《翻雅》 第一卷 习雅第一章 垓下箫声 正是冰雪消融的时候,微风渐起,卷来一地落梅。两个少女抱着满满一篮青梅,并肩走在山路上。 “已经一个多月了,那孩子仍是不愿开口说话。” “她还太小嘛。可怜一个六岁的姑娘,就要亲眼目睹一家师父师姊被灭门的惨状……” “掌门也一言不发好久了,要给师姑报仇也说不定。” “嘘——”年纪稍长的女子在另一个的头上轻轻一拍,“不可在掌门和师兄面前乱言!” 年轻女子叹口气:“我懂。前面就是织锦堂。绮川师姊,明天见。” “明天见,绮琅。” 清卿呆坐着,把一片落梅捡起来端详:那是片已经枯掉的遗骸,撕碎时会有咔哒咔哒的响声。一阵脚步声踏雪而来,清卿抬头,见眼前男子身着青衣,面如冠玉,怀抱七弦桐琴,认得这是立榕山掌门琴师伯,便又低下头去。 “今天还是不愿和师伯说话”子琴蹲下来,清卿一言不发。 “那要不要吃点东西” 清卿一愣,随即克制不住自己颤抖的肩膀,呜呜地哭起来。 立冬时节,一场小雪初至,湖面也被薄冰封了起来。清卿挥舞手中短剑,向书师父肩头刺去。子书闪身一躲,竟出现在清卿身后,一把抱起清卿,在她粉胖的小脸上长长地亲了一口。清卿眼看着自己输了,在师父怀里“哇——”地哭起来。一旁的师姊清灵看着有趣,咯咯地笑个不停。 子书又在清卿额头上亲了亲,才把她放在地下,道:“清卿长大了!师父就要抱不动了。”清灵也接话道:“小清卿若是再只吃肉不练功,怕是要胖得拿不起剑了!” 师徒几人正笑着,忽听得门外传来一阵马蹄声。门外一人朗声高叫道:“晚辈碎琼林门下弟子,拜见令狐前辈,奉上家师书信一封。” 清灵听得不甚清楚,迎出门去,只见一男子立在雪地里,依稀看不清面孔,手里捧着一封鹅黄外封的书信。接过信,男子也不答话,只是行一礼便上马离去。清灵心下觉得奇怪,旋即进屋,把书信递给师父。 子书正面带微笑,照看着炉火边的清卿读剑谱,一抬头,看见书信色泽淡黄,用梅花封口,心下凛然一惊。见清卿仍在抱着一本剑谱书顾自读得入迷,便背过身去拆开信封。 清灵看到师父长出了一口气,一言不发地把信扔进了火里,虽是疑惑,却不敢轻易开口。清卿正靠在火炉边暖烘烘地烤着,看到漂亮的梅花封被火烧成了碎片,便抬头看向师父:“师父,这是谁寄来的信” 子书仍是不说话,默默把清卿抱进了怀里。许久,才抬头看向清灵:“过几天,家里要来客人了。” “那弟子这就去准备” “不必,冰天雪地的,家里没什么可招待。无非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是了。”说罢,子书带着两个弟子来到屋外,从怀里摸出一颗小小的蓝色珠子,又拿来一根小火把放在清卿手里:“今天想不想放烟花” 清卿摇摇头:“今天放了烟花,过年放什么呀” “过年师父给你们买新的。” “好!”清卿兴高采烈地结果火把点燃了那颗蓝珠子,只听得“嗖”一声响,一朵蓝色的大蘑菇在天空中绽放开来。子书在心里默默念着:“你一定要看见……一定要来……” 来客的日子比想象中还要热闹。清卿师徒三人住在深山巨谷中,正是大雪纷飞的日子,来客们却把方圆几十里都渲得暖融融的。男男女女依次来向子书打招呼,子书始终面无表情地点着头。清灵立在师父身后,也是眉头紧锁。唯独清卿一人兴奋地睁大了眼睛看来看去,屋里屋外的客人都在笑容满面地交谈着,进门打招呼的人丝毫不见停歇。清卿越看越惊讶,转过头去问师父:“师父,你竟认识这么多人” 子书摸摸清卿的头,苦笑道:“的确,何苦认识这么多人。” “那这么多年怎么从不见往来” “你才多大,便觉得已经‘这么多年’”子书终于呵呵笑起来,然而这笑容转瞬即逝,立刻便被毫无表情的冰霜所取代。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子书又低下头问清卿:“若是等会儿有人要加害师父,你怎么办” “原来师父是在担心这个!”清卿想到此节,反倒放下心来,暗暗把短剑握在手里:“师父放心,要是有人图谋不轨,弟子定将他碎尸万段!” “弟子也是!”一旁的清灵随声应和。 子书望着面前来来往往的人群,沉默不语。少顷,把两个弟子都拉到自己身前,道:“今天的事都因十多年前师父一时冲动而起,之后不论发生什么,你们两个都不许插手。” 姐妹两个同时呆住,对望一眼,一时不知该如何答话。子书从墙上取下一根木箫,挂在清卿腰间,对清灵道:“恐怕你们的同门师兄弟是不会来了。如果他们一直没来,你就带着清卿和木箫,去立榕山上找子琴师伯。” 这把木箫清卿见在墙上挂了许久,但师父从不许两个弟子碰一下。日久生灰,更是没人吹过。清卿只道师父并不会吹箫,此刻见师父望着木箫出身,便把它从身上解下来递给师父:“弟子想听师父吹箫,师父吹一吹好不好” 不等子书答话,身后一人突然哈哈大笑:“十二年过去,令狐女侠终于愿意把白玉箫从灰尘堆里拿出来,给大伙瞧瞧看了!” 子书立刻把木箫重新系回清卿腰间,紧紧握了握两个弟子的手,低声对清灵道:“切记勿忘!”随即向着哈哈笑着的老者迎了上去:“南箫先生当真说笑了。若是先生想看这把破木头,晚辈哪能拦得住只是这把白玉箫是外子十二年前亲手托付之物,晚辈说什么也不能拱手让人。” “真是笑话!”一个少年走上前来,冷笑道:“若不是你巧言魅惑、放纵勾引,堂堂碎琼林的文武状元岂能看上你这等江湖妖女还不把玉箫和乐谱老实交出来!”屋里众人听见少年所说,都跟着大声赞同起来。 “你放肆!”清灵听这少年言辞难以入耳,上前一步,便要与他争吵。清卿一人立在原地,觉得眼前这人的音色像极了前几日来送信的人,心中登时警惕,双手护住了腰间木箫。子书打个手势,清灵只好带着一脸怒气回到师父身边。 南箫先生见状,也止住了少年,向子书笑笑:“犬子嘉攸年少轻狂,女侠勿怪。”紧接着又道:“情海迷人,令狐女侠一时深陷其中,倒也不是不可原谅。只是老夫听闻你们师兄弟四人各有所长,女侠专攻书法,不解音律,女侠强行霸着一本乐谱有什么用倒不如今日拿出来物归原主,碎琼林从此与女侠和解,便也是了。至于这白玉箫嘛……” 南箫哈哈一笑:“女侠若想留着它睹物思人,也已经过去了十二年了。何况这箫并非莫陵枫兄弟私有,是老夫赐给文武状元发号施令的信物,女侠若能看在陵枫兄弟面上奉还,无论女侠有什么要求,老夫都一定……” 南箫先生话音未落,身旁的少年已经伸出了手,一步一步向清卿走来。清卿立刻闪到师父身后:“这是师父的东西,你别想抢!” 南嘉攸以为师父的话足以让这师徒三人打了退堂鼓,便毫不多虑地伸手去拿,不料清卿竟把箫抱得更紧了。少年血气方刚,不由得一下子怒气上涌,一个跃步便抢手来夺。清卿心中,只知道这是师父十分看重的宝贝,哪里能由得别人抢了去一时顾不得什么主意,抱着箫就在小小的房间里拔腿狂奔。清卿本也学着些武艺,身形又小,在屋子里这般乱窜,除了打翻些碗筷桌椅,谁又能捉得到她 嘉攸眼看着到手的宝贝突然飞走,更是不肯罢休,挥舞着长剑砍翻了一路桌椅杯碗,众人纷纷躲闪,一时间,狭窄的屋子里乱作一团。子书和南箫各自担心着自己徒弟,却也不知该如何出手。清卿在人群中几乎已经是闭眼乱撞,突然“咚”的一声,撞进了不知什么人怀里。那人顺势抱起清卿,转向南嘉攸:“碎琼林教出来的大家之子,却只有上房拆瓦的本事” 嘉攸不由得一下子停在原地,手中长剑仍不肯放下:“汝是何人难道不知令狐家的妖女诱骗我碎琼乐谱的事么” “月谱日谱什么的没听说过,七尺男儿追着小姑娘满屋乱砍还是第一次见。” 嘉攸久追清卿不得,此时遭人嘲讽,更是气得满脸通红。定睛一看,却见这男子上半脸戴着一形状诡异的面具,全身上下裹在一件宽大的黑色长袍里,活像鬼怪故事里的巫祝一类。稍一思索,记得父亲讲过江湖中有一巫师招式神秘、行动诡谲,便收起长剑,恭恭敬敬地行一礼,问道:“前辈可是宓羽湖巫祝罗亚罗前辈” “正是。” “晚辈拙眼,不识得先生,还请先生海谅。”嘉攸直起身体,又道,“今日之事只是碎琼林与令狐妖女的私人恩怨,先生此时若是插手……” 清卿被抱在黑袍怪人的怀里,本有些恐惧,可这半天听着这少年称呼自己师父左一个妖女右一个妖女,气得胸膛仿佛要炸裂开来,眼瞅着身旁一名女客的步摇闪闪发光,便“刷”得一下拔了下来,用尽力气向嘉攸掷去。 嘉攸立刻便反应过来,同样“刷”的一下拔出长剑,登时就把那金步摇劈成两半。众多看客看见两家已经动上了手,瞬时全都鸦雀无声。罗亚环视周围,翘起嘴角:“若是你两家私人的仇怨,叫这一群乌合之众来干什么难道要所有人一起见证你南林少侠的高强武艺不成” 南箫在一旁沉默许久,本是担心若落得草草收场,有失碎琼林在江湖的声望。然而短短一会儿,嘉攸已是颜面尽失、西湖的巫师半路杀出来、令狐家的弟子又动上了手,心中已然愤懑不平,觉得也无甚可顾忌的了,便不疾不徐地走到屋内正中央,行个开场礼,对着子书道:“令狐女侠,孩子们既然已经动上手了,咱们老一辈的也该有个了结了” 清灵见清卿行事如此鲁莽,心中只得暗暗叫苦。却看见师父从砚台上拿起一只墨迹干结的毛笔,大踏步迎了上去,笑盈盈回了一礼,答道:“今日你我成败,一锤定音。在场的诸位都是见证:若是晚辈侥幸得胜,先生不可迁怒于我同门,更不可追究于我弟子。” “那是自然。若是老夫勉强取胜,还请女侠奉还玉箫乐谱。”话音未落,之间南箫怀里一段白光闪过,一黑一白两道光影便交织在了一起。 “子书,这是何苦”子琴听到这里,从清卿手中拿过木箫,静静抚摸着。林中一对墨喙鸟飞来,一只立在枝头,另一只却抖抖羽毛,飞走了。 “掌、掌门师伯……” “嗯” “莫陵枫是谁” “他啊,”子琴摸摸清卿的头,“是你师父一直在等的人。” 话说屋子里,清卿看见师父手持毛笔,见招拆招,甚是潇洒;而另一边的南箫老儿半眯着眼睛,手里不知拿着什么白花花的棍子,丝毫没有与人比试的紧张感,倒是一副十分享受的神态。清卿正看得紧张出神,忽然听见身旁的黑袍子里传出一阵隐隐约约的嘀咕: “千里阵云、万岁枯藤……果然要这样用……下一招是崩浪雷奔十二年了,你功力渐长,性格却一点没变……你想刺在他小腹,可这样是够不到的……” “巫师先生” “嘘——认真看着!”罗亚突然在清卿脑袋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接下来我说的每一句话,你都要记清楚!” “这些都是师父教过的用笔的奥妙,我学过的。” 罗亚摇摇头:“你师父能赢。” 清卿被这句莫名其妙的话搞得摸不着头脑,只是想着既然师父能赢,便没什么可担忧的。一时间放下心来,黑袍子巫师继续嘀嘀咕咕,也没怎么放在心上。正走着神,场上的南箫忽然朗声笑道:“令狐女侠,所谓执笔近而不能紧者,心手不齐,意后笔前,你如何能胜的了我还是快快认输,交还玉箫乐谱!” 子书手上不停,一言不发,只是时间一长,额头上渐渐冒出滴滴汗珠。心想着自己的确已经乱了阵法,想要继续靠着这些功夫取胜已然不可能,倒不如下定决心罢了。见南箫手里的白篪向自己心口点来,也不招架,任凭白篪直愣愣打在自己心口,只听得“咚”的一声闷响,子书后退两步,一口黑血“哇”地喷了出来。 清灵认得这黑血是打斗过程中气脉不顺所致,明白师父已经受了致命重伤,连忙跑上前去扶住师父。清卿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哭不出声,只是眼泪鼻涕粘了满脸,小手捶打在罗亚的肩膀上:“你说过师父能赢!你骗人!” 罗亚仿佛一尊毫无反应的木头人,毫不理会清卿的拍打,口里的嘀咕声越来越含糊:“你就要赢了……不要赢、我知道你会赢……” 另一边,子书挣扎着站稳,轻轻拨开清灵的手,道:“好徒弟,你要瞧好师父是怎么赢的。” 清灵只恨不得自己拼着性命上前,但看到师父眼神凌厉,示意自己走开,只好后退两步,不敢远离。之后的一幕,是清卿、甚至在场的所有人一生都无法忘记的画面: 子书的身体诡异地摇晃起来,随后便听见地上滴、滴、答、答的声响。仔细一看,只见汩汩血液正从子书的手指尖,蔓延到乌黑的毛笔尖,又一滴一滴地掉下去。子书抬起头,只见她眼瞳里、鼻孔里,耳朵、嘴巴里全都一滴滴地流淌着鲜血。 南箫正欲最后一击取胜,却见屋内的人都被这惊悚的画面吓得不敢作声,索性自顾自笑了起来:“令狐啊令狐,原来这就是你求之不得的‘入木三分’” “别自信地太早,”子书一说话,口中又涌出一口暗红的血沫子,“来……自己试试!”话音未落,子书便丢掉手中的笔,蓄力于掌心,冲上前去。 南箫眼看着这一掌自己是躲不过了,想来这一瞬间自己必定是凶多吉少。便也篪交左手,将平生功力尽皆蓄于右掌,面对着这浑身浴血的疯魔迎了上去。 “唉……”两掌相交,山谷里地动山摇,屋顶的瓦砾一块块掉了下来。屋里的乌合之众再也忍受不住,争先恐后地向屋外跑去。唯独留下罗亚黑袍子里传来的一声叹息。 灰尘弥漫,罗亚才仿佛刚刚回过神来。只见屋内只剩寥寥几人,南箫与子书尽皆躺在地上。罗亚仍是抱着清卿,走到子书身边。一探鼻息,果真没了气。罗亚见清灵已经呜呜地抽泣起来,不容多想,一手抱着清卿、一手把清灵揽在怀里,用宽大的黑袍子罩着两人冲出门去。 一出到门外,清卿便放声大哭起来。门外众人见到三人这般模样,谁敢拦阻只是罗亚尚未冲出几步远,身后马蹄声便远远而来:“令狐家的毛孩,想逃到哪儿去!” 罗亚脚步不停,清灵想不到这巫师脚力如此了得,虽身负二人,却连马匹都一时追他不上,心下暗暗佩服不已。奔到前方,听闻阵阵水声如雷声滚滚、奔涌而来,竟是一座大瀑布横立在眼前。罗亚放缓脚步,向清灵问道:“前方可还有路” “并无。” “水面之下呢” “水势湍急,暗流太多,师父从未让我们下去过。” “可有船只” 清灵神色遗憾:“从我记事起,我们三人就没出过这座山谷,更别提船只了……” 三人正踌躇间,南嘉攸已骑着马追了上来。身后还跟着一路人马,皆作弓箭手打扮。罗亚不得已停住脚步,转过身来背靠瀑布,冲嘉攸打个招呼:“少侠怎么不担心令尊伤势,反倒对两个美貌姑娘穷追不舍” “罗先生得罪。方才随行之人略懂医药者已安顿好父亲。不劳先生挂心,家父并无大碍。” “并无大碍”罗亚冷笑起来,“姓南的老头子怎么样我自然不挂心,只是受了子书‘入木三分’一掌的人,难以‘并无大碍’” 南嘉攸不理会罗亚的嘲讽,只是恭恭敬敬地作了一揖,道:“碎琼南林与令狐家的事,晚辈斗胆奉劝先生不要插手。罗先生若真因一时冲动与碎琼林伤了和气,想必在西湖掌门面前也是不好交代。” “如果我非要管这闲事呢” “那就恕晚辈要为家父报仇了!”嘉攸打个手势,身后的弓箭手“刷刷”几声,一齐按箭上弓。 罗亚眼看南嘉攸态度坚决,怕是不好硬闯;身后瀑布又是绝路。此时正是冬日里水面结冰的时候,瀑布虽尚未冻住,但岸边已经凝结着一圈浅浅的冰层。心中有了主意,罗亚便回身向着嘉攸诡异一笑,道:“宓羽湖君掌门让我向南先生问好!”说罢,抱着清卿和清灵,一纵身,跃到了瀑布之下。 碎琼林的弓箭手纷纷出箭,奈何瀑布水势甚大,竹箭射到瀑布中便被打落下来。不过多久,便见水面上漂浮着一堆堆乱矢。罗亚借着水势掩护,在岸边扒下一大块冰来,让清卿和清灵小心趴在上面,自己在水下推着冰游走。偶尔有箭射来,清灵便挥剑抵挡。在如此大的水势下,清灵打掉几根强弩之末自然绰绰有余。 罗亚在水下,只觉水温凉得彻骨。隆隆水势不断炸裂在耳边,眼前也是模糊不清,只好推着这冰层横冲直撞。不知过了多久,不见有乱箭射来,想是远离了南嘉攸的追赶,但也不知自己如今身在何方。正想抬起头一瞧,身子却突然猛地一坠。 三人还没来得及叫出声,便从另一个悬崖齐刷刷掉了下去。 第一卷 习雅第二章 寒江乱絮 清卿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睁开眼,空中是点点繁星;鼻子里涌进一股诱人的香味;朝身上一瞧,才发现自己正盖着罗亚那件大巫师袍子。四周暖烘烘的,原来清灵和罗亚已经生起了火。两个人在不远处正依稀说着话: “你师父真是这样教你的” “当真。师父有好几本剑谱,我刚刚学完第六本,清卿正看着第二本……只可惜这些书怕是找不回来了。” “没有必要。” “什么” “学这些没有必要。你师父当初就是骗你们俩的。” “罗先生……怎么能这样说”清灵不由提高了一个声调,声音也跟着颤抖起来。 “别不信我。否则子书对战南箫老头的时候,为什么用的是一支毛笔” “……” “夫三端之妙,莫先乎用笔。其实你们师父真正的厉害之处,在于……” “我不想听。”清灵打断罗亚的话,独自翻转着火里快要烤熟的野鸟。 清卿摸了摸身边,发现木箫还好端端地系在腰间,这才放下心来。于是便拖着那件大袍子向两人走去。清灵抬起头:“你醒啦” “嗯。” “肚子饿不饿” 清卿点点头。这一天下来,早已是饥肠辘辘。便接过清灵递来的一块烤得半生不熟的肉,大嚼特嚼起来。 罗亚抬起头,向清卿问道:“我跟你说的话都记住没有” 清卿一愣:“什么话” “在屋子里的时候,我说你要记住每一句话。” 清卿摇摇头:“不记得了。” “啪”的一声,罗亚的一个重重的巴掌竟狠狠地落在清卿脸上,“为什么不记!” 清卿一时被打得晕头转向,“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清灵扑过去抱住清卿:“巫师先生,先别生气……” 罗亚死死地盯着姐妹两人,幽黑的面具后面透露出可怖的目光。许久,才向着潺潺奔涌的瀑布转过身去:“子书,我对不起你。” 姐妹俩吓得一动也不敢动。三人还都未缓过神来,便听得瀑布那边传来脚步的声响。回头一看,竟然是南嘉攸湿淋淋地走来。原来嘉攸看见父亲身受重伤,不愿自己再毫无所得,便咬了牙,学着罗亚的样子从水里扒了一块冰,一路追下来。嘉攸喘着粗气,勉强冲罗亚提起嘴角:“罗先生,害晚辈找得好苦。” 罗亚见南嘉攸一人走来,身边不像有埋伏的样子,自忖自己对付这少年算是绰绰有余,便拿起火堆里的剩鸟继续吃起来:“能得南少侠一路追随,是我小巫的荣幸。” “我也不与前辈绕弯子。”南嘉攸继续谦恭地抱拳道:“若是动手,晚辈自然是自讨苦吃。碎琼林所求,不过是家师旧物物归原主。那间屋子已经被翻了个底朝天,并没找到乐谱的踪迹。晚辈无奈,只好来请两位令狐家的姑娘奉还玉箫。” “不给!”清卿一听,立刻把小手抱起来。 “你呢”嘉攸转向清灵。 “家师为护此箫,不惜献出性命。我等令狐弟子如何能把它拱手让人” 嘉攸一听,不愿多费口舌,长剑出鞘,登时便冲了上来。只见罗亚一个箭步护在姐妹俩身前,赤手空拳地与南嘉攸缠斗起来。论年龄本领,南嘉攸都不是罗亚对手,不过是手持利剑,罗亚一时无法取胜而已。只见罗亚在嘉攸剑光逼迫下一步步后退。终于退到清卿身边时,突然从清卿怀中夺过木箫,喝一声:“给你!”便向着剑锋所在迎了上去。正值南嘉攸拼尽全力迅猛一击,听得“铮”一声响,火光迸溅,嘉攸手里的长剑已断成两截。再看罗亚手中的木箫,在冲击与火光中仍是完好无损。 南嘉攸不由得惊得呆了。这柄长剑是父亲从北漠带回的精铁制成的宝物,平日里削铁如泥,所到之处,无坚不摧,今日竟被一根木头截得断了,心下自想:“怪不得父亲千里迢迢赶来要收回这宝物。碎琼林尚且难得,岂能白白落入了令狐妖女之手”但目前最大的困境,无非自己只身一人,又损了利剑,如何能从三人手中夺回这宝箫 罗亚见南嘉攸神色惊惶,便把残火里的半只鸟撕下一半,朝着南嘉攸抛过去:“冰天雪地,打鸟不易。少侠,等大家先填饱肚子再开打如何” 嘉攸一听,自己的确饥不可耐,只好坐下吃着,以求再寻良策。清卿清灵见状,一时面面相觑,也不得不重新坐下,啃着自己没吃完的那份。罗亚把木箫收到腰间,仍是转过身去沉默地望着瀑布。漆黑的面具下,闪烁着一阵不可捉摸的光芒。 几天过去,清灵清卿相拥而眠,木箫并未被嘉攸抢了去。倒是罗亚和嘉攸神色自若地伐木制筏,准备渡河。初冬的冰层并不足以让人在上行走,四人只好一边划筏、一边破冰,向着山谷外艰难前进。 一日,只听得水声潺潺,四人见水面冰层稀少,知道是到了谷外温暖之处。嘉攸心想:“顺着河流必定越来越往南。到了碎琼林外沿,这木箫纵是插翅,也难逃我手。”一面想着,一面默不作声地划筏前进。眼看得就快到了南方,嘉攸突然向罗亚问道:“敢请教巫师先生,先生来时,可有为自己占卜一卦” “身周有损,是为凶卦。” “先生可为我算一卦” “得不偿所愿,大逆于道,似是中卦,实则为大凶之卦。” 清卿自上次挨了打,一直不敢与罗亚说话。此时听着有趣,便蹑手蹑脚地凑了过去,问道:“罗先生,这是什么卦象” 南嘉攸见清卿独自走来,毫无防备。又见这几日清灵划筏劳顿,也是失了戒心。于是心生一计,瞅准时机,一个猝不及防便将清卿推下了水去。“扑通”一声,毫不会水的清卿在已在冰冷彻骨的河水里胡乱挣扎着,离筏越来越远。 罗亚见状,一下子站起,立刻就跃入了水中。谁知这正是中了南嘉攸的计策。嘉攸料定罗亚入水时决顾不得其它,便趁着罗亚入水瞬间夺过了罗亚收在腰间的木箫。等罗亚在水中抱起清卿回头一看,只见南嘉攸持箫在手,将木筏越划越远了。 一面是罗亚奋力追赶,另一面,清灵眼看顷刻之间,师父木箫已落入他手,一时头脑空白一片,只是不顾一切地伸手去夺。木筏身小,清灵一时施展不开,几次与嘉攸争夺,却好几次差点掉下水去。清灵拿起筏上的一块桨板,挥舞着冲向南嘉攸。谁料嘉攸闪身一躲,用宝箫在桨板上轻轻一敲,清灵手中的桨板就立即碎成了好几块。这正是南林名谱中的一招“避尖芒”。 南嘉攸一手持箫,一手举着另一片桨板,笑道:“清灵姑娘,筏子可就只剩这一块桨了。你若是不来夺这箫,我便划筏去救你师妹,如何” 清灵一听,头脑“嗡”的一声,更是一片混乱。眼看罗亚和清卿漂在水里,慌得不知如何是好。南嘉攸岂肯给罗亚上筏夺箫的机会,趁着清灵发愣,拼命要将竹筏划得更远些。偏偏是这一只桨的筏越用力划,越在水中团团打转。顷刻之间,罗亚便抱着清卿追了上来。 嘉攸方想举箫迎击,不料清卿人小灵活,“腾”地爬上了筏,一口就咬住了南嘉攸手腕。嘉攸吃痛,却不愿放手,仍是死死攥着宝箫。这时罗亚也上得筏来,抬手就向木箫夺去。天也不料南嘉攸求箫如此心切,几近疯魔。眼看着宝箫又要被夺去,竟然一招“天雷降”,将那木箫向下用力一挥,瞬间就要砸到清卿身上。 如此毒计,二人都是是始料未及。眼看着清卿即将惨遭毒手,清灵一个闪身,挡在了清卿身前,想要伸手抵挡——怎奈南嘉攸攻势太过凶猛,清灵怎能抵挡得住只听“砰”的一声,那木箫就重重地砸在了清灵头上。顷刻,脑浆迸裂,血流如注。清灵血肉模糊的面容不受控制地倒向河里。 河中央悠然的木筏上,静静斑驳着夕阳残血。 罗亚没能来得及救下清灵,看着嘉攸癫狂至此,心中已然是愤怒到了极点。只是一个劈手,木箫就回到了罗亚手中。罗亚见河里不远处有块大石伫立,便几下将筏子划了过去,将嘉攸猛地抛下了水:“这般作孽,天下岂能容你!”斥罢,水流卷起,带着木筏一路远去。 罗亚已不能带回清灵尸首,便挡在木筏来的方向,生怕清卿看到那片血腥的河水。筏子漂着,清灵的音容笑貌仿佛仍在身边。罗亚看着清卿小小的背影,想起十二年前子书与陵枫一对鸳鸯爱侣、想起一二年后这一路的死死生生,渐渐忘了天色、出了神……过了许久,才想起来有什么不对劲: 经历了如同灭门之灾的清卿,此时竟一声也没有哭。 清卿一动不动地坐着,仿佛独处在被世界遗忘的角落。罗亚悄悄走到她身旁,又轻轻把她抱了起来:“清卿……” “为什么不杀了他” “你说什么” “我说南嘉攸!”清卿不回头地大喊:“他们父子害死我师父师姊,你为什么不杀了他!” “……”罗亚沉默了一会儿,答道:“让他自己抱石求生。该如何罚他,是上天的决断。” “让师父和师姊都死在什么碎琼林手下,也是上天的决断!”清卿一喊,自己也是一愣:“难道你算出来的卦象就是这些” 罗亚无言以对。清卿见罗亚不答话,猛地夺过木箫,用力向远处掷去。罗亚一惊,眼见木箫入水,只好重新跳下水去,一路游着把它捡了回来。待得湿淋淋回到筏上,罗亚拿过清卿的小手,握住这木箫:“清卿,你听着:这白玉箫是对你师父极其重要的物事,今后不许拿它任性,记住没有” “我偏不要!”清卿又想把木箫重新扔出去,幸好罗亚在半空中就截了回来。“就是因为这根破木头……师父、和师姊,才……”说道此处,清卿终于呜呜呜地哭了起来。 清卿哭着,罗亚却说不出话。看见这把木箫仍沾着鲜血脑浆等物,便强忍心中难受,用河水洗了又洗。此去一夜,二人各怀心事,任凭小筏在天地间游荡。 几日过去,罗亚想着这样越来越往南,若真遇见碎琼林的人难免尴尬,倒不如上岸走陆路再定去向。放眼所及皆是崇山峻岭,一时杳无人迹,只好让筏子继续漂一阵作罢。清卿每日所食,都是河中个头不大的鱼类。到后来火石磨损得不能再用,二人便只剩下生鱼勉强吃着。一日,河面上远处,一阵悠悠的香气顺着风飘了过来。 清卿许久没闻到饭食香味,这一闻,肚子登时咕咕叫了起来。罗亚心中疑惑:难道这群山之中还有人家不成一面想,一面划筏靠近。若是真有人家,蹭口饭吃也是不错。 正是一日中的正午之时,香气愈发浓郁。先是小小的一面旗子露了出来;紧接着,便是一根长长的桅杆;等到靠近,原来是一艘横跨水面的大船。船上的人看见筏子靠近,立刻从船头垂下一条悬梯。罗亚抬头一看,高处的旗帜上果然绣着几片银弦,心下笑笑,让清卿先爬上去,自己紧随其后。 到得船上,船头立着一人见罗亚到来,拢起衣袖合手一笑:“巫师大人,这一卦算得可准” “我没算到你会来。”罗亚摘下帽子,“不过其实不用算也知道。” 那人一边吩咐船上其他人给罗亚和清卿准备饭食,一边带两人进船舱里坐下:“你打算把这孩子带到哪儿去” “吃完饭我们就下船。只要找到进山谷的路,不管立榕山也好夜屏山也好,肯定有人来。” “咱们换一换。你回宓羽湖去跟你师兄交代,我陪这孩子等几天。” 罗亚愣了:“为什么” “因为我知道去山谷的入口怎么走。” “那你告诉我” “我偏不告诉你。” “唉。”罗亚放下茶杯,“真拿你没办法。如果清卿有个三长两短……” “你自己不会算是吉是凶啊先吃饭。”清卿见这人双眼轻眨,不断地往自己碗里夹菜,虽是连着好几天忍饥挨饿,却也没有一点胃口。 饭罢,三人一同来到船头。罗亚蹲下来冲清卿笑笑:“以后见一面可就难了。还是不和我说话” “罗先生。” “嗯” “……多谢你。” “嗨。”罗亚苦笑一下,“我对不起你师父。” “你给我也算一卦。” “行啊。”罗亚摊开清卿的小手,“让我看看……” “不要。” “什么” “我突然不想知道了。” 罗亚拍拍清卿的头,解下腰间木箫放在清卿手掌上:“这样才好。今后要好好收着,记住了!” “好。”道别罢,清卿便和那人一起下到一艘小舟上,离船远去了。 清卿在小舟上已度过半月有余。见这人有时从巨石中找一条缝隙穿过去,有时冲到湍急的河水里一路漂流,走的皆不是寻常路,不由得有些惊奇。于是终于忍不住向那人问道:“你是谁” 那人转过头来,温和一笑:“我叫温弦,是宓羽西湖的掌门。” “要把我带到哪儿去” “回山谷,等你的同门兄弟们来接你。”温弦像是看出了清卿心中疑问:“我不像罗巫师——连方向也不会认,都快把你带到海里去了。”不一会儿,又一阵水流卷起,舟中霎时一片黑暗,原来是二人来到一片深邃的石洞里。 清卿在黑暗中紧紧握着木箫,然而小舟却停了下来。黑暗中听见温弦踏上岸的声音:“我们到了。我把你抱上来” 清卿生怕木箫有损,只是一手护箫,一手摸索着上岸。温弦叹了口气,一把抱起清卿:“我不抢你的白玉箫,但你摔着可就不好了。”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巫师大人喜欢找我麻烦。” “我不是说这个。”清卿在黑暗里摇摇头,“为什么这根木头叫做白玉箫” “这个啊……”温弦呵呵笑了两声,“等你下次遇到南箫南掌门的时候,不妨自己问问他。” 石洞里深邃幽暗,不时能听到叮叮咚咚的水声。有些清卿勉强能看见的地方,皆是乱石丛生,而温弦却如履平地,脚步声在洞里“嗒、嗒”地回响着,不见停歇。有时温弦会突然问一句:“清卿,你听没听过一个叫‘刻骨银钩’的人” “没有。”清卿心里来了兴趣,“掌门可讲给我听” “不可。”温弦捂住清卿的眼睛,“一拐弯就要出去了,小心别睁眼。” 果然,温弦一个拐弯,清卿便感觉眼前一下子被一片光明所笼罩。冬日的阳光甚是刺眼,清卿虽然紧闭着眼睛,仍是有泪水不断地流出来。正闭着眼,听见温弦停下了脚步。 “然后,你和温掌门就在谷口遇见了绮川、绮琅” “嗯。”清卿点点头。想起师父和师姊已不在人世、想起这一路上变故丛生,忍不住又静静流下泪来。 子琴摩挲着木箫。清卿凝望着子琴侧颜,朦朦胧胧的光影下,似有银河在他眼眸中闪烁。过了一会儿,子琴把木箫仔细地系回清卿腰间:“今后,你要在立榕山待很长一段时间。” “待在这儿” “嗯。”子琴点点头,认真地望着清卿的眼睛,“你要一点、一点地学会所有你师父没能教给你的本事;那些她没来得及告诉你的事,我也会都讲给你听。等你日后出师,想要为子书报仇或是其它什么,就去自己拿主意。” “当真”清卿止住了眼泪。 “一言为定。” 第一卷 习雅第三章 落子沉吟 华初十年,夜屏山上。令狐子棋撕掉外层精致的锦封,拿出一张薄薄的木樨小笺来。其上印着几行精致的簪花小楷: 自弟离山自立门户以来,吾四人未见,已十多年矣。直至子书亡故,兄方警醒于自己上负师长嘱托,下散兄弟远久。愿弟谅琴为兄失职之过,回立榕共于先辈灵前叩首。且灵灯节不祭甚久,若弟愿回山几日…… 子棋看到这里,不耐烦地叹了口气。纸片“哗啦”一声,在空中划过一声脆响,落到火炉中熊熊燃烧起来。绮雪把热好的新茶放到子棋手边:“师父在因为什么生气” 子棋闭着眼:“不是生气,是无话可说。” “师父真要回立榕山去” “当然。灵灯节多年不祭,哪里像是做后辈的样子。” 绮雪点点头:“弟子这就去回信。” “不必。”子棋一抬手,“我们自己回就是了,还要别人远迎不成” “……是。” “所谓江湖,汇聚奇人异事,变幻天地无常。自人类拥有七窍神志以来,便体悟日月恩赐,在世间寻找着自己的生存之道。 渐渐地,一部分人发觉自己能够与身边的某项能力融为一体,从而总结出自己独一无二的、对抗世界挑战的法则。这样的能力,被一辈一辈的子孙后代传承到后来,就演化成了今天人们口中的‘术’。” 午后阳光和煦。山崖上,子琴一袭青衣坐在树影斑驳中,左手抚七弦琴,右手迎风抬起,温和一笑:“清卿,可要开始了!” 清卿点点头,闭上眼睛。她将要踏入的方位,便是子术的结晶,起源于东晋书法家王羲之所作的《笔阵图》。此刻子琴以琴声作阵,用《笔阵图》的七个方位将清卿环绕在中央。 仿若一个沉睡的幽灵游荡在梦乡一般,清卿脚步轻捷,如柔风向着子琴飘荡过去。霎时间,清卿已经被子琴用琴声构筑起来的阵法所包围。似是看出清卿犹疑不决,子琴便从右手上滚落出一串三连音来: “宫、徵、羽!” 清卿瞬间跃起,带过一招“陆犀断象”,便向东南角“撇”位奔去。冲到近前,清卿并不急着打位,而是木箫递出,一俯身躲过了子琴上方而来的一句“旋律”,索性擦着地往前一钩,只需再向前一探便可将“撇”位移到近前。子琴眯起眼笑了笑,右手仍是落下,却着重地抹过了两个音: “宫、角!” 顺着琴声指引,清卿就地打滚,面向西南角站起,箫横身前,探索着下一个由音律铸成的方位。若说子琴旋律里所藏着的隐招,磕磕然实如崩,隐隐然实有形。究竟是“点”位,还是“横”位 此时,千万缕高低错伏的旋律已如海浪般向清卿涌来。清卿紧闭着眼睛,任凭一句又一句音律冲着双耳奔来。突然,清卿侧身让过琴身上暗袭的隐招,单脚点地,上半身冲成一个绝难以保持平衡的角度,以“千里阵云”之势,持箫在胸前猛地一划,把“横”阵“轰隆隆”地推了开去。 好似突然停滞的暴风雨,只剩下嗡嗡的余音在山间回响。 一片老叶被震落在清卿箫头。清卿缓缓落地,老叶如安坐泰山绝顶一般纹丝不动,甚至不愿加入风过树林时沙沙的合唱。比之于十年前第一次踏入声阵时五脏六腑都在眩晕的水平,如今的清卿已然能够推拉声阵,双耳更是多了一份灵敏、心中也多了一丝沉静。 虽是推开了“横”阵,清卿仍是觉得脑中虫鸣声不断,想必是刚才决断太迟,没能把声阵完全推离身边的缘故。于是双掌合箫立于胸前,立定脚步,待山间清气洗净脑中杂念,轻呵一声:“破!”紧接一招“高峰坠石”,用箫身将四周空气猛地震裂开来。 “啊呀!” 伴随着清卿凌空劈斩的声音,不远处传来一声笑盈盈的轻斥:“你注定是尝不到我的木樨糕!” 觉得脑中平静下来,清卿这才睁开眼,转过身去。不出所料,果然是绮琅师姊挎着竹篮,朱唇微启,踏着天仙似的步伐,带着一身木樨花香走来:“诺,你自己劈成两半的花糕,自己吃喽!” 清卿眼前一亮,渴盼的小手眼见就要拿过花糕,花糕却又被绮琅缩了回去:“你刚练功来着,手上全是土。把嘴张开——”清卿听话地仰起头,张开嘴。一阵阴影在头顶飘过,嘴里便塞满了夏天的味道。清卿被好大一块花糕噎得说不出话,只好含含糊糊地向师父行个礼:“今日还请师父指点。” 子琴收起琴,也走来拿过一块糕吃着。少顷,问绮琅道:“灵灯节的祭礼准备得怎么样” “回掌门,山上一切都已布置好,两份请柬也由衡申师兄和绮川师姊送下山去了。” 灵灯节是立榕山第一任令狐水尘掌门立下的规矩。 日子定在每年四月初七,意为夏天万物生长、百草繁茂,借此机会叩谢天地生灵对晚辈后代智慧的给予,从而使令狐后人各有自己独特的术法来安身立命。到后来,为促进各门下弟子相互勉励,灵灯节便又成了比试术法的擂台。由于立榕山中,只有成人之后分了堂的弟子才可独自出山游历,于是每一年都有年纪稍小的弟子奋起争先,或是承袭前人高艺,为立榕山的分堂记簿中再添新术法。 清卿第一次离开与子琴所居的山崖,来到半山腰,登时就被织锦堂中精致繁复的锦缎看花了眼。绮琅拿起一块淡青色的绸子披在清卿肩上:“你喜欢干枝梅呢,还是象牙果” “我……”清卿红了脸,“师姊决定就是。” “那就凭我心情。诺,你去农植堂把绮川师姊备好的蛮草搬到药理堂,再与衡申师兄拿上布置名录到访尘居挂在门口,太阳照到第四竹节之前回来找我拿绣好的外袍给掌门送到山崖顶上去……”说完这么大一连串,绮琅又叮嘱一句,“子棋师叔和子画师姑这几天就要到了,若是迎了上去,不可无理不可多话不可张望不可……”绮琅不等自己话音落下,突然揽住身旁清卿的腰,猛地靠在墙上。 清卿听得空气中似是有什么爆裂开来,便见一根长剑从屋外穿窗而过,“铮”地刺入墙中。那剑深刺入墙一尺有余,唯剑柄留在外面“嗡嗡”地震了几声,才安静下来。窗外一男子高声叫道:“师叔这般乱闯,如何像是灵灯节祭祖的样子” 绮琅和清卿慌忙奔出堂去。看见衡申手中已无长剑,只是持着一根短短的匕首。衡申的对面是另一男子颀长而立,两指夹着一枚黑色棋子。男子仰头长笑,冰冷的寒气掠过衡申脸上:“好。昔日算是得意弟子,今日也叛变到他人门下!”风声夹着低斥,一枚黑色棋子直直冲着衡申的天灵盖打了上去。 清卿眼见棋子来势极快,旁人想拦根本来不及,于是索性铆足了力气,将木箫脱手一掷。不料这男子竟功力十分了得,箫棋相撞的一瞬,木箫根本打不掉空中之子。眼见疾风卷起,衡申却丝毫没有躲闪的迹象。所幸木箫终究是将棋子打偏了微微一毫,众目瑟瑟之下,那黑棋蹭着衡申的太阳穴偏飞而过。 见木箫被棋子打得偏向了地下,未等绮琅反应过来,清卿便已蹿向场中。就在五指即将够到木箫的一瞬,清卿只觉得身后一阵大力将自己凌空提起,另一只大手突然伸出,把近在咫尺的木箫抢了去。 一回头,果然是方才发棋伤衡申的那人。清卿见男子身穿与立榕山青袍形制相同的灰袍,便确定自己认出他来,大声呼喊道:“师父救命啊!子棋师叔为老不尊倚老卖老欺负晚辈弟子啦——” 子棋一听,险些笑出了声。转念想到这弟子的叫骂若真是传到子琴耳朵里,只怕太难收场。于是从袖中漏出两枚棋子,不等落地,便用足尖点向衡申、绮琅二人。二人谁也不料这般突袭,只好匆忙回身躲避。待转过身来,眼前早已没了子棋和清卿的踪影。 话说,子棋如集市上提着菜篮抓着母鸡的农夫一般,一手持着木箫,一手提着清卿下了山。清卿眼见木箫离自己只有几寸光景,却拼上全力也够不到,只好把头偏向一边,一言不发。不知过了多久,子棋在山脚接到绮雪:“找到你子画师姑没有” 绮雪低下头:“未曾。弟子怕迷路在山上,只好下来等师父。” 子棋再没问什么,带着两个弟子(确切地说,是提着一个带着一个)来到街市上,找了一家酒楼歇脚。还没来得及放清卿下来,子棋便隐约觉得自己手心时不时在颤抖。低头一看,竟是清卿不知从何时开始,就在遥远的梦乡中睡得香甜。微弱的鼾声一起一伏,时间长了,震得子棋胳膊都开始有些发麻。子棋心中冷笑,突然毫无征兆地放开手,清卿便直愣愣地脸朝下摔向地上。 直到落地一瞬,清卿才迷迷糊糊地醒过来。这时伸手挡架自然来不及,只听“砰”一声,便满脸栽到土里。一抬头,鼻中已然流出血,下巴上更是蹭破了一大块。见子棋和另一个女子走在前方不远处,清卿慌忙踉踉跄跄追上去:“把箫还我!” 子棋回过头,抱起胸,饶有兴趣地看着清卿:“我要是不还你你怎么办” “那我就不走。” 子棋叹口气,竟淡淡地笑一笑:“快回去,不然等会儿我就后悔放你走了。” “我不回。” 子棋收起笑容,又变回那副富有杀气的冷眼,回过身去继续向前走。清卿一抹脸上血和土,顾不得下巴上的伤,便又一瘸一拐地跟了上去。 走到前面一家打尖的酒楼,子棋进去坐下,和绮雪二人自顾自吃了起来。见清卿立在不远处踌躇,便瞥她一眼,道:“来吃东西,不吃饱可没力气追我。”清卿一想,并非没有道理,便坐过来缩在一旁,捧着一碗干米饭默默吃了起来。 待三人无言饭罢,子棋刚要结饭钱,清卿突然从脖子里解下一环金锁来,抢着向着店小二递了过去。挂金锁本是无名谷四周百姓在孩子满月时的习俗,子书也曾用自己剩余的所有积蓄,给清灵和清卿各打过一环。对于清苦的无名谷和立榕山来说,这已经是清卿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了。小二一见,知道这金子做的东西足够百顿饭钱不止,便欢天喜地地接了过去,一溜烟儿便向着厨房跑远了。子棋冷笑一声:“挺阔气啊。” 清卿坐着没动,却怔怔掉下两行泪来:“这是师父的东西,师叔不能拿走……”说罢,小嘴一噘,委屈终于涌上心头,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抽抽搭搭地再也止不住。一旁的绮雪看见清卿一身狼狈却又哭得伤心,忍不住抽出帕子来递到清卿手里。 子棋一时无言。看着清卿黛眉微蹙的流泪模样,心中虽然已经起了还箫的念头,却悄悄地希望这弟子再跟着自己几天。于是收起冰冷的样子,换上淡淡的笑:“还你可以,不过等我回到立榕山才能还你。” “为、为什么” “等你回到山上,无论你或者这根木头有个三长两短,你师父都要找我麻烦。” 清卿想不出可以反驳的理由,只好与子棋、绮雪一起踏上回山的路。路上子棋问起关于白玉箫的事,清卿便把十年前的经历跟子棋大致讲述了一遍。 入夜,清卿见绮雪在草地上睡得香甜,子棋师叔也侧挂在树枝上均匀地呼吸着,便悄悄上树,向子棋爬去。 清卿小心地伏在子琴头上一根颤颤巍巍的树枝上,把胳膊伸到最长,离子棋腰间的木箫却还有最后一寸远。清卿稍一用力,树枝便吱呀呀地唱起了歌,吓得清卿赶紧收回手去。过了一会儿,月色皎然,清卿用脚勾住稍稍靠里的坚固些的树枝,让身体斜挂着向下摆去。许是老天也想多看一会儿这倒挂金钩的现场表演,清卿每荡一次,树枝便“吱呀”唱一声。清卿一边暗暗叫苦,一边却发现,自己纵是荡到最远,也离木箫又差着一寸。 无奈,清卿一咬牙,松开脚腕,任自己竖直由树上坠下去。待下落到子棋身旁时,闪电般出手,将木箫从子棋腰间抽了出来。为了避免落地出声,清卿只好用另一只手在下落途中猛地拽住最后一根最粗的枝丫。 老树被晃得抖了一抖,便不再作响。清卿抬头一看,子棋仍保持着方才的姿势纹丝未动;树下的绮雪甚至轻轻打起了鼾,这才控制着身体悄然落地。借着月光一看,那只抓着枝丫的手已经磨出了血。清卿此时哪里顾得上这么多,把木箫插回腰间,拔腿就向立榕山跑去。 清卿在大路上埋头跑着,已是气喘吁吁。刚停下来抬头一看,只见子棋立在月光下,衣袂纷然——手中竟拿着自己的白玉箫! 慌忙向腰间一摸,木箫果然没了踪影。竟不知子棋何时从清卿身边经过,又埋伏在前面等着看笑话,清卿自己却毫无察觉。子棋持箫鼓起了掌:“这位大侠好功夫啊。那招‘倒挂金钩’,是子书教你的,还是子琴教你的” 清卿气得说不出话,眼看着自己的眼泪又要涌上来,便飞速转过身,气鼓鼓地往回走。刚刚醒来的绮雪见二人一个满眼含泪,一个嘴角偷乐,愣得不知该说什么好。 早饭是绮雪上次从酒楼带出来的一点干粮,清卿硬是赌着气没有吃。午饭三人来到一家街旁不起眼的小饭馆要了一大桌子菜,清卿又是坐下一口不动,害得几个小二频频向这边张望。子棋也不再劝她,只是冷眼旁观地任她饿着。就这样,原本沉默的三人一路上更是尴尬得说不出话。 这样过去了三天。清卿只觉得从山上出来的路本没有这么长,却不知为何竟走了这么久。终于到了能看见立榕山山脚的时候,清卿却直挺挺地向后栽到过去。 子棋没想到清卿竟能倔强到这般田地,心中不由得暗暗后悔自己绕了这么久的远路,忙让绮雪去找郎中先买些汤药来。清卿终于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吐出一个字:“饿。” 子棋严厉地瞪她一眼:“吃不饱肚子,还有力气夺箫” 清卿也把头一歪:“我饿成这样,师父也要找师叔麻烦。” 子棋无语。见清卿脸色恢复得红了些,便起身站起:“先找个地方吃东西,吃完了上山。”走出几步,又回过头,把木箫冲着清卿抛过来:“收好你的宝贝!” 此时的立榕山上早已乱作了一团。绮川、衡申、绮琅三人下山找了十几圈,始终没能发觉清卿的影子。子琴整整三天吃不下一口饭,又苦于自己不能下山,只好茶不思、夜不寐,却也没有丝毫办法。 第三天,子琴又派弟子们下山去寻,自己独坐竹屋,连手中琴弦都不能成调。屋外渐渐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银铃般的笑声在子琴耳边响起:“掌门师兄不必着急,我去找子棋就是了。” 话说子棋带着清卿绮雪吃掉了整整小半只羊之后,便把二人送到山口,自己独自离去。绮雪无奈,只好和清卿一起上山去。清卿正沉浸在夺回木箫的快乐中,并没细想什么,只是哼着歌向山上走去。石阶旁一只小猴子见二人到来,几步轻轻巧巧地迎了上来,学着人的模样作个揖,清澈的大眼睛眨巴眨巴,冲着二人不断傻笑。 清卿想起身上还带着几张卷饼,便撕下一块来,向那猴子抛去。那猴子竟毫不含糊,如同身负术法的人一般,伸手环抱一捞,大半个卷饼已经到了嘴里。几口吃完,继续冲二人眨巴着眼睛,伸出手来。 二人看着剩下半张卷饼,想着山路陡峭,若是一时半会儿上不去却又肚饥,只怕不妙。那猴子见两人脸色迟疑,竟然直扑到绮雪身上,伸手便要抢过饼去。 绮雪见这猴子如此蛮横,反手一巴掌就向它拍去:“臭猴子,敢抢!”不料那猴子身法十分迅捷,身子突然后仰夺过了绮雪的巴掌,又划了一个大圈,探头跃到了清卿身上。 “曹衣出水”清卿愕然。清卿只模糊记得子琴给自己讲过这样招数,却又想不起这究竟是哪一路术法。清卿下意识地去抽腰间木箫,却又担心真的伤了这猴子,便也只好空掌推了过去。 这猴子见清卿腰间挂着一根木头棍子,甚是好看,竟然转头又去抢起白玉箫来。清卿终于忍无可忍,见那猴子已伸出手去,便抢先一步牢牢握住箫,另一只手“啪”一巴掌,就把泼猴打飞在空中。与此同时,树林里传出一声尖利的号叫,一只身形大得多的母猴踏着沙沙的落叶从林中窜出,急忙张开双臂,小猴便正准落在母猴怀里。 母猴身后又走出一人来,冲着清卿、绮雪,如银铃般笑个不停:“好两个没规矩的弟子,难怪子棋师兄要生你们的气!” 第一卷 习雅第四章 乌鹭横飞 二人定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竟是一稚气未脱的女孩子,头上扎两个朝天辫,嘟着粉红色的小嘴,叉腰望向二人。尤其是方才娇滴滴的怒嗔,使得这女孩子看上去比清卿、绮雪都还小个几岁。 女孩儿走近前来,仰头问道:“哪个是令狐清卿” 清卿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问道:“是我。” “跪下!” 这突如其来的呵斥,把清卿和绮雪都吓了一大跳。这女子剑眉凌厉,虽然面相是个孩子,口气却成熟得不像是普通人。清卿一低头,见女孩子手心紧紧握着一根桃叶细笔,认得是善画之人的惯用之物,便立刻轻理裙摆,跪在地上:“弟子立榕山令狐清卿,未能远迎师姑!” 绮雪闻言,也立刻跪在一旁叩首。原来这位矮清卿足有一头的女孩,正是子琴、子棋和子书的同门师妹——令狐子画。子画摇摇头,朝天辫甩得像柳叶:“你没什么得罪我的地方。下山这几天,给你师父惹了多少祸事” 清卿吓得不知何言以对。山下的事虽说没闯下大祸,却绝对算不上什么光宗耀祖的好事。倒是绮雪答道:“回师姑,是我等在回山路上走失了方向,这才回来晚了。” “啊呀!竟是这样。”子画拍一拍手,一下子喜笑颜开,“那子棋呢” “师叔他……”清卿一时语塞,“不肯与我们回来。” “唉,站起来站起来!”子画扶一扶额头,“现在赶紧回去还能赶上午饭呢。” 一路上有着子画扶携,三人没过一会儿就上了山。子琴和其他弟子见到清卿回来,自然是不胜欣喜。子琴见清卿和绮雪二人对各类香喷喷的果子糕只是胡乱应付几口,心中奇怪,便找了个由头把清卿单独叫回竹屋里来。 刚坐定,子琴就问道:“你的金锁呢” 清卿心中陡然一惊,“在山下弄丢了……” “撒谎。”子琴语气温和,心中不悦却怎也隐藏不住。 清卿一抬头,见师父的眼神里少了几分平素水波般的和润,却多了几分冰锋般的严厉,一时慌了神,只好吞吞吐吐地诉说起自己山下的经历。说到后来,竟越说越委屈,仿佛把几天来所遭受的难过统统排山倒海般倾倒了出来。讲到自己被师叔饿得晕倒,更是胸膛都要被气炸,只好偏过头,想要寻求些师父安慰的话,却与子琴冰冷的双眼正好对视在一起。 这次不是严厉的冰锋,而是一整座凝结住的冰山。 清卿愣在原地,到嘴边的抱怨也只好生生吞了回去。子琴用对清卿从来没有过的严肃语气问道:“你有本事把自己饿晕,怎么没本事让师叔也饿三天” 清卿彻底蒙了神,方才气鼓鼓的小脸不由得渐渐瘪了下去。子琴接着道:“不过是仗着师叔留心晚辈,你就闹出这么大脾气来;换是江湖里其他人抢了白玉箫,你这般撒泼无赖的办法还能管用记住——”子琴盯着清卿溢满泪水的双眼,“眼泪和脾气从来都不是什么厉害本事,否则令狐万千弟子代代习术刻苦,是为了什么” 稍稍顿一顿,子琴的口气缓和下来,“平日里你不爱说话,大家都道是你从小受过打击的缘故。如今你已近及笄之年,仍是这般不懂礼数” 清卿慌忙把头转向另一边,却还是没来得及阻止眼泪拼命地涌了上来。 清卿未曾想到,从不对自己使半分眼色的师父,竟为这次自己想要夺回木箫的经历,说出这样一顿教训。想要夺门而出,全身却怎么也不听使唤,只是任凭潮水般的眼泪涌得越来越凶。 子琴见清卿哭得伤心不止,无奈地叹口气,揉了揉清卿已有些散乱的发辫。 一日忙碌,清卿随着师兄师姊筹备灵灯节剩余的事宜,夕阳不多久便悄然西下。入夜,清卿从琴谱中抬起头来,伸个懒腰走出门去,任凭深夜的冷风灌进自己喉咙。群星彼此眨着眼,仿佛都在提醒着清卿明日一早的祭礼大典,可清卿纵是躺回榻上,也没有丝毫睡意。 师父不喜欢我现在的样子。 我应该是什么样子 清卿数着蝉鸣:一只正商、四只变徵、三只清角……还有一只,到底是正羽、还是清羽思索入神,直到一粒白棋打在脑门上,也过了好半天才缓过神来:“师叔怎么在这里” 子棋正斜靠在树干上,两条腿晃悠悠地搭着枝杈,向着清卿勾勾手,示意她过去。清卿蹑手蹑脚地上了树,子棋从怀里掏出一环亮闪闪的圈子,在清卿眼前晃来晃去——是清卿的金锁! 清卿眼前一亮,接了过来,眼中又立刻罩上了阴霾。 “师叔我花了好大价钱才赎回来,”子琴眯着眼,“也不知道谢我一声” “多谢师叔。” 见清卿这心不在焉的样子,子棋便立起身子问道:“怎么了” 清卿眼神迷离:“师父生气了。” “当真”子棋睁大了眼,“你可曾为你师叔美言几句” “生我的气。” 子棋一听,便重新躺下,摇头晃脑起来,“师兄门内的事,我可不敢管。不过……”子棋突然凑近清卿的脸,满眼偷笑,“我有办法让你忘掉这件事。”说罢,伸手从暗处枝丫上取下一只大坛子,又从不知道哪里变出两个碗来。 清卿听见坛中水叮叮咚咚摇晃的声响,甚是好听。只是从坛子内部传出一股刺鼻的怪味来,便匆忙掩鼻道:“师叔怎么这么大功夫搬了一坛腐水来” 子棋嘿嘿一笑:“不懂了!就知道子琴不让弟子碰这些。”边说边揭开盖子,那诡异的气味瞬间就把四周的空气填得满满当当。各斟了小半碗,子棋自顾自把两个碗响亮一碰,递了一碗给清卿: “世间无价也换不来的玉露琼浆,你在立榕山绝对尝不到这个。” 清卿正值心情烦躁,无暇去理会子棋的滑腔言语,想也不想,便端起碗来一饮而尽。 “别呀,我还没……”子棋话音未落,清卿便猛烈一咳,险些摔下树去。咳着咳着,一滴一滴的眼泪又被咳了出来。这一哭,便再也止不住。“好啦好啦,子琴也是……”不等子棋说完,清卿又从坛子里给自己倒满了一大碗,咕咚咕咚灌下喉咙,接着边咳边哭。哭到后来,索性抢过坛子,又被子棋劈手夺了下来。 “给长辈留一点啊!”子棋把坛和碗放回阴影里,轻轻搭着清卿的肩膀:“到底怎么了,跟师叔说说。” 清卿摇摇头,一点点止住了泪水,却还是抽泣个不停。 子棋无奈:“师叔明天就去找你师父说清楚,行不行” “别、别去。”清卿拂袖揩掉糊了一脸的鼻涕,“小心师叔也挨了师父的训。” “那可不一定。”子棋得意地笑笑,“你师父打不过我。” 听得这话,清卿终于从难过的情绪中暂时脱离出来,毫不掩饰自己根本不信的表情。清卿跟随子琴学术许久,虽还算不上练成了什么高手之类,却也看得出师父琴术的奥妙所在。这几日见子棋出招,无论是决断之速或是反应之时,都与子琴差了几分。如今听师叔如此大言不惭,清卿反倒来了兴趣:“师叔和师父比试,还能赢不成” 子棋翘起腿,嘿嘿大笑:“那当然,你师父当年也是我的手下败将。” 清卿兜起小手:“愿闻其详” “要说实话的话,我与子琴的功力确实还差着几分。不过……”子棋忽然坐直,语气严肃起来:“要想取胜,你师叔有的是办法。” “我不信。” 子棋听罢,眼神看向远处,嘴角浮起一丝诡异的笑容,多半是心中打着什么奇怪算盘。果然,低头思索了一会儿,子棋便抬头道:“我教你一门独门绝招,包你以后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打遍天下无敌……” “不学。”清卿见子棋表情凝滞,连忙补充道:“明天有比武,对绮雪不公平。” “这有什么不公平的。”子棋无奈一笑,“我教过她,可惜她学不会。” 清卿心想:“既然绮雪师姊学不会,我八成也学不好。倒不如图师叔个开心罢了。”想到此处,便立在树杈上,抱拳道:“请师叔指点。” 清卿回去时,天已蒙蒙亮了。一步一步踏上回山崖的台阶,清卿心中时不时想着:这时候回去倒头就睡,应该还能再补一个时辰觉。仍带着几分醉意,头脑中不断闪现出子棋方才说过的话语,清卿的手不禁微微颤抖起来。 “师叔,这一招‘乌鹭横飞’,当真能时时刻刻全身而退” “大多数时候没问题。如果遇到你师父那样的厉害人物,再补一招‘木狐野藏’就差不多了。” “师叔……”清卿试探性地问道,“可愿教我” “你今年十五了” “嗯,虚十六。” 子棋眯眼笑了起来:“等你在灵灯节祭祖礼上拿了头名,我就告诉你。” 迷迷糊糊地,台阶消失在路尽头,取而代之的是一条林中小径。此时正是竹林朝露时,片片竹叶吸饱了露水,滴滴答答地响在石阶上,宛若一首天然的晨光琴曲。朝阳洒下点点竹影在地上,碎影点点滴滴,渐渐拼成一个人形: 子琴正站在小路口,望着清卿向上攀登的石阶。 清卿疲惫一晚,醉意也尚未褪去,只好心中一边抱怨师叔的水饮发了腐,一边歪歪斜斜地向上奔去。一个不妨,突然被一根突然横出来的树根绊住了脚,直愣愣摔了下去。眼看着双颊吻地的悲剧即将重演,清卿只觉得肩膀一痛,原来是两只胳膊被人生生拽了起来。 “清卿。” 清卿一抬头,果然是子琴疲惫的脸映入眼中。子琴双眼略有些浮肿,纶巾下也散出几根碎发来,多半是一宿未眠。清卿叫了声师父,站起身,又低下头去。 “你师叔在哪儿” 清卿指了指竹屋后的树林。估计子棋也没料到,师侄女将自己出卖得这样快。 子琴点点头,笑起来:“还喝了酒啦。” 清卿一惊,酒立刻醒了大半。原来师叔给自己喝下的具有奇怪的刺鼻香味、喝到嘴里苦涩得难受、喝完两碗就令人头昏脑涨的腐水,原来就是古诗词中扫尽盛衰百代、江湖中惹出阵阵腥风血雨、师父百般强调决不许触碰一丝一毫的——酒! 仿佛冷汗和热血同时冲入经脉,清卿心中只得叫苦不迭:师叔啊师叔,害得我此生第一次违了师门规矩,便也怪不得我出卖你的藏身之处了…… 清晨的竹林竟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子琴默默走在前,清卿默默跟在后,二人就这样沉默地走在竹林中,任凭雨水露水打湿发鬓和衣袖。 清卿低着头,看自己的脚印一步一步敲响小径的泥土,看见师父的青衣在风中扬起丝丝涟漪,又抬起头,终于望见师父的背影负着七弦琴,如静立的玉人,无声无息地走入雨中浩瀚的琴曲,覆及寰宇,却悄悄演奏着立榕山的清晨。 子琴在竹屋前止住了脚步,回过头:“快回去再睡一会儿,别被淋寒了。” 清卿点点头,想要去屋里给师父拿把伞,子琴却摆摆手,又一次在雨中远去。突然,子琴停下脚步,露出久违了的温和的笑:“灵灯节毕,我弹《平沙落雁》给你听。” 热闹了许多天的灵灯节终于到来了。 清卿挺着惺忪的睡眼,游走在五彩缤纷的各式灵灯之间。已经挂在堂上的灵灯有的描一只银灰光泽的判官笔、有的仿几串苍翠的松柏针叶、亦或是摹上写满了古怪文字的黄白镇纸……一样一样,皆重现着东山令狐历代掌门曾行走江湖的珍贵术法。 子琴三人带着众弟子参拜先师先祖毕,又向着正中央最大、却只有几分黑白水墨点缀的灵灯拜了几拜。清卿站在众人之后,所有弟子皆跟着子琴一起盘膝而坐、交手合眼,口中诵着水尘掌门留下的令狐遗训: “不现太平史笔,不辞水火微尘。” 昨夜打打杀杀,清卿几乎从未合眼,反倒杯酒下肚,困倦已极。正悄悄坐在师兄师姊之后,忍不住又点起了瞌睡。听得师父温如清茗的嗓音断断续续向耳中传来: “今日甲子年四月初七,重开祭祖之礼,一愿先祖欣慰令狐术流后继有人,二愿众弟子中不乏刻苦创新之人,能自行钻研一术,行走江湖……令狐绮雪与令狐清卿皆年有十五,于此祭祖之礼前比试分堂……” “分堂”清卿猛地醒了过来,却丝毫不记得师父念自己的名字是为了什么。只见绮川和绮琅都看向自己,甚至平日里毫无表情的衡申,此刻也眼中含笑。清卿方才头昏脑涨,没听得什么清楚,便见绮雪向着自己走了过来。 赶忙站起,绮雪率先拢袖行个礼:“还请师妹不吝赐教。”说罢,便向师父和掌门看去。 清卿听得方才师父说了什么“比试”之类,便也行个礼,看向子琴。子琴向清卿点点头,只见子棋师叔来到一尊灯案前,双手捧起上面的棋笥,来到二人面前。 “此笥中本应有黑子一百八十一枚,然而此时只有一百八十枚黑子和一枚白子。你们谁先挑出这其中的白子,谁就算是及笄分堂、自开术法,明白了” “是!”两个弟子一起叩首。 “不现太平史笔,不辞水火微尘。” 夜幕下斑驳的树丫成了天然的习术场,子棋袖中洒出一排黑子,呈整整齐齐的“一”字状向清卿飞来。 若是其它高低错落有致的棋阵,清卿倒有些办法躲过去,再打掉一些来。如今这简单的“一”字阵反而不易,棋子来势迅捷,而呈半扇横围之形,无论打掉哪些方位的棋子,都躲不过其余的漏网之鱼。清卿心中一亮,抱着试一试的态度,直接将木箫横在身前。然而箫身太短,不仅自己被来势太快的棋子在软树枝上打了个趔趄,两侧够不及的黑棋仍是沿着原路向自己飞来。 “所谓乌鹭。”子棋上前袍袖一卷,“于空中黑白相间,等闲胜负,方能识得棋中趣。”余下的几枚黑子都被子棋收了回来。子棋负手立在清卿不远处:“这局死活,你可能解得开” 清卿伸出木箫,反复比在身前来子的位置。其实向上向下都能躲得开一时:若是上跃,只怕速度太慢会伤了脚,何况身在空中,将难以防范敌人补招;若是下伏,此处离敌甚远,只恐找不到地龙偷袭的机会,反而相当于乖乖束手就擒。清卿心一横,认为找到了虽险却万全的办法,便冲子棋点头道:“试试。” 子棋优雅地抬手,又是一阵“乌鹭横飞”来到清卿身前。清卿一见棋风出袖,登时后跃,顺着棋子的攻势一步一步来到更远处。 当退到据子棋足有百步远时,果然!清卿心中一阵欣喜,棋阵最中央的两颗子棋自行相撞,落下树去。只要退得够远,就能等它们……清卿还未来得及扬一扬嘴角,便“咚”的一声,后背猛地撞在了结实的树干上。 经过猝不及防的一震,林中枯叶洋洋洒洒地落了下来。子棋几步奔来,把已逼到清卿心口的棋子哗啦啦地打到地上。清卿只觉得头昏脑涨,只好轻轻叹口气,在老树丫上坐下来。子棋在清卿脑袋上突然一拍:“思路的对的。” “诶当真” “自然。只不过你现在还太小,做不到全身而退的能力。” 清卿默默低下脑袋。的确,子棋陪自己练习时已经可以放缓了棋子的来速。若是遇到了真正的敌人,自己哪里还有退却的余地子棋见清卿沉默不语,笑道:“你想想,如果你向着对面的敌人使出此阵,敌人会怎么做” 清卿不假思索:“自然是不断后退呀。” “正是如此。”子棋乌黑的眸子在夜空中亮闪闪的,“这才是师叔交给你这招‘乌鹭横飞’——真正的用途。” 第一卷 习雅第五章 木狐野藏 绮雪紧紧盯着子棋捧着棋笥的手,深吸一口气,后撤一步,从袖中解下软鞭划于胸前,使个“方圆式”,凝神待发。 余光瞟过清卿,清卿仍只是在原地束手侍立,不知走什么神。 子棋袍袖起风,数十个黑子便夹着风声,直向清卿和绮雪飞了过来。绮雪定睛找寻,发现这趟呈“一”字型飞来的棋子中,清一色皆是乌黑,并无白子。便握紧手中软鞭,轻道一声:“着!”只是光影一闪,软鞭如游龙飞舞,将面前的棋子一个接一个地飞速打落。 众人见绮雪出手如此从容不迫,心下皆暗暗佩服。子画更是忍不住叫出声来:“好!” 绮雪身旁,也有几枚黑子向着清卿,不疾不徐地飞在空中。清卿眼神迷离,既不躲闪,也不攻击,只是顺着棋子打来的方向,一步步地不断后退。眼看着黑子就要打到清卿鼻尖,清卿竟“砰”的一声,毫无防备地撞在了堂柱上,长长的黑发散落在身后。 正在这时,清卿面前两枚最中间的黑子终于自行相撞落地。见剩下还有七八枚棋子毫无退势,清卿才终于回过神来,扬起木箫,以箫作笔,一招“千里阵云”的横势,在最右侧棋子上轻轻一点。只听得右边第一枚棋子撞到了第二枚,第二枚又撞到了第三枚…… 一阵“叮叮咚咚”的脆响,清卿出手一次,便任由如数棋子“自相残杀”了个干干净净。 子琴望望子棋,子棋看看子琴,二人相视一笑。子琴心下暗想,恐怕子棋昨夜竟是把自己的棋术交了一半出来。而子棋原以为,清卿只继承了的师兄子琴的琴术;谁知此刻把师妹的书术使将出来,用箫之巧妙,更是明显比绮雪高出一筹。 众人见此,也都觉得清卿锁定胜局,只怕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眼见第二轮棋子又来,绮雪求胜心切,只听“哗”的一声,软鞭挥舞将一排棋阵卷起,向着地面打去。清卿却愣在原地,不知出什么神。 “清卿!”琦琅忍不住低声呼唤,清卿仍是双眼出神,不管不顾。 一排黑棋呈“一”字型飞来,清卿凝神听着它们自行相撞,好似撞破了天仙的玉佩,纯净悦耳。绮雪兜住八枚黑子,猛地用力向下,看似蛮横,实则却牢牢控制住了棋子落地的位置。八枚黑子在凌厉的风声裹挟中,悄无声息地在地上划过。 方才,绮雪见清卿占上风,此刻更是急于扳回一成。只见八颗棋子整整齐齐地列成一行,间隔一致,依次依序地停在地上。子棋见状,终于浅笑着点了点头。 清卿正妄自神游,却隐约听见空中有什么破裂声响,这才发觉,子棋袖起无声,自己面前有几枚黑子后面竟又藏着黑子。前一组棋阵自行相撞下落后,后一组藏起来的黑子便疾风猛速,直冲着人眼打来。清卿虽欲抬箫挡架,却是根本来不及。 眼看着散乱的棋子冷笑着逼到眼前,清卿不由得屏住一口气,愣在了原地,拼命睁大双眼。 场内长辈晚辈一时都看呆在了原地。只见那些黑子即将便要在清卿身上穿出几个窟窿,千钧一发,它们却自行在空中突然拐了个弯,直挺挺的向地下,哗啦叮咚地砸出几个浅坑。 大家终于长出一口气。 子棋侧过脸,冲子琴吐了吐舌头,假装没看见子琴那“再敢胡闹你就试试”的严峻神色。 如今,只剩最后几颗棋子在棋笥里哗啦啦地响着。众人屏息凝神——唯一的一枚白子,便将要出现在这轮飞子之中了。 什么是“木狐野藏” 痴于棋弈者,皆被如狐魅惑,或开天辟地,或抱憾终身,只为落子之间惊心动魄,脱尘望仙而无所憾。子棋的棋术杀伐严谨,纵是停在空中的黑白子,也毫不见乱序。如若不是遇到强敌,子棋恐怕并不会把子下到这般狡黠的位置上。 这究竟是不是师叔藏在身后的那招 风声渐起,最后的时刻终于到来。 子棋并未把棋子成列成行地飞出去,而是隐为棋阵,完完全全地罩在二人身前。像绮雪这类真正修习过棋术的弟子,早在子棋出手之时,便看得出这些是哪些棋谱中的哪些局。因此绮雪执鞭在手,胸有成竹地破着眼前的这盘死活。 只听身旁“唰”的一声,清卿竟把木箫一把插回腰间,手变剑指,便迎着棋阵冲了上去。 清卿侧着身,任凭好几枚黑子擦脸而过。眼看着一枚棋子正巧绕到自己身前,清卿便伸出两指,盘一招“高峰坠石”,将那棋子轻轻巧巧夹了起来。清卿口中轻轻呵声“落!”只见空中白光一闪,清卿手中的白子向着另一枚黑子如坠石飞跃,猛地奔了过去。那黑子空中突然吃力,一拐方向,向着令狐子棋的面门直挺挺地打上去。 子棋纹丝不动,默默一笑,便见那颗最后飞在空中的黑子,好似蔫萎了的枯叶,兜兜转转打个旋,无力地摔在地上。绮雪眼见白子飞过,当即软鞭扬起,借着鞭力,一个回身便将白子揽入手掌心。 至此,胜负分明。 清卿正像一尊泥塑一般立在原地,死死地盯住了那枚僵躺在地上的黑棋。 子棋把棋笥放回灯案,冲清卿无奈地笑笑:“猜错了。” 清卿也笑笑。众人还未反应过来,只见清卿一口殷红的鲜血,“哇”地喷了出来。 “……这孩子,简直和子书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隔着薄薄的竹帘,子琴和子棋的对话声清楚地传了进来。清卿只记得最后一刻天旋地转,仿佛五脏六腑都要爆裂开来。自己闭上眼时,头正靠在子琴胳膊上,大家都在呼喊自己的名字。然后,就什么也记不得了。 “清卿可才十几岁。你若再躲下去,哪里还有半分余地” “现在不是心急的时候!”子琴渐渐放低了声音,“棋,我担心……” 一下子,子棋的声音突然扬了起来,“这也算是理由!要是担心清卿一人留下,我让绮雪把分堂的机会给出来就是了!” 一阵沉默。少顷,传来一阵子琴的叹息声:“不行。” 子琴进到竹屋里,见清卿正坐在琴案前摆弄着几页谱子,稍稍吃了一惊:“醒啦。” “嗯。”清卿点点头,“为什么我和师父很像” 似乎对清卿的开门见山早有防备,子琴坐下来,揉揉清卿散乱的头发:“你小时候和子书术出一路,当然像。” 清卿低下头。子琴端来一晚浓黑的汤药放到清卿手边:“要记得趁热喝。晚上不必等我们,早些休息。”直到子琴的身影片刻消失在山影之后,清卿才回过神,浑身上下火烧火燎地疼痛。一种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却一时又说不出来。 正发着呆,身后的窗子却刺耳地响了一响。子棋推开窗前的竹帘,冲着清卿咧嘴一笑:“药可不如酒好喝!” 听得子棋又提起这件事,清卿心中一腔无名火无处发,便气鼓鼓地“哼”了一声,转过头去。子棋依旧锲而不舍地敲打着竹帘,问道:“清卿,你喜欢弹琴,还是喜欢下棋” 清卿眼见着小巧的竹帘快要被子棋摇散了架,便偏过头想了一想,道:“弹琴。” “当真”子棋神秘地眨眨眼,“要是选下棋,我就跟子琴把你要了去。” “诶”清卿被吓得不轻,“师叔怎么开这样玩笑” 子棋摆摆手:“罢了罢了,今晚事情还多呢。” 绮雪在月上柳稍的时候踏霜而来。清卿刚闻到阵阵烤花糕的香气,便听得绮雪一声惊叫:“药都凉成这样了,怎么还没喝” 清卿端起碗来,抿了一口,便默默嚼起干梅糕来。绮雪几次想开口,嗓子却仿佛堵了一团棉花,什么也说不出来。 少顷,绮雪才握住清卿的手:“这个分堂的机会,本应该是你的。” 清卿摇摇头,又偏过下巴一笑:“师姊难道不想独自下山去” “若不瞒你,当然想!”绮雪在清卿手背上猛地一拍:“如今天下江湖,唯奉四术:南林箫南掌门颠倒黑白、收买人心,于师姑有不共戴天之仇,将来令狐子弟必将群起讨之;西湖筝温掌门从来只会作壁上观、身处世外,才放任南箫老儿雄踞碎琼林;北漠笛即墨掌门行踪诡异、孤僻怪诞,决不是可以深交轻信之辈……”说道此处,绮雪眼中微光闪烁,像是立于千军万马之前,颇有些英雄气概,“若我辈令狐子弟能接连下山施展手脚……” 清卿捂着嘴,笑得前仰后合:“明明这么喜欢山外面,怎么却口是心非起来” 绮雪坐在清卿身旁:“我只担心你。你真不想下山去看看” “不想。”清卿撅起嘴,“我只喜欢立榕山上黄昏的竹影和晨曦的鸟鸣。”见绮雪也微微莞尔,清卿渐渐收敛了笑容:“只剩下一件事——南林父子十年前大闹一场,师父……却尸骨不明。” 绮雪睁大了眼睛,把胳膊搭在清卿肩膀上,重重叹了口气。不一会儿,清卿的胳膊也搭在了绮雪的后背上。两个女孩抱在一起,绮雪轻轻地道:“下次见到南氏父子二人,定要他们给个交代。” 清卿在绮雪身上靠了许久,冷不丁立起身子,道:“我教你弹琴。”见绮雪疑惑的神色,清卿起身到屋角,从织袋中取出一把桐琴来:“我不瞒你。灵灯节前一晚,师叔让我练了好几遍‘乌鹭横飞’。我不欠你的。” 绮雪本对学琴没什么兴趣,也不太在意师父将本门术法教给其他弟子的事。只是见清卿面色惨白,血伤未愈,难得提起些兴致,便打起精神凑到琴的另一边,静静观察着。 清卿水波般的十指在七弦上跳跃:“琴术历法,多来源于右手。八种起始的术法为‘抹、挑、勾、剔、擘、托、打、摘’,”清卿一指向内,弹入一声,悠悠的单音便萦绕在小小的竹屋之内,“这叫‘抹’。”清卿把弦后的那指又向外弹出:“这叫‘挑’。所谓‘挑’,必悬空直下,不可斜出、不可旁弦……” 眼见着清卿的十指在琴弦上跳跃,绮雪只觉得耳边有个老先生在年天书一般,眼皮渐渐不受控制地沉重起来。半柱香过去,伴着一句雅致的安眠小曲,绮雪均匀的呼吸声与琴音终于此起彼伏。 清卿中指悬直,向内一出,左手抹住了琴弦:“师姊,这叫‘勾’。” 独自说罢,清卿找来一条薄被,盖在绮雪身后。自己持箫在手,循着师父师叔离开的方向,踏入一夜清辉。 立榕山的夜晚,冷月疏影,洒下点点斑驳。清卿听见蝉鸣声中渐渐混杂些难以言状的声响,便趁着一阵林风跃上树去。每当树叶沙沙作响,自己便在树梢之间摸索着前去。不一会儿,便见前方有微光闪烁。 清卿近前,才发觉自己以来到悬崖岸边。海风中夹杂着水汽,一阵阵水潮气味扑鼻而来。子琴和子棋立在危崖最边上,二人一言不发地望着通往这山崖的小路,任凭海风逆着他们站立的方向吹起衣襟。清卿这才注意到,师父的背上,负着那把时常弹奏的七弦琴。一阵坚实的脚步声渐渐从路的那一头传来。 清卿久习乐理,习惯了用声音判断身旁万物。此刻听见脚步声传来,只觉得来者虽还未施展功力,但也定是世间罕有的绝顶高手。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只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树下:“宓羽湖温弦,见过令狐掌门。” “温掌门客气。”子琴等身回礼,望向温弦身边另一男子,“江湖人传宓羽湖有‘三天客’,怎么今日只来了箬冬先生一人” 那男子罩在宽大的黑袍中,徐风吹来,活像画本子里的鬼怪幽灵。铿锵沉稳的低音从黑袍子里幽幽传来:“莫师弟和罗师弟不喜江湖纷扰,令狐掌门见笑。” 一阵不详的预感登时涌上清卿心头。只听得温弦不疾不徐地道:“令狐掌门隐居立榕山不出,已有十年矣。江湖人虽都钦佩掌门容人海谅,却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愚兄冒昧,不知令狐掌门以为如何” 子琴盯着温弦,并不答话。令狐子棋冷笑一声:“立榕山与碎琼林之间的恩怨,我们自己还未着急,怎劳温掌门费神费心” “贤弟此言差矣。”温弦被挖苦,也并不恼怒,“自十年前令狐女侠遭难谢世,‘刻骨银钩’的秘密早已被天下闲口舌之人宣扬得无人不晓。如今群豪并起、血流争斗,都只为掌门手中的那根白玉箫而来。掌门面对此等危乱局面,难道仍要退避江湖,听任众多好手自相残杀不成” 清卿在树上,越听越不对劲:“山外的人非要抢夺我师父留下的木头棍子,怎么反倒怪起师父来” 子棋背负着手,清卿见师叔把拳头攥得死死的,此刻纵是有千钧之石放在子棋手心,也怕是要被碾成齑粉。子琴轻轻叹了口气,苦笑道:“请教温掌门的本事,能否控得住因舍妹出手的局面。” 话说子画令绮雪给清卿送些花糕和药,却久不见绮雪回来。虽说自己平日里并未踏足过子琴和清卿所居之地,此刻也疑惑不已,便带着两只顽皮猴子向山上找去。进屋,只见绮雪披着一条薄薄的毯子,一起一伏,睡得甚是香甜。 子画赶忙摇着绮雪肩膀:“你师妹呢” 绮雪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见师姑来,吓得匆匆站起。环顾竹屋内一周,清卿早已不见了踪影。子画拿起琴案上的谱子,认得这是师兄的一首安眠小曲,不禁拍手叫到:“不好!”便急忙忙向着山下跑去。 只言片语间,四个人便交起了手,崖边宛若火海冰山的境地。 子琴和温弦各自取下七弦琴和凤尾筝,盘膝坐在崖边。子琴衣襟扬起,右手轻灵起落,打出一串泛音来。温弦则揉进一段长摇指,筝音渐渐与琴音开始抗衡。 清卿在树上,只觉得头痛欲裂。越是想要脱离这琴筝缠斗的音海,越是被乐曲中一阵奇怪的引力紧紧缠住,半步也移动不得;若是仔细聆听,却发觉这乐曲至臻至妙,琴音悠远而筝音空灵,配合之天衣无缝,好似天人所创。一阵阵杀伐之气从二人指尖与琴弦相拨处不断传来,清卿只觉得脑中冰火两重天,只好紧紧抱住树干,生怕一个失足落下去。同时又被这不知名的琴曲吸引着,听得越着迷,脑袋越要炸开来。 乐曲声越来越快。二人都闭起了双眼,汗水从额上不断滴下。温弦运起“稻城烈风”的筝术,指如翠鸟啄堤,泠泠点奏在琴弦上不断跳跃。子琴则施展开“高山流水”中的七十二滚拂,任凭双手在琴上潇洒恣肆,超逸逍遥。 距他们几步远的地方,子棋和箬冬兵刃的激烈相交之声更是要划破天际。 那位箬冬先生手里持一阴阳剑,半乌黑半银白,在月光下闪着凛凛寒气。子棋也全然没了平日里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黑白子好似脱尘染了仙气,道道黑白长光划破夜空,与箬冬手中的阴阳剑撞在一起,只是天崩地裂、地动山摇。 清卿本就要支撑不住,此刻老树的枝杈又尖叫起来,一片片尘土落叶沙石便劈头盖脸地砸向地面,只觉得自己就要被老树甩到地上去。天地震裂间,清卿眼前黑光白影交织闪过。 自己不暇多想,便木箫出手,像是仍在灵灯节场中一般,将一片棋阵尽数打了下去。 此刻的棋阵比灵灯节要复杂得多,然而清卿跟着子棋刻苦了半晚,稍稍打落些许,便看出了其中端倪。清卿仍是一招“千里阵云”横开去,便任凭黑子白子连环相撞,尽数用力原路砸回,深嵌在箬冬面前的空地上。“砰”的几声响,被清卿打回去的棋子平地起烟,四个人一瞬间住了手。 原来箬冬先生打斗之中,早已发觉有人藏匿在树梢上,便故意剑背一转,问一招“日月之属”,将子棋发来的棋子尽数向来人方向打去。本以为树上之人将会直挺挺掉下来,却不料只听得三四声打击,十几枚棋子组成的棋阵便被原样打了回来。 方才排山倒海的危崖,此刻寂静得连夜浪拍石都听得见。箬冬剑指树梢,厉声道:“不知何方高人,竟在林中躲躲藏藏!” 清卿抱着树干,犹豫不决。若是现身,只怕自己躲藏已久,失了师父的面子;若是不现身,箬冬先生绝不会善罢甘休。正踌躇着,子琴止住琴音,抱着琴站起身来,高声呵道:“清卿,出来!” 第一卷 习雅第六章 君子攸宁 清卿从树枝后闪身跃出,只因血伤未愈,只好踉踉跄跄落在子琴身后,轻声道:“师父。” 温弦也收起筝站起,冲清卿笑道:“好久不见。” 真的是好久不见。十年岁月,清卿从不谙世事的女孩变成了满眼含泪、亭亭玉立的姑娘,若非今日相见,怕是温弦早已认不出来。清卿看过去,发觉温掌门相貌并无太大变化,只是眼角面颊多了几条盘曲的皱纹。 箬冬见清卿腰间挂着的木箫,剑眉一皱:“想不到乾坤万里,竟扭转在一个毛孩子手里。” 子棋一听,忍不住棋交手心,上前一步:“我师妹的遗物,由她自己的弟子收着,难道也要请示你们宓羽湖的准” 箬冬脱下黑袍子上的帽子,寒光如铁的双眼中闪着幽幽寒光。眼看着箬冬就要再上前去,温弦打了个手势,冲子琴一笑:“天下往往,不过都循着‘刻骨银钩’的身后而来。今日愚兄有幸,不知令狐掌门可赐一观” 子琴面似冷玉,怀中七弦琴“铮”地一响:“温掌门之意,恕不能从命。” “可以。” 清卿在子琴身后,小声点了点头,但在场的其余四人却听得一清二楚。子棋霎然转过身来,清卿抿嘴笑一笑:“师父和师叔,不是都在这儿嘛。” 答应的那一刹那,清卿并没多加思索,只是想起自己儿时流落海上,是温掌门将自己送回无名谷去。此时虽然答应下来,但想来师父定会一直在离着自己几步远的地方,便也没太放在心上。温弦向着子琴投来一个询问的眼神,子琴并不理睬,转过身去扶住清卿的肩膀,双眸凝望,低声嘱咐道: “一切小心。” 清卿点点头。走上前拢起袖子,一揖至地。温弦摇摇头,推回箬冬递来的阴阳剑,冲清卿眯起眼:“十年未见,不知练功可有长进” 持箫在手,清卿听着温弦外袍下鼓起的风渐渐涌来。方得木箫竖在身前,便见温弦十指如莲花绽开,冲着箫尖点起。 与方才“稻城烈风”中的暗潮奔腾不同,此刻温弦出招古朴淡雅之至,倒像极了微风摇曳的出水之莲。划过几招,清卿见温掌门翻来覆去,始终是指绽莲花,动作来势甚缓,便心下闪过一瞬,一点“高峰坠石”,直直向着温弦的心口点去。 温弦朗声笑起来:“好,果真与传说中的‘刻骨银钩’一模一样!” 话音未落,莲瓣闭合,借着清卿点来的力量,让箫尖正落在胸前手心。清卿只觉得心口一震,血气上涌,旧伤复发,又是一口黑血直愣愣地吐在地下。 子琴见状,想温弦不过给清卿个下马威,便缓声道:“多谢温掌门提点,还请掌门……”一句话说道一半,子棋还没缓过神,便见子琴箭步冲了过去,顷刻间闪在了清卿身后。 温弦的招数虽也都从筝曲中幻化而来,这首《出水莲》,清卿却从未听过。同样的指法,从树上看去,再到面前比试,仿佛又是截然不同。清卿心知自己操之过急,看花了这‘出水之莲’的筝术,不顾低头吐血,便想着现将木箫收回来再做打算。 这一抽,竟然没抽动。抬眼一看,温弦右手五指紧紧吸着木箫另一头,冲着清卿冷冷一笑。 清卿睁大眼睛,心跳猛地漏了一拍。还未来得及回神,子琴已然来到自己身后。子琴空手挑来,只听得沉闷一击,竟是被箬冬伸出胳膊,架住了这一刻。子琴转身,双手一势流水,仍向着温弦的方向落去。箬冬再想伸手挡架,却突然左手吃痛,原来是在空中被子棋的飞子打了个正着。 “唰”的一声,箬冬长剑出鞘,立即又阻挡在清卿与子琴之间。 清卿愈是奋力挣扎,温弦的掌力便缠得越紧。情急之下,也顾不得胡蛮乱打,索性圈住了温弦胳膊,自己绕到木箫的内侧来。箬冬见子琴与温弦已近在咫尺,刚想再次挡架,谁知空中又飞来一子。这次虽然见准了来棋方向,却也不得不回手避开。 眼看子棋眼中冒出杀气,一步步逼来,箬冬手中银光黑影,又把长剑立刻刺到了子琴掌前。 子琴耳中早已听得身后阴阳剑斜刺,避也不避,反手用手指抵住剑尖,画圆而落,一阵完整的流水滚拂一气呵成,将长剑从清卿身边打了开去。趁子琴用招未尽,温弦一手吸着白玉箫,另一手蓄力于掌心,便向子琴打来。子琴毫无迟疑,同样一掌迎了上去。 悠长的“高山流水”与激紧的“稻城烈风”交织在一起,海岸远处雷鸣一闪,漆黑的浪花咆哮着,一浪浪撕扯着岸边的岩石和远方的天空。 双掌相交,温弦兼顾着攥紧了木箫的‘出水莲’,只觉得一股股绵密的杀力从子琴掌中源源不断传来。子琴玉面如寒冰,手中没有半分回留的余地。清卿渐觉缠着自己的力量似乎送了些,便微微偏过箫头,双手猛地抬起,让箫的另一尖重重砸在温弦手腕上。 看准时机,子琴掌中突然撤力,另一只手猛地一拉,将清卿从温弦怀里拽了出来。 清卿人虽然撤出,双手仍是攥着木箫的一头不放开。几乎同时,子琴并指向箫身打去,而温弦莲花成掌,又向子琴手腕打去。子琴抢先一步够到木箫,轻轻一勾,二人豁然脱手,白玉箫便悠悠扬扬地响着调,闪身飞上了天空。 子画气喘吁吁地向山下跑着,绮雪被远远甩在身后。她怎么也没想到,宓羽湖的人,竟来得这样快。 到得绮川的药植堂,子画破门而入,却发觉里面陈设凌乱。各类散发着草木气味的医药罐子碎了一地,呼唤几声,空无一人。豆大的汗珠一粒粒洒在粉红色的衣襟上,子画暗暗叫苦,又深吸一口气,转身向织锦堂跑去。 绮川立在月光下,已有小半个时辰。身旁有几枚绣花针闪着银光,在绮琅手里跳来跳去:“师姊,你说一根木头棍子有什么好” “没什么好,否则也不会引得这么多人抢。” 绮琅叹口气:“情不知所起。天下女子有情,也莫如子书师姑。” “别分神。”绮川握紧了手中的小盒,回眸一笑,“已经到了我那边的药植堂。今夜竭尽全力,不必惊得师父师叔们安眠。” “是。”绮琅收起思绪,一把搂回所有银针。 子琴一手将清卿揽了回来,单手迎着温弦掌心阵阵烈风。 方才比试,子琴因早已发觉清卿在树影中藏身,担心她体弱无力,便竭尽所能,控制着琴音落在尚有余地的范围之内。倒是温弦已觉吃力,庆幸箬冬及时解了围。 此刻,二人一番折腾,都已是掌中无力,听任白玉箫划过空中白影,晃悠悠飞了出去。 箬冬剑尖向上,刚跃入空中,便被子棋一排“乌鹭横飞”打了回去。剑回身起,箬冬仍是上跃着,算好棋子来路,把第二轮飞来的乌鹭统统闪了开来。 眼看着指尖就要够到白玉箫,谁知子棋棋后藏棋,两枚棋子莫名其妙地在空中拐了个弯,左右夹着木箫一打,木箫便半空转向,正正飞向清卿手中。子琴正忙于与温弦缠斗,眼看木箫飞来,清卿便从子琴怀中窜了出去。 温弦的莲花指直逼清卿后脑,子琴中指回拨,几步赶上前,用尽全力弹在了温弦手腕上。 清卿见箬冬手中剑尖直刺箫身,根本不避,向着阴阳剑的黑影白光迎了上去。左手抓住阴阳剑剑身,全力把剑尖扳到一边。箬冬再想回剑,奈何剑头被清卿抓得紧紧的,一个回环,清卿右手一折“百钧弩发”,木箫又向子棋飞了回去。 只见子棋一排乌鹭阵迎来,箬冬不及打掉,不得不身子后跃。同时,阴阳剑出手,眼看便要与木箫撞个满怀。谁知子棋的阵法看似排排均匀,实则留出了不大不小的一个缺口,木箫闪过,天衣无缝地从缺口中钻了出来。 而阴阳剑紧随其后,却被十几个棋子围攻,无力地“铛啷啷”摔在地下。 “木狐野藏!” 清卿看得痴了。 灵灯节这几日,清卿见绮雪演示过各种各样复杂的棋谱阵法。每每觉得是“木狐野藏”无疑时,却总是漏洞百出。比武时,曾以为子棋棋术之精,在于环环相扣。不想如今一见,子棋平生最拿手的两样棋术之招,都是最简单的一字型排开。其中变幻多端、随机应变,反而不受拘束、无穷无尽。 眼见着木箫准准落在了子棋手中。突然听得身后一声大喊:“闪开!”回过头,便见子琴和温弦一齐奔了过来。 箬冬上前,飞足扬起地上阴阳剑,剑交右手,挺剑向清卿当头刺来。清卿正想闪开,却发觉左臂酸麻,黑血从手心裂痕处汩汩留下,左半身一动也动不得。在剑头即将抵着清卿脑门的一瞬,子琴箭步上前,张开右臂,一阵“平沙落雁”将清卿搂了回来。 温弦扣住箬冬手腕,呵道:“箬冬先生!” “在下为掌门除绝后患耳!” 温弦手一松,箬冬便立刻挣脱出来,一问“列星安陈”,又向着清卿点去。 子琴见箬冬出手个个是杀招,避开不易,挡架不易,只怕一个闪失又伤着清卿。子棋一时还破不开温弦的防,崖上却已无退路。见势危机,子琴忽然心生一险计,便抱紧了清卿肩膀,低声道:“闭气!”向后一跃,师徒二人径直坠入海中。 “立榕山弟子令狐绮川、令狐绮琅,恭候碎琼林江夫人大驾。” 绮川和绮琅笑盈盈地立在堂门。阶下人还没走来,空气中便先荡来一阵浓烈的花香气。走在台阶上的二人听得声响,于月影下止住了脚步。向上看,只能看得见几缕黑发翩飞在微风中。少顷,其中一女人当前,迎着堂口大笑起来: “两个小毛孩子!快去通报,碎琼林江素伊来此!” 绮川不答话。只是打开手中小盒的盖子,在空中划了几条线。江素伊便觉得一阵奇特的味道沁入脑中。仔细闻,却又闻不个实在。风声由堂后吹来,素伊二人处在下风处,转瞬间已被绮川的蔓毒膏包围得严严实实。 素伊这才猛地回过神,顷刻变了脸,额头汗如雨下。便“哗啦”一声抽出腰间白篪,吼道:“立榕山待客这般无礼,别怪我等手下不留情了!” 绮琅立在绮川身后,待绮川布药时,观察了好一阵子。只见被蔓毒包围的女人凶神恶煞,站在静立的绮川身前,正拿着白篪歇斯底里。她身后站着的男子年岁稍小,一袭白衣翩翩而立,既不出手,也不闪躲。双手负在身后,更看不出攻何术法。 好奇心起,绮琅明眸轻转,趁着素伊向绮川冲了过来,自己擦身而过,向那白衣男子奔了过去。 绮琅右拳劈出,直点那男子肩膀。男子仍是立在原地,单手成掌,夹住了绮琅打来的一拳。二人相持着划了一弯,绮琅趁着男子侧向用力,双拳竖直向前。只是并不直打眉心,而是在两侧挥舞,直到双拳打出重影来。男子见绮琅来招甚快,虽不知这是织术中难得的“绒绣拳”,却一时也暗暗赞叹不已。眼见自己将要避不开,终于后撤一步,双掌将绮琅白皙胜雪的拳头夹在心口:“姑娘这般精巧的手指,怎么出拳竟这般粗鲁” 绮琅又惊又怒,未防得自己的狠招被截停在半路,只好左拳聚力打去,想把右拳抽离回来。待得指尖临近男子胸口,才忽然惊觉,男子的双掌并未直接按住了自己的拳头,而是距离着自己的手各有一寸来远。 不经意间看去,倒像妖魔做法,把自己的右拳悬停在了半空中。 悟得此节,一阵惊恐涌上绮琅心头,更是慌忙想将困在半空的右拳奋力抽回来。正用力回撤,左拳又像是打在了什么硬邦邦的铁网上一般,硌得手指一阵吃痛。收回眼前,竟然滴滴渗了出血。 男子见绮琅不防,双掌突然撤力,绮琅一个趔趄便向后跌去。不及惊呼出声,男子便把绮琅稳稳接在怀中,莞尔一笑: “碎琼林南嘉宁,见过令狐少侠。” 南嘉宁本见绮琅来势迅疾,想给她个下马威罢了。却不知怎么的,心跳一阵加速,赶忙上前去把绮琅接在半空。看着绮琅脸颊泛红、拼命挣脱的样子,更是傻乎乎地笑了出来,说了一句什么,自己也不知道。只是看着那双离自己一寸来远的弯弯杏眼,心中暗想: “玉骨雪肤的令狐后人,真像是画里走出来的人……” 绮琅急急后跃,一个回头,二人乌黑的发丝轻拂而过。绮琅弯起眉,轻轻一笑,又是一影绒绣拳迎了上去:“立榕山令狐绮琅,敢以请教南少侠” 南嘉宁十指在心前一转,又把绮琅的快拳羁绊在了半空:“胡乱本事,少侠请讲。” 绮琅伸开拳头,细指从奇怪的阻碍中脱出,黛眉微蹙:“不知南少侠攻什么术法” “啊!”原来是这样,嘉宁恍然大悟,“你瞧。” 二人各自收掌回身,绮琅按照第一次出拳的路径,胳膊缓慢推出。走到半空,便觉得一股细细丝丝的力量缠上了自己的手腕。不远处,南嘉宁五指向外张开,傻呵呵地盯着自己乐出了声。 绮琅明白过来,收起明眸,一抬手,向着胳膊前方斩去。不料手掌还没触及隐线,嘉宁竟猛地一拽,自己身不由衷地跟了过去。只见嘉宁另一只手在看不见的丝线上轻巧地一拨:“隐线锋利,别伤者令狐少侠的手。” 绮琅见嘉宁翩翩然立在风中,眼中生辉,暗自咬紧了牙。趁着隐线从自己手腕上脱离,算准了丝线下落的位置,银光一闪,将嘉宁猛地拽了起来。 一路向前,绮琅用银针针眼穿过隐线,直到海潮风吹来,看见前方没了路才停住脚步。回身看去,只见嘉宁弯着腰喘起了粗气,手指上隐约勒得划破了血。方才耳边一直响着师姊和江素伊香刃劈空的动静,此时骤然安静下来,倒觉得海浪声起起伏伏,空灵不已。 嘉宁小心地撤下缠在手指上的隐线,小声道:“女侠好针法……” “我问你!”绮琅几步冲上前,一针抵在南嘉宁喉头,“碎琼林的江素伊,与杀我师妹的南嘉攸是什么关系” 嘉宁猛然睁大了眼:“是我二人的娘亲。” 绮琅抵得并不甚紧,脑袋一动,嘉宁觉得脖颈上冰凉凉的。绮琅抬着头,松开了手。嘉宁一咬牙,刚想抬手飞出隐线,却见熊熊火焰在绮琅眼中燃烧着,不由得又停了手。 “走!” “诶”嘉宁愣在原地。绮琅收回银针,任凭隐线掉在地上,独自向着悬崖的方向走去。南嘉宁回过神,惊出一身冷汗。转身想走,脚却是一步也抬不起来。 索性转过身,绕个圈险些打滑,一口气冲回绮琅面前,眼中燃烧起熊熊烈火:“绮琅。” “住口!”绮琅抬手闪开,手臂却又被结结实实地缠在了嘉宁手中的隐线上。 南嘉宁抓住绮琅的手腕,摊开掌心,把隐线的另一头握在绮琅的手心里。“绮琅,改日得空,把我的线也绣起来。”说罢,后退几步,行个礼:“令狐女侠,后会有期。” 绮琅立在原地没动。眼中的火焰渐渐黯淡下去,乌黑的眸子颤抖着。嘉宁抬起头,恋恋不舍地望向绮琅的双眼,绮琅却独自凝望着远处。 嘉宁心中默默叹口气,回过身,惊得险些站不住脚。 宓羽西湖的掌门温弦在内,百步远的崖上共立着五个人。两个身影闪过危崖,在水中激起一朵小小的浪花。 第一卷 习雅第七章 飞白孤灯 两个人一前一后站在崖边,恍若梦境,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温弦一回头,便看见南嘉宁远远地立在崖石上,便提声问道:“嘉宁,你师娘呢”氤氲水汽中,嘉宁隔着午夜的海风,望向模模糊糊温弦的脸。绮琅猛地提一口气,回身就往织锦堂的方向跑去。跑出几步,听得一个稚嫩的童声喝道:“站住!” 绮琅立住了脚,子画歪斜着身子从榕林中走来。直到树影完全吐出子画小小的身子,子画这才直起腰,把手中拖着的那人扬手抛在地上:“不是在这儿么”江素伊血肉模糊地躺在地上,微微呼吸着,早已没了神。 不及嘉宁奔过来,温弦便远远指着子画的眉心,厉声呵斥:“长者对后人动手,算什么本事!” “是么”子画插起腰,“清卿呢” 温弦一时语塞。子棋用利剑似的眼神洞穿温弦和箬冬最后一眼,收箫回手,几步从陡壁上跃到这边崖石上来。看向绮琅,子棋问道:“有小舟没有” 绮琅点点头。令狐三人独自向榕林中走去,对地上的南嘉攸看也没看一眼。绮琅突然站住了脚,回望向崖边,只见嘉宁正跪在师母身旁,手忙脚乱地包着到处都是的伤口。不由自主地,嘉宁一下子抬起头,却见绮琅已经跟随者师叔师姑,消失在树林阴翳里了。 “千珊先生,夫人和二公子回来了。” “噤声!”窗边的老妪不轻不重地瞪了一眼屋外的侍女,吓得几人匆匆行了个礼就走远了。老妪转过头,竹影斑驳着正专注吹着白篪的少年的脸。少年闭着眼睛,胳膊有规律地一起一伏,仿佛天上的谪仙醉入人间音律的美梦。 浑厚悲壮的篪声被其中一句突然绊住了,少年反复几遍无果,便持篪走上前来,规规矩矩向老妪行了个礼。老妪点点头:“今日能把《飞雁云》的第三个章节粗略过来,已是很不错。” 少年微微欠身。 老妪摸了摸少年的脸,笑一笑:“你母亲和弟弟刚刚回来,先去看看他们。余下的部分,我明日再细听不迟。”望着少年玉冠长袍走远的身影,千珊默默叹口气,心中暗想:嘉攸这孩子,什么时候才愿意开口说话呢 “他妈的小贱人,老娘迟早要剥了那只天山雌狐狸的面皮!”南嘉攸还没走到木屋前,便听得刺耳不成文的叫骂声划破烈日长空,远远地传唱了整片碎琼林。嘉攸深吸一口气,握了握腰间白篪,抬足进屋。只见嘉宁似乎没受太重的伤,正侧跪在榻前,拾掇着散落一地的茶杯碎片。见兄长到来,嘉宁起身勉强笑笑:“攸哥回来了。” 听得此言,方才还在榻上手舞足蹈、破口大骂的女人立刻止了嗓,撑起上半身伸长脖子:“攸儿,快来看看娘!” 嘉攸握了握嘉宁的胳膊,确定他却无大碍之后,才走向榻边。离榻还有几步远,榻上的女人便探出身子,一把将嘉攸拉了过去:“攸儿,那令狐山上的小贱狐狸,自从十年前害了你,便躲在山里不敢出来;十年后又逞本事来害你娘亲,你爹爹娘娘的指望可就剩你一个……”说道此处,江素伊忽然住了口,斜眼看向仍伏在榻旁的南嘉宁。 嘉宁和嘉攸对视一眼,便道:“娘亲,哥哥。”退出门去。 见嘉宁走远,素伊这才狠狠白了一眼矮桌上收拾好的碎杯子,眯起细长的丹凤眼,转向嘉攸道:“令狐家的恶人抢了你爹爹白玉箫不成,还变本加厉……抱来的孩子哪里比得上亲儿子儿啊——你娘和你爹的仇就等着你去了结啊!” 嘉攸点点头,垂下眼睛,仍是一言不发。看着母亲的伤势,似乎是胳膊和腿都出了不少血,除了头皮擦破不少,便没什么靠近要害的地方。侍女轻轻撩起门帘:“夫人,该换药了。” “你要疼死老娘……”嘉攸如释重负地作了个礼,不顾素伊在身后继续骂天骂地便转头出门,一口气仿佛跑出了几里地。 浪头翻涌,夜晚本是海水温热的时候,清卿却觉着左半边身体冰寒彻骨,忍不住接连打着寒战。手心处像是连接着海底的无穷引力,正拽着自己不受控制地下坠下去。接连呛了几口水,清卿用右臂拼命拍打着水面:“师……师父……” 眼看着不会水的清卿便要吞没在汪洋大海中。待得又一个浪花打来,子琴从后一把搂住清卿的腰,猛地后撤,二人重重撞在一块尖锐的石崖上。 等眼睛适应了黑暗,清卿这才发觉,幽蓝飘摇的水面上,静静躺着一抹殷红的血。 子琴从染红的海面上收回目光,死死攥住清卿的手,将源源不断的内力从手指的穴位传递过去。只见清卿脸色发青、苍白的嘴唇微启,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随着清卿的身体也渐渐冷下去,子琴一咬牙,抱着清卿上岸,把她放在一处高突的平石上: “等师父回来。” 说罢,回身奔起,顷刻又投身于夜幕茫茫的大海之中。 话说此时南嘉攸正坐在离家不远的酒馆里,一人喝着闷酒。他把腰袋中的碎银全部哗啦啦倒在桌上,店小二便立刻屁颠屁颠地端来了好酒和牛肉。究竟是不是好酒,嘉攸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他平生第一次尝到酒的味道,却觉得甘甜无比,仿佛失散多年的故交旧友,一时也顾不得会不会挨父亲掌门的训。 正独自恹着,只听得小二又是一声招呼:“客官,您二位里边儿请!” 嘉攸抬头看去,立刻惊出一身冷汗,酒也醒了大半。只见宓羽湖掌门温弦带着另一个面无表情的大汉,横冲直撞地走进店来。两个人,尤其是沉着黑脸的汉子,走路间自带着一阵“生人勿近”的气场,惹得其他客人纷纷悄悄望一眼,便闷下头去。 刚坐下,温弦便叹口气:“箬冬先生,莫非怪我心慈手软不成” 二人正坐在南嘉攸侧对面,嘉攸恨不得把头埋到酒碗里,腰间的白篪也往回缩了缩。只听得温弦对面的大汉冷笑一声:“倒不知是哪家哪派的掌门,反要趁别人不注意落荒而逃”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温弦压下了声,“令狐子琴那般沉得住气,不由得咱们不自己找上门去。” 南嘉攸不由得转头悄悄望去。之间那大汉背上挂着阴阳长剑,黑眸阴冷,店小二刚去放下一碟小菜,便吓得飞奔回后厨去了。 嘉攸心中想:我娘和弟弟都受伤养着,你们两个倒是喝酒喝得快乐! 刚忍不住要去起身相认,忽然又听得温弦道:“你若杀了小姑娘,你我脱身事小,断了《翻雅集》便损失大了。” 对面的箬冬闻言,也默不作声,只是将满满一碗糊涂仙灌下喉中。 各人各自饮酒间,只见一面皮蜡黄、四肢枯瘦的老板模样男人走到酒馆正中,拍了拍手:“小店承蒙诸位客官关怀,稍后还请老爷们高抬贵手,给咱家姑娘捧个场!” 话音未落,只见一紫衣女子袅袅娜娜地走上前来,怀中抱着圆圆的阮。女子轻拂一礼,举手投足见宛若天仙入凡,轻柔的十指一边抓着阮颈、一手拿下阮片。便是这几个寻常动作,便引来乌泱泱客人们看得痴了。 不等店小二擦干溢出酒碗的酒液,紫衣姑娘便拨动阮弦,立在店中,顾自唱了起来: “影坠芳菲下,声色有无中。飞白孤灯里,落红梅子东……” 不及女子第四句唱完,便听得酒馆外一阵乱糟糟的响动,似乎还有兵刃相交的声音。为首的官兵闯进来,登时揪住了女子的棕色长发:“找到了,就是她!” 店老板一时慌了神,匆匆忙忙跑上去,“扑通”跪在地上,拉着官兵的鞋子:“爷爷行行好,这可是老儿从林中都千里迢迢买来的啊……就指着这孩子做点生意了啊……” 只见那兵头子飞起一脚,登时把上了年纪的老板踹出七八尺远:“买来的南掌门可多谢你帮他买来!”不等老板颤颤巍巍从地上爬起,一伙人便拉扯着那紫衣女子往外走:“不如自己去跟掌门喊冤,看他会不会重重赏你!” 嘉攸单坐一旁,不由得心下起疑,不知父亲何时竟也下过这样的命令。暗中瞧瞧那几个打头的兵家伙,的确是自家手下无疑。正踌躇间,只见箬冬不知何时已鬼魅一般闪在门口,温弦默默扶起地上老人:“纵是南掌门英豪盖世,也不敢下这般违背天理的命令” 兵头子扫一眼温弦,见他穿着不似本地人,便哼一声:“我家掌门喜欢什么姑娘,倒要你来管” 嘉攸听得此言,简直要怒发冲冠气得站起。不及拍桌,又听得温弦道:“我怎么不知,你家掌门喜欢阮声噬骨、一夜连杀二十四人却不见血的姑娘” 方言毕,只听兵头子一声惨号,箬冬手中的长剑穿心而过,剑侧抵着紫衣姑娘的后脖颈: “别乱动!” 店内的杂役和客人一时都吓得呆了,众人正待出逃,箬冬回身一剑横扫,门口未及撤出的官兵们一个个拦腰丧命,流了一地的残血和肠子又把其他人逼回到屋内去。 箬冬“砰”的一声,把剑尖插在地上,眼中凶光扫过每一个人:“胆敢擅闯半步者,有如……”箬冬一把抢过紫衣姑娘怀中紧紧抱着的古阮,抛向空中,地下凛凛剑锋银光闪烁。只见阮下白影闪过,稳稳接过空中之阮,侧身一撤,阴阳长剑在阮弦上划出“嗡”一声呜鸣。 只见嘉攸一手撤回阮,另一手趁箬冬出剑的间隙冒险一捞,轻轻巧巧把箬冬身侧的紫衣姑娘捞了过来。眨眼之间出窗破梁,上到屋顶去了。 等子棋他们乘舟寻来,发现清卿必不是难事。子琴回望一眼亮在山腰的灯火,一口气又潜入海水之中。不多时,终于发觉脚底坚硬,水势愈渐浅了下去,石洞中的水滴声“哒、哒”回响。 洞口的足印极浅无比,想必纵使温、箬二人轻功再高,也飞不出这石洞去。 夜幕深沉,子琴本想着待得天明再追入街巷,忽听得一阵轻微的火花爆裂声从洞口传来。听出了脚步的主人,子琴无奈地唤道:“绮川。” 令狐绮川下了一大跳,一个转弯,火把下照应出她发丝凌乱、一脸疲惫的模样。 未及答话,子琴皱皱眉头:“你师妹在石崖正下面,怎么能找到这里来” “回师父,当初温掌门也是把清卿送到这儿来。” 怪不得,子琴心中想。“别追出去。”见绮川微微睁大双眼,子琴又道,“山上只有你一个攻药术的人,师叔和师姑离不了你。” 绮川低下头,咬咬嘴唇。子琴问道:“随身带着碧汀散没有” “嗯。”绮川点头,从怀中摸出一个青色的小药瓶来。 子琴随手拿起一片脚边的石块,刺破拇指,鲜红的血液一滴一滴地响在巴掌大的药瓶里。见师父眼光似是渐渐出了神,绮川猛地撤回药瓶,扯下衣角捂住子琴的伤口:“师父,这足够了。” 子琴淡淡笑一笑:“这样小的伤口,也吓得到立榕山药植堂堂主” 绮川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像是猛地下定了决心似的,绮川用力拽住子琴衣袖:“师父,也不能追出去。” “哦”子琴偏过头,饶有兴趣地望着弟子,“为什么” “因为……”绮川咬着牙,像是快要哭出来,“因为师父说过……” 子琴望着眼前纠结不已的绮川,这正是第一个在立榕山上向自己叩首递茶的弟子。眼前的姑娘不过十八九岁年纪,高挺的颧骨和宽方的下巴却无一不显示着这位令狐大弟子坚毅、沉稳的性格。子琴拍拍绮川的肩膀:“别告诉你师叔。” 绮川点点头,拼命忍住涌上眼眶的泪水。 子琴宽慰似的笑一笑,转身欲走。 “师父!”绮川握着药瓶立在原地,“山外凶险,万事小心。” “等我回来的时候……”子琴回过头。 “清卿一定会醒过来。” “这边。”南嘉攸在屋顶上借着夜幕横冲直撞,紫衣女子忽然拉了拉嘉攸的衣袖,指着不远处的一片灯火通明。嘉攸不及多想,便顺着女子手指方向提气奔了过去。 下得地面,才发觉这一带远不同寻常:本是夜深人静的夜半时分,此处却人群嬉闹、欢饮高歌,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脂粉香气。女子带着嘉攸穿过一片团扇、金钗和裙摆飘摇组成的人潮,进得正中央一座最高大的花塔里。一个半身赤裸的男人搂着一左一右从二人身边蹭了过去,南嘉攸骤然停下脚步,一把抓紧了紫衣女子的胳膊。 女子回过头,先是一愣,随即捂着嘴笑了:“怎么,公子没来过这般烟花柳巷” 嘉攸抬头瞪他一眼,转身便要下楼。刚一回头,女子便从身后搂住他腰:“我叫阿语,多谢公子救命之恩。” 一阵悦人的低语从耳畔传来,似是动魂心魄的温柔法术从耳根烧到足尖,嘉攸便是一动也动不了了。阿语妩媚的笑声又从耳畔传来,南嘉攸耳垂一吃痛,便乖乖跟着阿语上楼去了。 阿语掩上门,立到烛光昏暗处,解下裙摆外衫,只留下一件贴身小褂。嘉攸仿佛喉头有什么哽住似的,不由自主把头转了开来。阿语拿起嘉攸的手,轻轻放在自己腰上那些红紫色的伤疤上:“吓不吓人” 嘉攸本能地想抽回手,双眼却和那些阿语腰间的印记撞了个满怀。 看到那些暗紫色的、仿佛被毒蝎啃噬、被毒蛇撕咬过的疤痕一道道地盘曲在阿语雪白的肌肤上,南嘉攸不由得心中火烧火燎,狠狠地盯着阿语春波流转的双眼。 渐渐地,阿语松开手,嘉攸小心地抚摸着那些疤,沉默不语。 阿语伸手取过嘉攸身后那把阮咸,低声哼唱:“影坠芳菲下,声色有无中。飞白孤灯里,落红梅子东……孤灯里、梅子东……” 歌谣初,南嘉攸只是觉得醉意深沉,明明没喝几杯酒,头却昏得厉害。猛地一睁眼,嘉攸便冲向房间角落的面盆,把一抔水劈头盖脸地浇到身上来。正欲夺门而出,身后的阮弦轻弹,仍是一阵断断续续的低吟浅唱: “芳菲下,有无中……孤灯里,梅子东,落红梅子东……” 嘉攸弯下腰,紧紧攥住门帘一角,皱起双眼,满口的牙都快要咬成碎渣。直到阿语转变调式,口中仍是那首小谣,嘉攸这才睁开眼睛,放下门帘,大踏步走回榻边,任凭胸口火烧火燎。阿语哧哧笑道:“小哑巴学得还挺快的嘛。” 嘉攸上前一步,一把掐住阿语细长白嫩的脖子,精致的面容下,眼中快要喷出火来。 阿语皱皱眉头,自顾自又拨动了弦:“影坠芳菲下,声色有无中。” 一阵熟悉的灼烧感奔涌而来,嘉攸瞪大了眼睛,眼球暴突、青筋爆裂,死死抵住要把自己吞噬殆尽的眩晕。 “飞白孤灯里,落红梅子东。” 南嘉攸再也忍不住,又一次向着阿语扑去。阿语微一蹙眉,指尖用力,柔软的拨片“啪”一声折断了琴弦。嘉攸伸到半空的双手骤然停下。 阿语把阮放到一边,走上前来抱住嘉攸,在他耳畔悄悄低语道: “回去。这首曲子,够你对付令狐山上的野家伙了。” 第一卷 习雅第八章 夏日凉归 温风袭人,拂乱了令狐子琴黑玉般束起的长发。 山口吹来的气息都令子琴感到陌生。立榕山四季分明,子琴已过而立之年,却有大半生都未曾踏足山下。此时站立洞口,遥望远方黑魆魆的农庄高楼,一时却踌躇着该先向何处而去。 正值夜幕深沉,倒不知为何南向的远处隐隐闪着灯火而不同寻常,心想自己此次下山,想来也绕不开碎琼林的繁琐,倒不如打定主意过去碰碰运气。 待得天蒙蒙亮时候,灯火通明处终于安静下来,街巷中随处可见披头散发、脚步拖沓的男女相互迎来送往。天亮之后的花塔没了灯火摇曳,就那样灰头土脸地混在散发着汗腥味的街巷中,显得比百年前的术战遗骸还要破旧。 此刻随不及夜半鸡鸣时刻乐舞嘈杂,却也时不时传来一两声转轴调弦的响动。楼上楼下有不少五颜六色的女孩子衣衫不整,怀里抱一截柳琴或阮,斜靠在地上打着哈欠。 这个白天与寻常没有什么不同。 市井俗谣呕哑嘲哳,自是入不了子琴的耳。若不是子琴读惯了圣贤诗书,想不出些粗俗词来贴切地形容这一系列乱七八糟不成文的调子,那简直是“难听亲娘给难听开门——难听到家了。” 便是在这叮叮咣咣的乱境中,不知何处的轻轻小调隐隐飘进清晨的空气: “影坠芳菲下,声色有无中。飞白孤灯里,落红梅子东。” 子琴停住了脚步。这样的调子在立榕山上自然从未听过,一时竟也莫名耳熟,似是掩埋已久的记忆被一层层揭开似的。不由得一边思索,一边向着一座高耸入云的花塔走去。 推开门,坐在一楼大堂的上了年纪的肥胖女人向门口瞟了一眼,便没再理会。想来子琴历经一夜奔波,此刻碎发凌乱,黑眼圈若隐若现,若说是落了东西回来找寻的客人也不足为奇。子琴也不解释,径直无声地向内走去。一抬头,恰巧与出现在楼梯口的年轻公子撞了个四目相对。 白衣公子快步下楼来,脚步轻浅利落,身法轻盈,倒像是不知修习哪门术法的孩子。 一把雕刻精致的白篪在公子腰间微微晃动。虎头浮纹在篪头栩栩如生,纵是污水街头穿着开裆裤四处乱跑的孩子,也说得出这白篪的主人是谁。子琴箭步上前,一把掰住年轻人的肩膀。 那公子反应竟也迅捷,登时后跃,无奈子琴出手即中,那年轻人只觉得肩膀陡然一痛,生生没能跃出去。 南箫家里能拿出这把白篪的只有三个人,除去一个女人,眼前这个是哪一个 不等子琴犹豫,楼上断断续续的小调竟然重新连贯起来: “影坠芳菲下,声色有无中……” 南嘉攸静静盯着眼前突然出现的发冠稍乱的青袍男人的脸,青袍男人也同样从容地望着他的双眼。这是嘉攸第一次感受到,这世界上除父亲之外,其他陌生人周身所包围的一种沉重的压迫感。 青袍男人眼中的平静,似乎绝不是一句花塔小调便可以化解得开。想到此处,嘉攸凝神汇集全身力气于右肩,忽然发力,纵身竭力向后。却不料青袍男人正在此刻松开了手,南嘉攸撤力不及,一个猛子“啪嚓”一声,在大门口摔了个四脚朝天。 甚至都来不及起身回看一眼,嘉攸便匆忙飞身跑走了。 “好利落的身法!”子琴心中冷冷赞叹一句。回望一眼楼上,时断时续的阮声戛然而止。 连“蕊心塔”的人都要牵连进来,是子琴万万没想到的。不过既然谜面揭开,便没有上楼再伤一条人命的必要。子琴转身出塔,顺着白衣少年离开的方向追了出去。 “蕊心塔”以弹拨之法闻名于世。百年来女子单传,是比东琴、西筝、南箫、北笛都要久远的术法传承。待得子琴离开,已是辰时有余,大街小巷的吆喝叫卖不绝于耳,空气中也隐隐飘来早点的香气。 子琴用随身携带的玉佩换来些麻饼和热粥,一路凝神听着远远近近男女老少的闲言碎语。“听说昨儿个晚上又有官兵闹事了” “可不是,已经三四次了,哪儿有漂亮姑娘,哪儿就要出一场乱子!” “得,以后还是自个儿攒钱寻花塔。听说新来了一批弹柳琴的水嫩娃子,嘿嘿……” 后面的言语不堪入耳,子琴便收回注意力,寻得一家织染坊,用剩下的碎银两染黑了青色的外袍,又将长发披散下来,估摸着白衣少年一时认不出自己,这才直奔南箫的老窝而去。 明晃晃的火把纵横十里,一叠又一层的传令声从南林古墨城中激荡着向外传,震得大地嗡嗡作响。城中最大的一座金殿里更是明如白昼,宾客觥筹交错,酒气香得似是醉倒了枝头的夜鸟儿,一群群叽叽喳喳说起了胡话。 层层笑声似要掀翻了房顶,纵是寿面浓汁洒在了鹅绒地毯上也无人在意。 华初十一年五月二十三,今天是碎琼林南箫南掌门六十大寿的好日子。远近稍有名望的大户门派都前来贺寿,也有小门小派凑在人群中,期待赶着热闹日子分一杯喜羹。南嘉攸束手立在父亲身后,微微皱眉,老生脸谱似的神情与八方的热闹格格不入。 嘉攸不时向谈笑自若的温弦温掌门看上几眼。看那日箬冬剑头黑白交错的寒光,只怕二人在自家兵到来之前,便早早认出了紫衣阿语除弹阮之外的本事。 或者说……嘉攸不禁打了个寒战。 箬冬也一言不发地立在温弦身后,阴霾的眼珠子想必已经自行滤掉了躁人的喧嚣。阴阳剑此时像个老态龙钟的古叟,沉默地悬在箬冬腰间。温弦站起身来,举起酒盏,步履无风地来到南箫面前: “晚生弦,谨贺南掌门花甲欢寿。不知夫人伤势可好” “哈哈哈哈……”南箫不紧不慢站起身来,拿着酒杯来到温弦面前,“咱自家人小宴,温掌门怎么倒客气起来无妨无妨!” “掌门前辈上有过人箫术傍身,下有俊秀才子后承家业,旁是美人爱妻白头偕老——这等福气,便是旁人做梦都想不来的啊!” 南箫佯做瞪眼:“西筝,你若是再这样嘲讽老夫,老夫可是要受不住折福分的!” 温弦宽和一笑:“晚生所言句句亲眼所见。”紧接着又道: “嘉攸上次出门,与箬冬先生出手也是丝毫不落下风!” 嘉攸立在原地,听得如同天降暴雷,不由得身躯微微一震。西边来的两位贵客认没认出阿语倒还不清楚,此刻竟然把自己认了个明明白白。南箫转过头来,浓眉皱紧:“嘉攸,什么时候和箬先生交上了手” 嘉攸睁大了眼,连忙低头见个礼,却仍是一言不发,像是嗫嗫嚅嚅,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只听得温弦接着道:“不过是在来路遇见令郎迎客,稍稍比试玩笑罢了。”说罢,看向嘉攸,“想必勤奋已久,精进不少哇。” “还不向温掌门道谢”南箫对嘉攸怒目而视。嘉攸眼见父亲神色快要喷出火来,赶忙走上前去,深深一揖至地。 南箫见嘉攸这副不说话的哑巴模样,一腔火窝在心中,碍于温弦与其他宾客在旁,不好发作罢了。嘉攸默默回到自己的位置,见箬冬仍是雕塑似地立在原地,对刚才的对话充耳不闻,倒是活脱脱凶神恶煞,一幅武生模样。于是,武生与老生立在欢宴中央,大眼瞪小眼,欣赏起这台“众术名家荟萃皋月贺寿碎琼林”的折子戏来。 宴饮毕,南嘉攸从杯盘狼藉中穿行而过,一路将温、箬二人送到金玉灿灿的暂时住处。温弦回过头来,冲嘉攸神秘一笑:“公子原来也有外出小酌的闲情逸致” 嘉攸正卡着步伐的节奏,心中默念:“已经忘了,已经忘了,已经忘了……”听得温弦这样一声招呼,简直吓得差点原地跳起来。 “不必担心,我不会向南掌门透露此事。” 见嘉攸松一口气,温弦从袖子里“唰”地闪出半根琴弦来,嘉攸不知何意,眼见弦尖要打到自己胸口,便下意识侧身闪避,由着长弦从自己身前飞速滑了过去。 盯着闪电般一闪而过的筝弦,嘉攸心下暗自疑惑:我什么时候已经躲了过来 温弦似乎并没有收手的打算,弦尖不知什么时候拐了个弯,“蹭”地回头,啄向嘉攸眉心。嘉攸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好像不听使唤,立即下沉,任筝弦在头顶划破扬起的衣衫,双指便要向着温弦肋下点去。不及近前,温弦一手牢牢抓住嘉攸手腕,另一只衣衫迎风而飘,只见锋利的筝弦偏过嘉攸身侧,在石板地上“砰”地砸出一个小坑。 再看南嘉攸,这才仿佛如梦初醒,后背渗出层层冷汗。箬冬与温弦对视一眼:“是‘蕊心塔’没错。” 嘉攸被温弦抓在手里,听得‘蕊心塔’三个字,只记得隐隐在哪里的书中见过,一时也想不起来太多。温弦松了手,温和地揽住嘉攸肩膀:“嘉攸,那天酒楼里弹阮的姑娘,你喜不喜欢” 南嘉攸接连受惊,已如惊弓之鸟,心中小鹿简直要跳出嗓子眼去,只能疯狂地把头摇出重影来。温弦见嘉攸心中戒备,便淡淡一笑:“你们从小在乐谱术书里泡大的孩子,自然是不懂这些。无论你自己意没意识到,你心中肯定是喜欢她的。” 不及嘉攸吸气待要反驳,温弦弯起眼:“瞧,你脸都红了。” 嘉攸这下连打寒战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好伸出手无力地摸了一把自己的脸,好像的确是热得烫手。箬冬见状,手扣剑柄,泰山一般横在嘉攸身前。温弦拍拍嘉攸细弱的胳膊:“你今年二十几” 嘉攸抬头愣愣望着温弦一阵,低下头。 “别担心,跟本掌门去一个地方,你便再也不必烦恼这件事了。” 此刻的林中街巷随比不得古墨城那般富丽堂皇,却也热闹得百年一见。买糖人儿的、碾蒸糕的、耍杂火的、踢花枪的、缀银饰的应有尽有。 子琴一时摸不着头脑。费了好大劲儿才想起,今日五月二十三,似乎是南箫的生辰。 普通老百姓哪里知道,碎琼林的古城中,是什么大人物是因为什么名头摆着宴席。不过难得热闹,终于个个上赶着要沾一些欢庆的喜气罢了。路旁酒馆宾朋满座,酒气从许多角落传出,有的甚至直接从塞满粗俗陋语的嘴角横着流了出来。 子琴山林闲隐惯了的人,哪里受得了这般烟火气因此只是匆匆路过一眼,便想着更南处继续赶路。忽然听得身后有人叫嚷:“前边这位客官,何不进小店来坐坐” 回过头,一面目青肿的老人正端着一黑坛子酒立在路边,瘦骨嶙峋的面皮冲子琴满脸堆笑,眨眨眼睛。 子琴走上前去,抬手微礼示意:“老人家,可是找我” “正是。”老人点点头,“客官东方迢迢而来,自然赶路辛苦。” 听得此言,不由得子琴心中又生出新的问号来。进入酒馆坐定,子琴便抬头问道:“老者如何知道,我是从东方来” 酒馆老板给杯中倒满了酒,转过身,脸上全然没了方才迎客时点头哈腰的谄媚笑容。老人双指夹起圆而光滑的杯脚,“啪嗒”一声,坚定有声地扣在桌面上。子琴恍然大悟: “夜屏山的贵客,一朝分别,竟已是这么多年!” 此刻坐在子琴对面的酒馆老板,姓夏名凉归,曾是仰慕令狐子棋的大名,去到夜屏山上讨教的当世高手之一。上次见面,子琴自己年纪尚幼,自然一时间认不出来。 “掌门快莫要提多年前的旧事。”夏凉归眯起眼,低头笑了笑,“令狐居士能在舞象之年盲对西、南、北三位棋官,而同时皆半目胜之,老东西每每想起,仍然惊悸有余,汗颜得很哪!” “三位谦让师弟年幼罢了。”令狐子琴端起笑容,“夏棋士何必如此过谦” 凉归闭起眼,摇摇头:“险些忘了正事。白驹过隙,老东西一时也没能认出掌门来。”说罢,又压低声音,小心翼翼地凑近,“令狐掌门莫要瞒着老东西。这几日,江湖中可是要有大变故” 子琴心中一惊:“棋士何出此言” “前些日子,老东西的破烂酒馆竟也聚集了不少名门显贵……”于是便把温弦、箬冬、南嘉攸、蕊心塔的紫衣姑娘在酒馆中大打出手的故事告诉了子琴。子琴心中暗暗点头: 想找找不到的人、和无意间正要找来的人,这下子都聚齐了。 “打西边来的筝掌门,身上却沾着一股东方的土味。”说罢,凉归试探性地看了看子琴。 子琴点头道:“的确,我徒弟中了与我一样的伤,我特追寻他二人而来。” “既如此。”凉归抬起眼,“我与掌门同去。避免他人不讲道理动起手来,掌门人数落了下风。” 子琴心中转念一想,的确比自己孤身一人要可靠些。但苦于自己心有所碍,只好道:“不劳烦夏棋士……” 凉归听到这一句,内心已然着急起来,不由得急躁言道:“掌门嫌弃老家伙骨头脆了,走不动路了”说罢,双指不知从何处瞬间变出一颗白子,在黑色的酒坛子上轻轻一敲。只听得一声悦耳的脆响,小孩高的酒坛子登时“哗啦啦”碎落一地,一时间碎块和粉末混在地上,惹得欢闹的酒客瞬间安静,纷纷向这里张望来。 子琴安坐原位未动:“棋士误会,晚辈不过有一事相求。” 令狐子琴探出身子,正欲明言,忽听得门外一声尖厉的叫唤:“老板好厉害的本事,怎么被几个兵头小厮打得鼻青脸肿” 二人此时坐得离门口不远。抬头望去,只见一瘦小的女子包裹在鲜绿色的丝绸,跨腿骑在屋外大门酒旗上。绿衣女子随着晚风晃晃悠悠,活生生像条细弱的柳枝在阴暗的月光下飘荡。夏凉归也不起身,只是冷笑道:“不知何方高人,令寒舍蓬荜生辉哪!” “那你又是什么人”绿衣女子闪电般跃下旗杆,在地面上稳稳一落,“买了咱家的姑娘,却不把姑娘当人” 原本安静了一时的酒客醉徒们此刻又纷纷交头接耳起来。凉归听得嗡嗡声如苍蝇乱飞般吵人心乱,便提高嗓门,沉下气道:“南家的兵丁要抢你们姑娘,你来找老头子作甚难道是菩萨发了慈悲,派姑娘赔我几个酒碗钱” 夏凉归气沉丹田,众人一时都不敢做声。那绿衣姑娘走上前来,滴溜溜转动着一双狐狸般的媚眼:“老板跟客人要起钱来,姑奶奶这就赔给你!”说罢,宽袖出风,空气中似有什么划破的干响,几枚银针登时便向着夏凉归飞刺过来。 也是亏得凉归开店赚钱不忘旧本事,身上也奔出几枚黑白棋子迎了上去。 一时间,困在酒馆里划拳半只脚踏着椅子的、醉客半碗酒洒在半空的、身怀术法绝技躲在角落默不作声的都或多或少得傻了眼,纵是那手无缚鸡之力的瘦猴书生都忘了大门还是自己应该向哪里跑。 暗黑的酒馆口“刺啦”划过一阵火星子,三四枚银针直冲凉归脑门顶上而来,又被狭路相逢的棋子打了个正着,“噼里啪啦”地接连掉在地上。只听绿衣姑娘高喝一声:“着!”凉归这才发觉,一枚只有寻常银针一半长度的细骨针正横穿夜影,悄然飞向自己小腹。猛地后跃,又不知是什么人摔了酒碗在地板上,眼看着把自己即将结结实实绊个后仰朝天。 只听窸窸窣窣几片瓷碎划地的响动,凉归倒退几步,仍是好端端地站在地上。子琴一手拉住凉归手腕,一手夹住半空飞行戛然而止的细骨针,犀利冰冷的眸子与绿衣姑娘的狐眼撞了个正着。 绿衣女子抬手立在原地,悠悠魅瞳中,闪着难以捉摸的光。 第一卷 习雅第九章 鬼寿之礼 “真晦气!”绿衣女子咯咯笑起来,“今天是南掌门的好日子,我怎么先挑起麻烦事来” 说罢,径直走向里桌,拿起不知什么人用过的酒坛子酒碗,给自己倒满了:“姑奶奶犯病了,自罚三碗!”说罢,像是自己过生日似的,对着众多看傻了的“宾客”举起碗,仰着脖子一饮而尽。 饮罢,还把空了的碗底跟四方展示一番,立刻又满上了第二碗。刚举到嘴边,只听得“哗啦”一声响,酒汁子瓷片子洒了自己一身。子琴从方才落在地上的银针中移步随意踏上一根,一针穿碎了酒碗,对着湿淋淋抬起头的绿衣姑娘言道: “你跟南箫南掌门还说得上几句话” 绿衣女子不知何意,扬手把一整坛子酒都“砰”地摔在了地上。 子琴淡淡继续道:“去告诉你们掌门,说立榕山给他贺寿来了。” “清卿!清卿——”迷迷糊糊的声响从耳边传来,令狐清卿的耳朵比眼睛先醒了过来。仔细闻,咸津津的海水味道弥漫在空气中,钝刀般坚硬的岩石硌着手。 “清卿!”又是一声低沉的喊叫,清卿听出是衡申师兄来到不远处,双眼“嚯”地睁开,一下站起:“师兄,我在……啊!”谁知自己身上有伤,一个趔趄,从高耸的岩石边“哗啦啦”滑了下去。 所幸子琴把清卿放在了离海岸还有一截距离的地方,否则这时孤身摔进海里,只怕是妈祖娘娘也赶不过来。左臂被压在身下,清卿只觉得浑身的骨头都要散了架,从头到脚疼得火烧火燎,唯独左半边身子一点感觉都没有。试着使劲,也是酸麻得厉害,一动也动不了。 咬牙挣扎着爬起,更多的喊声从远处传来:“清卿——清卿——”绮雪、绮琅接连寻来,清卿只恨不得要跳起:“师姊、师……咳咳!” 清卿本就身上有伤,这一摔,更是连话都说不出来。 定睛找寻,终于望见几个火把在老树枯干后若隐若现。清卿忍着全身疼痛,一步一踉跄地连滚带爬,终于从海边烈风中走进了茂密的榕林。“你——在——哪儿!”熟悉的叫嚷在身侧响起,转头一看,粉红色的裙摆上绣着繁复的木樨花,正随着清风步履一飘一荡。 清卿兴奋至极,拼尽全身力气挥手跳起,“子画师姑!” 子画终于闻声转过头来。就在两人视线交汇的那一刹那,清卿只觉得脚下一松,竟是林中斜坡上一整块崖石百年一遇地倾斜过来,仿佛雷声隐隐,卷挟起砂砾石块,稀里糊涂地就急速滚下山坡去了。 坡长路急,好似周身有几百个壮士正围着自己拳打脚踢。清卿被凹凸不平的坡路无数次弹起又落下,而肩膀、大腿和胳膊肘都在毫无预兆地准备受下一处伤。忽然脚踝一下吃痛,倒像是被什么东西绊住了一般,上身倒立过来猛地一抻,顿时刹在了滚落的半路上。 清卿勉强用一只胳膊肘支起上身,随意向脚腕瞟一眼,却见哪里有什么好心的树枝藤蔓,竟是一只细长的胳膊伸着手,牢牢抓住了自己脚腕! “鬼啊!”月黑风高,清卿终于忍不住,哑着嗓子失声叫了出来。 “诶”半坡上,那手的主人竟然说了句人话,“你咋知道我叫啥” 清卿吓得魂不守舍,睁大了泪汪汪的眼睛牢牢看去,只见密藤似的皱纹盘曲在那只瘦骨嶙峋的胳膊上,灰兮兮的指甲几乎有手指的一半长,此刻五指正像一条古老的榕枝,紧紧抓嵌在自己脚踝里。 这时谁还哪里顾得上疼,清卿咬紧牙关,猛力一拽,想要把右脚从那枯长的手中抽出来。谁知这手主人的力气不是一般得大,轻一用力,便把清卿连人带石头带血,一股脑全抓进了藏在半山腰的土洞里。 洞中黑魆魆,并无火把之类,清卿闭着眼睛,使劲全身力气,一招“千里阵云”,“哈!”的一声向前推了开去。谁知双掌转瞬摸到了什么软乎乎的东西,像极了面皮上松弛的皱纹和微凸的眼球,只听得“嗷!”一声惨叫,不知什么重物便砰然落在了几步远的地方。 那人落地也不做声,清卿呆在原地,等冷汗热汗一并散去,这才回过神来,试探性出声问道:“前、前辈” 漆黑的土洞中并无人应答。 清卿便又上前一步:“前辈没事……啊哟!”一个不防,便向前跌去,结结实实摔了个狗啃泥。“爷爷好心救你,小崽子居然下手还挺重”那手的主人绊倒清卿,站起身来:“你们在外面热闹什么呢” 清卿自从醒来,已经数不清摔了多少跤,此刻牙口嘴唇胸腔痛得麻木,索性摊开了胳膊腿,趴在地上闷声道:“热闹什么,没热闹啊” “这就怪了。”那人“咦”了一声,“爷爷听见外面‘亲亲亲亲’的,还以为什么人娶媳妇闹洞房呢。” 清卿一听,无语得说不出话来。一时间倒也懒得解释,便继续趴在原地: “请教前辈尊姓大名” “什么嘛!你不是知道爷爷名字来着” “知道个鬼!” “放心。”那人在黑暗中得意地笑了两声,“你知道的正是爷爷我的大名——立榕山令狐鬼是也!” 清卿一听,本就沙哑了的嗓子此刻更是丧失了最后一滴说话的兴致——到底是哪一辈掌门,给自己徒弟起了个世人交口相传的名字! 听令狐鬼激昂到一半没了动静,清卿便翻了个身,打算继续躺一会儿。谁知翻身翻到一半,听得空气中沙石扬起,结结实实的一脚正挨在自己青肿的肚子上。清卿忍不住蜷起身子,痛得浑身哆嗦:“前辈怎么动起手来……” “打的就是你!”令狐鬼又飞起一脚,踹在了令狐清卿小腹,“听见爷爷名号了,不知道起来三拜九叩行个礼” “弟子真、真不知道前辈尊号……” “撒谎!” “没有!” 令狐鬼不知从哪里找来的树枝条条,一抬手,把清卿本就麻木的左胳膊抽了个血道子:“先前有难,不住口地叫爷爷,现在又闭口不知道!”说罢,又是一枝条,抽得清卿小腿上也多了个血印子,“爷爷就该把你这忘恩负义的杂种扔回海里去!” 令狐鬼说动手就动手,一鼓作气把清卿扛起来搬到肩上,对着洞外的山坡,如同大炮弹射一般,眼见着就要将清卿冒出去。 “前辈!”清卿拳打脚踢地高声叫喊,“弟子知道了!弟子想起来了!” 令狐鬼立刻住了脚:“这就对了。给爷爷磕个头,爷爷这就……诶” 鬼爷爷正欲把清卿放下来,突然借着洞口月光,眼神一瞟,见清卿的左半个胳膊正无力地垂在身侧,如同断了半截的竹枝,晃晃悠悠没了知觉。“这是怎么回事” 清卿一时语塞,不知怎么解释,便言简意赅道:“和人打架来着。” “和宓羽湖的人” 清卿一惊:“前辈如何知道” “伤成这样,是典型的‘碧汀毒’嘛……”鬼爷爷拧着清卿的左手臂仔细端详,“红血凝结入块,伤口周侧发紫……没救了,没救了。” 听得最后三个字,清卿不由得紧张起来,“前辈,这毒这么厉害” “那当然,他‘宓羽三天客’结仇那么多还能活到今天,无非是大家怕了那阴阳剑上的‘碧汀毒’呗!” 清卿似懂非懂:“那我、我还有没有解、解药之类……” “没有啊。不然这毒怎么能那般厉害”像是为了着重强调这‘碧汀毒’的厉害之处,鬼爷爷又补充道,“这种冷毒慢慢堵住人的血管,那血流不过去。时间一长,自然就乌青着脸,两脚一蹬,‘嗝屁’了!” “至于解药嘛……”鬼爷爷不紧不慢,“听说山上有个透明面皮的白鬼一直没死绝……或许是几百年来第一个鼓捣出解药的人也说不定” “爷……啊前辈!”清卿不由得立直了身板,屈膝跪在地上,“求前辈赐弟子些解药,弟子不忘前辈救命之恩!” “不去不去!”鬼爷爷摆摆手,“我和那白皮鬼不熟。” 一听此言,清卿更是急得手足无措。想起令狐鬼曾要求自己对他三拜九叩,便顾不得身上疼痛,一下一下地对着鬼爷爷磕起头来。谁知这鬼爷爷既不侧身,也不来扶,将这份甚大的礼数照单全收,嘴里还念叨着:“说了不去就不去!” 清卿想起方才话语里那些毒发身亡的惨状,更是一边心急如焚,一边心惊胆战,接连一口气磕了十几个头不止。忽然,弯腰弯到一半,清卿一下子停在了半空:“白皮鬼” “对。”鬼爷爷在月光下点点头,“听说是皮肤透明,脸白得跟甜白釉瓷似的那个。” “啊!”清卿捂住嘴,险些惊呼出来,“那不就是……” 令狐子琴一袭黑衣,温润的白色皮肤在初升的日影下仿佛闪着微光。饱经风雨的大门被猛地推开,不情愿地发出“吱扭吱扭”的叫唤。 上了年纪的女人把眼睛眯起一条缝,只见门口的男人隐在黑袍之中,白瓷银雪似的皮肤在披发后微微闪烁。虽觉眼熟得很,一时却又认不出来。令狐子琴走上前,把一袋子银花花的碎块抛在女人身前。 子琴不认识这些叫做“银两”的东西。这还是拗不过夏凉归的意,被无奈带在身上的。 胖女人美梦未醒,绣花针般细长的眼睛被一整袋元宝闪得刺痛,“腾”地起身,颠着肥硕的屁股小跑着迎到子琴跟前:“公子想见哪位姑娘随便挑,保准今晚给您留好喽!” 原来碎石头是这么用的,子琴心想。暗下主意罢,便抬起乌黑的眸子,直盯住胖女人:“所有会弹阮的姑娘,现在。” 七个姑娘,按着赤橙到蓝紫的顺序,在子琴面前一字排开。绿衣姑娘登时认出了这位面如凝脂的黑袍客人,只是子琴并不理会,由着她把梨木阮在桌角磕出躁耳的响动。子琴走到紫衣姑娘面前,姑娘袅袅娜娜地道个万福:“小字阿语。” 胖女人冲着阿语点点头,阿语便轻轻转动阮轴,调好弦唱道:“红花开呀么东风吹,哥哥想小妹……” “不是这个。”子琴“啪”一声,指节在桌上一敲。随即站起,来到阿语身前,阿语含情脉脉地望着子琴白皙的面庞。子琴反手在阮上拨着空弦,熟悉的旋律立刻想起在阿语耳边: “影坠芳菲下,声色有无中。飞白孤灯里,落红梅子东。” 子琴随手一拨的旋律自然与阿语的演奏稍有不同,但阿语还是迅速明白过来,一把用左手捂住了阮弦。 子琴苦笑道:“一首小调,如何能安息二十四个魂灵” 阿语脸上笑意未收,只是双眼瞬间冒出杀意滚滚的危光。一刹紫影从子琴面前闪过,子琴冰掌斜刺,一引“梅花弄”,阿语藏在阮身的匕首便“铛啷啷”掉在地上。 子琴细长的手指并不收回,而是飞速回转,直直发狠掐住了阿语瘦嫩的脖子。 一时间,胖女人尖厉的叫喊声,其他几个女孩子冲向门外的碰撞声,绿衣女子清脆的射针声交汇在一起,传出去足足十几条街。阿语白里透红的皮肤渐渐泛青泛紫,眼球暴突,舌头伸成一种诡异的长度,直到双眼中的光芒也失去焦点。 夜里,当碎琼林的侍卫官兵还在绞尽脑汁地追捕连环伤人案凶手的下落时,南箫南掌门已经收到了一份特殊的贺寿礼物。 “要说解药嘛……倒也不是没有。”鬼爷爷拖长了声调,不紧不慢地捻起胡子来。 清卿一听,反而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只好伏在地上:“不知前辈有何妙方” 鬼爷爷四仰八叉地躺在灰土中,翘起了二郎腿:“这么珍贵难得的祖传妙方,爷爷自然不能白给你。”说罢,又挠了挠胳肢窝,指尖弹开几只跳蚤:“来,先给爷爷唱首歌。” “唱、唱歌”清卿一下子懵在了原地。若说祖传妙方,自己和这位令狐爷爷有着同一个令狐祖宗,怎么从来没听说过这唱歌治病的传统 “不唱”鬼爷爷翻了个身,像是立刻就要站起,把清卿重新扔出去。 “唱!”清卿不再犹豫,一口答应下来。只是自己的公鸭嗓唱歌属实惊天地、泣鬼神,便随手摸到身边一块石子来,敲打起洞壁凹凸不平的岩石。细细听,行云婉转,竟也是一首好听的曲调。 正沉醉间,手腕突然吃痛,原来是清卿又挨了鬼爷爷一枝条。“真难听,你师父是哪一个”清卿咽了口唾沫,差点说出“白皮鬼”。 好在鬼爷爷自问没想着答,从地上又捡起几枚石子来,口中念着“听好了!”便向崖壁敲去。只见令狐鬼双手左右开弓,五六枚石子一齐出动,在坑坑洼洼的崖壁上舞了个眼花缭乱。听得清鸣啼转、丝竹管弦、隐隐高山、汤汤流水,接连在这黑暗处的石壁上一气呵成。 清卿不由得听着痴迷起来。自己拿起石子,击壁作调时,无非粗略地摸清了手边崖壁的起起伏伏,做出的曲子也只能隐约成调,不能称品。此刻靠在石头边,听着鬼爷爷多石齐出,却是每一个音符都结结实实地击打在了最正确的位置上。 飞石繁复满目,尽皆强弱有序,不见丝毫差错。一曲毕,余音环绕着小小的土洞,久久未绝。 “前辈……”清卿震撼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闭嘴,爷爷要睡觉。” 清卿听话地安静下来。站起身,却发觉左臂抽得一疼。心下惊奇间,试着动弹五指,果然疼痛钻心,却是可以伸展自如。闭起眼,提气运于体内,果真像是暖流冲破冰封,五脏六腑渐渐活络起来。 月影素清。望着仰头打鼾的鬼爷爷,清卿抿嘴一笑,便也靠在洞口睡着了。 过得几日,令狐清卿与鬼爷爷轮番在崖壁上击石作歌,只觉得自己四肢渐渐恢复了力气,听觉日渐灵敏,脸色也重新红润起来。 每每轮到清卿自己,有时一个走神敲错了音,或是石子从手掌滑落,令狐鬼仍是一枝条火速打来,倒也逼得清卿红肿的手腕愈发熟练,日夜下来,已是能三四个石子在双掌间相互配合,揉出和谐的旋律来了。 随着左手的淤青渐渐消退,清卿时不时想着洞外的师兄师姊。不知绮琅和绮川寻到了何处亦或是水性最好的衡申下了海望着小小的洞口飘着成絮的白云,清卿连鬼爷爷突然跃出都吓了一跳。 令狐鬼一枝条抽过来,清卿想避,终究慢了一步,枝条打在肩膀:“小崽子愣着看什么呢去生火啊!” “哦。”清卿架起火堆,看着白白的蚕蛹在火舌中被舔得焦黄,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不吃”鬼爷爷的枝条刚举到半空,清卿便重重点头:“吃!” 肥嫩焦酥的蚕蛹下肚,清卿却发觉,鬼爷爷的烧烤手法意外出色。虽说这荒山野地里找不到精细的调料,但几日肚饥,也由不得二人你一只我一口,吃得狼吞虎咽。 吃到半程,清卿忽然想起一事来:“前辈在哪里找到的蚕蛹” “一个白墙小楼后面……”鬼爷爷舔着油手指,歪起脑袋努力回想,“院子里还晒着好多白绸子来着,乱七八糟的鸟啊虫啊的涂了满墙……” 清卿闻言,顷刻便要吐出血来。鬼爷爷嘿嘿一笑,道:“对了,我见木网格子里还有许多。明天还能饱一顿。” 白墙灰瓦,锦缎蚕丝满院,可不是令狐绮琅的织锦堂! 清卿默默把手上剩下的半只放进嘴里嚼着,一时不知道该希望师姊早点或晚些再找到自己。 对了,师父去了哪里 ——“等师父回来。” 像是老旧的丝弦被突然弹崩在最高音处,清卿一把抛下肉蚕,转身向洞外奔去。 第一卷 习雅第十章 落雁寻师 破空声从身后响起,清卿尚不及反应,令狐鬼的枝条条便从身后猛地追了上来。一势熟悉的“倒挂金钩”,令狐清卿一只脚缠在在洞口,余下的大半个身子就在海崖上直接吊着。鬼爷爷得意地探出头:“想上哪儿去这是” 清卿一犟,双手交叉背在脑后:“不要你管。” 鼻子里清卿“哼”一声,鬼爷爷转头便回洞里走。一根细颤颤的软树枝勾着倒挂的清卿迎风晃荡,清卿下定决心,脚尖用力一蹬,整个人在空中翻过身来。 眼见清卿身法轻盈如燕,微点土石,便是水尘掌门在世,也要夸奖一句这完美的空翻。 清卿素在琴声阵中攻无形之敌,往往眼前空气形影无踪,却偏要躲开无迹的琴音来。此时浪急崖高,山海天地正矗立在眼前,相比于琴阵隐隐,对付近在眼前的有形之阵自然不是难事。 奇怪的是,翻身翻到一半,清卿的脚后跟突然撞到一股强稳的力量,从足跟到小腿猛地剧刺一痛。然而上半身却没来得及收住,于是清卿便活像个大鲤鱼般,挺挺卷起挣扎。被这猝不及防一绊,清卿喉咙里忍不住“呃”了一声,反身抬头,竟是熟悉的青袍立影挡在眼前: “弟子令狐子棋,恭请师伯安好。” 师叔……师伯清卿一愣,不由得卷起腰,上上下下向着眼前这位“见鬼爷爷”端详了几眼,怎么也没法把这头发胡须蜘蛛丝粘在一起的蓬头老人,和突然冒出的“太师伯”对上号。 “棋师叔……”子棋并不理会,仍像抓烤鸡一样提着清卿的右腿,只见子棋脸上毫无素来仰天长啸的野狼气概,倒像只温顺的奶崽子,在令狐鬼身前躬着腰。清卿低下头,无奈地对着深渊默默叹口气:“太师伯。” 鬼爷爷扬扬下巴,子棋这才把清卿翻过来放在地上,眉头皱起:“找你好久。” 子棋身上并无大伤,只是衣衫刮破几处,脸上也布满尘灰罢了。此刻突然在崖洞中见到二人,安心之余亦感惊讶,不知这师徒二人是怎么碰到一起来的。 话说另一边,令狐鬼也并不知道山上海里发生的事,于是,子棋这才将宓羽湖、碎琼林联手来闹事的过程向师伯大致讲来。不料,听到西湖一伙来挑事的由头,鬼爷爷正翘起小指剔着牙,不由“咦”了一声:“掌心蓄力这倒奇了。” “西筝着名于指尖飞拨百弦……弟子也想不通。” “来!”鬼爷爷突然站起身,啐了一口,“咱爷俩来试试筝小子的本事。” 子棋欠身,摸出几枚棋子摊在手心。只见令狐鬼寻得两根大小相似的枝条并在一起,权当代替箬冬的阴阳剑,向子棋点了点头。 子棋第一枚棋子飞过去,鬼爷爷手心一转,自在将棋子打了回来。 “如何” 子棋并不急着答话,只是脑海中重新过着一遍当夜之景。令狐鬼极其熟知箬冬先生的招法套路,方才剑身一转、剑背回击,的确是“日月之属”最典型的打法。隐隐约约地,子棋总是想不起哪里不对劲,却轻易说不上来。 见子棋踌躇,令狐鬼便又一点头,第二枚棋子转了个弯,便自转边回旋着飞在空中。顷刻光起,鬼爷爷反手提起枝条,后退一步,“啪”一声把棋子甩在了地上。 方才一式回旋,本是子棋得意的“小飞妖”,若让令狐鬼来对付自然绰绰有余。只是箬冬的本事并不比子棋强出多少,因此鬼爷爷退一步作守,也未把棋子凌厉打回。果不其然,依旧与箬冬先生的应变相差无几。 子棋更奇怪了:一定有哪里没能意识到的不同。 第三枚棋子飞在空中,眼见枝条即将迎上去,忽然“叮”的一声,洞中余音在石壁处微微作响。 就是这样! 鬼爷爷和子棋一齐回过头去。只见清卿手握石子,正抬手立在壁前。 方才二人专心复盘海夜招式,谁也没顾得上理会独自一旁的清卿。起初,清卿握起石子默默观察着,并不觉得二人出招与记忆中有什么不对。只是见二人沉默对视好久,心下疑惑,便闭起眼睛来,正值子棋第三招出手,自己终于情不自禁地在石壁上打出一个音调。 子棋恍然大悟,立即明白过来,转头向清卿道:“你还记得多少” “大概……”清卿低下头略微想想,“都没忘。” 晚琴谨呈南掌门林中: 为掌门除凶,不过晚生举手之劳。愿与掌门玄潭一见。 “好大的胆子!”南箫掌门读罢,拍案而起,一把将百斤重的沉香木桌掀翻在地。各类名贵的花瓶、酒盏碎了一地,南嘉宁走上前去,把碎片默默收拾在一边。 南箫又向手边的木匣子里看了一眼。令狐子琴显然没有装饰遗体的闲情逸致,女孩娇俏的头颅乌黑发紫,拼命睁大的双眼几乎占了整张脸的一半大。血丝爬满眼白,嘴角却沾着凝固的血迹。冷哼一声,南箫冲儿子使个眼色:“别在老子眼前碍事。” “父亲……”嘉宁合起木匣盖子,犹犹豫豫地开口,“要不要与蕊心塔的人找到尸身,再行安葬” “你能找到就去试试。”南箫瞪了嘉宁一眼,“东山琴的风格,向来鸟都找不着影子;与其费那番功夫,倒不如重收几个懂弹拨的好手来。” 嘉宁低下头,退出屋子去。 南箫盯着手中被染半红的字条,突然攥紧了拳头,一把将薄薄的木樨小笺撕裂成片。唤进一名家兵,问道:“可有大公子的下落” “回掌门,已派精兵搜寻三天四夜,仍是踪迹全无。” “狗崽子!”南箫心里暗骂一声,“继续找!” 一个年轻的侍女端着汤药,匆匆路过台阶前,方要摔倒,却被一股及时的力量拉住手腕。侍女一惊,脸颊微红:“多谢二公子。” “没什么。”公子松开手,“先生还是老样子” “嗯。只是先生的眼睛,似乎越来越看不清东西了。” 嘉宁点点头,放侍女离开。淡红的天空渐渐褪下金边,只留下蔚蓝色的晨光来。若不是碎叶一片被踩落在足底,千珊先生还真不易从《古雅集》中抬起头来。 “嘉宁这孩子,脚步越来越轻了。” 白衣身影翩然向木帘走近,在门口悄声行个礼:“弟子可打扰先生安歇” “嘉宁。”千珊放下竹简,“来与师父拉拉话。” 进到木屋内,南嘉宁瞥见千珊手边成堆的《古雅》,不禁笑道:“先生,怎么突然想起看些旧书来” “闲来无事耳。”待侍女倒上茶,千珊抿了一口,“你娘亲有好些” “嗯。只是攸哥不在,娘难免挂心。” “那你今日……” “弟子要随父亲出趟远门,特来向先生辞行。” “出远门”千珊心下默然。见嘉宁仍立在身前,便微笑道,“有心的好孩子。来得正好,来陪师父翻几页书。”说罢,双手在身旁小山似的书堆里摸索,随意翻出一卷褪边发黄的竹简来。 展开看,只见一男一女正在窄小的竹条内打斗得难舍难分。 男人手持长丝,衣着虽不奢华,百年前的无名画师却在他腰间精心勾勒几笔,圆鼓鼓的金线香囊便一齐随身飘摇。提刀女人却是一副行乞打扮,袖口和大腿的破洞处,毫不掩饰地露出雪白的肌肤,唯独杀气腾腾的双眼挡住了这全身的穷苦模样。千珊将竹卷递给嘉宁:“帮师父认认,这是些什么人在打架呢” 嘉宁一看,不禁哑然:“是我门开派宗师,荒乞女。” “对喽!你看看咱前人的招数。”千珊指点着竹简画页,“多难得啊——对手本是眼前纵劈而来的‘高山石’,荒乞祖师爷却旁出一路,并不避开,只是抢得‘清明醉泉’,逼得这男人住了手哇!” “还有这个。”嘉宁指向二人前面一招,只见荒乞女持刀竖在眼前,弓箭步立,而男人的长丝正尖对刀背,似乎还擦出了些许火花来。 嘉宁对祖师爷的这一式很是熟悉。 南箫常言“箫圆刀方”,因此旁人都觉得刀术狠辣果决,方能称霸江湖一隅;唯独南箫年轻时偏不信邪,用木箫疾风的速度与轻圆的外壳弥补了南林大刀沉重、攻法片面的遗憾,加之以勤学苦练,才造就“天雷尖芒”的木箫术法。 眼前这一招,正是“天雷尖芒”百年前的出处——“凤凰台”。 若翻遍《古雅集》,运用这一招的场景倒也不在少数。每当敌人极速攻来,荒乞女便是一招稳稳的“凤凰台”静立原地。无论敌人或多或少、或上袭或下绊,只要下盘坚定,便没有“凤凰台”破不了的局。敌人越是来势迅猛,荒乞女偏偏不紧不慢,仿佛把来伤全部原封不动地还了回去,令劲敌自己撞个头破血流。 竹简中倒也有些冷静的对手,这香囊男子便是其一。正待嘉宁好奇,长丝能否攻破凤凰大刀时,向后一翻,竹卷竟是到了头。尽摊开来,这一卷竹简似乎比其他都短了一截。 “先生……”嘉宁抬头望向千珊雾霭蒙蒙的双眼,“这是怎么回事” 千珊摸一摸嘉宁的脸:“你觉得呢” 被突然一问,嘉宁稍稍愣住。长丝刺来,大刀应该……南嘉宁在手中浅浅比划着,不由得吸一口气,似乎左闪右躲、前扑后跃都不对。无论移动到哪里去,都逃不掉被长丝抓住空隙的命运。 一边想着,嘉宁不由从门口的术器架上取下一把长刀来。 “既然空想无益,倒不如个个试来。”南嘉宁心中想着,脚踏天雷阵,将大刀横在胸前,一划“避尖芒”,牢牢护住身前刀背划过的半个圆圈。千珊软剑作丝,不轻不重地拍在嘉宁正脑门上。 ——不是“凤凰台”。 素闻立榕山有琴曲淡雅,嘉宁虽只是略知一二,仍是手腕放缓,使下暗劲隐隐的“汤汤流水”,想要粘连住软剑绵尖。不及刀身与剑头相撞,暗劲忽转明力,“隐隐高山”而飞速砍下。 千珊摇摇头,剑向忽转,掉下而缠住嘉宁脚腕。 ——不是“高山流水”。 宓羽湖倒也不缺古典雅籍堆积如山,嘉宁只是略一点头,重新握起刀柄,深深提气,将横劈的大刀挥舞得飒飒生风。千珊忍不住莞尔,直接软剑出手,飞到刀阵之中,冲着嘉宁的眉心刺去。 嘉宁愣极,随即也不禁笑出声,默默把软剑卷起,递给先生。 ——不是“稻城烈风”。 难道是逸鸦漠深藏高手而世人不知嘉宁抓抓脑袋,从袖中取出隐线来,仔细端详。试着飞线出手,只见千珊以手为心,旋转剑头,无法着力空缠绕的隐线被迫软绵绵地掉在地上。 ——不是“沙江引”。 见弟子沉思良久,千珊眯着眼睛呵呵一笑:“不急,说不定你出去一趟,心中自然便有答案了。” 万万没料到,二对二原来是这种打法。子棋心中冷笑,怎么就把一旁的温弦温掌门给忘了呢半日下来,日上三竿,火辣辣的毒太阳烤得三人忍不住歇下来,喘口气。 三人叮叮咚咚,一步步摸索完夜里四人的所有招式。每当鬼爷爷和子棋兵刃相交,清卿便闭起眼,用石子敲出记忆中温弦或是子琴的关键音来。等所有招式比拟完毕,便是子琴、清卿二人坠海之时,鬼爷爷低头沉吟一声: “不是‘稻城烈风’,是‘出水莲’。” 清卿只是隐约记得,温掌门在与自己夺箫时的招数,和自己在树上看见的很不一样。只是仍旧一知半解,便向鬼爷爷问道:“太师伯,两首曲子究竟何处不同” 令狐鬼暗自沉思,并不答她的话,却反问道:“这两天你跟着爷爷学了什么” 清卿一怔:“平沙落雁。” “还不笨嘛。”鬼爷爷望着清卿一笑。清卿并不知道自己笨不笨,只是绝对不敢忘了师父教过的话罢了。因此纵然鬼爷爷不提,自己也已领悟出石壁上奏的是什么曲子。 鬼爷爷飞足抄起土灰里的最后几颗碎石,恣意飘打在悠远古老的崖壁上。 经过千年沉淀,灰头土脸的立榕海岸早已练就出自然中最纯净、澄澈而空灵的音色,这般鬼神天赐,是令狐鬼或令狐子琴之流再高深的术法也达不到的。 只见鬼爷爷的破衣渐渐湿透,小小的洞中也冒出热气来。 清卿和子棋不由得盯住了鬼爷爷的一举一动。一个凝神听着崖壁上回荡的阵阵余音,一个仔细观察起洞内雾里的趟趟招式。只见令狐鬼亦敌亦己,手扬“雁落”,蓄力而滞缓;足踏“平沙”,迅捷而流畅——招招式式都像极了秋雁鸣隐、古琴吟猱。纵是旁观,也激出清卿一身热汗来。 眼前白气升腾,好似仙人下凡、众星显像,令狐鬼的身影闪现移荡在窄小石洞里的每一个角落。仿佛耳边的旋律并非人力所创,而是碧海化泪、枯崖作歌,和着令狐鬼呼天唤雨的号令,将天庭雷雪齐召到立榕山。飞沙走石、云起雪飞…… 这便是东山古曲极雅之作——《平沙落雁》。 随着令狐鬼身形渐渐慢了下来,余音慢慢消逝,而清卿呆在原地,不知曲终。子棋扶师伯靠着土岩坐下,清卿这才如梦初醒,奔了过去。 鬼爷爷大耗内力,向清卿虚弱一笑:“没听过” 清卿摇头。只记得师父承诺要弹给自己听,只是还没实现罢了。 子棋撑着令狐鬼后背穴位,缓缓输些气力过去。鬼爷爷仍是喘着粗气:“能记住多少算多少,今天你爷爷我准许你下山去了。” 清卿不由得睁大了眼睛。只听鬼爷爷又道:“你当时听见了什么,你师父肯定听得一清二楚。爷爷要你到南林玄潭去,把你子琴师父找回来。” 第二卷 射雁第十一章 温公宝树 令狐子琴万万也想不到,十天后的清卿正站在自己当时静立许久的石岸边,思考着和自己一模一样的问题——下山后的路怎么走。 “想什么呢”朝气蓬勃的熟悉嗓音从身后传来,出神的清卿竟被吓了一大跳。 “绮雪师姊” “对呀,差点以为我追不上你。” “师姊……”清卿抿嘴一笑,“其实不必专程来送我。” 绮雪挑挑眉毛,摇头道:“我不送你,我和你一道走。”见清卿犹豫不足惊吓有余的样子,绮雪挺起胸膛:“我这可是师父师姑同意了的。守山的人手,两个师姊和一个师兄,对付西南小贼绰绰有余。” 清卿仍是没答话,绮雪一见,性急起来:“怎么,你不想我与你一起” “不是不是。”清卿连忙摆手,“太师伯要我去南林,我只是分不清南边在哪儿。” “这样啊……”绮雪也用手托起下巴。 思考许久,绮雪一拍大腿:“南碎琼林顾名思义,必然草木茂盛,咱们何不往绿野茵茵的地方去” 清卿闻言,想来的确不无道理,山上望去,又见眼前的确四景分明,便用力点点头。 于是,两个女孩并肩向着宓羽西湖奔去了。 大江边上,两个少女迎着江风并肩而立。绮雪作一身侠客打扮,一卷长蟒鞭隐于腰间;倒是清卿手伤尚未好全,看起来迎风摇摆,脸色苍白地握着木箫。茫茫江面上,往来船只络绎不绝,都纷纷在断桥下等着接客。姊妹二人用些盘缠,搭上了一条前往湖心的大船。 船身飘摇不定,一天一夜都闲来无事。第二天早起,听见旁边隔间里叮呤咣啷响个不停,绮雪不禁皱眉道:“吃个早点都不令人安生。” “嘘——”清卿竖起食指,“你我在外,少些是非为妙。” 正巧船上伙计过来添茶,绮雪还是忍不住问道:“不知楼上是什么动静” “诶呦喂!”想不到瘦高伙计看似沉闷,居然一下子打开了话匣子,“您二位一看就是远处来的,没听过咱西湖三大宝哇!” “什么三大宝” “玄潭的鲶、霜潭的盐、玉树临风美少年!” 绮雪和清卿对视一眼,不明白这是什么乱七八糟。 瘦猴伙计见二人这幅模样,更是眯起自己细长的小眼儿,乐嘿嘿傻笑道:“我是说,您二位有福气,今天和我家掌门公子坐的是同一条船!” “温掌门公子”清卿忍不住握紧了茶杯。 “那可不!”伙计兴奋地搓着手,眼里抑制不住贪婪的光芒,“大船船家能接到这样派活儿,都是命中少有;更别提小船小艄,只有干巴巴眼馋的份!要我说啊——”瘦伙计忍不住咽了口唾沫,“那公子看上去比二位姑娘小几岁,那也真是应了咱老百姓的眼福,长得那叫一个字——‘俊’!小的我只是端水时候悄摸看了一眼……” 听着唾沫横飞的伙计没完没了下去,绮雪忍不住打住他话头:“那你们这位俊公子,现在在楼上吵什么呢” “不懂了!”听绮雪这么一问,瘦伙计站起身,从上往下眯眼端详起二人,“公子玩的游戏,普通姑娘不懂也是多见的。告诉你们,咱公子可不是在楼上吵吵,而是在练一门寻常孩子玩不起学不会的绝世武艺——” 姊妹两个不禁探前了身子。 “投壶!” 待伙计离开,两个人终于忍不住,乐得前仰后合。 “好个掌门公子,竟也是银样镴枪头!” 笑过一阵,绮雪擦擦眼角泪水:“你说,这温家公子到底长什么模样” “我才不好奇。”清卿一撇嘴,“八九岁的小孩子呗。” “什么呀。”绮雪压低声音,“你没听那伙计说,公子长得可真是——‘俊’!” 清卿傻了:“师姊,什么叫‘俊’” 绮雪举着茶杯呆了半天:“我也不知道,咱们去看一看便知道了嘛!”说罢,也不由得清卿拒绝,便被绮雪连拖带拽地拉上楼去。 船舱中价钱等级分明,一去到楼上,精致讲究的摆设登时与姊妹二人的住处截然不同。二人循声来到吵闹之处,不巧又碰到那位瘦猴似的絮叨伙计。 伙计冲着二人眨一眨眼,像是在说:我就知道你们要忍不住来看! 屋内乱糟糟一片,忽然一人大声呵道:“都安静,温家公子要来了!”听见这一声,清卿心中“咯噔”一下,总觉得这一呵,像是个内力深厚之人喊出来的。 只是方才吵闹的人群果然安静了下来。 隔着屏风缝隙向里望,只见个胖墩墩的中年大汉手里捧着圆头箭,想必便是方才出声那人,向坐在人群正中的年轻公子抬手递去。公子比二人想象的还要大些,约莫十二三岁年纪,白面红容、高鼻齐鬓,对眉浓黑如滴墨,双眼含情带秋波。 清卿一时喃喃道:“师姊,我知道什么叫‘俊’了。” 此时屏风与屋内离得甚远,再加之温家公子一投不中,却离壶甚近,人群中响起一片叫好声来。中年汉子又取来第二枚圆头箭,破空斩风,竟直接向着屏风投来:“什么人在后面鬼鬼祟祟!” 清卿见这箭来势颇快,不愿躲开,听着屏风后的风响便伸手去接。就在圆箭穿破薄薄屏风的一刹那,清卿顺风卷去,果然抓了个正着。 只听“咔嚓”一声响,清卿手伤还未好,右臂便又是一阵撕咬般的疼痛。 清卿没想到这汉子发箭如此大力,竟是要取自己性命一般。索性攒足了力气,顾不得一时的疼痛,将圆箭沿着原路用力掷了回去。只见箭身厉响而过,带倒了数尺长的屏风,不偏不倚地“咣当”落入远处壶内。 受伤无力,清卿回箭入壶甚轻。可随着屏风哗啦啦倒地,或老或少的看客仍是惊得缓不过神,纷纷向这边看了过来。汉子又是一声怒喝:“来干什么的!” “来看醋蒸鲶鱼的!”清卿终究年轻气盛,偏要逞一时口舌之快。 汉子拍桌道:“什么鲶鱼” “你们不是自己说:鲶鱼腌着盐,便出了玉树临风美少年” 五大三粗的中年大汉愣了足足有十分之一炷香,才反应过来清卿嘴上嘲讽着的,正是自家小主人。于是更是怒发冲冠,一下子暴出筋来,倏地嘶吼道:“来尝尝老子的铁拳头!” 话说只见大汉“腾”地站起,比清卿高了足有两三个头,握紧了拳头便要冲上来。一旁的绮雪方才一言不发,此刻却看见清卿勉力接箭,受伤不轻,便不声不响地窜到清卿身前迎了上去。 大汉一个上勾拳,便想向着绮雪下巴打来,不料绮雪闪电般压住大汉胳膊,迅速上跃,同样一拳便冲向大汉侧脸打去。待得大汉急忙出手,紧紧抓住绮雪手腕,绮雪便膝盖猛力上击,同时脚尖点在大汉胸口,一个后翻,便从大汉手中挣脱出来,稳稳落在桌上。 那汉子后退几步,口中涌出几口血沫子,显然是方才牙齿咬破了嘴唇。此时清卿方才自己观察眼前之人:汉子穿一身草衣草鞋,手上戴着草编套,不远处还有个大草帽斜躺在地上。此刻,一身是的草汉子眼睛正瞪得铜铃一般大,火速高喊着又向绮雪冲了过来。 方才交手一次,绮雪心中还尚无底气,此刻却是胸有成竹。疾奔上前,旁腰躲过草汉子飞拳,回身架住汉子粗壮的胳膊,眼看着瘦小却有力的胳膊肘就要冲着大汉左眼而去。 “好了。”白皙细长的五指忽然搭在草汉子肩膀上,俊俏的小公子不知什么时候来到汉子身后,出招半空的绮雪也不禁住了手。 “之雨姑娘……咳咳……姑娘待客,也太无礼了些……” 绮雪回头看一眼清卿,两个人简直快惊掉了下巴:这一身赘肉、草衣草鞋、拳头比脑袋还大的汉子,竟然是个姑娘! 看绮雪和之雨相互放开,翩翩少年的那双含情眼向着姊妹二人看过来:“二位、咳咳……二位远客,不如一起来玩、玩一局” “不必。”绮雪见这少年一句话三咳嗽,弱柳扶风,随时就要摔倒似的,也不愿继续尴尬地为难下去,便跳下方桌,与清卿回头便走。刚转过身,便听得身后一句: “不许动!都把箭放下!” 二人猛然回头,众人都惊恐地向场中望去——竟是刚才一直旁观的瘦高伙计,正眯着眼睛站在小公子身后。一把点缀着闪光绿宝石的匕首正夹在公子嫩弱的脖颈上,那情形,就像村子里过年杀鸡——只差最后一抹脖子了。 之雨这边怒气未消,那边又生变故,如同喘着粗气的小牛一般,又举着拳头一步步逼近瘦猴伙计:“你也想挨两拳是” 看着草大汉一步步逼来,伙计便把匕首在公子脖子上抵得更紧了些:“你敢” 温家公子支撑不住,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之雨望望主子,又望望瘦伙计的眯眯眼,暴着满脸青筋放下了拳头。 眼见和温家公子一屋的大小孩童,虽说投壶本事不怎么样,此时主子有难,倒也都不是胆小的种。白光闪烁,小小的船舱便挤满了刀枪剑戟斧钺钩叉拐子流星。瘦伙计抻一抻脖子,把一双长眼眯得更小了:“有一个不放下家伙的,立刻要你们公子见血!” 话音方毕,地板上一阵叮咣作响。 伙计的眯眯视线越过众人,直挑到门口的清卿身上来:“你的也算!” 此时,绮雪的软鞭缠在腰间,与衣带融为一体,大多数人很难一眼看出来。唯独清卿的木箫色泽圆润、二尺有余,挂在腰侧扎眼至极。清卿不慌不忙解下木箫来,看向之雨:“这位姑娘说,我是放下还是不放下” 这一问,倒是之雨为了难。说放下,救回主子的胜算便减一分;说不放下,身后的伙计凶光毕露,纵是不回头,也禁不住打个寒颤。干瞪着眼,之雨默默点了点头。 清卿一挑眉毛,把木箫举到身前,突然松手落地。不及众人反应,却待箫身距地面只十分之一寸时候,清卿忽然抬足横扫,将白玉箫向着伙计下盘扫了过去。只见木箫精准穿过人群数十条胖瘦不一的小腿,狠狠打在瘦猴伙计的足腕上。 不等伙计缓痛起身,绮雪软鞭出手,银蛇般飞速咬在伙计手腕上。那枚华贵的匕首瞬间叮当落地,众孩童一拥而上,将自家公子从瘦猴怀里拉了出来。 这下瘦高的猴伙计没了家什,也没了人质,自然禁不住身负各类术法的孩子们一顿暴揍,只见讲究的舱房中,杯碗座椅倒下一片,那伙计的刺耳求饶声连江对面都能听得见。好不容易拉开义愤填膺的孩子,之雨正想回头向两位来客道声谢。 一回头,却发现陌生客人连带自家公子,一齐没了踪影。 清卿和绮雪脚步不停,直接下到自己简易的房间去。听到远远脚步追踪而来,清卿手忙脚乱卷起包裹,塞给绮雪一份:“师姊,你我兵分两路,引开来人。” “你怎么非要带上……”绮雪向榻上一看,被点了穴道的温家公子正无神了双眼,乖乖坐在一旁,温顺得像只兔子。 “来不及解释!”眼看那虚弱的俊俏公子登时便要咳嗽,清卿火速捂住温家公子的嘴,卷包裹挟着人,蹭蹭下到底层备舱去了。 靠着一路乱打强抢,清卿没费多大功夫,便带着人质,上到一艘小小的备用筏上。一路顺水而下,不多久,大船便在江面茫茫中失却了踪影。 “姑娘好厉害。”沉默了一路的温家公子突然说话道。 清卿埋头划桨,并不答话。看似轻拂一扳,筏子便划开江面,延伸出好几尺远。 安静一会,公子又问道:“敢问姑娘尊姓” “我姓令……”说道一半,清卿突然长了个心眼,“我姓林,姓林名清。” “林姑娘箫术一绝,令小生……咳咳……大、大开眼界。”温家公子忍了一路,此刻终于咳个不停,“只是姑娘若要往南走,未免走反了。” “反了” “对啊。”温家公子指向天上繁星,“十字星向南,在你身后呢。” 抬头一望,清卿只恨自己没能跟着衡申,好好学学天文术法。不发一言,清卿默默改了航向。突然抬头,向着温家公子问道:“你叫什么” “小生单名一个、一个黎字。黎明的黎。姑娘来劫我,自然知道小生姓什么” “怎么西筝掌门的儿子,连那么近的投壶都投不准” 温黎一听,也不生气,只是淡淡地道:“天生我才必有用。就像李之雨李姑娘,不擅长画黛描眉,一双‘铸铁拳’却比任何同龄人都强得多。” 清卿听罢,觉得倒也有道理。温黎一下子来了兴头:“林姑娘就这样去玄潭” 听得“玄潭”二字,清卿心跳仿佛漏了一拍。 温黎仍是不紧不慢地笑着:“林姑娘你术法盖世、木箫随身,不是去玄潭的‘八音会’,还能是去吃鲶鱼饺子的不成” “八音会”这个名字,对清卿来说十分陌生。只是不愿将心事告人,清卿便道:“是啊,你也去” “小生……咳……这副样子。”温黎微笑变苦,“也只有在姑娘身边助威观战的福分了。” “若蒙姑娘不弃,小生愿位姑娘指一条路。” 听温黎这样卖弄关子,清卿不禁掩嘴大乐:“你且知道我为什么劫你” 温黎又剧烈地咳嗽一阵,方才缓着心口,一字一句地道:“姑娘若与我父有仇怨,在船上就该让仇家伙计杀了我;毕竟若是他不说,你二人怎能找上楼来” 想来的确蹊跷。西湖掌门家玉树临风的贵公子,如何轻易泄露行踪想必也是温弦的仇人家放出消息,想在船上搅个天翻地覆罢了。 “所以,从这个角度想,小生也要感激林姑娘救命大恩。” 清卿背过身去,不受温黎的礼。 “姑娘缘分救我,我家回报姑娘些薄礼,理所应当至极。小生见到父亲,定不会亏待姑娘一路风尘。” “呵。”清卿心中无奈暗想,“我如何肯图西湖的钱财” “只不过……”清卿以为温黎又要咳嗽,转过头,却见那双秋波脉脉的含情眼,正扑闪着深邃而神秘的光芒,“只不过小生若是在半路上横遭变故,姑娘不仅换不来人质钱,只怕连玄潭都去不了。” 清卿摆出一副不屑的模样:“愿闻其详” “‘八音会’不过一旬前后,林姑娘如有小生在侧,自然一路顺水直下,方才保证误不了姑娘的大事。但姑娘要是连南北都分不清……” “也好。”清卿侧过脑袋想了想,“要是再遇上瘦猴胖猴,保准你留条命就是了。” 随着风尘渐渐褪去黑色的燃料,令狐子琴便依旧一身青袍,独坐在玄潭水旁。背靠绿水,潭面广阔,沉着而沙哑的嗓音远远从另一边递来:“令狐掌门好兴致啊。” 子琴略感惊奇,便回过身,果然方才的脚步声不止一人:“温掌门如何喜欢管南林的家事” “琴掌门不一样喜欢蕊心塔的闲事”温弦不甘示弱,想必是知道了那颗寿礼人头。 望向茫茫潭水,烟气氤氲,不知有多少文人雅客曾在此处高歌作曲,共享八音之会。子琴慢慢赏着水景,一面并不理会温弦走上前来。 “我曾与南老掌门打赌,说今年是华初十一,东琴掌门一定赏光。” “我下山来的后果,不必西筝掌门替我挂心。只不过。”子琴从袖中“铮”地甩出弦剑,“只不过许久未听一曲‘出水之莲’,时节入秋,甚是怀念。” 温弦提起嘴角,一根柔软的长筝弦同样划破夜空:“不知今晚有幸,听到的是‘平沙落雁’,还是‘雁落平沙’” 第二卷 射雁第十二章 寻药而来 令狐子琴的弦剑足有四尺来长,却只有清卿的小拇指一样细,尖头好似秋霜锋芒般锋利。这细长切玉的琴弦平日里,只如寻常软弦般在琴上缠着,只有到了子琴手里,方才无坚不摧、削铁如泥。 当今世间,并无几个敢向子琴主动下帖的高手,因此子琴平日里鲜少用此弦剑动手。 远远见着温弦身后一人停下脚步,只有温掌门独自解下软筝弦,向潭心对岸走来。子琴冰冷一笑:“琴此来,只寻解药,不伤无辜。” “这样啊。”温弦耸肩道,“解药只有箬先生一人拿着,琴掌门莫要误会于我。” 子琴面不改色,剑尖微微垂地,挑起一片枯黄的落叶来。风起光影,弦剑之头猛地向后甩去,本应受力即碎的枯叶竟毫发无损,倒是坚利如石地在空中划过巨响。只听“刷”一声,阴阳剑出鞘,子琴身后的箬冬踏草无痕,突然出剑,将那枯叶斩成碎片。 望向场中,温弦身后的白衣少年似乎无意出手,只是西筝和箬冬一前一后,顷刻便把子琴围在了中心。比之直接抢夺解药,子琴还是更偏向于“擒贼先擒王”的打法。因此稍加思索,便挺剑踏声,向着前方的温弦奔了过去。 温弦五指如夏荷展开,出手处凉风习习,仿佛接近尾声的夏日仍有嫩莲含苞待放。眼见筝弦柔软无害地从身前划过,子琴指推腕力,一招“隐高山”,任剑身与软弦凭千钧相撞。 软软筝弦好似云带,轻轻巧巧地便缠住弦剑剑身。不料正待温弦发力一瞬,子琴对冲一撤,纵是蚕丝与精钢摩擦着,尖叫划破震空一响,也只见温弦的半截残弦内断外连,垂头无力地耸撘在地上。 身后箬先生早已赶来,阴阳剑滑向子琴肩头。 子琴侧身让出,却并不闪躲,反手用剑柄打在箬冬不及收回的阴阳剑身上。箬冬运气丹田,口中轻呵,稍一撤剑,便将子琴的弦剑弹了回去。 便是这一瞬! 箬冬意识到不妙已是来不及,想重新挥剑赶上,只见子琴闪光电影,借着箬先生一击,反向又跃回温弦身前直刺。 温弦倒也不虚“西湖筝”的称号,静立子琴飞剑之前,运足力气于手腕,长弦一抖,断掉的半根琴弦生生被气力接了回来。便是凭着这勉力吸住的半根弦,温掌门右肩一沉,那长弦舞着“水莲阵”迎向弦剑,盘曲着手里在半空中,与子琴的横剑打了个天崩地裂。 子琴不顾脚下狂风猛震,见温弦强挥软筝弦,心下默默冷笑,横过剑头便刺了上去。琴弦和筝弦牢牢撞在半空,一时间挂着彼此,潭水千尺高浪也撼得不动。 过不得半柱香,温弦咬紧了牙,脸色渐渐闷红起来。察觉温掌门的软弦已然微微颤抖,子琴忽划手腕,令弦剑如月牙般贴筝而上。只听佩环似鸣,几截筝弦散架在空中,“叮当当”掉落一地。 温弦一下子捂住心口,却还是抑制不住,一口鲜血喷涌而出。 箬冬见掌门受伤,不再迟疑,足下“冬暖”,剑转“夏寒”,当下便向着子琴心口劈落。子琴见阴阳剑来势如此之快,心下暗暗赞叹一句这位“三天客”之首的“天问剑术”,手中利弦却是轻轻一转,凭着剑尖一点,登时双剑相交。箬冬只觉得一股磅礴之力自剑头源源不断地推开来,好似江潮水涌,便被这“汤流水”猛力打荡开去。 南嘉攸一直站在玄潭边不远处,默默看着三人动手。不到黄昏至日落的功夫,温掌门便已弦断吐血,唯有魁梧黑袍的箬冬先生仍在奋力支撑。在碎琼林习术时,大多循书耳闻,自己从未亲眼见过东山琴“高山流水”的功力。 几刻过去,“出水莲”和“天问”都已远远不敌。 嘉攸正出神间,忽然觉得头晕目眩,仿佛远处雷声隐隐,放纵天威传导大地。玄潭之侧,又有一人踏叶踱步前来:“琴掌门信中邀我,怎还来了其他客人” 嘉攸慌忙回头,果然是父亲背手负篪,缓缓从潭侧而来。先前箬冬先生落地无声,南掌门此刻来,却是力踏大地,在遥远的石板路上留下深深一串脚印。南箫瞥嘉攸一眼,并不多问,只是嘴角一歪:“大家都是你的客” 子琴远望南箫来者不善,便缓缓住了手。 “南林玄潭,是箫掌门的主,怎么掌门反倒自谦成客人来”子琴用衣襟擦着弦剑上的血迹,“只是主人客人来得不巧,今日撞到一起来了。” 南箫鼻子里“哼”一声:“好哇,那便先来后到是了。” 一回身,水风扬起子琴青袍,白皙的皮肤与黑发在夕阳下一齐闪着光:“箬先生交出解药,立榕山与宓羽天客,便先了解一桩恩怨。” 箬冬在黑袍下冷冷笑道:“琴掌门有着中毒自解的本事,也稀罕起宓羽的解药来” “先生不肯交” “非是冬不肯。”箬冬侧过若隐若现的面庞,“无奈忌惮掌门琴术不可一世,不敢交。” 听闻箬冬提起旧事,子琴指尖忍不住微微颤抖。 “天客先生不见契,莫怪弦琴不识君!” 一阵枯叶雨呼啸着从林中狂风奔涌,卷挟起滔天江水,在玄潭边缘汇集起波浪似的旋涡。身处旋涡中心的令狐子琴闭起幽幽双眼,听任手中单弦云程万里、天际飞鸣。箬冬方才一番苦战,手脚无力,不料此刻没了退路,也只好奋起剑锋,长啸而来。 单论剑术,本是箬冬这等“宓羽天客”的长项。无奈子琴以弦作剑,每次双剑相交,都有余音从那弦上散逸开来,于潭水之上嘤嘤回响,震慑众人心口翻涌不停。 时间一长,并不止手腕疲惫,箬冬甚至感到脑中发麻眩晕,若再不支,几乎昏厥。子琴不断从琴音蓄力,心随指尖,一步一步乘胜追来。 “汀——”这是浅宫调,旋律在空气中弥漫。 被这突然的杂音稍稍打乱琴曲的子琴显然迟缓一拍,不及思索,只见箬冬剑探虚招,光影飞闪,点向自己眉心。 “滴咚——”商连变徵,沉静地悄然加入战局。 一旁闲坐的温弦手上不停,循着记忆中《平沙落雁》的调子,时不时在残破筝弦上敲几个不和谐单音出来。见子琴果然出手偏移,箬冬登时心领神会,式式杀招,一剑一尖,都向着令狐子琴要害处点去。 看似一对一的比试,不经意间又加进了个人来。 用不谐之音打乱成曲之调,这盘死局,该如何破解 百年来术法传承,各家各派的名曲早已不是秘密。温弦显然是对《平沙落雁》的曲调心熟得不能再熟,方可备好子琴的每一招式,为箬冬创造源源不断的时机。 换句话说,此曲不终,此局不解。 僵持到山衔半月,南箫放眼一望,除战场之处四下无人,何况西筝已然明目张胆地动起了手。一时想来,竟也不必顾及什么江湖名声的杂事。于是悄然抽篪于掌,横在嘴边,与温弦一唱一和地默奏起来。 战局陡然逆转。 子琴护住前心,如同雁隐沙丛,护住前心,不住地皱眉思索。只听得风向回转,阴阳剑抄起地上片片落叶,疾风暴雨般向着子琴飞来。只见子琴雁阵不乱,将淡黄弦剑舞出层层满月余光来。打掉一枚眉心强攻,又一叶蹭着眉尾、划过脸颊,无声飞旋入潭水中去了。 潭水 听到枯叶碎雪一般片片落入潭中,子琴微微一笑,回转剑尖,竟不挡阴阳剑来势,而是直接挑向箬冬手腕。细长锋利的弦剑垂在箬冬黑袍子上,顺着箬冬出剑的手,划出一道长长的血口子。 不及阴阳剑回锋,子琴又是一招“隐高山”,箬冬只觉手腕酥麻,终于禁不住阴阳剑脱手,准准落入了子琴手中。 子琴双剑在手,清冽的白肤上,一抹神秘笑容闪过:“以剑换药,可还划算” “‘碧汀毒’的解药是我先师独传,岂能轻易让人!” 只听阴阳剑头重重向地下一磕,子琴眼中杀意闪烁:“‘碧汀毒’的毒药也是天客所传,倒是能迫害立榕山上的令狐子弟”说罢,扬手剑起,半黑半白的阴阳剑在空中划了个明暗交错的弯,直挺挺落入玄潭水中。 只见箬冬飞影闪过,侧身冲出,几步便来到潭边。阴阳剑已然晃悠悠直向潭心落去。波光粼粼的水面上,箬冬竟好似妖魔附体一般,黑袍横水而行,足过潭面而不留丝毫足印,眼瞅着便已“飘”到了阴阳剑下。 箬冬一个转身,牢牢把住空中剑柄,一阵黑影旋过身来。南箫忍不住破口骂道:“好个令狐白皮鬼,使这般下流招数!” “南掌门过奖。”子琴步步踏声走近,“立榕山野人,可从不敢奢求什么高风亮节的名声。”只见茫茫潭水一望无际,子琴足不沾水,一步步如雁飞无意,清冷的青袍飘荡在水面上。箬冬见子琴霜雪凌身般缓缓走来,不由得擦却嘴角残血,熟悉的“冬暖夏寒”横在身前。 温弦侧坐一旁,与南箫对视一眼:南林玄潭的秘密,怕是暂时藏不住了。 看似水涛无痕的潭面下,根根隐线正横竖交错在水中。 隐线绣则柔软,劈则锋利,线静水动,是所谓玄潭之“玄”。踩在隐线上,既是一座暗流磅礴的隐桥,却也能成为割裂肉体的隐刀。因此,玄潭百步无潜鱼、千里无飞灵,皆是惊惧于粼粼波光下的暗器,只留下片片秋叶萧条罢了。 箬冬为救爱剑,冒险踏入玄潭隐线阵,倒不料令狐子琴也步步紧跟了过来。潭面渐渐暗了下去,只剩一青一乌点点光芒,仍在水面闪烁。 筝箫二掌门似乎并无入水相帮的意,子琴便回过头来,静立而开口:“潭水自有声,你家掌门的断弦也救不了你。” “哈哈哈哈!”箬冬忽然仰天开口,不住地大笑起来,“琴掌门少些废话,要杀便来利落些!” “箬先生当真不给” “冬三十年来未逢对手,不料今日却死在你个白皮鬼手里!” 子琴含玉之眸凶光刹起,回身含剑,剑尖向前。 说来这箬冬箬先生也着实是西湖天客中佼佼好手。当今江湖之下,统共只有四人能被称之为“先生”,而四人中,宓羽西湖便独占三位。箬冬作为这三人之首,享了多少倾慕美赞,着实是隐居山中的令狐子琴所不知道的。 此刻,箬先生正竭尽此生所学,向着东山琴掌门发起最后一搏。 箬冬厉声长啸,高声刺破无垠夜空。那阴阳剑吸足了人体灵气,一问“日月”,卷起深水巨浪便向着子琴扑了过来。子琴跃起,“雁起留声”,向着那股日月之辉当头斩去。 阴阳剑回过头,二问“鸣雨”,又向着子琴剑锋而下。只见弦剑从下上挺,抵住箬冬暴雨淋漓般的压迫,尖长的弦剑头已然抵在箬冬喉头。 子琴沉问道:“何如” 箬冬并不答话,慢慢垂下手,终于撤剑回身。却是玄光一闪,黑色剑锋向着自己脖颈抹去。子琴料他至死不愿松口,便慢慢划出“汤流水”,风浪渐起,弦剑剑尖挂住阴阳剑柄。 箬冬向子琴瞪一眼,不解其意。 此刻静默之时,子琴忽将弦剑剑身一转,用力出探,眨眼间便深深刺穿了箬冬右臂:“琴已取得先生之血,虽不比解药,也够我徒儿留下一命。” 箬冬捂住伤口,冷笑道:“掌门自己的呢” “承蒙先师手下留情,只怕药效微欠,故来劳烦先生。” 默默苦笑几声,箬冬再也说不出话来。只是自行起身,踏水而过子琴身侧,欲回到岸上去。忽听得潭水中水花隐隐,似乎又是一人跑来。 直到近前,箬冬才看清来人的脸:“大公子” 听得箬冬点破这孩子身份,原来正是清卿记忆中的南嘉攸。子琴心想,这下只需问个明白,倒是可以省却许多麻烦事。于是向箬冬点头道:“劳烦先生先回去,琴正有几句话,要和这孩子说。” 箬冬想着南林东山虽有仇怨,但一山掌门也不至于对一个孩子动手,便自转身回岸。 不料刚走出几步,身后一阵悄风暗响,慌忙回头,却是嘉攸白篪上手,而手腕却被子琴牢牢抓在手里。 子琴并不用弦,眼中神色,却绝不是教训晚辈那么简单。 箬冬眼见嘉攸冒失至此,飞奔回潭边,定睛一瞧,却只见温掌门一人,独自盘膝而坐。“掌门!”箬冬声音不由得颤抖起来,“南掌门在……” 温弦闭着眼睛,一眼不发。箬冬回望一眼潭心,夜幕降下暗屏,一时什么也瞧不见了。 玄潭乃南碎琼林圣地,群峰环绕,等闲不可进出。令狐清卿把筏子拴在岸边,望着高耸入云的怪石,叹了口气:“咱们来早了。” “不早。”温黎也下筏走近,“林姑娘看这群山危崖,并无近路。” 玄潭周山不比立榕,只见树影横斜、蝉鸣销匿,只觉得毛悚悚诡异至极。到得黄昏,一道山中破桥横在二人眼前。温黎向下一望,一时竟被这渺然远地吓软了腿,一把抓住清卿的袖子,再也不往前走了。 “破桥危窄,林姑娘,你我还是择路绕行。” 破桥颤颤巍巍地哆嗦着,仿佛一阵风来就要散了架。清卿回眸一笑:“看好姑娘的本事!” 第一节破桥与山路尽头悬空相对。清卿衣衫飘扬,翩翩然迎着空风跃上前去。足尖刚踏点到破桥一侧,忽然换足又点,直奔不远处第二节破桥又跃了出去。 温黎站在原地,嘴唇苍白颤抖。清卿转过头:“再不来可来不及了哦!” 听罢,温黎抿起嘴唇,狠狠一咬,笨拙地蹦到第一节破桥处。还不及双脚落地,清卿突然探出手,拽住温黎的胳膊,把他猛力拉了回来。 待得温黎立到第二节破桥上,只听身后“哗啦啦”一响,第一节破桥已然散了架。两个人低头望了望脚下风景,散碎的破桥木板被半山腰突出的石棱扇了几个巴掌,兜兜转转坠下大地,溅起几朵蚂蚁大小的土花。 温黎更是吓得魂不附体:“林姑娘,林姊姊,快带我飞出去!” 清卿搂住温黎腰间,提气上跃,向着第三节破桥冲了过去。说是节桥,不过一石柱鬼斧天成,自下而上笔直地竖在百尺空山,柱围陡而光滑,连只鸟都不见得能停在上面。只见清卿右足飞起,左足轻轻点地,登时飞向半空,一只脚稳稳地落在石柱尖子上。 果不其然,第二节石桥又碎裂在身后。一直闭着眼的温黎这才把眼睛眯着睁开一条缝,抚着心口叹道:“好姊姊,这哪里是在爬山,是在玩儿命啊!” “这可不是玩命。”清卿一手搂着温家小公子,一手叉腰,“这是‘笔阵轻功’,方能不辜负一片天赐胜景!” “‘笔阵’”温黎忽然看向清卿,“姊姊原来不止修习一门术法啊!” 清卿一愣,不愿再提起旧事,便深吸一口气道:“该走了。” 第四节破桥离得并不甚远,看起来也比先前宽敞许多。正待清卿准备抬足跃起,忽听得大地“轰隆隆”一阵雷声奔腾,远远的震动由远及近,向着清卿脚下冲来。 抬头看去,只见群山摇晃,数不清的粗木老松开始刺耳地挣扎。 伴随着山体震荡而齐腰折断,纷纷裹挟起巨石狂土,顺着山坡急奔而下。老旧而布满裂痕的石柱轰然碎裂,不等清卿迈向空中,便高声疾呼,将柱顶上的二人骤然甩了下去。 第二卷 射雁第十三章 兽骨折扇 “哇呀——”温黎眼见着自己离地面越来越近,忍不住吊起嗓子,刺声尖叫起来。待到小公子嗓子都叫哑了,清卿用力咳了几声:“没事了。” 温黎试探睁开眼睛,却发现深渊如是,只是断木滚石摇晃不已。 定睛一看,原来这石柱子虽断了最高处小半截,其下残石仍坚,故而清卿一个眼疾手快,二人在高处捡回一条命来。只是百尺多高的石柱竟只有拳头粗细,清卿但凡或左或右地探一探身子,这巨型竹竿顷刻便要崩裂瓦解。 于是二人就这样沉默地悬在半空。时间一长,清卿后背渗出的汗水浸湿了里衣外袍,黑发前额更是大汗淋漓。 温黎见清卿右胳膊上划出十多道鲜血淋漓的口子来,想必是方才下落,强行抓援石柱只过。半侧衣衫被惨然撕裂,胳膊肘处隐约可见白花花的肘骨。温黎紧紧抿着嘴,终于开口:“姊姊若是拽不动我……” 话到一半,清卿猛地压低声音,悄然瞪他一眼,“有人来了。” 果然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黎儿,怎么在这里!” 温黎循声抬头一看,仿佛天降救星,如释泰山压顶般长出一口气:“南二公子,快、快来……” 仔细一瞧,清卿身上的热汗陡然降至冰点。眼前这趴在破桥上的脸,与深藏记忆数十年的容貌简直不差分毫! 只是细细观察去,一颗黑痣正点在此人眉心,想必只是相貌相似罢了。 却见高处的南二公子从桥上探出半个身子,如同莲绽指尖,远远地张开五指来。虽是招式眼熟,清卿也觉奇怪:“十来尺高的距离,还想把我们拉上去不成”正暗自思索,忽觉身体被大力一拽,右臂不由自主地松开了石柱子。 “救……”温黎半个字没喊完,百尺石柱訇然碎裂,大地拼命摇晃起来。 桥上男子攥着拳头,青筋暴出,额头也渗出汗水。仿佛凭借着一股仙人吸引,隔空将二人渐渐拉上去。清卿隐约感受到这股奇特的力量来源,便翻转手腕,自己拽住那阵力量,一手抱住温黎,二人终于“爬”上破桥去。 不待喘口气,南二公子急急忙越过这节破桥。熟悉的坠裂声在身后响起。一路连滚带爬跑到平稳的山间小路,南嘉宁终于回过头来:“黎儿,你不在船上,来潭边胡闹作甚” “咳咳、咳……”憋了一路的温黎终于重新拉起了风箱,前言不搭后语地把船上遭遇讲给嘉宁听。自动略过自己被清卿打劫的经历后,温黎只是咳嗽着说:“我和林姊姊都想来八音会看看。” 听罢,嘉宁温柔地白一眼温黎,道:“你还是先回温掌门身边去,正巧三位掌门都在玄潭……” “师父果然在!”清卿一听,心下突然漏掉一拍。无奈是自己孤身一人的外来客,即使再冒失,一时也不敢轻易泄露行踪。 见嘉宁那双薏米般糙厚的手晃在眼前,清卿忍不住问道:“是隐线” “是啊。”嘉宁忽然傻乎乎地乐了,“我上次去立榕山,有一位令狐女侠也这么说!只是我又慢又笨,比不得人家绮琅‘穿针引线’的好功夫……” “还有这样的事”见嘉宁一脸红晕地呵呵笑,清卿心中不知是该喜还是愁。 前方曲折的小小山路,的确有几个人影在起起伏伏。走到近前,才发觉来者都作农夫打扮,只是笠帽帽沿上绣着几根银弦。当头一人只有寻常半人高,头大身子小,上前一步问道:“可是温家公子回来” “是我。”温弦弱弱道。 大头男子圆乎乎一笑,甚是讨喜:“掌门正在潭心墨亭忙着参与八音会之事,我三人乔装前来接回公子。” “这样啊。”温黎刚上前一步,又突然转头道:“林姊姊不妨与我一起” 清卿没答话,只是箫头抵住温家公子肩膀,反问道:“你们怎知公子不回西湖” 温黎一听,回望三人,一双含情眼呆在半空。为首大头答道:“我们公子船上遇袭,是李女侠早已放鸽通报过的。江风向南,料得公子必向玄潭而来。” 这样一听,倒也不无道理。 清卿正秀眉紧缩,脚下大地忽然喘着粗气,沉闷地晃动起来:“黎儿公子,之雨来接你了!” 崎岖坎坷的窄路上,人声鼎沸,马嘶长鸣。一匹灰马傲立众人之中,灰马背上的骑士一挥手,只见个彪形大汉一身草衣、一人当前,滚石一般向着几人冲过来。看清来人,忽然放满了脚步,惊呼一声:“是雀师傅先和公子遇上了!” 见如此人马飞驰而来,雀师傅一把上前,把温黎手腕紧紧攥在自己掌心:“小公子,该回家了!” 不等李之雨冲过来,大头麻雀肩肘蓄力,一步一踉跄地把温黎强行拖到自己身边。 正匆忙赶路,雀师傅忽觉手腕紧然一痛,身后的温家公子也住了脚。惊觉回头,清卿正拽住温黎另一只手,拇指相扣,绵绵内力接连不断地顺着公子脉络传来而与自己抗衡。 小小温黎正夹在中心,一动也不敢动。 雀师傅扣住的,是温黎手腕的“神门穴”。热气点点传输,如巧雀轻啄,一下一下刺在温黎心口;而清卿正紧摁着公子拇指“少商穴”,好似午潮箫曲,连绵平稳无绝,便是在找准了公子心脉,将雀师傅一啄一啄的隐隐攻击包裹了起来。 时不多久,清卿有伤未愈,且又比不得那年长麻雀的长久修为,终于是手臂颤抖、指尖抽筋发麻,疼得厉害。 温黎被两人挤在中间,心头火热,不知是什么怪物在胸中打起凶架,不忍灼烧隐隐,“啊”地叫出声来。眨眼一瞬,一股冰潮涌遍清卿全身,竟是身后肩搭一手,一齐与那雀师傅悄悄抗衡。 顾不得回头,清卿只是感受着这凉冰沉焰,如泉如瀑、微拂清风。 身后那人温润开口:“雀师傅何必为难起孩子来” “孔将军!”雀师傅明显一怔,却迅速回过圆滚滚的笑容,“愚兄不才,比将军您早来了一步,哈哈!” 清卿听得这大头小人笑得僵硬,心中登时绷起一根紧弦。身后之人徐徐而问:“既然末将来,恐怕要辛苦雀师傅向温掌门通报一声。否则……玄潭之大,我等怎能知道掌门的去处师傅既一人独知掌门忙于筹备八音会,自是亲眼所见、奉命而来,难道还不知掌门所在” “公子!”大头深吸一口气,一声怒吼,惊得得温黎连连倒退回来,“公子行踪泄露,便是这姓孔的干的好事!掌门命孔将军和李女侠独掌公子在外安全,若不是他二人有意为之,旁人岂会知道……” 不及雀师傅说完,清卿忽然从背后揽住温黎肩膀:“我且送你到这里,你快些回家……”说罢,一步步推着着小公子,悄悄向大头麻雀走去。 眼见温黎走近,雀师傅眼神渐渐松弛下来。 “去!”只听清卿低斥一声,突然后跃,黄褐色的土石荡起尘烟,几枚棋子凌空打中不知何时擦过的空中异物。定睛一看,原来是几枚四角飞镖,兜着回旋,尖声飞舞。 不及镖身回旋,雀师傅身后二人大步向前,左右双锤,呼啸着向清卿打来。 清卿把小公子往嘉宁怀里一塞,转身踏出“落雁阵”,木箫出手,一式“万岁枯藤”先护住身前,又紧接“陆断犀象”箫头斜砍,避开左锤锋芒,迎着右锤要害点了上去。 不等雀师傅收镖又来,清卿凝神挥箫舞袖,数枚黑白棋子在箫影下冲出青袍,尖厉相撞声起,扬扬棋子将每一枚四角镖都准准、狠狠地打落于半空中。 “回来!”雀师傅见温黎离自己已有百十步远,镖雨破空,招招向着眼前几人打去。 之雨见这方镖来者众多且丝毫不避要害,一时腾不出手,只好压抑燥火,一枚一枚将每个向着自己飞来的四角镖打回身前。只见清卿出了神似的,竟不躲闪,也不反击,一步步快要退到嘉宁和温黎身边。 赶在半道上的温家暗器好手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只听空中“砰、砰”声响,涌来的众人却不约而同都停下了脚步: 清卿稚手轻弹,青衫扬起,一支木箫横在半空,那些飞镖竟自己撞着自己、一个挨一个、接二连三地掉下地去——更多四角镖飞来,却都没逃过“自相残杀”的下场。 这“乌鹭横飞”真真好用。纵是身后观望的孔将军,也不禁抱起胸,“咦”了一声。 镖卷狂影,不住地朝清卿和她身后的温黎疯打。待清卿终于要退到温黎身侧,忽见一势“千里阵云”,划起数十枚方镖残影,豁然震空响,一数四角镖整齐地排成一横列,原路向着雀师傅全力回飞。 奇怪的是,那些空中的四角镖如同长了眼睛似的,飞在半路,又拐了个弯,冲着清卿追了回来。 眼见方镖又来,清卿依旧后退,左手虚晃,右手出箫,“千里阵云”划过身前。 除了三四枚“自相残杀”的无力镖,仍有最后仅存的一枚的方镖,依旧自行回身,尖叫着向清卿扑过来。 “乌鹭横飞”,要的就是耐心。 雀师傅一脸怪笑,叉起手来,想要静看好戏。清卿后退一步、再一步……“砰”一下,居然撞到了刚才身后那人身上。 孔将军银衣袂染,手持兽骨折扇,上前一步,静立镖前。 原本张开墨李晚桃的题花兽骨扇,在孔将军细长的五指中“啪”地一合,疾风卷起,方镖骤然刹在半空,掉头就跑。孔将军轻搓扇骨,那水墨扇面又“哗啦”展开,荡起地上尘烟土石,连着刚才掉落在地的十多枚四角方镖,齐刷刷向雀师傅飞了回去。 回镖去势甚快,趁着雀师傅手忙脚乱地在手中跳着新镖,清卿急忙后跃回身,拔腿就跑。之后那些软绵无力的锤子攻击,早就被终于赶来的之雨甩碎在一旁。 见温黎在南嘉宁怀里缩成一团,孔将军连忙上前,把公子抱了出来:“黎儿可没受伤” 温黎摇摇头,垂下眼帘:“多谢岳川叔和南公子,还有林姊姊。” “嗨。”南嘉宁摆摆手,“下次可别去悬崖边上玩命了。说来林姑娘……”待三人一齐回过头,只见风吹矮草,哪里还有清卿半分影子 玄潭边的山路着实不如立榕山好走。立榕虽也有些险峻的山势,却不比此处怪石奇崛、鬼木丛生,清卿走着走着便迷了道。 正踌躇间,听得身后力踏马蹄:“林姑娘,且缓些走!” 这声音静澈如泉,却又坚定如石。果真是先前一面之缘的孔将军。 清卿不得已回过头:“温家公子安全回去,这里没我什么事了。” “姑娘别急。”孔岳川一气勒马而下,“尚未谢过林姑娘大恩,岂能轻易放姑娘离开”山路崎岖如水涡,却见那灰马轻轻颠起蹄子,一路小跑,穿梭乱林丝毫不见困难。“姑娘术法出众,只是末将孤陋寡闻,似乎从未见过。” 清卿一下子抬起头。孔将军眼神含笑未闪,清卿却不禁自行吸了一口凉气。停下脚步,定定神,正色道:“我复姓令狐,名清卿二字。” “原来如此。”孔岳川舒展开和润的笑容,“令狐掌门也在。” 清卿睁大了眼睛:“在何处” 岳川眨眨眼:“末将请姑娘喝茶。” 不出几步,渐见人烟,一间小巧的茶馆出现在二人面前。岳川栓好马,主人似是见到了熟客,只是冲岳川点点头,便重新埋首在一本泛黄的书卷中。不等茶来,清卿又立起身:“师父现在何处” “玄潭。”岳川吹着茶,不紧不慢,“‘八音会’的大事,就等北漠即墨掌门一人了。” “那弟子这便回去……” 岳川伸出细长的五指,拦住清卿即将出门的路径:“姑娘来‘八音会’,怎么不是掌门带着一起来”见清卿一时语塞,岳川步步紧逼:“纵然持箫在手,也不见姑娘术法和音律有半分关系” 清卿不待多言,箫头忽然上扬,挑起桌上一清脆瓷茶杯来。待茶杯抛在空中,岳川正欲上方伸手,不料清卿横划一笔,将这瓷杯平平推了开去。不等岳川换手侧抢,清卿却将箫头压在杯盖上,猛一推力,茶杯极速下坠。 未及杯子在桌上摔个粉身碎骨,木箫半身斜挑,茶杯歪着盖子向斜上飞出——茶水倾侧,杯盖扬起——正正落在孔岳川掌心之中。 “看见了。”清卿扬起下巴,“这招劲弩筋节,叫做“刻骨银钩”——笔阵图!” 这番“叮叮咚咚”的响动早已惊动店中其他客人,便是垂髫的孩子,也紧紧为那不幸的茶杯捂住了嘴巴。却见孔岳川一把持住杯身,那杯盖“啪”一声脆响,稳稳落在瓷杯的正上方。 若是细看桌面和衣衫,满杯茶水更是一滴未落。 岳川静握瓷杯,微微张着嘴:“女侠后人,末将失敬。” “师父在哪儿” 听罢,岳川无奈一笑:“姑娘这时候见掌门没那么容易。难道不见温小公子想见西湖掌门——也是我们千里迢迢赶来接” 清卿一咬嘴唇,想不通其中道理。 “‘八音会’是盛世庆典,三位掌门自然应接不暇。林……令狐姑娘只要参加了八音会,还怕见不到掌门不成” “什么时候” “还有六日半。” 正说着话,清卿见窗外似有黑影,隐隐透过纱帘上前。细细瞧,原来远有一人剑眉短须,长发披散,站在孔岳川马侧,还微微坦露些黝黑壮实的胸膛来。岳川敲敲窗户,那黑皮人便走上窗前,低头抱一拳:“瑜在此等候将军。” 此人言语甚轻,眉宇间却自在透露出阵阵桀骜的态度,纵是低着头,亦能现出眼中缕缕微光。 “来得很好。”岳川点头,微笑着抿一口茶,向清卿道,“这人是在末将身边长大的随侍,应该和你差不多年纪。姓安名瑜,人们送个别号,都称‘小黑将军’。” 清卿见这“小黑将军”黑得仿佛玄色棋子在墨水中泡过了三天三夜,神色却甚是逼人。一对剑眉冷目,透出隐隐逼人杀气之光来,似乎并不像是寻常随侍。清卿一时竟不由观察起这人眉眼,直到岳川在自己眼前突然打个响指,清卿才一下子回过身,惭愧一笑:“失礼了。” “无妨。”岳川呵呵笑起来,“他本就招人回眼几分。话说回来,姑娘可知道下山的路”清卿一愣,摇摇头。 “那便跟我来。末将带姑娘去见一个人。” 清卿不由得探出身子:“什么人” “那人是个精通乐理的南林状元,二十多年前的‘八音会’上拿过头名的高手。如今隐居不仕多年,常年只沉醉桑树香菊,因此被江湖人称‘桑菊居士’。” 桑菊居士除了这四个字,其他几句话在清卿耳朵里听来,简直不能更耳熟几分。 高壮的‘黑小将军’将一匹棕马牵到清卿面前,又将扶岳川上那匹精瘦高壮的灰马。径直走过清卿身边时,低声道: “‘刻骨银钩’四个字,可不是随便对外人说的。” 西湖六月中,荷未毕,菊先来。敲敲转角小门,隐约哈欠声从中传来: “苦长云之无向,叹萤火以辜踪。我心随水去,临雨奏箫来……何人醒我梦” 岳川抬着手,面色稍显尴尬,或许也是没想到,有人会在晚饭点儿睡这么香。 不暇多想,清卿解下长箫,竖在嘴边,微微闭上眼睛。 这曲《高山流水》是清卿在子琴门下,练得最熟悉的曲子。或许是天生细腻的心思,高山、流水二章之中,清卿总是更偏爱《流水》多些。“一帘秋水月溶溶,残红江上泪芙蓉……”前人或抒怀,或松声,总是一缕清竹香似的情感涌上清卿心头,指尖明白、曲谱却不明白。 一缕凉风习习过耳,箫声便如这晚夏的夜风,温凉如水,细雨绵绵,正应了那半章《流水》,沁道人的心窝里去了。 立在淡红矮门前,清卿情不自禁抬手,不知为何,总是子书师父在心底说,这扇门会开。 第二卷 射雁第十四章 愿隐桑菊 待清卿箫曲中行至高潮,忽然一串幽咽的长音从门后递来。 细听这曲,本应流水汤汤直下,这奇特的呜咽如古木悲鸣,却是为那滴滴长涓留下些化泪的味道。头顶上,不经意间鸟声阵阵,多半是双鸟绕树久行,更有甚者,不时啼出血来。 清卿呜呜而奏,听着这双声协曲,不由得心头一颤,一滴泪落在手背上。指尖忽然从箫孔跳开去,原来是情不控手,闪掉了好几个滑音。 矮门应声而开:“来者是故人。” 清卿用手背擦一把眼泪:“……莫陵枫。” 莫陵枫的笑意溢出泪光来:“见姑娘,如子书犹在。” 木箫飞速出手,清卿高举箫身,劈着天灵盖便向莫陵枫打去。莫陵枫被这猝不及防的变故吓得措手不及,根本来不及躲闪,只是用手捂住脑袋:“小书,我错了!” 云卷云舒,淅淅沥沥地下起小雨来。窄小的茅草棚子一下子挤进四个人。安瑜摸出些随身的药,替莫陵枫小心涂在脸上。 孔岳川跟清卿使个眼色,清卿叹口气,把头偏向一边。 谁知这位“桑菊居士”非但不生气,反而两眼放光:“林儿,小书是不是终于肯见我”反应了半刻钟,清卿才反应过来,莫陵枫是给自己取了个雅名儿。听在耳朵里,清卿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硬生生强行压在胸腔,沉声道:“师父给你看烟花,你为什么不来” “啊!”陵枫一下子从满脸药水中站起,“我这就去!” 说罢,拔腿向着大门一阵冲刺。只是跑不出三步远,便被清卿一个扫堂腿撂出个嘴啃泥。方才上好药的伤口重新裂开口子,陵枫捂着下巴:“小书,我真的错了!” 清卿终归是克制不住脾气,箫花绕手,眼见又要是一系列夺命笔阵图。孔岳川眼疾手快,张开双臂,把清卿和玉箫一同抱在怀里。 一旁的岳川一来是没防住,二来也是纵容她小孩子脾气,也就放任清卿在淡菊雅香的院子里追了莫陵枫几里地。且不说打翻的花盆酒盏钱,若是莫陵枫再摔第三跤,那把娇嫩骨头非摔出人命不可。 “你当然错了!”清卿弱弱吼一声,决堤的眼泪涛涛奔来,“师父就是想见你一眼,最后一眼……” “最后一眼”陵枫一下子趴着支起上身,“我没机会了” “没有了!”清卿在岳川怀中呜呜哭得伤心,“我都不知道师父现在在哪儿!” 听罢最后一句,陵枫青蛙似地纵身跳起,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下子把清卿从岳川手中拽了出来:“快走,咱们找你师父去!” 岳川根本不容他犯傻,冰掌牢牢制住陵枫肩头:“林姑娘的意思是,你以后永远没机会了。” “永远……” “始终、永久、万世、永远——都不行。” 陵枫立在原地,呆呆望着岳川清澈的双眸。忽然,像个孩子似的,仰天嚎啕大哭起来。 天知道,剩下三个人,花了不知道多大力气,才把哭到昏厥的莫陵枫弄醒过来。清卿凭着在山上和绮川学来的那些皮毛医术,拿起银针手忙脚乱一通胡扎,也终于是看见师公睁开了眼。 “小书……你真的永远回不来了么” 清卿默默垂下眼睛。一旁的孔岳川,也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待得这泪人儿哭声稍歇,清卿便把那华初元年的冰雪一战,给师公从头到尾细细讲来。听罢,陵枫居然没继续哭,而是冒出一句:“我和你们一起。” 清卿与岳川面面相觑:“一起做什么” “去南林。”陵枫一字一句,“小生要杀了南箫!” 过一会儿,见三个人都不说话,陵枫用惊奇的眼光打量着三个人:“很难么” “嗯……”岳川摸着下巴,“南掌门被令狐女侠打得重伤,应该比十年前简单些。” 陵枫一拍大腿:“那就这么说定了!” 莫陵枫与清卿隔门所吹之器,是一截自己挖空了竹笋、打磨光亮的天然埙。摇曳的暗黄烛火下,清卿正抱着这大埙暗自出神。柳银环大登殿,也才等了十八年…… 一箫一埙,就这样分隔了二十二年。 正沉思间,忽听得厚重的脚步从烛花爆裂声中传来。在十年琴声中练惯了听音辨形的术法,清卿不用回身,心下自然明白来者何人。 “小黑将军”不动声色地走近,凑到清卿耳边:“有两件事,想告诉林姑娘。” 清卿抬起头:“安将军请讲。” 许是因为自己被清卿称作“将军”,安瑜苦笑着撇了撇嘴: “第一件,华初元年,瑜和我家将军也都去过。令狐女侠的尸身被南家人带走,据说葬在霜潭。” “带走尸身!”清卿险些惊呼出声,“南家人这是干什么” ——“下次见到南林父子,定要他们给个交代。” 绮雪在竹屋中的话语犹响在耳边。奇怪的是,清卿并不觉得自己胸膛中有股复仇之火在熊熊燃烧,而是平静细数着十年来的仇恨:夺箫、失谱、下毒、师父尸骨不全…… 安瑜见清卿走神,摆摆手:“第二件,八音会——不许姓令狐的人参加。” 清卿又是深吸一口气,睁圆了眼睛。 只见安瑜在暗淡的黄光下摊开手掌,一枚小小的布囊呈现在安瑜掌心。清卿伸手欲拿,安瑜却突然撤手,将布囊抛在空中。两只手同时伸向空中,清卿使出“撇”一笔,左手空出,向安瑜向上的手心打去。这“陆断犀象”一打,却打了个空,布囊离自己越来越远。 ——“原来黑将军是个左撇子。”清卿心下明白过来。 再抬头,布包已被安瑜牢牢握在手中。安瑜摇摇头,起身便走。 清卿再次站起,从背后向安瑜扑去。安瑜左手高举着布囊,右手挡架一拳,又将布包抛向了空中。这次清卿吸取教训,左手换作“捺”一笔,使出“崩浪雷奔”而迎上黑将军的硬胳膊。小黑将军微微一笑——右手轻轻拍落布囊,眼见着小囊便又要交替回安瑜左手去。 清卿也微微一笑,右手突然拐了个弯,换作左手,拦截在安瑜和布囊中间。原来不是“崩浪雷奔”,而是“百钧弩发”——右手虚晃一笔“折”。 布囊终于稳稳落在清卿手心。安瑜摊开手,默然出屋去了。清卿打开布囊—— 里面包着撕裂的一角青衫。 “救命啊!救救我啊——”凄厉的惨叫划破长街,浓烟滚滚升起。一女子红裳及地,吊在头侧的半截乱髻依旧缀着小瓣红牡丹。 清卿四人从“桑菊居”出发的第一站,便是南林夜半重地——蕊心塔。 桐油红漆铺展在足足一百层雕梁之上,屋角如亭翼翼,赤碧相间的琉璃瓦斑斓点缀其中。六根雪玉栏杆通天而上,长龙盘绕,纵是第一层的龙屁股,也有巧夺天工的雕花一层层绽开着长龙的尾巴。 立在正门口的两只灰白狮子很是雅气,此时,正一只嘴里叼着一串柴草,眼看着马上便要引燃地上干柴搭起的火台。 “好阿楼,再不说,你的老鸨母纵是有心也救不了你喽!” “我不说,我不说……” 红衣女子被反绑在木头桩子上,呻吟混在惨叫声中时断时续,四匹马不由得同时站住了脚。清卿环顾四周,大街人来人往,仿佛浓烟滚滚的火台就跟旁边开炊的包子铺没什么区别。甚至有几个裹着头巾文弱书生侧目相看时,老鸨还赔起笑脸:“吵着几位了,这就让咱家姑娘安静点。” 见清卿犹豫想要上前,孔岳川忽然拉住清卿马绳:“南林的地方,还是少些乱子。” “这火就要烧伤来了呀!” “嘘——”岳川压低声音,“跟林姑娘打个赌,末将觉得这火烧不起来。” 清卿斜眼瞟一眼岳川,岳川倒像是看过了四百九十九遍同一折戏,现在正在南林大街上看第五百遍呢。凝神于耳,清卿果然听得那女子火中叫到:“我说,我说便是了……”一边蹲下,哆哆嗦嗦地抽泣起来。 岳川斜着眼看过来:怎么样 清卿拽起马,低头默默走过这段路。刚拐进一条新巷子,清卿突然一脸兴奋地拍起手:“师公,你丢掉的谱子有着落了!” 莫陵枫眨巴眨巴小圆眼:“林儿你怎么知道我丢了谱子” “南掌门来要,师父又没有,你昨天没给我,肯定是自己弄丢了呗!” 这样一听,陵枫忽然搔搔脑袋:“小生弄丢的谱纸多了去了……自己哪里还能记住名字。” 岳川一听,微微笑着凑过来:“居士可还记得,自己在状元宴上,挥笔写下的《翻雅集序》” 莫陵枫歪着脑袋一想,突然跟定住了神儿似的。二十多年前的八音会状元宴,师兄弟三个人喝酒喝得烂醉摇晃,偏是众人把一根粗毛笔塞进自己手里:“状元郎给咱们写一个!” 那天,自己醉得连坐下,都要滑下椅子去。只好昏昏沉沉地趴在偌大的金边红纸上,一边打着瞌睡,一边半梦半醒,在自己压根赔不起的红宣上乱涂乱画。感觉手中的毛笔一下子被人抽走,自己才一个激灵立起身子。只见眼前仙子闭了月、羞了花,转身一瞬就飞进了月宫,耳边只留下一句软语: “这是我的毛笔……” 次日醒来,南掌门惊诧地问他,赏赐状元的那只白玉箫怎么不见自己嘟嘟囔囔了几句,只说是仙女带走了。众人追问,他便说,自己擅拿了仙女的毛笔,当然要把白玉箫赔给她。 同年再问,仙女是谁,莫陵枫嘴里清晰地吐出两个字: “小书。” 也就是说,《翻雅集》一开始,便不在师父手里 清卿暗自思索。若是师父没将乐谱和白玉箫一起带走,那必有他人在宴中,趁乱劫醉,将《翻雅集》带离睽睽目光之下。毕竟按着师公这样性格,就算醒着,也分不清那雪片般的谱纸,到底哪几张被人带走了。 “对啊!”岳川一拍脑袋,“其实看见这管白玉箫,我便该认出林姑娘的。” “那你们知道……”清卿竖起食指在淡唇前,“我刚才听见了什么” 三人面面相觑。 “我听见红衣服姑娘说,那本《翻雅集》,被她缝进、南林掌门、江夫人的——凉枕里面去了!” “这么远。”安瑜突然开口,“林姑娘怎么听见的” 清卿扬起下巴,“也不问问我师父是谁。” 安瑜苦笑着点点头,随即垂下眼:“那将军,现在要不要去南掌门府上” 不等安瑜说完,岳川便抬起左手:“不行。若是江夫人自己知道,前些日子拜访立榕山便没有必要……若是夫人自己不知道,一旦我们说出来,她哪里肯物归原主” 听得岳川一席话,四人相继沉默,的确没了什么更好的点子。 清卿忽然睁大了眼睛,一脸得意:“咱们偷!” “可以!”清卿本以为三人会一齐反对,想不到陵枫第一个便同意下来,“小生且去偷来看一看:若是小生自己的笔迹,那便要江夫人给个说法;若不是小生的拙作,就趁机摸清南府地形,日后刺杀南箫,指日可待!” 安瑜愣是生生憋着笑,转向岳川:“瑜听将军的安排。” 四人之中,唯有温文尔雅的孔岳川长得满脸正义,清卿忍不住在这双清澈的双眸前咽了口唾沫。漫长一瞬,岳川终于缓缓吐出一个字:“行。” 终于又迎来夜半,蕊心塔歌舞升平的时辰。清卿身穿大小并不合身的橙黄色长裙,踩起金缕屐,摇晃地穿梭在摩肩接踵的长街上。令狐清卿的体型算不上胖子,只是比之那些常年奏乐舞蹈的塔中姑娘,习术多年的清卿还是太健壮了些。 远远看去,安瑜小将军也一身金银贵气,玉佩香囊缠了整整一腰。三人已经在大厅里占好了一张圆桌,眼见清卿一进门,便和安瑜两个人扑向甜糕点,岳川忍不住做个口型: “喝点酒。” 清卿摆摆手:“不行不行不行不行。” 岳川不禁叹口气,又忽然笑起来:“咱们这幅样子,哪里是像逛花塔的” 头上的金钗险些就要滑落,清卿赶忙夹着糕点,用小拇指迅速推了回去:“我都穿成这样了,还不算……” 见岳川一个手势压下来,清卿便突然打住话头,凝神细听着门口:果然是红衣女子入塔而来。四人点点头,立刻分散到各处去了。 眼见红衣女子脚步轻扬地上了楼,清卿闪起衣衫,立刻跟了上去。分配给清卿的活儿,便是劫住眼前这位美人,把一来二去问个清楚。 上到二楼去,红衣女子袅袅婷婷转身进了房间,“咔哒”一声便锁上了门。清卿正握紧拳头发着愁,忽然见紧挨着红衣女子的房间开了门,里面飘出一缕橙色裙摆来。这女子珠翠满头,倚着几个幼龄婢女的肩膀下了楼。 眼见橙衣女子之装扮与自己的裙子的颜色极为相似,清卿一阵狂喜,风一般地溜进这间房,火速锁上了房门。 房中暗无烛火,唯能借着窗外一点光。清卿忽地大惊,竟是隔壁房间里,猛然传来“铮”的一声弦响。回响几分,那般不和谐的音调绝不是花塔女有意弹奏,更像是旁出意外,撞歪了丝弦,不得已发出哀嚎。 不知什么物件用力甩在了墙上:“阿楼姐,你这样当真对得起阿语妹妹” “我清白一身,有何对不起” “哼。”一个陌生的声音传来,“对不对得起,怎么去问问今早那把大火”一阵短暂的沉默,这陌生的女子声音继续道:“捏死阿语的白皮客人,我也不是第一次见。” 听见“白皮客人”几个字,清卿心里立刻绷紧了弦。 “总有一天,阿明我,要那人血债血偿!” 隔壁房门被猛地甩住。只是在乐舞热闹里,哪有旁人听得见清卿只见一抹黛绿身影扫过门外,顷刻便下到一楼厅堂,在人群中消失不见了。 “我要那人血债血偿!”清卿尚未从这句话中缓过神来,便听得一声凄厉的嘶鸣划过夜空,冲到窗外围栏边,却见方才那红衣美人正半个身子吊在窗外,目光凄切,眼见片刻之间便要坠落下去。 此处虽然只是蕊心塔二层,可好巧不巧,由于这类塔楼往往喜好一楼的牌面大厅堂,使得这二层足足顶得上寻常楼房的五六层高。看着女子只见擦过木栏杆,清卿想都没想,便探出半个身子,一个迅疾,便将那红衣人捞了上来。 万般不料,阿楼抬头看见清卿的脸,竟是愈加拼命挣扎,仿佛宁可坠地,也不愿被清卿救上去似的。 眼见这美人就快要把自己也拖出栏杆,清卿反手一撇“陆断犀象”,愣是强行将女子摆荡在半空中。待得她终于摇摆到自己双手可够的高度,清卿扎稳马步,一个蓄力,便像猴子捞月一般,强行将红衣阿楼给“撇”了上来。 谁知阿楼双脚刚一落地,楼下便是阵阵兵刃相撞之声:“什么人擅闯蕊心塔!” 第二卷 射雁第十五章 流星常伴 南家官兵一间一间地推开房门。来到清卿这间房前,伸手一推,发觉房门上了锁,登时便一脚强行踹开:“老实出来!” 尘土飞扬中,阿楼正衣衫不整,立在窗前。香气微喘,像是在高大威猛的兵头子面前,吓得红唇都没了血色。打头几个兵渐渐和善起来:“姑娘房中可来过客人” 阿楼颤抖着身子,摇摇头。 一帮粗汉慢慢点头,恨不得在阿语半遮半露的身子上多留恋几眼。看见阿语简直快抖得昏过去,一串大刀铁斧这才转向,冲着下一间房奔了过去。 此时,清卿正悬挂在窗外栏杆后的夹缝中,一根无色之线悄然缠绕在阿语的细嫩的脖子上: “你敢说出去,我就绞了你。” 待得一众兵老爷走远,阿楼仍是战栗不止、僵在原地。清卿想着自己已然悬到了窗外,倒不必冲进大厅,和南林的手下们打照面。于是手中隐线一拽,使个“竖弯钩”,将红衣阿楼生生从栏杆边上倒翻了过来。 眼见阿楼睁圆了眼、张大了嘴,眼看就要高叫一声,清卿赶忙腾出右手来捂住她嘴巴:“跟我走!”说罢,清卿从栏杆处撒手,挟着阿楼直接纵身而下。 从几十尺高处望下去,地面上的人群已然浓缩成了轰乱的彩色蚂蚁,撞翻的灯笼火烛也烧成一团。刚轻声落地,身旁的大美人“咣”一声闷响,重重砸在地上。就是这一瞬,楼围把守的一众官兵眨眼之间便围了上来。 清卿眼见来人众多,点起女子穴道,转身就跑。只见二人横穿长矛尖头,一橙一红左冲右突,迅雷不及掩耳地闪回大厅之中。刚一转弯,只见一张黑脸窜在清卿身前:“南府一切顺利,快!”说罢,安瑜扛起旁边的阿楼,脚下生风地冲出塔门。清卿不暇多想,立刻提起跟了上去。 街上人潮乱涌,蕊心塔乱成了杀人重地,披头散发、赤裸半身的男男女女皆是撒了鸭子般狂奔。听得耳边劲风刮近,清卿并没放在心上:逃命人群中,多几个会术法的好手也说不定。 不等清卿想完后半句,身后黑影一扫,还不及回手挡架,脖颈侧便被猛地一击。不待回头,小腿突然吃痛,膝盖不由得软了下去。一把明晃晃的菜刀夹在下巴上: “不现太平史笔。” 清卿到嘴边的喊叫声被强行咽了回去,只见安瑜和阿楼的身影在视线中越来越远。等二人终于凝成两个斑斓小点,清卿这才怔怔地道: “不辞水火微尘。” 回到酒馆,夏凉归把一碗温姜茶一把塞进清卿手里:“喝完了就出发。” 见眼前这瘦骨嶙峋的棋士并没有解释的打算,清卿仰起头,把那碗姜茶一饮而尽。随着冰冷的皮肤被这温姜茶一下子暖了起来,还不及把粗碗放到桌上,一件黑斗篷和一只狐狸面具便被夏棋士紧接着抛了过来。 “熬个大夜没问题。” “嗯。”清卿点头。 凉归关起店门,拉起清卿便走。出得几步,忽然停下,凝视着清卿双眼:“再说一遍。” “不现太平史笔,不辞水火微尘。” 远处火光熊熊,大店小摊都已被扫荡成一片废墟。凉归带着清卿逆人群飞速而过,进不得多远,便觉一阵热浪袭来。成群抱团的树木丛以各种奇特的形状卷曲着,噼里啪啦的火球四溅,人、兽、木的惨叫混成一片。 今天早上孔岳川的任务,便是在南府放一把大火,再护着莫陵枫进去偷谱子去。火光已然窜起,穿越几片火海,清卿和凉归身上的斗篷也都燃烧起来。只是二人移动迅捷,打个滚便一下子压灭了。 只是一路看见南家的老少奴仆挣扎着拍着火,清卿有那么一瞬觉得,自己提了个馊主意。 随着人烟渐渐稀少,夏凉归终于停下脚步。金光灿灿的南府大门矗立在火光中,七八尺高的门顶立着一块玉雕牌匾: “南府碎琼林”。 不知是珍稀的梨木还是红木吻着火舌,南府院里飘出阵阵沁人的香味儿来。清卿正欲跃墙而入,却见凉归将双手放在滚烫的金木门上,大力一推,名贵的巨人轰然倒地。不及思考,清卿便追随着棋士的身影,奔入茫茫火光后去了。 脆竹苍茫作响,吟诵着百年扎根的最后一曲灼烧之歌。竹林旁的木屋里,老妪浑浊的眼球扫视起身边朦胧一片。 南府纵是盛富百代,也买不来危难时刻的搭救之情。 老妪颤抖着手,直到摸索起身边干枯脆裂的竹简来。摸到心仪的那一卷,老妪淡淡抚摸着荒乞女破烂的衣衫和苍白的容貌。“几笔勾勒,便够众人学一辈子啊。”老妪心中暗自伤神,嘴角不由得轻松地上扬起来。 摩挲罢,千珊先生在断简上最后一吻,抬手一扬,将那竹简抛进了熊熊烈火之中。 夏凉归熟门熟路,直奔竹林深处的木屋而去。猛地撞开门,只见大火已然烧到榻侧,千百卷旧竹简静静躺在火苗之下。凉归奔向老妪:“千珊先生!千珊先生!” 老妪伸手,摸到了凉归脸上的狐狸面具:“你……不是南林的人。” 凉归不答话,见千珊怕是寸步难行,只好拉过老妪来背在背上。清卿见那满屋竹简堆积成山,粗略扫一眼,却个个画工精良,怕是弃之可惜。于是张开双臂伸手一捞,尽可能多地随意捧起一大堆来,紧跟在夏凉归身后跳跃着冲出了门。 待到火势渐小的僻静处,凉归放下老妪,从身上取下一块多余的黑斗篷,将清卿裹来的竹简一股脑包了起来。随后又从身上扯下几块布条,想要把老妪绑在自己背上。一路出逃,只听得老妪伏在凉归瘦小的脊背上,低声哼着歌:“清桃入风香,流星此夜长……” 虽听不大明白,但有一股莫名的悦耳感涌上清卿心头。 正手忙脚乱间,忽听得地面蹄声阵阵,一匹灰马从大火中冲了过来。清卿陡然一惊:只见马上负着两人,居然是孔岳川和莫陵枫。岳川立在陵枫身前,长弓搭箭,冷笑道:“夏棋士,别来无恙” 夏凉归摘下面具,把清卿挡在自己身后,扬起嘴角:“不巧将军的火,叫老家伙打了劫。” 不及清卿回过神来,岳川的箭头早已瞄准凉归的眉心。寂静火夜,千珊老妪独自卧在地面,好似炙烤的火海与眼前的刃光远离自己百里之外,依旧低低吟唱着:“起坐闻莺语,无处渡魂江……” 这阵调子,虽然心知自己绝对未曾听过,但清卿越是认真听,越是有一股悦耳的耳熟感掺杂在曲调中,扰人心中思绪作响。向马背上看去,正巧莫陵枫也皱着眉头,与自己一样困惑着这曲调的来处。 只见岳川一个旋子,翻身下马。夏凉归眼中冷光一闪,一棋一箭便交打在了半空中。 银弓银箭破空尖厉,不过几步远,弓弦的余音却响彻百步之杨。凉归的袖摆之下,同样是银光闪烁,黑白棋子交相辉映,呼啸而上。长箭碎棋訇然交手在一起,焦灼的大地隐隐摇晃。只听空中银光惊声叫喊,“砰”的一声,南林十里明如白昼,箭与棋恣意绽放着大朵流光之花。 眼见着胜负未分,岳川重新搭箭上弓,凉归待刃的棋子也已蓄势待发。不等二人再次回合交手,清卿攒拢了袖中大片棋子,一片噼里啪啦,便毫无章法地向着二人中心飞了过去。 清卿的暗棋来得突如其然,长箭银棋哪里还收得住只见三分飞器凌乱撞成一团,还有些清卿手中多余的黑白棋跑偏了线,孤独飞进火光隐隐的竹林中去了。见岳川向这边看来,清卿又是把手摆成了扇花:“不行不行不行不行。” 待得清卿摘下面具,岳川和陵枫才一齐反应过来,惊问道:“林儿” 不待清卿回答,千珊先生忽然在众人身后重新唱起了歌:“清桃入风香,流星此夜长。起坐闻莺语,无处渡魂江。” ……无处渡魂江。 阴森森的寒气顺着清卿后背一路爬到脑袋顶,深吸着热风凉气,莫陵枫忽然掩嘴大叫道:“这是我丢掉的谱子,是丢了的《徵篇渡魂》!” 听到陵枫喊叫,岳川只是微微一愣,登时回过身来,重新拉满了弦。夏凉归并无收手的意:“温掌门好大的野心啊!” 这下换作孔岳川懵了神:“这棋士不是来替令狐家抢谱子的” 心中暗想罢,眼见凉归袖中银光作闪,自己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登时挽弓长啸,任由三支冰箭冷冷飞了出去。眼见着又是一朵银烟花炸裂空中,身周火焰狂舞起来,远近的厅堂楼宇纷纷有瓦檐碎木滚落一地。 “轰隆”一声响,金碧辉煌的碎琼林大门颓然倾倒,眨眼废墟。 清卿徒望着岳川和凉归打起来刹不住手,纵是跺脚干着急,也没有丝毫用处。一时头昏脑热,突然跑到千珊身边:“老婆婆,快让他们停下来呀!” 千珊不回她的话,孤自唱着: “清桃入风香,流星此夜长。起坐闻莺语,无处渡魂江。” 这首《徵篇渡魂》在清卿耳边响了大半个晚上,已然是熟得快要吐出来。听见千珊唱来唱去,终究只有这一句,不由得心焦起来,捡起地上滚烫的石块,暗排并发,向着瓦岩废墟打去。 “清桃入风香,流星此夜长。” 夏凉归的棋子不同于令狐子棋之大多数。为增强对敌之杀伤,每一枚棋子上都有微小的利刃在闪着银光。陡然出手,空中的棋子竟像是自己长了翅膀,飞到一半,便拐个弯,撞进火里去了。 “起坐闻莺语,无处渡魂江。” 清卿不顾着二人马前打得火热,只是想赶在千珊之前,赶紧把那慢悠悠的后半句抢着用石头唱完。余光瞟见岳川快箭离弦,如喝醉了酒般摇摇晃晃,愣是从凉归眼前擦身而过,一头扎进土里去了。 见得此节,清卿不由得收起石头住了手。千珊的哼吟响在耳边,而回过身来,却见凉归双手抱住头,胳膊痉挛着,颤颤巍巍地倒在地上。 “啊啊啊——”夜空中接连长啸,岳川鼻血喷涌,一下子跌倒在马蹄旁。 陵枫傻了眼,赶忙上前,使尽全身力气大喝一声,硬把比自己大出整整一圈的孔岳川摔在了自己背上。“孔将军!” 清卿刚刚冲过来,便住了脚,不知该先帮着两边哪一个人。 悄无声息地,清卿的肩膀忽然被轻轻拍了拍:双眼无神的千珊摸索着上前,碰到夏凉归的胳膊,双臂轻盈一抬,便把个瘦骨嶙峋的男人举到马背上去了。 所幸几个人今夜都是一副不缺钱的打扮,行至一处偏僻的客栈,安瑜要下一间宽敞的大房,众人七仰八歪地便挤在一起睡下了。第二天一早,清卿提了早点回来,岳川和凉归还是相顾不言,只是隔着桌子坐在两侧。 清卿看看岳川,又瞅瞅凉归,端起碗,默默坐到二人中间的桌子头。 “胳膊外拐的小狐狸!” “走漏风声的小叛徒!” 二人心中各自默默想着,一群人低头扒着自己碗里的饭。莫陵枫见唯独千珊静坐着不动,不由问道:“先生可是没有胃口” 千珊端坐桌前,嘴角含笑,浑浊的双眸望向远方。 坐在千珊身旁的凉归略感不祥,伸手想要扶着千珊后背,却阻不住白发苍苍的女先生猝然向后倒去。 众人哪里知道,为了吟唱那首《渡魂》而耗尽一夜气力的千珊先生,就那般将平生功力,在大火中付之一炬。支撑着她把南林的两个孩子教导成人的术法秘籍,不过是一位隐逸桑菊的颓书生,醉酒后丢失的一页残谱罢了。 终于,以南林中心化为一片废墟为代价,莫陵枫所散失的《翻雅集》,找回了一首《徵篇渡魂》。 离“八音会”开始还有五天。 夏凉归收拾起坍塌酒馆中仅剩的些值钱瓶罐,一声不吭地不知往何处去了。临走前,只留给清卿一句话: “上次见令狐掌门,是在南箫老儿的生日晚上。” 庆幸昨儿个后半夜下起了雨。踏过坑洼不平的烟尘废墟,满是泥泞的残破街道蹭脏了清卿明丽橙黄的裙摆。不夜的蕊心塔度过了一个最难忘的不眠之夜,竟是有花头女子倚靠在倒塌的木梁子上,任凭跳蚤爬虫缠住了自己瀑布般光亮的长发。 四人趟着泥水,千珊先生就像个熟睡的孩子,安安静静地趴在孔岳川背上。走到离南府稍近的一宿民庄,岳川蹲下身子,向一靠在墙边的老人问道:“老人家,昨夜南府的人都去哪儿了” 老人正孤自嚼着草,抬起堆满皱纹的眼皮:“自己家里的牛跑到哪儿去,我自己都找不着;这南府的人去了哪儿,我就更管不着喽!” 无奈,岳川负起千珊,重新站起身来。 刚抬脚要走,老人忽然晃着脑袋:“昨晚跑不出去的老家伙们,都埋在林子一天坑里面了——少爷小姐几个快些去!晚了可就没位置啊。” 听见这话,岳川望望安瑜,清卿望望陵枫,不知该如何是好。像是下了决心似的,岳川忽然迈开步子,提起一口气便向着林子后面走。其余三人见状,不说什么,便相继跟了上去。 只是到了那天坑,清卿才不禁立在边缘,拼命抑制自己飞速加快的心跳声。莫陵枫刚刚探出半个脑袋,便“哇啊”一声叫唤,缩到三人之后去了。 清卿不由重新凝视起坑底:散了架的白骨噤声沉默,剩下些几乎完好无损的木钏玉镯在替主人低声诉说。经历着完全露天的日晒雨淋,一些残肢断臂,已然和土壤树根融为一体;只剩下些新来的“客人”,干瞪着眼、大张着嘴,迎接天公隐隐微雨,来倾听自己生前无人倾听的不甘心。 千珊先生垂着胳膊于岳川胸前,轻得像是一缕细羽,便是一阵林中风,便能将这副躯壳带到另一个世界去。 自己还在立榕山时,清卿便曾听子琴讲起:“先生”二字,需担得起“达者为先,师者之意”。如今当世的四位先生,南林一位,便要躺在这载满无尽回忆的天坑之中了。天坑中千百身躯,灵魂远走,只好徒留空壳于此,也算是和古木老鹫做个伴。 清卿还记得《渡魂》中的词:无处渡魂江。 心无未尽,四处皆是来生。清卿束手合起眼:愿流星常伴,清桃仍香。 想到此处,清卿忽然想起,西湖不是也有三位先生毒剑长刺的箬冬箬先生、谷中相救的罗亚罗先生……“宓羽三天客”似乎一直少着一人。 清卿静悄悄走到陵枫身后,低声道:“莫先生” 莫陵枫一下子受惊,猛然跳起,捂着心口道:“不是我啊!” “不是师公什么” 重新将视线转回深埋浅尸的天坑里,陵枫深舒一口气:“小生既然成了林儿师公,便不再是宓羽西湖的先生了……” 第二卷 射雁第十六章 千里点叶 “宓羽天客有三个人,这可是我亲耳听师父说的。” “现在只有两个了。”陵枫答罢,转身便要离开。不等孔岳川开口,便接着道,“不用猜,江素伊夫人肯定是去霜潭了。” 霜潭位于南林地界,取于“日月玄霜”之名,夏潭名“玄”,冬潭为“霜”。比之于玄潭静流常年不老,纵是极寒深冬,也从不见湖面冻结;霜潭却是冰层厚积,百代百世,无人见过它春暖河开的模样,只是一层层冰花,年年开得千姿百态罢了。 直到这次登船,清卿才算得上是踏上了去南林的路。 如今快舟上,只有孔岳川、莫陵枫、令狐清卿和安瑜四人,以及岳川那匹名叫“水晶”的灰马。一路向南,空气中明明是愈加凶猛的秋老虎炙烤着几人皮肤;却见水面愈发冻结,纵是迎风快船,也不免遇到些浮冰的碎渣子。 几天下来,清卿晒得快要像安瑜那般黑,水面的冰层却是越来越厚。终于直到一天一夜,小舟撞上厚厚冰层,坏了船头,卡在茫茫冰面,一动也动不了了。 水面虽已都冻住,空气却不觉得寒凉。因此即便几人都没带冬衣,也不是什么要命的大事。“想不到今年结冻来得这样早。”孔岳川摇摇头,拿起木头桨,一下一下奋力砸着冰层。清卿看看左手手掌,葫芦瓶中药粉见了底,自己虽是省着吃,也敌不住伤口渐渐凝出黑血块来。只是悄悄握起拳头,不让大家发现罢了。 离八音会开始还有三天半。 眼看着小小叶舟在这天不见人、鸟不拉屎的地方困了一天多,却连半寸也没挪出去。岳川只好想了个办法:用麻绳拴住最轻的那个人,放到远处去凿冰。自不多说,清卿撕开那橙丝裙下摆,纵身一跃,便出了舟头。 幸得清卿那白玉箫是真好用,清卿把箫尾握在手心,猛力向下一锤,听得土龙钻地声响,一大块浮冰应声剁离,再加上清卿乘胜追补几箫,硕大的云朵冰面顷刻碎成了蜘蛛网状的结块。 安瑜终于来了摇橹的劲头,随着清卿破冰的步伐,乘着三人一马的船,分分钟便划出一里来远。 到得黄昏,三人皆是饥肠辘辘。正待歇息,江面忽然飘来几串乱枝浮叶来,陵枫“嚯”地站起:“瞧,那便是陆地了!” 清卿伏在冰面上,抬头一看,果然是长岸覆江,甚至还有隐隐炊烟若隐若现。按这个速度,明儿个一早,便能靠到岸边去。 远处不仅是卧桥长堤,更有着点点人影闪烁左右。 远远江风传过来,熟悉的嗓门攒足了力气,远远高叫过来:“令狐女侠,你师姊等你许久了!” 听得这句话,清卿只觉像是五雷轰顶,一下子砸在自己头上。仰头一望,纵是那身影只有米粒般小,清卿也一眼认得出来:长鞭蟒纹,紧紧缠在少女身周,不是绮雪又是谁! 再看向绮雪旁边,清卿可终于回忆起来,这声高叫的主人,便是玄潭外围,打过个招呼的雀师傅。 顾不得那许多,清卿抽出木箫,起身便要向岸上冲去。 “回来!”不及迈出大步子,一骨折扇搭在肩头,“我去。”话音未落,岳川已然上马,水晶长啸一声,四蹄生风地冲了出去。 冰层时隐时现,四人之所以不敢下船上冰行走,便是担心冰面厚薄不一,一个闪失摔进水里。如今,岳川见清卿神情,果然是她师姊被挟持着,不知雀师傅又在打什么主意,只好不顾一切地飞奔了过去。 只见灰水晶好似离弦之箭,带着与夕阳融为一体的残影,四蹄无声地踏在冰面上。眼看着结实的马蹄一步一步凌空腾起,当真仿佛天马一般,快要跑得飞了起来。 岳川引弓上箭,瞄准那水滴大小的远处人物,“铮”地出一箭,拿刀抵在绮雪脖子上的无名小卒应声倒下。雀师傅眼见不妙,赶忙让两个护卫挥起铜锤立在身前。岳川哪里管他,一次性三箭上弓,便如疾鹰展翅,扑向雀师傅身前。 左护卫刚举起那半人高的大锤子挡在身前,却不料岳川之箭在半路自行拐起弯来,绕锤而过,瞬间扎穿肚皮,肠肠肚肚都被觉了个翻天覆地;右护卫见势不妙,不敢原地躲闪,便把铜锤挥舞得虎虎生风。正筹谋如何将飞箭打开,不料一下子右臂一痛,原来是来箭结结实实,扎到了自己肩膀上。 只见最后一箭迎风呼啸,顺着绮雪飞了过去。 不及绮雪心中大惊出声,箭头便擦着身侧飞到一边,身上的软鞭应声而落。 其他弓箭手看见孔将军这般骑射功夫,哪里还敢玩儿命硬碰,一个个趁着雀师傅顾接不暇,扔下铁弓铁箭跑走了。绮雪拾起软鞭,不敢耽搁,在那受了伤的两个护卫脑门各补了一鞭子,便纵身上冰,恨不得插了翅膀,向着岳川飞跑过来。 岳川伸手,就在那不及几步远便能捞到绮雪的位置,灰水晶一声惨嘶,竟是冰层震裂,连人带马,翻到水面下去了。 “将军!” 雀师傅正吓得魂不附体,眼见冰上人仰马翻,不由得大喜过望,一步步踏冰而来。虽说绮雪自己没见过清卿和雀师傅交手,险些输得没了性命的场景,却也知道自己的本事差着几分。不敢停歇,喘着粗气一步步迈向小舟。 清卿眼见大事不妙,和安瑜对视一眼,忘了莫陵枫跑不快的事实,丢下师公,双双奔上前去。更不妙的是,绮雪还没跑到半路,就被雀师傅揽住腰身:“令狐小妞儿,乖乖跟师傅回去啊。” 眼见冰面半中间那深幽幽的大洞毫无动静,连个水花也溅不起。清卿纵然恨得咬牙切齿,也不敢轻易在绮雪身前抛出棋子去。亏得绮雪也不是个善被欺负的主,虽然全身被制,软鞭绕手,向后便劈。 雀师傅哪里会防不住这一招,忽地跳开去,借着鞭风抓住鞭头。手腕一抖,绮雪吃不住劲,鞭柄脱手,只觉得半身胳膊又麻又疼。 眼见雀师傅将长鞭反身甩过来:“小妞儿不乖,师傅便要惩罚惩罚你!” 绮雪跑得再快,哪里有破空长鞭跑得快刚刚回过头不及抬腿,鞭柄已然够到主人耳边。未及绮雪反抗,俨然见着跑到不远处的清卿倏地停下脚步,嘴张开到一半,不可思议的光芒在双眸中闪烁。 绮雪愣在了原地。与此同时,忽然听得身后冰层碎裂之声,马鸣人啸同时想起,只见灰色的水晶跃水而出,仿佛乌云浴泉一般,踏着浮冰便蹬出水面。不及雀师傅反应过来,一人一马早已立在身后。 像是做梦似的,雀师傅犹犹豫豫地开了口:“孔将……”眼看岳川拿弓弦在他手腕上一击,雀师傅鞭头脱手,倒是鞭柄又不偏不倚地落回绮雪手中。 不敢耽搁,岳川一把将绮雪拉上马,众人向着小舟又全力奔回去。刚跑出个几步远的陵枫喘着粗气,只好憋起通红的脸,一路哈赤哈赤地重新跑了回去。 一上船,清卿便抱住绮雪的脸:“伤着没有” 绮雪摇摇头。 “怎么回事” 自绮雪与清卿两路分手后,绮雪总觉得,南林的恩怨与人家西湖无甚纠葛,清卿半路打劫人家公子的行为实在说不过去,便将清卿和温黎的去路如实告知了李之雨。之雨急着上岸,要去找孔将军借人马,不料绮雪脚步一慢,没能跟上新船。 这一没跟上,便被埋伏在大船夹板里的雀师傅捡了现成。 岳川听罢,低头歉意地笑笑:“李女侠做事总是欠稳妥,末将且替她对不住令狐姑娘。”说罢,又转头向清卿道:“林儿,你劫我家掌门公子做什么” 清卿被突然一问,顿时语塞,过了一会儿低头道:“找个人质。” 岳川顿时严肃起来:“你想威胁温掌门” “……”清卿默默点头,“因为碧汀毒的解药。” 一听见“碧汀毒”三个字,船上几人瞬间倒吸一口凉气。岳川纵是暗骂箬先生行事冒失也无济于事,只好摊开来清卿的手掌,见经脉尚未坏死,这才微微放下心。 有绮雪在,岳川便不让清卿再碰破冰的活儿。待得星辰困倦,几人才靠到岸边。雀师傅的身影早已不见,若非担心冰层上危机四伏,众人岂能放任雀师傅跑掉 上岸,弯月稀微,绮雪拉住清卿的手:“待我与师姑汇合,大家一起来找你。” “嗯。” 清卿离山时,令狐鬼似乎也给令狐子画派了任务。还来不及问,绮雪的身影便已消失在树林水影之后了。 在八音会开始的最后三天,三个人跑前跑后,生怕清卿一个闪失,引得毒发不妙。清卿本就因为打劫了温黎的事,心中隐隐不安;另一方面又暗自觉得,太师伯已经把自己的伤口治好了个八九不离十。所以,当岳川提出让清卿一路骑着水晶上路时,清卿又是愧疚、又是无奈:“将军,我手受了伤,也不影响我用脚走路啊。” “不行。又不是所有人都有令狐掌门的运气。” “师父什么运气” 岳川忽然不自然地咳了两声:“八音会上见到令狐掌门,林儿自己去问便是了。” 到得八音会前一天,熟悉的山路终于跃入眼帘。莫陵枫杵在悬崖和峭壁正中间,双腿抖得比温黎还厉害:“你们三个是不是岩羊啊!” 清卿还没转头,又听见头顶一声呼喊:“林儿,和末将比试比试!” 一听见孔将军叫唤,清卿仿佛猛虎归林,一心只想着要和岳川争一争脚力,哪里还能记起师公来几步上跃,登时便消失在了陵枫的视野里。安瑜吊着身子,伸出一只乌黑的手:“居士胆子大些,今晚还能在南林蹭一顿饭。” 快要到得山顶,清卿忽然感到石体隐隐震动,阵阵水流的清爽扑面而来。等在最高处的岳川合起折扇,让清卿抓着扇骨一头,银袂飘飘,将她从最后一步拽了上去。 只见乱山残雪,冰月满衣。环潭清霜不夜,若水作花无同。淡淡玉盘倾光,洒在清卿有些狼狈的长裙上,清卿方才感到缕缕寒意围绕身周。安瑜和陵枫也相互搀扶着登上山顶来,见此一见堪恋的冰雪绝景,不由得静静矗立危石之上,大口大口地将这至纯至净的空气和月光,一同吸入口中。 三人向潭边灯火聚集处走去。各门各派、大家野路都已聚齐了人,只等着明日“八音会”一展拳脚。四人寻得美酒肥肉坐在一起,相视一笑,便同时举起了杯。 一路走来,清卿闻遍了大街小巷的酒香,实在是怀念立榕山上,趁着醉意“乌鹭瞎飞、木狐没地儿藏”的那一夜晚。此刻见大家一同举起小巧的酒杯来,便也悄悄忘记心中愧疚,将火辣辣的烈酒一口灌下肚去。 偏是莫陵枫要冒出一句:“林儿,立榕山什么时候准许弟子喝酒了” 岳川白他一眼:“便是居士会扫兴。来,末将敬诸位一杯!” 见孔将军举杯,安瑜不由分说,也跟着举起杯子。陵枫看见自己单单一个被落在后面,不服气的很,急忙要赶在师侄女前面再来几杯。烈酒醉人,想着明天的盛会,小盏没来几轮便住了口。 陵枫摇晃杯中酒液,那轮弯弯的玉轮正巧映在小小杯中。 清卿学着他的样子,也盛出一杯来,逗着这只可人的玄兔玩。半晌,清卿问陵枫道:“师公,你在想什么” 陵枫望着杯口出神:“想你师父呀。” 少顷,陵枫问道:“你在想什么” “我也在想师父呀。” 不现太平史笔,不辞水火微尘。 灵灯节至,竹影碎斜,立榕山古木方抽出点点新芽。两个不及弱冠的青袍少年闪在树林阴翳下,弦剑双子,惊飞了清晨的匆匆鸟鸣。 站在少年们对面的,是两个年纪稍长的黑袍男子,长篷的阴影盖住了脸,依然抵挡不住悠悠杀气,在袍下双眸中若隐若现。两个少年气喘吁吁,豆大的汗珠滴滴掉落在陈旧的青袍上;抬起头,汗水却洇出两张咬着牙的倔强脸庞。 持弦剑的少年,剑头已然软下,唯独那超越年龄的冰冷眼神,震得其中一位黑袍客住了手。他身后的师弟趴在地上,黑白棋子散落一地,却愣是被他与血迹和泥土一起攥在手心。 “我师妹还在山下,谁都拦不住我!” 黑袍客人许是看见气力耗尽的少年,奇迹般重新抖开了剑刃,便轻轻垂下自己的阴阳剑,道:“令狐掌门默无声罢,已然不是琴少侠下山的时候。” 少年不语,环顾周身,那朵蓝色烟花遥遥震荡着这里的山石草木。未及涌出一口黑血,青袍少年终于吼出声来:“你们两个来此作甚,莫先生呢” 持阴阳剑的黑袍人一听此话,剑身翻起,剑尖一下子抵住这少年喉头,将他牢牢撞在身后大石上。不料少年虽口中涌血,那双刺骨的冰寒目光依旧直直迎了上来:“我以立榕山令狐氏新一任掌门的身份,命令莫陵枫——前来见我!” “哈哈哈哈!”这黑袍客人仰天大笑,“‘宓羽三天客’只奉西湖温掌门的命令,不听令狐掌门的意!”不及笑声止歇,忽然剑尖回转而不回身,竟背着手向身后刺去。 爬在地上的另一少年早已悄悄站起,拖着滴血的大腿,一步步悄然向这来客逼近。