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天一棍》 心不在焉而在马 苏梦枕、白愁飞命丧“风雨楼”的当晚,也是“六分半堂”与“金风细雨楼”另一次对决对垒的夜晚,张炭就遇上了一个人。 故人。 故人有许多种:相识的朋友是故人,深交的旧友是故人,记忆里的老友也是故人,连死了的友人也是故人。 张炭跟这位“故人”可没有深交。 可是没有深交并不等于也没付出真情。 ——你不一定对交得最久的朋友付出最深的感情,是不? 交情,毕竟不是以年岁计算的。 何况,张炭对这位“故人”的感情还非常微妙、十分复杂。 其微妙程度到了:自从王小石进入天泉山、入了“金风细雨楼”之后,张炭一直神不守舍,似有一个微弱的声音一直在哀哀呼唤着他。 那是个熟稔而陌生的声音。 那像是他自己心底里的声音。 那是个女子的声音。 若不是这事分了张炭的心,张炭还真不至于轻易让温柔闪扑向白愁飞与王小石、苏梦枕对垒的场中,以致温柔一度为白愁飞所制,用以胁持王小石和苏梦枕。 只不过,到头来,白愁飞还是没忍得下心杀掉温柔。 ——这冷傲自负、桀傲不驯的人,大概也对温柔有点真情? 奇怪的是,张炭越来越把持不住了。 虽然大敌当前,端的是一番龙争虎斗,但他确是心神恍惚,心不在焉。 心不在焉在哪儿? 在马。 他只想打马而去。 他甚至能辨别得出,那声音在那里(离此不远)如何急切地呼唤他,而这声音又对他如何重要(虽然他说不出所以然来),他真想立即骑上一匹快马,在这哀呼停止之前找到这个人。 但他不能说走就走。 今晚对决的是他的好友、至交、兄弟。 何况牺牲了的蔡水择,更是他兄弟、至交、好友。 他要为这个兄弟报仇。 说也奇怪,他以前极瞧不起这个兄弟。他觉得自己含辛茹苦,冒风冒霜,为“七大寇”、“桃花社”同时建立起声名地位,但蔡水择却自谋私利、坐享其成。 不过,一旦发现他为大义众利、杀身成仁时,敬意不由而生,甚至那种震佩之意,尤甚于对一般人,使张炭也不禁扪心自问: 一、他是不是一直对蔡水择都有极深的期许、极大的信任,以致他愈发容忍不了蔡的背弃,而对他有极大至深的误会,也致使蔡一旦使他不失所望时,他便分外愉悦呢! 二、是否一直以“反方”表现的人,一旦以“正方”姿态出现时,更易令人感动、珍惜呢? 三、这样说,岂不是一向为义鞠躬尽瘁的人,还比不上一向作恶但有朝一日忽而一念向善的人来得可珍可贵? 四、这样,公平吗? 不知道。 对想不通的事,张炭应对的方法是:暂时搁下了,不想了。 也许,过些时日,再回想这事的时候,已不成为问题了。 他不知道这方法也正是王小石应对问题的办法。 王小石应付解决不了的难题时,就把它写下来,记下来,放到抽屉里去,过些日子,再拿出问题来审察,发现大多数的问题,已给解决了。 给什么解决的? 光阴。 岁月。 时间。 所以说,岁月虽然无情,但却有义。 张炭一直要等到“金风细雨楼”里的风风雨雨告一段落之后: 白愁飞丧生。 苏梦枕死。 张炭却不重视这个: 他讨厌白愁飞。 他巴不得他死。 他敬重苏梦枕。 但他跟苏梦枕却没什么感情。 你对一个很知名也颇敬重的人物的生死反而不像身边亲友来得震撼;是以,人天天几乎都得悉自己所知的人物夭逝,但都不如得知自己所熟的人殁亡来得感伤。 张炭对苏梦枕就是这样子。 等到局面一受(王小石)控后,他即行向唐七昧和温宝说了一声,马上打马而去。 去? 去什么地方? 他也不知。 他只知有个地方(不远处)有个人(熟悉的人)在呼唤他。 他就去那儿。 孤树。 寂桥。 星灿烂。 在这风大雪小的寒夜里,河床隐约铺雪,酒旗远处招曳,还有暧昧温昵的梅香。 到了这儿,心底里头那一种呼唤之声,可是更断续而急切了。 (谁在唤我?) (是谁在呼唤我?) 张炭在发现那呼唤声竟似来自他内心的同时,正好发现桥墩那儿匍匐着一个人影。 他没有细虑。 立即过去。 ——就像唯恐错过了一场千里姻缘、万年约誓一样。 于是他就真的见到曾在他生命里十分特殊的人物: 一个女子。 一个曾在甜山老林寺里因特别的因缘际会而致一度“连为一体”的女子: “无梦女”。 “冷啊……” 这是“无梦女”见着扶她的人,原来是一张半黑半白的俊脸满布胡碴子的张炭后,冻得发白的樱唇,所吐出来的第一句话。 仿佛,他来了,就可以给她温暖了。 “他抢走了我的《山字经》,”“无梦女”头上和腕上的血原已凝固了,但只不过是动了一动,新的血又涌现流落,“不过……” 她的血好鲜。 好红。 十分血的血,跟雪光相映分明,分外怵目。 张炭见之心惊。 也心疼。 ——心疼是怎么一种感觉? 心疼是不忍见所爱所惜的事物受到伤害的感受。 “无梦女”依然怕冷。 伤后的她,更怕寒。 她凄艳一笑。张炭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说了什么,但他知道的是: 她右腕已断。 头上着了一掌。 要换着旁人,只怕早已香消玉殒。 要命的伤,不在手(但断腕的伤口却足以使她流血过多而殁),而在首。 那一击的确非常要命,使得“无梦女”的额顶发际也凹陷了一块。 但“无梦女”却未死。 至少没马上死。 ——这是什么原因? 难道是杀她的人手下留了情? ——看又不似。 要是留情,就不致一掌拍击她的天灵盖了。 ——难道这女子的头骨,有特殊抵受重击的异能? 张炭不敢想那么多。 也不及细虑。 他先跟她止血。 疗伤。 他毕竟是“天机组”张三爸的义子,对于敷伤止血,惯于行走江湖的人,自有一套。 (谁伤了她?) (为什么要伤她?) 张炭不禁对那伤害这么一个失意而怕冷女子的凶手,感到莫名的愤恨切齿。 却听“无梦女”悠悠噩噩地又说:“……神君……师父……无情……小侯爷……” ——神君?师父?无情?小侯爷? 张炭瞥见雪地上凝了一大滩的血,不觉也感到一阵寒意。 在他以自身功力灌注入“无梦女”体内,先护住她心脉之后,寒风一吹,他也不禁觉得很有点瑟缩。 ——难道他也怕冷了起来? 忽然,奇特地,他也感到头痛欲裂起来了。 那感觉就像他也着了一掌。 ※※※ 稿于一九九三年四月二日:沈先生信(一)《惊艳一枪》《一怒拔剑》已发排;(二)《布衣神相》版权查究;(三)争取推出“大宗师”系列;(四)各地盗版出笼;(五)《93中国书市预测》全书二十余次报刊发表;(六)《人民日报》刊出新业斋之《今年广州图书市场预测》特别推重我作品;(七)“长江文艺”出版《七大寇》;(八)“友谊”要推出《凄惨的刀口》《刀丛里的诗》;(九)《杀楚》将再版发行,并加印加版税;(十)“中国友谊”已拟为一九九四年推出我新书做宣传及准备;(十一)庆均兄已公布我在港信箱予询及之读者群;(十二)转来美容院女读者来札。陈三旋风前来取《绿发》稿。舌疮烦。梁大镬愚人节玩出火。万声影视欲拍《小雪初睛》。三日:吴源祥欲拍大陆广州播映《今之侠者》影带。 校于一九九三年四月四日至五日:“五虎将”拜祭父母;胡须猫灼伤我手,伤趾伤舌;冯时能入fax。六日:李荣德欲邀我为“中国武侠小说学会”理事;北京批准成立“中国武侠小说学会”;中国筹办《中国武侠小说杂志》;江苏文艺出版社代表与江苏省出版局议定“温瑞安武侠小说奖”事;陈三旋风办联络访问事;太古商场“头钟钟”炮制扫兴游。 红楼梦魇青楼怨 人已散去。 王小石重掌“风雨楼”。 也不知怎的,他却没有成就、胜利、意兴风发的感觉。 他只觉一片凄然。 还有惘然。 要不是他眼下还有当务之急,他真想从此撒手不理: 但这是苏大哥的基业—— 他要保住它。 发扬它。 “风雨楼”。 曾经风风雨雨,而今仍是,独峙京师武林的“金风细雨楼”! 曾经楼起,曾经楼塌,但楼仍是楼,谁也抹煞不了这数十年来它在动乱江湖中无以取代、傲视同侪的贡献与地位,权威与气派! “风雨楼”:风风雨雨的一座楼! 王小石的怅惘不仅是对历史的烟雨楼台万千感慨,也对人事变迁无限追回。 乃至于对到底不识愁滋味的温柔(白愁飞的死,温柔是最伤心的了,她始终不知白愁飞对她做过什么事——也许不知道,就是一种莫大的幸福),以及完全不可捉摸的雷纯(对王小石而言,她既是恩人:不是她配合率同苏楼主攻入“金风细雨楼”,王小石此役必凶多吉少;但如不是她意图钳制苏大哥,苏梦枕也绝不会自求一死:这使得她又成为王小石的仇人),他都有一极为深刻难以言诠的迷思。 但此际,他都得把一切困惑暂时放下来。 因为他有急务亟需解决。 有大事要做。 因为他是领袖。 京城里第一大帮(“金风细雨楼”已与“象鼻塔”合一,此际在声势、实力上,绝对是城里第一大帮会)的首领。 首领该怎么当? 人人都有不同的说法,有的说:要有魅力;有的说:要有人缘;有的说要有勇气,有的说要有骨气;有人认为得不怕杀头;有人认为要有靠山;有的要武功好;有的讲智谋高……都莫衷一是,人人说法不同。 但当领袖的,首先得要有肩膊: 敢担当。 当然,不管怎么说,天下间还是有太多的领袖没有“肩膀”、不敢担当,不过,作为一个真正的好领袖,首要的还是得要有承担责任的勇气。 要做大事,若连面对担待的勇色也付诸阙如,那一定是个误人误己的“领袖”。 其至连喽啰都不如。 王小石现刻,就在担当一件事。 大事。 ——而且是要命的大事。 王小石正在红楼。 对他而言,红楼是一场梦魇。 青楼是一阕怨曲。 而今青楼已毁…… 只剩红楼和当年的梦。 ——只是而今梦醒未? 未? 人生本就是一场梦。 不死不休的梦。 至少,是一日不死、一日不休。 因而,王小石正在开会。 开会的目的很简单。 “唐宝牛和方恨少因为殴打天子和宰相,明天就要押瓦子巷前市口斩首,我们该怎么办?” ——“怎么办”的意思就是:不是该不该救他们(因为一定应该),而是要不要、能不能救他们。 开会还有另一个重大论题: “苏楼主死了,白愁飞也死了,‘象鼻塔’与‘金风细雨楼’两大势力合并,势所必然,如果现在为了出兵去救唐、方二人,会不会坏了大事?砸了大好形势?着了蔡京的阴谋?中了雷纯之计?” ——这本来就是京城两大势力大整合期间,而两大帮派实力都听命于王小石,王小石应抓紧这千载难逢的时机,去巩固侠道实力,壮大成一股足可“外抗敌寇,内除奸恶”的力量才是。 与会的人都很沉重。 因为无论决定是什么,都有牺牲的成份: 救唐、方:就得牺牲不少兄弟的性命,还有“金风细雨楼”及“象鼻塔”的大好前程。 不救方、唐:会给江湖人唾为不义,而且,就算武林人士能够谅解,“风雨楼”和“象鼻塔”的众兄弟们自己心里头也过不了自己这一关! 怪只怪方恨少和唐宝牛为何要在这节骨眼上,干出这等荒唐事来! 但话说回来:唐宝牛与方恨少这一番按着人揍,揪着人擂,却是大快江湖好汉心,人人拍案叫绝的逞意事! 怪得了谁? 怨得了哪个? 哪个不表态的,都可能成为日后正道武林的罪人。 同样的,哪个表示态度的,也一样可能成为他日江湖中予人詈骂的不义之徒。 但总是要担当。 总要有人担当。 ——江湖好汉,尤其是要担当。 与会的人虽不多,但都经精挑细选,而且,都极为重要(无论是在“象鼻塔”还是“风雨楼”),极受信重,极有代表性。 其中包括何小河。 王小石仍信任她,仍待她当自己人,依然邀她参与极高机密的会议,她极为错愕。 几乎有点不敢置信。 王小石却只是问了她一句:“你已还清雷姑娘的情未?” 何小河答:“还清了。” 王小石再问了她一句:“你还当自己是不是‘象鼻塔’的人?” 这次何小河没答。 她(眼眶汪着泪盈)咬着唇反问:“——不知道还有没有兄弟姊妹当我是自己人?” “既然是兄弟姊妹,怎么不是自己人,说笑了!”王小石啐道,揽着何小河的肩把她推拥直上红楼专开重大会议的高云轩:“快来开会,给我意见,否则才是见外呢!” 你说,遇上这样的王小石,你能怎么办?他对你推心置腹,你总不能狼心狗肺;他跟你肝胆相照,你愿不愿意死心塌地? 何小河在生死关头,重要关键,毫不客气地射了他一箭。 箭伤的血还未全凝呢。 他却已把对方当做心腹,浑忘了发生过的事、伤过他那一箭,只把精力集中在: 一、要不要营救唐宝牛、方恨少? 二、如何营救方恨少、唐宝牛? 三、营救方、唐后的善后工作。 四、如何稳住并壮大“风雨楼”和“象鼻塔”合并后而恰又遇上方、唐事件的冲击。 “我知道,做大事不拘小节,”何小河仍百般不放心地问,“可是,你真的不恨我暗算你?不记这个仇?” “你暗算过我吗?你只是为了报恩。而且,我和白老二都各自着了一箭,公平得很。一个人要是连暗算人时都讲究公不公平,想来‘奸极有限’。”王小石笑道,“也许我也有恚怒。只不过,我这个人,生气得快,生气得容易,这口气消得也越快越容易——有什么仇恨有必要让它记住一辈子来折磨你自己一生一世的?嗯?” 遇上这人她没办法。 至少何小河是全没了办法。 开会 谁都开过会,不管古代或现代,都一样有会开、有开会、有人开会,而开会通常只有两个理由: 一、解决问题。 二、逃避问题。 有些会议,是用作拖延、避免某些事或避免某个问题的托辞。 有的会议,永远议而不决。无论再开十次八次会,再开十年八载会议,会照开,议照样未决,问题仍然是问题。 故此,有些会议,旨在浪费时间、联络感情、人事斗争或显示权威,不是真的会议,或者,根本没必要开会。 “金风细雨楼”是京城第一大帮派,诸事繁多,自不允许像蔡京常在朝中召开什么国事大会一般,其实只是歌功颂德、相互谄媚、虚饰浮华、吃喝玩乐一番算数。 苏梦枕主掌“风雨楼”会议的时候,一早在时间上设限。 时间一到,他便停止会议。 无论多重要、重大的事,时限一至,便只下决定,不再作空泛讨论。 要是遇要事而负责的人没及时提报,后果自负:要知道,苏梦枕向来“赏罚森严”,这点还真没人敢于轻犯的。 所以大家给这设限一促之下,自然会有话快说、有事快报、有议快决的了。 就算时间未到,只要旁人琐语闲话连篇,苏梦枕立即做一件事: 呻吟。 他一向多病。 体弱。 他最“丰富”也最“有权”的时候,一身竟有二十七种病,树大夫无时无刻不在身边侍候着他。 是以,他只要一呻吟,大家就会感到一种“浪费这病重的人残存的岁月时光的罪过”,赶忙结束无聊的话题,立即产生结论,马上结束会议。 白愁飞则不然。 他冷。 且傲。 他不像苏梦枕。 苏梦枕是寒。 但他内心里并不激烈。 而且还相当温和。 白愁飞则没人敢对他说些不着边际的话。 他讲求的是纪律。 他甚至会要人站着开会。 ——坐着,让人松弛下来;站着,话就简练得多了。 他认为不必要听的,就会立即打断别人的话,甚至在必要的时候,他也不排除拗断对方的头等等手段。 时间便是人的一生。 他绝不容人浪费他的时间。 王小石又不同。 他无所谓。 他认为:浪费时间和不浪费时间,都是一生。只要浪费得开心,“浪费”得“有意思”,“浪费”一些又何妨? 他觉得:珍惜时间如雷损,死了;把握时间的苏梦枕,也死了;绝不肯浪费时间的白愁飞,也一样死了——再珍惜时间,到头来仍然一死;死了之后,什么时间都是假的,也无所谓浪费不浪费了。 所以,他开会很讲究情调、气氛,甚至有说有笑、不着边际,不过,这些在最轻松时候大家有心无意的话儿,他都会记住,当做是参考意见,一旦要决定的时候,他只找内围熟悉的几个人来开会,有时候,甚至不召开会议,已下决定。 ——重要是决定,不是会议;会议本就是为了决定而开的,只不过,会开到头来,开多了,有些人已本末倒置,忘了开会的主旨和意义了。 不过,此际这关节眼上,他就必要开会。 他找了几个关键性的人物来开会。 ——明天要不要救方恨少与唐宝牛? “救!”梁阿牛爽快利落地说,他最能代表主张全力营救这一派人的意见,“兄弟手足落难,见死不救,我们还是人吗?日后再在江湖上行走,也不怕人笑话吗!” “不是不救,问题要怎么救?”温宝嘻嘻笑着,全场以他为最轻松,但说的话却是最慎重,“现在,离当街处斩只有三四个时辰的时间,咱们如何部署?‘象鼻塔’与‘风雨楼’刚刚合并,苏楼主和白愁飞尸骨未寒,王塔主气未喘定、军心未稳,以现在的实力要跟朝廷禁军、大内高手打硬仗,值不值?成不成?能不能?” “我救,但王小石不要去。”朱小腰的意见又代表了另一大票人的意思,“他不去,我们就可当做是个别行动论,罪不致牵连塔中、楼里;万一功败垂成,只要小石头在,群龙有首,也可不伤元气、保住实力。” “如果营救方、唐,王塔主不出手,只怕难有希望;”唐七昧又回复了他的森森冷冷,寒浸浸的语音说出了许多人的顾虑,“王小石要是去了,只怕也是凶多吉少。蔡京老奸巨猾,早不斩人,迟不斫人,偏选这时候,就是要咱们气势未聚、基业未固,打我们个措手不及。” 王小石在听。 很仔细地聆听。 然后他问:“有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 ——问题很简单:若救,王小石得要亲自出手,这一来,救不救得成,尚未可知,但却必予朝廷口实,彻底铲除“金风细雨楼”和“象鼻塔”的方兴势力。如果王小石袖手不理,当给目为见死不救,贻笑天下,成为不义之人,声誉亦大受影响。 大家都摇摇首。 王小石凝注杨无邪。 “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杨无邪满脸的皱纹就像布在眼前的一道道防线,但眼神却是清亮、伶俐的。 “你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王小石道:“这时候还听假话?还有人说假话?你会说假话?” 杨无邪道:“假话易讨人欢心,你若要我说,我自会说。真话只有三个字:不要去!” 王小石:“为什么?” 杨无邪:“你是聪明人,原因你比我更清楚,问题只在你做不做得到。” 王小石叹息,“你的话是对的,问题只在:我做不做得到!” 杨无邪:“做大事的人,要心狠,要手辣,你心够不够狠?手够不够辣?” 王小石:“我不是做大事的人,我只求做些该做的事。” 无邪:“侠者是有所为,智者是有所不为——关键是在你能不能在这时候无为?” 王小石沉思再三,毅然道:“不能。” 杨无邪峻然,“不能,你还问什么意见?” 王小石仍执礼甚恭,“我想去,也必要去,但又不想牵累塔子里楼子里,不想把这大好局面,因我之言行而一气打散。你可有良策?” 这次轮到杨无邪一再沉吟,最后说:“除非……” 王小石急切地问:“除非什么?” 杨无邪道:“我不便说。说了也怕你误解我意。” 王小石当众人前深深向他一揖,“小石在此衷心向杨先生请示、问计,并深知良谋伤人、猛药伤元,小石决不在得到启悟后归咎献策之人,或怨责定计一事,请先生信我教我,指示我一条明路。先生甘冒大不韪,授我明计,这点小石是常铭五中,永志不忘,此恩不负的。” 王小石以两大帮会首领之尊,向杨无邪如此殷殷求教。 杨无邪依然沉吟不语。 要是唐宝牛在场,一定会拍桌子拍椅子拍(自己和他人的)屁股指对方鼻子(或者眼睛舌头喉核牙齿不等)大骂了起来。 可惜他不在。 若是方恨少在,他不一定会骂,但一定会引经(虽多引错经文)据典(也多据错了典故)来冷讽热嘲一番。 可是他不在。 只朱小腰冷哂道:“你别迫他了。我看他搔断了白发也想不出来。” “这算是激将法?”杨无邪只一笑,然后向王小石肃容道,“我的办法,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你用了我的计,或许可保‘象鼻塔’和‘风雨楼’一时不坠,但却可能使你他日走投无路,坠入万劫不复之境。” 王小石苦笑,摸摸自己的上唇,“看来,我真该蓄须了。” 此时此境,他居然想起蓄须这种事来。 这可连杨无邪也怔了一怔,“蓄须?” “我人中太浅,怕没有后福,先师曾教我留胡子,可挡一挡灾煞……”王小石说罢,又向杨无邪深深一福,“无论小石结果如何,小石今晚都要诚心求教,请先生明示道理。” 杨无邪深深吸了一口气,悠悠地道:“也不一定就没好下场,只是往后的事,得看因缘际会,人心天意了。” 然后他才说:“你要先找到一位德高望重、能孚众望的人……” 说到这里,他忽而欲言而止,环视众人,巡逡一遍,之后才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来取代你!” 众人一听,自是一愕,只见杨无邪锐利的眼神自深折的眼睑中寒光般扫视了大家一遍,在场人人都有给刀锋刷过的感觉。 “只是,这儿,无一人有此能耐……”杨无邪“嘿”的一声,也不知是笑,还是叹息,加了一句,“自然也包括我在内。” 这时候,商生石等人传报:张炭回来了。 抱着个昏迷不醒垂危的少女回来。 会议 一个时辰之后,会议在争论中下了决定,王小石跟温宝、杨无邪、何小河即行赶赴三处,并安排由唐七昧、梁阿牛等镇守“金风细雨楼”,朱小腰、朱大块儿等人是守在“象鼻塔”,以防万一,便于呼应。 唐七昧绝对是个慎言慎行、高深莫测的将才,有他固守“风雨楼”,至少可保一时之平静。 朱小腰聪敏机智,虽然今晚她总是有点迷迷惚惚,但暂由她率领大伙驻守“象鼻塔”,也可应付一切突变。她此际还出去走了一趟,手上带着镪冥蜡烛,回来时眼略浮肿,像是哭过了两三回。 梁阿牛和朱大块儿则是“实力派人物”。他们都能打。 王小石带去的,则是“象鼻塔”和“金风细雨楼”的重将。 温宝是个把微言深义尽化于戏谑中的人。 杨无邪一向是“风雨楼”的智囊。 王小石在这紧张关头,有所行动,必然重大重要,他把何小河也一起找去,不计前嫌,更令何小河感动莫名。 他们先去一个地方: “发党花府”。 他们夤夜请出了花枯发。 花枯发欠了王小石的情。王小石来请他出马,他就一定赴会。 然后去另一个地方: “梦党温宅”。 他们也请动了温梦成。 温梦成也欠王小石的人情。王小石既提出要求,他就一定赴约。 之后他们就一齐去一个地方—— 神侯府。 必经黄裤大道,北座三合楼,南望瓦子巷,往通痛苦街,街尾转入苦痛巷。 诸葛神侯府,名动天下,就坐落在那儿,既不怎么金碧辉煌,也不太豪华宽敞,只有点古,有点旧,以及极有点气派。 这一天,神侯府里,却传出了争论之声。 事缘于王小石带同杨无邪、何小河、温宝、花枯发、温梦成一起去见诸葛先生。 诸葛先生马上联同哥舒懒残、大石公在李下瓜田阁接见他们。 事实上,诸葛先生和“四大名捕”也十分留意今晚“六分半堂”与“金风细雨楼”在天泉山一带的调动。 ——果然出事了。 是夜京师风云色变。 不过,对于王小石在“动乱”才刚告平定后,即子夜来访(还带了“发梦二党”的党魁来),也感到诧异。 这一次,“四大名捕”没有参与会议。 可是,无情、铁手、追命、冷血都齐集了。 他们都明白王小石的处境。 他们都知道方恨少、唐宝牛的事情。 他们就在李下瓜田阁隔壁的文盲轩议事:怎么才能帮王小石救助唐宝牛和方恨少。 ——他们是公差,当然不便直接插手劫法场的事。 以公论公,他们不把劫犯的人逮捕正法,已有失职守了。 不过,唐、方二人打的是皇帝、丞相,虽然荒唐了一些,但方、唐二人做的正是大快天下人心的事,打的也是天底下最该打的人。 在这一点上,方、唐不但不该受到惩罚,甚至应该得到奖赏才对。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事。 而今,这般公开押二人在街市口斩首,分明另有目的。 这一定是蔡京在幕后策动。 ——尤其如此,自己等人一切举措,更要小心翼翼,不致着了蔡京的计,还连累了诸葛世叔的一世英名。 他们当然也不能坐视不理。 但也的确束手无策,爱莫能助。 他们只想站在“道义”的立场,在“合法”的情况下,作出帮忙。 正讨论期间,他们听到一些对话(他们都无心要听,也不会刻意去听,但有时候有些对话,仍断断续续传到他们听辨能力极高的耳中,但常无头无尾,难知其详): “……我知道世叔府上近日有这样一位来客……我们想——”(那是王小石的声音)。 “什么?!”(这是花枯发和温梦成一齐脱口喊道)。 “你们真的要找他?”(诸葛先生微诧的语音)。 “迫不得已。”这四个字说得很沉重,也很有力,是杨无邪说的)。 …… 接下来的,好一会都听不清楚,当然他们也没仔细去听。 但由于刚才所听得的对话引起了浓烈的好奇心,所以,四人都难以自抑地偶尔去“留意”李下瓜田阁的谈话内容。 不过,不是常常都听得见。 而是大多数时候都听不到什么。 “——最好还是不要采取行动……”(诸葛先生) “……我是迫不得已,也只有这样了。”(王小石) “蔡京就等你这样!你这样做会牵连‘象鼻塔’和‘风雨楼’以及‘发梦二党’的好汉们的!”(诸葛) “我就怕连累……所以请师叔配合……”(王小石) “嗯,这或许可以……但你得有一段时候……一有遇合,我当会尽力为你想点办法……”(诸葛) “——谢谢师叔!”(王小石) 谢什么? 这时候,四位名捕,都可以说是好奇心达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但往后的,又听不清楚了。 第三次的对话,更短、更少、更促。 “你跟他可是相识的吗?”(诸葛) “我在逃亡的时候,曾有幸结识他,并蒙他义助,逃过了虎尾溪一带的伏袭……”(王小石) “哦,原来是故人,那就好办些了……” “我还要跟师叔借一样事物。” “说。” “一张弓,三支箭。”王小石说,“一张射日神弓,三支追日神箭。” 这时候,语音已十分清晰。 清晰的主因是:诸葛先生已跟王小石缓步行了出来。 值得注意的:是诸葛先生和王小石,两个人,其他的人仍留在李下瓜田阁,没出来。 他们经过文盲轩。 “四大名捕”立即稽首招呼。 诸葛微微颔首,左眉轩动三次,嘴唇微微一牵,他的左手轻触右耳,他的耳珠又润又厚,既长且白。 王小石也把拳还礼。 他们没有说话。 四位名捕就眼看着这师叔侄二人,走过文盲轩,走向神侯府的另一贵宾住处:六月飞霜小筑去。 他俩到那儿去做什么? 四位名捕有些猜着了,有些猜了也不知着不着,有些人猜着了但不明白,有位明白了但猜不着。 他们只好继续商议: 议定如何助群侠“一臂之力”,营救唐、方二人。 法规不一定合理。 合理的不一定就是法律。 四名捕分外感到“法理难全”的矛盾,甚至“情理两难容”的痛苦。 就在大家讨论乃至争论之时,忽然,一道影子,自轩前急掠而过、一闪而逝。 四捕目光何等之速,已认得出那身影: 王小石! ——他肩背上似乎还挂了样事物。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六月飞霜小筑只闻有人大喊: “不好了,不好了,有人暗杀先生啊!” ※※※ 稿于一九九三年四月七日:琁姑劝我接受另一访谈;欠安;某以我文大事广告;获“茶色爆炸”、“台湾牌”、“眯眯眼”、“老婆饼”、“幻彩光束”等水晶、奇石。八日:敦煌调款事成;决意写“说英雄,谁是英雄”第六部《群龙之首》;电荣教论评,麒电传致谢。九日:温巨侠、罗葱头、于晴、梁四公子、何五姑娘、吴麒、吴荣聚唱:“我要笑”、“你说过”,筹办座谈会事务;成稿“自成一派一号序”:“双吴会”;推理杂志统计提及我作品;“公开发火事件”。十日:“小气误大事”严重后遗症;决办座谈会,奋斗到底;得“镇山之宝”、“甜甜糕”、玛瑙石挂牌、“内里乾坤”、深茶色水晶原石托等奇岩宝物;“双吴变”。 校于同年四月十一日:“说英雄大会——‘刀’、‘剑’、‘枪’、‘箭’讨论”:孙益华、何家和、梁应钟、罗倩慧、张炭、陈伟雄、詹汉威、陈心怡、吴仲麒、傅瑞霖、陈绮梅、黄有辉、梁淑仪、黄伟利、陈琁、舒侠舞等十六人中午激论至子夜,精彩纷呈、激烈过瘾;为“自成一派”春节文学笔试颁奖写序;何罗出版《春节文学笔试特辑》;与衍泽达成重要默契;内忧外患,谈笑消解。十二日:派内大整合;拟办“刀剑枪箭逆水寒座谈会”。十三日:怀新先生力邀合作出版大业;港某大公司诚邀共图大计;食印度皇室咖哩;社内人事大变迁,一新耳目。十四日:金摩利“傻傻”殁;大打出手;派内大地震。十五日:《“说英雄”系列爱之问卷》甚有趣;欢众大食于竹家庄;与方当年纪念日;得悉(李勃白)上海以“台龙”之名翻印《惊艳一枪》、以诸葛青云之名盗版《一怒拔剑》;冯永、郭隆生来札;“自成一派”新决定、大取向。 会谈 今晨有雾。 雾浓。 雾浓得打喷嚏时也惊不走离鼻尖两寸的乳粉状的粒点,打呵欠时却像吸进了一团湿了的棉花。 皇宫内也氤氲着雾,只不过,雾气在雕龙画凤、漆金镶银的墙垣花木间,映得带有一点儿惨青。 这一天,蔡京起了个大早。 他平时可不会起那么早,也不必起得这么早。 主要原因是:没有原因可以使他早起。 ——天子绝对比他晚起,有时,甚至干脆不起床,在龙榻上胡天胡地就胡混了一天算数。 比起皇帝来,他这个丞相算是够勤力勤奋、任劳任怨的了。 说起来,他昨天在两个未开苞的姑娘儿身上花了不少精力,但仍得一早起了床。 因为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 也是个重大的日子。 说起“任劳任怨”,任劳和任怨就真的来了。 他们已在外边苦候许久了。 蔡京接见了他们。 他带同多指头陀、“天下第七”,以及他自己两个儿子,一齐接见任劳、任怨,还有“天盟”盟主张初放,“落英山庄”庄主叶博识。 他在听他们经彻宵不眠查访而得的报告。 任劳详细报告昨晚“六分半堂”与“金风细雨楼”一战的情形,到最后的结果,自是:白愁飞死,苏梦枕殁,雷纯退走,王小石成了“风雨楼”的楼主和“象鼻塔”的塔主。 蔡京听得很仔细。 他听了,脸上,既没有流露出满意的神情,也没有不满意。 他只是淡淡地说:“王小石?他好威风!不过,我看他这楼主、塔主什么的,有一天半日好当,已足可上香还愿了。” 然后他又问起“象鼻塔”和“发梦二党”及“金风细雨楼”的人,昨天可有什么异动。 这回是张初放提报。 他派了不少“天盟”弟子,彻夜监视这三方面的人,得回来主要的结果是: 昨晚,“风雨楼”显然终宵会议,“象鼻塔”人手有大调度,且调动都频密而急。 王小石曾赴“发党花府”和“梦党温宅”那儿,还请出了两党党魁。 蔡京听了,就嘴边浮现了一点、一点点,才一点点的满意笑容,然后才问:“他们之后去了哪儿?” 这回到“落英山庄”庄主叶博识回答: “神侯府。” 蔡京扪髯而笑,颔首慈和地道:“他去找诸葛?那就对了。” 叶博识锐声哼道:“敢情王小石一定向诸葛老儿请救兵!” 蔡京眯着眼笑道:“是诸葛先生,或叫诸葛正我、诸葛小花也无妨。” 叶博识坚持(讨好)说:“我讨厌这个虚伪的诸葛老不死,所以才这样叫他!” 蔡京再次笑着更正:“是诸葛先生。不要叫外号,更不要给他一大堆难听的绰号,要斗一个人,不必从名号上着手,那太幼稚。要斗他,把他失惊无神、猝不及防地斗死掉,最好抄家灭族,才算是赢。咱们不斗这种伤不了人气不死人的小玩意。” 叶博识怔了一怔,这才欠身道:“是。博识识浅,受教铭记。但诸葛这等什魔小丑,哪是相爷对手,授首是迟早的事!”他说话时仍有傲慢之色。 蔡京微笑问:“后来呢?” 叶博识一愣,“后来?” 蔡京耐心地问:“王小石进入神侯府之后呢?” 叶博识赧然道:“那我……我就没跟进这件事。我以为他们……王小石既然躲入了神侯府,就像乌龟缩进了壳里,一时三刻,只怕都不会——” 蔡京笑了。 他一笑,叶博识只觉不寒而栗,身子也簌簌颤抖起来。 “后来的下文还精彩着呢!”他转过头去问多指头陀,“你且说说看。” “是!”多指头陀恭声躬身道,“两个时辰前,神侯府里传出王小石刺杀诸葛先生的消息,听说还劫走了射日神弩和三支神箭。” 叶博识张大了口,震诧莫已,事情发展,完全不在他意料之中。 蔡京悠悠地笑了,他悠悠地问:“诸葛先生好像不是第一次遭人刺杀了。” 多指头陀道:“上次他坚称为人刺杀,面奏圣上,诬栽是相爷指使。” 蔡京幽幽地道:“王小石好像也不是第一次刺杀人了。” 多指头陀道:“上次他恰好据说也是刺杀诸葛先生,结果死的是傅宗书。” 蔡京弹指、掀盅,呷了一口茶,“真正的聪明人是一计不用二遭的。” 多指头陀道:“不过,这次诸葛先生和王小石好像把旧策重用上了。” 蔡京放下了茶盅,“所以,就算是旧酒新瓶,个中也必有新意。” 多指头陀道:“诸葛多诈,唯相爷料敌机先。” 蔡京漫然侧首问:“翛儿。” 蔡翛连忙应道:“父亲。” 蔡京道:“说说看原本今天诸葛神侯应该在哪里?” 蔡翛忙道:“诸葛小花今天原要侍同圣上到太庙祭祀上香的。” 蔡京“嗯”了一声,睨了叶博识一眼,“可知道圣上身边,高手如云,为何偏选诸葛正我侍行太庙?” 叶博识茫然。 多指头陀忙稽首道:“太师神机,愿闻妙意。” 蔡京淡淡地道:“是我向皇上一再保奏,近日京师不太平静,圣上若要移驾太庙,应召京内第一高手诸葛侍奉在侧,这才安全。” 蔡鞗在旁,把话头接了下去:“万岁爷听了,还大赞爹爹相忍为国,相重护君,了无私心,果是庙堂大器呢!” 蔡京白了蔡鞗一眼。 蔡鞗马上下敢再说话。 蔡京反而问:“知道我为什么这样做?” “这……”蔡鞗张口结舌了一会儿,“这我就不懂了。诸葛正我,其实何能何德?他能保得住圣上,不是全仗爹您。” 多指头陀则说:“天质愚钝,不敢乱猜。” 蔡京笑了起来,“你这一说,就是心里有了个谱儿了,且说来听听。” 多指头陀这才抬头,双目神光一厉,“今天京师武林有大事,诸葛越是远离京师,越难调度。” 蔡京轻轻瞄了他一眼,只说了一个字:“对。” 然后又吩咐:“说下去。” 多指头陀略呈犹豫,“这个……” 蔡京不耐烦地道:“你尽说无妨。” 多指头陀这才领命地说:“诸葛若不去,那是抗旨,重可致罪问斩;要是他遭狙击,大可称负伤不能侍圣,则仍能留在京师,幕后操纵一切。” 蔡京哈哈一笑,得意地道:“诸葛小花这只老狐狸,真是愈老愈精明了。” 然后,他望向任怨。 任怨这时才说:“一个时辰之前,诸葛先生身上敷着伤裹,通过一爷,进入宫里,只待圣上醒后,即行求面圣禀告遇刺之事。” 蔡京哈哈大笑,状甚得意,“这老不死可愈来愈会做戏了。” 他猜中估着,因为对手是如此高人,也不由得他不兴奋起来,倒一时忘了他刚才说过不在背后骂人绰号的事了。 叶博识则自这时候起,直至散会,都不敢再抬起头来。 蔡京笑容一敛,向多指头陀道:“今天的事,仍交由你打点。我们要在一天内,瓦解武林中与我为敌的败类逆贼!” 多指头陀精神抖擞,“遵命。” 蔡京游目又问:“‘有桥集团’那儿有什么风吹草动吗?” 这一句,谁也没答。 谁也答不出来。 只有任怨开了声:“以卑职观察所得:他们行踪诡秘,但肯定必十分注意今天事态的发展。” “这个当然了。”蔡京哼声道,“老的少的,等这一天,都等好久喽。” 他眯着眼像困住眼里两条剑龙,“反正,今天刑场,就由老的少的来监斩。” 任怨忽道:“卑职还有一个想法。” 蔡京无疑十分器重任怨,即问:“尽说无妨。” 他喜欢找一些人来,听听(但未必采纳)他们的意见(和赞美),然后,顺此观察身边所用的人,是否忠心、能否付予重任、是不是要立即铲除…… 对他而言,会谈的结果不一定很重要(他往往已早有定案),但过程却很好玩、很刺激、很有意思。 任怨这才说出意见:“我看,‘八大刀五’对方侯爷十分唯命是从,只怕对相爷您的效忠之心……” 他没说下去。 蔡京当然听得懂。 有些话是不必明说的。 有些话也不是光用耳朵听的。 在这些人里,任怨的话一向说得很少,但所说的都非常重要,另外,一个人几乎完全不说话,那就是“天下第七”,无论他说不说话,他在哪儿,他站在哪一边,都有举足轻重的分量。 “知道了。”蔡京听了,不动声色,只吩咐道,“咱们今天先回别野别墅。” 忽而,他好像特别关注慰藉地垂询叶博识:“听说,你的叔父是叶云灭吗?” 叶博识身膊一颤,跪了下去,捣蒜泥似地猛叩头,“相爷降罪,相爷恕罪,叶神油确是小人叔父,但多年没相处交往,小人一时忘了向相爷禀报,疏忽大意,确属无心,求相爷大人大量……” 蔡京笑了,叫左右扶住了几乎失了常的叶博识,含笑温和地说:“你慌什么?我又没怪你。我只要你即传他来……也许,今日京师多事,他武功高强,若论拳法,当世难有匹比,除非是李柳赵翻生,或可较量,他正可助我一把,说不定…… 叶博识的冷汗热汗,这才开始挂落下来。 “雾真大啊……” 蔡京负手望窗。 很诗意。 看来,他又想吟一首诗,作一幅画,或写一手快意酣畅的好字…… 或许,有时候,上天既交给你一张白纸,你就得以你最喜欢和最能代表你的字或画,去填好它,而且,除非你要故意留白,否则便应当珍惜每一空间,浪费了是对自己作孽。 蔡京就是这样。 他是这样的人。 杀人写好诗。 流血如书画。 今日,今晨,京华果真雾浓。 雾重。 雾大。 一切都看不分明。 城中,只怕许多人犹未睡醒,犹在梦中? ——只是而今梦醒未? 不醒之醉 晨。 有雾。 老公公一直在剥花生、嚼花生。 啵的一声,那种像咬啐生命的声音,他极喜欢听到,而且还是来自他嘴里、齿间。 虽然,他知道吃花生会带来坏运气的,纵不然,嘴角腮边也会长痘疮;可是他就是喜欢吃,戒不了。 到后来,既然戒不了,他也就不戒了。 正如喝酒一样。 醉乡路是一种好的感觉。 “醉乡路稳宜频到,此外不堪行。” 他甚至希望能有不醒之醉。 由于戒不了花生和酒,他索性用他贯有的观察力,去“发明”了一套理论: 许多喝酒、酗酒的人,会早死、暴毙,但滴酒不沾的人,也一样有暴殁、早夭,所以,身体好不好,不关饮酒的事。 所以,他为何不饮酒?今朝有酒今朝醉,他是个太监,已失去了有花当撷直须撷的机会了,难道连喝几盅水酒也要强加节制不成? 不。 人只有一生。 他这一生可不是只在受苦受过受罪中度过的。 今晨,他穿上内廷的官服,戴冠披纱,更显得他浓眉白发,红脸白髯,不怒而威,长相庄严。 今天是重要的日子。 但他仍喝酒。 依然吃花生。 因为他心里有一团火。 一团浇不熄的火。 世上很少人能浇熄他心中这团火。 很少。 但不是没有。 方应看——方小侯爷就是一个。 今天他也要来。 他是非来不可: 因为蔡京向天子请命,下诏要他和方小侯爷监斩方恨少、唐宝牛——唐、方二人是江湖中人,而自己和方侯爷也是武林出身,正好“以武林制武林”、“以江湖治江湖”,合乎身份法理。 嘿。 (蔡京是要我们当恶人。) (而且还是得罪天下雄豪的大恶人。) (万一出了个什么事,这黑锅还得全背上身!) (幸好掮此黑锅的不止他一个!) (还有方应看!) 方应看果然来了。 奇怪的是,他今回不穿他惯穿的白色袍子,而换上一身绚丽夺目惊丽炫人的红袍,用黑色的布带围腰系紧。 他也是今天菜市口的副监斩宫。 虽然他们两人都知道,另有其人正虎视眈眈地监视着他们的监斩。 “咱们做场猴戏给人看看,”方应看讥刺地说,“昨夜风风雨雨,‘风雨楼’里无一人好过,不过,今天咱们也好过不了哪儿去!” 米苍穹有点奇怪。 他觉得方应看今天的眉宇神色间很有点焦躁,颇不似往常的气定神闲。 “这时分难得有这种大雾。”米公公带笑抚髯道,“只怕今天城里手头上有势力的人物,谁也不闲着。” 方应看睃了米公公一眼,没说什么,只向他敬酒。 米有桥当然喝酒。 就算没人敬他,他也会找机会喝酒。 方应看也仰脖子干尽了杯中酒,还用红色袖袍抹了抹嘴边的残沫。 这都不大像他平时的作风。 所以他问:“你……没有事?” “没有。” 方应看回答得飞快。 “只是……今天很有点杀人的冲动。” 米苍穹怔了一怔:这也不太像方小侯爷平日的性情——他不是不杀人,只是一向杀人不流血,而且习惯借刀杀人。 “不过,”米有桥忍不住还是劝了一句,“今天的情形,能少杀些人,就能少得罪武林人物,江湖好汉。” “这个我晓得,咱们今天只能算是个幌子。”方应看仍是眉宇间带着抑压不住的烦躁,“有时候,人总是喜欢杀几个讨厌的人,看到血流成河,看到奸淫杀戮……你难道没有吗?” 没有? 有。 米苍穹最明白自己心中这个野兽般的欲望:他不是自幼入宫进蚕室,而是在少年进入青年期间给人强掳进宫,因先帝喜其貌,下令阉割,他这才成了太监,一生也就这般如此了。可是,这段遭遇又使得他跟一般太监不一样,他曾有过女人,有过欲望(而今仍有部分残存在他心底里头),甚至还继续长有胡髭……然而,他仍不是正常人。他是个“不可干预朝政”的内监。他顶多只能做个公公头子。可是,他又不是一般的太监…… 这种种的“不同”,使他“异于常人”,更加寂寞、苦痛。 更使他心中有一团火。 更使他心里孕育了一头兽。 烈火与兽。 在这早上、清晨,他只对着红衫的方小侯爷,吃着花生、饮着烈酒,去面对这一天的浓雾。 不醒之眠 “吁……呼……” 唐宝牛在伸懒腰。 他伸腰扩胸,拳眼儿几乎擂在方恨少纤瘦的胸膛上。 方恨少白了他一眼。 唐宝牛居然又打起喷嚏来。 “哈啾!哈啾!!哈啾!!!” 他打得难免有些不知顾忌,鼻涕沫子有些溅到方恨少衣襟上。 方恨少向来有洁癖。 他只觉得厌烦。 “你不觉得你连伸懒腰、打喷嚏也夸张过人吗?”方恨少没好气地说,“你知道你像什么?” “我早上鼻子敏感,尤其是对骤寒骤暖、大雾天气——”唐宝牛前半句说得得意扬扬,后半段却转入好奇,“我像什么?大人物?大象?豹子?还是韦青青青、龙放啸、刘独峰?姬摇花?诸葛小花?” “我呸!”方恨少啐道,“你只像——” “什么?” 唐宝牛探着头探听似地探问。 “你像——”方恨少滋油淡定地下了结语,“——曱甴。” “曱甴?” 唐宝牛一时没会过意来。 “就是蟑螂的意思。”方恨少唯恐他没听懂,补充、解说、引申和注释,“我是说你就像蟑螂一般可厌可僧、碍手碍脚。” 唐宝牛居然没有生气。 他摸着下巴,喃喃说了一句话。 “什么?” 方恨少问。 唐宝牛又喃喃说了几句。 方恨少更好奇。 人就是这样,越是听不清楚的越要听清楚,一开始就听清楚的他反而没兴趣。 方恨少更加是这样子的人。 所以他抗议:“你要说什么,给我说清楚,别在背后吱吱哝哝地咒骂人,那是无知妇人所为!” 唐宝牛傻巴巴地笑了,张着大嘴,说:“我是说:谢谢你的赞美。” 方恨少不信地道:“真的?” 唐宝牛道:“真的。” 方恨少狐疑地道:“你真的那样说?” 唐宝牛傻乎乎地道:“我真的是这样说,骗你做甚?” 方恨少愣了一阵子,嘴儿一扁,几乎要哭出来了,“你为何要这样说?” 唐宝牛搔着腮帮子,“什么?” 方恨少跺着脚道:“你平时不是这样子的嘛!你平常非要跟我抬杠不可,一定要跟我非骂生骂死不可的啊!你为什么不骂?难道眼看我们快要死了,你却来迁就我?!我可不要你的迁就!” 唐宝牛长叹道:“我了解。你心情不好,眼下你就要死了,而又一夜没睡,自然脾气暴躁,心情不好了。做兄弟的,平时打骂无妨,这时不妨让你一让!” “我才不要你忍让!”方恨少不甘心地说,“为什么今天我们就要问斩了,你昨夜还可以抱头大睡,还扯了一夜的呼啦鼾?!” “为什么今天我们就要死,你昨夜却还一晚不睡?”唐宝牛也不明所以,莫名其妙,“既然快要死了,还不好好睡一晚,实在太划不来了。” “我才不舍得睡。”方恨少道,“快要死了,还只知睡,我利用这一夜想了好多事情呢!” “想很多事情,到头来还不是一样是死。”唐宝牛傻愣愣地说,“我不想,也一样死,但死得精神爽利、神完气足些。” “你真冷血、无情!”方恨少讥诮地说,“真是头大没脑、脑大生草呢!” “你这是赞美?”唐宝牛今天不知怎的,就不肯跟方恨少斗嘴,“冷血、无情,可都是名动天下的四大名捕哩!” 方恨少恨得牙痒痒的,恨不得唐宝牛就像平时一样,好好跟他骂个七八场,“你说,我们这种死法,到底是古人称作轻若鸿毛呢,还是重逾泰山?” “我们打过狗宰相、猪皇帝,”唐宝牛偏着头想了一想,“但也无端端地就断送了大好头颅……看来,是比泰山轻好多,但比鸿毛嘛……也重不少……我觉得,就跟咱们的体重相称,不重也不轻,只是有点糊里糊涂。” 方恨少瞄瞄他的身形,不服地道:“这样说来,岂不是在分量上,你比我重很多!” 唐宝牛居然“直认不讳”,“这个嘛……自然难免了。” 他们两人昨天给任劳、任怨封尽了要穴,欲死不能,任怨正欲施“十六钙”的毒刑,但为舒无戏阻止。 舒无戏赶走“鹤立霜田竹叶三”任怨和“虎行雪地梅花五”任劳,但也绝对无法救走方恨少、唐宝牛二人。 他只能解开二人穴道,并以议语传音说:“你们万勿妄想逃走,这儿里里外外都有高手看守,你们逃不出去的。” 他又告诫二人:“你们也不要妄想求死。” 唐宝牛瞠目反诘:“为何不能求死?与其给奸人所杀,我们宁可自杀,有何不可?” 舒无戏道:“因为你们的兄弟手足们,明天必然会想尽办法劫法场救人。” 方恨少道:“我们就是不要连累他们,所以先此了断,省得他们牺牲。” 舒无戏截然道:“错了。” 唐宝牛傻乎乎地反问:“怎么错了?难道要他们为了我们送命才是对?再说,奸相必有准备,他们也未必救得了我们,枉自送命而已!” 舒无戏啐道:“他奶奶的,你们光为自己着想!脑袋瓜子,只长一边!你们要是死了,你们以为他们就会张扬?他们会照样把你们尸首押送刑场,那时候,你们的兄弟朋友不知就里,照样前仆后赴,不是死得更冤!” 唐宝牛和方恨少这下省觉,惊出了一身冷汗。 舒无戏嘿声笑道:“人生在世,可不是要死就死的,要死得其所,死得当死——你们这样一死,只是逃避,不负责任,害人不浅!” 唐宝牛额上的汗,涔涔而下,方恨少略假思虑,即说:“要是我们死了,只要把消息传出去,就可消弥掉一场连累兄弟手足们的祸事了。” 舒无戏反问:“怎么传出去?” 方恨少不答,只看着他。 舒无戏一笑,坦然道:“俺?俺一进来这儿之后,已给监视住了,你们明早人头未落地之前,我是不能私自离去的,否则,只怕俺比你们更早一步身首异处,说实话,俺也想替你们传讯,无奈俺就算说这一番话,也给他们窃听了。” 唐宝牛忧心地道:“那么,要紧吗?他们不拿这个来整治你吗?” “不整治才怪呢!”舒无戏哈哈大笑,“不过,老子在官场混惯了,倒不惧这个!俺只劝你们别死,不是正合上头的心意吗?要加我罪,何愁不有!这还不算啥!” 然后他向二人语重心长地说:“俺解了你们穴道,只想你们好好睡一觉,好好过今个儿晚上——人未到死路,还是不要死的好;就算走的是绝路,别忘了绝处亦可逢生。” 他走前还说了一句:“好自为之,兄弟,不要使关心你们安危奋不顾身的同道们大失所望!” 是以,方恨少和唐宝牛二人,得以解掉穴道,“好好地”过了这一晚。 只是唐宝牛能睡。 方恨少却不能。 对他们而言,这一天晚上,他们最不愿见到天亮。 这一次睡眠,他们最不愿醒。 因为醒来后就得要面对一场“不醒之眠”: 斩首! “这一夜我没睡,我想了许多,”方恨少悠悠叹道,“我想起了许多人、许多事。我始终没替沈老大好好地出过力、帮过忙,连王小石我也没为他做过什么事,我很遗憾。” 然后他的语音愈说愈是低沉:“……我也想起明珠,她……” 唐宝牛眨了眨大眼睛,忽似痴了。 “我好好地睡了一觉,什么都没有想起……”他心痛地说,“可是,你这样一说,倒使我想起了朱小腰……” “小腰她……”说到这里,偌大的猛汉唐宝牛先生居然哽咽了,“我还没追到这女子……” 然后他竟忍不住号啕大哭、呼天抢地、捶心掏肺,哭湿了他襟里那条艳丽的手绢,“小腰,小腰,我们永别了……” 这哭声反而震住了方恨少的忧思和幽情。 他瞠目了一会,才悻悻地啐道:“这头牛!连哭也滥情过人!” 这时候,匙声响起。 门开了。 时辰到了。 门开了之后,人未进来,清晨的雾气已先行蹑足拢涌了过来。 ※※※ 稿于一九九三年四月十六日:细姑、琁姑、姑头、心怡、应钟、汉威首听我诗朗诵:《蒙古》《大悲十九首》《亡妻》;荣德fax转传告悉翻版盗印猖獗事;七人聚于“御膳阁”;逛尖东码头;决办下一轮“讨论会”。十七日:有辉、家礼各为文感人;“p危”破纪录;霍静雯访问;satdiego欢众。 校于同年四月十九日:时序大兜乱;尽一己之力警省执迷友;新昌丁老板力邀合作事;邱海岳谢咭;素莱书有我序;武魂连载《七大寇》;实行新制度。二十日:赏罚森明;晨昏颠倒;“四大名捕”观赏水晶展;《星洲日报》稿酬;新国泰酒店饮茶。廿一日:留淑端小姐约访;霍静敏小姐访稿佳;讨论会性质大更动;小东西等初观赏神州巨型相;连赴三家水晶商展;“大开片”;台湾大苹果公司向敦煌探询《四大名捕》中国大陆版权事宜;“三只小神仙”初监神州徽章;阿宝赠我绿晶“漫天花雨”;时序已调正。 断送 雾不散,霜弥漫。 这天早上整衣出发的军士都觉得雾浓霜重,料峭春寒。 他们都有上战场的感觉。 虽然他们只是押着犯人上刑场。 一般而言,重犯都是在午时抄斩的。 选在午时,尤其在菜市口,正是人多,特别收儆尤之效。 但今天比较特别。 他们队伍在卯初已然押着犯人步向菜市口。 他们都知道,今天是一次特别的“斩首示众”。 因为将给处决的人很特别。 押这对将给处斩的人也很特别。 真正的军士衙役,只二十二人,其他的,大多是高官、大内高手、武林人物。 这等阵仗自是非同小可。 军士捕役心中暗暗叫苦,知道这一趟行刑不好走,说不好,自己这些人只是给摆上了道,可能要比问斩的人还早一步人头落地哩。 他们都好奇,也都不敢好奇——你就别说军人只听命令,不惹事不好奇,其实,他们好奇的方法往往是用刀剑枪箭(武器)去问清楚(而不是用语言)而已。 他们不敢好奇的原因是: 今天“主事”的,肯定不是他们。 连同监军涂竞和刽子手老李,今天只怕都话不得事。 今天主事的是骑在马上紫冠蟒袍的长须老太监,人叫他为米公公,听说他在朝在野,都很有名望,很多高宫、权贵和将士、江湖人物,都跟他密切往来。 监斩的人在队伍之后,坐在轿子里而不露面、长相俊俏的年轻人。 听说他就是方小侯爷。 听说他才是“有桥集团”里的“宝”,比起来,米苍穹只不过就像是藏宝的匣子。 除了这一老一少,还有许多人,是他们完全不认识的。 但这些人给他们的感觉都是一样: 杀气。 ——腾腾的杀气。 ——要是只杀两人,杀气不可能如许之盛,盛得使这些兵士捕役走在清晨的霜田地,双脚不由得有点打颤。 他们除了有点担忧受怕,还有百般不解。 初时,他们奉命集合的时候,他们这一队人,总共有四十五人,而今,在出发的时候,却只剩下了二十二人——其他二十三人去了哪儿? 其实这疑惑完全是不必要的。 因为这一组才离开八爷庄不久,另一队人又自深记洞窟那儿展开阵势,整然步出,那一队人,主领的是龙八,押后的是多指头陀,而且,队伍明显地杂有更多的武林好手、大内高手,队伍中也押着两架囚车! 他们的取向,是往破板门那一带去。 那儿,是除了瓦子巷底街市口外,另一处繁华要塞。 刽子手老李斫人的头,斫得手都老了,脸皮老了,岁月也老了,但从不似今天那么特别,那么紧张。 从来,只有犯人惊怕,而不是他。 斫人头的永远不必怕,怕的只是那些要给斫头的。 可是今天却不一样。 他看得出情势非同寻常:这个押死囚的队伍每走一段路,仿佛随时已准备好,随时都要跟劫囚的强敌血溅长街似的。 他临出八爷庄前,还不知会发配到哪一队伍去(他比其他军役们“好”一些,在出发前一阵子总算知道分有前后两队的事),任劳却过来跟他挤一只眼睛,跟他约赌: “看你今天斩得了囚犯的首级,还是由我们两人来下手?或者你给人斫了头!你猜猜看?” 刽子李可不敢猜。斫了多年多少英雄好汉流氓杂种的头了,他自然知道:有些事虽然很想知道,但还是不知道比知道的好。 这些年来,他当上了刽子手后,就连扒饭的时候,都会感到一股血腥味,徐徐咽下;就连洗澡的时候,他从井里打出来的水照头淋下,闭眼的一霎,仿佛也觉得自己是沐在艳幽幽的血水中。 他的头也常常疼。 裂骨蚀髓似地疼。 他常常认定这是一种报应。 他知道每次断送别人生命的同时,他也在断送自己的福荫。 自从他跟他的老爸,入了这一“行”,虽然无人敬之,但亦无人敢不畏之。 因为刀在他手里。 头在别人身上。 生杀大权却在自己的刀下。 ——就算上妓院嫖,细皮白肉的骚娘们也不一定敢问他要钱;就算到街市买半斤猪肉,那脸肉横生的家伙也不敢少给他八两,有时还多添一二两当是“买个交情”。 这年头,谁也不知道有一天会落在谁的刀口上。 要是落在他的刀下,可一切听己由命了: 他下刀是要断送生命,但要如何断送法,则由他控制、随意,如何下刀,也由他决定。 有时候,一刀死不了,头没断落,人一直在喊,血一直在冒,监斩官没下令,他也抱刀旁观,只干耗苦等血流尽人才死。 有时,一刀(可能故意)斫歪了,先断一根琵琶骨,或削去一只耳朵,够犯人痛入心肺,也够他受的了。因而,有的犯人是吓死的、痛死的。 也有腰斩的,他斩过一刀两断(段),但人却不死,对着下半截肢体,喃喃自语近一个时辰,血给晒得凝固了,这才咽了气。 有次他故意一刀一刀地斫一个才十七八岁的小伙子,一手把他一口饭一口饭养大的爹、妈、公、婆,瞪着眼捂着心一刀一刀地心痛,那一回他可斫得心软手不软——因为谁叫这小伙儿的家人曾经得罪了监斩的涂竞! 他曾一刀下去,脑袋瓜子去了半爿,脑浆东一片、西一块,溢了满地,那人气可足的,居然不死,趴在地上,写了许多个“苦”字“惨”字,但字字都没了头:可能失去了上半爿头颅,写字也就写不全了? 所以许多人都怕他,待斩囚犯的家属,诸多讨好他。有送银子的,也有请吃酒的,甚至也有女子来献身的,只求他快刀利锋,一刀断头,还要留一层皮,好让其家人得以“全尸”收殓,讨个“吉利”。 要不然,他李二有一次火冒着,一刀下去,身首异处,滑漉漉的头一路滚了出去,随着血印子,像猫脚沾过了血水到处乱蹓,但寻了个半天,却偏找不到那一颗人头。 到而今,那个人头也始终没找着,不知到哪儿去了,这当殃的家人也只好收葬他那没头的死尸,他的寡母娘也哭呛了天,只悔没事先答允给他李二舒服一个晚上。 但今天,他可威风不来了。 囚车里的,一点都没有求情的意思。 甚至对他连瞧都没瞧得上眼。 而别人对他的眼色,他意会得出来。 ——斫,你斫,这一刀下去,两刀之后,你每个晚上不必睡了,白天都不必上街了! ——整个江湖的好汉,都等着剜你的心来送酒呢! 这囚犯也没有哭哭啼啼的亲人来送行,但他又偏生觉得:浓雾里,有的是牛头马脸、三山五岳,谁送谁先上路,现在还难说得紧! 当然他也不敢得罪任劳、任怨这种人。 他知道,他手上斫的不少冤得六月降雪的汉子,其中有不少都是因为不小心或太大意招致这“两任”不悦,以致从此脑袋分家,有冤没路诉。 他现在已没有办法。 头是要斫的。 他只好见一步走一步。 他相信监斩官涂竞跟他的处境很相似。 ——向来,寡妇美孀、黄金白银,他索取得远比自己多,谁教他官比自己高? 但都一样,在心情上,今天只要过了这一关,以后再遇斫头、监斩的事,却是宁可挂冠而去,落荒而逃了。 冷灰色 队伍到了菜市口,雾很大,连牌坊上横着“国泰民安”的四个大字,也看不清楚。 这时分,主妇们都该起身到街市买菜的买菜,购物的购物,好命的,大可以叫婢仆老妈子什么的代办代劳,代走这一趟。 奇怪的是,今天的人似乎特别少。 特别冷清。 这天早晨的雾,冷灰色,聚散就如灵魂一般轻柔。 雪,始终没有下,或者早在前昨天的几场猛雪里早已下完了,而今只剩下神出鬼没、要命的雾和霜。 问斩的时辰要到了。 但什么都没有发生。 米苍穹扪扪须角,看着自己白花花的翘髯,他觉得自己像霜,方应看就像雾。 霜是寒的。 雾是摸不清的。 想到这儿,一口浓痰忽而毫无来由地涌上了喉头,他不禁激烈地咳嗽了起来。 耐心听他呛咳了一阵,方应看微凑身过去,问:“要不要喝点酒?” 米苍穹抹去了须髯间沾着的唾沫子,“这时候能喝酒吗?” 方应看依然问:“要不要吃点花生?” 米苍穹一听花生,仿佛已听到齿间啵的一声嚼碎这相思豆的清脆声响,于是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 方应看居然就真的递过来一大把花生。于是,在这气氛凝缩,雾影诡秘的问斩刑场里,就隐约听到啵啵有声,细碎拉杂地响着,那是米有桥口里咀嚼发出的声。 米公公很能享受花生米的味道——他更能享受这咀嚼的声响:因为,不住地、不断地、不停地,有事物在他已老迈危齿的口里给崩碎且研成粉末了,他觉得那是很有“成就”的一件事。 方应看也许是因为本来就打算问,也许是知道他吃花生时心情特别好(但吃了之后可能运气特别坏)而故意问: “公公,你说他们会不会来?” “很难说。‘七大寇’沈虎禅他们在千里之远,来不及听到消息;‘桃花社’赖笑娥等也未必赶得及入京。要救,就只有‘象鼻塔’、‘发梦二党’和‘金风细雨楼’这些人,但以王小石的智慧,且有诸葛这个老狐狸,没道理看不出这是个局的。” 方应看发现这老人的眼神也是冷灰色的——就跟今天的天气一样。 “所以公公认为王小石这些人不会来?” “刚好相反。他们明知道是局,早知道是计,却还是一样可能会来。聪明人常常会做糊涂事。他们自称是‘侠’;一个人一旦给套上了‘侠名’,翻身难矣,余不足观,亦不忍观之矣!” 然后他反问:“你说他会不会来?” 方应看的回答只一个字: “来。” 他的眉宇眼神,又掠过一阵少见的浮躁之色。 他甚至按捺不住猝然地用手比划了两下,削削有声,霍霍生风。 米苍穹侧视着这一切,第一次,眼里有了担忧之色。 任劳的脸色就像是任怨的服色也就像是这天色和米公公的眼色: 冷灰色。 他显然有点担心。 听以他等了一会,“正法”的时辰将届未届的时候,他忍不住向任怨问了一个米苍穹刚刚问过方应看的问题。 “师弟,你说王小石那班人会不会来?” 任怨不答却笑。 他的笑犹如过眼云烟。 别人几乎难以觉察到他的笑: 他的眼里没有笑。的确。 他的嘴唇也没有绽开笑意。确然。 但他在这瞬息间而且的确在那细皮白肉的脸上,法令纹深了一深、宽了一宽。——如果这也算是笑了,那么这笑绝对是阴恻恻的,不但带着险,而且奇,甚至不怀好意。 任劳是极熟悉他的笑,所以十分证据确凿地肯定他曾笑过了。 他笑了也就是答了。 而且反问了一句:“你好像很担忧?” 任劳本想摇头,但到头来还是点了头。 因为他不敢隐瞒。 他敢遮天瞒日,骗父讹母,卖祖叛宗,背叛师门……都不敢隐瞒任怨。 因为根本就瞒不了。 “你担忧什么?” “官家高手、大内好手、禁军猛将……好像都来得很少、很少。” “你没看错。” 任怨居然赞了一句。 任劳几乎感动得流泪:因为他在这年纪比他要轻四十岁的“师弟”面前,一向又老又蠢又无能,几乎连当他的“徒弟”都不如。 “可是……为什么?” “我问你:昨晚‘金风细雨楼’权位之争里,白愁飞为何会死?” “因为……因为他不知道王小石实力会如许强大!” “次要。” “……因为苏梦枕未死!” “不是最重要。” “莫非是……他不该轻视了雷纯?!” “还不是主因。” “……” “他惨败乃至死的主因系在:他不该令相爷觉察出他的野心太大、志气太高、不可信任、无法倚重,为了免其坐大,相爷才擢拔雷纯这一个女流之辈,较好纵控,用她来挟持苏梦枕复出,并在他身边布满内奸,在他的生死关头,出卖背叛了他,以致他只有战死一途。” “我明白……所以说,白愁飞是死于相爷的计划中的……” “只是,相爷也有计算失误的时候。苏梦枕居然自戕,雷纯便失去了威胁王小石的法宝,而且哀兵势盛,雷纯不敢轻攫其锋,只好身退。‘金风细雨楼’便拱手让了给王小石。” “我明白了。” “你还不明白。” “不明白?我……” “你不明白昨夜一战和今晨人手调派有绝大关系。” “是的,是的,我的脑筋不及师弟您快,老是转不过来……” “今天来的主要都是武林中人,主因有三,你不妨猜猜看。” “我……我顶多只想到一个可能。” “你说说看。” “诸葛先生在武林中和禁军里德高望重,他暗示支持他的派系勿来蹚这趟浑水,那么,自然有许多大内高手都不敢插手了。” “这确是其一。” “其余的……我就想不出来了。” “另一个原因是:相爷也受皇上节制。圣上虽然看似十分信重蔡大人,但也有暗中留意宫中京里的风吹草动的。相爷要全权调度京中宫内的高手出马,只怕惊动甚大,也不是他一个人就可以翻云覆雨的。” “对对对。不然,他怎会在近期极力拉拢我们,无非也是要把那朱胖子赶下台去而已……” “相爷不欲皇上太过留意此事,也不想太显他在军中的实力,所以,军方高手的调度,自然就不敢太明目张胆了。” “那么,还有一个理由呢?” “我看,相爷这次有意来一场‘京师武林各门各派各帮各会势力互相消弭对决’。” “——京师武林各门各派各帮各会势力互相消弥对决?” “对。” “——他……为什么要……” “嘿哼。” “……我还是想不明白。” 任怨没答,却顾左右而言他:“今天,这一战可严格得很呢!没有相爷亲发的‘通运金牌令’,谁也不能放走钦犯、强盗,否则,罪与劫囚同!这样一来,京里的武林人士,就只有作殊死、背水一战了。” 任劳听了,越发有点紧张起来;他当然武功高强,对敌无算,但近年来,入了刑部升了高职之后,已很少在江湖上出手肉搏、拼命搏战的了。多是暗算得成,或在车里施刑,犯人武功再高,也断无对抗余地,可是,今天这一战,就明显没这个利便了。 人生里,就算兄弟朋友手下再多,有些时候,总是要自己亲自出手、拼个存亡的。 人,总是以有限的生命与无尽的时空搏斗: 王小石如是。 苏梦枕如是。 白愁飞也如是。 ——就算今天问斩的唐宝牛和方恨少以及监斩的任劳、任怨:亦如是。 涂竞和李二也在等。 等时辰到。 等意外。 ——等人劫法场! “时——辰——到——” 到了。 涂竞虽然见过许多大场面,但已等得心惊肉跳。 李二虽然斫了不少恶人头,却也等得手心发汗。 而今,时辰终于到了。 囚车里的犯人已给押出来,强迫跪下。 涂竞大声宣读方恨少、唐宝牛二人罪状,然后,掷下了斩立决之令。 立即,就要人头落地。 李二举起了大刀,迎空霍地舞了一道刀风,刀锋在晨雾中漾起了一道刀光,刽子李这一手起刀落—— 但他也十分警惕,极之留意: 他生怕突然有一道暗器飞来,要他的命,或射向他的手和他手上的刀。 ——通常,劫法场都以这一招为“序曲”。 所以他早有提防。 他想好了怎样躲开这第一道暗器,怎么格开劫囚人的攻袭,以及如何转移劫法场凶徒的注意力——假使真有人要救走这两名钦犯的话。 一切是假保命要紧。 也许,从来没有一个斩人头的人会如此狼狈,既怕暗器打到,又恐有人猝袭,甚至已在等待有人劫囚,一面要执行处斩令,一面又要保住自己的项上人头。 另一方面,他又不能不斫那两个人犯的头。听说他们犯下了弥天大祸,竟打伤了皇帝和宰相;另一方面又担心这一刀斫下去,会为自己惹上一身祸乱血仇:这两人连天子、相爷都打,为他们报仇的同党还有什么不敢做? 没想到,连专斫人头的人都有这种难过的关头。 其实谁都一样。 就连当今国家最有权的官员、最富有的人物,总有些生死关头,使他跟常人一样颤抖惊栗,令他与凡人一般担忧害怕。 谁都一样。 刀下留人 刀扬起。 刀光漾起。 叱喝陡然响起: “刀下留人!” 来了! ——果然来了! 方应看和米苍穹马上交换了一个眼色。 任劳和任怨也交换了一个手势。 阻截李二下刀的,果然是暗器。 刽子李已铁了心,只要一见有人出现、有兵器攻到、有暗器打到,他立刻舞刀护住自己,退开一边再说。 但事实上,完全没有可能。 因为李二避不开暗器。 ——不是那件暗器,而是那些暗器。 如果是一件、两件、三件暗器,那是可以挡格、闪躲的。 但这儿不止是一件、两件,也不是七件、八件,而是一大蓬、一大堆、一大把的暗器,向李二身上招呼过去。 准确来说,总共有三百一十七件,大大小小的暗器,都算了在内。 这些暗器,都来自高手手里,有的还是使暗器的专家打出来的。 你叫刽子李二怎么闪?怎么躲?怎么避? 要不是跪在地上给反铐着的方恨少滚避得快,他也必然跟李二一样,一大一小——一个成了大马蜂窝,一个成了小马蜂窝。 来了。 雾中,人影疾闪急晃。 许多名大汉,青巾蒙面,杀入刑场。他们都不知来自何方,却都几乎在同一时间出现;又像他们本是这街上的幽灵,多年前经过大军的镇压烽火的屠城,而今又陡然聚啸涌现,为他们生前的冤情讨回公道,过去的血债求个血偿。 这些人,虽包围着刑场,但似乎不着紧要救走方恨少与唐宝牛,他们只在寒刀闪动中,解决了好些守在外围的官兵与公差,进一步把包围缩小。 米苍穹不慌不忙,沉声喝道:“你们要干什么?” 为首一名青巾蒙脸汉子,手上全没兵器,也沉声叱道:“放掉两人,我们就放你们。” 另一个人也青布蒙面,长得圆圆滚滚矮矮的,像只元宝,手里抱着一把偌大的鬼头刀,足比他本人高了一个头有余,笑嘻嘻地道:“好机会,别放过,我们就当做好事,放生!” 方应看咧齿一笑,牙齿像编贝般的齐整白晰,“谁放谁?嘿!” 他一拍手。 他拍手的方式很特别:就像女儿家一般,他把右手除拇、尾指外的三指并伸,轻轻拍打在左手掌心,在浓雾里发出清脆的掌声。 然后,人,就乍现了。 也不知有多少,他们就像一直都藏身在浓雾之中,而且都是高手。 他们反包围了原先出现的江湖人物。 这些人,都是武林高手,其中包括了“八大刀王”,另有“核派”何怒七、“突派”段断虎等人。 方应看道:“投降,你们已给包围了。” 那空手的人忽然一仰首。 他的眼竟然发出蓝色的光芒。 他双手突然发出暗器。 不是向方应看。 也不是向米苍穹。 甚至不是向任何人。 而是向天。 他竟向天发出了暗器! 他的暗器很奇特。 一像飞钹。 一像鞋。 “鞋”与“飞钹”,飞得丈八高远时,忽而撞在一起,发出轰隆、轰隆、轰隆一列声响,并爆出蓝星金花来! 然后,街市各路、各衖、各巷、各处(包括了:红布街、紫旗磨坊、黑衣染坊、蓝衫街、半夜街、黄裤大道、三合楼、瓦子巷、绿巾衖、白帽路等地)都有人闪出来,奇怪的是,这些都不蒙面,但连熟透京师各帮各会各路人马的任劳、任怨,也认不出这些一个个陌生的脸孔。 这些人反包围了那些“有桥集团”和官兵高手,而且,各处街角,还传来战鼓、杀声。 方应看冷哼一声,徐徐立起。 他鲜艳的红衫在浓雾里特别触目。 他秀气的手已搭在他腰间比红衫更贲贲腾红的剑柄上,锐声道:“我倒忘了:‘天机组’也会来蹚这浑水。不过,说来不奇,张炭是‘龙头’张三爸的义子,他是‘金风细雨楼’的人,没道理请不动人来送死。” 米苍穹忽然扯了扯他的衣袖,压低声音道:“小侯爷,今天咱们在这儿只是幌子,犯不着跟道上的人结下深仇?” 米苍穹提醒了那么一下,方应看这才长吸了一口气,忽然低声念: “喃嘛柯珊曼达怛先怛玛珈逻奢达索娃达耶千谩……” 然后才平复了语音,也向米苍穹细声说:“公公说得对。咱们今天的责任只是能拖就拖,非到生死关头,不必血流成河。” 米苍穹知道方小侯爷是以念密宗《不动明王咒》来稳住杀势与情绪:但他不明白何以今天一向比他年轻却更沉得住气的方应看,竟然常有浮躁的体现。 这使米苍穹很有点错愕。 他一向认为:方应看年纪虽轻,但却是有英雄本色、豪杰气派、枭雄个性。他时而能强悍粗俗,必要时又可谦虚多礼;时而自大狂傲,但适当时又能温情感性。他既知道激进,又懂得妥协。时机一至,即刻不择手段攫取一切;但又深晓退让忍耐,等待良机。他积极而不光是乐观,自负却不自满,可以挂下脸孔捋袖打架说狠话,也更娴熟于全身而退,避锋圆说乃至下台善后,无一不精,且进退自如,讨人喜欢,使人尊重,令人惊惧,惹人迷惑。 这才是真正的当代雄豪,兼且善于经营,“有桥集团”暗中勾结各省县商贾操纵天下油、米、盐、布、糖的交易,富可敌国,且又不吝于打点收买,并不致引权贵眼红染指。 有了钱,便足可与掌有大权拥有重兵的蔡京丞相分庭抗礼。 当然,在还未有充分的实力对埒之前,“有桥集团”依然讨好蔡系人马,任其需索,提供钱赀,成为大家心目中的“财神爷”:有权的人,还是得要有钱才能享尽荣华富贵,谁会把往自己口袋里塞银票,往家里递银两的“财神”赶走? 于是满朝百官,对方小侯爷都有好感,至于米有桥,是上通天子下通诸侯的一条“桥”,大家知他权重(虽然没什么实际的司职)人望高,而且武功据说也十分出神入化,自然人人都讨好他,没什么人敢得罪他。 米有桥因深感自己一生,乃为宋廷所毁,一早已遭阉割,不能做个“完整的人”,对少年立志光大米家门楣(他幼时贫寒,少负奇志,知双亲含辛茹苦培植他,意想大业鸿图,能振兴米家。米家祖父本是望族,终因苦谏而罹罪,遭先帝贬为贫民,流放边疆,五十年后方能重入京城;米有桥的父母在京略有名望之时,又因开罪朝中权贵遭杀身之祸。因为米有桥少年英朗,给内监头领看中,关入蚕室,引入宫中,从此就成了“废人”),已尽负初衷;他把希望投寄于方应看身上,就因为看出方应看是大将之才,是个未来的大人物,他要用这青年人来获得他一辈子都得不到的梦。 所以他才支持方应看。 不过,今天方应看的浮躁焦躁,令他颇为意外。 但总算还能自抑。 他一向以为:做大事除了要不拘小节外,还一定要沉得住气。 他知道今天事无善了,“有桥集团”的主力定必要出手——但只要不到生死关头,能不直接杀人,不结下深仇,他就没意思要亲自出手,也不许让敌人的血染红自己的手。 ——杀人不染血,才是真正的一流杀手。 像蔡京就是。 刀不留头 其实,那领头的空手瘦汉,正是“独沽一味”唐七昧。 那个又矮、又胖、又高兴的蒙面汉,便是“毒菩萨”温宝。 这两个人的身形,其实蒙了脸也很容易认得出来。 但他们仍然蒙脸。 遮去脸容的理由很简单: 他们还想在京师里露面行走,尤其此役之后,“金风细雨楼”和“象鼻塔”的当家兄弟们,留得一个是一个,这原也是他们通宵会议的结果。 所以在他们行动时必遮去颜面——以他们的身世背景(例如:唐七昧出身四川“蜀中唐门”,而温宝是“老字号”温家的好手),都不好惹,若没有真凭实据,当场指认,日后要以官衙刑部名义捉拿归案,自然会使其家族不忿不甘,因而结下深仇——坦白说,就算在京里庙堂的当权得势者,若说愿与下一滴毒液就可毒死武林的人(“老字号”温家)、一支针只在手背上刺了一下在二十四天后才在全无征兆的情形下一命呜呼(“蜀中唐门”)、若是你得罪了他就算一日逃亡三千里躲入海底三十里都一样会给他揪出来(“太平门”梁家)、开罪了他们可能竟会给虱子和蟑螂活生生噬死(“下三滥”何家)、惹怒了他们的子弟甚至有日会无缘无故地掉入茅坑里给粪便噎死(“南洋整蛊门”罗家)、惹火了他们中的一人便会遭到报复、暗杀,乃至吃一口饭也咬着七根钉子四片趾甲一口老鼠屎(“天机组”和“饭王”系统)……这种人为敌,真有谁! 敢有谁! 所以武林的事,仍在武林中发生,仍由武林人解决,以武林的方式行事。 他们已反包围了“有桥集团”的人,并开始冲杀向待斩的人犯。 他们并非杀向米苍穹和方应看。 ——他们的目标不在那儿。 他们一开始冲,就遇到了强大的反挫。 “有桥集团”和蔡京召集的武林高手,马上里应外合地截杀正往内冲的“象鼻塔”和“金风细雨楼”子弟。 这时候,局面变成了这般: 米苍穹和方应看在菜市口的“国泰民安”牌坊下,监守着待处决的死囚唐宝牛和方恨少,却没有任何举措。 任劳、任怨却在囚犯之旁,虎视眈眈,以防有任何异动。 唐七昧和温宝率领一众好汉(包括有“梦党温宅”、“金风细雨楼”和“象鼻塔”,及其他武林人物、江湖好汉),冲向唐宝牛和方恨少,旨在救人。 此一同时在外包围“劫囚一派”的蔡京指派的武林黑道高手和部分官兵,又自“劫囚一派”身后攻杀过去。 同一时间,在外一层的各街各巷埋伏的“天机组”和“连云寨”高手,为了解“劫囚一派”之危,又往内截杀蔡京手下。 这正是京师武林实力的大对决。 一下子,菜市口已开始流血。 血染菜市口。 大家在浓雾中埋身肉搏,在“国泰民安”下进行血腥厮杀。 但米苍穹和方应看,依然没有异动。 杀向唐宝牛和方恨少的为首两人,正是温宝和唐七昧。 温宝拿着大刀。 好大好大的一把双锋三尖八角九环七星五锷六棱鬼头大刀。 他斫人一刀,不管斫不斫得中人,就算对方闪过了,或用手上的兵器一招架,但对方就像着了刀风,或给那刀身传染了点什么在他的兵器上而又从兵器迅速传入手中自手心又转攻心脏,就跟结结实实着了一刀一样,免不了一死。 跟唐七昧交手,更不可测。 也不见他有怎么出手,他有时候好像根本没有出手,只挥了挥手、扬了扬眉,或耸了耸肩,冲向他、包围他或向他动手的人,就这样无缘无故无声无息地倒了下去。 他们都着了暗器,但谁也不清楚:他们是怎么着了暗器?对手是怎样施放暗器? 那无疑比动手出绝招还可怕。 他们两人很快就迫近了待斩的死囚。 待斩的死囚显然并没有瞑目待毙,他们也在挣扎脱囚,但任劳、任怨却制住了两人。 看他们的情形,如有必要,他们会即下杀手——反正只要钦犯死,管他是不是斫头! 就在这时,那牌坊上的匾牌,突然掉落了下来。 任劳吃了一惊,但任怨已疾弹出去,他撮五指如鹤嘴,身如风中竹叶,绝大部分时间都仅以一足之尖沾地,急如毒蛇吐信,已连攻那道“匾牌”十七八记。 任劳这才看清楚:“匾牌”仍在牌坊上,“掉下来”的是一个恰似“匾牌”那么魁梧的人! 这人脸上当然也蒙着青巾,一下来,已着了任怨几记,看来不死也没活的指望了! 却听狂吼一声,那大块的步法又快又怪,而且每一次出腿,都完全出乎人意料之外,甚至也不合乎情理之中:因为这种腿法除非是这双脚压根儿没了筋骨,才能做出这样的踢法,但是,就算这双腿可以经过锻炼完全软了骨,也不可能是承载着这样一个“巨人”的双腿可以应付得过来的。 可是却偏偏发生了。 这“巨人”身上显然也负伤了几处,冒出了鲜血,任怨的出手仍然又狠又恶又毒,但已有点为这巨人气势所慑,不大敢再贸然抢攻了。 这巨人还猝然拔出了刀。 砧板一样的刀。 硬绷绷的刀。 又抽出了腰间的剑。 软剑。 软绵绵的剑。 刀如葵扇。 剑似棺板。 剑法大开大合。 刀法大起大落。 每一刀都不留敌头,每一剑都力以万钧。 这人使来,配合步法,打得如痴如醉。 任怨已开始退却,眼神流露惊色,叫道:“‘癫步’!‘疯腿’!‘大牌剑法’!‘大脾刀法’!” 然后突然叫了一声:“小心——” 这声是向任劳开叱的。 任劳一怔。 任怨猛以斜身卸力法,如一落絮,让开了一记断头刀,又向任劳猛喝: “——地下!” ——地下?! 任劳及时发现,有一道贲土,迅疾翻动,已接近死囚脚下。 他大喝一声,须眉皆张,五指骈缩,以掌腕直捶下三尺深土里去,霹雳一喝: “死!” 轰的一声,一人自土里翻身而出,在电光石火间,居然虾米一般地弹跳上来,以头肩臀肘加双手双脚跟任劳交了一百二十三招! 这人身上每一个部位,都像是兵器、武器、利器,甚至连耳朵、鼻子,也具有极大的杀伤力。 血手难掩天下目 这些人虽然都是蒙了面,可是自己人当然认得谁是自己人、自己人是谁: 那又矮又胖使鬼头刀毒人而不是斩人的,正是“毒菩萨”温宝。 那高瘦个子,不动手便能把暗器射杀敌手的人,当然就是“独沽一味”唐七昧。 唐七昧和温宝也马上辨认得出来: 那从牌坊上“坠”下来的正是朱大块儿,而从地里暗袭的人,正是“发党”里唯一“下三滥”高手何择钟。 他们都是经严格配合好才行动。 但“有桥集团”也一样有安排: 水来土掩。 兵来将挡。 唐七昧和温宝正待向死囚逼近,就遇上了八个人。 这八人本来一直都守在方应看身边的。 这八人正是: “八大刀王”! “五虎断门刀”彭尖; “藏龙刀”苗八方; “伶仃刀”蔡小头; “惊魂刀”习炼天; “大开天”、“小辟地”信阳萧煞; “七十一家亲”襄阳萧白; “相见宝刀”孟空空; “阵雨廿八”兆兰容。 这八人连成刀阵,困战唐七昧与温宝。 这八刀联成一气,虽曾为王小石制敌先机所破(白愁飞也曾破此刀阵,但只属蔡京刻意下令为白愁飞制造声势,而以方应看部属作垫石,俗称作“牺牲打”,不能作算),但连当年方巨侠也誉为:“若此八人协力同心,联手应敌,我亦恐未可取胜。”虽有鼓励、过誉之意,但这八把刀的声势与实力,就算唐七昧和温宝对付得了,应付得下,只怕对救囚再也无能为力了。 却在这时候,有十人“及时”出现。 他们都是“发梦二党”中“梦党温宅”温梦成旗下的高手。 他们用的都是长形的兵器,包括:枪、矛、戟、棍、钺、铲、叉、镋、钯、锤。 他们的名字都有一个“石”字: 夏寻石、商生石、周磊石、秦送石、唐怀石、宋弃石、元炸石、明求石、清谋石、华井石等共十人。 这十人一齐出手,对抗“八大刀王”。 刀王的刀,虽然厉害,但这“十石”用的都是长兵器,且结成阵势,先把八人分开、拒开,让他们无法结成刀阵,刀势亦一时无法全面展开。 若论单打独斗,“温门十石”只伯仍非“八大刀王”中任何一人之敌,但这十人联手一条心,且一早有对策,撑开了八刀,打散了八刀,一时还能算是占了上风。 唐七昧与温宝把握这时机,骤然冲近唐宝牛、方恨少处,一以刀一以手,为他们解开劈碎枷锁。 这时机无疑非常重要。 人要成功,最重要的就是懂得把握时机。 要把事情做好,也得要把握时机。 但很多人都只在等待时机,却没把握时机。 那就好比人坐在家里苦等,但时机却在门外,他就是不懂得开门去迎接。 时机不会久等。 时机会走。 时机溜去不再来——再来的,也不会是同一时机。 得失之间,往往便是这样。 唐七昧和温宝现在把握了时机,救方、唐! 但在另一方面、另一角度(譬如蔡京派系、“有桥集团”的人)而言,时机也同时等着了、出现了! 时机跟刀和剑一样,往往也是双锋两刃的:对甲来说可能是良机,但对乙而言却是舛机;同时对你是一个先机,但对他却成了失机。 因此,说自己“掌握了时机”是一件很暧昧或荒谬的事,因为你可能同时也给时机“掌握”了:那是时机选择了你,也可能是你得到了这时机之后,反而要面临更大的厄运。 没有人知道“时机”到底真正是向着哪一面,而结果到底会是怎样——如果知道,那么,很多人就不一定会去求那官职、赚那笔大钱、管那一件事、爱上那一个溜溜的女子…… 因为没有人知道“结局”是如何。 ——也许,还包括了这一场“劫法场”。 温宝和唐七昧把握住千载难逢的时机,劈开枷锁,释放方恨少和唐宝牛! 米苍穹和方应看又互望了一眼,米有桥身后四名青靓白净的少年太监,一齐捧了一支不知用什么打造的黑糊糊的长棒,递了过来,但米有桥只挥了挥手,就叫他们退了下去,到了这地步,他们(至少米有桥)似仍没意思要动手。 因为在他们眼中:唐七昧和温宝,已经都是死人。 为什么他们会这样想? 原因很简单: 他们认为自己已掌握了先机。 枷锁已开, 铐链已断。 方恨少、唐宝牛得以自由——自由后第一件事是: 猝袭唐七昧和温宝! 一个用刺。 ——小小的一根鱼骨那么大的刺! 一个以铊。 ——无头无尾神出鬼没的飞铊! 他们当然不是唐宝牛和方恨少! 他们是等着杀害来救唐宝牛和方恨少的人之伏袭者。 他们当然就是:当日“金风细雨楼”中四大护法:“吉祥如意”中的—— “无尾飞铊”欧阳意意; “小蚊子”祥哥儿。 他们给蔡京安排来伏击救方恨少和唐宝牛的人! 他们狙击的对象(假想)是: 王小石! 他们也可以说是自愿狙袭王小石的。 因为他们要忙着“表态”: 当日,他们在蔡京门下得意一时的义子白愁飞“效忠”,但白愁飞昨夜已在相爷“授意”下“清除”掉了,他们虽然能“及时转舵”,追随蔡相的“意旨”行事,但为了表示他们一直以来只为相爷“效命”,他们不得不急于表示自己是“忠心耿耿”的,而且得马上立下一个大功! 什么“大功”? 当然没有比杀掉王小石(就算是任何来救方、唐二人的人)更能立功、表态、讨蔡京的欢心了。 所以他们就变成了“待斩的囚犯”。 ——菜市口的当街斩首,根本就是一个局。 一个蔡京要一网打尽京师武林人物的局。 ——而且还处心积虑把“有桥集团”也摆进了局里! 唐七昧、温宝骤然突袭。 出其不意! 他们可以说是死定了! 然则不然! 世事常意外。 错。 其实世事并不常意外。 ——意外的只是人通常都料错了、估计失误而已! 祥哥儿和欧阳意意才一动手,唐七昧突然向欧阳意意迎面打了一个喷嚏,然后及时闪身,但欧阳意意的“无尾飞铊”居然一折,仍然击着了他的左肩胛一记。 唐七昧负痛大吼了一声,扑地。 扑倒之前,双肩耸动,都没见他手指有什么动作,已发出了一十六枚(完全不同的)暗器。 但欧阳意意也是暗器高手。 他的暗器当然就是他的“无尾飞铊”。 他一招得手,转攻为守,以飞铊砸飞格掉了七件来袭的暗器。 看他的声势,剩下的那九件暗器,也绝难不倒他。 不错。 暗器是难不倒他。 可是他却倒了。 七孔流血,而且是黑色的血。 他不仅倒地。 而且是倒地而殁。 米苍穹何等眼尖,他一眼已发现,唐七昧真正的“暗器”,是那一记“喷嚏”,已全然喷射在欧阳意意的脸上。 只要欧阳意意有所动作,便告发作。 欧阳意意一死,唐七昧立即低叱一声,那剩下的九枚暗器,全回到他的镖囊之内,一枚也不浪费。 米苍穹眯起了眼睛: 狭、窄而长—— ——“蜀中唐门”,果然是不可小觑的可怕世族! 祥哥儿冒充的是方恨少——他较瘦小,像方恨少;欧阳意意虽不算魁梧,但够高大,加上枷锁、铐链和披头散发,一时也可充作唐宝牛。 欧阳意意出手的时候他也出手。 袭击人?祥哥儿一向不甘落人后。 何况,他外号“小蚊子”,本就因他擅于偷袭人而起的;他就像蚊子叮人一般难以御防。 可是,那只是对普通人,并且是在正常的情形下。 温宝虽然像个活宝宝,但肯定不是普通人,而这时机也相当“不正常”。 温宝的鬼头刀先一刀替他砍破了枷锁,再一刀为他斩断了铁链,第三刀—— 没有第三刀。 因为来不及第三刀。 祥哥儿已然反扑。 不。 反刺。 他的鱼刺急刺温宝。 温宝呆住了。 目瞪口呆的那种“呆”。 他似完全没有想到“方恨少”会这样对他。 他张口结舌的“样子”,就算隔着青布,也十分像是个蒙面的“活宝宝”。 ——只是,这个“活宝”,却是个“毒宝宝”。 而且还是“极毒”的活宝! 温宝做人的原则是: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就毒人。 ——毒死人。 ——不死不休。 祥哥儿的刺可是有毒的。 淬有厉毒的刺,却刺不着。 因为祥哥儿已失准头。 他忽然觉得手软。 然后发现身上的衣衫(白衣)忽然全染成墨色了。 他还没定过神来,只觉脚软。 然后,连身都软了。 他那一刺还没来得及收回来,只听温宝蛮活宝地问他: “哎,你没事?” 听到了这一句,祥哥儿已整个人都软了。 方应看眼利,他一眼已看出:温宝先下了毒。 那斫在枷锁上的一刀,是毒的。 斩断铁链的那一刀,更毒。 那毒力竟从铐链和枷锁上迅速传染了开去,祥哥儿已是中了毒,竟犹不自知。 ——“老字号”温家,当真是歹毒派系,不可轻忽。 一下子,暗算劫囚者的两大高手,祥哥儿与欧阳意意,同时丧生。 米苍穹和方应看再对视了一眼。 看法已全然不同。 米有桥扪髯咳声道:“你们早知道这两人不是方恨少、唐宝牛?” 温宝一见米苍穹发话,连退了五六步,保持距离,这才回答: “是,你们早知有人劫法场,又怎会把真正的人犯押来菜市口?再说,凭这两人,还扮不了方恨少、唐宝牛。蔡京以为他一双血手就能掩尽天下人耳目吗?难矣!” 米苍穹倒大感兴趣,“你们明知我们布了局,却还来送死?” “不。”方应看突然道,“他们是来拖延的。” “拖延?” “他们故作袭击,拖住战局,”方应看目如冰火,“他们要让人以为他们真的中计,实则,他们已另派人去劫囚。” 米苍穹呵呵叹道:“好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却见方应看一按腰畔血剑,就要掠向场中,他连忙以密语传音儆示: “你要亲自出手?” “是,他们太得意了,我要他们损兵折将!我要杀尽这些鼠辈!” “……但他们杀的却不是我们的手下!相爷派欧阳和小蚊子来做真正的伏袭者,为的是要他们自己人领个全功,也分明对我们不信任。” “我只要杀掉他们几个首领,没意思为这两个该死的家伙报仇。” “……可是,你只要一下场,就会跟他们结下深仇……在这时候,多交一友总比多树一敌的好,你今天杀性怎么这般强?” “我?杀性?”方应看一呆,好像这才发觉省惕似的,眼尾怔怔地望着那四名小太监合力才捧得起的丈余长棍,不禁喃喃自语,“……也许是因为……” 他转而低头审视自己一双秀气、玉琢般的手,“血手,真的不能掩人耳目吗?” 这时街口各路金鸣马嘶,喊杀连天,禁军与“有桥集团”后援,已自四面掩杀而至。 ※※※ 稿于一九九三年四月廿三日:快报留淑瑞访问、拍摄“黄金屋”;丁先生寄赠木箱茶叶;与sp“海味”;“欲穷千里目”严重化;“宝马”再延后返马;邹为文评《箭》;水晶阵大挪移:“大挥霍”时期;购得“et仔”、“绿海棠”、“泼墨大山水”、“空山灵雨”;收到江苏文艺出版的《温柔的刀》《一怒拔剑》《惊艳一枪》;首次公开播放朗诵诗;十一人聚于富豪酒店为bei饯行;诸子大食论温派武侠。 校于同年四月二十五日:fw一五二。二十六日:收到“中国友谊”推出的《刀丛里的诗》上下集;得“心水”,与孙姜、念礼、仲麒、炒何、阿忠众于丽东酒店午膳,并大谈水晶、写作、打斗,同赴“福临门”;收到大陆郑风明信片及稿;e告急;十二弟购得“紫霞”;晚上娱乐圈奇聚。 强权难服豪杰心 在晨雾里,米苍穹、方应看及“任氏双刑”所押的队伍才向菜市口进发,八爷庄里又出现了一队精英好手,由龙八领队,多指头陀压阵,押着两架囚车,没声没息地往破板门进发。 比起菜市口来,破板门当然不及其人多兴旺。 但破板门也有其特色。 一、它是“六分半堂”和“金风细雨楼”的交接口——在“六分半堂”势力膨胀的时候,它自然就是“六分半堂”的,但在“六分半堂”颓势的时候,它自然又隶属于“金风细雨楼”的地盘了。 以前,它甚至曾是“迷天盟”辖下的地方。 二、破板门的范围很大,包括贫民窟苦水铺和长同子集,都属于那个地带。这一带龙蛇混杂,既是市肆也是黑市白道交易、交流之所。 队伍没有直入破板门。 队伍在一家相当着名的酒楼:一得居前十一家铺位陡然止步。 然后布阵、布局。 布阵是严格防守,如临大敌。 布局是准备处决犯人。 这地方正好是在一家简陋浅窄的店铺之前。 这店铺已关了门。 但店子的招牌仍在。 招牌上的隶书写得十分纯、淳和驯: “回春堂”。 回春堂。 ——是的,这便是当日王小石和白愁飞初到京城末遇苏梦枕并不怎么得志时开的跌打刀伤药局: 回春堂! 他们竟在王小石当日所开、并在那儿广为平民百姓疗伤治病的门前,处斩他的两名拜把子兄弟! 王小石在不得志的那段日子里,不知已医好了多少人,帮多少贫病负伤的人妙手“回”了“春”。 如今回春堂门扉紧闭。 而今他在哪里? ——他还能不能为他那两名即将人头落地的结识兄弟“妙手回春”? 一切已布置好了。 一路上,这队人马已布伏留心,只要一有什么风吹草动,他们的主力和原先已埋伏好的大内高手、蔡系武林好手,都会立即予以铲除。 但路上并无异动。 既无异动,便要执行处决令了。 他们似仍在等待。 等什么? ——莫非是等时辰到? 不。 蔡京这等人任事,其实也有枭雄心境、豪杰手段,向来不守常规,且不惜越格破禁。 如果他真的要处斩唐宝牛、方恨少,其实大可什么也不等,要杀就痛痛快快地杀,要活便痛痛快快地活,本就是奸雄心态! 那么,他们还在等什么? ——他们到底在等些什么? 来了。 快马。 马蹄如密鼓,自街角急掠而至。 马上是个剽悍的人,整个人就像一支铁锤。 给巨力掷出去的铁锤。 他的人未到,万里望已率先向龙八走报: “八爷,方小侯爷遣张铁树急报!” 龙八只铁着脸、铁着眼也铁着语音,说了一个字: “传。” 策马虽急,马上的人可真还脸不红、气不喘。 这铜铸般的汉子向龙八拱手长揖。他的手掌钝厚肉实,拇指粗短肥大,四指却几乎全萎缩于掌内:他的手也酷似一把铁锤。 人肉铁锤。 他正是方应看方小侯爷的贴身手下: “无指掌”张铁树。 “禀告八爷,”张铁树此来只要说明一件事,“小侯爷要小人向八爷急报:唐宝牛和方恨少的同党果真在菜市口动手救人!” 龙八顿时呵呵笑了起来,“很好!这招调虎离山、声东击西果然妙着!王小石那伙人,既救不着人,只怕还要死个尸横街口!” 然后他挥手,让张铁树退下去。 之后他问多指头陀:“我们现在还等什么?” 他觉得自己的权力似乎有点要受多指头陀节制,而且还多少要听这少了两只指头的头陀,他心中很有点不是味道。 “等,”多指头陀好像在算自己那已越来越少的指头,“还是要耐心再等一等,只等一等。” 他一点头,身后的“托派”领袖黎井塘,立即与两名手下打马而去。 果然不需要等很久。 一匹快马如密雷急炸,自长街急驰而至。 马上虽是个柳树般的汉子,但整个人却像一片叶子,轻若无物。 因为轻,所以快。 极快。 马未到,人已一掠而至。 龙八马上惕然,多指头陀目光一闪,已道:“是张烈心!” 来人是方小侯爷另一心腹大将: “兰花手”张烈心。 他整个巨形的身子就像柳枝一样,软若无骨,手指就更尖细得像竹签,软得像棉花,但要比一般人起码长出一半以上。 他就是用这双手兼修“素心指”和“落凤爪”两种绝技。 “禀大人,”张烈心也恭谨作揖,“小侯爷要我来报:目前在菜市中劫囚逆贼里,匪首王小石似没有来。” “什……”龙八一震,“……么?!” 多指头陀点了点头,摆手示意张烈心退下。 然后他像吟诗作对似地分析道:“王小石如不在菜市口,那只有两个可能:一、他是不敢来。这个可能很少。二、他是来这儿,这个很可能。” 他是分析给龙八听。 然而龙八最担心的就是这个。 他只想好好地执行处决:斩掉那姓方的姓唐的人头就是了,犯不着闹出如许多事,尤其他不想面对王小石—— ——还有王小石的石头! 多指头陀又扬了扬手,他身边另一员“顶派”掌门屈完,马上跟两名好手策马而去。 龙八觉得很没面子,仿佛一切都要听多指头陀的部署与调度。 ——谁教相爷近日极信重这个人! ——不过,相爷信任的人,可多着呢!看他能逞多久的威风?看他下场又如何! ——比起来,自己可是跟随相爷多年了,但依然屡扑不倒,且愈来愈红,官越做越大呢! ——这头陀,哼,怎能比?!且看他能嚣狂多久! 他心中对多指头陀,颇为不甘,但对以七星阵法盯住方恨少、唐宝牛的那七个人,却心中更为惊惧、态度恭敬。 那七个人,抱剑而立,各占方位,纹风不动。 不,应该说是六个站着的人。 因为其中一个人,并不是站着。 而是躺着。 不仅是躺着,还简直好像已睡着了。 他很年轻。 肤色很黑,双耳却白。 一双眼睛颇具野性,而今却合了起来,几绺散发飘到眉下眼那儿,很飘逸。 龙八知道这人是惹不得的。 事实上,这七人都惹不得。 这七人正是“七绝神剑”: “剑神”温火滚、“剑仙”吴奋斗、“剑鬼”余厌倦、“剑魔”梁伤心、“剑妖”孙忆旧、“剑怪”何难过,以及那正像在“睡觉”的人: “剑”罗睡觉。 ——他手上根本没有剑。 他们队伍一旦在回春堂前停下来之后,这七人就一直没有动过:只要这七人在这儿,只怕正如蔡京所说:“要救走这两个逆贼的人,只怕再五百年都没生出来!” 虽然相爷的话不一定都可信,但龙八看到他们,可又心里踏实多了。 于是他向多指头陀(虽然他心里极讨厌事事问人,但他更懂得一个道理:凡是相爷宠谁,他就附和、迁就、阿谀,管这人能威风得了几天!俟他沉下去的时候,他就一脚踩给他死):“可以斫头了没有?” 多指头陀看着他左手断掉的尾指,若有所思地道: “是时候了。” 然后,他又补充了一句:“不妨先解开他们身上的穴道。” 龙八咧嘴一笑道:“大师真是宅心仁厚,死了也不想他们变哑巴鬼。” 多指头陀又在看他右手断剩的半截无名指,幽幽地道:“不让他们骂骂,谁知道他们就是货真价实的方恨少、唐宝牛?” 龙八向身后的一名像一座门神般的大汉点了点头,“好,咱们就且‘验明正身’!” 那大汉先行去拍开了方恨少身上的穴道。 方恨少仍在囚车里。 那门神般的大汉并没打开囚车。 他这才点拍开方恨少受封的穴道,转身行向唐宝牛,还未来得及出手解唐宝牛的穴道,已听方恨少一轮急矢快弩地詈骂道: “不嗜杀人者能一之。不喜欢杀人的君王才能一统天下。你们晓个啥?只会杀人灭口!杀人就能唬人吗?强权难服豪杰心!君子不以其所以养人者害人,你们为虎作伥,所谓狼无狈不行,虎无伥不噬,只是一群禽兽不如的马屁精!我不怕死,我只怕我死了之后让你们这干猪狗不如的东西得势称心!……” 他一气呵成地骂了下去,本来还中气十足、未完待续的,但却半途杀出了个“程咬金”: “我操你那个巴拉妈子祖宗脱裤子放屁龟孙子拉屎不出拉出肠的狗杂种,我唇亡你的齿寒,我毛落你的皮单,我去你个尸横遍野、饿狗抢屎、连生鬼子、铲草除根……大爷唐巨侠宝牛公子你们都敢在太岁白虎青龙朱雀头上动土煽火,我做鬼,不,当神成仙也会找你们一个个兔嵬子宰了当乌鸡白凤丸吃!……” 这人自己“指名道姓”,说明自己就是唐宝牛,而且穴道一旦得解便开骂,一骂,便占尽抢光了方恨少的话锋。 他们都给封住了哑穴,憋久了没骂人,一开口自然滔滔不绝,一如长江大河,不止不休。 那门神般的大汉怒叱了一声,就像一道霹雳,在雾中炸开: “住口!” 唐宝牛和方恨少果真住了口。 但只是一下子。 一下子有多久? 大概是手指弹那么两次的时间。 然后,两人都开口说话了。 而且居然一起异口同声地说一样的话: “要我们住口很容易——动手!” 这句话一说完,又各自骂各自的。 唐宝牛骂的话更是难听。 其中大部分粗话还是他自己创造的、发明的。 方恨少骂得虽文绉绉,但十分刺骨。 他所引的句子,有时似通非通,但尤是这样,所以听来更觉锥心刺骨。 龙八锵然拔剑,剑作龙吟,他自己也作势长啸: “看来,该要他们真的住口了。” 他打算不开枷锁,不把钦犯自囚车开释跪地,便以利剑斩掉两人的头颅。 剑下留头 龙八要亲自拔剑,斫掉唐宝牛和方恨少的头,因为他极讨厌这两个自以为既忠且义,嘴里不说半句屈服、认栽话的家伙! 同时,他也觉得能手刃打过皇上和相爷的逆贼,那是一件与有荣焉的事——说不定,他日青史上也记载这一笔:胆大包天竟敢欺君逆上的两个狗贼,乃死于神勇威武的龙八太爷龙天楼的剑下手上! 想想,那该是多有意义的事啊! 所以龙八要争着抢这个功。 立这个功。 ——只要不打开囚车枷锁,这两个穷凶极恶的东西,就决奈不了他何,自己也绝对安全。 只有在绝对安全的位置上,他才会如此一剑当先。 多指头陀在旁乜斜着他,仿佛颇为“欣赏”他这个“英勇”举措。 ——这回,你可知道我龙八的豪情勇色了? 龙八在挥剑斫两个全不能动弹的人的头时,在剑风划过晨雾时这样得意扬扬地思忖着。 他那一剑斫下去,眼看两头义烈好汉,就要身首异处。 就在这时,有人大喊: “剑下留头!” 只闻一阵马蹄急响,一人骑在马背上,急驰而来,整个人已几乎跟马连在一起,背上晃亮着一把雪亮的但崩破了几个缺口的大刀。 龙八止住了剑,棱然有威的眉目肃了肃,嘿声道: “这回小侯爷连‘八大刀王’之一也出动来给我报讯了。” 话未说完,已听有人惊呼急叫,此起彼落: “你不是?!” “快停下来!” “截住他!” “——你是谁?!” “来者何人……” 待惊觉时,那人单骑已冲进阵中,已十分接近囚车处。 那人背上晃亮的刀已亮到了手上,刀挥处、刀光过处,血光暴现,阻截的人纷纷让出了一个缺口。他对包围他的人出刀动手之后,大家才发现他也戴着精巧面具。 那七名剑手依然冷视全场,纹风不动。 龙八这才意会不妙,“啊?”了一声,多指头陀却滋滋油油地道: “要来的,终归是来了。” 那门神般的大汉正是“开合神君”司空残废,他只看了一眼,冷哼道:“来的只是‘破山刀客’银盛雪。” 这时候,银盛雪一人一骑,已为“天盟”盟主张初放和“落英山庄”庄主叶博识截住交手,但破板门各处传来喊杀战鼓之声,如惊涛裂岸,进迫而来。 多指头陀头发倒立如戟,神情却依然悠闲,“来了一个,还怕别的不来吗!” 龙八见势不妙,剑作龙吟,破空横斩,怒叱: “管他来的是谁!我先宰了这两个狂徒,看他们救个屁!” 一剑划破晨雾,先斩唐头,再削方首! “杀不得!”轰隆一声,暗器、兵器、箭矢,合起来不少于七十三种一着夺命的利器,一起也一齐攻向龙八! 攻袭突如其来! 攻击来自—— 回春堂! 回春堂紧闭的店门倒了、塌了。 里面匿伏着的高手一拥而出! 负责发射暗器部队的是“发党”的管家唐一独,领导放箭的是“袋袋平安”龙吐珠,带领大伙儿白刀溅出血沫的是“丈八剑”洛五霞…… 他们一直都藏身在回春堂内(好像早已料定龙八人马定当会在此地处决方恨少、唐宝牛一般),就等这一剑猝然出击! 他们都戴着各种各式的面具。 不过目的都一样: 一致。 出手的目的是为了: 救唐宝牛和方恨少。 戴上面具的原因是为了: 不让官方认出他们来。 如果再进一步推究下去: 为什么不让官方认出谁是谁? ——原因当然是因为他们仍要在京里混下去。 至于:为什么他们偏还要在京城里混下去,为何不暂时逃出一阵子、避避风头再说呢? 那是因为: 他们还要撑持大局。 ——不管是“金风细雨楼”、“象鼻塔”、“发梦二党”还是“天机组”的局面,他们都要勉力维持;他们要是都撑不下去,偌大的京华武林,都得拱手让给蔡京、“有桥集团”、“六分半堂”这些人为所欲为,而全没人制裁、对抗了。 他们全部冲杀过来如狼似虎,这般阵仗,龙八大吃岂止八惊,别说斫人头了,吓得几乎连宝剑都丢了,急忙掀裾拔足就跑。 他一退,原已磨刀霍霍、蓄势以待的“浸派”(掌门蔡炒)、“哀派”(首领余再来)、“服派”(头领马高言)、“海派”(老大言哀虚)连同随行的禁军官兵一起率领他们的门人子弟,迎击自回春堂冲出来的人! 他们硬是要守住防线,不让劫法场的人救走唐宝牛、方恨少! 可是守得住吗? 守不住的! 事实上,禁军与官兵一见蜂拥狂飕而至的劫囚者的声势和杀法,可把他们吓傻了。 因为这些人真的是在械斗。 而且是肉搏。 ——甚至不要命。 这种纯粹街头械战的打法,不讲姿势,不理招式,甚至连是否可以取胜都不重要,只以打倒对方、杀了敌人为首要,而且成为其唯一目标。 这跟在皇城里惯养的蔡京部队一般军训情形,大是有别;至于向来只有外厉内荏、只会欺民凌弱的官兵,就更是没“见识”过这等场面了。 其中冲过来、冲了近来的为首两人,看他们已白发苍苍,必定已上了年纪,身形且应是一男一女,但形同疯虎,一上来只要近身的,不是给男的空手撕裂,就是给女的挥舞虎头龙身拐杖摧倒。 这两人一上阵,官兵禁军就如同摧枯拉朽,只“十六剑派”的人还能勉强挡住一阵子。 除了一个人。 这是一个年轻人。 粗眉。 大眼。 这青年一直用一块干净的纯白色湿毛巾抹脸。 他一面揩脸(脸上的汗?),一面向前走。 他前面正是那一大群向外冲拥而至、戴着面具的劫囚悍敌。 他好像浑然不知。 他只顾抹脸。 一面前行。 ——一副“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反其道而行的样子,直行终有路似的,义无反顾地走去。 他仿佛就当前面没有人。 一触即有所应 他前面当然有人。 但谁都不能挨近这个人。 因为挨不近去。 一靠近他的人(不管有没有对他动手),都倒了下去。 他一直都用左手抹脸。 他右手一直都闲着。 也空着。 只见他的手(右掌)发出一种七彩斑斓的浅紫色,然后在别人一挨近他的刹瞬之间,他的手(尤其肘部)仿佛动了那么一下下,那种反应好像已不是一般人的反应,也不是学武高手的反应,而是一种在传说里“一羽不能加,一蝇不能落,一触即有所应”的境界,完全像是心意一动,丹田之气就立即抖决,爆炸般地发出了内劲,已经把来敌击倒、消灭。 所以他继续前行,也没理会什么,也不大理会别人对他怎样。 他径自前行,步十几,已站在回春堂的正中,搬了一张向着大街正中央位置的竹椅,便大咧咧地坐了下去。 他依然用湿布揩脸。 大力地揩。 不过,从他自行刑队中、龙八身旁长身而出,一直走入回春堂里,坐了下来,倒在他“彩紫光华”掌下的人,更少也有十六个。他的衣衫、白巾,也染红了。 当他走入回春堂时,堂里的雄豪全已掠了出去。 他们都旨在救方恨少、唐宝牛。 然而唐、方二人看到这种情形,直着嗓子大喊不已: “要小心!” “别惹他!” “这小王八蛋是‘惊涛公子’吴其荣!” 那年轻人把白湿巾徐徐抹了下来,露出了: 一双浓眉。 一对星目。 还有笑容。 牙齿细而白,就像是两锭银子,搁在口里。 只是,唐宝牛和方恨少这么一喊,至少有四名“劫囚”的高手,立刻把注意力集中在这老是不停抹脸的年轻高手身上。 一个是率领这次破板门“劫囚行动”“发党”方面群豪的“一叶惊秋”花枯发。 他知道“惊涛先生”不好惹。 但一定要有人制住他,至少,也得缠住他。 他是这次“劫囚”行动破板门方面的三大领袖之一,他一定要有所行动,他别无选择。 另两人就是那如狼似虎的男女长者。 他们当然就是:“不丁不八”—— 陈不丁。 冯不八。 他们两人自从上次在花枯发寿宴受辱以来(参阅《一怒拔剑》),对蔡京、龙八、刑部、白愁飞等派系的人,已可谓恨之入骨,这次他们一听此次行动是劫救方恨少、唐宝牛(尤其是他们当日受制之时,也欠下方恨少相救的人情),立即放下一切,毅然参加,他们旨在为雪当日的仇辱——他们只恨昨夜诛白愁飞之役,花枯发怎么没通知他们能适逢其会,格杀那姓白的狗杂种! 他们夫妇当然知道吴其荣是“当世六大高手”之一,惹不得。 但他们一向最喜欢去惹不可惹的人。 他们会这样想,除了因为他们悍强、任性、好斗的性子之外,更重要的是:他们的武林辈分高,凡有重大的战斗,理应卸不下肩膊。 还有一人,却不如是。 他在武林中算不上有什么地位。 他的武功好像也不太高(虽然他自己似乎并不知道)。 哦,对不起,不是他,是“她”。 “她”一上阵亮相,只见一刀温柔得十分凌厉、凌厉得相当温柔的刀光掠了下来,刀未到,她已戟指“惊涛先生”吴其荣大骂道: “你这算什么?!成天抹脸,没面目做人乎?戴上人皮面具怕穿帮吗?!让本小姐好好拆掉你的假面具,看看你的真面目!” 这些人里,没戴上面具,或全无青布蒙面的,就她一个。 因为她“大小姐”不肯戴,也不认为有什么好遮掩的。 大家都拿她没办法。 ——遇上了她,谁也没办法。 除了这四大高手,转而回到回春堂,合击吴惊涛之外,其他高手,都在一名绯巾蒙面但腰身窃窕(因而可以肯定是女子)的高手破阵冲锋之下,继续冲杀向方恨少与唐宝牛这儿来。 龙八脸色铁青,眼色却已急出了脸,他向仍在沉醉于自己断指中的多指头陀催促道:“大师,该出手了?” ——他不只指的是多指头陀,也在奇怪“七绝神剑”怎么个个都成了泥塑似的,对这喊杀连天的要害关头,好像个个都不闻不问,事不关己、己不关心似的。 这样的话,请他们来干什么?比只狗都不如! “你别紧张,他们跟菜市口那儿的方应看小侯爷、米苍穹米公公一样,是用来对付一个人的。”多指头陀又伸出了他的左手食指,放到他肥厚的唇边晃了晃,“你放心,好戏总在后头,洒家不相信那个人就忍得住不来这一趟。” 这时候,雾仍未散去,但血已开始染红了破板门。 ※※※ 稿于一九九三年四月廿七日:“身弓时期”至顶点:苦等vs不至;影视大应酬。二十八日:起死回身、化危为安大转机;首用“通宝”;与慧、何家和、梁应钟喜极忘形日;“叠影狂魔”“接收”大失误;终得重要文件,喜出望外;无端大进账;温罗孙何吴梁欢众,交换水晶,怡丰行赏石,食于“鲜胡椒”;“镇山之宝”出现我姓氏之“奇迹”;大紫晶竟显灵白衣大士侧影;喜获“山雨欲来”、“爆炸空间”、“霸”、“笑口常开”、“火树银花”;送“叠影狂花”一尊“紫如来”。 校于一九九三年四月廿九日:心满意足;敦煌发付版税;彩华处将转来大笔版税;金屋水晶大布阵;喜获“小泼墨”、“金狮振荡”、“娇翠欲滴”、“香闺”、“芙蓉塔”、“富贵花开”、“地心细胞”、“蓝芽”、“奇缘洞”、“鸳鸯”、“发电机”、“孔雀绿”、“神秘飞弹”、“苍穹”……疯狂大采购。三十日:琁付“金血”、“红电”、“蓝牙”之版税;我与产l·s·w联签成功;davidsun、vivianloh、candyho、johnkyng、swanwoon、bigouth大食欢聚于湾仔竹家庄渔人码头;麒仔传真可爱;联电英;江苏文艺出版社电传要发表《绝对不要惹我》并要出版《伤心小箭》另约出新书。 霹雳神捕 破板门这儿,菜市口那儿,全起了血战,全为了要救方、唐二人,且全都在等一个人—— 王小石啊王小石,你在哪里? 你到底在哪里? 在别野别墅里坐镇的蔡京,心里也正好在问这一句话。 当然,他要王小石出来,他要迫王小石出现,都不怀好意。 片刻前,“托派”负责人黎井塘与两名佩剑手下飞骑入别墅,表示那干乱贼匪党真的以为方恨少和唐宝牛是押往菜市口斩首,所以已经动手救人了。 ——好极了,只怕他们不来! ——来了就走不了了! 他早已胸有成竹,分派人手,既来了就绝不放过,务要一网打尽。 他也向来是个斩草除根、除恶务尽的人。 但他还是很有点不满意。 因为有一个他最注重的人,还没有出现: 王小石! 只要王小石未来,那一切部署,都没了意思! ——就像画龙而忘了点睛。 他费了那么多的功夫,花了那么大的劲儿,为的就是把这个时来风送膝王阁、时势造英雄,身兼“象鼻塔”塔主和“金风细雨楼”楼主的王小石,一举成擒,擒不了,就当即杀了,总不成让他连“六分半堂”总堂主和“迷天七圣盟”总盟主都当上了时才铲除他! 可是他还没来。 他仍没出现。 蔡京觉得很遗憾。 简直还若有所失。 直至“顶派”领头的屈完,又带两名心腹弓箭手打马赶至。 果然,那干乱匪盗寇也不易诳,另一队人跟踪到破板门,还是前仆后继地去找唐、方二人! 可是…… 不过—— 王小石竟然还没有现身! ——这怎可以?! 那还了得?! ——这倒意料之外! 虽然一切尽在他掌握之中:今日那股匪寇就算不全军覆灭,至少也得元气大伤——要是皇上今日批下把大内高手任他调度,他还可担保杀得一个不剩;就是那诸葛老王八先行启奏圣上,卖了不知什么样儿的乖,居然使皇上龙颜大悦,批了他的奏本,一个大内高手也不许遣派,连禁军中的亲兵和御前侍卫,也不许他派出皇宫,使他只好尽遣自己军中亲信和京师武林中的实力,实行以绿林人物对付江湖帮会,他自己也得坐镇较接近破板门和菜市口等地的别野别墅,第一时间收集战情,便于策划分派,调兵遣将。 他已稳操胜券。 但他一向老奸巨猾,虽已胜券在握,但并没有因此得意忘形。 他反而加倍小心。 他一早着人监视诸葛先生。 ——那诸葛老鬼好像准备赖在皇宫里不出来了。 (好在宫里也有我的心腹,再说,皇上也宠着我、厌着他,谅他也搞不出什么个龙腾虎跃来!) ——这一次,他要京城各路豪杰好好看一看他的霹雳手段! 不过,他的霹雳手段仍未施展,那几个给那些伧夫俗子村夫愚妇奉为“霹雳神捕”的四只诸葛小花所豢养的走狗,似有所异动。 今日未破晓前,他们在发生所谓“王小石狙袭诸葛先生”事件之后,便离开了神侯府。 蔡京当然不会认为他们这几个擅造作的家伙是出动去捉拿王小石的。 可他也没想到:这四人竟会明目张胆地来了别野别墅附近。 ——难道他们敢与自己直接交锋? ——他们竟敢目无王法得连一国之相也敢太岁头上动土吗? ——就算他们豁出来要闹事,但一向老谋深算的诸葛正我会让他门下四个最得意的徒弟一次过把他的政治本钱耗尽吗! 不可能。 ——那他们所为何事而来? 蔡京早有防范,亦布好了局。 他一早吩咐自己四个儿子:蔡鯈、蔡绦、蔡翛、蔡鞗,一对一各缠住一名捕,表面上是请教公事,实际上,只要四捕一有异举,便可马上知悉;四捕想要玩啥把戏,就算化装易容,也撇不开他的四个孩子;他这四个儿子不见得是什么乘风破浪、翻天覆地的人物,但只要一个把住一个,便等于废了“四大名捕”,那就是大用了。 他谅他的四个儿子也不致有遭人杀害挟持之危——他们若在冷血、无情、铁手、追命身边出了事,“四大名捕”还能在江湖上混吗?八百个罪名他都栽得上去了。 他只仍是不明白:“四大名捕”今晨那儿不去的,偏要来他坐镇的这儿一带! 动机是…… 理由是…… 他一时也想不出来。 他想不出来的还有王小石的动向。 他已安排菜市口一阵中以米苍穹和方应看盯死王小石。 ——假如王小石出现于菜市口,米、方、王三人便得决一死战。 这一战无论谁死,对他都一样有利。 所以他只运筹帷幄,任由他人决死千里。 ——如果王小石现身破板门,“七绝神剑”、多指头陀和“惊涛先生”都正候着他呢! 他在“破板门”那儿布了较多的高手,主要是因为他曾跟王小石朝过面、交过手;他知道王小石虽然年轻、驯品、纯,但并不易诳、绝不易受骗。 他不相信王小石会把自己的实力消耗在菜市口那儿。 只有破板门才真的有人犯: 唐宝牛、方恨少——这两人已成了他手上的“饵”。 想到这儿,他不禁很有些志得意满。 看来,他不但在政权政争上把敌手一一斗倒,到而今满朝几乎鲜有人(除了诸葛这老王八)能与他为敌,连武林豪杰、绿林英雄,在他手上,也照样任意戏弄,纵控自如。 他得意起来,便张开了口,仰首吃了一粒葡萄。 当然不是人人都可以在这种时候、这种方式吃得了葡萄的。 蔡京却能。 而且,除了葡萄之外,桌上有的是奇肴异果、山珍海味。 而且,喂他的是美女。 还有他的妾侍。 不是一个,今日在他身边的,就有三个。另外还有十二个正在曼妙地奏乐跳舞,只怕迟早都会成了他的妾侍或情妇。 除了这一个,那是他特别钟爱的一个女儿:蔡旋。 就算在这种玩乐的时候,他也防范森严。除了别墅里遍布高手之外,他身边还有两个“数字”,只要这两个“数字”所代表的人在身边,就万夫莫当,千军万马亦无足惧。 其中一人瘦瘦长长,阴阴寒寒,仿佛是鬼魂而不是真的人。 这人虽然可怕,但更可怕的是他的包袱:他包袱里是当今之世最可怕的兵器,但谁也没见过那是件什么兵器。 看过他打开包袱的人都已经说不出那是什么,而且已永远都说不出话来。 他就是“天下第七”。 公孙十二公公曾笑谓:“‘天下第七’的可怕,是在他肯自认是‘天下第七’。以为自己是‘天下第一’的反而不可怕,因为那只是不自量力、无知之辈,但真的经过精密估计,能排到当今‘天下第七’的人,试想,天底下只在六人之后,这种人实在可怕。” 不过,当时大石公却有补充:“‘天下第七’固然可怕,但一爷更惹不得。” 一爷是谁? ——一爷是御前带刀侍卫的领头。 他带的是什么刀? 一把很长,很长,很长长长长长长长长长长长长的刀。 足有十七尺八寸长。 他穿蓝袍。 蓝得闪亮。 脸很红。 眼很眯。 鼻很钩。 眉如火,呈银。 他的人很安静。 头发很长。 他抱着刀盘膝而坐,但常又作傲慢无礼的呵欠,居然在蔡京面前,也敢如此。 他是蔡京身边另一个“数字”: 人称一爷而不名之。 ——他虽给人称为“爷”,但其实年龄却只怕三十五不到,而且样貌还要远比实际年龄年轻许多。只不过,仍让人稍觉他“太安静了一些”。 老实说,有一爷和“天下第七”都在这儿护着,蔡京还怕什么?还用得着担心什么? 就算“四大名捕”一齐舍命冲了进来,他都不必惊起变色呢! ——你说呢? 放轻松 葡萄。 醇酒。 美人。 高手。 ——这些全都在蔡京身前,垂手可得。 他背后是墙。 墙上雕着一条栩栩如生的龙,张牙舞爪,双目还镶着红宝石,漾出血色的异芒。 这对蔡京而言,是一种权力的象征,也是一项殊荣: 不是人人都可以把一条代表九王之尊的龙像就摆在自己座椅之后的石壁上的,那还是赵佶特别恩宠他,还亲下诏叫工匠到自己住处来雕上去的,以示推爱至深。 从这一点上,就可以想见蔡京在赵佶面前多叫红! 蔡京当然为自己能受到皇帝的宠信而得意极了,但他趾高气扬得十分小心翼翼,他常先声夺人地打击政敌,使人错以为皇帝和朝廷文武百官必然支持他那一边,以致不遗余力地跟他一齐致政敌于死地,从今便同一阵线,再无退路。 然而在皇帝跟前,他就十分谦卑恭顺,偶尔还做些小动作,故显鲁直,使赵佶还常笑他:“蔡卿实在太耿直了,难怪常受群小所诬。”他的手下常在民间作威作福,借建造以他为神的“九千岁庙”而剥削敛财,一旦有人胆敢(也千辛万苦地)告到皇帝那儿去,但早给他哭诉并曲解成:“臣为圣上建长生祠而遭刁民贪宫所嫉。”反而赢得皇帝嘉奖,把弹劾者交予他治罪。 蔡京也写得好一手书法,花鸟工笔也有出色造诣,但在赵佶面前,他常自贬身价,因深知皇帝好胜心情,故亦非一味阿谀,有时欲擒故纵,以退为进,使皇帝对他种种唱做俱佳的表演,信以为真,对他更加顾恤信宠。 例如有一次,蔡京微醺狂书:“朝天帖”,竟夸口说是:“纵非天下第一帖,也当世无人能及。”及至他兴高采烈,携帖入宫呈赵佶雅正之际,蓦见御书房竟书有“天朝”二字,他竟呆立当堂,逾三个时辰不言不语,后侍监揩药摩穴兼强灌姜汤,他才喃喃自语:“好书妙法,那是天笔地法,非我辈所能企。”重复此语,逾一时辰,状若半痴。 赵佶闻讯,不禁莞尔,亲请树大风为他灌醒神药,劝他书画讲究天机火候,不必对艺术境界追求太过执着。这位养尊处优的九五之尊当然不知,他身边的人早已暗中通知蔡京:皇上已书“天朝”二字,且甚有得色,自语:只怕其中笔力妙处,无人识得。蔡京听罢,便演上这一场好戏,也不到赵佶不信以为真,不引蔡京为知音。 这一幢龙墙,便是赵佶一高兴就着御匠替他建造的。 蔡京每有饮宴,从来不肯背向门口而坐。他必要背倚墙、柱或厚重之物,面对出入甬道,对往来人事可一览无遗,始肯安座。 他而今便是这样。 尽管他已派遣出多名高手对付京师中的武林人物,但他身边仍有一流高手匡护;但就是这样,在听歌赏舞饮酒拥美的时候,他仍背靠墙而坐,不改其习。 他呷了一口酒,笑问:“你们说说看:王小石会不会落网?” 一爷道:“他若来了就得落网!” 蔡京道:“那么,他会不会来?” 他不知道方应看不久前也向米公公问过同一问题,但两人身份不同,问法也很不一样。 蔡旋说:“我看他才不敢来。” 