一排黑白影整齐飞过,客人连头也不回,一招“盲棋”,便豁然破了他“乌鹭横飞”的阵,径直点向少年沾满斑斑血迹的胸口。 “棋!” 弦剑少年不知怎的,突然来了气力,闪电般从黑袍客人身旁窜出,弦剑竖起,牢牢挡在师弟身前。只见阴阳剑尖头微微避开弦剑剑锋,“咝咝”几声递出,双剑剑身刹那摩擦而过—— 随着少年“哇”一声,吐出鲜血涌涌,身后执棋的师弟方才猛然爬起。定睛立起身子,眼见师兄心口,大朵大朵鲜血红花绽放不停。 客人面无表情地用衣摆擦着剑身:“掌门的‘高山流水’,在下领教了。” 清卿隐身在竹林身后,捂着嘴,丝毫不敢眨眼地盯着远处,阴阳剑锋上已然闪着“碧汀毒”的微光。身子明明已经抖个不停,双腿却一动也动不了。 那黑袍男人似乎并没有收剑的打算,却忽然被旁观的另一同伴抓住了手腕。眼见二人的身影踏出榕林,向竹影中走去,清卿的胸口拼命欺负着,一阵钻心的疼痛,刺得她喘不过气。 “师父!” 霎然睁开眼,寒风阵阵,宛若冬日般的阳光把眼球吹得生疼。 安瑜乌黑一张脸,忽然咧嘴笑着,出现在蓝白色的天空背景板上,把清卿吓了个灵魂出窍一半中途拽回来:“已经开始了” “没呢。”莫陵枫也凑过来,彻底把清晨的阳光挡了个严严实实,“孔将军去为你二人作推荐,林儿和安将军——就准备着一展拳脚!” 第二卷 射雁第十七章 夺箫入水 清卿见岳川不知去了何处,只剩下师公和安将军,坐在一旁,闲来无事地打量着白日霜潭光景。想来分别已久的师父就在附近,清卿不由感觉自己的小心脏,开始扑通、扑通跳了起来。 山坡下,众弟子的呼声渐渐热闹,只见众人拥簇着一佝偻着后背的壮士老汉,满面春风地便向潭心亭走去。老者一边和各门各派的弟子打着招呼,一边步履缓慢,等着三四个侍女左环右抱,小心翼翼地将他扶到一把刻齐了缀花浮雕的金木椅子上。 见老人腰间挂着白篪,清卿心下想,这便是南碎琼林的南箫掌门了。 正奇怪着掌门夫人江素伊的去向,忽的又是一个熟悉的背影映入眼帘。与南箫的热闹光景不同,温弦不过一箬冬随伴,长发松束,悠闲地漫步在潭边雪地上,活脱脱像个第一次见世面的年轻弟子。 见安瑜和陵枫都没注意到自己,清卿穿过人群,混在来来往往的弟子中,走到温弦身后:“立榕山令狐清卿,见过西湖温掌门。”说罢,一揖至地,深深行个礼。 本以为温弦回过身,象征性的笑笑,总还是免不了的。谁知这温掌门与箬先生对视一眼,像是被刚出锅的红薯烫到似的,吓得着实不轻。 “清卿”见令狐少女默默凝望,温弦终于开口,“你师伯和师姑呢” 一听此言,清卿心理“咯噔”跳了个猛,只怕知道自己猜中了十分有九,便下巴扬起:“掌门如何知道,师父不在弟子身边” 箬冬的右手悄然按在阴阳剑剑柄上。温弦笑着叹口气:“我本该早些告诉你,八音会,现在还不能让姓令狐的弟子参加。” “是么”清卿终究是按捺不住冷笑,“掌门告知我师父在何处,弟子立刻离开。” 温弦眼见清卿纠缠不止,愠怒地瞪她一眼,拂袖便要离去。谁知清卿忽地窜出一步,一把揪住温掌门的袖子:“令狐掌门在哪儿!” 清卿一时提高音量,加之山上习术,内力基本功打得十分扎实。这一喊,引得不少闲人纷纷驻足,都向着这边望了过来。跟在父亲身边的南嘉宁闻声赶来,见着清卿,不由睁大了眼睛:“是林姑娘” “她不姓林。”温弦冷冷道,“这是立榕山令狐氏后人。” 南嘉宁一听这话,脸上顿时左右为难。许是记着清卿相救温黎公子的事,嘉宁便低声在温弦耳边悄语了几句。温掌门像顶了一张假面面具,沉默听完,依旧转头向着清卿:“先离开这儿。你师父的事情,弦与南掌门……” 话音未落,忽然一柄熟悉的兽骨扇,搭在清卿肩头:“不必离开,就在这里。” 孔岳川“啪”的一声收拢折扇:“既然令狐掌门不在,便由末将来越俎代庖,推荐林儿参加便是了。”不待温弦摆出那条熟悉的无文规矩,岳川紧接着又道:“请教掌门,八音会中的‘四器八音’,是哪四器” 即便是仍在襁褓中的婴儿,也知道“东琴、西筝、南箫、北笛”的名声如雷贯耳。 此刻再看向素来和善的温弦,心中怒气已然显跃脸上。 众弟子脸色皆骤然结固,都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心下默然盘算着,孔将军这天大的冒犯将要如何收场。不知怎的,杂乱人群中央,忽然自行让出一条道路来。道路起始,一白衣少年负手而立,精致的白篪背在身后,大踏步地带风走来,而路的尽头直对清卿。 凝视许久,这白衣少年的脸,与先前见过的南嘉宁十分相似,只是少了眉心一颗黑痣罢了。便是这一瞬间,蓝色烟花、纵马追逐、清灵落水……一幕幕画卷终于在记忆中铺展开来,摇动着清卿心中点点仇恨的火星。 少年也在用相似的眼神,沉默地大量着她。少顷,突然开口:“不必温掌门劝你走。十年之久的恩怨,这次也该有个了解。” 人群一下子像是烧开的温水——炸了锅:哑了十年多的南嘉攸,就这样说出自己埋藏心底的第一句话。 有几个与南林交好的门派弟子,更是惊得快要把眼珠子掉出来。 岳川搂着清卿肩头,忽然感到自己温凉的掌心下,炙热的身躯已然微微颤抖。生怕清卿再说出什么少年意气的话来,没了收场。于是翩然笑道:“那就场上见。”说罢,转身便将清卿拉远了人群。 “华初十一年,碎琼南林。八音古调,四器之初。八音会第一试,于此霜雪溶窟,选拔术法出众、可穿窟而过者十名。” 自己也不知为什么,清卿便已然陷入被一片漆黑包裹的重围。入窟时,清卿尽可能长地深吸一口气,随即便夹杂在百名弟子狂热的人流中,堕入溶窟内无尽的黑暗之下。此地名“霜雪溶窟”——这是朦胧记忆中,岳川告诉自己的话。 若说此地有一物要把清卿吞没干净,那便是——“水”。 极净极寒、极澈极冰的水。清卿自小长于高山深谷,再陡峭、再光滑的崖壁,也敌不住一派墨染般的“笔阵轻功”。可说来蹊跷,清卿已然十五有余十六不足的年纪,见识江湖百般音律术法,唯独没学过水性。 潭水刺凉入骨,清卿憋住一口气,尝试着睁开眼睛,向上看去。 暗黑的水下茫茫无际,只有顶头远远一丝微光穿冰而过,缕缕耀眼。不由分说,清卿攀援起潭边冰岸,手脚并用地往上爬。 外侧的衣角被水草缠住,清卿丝毫不在意,想着一边上爬、一边撕扯开便是了。谁知这一上,竟然拽不动。重新奋力上跃,忽地是半边身子一下歪坠,冰岸尖角割破了手,霎时间重新向潭底坠了回去。 越往下,本已刺骨的水温更是凉得扎人。伸手奋力一扑,身边那股力量竟消失得无影无踪。眼看着一口气便要吐掉大半,清卿浑身颤抖起来,挣扎着,向岸边挪去。 挣扎良久,清卿却发现,自己已然漂浮在潭中,四处皆是霜雪沉水,连块坚冰也摸不到。 火热的泪水划过脸颊,清卿一下子涌出哭腔来。然而自己不能哭、不能哭……放眼皆是黑暗,连奔涌的热泪,也被潭水的寒温一滴一滴夺走。 清卿闭上眼睛,想把憋着的一口气就此吐出去。 “不行。” 温如清茗的声音悄悄在耳边想起。水下奔流嘤嘤作响,连靠近水面处的撕打声都听不清。只是这悄然而近的嗓音如此熟悉,清卿不由得把那口气又憋了回来。 “清卿,仔细听。” 循着声音的指引,清卿沉下心来,不顾窒息的痛感要迸裂胸膛,也全力凝神于耳,默默倾听起水下的旋律来——宫、徵、羽! 冰潭之曲悠悠涌上清卿心头。有如苍茫烈风在竹林中缠绕,立榕山上的晨光,重新占据了清卿的眼眸。便像是十年之间于山顶闭关苦练一般,环绕清卿的浪涌渐渐凝集成琴弦音阵,为冒失闯入的陌生人,唱起一首霜潭之歌。 宫、角!琴阵在清卿心中渐渐开始旋转……只见木箫竖起,清卿全力下压于水波,一式“万岁枯藤”,便将自己从潭底的污泥中拔了出来。 温热的水流重新裹满全身。与潭底相比,潭心处的冰泉已然像是一池热水澡。憋闷许久的清卿终于克制不住,一口气长舒,奋力向潭面冲去。 冻僵的双腿挣扎着蹬出时,千钧一刻,却又一股水流骤然袭来,一下子压沉了清卿全身。还不及回头一看,清卿只觉得自己细嫩的脖子猛然被水草之物缠绕,竟是被迫张大的嘴,一大口冰水瞬间涌进胃里。 此时的清卿已然顾不得招式有序,双手乱挥乱舞,身子却沉得向铅石,眼看着自己离潭面那道光越来越远。 那紧紧的扼力依然死命缠绕在自己的脖子上,鼻腔中涌呛的冷水硬生生倒灌进了身体。视野一片模糊,正待清卿就快要睁不开眼睛之时,自己侧腰却忽地被猛烈一击,逼得清卿捂起小腹,在水下像个圆球一般部分天地地翻滚起来。 一瞬间,两只手同时碰到了清卿腰间——那支白玉箫。 除了清卿冻到麻木的手指,另一股手掌中的力量仿佛比清卿足足强了几百几千倍,依旧坚硬的木箫挺立起身子,在这苍茫潭底摇摆不定。清卿铆足了全身力气,只觉得箫上音孔一节、一节地从手指尖滑落下去,空寂入水,热泪不由得再次涌上眼眶。 “记住——”茶茗之声再次传来,“眼泪和脾气从来都不是什么厉害本事……” 听见师父的话,清卿反而哭得更凶。眼见着自己手中只剩下最后一节箫身,清卿心中狂烈叫喊起来:“否则令狐万千弟子代代习术刻苦,是为了什么是为了什么!” 便是与此同时,木箫脱手,一袭白衣向闪光处奔去,留下自己重新坠入潭底。 潭底的水不知为何,一下子温暖起来,争先恐后地向清卿身侧包裹而来。潭底真美啊……有纷飞的木樨花,有粉红的灵灯裙摆,有师父如玉如琢的抚琴背影,还有那四季分明的斑斓的立榕山。 “清卿,等师父回来。” 还是那温润的暖茗,一下子包裹起自己冰冷的全身。方才险些陷入沉睡的心脏,就是在这声呼唤之下,重新跳动起来了。 “师父!”不顾身周冷却,清卿忽地猛醒过来,任凭冰潮重新刺破自己冻僵的指尖。就是在这一瞬,无名谷的冰雪、立榕山的海潮重新在清卿心中奔涌而过。师父,立榕山的令狐子弟,绝不是为了丧命在离家万里的霜潭泥底! 清卿咬紧了双唇,向着白玉箫和陆地的阳光,闭起眼拼命奔去。 明明是正午十分的冰天雪地,潭边岸上,却热得诸人汗流浃背。谁也不清楚,此刻究竟是岸上的人更紧张些,还是水下的人更恐惧些。 平静的冰潭一言不发。一跃成名也好、命丧潭底也罢,古老的霜潭许是被千年寂静耐久了性子,无论烈阳如何催促,就是沉默不说话。 便是在这炙烤的阒然中,冰下一阵轻轻叩击声传来:“咚、咚、咚!” 不必多讲,自然是率先进窟入水的弟子,即将便要破冰而出了。仿佛囚禁多年的困兽终于获得永久的自由一般,百无聊赖的各派掌门纷纷起身,争先恐后地望向潭面,寻找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咚、咚、咚!” 纵是深深陷进侍女臂弯的南箫,此刻也忍不住从靠枕里探出身子,盯着白白冰雪,咽了口唾沫。 只听得“哗啦”一声,一条凌空直上的淡蓝水龙炸开冰层,破天而出,訇然从撞裂开的冰洞处掀开一大片水花。水花吐出冰珠,四散着,向人群扑了过去。不待入空的潭水重新凝结,烟雾散去,白衣少年用白篪撑着地面,缓缓站起身来—— “好!” 人群“轰”地像春日的爆竹,刹那间乐开了花。连坐在树下年有古稀的老者,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猛然站起,虽人群欢呼起来。 温弦起身,来到南箫身旁鼓着掌:“恭喜南掌门,嘉攸已是第一场头名了!” “乱说乱说。”南箫不住地摇着手,脸上得意却怎么也藏不住,“犬子胡闹,丢丑啦!” 不及人群高兴个畅快,只听熟悉的“咚咚”声响再次传来。 与嘉攸的破冰不同,这阵子响动,宛若高山雪崩,灵灵然细微悄响,冰层无声寂静之时,已然撕开一道硕大的豁口子来。紧接着冰花破水,竟是一妙龄少女挺身而出,一个旋子便飞到冰层上来。 这少女十八九年纪,结了寒的长袖湿湿嗒嗒地垂在冰层,冻僵了的小脸却还红扑扑的。 这是谁一时间,大的小的、老的少的,纷纷交头接耳起来。南箫和温弦细细观察着少女微红的脸颊,却都在记忆中搜索不出来。 只见少女收拢长袖,上前一步抱个拳,神色稚嫩却声如洪钟:“北逸鸦漠掌门即墨瑶,在此向诸位前辈见礼!” 听得“逸鸦漠”三个字,人潮猛地向潭边涌去:西湖安家的长枪爷爷眼睛快要眯成绣花针,揪起一大把胡子愣在原地;蕊心塔五颜六色的姑娘即使涂了厚重的脂粉,也掩饰不了自己脸色青一阵、白一阵;还有南林江氏的男人女眷皱起眉头咬紧牙,恨不得立刻冲上前,把这娇蕊似的小姑娘生吞活剥成碎片…… 谁也想不到,北漠掌门即墨恒暴病身亡后,留下的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儿。 南嘉攸上岸之处,便离得即墨瑶不远。嘉攸见自己家、别人家的看客都纷纷乱成了一锅煮开了的粥,倒也是反应迅捷,立刻回身,飘飘然见一礼:“南林弟子南嘉攸,见过即墨掌门。” 瑶姑娘脸色绯红,还不待答话寒暄,便只觉得脚下隐隐欲裂,熟悉的“咚咚”声突然再次传来。听见冰层隐隐作响,众人立刻从方才的震惊中回过神,重新开始好奇:不知是谁家争气弟子,便要第三个破冰,来争夺这第一场的探花之名了 不同于先前二人出水之时的惊心动魄,第三人只是中规中矩,在冰面上飞出不少冰碴子,破开了个水色粼粼的冰洞来。黑色身影纵身跃起,湿透了的安瑜终于钻出水面。 小黑将军四下里望望,见孔将军和桑菊居士都在潭侧,忍不住招招手。见二人不约而同地看了过来,自己不禁低下头,黑黑的脸上羞赧一笑。 至此,第一场“霜雪溶窟”比试的状元、榜眼、探花,已是各有所属了。 第四个破冰而出的少年乃碎琼林的南氏嘉宁。许是因为丝丝隐线悄无声息的缘故,直到合抱粗木般宽大的一块浮冰涌起,人们才发现嘉宁的一袭白衣。 紧接着出水的第五名,人们只看见一小块圆冰割裂得规整,像是有个鸡蛋比划着划开似的。虽然见着了冰下水光,人影却迟迟不见动静。随即有一只小得出奇的手掌扒到冰上,绵羊嗓音登时穿透潭边:“嘉宁哥哥,拉我一把呀!” 原来是温晴。温弦之女,温黎之小妹妹,今年不过六岁有余。 众人见此等孩子便不惧风雪,与百名青年在水下一同竞技,不由得惊敬不已,不约而同地鼓起掌来。 不等温晴站稳,忽地听到宽潭冰面一左一右,同时爆开两个直冲云霄的冰柱子。浮冰碎渣四散,扬起左右两个差不多高的水珠,又现出两位身形几乎一模一样的少女来:左边橙衣少女妆容明艳,立在冰面上,不由勾起一抹恣意的嘴角;右边黄衣少女眉眼清秀,倒是目光如炬,向橙衣少女的方向微微偏过头去。 蕊心塔的阿台和阿月,并列第六、第七名。 七人出水之后,众人又等了许久。直到线香烧完了一柱半,天边的云霞都染起了彩色,第八阵破冰的咚咚声响方才姗姗来迟。只见碎冰处衣衫高扬,人影方微微闪,已是有三四尺高的水柱甩向空中,登时又凝结着砸下来。 向冰潭上一看,原来是个长长流苏的彩色发冠缠在少女头上,正巧卡在浮冰中央,害得少女空张着嘴在水面,上不去也下不来。 不远处的嘉攸已然认出这女子来。虽不知比赛的规章许不许自己此时出手相助,只是见嘉宁方才已然拉起温晴来,何况冰面一旦重新凝结,沉沉浮浮的女子就要殒命于此……不暇多想,便向着那五彩色金冠走去。 不料即墨瑶竟然抢先一步,长袖递向前:“妹妹,我拉你上来。” 那彩冠女子一吃劲,终于是等着一头碎冰碴子,挺身一跳,勉强站了上来。还没立稳,便又被脚下那双赤云彩玉鞋滑地一绊,“啊哟”一声,登时又向着偌大冰面摔了下去。 看着女子趴在即墨掌门的手臂上打着滑,那沉贵的彩玉鞋飞出个优美的弧线,不偏不倚,落回潭面水坑中去了。水花溅起,纷纷来客愣是没忍住,终于嘻嘻哈哈地笑成了一片。 南箫眉头紧缩。这彩衣女子便是夫人江素伊的亲侄女,叫个江沉璧。 笑闹的人群乱成一团,紧张了一整天的气氛终于活跃了些许。人群中,唯独孔岳川和莫陵枫笑不出来。十人的入选名额,现在就余下了最后两个。 天色昏沉,潭水更加冷冽。入不入选的倒是其次,只是清卿万一在水下有个三长两短……岳川暗暗掐了自己一把,睁大了双眼,紧紧握住那印着“吉祥如意”的兽骨折扇。 第二卷 射雁第十八章 回春玄黄 且不说江沉璧愈是着急,愈稳不住身子。纵是即墨瑶把长袖稳稳悬在半空,也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沉璧的鹅蛋脸瞬间红成了猴屁股,偏是不肯认这个邪,愣是单脚原地跳起,争着要显摆自己南林学到的“凤凰轻功”。谁知刚刚光溜溜的玉鞋方才滑出去一半,彩色裙摆又忽然猛地被人一拽,非但没飞起来,反倒直直在厚冰上面摔了个结结实实的屁股墩儿。 “轰”的一声,男女老少都忘了自己在水中生死未卜的弟子,人群中一下子乐开了花。 温黎在一片天翻地覆的笑声中从洞里探出脑袋,慢慢松开抓着彩裙的手,一弯腰,便冲着沉璧前前后后、左左右右作了千儿八百个揖。南嘉攸叹口气,独自走到一边去。 朗朗笑声传进孔岳川耳朵里,岳川只觉得吵闹不停。立在远处岸上,自己心中默数着:十、九、八、七……要是数到一时,清卿还没有踪影,自己是非下潭去找不可了。 三、二、一…… 默念将落,忽地听到水上,“咚咚”声响再次传来。 欢乐的众人一下子想起紧张的气氛,笑声的海浪戛然而止,宛若一群长脖子大鹅,钻尖了脑袋,也要看看潭面一派究竟。 “咚、咚”……这敲击潭面的声音似乎很是奇怪,不同于急着上岸的用力,倒有了几分水下鼓声的从容。 莫陵枫站在岳川身边,静静听着,只是觉着十有八九分不太对劲。白玉箫也曾跟着自己许久,那份削铁如泥的坚硬,绝不是薄薄几块冰霜可以轻易想象的。这份音律由弱渐强,持续不断的鼓点敲到后来,竟也震耳欲聋,几个看热闹的孩子已经捂起了耳朵。 然而冰面之下的鼓点依旧不停,“咚”的一声,砰然顶在冰潭岸边,靠岸过近的一派长者有几人竟懵然摇晃,连温晴都“哇”地哭出声来,一下子钻到温黎怀里去。 唯独温弦和箬冬几人,依旧站在岸边不为所动——“咚”! 又是剧烈一声撞响,天地都要被颠覆出混沌来,唯独霜潭之冰岿然不动。 陵枫这才发觉,水下之人所撞击的位置,已然是潭水岸边,几乎快要撕扯起冰与土岸的交界处来。下水之前,各家掌门都多多少少强调过,霜潭之冰岸厚而心薄,更不提临近岸边一排红宝石、蓝宝石装饰起来的花砖高台。 一句话,想要从岸边破水,还不如学学盘古,去开天辟地来得痛快。 第二次巨响过后,水面忽然沉寂下来,好一阵子不作声。 “师父!”只听轰然一声天崩地裂的怒吼,岸边沉重的坚冰忽然大喝一声,“砰”地炸裂开一大片来。一片足有核桃树般高、合抱古榕般厚的整块冰层骤然飞上天空,几百双眼睛不由得一齐向上望去:只见那庞然之冰飞起五六尺高,又竖直向冰面砸来—— 纷纷看客还来不及躲避,大冰已如一只硕大的玉蝶,顿时砸下,震响声直穿云霄。猛地落地,四散开千百透明碎片。随着炸裂声响,一阵烟雾,瞬间将霜潭一角包裹起来。 清卿于琼花玉蝶中挣扎着站起身,喃喃道:“我等你回来。” 清卿一袭青衣,艰难出水,结束了八音会在霜雪溶窟中第一轮的十人选拔。 眼看着其他九人,虽不都谈得上意气风发,倒也个个神采奕奕。唯独清卿倒像吊着一口气的行尸走肉,浑身发着抖,蜡色的脸皮上,苍白的双唇不停打架。 冰面上的安瑜最先反应过来,不待方才的心脏快要跳出嗓子眼,赶忙拔腿便向着岸边冲去。看见安将军那张黝黑的脸在眼前晃出重影,清卿终于“哇”地吐出好大一口凉水,身体颓然倒了下去。 倒下的半路,正巧被岳川接了个正着。清卿眯着眼睛,苍白的双唇一张一合。岳川偏过脑袋,清卿凑到他耳边,说道:“将军……潭底,有一首歌。” 既然十人之名已然定在纸上,其余各派乱争无益,一个接一个地下水,抢着要把自己不争气的后人赶紧捞上来。这一折腾,已然日头西沉。待得夜幕再次吞噬霜潭星星点点,清卿猛烈一阵咳嗽,翻身睁开眼来。 陵枫一和清卿对了眼,一下子捧着汤药跳起来:“好林儿,可算是捡了一条命!” 清卿支起身子,环顾四周:荒山野地里,白天被破开的潭面早已重新结好了冰。各门各派的孩子,都是各家掌门、前辈或是兄弟姊妹照顾着,捡着一条命的正小口小口啜着温汤;也有独自前来的青年男女,自行缩了身子,窝在角落取着暖。就连黑安瑜,此刻也不知从哪儿抱了床大棉被子,半卧在地上,“啊秋”打了个喷嚏。 孔将军为冻坏了的两个人寻汤去了。篝火遍地,都是呕出的雪水和血水。 偏是又一人,沉着脚步,踏过满岸火光衣角,径直穿过人群,向着三人这边走来。陵枫侧头一看,简直是没好气到家了。于是孤身站起,从岳川的箭篓里取出一只,“铛”一声,直接戳进土里。 南掌门呵呵乐了:“状元公,这些年不习术,大意了!” 陵枫并不答他的话,生生直视南箫老儿双眼,一步跨到他的正面前。南箫方上前一步,立刻又被紧跟过来,挡在身前。南掌门又迈出一步,却不落地,直接绊住陵枫小腿,眼见状元公一个扑倒,登时落地啃泥。 这下子,南箫径直绕过莫陵枫,向着清卿走来。半卧在地上的安瑜拿开被子,缓缓站起,清卿却只是立起上半身,端起方才那碗药,默默吹着碗沿。 南箫身后,跟来个草木藤蔓裹挟了一身的碧胡子老人。“南林‘回春玄黄’李雾,可是放眼江湖,再无人可比的郎中。”南箫叉起腰,“令狐姑娘若是今天受了寒,叫李郎中看看,保准没错。” 南箫一副笑眯眯的慈祥模样,要不是清卿忘不了他与子书对阵的凶狠神情,早就被这善意满怀的老爷爷感动得涕泗横流了。 清卿瞥一眼野草蔽体的李郎中,沉然道:“医术本为悬壶济世之用,自然不能比出个高下之分。”李雾一听这话,方才弯下腰,又忽然从满脸碧色胡子中抬起眼睛。 “医术本为悬壶济世之用,自然不能比出个高下之分。”这话是清卿幼时方到立榕山,一次高烧不退时,令狐绮川讲给清卿听的。清卿很是疑惑:“师姊,这世上有害人庸医、有救人良医,为何没有高下之分” 绮川摇摇头,许是当时的清卿太小,绮川讲了,也听不懂罢。却是李郎中此刻听了,反而停下手中的动作,忽闪忽闪起藏在浓密碧胡子后面的小眼,像是要直接看进清卿心中似的。 清卿抬头,向南箫回以一笑:“弟子身体无碍,不劳南掌门挂心。” “好。”南箫点点头,挥个手示意李雾退后,“老夫有一事,必是要等到令狐姑娘神志清醒时,由老夫亲自来与你说。” 提亲 听得“提亲”二字,清卿骤然睁大了眼睛。就连悄悄握紧了箭簇的安瑜,也不禁微微松了手。 “老夫有一长子,虚年二十三,取名‘嘉攸’二字。这孩子弱冠前,老夫逼他习术逼得紧,结果到了这般年龄,还是未曾娶亲。令狐女侠与状元公的旧事,老夫略有耳闻;立榕山和碎琼林的恩怨,老夫也曾参与一二。只是八音四器,缺角不齐,纵是先祖问罪起来,令狐掌门与老夫,都怕是要羞光了脸,无地自容喽!若是姑娘能和犬子结亲良缘,那必定是冰雪消释、不咎前嫌……” “胡闹!”清卿的烈性子,哪里能受得了南箫这般滔滔不绝。忽地站起,才发现自己音量惊了外人,躺了一地的受冻吐水弟子接连爬起,写满了好奇的目光纷纷看了过来。 清卿也意识到自己突然莽撞,清静一刻,站起身来,向着南箫一揖至地:“南掌门所言,弟子实难从命。无家师准许,这等大事,弟子决不敢自作主张。” 南箫冷冷昂起头,道:“怎么,令狐掌门不在,老夫的面子还做不了主” 听罢,清卿后退一步,依旧是深深一揖:“没有家师之命,弟子断不能擅自应了掌门。” 话音落地,虽是气力虚浮,倒也掷地有声。南箫沉默良久而不开口,清卿试探着抬起头,却发觉南掌门已然凝望远处,反倒李雾李郎中,正透过面上丛林,紧紧盯住了自己双眼。 倒不知郎中的眼中有着什么魔法,清卿只是目光一碰,便觉得像是被什么吸铁石一般,不由自主的引了过去。二人站在原地,李雾眨眨眼,清卿却仍是弯腰抬眼,呆呆地看向那片人形灌木丛,茫然不解其意。 几个靠得近的别派前辈看出了门道,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李雾皱起眉头,一下子将视线挪到天上去。强大的吸引力终于释放,清卿深深呼吸一口,重新低下头去。 直到南箫和李雾二人从身旁走过,清卿仍是作着揖,一动也不敢动。听得脚步声走远,清卿回过头,只见南箫正以碎琼林掌门的东道主身份,一个个招呼起趴在地上的年轻弟子。有时南掌门抚摸着青年孩子的头发,清卿不禁怀疑,这和那个中了“入木三分”一掌的仇人,究竟是不是同一个人。 安瑜来到清卿身旁,开着半张嘴,大睁着眼摇了摇头。 见南箫正要在枯草地上坐下来,安瑜指着南箫身旁一老者,向清卿道:“这个留着短胡子、白头发的大侠,与我家将军年纪差不多大,姓陈名苦麦,碎琼林‘曲蛇’派的老掌门。家里弟子,最擅长的便是个‘三响蛇勾枪’。” 清卿听着来了兴趣:“安将军,什么是‘三响蛇勾枪’” “简单来说。”安瑜也呷着碗汤药,“便是使枪不过三响。但凡是听见过第四声枪阵呼风的人,都活不出枪花去。” 清卿不由打个寒战:“明日若要再比,千万别遇到这家弟子才好。” 安瑜听罢,微微摇头,侧脸一点短胡子老人身边躺着的少年:“陈荞只比我大一个月,今天被陈掌门从水里捞上来的时候,肚子涨得跟花球似的。吐了一下午,终究没了气。” 听到此处,清卿竟也没觉得意外,只是愣一下,便长长默叹一声。见那陈苦麦陈掌门满脸皱巴巴的风霜纹理,一头白发如冻结起的瀑布似的,怎么看,也不觉得和孔岳川一般年龄。许是亲儿不复返,一晚白了头罢。 见安瑜望着陈苦麦抚摸陈荞湿发不停,清卿忽然想起一事:“不知安将军年岁多少” “上个月刚十五。” “十五!”清卿暗暗又瞟了一眼安瑜黝黑沧桑的脸,便说是二十五都有人信。悄然惊讶着不做声,清卿不由得扬起下巴,“你比我还小,我下个月便十六了。” 此时的陈掌门已将儿子放在背上,一步步走远去。安瑜瞟一眼清卿快要冲着天的小脸,在她脑门上忽地一弹:“令狐姊姊,快睡。” 枯冰草地上的火堆一片一片地熄下。不论多少伤痛生死,便都在最后一株火苗暗下去之后,彻底地沉默了。清卿睁开眼,今夜的晚云散净,露出大片大片眨着眼的群星来。一簇簇微光交替闪烁着,倒像是草地上沉默的篝火仍是忘不了白天的热闹,重新聚集到黑暗的长空去了。 清卿悄悄叠起棉被,蹑手蹑脚挪到灰水晶身旁,水晶温顺地舔着她的手。待到它长长的睫毛也终于上下打起了架,清卿也无什么包裹可收拾,干脆径直绕到马屁股后面,一溜烟,便悄无声息地跑了起来。 霜潭的夜色也算得上中上品。跨步南林密林,清卿不由想起忘了近一半的《胡笳十八拍》来。立榕山夏有竹影而冬多梅,唯独那盘盘折折的古榕气根绕了成百上千年,随意放下琴,便是一片惬意阴凉。 可惜白玉箫如今已不在身边。那根破木头棍子,也不知自己惹出多少祸事。 露珠叮叮咚咚,马蹄声也叮叮咚咚……诶,哪里来的马蹄 清卿回过头一瞧,只见岳川摘了片大宽叶子盖在头顶,晃晃悠悠甚是有趣。不料骑着马,正颠在兴头上,冷不丁便和突然转身的清卿打了个不巧的照面。 岳川放下叶子,呵呵轻手在水晶脖子上一拍:“叫你轻点声,还是给人听见了。”见清卿叉着腰,低头不答话,清泉般淡雅的笑容绽放在岳川脸上:“明天起一个大早就要抽签,别闲逛太晚了。” “我没闲逛。”清卿咬着嘴唇,“我不回去了。” 岳川一听这话,立刻下马走来。清卿接着又道:“他们卡着我的脖子,要把我摁到水底下去!”不料自己话音方落,非得没能绝了情,却突然一声抽噎,一下子抽抽搭搭地哭了个不停,“我连木箫都没了,还怎么比” 孔将军一摸清卿脑袋,清卿便把潭水之下被勒拽拉扯、抢走白玉箫的事全都讲了出来。 听罢,岳川拍拍清卿肩膀:“林儿以第十名的位置,捡回一条性命,这已经是陈掌门羡慕不来的好运气,怎么反倒扛不住个丢了箫的打击再者说,你若真看清了是南家大公子动的手,便该在这几天名正言顺地夺回来才是。” “我才不要那根破棍子。”清卿一下子偏过脑袋,“人家是天道酬勤的南家公子,不比我这山里来的令狐野人,谁能稀罕了那般名贵东西” “那好。”岳川一下子扶正了清卿胳膊,要她双眼正视自己,“你没了木箫,断了比赛,就这样回立榕山” 清卿慢慢摇头:“我去找师父,师父在玄潭。” “八音会的最后一试,也在玄潭。” 孔岳川短短一句话讲完,便低头看向清卿泪汪汪的眸子。一个没忍住,清卿眼里的清泪便如珠子瞬间断了线,纷纷落到青衫衣襟上。水晶负着两人,丝毫不见它吃力。只是回程蹄子轻快了不少,哒、哒、哒地在林中响个不停。 “古者以五灵配五方。龙,木也;凤,火也;麟,土也;白虎,金也;神龟,水也。”听试官石头打木头——毫无感情的嗓音将落,十张画轴已然被分发到各人手上。 昨天白天除却丧命潭水下的六个弟子,其他九十多人还都不急着回去,一同留下来“观摩精进”着看热闹。画轴一发下来,南嘉攸身旁,便被里三层、外三层地围起一堵密不透风的墙。 “是龟!”不知哪个嘴快的,已然叫了出来。 清卿透着纸背面瞄一眼卷轴内侧,寻摸着轮廓,不由低声叹了口气。安瑜一下子凑过来:“令狐姊姊,你看我这个。”只见洁白碎金的底面上,墨笔勾勒出一只大嘴獠牙的白虎来。那老虎眼睛瞪得铜铃般大,短毛根根竖起。画面虽是没有颜色,但安瑜骤然展开,还是把清卿吓了一跳。 清卿深吸一口气,手中徐徐拉开画轴。一只烈凤张着翅膀,几根羽毛掉进熊熊火焰中去了。见此,安瑜终于大舒一声,放下心来。眼见着十人中大都还不熟悉,清卿便悄然穿过人群,藏在南嘉宁身后:“南公子,你猜猜我的是什么” 嘉宁刚回头,清卿便猛然探出身子。果不其然,一只飞舞的火凤跃然纸上。 第二卷 射雁第十九章 血染嫁衣 暖阳夹杂着冷风,纱笼起一方绵软的草地。南嘉宁细长的手指在晨曦下跳跃着,指尖厚茧处,尽是无形的隐线飘散空中。 清卿也并不急着躲到一旁,俯身一个卧鱼儿,黑白双子便从青袖飞扬中闪了出来。 嘉宁凝望着对面一招一式,凝神于手,便是一种东山独有的灵巧,从清卿身上持续地发散出来。三四枚杂色棋子来势甚是急切,嘉宁抬手之处,如同仙人任指,黑白尽落。足尖点向近前闪出的重影,和山顶上见识过的“绒绣拳”简直一模一样。 眼前的侧形迅疾转来,被冬阳晒出伤痕的糙脸上,却并非杏眼弯弯。 许是这一场没什么悬念,旁观处人群稀少,也都相继打起了呵欠。唯有温弦混在众人最后,目光冷厉,非要看出什么门道来。 无形的隐线已然飞在眼前,清卿却丝毫也不闪避。直到落地旋身,一式熟悉的“千里阵云”抹向嘉宁心口,这才勉勉强强将悄然风丝避了开去。箬冬看得奇怪:“掌门,若是一直这般勉力支撑,令狐姑娘必败无疑。” 温弦摇摇头:“先生说,为什么每次南公子的主动进攻,都能被清卿拦截下来” 闻言,箬冬再次看向场上。分明是顷刻便要扼在清卿脖子上的微小风声,却愣愣在最后分毫之处,被清卿侧身滑了开去。 “南公子的隐线术法,是从荒林子中传承来的野路子,虽得南掌门指点,终究还是不够扎实……”箬冬目不转睛,“只是令狐姑娘听声辨形的本事,和令狐掌门差得也太远了些。” “因为像。”温弦回过头,冲箬冬神秘一笑,“先生看着,南公子的左胳膊就要吃点苦头喽。”话音刚落,只见清卿空翻跃起,一张密密的无形之网从脚踝、腰腹、额头处擦身而过,不过咫尺差距,便抛出黑子一枚,乌晶的圆棋结结实实打在嘉宁左肩的白衣之上。 虽然左臂吃痛,嘉宁却侧过身子隐起半臂,右手张开五指,活像只仙白孔雀,一张毫无半点声息的“寒蝉线阵”终于扑了过来。 “掌门方才说,因为像什么” “像令狐子书的‘刻骨银钩’。”温弦的注意力仍然被场上的线阵和棋阵吸引着,“先生,十多年前的无名谷,可见识过那‘入木三分’的功力” 箬冬摇摇头:“毕竟罗师弟痴情一场,在下和莫师弟,便都避开不在……”一边说着,一边出神思考。只见清卿木箫不在身前,便把书术和棋术混起来用,手忙脚乱了个里不应外不合,杵在稳如磐石的“寒蝉线阵”之前,倒也几分傻得可爱。 劲风呼啸,隐线长阵铺天盖地,愣是把清卿为了个四面楚歌。再向另一面看去,清卿还是那副不紧不慢的样子,任黑棋将直面的细丝一条条打掉。直等到丝风快要逼到睫毛上下,这才转身回旋,一式踹燕擦线将过,将身后的白子反倾而飞。 温弦见清卿仰头向上,闭起眼,平淡地笑笑:“胜负已定,去看看黎儿进步如何。” 嘉宁万没料到,清卿的棋阵居然自下而上,反式飞来。算得是清卿自己倒转身子,故而空中写“竖”,由地至天,来了一笔天地扭转的“万岁枯藤”。 只是清卿飞棋尚不似用箫熟练,此刻没了箫声随风作响,听音的本事便减弱了些许。一排竖阵还没全然列在嘉宁眼前,便出现了将要散架的迹象。不过再看嘉宁的“寒蝉线阵”,团团丝线在空中卷起,被黑白乱子横冲直撞一番后,更是不得已失却了阵脚。 仍有剩余的散子向着嘉宁逼去,嘉宁陡然后跃数步,闪躲不停。终于收回几缕韧丝来,左右挥舞,才将清卿的来势攻击纷然打落。 半口气没得喘,偏是清卿紧追不舍,棋阵踏着线阵旧迹,巨浪奔涌般长啸而来。 嘉宁没了余线,慌忙之中不顾左臂酸痛,交叉起胳膊挡在眼前。听得哗啦啦一阵叮咚脆响,一潮黑白光影突然转弯,赶着嘉宁正前方一下子急停,骤然砸到地上。 清卿抿嘴一笑,“乌鹭横飞”真真是好用到了极点。 试官面无表情地圈出了令狐清卿的名字。擦一把额头冷汗,南嘉宁走上前:“林姑娘险招,嘉宁甘拜下风。” 清卿一挑眉毛,转身便出了草地。一直转到没人看见的岔路口,才终于咧开嘴角,哼着山歌小曲儿,连蹦带跳地找师公去了。 一踏上枯草地,清卿便远远地望见安瑜躺在地上,孔将军和师公一左一右地坐在两侧。许是大战一场,一下子便睡着了。清卿心下暗自想着,活像只刚会走路的小岩羊,蹦蹦跳跳地便向三人跑了过去。 岳川和陵枫看她一眼,谁都没做声。 见二人一副高兴不起来的模样,清卿心中奇怪,只是停了哼曲儿,渐渐慢下了脚步。直到来在安瑜近前,清卿才看清——眼前熟睡的小将军,满衣满袍,通通浸染了黑红的血。 安瑜双臂像是被虎爪啃噬,上面满是细长的划痕;再看膝盖骨,足有十几个黑洞扎在两侧,若是近瞧,倒像是两个结实的马蜂窝。唯独那张黝黑的脸上,双颊泛红,好似坠入什么无尽的美梦。 这哪里是争夺胜负,分明是你死我活。清卿一脚提起地上绘着墨虎的画轴:“是谁!” 莫陵枫偏过头去,咬紧了牙:“江家那个叫江沉璧的侄女,步摇钗子上有毒。”见清卿眼神黯下去,便又补道:“南箫那老儿说了,毒药也是江湖术法之一。” 听完后半句,清卿登时从袖中翻出几枚棋子,扭头便走。刚迈出一步远,胳膊却一下子被岳川牢牢拉住:“不可冲动!”见清卿眼中快要冒出火来,岳川才渐渐松开了手:“那毒是雪上蒿,不亚于碧汀散见血封喉的本事。当下只有拿到解药,才是要紧!” 一听“解药”二字,清卿终于慢慢回过身。眼看着不争气的眼泪又要夺目而出,清卿死死攥紧了几枚黑白棋:“他们若是肯给解药,我怎么会在这儿……” 岳川握着清卿手腕,将她的手掌在阳光下摊开来:葫芦瓶渐渐见了底,黑红色的凝血重新涌上脉络来。“你们两个,都在原地等着。”岳川“啪”一声拢扇入袖,提起微光熠熠的银弓,“日落之前,末将定会拿了回来!” 华初十一年,八音会第二场比试的胜负榜,在弯月探出头时张贴在了潭边的大理石高台上。清卿和陵枫谁都无心去看,唯独安瑜一人均匀的呼吸一起一伏,若不是缠满了草带和汁药的满身血点子,当真和熟睡的少年无甚区别。 一名侍女作粉红色的南家打扮,泠泠细步走上前。见莫陵枫并不愿抬头,侍女便在清卿身侧蹲下来:“恭喜令狐少侠,旗开得胜。”清卿只是淡淡瞥她一眼,不愿答话。 方回过头来,那侍女并不离开,只是笑盈盈地蹲在清卿身后,像是在等她想起什么似的。好似一刻泛音被瞬间打出一般,清卿慌然睁大了眼,猛地回头—— 果真是孩子一般的令狐子画,不知换了一张谁人的面皮,正矮着自己一个头地站在身侧,满脸扬起烂漫的笑容。 见陵枫依然一动不动地盯着安瑜的几处伤口,清卿弯下腰,捂着肚子道:“师公,弟子、弟子肚子疼……” 陵枫这才抬头,看见年幼的女孩立在清卿之旁,立刻反应过来:“你快去,这里有我照看着,不会有事。”清卿点点头,随着子画,走入另一片茂密的丛林。 清卿佯装在前,心中早已七上八下,叮呤咣啷地打起了木锤花盆鼓。直到二人的身影被完全吞噬在树林阴翳中,子画伸出脚,一个“吴带当风”,便将清卿一阵风似的带倒在地。“自己说,这次又给掌门闯下了哪些祸事” 望着子画气鼓鼓的明亮大眼,活像只小金鱼,清卿只好翻身爬起,伏在地上:“弟子绑架温掌门公子、和绮雪师姊走散、打伤师公居士、烧毁南掌门府屋、还在水底下弄丢白玉箫……”子画听着,眼珠子鼓得越来越大,简直要从弯弯的睫毛间滚落出来。 “罢了!”子画一挥手,“你最大的祸事只有两个。” 清卿一下子抬起头:“求师姑指点!” “第一,师伯令你去玄潭找回掌门,你却在百里之外沉迷竞术打架,这是不敬师长之过;第二,你忘却门规,于山外他人私定终身,这是叛门辱山之罪!” 听到第一条时,清卿还只是冷汗直冒;一直是听到了第二条,仿佛踏在绝壁的石块一下子踩空似的,清卿猛然瞪大了眼睛,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求师姑明鉴,弟子没、有没有……绝对没有!” “绝对没有” “绝对没有!”清卿慌得手心湿透,简直要把脑袋摇出重影来。 倏然一瞬间,子画竟渐渐舒展开甜甜的笑容,又忽地一拍手:“就说是这样!肯定是那南箫老儿要转移你我师徒注意力,才给江湖上百门派下了喜帖子的嘛!” “师姑,什么喜帖” “就是立榕山的令狐清卿,和碎琼林那个叫南嘉攸的公子,两个人要在八音会结束之日大办婚宴之类……”子画眨眨眼,“你师叔接到帖子的时候,差点把那颗老榕树劈了。” 清卿心中陡然一惊,南箫掌门那晚在枯草坪上的话语,如今一句、一句地浮现在耳边。 纵是两家两派有着再深重的仇恨,四器之一的掌门,如何能做出这般事情来自己如今不由膝行至子画脚旁,连连叩首:“师姑,弟子纵是跳进宓羽湖也洗不清了啊!” “洗那些旁人的欲加之罪作甚”子画翻个小白眼,鼓起圆嘟嘟的下巴来。又一拍脑门儿,掏出一枚拇指大的葫芦药瓶,放在清卿手心:想必是绮川一直牢记着自己吃药的日子。 清卿战战兢兢地立起身子,凝望着圆润的药瓶上闪着微光。瞅瞅葫芦药瓶,又望望子画顶着羊角辫的小脸,热泪不由得一滴、一滴掉落在衣衫。子画又从另一只袖口掏出个星星瓶子,神秘一笑:“这个是绮琅进南箫住处二层楼里屋,从床头松香块里刨出来的。”说罢,又是迅速眨了眨眼睛。 愣愣跪在原地,两个药瓶静静躺在手掌中。无数内心深处的言语,顷刻涌上清卿心头。自己汹涌的泪水这下更是止歇不住,只是握起五指,深深俯首: “师姑……放心。” 一个黑影闪过树干背后,似乎并没引起清卿的注意。听说南箫和温弦每日都会等在霜潭高台边,与各门派、各弟子闲聊趣事或是指点术法。火红的金边云已然烧到了山角,不及犹豫,清卿拔腿便向着潭边跑去。 潭下的弟子端着酒杯,于高台之下自发地围了个圆圈。只见岳川手中弓弩银光闪烁,已然搭箭上弦,箭头正指着南箫眉心。南箫沉默而微笑地站在原地,粗大的手掌却已经紧紧包裹住腰间的白篪。 温弦轻轻抬起右手。只要他指尖一点,西湖和南林的上百弓弩手,便要和远近闻名的“千里点叶”孔将军一较高下了。 清卿拨开人群,穿过一阵“南家小媳妇”的窃窃私语,站立在南嘉宁身旁。凝神盯着父亲身前的嘉宁被猛地一拍肩膀,吓得险些跳起来,几根隐线立刻竖在身前。清卿轻巧一拨,紧浮于空中的隐线登时松下来,清卿细长的五指搭在嘉宁肩膀上。 一股冰冷却浑厚的力量顺着指尖脉络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磨击之感顺着嘉宁肩膀擦过。便是这突如其来的疼痛告诉嘉宁,眼前清卿的内力,与今日清晨凌棋对阵的少女,风格简直判若两人。 眼见清卿面无表情,伸指松开隐线的位置,一言不发地走进圆圈去。 三人眼前,清卿摊开手掌,让星星瓶子借着晚霞完整地呈现全貌。见岳川仍平举弓弩未松,便点头道:“将军,我们回去。” 南箫盯着清卿纤手,不由得狠命挤了几下眼睛。眼看着五角光润的褐色星星瓶,分明便是装着“雪上蒿”解药的唯一一个。看着两个掌门面面相觑,清卿扯了扯嘴角:“南掌门住处二层里屋,埋在床头的松香块里。” “你!”南箫一下子跃起,剑指直直点向清卿脸前。不等南箫忍不住爆粗动起手,岳川已然拉起清卿,穿出人形围墙,径直走远而去。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得身后又是一阵叫骂:“白皮鬼教出来的野杂种!” 一袭白袍拂过枯草,草泥点点,却丝毫没能沾染到南嘉攸无瑕的衣摆上。安瑜已然醒转过来,正在岳川的搀扶下小口啜着解药汤。 嗒、嗒、嗒的脚步越来越近,清卿瞥见熟悉的水下身影,嘴角竟漾起一丝笑意。 嘉攸来到四人之前,既不行礼,也不寒暄:“蕊心塔的阿台和阿月,被手脚相连捆在一起,倒挂在潭外密林的一棵老树枝上。”岳川几人相顾看一眼,都不解其意。 清卿稍一发愣,便迅速反应过来,眨眨眼:“因为偷听。” 不料嘉攸听得此言,并不追问,只是解下腰间白篪,横在嘴边,深深呼吸着闭起眼。一曲空灵之声清脆地洒在枯草地上,像是弯月倾倒的珍珠盘,一个打翻,刹那间全撒了出来。 “影坠芳菲下,声色有无中。飞白孤灯里,落红梅子东。” 本就是吟咏寒冬落梅的小调,虽是无词无句,倒也当真般配这霜潭边沁人的缕缕凉感。清卿放松下来,任凭这首轻轻然的曲,一刻、一刻地全部渗透到脑海之中。 “嗡”的一声,曲子在正流畅间戛然而止。嘉攸睁开双眼,与清卿朦胧的眸子对个正着。 “这就是理由” “嗯。” 嘉攸应答一声,转身便走。清卿“蹭”地站起,双腿却像是灌满了铅水,一步也迈不动。回过头,迎上的却是莫陵枫幽幽的眼神:“这首曲子,也是丢失的其中一首。” 清卿怔在原地一瞬,便重重点了点头:“哪一首” “《角篇落梅》” 次日拂晓,清卿走过潭边,方才细细看过昨日一整天的胜负榜。听说温黎公子倒是很有猛攻的架势,可惜一个忍不住咳嗽的前兆,被南嘉攸的“凤凰台”抓住了把柄。温晴小公主根本不是蕊心塔阿月的对手,输了比试,还被揍得鼻青脸肿,到了早上还在流着鼻血。 安瑜败给江沉璧,南嘉宁败给令狐清卿。可惜两个花塔的姑娘,非要到树林里显摆自己出色的练耳功力,否则也不必被子画伤得比试场也上不了。 最后一个胜者,自然落花于北逸鸦漠年轻的即墨掌门头上。 思绪还未回转,便听得叮咚咚的摇铃声迎风而来,冷风飘过五彩的丝绸衣袖,香气隐隐,金银步摇在江沉璧头顶碰撞作响。沉璧远远便认出了清卿的青袍背影,笑得像是初春的喜鹊叫唤:“啊呀呀,原来是我表哥的新媳妇!以后是姓令狐,还是改个我们家的姓” “替我跟你表哥穿个话。”青色的袖摆如同山青色的水墨,照应起清卿远方的云,“将白玉箫原封不动还回来,我便留他一条性命;否则,我便用南家几口人的血,来为我染了红嫁衣!” 第二卷 射雁第二十章 四人同行 “扑哧”一声,江沉璧先是掩着嘴,随即竟闭起眼睛,露着小舌头仰天大笑起来:“令狐姑娘,我姑父不计较你行窃偷盗之事,也就罢了。你却还要自己守一辈子寡” 清卿见那只散发着奇特香味的金色步摇,仍在沉璧头上摇摇欲坠,正待走近,却正闻遥遥潭面,一声空灵叩云的铮然之声踏冰而来。 便是八音会第三试要开始了。 南箫和温弦于寒风中立在冰面,远远望去,白袍蓝摆将筝篪随手拨去吹来,霜雪中清风刹那滴滴碎落在潭间。见两个姑娘走近,温弦微微笑起:“这下人便到齐了。” “山间自然之声,于四器争演。少年请教,雏凤声清。”面无表情的试官读罢,拾起脚边一块碎冰,猛地向岸上砸去。只听冰块“砰”地散开,在场少年尽皆竖耳凝神。这一声微介于中音变徵与羽音之间,将要在比试中出现的音调,已然诞生在这惊然一声中。 四个少年衣衫各自飘散,虽是余音微绝,那声独一无二的调律,却牢牢铭刻在四个人的心里。其余未能入赛的年轻孩子们,将炯炯视线分散开来,向着潭面四个人扫去。 寻常八音会,皆是四器掌门各执一器,再由众人选出江湖中名望最高的长者一人,分别接受最后五名“雏凤”发出的挑战。只要五炷香燃尽之前,年轻人在“老凤”的器乐上奏出试官发出的音调,便算得去迎接八音会最后一战。 只是现今冰面上,只有宓羽湖温掌门、碎琼林南掌门二人。然而令狐掌门不知何处、即墨掌门年纪尚小,便将身为“宓羽三天客”为首的箬冬算得一人。 众人定睛三人身旁,衣袂润然,手持兽骨墨染折扇,正是“千里点叶”的孔岳川将军。 “咚……”两列鼓声由弱渐强,第三试从此刻起,正式拉开大幕。 随着疾风一飒,令狐清卿第一个向着潭面冲了出去。一阵惊呼从人群中炸了开来,纵是长胡子眯着眼的老掌门们,也不禁皱紧眉头:明明抢得先机的清卿,竟然直接奔向了箬冬先生。 箬冬并非乐术专攻,因此充当四器之一的,便只有那把阴阳剑明光闪闪。 直到近前,清卿才想起,自己早已失却木箫为伴,便顺手摘下伸出岸一根干枯的梅枝,一式“高峰坠石”,凛凛点了出去。箬冬见招,轻后撤开半步,黑白双刃“哗”一声出鞘,向着枯梅乱枝横打上来。 阴阳剑黑光一闪,滑滑穿过干梅枝缝隙,笔直刺着清卿眉心而来。清卿猛然弯腰下跃,一手翻过梅枝,一手散出棋子迎了上去。只听“崩浪雷奔”嗡嗡作响,剑尖白影擦着清卿太阳穴而过,偏与两颗夹攻的一黑一白撞了个正着。 梅枝翻转,枯然的尖头挂着一朵蔫了的瓣,直接交向阴阳剑剑身去。箬冬心下也是一惊,不知这令狐家的姑娘哪来这般野胆子,偏和阴阳剑一问,要硬生生撞到一起来。 剑梅顷刻相交在一起,不知怎的,却并无丝毫地崩山摧的脆响,而是静静一瞬,如同高峰上疾落的滚石,霎时间,便被深不可测的潭心吸去静默无声的水底。 熟悉的源源内力自梅锋枯花而来,磅礴的流水打荡推开,箬冬手心一滑,心底的陡惊险些将阴阳剑脱手掉出去——这孩子一枝干梅,与子琴“高山流水”的招式一模一样。 只是清卿虽算准的来路,终究内功外力差着千百倍远。只是感到半边身子激然一荡,冰面光溜溜,一个后跌,便被箬冬的阴阳双刃一下子推远了去。清卿半蹲着身,梅枝拖住自己不断后撤的脚步。 待得摇摇晃晃的身子终将稳住,猛一抬头,正与蒙蒙寒霜的箬冬先生四目相对:“先生,师父是不是也和弟子一样,被这样推到了玄潭底下去” 箬冬一下子悬剑半空,睁大了眼,让尖利的剑刃直直擦在清卿瞳孔之前。 眼见着清卿和箬冬已然缠斗在一起,南嘉攸忽地反应过来,提篪出跃,竟向着南箫掌门疾冲而去。这下无论掌门还是后辈,都彻底屏住了呼吸:摊上了一个不知天高地厚要寻打的不算,紧接又跟上来个跟亲老子较劲的。 温弦见状,一缕若有若无的笑意浮现在嘴角。 即墨瑶见四位前辈,如今只剩二人未被挑战。想着自己初登北漠掌门之位,众人之前未可掉了气势,便长袖横抛,飞跃着递去温掌门眼前。温弦点点头,竖起筝弦软鞭当头迎来。 晚了一步的江沉璧环视四周,一袭彩衣在冰面上横冲直撞。转了一圈,骤然回头,却发觉身后弓鸣“嘣”的一声空响。沉璧一下子愣在了原地,忽地四肢失去了力气,软绵绵垂了下来。昨日刚刚用毒簪胜得安瑜一筹,偏是今日有意无意,其他三人将满心怒火岳川留给了自己。 沉璧卸下毒簪,长长的红发垂落披下,将吮满了雪上蒿的金步摇迎着银光利箭掷了出去。 干梅枝与阴阳剑依旧缴缠在一起,箬冬足踏“冬暖”,手挺“夏寒”,一丝微光闪过双眸,倒像是特意要在这剑语中,悄然告诉清卿什么似的。清卿崩开“陆断犀象”一式,双耳紧然凝神,听满了吹风中一音一招,一个侧身,便从“日月之属”的余光下,剑芒擦身蹭过眼前。 眼见箬冬转剑顷刻,即将又来,清卿握紧梅枝末,忽毫无章法地将枝干举过头顶,长长半圆划过,梅枝恰巧与剑身剑柄的相连处撞得结结实实。清卿手腕一震,不禁酸麻松手,半截枯梅拦腰折断,轰然坠在阴阳剑尖之下。 隆隆余音袅袅回响——双低变宫声。 几根碎木细枝于撞击时飞散而出,抹过清卿晒得红黑的脸,本就糙拙的脸庞一下子又多了几道划痕。清卿却既不出手,也不闪避,任凭滴出的血珠子划下脖颈来。 深吸一口气,清卿挺起剩下半根粗木,挥舞着再次奔向箬冬剑光之下。恰逢剑尖挺来,箬冬一招天问,似是想将那剑刃直直戳到清卿心口去。横过半截梅枝,断木如盾牌一般挡在清卿身前,被锋利的剑刃牢牢穿透,一步步逼向清卿前心。 清卿慰然默笑——高清角。 纵是剑尖快要划破衣领,清卿也依旧不避,双手使尽全身力气横推开去。只见黑白双影闪入梅木之中,顷刻将厚厚的老木头穿了个透心破。“嗡”然一声铮铮想,清卿的“木箫”已然从双底变宫划向高清角之声。 清卿弓起身子,尽力抵着剑心向后,生生躲着飞来的剑尖点在心口。眼见着阴阳之刃已然划破清卿身前青领,箬冬踏步于寒冰,猛地停在了半空。 那涂满“碧汀散”的阴阳剑仍在清卿胸前停着。清卿弯腰像只大虾,只听得鼓声隐隐骤停,一砰划破嗓子的大锣高声击响:中音变徵划羽——成! 于比试之前,众人皆不愿挑选箬冬的原因无非有二:一是天客先生长剑锋利,术法修行也不见得在两位掌门之下。大家都不愿一个失手,搭进性命去;二是阴阳剑并不似筝弦白篪一类,剑身剑柄无可知晓定调的位置,又上哪儿去找一个介于中音变徵到中音羽之间的调式去 清卿同时点出剑刃的最高和最低音来,夺力一划,无论标准之声落在何处,只要包含在这剑身音域里,便总是可以囊括其中。 箬冬停了一顿,许是没想到听音辨器可以如此之用。微微凝滞,立刻将长剑向后“铮”声一响,猝然抽回。不必低头看,剑身直接划入阴阳鞘之中。 听得隔壁“嗡嗡”余响,三个“老凤”都忍不住稍稍分过心去,凝神听着空中飘起的音律。岳川并不懂五声调式,却听得那破锣一响,不由得嘴角扬起笑了出来。再看向身前的沉璧披头散发,几缕碎丝斜挂在嘴角,便转身搭箭上弦,微微偏转出射远心,让毒簪和银箭擦肩而过。 银箭来到身前,岳川探出银弓去,反手“夜引”,将那毒簪子捞了回来。眼见着便要落入手中,岳川便用衣袖垫着手掌,任那闪闪金簪弯斜着落在掌心之中。 再看沉璧一侧,散乱的发辫中已然没有多余的空簪步摇,只好一步步后跃。左突右闪不得,沉璧忽然一下子闭起眼,杵在原地,大叫到:“姑父!”远远的呼叫传到南箫耳朵里,即便有心来帮,却也被嘉攸钻了个空子,哪里分身得己 银银空闪的箭簇旋转着飞向沉璧脸前。只听一声呼啸,那箭支仿佛认得主人一般,竟当头拐了个弯,朝下冲着沉璧肩头刺去。 沉璧耳听着劲风在身侧飞舞,哪里还有着半分胆子正闭着眼睛,原地一步也迈不动,被那银箭忽然带倒,一个趔趄,仰着头向着天,直直后背向着冰面倒去。只听那银箭轰声砸进潭面,溅起一片碎冰来。 再看彩衣少女倒在地上,像个受伤的小鸟,微微战栗着,丝毫动弹不得。 那银箭于分毫之间,刺穿沉璧五彩的丝袖,将她毫发无损地牢牢钉在潭面上。岳川收弓于背,蹲下身来,用那金簪之尖在沉璧中指上刺了个小口子。沉璧受痛,“啊啊”两声高叫出来。 岳川将那星星瓶子抛在躺着的沉璧身上:“长个教训” 银箭射冰的声音已透入高阶音律,和中阶的变徵差了十万八千里之远。岳川向着比试完的清卿走去,用衣袖一抹她额头汗珠:“今晚能再喝一杯” 清卿终于低头一笑,点点头。 冰影潭面不远处,便是那挑弦而过的一瞬,听来“铮铮”二响。双袖与那变徵之上、正羽之下微弱偏过,登时袖卷弦碎,冰面空棱棱散过一地。 即墨瑶睁大了圆圆的凤眼,眼看着袖尾扫在听音之旁,又翩然错在一边。 一时不知谁人作响,温弦手中一捂断弦筝尾,将那北漠“沙江之引”的余音抹了个干干净净。即墨掌门咬起双唇,竭力一扫,只见那枯筝老木拦腰而断,岳山首尾一瞬间折裂开来。 “轰”! 那一声天雷滚石、千军万马般的巨响一下子回荡在霜潭上空。 许多薄冰处訇然碎裂,溅起的水柱子摇荡在空中,又瞬间结成跃起的冰花来。只见温弦怀中那把二十一长弦的绿檀老筝,忽地拦腰折断,唯剩下几根勾勾连连的丝弦粘在两侧,其余碎木头渣子都被方才那一声巨响溅起,甚至散落到几尺之外去了。 北漠掌门即墨瑶,长袖垂地,呆呆望着已然劈成两半的老筝,汪汪泪水一下子淌了出来。忽地,扬起长袖,猛地向下一击—— 只见坑洼残存的潭面,又被撞出两个水窟窿来。即墨掌门转过身去,任凭泪水在红扑扑的脸颊上滚滚而下。 她记得临出发时,年幼始龀的弟弟拉住自己的水袖不肯松手,先父留下的老臣拍了拍自己的肩膀,道:“瑶掌门,能不能重立北漠遗风,便看八音会这一战了啊!” 方才不知怎的,许是族人们闪着殷殷光芒的眼神一下子全部浮现在脑海,向着温弦檀筝一击的长袖,突然使尽全力,一下子将那连筝带弦地劈成了两半。 筝码嗒、嗒、嗒地掉落,像是带走了半柱香前近在咫尺的变徵与羽间的音调,一下子都碎在了即墨瑶的心弦上。 温弦倒也不见生气,只是双手各抱起一截子断筝,转过头去—— 只见红殷殷的血丝挂在白袍衣尾,一滴、一滴的血点子低落在晶莹莹的潭面,像是夏日的红花群,霎然绽放在那袭雪裳之侧。 南嘉攸倒在地上,身旁紧紧握着自己月色的小小白篪。 别说是岸上各门各路弟子的看客,便是近在咫尺的温弦,也不禁傻了眼。亲老子跟亲儿子下手,南箫如何要将长子打伤到这般地步见温弦睁大了眼说不出话,南箫冷冷哼笑一声:“难怪大家给你起个雅名,叫‘多心筝’。今天你看不懂,老夫就让你看个明白!” 说罢,素色白篪扬起,直愣愣便向着地上的嘉攸对头打去。 南公子闭眼躺在地,眼见缓慢攀爬的篪风步步逼来,偏是一刹那拼尽了全力,挺起身子毫不躲闪地跃起。使出一式“天雷尖芒”,来应对父亲的“凤凰台”。 眼见着还有最后一寸,南箫的篪头便要打到嘉攸的篪身,嘉攸忽地一转,让那双篪相对。 忽地天空中雷声震然一响,众人向场上望去,正是月色素雪交融在一起,二人白袍飞扬,只见一口鲜红的内血,陡然从嘉攸嗓子眼里喷了出来。 并不给嘉攸第二次站起来的机会,南掌门疾风直下,看准了嘉攸的后脑便要直直力点。幸得嘉攸平地一个鹞子翻身,双腿蹬起,抵住白篪便交在半路。 一横一竖双篪相交,“噔”一声轻鸣,不过恰巧是准准的高阶清羽,和比试的听音离了西天取经的距离远。嘉攸浑身莹骨一震,口中一下子荡出血来。不顾下巴满牙的鲜红不断流出,嘉攸仍是沉呵一声,双手猛然一推,便向着头顶那张白发飘过的脸猛砍了过去。 不料南箫南掌门手心一侧,让自己的雪篪和儿子的月篪刮划开来。 不等嘉攸全然站起,忽是一手平举,像孩子玩投壶一样,将自己的白篪向着嘉攸身前飞手便是一投。嘉攸一时被这半招不招的怪式吓傻了眼。只见白雪破风而出,横冲直撞,要向着自己脑门儿打来。 一时不暇细细思索,无非是下意识仰身而避,伸出手去,五指一下子绽放开来。只见嘉攸五指微开,如初夏新荷,让那圆润的篪身从手心畅然流出。 有几个性急的弟子已然在台上叫出了声,尤其石拳派新收了个小弟子,最喜欢显摆自己的见识,睁大了眼睛指着台上:“那是西湖的‘出水莲’!” 一听这话,其他掌门不知真假,也一齐向着温弦的方向望去。温弦仍是半靠着断筝,一抹轻笑浮现嘴角。那幽然微闪的蓝眸,直勾勾和南箫快要喷火的双眼撞了个满怀。 看着南箫那赶尽杀绝的架势对着亲儿步步紧逼,便是嘉攸不及思索的出手一瞬,温弦终于明白了其中门道。索性抱起胸:“南掌门觉得如何弦没亏待贵家的宝贝公子!” 与温弦对视了一刻,南箫老儿忽地踏步向前,一步步足迹不深不浅向着嘉攸踏去,在暗流涌动的霜潭冰面上留下一只只明晰的脚印。 嘉攸左右各执一篪,摇摇晃晃站起身来,面对着眼前这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人。 一呼白影闪起,南箫的白衣白发飘成一道极光,不及眨眼便冲到了南嘉攸身前。嘉攸手心一下子二篪相交,像盾牌一般交叉着横在身前。南箫一掌劈过,却是几百几千倍更加迅疾猛烈的“天雷尖芒”,一霎残影,便向着嘉攸胸前狠命打了上去。 “哇”的一声,猩红的血块冰尖一样,一口喷出,全然溅得南箫晶雪般洁净的白袍斑斑点点。胡子拉碴的一张脸,被儿子口中吐出的重血染得通红。南箫袖摆一抹,忽地疾风打去,已然失去最后一丝力气的南嘉攸再也支撑不住,“扑通”倒在父亲身前。 第二卷 射雁第二十一章 梁上雪月 南箫一掌侧开衣摆,头也不回,径直从嘉攸身前走了过去。 泰山力掌高高举起,黑色的阴影笼罩在嘉攸头顶上,眼看着便要电光火石一刹,瞬间猛地砸下来。眼看便是发力的最后一刻,南箫忽地一使力,却听来身后一阵劲风卷起,那股排山倒海的力量一下子便被隐隐缠住,半空中卡住了自己半只胳膊。 怒不可遏之际,南箫愤然回头,只见即墨瑶的长袖无声递出,轻轻巧巧,缠在自己粗壮的手腕上。自己渐渐歇力,那水袖也自然而散。 南箫咬着牙,指关节咯咯作响:“即墨掌门,碎琼林的家事,还轮不着你个屁孩子插手!” 即墨瑶微微偏过头,淡然轻声:“听。” 独自躺在地上,已失却最后一丝力气的嘉攸,正颤抖着四肢,闭眼倒在血泊中。双手各握着一只白篪,“叮、叮”几声,如鸣佩环的碰撞声久久回荡在霜潭的黄昏。 只听得试官拿起判笔:“中音变徵划羽——成!” 待得比试结束,人群散去,只剩下清风吹起即墨瑶的纱袖,轻抚着南嘉攸毫无血色的皮肤。南林的李雾医师说,南家公子最迟明日便会醒过来,因此只剩下两个少年的决战便定在了一日之后。 三天前还被众星捧月般围绕的南公子,此刻父亲离去,兄弟失散,母亲也不知所踪。这像极了年幼时的自己,即墨瑶将一勺草药放在嘉攸嘴边,默默地想。 “立榕山的新娘子来喽!新娘子来喽!”在一片各门弟子年少轻狂的起哄声中,令狐清卿穿过人群,径直向着南嘉攸躺着的地方走去。 即墨瑶将那丝绒被轻轻在嘉攸身前掖了掖,起身横袖,拦在清卿面前。 清卿拢袖行个礼:“见过逸鸦漠即墨掌门。” “不必如此。”瑶掌门一双泪眼,盯着清卿脸上一道道刚刚结痂的伤口,“你们烧人府宅,逼挟南林亲眷,戕害碎琼的千珊先生,又有何面目来见你的夫君” 听得这话,清卿既不反驳,也不生气,只是更深深作个揖:“劳烦即墨掌门传个话,南公子若是在决战之前,交回我师公的木箫,我便饶他一命;否则——”清卿忽地抬起明澈的双眼,“只怕他活不到喝自己喜酒的时候。” 说罢,一拂袖子,转身青影便瞬间消逝在密林里。 这般迅捷的身形转眼不见,惹得一众年轻人又拍手大笑起来:“新娘子害羞喽!新娘子躲远喽!” 一路跑出了几里地,清卿才终于将那些恼人的聒噪声彻底从脑海里清除了个一干二净。在密林里独自兜了一圈,却是一个粉衣服的南家侍女也没见着。 闪身黑影擦身而过,清卿猛地一惊,登时蹲下身来,躲到了密密麻麻一片灌木丛里。 “台姐姐,你若再不交出《翻雅集》来,可别怪我不认姐妹情分了!” “究竟要奴家解释多少遍,妹妹你才肯信”两个模糊的黑影几乎一模一样的高矮胖瘦,便像是从一个活字板上印刷出来似的,正猫在一棵柏树之后窃窃私语,“那夜你我二人中了埋伏,只不过是折在了个丫头片子手里!” 这声音的主人清脆婉转,另一嗓子声却多了几分霸道:“被一个侍女抢去了古谱你去说给鸨妈妈听,看她信不信” “你阿月妹妹要是有那个胆量就回去。”婉然的声音再次响起,“不久之前,阿语妹妹刚被个白皮客人捏碎了脖子,谁知道鸨妈妈趁着大火逃到哪里去了呢。” 一阵沉默,树林沙沙寂静下来。 许是拿定了注意,清卿隐约听到灌木林背后“咔哒”一声响:“台姐姐,趁着楼姐姐不在,你我二人去一趟西湖如何” “西湖” “正是。”粗蛮的声音沙哑传来,“南林一场火,大家都说那江素伊江夫人,是跑到宓羽湖避风头去了……你不见今天场上的南家公子,差点用西湖的‘出水莲’,打在自己的亲老子头上” 微弱的“嗯”一声,许是婉约声音的女子思考许久,答应了下来。 清卿从矮小的灌木之后探出头,果然见粗壮的树干之后,一袭橙衣、一缕黄绸,隐隐约约从那合抱的木皮枝丫下露出薄薄一角。放出几枚棋子在手,清卿蹑手蹑脚抻长半个身子,眯起眼睛,瞄准了那橙丝黄衣之后的人形。 忽地鸟声鹊起,两枚棋子即将离手一瞬,头顶的枝丫忽地剧烈颤动起来。几只乌鸦画眉蹭蹭跃起,捏起嗓子叫着,一下就飞到乌漆漆的天幕中去了。两个女子受惊,生怕是那“南林侍女”要自己二人重蹈覆辙,不及思考,便头也不回地向树林外窜了个措手不及。 一只大手从清卿身后,电光火石一般的速度,登时捂紧了清卿的嘴巴。感到丝丝泉水寒温般的内力穿过,清卿拽住那只胳膊,大力一扯,让自己从安瑜的肩膀前面挣脱出来。 安瑜与岳川的术法大致同出一路,只是安将军年纪太小,一时半会儿赶不上孔将军凤毛麟角的本事罢了。 清卿刚准备提起嗓门,安瑜一个眼疾手快,又反手一捂,堵住了清卿的嘴:“不是告诉过你,不能轻易显露‘刻骨银钩’的功夫么” “你的伤好些了”清卿冷哼一声,从安瑜身边径直走开去。 “好姊姊。”安瑜张开胳膊,挡在清卿身前,“姊姊今日小胜疲惫,就别把力气浪费在两个蕊心塔的姑娘身上了” 背转过身,清卿默然停下脚步:“将军当真以为我是来争头名的”说罢,突然一阵哽咽,眼中快要涌出泪来:“霜潭离玄潭……太远了。” 安瑜走南闯北,天不怕地不怕,偏偏是没怎么见过女孩子流眼泪的模样。眼见着自己一句话,清卿即将便是止不住的泪水上涌,吓得一下子失了魂儿,瞬间忘了左胳膊是长在右肩膀下面还是脑袋顶上。 一滴清泪终于从道道伤痕之上滑了下来。安将军手忙脚乱一阵,终于下定决心了决心。伸出手,“啪”地在清卿肩膀重重一拍:“后天。” 清卿立刻抬起噙满了眼泪的眸子,望着夜幕中若隐若现那张黑乎乎的脸: “当真” “后天,一言为定。” 细长的码头迢迢延伸进碧色的大江之中,远远望去,江波翻涌而微雨云霁,遥遥无际的江水像是块淡色的翡翠,一汪流淌,便嵌在这茂然南林的环绕之外了。 四人相继上得船去,眼望着这足有蕊心塔五六层高的巨船,清卿不禁深吸一口浓浓的水雾气:自与绮雪下山之后,坐船的次数倒也不少,这般巍峨的巨轮倒真是头一次见。几个船夫腰间挂着小鼓,闭上眼睛自在唱着: “碧峰苍翠踏水云,行江吟断一山青。漫待春来花入户,我今抖擞雪中行……” 小歌儿煞是好听,不待鼓点停下,一股浓浓的肉油之香从船舱深处传来。八音会每日的比试都损耗不少内力,然而四人比不得南家亲戚锦衣玉食,只得半饿半冷地空熬着。此时一下子闻着肉味儿,清卿捏起弱无声的脚步,猫着腰便向香味飘来之处寻了过去。 刚到舱门口,却是半低着头,好巧不巧和孔将军打了个照面儿。岳川见清卿这副猫身提脚的模样,不由笑道:“林儿,怎么一上船便窜到了这厨房里来” 清卿摸摸自己瘪下去的圆肚皮,眼巴巴地向岳川眨了又眨。 岳川笑着叹口气,揉揉清卿的脑袋:“嘘——”说罢,蹲下身子,和清卿一前一后,闪身溜进了厨房后门去。 小小的厨室好不热闹:起锅的、烧火的、倒油的、添柴的、扇扇子的、磨刀子的、剥菜心的应有尽有;白菜青椒绿葱黄萝卜、肥牛嫩羊稚鸡香猪鲜鱼,一样样素叶肥肉满满挂在半空。香气浓郁,像是将世间所有享些名声的菜系都混在一起,清卿便是只闻得一口,也要被醉得走不动路来。 岳川连拉带拽,生生把清卿安置在一扇木门之后,一个人的身影消失在浓浓烟火中。不一会儿,提着半只肥鸡走来,扯下一只油乎乎的大鸡腿:“你别脏手了,张嘴!” 满满一口油香瞬间洒满清卿的小口,清卿含含糊糊地咬着骨头,连鸡腿最前和最末的两块脆骨也啃得干干净净。终于是嚼完了一大半,清卿待口中腾出不少地方来,便唔唔问道:“将军,师公从哪里找来这么一艘大宝贝” “五湖四海仰慕桑菊居士的人,数都数不过来。”岳川自己用帕子垫着一只鸡翅膀,“这次好像是‘龙枪派’隐身多年的老前辈,不知怎地听说了前次的状元公要来,这一艘大船火速便开过来了。” 清卿沉闷立榕深山多年,听得“龙枪派”的名号,只觉得耳生,便也不再细问。两个人正低声大啃大嚼,隔壁夹板背后,突然一声撞击之声“咚”然作响,二人含了一嘴油,不约而同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好居士,悄点声……” “还是你动作太慢,不然我哪里会绊倒!” 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接连不断在旁屋作响。哒、哒、哒的脚步声细得几乎要听不清,正由弱渐强,逐渐朝着厨房的方向靠近过来。 清卿和岳川一齐弯下半个身子,一高一矮,眯起眼睛看向隔壁: 安瑜和莫陵枫两双手里提了四只草鞋,将军在前,居士在后,一左一右,一手一脚,一致统一地向着厨房前门不断靠近。 到得门口,安瑜打个手势,陵枫立刻便后退一步,像张薄透纸一般,紧紧贴在船舱隔板上。安将军食指轻敲,前门“吱呀”一声,露出一条微缝来。厨房里烟火烹炸,忙得热火朝天,谁也没发觉门前门后统共已经藏了四个人。 离前门最近的案板上,腌好的半只白水鸡正静静躺在安瑜身前。 小将军窝起后背,把身子隐藏在灶台以下。黑乎乎的灶锅迷糊着黑黝黝的安瑜,别说厨子学徒之类,便是清卿不仔细看,也当真发觉不了。 白白嫩嫩的香鸡毫无察觉,一条腿刚被黑粗指头拽住,安将军却猛地后仰。还没叫出声来,清卿一个反手,便用糙乎乎的小手将安瑜的嘴巴捂了个严严实实:“不是告诉过将军,不能轻易显露‘梁上偷鸡’的功夫么” 被捂住了口鼻的安瑜一时喘不上气,乌黑的脸憋得发紫,一下子掀开清卿的胳膊来。这一掀可不得了,满地的桌子椅子筷子勺子,乒乒乓乓地撞翻了一地。 相互对视一眼,安瑜抓起案板上的半只鸡,厨房里的三人顷刻夺门而出。 胖墩墩的厨子头哈着腰,仿佛要把自己的千层肚皮都像奶油一样折叠起来。这厨子头的胳膊和腿活似四根胡萝卜,曲着身子时间一长,嫩萝卜登时出了水儿,滴滴答答的汗珠全落到地板上来了。 “几、几位大人饶……饶命,小的正翻炒着那鱼片里的奶汁,啊不是!奶汁里的鱼片……” 岳川“咳咳”地清两下嗓子,深沉道:“说清楚。” “是、是!”那胖厨子一下子慌了神,身子一歪,险些自己把自己吓倒在地,“是奶汁炖好了鱼片,再用小火慢慢煨着那珍珠鸡……好我的老天爷,小的做出来那奶汁鱼片,简直白得像是霜潭上的雪块块,一口下去,那个又甜又鲜……” 几个人刚吃饱了一肚子鸡肉,听他这么一说,非但不饿,还难受得就快要吐出来。岳川一拍桌子:“说重点!” “重、重点!”一个屁股墩,这圆滚滚的厨子当真是经不起孔将军雷霆惯耳,“咣”的一声坐在地上。慌忙爬起,用斑裙子摸一把汗,“小的就是那一回头啊,哇塞!可是不得了——腌了正正一天一夜的珍珠鸡哇!三个贼两高一矮,一把扯着鸡脖子、一手拎着鸡屁股,咣啷啷撞翻一路桌椅板凳,就那么光天化日地跑了吃了啊!” 说道伤心处,厨子头一下子直起腰,拍打着圆润可弹的大肚子:“我的珍珠鸡啊!小的腌了一天一夜……天杀的贼呜呜……”几个人见这可怜厨子哭得动情,不由得心底虚浮,一个个拿起手帕,摸了摸嘴角残余的油光。 正哭得伤心,胖厨子忽然一个激灵,自己立刻止住了哭,又掏了掏衣袖,一下子翻出一团泛着奇特味道的乱草来:“还有、还有一个!大人们,那贼跑到半路,可还是丢了一只鞋哇!” 一听此话,等了小半个时辰的桑菊居士终于长出一口气。岳川走上前,拍拍厨子肉敦敦的肩膀,温声道:“那几个贼偷了你的鸡,着实可恶,今儿个中午也不必重新准备了……倒是你看这草鞋,皱皱巴巴没个样子,想必也是穷苦人家,一时嘴馋了。” 胖厨子头一下子抬起脑袋,眯眯小眼儿又快要挤出泪来。 “这块宝石是末将早年从立榕山脚得来。”岳川一边安慰着,一边从腰间解下一块亮莹莹的青色石,色泽通润,便是个不懂行的,也能从一块石头里的光看出成堆成堆的黄金来,“且一时抵了你的宝贝鸡便是了。” 胖乎乎的肉脸上,一下子挤出一条快要咧到耳根的笑容来。刚是欢天喜地地接了石头,着急要走,丝毫没发觉那怀里的破草鞋,一个拐弯就被岳川顺在手里了。 岳川把鞋悠悠抛回陵枫身前,眼看着居士裂开口子的衣摆,一下子露出白白净净五根脚指头来。正待陵枫啊哟啊哟地穿鞋回脚,尚未关紧的舱门一下子重新打开:“林儿,这些天早就看见你,今日可算是能来打个招呼了!” 木门“吱呀”一声被猛推了开来,只见南嘉宁白袍白靴,一袭胜雪,傻呵呵笑着立在四人眼前。清卿不由得语塞:“那个……你兄长、南公子……没有大碍了” 嘉宁点点头,又摇摇头:“今天早上刚刚醒转。只是即墨掌门看得紧,一步也不许别人靠近,还差点用袖子打伤了几个龙枪派的小辈。”说道此处,忽地是从怀中取出一块墨染的帕子,递到莫陵枫身前:“晚辈此来不敢相瞒,便是想请桑菊居士指点一二。” 陵枫一听得叫到了自己的名儿,吓得把破鞋套回脚上,咳咳嗓子:“南公子,但说无妨。” 听得这样一说,嘉宁赶忙上前,屈起身子,将染花了的手帕递到陵枫眼睛边上,神色恭敬不已:“早闻居士曾夺得八音会状元之名,不知这样的招式,居士可曾见过” 一时好奇,其他三人也不由得一起围过来看。只见淡淡的墨水痕迹已然洇了开来,隐约能辨出一男一女被粗线勾勒着,像是要打起架来。 女人手持长剑,男人执一细丝,纵是寥寥几笔,也能看出画中针锋相对的神态来。 见几人看得入迷,嘉宁不好意思地挠头笑笑:“弟子随父亲走得急,只是凭着记忆,随手几笔记在了帕子上。只是第一试下水那天忘记取出来,便被晕成了这副样子。” 陵枫眉头紧锁,双眼紧紧盯牢了一男一女双刃相碰之处,仿佛一下子被吸到了另一处世界似的。忽然手心一拍脑门儿,转过头来:“是小书的‘刻骨银钩’!” 第二卷 射雁第二十二章 入木三分 还没等其他人回过神,陵枫一把抓住南嘉宁的衣领,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咚”一声便把他撞在了墙上。“小书的的招式,你是从哪里学的!” 嘉宁本就懵了神,被压在墙上喘不过气来:“居士……这是南林术法阁里的竹简上面……抄下来的啊!” “胡说!” “当、当真没有。”岳川见陵枫将南家公子逼得太紧,不由得轻轻出手,拉住陵枫的胳膊,嘉宁这才能重新喘着气,“千珊先生亲自找给弟子看的竹简,弟子哪里能撒谎” 莫陵枫快要把眼睛鼓得铜铃大,气呼呼抓住小了正正一号的嘉宁就是不肯放手。清卿围在旁边,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倒是一眼瞟见被师公抓在手里的那块小方帕,便悄悄在手心一顺,回身便落在了自己手里。 展开来看,那一男一女晕染在墨色毛边里,剑丝交缠,纵是只有一幕,也看得出二人打得甚是激烈。只是清卿常听师父言,南林的术法,最讲究“箫圆刀方”。这块帕子上的长剑软丝,当真是没有见过。 正心下奇怪,墙那边艰难传来一句话:“林儿,我画的不好……那个不是剑,是把大刀!” 大刀! 闪电一瞬,清卿心下终于明白过来。大刀不比长剑那般,钢硬不足、柔韧有余;反倒是身板子坚硬起来,自然不必费尽心思,去抉择出招时候的路数。 想到此处,清卿不由得重新向这块帕子看去。眼见男人的长丝就要刺向女人心口,女人手中的大刀……不禁猛地抬头,看向陵枫身子底下:“南公子,最后两个人谁赢了” “这是我门开派宗师的术谱,林、林姑娘可千万别说出去……” 清卿点点头,再次端详起荒乞女清清淡淡的眉目来。孔岳川在一旁拉架无聊,索性由着陵枫去折腾,自己走开一边,拿起银色长弓来。一边卸着弓弦,一边向清卿解释道:“末将还有多余,只是旧弓弦,比那长丝短了不少。” 清卿微微笑,也接过安瑜身上的匕首,便这般勉强比试了起来。 出招习惯,清卿暗力匕首,一式“高山流水”,试图黏住弓弦丝。然而弓弦灵灵巧巧拐个弯,便缠到了手腕处的破绽上。这一招行不通,清卿和岳川二人同时放慢了速度,回身收器,又是猛地一转,将那“稻城烈风”打了过来。 又是一砍,柔软的长丝毫发无损,倒是中路直入,眼看着就能刺进清卿小腹去。岳川不由得“咦”了一声。自己身为西湖的将军,竟是看不出这一招的破绽所在。 还剩下南林的“凤凰台”,和北漠的“沙江引”。 清卿放下匕首,淡淡皱起眉头。嘉宁从一旁桑菊居士的“天王盖地虎”中刚爬出半个身子,便又被扼着脖子拽了回去:“林儿别试了,我挨个试过一遍,都不行!” 清卿就像走着神没听见似的,默默点头,出神的双眼茫然发愣。 忽地一眨眼,只见汪汪的鲜血,不知不觉从清卿的手指尖和烂草鞋里面滴滴渗了出来。 屋里的人都看得呆了,就连扭打一地的陵枫嘉宁,也纠缠着停在了半路。唯独清卿自己浑然不觉,还在出神比划着,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便像是着了魔中了邪一样恐怖。 众人见清卿这副模样,哪一个敢上前一步去岳川试着悄声迈了一步,见清卿无甚反应,便又一步上前,“啪”的一声,一个响指打在清卿眼前。 “啊!”清卿猛地抬头。只是刚和岳川撞上个眼神,便一口鲜血奔涌,身子不由自主地倒向另一边去。 “师父……”令狐子琴一身青袍玉立,纶巾落下,将长长的黑发披散在身后。眼看着黑夜要将子琴吞噬,清卿紧跑几步,立刻追上前去。“师父!” 一声呼唤,子琴并不回头。 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清卿总觉得,自己跑得越快,师父漫步而行,却是离自己越来越远。“等等弟子……师父!”双腿像是灌了铅,明明心急如焚,竟一步也抬不起来。终于,就在子琴蚂蚁般的小小身影就要消逝的最后一刻,忽然停住了脚步。 清卿欣喜若狂,终于笑起来,便要向着师父奔过去。刚要一抬脚,子琴缓缓转身,只见那比雪、比月还要洁白的脸上,缓缓流淌着眼中滴出来的血。 睁开眼,窗外萤星点点,屋内灯火通明。 安瑜爬在窗边打着哈欠,陵枫四仰八叉仰面摊在地板上。岳川怀里抱了块枕头,正浅浅点起了瞌睡。就在清卿掀起被子的一刹那,三人同时一个激灵坐起:“林儿你醒啦” 清卿摇摇头。抬手一摸下巴,上面还有吐血留下的干疤。 岳川走上前,按着清卿后心,将汩汩清泉般的气息暖融融地推进清卿脉络之中。看着她脸色稍稍红润些,便轻声道:“饿不饿,咱们去找厨房要些吃的来。” 依旧摇头,清卿忽地抬起明澈的眸子,乐呵呵笑了起来:“将军,明天弟子肯定能赢。” “今天。”安瑜走近,坐在清卿身边,“姊姊,离天亮就剩下半个时辰,咱们的船已经快靠岸了。话说……”倏地想起些什么,安将军低下眼,“便是为了把四器的术法都试一遍,南公子便花费如此许多” “对了。”清卿不禁问道,“南家公子去了哪儿” “我们三人让他去隔壁睡去了,不然他和居士又要吵吵闹闹打起来。” “明明是……嘘!”陵枫刚提起声调,又被岳川强行摁了下去,“居士且安静些,林儿明日还有最后一试呢。”一听这话,陵枫立刻缩起脖子,乖乖不做声了。 见三人看向自己,清卿一下子来了精神:“我才不困,反正明天我赢定了。只是……”说到一半,不知怎地,又是眼泪汪汪就要哭起来,“只是我还没见师父一面……” 岳川不由呵呵直笑,拍了拍清卿肩膀:“别把输赢看得太重。明日到了玄潭,自然就能找到令狐掌门的去处。真的不再睡一会儿” “不睡。” 岳川无可奈何地叹口气:“也罢,倒是天一亮便要开始,下午补个觉也行。” 听孔将军这样说,清卿心里想着,哪里还有午觉可以补只是自己默默思索,不愿说出来罢了。陵枫倒是突然拍着手笑起来:“既然大家都睡不着,小生倒有个好主意。” 三个人一同向桑菊居士望了过去。谁知陵枫忽地抿住嘴唇,纠结半晌,对着岳川的耳朵低声嘟囔了几句。岳川点点头:“是个好主意。” 这下清卿和安瑜更是按捺不住,暂时忘却烦恼,急得快要从榻上跳起来。岳川轻轻笑起来,张开兽骨扇面,低声道:“咱们四人这小半年一路走来,从蕊心塔到南林霜潭,虽是闯下不少祸事,也闹了不少笑话……”清卿听得他这般不紧不慢,更是焦急:“将军快直说呀!” “嗯……桑菊居士的意思是,我们不妨效仿古人,长存情谊,就此玄潭之侧天地为证,义结金兰如何” 一听“义结金兰”四个字,清卿和安瑜几乎是同时跳起,两只手摇得跟扇面一般:“不行不行不行不行!”安瑜一下子黑脸憋得通红:“瑜自幼受将军照顾,岂敢与将军结拜为兄弟” “那本将军令你来结拜,你便敢违抗本将军的命令”安瑜一惊,顿时语塞。岳川重新笑起来:“你从小长在末将身边,无数次生死险境中同患难共进退。你我二人的情谊,就算是手足家人又怎能比得上”安瑜听罢,便无言低下头去。 眼看着安瑜没话说,岳川便故作严肃,沉下嗓子来问清卿道:“你又是什么缘故” 清卿瞟一眼陵枫:“我、我师公……” 倒是陵枫奇了怪:“莫不是小生脸上,沾着什么东西” 见陵枫那一副清澈见底的闪着光的双眼,清卿急得不由把双手捏成了一团:“师公……是弟子的师公啊!” “啊!怎么了” “师父知道了,要责训弟子的!” “令狐掌门管不了小生。” “那书师父也不行!” “小书更不会知道。”陵枫的神色一下子轻快起来,“将来你师公,十有八九是要走在你前面的。等到了阎王爷跟前,小生就说,状元公我说定了的事情,小书肯定同意……” 听师公满心想着死啊活啊的甚是不讨喜,清卿赶忙止住他话头:“那师公,可别跟立榕山上的师兄师姊们去说。” 陵枫呵呵笑起来,赶忙点了点头。 四人分别取出银弓、陶埙、梅枝、匕首来摆在案上,拈香一缕,向明月而跪。四人一排年纪,便是岳川最大,陵枫其次,清卿行三,安瑜老幺。于是孔岳川焚香为首,誓曰: “岳川无能后辈,感皇天恩德,蒙厚土垂爱,四人同心协力,患难与共。不为兄弟姐妹,但求忘年莫逆。天公地母,共鉴吾心,移志不仁,天地共戮!”誓毕,三人也焚香叩首曰:“天公地母,共鉴吾心,移志不仁,天地共戮!” 清卿抬头望向一轮圆月,玉盘坠,宿云微。想着自己了却一桩无憾的心事,却可惜木箫不在身边,一时不知是喜是忧,唯有万千愁绪涌上心头。 不为兄弟姐妹,但求忘年莫逆。想到此处,清卿渐渐握紧了拳头,一滴清泪垂在指关节。 眼看着天色破晓,华初十一年八音会的最后一试,就此开始了。 重伤未愈,料峭的寒风贴在单薄的衣衫,南嘉攸不由打了个寒战。远远一阵袅袅箫声传来,如泣如诉,余音之中含满冷竹清浪的气息。清卿正在玄潭江面飘然而立,青衫扬起,闭着眼将竹箫悠悠奏响。 或讽或悲的眼神齐刷刷投了过来。嘉攸不顾那围成厚厚墙壁一般的人群,径直踏足隐线之上,顺着水浪一步步走入潭中。 清卿睁开眼,放下竹箫:“现在把白玉箫交出来,我便留你一条性命。” 嘉攸摇摇头。 竹箫破风飒出,清卿足尖点起水下隐线,扬起青衫便向着嘉攸冲了过去。嘉攸立在原地,待得竹节逼近身前,忽地白篪出手,一招“避尖芒”,便躲开竹箫来袭,直直钻入清卿手臂而向中腹点去。 骤然后跃,清卿双手用力一勾,便将竹箫白篪拼撞在了一起。嘉攸眉头微皱,指尖一发力,便见那翠碧白雪砰然而散,坚硬的竹箫在白篪的力量中碎成几片。 “现在是我留下你的性命。”嘉攸终于开口,“我心有所属,不可能娶你为妻。” 后跃几步,清卿被方才白篪中那股大力震得激荡开来。几块碎竹划破手心脸颊,清卿捂着心口抬起头:“你于我有杀亲害师之仇,我不可能留你不死。” 一瞬间江风荡起,嘉攸立刻睁大了眼睛。 在白衣少年的幽幽瞳孔中,十一年前的无名谷残血、江上木筏残破的脑浆登时炸裂开来。而那水中挣扎扑腾的孩子,已然与江面的清卿重合在了一起。 “南掌门没来”清卿偏过头,黑色的眸子正在被熊熊怒火一点点吞没,“可我师父,现在就在这儿!一直就在无数隐线下面、在这玄潭的潭底下!” 嘉攸大惊不已,一下子狂跃而来,举起白篪那式“天雷降”,突然间便要向清卿脑门儿顶上打去。清卿侧身闪避不及,那坚比金石的白篪一下子落在自己肩膀上。只听得“咯咯”几声,一阵剧痛袭来,清卿的左臂已然不能动弹。 可清卿似乎无意闪开来,而是右手反来一式“高峰坠石”,正正点在嘉攸手腕:“南公子,你的‘天雷降’可不如十一年前好用” 听得这句话,嘉攸瞬时像被击中了要害,一声长啸跃出身子,将燃着火的眼神与清卿脸前对在一起。两副吞噬在怒火中的面孔咬着牙,焦灼在玄潭潭心的水面上,炙热的双眼便要凝结出冰雪中的火花来。 便是在这紧紧僵持的死局中,两行血泪,从清卿的双眼流淌而下。 顿然受惊,嘉攸吓得愣在了原地,聚集全身力量的双手也不禁软了下来。清卿横开一招“千里阵云”,逼得嘉攸接连后退。眼看着一枚黑子便要打在白袍之上,嘉攸翻身一个后仰,将将避开棋子来路,却被潭面的隐线在全身划出几十道血口子。 眼看着无数密网便要将自己剁成肉沫子,嘉攸骤然回过身,一个鹞子翻身重新站立而起。不及站稳,便听得身周围观的弟子惊呼声乍起,惊恐的尖叫与呆滞的沉默交织翻滚着传来: 一滴一滴的鲜血从清卿指尖渗透出来,脚下的潭水被染得一片通红。 便是在双眼、耳廓、红唇中不断涌出的浴血中,清卿步步踏红,浸染着玄潭潭水而向嘉攸走来:“南嘉攸!你杀害我师姊,夺走我师父尸骨——今日我以立榕令狐氏之名,来取你的性命!” 血红的残影中青衫飘来,清卿一掌出手便要打来。嘉攸咬咬牙,想起十一年前无名谷中父亲迎去的背影,忽地白篪离手,同样一掌便夹风击了回去。 “轰隆”一声,双掌相交,两股劲风撞在一起,搅动着水浪滔天。 二人衣衫飞扬,却不过一瞬,又被彼此凝神的掌力远远荡开来。清卿后退几步,勉力站稳,却觉得眼前越来越模糊。同样刚好站住的南嘉攸在线网中摇摇晃晃,终于支撑不住,猛地吐出一口黑血来。 一汩红血在清卿嘴边凝然留下。一闭眼,终于也向着粼粼潭面忽地倒了下去。 南嘉攸猝然倒下,凉风长袖一袭,即墨瑶登时将昏迷的嘉攸卷在空中。 孔岳川大惊,眼看着清卿便要被潭中无数锋利的细线绞成几块,翻过人群便冲入潭水中,拼了命地向不断后仰的清卿奔去。 便是即将够着青衣的一瞬,忽然一只小手伸出,牢牢将清卿抱在了怀里。 不及看清几人面目,眼前便只剩下一身粉裙背影奔回岸上,眨眼间带着浑身是血的清卿,消失在了树林之后。围观的弟子掌门们哗然大惊,纷纷乱了阵脚,争先恐后向岸上跑去。 倏忽一回头,岳川只见温弦蓝衣扬起,逆着惊恐的人群,翩翩立在波光水浪中: “孔将军,小辈们的仇怨已经了结明白。将军这几日的罪过,也该来清算清算了” 另一边,南嘉宁转头望望,终究是不见父亲的身影,便攥紧拳头冲出人群,远远奔着即墨掌门离开的方向一路追去。待得自己终于破开摩肩接踵的岸上小路,忽地一袭青影从树林中窜出横在路中央。 令狐绮琅弯弯杏眼,伸出雪白的拳头抵在嘉宁眉心之前:“南公子,一别数月不见,回立榕山来再比试一次可好” 嘉宁登时便愣了神。为难地望望小路尽头兄长的身影,又看看眼前画中走出来的令狐美人,轻轻摇摇头:“绮琅,待我兄长无碍,我定去找你!” “找我”绮琅偏过头去,“南公子知道来哪里找我” 闪电光影袭来,嘉宁方欲点头思索,忽地一指,点在了自己眉心穴的黑痣上。令狐子画拍拍手,叹口气,一下子将僵立不能动的南二公子扛在肩膀上,倏地闪身走远了。 第二卷 射雁第二十三章 决一死战 华初十一年七月十三,月色澄澈,令狐子画借着光,在绮琅身边,描起自己的脸来。 “师姑,明天就是决战了。” 子画点点头,不理会绮琅的话。 “师姑师姑。”绮琅忽然歪过脑袋来,“明天清卿能不能赢” 子画一手将绮琅的脸扳转回去,一手继续勾勒着眼窝:“输赢无所谓,但愿别落得师姊那般赢法才好。” 眼见清卿要倒在潭边,子画一个箭步冲出,正逢长袖打来,轻轻巧巧一式“曹衣出水”,便将即墨掌门的胡旋水袖拨了回去。抱起清卿跑到半路,突然不知看见什么似的,将清卿往绮琅怀里一塞,转眼又消失到人海中去了。 于是,中了招的南家二公子正和受了伤的清卿并排躺在树下,两人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待得阴翳笼罩,令狐衡申水淋淋地走回树林。 子画投过去一个询问的眼神,衡申摇摇头,道:“潭西侧尽是怪石丛生,毫无破绽,藏不住人。”不多一炷香,又一个拖满了水的身影向着火堆的方向行来。 令狐绮川的小腿撕破一大块,露出白森森的腿骨。师徒几个刚刚迎上前去,绮川脸上的两行清泪登时汩汩而下。趔趄着摇摇头,却又立刻咬起嘴唇来,垂下了眼睛。 绮琅远远望着这一切,视线在师妹和南公子苍白的脸上游移一阵,渐渐转过身子,拨弄着火苗里的干木头。衡申扶着绮川走近:“师妹,今天的谱子……” “都记下了。” 衡申无声地“嗯”了一下,二人便也在火堆旁坐下来。绮川一边自行包扎着腿,一边开口道:“那首曲子……咱们都没听过” 子画点头道:“不仅咱们,掌门师兄肯定也没听过。” 又是一阵沉默,夜色寂静,只有火舌噼啪声能勉强听得见。 绮川忽然抬起头:“弟子答应过师父,等师父回来的时候,清卿一定会醒过来。”听得此言,小小子画不禁大大叹了口气,偏过头去。 定睛一看,却一下子睁圆了眼睛:“清卿和南家的孩子呢” 绮琅一惊,立刻回过身。却见草丛空留两个人形,深沉夜幕中早已没了踪影。 清卿和嘉宁二人,蹑手蹑脚,直到心下觉得溜了足够远,这才放开脚步跑了起来。只是一个伤毒并发,一个穴道未解,跑起来那沉重的呼吸声连哧带喘,倒还不如寻常人家的孩子跑得利索。 “我跑也就算了。”嘉宁终于支撑不住,停下来扶着膝盖喘着气,“你怎么也要从师兄师姊旁边跑出来” 清卿也哈哧哈哧停下脚:“要是我大哥师公和弟弟发现我不在,非得把南林翻个底朝天!” 嘉攸以为,清卿口中的“大哥”便是她的衡申师兄,更是不解其意:“那你还不声不响跑了这么老远” 清卿一听,正想解释,忽然听得有脚步声朝着这边来,连忙屏住一口气,拉着嘉宁躲进草丛中去。只是还没爬稳,那熟悉的金翠相击声便遥遥传来:“令狐嫂子,这么晚还要出来寻你夫君” 无奈,清卿站起身:“举世无双的南公子还有命在” 厉眼一沉,江沉璧从一头钗环中摘下一只,道:“嫂子还是自己去看看!”说罢,孔雀钗环闪着金光,飞起强风便向着清卿冲过来。 清卿反手抬袖,三四枚棋子顺着手腕的方向同时推了出去。只是体内方才受了重伤,出招自然是绵软无力。黑白棋子飞到半路,便接二连三地垂落下来。 金钗环破阵而出,直直向清卿眼前袭来。不及躲闪,忽地身旁风起无声,一根隐线将那钗环打偏了方向。金孔雀擦过清卿的脸,一头扎进树干,晃了几下便一动不动了。嘉宁探出身子:“表妹,这般胡闹是要出人命的!” “谁是你表妹!”沉璧忽然一跺脚,“你就是个深山林子里捡来的野杂种,也配叫我表妹”话音刚落,沉璧红发披散,又是一只金凤步摇夹杂着疾风打来。 二人手脚虚弱,哪里是这满头珠翠的对手还未等金步摇冲在半空,两个人争先恐后,转头就跑。那根簪子紧随其后,顷刻间便勾住清卿衣摆,一股猛劲扎在地上。 回过头,清卿登时就被绊倒在地。 一使力,扯破了衣摆想要站起,又是个叫不上名字的闪亮亮发饰刺来,非是要对准清卿心口嫩脖子不可。眼看着金尖打到眼前,身后的隐线猛然大力一拽,将清卿一气拖后了十几步远。 待清卿爬起,谁知有个扑闪扑闪的银针悄悄藏在金饰之后,依旧路线不改地打来。清卿听得破风响,虽是稀微,但也足够偏过头去。身后的南嘉宁一个反应不及,倏地吃痛,被那银针牢牢钻进胳膊骨中去了。 江沉璧得意一拍手:“这下知道姑奶奶的厉害了!” 生怕她得手又来,清卿赶忙回头,拉起嘉宁便奔跑起来。身旁一阵“咝咝”的轻声传出,嘉宁喊道:“跳!” 清卿闻声跃起,几根隐线牢牢缠在树梢之上,荡着二人飞了起来。 回过头,沉璧的身影先是缩成了一个小小的黑点,又转眼就不见了。清卿抓住树梢尖刺,满手是血,将南嘉宁扶了上去。嘉宁立稳,一咬牙,将那根银针一下子拔了出来。 清卿也翻身立起,默默喘着气。稍许,忽地转头向嘉宁道:“南公子……你觉得,我是不是做错了” “什么”嘉宁转过头,不解其意。 “如果我答应了南掌门的婚约,或许便能知道师父的去处,也不必害得瑜弟和你都招人针对……”说罢,清卿抬起眼睛,满是歉疚。 “安将军的事我不知道。”嘉宁托着下巴,“不过表妹对我不满,是全家人都知道的事,你别挂怀。至于父亲提出的婚约嘛……你知不知道碎琼林有个‘回春玄黄’李郎中” 清卿想起那双胡子后面忽闪忽闪的小眼,点头道,“算是见过一面。” “那他向你看的时候,你是不是毫无反应,不知道他想干什么” “嗯嗯嗯。”八音会第一试之后,点点的回忆一下子涌现出来。清卿小鸡啄米一样点着头,只觉得嘉宁的每一句话都说在了点子上。 “这就对了。” “对了什么”清卿心急如焚,简直想要直接刨出南二公子的心思。 嘉宁却淡然一笑:“我那天听别人讲起的时候,还奇怪了好久。如今你要是这么说,倒也不很难理解,只要换个思路便是。李雾郎中的术法里,包含了催眠的不少本事。如今凭他的功力,世间只有两种人能保证不被他的眼神吸进去。” 清卿一下子惊奇不已:“是哪两种” “一种便是内力足够强大的人,恐怕只有练到父亲和其他三位掌门那般地步才行;还有一种,便是情之所至,心有所属的人。” 一句话,仿佛利箭射入了清卿的心脏,自己一下子呆在原地。 见清卿不说话,嘉宁便继续道:“世人所谓问寻情为何物,大多是心求所向而已;唯有用情至深,方能如比翼鸟连理枝一般,死生契阔,星月成结。或许正因如此,越是着情痴迷、陷情不拔之人,即便毫无术法根基,也能直视其双眼,而丝毫不为所动。” “你明白了”嘉宁借一轮圆月,向清卿的方向看来,“既然你已经有了心中所属之人,拒绝我父亲的婚约,自然是情理之中啊。” 听了南家公子长长一段话,清卿的手指都要打成结:“公子,这当真不是哪种神鬼传说” “不是。”嘉宁肯定地点点头,“上一个成功的人是桑菊居士。状元公半点内力也无,岂能有假。” 清卿听罢,彻底沉默下来。 忽然转头望向自己来时的路,不由分说跃下树,拔腿便向着相反的方向跑去。 清清幽幽的素竹香飘荡在木屋里,白衣少年好像睡着了一样,闭眼拢袖,仰面躺在薄薄的榻上。嘉宁硬憋着胸膛不敢喘气,远远追上来,只见清卿正躲在屋后不远处,润开窗纸,向屋内看去。 木屋微弱的灯烛下,李雾合上香盖,微微撩动着细长而缭绕的雾气,仿佛要让这沁神的香将少年全然笼罩似的。 南箫独自立在屋门,本来半灰半白的头发,竟一下子全白了。两根白篪并排立在器架上,映得四周孤光胜雪。 白玉箫被夹在白篪正中,独然而立。 南嘉宁看着父亲斑斑皱皱的面孔,一阵说不出的酸楚涌上心头:明明父亲会为儿子的受伤难过成这副模样,那在第三试时险些取了攸哥性命的掌门,又是谁呢 正走着神,转眼一瞧身旁,令狐少女不知什么时候没了踪影。耳听得屋内传来一阵长长的叹息:“李郎中,烦你去给立榕山放只鸽子。” 李雾点点头,刚一转身,便看见清卿青衫扬起立在门外,眸中凝冻着无尽冰霜。 不知南掌门是心神不定成了什么样子,清卿悄然上前,居然丝毫未曾听见。李雾一下子抬起胳膊,挡住清卿去路:“你来做什么” “弟子。”清卿束手上前,深深一礼,“来向南掌门请罪。” “呵,请罪。”南箫听得二人对话,走近前,“你何罪之有” 清卿闻言,不知哪来的力气,直接撞开李雾的胳膊,在南箫面前抬起眼来:“若是弟子未下这般‘刻骨银钩’的狠手,南掌门可愿告知弟子,师父的去处” 南箫摇摇头:“不可能。老夫劝你一句,任凭你怎么找,也都是无济于事。” 清卿低下头,握紧了拳头,狠狠忍住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沉默片刻,咬着牙:“掌门方才要寄信给立榕山,是为了何事” “这次八音会,山上来的不止你一个”见清卿猛然一惊,南箫冷笑一声,“拿走你的狗屁玉箫!四器之中,以箫为号的只有老夫一个,也只能有老夫一个!” 说罢,向着李郎中使个眼色。李雾便转身回屋,取下那立在两根白篪正中的白玉箫,脱手用力掷了过来。 眼看着木箫来势迅疾,清卿不敢硬接,急忙闪身到一旁去。 只听木箫“铮”一声插入地下,箫头高昂,溅起几堆纷纷扬扬飞土走石。用力一拔,木箫却纹丝不动。于是清卿手脚并用,将身体猛力后拉,只听“啊”的一声喊,木箫顿时离地,将清卿翻滚着,拽了个屁股朝天。 玉箫沾着土,却依旧色泽通润,毫发无损。 等自己灰头土脸地爬起,南箫和李雾二人,已经背过身回屋去了。清卿用力高叫一声:“南掌门!” 南箫站住脚。 忽地一丝杀气凛凛泛出,白袍一侧的袖摆被晚风高高鼓起,只听“蹭”一声暗影飞响,根本等不到清卿反应过来,便见得一道隐隐金亮闪在眼前。 清卿只觉得半边头发一阵滚烫,不知什么利器擦脸而过,偏是在自己身后骤然停下,静默无声住了脚。一回头,子画师姑矮小的身躯披着粉衣,手中牢牢抓住了一只金色的长针。 冷汗后知后觉地涔涔直下。清卿想,若是金针打到了自己身上,早就穿体而过,没了命罢。 “明日一早。”南箫掌门头也不回,白衣闪在屋后,李雾“啪”地关上了门。 小心翼翼地,清卿缓缓走回师姑身旁。记得南林野史中曾提到,掌门荒乞女每次与人决斗,都会提前在庭院、墙壁、甚至卧榻刺下一根阴气森森金针来。子画握握这枚尖利而透着闪闪光泽的金针,摇头深吸一口气,带着清卿走回密林中去了。 树影月荫下,子画一边扣住清卿眉心穴,向她体内源源不断复原着内力;一边皱紧眉头,心中想要思考对策,却乱成一团。 “师姑有几成赢的把握”衡申盯着那根煞气冲人的金针,默默问道。 “一半一半。” “弟子有个办法。”衡申忽地站起,理理衣襟,“明日有百分百的把握赢。” 黑玉着碎雨,云日逸江寒。 枯叶的倒影静落潭水,清卿跟在一行师姊身后,重新踏在玄潭湖面坚实的隐线水网上。南箫从潭水另一侧独行而来,南嘉宁远远地跟在身后。见子画一人当前,南掌门冷着声问道:“来的为何不是你师兄” “掌门久去未归,山中不可无人。”子画铁画笔在手,娇小的身躯散发着格格不入的成熟。 南箫摇摇头:“来的都是一群小女娃娃,老夫不与晚辈动手!” 听南箫此言,师姊妹几个倒也愣住。正犹豫之时,忽听得潭水之侧似是有浪涌高卷,疾奔的脚步声中,远远传来一阵大喝:“我来与掌门比试!” 随着奔腾迅速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南箫与令狐姐妹们纷纷回过头去。只见令狐衡申青袍上前,大步流星,一步一步踏在隐线的交界之处,如履平地般夹风飞跑而来。南箫不禁笑出了声:“你也姓令狐又有多大年纪” “晚辈夜屏门下令狐衡申,还请南掌门赐教一二。”言尽礼毕,忽地立起身,向南箫近前走去:“掌门不肯与弟子的师姑师姊们出手,只怕真正担心的,是‘刻骨银钩’不只传给了一个人” 南箫的脸色骤然阴沉下来,横眼怒目而视,不及发话,却又听衡申接着道: “弟子是夜屏山从小长起来的,华初十年之前,不曾见识书师姑的术法。” 听罢,南掌门脸上依旧是一阵阴霾、一阵雨雪,静静不说话,空气中只能听得见悄然呼吸的声音。半晌,南箫抽出白篪:“既是子棋门下的孩子,老夫便给你个面子——来与老夫比划比划!” “衡申!”子画闻言,不禁出声喊道。这便是十成能取胜的把握不过是个还未弱冠的少年,哪里能和四器之一的南箫动起手!不料衡申只是回过头来,几缕发丝随风飘起: “师姑,且告诉师父,弟子虽然有错,但问心无愧。” 话音落下,几枚棋子已经暗暗交在手心,隐藏在若隐若现的青袖之中了。南箫一招“天雷降”的前式,白篪横在身前:“小娃娃说,想和老夫比试些什么” 衡申攥紧了手心里的棋子,闭起眼睛,淡淡摇了摇头。“掌门术法盖世,无论内力或招式,弟子都是比不过的。但唯独有一事,弟子必胜无疑。” 白篪之头“砰”地砸在隐线上,将南箫掌门粗大的身影拉了几尺之长。 “掌门师父离山几月有余,掌门却一直不肯告知师父的下落。”衡申不紧不慢,“若是弟子猜对了,便算作立榕山胜,如何”南箫横立于江,手指头微微颤抖了几下。 嗒、嗒、嗒的脚步声震荡在隐线之上,江水掠起,这阵脚步声依旧不为所动。 衡申拢袖行个礼,俯下身子,在南掌门身前不知低语了一句什么。 便在凶光骤起的一瞬,刺破之声厉然响起,清卿看到师兄正背对着自己,却有一朵鲜红色的血花在师兄后背上绽放开来。随即那根玉润晶莹的白篪破开肉体,从衡申身后径直穿出,白色的篪身沾满了血,如离弦之箭般,猛然跃着飞向天空。 一个浪头突然打来,那根珍稀难得的篪,一下子被高高涌起潭水卷走了。 大片大片的绛色残血晕染在青衣丝缕之上,衡申睁大了眼睛,大口大口的血沫子涌在嘴角。南掌门一拂衣襟,不顾衡申吃力地捂着胸前,转身便向潭水更浅处走去。子画慌了神,急忙上前去救,又哪里来得及 只见遥远宽阔的潭面,衡申口中和前胸的血迹如瀑布般喷涌在半空。猩红色的瀑布狰狞着,划过一道悠长的弧线,与衡申倒下的方向一齐落了下去。 第二卷 射雁第二十四章 篪声倏断 在子画即将奔到那袭青影的前一刻,衡申后跌在线网之中,细密无形的隐线顷刻割开四肢与肉体,控制不住地向水下沉落。潭水瞬间呼啸而起,将衡申的残肢吞没了个干干净净。 气力虚弱的清卿跑在最后,不过半程,便听得脚下“咝咝”之声隐隐而现。 定睛向远,只见黑玉白光的潭水之上,几枚棋子随着旋涡晃晃悠悠,不多时,便被卷入潭底去了。 远远的深白背影抬起手,只听“哗啦”几声动静,岸边遥遥的水线旁立满了弓箭手,一个个引弓上弦,乌亮亮的箭头直至潭心,将几个令狐姐妹包围在了水面正中央。 子画铁笔“铮铮”刺空划破,横立向东。 其他几人立刻反应过来,脚踏“梅花三弄”之阵,各自术器出手,面对碎琼林弓箭手相背而立。 这“梅花三弄”之阵为令狐子琴所创,为的便是立榕弟子在外联结,将各路术法配合起来,以被应敌千军万马之需。只需记牢“梅花弄”的谱法,无论是三人三弄,或是百人百战,每每在山上排演之时,无论狂风海浪,皆势如破竹,摧枯拉朽而不可挡。 今日与碎琼林比试,倒还是这“梅花三弄”第一次用在山下。 南北二人稍稍斜开身子,让清卿立于西南之侧,几人心中不约而同为衡申空出一个位置。弓箭手逮住间隙,急急趁虚而入,那几十只乌压压的精钢之箭如雨点般打了来。 清卿虽是伤病有余,仍是将那无坚不摧的白玉箫出手,左右同击,将大多数来势之箭都甩到一边。忽地只见右手边绮琅纤纤玉指横递,几阵汀汀淙淙的细密声响,五六枚混在长箭中的短金针竟以流光瞬息之间,被绮琅手中的银针拨了下去。 绮琅圆圆杏眼抬起,惊讶有余之际,见江沉璧红发白衣,一头金饰碧钗,红发披散地立在遥遥岸边。自己久居山中,初来碎琼,居然遇到同样善用细针的好手,不由得勾起嘴角,将绣花针悄悄埋在手心。 眼见沉璧金针又来,绮琅银光匿指,在烈阳下微微闪烁。 只见先排的金影冲在钢箭之中,直向绮琅喉咙面庞奔来,绮琅却是针不出手,将纤细的十指当作短剑,六根银针在手心掌花轻翻,登时将那来势汹汹的金针绊倒落水中。 不待绮琅喘息,却是金针再至,夹杂在针里针外的长箭皆被清卿就手甩了开去。倒是金针结阵呼啸,清卿反倒慌了手脚。绮琅弯弯眼笑道:“看清楚了!”像是变术法似的,那些金针足有十多枚有余,来到绮琅身前,一个接着一个缓缓放慢了脚步。随即低下头去,自行扎到潭水之中了。 清卿先是大惊,随即松下肩头,向着师姊微微一笑。 若非心头仍有弓箭手在远处虎视,清卿简直想放下木箫,冲绮琅鼓起掌来。子画余光瞟过,心中也是不住点头:“姑娘的‘烟斜针’练成了!” 纵是沉璧远远望来,亦感不可思议。绮琅的“烟斜针”妙便妙在,针不离手,却可递里于数尺之远,颇有隔山打牛之感。 在寻常刺绣描工之间,八九岁的绮琅手心运劲时,就渐渐学会与针线融为了一体。加之子琴常常点拨,废寝忘食刻苦十年之久,终于能使银针出手带风,风力拨打如斜烟悄至,故自名为“烟斜针”。 此刻玄潭之上,绮琅将布面粗线中练成的看家本领施展开来,自然是游刃有余。沉璧金针耗尽,依旧见绮琅十指传风于针尖,方圆十步唤雨呼风,丝毫不显吃力模样。 正以为沉璧要知难而退,忽听得岸上一声高喊传来:“令狐小媳妇,且来领教你姑妹妹的本事!”说罢,沉璧解下红发间最后一簪,手臂运足了力气,如极箭离弦便掷了过来。 清卿明明见金簪径直冲向自己狂飞,却不为所动,双眼愣愣地像是出了神。 若说方才,沉璧掷簪的动作是在何处见过,记忆中的场景倒也不少;但若把之当作南家后人,沉璧脱手一摔,和南箫抛篪的动作像得不能更像。虽说清卿未能完全看清南掌门面对衡申时的招数,怎奈白篪和金针的走向、路线,甚至划过空中的音调都简直一模一样…… 思索到一半,金簪已然打近身前。清卿将身子侧开不足一寸,让那闪着金光的宝贝头饰擦颊飞了过去。姐妹几个暗暗叹口气:“这孩子,听声仍是要用险招。” 一口气没叹完,绮川和绮琅忽地同时偏转身子,向着清卿身后飞奔过去。 谁也没料到,江沉璧的簪子里,还藏着金针机关。 发簪刚刚飞过,另一侧的绮川便感到不对劲。回头一瞬,只见簪尾分离出几枚不及小拇指长的几枚更小的金针,逆向金光飞去的方向,便反身向着清卿迎头直冲。 绮琅近在身旁,眼见针到,手中六银针纷纷出手,尽皆抵着金针飞了过去。眨眼之间,十多枚金针掉落相撞,尽皆改了半空中的路线。正待众人准备长出一口气,只见那飞开的针竟再行分离,一下子,二十多根细针不过指甲盖长短,依旧向清卿、绮琅二人咆哮而来。 清卿终于回过神,双眼立刻盯紧了来针之向,凝神于空中细微风响,白玉箫温润而起,面对金针之阵直冲上去。 一枚金针对准自己右眼,清卿不暇思索,当头打落;又有三四毛毛针结伴相至,却不妨清卿一个闪身后跃,接二连三地摔碎在隐线上。仍有最后一针,通体光滑而过风无响,悄悄地伏近水,冲着清卿脚腕奔来。 即便是惯于听音的令狐子弟,也抵不住无声之针,直到近在脚前时,清卿才自行发觉。便是绮川也看见的一瞬,忽地高喊:“有毒!” 闻言,清卿登时后跃,手中木箫想要将小针打到一边。 无奈这针尖太过细小,清卿心中慌乱,手上一偏,竟是差过一寸来没能打到。绮琅手中已然无针,便空手出风,斜过身子来想要将小小金针阻在半路。谁知水波动荡,绮琅脚下隐线“蹭”地一滑,一下子歪斜出去,顷刻间便要倒在那尖利的隐线上。 清卿急忙向前狂奔,只是不到近处,忽地听绮琅“啊”一声叫唤,整个身体腾在半空,足尖点水,像是被云中的力量吸得飞了起来。 熟悉的感觉传入脑海,不必回头,便知道一定是南嘉宁手中的隐线,将绮琅于最后一刻拽在空中。 如今绮琅虽有惊无险,但这“梅花阵”已破,密密麻麻的精钢长剑骤然直穿,向着潭心令狐四人疯狂来射。子画看准南箫离去的岸边残影,冲着绮川点点头,四人同时向外冲了开去。 只见绮川在手里摸出个圆盒子,于空中上下一散,面前尚未上弦的弓箭手一下子站立不稳,纷纷僵直着后背,瞪眼一蹬腿,挺挺向后便倒。即便仍有余箭射出,不过无头苍蝇般乱飞一气,根本撞不到四人身上来。 绮川手中的毒名叫“蔓汀散”,将自创独有、能迷人心神的“蔓毒膏”和宓羽天客的“碧汀毒”融为一体,剧毒无解,一步毙命。 这蔓汀散绮川也是从未用过,此刻带在身上别无选择,只好借此杀出一条毒路。 跑在后面的三人立刻闭紧了口,一鼓作气,眼看着就快能冲出这风中毒阵。不料清卿忽听得身旁脚步忽止,边跑边望向后面,竟是绮琅追着一步步后退的嘉宁,想把他从逼近的毒阵中拉到一边。 同一时刻,令狐子画眯起眼睛,只见南箫拾起一把地上掉落的弓,箭头直指嘉宁,眼看着千钧一发,那搭在铁弓上的钢箭,登时便要射入潭心。 那双弓箭通体散发着雪月冷光,箭头集满霜烟,一眼望去,便知这锋利之簇绝非寻常铁箭可比。子画赶忙加快脚步,跑得像一只粉红飞鸟,足不沾地而猛冲上岸。 南掌门似乎已然瞄准,“嘣”的一声,弓弦弹出钢箭,箭头钻开毒气飞了出去。 话说在绮川散毒、子画奔岸的刹那,清卿自行闭气回身,迎向潭水另一边扑天压云般嗖嗖不停的声响。潭水一望无际,还没被毒气笼罩的部分,仍有弓箭手大了胆子,一箭一箭齐刷刷,都对着潭中几个人射个不停。 清卿本就伤势未愈,再加旧毒不解,面对成百上千从空中袭来的精钢箭头,渐渐心有余而力不足,体力也慢慢松软没了气。 强忍着钻入骨中的疼痛,清卿抬起无力的胳膊,生生借着木箫的力,想要将一切面对着师姑师姊方向的钢箭通通甩到一边。终于是一招“百钧弩发”,木箫和四五乱箭死死折在一起。 忽听“砰”一声响,手中木箫嗡鸣不止,将抵在清卿身前的飞箭尽皆四散炸开来。 分别多日,自己与木箫却早已彼此熟悉,仍能借着一股内力相互左右。 喘一口气,箭音不止,清卿眼见着绮琅和嘉宁尚未脱出毒阵,只好继续屏气而上,木箫一横,便是隐隐然“千里阵云”,一口气扫开一大片重重精钢去。 在箫箭相碰的一刹,清卿只听得奇怪的一声响,手里的动作不禁再次缓缓放慢。 “崩浪雷奔”的一捺正巧与两只长箭撞了个正着。头尾双箭分别相击,白玉箫竟铮铮然推开悠悠声波,清卿手臂一麻,二箭同时被震落在水中。 就在箭身割裂入水之时,眼前的景象与山上洞中猛然重叠:此刻以箫击箭,不就是鬼爷爷传授多次的击石作调! 想到此处,恰逢倒霉一箭迎到身前,清卿自然不客气,斜过箫身而转,箫与箭摩擦出一声不偏不倚的完美宫音。 南箫一箭出手,眯着眼向潭中望去:令狐几人虽一时冲不出来,却也分工明确、阵脚不乱,心下不由得暗暗称奇起来。 直至弓弦嘣响,四人中一人离阵,才终于破开了那刀枪不入的“雪梅花”。 正得意间,一声碎裂之声隔着蒙蒙迷雾,一下子闯出水浪迷音,顷刻之间便钻进了南箫脑袋里来。南掌门只觉得高山隐隐在脚下不住地晃动,回头一看—— 竟是清卿截于绮琅和嘉宁两人身前,那枚烈火煅烧、精钢而制的重箭,在那根木头脚下断成了两半。 清卿学着令狐鬼师伯的授法,手眼相伴听音,将木箫与铁箭的每一击都打在曲子的正调上。似乎记得这淡淡的旋律在八音会上出现过,然而心乱如麻,自然无暇去想。 正于曲律间咬紧牙关之时,却不防“咚”一声高羽调撞击,牢牢碎了南掌门射出的铁箭。 此刻自己手臂又痛又麻,半边身子都没了知觉。 潭心三人不敢恋战,赶忙向着岸边跑去。只是清卿终究失去了大多力气,如今曲调被断,全身更是疲软无力,随时都可能站立不住倒下去。 趁着闯入毒阵中的最后一秒,绮琅深吸一口气,向清卿喊道:“师妹,这是你的曲子!” 你的曲子 惊然一瞬,清卿跑在半路,脑中却自行断了一根弦:“我的曲子”思索不过片刻,登时想起,这是自己在八音会最后一试时,立在玄潭潭面上竹箫吹出的曲子! 远杯交盏下小楼,风烟飞落满深舟。醉掩红扉寻香去,枝下长堪雪满头。 那杯浓酒仿佛一滴一滴,温温热热地落在清卿心头。记得当日自己和“兄弟”几个从船上来到岸边,漫山遍野的红梅竟于秋夏之际,大朵大朵绽开在冰冷的玄潭。 “林儿,时间还早,要不要先去看看” 清卿摇头:“等找到师父,再一起慢看不迟。” 相思眉目,当潜藏于角落的情感终于克制不住地涌上心头,清卿藏起眼泪,尽然哭泣在竹箫之中。 绮琅此言,简直一语点醒梦中人。清卿一抹苦笑,侧身一个旋子腾起,正正巧巧将一只铁箭箭头拼在箫孔之处。紧接着使力,箭身便逆向飞舞,一打二、二打四,一对结一对地把那漫天残余噼里啪啦转进了水里。 随手竹箫尚可成曲,更何况这流传百代、引得四器八音流血无数的白玉箫呢 绮琅见清卿已然醒悟,低头微微一笑,拉着嘉宁更是撒开脚步向岸上疾奔。南箫眼见几人不伤,重新拾起弓,再次挑一支箭头闪光的利箭,瞄在了自家二公子身上。 还不及将弓弦拉满,身侧忽地传来一丝轻盈的浅浅脚步之声,侧眼一瞅,果不其然子画奔上了岸,径直迈开步子,向着自己猛速急冲。 不过是个比弟子年纪还小的女娃子,南箫心中想,等她过来,自己早就一箭双雕了。 刚刚回过眼,子画居然如鬼魅一般,粉红身影闪电般飘在南箫身边。 还没等南掌门回头交手,只见一式“吴带当风”,子画手中铁画笔圆转而上,避开抵挡,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正中南箫后背“大椎穴”上。 “呃呃”之声在南箫喉咙中咕隆着,那闪着白光的弓箭砰然落地。 南箫南掌门宽大的身躯有如巨石般停顿在半空,冷风吹来,白发扬起,高大的背影轻飘飘地晃动一瞬,紧接着“轰”一声响,便倒在地上不动了。 唯独那双死死瞪大的双眼中,一条条血纹顷刻爆裂,汩汩赤流滚在结满碎冰的岸边。 其余几人也接连跑到岸上来,毒气散了大半,嘉宁望着父亲死不瞑目的躯体僵在脚下,鼻头一酸,竟不知自己能不能留下泪来。 终究些许,仍是拢袖跪在地上,向父亲默默磕了三个头。 清卿回过头,玄潭已然再次被烟雾笼罩,衡申的身影消失得连影子都寻不到。双眼含泪,无声地呜呜抽泣起来。其余几个令狐姐妹也终于忍不住,一个个接连挂着泪珠。 虽是无人大声哭喊,却仍有一股力量将四人牢牢萦绕在一起。清卿拼尽力气,将袖中仅剩的最后几枚黑白棋子攥在手心,生怕自己低头一看,会忍不住转头昏厥过去。子画双手扶脸,悄然擦去不断涌出的泪水,向着清卿道:“咱们……回家。” 清卿颤抖着胳膊,摇摇头。 子画不由得睁大了眼睛:“清卿,你当真不知道掌门在哪儿” “若是南掌门不冲着师兄出手,弟子的确猜不出……”清卿哽咽道,“只是、只是师兄落得现在这样……”话意不尽,清卿的泪水已如决堤一般,奔涌而下。 “师姑。”沉默稍许,清卿忽然一下子抬起眼睛,“如今是七月十四,若是八月十五中秋时候弟子还没回去,便是弟子再也不回去了。” 令狐子画愣在原地,微张着嘴盯住清卿含着泪的双眼。 清卿言罢,后退一步,提起衣摆跪在地上。向着师姑、师姊和师叔所在的东立榕山,一言不发地久久叩首。伏下身子去,便再不起来。 隐隐约约间,子画在清卿看不见的地方,用旁人几乎无法发觉的微小动作,轻轻点了点头。随即立刻裙摆回转,不低头也不说话,一步一步地向着东方离开了。 绮琅哭成了个泪人儿,眼看着快要站立不稳,被嘉宁连拖带拽地拉走了。绮川来到清卿身前,将小葫芦药瓶放在地上。清卿一下子抬起头,却只见,粉红青白的衣衫,接连消失在天边的云霞中。 第二卷 射雁第二十五章 大逆不道 直至最后一抹青衫背影也消失在林雾中消失不见,清卿这才站起身,持箫回身,孤身一人向着追来的残兵断箭迎了上去。 身后的场景很是奇怪:明明弓箭手的人数乌压压一片,数也数不过来,却不过几根无力的废铁玩儿似的,向着自己的方向打着转悠。正起疑间,只见人群中分开一条小路,熟悉的人影闪在不远处。 即墨瑶长袖飘飘,走向清卿身侧:“令狐。” 清卿转头:“即墨……掌门。” “‘刻骨银钩’真是厉害。”瑶掌门微笑道,“世人皆传南掌门重伤却无碍,如今一见,竟是如此,瑶果然还是才疏学浅罢。” 不待她话音落下,清卿手中的木箫紫光划过:“不必多言,请掌门指教。” 掌门摇摇头,收起长袖:“瑶此来无意争先,不过一个问题想弄明白。”见清卿神色间略感奇怪,即墨瑶便接着道:“令狐少侠究竟是和西湖的孔将军站在一起呢,还是与东山的师兄师姊算作一类” 低头苦笑些许,清卿忽地抬起眼,正色道:“江湖上的恩怨情仇多了,弟子何曾自己不知本心何在” “好。”即墨瑶听罢,点点头,“那,瑶便告诉你一件事。” 愈往西走,寒冷的气息渐渐淡下来,取之而来的是铺面的水气和温暖。几只候鸟停在浅塘边,荡起一阵水花摇着芦苇,又拍拍翅膀飞走了。 清卿端坐在芦苇荡之中,淤泥深险,清卿却吸住了内力,稳稳不动。就着池水咽下药,四肢的力气都恢复了些许。至于脸上手脚割破的各种外伤,此刻也无暇顾及。 一股暖流如冬日温泉,渐渐汇集在清卿体内。 一边盘膝集气,一边喃喃道:“远杯交盏下小楼,风烟飞落满深舟。醉掩红扉寻香去,枝下长堪雪满头……雪满头……” 平日里清卿并不喜欢看书,少些读书时候,也是捧着各类曲调谱集默默唱啊唱,吹啊吹。烟海诗词,不过浅尝辄止,囫囵吞枣习过一遍而已。不知怎的,自从离山以来,清卿却无比想念那些山水花月,无论走到哪儿,心头总能涌起一个半个句子来。 当初脑海里是先冒出了字,还是先想出了曲,着实记不清了。倒是偶然而得的那阵旋律,已然牢牢刻在记忆里,只怕烈火焚身也挥之不去。 不,不是偶然得来。离山三月,玉隐潮落,日复如斯。 或许出发之前,自己该给这曲调想个名字清卿刚长出这样年头,便又轻轻笑了,胸中那股清气再次变得热乎乎的。师父读过那么多诗…… 等和师父一起回去时候,让师父给自己想个名字。 待得内伤好转,气力恢复大半,清卿便从怀中取出一叠皱巴巴的手帕来。木樨花是绮琅帮自己绣出来的、鹅黄色的纱帕子是岳川在街市上买来的、还有个绒面的绿菊,是自己在师公院里夺来的……清卿一个个摩挲一阵,便都展开铺在膝盖上,化开简陋的毛笔,写了起来: 《徵篇渡魂》:“清桃入风香,流星此夜长。起坐闻莺语,无处渡魂江。” 《角篇落梅》:“影坠芳菲下,声色有无中。飞白孤灯里,落红梅子东。” 莫陵枫编曲时,似乎一定程度上是按照难度排列。记忆中,南嘉攸的《落梅》的确比千珊先生的《渡魂》要复杂不少。将曲中的招式比划来,也要高深许多。偏过脑袋一想,清卿又在帕子上添了一行: 《羽篇船歌》:“碧峰苍翠踏水云,行江吟断一山青。漫待春来花入户,我今抖擞雪中行。” 登船偷鸡那个早上,仔细想,自己的曲调成形,受了不少这首船歌影响。 清卿打心底里觉得,八音会上听过的各门各派许多五花八门的杂曲,反倒没有渔夫这般恣意纵情,来得自然。 亏得自己也曾出自令狐氏的子书门下,自己忽然想到。这一串歪歪扭扭的斜坡小楷让师父看见了,怕是要被罚去抄一百页描红。 抖落抖落两张浸染开墨迹的帕子,清卿迎着晚风,吹了吹这几行字。随即拿出最后那张木樨,运力笔尖,淡然写道: 《角篇无题》:“远杯交盏下小楼,风烟飞落满深舟。醉掩红扉寻香去,枝下长堪雪满头。” 西宓羽湖,七星殿内。 两个年轻弟子一左一右,手持长满倒刺的狼牙棒,立在跪倒在地的岳川身前。孔将军赤裸着上身,伏在地上被缚着手,脊背已然落得一片鲜红。 “孔岳川,你内外勾结,私交叛贼,还不知罪么!” 岳川抬起头,吃力地向温弦看去:“掌门,末将三代效忠西湖一来,从不曾有过反叛的念、念头……”一说话,口中涌出的血水立刻流出下巴。 一丝苦笑浮现在温掌门嘴角。 随即一挑眉毛,向着箬冬先生点点头。箬冬便轻声向两个弟子呵道:“再打。” 二人闻声上前,一下、两下。尖钩撕扯着皮肉,黑红色的血迹斑斑点点。薄雾似的血点子从岳川脊背上的伤洞喷出,成片成片撒了一地。听得空中一声细微的断裂声响,右侧的弟子立刻住了手:“箬先生。” “怎么”箬冬沉下眼神。 “肋骨。” 竟是连肋骨都打断了。箬冬低头仔细一看,岳川的身子半吊着,手腕仍被牢牢绑起,只是垂下脖子,已然没了知觉。箬冬面无表情道:“泼水。” 一大桶盐水劈头盖脸地浇下,不知是因为冷还是疼,岳川猛地醒转,身躯颤抖,大口大口喘着气。狼牙棒沾上了盐,一次次重新破开结满血痂的伤口,孔将军闭紧了眼,血水混着盐水成股地向小腿流下。 “还是不承认”温弦温和的声音传来,岳川闻声抬头,用尽全力,把头转向一边。 狼牙棒举起,倒刺黑影映上孔将军的脸,安瑜终于克制不住,疯了似地要冲到温弦身前,却被箬冬一下子拉倒在地上。小将军翻身站起,“扑通”跪倒在箬冬脚下:“先生!将军做什么也不敢有二心啊!” 高声嘶吼到一半,十五岁的少年第一次像个孩子,鼻涕糊了满脸,在七星殿里哭成个泪人儿。 岳川一张嘴,黑红色的血块突然滑出喉咙:“安、安瑜……不许哭,站、站起来。”言不尽,一棒子落下,岳川“呃”一声低下头,丝毫动弹不得了。 棒打声仍未停歇。安瑜感到自己心被揪在刀尖上,一跳,就溅出满身的血。 忽地一阵混乱的叫嚷从殿外传来,刀叉剑戟叮呤咣啷地向着,沉重的大门被“砰”一声撞开。为首的几个湖兵急得满头大汗:“莫先生,求求了……这七星殿您真不能进去!” 陵枫才不管这许多,拂手一推:“让开!” 纵是这力量轻如鹅毛,西湖的兵士又哪里敢阻拦刚刚下意识闪身让开,陵枫就立马挣脱人群,抬腿冲到大殿上。 见岳川昏厥在地,陵枫二话不说,便向箬冬吼道:“把人给我放了!” 箬先生的脸色骤然冷下来:“你如今也敢对掌门无礼” “掌门是。”陵枫这才发现温弦还坐在殿上,更是憋红了脸,“掌门又算个什么东西!老子行走江湖见了你,你就是个蝇头相鼠不要皮!” 陵枫平日文雅守礼惯了,突然骂起人,不由得磕磕绊绊,脚底也有些虚浮。箬冬听他越骂越离谱,不由厉声喝止:“师弟!” “谁是你师弟!”陵枫竟几步逼上前去,“今天我大哥要是被你害在这儿了,你就用你那阴阳剑把我也了结了!” 箬冬一股无名火生生压在心头,瞪着陵枫一副不知天高地厚的双眼,向着身旁另外三四弟子使个眼色。几人上前,一边一个架起陵枫的胳膊,不由分说就把他往殿外拖。陵枫的两只脚正蹬来蹬去,却忽然踏到了什么柔软的物事。 只听“啊哟”一声叫唤,年纪轻轻的杂役兵连忙闪开,却仍被陵枫一脚踹在了侧腰上,顺着层层阶梯滚了下去。 小兵士一边滚,一边口中大叫着:“大事不好了!天枢门被人打进来啦!” “谁!”温弦平和的脸上闪过一丝惊诧,“蹭”地站起,拂开衣摆急匆匆向外走去。 来到那报信的兵士跟前,抓住他肩膀:“是什么人” “是……是个女的!” “长什么样子” “长、长的平常模样,穿了一身青色衣服……” “青色”温弦松开手,看一眼箬先生。箬冬看着殿外乌云密布,道:“不必担心,那孩子打不进来。” 七星殿高墙外,天枢门是全殿最外的第一道门。 清卿见那围墙也不甚滑陡,蹭蹭蹭提起几个笔阵轻功步,转眼便翻到了墙内。一落地,竟听得“哈!”一声喊,四面八方顿时跑出一群拎着粗棍子的青壮年,团团将清卿围了起来。 仔细一看,这些人脑袋顶上都留了细长一撮头帘,侧面剃得光秃秃,显然是南林虎棍派的子弟。 后续赶来的人自动叠成一座人塔,站在最上面一为首青年高声叫到:“令狐!我乃虎棍派‘盖世魔王’石宇荣是也!”说罢,又补一句,“我家掌门早就料到,你要自己来送死!” “你家掌门”清卿瞟一眼肩上的包裹,默默冷笑。 那青年忽地跃起,加上人墙的高度,足有蕊心塔四五层那么高。清卿看准了他起跳的瞬间,木箫脱手横扫过去,他脚下的肉墙乒乒乓乓倒了一片。 石宇荣高高跃起,却无立足之地,大叫着摔在还没爬起的弟子身上。几个人或躺或趴,嗷嗷叫唤,也不知摔折了哪块骨头。 这片虽然倒下,另一大半肉体之墙依旧岿然不动。 瞟一眼那群年轻人横眉竖眼的严肃模样,清卿便看得出,只怕这中看不中用的叠罗汉功夫,不过一群散漫的花枕头。 心中打定主意,便脚下生风,足尖点地之时用那木箫一撑,身子便向围墙正中间冲了过去。叠在中等高度的弟子见清卿疾风般跃起,吓得脚腕颤抖,根本站立不住;待得清卿一招“千里阵云”横扫开来,庞大的人墙眨眼只之间散成一片。 倒的倒、摔的摔,人墙登时破开一个大洞,清卿在洞处再次运足一蹬,轻轻巧巧飞到了下一层城墙上去。剩下身后一群虎棍弟子“哎哟哎哟”坠了满地,大多都动不了了。 立在第二层天璇门的瓦顶上,清卿向下一望,竟是空荡荡寥无人烟。唯有一人提枪在背,从对面的城门中缓步走了出来。 那老人是陈苦麦,白发苍苍,毛须和脸上曲曲折折的皱纹纠缠在一起。 “三响蛇勾枪”素没有广收弟子的习惯,儿子死在霜潭之后,这独门独派,应该就剩下陈掌门一个人了。 清卿低头落地,在老人面前恭恭敬敬抱拳行了个礼:“见过曲蛇派陈掌门。” 老人出手,一阵内力隔空传来,托起清卿。 身负长枪在手,陈掌门偻着腰问道:“令狐少侠,刚拿了八音会头名,跑到西湖来作甚” “很多。”清卿颔首低眉,“一是向温掌门求一种解药,而来我大哥还在里面。” “解药你们立榕山不缺。”苦麦“哼”一声,“孔将军对西湖生了不忠之心,受罚是天经地义,由不得你个外人来管。” 清卿惊异:“不忠” 陈苦麦答道:“南林放火,私藏《翻雅集》,还引荐东山令狐氏的后人来参加盛会——这不是‘不忠’,是什么” 清卿不由低下头去。这些话陈苦麦说对了一半,唯独没说对孔岳川的心。想到此处,清卿一言不发,抬脚便向里走。 蛇勾枪“唰”的一声挡住清卿去路,尖头利锋抵在清卿下巴上:“回去!” “让开!”清卿这一吼,倒吓得陈苦麦愣了一瞬。 侧过一步,清卿绕开那长枪的尖锋,却不料那枪快得似弯曲起来一半,绕过清卿之侧,从后心袭了过来。长发飘起一刹,清卿白玉箫出手,“铮”一声响,一箫一枪撞起丝丝火花。 蛇勾枪枪头上挺,立在日光下,猛地向清卿脑袋顶砸来。清卿手中木箫顺势一顶,木箫刀枪不入,将那长枪直直定在半空中。 自忖劲力不敌陈苦麦,清卿便迅然撤手,将那枪尖避到一边。枪头重重砸在地上,砖坑立现,蛇勾枪“砰”的第二声响。 不等陈掌门提枪拔起,清卿不敢耽搁,拔腿便向着第三道城墙急急而奔。陈苦麦忽然脱手而掷,让枪身擦过清卿胳膊飞了过去。听得枪飞响,清卿空耳判这枪头未准,想必打不到自己身上,便也不让,仍是脚下狂奔直走。 不料这枪跃过之后,枪头横转,挡在清卿正前却平举回心,枪头闪闪的侧刃,俨然朝着清卿喉咙飞了过来。 清卿大惊,赶忙后跃,哪里有这枪跃得快眼看着锋刃便要贴住下巴的前一瞬,清卿猛地伸长胳膊,用白玉箫在远处枪尾拼命而击。 枪头在一寸之差处调转方向,贴着清卿的脸,又向陈苦麦的方向飞了回去。 “但凡是听见过第四声枪阵呼风的人,都活不出枪花去。” 安瑜的警告浮现脑海。刚才那“蛇勾枪”已然响了三响,清卿方在鬼门关口遛一遭,万不敢再大意,这便两腿生风,止不住地就往城墙上爬。上到大半程,只差最后一步,右手便能够着琉璃瓦顶的时候…… “嗡嗡”第四声在身后响起,清卿勉力回过身,却险些没吓得重新掉下墙。 只见陈苦麦的蛇勾枪正结结实实插在自己胸口,枪尖穿过躯体,还插入后墙几寸,将掌门牢牢钉在半空不动了。 苦麦双眼无神地抬起,口中鲜血狂喷,随即倏地低下头去,再也没了知觉。 迟疑混杂着惊恐,清卿呆滞了足足有半柱香,这才向着坑坑洼洼的瓦顶重新伸出手去。 指尖刚摸到瓦棱的一瞬,破空之声骤然钻出,吓得清卿登时收回了手。不知是什么暗器打在了墙的另一边,银铃般的串串笑声随之引起:“好个八音女状元,连西湖的墙头都要往上爬!” 沉寂一瞬,清卿沿着墙顶,横向静悄悄迈了几步。只听得墙后的笑声愈发热烈,好像就怕清卿打了退堂鼓,少一样什么乐趣似的。 闪电窜起,清卿举步生风,只闻声而不见人,眨眼之间便重新越过顶墙。几个笑得开心的女孩一下子停在一半,眯起眼睛来,四处搜寻着清卿的踪影。一绿衣女子最快反应过来,指着檐角露出的一抹青影:“上!” 女子脚力不慢,像只绿色大鸟,蹭蹭几下接近墙边。正逢清卿已然全身而出,索性倒过身子来举箫在头顶,盈盈一跳,垂直那第三道墙径直落了下去。 绿衣女眼见清卿接近地面,“嗖嗖”袖起,几根银针悄然窜出,向上高高地蹦了起来。仔细看她出针的隐袖抬手,都比那南林的江沉璧要高出许多。 江沉璧 这个名字跃出清卿脑海时,忽地与眼前的绿色身影融为了一体。二人出针的手法、身形,也未免太像了些。 根本来不及细细思索,清卿忽地腾转身子,空中侧翻过来,缩成一团躲过二三银针。还有一针袭来时,清卿根本不避,又转瞬舒展腿脚,横过箫来,让那细针打进了其中一个箫孔里。 白玉箫虽然刀枪不入,却防不住细细长针嵌在木头纹缝里。只是就在银针入木一瞬,箫身径直落下,结结实实打在了绿衣女子的天灵盖儿上。 第二卷 射雁第二十六章 罪孽轮回 “啪”的一声,脑壳儿碎裂,浆液散发着浓腥气息,从伤口处流出来。红里荡着丝丝缠缠的白,只见绿衣女子已然无神的躯体正上,头顶凹陷下去一块诡异的形状。 “比清商再高一点。”清卿心中下意识地想。 连忙提起衣摆,却已经来不及:血和浆混在一起的稠液已然从压扁了的眼球里爆出来洒了一地,清卿的衣衫、裙摆、甚至头脸都沾上不少。定睛望去,第三道墙身之前,正列着橙、黄、青、蓝四个女子,各人手中抱着一架圆圆的阮。 “我不想留活手。”打定主意,清卿便飞也似的冲了过去。 四阮齐拨,清卿脑中“嗡”的一声仿佛要炸开来。于是先瞅准了打过照面的橙、黄二人,闪过阮弦上崩出来的音阵,结实一箫打在阿台的白阮面上。 橙衣阿台踉跄推了几步,忽地无声到地,口鼻流出细细几股血。 黄衣女迅速拔下头上金钗子,和绿衣阿明一般向清卿的方向掷来。清卿袖中奔出两枚棋子打在钗尾,逼得那金光改了方向;又旋子飞起空中抬手,转身一闪,就将那熠熠金钗握在手。 流苏夹在指尖,清卿让那钗子于下伏时闪电飞出。金影穿过黄衣变得通红,又重新钻进之后的蓝衣中。 看这两人眼见是不活了,清卿在满脸溅起的血污中抬眼,盯住蕊心塔的青衣阿应。 唯独对这一个下不去手,谁叫她穿着和自己同色的衣衫呢。 可惜阿应似乎并不这么想,阮弦魔音骤起,一下一下打在清卿脑中。清卿只觉得头晕目眩,胸中恶心翻腾,再也克制不住,终于发足狂奔,两抹青衫越来越近。 “对不起。”骨头碎裂的声响震着清卿胳膊,“我没得选。” 阿应渐渐眼球暴突,舌头伸出惊人之长,费力地挺着天空。一股恶臭袭来,清卿忽然觉得,手里一下子重了不少。 待自己反应过来,蕊心塔最后一把精致的古阮,正碎了轴和品,独然躺在地。身侧那软绵绵垂下去的脑袋,只剩下白皙柔软的脖子吊在手心,一动不动了。 回头看一眼天玑门,血污狼藉映入眼里,清卿胃中难受得一阵翻腾。连自己握住木箫的手,都黏糊糊血淋淋,只怕今年中秋是回不去了。 手掌上一阵剧痛传来,低头一瞧,竟是大半乌黑青紫,正顺着经脉,一步步延伸到胳膊上来。原来金钗含毒,贴在皮肤上便渗进了脉络。 碧汀毒还没解,却又中了蕊心塔的毒。 不过清卿为那解药奔波良久,已然不在乎多一毒少一天的事。只听得第四道墙外铁器碰撞、喊声震天,不由得后撤一步,将白玉箫紧紧攥在手,迎着墙头一跃而上—— 对面的玉衡殿大门敞开,一眼看不到头的盔甲和矛尖正如海浪般涌动在脚下。 清卿不想恋战,恍惚间,忽地望见侧方开阳殿柴草满园,似乎并无卫士把守。不及多想,登时腾转身子,翻过殿顶、檐角、瓦砖,急急奔向了开阳。 “报——”另一个年纪大、气力足些的兵士跑入,“那青衣女就要冲到天权门了!” 这一声叫唤,别说箬冬,连气息奄奄的孔岳川都忍不住用力抬起头。清脆的脚步声从帘后传出,遍满花香的腰肢随即闪在温弦肩头: “掌门别担心,让妾身去解决那个木箫野人。” 温黎立在一旁,见风姿绰约的女人和父亲在殿上耳鬓厮磨,心中涌起一丝难以言说的难受,便趁着掌门不注意,偷偷溜出了殿去。 “那、那女子……”壮兵士接着道,“啊不,那野人还说了……” “说了什么” “说掌门要是还不放人,她就要烧了掌门、掌门的开阳殿……” “去告诉你们掌门,今天不把孔将军放了,我就烧了他西湖的殿!” 清卿小小的身影立在高耸的开阳殿顶,脚踏正吻,垂兽两旁,手中的火把噼里啪啦爆着花。愈来愈多的将士、官兵围到近前,却是谁都不敢破门而入,生怕那满院子被清卿打翻的灯油流了出来。 清卿昨日刚养了功,此刻气力十足,一声高喊,人群中竟还有人湿了裤子。 墙下面瞬间热闹起来:有扔长矛的、有抛钩子的、甚至还有人捡起石头就直接网上砸。清卿立在尖顶上岿然不动:又远又高的墙挡住了大半攻击,剩下一半都掉在院子里,根本打不在自己身上。 似乎有人跑去给温弦报信,有人偏不服管,登上对面女墙,拉满了弓就要连射三箭。 清卿刚在玄潭箭阵中捡回一条命来,此刻看见对面笨手笨脚的远射功夫,一丝冷笑挂在嘴角。点过“高峰坠石”,捺一笔“崩浪雷奔”,只见三箭掉头而反,直接冲着放箭最欢的几人射了过去,打出好几个透心的窟窿来。 蹲在瓦顶上的人连叫出声的机会都没有,只是手中握着弓,倏地不动,立刻翻下墙去,“砰”地砸在地上,身上的窟窿血流如注。余人看见清卿这般狠手,哪个还敢做声 不等人群从震惊中回过神,忽地墙那边一声喊叫:“我来会会你!” 虽听起来只有一人在喊,却是两个黑影同时飞出,一左一右的大汉身长七尺、满身腱子壮肉、面皮青筋暴突,重身腾跃而上到开阳殿的墙头上。 落下一瞬,大地好似晃了一晃,连坚实的琉璃瓦顶都对称塌下去两块。众人一见这般泰山压顶的功夫,认出这是西湖的“双生斧”两位好汉,尽皆鼓起掌来,大叫道:“好!” “蹭”一声响,两板开山偃月斧风声呼呼,两个大汉一左一右,从清卿两侧夹奔过来。清卿纵身后跃,待得斧头在正吻上砸出个大坑之时,双脚以前以后,顺着圆而滑的殿顶下在垂兽之处。 瞅准了大汉歇脚的功夫,清卿灵身跃起,将火把高举而往右边大汉的后背上砸。谁知左边一人立刻赶上前,板斧一砍,将那火把一分为二,险些抹过清卿的胳膊而划开去。 连忙拐回半只胳膊,清卿伸手便去夺空中燃起的半边火把,谁知这正巧中了双生斧的下怀,一个扫腿,一个刺心,逼得清卿在空中横过身子,上下悬空而无法立足,木箫刚撑在角兽上,就被右边直起腰的大汉当头砍来。 不料斧头打在白玉箫身,火花四溅,木箫竖直立住不为所动。 趁着大汉二次又砍,清卿心生一计,上半身握箫从左侧点起,足尖却轻巧落在了右侧的屋梁。这一个间隙,左边大汉一把将半截火把子捞了回来:“现在滚出西湖去,还来得及。” 瘦小的清卿被两个肌肉大汉夹在正中,进也不行、退也不是,且这二人配合默契至极,说是两个人,便是五六应敌怕也不为过。 双斧寒光中翻腾,清卿终显吃力,一个不留神,脚腕上结结实实挨了一砍,不知断了哪几块骨头筋,只是落地站都站不住了。右边的大汉毫不留情,斧头锋刃划过,直指清卿鼻尖。 “大哥在殿里、师父在玄潭、师姊们在立榕山……”清卿从房梁上摔下去的一瞬,咬紧了牙,像是要把万千仇恨都咽在肚里,“令狐清卿——不能死在这儿!” 想到此处,另一条腿不知哪来的力气,单脚勾住檐角兽一蹬,忽地倒立跃起,指尖牢牢扒住了瓦顶的屋梁。 左边汉子眼看就要对那几根细长的手指补来一斧,清卿白玉箫当头而迎,便又是一阵刺刺拉拉的火花四溅。不及汉子重新反应,竟是箫身下垂,清卿趴在倾斜的殿顶,一式“千里阵云”,横扫在左汉子的小腿骨之上。 那汉吃痛,高叫一声,想要运气抵挡,却哪里抵得过白玉箫坚如磐石只是听得“咯”声弱响,汉子腿骨正前立刻凹下去一个青色的小坑。终于抵不住一跤跌去,却是腿骨裂开,怎么也站不起来了。 清卿只觉得自己的脚腕快要彻底折断一般,毫无知觉,只好翻身趴在斜梁上往下滑。 右汉子见兄弟受伤,哪里肯放过她只是疾奔几步,赶下来板斧高举,对着清卿后心就要直砍下去。清卿打个轱辘,仰面朝天,双手抄起木箫抵在身前。 层层汗珠外冒,清卿的胳膊如何能有板斧汉子那般有劲!无奈胳膊肘不住地弯曲下来,眼看斧头就要砸在自己腰上,一劈两半了。 也是亏得这开阳殿的琉璃瓦顶光滑不已,清卿一道撑着斧力,一面不住地沿斜角向下滑。隐约间只觉得仍有知觉的脚后跟似乎碰到了什么坚硬物事,想也不想,脚腕一勾,身子便不受控地出溜下去。 板斧最后大力一劈,“轰”一声砸在大殿侧脊,大地房柱摇动不已,纷纷落下不少尘灰来。只是那斧子用力太猛,似乎砸穿了顶子陷在其中,拔不出来了。 趁此天赐良机,清卿赶忙止住下滑的力量,双手勾着檐角,又重新提起爬了起来。 低头一看,自己满手满腿鲜血淋漓,哪里还有喘息的力气也是恰逢右汉子终于趴上正吻站起了身,单脚跳起来,眼看着就要向清卿脖颈砍来。 千钧一发之际,忽地几枚黑白棋子飞向起身的汉子眼前。棋子去势甚急,板斧粗犷而抵挡不过,只好逼着他一步步后退。 “不可!”众兵士见了,都惊声尖叫。 右汉子退到屋脊之侧时,突然身后受力一击,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上身已然收不住地继续向后——竟于膛肚间猛地破开一个大洞,纠缠的肠子泄涌出来,斧光凛凛闪耀在血光中。 原来是左汉子拔出了斧头,想上前助兄弟一臂之力,却被兄弟的后背挡住了棋子来路。根本看不清怎么回事,已然在右汉后退时收不住斧子—— 那一斧便捅穿了兄弟胸膛。 “双生斧”二人是同胞一母所生,平日里默契之至,从未出过生气不满的差错。此刻竟是不同丧,常人哪里受得住这般悲痛痛哭一嗓,咆哮大吼着上前,将那仅剩的一把板斧舞得呼呼作响。 清卿奋身爬起,单脚站立,在汉子近得身前时,竟偏头微笑了一下。 汉子愣住,清卿将那半截火把从身后闪了出来。这下轮到围观的看客们倒吸一口凉气:三人大家看着热闹之至,却忘了刚才那半截火把卡在檐角兽上,被差点滑落的清卿给捡了起来。 眼看闯殿无望,淡淡无痕的浅笑拂过清卿嘴角,眼看着那熊熊燃烧的大火,就要落到满院油污的开阳大殿中去了。 “林姊姊——快停下!”就在清卿即将松手的一刹,熟悉的叫喊竟远远传来,引得一众官兵乱成一团。清卿偏过脑袋,定眼一看:温黎一路提着裙摆,气喘吁吁地来到殿墙下。 右汉看见自家主子,也不得不先暂时收了手。 黎公子只有寻常大人的肩膀那么高,穿行得满头大汗,跌跌撞撞扶着墙:“林姊姊,你别去和爹爹置气,我爹对孔将军下狠手,就是等着要把你引来!” “引我”清卿一下子呆住。 温黎咬咬牙,想到父亲被那女人勾得七魂出窍的样子,更是气不打一出来,干脆一股脑儿全吐给了清卿:“姊姊手里的白玉箫多值钱啊!随便哪个门的人拦下了你,白玉箫可就归爹爹了啊!” “公子!”之雨姑娘跟在温黎身后,一听此言,吓得赶紧出声止住了主子话头。 “怪不得……”清卿心下明白一半,“怪不得是即墨来给我报信。” 见清卿踌躇起来,温黎接着道:“姊姊快回去!只要你回了立榕山,爹爹也没法把将军怎么样……林姊姊!”许是一转头,温黎看见家兵头子们正成行成列地乌压压立了一片,赶忙又喊:“我这就让他们都退下,姊姊快走!” 说罢,回身下令:“都退出去!” 大将小兵踌躇一阵,不知该听谁的命令。转头你望望我,我望望你。 “还不滚!”黎公子又是一声大喝,几个头子无奈,只好带着手下人都向后退了十步。 待得兵士离远,温黎又向着屋顶上的汉子大喊:“你也走!”右汉子恨得拳头嘎嘣嘎嘣响,哪里肯听这小主子的话偏是一个眼神,和旁边李之雨狠心的眸子撞了个正着。 冷汗直下,右汉算是想起了温黎他爸的身份,牙齿扭动着,瞪起眼睛退下屋顶去。 开阳宫殿,残阳如血。几只鹤鸟绕着太阳远远飞了一圈,便走远了。 清卿的右腿疼得没了知觉,扶着屋梁站起,才发现自己满头满脸沾满了血。手心划开好几个口子,皮肉外翻出来,连木箫都握不紧。 青衣斑斑点点,墙外的温黎不知清卿怎么出了神,便又小声喊道:“林姊姊” 清卿从怀中掏出那三个帕子,摇着头道:“我……已经走得太远了。”说罢,将帕子垂在火把上,四首《翻雅集》中的小调被火舌舔着,灰飞烟灭。 火红的曲集掉落在地,余光映着清卿满脸的伤口。开阳殿满地的灯油,终于熊熊燃烧起来。 温黎站在墙下,惊得呆住。火势远比人们想象中要来得快,直至火光窜到了瓦顶,各路兵士才如梦初醒,四散着大叫走水,乌嚷嚷乱成一锅粥。 之雨一把抱起温黎就向外冲,温黎大滴大滴的泪水掉在李姑娘粗壮的手臂上。 “为什么” “公子……”之雨也不知如何安慰他,“林姑娘,毕竟是令狐家的人啊。” “报——”已经是第三次高声叫喊。温弦从一本谱集中抬起头:“打到哪儿了” “掌、掌门……”这中年卫兵结结巴巴,“那野人烧了开阳殿,已经打到摇光殿门口了!” 温弦蹭地站起,向身旁的女人使个眼色。女人袅袅娜娜站起身,走近来贴近温弦的身子:“我帮你应敌,你拿什么奖励我” 掌门轻轻抚了抚女人艳丽的红发,在她额头一吻:“得胜回来的,是我温弦的夫人。” 女人摸着温弦的喉结,妩媚地跳起嘴角,带着白篪和一路花香出殿去了。 大殿内,岳川已然虚弱得神智低迷,箬冬便叫暂时住了手。安瑜连忙上前,捧起水袋,哭着浑身颤抖,将冰凉的冷水小心翼翼放在孔将军嘴边。 岳川似乎微微醒了过来,嘴唇翕动着,安瑜连忙凑过耳朵去。只听得将军喃喃道:“瑜儿,不能让清卿进来。” “将军,姊姊是来……” 岳川吃力地摇摇头:“她来了,要把她挡在外面。” 安瑜不由得哽住,两行清泪默默淌了下来。忽地听见殿门外兵器乒乒作响,一股冷风窜进殿来。女人妩媚的嗓音已然传进殿:“令狐野人!来到西湖殿外,还不跪下!” 清卿撑着一条腿,好容易在大火中翻过墙顶来,却终于支撑不住,一个趔趄摔倒在地。吊着一口气翻身爬起,便见这最大的摇光殿已然竖起火把,两行卫士森严立在大殿之侧。 卫士间,有个女人红发披散,正遥遥站在最高一层的石阶上。 木箫横着地面,清卿才忍痛走近:“你是何人!” “我乃西湖江素伊,跪下!” 听到这话,清卿先是愣了一秒,随即回过了神,不由得仰天大笑起来:“弟子只听说过南林有个江夫人,怎么还有个分身成了西湖的人” 见清卿笑得眼泪都要出来,江素伊挺着白篪就要冲下去:“小杂种,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哼”一声,清卿立在原地,嘴角仍挂着笑容。只是就在江夫人要来到自己身前的一瞬间,清卿忽然解下肩膀上被烧得残缺的包裹,将里面的东西扔到素伊脚边。 第二卷 射雁第二十七章 一川烟草 包裹里,南箫白须白发的圆脑袋骨碌骨碌滚了几圈,恰巧停在江素伊脚下,止着不动了。 江素伊低下头,眨巴眨巴眼睛,像是过了好久,才认出这首级的主人是谁。看着缕缕白须飘在地上,自己也不知是喜是悲。忽地深吸一口气,向着清卿抬起白篪头来:“果然是‘刻骨银钩’的徒弟,老娘今日就要取了你性命!” 白篪和白玉箫,曾几何时都是南林齐名的宝物,今日却彼此兵戎相见。 清卿挺箫而立,单腿立在殿前。看准了素伊手中白影的来路,立刻“宫”音一钩、“角”音一抹、“徵”音一划,砰砰三声逼得江夫人后退几步,险些倒地。 即便江素伊年龄大些,终究是吃了乐法不熟的亏,白篪拿在手里就是个火棍子。 这几步退得那夫人眉毛都变了形,母兽嘶吼一般,张牙舞爪又冲上来。清卿手中白玉箫隐隐紫光浮现,想着自己终究受伤不轻,只怕熬不起这般持久战,便听得素伊要点自己侧颊时登时出手,“羽”音直震,逼得对面手腕一阵吃痛,白篪脱手,正正落在清卿手中。 不等空了手的夫人回过神,清卿便抢得一步,跃上十几兵士交叉竖在殿门的矛尖,一篪一箫交替打落,踏在空中便冲上殿顶去了。 伏在高处,清卿这才从琉璃反光中察觉,自己脸上被热灼得红一块、紫一块,衣衫在火中熏得不成样子,连乌色长发也被烧焦了一半。清卿把耳朵贴在厚厚的瓦片上,凝神屏气,只听得殿里说道:“孔将军,还不肯承认么”是温弦的声音。 一阵沉默。 “安将军,你若是替你家主子说出来,西湖门规自然也可宽宏大量……” 没听得这句话说完,空气中突然震出“嗡嗡”之响,倒像是引弓出箭,随即便与什么钢铁的兵器撞了满怀。 一阵脚步声瞬间奔涌,感受着殿顶微微颤动,清卿的心一下子砰砰跳个不停。果然在一阵“别动!老实点!”的粗喝之后,安瑜稚嫩的声音带着哭腔传来:“掌门!你们说将军不忠,不如现在就让我去找阎王讨个说法!” 听到此处,清卿终于克制不住,凝神于掌而握着木箫奋力一砸,坚不可摧的琉璃摇光殿顶,瞬间破开一个大洞。 殿内“轰隆”一声,瓦石尘砾具下,清卿从洞中倒身穿出,径直抓住安瑜身旁最近一个兵士的衣领,借着木箫之力扫开一片,那五六个家兵纷纷撞在柱子上,断了骨头动不了。 其余残将挺矛上前,在白玉箫面前摔得头破血流。 清卿抓住其中一矛尖头,用木箫在其铁身一击,七尺长矛瞬间碎成两截。随即带尖钩的这一头被清卿调转方向,远远掷出,只见断矛横穿一人后又钩一人,将两人齐刷刷穿肠破肚,牢牢钉在了地面石板上。 安瑜大惊,眼见箬冬神色忽变,一手握住阴阳剑柄,踏着重重的步子走进前来。“姊姊小心!”话音未落,那黑光白影同侧闪过,顷刻划在清卿脸前。 不料清卿掷矛之后手心一转,身子在空中将木箫交替过来。就在阴阳剑尖突在自己眼球之前时,木箫头也直点向箬冬的喉咙去。 乱声如潮的殿内大厅骤然宁静,鸦雀无声的空气中,连微微的喘息都格外清楚。 箬冬向前一步,剑光已然贴在清卿的睫毛上。 清卿半步不退,将满身是血的岳川正正挡在身后。箫头碰到箬先生的脖骨,就像是生铁撞着钢,硬挺挺纹丝不动。 箬冬瞥见清卿几乎断掉的脚腕:“活得不耐烦了” 清卿一眨眼,细细的睫毛蹭过剑光:“南林的火是弟子的主意,八音会是弟子自己参加,南掌门的脑袋现在就在院子里——放人!” “凭你” 清卿叹口气:“白玉箫可以留下。”见箬冬不做声,便又补道:“还有《翻雅集》,也归你们。”陵枫一听就大叫:“不行。” 没人理睬桑菊居士的抗议,箬先生“刷”的一声将阴阳剑回鞘,仍是一副冰冷的双眼仍是凛凛煞人:“还有你,也留下。” “可以。”清卿一愣,点点头。 “更不行!”陵枫拼命高叫起来,却几步就被牛高马大的卫兵拖到后面去。安瑜疯了似地冲上前,却被十来根长矛团团围住,矛尖上的寒光将安将军堵得寸步难行。只见箬冬手下一派弟子尽皆长剑出鞘,“刷刷”几声,就将四个人围在了中心。 清卿将白玉箫放在地上,盯着箬冬横眉冷目,径直退后几步。 西湖的弟子见状,登时就要拔步上前。便是在一排长剑即将逼近清卿身体一刹,孔岳川不知哪来的力气,竟一下子挣开了绳索,闪电一步迈到剑尖之前:“宓羽湖还轮不到令狐家的野人来管闲事!滚!” 岳川浑身淌着化脓的伤口,黑血和脓液一滴一滴掉在四周。这一吼,惊得各门各路都不约而同住了手。 清卿低着头,生怕自己看见孔将军受重伤的模样,自己会忍不住掉下泪来。一时间,脑海中闪过玄潭边时,岳川立马而前,兽骨折扇唤风一合,便将汩汩清泉般的内力流入自己掌中。 将军喜欢把起了厚茧的大手搭在自己肩膀,清澈的力量交在银弓飞箭中。 那把银弓,对了,穿过夏凉归的棋,刺向雀师傅的冰,还把江沉璧的金簪撞了个天女散花。清卿忽地一抬眼,将最后一滴泪水含在眼眶中: “大哥,就凭你这句话,今天的闲事我管定了。” 说罢,上前几步,重新捡回被自己抛在地上的木箫,静静“汤流水”立在身前。 利剑长矛自然不甘示弱,纷纷出手,“嗡嗡”钢铁之声在殿内回响。岳川看向清卿泪水莹莹的双眼,不属于十七岁的坚毅正藏在后面。于是点点头,撕开满脸血口,吃力地笑了笑:“好妹子,大哥……没白认识你一场。” 说罢,铆足最后一丝力气纵身后跃,无数剑光捅进胸膛。 银剑沾着血,猛地从岳川身前刺了出来。清卿大惊,一下子惊叫出声,迈起步子就要冲上前。怎奈忘记了自己脚上未愈,跑出去一步,便“咚”地跌倒在地上。 下巴重重和玉石板地磕了个满怀,清卿顾不上满口的血,手脚并用,拼了命地爬到大哥身前。 岳川身前血流如注,清卿想伸出手去堵,却只染上半身的红。 安瑜和陵枫也奔到近前,眼看着将军的眼皮点点垂下,显然是快要没了气。 三人方欲豁出性命去出手相对,倏地听到殿外一声尖厉的马鸣——哒、哒、哒,熟悉的四蹄重重踏在摇光之殿,连大地都跟着颤抖起来。 “去。” 一抬头,箬冬正立在身前,向外对清卿使个冷冰冰的眼色:“五日之后,我在南林蕊心塔等你。”说着,劈手握住弟子手里的剑用力一拔,岳川无力的身体猛地跌向前去。 马儿撕破了嗓子的鸣叫再次响起,清卿不再犹豫,抱着大哥,一瘸一拐地就向殿外跑。灰珍珠“扑通”一下卧倒,三人将孔将军放上马背,各自拖着受伤的身子,消失在西湖众人的视野中。 箬先生没理会温弦不悦的眼神,只撂下一句“她肯定回来”,便遮起黑袍转身离去。 一川烟草,满城风絮,四人一马缓步走入漫漫尘雨。 推开爬满枯藤的木门,莫陵枫的满院桑菊已然尽皆萎蔫,垂头丧气地掉在雨中,歪了脖子折了根。岳川躺在满是尘灰的榻上,只剩最后一口气息未灭,在残灯中微弱地起起伏伏。 此后四天,无论清卿和陵枫怎样使尽浑身解数,也救不回大哥一条命来。 到得第五天,夕阳西下时刻,孔将军竟忽然醒转。正守在榻前的安瑜“腾”地站起:“二哥,姊姊,快来呀!” 三人闻声扑在岳川身侧,抽噎得说不出话来,尽皆不住地掉着眼泪。 “林、林儿。”岳川吃力地抬起手,清卿赶忙握住,“大哥想跟你说句话。” 清卿拼命点头,陵枫和安瑜噙着满眼泪水,依依不舍退出门去。 “林儿,我们叫顺口了,都不记得你原本……咳咳……就姓令狐。”清卿听见这话,低声呜呜抽噎起来:“大哥,我不想……” 岳川摆摆手:“西湖、南林素与东山不和,林儿怎么选择,大哥都不怪你……只是唯有一事,算是大哥求你的……” 感觉掌心的手渐渐冷下去,清卿赶忙不住地点头。 “将来有一天,要是西湖和东山真的打起来,大哥要你……要你别对西湖的人出手。”说罢,一阵剧烈的咳嗽,血块混着血水不住沿着嘴角向外流。 清卿愣在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林儿,你答应我。”相握的手不住颤抖,清卿仍是沉默。 “答应我、答应我……”更多的血水冲破内脏,含在岳川嘴里,岳川的声音渐渐小下去……“答应我!” 最后一刻,孔将军竟忽地坐起,一把攥住清卿肩头,大吼一声。清卿只觉得肩膀一阵剧痛传来,随即大哥冰冷的躯体不住前倾,终于倒在自己身上。 这次,是真的一动不动了。 师公和弟弟奔进来,抱着大哥的身体,哭得昏天黑地。只有清卿呆呆坐在地上,一滴泪也流不出来。 我心素珍月,骑弓断铁关。五岳作晨露,霜玄忆山川。 三人将孔将军葬在桑林斑驳之下,各自愣愣出着神,久立坟茔前静默无声。 直到一缕微薄的金光透过叶丛,打在陵枫脸上,才终于回过神来。见安瑜仍跪在坟头之侧,伏着地面,无声呆滞不已,不由得上前扶起他:“好弟弟,咱们回去。”说罢抬起头,四处张望着清卿的身影。 只听清晨微曦下,只有露影滴答滴答。 看着第六日的初阳越来越高地照耀在头顶,无名的苦涩涌入清卿心头:最后赴约一次,也偏偏是要来迟了。 跑着跑着,脚下枯枝不见,被一跤绊了个嘴啃泥。 倒下去的一瞬,清卿忽然失去了上跃的力气,就任身体直挺挺栽到了地上。顷刻间的念头浮上脑海,要是直接躺在这儿,倒是也不算太坏。 扶起身子向四面一望,只见断壁残垣满地,浮尸饿殍散城。瘦畜饥人漫漫走着,原来自己狂奔一夜,终于来到了南林边缘地界—— 被四人烧得面目全非的角落。 高耸耸蕊心塔像个细长的墓碑,带着入秋的巍峨和凄凉立在眼前。清卿将白玉箫又紧紧攥了攥,咬紧牙关,拖起沉重的脚步向着塔下走去。 八个弟子皆披黑袍,正然肃立,面无表情地立在塔下两旁。见清卿走进,八只长剑“刷”地一齐出鞘。箬冬放下乌袍的帽子,从塔门前回过身,阴阳剑柄映着双色锋芒凛凛闪光。 剑尖在地面划过一道浅浅的痕迹,箬先生一言不发便迎上前。清卿棋藏左袖,手握木箫,奋力跃起而冲了过去。听得“噔、噔”两声高鸣,箫身和剑身左右相击,一下子在空中破开两道火光来。 清卿退开两步,在脚尖压住全身力量才勉力停下。随即大片横排棋子飞出,用“乌鹭横飞”抵挡身前,手中长箫划开“隐高山”一式,奔在棋阵身后再次急速上前。 黑光横过,箬冬立在原地直转剑刃,让白棋霎然被乌刃一侧尽皆打落。随即侧身划开剑头,用圆式慢抹于身前,便一步不退,把这横飞的乌鹭杀灭了个干干净净。清卿一惊,急忙把箫身用力高抬,却正巧与下压的剑芒打了个正着。 忽地撒手,清卿一个撤力后跃,重新和箬冬箬先生拉开几步远的距离。 看着箬冬迈开脚步,二人间距不断缩短,清卿一团乱麻的脑袋快速旋转起来。记得海边比试与霜潭一战,箬先生只有在空隙完全暴露时,才会让阴阳剑直挺而上;那若是自己无坚不摧的白玉箫迎上呢 心中打定主意,便也缓步走近。 就在剑光白刃划向自己喉咙时,清卿丝毫不避,任自己门户大开,就从左右对称的去路出将木箫冲着箬冬的眉心穴陡然跃起。谁知箬冬调换剑头,剑尖向下,用剑柄直接顶在白玉箫身上。 一阵泰山压顶似的巨力顺着剑箫相交处源源传来,清卿被震得从手腕到肩膀都是酸麻不已,被迫放开了手——“咣当”一声,白玉箫划过晨空,远远掉在箬冬身后去了。 箬冬毫不给清卿丝毫喘息的机会,转回剑头,黑刃白影一剑一剑,招招都向着清卿要害相刺。 清卿睁大瞳孔,拼了命地接连后退,使尽全身力气低头躲避在云电绝尘的双光剑影中。忽地瞅见白色尖刃已然顶在鼻尖,清卿心下瞬间乱了阵脚,双腿后退一绊,后背着地摔在了塔前残垣上。 箬先生却并无收剑的意思,剑身一挺,依旧划着清卿的鼻尖直冲过来。 手无木箫的清卿不暇细想,双手在面前一并,正正见黑白两刃拼命夹在手心中。只是这鸿毛一样的力气哪里敌得过长剑狂风感到剑锋擦过手掌,清卿下意识偏过头,闭上了眼睛。 奇怪的是,就在清卿闭眼一刹,手中不断下沉的剑刃突然停了下来。 带着一丝侥幸微微睁开眼,箬冬寒霜的眼神定在冰冷的剑光最高处。清卿慢慢松开手,又是“刷”的一声,箬冬甚至都不回头,便将长剑反手收进了剑鞘之中。 “何如”箬先生沉声开口。 清卿吃力地支起上身,摇摇头:“我远不能。” “你心服就好。”箬冬回身走开,“来人!” 两名弟子闻声上前,取出两条粗重的镣铐,将清卿手脚锁了起来。清卿略惊:“你不杀我” “南林的火不是你放的,南掌门也算不上是你杀的,你来玄潭不过是为了你师父——我何故杀你”清卿闻言,忽地一抬眼,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不过你在七星殿欠下那么多人命,一时半会儿怕是不能放你走。” 两个弟子一男一女,推搡着清卿站起身。见箬冬不再发话,二人便拎起清卿,推她向塔中走去。到得塔门前,清卿忽地住了脚:“碧汀毒和雪上蒿,哪个发作更快一点” 箬冬一听,登时喝道:“站住!”两个弟子回过身,清卿得意一笑。 回过头,两行泪珠滚了下来。 箬冬皱起眉头,一步一步向她身前走近:“谁给你下的雪上蒿” 清卿摇头:“不重要。” 低头沉吟半晌,箬先生忽地从黑袍下掏出个小纸包来。 暗黄光影闪过眼前,清卿抬手接住,引得镣铐“咔拉咔拉”响。“碧汀毒的解药可以给你。”箬冬冰寒的眼神中竟闪过一丝温意,“便算是冬还给令狐掌门一个人情。” 人情 “呵”地苦笑,清卿径自回身:“师父都不稀罕的东西,难道弟子还要”说罢,将那纸包重重抛在地上,不理睬站在原地的两个弟子,孤然走入蕊心塔中。 第二卷 射雁第二十八章 景明安歌 蕊心塔高耸入云,清卿平日里都是远远看着,从来没有上到过这么高的地方。 刚刚一场苦战,身上痛得半步都挪动不了。却怎奈塔高无际,楼梯盘旋而上,一眼根本望不到头。 好几次清卿已然觉得自己耗尽了力气,可看见身后二人丝毫没有要休息的意思,便只好再提起一口气,拖着沉重的桎梏不断上行。 一扇铁门横立在自己眼前,最后一级台阶终于消失。清卿这才看见,这里非但不像是关押犯人的地方,里面反而有着简单的桌椅摆设,甚至还有一小小的化妆台,像极了什么人不久前刚住过似的。 女弟子掏出铁门的钥匙,将清卿推了进去,便反锁离开。 等两个人的嗒、嗒的脚步声逐渐消失在幽深的回廊中,清卿这才靠在墙上,低声抽泣起来。 随后几日,依然是那一男一女弟子轮流来送药和饭食。清卿一般对各类残羹来者不拒,偏偏把药从那云层中倒得干净。 若有时闻出了饭食中的草药味道,便索性连饭也不吃了。 一日,清卿刚把药汤碗举到窗户边,忽听得身后一声浅笑:“纵是药苦,令狐少侠也别从这儿倒下去。”竟是清卿受伤之后思绪散乱,连来人的脚步声都没听见。 回过头,是那女弟子笑语盈盈站在门后。清卿无奈把碗放回桌上,扯过咣当当的镣铐走近,问道:“还未请教少侠姓名。” “我叫安歌。”顿了顿,少女又道,“我师兄叫景明。” “安少侠。”清卿冷冷道,“我被关在这里几日,都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蕊心塔在南林边上,离得玄潭和西湖都不远。”安歌仍是浅浅笑着,“少侠若是总把药倒个不停,下面的侍卫就要冲上来讨说法了。” 清卿一听,面无表情把碗往铁门上的小口一放:“那就劳烦少侠几位,怎么拿来的怎么拿回去。” “啊呀呀,这可不行。”安歌微微噘着嘴,“先生要生弟子气的。” “告诉箬先生,再拿药过来,我就直接跳下去。” “别!”安少侠竟“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令狐少侠再想不开,也别从这儿跳。”见清卿不解,便微微收敛了笑容:“蕊心塔四十九层之上,每一寸都铺满了北漠天山的琉璃瓦,上面滑得连鸟都站不住脚。” “凭令狐少侠的功夫,寻常楼上跳下还能随时止歇,这儿下去——可没有后悔的机会!”说罢,安歌忍不住,又咯咯咯笑个不停。 清卿没心情听她笑得开心,默默翻个白眼:“那我的箫呢” “不能给你。” 清卿一下子瞪大了眼,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深吸一口气,转头就回到屋角一小小的镜子前,拆解下自己长长的黑发。 安歌一见,却突然拍了拍门。 不情愿地转过头,清卿只听得安歌道:“少侠每天这样消磨时间,怎么也连编辫子也不会” 清卿一愣。自己在山上为了练功利落,素来都将长发高高绾起,倒不知怎么编花辫儿。安少侠二话不说,冲清卿晃晃手里的钥匙:“只要你答应呆在里面,我就进去给你玩个花样。” 到得未时有余,景明淡若无痕的脚步才从阶梯中隐约传来,随即便是一声惊斥:“安师妹!” “怎么啦嘛。”安歌连头也不回,正将手中炸了毛的发尾挨个塞进清卿的高髻后面,“令狐少侠又不跑。” 景明却仍是瞪着二人:“开门!”安歌刚不情愿地将门打开一条缝,景明便拿起门上的药碗,一个箭步冲进来:“喝了!”清卿理也不理,对着发黄的镜面,一点点摸着鼓起的发髻。景明见状,一把抓住清卿衣领,逼得清卿转过身。 清卿淡然眯起眼:“药凉了。” 景明指尖一动,果然是。放了一上午,凉药早就不能喝了。 “明天。”清卿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明天你们来,我保证喝。” 安歌和景明对视一眼,点点头,前后脚离开了。景少侠“啪”地一声扣上门,还不满地“哼”了一声。 回过身,清卿看着镜上锈迹斑斑后的自己,不由得重新碰了碰缠在左右两侧的长辫子。 第二天安歌来敲门的时候,屋内却是空无一人。“砰砰”拍了几声,连水杯都掉在地上,仍是什么反应都没有。 想起昨日清卿说起琉璃瓦的话,安歌心下陡然一惊,连忙掏出钥匙—— 一滩殷红的血淌在地上,还在不断蔓延。 连忙掏出钥匙,安歌进得屋来。转过转角,才发觉清卿闭眼躺在地上,眼口发黑,肩膀上仍有黑血不断外流。小心翼翼上前将清卿抱起,清卿的身体却已软得毫无知觉,更别提喝进药。 手忙脚乱间,似有个葫芦瓶子挂在清卿脖子上。 安歌取下,打开盖子放在鼻边闻了闻,幽沉之气果然像极了碧汀散。试着放了一些在手指,抹到清卿嘴唇,终于见得血色回转,清卿也渐渐醒过来。 还不等清卿睁眼利索,安歌就问:“你们立榕山,怎么能有碧汀毒的解药” 清卿偏过头:“你真以为东山上面,都是些世人相传的妖魔鬼怪” 安歌不答。 似乎恢复了些力气,清卿猛地推起上身,拿过安歌手中的药瓶一饮而尽。之后抹抹嘴:“果然好苦。吓到你了” 安少侠摇摇头,眼中似乎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光芒。 “碧汀毒就是这样,你们箬先生门下那么多弟子,见过毒发模样的估计也就你一个……” “留下。” 安歌一直静静地听,却一下子打断清卿的话。清卿忽然奇怪:“留哪儿去” “去和先生认罪,和掌门认罪,再把那本什么鸭子集交出来,玉箫和解药就都是你的。” 清卿愣愣看着她,二人清澈的双眸四目相对,嘴唇久久颤抖着,却谁都说不出话来。一瞬间,清卿突然起身,将药碗中温得正好的草药劈手摔在了地上。“……出去。” “令狐少……” “出去!”清卿身子软得站不住,一下跌倒,只好死死扶着墙,“再不出去,我就真从上面跳下去了!” 安歌见她神情不像是空口威胁,吓得连忙起身,夺门便向外跑。回身锁上门,清卿却静静立在窗口,高处寒风将昨日的花辫儿都吹散开来。 “安歌……”清卿皱着眉头,门外的少女回过身。 “我伤过的人命我都会认下,但是——我可以告诉你,我手上沾血的时候,一点儿也不后悔。” 说罢,剧烈地咳嗽几声,重重倒在地上,窝起身子颤抖个不停。 之后几天,再有二人轮番送吃的来,不过是把饭食放在铁门小窗,再没进来过。 清卿也长时间缩在转弯处的角落里,解药更是一口不动。眼见着每天拿来和送走的饭渐渐变得无甚差别,到后来,甚至是碰都没碰过。 景明独自上得数不清的台阶,放下吃的和药,重新锁上门。 “咯咯。”几声微弱的声响从转角传来。 微微叹口气,景明回身下楼。 “咯咯……咯咯……”声响愈来愈大,甚至震得台阶嘎吱摇晃。无奈,景少侠只得提一口气,取出钥匙上到顶楼。 还没开门,便看见旧日干涸的血迹处——一只无力的胳膊正垂在地上。 果然是清卿靠在墙边,四肢剧烈踌躇着,脑袋一下、一下撞着墙。红红的额头在转角上擦破一大片,而清卿紧咬着牙,口中血沫子不断涌出,依然持续着发出“咯咯”的声音。 景明知道碧汀毒的药效,毕竟,先生从未将这般骇人毒物轻易在外用过。记得十年前西湖内乱,自己还是个孩子,曾在这座塔的八十多层见过一黑皮红眼的怪人。 后来自己才知道,怪人在偷袭温掌门之时被箬先生砍下一只手,便被押在这蕊心塔里。 每日夜晚,塔下夜夜笙歌,丝竹管弦不绝于耳,早就藏住了怪人撕心裂肺的尖叫。有几次自己跟着师兄来看管这黑皮怪人的时候,那人总是瞪着一双红眼珠子,把送来的解药乱泼一地。 紧接着,便又是一夜撞击,磕出满头的鲜血淋漓。 “咯咯……”熟悉的挣扎声传来耳边,把景明暂时的思绪收了回来。 若说清卿和先前黑皮怪人有什么不同,那便是——安静。刻骨铭心的安静,不管疼成什么模样,都没听她吭一声。 这阵难受的撕磨声愈演愈烈,清卿的指甲抠住了墙,木钉木屑深深嵌进指甲缝里,折腾出满手都是血。 “啊!”一声尖厉的惨叫戛然而止。 景明出手点在清卿肋下神封穴,清卿哪里吃得住终于冒出一头冷汗,叫出声来。只觉得一瞬间,自己的四肢都被千斤重的铁链牢牢禁锢一般,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便直挺挺倒在地上。 “砰”的重落,清卿嘴角流着血,终于一动也动不了。 景明端起今天刚热好的汤药,举在身前—— “《翻雅集》在哪儿” 清卿紧闭起眼,摇摇头。 景明不再犹豫,斜手将一碗苦水通通倒在清卿脸上。浓褐色的汁水被生生灌进清卿口鼻,山青的衣袍也溅得没了颜色。 “自作自受。” 见不少汤汁渗在清卿嘴边,景明这才转身锁上了门。 第二卷 射雁第二十九章 生难死易 迷迷茫茫间,清卿才觉得自己恢复些神智。拖着身子站起身,不由想,这样等待被折磨的日子,还能有几天呢 这次,两个人的脚步声前后接连踏在楼梯板上。除了安歌安少侠,另一个人似乎行动要轻盈得多,隐约飘近,颇有些来去无踪的味道。清卿一时觉得耳熟不已,拼命想,却也一下子想不起来。 直到远远的脚步不断走近,清卿才拖着镣铐,走向门边。安歌拍拍门:“令狐少侠,是罗先生。” 罗先生! 清卿险些惊呼一声,慌忙回身,一下子就闪在拐角后。罗亚抬手在门上敲了几下:“清卿,怎么不记得我” 一声声铁门上的敲击仍是不断传来,清卿只觉得心烦意乱,躲在转角靠着墙,一滴滴豆大的泪珠接连不断地涌了下来。清卿伸手捂住脸,却引得手腕铁链阵阵嗡响。安歌似乎打开了门,罗亚的脚步声离自己越来越近。 眼见那袭黑袍衣角闯进视野,清卿连忙转身,左手手腕却被一下子抓在半空。清卿执拗地把头偏过一边,却终究抵不过罗先生的力量,忽然趔趄,转过了身。便是转身的一瞬间,清卿终于克制不住,立刻把头埋在先生宽大的黑袍之中,趴在罗亚肩膀上哭个不停。 许是这几日积蓄的泪水实在太多,清卿呜呜地流着泪,一阵阵抽泣声怎么也停不住。都不知过了多久,甚至嚎啕大哭起来。 罗亚只是把清卿悄然搂在怀里,呼吸声起起伏伏,任凭清卿哭多久都一动不动。 待得清卿哭声稍止,罗亚才轻轻拍了拍清卿的背:“好啦,瞧你哭成这样,鼻涕都糊我一身。”清卿抬起头,神秘的双眼和熟悉的笑容出现在眼前。 “我本也是打着师兄的名头才闯进来,结果在楼下还碰见个年轻人,说是你弟弟。” “弟弟”清卿一惊,安瑜怎么跑到这儿来。 “说什么对师兄以命相挟啦、要把蕊心塔再烧一遍啦……总之后来被五六个弟子强行架出去了。先不说这个。”罗亚收回眼神,摸摸清卿的脸,“长高了。” “嗯。”清卿含羞笑着,点点头。 “今年十五” “十六。” “对,已经十六了。”罗亚也笑笑,笑容却突然苦了起来,“知道令狐掌门去了哪儿” 清卿愣了一瞬,却又低头忍着泪水:“知道。” “聪明。”罗先生的黑袍中现出幽幽光芒,“那你要不要去找” 清卿摇头,垂着眼睛看见自己手腕上的铁桎,低声道:“我现在哪儿也去不了。” “能,只要你活着就能。” 罗亚神秘逼人的气焰不断从那黑面具下反射出来,悠然双眼近盯着清卿衣摆上沾染的血迹。忽然,清卿猛地一抬头:“罗先生,给我算一卦。” 听言,罗先生抓过清卿手腕,将她满是伤痕的手掌静静摊开来。 沟沟壑壑的掌纹间,一道黑红的痕印扎眼而见。这种典型的碧汀毒连先师都不敢外用,倒是被箬师兄用在个十几岁的孩子身上。想到此处,罗亚在心里不由骂了箬冬好几声。 盯着清卿的指尖和手掌看了许久,罗亚抬头一笑:“不必。” “什么” “十年前你我分别的时候,我并没有告诉你当时的卦象,但你自己一直活到今天。” “只是活着”清卿不由得失落些许,“我下山一路来,闯了这么多祸事……” “清卿,这个世界上,生难死易。你一路已经走过南林大火和霜潭冰雪,便一定还能继续走下去。 听到此处,清卿一下子盯住罗先生面具下的双眼,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就像令狐掌门——他能从碧汀毒的伤口中活下来,便也一定不会死在同一个地方。” 清卿深吸一口气,用力点点头。 忽然想到什么,清卿不由得问道:“那,什么时候还能再见到先生” “嗯……算一卦的话。”罗亚认真掐着指头,“估计是一个歌舞升平、夜明如昼之处。” 安歌发觉,自师叔走后,令狐清卿渐渐变了不少。除了每天早上自己拖着桎梏鼓捣那长长的碎发,就是二人相视之时,能微微笑一下。 只是清卿仍不愿喝药,消瘦的身体眼见一天一天虚弱下去。 终于有一天,清卿拖着沉重的镣铐向门口走来时,毫无征兆地倒地不醒。安歌手足无措,将那碗仅剩的凉药颤抖着倒进清卿口中。清卿苍白的嘴唇翕动着,睁开眼。 “我想见……见先生。” “先生” “嗯。”清卿艰难点头,“箬先生。便说我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想见先生一面。” 安歌虽面露难色,但还是点点头:“我试试。” 之后几日,清卿大多时候都缩在角落里忍着肩膀和手心的疼痛。严重时候,便整天整天昏迷不醒。 直到箬冬刚上得阶梯,便瞥见满屋已然无法清理的黑红色血迹。 待得安歌打开门,清卿却忽然从昏迷中清醒,硬是强撑着身子站起来。来到箬冬面前,忽地屈膝跪地,默默叩首而不言。 箬冬见此,莫名的酸楚涌上心头。 过了半晌,清卿仍是伏在地上,箬冬开口道:“是什么事” “弟子心中明白,自己撑不过这几日。”微微扶起上身,清卿虚弱地喘着气,“因此最后还有一请求,愿得先生准许。” 见箬冬点点头,清卿便接着道:“弟子恳请纸笔,想给师父写封信。” 一听“写信”二字,箬冬心下皱起眉头:“你当真猜不出令狐掌门的去向” “弟子知道。”清卿更是俯首,“先生却比弟子更清楚。” 箬冬听到此处,叹口气:“可以。”随即使个眼色,让安歌为清卿解开手脚镣铐。景明拿来简易的糙纸砚台,清卿伏着身子,剧烈咳个不停。 清卿谨启吾师膝下: 华初八月之朔,弟子于蕊心高塔,与师父不过百里之隔。今日气息不济,空望云层千里,毒祸并发,不知归期。清卿于昏迷时刻,惟念立榕山闭关十年之景,思古反身,不及悔烈火冰雪惩戒,更有辱立榕令狐师门。 弟子无能而鄙,叩愿黄泉相见,再谢师恩。 清卿奉上。 写到此处,清卿落下笔,一股鲜血终于忍不住,一大口“哇”地吐在了小小的桌砚。那墨迹未干的信沾上血,安歌看在一旁,也不由默默流下泪来。 箬冬一言不发,走到门边,拿起今日送来的汤药,不轻不重瞪了眼景明:“怎么凉了” 景明行个礼:“弟子罪过。” 还没等几个人回过神,箬冬忽然走到清卿身前,闪电般一把抓住她细嫩的脖颈,将那碗又苦又凉的汤汁径直对着喉咙灌了下去。 清卿吓得睁大了眼,却是半分挣扎不得。一口药呛到,趴着身子咳嗽个不停。 箬冬把空碗抛到景明手上:“以后若是她再不喝药,就直接这么灌。”二人点点头。 “就凭你做下的这些事,也别想在这儿一死了结。”箬先生向着清卿回头冷冷一瞪,铁门一响,几阵熟悉的脚步声接连走下塔去。 有了被强行灌下去的碧汀散,且不再被桎梏束缚,清卿面色果然好了不少。只是箬先生带信一走,便没了音讯。纵是常来说几句话的安歌,出现的次数也少了不少。偶尔来,不过慌慌张张打个招呼,又着急上火地跑走了。 清卿觉着自己渐渐有了些气力,便也开始恢复练功习术的习惯,每日一早便打坐原地,心中将学过的曲谱挨个默念一遍。 木箫不在手边,只得摸出几枚棋子,打在镜子上充作音调。 偏是自己将七八首琴曲箫曲都敲得滚瓜烂熟,唯独那首《平沙落雁》,清卿越回忆,越觉得奇怪。自己离山之前不过匆匆忙忙听过一遍,再加之许久不习,十有八九都忘了个干净。剩下的那十之一二,凭着念想细细敲来,却觉着心脉堵塞,难受不已,与自己听师父演奏时截然不同。 平沙落雁,春草潇湘,舒秋高远志,展隐士心胸。师父奏时,常有云程万里、天际飞鸣之感。 清卿反反复复将那仅剩的几句旋律打在镜子上,只觉得回音铮铮长鸣,像是四面楚歌中透出的隐隐杀气,想来令人悚然不已。无论翻来覆去怎么尝试,都隐秘森森,基调风格没有丝毫变化。 终于是踌躇难当,心血气息凝结得难受之至,手心一个用力,白棋便将那脆弱的铜镜砸了个粉碎。 看一眼日头,估计下一班弟子又快来了。 无奈,清卿只好强忍着脾气,把碎玻璃收拢起来。不料那铜镜随手一抖,竟是尘灰扬起,上面仅存的那半面碎片都噼里啪啦掉落了一地。 一行古老的文字浮现在清卿眼前。 定睛一看,倒也并不是文字,而是一行错乱无序的减字琴谱。上面积灰不少,清卿正欲拂袖抹去,一阵轻快的脚步忽地传到楼梯上来。 没见过的小弟子和安瑜差不多年纪,冲清卿笑一笑:“令狐少侠,今日又是用功一天” 清卿也勉强笑笑,将脚下的镜子又往里推了推。 待得小弟子终于下楼,清卿这才慌忙把铜镜片拾了干净,一块一块从背面拼在一起。吹开积重厚厚的尘土,右侧四个字霎然映入清卿眼帘—— 《雁落平沙》。 第二卷 射雁第三十章 遮云避月 不及细想,清卿赶忙散开长长的黑发,双手使力扯下几根,齐齐摆放在妆台前。七根细发被压在杯碗之下,便是一副最简易的七弦琴。 清卿把那碎裂拼好的铜镜放在手边,擦去锈斑和尘迹,偏过头,慢慢缓奏起来。只听得此曲起初气势辽阔,鸿雁起飞,倒也与自己所知的《平沙落雁》无甚区别。 只是曲中徵声与变徵声奇怪地加进了大调正宫中,仿佛悠然黄昏,平添一分暗中杀气。 弹到一半,清卿只觉自己浑身出了一身的汗,汗凉血热,就像是百蚁蚀骨那般难受。愈发收不住想弹下去,忽听得武弦嗡声一响——竟是自行不住断了。 清卿又拔下一根长发,重新固定在武弦的位置。方欲抬手一拂,不料木弦无音自响,又是“嘣”的一声,断了。 连断两弦,清卿心下愈发啃噬得难受。索性一把捧起所有碎片,直接看向曲调末尾,依稀四个字映入眼帘: “南朔敬上。” 一个不认识的人,连师父也从未提过。平沙落雁、雁落平沙……清卿皱紧了眉头,微微缓和心绪,重新在七发简琴之前坐下来。 抬手一抹,清卿将长串的连音从琴弦上滚落,并不一字一句地循谱而弹,只不过记住太师伯在山崖上的调式,偶尔抬眼望一望铜镜上的另一份曲,想要试着将两种曲目拼接起来。 若遇到奇怪的徵音和变徵音,就随手挑开换弦。 一路演奏到临近结尾处,清卿这才觉得心中清畅无比,那股啃噬之感渐渐消失,习习长气舒展出来。 只是结尾的最后一节乐谱不知怎的,竟少了一拍节奏,就像是曲谱未完而少了个音。 自在弹到结尾处,清卿瞟一眼铜镜,只见缺音的地方正正好好嵌入那四个字:“南朔敬上。” 难道这四个字本也是字谱 恐怕不是,鬼爷爷太师伯交给自己的调式,结尾处渐渐弱下去,不见得会再有余音新加进来。想到此处,清卿心下又是百蚁横行,难受地干呕几声,不过是两滴血丝流下。 看见自己口中涌血,清卿下意识往门边看去。原来自己闭眼沉思良久,竟不知天色已黑,一根短蜡烛正独自立在小窗药碗边上。下面还压了个字条:自己喝。 清卿笑笑,不知道是安歌还是景明的字迹。 一股浓苦的味道扑鼻而来,刚端起碗送到嘴边,只听窗外一刹震响,顺着千尺高的塔柱径直传了上来。 “砰!” 脚下一个不稳,竟是连大地都摇晃不已。清卿那碗药洒了一身,便也无心再喝,连忙跑到栏杆边向下而望: 云霁缭绕,几个米粒大的人影移动在塔下。安歌和景明拦在门口,另外二人,清卿愈看愈觉着眼熟—— 一个是西湖见过两次的雀师傅,一个是南林掌门的郎中李雾。 李雾浑身藤蔓草叶缠绕,远远望去,都像是个行走的灌木丛。四人不知争执着什么,竟是十多个身披草衣的弟子,一下子群涌而上,直接朝着男女少侠扑了过去。 景明那边长剑白进红出,手下利落毫无破绽,一人敌对着五六个却也暂时不见吃力。 倒是安歌那一边,锋利的剑刃闪着光,总也打不进敌人的要害之处,不得不连连退守。几个草弟子看出漏洞,纷纷得意笑着上前。 呼呼作响的铜锤,眼看就要砸在梳着漂亮发髻的脑袋上了。 便是在巨锤的阴影将安歌小小身影笼罩的前一刻,忽地高处一枚棋子飞下,“叮”地清脆高响,不偏不倚打进了铜锤钢铁之中。只见坚硬的锤钩竟也抵挡不住高空坠棋,持锤弟子吃痛猛地脱手,那锤链便远远飞了出去,布满倒钩的表面已然凹陷下去一大块。 地面上一群人不约而同抬头向上望,云气密布,高塔顶楼隐约站着一个人。 趁着所有人注意力都被楼上那人吸了过去,仍有个弟子大锤在手,想趁此机会先把西湖的这女弟子赶紧了结。 不多时,又是呼呼风响,立瓜铜锤眼看又要向着安歌袭打过去。 景明在另一侧急忙回身,却正逢五六个草弟子瞬间上前,将二人团团分隔包围,又哪里有空隙能转身去救 忽地又是一枚棋子高落,这枚却来势迅疾得很,穿过云层高风直落而下,正正从后打在持锤弟子的后脑门儿上。只见那弟子脑壳扭曲成一诡异的形状,暗血顺下脖颈,便颓然栽在地上不动了。 李雾和雀先生相视一眼,一齐盯住了塔中青色的人影。 “上!” 只听得李郎中一声呼哨,顷刻间,成群成群的草弟子跳出树丛,草叶抖动、脚踩粘钩,径直向百尺高楼涌了上来。 清卿本见着安歌性命危在旦夕,不暇多想,黑白二棋便接连出了手。自己却也不想高空威力如此之巨大,轻轻一掷,就又闹出了人命关天。 眼见一个个草弟子碧叶满身,脚下踏着不知什么铁钩子,攀踏而上如履平地。清卿连忙回身进屋,扫视一眼,却已无甚兵器可以抵挡。不料眨眼半柱香,最前面的脚步踏墙竟已传入耳中。 瞥眼一瞟,一缕染了灰的绫带从妆台下映入清卿眼中。取出绫带,足足有十尺来长,且坚韧有余而不似寻常之物。清卿心头忽然涌上一计,转身出塔,踩住滑溜溜的栏杆,缠住长绫爬到了塔尖上面。 趁着下面来敌还有一丝喘息的机会,清卿赶忙展开白灰的带子,牢牢系在了塔尖圆顶之上。 便是坚锤从下舞起的一刹那,清卿一手持带,一手握棋,急速直坠,一枚黑棋登时把冲在最前面的青年弟子打翻了下去。 清卿绫带飞在空中,锤影袭近,便立刻棋子出手,在半空中将汹汹草弟子接二连三点中要害。一小瓜锤拴着铁链,细细飞来,而那弟子躲在远处转角之后,只把锤心露了出来。 却见清卿已然听到风声来势,低头一避,便是一招“乌鹭横飞”倾斜着飞向了塔角后边。空耳听得“铛铛”几声忙乱作响,必然是角后躲了不止一人,排棋横出,根本抵挡不住,只得高声惨叫着跌下千尺高空。 后心未结,眼前又是一阵铜光金影,几乎贴着清卿的头皮擦了过去。 眼看那锤钩就要击断自己赖以悬空的白绫,清卿赶忙撤手回身,一个猛扎下沉,终于捡回一命。只是松手一刻身体陡然落下,急急重新握紧手边,已然是绫稍之末,顷刻便要滑下去。 且那铜光逼近绫带之上,不过几寸之遥。 危急关头,清卿忽地一眼看准草叶粘钩,几乎同时一瞬便出棋成阵,将那“高峰坠石”点了出去。火花骤起,便是眨眼顷刻之间,那弟子强挂在塔壁上的脚底粘钩骤然滑出,一声来不及收住的惨叫,伴随极速下坠的风响穿透云霄。 清卿眼看脚下悬空之处,碧色藤蔓有如海浪层层叠叠,纵是不断有人下坠,也依旧不断有人涌来。 自己一直单手扶着白色绫带,塔周滑溜溜毫无落脚之处,三炷香过去,已然是半臂酸麻,僵僵动弹不得。见旧敌未尽,新敌又来,清卿只得换手轻跃,强吸一口气,将长长一横排棋子扫了出去。 “嗖——”长长的回音划破夜空,萤火带着光,微微闪闪向塔边飞来。 清卿回过头,已然是几声脆响,“嗖嗖——”似乎那荧光尽头仍有人影在依稀晃动。定睛一看,清卿险些没倒吸一口凉气,松手摔到塔下面去: 一串串黑绿藤蔓虚虚摇晃,竟凌空而行,踏过荧光留下的痕迹便从半空奔向塔檐。 又是隐线! 绝望的无力感一下子冲进清卿脑海。低头看了看地面斑斑点点的残肢断臂,清卿简直要哭出声,恨不得直接扯断了白绫纵身跃下去。 “听。”温如清茗的嗓音再次响起耳边,清卿终于大哭道:“师父,弟子在这儿……” 只有一瞬,飘忽的熟悉嗓音倏地消失,飞在天空中找不见了。清卿用空闲出的袖子抹一把眼泪,盯紧了隐线划过的来路,陡然松手,像只年轻的大雁一样飞了出去。 萤迹点点消失,便是清卿双脚踩在细线上的一刹那,线的长长一侧直通茂林,几个活灌木丛登时拔腿冲了过来。不暇细想,清卿一排“乌鹭横飞”出手,逼得打头几个连连退后,相撞着掉下半空。 “乌鹭横飞”的好用之处,在这悬空之线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面对直逼而来却不断缩小的棋阵,对手除非把它们全打下去,否则除了后退,什么也做不了。清卿终于挂着泪珠得意一笑,双手摸进袖子里,心却一下子凉了半截。 袖中空空,一枚棋子也没有了。 抬头一看,半空中竟不止一条隐线,而是横竖有秩地结成一张勾勾连连的大网。网上各角都有弟子不断奔近前,听得脚步四面作响,清卿犹豫一刹便被无数草叶包围在中央。 清卿回过头,塔顶那间小小的窗栏消失不见,只剩夜晚暗云遮蔽月光。 第二卷 射雁第三十一章 弦剑余音 夜空中的脚步声骤然停下,清卿心下奇怪一望,那些草弟子身躯暗避于黑幕中模糊望不到边,却是一对对双眼放光,像是野猫蹲伏树丛之中,将点点亮斑射到清卿身上来。 “哈!” 整整齐齐一声响,所有弟子同时向前迈出一步,清卿脚下的隐线陡然一震。 等眼睛终于适应了黑暗,清卿这才发觉,每根隐线上的弟子都齐刷刷列成一排,双臂托举,右肩微斜,将一根粗壮颀长的老木树干扛在肩头。 原来是为了对付“乌鹭横飞”,清卿心下反应过来,险些笑出声。拿大木头当盾牌,怕是哪个天天不练功的家伙才想得出这般主意。只是自己手中已然无棋,没机会让他们领教师叔棋阵的厉害。 细想沉寂过后,像是一簇烟花訇然炸裂,所有的草弟子在同一时刻急速飞跑起来,圆圆的粗木头迅雷不及掩耳便冲向清卿的脑袋。 清卿陡然跃起,提起跳到了身前第一根圆木之上。 不想那群弟子十分默契,见清卿足一沾树,竟一齐把那木头向着半空抛了出去。不及反应,清卿左足一点再次上跃,施展开“笔阵轻功”,一个点翻后起,右足立刻勾在另一串隐线之边。 咝咝几阵疼痛传来,隐线细密而锋利,这一跳划破了清卿的脚。 迎面的铜锤当头打来,清卿一个下蹲闪开,一把抓住那铜瓜锤的铁链子。链止而锤不静,只见沉重的瓜锤绕了半圈,顿然急弯,一记重击打在那弟子自己身上。草弟子剧痛,连忙扑向前。 正逢清卿脚下扫开一横“千里阵云”,将措手不及的弟子绊到隐线下面去了。 不知不觉,又是一声嘶喊,肉体在云层中绝望地求救。清卿已然数不清今晚掉下去多少青年男女,只觉得自己双手的鲜血越沾越多,立在高处,胸中气血翻涌难受。 一副铜瓜锤悬在隐线半空,是刚才那人掉下去时遗留而下。 眼看着又一列弟子扛起老木头,劈面便来,清卿不愿思索,便拾起这副瓜锤奔了上去。只是自己从未学过铜锤用法,此时挥舞起来甚是手生,一个歪舞,那锤便正正打在圆木头上,嵌在树干中拔不出来。 忽听“铮”声一响,脚下隐线陡然一坠,似乎在瞬间软下些许。只是待得余音收尽,锋利的细线依旧在脚下疼痛不止。 莫不是隐线之物,也能被特殊的音调震裂开来 些许疑问涌入清卿脑海,拼尽全身力气一声长啸,将那锤子猛地从木头缝里后拔而出。清卿一个趔趄向后栽倒,连退几步,却不妨脚下硬线又是陡然一松,自己险些站立不住,翻到下面去。 果然是这声音!心下暗自狂喜,清卿的心跳声扑通扑通止不住。先前无论是木箫还是棋子,都无一例外声震太小。此刻即便是铜锤巨木,也无非是让长线松下一瞬罢了。 那么若要进入玄潭水中,必须保证足够震慑的声响,还要精准控制住声调的音高。 江湖世间,能做到这一点的,只有师父——令狐掌门的弦剑。 思索于此,清卿不再犹豫,故技重施而跃到众人肩膀粗木之上,又于半空借力,接连跃上转角后另一根隐线。 迎面的水气扑面而来,这个方向,已然离玄潭不远了。 清卿抡起铜锤,凝神听着众人扛木冲来的方向,大喝一声当头迎上。听得“砰”一声巨震,半截子隐线陡然软在半空,吓得几个没站稳的弟子又绊了出去。 毫不犹豫,清卿心下默言:“低了些。”将重锤轮到古木细枝之处。又是铮铮声鸣,这次的长线竟忽然坠落几尺才重新停住,一行人尽皆掉落,唯有最后几个有些下盘功夫的才勉强站稳。 这声响已经越来越接近了。 老树的表皮被这锤钩打得千疮百孔,清卿瞄准粗细正中的最后一瞬,手提铁链,全速呐喊着向那截木头疾冲而上—— “轰!” 脚下这根隐线猝然断裂,众人尽皆如雪片一般,纷纷扬扬坠了下去。清卿把铜锤横在身前,许是带着最后一丝力气蹬开长线,让自己向着水气扑来的方向斜落下去。 青影穿破了云雾,涛涛浪水愈加逼近眼前。 清卿闭紧了眼,想到浪花下的隐线密网,战栗不已的恐惧感陡然蔓延全身,无奈把那根铜锤死死抵在自己身前。 凝神耳边,仍有方才一击的余音作响。 风浪卷起白水,波声阵阵,清卿深吸一口气,仿佛冰凉的利线已然打在眼前。 “扑通……” 静静声响腾起,一朵小小的浪花溅在水面。 等待清卿的不是被隐线分尸的痛苦,而是轻盈的浪花,好似一双大手把自己接入水中。回首水上嗡嗡声鸣,想必空中余音止歇,那松软的隐线重新锋利起来。 清卿在水下手脚乱蹬,迷茫睁开眼,却见身周晶蓝一片,月光打在奇石礁岸,像是身处仙境海宫一般。只是清卿并不会水,长憋一口气,一时也不知该向水下何处而去。 等待许久,将那口气长长吐了出来,自己凝望着那串飘飘忽忽的气泡,闭上了眼睛。 恍惚间,一阵声音浮现耳边,清茗温润,如玉如琢: “清卿,师父在这儿。” 朦胧中,清卿咳出几口水,只觉得身周都被好似玉石温润的气息所笼罩。清茗之音依旧响在耳边:“清卿,醒醒……” 美妙的音色依旧响在耳边,清卿奋力一笑。下山数月,每逢生死垂危之际,便是师父悄然沁人的声响回荡在脑海。 世间纵是环佩相击,风雨自在,也远没有师父的声音好听。 清卿想起昏迷在海中的最后一刻,子琴轻轻道:“等师父回来。” 这一等就是小半年。 “清卿。”依旧是师父的声音,像水底余响不住召唤,清卿睁开眼睛—— 那熟悉的、白玉无瑕的眉目映入眼帘。 清卿伸出手,想碰一碰师父湿淋淋的青色衣摆。如果这是梦,恐怕一碰就碎了。然而子琴温热的内力正扣住清卿拇指,顺着脉络,源源不断地传来。 清卿一笑,却被泪水模糊了双眼。 子琴抱起清卿虚弱的身子,揉揉她正滴着水的乱发。见师父也是一笑,清卿竟一下子扑上来,牢牢抱在子琴脖子上,呜咽道: “师父,弟子……找师父找了好久。” 子琴也把小小的清卿抱在怀里,却碰到她肩膀后背,满身满脸的伤。 微一皱眉,不由得手臂抱得更紧了些,两行清泪也忍不住落下:“下次要乖乖呆在山上,为师不该再让你找这么久。” 清卿摇摇头:“弟子不想一个人在山里……弟子只想一直在师父身边。” 师徒二人相视一笑。 清卿发觉,师父本就白皙的皮肤似乎更是浅了下去,竟如水晶玉石一般微微发亮。靠在师父身上,清卿开始说自己在半山腰遇到太师伯的故事,说自己去参加八音会的事…… 讲着讲着,师父似乎并没在留神听。 清卿一好奇,抬起头来,子琴却是剑眉微蹙,不知在出神思索着什么。 “师父” “嗯。”子琴回过身,轻轻抚摸着弟子被划出好几道浅痕的脸,“为师在想,那天听到竹声曲调隐隐,果然是清卿所作的新曲子。” 原来决战一早,自己之所以无端奏出旋律,是师父在潭下之声的引导!不过琴声顺水而来,南嘉攸之类难以理解罢了。清卿不由得低下头,羞红了脸:“弟子乱吹的……师父别听。” 一根乌紫色的丝弦闪出子琴袖口,二人展开长弦,双指抚摸其左右两侧。 触及剑锋,清卿不由得轻拨一声,低下头细细听了好久。子琴不解,清卿只道:“这是今日之前,弟子离师父最近的一次。” 闻言,子琴便按住琴弦另一侧,让清卿轻轻巧巧拨弹出不同的音色来。忽地弦剑低吟,二人左右手碰在一起。 子琴碰到清卿冰凉的手指,便用自己如玉晶莹的指尖扣在上面,淡然一笑:“这次,才是师父离清卿最近的一次。” 二人一边随手拨拉着弦剑音律,清卿静静讲自己一路走过,听到所有《翻雅集》中的曲子。一直说道自己来到蕊心高塔,清卿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从怀里摸出几块铜镜碎片来。 子琴也略感疑惑,拿过那些容易划破手的碎镜,铺展在面前浅草上。 碎片斑斑驳驳,似乎在水下和打斗中遗失不少。拼出大约形状的半个圆,子琴竟拿掉其中几块:“清卿,你不觉得这块镜子的形状很是奇怪” 清卿偏过头,这才发觉,铜镜并不是什么标准的椭圆,却更像凹陷进去的奇怪梨形。默默点点头,却见师父不知从何处又拿出些斑驳的铜片,拼凑在镜子缺失的位置。 这次,一块完整无缺的鹅圆铜镜展现在二人面前。 见清卿惊奇不已,子琴无奈笑笑:“当时为师敌不过南林掌门,之所以出此下策,不过为此镜暗赌一场罢了。”子琴说得云淡风轻,清卿哪能不明白,连子画师姑都能一击毙命的南箫,如何会成为师父的对手 当时温弦绝对在场,搞不好箬冬和南嘉攸都出了手。 只是师父看似并不挂怀,只是玉指轻点,指引着清卿向破镜最下方看去。其上拼凑出完整的四个字:“南朔敬上。” 第二卷 射雁第三十二章 秋水天涯 南林玄潭之下别有洞天,环顾四周,竟是怪石高耸,如天然的屏障一般,好似大片无边的怪石原。 师徒二人来到一片巨石脚下,避风挡雨,暂且歇息。每当清卿问起那铜镜上的人是谁,子琴笑而不答。 “一两句话解释不清楚,等清卿学会了《平沙落雁》,自然也就明白了。” 潭下怪石原度得几日,师徒二人早起习曲,夜半练功,三四天下来,便已将这古镜子中记录的曲谱记下了十之八九。每当子琴低头摸索之法,清卿的眼神就像是被什么力量吸住了一般,怎么也无法从师父身上挪开去。 师父弹琴的模样,弦光胜雪,玉指青衣。 有时子琴会悄悄收住弦:“清卿,在看什么” “弟子在看师父弹琴呀……” 于是子琴便让清卿坐在自己身侧,二人一左一右,将长长的弦剑搭在膝盖上。左手细抹,右手轻拨,左右手不禁碰在一起,师徒二人总是相视一笑。 清卿便赶紧把红扑扑的脸转到一边去。 待到夜幕沉入琴曲,凉风渐起,子琴便扣住清卿拇指,让自己的内力如汤汤流水般涌入清卿体内脉络。一时可抵御石原寒风,也慢慢冲开清卿体内毒气。 风拂来,清卿散散黑发飘上子琴莹白的脸,带着箫声独有的香气。 子琴开始发觉,自己看清卿的眼神,似乎变得不一样了。 “试着跳上去” 子琴淡淡笑着,清卿却摇摇头:“不行不行……这太高了,弟子不行的。” “没问题,师父在下面等着你。” 清卿抬头看向眼前这块耸天入云的怪石碑,正午的日头正现在石头顶上,毫无藏身之处的大地被炙烤得火辣辣热腾腾。清卿低头一咬牙,立刻蹬腿飞跃,冲了上去。 光滑的石碑天然打磨,一寸落脚之处也没有。 提气上跃,清卿尽力施展开“笔阵轻功”,双脚一点一点交替直迈,几步上到石碑半腰,将那隐隐“高峰坠石”用得恰到好处。愈往上走,愈发觉着自己脚底轻捷灵敏,不知怎的,一步竟能迈出如此之高、如此之远。 便是在怪石原这四五日,清卿汇集一路以来的翻雅全谱心得,再加之子琴在侧时常点拨,进步自是非比寻常。 若非今日一口气快要跃到百尺石碑之顶,自己心下哪里能意识到 接近顶峰时,日光一晃,一块锋利的石棱斜出石面,忽地不经意横在清卿眼前。清卿虽欲闪避,却上跃太快,此时已来不及收脚,不由得“哇啊”一声尖叫。 不及下沉,一股大力席卷身后,轻轻拖住清卿的腰,便将她带离石棱尖角,横在一侧,一跃而上了顶。 子琴一路无声,收着脚步跟在清卿身后。直到见清卿实在支撑着稍有困难,这才闪影出手,牢牢抱起弟子,将她稳稳当当放在了顶峰立足的窄小平台上。 清卿吓得心都要跳到嗓子眼儿:“师父,这真的太高了……” 子琴呵呵笑起来:“清卿连从蕊心塔跳到玄潭都不怕,怎么还怕这块怪石头” 清卿一下子低头红了脸:“因为知道师父在身后嘛。” 二人一路说说笑笑,顶着日头,便也不费功夫就来到这片石林的最高处。子琴走在前,见清卿看着一块宽石缝而伸不出脚,便递出半个身子,伸出莹白的手。 待得清卿握住,却不由抓紧了师父青色的袖摆,生怕一个闪失真的掉下去。子琴引导着清卿看向远处:“清卿,你看那片云旁边——” 千万座石碑顶天立地,峨峨直挺,灰白色的轮廓将天空渲染得一望无际。 立在这石碑丛中,忽也不觉得自己身处百尺高处,更像是天地一渺,小小藏在角隅之中。遥遥天地相接万里,雾暗云深,清卿呆得张大了嘴巴:“这是哪儿……” “天涯。” 子琴握住清卿的手,将她的五指铺展在石碑表面铺展开。仿佛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在蒙尘之下隐隐而动,清卿指尖稍一用力,便碎下一片尘土,石碑上的凹痕显露出来。 “盖取其秋高气爽,风静沙平,云程万里,天际飞鸣。借鸿鹄之远志,写逸士之心胸者也……” 读到一半,清卿忽地一拍手,眼前一亮:“师父,这便是《平沙落雁》啊!” 子琴点点头,莞尔静立,细细端详起清卿兴奋笑着的可爱模样。 不及读完这面碑文,清卿立刻蹦跳起来,像只撒了欢的野兔跑向下一面石碑之前。“断回肠,思故里,漫弹绿绮,隐三弄,不觉魂飞……” 又是一曲《玉妃引》粼粼见在石缝危崖边。 清卿欢脱的身影时隐时现在高低石碑顶,黑色的长发飘扬在身后,颤乎乎的睫毛一闪一闪。一直等到夕阳西下,两道火红色的斜影才重新靠近。子琴问道:“都看了哪些曲子” “有《高山》、《流水》、《潇湘水云》、《阳春白雪》……” 由于兴奋,清卿微微喘着气,衣衫浸透了不少汗珠。 子琴重新来到二人见过的第一面石碑之前,从袖中取出几块铜镜碎片,比对在石碑高处不少特定的位置上。只见凹石碎镜模模糊糊重合在一起,不取下来,宛若天成而嵌。 清卿恍然大悟,再回首浩渺无垠的怪石林,仿佛脑中已然有悠然琴声想起,弦箫相和,袅袅回荡在夕阳中。 随即,清卿也从衣衫里取出几块碎片,循着原位,将它们嵌回到这座《平沙落雁》碑原有的位置上。只见所有镜片尽,却仍是有不少遗落之处散布其中,空荡荡平坦坦,不知少了哪些音符。 清卿轻轻扯了扯师父衣袖,子琴回过身来。 “师父,等咱们回到山里去,闭关几年好不好” 子琴惊讶而大笑,在清卿脑门儿上弹了个响栗子:“别人都争着下山玩儿,怎么清卿还要待在山上不走” “立榕山外面一点都不好。”清卿望着师父双眼,“山上有琴有箫,还有这么多好听曲子,山下却只有你争我抢的仇怨,总是没个头。” 红彤彤的夕阳映上一高一低两个身影,子琴点点头:“好,这次回去,我们哪儿也不走。” “师父当真” “当然当真。” 转眼间,八月十二,离中秋只剩三日。 除了弹琴习术,师徒二人也不断在石林中寻觅各类遗散曲集,寻得草叶、手帕、石块之类抄录下来。夜半蝉鸣之时,清卿便自己寻来一根树枝之类,在草地上勾画着什么。 子琴来到清卿身后,细细读道: “远杯交盏下小楼,风烟飞落满深舟。醉掩红扉寻香去,枝下长堪……” “哎呀!”清卿一把捂住草泥上的字迹,“弟子乱写的,师父别看。” 子琴乐了,轻轻拨开弟子的手,继续念:“枝下长堪雪满头。”清卿羞红了脸,低下头,噘着嘴转过身去。 子琴揉揉清卿脑袋:“平日里见清卿不喜念诗,原来是深藏不露!” 仍是微微含羞,清卿低着头转过身子,悄悄问道:“师父……师父觉得,起一个什么名字好” “起名字”子琴一愣。 “嗯。弟子那日随手吹出曲调,从未想过这首曲要叫什么名。” “这样……”扶着下巴,子琴也渐渐沉思起来。这是弟子第一次自己写下的曲子,许是用上清卿的名字最好。 清梅太单调。 清雪太庸俗。 清楼读起来怪怪的不顺口。 想了半天,子琴败下阵来,看向清卿仍在沉思的侧脸:“清卿喜欢什么名字” “弟子想,这首曲子是师父在潭水中指引弟子完成,一定要用上师父自己的名字才好。” 子琴眯起眼笑起来。怪不得两个人空坐半天,谁都想不出来。思索些许,子琴忽然道:“便是‘无题’二字最好。” “‘无题’……”清卿垂下眼,一时不解师父之意。 “待你我离开之时,便将清卿寻回的所有《翻雅集》旧谱与古谱一起,都刻在还未有主的空石碑上。今曲鉴古而新,方为‘翻雅’之意。”顿了顿,子琴接着道:“至于清卿写下的第一首曲子,便名《无题》刻在谱中,是非名谤,交由后人评说便是了。” 清卿闻言,舒展开笑意,点了点头。 晨曦初露的一天,二人便再次登上石碑丛林,相扶辗转于空碑之上,将那一首首《翻雅集》中角篇、徵篇、羽篇的曲律接连刻于石缝高崖。 清卿的内力术法已然非比寻常,此时上下飞跃在光滑的石壁上,有如轻盈巧雁,旋转凌空几乎不费什么力气。忙碌至二人终于将三首曲调,尽皆牢牢嵌入石缝,子琴便抽出袖中弦剑,让乌紫的光芒闪耀于烈日残影中。 子琴向清卿投过一个鼓励的眼神,清卿微笑着点点头。 师徒二人纵身跃起,先后“铮铮”两声,牢牢攀援在滚烫石碑宽厚的肩膀。子琴用剑柄支住身体,剑尖深刺,松手遥落而下,将斜斜的第一笔写在石棱凸起间。 随即出剑松手,顺力而抛,清卿抬头蹬起上身,把那弦剑剑柄牢牢抓在手心。 第二卷 射雁第三十三章 流引沙江 便是数下跃起,子琴已然在坚硬的空石碑上刻画出横横竖竖许多条乱线。清卿只觉那弦剑锋利至极,剑石相击,弦尖深入石棱数寸有余。只不过师父究竟在石壁上刻了什么,尘雾飞散,清卿一时倒也看不出。 子琴悬里石壁,回身向清卿点点头,弦剑剑柄正坠在清卿手中。顺势反手击在低石石身处,只听“铛”的一响,清脆的正商甚是好听。 再向上看去,不少尘碎灰沫应声掉落,笔锋劲力的沟壑处,开始显现出浅色的文字来。 足尖轻点,清卿连窜五六尺而上,将那弦剑剑柄向外,不偏不倚抛回师父手心。子琴青衣翩翩扬在半空,一个空坠松手,便见那漂亮的中竖划出一道长长的硬痕。弦剑于是再次来到清卿身前。 清卿这次剑尖向石,“叮叮叮”三音飞响,打出一串角、徵、羽震在天空。这次,甚至脚下的石根都有些站立不稳,摇摇晃晃,抖落下一连串飞沙土石。 两个入石而刻的大字深现在二人眼前:翻雅。 清卿慢慢滑下石碑来,只觉得自己身子轻盈不少,想必是这两日石原曲谱中苦练见了成效。子琴直接松手坠下,轻巧无声落在清卿身旁。 从下方望去,两个大字骨气崩云,一横一竖、一撇一捺如淡墨烟尘纵横,遒劲有力地舒展在风吹雨打的古老旧崖。 子琴这般功力字体已然是世间少有能及,清卿却仍是忍不住想,若是师公看着师父写下曲谱之名,或许会更无遗憾。 不由得抬头看向师父白玉般的脸,子琴双眼微微闪烁,似是望字沉思出了神。 子琴也低头望来。四目相对的一刹,便知二人彼此所想并无二致。两个人依旧是不约而同地笑笑,只是这次多了不少苦涩。 眼看着日头过了最烈,子琴轻拍弟子肩膀:“清卿,咱们该走了。” 清卿点头,“嗯”了一声,却还是迈不动脚。直到师父温和的力量渐渐推在身后,清卿这才依依不舍留着目光缓缓走了几步,看着两个开天辟地的大字终于也变成小小尘埃,映在白光之中消逝无踪。 子琴在一座幽然阴冷的洞穴前停住脚步。许是儿时在黑穴中穿行过的缘故,清卿不知怎的,竟觉得心跳扑通扑通加快,身上也不由打了个寒战。 望着幽森森无尽的黑暗,子琴道:“师父送你上去。” 送我上去只觉得师父一下子又要离自己好远,清卿猛然一把抓住子琴衣袖:“师父,弟子只和师父一起走。” “为师又没说不走。”子琴微笑起来,揉了揉清卿脑袋,“只是这个办法,需你我分开而行。” 清卿低下头不说话。要是又要和师父分开这样久,自己宁可在怪石原多闭关几个月。 “隐线之下空荡荡皆是寒水,再刚硬的弦剑石头也造不出能使线网暂时崩裂的声音。”子琴顿了顿,“因此为师送你到这儿,等你到了水面之下,就往水上抛一块石头。” “那师父……” “还有另一条路可以一试。只不过中秋佳节临近,别让你师叔师姑等急了。” 眼神闪烁不定,清卿还是抓着师父的袖子不松手。 子琴反过手来,玉白的五指牢牢握紧了清卿手腕:“清卿,如果中秋之后,西湖和南林发现你和师父不在山上,会怎么办” “……”清卿沉默一阵,不情愿地吐出三个字,“《翻雅集》。” 听清卿明白过来,子琴便不再说话,只是淡淡笑着松开了手。清卿终于放开师父的袖子,咬咬嘴唇:“师父,那等这次回到山上,弟子再也不离开了。” “自己说的。”舒展开眉目,子琴紧紧盯着清卿透亮无暇的双眸,像是诉尽心中无限难以言说之感,“记得在海边等我。” 冷冷暗暗的潭水灌入口鼻时,清卿忽地清醒过来,只觉得水中怪石原仿佛一场漫长的梦,一下子醉了自己许多天。 耳边没了那盏清茗,只剩下嗡嗡水声无穷无尽。 直到丝丝缕缕的光亮照在眼前,清卿才握住那颗巴掌大的石子,靠在身后:“师父,弟子在海边等你。”默念至此,一口气长出,将手中石块奋尽全身力量向上甩了出去。 串串珍珠气泡包裹着石块,划破水中一道光柱,夹杂着清卿手心最后一丝余温跃上水面。 终于听得“铮”声一响,漫长的一瞬定格在石块与隐线击撞瞬间。清卿闭上眼,静静等待着。 轰隆! 水下世界骤然摇动开来,千层水浪击打蹂躏着彼此,像是大地的泪水忽然崩裂出眼眶。便是这地动山摇的声音! 水面一片隐线暗网便是在这一瞬销声匿迹,清卿扒住岸边枯草沿,双腿奋起一蹬,终于拖着湿淋淋的身子趴到了大地上。 松软的杀人密线重新闪起锋利寒光。 四下一望,那天热热闹闹的玄潭四周已然空无人影,天上悬挂的隐线也看不出。只是浅也微凉,清卿茫然睁开眼又闭起,唯独那高耸入云的蕊心塔仍坚定地立在烟雾朦胧中。 实在不敢耽搁过久,清卿顺开一口气,认准了东边的方向,跌跌撞撞拔腿跑去。一直跑到南林深处鸟兽匿迹的地方,这才支撑不住,一个猛子面朝下摔在地上。 不远处,一间破败小庙隐隐约约映着光。 今夜寻得人迹,借来些吃食养足精神,倒也是个打算。心中念定主意,清卿便重新提气站起,收起脚步,悄声向那小庙靠近。 烛光下映着魁梧一人,侧坐无发,正闭目合十,低声默念着什么。 那人膝前正摊开长长一卷经文,仔细看去,长经足有千字之余,那蝇头小楷却工工整整,连文边的描花都一笔一画不见散乱,不知需心如止水到何等境界,才能创出这般精致之作。 诵经之人并不睁眼,口中所诵却似乎成了曲,渐渐显出若有若无的音调来。 清卿不禁好奇心起,赶忙缩住脚,将内力凝神于耳,仔细听道:“孤潇雨夜空荒野,北风吹冢入残阳……” 是沙江引! 北逸鸦漠传世之曲,隔绝前年,竟有人在南林随口吟唱恍若无物。清卿震惊之余,只听得屋内一声怒斥:“什么人在外鬼鬼祟祟!” 赶忙回身,只见一串黑色绸带推门而出,直直向着清卿胸前破空袭来。 清卿不料屋内那和尚高僧忽然出手,赶忙后跃,竟也抢先几步,比那黑绸前端率先拉开了距离。眼见身后密林丛生,清卿不及思索,脚尖扬起地上一打碎石子,把“千里阵云”横在身前。 黑绸似乎迟疑了一刻,不再狠手直冲,而是微微绕过弯子,似乎想要把清卿裹在里面。 长绸入空绵密无绝,倒像是茫茫大漠中一引黄沙,流泻暗涌,风动无声。不等绸端逼近,清卿赶忙再次后退,不防心下慌乱,“咚”一声响撞在了树干上。 几乎下意识出手,石子拟棋平飞,熟悉的“乌鹭横飞”排开身前。想必棋阵够这绸子缴缠半刻,清卿不愿耽搁,赶紧迈步往远逃。 还没走出几步,倏地身后传来叮叮咚咚一片细想。回头一看,不由得大惊失色: 那飞在半空的一串乌鹭,已然被黑绸之末尽皆打落在地上。 庙中沉声传来:“还要躲么”声音洪亮,似是运足了内力。 无奈之下,清卿回过脚步:“晚辈借道远行,叨扰高人,实在罪过。” 破旧的庙门“吱呀呀”想起,烛光月影下,高大的人影出现在庙前:“这样出色的‘笔阵图’,贫僧已经几十年没见到过了。” 咬咬嘴唇,清卿不由得心下犹豫,不知是否该向这素未谋面的僧人吐露身世。 倒是黑绸僧人先开了口:“月黑风高,一女孩子年纪轻轻,乱跑作甚” “晚辈赶路不及,本想连夜穿过此林,不想打搅高僧……” “打搅。”僧人垂眉低语,“门外偷听,不是立榕正派弟子该做的事。” 清卿愣在原地,冷汗冒出后背,连忙跪地叩首:“弟子一时听得入了神,知道不该擅自躲在门外,请高僧责罚!” 僧人摇摇头,转身回走。 “即墨掌门!” 情急之下,清卿脱口一叫。那僧蓦然回头:“你叫我什么” “立榕山弟子令狐清卿,叩见即墨掌门。” 似乎空气凝结些许,半刻沉默,僧人长出一口气:“进来。” 待得清卿在庙中立定,老僧将一碗热姜汤端来。清卿不敢擅坐,连忙接过碗,躬身行礼而定。僧人这才开口:“北漠掌门的年纪,应该和你差不多。” “是。”清卿点头,“弟子与掌门,在八音会有过一面之缘。” “那你为何称贫僧为掌门” 清卿低声悄然:“是《沙江引》。” 老僧突然静静笑了:“的确是《沙江引》。令狐子棋是个不通音律的榆木脑袋,倒是教你教得好。” 想必是方才出手一式“乌鹭横飞”,让面前的即墨高僧起了误会。清卿将热烫的粗碗端在手心:“弟子自离开无名谷以来,一直跟随令狐掌门门下。” “这样……”老僧人并不意外地微微点头,“那你该往东去,不应向北来啊。” 第二卷 射雁第三十四章 一路向北 向北! 清卿一听这话,简直想一口血喷在自己身上:北斗七星在自己眼里就像个摆设,夜间行路时从没看准过。 只听得即墨老僧接着道:“少侠脸色有毒气隐现,最近可是受过什么伤” “是西湖的碧汀毒。”不由睁大了眼,清卿暗自惊奇这僧人慧目识毒的本事。 不多言,清卿将一只帕子搭在手腕,老僧人便出手悬脉,默默闭起眼,口中念念有词。只觉得眼前女弟子中毒虽深,且久不治愈,依然有一股磅礴浩荡的力量游走于脉络之中。这力量隐而不弱,温而不争,和毒气一起抗衡在女子体内,丝毫不显下风。 良久,这才闭着眼,缓缓开口:“除了碧汀毒,是不是还有南林的雪上蒿” “……是”。清卿不由缩了缩肩膀,细小的伤口仍在隐隐作痛。 抬头灯下望去,只见老僧不仅闭着眼,还浓眉紧皱。 正当清卿心中七上八下间,即墨掌门忽然冷不丁一问: “不知立榕少侠可愿改投门派,到我北漠门下” 改投门派恍惚一愣,清卿半张着嘴,被问得摸不着头脑。 “若是少侠体内只有碧汀一毒,令狐掌门的内力尚可与之抗衡;只是雪上蒿凝集肩膀,不加医治,势有大害。” “弟子愚钝。”清卿叩首,“还请掌门指点。” “针细入骨之伤,加以世间难解之毒,若要延续性命,需得破开伤口,磨骨而取。贫僧无德,只知北漠沙江之术,能为少侠解除此毒。少侠若能为小女效力逸鸦,贫僧自当竭尽全力,保少侠无虞。” 几乎同一时刻,清卿一下子抬起眼:“不行。” 即墨老僧似乎没料到清卿这般果决,竟也愣了半晌。清卿接着道:“弟子与师父有约,需得在中秋之夜赶回东山,不敢叨扰前辈,这就告辞。”说罢,又是深深叩首,以谢过即墨掌门愿意相救之恩。 僧人摇摇头:“如此性命大事,便也急在一两天” 清卿心头一颤,自己从未觉得,身周离“死亡”二字居然这样近。 “少侠若与令狐掌门开不了口,贫僧去言。与自己弟子命悬一线的关头,掌门自然明白事理,最多拂贫僧的老面子便是了。”见清卿不语,即墨掌门接着道:“东山与北漠素无仇怨,少侠此举无非空改名头,因何犹豫” 肩上的疼痛又一阵一阵袭来。在潭底怪石原时,清卿便觉得肩上有损,不过不愿让师父知道,才咬牙强忍难过。此刻即墨掌门每劝一句,肩上的伤痕似乎便又深了一分。 忍住泪水,清卿强言:“掌门相救大恩,弟子……弟子终生不忘。只是……” 僧人抬起眼,静如止水的神色涌出一分期待。 “只是向弟子下毒之人,本事弟子最亲近重要之人。便是这毒即刻来取弟子性命,弟子也愿让那毒针刺在骨里。” 老僧听闻,一下子呆得说不出话。 清卿含泪叩首,不愿多加解释,毅然回身便出了庙门。走出几步,忽然停下: “请教掌门,不知弟子还有几日可活” “贫僧不知确数。”老僧人神色悲戚,“雪上蒿乃是慢毒,短则几月,长则十年,无非是一朝瞬息之事。” 躬身行个礼,清卿终于消失在密林之中。 “穷秋阴云飞草黄,关头流月一沙江。孤潇雨夜空荒野,北风吹冢入残阳……” 一路踉踉跄跄,口中却低低浅唱着方才听到那曲《沙江引》。 忽地转瞬一刻,细风残叶中,低声细语迎着风向悄悄传来:“咱们已然守了这么久,两个人怕是都栽倒水底下去了。”清卿凝神之时,音调刹然而止。 即墨掌门也是低眉沉思,并非幻觉,想必听到了方才实实在在的人声。 伴随窃窃私语的是一阵轻轻沥沥的脚步,只听得一路蝉鸣尽皆止歇,高矮人影相间,从树影之后漫步而出。“这个点儿,掌门估计已经到了东山……你我不妨抓紧脚步才好。”正听到一半,老僧悄悄拽住清卿胳膊肘,把她默不作声拉回屋里去,吹熄了灯。 也不知是谁教我莫要偷听,清卿暗自想。 似是树后有什么避风之处,脚步声渐渐消逝不见。只见月光阴翳中,模糊立着三个人影。其中两个人影的声音算得熟悉:一个是西湖雀师傅,一个是南林李郎中。 三人站立几刻,话语不停,尤其是雀师傅的阵阵阴笑不断传来。清卿心下陡然崩了一根弦: 那三个人影向着破庙的方向过来了。 “今夜风寒,此处若是无人,郎中不妨歇……”便是古旧庙门冷不丁推开叫唤之刻,一排石子陡然出跃,迎着雀师傅扭扭曲曲的脸,不偏不倚打了上去。 清卿的出手早已今非昔比,雀师傅一个激灵反应过来,立刻后跃,然生生没能跃出去。眼见锋利小石要在雀师傅鼻梁上穿几个洞,一旁的李雾赶忙避闪,第三人满身野草附体,挥舞着有清卿脑袋大的拳头,愣生生把雀师傅眼前的石子用肉手挡个严严实实。 温黎的护卫,李之雨。 余下避不开的石,清卿未曾留有活手,阻不住扑然几声在之雨身上打出一连串血洞来。再看女侠双拳,已然鲜血淋漓,外露出森森白色的手指骨。 黑暗中见了血,瘦条条的李雾突然爆发出一阵惊人的力量:“胆敢伤我女儿,我叫你不得好死!”说罢,张大了嘴嘶吼着,像只野兽一般朝着清卿的方向冲过来。 清卿做梦也想不到,之雨女侠会冲出来,替西湖的雀师傅来挡这一招。眼见李雾发了狂似的不要命往过冲,连忙听声侧闪,只听“咚”一高声,李郎中不知是脑袋还是胳膊,牢牢撞在小庙的落灰柱子上。 一摸袖口,石子又是耗尽一颗也无,清卿只好屏息立在原地,想等着李郎中自行摸出门去。 李雾似乎并没有夜间视物的本领,双臂抻长了摸索不停。眼看就要在门槛上绊一跤,摔出门去,忽听得死里逃生的雀师傅高叫一声:“李郎中,你走反了,敌人在后面儿呢!” 一听这话,李雾登时转了身子,于黑暗中向清卿的方向笔直探过来。 清卿心中只得暗暗叫苦。雀师傅立在门外,庙里幽深,定然也看不清其中玄机。想来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偏偏把郎中往庙里头拐。听得那摇晃不均的脚步离自己身前只有几寸远,清卿一式“千里阵云”霎然横过尖厉一风,李雾“啊”地尖叫,转眼跌坐在地上。 时不我待,清卿拔腿就朝庙外面跑。 谁知空中的声响,清卿虽能在黑暗中听个明明白白;地上左右静物,却是一件也摸不准。跑到半路,忽觉脚下一滑,赶忙立挺已来不及,竟是长长的卷轴铺了一地,把清卿猝不及防绊了个嘴啃泥。 下巴猛然一阵,清卿连忙抬头,只见眼前红光闪烁,一支明晃晃的烙铁钩悬在脖子上:“师傅只道是谁,原来是立榕山来的野状元,撒野撒到北漠来了!” 哪里管得雀师傅怎样嘲讽,清卿一个平身擦地后跃,等待烙铁红钩降下的一刹猛地闪在一边。 八音会之行,与雀师傅几次交手,都见得一群鸡鸣狗盗之徒立在后面,手中的术法术器五花八门。除了岳川大哥,都没见这雀师傅与谁亲自交过手。 此刻见到红晃晃的烙铁钩子才明白,这人多半是给掌门钉马掌的烧铁师傅。 雀师傅一击不中,“砰”一声响,将那红钩打进庙前沙土里。 清卿只觉身后一汪热浪袭来,伸手一摸,竟是头发烧焦了大把,地面之土也散发着“滋啦啦”的出火声。 眼见火热的钩子丝毫不停滞,滑风掀尘,非要奔着自己一线性命冲个不停。慌不择路,看到李之雨强忍着浑身伤痛定在原地,咬牙半步都动不了,索性脚下斜划过个“陆断犀象”,躲在之雨庞大的身躯之后。 无论身高还是体宽,壮实的女侠都是雀师傅二倍有余。 谁知雀师傅明明见着之雨拦在清卿身前,仍是寸步不歇,竟把钩头尖刺向外,直接对准了之雨的肚皮往里捅。 这一变故连清卿也是大惊,之雨刚还为雀师傅挡下了致命一击! 若是李女侠就此让到一边,清卿心中还无甚歉疚,只是见之雨牢牢挡在二人正中,半步不移。无奈,清卿深深提起长气,双臂将之雨环腰抱住,费力一扑—— 之雨想小山似的,“轰隆”倒在地上。 溅起一片沙石之中,一下子变成了清卿在上,女侠在下,雀师傅的铁钩直冲清卿后背而来。便是这一瞬,清卿些许理解之雨方才魁立不动的心境: 即便二人不过一面之缘,也都不好意思做出求生忘义、将另一人卖在夺命尖钩之下的事。 犹豫眨眼一瞬,雀师傅的烙铁红钩终究丝毫情面不留,直挺挺向着清卿后心飞速袭来。树林黑影层层,破庙中灯火骤然一亮。 绵密的绸风涌近身前,黑绸烁影一闪,便见雀师傅手中热钩子“咣当当”掉在地上。 第二卷 射雁第三十五章 金刚怒目 僧人平静的眉目现于摇曳烛火之下,雀李二人面面相觑,不知庙中突然的人影是什么来头。 “菩萨面前不见杀生。”老僧低眉淡言,“几位施主,还请莫要打搅佛家静处。” “什么不见杀生!”雀师傅立刻收回红铁钩,指着掌门僧人眉心骂咧咧迎了上去,“那四个长得像牛鬼蛇神的什么金刚护法,还不都是给菩萨杀人!佛家杀人菩萨不管,师傅我杀人还轮得着你老和尚管” 这一番大不敬之语出口,只堵得即墨掌门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再平和的性情也要气出冒烟儿来。 见老僧不再作言,雀师傅便转过头,居高临下斜睨一眼趴在地上的清卿:“你把郎中的女儿、公子的侍卫伤成这样,该怎么办,自己说!”清卿爬起身,抹一把脸上的土。几人目光睽睽之下,清卿竟走回庙口,于那持国天王的碧玉琵琶上卸下一根琵琶弦来。 “你既不满金刚护法,便由弟子来代为取你性命。” 言罢,挺弦厉声破空,呼啸的红钩紫弦呼啸着迎面相击,眨眼便听得铿锵一响,细而生锈的长弦,在那热红的铁钩子上烙下一道深凹的伤痕。 雀师傅不由大惊,自己从未亲眼见识过东山弦剑的功夫,这般虚弦抚琴,竟也能将自己的红烙铁钩刻出凹陷一块。自己的红钩乃是西湖热泉深处刨出,几代工匠千锤百炼所得,一向精钢风雨不摧,却被这柔软的丝弦打出一道疤。 此琵琶弦虽比不得令狐子琴的弦剑难得,配上“高山流水”的曲律,显出那十之五六的威力来对付雀师傅的铁钩,已是绰绰有余。 眼见自己手中残铁红光微弱,伤口处“刺啦”几声叫唤,雀师傅不由得慢下了招式。 不再硬拼,改由内力化掌,传入钩尖,想要把清卿手中的软弦借助一股粘劲勾回来。思虑间,正逢清卿一招“高峰坠石”猛力点下—— 只听“铛”一声响,琵琶弦被牢牢黏在热腾腾的铁钩子上。 这弦乃是桑丝而制,在铁钩子头上悠悠晃晃缠了几圈,便借着热气,徐徐燃烧起来。只是红热不过一晌,微弱的光芒竟逐渐褪去,竟连被雀师傅内力烧得通红的铁钩子,也渐渐淡了颜色。 雀师傅大惊失色,抬头一望,清卿正凝神于弦端而微闭着眼,将“汤流水”的琴曲内力,滔滔不绝借由弦丝传来。 似是虚无的水气,灭了高燃的火。 弦尖应声而落,雀师傅茫然将铁钩举在半空中,还没反应过来,便觉得眼前一道紫光顷刻闪过,划破天地一般的气势,向着自己身前横扫过来。 铁钩挡架不及,细腻的弦尖穿肠破肚,把雀师傅拦腰划开一道伤痕。 雀师傅先是跪在地上,随即倒下去。肠肠肚肚混着血,尽皆流了出来。 这一扫,清卿凝集了全身的心神和力气,皆是等待一刻“千里阵云”。谁知力量冲出体外,自己根本拉动不住——长弦不收,眼见着侧扫半圈,又要打到歇息一旁的李之雨身上。 清卿无奈,只得大喝一声,将那弦头拼命下压。 正在给之雨治着伤的李雾李郎中,耳听到长弦之风奔女儿而来,想必是令狐野人穷追猛打,无言闪身,拦在了之雨身前。 “嘶啦”一下子,细弦又在李郎中大腿上破开一道口子。 清卿喘口气,望着倒在身前的二人,把那丝弦无声抛在地上。 回到庙门之前,只见即墨僧人面容悲苦,嘴唇微微颤动着,自己便端正跪立掌门身前,叩首道:“弟子搅扰佛法静地,请掌门赐罪。” 老僧摇摇头,发出不轻不重的一声叹息。 回过身,雀师傅拖着半截身子,脸埋进土里,已是大多没了气。清卿便掐住他脖子,逼迫那双无神的双眼看向自己:“温掌门为什么到东山上去” 雀师傅不答。 “为什么!”清卿一下子扯起他腰间伤口,一声惨绝天际的叫声划破沉夜。连夜半入睡的鸟兽都纷纷惊起,飞逃无影无踪。 “我说!我……”雀师傅扭曲的面目狰狞起来,“因为南……”言至此处,忽然喉头一紧,雀师傅双目猛地睁大,像是连眼球都要挣出来。 随即脖颈一沉,终于是彻底没了气。 清卿叹口气,把满手的污血擦在衣摆,又转身向着父女二人走来。 李之雨一下子起身,拖着一身血流如注的伤口,拦在清卿和父亲之间。在距二人还有几步远的地方,清卿站住脚:“你来说。” 之雨回头看一眼父亲,郎中咬着牙,额头渗出滴滴汗珠:“痴心妄想!” 一步、一步,清卿的脚印渗入沙土,步步坚定,缓缓走来。女侠睁大了惊恐的双眼,清卿每近一步,自己便后退一步。直到最终,脚跟碰到父亲瘫在地面的双腿,一步也退不得了。 便是在开阳火光中,之雨拦在小公子身前,也从未这般惊心过。 且不说清卿的功力术法今非昔比,便是场中重伤倒地一片,自己根本不是她的对手。女侠横过手臂,拦在清卿去路上。 清卿的眼神仿佛寒冰扑化,包裹其中的熊熊烈焰瞬间蹿起。 “说不说” 李雾咬紧了牙,不做声。 “说不说!” 只是手腕轻轻一折,清卿抓住之雨胳膊,将她推到一边,后背结结实实撞倒在地。“小雨!”李雾痛苦大叫着,绝望地闭上了眼。 “温掌门、去、立榕山——”清卿把脚踩在李雾大腿伤口处,“究竟为什么!说!” “啊啊啊!”李雾凄厉的叫喊简直地动山摇,整个树林都被惊醒,根深的老树开始呜呜嘶吼起来。“你……”郎中抻长了脖子,青筋暴出,“你个立榕山的杂种野家伙,快快给个痛快!” “为什么!”清卿脚尖一使力,瘦小的郎中像只大虫,在沙土中扭动不停。 “我说!” 一声尖叫,混杂在风沙惨嘶里,像是瞬间烈曲最后一瞬定音成了调。四周静悄悄,连蝉鸣都止了嗓子,众人都将回望到清卿身后去。 李之雨立在原地,血汗交加流淌一身,紧握着拳头。 “温掌门,南公子,即墨掌门……”之雨眼底现出隐隐泪光,“一齐去了立榕山,要给南箫南掌门报仇。” ——报仇。 清卿从记事起,对这两个字熟悉得不能更熟悉。 师父被害的仇、师公被抢谱的仇、自己中毒的仇、江湖上大大小小灭门丧族的仇……想到立榕山被那三器掌门如今任意踏足,清卿喉头一苦,不由得脚下狠命地踏下去。 “呃……”李雾痛得一歪头,昏厥不动。 与此同时,庙口黑绸散开,直接向着清卿奔袭前涌。清卿一动不动,任凭黑影拉开自己,又重重摔在地上。清脆的“啪”一声响,自己只觉左颊一阵热辣,不知什么时候挨了黑绸结实一巴掌。 “该收手了。”即墨掌门回身进庙,吹灭蜡烛,“砰”地关紧了门。三人空留荒野,清卿回头一望,东方已被乌云遮蔽无踪。 “师父。” 绮川轻轻叫一声,子琴却立在山崖边,迎着海浪,没有回头。海潮甚是温暖,发丝拂起,扬在七弦琴上。 这把琴原有的七弦,自怪石原刻下那两个大字之后,便还剩下五根弦剑可用。 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指尖厚厚的茧从儿时起便不再陌生,一直跟随自己而立之年。而原本白得吓人的皮肤,如今更加色淡白皙,甚至都到了透明的地步。宓羽天客有着这般厉害的毒物行走江湖,也算得上是当真学了不少本事。 自己中毒时候,年纪和清卿差不太多。 看着一层层海浪卷卷翻涌,白色水花打在石崖又退回去,不多时,更凶猛的浪潮便带着怒吼,重新打来。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见停歇。 自己已经离山太久了。碧汀毒、雪上蒿、出水莲、沙江引……都来!就像着无休无止的海浪一般,山崖无惧。 只要自己还在这立榕山一日,便没人能再伤清卿一次。 心下默想,手中琴弦“嗡”地一挣,似乎明白了子琴的话。 熟悉的脚步声逐渐靠近,纵是半年不见,子琴也忘不掉这份独属于自己的记忆: “棋。” 令狐子棋止住脚步:“师兄……回来了。” “回来了。”点点头,子琴忽地想起什么,“师伯睡下了” “稍地一哄就睡了,老年人小孩子心性。” 子琴这才放下心来,转过头,依旧望向茫茫水烟海浪。“师兄。”子棋并不离开,“今日还是吃点东西睡一觉为好。明天,只怕是一场恶战。” “哦呵”子琴笑了,眯起眼看向师弟,“你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大魔头,也有担心恶战的时候” 子棋挠挠头,默默苦笑:“师父当年也就随口一说,只有你还叫上瘾了。” “怎么,难道你还改了不成” “还是改了不少!”子棋不屑地“切”一声,“如果不算夜屏山那档子事儿的话。” 假装翻个白眼,子琴孤自转过身。 “师兄,你也变了不少,而且肯定比我明显得多。” 第二卷 射雁第三十六章 忠心如铁 子琴一挑眉毛,表示“愿闻其详”。令狐子棋于是勾起嘴角:“捏碎人脖子的杀招,可不是你这般如玉君子能干出来的事。” “我是什么君子”子琴不禁无奈笑笑,“说成白皮鬼还差不多。” 于是二人相对无言,明月当空,散开立榕山各个角落。 上一次在立榕山观月,留下的是清卿,和自己那一句—— “等师父回来”。 而今自己带着满身北漠的沙尘狂风,回到清榕脆竹的东山海崖,等待自己的不是那个娇小背影,只有圆月不言,深海零乱。 徒望别枝伤心色,暗道心下断肠声。 既然当初说好你来等师父,那便换作师父等你,立榕弟子说到做到,不可言而无信。子琴就这样抱着断琴在海风中立了整晚,直到鼓声震天一响,才惊醒自己空思愁绪。 金铃摇摇坠坠,向唱歌儿似的,一路上到半山腰。令狐绮雪握紧了手中长鞭,双眸凝聚,终于见着白衣少女珠翠满头映入眼帘。看到绮雪只有一人守在山口,少女开口,银铃似地笑起来:“呵呀呀!立榕山是没有人了么” “有我一个。”绮雪沉步上前,“对付你就够了。”不必多言,少女红发披散,金钗飞也似的横飒击来。绮雪勾起冷冷嘴角,展开鞭头迎了上去。 看准了金簪射来的方向,绮雪手腕一沉,将长鞭风力从上至下斜劈而过。几枚金簪毫无防备,登时被当头打个正着,眼看着便要尽皆碎在地上。沉璧轻蔑一笑,绮雪这才定睛瞧了清楚—— 每个剥离落地的发钗金壳处,仍有微弱金光一闪,分离出数不清的金针机关,一个个不偏不倚沿着原路飞来。一咬牙,绮雪鞭侧上扬,只听风声呼啸,鞭影成阵,将散碎的金针牢牢包围在自己的鞭风之中了。 绮雪的招式甚是准稳,长龙盘踞,密密麻麻的金针之网一个也没能逃出去。眼瞧着自己胜券在握,绮雪长舒一口气。 像是一阵细草拂过脸颊,绮雪只觉着侧脸一痛,不知被什么尖头擦破一般。伸手一抹,果然细细的伤痕处渗出血来。江沉璧立在原地,咯咯直笑:“姑奶奶敲山震虎的针法,可没见过” 脸颊血滴流下,绮雪呆立原地,心下一凉:东山绮琅师姊的“烟斜针”,什么时候被南林的后人给学了去 沉璧并不愿给绮雪太久思考的时间,趁着鞭头在空中呆滞一刻,登时咬住空子,嗖嗖破空直冲对手脑门儿而来。绮雪侧肘忽地软下无力,终究是让两三细针钻了空子,眼瞅着逼在自己眉心正前。 千钧一发,破空声响从林中另一侧陡然而出。 十多枚石子一气呵成,飒然拦在绮雪身前,把多出来的金针几巴掌呼到地上去。绮雪猛地回头,清卿一袭青袍沾了血,倚树而笑: “怎么样,今天十五,我没回来晚” 不由得热泪盈眶,绮雪点头道:“等把这群发了疯的人赶下山,咱们中午吃月饼。” 清卿扬起下巴:“我要奶黄流心那种,再包一个咸鸭蛋。” “做梦。”绮雪轻笑,“先到先得,奶黄是我的。” 沉璧立在一旁,听这青衣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口中说着什么“发了疯的人”,显然根本没把自己放在眼里。不由得怒火中烧:“毒针的厉害没尝到是!” “拾人涕唾得来的本事,也敢说有多厉害”清卿与绮雪同时冷笑,彼此轻轻点头,便一齐冲上前去。一人握了满手土石,一人拾出袖中石子,左右夹击,同时逼出江沉璧的左右金针。 沉璧左支右绌:“以多欺少,不是正派作风!” 清卿心下暗想:对付你碎琼林的后人,还讲究什么正派作风只是一转头,看见绮雪似乎听进去了这句话,渐渐收手,向清卿喊道: “师妹,你我一人当前便可,免得给人落了口舌!” 见绮雪认真正色,清卿便也不再勉强,三人一同住了手。沉璧一时还认不出绮雪的术法,却在八音会见识过清卿的招式,于是扬起脑袋:“你是南家的小媳妇,我可不打自己人。”这样说,本想着能逼清卿出手,免得另一位陌生的令狐少侠掺和进来。 不想绮雪一听,一瞬间被点了火,气焰三丈直冒: “你再说一句试试,今天就别想活着下山!” “师姊……”清卿根本来不及拦阻,绮雪便挺鞭而上,足下跃了十多尺远。沉璧眼看着没了退路,只好把那一脑袋的金银珠宝尽皆抖落下来,空中排列成阵,一阵一阵向绮雪的方向打去。 绮雪哪里是个任人欺负的温软性格,一见金钗二度入空,长鞭立刻扫开“乌鹭横飞”的阵势,巧然游走于金光阵里,正正撞在每根金钗的流苏尾巴上。 只见金壳不裂,簪子却接连掉头转向,回射至沉璧身前。 沉璧正欲新簪再出,却见绮雪并不收手,而是提起胳膊,控住细鞭微尾“砰砰”几声,与金簪猛力相撞,又豁然弹开。转瞬之间,沉璧不由睁大了眼: 机关中分离出的细小金针,尽皆向着自己的脑袋飞来。 慌手慌脚之间,江家少女只得不断后退:一步、两步、三步……“乌鹭横飞”步步夹攻,只听“咚”的一声,沉璧退无可退,竟滑脚一屁股坐地颤抖着,一寸一寸吃力往后挪。 与此同时,半空的金光阵忽地一齐拐了个弯,尖头朝上,擦着沉璧的头皮飞向身后。 惊魂未定之际,江家女儿吓得已是一动也动不了。清卿心下甚是惊喜又惭愧,不过小半年不见,师姊便已在山上将术法练到如此境界。出手而预后招,着实难得。 两个立榕少女相视一笑,不再理睬地上那人,一齐穿过竹林,向山腰更高处登去。 亲近的背影恍惚闪现在二人身前,清卿与绮雪赶忙快跑几步。只听暗然刺破之声划过,一枚箭簇穿过绮川肩膀,霎然捅了出来。 箭头银光微羽,破穿了绮川瘦弱的身躯,径直向着绮川身后的清卿二人打近。