一爷说:“他若不来,他的兄弟都出动救人,他这辈子都当不了好汉了。” 蔡京转首问“天下第七”:“你说呢?” “天下第七”只说了一个字:“会。” 蔡京闻了闻酒香,又闻了闻身畔的女人香,居然还捏了捏自己女儿蔡旋的盛臀,说:“我也是这样想。他是不会不来的。王小石是输不下这口气的。” “天下第七”始终站着,站在蔡京左侧五尺之遥,像一道影子,始终没坐下来。 他说:“他是会来的,只不过,不知道他是怎么来?去哪里?” 蔡京似乎很有点感慨地说:“王小石看来天真,但实工于心计;貌甚淳朴,但委实机诈狡狯。他倒甚似一人。” 一爷哼声道:“方小侯?” 蔡京不置可否,只说:“方应看看来可比他更谦让恭顺。” 这时,外边有人通传: 叶博识已领“神油爷爷”叶云灭赶到了! “好,他来了,”蔡京显得有些微奋亢,“快请。” 叶云灭的年纪实在不算太大,长发白靴,但白色靴子因过于陈旧已呈灰色,发顶已略见秃。 他的唇拗成“凹”字,显示出他坚决而孤绝的个性,眼里常在经意与不经意间都杀气大露,一眼便可看出他是那种不知收敛为何物的人。 他一路走进来、走近来,对一爷和“天下第七”,都显露了倨傲的态度。 对其他的人——就算是那些载歌载舞的美女——他正眼也不看;但往斜里看去,他的眼神又像在斜着打量每一个人,尤其是女子。 连对蔡京,也十分诡然。单看他的样子,也不知道是对蔡京恭敬还是藐视。 他简直像是一张绷紧了的弓拉满了的弩一般地走了进来。 他精神、气势都十足,而且精气、锋芒直迫人前,每一步都像直捣了黄龙,每一次顾盼都展现了威风和杀度,每一举手一投足都好比一个奏乐的大师恰到好处地为他的音乐打下了拍子。 他虎虎有威。 他有气势。 他定。 当他走近,他的子侄叶博识正要开口,蔡京却已经笑着说了一句话: “你太不自然了!” 这句话轰的一声,犹如一记霹雳雷电,正好击在叶神油的脑门上! 叶云灭跻身于“当世六大高手”中,绝非浪得虚名之辈。 他早年曾苦练内功,但并没有出色的成就,加上先天的息乱气弱,而且他又是个十分没耐性的人,无论他再怎么苦修,也无法成为内功顶尖高手,他只有颓然放弃。 他改而习刀法。 可惜,他在刀法上欠缺了的是天分,刀法练得再熟练,跟一级刀法名家相比,始终差了一截,所以他又中途放弃。 这一次,他改习枪。可是他的体形、骨格,根本就不适合练枪。他练了三年枪法,什么枪都练遍了,有一次适逢其会,得以目睹诸葛先生使了一套“惊艳枪”,他的“惊艳”之后,换来的是绝对的颓唐。 从此他再也不练枪。 这时候,他以为自己这辈子再也无法在武功上“出人头地”了:他可不甘厕身于二三流高手的行列中——这样子的“高手”,多一个少一个有什么关系?有他、没他,又如何? 他可不愿当无名小卒。 所以他这回改而读书。 苦读。 可惜他也一样不是读书的料子,读了七八年,只能读,不能悟。他终于知道自己再读下去,别说比不上真正的读书人,甚至这七八年的苦功加起来,还比不上自己练一年的剑,所以,他又读书不成,而且真正改而去学剑。 他真的是练剑,而且不只练了一年的剑,而是一练就练了三年。 这时候,光阴荏苒,岁月蹉跎,他亦已届中年了,江湖上他的字号不算响,武林中也没他一席之地。 他希望从剑法上熬出头来,要不然,就一辈子出不了头了。 可是,练了三年,他已可以断定,他这一辈子,在剑法的修为上,他是不可能会有大成的了。 不过,这一次,他反而并没有绝望。 因为他发觉了一件事: 他的剑法虽学不好,但却在无意中发现,他在掌功上却很有天分! 本来,他在掌法上极可能会有极大成就——如果他不是不幸遇上“惊涛先生”吴其荣的话! 吴其荣比他年轻。 年轻人有一个特点: 那就是气盛。 吴其荣练的掌法,不同于各家各派;据说,他练武的地方,是一个奇大奇异的山洞,洞里布满了紫色的水晶灵石。 晶石是一种奇石,也是一种灵石,它沉积在地底里,至少要经过亿万年以上经过几次大爆炸地形的整合后才能形成,而且还得要再经过以亿数年月的地壳变动才能成形。它有一种神秘的力量,甚至还有多种特异的功能,故而,被列为“佛门七宝”之一,而吴其荣就在这神奇的境地中创练他的掌法。 是以,他的掌法不同于一般门派的掌功,却能冠绝同侪。 他的掌法有五种境界: 第一层,他的掌法会发出色彩来:其中以闪耀出七彩斑斓的紫色为最高段。 第二层,他的掌法会发出声音来,而且是宛如圣乐的音调,令人迷醉,非常好听。 第三层,他的掌法会散发出香味,敌人闻之,心驰神摇,很容易便为他所趁;但他本身却并没有发放任何迷香之类刺激嗅觉的事物。对手只觉飘来阵阵幽香,香味愈浓,死得愈速。 第四层,跟他交手的人,不但是四肢在交战,连舌头味蕾,也感到特殊刺激的味道,甜酸苦辣,兼而有之。 最后一层,是给他的掌法击中或接触过的人,都有一种“欲仙欲死”的震动,然后在一阵子“快活过神仙”的感觉后,便真正地“死”了。 由于他的掌法自成一家,天下正宗的掌法高手,连同修练邪派掌功有成的人,都藐视他的成就,要跟他一较高下。 吴其荣当然接受。反正,他们不来找他,他也会找他们。 “一较高下”的结局往往是: 他高,他们下。 有的人要是找“惊涛先生”是“一决生死”,那结果更明显。 ——他生。 ——敌手死。 财大气粗,势大声壮,胜利累积多了难免也使人更气盛。 虽然吴惊涛自己心里明白:他的掌功缺失在哪里,他要面对的问题是什么,他这套掌功练成后会有什么后果。但这些困扰和压抑,反而使他更想利用这套令他付出重大代价的掌法来名震天下、技慑群英。 是以,他听说有个叶云灭练成了一套很奇特的“失足掌”,他便找上了“神油爷爷”。 吴其荣弃自己父母为他而取的名字:“其荣”不要,而自号“惊涛”,摆明了是想自己一生能“惊涛骇浪”,非要在江湖天下卷起千堆雪而不能心足。 为此,他当然会去挑战叶云灭。 叶云灭年纪大了。 但他有一个性子,却与吴惊涛相近。 简直还完全相同: 那特点就是: 气盛。 ——吴惊涛是年少气盛,叶云灭虽然年长,但也一样气盛。 简直还盛气凌人。 因而,他跟吴惊涛一凑合,马上就爆开了火花。 两人说不到句话,便不用口讲话了。 他们的话,已改用手来说。 是谓“讲手”。 这一次“讲手”的结果是: 吴惊涛胜。 他年纪虽轻,但在掌法修为上却要比叶云灭多浸淫了许多年。 他的“活色生香掌”虽然打败了叶云灭的“失足掌”,但也迭遇凶险: “失足掌”的妙处,是以极奇特的步法来配合掌法的运用,看似一失足间,以为有机可趁的,便立时毁于他掌下。 不过,他与吴惊涛的交手,至多只打到“活色”,还未“生香”,叶云灭已目为五色所迷,他虽气盛,但更珍惜他自己的老命,立即且战且逃、边退边打,总算能保住性命。 这一役之后,发生了两件事: 一、他与吴惊涛誓不两立,总之,“惊涛书生”站在哪一边上,他就一定与之对立、跟他作对到底,完全不问原由、不分皂白。 二、他放弃掌法,练拳。 这一下子,他在拳法上苦苦浸淫,终于有了大成。而且,他也发现了自己一个特点:原来他在拳法上比掌法还要有天分! 这本也极其合理:拳掌都是用一双手为攻击防守的武器,擅掌功者攻习拳法必较易上手、容易成功。 叶云灭练成了“失手拳”,并再战吴惊涛。 这一次,吴惊涛再也胜不了他。 可是也并没有败。 他们两人都伤了,但谁也没有败。 只是俱伤,并没两败。 其实这对叶云灭而言,已经形同胜利了:因为他前一次与吴惊涛交手是铩羽而归,这一次居然能战成平手,等于是另一种形式的得胜了。 不过,叶云灭虽和了这一战,但也并不好过。 他为吴惊涛所伤。 重伤。 这伤重得使他在这一战后的八年里,每天都得要外敷内服一种药,才能抵住伤口的迸发和复发。 而这一种药油,是远来自天竺的奇药,搽下去、服下去,都有一种像咸鱼一般的异味,这使得一向好摆架子、重威势的他,每天都得为此服、敷下不少香料才能勉强掩饰部分的臭味。 经这一役,叶云灭终跻身入了“当世六大高手”其中之一。 同样,吴惊涛在这一役也没讨着了便宜。 他给叶云灭的“失手神笔”击中,所以,全身容易冒油发汗,内热难当,以致成天都得常常洗脸揩面才可以降温减热。 这些症状也使一向注重仪表的“惊涛书生”痛苦莫名。 这使他也恨透了“神油爷爷”。 叶云灭虽然一战成名,但因要每天都得吞服大量的天竺神油(所以江湖人称之为“神油爷爷”,虽然他自己当然极端不喜欢这个称号),而这些药酒又价格十分昂贵,所以,当他达到他人生第一阶段的理想:要在文才(这当然已是不可能的了)或武略上,有极出色及予人已经认可的成就——这之后,他还有三路理想并进: 他要赚很多很多的钱(至少使他可以继续购得神油)。 他一定要打倒吴其荣,他与“惊涛先生”已立下不解之仇(同理,吴惊涛也立下非杀叶云灭不可的决心)。 他还想望能一展身手、大展抱负,能展身手、抱负之途径,那当然是莫过于凭自己的身手,来谋个宫职当当了。 所以,他今天才来拜会蔡京。 而且,他今天来拜会蔡京的心情,才会十分紧张。 一个人,武功再高,才学再厚,地位再高,只要一旦有求于人,那么,再也难以挺得起背脊壮得起气来。 谁都是这样子。 叶云灭也是这样。 他可不想当一辈子武林人。 他更不要只当一个江湖人。 他要权,他要地位,他要名成利就。 所以他要当官。 而且是大官。 当他一旦有了这个想望,他就有求于人了,自然,就再也自然不起来了。 非但自然不起来,而且在内心里,还十分紧张。 他在来别野别墅之前,曾经反复思量细虑: 他的机会来了。 蔡京是朝中举足轻重的大人物。他只要一高兴,就可以提擢自己,成为炙手可热的人物。 不过,若倒反过来,他要是讨厌自己,一怒之下,就可能会招来麻烦,甚至还惹来杀身之祸。 蔡京肯召见自己,当然是因为重视或正视自己的存在,可是,不一定就会重用自己;要是今天不趁这个机会好好表现,机会一旦错失了,不见得就会有第二个,不见得蔡京还会召见自己一次。 所以,他一定要把握这一次机会,好让蔡京对他印象深刻。 可是,该如何把握?应怎样表现呢? 这就难了。 蔡京位高权重,手底下什么人才没有?什么高手没见过?自己要是巴结逢迎,会不会反而给他瞧不起?自己如要表示忠心卖命,蔡京会不会已司空见惯,不为倚重?自己要是一味争锋逞能,万一反惹怒了相爷,可不是吃不了兜着走,碰了一鼻灰后还给撞得一额血吗! 那么说,该如何办是好呢? 所以,叶云灭说真的,是很有些紧张。 毕竟,蔡京是他平生到目前为止,所见的最大的官儿。 不是人人都可以见着这样子的大宫。 不是时时都有这样的高官可见。 是以叶云灭非常珍惜。 非常重视这个机会。 这使他轻松不下来,一直在想:我该倨傲好呢,还是谦恭些好?我若是凶巴巴的,会不会惹相爷厌?我如果服贴贴的,会不会让人瞧不起?…… 一时之间,他也不知怎么对待蔡京是好。 却没想到,蔡京一见他,仿佛已瞧出他内心的一切惶惑,第一句就说: “你太不自然了。” 的确,他就是不自然。 而且简直是太紧张了。 他还没来得及开腔,蔡京又补充了一句:“放轻松!” 是的,目前他最需要的是: 放轻松! 放轻松。 可是,世上有多少人能说放就放? 如果不能放,又如何轻松下来? 就算能放下的,也不一定就能轻松下来:君不见得古今中外,多少英雄豪杰、帝王将相,说放下了,事实上仍牢牢握在手里,心里念念不忘、耿耿于怀。 可不是吗? 放下不只是手里的事,真正的放下,是在心里的。 是以,有的人,摆出来是放下的样子,但心里可曾逍遥过?也有的人,从来看破了,所以虽然还拿着,但心里一早就放下了,反而落得自在。 有些人口口声声说放下,其实是根本就拿不起。 故此,放不放下,不是在口,不是在手,而是在: 心。 放手不是放心。 无心才能放心。 ——如果本就无心,还有什么放不放心的? 拿得起而又放得下的,就算天下豪杰,也没几人能说放就放。 拿得起而放不下,也没什么丢脸,因为世间英雄,多如是也。 最可怜的是明明是拿不起,而又装放得下,或是明明是放不下的,偏说已放下了,自欺欺人,其实除了自己,还欺得了谁? 所以说:拿得起,放得下,情义太重要潇洒。 爱极恨极 蔡京没有太可怕的虎威。 就算有,对叶云灭这种身经百战的人来说,也没什么可怕的。 蔡京也没啥官威。 官架子多是中下级官员才摆的,一个人官做得够高够大之后,替他摆官架子的反而是他的部属,他本人如果够明智的话,多只争取亲民、亲切的形象。 蔡京甚至不大刻意去营造什么威势。 因为他已不需要。 以他目前的声威,有谁不知?有谁不敬?有谁不怕?他已不需要再吓唬人,他的权力地位已够唬人了。 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更讳莫如深,更令人不知底蕴,更可怖可怕。 叶云灭就是怕这个。 他不知道蔡京是个什么样的人,会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一直为此揣测,这才会愈发可怕。 蔡京却十分温和。 他说:“你别紧张,坐下来好好谈谈。” 叶云灭越想自然些,可是全身更加绷紧,“太师找我来有什么事?” 蔡京直截了当,“我很忙,说话也不拐弯抹角了。我知道你很有本领,拳法很高明,不是吗?” 叶云灭脸上一热,嘶声道:“我……太师麾下,高手如云,我不算什么。” 蔡京一笑,“你要是不算什么,那没什么算什么了。我想重用你,不知叶爷有什么高见?” 叶云灭这回只觉心头大热,哑声道:“……我愿为相爷效死!” “好,”蔡京舒然道,“由于我对你是破格擢升,怕别人口里虽不说也在心里计较。我听说你的‘失手拳’天下无双,你就给我露一露相,好在大家面前作个交代,教其他人也心中舒坦些,可好?” 叶神油只望有一天能从武林走入宦途,对他而言,这才是正道。而今得相爷赏识,他巴不得尽忠效命,以报劬劳,更要显示实力,争得太师信重。 当下他厉烈地问:“太师要我怎么出手?!” 蔡京仿佛也给他刚厉的语音吓了一惊,随后不以为怪地一笑道:“你先不必紧张。” 然后问:“你知道王小石这个人?” 叶云灭道:“晓得。” 蔡京道:“你没见过这个人?” 叶云灭:“没见过。” 蔡京:“你对他印象怎样?” 叶:“坏。” 蔡:“为什么?” “因为他跟太师作对,那就是他的不对!” 蔡京一笑。 “咱们不讲这个。要是我要你杀了王小石,你会怎样?” “杀。” “怎样杀法?” “用一切可以杀死他的方法杀了他。” “你怕不怕他?” “怕他?” 叶云灭马上光火了。 “好,我就当你不怕他。”蔡京笑目一厉,“要是真的不怕,我要你今天就杀了他,你准备好了没有?” “我随时都可以收王小石的魂!” “那要是他今天就在这儿呢?” “什……么?!他在这里?!” “对,要是他在这里,你杀不杀得了他?” “他在哪里?!出来!我要杀了他!” “好,假如,你知道他就在这儿,你要在这些人里选一个最可能是王小石的,揪他出来,且试试看你杀不杀得了他!” 蔡京藐藐然斜睨着这脾气大的中年汉。 叶神油立即全身绷紧,他恨不得立即就为眼前权高望重的赏识者效忠效命效力效死! “谁是王小石?!出来,我杀了你!” 只见一人长身而出,说: “我是。” 叶云灭缓缓回身,只见一个人,身着蓝袍,脸很红,眼很眯,鼻子很钩,银眉如火,头发很长的人。 他手上抱着一把刀。 一把很长很长很长很长的刀。 这人还打着呵欠。 他打呵欠的时候,予人一种很安静的感觉——却不知他在打喷嚏的时候是不是也这样? 叶云灭厉声问:“你是王小石?!” 那安静的人,安安静静地点了点头。 “神油爷爷”大喝一声: “吃我一拳!” 这安静的人也还了一记: “看刀!” 两人各发一招: 倏分倏合。 他们交手一招。 只一招。 然而这一招却有着许多变化。 看不懂的人,如别墅里一名总管“山狗”孙收皮,便觉得很失望: 怎么搞的?悉闻过一爷是御前第二高手,只斫了那么一刀,而且那一刀,还软绵绵的、不着边际的,甚至毫无刀风杀气的! 这一刀,看去简直是温柔多于肃杀,媚俗多于伤人。 听说这人便是当今六大高手之一,也是当世第一拳手,那一拳,打得固然石破天惊,但只攻了那么一拳,又雷大雨小,云散雨收,那一拳,已不知道打到什么地方去了。 只见一爷那一刀,就斫在“神油爷爷”的拳眼上,然后,收拳的收拳,收刀的收刀,全都像落雨收柴,没了下文。 嘿。 这是什么拳? 这算是什么刀?! 算是懂得看一些的,像“顶派”头头屈完,就看得一知半解。 他清楚知道交手只一招。 可是他隐约发觉个中似乎还有很多式,而且还有多种变化。 但他一个变化也看不清楚。 他唯一比孙收皮看得清清楚楚的是: 那一刀,不是斫在拳头上,而是那一拳,直击在刀背上。 之后,刀和拳都不见了。 屈完突没来由地,觉得一种剧烈的爱意,竟是越格破禁,对向来刁蛮爱娇,现脸上正掠着惶艳之色的蔡旋,忽而生了思慕之情。 同时他又感觉到一股强烈的恨意,不知从什么地方激发出来,使他背脊只觉得一阵一阵地发麻,甚至连皮肤也因发寒而炸起了鸡皮。 怎么会有这突如其来的爱? 哪儿来的这一阵子的恨?! 看得懂的,像“天下第七”,只在那么一瞥之间,已相当震怖,十分震惊: 因为这交手虽只一招,却已恨极爱极。 “天下第七”曾在元十三限手下学得“仇极掌”,由于这是元十三限只传子不传徒的绝技,是以当年在“发党花府”时他为对抗王小石的“仁剑”而施展这种掌法之际,也着实使在同一门派中的王小石惊疑不定了好一阵子。 那是一种仇极了的掌法,每一掌的施为,犹如深仇巨恨,绝不留余地,更不留活口。 他还有另一种自己通悟出来的秘技:“愁极拳”。 那是“仇极掌”的更进一步,每一拳带出来的愁劲,足以像一江春水向东南西北四方迸流而去,把敌人溺毙淹杀始休。 只不过,现在,他却只能叹为观止: 因为那一刀里有七个变化,那一拳中蕴十一个套式,但每一式每一个变,都是爱极了,也恨极了。 变化招式并不出奇。 但这一刀一拳中所蕴含、所透露、所发放、所迸溅出来的爱心恨意,才是令人震畏、无法抵挡的。 爱到狂时足以杀人。 恨深无畏! “天下第七”虽然精于“仇极掌”、擅使“愁极拳”,但他却不是一个爱恶分明的人。 甚至可以说,他没有什么特别的爱恶,也不怎么恩怨分明。 他是一个很有本领的人。 他的本领是杀人。 他要杀的人,一定杀得着。 他也是一个很有才华的人。 他的才华在于学武。 他很快便能学会一样武功,而且完全能成为自己的独门绝艺。 这点不是人人都可以做到。 很多人,只能跻身于武林中人,并不能出类拔萃,主要是因为只能拟摹,止于模仿(甚且只一味抄袭),而不能推陈出新、自成一派,是以充其量只可成为高手,绝不能晋为宗师。——可惜有太多的人和大多数的人都没这种自知之明,否则,只怕敢再在武林中混下去的,所余无几。 “天下第七”则不。 他勤学。 能消化。 善悟。 他的武功、招式、杀人的方法,全有了自己的风格。 所以,他的武功很高。 他的杀伤力很大。 他的风格很强烈。 可是他却不是一个很有办法的人。 “很有办法”——这四个字,通常都是指在生活上、在现实中所需求的事。 这些事,很重要,但对很多才子、佳人、满腹经纶之士和武艺高强的大师而言,却是一筹莫展的大问题。 但是,只要解决不了这些现实生活里的事,你有天大的本领和才学都没有用。 因为没有人会用你。 只要没有人用你,你便得给丢在黑暗暗晦的角落,在发霉、生锈、腐蚀,最后也得成为废物。 有才之士最怕的就是这个。 是伯乐的怕没有千里马。 但千里马更怕没有伯乐。 伯乐找不到千里马,还可以找百里马和其他次选的马,千里马没有伯乐,可能这一辈只能拉车柴架驮垃圾的,永劫不复。 杀人是不能过一辈子的。 所以他需要元十三限。 只有元十三限才能指导他的武功继续上进。 但他更需要蔡京。 只有蔡京才能使他不愁衣食、享有官禄名位,只需以他之才去为蔡京做事,那么,他可以要什么有什么,不必去冒太多的江湖沧桑、历不大必要的武林风波险恶了。 谁不喜欢享受? 谁都有过迷惘的时候,纵是绝世才智之士,也需要去相信一些事、执迷不悟,或信任一些人、尽忠到底。 连绝世之才如王安石、司马光、诸葛亮等亦如是,又教凡人焉能免俗?就算能舍弃一切的方外高人,也难免信佛拜神,又有谁对生死契阔、何去何从不曾迷疑过的? 谁都希望在心灵里能有个依归。 “天下第七”也不例外。 他虽学仇掌愁拳,但他向来淡然,其实更是冷酷,因而并不算太仇、太愁。 但叶神油和一爷则不同。 他们一出招,便大爱大恨。 ——只有大恨大爱的人才能使出这种极爱极恨的招数。 虽然这一招已相互抵消,但对“天下第七”而言,已造成不少震动。 ——却不知蔡京怎么看法? 到底,蔡京会不会看? 蔡京扪着胡子,弹着尾指指尖,长长的狭眼眯了又瞪、瞪了又眯,只漫声道: “哎呀,你们交手那么快,我怎么看得及啊!” 又说:“谁赢啊?” 向叶云灭问:“你赢了?” 又往一爷说:“你也没输?” 然后向仍在剑拔弩张的叶神油慰道:“你别认真。我只试你一下。他是御前一等带刀护卫大统领一爷,不是王小石。既然你们双方都没挂彩,大概是功力相若。那就好了。我决定擢升你在我身边候命,封为京都奉天右护命少保,你意下如何?” ——就连“天下第七”,一时也看不出来,这相爷到底是会不会看那一招?看不看得懂那一招?究竟蔡京要的是哪一招?他是不是正向一爷、神油等也发了一招无招之招? 到了叶云灭惊喜之余,仍心有不甘地问:“……那么,谁是左京都奉天护命少保?他?” 他忿忿不平地盯住了含笑拱手而退的一爷。 “不是。”蔡京连忙澄清,“一爷是圣上才用得起的大才。少年出英雄,我说的是文先生,人称‘天下第七’……” 说着,他突兀地笑了起来: “他是‘天下第七’,不过,前面六人,不是死了,就是退隐了,他这个第七嘛,跟天下第一,也没啥分别了。有他在,有你在,给个天做王小石的胆子,他也不敢来!” 叶云灭一听,就怒目瞪住“天下第七”。 “天下第七”一向冷得发寒的脸上,而今也闪过了一阵不豫之色。 主要是因为:他没想到蔡京竟会在此时此地公布他的原本姓氏。 一向,很少人知道他原来姓甚名谁,他也一向以来很少让人知道,并且更少让知道他本来是谁的人还能活下去。 ——他的人形容枯槁干瘦,看去要比实际年龄大上十年八载以上。 在场的人,知道“天下第七”深不可测的武功和战无不杀的威名的,都觉得很有些意外。 更意外的是: 竟却有人接着蔡京的话,说了一句: “你错了,王小石敢来,他已经来了。” 这一句话,着实把人给吓了一跳。 把全场的人都唬了一大跳。 石在,火种是永不灭绝的! 说话,就得要发出声音,所以,一开口就会暴露他自己身在何处。 说话的人就在厅里。 而且就在黎井塘身后! 对“托派”首领黎井塘而言,岂止是大吃一惊,简直是大吃七八惊了! ——怎么自己带进来的部属,竟会有人说出这种话来! 但他也在同一瞬息间明白了过来: 这人不是他带来的。 他带来的只是两名手下。 这一人是在别野别墅门前带他入内的。 是以,这应是相爷府的人,至少,他一直都以为那是相府里的人! ——可是,既是蔡京的手下,又怎会说出这种话来! 其他的人却都不是那么想。 他们都大为惊异,连同真正引领他们进入别墅的总管孙收皮也诧然暗忖: 区区一个“托派”领头带来的手下,居然敢说出这种话! 那人语音甫落,一爷已飞身到了那人身前,几乎跟说话的人已近仅容拳! 一爷手按长刀。 他使的是长刀,却抢在敌人跟前。 他的身法很凌厉,跟他的刀形一样,却与他温柔款款的刀意十分不一样。 他的语音更是犀利: “你是谁?你是王小石的什么人?!” “我姓梁,叫阿牛,”那名下巴尖削双睛突露的瘦汉回答得一点也不畏惧。 “人人都知道我是王小石的兄弟。” “你说王小石来了?他在哪里?!” 梁阿牛骄傲地笑了起来,笑声又尖又酸,甚为刺耳难听。 他只用眼角一瞪,说: “可不是吗?石在,火种是永不灭绝的!何况王小石一直都在的!” “王小石一直都是在的”——在哪里?京城?刑场?这里? 还是一直就在每一个仍坚信“侠义”二字的人的心坎深处? 你呢? 你相不相信这世界仍有“王小石”这个人?或者,“王小石”一直都在你心里;甚至,你自己就是“王小石”! 梁阿牛把他那一双牛眼一睩,大家立时转首,可是已是迟了。 蔡旋尖叫了一声。 一个秀细纤丽的人影,已自蔡旋身后,一手抓住了她背门五处要穴,一手拿着一把剑,横在她的脖子上。 “天下第七”一发现不对劲,就抢身而出,但仍迟了一步,他的目标在于王小石,而今却突现了个女的,待他出手时蔡旋已然受制。 ——那是太相爷的掌上明珠。 “天下第七”当然不敢妄动。 众皆大惊。 倒是蔡京一惊之后,反而放了心。 他怕的只是王小石。 他只怕王小石真的来了。 现在来的当然不是王小石。 ——虽然来人抓住了他的女儿,但无论怎么说,抓住了他的子女,总远比抓住了他来得好上百倍!何况,他可不止有一个女儿:究竟他有多少子女,他自己也不大搞得清楚,就像他自己的家财一样;他只是在拥有越多时越想要得更多。 对蔡京这种人而言,确如是。 真的如此。 所以他冷哂道:“想不到王小石居然是个女人!” 王小石当然不是女人。 这女子是在刚才盈盈而舞中的舞娘之一,而且还是跳得最出色的一位——蔡京早就注意她了,本来还准备在今天法场诱杀王小石瓦解“风雨楼”事后,正好可以舒畅一下,叫她留下来陪自己开心作乐一番。 ——幸好没有。 那女子细眉细眼地笑了起来,“我当然不是王小石……” 却听有人道:“但我却是!” 说得斩钉截铁,决无回寰余地! 难道,王小石真的来到了别野别墅:当今丞相蔡京的别府?! 来了。不仅是来了,而且,还正在“顶派”屈完身后,以一弓三箭,张满了弩,已瞄准了一个人: 当然是当今宰相: 蔡京! 这一回,不但人人都失了先手,连续三名敌人乍现,致使在场的人一时措手不及,就连老奸巨猾的蔡京,也变了脸色。 这一次,他是正式面对了王小石(这一向予人似个平易近人“大孩子”的奇侠)之杀伤力和威胁性。 三支箭,箭镞发散着妖异的金光,对准着他的额、喉、胸三处。 蔡京只觉脸一阵寒凛凛的、咽喉发痒、胸口发热。 而且鼻尖已开始冒汗。 嘴里已开始觉得干涩。 而在此时:一爷正要长身牵制梁阿牛,“天下第七”正欲抢救落在何小河手中的蔡旋,反而一时让王小石占了先势,一弓三矢,盯准了蔡京。 但却仍有例外。 至少还有一人是例外: “神油爷爷”—— 叶云灭。 “天下第七”要救蔡旋,一爷要制住梁阿牛,独是叶神油,已潜身至王小石背后,大约相距只一臂的距离,吸气,一拳就要荡出—— 王小石马上说:“你再动,我的箭就发出去!” 蔡京马上喊道:“别动!” 叶神油的动作马上凝住了。 这使得他脸颊、颧、颏和左右太阳穴上合共八条又粗又长的青筋,一齐现了一现、突了一突、露了一露。 蔡京望定这个在十一尺距离外拉满了弩的人,“果真是王小石?” 王小石已易了容,但那一双多情的眼和举手投足间的王者之气、侠者之风,是谁也模仿不了的。 王小石说:“我是。” 蔡京转而问屈完:“王小石又怎会成了你的手下?” 屈完汗涔涔下。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子:他还以为这人是别野别墅的人,派出来为他引路的。 同样的,黎井塘也不明白,连蔡旋也眨着一双眯眯眼,她似不能理解她一手培训的舞娘里是如何潜入了细作的?! 就是因为不明白,所以才给这些人混了进来。 就是因为不能理解,是以才给梁阿牛一出场,就分了一爷的心;故而才让何小河分了“天下第七”的神—— 但这都没有让“神油爷爷”失手。 他已贴近王小石。 一拳之距。 蓄势待发—— 只等号令。 蔡京这回凝视着金光闪闪的箭镞,额上的汗仿佛也烁着金光。 “太阳神箭?” 王小石沉静地说:“我自诸葛先生那儿抢回来的,他还为我所伤。” 蔡京到这时候居然还笑得出来,“伤与不伤,还真难说得紧呢!上次我要你杀他,他不死,我却报称负伤,借此奏到圣上那儿去;这次你来杀我,却是轮到他说挂了彩,且早就在皇上面前演了出好戏,把住了理,你们一对宝儿果然精彩。” 王小石说:“这叫礼尚往来,彼此彼此!不过,这太阳神箭,却是货真价实,如假包换!” 蔡京仍端视着那一弩三箭,肃然道:“我看得出来,难怪当年元十三限说过:假使他练成了‘伤心小箭’,又得到射日神弓和追日神箭,他早已天下无敌了。——我知道你已得到《山字经》,却不知‘无梦女’是否也传给你‘忍辱神功’?也不知你的‘伤心箭法’已练成未?” 王小石抿嘴笑道:“你说呢?” 蔡京用舌尖舔了舔干唇,“你的箭法成未,我可不晓得……不过,你的石头,我却已尝过。” 王小石笑道:“咱们确是老相好了。” “对,”蔡京说,“咱们是老相好了……你这种做法,不是太冒险了吗?你要是一发射我不着,叶神爷的‘失手拳’就在你背后立即爆炸——再说,就算你杀了我,你以为你能走得出别野别墅吗?” 王小石的回答很简单:“不能。” “既然不能,”蔡京试图劝说,“何不放下你的弓和箭?” 王小石立即摇头。 他马上可以感觉到他背后的杀气陡增:假如他的背部是由许多小生命组成肌骨的话,那儿已死伤枕藉。 但他还是把话说下去: “我来这儿是要你答应一件事的。” 蔡京干笑道:“你用这种方式来跟我谈判……岂不是……不很光彩?” “对你这种人谈生死进退,”王小石的手稳如磐,眼也不眨地盯住这个全国只一人之下(也不见得)而在万人之上(岂止)的大人物,语音也坚决无比,“少不免,得要用点非常手段……” 他背后陡地响起一个嘶哑躁烈的语音:“这是卑鄙手段!” “不。”王小石立刻更正,“这只是霹雳手段。非常人干非常事对付非常之敌自然要用非常手段。” ※※※ 稿于一九九三年五月一日:敦煌推出三版《温柔的刀》;向三姑介绍水晶功能;圣地牙哥、温莎堡、阿二、yoyo等地为kerokerokeroppi饯行。二日:“四大名捕”流连尖东连看半夜、子夜场;首带lohshwai上bb榕苑卡拉ok冻蟹大饯别;lfw;开始正式供奉拿克大师神像;派中六子送倩机:殊料就此决绝,缘尽分手,情浓转薄,后会无期。 校于同年五月三日:中国友谊新出版《少年追命》《唐方一战》《侠少》;“新生活秩序”始。四日:“笔筒”逝世;敦煌、商报来款,《箭》报捷。五日:留小姐传真访我稿;授女友“皈依咒”;已订购心爱的紫水晶母体。六日:开笔写《棍》;《绿发》完稿;“四大天王”夜众;公布“友谊”版新书:琁儿公布“快报”霍静雯写我之访稿;敦煌付《红电》《蓝牙》版税;chl大减节制,好现象。八日:“佬”噩讯;逐客;绿幽灵重新布阵;重习“般若心法”。九日:母亲节,电嘱姊海拜母;台禁又一恶耗;“快报”彩色全版“家居廊”刊我黄金屋访稿。十日:方生日,通长电,方误以为我未出全力协之,难过;香港艺术家名录刊我图文中英资料。 不动如山 王小石仍拉紧了弩,搭好了箭,瞄准着蔡京。 这次是他和蔡京的第二次会面。 不,对峙。 他整个人都不动如山。 但那是活火山。 ——一座随时一爆即炸、一发不可收拾的山。 蔡京望向王小石的人,看着他手上的弓,盯住弓上的箭,他的脚有点发凉,头皮也开始发麻。 他还觉得呼吸很促,胸口很翳闷,极不舒服。 可能是喝了酒的关系?最可怕的,也最直接的因由,是因为要他面对着这三支在屋里也闪闪发亮随时钉入他胸口里的箭镞。 这是连“元帅”(元十三限)也不想、敢、愿意去面对的事物。 他开始感觉到笑不出来了。 可是这时候一定要笑。 笑,才不会让人知道他的虚实。 所以他在脸上仍挤出了笑容。 可是,这一笑,却笑出了心虚。 他自觉自己一定笑得很勉强的了,所以他立即说话。 ——说话,有时候是最好的掩饰:沉默和说话,通常都是掩饰的两极。 “你这样弯弓搭箭,不累吗?” 王小石的回答只一个字,却比千语万言更令他惊心: “累。” 因为慌张,所以他又主动劝说:“既然累,何不放下?一放下,你就不是我的敌人,而是我的朋友,我的高官、厚禄、权力名位金钱,都不少你的,更何况是你这等人才,我求之若渴呢!放下!” 王小石平静地道:“我累,但我放不下。” 蔡京试探道:“你只要放下,我保证这儿无人伤你,任你自出自入,平平安安,功名富贵,任你选择。” 王小石平实地道:“不。” 蔡京强抑怒愤,“那你想怎样?要什么?” 王小石道:“我来冒这个险,要的当然不是自己功名富贵,而要我的朋友都活得平安自在。” 蔡京道:“你是说……” 王小石道:“菜市口、破板门。” 蔡京:“你是要他们——” 王小石:“停止攻袭,让他们回去,保留‘风雨楼’及京师武林人物的安全和自由,放掉唐宝牛和方恨少。” 蔡:“唐宝牛和方恨少是皇上下旨要处斩的钦犯,绝不可轻纵。” 王:“你这次的目的志不在杀方恨少、唐宝牛,你是意在废掉在京华里所有白道武林的实力,和毁掉与你对抗的黑道势力。问题是:你自己的性命重要,还是你今天的行动重要些?你自己衡量。” 蔡京冷笑,“你是在威胁我?枉你是大侠身份,还作为京里第一大帮会‘金风细雨楼’的首领,却是这般卑劣手段!” 王小石一笑,“我?大侠,谢了。我一向是以恶制恶,以暴易暴,待善以善,将计就计的人。对付你,我得跟你一样卑鄙。” 蔡京慨然长叹道:“万山不许一溪奔,拦得溪声日夜喧;到得前头山脚尽,堂前溪水出前村——王小石,我们防着你、盯着你、禁制着你,到底仍拦你不住。” 王小石听了这句话,也很有感动,脱口道:“能在此时此境,有此感慨启悟的,果然不愧当朝第一人。只下过,菜市口和破板门的同道已岌岌可危,我可不能久候你的细虑了。” 蔡京深思地道:“这等大事,我得要请示皇上——” “不。” 王小石截道:“你决定得了,也阻止得来——要不然,我,累了……” 然后他一双深邃明目紧盯着蔡京,说:“我也是人。我一样会累。我累了之后,只好放手了……” 蔡京凝端着他,只觉一颗心往下沉。 (王小石的箭,他避得了吗?) (王小石的攻击,他手上的人能制得住吗?) (太阳神箭的威力有多大?王小石的“伤心小箭”配合追日神箭和射日神弩,杀伤力有多大?) (想到王小石那一手石子,他连心都凉冷了。) (看到王小石那坚决的眼神,他的心快凝成了冰。) (他该不该下令停止伏袭?) (要是他下令停止一切计划,王小石还会不会杀他?) (他,避不避得了王小石的箭?) 王小石的弓引满、矢未发,但他的“心箭”已发出了: 他已“伤”了当朝一代权相蔡京的心。 信心。 (可是,王小石自己呢?) (他是不是真的那么定?) (在四周强敌如叶神油、一爷、“天下第七”等强敌环伺下,就算蔡京立即下令终止伏杀京里武林正义之士,但他自己的安危呢?) (他能活出这儿吗?) (——抑或是:他根本没准备再活着出去?) 王小石依旧弯弓、搭箭,瞄准蔡京,手和尖矢,稳如磐石。 他的人不动若山。 ——他的心呢?也一样的坚如铁石吗? 蔡京布下两个局: 他下令在菜市口处杀方恨少、唐宝牛是假,在破板门将二人斩首倒是千真万确的。 但他的意在将城里的敌对武林势力一网打尽,并让他们(至少牵连“有桥集团”派系)互相残杀。 不过,他的真正用意,还是趁此设局除掉王小石。 然而,王小石和“风雨楼”、“天机组”、“发梦二党”、“连云寨”的高手们,却将计就计,分作两批人马,分别在破板门和菜市口力救唐宝牛和方恨少。 其实,他们最大的主力还是放在王小石身上。 大家引开蔡京的注意力和身边的高手,王小石趁此直捣黄龙,闯入别野别墅(要是蔡京留在相爷府,就算王小石再大神通,也决混不进去,但蔡京要直接指挥是次行动,就一定得坐镇在邻近菜市口与破板门之间的别野别墅,加上王小石处心积虑的部署,以及诸葛先生一早伏下的内应,王小石、梁阿牛、何小河便顺利地混了进去),直接盯死蔡京! 剩下来的,王小石有两条路: 一、乘此大好良机,杀了蔡京。 二、威胁蔡京,放了唐宝牛和方恨少,也免了对京城群雄的追究办罪。 不过,对王小石而言,这两条路都不是“活路”。 ——就算杀了蔡京,在面对一爷、叶神油、天下第七等强敌联手下,王小石实无活命之机。 ——蔡京就算放了方恨少、唐宝牛,但能够放过他吗? 他已骑在虎背上。 面对蔡京,而蔡京的性命就在他手指一放的利箭下可死可生,他不由得因亢奋和刺激而致全身轻颤。 杀蔡京,这是名动天下的事。 杀蔡相,这是不世之功德。 杀了蔡京,这是一件改写历史的事…… ——是不是就这样一放手、就放箭,杀死这为患社稷、颠覆天下的权相蔡京呢,还是忍辱负重,为大局着想,只威胁蔡京放了方恨少、唐宝牛,要他也免去武林中各路英雄的罪名,让京师有一阵平静日子再说? 你说呢? 我已不支 方应看说:“你真的认为我们不该出手收拾这干狂徒?” 米苍穹眯着眼,仿佛要仔细推究出这个平时深沉难见底蕴、可是今日变得焦躁难耐的年轻人,竟会如此沉不住气的原因来。 是以,他反而好整以暇地问:“过去一二十年京师武林势力的形势,小侯爷一向了如指掌,大概不必由我来置喙了。” 方应看一笑哂道:“‘迷天七圣盟’?‘金风细雨楼’?‘六分半堂’?他们鼎足而三的岁月,都已过时了!关七失踪之后,‘迷天七圣’名存实亡;而‘六分半堂’跟‘金风细雨楼’争雄斗胜的结果是:雷损死,苏梦枕也殁,连白愁飞也玩完了,双方俱元气大伤,反而是我们‘有桥集团’的人保留了实力。” 米苍穹道:“说得好。因而,原本倾向对金兵辽贼求饶派的‘迷天盟’,已烟消云散,部分已转入地下,不敢露面;主和派的‘六分半堂’,一时还翻不了身,更忙着跟力战派的‘金风细雨楼’对埒。这一来,京师的武林实力重新整合,你试想一想,以前,蔡京能一手控制主和及求饶两派的势力,而今,王小石领导下的‘金风细雨楼’和‘象鼻塔’,加上已有实力跟‘六分半堂’对峙的‘发梦二党’的大力支持,这‘新三国’的对立局面,显然对‘金风细雨楼’有利……然而,白愁飞一死,蔡京就纵控不了‘风雨楼’了,你想,他能安心吗?京师武林的势力,一旦全面结合起来,草木皆兵,就算东京路二十万禁军戍卫,只怕也拦挡不住哩。” 说着,他又呛咳了起来。 “不过,”方应看微傲轻慢地道,“我们‘有桥集团’在诸侯将官和商贾财阀间建立和结合的势力,也已成熟了,蔡京当然不会忽略掉我们的实力。” “他就是不敢小看咱们的势力。”米苍穹在剧烈的呛咳中感觉到那只犹如来自洪荒的古兽又迫近眉睫了,所以语音也燥烈躁急了起来,“他很明白‘六分半堂’目前算是囊括了京里的黑道武林势力,但白道武林,则多依附‘金风细雨楼’;市井豪杰,多是‘发梦二党’人马——两派一旦合并,力量势莫能当。他更明白咱们力量虽也壮大,但绝不完全任其调度,所以,他今天设计这一场受诅咒的劫法场,目的至少便有三个——” “第一个当然是要借此消灭掉京里武林中对抗他的力量,”方应看接道且反问,“第二个是要趁此除去王小石——但第三个呢?” 米公公发现这公子哥儿再焦躁,但对有用的话和有用的知识,他仍是如长鲸吸水般全吸收进去。 “第三个?”米苍穹叹道,“他要把我们也扯下水里,或露了底成为跟官家敌对的派系,打成反派,永不超生;或使我们直接跟劫法场的群豪结下血海深仇,水深火热,再也不能置身事外。” 他强抑胸口的一阵翳闷、搐痛,徐抬眼皮,道:“所以,咱们不插手、能不出手,就尽可能不下杀手好了。” 方应看蹙着秀眉,似寻思了半晌,低声冷哼道:“不过,就算出手、下杀手,也一样能有好处,会有方法的。” “哦?”米苍穹这下不明白这方小侯爷的心意了,“你是指……” 方应看目中神光乍现,一向清澈明净的眼眸,竟惊起了三分歹毒四分杀意。 米苍穹不知怎的,为这美艳而狂乱的眼神而心口啵地一跳,心口的血脉好像给人在内里用力拉紧了一下,当即有呕吐的感觉。 却见场中来救人的,已知他们要的人不在这儿,只求速退,杀出重围。 可是包围的人也非常多。 且不肯网开一面。 于是,两造人马杀将起来。 其中,“天机组”的人对“有桥集团”和蔡京人马做出了反包围,用意十分明显,兵法也相当森明。 ——你们不放我们的人走,那么,我们就来个里应外合,让你们里外受敌,反而把你们一网打尽! 严格来说,“天机组”的人并不算是京师里的武林实力。这组人马向与强权、贪官、土豪、劣绅作对,当年也作过为国杀敌的功业。他们由人称“爸爹”(即“龙头”)的张三爸领导之下,数仆数起,屡败屡战,势力已延及全国各省,还浸透敌疆内部。他们在京里当然也屯有强大势力。他们的龙头因曾受过名捕铁手少年时恩情,这次的事,“四大名捕”不便出手,张三爸知其深意,便自告奋勇,亲自率领部下,以支援自己义子张炭(他已成为“金风细雨楼”的中坚人物)的名义,来参与劫法场的一役。 “风雨楼”派系的人,一旦与“天机组”猛将:“大口飞耙”梁小悲、“灯火金刚”陈笑、“一气成河”何大愤、“小解鬼手”蔡老择、“箫仙”张一女、“神龙见首”罗小豆等人结合起来,如虎添翼,加上温宝和唐七昧一出手便格杀了欧阳意意和祥哥儿,更是鼓舞士气,索性来个背腹夹攻,要把“兵捉贼”反成“贼杀兵”! 何大愤、陈笑、梁小悲、罗小豆、蔡老择、张一女连同张炭,在左冲右突、前后冲杀了一阵之后,终于对上了“八大刀王”:习炼天、孟空空、萧白、萧煞、苗八方、彭尖、兆兰容、蔡小头。“八大刀王”原跟“温门十石”缠战,但后来十虎将却给“核派”何怒七、“突派”段断虎以及任劳、任怨接应了过去,八名刀王便对上了“天机组”好手。 他们立即“捉对”厮杀了起来:只下过,说“捉对”,也不全是“对”得上,因为“八大刀王”还是比对方多了一人! 开始的时候,是信阳萧煞、襄阳萧白合攻张炭。 张炭右手托着十六只碗,串在一起,有时飞出一二只,既是武器,也是他的暗器,而左手却施“反反神功”,抵住两人攻势。 不过,这两个人,却不止于两种刀法。 至少有三种。 萧煞的刀法是“大开天”和“小辟地”,大开天刀法刀刀大开大合,小辟地刀法则刀刀稳打稳扎,一人运使二刀,也一人施展两种刀法,张炭等同跟三名刀客三把刀作战。 不过缠战下去,张炭最感吃力的,不是萧煞的双刀,而是来自萧煞的胞弟萧白的刀。 萧白的刀法叫“七十一家亲”。 他的刀没有杀气。 反而让人亲近。 但这正是他的可怕之处: 你若是跟一把这样的刀亲昵,那只有送命一途。 更可怕的是: 所谓“七十一家亲”,是来自他的刀法曾参详过天下武林各门各派、世上江湖各师各法的刀法,然后才创研出这样一套兼容并蓄七十一家刀派之精华的刀法来! 于是,张炭跟他作战,形同跟七十一名刀手苦斗。 不。 不止。 是七十三路: 有两路刀法,是来自他胞兄:萧煞的刀法。 不管开天还是辟地,萧煞的刀法都有一个共同的特色: 他每一刀都很肃杀。 张炭觉得自己快倒楣了。 (我已不支……) 他本盼望同门来救,但发现不管罗、梁、何、张、陈、蔡等,以一战一,对付另六名刀王,都感吃力。 (谁都腾不出来相援手!) 他觉得头皮发麻。 (萧煞的“大开天”刀法已削去他一大片头发!) 他也感觉到脚心发寒。 (萧煞的“小辟地”刀已削掉他左足的鞋底,差一点他连脚踝也断送在这菜市口了!) 他更感觉到刀光十分亲密! (当萧白的刀跟你有亲的时候,那就等于说:你的命已跟自己有仇了!) 他拼力应战。 但已穷于应付。 (救命啊!) 张炭只忿忿:这真是一场活该诅咒的劫法场! ——连兄弟都没见着,自己的性命却快断送在这儿了! 他想大叫救命,但只能在心里狂喊。 谁教他是侠士,他是好汉? 是侠义之士好男儿,就不可以抢天呼地要人救命央人饶——可不是吗?也许更重要的理由是:就算喊了,大家正打得如火如荼、生死两忘,谁来救他一命?他又救得了谁的命? 不羁的刀尖 他虽没喊出声来的“救命”,谁知还是让一人给听到了。 这人长身而至。 猱身而入。 这人竟全身没入萧煞和萧白所振起的刀光里。 但他本身并没有给刀光绞碎。 完全没有:刀光再盛,连一片衣裤也削他不着! 反而是刀光、刀势和刀意,全因他的闯入而停顿了下来。 会有这种情形,只有两个可能: 一、闯入者是自己人,萧氏兄弟一见便住了手。 二、是敌人太强,一出手便使两人动不了手。 ——在这儿,跟自己同一阵线的,有这等超卓武功的,是谁? 张炭不必细想: 人已呼之欲出! 还会有谁! 当然只有他的义父:“天机组”里的龙头张三爸了! 张三爸一加入战团,就弹出他的“封神指”。 “封神指”法甚诡: 他以拇指穿过无名、中指指缝,而发出受尽压抑依然一枝独秀的凌厉指劲。 萧白一见来势,立即挥刀斫向张三爸的手。 ——斫断了手,就不怕他的指了。 萧煞更直接,他一见敌,立即扬刀斫敌。 ——只要杀了敌,还怕他什么绝招! 不过,年迈的张三爸,却发出了一声断喝、一阵长啸。 他断喝声中,向萧白叱道:“打你气海穴!” 他只嘴里说要打,但跟萧白还有一段距离,萧白虽给这一喝,惊了一惊,但自度仍可在对手指劲近他三尺前已把其臂斩于刀下。 只不过,张三爸一声叱喝,萧白只觉气海有急流一冲,神散志懈,真气激走,张三爸竟指风未至指意已到,萧白一时手足酥麻,竟似活将自己脐腰大穴任由对方封制一般! 说也奇怪,他的刀法也阵势大乱。 刀尖也不羁了起来。 无法纵控。 同一时间,张三爸那一声尖啸,向萧煞咆哮道:“攻你翳风穴!” 萧煞也初不以为意。 他以为先斫掉对方的头,敌人还用什么来制自己的穴道? 他的刀法一紧,但觉耳际轰的一声,一时竟似聋了一样,耳孔还渗出了血水来! 这一震之下,他惊觉自己身上的穴道竟似呼应爸爹的呼喝般的,还迎了上去,任由对方钳制! 他登时心神大乱。 手足无措。 刀法也破绽百出了起来。 在这刹瞬之间,张三爸要手刃这对刀法名家兄弟,可谓易如反掌。 但他并没那么做。 多年在江湖上行走的阅历,加上数起数落的成败得失,令他无意再多造杀孽。 他反而忽然收了手。 也收了指。 只轻轻地说了一句:“念你们成名不易,几经苦练,刀法算是自成一格,滚,别再替奸相还是阉贼为虎作伥了。” 萧煞萧白,都住了手。 一脸惭然。 张三爸不为已甚,转身专神地去调度子力,冲击敌人阵势。 却不料—— 萧氏兄弟又动了手。 出了刀。 却不是向张三爸—— 而是…… 张三爸对萧氏二刀放了一马,按照道理,萧氏兄弟也不想立即以怨报德。 可是,他们却忌畏一件事物: 眼睛。 那是方应看在人群里盯住他们的眼睛。 这双眼冷、狠而怨毒。 他们更怕的当然不是这对眼睛,而是这双眼的主人。 他们在刹那间明白而且体悟: 如果他们就让张三爸“饶了命”,而之后什么功也不曾立,只怕就算张三爸放了他们,他们在京城里也混不下饭吃,在“有桥集团”里更抬不起头来做人。 所以,他们只好要立即做些“立功”的事:至少,得要让方小侯爷转怒为喜。 他们急于立功,于是眼前就有一个。 所以“小解鬼手”蔡老择便遭了殃。 蔡老择敌住的是“八方藏龙刀”苗八方。 苗八方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而他的刀,更是以守为攻,刀中藏刀,而藏刀中更有小小刀。 是以,敌人不仅要应付他诡异的刀法,还要应付他诡秘的刀、刀中刀、刀里的刀。 可惜他遇上的是: 蔡老择。 蔡老择不是样样都强,却是有一样最强:他最能瓦解、解构、破坏对方的兵器。 ——“黑面蔡家”,本就是打造兵器的世家。 像“火孩儿”蔡水择,便是属于“黑面蔡家”打造兵器那一系的;而他,则属于破坏武器的那一脉。 ——有些人天生是创造的、建设的,有些人则不。 他们或许对创念、无中生有没有建立,但却善于破坏、仿造或解构原本已建立了的事物。 蔡老择显然就是这样的人,而且还是个中好手、个中老手。他或许不是天性如此,但却精擅此道。 他认准了苗八方的攻势。 认准了,一切就好办了。 他三次空手入白刃,但苗八方把刀舞得滴水不透,蔡老择三遭均无功而退。 有一次还吃了刀,挂了彩。 既见敌手淌了血,苗八方自不放过这大好契机。 他反守为攻,趁胜追击,斫下敌人的头颅! 他这一刀,势所必杀。 就算对手接得下他这一刀,也断料不到他刀中有刀。 纵使敌人把刀中刀也接下了,他的刀中刀还藏有刀里刀,所以他向来惯守少攻,一旦发动攻袭,很少人能在他刀下幸存的。 他腾身而上。 刀攻蔡老择,取其性命。 可惜。可惜的是—— 你不是我 可惜的不是他遇上蔡老择。 而是他的刀中刀和刀中刀里刀却忽然一齐不能发挥。 原因? 因为刀中已无刀,刀里又何尝还有刀呢? 苗八方发现已迟。 他的刀势已出。 但他刀中藏刀全不见了——蔡老择那三次反身抢攻,原来不是要夺他手中刀,而是旨在破坏了他刀中刀、刀里刀的机括。 他已断绝了后路。 但他虽没了后路,却仍有杀手锏。 他的杀手锏是他的藏刀。 这回他的刀不是藏在他的刀里、袖里、靴里或那里,而是藏在—— 他的笑容里! 他的“八方风雨刀”,虽然真的可以把八方风雨舞于一刀中,也可以尽教八方雄豪丧于一刀下,更可以把八方敌人格杀于一刀之间,只不过,他的刀,其实并不长大。 他的刀是气势够大。 他的刀中刀,当然是比原来的刀更短更小了。 至于刀中刀中刀,就更短小,只不过五寸来长的一把。 但最小的刀,却不在他手上。 而在他脸上: 口中。 他的脸非常朴直。 ——一种近似三代务农的那种淳朴脸孔。 只不过,看一个人,当然不应只看他的外表——可惜世人看人,常只看对方的外表,盖因外表最易看也。 苗八方有一张十分朴实的脸,但他显然不是个朴直的人。 他很少笑。 他的脸相看去像历尽沧桑,蕴藏着操劳与苦辛。 这种人当然很少笑,也很少事情是值得他笑了。 而今他却笑了。 突然而笑。 他是为杀人而笑的! 他一笑,霍的一声,一道白光,小小小小小小的白光,自牙缝间急打而出,直攻蔡老择! 蔡老择分解了苗八方的刀,他可没法即时分解得了苗八方的笑里藏刀。 这一下,突如其来,白光一闪,嗤地一闪,已至面门! 蔡老择反应再快,要躲,也躲不开去;要避,也决避不了了;要挡,也挡不及;要接,更接不来。 但他却在这时候做了一事,以及不做一件事。 先说不做的事。 他不做的事是: 他不动、不闪、不躲,甚至连眼也不眨。 在这时候,生死交攸,生死关头,能不慌、不乱、不惊、不动的人,绝无仅有。 蔡老择也不光是什么也不做。 他做了一件事: 他一张口,就咬住了那道白光! 然后他一伸手,手从苗八方刀中夺来的一中、一小两把刀,一齐递入了苗八方的左右胁里去! 他竟以其人之道还治其身! 他对付苗八方“笑里藏刀”的方法居然是: 他一张口,用牙齿咬住了苗八方张嘴自齿间吐出的那口小飞刀! 苗八方一连中了两刀——自己的两刀——一时之间,仍惊愕甚于伤痛,惨然道: “……你不知我……又何以能破我的‘藏刀’……” 蔡老择回答了。 他回答的方式是: 又一张口,白芒即回打入苗八方的额头上。 苗八方双眼暴瞪,但一时犹未断气,只听杀他的人这样说: “——你不是我,又怎么知道我破不了你的绝招?” 但后面那句话还没来得及理悟,他便拼了最后一口气,扑了过去。 “世上没有破不了的绝招。所谓绝招,只不过是敌人不知道你会用的招式。但世间没有用过的招式已很少很少了,而你自己也曾用过的招式便一定会有人知道,算不了什么绝招。” 苗八方临终的时候,眼神里的急怒,已转成了欣慰。 只不过,蔡老择跟任何人一样,胜利的时候(尤其是艰辛苦斗才换取的胜利)未免都有点沾沾自喜、洋洋自得。 所以他忙着说道理。 忘了危险。 直至他瞥见了苗八方濒死前的眼神: 他才感觉到有人向他逼近。 敌人。 大敌。 而且不止是一个。 两名。 遇上萧氏兄弟这种强敌,一个已然足够,一人已难以应付。 蔡老择立即要回身应敌。 但苗八方已扑了过来。 蔡老择双肘立即撞碎了他所有的胁骨。 不过,这对苗八方而言,已不构成任何杀伤力。 因他已然气绝。 他虽已死,但仍扑了过去,双手且死命出力地箍住了蔡老择。 蔡老择猛挣。 一时不脱。 我不是你 一时脱不了身,这就足够了。 就算是一瞬间挣脱不了,眼前有萧白、萧煞这样的大敌,也足以致命了。 何况萧煞、萧白这次不仅止于志在立功,还是急于求功补过! ——张三爸对他们饶而不杀,因而触怒了他们的主人方应看,他们如没有即时的表现,只怕都没有好下场! 狗通主人性,更何况是一向聪明知机的萧氏兄弟:他们非常了解方小侯爷外面温顺谦恭但内里迥然大异的性情。 他们可不想招惹。 ——有的人纵是恶人也招惹不起的。 所以他们马上要立功。 立功的最直接方式就是杀敌: 蔡老择刚好杀了苗八方,他们就立即扑杀蔡老择——当然更不会俟他稍为回气定过神来! 无疑,对蔡老择而言,未免是得意得太早一些了! 当他发现萧煞双刀向他斫来的时候,他已无从抵挡。 甚至连他的“神来之手,鬼附之指”也不及施展。 萧煞双刀攻势,不但绝、妙,且狠而刁钻。 他不是直扑斫向蔡老择。 而是斩向苗八方。 刀锋先行切断苗八方身体,再剁向蔡老择,俟蔡老择发觉他的攻袭时,一切反应都已太迟。 偏偏他不是攻向蔡老择的要穴。 蔡老择一时还摸不定对方来势,于是掌封八门,步拧八卦,随时及时护住身上各大要害! 萧煞却只斫向手和脚。 左手。 右脚。 脚断。 臂落。 血迸溅。 蔡老择确不是省油的灯,他断了一脚一臂,但另一只手却抓住了萧煞的开天刀,仍一脚踹飞了萧煞的另一把辟地刀。 萧煞顿时两刀尽失。 可惜萧煞之外,还有萧白。 萧煞只是去伤害人,萧白才是要命的。 他的刀及时而至,在蔡老择身上一处“亲”了一亲。 脖子。 ——于是蔡老择马上就身首异处。 说也凑巧,只在一日之间,“黑面蔡家”在京里的两名重要人物:蔡水择和蔡老择,分别都死于城里的“金风细雨楼”和菜市口。 “兵器坊”的蔡家连失此二大高手,使得他们日后更加速加倍地作出了因应这等损失的决定。 这是后话不提。 蔡老择一死,最气的是张三爸。 他因一念之仁,放过了信阳萧煞和襄阳萧白,爱才之心固然有,但主要的还是不想多造杀孽,何况“天机组”跟这萧氏兄弟没有什么过节,所谓“能结千人好,莫结一人仇”,张三爸也情知萧氏二刀是因受命于方应看和米有桥(苍穹)才致为敌的,彼此之间原就没有大不了的怨隙。 所以他才放了他们一马。 没料却因而折损了一名大将。 是以他最悲愤莫名。 他一手打退身前身后六名敌人,快步跨前,在萧煞、萧白得手退却(竟欲回到阵中)之前,他已截住了他们。 别看张三爸已年纪老大,他这几步才跨出,迫人气势,排山倒海,汹涌而出,“快步风雷”,更名不虚传。 萧氏双雄,一旦得手,杀了蔡老择,既讨了彩头,本要退却,但张三爸一开步,便慑住了他们,他们反而进不得、退不了,只好硬着头皮应战。 他们自己也明白,就凭他们,绝非张三爸之敌。他们就是深透地明了了这一点,这才糟糕。 ——因为明知打不过,哪还有斗志可言? 不过,萧煞、萧白,两萧三刀,能够跻身于当世“八大刀王”之中,非同泛泛,也绝不是浪得虚名之辈。 他们便在这时候,忽然做了一件事: 他们突然挥刀。 他们竟互相斫了对方一刀。 血光暴现! 一向温文有礼,且具亲和力的萧白,因这一刀而吃痛,也因此逼出了杀性! 向来高傲跋扈,出手向不留余地的萧煞,更因而逼出了斗志! 两人不退反进,不馁反悍,二人三刀,斫向张三爸,刀刀要命,也刀刀致命! 张三爸这回是杀红了眼。 他也觉得爱徒蔡老择等于是他亲手害死的。 他没有回避。 他反而迎上了刀光。 眼看萧煞的“大开天”刀就要斫着张三爸的脖子,可是张三爷的头颅,忽而像断了颈筋似的,歪了一歪。 那一刀,就只差毫厘,便斫他不着。 萧煞见差这毫厘,就能得手,怎可放弃?何况他知道萧白力敌住张三爸的攻势,他说什么也要将这“天机组”织的龙头斩之于刀下。 所以,他的刀再遽递半尺! 他就看张三爸能怎么退?! 另外,他那“小辟地”刀也同时追击,一刀拦腰斫向张三爸! 张三爸的身形却是一扭,像浑没了脊骨的蛇一般,居然仍险险地躲过了这一刀! 所谓“险险”,是这一刀明明要斫着张三爸的腰眼之际,却就那么相差寸余,便使他斫了个空! 高手对敌,怎可斫空! 萧煞把心一横,一不做,二不休,三不回头,他把“小辟地”刀再往前一送,矢志要:就算没能把张三爸拦腰斫成两截,他至少也要在对方肚子里搠一个血洞! 他就看张三爸怎么躲! 在另一边的萧白,也心同此理。 他的刀认准张三爸的背门,就“亲”了过去,眼看要着,张三爸却忽而踹了一脚过来,萧白只要一侧身,躲开这一踢,但那一刀只差了一点,便可刺入张三爸的背里去了! ——只差那么“一点”! 真可恨! 所以萧白不甘心。 他全身一长,手臂一舒,刀意一伸,就要趁这一展之间,要把张三爸扎个透明大窟窿才甘休! 是以,张三爸要同时面对三刀之危! 一刀比一刀危险! 一刀比一刀要命! 一刀比一刀狠! 所以给要了命的是: 萧氏兄弟! 张三爸就在那刹瞬之间,也不知怎的,脚步一错,竞能在电光石火间扭了开去! 是以,萧氏兄弟,三刀都不能命中! 三刀都斫不着,但却不是斫了个空! 张三爸这一“失了踪”,两人志在必得,全力以赴,收手不及,变成三刀各相互砸在一起! 于是,萧白的刀“亲”上了萧煞的“小辟地”之刀,而萧煞的“大开天”之刀,一刀斫向萧白的头颅。 