清卿一个侧身,长发扬起,一势聚力便将那根银箭抓在手中。定睛一瞧,箭身通体遍红,染透了绮川师姊的肩上血。 黑幽幽的大洞刺在绮川左肩之处,像一朵暗花绽放在青袍之上。绮川终于支撑不住,长舒一口气,软绵绵倒了下去。 青袍之后,是安瑜那张黑乎乎稚嫩的脸。 便是一瞬,姐弟二人双目相视。分别之刻,万千心绪涌起,却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过了半刻,清卿冷笑道:“安将军好箭法。” 安瑜盯着清卿几刻,似是想哭,却又哭不出来。言尽无意,回过身子,便向着立榕山更高处走去。“瑜弟!”清卿一声叫喊,黑将军终于站住脚。 “宓羽湖和温掌门对大哥那般不信,你当真不记得” “我记得!”安瑜也是突然一声怒吼,又回过身,声音松下来,“将军大哥之前,我爹爹和姊姊一样,在蕊心塔里被囚禁了一个多月。后来碧汀毒发作之时,爹爹像是发了狂的狮子,自己咬断舌头才没了命。” 清卿一听,惊怒之余更是不解:“那你还跟着他们跑上山!” “爹爹说,要我此生镇西湖,扫魔孽,忠心如铁。和大哥一样,我没得选。”顿了顿,倒是安瑜反过来一问:“姊姊,你还记得大哥临走前对你说的话” 凛然一惊,清卿只觉得脑海虚无,恨不得顷刻晕过去,一动也动不了。 黑将军不再多言,银弓收背,一步一步踏着山崖,向山顶上跃而没了踪影。绮雪负起重伤的绮川,赶忙跑近:“师妹,咱们快追啊!” “师姊。”清卿叹口气,“你先去,我想一个人静一会儿。” 凝神支起耳朵,山顶的打斗声接连传来。以清卿如今这般功力,想要听到十里之外的细微声响,自然不是难事。温润的棋子飞入空中,隐线声响断断续续,剑锋侧转,四器术法似乎撞得头破血流。 不就为了根破木头棍子,至于么。 在这嘈杂闹喊之中,一阵清脆空明之声传来,如水咽红弦,将山间浊气尽皆扫入云烟之中。潇潇碎竹,疏疏秋巷,清卿再熟悉不过,这是师父弦剑的声音。 弦剑铮铮响,似是打破眼前焦心,清卿几乎顷刻就要站起—— “答应我,答应我!” 清卿立在半空的身子骤然停下,清泉流水灌入耳中: “大哥要你……要你别对西湖的人出手。” 几乎同一时刻,清卿攥紧了拳头,清泪一滴又一滴,接连打在紧握发白的指关节:“大哥,我不行……我做不到!” “林儿。”清卿肩膀陡然一痛,“答应我。” 像是突然发了狂,清卿用右手抓住左肩,死死咬住牙,让那发作的痛感嵌进手指。指尖粗钝,一会儿便渗出血肉,鲜红斑点把青色衣衫染得鲜血淋漓。清卿浑身剧烈颤抖着,嘴唇发白,险些一声长啸穿破高山。 “铮!” 泠泠弦响,清茗轻弹,悦耳正宫音绕在山间。 清卿松开手,茫然一望,拔腿便向山顶奔去。 第二卷 射雁第三十七章 待客归乡 “不现太平史笔,不辞水火微尘。” 沙沙风声起,清卿一路踏竹而行,免得山上修为身后之人提前认出自己脚步动静。海潮味道扑面而来,一路灯烛坠地,尽头便是立榕山的临海高崖——灵灯崖。 清卿中毒的地方,子琴下山的地方。 还不到崖边,激烈的坚韧碰撞击打与呼哧呼哧喘气各声传来。清卿青衣翠竹隐在崖岸高处,向场中望去,只见绮琅师姊与南氏嘉宁正并肩而立,对面站着嘉宁兄长南嘉攸,和逸鸦掌门即墨瑶。 一袭长袖与银针飞舞斗得正酣,二女怒目相视,反倒平添几分别致的妩媚。 只见嘉攸手中的白篪一个打滑,险些凌空脱手。强行握紧时,想必嘉宁的隐线已缠绕其上,竟是猛力一拽,将兄长拽到了自己身前。几寸之隔四目相对,兄弟二人的咬牙之声阵阵浮现。嘉攸的眼珠子快要瞪得爆裂出来,头发一根根竖起: “弑父丧家的杂种,也有面目来见我!” 凛然一瞬,白篪“噔”地震响,将嘉宁手中隐线推开几尺之外。 嘉攸方才“天雷降”一式毫无活手可留,嘉宁推开几步,忽地捂住胸口,咳出一口血来。一旁激斗正盛的绮琅一下子分了神,便是在回头间隙,即墨长袖趁虚直入,一把拍在绮琅柔软的小腹。 “绮琅……”嘉宁吃力立直了身子,刚想尽力再冲,却被令狐子画突然拉住胳膊: “你二人已经败了,不必急逞这一时候。” 令狐绮琅圆睁睁的杏眼一下紧盯住雪白的长袖,只见即墨瑶轻抖而收,飘飘然转回身去。无奈自己受击甚重,不知断了哪里骨头,疼得已然直不起腰。温弦满意一笑: “弦如今可有幸,来立榕山听琴。” 子琴不愿多言,淡然无笑,手中弦剑“铮”地耸然立起。只听“刷刷”两声,令狐子棋和子画的黑白棋、铁画笔尽皆出手,迎向西湖的对面三人。 立于高竹之上,清卿向下远看,只见师父弦剑出手抹起海潮光芒,穿梭青袍背影中,凛凛然如玉仙人,出手之速与发音之决,与灵灯节那晚大不相同。心下大惊,清卿不料在玄潭下怪石原几月,师父的术法竟高上加绝,出水莲苦撑在对面,半分还手之力也无。 当下世间,不知还有谁人能是师父敌手 温掌门十指飞莲绽开,眼见着是汗气直冒而久不能胜,便侧过眼去和素伊使个默契。素伊媚然回笑,手中对战子画不停,不知二人心下打着什么悄悄主意。 再看另一侧,子棋和箬冬各执黑白,硬硬僵持许久而不分胜败。白棋黑刃交击一刹,二人心下同时想:半年不见,对手竟然如此长进! 只觉着火光隐隐,山边碎石滚落,激起一片水花。 “小心!” 子画余光瞥见,不由叫出声。阴阳剑避开乌鹭侧翼,穿莲而过,竟冲出对阵而向另一侧的子琴直刺!趁子画分神一刻,江素伊白篪合手,挺起篪身便要向子画心口点来。 默不作声些许,连清卿都料不到箬先生被逼出此等歪斜心计,吓得倒吸一口冷气。 见得师父竟勾起嘴角,淡然冷冷地笑了笑。 弦剑飞光直下,一式“隐高山”挡住阻在面前的“出水莲”,却忽地斜刃下砍,倒像是一只晚秋老雁,摇摇晃晃趔趄在空中。温弦看出其中门道,欲要撤手却根本来不及,只见白刃出血,软乎乎的筝弦无力垂在地上。 弦剑坚韧一瞬,砍下温掌门半根无名指来。 “父亲!” 一旁的温黎吓得捂住了嘴。小小的温晴也立在一边,哭闹不止,却被李之雨紧紧抱在怀。 场中无客一般,子琴得胜并不收招,径然剑柄向外,让那极细之弦刻到阴阳剑剑身上去。箬冬剑尖霎然转向,却是防不住细弦游走自如,子琴半身横入剑阵,将尖头结结实实刺进箬冬胳膊肘。 箬冬不及后跃,黑白棋影飞来,将一缺口之处不偏不倚留出弦剑位置,余则尽皆打着箬先生全身要害而去。待得箬冬强忍中剑而后跃几步,弦剑“飒”地一扬,几尺窜出—— 直穿江素伊握着白篪的手掌。 子画吓得惊魂未定。这三人中,唯独江素伊跟了温弦的本事,进步飞速而超乎所有人预料。自己走神一刻,顷时便被白篪打掉了铁画笔。 那泛着凝然白光的篪头,离自己脑袋顶儿不过一寸之远了。 如此,子琴弦剑一瞬,西湖三人不得不尽皆退开一边去。 箬冬如今再次见识了令狐掌门的本事,心下明白自己远不能敌,于是暗自摇摇头,走上前去:“掌门如此功力,令冬自愧难当。” 子琴面露寒光:“还未谢过箬先生,护我弟子周全三天。” 微微苦笑,箬冬从怀里探出那把白玉箫,双手奉上子琴面前:“此乃令徒于八音会自证取胜所得,如今冬理应归还。”润然乌紫的箫身上,裹着一张泛黄的糙纸。 看着似乎什么不同寻常,子琴伸手取过,展开那纸来一看—— 清卿谨启吾师膝下: 华初八月之朔,弟子于蕊心高塔,与师父不过百里之隔。今日气息不济,空望云层千里,毒祸并发,不知归期。清卿于昏迷时刻,惟念立榕山闭关十年之景,思古反身,不及悔烈火冰雪惩戒,更有辱立榕令狐师门。 弟子无能而鄙,叩愿黄泉相见,再谢师恩。 清卿…… 读至此处,子琴忽地胸口一疼,不及反应,一口鲜血“哇”地涌了出来。 令狐子棋大惊,赶忙上前扶住师兄,夺过那纸瞟一眼,登时揉碎了摔回箬冬面前:“亏得先生挂着‘宓羽天客’的名号,竟也使出这般下三滥手段!” 箬冬却面不改色,平平道:“这白玉箫全天下仅此一把。或者不妨令狐掌门认一认,看是不是令徒的笔迹” 哪里还需重新认认那撕碎的字迹,便是展开那纸的第一刻起,子琴便看得不差分毫。 温弦见状,向着即墨掌门使个眼色。 四人掌门之中,唯独即墨瑶年纪最小,便也不必太过在意名声身份之类。只见瑶掌门拢袖上前:“令狐掌门,华初元年至今日的四器恩怨,可否最终有个了结” 子琴深深提气一口气,想要强行拼战一把,却是心头苦涩,怎么也没了力气。眼见即墨瑶便要长袖出手,忽地竹林高处传来一声叫喊:“我来和你比!” 瑶掌门一抬头,眼见一身青衣带血,如凌空飞雁似的对准自己直坠下来。 想要闪避,却又怕失了掌门面子,便长袖转向,尽力上抛而迎。清卿冷不丁骤然飞下,心急之中,自己也是无甚防备。眼见长袖斜飞,砰然碎石子出手,将尖利颗颗石块尽皆垂打入无声袖风之中。 趁碎石展开的一片“乌鹭横飞”暂且于双袖杀出一道缺口,清卿直接伸手猛抓,揪住袖影边,借力落到地上。 稳稳着地一瞬,忽地弯腰一甩,将即墨掌门轻飘飘的身子向秋千一样反向抛在半空。 即墨瑶也算是个反应敏捷,忽地跃入半空,毫不惊慌而双腿一挺,将身子翻过,长袖下摔力击。清卿顺势从师父手中拿回木箫,侧身避袖出手,将箫头紧紧点在即墨瑶落下的咽喉。 眼见瑶掌门一下子嘴唇颤抖,长袖坠地,动弹不得。 清卿这才回身,将那白玉箫双手举过头顶,“扑通”跪在师父身前,叩首道:“师父,弟子……回来晚了。” 子琴摇摇头,一股苦味于喉头蔓延开来。 清卿起身上前,左手持箫,右手出掌,将掌心推在自己身前。双眼噙泪而一抬头,子琴正低头闭目,强忍着心中吐血一伤。 至毒的毒物,至强的术法,都没有这一张薄薄字迹的受伤来得厉害。 子琴便也推出掌心,五指细白透明,交扣在清卿幼小粗糙的手心。一个十六岁的孩子能有多少内力只是见子琴脸色渐渐好转,终于清眼抬起,与弟子的目光撞个满怀。 见师父恢复不少神色,清卿低下头,咬紧嘴唇默默不言。少顷,忽地猛然回身,箫头直指即墨长袖: “掌门想四器的恩怨今日了结,弟子便与掌门来个了结!” 即墨一惊,心下盘算自己多半不是这木箫野人的对手,便强作镇定,用力道:“你是立榕山的弟子,我身为掌门与你动手,只会落下欺人的名声。” 清卿冷笑一声,寂静不到半刻,只见那箫头横转,一下子对准了一旁安瑜的心口: “安将军,你我比试比试,可伤不了将军的身份” 这一问,各门各派的大小来客,尽皆将目光汇集在安瑜身上。 只见小黑将军黑黝黝的手指紧抓住银白弓弦,低头思索,双拳快要攥得爆裂开来。抬起头,却是神色哀伤,没了往日那份百步穿杨的从容。 “姊姊,我是你弟弟,不和你动手。” 清卿一愣,本下定的决心,在这一刻被重新动摇。 犹豫一瞬,清卿眼神微闪,箫头仍是不落:“现在下山去,还赶得上我没后悔。” 安瑜抿着嘴,默默思考一瞬——点点头。 见安瑜不再执拗,清卿心下长长舒出一口气。于是从怀里摸出一巴掌大的小包裹:“这是下山的路,回到半山腰再去看。”说罢,闪手抛出,正正落在弟弟怀里。 温弦回头,安瑜却不理会掌门严峻的神情,于众人目光睽睽下径直走出人群。 第二卷 射雁第三十八章 落败此生 众人见安将军背影离开,温弦眉头一皱,兵士人群中穿出窃窃私语: “果然是叛徒教出来的。” 令狐子棋见师兄仍是脸色发白,生怕西湖又有哪个不要名声的站出来捡便宜,便暗握棋子上前一步道:“箬先生,刚才那一式‘苍鸟群飞’,你我二人还没比划完呢。” 箬冬流露一丝苦笑,刚欲抽出阴阳剑,却被温弦伸手一拦:“不急。” 半只手掌仍流着血,温掌门立在灵灯崖中心,向四周朗声道:“宓羽西湖出师讨敌,从不兴无名之战。今日既免不了要动手,不妨与令狐掌门,将几十年来的恩怨先勾算个清楚。” 子棋勾起嘴角:“掌门连无名指都没了,自然兴不了‘无名之战’。” 一听这话,在场众人不分西湖南林,终于是绷不住,“扑哧”一声都笑了出来。就连方才新败的绮琅、嘉宁二人,也不禁莞尔一乐。 不理会一众家兵悄然嘻嘻哈哈,温弦软弦直指清卿: “你们问问她自己,自八音会来,伤了多少条人命” 立榕山众人听到这话,心下也是讶异,莫不成除却下山较量之外,清卿又做出什么闯祸逆天的事来只见清卿沉声上前,双眼暗压熊熊火焰:“我既无愧于心,自然记不得总共折了多少人的性命。” “好——好!”温弦仰天大笑起来,转向子琴,“令狐掌门,你徒弟自己承认的事,今日不妨便当着各门各派的面,给个说法!” 立榕众人都是一惊,心中隐隐绷起一根紧弦。 西湖温掌门以立榕东山的名声作要挟,令狐子琴此刻如若不能服众,只怕大家尽皆上前,也保不住清卿一条性命。 子琴手腕一抖,弦剑“铮”声一鸣。 “立榕山的弟子做对做错了事,还轮不到南林和西湖来帮忙管教。温掌门若执意插手,便先来问问这根‘木弦’同意不同意。” 温弦一下愣住,看来今日的令狐掌门已经下定出手的决心,怎么也避不开一场恶战了。 子琴的七弦琴,由先师墨尘掌门传下,本共有金、木、土、水、火、文、武七根丝弦。师祖曾卸下一根“土弦”为用,而子琴出山入玄潭时,手中成剑的,是一根“水弦”。 第三根“木弦”此刻正紧握在子琴手中。 清卿无言上前,默默立在师父侧后方,反手将木箫抓牢在掌心。便在对面阴阳剑闪光一刹,师徒二人同时跃起,飞速而出,向着宓羽湖的掌门和天客疾冲去。 温弦断了指的右手还使不利索,因此二人之中,还是箬冬功力强些。倒是清卿进步虽大,与这二人比,差距还是太远。 因此大多软弦飞剑的来势,还是被子琴挡了下来。 不多时,二人便看出其中门道,温弦的筝弦软鞭开始一步步逼向清卿的方向。清卿有师父在侧,倒也不慌乱,步步扎实,提着一口气全力应对。 每每温弦觉着瞧出了清卿的破绽,筝弦即将得手之际,弦剑便立刻横出,不偏不倚挡在清卿身前。另一旁的箬冬剑锋耀眼,使出“天问剑法”来打令狐掌门的要害,却又发觉不了那白玉箫从何处冒了出来,总能将尖利的剑头撞开几寸许。 师徒二人如此默契,温掌门和箬先生都渐渐下了汗,苦战胶着起来,胜负难分。 许是见得令狐子琴术法虽高绝罕见,出手之时却要处处关照弟子身旁,似是牵绊不已。箬冬一个冒险,径直将阴阳剑头点向子琴眉心。 高位出手,子琴寻常之时,定会先退开些许,拉开距离之后再凭弦剑凌厉打落。 只是如今子琴身后,清卿的木箫正被“出水莲”缠在半空。但凡稍退一步,阴阳剑便能逮着空子,划到清卿身上去。 一分犹豫也无,令狐子琴半步不退,直接把弦剑之尖抢先一步,抵在箬冬喉头。 本以为箬先生于此性命要紧关头会自然收手,谁知那阴阳剑竟然脱手而出。子琴下意识偏头一避,剑锋擦着额头,终于仍是要点在清卿脑门上。 不必多想,子琴径直一步而跃,将弟子小小的身躯护在怀里。 此刻剑头已近在二人脖颈后,子琴想要反手将其打落,只怕难上加难。 忽地一瞬,仿佛有什么热乎乎的触感碰到子琴持剑的手。清卿左手在下,轻轻握住师父右手中的弦剑,将那剑柄拿到自己手里来。 只见电光火石一瞬,弦剑剑头“啪”地上挑,和那阴阳剑身撞个满怀。 听到身后半空双剑相交之声,子琴心下微微一笑。清卿柔软的黑发拂过脸颊,清卿紧紧抱住师父袖摆,“扑通扑通”的心跳越来越快。 眼见另一边的筝弦仍绽出一招“出水莲”,清卿侧身避过,从师父身旁滑开一道半圆形剑影——“叮、叮、叮”三击相交,弦剑在茫茫烈风之中和软筝打得不落下风。 子琴轻然点头,顺势从清卿手里将弦剑取回来,直接迎着温掌门的莲招冲过。 温弦眼见自己性命危在旦夕,情急之下,喊出一句:“你敢!” 顿然停手,子琴淡然笑笑:“琴为何不敢” “凭着立榕先师在百门百派前立下的誓言,令狐掌门如何能擅自下山” 子琴一愣,却并不惊讶。从清卿被碧汀毒击中那一刻,自己便早已料到要有这么一天。 见得师叔、师姑都将心急如焚写在脸上,清卿不由得迷茫起来。师父为何不能下山,自己从未听说过半句。 莫非师父年少时没通过灵灯节比试想想也不可能。 只见师父神色凝重,似乎温弦并没说错。听得温掌门接着道:“令狐掌门,几辈先人世世代代刻在心里的话,不会到了琴掌门这里就忘了” 弦剑渐渐失了光泽,剑头无力地垂在地上。 “掌门若执意一意孤行而出手,只怕是废了先掌门的规矩,也就怪不得三器并起,与立榕为敌!” 说罢,软筝弦“铮”声一响,看着便要向无意还手的子琴袭过来。 清卿忽地一个箭步来到师父身边,木箫紧握:“请教温掌门,若是弟子出了手,算不算废了先掌门的规矩” 话音未落,骤然劈手夺过子琴手中弦剑,向着温弦的方向直刺而去。 剑尖声响嗡然一震,重新长啸一声,泛起凌厉的杀意。 温弦本没料到清卿立于子琴后侧,竟会突然出手。自己还没反应过来,弦剑尖头便已顶在自己喉咙前。一瞬之思,许是信定了自己那番话,已经让东山众人忆起往事,必无人再敢出手。 只是清卿自小长在无名谷,先辈的旧事,一个字也没听说过。 刃光一闪,细长锋利的剑尖刺入温弦喉头。 温掌门衣摆扬起,向后倒去,半空中喷出一缕鲜红的血迹。场中众人都惊得呆了,温家两个孩子足足愣了半晌,才发疯似地向父亲奔了过去。 “清卿!”子琴不由得厉声一喝。 清卿不回头,那木弦刚沾足了血,终于软绵绵弯垂下来。 南嘉攸和即墨瑶二掌门率先回过身,挺起白篪长袖,就向着清卿左右包围走近。清卿木箫横在身前,毫无罢手之意。 几乎就在子琴要冲上来的前一刹,清卿忽然回身,向师父道:“师父,弟子若是今日不胜,无异落败此生。”言已尽,挺箫而立,向着二人夹攻正面迎了上去。 箬冬见掌门殒命当场,杀心早起,无奈此刻众人围攻东山晚辈,自己有碍出手而已。不必过多嘱咐,身后景明、安歌当前,八名弟子立刻群涌而至场中。 人群中,清卿挥洒开一幅“笔阵图”,木箫再次唱起无名曲调。 即墨瑶长袖当前,清卿想起那日北漠绸风,仿佛眼前黑影一闪,竟是借着木箫的横打之力避到一边。自己心下仍暗自奇怪,这般迅捷的袖风,自己居然也能闪得及。 无非是见识过那破天的“沙江引”,从难入易,自觉轻松。 瑶掌门惊讶之际,毫不收手,旁袖又来。只听得她身后幽幽白篪声响起: “影坠芳菲下,声色有无中。飞白孤灯里,落红梅子东。” 果然《翻雅集》有着蕊心塔一份! 清卿正有意要试一试,自己归入《徵篇》的那首无题之歌功力如何,便也木箫竖立,脚下踏着“笔阵图”方位,借箫声吟唱起来: “远杯交盏下小楼,风烟飞落满深舟。醉掩红扉寻香去,枝下长堪雪满头。” 箫声与篪声交织在一起,呜呜咽咽,如深山密林中又冤魂啼血,震得灵灯崖乱山滚石摇摇欲坠。 即墨瑶与嘉攸并行几日,早已熟悉了这首《落梅》的曲调,便踩稳了音律,借在箫声中扮起水袖飞舞,一招一式,尽向着清卿吹奏的薄弱之处打来。 清卿见二人配合出手如此一致,心下苦笑,手中箫孔顿然改了旋律: “穷秋阴云飞草黄,关头流月一沙江。孤潇雨夜空荒野,北风吹冢入残阳。” 是《沙江引》! 一听得这熟悉的旋律散在空中,瑶掌门大惊不已。就连子琴也不由微微奇怪,北漠的乐曲连不少名门正派的前辈都未曾知晓,不知清卿却是从何处听来。 箫声凝,大漠孤魂随风,身影渐渐散乱在长袖飞舞之中。 第二卷 射雁第三十九章 灵灯无涯 五人成围,顷刻将清卿包围在中央。 清卿一定神,瞅准了最绣花枕头的软柿子,对着南嘉攸直接木箫出手,一阵猛打。既然南公子和其父掌门经历如此相似,那么—— 夺命的命门定也在同一处。 不多时,清卿逮住破绽,木箫拉起“吴带当风”的架势,向嘉攸后背点去。 即墨大惊,自己在玄潭边上将南掌门殒命的过程看了个一清二楚,眼看着父子二人只怕会重蹈覆辙,连忙收袖回身来救。 清卿心下暗暗苦笑,自己未曾跟随子画师姑习术,那“吴带当风”不过是装装样子。 趁着他二人焦急闪避时,清卿一副“千里阵云”横扫开来,熟悉的木箫笔阵重新发挥出千百倍的威力。即墨嘉攸二人不敌,不得已暂且退到一边。 如今再望,场上还剩箬先生的八名弟子,以及西湖侍卫李之雨。 清卿挺箫上前,不成想,第一个迎面而来的身影竟是天客弟子——安歌。 一箫封喉处,清卿见着安少侠面容柔弱,想起蕊心塔上二人也算不得有深仇大恨,不由得手腕软下来,箫身一偏,划散了安歌盘起的发髻。 一头花辫子散下来,二人顷刻不约而同住了手。 安歌身后,景明双眼蒙上了阴霾,手中长剑果决“刷”地出鞘,绕过安歌的身影而向清卿来袭。清卿用力提了提箫,却觉着这木头棍子有千斤不止,怎么也挥不开。 心下叹口气,擦身绕过景少侠,提起向身后众人冲去。 若从八音会开始算起,几个时常跟在箬冬身边的年轻弟子都与清卿打过照面。清卿每持箫前击一人,都能想起些打个照面的记忆。 一圈转下来,一人未伤,反倒自己气喘吁吁,耗了不少气力。 如今,只有之雨姑娘的身影立在人群尽头。 一看便是先上未愈,不过凌空跃了几步,之雨便已憋红了脸,睁大了眼睛活像头小牛。清卿几下木箫扫过去,都浅浅避开其要害。之雨却仍是抵挡不住,动作缓慢吃力,左支右绌而不敌。 清卿一直等着,想要女侠自己停手退下。只要李姑娘稍一认输,清卿登时便可停手收招。 然而之雨却生生咬住牙,拼死半步不退,像是今日非与清卿拼个你死我活。无奈,时间一长,清卿手下招式也不由得重新凌厉起来。 温黎在一旁拉着妹妹,李姑娘半句话都不说,就一个箭步冲进了场。此刻却破绽百出,明显不敌。这样下去,能不能守着性命都是个未知数。 温黎渐渐松开晴妹妹的手。 之雨陷入苦战,自己不可能袖手旁观。只是自己手无缚鸡之力,连把短剑也拎不起来。四下寻望,一抹银光闪入眼帘:一支通体银泽的箭矢落在地上,多半是安将军离开时,思绪烦乱遗落此处。 走上前掂量掂量,长度和粗细都正衬手。 从怀里掏出个小药瓶,将满满的碧汀散都洒在箭簇。于是,银箭负背,见无人注意到自己,便悄悄走近之雨身旁。 清卿与之雨正胶着得如火如荼,每每想到自己伤了李郎中,清卿便对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女侠下不去手。终究想出个折中的法子,低腰探身,让木箫向女侠小腿和脚腕处扫过。气力虚软的之雨自然敌不住这猛击,“啊”地后退几步,踉跄着快要后倒而摔—— 一道银光闪过,温黎带着满眼的仇怨,横冲到清卿眼前。 挺箭一瞬,黎公子想起自己幼时被一群婢女欺负,之雨立刻赶来的故事。 妹妹出生时,自己没了娘亲。娘亲留下唯一的记忆,便是自己这副眉清目秀的长相。以至于自己体弱多病地孤零零长起来,总有多嘴的家伙笑道,是个没了娘的秧子姑娘。 父亲日理万机,除了嘱咐按时吃药,无闲暇过问自己。 那时日日夜夜陪在身边的,便是南林郎中送来的侍卫女儿——之雨。之雨的模样五大三粗,或许只有这样,才能更好地保护宓羽湖唯一的公子。 温黎渐渐松开握箭的手。 清卿一惊,自己提箫而落,眼看便要收不住了! 温家公子双手正紧握一银头箭簇,尖头朝着清卿自己,正对心口便要捅上。清卿箫身高举,不经意门户大开,将要害毫无躲闪地暴露干净。 温黎年纪轻轻,又没什么功力,那箭来势甚慢,根本挡不住清卿的攻招。只是眨眼一瞬,清卿忽地看见那银光箭羽—— 肩膀猛地一痛。 温掌门一炷香前方倒在手中木弦剑之下,温黎眼中的火焰,与自己当年离开无名谷一模一样。摇光殿前的恩怨和仇恨,如今正巧换了个位置。 银箭闪过眼前,清卿心中一念而过: “大哥求你,别对西湖的人出手。” 可自己已经取了西湖掌门的性命! 便是这一瞬犹豫,温黎箭指向前,刹然刺入清卿胸膛。 阴空乌云低垂,“轰隆”一声,海浪奔啸,忽地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来。 清卿低头一瞧,却见鲜血突涌处,伤口乌黑一片。 话说另一侧,琴棋画三人正被各派的前辈掌门围攻在一起,人势众多,缠斗许久也破不开身。箬冬专心对付子琴一人,阴阳剑招招点着要害,毫不留手。忽地听到海崖一侧安静下来,打斗中的众人反倒奇怪,不由抽出空来纷纷望去: 只见一支银羽箭插在清卿胸口,温黎抬头站在她面前。 清卿咬破了嘴唇,“呜呜”低吟一声,一使力,将那胸口的箭簇生生拔了出来。只见黑血如泉喷涌,自己的身子也不由向后倒去。 子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立刻向外奔袭,却被乱糟糟的刀枪剑戟挡住去路。哪里还顾得什么先人遗命和正派作风,长啸一声,杀心骤起,眼见着便从百人百门阵中杀出一条血路。 冲出尽头,黑白光影闪来,箬冬挡在去路之外。 近前的绮雪、绮琅几个弟子见师父被纠缠得脱不开身,急忙想救,却被即墨瑶眼疾手快逮了空子,左右长袖飞舞,袭在二人侧腰上。 杀意与血光弥漫在子琴眼眸。 箬冬把剑锋隐起,并不出手,却忽地隔空飞来一个叠整齐的纸包。子琴疑惑焦急间,出手接过,果然碧色隐隐,是西湖之毒的唯一解药——碧汀散。 二人相对不言,子琴不再犹豫,侧身就擦着黑白剑影冲了过去。见子琴将清卿抱在怀里,箬先生口中喃喃道:“师弟,你说的对……算是冬以宓羽天客之名,欠下的人情。” 安瑜将那巴掌大的小布包裹展开来看,只见竹皮歪歪扭扭,上面刻着几道石头般的划痕,想必是立榕山下山的路。 如今身后跟随自己的,不过个儿时长在西湖的玩伴,还有孔将军留下来的忠厚老臣。 老人名叫个高头,小子被称作狗子,三人前后一排错开窄小的山路,贴着崖壁下了海。“我说安将军。”狗子忍不住夸张地叹一口气,坐在水里,“这竹子上指的是什么路啊!” 安瑜不轻不重在他脑袋上拍了一巴掌:“让你走你就走,山路错综,小心你狗命落在这儿了。” “得得得!”不情愿站起身,狗子还是忍不住抱怨,“哪有人会把咱几个拐在太阳底下,还泡到海水里面嘛!” 听得两个年轻人喋喋不休,一旁一直不出声的老人高头忽地发问:“将军,对于那立榕山上的弟子,有几成可信” “九成。” “剩下一成” “射中立榕大弟子的那一箭,只怕要废了半只胳膊。”安瑜长叹一声,“难免姊姊不记恨我。” “这样……”高头默默思索半刻,突然停下脚步,“既如此,将军且做好中了那十成中最后一成的打算,咱三人快快回崖下山去!” 安瑜一惊,回过头来,和高头阴沉的双眼撞个正着。 “今日来攻山的门派百余不止。将军想想,怎么那小弟子只给出这一份地图来” “那是我姊姊!” “不不……”高头摇摇脑袋,“若那弟子真是将军亲姊姊,怎会说出要与将军决一死战的话来”见安瑜语塞而愣,老高头补道:“将军,趁着行路不远,快快回山上去!” 偏是年轻气盛,安瑜犟着一股气,就是听不进去劝。一个人回头,继续迎着深浪向前走:“前辈和狗子要是嫌累了,自行歇息不迟。” “哎这!”狗子一见安瑜走远,火速站起就追了上来,“有话好好说,咱跟你走还不行吗”年迈的高头无奈,也只好一步一颤跟了上来。 又走了半刻钟,海潮渐退,石崖之侧隐约现出一个溶洞。只是那洞在崖侧深陷出,地势低沉,与三人所攀附之处离得甚远。 安瑜单手掏出那张竹片,仔细瞅瞅,海洞的位置的确是这里无疑。 二话不说,安瑜蹬身而出,想第一个下去探路。半个身子还没跃出去,忽听得狗子大喊一声:“将军快看,上面来人了!” 闻声探出头,安瑜果然见着,崖壁之上的山间小路,许许多多的人影正排列无序,前脚后脚一并下山。那人群中蓝衣黑袍皆有,想必是西湖残兵和箬先生的一派弟子便要离开。 安瑜暗暗心惊,也不知灵灯崖群攻,立榕山能没能守住这道防线。 狗子看清来了人,记得手脚并用,便要往崖壁上面爬。边爬还边大喊:“西湖的好汉女侠们!快来搭把手啊!” 第二卷 射雁第四十章 夜屏初序 见狗子二话不说就要往上爬,安瑜一慌,紧上几步一把捂住狗子兴奋叫唤的嘴。 “唔唔……来人呐!” 另一边,高头也是双眼发光,赶紧来到安将军身边:“将军,既然碰上了西湖的人,就别看着地图走水路了” 一边说着,便是思索一瞬,接连杂乱的脚步声已然向崖边走来。 景明向崖下探出头:“安师妹,快来,这儿有人!” 安歌闻声而至,一低头,和西湖的小将军正好来了个眼对眼。二人心下皆是一愣:“这人怎么与自己长得这般相像” 仔细看,安瑜的皮肤黝黑炙烤,而安歌却是凝脂雪肤,寻常人都看不出相似。只有二人亲眼一见,才发觉对面眉眼五官,都仿佛是另一个自己。正奇怪着,听景明开口问道:“将军几位,是在这山上迷路了么” 狗子着急点头:“是啊,刚才差点儿掉到海里去!” 几个西湖弟子相互望望,不再多问,只是从崖边垂下一条长绳来。 先是狗子猴急猴急就拽着绳子往上爬,不过多时,弟子们将高头也扶上岸。安歌拉一把老高头:“前辈小心。” 绳头空垂,安将军却是一人攀附在崖壁上,许久不见动静。 高头见多识广,跟随孔岳川行走江湖一辈子,说出的话的确有些道理。今日来攻山的有那么多门派,怎么唯独给了自己这张竹纸地图 且不说二人门派有益,纵是那点义结金兰的情分,也早就在银箭射中绮川肩膀之刻消失殆尽。 久久思虑不动,安歌等着奇怪,便又向着崖下探头一望,催促道:“小黑将军快上来,大伙儿都等急了!”安瑜闻言,微微抬眼,却仍是寸步未移。 狗子也闻声来到近前,趴在地上:“好将军,今天抓紧回去,还能赶得上吃月饼!” 凝滞一瞬,安瑜忽地仰头向崖顶高声一叫:“多谢诸位好意。狗子,高前辈,咱们今日晚些时候在山下汇合!” 说罢,松手下跃,纵身跳进了侧壁的海溶洞里。 洞内黯淡无光,连一丝溶壁的水影也看不见。暗自摸索着不断前行,安瑜只觉着地势愈加低洼,脚下水声传来,鞋边似乎也打湿不少。 一不留神,胳膊肘闪失撞在了石头尖子上。 “嗷……”只觉得胳膊上麻筋一下子吃痛,安瑜捂住胳膊肘上骨头,暗自低叫一声,再次向前方的黑暗迈出脚。 这次,前方空悬无地,安将军一脚踏空摔了下去。不知额头什么时候在洞中大石头上狠狠一撞,闭眼一昏,立刻晕过去没了知觉。 等安瑜醒来,双眼先是双眼一阵刺痛。随即模模糊糊恢复了些许意识,才想起,自己在黑魆魆的海洞里面睡着了。 一股海腥味扑面而来,阳光刺得耀眼,洞中如金辉之殿熠熠闪光。 此溶洞地处山崖裂缝深处,潮涨之时海浪遮蔽,潮落之后藏匿石崖,因此若非山上久居之人,根本无暇发觉。由于崖内角度刁钻,每日正巧只有涨潮前短短半柱香,能有阳光照耀些许。 于神秘之洞透出隐隐微光,便是“灵灯”二字的由来。 安瑜此刻只觉得愈发惊奇,拖起步子爬回高处,一步一步向洞口走去。洞外别有洞天,却没了陆路,一望无际的水面如沉璧倒影,不知上游何处。 既然衣衫已湿,小将军索性凭借水性,一路游向前。 不知过了多久,正逢烈日当头,终于有一艘渔家蓬蓬船出现在眼前。安瑜急忙挥手:“嗨——老人家,求搭把手!” 乃是一发须具白的瘦骨老人摇着橹。安瑜上船,赶忙问道:“请教老人家,今日是八月十几” “十几”老人捻着胡须,呵呵笑了,“今日已是二十啦!” 八月二十,自己在崖洞中昏睡了五日之久! “所以,你只给了西湖的安将军一份地图”令狐子琴边说,边吹了吹碗里方煎好的汤药。 “嗯。”清卿靠在师父肩膀上,点点头,“瑜弟弟信我,自然会从灵灯崖下到海里;其他人遇到也罢,遇不到也无妨,走得却肯定都是榕林山路。弟子上山时,在山口处用碎石坠空摆满了‘梅花阵’。除非听出其中曲调变化,不然定要撞得头破血流。” 听清卿说完,子琴默默不说话。 “师父……”清卿声音渐渐小了下去,“不喜欢这样” 子琴摇头,淡然揉了揉清卿脑袋:“太师伯以石作曲的本事和师父的梅花阵,你都掌握的很好。” 师父果然不喜欢啊,清卿叹口气。许是自己布阵之时就该料到,师父隐居山林,不喜江湖纷争多年,自然听不惯这些心计手段。正相对无言,稳重却轻脱的脚步声远远传过来。 不及见人影,二人远远听到一声:“清卿,你醒啦!” 子琴不禁莞尔一笑:“你师叔来看你了。”见子棋蹦跳着像个大孩子,便站起身:“师父去看看绮川的伤势,要按时吃药。” 清卿点点头。 见清卿欲起身相迎,子棋赶忙一把摁住她,迫不及待问道:“第一次自己下山,感觉怎么样” 低头撅起嘴,清卿默答:“一点儿都不好,但愿以后能一辈子呆在山上不出去。” 一听,子棋“切”了一声:“没出息——这才受了什么打击,便胆战心惊成这幅样子。江湖腥风血雨,若不自己多加历练,还能真一辈子躲在立榕山上不成” 清卿把嘴噘得能栓头驴,心里却也不得不承认,师叔说的有那么针尖一丝丝道理。 于是子棋继续滔滔不绝,嘴角裂成个初一的月亮,嘿嘿傻笑:“你师叔我有个绝妙主意,能让你足不出山还多加历练,怎么样” 清卿瞬间两眼放光:“什么办法!” “你来夜屏山学几天下棋,怎么样” “不怎么样。”清卿重新噘着嘴,矮下身子,“弟子还道是什么好主意呢。” “真不来下棋” “不来。” 夸张地叹口气,子棋眯眯眼:“真是不明白,弹琴怎么就比下棋有趣。” “人各有志嘛。”见师叔没了兴趣,清卿重新笑起来,“师叔去问绮雪,师姊肯定二话不说双手双脚选下棋。” 子棋看似并不怎么开心,双眼迷茫起来,望着远处发呆。 沉默不多时,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子棋赶忙一拍手:“对了,你回山以来,还没去见过太师伯” 清卿摇头:“的确没有。待弟子能起身,一定先去叩首。” “不必着急,已经没用了……” 没、没用了 心下奇怪慌了神,清卿赶忙问道:“别是弟子回来太晚,太师伯生气了” “岂止啊!”子棋冷笑道,“你四处放火伤人,还把宝贝白玉箫弄丢两次,太师伯要罚的就是你。” “啊!”清卿深吸一口凉气。 “还有你师父。”子棋歪过脑袋,“令狐掌门不能下山是百代前年的规矩,你师父头一个说走就走,下场不一定不比你惨!” 一听这话,清卿一下子惊住,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不过话说回来,估计你师叔才是最惨的那个。”子棋面露悲戚,“半年前你下山走了,太师伯就说,要等这档子事儿完了秋后算账。” “算什么……账” “还不是夜屏山一堆麻烦事儿呗!” 清卿小口小口啜着苦汤药,满满一碗见了底,忽地将身便要往起站。不料自己刚受了不轻的伤,加之旧毒发作,根本立不起身子。 一个趔趄,软软地便要倒下去。 子棋连忙快手扶住:“你急着干什么去” “找太师伯去啊!” 吃惊地微微张开嘴,子棋面露一副不解的表情。清卿接着解释道:“现在去找太师伯认个错,总比在师父面前受罚好。” “别去别去。”子棋连忙摆摆手,按着清卿重新躺下,“听师叔说完嘛。师叔这里,又有一个惊天地泣鬼神的绝妙大好主意。” 清卿眨眨眼,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先来夜屏山避几天风头!等过了年,师伯他老人家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果然是这样。 清卿见师叔眼里的光芒眨巴眨巴,一下子不敢一口回绝,便松了气:“弟子一切听师父的。只要师父同意,弟子便和师叔去。” “行!”子棋重新眯眼咧嘴笑开,忽地一下站起,“事不宜迟,我也去看看你师姊的伤势。” “不行。” 子琴声音一沉,阴下了脸:“清卿伤得连路都走不了,你还想让她跑到那么远地方”见子棋正欲辩解,子琴一下子截住他话头,“还有,当初就是因为夜屏一座山害得师伯生那么大气,你别想着把清卿一道搅进去。” “哪那么夸张。”子棋撇撇嘴,“夜屏的烤鸽子可肥了,让绮雪下两个菜,还有埋在后院树底下的那几坛子……” 意识到不对劲,子棋连忙捂住嘴止住话头。 子琴不轻不重地白他一眼,耸耸肩:“灵灯节且不和你计较。要再敢有下一次,本掌门定赶在师伯之前先重重罚你。” 第三卷 引江第四十一章 秋枫醉桥 蝉声寂静,夜半月隐纱帘,透出点点烛光来。南嘉宁轻轻吹着杯中的草茶,放慢脚步,递到绮琅手边。绮琅抬头,二人相视一笑。 “怎么不给自己也冲些” “嘿嘿……”嘉攸压着声音,傻乎乎一乐,“杯子烫手,我先看着你喝。” 绮琅抿嘴低下头,嗔着白他一眼:“又不是什么稀罕物事,也要这样小心”说罢,二人相对而坐,嘉宁静静看着绮琅啜饮杯中草茶。 这茶名叫“思雨”。相思绵绵雨,独独一份产在立榕深山上。本是每年晚春时节绮琅进山寻得,如今秋收冬藏,药植堂堂主却斜躺于榻—— 左袖空空荡荡。 见绮琅独自望向师姊的方向出神,嘉宁忍不住问:“师妹那边的伤势如何” 绮琅摇头:“那孩子手劲小,剑头离心不过一毫远。”发呆半晌,绮琅忽地起身,对着嘉宁身后眯起眼睛:“怎的这样不小心,新给你做的长袍,也能绊个角” 嘉宁赶忙回身一看,果不其然,自己崭新的青色长袍不知什么时候,身侧的衣缝破开一块,显出个脱线的小角。无奈笑笑:“琅……别生气,我今后定然注意着些。” 叹口气,绮琅重新坐下:“且拿来,我给你补补。” 纤纤细长的手飞旋在空中,绮琅持着空针,像是在半空也有萤虫慢舞。手中的破角渐渐合拢,针尖下却不见线痕,之后散开的青色线头好似听到了无声的指引,自行恢复到原来的模样。绮琅咬断线头,将袍子展开来,在空中抖落抖落。 嘉宁看着衣角那个形状怪异的空洞,不禁又傻乐:“就这样” “就这样。” 嘉宁认真盯着绮琅在烛光下专注绣线的神情,杏眼黛眉,柔荑细指,真真是好看得句尽词穷。绮琅回过头:“在看什么” 被突然一问,南公子竟慌了,冒出一句:“看、看你绣好的袍子呢。” 长长柔软的青袍被铺展开来,除了落开的角,还绣着小小一盏灵灯。令狐少侠握住南公子手腕,让他宽大的手掌触在自己的绣迹上:“宁,等这些动荡过去,你我也会有灵灯节上的一盏灯。” 嘉宁点点头,抚摸着无形无色、那块寻常人无法发觉的隐线角。二人再次相视一笑。 “这些隐线,幸得有烟斜相配。” “也是别人都看不出,偏偏只有你我明白。” 夜风微凉,烛火未晃,透明无迹的隐线飘起细细一缕线影。 慢了一拍,绮琅才反应过来,心下忽地一惊,一把抓紧了嘉宁手腕。嘉宁翻过手,将绮琅的胳膊紧紧握住,同时半侧回身向门口望去: 夜色空空荡荡,远星如洗而空无一人。 若非隐线恰巧冒了个尾巴,二人势必听不到门外来人的声响。去时无影,来时无风,连烛花也未曾惊动的声响,倒不知是什么高人闪在不远之处。 嘉宁压低声音:“你且坐着,我去探探。”随即从绮琅手中抽出衣袖,端着烛台向门外走去。 一转身,绮琅消失在视野,南二公子浑身登时打着战,腿也软得快要站不起来。只是念着绮琅和绮川还在屋里,夜半三更,自己非是得出门去会会。咬紧牙关,掀开纱帐走出门—— 门外顷刻没了声响。 似是过了整整一夜,轻轻的脚步声才从不远处传近。绮琅急忙起身奔过去,只见嘉宁的一袭青影先是在纱帐后现出模模糊糊的影子,随即不断走近,持着已然熄灭的烛台走近药植堂大门。绮琅一下扑着抱住:“宁……你真真吓着我了。” 嘉宁本也浑身冒着冷汗,被绮琅这样一抱,紧张感顿时不知消失到哪儿去了,只觉得心下那股犯乐的傻气不断涌上来:“嘿嘿……本也不怎么紧张!” 绮琅伸手,佯怒在南公子肩头一拍,回身就往屋里走。嘉宁连忙追在后面,从身后取出个亮闪闪的物事:“琅,快看!” “嘘!”瞟一眼仍在沉睡的绮川师姊,嘉宁连忙压低声音,“你看这是什么” 一枚泛着银光的箭簇摊开在烛光之下,箭尾仍有几枚银羽晃荡荡快要掉下来。 “银羽箭。”绮琅伸手接过,在空中划开一道银圈,“似是西湖惯用的家伙。” “西湖”南公子心中暗自想,不知那“多心筝”又在搞什么鬼主意。只是反应半晌才想起,那西湖的多心掌门前不久刚刚倒在灵灯崖顶,估计尸骨还没凉透呢。心下叹着气,回过头,见绮琅正从箭身上拆下一张薄薄的竹纸,便凑到她身边。 二人灯下将薄纸展开来,不过一瞬,便不约而同地倒吸一口凉气。 嘉宁舔舔嘴唇,望着绮琅惊惶的双眼:“这是……写给谁的” 绮琅不答话。 “要不要跟师父师伯……”嘉宁半句话没说完,便见得绮琅忽地将手中薄薄的脆竹纸揉成一团,反手从窗外抛了出去。“宁,记得跟谁也别说。” “……好。” 那被抛到窗外去的竹纸信,正巧被令狐子琴接个正着。夜色深沉,看着清卿喝了药,便想悄悄来探一眼大弟子的伤势。 想到绮琅和南家新来的公子这几天轮流守着,或许也该让两个年轻人休息一阵。 心下思绪许多,不经意将那皱巴巴的纸团展开来看—— “蔓毒”二字顷刻映入眼帘。 鬼神使差地,子琴拢起衣袖,将竹纸信重新揉成一团,向山顶处清卿的小屋走去。沿路古榕老根丛生,快到得顶,竟淅淅沥沥下起小雨。雨声沙沙远处,隐隐有歌声传出: “苦长云之无向,叹萤火以辜踪。我心随水去,临雨奏箫来……” 子琴悄悄推开门:“昨夜可好梦” 正闭眼奏琴,清卿听得师父声音,连忙站起,羞涩一笑。 偏头一瞬,不知为何,那笑容竟与子琴记忆中的子书重合在一起。当初子书一抹鼻涕眼泪,头也不回跟着莫先生下山当晚,便是子琴第一次听到山脚隐隐的《醉桥》: “苦长云之无向,叹萤火以辜踪。” 当天没人听得到山下陶埙之声的呼唤。 奈何子琴琴术练得扎实,听音灵敏已极,不仅将全段曲谱从头到尾记了下来,还忍着埙声无歇地响了整整一个晚上。 那是自己最后一次见到师妹。 如今清卿的眼神,与子书总有六七分相似。余下的三四不同,只有在清卿凝神吹箫之时方能有所察觉。子琴不由问道:“后来可再见过莫先生” 清卿摇头。 子琴心中明白几分,于琴前坐立,清卿便后撤一步坐在师父身后。嘈嘈切切的琴声重新想起,清卿一下子将注意力尽皆集中于师父白皙的指尖——自己虽从未完整听闻此曲,却心下明白,这是期待已久的《雁落平沙》。 远隔湘江,怅秋容枫叶红;烟水蒙蒙,一天潇洒西风。 清卿伴随着琴声曲调,轻声哼唱。许久,琴声陡转,声色淡淡缓慢而弱。子琴便挪开右手,由清卿的指尖一齐立在琴弦上。行奏之间,子琴观察清卿运指,只觉比寻常琴曲少了些冲撞气息。 指法简素而淡雅,别有一番思考在其中。 想到此处,令狐掌门不禁轻轻一声叹气。清卿正留心曲间,忽地听到,连忙张开五指止住了琴弦:“师父,弟子是不是哪里弹错了” 子琴回过神,低头向弟子笑笑:“没有。指法曲律之类,本无定数,前世后人免不得代代修改。如今你听琴能有自己的想法,便是很好。” 清卿低下头,抿抿嘴:“古今隐士,大多庙堂忧民,江湖忧君,有治则进,无道则隐——此等鸿雁远志,便是《平沙落雁》曲中所言。”听到此处,子琴心下已是暗暗赞许。却不动声色,待清卿接着说下去。 “若说平沙得以落雁,便无异于终南得以归隐,最终成了史笔之下的‘充隐’。” 充隐眉头一皱,子琴摇头缓缓道:“若如此说,世间山林野客,便没有了兼济天下、独善其身之人” “也非……”似乎停下来思考一刻,清卿这才重新开口:“就像师父告诉弟子的那样,立榕山人,唯奉十二字——不现太平史笔,不辞水火微尘。” 子琴心下一惊,仿佛琴弦“嗡”地一响。 “弟子记着谱中曾讲,东山立榕归隐的日子,偏偏是天下大治,朝堂繁盛的时候;而若是当真到了山人出关之刻,才逢天下大乱,水深火热……师父,这便是‘充隐’与‘归隐’之别。”说罢,清卿抬起眼,心扑通扑通跳着看向师父。 闻言,子琴眼神倏地温和下来,甚至一丝忧伤涌现。像是一直被自己藏在心底那句话,被毫无防备地猜道: “待灵灯重新亮起,东山之人才会归来。” 眼见师父神色恍惚,清卿正暗自不解,忽地瞟见师父袖间,有熟悉的竹纸反射出昏黄光泽。子琴抬起手,揉揉清卿脑袋:“清卿,上一个与你想法相似的人……” 言未尽,抬手拂袖,青袍袖间的薄薄皱纸掉落而出。 第三卷 引江第四十二章 杏林苦经 清卿慌忙俯身去捡,便是指尖触及竹纸的一刹,一行歪歪扭扭的小字透过纸背若隐若现,清卿弯下腰的动作不由停在了半空。 “清卿!” 突如其来一声呵斥,清卿被师父吓得呆了。一抬头,师父正向自己伸出手,眼神严厉似寒冰,绝非寻常自己做错了事情。不及犹豫,清卿不敢违了师父的意,赶忙将那纸团交回师父手心。 “你说的对。”子琴言语间透着苦涩,“立榕山一直被孤立于四器八音之外,便是这个原因。” 琴弦断,灵灯灭,东山青榕,几重残雪。 凄凉的歌声在令狐掌门的脑海中响起……子琴不由握紧了手中那团纸,薄薄的竹片应声脆响,化成一团碎尘粒散在空中。不及清卿重新上前,子琴便头也不回,径直出门,向着山下的方向走去。 清卿愣在屋里,不知怎的,只觉琴案冰冷,桌上沏好的茶水也已然凉透。方才那张竹纸背面透出的小字,纵是闭上眼睛,清卿也能认出那是出自谁的笔迹:自己想尽办法保护的唯一一人,也终究没能逃过“梅花阵”的威力。 此时后悔无用,清卿咬了咬牙,收起木箫琴谱,摇摇晃晃向着书谱阁的方向孤自前行。 日风渐冷,令狐少女一人坐在窗边。高高扎起的马尾使得少女本就凌厉的眉眼更添几分坚毅,发丝扫入眼角,却显得毫不在意。正全神贯注间,忽地无声无响,脑门被人“啪”的一声,弹了一颗脆脆的响栗子。 “啊呀!”绮雪抬头,白清卿一眼,“稀客啊。” 清卿低头抿嘴一笑:“我比不得师姊的本事,一天天钻进书谱阁里,连饭都能忘了吃。”边说着,清卿边翻过绮雪手中棋谱的第一页:“《妪老神机》”四个字映入眼帘,清卿不由得暗自脸红:自己伤势未愈而荒废琴技的几日,师姊的棋术恐怕又前进了一段不止。 把书页重新翻回刚才的那一页,绮雪点点头:“这里书谱阁中的棋谱比夜屏多了一倍不止,趁着师父还没带我回去,多看一本是一本……今天你怎么有兴致也来闲坐” 一听此言,清卿双耳凝神,听得这书谱阁百步之内只有此二人,这才压低声音:“师姊,你每天在这儿泡着,知不知道医经药植一类的典籍藏在哪儿” “医经药植第六百多排的架子上似乎见过几本。”绮雪偏过头想了片刻,随即笑起来:“又不是什么着急物事,等绮川师姊伤势好全,你直接问她不就得……”话音未落,清卿“蹭”地站起,向着第六百排书架子径直冲了过去。 《春草总编》、《野虫史》……一本一本找过去,清卿心慌得厉害,连指尖都止不住发抖不停。待得眼中终于冒出一抹枯黄色的页边,清卿终于一阵狂喜—— 刚要伸出手去,便站立不稳,重重摔了个四脚朝天。 这一摔不要紧,连带着碎章残页的老典旧籍,噼里啪啦如冰雹一般,尽皆从高处的书架上砸了下来。绮雪赶忙闻声而来:“究竟是什么事急成这样” 还顾不上旧伤复发疼痛,清卿赶忙爬起,在身上地上摸索起那一沓沓足有半人高的药经书籍来。只见厚厚一册暗黄的旧纸正落在绮雪脚下,清卿赶忙伸出手去—— “清卿!” 绮雪一把攥住清卿手腕:“你平素可从未因为什么大事慌过神,今日究竟出了什么事” “师姊……”清卿抬起眼,一丝恐惧闪现在眼底:“你不会说出去” 绮雪觉得清卿一定是疯了。 厚重的《苦杏经》足有半人之高,光是全册立在架子上,便能自行占满一整排的位置。许是风霜日久,加之立榕历代弟子翻看频繁,书脊早已散开,薄碎的纸片被勉勉强强按顺序夹在一起。 清卿小心翼翼地趴在地上,拾起一张又一张:“栀子、栀子……甘草……在这儿!蒲公英蒲公英、蒲公英呢” 万般无奈,绮雪只得弯下腰,同清卿一齐翻找起来。看到某页之后藏着“公英”二字,绮雪不由得快走几步,赶忙拾起那张被压在最下面的纸:“清卿” “嗯。”清卿低头应了一声,没答话。 一瞬间,绮雪不知哪里来的冲动,想要默默弯下腰,重新把那张纸压回众多散册之中。如果清卿一直找不齐需要的药材,便会知难而退,重新找到掌门师伯或是绮川师姊,忘了今秋所有发生在山下的事。 不可能。 清卿做下的决定,便是海崩石裂也反对不了。 微微叹口气,绮雪伸出手:“蒲公英在这儿。” “好。”清卿接过,看见上面果然印着“仆公英”三字,想来并无甚差别,便把手中剩下的两页并拢在一起,“今晚我且先回去,师姊——可千万别让师叔知道!” 绮雪点点头,清卿便快步向门外奔去。待得出门一步,清卿忽地回过头:“师姊,今天多谢你。”还没等绮雪反应过来,清卿便放开步伐,一溜烟跑远了。 书谱阁空空荡荡,绮雪望着剩余的一地狼藉,俯身收拾起来。忽地门外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透过百十层书架,向着绮雪的方向缓慢走来。绮雪顾不得抬头:“又忘下什么了” 脚步停在绮雪身前。 绮雪皱着眉,一抬眼睛,却吓得“嚯”一下站起,四肢发软而心中藏鬼,不由得“扑通”跪下: “师父!” 令狐子棋面带寒色,正颜厉声:“你师妹要去哪儿” 半山腰另一侧,清卿觉着时候不早,只好越跑越急,向着头顶药植堂奔去。推开纱帘,正相坐低语的嘉宁、绮琅二人不约而同抬起头:“师妹” 清卿把那几张书纸拢进袖子,抿嘴一笑:“我来看看川师姊,不会太晚” 绮琅放下手中的针线活儿,赶忙起身,摇摇头:“怎会。下午是师父一直照看着,我二人也是刚来不久。”话虽这么说,绮琅仍是忍不住打了个呵欠,眼角的黑纹也深重得藏不住。清卿见状,便勉强笑笑:“你们且坐着,我去烧茶。” 提起壶,眼见二人并未留心,清卿便从指尖弹下些昏叶粉末来。 “对了清卿。”绮琅似乎忽然想起些什么,“今天我们来时,师父似乎心神不宁的模样,别是山下又出了什么乱子” 清卿心下一惊,赶忙端起两个杯子:“许是今日琴曲磕绊,师父生了我的气。” “嗨。”嘉宁不由插了句嘴,“清卿才伤好没几日,掌门师伯也太严厉了些。” “师父再严厉,又哪里能比得过画师姑”绮琅痴痴笑了,“你今日的远景还没画完” 嘉宁不好意思地点点头:“今日月明星稀,景色正好,我等你睡下出去画。” 清卿听着二人只言片语,默默冲了茶,递到二人手边。嘉宁刚想来接,清卿却一转手腕,将那杯子递到师姊手里,反转着把另一手的杯子向南公子递了过去。“师姊,今夜你且早些休息,我在这里多待些时候。” “那怎么行你自己的伤还没……”话说到一半,不知怎的,绮琅竟又抑制不住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快去睡。”嘉宁附和道,“正好我前半夜画完,清卿便能早些回去。” 不过几分功夫,绮琅便觉得自己已然困倦难当,便是连眼皮子都抬不起来。于是便也不再强撑,对清卿道:“你也小心别太累着,要是困了,就去把南公子叫回来。” “嗯。”清卿方一点头,绮琅师姊便迫不及待地进入了梦乡。 “公子” “哎。”嘉宁一边应着,一边给绮琅盖上张薄薄的毯子。 “你知不知道,绮川师姊的药材都在哪儿放着” 南嘉宁一听,忍不住呵呵一笑:“你都不知道,我哪里能晓得不过……”顿了顿,嘉宁似乎想起些什么,“有些常用的在榻下面,我见绮琅拿出来过。” “哦。”清卿冷冷一答,反手出箫,一袭暗影顷刻架在南公子脖子上。 嘉宁根本来不及反应,便下意识地使出旧日那招“天雷降”,将无形的隐线反手劈头向着清卿砸下去。清卿凭声侧身闪开,手中木箫使力,二人便身不由己地向后倒去。 “哎!” 嘉宁出声到一半,突然被清卿捂住个半截:“悄声!”同时用手掌抢先撑住地面,免得二人泰山压顶一砸,受伤的睡着的一齐醒过来。清卿仍是保持着半路打劫的姿势,嘉宁挣脱不动,舒口气:“清卿,你大半夜取我性命作甚” 清卿沉下声音:“那张竹纸上写的什么” 嘉宁后背一凉,一时语塞答不出话。 “写的什么啊!” 记着绮琅不许自己告诉任何人的要求,嘉宁干脆咬着嘴唇,免得自己一个忍不住突了出去。只觉着身后渐渐没了声响,嘉宁试着拨了拨架在脖子前面的木箫,竟是毫无力气,一个猛子飞到半空。 这一下变故吓得嘉宁连忙悄声窜出去,才没让硬箫和坚实的地板来个天雷巨响。 转过头,清卿正坐在原地,泪水一滴一滴掉下来。 第三卷 引江第四十三章 寒心销志 嘉宁前惊未平,后惊又起,看见清卿莫名哭了起来,更是手忙脚乱。只好压低声音:“清卿,等后半夜绮琅醒过来,我让她给你找药材可好” “南公子。”清卿脸上还挂着泪水,双眼却直愣愣抬起:“那张竹纸是不是有人被困在梅花阵里面,来上山求救的” 嘉宁猛然一惊,想到这是清卿自己说出来的,绝不是自己透露出去,便听着绮琅均匀的呼吸声,悄然道:“这次八音会一路,四器门派非但没能挣个先后,反倒新添了不少仇怨。你一个冲动取了西湖掌门性命,若是再被令狐掌门得知你下山去帮仇,非得生大气不可……” 清卿长吁一口气:“若是我告诉你,你兄长南嘉攸也被困在梅花阵里,蔓毒毒发,没几日可活呢”见嘉宁一下子睁大了茫然双眼,清卿便接着道:“即便公子如今在画师姑门下,也能舍弃旧日兄弟手足,假装不知竹纸所来为何” 嘉宁将身子偏到一边:“难道要我为兄长不平,而重新改投门派,害你复仇么” “公子,我想……”清卿咬了咬牙,“我想偷出解毒的药材下山去,再救回我放心不下的一个人。” “你疯了!”嘉宁脱口而出,“盗窃之过要重罚,你比我清楚!” 清卿低下头去:“绮川师姊病着,总不能找师父和师叔去要。”说罢,不再理会嘉宁呆在原地,自行伏近绮川的榻侧找起药。那些小抽屉皆是老木所致,微微一碰,便吱呀呀地响,清卿只得慢下动作,一点一点缓缓抽出来。 第一个抽屉摆满了瓶瓶罐罐,皆用枯草包着,里面辨不清是什么。翻来倒去,似是有一瓶绿色齿叶布满毛絮,像极了漫山遍野常见的蒲公英。清卿便悄悄攥在手中,又一寸、一寸将那老旧的抽屉挪回去。 嘉宁近她身后看了一眼:“你要找‘蒲公英’,还是‘仆公英’” 默然一愣,清卿心想,难道还有大区别不成不及答话,南公子便也学着她的样子,伏地身子,屏住一口气,又将旁边第三个抽屉缓慢拉开来。“喏。”嘉宁手中握住另一小罐子,“这个是‘仆公英’,风尘仆仆的‘仆’。” 清卿眨巴眨巴眼睛,实在后悔自己药植学得粗糙,看不出什么区别。嘉宁便道:“我手里这个要老辣些,不似你手里的清爽。而且——我这个只有东山上才有。” 于是清卿从袖中纸张展开一看,果真是“风尘仆仆”的“仆公英”。清卿从嘉宁手中接过药罐,将其它几味药和在一起捣碎,放在小火上悄声煎着。嘉宁凑过身:“还有几日余地” “今日。”清卿头也不抬,只是望着炉下火苗,“明早便要危险不及。” 嘉宁垂下头,不再言语。只见令狐少女先是从药罐中取出几叶来,犹豫少顷,又添进去一小撮。似是担心熬好的苦药气味浓烈,顾不得烫手,清卿赶忙拎起纱布。 南公子不再犹豫,取过小瓶来装好,二人便一前一后,无声下山去了。 榻上的绮川微微睁开眼睛,想要微微挪动身子,才发觉身上已然有什么不一样。虽是不愿把头向左侧转去,仍是感到肩膀一侧阵阵的疼。 用一只胳膊撑起上身,绮川顾不得满床衣衫拖了一地,挣扎着向绮琅的方向走去。“绮琅,绮琅!” 绮琅迷迷糊糊道:“你画完了” “快醒醒!”几乎是使尽全身力气,绮川右胳膊用力摇晃着绮琅肩膀,“你再不醒,就要拦不住清卿和南公子下山去了!” 入夜小雨,下山的一路石板台阶湿滑不少。还未到得山脚下,便见得一黑色的巍巍身影似是卧在地上。走近一看,竟是西湖的箬先生,阴阳剑撑地,低头颓然坐在雨中。 四周黑魆魆而十指不见,清卿与嘉宁辨不出先生究竟是醒着还是昏迷,只好放慢脚步,张大了嘴喘着气,一左一右,想从那高大的黑色身躯两边绕开去。正凝神间,乌黑长袍飞跃而起,便是迅雷不及掩耳,径直向着两边划开一道剑光。 清卿大惊,急忙几步后跃,向着自己根本不是这前辈对手,只得将木箫牢牢架在身前。剑刃一劈,从上而来一道闪电,直愣愣打在箫身之上。 “叮”一声脆响,剑刃轻轻巧巧弹开。 正疑惑间,清卿已然下意识使出一招“高峰坠石”,让木箫前推而点在不远处的剑身一侧。不料箬冬竟一下子长剑脱手,阴阳剑不受控制地飞了出去。 持着木箫愣在原地,清卿心中明白过来,不由暗自冷笑: 擅长与别人下毒的人,终也有被毒伤到如此地步的一天。 二人见箬冬已是毫无还手之力,不再犹豫,各自冲进歪七倒八的人群,寻找着迫切想要救回来的人。 口吐白沫、四肢僵直的男女老少躺了一地,清卿在黑暗中一个一个摸索过去,已是大多都没了知觉。刚要抬腿,脚腕忽地一凉:“姊姊……” 低头看,果真是安瑜,嘴角带血,正紧紧抓着自己脚踝和衣摆。 清卿大惊,喉头一时哽住而说不出话来,赶忙弯下腰,将瑜弟弟负在自己背上,向着榕林深处走去。雨声稍止,清卿将安瑜平放在地,掏出自己的小药瓶,一滴一滴地灌进安瑜口中。 安瑜已然浑身没了气力,纵是强灌一口,也要吐出小半口来。 望着少年苍白的脸,清卿忍不住攥紧了那只黝黑却粗糙的手:定是在崖壁上攀爬一天一夜,才能找到回来的路,才能在满是老茧的手心布下数不清的伤痕。 “我给了你下山的法子,你为什么不听话……”暗自啜泣哽咽不住,清卿低下头“呜呜”哭起来,肩膀止不住地颤抖不停,“你为什么不听话……瑜弟弟……” 一阵踉跄的脚步声从呜咽的哭声中传来。细听去,那来声歪歪扭扭摇晃个不停,纵是青涩的孩子,也想象不出这是什么绝顶高人的内功。清卿用袖子抹一把雨水和泪水,并不起身: “先生这副样子,只怕难以让晚辈再吃一次碧汀毒的苦” 箬冬立定在清卿身后,长剑出鞘,正正抵住清卿的后脖颈。二人静立一刻,终究是箬冬先垂下了剑柄:“清……令狐少侠。” 清卿不答话。 “你当真有解药” “有。”清卿并不否认,“只是外面躺了一地的人,大多都是与东山有着性命纠葛的人,解药之类,想也别想。” “这样……”箬冬苦笑一声,“那难道小黑将军,未曾射断另一位少侠的半只胳膊来” 一闻此言,清卿“嚯”地站起,揪起箬先生的黑袍衣领便撞在一棵老榕树上:“我大哥的事,还未曾有个了结;如今先生若再想对瑜弟打什么主意,便别怪晚辈下手每个轻重了!” 箬冬瘫软着身子,浑身上下半点力气也使不上:“清卿,让冬拼上性命来求你一事……” 清卿微微松开手:“我宁可眼睁睁看着其他人断了气,也没有多余的解药浪费在他们身上。” 身后不再有声响传来。 箬冬似是立在原地,不说话却也不上前,只是等着清卿在安瑜身旁柔和些许,这才微微吐出一口气:“且许冬用自己的性命求些解药,纵是把几个长者和弟子救醒也罢……清卿,你且想想,若是令狐掌门怪罪于你,便拿冬的人头来换也算值当……” 箬冬几句话,说得上气不接下气,清卿却不由得更加攥紧手中药瓶。 自己擅自下山,也没想着抹去痕迹。等到天亮,会被师父重罚的亦或者是倒在人群中的半活人里,就有着熟悉的景明和安歌。 “你不是想看着仇人断气么。”箬冬忽然使出最后的力气,仰天大笑,“来!让先生尝尝白玉箫的滋味!” 清卿看一眼身边的安瑜。虽仍是双眼紧闭,呼吸却在雨中均匀了不少。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清卿只觉得,瑜弟握着自己衣角的手,攥得更紧了些。 雨声渐渐强起,倾泻而下,噼里啪啦地打着秋风中的枯枝老叶。 清卿将那小小的药瓶放进安瑜手中,起身便要走。又忽然想起一事,便从袖中取出一枚温热的烟花。这是自己离开无名谷之日起,日日夜夜带着身上的物事。 把那枚烟花装进瑜弟袖口,清卿悄然伏在他耳边:“别再令人担心了,姊姊时时刻刻都能找得到你。”说罢,不理会笑得癫狂的箬先生,头也不回,孤身走出榕树林。 “攸哥……”另一边的嘉宁沉声而道,语气中已然没了哭声。 “叛徒!”似是嘉攸在解药的作用下苏醒些许,竟是有了吐出几个字的力气,“拿走,我不必你来可怜……攸、攸从没有过这个弟弟!” 南二公子叹口气,强行把解药留在兄长手中,又用力握了握,这才站起身。 正巧看见清卿立在远处,二人相视明白,不禁苦笑。 第三卷 引江第四十四章 明灯一盏 回山路上,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二人相对无言,渐渐放慢了脚步。这一路并未遇见山上的师兄师姊,连一向在夜半有各种闲情逸致的子棋师叔也不见人影,清卿反倒觉着心下空荡荡,想哭,却只感心头难受万分。 忽地清卿转过头,愣愣盯住南嘉宁飘忽的眼:“公子在玄潭时候,怎么突然决定留下来” 嘉宁垂下头:“我是父亲从林子里捡回来的,家里,终究容不下我。”许是一时脱口而出,南公子忽然又道:“但绮琅能容我,子画师父也是。” 清卿望向不远处的半山腰,入夜寂静,唯独织锦堂亮着明灯一盏。 “那如果她们二人有一日,也不容公子,该如何” “不会。”嘉宁忽然傻笑着摇摇头,“那一日永远也不会来。” 上得半山腰,嘉宁不由放慢了脚步,连大气也不敢喘,悄无声地向织锦堂的方向缓步迈出几步。环听四周,清卿才发觉寻常熄灯的屋子里皆空荡无人,却只有织锦堂依旧有烛火声微晃,便一把拉住南公子:“没必要了,师父已经发现了。” 愈发走近,那几个模糊的人影愈渐清晰起来:绮雪立在人群末端,看得二人身影,满眼写着愧疚而不敢出声;绮琅独自偏过头去,黛眉皱起,生生不理会离开一晚上的嘉宁;绮川拖着未愈的伤,脸色惨白,默默靠在师姑身侧。 子画与子棋皆是眼神严厉,清卿和师叔的凶光正好对个正着,紧张之余猛地一吓,险些倒灌一口凉气。令狐子琴立在众人之首,却转过身去,抬头望向挂在堂口的灵灯。 清卿不敢多言,只是走近自行跪下,低声道:“师父。” 嘉宁也被吓得呆了,与清卿一道,跪在另一侧。子画上前几步,头顶的辫子快要冲到天上去:“今天晚上到哪儿去了!” “回、回师父。”嘉宁就快要说不出话,“在山下……” 本以为师父接着便要问自己去做了什么,谁知子画突然道:“你知道这仆公英草几年入药”嘉宁一愣,答道:“煎熬之后三年藏储,十年入药。” “此草世间何处寻得” “只有立榕山寻得。” “你二人盗取何用” “为、为救人之用……” “好。”子画点点头,小手叉着腰,气鼓鼓的双眼快要喷出火来,“你明知此草不易,却趁同门重伤之际擅自下山,你救的都是什么人!” “画!”子琴忽然开口,声音虽温和,却也让子画一下子停了教训。想到南嘉宁本是南林而来,下山想要相救何人,自然想也不必想。只是担心子画一时冲动,说出什么太过严厉的话语来。“不急在这一时,且先问问清楚。” 说罢,子琴转过身:“清卿。” 清卿闻声立起身子,惊惶抬起眼来。 “你回山之时在半山布下梅花毒阵,其中缘由为何” “回师父。”清卿一张口,便重新低下头,“西湖与南林后辈害我立榕山人,弟子欲以反攻相报。” 声音入夜如水,子琴再问道:“那你今夜盗药下山,去救西湖和南林的弟子,又是为何” “弟子瞥见了师父收着的竹纸信,不愿、不愿……弟子当真这般轻易地害了那些于弟子有恩之人的性命……”说道此处,已然清泪滴落。 子琴默默苦笑一下,环视四周:“是啊……你在山下许久,若说曾有南林或是西湖的年轻人对你帮助些许,也并非意外之事。难道那些人纵使有恩与你,却无怨于其他同门”众人听得此言,都不由得向绮川空荡荡的袖管看去。 清卿闭上眼,安瑜银光一箭,正中绮川肩头的场景猛然浮现心头。不由得伏下身子,以袖掩面,无声哭泣不停。绮川一言不发,不看二人,孤自把头转向一边。 见二人于今夜之事不再辩解,子琴便沉声道:“昏盗之过如何处罚,你们心里都清楚” 清卿一听,忽地一下子抬起眼,膝行向前几步:“师父!弟子愿受任何处罚,求师父别……”话到一半,子琴目光严厉一转:“住口!” 闻言,清卿低下头,默默无声抽泣起来。 子琴望向南嘉宁,只见他茫然抬头,想必是来山中几日,尚未熟悉立榕门内规矩,便向着绮川使个神色。绮川犹豫看看师父,垂眼道: “竹杖五十,逐出山下。” “师父……”清卿已然泣不成声,“弟子愿受任何责罚,只求师父,别把弟子赶下山去……” 子琴抬起头,只见夜空墨染,斑斑点点的星辰散落满天。不由得心下长叹一声: “清卿,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只是如今空叹无用,盗取立榕山十年难遇的药草去相救同门之仇,又岂有不罚的道理见绮川仍是看向一边愣愣出着神,子琴沉声吩咐道:“去取竹杖来。” 闻言,绮川似是愣了一刻方才抬头。 这才想起,立榕山上素来掌管赏罚门规的弟子令狐衡申已经不在。自己是立榕门下大弟子,如今此责则必须是自己。想到衡申浑身浴血而坠入玄潭水底的模样,绮川喉头一阵苦涩,转身便离了人群。 子棋一惊,悄然在子琴身边道:“师兄,两个人并非是伤天害理的大事。纵是要罚,也等清卿的旧伤恢复几天不迟。” 子琴不理会师弟的言语,正皱眉间,听得低低一声轻唤:“师父……”闻言抬头,只见清卿泪水涟涟地跪在原地:“师父,南公子是被弟子几番劝说才拉下山去……南公子的责罚,也让弟子代受了……” 一听此言,南嘉宁猛地直起身子:“不可!”连忙叩首而向掌门道:“弟子违了门规下山,是弟子自己的主意,不怪旁人,求掌门明鉴!” 看着堂前跪在地上而无语哀哀的二人,子琴这才恍惚间想起,玄潭之下,怪石野原,自己看着清卿和夕阳,点头道:“这次回去,我们哪儿也不走。” “师父当真” “当然当真。” 未曾想,一句承诺,年纪轻轻的弟子记得比自己还要清楚。子琴望向清卿挂满泪珠的脸,垂下眼,心中暗道:清卿,原谅师父。 随即叹口气,向众人道:“可以。” “掌门!”绮雪一下子睁大了眼,想都没想便冲到几人之后,一齐跪在掌门面前。原本立在一旁而不愿与嘉宁相视的绮琅也终于坚持不住,几步上前,正跪在嘉宁身侧,只是不停叩首。众立榕弟子皆知清卿所受的并非轻伤,如今再受罚,只怕半条命都要豁出去。 令狐子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死死盯着师兄毫无表情的暗白的脸,暗声道:“师兄,你这是何必!”众人求情跪了一地间,远远脚步声传来。 绮川手持竹杖,脚下像是沾了泥水,一点点拖着步伐而不愿向前。子琴严厉看她一眼,绮川慌忙低下头去。 只听得耳边有命令响起:“开始。” 清卿紧咬着牙,一声不吭。绮川持着棱角分明的坚硬竹杖,只觉得一下一下,都闷声打在无神的躯壳上。绮雪回过身,只见清卿凌乱的脸上泪水已然干透,却是不断冒出滴滴汗珠。 汗水直下,连浑身的衣衫都打湿了。 听得清卿一声不吭,绮雪只是暗自心惊,担心她当真抱了受罚的决心,丝毫抵挡的内力也不使出来。不敢上前,只好牢牢盯住了清卿呆滞的双眼,生怕哪一刻,那里面的微光黯淡下去。 立榕山的夜晚很少这般寂静过。 子棋盯着师兄许久,见掌门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只好狠狠空瞪一眼,盯住了堂前持杖和挨打的二人。听得绮川低数的声音渐渐小下去:“四十九、五十……” “哇”的一声,清卿突然涌出一口血来。 那不是寻常受内伤而吐的鲜血,却是一口暗沉的黑血。血色浓烈,不知是旧毒复发还是新伤难受,刺眼的黑红落在地上,还有几缕挂在清卿嘴边。 绮川不由得住了手。子琴瞪她一眼:“谁许你停的!” “师父……”绮川此刻也终于不忍,微启双唇,弱弱出声想再求一次。 只见掌门神色严峻不似寻常,只好咬咬嘴唇,颤抖着右臂举起竹杖。顾不得掌门或是师父的命令,绮雪走上前,重新靠在清卿身旁,想拢过清卿的手。 清卿却支起身子,一言不发,将绮雪轻轻推到一边。 一声声击打像是长了刺,几个弟子跪在一旁,只是听着声音,便觉得痛到了心坎里去。终于听见绮川低低地默数:“九十九、一百。” 终于坚持不住,清卿眼前一黑,一头栽进了绮雪怀里。 “清卿!”众人被吓得措手不及,连忙上前探她鼻息。子琴飞也似地冲到人群中央,把清卿揽在怀里,低声呼唤:“清卿,是师父。” 清卿偏着脑袋,毫无醒转的迹象。 子琴将二指放于清卿脖颈一侧,只觉心跳渐渐放缓,气息也一点一点微弱下去。赶忙将弟子抱起,回头一望,和子棋冷冰冰的双眼撞在一起。 于是不必多加嘱咐,自己飞身离开织锦堂,提起一口气向山顶奔去。 第三卷 引江第四十五章 山月微霜 一路上山,只是听着清卿口中微念:“师父,弟子不走……”却是额头滚烫,手指冰凉,令狐子琴不由心下暗暗焦急,飞也似地上到山顶。待终于把弟子放在榻上,已然是衣衫湿透,两个人的血迹与汗水混在一起,分不开了。 只觉清卿衣衫后心透出点点红迹,子琴自言自语道:“清卿,为师如今顾不得太多。”紧接着便解开她外袍。后背伤痕半是凝固,暗色伤痂和衣衫粘连在一起。 清卿肩头不断有黑血涌出,流涌不断,颜色甚是可怖。 见得今日一罚,引得清卿又是旧伤复发,子琴不禁握紧了拳头,默道:“到底是谁”只是一时也来不及细思,只好从房中寻得碧汀散的解药,刺破拇指,滴了几滴自己的血进去。一直到后半夜,清卿虽是脸色恢复稍许,却依然昏迷不醒,肩头内伤半分不见好转。 “莫非是药不对症”子琴皱紧眉头,“不成想,那西湖的毒药已然这般厉害。” 一时也没有什么更好的主意,只得又用弦尖刺破食指,重新滴了几滴温热的血入得解药。后半夜,但听清卿呼吸略略微弱无声,子琴便立刻刺指取血。到后来,想必解药有误,干脆直接将破了的手指以血代药,点在清卿口边。 这般慌乱许久,待得天蒙蒙亮时,忽然听得脚步清脆,沿着上山的路便要靠近屋门。 “绮川和绮雪。”听得来客,子琴方欲收起一屋子瓶瓶罐罐散乱的痕迹,才发觉,自己全神折腾一宿,屋中早已乱得不成样子。 偏是大弟子此刻掀开门帘:“师父……” 一见满屋狼藉,四处掉着点点微血,绮川赶忙向掌门手中看去——果然是十指皆破,被那尖利的弦剑剑头刺得血流如注。 “掌门!”绮川赶忙几步上前,却被子琴做了个“嘘”的手势压下了声音:“清卿还没醒,暂且低声些。” “可是……”绮川往往师父,又望望榻上,忽地想起绮雪仍在一边,只好止住了话头。 见绮川不再言语,子琴便转过头,问绮琅道:“这些日子,你师父那边如何” “回、回掌门。”绮雪自认为算得清卿下山时的半个同谋,此来本有些自行请罪之意。不想被掌门突然问话,竟一时慌乱,不知怎样回答才好,“师父近日没怎么说话……” 子琴点点头:“你们两个回去,谁也不许与子棋子画多说。” 绮雪点点头。绮川却跟呆滞住了一般,神色迷离,视线愣在半空不说话。“绮川”子琴轻轻叫她一声,绮川这才慢了半拍,抬起眼。“晚上让你师叔来一趟。” “是。”绮川行个礼,与绮雪二人一道退了出去。子琴终于松下一口气,只觉自己头晕目眩,仿佛一股热浪冲上心口。摇摇晃晃勉强立住身子,径自守在清卿榻旁,伏在桌上,闭上眼睛。 “琴弦断,灵灯灭。东山青榕,几重残血。” 嘈嘈切切的琴声响起,子琴睁开眼,只见令狐子棋在一侧,四仰八叉睡得香甜。旁边是裹在襁褓中的小小画,梦中砸着嘴,正咯咯笑着,呓语不清。 令狐子书轻手轻脚地在屋中翻出自己的笔墨纸砚,统统塞进一块破布里包成一团。 “师妹……”子琴揉揉眼,低声靠近,“你当真” “当真。” “那以后,去哪儿找你” “我也不知道。” “连师父也不说” 子书直起腰,浅浅一笑:“我拿了人家的箫,自然要跟他去。” 子琴一时愣住。沉默少顷,才重新开口:“那子画怎么办” 听得这一问,子书这才停下手中的动作,看向榻边。子画均匀地呼吸着立榕山的天地之气,对四周波涛汹涌浑然不觉。“这孩子太小,比绮灵都小。以后,还请师兄多多照顾……” 不知怎地,说道此处,子书一下哽咽,泣不成声。 山色寂静,山月微霜。子琴低头沉吟半晌,终于望着师妹青涩的双眼,问:“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子书抹一把眼泪,笑了。 “师娘说了,等东山的灵灯重新亮起,立榕弟子便都会回来。” 琴声时断时续,不知是什么曲子,仿佛总有陶埙的声音相伴缠绕。仔细听,不过是微风徐徐,绕在屋梁不止。 清卿不知何时醒转,正抱琴窗边,轻抚丝弦。左手静静吟按长音,右手却轻巧跳动,弹弹挑挑,带起细弦一阵一阵残影来。子琴放眼屋中,今晨狼藉已然不见。一切瓶罐、乱榻、血迹尽皆消失,唯有青影一人,独坐窗边。 子琴不愿打扰了空灵之声,便无声走近。直至慢板渐弱,才悄悄唤道:“清卿。” “师父!”清卿被忽地一吓,慌忙站起,“扑通”跪在子琴身前,“师父,弟子有违门规,为师门闯下大祸,请师父责罚……” 听着清卿声音渐渐小下去,子琴俯下身,把清卿仍在发烫的身躯抱在怀里:“师父已经罚过你,下不为例。” 清卿点点头,泪水打湿子琴肩头一片。 “纵是师父罚你,也不过门规不可违。师父有何曾真正怪过你”子琴感受着清卿的身躯默默颤抖,一句话涌到嘴边,却又说不出口。只好扶起清卿:“快起来,该喝药了。” 说罢,转身拿起药匙,悄悄在身前刺破拇指,滴血其中。 回过身,子琴又拿着药匙在碗中搅了搅,才递到清卿手边。 清卿只觉得一股淡淡的血腥气从碗中传来,回想今日自己初醒,满屋满地沾的都是血迹,不由疑惑,便捧着药碗,小心翼翼上前:“师父,这是什么药” 子琴揉揉清卿脑袋:“碧汀散。你旧伤发了。” 这一出手不要紧。只是子琴受伤惯了,一时未曾在意手指的微小疼痛,因而仍是伸出被刺破的那只手。直到未愈合的伤口险些滴落一滴血在清卿头发上,子琴这才赶忙缩手,将涌出的血迹抹在掌心。 清卿一看,惊得睁大了眼睛。连忙拂衣跪在师父手侧,将药碗举过头顶:“师父,弟子不能!” 子琴勉强笑笑:“不过小伤,如何抵碧汀毒那般厉害——且莫凉了药。” 说罢,重新端起碗,放在清卿眼前。 清卿抬起头,只见药色浓重,其中血腥气显得愈发强烈。心中更是惶恐,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只好带着哭腔道:“师父,弟子万不敢……” 不及清卿说完,子琴一手掐住清卿喉咙,一手扬起药碗,把那又苦又烈的碧汀散全然灌进清卿口中。 反应不及,直到半温的碧汀散被一股脑儿全灌了下去,清卿这才伏着身,猛烈咳嗽起来。子琴见清卿咳得难受,便缓和些神色,温然道:“清卿,碧汀毒的功力不可小觑。如今你身子这般虚弱,若不……”不等子琴说完,清卿忽然抓住师父袖口,“哇”地大哭起来。 “师父,弟子再也不走了……” 子琴愣了一瞬,随即扶起清卿来,笑道:“要到哪儿去” “哪儿也不去。” 待得清卿哭声稍止,子琴这才把熟睡的弟子抱到榻上,默默道:“下次,别让师父等你这么久了。” 入夜,是绮雪捎来话,说师父发了脾气,不愿上山顶来。师徒二人都知道他个性,便也没再多问。只是子琴仍是趁清卿不注意,时不时刺些自己的血去掺到药里。几天过去,清卿起色渐渐好转,令狐掌门却一天一天虚弱下去。 清卿只是初感疑惑,不知师父如此世间难敌的功力,怎会伤势如此严重见得师父本就白得透明的皮肤日益没了血色,清卿便寸步不离守在师父榻前,照师父的指示寻些增益气血药来。 不过几日,师徒二人便换了身份。 等天色擦黑,清卿终于舒一口气,在小火上煎着二人的药汤。子琴已然浅浅睡着,清卿翻出一本旧谱子,在空气中拟然七弦,十指汀汀淙淙无声弹奏起来。耳边听得山路上有脚步声靠近,清卿苦笑—— 师叔终究还是来了。 待得门外之人愈发靠近,清卿方觉奇怪。脚步轻浅,不似师叔那般深厚的功力。且留神听去,门外来了不止一人。 清卿连忙熄了火苗,迎风掀开门帘,果真是两个身影一前一后,不断向着竹屋走来。定睛远望,清卿不禁倒吸一口冷气:来者一是西湖的天客箬先生,身后还跟着蕊心塔的景明少侠! 想起师父仍浅昏未醒,清卿不愿搅扰师父安歇,便回到屋内,灭了所有烛火,只留一个闪着微光的烛台迎到门外。屋内瞬间漆黑一片,清卿便立定门口。 箬冬景明二人来到近前,也停下脚步。 想来箬先生仍是长辈,清卿不敢轻易失了礼数,便扬起嘴角微微上前:“天色渐晚,不知先生有何贵干” 出人意料地,箬冬神色平静:“令狐少侠近日可安好”清卿不答,箬先生便接着道:“冬有一事,需与令狐掌门见面详谈。因而不敢离山,还请少侠告知搅扰。” 第三卷 引江第四十六章 寸步不让 “师父已经休息了。”清卿面无表情,“先生若有急事,不妨让弟子跟师叔去说。” 一听这话,景明竟是直接把手摁在了剑柄上。箬冬轻笑着摇摇头:“只一句话,不过还了少侠下山相救之情,必不耽误掌门安歇……” “令狐掌门歇下了。”不再扬着嘴角,清卿打断箬先生话头。只听“唰”一声长剑出鞘,一旁的景明几步上前,迎着清卿便要强闯。 难道箬先生也成了雀师傅那般无德小人不成清卿一惊,想起木箫仍在屋内,便是袖中棋子顷刻闪出,眨眼间便跃到景少侠眼前。 只见半空白光闪过,箬冬转过剑柄,让阴阳剑套在剑鞘之中而将那排黑白交错的乌鹭棋尽数打了回来。清卿紧听棋风回路,只觉没有棋子向着自己要害而来,便只是侧身微闪,让一枚棋子擦灭了烛光星火,弱弱无声,碰到厚竹屋梁上。 “如此细风也能听出” 景明大惊,想起先生提起东山听风辨物的本事,如今亲眼所见,更是诧异不已。箬冬缓和了冰冷冷的神情,沉声道:“西湖纵是与东山不睦,冬也不敢违了‘宓羽天客’的名头。清卿,此事相关与你,若不告知令狐掌门只怕来不及!” “相关与我,便容弟子僭越,请先生跟弟子说说。” 箬冬闭上眼,沉默摇头。 眼看着是非动手不可,清卿袖中只剩最后几枚余子,便转瞬间尽数抛出。趁着双剑剑光齐闪,转身回了竹屋之内。待得景明掀开门帘,清卿木箫在手,在身前画个“万岁枯藤”式,幽幽道: “此乃立榕山掌门之地,先生若再上前一步,便莫怪弟子手下无情了!” 箬先生深吸一口气,终于收起方才的舒缓神色:“清卿,纵是冬今日无意强闯,你为令狐氏积下的仇怨还少么这般小小年纪就害了两位掌门的性命,西湖与南林,又有哪一个能顺了东山的意” 言罢,仍是阴阳剑在鞘,低声挺身便冲向屋内。 只听“哗啦啦”阵声骤响,清卿青袍卷起桌边棋笥,满盘棋子天女散花般向着门外飞了出去。不容细想,景明长剑抖落,在身前划开剑阵来,银光渐闪,紧紧挡住乌鹭奔来。 箬冬似乎仍是无意出手,面对飞来的花棋只是侧鞘抵挡,剑不现刃,不过见景明吃力之时出手偶尔。清卿眼见二人打也不打,退是不退,一盘黑白棋子来来回回飞在其中,时间一长,实在焦躁万分。听得一棋子来路减缓,转箫横点,让那小小白棋正打箬冬眉心而去。 棋子来路本也不十分狠厉,箬冬眼见慢棋悠悠向前,便将长剑收回身前,剑鞘立地相挡。不料清卿便是此刻,箫头向外,于同一时刻转回那“高峰坠石”,愣愣向景明偏了去路。 听得半空“嗡”声一响,剑箫同光,景明低声呻吟一声,长剑脱手,半边胳膊已是动弹不得。 清卿一见得手,不肯给二人喘息一刻,直接接着半空中游移的空子,一撇“陆断犀象”仍是紧追景明少侠而去。算得景明修习剑术扎实非常,右手吃痛一刻,已然长剑入空,剑交左手。不料黑子紧接又来,生生是打得自己毫无还手之力,只好强忍着痛挨下那黑子一击。 只听得腕骨隐约微响,左手软绵绵垂下剑头,亦是脱了臼。 箬冬这才反应回神,发觉清卿毫无回旋之意,不过一心要下狠手,把二人打下立榕山罢了。只是碍于自己身为长辈,不到危急万分,不可再随意对别派弟子出手。因此只是扶住景明,将他受伤的两只手腕重新接了回去。 此时混乱依旧,清卿焦躁异常,早已昏了头脑。便是趁着二人攻势暂缓也寸步不让,非要持箫上前,将那箫头直直点了来。箬冬本低头看着景明小伤,闻声抬眼一瞧—— 只见面露寒光,平静如水的眼神,与把弦剑刺入温掌门喉头时一模一样。 半分思索也无,箬冬顷刻起身挡在景明身前,阴阳剑终于出鞘。只听“唰”一声厉响,双色剑影闪在黑暗之中,径直冲着清卿眉头刺去。 谁知清卿丝毫不退,就任凭那剑光刺在双眼前凌乱闪烁。 手中动作仍是不停,箫剑相对冲向彼此,清卿的白玉箫眼看距离箬冬心口不过一寸有余。似是纵然双眼被剑刃戳穿,自己也要把箫身打落箬先生身前。 箬冬眉头骤然挑起,眼见此刻撤手回剑,已是自行拦不住了。 便是此等危机之际,黑魆魆的里屋忽然无声风起,箬冬只觉自己前进半刻的阴阳剑顿地被一股山崩巨力攥住,猛一下止在半空,半分也动弹不得。 清卿的木箫也停在自己身前不知何处,突然片刻止息,只能听得到少女紧紧相持的喘息声。一旁的景明吓得呆了,眼见危急一瞬刹然而止,不知何故,摸到方才被打翻在桌的烛台,急急点亮了来看: 竟是满脸惨白的令狐掌门披着青袍,在胳膊中把清卿揽了回来。 清卿的双手仍横在半空,箫头紧紧悬着对准箬先生心口。先生那已然触及清卿眉心的阴阳长剑正被令狐掌门紧攥在手,剑头抵在清卿额头,剑身与子琴几近透明的十指交缠在一起,暗色红血滴滴渗在地上。 僵持片刻,子琴忽地出力,将那长剑一刻间从箬冬手中抽出,猛力向下——“铮”的一声,阴阳剑牢牢插在地上,晃了两晃,不动了。 箬冬借着微弱烛火,这才看清令狐子琴苍白的神情。竟是不知受了什么重伤,便是连半分血色也无,立刻明白清卿方才百般拼了命阻止二人进去是何意。察觉身后不知什么动静,转身回望—— 令狐子棋黑着脸,不知什么时候来到门前。 眼见两个黑袍身影被几个青衣东山人围在中央,箬冬不由担心脱身困难,飞手上前,将那地上的剑柄嗡嗡然抽了回来 子琴盯他许久,方才垂下受伤的手。只见被剑刃划开之处,已然是毒色骤显,凝结成怖然的黑紫血痂。“出去!”子琴尽着内力,冲箬冬冷声斥一句。 此刻清卿眼中却只有师父那不断被碧汀毒侵蚀的十指,用手心握住师父的手,眼看着泪水便又要流了出来。 子棋拦在门外,不出手也不让开。 眼看着子琴便要支撑不住,清卿连忙扶了师父,不顾屋外一片凌乱进到里屋。便是转身刹那,忽听得师叔问了一句:“先生来是要说什么” “彻心大师言。”箬冬叹口气,于是转向清卿,“你中的毒物不仅西湖的碧汀毒,还有南林的雪上蒿。” “我知道。”清卿淡淡回头。 “你知道” “只有我知道。”心头一紧,清卿不愿箬先生再说出些别的纠葛,便道,“先生若无其他事,便请回。” 清卿默默将师父扶回榻上,子琴几乎是气力全无,重重“砰”一声倒下。清卿不曾想,师父这几日损耗的内血已然在崩溃边缘。子琴那只受了剑伤的左手无力垂在一侧,清卿赶忙在堆积成山的药罐子里去寻纱布药膏之类,却是越找越乱,双手忍不住颤抖个不停。 许是听到弟子极力忍住的抽泣,子琴轻轻道:“别着急,不是什么要紧的伤。” 西湖的碧汀毒曾害得自己命悬一线,师父便是为了那三分解药,才被温、南二掌门合谋用计,被卷入玄潭潭底……这哪里是什么不要紧的伤 忙乱半刻,清卿这才无声回到师父身边,小心翼翼地按着绮川师姊教会自己的治伤之法,将师父受伤的左手包扎起来。方欲起身,子琴却反手一把抓住她胳膊:“清卿,下了雪上蒿的人究竟是谁” 清卿摇摇头。 清卿本欲意“不知道”,子琴却道她“不想说”。师徒朝夕相处十几载,清卿神色变幻一瞬,又哪里能瞒得过子琴的眼睛 子琴不由抓紧了她手:“清卿,师父只想等着你自己来说。” 清卿鼻头一酸,顾不得礼数之类,猛力想把胳膊从师父手中抽出来。只是子琴牢牢握着,清卿愈是挣脱,子琴方才被包好的伤口愈是开裂,星星血点尽皆洒在清卿衣衫。 终于坚持不住,清卿奋力一挣,子琴却在此时正巧松了力气。清卿跑出屋外,不顾师叔叫唤,夺门而出。 令狐子棋左右看一眼,估计着清卿在半山腰便能遇到绮雪,想必出不了什么乱子,便点起烛火向屋内走去。眼见师兄那般潦草的伤势,不由低声冷笑:“这又是为难谁呢” 子琴转过头:“棋,衡申的事,是琴对不起你。” 子棋沉默下来,不再说话。 “衡申自己对不起那盘棋罢了。”过了许久,子棋才长出一口气,“碧汀散没多少了,哪里够你们师徒两个人一起续命的。” 子琴笑一笑:“琴又不怕这个,清卿不知道,你还不清楚” 子棋翻个白眼,转身出门。走到半路,突然回过身: “师兄,你说得对。衡申的事,棋永远不会原谅你。” 第三卷 引江第四十七章 楼台月明 海风微微漾着腥咸气息,飘飘忽忽地向着灵灯山崖荡了上来。清卿抱着膝盖,像是浑身发冷,把自己蜷成一团。 绮雪一言不发地走到她身边,学着清卿样子,也抱着膝盖坐下来。 “师姊。”清卿转过头,“今天怎从书谱阁出来得这样早” “嘿嘿……”绮雪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师父神机百算,料定了你今天晚上要从这条路上下来,害我等你大半个下午。” 清卿转过头,继续盯着起起伏伏的海浪。 海浪涌了起,聚了散,夜色如墨染,清卿任凭渐凉的水气打在脸上。绮雪悄声问道:“你真要与掌门一起,一辈子待在立榕山上不出去” 清卿微微愣住:“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从你出去一趟,回到东山开始。”绮雪忍不住扬起嘴角,“你看掌门的眼神明显不一样了。” 心中五味杂陈,清卿把头埋在膝盖里,沉默好久。 “雪。”待得夜色深沉如玉,清卿终于重新开口,“从山外回来,令狐清卿仿佛变成了两个不一样人。一个人在霜潭边,快要不认得师父的脸;另一个在灵灯崖顶,却怎么都忘不了山下的模样。” “所以。”绮雪咯咯笑起来,“你还是想出去嘛。” 清卿偏过头想了想:“也不是。我只是放不下那些人——那些在南林西湖相遇,却哪怕出手伤了绮川和绮琅师姊的相识过客。我本来以为,让温掌门倒在弦剑剑刃之下,一切了结便可以到此为止……” 绮雪听得摸不着头脑,只是听清卿又提起师姊受伤的事,便正色道:“这些事今天对我说完,可别再对掌门和师父提了。” 闻言,清卿便也止住话头。起身拍拍衣衫,忽地道:“师姊,等师叔回夜屏山时候,我跟你们一道走。” “行。”绮雪点头,“只要掌门同意就行。” 清卿心中想,自己似乎并没有与师父提起的打算。只是不知为何,想要跑到一个找不到自己的地方罢了。正暗自盘算,青影微闪,淡淡无痕的脚步从崖后小路传来:“聊得不错” “师父。”绮雪起身行礼。 清卿跟着向师叔行个礼,却是心事未消,便偏过头去并不理会。子棋摊开手,只见个闪着光的小药瓶出现在掌心:“那西湖的箬先生也算有备而来,他虽也没有那雪上蒿的解药,但这个也能暂缓一时。” “弟子不想要。”清卿终究忍不住,“今日西湖二人擅闯,师叔如何就放了他们走!” 子棋摇头微笑道:“等你来夜屏,师叔就告诉你。不过……”子棋凑近清卿耳边,“那个跟在天客身边的弟子,真是像极了你衡申师兄。” 半是有意半是无意,子棋和两个弟子出发那日,谁都没去与掌门知会一声。倒是其他弟子都道这是掌门同意了的事,尽皆依依不舍送到山脚下。 绮雪在立榕山住了几月,今日忽然出发回去,绮川与绮琅都是不由遗憾。免了一顿苦打的南嘉宁原本被师父令狐子画罚到石洞,随太师伯闭关思过——今日也得了鬼爷爷的准,下山来与二位师妹送别一面。 “南林的江沉璧江少侠用的那些毒物。”清卿向嘉宁问道,“公子可知是什么来路” 嘉宁摇头,苦笑道:“我在家里是个外人——这般厉害的本事,他们如何肯与我说”言罢,虽不知清卿此意为何,倒也有些歉疚:“师妹,嘉宁帮不上你的忙,却害得你……” 清卿摆摆手,不愿他继续往下说。与同门师兄师姊们行一礼,就此别过。 虽是离山久远,绮雪却见清卿一日复一日地心事重重。仿佛下山越久,就越是坐立不安。直到一日三人沿途在客栈歇下,忽听得门外丝丝缕缕,传来一阵单调乐声: “影坠芳菲下,声色有无中。飞白孤灯里,落红梅子东……” 清卿本沉思窗边,一听得这叮咚作响的歌儿传来,竟忽地站起,三步并做两步便向门外面冲。还没反应过来出了什么事,子棋向着绮雪使个眼色,绮雪也只好放下吃了一半的馒头跟了出去。 来到大街上,眼见着人群摩肩接踵,快要把客栈外面围成一堵厚墙。顾不得旁人推搡咒骂,绮雪硬生生拨开人群,挤了进去。 只见一袭破烂的红衫靠在墙角,那女子与自己相仿年纪,正半闭着眼,低声悠悠唱着: “影坠芳菲下,声色有无中……” 侧眼一看,清卿果然立在人群最里围,双眼发了痴,紧紧盯着红衫女子在几根细弦间跳跃翻飞的手指。 “原来是听歌听得入迷。”绮雪松下一口气。 仔细观察些许,绮雪只觉得这女子明眸皓齿,绰约的身子抱住一把圆圆的琴,手指慢慢调拨几刻,甚是漂亮。虽比不得绮琅师姊那般宛转得明显动人,倒也忍不住令来客多耽几眼。眼见清卿仍是听得入神,绮雪不肯打搅她,便也驻足停了一会儿。 听得越久,绮雪竟愈发困倦:不过咿咿呀呀一句词反复数遍,倒不知有什么好听。 打个哈欠,绮雪不由向身后看去。便是这一看,绮雪惊得瞬间瞪圆了眼睛: 只见半条大街都快被涌来的人群堵成死胡同,而来来往往的人群还在不断上涌。除了像清卿那般眼神迷离,其余众人皆是半张着嘴,眼中冒着波粼粼的光! 定是这歌声中有着什么邪术法门!回过神,只见清卿仍在红衣女子面前立着,后面挤上来的人潮将她一碰,竟也毫无反应,任凭自己险些跌了个趔趄。眼见人墙快要堵死了自己去路,绮雪急得将要跳起,只听得一曲终落,女子声音也渐渐低沉下去。 便是红衫女子十指离弦一刻,清卿竟箭步上前,一把将那女子连同手中圆圆的不知什么乐器提在怀里,不顾撞翻的人群跃上屋檐,大步流星便闯了出去。 人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尽皆呆住。过了半刻,熙熙攘攘的人群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而清卿与那红衫女早已没了踪影。 绮雪听得各类叫骂声不绝于耳:光天化日强抢民女了! 左看看右望望,客栈之内虽是与自己只隔了半条街,却不知师父是否知晓这大街上的意外。犹豫片刻,想着还是把清卿追回来再说。绮雪于是提起一口气,冲清卿方才离去的方向奔了过去。 一路远离了人群,来到偏野荒郊,绮雪这才寻得那青影红衣错落在一起。 红衣女子仍是坐在地上,抱住颗粗壮的树干稳住身子,竟是双腿无力,站不起来也走不了路。清卿一手举着一把干枯的柴火,另一手拿木箫抵住她下巴: “藏在哪儿了” 那女子眉目如画,哭起来楚楚动人:“你们东山上的野人于我有灭门的血海深仇,你今日纵是把我折磨成个废人,也别指望我说出半个字来!” “这样啊。”清卿放下箫,却把那冒着浓烟的烧着的火把举得更高了些,“那花楼上的鸨母一烧你就说,我也烧烧你,看你说不说” “啊——”那女子哭得梨花带雨,鼻涕糊在衣衫上,如小兽一般嚎叫起来。 绮雪见状,赶忙大步上前,一把抓住清卿手腕:“师妹,不可伤了人命!” 不料清卿仍是举着火把不放,冷冷笑道:“师姊,这位是蕊心塔的楼姑娘,身上有着南林毒物的解药呢!” 向那女子回望一眼,只见她秀眼哀怨,清卿所言果真不虚。绮雪随即松了手,低声道:“小心些。”清卿点头,落下火把,只见那金黄的赤焰就快触到圆阮阮头上。阿楼撕心裂肺地吼着: “东山的妖怪野人!烧光南林府宅还不够,又要烧人命——姑奶奶进到地府阳司也要化成厉鬼来索你们的怨债啊!”只见清卿落手不停,木白色的阮面已然焦黑一片。 绮雪一下子按住清卿的手,向她冲外边使个眼色,压下声音:“林子外边来人了。” 偏是这般危急时刻,远远地,有来人骑驴而至,不断向着黑雾浓烟的方向靠近。边是走着,边还一路哼着歌儿: “起坐闻莺语,无处渡魂江。” 是《徵篇渡魂》! 清卿心下“铮”地绷起一根弦。听得这嘶哑调子,倒不知是什么熟人过客,才能知道火烧南林当夜,千珊先生最终的绝律 蹄声哒、哒、哒地响近,不多时,停到三个女孩身前。驴上那人抱拳作礼,微笑道: “二位令狐少侠,让你们师父找得好苦。” 这来人口音甚是熟悉,清卿回忆起师徒三人方才歇脚的客栈,恍然大悟道: “不现太平史笔。” “不辞水火微尘。” 原来眼前这枯瘦的汉子便是火烧南林那晚,截住自己的夏棋士。清卿放下火把,一揖至地。骑驴人眯起眼:“传闻蕊心塔阮声噬骨,一夜能连伤二十四条人命,你们不怕” 绮雪抬起头:“事关我师妹性命大事,自然不能怕。” 一听这话,阿楼先是愣了一刻,随即仰面向天,哈哈哈大笑个不停:“是尝到那蕊心塔的金钗滋味儿了!” 第三卷 引江第四十八章 泠泠船歌 听得红衣女言,凉归不由惊异,看向清卿:“你随了西湖将军去,怎的落下个如此刁难” 清卿想起师公和孔将军,只觉得胸中更是满腔苦怨,一时克制不住,重新举了火把:“南林江家的谱子究竟去了哪儿,你今日不说,便用你的命来殉你的曲!”言罢,眼见着火苗舔着阮弦,清洌洌的木头香气霎时散开来。 凉归见状,不紧不慢下驴,远远便抓住清卿胳膊:“人命之事非同小可。令狐棋士命老东西来寻二位,可不是让少侠们弄出关天大事的!” 看着这把奏出《角篇落梅》的微雕木阮,清卿满心的愤懑快要溢出胸膛,哪里还能听进去老棋士的话只是举着火把死死不松手,非要让这蕊心塔的唯一后人今日破了相不可。 阿楼足不能行,双手着地,一步一步往后爬着,口中仍是尖叫不停。 绮雪眼看着清卿半分劝告也不理,急得快要原地打转,恨不得插翅回到子棋身边,把直接师父搬了来劝。只见夏棋士也是神色凝重,没了方才那副和蔼模样,想必是顷刻便要不满——立榕晚辈怎么这般不讲道理 正焦急间,听得棋士徐徐道:“少侠姑娘之间先前的恩怨,老东西不知;只是如今这蕊心塔的姑娘双腿有疾,令狐少侠手握利器却如此相逼,无论哪门哪派,都未免不合江湖规矩。” 清卿对这大段说教只觉烦闷,心中想,四器的掌门陷师父入玄潭,又是合了谁家规矩只是老棋士这么一说,心中也不得不认有理,便强压怒火,冷冷道:“请教棋士前辈,难道要弟子也没手没脚,才能按照江湖规矩讨个说法” “清卿!”绮雪听她言语过激,赶忙呵住。 凉归摆摆手:“倒也非也。蕊心姑娘既然不能与少侠相持,那便由老东西活动活动,与少侠比试一二,何如” “前辈要弃了东山,改投南林前程” “少侠与西湖二位将军结拜,怎没被令狐掌门赶下山去” 清卿瞪大了眼,忽地噎住。尤其那“赶下山”三个字,简直快要戳进自己心口里。终于是软下气焰,低声叹气,问道:“前辈想比试什么” “呵呵。”夏凉归重新舒展着满面皱纹,笑起来,“老东西这辈子什么也不会,就会下棋,还得委屈少侠迁就迁就。” 闻得前辈开口,清卿便自取下腰间白玉箫,用那坚硬的箫头在地上横竖划起方格来。 绮雪大惊,心想清卿年纪尚小,又从未专攻棋术,如何能与这一把胡子的老前辈比个上下趁清卿移到自己身旁,赶忙一把拉住,低声问:“你当真要与前辈比试” 清卿眨眨眼:“师姊不是也在这儿嘛。” 绮雪一下愣住,不解其意。清卿见状,只好换个方向,让木箫划地的声音大些,边步步后退,边凑在绮雪耳边:“棋子相击之声,我心中听得也算熟悉。待会儿开始之后,师姊便拿两个棋子在袖中相击便是了。” “不——”险些高声叫喊,绮雪愣生生把后半个“行”字咽到嗓子眼里去,“这是枪替啊!” “并非师姊与前辈对峙,何称枪替” “你!”绮雪眼珠子快要掉出来,“这般手段叫掌门知道了,又要挨顿打不可!” 清卿偏过眼,丝毫没有严肃打算,只是嗤嗤轻笑:“师姊不说,谁人知道”不等绮雪再答,紧接又是一句:“若是蕊心塔之人的身上真有雪上蒿的解药,师姊当真不肯帮我” 绮雪呆滞在原地。犹豫片刻,重重叹了口气。只是心中隐隐觉着,早知如此,便不该让清卿下山来。 阿楼独自一人静静坐着,双眼出了神,双手在被烟气熏焦的黑色面板上抚来抚去。凉归走到她面前,停下脚步。阿楼抬起眼,满是怨恨。 “姑娘。”凉归侧瞧一眼低声细语的令狐二人,冷笑道,“江湖大多门派都看不惯东山的行事,这是人尽皆知的道理。”听此,阿楼不解其意,仍是愣愣仰着脖子不说话。“老东西今日便卖个不值钱的面子给你,若是保住你性命,换个什么什么毒物的解药,不算失礼” 不知怎地,一闻“解药”二字,阿楼竟低下头去,浑身发抖个不停,默默摇了摇头。 至此,凉归也无法,只好回身仰天长叹——这些年轻的小辈,怎么一个比一个不讲道理 终于等着清卿磨磨蹭蹭画完了一张横竖各十九条长线的棋盘,凉归清卿二人便分边坐下,袖中执子。绮雪自知水平与前辈差距甚远,便先行暗敲三下,再击四声。 清卿听得,将第一手黑子下在小目。 凉归一子,紧接着落在手边星位。 待得清卿将第三子落在星位,凉归似乎完全入了状态,双眼细细眯成一条缝,上半身前后摇动起来。见状,清卿长舒一口气,想必老棋士落子专心,听不得绮雪在身后悄声下棋。 下得半刻,绮雪只觉得愈发胆战,后背隐隐冒出一层汗珠。 倒并非是棋士棋术过人,自己已没了还手之力;相反,凉归似乎不着不急,徐徐落子,像是师父平日与自己下起指导棋。加之自己心中藏着秘密,落手自轻,生怕惊动了前辈声名扫地。以至于越下越慢,一子考虑半柱香时,凉归不禁频频向清卿处看过来。 至于夏凉归是棋盘上饱经风霜、世间难寻的高手。两个女孩心中打着什么主意,又怎能猜不出 只是这一等,倒惹得阿楼不耐烦。见清卿一直用手背托着下巴,手中黑子半天不落,反复几次,终于忍无可忍,坐在一旁抱过自己半还能弹的残阮,低声开始哼道: “漫待春来花入户,我今抖擞雪中行……” 这是《船歌》听得绮雪袖中响动,清卿抬到半空的右手握着棋子,忽然凝滞住了。关乎阿楼她自己性命攸关的事,怎地有如此闲心,反倒哼起这流行市井的曲子来。 摇摇头,不再多想,清卿把那一子落在场中。绮雪步步紧逼,似是要把那白子夹到毫无退路。凉归执白子却很少长时思考,黑棋方才落定,白棋便下在目旁小尖。 与此同时,清卿听得身后绮雪猛地吸一口气。 一子一子如此紧逼,分明是料定了自己下一手,甚至之后更远处要落子的位置!绮雪正是心烦气躁,偏是阿楼在一边旁若无人地低声唱着: “碧峰苍翠踏水云,行江吟断一山青……” 眼见绮雪又是陷入长思,清卿别无他法,只得默默盯住了场上局势。黑棋的几处转换很是巧妙,只是棋局近半,绮雪似乎厌倦了躲避锋芒的打法,开始与白子针锋相对起来。 有时纵是凉归提走一子,绮雪也寸步不让。 若是凉归当真要护得那蕊心女子周全,以他前辈的功力,绮雪早就到了中盘认输的时候。此刻却不疾不徐,一子一引,让白子弱下气焰,和黑子步步缴缠。清卿虽不懂棋术,却也皱起眉头:分明是你死我活的大事,怎么反倒下起了指导棋 正踌躇间,只听得绮雪袖中再次传来敲子声。双子相击持续长久,足足敲到第二十下方止。 天元! 似是见清卿犹豫些许,绮雪袖口抖动,再次轻声相击。清卿支起耳朵,凝神数起——绮雪先敲十下,再敲又十,分明是天元。纵是听得一清二楚,清卿仍是握子手心,丝毫不敢落下。 阿楼见两个人又开始停滞不动,干脆使尽了力气,大声拨起嘈嘈阮弦:“漫待春来花入户,我今抖擞雪中行……花入户,雪中行。” “够了!”绮雪忽地立在清卿身后,喊出了声,“前辈,弟子认输。” 凉归在原地执子不动:“你想下在哪儿” 绮雪冷冷向清卿看去一眼,清卿仍是端坐身旁,不肯落子。“师妹,你我何故要要紧牙关” 清卿不理会她,反倒作了个“嘘”的手势。 “清卿!”绮雪厉声喊道。若是再强撑不承认自己枪替的事,便当真是失了立榕山弟子的门规。只见清卿终于执子出手,点在方才的“天元”,轻轻道:“乌鹭横飞。” 揉揉眼,绮雪简直惊得呆了——方才本想认输的一子,怎地点在了乌鹭的阵眼上! 阿楼指尖的旋律骤然激烈起来,四弦飞影重合,把刚才那旋律泠泠然掷在棋盘之上。绮雪这才看清,激烈弦光旋律中,黑白子在地面悄然跳起—— 向着四面互换了位置! 若是寻常落子,将棋局复原对绮雪来说本不是难事。但阿楼曲中本便带着些惹人心焦的意味,受着棋盘与阮声左右夹攻,早已使得绮雪无心那一次次细小差别。眼看着这一盘黑子乌鹭将白棋包裹起来,绮雪又是惊又是怕,颤着声音道:“前辈……弟子有错……” 凉归却微微一笑:“令狐棋士没白教你,下得很好。” 随即转向清卿。清卿放下那一黑子的手仍然滞留半空,双眼迷失在黑白交错的棋影中。老棋士缓缓道: “这不是下棋的手。” 清卿终于想起,这么耳熟的旋律,正是流行于玄霜地界的《羽篇船歌》。漫待花入户,今日雪中行——这样简单的道理,却要蕊心塔的歌女反复数遍,自己与绮雪也没能明白。 今日去抢夺南林的江家谱,自己何尝是温、江二人对手 而今日即使自己赌气于棋局顶替作弊,绮雪又何尝是凉归对手 想必阿楼纵是放心老棋士胜局已定,也不愿二人落个输了德行的下场。 想到此处,清卿默然苦笑,却偏偏是不肯起身认错。 见清卿不动,凉归自行站起,拂衣而去,绮雪赶忙紧追几步跟在后面。阿楼把那几乎已经不能弹的圆阮放在一旁,沾着满手的泥爬近: “非是我不愿。南林雪上蒿的解药,非得江家人自己收着。” 第三卷 引江第四十九章 走火入魔 清卿自己也不知在那林子的棋盘前坐了多久。直到哗啦啦倾盆一场大雨从天空洒下,转眼把二人淋成个彻头彻尾的落汤鸡。这才站起,不顾衣衫尽湿,从泥水中抱起阿楼,向着来时的路走回去。 绮雪紧紧跟在夏凉归身后,只是老棋士一路上一言不发,绮雪生怕这次的事叫师父知道,自己会落个比立榕山上清卿盗药还惨的下场—— 棋术之首即为“信”。不知自己怎么昏了头,同清卿一起违了这般原则。 直到雨蒙蒙的街巷再次出现眼前,人们顶着草帽纸伞偶尔穿梭身旁,凉归才终于问道:“跟着令狐棋士,学棋有多久” “弟子自幼便在夜屏山。”绮雪答,“下棋如吃饭走路一般学起,因此不知确数。” 凉归点点头,竟微笑了一下:“如今学到哪些棋谱” 绮雪脸一羞红,低下头:“弟子正自己在看《妪老神机》。” 老棋士没再说什么,心中却已暗暗赞许,小小年纪的绮雪棋术却已这般功力,实在难得。回得客栈之内,子棋却没了踪影。柜台之后一叠茶碗后留下张字条,说是后半夜回来之类。 凉归想着今日白天,两个孩子实属违了大规矩,便也草草写在字条背面写下对弈之事。 清卿自己本就认不得路,再加之神情恍惚,便叫阿楼一路指着方向回来。待得客栈不过百步来远时,阿楼却在清卿胳膊中突然一个扑腾,吓得清卿险些趔趄摔倒在地。 “前面不远了!”清卿使个“高峰坠石”稳住身子,“你腿不能行,一个人要爬到哪儿去” 阿楼只道清卿是要逼问解药的下落,便叹口气:“小女子若真有解药,何苦受了南家人和江家人的制再者说,我们蕊心七个姐妹,如今六个都在东山手底下没了命,小女子即便帮你令狐少侠,又岂会真心” “我对这个不感兴趣。”清卿冷冷打断她话头,突然学起阿楼浑身颤抖,口齿不清的模样,“女女、女子,把……把那谱谱子,缝到江江、那江素伊伊的绣花枕枕头里边儿了……” 阿楼一听,险些又是跳起:“谁告诉你的” “蕊心塔大庭广众之下杀人放火,还用旁人来告” “哼。”阿楼冷冷笑一声,“前面几步便要回去。就为这一首破曲子,不妨见到你们长辈挨顿打,看看你们今日那副双眼冒火的模样还值不值。” 进到屋里,老棋士早已恢复了笑容可掬的待客模样,于来客之中大声呼应着端茶送水。 清卿把阿楼在一张空桌旁放下,绮雪便悄声走近,冲清卿使个眼色。谁料清卿却低下头不理会,也不拿着伞,孤身一人又跑回了雨里。绮雪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刚欲跟出门,忽地被那穿着一袭脏兮兮红衫的阿楼抓住了袖子。 阿楼抬起满是泥污的脸:“别追了,你师妹被那《翻雅集》折磨得走火入了魔,追出去也没救了!” 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清卿一路低头狂奔,竟一口气来到南林大火侵蚀之处。沿着小半年前被四人纵起的熊熊大火,一路皆是残墙断瓦,丝毫不见碎琼林旧日富丽堂皇的景象。 南林风波虽已平静,乌魆魆的颓垣却一直没能被雨水冲毁。 自己习琴至及笄,究竟为何可用 这般一问,清卿不由得木箫脱手,将那泛着紫光的白玉木头一把掷了出去。只见木箫撞上一根摇摇晃晃的屋梁,其坚不可挡,把那梁柱直接一劈为二,拦腰截断。 而白玉箫划过一道弧线,毫发无损地在地上滚了几圈,连个缺口都没留下。 清卿立在原地,与木箫隔着百步相望——倒不知为得那本谱集,杀人放火、身中剧毒、违了门规挨了打,会不会远不如从来不知音律为何物,来得痛快些。 仔细想来,自己不愿离师下山,也不过是想躲得这些引人入魔的烦心事越远越好。 想到此处,清卿空手转过身,不再理睬木箫孤零零躺在地上,抬脚便要走。却忽然,身后一句轻声细语传入耳中: “晚辈见过令狐棋士。” 师叔就在此处!清卿被这声浅浅的招呼一时惊住,一下子立住脚,连呼吸都缓了几拍。方才那声招呼的主人,能听得出是个青年男子,声音却是说不出的熟悉。正踌躇间,又闻得一声女子嗓音紧跟而来: “晚辈即墨瑶,见过令狐棋士。” 清卿一把捂住了嘴——是南嘉攸和即墨掌门,还留在南林地方! 想着自己接二连三违了两次立榕山规矩,清卿哪里还敢偷听师叔言语只是自己生怕被三人发觉,一步也不敢轻动;又奈何隔风听物的音律本事已然学到身上,此刻纵是用手捂紧了耳朵,也阻不住断断续续的交谈朝着头脑之中涌进来: “晚辈此时求见棋士,实属打扰。立榕山未曾赶尽杀绝,肯赐解药,晚辈等感激不尽……” “不必。” 空气静默一刻,只听嘉攸的声音接着道: “晚辈此来,乃是众人所托,因而不甚惶恐,战战兢兢,向棋士有一不情之请。”子棋似乎并未答话,便听得南嘉攸继续往下说,“如今放眼江湖,八音四器之中东琴、西筝、南箫、北笛早已不同往日。我父与温掌门接连惨遭毒手,即墨掌门年纪尚轻……” 说道此处,嘉攸停顿一刻,这才听即墨瑶轻细些的嗓音续道: “因而下得东山,我等众人商议,要重新推举江湖中有才德、有名望之人,一统八音四器,拾遗古训,编撰旧谱,恢复江湖音律盛景。” “所以” “所以……”即墨瑶又是一顿,“前辈们想着,各门各派虽与立榕山不睦已久,却从未与夜屏产生什么仇怨纠葛……令狐棋士乃是东山后人正统,论功力术法,世间高手也少有能敌。” “因此。”南嘉攸重新接过话头,“晚辈等愿奉令狐棋士为首,还请棋士出山入江湖,一统四器,重振八音雄风!” ——重振八音雄风! 南嘉攸最后的低吼像是能传到千里之外,音虽不高,却惊起片片鸟雀扑棱起翅膀来。清卿捂着心口,生怕自己猛烈的心跳,被一同修行听音乐理之术的南嘉攸听了去。 悄悄拧一把自己胳膊,果真不是梦中幻听。 “哈。”不知这沉默过了多久,忽然听得子棋不知为何,断断续续笑起来,“好啊,这主意是西湖的厉害先生想出来的,还是你北漠的老掌门也这么觉得” “是晚辈们与众人自己的主意。”只听“扑通”两声,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似乎二人已经在子棋面前行着大礼,“大家愿奉夜屏为首,千秋万代,一……” 南嘉攸后半句话没说完,便听得“呃”一声刹止,恐怕是被子棋捏起了脖子: “你爹爹肯定没来得及告诉你,夜屏和立榕,永不会有什么你我之分。南公子若再这般口出狂言,就别怪自己冤死黑白棋子之下了!” 几乎同一时刻,只听呼啸风起,纵是不用转身也能听得出,师叔制住南公子命门,即墨掌门定是在一旁出了手。 想来,十个南嘉攸和即墨瑶加起来,也不是师叔对手。 二人这般深夜突访,任谁人也不得不留个心思。师叔孤身一人在远处,若是当真有了埋伏,自己前去相助只怕也来不及。打定主意,清卿转过身,准备现身明处。 刚一转头,忽地发觉,一硕大颀长的黑影立在自己身前。 背着光影,这人的脸模模糊糊看不清晰。只是不知黑影已然在清卿身后立了多久,以至于清卿凝神听着远处谈话,却连一步之遥的靠近丝毫不觉。 一角僧袍露在微光之外,清卿恍然大悟,刚要叫出声,就被这黑影一把捂紧了嘴巴—— “令狐少侠,不知近日伤势可好” 便是这低声一语间,清卿拼命回头望去,只见师叔、嘉攸、和即墨三人的身影已然化成小点,消失在几尺之外。 子棋一手像老鹰捉鸡一般攫住嘉攸脖子,另一手转个圈,迎着即墨掌门抛来的长袖抓住袖头,用力一甩,将即墨瑶甩得转了个圈,被反捆在自己的长袖阵里。不等两个年轻人反应过来,子棋简简单单一式最浅显的“乌鹭横飞”跃出袖口,于二人之前迎面奔去。 二人皆是受制在令狐子棋手中,后跃不得,只好拼命仰起上身,令那凌厉的棋风贴着脸颊飞向身后。 子棋偏偏正好于此刻撒手,嘉攸与即墨哪里能反应得过来,只感觉后心一空,便接连向后载两个跟头,跌了一身泥尘打几个滚,却依旧浑身作痛站不起来。 料理完二人,子棋这才想起:方才动手时候,远处似乎出了什么争执。生怕有埋伏,子棋回头一望—— 泛着紫光的白玉箫正在几步之外,静静躺在地上。 眼见着僧人掳去清卿,离那边纠缠着的三人越来越远,即墨老掌门才略微松开捂着清卿的手。清卿瞬间大叫起来:“男女授受不亲!掌门身为高僧,怎能如此!” 喊道一半,顿然明白过来,便自行收了脾气,冷冷道: “晚辈或许,该称前辈为彻心大师” 第三卷 引江第五十章 繁星点点 彻心低眉看她一眼,道声“善哉”,便步履不停,一步步向着子棋几人远去。老僧虽是面目慈祥,身躯枯瘦,游走在市井街巷却是飞速无影,眨眼间便要立了这过路中的南林地界。 一时只见黄沙漫天,树木奇崛干虬,光秃秃的枝丫布满了岁月之纹。 彻心僧人将清卿放在地上,清卿一下方觉地面软而温烫,简直能将常人的四肢都吞陷下去。站立于此等土石,习术之人也只能勉强靠着自身内功,维持着不被吸入地底,哪里还有多余的本事打拼比试 清卿心下明白无路可逃,只得被老僧引着,进到一灰蒙蒙的孤庙里。 抬眼一望,庙中并无金刚护法之类,只是庙宇正中站一积灰石像。彻心沙绸扬起,满庙积尘飞扬而起,庙内顷刻朦胧不见五指。待得烟尘散去,那石像终于原型显现,只觉并不似寻常供奉之物: 三头七目,四臂九身,环绕大殿一圈,龇牙咧嘴甚是可怖。 彻心也不多言,面色平静如水,盘膝坐地,闭起眼,倒好似入定了一般。从僧袍中取出一杆短笛,横在嘴边慢慢吹来。 仍是那一曲熟悉的北漠《沙江引》: “穷秋阴云飞草黄,关头流月一沙江。孤潇雨夜空荒野,北风吹冢入残阳。” 只听着这北方沙涩之曲,浸满了流月光气,一点点淌进空旷的小庙。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清卿望着那石像青面獠牙,似乎听着笛曲,也和善了许多。 渐渐地,笛曲柔和之气减缓,短促的快音弹跳于彻心手指。彻心的手虽不似子琴透净,也不如清卿纤细,却是皲裂着道道口子,松弛的皮肤挤皱在一块儿,在笛空中偶尔蹦出几个轻快的短音来。 果然只有逸鸦漠的掌门,才能做到这般自如不显。 清卿心下想着,一下便陷进那曲子里面去。肩头、手心和后背的外伤都麻酥酥得舒缓了些许,就连胸中毒发时留下的烦闷也畅快不少。 