萧白也反应奇急,百忙中把头一拧,萧煞这一刀,只斫在他的左肩上,登时斫断了胛骨,鲜血汹涌而出。 不过萧煞也同样不好过。 他的刀虽然杀力十足、威力无边,但一旦遇上了那把萧白以柔制刚文文静静的刀,竟立即给绞碎了,萧白那一刀,刀势未尽,哧地刺入他的小腹里,顿时鲜血长流。 张三爸以“反反神功”,使出“反反神步”,使二萧互伤,他这次再不仁慈,立即把握时机,攻出了左右“封神指”。 他这次的“封神指”,仍是拇指自无名、中指夹紧凸出,但既没指劲,也没指风。 他的手指,忽然变成了武器。 至刚极硬的武器。 嗤的一声,他的左指插入了萧煞的咽喉。 噗的一响,他的右指剌入了萧白的胸口。 这两指,立时要了萧白和萧煞的命。 这一下,也登时使方应看红了眼。 ——效忠于他的“八大刀王”,一下子,“藏龙刀”苗八方死了,信阳萧煞死了,襄阳萧白也死了:就只剩下五名刀王了! 这还得了! 是以,方应看似再也不能沉住气了。 他已忍无可忍。 他身形一动,就要拔剑而出。 他腰畔的剑也蓦地红了起来。 隔着鞘,依然可见那鲜血流动似的烈红光芒! 他正要拔剑而出,却听米苍穹长叹了一声:“如果真要出手——让我出手!” 米苍穹一见连折三名刀王,就知道这回可不能再袖手了。 ——那是自己人,死的不再是蔡京那方面的心腹了! 方应看按剑睨视着他:“你不是说不动手的吗?” 米苍穹无奈地苦笑道:“这也是情非得已,到这地步,我还能不出手吗?再这样下去,外人倒要欺‘有桥集团’无人了!” 方应看却道:“能。” 米苍穹倒是怔了怔。 “你不必出手,”方应看天真地道,“我出手便可!” 米苍穹惨笑了起来,连银发白眉,一下子也似陈旧了一些。 “你才是集团里的首领,怎能随便出手?得罪人、杀敌的事,万不得已,也绝不该由你动手。如果我们两人中必须要有一个人动手,那么,让我来。” 他长吸了一口气。 “毕竟,我不是你。” 然后他大喝了一声: “棍来!” 他一喝,棍就来了。 马上就来。 米苍穹终于要亲自出手了! ※※※ 稿于一九九三年五月十一日:“乌蝇炆牛屎”发烂渣。十二日:方电察觉阿细似“出事”,我不以为意,信心依然。十三日:p危全幸免渡过;毒瘤全消,意外奇迹;巨款汇至;搜购“破璧而入”、“绿彩太空船”、“海底飞针”、“寂寞高手”、“天下有雪”、“玫瑰三角”、“玉中宝”、“佛彩”、“三角行星”、“介石”等珍品。十四日:新水晶布阵;购得紫水晶巨型母体:“无敌小宝宝”二孖宝;新va政策。十五日:晨星版税己汇出;宋寂然于《年轻人周报》论评“说英雄,谁是英雄”系列;青变梁生事;大翻身。十六日:购得“太极”;乌灯黑火xw。十七日:悉另笔款项已汇至培新处;心碎;右臼齿隐疾出奇好转;遇曼玉。 校于同年五月十八日:vv危机加剧;铭民汇款至;褐自德国入电;《武魂》依然连载《凄惨的刀口》。十九日:情真到头大悲收场;断情日;哀莫此甚。二十日:fb起意;《新生活报》要访我大陆讯息及转载快报专访;颖勤国际来函要合作在深圳出书:“中国友谊”的牛震要“四大名捕超新派系列”版权。廿一日:极度沮丧、心死时期;台湾大苹果国际版权公司来传真洽谈在大陆推出我“四大名捕”系列事;何必有我联系陈永成、郭崇乐谈我大陆出版事。廿二日:达明王来电作经济支持我全力续写“说英雄”系列:深圳“海天”有版税将至;何梁往“雅兰”洽谈版权事,“无敌小宝宝”易名“大吉”、“大利”,情非得已的明智决定;至爱置我生死于无视,可怖复可哀;罗维兄仍热列希望为我作品“做点事”。廿三日:sw隐忧过去,大喜;续修佛门念力气功;梁何约谈郭先生在大陆出版我书事;始动意北赴神州行。廿四日:生死不理,情以何伤;知北上大有可行;恩断义绝,此等作为,亲痛仇快,情以何堪。廿五日:喊餐死,悲莫抑;决裂已无可避免;中国行,无罣碍;苦守至此,终告知音绝情事。 修订于一九九四年十一月八至十日:依兰重出江湖;渡k劫,险过剃头;方凡、陈芳来信评我作品,佳妙;何首乌寻获“中华文化”+“知识与生活”报导上海“温瑞安武侠小说热”一事;d新咭至,无限额/决赴沪/奉接师尊手谕、祝祷及灵咒加持/“四度空间”创刊邀为编委;狂风扫落叶;中华版权暴淑艳代苏斌邀出版作品。 我已非当年十七岁 “放下你的箭,王小石!”叶神油在背后咆哮道,“有种的转过身来,跟我决一死战!” 王小石笑了一笑。 他的反应只是笑。 牙齿又圆又白,像一粒粒打磨得匀圆的小石头。 “放下箭,王小石。”一爷语音十分恳切,“我知道你是一个很真的人。你才不会自背后猝袭暗算相爷的,是不是?” 王小石笑了,“我们现在是面对面的,你们人多我们人少,我们还身陷在你们高人满布、好手遍伏的府邸里,我可没有暗算他。” 蔡京觉得自己的汗湿重衫:他维持这样的姿势,已好一段时间了,却不知正张弓搭箭的王小石,会不会比他更累? 所以他立即有话快说:“放下,小石头。我也知道你是一个很傲的人。你这就放下弓、松了箭,我答应让你当京城武林总盟主,你要把天下武林引向正路跑,我由你,二十万禁军、七万近卫、三万大内高手,全任你调度如何?” 王小石这回又叹了一声,道:“假如我是刚出来走江湖的,你这番话,我或许会相信你。假使我今天才刚入京,你的话,我或许会动心。可惜我已非当年十七岁。我现在的要求只是:一、马上放了唐宝牛和方恨少;二、对今次劫法场事概不追究。只有这两件事。不过,我要你马上下令。令达人释后,我才放下我的弓和箭。记住,我早已不是十七岁那种年纪的人。” 蔡京嗫嚅道:“我怎知道一旦把人放了,你还会不会依约放下弓箭?不如……” 王小石已不想多说:“你就再耗着试试,反正,我已很累了,很累很累很累了……办好这几件事,只怕还得要耗费好些时候,万一我手一软、指一酸,那么,这箭就要射出去。” 蔡京又用舌尖一舐鼻头上的汗珠(他的舌头倒颇长),毅然道:“好,我就叫人去放了唐宝牛、方恨少,并下令不去追究今天的事——可是,往来破板门、菜市口费时,我可不担保一定赶得及。那时候,你可别怪到我头上,因而反悔……” 王小石眼神一亮,截道:“来得及的,只不过,你派你的手下去,我怎知道你的命令会不会是真的传达了?人是不是真的放掉了?——万一你只在这儿说说,却把各路弟兄杀的杀了,活的抓回来要胁我,那这桩生意我不是倒着蚀吗?” 蔡京狡猾地道:“那你能怎样?总不能押着我过去?怕到得了时,那儿只剩下人头和血了。” 王小石比他更狡黠地笑道:“——我有办法。” 蔡京诧道:“这你也有办法?” 王小石反问:“你要派两个亲信——至少你的部下全都相信他们的话就是你的命令,而且,你还要亲下手令。” 蔡京知道再无讨价还价余地,“这个可以。” 他等对方说下去。 王小石果然接下去说:“光是你的部属,我信不过,这儿两位,当随你的部下一起出发,旨在监督。” 他指的当然就是:“用手走路”梁阿牛和“老天爷”何小河。 蔡京讶然道:“你遣走了他们……你一个留在这儿?!” ——这里早有大军团团围布,敌手如云,王小石在此际居然还要把自己身边的人遣开办事,若不是大胆惊人,全没把相爷手下高人放在眼里,就是发了失心疯、猪油羊脂蒙了心了。 王小石笑而不答,反诘:“你派谁去传令?” 蔡京沉吟一阵,即道:“我派屈完和黎井塘……” 话未说完,王小石已截道:“不行,他们还未足以担此重任……万一你在破板门和菜市口的部下不认账、不肯收手,我既救不了人,你也保不了命,可大家都没讨着了好,你最好换人!” 黎井塘气得脸都白了,“王小石,你——” 屈完更涨红了脸,“——你别欺人太甚!” 蔡京一想也觉是,便道:“我派我儿子鯈儿、绦儿过去……” 王小石即截道:“最好不止两人,以示分量。” 蔡京知王小石早已摸清了别野别墅内内外外的底子,一咬牙道:“好,我把鞗儿、翛儿也派去传命便是。” 王小石居然说:“这还不够。” 蔡京怫然道:“这还不满意?莫非你想借机遣走这儿的高手一爷、‘天下第七’不成?那岂不是把我的安危置于绝境吗?这可不成!当我是好欺易诈的吗!” 王小石正色道:“当然不是。你要调度他们,我也不肯,我怎知道你不是派这些一级高手去屠杀我的弟兄们的!” 蔡京愕然道:“那你要我派遣什么人去?” 王小石一字一句地道:“‘四大名捕’。” 蔡京怔了一阵,这才恍悟:为啥今晨开始,“四大名捕”一直在自己别墅之前巡逡不去了! 王小石补充:“我叫他们,是因为他们正直清廉。如果你只找你的心腹爪牙去下令停手放人,就算你的手下听令,我的兄弟也不见得就会罢手,是不?” 蔡京铁青脸色,到这地步,他才明白这布置有多周密,简直是深谋远虑,而且对自己的计划和部署几乎了如指掌,他现在不明白的只有一点: ——一切都解决了之后,王小石却是如何活着出别野别墅! 王小石继续他的说明:“我是潜进来之前才发现‘四大名捕’就在外边的,想必是:他们要保护你免受伤害,才义务在门外守卫的?你可真够面子:‘四大名捕’也给你当了护院!” 蔡京嘿嘿冷笑,反问:“‘四大名捕’可不必四人都赶这一趟路?总要留下两人来给你护法啊!” 王小石马上澄清:“哎,话别那么说,他们是捕快,我算什么?这会儿连你都给得罪了,我就逮便是死囚,拒捕就是钦犯,逃亡就是逃犯了。只不过,通知菜市口和破板门的事,就追命和冷血去好了。追命脚程快,冷血冲劲够。这件事,已急不容缓了。令快下!我的手已开始麻痹了。” 蔡京心有不忿,但王小石最末一句话,仍教他动魄惊心。 “好,好,好,你撑着,我也抵着。我马上就在这儿写一手谕,并传两个犬子、两位名捕来办这件事,这……你可放心了?” 随后他又忿忿地说:“我知道了。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我了解了。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王小石没有问他所知道、明白、了解的是什么事。 他知道蔡京要说的,必然会说;若不说的,问他也没用。 果然蔡京喃喃自语地道:“这事……想必也费煞诸葛先生的心血了——” 勇笑 温柔不戴面具,其实,她做事自觉光明磊落、直来直去,不需作何掩饰,虽属本性,但对她这次而言,仍只次要。 重要的是: 她漂亮。 她不戴面具,因为她自觉面具画得再好,也比她的花容月貌丑。 而且还丑多了! 何况戴面具又很焗,她既怕弄坏她的绝世容貌,又生怕自己的花容月貌,在这次可留名青史的劫法场侠行义举里没得“露相”,那才是真的教她遗恨千年的事哩! 她在跟陈不丁、冯不八折返回春堂,一起包围“惊涛先生”吴其荣之前,却先曾救了两人——当然都是她温大姑娘的无意之间有心促成的。 她救的两人,说来也真凑巧:也是押来破板门斩首示众的。 要知道,在京里可以下令将人犯斩首的部门,可不止一个:天子高兴,可以着人在午门外枭首;相爷不高兴,可以下令把看不顺眼的人在菜市口斩首;同样的,刑部、衙里抓了罪大恶极、恶贯满盈的囚犯,也一样可押至这里那儿地斫头行刑。 只在问题上对于“罪大恶极”、“恶贯满盈”的判别,是人的看法不同而已。 ——一个官判的“恶人”,在平常百姓、大家的心目中,可能还是个大善人、大好人。 同样的,一个民间人人目为大恶霸、大坏蛋,在官方看来,反而可能是一个值得褒奖,甚获重任的良民殷商。 这种事,向来是有理说不清的——何况官字两张口,有理也轮不到你来说。 巧合的是,同时在破板门问斩的,是两师徒。 一般要犯则枭首于菜市口;在破板门斫头的,多是地痞流氓、杀人放火、奸淫掳掠、无恶不作之徒;在那儿“三不管”、“三教九流”会集之地行刑,主要是借此杀鸡儆猴,以儆效尤。 蔡京精心部署将方恨少、唐宝牛斩头一事,巨细无遗,声东击西,深谋远虑,赶尽杀绝,但他看得了大的,便遗漏了小事——反正也是无关重大的芝麻绿豆小事件:那儿刑部刚也判下了两个死囚,也正好在这时分在这地方斫脖子! 这可就遇上了! 这时师徒既没想到眼看就要人头落地了,但突然杀出救兵——而且还是一大堆、一大群、一大众的高手——前来相救,不,随后便弄了个清楚: 根本不是来救他们! ——而是救“隔壁”的那一尊大块头和那个斯斯文文的书生! 那一股人可轰轰烈烈、热热闹闹,也斫斫杀杀、死死生生,但他们这一档子,可冷冷清清、安安静静的,竟无人管,也没人理会! ——竟连给他们主持行刑的官员和斫脑袋瓜子的刽子手,也不知早就鸟兽散到哪儿去了! 幸亏是唐宝牛、方恨少处斩在先,当其时手起刀未落,各路英雄已经出手、下手,这一来,乱子可大了,那一干押这两师徒的官员哪敢再耗着等送命?全都脚底抹油朝远里蹓去了。 不过,就算是这两师徒问斩在先,凭这小小两口囚犯,这些押斩的官员还真不敢争先,只恐露面太早招非。 ——敢情,连抄斩也分高低等级,处境不同,待遇也不一样;有些人坐牢,坐得天下皆知,人人为他喊怨、着急、伸冤、抱屈,但有的人为同一事给关了起来,无人闻问,有冤无路诉,就算有日真的逃(或放)了出来,大家也漠不关心,甚至以为他(她)是冒充顶挡,当做过街老鼠,人人喊打,活该之余,有的还多踩几脚,唯恐不置之死地呢! 是以生死荣辱,本就没什么重于泰山、轻若鸿毛的,问题只在人怎么看法:像方恨少、唐宝牛这般轰轰烈烈,兴师动众地押解他们受刑,已属风光至极了,至于隔开三四十尺外的师徒俩一对儿,就可没那么理直气壮了。 温柔也忒多事。她本来也一心一意要救方、唐二人(她跟唐、方本就有极深厚——简直是“仇深似海”的交情),但见温梦成、朱小腰早已率一众兄弟连同“不丁不八”都出了手,看来方恨少、唐宝牛那两个活宝贝儿大致一时三刻还死不了,于是她就着眼也着手游目全场要找出还有没有更好玩的事儿来。 这一找,便发现那破板门残破的板墙外的废墟前,还有两个就缚屈膝待斩的人。 温柔出招,至少打走了七八名官兵和拦阻她的人——以她温大姑娘出手,要打倒这些“闲杂人等”,还不算什么难事。 况且,那对师徒没啥人理会——主角和主场,都在唐宝牛、方恨少那边! 温柔不理三七廿一、四七廿八,打了过去,一眼看见那一中年汉一少年人眼露哀求之色,再一眼便发现二人给点了穴道,她也不问来龙去脉,叱道: “我来救你们!” 一脚踢开少年人的穴道。 少年人噗地跪了下去,居然在兵荒马乱中向她咚咚咚地叩了三个响头,大声道: “女侠高姓大名?女侠貌美如仙,又宅心仁厚,真是天仙下凡,救得小子,敢情是天赐良缘,请赐告芳名,好让小子生生世世、永志不忘!” 温柔听得高兴,见他傻憨,又会奉承自己,当下“噗嗤”一笑,调笑道:“我叫温柔。救你轻而易举,不必言谢,只要每年今日今朝,都记得我温柔女侠大恩大德便可!” 那小子死里逃生,本犹惊魂未定,但听得芳名,早已色授魂销,一迭声地说:“温柔?啊,真是丽质天生、天作之合、天造地设、举世无双。温柔,温柔,温柔,啊,没有比这名字更适合形同女侠仙子您了!” 温柔从来不拘小节,这小子这般说得肉麻,她也给人逢迎惯了,不觉唐突,只随便问了一句: “傻小子你又叫什么名字?” 那小伙子一听,可乐开了,心里只道:她叫我傻小子,她叫我傻小子,傻小子……多亲昵啊!正要回答,却听那中年人愤然大喊: “你……你这逆徒,只顾着跟女人勾搭,不理师父了?!” 温柔奇道:“他是你的师父?你为何不去救你师父?” 这少年搔头抓腮的,抓住中年汉拧扭了半天,只说:“都怪你!一味藏私,没教会我解穴法。” 转首跟温柔赧然道:“他嘛,确是我师父。我姓罗,字泊,天涯飘泊的泊,很诗意是不是?号送汤,送君千里的送,固若金汤的汤,很文雅是不?人叫我……” 话未说完,他师父已大吼道:“罗白乃,你还不救我?!” 罗白乃没了办法,只好撒手拧头地向温柔求助:“麻烦女侠高抬贵手,也解了师父他老人家的穴道……他可年纪大了,风湿骨痛,我怕万一有个什么不测的,我这当徒弟的也不体面嘛,我看……” 温柔听得好笑,心里暗忖:怎么这儿又出来两个要比唐宝牛、方恨少更无聊、无稽的家伙来了! 当下,发现群侠似一时未能在“海派”言衷虚、“哀派”余再来、“服派”马高言、“浸派”蔡炒这些人手上救得方恨少、唐宝牛,心里也着急,当即一脚踢开那师父的穴道,匆匆吩咐道: “好,你们各自求生!江湖险恶,你们可惹不得,还是明哲保身是宜!” 温柔这几句话,自觉说得冠冕堂皇、成熟深思,她自己也觉判若两人,大为得意。 她说完便走,耳畔却听刚给踢开了穴道的师父破口大骂道: “什么妖女!竟用脚来踢我?当我‘天大地大我最大’班师之是什么东西?!吓!咳……” “师父,您别这样子嘛,人家是好意救您的呀!”只听那憨小子罗白乃“左右做人难”地呼喊,“女侠女侠,您也可别见怪,我师父叫‘天大地大’班老师,全名为班师之,但江湖中人多称他为班师……他不喜中间那个‘老’字……他的人是火躁一些,人也为老不尊,但人却挺好、挺老实、挺老不死的——” 啵的一声,显然他的头顶已给他师父凿了一记。 “死徒弟!逆徒!你敢在大庭广众这样奚落自己的师父?你看你,一见上个标致的,就一味傻笑,像只什么的?” 他徒弟居然问:“大侠?” 师父也居然答:“不。” 徒弟竟然又问:“猪?” 师父竟然也答:“不。” 徒弟反问:“那像什么?” 师父回答:“色魔。” “师父你错了,”徒弟竟正色且义正词严地道,“我这种笑,叫做勇笑,即是很勇敢、很有勇气的笑,绝不是普通的、平凡的笑容。要知道,在这千军万马中,独有你爱徒我罗白乃一人,还能在此时此际、无视生死地笑得出来!” 话未说完,却听一阵铺天盖地、震耳欲聋的大笑,自回春堂正对面刑场上轰轰烈烈地传了过来。 勇退 发出这般笑声的,正是唐宝牛! 原来那边蒙着面的温梦成、朱小腰、银盛雪、唐肯等人,率领着“发梦二党”、“金风细雨楼”、“连云寨”、“象鼻塔”的一众兄弟,尽力冲击抢救方恨少、唐宝牛二人。 “天盟”盟主张初放、“落英山庄”庄主叶博识、“浸派”老大蔡炒、“海派”老大言衷虚、“服派”老大马高言、“哀派”老大余再来的部属弟子,还有龙八手下的一众官兵,奋力抵抗厮杀,正打个旗鼓相当。 龙八一见局势还稳得下来,放下了七八个心,向多指头陀道:“这些什么小丑,算不了什么,想当年,我领兵——” 话未说完,忽听西南一带胡哨四起,喊杀连天,张铁树即去查探,一会儿即满额是汗地前来报讯: “西南方又杀来了一堆人,都是红巾披脸的女子,相当凶悍,守在那儿的‘风派’的兄弟已全垮了。” 龙八听得一震。 “那也难怪,‘风派’刘全我已殁,就没了担大任的人才。”多指头陀略作沉吟问,“来的都是女的?” 张铁树说:“都是女子,且年龄应该都甚轻。” 多指头陀:“可都是用刀?” 张铁树眼里已有佩服之意,“是用刀,还有一手狠辣暗器。” 多指负手仰天叹道:“是她们了。没想到经过那么多波折,仍然那么死心眼。” 龙八好奇,“谁?是什么人?大师的老相好?” 多指脸容肃然,只一字一句地说了三个字: “碎云渊。” “碎……云……渊?”龙八想了老半天,仍没能想起那是什么东西,只顺口说了另外三个宇: “毁……诺……城?!” 一说完之后,自己也吓了一大跳,见多指头陀和张铁树俱神色肃穆地点了点头,这才知道真是事实: “——真的是专门暗杀当朝大官的‘毁诺城’?!以前文张、黄金鳞等就丧在她们手里!她们……也来了吗?!” 多指头陀又在抚弄他的伤指,仿佛伤口正告诉他一个又一个沉痛的故事一般。 “是息大娘、唐晚词那些人领导的‘毁诺城’,这一干女夜叉,可不是好惹的……” 是真的不好惹。 西南一隅,已给“碎云渊、毁诺城”的人强攻而破,非但“风派”弟子全毁,连“捧派”的人也全给击溃了。“服派”马高言即调去全力应敌。 更风声鹤唳的是,东北方面的战情,忽然加剧,而且兵败如山倒,原守在那儿的“抬派”子弟,全军覆没;“哀派”余再来马上领手下堵塞破口,眼看也是不支。 张烈心气急败坏,速来走报:“东北方来一群青布蒙面汉子,人不多,用的全是奇门兵器,已冲杀进来了。” 龙八听得很有些彷徨。 “智利、张显然已死,‘捧派’、‘抬派’自然守不住。”多指头陀徐徐道,“来人可是都不用刀或剑,而且人人都擅用火器?” 张烈心道:“是。”脸上已有崇敬之色。 多指头陀又长吁一口气,“是他们了。” 龙八忍不住又问:“谁?” 多指头陀道:“封刀挂剑。” 龙八大吃三四十惊,“‘霹雳堂’雷家堡?!” 多指头陀摇首:“不是整个雷门,但却是‘小雷门’主持人雷卷的部下。” 龙八这才放下了十七八颗心,“还好,不是整个‘霹雳堂’的人。” 多指头陀却不舒颜,“那也够瞧的了。幸好‘连云寨’的首领已洗心革面,久不出江湖,不然……可更棘手了。” 龙八向那抱剑稳守、结成剑阵的“七绝神剑”嘀咕道: “他们是干什么的?来这儿装腔作势,只袖手看热闹的吗?” 多指头陀横了他一眼,语里洋溢了相当的不屑: “你最好别惹火他们。” 龙八没惹事。 因为他就算不服,也不敢再生事。 来劫囚的群雄加上“小雷门”和“毁诺城”的力助,已收窄包围,若再不见救兵,龙八等人已岌岌可危了。 龙八一见情形不妙,语音也软了起来,向多指头陀恳求道: “大师,大师,这样下去,可不是办法,你得想想办法?” 多指头陀道:“借剑一用!” 他刷地抽出了龙八腰畔的剑,一剑搁在唐宝牛的脖子上,道: “你们来救这两人是不?再不住手,退后,我马上先杀了他!” 他是那么气定神闲地一说,可是语音却滚滚轰轰地传了开去,在场厮杀的人无不为之一震,各自纷纷住了手,望向多指头陀这边来。 一时鸦雀无声。 只有一个“啊”的一声,似惊醒了过来:那人正是“七绝神剑”里的“剑”—— 罗睡觉。 敢情他并不是在装睡,而是真的一直在恬睡,直至如今,给多指头陀一轮喊话,才像是如梦初醒过来。 可是他睁开眼,左望望,右望望,像发觉不过是打打杀杀、血肉横飞、血流成河,也没啥大不了的事之后,又合起眼皮,呼呼大睡过去了。 龙八看得只吹胡子、瞪眼睛。 ——这算是什么帮手?! ——这叫做什么神剑?! 多指头陀这么一喊,大家都住了手,多指头陀又把剑往唐宝牛的脖子捺了一捺,扬声道: “我的剑正架在这姓唐的头上,你们再逼进,我就先下手,要他身首异处!” 本来因为浓雾未散,大家在对峙厮斗中也不是人人都能把场中心(虽然那儿地势略高)看得一清二楚,但多指头陀倒先把话说得清清楚楚,群侠就再没有不分明的了。 所以他们都停了手。 多指头陀叱道:“先给我退到一边去!” 各路群豪不敢妄动,经温梦成、唐肯等人示意下,都退到一边,大家肩并着肩,与官兵对峙。 这一退,却不是败退,而是勇退。 ——不是逞一己之勇,而是为大局、为大义、为珍惜朋友性命而暂退的,是为勇退。 是以他们退得井然有序,毫不慌乱。 多指头陀瞧在眼里,也心里暗叹。 龙八见多指头陀要挟之计可行,便自其副将“饿虎”马上锋手中抄来一把斩马刀,也往方恨少脖子一搁,喊道: “放下你们的兵器,速速就逮,否则我就先杀一个示众!” 话才说完,只听一阵铺天卷地的笑声,惊天动地地响了起来。 大笑不止的人,正是命悬于人剑下的唐宝牛。 他心口有个勇字 唐宝牛大笑不已。 他自己笑得全身震动,全场的人也觉震耳欲聋,目瞪口呆。破板门一带现场的人,除了正在“回春堂”内凶险血战的六大高手外,其他的人全都停了手,望向这边来。 他笑得直似人在刀口下的不是他,而是他一人已足能主宰全场人的生死成败般的。 多指头陀也觉得给他这样笑下去,气势必为其所夺,所以用剑锋往下一压,嘴里叱道:“住口!不许笑!再笑洒家就要你人头落地,看你还笑不笑得出来!” 唐宝牛一听,笑声一敛,多指头陀心才稍安,却听唐宝牛突如其来地向他吼道:“多指,你这留发秃驴!不只多指,还多口呐!我唐巨侠宝牛前辈要是怕你杀,我还笑得出来?好,你杀,你且管杀!你有种就一剑斩下来,我等着!谁不敢杀的就是他祖宗没种借种弄了个野种的日他妹子的直娘贼!” 这一番话铿铿锵锵、敲锣打鼓地骂下来,比狂笑声还要响多了,不但一时鸦雀无声,还人人都屏息细聆,且都为唐宝牛生死安危捏了一把汗。 “死便死,怕什么!”唐宝牛直似天生就在心口上刻了个勇字,拼死无大碍地道,“你要杀便杀,我唐大宗师宝牛少侠皱一皱眉头不是好汉。” 这一来,多指头陀还真不敢一剑杀下去:因为这来自四面八方的劫囚高手,全盯着他,只要他一剑杀下去,他知道,这些人这辈子都不会放过他,他只怕这辈子都得要去应付这些人和他们的复仇行动。 ——就算是跟唐宝牛、方恨少向无深交的,今儿来只是虚应事故的人物,但自己若是手起剑落,斩了这厮,只怕这些人单是为了面子义气,都会跟他耗上一辈子。 那么他一辈子都得要提防。 不得不防。 而且不是防一个人。 ——这么一大票、各门各派、三山五岳、黑白二道、官民双方、文的武的都有。 那么,这一辈子恐怕都不易在江湖上混了。 多指头陀至了不起的本领,不是指法(包括他在音乐上和武功上的造诣),而是他的“诡秘身份”——正因为他非正非邪、亦正亦邪,在江湖上,大家多不知他是忠的奸的,但都给他这个面子,而他利用了这一点,大可当“卧底”,把人出卖得个不亦乐乎,把朋友杀得个措手不及,把自己人背弃得不留痕迹,是以,就算武功、地位再高的,也得折在他手里。 这次主事为蔡京押犯行刑,他若不是为了在蔡京面前跟龙八争宠,为部署日后在京里有足够的实力与米苍穹争权,他还真不想这般“抛头露面”地出来“亮相”呢! 所以,这一剑着实不好斫。 但不斩又不行。 箭在弩上,火已烧上船了。 ——唐宝牛这么一闹,他要是不马上杀了,救他的人,胆自然就壮了,一定冒死攻进,士气大增。 相反,自己这方面的人就会军心大沮,对劫囚强徒排山倒海的攻势,恐怕就很不易应付了。 这时候,多指头陀可谓“杀不是,不杀又不是”。 ——怎么办是好? 这时候,他忽然想起还有个龙八! ——正好! 龙八正以刀抵住方恨少的脖子。 多指头陀灵机一触,即道:“八爷,先杀一个。” 龙八威武铁脸一肃,苍眉一竖,瞪目厉声叱道:“说得对!” 多指“打蛇随棍上”,立加一句:“你先杀姓方的立立威再说。” 龙八闷哼一声,脸肌抽搐了一下,连捋起袖子露出的臂筋也抽动了一下,终于刀没斫下去,声音却沉了下来,道:“你先请。” 多指道:“你请。” 龙八道:“你先。” 多指:“你官位比我大,你先请。” 龙八:“你江湖地位比我高,你请。” “请。” “请请。” “请请请。” “请……” 两人互相谦让。 唐宝牛蓦地又发出了一阵惊天动地的大笑,催促道:“怎么了?不敢杀是不是?不敢动手的放开大爷我和方公子逍遥快乐后放把火烧烤你全家去!” 看来,唐宝牛非但心口上刻了个勇字,敢情他全身都是由一个“勇”字写成的。 他像是活不耐烦了,老向二人催迫动手。 多指头陀心知龙八外表粗豪心则细,胆子更加不大:敢情他和自己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都不敢一刀或一剑扎下去便跟天下雄豪成了死对头;只不过,他不斩,龙八也不斫,这样耗下去,唐宝牛又咄咄逼人,眼看军心战志就得要动摇了,却是如何是好? 忽然他灵机一触,右手仍紧执长剑,斜指唐宝牛后颈,左手却自襟内掏出一管箫,贴着唇边,撮唇急吹了几下。 箫音破空。 急。 小大。 而锐。 ——却似鸟惊喧,凄急中仍然带点悠忽,利索中却还是有点好听。 其实唐宝牛爱脸要命,远近驰名。 他现在不要命得像额上刻了个“勇”字,主要是因为: 他豁出去了! 他可不想让大家为了他,而牺牲性命,都丧在这儿。 他眼见各路好汉前仆后继地涌来救他,又给一批一批地杀退,长街喋血,尸横遍地,他虽然爱惜自己性命,也不想死,可是,他更不忍心见大家为了他们如此的不要命,这样的白白地牺牲掉! 所以他看开了。 想通了。 于是他意图激怒多指头陀。 ——只要多指头陀一气,把他杀了,那么,谁也不必为了救他而丧命,谁也不必因为他而受胁了! 唐宝牛不能算是个伟大的人,他只是个必要时可以为朋友兄弟爱情正义牺牲一切,但他却不可以容忍朋友兄弟爱人正义为他而牺牲的人。 他平常常把自己“吹”得丈八高,古今伟人中,一千年上下,五百年前,五百年后,只怕都不再有他这种不世人杰,不过,其实他自己是个什么人,有多少的分量,也许是他自己心里最是分明。 ——因为平凡,所以才要不寻常。 ——就是因为位于黝黯的角落,所以他才要“出位”。 ——“出位”其实是要把自己放在有光亮的地方:至少,是有人看得见的所在。 如果你身处于黑暗之中,所作所为,不管有多大能耐,多好表现,都不会有人看见,难免为人所忽略。 他现在不是要“出位”,而是不想太多人为他而牺牲。 所以他先得要牺牲。 这看来容易,做到则难。 ——君不见天底下有的是不惜天下人为他而牺牲、他踏在一将功成万骨枯的血路上一脚登了天的伟人吗? 比起这些“伟人”,莫怪乎唐宝牛一点也不“伟大”了! 方恨少呢? 他也是这样想。 只不过,他的表达方法,跟唐宝牛完全不同。 他知道,越是诱逼对方杀他们,对方可能越不动手,但同党弟兄,却可能因而更是情急疏失,所以他宁可死忍不出声、不发作。 他可不想大家为他伤、为他死,他虽然只是一介寒生,可是他有傲气、有傲骨,他绝不愿大家都看见他就那么样地跪在地上,不能挣扎,无法反抗的窝囊相! 他也许忘了一点,当日在“发党花府”,任劳任怨白愁飞等人下了“五马恙”,制住了群雄,任凭宰割之时,却是他一人和温柔独撑大局,拖住了危局,群豪才不致全军尽没,是以,今次来劫囚的江湖好汉,越是见这文弱书生低首不语、逆来顺受,就越是激愤矢志:非救他报恩不可! 江湖上的汉子,讲的是两个宇: 义气! 微妙的是:此际,唐宝牛和方恨少,一个张扬一个沉静,无非都是希望敌人快点动手把他们杀了,使兄弟友好不必再为他们受胁、牺牲;这同一时间,多指头陀和龙八太爷,都各自祈冀对方先行下手,一可立威,二不必由自己跟这干江湖人物结下深仇。 两派人马,想法不同。 大道如天,各行一边。 ——乃分黑白,各定正邪。 勇进 破板门的剧战虽然因为唐宝牛和方恨少二人性命受胁而凝住了,但只有一处不然: 那是“回春堂”里的战役。 花枯发本来守在“回春堂”里,他就在这儿发号施令,温梦成则在外围调度子力,两人里应外合,相互呼应。 这样一来,“回春堂”就成了“发梦二党”的“指挥中心”。 而今,吴惊涛哪儿都不走,专挑这地方走了近来,还走了进来。 也不是没有人拦他。 而是拦他的人(甚王只是试图想拦他的人)全都给击倒、击溃、击毁了。 他边行边抹脸,边走边唱,边唱边摸。 他的左手摸自己的脸,摸胡碴子,摸棱形的唇,摸鬓边耳垂,摸衣衽喉核,主要的还是摸出哪里有汗,他就去用布小心翼翼地将之吸掉抹去。 但他照样伤人、杀人、击倒敌人。 只用一只手。 右手。 他一面走,一面手挥目送,把拦截他的人一一干掉,然后走入“回春堂”。 走入“回春堂”等于掌握了作战的中枢。 ——这还得了?! 这是一种“勇进”:在强敌寰伺里如入无人之境! 所以花枯发马上迎上了他。 他知道来者何人。 ——惊涛公子吴其荣看去的年轻和他实际功力的高强,恰好成对比。 另一个对比是:他脸目之良善和手段之狠辣,又恰好形成强烈对比。 正好,花枯发迎着他的面前一站,也形成了另一大对照: 一肥。 一瘦。 形容枯槁的当然是花枯发。 他的人本来就很猛憎,稍遇不中意的事就大发雷霆,暴跳如雷。 尤其在当日任劳任怨宰杀了他的独子花晴洲,他的人就更形销骨立了。 无论再多欢宴,“发党”势力更强更盛,花枯发再大吃大喝,但他好像从此就再也长不胖,也拒绝再增添任何一块肉、一点脂肪了。 大家都知道他很怀念他的儿子。 大伙儿都晓得花党魁始终念念不忘要报仇。 仇是要报的。 ——那确是血海深仇。 他只有一个儿子。 他恨死了任劳任怨。 所以群侠也特意安排他来这一阵“破板门”劫法场。 而不是“菜市口”。 因为负责押犯监斩于菜市口的是任劳和任怨。 如果花枯发见着了“两任双刑”,很可能会沉不住气,为子报仇的。 可是这不是报私仇的时候。 ——在这种大关节上,私怨积怨极可能会误大事。 这是救人的行动。 是以,花枯发负责“破板门”这一边——他也明白王小石等人调度的深意,并且服从。 仇是要报的。 只不过不是现在。 他仍然焦躁、愤怒和瘦。 吴其荣则正好相反。 他一向和气、微笑,还有胖。 他的样子,看去最多只不过二十来岁(但没有人知道他真实的年纪)。 可是,他却十分“丰润”。 如果说他只有二十四岁,那么,他的腰围至少有四十二寸。 他曾笑说:我吃下去的每一片肉、每一粒饭,都“物尽其用”,连喝到肚里去的每一杯水,都拿来长肉、长胖。 他像个小胖子。 小胖子通常都很和气。 和气生财。 不过,惊涛书生有一大遗憾的就是: 他会长肉,却赚不了几个钱。 没有钱也就没有地位,他练就了一身好本领,只好节衣缩食、郁郁不得志地过活,要他打家劫舍、杀人掠财,他还不屑为之;再说,不是有武功就可以恃强乱来的,毕竟,世上有捕王李玄衣、捕神刘独峰、“四大名捕”、单耳神僧、鸳鸯神捕、霍木楞登、诸葛先生、大胆捕快李代、细心公差陶姜、鬼捕爷这些人,主持法纪,制裁强梁。 他因慕雷纯,而给招揽入“六分半堂”内。 雷纯为在蔡京面前博取信任,才能在京师里争雄斗胜,所以也故意在蔡京面前炫示了自己手上有惊涛公子这样的人才。 蔡京是何等人也:他一面对吴其荣嘉许,并力邀吴惊涛在处斩方恨少、唐宝牛二钦犯一事中出力,但暗里却积极招揽吴其荣的对头敌手:叶神油为其效力。 蔡京曾试探并招引过吴其荣为他效命,但他却无法打动这个年轻人。 其实吴其荣不是不动心,而是他有几点顾虑和隐忧: 一、他知道蔡京是极为老奸巨猾的人,而且位高权重,跟这种人做人难、做事也不易,只有他把自己吞掉,没有自己能吃掉他的事。 二、蔡京手下高手如云,人才极多,自己虽然也是不世人物,但纵能受其重用,也斗争必多,他喜欢享乐,只对有兴趣的事有兴趣,但可不愿意把时间心力耗费在明争暗斗上! 三、蔡京打动他的方法,他不喜欢:好像一副只要跟了他就会荣华富贵、青云直上的样子,他觉得没意思。 何况,他想跟从雷纯。 他喜欢雷纯。 因为他跟雷纯做事,可以使他满足、骄傲,甚至更像个男子汉、大丈夫。 这只是第一个理由。 原因可不止这一个。 雷纯还能“对症下药”: 由于多指头陀的引介,雷纯一见这个年轻人,就摸清楚了他的性情,她马上把“六分半堂”里三件“最重要的事”都交给吴其荣去办,而且还跟他这样说: “你是人才,我们‘六分半堂’虽然在京城里也是数一数二有实力的帮派,但还是请不起你。你若能为我们做事,我们唯一能报答的,就是给你做大事,和做重要的事!” 就这一句,惊涛书生就服到了底。 他本来就对雷纯好感,而且更不惜为她卖命。 因为他只要个“识货的人”。 雷纯赏识他。 更且,其实雷纯也口里说“请不起他”,但在他加入“六分半堂”,只要他要,银子花不完;也只要他把“大事”做好,他的地位就屹立不倒,而不需要去应付些什么官场上的事。 专才,固然重要,但人才都得要银子培养出来的。 雷纯派他“陪侍”苏梦枕,实则是“监视”苏楼主,对这任务,吴其荣初不愿意,但雷纯只向大家问: “我有一项极为艰巨的任务,执行的人不仅要身怀绝技,还得要聪明绝顶,能随机应变,且又能忍辱负重的不世人物才能执行。” 她一早已叫狄飞惊暗示大家,谁也不要挺身出来认这号人物。 然后她又幽幽地道:“既能屈又能伸,武功智慧皆高的人,太少了……我心目中是有一个,但请他做这事,确又太耗费了他这等人才,太过委屈了他。” 说着时,眼尾瞟向吴其荣。 吴惊涛便立刻出来表明愿为效力,雷纯也在表欣慰之余,马上补充了这任务的重大意义: “你表面上是陪伴一个病人,但这病发者却是当今京城里第一有势力的可怕人物,他随时可能复起、造反、对抗我们,他一个人胜得过一支军队,但,也只有你,能一个人制住一支军队。” 从此,吴惊涛便盯死了苏梦枕。 苏梦枕在形格势禁、病入膏肓而又遭树大风喂毒纵控的情形下,加上惊涛书生这等人物昼夜匪懈的监视,他才无力可回天、无法可翻身,最后只好一死以谢天下。 但他在撒手尘寰之前,仍然把自己一手培植上来但也一手毁掉他的结义兄弟白愁飞打垮。 如此,雷纯更摸清楚了吴惊涛的脾气。她知道惊涛书生喜歌舞古乐,她予之奖赏,便多赐予他些精于此道的舞娘乐伎。 她为要向蔡京表示并无贰心,而又真的掌有实力,只好在“监斩”事件中出力“示威”,但她又不欲“六分半堂”的子弟全面陷入跟京城武林豪杰对立的绝路上,是以她就派出了惊涛书生出阵。她知道吴惊涛不会背弃她的。 吴其荣向来只记恩怨,不分是非。 他觉得这是大事。 雷纯派他去办“大事”,他觉得十分荣幸。 他当然全力以赴。 蔡京见雷纯荐了个惊涛书生来,就心知这人他拔不动的,他一面欢迎接受,暗自请动叶神油相助;一方面他又表示这次“伏袭”的事,是由多指头陀、龙八等负责,与他无关,所以,吴其荣应向他所指派的人效力。 他不想受雷纯这个情。 ——最难消受美人恩,像蔡元长这种狡似狐狸精过鬼的人,当然知道什么要“受”,什么得“卸”,什么应“授”,什么非得要“推”不可,什么一定得要“消”还是“化”才可以。 吴惊涛当然不服龙八、任劳任怨这些人。他勉强对多指头陀有好感。 是以他愿意接受多指头陀的调度。 多指头陀与他联系的方法,便是用乐器: 箫。 他本与多指头陀就是先以音乐相交。他素喜音乐,见多指头陀以九指捻琴,却能奏出千古奇韵,心里总想: ——能弹出这等清绝的音乐来的人,心术再坏,也坏不到哪儿去? ——这朋友能深交? 殊不知他这种想法,就似当日王小石觉得:“蔡京能写出这样清逸淡泊的字,人品必有可取之处”一样:其实字是字、音乐是音乐、艺术是艺术,跟人品没什么太大的关系;你至多只能从那个画家的作品里看出他感情强烈,但决看不出他是否曾经强奸。其实王小石也不见得就信蔡京的字,他主要为的是要使白愁飞相信他会去格杀诸葛。 他服膺于雷纯,也是一种思慕之心,可是这道理也跟前例一样: 一个女子长得漂不漂亮,跟她是否纯洁、善良,其实完全没有什么特定的关系。 可是吴其荣完全是以一种赤子之心来思慕雷纯,甚至还想尽办法来使自己“瘦”一点,“好看”一些。 惊涛书生这个人很奇怪,他一旦心情不好,或生起了怀才不遇的感觉,他就不断地吃东西和上茅厕,并且任由自己胖下去。 这是一种自我放弃。 他只要心情一坏,便也不爱惜自己了。 他一旦遭受挫折,就会这样子。 直到他遇上了雷纯。 雷纯关心他。 对他而言,那比世上任何报酬都要高、都更好。 那是令他看重自己的感觉。 所以他要为她做事。 为他而使自己别那么“胖”。 为她卖命。 ——有时只要雷纯一句温言柔语,便胜过一切奖赏。 雷纯就是知道吴惊涛这点特性,所以她放心让惊涛书生参与蔡京的阴谋计划,因为她知道她不会失去他的: 他只会为她去做“大事”。 大事急事重要事关你屁事 大事不一定是重要的事。 有些事对某些人来说,是了不起的“大事”,但对其他的人而言,根本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例如你为应考而紧张,觉得这是不得了的“大事”,但对主考官来说,这只不过是“平常事”一件。 就算国家“大事”,也是一样。 的确,有的“大事”,也是“重要事”。历史上很多重大的战役、重大的改革,都如是观。 但大部分的“大事”,却不如何重要,在历史的长河里,一些当时叱咤风云的人物、一些震惊天下的变局,乃至一些血肉横飞的斗争,只不过是一口井里的风波,算不了什么大不了的事。 雷纯给吴其荣办“大事”: “大事”使惊涛书生觉得自己很重要。 可是这些大事其实并不重要:一如皇帝任命童贯、朱勔等去江南运办“花石纲”,他们觉得都是何等风光的“大事”,但在历史的评价里,那只不过是“丑事”而已。 ——其实,纵办不成这些“大事”,对“六分半堂”和雷纯也依然无损。 办成了,自然最好不过。 如果是举足轻重、定判成败的重大事,雷纯当然在委派上自有分寸。 而且她会先征询狄飞惊的意见。 狄飞惊只用了很短的时间,已弄清楚了雷纯的策略,如执行计策的方式;他又用了很少的时间,已适应了雷纯的方式与风格;他也只用了极有限的时间,已弄明白了吴其荣的个性和雷纯任用他的办法。 他理所当然也责无旁贷地去配合雷纯——一如他去配合雷损一样。 于是,吴其荣在“六分半堂”里继续去办他的“大事”;当然,有时也常办“急事”。 人的一生,多办的是“急事”,但“急事”不见得就是“大事”,更不一定是“重要的事”。 像要“如厕”、“吃饭”、“服药”、“喂(孩子吃)奶”、“洗衣”、“耕种”、“工作”、“购(日用品)物”、“应酬”等等,就是“急事”,但完全不能算是什么“大事”。人的成就,八成以上要押在去办“重要的事”里,而特别大成功的人还会办成“大事”。可惜,一般人的时间,多浪费在琐碎的“急事”里,“急事”、“琐务”愈多,能花在完成“重要事”、专心在“大事”上的时间和心力愈少,自然成就也就愈低了。 这是很遗憾的事。 惊涛书生自从在水晶洞里习成“活色生香掌功”和“欲仙欲死掌法”,立志要作一番惊天动地、惊涛骇浪的志业,但入江湖不久,便知道光凭武功,还真不能遂志如愿,于是,他把“办大事”的野心日渐收敛,连“重要的事”(例如像以前一样勤加习武,以俾有日大展身手、尽展才能)也少办了,日常里,得享乐时便享乐,听歌看舞爱美女,已是办“急事”的多,做“好事”日少了。 一个人的成就,主要是在他做了多少“重要的事”上,而不是在“急需的事情”上。 ——久而久之,吴其荣已愈来愈不长进了,而且也愈来愈甘于不长进了。 花枯发则不然。 他既无意要做大事,也不管政事,但却跟温梦成一样,都是民间百姓各行各业所推举出来的领袖,他们也都喜欢“管不平事”。 他们只要稍有“抱不平”之心,就难免跟蔡京一党的人对立;事实上,只要稍有正义感的人,就一定不值蔡京、朱勔、童贯、王黼、李彦、梁师成等人所作所为。 由于蔡京当政当权也当令已十数年矣,虽二遭罢相,但仍大权在握。他投机钻营,盘剥人民,已到了无耻已极的地步。由于得到皇帝赵佶的极度宠信,他又好虚饰颜面,所以一旦妄作胡为,便先号称:“这是先帝之法”,“此乃三代之法”,甚至还诿说那是神宗熙宁、元丰时期的“遗意”,而且竟可以不必知会皇帝,私发手诏,谓之“御笔手招”,妄布圣旨,用以杀尽忠臣良将,广植党朋,因而,事无巨细,国家大事,万民生计,全落在蔡京一人一党手里。 凡是大臣有疑,他就下诏格杀灭族。凡有颁布,怕人疑他为私谋,就说“此上意也”,而且一个命令颁布下去,善则称己,过则称君,更使民意沸腾,天下之怨愤均加之赵佶身上。 可是说也奇怪,赵佶还是信之不疑,甚至蔡京几次假意辞官,赵佶还哭着哀求挽留他,并赞他:“公纵不爱功名富贵,也得为社稷着想啊!” 蔡京既有皇帝的信任,更胡作妄为:譬如他的“方田均税”法,把天下地主土地强加“浓缩”,本来多的,忽然变少,本来大的,突然变小。本来三百多亩地,现已缩为三十亩;但农民的税却大为“暴涨”,本来三十文钱税赋,而今却要交近二千文。这使得天下农民俱叫苦连天。 他又实行“免役法”,使得凡是中上等人家不必缴纳免役的税银,全让下等人家代缴,税务重苛,竟比神宗变法时还多加了八十余倍。官僚地主,络绎不断地进奉蔡京,负担倒减轻了,但贫民百姓可苦极了。 蔡京这还不够,还实行了“盐钞法”。他垄断了盐的专营,要盐商交钱给他,利益全归于他控制的部门。盐钞经常更换,旧钞没用完,又发新钞,常以三至五倍的价钱,才换得同一份货。没有钱换新盐钞的,旧钞全废,不少人倾家荡产。这次,连富商巨贾也有抱几十万缗钱的,因流为乞丐,只好跳水自杀。当时,百姓食不起盐,吃不起米,脸有菜色,饿殍遍野。客死异乡,孤儿寡妇,号泣更呛天呼地,奄息求生者不知其数。闻者为之伤心,见者为之流涕。蔡京趁机提高盐价,原一万贯可买三百斤盐,他一点头就抬到四万贯,且在米中掺沙,盐里掺泥。 这一切狂征暴敛,任意敲诈,肆意搜刮,也不过为了蔡京的享用奢靡,以及附同蔡党官僚冗滥花费,还有就是供皇帝赵佶一人的无度挥霍而已。 这还仅在盘剥勒索天下百姓黎民之一二例而已。至于蔡京其他榨取人民血汗劳力的作用,像着名害人残民的“花石纲”等所作之孽,还不包括在内。至于他怀奸植党,尽斥群贤,由于不是直接冲击“发梦二党”,也不是直接对付花枯发和温梦成,但其中好些忠臣烈士,温、花二人或素仰其人或曾是旧识,对此也十分厌愤。 何况,温梦成和花枯发曾在寿宴上受到任劳任怨的暗算,着了“五马恙”,以致受制于人,连累门人、友人受辱伤亡,心知“二任双刑”当然是蔡京遣来杀害京里正派武林人物的,本已十分愤恨,后来白愁飞一番造作,且任怨手中居然还持有“平乱玦”(这“平乱玦”原是御赐给“四大名捕”,用以敉乱杀贼,警恶除奸时,可以先斩后奏,有生杀大权,不必先请准而后行刑之信物),九成也是向来“假造圣旨”、“欺冒御诏”的蔡京而为,对蔡党一伙人更是痛恨切齿。 再说,花枯发更曾有亲眼目睹亲子给蔡京派来的刽子手活生生剥皮而死的血海深仇。 所以,他更是仇恨蔡党的人。 他们在低下阶层的黎民百姓间,甚孚众望,故此,常听贫民哭诉,频闻江湖中人谈起,而今奸相当道,民不聊生,生灵涂炭,尸横遍野的情形,“发梦二党”的人都甚为悲愤,恨不得要食蔡京髓、啖蔡党肉、且将蔡氏当权一族挫骨扬灰,方才甘心。 因而,他们听闻“金风细雨楼”的好汉(同时也是“七大寇”里主要成员的)唐宝牛和方恨少,居然在“寻梦园”里把他们心目中的“天下第一猪猡”:皇帝赵佶,以及“天下第一奸恶”丞相蔡京揍了一顿,且打得脸青鼻肿的,当下人人拍手称快,喝彩不已,只恨唐、方二人,没真的横狠下来一气把没骨头的皇帝、没良心的丞相活活打死。 之后,又听闻蔡京要当市处斩方、唐二人示众,“发梦二党”的人已下定决心劫法场。 于是,花枯发和温梦成各自带党里人马、派中子弟,里应外合,营救这两名他们心目中的汉子。 事情变成了这样: 吴其荣为了要帮雷纯“做大事”而跟为了要跟蔡京作对的温梦成、花枯发二人成为敌对,决一死战。 或许,这在佛家而言,两个本来完全不相干的人会因为一些十分偶然的因素而聚在一起,不管为敌为友,都是缘分。 只不过,他们非友,是敌。 所以,这是恶缘。 同时,也是恶战。 惊涛书生吴其荣一面抹汗,一面杀入“回春堂”。 由于“回春堂”是指挥这次“劫囚行动”的重枢。主持这行动的花枯发,他当然不让吴惊涛夺得这重地。 于是他一个箭步就跳了过去,作势一拦,叱道:“退回去!” 吴惊涛笑了。 嘴很小。 牙齿很白。 说话也很轻柔。 “你是花党魁?” 花枯发哼道:“我知道你,我识得你。惊涛公子,我们本没仇没怨,你干么为奸相杀我党人?” 吴惊涛又在揩汗,却问非所答:“我不想杀你,也无意结怨。你走开,我进去,各走各的,我就不杀你,大家都好。” 花枯发怒极了: “蔡京胡作非为,关你屁事!要你为虎作伥!滚回去,否则我要你血溅五步!” 吴惊涛摇摇头,只管向前走了一步,说:“蔡京的事,关我屁事?不过——” 说着又踏了一步,睨向花枯发,“我既然来了,而且答允过要制住你们的中枢,我就一定要做到——” 又行了一步,“反正,我手上已染了你们党徒的血,已洗不清了,你要活不耐烦,那我就成全你——” 边说时又走了一步,忽然停下来,凝视花枯发,道: “我已走了四步了——你真的要我走第五步才肯倒在自己的血泊中吗?” 花枯发怒吼一声。 出了手。 试招喂招阴毒招不打自招 花枯发向吴其荣第一次出手,是旨在试招。 他瘦小、精悍,身上的每一两肉似都榨不出油却能磨出铁汁来。 他容易狂怒。 他时常暴跳如雷,打人骂人,甚至杀人——就别说他的敌人了,就连他的亲友、门徒,也很怕他。 不过,其实一旦对敌的时候,他的狂暴便完全转为冷静、敏锐,绝不受个人情绪所影响。 当然了,要不这样,他也不成其为一党之魁。 ——能在京华里当上个市井豪杰的首领,可绝对不是简单的。 花枯发看来毛躁,但也心细如发:这可以从他接管了佟琼崖(佟劲秋之父——详见《一怒拔剑》一书)的盐、油、布、柴、米、酱及马、驼、骡的行业后,不到三年,便可以应付苛税繁征,并团结了各路好汉,为“发梦二党”效力,便可见一斑了。 他第一次向惊涛书生出手,并没有用兵器。 他只向对方出手。 真的出手。 ——手就是他的武器。 他五指骈伸如一叶,直戳向吴其荣。 吴其荣头也不抬,立即反击。 他也是用手。 掌。 两人就这样,对了一掌。 这一掌对了下来,好像都没什么。 吴其荣眨眨眼。 花枯发扬扬眉。 两人都没怎样。 但半晌之后,忽然,在花枯发身后十一尺余靠正面墙壁有一桌子,桌上有一口大瓶,瓶子忽“啵”的一声,裂了,碎了,瓶中药丸,滚落一地。 嘚嘚嘚嘚嘚…… 冯不八、陈不丁这时赶到,看了迸裂的瓷瓶碎片,再看看滚动中的药丸,转首才发现花枯发原来已退了三步。 这时际,吴惊涛又拔步前行。 花枯发也在这时“拔”出了他的武器。 叶。 叶子。 他的武器是一片叶子。 ——不是小叶子,而是偌大的一片叶子: 椰子叶。 他把椰叶舞得发出破空尖啸,就像一把两边布满锯齿的锯刀,猛向吴其荣当头耙落! 这叶子竟像是纯铁铸造的。 谁都看得出来,花枯发这一击,是动了真火。 惊涛书生抬头看了一眼。 只看了一眼。 他出手,出手一掌,一掌拍在“椰叶”上。 啪的一声,惊涛书生晃了晃,花枯发闷哼一声,看来,跟先前一样,谁都没有什么异样。 可是,在花枯发背后墙上原来挂的一张王小石手书“一簔烟雨任平生”的字题,忽然碎裂成片,片片翻飞纷然落下。 这挂轴是一张纸,软的,能给内劲激成碎片,远比撞碎花瓶更难上三十倍! 这使得陈不丁、冯不八马上感觉到: 好像是花老头吃亏了。 所以他们越发感觉到他们赶援“回春堂”此项行动是做得对了。 他们立即加紧了阴招,冯不八的“龙身虎头拐”一阵狂扫,了账了七八名官兵;陈不丁的“五鬼阴风爪”,一爪一个,已拧断四名官兵的脖子,三名官兵的膀子,两名官兵的腿子。 他们要力援花枯发。 可是花枯发并没有气馁。 一个好战的人是不易气沮的。 ——何况是他:一向在挫败中建功立业的花枯发! 他马上还招。 这一次,他又“拔”出另一件“武器”: 还是树叶。 ——一张好大的树叶: 芭蕉叶! 他一叶砸向吴其荣,就像持着一把大关刀,呼风唤雨地斫向这文弱生头号大敌! 吴其荣只哦了一声,出手。 仍是一掌。 掌击芭蕉叶上。 闷响,像是一个人给闷在布袋里暗哑地叫了半声。 之后,吴花二人,同时向后退了一步,也没什么事故。 看来,他们二人就像在互相喂招,既没什么恶意,甚至也没啥敌意似的。 过得一会,轰的一声,花枯发背后的整栋墙,忽然倒塌了。 完全坍倒了。 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溃倒了。 花枯发居然笑了。 他猱身又上,这一会,他是芭蕉叶、椰子叶左右开弓、双龙出海,一齐攻去! 吴其荣仍沉着应战。 冯不八、陈不丁却一眼已看出来了,知道花枯发已吃上大亏了,连忙呼啸连声,拐杖铁爪,一齐攻向惊涛书生。 ——花枯发“双叶”并攻,再不从容,等于对自己败象已不打自招。 经过丧子之痛的花枯发,还有在寿宴上惨被羞辱的“不丁不八”,对付敌人,已再不容情。 怒笑轻笑美人笑请勿见笑 冯不八的杖法,只有一个诀要,那就是: ——砸! 她一面打,身子一面不住地旋转,凡她杖风过处,无有不当者披靡,无有不摧枯拉朽的。 她一面运杖如风,一面披头散发,尖啸不已,不知者以为她发了疯,其实这也是她制敌、慑敌之法,使敌人心乱神悸,她便急攻猛打得利。 甚至以穷追猛打取胜。 ——这种战术,本只属于天生魁梧的猛汉才能以势逼人,但冯不八却艺高人胆大,非但敢用,而且反而能将她瘦小的身形作最猛烈的发挥。 她足以性情运使杖势,而不是以身形。 陈不丁则不。 他夫人冯不八使的是圣刚至猛的杖法,他的爪法却至阴至柔,更十分狠毒。 他跟他的夫人一样,也有成名兵器。 他的兵器是一支伸(有八尺长)缩(只一尺四寸)自如的精钢鸡爪挝。 他的笔挝专捣人要害、死穴。 他不止扭断人颈、头,也拧甩敌人的手足四肢,更连耳朵、鼠蹊、十指、十趾,无一不沾着即为之绞碎扭折。 他以右手执钢挝,左手空着。 但空着的左手,使出鹰爪、虎爪、豹爪、鸡爪、鹫爪功,杀伤力更尤甚于拿武器的那只手! 他与冯不八合攻吴其荣,再加上花枯发的“双叶”。 可是,吴其荣依然前行。 虽然他前行已缓,但仍在前行。 他的双手,也发出了一种斑斓彩芒,渐成紫色。 他每遇上阴着、绝招,他的手也只不过是动那么一点点、一些些、一下下,就把对方可怕的攻势瓦解了、消解了,而且还是解决于无形。 他好像只心意一动,就能马上作出了反应,他的劲气完全是来自丹田,但又似蕴自天地间,只要一动意就马上抖决迸发,似乎已达到了绝代高人的那种:“一羽不能加,一蝇不能落,一触即有听应”的绝灭境界。 他仍向“回春堂”内徐徐走去——仿佛他一旦起步,就绝不回头,决不停步;又仿似有人向他下令:“攻入回春堂,否则死在当堂”,他已没了回头路可走,就只有前行一途了。 所以他在进。 换句话说,反而是合战他的三大高手:陈不丁、冯不八、花枯发在节节后退了。 不过,由于是四人交手之际,罡风、阴风、花叶风狂起,而又纵发出极其艳丽的紫光霞彩,这却吸引了刚救了班、罗二师徒的温柔之注目。 她一看:哗,很好看。 所以她决定要加入这战团。 ——你说,她温柔大小姐决意要加入的战团,能有人拦得住吗? 我们的温姑娘自己心里明白:不知怎的,很多人都无缘无故地喜欢她,而她也常很好运气地遇上了许多贵人,但也有不少的人不问情由地妒忌她、嫉恨她,巴不得她快些消失、希望她早些死——可她温女侠就是不死,就是不退,她偏要在这多风多雨多险恶的大江大湖里晃来晃去,且做些更教人羡煞、空自嫉恨的大功大德大件事来! 她也知道:这些年来,她闯了不少祸,惹了不少事,但只要她温大姑娘本意是良善的,宗旨是帮人助人的,管他什么人嫉之恨之妒忌之,她依然我行我素、自由自在、人见人爱、大颠大沛、高来高去地闯江湖,混红尘,开开心心过日子,快快活活度岁月,管他渔樵耕读,理他帝王将相,她姑奶奶照样对对她好的人好、对对她坏的人坏,帮善人行善,与恶人斗恶,除了苏梦枕的死,使她伤怀,白愁飞的逝,令她惆怅外,她可斗鸡摸鱼、闹狗追猫地照样逍她的遥、自她的在! 她一向都很任性。 她就算明知自己任性,但仍率性而为,就算她日后因而遭厄,但她至少已任性任情过,最少也曾率性人间走一回! 她才不管! 也不后悔! 她赶了过来,是要惩戒胆敢闯入“回春堂”的人。 她也不很明白要参与这场格斗的真正理由是:到底是为了不容任何人侵入当年王小石替人治病疗伤的根基之地,还是为了那抓声杖声叶声及灿亮好看的紫霞之气而来的? 谁也不知道。 ——反正,她要过去,就过去了。 她掠了过去,对吴其荣戟指大骂,且一刀便斫了下去! 刀光美丽。 美丽的刀光。 刀法轻柔。 轻柔的刀法。 吴其荣这人也没有什么特殊的战略。 在“特别命令”未接得之前,他已选定了占领“回春堂”这一作战意志: 只要占据了敌人的指挥中枢,且不管整体战役有没有落败?囚犯有没有被劫?都不重要,重要的是: ——他已占领了敌人的要害,已替雷纯挣回了一个面子。 他对敌的方式也很简单,几乎跟一般人全没啥两样: 挡我者死! 逆我者亡! 所以,多一个敌人跟少一个敌人,对他而言,并没有多大的分别,也许分别只不过是在: 他又得多杀一敌而已! 他出手就是一掌。 这一掌遥劈迎向温柔,居然还带着极其好听的声音,令人如闻仙乐。 温柔根本想也不想,一刀就劈了过去。 她不怕。 ——她根本什么都不怕。 江湖上,很多人就是讨厌她这个:因为她什么也不怕。 而且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害怕。 但世间偏偏就有这种人物:她(他)也许不是有什么特别的本领,但就凭运气、贵人和美貌,能如意吉祥、自在快活地在天下闯荡,偏又不生什么意外,纵有意外也能化险为夷。 武林中有的是忌妒他(她)们的人,但更多的是羡慕者,他们特别想知道她(他)们的消息,无限向往。 温柔这一片刀光明净如星光——但是不是能抵得住“活色生香掌”的第二层境界,殊为难说,甚至大家不看结果,也能测出一二。 但更无稽的是:温柔竟然撤去了自己斫出的那一刀。 因为她觉得那音乐很好听。 所以她忘了——同时也不想煞风景——把那一刀继续砍下去。 她连那一刀都撤了,如何还抵挡得住吴其荣那名列当今六大高手的看家本领? 温柔索性不挥刀,还冲着那一掌,笑了一笑。 这一笑,可真是好。 而且美极。 ——这一笑,也许对任何人,都起不了什么作用,但对吴其荣,可真管用! 吴惊涛呆了一呆,怔了一怔。 ——他可是一个爱极了女人的男人。 这时,花枯发、陈不丁、冯不八想上来抢救,都没有用。 他们闯不过吴其荣另一只手:惊涛书生以单掌施展“欲仙欲死”神功。 