这便是回山夜晚,老掌门所提到的疗伤之法罢。 疗伤! 清卿一下子反应过来,恍然摇摇头,猛吸一口冷气进肚。若是彻心大师以疗伤为条件,致使自己不得不更名改姓,入了北漠门下,自己岂不是犯了欺师叛门的重罪! 短笛仍在悠悠扬扬地响着,清卿忽地站起,欲强迫自己从沉浸的乐曲中脱出身来。只是这笛声之引好比庙外吃人的流沙,半足踏进,哪还有挣扎的余地 “啊”一声叫喊,清卿双手抓着脑袋,尖利的指甲把脸颊两侧抓出几道血痕。 那《沙江引》好似一引镇魂剂,自己每每狂躁不安,心底的挣扎都仿佛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按住,再慢慢压回平静里。清卿渐渐喘息不止,几次就要闭眼沉睡,又记忆深处师父的声音叫醒—— “清卿,师父在立榕山等你……” 便是双眼微闭一刻,清卿不知第几次回过神来。 趁着没有再次失去意识,清卿把指甲嵌进手心,逼着自己冷静片刻。 若是这凄凄切切的北漠笛声没个止,自己又该如何 自己必须记着一样物事,一样震人心魄的物事。或撕心裂肺,或疼痛难忍,但在这月引流沙的笛引轻唤前不动声色,必是逼着自己陷不入那笛曲的温柔乡便好。 清卿猛地睁大眼睛,那血滴渗出指尖的痛感浮现脑海。 打定主意,清卿便也学着老僧的样子,盘膝坐定,在心中吟起那首《角篇无题》: “远杯交盏下小楼,风烟飞落满深舟。醉掩红扉寻香去,枝下长堪雪满头。” 那一日清晨,自己与师父隔着千尺茫茫潭水,划竹作歌。江水粼粼之上,是南林嘉攸满眼的仇恨,师姊清灵漂浮的残血,师兄衡申破裂的胸腔,和师父子书手中提起毛笔时,血泪从瞳孔中流下的模样。 钻心的痛处爬上清卿肩头。 清卿此刻只觉那熟悉的爆裂感涌入肢体,十指鼓胀,一股汹涌的浪潮便要喷薄而出。肩头衣衫逐渐被打湿,温热的液体顷刻把一整个身躯都包裹起来。 彻心本是专心吹着北笛,一抬眼,却见清卿浑身浸透了汗,肩膀连同脖颈像是一道猩红的瀑布,滴滴掉下尚有余温的鲜血。赶忙停了笛声,明白过来,这孩子生怕北漠术法的内功进入自己体内,便拼上性命以余毒相搏。 无奈之下,彻心趁清卿尚不能反抗,只得封住她鼻旁迎香穴,令淤血渐渐止住。 待得天蒙蒙亮,清卿终于支撑不住,听得笛声已然止歇,便放心睡了过去。不多时,一阵饭香传入脑海,又自行克制不住,悠悠醒转了来。 一抬眼,不知何时,自己正卧在破庙石像之后,面前正摆着热气腾腾的斋饭。 从昨日下棋到夜半听曲,清卿粒米未进,早已是饥肠辘辘。此刻见彻心大师正端坐石像之后,做个手势令自己上前——不由得心中提起一根紧弦,生怕北漠老僧又有什么防不住的主意。 “吃饭倒是不会耽误习术的功夫。”清卿心中想,“若是再让我丢了东山琴术音律,那自然是拼上性命也不能答应。若想要回到山上去……还是要先填饱了肚子要紧。” 想到此处,清卿也不客气,坐在老僧下侧便端起碗狼吞虎咽。 只是吃到一半,忽地想起自己想独自跑到夜屏山,连个招呼也没跟师父打。恐怕此刻立榕山上,师父和师姊们又已经急得团团转了一阵委屈涌上心头,清卿吃到一半,忽地噎住,捧住那碗软软白白的大米饭,嚎啕大哭起来。 “啪”的一声,硬骨与皮肉相撞在一起。彻心大师轻声斥道:“再来。” 大师对面坐着个身板瘦弱的年轻孩子,正把双手举过头顶,实实挨了方才那一打。长而卷曲的睫毛下,倒是丝毫没有要哭的痕迹。只是抿紧了嘴唇,思考起方才短笛弹跳的音符。 清卿盯住那少年侧脸。虽说一眼望去,便知这孩子浓眉大眼的模样生在北疆,这孩子的脸庞却干干净净,丝毫没得被土石侵蚀的痕迹。思考片刻,眼前的男孩横笛嘴边,又断断续续地吹出半个断音来。 清卿叹口气。又是“啪”一声,僧人的短笛重重打在少年胳膊上:“还是不对。” 这下,少年那浓重的黑眉彻底拧成一团。不知是病急乱投医还是为何,少年稍稍侧过头,向清卿的方向瞟了一眼。 清卿弯起手指,摸索在地面略有空心处,用指关节轻轻敲了两声。 只听得哒、哒两声响,音调同彻心大师方才吹出的笛音一模一样。 彻心微笑点点头:“对。”转眼看向对面少年。少年重新横过骨笛,吐一口气。虽是笛声入空拐了几个调子,也终于寻得大师指定的旋律。 一连几天都是这样,清卿百无聊赖地在柱子边斜靠坐下。不知过了几日,彻心虽不再试着把笛声灌入清卿脑海,却也不放清卿走,只是闭眼破庙,睁眼黄沙地将清卿束在此处。 倒是一日两餐地有人送斋饭来。时常来庙中的是个比清卿略小几岁的年轻孩子,浓眉大眼,长得一副北方独有的深邃模样。 奇怪的是,这少年身板柔弱得不似常人,别说习术的本事,纵是每日提着饭盒前来,都能晃晃悠悠绊个趔趄。除了送些饭食,也会时常多留几个时辰,由彻心大师指导些音律上的见解。 倒是来来往往,见惯了清卿被束缚于此地,临离开时,还会对清卿抿嘴笑笑。清卿也从未见过这般异域相貌,后面几天,忍不住多看他几眼。 少年起身向彻心行个礼,转身向门外走去。清卿听着脚步声奇怪,便略微支起上身,向后一探—— 只见少年立在自己身前,拢起袖子: “晚辈即墨星,多谢女侠指点。” 清卿愣了半刻,也是没反应过来,自己和这眼前少年哪个是“前辈”,哪个是“晚辈”,便起身拍拍青袍上沙尘: “晚辈立榕山令狐清卿。” 即墨星一听,抿嘴笑笑:“星习术未浅,听音也不如令狐女侠这般灵敏,想必还是女侠年纪长些。”清卿听闻,却并不愿理会少年的赞美。 少年接着道:“不知女侠习何音术” “以琴音乐理为基础。”清卿咽口唾沫,“现今修习箫术。” 不知怎的,说到一半,清卿只觉心忽然“砰砰”地跳起来。自己虽说吹箫日久,拿起箫来,使出的还是那一套幼时仅存的“笔阵剑法”,仿佛与子琴教给自己的听音本领完全不相干。 听罢,即墨星更是睁大了眼,似乎还欲继续问下去。只是回身一望,彻心大师已然盘膝闭目坐定,于是不敢再留下打扰,便向清卿微微弯腰行个礼: “女侠音术,星佩服不已,那便明日再来讨教。” 正转身向屋外漫天黄沙,忽地天空中隐隐震起闷雷之声。起初声响渐微,然而滚滚巨雷由远及近,顷刻间便觉得天地摇晃,小小庙宇中,又扬起沙尘满空。即墨星叹口气:“又是大沙尘,倒不知今晚何时才能回去。” 第三卷 引江第五十一章 绛河流光 “树栖霜,沙歇雁。风月不见,北客自怜,谁识曲中闲” 天晚沙漠无垠,悠悠天地间,便只剩下即墨星一人笛声楚楚,萦绕雁声回荡不停。大漠沙尘封住来时去路,即墨星万不敢于雾色朦胧间踏入遍地流沙,便留于庙宇,将今日这北漠笛曲反反复复练个不停。 少年微闭着眼,长长睫毛颤抖,一句旋律吹不明白,嘴唇上渐渐磨出血泡来。 清卿随手一摸腰间,白玉箫果然不知所踪。想来自己当夜在南林想要抛箫离去,如今不过几日,就快要忧思成疾,当真觉得自己好笑又可怜。 笛声呜呜咽咽,听得清卿满心怅然。 即墨星横笛口边,片刻不停,吹着简直要气血上涌,把面皮憋得紫青。只是那“谁识曲中闲”一句,接连几遍,总也吹不下来。在一旁静听许久的彻心大师缓缓开口: “曲中有闲意,需得闲人试奏闲心。若想练成此句,倒不必一时着急,不妨舒缓些气息,无意之中自然可成。” 听罢,即墨少年这才放下骨笛,长长呼吸一口,走到清卿身边: “令狐女侠可愿指点” 清卿摇头:“你我年纪相仿,术法相似,我尚不是习术过人之人,如何指点你” 见清卿严肃神情,即墨星不禁笑了笑:“女侠心中有何听闻之感,倒不妨你我相谈一二” 既说听闻之感,清卿偏过头,仔细回忆起这首沙漠小调。即墨星比自己稍小几岁,术法尚不熟练,因而吹着断断续续总不清楚。纵如此,也挡不住曲中一袭凄凉之感。 “北客自怜,谁识曲中闲” 与北漠数辈相传的《沙江引》相比,这首小调无疑简单得多,情绪也单调不少。即便凄凉,也无非少年心绪: 夕阳西下,枯木黄昏,薄雾饮马行流沙。 想到此处,清卿这才回神,开口问:“请教即墨少侠,这笛曲之名为何” “随口一吹,暂名《绛河》,女侠见笑了。” 《绛河》——日月微绛,星辰成河。 清卿把这名字在心中反复默念几遍。正相谈间,彻心在一旁忽地言道:“星儿,近日可还记得练习些旧曲目”即墨星行一礼,惭愧低声言:“弟子一直未能练熟这首《绛河》,因此其他曲子只是粗略记住一二。” 彻心大师微微摇头,从僧袍中取出短笛,淡然抬眼。即墨星立刻心领神会,抬起手中骨笛——两阵笛声一追一引,相合相绕,再次飞入天边。 清卿于一旁百无聊赖,只是今日已然将那各类笛曲从早听到晚,此时再听,竟是上眼皮与下眼皮止不住地打战。昏昏沉沉,脑袋不由自主斜向一边,心中默念: 绛河、绛河…… 一束流光闪过,漫天星辰瞬间化为一条长长的银带,卷在大地上,江河流淌。令狐清卿一个躲闪不及,便被晶闪闪的浪花卷了进去:“师父,师父,咳咳……救我!” 清卿猛地惊醒。 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庙外沙尘稍止,只剩风声隐隐作响。即墨星立在彻心身侧,二人皆是闭眼合目,唯独指尖有些微微的颤动。两首笛曲相顾奏响,即墨少年正忘情地吹着那首《绛河》。 而彻心所吹之曲,却有种说不出的熟悉。 清卿竭力意欲听清楚,可惜那舒缓的旋律幽幽飘荡在骨笛之下,总是模模糊糊辨不出来。倒是心中顷刻平静不少,想起自己在立榕山学琴,师父轻言: “北漠之曲,素以琴声暗沁,悄然疗愈。” 琴声暗沁,悄然疗愈……或许这便是彻心方才指导即墨少年时,所说的“闲人闲意”罢。既如此,倒不妨自己也舒缓些情绪,在心中以《绛河》为副调,令那短笛的曲调自行显现。 清卿闭上眼,一句低吟涌入脑海: “孤潇雨夜空荒野,北风吹冢入残阳……” 果然还是那《沙江引》!清卿从地上一跃而起,抱紧了脑袋,喉咙里发出一阵猛兽般的低吼。脸颊两侧刚干不久的血痂,如今又被重新撕裂开来。身躯依旧是熟悉的爆裂感,清卿颤抖着止不住,一下子扑在地上。 “呜啊!”一边是自己奋力挣脱,一边是静曲舒缓心绪,清卿已然分不清自己是哭是尖叫。只觉得四肢扭成一条大虫,即便想清醒,也只能看着脑海无尽深渊。 清卿死死咬住牙,想让撕裂的双手和扭曲的肢体都停下来。 翻滚多时,后背挨打的外伤也支撑不住,重新破了口子划出血。直到胳膊肘“砰”一声撞在柱子上,清卿才终于被迫停下挣扎,微微喘一口气。 “弟子、弟子本是违了门规,犯了大错……不敢再做出反叛师门之事。纵是粉身碎骨,今日也要离了这破庙!”打定主意,清卿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扶着柱子站起身,“师父,弟子如能归山,誓不出山门一步!” 大吼一声,低头向庙中柱子撞去。 彻心余光见清卿全力狂奔,惊得赶忙停了曲,想起身去救,又哪里来得及 只听得“啪”一声闷响,清卿额头于那结实的庙柱一撞,被狠狠弹到地上。再看她神色,已然眼角歪斜,额头上顷刻渗出大块淤血,只有进的气,没了出的声。 即墨星也已停了笛声,一转头,被清卿血污满脸的模样吓得说不出话来。正待上前扶起她身子,清卿却忽然如鬼魅一般跳起,推开庙门,头也不回地就向茫茫大漠奔了出去。 彻心大师叹口气,想不到令狐家的少女这般执拗。正欲关门回身,却见另一个身影顷刻从门边闪过—— 少年竟也毫不犹豫,迎着烈风,冲向层层雾霭中。 正午阳光甚好,虽入深秋,惹得全山上下暖融融的。众弟子们皆已忍不住去歇息,唯独险峻的山崖被烤得火辣辣,令狐鬼衔起一根草叶,双手抱住脖子,靠在歪斜的老榕树上舒舒服服地眯起眼。 南嘉宁正要出洞,远远望见掌门一袭青袍走来,便行个礼,又回到石洞中去。 薄薄的字条被揉成皱巴巴的一团,令狐子琴觉着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展开来看,果然只见子棋歪歪斜斜的字迹蹭得到处都是黑迹,想必是心中焦急,墨水沾得满手都是。 纸上洇着好几个墨疙瘩,上面只有潦草八个字: “湖林出乱,清卿不见。” 子琴走到令狐鬼身边,轻行个礼,低声道:“弟子打搅师伯安歇。”鬼爷爷仍是那副吊儿郎当的姿势不动,冲子琴的方向,把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子棋说什么” “西湖和南林的几个孩子都不肯罢休,而且清卿前几日自己跑下山,如今也没了音讯。” “切。”令狐鬼把嘴里草叶一下子吐出几步远,“好个令狐子棋,也就这样本事” 子琴平静抬起眼,“是弟子疏忽。” 鬼爷爷忽然直起了腰,“扑腾扑腾”地像条大鱼,靠在树干上换了个姿势:“你可打定主意” “是。今日阳光甚好,逸鸦漠怕有沙尘激扬。” “立榕山掌门的门规……”鬼爷爷斜睨着眼珠子,“不必爷爷我再提醒” “师伯。”子琴的声音依旧温如清茗,徐徐道,“若是四器间的仇怨没了了解,而弟子却闲坐立榕山顶,是负了掌门之责;若清卿一人在外不知所踪,而弟子在山中不闻不问,是轻了师者之意。” 令狐鬼听到此处,知道也无法再多说什么,便默然点头:“清卿那孩子,唯恐见你不开心。”子琴听罢,垂眼笑笑:“弟子这次找清卿回来,再也不会和她分开了。” 清卿冲得出庙门没几步,已觉着气力耗尽,脚步虚浮,几次险些陷进那吃人的流沙之下。只见这黄沙漫漫,远望无边,终于身子一歪,眼看着顷刻便要栽进去。 心下一慌,还没来得及叫出声,便觉一股温暖的力量一把抓住自己手腕。清卿侧头一望,浓眉大眼的少年立在身旁。 即墨星一把将清卿拽起,赶在她坠入流沙之前抓牢了她手,顺势将她负在背上。 迷迷糊糊中,清卿反应过来,竟是即墨少年背着自己在这无垠沙漠中狂奔。想起这少年初见时,身躯瘦弱不似习术之人,却是练就了一身踏沙行走的本事,纵是后背负人也丝毫不见费力,倒不知此等轻功是如何练就。 前面风势渐小,几顶圆身尖头的沙帐见在眼前。即墨星刚冲到门口,便有一群大汉赤裸着臂膀,齐齐抱拳道: “三王子!” 即墨星不理会,背着清卿便向其中一账奔了进去。把清卿放置在一围火堆之中,少年随即向身后大喊:“巫师!叫巫师来!”清卿只觉自己被这炙火烤得闷闷难受,便撑起身子,仰头道:“不论你们救我几回,再害我几回,清卿决不留此成北漠之人!” 微微一愣,即墨星睁大眼睛:“我等害女侠作甚” 二人正对视间,门外忽地“哗啦哗啦”一阵响动。那巫师顶着满头褐紫色斑驳条纹高帽子,黑面具遮脸,满身五彩斑点走了近来。一见清卿模样,竟摇头道: “三王子,这姑娘中毒太深,怕是没法子救了。” 第三卷 引江第五十二章 大漠孤烟 清卿只道这即墨少年与老掌门定是同出一路,因此才一吹一和,把那《沙江引》的疗伤调子藏在《绛河》下面。因而无论少年怎样解释,清卿偏了头就是不理。 听得满身斑纹的蒙面巫师当面一说,清卿竟忍不住笑起来: “瞧,你们能奈我何” 那巫师也在一旁附和:“三王子,非是小巫不愿。只是这姑娘面色沉沉浮浮,体内定是汇集了不止一种毒气……再加之身上各处的擦伤、瘀血、骨裂,纵是天下巫师拼尽浑身解数,也只怕……” “出去!”即墨星一声低呵。 那巫师立刻闭了嘴,顶着一身花花绿绿,飞也似地跑走了。 待得帐中无人,即墨少年走上前,不等清卿反应,便一只胳膊抓住她肩膀,另一只手在她后背用力一捶——“哇!” 清卿只觉四周火气弥漫出一股淡淡的香,那香味涌进喉头,逼得自己吐出一大口血块来。 即墨星再是用力捶了几下,只见清卿吐出的先是暗色血块,随即颜色渐渐变浅,终于是喉咙干咳,什么也吐不出来了。 “女侠方才说,晚辈要害你什么”少年一偏脑袋,忍着笑问道。 清卿站起身,只觉得胸腔中一片气血瞬间通畅,吸入的每一口气息都能在体内运转自如。伸展十指,也是增添不少力气。 一时搞不清这即墨一门打的什么主意,便“哼”一声转头,嗔作不领少年的情。 少年无奈,看着帐外天色暗沉,夜中冷风也开始呼呼作响。便拉住帐门,自行去屋角裹了毯子睡下。置身迷迷茫茫火堆中央,清卿浑身上下被烤得暖融融,便也忍不住打个呵欠,闭眼靠在地上,半梦半醒。 “嗡”的一声,晚风中忽地传来一声兵刃呼啸: “三王子,老哥儿等前来助你!” 清卿猛地醒转,从火堆中央一跃而起,只听得来人嘈嘈杂杂,钢刃铁器相交之声不绝于耳。当头几个粗壮身材的男子赤裸上身,提了弯刀便冲进帐内。 见清卿立于火堆中央,也不多话当头便砍。 一个侧身旁闪,清卿心中提防,当即避开。眼见来人众多,哗啦啦一阵响动,登时把这窄小的火堆围了个水泄不通。为首一人大声喝道: “令狐妖人,还不束手就降!” 这话倒是把清卿问得一愣。转头向即墨星看去,也是一副不解其意的模样。即墨少年几步上前,搭住为首壮士的肩:“这女侠是我爹……彻心大师从南林救来的客人,莫不是塔拉王认错了人” “呸!”谁知塔拉王一下撩开少年的手,向地上重重吐了一口,“哥儿几个前些日子便得了鸽子,说东山一族把南林和西湖的掌门全杀光了!这不是妖人是什么!” 一听这话,即墨星重新把手重重拍在塔拉王肩头,似是使上了几分力气:“塔拉王原谅晚辈冒犯。只是彻心大师带回来的人,谁也动不得。”趁几人僵持,清卿下意识把手向腰间一摸,才想起木箫不在,手边除了几枚余棋棋子,再无可以抵挡的术器。 “三王子少拿老掌门来压我!”粗壮矮小的塔拉王暴躁得快要跳起,直接一个回身,险些把即墨星掀翻在地,“老掌门外出之前可是说了,外人只有改姓了即墨,才能进到逸鸦地界来!” 果然还是要逼自己留下! 清卿听多了这般游说,此刻反倒波澜不惊,冷笑一声,道:“东山之人前年祖辈复姓令狐,岂是你等说改就改” “好!”一听这话,几个矮小的壮士顷刻弯刀出手,“王子听清了,这妖女方才自己说的!”说罢,团团上前,便要把清卿围在火堆之中。 见当首几人离自己不过几步之遥,清卿纵是得以飞天也闪避不开,便含身低头,袖中几枚黑白棋子登时穿火而出。棋子撞在弯刀上毫不见逊色,只见一人刀柄脱手,其余的刀背也被撞出几个狠狠印子来。 眼看重围被飞棋杀出半个口子,清卿猛提一口气,拔腿便向外跑。 清卿已然受伤多日,再加之几日来受那笛声折磨,早已体虚无力。纵身向外一跃,只觉身子重沉沉地不受控制,骤然下坠,险些跌入那火光之中。清卿只觉那焦热之气从裙摆传来,不等站起,身旁的持刀壮士已将利刃挥舞半空,眼看着便要对准自己脑门砍下。 不及思考,清卿拼尽全力向后一蹬,摔在火堆旁打个滚。不及后背撞地,只听“嗡”声厉响在耳侧骤然响起,方才头顶上弯刀结结实实插进沙土地,泛起余音来。 其余几人登时重拾刀柄,又把清卿围在烈火熊熊的包围之中。 清卿空手站起,环视一周,只见开了刃的弯刀们在黑暗中泛起粼粼微光。那些矮粗的壮士扭动着满身结块的腱子肉,双眼泛出与刀刃相似的光芒。 即墨星独自立在众壮士之后,无人理睬。 一计忽地涌上清卿心头,借着火光烈烈,清卿陡然跳起,装作有棋子出袖模样凌空向下,袍袖一洒。持着弯刀的众人吃了刀铁卷刃的亏,登时把刀侧护在身前。清卿下落时刻奋力斜过身子,左足蹬在其中一刀侧之上,右足高踹,于半空中空翻离了帐中火阵。 一个个壮汉反应半刻,方才悟到并无暗器飞出,赶忙扭转刀尖,向着清卿翻出之向捅去。十几刀刃齐刷刷向前,却不约而同刹在半空,无人再敢上前一步。 清卿方才翻落,正落即墨星身旁。此刻双指夹着最后一枚棋子顶在即墨少年脖颈: “都退后!” 群汉纷纷呆在原地。前也不是,退也不是,众人扭过头,尽皆向着塔拉王的方向看去。那塔拉王怒目圆睁,脸上一根根碴胡子都快要立起来。 僵持半刻,眼见三王子被那令狐妖女架得毫无还手之力,便胳膊一挥,吼道:“退后!” 坦胸露腹的汉子们弯刀不落,“啪”地齐刷刷后退一步。 清卿见帐门出挪出个缺口,便夹住棋子架着即墨星,一步步向门口踅去。闪着微光的刀刃也顺着二人移动的方向转了个圈。 只是三王子还被架在清卿胳膊里,谁也不敢轻易上前。 耳听着风声呼啸,帐门被吹起一个角。门外沙尘呜呜扬着,便是连月光也看不清楚。清卿背靠在帐门旁,侧头向外一望,稍稍松开架在少年脖子上的手。 眼见着清卿掀开门帘,飞身便要闪出。 忽地,不知何处一阵妖风,在清卿开门一瞬直直吹入营帐里来。清卿心中暗叫:“不好!”连忙闭眼已来不及,双目猛一刺痛,风卷狂沙灌入眼中。 几乎同一时刻,清卿想也不及细想,生怕有人钻了这般空子,一边飞棋护住身前,一边凭着记忆中门外的方向发足便奔。只是出手扬起一刹,只觉手腕一麻,竟是被人扣住了穴道。 “砰”一声,即墨星手肘一撞,将清卿牢牢打在门边。 清卿后背靠着帐壁,脖子上似乎略过一丝冰凉。不知即墨星何时在衣中藏着一把短刀,便顺势挣脱了清卿束缚,反手将她制在身前。 塔拉王大喜,一声呼哨,几个汉子便要持刀上前。 “杀了她!”塔拉王举臂高呼。 “杀了她!杀了她!”众汉眼看着三王子的短刀在清卿脖颈抵得越来越深,不由得兴奋叫喊起来。 清卿不料自己脱身在即,竟是天不遂人愿,被突来的风沙迷了眼睛。心中想着北漠一族既已打定主意,要与东山铁了心为敌——那便纵是身死,也不能被割了脖子,死成这般窝囊模样!便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抬腿一脚,直接踹在即墨星小腹。 亏得这即墨孩子所修习术法偏那瘦弱一路,经不住一踹,竟直接翻个底朝天。 眼见出门无望,清卿反倒横冲直撞,冲入人群,登时将几个迎面而来的壮汉打翻在地。深提一口气,趁面前汉子不备,猛力在他手肘天井穴一击,便顺势抢过一把弯刀来。 弯刀虽短促锋利,不如那弦剑细长顺手,但经不住子书留下的笔阵之图挥洒开来,一时间却也没人招架得住。 清卿迎着头顶当头一砍,使出那“万岁枯藤”,悬空竖刃,将刀锋击在汉子持刀一侧的胳肢窝。汉子不经痛,“啊”一声惨叫,跃开两步退到一旁。 正欲喘息,却见汉子身后,满脸横肉的塔拉王提刀划过地面,一步步向清卿走来。 清卿睁圆了眼,手中握紧弯刀,不住喘息。自己苦战良久,已然是气血虚无,再加之若拼上这大刀本事,自己绝不是塔拉王对手。 矮墩墩的北漠汉子毫无相让之意,大喝一声,将刀身举过头顶便向着清卿奋力狂奔。 清卿长长呼出一口气,用已经裂开不知几道伤痕的手掌牢牢抓紧刀柄,扎稳下盘,举刀便要相迎。双刀拼刺一刹,忽听得清卿身后一声:“闪开!”随即两只弯刀以毫厘之差错过,塔拉王手中刀锋狠狠撞在地上,溅起星点火花。 不及侧刀出手,清卿便觉自己胳膊被突然向一旁拉开,随即眼前便闪起快刀在空中划出的火光!若是这刀真被不知天高地厚的自己接下来,还不早被劈成两半 第三卷 引江第五十三章 暗潮涌动 直到清卿后知后觉出了一身冷汗,才发觉塔拉王提刀尚未起,赶忙弯刀脱手,发足向外狂奔。风沙呼啸,月色低沉,一出帐伸出手,便是连五指都看不见踪影。恍惚听得有马声嘶鸣,清卿不及思索,用胳膊挡着沙尘,便向着哀哀马鸣的方向跑去。 清卿离得那马群不过几步远,人阵兽影混成一片,只觉慌乱中有人扯着自己胳膊,迎着大风勉强道一声:“上马!”随即身体腾空,重重一摔,竟是结结实实落到了马背上。 身后有急促的呼吸声传来,清卿感到微热的呵气拂面,回头一瞧—— 即墨星正扯住缰绳,逼得那马横冲直撞向外奔逃。 “怎么是……”半句话未完,即墨星忽地叫道:“闭口!”随即低了头,一下撞在清卿后背。清卿赶忙依言闭紧了嘴,一阵狂风漫卷,顷刻间将二人一马围进重重沙尘之中。 那马好脚力,一连奔得半个时辰,背上负者两人也不见疲倦。沙尘稍止,清卿忍不住回头问道:“你不怕我逃到外面,立刻杀了你” 少年摇摇头:“你未欺我,我爹爹果然要害你。” 听得少年这样一说,清卿反倒心生难过。想起彻心大师在昏黄烛光下,苦口婆心劝自己改投门派、保全性命,想要为自己传授疗愈之曲,一时不忍,便道:“彻心大师也并非害我。只是清卿生来便是立榕山子弟,迟早还是要回到东山去的。” “对了。”清卿侧头一笑,“原来北漠的三王子,是当今即墨掌门的亲弟弟” “别这样叫我。”即墨星一听,反倒偏过脸,“你叫我星星,我叫你清卿。” 那马行得不远,在一处高墙外自行停下。即墨星下得马来,上前拍门道: “可月姐姐,是我,是三弟弟!” 一阵阴风刮过,墙内并无人应门。 少年又接连拍了一阵门,可惜院内寂静,连声鸟鸣犬吠也不来应答。无奈,即墨星只好回马,想带着清卿另寻去处。 清卿侧身从马背上滑下。方才于即墨星拍门之时,自己也凝神侧耳,专注着高墙内响动。却不由心下发觉,墙内未免太过寂静——便是个常人最微弱的呼吸声也丝毫听闻不到。 无垠大漠,万籁俱寂。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清卿心头。 不愿多想,清卿使出笔阵轻功的本事,一点“高峰坠石”便上到墙顶。“清卿!”即墨星低声呼唤,“这是我二姐姐住处,莫要轻易闯进去!” 清卿不答话,向那院内光景一望,惊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 即墨星急得跺起脚:“二姐姐脾气不好,要是叫她发现,咱们两个谁都走不出沙漠去!”可不论少年怎么叫唤,清卿仍是不理。 盯着高墙之内许久,清卿终于深吸一口气: “上来。里面……没人。” 墙内一片狼藉,宛如噩梦中一番苦战。 只见院内刀光闪闪,从高处看去,北漠的赤膊壮士们一个个身躯凌乱,尽皆七扭八歪地倒在地上,大多没了气。远处看不到众人身上伤口,只是浸着土石,传来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那些锋利的弯刀不知为何,竟皆数齐刷刷被斩断,断口平整,绝非寻常术器所为。 尚未多想,清卿纵身便跃了下去。一阵熟悉的香气冲进脑海。放眼一望,只见这住处苍翠茵茵,花香若隐,与那茫茫大漠不过一墙之隔,若无眼前这般残忍景象,倒像是隐蔽北漠的世外桃源。一池泉水荡着波光,清影不知源头,倒映出夜半摇曳的树影来。 清卿犹豫一刹,便踩着满地血污,向那水池走去。 池中暗影浮动,几只巴掌大的鱼儿漂在水面,翻起白肚皮。暗夜中,清卿看不清池中清晰模样,只觉得那不过一人深的池底潜藏着什么东西似的。 迷迷糊糊眨眨眼,清卿忍不住探出身子,向池中更深处望去。 忽地黑影一刹,浅池子一下暴出大片水花!只见清卿眼前黑影一闪,那黑影牢牢揽住清卿后脖颈,“扑通”一声,将她一把拽进水里。 清卿被猝不及防一跌,猛然呛进一大口水。 污水浑浊,清卿欲将上身跃起,却不由觉着那黑影气力巨大非常。自己长发被狠狠揪住,黑影将自己脑袋死死按在污水之中。清卿挣扎不得,想吸气一咳,鼻中却又是一阵猛呛。 恍惚之中,顾不得什么术法招式,清卿展开双臂,在空中胡乱挥舞不停。 那黑影渐渐把全身力气都压在清卿身上。慌乱挣扎间,清卿一抬手,打在黑影粗壮的手臂上。几乎是同一时刻,清卿下意识扣在这手腕的“太渊穴”,反将身体一沉,让自己与黑影同时浸入水中。 纵是淹死在方寸水塘之中,也要拉个垫背的来! 清卿闭起眼,觉着意识一丝一丝变得模糊不清。偏是使尽最后的力气奋起一挣,却觉得身上轻飘飘的,沉重的黑影一下子被掀出水面。 不敢大意,清卿猛吸一口气,反身一掌,正推在那黑影胸口。 不料,那黑影虽然身躯沉重,却浑身失却力气,宛若细软的棉花一般飞出十几步远。这充成唬人黑影的大汉“砰”一声闷响摔在地上,滑出几尺,僵直着不动了。 原来那汉子也是到了垂危关头,竟比自己先禁不住呛得没了命清卿直起身子,“哇”地呕出一口水,心跳得快要蹦出嗓子眼来。 这次,清卿万不敢如方才那般大意。扶着水池边缘吐了些许,放缓脚步,轻轻绕开满院残肢断腿,走向方才那黑影壮汉。 只见汉子腹中圆鼓鼓地胀满了水,双眼大睁如铜铃,直勾勾地望着天空。 浑身上下似乎并没有明显外伤痕迹。清卿寻找许久,才在他手腕上发觉一细细的小血洞。血洞细而深,将那粗手腕彻底捅得穿过,位置离夺命的原穴经脉不过一毫之远。想必是那人将手浸在水中,想待血流缓慢,却正逢清卿闯了进来,只得藏于水下。 纵是未被清卿拉进水底,那人也已血筋爆裂,留不住性命了。 只是那细小夺命的伤口,在清卿心底唤起一种呼之欲出的熟悉。 起身在院中环视一圈,清卿在一个个冰凉的躯体旁蹲下身子——果不其然,夺去众人性命的,尽皆是那一模一样的不起眼血洞。除了水中汉子,其余人都伤在心口或腕脉,一击致命,连纠缠的痕迹也无。 细细查看间,出现的伤口似乎也并非全然都是穿体致命伤。也有些肉体拳掌的击打痕迹,淤青乌紫,似乎来人起初并未要下夺命狠手。 想必是耽搁许久,北漠汉子们人多势众,来人才不得不出了术器抵挡。 干脆利落的伤痕,穿体而过的血洞……清卿向满眼血肉横飞的惨景望去,后背一下子冒出涔涔冷汗。险些“啊”地叫出声,却慌忙捂住自己嘴巴。当今江湖,能造成如此伤口的,只有一种术器—— 弦剑。 清卿双手按住胸口,待得心跳稍稍平稳些许,这才咽一口唾沫,向门口走去。还未拉开大门,便听得即墨星高声叫道:“谁许你擅自闯……” 话说到一半,血流成河之景现入眼帘,即墨星一下子惊得险些摔在门口。 转眼一瞧,清卿浑身上下湿淋淋,头发散乱地粘在脸侧,更是露出吃惊神色来。清卿勉强笑笑: “我方才一个不留神,跌进水池里去了。” 似是缓了好一会儿,少年方才回过魂儿,颤抖着走到门内。像是一下子想起什么,少年奔向屋门口,一脚踹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可月姐姐!” 屋内黑魆魆一片,烛火全无,人影不见。 屋主突然消失,清卿心下不免暗自担心。直到即墨星取出打火石,二人绕着屋内细细寻了一圈,确实陈设凌乱,即墨二公主毫无踪影,这才放下心来。只见即墨星弯着腰,双手伏在膝盖上,像是僵在了原地一动不动。 “三王子” 清卿试着叫了一声,少年毫无反应。 “星星!” 却不料即墨星飞速跃起,一下子回身,揪住清卿衣领,“砰”一声就将她撞在墙上: “我即墨星对逸鸦漠天地魂灵发誓,此仇不报,余生誓不苟活!” 少年眼中燃着熊熊烈火,直到清卿满身凌乱的青色身影浮现眼底,那燃烧的火焰才渐渐平息下去。清卿抓住他手腕,轻轻将他推后几步。 清卿凝视着少年瘦弱的侧影:“咱们,先离开这儿。” 即墨星不答话。过了好久,才长出吐出一口气,仿佛全身上下都没了力气,似是非是地点了点头。忽地一下睁大了眼,向清卿道:“来这边……”随即走向阴影遮蔽的屋角。 听得“吱呀呀”一声响,屋角处的暗门打开一条缝。门内烛火摇曳,竟不知这偏然一隅如何能藏在破旧的木房之中,门外厮杀惨烈,其中蜡烛微光却依然亮着。 少年拿起烛台一照,似是有陈纸的微黄散发出旧墨的腐香。随着灯台举起,清卿这才发觉—— 一座数十尺高,漫不见野的宏伟书库立在眼前。 第三卷 引江第五十四章 不识旧人 循着少年手中烛火望去,倒不知这书库究竟延伸到何处。只见近处折页皆已泛黄卷边,高处书籍也能隐隐望见落了数寸尘灰。再向前,甚至还有古老竹简,整齐地排在摇摇晃晃的架子上。 少年修长的手指拂过一层又一层快要散架的书脊,终于在正中一本停下。小心翼翼地抽出,只见一小阵积灰扬起,其他旁边的书顺势倒了过来。 清卿上前几步,一下子将那最外侧的厚页倾斜向另一边,扶稳架子,向少年问道: “此地不宜久留,还要找哪些” “此日寻仇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太高深的典籍我带了也无用,这本是低阶谱,再找一本《春江望》便成了。” “也是旧书” 即墨星摇摇头:“竹简。” 二话不说,清卿奔到纵身卷着一排排竹简处,逐个翻找起来。看着自己被风沙侵蚀泛黄的手指上布满了伤痕老茧,不由不经意间向少年的手望了过去。 纤纤细白,便是新雨之中的葱根玉笋,也未必比得上这般柔弱修长。 直到自己被空气中的污浊积尘呛得咳出声,才赶忙收回思绪,重新盯住了指尖处的一排排竹简老书。方前行几步,忽地想起什么,又退了回来。 像是被什么东西牵引着一般,清卿的手不由自主,停在了其中毫不起眼的一卷。 粗略看去,这卷竹简与其它并无什么不同。只是在竹侧隐约露出的竹片一角,勾着歪歪扭扭的几笔轮廓。 不似寻常文字或谱号,倒像是画笔浅浅描绘。 想起这是北漠二公主府宅中秘密之处的藏书典籍,清卿不由犹豫一刹,不知是否该擅自翻动别门别派的术法记录。即墨星余光看她一眼:“你若是喜欢,但看无妨,也不是什么江湖秘谱。”清卿听他这样说,也不推辞。一使力,将那卷竹简抽了出来。 展开一瞧,果真是几笔古画,寥寥显出两个人影。 看着这两个人影一男一女,清卿只觉心中浮起一种莫名的熟悉。便抬头向即墨星问道: “北漠也有用画工记谱的旧典” “有。”即墨星埋头找书,点点头,“只有你手里那一卷。可惜前也缺失,后也不全,加之逸鸦漠大多是不通细画的粗人——因此我记事起,就没人碰过那卷竹简。” 清卿低头,顺着竹简展开的方向,一幅幅看去: 男人手执细丝,女人持一长剑,各自术器护在身前,现出快要相互较量的神态。猛地睁大了眼,清卿猛然抬头看向少年: “这竹简,你可知是从何处得来” “听闻是个碎琼林的老前辈,叫……南朔” 南公子嘉宁的帕上仿画,蕊心塔塔顶的铜镜碎片,玄潭深水怪石原镌刻的古谱……中秋节前的一幕幕回忆闪过清卿脑海。即墨星见她思索入了迷,便随口问道:“清卿,你能看懂” 清卿叹口气:“只是在南林时,见过相似的画法罢了。” 说罢,再是低头陷进画里,不由沉思。一男一女,细丝长剑,当真与嘉宁拿给自己的帕子几乎一模一样。清卿把手小心地覆在竹简之面: 这画上的招数,当真是子书师父的“刻骨银钩” 轻抚着干涸墨线游走的痕迹,已经几乎要被清卿淡忘的问题重新浮现脑海。不同于南家帕子上二人已到关键一击,这卷竹简动作甚慢,双器未交,似乎才是刚刚动起手。 长剑去势温和,绕开锋芒,看着像要将那不见踪影的细丝从内裹挟。而细丝却是在空中不停抖动,飞影四下散开,像是布成一张悠悠远扑的大网…… 清卿闭起眼,心中试着暗自扬起那空中无影之网,几个淡然悄振之声开始在脑海回荡。 “找着了!”即墨星一声兴奋高叫,吓得清卿险些跳起。无奈此时并非沉迷古画的绝好时机,清卿便不再思索,卷起那竹简,准备收回书架原位。 顺势一卷,竹片卡在一半,不知被什么挡住了去路。 清卿将那竹片沿原来的方向顺回来,再重新卷回去,仍是卡在同一处地方。 “咦”不由心下奇怪,清卿试探着将手指伸出,一点点碰到那半空不知踪影的阻碍。只是触碰一瞬,不由“嘶”地吸一口凉气。 收回手,果然划出一道浅浅的口子,渗出了血。 是隐线!清卿转瞬之间回过神,却不料即墨星在一旁等待许久,见那竹简不知为何总也合不拢,一时性急,走上前,将那竹片猛地向外一拽—— 只听破空之声划破黑暗,“嗖”地一响,一道银光闪过清卿眼前! 清卿慌忙后跃,却不料,那暗器来势比自己后跃快得多。还没反应片刻,只觉小腿处抽地一痛,不禁“啊”地叫出了声。 低头瞧,竟是一把轻轻巧巧的短刀刺进肉里。 此暗刀来势如此急迫,刀身入血,便是小小的刀柄也冲了一半刺进去。清卿弯下身,咬牙扣住刀柄,将那短刀一把拔了出来。 那刀与众汉所用弯刀极为相似,不过身形轻且小,必是北漠之物。 偏过头仔细一看,只见自己小腿血流如注,脚腕浸湿,青袍也被染红一大片。想扯下衣襟来自行包扎,才发觉,手掌也早已被那隐线划出好几道不规则的口子。许是腿上失了力气,清卿一个站立不稳,差点摔倒在地上。 即墨星见状,赶忙上前扶住清卿身子,扯下自己的衣角,手忙脚乱地包住清卿腿上伤口。少年沾得满手是血,小声道: “二姐姐脾气古怪,我方才不让你轻易翻墙进来,便是怕这个……” 清卿却是心下一凉——师父若当真来过,此刻可否躲过此等玄机 还没等二人反应半刻回过身,只听得哒、哒、哒之响,一声一声,从书库深处传来。 即墨星不由得停了手上动作,缓缓站起身。二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定在原地,大气也不敢喘。 听着一摇一晃的声响颤个不停,有一人藏在书库深处,不断走来。清卿感到心跳得越来越快,拼命忍住愈发急促的呼吸,不由伸出了手—— 一阵温热涌进手心,少年的手掌抱住她伤口冰凉。 再看向前方,只见即墨星手中烛台光影散漫,暗淡光影之下,现出个模模糊糊的人影来。 清卿顺着声响来路望着前方,那身影被深处的黑暗包围,竟是个女人凌乱的身影背靠微光。立在二人之前,女子披头散发,身上衣衫凌乱破碎,甚至袒露出一片一片不规整的皮肤。即墨星愣了半刻,爆发出一声惊呼: “可月姐姐!” 听到星星一叫,女子先把目光落在即墨星身上。停留许久,却是眼神迷离,好似不认识自己的亲弟弟。随即将双眼转向另一侧——一见清卿,倏地猛然后跃一步,捂眼大叫道: “白皮鬼!是白皮鬼来了!” 即墨星松开清卿的手,大步跑上前。一把抱住可月肩膀,将她牢牢揽在怀里: “姐姐,是星星!” “是鬼、青色的……”那女子仍是口中嘟囔不停,“白皮鬼……” “姐姐,星星在这儿,哪里来的鬼”即墨星轻轻顺着可月枯草一般的头发,想要低声安慰。谁知那女子奋起一挣,一把脱开即墨星怀抱,将弟弟推出几步远。忽地歇斯底里大叫起来:“就是鬼!鬼来了!青色、青色衣服的白皮鬼……” 说罢,嘴角流出透明口水,黏黏糊糊粘在即墨星衣襟上。可月哑着嗓子叫了几声,突然斜眼偏头,喉头一紧,重重倒在弟弟怀中。 瞳孔放大一瞬,立刻不动了。 星星回过头,清卿正一袭青袍,立于摇曳的烛火之下。 清卿僵在原地,腿上的、手心的伤早已麻得没了知觉。想上前几步,双脚却像灌了铅,一步也走不动。呜呜抽泣之声悄然传进双耳,即墨星贴近姐姐的脸,双肩颤抖,一时克制不住,低声痛哭起来。 可月的双手无力地垂在地上。只听即墨星的哭声越来越大,少年握住姐姐冰凉的手,泪水从眼眶倾泻而出。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即墨星忽地站起,右手摸向腰间。 一把短刀闪在少年修长的手指中。 清卿依旧愣愣站着,一动不动,任凭即墨星大步走来。那短刀冷光一闪,险些划断清卿睫毛。清卿死死睁大了双眼,任凭冷刃与怒火交织的气息抵在脖颈。“是谁!” 苍白的嘴唇动了动,清卿一声不吭。 少年的五官痛苦地扭在一起:“到底是谁!说!” 清卿闭上眼,既不退后,也不答话。 那刀刃越刺越深,透过薄薄的皮肤,即墨星已然能看到清卿脖子之下跳动的血脉。刀刃浅浅泛着红,大漠寂静,唯有一滴一滴鲜血渗在地上。 只见清卿迷茫的双眼似是失了神,眼前的刀光与少年身影渐渐模糊起来。直到利刃的冰凉之感从脖颈一侧冷不丁消失,清卿这才抬起手,似有非有地摸了摸划裂的伤口。 “吱呀呀”的开门声在身后响起,却“砰”一声关上。 眼前,浓眉大眼的少年和披头散发的女人皆已不见。 第三卷 引江第五十五章 如梦似幻 一人行在大漠,清卿只觉那烈火骄阳,烤得自己脸侧生疼。犹记得昨夜自己不知呆立多久,来到狼藉院子里,日头已然升起,满地腥尸散发着淡淡腐臭。 黑色的大鸟盘旋在院落上空,胆大的已经踩在水塘边,一边啄食人血伤口,一边时不时向着清卿瞟来几眼。 清卿拉开大门,让狂风一点点卷挟着黄沙吹进,算得是这些北漠壮士最终的归宿。 而如今,太阳顶头火辣辣地炙烤着大地,自己一步一步踏进这无垠的流沙北漠。 少年抱着女人的身影不知所踪,连那匹冲出沙尘的快马也没了去向。半夜流沙涌动,荒芜漫野,一丝脚印也无。 清卿便只好顶着日头走去。日升于东,榕立于东。 数日闯荡,不知自己离山已走出多远。清卿舔舔干裂的嘴唇——清卿不敢去喝那被陈尸浸泡一夜的水塘死泉,如今孤身一人走出来,却是半滴活水也找不见。 被暗刀刺中的右腿更是一瘸一拐,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了棉花上。 行得几日,清卿低头向沙野金光望去,只觉得一种无声的呼唤从地心涌入脑海:快来——快倒进这漫漫长漠的怀里来!愈是盯着脚下,这种被感召的错觉便愈是强烈。因此清卿纵是磨破了鞋划破了脚,也逼着自己睁大双眼,直勾勾望向前方。 山在东方,自己一步步走下去,就快不远了。 可这向东的路比想象中长出好多。清卿那条受伤的腿再也不听使唤,一个趔趄,便整个人栽倒进沙土之中,吃了满嘴黄溜溜的土尘。一抬眼,不知何处冒出几只性急的大鸟,咧开嘴冲清卿哀鸣个不停—— 哇!哇…… 风月不见,北客自怜,谁识曲中闲…… 若是自己便这般孤零零客死荒漠,师父纵是把逸鸦地界掀个底朝天,也找不到自己尸骨不全清卿嘴角泛起一丝苦笑。呵,北客自怜,漠外来客,果真识不得那曲中闲。 清卿伴着头顶烈日安眠,脸靠着火热的黄沙,闭上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湿漉漉的凉爽从脸颊另一侧传来。清卿闭着眼,仿佛模糊中,连醒转的力气都没有。 可那凉爽之意丝毫不见消退,原来这不是最后关头的梦境 方欲用力睁开眼,谁知那黏糊糊的主人竟直接扫过自己双眼,险些揉得清卿眼皮子打出好几层褶儿。伸手一摸,原来竟是漠中活物,正用凉快的舌头舔舐自己脸颊。 一伸出手,还没来得及在脸上抹一把,那截兴奋的舌头立刻就把清卿的五根手指挨个舔得丝毫不落。清卿这才抓住空隙,抬眼向上一望: 漫天繁星之下,一张瘦长的马脸正对在自己眼前。 那马身材健长,遍体如金色的流沙般泛着粼粼水光。清卿朦朦胧胧想起,这竟是那匹载着二人突出重围的好马!不知哪来的力气,清卿一下子翻身爬起—— 即墨星果然坐在不远处,双手抱膝,盯着漫天流光。 “星星……”清卿吃力地叫到一半,却被干涸的嗓子哑了声音。 清卿双手撑地,想用力站起,下半身却像没了知觉一半不听使唤。十指奋力扯住那金马缰绳,清卿挨在马脖子上,这才拖起身子。没走几步,却一下子摔在即墨星身前,吃力笑笑:“星星……你在哪里找到我” 即墨星仍是抱着腿不动,对清卿不理不睬。 彻心大师将我掳去,定是师父前来寻我!这句话涌到舌尖,又被清卿生生咽了回去。“即墨……二公主去了哪儿” 一问出口,清卿顷刻就后悔了。 谁知即墨星虽仍是不转头,却开口道: “北漠后人此生只有一个归宿——葬身鸦腹,是对生者养者最大的回报。” 清卿低下头,不再说话。难过与苦涩在心底交织,似乎什么都想问,却不知该从何问起。即墨星伸出胳膊,向着清卿,把那短短的骨笛摊开在手心。 骨笛如鹰翅卷曲,淡褐斑点零星散在笛尾。不知吹奏多久,笛孔磨得似温石般光滑。 少年轻轻地道:“笛与箫指法相似,你且吹些什么。” 清卿一愣,不知少年为何突然要听自己吹曲。“我自出生还没离过沙漠地方,更别说认识漠外各门各派的曲集……清卿,东山的曲子是什么样子” 即墨星头枕着胳膊躺在凉沙,抓着骨笛的手探向天空,像是要敲响那满天星星似的。 接过骨笛,清卿只觉这短短方寸之间,淡淡散出来自沙漠的温度。她还能吹什么呢清卿闭起眼,试着把笛横在嘴边,手指微抬,舒出那曲《平沙落雁》来。 风静沙平,云程万里,天际飞鸣。骨笛不似长箫远阔,笛音散尽沙漠,悄然落隐群星。听得远处有阵阵雁鸣传来,即墨星尚且分不清楚,究竟是北雁南迁,还是清卿吹出余调袅袅。 清卿奏惯了长长的白玉箫,一时吹笛,难免指法生涩。却挡不住那悠长的旋律,远远划破树沙风鸣。 北客自怜,如今可识得那曲中闲 即墨星摇摇头,脑海中回荡着方才险些涌在嘴角的那句话: “我只想听听,杀害可月姐姐的,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一连过得数日,二人无水无食,尚未走出几步,便接连躺倒在流沙倾泻里。即墨星放了金马奔到其它地方,试着去寻一两个人影来。 清卿翻过身,仰面冲着刺眼的阳光白昼,模糊得睁不开眼。 腿上伤口久不上药,愈烂愈深,这几日渐渐流出脓水,甚至能闻出腐臭的气味。“哇——哇——”几只黑鸦盘旋在二人头顶,聒聒叫个不停。 心中烦躁难忍,清卿闭起眼,任凭手上脸上被烫得褪了几层皮也不翻身。 “哇!”一只黑鸦俯冲下来,清卿扬起一把手边沙土,却软绵绵毫无力气。尘沙散开,连根黑毛儿也没碰着。“哇嘎嘎——”黑鸦兴奋地大笑起来,一揽翅膀,落到沙地上。 偏着脑袋,瞪起黑溜溜的小眼,向清卿一闪一闪晃着身子。 清卿眯起眼,便作看不见。那遍体乌黑的沙鸦昂起胸脯,向清卿的小腿处迈过几步,清卿一动不动。黑鸦远远迈开脚,把身子探得不能再长,不轻不重,冲着清卿伤腿闪电般一啄——清卿半分挣扎也无。 这老鸦终于放下心,大踏步向着清卿伤口走来。咽口唾沫,将那坚硬的喙壳一挺,眨眼之间便要向着清卿伤口溃烂处啄下。 “嘶”地一疼,清卿久违的痛觉忽然醒转,如诈尸般从沙中一跃而起,转眼前扑,便将身子压在老鸦半边翅膀上。老鸦锋利的羽毛一抖,结结实实打了清卿一个拐脖儿。 自己习术小半辈子,今日却连只上了年纪的黑鸦也斗不过 清卿死死把那半只翅膀压在肚皮下面,双手远远探出去,抓住了老鸦后背就不松手。老鸦的扑腾越来越剧烈,几乎要把清卿一道扯上天空。清卿只觉得手指不受控制地逐渐用力,连指甲都嵌到黑色的鸦肉之下。 一股强大的奋起之力从身下传来,那黑鸦拼尽力气抽出身子,拖着清卿在沙地上半爬半飞了十几步远。清卿下巴颏火辣辣地烧起来,一抬头,正把那粗壮的鸦脖咬在嘴里。 紧绷的肌肉和跳动的血脉从清卿舌尖传来。 那剧烈的扑腾先是伴随着尖叫,高声凄厉,清卿只觉耳膜都要被撕裂得昏过去。直到咸津津的液体丝丝渗入牙缝,清卿才终于没了力气,陡一松手,把脸埋在僵硬的黑鸦毛上。其它盘旋不远的沙鸦见状,哇哇高叫着,不一会儿便尽皆飞了个干净。 鸦血甜甜的,就快凉了。 清卿一只胳膊肘撑住身子,一只手抓住那只沉重的乌黑翅膀,一寸一寸,向着即墨星的方向挪动着。清卿只觉得那半身长的老鸦如有泰山沉重,任凭自己怎么拖拽,就是半步也不挪。 有时实在没了力,眼皮子沉沉坠落。可就在闭眼一刹,清卿又猛地撞开眼来。 折腾半日,非是等着日头偏斜,清卿才终于带着几乎全然凝固的鸦血来到星星身边。把那最后几丝温凉的甜血扯在即墨星头顶,即墨星淡淡地呼吸着,脆弱的躯壳早已没了意识。 清卿难受得快要哭出声,眼中却是连一滴泪水也挤不出来。自己也顺势闭眼,眼看便要倒进大漠无垠。 醉掩红扉寻香去,枝下长堪雪满头…… 干渴到了极点,反倒怀念那沁人冰雪,滴滴落在唇边。恍惚之间,清卿只觉眼前青影重现,自己软绵绵的身子早已失却气力,终究是倒在了子琴怀中。 子琴看着怀里的弟子,在她额上轻轻一吻: “师父找你好苦,再也别走丢了。” 话说子琴辞别师伯令狐鬼,便孤身下得山,步履不停向着北漠赶去。 此时晚秋,已然到了沙漠难熬时节。白日方觉日头烈烈晒着,傍晚寒风却直钻人的骨头缝里。子琴脚下踩着金黄色的流沙碎,在风中如履平地。面前庙门应声而开: “贫僧在此,等掌门多时了。” 第三卷 引江第五十六章 孰善孰恶 子琴凝神于耳,连自己的寻常心跳都显得震天动地。可惜方圆百里之内,除却自己,只有北漠彻心大师平静的呼吸。 太远了,北漠流沙能顷刻间移云换影,一路走来到处都是清卿来过的痕迹。 抬头盯住彻心静如止水的垂目,子琴端着茶杯的明指轻轻一点,皱起眉头。如此荒野之中寻得一人,谈何容易而要在漫野大漠中藏其一人,又是何其容易 “令狐掌门远来辛苦。”彻心露出出家人才能有的慈善神色,“大漠风寒,茶水凉透,掌门不要见怪才是。” 子琴淡淡地道:“百里荒野杳无人迹,自然杯茶难温。” “杯茶难温之处枯草蓬萧,阴风似幕,如何称得上是杳无人迹” “纵是外客熙攘,刀光相逢于黄沙,琴也只为寻一人而来。”五指握紧了茶杯,子琴淡淡低下头,“大师修习什么术法,本不是北漠之外的晚辈愚者应当关心的事。只是令狐弟子习术年短,功力低微,还是入不得大师的眼罢。” 彻心俯身端起茶杯,拂袖一笑:“这样小的年纪,便吃了如此中毒至深的苦。贫僧纵是看破了生死虚幻,又于心何忍,让令狐少侠深陷痛楚折磨”未等子琴答话,忽地彻心想起什么,紧接着问道:“贫僧记得掌门当初身中碧汀毒,也和少侠差不多年纪” 子琴苦笑:“晚辈当时还没有这般大。” “这便是贫僧将令狐少侠带来北漠的用意。”彻心从容地盯住子琴那如玉双目,“既然当时天客一剑,便经得掌门撑了数十年的抗衡,令狐掌门何苦看着自己弟子再遭一次同样罪责况且,放眼如今江湖,像掌门一般能抗住至毒侵蚀的深厚功力者,又有几人” “叮”一声脆响,子琴滴水未动的茶杯被磕在桌面:“晚辈迷茫,请大师指点。” 彻心见子琴已然游走在怒火边缘,倒也不生气,只是低头垂目,继续安安稳稳地道:“出家人看惯了江湖打打杀杀的名利吵闹……今朝只求慈悲大爱为怀,以我北漠疗愈之曲慢治令狐少侠各类毒伤。” 子琴冷冷望着彻心宽容和善的眉目。 “只是贫僧身出北漠一门,万不敢擅动昔时门规——逸鸦疗愈曲,只可用于即墨门下人。” “果然。”禁不住自己暗中咬紧了牙,子琴手中的茶杯也已处在破碎边缘,“大师如此慈悲大爱的胸怀,难怪四器八音、各门各派,无不道一声尊敬呵!” 彻心也将手中素杯在桌面上重重一响,只见那月白色的小巧浅口杯一下子布满全身的裂痕。却依旧原形不变立在彻心手中,仿佛完好无损,丝毫未损。彻心淡淡皱起眉头: “难道掌门要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徒弟在毒发折磨中一日日身亡么” 子琴幽幽然摇头,轻声道:“我令狐掌门在世上一日,便定要护得徒弟周全一日。至于大师那‘流引沙江’的术法天下人尽皆知,大师又何必瞒着晚辈”言罢,忽地起身,弦剑剑柄溢出袖口: “清卿在哪儿” 坐在原位不动,彻心也是苦笑摇摇头:“掌门这是铁了心不顾弟子性命,便容不得贫僧袖手旁观!”只见光影一闪,几尺长的沙绸顷刻卷起庙外狂沙,窄小的破庙地动山摇。 弦剑泠泠落入子琴几近透明的手指间,剑尖一递,便冲到沙绸金光缴缠之中。 二人迎面出手,弦剑掀起的烈风与长绸扬起的和风彼此呼啸,摇摇欲坠的破庙高声呻吟不止,仿佛随时随刻都要散了架。唯独若有若无的铮铮嗡鸣如平地惊雷,一声声暴响在绸剑相交之中。 彻心绸风不落,如流沙吸引,转眼便用金光裹进了子琴半边身子。子琴的弦剑左冲右刺,却一招招袭在了柔软的绸沙上。 沙绸像是地心一只大手,有力而无伤。 这便是逸鸦漠的立派术法——“流引沙江”。长绸水袖如那荒野之中吃人的流沙,在交缠之中点点牵引,将对手功力吸个干干净净。 若说这一招最骇人的地方,便在于它夺命之法门——无伤。 与那一脚踏在其中便万劫不复的流沙无二,深陷沙绸包裹,挣扎愈是强烈,便下坠愈快,纠缠愈紧。到的最终,气力全无,自行了结了自己性命。那些倒在北漠高手长绸袖引之下的尸骸,往往神色宁静,周身完整,看不出濒危之际受过什么痛苦折磨。 纵是此时,站在彻心身前的令狐掌门在年轻几岁,怕会也身不由己地陷入其中端倪。 沙绸仿佛萦绕着滔天尘影,子琴抬头望时,就连那身姿诡异的高耸石像,也只剩下最后一角,能勉强见个模糊。让过一招,子琴任由弦剑冲上前去,二器暴得一声惊雷闷响。 轰! 这漫在双耳久久不停的闷雷仿佛风雨飘摇的群山哀鸣。向雷声隐隐处望去,子琴这才发觉,那惊雷响动之源,竟是环绕破庙殿内那三头七目、四臂九身的供奉石像! 此时只见那沙绸越裹越紧,子琴脚下踏着梅花阵,弦剑一式不落,徐徐点出那“平沙落雁”的每一处谱法。生死关头,必是稳了气,才有那一丝脱身可能。 倒是彻心见着令狐掌门年纪轻轻,相持甚久却一招不乱,不由心下暗暗慌了神。 子琴将弦剑竖在身前,任凭狂沙如高墙筑起,在身侧狂卷着吞噬更远处的沙丘。随着双器交手之势渐渐减弱,雷声隐隐禁不住小了下去。子琴侧目望向石像:石像三头四臂,是谓弦声相和;七目九身,是谓长音不绝。 北风吹冢,雁过无痕。 那“平沙落雁”剑招一下使出,只见弦光映着飞沙走石,奔身席卷在沙绸漫卷里。常听得“雁过无痕”,冷雁纵是南迁之途突逢沙尘不止,又何曾收翅坠地,停了长长征途。 而那黄沙,又如何能卷走秋雁痕迹 子琴心下暗自道声:“破!”只见弦剑剑柄勾得沙绸一隅,随即以翻汤蹈海之势扯起那百丈沙墙,剑光一转,另一侧的剑刃便要向彻心肩头刺去。 彻心眉毛一挑,后撤一步。只听“嘶啦”一声响,流沙泄地。 彻心大师双手间沙绸已然破了一半。 子琴弦剑剑尖点地:“清卿在哪儿” 摇摇头,彻心悲声轻道:“贫僧不能眼睁睁看着,令狐弟子深陷生死边缘而不自知。” “生死”子琴指尖颤抖,运足了内力,高声隐隐道,“大师一心要练那‘流引沙江’的本事,东山后人从未过问一句。如今老掌门执意要将令狐弟子搅进来,却还有脸面妄谈生死” 言罢,令狐子琴长弦一抖,眼见彻心单绸划过眼前。 那逸鸦漠流传千年,藏在《沙江引》中的秘密,清卿不知道,星星不知道,或许当今北漠掌门即墨瑶略知一二。但仍在人世的几个掌门中,唯独令狐子琴心中一清二楚。 沙江漫漫,以沙土为引;沙土不成,以鸟兽为引,鸟兽无果,以人命作引…… 更何况清卿身中剧毒而今仍未身死,却在江湖门派齐聚一堂的八音会上,使出令狐子书绝了性命的那一招“入木三分”! 子琴疯了似地在沙绸面前左右斜刺,像是要从这无垠大漠中找出弟子踪影。 等待半晌,彻心终于见得这年轻的令狐掌门开始沉不住气,因此虽是折了一只长绸,却依旧从从容容拢沙来攻。只见那软绵绵的绸面直冲子琴额头横飞,子琴侧身一闪,那柔柔沙绸撞在大殿石柱上——“轰隆”一声,石柱被打穿个大口子。 破庙瓦顶碎石溅落,不过眨眼之间,子琴慌忙立稳身子,发觉脚下大地已然歪斜。若是照这般打法,只怕整个破庙都要被外围流沙生吞个干净! 那沙绸来势丝毫不见歇止,眼见正面难攻,子琴便一个后跃,将那弦剑反身抵在身后。只听“嗡”一声巨响,本就岌岌不稳的庙柱更是如那秋风落叶,左左右右摇晃个不停。 子琴闭上眼,听音辨出沙绸来势,猛地跃起,将剑尖从斜上落入绸心。 平沙落雁,天际飞鸣!雅曲一响,子琴此刻放开了手,便想要这东山和北漠的立门之曲在这黄沙之中分个高低。彻心沉稳住手中内力,让那绸风侧过剑光,竟直直打在子琴身后的石像眼中。 石像一声大吼,似是醒转过来。 “佛祖在上,立榕山弟子令狐子琴谨拜。”子琴平生虽不信佛,此时如尘沙一粒落在百尺石像之前,禁不住心中敬畏,便在心中一字一句道,“若是弟子所猜不虚,清卿性命危急,便请佛祖为弟子指出一路……” “若是北漠疗愈果真能使清卿身脱剧毒,弟子身死北漠,却也心无遗憾……”弦剑“铮”一声垂在地面,子琴抬头,紧紧盯住怪石像方才被沙绸打中的那只灰目。 谁善谁恶,不妨让弟子听个明白! 令狐子琴足尖一点,半空踏中长绸飞舞,翻身落在石像一臂中的莲花手心。 第三卷 引江第五十七章 手如柔荑 那沙绸如金光龙蛇,游走半空,龇牙咧嘴奔向子琴所立的莲花臂。子琴回身半转,让长剑在手中翻出泠泠微光,随即足踩那方圆石掌,迎着迷迷茫茫的漫天绸雾飞身上前。 那三头石像在子琴身后,发出一声破天怒吼。 弦剑迎着金影沉跃处,不断刺破一层层沙尘屏障。那沙绸围出的光影愈发迷离,仿佛吸力来自地心,源源不断而无所枯竭。 剑气如一只长啸平雁,尖厉嗥叫着,一道道光影刺向沙绸深处。 子琴身后的高吼震响,如人声掀起狂风,顷刻间引得细小崩裂声隐隐,这古旧的破庙宁静一刹,只听“砰”一声巨响——石柱、木门、香炉、残影,通通飞散四方。 无论巨石朽木,此刻一齐化成零散碎片,卷在沙尘中飘荡无异。 唯独那弦剑剑尖去向,仍如平雁天际飞鸣,直直指向那沙尘风暴中心。子琴听着自己的呼吸快被奔腾的狂沙埋没,心跳声渐渐迷失在沙粒尘埃之中…… 唯独那阵急促的喘息越来越近。 子琴看见彻心平静的眉目,如那枯渴长漠中一丝甘泉,静水无澜。 这根弦名叫“金弦”。不同于五行相克,这金弦声律最前,声色最低,沁得沙声浸染,是谓之更有了金沙风律。如今这老弦刺开最后一道沙绸薄幕,子琴凌然双目盯紧了彻心眉心,却见彻心和善之色丝毫未变。 手腕一偏,长弦于彻心一侧划了过去。只听得弦剑尖声嗡鸣,直勾勾插入无痕沙土之中。 弦剑悬在空中,硬生生逼得沙漠大风改了转向。随子琴手指之处扬起的疾风,尽皆裹挟起沙木走石,攒足了力气向茫茫流沙中掷去。弦光入沙一瞬,“铮”声巨响,黄沙激荡,便是连一丝日光也抬眼不见。 那一天,北漠风沙蔽日,游人惊觉而不知。 彻心垂着眉目,像个无力的老人,悄悄然向身后沙尘倒去。子琴只觉得弦剑似乎刺穿了宽大的僧袍,跃入漠下之势丝毫未止。睁开眼时,连剑柄都已半截没入流沙之下。 这弦如收翅直坠的老雁,闭起眼,迷失在故乡的茫茫流沙之中。 子琴便也如一尊僵立的石雕,上身依旧保持着刺下长剑的模样。双手紧紧握着埋入狂沙的金弦剑柄,那剑刃距彻心喉头不过半寸。彻心正牢牢被自己跪立的膝盖压在身下,像个睡着的耄耋老人,直到双耳有鲜血流出浸染了黄沙。 不知过了多久,子琴缓缓抬头,才发觉自己也是沙尘满身,像个人形沙塑立在茫茫北漠。自行拍拍衣裳站起,眼见着那百尺石像坚立流沙而不落,三头七目,望向天边残阳。 一声马嘶长鸣划破寂静。子琴感到一阵热血冲入心头,回身一看,却是一匹金毛灿灿的烈马遍体流光,扑进自己身前几步,口中涌着白沫倒下去…… 山高明野涧,二八轻入弦。宫商角徵羽,尽在不言间。 两张桐琴并列案上,清卿低头一笑,双手抚在弦中。一张琴古旧些许,墨漆斑斑驳驳,不少木案之处微微透着黄。而另一张却洁净如新,暗色木质纹理中,透出沉寂的深紫夜光来。清卿指尖扣住琴弦边缘,微一用力,这年轻的新琴立刻“铮”一声轻吟。 即墨星正倚着屋角,一言不发地坐在不远处。双眼仿佛失了神,只是默默看着,令狐师徒二人举手奏琴间,时不时相视一笑。 记得自己悠然醒转时,脱口而出:“这是立榕” 那南家公子坐在自己身侧,一边给自己上药,一边道:“这是夜屏。” 待得子琴纵马寻得清卿与即墨星踪迹,不知用了多久,才将命悬一线的二人带出北漠疆域。其中路途遥远暂且不提,只是即墨星曾在路途间数次醒转,却都虚弱得说不出话,只是见这青袍男子长身玉立,白肤似雪,衣袍点点沾着暗红血迹。 这一定是宁死不屈的北漠汉子们,和可月姐姐留下的血。 星星不知夜屏是何处,只是见清卿在这里日复一日地习术练琴,自己便也不愿离去。此处青影摇曳者多,即墨星却是大都不理,只与清卿一人说话。 至于这些令狐子弟心中怎样看自己,都是些无所谓的事。 收回思绪,星星重新望向那张紫琴上的双手。清卿的十指对于正在熟悉的这首曲律来说,似乎还是太稚嫩了些。纤细的小指时时翘起,拇指内侧却紧按弦上,用力一划。有时这新琴与老琴突然跳出个不一样的音来,清卿赶忙低头,却抿嘴一笑。 星星想起古人所说,手如柔荑,巧笑倩兮,便正是清卿的模样。 似乎是琴曲到了什么艰难地方,只见令狐掌门站起身,来到清卿身后,左手划开几个音节。而清卿侧身靠向右,单手拨动七弦缓缓。师徒二人旁若无人地共奏一琴,连头顶黄叶飘落也未曾知。 本想偏过头,可不知为什么,即墨星总控制不住自己向那琴再多看几眼。清卿一抬头,望向师父清秀眉目,一旁的星星总觉得心口堵了团棉花般难受。 “今日且先到此处。”子琴低头笑笑,“你师叔估计要等急了。” “嗯。”清卿用力点点头,忍不住也向着师父一笑,行个礼跑开了。即墨星见清卿今日习琴已罢,便拍拍身上的土站起身。虽已在这山清水秀的夜屏休养了好几日,看着清卿奔跑间,仍是透露出虚弱的身子留下的痕迹。 “咱们今日得快些。”放下琴,清卿一路小跑来到星星身边,同他一道向山下奔去,“到得晚了,绮琅师姊又要生咱们的气。”即墨星闻言,撇撇嘴,却还是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清卿略微慢了下来,转头问道:“《玉妃引》好不好听” “啊”即墨星一愣。 “今天弹了一上午,你不会一句也没听进去”清卿回过头,似是生了气,重新飞奔起来。 “才没有。”赶忙加快几步赶上,即墨星故意大声道,“你们东山的曲子,我才不稀罕。” 似乎叹了口气,清卿淡淡地道:“你我修习的都是音术一路,骨笛与木箫指法也无太大区别……你既然每日来听琴,那便跟着学些旋律,师父也定然愿意教你。” 不等清卿说完,即墨星便冷冷“哼”一声,跑开几步,心中想:“我倒要看看,是北漠的笛曲厉害,还是东山的琴谱强。” 远远听得一声高昂的马鸣,那金马远远识得主人,蹦跶几步,着急得用蹄子刨起满身泥泞。即墨星终于提起兴致,张开双臂向自己的马儿跑去,仔细摸摸它出了一层汗的脖子。 金马也是迫不及待地蹭上来,在主人身上嗅个不停。 前面几步远就是堂前,清卿已然闻到那远远飘来的甜腻腻蜂蜜香味,就连绮琅绮雪几人高声笑闹也不断传入耳中。心下焦急,生怕二人午饭不知第几次迟到,又要惹了师姊生气。 还不及催促,即墨星竟忽地解开缰绳,二话不说便翻身上马。 金马欢快起来,四蹄轻点,哒哒哒地扬起一片飞尘。清卿简直快要跳到半空中,赶忙低声道: “好星星,快下来!” 即墨星难得骑马机会,一时撒了欢儿,不论清卿怎么劝,根本听不进半句话去。忽地牵那金马,远远向着清卿方向猛然飞驰。奔近清卿身旁,突然探出半个身子,伸长了手: “好清卿,快上来!” 听他这么一嚷,清卿吓得赶忙回头向堂前一望。好在师姊们似乎仍沉浸在热闹非凡之中,对这边的马声嘶鸣毫无察觉。低头思考一刹,便在金马贴近身前的瞬间,倏地伸出手,一下子握紧即墨星修长的五指。 手心微微出汗,清卿只觉得身子一轻,翻身上到马背。 金马一下子腾起前蹄,嘶鸣一声,撒开身子沿着小路奔袭起来。清卿只觉得林中树影斑驳,点点光晕转瞬从眼中闪过。 片刻山景飞逝,二人纵马深入密林,四周景象已然不识。金马一步一步向更高处奔去,清卿绾起的长发不知何时披散开来,黑色的发丝吹向脑后,不断拂过即墨星脸颊。 星星扬起嘴角,不知为何,突然一扯缰绳拉住了马。 纵马飞奔之时,急停遏马乃是大忌。清卿一个不防,禁不住金马险些扑个趔趄,自己闪身从从马背上摔到半空。即墨星翻身跃起,足尖轻提,直着身子立在腾起的马背之上。 一手仍牢牢抓住清卿手心,另一手松开缰绳,任自己一同飞入空中。 二人“砰”一声,重重摔到秋日泛黄的枯草地上。清卿双手牢牢扒住软泥,把身子刹在半路。而星星则放任自己打了好几个滚儿,沾得一身污尘才停下来。 即墨星站起身,抽出腰间短刀,向清卿步步走来。 清卿支起上身,把头偏在一侧膝盖上,眨眨眼睛盯住即墨星持刀走来的身影。离得清卿还有几步远,星星忽地伏下身,一把从后揽过清卿脖颈,让短刀抵在她太阳穴上: “令狐一门,连带逸鸦漠算在内,至今一共杀了多少人” 第三卷 引江第五十八章 行棋踏雪 “不计其数。” “那你自己呢” “我没数过。”清卿抬起头,让自己的双眸紧盯住即墨星眼中微闪的凶光,“我从来没想过,要去当什么大善人。我只知道刀光划过我眼前的时候,对面那人——” 言罢,清卿忽地胳膊肘弯处使力,一下将即墨星持刀手腕撞开。随即膝盖一跃冲在即墨星胸口,一气呵成间,便把这瘦瘦小小的即墨少年顶翻在地。 “必须倒下。” 清卿趁着即墨星还未稳住身子,以手成掌,劈在他腕骨关节,那柄短短的弯刀一下子脱了手。只见刀锋在空中弧光划过,清卿反手将那刀柄一抄,顺势正抵在星星太阳穴处。 即墨星听见“扑通、扑通”几声响,竟是自己的心跳见在耳边。 重新凝住眼中无情神色,星星冷冷问道:“你第一次伤了人命是什么时候” 清卿偏头一想:“西湖七星殿外,蕊心塔一个叫阿明的女子。” “为何杀她” “她要杀我。”像是听到个难以理解的怪问题,清卿嘴角翘起少见的冷笑,“没人能在试图杀掉我之前,伤了我或者我身边人性命。” “那如果有人想伤我的性命呢” “那就让他踩着我的尸体。” 星星抬起眼,一叶风中落。 平静的呼吸像与金秋萧瑟融为一体,那片枯叶划开清卿长长黑发,落在即墨星指尖。枯碎的秋叶仍留着少女的温度,少年白净的脸颊微微蹭着,细微的吐气在睫毛间一起一伏。即墨星此刻只觉得,清卿那仍带着淤血乌青的伤疤的脸,沾满北漠沙尘与东山露水,牵引着自己心跳,想要离得更近半分…… 冰凉的刀尖在清卿手心一颤,清卿一松手,弯刀猛地坠进土里。只听得不远处有熟悉的叫喊声传来,长长的影子出现在斜阳下: “清卿——三王子——再不来吃饭就饿着!” 把短刀捧在手中发愣半刻,即墨星用袖口擦擦锋利的侧刃,握紧刀柄收回腰间。清卿爬起身,不顾自己滚了一身的土,向那影子的主人招招手。 即墨星只见一条利落的马尾辫甩在不断走来的少女身后,长发紧扎,连丹凤眼的眼角都被高吊起来。清卿极自然地挽住少女胳膊,笑道:“绮雪师姊,怎么能找到这里来” “这儿是我家!”绮雪一叉腰,“我在夜屏住了十多年,哪个蚂蚁洞能逃得过我的手掌心”顿了顿,看见二人泥泞满身,而那漂亮的北漠金马正在一旁高昂着脑袋,不由鼓起了眼:“贪玩半天不见人,师父知道了,你们又要挨一顿训斥!” “嘿嘿……”清卿咧开嘴,赶忙拉着绮雪往林子外面走,“下不为例,下不为例!” 不知怎的,绮雪竟像个大人似的,长长叹出一口气。 清卿不解其意,偏过头,向师姊眨巴眨巴眼睛。绮雪将清卿的胳膊向自己拉得更紧了些,低声道:“清卿,你可知道诗中说,‘郎骑竹马来,两小无嫌猜’” 点点头,又摇摇头,清卿浅浅一笑:“记不清了。” “我第一天到夜屏,便见师父挟着你和那根白玉箫下山来。师父虽是训斥你一路,可我心中也看得出来,从你挡在衡申师兄身前那一刻开始,师父便很是看重你……” 清卿一下子睁大了眼睛。 像是四周空气都安静下来,绮雪自顾自接着道:“我一开始本不明白,因此灵灯节及笄礼上便暗自打定主意,分堂的机会,我一定要赢。”清卿点点头:“我练功不勤,败给师姊也是意料之中。” “直到后来……” “后来” “后来在玄潭的八音会。”绮雪咽口唾沫,像是打定主意似地握了握拳头,“子画师姑告诉我,若是其他门派对令狐后人敌意稍缓,便是我以东山令狐氏之名在八音会出战。”说到此处,似是故意要等清卿的反应,绮雪突然停下,一挑眉毛,望向清卿双眼。 仅是对视一刹,清卿便立刻转开头:“我见过师姑,已经是八音会开始几天之后。” 不顾她躲避,绮雪仍执着向清卿眉眼间望着:“大家乔装改扮,到了山脚,才看见‘令狐清卿’四个字——写在西湖孔将军的名号之下。” 这次轮到清卿深吸一口气:她知道绮雪想说什么了。 两个少女沉默地向前走着,金色的秋林不断在眼中后退。哪怕是微弱细风一丝,也能掀起残枝老叶一片纷纷而落的呼啸。即墨星牵着那匹漂亮的金马跟在后面,仿佛世界只剩下了马蹄踩碎落叶的嘎吱嘎吱声响。 绮雪和清卿,谁都不知谁该先开口。 终于还是清卿盯着黄叶缀满的地面,缓缓道:“孔将军救过我,也救过你,我却没能救他回来。”绮雪睁大了眼,猛然想起那日冰雪之上,飞马银弓略过的光影。 “所以,雪。”清卿伸手拉住绮雪指尖,声音小下去,“我从不是什么兼济天下的大侠豪客,却也一定,一定要护得身边每一个人周全。” 转眼又是小半个月过去。夜屏入了冬,漫山银装素裹,一出门,那软绵绵的雪便能陷到膝盖地方。独自一人游历山水的凉归棋士也难得回来——带着清卿失落已久的白玉箫。 清卿裹着厚厚的青衣外袍,带斗笠一顶,沿山踏雪而行。 立在棋士门外,雪花仍不断从天上飘落。不多时,清卿便仿佛成了一座站立的冰雕。直到清卿觉得眼前迷离,连睫毛都挂满了雪珠,才终于见得屋门的竹帘一动。清卿赶忙上前一步,抖落满身雪,摘下斗笠俯身道: “弟子令狐清卿,见过棋士。” 棋士干瘦的脊背先透在竹帘之后,随即转身走出,怀中抱着一张方方正正的棋盘。只见这棋盘空荡荡方格中,无棋无笥,便如一块寻常无奇的老木头,被夏凉归放在雪地中央。 凉归径直一抖衣衫,盘膝坐在棋盘一侧,向自己对面的位置微一垂眼。 清卿走上前,端正跪坐在冰凉雪地里,望望盘中,不解其意。凉归似乎微微笑了笑: “无局之棋甚是可惜。令狐少侠既然今日前来来,何不自己与老家伙下完这盘棋” 一低头,清卿轻声道:“弟子不会下棋。” 凉归淡然阖眼,摇头道:“少侠与绮雪自幼长在夜屏山、专攻棋术不同,所习下棋之道,不必苛求做眼打劫,运筹帷幄之类。其中需要少侠所学,无非二字。”说罢,棋士示意清卿伸出手,在她手心写下两个字—— “谈心”。 似是不解其意,清卿不由得皱起眉头。凉归便紧接着道:“所谓谈心,与他人谈,与自己谈。黑白纵横间所博弈,无非一场静默之中相互试探。所谓‘闲中争棋’,便是此理。” “今日请少侠复盘此局,是老家伙发现,令狐棋士对其中道理只教了少侠一半。今日老家伙没本事,想试着教教少侠另一半。” 听到此处,清卿一下子抬起眼。隐隐察觉到棋士用意,便默然低下头,过了许久,才悄然道: “弟子的确不会下棋,但弟子见过师叔的‘木狐野藏’。” “好。”凉归重重点头,“你可知道‘雪中踏隐桩’” 最后看那棋盘一眼,十九条横线,十九条纵路,被清卿一丝一丝刻画在脑海。随即回身向远处走去,青靴在雪中抬起又落下,乌鹭之阵便在二人足印间张开了翅膀,现身于纵横之间。 这是棋局被阿楼阮音震开之后的景象。 如今只有天元处的阵眼还是空空荡荡。清卿在这巨大的雪地棋盘边缘静立几分,忽地青袍扬起,昂着下巴回过身来。凉归佝偻着腰,薄薄身板弓起,一黑一白双棋横风,一同向着清卿飞了过来。 清卿不急着出手迎子,只是双手合在胸口一瞬,这才侧身试着迈出一步。 第一步即将落下时刻,清卿忽地探手,将那宽大的袍袖闪出一道青影。双棋中黑棋吃不住这疾风一吹,陡然晕了方向,直直向地下坠去。 清卿青袍飞卷,将那黑棋拢入怀中。几乎同时,脚下踏中了三横四纵,口中轻声道: “小目。” 眼见另一颗白子即将擦肩而过,随即步履不停,暗自心下定了神。忽然纵身远跃,如探海一式,反手将那颗白棋揽入怀中。足尖毫不敢松懈,只是用力探向远,终于落在凉归一侧的四横四纵。凉归点头: “星。” 话音未落,只见又是黑白双子闪出棋士单薄的衣衫袖口,一子横冲直撞,一子不疾不徐,尽皆向着清卿眉心点来。 以不同术法复原一份旧时棋谱——或音律,或刀枪,或杂耍,或笔墨,便谓之“隐桩”。下棋人掷出两棋,持子人接时探出身子,要将每一步都分毫不差地踏在“隐桩”之上。此举夏日难循,唯独雪中独有意趣。棋人历经百代流传,变成了这“雪中踏隐桩”之法。 清卿此刻拂着青影白雪,双颊红扑扑地呼出热气,似是体会到几分这于脑海中对峙、于脚下踏隐桩的乐趣。 黑棋在清卿足下,渐渐被白子缠绕不停。眼见只剩一条夹缝生存,只剩最后一丝残余,顷刻间便要没了气。清卿揽回那最后一枚黑子,心下道声: “天元。” 第三卷 引江第五十九章 玉骨仙风 清卿左足跃起,翩翩然一点“高峰坠石”,便要在那黑子夹在指尖之时落于棋盘正中央。忽觉眼前白光一闪,不知怎的,从凉归的方向突然掉落一枚白子奔来,不偏不倚打在清卿双指所夹的黑子之处。 那黑子一滑便脱了手,竟向着自己心口直冲。 “呜”地一咳,顷刻之间,清卿只觉一阵麻木的痛感在胸前蔓延。连叫出声的机会都没有,已然一口鲜血落在雪地上。 滴落声响,便见那扎眼的鲜红绽开在晶莹白雪间。 顾不得白子一偏,擦着自己肩头而过,似是飞落在身后不远处的暗桩中。清卿回过头一望,那颗在阳光下闪着微光的白棋,正分毫不差地躺在横纵交界处。只听得凉归口中喃喃道: “叫吃。” 这是一局下到中盘的棋局,远没有到此结束! 清卿陡然反应过来,赶忙回身看,听得黑白二棋夹杂疾风呼啸,寸步不让,依旧打向自己面门。片刻不敢犹豫,只好于慌乱之中凝神于耳,闪电般跳开那“天元”位置,循声落向黑棋下一处落子。 就在黑影闪在眼前一瞬,清卿急忙双掌合拢,于那黑棋掉入深雪之刻急速坠下身子。 一阵彻骨的冰凉从清卿指尖一路传向头顶,成片雪花扬成了雾,那枚黑子已然合入清卿手心。只听另一声暗处风声响,清卿想跃起闪避,已然不及—— 那身后白子毫不留情,直愣愣打在自己后背“气海穴”处。 只觉自己痛得快要直不起腰,偏是凉归如同闭关入了定,深陷在这盘自己与自己的较量里不出来。下巴沾着血丝抬起头,清卿一下子睁圆了眼: 好似沧海桑田,移星换月,此刻棋盘中景象与片刻之前截然不同。 乌鹭阵被搅得散漫,已然寻找不得那“天元”处的阵眼位置。棋盘边缘两角,黑白光影重新恢复了缴缠之中的厮杀模样。侧身避开一子,听得棋掠之声淡然,雪影无痕,顷刻便吞没了白子缠斗的痕迹。 思考良久,清卿一边左支右绌,一边尽力盯住场上局势。自己虽然棋术低微得偏谱,倒也分辨得出——白子后发,已然堵死了黑棋一条又一条退路。 原来这就是没有阮声在旁之时,棋盘本来应有的去向 清卿喘息半刻,将袍袖卷在口边,擦一把下巴脸颊上残留的咳血痕迹。自己手指方才被那白棋重重一磕,此刻控不住指尖微微颤抖,不得不捧着手心黑棋一子,吞入口中。 深提一口气,仿佛肺腔都要炸裂,清卿斜着身子便向那天元处跃去。 纵是师姊不在,自己也要破了这散乱的“乌鹭阵”! 逆着一路黑白棋风而行,清卿只觉疾力劲猛,几次避不开,要被拽入厚软的雪地。眼见又是两枚白子齐出,各奔南北,却似是要在自己腰腹之处破开两个透心洞。连忙平地纵身,先尽力踏在其中一枚,再借力空翻过身,探着胳膊打向偏了来路的另一枚。 只见一枚白棋陷进黑棋重围,另一枚空空掉进无气的空隙。 随着两枚白棋都打在无用位置,清卿足尖前涌,眼见着只差毫厘,便能稳当当落在那旧时的天元之处。却听得此时“叮”一声响,不知什么东西从侧旁飞到近前。 远不似寻常棋子凌空撞击之声! 眼见下一枚黑子又来,清卿还来不及后闪回躲,便见得眼前一道金光划过,竟是看不出形状的利刃转着圈打在自己身前,和那黑棋撞个正着。 利刃轻轻巧巧迎着风,划过厚实的白雪地,仿佛一片羽毛浮在其上。 眨眨眼,果真是阳光下的弯刀反射出金光晃在棋盘中。清卿不知该先开心还是后生气,只好无奈偏过头,向着雪堆之后的密林大喊一声: “星星,谁许你来!” 即墨星扬着脑袋,像个面无表情的木头人晃晃荡荡,嘴角却挂着一丝得逞的坏笑。 二人对弈正酣,哪里能想到旁边有隐客要插手一二世人常言“观棋不语”,可即墨星这弯刀一打,便好似替清卿执棋放了个位置。清卿心下叹口气,这乌鹭的阵眼,只怕寻不着了。 倒是凉归从满身是雪的斗笠中愣了一刻,抖落着身子,轻笑一下。 清卿循着棋士视线望去,却不由得“咦”出了声。方才自己站在棋盘一侧,并未看出什么端倪。此刻身立阵中,便如同那形单影只一人交手着千军万马,方才觉着这眼前局势渐渐明晰: 此刻的乌鹭以白棋为翅,以黑子作食,偏是反了个颜色,在棋盘上散漫摆开那深藏于局部厮杀之下的阵法。 而即墨星的弯刀不偏不倚,飘在“白鹭”的阵眼上。 棋士抬头望向少年:“可曾修习过棋术之类” 即墨星抱着胸,摇摇头:“晚辈不会下棋。” 重新望向棋中局势,那黑子一点,终是把明里厮杀和暗处包围一瞬化解开来。一丝无奈的苦笑淡淡浮在凉归嘴角: 如此绝妙的巧合,竟终究只是个巧合。 离开夏棋士住处,清卿不由伸出冰凉的手,紧紧握住失而复得的木箫。即墨星持刀走在前,哼着小曲儿,一步散跃快要蹦起来。 清卿嗔怪道:“别人下棋,哪有你这般中途插手法” “哼。”即墨星冷笑一声,却是眼中含着乐转过身,“我要不帮你挡一刀,你这般薄弱身子,非得再吐口血不可。”听他这样说,清卿抿嘴一笑,低下头:“棋士引导我出手,定然把持着力气,哪里就能要了我性命” 不等她说完,星星突然绷紧两根指头,在清卿额角不轻不重地弹了个“响栗子”。 “嗷!”清卿反应不及,立马捂紧脑袋,“疼!谁许你弹!”即墨星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摸摸清卿头上刚才被打痛的地方,吹口气:“亏得还知道疼,怎就不怕棋子打”清卿拨开他手,撅起嘴来不说话。 “好啦。”忽地从身后,星星温柔地揽住清卿肩膀,眼神向山路尽头白雪皑皑处望去,“你知不知道,那红扑扑的一片是什么” 清卿顺他视线一望,果真是红朵褐枝,点点冷梅疏影入雪,闭起眼,像是闻得到暗香沁入脑海。那梅枝怒放成一簇簇,恣意舒展着瘦干玉骨,自己在东山或南林当真从未见过。 生长大漠之中,即墨星不断走近,也是看得痴了。 忽地二人对视一眼,拉起手,在山路上撒开脚步便向着梅树丛之处狂奔。衣衫高高扬在身后,隔着远远几里,都能听到少年少女欢快的笑声洒满了小径。 令狐子棋在高处看了许久,终于放下温热的茶盏,转身回到屋内。 令狐子琴正一手夹住本泛了黄的琴谱立在眼前,另一手抚在弦上,看着琴谱上各类弯弯曲曲的符号弹挑不停。清卿与星星的笑闹声不过几条山路之遥,子琴却充耳不闻,似是沉浸在古曲旋律中半天不醒。 续上半杯热茶,子棋走近他身前,故意用力地“咳咳”两声。 子琴这才从谱书琴弦间眯着眼睛,抬起头:“难得在你这儿养两天清闲,怎么你也开始吵个不停” “你师弟可学不来这份清闲。”子棋站在一旁,斜睨着眼,“山林子里冰骨仙风,青梅竹马,倒不知师兄哪来弹琴读谱的闲情逸致” “你不必激我。”无奈一笑,子琴重新把头埋进那本琴谱里,“那北漠的孩子在沙尘中就倒在清卿旁边,琴还能单抱清卿回来,不救那少年不成”眼看师弟又要开口,子琴忽地抬起手,打个手势:“你打算那‘梅中试’是什么时候” “现在天还不算冷,再等半个月。” 子琴“啪”地一声合起书,叹口气:“‘梅中试’结束了,我们就回去。” “这么急”子棋一听,忍不住大声抗议,“你才休息多久,上次从玄潭回来的内伤还没恢复过来,这次去北漠又是强撑着一次,你想撑到什么时候!” “我回了立榕山,一样是休养。” “你以为谁都像你才多大年纪就被箬先生刺了一剑……”听子棋叫声越来越高,子琴赶忙把食指放在嘴边,皱起眉头“嘘”一声:“你再叫下去,非让两个孩子听见不成。” “哼”一声偏过头,子棋不再说话。 只是这一个人的闷茶未免越喝越心烦,屋外欢快热闹,屋内琴声嘈嘈,不由得把那小巧的茶杯往桌案上一墩:“等‘梅中试’结束,非把那即墨家的孩子送回逸鸦漠不可。”子琴一听,不禁轻轻笑出声来:“亏得名震天下的令狐棋士,也要和个少年置气” “置气!”子棋简直要睁大了眼,“这孩子每日带着清卿乱跑迟到,令狐掌门不会当真动了心思,要从北漠找个弟子收入门下” 不料子琴一听,忽地放下书谱,挪开琴,用胳膊撑住脑袋,缓然叹口气。 子棋正义愤填膺到兴头上,不料师兄突然这般愁绪,便不由戛然而止转过头。子琴轻轻道: “你看不出来,清卿喜欢和那即墨家孩子待在一起。” 第三卷 引江第六十章 难弄梅花 一步、两步……第三步轻点不落,足尖踹雪,让白雾沿着青色衣摆划在半空。清卿侧身跃转,却将上身滞留,白玉箫挡在几步之旁。 绮雪正俯身扑个双鞭云手,排山倒海横推向前,惊得平地花雪一声回荡。 一回身,只见清卿果然牢牢护着自己后心,假想之中的身前来敌只怕早已没了退路。把软鞭缠回腰间,绮雪甩甩长辫子,舒眉而笑。 清卿也回手收了招式,望向阵法另一侧。只见绮川和绮琅并排横立,绮川右臂支在绮琅肩头,猛一使力,身体横跃半空便展开二指,一阵浓郁的香气顺着她手心脉络滑向地面。南嘉宁立在二女前方不远处,眼看无形香气飘来,便将五指伸展空中—— 隐线“叮”地轻微一响,错开那香气来路,盘曲回旋不停,悄悄然缠向绮琅所在之处。好似吐着芯子的小蛇无声无息,清卿只听声辨路,不由心中摇头。两位师姊所踩的阵位早已破了那《梅花三弄》的谱法,隐线近前,哪里补救得及 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不远处的梅林中,也传来一声轻微的叹息。 顾不得阵法慌乱,待绮琅发觉隐线已到身前,回身想避,却想起绮川师姊仍支着自己半边身子悬于半空。一咬牙,两支银针挟风飞出袖口。 只见那双针有一枚错打了隐线来路,被猝不及防撞在地下。嘉宁顺势转过半边来路,探手用隐线末端绕回另一枚,抬起头,冲绮琅傻呵呵一笑。 绮琅忽地手腕一紧,原来自己中了这“调虎离山”的计策,飞针一出,胳膊手腕登时暴露在隐线纠缠之中。左半边身子一个不稳,听得半空低声“啊”地一叫,绮川终于没了力气,一下扶不住,生生栽在冰凉的雪地里。 几人见状,都纷纷跑来。 绮川摆摆手,自行用单只胳膊搀住站起,支着膝盖叹了口气。几个令狐姐妹望向方才空空荡荡的“梅花阵”,也接连在心中叹起气: 衡申早已不在,绮川又失了半只臂膀,这梅花阵只怕是站不成了。 众人忙乱间,唯独即墨星一人抱着清卿的外袍,斜倚在梅枝上,冷冷旁观。此刻忽地走近,在几人外围轻笑一声: “连‘三弄’的谱法都能听混,怎么能围成‘梅花阵’” 清卿一听,立刻回过头,果真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星星立在不远处,嘴角还扬起着嘲讽的弧度。眼见绮川已然面露不悦,就连一旁的南公子都满是尴尬神色。便一挑眉毛,用力向即墨星狠狠瞪了一眼。 独自来到他身前,清卿拿过自己的袍子,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听得少年在身后几步追个不停:“清卿,怎么开始生我的气……”清卿停下脚步,转身盯着他眉目,眼里都快要能喷出火来。“我又没说错。”即墨星停下脚步,喘口气,“‘梅花三弄’音高不同,奏法各异,要是想用这个谱子作阵法,哪里能生生空出个破绽” 破绽想起即墨星之前从未离开过逸鸦地界,更是不知八音会以何收场。听他如此一说,心里更是堵得慌,不由吼出一句:“你懂什么!”转身便自顾自地向前走。 “等等……”用力一跃,即墨星伸出胳膊,抓住清卿手腕,“我不该惹你师姊生气。” 清卿这才停下脚步,却也不回身。 便听得星星接着道:“《梅花三弄》是古曲,我之前听过。” 听得此言,清卿指尖微微一颤:“当真” “当真。”用力点点头,星星学着绮川的样子,用右胳膊搭住清卿左肩,手中捧起一团雪。只听得他低声道一句:“哈!”那雪雾如香气,牢牢锁在隐线之前。 清卿不敢耽搁,紧接着抛出两枚棋子充作银针。大多银针虽比棋子要轻不少,但此刻黑白二棋避着心中的隐线来势,裹风而行,只听“啪”一声响,齐齐撞在一棵老梅干上。 梅树抖落抖落压了满头的白雪,重新挺起身子。 试探着看看清卿神色,即墨星得意一笑:“如何”清卿却还是皱紧眉头不答话。默立许久,清卿忽地转过身,向即墨星走近一步:“师叔说你像极了衡申师兄,现在看来……果真如此!”说罢,竟是喉头哽咽。 还没哭出声,便用袖子捂着眼,一个趔趄跑远了。 星星紧追不及,只好立在原地,发愣半天出了神。“明天便是他们夜屏的‘梅中试’。”想到此处,即墨星握了握腰间短刀,孤自回身,向着另一个方向走出梅林。 月上枝头,刀光闪烁。只听得老树丛中簌簌一响,惊起一片冬鸟夜眠。即墨星口中道声“着!”便见那刃影冷光划过,高处梅枝无声轻摇,却“唰啦”一声,顷刻掉下一树残花。 再抬头望去,树干浮雪丝毫未动,唯有红瓣散漫,纷纷扬扬飘了满空。 即墨少年抛下刀,那北漠铁刃在地上“嗡”声震响,遍地乱红倏地飞起,却又不紧不慢四处飘落。远处隐隐散着踏入冬泥的脚步声:滴答、滴答…… 来人只怕是世间一等一的绝世好手。即墨星支起耳朵,仿佛漫山万籁都是骨笛余音。若非刻意不愿隐藏自己脚步,只怕来人走到身后几尺之处,自己也毫无察觉。 只是既然这夜半的造访,已然用不同寻常的声响自报姓名,即墨星也万不敢失了礼数,转过身轻声道: “晚辈见过令狐棋士。” “今日充作夜半来客。”令狐子棋抬抬手,“算棋失礼。” 即墨星直起身:“棋士乃是这夜屏山主人,如何能算‘夜半来客’” 听得此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见在子棋嘴角。侧身一望,只见放眼皆是满地残红。夜半冷风飘落纷纷,却可惜了零落成泥,没了去处。子棋回头问道:“有没有人说过,你像极了一个人” “清卿说过。”即墨少年点点头,“但那本是棋士亲口所说。” 子棋无奈地摇摇头。听他一提起“清卿”二字,忽然沉下眼睛:“清卿这几日,倒是很喜欢与你待在一起。” “不是。”不知怎的,一丝苦涩略过星星的脸。冷不丁长舒一口气,即墨星低声道:“她只是担心,我不在她身旁,会做出什么她不愿看到的事。” “什么” “没什么。” “你知道她不愿意看到,那就别去做。”子棋走上前,拍拍即墨星肩膀,“明日梅中试,早些休息。”不及少年反应过来,高大的青袍背影已然消失在树林夜色中。 重新将视线凝聚在身旁弯刀,少年拾起,轻轻拢起袖子擦拭几下。不想刀刃锋利,一下子便将袖身磨破一道口子。斜靠着梅枝老干躺在雪里,少年将弯刀收回腰间,轻轻闭上眼睛。熟悉的声音时断时续从耳边传来: “星星……等‘梅中试’结束,我们就回去。”听得是清卿声音,即墨星一下子睁开眼:“我们” “对。”清卿在凉丝丝的雪地里翻个身,仰起头,“你若是不想与我一道回立榕山,我就和师父把你送回北漠再走。” “这样啊……”星星低下头,咬紧了嘴唇,“清卿。” “嗯” “你当真不愿随我回逸鸦漠去” 似是被这个问题困惑住了,清卿眨了眨眼睛。 “回了逸鸦漠,你我二人一同骑马飞奔,奔到世界尽头,可好” “扑哧”一声,清卿拍拍身上的雪,笑着来到他身前:“我生来本就是东山上的人。以后若是师父不再出山,我也在山上待一辈子不下来。” 听她这样说,即墨星垂下眼帘,轻轻拨开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清卿察觉他失落,忽地问道:“星星……这几日师父教我弹的曲子,你其实全都听见了”即墨星纹丝不动,也不说话。“那棋士摆开的‘乌鹭棋谱’,你也全学在心里了” 只见清卿的青衣身影扭曲在白雪梅丛中,少年握紧了拳头,仿佛指甲把手心都要掐出血来。猛地一疼,少年终于恍然惊醒,倒不知何时在雪中睡得毫无知觉。 一瓣落梅飘下,星星抬手接住。 香中别有韵,清极不知寒。即墨星把那梅花淡淡拢在胸口,脑海中回忆起令狐姐妹几人的梅花阵来。立风无色,胜雪多香。那梅花阵,将几个弟子的本事真真切切都使了出来。 想到此处,即墨星闭着眼站起,短刀横地,顺着脑中记忆将几人站位轮流走过一遍—— 令狐绮川年纪最长,往往立于阵眼之处; 令狐绮琅善使银针,通常匿身不显眼之处,暗路迎敌; 令狐绮雪软鞭凌厉,阵中走动灵活。再加之袖中棋子出手熟练,因此无论身在何处,敌人总是离不开鞭道能触及的位置。随后便是令狐清卿的白玉箫。 星星反手握住刀柄,试着寻找清卿箫身划过的痕迹。只是无论自己怎么尝试,心底都浅浅觉着,清卿用的不是立榕山上的寻常术法。 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强攻阵位空着——似是连清卿在内的众人都不愿提起。即墨星偏过脑袋,苦想许久而不得:这般破绽与强敌狭路相逢,如何能胜 父亲曾言,当今江湖,八音虽有四器,但真正称得上音术律法中独孤求败的,唯独立榕山令狐掌门一人。也难怪,令狐掌门闭关半生,今一下山,便有两位掌门接连殒命。 若是这掌门当真一路从北漠寻去,不知父亲可否同他交了手 第三卷 引江第六十一章 黄沙雁鸣 心口一紧,即墨星那划在半空的短刀陡然脱手,呼旋着飞向远,猛地插进一树老梅的枝干之中。少年叹口气,上前拔下短刀,在树干上皲裂开的口子上刻下几个字: “云沉起雾,人死还沙。” 写下最后“沙”字一笔,即墨星退后几步,看着两行歪歪扭扭的字迹,忽然觉着天亮时刻已然近在眼前,此时写下此言,未免心中苦涩,便弯腰捧起一大团雪扑在上面。只见散雪纷纷四落,那“人死还沙”四字依旧一笔一画地嵌入树干中。 金马一声嘶鸣,远见天边,红霞撕开云层,一轮薄日向大地呼啸着压下来。少年双眼闪过一道凌厉微光,“刷”一声收刀如鞘,纵身上马。金马扬起四蹄,迎着曙光向梅丛深处奔去。 只听“铮”一声嗡鸣,白玉箫猝然刺进层层乱枝之中。清卿抓住满是尖刺的枯梅,“咔”的一响,大片脆而坚韧的枝干应声而断。 清卿顾不得丛棘如飞针般掠过自己脸颊,偏是足下踏住一干,上身几乎平躺探出,艰难地转过一个奇怪的角度。便是此时千钧一发,左臂抓紧高枝,右手持箫猛地向外一勾,这才听那“铮”声鸣起,将子琴远远隔着寒气的琴音挡在绮雪身前不过方寸之处。 绮雪听得琴音近前,赶忙回鞭来探,不料自己正补着半个身旁的空缺,急速奔回已来不及。只见白玉箫倏忽从树影交错中闪出,这才软鞭入手,松下半口气。 清卿只道自己已然挡住绮雪方位攻势,却心下暗道“不好!”赶忙纵身向高处跃去。可那纵横相错的老树枝丫仿佛密密麻麻的笼子,清卿方才一下跌入,此刻再难破出,不得不聚起一口气,心中呵声“破!”脚下踩稳一棵勉强未曾断裂的粗干,凌空上跃。 那挡在头顶的细小短枝接连发出脆裂之声,不过片刻,清卿衣衫便划出一条一条口子,连侧脸和手背也挂了彩。 终于上到梅树顶端,却听得最高处枝干咿咿呀呀地唱起戏调子,一声呻吟,便空坠入茫茫雪地。 清卿此刻简直恨不得生劈了这临阵逃脱的梅树,眼见自己已然踩空,四周再无着力之处,只好一式“万岁枯藤”,将木箫竖在手心。只听得噼里啪啦一阵人树相撞的声响—— 子琴不由停了琴,其它令狐几人也不由得暂缓出手,纷纷向这可怜的梅树看来。 众人见白玉箫无坚不摧,被清卿生生砸进那碗口粗的树干,把这颗不知几百岁的先人劈裂开两半。静默一刻,梅树溘然长叹,只听得“轰隆”一响,两侧断树齐刷刷沉下身,沉重地磕在雪地里。 “可惜一棵好树!”子棋夸张地捂着胸口,高声哀叹。 不敢空躺在雪地揉着伤口,清卿不顾扎了满身的倒刺,赶忙急速站起,扬着满身霰尘立在原地。还没站稳,便听得师父的琴声泠泠,已然近在自己眼前。 木箫奋起直下,慌乱之中被清卿紧握在手,迎着这迫在眉睫的攻势。只是此刻耗尽了力气,清卿手心始终颤抖个不停。忽见那木箫一个不稳,骤然高吟,脱开清卿身前飞入半空。 清卿就直愣着立在原地,也不去捡,也不闪躲。 没了师兄在旁,这令狐五人的“梅花阵”,果真是练不成了。 清卿望望绮雪,绮川望望绮琅,子琴与子棋相视一眼,无言苦笑。清卿走上前,弯腰想把白玉箫重新捡回来。就在手指触及冰凉箫身的一刹那,顿然听得,一阵曲律悠远而熟悉,踏着一步一步散乱梅枝走近。 凝耳细听,那旋律却是古朴绵长,夹杂着北漠烟尘气—— 清卿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树栖霜,沙歇雁。风月不见,北客自怜,谁识曲中闲” 眼看着即墨星横笛口边,长长睫毛微闭着,长发被冬日冷风吹起。清卿不由得捂住心口,回头望向师父。只见子琴眯起眼,抬头望着少年笛声飘扬的沉醉模样。 犹记得三人被狂沙困在破庙那晚,星星每想要吹到“谁识曲中闲”一句,总会吃力地撅起嘴唇,憋得腮帮子鼓起,坚持到脸色青紫也吹不下来。 清卿隐约忆起,当时彻心大师曾言—— 曲中有闲意,需得闲人试奏闲心。 今日再听,却觉得那笛声悠悠荡荡着飘向高处,音调自然一转,即墨星手指转开,嘴角竟露着一丝微笑。行路雪中而笑容平淡,只怕旁人怎样也想象不出,这等舒闲之曲也曾需要百般内功气力。 果然。每日自己与师父习琴,星星总是坐在不远处,仿佛睡着了般不理不睬。今日吹出此曲,果然是凝神细听之间,便将那曲律术法全然学进了心里。 清卿苦笑,眉头一皱,孤自闭起眼。 那笛声楚楚,离这一片空荡荡的“梅花阵”越来越近。不知怎地,清卿双掌合十,口中喃喃道:“求求保佑……不要……” 但似乎没人听见清卿独自低语。 即墨星每走一步,身旁两侧的路边之梅都仿佛顷刻被那笛声唤醒,摇摇散散,抖落下满树林霰。待笛声离开,那些老树便微微颤动几下,沉寂地回了静立位置,好似再次进入无边无尽的梦乡。 少年走入梅林,径直立在令狐掌门身前,躬身行个礼:“掌门见笑了。” 子琴眸中闪过一瞬惊讶,很快微笑着伸手,示意他回身。似乎并未介怀即墨星每日听琴暗学之事,令狐掌门坐在琴前抬起头:“记得你初来夜屏时,笛曲每需暗气之处,总会吹着磕绊不流利。想不到短短几日,便已有了这样大的进步。” 微微欠身,即墨星垂目道:“多谢掌门未曾介怀弟子是外来人,弟子失礼,心中惭愧。”子琴轻轻一挑眉毛,表示不必在意。听得少年紧接着道:“弟子在北漠时,也曾见过古书中《梅花三弄》的谱法,不知弟子可否试奏一二” “不行!” 清卿脱口而出,自己还没反应过来,呼吸便已急促不停。众人尽皆回头,不知她是何意。深吸一口气,清卿这才淡淡地道:“弟子先前与三王子试奏一次,并不甚理想。” “无妨。”子琴似乎略感不解,“今日并无真正生死攸关的危难,只是自行试演。何况……”抬头向师弟方向一望,子琴眼中含笑,“今日子棋也在此,或许可为即墨三王子指点些许。” 即墨星低头一笑,拢起袖子,向令狐子棋一揖至地。 顾不得什么礼法规矩,清卿向星星瞪一眼,转身便走。还未迈出一步,便感到侧身一紧,青袍袖摆被星星紧紧抓在手中。那本就破开的青袖禁不得这一撕,险些把清卿半只胳膊都扯露出来。 即便如此,少年依旧不放手。 清卿回过身,用自己也没想到的声音厉声一喊:“放开!”星星立在原地,修长的五指映在青袍丝线上,用深邃的眸子盯入清卿双眼: “你不相信我” 清卿手指裂着口子,握紧了粗糙的木箫。低头沉吟间,不由得向师父望去一眼—— 师父的长发被束在玉冠,袍摆落琴,低头淡淡思考些什么。 不再犹豫,清卿反手脱开即墨星拽着自己衣袖的手,手腕翻转,掌心朝上递在他眼前。星星终于绽开一笑,细长的五指握紧她手,足尖轻点便跃上梅枝。便在少年发足点雪一刹,清卿在心中暗声道: “你要我信你,是你自己说的。” 只见子琴缓缓落手丝弦,左手拇指摁于一音,右手拨起,泛出一阵巧妙的双音同奏来。即墨星高立梅枝,弯刀转个弯,便用刀鞘挡住。清卿斜靠枝干之下,纵身雪地滑过,白玉箫俯身便推开那琴声低吟。 心领神会,毫无破绽。 子琴默然点头,却忽地在心底涌起一阵苦涩。清卿与这少年朝夕相处不过几月,出手之时,便已然到了那无需回头便心心相通的地步。那少年方才低声一问,在子琴心中想来,答案明晰不已。 清卿信着这即墨家的孩子,都快舍出自己的性命。 仿佛十指顺着心意,弦上接连滚出愈发艰难的音符。想起师妹仍在立榕山时,每日便是醉心钻研那王羲之所作的《笔阵图》。只是子琴没来得及告诉她,那“笔阵图”用剑之时,其法专注自身——用于身前时势不可挡,却抵不住身后难防。 而这白玉箫无坚不摧,正应了《笔阵图》的凌厉攻势。 清卿自然也深知自己术法命门。此刻即墨星就在自己身后,一人高立梅枝,但清卿丝毫不回头。 望着二人雪中弄梅而心照不宣,子琴心头百感交织,只觉凝视清卿之余,总有说不出的难受。左手一抹,双指在琴弦滑出一道长长余音。 便是在琴声散出一刻,子琴突然听得不远处似有雪尘扬起。心下一惊,恍然停了自己出神已久的思索,猛地抬起头向远处梅树一望:竟是二人耳听着嘈嘈切切的接连滚音泛出,终于逐渐抵挡不住。 清卿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在即墨星身前。 子琴熟透了清卿的性子——若有危险近身,清卿一定是横在最前,第一个倒下的人! 此刻随着自己手下的音律难度渐增,二人开始左支右绌,使不开那“梅花三弄”的阵法。清卿勉强稳住身子,拼了力气要护着少年。那“梅花阵”一步踏错,眼见又要摔在地上。 可即墨星似乎独自听琴入了迷,对快要扑进雪中的清卿不理不睬。 察觉一丝不对劲,子琴猛地睁大了眼,逼迫自己从琴声愁绪中回过神。瞬间明白过来,骤然停手,却早已来不及。刹那间,听得“刷”一声尖厉声响,搅乱了自己手心流淌不断的琴音。 少年弯刀出鞘,借着琴声之位点起,片刻便纵身跃在令狐掌门身前。 就在刀光闪在眼前几寸之处,子琴才恍恍惚惚反应,自己方才无心奏出的,是自己遗落在北漠的金弦曲调—— 雁落平沙。 第三卷 引江第六十二章 山倾垂暮 即墨星握紧了手中刀,狂奔几步,刀尖直指令狐掌门眉心。子琴抬头一刹,正逢阳光闪在刀刃,几缕发冠中散下的碎发拂过光影。 二人视线交汇,即墨星心头倏忽一颤,那眸中深邃温和,竟是自己从未意料到的。 只听得耳边“汀”地有一声琴音奏出,即墨星手腕竟如被什么利物咬住了一般,陡然发麻,一瞬间半只胳膊都动弹不得。那弯刀把持不住,滑出指尖,“铛啷啷”掉在地上。 令狐子琴打出泛音的手停留在半空一刻,余韵不止,随即落下猛力一拂,一串长音滚落。再抬头,子琴张开手掌,猛地扣在弦上,那回荡梅林的袅袅回声戛然而止。 弟子们纷纷呆立雪中,动弹不得。 直到即墨星弯刀脱手,这才相继反应过来,拿起各式术器挺身上前。眼见少年被围在众人中央,那持刀的右臂僵麻着,悬在半空。即墨少年面目间肌肉痛苦地扭曲起来,左手用力抓住右臂上被琴音封住的穴道,却被疼痛贯穿全身,随即四肢剧烈地抖动不停。 即墨星低下头,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叫出声来。 子琴恍若在琴声中沉睡的玉面仙人,被方才弯刀突袭叫醒,此刻又重新低头入弦,对面前的变故丝毫不理会。方才那曲未终,还有几个淡淡的尾音不止。 众人眼见子琴抬手,缓缓舒一口气,将那一曲终声不疾不徐地拨出。 星星哽住下巴,像是把满口牙都要咬碎一般,吐出一句话: “我可月姐姐,和我爹爹,都是你害的” 子琴冰冷地抬起眼:“琴在北漠,未曾见过即墨公主。只是彻心大师,恐怕已经听不见王子说什么了。”即墨星一听,终于忍不住大吼一声,不知哪来的力气,便要再次发足奔向子琴身前。 星星不过是个冠礼未到的毛头小子,突然空手刺向东山立榕氏掌门,何尝不是飞蛾扑火、以卵击石此刻纵是即墨星自己心中明白,怕也顾不了那么多,只是想起姐姐惊骇中惨死的模样,就不顾一切要拼尽全力,恨不得把这当世无人可敌的江湖高手撕成碎片。 还未踏出两步远,忽地右足一滑,整个人扑倒在雪地里。冰冰凉凉的雪块渗在舌尖,即墨星忽地想起自己掉落于地的北漠短刀。伸手一探,短刀却已没了踪影。 一丝不寻常的凉意从后颈漫上全身,听得那熟悉的声音唤道: “星星,你答应过,要我信你。” “信我”突然一声爆笑从那刀尖之下传来,即墨星不顾满嘴冰冷的雪灌进喉咙,趴在地上撑起身子,笑得越来越癫狂,“要你信我,我又如何信你!当今八音四器,三个掌门都死在你们东山手下,要我如何信你华初元年立冬,令狐氏霸谱夺箫,还在八音会上当众毁了婚约,让我如何信你!立榕山恶事做绝、坏事做尽,妖人所言,叫我如何信你!” 清卿听着他仰天长笑,笑得愈发撕心裂肺,简直快要疯魔。不等他话音落尽,握着弯刀的手一下子高高举起,用力一掷—— 只见短刀脱出手心,径直向着即墨星脖颈风一般坠下。 不知是谁呼吸一屏,眼看着那刀刃蹭过少年肩头衣衫,插入雪地数寸不止。连刀柄都没在雪里,子琴静坐在不远处看着,心思游走,仿佛黄沙白雪中,那少年的身影与彻心大师片刻间重合在一起。 几个弟子立在一旁,见师父师叔都不发话,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绮川身为众人最长,心中想来,在众目睽睽下行刺定是死路一条。因此偏过头,火速向着绮雪使个眼色。 绮雪明白过来,顷刻间长鞭从腰间散开,鞭头如长蛇,闪电般向着即墨星窜去。 便在长鞭得手一瞬,绮雪骤然发觉,鞭头吃力,倒不知与什么缴缠在一起,动弹不得。定眼一看,险些惊呼出声,却来不及收手,只好尽力拖住长鞭汹涌去势—— 清卿伸出手,直接抓住软鞭鞭头。 绮雪大惊,殊不知清卿慌乱之中摸到白玉箫,却生怕木箫至坚之物,自己力量顺着长鞭递回,反倒伤者绮雪一二,便不及思考,直接伸出手去将软鞭抓在手里。 这本是绮雪心下的夺命一击,哪里留了半分余地 清卿手心与那长鞭僵持不住,被猛地拽向少年身前。眼看着还是止不住鞭力凌厉,清卿手腕一折,只听“咔”声微响,腕骨与胳膊扭成一个诡异的角度。定睛望去,果然是手腕折得脱了臼。 与此同时,令狐子棋沉思中,忽见眼前白光一闪,不料竟是自己的弟子冒然出了手。便在长着倒刺的软鞭即将触及即墨星一瞬,子棋赶忙出手一捞,提着这北漠少年的后领就把他拎在半空: “滚下山去,再别让姓令狐的人看见你。” 说罢,挥手一扬,将即墨星重重摔在地,翻了打了几个滚才勉强停下来。 许是方才不堪重击时,牙齿咬破了舌头,即墨星刚一张嘴,便涌出一口淡红色的血沫。自己的手脚似乎早就失去了只觉,想试着爬起,试了几次都不听使唤。奋然使力,星星低吼一声抬起头,见清卿正从雪地里拔出自己那把弯刀。 星星皱着眉头,双眼死死盯住清卿一举一动。 那刀嵌入数寸,清卿用力几次,闭着眼,喉咙深处发出“呵”一声喊。只见北漠的短短弯刀从雪中“刷”地一跃而起,锋利的刀刃终于重见阳光。 少女脚步很轻,“嘎吱嘎吱”地踩着雪。 清卿在星星身前停下脚步,握住刀柄,将那弯刀抵在即墨星额头中央。星星拼了全身力气,终于抬起一只胳膊,五指骤然垂在刀尖之上。只听少年一声怒吼,手掌扶着刀,立起身子半跪在雪地。 睁开双眸,与少女清澈的眼神撞个正着。即墨星仍是死死地盯住清卿的脸,似乎要这般等着血脉干涸,一刻也不挪开。清卿垂下眼,猛一松手,那弯刀吃不住重量,重新掉在星星脚边。 即墨星只听得清卿缓缓道:“还你的刀。”说罢,转过身,不愿再多看他一眼。 只是清卿刚回过身,便听得身后“轰”地一响,天地之间一下子陷入沉寂。背对着少年,清卿停下脚步,却感觉一只大手牢牢扼住自己喉咙,全身血液上涌,却根本喘不过气。 清卿听见了星星倒地前的声音——那是尖刀刺入心脏的声音。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令狐子棋,刚上前一步,便被大把涌出的鲜血沾湿了青袍。其他几个弟子接连上前,却被那染了大片的白雪止住了脚。似乎众人熙攘,清卿却背对着那北漠少年,怎也不愿回头。 那一侧,子琴琴弦寂静,看着清卿划破的衣衫飘在风里,便放下琴站起身。 似乎被什么召唤一般,清卿回过头,正看向师父立在不远处,玉立白雪,眼中早没了先前的温和神色。二人相视许久,子琴闭上眼,缓慢地摇了摇头。 师父闭眼一刹,清卿顿然感觉一股甜血涌在喉头。空空张了张嘴,却险些掉下一串泪来。 一个转身,清卿推开不知绮雪还是绮琅师姊便冲入人群,踏着殷红的雪地,奔到少年身边。少年突出的眼球直向天空,血管暴突,弯刀插在胸前。清卿伸出手,握紧星星指尖。却不料少年手指一松,垂落在清卿怀里。 清卿低着头,仿佛胸腔深处一股冰火交织的力量就要迸发而出。 “嘶——”听得一声马鸣,那金马被拴在不远处,感知主人出事,用蹄子刨住地,一下一下冲着缰绳。清卿抱起少年浸血无力的躯体,回头一望—— 师父看向自己的眼神,半分苦涩,半分冷厉。 在立榕山十年一晃而过,清卿对师父,从未有过半分冲撞模样。此刻却是咬住牙,丢下悲伤与愤怒交织的一眼,在泪水滚滚而下前拼命转过头。随即奔向金马解开缰绳,抱着星星在雪中狂奔。 不知是师叔还是师姊,在身后叫了一声自己名字,但清卿已然听不见了。 那马甚通人性,感受到主人未凝结的热血不断流到自己背上,便一路奔腾不止,直到口吐白沫也不愿停歇。直到载着二人来到一片空荡荡的梅林中央,才停下脚步,似乎并不肯走得更远。 满地残梅纷扬落雪,枯枝碎叶掉了一地。清卿放眼望去,瞬间明白,这便是即墨星寻常自行悄悄练功习术之处。 心头苦得连哭也没了力气,便把星星抱在怀里,下马靠在一棵老梅树上。 那梅树枝干粗糙,似是与大多见惯了的嶙峋老树相比,多了几分不寻常。清卿见那梅干之处虽有薄雪飘浮,却隐约透露着利器划过的痕迹,便上前伸手拂去那层白雪。 只见八个字刻在树干中,清清楚楚地现在清卿眼前。 清卿一路奔来,只知自己四周天昏地暗,仿佛整个夜屏巨山都要塌陷下去。心中百感涌起,反倒忘了哭泣是何意。此刻少年手迹化为树中一言,清卿突然克制不住地涌出泪水,肩膀颤抖,嚎啕不止。 “云沉起雾,人死还沙。” “心知不成而执意相为,客死他乡而尸骨不还……星星,这便是北客的曲中闲意”清卿哽咽地问着,颤抖着自己的双手,捂住星星最后一刻拼死睁大的眼睛。 山倾垂暮,叶落归根。 第三卷 引江第六十三章 琴瑟同行 白霜铺地,雪飘如絮,不一会儿,就把少年的身躯堆成个矮矮的冰冢。 清卿望着鹅毛似的白雪撒下,一点点覆着少年的身躯。先是灵巧修长的手指,再是怀中打磨光滑的骨笛,再是白净脸庞上清秀的眉目。 最后,才是那柄始终刺在少年心口的弯刀。 雪越下越大,好像老天也能感知凡人的心意。清卿一动不动,只觉得星星那横笛口边的动心模样依稀晃在脑海里,不知何时,倏地一下就不见了。试着把手放在浅浅雪堆上,清卿想着推开这白雪垒出的坟墓,再看星星一眼。 沉寂许久,还是松开了手,任凭自己和少年一起静默在这雪絮之下。 夜屏一隅,似乎只有山顶灵灯一盏,其余破梅、残枝、乱血……尽皆被吞没在暮晚中。 一条小路曲折,急弯一转,便消失在夜色雾霭之后。清卿望着那路,踏上第一级台阶时却停下了脚步。 自己会迎着裹风挟雪,一路上山,直到看见那盏灵灯等着自己回来。记得自己第一次被师叔带到山外,立榕山上乱成了一锅粥。再到自己救回安瑜那晚,几个师姊一边冷眼相视,一边跪在师父身侧为自己求情。 子琴转过身,眼中早已没了那清茗般的温和。 泪水一下子如决了堤似地涌出,清卿捂起袖子,转身便往山下跑。一种难言的恐惧正攫住心口挥之不去:她害怕自己再看向南林郎中的双眼,不再留着当初无忧无虑的心思。 她已经有了心有所属之人。 不知道从何时起,每逢圆月初升,自己便会做一个青衣负琴、弦光映雪的梦。但此刻圆月就在身后,自己却只想跑得更快些,跑到琴弦、骨笛、黄沙、竹影都追不到自己的地方去。 脚下重重一滑,清卿猝不及防地绊个趔趄。只是在夜屏山习术这几日,自己功力早大有长进。纵是心思散漫,脚下一个不稳,也疾速回身,将那“高峰坠石”的力量点在丹田,滑出半尺定住了身子。 那白玉箫却挂在清卿腰间,未曾挂牢,在清卿下意识滑身时闪了出去。 对了,还有这把师父多年从未吹过的木箫。 那白玉箫落地一瞬,似是想说些什么,在厚雪中一滚便裹住了身子。清卿只听得这下山路上,一步一句,有人声来。 抬眼望去,自己离山脚只剩最后几步之遥。但这条路的尽头,等着一个人。 清卿愣在了原地,子琴却一步步踏雪上前。 二人此时相视,远不像玄潭下的怪石原,明眸善睐,万千心事尽皆藏在心底。清卿现在只觉得言辞无用——心中万千愁绪,又如何能说子琴也是默然不语,只是来到她身旁时,捡起了掉落几步远的白玉箫。 见师父来到身前,清卿本想上前行个礼,却终于克制不住,一拜便要扑在地上。只是双膝还未碰地,上身却轻飘飘地,竟是师父扶起自己。子琴冰冷透明的手指捧住清卿的脸,清卿一抬头,只觉得师父的模样只是比梦中多了几分憔悴,却始终不曾变过。 泪水上涌,清卿隐藏许久的思绪终于在这一刻哭出了声。 子琴把哭泣不止的弟子抱在怀里,清卿头靠着师父的肩膀,只觉得师父的气息从没有这样温暖过。子琴尽力昂起头,不愿让自己坠下的泪水滴在清卿衣衫。 清卿抽泣不停,低声喃喃道:“师父……” “哎。” “我们回去……师父答应过的,弟子再也不想离开立榕山顶……” 子琴一愣,随即展开笑颜,淡淡道:“我们不回去了。” 不由得止住了泣涕,清卿赶忙抬起头。师父似乎把自己抱得更紧了些,细长的手指抚摸着自己头发,低声问:“清卿,你知不知道,为什么西湖的温掌门曾以‘令狐掌门不能下山’作要挟” 灵灯崖上白骨浴血的一战顷刻重现在清卿脑海。清卿回忆起琴弦穿过温掌门喉头的模样,不由打个冷战,摇摇头。 “因为很多年以前,大概有一百多年,立榕山令狐氏的先人墨尘掌门曾对着江湖立誓——若今后历代令狐氏的掌门下山一步,各门各派皆可群起而攻之。” 清卿下意识屏住呼吸。过了许久,才轻轻推开子琴怀抱:“师父,我们还是回去……师父若一直不下山,弟子也一辈子不出去。”说罢,抬起头,才发觉师父眼中闪过一丝很少见到的坚定神情。 子琴捧起清卿被被阴阳剑刺中的左手,摊开来,一道血黑色的伤口若隐若现。 “纵是为师不下山,八音四器又何尝会放过你我” 子琴宽阔的手掌渐渐握住清卿手心,清卿不由离师父又靠近了一寸,二人十指相扣。“令狐百代后人习术未绝,岂可因先人一句话,便空留门下弟子囚于立榕七根弦剑每一次沾血,又何尝不逢令狐弟子性命攸关之时”不言半晌,清卿用力点了点头。 感受到师父指尖的热度在自己掌中交缠,清卿学着子琴模样,也捧起师父的手。在月影下摊开来,却并没有自己那样黑红色的伤疤。犹豫片刻,清卿试探着问道: “师父什么时候中的碧汀毒” “很久以前。”子琴一笑,揉揉清卿脑袋,“久到师父驾鹤归去,太师伯尚未回山,子书还独自在外的一天。待你我下山路上,为师慢慢讲给你听。” 清卿挽着师父的手,二人并肩走在积雪未化的陡峭山坡上。不愿搅醒令狐子棋和其他弟子,子琴带着清卿,不断向夜屏山崖处走去。 旭日始旦,晨曦衔住了落雪,似乎洒下的万缕金光也透着梅花香气。 这山坡久无人迹,一下雪,结满了盈尺厚实的冰层。感觉清卿一个站立不稳,子琴立刻伸出手揽在她腰间。猝不及防间,两人一同陷进几尺深的厚雪,再抬头,满头都是鹅毛飘飞。 清卿“哧哧”地笑出了声:师父几近透明的脸,原来也能被冻出一层淡红。 清卿素来习惯了跟在师父身后,看着师父青袍背影,心中有着万千说不出的心绪。