掌影如山。 他们闯不过去。 突不破。 三人欲救无及,吴其荣却因那一笑,长叹一声,忽然也撤了掌,而且居然还有点失魂落魄。 温柔见了他的样子,忍不住又笑了。 轻笑。 吴其荣撤手的原因很简单: 他喜欢女子,尤其喜欢美丽的女子。 他也不算是太好色,至少,从没有为了性欲和恃着自己一身武艺去欺凌过任何女子、占过任何女人的便宜。 他总觉得美丽的女子是最干净的,就像他当年躲在水晶洞里修炼绝世掌法的奇石一样:最晶莹漂亮也最是圣洁。 出道以来,他总是不忍心杀女人——尤其是靓的女人。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对女人,总是有一种温柔的感觉,而且还有一种莫大的亲切和友善。 他甚至有恨自己为啥不是生而为女人,但却不幸已身为一名臭男子! 所以,他忽见美丽的女子这一笑,还带着薄怒轻嗔,竟瞑目噘起了红唇挨受自己一掌的旖旎神情,他这一掌,竟拍不下去。 温柔见对方那一掌竟没劈下来,而且音乐声已消失了,但香味仍在,她大失所望地说:“什么掌法?声音好听,而且好香。” 吴其荣居然有点赧然地说:“是‘活色生香掌’,姑娘请勿见笑。” 温柔正待答话,忽听“吱哑——”两响,眼前忽然一暗。 原来又一人掠了进来。 这人一身红袍,白发如皓,说话如雷响,正是“梦党”党魁温梦成: “这点子扎手!咱们关门起来打狗!先把他放倒再说!” 原来温梦成知道惊涛书生难办,生怕知交花枯发和老友不丁不八及故人之女温柔吃亏,所以便闯了进来,先关起门来合力把这头号大敌格杀了再算。 这一下,门已拴起,温梦成、花枯发、陈不丁、冯不八、外加一个温柔,五人就对付一个“惊涛书生”吴其荣。 拼命搏命不要命注定此命 吴惊涛孤身一人,力敌花枯发、冯不八、温柔、陈不丁、温梦成五人,战况如何,因“回春堂”的门紧闭,外头的人不得而知。 直到多指头陀吹响了箫声。 箫声奇急。 情也急。 箫声甫响,轰的一声,“回春堂”的大门像着了雷殛,忽然开始像一头给抽了筋的熊似的,坍倒软塌了下来。 但是在大门未坍毁之前的一刹那,大门给“砰”地撞了开来,一人呼地掠了出来。 那人飞掠得如许充满劲道元气,以致那栋厚厚的板门还未及裂开掉落,人就已经如劲矢一般弹了出来,使得那木门正面出现了一个像用刀剜出来的人形。 飞掠而出的是吴惊涛。 不。 他是倒飞而出的。 他急(退)掠向多指头陀。 他是闻箫而至的。 但他才撞出了个人形洞口,倒掠而出,另外五人,已一起(齐)撞开了木门,追杀而至! 他们的身形也极快。 因为输不得。 ——五个人(要不算温柔,至少也有四大高手)尚且拦不住一个后辈,日后再待在江湖岂不给人笑个脸黄? 而且也输不起。 ——要是给吴惊涛回援战局,岂非让劫囚的同道们更雪上加霜? 他们急追而至,但五人一齐撞向木门,两扇木板门自然粉碎——他们就在碎木屑片中急追吴惊涛。 ——他们一离屋子,“回春堂”的大门始告完全倒塌。 人未到,看家本领已至。 花枯发的“双叶”:他以叶片为暗器,追射吴惊涛! 温梦成使的是“百忍不如一怒神功”,他在盛怒中出手,发出了排山倒海的攻势,每一道攻势都必杀惊涛书生。 陈不丁的“五鬼阴风爪”、冯不八的“虎头龙尾狂风落叶杖”,自是追砸猛击吴其荣,连温柔都飘身而出,挥刀斫向惊涛书生。 ——皆因他们都省悟了:惊涛书生吴其荣既能在酣战中乍闻箫声,说走就走,马上就能撇开跟他对敌的五人,即援主战场,也就是说:此人战斗力之强,远超乎想像,若制他不住,要救待斩的唐宝牛、方恨少,可谓庶几难矣! 这次连温柔都省觉了这点。 所以他们都倾全力追击。 这时,群豪在朱小腰引领冲刺下,往龙八、多指头陀押犯之处猛攻不已。 吴惊涛一面倒踩而掠,每一步都踩踏在官人、兵和群豪身上,都准确无误,只要足尖在他们颈、肩、背乃至头上轻轻一沾,立即弹起,如巨鸟般投向战斗的轴心;但他另方面却不闲着,他迎着五名追击的高手,一一还招: 他的左掌发出灿烂的色彩,向陈不丁攻出了十四掌。 陈不丁的“五鬼六壬白骨阴风爪”完全无法施展开来。 他的右掌响起了极好听的风声,向冯不八劈了三掌。 冯不八几乎招架不住,连“虎头龙尾狂风扫落叶”镔铁拐杖也几乎脱手而出。 他的左手和着种香味,软绵绵地向花枯发送出了一掌。 花枯发的“双叶”攻袭已给他这一看似无力的掌势瓦解,连“一叶惊秋”的杀手锏也给他一掌化解摧毁。 他的右手震起一种极微妙的悸动,向温梦成攻了十七次。 温梦成几乎给一种“欲仙欲死”的颤动激得攻势完全消失于无形,他自己也几乎“欲仙欲死”去了。 只有温柔能追及他。 温柔的轻功,决不在温、冯、陈、花之下。 她外号就叫“小天山燕”。 她的身法是“瞬息千里”,那是被看神尼的独门身法。 所以她后发而先至,居然追得及惊涛书生。 但当她追及吴惊涛之际,陈不丁、花枯发、温梦成、冯不八四大高手都给迫落了下去;吴惊涛对她能追得上来,似也颇感意外,轻叹了一声道: “你真的要迫我杀你?” 一掌迫退了她。 然后他就出手杀人。 ——杀的不是温柔。 而是朱小腰! 不只他杀向朱小腰,另一个人也掠向方恨少那儿! 而且出了“剑”! ——谁? “剑”! 他是世上唯一以一个“剑”字为名的人: 罗睡觉。 罗睡觉本来好像是已睡了觉,而且还是睡得极恬、极沉、也极入梦,就算动手,也好像不应该是他,而是他身边的其他六位剑手,他只是专诚来睡这一场觉的。 然则不然。 他突然醒了。 睁目。 拔剑。 动手。 ——要知道:醒了,睁目,拔剑、动手,这四个动作,是同在一瞬间完成和发生的。 而且他拔剑的方式很奇特。 极为奇特。 天下绝对不会有人这样拔剑。 武林更不会有第二把那样的“剑”。 他“拔剑”的方式是: 脱鞋。 他穿的是靴。 长靴。 他一脱了靴,就完成了“拔剑”的动作。 因为他的脚就是他的“剑”: 脚剑。 ——这就是他命名为“剑”的真正原因: 他人剑早已合一。 脚就是他的剑。 甚至还发出浸浸的剑芒来。 苏醒、睁目、拔剑、动手,四个动作,一气呵成,主要是因为: 他听到了一个命令。 他这次来这一趟,只答允一件事: ——一听到箫声,即得回援,只要听到暗号,就即杀掉命令里要杀的人! 他收到的命令其实与吴其荣颇为近似: ——一旦闻箫,马上出手杀掉命令中要他干掉的人! 现在笔声已起。 命令已下。 杀人的时候到了! 就在这时,一条人影,越众而出,抢在众人之先,左手五指,直插多指头陀剑下唐宝牛的面门。 这一下,可谓十分意外。 人人都出乎意料之外。 ——这身材窈窕,身着粉红色衣裙,高髻长袖,面罩绯巾的女子,不是属于来劫囚的那一个人的吗? ——何况,这女子还明显是这一干劫钦犯恶客的领导人物:她曾带领人马,几次冲击,无奈都给“服派”马高言、“哀派”余再来、“浸派”蔡炒、“海派”言衷虚等人勉强敌住。 可是,这一下,本来大家都凝住了,她却突然冲了上来。 本来,冲了上来还不打紧。 因为多指头陀还应付得来。 但多指头陀再聪明审慎,也没料到的是:那女子上来,竟不是向自己而是向唐宝牛下手! 不但多指头陀料不到这一点,大家都没料到。 要是一个人,忽然上前来抢走你手上的重要事物,你本能的反应会怎样? 多指头陀的反应是: 马上揪起唐宝牛,向后一扯。 ——唐宝牛是钦犯,这人一上阵就杀了他,说什么,也不大妥当。 ——而且,来人在他手上杀了唐宝牛,就跟自己亲手杀死唐宝牛没什么两样:来者要选在这时候杀唐宝牛,必有阴谋,他才不让对方得逞。 所以他拎起唐宝牛往后一挪。 唐宝牛牛高马大,可不是轻量人物,多指头陀及时拉开了他,但也震痛了伤痛之指。 这一痛,倒疼得他龇牙咧嘴的。 然而那女子的攻势,却十分狠辣、狠毒! 她二指一骈,又戳向唐宝牛印堂穴来! 多指头陀再也不及细虑,又将唐宝牛往后一扯:索性藏在自己身后再说! 可是这一下,那出招狠毒的女子才发动了真正的攻势: 她右手五指骈伸,急戳多指头陀喉头! 同时左手两指“二龙争珠”,疾挖多指头陀双目! 她从一现身率群雄冲击法场起,就以出手狠、辣、毒、绝见称,而今更是招招狠,着着毒! 多指头陀眼见今回她是冲着自己下手,心下不敢怠慢,八指弹动如穿梭,左铁闩门,右拦江网,封锁住女子的来袭。 但仍防不胜防。 防不了的是她的脚。 ——而且不是踢他的脚。 那女子的杀手锏是在双手猛攻向多指头陀的同时,也无声无息地疾蹴出两脚。 最难防的,还是这两腿,不是踢向多指头陀,而是踢向唐宝牛。 多指头陀大吃一惊,招架得住这两招,却已不及挪开唐宝牛了。 唐宝牛顿时着了两脚。 多指头陀这下当众给一个女子逼住了,处处吃亏,颜面何存?当下怒叱一声,八指像狂蛇乱舞,激颤了起来,攫向那女杀手。 那女子腰身纤细,随风而舞,到得了后来,竟随多指头陀身上所逼出来的杀气、指上所激出来的劲气而跳而舞,端如天女,无依如一袭飘泊在空中、风中的舞衣。 ——好美。 但触不着。 沾不上。 多指头陀猛攻了九招,忽听身旁有异响,心里大呼:上当! 但他反应已迟了一步,整个人已给人牢牢抱实,只听背后的人呵呵大笑道: “小腰,还是你救了我!” 说话的人正是唐宝牛。 上来施辣手也下毒手对付多指头陀的当然是朱小腰! 她看准了多指头陀的心理,所以,她一上来,反而不是救唐宝牛,而是要“杀”唐宝牛的样子。 这一来,多指头陀只有为唐宝牛抵挡攻势一途。 然后她才转而力攻多指头陀。 多指头陀只好防守——她就趁其不备,踢向唐宝牛。 这一上阵心理转易,就算多指头陀发现她出腿,也只以为她踢向唐宝牛,当然是先防御她的攻势保住自己,再理会唐宝牛的安危了。朱小腰正是要他这样想。 其实,朱小腰那两脚,一脚踢活了唐宝牛身上给封住了的穴道,一脚鞋尖弹出了刀锋,割断了缚住唐宝牛的粗索。 唐宝牛一旦解缚,自然又能自由“活动”了。 他见朱小腰亲来救他,而且救得那么拼命、搏命、不要命,显然是对他有情有义,他跟她的缘分看来已命里注定,而他自己是注定了要捡回这条性命的;他高兴之余,哈哈一笑,已老实不客气的,只管把对敌中略失防备的多指头陀抱个死实的,活像抱住的是他的情人宝贝一样。 亲情友情夫妻情不如无情 以多指头陀的武功,当然不怕朱小腰。 不过一如前文所说,多指头陀最厉害的,还不是他的武功,而是他的智谋。 但多指头陀之所以能无往而不利,说来也不是因为他的智谋,而是他使人信重、让人信任——因而,他下手、出手时每每多能得逞。 可是这一回,他对上朱小腰,一时失着,便处处失利。 俟他再要以力战扳回局面,但背后已遭唐宝牛牢牢抱住。这一抱,他连箫也给打落了。 这一来,他的局面就凶险了。 甚至可以说:他遇危了。 抱住了多指头陀的唐宝牛,忽然回过头来,睁大铜铃般的大目、掀开盘根错节的乱髯厉髭,张开血盆大口向龙八吼了一声: “放——开——他——!” 他? ——“他”,自然就是方恨少! 局面急转遽下。 多指头陀非但己控制不住剑下的唐宝牛,反而还给他紧紧揽着,龙八本已够惊心,唐宝牛这下对他猛吼一声,更令他失心丧魂、胆震心寒。 龙八心一慌,手便乱,他本来就紧贴多指头陀而立,原在这变局中最能及时解多指之危,并助他一把、扭转局面的人,而今却因这一怕,胆已生怯,两人已迎面扑至,一支龙尾虎头拐、一柄五鬼阴风爪已迎面打到—— 龙八虽是武将,但他从来未真的带过兵打过仗,完全是靠奉迎王黼、童贯擢升上来的人,而今又得蔡京赏识,成了相爷在京师官道和武林的召集人,此际忽逢变局,便缺乏应付的急智和胆色。 他第一个反应便是保命要紧! ——敌人正排山倒海地一涌而上,而且来势汹汹。 他知道这些人不是为了他来。 而是为了要救他手上的囚犯。 他甚至明白这些悍夫也不是只为了方恨少,那是要拿了“表态”: ——表示支持那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死囚打了天子和宰相的态度! 龙八是聪明人。 ——一个人能在狡诈贪婪、专权阴毒的蔡京手上当红人,而且红了这么久,当然是聪明至极的人了。 所以他不是不明理。 他只是为了自身的利益与安危,并不选对的事情去做。 ——而只做对他自己有利的事。 这也许就是忠臣与奸官的分别。 龙八就是因为知道这些,所以他立即下了一个“保命”的决定: 离开! 他马上身退。 ——远离囚犯方恨少! 这一来,来人志在救囚,就不会追击他了! ——何况,就算失了囚犯,在责任上他也不必掮得最重! 因为还有多指头陀。 ——相爷既把调度“七绝神剑”和惊涛书生的号令和大权也交予那头陀,这事自然就让他背个正着好了! 而他自己? 还是保命要紧! ——有什么事比活着更重要? 龙八当真潇洒,对他身上的职责,真是“理他也傻”,抽身便退,转身就走! 只留下了多指头陀。 可凶险了! 要是龙八能及时声援他,或胁持方恨少以制唐宝牛,定必能舒缓多指头陀此际之劣势,可是,龙八这一走,对多指而言,无异于雪上加霜、落井下石,使他孤立无援,更难以扳回局面。 所以他为了“保命”和“扳回胜局”,只好做了一件事: “杀!大圈、崩头、大菠萝!”多指头陀忽然大喊,他给唐宝牛箍住了胸颈,又忙于应付朱小腰急剧狠辣的攻势,因而喘气急促,好不容易才嘶声喊得出这几个声音,“杀了救囚犯的人!” 这是命令。 ——大圈、崩头,大菠萝都是“暗语”。 “大圈”是罗睡觉这次参与行动的号令字眼。 “崩头”是吴其荣是次答允雷纯助蔡京监斩行动的“密语”。 “大菠萝”则是共同的“决杀令”! ——除了箫声,只要有人说出这三个辞句,他们便会听令行事。 至少做这件事。 这其实也是多指头陀之所以参与及主事这次监斩埋伏行动的重要理由。 因为他得到蔡京的信任。 蔡京告诉他“暗号”,由他来号令罗睡觉和吴其荣。 ——有“剑”和“惊涛书生”这等强助,他难道还怕完成不了这事? 一旦计划得成,他的身份地位,可必然远超龙八、朱月明、“天下第七”之流了。 他知道相爷身边有的是人——且不管那些是不是人才,但总有能人;他要出类拔萃,就必须“出其类而拔其萃”,也就是特别“出位”的意思。 ——“出位”就是所处的位子比别人突出,比别人出色! 要突出自己,就得要借机借意,做一两件大事立功才行! ——所以他这次才肯从“暗”走到“明”处来,立意要在此役里不止立功立威! 这一下,他可遇了险。 所以他即下“决杀令”! 令一下,罗睡觉和吴其荣立即杀向攻救唐宝牛的朱小腰,以及抢救方恨少的陈不丁、冯不八! 惊涛书生的身法不是掠,也不是跃,而是飘。 一“飘”就“飘”到了朱小腰身后。 朱小腰是个很警省的女子。 她急于救唐宝牛。 她也听到了多指头陀喊出了她不甚明白的命令。 她是个敏感的女子。 ——她感觉到那是个杀人的号令。 她为唐宝牛急。 她要救他。 她要他走。 她不要他相助。 ——她只要他活命,其他的人、其余的事,由她来顶! 她这次来,只是为了救唐宝牛。 主要只为了救唐宝牛。 因为她要还他一个情。 恩情。 朱小腰这种女子,是欠不得情的。 欠情不得的。 她一生都不想欠人的情:她自小喜欢跳舞、舞蹈,要是她真的肯苦苦央求、要求,她的家人虽然反对,不一定就不让涉猎舞艺的。 但她不。 不肯。 也不愿。 所以她一直没有机会好好习舞,反而因机缘巧合,练成了武。 这是她一生里莫大的遗憾。 就算她加入了“迷天七圣盟”,当上了二圣,但她在盟里仍是做一件事算一件事,杀一个人是一个人,她只是做事、尽责,谁也没欠谁的情! 至少,她坚持不欠人的情。 她也不要人欠她的情。 所以她宁可放生了许多小狗小猫小兔小龟小动物,她放了它们,它们不知道,她也忘了,如此两无相欠,那就很好了。 但她最少还是欠了一个人的情。 颜鹤发。 至少,颜鹤发把她从青楼赎了出来,而且也教了她武功。 她很感谢他。 由于她已没有别的亲人,她对他就像对待亲人一样。 ——但只是亲情。 不是爱情。 她不能爱他。 她的爱在于舞。 那种翩然若云鹤翔鹭,雪回飞花,舒展间腰肢欲折不折,流转自如,就像风吹过枝头花儿经霜轻颤,但却摇而不落,若俯若仰,若来若往,绵绵情意,顾盼生媚的舞。 但已过去了。 那只是一场暗恋。 也是一次失恋。 她年岁已大,已不及练舞。 而且她把舞已练成了武。 她的天分已然转易。 ——舞,对她而言,就像是一个永远都赶不及赴长安应考的书生。 一样的失落。 一般的遗憾。 她记得颜鹤发。 她也纪念他。 那是因为亲情。 人世间最重要的三种情感,是: 亲情 友情 爱情 她对颜鹤发是亲情,但却拒绝了爱情。 她也知道唐宝牛对她的一往深情。 她一样不能接受他的情。 她知道他的好意,还有这大男人的可爱之处,以及这条汉子的痴情特色。 她不是不动心。 也并非全没动意。 她也暗自喜欢他的“憨”、自大、自卑以及自吹自擂、自以为是。 还有他的自得其乐。 她甚至也在暗里希望:他若有心,若真的有意,再主动示好时,再表明一下,以示坚贞,说不定,她就真的会答应了、默许了、接受了、也对他像他对她一般的好了。 但一切还差那么一步。 只差那么一点。 朱小腰不是无情,她却但愿自己不如无情。 ——颜鹤发刚死不久,她还没适应过来。 她只来得及从当他是朋友,转而待他像兄弟,然后在心目中已把他视作密友…… 她的心情仍只赶得及接受了他的友情。 ——那是相当丰富、感人和令人动心的“友情”。 一切只差咫尺。 也许唐宝牛就再有那么一次机会,再献一次殷勤,她就会让他遂了心愿……可是,转首已是天涯。 ——唐宝牛已然闯了祸。 出了事。 他和方恨少打了皇帝。 那是弥天大罪。 她决定去救他。 纵舍身、舍命也不惜。 她要报答他这些日子以来,对她的恩情。 她不能无情。 她这次部署“劫法场”的事,反而不多说什么,只默默做事,她就是等这一刻,她要舍死忘生地把这大小孩的汉子从死亡的关口里救出来,除此无他。 ——这一种情义,只怕可直比夫妻之情深? 可是一个人再厉害,只要有了情,总是会为情所苦,为情所累,对朱小腰这样一个爱上舞蹈的女子而言,总不如无情,更教伊潇洒、曼妙、明丽? “折腰应两袖,顿足转双巾”,对一个舞者,舞到极致,不仅是“流”出来的,更进一步,也是“绽”开来的,罗衣从风,长袖交舞,轶态横出,瑰姿谲起,舞到最后,谁不是乘风欲去、天上人间?但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像朱小腰这样一个舞者,从飙回风转、流采成文的舞失足舞成了武,她已不再飘逸俊秀,婉约娴静,反而成了驰骋若骛,英气逼人;舞,对她而言,只是一次心碎,一场早雪。 斜身含远意,顿足有余意,这种屈肘修袖平抬抚鬓的优美姿态,对朱小腰而言,此际已成了杀人的绝招! 一招杀向惊涛书生! 杀吴惊涛是为了要救唐宝牛。 她已别无选择。 谁叫吴其荣掠了过来、逼近了他——且不管对方要对付的是唐宝牛还是她,她都得杀了他! 走狗恶狗乞怜狗关门打狗 吴其荣这次参加这一役,主要是受雷纯之所托。 他打算立了一个功便走。 要立的,当然是大功。 小功他还不看在眼里。 所以他准备立即打杀正在救唐宝牛的人——或者杀了唐宝牛也可! 所以他一掌就劈了过去! 然后他才发现那是个女子。 而且是个极婉约、忧怨、动人的女子。 那女子也马上发觉了他的攻袭。 并且马上还击。 她的还击极美。 也极狠。 美在身姿和风姿。 那简直是教书生输尽了整座长安之一舞,这一舞就像舞出了许多江南。 多花多水多柳多岸多爱娇的江南。 她斜曳着水袖罗袖像在云上作凌波微步,时似拧身受惊回顾的蛟龙,有时像有羽翼的仙子乘风归去,有时却又像一朵风中的雪花,孤零而飘零地旋转着过来。 太真先抱一枝梅,花下傞傞软舞来。娉婷月下步,罗袖舞风轻。翩如兰苕,宛若游龙。——那都是极美的。 但在绝美中,却是至狠的。 舞者的指、指尖、指甲乃至脚、鞋尖、鞋头上的刀,都在这楚楚引人的舞动中,向他发出了最要命的攻击。 吴其荣觉得好美。 他本身就是个极喜欢观赏女子曼舞的书生。 ——雷纯就是因为看透了他这点,而把奖赏换着送他几名特别出色的舞娘,让他如愿以偿。 何况朱小腰的舞,是天分,她的人更不是一般经调训而成的庸脂俗粉。 她自成一家。 一举手、一投足、一进一退、一流盼一回眸间,完全恰到好处,自成一派。 所以惊涛书生看得为之目眩。 喝彩。 神往。 他几乎一时忘了还击。 还几乎忘了闪躲。 故此,当吴惊涛再省惕到身处危境时,朱小腰的狠着已离他很近、很近很近、很近很近很近的了。 吴惊涛情知不妙。 他这人虽一向游离独处,但绝对忠于自己。 ——什么都可以牺牲掉,就是不能牺牲了自己。 这时候他也跟朱小腰一样,除了杀死敌手,已别无选择了。 他在危急关头,双手忽祭起了七种不同的色彩交融在一起,然后大放异彩。 那交汇在一起的色彩很夺目、很亮丽。 ——那是他的“活色生香掌”和“欲仙欲死神功”交糅一体之一击。 他本来是个爱女人的男人。 他一向很爱护、也很珍惜女人。 但他现在要保住自己,已没了退路。 他双手一齐打了出去。 “啪”、“啵”二声,像一朵花,在枝头上折落了;又像手指轻轻在面颊上弹了那么一下。 朱小腰就哀哀地飞了出去。 她掠过之处,鲜血如花,纷纷洒落,就像一袭无依的舞衣。 待唐宝牛蓦放了多指头陀,接住她时,她粉红色的衣裙,全染了一摊摊怵目惊心的血,就像一朵朵血的花,开在她的身上。 唐宝牛一接住了她,就发现: 一、她的腰脊已折断了。 二、她的五脏六腑已离了位。 三、她已奄奄一息了。 唐宝牛第一个反应(也是第一个感觉)就是:想哭。 但他张开了嘴巴,哭不出。 一声也哭不出来。 这时,她绯色的面巾半落,露出了半边绯色的脸。 她无色的唇带血。 星眸半张,似乎还带着点哀怨的无奈(那仍是嘲笑多于悲凉的),仍是那一张绝美中带着慵乏的容颜。 吴其荣一招得手,自己也呆住了。 他看着自己双手。 彩华渐褪。 他的神情很奇特: ——也不知是在得意,还是有点懊悔,甚至是十分憾恨? 他的双掌刚击中了朱小腰,就乍听有人大吼道:“走狗!” 叱骂的人是花枯发。 他旋舞双叶,飞斩了过来! 但温梦成比他骂得更响,也更烈,而且更愤慨! “你这头恶狗!我只恨刚才关起门来的时候没把你这禽兽一气打杀了,却让你又害了人命!” 温、花二人,已把吴其荣恨之入骨,两人一面叱喝,一面向惊涛书生作出极其猛烈的攻击。温柔这时也挺刀斫到,由于刚给击退,收刀回气之际,亲睹朱小腰给这坏鬼书生击伤,更是气煞,刀刀抢攻,招招不容情。 温梦成、花枯发二人,当然是真的愤懑不已,但事实上,他们的“一叶惊秋”和“百忍不如一怒神功”,确是越愤怒则功力越能发挥得淋漓尽致——“一叶惊秋”是以狂劲使柔物达无坚不摧之境地;而“百忍不如一怒神功”则以战姿、气势先慑住敌手再予取胜,他们一边骂、一边打,以壮声势,就是此理。 然而惊涛书生这回却心不在焉。 甚至不像平时一般,他还忘了擦脸。 他只看着自己一对雪玉似的手——这对手保养得很好,很干净、整洁、白皙,甚至如果不是指甲太长方形的话,它像女人的手还多于像男人的——就像那是一只黑手,另一只是血手。 他脸上的表情也很诡异。 甚至还在喃喃自语。 他像是失望。 也似是喜悦。 但最明显的是有点如痴如醉。 “好一场舞……” 向他攻袭的人隐约听见他这样低声呢喃似地说着,“好一个女子……” 吴其荣虽不专心,但却仍能一一躲开一花二温三人的猛攻。 ——虽然总带点险。 不过,似乎他也不大在意。 ——他是一个爱女人的男人,然而,他刚才却出手杀一个舞得最柔的美丽女子! 他的心情也不好过。 但这却使这两大党魁暗自惊惧。 甚至,刚才在“回春堂”五人围攻吴其荣之时,久攻无效,相持不下之际,这书生却乍听箫声相召就能立时抽身退离“回春堂”,这仿佛已证实了一点: ——就凭他们五人,还制不住这看来有点痴痴骏骏的书呆子! 这当然不是好事。 更坏的是他们发现: 多指头陀已缓得一口气,转而绕过去要向唐宝牛背后偷袭了! 然而唐宝牛却在极大的悲恸中。 他抱着朱小腰。 他的膝头像已折断了似地跪了下来。 他张大了口。 眼泪一拳一拳地大滴滚落下来。 他望着天。 ——天若有情天亦老。 温梦成、花枯发情急之下,再也不向吴惊涛攻袭、恋战了。 他们立扯走了温柔,改掠向唐宝牛那儿,一面大叫道:“不可大意闪神!背后有敌!” “唐巨侠,挺起你的腰脊来,快救走朱姑娘——不要做乞怜狗!” 他们一面高呼,一面人未到,飞叶和劲气已分别向多指头陀激发了过去! 多情总被无情伤 唐宝牛这儿还不算惨烈,更惨烈的是方恨少那一战团。 龙八刚才给唐宝牛一唬而撒手就走,就把待斩立决的方恨少留在原地。 方恨少苦于穴道受制,身上又有多重捆绑,无法动弹。 话说惊涛书生自“回春堂”一路退了出来,追出来的人,除了温柔、温梦成、花枯发之外,还有两人。 两个年纪虽大,但脾气亦大、胆子更大的人: 陈不丁 冯不八 冯下八和陈不丁原对惊涛书生紧迫不舍,后转而吓退了龙八,正要解开方恨少身上受制的穴道和受缚的绳索;与此同时,花枯发和温梦成也飞越了过来,先攻吴惊涛,转袭多指头陀,以解唐宝牛之危。 这一刹间,局面已成了大对决。 但龙八、多指那一伙人的确高手太多,单是“开合神君”司空残废,以及余再来、言哀虚、张初放、蔡炒、叶博识、马高言等剑派掌门死守着,犹如铜墙铁壁,江南霹雳堂、碎云渊毁诺城乃至佟劲秋率领“好汉庄”的人,正好斗个难分难解、难分轩轾。 这时,有一名全身白衣、脸蒙白巾的人,身法洒脱,剑法凌厉,单袖飘飞,鹘起兔落之间已杀伤官兵十七八人,眼看就要冲杀入龙八、多指头陀、唐宝牛、方恨少那儿,但他的所向披靡、势如破竹,却激怒了另六人。 这六人立即对他出了手。 六大高手。 六大用剑的绝顶高手。 他们是: “剑神”温火滚 “剑鬼”余厌倦 “剑妖”孙忆旧 “剑怪”何难过 “剑魔”梁伤心 “剑仙”吴奋斗 六人终于出手。 这“七绝神剑”,已不是当年随蛮兵侬智高跟狄青作战的“七绝神剑”本人。那七名剑客,已为蔡京招揽,年事已高,久不出江湖,人多已改称他们为“七剑神”,而他们已把一身剑法绝学,各授予一位徒弟。这数十年来专心培植下,新的“七绝神剑”,在剑法上的造诣,恐怕要比当年诸葛小花和元十三限力战上一代的“七绝神剑”更高更强! 他们一直不出手,好像是因为还没等到有足够分量的人来逼使他们出手。 而今他们等到了。 他们终于一齐出手,攻向那白衣剑手。 那白衣剑客以一敌六,单剑战六柄神、仙、妖、魔、鬼、怪的剑法,却丝毫不惧、越战越勇。 一时间,也打得剑气纵横、舍死忘生。 陈不丁与冯不八正要趁这大好时机杀掉龙八、救走方恨少。 可是,他们忽然感觉到一个感觉: 不祥。 冯不八、陈不丁两人平时虽然常常打打闹闹,但其实夫妻情深,心意相通,所谓打者爱也、骂者关心也。他们夫妇二人,鳒鲽情深,打打骂骂反而成了他们日常生活里的乐趣。 可是,这瞬间,他们一同生起了一个感觉: 一、有敌来犯; 二、他们彼此间深深地望了一眼; 三、然后才一齐返身应敌。 ——“有敌来犯”是一种警惕。 ——回身应敌是反应。 ——真正的感觉是:彼此深刻地互望一眼: 仿佛这一次对望,要记住对方到来世;好像这样一次互望,是今生的最后。 敌人来了。 敌人只一个。 这唯一的敌人并不高大。 他飞身而来,一绺长发,还垂落额前,发尖勾勾的,晃在鼻尖之上。 他眼睛骨溜骨溜的乌亮,还带着一点稚气、些许可怜。 他向冯不八、陈不丁点了点头,算是招呼,然后才出手。 他向两人点头的时候,相距还有十二尺余之遥,但他出手的时候,突然的、陡然的、骤然的、忽然的、倏然的、遽然的、蓦然的、乍然的……总之是一切都令人意外的快速,他已人在冯、陈二人之间,然后出剑。 剑攻破陈不丁的爪影里。 剑刺入冯不八的杖影中。 可是他手上无剑。 ——他的剑呢? 脚。 他是罗睡觉。 对他而言,他的脚就是剑。 ——而且是两把剑。 对他的敌人而言,他的一双脚也不只是剑: ——同时也是死亡。 在陈不丁铺天盖地的爪式尚未真正全面全力施展之前、冯不八排山倒海的杖法刚告一段落新力未生之际,他毫厘不失的、右脚一踢、足尖如剑锋、切入陈不丁的咽喉;同时,左脚一蹴、趾尖如剑尖、刺入了冯不八的胸膛。 两人闷哼一声,罗睡觉“抽剑”,双腿一收,血喷溅,附近几成了一片血雾。 他已完事。 ——完成了一件优美的工作。 杀人的事。 他很满意自己所做的事。 他做的十分专业。 而且简直就是“专家”。 ——如果他不是个绝对且一流的“专才”,他的代号也不会只有一个字: “剑”。 因为剑就是他。 他就是剑。 ——他已代表了剑。 剑就是他一切。 陈不丁身历数百战,冯不八比她丈夫更好斗,他们两人一旦联手,更是夫妻俩儿一条心,合起来的武功绝对是冯、陈其中一人的三倍以上。 当然,他们两人并非无敌,但要找赢得过这对镔铁爪加虎头拐的人,只怕也寥寥可数了。 可是,罗睡觉只用了一招。 二式。 不止是赢了他们。 也杀了他们。 干净利落,好像他生来就是要杀他们的,而他俩生来就是给他杀的一样。 如此这般。 如此而已。 陈不丁、冯不八死了。 众皆哗然。 “不丁不八”既殁,朱小腰也伤重,群雄战志大为受挫。 “剑”杀了二人,他的脚“立时”又“变”成了与常人无异的一双腿子,缓步退回其他六剑阵中。 他看来轻松。 且带点不经意。 他的发丝依然垂落玉粉粉的颊上,看去可爱得多,至多只带点儿神秘,一点也不像是个出手杀人一招了的可怕杀手。 何况他杀的还是高手。 他看去浑似个没事的人一样:好像什么事儿都不曾发生过。 但有两件事,只有他心里知道: 一、他胃痛。 胃部像有一只山猫在示威,狂抓怒噬,使他痛苦不堪。 二、他心疼。 他的心在抽搐着,像正在给人大力拧扭、揸压着,使他痛不欲生。 他每次杀了人,就会这样:不是手臂像脱了臼样般的痛楚,就是呼吸闭塞哮喘不已,总之,一定会感到肉体上的折磨。 所以他每一次杀人,都形同是在折磨自己。 他就像是给人下了诅咒一样。 但他却不能不杀人。 所以他不得不忍受这种苦痛。 而且,他还不能让人知道。 ——一个杀手的缺点是决(绝)不能让人知道的。 让人知道缺点的战斗者,如同把自己的罩门卖了给敌人。 同理,一个好杀手若让你知道他的弱点,那你得提神了:那很可能是假的,甚至有可能那才是他真正的强处。 唐宝牛一向好强。 他认为自己顶天立地。 他一向都要拣惊天动地的事来做。 不过,他现在全身都是弱点。 他完全变得脆弱、易折。 因为他的心: 碎了。 他没有流泪。 他抱着朱小腰。 朱小腰比平常更倦、更慵、更乏。 ——看她的样子,似是历经许多风霜了,她想放弃了,要歇歇了,要撒手了,不再理会那么多了。 “小腰……”唐宝牛低声喊,“……小腰。” 说也奇怪,朱小腰这时脸色反而并不苍白了,玉颊很绯、且红、很艳。 她的眼色也不狠、不毒了。 她还是那么美,尤其受伤之后的她,在唐宝牛拥抱下,只显得人更柔弱腰更细了。 “……小腰,”唐宝牛哽咽,“小腰……” 朱小腰微微半睁星眸,红唇翕动,好像想说话,唐宝牛忙揭去了她面上半落的绯巾,第一句就听到朱小腰像带着醉意地说:“……真倦啊……” 然后一双美眸,流盼定在唐宝牛脸上,像用眼波来抚挲着他那粗豪的脸,好一会才说:“……你第一次见我的时候,我的草帽就给劈了开来,还记得?” “记得,记得。”唐宝牛很艰辛才从呜咽中整理出话绪来,“我还逗你,我那时候……还……还不知道……不知道你……你是个女的……” 朱小腰倦倦无力地一笑。 颈肩就要往旁一侧。 唐宝牛一颗心几乎也要折断了——却忽听朱小腰又幽幽地说: “……那时候,你还说——” 唐宝牛用尽力量用一种连他自己也没听过的声音但也是他用尽一切真诚才逼出来的三个字:他把这三个字一连重复了三次: “我爱你。” “我——爱——你。” “我——爱——你——” ——是的,当年,在三合楼上,他和朱小腰相遇,他为了要气她、要逗她,还公然对她说出了这三个字:“我爱你”;然而,当时,他不知道她就是朱小腰,也不知道她是个女的。 “……你,傻的。”朱小腰微微地、倦倦地、乏乏地笑了,像看一个孩子对一个心爱的孩子说话一样,“多情总被无情伤,我要去了,颜老在等我呢。你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世上,要记住多情总为无情苦啊……” 忽然,她没有再说话。 她清明的双眸微微映红。 唐宝牛一怔,好一会,才反应过来,随她视线望了过去。 红狐 那是一只狐狸。 红狐。 ——它不知在何时,竟奇迹般地潜进这杀戮战场里,走入这人类的血肉阵地里,微侧着首,黑鼻尖抽搐着,眼睛红着,像有两点暗火在那儿约略点明,眼神就像人的感情,哀怜,且低低发出悲鸣。 它在看她。 它在呼唤她吗? ——这狐狸,就是以前她在“小作为坊”遇伏时放生的红狐! 它是怎么来的? 它来做什么? 想起“三合楼”、“万宝阁”、“小作为坊”的种种奋战,“愁石斋”、“瓦子巷”、汴河雪夜桥畔的生死与共,历历在目,唐宝牛只觉撕心裂肺,他想号啕大哭—— 但,他哭不出。 竟哭不出来。 再回头,朱小腰已溘然而逝。 两行清流,流过她桃色的玉颊,连泪水也带着如此傲色、如此倦。 她最后的一句话,隐约是: “……待来世才跳这一场舞……” 语意像雪,在唐宝牛心里不住飘落。 ——毕竟,她是为他而死的。 而今,她确是为他而死了。 她已还了他的情。 她为他送了命。 ——她是个有恩必报的女子。 可是他呢? 他再举目的时候,那头红狐已经不见了。 ——跟它来的时候一样,完全似不曾出现过,谁也想不出它是怎么来的?如何去的?几时出现的?为何不见的? 人逝了。 狐去了。 只剩下了唐宝牛。 和他的伤心欲绝。 他依然没有泪。 他: 哭不出。 一向感情丰富的他,竟连一颗眼泪也没有,一声也哭不出来! 他虽然哭不出,没有泪了,但他还是有生命的,而且是钦点要犯、候斩立决的死囚! 不少高手,杀向前来,要救他。 更多高手,杀了过来,要杀他。 在他身旁不远处的方恨少,情形也是一样(凶险)。 就在这时,忽听快马如急雷响起,有人洪洪发发地大喊: “相爷有令,统统住手!” 大家果就停了手。 ——本来相爷纵使有令,住手的也只不过是听他命令的官兵,来劫囚的英雄好汉是不必赏这面子给他,马上停手的。 但他们停手不战,是因为喊话的人: “四大名捕”中的老三—— 追命! ——崔略商! ※※※ 稿于一九九三年六月十一日:法律问题有周折:川草报导有关我在大陆出书热之资料;一天一c;ab之制限。十二日:明、兴联系;首相访中;etc失效。十三日:kotaraya灯箱宣传我书:游kplex大购礼品。十四日:janalor读者老板相认,“风釆”、《新生活报》均要刊出报导+专题。十五日:清早与余律师上法庭办事,幸避炸弹惊魂;何梁入“星洲”;《南洋商报》将在七月连载《朝天一棍》并作宣传。 校于同年六月十六日:黄雅泰、吴国清、郑志明、陈圆凤代表“周末不设防”现场访谈;“领尽风骚”系列已刊出《武侠小说风云再起:温瑞安骚尽中国》一文;小方议定,我取消赴槟之行;遇叶雪梨载我等三人返丽晶酒店。十七日:另有连续三杂志约访;“风釆”将连载刊出我“谈玄说异”系列;商魂布写伊之三大恩人提我,惭愧“《南洋商报》约访”、“新潮”请圆凤访我;“风采”林惠霞以我有四百多个孩子(书)名义相访;到yaohan;至rona酒店;分别会美、萍、黄、i、wong等。 黑光 ——想追命和冷血师兄已赶到菜市口和破板门了? ——不知兄弟们的伤亡重不重? ——不知是否可以及时制止对大方和唐巨侠的行刑? 然而王小石仍然和蔡京对峙着。 蔡京现刻很担心。 他很少真正地去关心过些什么人,由于他在权斗利争上不遗余力,也不择手段,所以几乎六亲不认,就连家人、亲朋,只要对他有害的、不利的,他也概予铲除,毫不容情。 唯有这样,他的地位才数十年屹立不倒,无人可有足以动摇他的力量。 他甚至还认为这才是他的长处。 可是他现在竟然很担心一个人的精神和健康状况。 而且他所担心挂虑的人,居然是王小石!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自从王小石闯入了“别野别墅”用一弓三矢对准了他之后,他的命运便跟王小石的体能挂上了钩,他的手筋颤一下自己的心就颤一下,他的眼眨一次自己的呼吸便窒了一窒,没办法。 ——他们的命运已彼此互相地拴在这儿了。 蔡京应付紧张的方式,是: 笑。 ——人在开心时才会笑。 所以,只要你保持着笑容,别人就会以为你很开心。 为什么会开心? ——当然是因为胜利。 故此,蔡京尽力保持了个微笑:尽管他现在已担忧和紧张得几乎已完全笑不出来: 因为他已瞥见王小石的手指在微颤,前臂筋肉也微微抖动着: 这不是张易拉的弩。 这更不是好搭的箭。 何况,他所瞄准的,更不是个好对付的人。 蔡京当然不好对付。 而且还十分深沉、可怕。 ——只有这个人,王小石到现在还弄不清楚:他到底会不会武功? 如果会,他的武功一定极高。 ——只有武功极高的人才会隐藏自己的实力;只会两三下子三脚猫功夫的,反而会慌不忙地唯恐天下不知! 要是不会,那他一定是个最能看透武林高手心思的人。 ——只有看透了一切武林人的心态,才能让他们疑神疑鬼,讳莫如深。 更何况王小石要面对的不只是蔡京,还有对他已重重包围的高手: 单只是“天下第七”、神油爷爷、一爷这三大高手,已够不好对付。 更何况现在又来了增援。 大将童贯。 ——这大将军其实既无战功、也无战绩,只靠得到皇帝信任,就扶摇直上的人物,是以并不足畏。 童贯带兵打仗的特色是:只敢平内乱,不敢对外战。兵马在前线打个你死我活,尸横遍野,他则在后方耽迷酒色,大肆搜刮。他领兵作战,无一不败,但凡败仗,他都找部属背罪;报上朝廷去的,则全是他讹称报捷、胜仗。 世事无有不奇。童贯这样子的“领兵率军”,居然可以连连迁升,权重天下。其实他的本领无他,既懂跟权相蔡京拉关系,又深谙如何讨皇帝欢心,如此就功勋无数,恩赐不绝了。 此人虽不是高手,偏偏他却掌有大权,有权的人自然手上便有许多高手。 童贯身边有五个人。 ——这种人倒绝对懂得把“老弱残兵”拨去打仗,把精锐之师,则留在身边。 这五人在朝中向有“五大将”之称:“拼将”、“狠将”、“少将”、“天将”、“猛将”。 这五将虽是强将,但王小石还不放在心上:主要是因为,这什么什么“将”都是一伙人自我吹捧,大家互相封号而已,如果王小石跟他们取名,则认为只有:“吹将”、“捧将”最合适他们。 ——这些不打仗、光夸口、爱认功、只懂搞关系的家伙凭什么称为“大将”! 嘿! 王小石顾忌的是另一人。 这个人站在那儿:蔡京背后、他的面前,然而他却看不见他的脸孔、他的五官,只感到一团“光”,竟似是黑色的。 ——“黑光”! 王小石潜入“别野别墅”作出胁持蔡京的行动,他最担心的有几件事,包括是否能制伏蔡京、对付“天下第七”等,但其中担心事项的第一件便是: ——“黑光上人”詹别野。 这时期,道教盛行,皇帝大臣,总相信些什么祭天拜神便可以长生不老、白日飞仙的传说。这詹别野原是武当派近五百年来难得一见的高手,但他一旦成名,自成一派,又通晓炼丹导引之术,传闻中他不但武功高,而且颇有法力,能通鬼神,使得皇帝赐封为“国师”,而蔡京也特别为他把原来的“蔡氏别苑”,改建为“别野别墅”来供养、讨好他。 不过,他早些年可能倒行逆施太甚,挟道术显威,作了不少孽,惊动了豹隐多年、仙踪无定的懒残大师,亲自出手,把詹别野教训了一顿,至此而后,詹国师气焰稍敛,较少张扬生事,涂炭生灵。听说那一役里,他负伤不轻,元气大损,自不敢太无法无天了。 这些年来,詹仙师几已销声匿迹,甚至大多数的人都传他己改邪归正,到峨嵋山静修去了。 近几年来,已很少听到他的劣迹异举,也很少人再见得着他了。 然而,再怎么说这里毕竟还是以他为名的“别墅”。 ——蔡京敢在这个时候来这地方坐镇指挥剿灭武林各路好汉豪杰的大军,必然有他可无一失的理由。 王小石担心这“理由”就是: 詹别野还在这儿,而且仍为蔡京效力。 而今,他瞥见蔡京身后有这样“一团黑光”似的人物,他担心自己的担心很可能会成为事实。 所以他死死地盯住蔡京,万一有什么异动,他就先第一个盯死了他! 蔡京好像看出来:王小石似乎有一点儿的慌乱,至少不如初时镇定,所以他笑得越发自然。 “就算你救了他们,你又怎么撤走?” 王小石没有作响。 “不如你先放下箭,人,就让他们放了,你加入我麾下,我重用你,以你一个别说换两人,就算全京的好汉,也是值得。” 王小石没有回答。 “你别怕,虽然你今天用箭对准了我,我可不是一个记仇的人。我知人善任,以德报怨,而且识英雄重英雄,我不会对你今天所作所为报复的。” 王小石笑了。 “你不信?我身边、背后、这里的全部人都可以为我作证!” 顿时,厅内的人都七口八舌为蔡京作证,有人指天作誓,相爷为人确光明磊落;有的言之凿凿,胪举蔡京德行无亏、尽列义薄云天之种种事迹,王小石听得只是笑。这时,其他舞娘全走避一空,蔡旋等退避入房。 “你年少气盛,不辨忠奸,不信事实,枉了好身手,不肯弃暗投明,确令老夫抱憾。”蔡京叹息地说。 王小石笑道:“你要我相信你?你凭什么要我相信你?凭这里的人?这里的人今天在你得势时为你说话,他日若你失势了呢?还会不会为你说话?” 他这几句话下去,堂里的人都噤了声。不一会,又阿谀奉承、詈言詈语此起彼落。 蔡京的手一挥,大家才真正地住了口。 “这些人今天在这里,才会为你说话,你真的要问,到外边问去,跟老百姓打探打探去,看谁相信你?哪个维护你?还有什么人会说你的好话?” 王小石又一笑,露出珍珠一般洁白的贝齿,“你现在怀奸植党,布列朝廷,威福在手,舞智御人,把兵权、宗室、国用、商旅、盐泽、赋调、尹牧等政事,全抓在手,交亲信揽权,你正是大权在握,他们当然都会为你说话,有朝一日,你失权失势,这些人就一定会用你对付人的方法来对付你!” “我对付人?”蔡京一哂道,“我问心无愧,作事不悔。” “不愧是你没有廉耻之心,不悔是你无反省之力。不愧不悔有何了不起?只要厚颜凶谲的人,都说自己不悔无愧!”王小石斥道,“你没对付人?嘿!方轸向有风骨,不肯为你所用,向皇上指责你的过失,弹劾你气焰嚣张、颠倒纪纲,你就把他削籍流放岭南,并派人将他刺杀在那儿。你这叫……以德报怨?!” 蔡京冷哼一声:“我原要重用方轸。那是他太不识抬举。” “好,我就当他和你是个人恩怨。可是,刘逵呢?他只不过不想与你同流合污,你就加害于他,借苏州一起盗铸钱案,强把刘逵乃至他亲戚章綖入罪,派开封府尹李孝寿审讯,迫着他株连千余人,而当中刑求强抑致死者三倍于此数。你却还嫌处理太宽,特派御史萧服、沈畸去换了李孝寿。”王小石忿然道,“萧、沈二位御史,却很有良知,曾感叹地说:当天子耳目,怎可附会权要,以杀人求富贵!他们当天就释放七百多名受冤的人。” 蔡京哼道:“这不就好了吗?我换了人就是要开释受冤的人。” 王小石道:“你说得倒好听。这一放,萧服御史就给你调去羁管处州,沈畸御史则贬到信州,都有去无回。章綖更给流放海岛,尸骨全无!还有章縡?” “章縡?”蔡京倒一时想不起是谁,“……什么章縡?” 王小石怒道:“你害人太多,早已忘了给你害得家破人亡的苦主姓名了。你私自更改‘盐钞法’,高兴废钞便废钞,喜欢发行新钞就印新钞,危害至大,章縡是狱吏,他为此上奏陈情。你一气之下,不但怒夺其官,还让他黥脸刺字,全家为奴,发配边疆。” 蔡京倒是有点迷糊的样子:“有这样的事吗?我倒记不起了。你记性倒好,一一为我记住,难为你了。” “你少给我装糊涂!章縡的事,你记不得,长溪瑶人因受不了你苛政暴征,起事生事,你下令把瑶人全抓起来杀头。荆南郡守马城马大人只不过告诉你:瑶人分有多族,生事的仅是一族,不必滥杀无辜,激起民愤。你非但下令照杀不误,还要赐绢赏银,按级升迁,以致官兵以杀人为乐,跟瑶族结下深仇。这事你总记得?”王小石不齿地道,“马城大人只不过说了几句正义的话,你罢了他的宫,还害了他全家,他的儿女全变成你家奴、妾侍,你可真会惜英雄、重英雄啊!” 蔡京道:“这些都是我们朝政大事,你们这些草野莽民怎么懂!我若不得殿堂大臣支持,我若非待朝中同僚恩深德厚,我这个位子,怎可能十年如一日,风大雨大,都丝毫不受动摇?” 王小石道:“屹立不动,树大根深,那确是你的本领。他们不是不反你,只是反不了你。你把稍有良知的群臣不是杀头就是贬谪,不是驱逐就是流放,朝廷良将忠臣才会尽为汝所空!你还把反对变法的全当作奸党处理,刻石立碑,立‘奸党碑’,却为自己建数以千计的‘长生祠’!如此造孽,天理何在!你能容人?你的变法只不过全为了自己。你还要赶尽杀绝,明令禁止宗室与奸党子孙成婚,以致酿成多少悲剧!刚才出手分你们的心之女子,她之所以会予人卖入青楼,她父母异离沦落,就是你的‘德政’一手促成的!你这是现眼报,只要有对付你的事,她一向不遗余力。” 蔡京强笑道:“好好好,你说什么就什么好了……最重要的是敬请你挽好你的弓、把稳你的箭……别别一个失手,大家都……” “不是大家,只是你!”王小石冷哂道,“我来得了这儿,早已豁出去了。我们生下来,就是以有限的生命跟无尽的时空搏斗——而我却选定了你!” 蔡京生恐王小石毁诺、变卦,忙道:“王大侠可事先约好,我布在菜市口、破板门的人一旦住了手,只要把犯人放了,你就不会……杀我的,王大侠可是大侠,说过的话可算数?” 王小石笑道:“你少来用话挤兑我。你来奸的我也一样可以使诈,你不要让我有借口就是了。——就算我不杀你,我可没保证过不伤你。” 蔡京悚然:“你你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敢伤我?!” 王小石哈哈笑道:“有什么不敢的?四年前我就要杀了你,结果只杀了你的狐群狗党傅宗书。我只要重伤了你,让你自己伤重而死,我就既不算亲手杀你,也不算违诺了,是不?” “你你你这样……可是……”蔡京可变了脸色,再也无法镇定从容了,“……你这是耍赖……” “我本就是无赖!我是无奈才跟你耍泼赖!”王小石道,“现在言归正传,你要我不伤你,除非你答应我一件事。” 蔡京忙道:“别说一件事,纵十件百件,我全都答允。” 王小石道:“我也不要你答允千件百件,你只要应承我:今天劫法场的人,绝不去追究查办。” 蔡京忙不迭地道:“这个当然没问题……”可是他马上生了警惕:他本来就想先敷衍着,答应了再说,只要一旦脱身,那又是另一回事了。但他又随即想到,要是允诺得太过轻易,王小石必然不信,所以故意显示为难地说:“……不过,这件事闹开了,只怕人也伤亡了不少,完全不……那个……在皇上那儿不好交代,刑部那头……也没了面子。” 王小石说:“你可以追究,但只追究主事的人。” 他昂然道:“——我就是主事人。” 蔡京当然明白王小石的用心和用意: ——王小石一定是个自命英雄的人,什么事都要揽到身上去。 ——这样正好。只要能把他从这儿诓走,看诸葛老儿还能不能维护他! ——再说,他这头不妨答允下来,只要王小石放下弓箭,他马上就下令追缉王小石:既然是他自己认的账,大家都听实了,他要铲除王小石就更名正言顺了。 ——就算未必一定能把王小石正法,至少,也能把他迫出京城;王小石一旦离京,就似龙游浅水,鱼跃旱地,他手上那一群“金风细雨楼”的子弟,迟早都变成他手里的雄兵、蚁民了! ——话说回来,不到万不得已,他实力再大,也不想太正面地与武林各路人马为敌:能用是最好,要不然也不宜全部开罪。就算他这次设计歼灭这干绿林上的反对势力,也是借处斩唐、方两名钦犯之意才能堂而正之行事,而且主要还是借“有桥集团”的主力,以及归附于他的武林势力来行事,这叫“以夷制夷”。绿林黑道,有的是卖命、拼命、不要命的呆子,他可不想跟他们全招了怨。 ——不过,王小石今儿到了这里,是决逃不出去的:难道他还能一个人战胜“黑光国师”、“天下第七”、神油爷爷、一爷这四大高手不成?! ——不可能! 既然王小石就要死了,所以他不妨什么都答应他——但答允太快,反令人不信,何况王小石绝顶聪明、善于机变! 所以蔡京故意沉吟道:“……这样也好,不过,光你一个,还是说不过去,除非……在这儿闹事或劫法场上,凡是露了面的,就公事公办;没亮相的,我们就只眼开、只眼合算了!” 王小石冷哼道:“这也难免。只望你说过的话是话!” 蔡京把胸一挺,嘿声道:“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算数的!” 王小石森然道:“那也不到你不算数。你下矫诏杀害忠良、伪称变法、乃至搜刮公款、营私牟利的种种情事,我辈搜集资料已久,你以假诏诛杀元佑旧党同僚,还不放过他们子孙,兴大狱,罗织罪名。你一向无耻变节,排挤忠彦,稍不附从,则诬以罪。奸臣作恶,古已有之,但大宋江山,就得断送你一人手里,你之怙恶不悛,也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了!你别以为暗中造孽,天下不知——你至少有七道伪诏矫旨在我的手上!” 蔡京这次倒真的蓦然吃了一大惊——这一惊,只怕真的要比他的房子还大了。 “你……你们……你们这干逆贼——” “谁才是逆?谁才是贼?”王小石冷诮地道,“皇帝的诏书圣旨,你都胆敢作伪私代,只要你一不守信约,我会着人呈到圣上那儿去,就算你有通天本领,看皇上这次还烙了印一般信你不!” 蔡京这大半生人,做尽无耻无道、强取豪夺的事。当他拜官户部尚书的时候,监察御史常安民已对他提出了弹劾: “蔡京奸足以惑众,辩足以饰非,巧足以移夺人主之视听,力足以颠倒天下之是非。内结中官,外连朝士,一不附己,则诬以党,于元佑非失帝法,必挤之而后已。今在朝之臣,京党过半,陛下不可不早觉悟而逐之,他日羽翼成就,悔无及矣。” 可是当时哲宗极信任章惇,章惇又重用蔡京,弹劾的结果,反而是常安民被贬到了滁州。 蔡京大权于是已定。 到了赵佶登位,蔡京之势,已无人可以动摇,他也为所欲为,无法无天了。为了排斥政敌(其实只是稍有异议者),不管死的、活的、在朝的、在野的,他都绝不放过,连他的恩人、同僚、上司、都全一棍子打翻,踩死了还倒打一耙。 他还把当年栽培过他旧党的司马光,以及文彦博、吕公着、吕大防、刘挚、范纯仁、韩忠彦、韩维、李清臣、苏辙、苏轼、范祖要、刘安世、曾肇、天置、丰稷、程颐、晃补之、黄庭坚、常安民、郑侠、秦观、龚夫等一百二十人,称为“元佑奸党”,立“党人碑”于端礼门,且把敷衍不满于新党的人王珪、张商英等也列为“奸党”,连同一手提拔重任他的章惇也不例外,新旧二党成了全家福、大杂烩,只有一个共同的取向,那就是: ——凡他所不喜的人,就是“奸党”!凡不附和于他的,立即加害! 于是“奸党”名额,扩大至三百九十人,由蔡京亲自书名,不只在京师立碑,还颁令各州郡县,命监司、长吏,分别刻石,传于后世,而且还毁坏司马光、吕大防、范纯仁、吕公着、刘挚等十人景露宫的画像,且把范祖要着的《唐鉴》,以及苏洵、黄庭坚、苏轼、秦观、苏辙等着的诗文集,劈板毁灭,不许流传。 他所打击的对象,是如此不分新旧,不计亲疏,只有效忠于他一人的走狗奴才,以及和他利害交攸的恶霸,他们才臭味相投、狼狈为奸,一起做那惨无人道、伤天害理、祸国殃民的事。 是以,到了这时分,朝中忠直之士已尽为之空,唯武林、江湖间,仍未完全由他纵控,还有些打抱不平的人不甘雌伏;由于朝廷仍亟须肯效命之杰出高手来保住大位,才不致赶尽杀绝,是以也有些有本领又肯主持正义之士,勉强在这风雨危舟的场面下挣扎求存。 ——苏梦枕、王小石等,就是属于前者。 ——诸葛正我、舒无戏等人,便是属于后者。 由于蔡京对稍不附合他的人这般凶残绝毒,而他所实行的法制,无一不是让自己获利得益的,所以他除了出力讨好奉迎皇帝欢心,以巩固他的权势之外,还在军事上,全面抓紧不放,把军力的精英全往“中心”调拨,让其成为他的私人卫队,还时常不择手段,假借上意、矫造圣旨,来残害他一切不喜欢的人——这么多年做了下来,再干净也总会留下些罪证。蔡京本恃着自己官大势大,加上皇帝对他千依百顺,信重有加,谅也无人能动摇得了自己分毫,所以从不畏忌。但而今经王小石这一说,看来真捏有自己矫诏伪旨的证据,这一来,皇帝亲眼看了,纵再信任只怕也得龙颜大怒,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这顷刻间,蔡京可是目瞪口呆,心知王小石这回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就算能把他格杀当堂,只怕对方也早有安排,始终是个心腹大患,一时也无应对之策。 “一个人是做不了英雄的,”这回似乎是轮到王小石觑出了蔡京的心乱神迷,冷峻地道,“今天我一个人用一张弓三支箭对着你,可是我背后却有千千万万的正义之士和无数的正义之士在支持我。”他语音肯定得像天神镌刻在铁板上的命书箴言一般: “你今天得势,可以嚣狂得一时,但到头来,你只是万人唾弃、人神共愤的垃圾渣滓,不会有好下场的!” 蔡京本就穷凶极恶,给这几句话迫出了真火,龇牙咧嘴喑声吼道:“下场?!我才不管什么下场!” 话一说完,他只觉脑门晃了一晃,好像什么东西掠过、飞过,眼前只觉有一道光芒,待要看时却不是亮的,反而还黯了一黯,黑了一黑。 ——他几乎没晕了过去。 猛步 米苍穹一棍在手,一拳朝天,摹地一声大喝: “不想死的就住手!” 他的大喝开始时原本元气十分充沛,但到了后面几个字,却变成尖声刺耳。 厮斗中的群豪谁也没为他的喝止而不再战斗: 一、有桥集团和蔡京手下不是不想停手,而是对方不肯罢手。 二、劫囚好汉既已来了,就豁出去了,才不管谁出手,谁不出手。 三、江湖上对“米公公”的武功颇多传闻,有的说他有绝世奇功,有的说他有魔法异术,有的说他通晓一种天下第一的棍法,而这种棍法听说还是达摩大师东渡之前所创的,少林一脉只得其三招,便成了当今少林七十二绝技中之一的:“疯魔杖法”(而米苍穹却似九九八十一招全都通晓!),但更有人说他根本不会武功,只尸位素餐、滥竽充数的在那儿唬唬人而已!是以,劫囚群雄有的基于好奇、有的原就不信:都要看看这传说里的人物到底能耍出个什么绝艺奇功! 四、这时际,大伙儿已形同杀到金銮殿上去了,实不能说收手就收手的;是以有进无退,拼死再说! 五、何况,米苍穹那一喝,中气显然不足,大家也就没什么放在心上。 但米苍穹接下来的动作,却吸住了全场的人: 他朝天舞了九个棍花。 舞动的棍子发出了尖啸。 一下子,全城的雾仿佛都卷吸到他棍风里来。 他的棍子极长,越到棍头越尖细,像一根活着而不可驾御的事物,在他手里发出各种锐响:似狮吼、似虎啸、似狼嗥、似鹰咻,棍子同时也扭动、搐动、弹动不已,像一条龙,而这头龙却旋舞在米公公手里;似一条蛇,而这条蛇却纵控在米苍穹掌中。 米苍穹这一舞棍,犹如丈八巨人,众人尽皆为之失色。 失惊。 他一连几个猛步,众人衣裤为之惊起,视线全为之所吸引! 有人看见他白花花的胡子竟在此际苍黄了起来,像玉蜀黍的须茎。 有人乍见他的眼珠子竟是亮蓝色的,就像是瓷杯上的景泰蓝描花碎片嵌入他眼里去了。 大家神为之夺。 起越众人头顶 而上 掠持 一一 他棍 见砸 只下 他要打谁? 谁能经得起他的打击? 在这刹间,在场群豪和官兵,大家都感受到一种特殊而从未有过的感觉: 那是“凶”的感觉。 ——“凶”得一如“死亡”一般无可抵御、无法匹敌、无以拒抗、无有比拟的。 那么说,这也就是“死”的感觉了不成? 可是,这么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手中这么一舞棍子,还未决定往谁的头上砸下去,怎么却能令全场数百千人,都生起了“死”的感觉呢? 这时,全场神采俱为米苍穹那一棍朝天所带出来的“凶”气所夺。 只一人例外。 他趁此迅瞥见方应看: 只见方应看雪玉似的脸颊上,竟起了两片酡红,既似醉酒,又像病人发高烧时的脸色,但他的额角暗金,连眼里、眼纹、笑纹里也隐约似有股淡金色的液体在肌肤内汹涌流转。 方应看看得入神。 他看那一棍,看似呆了。 但也奋亢极了。 ——奋亢得以致他花瓣般搭着剑柄的玉手,也微微抖动着,就像少年人第一次去抚摸自己最心爱女子的乳房。 观察他的人只观察了那么一瞥,已觉得很满意了: 他已足可向相爷交代了。 偷看的人是一个就像方应看一般温文一般斯文一般文秀一般文雅一般尔雅的年轻人。 任怨。 他只看了一眼,就立即收回了视线。 可是任怨并不知晓: 当他迅疾而以为神不知、鬼不觉收回视线之后,方应看却突然感觉到什么似的,向刚才望向他的视线望了过去。 这时候,他的脸色是暗青的。 眼神也是。 可是任怨没注意。 可惜任怨没发现。 米苍穹人仍在半空。 他双手持棍。 棍子发出锐风。 急啸。 根尖朝天,仿佛要吸尽、尽吸天上一切灵气杀力,他才肯砸下这一棍似的。 ——他这一棍要打谁?! ——这一棍子砸谁都一样,只要能收“杀鸡儆猴”之效。 米苍穹是为了制止敌方取胜气焰而出手,他那一棍自然要打在群龙之首上。 这次劫法场来了许多高手。 好手。 但如果一定要选出这几帮(已杀进刑场来的)人马的首领,显然只有三个: 率领“金风细雨楼”子弟帮众攻打过来的: ——“独沽一味”唐七昧; ——“毒菩萨”温宝。 另外就是领导其他帮会人手联攻的首领人物: ——“天机龙头”张三爸。 好! 他就先往“龙头”那儿砸下去:看没了龙头的龙子龙孙,还充不充得了成龙! 怒步 他一棍打向张三爸。 张三爸刚杀了萧白、萧煞。 他气势正盛。 但也正伤心。 他正在看他的师弟蔡老择,垂泪——他正在想:每一个人都有他的亲人朋友,每一个人死了都会有人为他难过伤心:老蔡死前也至少杀了苗八方,自己因为他的死而格杀萧氏兄弟,既然有那么多人死了有更多的人难过,却为啥人间依然杀戮不绝、血腥不辍呢——他只想到这里…… 米公公就来了。 他是和他的棍子一齐来的。 朝天的一棍。 这一棍朝天,然后才往下砸落。 张三爸是“天机组”的龙头: “天机”到处替人打抱不平,替无告苦民出头,并常暗杀贪官污吏、土豪劣绅而威震天下。 张三爸领导这个组织数十年,自然有着丰富已极的江湖经验。 他成过、败过。 他成时威风八面、叱咤风云,败时落魄江湖、退无死所。 他真的是那种历过大风大浪的人,而不是光用一张嘴说“我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然而其实只不过是在一个小圈子里小茶杯中兴几张茶叶片那么丁点大的所谓风所谓浪的那种人。 他年纪虽然大了,病痛也多了(纵然武功再高,病痛也总随着年岁而与日俱增,这是免不了的事),但身手却没有因而减退。 只不过,反应仍然慢了一些。 ——那也只是一些些而已,那是一种年老所附带的“迟钝”,不过,姜仍是老的辣,虽然在某方面的体能反应已“迟”了一些、“钝”一些,可是在江湖经验和遇事应对上,他却更准确、精炼了! 所以他杀了人: 萧煞和萧白两名刀王就刚死在他手里。 可是他本来就不喜欢杀人。 ——自己也不喜欢被杀,别人也一样不愿死,杀人其实是一件自己和别人都不情愿发生的事,只有禽兽和没杀过人的幼稚年轻人,才会对杀人有向往和迷恋。 他只喜欢救人。 ——救人的感觉好舒服。 杀人的感觉如同野兽,但救人才像在做一个人;一个人若能常常救人,那种感觉可就不止是像人了: 简直像神! 不过,在现实里,却是杀人容易救人难,而且,要救人,往往就得杀人。 何况,你不杀人,人却来杀你。 眼下就是一个实例: 米苍穹正一棍子砸落!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当然你死,不可我亡! 张三爸身形忽然“不见了”,他像是给人踢了一脚、推了一把似的,突如其来地跌了出去,就像是给那尖锐的棍风卷走似的。 同一时间,他的“封神指”:以拇指夹穿过中指与无名指第三节指根缝隙,反攻了过去! ——他一直都在留意:那老太监有没有出手、会不会出手、向谁出手? 而今,那传说中的宫廷里武功最深不可测的人终于出手了: 而且是向他出手。 张三爸早有防备。 ——你要我的命,我就先要了你的命! 可是,身经百战、遇强愈强的张三爸,此时此际却生起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 ——那不是“凶”。 而是“空”。 一切都“空”了,没有了的感觉。 没有了战志,没有了抗拒,没有了路(包括没有了末路也没有了出路),没有了力量,没有了棍,没有了指,没有了敌我,甚至连没有了也没有了。 那就是空。 也就是无。 ——所以也就无所谓胜,无所谓负,无所谓生,无所谓死。 张三爸没有料到对方这一棍子砸来,却能产生这样的效果。 这样可怕的力量! 那不是存在的力量。 ——它不是“有”。 那是无所不在但又是“无”的力量。 ——它就是“空”。 不仅是空,而且是四大皆空,而且“空”中藏“凶”: 四大皆凶! 张三爸马上抖擞精神。 他知道米苍穹不是好惹的。 他要全神贯注应付这一棍。 ——一个人,也许学习了多年,锻炼了许多日子,力求的不是一次、一回、一阵子的表现。 但对张三爸而言,这养精蓄锐只为一展所长的时间可更短、更急、更精炼了: 盖因他们这等高手就算是决一死战,也只不过是刹那间的事。 ——真是成败兴亡转瞬间。 张三爸的第一步,是“怒步”。 他先愤怒。 ——愤怒可以带出杀气。 而且是凌厉的杀气。 他用一种燃烧式的愤怒点燃了他体内的一切潜力和能量。 他的步法是先“怒”而“奇”。 不单是“奇”,而且突然。 他像给棍风所袭般地忽而“吹”了出去——跟张三爸交手的敌人一直都有一个解不开的“结”,也是一个“噩梦”,那就是根本“触”不着他。 只要对手一扬兵器、一出拳,哪怕只是动一根指头,张三爸都会“倏然无踪”,或者,整个人给“吹”、“扬”、“飘”、“震”了起来。 ——这之后,就到张三爸的反击了。 这就是“怒步”。 别人一抬足他就能借力“飞”起,更何况米苍穹那如同霹雳雷霆呼风挟雨之一棍了。 张三爸的人也马上“掠”起,然后便反袭米苍穹——他的步法活似米苍穹棍法的克星。 尽管那棍法一起,他心头就为之一空。 甚至还失去了斗志。 甚至还萌生了死意。 甚至还起了一种强烈自戕的意欲。 张三爸的倏然消失,再以“封神指”反攻,出乎人意料之外。 但更出人意表的是米苍穹。 以及他的朝天之棍。 怒红 就在张三爸身形倏然而变之际,米苍穹的身形也遽然作了完全的、绝对的、不可思议的大变化。 他全然改了向。 他改变得毫无蛛丝马迹,连一点征象、先兆也无。 他忽而变成转向温宝那儿。 他身形大变,棍法却一点儿也没变更:他一棍往“毒口萨”温宝那儿当头砸下! 温宝刚杀了祥哥儿。 米苍穹原就是要拿他来开刀,以挫劫囚群雄之气盛。 温宝虽然笑嘻嘻地像一尊与世无争的活宝宝,但其实是“老字号”中的一名十分精明、醒目、机变百出、心狠手辣的年轻高手。 他也一直留意米苍穹的出手。 俟米苍穹飞跃半空,持棍猛攻张三爸之际,他担心“爸爹”应付不过来,正要赶去施援手。 ——却没料米苍穹却突然、骤然、遽然、倏然、蓦然、霍然转攻向他! 这一下子急变,他已不及闪躲。 那一棍已至。 他只好硬接。 他以手中的鬼头刀硬接。 一直在他身边几乎是并肩作战的唐七昧,也马上赶过来救援。 ——谁都看得出:米苍穹这一棍子不好接。 这一棍不但不好接,仿佛还凝聚了上天的一切无情、不公、杀性和戾气,以致温宝刚抬刀招架之际,忽觉浑身没了斗志,竟生起了一种: ——斗志全消,只求速死的冲动! 这是什么棍? 这是什么棍法? 这是什么人传的什么棍法?! 温宝在这一瞬间,要同时抵挡两个敌人的夹击: 一是那一根仿佛是来自天庭行雷电闪交击时掷下来的棍子。 一是那一股强烈的死志。 而这两种攻袭力都来自一个人: 米苍穹。 ——我不要死我不要死我不要死我不要死我不要死我不要死我不要死我不要死我不要死我不要死!!! ……我不可以死! 我不想死…… 于是温宝抬头: 横刀。 他要招架那一棍。 ——那要命的一棍! 他至少须要挡住那一棍:最早的援手也得要在他抵挡得住这一招之后才赶到。 人生在世,最凶险的招式,得要自己一个人来接,这正如造爱的欢乐绝对要自己去感受享受、而病痛的折磨也完全由自己来忍受一样。 温宝为了接这一棍,不惜大喝了一声。 他要叱起自己的斗志。 他要叫醒自己的斗意。 他一叱喝,才发现了一件惊人的事: 他竟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难道他竟失去了声音?! 他没有哑。 而是米苍穹的棍啸和呼啸,听来只过分尖锐但并不算太响,却能完完全全地遮盖了自己发出的叱喝之声。 米苍穹的棍风和啸声,竟比他的棍子和招式还先发制人,击中了他敌手的耳膜与听觉,使对方的战力全为他所控。 斗志为之所制。 神亦为之所夺。 米苍穹一棍打下。 温宝横刀一架。 他架住了这一棍。 但却保不住自己的命。 他招架的那一刀,招式有个名字,就叫做: “问天”。 他的“问天一刀”刚封住了对方的棍势,借势还击,他攻出一刀: “笑天”。 可是那一刀才削出,他发现自己所接的那一棍“实”的力量虽已尽放,但“空”的力量仍未发出: 然而那一刀,是“空”大于“实”。 ——也就是说,他挡住的,只是虚力,当实力为空力所取代时,那一棍的力道才源源滔滔汹汹涌涌而至! 他只好把“笑天一刀”的攻势,反转为守,变为: “问天”。 这“问天一刀”原是守势。 可是却在这一瞬间,有一件事发生了: 谁也没觉察。 谁也发现不到。 温宝忽觉右腿“环跳穴”一麻。 ——似有件什么事物,射在他那穴位上,使他本来边退边避边回刀“问天”的一刀,因这一失足而不退反进。 既然是进,“问天”就不成其为守势了。 他只好反攻。 这时急变遽生,他已不及细思,一刀“啸天”就递了出去—— 他的反攻使米苍穹没有了选择。 他原只想一招把温宝迫退,再一棍把唐七昧震伤,好教他们知难而退。 他可没意思要一出手就跟群雄结下深仇。 他只想吓退他们,或震慑住这些人,使他们不致过分嚣张、步步进迫。 可是他这时已不能选择。 因温宝不退。 反进。 且出手。 一刀。 他知道温宝的毒力。 他亦深知“老字号”温家的毒性。 他更知晓温宝手上的是毒刀。 他若不立杀此人,让他欺近身来,不但再也吓不走眼前这些人,只怕自己也得要惹上一身的毒蚁。 所以他只好一棍砸了下去。 用了全力。 ——一种全然是“空”的力道。 ——真空的力。 血。 血红。 战士的血特别红。 ——也许是“老字号”温家子弟的血更烈、更红。 那是一种愤怒的血。 怒血。 怒血愤懑的溅溢出来。 温宝倒地,就像一只打碎了的元宝。 唐七昧想扶住他。 可是扶不住。 ——谁能扶住一只打碎了的杯子、碟子或碗? 鲜色的血触怒了唐七昧炽热的心。 他也没有别的选择。 他在愤怒中出手。 他的暗器迸射向米苍穹。 ——这些暗器型体可爱好玩,有的像甲虫,有的像蜻蜓,有的还像小孩子那圆圆的腮、颊、眼甚至鼻头。 可是这些暗器的效果都很可怕: 因为都会爆炸。 强烈的爆炸。 ——同时也是强力的。 怒花 爆炸的暗器炸向米苍穹。 ——在苍穹的迷雾间,像极了一朵朵愤怒的花。 米苍穹发现从他一出手、一舞棍伊始,一切都没有得选择。 一切都失却了选择的余地了。 他尖啸。 出棍。 棍是硬的、尖的。 然而棍势却是空的、无的。 唐七昧忽然发觉自己发出的暗器,没有爆炸。 ——正确来说,不是没有爆炸,只是没有了爆炸的声响。 他看得见它爆它炸,但却寂静无声。 他情知自己耳膜若不是已给对方震破,就是爆炸声已为敌手听去并不怎么响亮的啸声所掩盖。 他忽然觉得“空”。 ——五脏六腑,似给同时掏空了一样的空。 眼前也为之一空。 ——青天白日灰雾满地空! 就在这时,米有桥一棍迎头打落。 也在此时,唐七昧全身发出了一种味道: 臭味。 只要对方能闻得着这臭味,他就有本事把对方毒倒。 ——因为“味道”也就是他的暗器。 全场有那么多人,但这“一味”他只向米苍穹发出,别人就不会闻得到。 因为他是唐七昧。 ——“独沽一味”的唐七昧。 四川蜀中、唐门唐家堡的唐七昧。 ——是他先毒倒了他?还是他先一棒将他打死? 不知。 因为其间出了点变化。 变故。 这变动不大。 只不过他们之间,忽然多了一个人: 张三爸! “天机”的龙头:爸爹! 张三爸可以说是丢了一个脸! 他以为米苍穹正攻向他,所以要全力反击,结果,不是他让米有桥打了一个空,而是他自己上了一个当。 米公公根本志不在他。 是以,温宝惨死,张三爸觉得好像是自己一手造成的。 所以他绝对不能让唐七昧也命丧这儿! 他迎上了米苍穹。 还有他的一棍朝天! 他越是接近那一棍,越有一种强烈的感觉: 那一切都是空的。 不存在的。 ——梦幻空花。 他们就像是亘古以来就安排好了的一对死敌,今日狭道相逢、决一死生,谁都再也没有退路。 张三爸没有用兵器。 什么兵器都没有用。 ——虽然他十八般兵器,啥兵器都能用、会使。 他不但不退,还反攻。 用他的手指。 ——天下独一封神指! 张三爸用手指(而且下是拇指便是尾指)去对抗那样长如此粗这般尖而且还这么凌厉的棍! ——朝天一棍! 米苍穹以长棍直取张三爸。 他的兵器,气势凌厉,但越是迫近张三爸,他越有一种感受: 这一切都是直见性命的。 甚至是迫出性情的。 一句话,四个字: ——性命攸关! 米有桥的棍长。 长一丈二。 而且它竟似会伸缩,能缩能伸的。 伸长了、伸直了,竟长足一丈八。 那是一种绝长的兵器。 张三爸的手指,再长也不过三四寸。 但他居然敌住了这长棍。 棍子虎虎作响,当头砸下。 张三爸用手指(而且还是指尖)去接。 ——血肉骨指怎能承受这疯狂疯魔疯癫的棍子? 但每次棍子眼看要击着张三爸身上时,张三爸都是急不容缓但总能及时从容地用手指的指尖在棍身的某部位上一弹、一顶、一抵,棍子所带的所挟着的无匹钜力,竟就完全给抵消了、不见了、转化了。 ——要是用别种兵器,还绝对没办法那么圆滑这般巧妙简直妙到颠毫地做到这点! 张三爸却一一做到了。 米苍穹每攻一棍,他就不退反进。 待打到了第十一棍(张三爸也接下了第十一棍)时,张三爸离米苍穹,也不过是三尺之遥了。 这一来,大家已几近肉搏,十分凶险,招招专打罩门、式式只攻死穴。 最长的棍子,对上了最短的手指。 其实张三爸不是没感受到那可怕的压力,那可怖的死志,以及那可畏的: 空。 但他已为这凌厉攻势迫得退无可退了,他只有反击反击再反击! 米苍穹也没有办法。 张三爸越接近他,他自己便越凶险:他的棍子宜长攻不宜近守,然而张三爸却已迫近咫尺。 他开始的攻袭是用棍尖。 到第七棍时,他已改用棍身。 至现在第十一棍之际,他只能用棍尾。 ——然而,这时张三爸的手指(不管拇指还是尾指),已随时可以戳着他的要害和死穴了。 两人对决。 已绝对没有退路。 也失去了余地。 越接近米苍穹,张三爸就知道自己的胜算越大。 他已出尽浑身解数。 ——出道五十余年来,他从来没有用过这样大的力气心神,来对付过一个敌人。 他越发觉得这太监是他前世的宿敌,是上天特意使他和他今天会在一起,一了上辈子的宿怨恩仇。 就在这要命关头,呼的一声,米苍穹手中的棍子,忽似神龙一样,脱手飞上了天。 一下子,阳光仿给切成了许多片。 雾也给打散成了许多块。 棍子在半空呼啸旋转,打着棍花,像一朵朵盛开的怒花。 张三爸不禁抬首: 看那飞上天的棍子—— ——它什么时候才落下来? ——它落下来之时会造成什么伤害? ——米有桥是故意使它脱手飞去,还是给自己刚才那双指并施的一招:“鬼神之怒”指法震得把不住棍子? 这电光石火间,张三爸可有两个选择: 一是速退。 ——米苍穹棍已脱手,他已占上风,得饶人处且饶人,他该退再说。 ——难保米有桥弃棍之后另有杀着,先退定观变也是上策。 (况且他跟米公公并无私怨!) 二是急进。 ——趁他失去了兵器,杀了他。 ——放虎归山,对米苍穹这种人,杀他的时机稍纵即逝,绝不可放过! (何况他曾杀了温宝!) 这一下,他得要马上决定: 攻还是守。 进还是退。 ——甚至死还是活! 你说呢? 怒笑 就在这时,有一件事,看似偶然地发生,却改变了张三爸的决定。 也决定了二人的命运。 那就是忽来一物,急取张三爸右足的“伏兔穴”。 可是,张三爸身边有一名高手,正为他“掠阵”: 这人正是唐七昧。 唐七昧何等机警,况且,他更是唐门好手,对任何暗器,均了如指掌。 他大喝一声: “卑鄙!” 双手已挟住那件“暗器”。 他拍住暗器时,已戴了一双黑色的手套,这手套能保万毒不侵,同时,他一看“暗器”来势,已不敢轻敌,一抓之间,也用了全力,可是,他虽合住了那物,但身子仍给带动了一步半。 只一步半。 但那已非同小可——暗器的大祖宗唐门里的好手居然在全力全神接暗器还得占了下风! 不过,更令唐七昧震惊的是: 那“暗器”连他也没见过! ——连他也断断使不出来。 因为,那只不过是一条丝穗! ——一条剑锷上系的那种丝穗。 一条红色的穗! 一条剑穗,居然能隔空打人,且把唐七昧带跌了一步半! ——而唐七昧居然找不到发出丝穗的人! 那是什么人! 这是何等骇人的功力? 这算哪门子的暗器手法?! 暗器没有打着张三爸。 唐七昧已替张三爸双掌挟住了暗器。 ——尽管那只是一条剑穗。 但这剑穗依然改变了张三爸的命运。 原因是: 张三爸也感觉到背后下部有暗器袭来。 他那时正要决定进退。 ——进还是退? ——反守还是急攻? 但就在这节骨眼下,既后头有暗器袭至,他已不能选择后退了。 只好迫近。 ——唯有进攻,他才能让替他护法的唐七昧及时解他之危。 他深信唐门暗器好手唐七昧一定能解决这暗器的。 果然。 唐七昧不负他之信任。 可是他自己却身陷危境。 绝境。 他不退反进,原已极迫近米苍穹,现倒可更贴近这老太监了。 棍子还在上空盘旋飞舞。 然而米苍穹却出手了: 用指。 他右手中指如棍,一指扑下! ——“指棍”! 原来他真正要命的棍法,是手指的棍! 张三爸情急之下,竭力想避,但米苍穹左手食指运指如风,尖嘶而至,已迅速在他胸腹之间,划了一下。 只划一下。 ——轻得就像抹了一下。 然后米苍穹就身退。 立即全面、全速身退。 他在退身时,他身后四名为他“掠阵”的小太监,已为他接住了刚落下来的棍子。 米苍穹退身、立定,他苍黄着发,蓝着眼,左手指天,右手指地,全身散发出白色的烟雾,那阵子老人味,竟一下子使全场的人,都闻得到、嗅得出、感觉得十分强烈。 ——好像那不是人,而是兽,不然就是魔,或者是山魈夜魅什么似的。 但绝对、不是、 不是、 人! 张三爸仿佛怔了一怔,甚至愕了半晌。 他双手捂着胸腹。 没有动。 也好一阵子没有声。 大家都静了下来,凝视着他,全场像针落地的声音也清晰可闻。大家都屏住了呼吸,气氛似疑成了冰。 人人都难免会有愤怒的时候。 每人表达怒愤的方式都不同。 然而,张三爸却采用了这个方式。 他笑。 当然,他的笑竟充满了悲愤,所以是一种: 怒笑。 “……好棍法!” 说完了这句话,张三爸摇摇欲坠。 他的徒弟女儿何大愤、梁小悲、张一女全部窜了过来,扶住了他,只是他胸腹之间,血汩汩地流了出来,也只听他衰弱地说了一句: “我是决斗而死的,不必为我报仇……不必结此强仇……” 血如泉涌。 张一女想用手去捂,一下子,手都浸得红透了,手指也沾在一起,但血没有止,反而涌得更多。 那血竟流得似像小溪一般地快活。 何大愤马上在伤口撒上金创药。 可是没有用。 金创药一下子就给血水弄湿了也冲走了。 梁小悲立即封了张三爸身上几处穴道。 但也没有效。 血照样流着,且发出款款的声响,滔滔不绝,像许多孩童的精灵聚在那儿愉快地沐浴着。 仿佛非得血流成河,不止不休不可。 唐七昧一看就知道: 完了。 ——救不活了。 他更震讶的是: 怎么一个老人家能流那么鲜那么猛烈的血! ——多得他从未见过,也听都没听说过。 那血浸透了张三爸的衣衫,染红了张一女的玉手,又流过石板地,还像是一路欢腾似地流着、淌着,流窜过温宝的尸体时,仿佛还有灵性,打了个转,径自流向正站立不动、一手指天、一指指地、蓝目苍发的米苍穹,仿佛要血债血偿似的,一路向他足部攻流过去,且带着鲜活的艳色,和鲜明的轨迹。 那血折腾扭动,不像是一场死去的代价,反而比较像是节日时酬神谢恩的庆贺。 ——也许,张三爸这一辈子帮的人太多了,救的命太多了,行的善太多了,所以他的血才会那么多、那么红、那么有活力? 唐七昧只好为眼前这么不可思议的映像作出了自我安慰的解说。 然而,这时,张三爸溘然而逝。 他的脸上似还有笑容。 至少,那确是半个诡奇的笑意。 他的生命,仿佛不是消失的,而是流逝的: 随着那血,一路流去。 怒瞻 米苍穹缓缓地收回了一指朝天、一指笃地的手。 他屹立在那儿。 发色苍黄。 他的眼已不那么蓝了,但身子微颤、微微抖哆着。 他接过了那四名小太监递来的棍子。 他横棍屹立在那里,不大像一个刚杀了强仇大敌的嗜血野兽,反而像是一个面对洪荒猛兽迫近的老人。 一个没有了、失去了退路的老人。 他杀了张三爸。 他等于同时: 一、得罪了所有的白道武林人物。 二、跟“天机”组织结了死仇。 三、与“风雨楼”及王小石结下不解之恨。 他不想这样。 他也不要这样。 他更不喜欢面对这局面。 ——他一向“老奸巨猾”,甚至当这四个字是对他这种老江湖、朝廷大老的一个最高赞美。 可是他犯上了。 不是他要杀的。 他知道是什么“事物”造成他身陷于这局面的。 ——那“剑穗”要瞒过在场所有的人不难,但却仍是瞒不过他。 他知道是谁发的“暗器”。 他知道是谁把他今天迫入了这条路。 所以他生气。 愤怒。 他发出啸声。 怒啸。 他不服气。 可是,“天机”的子弟更不服气。 更加愤懑。 因为太监杀了他们的“龙头”。 ——这老贼杀了他们的师父、恩人! 他们怒啸、狂嚎、咆哮,且一拥而上。 他们矢志要把这老阉贼乱刀、剑、枪、棍、暗器……分尸,才能泄心头之忿。 米苍穹的眼瞳重新剧蓝猛绿了起来。 他挥舞着棍子,竟发出了一种类似高山古寺的钟声,洪洪地响。 他已没有退路。 他要杀人了。 ——已杀了这两个人,等于是跟“金风细雨楼”、“老字号温家”、“天机组”及所有的江湖豪杰结下深仇,没办法了,只好以杀止杀,以暴易暴。 该流泪的时候,不妨声泪俱下,不惜老泪纵横——只要还能打动得了人。 但到非流血不可的时候,那就让他血流成河! 米苍穹气蓝了的眼眸里,最先留意到的是方应看。 ——方小侯爷,手按他腰间赤红色的小剑,居然笑着: 微微笑着。 哧哧地笑着。 就像他刚刚吃了一块世间最好吃的豆腐,而且还是最美艳的小寡妇卖的、最好吃的一块豆腐——而他还是把整块都吞到肚子里去。 并且没有人知道。 但还是有人知道的。 至少米苍穹现刻就知道了: 他已是给搭在弩上的箭,不管他愿不愿,他都只得射出去。 只是他不明白: 不明白对方为何要把他给搭在弩上? 他的棍子已不朝天。 而是朝着人: 冲来的人群。 他忽然闻到一种气味: 腐朽的老人味,像潮水一般地向他涌来,快淹没了他,连他自己也快变成一具腐蚀了且只会发出臭味的尸首了。 就在这时,忽听马蹄急响,有人大吼: “住手!” 双方不得不一时住手。 因为下令停手的,除了蔡京的儿子蔡绦之外,还有一个黑白两道都十分尊敬的人: “四大名捕”中的“冷血”: 冷凌弃。 他们手上不仅有蔡京的手令,还有御赐的“平乱块”。 官兵和“有桥集团”的人都立时不再打下去,但群雄中“天机”和“老字号”的人复仇心切,却不肯罢手。 ——只要他们不肯收手,劫囚群雄说什么也只好舍命陪君子了。 ——在白道武林而言,“不讲义气”、“临危背弃”是罪大恶极的事,他们可不愿为、也不敢为的。 这也许是黑白二道最大不同之处:尽管都是武林人物,甚至也是不法组织,但白道中人(例如“金风细雨楼”的弟子、“连云寨”徒众、“毁诺城”的人、“小雷门”的子弟、“天机”杀手……),他们一不为私利而动武,二不作不义不公之事;因这两项戒守,江湖上才分成了黑白二道…… 谁说正邪之间毫无分界? 有的。 ——只不过,不是以别人(通常是掌握了权力的人士)分派好了的,不是自封自赐的,而是公道自在人心。 冷血知道“仇深似海”的心情,也知道“血债血偿”的愤恨。 他知道自己不该挡住这些人。 但他也没有选择。 ——牺牲已很够了,谁都不该再牺牲下去的了! 他是个捕快。 他本来的职责:是帮好人将恶人绳之以法,除暴安良。 可是现在却不是锄强易暴的时候。 他现在更重要的是制止更大的杀戮、停止更多的流血、终止更可怕的牺牲。 一见那些红着眼、亮着利刀、狂吼着、只不过稍稍一停又冲杀上来的人群,蔡绦早已吓得打马退到丈七丈八外去了。 唯冷血不能退。 他一退,群豪就得面对米苍穹。 ——这老太监是京城里武功最高深莫测的一人。 群豪纵使可格杀之,也一定会付出恐怖的代价: ——这代价太大了。 ——这代价不该付。 ——这样格杀下去,就白白浪费了王小石牵制蔡京于“别野别墅”之苦心了。 所以冷血不但不退,且长身拦于人前,长啸道: “别过来!停止了!不要再杀下去了——” 可是群豪正在极大的愤怒中: 在他们此际的眼里,只要看到谁拦着不给他们手刃仇人的都是仇人;在他们这时的耳中,只要听到谁叫大家不要报仇的都是仇家——张三爸的血好像在地上欢腾着它的蔓延不绝、迂回曲折的路,他们的血液更因而沸腾得像刚当上将军的少年终于等到了他第一个号令。 他们会因而停手吗? 愤哭 不知道。 冷血只能“搏一搏”。 当年,诸葛先生一同训练他和一群大内高手、侍卫之时,曾有过一个项目: 赤足过火。 ——俗称之为:“火路”。 那是一条“路”,但都铺满了火红炽热的炭,大家都得要赤足步行过去。 那是可怕的经验。 而且十分骇人。 ——谁也不许以轻功飞越或运内功抵御,只能很快地步行过去。 大部分的人,都不敢过。有的人脚软,有的人心寒,有的人却退了下来。 冷血却不。 他过了。 不为什么。 ——只因为他相信诸葛先生。 他坚信“世叔”不会让他们无辜受到伤害的。 所以他赤足走了过去。 很多人都佩服他胆子大,但更多的人以为他跟那些跳乩或拜祭典礼中的神人一样,得到神明的护佑。 其实不然。 “我在火堆中没有做过手脚,也不是有神明特别护佑,凌弃过得了,完全是靠他自己的胆色和信心。”诸葛神侯曾向大家解释道,“只要坦然面对、舒然步过,我们的脚底在接触火炭的瞬间,便立会有汗水释出,形成一层绝缘的保护体质,只要在那层汗膜尚未蒸发前提起脚再走第二步,汗水便会吸收了先前的热量,变作蒸气,脚掌因而不致灼伤。” 然后他作了总结: “任何制限,都是你给自己设定下来的。先说服得了自己的内心,才有制限。一个真正的江湖人,谁都该走这条路,也谁都该去走一走这种路。” 冷血最能明白诸葛所言。 在每个人的生命中,都有制限,都有所恐惧害怕做不到的事:那其实是一种“划地自限”、“自筑藩篱”。 冷血不要。 他要面对。 ——生命只有一次,你不面对它,便对不起这条命,也不算真正的“生”过。 他决定面对。 所以他的剑法很狠。 因为他对敌一向只进不退。 ——可是今天却不是对“敌”。 而是一群好汉。 ——甚至是“自己人”。 如果这群红了眼豁出了性命的人,仍不肯罢手,他又如何面对?怎样拦阻?如何解决?怎么对付呢? 但他情知挡不住这一群形同疯狂的人,但他仍要去挡,就是挡一挡也好! 这时,那一群冲杀上来的汉子们有好些人在其中大吼: “四大名捕,也是朝廷走狗!冷血是什么东西,吃官家饭的都没好货色!我们先做了他,再杀阉狗!” 世上最勇敢的人必然也是最孤独的人。 ——不过,世上最孤僻的人却不一定是最勇敢的人。 幸好,冷血现在还不是“最勇敢”的人。 他是“勇敢”。 因为还有人像他一般勇敢。 所以他仍不算最孤独的人。 另一个和他并肩在一起,大喝声中阻截群雄簇拥杀来的是唐七昧。 他一手撕掉自己脸上的青巾。 这时候,他要站出来,而且还得要亮相: ——不然,给热血冲昏了头脑的群豪,一定会怀疑他的目的,并且不会接受他的劝谕: “住手!不到最后关头,万勿轻易牺牲——这还不是时候!是英雄的就该为大局着想,马上停手!” 他人很瘦,平时说话语音又轻又低,但而今一咆哮起来,却如尖锥刺入人耳! ——问题是:他的话是不是能收服得了人心? 历来是:要人听见,易;使人听从,难。 他站出来也是责无旁贷。 因为他跟米苍穹交过手。 他知道对方的实力。 ——群雄纵能杀得了这个人,只怕也活不了一半的人。 况且,就算牺牲了一半的人,亦不见得就能杀得了这老太监。 更可怕的是:这儿另有“高手”暗中掠阵: ——那“剑穗”! 能发出那“剑穗”的人,武功、内力,高到出奇,只要这个人跟米有桥联手,只怕这里的人纵全都不要性命,也不见得就能取对方之命! 他是“蜀中唐门”的人。 他幼受教诲:“英雄是给掌声拍出来的。” ——掌声之下出英雄。 你给一个人掌声:他便容易成为英雄,纵牺牲掉性命也在所不惜。 你若只给他嘘声:他便会黯然得连狗熊都不如。 所以他要立即站出来,不是给这一群急着要为张三爸、温宝报仇的人喝彩,而是要浇冷水,要喝醒他们: 这时候,别当英雄;要人当流血的英雄是一种不道德的行为! 好些人停下来了。 他们听唐七昧的命令,虽然未必心服口服。就算不听唐七昧的,也相信正气喘咻咻赶过来的梁阿牛传来的讯息。 但仍是有人不顾一切,冲杀上来,有人还大喊:“他杀了龙头,他杀了我们的龙头……不报此仇,还算是天机子弟吗?!” 幸好这时候,又有一人挺身而出,与冷血、唐七昧那儿一站,大喝道: “天机的子弟听着:不许动手!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有‘龙头令’!统统住手!” 说话的人是梁小悲。 “大口飞耙”梁小悲只能算是张三爸的“半个徒弟”,他是“带艺投师”的,同时也是“天机”的四当家。 他善于行军布阵,他本来就是宋军的参谋经略使,他因得罪了蔡京、王黼党人,一再被贬,一家发配充军,家人路上受尽折磨,都死光了,他则给张三爸领“天机”的人救了出来;他一发火,杀光了押解的人,变成了“天机”组员,要杀朝中贪官污吏。 他有一种特性,就是忽然“抽离”开来,观情察势: 这种“特点”,他倒是与生俱来。 小的时候,他在庙会时跟大家一起看酬神戏,锣鼓喧天之际,人人都看得如痴如醉、如火如荼,他看得一半,忽然“置身事外”,觉得戏是戏,我是我,于是他反过来看人看戏的样子,反自得别人不得之乐。 青年时候,他与人相骂,眼看骂得火红火绿、脸红耳赤之际,他忽然省悟:我们争个什么?!白云苍狗,须弥芥末,宇宙浩瀚,人生短促,我们争那么一豆点儿小事干啥? 所以,他反而不骂人,且任人骂去。 别人见他不反驳,也就骂不下去了。 因此,到他跟家人给发配充军,受尽劫难之时,他在皮肉受苦、身系枷锁之际,也能以:“我身体在受禁锢,但神思却仍无限自在”来作“自我安慰”。 甚至在他家人终抵受不住折磨受苦,一一逝去之时,他在别的家人号啕愤哭之中也突然憬悟: ——伤心也无补于事。 人生在世,谁都要死、谁都得死,看谁死得早一些,迟一点罢了。 所以他反而不伤心了。 也不哭了。 他反因而保住了元气。 而今的情形,也是近似。 张三爸惨遭杀害了! 大伙儿要掩杀过去为他报仇! 但他却突然省悟到一件事: 报仇——务必要报得了仇,才算是报仇;否则,只是送死而已。 他看得出这还不是报仇的时候。 所以他立即站出来,以“天机”的四当家的名义喝止了冲上来的弟子。 只不过,由于梁小悲在组织里,背后连计策划的多,真正负起责任打冲锋担大任的少,这干忠肝义胆而又悲愤填膺的子弟,有一半都未必肯听他的。 幸好还有另一人,在这时候立即表态支持了他的意见: “不要过来,退下去!” 说话的人居然是张一女。 她是张三爸的独生女儿: ——她在丧父之痛的此际说了话,就如同是下了令。 “天机”弟子,不敢不从。 张一女能在此时强忍悲怒愤哭,帮梁小悲撑腰,要大家退去,主要是因为她爹爹临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还在她耳边说了一句: “……阿女,天机的人若现在想为我报仇,必全军覆灭于敌手……你一定要制止他们。” 为了这句话,张一女才自悲恸中挣起,不许“天机”弟兄立报此仇。 于是,冷血、唐七昧、梁小悲、张一女、梁阿牛五人,一起也一齐阻止了劫囚群众向米苍穹的掩杀与反扑。 米苍穹这才缓下了一口气。 他身后四名小太监,本来手都伸入襟内,现在才又放松下来。 这四太临本来都在等。 只等米公公一声号令。 ——号令一下,他们就立即把四色空花炮火放上半空,那时,已埋伏好一支二千三百人的禁军和“有桥集团”里九十七名精锐高手,都会一起出动,歼灭这干武林盗匪、亡命之徒。 宫中兵卫的势力,毕竟不可忽视。“有桥集团”是各路王孙侯爵势力的大结合,实力更不容忽视。——这些宫廷派系和皇亲国戚,为了自保于不遭日渐坐大嚣张之蔡京党人的吞蚀,也纷纷把资货、人才投注于“有桥集团”这儿,基础早固,牢不可拔,已大可与蔡京党人相埒了。 所以米苍穹更不愿先跟江湖侠道人物结仇,不让蔡京离间得逞,且坐收渔人之利。 ※※※ 稿于一九九三年元月十九至二十日:温“巨侠”、梁“咪屎”、何“牛羊不分”三剑十二次回马行;自首都返金保首日逛街大购物;三妹香江电告培新款到手;海允可姊赴kl行一波三折;上三宝洞拜祭父母;小辫子一再破我功法,可厌;姊夫病渐显;怡保某处有我大量作品租售。 校于同年元月廿一日至廿二日:同门相斗智,局面何可悲;《光华日报》转载访我文章;方电遇我大悲/紫灵珠碎裂为二;大习武,自狂打;首次在父母房自煮宵夜;雨歌知情;“哀莫大于心死”;“本来是风景,终于走上了一条绝路”;利俐。 苦笑 “四大名捕”各有他们的联系方法。 追命参与了制止破板门的厮斗。 冷血赶上了劝止回春堂前的血战。 争战一开,不易止息。 ——但幸而还是能暂时停战:就算和平是暂时的,也总胜却只有争战,没有和平。 崔略商和冷凌弃即把他们的情报,用他们最特殊的方法,迅速传达了开来。 铁手几乎是马上收到了这两个消息。 他一旦收齐了两项讯息,就立即进入了“别野别墅”。 没有人敢拦截他。 ——因为蔡京的命“似乎”还在王小石手里。 用“似乎”二字是因为: 王小石那三箭一旦发了出去,是不是就能要了蔡京的命,还是他自己就得立即血溅别野别墅,这点大家都很怀疑。 铁游夏大步而入。 大家都望着他。 当中有不少是在朝在野在武林在江湖中名动天下的大人物:蔡京、王小石、“天下第七”、一爷、神油爷爷、詹别野、童贯、王黼(他刚与另两名亲信、高手赶至)、蔡攸…… 他们就等他一句话: 这句话好像只是有关于两名钦犯的性命,但也同样关乎堂堂当朝丞相的生死。 铁手一进大厅,沉着脸,神目如电,睃视全场,然后长吸了一口气,说: “唐宝牛、方恨少都没死,且已释放,劫囚者都在撤退中,官兵没有追击。” 铁手说话,一向一言九鼎,重逾千钧,无论是他的朋友,还是敌人,全都会听信他的话。 当一个人平生过去都重然诺、守信义,言行一致,别人自然会尊重他的话,甚至比法规条文的约束更为有效。 铁游夏显然就是这种人。 蔡京暗底里长舒了一口气。 但又提起了一颗心。 王小石也是这样。 ——甚至在别野别墅里所有的虎视眈眈的高手,都人同此心,心同此感。 蔡京哈哈一笑,故作潇洒地道:“解决了。幸好你要的人都没死,没真的酿成悲惨下场。——我们这下大可化干戈为玉帛,成为朋友了?” 王小石笑了。 笑容很有点苦涩。 “虽然停了手,人也救了出来,但牺牲只怕极巨。”王小石苦笑道,“蔡元长,你作的孽还不够深重吗?你身为宰相,普天之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为善则名传千古,万民感戴;为恶则臭名远播,民愤难平——你要为善为恶,且好自为之!” 说着,忽把左右十指一扣,弩本已拉得够满了,这一拉,居然又强自拉张成十四夜半的九成满月开来,更满,且绷得死紧的,不即断弦就要迸崩了。 蔡京和一众府内高手均大惊失色。 蔡京急嚷道:“慢着慢着,王小石,你你你你这可不能不守信诺,我可是什么都答允了,也什么都办到了……你你可可可可不可不能不守信信信用——” 王小石长叹一声、苦笑了一下,双目一闭即开,目绽神光,清澈动人。 “你会守信?” “我当然守守守信……”蔡京说,“不守信不得好死——” “好!” 王小石吆喝了一声: “我放了你——” 话未说完,就射出了他的箭! 一弩三矢: 太阳神箭! 这三箭骤发,急射蔡京,众皆失色,岂料射到半途,三箭分道折射,竟分三个方向射了出去: 一射天下第七! 一射黑光上人! 一射一爷! 骤变遽然来! “天下第七”的手上本来是一个将解未解、要开未开的包袱。 突然间,他手上变得光芒万丈! ——就像千个太阳在手里! 那一道箭芒,本如午阳当空飞射出来的金矢,一旦射入了“天下第七”手里光芒中,就像消失了、不见了,既似同化了,也似是根本融化了。 黑光上人詹别野却整个人好像变成一团黑气。 妖气。 他全身就像一条扭动的龙卷风,那光芒万丈的神箭一旦射入这“黑色地带”,立即就失去了原来的光芒,失去了原先的威风,也失去了力量。 一爷则不然。 他突然仰天打了一个喷嚏。 那一支箭瞬间射到,他突拔刀,刀长,那一把看来温柔多于凌厉、媚俗大于杀气的刀,一刀就斩断了箭。 箭一断,就像是一个疾行的老虎霍然失去了头,也就失去了生命,失却了力气。 箭落于地。 失却了杀伤力。 王小石发出三箭。 三箭都是射场中高手: 但三箭都落了空。 伤不了人。 是伤不了人。 更杀不了人。 但王小石的目的,不是杀人伤人: 而是阻人: ——阻止敌人截杀他! 虎笑 发出三箭的王小石,遽然向天虎笑。 他的笑不再苦。 而是虎。 虎虎生风、虎啸龙吟的虎。 他一拳击飞别墅总管孙收皮,一脚撑开要抢攻占便宜的托派领袖黎井塘,他虎笑声把截着他去路的顶派老大屈完震退七八步后再意犹未足又退七八步,别的围攻上来的人全给他手上太阳神弩迫退。 这时,童贯、王黼(及他两名手下立)立即护着惊魂未定的蔡京。 王小石立即就走。 黑光上人、“天下第七”、一爷正分别在应付那三支要命的改道折射的箭。 王小石忽而急走。 ——要是他要突围而去,他再怎么厉害,轻功如何高明,都给这期间内至少调来的三千侍卫和大内高手封死了、堵住了。 他断然是走不掉的。 不过王小石不是往外走。 而是往内闯。 这是别野别墅。 也是蔡京的行宫。 ——他往内闯,闯入了也只是死路一条。 因为那儿没有路。 绝路。 可是王小石照闯不误。 他似乎不要活了。 在这时际,他居然不是退,而是进。 ——进,且攻进蔡京大本营的中心与核心! 这一下,倒大大出乎蔡京和他党羽的意料之外,一时没拦得着他。 却只有一人例外: “神油爷爷”叶云灭! 他恨死了王小石。 他一直盯住王小石的一举一动,乃至目不转睛。 他认准王小石是他前程的障碍石:要不是王小石,蔡京准己任用他为高官要职了。 但他认为时机仍未失。 他认准了王小石:只要他抓了王小石、或杀了王小石,这天大的功勋,依然是他的,任何人都不能与他并比。 所以,王小石愈是耗费时间心力,愈是耗损得蔡京心骛神竭,他便知道自己的功会立得愈大,日后地位更加不可忽视,故此他更聚精会神,全力只待必得必杀之一击。 终于,他,等到了。 王小石箭射一爷、詹别野、“天下第七”三大高手。 却独遗漏了他。 所以他立即出手。 出手一拳。 一拳往王小石背门擂去! 情况非常明显: 他要是能一拳把王小石打倒、打死,他就能在蔡相面前立下不世之功绩;要是不能,他只要能稍稍绊住王小石一下、一瞬、一阵子,那么,王小石在众多强敌联手之下也绝逃不了命,这功劳他也必少不了。 所以他一拳就飞了过去。 ——这蓄势已久、待发甚矣的一拳,竟只像是一失手、一失足间便自然而然地打了出来。 这一拳,像没什么。 其实,世上所有的事物,都只像是“没什么”的:你随便拿起地上一颗石子,它也没什么,只不过,如果你仔细研究、分析,其实,这样一枚没什么的石子,通常都经过亿年万载地壳的演变、风霜的侵蚀、火山熔岩的淬炼,历经过多少时代的演变,看尽多少人情世态、梦幻空花,今日,才能成为你手上轻易拿着随便拾起一颗看来“并没有什么”的小石头! 叶云灭自从练成了“失手拳”,他自己就是一把神兵,无需再倚仗利器。 他一直在等着要打这一拳。 现在他便打出了这一拳。 叶神油一向都认为:每一次发奋努力的结果,通常都有加倍的补偿。 所以他肯等。 等待着一施所长的时机。 所以他敢试。 尝试各种不同的方式和招式,一次不成,再一次,直让自己全盘获得胜利为止。 他也跟一般人一样,饱尝着失败的考验和试炼。大多数的时候,大家都嘲弄和讪笑他的失败与挫折,而不是鼓励与同情。他也跟大多数人一样,在那种孤立无援而又得面对彻头彻尾严峻考验之际,他觉得是上天亏待了他。 他每次遇上这些重大挑战、重要关头之时,都想放弃,但最终都没有放弃。 因为在那种时候,他总是在想: ——近日“天机”龙头老大张三爸在壮年时曾一度给人打得一败涂地,惶惶然如丧家之犬,天下虽大,几乎无容身之所,他带着几个徒弟到处流亡,但终于仍能在绝境中重新屹立,且把“天机”组织得更壮大强盛。 张三爸是以“奋斗”来抵抗失败。 ——昨日的“金风细雨楼”总楼主苏梦枕,一身患疾七十二,病得半死不活,而且还断了一条腿子,更因对抗强敌“六分半堂”而分心,给亲信手下白愁飞所趁,先中了毒,还着了埋伏,以致大权全失,但居然能隐忍潜伏,保住性命,一直到有一日能眼见目睹及一手造成仇人白愁飞败亡之后,他才自尽而殁。 苏梦枕乃以“不屈”来败中求胜。 叶神油觉得在人生里,在面对考验的那一刻,自怨自艾、退缩畏惧,是毫无意义的。有的人能通过这些磨练,有的人则不。有的人能克服各种困境,且以困境为淬炼自己刚强锐烈的火焰,而有的人只能终日旁徨、绝望、沮丧、愤世而活。 他不管了。 他可不顾一切,挣扎到底——不死下屈,奋斗无畏。 他坚信:只要能坚持最好的并且坚持到底,最后往往都能如愿以偿。 他一厢情愿地坚信这个。 所以,他能忍耐、等待,用恒心和毅力,一种武功练不好,他改另一种;一样绝招练不成,他改练另一样。 他知道必经努力和磨难,才能等到最好的。 所以他忍。 他等。 他等着忍着来打这一拳。 他这一拳的目的是要把王小石打下来。 他要打倒王小石。 要不是还有一个人和他的手掌,突然、遽然、倏然、忽然、猛然、蓦然、骤然、霍然、兀然地就夹在叶云灭和王小石中间,神油爷爷说不定——谁也不知道真正的结果——就真的可以一拳把王小石打倒。 笑死 挡在他们之间的是名捕铁手: 铁游夏。 铁游夏看似也是要在此时抢攻并且进袭王小石。 他并且还发出一声怒喝: “呔!王小石,你逃不了的!” 然后一个虎步,跨前,一掌冲出! 他那一掌是拍向王小石背门。 这一掌之势,足以山摇地动——至少,他的掌一起,掌风已满溢了整个大厅,而掌劲也充斥于别野别墅中,游荡回冲,震震不已。 以铁游夏向来沉潜、谦抑的性子,他很少会发动那么声势浩荡、气势高昂的内功和掌功的。 可能,他今天是因为恨绝了气绝了王小石,所以才发那么大的脾气,发出那么巨大的功力。 不过,王小石可没有因为他叫他不要走他就真的不走了。 他反而还“溜”得更快一些。 ——王小石原来“逃”的时候可比“追”来得更快一些:简直像一枚给人大力掷出去的石子,劲,而且急;速,还十分快。 铁手一掌拍不着,却不知怎的,却迎上了叶神油的那一拳。 ——不,看去是神油爷爷那一拳正好打在他掌上,仿佛是要故意替王小石挡去这一击似的! 轰的一声,一掌一拳,击在一起! 两人一个身子一晃,一个退了一步。 都没有事。 当天晚上,叶云灭吃的喝的,全都吐了出来,什么都吃不下、喝不进胃里去。 有一次呕吐的时候,他还发现里边夹着一颗牙齿。 如是者三次。 他总共掉了三颗牙齿。 ——因为那一掌。 他心里明白: 他不愿意有铁手这样的敌人。 他一定要杀掉像铁手那样的敌人。 铁手好像也没有什么事。 但从那一天晚上起,他的头发一天至少掉落一百根,一直延续了三个月。 那一段日子,他几乎成为半个秃子。 而且,那一夜开始,他只要闭上眼睛,都在做噩梦: 梦见自己陷身在浮沙里。 沙很浮,他挣扎不得,渐往下沉…… 一连七夜,都做这种梦。 所以他也心里清楚: 他也不想有像叶云灭那样的敌人。 他一定要克服像叶神油这样的敌人和他的拳劲。 就在铁游夏和叶云灭对了这一拳和这一掌之际,王小石已迅速冲破了包围。 冲进了内堂。 冲入了堂内第一间房子。 大房子。 他踢开了门,闯了进去。 这时,他的追兵:“天下第七”、一爷、黑光上人等人也追到了。 但谁都没有立即冲进去。 因为门只有一个。 王小石在里头。 尽管这三人武功高绝天下,但要做第一个人要单独去对付负隅顽抗的王小石,大家都没意思要首当其冲。 所以大家都望向蔡京,等他下令。 蔡京惊魂未定。 蔡京惊魂初定。 铁手已向叶云灭叱喝道: “咄!你怎么挡开了我对王小石之一击——!” 叶神油正想回叱,但张口一甜,真力激荡,元气大伤,一时说不出话来。 童贯扶着蔡京,他是武官出身,皇帝赵佶是先宠爱他而后因他引介而宠信蔡京,所以更恃势行凶,目中无人,改而向铁手叱道: “你干吗放那厮逃命!你这小小衙差不要活了?!” 铁手索性一负双手,淡然道:“你们可都看见了,是我出手对付王小石,没他那一拳,王小石早就倒下了。” 童贯也眼见“实情”如此,所以更气上头来:“哼,嘿,诸葛老儿的走狗捕快也会追捕王小石?笑死我了!” 铁手气定神闲,道:“童将军勿笑,更千万莫要笑死,否则,童将军一定会诬构在下多一罪状:那就是将军是遭在下点了笑穴而笑死的了。” 童贯气煞,眼暴瞪若铜铃,正要发作,王黼怕遭铁手声东击西、移花接木,忙安慰道:“童将军别恼!王小石走得入别野别墅,便插翅也难飞。他现在自投罗网,困死房中,如此更好,这儿铜墙铁壁,咱们就来个瓮中捉鳖,他死定了,才犯不着跟些衙差杂役呕心呕气!” 蔡京这回惊魂始定,忽喊:“不行!” 众皆不明。 蔡京这时惊魂已定,叱道:“不能让他在房中!” 黑光上人詹别野第一个醒悟,叱道,“对!这房里有——” 话未说完,他身上黑光大作。 如一道黑云,遮星掩月。 同其时,“天下第七”手上发出一道极其夺目眩眼灿脸乱神的强光。 同一时间,一爷出刀。 长刀一挥。 那房间登时倒了。 塌了。 房门也没了,铜镜也给震裂了: ——没了房门的房间,一切遮蔽家具都给震碎、震倒,王小石这时难道还能不现形、现身吗? 哭不得 可是势必也理应无所遁形的王小石却还是遁了形。 这一回,连蔡京一向擅于控制的表情也哭笑难分了起来。 笑不出:是因为王小石竟然潜入了自己的居所,胁持了他,还逼他下令释放钦犯、不再对劫囚者追究格杀,之后还居然在自己身边多名高手截击下,公然逃离得了别野别墅! ——以自己一贯小心慎重,身边高手如云,加上起居之处向以守卫森严着称,而今这权威和形象都赫然给王小石一手打翻、一脚踢破,这还了得! 权威这回事就是这样:只要给人攻破了一个缺口、打倒了一次,立即,它就威信大失,它必须不断地复加上去,权才有威,威而有权,一旦开始倒减,那么,就冰消瓦解,兵败如山倒,很快很快的,恐怕就连最后一点的权力和威信也涓滴不剩了。 所以,权威的拥有者一定要一寸山河一寸血、寸步不让、退一步便无死所,只能维护他的权威,而且还愈要巩固权和威,不能让它有任何缺口;因为一旦有了破绽,很容易便完全崩溃瓦解,所以权威是只进不退、没有回头路、走向不归路的玩意,但又是人人都最爱玩的玩意儿。 ——或许直至权崩威灭为止。 蔡京同时也哭不得: 尽管他刚才也许怕得几乎泪涕交迸,在皇帝龙颜大怒之时也曾涕泪纷纷求恕不已,但在他一干手下和拥护者面前,他是不能哭的。 一哭,就给人觑出了虚实。 在权位上,连笑和泪,都只是一场戏、一次演出,除了为争取政治上的本钱,都不该有任何大喜大悲的。 对蔡京这种老经世故的“大老”而言,喜怒不形于色,是当官从政者的第一道不可有失的防线。 ——尽管王小石刚才是胁持了他,而且自出自入,如进退于无人之境,且不管在场的人如何惊诧、惊疑,他自己也一样震动、震撼,但就一定不能先露了形迹。 因为这是危机,他一定要跨越过去。 这么多年来,政治上的翻云覆雨,朝廷中的尔虞我诈,使他知道遇上困难的时候,第一个步骤,是先冷却它。 ——困境是有热力的,那“热力”使人难受,而且有一种爆炸的迫人,令人神眩目昏,要对付它,先要让它冷却下来。 一旦冷却,它便回到“本来面目”,无论问题、困难有多大,只要呈现了原来的形迹,便不太难对付、应付。 要使问题冷却,首先要自己冷静下来;要自己冷静,那就一定不能有任何惊慌,心要安静,人才能冷静。 要解决困境第一要害是: 绝对、绝对、绝对不可惊慌。 因惊慌于事无补,而危机往往趁惊怕和慌乱时趁虚而入,而且,一个紧张不安的人,易为这种心理而崩溃,不可能尽展所长。唯有冷静,才能认准困难所在、抓住问题核心,甚至即时解决了问题。 蔡京现在就是这样: 一、他先是怕、惊疑和生气。 ——他的命曾悬于王小石手中,不到贪生怕死的他不怕。 ——他在大房中确有秘道,那是用来以备有日自己若遭亲信手下叛变时,亦有逃遁的后路,王小石而今居然先行利用了这隧道,令他惊疑极了! ——究竟王小石是怎么知道这秘密甬道的?谁出卖了自己?谁告诉了他?这都令蔡京愤怒难抑。 二、当他一旦发现王小石已利用地道逃逸后,他立即表现得神逸气定,好像早就知道了王小石必然能逃得了出去似的,微微笑道: “果然给他快了一步!”他不慌不忙地吩咐道,“文世侄,一爷,你们带人到万岁山的噰噰亭截他去——看还截不截得着?” “天下第七”和一爷领命便去。 三、他接着下来马上思考了两个问题: ——王小石既知这内堂第一间房:“心震轩”有秘道,那么,别野别墅里一定有卧底,自己身边也一定有内奸! ——他马上联想起当日王小石借受自己之令杀诸葛先生其实是要借机狙杀自己一事;以及昨日才真相大白,但他却一早已暗中擘划的:苏梦枕原来没有死,却受敌人包庇保护,倒戈一击逼死了出卖和背叛他的白愁飞! 两件事加起来,蔡京脑里立即产生了一个疑问: ——王小石是不是还没有走? ——他会不会还留在地道里,俟自己尽遣人手追杀他时,才反扑出来攻袭他? 于是,他立刻改换了人手。 他要“神油爷爷”去取代“天下第七”。 他的身边一定要留下忠心且绝无贰心的亲信。 而且还得要武功超卓、高强。 他信得过“天下第七”和“黑光上人”。 ——因为“天下第七”对外的关系很不好:他父亲也曾是朝廷命官,但太工于心计,害过不少人,后来终给敌对派系六扇门里的高手杀了;“天下第七”一向跟他父亲不和,所以早无相干,但受过他父亲迫害的人只要知道他们分属父子关系,对他也不见得有好感,深恶痛绝的,还大有人在。 世事本就这样: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何况,“天下第七”的武功很高,做人功夫却很不足,他在蔡京手下行了不少恶事,若失去了这个靠山,他就什么也不是,必遭人追杀于江湖——虽然要把他杀了也还真不容易。 “黑光上人”则更信得过。 ——因为詹别野现在“国师”的地位,得要靠他一手扶植。 他们俩唇齿相依、血肉相连。蔡京若有了这位国师为他造势,更加可以为所欲为,如虎添翼;而黑光上人若失去了蔡京的支持,只怕变的种种戏法很快就要给戳破,一切神迹都得要不灵了。 ——像赵佶这种好玩、荒淫的皇帝,今天会相信这位法师神通广大,明天却可能去拜奉另一位活佛法力高深了,如果没有蔡京作为稳实的后台,詹上人不见得能够超然了那么久、权威了那么长的一段日子的。 何况,这地方本来就是送给詹别野的,甚至以他为名,现在丢了人,最丢脸的,第一个仍要算是这位“黑光上人”。 所以他先留住了詹别野和“天下第七”。 他派叶云灭和一爷去追击,临行前还握着叶神油的手,鼓舞而且关心地说: “你虽然才跟我,今天也没成功截杀王小石,但我还是信任你。”他恳切得每一句如出肺腑,“天涯海角,你给我把他抓了回来,不然,杀了也是一样。” 叶云灭颔首。 用力。 很用力。 他要做到这件事。 他一定要做到这一件事: ——以报答蔡相对他的“知遇之恩”。 笑不出 一爷和神油爷爷领人才去,蔡京立即着“天下第七”率人撬开柜旁那大黄铜镜后地道入口,着童贯的亲兵“五虎将”下去好好扫荡一番,生怕王小石就潜伏在里面。 这时,他就跟童贯、王黼、詹别野以及蔡攸等迅速商议出一个头绪来: “王小石能懂得从这儿逃走,一定有内应。” 于是,他们要马上找出那“内奸”来。 要知道,这种人反而不一定擅于外争,但一定善于内斗:他们最怕的是身边的敌人,而不是远在天边的外敌。这实跟他们的所作所为,如同盗贼有本性上的休戚相关,难免会特别忌讳。 他们找出蛛丝马迹,推理寻由,点清人数,剔除可能,在那所谓的五“虎”将回报地道并无敌踪,而留下的痕迹直达皇宫的百岁山雁池之时,他们已约略得出了个结论,有了一个极可怀疑的对象: 蔡旋! 在找出这个“线索”之前,蔡京一直非常慎重地要“天下第七”和黑光上人守在他身边——要是有一个派遣出去,另一个也定必在他左右环视。 例如在“天下第七”率人进入地道寻索王小石的时候,黑光上人就在蔡京身旁;当黑光上人到处去搜查蔡旋下落之际,“天下第七”便护着蔡京。 怀疑蔡旋是王小石的内应,黑光上人詹别野是第一个警省到的。 但他并没有马上道破。 他侍候像皇帝赵佶、宰相蔡京这些人已多年了,十分清楚这种人爱听什么、不爱听什么,各人脾胃,早已摸得一清二楚;他也有不少徒子徒孙,他要收服这些三山五岳的人,自然都有非凡手段,且得要对症下药,对各人的心态喜恶,亦了如指掌。 他看透了这些所谓宫廷侯爵、达官贵人的威严嘴脸、大义凛然,但私底下却什么好事都干过。通奸、乱伦、凌弱、欺贫,从勾结私营到强占妇女、收养娈童,乃无所不为。 所以,当皇帝忽然心血来潮、良心发现的时候,忽然祭了那么一次神,就责问他为何不就马上风调雨顺、天下太平?公卿大臣、宦官上将,莫不如此希冀。他只好找些好听的话搪塞过去了,但事实上,他心里想说的是: ——你们做尽这些丧尽天良的事,没马上有现眼报,上天已经很不公允的了。 他当然不会这样说。 宫里的人都当他是活神仙;朝中大臣对他又敬又畏。蔡京期许他做好一名活仙人,百姓希望他是一个好神仙——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能一一胜任,但他却肯定自己是个对人情世故遍历、通透的人。 因此,他看出了蔡京与蔡旋有暧昧——当然也不只是蔡旋,蔡京跟他的好几个女儿与亲眷,都有不清不楚的关系。 但他只是留意。 没有说破。 他一直都很留意蔡旋这个女子,因为她很特别。 她当然相当漂亮。 可是这个并不是詹别野特别留意她的原因——虽然黑光上人也相当好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既然空色不分家,他好色也只不过是好空而已,不犯戒,不破律。 他留意蔡旋是因为她在蔡京的女眷里,是很懂潜藏的一个。 黑光上人留意到蔡旋的舞姿,必须要轻功非常好的高手才能舞得出来的,她的力气也很大,有次府里有位婢女不小心滚下井里去了,她单人用一个桶子就把对方平空吊上来了;她的应变也很快,黑光上人曾派人试过她。 可以这样说,蔡旋除了对自己爱唱歌并且把歌唱得相当好一事全不遮瞒之外,其实她的潜质全部隐忍不发,一点也不透露出来,形诸于外的,反而是她那种官家小姐的脾气、挑剔、火性儿。 黑光上人因而觉得很有趣: 蔡旋为啥要隐瞒这些呢? ——这不像是一个双十年华女子的娇憨无邪。 詹别野却只心里思疑,口里不说。 ——谁知道蔡旋这样的举止,是不是来自蔡京私下授意的? 他要是先行点破了,万一蔡京恼羞成怒、认为自己多事碍事,岂不功讨不着,反而惹人烦、讨人厌? 所以他不说。 只观察。 留心。 也留意。 而今王小石居然在别墅的重重包围下逃出生天,詹别野知道一定有内应,他很快便想到了蔡旋;她受何小河胁持之后,便走入了内堂,詹上人有留神,见她走入的正是之后王小石遁走的那间房子! 他马上去找蔡旋。 蔡旋已不在。 谁也没再见着她。 她,走了。 ——跟王小石一道儿离开了! 黑光上人知道再也不能缄默了。 ——再不作声,就得要背黑锅了。 所以他马上通知了蔡京。 收到这消息之后的蔡京,一时真是笑不出来。 他跟蔡旋确有暧昧关系——他特别疼爱这个女儿,但由于他行事十分小心谨慎,他跟她也并没有太多独处的机会。 他也故意让黑光大师隐隐约约地知道他们的事,他对詹别野的聪明和善解人意,有着绝对的把握,他知道黑光上人是既不会问,也不会说予人听的——就算说了,他也不怕,他已只手遮天,打个喷嚏就能翻云覆雨,他还怕什么! 只不过,一听是蔡旋,他心道好险,也真有点不是味道。 他马上去查蔡旋的一切资料。 在这同时,孙总管发现有两名亲兵,给点了穴道,软倒在帐幔之后。他们外服尽去,孙总管初还疑为是敌。 蔡京即命人解开他们的穴道,才知道他们本是守在“心震轩”的,但就在王小石欺入房门之前给点倒了。 蔡京看到他们,跌足道: “一爷他们那一趟万岁山是白跑了。” 