如今自己的手正被师父紧紧握着,同行在师父身边,连冬日里的呼吸都温暖起来。 山顶就在不远处,有一人背靠光影,正然危坐在半山坡。师徒二人相视一笑,赶忙跑上前。子琴轻拂衣襟,跪在雪中,清卿也跟着跪下。只听师父深深一拜,唤道:“见过师伯。” 清卿微微含笑道:“见过太师伯。” 令狐鬼全然没有平素那副吊儿郎当,唯恐天下少了大乱子的神态,竟难得挺着端正的身躯,飒然立在二人之前。“子琴,你可定了心意” “是。弟子决心要破了这先人的规矩。” “好!”鬼爷爷一挥那破烂的衣衫,仰着脑袋哈哈大笑,“既然你二人决心要废了那祖宗定下的规矩枷锁,那便下山搅他个天翻地覆去!让各门各派都看清楚了,东山立榕今日的后人,可不是那墨尘老儿当初的模样!” 随即探出手,示意他二人起来。鬼爷爷转向清卿,眯起眼呵呵笑道:“这次同你师父下山,打算什么时候回来” 清卿一笑,垂下眼。心中只想着与师父一路同行,早忘了这些零散细节。 “你爷爷我就知道,你个不张心眼儿的家伙满眼只有你师父,哪还有其它重要事!”清卿一听,面颊微红,躲到了师父身后去。只听令狐鬼接着道: “记住了,不到灵灯亮起之日,你们两个——谁也不许回来!” 子琴问清卿,此行下山,想先去什么地方。清卿毫不犹豫,答道“逸鸦漠”。清卿想再回那茫茫北漠去,仔细听听黄沙的声音,听听弯刀出鞘的声响,听熟那曲北漠的《沙江引》。 星星,我想听绛河流泻,星辰生光,你再吹给我听可好 来到那棵已然遍体鳞伤的老梅树前,只见那金马垂下脖子,孤然舔闻着白冢上的雪。清卿向它挥挥手,它却似乎费了好大劲儿才认出,这是沙漠无垠中自己救回的少女。偏过头去不理睬,继续把脑袋埋进梅树下的荒冢。 清卿垂下手,淡淡失落,自己终究带不回独属于北漠的身影。北漠的轻功足以踏流沙而行,不料却走不出夜屏冬日的雪。来到金马身旁,清卿凑近它耳朵,低声道: “我们回北漠去。” 金马一下抖个激灵,立起身。 清卿提高了音量,高声唤着:“我们去北漠,去逸鸦漠!”那金马往往白冢,又望望清卿,终于舔了舔清卿的手,一步三回头地被牵出了白雪梅林。 等我回来的时候,定是已经听到了绛河流泻的声音。 还有,我会带回你熟悉的《沙江引》。 清卿小跑几步,子琴正立在不远处等她。二人一马,就这样踏着没到脚腕的积雪,一步一步,恋恋不舍地离了夜屏。 天色还早。直到山脚下,空气中仍然弥漫着朦胧未醒的人间烟火气。清卿突然停下脚步。 回头一望,那古老巍峨的夜屏山已经被包围在晨霰中。层层叠叠的云气环绕着,渐渐看不清那山间轮廓。 雪雾弥漫,纷纷满头。 第三卷 引江第六十四章 百音满堂 “且说那黑将军两眼一蹬,怒发冲冠,吓得那令狐妖女是连连后退!” 众人被这激昂之辞震撼不已,皆拍着桌子,大叫一声:“好!” “只见小黑将军是身披银挂,手持弯弓,高指着青天白日,脚下是朗朗乾坤!听他怎么说听将军口中喝道:‘瑜乃孔将军弟子,忠义王后人!岂容你妖女山贼来与本将军动手!’” 茶楼里打尖的住店的歇脚的讨水的,一个个听得忘了神,接连放下手中活计,拍掌喊道:“说得是!” 这说曲儿人讲得忘了神,唾沫横飞,干脆一脚踏到那高凳上:“老爷们猜,怎么着那立榕山的女妖精被黑将军这么一吼,登时浑身发抖哪——哎呦!抖得好比那鸡生蛋、慌得好比那狗摇尾!砰地一屁股坐在地上,爬也爬不起来喽!” “哈哈哈——”哄堂大笑快要掀翻了屋顶。子琴与清卿在靠窗的位置找个空闲坐下,还不等茶凉,便听得那丝丝絮絮弦儿声起,一披着长衫的说曲儿人从壶里灌进一大口茶水,纸扇一开、惊木一拍,登时赢得那满堂喝彩。 清卿眼见师父端着茶杯的手控住了力道。只怕再加上微分一毫的力,粗瓷的大茶碗顷刻便要化为烟儿都不剩的齑粉了。 倒是清卿自己听得津津有味,听到那安将军“两眼一蹬,怒发冲冠”,竟还微微笑出声来。 掌声稍止,说曲儿人长袍一卷,弓着身子从台上游走到客人中间。“咱各位老人小姐,方才捧完了人场,今儿还劳烦您高抬贵手,捧个钱儿场,咱家祝您金玉满堂!”说这话时,那人半眯着眼,手中折扇“哗”地展开,正好一阵凉风送到面前的客人桌上。 许是被说曲儿人这亲善本事逗得乐了,人们纷纷摸着腰包,或多或少地往那人手里捧着的琴匣子里投去银两。叮叮咣咣一阵响动,说曲儿人来到师徒二人桌前。 子琴转过头,一阵寒光从眼中闪过。 这说曲儿人虽不知其中缘由,但抱着破弦儿走南闯北了大半辈子,什么客人都遇见过,因此并无什么奇怪神色,只是把腰弓得更深了些:“公子小姐,可有什么地方,不合您的心意” 清卿粲然一笑,不动声色问道:“敢问老人家,这故事是从哪儿听来的” “呵——这还用从哪儿听嘛!”说曲儿人一下子挤出个和气的笑容,“自从咱南林西湖的大侠好汉,一个个儿把那立榕山上的妖魔吓得丧了胆,这些英雄故事可不得辈辈儿传!自从咱些个平民百姓知道,立榕山上的鬼怪吓得一步也不敢下山,还自发去西湖温掌门的坟前拜念哩!” “拜念温掌门” “是啊!西湖温弦温掌门慷慨捐躯,庙堂前面的吃的喝的还有野花儿快垒到天上去了!” “原来是这样。”清卿淡然笑着点点头,“我们没带什么银子,就拿这个谢过老先生了。”说罢,从袖中摸出一枚黑子,“叮”地掉进说曲儿人手上的琴匣子里。 这人听得“叮”一声脆响,心知不寻常,赶忙摸出来看。对在阳光下,只见这黑棋玲珑指尖大小,却迎光散发着淡淡墨绿颜色,赶忙对着师徒两个又是作揖又是哈腰:“哎!咱在这儿谢过二位慷慨!” 说曲儿人满面春风,嘴角快要咧到耳根去。抬脚欲走,忽地望见面前两个人,一个背着琴,一个负着箫,又悄摸声儿地折了回来。“公子小姐,看您们也是喜欢听曲儿的富贵人家” 子琴与清卿对视一眼,都不答话。 “咱也没别的意思。”说曲儿人伏下身,凑到桌子前面,“一看这棋子儿,便知您二位都是有雅兴的贵客……不妨让咱家引着您,见一面我上头的主人,如何” 子琴冷笑一声:“不知你主人是何方神圣” “不敢不敢!”这人连忙摆手道,“我主人不许咱家在外面吹嘘他老祖宗名号。只是他如今广招天下奏乐之士,想从中寻得百名高手汇集一堂,共同商讨一件有关江湖‘八音四器’的大事儿!” “什么大事” “要不然咱说,让您去见见咱家主人呢!”说曲儿人装着模样打了一巴掌自己的脸,“咱家人嘴笨,听也不明白,说也不清楚。就知道您二位是懂行的人!要不您得空,让主人跟您亲自说说” 似乎突然来了兴趣,子琴勾起嘴角,缓和些神色:“也罢。你家主人何时得空” “贵客远来,自然是随时随地!”这人本就一脸讨喜样子,此时更是喜笑颜开,“那咱家就在外面候着您嘞!” 见那人抱着弦儿盒子,独自佝偻着腰走出茶楼,清卿不由低声问道: “师父当真要去见见这人” 子琴点头:“方才所见,不过是个弹弦说曲、走街串巷的江湖中人。能在如此闹市聚集之处壮了胆子,必是有高人在身后指点帮忙。”听言,清卿也捧起茶碗:“见见也好。就说方才这人怀里抱着的器物,弟子还从来不知道呢。” 说着话一出门,方才那说曲儿人果然迎了上来。清卿仍是好奇,便问道:“老人家,你怀里抱着的是什么物事” “嗨!”不料这人收敛了笑容,轻轻低下头,“不过是把破弦儿罢了,连轴都断了两根,勉强能弹。咱靠这家伙糊口饭吃,会拨弄两下就不错啦!”说道此处,突然一拍脑袋,便立刻恢复了笑容可掬的模样:“小姐还是听听咱家主人的曲儿!主人一吹起笛子来,连鸟都能听得栽倒地里去!” “你家主人会吹笛子”子琴忍不住插句话,“那他是北漠中人不成” “正是正是。”说曲儿人点头应和着,不一阵,把二人七拐八弯地带进一处偏僻角落。清卿放眼四周,只觉此处不似方才那般热闹红火,虽也有人迹,也是双眼无神,匆匆前行。走到后来,却是连半个人影儿都看不着了。 三人进到一条巷子深处,便听得说曲儿人拍门道:“周大娘,开门哪!” 里面安静了好一阵子,才听得窸窸窣窣的轻微响动,似是有个女人踩上了鞋,踅到门口:“来了来了,且慢声嚷嚷些!”听得这般市井间的寻常动静,清卿心下陡然生疑:“此等街巷当真藏着要联合各派的高手” 女人拉开门,似乎比这说曲儿的男人年纪大些,却一模一样地泛起亲善和蔼的笑容,仿佛在同一个模子里打磨过似的。师徒二人刚跨进门槛,一抬眼,几乎被同时下了一大跳—— 门内院中立着一尊近十尺高的石像,三头四臂,同北漠流沙庙中所见一模一样。 石像前生着一大堆火。进得院内,只见四处都是横七竖八躺卧着的人。说曲儿人和老女人进到院子中央,也仿佛把带进来的客人顷刻间忘到了九霄云外,自行拍拍地上的土,各自寻了处干净地方便顾自躺下。 半柱香不到,鼾声如雷,在院内此起彼伏。 清卿拉了拉师父的袖子,子琴顺势拉过清卿的手,师徒二人转身便要向外走去。忽地听得石像背后一阵长长的呵欠声传来: “苦长云之无向,叹萤火以辜踪。我心随水去,临雨奏箫来……何人醒我梦” 说时迟,那时快。子琴和清卿一左一右,闪电般窜到那龇牙咧嘴的石像后面。只见是个黑乎乎身影罩在宽大的袍子里,正大张着嘴,准备翻过身。 一睁眼,两个青衣身影几乎同时点中他两肋穴道。 黑袍之人吓得便要提气跃起,可惜穴道牢牢被锁,只听“嘶”一声叫唤,一个猛子扎在地上。这人面具遮住眉目,清卿根本不避,直接将他遮面扯了下来。 不过寻常宽脸矮鼻子,师徒二人交换个眼色:不是莫陵枫。 清卿把那面具重新放回黑袍子怪人的鼻尖,蹲在他身前:“前辈打搅了。” 这黑袍人仍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手上却忙摆不停:“不打紧,能被兄弟带到这儿来的,便是兄弟的兄弟。兄弟之兄弟便是我之兄弟,正所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 听他文绉绉地满口书袋子,子琴暂时放下戒备,解了他穴道:“得罪了,不知高人贵姓” “免贵姓罗。正所谓星罗棋布、包罗万象,说的便是兄弟的先人。” 不知什么门派,竟这么厉害清卿心中想着,拢袖行个礼:“请教罗前辈,我二人今日得荐来访,不知有何可效力之处” 不料,这姓罗人一听,登时泄了气,靠在石像背后,径自叉腰打起盹儿来。只见他眼皮沉沉浮浮,仿佛重新坠入半梦半醒之间: “我乃北漠一介草末巫师,幸得先人托梦,得知当世除贼救民之乱……” 听他咿咿呀呀个半刻不停,清卿逐渐听得不耐烦。子琴冲她打个手势,示意她小心听下去。 “梦中有一仙人,三头七目,四臂九身,神色甚是吓人……小巫吓得差点尿了裤子,幸得先人及时指点,把手放在小巫额头上,轻声道—— ‘救世之法,唯有一路。联合百音,共抗青衣’……” 联合百音,共抗青衣! 听到此处,子琴忍不住摇了摇罗姓黑袍人的身子。待得他睁眼微微醒转,清卿冷冷地道: “你不妨看看我师徒二人,穿着什么颜色衣衫” 第三卷 引江第六十五章 赴会草莽 这黑袍主人本还舒舒服服地窝在石头上,一边呢喃着梦语,一边眯着眼挪了个姿势。忽听清卿如此一说,便猛地停了瞌睡,僵直坐起,定睛一瞧: 微风拂过,青衣青袍飘荡盈盈。 江湖闲人散客所听故事,大多都是口耳相传,无凭无据。因而所谓“青衣”在立榕山下人眼里看来,不过或绿或蓝,并无人知道何者真正为“青”。这罗氏主人方一睁眼,便被这衣衫片影吓得一激灵。后爬几步,双手在身后来回摸索。 只见一丝凶光从这面具之后的恐惧中闪过,黑袍人用力一拉—— 与此同时,子琴一手揽住清卿后腰,一边双足离地便跃向身后。就在子琴离地一刹,方才二人站立之处,出现一道轻小不显眼的裂痕。 沉在梦中的男女老少纷纷爬起,一个扶着一个,全部聚拢在面目可怖的石像边。 只听“咔哒、咔哒”几声细微的响动,清卿心下立刻绷紧一根弦。若不留心,这丝丝缕缕的声响甚难发觉。空气中仿佛游进一只不知所踪的地龙,晃荡四处,悄声奔走不停。 凝神听,难以捉摸的神秘之音持续不断中,渐渐小了下去。一丝难以察觉的诡笑浮现在罗主人嘴角。 空气凝结一刹,只听“轰隆”一声爆裂,清卿险些站立不稳。所幸身子被师父稳稳抱着,定睛一望,脚下大地竟如浮云游走般劈开几道大口子! 大地好似突然张开了大嘴,脚下深邃的深渊正吞食着地面飞沙走石。那三头石像飞速旋转起来——不成想这石像身内,竟也暗藏着机关! 清卿被这倏然间撕裂的大地下了一大跳,忽地想起师父就在身后,不由重新放下心来。 方才院中熟睡之中,上到拄着拐杖的长须老人,下到趴在女人怀里的砸奶婴儿,尽皆牢牢扒住石像一侧,聚在一处高台。子琴和清卿定了身子,发觉二人正被孤立在另一处窄小的石缝间。从各处立足之处抬头看,皆面对着石像三首之一。 石像双目,一低眉垂眼,一怒瞪铜铃,半脸歪斜着向两处人群低声怒吼。 师徒二人不知所措间,一阵嘈杂奔跑之声远远充斥整条街巷,“砰”的一声破门而入,为首那人跃上第三处石桥: “妖人在何处!” 定眼一望,清卿反手抓住师父衣袖——这坦胸赤膊,手持弯刀的汉子,便是差点在北漠终结自己性命的塔拉王! 那塔拉王远远一瞧,想来必是认出了清卿,二话不说便提着弯刀,从那窄窄的石桥前发足奔了过来。不等那大汉跃上石缝,子琴闪身立在清卿之前,向石桥轻踏一步。 塔拉王哪里管得其它,看着对面青袍之人提刀便砍。 刀尖触及发丝一瞬,子琴伸出两指,将那半尺宽的刀背夹在手指之间。 塔拉王正待要发劲猛力劈下,却发觉那使到一半的气力骤然卡在半空。锋利的刀刃粼粼闪光,离青衣来客的手心不过分毫距离,却下也下不去,上也上不来,一口憋足的内力堵在丹田,难受得厉害。 再这样僵持着,只怕自己的内功都要被自己空堵着的劲力耗尽。于是只听得塔拉王大喝一声,以刀尖为支撑一跃而起,把全身千钧之重压在刀身,那排山倒海般的力量尽皆向子琴涌去。 子琴听准了他使力之刻,接着那股巨力在刀背上轻巧一弹。 袅袅回音嗡鸣空灵,塔拉王隐约听到脑中一声奇怪绷断声响,好似那脉络震碎一般,把自己方才那股大力撞得烟消云散。再看向眼前弯刀,就在青衣白面人手指交拢之处,刀身陡然断成两半。 身后北漠汉子从未见过这般惊人本事,片刻之间纷纷后退。 塔拉王口中冷“哼”一声,退回石桥,从随从腰间夺过一把崭新的弯刀来。刀锋出鞘,听得这汉子像是不顾一切地高喊不停,仍是举刀身侧,狂奔上前。 望着猛汉来袭身影,子琴犹豫一瞬,不知是否该下狠手。 眼见刀身呼啸着劈在半空,忽地身后紫光一划,竟是那白玉箫抵在刀尖之下。清卿探出半个身子,目光凌厉,拼着弯刀寸步不让。 心知清卿是想自己试一试这敌手,子琴便于窄石桥上侧身闪过,微微笑着,让在清卿身后不远处。 清卿双手抵在木箫两头,那弯刀之力仿佛泰山压顶,自己身子不断下沉,眼看就要顶不住。忽地撤力,那沉重的刀身一坠而落,狠命砍进了石桥缝中。一足在石桥边缘一点,清卿另一足踏上刀背,手中玉箫一探便要刺在塔拉王头顶。 好在这北漠汉子也算得上身经百战,片刻间不曾慌乱,将那嵌进石缝中的刀身向旁一甩,想要将清卿摔进深不见底的石渊中。这一甩,却不料清卿仍平立刀背,稳稳不动。 “几月不见,这妖女子功力长进如此飞速”塔拉王心下一惊,更是使了加倍的力气要将她摔下去。 谁知他二次使力,本就手中不稳,清卿足下牢牢定着,哪里能轻易甩得开借着面前大汉用力机会,清卿竟挺身跃在半空,反倒将方才的力道原原本本还回汉子手臂。还不及塔拉王站稳,清卿猛地踢在刀身一侧,逼那弯刀向一旁倾斜倒下。 就在这近尺长的大刀倒在石桥一瞬,围观众人爆出一声惊呼——塔拉王方才抓紧刀柄不愿松手,谁知身子跟着一歪,就要掉进石渊里去了! 北漠粗人的术法,岂能都如即墨星那般细腻不过一旦下定了狠命决心,便将蛮力通通使出来罢了。清卿万料不到塔拉王死死拽住弯刀另一侧不退,如今被自己半空踏下,怎能有半分稳了身子的余地 不及多想,清卿顺着踏足之势沉下,将细长的白玉箫探进石渊。 便是在这生死攸关一瞬,塔拉王终于反应过来,下意识地一把抓紧了木箫箫头。子琴生怕这大汉的重量把清卿也带得偏了身子,赶忙袍袖起风,向前一卷。 塔拉王只觉身体被一股轻盈之力拖起,借着白玉箫上提片刻,重新挺身跃在石桥之上。 望望对面,果真是这两个青袍外敌相救自己无疑。眼见塔拉王血气上涌,脸皮紫黑,口中含糊地大叫道:“被妖人施舍的性命,老哥儿我不要也罢!”怒吼一声,纵身就要再次跳进那无尽深渊。 子琴听说过北漠之人的刚烈性情,这次早有防备,袖风一推便把他挡在原地。 求生不愿,求死不得,塔拉王瞪住了对面二人,眼球暴突,恨不得将师徒两个生吞活剥了一般。子琴冷冷相视:“你们背后的高人,到底是谁” 话音未落,听得空气中一袭飞破声响,清卿赶忙转过头。只见塔拉王突然“呜”地哽住了喉咙,竟似被什么东西刺中。 有暗箭! 众人方才留心场内激战,谁都不知这暗箭从何处射来。只见塔拉王胸膛一挺,一枚巴掌大的剑头掠过塔拉王身前,后心进,前胸出,眨眼之间捅穿了人身骨肉。 汉子后仰倒地,赤裸的胸膛破开个血洞,鲜红的血柱喷起几尺多高。 清卿尚未从这骇人的惊异中回过身,却忽然意识到,暗箭“嗖嗖”呼啸声片刻未停。凝神于耳一瞬,赶忙向着来声方向望去——只见那短短的飞箭夹风带血,不及刹那便要刺进自己眼中!千钧一发间,子琴无形无影般绕过清卿,挡在她身前。 听准了暗器来势,子琴一把抓住空中黑影,将那破空无声的暗箭截在半空。 只见这暗箭带血,来势甚是迅猛。便在子琴抓住它箭身一瞬,那箭簇上从塔拉王心间带出的血液尽数向前一扑,哗啦啦一片洒在子琴青袍衣襟上。 顾不得衣衫斑斑点点,子琴定睛一瞧——箭头上似乎还缠着什么物事。 不由吸一口冷气,令狐子琴一把扯下那血迹斑斑的缠绕。展开来看,却是封无名来信。信中红底血斑,工工整整描着一行蝇头小字: 今夜丑时二刻,向西武陵墓,恭迎令狐掌门大驾。 读至此处,子琴心下乍然惊异:倒不知暗幕之下躲着何人,于何时何地,已然知晓了自己身份姓名随即折起信,向仅剩的宽敞石台扫视过去—— 自己目光所及,众人尽皆打个寒颤。 这些走街串巷的江湖草莽身份各异,个个都算是见多识广,江湖中各门各派的高手也有不少曾请教一二。然而此刻令狐掌门远远一望,众人却是争抢着转过头,生怕对视在哪个瞬间,连大气也不敢喘。 想必放箭之人并非这流人物——子琴心中想着,一松手,那粘稠的人血信飘进一荡一荡,飘进石渊深处去了。还不及眨眼一瞬,各路来客才发觉,那师徒二人已然踏着石桥越过深壑,消失在大门外,没了踪影。 人群里有胆大的,忍不住嘟囔一句: “这便是那戏词儿里的‘白皮鬼’罢!” 方才一番恶战,二人的衣衫上皆是点点血斑。子琴生怕这副狼藉模样吓着白日里的过路人,便与清卿寻得个僻静地方,二人于暗巷中暂且歇息片刻。 清卿用帕子沾了水,拂去师父手掌手背大片血迹。突然想到些什么,便低声叹口气。 “师父,江湖中人的性命,也太微小了些……” 第三卷 引江第六十六章 梨花带雨 子琴停下手中的动作,望向弟子,清卿却不知想着什么暗自出着神。子琴轻声问道:“在想什么” “弟子在想,那北漠的王刀术卓绝,江路各派能相提并论者恐怕并无多少。”清卿仍是双眼入神,望向别处,“谁知那暗箭难防,却不过一霎的时间。” 听到此处,子琴不由心中揪起,将清卿揽在身边,温柔道:“江湖百态万千,丧命意外者多,平安无事者少;追名逐利者多,归隐淡泊者少。芸芸众生,瞬息万变。入此江湖,修习一术者,只怕早已都习惯了在刀尖上走路……” 在刀尖上走路。 喃喃低语间,清卿将这话低声反复地念着。忽然一个激灵回过神,转身面向师父,睁大了清澈的眸子,仔仔细细端详着师父的脸。 子琴不解其意,笑问道:“莫非为师脸上又多了什么伤” 清卿摇摇头,垂下眼:“弟子只是害怕。” “怕什么” “弟子原本也不怕。”微微向着师父靠得更近些,清卿下定了决心似地,任目光在师父白皙的面庞和疏朗的眉目间游走,“众人都说碧汀毒无解难治,弟子之前听来,始终觉得那不过是交头接耳间的夸张之谈。就连彻心大师说,毒发丧命不知确数,弟子后来也没放在心上。”想起这缠绕清卿一年之久的西湖毒物,子琴心潮起伏,心头仿佛有余音颤动起来。 只听清卿接着道:“上次弟子见这北漠王,交手之间,只觉完全不是对手。今日一见人身肉体凡胎,性命关头眨眼一刹,弟子却有种说不出来的害怕……” 心头那弦轻轻一鸣,子琴终于明白了清卿的意。 转过身,子琴双手环着清卿肩膀,熟悉的、清茗般的目光看向清卿迷茫双眼:“不会。只要为师在你身边一日,任他白篪也好,阴阳剑也罢,谁也从世上夺不走你。” 清卿忍住泪水,点点头。 风声推月,纤露沉雪。一点风声灌进暗巷,清卿似乎毫无察觉。 这风来势奇怪,既不飘离,也不散去,却悄无声息地,在二人身旁打起旋涡来。子琴皱起眉头,心中疑惑:“不知又是哪路高手,对我二人行踪竟是一清二楚” 正不动声色地暗自回想,却觉得双耳一刺,似是铁蹄之物嗒嗒作响。那响声由远及近,初时微弱寻常,越是向二人靠近,越是沉重地击打在地面小路,连夜空睡鸟都被惊得飞远去了。清卿终于也听清了这奇怪的脚步声,便低声道:“师父,来人很厉害。” 子琴点点头,拉住清卿的手,试着向来声方向走出几步。转过一道拐角,那脚步声骤然停下—— 一辆牛车静立在二人之前。 那牛刨刨蹄子,铁脚掌在石砖上发出“嘶啦”一声摩擦。驾车人站起一笑,隔着远处抱个拳:“小的有幸得见令狐掌门。” 果然知道自己是立榕山的掌门! 虽然苦于接连来敌,子琴自己却也是无可奈何。毕竟想来,令狐氏掌门不曾下山是几百年的规矩,今朝不知何时被认出,恐怕江湖大半门派已然得了消息。 令狐氏开山立派,绝没有躲躲藏藏的道理。 想到此处,子琴便也上前一步:“多礼了。” 斜月照下,隐隐现出这人面目来。折扇长袍,与茶楼中的说曲儿人打扮十分相似。倒是不知这类走街串巷的人儿究竟多少,看向这人眉目,那和善可亲的笑容也与大院中人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这人笑着弓起身子,弯着眯眯眼:“白天未能留住二位贵客,小的们实在惭愧。” 子琴冷声答道:“要事在身,不便就留,恕要告辞。”说罢,听得牛车背后哗啦啦一阵厉风声起,车篷陡然破裂,从顶上又跃出两人来。 三人三扇,堵在巷口。 清卿借着余光,偏过身子看向身后,只见两条巷子都堵着没了去路。各处院落已然尽皆沉寂,贸然翻墙,只怕非惊起鸡飞狗跳不可。 回过头,说曲儿人骤然收敛了笑容:“掌门留不留,也要看看我三人能不能让掌门留下!”一声呼啸,只见三把折扇“刷”一声张开,白面飞舞,冲向师徒二人眼前。 子琴上前一步踏得砖响,借这大地微震之声将一把折扇打落半空。清卿木箫出手,又顺势打落另一把。中间这把出自那驾着牛车的说曲儿人,清卿持箫上前,一式“崩浪雷奔”斜砍下去,只见飞扇微微偏了位置,竟是没能砍动。 “如此高手”心中一惊,子琴挥袖将那半空来扇拂落。只见最后一扇歪歪扭扭地在半空回旋几下,这才转个弯扑到地上。 眼见面前三人功力,绝非石像后面那群乌合之众可比。 三人长袍一抖,又是各自一把轻飘飘的白面折扇展开在身前。清卿双眼炯炯盯着他三人来势,白玉箫凝神在手,顷刻待发。黑云蔽月,子琴见粼粼紫光现在那白玉箫身上。 且慢—— 众人相继步步紧逼的来势,当真是因为自己下山的缘故 只见木箫破空一瞬,箫孔低鸣的余音传在他三人耳中。仿佛饿狼扑食一般,几个说曲儿人的眼中简直要冒出绿光来。清卿挺身跃出几步,那三扇呈合围之势出手,转成一圈耀眼的光环将木箫围在中央。 一个旋子跃起,清卿双脚踹在半空各准准踢中一扇,手中箫头“高峰坠石”点下,便见几个折扇似乎在扇面撕开几个口子。那三扇之阵顷刻破开,扇骨重新飞旋回几人近前。 不料他三人默契非常,各自近身探出胳膊,将身前不知谁人的扇子捞了回来。 清脆“啪”的一响,扇骨乍然合拢,重新以合扇之势形成扇阵飞在半空。眼见清卿白玉箫打在扇骨之侧,那破扇由于扇面合拢,半分摇晃也无,只是沿着原路冲向其中一人手中。那人竟借势挥手,推得手中折扇混在阵法凌乱中,朝着子琴的方向奔了过去。 子琴正欲抬手,忽地想起,何不借此机会试探这几人来路 因此并不回挡,不过任凭长扇打转飞来,自己接连后跃几步。那敌手想必凝聚了实打实的力气,扇骨飞出如此远距仍不掉落,仍夹着劲风一步步逼近子琴要害。清卿看师父退入其中一巷,心下明白,横箫护在身前,后跃到另外一巷中。 就在子琴消失在清卿视野中的瞬间,几束凶光划过三人面前,折扇袖中又起,顷刻间将清卿围在巷头角落。 不待扇势前围,清卿使个“万岁枯藤”,将那白玉箫竖式刺向边上一人。那人飞扇方才出手,扇骨便被木箫劈成两半。不知何处冷笑一声,只见另两人双扇一开一合,尽皆点着清卿后心。 听风声扇来,清卿不仅不避,还将那箫头去势直愣愣对准了面前敌人的心口。这人一慌,心下暗道:“这般你死我活的险招么!”眼看着另两把扇子根本阻不住清卿来路,只好闪身后跃,将包围圈让出个大口子。 就在一人后退瞬间,白玉箫猛地回身,正巧一路划在双扇扇柄。那扇沿离清卿后心不过两三寸远,清卿拼尽全力,使出一撇“陆断犀象”,将其中一扇扇面撕成两半。 另一扇被打中扇骨,偏然坠向一旁。 这三人中,那驾车之人的功力比其他二人明显高出许多,这一扇不断,正不偏不倚飞入另一道暗巷。子琴“啪”一声合掌,扇骨在手,缓步偏然向着三人走近。 几个说曲儿人这才慌了神,不由后退几步,额头上渗出滴滴汗珠。 便见子琴手起,那把折扇顷刻就要不识旧主,飞到几人性命边缘。不料白光一闪,那折扇破窗而入,径直刺入那牛车车轿内。 “主人!” 三人同时大喊,不顾性命地便回身向着牛车奔去。那老牛受惊,扬起蹄子,冲着暗巷深处猛力狂奔。只见折扇撕开车轿窗梁,破窗瞬间“哗啦”一响,转眼又从另一侧飞了出来。几个瘦高的说曲儿人堵在车前,费了全身的力气才拉住这失控的老牛。 车上探出一只三寸足影,随即是个袅袅婷婷的女孩,扶住其中一人的肩膀走下车轿。女孩面色惨白,冲三人颤声道:“没、没打到我……” 清卿吃惊一瞬,方才反应过来,自己与来敌激战正酣时,竟还有人藏在牛车之中。 自己凝神眼前之战,对车上声响毫无察觉。不知师父是何时听出面前女孩轻柔的呼吸,这才折扇直接脱手,险些取了她性命。 纵身一跃,清卿挺箫近前。那几人登时面露厉色,把女孩挡在身后,自行在外围拢。清卿透过缝隙,把箫头远远刺在女孩眼前,故意厉声道:“我师父有意留你性命,我可不留!谁派你来的,说!” “哇——”一声哭嚎划破天际。 这尖厉的嚎啕之声悲痛欲绝,肝肠寸断,简直能把城外三千鸟雀尽然吵起。清卿被吓得险些后退一步,顿时手足无措,只好向着师父望去。 子琴无奈苦笑:自己面容煞白,衣襟带血,模样只怕比清卿还要恐怖万分。 如今那三人紧紧护着小主人不放,子琴别无他法,只好用力挤出一个喜爱的笑容,蹲下身子问道:“小姑娘,是谁让你来的” 女孩抽抽嗒嗒地答: “我娘亲。” 第三卷 引江第六十七章 千人一眼 是个女人! 听得女孩口中吐出“娘亲”二字,清卿陡然一惊,不料这出手阴冷狠辣的“主人”,竟是个女子身份。只听女孩子吞吞吐吐地又道:“我娘亲说了,她是武陵墓的大主人,我便是小主人。” 见这小孩子渐渐放下防备,子琴便试着向她再走近一步,笑问道:“武陵墓的小主人,叫什么名字” “我叫诉诉。” “那诉诉的娘亲还跟诉诉说了什么” “我娘告诉我。”小姑娘一下子止住泪水,昂起脑袋,摆出个严肃神情,“要我来看看令狐掌门能不能赢了我家说曲儿奴才。要是奴才们打不赢,就把令狐掌门请回去。” “那要是令狐掌门输了呢”清卿不由插嘴问道。 女孩歪着脑袋想了想:“那就把掌门抬回去。” 清卿一听,登时无言以对。子琴俯身探着身子,看看车梁:“好险,这车还没散架。”随即冲着清卿转头一笑:“既然人家主人一番好意,路途遥远,不妨你我就借车而行。” 那个术法内力高深些的说曲儿人一听这话,立刻熟练地爬上牛背,另两个人放下凳子,搭臂两侧,似乎在等着他师徒二人上车。待到夜深露重,霜雪满天时候,那濒临散架的牛车吱呀呀地扭起了秧歌,年幼的诉诉已然趴在清卿怀里睡着了。 丑时二刻,子琴探头望向窗外,只见云迷雾锁,森森寒气惹得人毛骨悚然。随即看看那睡着的孩子,对清卿低声道:“下了车,记得闭上眼睛。” 西武陵墓,乃是逸鸦漠向西地界边缘,算得上是与宓羽湖交界之处。一旦跨过此墓,西湖氤氲的水气与墨染的烟雨登时不见,只剩下沙漠狂风卷起黄沙,于夜色昏暗时弥漫着丝丝阴寒。 不知什么人的半个头骨立在路中,把即墨瑶结结实实绊了一跤。 可怜这些许久之前便命丧沙海的前辈们,纵是以血肉相赠鸦鸟,也不得黄沙为他们掩埋个全尸。在武陵墓呆了小半个月,年轻的即墨掌门发觉,自己还是无法把这里当成北漠的一部分。 茫茫沙漠炙热,唯独陵墓四周,连块石头都是冰冷的。 还未来到墓穴之前,便已经有着另一个女人候在不远处。这女人穿着宽松衣裳,长长的头发披散在身后。一手撑着后腰,一手放在自己已然隆起的小腹上—— 纵是怀着身子,却也挡不住举手轻拂发丝间,身姿曼妙动人。 抬眼瞥见她一瞬,即墨瑶不禁放慢了脚步。自己生在无垠沙尘中,自以为收着烈日狂风的磨炼,已然算是难得的美人坯子。如今自己初任掌门,游走四方,却感到心中总有着说不出的不如意。 第一次是在立榕山见到令狐绮琅,第二次便是面前怀着身孕的女人。 或许江湖中不缺剑客,但剑客左右却从不缺美人。转眼来到女人身前,即墨掌门定了定心神,拢袖行礼道:“晚辈见过武陵墓主人。” 女人也婉然一笑,翩翩行礼:“奴婢杨诉,请掌门万福。” 唇齿盈盈间,杨诉分明笑靥可亲,即墨瑶仍是不由得打了个寒战,觉得阴冷之意快要渗进骨头缝里。于是并不与她寒暄,只是简短道:“深夜前来,实在叨扰,还请杨主人带路。” 杨诉一低头,做了个“请”的手势。 微弱的烛火“哗”一声点着了些许光亮,行走在湿冷的地下墓穴,仿佛两侧的墙壁都暗荧荧地透着什么。即墨瑶凑近火把一看,却险些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低低地叫出了声。 “眼睛!” 走在前面的杨诉回过头,先是一惊,随即舒展开笑容: “掌门不必担心,这便是奴婢的‘千眼墙’。” “千眼”过了半刻,即墨掌门方才回过神,强忍着心中恐惧再次向墙上望去。只见一个个眼球陈列在墙上,白面黑瞳,晶莹剔透,发出幽幽各异的光芒。那些眼球或宽窄或长短,尽皆完好无损,好似曾经便生长在这墓穴墙壁中。 看出掌门眼中惊异,杨诉便轻抚发丝,温和道:“此处乃是奴婢半生心血所聚。奴婢年轻时候,每每用听音的本事杀掉一人,便挖出一个眼珠来收藏此处。时间一长,也不知什么时候,就已经将这半面墙填得满满当当。” 即墨瑶心下大惊——这女人不过三十出头,杀掉的人命已经有满墙之多! 强忍着胸腔作呕的冲动,即墨掌门勉强问道:“十几年来,不曾腐坏” “香草烧熏,腐水浸泡,自然不坏。” “令嫒见了不怕” “息女跟在奴婢身边,从小见得惯了。” 即墨掌门不禁深吸一口凉气:“可曾有新的……新的眼珠” 杨诉一听,抚摸着自己隆起的肚皮,摇摇头:“熏草久了伤心体寒,怕害了腹中贱儿。”说道此处,突然想起什么,便抬起眼:“只顾着与掌门闲谈,倒忘了问——掌门大驾前来,可有贱婢效力一二之处” 即墨瑶霎然回身,冷冷盯住她眼:“碎琼林南氏公子,这几日已然疯魔得不成样子!” 说罢,目光紧紧追随女人一举一动,不知女人听来会作何反应。但杨诉似乎并不惊讶,依旧垂着眼,等掌门把后面的话继续说下去。无奈,即墨瑶只得深吸一口气,接着道:“主人可知其中缘故” 叹口气,杨诉背过身,继续向墓穴深处走去:“请掌门跟奴婢来。” 冰凉的石器泛着清澈的光泽,待得一束火把插在正中央,立在墓穴正中的一座圆形滚石才终于露出全貌。滚石足有十人合抱之围,仔细看去,上面刻画着一条条细密的纹路。奇怪的符号斑驳,似乎已脱落不少。 一支石锤静静躺在圆石之上。 只见女人拿起石锤,冲掌门一笑,口中道:“左墙六列十三行。”紧接着用石锤在那圆石某处一敲。即墨瑶向女人所示意的方向看去,忽然听得黑暗中“啪嗒”一声悄然响动。 手中光亮向前一照,掌门再也克制不住,猛地向后跃去,干呕一声—— 左面墙壁上第六列十三行的眼球,倏地掉落,在地面沾着土滚了几圈才停下来。 见掌门不适,杨诉走上前,轻轻拍着即墨瑶后背。眼看女人又要拿起锤子,即墨瑶赶忙从肉乎乎的眼珠子上挪开视线,干声道: “不必再试,晚辈明白主人意思。” 杨诉随即点点头,寻得干净之处,扶着掌门坐下。感觉身上回过些气力,即墨瑶长舒一口气,转头问道:“不知主人何时练得这般功力” 听得这问题,女人似乎震惊一瞬,随即无奈地笑道: “听音之术,养育江湖八音四器,与大多术法大有不同。刀枪剑戟,斧钺钩叉之类,大多随着年岁增长而日复一日地练习。加之几分天资几分运气,愈是勤奋之人,愈能到达世间高手之境。” “八音四器却与此不同。东琴、西筝、南箫、北笛,术法至臻与否,全然凭借听音的本事。有些人痴迷音律半生,连宫商角徵羽的区别也分辨不出;但也有人生为孩童时,便已然知晓风声雨声的不同,甚至分毫不差地在器乐中弹奏出来。” 即墨瑶便问:“那杨主人是哪一种” 杨诉低下头沉思一瞬,道:“许是中间之人。我并非天生有着完美的听音之术,但三四岁时候,也能借着自然草木出些调子。” 听到此处,即墨瑶大惊——若是三四岁便有了听音奏曲的天资,恐怕当今专攻音术之人中可相提并论者也是寥寥无几。女人称自己是“中间之人”,只怕太过谦逊了些。好奇心起,不由得紧接着问道: “请教前辈,不知天生就有资质者都是何人” 杨诉摇摇头:“奴婢孤陋寡闻,只知道百年前陪在武帝身边的,只有立榕山墨尘掌门在世间曾有这类传说。”似乎一直想说什么,女人犹豫片刻,缓缓开口:“奴婢冒犯,敢问掌门,彻心大师出家前,并未传授掌门听音的本事” 手中水袖一紧,即墨瑶惊得呆了。 不等掌门答话,杨诉紧接着露出个讨好的笑容,赶忙道:“掌门在八音会上,一袭水袖在各门各派中战无不胜,自然是全然学透了北漠历代相传的‘沙绸’功夫。因此老掌门未曾传授掌门那首《沙江引》,也不见得是什么遗憾之事……” 即墨瑶打断她话头,冷冷一笑:“我们兄弟姊妹四人,唯有两个弟弟有着修习听音之术的天赋。因而我与可月习沙绸,星星与可辰学吹笛,是逸鸦漠人尽皆知的事情。” 杨诉察觉自己言语冒犯,只好连连点头。 听得掌门紧接着道:“不知主人此刻提起,又是何意” “奴婢大胆,求掌门恕罪。”杨诉拖着身子站起,深深行个礼,“奴婢只是斗胆进言,若天生便不是在音律术法上有着极高天赋之人,强求进取,也是无益。” “你是说,南公子并非资质聪颖之人” 杨诉不敢答话,轻轻点头。 默默叹口气,即墨瑶口气松下来:“那可有法子,能让让公子脱了疯魔” 女人低声道:“奴婢……无计可施。” 第三卷 引江第六十七章 千人一眼 是个女人! 听得女孩口中吐出“娘亲”二字,清卿陡然一惊,不料这出手阴冷狠辣的“主人”,竟是个女子身份。只听女孩子吞吞吐吐地又道:“我娘亲说了,她是武陵墓的大主人,我便是小主人。” 见这小孩子渐渐放下防备,子琴便试着向她再走近一步,笑问道:“武陵墓的小主人,叫什么名字” “我叫诉诉。” “那诉诉的娘亲还跟诉诉说了什么” “我娘告诉我。”小姑娘一下子止住泪水,昂起脑袋,摆出个严肃神情,“要我来看看令狐掌门能不能赢了我家说曲儿奴才。要是奴才们打不赢,就把令狐掌门请回去。” “那要是令狐掌门输了呢”清卿不由插嘴问道。 女孩歪着脑袋想了想:“那就把掌门抬回去。” 清卿一听,登时无言以对。子琴俯身探着身子,看看车梁:“好险,这车还没散架。”随即冲着清卿转头一笑:“既然人家主人一番好意,路途遥远,不妨你我就借车而行。” 那个术法内力高深些的说曲儿人一听这话,立刻熟练地爬上牛背,另两个人放下凳子,搭臂两侧,似乎在等着他师徒二人上车。待到夜深露重,霜雪满天时候,那濒临散架的牛车吱呀呀地扭起了秧歌,年幼的诉诉已然趴在清卿怀里睡着了。 丑时二刻,子琴探头望向窗外,只见云迷雾锁,森森寒气惹得人毛骨悚然。随即看看那睡着的孩子,对清卿低声道:“下了车,记得闭上眼睛。” 西武陵墓,乃是逸鸦漠向西地界边缘,算得上是与宓羽湖交界之处。一旦跨过此墓,西湖氤氲的水气与墨染的烟雨登时不见,只剩下沙漠狂风卷起黄沙,于夜色昏暗时弥漫着丝丝阴寒。 不知什么人的半个头骨立在路中,把即墨瑶结结实实绊了一跤。 可怜这些许久之前便命丧沙海的前辈们,纵是以血肉相赠鸦鸟,也不得黄沙为他们掩埋个全尸。在武陵墓呆了小半个月,年轻的即墨掌门发觉,自己还是无法把这里当成北漠的一部分。 茫茫沙漠炙热,唯独陵墓四周,连块石头都是冰冷的。 还未来到墓穴之前,便已经有着另一个女人候在不远处。这女人穿着宽松衣裳,长长的头发披散在身后。一手撑着后腰,一手放在自己已然隆起的小腹上—— 纵是怀着身子,却也挡不住举手轻拂发丝间,身姿曼妙动人。 抬眼瞥见她一瞬,即墨瑶不禁放慢了脚步。自己生在无垠沙尘中,自以为收着烈日狂风的磨炼,已然算是难得的美人坯子。如今自己初任掌门,游走四方,却感到心中总有着说不出的不如意。 第一次是在立榕山见到令狐绮琅,第二次便是面前怀着身孕的女人。 或许江湖中不缺剑客,但剑客左右却从不缺美人。转眼来到女人身前,即墨掌门定了定心神,拢袖行礼道:“晚辈见过武陵墓主人。” 女人也婉然一笑,翩翩行礼:“奴婢杨诉,请掌门万福。” 唇齿盈盈间,杨诉分明笑靥可亲,即墨瑶仍是不由得打了个寒战,觉得阴冷之意快要渗进骨头缝里。于是并不与她寒暄,只是简短道:“深夜前来,实在叨扰,还请杨主人带路。” 杨诉一低头,做了个“请”的手势。 微弱的烛火“哗”一声点着了些许光亮,行走在湿冷的地下墓穴,仿佛两侧的墙壁都暗荧荧地透着什么。即墨瑶凑近火把一看,却险些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低低地叫出了声。 “眼睛!” 走在前面的杨诉回过头,先是一惊,随即舒展开笑容: “掌门不必担心,这便是奴婢的‘千眼墙’。” “千眼”过了半刻,即墨掌门方才回过神,强忍着心中恐惧再次向墙上望去。只见一个个眼球陈列在墙上,白面黑瞳,晶莹剔透,发出幽幽各异的光芒。那些眼球或宽窄或长短,尽皆完好无损,好似曾经便生长在这墓穴墙壁中。 看出掌门眼中惊异,杨诉便轻抚发丝,温和道:“此处乃是奴婢半生心血所聚。奴婢年轻时候,每每用听音的本事杀掉一人,便挖出一个眼珠来收藏此处。时间一长,也不知什么时候,就已经将这半面墙填得满满当当。” 即墨瑶心下大惊——这女人不过三十出头,杀掉的人命已经有满墙之多! 强忍着胸腔作呕的冲动,即墨掌门勉强问道:“十几年来,不曾腐坏” “香草烧熏,腐水浸泡,自然不坏。” “令嫒见了不怕” “息女跟在奴婢身边,从小见得惯了。” 即墨掌门不禁深吸一口凉气:“可曾有新的……新的眼珠” 杨诉一听,抚摸着自己隆起的肚皮,摇摇头:“熏草久了伤心体寒,怕害了腹中贱儿。”说道此处,突然想起什么,便抬起眼:“只顾着与掌门闲谈,倒忘了问——掌门大驾前来,可有贱婢效力一二之处” 即墨瑶霎然回身,冷冷盯住她眼:“碎琼林南氏公子,这几日已然疯魔得不成样子!” 说罢,目光紧紧追随女人一举一动,不知女人听来会作何反应。但杨诉似乎并不惊讶,依旧垂着眼,等掌门把后面的话继续说下去。无奈,即墨瑶只得深吸一口气,接着道:“主人可知其中缘故” 叹口气,杨诉背过身,继续向墓穴深处走去:“请掌门跟奴婢来。” 冰凉的石器泛着清澈的光泽,待得一束火把插在正中央,立在墓穴正中的一座圆形滚石才终于露出全貌。滚石足有十人合抱之围,仔细看去,上面刻画着一条条细密的纹路。奇怪的符号斑驳,似乎已脱落不少。 一支石锤静静躺在圆石之上。 只见女人拿起石锤,冲掌门一笑,口中道:“左墙六列十三行。”紧接着用石锤在那圆石某处一敲。即墨瑶向女人所示意的方向看去,忽然听得黑暗中“啪嗒”一声悄然响动。 手中光亮向前一照,掌门再也克制不住,猛地向后跃去,干呕一声—— 左面墙壁上第六列十三行的眼球,倏地掉落,在地面沾着土滚了几圈才停下来。 见掌门不适,杨诉走上前,轻轻拍着即墨瑶后背。眼看女人又要拿起锤子,即墨瑶赶忙从肉乎乎的眼珠子上挪开视线,干声道: “不必再试,晚辈明白主人意思。” 杨诉随即点点头,寻得干净之处,扶着掌门坐下。感觉身上回过些气力,即墨瑶长舒一口气,转头问道:“不知主人何时练得这般功力” 听得这问题,女人似乎震惊一瞬,随即无奈地笑道: “听音之术,养育江湖八音四器,与大多术法大有不同。刀枪剑戟,斧钺钩叉之类,大多随着年岁增长而日复一日地练习。加之几分天资几分运气,愈是勤奋之人,愈能到达世间高手之境。” “八音四器却与此不同。东琴、西筝、南箫、北笛,术法至臻与否,全然凭借听音的本事。有些人痴迷音律半生,连宫商角徵羽的区别也分辨不出;但也有人生为孩童时,便已然知晓风声雨声的不同,甚至分毫不差地在器乐中弹奏出来。” 即墨瑶便问:“那杨主人是哪一种” 杨诉低下头沉思一瞬,道:“许是中间之人。我并非天生有着完美的听音之术,但三四岁时候,也能借着自然草木出些调子。” 听到此处,即墨瑶大惊——若是三四岁便有了听音奏曲的天资,恐怕当今专攻音术之人中可相提并论者也是寥寥无几。女人称自己是“中间之人”,只怕太过谦逊了些。好奇心起,不由得紧接着问道: “请教前辈,不知天生就有资质者都是何人” 杨诉摇摇头:“奴婢孤陋寡闻,只知道百年前陪在武帝身边的,只有立榕山墨尘掌门在世间曾有这类传说。”似乎一直想说什么,女人犹豫片刻,缓缓开口:“奴婢冒犯,敢问掌门,彻心大师出家前,并未传授掌门听音的本事” 手中水袖一紧,即墨瑶惊得呆了。 不等掌门答话,杨诉紧接着露出个讨好的笑容,赶忙道:“掌门在八音会上,一袭水袖在各门各派中战无不胜,自然是全然学透了北漠历代相传的‘沙绸’功夫。因此老掌门未曾传授掌门那首《沙江引》,也不见得是什么遗憾之事……” 即墨瑶打断她话头,冷冷一笑:“我们兄弟姊妹四人,唯有两个弟弟有着修习听音之术的天赋。因而我与可月习沙绸,星星与可辰学吹笛,是逸鸦漠人尽皆知的事情。” 杨诉察觉自己言语冒犯,只好连连点头。 听得掌门紧接着道:“不知主人此刻提起,又是何意” “奴婢大胆,求掌门恕罪。”杨诉拖着身子站起,深深行个礼,“奴婢只是斗胆进言,若天生便不是在音律术法上有着极高天赋之人,强求进取,也是无益。” “你是说,南公子并非资质聪颖之人” 杨诉不敢答话,轻轻点头。 默默叹口气,即墨瑶口气松下来:“那可有法子,能让让公子脱了疯魔” 女人低声道:“奴婢……无计可施。” 第三卷 引江第六十八章 血流成河 即墨瑶“嚯”地站起,手中水袖重重一抖,砰然砸在地面:“无计可施因为你一句要‘联合百音,共抗青衣’的话,南家公子已然疯魔的没了人的样子!如今四方来客齐聚,主人却告诉本掌门,说无计可施!” 杨诉默默垂着眼,挺着身子,“扑通”跪在冰凉的地面:“掌门恕罪!奴婢钻研这墓穴千眼时,并未料到,有人会为此痴迷不悟……”即墨瑶一拂袖:“你的‘百音琴’在何处” 女人惊恐地睁大了眼睛,摇摇头。 只见长袖在圆形巨石上厉然夹风扫过,不知触及哪些音符,巨石骤然发出一声“轰隆隆”的低吼。地下墓穴颤抖着,墙上左右肉乎乎还沾着血的眼球接连滚落到女人身边,整个武陵墓都猛烈地震动起来。 杨诉抬起头,膝行几步到掌门身前,带着哭腔道:“掌门怎么生奴婢的气都行,但那‘百音琴’是奉彻心大师之名所铸,实在毁不得啊!” “是奉了老掌门的命令,还是顺了你自己的野心”一听她提起彻心大师,即墨瑶更是心中愤懑难平,心中咬牙切齿,恨不得生剥了面前这有孕在身,泣涕涟涟的女人。于是便狠狠地道: “本掌门倒想看看,这百音琴今日究竟能不能毁得!” 说罢,转身便要向墓穴外走去。谁知这女人竟一下子扑上来,拽着自己的如水长袖不放手。只觉心中怒气一起,即墨掌门不顾其他,将那数尺长的水袖用力一甩—— 一个重心不稳,自己已然趔趄着摔倒在地。 原来这女人在拽着长袖时候悄然用了几分力气,害得自己非但抛不出袖子,还反而被这力量推着摔倒在地么杨诉赶忙起身,上前想将掌门扶起,声音越来越小:“奴婢失礼了……” 不及反应过来,即墨掌门飞袖出手,径直卷住了女人脖子: “今日不说出百音琴的去向,便别想离开墓穴半步!” 紧闭着眼,杨诉脖子被水袖用力扼着,只觉着渐渐连呼吸都困难。再加之身子沉重,挣脱不得,更是寸步难行。黑暗中,双手在身后墙壁的肉眼中不断摸索着。 不知碰到了什么,杨诉将指甲都嵌进墙壁,拼尽力气把那颗眼球抠了出来—— “砰”的一声,尘土飞溅,整整一块三尺多高的墓石訇然倒地。 沙尘迷眼,女人赶忙闭紧了双目。只是觉着脖子上的勒感丝毫不减,反倒听见轻轻一声冷笑。 直到满墓烟尘散去,杨诉这才定睛向外一望:只见赤身坦胸的北漠壮士一个个立在墓外,肌肉暴突,怒发冲冠,整齐地列队出刀。即墨掌门冷冰冰盯住她眼: “武陵墓再偏僻也逃不出北漠地界。这下面暗门密道何处,真当本掌门不知道么” 那粼粼刀光如已然架在自己喉咙之前,杨诉叹口气,一只手握紧了缠在脖子上的如水长袖。即墨瑶只觉手腕一下吃痛,不由松手放开了袖子。 “逸鸦漠掌门的双眼,应俯瞰古今,知晓天下,本不该落在奴婢的收藏之中。” 杨诉走到圆石边,轻轻拿起石锤。不待即墨掌门疑惑着自己要做什么,便已飒然抬手,在石盘边利落地敲出一串三连音来。 只见门外的壮汉队伍中乍然传出几声尖厉的惨叫,汉子们捂住耳朵,身体痛苦地扭曲着,接连倒在地上。凉阴阴的黄沙里渗进几丝血色,自己看,竟是从那几个倒下汉子的耳中流出的。 而倒在地上没了知觉的壮汉不多不少,正巧三个。 亏得这些满头青筋的汉子们平日训练有素,虽是队伍中已然惨叫着倒下三人,余下壮汉一动不动,稳稳地立在自己位置上。即墨瑶将那几尺长袖尽然舒展开来,盯着女人握紧石锤的手,凝神以待。 长袖似水,暗音如刀。 就在女人纤纤素手落在圆盘之时,即墨瑶毫不犹豫,闪电般递出水袖,牢牢护住身前。却见墓外守着的一排汉子静默一瞬,像是空气都凝结了一般,面部扭结着,口中发出诡异的响动。 无影的刀刃避开锋芒,在人群身前划开一道整齐的伤口。 一声清脆的割裂声传来,列在第一排的壮汉躯体齐刷刷拦腰截断,上半身还不知发生何事,便失了知觉坠在沙地上。那些无主的双腿还结结实实地立在原地,血柱窜起数尺之高。 即墨瑶只觉衣衫点点,虽隔着几步之遥,竟是也被溅得鲜血淋漓。 方才还挺身而立的好汉们,眨眼之间,变成了一滩喷薄人血的残肢断臂。亲眼见着此等怖人景象,莫说是年纪轻轻的即墨掌门,纵是换了铁血无情的冷面杀手,怕也不禁要打个寒颤。 杨诉静静握着石锤问道:“掌门还要再试” 即墨瑶下巴一抬:“逸鸦漠的即墨氏后人,没有被个奴才吓退的道理。”不愿多费口舌,陡然长袖飞扫,向着那圆形巨石冲了过去。 抬手轻敲一响,那水袖果然凌空撕裂,直接滑落一半。一阵冷风贴着即墨瑶手指呼啸而过,若是再贴近几寸,只怕是整只手都要被斩断无疑。杨诉忽地手腕一抖,突觉半只胳膊都僵麻得动弹不得,那石锤克制不住地掉在地上。 看准机会,即墨瑶几步便窜向近前。 眼看长袖攒足了力气,向着自己天灵盖儿,半分余地也不留。杨诉挣扎着将身子伏在巨石之上,用手指一下一下叩击着石盘边缘的余音。 即便即墨瑶心中打定主意,对这女人下手是毫不留情,但杨诉见着年轻的即墨姑娘,终究忘不了她逸鸦掌门的身份。因此杨诉下手时,断并不似对墓外汉子一般卷起大片腥风血雨,终究在每次出手时留出几分余地。 僵持一久,加之腹中隐隐作痛,纤弱的女人眼看便要耗尽力气。 奈何掌门丝毫没有容情的打算,若自己稍一撤手,只怕脑袋登时要被那翩跹水袖打成几瓣。墓穴之外,那些幸然捡回一条命的汉子们有几个胆大的护主心切,稍稍上前一步,顷刻便被那冥冥之音切飞了半条腿。如此一来,众人骂着粗话急得跳脚,但谁也不敢再上前了。 那泠泠音符片刻不断,接连跳跃到空气中来。即墨瑶一边长袖翩飞,一边心下暗暗焦急,自己再不想办法脱身,只怕也要坚持不住了。 女人手中的旋律步步紧逼,自己一步步退身向后。 感到一阵阴风吹入墓中,即墨掌门借着余光,向门外一望,却发觉四周空气骤然安静下来——月光暗影中,有个人影不断靠近! 石声敲落不断,那脚步声也不停。穿过人群,踏着残血,径直向二人激战处走来。 即墨瑶舞袖不停,心下暗暗惊叹,不知什么人丝毫不顾这冷血无影的刀锋,竟愿在命悬一线的交锋中走到近前! 匆忙瞟一眼,那人身上似是半分伤痕也无。 转头看向女人,一边手中音符散漫,一边蹙起了眉头,显然也是发觉了这如此胆大的来客。凝神听着来人脚步,杨诉心下同样震惊得说不出话。 每一个音符落在空中的位置,来人竟是一步也没踏错。 有时或许攻势难避,来人也不过微微侧身,让那冰冷夺命的无形之音擦着身子让过去。紧接着半刻喘息也无,只是继续无声回身,步步上前。看着来人愈发靠近,二人都是后背一凉: 如此高手是来相助自己,还是与自己为敌 无论这突如其来的神秘之人是谁,自己性命攸关,只怕半刻也耽误不得。即墨瑶心中想着,不由手下加了狠力气,双袖齐出,使出沙绸中“沙江引”的本事,从左右向着杨诉瘦弱的身躯席卷向前。 女人盯着来袖势猛,挪开了在圆石上磨出血的手。 正待即墨掌门便要取了这女人性命一瞬,只听“叮”一声脆响划破夜空,隐隐紫光泛在余音不断作响的石盘上。只见双袖在半空齐刷刷断裂开来,一丝光影偏过即墨掌门的手臂,险些划出了血。来客转过身,即墨瑶不禁睁大眼睛—— 纵是半年未见,容颜有改,也没人能忘得了那江湖中你争我夺的白玉箫的模样! 清卿见长袖尽然斩成几片,连少女白皙的手臂都露出一截,便放下木箫,任回声继续在空中作响。眼见东山之人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北漠地界,即墨掌门犹豫着,不知该如何开口。 倒是杨诉拼尽全力,此刻双手虚弱至极。只好上前一步,搭住清卿肩头。清卿回身行个礼:“晚辈见过武陵墓主人。”杨诉盯着清卿模样,虽并未见过,却有种说不出的熟悉。便喘息着问道:“孩子,是不是什么人让你来的” “是。”清卿抬起眼,“奉家师之命。” 愣住一瞬,杨诉险些惊呼出声。片刻之间,热泪已然涌上眼眶。不由得探出身子,向墓穴之外望去—— 果真另一个青袍玉影颀长而立,隐隐约约现在人群身后。 两行清泪从女人眼角皱纹间飘落,杨诉微微笑着,捧住清卿的脸: “好孩子,和你师父真的一模一样。” 第三卷 引江第六十八章 血流成河 即墨瑶“嚯”地站起,手中水袖重重一抖,砰然砸在地面:“无计可施因为你一句要‘联合百音,共抗青衣’的话,南家公子已然疯魔的没了人的样子!如今四方来客齐聚,主人却告诉本掌门,说无计可施!” 杨诉默默垂着眼,挺着身子,“扑通”跪在冰凉的地面:“掌门恕罪!奴婢钻研这墓穴千眼时,并未料到,有人会为此痴迷不悟……”即墨瑶一拂袖:“你的‘百音琴’在何处” 女人惊恐地睁大了眼睛,摇摇头。 只见长袖在圆形巨石上厉然夹风扫过,不知触及哪些音符,巨石骤然发出一声“轰隆隆”的低吼。地下墓穴颤抖着,墙上左右肉乎乎还沾着血的眼球接连滚落到女人身边,整个武陵墓都猛烈地震动起来。 杨诉抬起头,膝行几步到掌门身前,带着哭腔道:“掌门怎么生奴婢的气都行,但那‘百音琴’是奉彻心大师之名所铸,实在毁不得啊!” “是奉了老掌门的命令,还是顺了你自己的野心”一听她提起彻心大师,即墨瑶更是心中愤懑难平,心中咬牙切齿,恨不得生剥了面前这有孕在身,泣涕涟涟的女人。于是便狠狠地道: “本掌门倒想看看,这百音琴今日究竟能不能毁得!” 说罢,转身便要向墓穴外走去。谁知这女人竟一下子扑上来,拽着自己的如水长袖不放手。只觉心中怒气一起,即墨掌门不顾其他,将那数尺长的水袖用力一甩—— 一个重心不稳,自己已然趔趄着摔倒在地。 原来这女人在拽着长袖时候悄然用了几分力气,害得自己非但抛不出袖子,还反而被这力量推着摔倒在地么杨诉赶忙起身,上前想将掌门扶起,声音越来越小:“奴婢失礼了……” 不及反应过来,即墨掌门飞袖出手,径直卷住了女人脖子: “今日不说出百音琴的去向,便别想离开墓穴半步!” 紧闭着眼,杨诉脖子被水袖用力扼着,只觉着渐渐连呼吸都困难。再加之身子沉重,挣脱不得,更是寸步难行。黑暗中,双手在身后墙壁的肉眼中不断摸索着。 不知碰到了什么,杨诉将指甲都嵌进墙壁,拼尽力气把那颗眼球抠了出来—— “砰”的一声,尘土飞溅,整整一块三尺多高的墓石訇然倒地。 沙尘迷眼,女人赶忙闭紧了双目。只是觉着脖子上的勒感丝毫不减,反倒听见轻轻一声冷笑。 直到满墓烟尘散去,杨诉这才定睛向外一望:只见赤身坦胸的北漠壮士一个个立在墓外,肌肉暴突,怒发冲冠,整齐地列队出刀。即墨掌门冷冰冰盯住她眼: “武陵墓再偏僻也逃不出北漠地界。这下面暗门密道何处,真当本掌门不知道么” 那粼粼刀光如已然架在自己喉咙之前,杨诉叹口气,一只手握紧了缠在脖子上的如水长袖。即墨瑶只觉手腕一下吃痛,不由松手放开了袖子。 “逸鸦漠掌门的双眼,应俯瞰古今,知晓天下,本不该落在奴婢的收藏之中。” 杨诉走到圆石边,轻轻拿起石锤。不待即墨掌门疑惑着自己要做什么,便已飒然抬手,在石盘边利落地敲出一串三连音来。 只见门外的壮汉队伍中乍然传出几声尖厉的惨叫,汉子们捂住耳朵,身体痛苦地扭曲着,接连倒在地上。凉阴阴的黄沙里渗进几丝血色,自己看,竟是从那几个倒下汉子的耳中流出的。 而倒在地上没了知觉的壮汉不多不少,正巧三个。 亏得这些满头青筋的汉子们平日训练有素,虽是队伍中已然惨叫着倒下三人,余下壮汉一动不动,稳稳地立在自己位置上。即墨瑶将那几尺长袖尽然舒展开来,盯着女人握紧石锤的手,凝神以待。 长袖似水,暗音如刀。 就在女人纤纤素手落在圆盘之时,即墨瑶毫不犹豫,闪电般递出水袖,牢牢护住身前。却见墓外守着的一排汉子静默一瞬,像是空气都凝结了一般,面部扭结着,口中发出诡异的响动。 无影的刀刃避开锋芒,在人群身前划开一道整齐的伤口。 一声清脆的割裂声传来,列在第一排的壮汉躯体齐刷刷拦腰截断,上半身还不知发生何事,便失了知觉坠在沙地上。那些无主的双腿还结结实实地立在原地,血柱窜起数尺之高。 即墨瑶只觉衣衫点点,虽隔着几步之遥,竟是也被溅得鲜血淋漓。 方才还挺身而立的好汉们,眨眼之间,变成了一滩喷薄人血的残肢断臂。亲眼见着此等怖人景象,莫说是年纪轻轻的即墨掌门,纵是换了铁血无情的冷面杀手,怕也不禁要打个寒颤。 杨诉静静握着石锤问道:“掌门还要再试” 即墨瑶下巴一抬:“逸鸦漠的即墨氏后人,没有被个奴才吓退的道理。”不愿多费口舌,陡然长袖飞扫,向着那圆形巨石冲了过去。 抬手轻敲一响,那水袖果然凌空撕裂,直接滑落一半。一阵冷风贴着即墨瑶手指呼啸而过,若是再贴近几寸,只怕是整只手都要被斩断无疑。杨诉忽地手腕一抖,突觉半只胳膊都僵麻得动弹不得,那石锤克制不住地掉在地上。 看准机会,即墨瑶几步便窜向近前。 眼看长袖攒足了力气,向着自己天灵盖儿,半分余地也不留。杨诉挣扎着将身子伏在巨石之上,用手指一下一下叩击着石盘边缘的余音。 即便即墨瑶心中打定主意,对这女人下手是毫不留情,但杨诉见着年轻的即墨姑娘,终究忘不了她逸鸦掌门的身份。因此杨诉下手时,断并不似对墓外汉子一般卷起大片腥风血雨,终究在每次出手时留出几分余地。 僵持一久,加之腹中隐隐作痛,纤弱的女人眼看便要耗尽力气。 奈何掌门丝毫没有容情的打算,若自己稍一撤手,只怕脑袋登时要被那翩跹水袖打成几瓣。墓穴之外,那些幸然捡回一条命的汉子们有几个胆大的护主心切,稍稍上前一步,顷刻便被那冥冥之音切飞了半条腿。如此一来,众人骂着粗话急得跳脚,但谁也不敢再上前了。 那泠泠音符片刻不断,接连跳跃到空气中来。即墨瑶一边长袖翩飞,一边心下暗暗焦急,自己再不想办法脱身,只怕也要坚持不住了。 女人手中的旋律步步紧逼,自己一步步退身向后。 感到一阵阴风吹入墓中,即墨掌门借着余光,向门外一望,却发觉四周空气骤然安静下来——月光暗影中,有个人影不断靠近! 石声敲落不断,那脚步声也不停。穿过人群,踏着残血,径直向二人激战处走来。 即墨瑶舞袖不停,心下暗暗惊叹,不知什么人丝毫不顾这冷血无影的刀锋,竟愿在命悬一线的交锋中走到近前! 匆忙瞟一眼,那人身上似是半分伤痕也无。 转头看向女人,一边手中音符散漫,一边蹙起了眉头,显然也是发觉了这如此胆大的来客。凝神听着来人脚步,杨诉心下同样震惊得说不出话。 每一个音符落在空中的位置,来人竟是一步也没踏错。 有时或许攻势难避,来人也不过微微侧身,让那冰冷夺命的无形之音擦着身子让过去。紧接着半刻喘息也无,只是继续无声回身,步步上前。看着来人愈发靠近,二人都是后背一凉: 如此高手是来相助自己,还是与自己为敌 无论这突如其来的神秘之人是谁,自己性命攸关,只怕半刻也耽误不得。即墨瑶心中想着,不由手下加了狠力气,双袖齐出,使出沙绸中“沙江引”的本事,从左右向着杨诉瘦弱的身躯席卷向前。 女人盯着来袖势猛,挪开了在圆石上磨出血的手。 正待即墨掌门便要取了这女人性命一瞬,只听“叮”一声脆响划破夜空,隐隐紫光泛在余音不断作响的石盘上。只见双袖在半空齐刷刷断裂开来,一丝光影偏过即墨掌门的手臂,险些划出了血。来客转过身,即墨瑶不禁睁大眼睛—— 纵是半年未见,容颜有改,也没人能忘得了那江湖中你争我夺的白玉箫的模样! 清卿见长袖尽然斩成几片,连少女白皙的手臂都露出一截,便放下木箫,任回声继续在空中作响。眼见东山之人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北漠地界,即墨掌门犹豫着,不知该如何开口。 倒是杨诉拼尽全力,此刻双手虚弱至极。只好上前一步,搭住清卿肩头。清卿回身行个礼:“晚辈见过武陵墓主人。”杨诉盯着清卿模样,虽并未见过,却有种说不出的熟悉。便喘息着问道:“孩子,是不是什么人让你来的” “是。”清卿抬起眼,“奉家师之命。” 愣住一瞬,杨诉险些惊呼出声。片刻之间,热泪已然涌上眼眶。不由得探出身子,向墓穴之外望去—— 果真另一个青袍玉影颀长而立,隐隐约约现在人群身后。 两行清泪从女人眼角皱纹间飘落,杨诉微微笑着,捧住清卿的脸: “好孩子,和你师父真的一模一样。” 第三卷 引江第六十九章 反客为主 清卿望着女人泪水涟涟的脸,不知怎的,只觉心中闷闷得难受。忽然想起即墨瑶还在身后,便转过身去,拢起袖子行个礼道: “即墨掌门得罪。只是家师有命,掌门若仍欲与杨主人动手,需得先赢了清卿才是。” 只见清卿衣衫凌乱,血迹斑斑,连长发也披散在身后不成样子,想必是不久前才经历过一场苦战。倒不知这武陵墓主人有什么本事,能把十万八千里远的立榕山人好巧不巧地请过来 即墨瑶直视着令狐清卿之眼,面带凶光,毫无惧意。虽是自己所剩的气力无多,但也依旧抛开被扯烂的长袖,定然道: “瑶不才,请试试立榕弟子的术法。” 谁知清卿摇了摇头,犹豫一瞬,淡淡然说道:“你听不出这墓穴中的声响,我不占你的便宜。你我去外面比。” 说罢,自行转过身,大踏步向着月光下走去。 听得清卿如此说,即墨掌门心下一惊:倒不知自己术法如此不堪,连个外门的晚辈弟子都看得出,自己不攻听音么 虽是口中不说,即墨瑶心中也明白,几百年来北漠即墨一族代代相传,自己还是第一个连音律天资都没有的掌门。起初还能凭借刻苦勤奋,死记硬背下许多曲谱来—— 如今却终于渐渐露了破绽。 即墨瑶攥紧了断袖,纠结着,要不要跟到外面。空气凝滞间,忽听摇铃声声,伴着踏在沙中的马蹄从远处传来。 人群纷纷后望,只见一差使模样的男孩飞快下马,滴溜溜地转动着眼,在墓穴口不停寻找着什么。看见掌门身影,连忙跑近,在即墨瑶耳边嘀咕了几句。 清卿凝神于耳,听那男孩道: “掌门,有客人来了。” 趁着几个年轻人在场中嘀嘀咕咕纠缠不休,杨诉穿过一排排汉子们横列的弯刀和充满杀意的视线,径直来到子琴身边:“好久不见。” 子琴微笑答个礼。 女人低下头,脸色绯红,默默把手放在自己隆起的小腹上:“方才远远的,我还心里道为什么,原来是你偏要妨我一下。”见她行动不便,子琴便也走得慢些,两人渐渐落在人群之后:“我若不阻拦你那致命的一下,即墨掌门如今只怕身首异处。到那时,杨主人当真不后悔” 杨诉抿嘴一笑:“这样说来,诉倒应该谢过令狐掌门。” 子琴未答话,二人便沉默片刻。听得女人忽然道:“这个孩子,与你也太像了些。” “当然啊。”令狐掌门一挑眉毛,“在琴的身边长起来,十多年了。” “那难道生来就会听音的本事,也与你一模一样” “非也。”忽然摇摇头,子琴收起笑容,“若非幼年变故,清卿恐怕想不到要来学这些音律术法。可惜绮川与绮琅虽也出自立榕门下,终究没能习得听音之术。倒是清卿,若单纯论功法而不论术器种类,已经与几个师姊不相上下……”说道一半,子琴的注意力像是被什么忽然吸引了去。 顺着他的视线,杨诉也一起看向远。只见两个女人一前一后向着即墨掌门走近,纵是百尺之遥,也能闻出热烈的花香气息。 杨诉不认得这二人,只听子琴道:“西湖客人一来,你这里终究是热闹了。” 几乎在刺鼻传入脑海的同一刻,即墨与清卿便认出了来者。江家母女谈笑自若,丝毫不顾逸鸦漠的壮汉们立刀两侧,目露凶光。还不等即墨掌门远远迎上去,一旁的江沉璧突然夸张地捂着嘴,大叫起来:“呀!这可不是南家的小媳妇!” 江素伊虽年长些,但也忍不住指着即墨瑶断了半截的袖子,高声问道:“即墨掌门,刚才被谁打成了这副模样” 清卿死死将木箫攥在手,顷刻之间就快要冲上前去,生剥了江沉璧散着香气的皮。倒是即墨瑶一副镇定自若的神情,走上前道: “江夫人见礼。倒不知夫人今日,是替南家人来的,还是代温家人来” “什么”素伊一听,仰天哈哈大笑,“南林和西湖的掌门都成了一堆烂骨头,也真是,还可怜即墨掌门惦记着他们。掌门怎么不问问自己,是不是忘了给江家发一份请柬” 即墨瑶听罢,不由得大吃一惊。 本以为借着“联合百音”的名头,在各门各派皆受重创之时能汇集百家高手,已属不易,谁知被那女人走漏了风声,直接引来了立榕山的青衣门人! 来了青衣弟子不算,怎么又出来两个要自立门派的江家人 直愣愣盯着素伊与沉璧,二人皆是一脸冷笑。即墨瑶定定心神,上前一步,一揖至地:“江夫人若有什么用得着晚辈效力之处,不妨明言,晚辈定当任效犬马之力。”似乎这句话终于问到了素伊心坎儿里,只见她腰间那白篪香气四溢,“刷”地出手: “素伊不为别的,独独喜欢你北漠家的‘百音琴’!” 眼看白光如闪电般游走身前,即墨瑶下意识地抛出长袖,这才想起方才在墓穴激战中,自己的袖子被震得断了一半。再抬头,江素伊手中白篪已然探在身前。 稍一回身,那白光缠绕的胳膊如长蛇裹挟,架在自己细嫩的脖子上。 清卿还不及上前,不妨沉璧忽地抬手一扬,生怕又是些有毒的暗器,连忙后跃了几步远。沉璧看着咯咯直笑:“你们瞧,只要一朝被蛇咬,就连我空手一抬,都怕成这个样子!”说罢,抬起衣袖,擦着眼角不停笑出的眼泪。清卿听她声色,只觉得半年不见,似乎本事并没什么长进。 怪只怪自己身中毒伤太多次,连这等末流功夫都吓了一跳。 探清虚实,清卿扬起头一笑,眼见沉璧从头上拔下根金钗,闪身一跃便冲到她近前。木箫从下避开金钗来势,却使个“百钧弩发”的折字诀,出其不意打在她手腕上。沉璧吃痛得叫起来:“你个不要脸的,使什么阴谋诡计!有本事和老娘……” 清卿才不理她嚷嚷不停,耳听出飞钗不远,也不回身,反手探在身后。只听“叮”一声脆响,那金钗被木箫推得改了去路,掉个头,眼看着就要原路飞回来。 丝毫不动声色,清卿背对毒钗来路,直到尖尖的利器冲自己一寸来远时才忽地闪开。 可惜沉璧并没有听风辨物的本事,猛地见清卿一闪,那熟悉的金光便跃然眼帘。“立榕山的小贱……”半句污言秽语没骂完,一个躲闪不及,那金钗径直刺入沉璧胸口—— 尖厉的哭喊把杨诉旁的小诉诉吓得大哭起来。 那金钗刺得甚浅,也不挨着心口经脉,想必一时半会儿惹不了性命之忧。还不及喘口气,清卿手中的白玉箫便顺着方才“百钧弩发”折起的方向奔向一旁。 江素伊用白篪架在即墨掌门脖子上,那南林先掌门留下的术器在月光下熠熠闪烁,离着即墨瑶的命门不过一眨眼的距离。壮汉子们空有一身蛮力,此刻见着如此威胁,一个个都吓得呆了。 疾风响起,木箫从后而来,向着江素伊后心点去。 若是江夫人愿意,完全可以一用力,在清卿奔来之前将即墨掌门的脑袋打开花儿。清卿出此险招,也是别无他法而已。只是就在素伊侧过身一瞬,那白玉箫的粼粼紫光,幽幽然闪在眼前。 是那南老儿梦里都在念叨的白玉箫! 眼看着朝思暮想,心心念念的玉箫就在眼前,还在一寸、一寸地不断靠近,素伊脑中突然闪过一霎鬼使神差,竟然将那即墨瑶穴道轻轻一点便松了手。 忽地没了束缚,即墨瑶却还在暗自懵神。北漠汉子们抓住威胁离开的一瞬,赶忙冲上前,严严实实地把掌门拥了回来。 只听“嗡”一声轰鸣,白篪和木箫抗衡在一起。 似乎暗黑的天倏地撕开一道大口子,白光闪起,火光四散,武陵墓刹那间明如白昼。素伊借着自己年纪比清卿长着几岁,习术日久,深厚的内力就要将清卿身子压制进沙土中去。 不料清卿忽一松手,素伊一个不防,转眼要向前倒去。清卿却并不撤开,只是借着白玉箫和白篪分离片刻,用箫头在篪身上轻巧一弹。 “铮”地一震,江素伊这才猛然察觉,自己半只胳膊酸麻得半分也动不了。 万没想到自己反应慢了半拍,素伊恨得咬牙切齿,顶着满眼杀意就要再次冲到这令狐弟子身前。忽地听见胳膊上一声轻微的脆响,腕骨接连一痛——原来手腕被一阵强大的力量骤然拽住: “江夫人得罪,弟子不知规矩,还请夫人莫要和年轻人一般见识。” 一回头,江素伊吓得险些魂魄出了窍:那张煞白而毫无血色的脸,不是令狐掌门又是谁! 趁她发愣,子琴并未松开江夫人手腕,只是向清卿眨眨眼睛。清卿心领神会,上前一步,作揖道:“弟子冒犯,请夫人赐罪。” 若是此刻清卿当真伏在江素伊脚下认错,只怕素伊早就谋划着斧钺汤镬、凌迟车裂各种清卿的死法。只是自己的腕骨还在令狐掌门的手里牢牢抓着,只怕自己再出一声,这半只胳膊连带五个指头,就要与自己来生再会了。 无奈之下,江夫人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作出个哭笑不得的表情来。 第三卷 引江第六十九章 反客为主 清卿望着女人泪水涟涟的脸,不知怎的,只觉心中闷闷得难受。忽然想起即墨瑶还在身后,便转过身去,拢起袖子行个礼道: “即墨掌门得罪。只是家师有命,掌门若仍欲与杨主人动手,需得先赢了清卿才是。” 只见清卿衣衫凌乱,血迹斑斑,连长发也披散在身后不成样子,想必是不久前才经历过一场苦战。倒不知这武陵墓主人有什么本事,能把十万八千里远的立榕山人好巧不巧地请过来 即墨瑶直视着令狐清卿之眼,面带凶光,毫无惧意。虽是自己所剩的气力无多,但也依旧抛开被扯烂的长袖,定然道: “瑶不才,请试试立榕弟子的术法。” 谁知清卿摇了摇头,犹豫一瞬,淡淡然说道:“你听不出这墓穴中的声响,我不占你的便宜。你我去外面比。” 说罢,自行转过身,大踏步向着月光下走去。 听得清卿如此说,即墨掌门心下一惊:倒不知自己术法如此不堪,连个外门的晚辈弟子都看得出,自己不攻听音么 虽是口中不说,即墨瑶心中也明白,几百年来北漠即墨一族代代相传,自己还是第一个连音律天资都没有的掌门。起初还能凭借刻苦勤奋,死记硬背下许多曲谱来—— 如今却终于渐渐露了破绽。 即墨瑶攥紧了断袖,纠结着,要不要跟到外面。空气凝滞间,忽听摇铃声声,伴着踏在沙中的马蹄从远处传来。 人群纷纷后望,只见一差使模样的男孩飞快下马,滴溜溜地转动着眼,在墓穴口不停寻找着什么。看见掌门身影,连忙跑近,在即墨瑶耳边嘀咕了几句。 清卿凝神于耳,听那男孩道: “掌门,有客人来了。” 趁着几个年轻人在场中嘀嘀咕咕纠缠不休,杨诉穿过一排排汉子们横列的弯刀和充满杀意的视线,径直来到子琴身边:“好久不见。” 子琴微笑答个礼。 女人低下头,脸色绯红,默默把手放在自己隆起的小腹上:“方才远远的,我还心里道为什么,原来是你偏要妨我一下。”见她行动不便,子琴便也走得慢些,两人渐渐落在人群之后:“我若不阻拦你那致命的一下,即墨掌门如今只怕身首异处。到那时,杨主人当真不后悔” 杨诉抿嘴一笑:“这样说来,诉倒应该谢过令狐掌门。” 子琴未答话,二人便沉默片刻。听得女人忽然道:“这个孩子,与你也太像了些。” “当然啊。”令狐掌门一挑眉毛,“在琴的身边长起来,十多年了。” “那难道生来就会听音的本事,也与你一模一样” “非也。”忽然摇摇头,子琴收起笑容,“若非幼年变故,清卿恐怕想不到要来学这些音律术法。可惜绮川与绮琅虽也出自立榕门下,终究没能习得听音之术。倒是清卿,若单纯论功法而不论术器种类,已经与几个师姊不相上下……”说道一半,子琴的注意力像是被什么忽然吸引了去。 顺着他的视线,杨诉也一起看向远。只见两个女人一前一后向着即墨掌门走近,纵是百尺之遥,也能闻出热烈的花香气息。 杨诉不认得这二人,只听子琴道:“西湖客人一来,你这里终究是热闹了。” 几乎在刺鼻传入脑海的同一刻,即墨与清卿便认出了来者。江家母女谈笑自若,丝毫不顾逸鸦漠的壮汉们立刀两侧,目露凶光。还不等即墨掌门远远迎上去,一旁的江沉璧突然夸张地捂着嘴,大叫起来:“呀!这可不是南家的小媳妇!” 江素伊虽年长些,但也忍不住指着即墨瑶断了半截的袖子,高声问道:“即墨掌门,刚才被谁打成了这副模样” 清卿死死将木箫攥在手,顷刻之间就快要冲上前去,生剥了江沉璧散着香气的皮。倒是即墨瑶一副镇定自若的神情,走上前道: “江夫人见礼。倒不知夫人今日,是替南家人来的,还是代温家人来” “什么”素伊一听,仰天哈哈大笑,“南林和西湖的掌门都成了一堆烂骨头,也真是,还可怜即墨掌门惦记着他们。掌门怎么不问问自己,是不是忘了给江家发一份请柬” 即墨瑶听罢,不由得大吃一惊。 本以为借着“联合百音”的名头,在各门各派皆受重创之时能汇集百家高手,已属不易,谁知被那女人走漏了风声,直接引来了立榕山的青衣门人! 来了青衣弟子不算,怎么又出来两个要自立门派的江家人 直愣愣盯着素伊与沉璧,二人皆是一脸冷笑。即墨瑶定定心神,上前一步,一揖至地:“江夫人若有什么用得着晚辈效力之处,不妨明言,晚辈定当任效犬马之力。”似乎这句话终于问到了素伊心坎儿里,只见她腰间那白篪香气四溢,“刷”地出手: “素伊不为别的,独独喜欢你北漠家的‘百音琴’!” 眼看白光如闪电般游走身前,即墨瑶下意识地抛出长袖,这才想起方才在墓穴激战中,自己的袖子被震得断了一半。再抬头,江素伊手中白篪已然探在身前。 稍一回身,那白光缠绕的胳膊如长蛇裹挟,架在自己细嫩的脖子上。 清卿还不及上前,不妨沉璧忽地抬手一扬,生怕又是些有毒的暗器,连忙后跃了几步远。沉璧看着咯咯直笑:“你们瞧,只要一朝被蛇咬,就连我空手一抬,都怕成这个样子!”说罢,抬起衣袖,擦着眼角不停笑出的眼泪。清卿听她声色,只觉得半年不见,似乎本事并没什么长进。 怪只怪自己身中毒伤太多次,连这等末流功夫都吓了一跳。 探清虚实,清卿扬起头一笑,眼见沉璧从头上拔下根金钗,闪身一跃便冲到她近前。木箫从下避开金钗来势,却使个“百钧弩发”的折字诀,出其不意打在她手腕上。沉璧吃痛得叫起来:“你个不要脸的,使什么阴谋诡计!有本事和老娘……” 清卿才不理她嚷嚷不停,耳听出飞钗不远,也不回身,反手探在身后。只听“叮”一声脆响,那金钗被木箫推得改了去路,掉个头,眼看着就要原路飞回来。 丝毫不动声色,清卿背对毒钗来路,直到尖尖的利器冲自己一寸来远时才忽地闪开。 可惜沉璧并没有听风辨物的本事,猛地见清卿一闪,那熟悉的金光便跃然眼帘。“立榕山的小贱……”半句污言秽语没骂完,一个躲闪不及,那金钗径直刺入沉璧胸口—— 尖厉的哭喊把杨诉旁的小诉诉吓得大哭起来。 那金钗刺得甚浅,也不挨着心口经脉,想必一时半会儿惹不了性命之忧。还不及喘口气,清卿手中的白玉箫便顺着方才“百钧弩发”折起的方向奔向一旁。 江素伊用白篪架在即墨掌门脖子上,那南林先掌门留下的术器在月光下熠熠闪烁,离着即墨瑶的命门不过一眨眼的距离。壮汉子们空有一身蛮力,此刻见着如此威胁,一个个都吓得呆了。 疾风响起,木箫从后而来,向着江素伊后心点去。 若是江夫人愿意,完全可以一用力,在清卿奔来之前将即墨掌门的脑袋打开花儿。清卿出此险招,也是别无他法而已。只是就在素伊侧过身一瞬,那白玉箫的粼粼紫光,幽幽然闪在眼前。 是那南老儿梦里都在念叨的白玉箫! 眼看着朝思暮想,心心念念的玉箫就在眼前,还在一寸、一寸地不断靠近,素伊脑中突然闪过一霎鬼使神差,竟然将那即墨瑶穴道轻轻一点便松了手。 忽地没了束缚,即墨瑶却还在暗自懵神。北漠汉子们抓住威胁离开的一瞬,赶忙冲上前,严严实实地把掌门拥了回来。 只听“嗡”一声轰鸣,白篪和木箫抗衡在一起。 似乎暗黑的天倏地撕开一道大口子,白光闪起,火光四散,武陵墓刹那间明如白昼。素伊借着自己年纪比清卿长着几岁,习术日久,深厚的内力就要将清卿身子压制进沙土中去。 不料清卿忽一松手,素伊一个不防,转眼要向前倒去。清卿却并不撤开,只是借着白玉箫和白篪分离片刻,用箫头在篪身上轻巧一弹。 “铮”地一震,江素伊这才猛然察觉,自己半只胳膊酸麻得半分也动不了。 万没想到自己反应慢了半拍,素伊恨得咬牙切齿,顶着满眼杀意就要再次冲到这令狐弟子身前。忽地听见胳膊上一声轻微的脆响,腕骨接连一痛——原来手腕被一阵强大的力量骤然拽住: “江夫人得罪,弟子不知规矩,还请夫人莫要和年轻人一般见识。” 一回头,江素伊吓得险些魂魄出了窍:那张煞白而毫无血色的脸,不是令狐掌门又是谁! 趁她发愣,子琴并未松开江夫人手腕,只是向清卿眨眨眼睛。清卿心领神会,上前一步,作揖道:“弟子冒犯,请夫人赐罪。” 若是此刻清卿当真伏在江素伊脚下认错,只怕素伊早就谋划着斧钺汤镬、凌迟车裂各种清卿的死法。只是自己的腕骨还在令狐掌门的手里牢牢抓着,只怕自己再出一声,这半只胳膊连带五个指头,就要与自己来生再会了。 无奈之下,江夫人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作出个哭笑不得的表情来。 第三卷 引江第七十章 大千音律 就在子琴放手一瞬,江素伊那拼命上扬的嘴角像是坠入冰窖,倏地一下定住。 许是早料到这香气满身的夫人决不会善罢甘休,白玉箫的紫光凝神待发。便在江夫人终于挣脱了令狐掌门的手的顷刻,一式“千里阵云”横出,眼看就要敲在白篪音孔上。 微风拂过,万籁无声,众人尽皆屏息凝神。忽地见木箫紫光隐隐前,又一袭光影霎然闪过。 “什么人!”江素伊退手一缩,高声叫喊。 清卿只发觉,那另一闪白光游走,抢在清卿木箫之前,轻飘飘将白篪抵在半空。 定睛一瞧,那道光影通则透亮,冰光隐隐,竟与江夫人手中月白似水的白篪一模一样。还不及瞥见来人身影,便听得这白篪身后的主人道一声: “娘。” 原是碎琼林公子南嘉攸! 眼看江素伊似是定在原地一瞬,双眼蓦地没了神色,就如同动荡的大地在眼前化为灰烬一般,愣愣地失却光彩。空洞的双眼从面前每个人身前划过,又转眼间游走不见。 直至她顶着黯然的瞳孔转向南嘉攸前一瞬,忽然停下了身子。 嘉攸渐渐松下手心内力,一根白篪不再吸着另一根。听得素伊脚下,“叮”地一声脆响。 俯身拾起白篪,南嘉攸单膝跪地,双手将篪头篪尾高高捧过头顶。仿佛自己的术器终于映入眼帘,江素伊一个激灵,回过神,凶光重新露出眼眸。只见素伊颤抖着胳膊抬起手,目眦尽裂,倒不知与面前沉默不语的青年有着何等深仇大恨。 “刷”地抓过篪身,素伊对着嘉攸脑袋劈头便打: “我不是你娘,你娘早就不认识你了!你就权当没了我这个娘!” 眼看坚如磐石的千钧之力就要不偏不倚地落在南嘉攸脑袋顶儿上,那白篪却忽然脱了素伊的手,划向嘉攸脑门一侧。南嘉攸毫不躲闪,忽听“咔嚓”一声脆响,周围人听着,都觉得肩胛骨生疼。 除了令狐子琴与杨诉二人,其他来客对南家公子无声近前皆是毫无察觉。就连清卿也未曾听到他呼吸,见那白篪飞光闪过时,吓得浑身一抖,赶紧收住了那已经横出半空的“千里阵云”招式。此刻沉默的少年就在眼前垂着头,既不还手,也不答话。 听得人群中不知是谁,出声嘀咕一句:“碎琼林来的,果然是个哑巴公子。” 像是正应了这句话,南嘉攸从头到尾,除了微微喘息,愣是半点儿声响也无。任凭江素伊就快在众人面前将自己亲儿乱棍打死,也只见他僵直着身子半分不移,更是半句还嘴都没有。北漠的汉子们一晚上提着精神绷紧了弦儿,此刻见着这副热闹场面,个个伸长了脖子叫起了好,唯恐出不得什么更大的乱子来。 喧闹吵嚷中,清卿不愿看见江家南家的尴尬模样,只想离人群远些,便默默背转了身子。 一抬头,武陵墓主人长发飘散着,挺着孕身立在自己身前。 杨诉轻轻一笑:“车马劳顿,让诉诉带你去早点歇下。”清卿不答,拢起袖子深深行个礼,在人群中寻找着师父身影。奇怪的是,子琴不知去了何处,那抹青色怎么望也寻不着。 女人缓步上前:“清卿,要不要来一起看看我们的‘百音琴’” 我们 清卿只觉得心中有根柔软的丝弦被微微弹响,一瞬间,周遭喧嚣悉数褪去,只剩主人憔悴的笑容就在几步之外。身后的话音还在隐约回荡着,清卿觉得自己好像明白了什么,又什么都不懂。 女人在清卿身后寸步不移,一直等着清卿的答案。 犹豫半晌,清卿突然转身,扬起下巴道:“叨扰主人,自是不胜荣幸。”听罢,杨诉舒展开笑容,走上前,亲昵地搭住清卿肩膀,二人离沙漠中吵吵嚷嚷的闹剧越来越远。 直到黑夜寂静得连寒鸦都入了梦,清卿这才定住脚步。 不知清卿突然停下,杨诉走出一步,略感奇怪,翩然回头看去。只见清卿稚嫩的眸子中,正散发着不符合年龄的、过于成熟的冷冽。清卿面无表情地问道: “请教主人,百音琴中的‘百音’是何意” “大千音律,包罗万象,是谓‘百音’。”女人仍旧保持着那副淡然的笑容,转身继续向前走,“百音之器,不受丝竹声调所限,所求者,无非随心所欲,操控千音、万音罢了。” 清卿不得不小跑几步,跟在不远的地方:“音符乃是音术之首,不知此器如何能够操控千万之音” 一声自信的轻笑从清卿身边传来,只听女人接着道:“音律所赖者,管弦;管弦所赖者,丝竹;丝竹所赖者,自然耳。若是听透了自然风雨之音,那么将成千上万的音律熟记于心,便也不是什么难事。”清卿听着,初时只是震惊,随即丝丝惊恐渗入脑海,只觉后背冷汗直下。 自己本以为,像师父那样听琴声辨音律的本事已是非比寻常,谁知这羸弱的女人轻描淡写间,勾画的竟是自然万物之声! 许是见清卿震惊不止,半晌无话,杨诉便纤然一笑:“我初时听来也觉得唬人,料不得今生有幸,曾听过令狐前辈在山崖上以石作曲的旋律,这才觉得豁然开朗。”主人说着,一边眯起眼,似是回想起心中埋藏已久的曲调。 不顾她轻哼得入迷,清卿忽然转头一问:“倒不知主人铸造此琴,为何之用” “之用”杨诉被一下子打断,像是还没回过神。 “对。”清卿点点头,攥紧了拳头,“比如说,‘联合百音,共抗青衣’” “嗨。”一听这八个字,主人反倒笑出了声,“我当然要这么说。话不说得狠厉些,你师父如何肯来” 原来出山一路,从北漠茶楼说曲儿到大院石像暗箭,不过是陵墓主人为了见师父一面! 二人无言地向前走去,沙漠夜半的寒风很是厉害,清卿脊背不断发凉,似是冰冷的恐惧顺着风声,钻到了骨头深处去。不远处,熟悉的青影玉冠先是小小一点,随即不断靠近,不断清晰。 可看在清卿眼中,师父的身影却愈发模糊起来。 子琴听见二人声响,转过身,眼中半是惊讶,半是笑意:“白天那么一番苦战,为师以为你先睡下了。”清卿摇摇头,向师父一步、一步走去。 抬起目光,清卿盯住了师父双眼。却只觉得子琴眸中的那影清澈,从立榕到乱石,从夜屏在到眼前,澄净如初,丝毫未变。 暗暗舒着一口气,却怎也克制不住闷闷的心思。 “师父。” “哎。” “弟子……”清卿纠结着,不知自己究竟想说什么,“弟子还是有些累了。” “不妨事。”一旁的杨诉听言,淡淡笑道:“这几日就在我这里住下,想看的时候,随时来招呼便是。”子琴本想劝清卿多留片刻,只是听主人这样说,倒也不愿勉强。 却不料还没等二人还想说些什么,清卿却转过头,转眼之间跑开了。 尘沙荡起,青衣少女远远地没了踪影。 无垠黄沙,了无人迹,又好像一沙一粒都有生命。 也不管自己认不认得回去的路,清卿漫无目的地游荡在茫茫大漠间,眼前景象似乎早就模糊成一片粘连。自己心中想起什么,总有些怅然若失之感,仔细想着,那飘飞的思绪却怎么也抓不住,顷刻就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师父不过是离开一瞬,去看一眼武陵墓的百音琴,自己怎么反倒怏怏不乐起来 双脚麻木而毫无知觉地一步又一步,像是要把自己引到大漠更深处去。直到不知左脚还是右脚,在空中突然一绊—— 整个身子都摔在半空,结结实实栽了个狗啃泥。清卿脸朝下,直接吃了一嘴的沙子。 还不待爬起,忽然听得身后“铮”声一响。那声如玉如琢,不似寻常石块砂砾,倒仿佛天然雕琢过的音器一般,几里之内,淡淡萦绕着余音。 耳鸣相悦的空灵琴声,清卿实在太过熟悉! 不知怎地,天地似乎凝结了一瞬,清卿静静流下泪来。连忙手脚并用地爬起,连身上的土石都来不及拍掉,扑着绊着便向那琴声传来的地方跑去。奔到近前,不由得大失所望—— 并不是什么罕见的古琴,不过是一块坑坑洼洼的大石头。 清卿叹口气,悲伤之情烟消云散。 试着伸出手,那大石粗糙不平,甚是硌手。无奈,清卿只好拢起个松松的拳头,用指关节在石头表面试探着一敲: “铮——” 长长的嗡鸣甚是清透,像是明晰的山泉潺潺流淌近干涸沙尘间,清卿惊讶一霎,恍惚睁大了眼。倒不知此等天公雕琢,需得人力几年本事,才能稍加窥探一二 这冰冷的石块似乎瞬间有了温度,清卿坐在石前,环起胳膊抱住。 大石沉默着,一句话也不说。 天地感召一刹,清卿终于意识到什么,站起身,在大石四周奔跃不停。果真不过半柱香功夫,半潭快要干涸的清泉就在离着大石几步远的地方。 清卿探出木箫箫头,在泉水表面轻轻一点。 “铮——” 仍是熟悉的丝弦琴声,只不过这泉水中的音调与大石上的敲击之音完全不同。泉水空灵,音近清角;而大石却隐隐散着低沉的宫声。 第三卷 引江第七十章 大千音律 就在子琴放手一瞬,江素伊那拼命上扬的嘴角像是坠入冰窖,倏地一下定住。 许是早料到这香气满身的夫人决不会善罢甘休,白玉箫的紫光凝神待发。便在江夫人终于挣脱了令狐掌门的手的顷刻,一式“千里阵云”横出,眼看就要敲在白篪音孔上。 微风拂过,万籁无声,众人尽皆屏息凝神。忽地见木箫紫光隐隐前,又一袭光影霎然闪过。 “什么人!”江素伊退手一缩,高声叫喊。 清卿只发觉,那另一闪白光游走,抢在清卿木箫之前,轻飘飘将白篪抵在半空。 定睛一瞧,那道光影通则透亮,冰光隐隐,竟与江夫人手中月白似水的白篪一模一样。还不及瞥见来人身影,便听得这白篪身后的主人道一声: “娘。” 原是碎琼林公子南嘉攸! 眼看江素伊似是定在原地一瞬,双眼蓦地没了神色,就如同动荡的大地在眼前化为灰烬一般,愣愣地失却光彩。空洞的双眼从面前每个人身前划过,又转眼间游走不见。 直至她顶着黯然的瞳孔转向南嘉攸前一瞬,忽然停下了身子。 嘉攸渐渐松下手心内力,一根白篪不再吸着另一根。听得素伊脚下,“叮”地一声脆响。 俯身拾起白篪,南嘉攸单膝跪地,双手将篪头篪尾高高捧过头顶。仿佛自己的术器终于映入眼帘,江素伊一个激灵,回过神,凶光重新露出眼眸。只见素伊颤抖着胳膊抬起手,目眦尽裂,倒不知与面前沉默不语的青年有着何等深仇大恨。 “刷”地抓过篪身,素伊对着嘉攸脑袋劈头便打: “我不是你娘,你娘早就不认识你了!你就权当没了我这个娘!” 眼看坚如磐石的千钧之力就要不偏不倚地落在南嘉攸脑袋顶儿上,那白篪却忽然脱了素伊的手,划向嘉攸脑门一侧。南嘉攸毫不躲闪,忽听“咔嚓”一声脆响,周围人听着,都觉得肩胛骨生疼。 除了令狐子琴与杨诉二人,其他来客对南家公子无声近前皆是毫无察觉。就连清卿也未曾听到他呼吸,见那白篪飞光闪过时,吓得浑身一抖,赶紧收住了那已经横出半空的“千里阵云”招式。此刻沉默的少年就在眼前垂着头,既不还手,也不答话。 听得人群中不知是谁,出声嘀咕一句:“碎琼林来的,果然是个哑巴公子。” 像是正应了这句话,南嘉攸从头到尾,除了微微喘息,愣是半点儿声响也无。任凭江素伊就快在众人面前将自己亲儿乱棍打死,也只见他僵直着身子半分不移,更是半句还嘴都没有。北漠的汉子们一晚上提着精神绷紧了弦儿,此刻见着这副热闹场面,个个伸长了脖子叫起了好,唯恐出不得什么更大的乱子来。 喧闹吵嚷中,清卿不愿看见江家南家的尴尬模样,只想离人群远些,便默默背转了身子。 一抬头,武陵墓主人长发飘散着,挺着孕身立在自己身前。 杨诉轻轻一笑:“车马劳顿,让诉诉带你去早点歇下。”清卿不答,拢起袖子深深行个礼,在人群中寻找着师父身影。奇怪的是,子琴不知去了何处,那抹青色怎么望也寻不着。 女人缓步上前:“清卿,要不要来一起看看我们的‘百音琴’” 我们 清卿只觉得心中有根柔软的丝弦被微微弹响,一瞬间,周遭喧嚣悉数褪去,只剩主人憔悴的笑容就在几步之外。身后的话音还在隐约回荡着,清卿觉得自己好像明白了什么,又什么都不懂。 女人在清卿身后寸步不移,一直等着清卿的答案。 犹豫半晌,清卿突然转身,扬起下巴道:“叨扰主人,自是不胜荣幸。”听罢,杨诉舒展开笑容,走上前,亲昵地搭住清卿肩膀,二人离沙漠中吵吵嚷嚷的闹剧越来越远。 直到黑夜寂静得连寒鸦都入了梦,清卿这才定住脚步。 不知清卿突然停下,杨诉走出一步,略感奇怪,翩然回头看去。只见清卿稚嫩的眸子中,正散发着不符合年龄的、过于成熟的冷冽。清卿面无表情地问道: “请教主人,百音琴中的‘百音’是何意” “大千音律,包罗万象,是谓‘百音’。”女人仍旧保持着那副淡然的笑容,转身继续向前走,“百音之器,不受丝竹声调所限,所求者,无非随心所欲,操控千音、万音罢了。” 清卿不得不小跑几步,跟在不远的地方:“音符乃是音术之首,不知此器如何能够操控千万之音” 一声自信的轻笑从清卿身边传来,只听女人接着道:“音律所赖者,管弦;管弦所赖者,丝竹;丝竹所赖者,自然耳。若是听透了自然风雨之音,那么将成千上万的音律熟记于心,便也不是什么难事。”清卿听着,初时只是震惊,随即丝丝惊恐渗入脑海,只觉后背冷汗直下。 自己本以为,像师父那样听琴声辨音律的本事已是非比寻常,谁知这羸弱的女人轻描淡写间,勾画的竟是自然万物之声! 许是见清卿震惊不止,半晌无话,杨诉便纤然一笑:“我初时听来也觉得唬人,料不得今生有幸,曾听过令狐前辈在山崖上以石作曲的旋律,这才觉得豁然开朗。”主人说着,一边眯起眼,似是回想起心中埋藏已久的曲调。 不顾她轻哼得入迷,清卿忽然转头一问:“倒不知主人铸造此琴,为何之用” “之用”杨诉被一下子打断,像是还没回过神。 “对。”清卿点点头,攥紧了拳头,“比如说,‘联合百音,共抗青衣’” “嗨。”一听这八个字,主人反倒笑出了声,“我当然要这么说。话不说得狠厉些,你师父如何肯来” 原来出山一路,从北漠茶楼说曲儿到大院石像暗箭,不过是陵墓主人为了见师父一面! 二人无言地向前走去,沙漠夜半的寒风很是厉害,清卿脊背不断发凉,似是冰冷的恐惧顺着风声,钻到了骨头深处去。不远处,熟悉的青影玉冠先是小小一点,随即不断靠近,不断清晰。 可看在清卿眼中,师父的身影却愈发模糊起来。 子琴听见二人声响,转过身,眼中半是惊讶,半是笑意:“白天那么一番苦战,为师以为你先睡下了。”清卿摇摇头,向师父一步、一步走去。 抬起目光,清卿盯住了师父双眼。却只觉得子琴眸中的那影清澈,从立榕到乱石,从夜屏在到眼前,澄净如初,丝毫未变。 暗暗舒着一口气,却怎也克制不住闷闷的心思。 “师父。” “哎。” “弟子……”清卿纠结着,不知自己究竟想说什么,“弟子还是有些累了。” “不妨事。”一旁的杨诉听言,淡淡笑道:“这几日就在我这里住下,想看的时候,随时来招呼便是。”子琴本想劝清卿多留片刻,只是听主人这样说,倒也不愿勉强。 却不料还没等二人还想说些什么,清卿却转过头,转眼之间跑开了。 尘沙荡起,青衣少女远远地没了踪影。 无垠黄沙,了无人迹,又好像一沙一粒都有生命。 也不管自己认不认得回去的路,清卿漫无目的地游荡在茫茫大漠间,眼前景象似乎早就模糊成一片粘连。自己心中想起什么,总有些怅然若失之感,仔细想着,那飘飞的思绪却怎么也抓不住,顷刻就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师父不过是离开一瞬,去看一眼武陵墓的百音琴,自己怎么反倒怏怏不乐起来 双脚麻木而毫无知觉地一步又一步,像是要把自己引到大漠更深处去。直到不知左脚还是右脚,在空中突然一绊—— 整个身子都摔在半空,结结实实栽了个狗啃泥。清卿脸朝下,直接吃了一嘴的沙子。 还不待爬起,忽然听得身后“铮”声一响。那声如玉如琢,不似寻常石块砂砾,倒仿佛天然雕琢过的音器一般,几里之内,淡淡萦绕着余音。 耳鸣相悦的空灵琴声,清卿实在太过熟悉! 不知怎地,天地似乎凝结了一瞬,清卿静静流下泪来。连忙手脚并用地爬起,连身上的土石都来不及拍掉,扑着绊着便向那琴声传来的地方跑去。奔到近前,不由得大失所望—— 并不是什么罕见的古琴,不过是一块坑坑洼洼的大石头。 清卿叹口气,悲伤之情烟消云散。 试着伸出手,那大石粗糙不平,甚是硌手。无奈,清卿只好拢起个松松的拳头,用指关节在石头表面试探着一敲: “铮——” 长长的嗡鸣甚是清透,像是明晰的山泉潺潺流淌近干涸沙尘间,清卿惊讶一霎,恍惚睁大了眼。倒不知此等天公雕琢,需得人力几年本事,才能稍加窥探一二 这冰冷的石块似乎瞬间有了温度,清卿坐在石前,环起胳膊抱住。 大石沉默着,一句话也不说。 天地感召一刹,清卿终于意识到什么,站起身,在大石四周奔跃不停。果真不过半柱香功夫,半潭快要干涸的清泉就在离着大石几步远的地方。 清卿探出木箫箫头,在泉水表面轻轻一点。 “铮——” 仍是熟悉的丝弦琴声,只不过这泉水中的音调与大石上的敲击之音完全不同。泉水空灵,音近清角;而大石却隐隐散着低沉的宫声。 第三卷 引江第七十一章 影外分身 “原来天地自然,万籁有灵,说的便是这般含义么”清卿立在泉水之前,双手仍是五指探出,静静停滞在水面上方两三毫厘之处。自己与万物生灵一同归于寂静,似乎这样便可以留住方才空灵的清角,让它在耳边更久地回荡片刻。 沉醉其中许久,清卿忽地想到——既然这些天地造化之物本就为旋律之始,那么若用其演奏个连续的曲调,又会如何 深吸一口气,清卿解下腰间木箫,盘膝坐在那块大石之前。 大石稳健如磐,任流沙随风吹摆,自是岿然不动。可如今与清卿相坐而视,倒像是有什么话要说。清卿十指摸索,试着寻出方才宫声的位置。“嗡——” 原音低沉,在黄沙中悠悠回荡。 清卿随即竖箫于口,手指覆在箫孔之上,徐徐吹出一个宫音。二声在空中交错,一个清亮如洪,另一舒缓悠扬,就连晚来寒风也微微震颤不已。反复听音许久,清卿终于箫尾一点,在大石宫声的位置刻下一道浅浅的划痕。 不知时间流逝多久,清卿始终紧闭着双眼,将那全身气力都吹入每一孔的箫声之中。待得手指终于在石缝一弹,发觉双音齐鸣,不差分毫,这才长长地从胸中吐出一口气。 待得那粗糙的大石表面于夜半刻满了玉箫刻画的痕迹,清卿方才感到眉间炙热,眼前一片明亮。抬起头,原来正在余音袅袅中,一袭金轮喷薄而出,浇洒着滚烫的大地。 身后一阵掌声传来:“真好听。” 听得那击掌之声不绝,清卿只是突然僵直了脊背,未敢轻易回过头。沙地软绵,这人脚步并不清沥,混在击石余音中甚是难以察觉。只听这人一步步上前道:“不过百音琴的方寸一隅,便能摸索出此等天籁之音,妙哉!妙哉!” 顿一顿,又话锋一转,接着道:“倒不知像我们这等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是该先赞叹武陵墓之人巧思精妙,还是先感慨立榕令狐氏人才辈出呢” 背对着来人,清卿听他声色,便知他术法内力浑厚,只怕称得上江湖中一等一的前辈。清卿站起身,拍净了身上沙尘,回过头—— 只见一男子白须白发,约摸着四五十岁年纪,正负手挺立在自己几步远的位置。 第一眼望去,似乎并无什么惊人之处;直到这前辈抬腿迈出一步来,清卿才一下子睁大了双眼,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这一步迈出,像是有什么冥冥之中的牵引,先是咔嚓一声将膝盖抬到半空,再“嚯”地将半条腿踢出一半高的位置。最后脚上刺啦啦几阵骨骼扭曲的响动,后腿猛地踮起,将前面那只脚轻飘飘放在地上。 重新稳住身子,陌生男人抬起头,双眼乍然冒出一股说不清的幽光。 清卿只觉得脑海中渗入几分无名惊恐,细看这前辈举手投足间,却不知出自何门何派。于是赶忙上前几步,深深作个揖,高声道: “晚辈立榕山弟子令狐清卿,不知前辈尊姓大名。” “姓名无妨。我生在北漠,复姓公输,单名一个逸字。” 这男子说出话来,听着与常人并无什么分别。只是盯着他面容看,面部的肌肉像是被寒冰冻结住似的,只有双唇一开一合:“逸与令狐少侠一样,不过是个武陵墓的过客罢了。” 陌生男人虽相貌怪异,但清卿听来,觉得他言语中尚无敌对之意,便微微放下心道:“方才弟子微末本事,有什么让前辈见笑的地方,还请前辈不吝指点。” 这男子“咔拉”一声,脖子一挺,突然间一左一右地摇晃着:“若说指点,逸便与少侠指一条明路。”清卿俯身抬起头,不知这前辈要对自己赐教些什么。只听他上下开合的嘴唇中吐出一句话: “少侠小小年纪这般功力,还是趁早离了东山,躲到江湖僻静处为好!” 此话一出,清卿心头猛地一颤。 再抬眼间,只见这人依旧是那面无表情的神色。于是语气中多了几分冒犯之意,挺起身问道:“弟子愚钝,前辈方才要弟子躲藏,不知可有缘故”说到此处,正逢尘风扬起,那人乱糟糟的白发被卷进飞沙之中。 公输逸身躯晃了一晃,又重新稳住了重心,一字一句地道: “昨夜逸鸦漠深处有信鸽来报,说即墨二公主的住处陈尸满院,尽皆血肉不全,只剩白骨;而三王子自从秋日被一青衣妖女掳走之后,便去向不明,至今无人知晓。” “轰”的一声,清卿只觉头脑中有什么东西顷刻间爆裂开来。 眼前这人说话间,面颊两侧诡异地抽动不停。每每听到“二公主”、“三王子”之类字眼,清卿心中便凉下一分。 一行滚烫的汗水从清卿额角留下,公输逸紧接着问道:“即墨二公主和三王子的去向,只怕令狐家的弟子知道得一清二楚” 不知怎的,炙热日头虽烤着大地,却呼啸着卷起阵阵狂风来。过得不知多久,眼看公输前辈定定地立在自己身前,纹丝不动。清卿不禁定了定心神,深吸一口气,答道: “是。二公主的尸首回了黄沙之下,三王子的尸骨葬在夜屏。” “夜屏”听清卿这样一说,公输逸心下反倒生了几分疑惑。 本以为自己用两条人命一问,令狐弟子必会吓得四肢酸软,“扑通”跪在地上,磕头求饶。如今这令狐家的年轻人却答得干脆,没有半分犹豫,有几分像是个问心无愧的模样。 犹豫片刻,终究想起江湖上令狐家杀人不见血的的传闻,便咬紧牙关,淡淡地道:“既如此,逸给少侠两个选择。少侠若是现在顺着日头向东,今晚就能出了北漠,从此再不要回东山去。” “若是晚辈不选这个呢” “那逸便也不能负了即墨老掌门的相遇之恩,今日需得提了少侠的脑袋回去,悬在逸鸦漠帐子外面,喂沙鸦了。” 方才厉声裹挟着飞尘的风声渐渐安静下来。 万籁俱寂,便是细小一粒微尘,也屏住一口气不敢作声。待得吵闹的黄沙终于没了声响,清卿依旧保持着深深行礼的姿势,开口道: “多谢前辈指点。只是弟子要做的选择,并不是前辈给的。” 话音一落,只听对面“咔拉”一声奇怪的响动,清卿赶忙把木箫握在手里。 只道自己尚不知这前辈来人术法,清卿因此并不敢轻易出手,只是使出一横“千里阵云”护在身前。不知为何,公输逸的四周轮廓渐渐模糊,连散乱的须发都被包裹在光影之内。 清卿试探着前跃几步,却只见迷雾茫茫散开,那男人身形瞬间消失在原地。 不及反应片刻,乍然听得身后轻微一声“咔嚓”的响动。还不及回身,登时后心一痛,身不由己地前扑在地上。公输逸似是在眨眼之间,点中了自己身后数个穴道。 清卿单是四肢一撑,便痛得“啊”一声叫唤,身不由己地再次栽倒在地。 身后的脚步声片刻不止。清卿心下惊悸,发觉这男人手下半分活命的招式也不留。慌忙拼尽全力,抬起脑袋,却吓得浑身僵直,心跳扑通扑通地越来越快,手脚却像灌了铅一般动不了。 自己身前,竟又出现一个与陌生男人一模一样的身影! 沉稳的脚步清晰地从身后传来,为何身前凭空多出一人一瞬间吓得魂不附体,清卿也不知哪来的气力,一个猛子翻过身来冲开穴道。 果不其然,那两个一模一样的公输逸正向着自己齐步而来。 来不及思考这究竟是什么从未听说过的术法,清卿只见两个面无表情的诡异身影离自己不过咫尺一寸,赶忙用木箫撑住地面,奋力后跃。只听“咚”一声,不知撞在了什么人身上。 回头一瞧,竟真是第三个公输逸的影子! 险些高叫一声,又被清卿生生吞了回去。 这三个人行动如出一辙,那抬腿、挺身、落足的动作整整齐齐,片刻不差。如今三面合围之势前来,清卿无奈,只得反身冲出几步,背靠着炎炎烈日步步而退。 三个身影依旧紧逼不停,清卿惊得顾不得出手,转身便逃。 一转身,刺眼的阳光直射双眸,逼得清卿抬手遮住眼睛。青衫扬起之时,清卿才骤然反应过来:这三个男人的合围之势,唯独露了一个破绽—— 东边的缺口。 想到此处,清卿的脚步倏地慢了下来。若是公输逸当真要把自己逼回立榕山,自己岂不成了在北漠仓皇逃窜的胆小之辈,纵是留下苟活于世,又有何面目回见师叔和太师伯 自己为寻星星曲谱踪迹而来,早已抛却性命不顾,又岂能半途而废 就在身后不断追逐的身影停下脚步之时,清卿一瞬间定在原地,回过身。 一步又一步坚实的脚印接连踩在沙地里,清卿低声道: “弟子忽然想试试,与前辈之间,喂沙鸦的到底是谁。” 公输逸诡异的身躯本已经瘫软下去,听她这样一道,忽地重新僵直起来。男人弹个响指,清卿握着白玉箫的手不禁微微颤抖。 眼看十多个公输逸,面目扭曲着,眨眼之间已将自己团团围住。 如今自己已然没了退路,清卿脚下踏起“梅花阵”,将木箫竖在口边,风雨飘摇眼看一瞬即发。正待“二人”出手刹那,忽地不远处一阵奔跑嘈杂之声传来,伴随着银铃般的笑声回荡在空中: “哎呀,舅舅怎么又拿着自己的玩偶,到处吓人” 第三卷 引江第七十一章 影外分身 “原来天地自然,万籁有灵,说的便是这般含义么”清卿立在泉水之前,双手仍是五指探出,静静停滞在水面上方两三毫厘之处。自己与万物生灵一同归于寂静,似乎这样便可以留住方才空灵的清角,让它在耳边更久地回荡片刻。 沉醉其中许久,清卿忽地想到——既然这些天地造化之物本就为旋律之始,那么若用其演奏个连续的曲调,又会如何 深吸一口气,清卿解下腰间木箫,盘膝坐在那块大石之前。 大石稳健如磐,任流沙随风吹摆,自是岿然不动。可如今与清卿相坐而视,倒像是有什么话要说。清卿十指摸索,试着寻出方才宫声的位置。“嗡——” 原音低沉,在黄沙中悠悠回荡。 清卿随即竖箫于口,手指覆在箫孔之上,徐徐吹出一个宫音。二声在空中交错,一个清亮如洪,另一舒缓悠扬,就连晚来寒风也微微震颤不已。反复听音许久,清卿终于箫尾一点,在大石宫声的位置刻下一道浅浅的划痕。 不知时间流逝多久,清卿始终紧闭着双眼,将那全身气力都吹入每一孔的箫声之中。待得手指终于在石缝一弹,发觉双音齐鸣,不差分毫,这才长长地从胸中吐出一口气。 待得那粗糙的大石表面于夜半刻满了玉箫刻画的痕迹,清卿方才感到眉间炙热,眼前一片明亮。抬起头,原来正在余音袅袅中,一袭金轮喷薄而出,浇洒着滚烫的大地。 身后一阵掌声传来:“真好听。” 听得那击掌之声不绝,清卿只是突然僵直了脊背,未敢轻易回过头。沙地软绵,这人脚步并不清沥,混在击石余音中甚是难以察觉。只听这人一步步上前道:“不过百音琴的方寸一隅,便能摸索出此等天籁之音,妙哉!妙哉!” 顿一顿,又话锋一转,接着道:“倒不知像我们这等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是该先赞叹武陵墓之人巧思精妙,还是先感慨立榕令狐氏人才辈出呢” 背对着来人,清卿听他声色,便知他术法内力浑厚,只怕称得上江湖中一等一的前辈。清卿站起身,拍净了身上沙尘,回过头—— 只见一男子白须白发,约摸着四五十岁年纪,正负手挺立在自己几步远的位置。 第一眼望去,似乎并无什么惊人之处;直到这前辈抬腿迈出一步来,清卿才一下子睁大了双眼,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这一步迈出,像是有什么冥冥之中的牵引,先是咔嚓一声将膝盖抬到半空,再“嚯”地将半条腿踢出一半高的位置。最后脚上刺啦啦几阵骨骼扭曲的响动,后腿猛地踮起,将前面那只脚轻飘飘放在地上。 重新稳住身子,陌生男人抬起头,双眼乍然冒出一股说不清的幽光。 清卿只觉得脑海中渗入几分无名惊恐,细看这前辈举手投足间,却不知出自何门何派。于是赶忙上前几步,深深作个揖,高声道: “晚辈立榕山弟子令狐清卿,不知前辈尊姓大名。” “姓名无妨。我生在北漠,复姓公输,单名一个逸字。” 这男子说出话来,听着与常人并无什么分别。只是盯着他面容看,面部的肌肉像是被寒冰冻结住似的,只有双唇一开一合:“逸与令狐少侠一样,不过是个武陵墓的过客罢了。” 陌生男人虽相貌怪异,但清卿听来,觉得他言语中尚无敌对之意,便微微放下心道:“方才弟子微末本事,有什么让前辈见笑的地方,还请前辈不吝指点。” 这男子“咔拉”一声,脖子一挺,突然间一左一右地摇晃着:“若说指点,逸便与少侠指一条明路。”清卿俯身抬起头,不知这前辈要对自己赐教些什么。只听他上下开合的嘴唇中吐出一句话: “少侠小小年纪这般功力,还是趁早离了东山,躲到江湖僻静处为好!” 此话一出,清卿心头猛地一颤。 再抬眼间,只见这人依旧是那面无表情的神色。于是语气中多了几分冒犯之意,挺起身问道:“弟子愚钝,前辈方才要弟子躲藏,不知可有缘故”说到此处,正逢尘风扬起,那人乱糟糟的白发被卷进飞沙之中。 公输逸身躯晃了一晃,又重新稳住了重心,一字一句地道: “昨夜逸鸦漠深处有信鸽来报,说即墨二公主的住处陈尸满院,尽皆血肉不全,只剩白骨;而三王子自从秋日被一青衣妖女掳走之后,便去向不明,至今无人知晓。” “轰”的一声,清卿只觉头脑中有什么东西顷刻间爆裂开来。 眼前这人说话间,面颊两侧诡异地抽动不停。每每听到“二公主”、“三王子”之类字眼,清卿心中便凉下一分。 一行滚烫的汗水从清卿额角留下,公输逸紧接着问道:“即墨二公主和三王子的去向,只怕令狐家的弟子知道得一清二楚” 不知怎的,炙热日头虽烤着大地,却呼啸着卷起阵阵狂风来。过得不知多久,眼看公输前辈定定地立在自己身前,纹丝不动。清卿不禁定了定心神,深吸一口气,答道: “是。二公主的尸首回了黄沙之下,三王子的尸骨葬在夜屏。” “夜屏”听清卿这样一说,公输逸心下反倒生了几分疑惑。 本以为自己用两条人命一问,令狐弟子必会吓得四肢酸软,“扑通”跪在地上,磕头求饶。如今这令狐家的年轻人却答得干脆,没有半分犹豫,有几分像是个问心无愧的模样。 犹豫片刻,终究想起江湖上令狐家杀人不见血的的传闻,便咬紧牙关,淡淡地道:“既如此,逸给少侠两个选择。少侠若是现在顺着日头向东,今晚就能出了北漠,从此再不要回东山去。” “若是晚辈不选这个呢” “那逸便也不能负了即墨老掌门的相遇之恩,今日需得提了少侠的脑袋回去,悬在逸鸦漠帐子外面,喂沙鸦了。” 方才厉声裹挟着飞尘的风声渐渐安静下来。 万籁俱寂,便是细小一粒微尘,也屏住一口气不敢作声。待得吵闹的黄沙终于没了声响,清卿依旧保持着深深行礼的姿势,开口道: “多谢前辈指点。只是弟子要做的选择,并不是前辈给的。” 话音一落,只听对面“咔拉”一声奇怪的响动,清卿赶忙把木箫握在手里。 只道自己尚不知这前辈来人术法,清卿因此并不敢轻易出手,只是使出一横“千里阵云”护在身前。不知为何,公输逸的四周轮廓渐渐模糊,连散乱的须发都被包裹在光影之内。 清卿试探着前跃几步,却只见迷雾茫茫散开,那男人身形瞬间消失在原地。 不及反应片刻,乍然听得身后轻微一声“咔嚓”的响动。还不及回身,登时后心一痛,身不由己地前扑在地上。公输逸似是在眨眼之间,点中了自己身后数个穴道。 清卿单是四肢一撑,便痛得“啊”一声叫唤,身不由己地再次栽倒在地。 身后的脚步声片刻不止。清卿心下惊悸,发觉这男人手下半分活命的招式也不留。慌忙拼尽全力,抬起脑袋,却吓得浑身僵直,心跳扑通扑通地越来越快,手脚却像灌了铅一般动不了。 自己身前,竟又出现一个与陌生男人一模一样的身影! 沉稳的脚步清晰地从身后传来,为何身前凭空多出一人一瞬间吓得魂不附体,清卿也不知哪来的气力,一个猛子翻过身来冲开穴道。 果不其然,那两个一模一样的公输逸正向着自己齐步而来。 来不及思考这究竟是什么从未听说过的术法,清卿只见两个面无表情的诡异身影离自己不过咫尺一寸,赶忙用木箫撑住地面,奋力后跃。只听“咚”一声,不知撞在了什么人身上。 回头一瞧,竟真是第三个公输逸的影子! 险些高叫一声,又被清卿生生吞了回去。 这三个人行动如出一辙,那抬腿、挺身、落足的动作整整齐齐,片刻不差。如今三面合围之势前来,清卿无奈,只得反身冲出几步,背靠着炎炎烈日步步而退。 三个身影依旧紧逼不停,清卿惊得顾不得出手,转身便逃。 一转身,刺眼的阳光直射双眸,逼得清卿抬手遮住眼睛。青衫扬起之时,清卿才骤然反应过来:这三个男人的合围之势,唯独露了一个破绽—— 东边的缺口。 想到此处,清卿的脚步倏地慢了下来。若是公输逸当真要把自己逼回立榕山,自己岂不成了在北漠仓皇逃窜的胆小之辈,纵是留下苟活于世,又有何面目回见师叔和太师伯 自己为寻星星曲谱踪迹而来,早已抛却性命不顾,又岂能半途而废 就在身后不断追逐的身影停下脚步之时,清卿一瞬间定在原地,回过身。 一步又一步坚实的脚印接连踩在沙地里,清卿低声道: “弟子忽然想试试,与前辈之间,喂沙鸦的到底是谁。” 公输逸诡异的身躯本已经瘫软下去,听她这样一道,忽地重新僵直起来。男人弹个响指,清卿握着白玉箫的手不禁微微颤抖。 眼看十多个公输逸,面目扭曲着,眨眼之间已将自己团团围住。 如今自己已然没了退路,清卿脚下踏起“梅花阵”,将木箫竖在口边,风雨飘摇眼看一瞬即发。正待“二人”出手刹那,忽地不远处一阵奔跑嘈杂之声传来,伴随着银铃般的笑声回荡在空中: “哎呀,舅舅怎么又拿着自己的玩偶,到处吓人” 第三卷 引江第七十二章 虎面封王 正逢箫头回转,粼粼紫光屏住内力,直冲三人中正中的公输逸身影而去。几乎同一时刻,另两个身形“咔”一声跃起,递出两指向前,直至清卿左右肋下穴道。 听得远远一声喊,四人各自一惊,一下子停手空中。 眼看那箫头就在公输逸喉头一寸之处,清卿木箫不落,却偏过头向着男人身后望去。“诉诉”见女孩娇小的身姿在沙漠里跌跌撞撞地跑着,清卿不由叫出声,“你如何找到这里来” 诉诉跑到近前,拉长了嗓子:“舅舅!说好了今天陪我玩——”这一叫唤,虽是三个公输逸的身影合围不动,但正立在清卿木箫箫头之前的身影,似乎随风晃了一晃。诉诉小小的身影来到四人之旁,先是围着那三个怪面人转了几圈,又在清卿四周仰起头,好奇地看来看去。 清卿抬头,紧盯着对面敌人来势:“诉诉,这儿不是小孩子玩的地方,先走远些。”谁知诉诉一听,反倒撅起了嘴:“舅舅愿意和姐姐玩玩偶,就是不和我玩!哼!” 叉腰一跺脚,两人风中静立入松,皆不理睬她。 “我偏要玩!”女孩见二人的沉迷模样,不由感觉受了冷落,脚下一踩便轻轻跃了起来。清卿心下惊呼一声,见这年幼的孩子功夫竟还不错,一窜一拽,便骑到了公输逸脖子上。 只见公输逸岿然不动,诉诉却探着他下巴,猛力一扯:“谁许舅舅又出来拿着玩偶吓人” 经过方才这分身一吓,清卿对面前离奇之事已没那么惧怕。只是女孩骑在男人脖子上这一扯,清卿仍是不禁睁大了双眼—— 只见隐藏在须发散乱,面目粗糙之下的,年纪比自己稍大几岁的美少年。 许是久居山林,不曾入世的缘故,清卿见着面前这少年模样,心底忽地有些拿不定主意。 自己从小在练功习术间长大,从未对身周人的相貌姣好与否有着清晰的概念。