童贯不明:“怎么说?不一定追不上呀!” 蔡京道:“王小石和阿旋刚才真的没有走,还留在屋里,声东击西,故布疑阵,让我们以为他从地道遁走,害我们分散人手,白追了一趟。” 童贯大吃一惊,王黼忙按刀锷四顾道:“他……他在这里?他他在哪里?” 蔡京道:“不。刚才他是在的,但现在却已真的走了。” 王黼狐疑地道:“你怎么知道他已走了?” 蔡京道:“他才不会留在这儿等我发现。他见我身边一直有高手护着,没把握杀我,就一定走,绝不会待在这儿让我们发现。” 童贯瞪着铜铃般大目,顾盼虎吼:“他在哪?叫他滚出来!本将军要他死得好惨好惨。” 蔡京的长眼尾眯了一眯,微笑下令,到处彻底搜索。 王黼兀自不肯相信:“他走了?他怎么走的?他怎能从我们眼前大咧咧地走过去?不可能?他会隐身法不成?” 蔡京道:“他确是明目张胆地走出去的。刚才一爷领的兵,其中有两个便由他们乔装打扮的。大家都忙着去追他,却不知这人就是他。” 王黼这才放了心,怒道:“他好大的狗胆!” 蔡京还没说话,却听詹别野呈来他所发现的:在蔡京刚才坐着接见叶云灭的太师椅下有一张纸。那纸上写着几个字: 狗头暂且寄下 信约不守必亡 蔡京看得怒哼一声,劈手将信纸一甩,噗的一声,纸沿竟直嵌入台面里去。 众皆大震,知蔡京功力高深。 蔡京向黑光法师略微点头,表示嘉许:刚才他长时间为王小石持箭所胁,颜面全失,现至少捞回了个彩头。 不过他也确心寒骨悚: 王小石刚才确在这里,且在自己身后不远处,要取自己性命,着实不难,幸好自己一直留有高手候在身边,否则,只把重将全派去追捕,后果不堪设想。 更可怕的是蔡旋。 ——一个就常在自己身边的人! 他想到王小石和蔡旋这两个“危机”,就警省到:自己日后一定要更小心、更慎重,更要有万全的防范,不可以有轻微的疏失。 ——一失足成千古恨啊! 何况这样子的“失足”,也得一失足成千古笑呢! 哭笑难分 蔡旋的“资料”,很快便送上来了: 这些“来龙去脉”的记录,在这儿都有孙姓总管为他编排整理。孙收皮在别野别墅里的身份一如苏梦枕身边有个杨无邪一样。 蔡京一看,却顿时哭笑难分。 原来蔡旋竟不是他亲生女儿! 这当然十分荒诞,一个人怎会连自己儿女是不是亲生,都不记得?更何况以蔡京之精明机心,更不致如此糊涂。 ——一个大奸大恶的人,通常都要比忠诚正直的人聪明。 也就是说,奸臣往往比忠臣更有机心。 但世事偏就有这样不可思议的事。当时虽然男女分际森严,对伦常纲纪,亦十分注重,不过因为皇帝本身就荒淫奢靡,乃至上行下效,大家说一套,做一套,到头来,反而是民间百姓,严守纲常,但对当朝得势有权者而言,只要兴之所至,淫心一起,什么伦常分际,早抛到九霄云外去了。许多豪门大室,根本就是沆瀣一气,胡来一通。 蔡京可谓是当时得令的人物。除了皇帝,谁能节制他的权力?就算天子,也未必不听他的,因为失去了这个人,当皇帝就当得没那么快意了。是以,蔡京更为所欲为、肆无禁忌,妻妾成群,仆从如云。 妻妾一多,儿女更多不可胜数了。 多得甚至连蔡京本人也搞不大清楚。 他不清楚,但他并不迷糊,就像宫廷里自有太监对发生大小事皆有纪录一样,他的起居生活、家庭细节,都有人详作纪录。 监督和收集这些纪录的是总管孙收皮。 蔡旋便是这样一个“畸型”的特例。 她原来根本就是狱吏章縡之后。章縡因上书向皇帝陈情,提出蔡京私改“盐钞法”,印钞废钞,全力谋私,危害天下,宜以禁止约制。赵佶不办此事,却交给了蔡京。蔡京一怒,削其官,把他黥面刺字,发配充军,中途毒死。王小石刚才在怒斥蔡京尽除异己的时候,就提过这个人。 至于这清官章縡全家,都贬为奴隶。其中章璇儿及其胞妹章香姑,因长得雪玉可爱,恰巧给蔡京的五妾陈氏看中,陈氏又并无所出,故就纳了来当干女儿。 当时,章璇儿和章香姑年纪还小。一个八岁,一个七岁,大家以为她们都未懂事,也不怎么为意。事实上,蔡京家族已无限膨胀,财雄势大,人丁旺盛,他也搞不懂哪个儿子、女儿是干的还是湿的,亲生的还是过继的。 其实,章璇儿、香姑已懂事。她们眼见父亲全家遭受迫害,而今又卖身蔡家,受种种苦,为求生存,她们只好忍辱吞声。 陈氏让这对姊妹花改姓蔡,把名字的最后一字去掉,于是就成了蔡旋、蔡香;蔡京于是乎又多了一对“女儿”。 日子久了,蔡京也忘了这对宝贝儿是不是真的自己所生了。——何况,他为争权,不惜斥弟杀子;为淫欲,也不怕乱伦通奸:蔡旋、蔡香,到底是不是“女儿”,已不重要了。 问题是: ——是不是仇家的女儿,却非常重要。 还十分的重要。 因为这是要命的事。 现在已查出了个“究竟”: ——蔡旋竟是章縡的女儿! 难怪在这重要关头上,会给自己倒上一耙了。蔡京心道好险。他是个善于自惕的人。一个人已手握大权,又有足够的聪明,他却用来思虑周划如何巩固自己的权力和财富上,另一个他所注重的,就是怎样保命、延寿。 他再次想到自己日后得要多加提防:王小石能混进别墅里来,蔡旋居然是常年在身边的卧底……自己再要是大意下去,只怕就得要老命不保了。 ——没有了命,还有什么富贵?哪提什么享受? 所以,他日后对自身安全防范,更是讲究,更做足了功夫,致使日后谋刺他的侠客志士,都不能顺利得手。 这不啻是王小石这次箭逼蔡京,要他下令放囚的反面效果。 蔡京也立即下令孙收皮追查另一名“奸细”:蔡香的下落。 孙收皮立即领命。 一直以来,因为他觉察蔡京跟蔡旋有暧昧,故不便对蔡旋来历作仔细审究,而今发生了这样的事,他知道蔡京难免会迁怒于他,他为保家安命,所以查得分外落力,连蔡京五妾陈氏的家世来历也一并清查了。 不过,蔡香却在七年前,已“神秘失踪”了。 蔡旋跟王小石跑了。 蔡香失踪了。 ——章縡一家的后人下落,到此就断了线。 蔡京知道在这些人面前,不可以有受挫的表情。 所以他想笑。 笑总代表了成功和胜利。 不过他笑容未免有点哭笑难分。 ——无论是谁,忽然发现自己的女儿竟背叛了自己,都不会好受。 何况这个他养了多年的居然不是自己的“女儿”! 还好,总管老孙是一个很聪明、机警且善解人意的人: 他呈报那些不利于他的资料,都是私下的。 当蔡京审阅那些资料之时,孙收皮就拼命地跟大家说话——说话不是肉搏,也许不是拼命,但孙收皮的确说得十分“卖命”。 他要吸引住大家的注意力,好让蔡京可以回复、掩饰过来。 ——也就是为了孙收皮这个特点,蔡京不惜重金礼聘,把他原从“山东大口神枪孙家”的总管一职,挖来了当自己府邸的大总管。 一个好的助理当然懂得什么时候挺身出来替主人当“恶人”。 ——大家都想暗中观察蔡京看“报告”时的脸色,但却给孙收皮东问一句、西笑两声扰乱了心神。 一位好的主管自然知道替自己的老板在重要关头争取“歇一口气”的机会。 ——孙收皮在这关节眼上,宁可自己缓不过来一口气,也得让主子先透七八口气再说。 他成功了。 蔡京已转过了脸色。 其实他也不需要太辛苦、太刻意。 因为他有一个一向喜怒不形于色,万一形诸于外,也能迅速恢复、莫测高深的主公。 蔡京一手把“资料”和“报告”掷于地(当然,孙收皮立即便收了起来),不在乎似地哈哈笑道:“我好心好意,替贪宫章縡养大了女儿,而今她竟恩将仇报,勾结王小石这等逆党,真是知人知面难知心。我早知她暗怀祸心,但总予她改过自新,她三次害杀我不成,没想到还勾结了王小石,今日来个倒耙一招!” 童贯悻悻然道:“太可恶了。相爷真是宅心仁厚,以德报怨!什么东西嘛,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我们该怎么对付这些逆贼是好?” “我会请皇上颁诰天下,请各路英雄好汉、衙差捕役,务必要缉杀王小石毋赦!我,王兄、童将军,各派高手千里追杀王小石和他在逃的同党!”蔡京说杀人的时候脸上眯眯的笑纹看来竟有些儿慈祥,“我会向京畿路传下命令,不许再给王小石踏入京城半步!” 五黼忽问:“王小石当然罪不可恕,但这次在菜市口和破板门二处官兵俱受乱党劫囚冲击,这些暴民恶贼,一日不诛,京城岂有平静之日?” 蔡京嘿嘿一笑,欲言又止。 他当然更想一气把反对他的人全都铲除,一个不剩。 但他也记起王小石的话: ——你要追究,只能追究主谋。 ——我就是主谋人。 ——你至少有七道伪诏矫旨落在我手里! ——只要你一不守信,我自会着人呈到圣上那儿去,就算你有通天本领,看皇上这次还信你不! 是以蔡京垂着目,像看到自己须角有只小蜘蛛在结网,嘿嘿地只笑着,孙收皮即接道: “这个当然,但擒贼先擒王,先把乱贼群寇的首领拿下了,其余的还怕不一一授首嘛!” 童贯、王黼是何等人物,官场已混到成了精,做人已做到入了妖,一听明了三四分,再看更白了五六成,都说: “对,先格杀了王小石这罪魁祸首再谈其他的!” “便是!王小石不除,其余小兵小卒宰一千一万个也没意思!” 蔡京这才笑了,跟大家离开了别野别墅,商议如何一齐上奏天子,请皇帝亲自下令,格杀王小石,并顺势参诸葛小花一本,说他勾结乱党,谋叛造反,残害朝中大臣:留在别野别墅里的太阳神箭,就是最好的罪证。 蔡京与其说恨王小石,不如说他“怕”王小石。 ——像他那么一个神威莫测、向来高高在上的人,王小石却每次都能迫近他、威胁他,让他丧尽了颜面。 虽然说,以他堂堂“相爷”之尊,居然会怕一个市井游民王小石,实在是一件说不过去的事。 但他更恨的,却是诸葛正我。 他“怕”王小石,只要设法把王小石拒之于千里,就不愁他来对付自己。 可是真正能威胁自己的,却是诸葛小花! ——铲除诸葛老儿才是当务之急。 这点他很清楚。 十分明白。 他们都离开了别野别墅之后,孙收皮开始着人收拾“残局”,重整“场面”。 其实所有的“大场面”,不管是之前还是之后,还必须有他这种人来料理打点,才可以“上场”、“完场”。 他特别小心谨慎地把有关蔡(章)氏姊妹的资料一一收起。 他知道蔡京必然还会再审阅这些“资料”,但又不许除了他自己之外有任何人会看到它。 这点很重要。 不明白这点的人,根本帮不上任何“大人物”的忙,也不会允许让他靠近身边,成为亲信。 孙收皮还特别亲自去收起了那张王小石留下来的、由黑光上人发现的纸条。 他拿到字条的时候,还特别用手称了称,留心看了看。 纸条是稍微沉重了一些。 ——果然在纸沿上,给嵌套上了一圈刀锋。 刀锋一旦镶嵌在纸沿,自然就有了重量:就算这纸张随便往地上一落,只要不是石板地,就一定像一支飞镖似的,钉插于地。 蔡京当然不会写一张字条来如此侮辱自己: 敌人在他府邸里出入自如、横行恣肆,毕竟是件极不光彩的事。 但纸条却是黑光上人先发现的。 是他递给蔡京的。 蔡京阅后,就往宽大檀木桌上一摔,噗的一声,纸张都嵌入台面里去了。 蔡京露了一手。 大家都看到了。 叹为观止之余,大家也颇佩服蔡京的深藏不露,内力深厚,咸认为就算王小石真的放箭射他,也未必伤得了丞相大人! 孙收皮看到这张字条,却佩服另一个人: 黑光上人! ——难怪他能当上国师,而自己还只不过是相府的总管而已! 欲笑翻成泣 王小石三箭各射堂上保护蔡京的三大高手后,并得铁手及时反挫化解叶云灭之一击,他不往外闯,却冲入内堂。 一入内堂,即见蔡旋向他招手。 他逸入“心震轩”,并见蔡旋已点倒了两名守卫,飞身上床,示意叫他过来。 王小石没有犹疑。 蔡旋打开床上秘道。 她往下跳,并叫他也往下跳。 王小石也不迟疑。 秘道很窄。 两人声息相闻,肌肤相贴。 王小石亦不避嫌。 蔡旋没往秘道里走。 她只停在那儿,微乜着眼,相当媚。 “我叫你下来你就下来?” “是。” “我不走你也不走?” “是的。” “你相信我?” “是。” “你凭什么信我?” “我相信诸葛师叔。他叫我相信你,我就相信你。何况,你刚才唱的歌,很好听,坏人是唱不出那种歌的。” 蔡旋对王小石后半段的说法无疑感到十分讶异,但禁不住问: “舞我跳得不好吗?” “也好。但还有更好的。”他在这时候居然还有心谈起这个来,“我认识一个女子,她跳得就比你更好。” 他说的当然是朱小腰。 ——他当然不知道朱小腰已在不久前、在一场舞后丧失了性命。 蔡旋听了,有一阵子不高兴,但随即又对这不说伪饰话的汉子另眼相看起来。她也是个妙女子,居然在这时候仍有闲情谈歌论舞,还幽幽地说了一句: “希望有机会我也能见见她。” 她以为那是王小石的情人。 然后她下令:“我们已把气息留在秘道里,现在可以出去了!” 因为秘道太暗,敌人太强,以致王小石当然没有注意到她本来孕育笑意的玉靥,却掠过一阵奈何奈何莫奈何的欲泣来。 王小石没问为什么。 他也溜出了秘道。 两人伏于梁上,一路匍行,回到厅上来,不生半声一息。 王小石还掏出了一张早已写好的字条,弹指使之飘于刚才蔡京所坐的太师椅下——这时候,蔡京正与一众高手攻入“心震轩”。 王小石却与蔡旋伏于梁上,未趁这乱时逸去。 他们以近乎腹语的低声对了几句话。 旋:“你先走。” 石:“你呢?” 旋:“我在看还有没有机会。” 石:“我也是。” “只要他把身边的高手都遣去追我们,我就有机会下手。” “我看他不会这样不小心。” 蔡旋听了,白了王小石一眼。 那眼色很美。 ——这么紧张的关头,眼意仍是慵慵的,似对世情有点不屑、相当厌倦。 无奈。 更特别的是无奈的感觉。 蔡京本来已把身边高手都派去追杀王小石,但忽然改变了主意。 他留下了“天下第七”和黑光上人。 这回蔡旋没有说话。 她是用眼色。 用眼波表达。 她的眼很小。 细而长。 但很会说话。 她好像是说: “你对了。他果然没有疏忽。” 然后她的眼波又在示意: 该走了。再不走,就走不掉了。 王小石明白她眼里的话,仿佛也听到了她心里的声音。 他们的行动配合得天衣无缝。 他们混在一爷所带领追击他们两人的部队中一起浩浩荡荡地迈了出去。 当然,那要经过易容。 还需点倒了两个相府的亲兵。 王小石这才发现: 蔡旋堪称“易容高手”。 ——她在这短短的顷刻里,在极不方便但她显然有备而战的情况下,既替她也替他匆匆易了容,居然一时还没给人瞧得出来。 叶云灭没瞧破,那是当然的。 因为神油爷爷根本还没熟知军队人马、谁是谁不是相爷手上的兵卒。 但一爷好像也完全没发现。 这位御前带刀侍卫大概只习惯“带刀”,并不怎么“带眼”——要知道精擅于“易容术”的高手是绝对有办法把人改头换面,使熟人相见难辨的,但要在这么仓促急迫的情形下化装成一名军士,躲过别野别墅众多高手与侍卫的眼力,这就不是件容易的事了,尤其蔡旋是个纤纤女子,要扮成雄赳赳的军人,可更不易欺人耳目了。不过,看来蔡旋的“易容术”确是高明,加上有部分禁军是一爷率统,并由他带入别墅里来保护蔡京的,他既没发现,大家也就无法指出其伪了。何况,在禁宫里,手掌大权的太监梁师成、大将军童贯、宦官王黼等手下有不少侍卫、奴仆都专挑长相俊美的,大家也不引为异。 既然“一爷”没有发现,大家就更没发现了。 ——尽管蔡京纵足智多谋、算无遗策,但他毕竟高官厚禄、养尊处优惯了,并不是江湖中人出身,不知道江湖人有的是天大的胆子,贲腾的血气,这不是他那种胆小如鼠、但只大胆的贪财蠹国的社鼠奸臣可以揣想得出来的。 或者,一爷是个聪明人。他能在极聪明机诈、擅于偷窃权杌、蠹政于朝、呼风唤雨、以权谋私的检校太尉梁师成手上成为三大红人、高手之一,并指派他跟从保护皇帝,地位自非比寻常。他若不是也极聪明、机智,在这样的位子上,是决活不长、耐不久的。 一个聪明人当然会只看见他该见的事,而“看不见”一切他不该看见的事物。 可不是吗? ——这年岁里,连清廉明断的包拯也给毒杀了数十年矣。 忠臣良相,图的是万古流芳,名传万代,但唯利是图、急功好名的人,只嫌百年太长,只争朝夕。 其实对一招半式定死生成败的武林中人而言,朝夕也太缓,争的是瞬息。 只是皇帝徽宗送给蔡京的这一座“西苑”(别野别墅只是蔡京用以巴结、招纳詹别野为他尽心尽力、鞠躬尽瘁的“雅称”),大得不可置信。 他这一座西花园,本就几乎跟皇帝的“东苑”相媲毫不逊色,但他还要重新扩建,拆毁四周民屋数百间,还代皇帝下诏,要开封府内靠近他别墅的七条街全统归于他田产名下,任意处置。一时间,这数百尺方圆之地的居民全都流离失所,无家可归,沦为乞丐、饥民,乞食求施于道,京城比屋皆怨。 这一来,西苑更见其大,珍禽异兽,琼草奇花,尽收苑里。王小石和章璇要混在军队中溜出去,想做得不动声色,当然要相当时间才能办到。 王小石心悬于菜市口和破板门的兄弟安危,但心焦归心焦,却急不得。 ——他若是自身一人,或可说走便走,得脱围而出,但身边有了章璇(这女子还有恩于他,替他解了劫围,还一齐落难),他可不想轻举妄动。 他是个不想牺牲自己身边任何亲朋戚友的人。 他是个武林人,必要时,可以斩恶除奸,以暴易暴。 到大情大节、大是大非上,他伤人杀敌,可以毫不手软。 但他却也决不为一己之利、一心之私而伤害任何人,就算朋友、敌人乃至不相识的人也都一视同仁。 他自认这些是他性格上的坏处和弱点: 所以他成不了大事。 他自觉并非成大业的人才:只不过,他来人生走这一趟,只求尽一个人的本分,能帮多少人就帮多少人,能做多少好事就做多少好事,他却没想要成大事、立大业。 ——如果要伤害许许多多无辜无罪的人才能成功立业,他岂可安心?他只想快乐、自在地过此一生,不安心又岂能惬意? 这种功业,对他而言,不干也罢。 所以他入开封、赴京师,只为了完成他那么一个自小地方出来的人到大地方龙蛇混杂之所在闯一闯的心愿。之后,加入“金风细雨楼”,是为了报答楼主苏梦枕的识重,而他也认准了透过“风雨楼”,就能或多或少的牵制住横暴肆虐的奸臣佞官勾结黑道人物鱼肉百姓、毫无惮忌的祸患。他后来退出“风雨楼”,就是不想与自己的兄弟争权夺利;他逃亡江湖,为的是要格杀贪婪残忍、唯务聚敛的蔡京。他流亡天下,也不觉失意;重回京师,第一件事便是要打探结义兄长下落,然后为他复仇,重振“风雨楼”声誉。而今他直闯西苑,胁持蔡京,为的是营救两位拜把兄弟、好友:毕竟,他是一个见不得有人为他牺牲、也忍不得有人牺牲在他面前的人。 这些年来,经过创帮、立道、逃亡、流离,他未变初衷,亦不改其志。 别看他那么个武功盖世、血洒江湖、大风大浪几许江山多少刀剑当等闲的不世人物,他却连猫狗鸡鱼也疼惜,虽未食长斋(但嗜吃蔬果),偶也吃肉,但对一切为他杀生的动物(不管豕牛羊鹿)一概谢绝。 没有必要的话,他也绝不杀生。 ——何必呢?大家活着,何苦杀伤对方而让自己逞一时之快?如果不是非这般不可活,又何苦不让他人(甚或牲畜)好好地活下去? 这种事,他不干。 他虽急于知晓一众兄弟是否已然脱险,但他再急也不想牵累章璇涉险——何况,刚才她已为了救他而暴露了身份,再也不能待在蔡京门中卧底。 所以他忍着。 等着。 终于等到一爷率领着队伍出了西苑,他才示意章璇,趁隙脱队,但章璇却早一步已混入街外人群里去。 王小石生怕章璇出事,所以蹑后追去,又因不敢太过张扬,只好在人群拥挤中闪身、漫步,不敢施展轻功。 在西苑外的大街店铺林立,行人如梭。这儿的大宅自然是蔡京的府邸,靠近他住所之地,全给他老实不客气一人独占了,但离开别墅范围外的店户、百姓,本都对这权倾天下的人物有避之则吉的心理,避之还犹恐不及,却非但避不了,连逃也不可以。那是因为蔡京要他住处兴旺热闹,繁华威风,以显他富贵本色,便下令不许商贾百姓作任何搬徙,还把一些在别处营业的生意迁过来这儿开业,不管赔蚀亏损,一概都得赋重税,否则将财产充公(入蔡京库府),重则杀头破家。 这样一来,就算明知亏蚀,一般商家也只好过来开店,不敢迁往别处;蔡京令下,只有这一带买得到别的市肆所买不到的绢、麦、盐、茶、米等货品,把价格订得奇高,但人们不得不借贷赊求,所赚的都落入蔡京口袋里。 是以,这儿一带虽旺,但却只旺了蔡京。本来,要看某地有无太平盛世的繁华气象,只需观察在市肆做买卖的和游人是否一片和祥、欢颜之色,否则,那再靡华也不过是虚饰之象。 翻笑红雨落纷纷 这儿一带行人,便无欢容。 但他们仍好奇。 尤其当他们知道,他们咸认为神僧鬼厌、权倾天下的人物,就在这儿跟群奸众小对全国于民作竭泽而渔、焚林而猎的大搜刮,他们更想远走高飞——但却不是人人都走得了,避得掉的,不平的不一定可以起而鸣,不服的不一定能反而抗,他们只能逆来顺受、卑屈求存。 只不过,他们虽失去了期待,但仍有希望。 人们虽然无奈,但仍有好奇心。 尤其好奇的是: 看这些挟邪坏法、祸国殃民的人,最终是个什么样的下场! 今天他们一旦得悉西苑出了事,更有消息传来:丞相还给人胁持了!大家无不屏息以待,引颈相盼。 ——当他们知悉以一弓三矢单人独力胁持住权相蔡京的人,竟是他们一向仰仪的王小石;而王小石孤身犯难,是为救前时打了皇帝和相爷的两名好汉而义不容辞,更令他们钦敬不已,喜在心头。 ——他们也听说菜市口和破板门都有人劫囚,冲击蔡党、阉党的人,莫不是天下好汉,一起造反?如是,那就太好了。 可惜,结果好像不是。 东、南两面的劫囚者已退走,听说还死伤枕藉。 蔡京好像也没死。 ——王小石呢? 他在那里? ——为何不杀了蔡京,为国家社稷除一大害? 但大多数的人并不怨怪,他们只希望王小石能无事就好,反正: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嘛!他们都极担心他的安危。 他们有所不知的是:王小石已经潜出了西苑。 ——那号称极奢穷侈、铜墙铁壁的别野别墅,却留不住这一个来自远方小地方的“小人物”:小石头。 而今,王小石就在他们眼前。 他们都认不出来。 这样也好:世上有些大人物,你听他们平生事迹、功勋、所作、所为,大可仰仪、艳羡,思慕平生,但却不一定须见得才了平生夙愿。 ——大部分了不起的人物,如以真实面目、原来本性相见、相交,不见得也如他名气或你所想像中那么不得了。 何况,王小石根本就不认为自己是什么“大人物”。 他一向乐于做“小人物”:唯有小人物才可以自由、自在,不必拘束、了无牵挂,这该多好,这才好! ——当“大人物”太辛苦了。 不过,人物不管大小,他仍有志、立志且坚志不移地当一名“人物”。 做人不可不当“人物”。 ——一个真正的人物才会有担当的勇色。 没有肩负正义的铁肩,算不上是个“人物”。 是以,在王小石心目中:大人物或小人物都不重要,他只求自己“是个人物”,而且,他交友不论名位、富贵,只希望对方最好也是个“人物”。 此际,民众都没把王小石这个“人物”辨识出来,这使得他渐能追上章璇。 章璇的背姿很好看。 瘦小得很好看。 她扮成男装,另有一种爽气,这使得王小石忽而想起了一个人: 郭东神! 雷媚! 这是一个王小石永远也不能理解,既猜不透也摸不清楚的女子。 他不明白她为何要叛杀雷损。 也不知道她因何要背叛苏梦枕。 他甚至也不清楚到后来她到底为什么要倒过来杀了白愁飞? 为啥? ——伊好像是一个天生叛逆、独嗜暗杀的女子! 想到那样的女子,王小石不觉有点不寒而栗。 但却又偏想起她。 章璇走得很机灵,但走得不算太快。 她好像有意在等他。 等他追上来。 他追上来的时候,她也没理会他,而且蜂拥而至来看“热闹”和“乱子”的民众仍多,他们仍不便交谈。 俟章璇的身子转过了一方破旧的墙角后,走到一棵正飘落着绯红色花朵的树旁,这才停下来,半掩着脸,哧哧地笑着,一张笑靥在白脸飞红成两片红云。 王小石看了一回,痴了一会,忙左右回顾。 章璇不悦,问:“看什么?” 王小石道:“怕人看见。” 章璇道:“伯什么?他们没发现。” 王小石道:“不是怕敌人、军队,怕老百姓。” 章奇道:“老百姓也好怕?” 王正色道:“怕,当然怕。老百姓是水,大江大河大海,皇帝赵佶、奸相蔡京他们只不过是船、是舟,再凶也只能一时乘风破浪,总有一天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他顿了顿,才又笑道:“我怕的倒跟这些无关……而是你笑得那么好看,那么美,旁人看了,以为蔡京、一爷麾下都有着这么出色的人物,可都去投靠他们去了,岂不害人?” 章璇眯眯地笑开了。 她撷掉了自己的帽子,一种二八年华迫人的清和俊,以及不怕阳光耀面的俏,尽现眼前。 “没想到。” 她说。 “没想到什么?” 王小石问。 “没想到你堂堂大侠,还那么会逗我这小女子开心,嘿。”她似笑非笑,但只要一眯起眼,两个蒸包子似的玉颊立即现出个浅浅的梨涡儿来,“我没救错你,看不出你还有点良心,懂得逗我喜欢。” 王小石近年流亡多地,也跟市井布衣打成一片,笑谑惯了,看这女子笑起来时双颊涨卜卜的,一片雪意,又像蒸熟透了的包子,便也调笑了一句:“小心救错了,有时,我的良心小得连自己也险些儿找不到。” 章璇正是笑着、笑着,梨涡忽深、忽浅,遽尔两颊雪意玉色一寒,笑容就不见了,梨涡也马上填平了、消失了,只听她峻然道:“你可别骗我,我为了你,可失去一个报父母家人血海深仇的大好机会!” 王小石听得一怔,心一寒,一抬头,只见章璇本来满腮都孕育的笑意里,挂上了两行清泪,还正簌簌地加速坠落了下来。 王小石心头更是一震: (这)女子怎么这么易哭! ——才笑,却已翻成了悲泣! 他忙道:“你,你别着恼,我是说笑的,你今天仗义相救,我,我很——” 章璇冷哼了一声,脸上严霜只盛不消,截断道:“我不爱听假话。” “不是假的,”王小石边留意这儿一带的平民百姓,有没往这儿瞧,“你虽然救了我,但总得讲理哇!” 他压低了语音抗声道。那些熙熙攘攘的人群,来来往往,却恰好把他们遮挡了。 他本来是想多谢章璇相救之恩的,要不是为了章璇安危,他刚才在蔡京已下令释放唐宝牛、方恨少及劫囚群豪之后,就想放手一搏,看能不能格杀蔡京这个祸国殃民的奸雄再说:若能,则能为民除一大害;若不能,最多身死当堂。 可是王小石不能。 他不是个让朋友因他或为他而牺牲的人。 他不能把章璇牺牲掉。 所以他只好强忍下来。 甚至不能快意地痛快地杀出这耗尽民脂民膏的蔡京府邸。 他本来也想好好地谢一谢章璇,但他看这女子,忽而笑,忽而泣,动辄怨人,动辄不悦,他反而把谢意吞回肚子里去了,很想说些硬话。 这一来,反惹得章璇跺足、蹙屑(但眼儿仍媚,就算是忿忿时也睁不大)、叉腰(叉腰的动作对女人而言就像是位大家闺秀却忽然成了八婆,但这女子这样一叉腰却叉出了一种舞蹈般的拧腰折柳的风姿)、叱道: “原来你感激我的,就是这句话!”她竟悲从中来,又珠泪盈眶,“你说我不讲理?!” 她又想哭了。 忽然一阵风过。 她身后的花树,哗啦啦地落了一片花雨,翻笑成红雪,纷纷落在坡上、瓦上、垣上、地上、坡上。 王小石和她的衣上、发上、肩上。 仿佛心上也落了一些。 落花如雨。 花 落 满 地。 两人本正要起冲突,却为这一阵风和花,心中都有了雪的冷静和月的明净。 好一会,王小石才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章璇一笑说:“那又是什么意思,难道我讲理了吗?你也没说错,只是,怎么说话老是慌慌张张的,老往人里望?” 她带点轻蔑(仿佛对自己还多于对对方)的说: “也许,我是个不值你专心一致的女子。” 未明是他苦笑却未停 这一句,可说重了,王小石忙不迭地说:“我不是不专心……” 章璇轻笑一声:“你又何必安慰我?我跟你素昧平生,你本来就不必对我说话专心。” 王小石可急了:“我是怕这些老百姓。” 章璇倒有点奇:“怕他们?有高手混在里边吗?” 王小石道:“这倒不是。我只怕百姓好奇,万一看到我们脱了军队,而且你原是女子,必定过来瞅瞅,一旦围观,那就不好了。” 章璇眯着媚丝细眼在长长的睫毛底下一转活儿,就说: “我知道了。你名头大,管过事。不少小老百姓都跟你朝过相,你是生怕他们认出你,居然和我这样一个小女子在一起……” 王小石这回可真要跌足长叹道:“你好聪明,但心眼可太那个了……前面都说中了,但后头却偏了。” 章璇抿着嘴笑。 她喜欢看男人急。 ——尤其王小石这样干净、明朗的男子,一急就很好看。 (本来一点都不忧郁的他,一急躁就忧郁了起来了。) “你倒说说看。”她好整以暇地说。 “老百姓一好奇,就会惊动一爷和叶神油,他们一旦发现,就会在这儿开打,我个人生死早豁出去了,但老百姓可有爹娘有妻儿的,一个也不该让他们为我给误伤了。我就担心这个。” 王小石这番话说得很急,也很直。 因为那真的是他肺腑之言。 他天性喜欢热闹,但却是平民的那种喜乐熙攘,而不是奢华淫靡的那种追声逐色。他还喜欢去买菜、逛市场、找新鲜好玩的乐子,边吃着个梨子边趿着破鞋走,这对他而言,端的是无比地舒服、自在。 他还喜欢跟人讨价还价,跟他老姊王紫萍一样,减价他最在行。他曾试过磨地烂一样地跟一个开高价的奸贾减价减了两个时辰,他瘫着不走,到头来他还是成功了:把三十缗的东西他用一个半缗就买了下来了。而他也心知那奸商还是赚了——该赚的他总会让对方赚的。 后来他可名震京师了,见过他的人认出是他,他去酒馆不必付账,他买烤肉不必给钱,水果、名酒、山珍、海味、绸缎、宝刀全送到他跟前,他可全都拒收。 不要。 要不得。 ——要了就没意思了。 他也是个好奇的人,以前他只要见两三个人聚着,谈话的声音高了一些,或都往下(上)望时,他也跑过来,上望就仰脖子,俯视就低头。人要是抓贼,他一定眼尖心热,穷贼他就夺回失物把他赶走算了,恶盗则要一把揪住,往衙里送。人要是出了事,他一定第一个掮上背负,往跌打、药局里冲,要不然,把人摊开来,他自己来医。 而且,做这些事儿,他都不留名。 ——有什么好留的?纵留得丹心照汗青,也不是一样万事云烟忽过!还真不如任凭风吹雨打,胜似闲庭信步。 有时,他看小孩儿在脏兮兮的水畦旁弹石子,用柴刀、菜刀、破盆、烘皿反映着日光比亮芒,也如此过了一日。 只觉好玩。 有时,在乡间忽听一只鸟在枝头啁啾,一头牛在田间呻吟,也十分充实地过了一个懒洋洋的下午。 有时他看几个人围在一起骂架,你骂他一句,他骂你一句,你推他一下,他推你一下。 忽然,收手了,没趣了,各自散去,他还觉不过瘾、没意思,恨不得搂大家聚拢起来再大打大骂一场才痛快呢! 这就是王小石。 他自认为: ——不是做大事、当大人物的人才! (可是真正当大人物、做大事的到底是些什么人?名人不都是从无名来的吗?大人物未“大”之前谁都是小人物,大事其实都从小事堆叠上来的。)他深明人们这种看热闹的习性。 所以他怕大家发现他和章璇。 ——在这种地方展开厮杀,很难不伤及无辜。 章璇却没想到这个汉子顾虑的、想到的,全不是自身安危,而是这些: ——这不是忠臣烈士、大人物、大英雄才干的事吗?但那些名人高士,多年也只嘴里说说,却从来没有也不敢去做。 章璇长年在蔡京府邸里,这种人和这种事可见得太多太多了。 ——没想到现在还有这样的人。 ——眼前居然还有一个。 ——看他样子愣愣的,却愣得好潇洒,愣得好漂亮! 是以,章璇只耸了耸、嘴儿牵了牵,淡淡地说:“是吗?这又怎样?毕竟,没酿成伤亡就是了。” 她好像已开始忘怀了、至少不再计较这件事了。 看来,她是个恼得快但也喜得速的女子。 “你能不介怀,那就好了。”王小石这才放下了一半的心,另一半仍不敢怠慢,“我也有事不明白。” “嗯?” 章璇在看着落花。 每一朵落花是一次失足: 她看见土坡下有一湾清清浅的水渠,载落花如此远去,使她想起一首歌,竟不禁幽幽地在心里头哼唱了起来: 想当日梢头独占一枝春 嫩绿嫣红何等媚人 不幸攀折惨遭无情手 为谁流水转堕风尘 莫怀薄幸惹伤心 落花无主任飘零 可怜鸿鱼望断无踪影 向谁去呜咽诉不平 乍辞枝头别恨新 和风和泪舞盈盈 堪叹世人未解侬心苦 翻笑红雨落纷纷 愿逐洪流葬此身 天涯何处是归程 且让玉销香逝无踪影 也不求世间予同情 她随意哼起这首歌,所以对王小石问的、说的是什么话,她也没好生去注意。 王小石正问:“你混在蔡京身边,已好些时日了,尽管今朝杀不了他,但人总有疏失的时候,你总有机会杀他的……你为救我出来而牺牲了这报仇良机,是不是有点——你会不会后悔呢?” 章璇没听清楚。 她又“嗯?”了一声。 随后,她依稀听到了“后悔”两个字,就随意地说: “后悔?才不。” 然后又加了一句: “落花都失去了下落,世事还有什么可悔的?” 王小石当然不以为然她那不以为意的回答。 他只有苦笑。 他试着说:“那你不再恼我了?” 章璇漫不经心地问:“恼你?恼啥?” 王小石一怔:“恼我没专心听你的呀!” 章璇蹙了蹙眉,“专心?为什么要专心?”她倒是真的想不起来了。 王小石又只好苦笑:看来,这女子可不光是恼得快消得也快,遗忘功夫比记忆能耐还到家,说时迟那时快,晴时多云偶阵雨,只怕比温柔还多变难耐。 他试探着说:“既然你不恼,咱们好不好走了?” “走?”章璇四顾,只见墙前左右来往穿插的都是陌生人,想墙垣之后的行人也不少,但没有一个是她识得的。这么多年来,她窝在“不见天日”(其实天日仍是可见的,而且那儿还有许多宫灯彩烛、珍禽异兽、奇花怪石、达官贵人,但那对章璇而言,无异于行尸走肉,她向来视而不见,只小心周旋)深宫后院一般的“西苑”里,向往着外边的世界,外边的人,却很少机会可以看得见、加得入。而今自由、自在、回复自身了,她见到这些互不相识的人,只觉得亲切大于防范。 “走去哪里?” 她不禁茫然反问。 “我不能再待在这儿了,”王小石可真有点急了,“我要赶去和刚脱逃和露了相的兄弟们会合,先离开京城这是非之地再说。” 章璇听了就说:“我听明白了,你要逃亡。不过,你也最好能明白一件事。” 王小石眨眨眼睛,“你说。” 章璇眯眯地笑开了。王小石看着她的笑容,觉得这笑笑得实在非常旋转:要换作是个好色之徒,只怕得要晕晕的呢。 “你得要记住,我为救你而败露了身份,失去了伺机杀蔡贼的机会,我要你欠我一个情。”她说得非常直截,“我要你记得报答我。” 王小石本来想说:救人何苦望报?帮人也不必图谢。像他这次全面策动拯救方恨少、唐宝牛,也没指望谁会感激他感谢他的。不过,他回心一想,他是这个想法,但别人可不一定这样想呢。何况是章璇如此身在坎坷、且历经长年伺伏敌侧的弱女子呢?他又何必把想法强加诸于对方呢?是以,他忍住了不说什么了,只说: “我听明白了,记清楚了。” 章璇展颜一笑:“你明白就最好。告诉你,我是个孤苦无依的女子,我只能用我有限的力量去办几乎是不自量力的事。你别怪我自私,我不顾惜自己,又有谁顾惜我?女人本来就应该自私的。我觉得这上天欠了我许多、许许多多。” 王小石苦笑道:“其实谁也没欠谁的,谁都不欠什么。天予人万物,人无一物予天,是你欠天的还是天欠你的?要说欠的,只是人欠你的。” 章璇薄唇儿一撇下来翘边不服气地道:“你说得好听。你还不是在争雄斗胜吗?谁在这俗世洪流里争强逞能,谁就免不了人间断定成王败寇的规律,你要救明友、杀蔡京、帮诸葛先生,就未能免俗。” 王小石想自己无论如何,都得要在跟她分手之前劝她几句,所以道:“说的也是。一个人当然不该白来世间走一趟。人尽其材,物尽其用,得展所长,不负初衷。若是只修行了一辈子,无甚作为,岂不如同木石?木石尚且有用,人则吃的是白米饭,闻的是稻米香,岂非连木石都不如?所以真正的佛,是同体大悲,无缘大慈的,不是只躲在佛庙寺院里念经拜神敲木鱼,就可以成佛的。” 章璇眯眯地看着眼前这个人,她开始眯着眼只想勾引勾引这个青年,就像她在蔡府别墅里,只要她想勾引的人,就必定能成事,但她勾着引着,却忽然听到了些道理,反而觉得自己正给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所勾引过去了。 她不禁有些震动,几乎以为自己面前站着说话的,并不是一个“人”,所以她忍不住问:“什么是同体大慈?什么是无缘大悲?既然上天没有慈悲、世间没有慈悲,我为什么要大慈大悲?” 王小石决定把话说完了就走。他常常听人把“慈悲”之义误解,而今也一吐为快。 “无缘大慈是一种真正的、没有利害关系的爱。我爱他,他爱不爱我,都不重要,我依然是爱他的。我跟他无缘无故,我爱他全不求回报。这就是大慈。”王小石说,“苍生众人与我们非亲非故,但我当他们的痛如同己痛,视其苦如同己苦;伤他痛我,人苦我忧。这便是大悲。” 章璇欲言又止。 王小石知道自己还是应该说下去:“你别看这种想法傻,其实,有了这种大慈大悲的爱,在感情上反而不会有得失,既没生收回之念,就不会有烦恼心。没有发生什么事的时候,对人好,那只是应该的;但当人家对你不好的时候,你还一样的待人,这才是功夫。” 章璇“哈”的一声:“你是要我不求你回报罢了,却说了那么多的话!” 她本来还要说下去,却见王小石一双清澈如水的大眼睛正端视她,那么友善、真诚、真挚,一点敌意和怒气都没有;她说了一半,已觉理亏,竟说不下去了。 “生命很短,所以特别美。人应该加紧脚步,尽速前进,沿途不忘观赏风景,自寻快乐。记住,‘前脚走,后脚放’,要是前脚已跨出去了,后足就不要拖泥带水,顾惜不前。你而今的处境就是这样:既已离蔡京魔掌,你已是自由身了。昨天的事应该让它过去、消失,且把心神力量放在今天的事情上。” 章璇涩道:“我……我该做什么?”王小石这种话,她虽聪明过人,在相府里形形色色的人见遍、各种各样的书览遍,一早就通晓如何防人、整人甚至怎样害人、杀人,但王小石这种话,她却从未听说过。 “你不要轻视自己的力量。世上并非绝无难事,有些确是很难办到的。但很难办成并不是办不成。一个人若办不成,很多个一个人就能水到渠成了。只有不肯为的人,才会做不到。我们若是一滴清水,滴到水缸里,就是一缸水了,因为已分不清哪一滴是你、哪一滴是我。同样的,滴到臭沟渠里和汪洋大海中,都是一样的结果。‘你自己的力量’,本来就是可以大到这样没有制限的。”王小石平和地说,“我们不应该为自己付出的心血和劳苦,而画地自限、迷恋着过去的成就。施予人者,莫论回报,莫图人情。过去的,过去;未来的,反正犹未来。守住现在,当下即是,可贵可珍,自重自爱。” 章璇缄默了半晌,幽幽问了一句:“你所说的种种,你自己可能做到?” 王小石哈哈一笑:“我?还差远哩!我道行哪有这么高!我要做到,还用得着这阵子忙来忙去,却仍是,一场空!” 他坦然道: “我还是与世有争的。” 他这样爽然一笑,使章璇也与之释然了,轻松了,也开心了起来: “好,你说了这么多,使我决定了一件事。” “什么事?” “我决定——” “嗯?” “跟你们一起走。” “什——什么?!” “你不欢迎吗?” “我?” 王小石只觉一个头有七个大。 “你看我现在若不跟你一齐逃走,我还有地方可去吗?天下虽大,无可容身,你能不顾我死活吗?” ——说的也对,可是,我这是逃亡啊…… “有你在,可以保护我呀。何况,你说话那么好听,我想听下去嘛。” ——哎呀呀,谁叫自己一时口快猛说了那么多那么久那么长篇大牍的“金刚经”! “怎么啦你?却又反悔了不是!什么‘无缘大慈,同体大悲’的,全都是骗人的!你就忍心让我送死了吗?” “当然不,可是——” “可别可是了,赶快去跟你的朋友会合!” “——不过……” “什么不过嘛!你说话好听,我唱歌好听,咱们路上可不愁寂寞了。” “但……” “但你的头,走!” 章璇再不理会,扯着王小石就走。 王小石本能反应,略一挣动,一不小心,却使得章璇头上盔帽落了下来,露出了乌云般的长发,王小石自己也扯落了一些脸上的易容之物。 他们正防有人发现,唯一发现的是人们簇拥过这边来,一名行人走近之时低声道: “王楼主,你走你走,我们掩护你。” 王小石一怔,在众人掩饰下,与章璇相扶而行,不数步,有一老太婆佝偻着蹒跚地走过他们身前,涩声道: “小石别往那儿走,那儿狗腿子多。” 王小石忙折了方向,又定了一会,只见人多穿插于身前,一替人磨菜刀的大汉一面故意快力磨刀,一面沉声道: “小石头,快走快走,我们支持你。” 王小石跟章璇相觑惑然。走出了西城门,那守门的一名领队也不搜查他们,只细声疾道: “王少侠,保重,好走。跟那运柴的队伍走,较易掩人耳目。” 王小石二人走近那走在碎石路上的运柴队,一名背着山柴而且也骨瘦如柴的老头儿,对他咧开黄黑不齐的牙跟他“喀”的一笑。 这回王小石不待他先开腔,已问:“怎么你们都知道我是王小石?” 那老者一笑,咳地吐出一口浓痰:“谁不认得你?天下谁人不识君?一双石头般的眼睛、石头般的颜脸,还有大石头般的胆子,你不是王小石,谁是王小石!”他指着地上给他们踩得喀啦喀啦的石头,“你铺的路,我们好走;今天你要走了,咱们不要命了,也得让你好好地走。” 王小石只觉一阵热血冲上喉头,只觉自己所做的,都没有白做;所活的,都没有白活;上天对他煞是慈悲,给了他多于他所应得的。 章璇却俏声道:“你又多愁善感了?是怪我易容术不精?” 王小石这才省了过来,心道不是,才要开口,章璇退了一步,怯生生地说: “你你你……你不是又要讲长篇未完完不了的金刚经?” 王小石只好苦笑。 “你看。” 章璇忽又叫道。 王小石随她指尖看去,只见路边又有那样一棵开着红花的树,风过的时候,花瓣正一个旋一个旋地转降下来,忧伤,美艳,有一种杀人般的好看。 王小石苦笑: 他觉得自己像在旅游多于逃亡。 “我还不明白一件事。” 章璇忽又狐媚和狐疑且带点狐惑的睨睇着他眯眯笑: “你为什么老是苦笑未停?” ——吓? “嗯?” 章璇侧了侧头,用鼻音问。 阳光突破了阴云,映照下,鼻尖和颈,很白。 像只狐。 白狐。 ※※※ 稿于一九九三年六月廿五:访商报见冯时能、黄燊发、陈和锦、柯金德、林水莲、麦惠兰等。《南洋商报》现场访问、拍照。与何七定计邀姊上首都。方电意动来k-k会合。廿六日:素为文相提。秀芳、素馨会于吉隆坡,游yaohan、ronanrdhotel。海已证实心脏血管栓塞。芬脑部瘀血须开刀。廿七日:与天冲突折腾,对方终表歉意。与秀芳姐难得亲情相聚,旋又分手。 校于七月廿八日:一日连环三访问;《新生活报》编辑部访。“风釆”即时访;蔡园新潮访;晤雪梨、惠霞、国清、佳陵、圆凤等;与海和解。廿九日:会郭隆生夫妇赴四季乐园看音乐喷泉喂鱼乐,食于sakura,遇王阶等三大杏林、气功、针灸高手及导演、女声乐家等,甚欢;悉燊事,甚憾;写作新低点。三十日:大菠萝殁,“大圈仔”病重;首由kev主持c。近期会isswong、i、apple、sweet诸子。七月一日:三人近五年来十二次回马行返港,机场会合方等;与小方久别重逢;庆均多喜讯;荣德鸿雁动人情;大可信意诚;永成急联络出版事;e告急;h来港发展;收到四册新出版的《少年铁手》《游侠纳兰》(友谊版)等书。 修订于一九九四年十一月十一日至廿五日:二字sx幸无事;蔡讯可喜;d华;闻大陆版《棍》大捷;《少年无情》合约疑云;余舒展超传真好玩;旋fax可爱;何文盲安然;三水读者郭庆阳可爱书迷;云舒舒然;“纵横”已定分可法;h华十祖;读友沈柏(鸿滨)信:重视回目章法;与众定版税法;大配眼镜;重订行程;秀夫专制惹火我;怡自澳电,尽释前嫌,甚欢;恢复处事。 修订于二○○四年八月初:香港漫画节,在香港会展中心首次在港举行签名会,由于人数多要配额,反应热烈,读者热情。 从此起,开始寂寞矣 ——这个人仿佛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了悲愤哀伤。 一路上,她都在观察唐宝牛。显然的,这个人跟以前的唐宝牛(跟她一起天天疯天天玩天天胡闹一天不惹是生非就全身发痒无枝可栖的那个)是完全不一样的人。 可是温柔又偏偏知道:他和“他”其实是同一个人。 她也明明晓得,“他”就是眼前的唐宝牛。 不过她还是觉得:他不是原来那个唐宝牛。 他不是的。 ——因为他变了。 完全变了。 以前的唐宝牛,光是外号就有六十八个字长,趾高气扬,面子大得像在天空画了个鼻子就是他的颜脸,天塌下来他顶多叫方恨少当被盖。他从来不等。他认为等人是形同羞辱自己的行为,就算是要等待时机,还不如自己去创造时机。他从来不怕。他自以为天不怕、地不怕进而顶天立地,最好是天怕他、地怕他。他不忍。他觉得忍气吞声是最愚昧的事,服就服,不服便不服,有什么好忍的?再说,你忍了人,人可不一定知道你忍让了他,反而可能得寸进尺,还笑你缩头乌龟呢!所以他从来不忍、不怕、不等。 因为他是唐宝牛。 ——一个自称“巨侠”:大侠不足以形容其伟其大的好汉。 除非是遇上他深佩的人,他才忍、才等、才怕。 他向来只怕对方有理,见到好人才忍,对他觉得美丽之女子,他肯等。 这才是唐宝牛。 ——至少,这是以前温柔所深悉的唐宝牛。 可是眼前的人,全变了样。 彻底地变了。 他仍然高大、威皇、豪壮,但只剩下了形,失去了神;剩下的是虚壳,他仿佛成了个没了灵魂的人。 他不但无精打采,简直形同槁灰。 他不再惹是生非。一路逃亡下来,一百里如是。二百里如是。三百里亦如是。他忍。他让。甚至他肯耐心等待。他不再鼓噪、闹事,只垂头丧气,甚至不言不语、不寝不食。 她曾联同方恨少、梁阿牛、何小河等人,千方百计,想尽办法,要逗唐宝牛恢复以前一样,有说有笑,嘻哈绝倒。 可是没有用。 唐宝牛没有笑。 他笑不出。 有一次,温柔直接问他:“你知道你已经多久没笑了?” 当时,唐宝牛脸上出现了一种极其茫然的表情来。 ——仿佛,他不但已忘了怎样笑,甚至已不知道笑是什么了。 这一路逃亡下来,一个月了,他们身上原有的伤势,多已好了个七八成。但只有唐宝牛:他本来一向好像是铁镌成的,对他而言,就似从来没有不能愈合的伤口——可是这次却不然。 他的伤,其实并不太重,是在“八爷庄”里打了皇帝、宰相后挨的毒打和任氏双刑所施的刑伤,这些对平生受伤无算流血成河的他,本就不当一回事。 但他却没好。 伤依然是伤,而且伤口还在淌血、流脓、且不断扩大,有的见筋,有的露骨,而且都发出恶臭。 不但没复原,还突然加重了;外伤之后,内伤也加剧。 一路上,八百里路下来,他们虽然都受到追击和伏击,也各有伤亡(主要是保护王小石等人的正义力量跟追杀王小石一伙人的官兵、杀手及黑道高手厮拼的结果),但他们都一力护着唐宝牛,既没让他出击,也不让他受到任何伤害。 按照道理,这个天神般壮硕的汉子,在这种细心维护下,没道理连那一点伤也好不了。 连体弱多病,自称“弱不禁风”,但就利用这“弱不禁风”的特点练成“白驹过隙”身法的方恨少,他身上所受的伤,也早就复原了。 可是唐宝牛非但未伤愈,而且还伤得愈来愈重了。 有一天,他们发现他连胸骨也折断了两根。 又一次,他们发觉他折断了两根指骨,而他自己却全无所觉——仿佛那不是他的手指,或者,他不知痛楚为何物似的。 他似一点也不爱惜自己。 但温柔等人看到就心痛。 ——这样一位神威凛凛玉树临风的汉子,而今却只有八个字可以形容: 形销骨立,黯然消魂。 她看了也觉得不忍心。 直至有一天在荒山露宿的半夜里,温柔先听到狼嗥,后是虫豸的呜咽而忐忑不安,然后又为一阵阵奇异的声音而惊醒,遂发觉王小石和唐宝牛正扭打在一起。 大家都醒了,帮忙按住了唐宝牛,发现他又断了两根胁骨,断骨在荒山月下,惨青青的,正刺破掀开的创口胸肌腱肉,像一张血口里伸出了两根惨青带白垩色的舌头。 众人都诧异王小石为何要下此重手,顷刻后才知唐宝牛的伤是他自己下的手。 他竟伸手插入了伤口,扣住自己的肋骨,且用力扳断了它。骨折的声音终于惊动了十分警觉的王小石。 王小石愤怒了。 他厉声责问唐宝牛:“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待自己?!” 唐宝牛说:“你为什么不让我死?” 王小石狂怒地说:“你以为你这样做就对得起为救你们而死去的弟兄们?!” 唐宝牛惨笑(那是笑吗?如是,那“笑”确使温柔不寒而栗),只说:“我本来就不该活下去的。” “那我呢?”方恨少忍不住插口说话。他气得在荒山冷月寒夜里,身上的白衣激出一种蒸腾的感觉:“他们也救了我,也为我牺牲了不少人命,流了不少热血——如果你我不活下去,不活得好好的,他们都白死了!” 唐宝牛垂下了头。 “可是……” “可是什么?”王小石咄咄迫问,“你在追悔朱小腰的死?你以为这样折磨自己朱姑娘就会死得瞑目?!” 唐宝牛全身剧烈地颤抖了起来。 王小石一巴掌就掴了过去。 一记清脆的耳光。 “让我也死!” 唐宝牛嚎道; “你死!”王小石咬牙切齿地说:“你死了之后,看谁为朱姑娘报仇!朱小腰为救你而死,却救了个废物,她是白死了!你死了,谁杀吴惊涛?谁诛蔡京?谁为她报此大仇!” “我!”唐宝牛第一次回复他那打雷般的声量:“我要为她报仇!” “你?”王小石第一个字是鄙夷的,然后才说得斩钉截铁: “那你先得要活下去再说!” 唐宝牛震了一震,仿佛到这天晚上,他才第一次听到“活”这个字和“活下去”这个词儿,使他无限震惊。 甚至哭了起来。 哭了出声。 一个大男人在荒山里哭成这样子无疑是很难为情的一件事。 可是并不。 大家反而觉得很欣慰。 因为大家都好久没听见他哭过了,正如好久未曾见他笑过一样。 从这时候开始,温柔只觉分外寂寞。 ——这样一名无惧无畏的猛汉,原来为了“情”字竟可以如此神伤、如此脆弱的。 ——他显然是为了朱小腰的死而失去了活下去的意志。 情字弄人,真可如斯? 温柔看到这个本来活生生、铁铮铮的男子汉,心中却生起了无限温柔。 她因而想到了自己。 她年纪也不小了,她也喜欢过人。 ——她曾在她父亲身畔依恋不去,但后来终发觉她和爹爹的世界毕竟差距太大,待她一旦闯江湖后,又迷恋外头的波涛汹涌、惊险重重,而忘了归家了。 ——她曾醉心于“七大寇”之首领沈虎禅沈老大的醉人魅力。这才是英雄。这才是好汉。这才是可以让人心系的男子。可惜,她终于梦醒,也终于梦断。 ——她也曾暗中思慕过怀盖世之材、成不世之雄的大师兄:“金风细雨楼”楼主苏梦枕师哥的深沉谲秘、捉摸不定。但那也只是浮云在湖心掠过一般的迷情而已。她再会“金风细雨被看刀”苏师兄时,他已老大、病重、心无旁骛,她只能仰慕之,但总不致真的能跟一块冰热情起来,交融无间。 ——然后是白愁飞。这个她又恨又爱、不羁不诚、狂妄自大、目中无人的人,到现在她还弄不清对他是怎样一种感和情,到底是爱还是恨?甚至她也仍不十分清楚,那个白愁飞兵败人亡的晚上,之前他为何要这样对待自己?为何他要对自己做这种事? 无论如何,美丽的她一向却让人当做“小兄弟”办,可是她心中依然有一片温柔、万种柔情,却向谁诉? 她觉得自己虽也迷情过,也动过了情,但却未曾真的深情、遇过真情。 ——还是已遇过了,她不知情而已。 是以,看到了唐宝牛对朱小腰那种如死如生、宁可同死不愿独生的热恋狂情,温柔觉得荒山很凉、月很冷、心中很寒。 连狼叫惊醒时身畔只有她自己腕上镯子玉石互碰时玎玎的声音相伴,这使温柔分外寂寞。 凄凉。 让我恋爱可以吗? 起先,那种感觉只是一点点的,一些些的,就像一段旋律、一句歌词,忽而掠过了心头,嘴里不觉哼唱了几句,然而只是片段,不成篇章,唱过了就忘了。 但不久之后,那熟悉的旋律又浮现了,而且渐次地组合了起来,慢慢地成了一首歌,一首在心里盘旋不已、依回不去、系扰不休的歌。 就像这年春分,春意特别浓。 它在枝头上,温柔这一刻看到了桃树干上含苞欲放,枝上的那些嫩绿的芽,清新得让人想一口吃了它。 她因一阵春风而转过了流盼,看到蒲公英像一朵一朵会飞的羽毛一般滑翔过绿色的草原,去寻访它的依凭、依靠和相依为命的地方,这一转眼间,却发现原来的桃树的苞已朵朵怒放、吐出了嫣红的花蕾,美得令她哎了一声。 当桃花一下子都在一夜间盛开,第二天阳光照映下,如同千舌吐艳红,朵朵翘楚,千手万手在招招颤颤,那就成了绝楚了。 为何吐艳点头? 因风。 因何盛开争妍? 因为春。 春天来了。 不仅在枝头。 还在流水开始溶解了冰封,小鸟重拾了欢唱,大地回复了生机,更在村这头、山那头,还有树林那一头。 而且,还在: 心头。 温柔的心里头。 温柔最近心里很温柔。 她本来一向不爱看花、唱歌、用手绢,而今,她却喜欢花、喜欢唱歌、喜欢用手帕揩揩脸、擦擦眼、印印唇边也好。 但有时她心里也很烦躁。 尤其在她看到蜻蜓双飞,蝶恋花、鸳鸯戏水的时候,她就生起了一种莫名的焦虑: 她生命好像一直有一种期待。 ——不,原来她生命中一直缺少一些东西: 她为什么要耍大小姐脾性?好像就是因为缺少了这个。她为啥要喜欢跟大伙儿去闯荡江湖?好像就是为了去寻找这东西。为什么在别人当她是“小兄弟”的时候,她很习惯但却不快活?或许她好像失去了自己真正的身份,一时不知自己到底是谁,这使她焦急了起来。 不过这焦躁也是温柔的焦躁,只不过有时突然发作得凭空而来、无缘无故,大家都有点吃惊,但都习惯了让她、忍她、任由她。 ——一味当她是“小兄弟”、“小妹妹”而呵护她,使她觉得自己是一个不完整的人:至少,不是一个真的女子。 她甚至觉得对不起自己珍藏的胭脂盒。 因为她没有什么机会可以用上它们:那么醉人的颜色;留在盒里,像昨夜凝固的销魂;涂在脸上,才能成为今日活现的色相。 但除了那一次,她上“金风细雨楼”去找白愁飞之外,她一直没有机会用过——那一次,那一夜,那一战,结果,有人为自己死了,自己也差些儿失了身,连“大白菜”也丧了命。 ——是不是自己原是前世修了七生的妖精,不能给叫破原身? 一旦喝破,就得要人赔上了性命? 你就别说一向看来无忧无虑的她,没有尤怨。 她是有的。 她甚至怀疑自己是妖是精,干脆扮作男装,当人家的“小兄弟”好了,一旦回复女儿身,就得阅历暗巷里的强奸、留白轩中的迷奸这等等可怖、忧心景象。 她本来已打算暂把儿女私情搁下,先逃了这一场亡再说。 她本来要赖在京师不愿走。 但她必须要走。 因为她亮了相。 ——蔡京下令:只追究在劫囚中露了面目的人。 她在行动中根本不愿蒙面,所以摆正了旗号,谁都知道温柔和她的刀,在这次劫囚中现了身、出了手。 要是她不离京,蔡京会派人抓她。 抓她不要紧,那会连累“金风细雨楼”。 她到时才逃?不是不可以,但逃得了尼姑逃不了庵。蔡京会有借口去洛阳她爹爹那儿要人。 她可不想老父为难。 她已够使他难过的了。 所以她逃。 ——何况,她想经历一下:逃亡的滋味。 她更想跟王小石出来走走: 毕竟,京城,她住得闷了。 况且,最好玩的三个人:王小石、唐宝牛、方恨少都得要逃,留下她一个在京,岂不闷坏了? ——简直是闷死了! 故此她选择了: 逃亡。 她逃亡的理由显然跟王小石他们并不一样。 对于一个真正男子汉而言,“逃亡”往往是在“死亡”和“失去自由”的三种情况下,只好作出最无奈的选择。 但在温柔而言,逃亡,或许只是一次较为紧张的旅行,一场比较危险的游历而已。 只不过,她没想到—— 一向有他们在就闹得个天翻地覆风云色变的老牛和大方,竟然: 一个成了麻木不仁、行尸走肉;另一个,虽然稍稍好上一些,但也唉声叹气,垂头丧气,看得出来:方恨少也多只是强颜欢笑而已! 是以,本来已将心中的温柔暂且化作刀锋的她,有时、时常、时时、常常,又有一种石上开花的感觉。 就像那一两个句子,渐渐唱成了一首歌;就似那一两个词儿,慢慢讲成一个句子。当它真的变成一个句子、一首歌的时候,她还觉得好一阵不自在、不习惯。 最后,逐渐地,她心里,只有这首歌,口里,只有这个句子。 但她唱不出来。 说不出。 她的心愈渐温柔。 愈渐失落。 因为花开了。 春天来了。 因为她看到偌大的一个唐宝牛竟为了一个女子亡逝而如生如死、不复人形。 因为,也许…… 她一直缺少了些什么。 她一直在寻找些什么。 她想找个人来倾诉。 不过,在这段日子里,连一向积极乐观的王小石也比以前消沉了。 他似乎一面忙着跟唐七昧等人议订逃亡路线,一面要应付沿途的追杀与伏袭,还一面要留心唐宝牛的一举一动,更一面要留神一路上经过别人地头、地盘的礼数和禁忌,且不时得要留意京师传来一波又一波、一次又一次的武林和朝廷权力斗争、权位转移、权势剧变的消息。 这些事似成了一块一块的如山大石,都掮在王小石肩膀上——就算是一双再能担正义的铁肩,也会垮的,也要塌的。 你要一个人不再开心、自在、如意,很简单,只要你有权,你就给他个王位或官位,只要他的乌纱帽一戴,紫蟒袍一穿,就从此变成了个忧心怔忡、愁眉难展的人了。 ——有时候,给人名和利,也一样可以达到这项效果。 温柔可不知道这些。 她也不理会这些。 她不管。 她只想寻找她没有的(一向都无)或失去的(本来有的)的事物,好让自己不虚度这一场花开,这一年春天,这一个心愿。 可不是吗? 她在大家歇息在梨村的时候,发现梨子都没熟,全是青涩的,比枣子还小,有的还只是一朵朵带点淡青的花,她就觉得很尤怨,一边吃着拚饼,听着贝齿间发出的咔咔脆响,一边想找粒可以吃的梨子。 