女子之中自不必说,从绮琅师姊到即墨掌门,再到近日见过的武陵墓杨主人,都少不得给见过她们的人,留下形态各异的惊艳;而男子之中,直到诉诉撕下这人面皮,清卿才发觉—— 面前的公输逸身着草莽,与脸上的清秀神情格格不入。五官好似天工雕琢般,嵌在棱角分明的面容之上。 纵是一等一的画师看了,怕也挑不出一点瑕疵。 天下竟有如此相貌之人存在么清卿木箫僵在半空,不知该如何是好。 诉诉骑在公输逸脖子上老半天,见二人仍是冷眼相视,僵持不动,只道两个人沉迷其中玩乐,不肯收手。自己被晾在一旁无聊透顶,殊不知是自己舅舅这江湖罕见的出色容貌,使得外来客人犹豫万分。 腮帮子气鼓鼓,诉诉突然心中有了主意,便高声叫道:“令狐姐姐,你看我舅舅做的玩偶厉不厉害” 清卿果然微微偏开头,问道:“什么玩偶” “自然是这些白胡子玩偶啦!”扑腾着站起,诉诉从公输逸肩膀敏捷地跳到另一个“公输逸”腰间,“你看!”话说着,不知诉诉怎样在这第二人腰上一扭,便听得“咔嚓”乍然一响。 只见这个顶着一脸乱蓬蓬胡子的“公输逸”,竟然四肢肌肉诡异地收紧,颤抖着往上一抬,摆了个远远招手的姿势。 诉诉得意地扬起脸,向令狐姐姐看去。 谁知清卿方才听得奇怪扭动之声骤起,紧绷的神经忽然受惊,竟是下意识地将手中木箫的攻势偏向那声音来处。木箫全身灌满了内力,源源不断地点在箫头。只见光影一瞬,收手已然来不及。 又是“砰”地重重一击,正巧打在这玩偶脖子上。 “假公输逸”的脖颈禁不住这重击,一声破裂声响之下,竟然身首分离,那面无表情的脑袋径直飞出去几尺远。 原来这三人来去无踪,形影如常,竟是两个木头搭建的玩偶! “好厉害……”清卿自己都没意识到,便先低低赞叹一句。想到自己将玩偶以为鬼魅,被吓得险些奔逃,不由得脸上泛起些许红意来。见自己木箫一点,便敲碎了人家玩偶,清卿难免过意不去,便俯身作个揖道: “晚辈浅陋无知,毁了前……少侠心血,少侠恕罪。” 话音方落,却不料公输逸冷冷一声笑,漠然道:“令狐少侠对一个无血无肉的木头,尚要下如此狠手;那对逸鸦漠的即墨后人,便更是要赶尽杀绝了” 听他这样气势咄咄一问,清卿一下子哑住,愣愣抬起头。 若换了旁人,清卿早已高声争辩,要与对方拼个你死我活;可在此北漠地界,黄沙漫天,心中一想起星星那“云沉起雾,人死还沙”几个字,纵是怅怅然难受不已。因此公输逸傲然立在身前质问中,清卿只觉得嗓子眼堵着什么,说不出话来。 沉默一刻,才嗫嚅出半句话来:“立榕山弟子尽皆习术训礼,多不离山,如何能有将别门别派赶尽杀绝的念头” “是么”公输逸扯起嘴角,只觉这说辞好笑得很,“还请令狐少侠不吝赐教,若非令狐一门出手,即墨三王子怎会身死夜屏” 清卿偏过头,咬着嘴唇不愿答话。 公输逸只道她是心中有鬼,不敢开口,便上前一步接着道:“令狐女侠若真觉得占理不亏,不妨便到我逸鸦漠神像之前比上一比。黄沙或许能迷了人的眼睛,但人心却躲不过神像的注视。究竟是非分明,谁胜谁败,就让神像赐教一二。”说罢,直盯盯看着清卿双眼,看这能否吓得她退缩求饶。 不料清卿毫不犹豫,点点头:“好。” 清卿此刻还不清楚,此刻公输少年口中的神像,便是令狐师徒先后在北漠见过的三头七目、四臂九身的怖人石像。 北漠地势偏远,再加之沙尘黄沙漫步,比不得其他三处地方那般适宜久居。因此百年代代流传至今日,其即墨一脉依旧流传不绝,便被世人归功于用心虔诚、侍奉鬼神的缘故。 只因“天道自然,不禁强求”的缘故,北漠后人对于这石像为何三头四臂、七目九身从不过问,只知是上天所赐,自有道理罢了。 公输逸自行昂首走在最前,脚下不停,一言不发。只道清卿一个漠外来客,不知心敬鬼神,方才大着胆子,敢于自己一道在神像面前讨个说法。“且待得神明惩奸除恶,让你等坏事做尽之人血债血偿!”自行走着,眼看清卿跟在身后脚步轻快,公输逸心下暗想。 唯独小诉诉不知何时发生,被清卿抱在怀里,兴奋地指着北漠各处好看风景。 眼看着前方隐隐现出人迹,似是人数众多,列队齐整非常。清卿不由慢下脚步,却见公输逸挺胸负手,自顾自地走了进去。突然间天地四方一声大喝: “参见公输王!” 公输逸并不理睬众人,好似见惯了这副景象一般,独自向着帐内走近。清卿环顾一眼,只见方才闲聊的眯眼的打盹的仰天长笑的,刹那间安静非常。随即叮呤咣啷地站起,不顾满地摔了什么掉了什么,尽皆抬手弯腰,向着公输逸齐齐行一礼。 方才那参拜之声,更是洪亮非常。 清卿抱着诉诉,跟在公输逸身后进到账中。这大帐从外看去,与其他沙漠中的沙篷帐子也无太大分别。只是进到其中,方才发觉,其中富丽堂皇,绝非寻常篷帐可比。 金器银饰,茶杯酒盏,清卿纵是在南林都没见过这般奢华模样。 其中几个婢女正埋头收拾洒扫,见公输逸掀帘一进门,都停了手中动作,面露娇羞之色,口中低声道着万福。诉诉像是来惯了此处,拉着几个婢女的手,自行到帐外玩耍去了。几个年纪与清卿不相上下的婢女临出帐子前,还不忘回头,向着公输王留笑一眼。 还没站定,便听得帐外一阵嘈杂,一粗沉的嗓音在外大叫道:“公输王!老哥儿小哥儿几个,可是太久没见了!” 顺着来人声响,一阵接连不绝的大笑声传来,几人接连便进了屋子。三个浑身腱子肉的壮汉子与其他北漠大汉一样,也是坦露上身,腰上挎着一柄弯刀,长笑酒气不绝。 仔细看,大多北漠汉子身上都是黑墨花纹,唯独这三人身上纹线描着亮闪闪的金边。 为首那人肚子上画一只大老虎,凶目龇牙,甚是逼真。一见公输逸,上来直接搂住他肩膀,哈哈大声笑着道: “你小子,一朝被掌门封了王,还以为你把我们哥儿几个忘得一干二净了!”见公输逸轻轻笑起来,这汉子在他胸膛重重一拳:“说!是哪里来的好酒小妞儿看上了,还知道叫你老哥儿来分一杯羹” 公输王不答话,自然而然朝清卿的方向望过来。 清卿听这些人方才言语算不得文雅,加之什么“好酒小妞儿”之类的话,不由得手掌已然按在了木箫上。那汉子向清卿瞟一眼,“哎”地喝一声,摇摇头: “你老哥儿我,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绝色!你个北漠长大的娃娃,啥时候也喜欢上了外面干巴巴的瘦猴儿”说到此处,眯起眼睛,“要是你个公输王也缺了来路,找我们弟兄三个,包着找着咱老弟满意的不可!” 第三卷 引江第七十二章 虎面封王 正逢箫头回转,粼粼紫光屏住内力,直冲三人中正中的公输逸身影而去。几乎同一时刻,另两个身形“咔”一声跃起,递出两指向前,直至清卿左右肋下穴道。 听得远远一声喊,四人各自一惊,一下子停手空中。 眼看那箫头就在公输逸喉头一寸之处,清卿木箫不落,却偏过头向着男人身后望去。“诉诉”见女孩娇小的身姿在沙漠里跌跌撞撞地跑着,清卿不由叫出声,“你如何找到这里来” 诉诉跑到近前,拉长了嗓子:“舅舅!说好了今天陪我玩——”这一叫唤,虽是三个公输逸的身影合围不动,但正立在清卿木箫箫头之前的身影,似乎随风晃了一晃。诉诉小小的身影来到四人之旁,先是围着那三个怪面人转了几圈,又在清卿四周仰起头,好奇地看来看去。 清卿抬头,紧盯着对面敌人来势:“诉诉,这儿不是小孩子玩的地方,先走远些。”谁知诉诉一听,反倒撅起了嘴:“舅舅愿意和姐姐玩玩偶,就是不和我玩!哼!” 叉腰一跺脚,两人风中静立入松,皆不理睬她。 “我偏要玩!”女孩见二人的沉迷模样,不由感觉受了冷落,脚下一踩便轻轻跃了起来。清卿心下惊呼一声,见这年幼的孩子功夫竟还不错,一窜一拽,便骑到了公输逸脖子上。 只见公输逸岿然不动,诉诉却探着他下巴,猛力一扯:“谁许舅舅又出来拿着玩偶吓人” 经过方才这分身一吓,清卿对面前离奇之事已没那么惧怕。只是女孩骑在男人脖子上这一扯,清卿仍是不禁睁大了双眼—— 只见隐藏在须发散乱,面目粗糙之下的,年纪比自己稍大几岁的美少年。 许是久居山林,不曾入世的缘故,清卿见着面前这少年模样,心底忽地有些拿不定主意。 自己从小在练功习术间长大,从未对身周人的相貌姣好与否有着清晰的概念。女子之中自不必说,从绮琅师姊到即墨掌门,再到近日见过的武陵墓杨主人,都少不得给见过她们的人,留下形态各异的惊艳;而男子之中,直到诉诉撕下这人面皮,清卿才发觉—— 面前的公输逸身着草莽,与脸上的清秀神情格格不入。五官好似天工雕琢般,嵌在棱角分明的面容之上。 纵是一等一的画师看了,怕也挑不出一点瑕疵。 天下竟有如此相貌之人存在么清卿木箫僵在半空,不知该如何是好。 诉诉骑在公输逸脖子上老半天,见二人仍是冷眼相视,僵持不动,只道两个人沉迷其中玩乐,不肯收手。自己被晾在一旁无聊透顶,殊不知是自己舅舅这江湖罕见的出色容貌,使得外来客人犹豫万分。 腮帮子气鼓鼓,诉诉突然心中有了主意,便高声叫道:“令狐姐姐,你看我舅舅做的玩偶厉不厉害” 清卿果然微微偏开头,问道:“什么玩偶” “自然是这些白胡子玩偶啦!”扑腾着站起,诉诉从公输逸肩膀敏捷地跳到另一个“公输逸”腰间,“你看!”话说着,不知诉诉怎样在这第二人腰上一扭,便听得“咔嚓”乍然一响。 只见这个顶着一脸乱蓬蓬胡子的“公输逸”,竟然四肢肌肉诡异地收紧,颤抖着往上一抬,摆了个远远招手的姿势。 诉诉得意地扬起脸,向令狐姐姐看去。 谁知清卿方才听得奇怪扭动之声骤起,紧绷的神经忽然受惊,竟是下意识地将手中木箫的攻势偏向那声音来处。木箫全身灌满了内力,源源不断地点在箫头。只见光影一瞬,收手已然来不及。 又是“砰”地重重一击,正巧打在这玩偶脖子上。 “假公输逸”的脖颈禁不住这重击,一声破裂声响之下,竟然身首分离,那面无表情的脑袋径直飞出去几尺远。 原来这三人来去无踪,形影如常,竟是两个木头搭建的玩偶! “好厉害……”清卿自己都没意识到,便先低低赞叹一句。想到自己将玩偶以为鬼魅,被吓得险些奔逃,不由得脸上泛起些许红意来。见自己木箫一点,便敲碎了人家玩偶,清卿难免过意不去,便俯身作个揖道: “晚辈浅陋无知,毁了前……少侠心血,少侠恕罪。” 话音方落,却不料公输逸冷冷一声笑,漠然道:“令狐少侠对一个无血无肉的木头,尚要下如此狠手;那对逸鸦漠的即墨后人,便更是要赶尽杀绝了” 听他这样气势咄咄一问,清卿一下子哑住,愣愣抬起头。 若换了旁人,清卿早已高声争辩,要与对方拼个你死我活;可在此北漠地界,黄沙漫天,心中一想起星星那“云沉起雾,人死还沙”几个字,纵是怅怅然难受不已。因此公输逸傲然立在身前质问中,清卿只觉得嗓子眼堵着什么,说不出话来。 沉默一刻,才嗫嚅出半句话来:“立榕山弟子尽皆习术训礼,多不离山,如何能有将别门别派赶尽杀绝的念头” “是么”公输逸扯起嘴角,只觉这说辞好笑得很,“还请令狐少侠不吝赐教,若非令狐一门出手,即墨三王子怎会身死夜屏” 清卿偏过头,咬着嘴唇不愿答话。 公输逸只道她是心中有鬼,不敢开口,便上前一步接着道:“令狐女侠若真觉得占理不亏,不妨便到我逸鸦漠神像之前比上一比。黄沙或许能迷了人的眼睛,但人心却躲不过神像的注视。究竟是非分明,谁胜谁败,就让神像赐教一二。”说罢,直盯盯看着清卿双眼,看这能否吓得她退缩求饶。 不料清卿毫不犹豫,点点头:“好。” 清卿此刻还不清楚,此刻公输少年口中的神像,便是令狐师徒先后在北漠见过的三头七目、四臂九身的怖人石像。 北漠地势偏远,再加之沙尘黄沙漫步,比不得其他三处地方那般适宜久居。因此百年代代流传至今日,其即墨一脉依旧流传不绝,便被世人归功于用心虔诚、侍奉鬼神的缘故。 只因“天道自然,不禁强求”的缘故,北漠后人对于这石像为何三头四臂、七目九身从不过问,只知是上天所赐,自有道理罢了。 公输逸自行昂首走在最前,脚下不停,一言不发。只道清卿一个漠外来客,不知心敬鬼神,方才大着胆子,敢于自己一道在神像面前讨个说法。“且待得神明惩奸除恶,让你等坏事做尽之人血债血偿!”自行走着,眼看清卿跟在身后脚步轻快,公输逸心下暗想。 唯独小诉诉不知何时发生,被清卿抱在怀里,兴奋地指着北漠各处好看风景。 眼看着前方隐隐现出人迹,似是人数众多,列队齐整非常。清卿不由慢下脚步,却见公输逸挺胸负手,自顾自地走了进去。突然间天地四方一声大喝: “参见公输王!” 公输逸并不理睬众人,好似见惯了这副景象一般,独自向着帐内走近。清卿环顾一眼,只见方才闲聊的眯眼的打盹的仰天长笑的,刹那间安静非常。随即叮呤咣啷地站起,不顾满地摔了什么掉了什么,尽皆抬手弯腰,向着公输逸齐齐行一礼。 方才那参拜之声,更是洪亮非常。 清卿抱着诉诉,跟在公输逸身后进到账中。这大帐从外看去,与其他沙漠中的沙篷帐子也无太大分别。只是进到其中,方才发觉,其中富丽堂皇,绝非寻常篷帐可比。 金器银饰,茶杯酒盏,清卿纵是在南林都没见过这般奢华模样。 其中几个婢女正埋头收拾洒扫,见公输逸掀帘一进门,都停了手中动作,面露娇羞之色,口中低声道着万福。诉诉像是来惯了此处,拉着几个婢女的手,自行到帐外玩耍去了。几个年纪与清卿不相上下的婢女临出帐子前,还不忘回头,向着公输王留笑一眼。 还没站定,便听得帐外一阵嘈杂,一粗沉的嗓音在外大叫道:“公输王!老哥儿小哥儿几个,可是太久没见了!” 顺着来人声响,一阵接连不绝的大笑声传来,几人接连便进了屋子。三个浑身腱子肉的壮汉子与其他北漠大汉一样,也是坦露上身,腰上挎着一柄弯刀,长笑酒气不绝。 仔细看,大多北漠汉子身上都是黑墨花纹,唯独这三人身上纹线描着亮闪闪的金边。 为首那人肚子上画一只大老虎,凶目龇牙,甚是逼真。一见公输逸,上来直接搂住他肩膀,哈哈大声笑着道: “你小子,一朝被掌门封了王,还以为你把我们哥儿几个忘得一干二净了!”见公输逸轻轻笑起来,这汉子在他胸膛重重一拳:“说!是哪里来的好酒小妞儿看上了,还知道叫你老哥儿来分一杯羹” 公输王不答话,自然而然朝清卿的方向望过来。 清卿听这些人方才言语算不得文雅,加之什么“好酒小妞儿”之类的话,不由得手掌已然按在了木箫上。那汉子向清卿瞟一眼,“哎”地喝一声,摇摇头: “你老哥儿我,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绝色!你个北漠长大的娃娃,啥时候也喜欢上了外面干巴巴的瘦猴儿”说到此处,眯起眼睛,“要是你个公输王也缺了来路,找我们弟兄三个,包着找着咱老弟满意的不可!” 第三卷 引江第七十三章 天地神明 “非也。”公输逸声音虽小,却仍是引得另外三人全神向他望过来,“这乃是欠下即墨二公主、三王子两条人命的令狐弟子,今日随逸来,要在神像面前讨个说法。” 他语气不见得高声激昂,还是惊得这三个汉子瞪圆了眼睛。 其中一汉子性子急躁,一听公输王如此说,登时“刷”一声弯刀出鞘,挺着点点寒光便劈头向着清卿砍来。清卿待时已久,只见她方寸不移,唯手心紫光凛然一闪,那千钧之力的弯刀一时间便被止在了半空。 顶着头顶刀光,清卿面不改色,只是内力不断上涌。听得“刺啦啦”几声细微的响动,轰然一刹,那弯刀侧刃陡然现出一条裂痕。 汉子撤手,已来不及,只见这弯刀“铛”地半截掉在地上,折成两半。 剩下两个汉子见了,不由得大惊失色。这三人在逸鸦漠众汉子中地位非比寻常,所持术器自然也是寻常难比。此等利刃乃是北漠一等一的精钢制成,无坚不摧,削铁如泥,怎地在顷刻之间便被一截破木头砍成两半 公输逸点点头,现出一丝满意神色:“哥哥们见识了。” 话音方落,忽听公输王身旁这汉子鼻中一声轻嗤,口中叫道:“不过是个山外来的女妖,公输王也太小瞧哥儿几个了!”说罢,亦是眨眼间拔出弯刀,眼看着便要向清卿这边劈来。 一把抓住汉子手腕,公输逸淡然道:“不急,既是令狐少侠有意前来,那就把神像请出,塔吉哥哥再出手不迟。”听罢,那塔吉汉子又是一声怒气,翻着眼偏过头去。 清卿听他几人言语轻薄,这面目俊逸的少年又冷着脸信口雌黄不停,心中早就怒火横生。巴不得赶紧领教领教这北漠神像的本事,看看公输少年究竟耍什么花招。只见他突然弯下腰去,口中念念有词。 俯首踏步,身子一摇一晃,倒像是什么诡异的舞蹈。 耳听公输王咒声一起,那三个汉子顷刻低头伏在地上,随着公输逸脚下节奏,呜呜咽咽地高声跟念起来。 清卿心下想,我立榕山自有祖先可拜,如何要叩首于这逸鸦漠神明因此只是站立原地,纹丝不动。见公输逸弯着腰,一步一步上到帐内中央,把手掌覆在正座一虎首之上。 虎首龇牙瞪眼,与几个汉子身上金纹无甚差别。 “卑微蝼蚁伏地……祈离烛石神指点迷津……” 悄声细语落下,那虎头双眼红光一闪,只见握着公输逸握着虎首的五指颤动着,账中厚屏裂开一道缝。那屏障自行从中分开,清卿定眼一瞧,那三头七目、四臂九身的石像正立面前。 石像足有七八尺高,虽比不得先前破庙大殿中的那尊宏伟,倒也雕刻精致,眉眼俱全。 三个汉子依旧伏在地上,口中高声呵着暗语,片刻不停。公输逸举起虎首,只见帐下三人眼中凶光闪过,陡然跃起,团团将清卿围在中央。“神明在上,妖女还不求饶!” 清卿脚下踏着梅花阵,手中木箫探出,划个“千里阵云”横在身前。那三个胸膛纹着虎头的汉子口中一齐“哈”一声,摆明了是要清卿以一敌三地比试。不知为何,此时对面虽然人多,但清卿远没有被公输逸的三个玩偶包围时的那般恐惧。 眼看为首壮汉提刀奔来,清卿抢个先招,让木箫破空向着塔吉汉子肩头点去。 倒不料塔吉汉长了个五大三粗的模样,出招反而十分细心。方才刚刚见识清卿白玉箫拦腰折弯刀的威力,知道对面妖女手中持的是个难得的宝物,竟并不硬拼,而是躺下刀柄,顺着木箫来路滑过,刀尖正正指在清卿喉头。 另两人见塔吉巧计得手,纷纷从两侧挺刀斜砍。 与北漠之人交手多次,清卿也渐渐摸清了弯刀走势。此时虽有三把长刀闪着微光粼粼,脚下丝毫不乱,于梅花阵心点起,再次故技重施,跃到塔吉王的刀身之上。 与塔拉王的蛮力架势不同,塔吉王刀刃顷刻旁转,将刀柄陡然落下,似是蓄力之中,要把清卿从下至上砍成两半。凝神于耳,清卿听得他刀身来路尚有余地,便不慌不忙地皆弯刀上劈之势在空中停留一刻,使出“百钧弩发”一折,勾住两侧弯刀。 只听“啪”一声响,两柄精钢长刀又被齐齐折断。 两个汉子失了术器,一时心下慌神,竟是手脚发抖,不敢再战。倒并非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北漠壮汉怕起了白玉箫的厉害,只是自己于离烛石神注视之下,竟然断了弯刀—— 莫非神明分善恶,辨曲直,冥冥之中指引几人不可杀了这令狐妖女么 想到此处,就是为首仍在坚持的塔吉王也心下动摇些许。“且将这一到横空砍出去,看看神明旨意究竟如何!”暗自打定主意,塔吉王眼中忽地闪过一丝狠厉,将全身力气凝聚在手腕,双掌握刀,猛地提起一口气。 只听弯刀“嗤嗤”几声刺空声响,便要与半空落下的清卿撞个正着。 既见刀光竖起,清卿丝毫不避,想着既然方才双刀都能被玉箫一瞬折断,何况此刻眼前不过单刀而已心中有了主意,便也使出个“万岁枯藤”的招数来,翻转身子直直竖下,偏要木箫与长刀硬碰硬地拼在一起。半空之中,只听轰然一声巨响—— 清卿仿佛被什么大力阻住似的,身不由己弹到一边。 落在地面,两人不禁不约而同地“咦”了一声。 若是单刀力大,清卿此刻已然血肉模糊;但若是木箫质坚,弯刀便早该裂成碎片。此刻其他人向着场中看去,却见那木箫完好无损,清卿好端端地站在地上,而塔吉王手中的弯刀也不过多了个小缺口罢了。 二人激斗正酣之时,断刀的两个汉子本以为,这令狐妖女恐怕与即墨家的变故无甚关系。如今妖女手中的木箫却又打不断塔吉王的长刀,莫非其中另有隐情只听几人口中悄声道: “祈离烛石神指点迷津……祈离烛石神指点迷津……” 塔吉王闭眼念念有词不停,忽地吸一口气,重新从眼中冒出隐隐凶光来。 这缺了刃的弯刀虽未折断,在无坚不摧的白玉箫面前,却定然是用不得了。塔吉王将断刃长刀“当啷”一声摔在地上,怀中寒光闪过,竟是掏出一把短得多的匕首。 那匕首通体银白,出鞘有声,同二三尺长的弯刀无甚模样中的区别。 还未提气再发一招,塔吉王向着对面清卿看去,却不由停下了手中招式—— 只见这令狐妖女僵在原地,手指微微颤抖不停,眼中甚至快要泛出泪花。 便在塔吉王掏出匕首一刻,清卿心头猛地一颤,不知为何,偏偏此刻想起星星血流不止的胸膛。刹那之间,手脚像是被束缚住般沉重,唯有使尽全身力气握住木箫,才能不让手中唯一的术器掉在地上。 身后离烛石神望来的方向,清卿只觉有万般寒意射向心口。 此时性命攸关之刻,清卿也顾不得这许多,暗自咬紧了牙关便挺箫上前。奈何自己手脚不知怎的,僵直难动,似是快要被凝滞在原地。 气息也阻碍不畅,简直快要屏起了呼吸。 塔吉王的短刀寒星点点,内力直贯刀锋,片刻不停地向清卿要害处点去。眼见清卿出招生涩,倒像是渐渐把自己学过的术法尽皆忘却一般,左支右绌,只怕片刻间就要倒地不敌。 见此,塔吉王不禁大喜过望:为掌门即墨一族复仇,就在今日了! 抓住那木箫破绽,塔吉王穿过清卿回身不及处,眼看便要将短匕刺进清卿胸口。清卿这才如梦初醒地回过神,眼看回转箫头早已无用,便使出“高峰坠石”一招,让箫身向着塔吉王粗壮的手腕点去。 清卿不由睁大了眼睛。 寻常临敌之时,这“笔阵图”中的“高峰坠石”一招最是好用。木箫本就是坚如磐石之物,行走江湖术器之中从来安不可破。加之“点”式本就是持笔习书时最用力一划,这一点“高峰坠石”,恐怕少有招式能接得住这一招。 谁知塔吉王只是手腕一歪,并未闪躲;倒是清卿手中白玉箫一个不稳,脱手便飞到半空。 清卿大惊之际,只见匕首毕竟是歪斜几寸,偏过心口,直捅进了清卿腹中去。塔吉王刀柄一抽,清卿腹部一侧血流如注,青色的外袍转眼便染红了大半。 神明之前,塔吉王已然拿定主意,要取下妖女性命,因此并不收手,竟对着清卿身周连刺几刀。 清卿再也站立不住,抬手无力躲闪间,一个趔趄摔倒在地。 便在最后一刀要向着清卿喉头划过,忽听得塔吉王身旁一声: “住手!” 塔吉王一抬头,只觉自己手腕一紧,竟是被公输逸牢牢抓住。公输逸摇摇头: “神明意志,不可违抗。” “杀妖除害,便是神明意志!”塔吉王一声大吼,忽地将公输王甩在一边,“哥儿几个几辈子祖宗都是即墨家的人,今日要拼上性命,就是要给即墨二公主和三王子报了这血海深仇哇!” 第三卷 引江第七十三章 天地神明 “非也。”公输逸声音虽小,却仍是引得另外三人全神向他望过来,“这乃是欠下即墨二公主、三王子两条人命的令狐弟子,今日随逸来,要在神像面前讨个说法。” 他语气不见得高声激昂,还是惊得这三个汉子瞪圆了眼睛。 其中一汉子性子急躁,一听公输王如此说,登时“刷”一声弯刀出鞘,挺着点点寒光便劈头向着清卿砍来。清卿待时已久,只见她方寸不移,唯手心紫光凛然一闪,那千钧之力的弯刀一时间便被止在了半空。 顶着头顶刀光,清卿面不改色,只是内力不断上涌。听得“刺啦啦”几声细微的响动,轰然一刹,那弯刀侧刃陡然现出一条裂痕。 汉子撤手,已来不及,只见这弯刀“铛”地半截掉在地上,折成两半。 剩下两个汉子见了,不由得大惊失色。这三人在逸鸦漠众汉子中地位非比寻常,所持术器自然也是寻常难比。此等利刃乃是北漠一等一的精钢制成,无坚不摧,削铁如泥,怎地在顷刻之间便被一截破木头砍成两半 公输逸点点头,现出一丝满意神色:“哥哥们见识了。” 话音方落,忽听公输王身旁这汉子鼻中一声轻嗤,口中叫道:“不过是个山外来的女妖,公输王也太小瞧哥儿几个了!”说罢,亦是眨眼间拔出弯刀,眼看着便要向清卿这边劈来。 一把抓住汉子手腕,公输逸淡然道:“不急,既是令狐少侠有意前来,那就把神像请出,塔吉哥哥再出手不迟。”听罢,那塔吉汉子又是一声怒气,翻着眼偏过头去。 清卿听他几人言语轻薄,这面目俊逸的少年又冷着脸信口雌黄不停,心中早就怒火横生。巴不得赶紧领教领教这北漠神像的本事,看看公输少年究竟耍什么花招。只见他突然弯下腰去,口中念念有词。 俯首踏步,身子一摇一晃,倒像是什么诡异的舞蹈。 耳听公输王咒声一起,那三个汉子顷刻低头伏在地上,随着公输逸脚下节奏,呜呜咽咽地高声跟念起来。 清卿心下想,我立榕山自有祖先可拜,如何要叩首于这逸鸦漠神明因此只是站立原地,纹丝不动。见公输逸弯着腰,一步一步上到帐内中央,把手掌覆在正座一虎首之上。 虎首龇牙瞪眼,与几个汉子身上金纹无甚差别。 “卑微蝼蚁伏地……祈离烛石神指点迷津……” 悄声细语落下,那虎头双眼红光一闪,只见握着公输逸握着虎首的五指颤动着,账中厚屏裂开一道缝。那屏障自行从中分开,清卿定眼一瞧,那三头七目、四臂九身的石像正立面前。 石像足有七八尺高,虽比不得先前破庙大殿中的那尊宏伟,倒也雕刻精致,眉眼俱全。 三个汉子依旧伏在地上,口中高声呵着暗语,片刻不停。公输逸举起虎首,只见帐下三人眼中凶光闪过,陡然跃起,团团将清卿围在中央。“神明在上,妖女还不求饶!” 清卿脚下踏着梅花阵,手中木箫探出,划个“千里阵云”横在身前。那三个胸膛纹着虎头的汉子口中一齐“哈”一声,摆明了是要清卿以一敌三地比试。不知为何,此时对面虽然人多,但清卿远没有被公输逸的三个玩偶包围时的那般恐惧。 眼看为首壮汉提刀奔来,清卿抢个先招,让木箫破空向着塔吉汉子肩头点去。 倒不料塔吉汉长了个五大三粗的模样,出招反而十分细心。方才刚刚见识清卿白玉箫拦腰折弯刀的威力,知道对面妖女手中持的是个难得的宝物,竟并不硬拼,而是躺下刀柄,顺着木箫来路滑过,刀尖正正指在清卿喉头。 另两人见塔吉巧计得手,纷纷从两侧挺刀斜砍。 与北漠之人交手多次,清卿也渐渐摸清了弯刀走势。此时虽有三把长刀闪着微光粼粼,脚下丝毫不乱,于梅花阵心点起,再次故技重施,跃到塔吉王的刀身之上。 与塔拉王的蛮力架势不同,塔吉王刀刃顷刻旁转,将刀柄陡然落下,似是蓄力之中,要把清卿从下至上砍成两半。凝神于耳,清卿听得他刀身来路尚有余地,便不慌不忙地皆弯刀上劈之势在空中停留一刻,使出“百钧弩发”一折,勾住两侧弯刀。 只听“啪”一声响,两柄精钢长刀又被齐齐折断。 两个汉子失了术器,一时心下慌神,竟是手脚发抖,不敢再战。倒并非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北漠壮汉怕起了白玉箫的厉害,只是自己于离烛石神注视之下,竟然断了弯刀—— 莫非神明分善恶,辨曲直,冥冥之中指引几人不可杀了这令狐妖女么 想到此处,就是为首仍在坚持的塔吉王也心下动摇些许。“且将这一到横空砍出去,看看神明旨意究竟如何!”暗自打定主意,塔吉王眼中忽地闪过一丝狠厉,将全身力气凝聚在手腕,双掌握刀,猛地提起一口气。 只听弯刀“嗤嗤”几声刺空声响,便要与半空落下的清卿撞个正着。 既见刀光竖起,清卿丝毫不避,想着既然方才双刀都能被玉箫一瞬折断,何况此刻眼前不过单刀而已心中有了主意,便也使出个“万岁枯藤”的招数来,翻转身子直直竖下,偏要木箫与长刀硬碰硬地拼在一起。半空之中,只听轰然一声巨响—— 清卿仿佛被什么大力阻住似的,身不由己弹到一边。 落在地面,两人不禁不约而同地“咦”了一声。 若是单刀力大,清卿此刻已然血肉模糊;但若是木箫质坚,弯刀便早该裂成碎片。此刻其他人向着场中看去,却见那木箫完好无损,清卿好端端地站在地上,而塔吉王手中的弯刀也不过多了个小缺口罢了。 二人激斗正酣之时,断刀的两个汉子本以为,这令狐妖女恐怕与即墨家的变故无甚关系。如今妖女手中的木箫却又打不断塔吉王的长刀,莫非其中另有隐情只听几人口中悄声道: “祈离烛石神指点迷津……祈离烛石神指点迷津……” 塔吉王闭眼念念有词不停,忽地吸一口气,重新从眼中冒出隐隐凶光来。 这缺了刃的弯刀虽未折断,在无坚不摧的白玉箫面前,却定然是用不得了。塔吉王将断刃长刀“当啷”一声摔在地上,怀中寒光闪过,竟是掏出一把短得多的匕首。 那匕首通体银白,出鞘有声,同二三尺长的弯刀无甚模样中的区别。 还未提气再发一招,塔吉王向着对面清卿看去,却不由停下了手中招式—— 只见这令狐妖女僵在原地,手指微微颤抖不停,眼中甚至快要泛出泪花。 便在塔吉王掏出匕首一刻,清卿心头猛地一颤,不知为何,偏偏此刻想起星星血流不止的胸膛。刹那之间,手脚像是被束缚住般沉重,唯有使尽全身力气握住木箫,才能不让手中唯一的术器掉在地上。 身后离烛石神望来的方向,清卿只觉有万般寒意射向心口。 此时性命攸关之刻,清卿也顾不得这许多,暗自咬紧了牙关便挺箫上前。奈何自己手脚不知怎的,僵直难动,似是快要被凝滞在原地。 气息也阻碍不畅,简直快要屏起了呼吸。 塔吉王的短刀寒星点点,内力直贯刀锋,片刻不停地向清卿要害处点去。眼见清卿出招生涩,倒像是渐渐把自己学过的术法尽皆忘却一般,左支右绌,只怕片刻间就要倒地不敌。 见此,塔吉王不禁大喜过望:为掌门即墨一族复仇,就在今日了! 抓住那木箫破绽,塔吉王穿过清卿回身不及处,眼看便要将短匕刺进清卿胸口。清卿这才如梦初醒地回过神,眼看回转箫头早已无用,便使出“高峰坠石”一招,让箫身向着塔吉王粗壮的手腕点去。 清卿不由睁大了眼睛。 寻常临敌之时,这“笔阵图”中的“高峰坠石”一招最是好用。木箫本就是坚如磐石之物,行走江湖术器之中从来安不可破。加之“点”式本就是持笔习书时最用力一划,这一点“高峰坠石”,恐怕少有招式能接得住这一招。 谁知塔吉王只是手腕一歪,并未闪躲;倒是清卿手中白玉箫一个不稳,脱手便飞到半空。 清卿大惊之际,只见匕首毕竟是歪斜几寸,偏过心口,直捅进了清卿腹中去。塔吉王刀柄一抽,清卿腹部一侧血流如注,青色的外袍转眼便染红了大半。 神明之前,塔吉王已然拿定主意,要取下妖女性命,因此并不收手,竟对着清卿身周连刺几刀。 清卿再也站立不住,抬手无力躲闪间,一个趔趄摔倒在地。 便在最后一刀要向着清卿喉头划过,忽听得塔吉王身旁一声: “住手!” 塔吉王一抬头,只觉自己手腕一紧,竟是被公输逸牢牢抓住。公输逸摇摇头: “神明意志,不可违抗。” “杀妖除害,便是神明意志!”塔吉王一声大吼,忽地将公输王甩在一边,“哥儿几个几辈子祖宗都是即墨家的人,今日要拼上性命,就是要给即墨二公主和三王子报了这血海深仇哇!” 第三卷 引江第七十四章 含冤莫白 “神明意志并非如此,哥哥不妨细想。”放开抓着塔吉的那只手,公输逸眯起眼睛,“倘若真是妖女害了公主、王子二人,离烛石神该教导我等,将她碎尸万段才对。”听他说着有些道理,塔吉王放下弯刀,只见公输逸负着手,踱来踱去地低声道:“但倘若立榕山与此事毫无瓜葛,塔吉哥哥又怎会忽生神力,于最关键‘点’下那一招反败为胜” 江湖中听闻过“笔阵剑法”之人寥寥无几,公输逸不知招式名字,只是看出那一点很是凝聚着力道。 “嗨呀!”塔吉王急得一跺脚,“所以你思来想去,到底得了个什么结果” 一握拳头,公输王拿定主意似地点点头:“小弟愚见,既然妖女牵连此事,却又被离烛石神护全性命,便不妨先将她扣在此处。等家姊调琴归来之后,再做打算。” 三个汉子相互交换个眼神,谁也想不出个更好的主意来。 既如此,公输逸走上前,封住清卿几处要害穴道。虽是手脚四肢僵麻不能动,但好在穴道一封,流血稍止,那几处刀伤都渐渐缓和不少。清卿只觉全身上下不知被砍了多少下,失血无力,已然近乎昏迷不醒。 更是半分挣扎的力气也无,只能任凭几个随从用长长的绳索把自己手脚捆了个结结实实,又一股脑儿拖到帐子外面去。 清卿闭上眼:星星,我在北漠神明前为你战这一场,可就不欠你什么了…… 一阵撕裂般的疼痛从身周传来,清卿虽闭着眼,想在黑暗中找到这忽然一痛,却觉得全身上下尽皆牵连在一起,火烧火燎,简直没一处完好地方。“咝——”忍不住出声一疼,又一股极大的推力撕扯在全身上下,清卿终于忍不住,一下子睁开眼睛。 竟是夜色如水,沙声静静,诉诉挂着泪珠的小脸映入眼帘。 似是被清卿满头满脸的血迹吓得怕了,诉诉小心翼翼地上前一步,睫毛扑闪扑闪,抱住清卿被血腥气染得湿透了的衣衫。 清卿试着动了动,除了那被多出伤口牵引着的疼,大多伤口竟奇迹般血止,有的甚至还结了薄薄一层痂。诉诉拽一拽清卿的胳膊,清卿才发觉,自己手脚一直被绑着,一直到现在天都黑透了,仍是丝毫动弹不得。 诉诉悄声问:“疼不疼” 清卿勉强笑着摇摇头,两行泪水却不争气地留下来。 “那姐姐……饿不饿”一边说着,诉诉一边从衣衫里摸索出两块小饼来。 重伤在身,清卿本没什么想吃东西的胃口。但还是点点头,诉诉便把两块饼子撕开,接连喂在清卿嘴里。 “姐姐……”眼看着诉诉又要开口,清卿只觉耳边忽地传来一阵轻微响动,赶忙偏过身子抵住诉诉脑袋,低声道:“别、别说话,有人来了。” 诉诉一听,立刻不再说话,一把抱在清卿怀里。 隔着风,清卿凝神于耳,只听得远处帐子里似有几声模模糊糊的招呼声:“原来这便是隐居北漠之中大名鼎鼎的公输王!果真是百闻不如一见,我们娘儿俩一到你们逸鸦地界,可不立马就上这儿来了嘛!”帐中距离随远,清卿心中仍是惊讶不已—— 这热情的奉承尖厉中带着几分妩媚,分明便是江素伊江夫人的声音! “夫人客气了。”似是隐隐约约几句寒暄,耳听得公输逸接着道:“敢问夫人不远万里前来,可有在下能效劳之处” “就知道公输王是个好说话的!”江沉璧咯咯笑起来,“不比即墨掌门,冷冷的不把我们母女二人当回事!”话头未完,忽地戛然而止,像是素伊在旁呵斥一般。只听得公输逸接着道:“掌门日理万机,若有怠慢了几位贵客之处,还请海涵。” 江素伊渐渐沉下声音,清卿不得不伸长了耳朵,才能勉强听清一二:“妾身本是南碎琼林南箫南掌门的遗孀,若非东山立榕恶事做尽,杀人如麻,一朝之间夺了我夫性命,妾身也不至今日一人携幼女四散奔逃……如丧家之犬,只求能有容我二人安身之处……”说到后来,竟是抽抽噎噎地啼哭起来。 “公输王……妾身在各门各派前哭哑了嗓子,可那些丧尽天良的南林门派一个个作壁上观,全都忘了南掌门先前对他们的好……公输王!”二人似乎“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妾身来此来北漠,便请即墨掌门和公输王为妾身这天大的冤屈做个主哇!” 此言不尽,哭声哀嚎声骤起,简直能传到几里之外去。 清卿仔细听着,却丝毫不闻公输逸片刻安慰的话语。直至母女二人泣涕缓和些,方才听得公输逸道:“南林和东山的争执,乃是二十多年前,八音会由于状元公擅自将那价值连城的白玉箫赠与他人,从而留下的祸患。敢问江夫人,夫人可知南掌门为何十年之后又要寻得那令狐后人,宁可身中‘入木三分’之掌,也要将白玉箫拼命夺回不成” 听在心里,清卿暗暗道:“想不到这北漠的‘冷面王’对师父师公的事知道不少。且再往下听听,看他们几人还能说出些什么来。” 江夫人啼哭之声又起:“妾身着实不知啊……”悄悄“哼”一声,清卿心下想:“此事天知地知故人知,活着的前辈之中,你不知谁知”又听素伊接着断断续续地道:“妾身只记得、记得南掌门说……那木箫里藏着什么江湖中埋藏几百年的大秘密……” 大秘密好奇心起,清卿忽地睁大了眼。诉诉听不见几人说着什么,一看清卿苍白的脸上恢复了不少血色,便眨巴眨巴明亮的小眼睛,奇怪个不停。 “哪里是什么秘密!”公输逸的声音一下子高起来,险些吓清卿一跳,“如今在下便告诉夫人,那木箫里藏着的,是《翻雅集》的南林旧谱!” 空气中陡然安静一瞬,江素伊似乎没明白过来公输逸在说什么。 公输逸冷峻的声色再次响起:“在下也不清楚,夫人是当真不知,还是装作不知。不过既然夫人此刻茫然,便容在下再向夫人解释一二:状元公所编撰的《翻雅集》,既有当世名家新锐之作,也不乏历代前辈所流传的经典。只是状元宴上一朝遗失,东山、西湖、南林、北漠中新曲旧谱便不知所踪。” 莫说江素伊江沉璧二人,就是清卿远远听着,都觉得心下震惊,恍若梦境未醒。 “南掌门之所以着急要将状元赠与令狐女侠的白玉箫夺回来,便是不知如何知晓了白玉箫的秘密——”公输逸冷笑一声,“那木箫之上,藏着《翻雅集》在南林中的旧谱!” 沉默片刻,江夫人似乎止了抽噎:“多谢公输王指点。” 公输逸不答话。 “只是不知此等隐秘之事,公输王又是从何处听来” “告诉夫人便也无妨。”听着这毫无感情的语气,清卿已然想象得出,公输逸在素伊面前皱起眉头不耐烦的样子,“无名谷一战,家姊与罗巫师都曾在邀请之列。” “武陵墓主人也在”这次换清卿自己皱起眉头,“杨主人若十多年前就见过我,应该对当时仍有印象才是。” 听得素伊咽了口唾沫,话中没了哭腔,只是淡淡地道:“我母女二人无处伸冤,也有一年半载。今冬终于听得武陵墓主人那‘联合百音,共抗青衣’的名号,这才不辞辛苦,投奔北漠而来……求公输王收留我母女!” “求公输王收留!”素伊之后,沉璧也跟着高声喊了一句。 二人纵声高呼的余音久久回荡在沙漠漫天之中,就连诉诉也听见些许,不知何意,好奇地向清卿望过来。只听公输逸叹了口气: “家姊‘共抗青衣’一句,并非江湖中人理解的那样。青衣妖女,我等已然擒获,只等家姊回来便作处决。难以为江夫人尽力,夫人还是请回。” 这话只听得清卿心中冷一阵热一阵。莫不成杨主人回来,当真会同意冷冰冰的公输王把自己的脑袋挂在外面,喂了沙鸦 依稀脚步声凌乱,想必是江家母女二人劝说公输逸不动,便要想帐外走去。只是那脚步声停下片刻,竟是沉璧的嗓音忽地传来一句:“既然公输王已然擒住了令狐妖女,何不让我与母亲见一见,就是打几巴掌、出出气也好啊!” 公输逸似乎摇摇头,笑了笑:“江少侠若是不信,也不必使出这般激将法来。”话音顿了顿,又道:“倒是有一物,与夫人少侠看看无妨。”说罢,几个壮汉坚实的脚步踏在地上,想必是得了公输王的令,去取了不知什么物事来。 一阵不祥的预感涌上清卿心头,低头一看,腰间的白玉箫果然不见。 “此箫——”公输逸从随从手中接过白玉箫,“便是我北漠之人拿住妖女的证据。” 还没等公输逸话音落下,便听得嗖嗖几声风响,公输逸猛地后退几步。素伊尖厉的叫喊乍然划破夜空:“公输王如此大胆,便别怪我母女二人今日放肆一场了!” 第三卷 引江第七十四章 含冤莫白 “神明意志并非如此,哥哥不妨细想。”放开抓着塔吉的那只手,公输逸眯起眼睛,“倘若真是妖女害了公主、王子二人,离烛石神该教导我等,将她碎尸万段才对。”听他说着有些道理,塔吉王放下弯刀,只见公输逸负着手,踱来踱去地低声道:“但倘若立榕山与此事毫无瓜葛,塔吉哥哥又怎会忽生神力,于最关键‘点’下那一招反败为胜” 江湖中听闻过“笔阵剑法”之人寥寥无几,公输逸不知招式名字,只是看出那一点很是凝聚着力道。 “嗨呀!”塔吉王急得一跺脚,“所以你思来想去,到底得了个什么结果” 一握拳头,公输王拿定主意似地点点头:“小弟愚见,既然妖女牵连此事,却又被离烛石神护全性命,便不妨先将她扣在此处。等家姊调琴归来之后,再做打算。” 三个汉子相互交换个眼神,谁也想不出个更好的主意来。 既如此,公输逸走上前,封住清卿几处要害穴道。虽是手脚四肢僵麻不能动,但好在穴道一封,流血稍止,那几处刀伤都渐渐缓和不少。清卿只觉全身上下不知被砍了多少下,失血无力,已然近乎昏迷不醒。 更是半分挣扎的力气也无,只能任凭几个随从用长长的绳索把自己手脚捆了个结结实实,又一股脑儿拖到帐子外面去。 清卿闭上眼:星星,我在北漠神明前为你战这一场,可就不欠你什么了…… 一阵撕裂般的疼痛从身周传来,清卿虽闭着眼,想在黑暗中找到这忽然一痛,却觉得全身上下尽皆牵连在一起,火烧火燎,简直没一处完好地方。“咝——”忍不住出声一疼,又一股极大的推力撕扯在全身上下,清卿终于忍不住,一下子睁开眼睛。 竟是夜色如水,沙声静静,诉诉挂着泪珠的小脸映入眼帘。 似是被清卿满头满脸的血迹吓得怕了,诉诉小心翼翼地上前一步,睫毛扑闪扑闪,抱住清卿被血腥气染得湿透了的衣衫。 清卿试着动了动,除了那被多出伤口牵引着的疼,大多伤口竟奇迹般血止,有的甚至还结了薄薄一层痂。诉诉拽一拽清卿的胳膊,清卿才发觉,自己手脚一直被绑着,一直到现在天都黑透了,仍是丝毫动弹不得。 诉诉悄声问:“疼不疼” 清卿勉强笑着摇摇头,两行泪水却不争气地留下来。 “那姐姐……饿不饿”一边说着,诉诉一边从衣衫里摸索出两块小饼来。 重伤在身,清卿本没什么想吃东西的胃口。但还是点点头,诉诉便把两块饼子撕开,接连喂在清卿嘴里。 “姐姐……”眼看着诉诉又要开口,清卿只觉耳边忽地传来一阵轻微响动,赶忙偏过身子抵住诉诉脑袋,低声道:“别、别说话,有人来了。” 诉诉一听,立刻不再说话,一把抱在清卿怀里。 隔着风,清卿凝神于耳,只听得远处帐子里似有几声模模糊糊的招呼声:“原来这便是隐居北漠之中大名鼎鼎的公输王!果真是百闻不如一见,我们娘儿俩一到你们逸鸦地界,可不立马就上这儿来了嘛!”帐中距离随远,清卿心中仍是惊讶不已—— 这热情的奉承尖厉中带着几分妩媚,分明便是江素伊江夫人的声音! “夫人客气了。”似是隐隐约约几句寒暄,耳听得公输逸接着道:“敢问夫人不远万里前来,可有在下能效劳之处” “就知道公输王是个好说话的!”江沉璧咯咯笑起来,“不比即墨掌门,冷冷的不把我们母女二人当回事!”话头未完,忽地戛然而止,像是素伊在旁呵斥一般。只听得公输逸接着道:“掌门日理万机,若有怠慢了几位贵客之处,还请海涵。” 江素伊渐渐沉下声音,清卿不得不伸长了耳朵,才能勉强听清一二:“妾身本是南碎琼林南箫南掌门的遗孀,若非东山立榕恶事做尽,杀人如麻,一朝之间夺了我夫性命,妾身也不至今日一人携幼女四散奔逃……如丧家之犬,只求能有容我二人安身之处……”说到后来,竟是抽抽噎噎地啼哭起来。 “公输王……妾身在各门各派前哭哑了嗓子,可那些丧尽天良的南林门派一个个作壁上观,全都忘了南掌门先前对他们的好……公输王!”二人似乎“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妾身来此来北漠,便请即墨掌门和公输王为妾身这天大的冤屈做个主哇!” 此言不尽,哭声哀嚎声骤起,简直能传到几里之外去。 清卿仔细听着,却丝毫不闻公输逸片刻安慰的话语。直至母女二人泣涕缓和些,方才听得公输逸道:“南林和东山的争执,乃是二十多年前,八音会由于状元公擅自将那价值连城的白玉箫赠与他人,从而留下的祸患。敢问江夫人,夫人可知南掌门为何十年之后又要寻得那令狐后人,宁可身中‘入木三分’之掌,也要将白玉箫拼命夺回不成” 听在心里,清卿暗暗道:“想不到这北漠的‘冷面王’对师父师公的事知道不少。且再往下听听,看他们几人还能说出些什么来。” 江夫人啼哭之声又起:“妾身着实不知啊……”悄悄“哼”一声,清卿心下想:“此事天知地知故人知,活着的前辈之中,你不知谁知”又听素伊接着断断续续地道:“妾身只记得、记得南掌门说……那木箫里藏着什么江湖中埋藏几百年的大秘密……” 大秘密好奇心起,清卿忽地睁大了眼。诉诉听不见几人说着什么,一看清卿苍白的脸上恢复了不少血色,便眨巴眨巴明亮的小眼睛,奇怪个不停。 “哪里是什么秘密!”公输逸的声音一下子高起来,险些吓清卿一跳,“如今在下便告诉夫人,那木箫里藏着的,是《翻雅集》的南林旧谱!” 空气中陡然安静一瞬,江素伊似乎没明白过来公输逸在说什么。 公输逸冷峻的声色再次响起:“在下也不清楚,夫人是当真不知,还是装作不知。不过既然夫人此刻茫然,便容在下再向夫人解释一二:状元公所编撰的《翻雅集》,既有当世名家新锐之作,也不乏历代前辈所流传的经典。只是状元宴上一朝遗失,东山、西湖、南林、北漠中新曲旧谱便不知所踪。” 莫说江素伊江沉璧二人,就是清卿远远听着,都觉得心下震惊,恍若梦境未醒。 “南掌门之所以着急要将状元赠与令狐女侠的白玉箫夺回来,便是不知如何知晓了白玉箫的秘密——”公输逸冷笑一声,“那木箫之上,藏着《翻雅集》在南林中的旧谱!” 沉默片刻,江夫人似乎止了抽噎:“多谢公输王指点。” 公输逸不答话。 “只是不知此等隐秘之事,公输王又是从何处听来” “告诉夫人便也无妨。”听着这毫无感情的语气,清卿已然想象得出,公输逸在素伊面前皱起眉头不耐烦的样子,“无名谷一战,家姊与罗巫师都曾在邀请之列。” “武陵墓主人也在”这次换清卿自己皱起眉头,“杨主人若十多年前就见过我,应该对当时仍有印象才是。” 听得素伊咽了口唾沫,话中没了哭腔,只是淡淡地道:“我母女二人无处伸冤,也有一年半载。今冬终于听得武陵墓主人那‘联合百音,共抗青衣’的名号,这才不辞辛苦,投奔北漠而来……求公输王收留我母女!” “求公输王收留!”素伊之后,沉璧也跟着高声喊了一句。 二人纵声高呼的余音久久回荡在沙漠漫天之中,就连诉诉也听见些许,不知何意,好奇地向清卿望过来。只听公输逸叹了口气: “家姊‘共抗青衣’一句,并非江湖中人理解的那样。青衣妖女,我等已然擒获,只等家姊回来便作处决。难以为江夫人尽力,夫人还是请回。” 这话只听得清卿心中冷一阵热一阵。莫不成杨主人回来,当真会同意冷冰冰的公输王把自己的脑袋挂在外面,喂了沙鸦 依稀脚步声凌乱,想必是江家母女二人劝说公输逸不动,便要想帐外走去。只是那脚步声停下片刻,竟是沉璧的嗓音忽地传来一句:“既然公输王已然擒住了令狐妖女,何不让我与母亲见一见,就是打几巴掌、出出气也好啊!” 公输逸似乎摇摇头,笑了笑:“江少侠若是不信,也不必使出这般激将法来。”话音顿了顿,又道:“倒是有一物,与夫人少侠看看无妨。”说罢,几个壮汉坚实的脚步踏在地上,想必是得了公输王的令,去取了不知什么物事来。 一阵不祥的预感涌上清卿心头,低头一看,腰间的白玉箫果然不见。 “此箫——”公输逸从随从手中接过白玉箫,“便是我北漠之人拿住妖女的证据。” 还没等公输逸话音落下,便听得嗖嗖几声风响,公输逸猛地后退几步。素伊尖厉的叫喊乍然划破夜空:“公输王如此大胆,便别怪我母女二人今日放肆一场了!” 第三卷 引江第七十五章 真假难辨 话说着,便听得风声破空声乍起,想必是帐子之内已然动起了手。清卿这才环顾四周,只见自己陷在一片枯草之中,似乎是公输王大帐之后饲马喂牲口之处,空气中时不时混合着独属于马匹牛羊的粪便味道。 而手脚被坚韧的绳索缚住,加之自己此刻内力虚弱,怎么挣也挣不开。 大帐中叮叮咚咚一片凌乱,拔刀出刃之声不绝。从背后看去,似乎越来越多的北漠壮士们闯入账中,脚步一片凌乱,果真是那江家二女不容小觑。 且说此刻帐中,江素伊白篪飞舞,在空中划出一道道闪着光影的痕迹,却抵不住那涌进来的汉子越来越多,只怕片刻便要支撑不住。沉璧虽有那厉害毒簪在手,也生怕混乱之中误中了自己亲姨娘,因此只是一通乱掷,大半威力发挥不出。 唯独公输逸一边闪在玩偶身后,一边暗自沉思:这两个女疯子如此拼命打法,莫非此行北漠,其意便在这白玉箫上么 沉璧忙乱之中,只觉身侧光影一闪,脱口便叫道:“是谁!”话音未落,只见一寒光粼粼的长刀泛着杀意,那弯曲的弧度已然抵在自己脖颈一侧。转过头,竟是跟随在公输王身边的三个汉子之一,不知什么时候拿住了自己要害。 命悬一线之际,沉璧已然顾不得什么术法招式,只好尖叫一声,拔下头上毒簪便脱手飞向身前。却听“铛”一声轻响,那毒簪不待飞出,便撞在硬如磐石的刀身之上。 自己白白净净的瘦脖子,哪里能是这精钢弯刀的对手沉璧吓得步步退后,砰地撞在厚厚帐墙之上,退无可退。只是冷光不退的刀刃,在自己眼前不过两三寸远了。 江沉璧紧紧握住手中那枚金簪,心中只等着“嘶啦”一下,让那长刀划破了自己脖颈血脉,但愿飞快之中觉不出疼的时候来个痛快。 只是闭眼许久,耳边厮杀呐喊声不断,眼前却是静悄悄的。 试探着抖抖眼睫毛,似乎身前并无人声响动,沉璧这才睁开了眼。只见大汉龇牙咧嘴,一脸凶相地握住弯刀,停在自己身前不过几步远的地方。凝滞一刹,大汉收刀入鞘,似是无意直取沉璧性命。 想来无论哪门哪派的规矩,二人既然胜负已分,便没了重新出手的道理。 眼看那汉子坦胸赤膊,便要回身去他处相救,沉璧只觉指尖一颤,原来是带着毒气的金簪仍被紧紧握在手中。只听空气中“嗖”地划过一阵细微风声响,大汉听到身后有异,已来不及,那毒簪正巧刺入大汉后心之中。 “塔提弟弟!”塔吉听得身后一声呻吟,赶忙转头来看,却见一根金簪结结实实插在塔提后背。伤口片刻间泛出乌紫色,想必是簪头抹了十成十的毒药。 塔吉怒极,抬眼便向四处看去。却见混战之中,方才那江家女子早就没了踪影。“塔吉哥哥……”一开口,塔提便涌出一口血沫子来,“那外面来的客人不讲规矩,用奸滑计策,害、害了弟弟……” 那毒发甚快,说道后来,塔提口齿渐渐不甚清楚。 听罢,塔吉骤然瞪大了眼,红通通的血色简直要从眼眶中爆裂出来。沙漠中的汉子,平素最讲“信义”二字,便是平素生死相搏也从不敢用什么心计伎俩,生怕死后魂归沙漠,自己一声罪孽皆逃不过那离烛石神的七只眼睛。塔吉听得这至亲的弟弟乃是被用计陷害,只怕心有不甘,灵魂难以找到安宁去处。不由大喝一声,提刀便向着素伊背影步步奔去。 沉璧险得脱身,哪里肯放过这等大好时机见姨娘仍深陷苦战,要夺了白玉箫不放手,便高叫一声:“姨娘,我坚持不住了,咱们快走!” 说罢,自己急急向着帐门冲去。 “小没良心的,要抛下姨娘自己走么”江素伊眼看沉璧就要奔到外面,自己却被五六个汉子的弯刀围在中央,不由低声咒骂起来。只是塔吉王如何肯轻易放了沉璧走只见那长刀一横,厉声破风一响,弯刀“刷”地便掷在沉璧身前。 刀尖插入地下,几乎没过刀柄。若是这一刀当真砍在沉璧身上,哪里还有命在 沉璧慌不择路,转身便向后奔逃,却不料自己被彻底堵在大帐之内没了退路。随手从满头珠翠中摸下两根步摇,脱手一掷——一支破开了一汉子的肚腹,那汉子捂着肚子上汩汩冒血的伤口,不由得长刀坠地。 另一支金步摇竟是捅破了大帐之后的围帘,射到帐外去了。 眼看自己步摇锋利,竟能把大帐的帘子破个洞出来,沉璧不由得大喜过望,随即心生一计。拾起方才那汉子掉落的弯刀,一路狂劈猛砍,一步步向大帐之内走去。 待得离那帐子之后更近了几步,沉璧又是金簪一掷。只听“哗啦”一声响,那后帘被尖利的簪子头撕开个更大的口子。“姨娘,快走!”沉璧大喊一声,赶忙向那破洞处奔去。只是长刀在缺口处一砍—— 狂风黄沙灌进帐子中来,帐后彻底破了个大洞。 二女二话不说,当即从大洞中冲了出去。“从后面走了!”“拦住她们!”身后呐喊追逐之声不绝,只是江家二人方才连滚带爬地出到外面,便见那来人不绝,又把两个人堵在了后面口子。沉璧披头散发,高声嚷道:“这么多人打两个,太不公平!” 一听此言,只见所有北漠壮汉皆凝滞一瞬,随即“刷”一声长刀入鞘。 素伊还没回过身,便见公输逸打个手势,让所有汉子都退开几步。“夫人少侠并非比试,而是强抢;我等北漠后人也并非讨教,不过抓贼而已。逸对夫人坦诚相待,才拿出白玉箫,容夫人一观。夫人先是动手伤人,又是高声叫屈,不知是何道理” 几个汉子尽皆觉着公输王说的在理,不由连连点头。 “胡说!”江素伊憋得满脸通红,扯着嗓子喊道,“那白玉箫本就是南林之物,江湖上八音四器,哪个敢说不是这箫先是被东山的媚眼儿贱狐狸骗了去,如今又被你们北漠强取豪夺拿了去,怎还成了我们娘儿俩争抢的不是!”顿一顿,便又接着道:“公输王有本事,就和老娘姑奶奶来比一场,看看究竟谁该拿了这破木头烂箫” 汉子们一听,心下暗暗捏着一把汗。各自把手放在刀柄上,只等公输王一声下令,就把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娘们儿碎尸万段。 公输逸心中想着:“今日若不让她二人输个心服口服,只怕今晚谁也别想安生。”想到此处,面无表情地冷笑一声,从怀中一扯,登时换了一副面皮。 沉璧素伊二人一吓,还没反应过来,只见公输逸身后,另一个与公输王相貌举止一模一样的人迈着一愣一愣的步子,走到公输逸身旁。 二人并肩而立,白须白眉白发,举手投足毫无差别,根本分不出孰真孰假。 “姐姐,我舅舅又把玩偶带出来玩儿啦!”诉诉险些低声喊出,又被清卿一声“嘘——”吓得缩了回去。 只见一老一少对视一眼,也不顾面前两个“公输王”究竟是何方鬼怪,纷纷白篪金簪出手,迎着两个身形诡异的敌人便迎头直冲。只见老少二女出招十分相似,一个点左肩,一个点右臂,把两个公输逸围在她二人中央。 却听得“呵呵”两声同时轻笑,那左边的公输王伸出右手来,搭在白篪上翻手一拧,便听得素伊“啊”地尖声一叫,手腕险些被拽得脱了臼。 再看右边,公输逸左手横探身前,不碰毒簪,反而直接一把抓住了江沉璧手腕。沉璧也是“啊啊”喊出声,声音比姨娘还要凄厉些许。猛地后跃,只见自己手肘处果然被拧成一个奇怪的角度,肿得一动也动不了。 清卿来来回回看着“四人”交战黏着,不由得也看花了眼,分不出美猴王和六耳猕猴究竟分别是哪个。低头一看,却见诉诉饶有兴趣地转动着眼珠子,似乎对舅舅的打斗看得津津有味。清卿不禁低声问道:“诉诉,你认得出哪个是你舅舅” 诉诉点点头:“嗯。舅舅是人,当然和玩偶不一样。” “区别在何处” “看他们的眼珠子!”诉诉低声笑了笑,伸出小手,指在清卿面前,“舅舅的玩偶做得特别真,连眼珠子也会动。但是一旦遇到危险的招数,他们两个的眼珠子马上就不一样。” “危险的招数”清卿按着诉诉指点,重新望向场中。只见两个公输逸后背相靠,分别从左右闪过白篪与金簪来势。只是细细观察,方才发觉——那二人浓密白眉之下,果真眼神所视大不相同。 左边那公输王不顾白篪泠泠光闪,径直转过眉目,向着素伊出手处望去。而右边之人却是紧紧追随毒簪走势,直到那锋利的簪子“嗒”一声栽进地面,这才回过眼,重新望着沉璧怒气冲冲的双眸。 第三卷 引江第七十五章 真假难辨 话说着,便听得风声破空声乍起,想必是帐子之内已然动起了手。清卿这才环顾四周,只见自己陷在一片枯草之中,似乎是公输王大帐之后饲马喂牲口之处,空气中时不时混合着独属于马匹牛羊的粪便味道。 而手脚被坚韧的绳索缚住,加之自己此刻内力虚弱,怎么挣也挣不开。 大帐中叮叮咚咚一片凌乱,拔刀出刃之声不绝。从背后看去,似乎越来越多的北漠壮士们闯入账中,脚步一片凌乱,果真是那江家二女不容小觑。 且说此刻帐中,江素伊白篪飞舞,在空中划出一道道闪着光影的痕迹,却抵不住那涌进来的汉子越来越多,只怕片刻便要支撑不住。沉璧虽有那厉害毒簪在手,也生怕混乱之中误中了自己亲姨娘,因此只是一通乱掷,大半威力发挥不出。 唯独公输逸一边闪在玩偶身后,一边暗自沉思:这两个女疯子如此拼命打法,莫非此行北漠,其意便在这白玉箫上么 沉璧忙乱之中,只觉身侧光影一闪,脱口便叫道:“是谁!”话音未落,只见一寒光粼粼的长刀泛着杀意,那弯曲的弧度已然抵在自己脖颈一侧。转过头,竟是跟随在公输王身边的三个汉子之一,不知什么时候拿住了自己要害。 命悬一线之际,沉璧已然顾不得什么术法招式,只好尖叫一声,拔下头上毒簪便脱手飞向身前。却听“铛”一声轻响,那毒簪不待飞出,便撞在硬如磐石的刀身之上。 自己白白净净的瘦脖子,哪里能是这精钢弯刀的对手沉璧吓得步步退后,砰地撞在厚厚帐墙之上,退无可退。只是冷光不退的刀刃,在自己眼前不过两三寸远了。 江沉璧紧紧握住手中那枚金簪,心中只等着“嘶啦”一下,让那长刀划破了自己脖颈血脉,但愿飞快之中觉不出疼的时候来个痛快。 只是闭眼许久,耳边厮杀呐喊声不断,眼前却是静悄悄的。 试探着抖抖眼睫毛,似乎身前并无人声响动,沉璧这才睁开了眼。只见大汉龇牙咧嘴,一脸凶相地握住弯刀,停在自己身前不过几步远的地方。凝滞一刹,大汉收刀入鞘,似是无意直取沉璧性命。 想来无论哪门哪派的规矩,二人既然胜负已分,便没了重新出手的道理。 眼看那汉子坦胸赤膊,便要回身去他处相救,沉璧只觉指尖一颤,原来是带着毒气的金簪仍被紧紧握在手中。只听空气中“嗖”地划过一阵细微风声响,大汉听到身后有异,已来不及,那毒簪正巧刺入大汉后心之中。 “塔提弟弟!”塔吉听得身后一声呻吟,赶忙转头来看,却见一根金簪结结实实插在塔提后背。伤口片刻间泛出乌紫色,想必是簪头抹了十成十的毒药。 塔吉怒极,抬眼便向四处看去。却见混战之中,方才那江家女子早就没了踪影。“塔吉哥哥……”一开口,塔提便涌出一口血沫子来,“那外面来的客人不讲规矩,用奸滑计策,害、害了弟弟……” 那毒发甚快,说道后来,塔提口齿渐渐不甚清楚。 听罢,塔吉骤然瞪大了眼,红通通的血色简直要从眼眶中爆裂出来。沙漠中的汉子,平素最讲“信义”二字,便是平素生死相搏也从不敢用什么心计伎俩,生怕死后魂归沙漠,自己一声罪孽皆逃不过那离烛石神的七只眼睛。塔吉听得这至亲的弟弟乃是被用计陷害,只怕心有不甘,灵魂难以找到安宁去处。不由大喝一声,提刀便向着素伊背影步步奔去。 沉璧险得脱身,哪里肯放过这等大好时机见姨娘仍深陷苦战,要夺了白玉箫不放手,便高叫一声:“姨娘,我坚持不住了,咱们快走!” 说罢,自己急急向着帐门冲去。 “小没良心的,要抛下姨娘自己走么”江素伊眼看沉璧就要奔到外面,自己却被五六个汉子的弯刀围在中央,不由低声咒骂起来。只是塔吉王如何肯轻易放了沉璧走只见那长刀一横,厉声破风一响,弯刀“刷”地便掷在沉璧身前。 刀尖插入地下,几乎没过刀柄。若是这一刀当真砍在沉璧身上,哪里还有命在 沉璧慌不择路,转身便向后奔逃,却不料自己被彻底堵在大帐之内没了退路。随手从满头珠翠中摸下两根步摇,脱手一掷——一支破开了一汉子的肚腹,那汉子捂着肚子上汩汩冒血的伤口,不由得长刀坠地。 另一支金步摇竟是捅破了大帐之后的围帘,射到帐外去了。 眼看自己步摇锋利,竟能把大帐的帘子破个洞出来,沉璧不由得大喜过望,随即心生一计。拾起方才那汉子掉落的弯刀,一路狂劈猛砍,一步步向大帐之内走去。 待得离那帐子之后更近了几步,沉璧又是金簪一掷。只听“哗啦”一声响,那后帘被尖利的簪子头撕开个更大的口子。“姨娘,快走!”沉璧大喊一声,赶忙向那破洞处奔去。只是长刀在缺口处一砍—— 狂风黄沙灌进帐子中来,帐后彻底破了个大洞。 二女二话不说,当即从大洞中冲了出去。“从后面走了!”“拦住她们!”身后呐喊追逐之声不绝,只是江家二人方才连滚带爬地出到外面,便见那来人不绝,又把两个人堵在了后面口子。沉璧披头散发,高声嚷道:“这么多人打两个,太不公平!” 一听此言,只见所有北漠壮汉皆凝滞一瞬,随即“刷”一声长刀入鞘。 素伊还没回过身,便见公输逸打个手势,让所有汉子都退开几步。“夫人少侠并非比试,而是强抢;我等北漠后人也并非讨教,不过抓贼而已。逸对夫人坦诚相待,才拿出白玉箫,容夫人一观。夫人先是动手伤人,又是高声叫屈,不知是何道理” 几个汉子尽皆觉着公输王说的在理,不由连连点头。 “胡说!”江素伊憋得满脸通红,扯着嗓子喊道,“那白玉箫本就是南林之物,江湖上八音四器,哪个敢说不是这箫先是被东山的媚眼儿贱狐狸骗了去,如今又被你们北漠强取豪夺拿了去,怎还成了我们娘儿俩争抢的不是!”顿一顿,便又接着道:“公输王有本事,就和老娘姑奶奶来比一场,看看究竟谁该拿了这破木头烂箫” 汉子们一听,心下暗暗捏着一把汗。各自把手放在刀柄上,只等公输王一声下令,就把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娘们儿碎尸万段。 公输逸心中想着:“今日若不让她二人输个心服口服,只怕今晚谁也别想安生。”想到此处,面无表情地冷笑一声,从怀中一扯,登时换了一副面皮。 沉璧素伊二人一吓,还没反应过来,只见公输逸身后,另一个与公输王相貌举止一模一样的人迈着一愣一愣的步子,走到公输逸身旁。 二人并肩而立,白须白眉白发,举手投足毫无差别,根本分不出孰真孰假。 “姐姐,我舅舅又把玩偶带出来玩儿啦!”诉诉险些低声喊出,又被清卿一声“嘘——”吓得缩了回去。 只见一老一少对视一眼,也不顾面前两个“公输王”究竟是何方鬼怪,纷纷白篪金簪出手,迎着两个身形诡异的敌人便迎头直冲。只见老少二女出招十分相似,一个点左肩,一个点右臂,把两个公输逸围在她二人中央。 却听得“呵呵”两声同时轻笑,那左边的公输王伸出右手来,搭在白篪上翻手一拧,便听得素伊“啊”地尖声一叫,手腕险些被拽得脱了臼。 再看右边,公输逸左手横探身前,不碰毒簪,反而直接一把抓住了江沉璧手腕。沉璧也是“啊啊”喊出声,声音比姨娘还要凄厉些许。猛地后跃,只见自己手肘处果然被拧成一个奇怪的角度,肿得一动也动不了。 清卿来来回回看着“四人”交战黏着,不由得也看花了眼,分不出美猴王和六耳猕猴究竟分别是哪个。低头一看,却见诉诉饶有兴趣地转动着眼珠子,似乎对舅舅的打斗看得津津有味。清卿不禁低声问道:“诉诉,你认得出哪个是你舅舅” 诉诉点点头:“嗯。舅舅是人,当然和玩偶不一样。” “区别在何处” “看他们的眼珠子!”诉诉低声笑了笑,伸出小手,指在清卿面前,“舅舅的玩偶做得特别真,连眼珠子也会动。但是一旦遇到危险的招数,他们两个的眼珠子马上就不一样。” “危险的招数”清卿按着诉诉指点,重新望向场中。只见两个公输逸后背相靠,分别从左右闪过白篪与金簪来势。只是细细观察,方才发觉——那二人浓密白眉之下,果真眼神所视大不相同。 左边那公输王不顾白篪泠泠光闪,径直转过眉目,向着素伊出手处望去。而右边之人却是紧紧追随毒簪走势,直到那锋利的簪子“嗒”一声栽进地面,这才回过眼,重新望着沉璧怒气冲冲的双眸。 第三卷 引江第七十六章 不露锋芒 原来活生生的公输王就在此处! 清卿掩身柴草之后,远远望着那两个举止无异的公输逸双眸闪动。不想这公输王制偶术法高超,玄机却藏在玩偶与真人的眼眸之处。若是二人之间肉身对敌、性命相搏,自是不敢有了丝毫差池,非得在一招出手之前想到下一招来势,回眼相望,蓄势待发。 而玩偶无心无魂,自是慢悠悠顺过风声走向,锋利寒光擦眼而过也不见慌乱。 再向场中看去,那江家二女显然是未能理解那奥秘所在,因此左支右绌,眼见不敌。纵是其中一人占了上风,另一边的公输逸便登时回转,牵制对面第二人,令她娘俩始终不能得胜。 江沉璧毕竟年龄尚小,气力内功比之素伊都差了一截。就在江夫人尚能应付自如时,沉璧已然吐气短促,满脸通红,金簪出手也软绵绵少了杀意。心知这般打法,自己必将不敌,到时姨娘一人夺了白玉箫在手,自己未免愤懑不平。只见姨娘面对身前公输王,招式越来越快,而那边所占得上风,全然被那如出一辙的招数反打到自己身上来。 “如何你自己捡着便宜,叫我受人挨打,苦苦撑着”沉璧越想越气,越气越是手足凝滞,各般应付招式都使将不出,“我倒也要扳回一城!”心下打定主意,一下子将全身全力尽然凝聚在手掌中,拔下毒簪,登时裹风脱手而出。 “诉诉……你能不能把这绳索解开” 话说几人激战嘈杂,清卿想着此时正是脱身的大好时机,便得着空子,对诉诉轻声低语。诉诉轻声点头,从成堆的枯草中探出头,转动着滴溜溜的小眼四下寻觅起来。实在不见有甚锋利之物,唯独另一个姐姐站在假舅舅对面,长发披散,手中金簪微光闪闪,甚是好看。 不待清卿叫唤,诉诉猫着腰,从枯草中穿身而过,就要向场上泛起金光处跑去。 “回来!”待得清卿发觉,已然顾不得被发现的危险,赶忙喊出一声,想把诉诉叫回来。却正逢场上此时那毒簪已然脱得江沉璧之手,公输逸见得眼旁金光闪过,立刻挥臂格挡。只听“噔”一声猛击之声,那毒簪果不其然顺过原路,向着素伊的方向飞去。 “小杂种!”直到毒簪划在眼前,素伊才意识到沉璧心计,心中怒极咒骂着,“没了良心的死东西,竟要你姨娘替你挡几招么”只是暗知那光影带毒,一时无可奈何,只得挥动白篪,尽力一击,不得不在公输王面前落了下风,把那毒簪打到一边去。 此时诉诉已然拔起地面上另一支被江沉璧掷出的步摇,不知是假公输逸何时击得一偏,深深刺入地面。诉诉连着使力,猛拽几次才终于得手,赶忙向着清卿的方向跑回。正待清卿手脚尽解,却忽地听闻厉声风响,那支被素伊打偏的簪子径直向着二人所在的枯草飞来。 “趴下!”清卿听见不对劲,赶忙将诉诉一拽,想将她拽倒在枯草之中。谁知这一拉,竟是没拉动。不料,诉诉听不出风声危险,只道清卿手上绳索还未全然解开,便专注地握着簪子,想刺破最后一截绳索。 便是犹豫一刹,那毒簪已然飞来,金光一闪,不偏不倚刺在诉诉后背上。 诉诉被这突如其来的一痛吓得蒙了,先是扑倒在地上愣了两秒,才咧开嘴大哭起来。“谁在鬼鬼祟祟!”听得枯草中人声响动,素伊只道有人埋伏草中,便怒斥一声。 手中白篪丝毫不乱,闪过公输逸身前一招,霎时与江沉璧交换个眼色。只见二女同时向着对面“公输王”卖个破绽,挺身夹击,便向着枯草中大哭之处奔袭而去。 诉诉哭声不绝,就在左右身影寻觅得枯草来声之处,近在咫尺之时,忽地草中如诈魂一般跃起个人影来。一瞬青影闪过,江家母女二人还未看得清楚,便只觉冷风呼过脸颊,沉璧骤然发觉喉头一紧—— 清卿双手掐住她脖子,指甲都要嵌进皮肉里去。 若照着清卿平日功夫,江沉璧的脖子骨此刻定然已碎成两截。奈何清卿白日里刚被狂砍数十刀不止,重伤在身,只觉手脚软绵绵得根本使不上力气。虽是掐得沉璧连咳几声,却终究不痛不痒,沉璧一个翻身便险些将她掀翻在地。 连算公输王在内,清卿是众人中唯一见识过那“雪上蒿”厉害的人,那深入骨髓的毒气更是仍未去绝。此刻听着诉诉的哭声越来越无力,渐渐快要没了声息,清卿愣是发狠地掐住江沉璧脖子不松手: “解药在哪儿” 沉璧脱身不得,咬紧嘴唇不答话。清卿只听得身后一阵脚步声狂奔而来,待得来人靠近几寸,这才抬足后踢,却震得脚腕一阵麻痛,不想自己正正巧巧踢在坚硬的白篪上面。 手上终于使不住力气,微微一松,沉璧登时脱身跃了出去。 “若是夺不过白玉箫来,便抢了这令狐家女子,到时威胁了她师父,也是不错。”江素伊望着眼前这青衣女面色苍白,头发衣衫散乱,身周似乎还有余血未干,不由心下换了主意。向着沉璧一望,沉璧巴不得拿住清卿出气,令她涨涨教训,便立刻心神领会。眨眼之间,方才与公输逸对敌的二人又把杀意向着清卿转来。 清卿手无术器,重伤未愈,如何能是她二人对手不过勉强招架着拆了两三招,后退着来到那真正的公输逸面前,低声呵道: “把箫给我!” 不及反应,沉璧飞簪一刺,清卿不得不闪身到一旁。 虽是清卿体弱喘息不止,几乎没了还手之力,但好在自己听声之术卓绝。凝神听着,总是知道她二人招数来路,因此前躲后闪,江家二女总是伤她不着。一直拆了十多招,江素伊终于沉不住气: “凭她这样躲个不停,还要比到什么时候!” 心下一乱,手上便露了破绽。清卿一掌使出“高峰坠石”,狠狠点在她手腕正中。只见手中白篪晃悠悠一闪,顷刻便被清卿夺了过来。素伊万万料不到这女子气息混乱,喘气不停间,都能空手夺了自己术器,更是咬住牙,胸膛气得快要炸裂开来。 倒是沉璧出招沉着得很,一直冷眼旁观着,趁清卿持篪未稳,飞足抬起,又把那一道白光踢在半空。眼看白篪悠悠荡荡在夜空中划过一道光影,落入枯草之中,寻不着了。 此时便是素伊与清卿手中都没了术器。素伊心下骤然一凉:方才金簪白篪齐上,清卿尚且躲闪有余;此刻自己白篪既失,二人又如何阻挡得住这青衣女子来势 正思谋间,竟见身旁沉璧金光划过,向着那枯草中的女娃子径直刺去。 一时之间,诉诉背上所中之毒已然渗入血液,渐渐地失却气力,迷迷糊糊间说不出话。清卿眼看沉璧毒簪去路,竟是毫不犹豫,向着方才已经中毒的诉诉再是一刺,简直惊呆了眼。赶忙回身相救,便用手掌探出,毫无防备地就要撞在金簪下面去。 原来江家二人之中,比之素伊江夫人一身男儿般的闯荡之气,沉璧却更知临敌险招中攻用心计。只见清卿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是如提前预知她二人招数去势般尽皆闪开,怎地打伤不着,便心生一计,打向清卿身旁那中毒受伤的女娃子。 清卿一慌,果然抽身来挡,登时令江家二女重占上风。 纵是清卿心知这是沉璧之计,也无可奈何——自己岂能任凭诉诉小小年纪便在大漠荒野间毒发身亡 沉璧眯起眼,泯然一笑,只见自己的金簪尖利,去势甚猛,眼看便要把清卿的手掌穿出个洞来。千钧一发之际,却听得“铮”声一响,金簪不知撞到个什么坚硬物事,只觉手腕一麻,毒簪脱手便偏飞在枯草中。 清卿也是惊奇。一股熟悉的温度在掌心蔓延开来,低头一瞧,竟是公输逸将白玉箫递在自己手中。 发愣一瞬,清卿这才回过神,不敢相信白玉箫终于失而复得,便带着感激之色向着公输王点点头。随即回身将那“千里阵云”横开身前,一招牵制,将对面二女挥了个措手不及。 公输逸这才抓住空子,奔入场中枯草之前,把已经没了意识的外甥女抱回来。 素伊与沉璧见着白玉箫,双眼都要发了直,直勾勾地盯了片刻,想到那震惊江湖,争夺数十年的秘谱《翻雅集》不过近在咫尺,就差口水从嘴角直接流出来。方要左右一齐上前,却正逢清卿那“千里阵云”身前长划,不由被逼得后退几步。 清卿自幼便箫不离身,此刻与白玉箫分别一天后,倒像是亦师亦友久别重逢,心下激动欣喜非常。出招之间,一撇一捺,一点一折,尽皆遒劲有力,更多了几分通灵感物之意。 公输逸不敢耽搁,立刻叫人召集巫师,火速赶来,一面情不自禁向着仍在僵持的场中望去。只见清卿虽是气力虚浮,出手松软无劲,那招式之间却灵活沉稳,非常人能及。步步上前,已然快要把江家二人逼回帐中去。眉头一皱,心下暗自奇怪: “若是此女重伤之际,尚有这般本事,又岂会在神像之前连塔吉哥哥也敌不过” 第三卷 引江第七十六章 不露锋芒 原来活生生的公输王就在此处! 清卿掩身柴草之后,远远望着那两个举止无异的公输逸双眸闪动。不想这公输王制偶术法高超,玄机却藏在玩偶与真人的眼眸之处。若是二人之间肉身对敌、性命相搏,自是不敢有了丝毫差池,非得在一招出手之前想到下一招来势,回眼相望,蓄势待发。 而玩偶无心无魂,自是慢悠悠顺过风声走向,锋利寒光擦眼而过也不见慌乱。 再向场中看去,那江家二女显然是未能理解那奥秘所在,因此左支右绌,眼见不敌。纵是其中一人占了上风,另一边的公输逸便登时回转,牵制对面第二人,令她娘俩始终不能得胜。 江沉璧毕竟年龄尚小,气力内功比之素伊都差了一截。就在江夫人尚能应付自如时,沉璧已然吐气短促,满脸通红,金簪出手也软绵绵少了杀意。心知这般打法,自己必将不敌,到时姨娘一人夺了白玉箫在手,自己未免愤懑不平。只见姨娘面对身前公输王,招式越来越快,而那边所占得上风,全然被那如出一辙的招数反打到自己身上来。 “如何你自己捡着便宜,叫我受人挨打,苦苦撑着”沉璧越想越气,越气越是手足凝滞,各般应付招式都使将不出,“我倒也要扳回一城!”心下打定主意,一下子将全身全力尽然凝聚在手掌中,拔下毒簪,登时裹风脱手而出。 “诉诉……你能不能把这绳索解开” 话说几人激战嘈杂,清卿想着此时正是脱身的大好时机,便得着空子,对诉诉轻声低语。诉诉轻声点头,从成堆的枯草中探出头,转动着滴溜溜的小眼四下寻觅起来。实在不见有甚锋利之物,唯独另一个姐姐站在假舅舅对面,长发披散,手中金簪微光闪闪,甚是好看。 不待清卿叫唤,诉诉猫着腰,从枯草中穿身而过,就要向场上泛起金光处跑去。 “回来!”待得清卿发觉,已然顾不得被发现的危险,赶忙喊出一声,想把诉诉叫回来。却正逢场上此时那毒簪已然脱得江沉璧之手,公输逸见得眼旁金光闪过,立刻挥臂格挡。只听“噔”一声猛击之声,那毒簪果不其然顺过原路,向着素伊的方向飞去。 “小杂种!”直到毒簪划在眼前,素伊才意识到沉璧心计,心中怒极咒骂着,“没了良心的死东西,竟要你姨娘替你挡几招么”只是暗知那光影带毒,一时无可奈何,只得挥动白篪,尽力一击,不得不在公输王面前落了下风,把那毒簪打到一边去。 此时诉诉已然拔起地面上另一支被江沉璧掷出的步摇,不知是假公输逸何时击得一偏,深深刺入地面。诉诉连着使力,猛拽几次才终于得手,赶忙向着清卿的方向跑回。正待清卿手脚尽解,却忽地听闻厉声风响,那支被素伊打偏的簪子径直向着二人所在的枯草飞来。 “趴下!”清卿听见不对劲,赶忙将诉诉一拽,想将她拽倒在枯草之中。谁知这一拉,竟是没拉动。不料,诉诉听不出风声危险,只道清卿手上绳索还未全然解开,便专注地握着簪子,想刺破最后一截绳索。 便是犹豫一刹,那毒簪已然飞来,金光一闪,不偏不倚刺在诉诉后背上。 诉诉被这突如其来的一痛吓得蒙了,先是扑倒在地上愣了两秒,才咧开嘴大哭起来。“谁在鬼鬼祟祟!”听得枯草中人声响动,素伊只道有人埋伏草中,便怒斥一声。 手中白篪丝毫不乱,闪过公输逸身前一招,霎时与江沉璧交换个眼色。只见二女同时向着对面“公输王”卖个破绽,挺身夹击,便向着枯草中大哭之处奔袭而去。 诉诉哭声不绝,就在左右身影寻觅得枯草来声之处,近在咫尺之时,忽地草中如诈魂一般跃起个人影来。一瞬青影闪过,江家母女二人还未看得清楚,便只觉冷风呼过脸颊,沉璧骤然发觉喉头一紧—— 清卿双手掐住她脖子,指甲都要嵌进皮肉里去。 若照着清卿平日功夫,江沉璧的脖子骨此刻定然已碎成两截。奈何清卿白日里刚被狂砍数十刀不止,重伤在身,只觉手脚软绵绵得根本使不上力气。虽是掐得沉璧连咳几声,却终究不痛不痒,沉璧一个翻身便险些将她掀翻在地。 连算公输王在内,清卿是众人中唯一见识过那“雪上蒿”厉害的人,那深入骨髓的毒气更是仍未去绝。此刻听着诉诉的哭声越来越无力,渐渐快要没了声息,清卿愣是发狠地掐住江沉璧脖子不松手: “解药在哪儿” 沉璧脱身不得,咬紧嘴唇不答话。清卿只听得身后一阵脚步声狂奔而来,待得来人靠近几寸,这才抬足后踢,却震得脚腕一阵麻痛,不想自己正正巧巧踢在坚硬的白篪上面。 手上终于使不住力气,微微一松,沉璧登时脱身跃了出去。 “若是夺不过白玉箫来,便抢了这令狐家女子,到时威胁了她师父,也是不错。”江素伊望着眼前这青衣女面色苍白,头发衣衫散乱,身周似乎还有余血未干,不由心下换了主意。向着沉璧一望,沉璧巴不得拿住清卿出气,令她涨涨教训,便立刻心神领会。眨眼之间,方才与公输逸对敌的二人又把杀意向着清卿转来。 清卿手无术器,重伤未愈,如何能是她二人对手不过勉强招架着拆了两三招,后退着来到那真正的公输逸面前,低声呵道: “把箫给我!” 不及反应,沉璧飞簪一刺,清卿不得不闪身到一旁。 虽是清卿体弱喘息不止,几乎没了还手之力,但好在自己听声之术卓绝。凝神听着,总是知道她二人招数来路,因此前躲后闪,江家二女总是伤她不着。一直拆了十多招,江素伊终于沉不住气: “凭她这样躲个不停,还要比到什么时候!” 心下一乱,手上便露了破绽。清卿一掌使出“高峰坠石”,狠狠点在她手腕正中。只见手中白篪晃悠悠一闪,顷刻便被清卿夺了过来。素伊万万料不到这女子气息混乱,喘气不停间,都能空手夺了自己术器,更是咬住牙,胸膛气得快要炸裂开来。 倒是沉璧出招沉着得很,一直冷眼旁观着,趁清卿持篪未稳,飞足抬起,又把那一道白光踢在半空。眼看白篪悠悠荡荡在夜空中划过一道光影,落入枯草之中,寻不着了。 此时便是素伊与清卿手中都没了术器。素伊心下骤然一凉:方才金簪白篪齐上,清卿尚且躲闪有余;此刻自己白篪既失,二人又如何阻挡得住这青衣女子来势 正思谋间,竟见身旁沉璧金光划过,向着那枯草中的女娃子径直刺去。 一时之间,诉诉背上所中之毒已然渗入血液,渐渐地失却气力,迷迷糊糊间说不出话。清卿眼看沉璧毒簪去路,竟是毫不犹豫,向着方才已经中毒的诉诉再是一刺,简直惊呆了眼。赶忙回身相救,便用手掌探出,毫无防备地就要撞在金簪下面去。 原来江家二人之中,比之素伊江夫人一身男儿般的闯荡之气,沉璧却更知临敌险招中攻用心计。只见清卿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是如提前预知她二人招数去势般尽皆闪开,怎地打伤不着,便心生一计,打向清卿身旁那中毒受伤的女娃子。 清卿一慌,果然抽身来挡,登时令江家二女重占上风。 纵是清卿心知这是沉璧之计,也无可奈何——自己岂能任凭诉诉小小年纪便在大漠荒野间毒发身亡 沉璧眯起眼,泯然一笑,只见自己的金簪尖利,去势甚猛,眼看便要把清卿的手掌穿出个洞来。千钧一发之际,却听得“铮”声一响,金簪不知撞到个什么坚硬物事,只觉手腕一麻,毒簪脱手便偏飞在枯草中。 清卿也是惊奇。一股熟悉的温度在掌心蔓延开来,低头一瞧,竟是公输逸将白玉箫递在自己手中。 发愣一瞬,清卿这才回过神,不敢相信白玉箫终于失而复得,便带着感激之色向着公输王点点头。随即回身将那“千里阵云”横开身前,一招牵制,将对面二女挥了个措手不及。 公输逸这才抓住空子,奔入场中枯草之前,把已经没了意识的外甥女抱回来。 素伊与沉璧见着白玉箫,双眼都要发了直,直勾勾地盯了片刻,想到那震惊江湖,争夺数十年的秘谱《翻雅集》不过近在咫尺,就差口水从嘴角直接流出来。方要左右一齐上前,却正逢清卿那“千里阵云”身前长划,不由被逼得后退几步。 清卿自幼便箫不离身,此刻与白玉箫分别一天后,倒像是亦师亦友久别重逢,心下激动欣喜非常。出招之间,一撇一捺,一点一折,尽皆遒劲有力,更多了几分通灵感物之意。 公输逸不敢耽搁,立刻叫人召集巫师,火速赶来,一面情不自禁向着仍在僵持的场中望去。只见清卿虽是气力虚浮,出手松软无劲,那招式之间却灵活沉稳,非常人能及。步步上前,已然快要把江家二人逼回帐中去。眉头一皱,心下暗自奇怪: “若是此女重伤之际,尚有这般本事,又岂会在神像之前连塔吉哥哥也敌不过” 第三卷 引江第七十七章 思竹忘归 清卿让过几招,只觉得身周本已愈合的伤口又重新撕裂开来。刀伤隐隐,豆大的汗珠一点点从清卿额角滴下,手中木箫也渐渐颤抖不停。对面的江家二女看来,只见清卿的青袍自行渗出血迹,不由心下奇怪,手中招式愈发狠厉。 常理来说,清卿方才挡在诉诉身前,公输逸也应上前相助清卿一二才是。只是公输王心中仍然想着这令狐氏无恶不作的印象,因此也只是冷冷地袖手旁观。 如此,本是江家人与公输王的两两比试,反倒成了清卿以一敌二,重伤难忍。 清卿只见场中围观人多,却并无一人上前,只觉心中绝望已极,万不想又在师父不在身旁的时刻客死他乡。因此顾不得各处旧伤鲜血喷薄而出,使尽全身力气使下一招“万岁枯藤”,便是一竖震地,逼得素伊沉璧退却几步。 这般出色的术法配着白玉箫紫光微泛,自是猛烈之中加之几分潇洒。那些围了一圈的北漠汉子一见,纵知此女并非善类,也不由出声叫起好来。 顾不得周身气力近绝,清卿长啸一声,那箫头震起四方黄沙游荡。那些被沉璧打偏而栽进沙土中的毒簪随着黄沙流泻飞出,清卿扶着木箫,抬足踢出,让那些簪子步摇珠串儿之类,都顺着原路向那二女奔了回去。 素伊与沉璧二人急忙后跃躲闪,眼看毒簪之尖近在眼前,却是骤然无力,终于气力耗尽,铛啷啷垂入沙土之中。 清卿双手倚着箫身,顷刻便要倒在地上。 眼看着清卿再也发不出什么厉害招数,素伊掩嘴而笑,清脆的嗓音婉转道:“方才可算见识了立榕山弟子的本事,这样看来也不过如此嘛!”只觉沙尘卷起,风声忽地一转,大漠夜半的冷风“呜呜”不停,一下子变了势头。素伊嘴角扬起得意的弧度:“现在让你们瞧瞧姑奶奶的功夫!” 说罢,竟从袖中摸出个绣线精致的小盒。盒盖一开,那其中粉雾之状如尘埃飘忽,尽皆顺风散到清卿身前。 有毒! 清卿虽不知绮川与素伊凭药毒相对的比试,却也立刻看出,粉雾顺风而散,只怕顷刻之间便要渗进自己五脏六腑之中。此刻便是白玉箫再坚再韧,也挡不住这飘散满空的毒粉扑人。 回头一看,公输王与手下人似乎并未意识到这毒药无影无踪的厉害,仍是把诉诉抱在怀里,定眼旁观场上局势如何。“与其拼着个不怕死的名声,倒不如离了这地方来日方长。”想到此处,清卿把木箫从沙尘中抽出攥在手里,躲着毒粉,步步后退。 一直退到公输逸身边,清卿一把抢过诉诉小小的身躯,抱在怀里,转身便向着下风处跑去。 “站住!”公输逸一声叫喊,料不到她夺人便走。不及反应片刻,发足便追在她身后。江家二女本想着清卿身困毒物,自是无解,却想不到清卿根本不顾江湖中比试规矩,说跑就跑得没了踪影。对视一眼,也赶忙追了上去。 那素伊和沉璧修习本都是毒物一类的术法,泡在毒物中小半辈子,自是不怕散入空气的“雪上蒿”的厉害。北漠汉子哪里能片刻间明白过来不过眨眼一瞬,便看得粉尘悠悠荡荡散在空气之中,四周熙熙攘攘混乱不绝,汉子们一个接一个倒了下去。 不同人的毒发之处大都不一样。只见趴了满地的壮汉扼住自己的喉咙,如林中野猴般捶打这胸口,有的甚至快把眼球生生抠出来。 一直跑出几里远,清卿怀中抱着一人,再也支撑不住,这才停下脚步。一回身,公输逸不过在离自己几步远的地方紧追不舍。放眼望去,那些随着公输王跑出来的汉子只剩了一半不到,剩下的也尽皆快要坚持不住,跑着跑着便一头栽进黄沙里。 公输逸抬起手,手背上紫黑血色斑斑驳驳,不知毒气何时已然渗进了血脉。 清卿也抬起手,只见自己指尖发黑,终究是吸了些许毒气进到五脏六腑。唯独诉诉被清卿紧紧抱在怀里,飘来的毒粉都被清卿的后背结实挡住,呼吸一起一伏间,似乎并无异样。 二人对视一瞬,江家二女从后追来的身影已然依稀可见。公输逸从清卿怀中接过昏迷不醒的孩子,一手抱着诉诉,一手揽住清卿的腰,轻声道:“这边来。”随即攒足了内力,登时发足狂奔。 那风势越吹越是激烈,震天大地呼呼作响,简直能把枯树老石尽皆掀翻一般。清卿被公输逸牢牢拽着,只觉得他虽比自己大不了几岁,内力却深厚非常,负着两人奔在沙漠之中丝毫不见吃力。沙尘一卷,素伊与沉璧的身影便渐渐模糊,终于不断小下去,望不着了。 待风声稍小,清卿定眼一看:竟是日月浮沉,水雾弥漫,无垠沙漠昏黄一片间,似有寒璧一抹,竟是一片大湖波光隐隐,闪在几人身前。 湖边大船小舟密布,许是供着北漠之人平日渡湖之用。公输逸放下清卿,解下湖边一舟,一言不发地撑开岸边,将一舟三人渐渐摇远了。 “饮菊露以入朝兮,列云霓之晚佩。望黄昏以虬鸾兮,横灵皋之蛮荒。若思雷雨兮忘归,留折夜鸣兮天狼。木冥冥兮蕊窈窈,离神修兮容所思。” 公输逸一人孤立船头,不知从何处横出一根竹笛来,放在嘴边默默吹着。诉诉醒转几次,却终究没什么精神,不得不再次昏昏睡着。大漠荒芜而少有绿植香草,倒不知这脆竹碧笛,是公输王从何处得来。 竹笛声清亮悠悠,与短笛骨笛大有不同。流水悲风传过,好似穿透夜空,泉水凝噎,呜呜然自在叮咛。清卿斜靠在舟尾,凝神听着,低声喃喃一句:“角声太高了。” 舒缓的笛声骤然停下。公输逸转头问道:“什么” “角声太高,都快到清角了。” “这样啊……”低下头,公输王重新沉下心来,手指按住笛孔,徐徐吹出一句,“望黄昏以虬鸾兮,横灵皋之蛮荒。”循着气息下沉,这次的音调果然准确不少。清卿不知停了几遍,已经记住了这笛曲旋律,便凑在沉睡的诉诉耳边,低声唱道: “若思雷雨兮忘归,留折夜鸣兮天狼……” 二人一吹一唱,倒不知湖面悠然飘荡间过了多久。公输逸放下竹笛,悄声来到清卿身后: “……喂。” “怎么了” “请教令狐少侠。”公输逸咽了口唾沫,“那般卓绝的听音之术,是怎么练出来的” 清卿一挑眉毛:“公输王的非比寻常的内力怎么练出来,清卿便也怎么修习听音的术法。” 听清卿这般解释,公输逸摇摇头,闭眼道:“并非此意。方才见令狐少侠比试过招,似乎常用的招式并非音律一类。”清卿倒是不否认,点头答道:“我幼时习术时,所学并非音律。” “这样啊……”心下一惊,公输逸暗自想,“这样出众的本事,还以为这也是个天生便会辨别音律的好手。”想到此处,不由口中轻叹一句:“可惜了。” 清卿听来觉得奇怪,便问道:“可惜什么” 公输逸不答,自行回了船头,呜呜咽咽地重新吹起来。只觉得他那般清脆音色间,曲调隐约透出一股凉意来。清卿望着诉诉梦中呢喃的小脸,心中想着:“既然舟中闲来无事,倒不如练习几曲,免得指法生疏了,又要让师父重教一遍。” 一边暗自琢磨,一边取下白玉箫来,放在嘴边随意吹几声。 只是这般吹奏未免心不在焉,清卿尝试几曲,尽皆觉得不得要领。吹出的箫曲磕磕绊绊,仿佛气息打了结,怎么解也解不开。吹了半会儿,头脑甚是晕眩,便放下箫,心下感叹: “若是世间术器,皆能有百音琴那般所生自然,毫无雕琢之迹,便好了。” 只是这江湖攘攘,天生万物,又岂能皆顺了人意清卿一甩脑袋,仿佛要把自己的幼稚念头从脑中抛出去似的,重新将木箫收回腰间。顺手将胳膊荡在小舟之外,指尖划过冰凉的水波,激起叮咚涟涟,声音竟是难得悦耳。“那百音琴源自万物之中,半沙半石亦能作术,何不寻些身边物事聊以消遣” 一下跃起,清卿只觉得心中醍醐灌顶般明朗开来,望向四周,那沙雁穿过余暮,便又是一日夕阳。望向湖底,那水面如玉盘无痕一样清澈非常,连枯草碎石都尽皆看得见。 趁公输王不注意,清卿把脚尖挂在小舟边缘,深吸一口气冲入湖底,捞出一块水汪汪、湿淋淋的大石头。老石不知在水底沉寂了几百年,如今一朝见得夕阳,泛着凛凛然不寻常的余音。 清卿也浑身湿得透了,弯起手指轻敲一响,只觉这天地自然之物比起木箫竹笛来,都甚是好听。手中泠泠清音不停,心下忽地想起: 倒不知师父与自己分别几日,可见到那武陵墓主人散漫玄机的“百音琴” 第三卷 引江第七十七章 思竹忘归 清卿让过几招,只觉得身周本已愈合的伤口又重新撕裂开来。刀伤隐隐,豆大的汗珠一点点从清卿额角滴下,手中木箫也渐渐颤抖不停。对面的江家二女看来,只见清卿的青袍自行渗出血迹,不由心下奇怪,手中招式愈发狠厉。 常理来说,清卿方才挡在诉诉身前,公输逸也应上前相助清卿一二才是。只是公输王心中仍然想着这令狐氏无恶不作的印象,因此也只是冷冷地袖手旁观。 如此,本是江家人与公输王的两两比试,反倒成了清卿以一敌二,重伤难忍。 清卿只见场中围观人多,却并无一人上前,只觉心中绝望已极,万不想又在师父不在身旁的时刻客死他乡。因此顾不得各处旧伤鲜血喷薄而出,使尽全身力气使下一招“万岁枯藤”,便是一竖震地,逼得素伊沉璧退却几步。 这般出色的术法配着白玉箫紫光微泛,自是猛烈之中加之几分潇洒。那些围了一圈的北漠汉子一见,纵知此女并非善类,也不由出声叫起好来。 顾不得周身气力近绝,清卿长啸一声,那箫头震起四方黄沙游荡。那些被沉璧打偏而栽进沙土中的毒簪随着黄沙流泻飞出,清卿扶着木箫,抬足踢出,让那些簪子步摇珠串儿之类,都顺着原路向那二女奔了回去。 素伊与沉璧二人急忙后跃躲闪,眼看毒簪之尖近在眼前,却是骤然无力,终于气力耗尽,铛啷啷垂入沙土之中。 清卿双手倚着箫身,顷刻便要倒在地上。 眼看着清卿再也发不出什么厉害招数,素伊掩嘴而笑,清脆的嗓音婉转道:“方才可算见识了立榕山弟子的本事,这样看来也不过如此嘛!”只觉沙尘卷起,风声忽地一转,大漠夜半的冷风“呜呜”不停,一下子变了势头。素伊嘴角扬起得意的弧度:“现在让你们瞧瞧姑奶奶的功夫!” 说罢,竟从袖中摸出个绣线精致的小盒。盒盖一开,那其中粉雾之状如尘埃飘忽,尽皆顺风散到清卿身前。 有毒! 清卿虽不知绮川与素伊凭药毒相对的比试,却也立刻看出,粉雾顺风而散,只怕顷刻之间便要渗进自己五脏六腑之中。此刻便是白玉箫再坚再韧,也挡不住这飘散满空的毒粉扑人。 回头一看,公输王与手下人似乎并未意识到这毒药无影无踪的厉害,仍是把诉诉抱在怀里,定眼旁观场上局势如何。“与其拼着个不怕死的名声,倒不如离了这地方来日方长。”想到此处,清卿把木箫从沙尘中抽出攥在手里,躲着毒粉,步步后退。 一直退到公输逸身边,清卿一把抢过诉诉小小的身躯,抱在怀里,转身便向着下风处跑去。 “站住!”公输逸一声叫喊,料不到她夺人便走。不及反应片刻,发足便追在她身后。江家二女本想着清卿身困毒物,自是无解,却想不到清卿根本不顾江湖中比试规矩,说跑就跑得没了踪影。对视一眼,也赶忙追了上去。 那素伊和沉璧修习本都是毒物一类的术法,泡在毒物中小半辈子,自是不怕散入空气的“雪上蒿”的厉害。北漠汉子哪里能片刻间明白过来不过眨眼一瞬,便看得粉尘悠悠荡荡散在空气之中,四周熙熙攘攘混乱不绝,汉子们一个接一个倒了下去。 不同人的毒发之处大都不一样。只见趴了满地的壮汉扼住自己的喉咙,如林中野猴般捶打这胸口,有的甚至快把眼球生生抠出来。 一直跑出几里远,清卿怀中抱着一人,再也支撑不住,这才停下脚步。一回身,公输逸不过在离自己几步远的地方紧追不舍。放眼望去,那些随着公输王跑出来的汉子只剩了一半不到,剩下的也尽皆快要坚持不住,跑着跑着便一头栽进黄沙里。 公输逸抬起手,手背上紫黑血色斑斑驳驳,不知毒气何时已然渗进了血脉。 清卿也抬起手,只见自己指尖发黑,终究是吸了些许毒气进到五脏六腑。唯独诉诉被清卿紧紧抱在怀里,飘来的毒粉都被清卿的后背结实挡住,呼吸一起一伏间,似乎并无异样。 二人对视一瞬,江家二女从后追来的身影已然依稀可见。公输逸从清卿怀中接过昏迷不醒的孩子,一手抱着诉诉,一手揽住清卿的腰,轻声道:“这边来。”随即攒足了内力,登时发足狂奔。 那风势越吹越是激烈,震天大地呼呼作响,简直能把枯树老石尽皆掀翻一般。清卿被公输逸牢牢拽着,只觉得他虽比自己大不了几岁,内力却深厚非常,负着两人奔在沙漠之中丝毫不见吃力。沙尘一卷,素伊与沉璧的身影便渐渐模糊,终于不断小下去,望不着了。 待风声稍小,清卿定眼一看:竟是日月浮沉,水雾弥漫,无垠沙漠昏黄一片间,似有寒璧一抹,竟是一片大湖波光隐隐,闪在几人身前。 湖边大船小舟密布,许是供着北漠之人平日渡湖之用。公输逸放下清卿,解下湖边一舟,一言不发地撑开岸边,将一舟三人渐渐摇远了。 “饮菊露以入朝兮,列云霓之晚佩。望黄昏以虬鸾兮,横灵皋之蛮荒。若思雷雨兮忘归,留折夜鸣兮天狼。木冥冥兮蕊窈窈,离神修兮容所思。” 公输逸一人孤立船头,不知从何处横出一根竹笛来,放在嘴边默默吹着。诉诉醒转几次,却终究没什么精神,不得不再次昏昏睡着。大漠荒芜而少有绿植香草,倒不知这脆竹碧笛,是公输王从何处得来。 竹笛声清亮悠悠,与短笛骨笛大有不同。流水悲风传过,好似穿透夜空,泉水凝噎,呜呜然自在叮咛。清卿斜靠在舟尾,凝神听着,低声喃喃一句:“角声太高了。” 舒缓的笛声骤然停下。公输逸转头问道:“什么” “角声太高,都快到清角了。” “这样啊……”低下头,公输王重新沉下心来,手指按住笛孔,徐徐吹出一句,“望黄昏以虬鸾兮,横灵皋之蛮荒。”循着气息下沉,这次的音调果然准确不少。清卿不知停了几遍,已经记住了这笛曲旋律,便凑在沉睡的诉诉耳边,低声唱道: “若思雷雨兮忘归,留折夜鸣兮天狼……” 二人一吹一唱,倒不知湖面悠然飘荡间过了多久。公输逸放下竹笛,悄声来到清卿身后: “……喂。” “怎么了” “请教令狐少侠。”公输逸咽了口唾沫,“那般卓绝的听音之术,是怎么练出来的” 清卿一挑眉毛:“公输王的非比寻常的内力怎么练出来,清卿便也怎么修习听音的术法。” 听清卿这般解释,公输逸摇摇头,闭眼道:“并非此意。方才见令狐少侠比试过招,似乎常用的招式并非音律一类。”清卿倒是不否认,点头答道:“我幼时习术时,所学并非音律。” “这样啊……”心下一惊,公输逸暗自想,“这样出众的本事,还以为这也是个天生便会辨别音律的好手。”想到此处,不由口中轻叹一句:“可惜了。” 清卿听来觉得奇怪,便问道:“可惜什么” 公输逸不答,自行回了船头,呜呜咽咽地重新吹起来。只觉得他那般清脆音色间,曲调隐约透出一股凉意来。清卿望着诉诉梦中呢喃的小脸,心中想着:“既然舟中闲来无事,倒不如练习几曲,免得指法生疏了,又要让师父重教一遍。” 一边暗自琢磨,一边取下白玉箫来,放在嘴边随意吹几声。 只是这般吹奏未免心不在焉,清卿尝试几曲,尽皆觉得不得要领。吹出的箫曲磕磕绊绊,仿佛气息打了结,怎么解也解不开。吹了半会儿,头脑甚是晕眩,便放下箫,心下感叹: “若是世间术器,皆能有百音琴那般所生自然,毫无雕琢之迹,便好了。” 只是这江湖攘攘,天生万物,又岂能皆顺了人意清卿一甩脑袋,仿佛要把自己的幼稚念头从脑中抛出去似的,重新将木箫收回腰间。顺手将胳膊荡在小舟之外,指尖划过冰凉的水波,激起叮咚涟涟,声音竟是难得悦耳。“那百音琴源自万物之中,半沙半石亦能作术,何不寻些身边物事聊以消遣” 一下跃起,清卿只觉得心中醍醐灌顶般明朗开来,望向四周,那沙雁穿过余暮,便又是一日夕阳。望向湖底,那水面如玉盘无痕一样清澈非常,连枯草碎石都尽皆看得见。 趁公输王不注意,清卿把脚尖挂在小舟边缘,深吸一口气冲入湖底,捞出一块水汪汪、湿淋淋的大石头。老石不知在水底沉寂了几百年,如今一朝见得夕阳,泛着凛凛然不寻常的余音。 清卿也浑身湿得透了,弯起手指轻敲一响,只觉这天地自然之物比起木箫竹笛来,都甚是好听。手中泠泠清音不停,心下忽地想起: 倒不知师父与自己分别几日,可见到那武陵墓主人散漫玄机的“百音琴” 第三卷 引江第七十八章 北窗寻梦 那湖面比想象得还要宽阔许多。茫茫逸鸦漠之中干旱而少见水源,不想其中却藏着如此一块天工雕琢而成的碧玉,日光打下来,澄澈得都能看见几尺之深的湖底。 清卿每日抱着那湖底捞来的大石头,拍来敲去个不停。 石头抱在怀中,初几日,清卿只觉得冰冷。像是个两个不能言语的老友,见面虽有千万心绪,却尽皆闷闷地堵在心口,怅然不能相说。也不知在湖上晃晃悠悠地飘了多久,清卿只是不分昼夜地盘膝而坐,石头表面的棱角渐渐淡下去,内心也似有了温度一般,丝丝缕缕的余热散入手心。 没用多久,这大石上上下下的宫商角徵羽,都已被清卿烂熟于心。 小舟本也没什么歇息之处,清卿困了便趴在大石头上歇一会儿,醒转便继续轻轻巧巧敲个不停。湿冷的衣衫都已被沙漠烈日烤得干透,身周各处刀伤竟也奇迹般地愈合、结痂,以惊人的速度不断好转。 公输逸虽不言语,看着清卿脸色一日日红润,心中却也不禁暗自奇怪:“这般重伤,竟也不过几日之间便快要愈合,莫非真是冥冥之中,离烛石神有了新的旨意么” 熊熊烈火炙烤着沙地,公输逸把小舟拴在岸边,口中低声念着什么,一边将诉诉翻转过来,趴在火中沙滩上。诉诉背上的毒簪已然拔出,然而伤口之处,仍有黑紫色的血脉如蛛丝蔓延,清晰可见。 公输逸用力压住她胳膊,抬脚踩在诉诉后背上,猛地全身下沉。只见诉诉先是剧烈地咳嗽几声,随即“哇”地一声,吐出一口黑血来。 不想偏远沙漠之境,却也有这般治毒疗愈的秘方。 殊不知,沙漠中蛇蝎毒草之类最是常见,因此逸鸦漠上至王子公主,下到迁徙牧民,都对这代代相传的火治毒伤的法子了如指掌。许是刚才公输逸用力过了劲,诉诉咳出一口血,便趴在舅舅怀里,大哭不止: “舅舅……我胳膊疼!” “是不是方才用力扭伤了”公输逸低下头,看着被诉诉紧紧抓在手中的肩胛骨,眼中闪过一瞬难得的温和神色,“诉诉不哭……舅舅给你揉揉。” 清卿远远坐在舟中,只觉得烈火的热量已然传递在自己身周,暖融融得又减了一分痛感。那红彤彤的大火窜起三四尺高,摇曳火光映照在诉诉脸上。年幼的女孩却丝毫不惧,躺在舅舅怀里,咂着小嘴睡着了。 望着火中最热烈的光影轻快跳跃,清卿不知怎的,一行泪水从眼中流下。 手中敲石不止,寂静深处,清卿悄然“叮咚咚”地敲出一串三连音来。今夜月色格外清晰,似是每一颗星星都向着大地望过来。清卿抬头笑笑,一串旋律从手中散入静谧的夜空,却怎也止不住泪珠儿一串一串,全然打湿在血色浑浊的衣襟。 “风月不见,北客自怜,谁识曲中闲……万千羁旅之愁绪,凝聚于日月倾泻之中,当真不愧是三王子的“绛河”啊……” 清卿本全心全意地沉浸曲律之中,全然不知自己手中淌出的是什么曲子。听得公输逸突然一句话,这才猛地回过神。流畅舒缓的旋律骤然中断,清卿凝视着自己的手—— 自己无意间奏出,真是那曲熟悉的《绛河》。 公输逸凝然望着自己怀中那块石头,一股寒意从眸中射出,像是要从一曲音律不断找出三王子的踪迹来。过了许久,眯起眼,微微叹口气:“用一个儿子来作交换,代价未免太大了些。” “你说什么”清卿一惊。 “哼”地冷笑一声,公输逸转身走开:“逸也不知道那白玉箫中的谱集究竟是什么。不过,你和你的箫,不值得老掌门用一个儿子去换!”说罢,沙岸上熊熊燃烧的巨火噼里啪啦地爆出零星火花,随即转眼片刻熄灭,整个逸鸦漠又重新陷入无边黑暗之中。 星星,难道你写下那句“云沉起雾,人死还沙”,便是一开始就知道,自己动心不过是一场交换么 话说清卿虽辗转反侧,纵是想不通公输逸言中之意究竟所指何意。想要向前追问几句,见他面目冰冰冷冷,像是无垠广漠中一块寒冰无异,又自行打消了这般念头。 只是提起舒缓之间,不由察觉自己气息顺畅,丹田中的气力似乎还在这大石奏曲之中进步不少。 自己听音的术法也是愈发精进。不多时,就连公输逸摇橹水面的波纹细声,清卿都能在大石上暗自敲出那相同之音来。握着白玉箫,清卿静静感受着一霎之间,自己的内力从箫尾传到箫头,力气舒缓而遒劲,心下只道是这些日子练功勤谨之故。 只是这些进步之处,清卿从未在公输逸眼前显现出来,不过自己日复一日地抱石不停。 “娘……诉诉害怕……” 听得这一低声呢语,清卿猛地惊醒,一下子从抱着的大石头上直起腰来。定睛一看,诉诉立在舟尾,幼小的身躯摇摇晃晃地站着,嘴里不知在默默说着什么。 公输逸侧卧船头,和衣而睡,似乎并没听见诉诉口中喃喃。 清卿在黑暗中转过头,诉诉仍是背对着她,面向辽阔湖面泛起的清影,不知为何,低声轻语不停。只是那些话好似梦中所说,断断续续,清卿纵是凝神于耳也听不明白。小心着不让小舟晃动,清卿悄悄来到诉诉身后,问道: “诉诉,你在怕什么” 诉诉不理会她问的话,僵直地站着,半只小脚已然探出小舟边缘。口中仍是小声重复着那些清卿已经听到的话:“娘,诉诉真的好怕……那些眼睛都向诉诉看个不停……”清卿听到此处,心下暗自一惊:许多眼睛,莫不是师父不许我睁眼看的那面千眼墙 倒不知道那武陵墓主人的“千眼墙”究竟令人毛骨悚然到了哪般地步,只是子琴不许清卿看的东西,清卿想来,自是要吓着孩子不可。于是一把揽过诉诉到自己怀中,凑在她耳边轻轻说: “诉诉不怕,令狐姐姐在这儿呢,这儿没有眼睛……” 只是诉诉像是浑身定住不能动一般,被清卿一拉,先是左右摇摆不定,随即“扑通”一下,险些一头栽在清卿身前。清卿只觉一股凉意漫上脊背,握住诉诉小手,宛若湖底石块般冰凉。 清卿忽地感觉,诉诉这样僵硬的模样,像极了公输逸所制作的的玩偶之一。 诉诉虽是身子倒在清卿一侧,却并不转头,双眼仍是直勾勾地往湖面更宽阔处望去。“娘……”诉诉又浅浅地叫了一声,“那墙上有好多人,娘说过,这样她们就能一直陪着诉诉、看着诉诉……” “那里面有深山里来的人,还有和姐姐一样,也姓令狐的人……” 也姓令狐的人! 不知是童言无忌,还是诉诉亲眼见过什么——不想武陵墓主人在比试中所收藏的战利品,竟然有立榕山上清卿自己的前辈中人!清卿只怕诉诉梦魇越陷越深,便抓住她肩膀,赶忙提高了声音,摇晃着诉诉幼小的身子:“诉诉,这是个噩梦,快醒醒!” 小女孩的双臂奋力摇晃不停,仿佛急于挣脱清卿束缚的怀抱。推搡半刻,竟是一边叫着“娘,诉诉害怕”之类,一边咧开小嘴,咯咯笑个不停。 笑着笑着,鼻涕都流到嘴里,却仍手舞足蹈,好似片刻间便要坠进大湖中去。 “诉诉!”清卿用力一拽,向把她拉回现实中来。 谁知诉诉一下吃痛,忽地停了笑声,缓慢转过头。诉诉的双眼圆圆地瞪着,亮晶晶的黑眸子散发着夜明珠般刺眼的光芒。诉诉嘴角咧在红扑扑的脸颊两侧—— 那是小女孩平时笑起来,绝不会有的弧度。 此时的诉诉站在清卿身前,不知当初那个被一柄折扇飞去便吓得大哭的小孩子去了何处,像是个没了躯壳的灵魂,一下子挣脱了清卿的怀抱。清卿被这诡异的情形吓得呆了,一松手,还没反应片刻,便被诉诉大力一推。 女孩的力道比想象中还要大上几倍。虽不至伤,但清卿一个不防,险些后仰在小舟船板上。 还不等清卿叫出声,诉诉忽地双脚并起一跳,全身都摔进半沙半水的湖岸上。可女孩不过眨眼之间自行爬起,向着离小舟越来越远的大漠深处跑走了。 清卿根本顾不得回头叫醒公输逸,便提起一口气跃下小舟,拔腿向着小女孩背影消失的方向追去。 “逸儿。”不知什么温婉的嗓音响在耳边,身周也被一股轻柔的力量来回推着,“逸儿,快醒过来!”公输逸睁开眼睛,才发觉,炙烤的日头散在自己身上,天已是大亮。 揉揉眼,不知自己为什么一觉睡到了这个时候。 “逸儿!”方才温柔的声音中夹杂了几分焦急,公输逸这才回过头,发现杨诉姊姊正挺着肚子,立在自己身旁。另一叶小舟被挂在不远处,想必是姊姊修复百音琴归来,不知怎的在此处发现了自己。杨诉眉头微蹙,焦急问道:“怎么就你一个人” 公输逸展展身子,只觉得自己使不上力气似的,浑身上下酸软难受,眼皮子也仍然上下打战。勉强打起精神,向杨诉道:“逸刚拿了令狐妖……令狐家的弟子,应该和诉诉一起睡着……” 最后一句话说道末尾,公输逸不由得停下了语句,茫然地望向舟尾。杨诉也顺着他的目光一道望去—— 只见小舟上空空荡荡,只有一块大石静立中央。 第三卷 引江第七十八章 北窗寻梦 那湖面比想象得还要宽阔许多。茫茫逸鸦漠之中干旱而少见水源,不想其中却藏着如此一块天工雕琢而成的碧玉,日光打下来,澄澈得都能看见几尺之深的湖底。 清卿每日抱着那湖底捞来的大石头,拍来敲去个不停。 石头抱在怀中,初几日,清卿只觉得冰冷。像是个两个不能言语的老友,见面虽有千万心绪,却尽皆闷闷地堵在心口,怅然不能相说。也不知在湖上晃晃悠悠地飘了多久,清卿只是不分昼夜地盘膝而坐,石头表面的棱角渐渐淡下去,内心也似有了温度一般,丝丝缕缕的余热散入手心。 没用多久,这大石上上下下的宫商角徵羽,都已被清卿烂熟于心。 小舟本也没什么歇息之处,清卿困了便趴在大石头上歇一会儿,醒转便继续轻轻巧巧敲个不停。湿冷的衣衫都已被沙漠烈日烤得干透,身周各处刀伤竟也奇迹般地愈合、结痂,以惊人的速度不断好转。 公输逸虽不言语,看着清卿脸色一日日红润,心中却也不禁暗自奇怪:“这般重伤,竟也不过几日之间便快要愈合,莫非真是冥冥之中,离烛石神有了新的旨意么” 熊熊烈火炙烤着沙地,公输逸把小舟拴在岸边,口中低声念着什么,一边将诉诉翻转过来,趴在火中沙滩上。诉诉背上的毒簪已然拔出,然而伤口之处,仍有黑紫色的血脉如蛛丝蔓延,清晰可见。 公输逸用力压住她胳膊,抬脚踩在诉诉后背上,猛地全身下沉。只见诉诉先是剧烈地咳嗽几声,随即“哇”地一声,吐出一口黑血来。 不想偏远沙漠之境,却也有这般治毒疗愈的秘方。 殊不知,沙漠中蛇蝎毒草之类最是常见,因此逸鸦漠上至王子公主,下到迁徙牧民,都对这代代相传的火治毒伤的法子了如指掌。许是刚才公输逸用力过了劲,诉诉咳出一口血,便趴在舅舅怀里,大哭不止: “舅舅……我胳膊疼!” “是不是方才用力扭伤了”公输逸低下头,看着被诉诉紧紧抓在手中的肩胛骨,眼中闪过一瞬难得的温和神色,“诉诉不哭……舅舅给你揉揉。” 清卿远远坐在舟中,只觉得烈火的热量已然传递在自己身周,暖融融得又减了一分痛感。那红彤彤的大火窜起三四尺高,摇曳火光映照在诉诉脸上。年幼的女孩却丝毫不惧,躺在舅舅怀里,咂着小嘴睡着了。 望着火中最热烈的光影轻快跳跃,清卿不知怎的,一行泪水从眼中流下。 手中敲石不止,寂静深处,清卿悄然“叮咚咚”地敲出一串三连音来。今夜月色格外清晰,似是每一颗星星都向着大地望过来。清卿抬头笑笑,一串旋律从手中散入静谧的夜空,却怎也止不住泪珠儿一串一串,全然打湿在血色浑浊的衣襟。 “风月不见,北客自怜,谁识曲中闲……万千羁旅之愁绪,凝聚于日月倾泻之中,当真不愧是三王子的“绛河”啊……” 清卿本全心全意地沉浸曲律之中,全然不知自己手中淌出的是什么曲子。听得公输逸突然一句话,这才猛地回过神。流畅舒缓的旋律骤然中断,清卿凝视着自己的手—— 自己无意间奏出,真是那曲熟悉的《绛河》。 公输逸凝然望着自己怀中那块石头,一股寒意从眸中射出,像是要从一曲音律不断找出三王子的踪迹来。过了许久,眯起眼,微微叹口气:“用一个儿子来作交换,代价未免太大了些。” “你说什么”清卿一惊。 “哼”地冷笑一声,公输逸转身走开:“逸也不知道那白玉箫中的谱集究竟是什么。不过,你和你的箫,不值得老掌门用一个儿子去换!”说罢,沙岸上熊熊燃烧的巨火噼里啪啦地爆出零星火花,随即转眼片刻熄灭,整个逸鸦漠又重新陷入无边黑暗之中。 星星,难道你写下那句“云沉起雾,人死还沙”,便是一开始就知道,自己动心不过是一场交换么 话说清卿虽辗转反侧,纵是想不通公输逸言中之意究竟所指何意。想要向前追问几句,见他面目冰冰冷冷,像是无垠广漠中一块寒冰无异,又自行打消了这般念头。 只是提起舒缓之间,不由察觉自己气息顺畅,丹田中的气力似乎还在这大石奏曲之中进步不少。 自己听音的术法也是愈发精进。不多时,就连公输逸摇橹水面的波纹细声,清卿都能在大石上暗自敲出那相同之音来。握着白玉箫,清卿静静感受着一霎之间,自己的内力从箫尾传到箫头,力气舒缓而遒劲,心下只道是这些日子练功勤谨之故。 只是这些进步之处,清卿从未在公输逸眼前显现出来,不过自己日复一日地抱石不停。 “娘……诉诉害怕……” 听得这一低声呢语,清卿猛地惊醒,一下子从抱着的大石头上直起腰来。定睛一看,诉诉立在舟尾,幼小的身躯摇摇晃晃地站着,嘴里不知在默默说着什么。 公输逸侧卧船头,和衣而睡,似乎并没听见诉诉口中喃喃。 清卿在黑暗中转过头,诉诉仍是背对着她,面向辽阔湖面泛起的清影,不知为何,低声轻语不停。只是那些话好似梦中所说,断断续续,清卿纵是凝神于耳也听不明白。小心着不让小舟晃动,清卿悄悄来到诉诉身后,问道: “诉诉,你在怕什么” 诉诉不理会她问的话,僵直地站着,半只小脚已然探出小舟边缘。口中仍是小声重复着那些清卿已经听到的话:“娘,诉诉真的好怕……那些眼睛都向诉诉看个不停……”清卿听到此处,心下暗自一惊:许多眼睛,莫不是师父不许我睁眼看的那面千眼墙 倒不知道那武陵墓主人的“千眼墙”究竟令人毛骨悚然到了哪般地步,只是子琴不许清卿看的东西,清卿想来,自是要吓着孩子不可。于是一把揽过诉诉到自己怀中,凑在她耳边轻轻说: “诉诉不怕,令狐姐姐在这儿呢,这儿没有眼睛……” 只是诉诉像是浑身定住不能动一般,被清卿一拉,先是左右摇摆不定,随即“扑通”一下,险些一头栽在清卿身前。清卿只觉一股凉意漫上脊背,握住诉诉小手,宛若湖底石块般冰凉。 清卿忽地感觉,诉诉这样僵硬的模样,像极了公输逸所制作的的玩偶之一。 诉诉虽是身子倒在清卿一侧,却并不转头,双眼仍是直勾勾地往湖面更宽阔处望去。“娘……”诉诉又浅浅地叫了一声,“那墙上有好多人,娘说过,这样她们就能一直陪着诉诉、看着诉诉……” “那里面有深山里来的人,还有和姐姐一样,也姓令狐的人……” 也姓令狐的人! 不知是童言无忌,还是诉诉亲眼见过什么——不想武陵墓主人在比试中所收藏的战利品,竟然有立榕山上清卿自己的前辈中人!清卿只怕诉诉梦魇越陷越深,便抓住她肩膀,赶忙提高了声音,摇晃着诉诉幼小的身子:“诉诉,这是个噩梦,快醒醒!” 小女孩的双臂奋力摇晃不停,仿佛急于挣脱清卿束缚的怀抱。推搡半刻,竟是一边叫着“娘,诉诉害怕”之类,一边咧开小嘴,咯咯笑个不停。 笑着笑着,鼻涕都流到嘴里,却仍手舞足蹈,好似片刻间便要坠进大湖中去。 “诉诉!”清卿用力一拽,向把她拉回现实中来。 谁知诉诉一下吃痛,忽地停了笑声,缓慢转过头。诉诉的双眼圆圆地瞪着,亮晶晶的黑眸子散发着夜明珠般刺眼的光芒。诉诉嘴角咧在红扑扑的脸颊两侧—— 那是小女孩平时笑起来,绝不会有的弧度。 此时的诉诉站在清卿身前,不知当初那个被一柄折扇飞去便吓得大哭的小孩子去了何处,像是个没了躯壳的灵魂,一下子挣脱了清卿的怀抱。清卿被这诡异的情形吓得呆了,一松手,还没反应片刻,便被诉诉大力一推。 女孩的力道比想象中还要大上几倍。虽不至伤,但清卿一个不防,险些后仰在小舟船板上。 还不等清卿叫出声,诉诉忽地双脚并起一跳,全身都摔进半沙半水的湖岸上。可女孩不过眨眼之间自行爬起,向着离小舟越来越远的大漠深处跑走了。 清卿根本顾不得回头叫醒公输逸,便提起一口气跃下小舟,拔腿向着小女孩背影消失的方向追去。 “逸儿。”不知什么温婉的嗓音响在耳边,身周也被一股轻柔的力量来回推着,“逸儿,快醒过来!”公输逸睁开眼睛,才发觉,炙烤的日头散在自己身上,天已是大亮。 揉揉眼,不知自己为什么一觉睡到了这个时候。 “逸儿!”方才温柔的声音中夹杂了几分焦急,公输逸这才回过头,发现杨诉姊姊正挺着肚子,立在自己身旁。另一叶小舟被挂在不远处,想必是姊姊修复百音琴归来,不知怎的在此处发现了自己。杨诉眉头微蹙,焦急问道:“怎么就你一个人” 公输逸展展身子,只觉得自己使不上力气似的,浑身上下酸软难受,眼皮子也仍然上下打战。勉强打起精神,向杨诉道:“逸刚拿了令狐妖……令狐家的弟子,应该和诉诉一起睡着……” 最后一句话说道末尾,公输逸不由得停下了语句,茫然地望向舟尾。杨诉也顺着他的目光一道望去—— 只见小舟上空空荡荡,只有一块大石静立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