这一路上,风尘仆仆可比红尘滚滚更易使一个年轻活泼俏皮娇艳的姑娘蒙尘。她,温柔,洛阳王温晚的掌上明珠,而今竟连苹果、李子、梨都没得吃。 一口也没得好咔嚓咔嚓。 她想到就鼻子痒痒。 牙酸。 心也酸。 但她在梨叶间,仍找不到一颗可堪咀嚼的果实,却只在一朵淡绿奶白的梨花间,找到了一只美丽的甲虫。 甲虫是最美丽的虫。它有翼,像鸟,会飞。它有花纹,像贝壳,设计了图案。它有脚,会走,而且不会咬人、螫人,善良得就像只小型而有修养的龟。 别看它虽羞怯,却不会缩头哩。 真有趣。 她一笑,就开心了。 酒窝深深。 ——其实人只要想开心,只要笑,笑开了,心就会开了。 相由心生,但反之亦然:一个没良心的人只要常强迫自己常常去做善事,自然而然就成了个善人了。 温柔笑了之后,看见那小甲虫展翅要飞、想飞、欲飞,她就轻轻用指尖阻止了它的试飞,捧在手心,轻轻地说: “连你也不理我了,嗯?” 她轻轻向小甲虫吹了口气,呵气若芒地说: “你就是不定性,没有心的。人家跟你说话,追随了你老半天,你想飞就飞,要走便走,可没把人家摆在心里呢?” 她终于幽幽地说了她那句心里像一首歌的话:“你说,小乌龟,让我恋爱、好好地恋爱一场,可以吗?” 意外的是:完全出乎她意料之外的是: 居然有人真的“吓?!”了一声。 那人好像听到大地的震动,而发出了一声见了鬼般的或鬼一般的怪叫。 何不轰轰烈烈爱一场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罗白乃有意无意间听了温柔的心思,也陷足于温柔的心绪里,却没料到,有人却在背后听了他的自言自语。 ——幸好不是敌人。 而是比敌人还“麻烦”的师父。 只见班师似笑非笑地望着他,额上刚好才伫着一只老甲虫,他也不以为忤,只诧问他徒弟: “你有病啊?” “没有。” “你喃喃自语干什么?” “没什么。” 班师之可更狐疑了: “你怎么学人家女人说话的腔调?” “哪有?” 班师用手摸摸他徒弟的额: “你发烧?” “谁说!” “你神经有问题?” “你才有问题。” “那你为啥一个人在你那坨大便旁不远发姣?你给自己的臭味熏昏了头脑不成?” “这……”罗白乃的心绪正陷入一种幽思之中,给他师父这一阵子夹缠迫问,登时变得没好气,反问:“师父,你觉得姑奶奶她是不是也有点儿发姣?” “什么?!” 班师叫了起来。 罗白乃觉得自己耳朵给震痛了,皱了皱眉头,再说了一次。 班师又反应剧烈,再度大叫了起来: “你说什么?!” 罗白乃可火了:“你聋的呀?!这你都听不到!” 班师板起了脸孔:“你见色起淫心,还敢这样对师父说话?门规何在!” 罗白乃冷笑一声:“门规?嘿!” 班师气得声都颤了:“你你你,你这逆徒,竟敢藐视祖宗规范?!” 罗白乃肃然道:“不敢。” 班师之狞笑道:“谅你也不敢。咱们门规森严,长幼有序。我师父——你师公大手神龙说过:不服从师长训令,不敬长上前辈,身为门人,目无尊长,罪该重罚:罚禁闭四个月另七天,要不然,杖三十二,除非罚锾两百八十两银子,才可以替代刑罚。” 罗白乃垂首道:“是,是。不过,师公大手神龙的‘神手宝鉴’也有他老人家话语的记录:要是师不为师,长不为长,自行触犯门规,是为:人先自侮而后人侮之,如门内无人敢制裁这等无行长辈,该由门内正直良善之门徒来对之执行家法。” 班师大吃一惊:“我几时触犯门规了?你别乱说。”声都颤哆了起来。 “没有?” 罗白乃凑近脸。 “没。” 班师之挺着胸,声调已弱了大半。 “你借了我的钱,没还。” “……我借你的钱,是替你去赈济华东灾民,那是行善。” “那我没钱吃饭,谁来赈济我?” “借你的钱,是替你积德行好,我、我始终要还的。” “好,那你借了二师弟三师妹四师弟五师妹六师弟七师妹八师弟九师妹十师弟十一师妹十一师弟十二师妹十三师弟,不,师妹,十四师弟十五师妹十六师弟十七师妹十八师弟和十九师……噢,这个倒忘了是师妹还是师弟的血汗钱,又捐到哪儿去了?” “我……” “说!” “我是做生意。” “做生意?” “对,是投资。” “那赚的钱呢?” 班师大力地摇首,额上的汗已涔涔而下:“做生意当然有赚有蚀的了……” 罗白乃老实不客气地截道:“那么,本呢?” “本……”班师干咳一声:“这个嘛,那个嘛……” “你别这个那个了。你把钱拿去追陈老板娘,人家瞧不上眼,你就拿去吉祥赌坊,一输,输光了,本呢?没啦——你!” 罗白乃指着他师父的鼻子: “你对得起我?” 班师之退了一步,掏手帕揩汗:“我……” “你!”罗白乃又在他师父的鼻尖戳了一记:“你对得起门里那么多的师兄弟!” 班师尴尬地堆起了笑脸:“我其实也为你们好,我的确曾把钱拿去做生意……” “做——生——意——唏!”罗白乃得寸进丈地道:“有!你是有做生意。你拿了笔款子去米铺买了三间楼房,不料,蔡京一声令下,朱勔父子要运花石纲,就把那地方铲平了,你就血本无归了,你拿什么来还我们?你别以为我不知。我知,我只是一直没说破而已!” 班师又在揩汗,赔笑道:“是是是,对对对,我的钱都赔光了,可不是吗?拿什么来还呢?只好过一阵子,过一阵再说,好不好?好不好呢?” “不——好!” 罗白乃义正词严地说: “师兄弟们还天天期盼着你这个师父投资赚大钱呢!你却拿去炒房买地皮,赔了个鸡毛鸭血的!呜哇……” 罗白乃张大了嘴巴,一副无语问苍天的样子。 班师可提心吊胆,问:“又怎么了?” 罗白乃欲哭无泪:“我的老婆本,都给你蚀光了。” 班师安慰不迭:“做生意这回事,不是有赚有蚀的吗?为师今天不错是赔了,但保不准明儿能大赚!你看,写诗的,当才子的,连同做官的,全都下海去了;在庙街那个教圣人书的沈老夫子,今儿不是去卖老婆饼吗?可赚了大钱哩!原来在米镇的那个梁姑娘,还到妙街去跳艳舞哩……可都赚了不少,过年过节,家里村里,手上都是她的礼。你师父我身强力壮,眼明手快,又怎能落人之后,失礼于人呢?你说是不是呀,好徒弟!” 他亲昵地拍着他徒弟的瘦小肩膀。 他徒弟却眼睛都亮了: “你说的梁姑娘是那个本来在妙街老王井边左侧第一家的那个标致的梁姑娘?” “对,很标致、美貌、文静的那一个。” “你刚才说……她现在到了妙街跳……那个什么舞?” “对对,跳很艳很妖的那种舞。” “她?”罗白乃吞下一口唾液,“她在妙街哪儿哇?” “对对对,妙街,唔……”他师父倒有问必答:“妙街怡红院。” 罗白乃“哈哈哈”地笑了起来。 他笑起来像猫,眯着眼瞄着他师父:“听说,怡红院里的姑娘们可真都不赖?” 班师之也咳咳咳地干笑道:“当然了,怡红院姑娘,不美不收,有才有貌,远近驰名,老少咸宜,可不是吗……” 罗白乃忽尔脸色一整:“你说什么?” 班师之一愣:“什么?” 罗白乃峻然道:“你这不才是为老不尊、教坏子孙,上梁不正下梁歪吗?” 班师愕然。 罗白乃步步进迫:“你看你,怡红院去过,陈老板追过,这才告床头金尽,你骗了咱们师兄弟的钱,还敢说我见色图不轨?还敢要我视之为师,待之若父?!” 班师之几乎崩溃了:“徒弟,好徒儿,你别这样子嘛,我刚才只不过是跟你开开玩笑罢了,又没真的责罚你,你犯不着这样认真可以?我借你们几个钱,虽然有去赌,但确也有去做小生意,我无非都是为了让咱们这没背景没靠山的小小阿婆剑派能有发扬光大,威尽天下,吐气扬眉,有权有势的一日,你又何必太为难师父我呢?为师之心,真苦过黄莲啊!” 罗白乃仍咄咄逼人:“那你也非正人君子,干啥要我当圣人?一天要我:非礼勿视,非礼勿言,非礼勿行!嘿!要真的遇上非礼,我还真要大叫呢!” 班师真的要求饶了:“你叫,你叫好了,好徒弟,大家一场师徒,又在患难逃亡之中,何必小小事便耿耿于怀,记仇在心呢?” 罗白乃忽而笑了。 他笑起来憨极了。 像头会笑的小牛。 “师父,您也别太认真了,我也只是跟您开开玩笑而已。大手师公虽然说过:见色不乱真君子。英雄难过美人关。人生自古谁无死,赢得千古薄幸名。人要正派、正义、正经,不可沉迷于女色,酒色财气,四大皆空;尤其是色,更是红粉本骷髅,骷髅乃红粉……师父,我背得对不对?记得清不清楚?” “清楚,清楚。”班师之阿谀地道:“一清二楚,你奶奶的,你记性真好。” “不过,”罗白乃谲笑道:“话确是这样说,但大手神龙师公他老人家,好像不也是有三个老婆,四个妾侍……” “嗯……应该是五个妾侍……”班师之悄声说:“情妇还不计在内。” “这不就是了,师公真聪明!”罗白乃于是下结论:“师公的真精神乃:做一套,说一套!人性天性,可以迁就,不可扭曲,你尽管做,但不要乱说,这不就得了,也应合了师公他老人家更深一层更高一层的真精神、真内涵了。我们永远追随他老人家最高指示的大方向走便是了。” 班师对他徒弟的高见十分苟同,还补充道:“何况,你师祖……” 罗白乃一怔:“师祖?” “就是你师公大手神龙师父的师父,本门开山祖师爷,《风月神经》的原着者,冯三诗,江湖人称‘三诗上人’。”班师之的眼光里充满了崇敬仰慕:“上人说过:‘本门心法,不传邪魔歪道,一定要恪守规律,严格自制’,但他又有附偈第十三条第一项(丙)曰:‘性情为本:心神为经;心性之流,浩浩荡荡,顺之则昌,逆之则亡。’大概指的就是今天咱两师徒悟得的意思。” 罗白乃当然大以为然:“所以我们今天都没有错?” 班师霍然道: “对!” 罗白乃更进一步眉飞色舞道: “我们今天只是在思想境界上更上一层楼而已!” 班师喜然道: “对极了!” 两师徒十分振奋,简直要击掌为盟了。 罗白乃忽然不解地问:“既然我们都没有错,为何都没有钱?” 班师为之黯然。 这次,到罗白乃揽着他师父的肩膀,表示亲昵和同情: “师父。” “嗯?” “有一件事,徒弟不知该不该说?” “你说。”班师之忽然聪明了起来:“哈哈,敢不情你想托我去向温姑娘提亲不是!” “哪儿的话,师父,你别想歪了!”罗白乃愠然道:“师父,我是考虑到你终身大事上咧!” “我?” 班师之呆了呆。 “对。师父,你可知道:春天来了?” “知道,春天来了。” 罗白乃指指天边: “春风吹。” 班师望望天上白云: “春风吹得好。” 罗白乃道:“花开了。” 班师之道:“花开得好。” 罗白乃:“冰融了。” 班师之:“融得好。” 白乃:“鸟在叫。” 师之:“叫得好。” 罗:“心在动。” 班:“动得好。” “你呢?” “你呢?” “我是问你啊,师父!” “我?” 班师之给问得傻住了。 “对,你。”罗白乃说,“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若论婚嫁,长者为先。师父,你今年四十有二了?春风吹春花开春天来了,你的春心没动过吗?但你年纪已近秋天,不,已到了秋决时分了。你若嫁不出去,不,娶不了媳妇,徒弟我怎么办?” 班师之一时恍恍惚惚的,还没回过神来,只漫声应了一句: “你怎么办?” 罗白乃叹了一声,又搂着他师父的肩膀:“师父,我没有关系。我还年轻,潇洒,貌美,有才,有势,聪明,智慧,风流,倜傥……我都不好意思赞自己那么多,而你徒弟我又是个过分谦虚的人……但你不同,师父,我尊敬你,你拉屎多过我吃饭,失意过多我睡觉,你人生经验丰富,虽然脑袋依然幼稚,但毕竟已人老珠黄,我看你,得要着急一些,找头家,不,找个好姑娘嫁过去,哦,假如你有那么大好像徒弟我的本事,娶过门来也行。别老要我操心您,好吗?师父!爱在深秋,总好过冷在残冬!风烛残年孤枕眠,可不好受啊,师父!” 班师之听得热泪盈眶,点头不已。 然后他徒弟又坠入了寻思里,兀自喃喃不已:“青春只一次。青春是不经用的东西。宁为情义死,不作冷漠生。姑奶奶啊姑奶奶,你忧思不断,何必何苦?何不干干脆脆、轰轰烈烈地爱一场!” 班师之看了他徒弟半天,好像正在鉴定他是不是个怪人、甚至是不是个人似的,好一会才恍悟道: “难怪春风在吹了。” “哦?” “无怪春花开了。” “唔?” “春天早就来了。” “什么意思?” “徒弟啊,春天早在你心中了,”班师用手戳戳他徒儿的心口,谑笑道:“你早就春心动了。师祖教的是‘四大皆空’刀剑箭枪法,我瞧你只会‘四大不空’。可不是吗?你还想抵赖呢。你根本就对温柔姑娘动了心、有了意思,是不是?” 罗白乃用眼角瞅着他师父。 瞅着。 瞅着。 很用力的眼神,带点狠。 好一会,他才哈哈笑了起来:“好厉害的师父,姜还是老的辣,话还是快死的人说得对!来来来,好师父,告诉我,有什么妙计善策,我可好想念姑奶奶她。” 班师之这才如释重负,笑呵呵地说: “我怕教会徒弟没师父,有了姑奶奶,没有师父门了!” “你好徒弟我罗白乃是这种人吗?师父言重了。”罗白乃打哈哈笑着,自忖道:“难怪你留了一手,不教我点穴法了。” 然后又哈哈笑,笑哈哈地说:“师父说笑了。” 班师之倒把脸色一凝: “我倒不是说笑。你只怕……难有胜算?” 罗白乃吓了一跳,忙问:“你说真格的?” 班师肃然道:“真的。” 罗白乃将信将疑:“你怎么知道你说的一定对?” 班师凛然道:“因为我姓班。” 他一时变得雄停岳峙:“是鲁班师父的班,是班昭、班超的班,也是‘妙手弄斧班门’的班,我说的话,一定有道理。” 罗白乃倒吸了一口凉气:“你说。” 班师望定着他,像在授予什么独门内功秘诀心法地说: “你有情敌。” “谁?” “王小石。” 然后他下断语: “你的境界才到四大不空,他本身却早就是一个空。” 班师权威地道: “你,不是他的对手。” 罗白乃认真地寻思了一会儿,然后问:“武功上我不如他,但情场上我也不及他吗?” 这个问题,倒使他师父一时回答不了。 “不管了,”他徒弟说:“只要有机会,我总要试她一试。我是人,他也是人,有什么他能而我不能,他可以而我就不可以的!何况,我喜欢她就是了,她喜不喜欢我,都不影响我对她的喜欢。” “有志气!”班师感慨地道,“可惜就从没见过你将之用在正途上。” 罗白乃一笑。 牙白。 眼亮。 人开朗。 “这,也就是我做人的乐趣。” 他说。 很自得其乐地。 ※※※ 稿于一九九三年七月十五至十六日:庆均来讯:(一)北京“友谊版”之《伤心小箭》即将出书,款即汇出;(二)杨波、黄澐、孔悦等读者来逊;(三)“神州奇侠”新版本经已付梓,争取印数;(四)发现盗版书《西风冷书屏》《刀》《布衣神相》《吞火情怀》《剑归何处》《游侠纳兰》;(五)《少年铁手》《四大凶徒》《游侠纳兰》版税将汇出;(六)大陆有我一人作品专卖书店;(七)《天威》等书稿酬汇寄方法。方已签订租约;重修佛家念力气功;商报刊出访问,开始大幅度连载“说英雄,谁是英雄”系列第五部;春桂女史来札相约《良友》杂志写稿事;方正式迁入“健威”;南方银行来汇票;陕西版权代理公司沙庆超来逊邀代理《六人帮》《刀丛》《箭》《七大寇》等书之版权;广州读友李继荣来函。 校于一九九三年七月廿七日:与方大版、孙好色、陈大文、何失匙、陈念珠、梁诙谐、肥仔其、赖俊能十人欢聚于金屋再会总统;琁讯:彭处事快人心;中国文联出版社尹龙元来函讨论推出《今之侠者》事;在“福临门”喜获“蓝天洞”及“感情用事”。小沈仗义代索《刀丛里的诗》遭盗版事。廿八日:娥真、梁飞鞋、何兰水盖会晤陈勇谈《杀人者唐斩》事;“风采”杂志访稿图文并茂;姐电:《新潮》刊我访问,海病危;南洋刊出《朝天一棍》重头篇;大马杂志首次公布我和倩分手事;“风采”此起刊载我“谈玄说异”专栏文章系列。 血腥男子 打从他呱呱坠地始,听说产婆在他光秃秃的屁股打了一掌,他才哇地哭出了声之时,接生妇已经是这样对他下了断论: “这孩子血腥味很重。” 大家今天看到他那躁郁的样子,也听说过他身经百战(他不能够算是个战无不胜的人,所以一层一层地打上来,一种功夫一种功夫地习有所成,更是艰辛不易,实力非凡),当然都无有不同意这句话的。 就连武林中人也认为他是一个血腥味过重的男子。 其实不然。 至少他自己就不认同。 他是常常与人战斗。他只能在战斗中求长进、精进,他当然也杀过人,但实际上,他杀人不算多。 ——比起一般杀人为乐、嗜血为雄的武林人,他杀人已算是极少的了。 他相貌虽然凶悍,但却很少把人恨到要杀了的地步。一般敌人,他只要把对方打倒了、击败了,就已泄了愤。 他脾气虽然暴躁,但他很少躁烈得非要夺去一个活生生的人之性命不可。一般他不喜欢、憎恶的人,他只把对方教训一顿、吃点苦头,只要对方知道害怕、或向他认输,他通常就此算了。 他不算太血腥。 他好战。 好胜。 好斗——但不算嗜血。 终归一句:他是好出风头。 不过,可能人人都认为他身上“血腥味很重”,而他也以浑身能逼出一股“侵人的杀气”为荣,所以,也觉得自己是个“血腥汉子”。 ——这样想,可以使他觉得自重,至少很威风。 他喜欢威风。 他做人的目的,不外是希望有一天自己能威威风风。 威风八面,就是他人生目标和取向。 其实,近年来,尤其是与惊涛书生一战后,他身上的“天竺神油”味,远浓于血腥味。 是以,他也给人称作“神油爷爷”,而不是“血腥汉子”。 但他仍希望自己是个“血腥汉子”。 ——仿佛,一个双手染满血腥的男人,才能算是个真正的汉子。 一个真正的汉子,自己得要流汗,敌人得要流血。 是的。 敌人得要流血。 一定要流血。 他要杀死他(们)。 他已没有别的选择。 他一定要杀死他。 他一定要他流血。 他长途跋涉、风尘仆仆,好不容易才因“大四喜”提供情报而捎上了这行人,这次,他决不放过。 他年纪已大。 他不能功败垂成。 他再也不能让挡着他光明前程的人活下去碍着他的路。 他一定要消除这个障碍,博取相爷的信重。 这是他的头号大敌。 他虽然跟他并没有私仇,但他非杀他不可,他跟他好像天生就不能并存似的。 ——不然,就是生死之交。 ——否则,便是死敌。 你死我亡之敌。 叶云灭心目中的敌人,当然就是王小石。 可是,他该怎样格杀王小石呢? 他亲眼目睹过王小石在“别野别墅”胁持蔡京直至闯出“西苑”那一幕。 他虽然没有真正跟这个人交过手,但已可从而揣测对方的实力。 但他没有因此而害怕。 他反而觉得奋亢。 每次要遇上大事、高手和重大决战的时候,他都会奋亢莫名。 这种时候,通常他都会特别需要女人。 可是他每逢这种重大关头,他都特别自制,其原因有三: 一、他不大成,也不大能。“成”和“能”,对一个男人是很重要的事。他虽然武功高强,而且还非常血腥,但做那种事儿,他只十分药油,有时不成,甚至大多数时候都不能够。 二、他坚信:精气一泄,他的元气就会打了折扣,而且,杀气顿消,功力也不够精纯了。在这种节骨眼上,遇上高手,他的精神元气,总要省着点用。 三、他不大愿意去勉强女人和他干那种事,因为勉强也没用,他一急就更用不上了;女人也不大愿意主动跟他干那回事,这样一来,只好召妓,那就更力不从心了;妓女嫌他没好样的,也不算多金,身上且有药油味,刺鼻呛喉得紧;他也嫌妓女脏:往一个洞里就塞进去,抽抽送送就了事,事后他也觉呕心,何况多也无能为力。 是以,他兴奋归兴奋,多只在心里私下宣泄解决了事。 故此,他就郁在心头,更加烦躁了。 他一烦躁,就牙痛。 所以,恶性循环,他长了一副十分愠憎愠僧的样子:相由心生,又是一例。 ——谁也不知道这样一个血腥男子、江湖杀手,竟然少杀人、少玩女人,甚至连对妓院也畏如蛇蠍,避之则吉。 有时他自己也感叹: 血腥汉子,怎可如此! 他是这样子,但表面上,他更要夸夸其谈,说他当日曾在夏兰阁如何金枪不倒,所向无敌,昨天已在春牛小筑如何独占花魁,今晚还打算在秋菊楼包起四位红牌姑娘,一副威风威得马上中风也在所不惜的样儿。 他是这样,他的四个拍档可不然。 这四人是: 泰感动 郝阴功 白高兴 吴开心 他们都是童贯的心腹手下,外号“大四喜”。 除齿无他 为了要替蔡京泄心头之忿,王黼、童贯、梁师成、朱勔等在朝中沆瀣一气、互为勾结的权臣宦官,都调动了自己豢养的打手、杀手,要取王小石的性命,来讨蔡元长的欢心。 他们都派出了各路人马,有的已出了手,有的已回了头,有的根本截不着王小石,有的——像这四人,就盯上了王小石这一行人:尽管王小石等人各已作乔装打扮,但这四人仍然断定自己没认错: 这是正点子。 因为这四人都是捕快出身的,相当精明,善于侦察追踪。 他们原隶于刑部,早期是朱月明一手栽培出来的精英,后给童贯看中,收编为近身部属。 正如其他人一样,能成功地促使他们参与追杀王小石及其同伙这种艰巨任务,自然都有让这些武林精英(或败类)必然动心、动意的诱惑。 他们给打动的奖赏或许并不一样,但亦有相近处。 像叶云灭,蔡京给他的许诺便是: “你若杀了王小石,以前元十三限的地位就由你来主事,你这位子坐得好,连诸葛正我也得让你七分。” 这就够了。 那形同是天下武林第一人了——而且还是皇上认可、御准、诏封的。 至于这“大四喜”,童贯的允诺是: “你们杀了王小石,你们就是四大名捕。相爷一定成全,我也一定保荐。” 足够了。 对吴开心、白高兴、郝阴功、泰感动四人而言,这是他们毕生梦寐以求的事儿。 ——四大名捕,名震天下,黑白两道,莫不称颂! 能当四大名捕该多好! 可惜他们想当四大名捕,却不是去学四大名捕一样:不谀上虐下,不循私弊法,只为民兴利,彰善惩恶,抑制豪强,严刑贪恶,反而去走一条讨好权贵,当杀手、打手、刽子手的路。 他们细心研究过王小石可能逃亡的路线后,再细加追寻,终于找到了线索,之后,他们再三研讨,也很清晰、理智地反省过,单凭他们的实力,还未必能收拾得了王小石和他的同党们,是以,他们还需召揽强助。 ——强助是要,但不宜太多。 太多人,功就薄了。 所以他们只找一个。 一个真正的强人。 他们选对了: 他们选了叶云灭。 郝、白、吴、泰四人在盯上了目标之后,都很能忍。 他们不找女人,不争吵,不喝酒,没有异动,是四名标准的猎人。 好猎人是沉得住气的。 这使得连神油爷爷都有点佩服他们。 这四人毕竟还年轻,居然能这般沉着自制,不毛不躁。 他自己至少就很奋亢。 而且躁郁。 所以牙很痛。 ——痛得使他恨不得把嘴里的牙齿都拔光算了。 有时一旦牙痛起来,头跟着也痛,真是心无大志,心灰意懒,除齿无他。 他却不知道:眼前这四个人,早在做这件事之前,已糟蹋、蹂躏、轮奸、凌辱了不少女人——而且还是童贯示意让他们胡搞的,而女人大都是朱勔给他们献上的、送来的。 有这种叱吒天下、当权蠹同的人物为他们撑腰,以壮行色,他们当然无所不为,无恶不作。 实际上,就算是一路上,他们也做了不少这种勾当: 白高兴喜欢处子。 他强奸她们。 吴开心喜欢妇人。 他以杀掉她们丈夫为胁,莫不相从。 泰感动不太喜欢女子。 变童就成了他的禁胬。 郝阴功则什么女人都喜欢。 他喜欢折磨她们。 很少(女)人能在他们躁躏之后得保性命的——就连她们的亲属家人亦然。 不过,当他们一旦要办事(正事)的时候,就可以暂时抑制、辟除这一切恶习: 他们要专心把事情办好、办完再说。 ——只要把事办好,何愁没有女人?再荒唐、纵欲、宣淫的事都在所多有。 所以他们的压抑不是为了自制,而是为了储备日后可以更纵情恣欲的实力。 这使叶云灭误认为几个年轻人很沉得住气,难得不酒、不声、不色。 只办事。 与人合作办事,其实最重要的,就是对合伙的了解。 不能了解就谈不上信任。 无法信任就办不了事。 可是,大伙一起合作办事中最困难的一个环节就是人的问题: ——人事,永远比做事更费事。 决斗?来! ——如何杀死王小石? 五个人,有五种不同的意见。 “把他引出来,单对单,”叶云灭觉得自己辈分比较高,武功也绝对比那四个才破壳的高明多了,所以他发言时所采取的姿势也相当高:“我一个就可以收拾他。” 郝阴功不同意。 “你要杀一个人,目的只是要他死;你要一个人死,一对一的决斗是最坏的方法。” 他话说到嘴边,已把“笨”字改成“坏”字,但还是令叶神油低吼了一声,那药油味可就更呛鼻了。 “大四喜”毕竟都是江湖人,他们都曾受过伤,乍闻到那药酒的味道,使他们曾经受过伤的骨骼都禁不住呻吟了半声。 ——至少,他们心里已然听见,一清二楚。 泰感动也表示了意见。 “叶前辈的英雄风范,是我辈望尘莫及的。只不过,对付王小石这种卑鄙的小人,光明正大的单打独斗,反而容易为他所趁,咱们在暗他在明,若不图这个方便,万一误了相爷、将军的任命,那可真是天理不容。” 叶云灭沉默了下来。 也沉下了脸。 话是中听了些,而且后半段的话说得格局太大,他不想背这个锅。 吴开心适时地说: “跟王小石在一起的,都是为非作歹之徒,而且穷凶极恶,不好对付。咱们用毒,在他们食物、饮水里下毒,全毒死了省事。” 叶云灭浓眉耸动了一下。 白高兴则认为: “该用迷药。趁他们歇下了,我用迷魂药吹进去,他们一个个软趴趴地趴下了,那就任我们收拾了。” 郝阴功刚才只批评了叶云灭的主张,他可还没提出方法,现在作出补充: “炸死他们。”他阴咧咧地说,“把炸药埋在路上他们必经之地。我有办法弄到炸药。” 泰感动另有妙计: “他们在眼前七八天内至少要渡三次河。我熟水性,凿穿他们的船底,看他们死也不死!” 办法是有了。 一、毒药。 二、迷药。 三、炸药。 四、沉船。 四个都是好方法,也是最歹毒的方法。 他们都望向叶云灭——毕竟,他是前辈,他们希望他能在其中选一个,或者选四个,最好,把选择的权力交回他们四人。 “用毒的、使迷药的、炸得人粉身碎骨的、凿船溺水的,什么都用上了,”叶神油在这四个人面前,忽然生起了一种自己不曾有过的感觉:那是一种神圣的荣光,使他感觉到原来自己是个人物、是条好汉,不觉很有些陶陶然: “我也知道王小石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我要杀他,便是杀他,绝不做偷偷摸摸的事——那种事,比较适合你们来干!我只适合决战。” “大四喜”面面相觑。 白高兴试探地说:“前辈何必争这口气?杀了王小石就是了。” 叶神油道:“不是争气。要杀人就得要有杀气,偷偷摸摸地,只能偷鸡摸狗,凭什么杀人?” 吴开心试图劝服:“叶爷,反正达成任务就是了,管他用什么手段呢!” 叶云灭反问:“若你为了要银子,叫你妈去当娼,可不可以?” 泰感动笑着把话题岔开: “他们人多……我们是以寡击众,自然要用点取巧之法。” 神油爷爷仍说:“一个人取巧多了,难成大师,做事取巧为主,难成大器。” 郝阴功阴恻恻地道:“王小石可不是个易惹的人,你算算看:元十三限、六合青龙、傅宗书……全败过在他手里,连相爷也曾为他所胁,你真的要跟他们决斗?” “决斗?来!”神油爷爷叶云灭豪气三万丈地道: “我只怕没有好的对手。” 郝、泰、吴、白四人又互觑了一眼。 他们继续跟踪王小石等一行人,并且感觉到似乎还不止他们这一路人马盯上了王小石等人。 有一票人马他们很快便摸清了底,知道了来路。 另一帮人(或一个人?)他们则完全一无所知。 ——甚至不知敌友。 他们决定要先行动手:以免给人占了功、抢了大好前程。 对于叶云灭的“英雄对决”,他们当然也有过计议: “那老不死以为自己是英雄!他?我呸!连我裤子里的都不配,他只是个狗奶奶的熊!”泰感动在叶神油面前最温和,私底下却最是激烈。 “好狗不挡路!他要死去死好了,却偏碍着咱们的财路、前路!”郝阴功也对叶云灭颇为忿慨。 “他只是没辙,不自量力,可是没挡没拦,他去决斗他的,送他的死。咱们照旧依计行事,要王小石的命。”吴开心在说好说歹,“我们干我们的,谁先杀了王小石便是谁的功。” 白高兴忽而反问了一句:“要是先给他得手了呢?” 三人都怔了一怔,郝阴功阴狠狠地道:“他?老掉牙的死剩一口气的,他有这个能耐?” 白高兴问:“要是他真能呢?” 泰感动哂然:“咱四人联手还斗不过老乌龟吗?” 白高兴仍问:“要是他真的比咱还来个先下手为强呢?是不是头功就让他给独占了?” 三人静默了一会。 还是吴开心说话: “要是他能,我们就把他串了,功劳,一样是我们的。” 白高兴这才点点头: “我就等这句话。” 他已等到了这句话。 他们的议论就从这句话题上发展了下去: “既然老不死想自己动手,咱们不如先让他动手好了。” “对,他要是失手,那是他的事;他要是得手,就是咱们的功。” “杀王小石难,杀老乌龟却易。” “所以,何不让他们先行决一死战,咱们再来收拾残局?” 他们决定让叶云灭打前锋,没想到第二天神油爷爷却来问他们: “你们决定好了没有?” “决定了什么?” “用哪一种方法对付王小石那干逆贼呀?你们不是商讨了整晚了吗?” “我们?” 四人又互觑一眼,仍是由白高兴说: “我们决定遵照叶爷的意思,让两位英雄公公平平地作一次决斗。叶爷神勇盖世,必胜无败,万一失利,也有咱们四个后辈挺着、扛着。” “谢了,四位好意,我心领了。”叶云灭严峻而凌厉地道:“昨天我提出独战王小石的建议,只是要试试你们也有没这胆气,公开跟王小石决一死战;没想到你们年富力强,犹不敢正面交锋,我还争个什么?这样,照你们的意思,用毒的用毒,下药的下药,扳不倒他,我自会撑着你们,拆胁骨给你们作骨头,光明正大地给王小石好看,你们懂了?!” 四人你看我、我看你,齐声应道: “懂了。” “懂了!当真懂了!” 四人私下跺着脚咒骂。 “这回可当真懂了!” “姜还是老的辣!” “不!这骚爷既爱争气,又爱挣面子,回去思虑一夜,还是怕死,既要用我们之计,又自恃身份,装个圣人模样儿,比我们还歹!还不要脸!” “虚伪!” “卑鄙!” 大家忿忿不平、大骂叶神油之际,都忘了所有的毒计、阴谋,其实都从他们脑袋瓜子里想出来的,嘴巴里说出来的。 来分胜负吧 其实,叶云灭心中也有一个计议: 对付王小石,最好的方法,也许反而不是决斗与暗杀。 他觉得王小石最大的破绽,便是他的朋友;更要命的是:王小石是个爱朋友而且是极爱交朋友的人。 叶神油一向以为:一个真正的高手不应该有着太多的爱,太丰富的感情,因为那只会害了自己,心有旁骛。 真正顶尖高手应该精专于自己的武功上,他若在别的事情上花越多心力,对自己最该做好的事便一定做得不够好。 所以王小石是有缺点的。 叶云灭身经百战,虽然自负自大,但决不是个没有自知之明的人。他自度自己或能打败王小石,但绝无十足的把握,所以他更要令自己坚信:他一定能打败王小石的。 不过,王小石身边的手下、部属,却良莠不齐,甚至可以肯定:这些人里没有任何一个可以是他之敌。 如果是他,不管在逃亡还是闯荡,他可不愿意带着这么一干拖累自己的包袱在身上。 所以他觉得王小石“拿得起,放不下”,顶多是个人物,不能算是顶尖高手。 ——一个顶尖高手,是什么都可以为目标而放弃、牺牲的。 像他自己这样,才是。 他年轻的时候,很怕“大器晚成”四个字,但年一过三十五后到现在对这句话的感情,如同救命恩人。他觉得自己日后会更有成就,且一路成就、成功下去。 ——尤其在成功地杀掉王小石之后,特别是在杀了王小石开始:这才是他名成利就、位高权重的岁月。 要王小石的命,只要先去要他身边朋友的命,王小石必然疲于奔命,对他而言,这才是真正要命的。 这一路上,他曾细心研究过王小石的生平资料。 他虽然自负倨傲,但对付王小石这等人物,他可绝对不会因对方年轻而小觑了他。 何况,他虽然跟王小石一招也尚未交手,但他亲眼目睹王小石以一弓三矢胁持蔡京,在众多高手寰伺下以一人敌千军之气之势,他羡慕得十分痛恨。 当时,王小石才一出现,他已立意要跟他决死战。 可是王小石没有看他,没有理他。 叶云灭一直把自己当做是一个天底下、天地间、大地上最特别的人,但在王小石的眼里,就算不是完全没有他,至少也是跟当其时在场的众多高手中没啥两样的人。 ——王小石居然没特别看上他! ——而他是个世上最特别、最出色的人,他走每一步都有龙虎之势,他连笑容的唇角都往下拐再向上翘那么一丁点儿立即又再向额角抿紧,他就算连托下巴也比人威严而有杀气……然而王小石竟然没特别把他放在眼里! 那天在“别野别墅”里,他在王小石一出现时就准备动手,虽然全场中他连一招都没机会真的招呼在王小石身上(出手一拳也给铁游夏挡去了,到现在,叶云灭的胃口仍然不好,常做噩梦,而且牙齿都有松脱欲落的现象),但在他心里,早已跟这个人打了七八十场大战,七八百回合了。 可惜都只是面对他的背影。 甚至连续过去下面交锋的机会也没有。 他觉得这是个侮辱。 好大的侮辱。 他不会轻敌,更不会轻觑了王小石的年纪,事实上,也不容他再轻蔑敌手在年龄上的优势:以前,他就在远比他年轻的惊涛书生手中尝过败绩。 他要对付那个人,自然会研读他的资料:别人以为神油爷爷叶云灭只会嚣张狂妄,目中无人,但他其实在暗底里是下了苦功、熬了不少苦头的。 有时候,自大是对自己必要的欺骗,自负也是。因为有些人,若连这个也没有,就什么都没有了。 自卑得可怜。 自卑本身就是很可怜的事。 对叶云灭而言,他只有整天觉得自己已经取胜了打赢了,成天认为自己已成功地击败了打垮了对方,他才会有信心以及开开心心地活下去,否则,连做人的勇气只怕也荡然无存。 有一种人就是这样,他非得要想像自己已经取得胜利获得成功不可,甚至还得成天挂在口边笔下,不然,就完全失去了战志和斗志。他必须要想像自己能一拳打掉对方全部牙齿并吞回肚子里去,虽然,其结果可能是他给人一拳打落所有的牙齿并吞入自己肚子里,但要是连这幻想也没有,他的下场就一定会是给人一拳连牙齿打脱并全吞入肚里。 的确,想像自己已取得成功,就是通往成功的一条捷径;幻想自己会得到胜利,正是最终取得胜利的快道。 他虽然一直不断地告诉自己:我一定赢,我一定胜,我一定能打倒王小石。可是他也很踏实地研讨王小石的性情和事迹。 既然已下令他追杀王小石,蔡京已着人(包括管事孙收皮)提供了王小石的不少资料,何况,泰感动、郝阴功、白高兴、吴开心一路化身乔装,擒着王小石等一干人,自然有他不少最新消息、最实际的资料。 譬如:王小石一向喜欢吃。他很讲究美食。但他的所谓美食,不是去吃山珍海味,珍馔美肴,他只是吃他喜欢吃的。只要把菜烧得好,他就喜欢吃。他喜欢吃的菜可能只是莲藕、豆芽、咸菜、韭黄、韭菜花、咸蛋、鸡肠、鸭肾,诸如此类的小菜。 而他从不愿吃任何为他杀生的动物。明显地,王小石什么都敢吃,而且从不择食。举凡飞的、爬的、走的、跳的,有尾的、无尾的、有壳的、没壳的、动的不动的、能吃的他都能下肚,而且能把难食的东西吃出其风味来,更善于加上一些例如酱油、葱姜等调味品,就能把原来的寡、臊、无味的食品转为津津有味,把难食的东西化腐朽为滋味;更特别的是,他无论在得志、失意之时,都不浪费任何食品(且不管名贵的还是廉宜的)。 他爱吃、好吃,身形在近年还有一点点儿发福,但更清爽俊美,可爱亲切,但他不浪费食物。 从不浪费。 他甚至认为浪费是一种罪过。 ——谁在奢侈、浪费,其实都是罪行。 所以他瞧不起蔡京、王黼、童贯这些人穷侈极奢,尽空国力。 就算对方是九五之尊、宰相皇帝,他都如此看法——或许因此之故,蔡京设计他杀了诸葛先生,就会重用擢拔他,但王小石最终却反过来杀了替蔡京为虎作伥的傅宗书。 据说:王小石不吃任何为他活杀的动物,是因为他不想造这个孽。他虽爱吃素,但并不是长年素食的人,他也吃肉,且吃得没有禁忌。只不过,只为了自己食欲,就要把活得好好的动物,用手一指,立刻,游得好好的鱼、与世无争的龟、小巧可爱的果子狸,立刻都给活杀剥皮,鲜血淋漓,只为了人的食欲——而偏偏人可食的东西多得很,却不见得施予它们一些,而它们从未伤害过人,而且它们可食的决不如人的多——谁有权力要任何生命死便死、活便活? 王小石觉得人才是最残忍的动物,而且对生杀大权的操纵,远超于其应有应得的本分。 叶云灭对这研读过,并且根据自己的推理联想过。 他所选取的想法跟郝、吴、白、泰四人当然很有点不一样。 他们四人收集王小石对食的喜恶,原因是为了便于下毒。 叶云灭开始是为了要打败这个人,但研究研究着,他已对这年轻人产生了兴趣。 ——这样婆婆妈妈的善心人,在这波诡云谲的江湖里,能活吗?能成功吗?能安然无恙吗? 当然,资料的来源很广,蔡京一早已着人收集王小石的种种事迹——尤其王小石在“金风细雨楼”当事的那一段日子里,“情报”也特别好找、易得。 他把部分资料叫人誊写一份,送给了叶云灭,并说: “这是极珍贵的资料,有了这些,杀王小石就像在自己家里抽屉找自己的印鉴一样,我是因为信任你,才提供这些,你好自为之。抄写的是孙总管,他也写得一手好字,费了不少时间。唏,看来真该叫人花些时间,看能不能研究出这什么奇巧的事物,能够不必抄写就自会复制一份的好玩意来!” 这样说法,好像也有:“若如此还杀不了王小石,那就该死”的意思。 叶云灭当时心里咕哝:找印章不难,但若要在抽屉里找些针啊纽的,有时还真不易,有时可能忘了放哪儿了,有时万一不小心还会给扎一记呢!找人研究发明?这些人不都全给你们徵用为搞些新花样让皇帝开心寻乐去了,哪有余力干别的! 在王小石饮食习惯的情节上,比较便利于“大四喜”下毒落药,但也有其他十分有趣或可供参考的,例如: 王小石喜欢收集石头。 ——这可能是跟他名字有关之故?听说叫谢豹花、林投花的特别爱花,叫张大户、王百万的特别有钱的道理是一样的。 不过,经过在武术上艰苦锻炼才寻觅出自己一条路向的叶云灭,很快地又思省出其间的相异之处来: 王小石爱石头,他却从来不特意收集名贵的石头,而且也从不夺人所好,从没做过类似赵佶、蔡京、王黼那种:“哪个地方有美玉奇石,就不惜代价、不顾一切占为己有”的事。 他爱石头。只要是罕见、少有的奇石,他都收集。 但那不一定是名石,更未必是价格高昂的石头。 哪怕是一块小小的、平凡的石子,只要他认为其颜色、形状、质地有任何特殊之处,他都会收拾起来,反而对那些价值连城的美玉奇石,他不屑一顾,也从不作劳民伤财去掠夺什么名石瑰宝的事。 ——这个特性,就算在他独力主事“金风细雨楼”时,也依然故我,不侵不掠,只把他自行收集的大小“奇石”,用以铺“风雨楼”的路,而其中较为珍奇的石子,他都用来把本有七层的白楼,再多建了两层。 他用这些收集经年的石头以铺塔,许多人都认为不值得,王小石却公开宣称: “值得。世上除了情义最可珍可贵之外,最重要的资产,就是资料和书。”他说:“没有了资料,前人的经验都得断丧了,那多可惜呀。人生是一条从错到对的路向。一开始什么都是错的,人用一切和一生的努力,才把它弄对了;一人弄对了几条小路,今日才能使大家有这么条康庄大道,至于书,更是人智慧的结晶。我用心爱的石子是为这些最宝贵的事物多砌两层,是最值得的。” 听说,在场的人,除了杨无邪之外,谁都听不大明白王小石的话。 事后,这话传到蔡京耳中,他冷哼一声对此下了判语: “王小石在收买人心。” 总管事孙收皮不大听得懂蔡京的意思,不知他为了讨好蔡京还是他真的好学不倦、勇于省思,他也纪录了他向蔡京请教:王小石怎样用石子收买人心?石头如何收买人心? “他可不是收买一般人的心。”蔡京的回答是:“他知道历代史家都推崇尊重读书人和整理经籍的人物,而鄙薄焚书坑儒杀害读书人的人。所以读书人最小气,最无容人之量,最夸夸其言但成不了大事却又不许人批评。你看,前朝王荆公,有学问了?也不是一样容纳不了异议!先后宠臣司马温公,更有大学问,但也一样听不了新见。王小石聪明,他用自己收集的石头起书斋档案文库,不花几个钱,却讨好了人心,收买了书生之辈。” 不过,据记录,王小石收集石头,是从小开始的事。 他好读书,也是从小的习惯。 他的出身并不算好,父母并不鼓励他读书,但他天生好练武、读书、交朋友、收集石头。他甚至还喜欢鼓励身边朋友多读书,引诱劝说他们向他“借书”: “借书”是有代价的。 ——“代价”便是一颗奇特的石头。 那样一块石子,从哪儿拾来都可以,王小石似志不在“石”,而是在他要朋友乡里以“石”换“书”的过程里,去珍惜“书”,并体悟“这是要付出代价才能换取”的态度。 直至而今逃亡的路上,王小石看到美丽、独特的石头,仍然会为它驻足: 仿佛他在感叹,这么块天地造化万端独有的奇石,怎么会流落在这儿?怎么无人理会?经过什么样的天机,才能教他遇上:这块石头? 王小石也喜欢住客栈。 他竟恋栈客栈。 像那么个常常流浪的人,他居然很喜欢客栈——不管大的、小的、豪华的、简陋的,他都不嫌弃,不生厌倦。 他喜欢住店。 而且喜欢住店的那种感觉。 ——也许,他天生就是一个流浪的人,天生就没有家,所以,客栈就成为他那么一个浪子的家了。 他还跟他的兄弟说过: “每一个客栈是每一个故事,每一间房都有一段情节,其间有悲欢离合、喜怒哀乐。你看,大客栈每天晚上点亮了多少盏灯,那里边有多少故事?小客栈每日晨出暮入,有多少情节?住进去,只要是一间房,好像就跟先前的人、后来的情节,全都糅合在一起了;那就别说融会、洞透了,就算想想,也令人追回、神往。” 那是王小石的想法。 ——对叶云灭而言,那是相当荒谬的: 住店就住店,有什么好想像的! 奇的是:王小石尽管喜欢住店,却很少露营。 在他生平里,很少有露营的记录。 浪子可不一定在日落之间找到落脚之处的。 浪人不一定有“家”可容的。 ——王小石为何不餐风饮露?那样不更诗意、更自在吗? 莫不是他以前曾在露营的时候,给一只蜜蜂飞进帐篷里去,在他鼻子上叮了一口;还是帐子沾了营火,烧着了,把他烧得一屁股焦了,他这才不喜欢露营、架帐? 叶云灭看着看着王小石的生平资料,也不觉为这个人的种种奇趣、好玩事迹所感染,神思恍惚间,居然也神驰入冥地想到了这两个荒唐的可能。 当然,这对一生、一直以来都很古板、火躁的叶神油而言,已算“妙想入魔”了。 他的思潮才约略那么脱离了轨道一下,立即就告诫自己: 怎么神思恍惚?嘿!别中了那疯疯癫癫小子的毒! ——到底是中毒、还是影响他生起了一种更新更有趣的想法,那就见仁见智了。 王小石还有一个特性: 霸气。 这乍听是矛盾、对立的,因为谁都知道:王小石是个亲切的人。 ——霸气与亲切,似两种相悖的特性。 可是王小石偏生就存有这两种特性。 他很“霸”。 ——一种小孩子的那种“霸”。 不伤人、带点赌气、十分聪明倔强的“霸”。 他跟苏梦枕、白愁飞的“霸”是不一样的。 白愁飞也霸。 但白愁飞更彰显的是“傲气”。 他很自负。 他的霸气乃来自于自负。 ——一种“人皆不如我”、“不许天下人负我”的傲慢心态。 他的霸气凌厉如剑。 一切两段。 一剑夺命。 白愁飞就是这一点“霸”,带点冷,十分傲。 那是不让你有反攻余地的霸。 甚至连商量余地也无。 ——他霸,是因为你不如他。 ——他比你优秀,所以他霸。 如此而已。 苏梦枕也“霸”。 他的霸并不外炫,但浸人、也侵入。 他不止是冷,简直是寒。 阴寒。 他说的话,就是命令,不但没有商量余地,连置喙的机会也没有。 尽管他说话的态度是跟你商议讨论的,但其实他说出来的,已是决定,已是总结,更是命令。 苏梦枕的“霸”并不是力拔山兮气盖世的那种人,他只是火。 鬼火。 ——一种冷的、阴的火。 他的光芒并不灼人。 但一烧不止息,把人烧死才熄。 所以,他与人商议时,一切心里早有了分数,早已有了计议。 谁也难以影响他的决定——除非那是比他更好的意见。 是的,他善用人。 善用人材。 所以他能雄图大举、创下“金风细雨楼”的巅峰事业。 白愁飞太傲。 他恃才过甚,难有人能与之共事共议,但他也确有过人之能,好像只要他在那儿一站,谁都不能与之相提,不能跟他并论,谁都只成了配角,过来陪衬他、协助他、支持他一样。 他可不止是唯我独尊,简直还唯我独傲。 他的霸是日丽中天、旁无他物的。 他少与人议事。 因为他知晓:与庸夫俗子议论,只浪费自己时间、心力,不值得。 不如独行其事。 他只下命令,不商议。 他觉得没有他解决不了的事,而又没有他不及的人,所以与人谋事,不如他一人扛起,更直截了当。 王小石的霸气是好玩的。 他大事不霸,小事却霸。 他会为:眼前经过的女子,究竟漂不漂亮?该穿长裙的好?还是穿白衣的好?会与部属争论不休,闹得个脸红耳赤也在所不惜。 能争论,就是当对方的意见是意见。 ——不听意见的,根本不允许有争议。 他凡举大事都先听各路意见,但一旦下重大决定时,他又颇能坚持己见。 而且还多先有了定见。 王小石如果认为自己错了,就会坦承错误;但要是觉得自己是对的,就一定会力争到底。 他不随波逐流。 但肯随缘亲和。 他绝不人云亦云。 但却一定雅纳广言。 ——“金风细雨楼”里:王小石、白愁飞、苏梦枕三人都“霸”,但其“霸气”都更有分别,并不一致,也不一样。 把资料阅读到这里的叶云灭,鼻子重重地哼了声: 霸? ——若论到霸,这几个小毛头算老几? 他才是真的霸。 他明知自行独战王小石是不智的,而且很容易便会为“大四喜”那四个宵小之徒所趁,他也明白自己只要盯准了王小石的朋友(尤其温柔)便是已扣死了王小石的咽喉,但他还是想要和王小石一拼。 他年纪大了,历挫败无算,但仍有一种“来分胜负”、“来定生死”的勇色豪情。 他觉得自己才是真的霸。 他是“神油爷爷”。 他是“当世六大高手”之一。 他可不愿做那宵小所为。 所以,他,决定,要,找,王、小、石,决一死战! 难道她是你大姐 其实“大四喜”也觑出了王小石的“要害”: ——那就是王小石极重视他的朋友,极爱护他的朋友。 谁跟王小石交上了朋友,都像积了八辈子的福,因为他会照顾你一辈子,你有难时他帮你,你需要温情时他温暖你,你受人冷落时他支持你,你让人误解时他了解你;他很有地位,你可以他为荣;但他又完全不自恃身份,持平相交。谁有了他这样的朋友,好像就可以永远不必担心自己会势孤力单,会孤军作战。 可是,在泰感动、吴开心、郝阴功、白高兴而言,却是另一种看法和说法。 白高兴认为“这是王小石的缺点。他若没有这个弱点,他现在仍稳坐‘金风细雨楼’这总瓢把子的大位,谁也不能将之动摇分毫,又何苦今日逃亡、流亡天涯!他保住了两个窝囊废,自己却成了流浪汉!” 吴开心完全认可他的看法,所以补充:“所以我们绝不能让叶神油知道王小石这个特性;要不然,他准能制住王小石。” 郝阴功却有不同的看法:“这虽然是王小石的缺点,却也正是他最大的优点:你没见到多少江湖汉子都甘心抵命地为王小石卖命吗!” 泰感动也有新的观点:“别以为对付得了王小石的朋友就能对付得了他。梁阿牛是‘太平门’好手,他的轻功和脚法都极不易对付。何小河就别看她是女流之辈,她对江湖上的事物可通透、通熟,是个老江湖,手段阴狠,只怕并不排在咱们后边。方恨少像呆子,但身法、武功均十分飘忽,不易应付;唐宝牛已成了半个白痴,但这人一旦发作起来,力大如牛,敢拼不要命,也不好惹。唐七昧的暗器,已练到凭嗅觉、听觉、触觉出手,惹不得。至于那对师徒:两人都疯疯癫癫的,但长的那个确有两下绝活儿,幼的那个还真机灵狡猾,况且他们跟王小石交情不深,制住了也不见得能要挟王小石。只有……” 四人互觑了一眼,都不约而同地说: “温柔!” 白说:“温柔在这些人里,是最弱的一个。” 郝说:“偏是温柔是王小石最关心的一人。” 吴说:“所以我们正好可以针对温柔下手。” 泰说:“而温柔也确是最易下手的一个。”可是他语音忽然一转: “但我觉得有更好的对象可以下手。” 三人都问: “谁?” 答案是: “那对师徒。” “为什么?” “他们跟王小石等人并无深交,只是一道逃亡,相濡以沬。咱们一旦能打动、收买了这两人,无论下毒还是下药,王小石这一干人如同在衣襟里塞了条毒蛇,咬不着也让他手足无措。” 吴开心不甚同意:“班师师徒既与王小石这干人没啥交情,王小石可能也一直防着他们,咱们就算策反得了那对古怪师徒,只怕也不见得能见功收效。” 白高兴却认为大有可为:“不管如何,让他们先来个窝里反,让咱们来一招里应外合,不是好事,也有好戏可瞧。” 郝阴功还是觉得这对师徒留着祸害:“我看要收买这两人,只怕打草惊蛇,不如杀了干净!……倒是温柔和何小河,一旦事了,得留下来,好好享受享受。” 泰感动脸肌一阵子搐动:“女人祸水,何小河是妓女,温柔曾害得‘金风细雨楼’好几个人都为她丧了命,更沾惹不得!” “谁说沾不得!谁说要她们的命?”吴开心这回可大大不开心了,“咱们就不可以先沾了玩了,当当咱们的新欢押押寨,岂不舒活得紧!她们就是我们这次行动的额外奖赏,岂有白白放过的?她难道是你大姐不成?” 泰感动一阵激动,牙龈搐动,就要发作,白高兴劝止:“大家别闹僵了。只要杀了王小石,这两个女子,先留着,玩够了,便杀了,这样不就好了吗?”泰感动仍绷着脸,说:“你们太好色了,总有一天,咱们的交情要毁在女人的手里!” 郝阴功冷笑一声:“我知道你不喜欢女人,我们可不。女人可不。我就爱玩女人。我可没你那个怪味儿。” 泰感动自喉头里低沉地吼了一声,还待争辩,吴开心忽“嘘”了一声,只低声疾道: “你们看!” 看什么? ——不止看,还有听。 啪的一响,有人正吃了一记耳光,在很远的地方。 挨了一巴掌的,竟是王小石。 打他的,竟是个女子。 温柔。 大家有点吃惊,有些儿意外: 温柔竟然打人。 她竟是一个打男人的女人。 她打的还是王小石。 他们是在一座外表看去仅九层,但内里实有十七层的古塔俯瞰:不远处有一座宽阔古雅的寺庙。 温柔和王小石正在寺庙的院子里、韦驮神像前、一棵菩提树下好一阵子了,也不知是在喋喋细语,还是争论些什么。 然后,倏地,温柔就出了手,掴了王小石一记耳光。 那记耳光的确很响。 大家都不知道温柔为何要打王小石的耳光,也不明白王小石到底做了什么事说了什么话使得温柔要掴他耳光,更不清楚王小石为何竟避不了温柔的那记耳光: ——或许,王小石避不了的,就只有温柔打他的耳光。 ——也许,温柔谁也打不着,却只有王小石她能随便就给他一记耳光。 这使得在塔里暗处监视盯紧诸侠在那明孝寺一举一动的“大四喜”,不免诸多猜测,诸多想像: 温柔居然是一个打男人的女人。 王小石竟然是一个吃了女人耳光的领袖。 ——她为什么打他? ——他为啥给她打? ※※※ 稿于一九九三年七月廿九至卅一日:与方蛾真、孙益华、詹汉威、何包旦、梁四应等看查“铁板神数”;联系勇,有趣;收到中国友谊版《温柔一刀》;沈兄编《四大凶徒》一书内附有介绍、书目;成ai会员;孙打包请宴于彩蝶轩;梁何大骂架,孙听咭咭咭;温方孙何余麒詹梁凌欢众于榕苑,金小名又发明“超新温派武侠斗书名人名大法”;六月回马行之耕耘迄此己全“开花结果”;陈墨君来信;武侠世界始连载“箭”;方嘻嘻此趟来港之最后一夜;与君能破嗔为喜,手拖手行街街;新潮刊出访稿《名人讲古》;得宝石“大侠传奇”、“彩衣”、“性情中人”;方小弟来港一个月平安返马;得芙蓉晶“风花雪月”、奇石“蓝牙”、“窟中秘”及三佛牌;送方兰君机;商报刊“棍”篇幅佳;三姑、七姑、四叔公等在总统为方丁丁丁丁丁饯行;小撩船;灰出事。 校于同年八月四至五日:上海第一师范女读友陆晔来信相告:有冒我名(温瑞宗、汤瑞安等)书《情魔剑》《江湖至尊》《吉祥如意跑了仙》等;何人可查得《华文文学辞典》收入我之资料;海天版《刀巴记》收入二篇介绍我之文章;山遭问话;荣德来传真要推出《温瑞安超新微型武侠小说集》《温瑞安微型武侠精品选》《温瑞安纯文学作品集》与《温瑞安妙语录》;江苏文艺寄来《伤心小箭》;鱼尾弟寄来“天下”提我片段文字;何梁与四川成都张达扬、汪蓉霞等大致达成出版《布衣神相》《白衣方振眉》之协议;白雪雪暴毙;生活秩序大颠倒,日以作夜。 因仰望而受伤的鞋子 打王小石的是温柔。 她故意的。 蓄意伤人是犯罪的——不管在哪个时代,只要有法律的地方,都一样。 可是女人则不一定。 尤其是漂亮的女人。 有时候女人的嗔,是另一种喜;有时候她的怨,是表示了亲;有时候她骂你,可能只是为了关心你:她掴你,说不定就只为了她喜欢你。 女人的嗔怒喜悲,都是说不准的: 她不高兴的时候,可能表现得很忧郁;她悲伤的时候,却笑得比一朵花还灿烂。 那是没办法的事: 男人遇上不开心的事,可以酗酒、赌博、找女人,遇上不喜欢的人,可以饱以老拳、恶言相向,然后又大可一笑泯恩仇。女人呢?难道叫她去打她的男人? 虚饰,本来就是女人的武器,也是一种必要之恶。 一个动辄就把喜怒哀乐都七情上脸的女人,一是特别天真、纯真,二是幼稚、白痴,三是一个不够资格的女人。 女人的喜怒是说一套、做一套的,所以,当邻家的王大娘对敦煌饭店的陈老板说:“你家的囡囡比我家的仔仔聪明、可爱得太多太多了。”——陈老板可千万不要以为王大娘真的想把她仔仔交换你的囡囡。 女人如是,漂亮的女人尤是。 漂亮的女人也是人,伤人杀人也是一样触犯法律的,但漂亮的女人往往却很有办法: 有办法让人为她死为她受苦也毫无怨言! 温柔漂亮,而且很真。 她既天真也纯真,可是,她毕竟在江湖上也闯荡了些岁月了,以这儿口没遮拦、故意挖苦的说法是: ——天真得接近幼稚。 或是: ——不是天真,而是幼稚。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这年头,人们竟相表达自己的冷酷、犀利、见解独特,总喜欢把自己不能拥有的、存心排斥的事物冠以恶劣的名义,例如: ——把清脆的、银铃般的语音称作是:“鸡仔声”。 ——把有理想的、有志气的年轻人说成:“不知死活、不知天高地厚的后生。” ——把写诗的称作“无病呻吟的人”、把行侠仗义的称为“好勇斗狠、成天只知打打杀杀的人”、把美丽而成功的女人说为:“有老板后台把她包了”,把热衷行善的人当做:“假仁假义伪君子”,把勇于将过去秩序、传统架构重整,补充的人斥为:“离经叛道、欺师灭祖的无耻之徒”…… 总之,一切他们所无之美德,见别人有了,他们都会将之曲解、丑化、蹂躏、践踏、讥刺、鄙薄不已。 所以在他们眼里,温柔是“幼稚”的,而不是天真。 可是温柔不管。 她天生就不管这些。 她可不是为他们而活的。 那么,她是为谁而活呢? 她也不知道。 至少,对她而言,目前还缺乏一种“为什么而活”的目标。 不能为了一件什么值得的大事而活下去,心中便没有了依凭。 她很想有。 她至少想有一样: 那便是爱。 爱人的感觉很好。 啊。 被爱的感觉更加好。 她还没这种感觉。 ——或者她一早已拥有了,只是她还不知道而已。 人生总是这样,你已拥有了的事物却不一定知道,也不会珍惜,一旦失去了,才发觉已经没有了,悔之不及。 太阳天天普照,你不会感谢,一旦阴雨绵延,你才发觉没了它可真不行;就算养一头驴子,天天替你拉车载货,人只嫌它烦嫌它脏,一旦它病了死了,才发现没它可真才够烦才够脏! 她去寻找这种感觉。 青春是不经用的东西。 爱却是不好找的事物: ——通常,它不召自来,一找它,它就不来了,甚至还躲起来了。 感情呢? ——它又经不经得起岁月的考验? 不找犹可。 一找,温柔可真是烦躁起来: 她怎么没遇到? 谁把爱藏起来? ——像她那么好、那么优秀、那么漂亮的一个女子,居然会没有爱? 没有爱情滋润的女子,还美不美得起来?漂不漂亮得下去? 这可不由得她不急。 一急脾气就更不好了。 这一阵子,她脾气不知怎的,十分浮躁,动辄与人相骂,跟梁阿牛也指鼻子戳额角地骂了三次,本来她不想伤害心情还未完全复原的方恨少,但也禁不住与他冲突了两次,至于平时她就没当是什么人物的罗白乃,更给她奚落、抢白得不复人形,见了她几乎吓得倒头走,连她一向不太敢招惹、予人阴沉不定的唐七昧,她也顶撞了几次。 以前她在家里,心情不好的时候,顶多去拔她家里那只鹦鹉的毛,唬醒睡熟了的狗,把房里砸破的瓶杯碟镜乒乒乓乓的当暗器发出去射鸟掷鱼扔家丁,大不了还把她老爹珍藏的寿山墨注入中庭的甘水泉井里全染成了黑水;就算在“金风细雨楼”的那段日子里,她大小姐一个不高兴,也会追方恨少扯掉他头上方巾(因为她觉得“酸”)、追唐宝牛要咬掉他的耳朵(因为她不喜欢它太“厚”、甚至追王小石扔他石头(谁叫他叫做“小石头”!);可是,这一次,她却不了。 过去,她看一株花只有苞,还没开花,她会想:花开起来的时候一定很美的。 花开的时候,她看了,又想,花开得真美;它开得那么美,已经什么都值得了。 花谢的时候,她看了,也一样开心:花凋了,时候到了,快快凋谢了以便他日再开一次更盛。 花落的时候,她更笑吟吟地等另一次花开。 所以她不喜欢人送花:断掉茎的花是活不长的,不如种在那儿,任它花开花落,这才是美。 就算是一株花却不开花,只有叶子,她也同样高兴,同样为它高兴: 因为光是叶子已这么美了,又何必开花呢! 她只看到花树上只有果子,却看不到花的时候,非但没有感叹,反而想到:因为有果子、种子,不多久,遍山遍地都是花开了。 她就是这样的女子: 天大的事,她总会往好的一边去想。 这样想会令人开心,也能自得其乐。 她看到下雨就想到淋雨的欢快,遇上下雪就用雪球抚脸,就算指尖破了她在欣赏自己挤出来的血好鲜好艳好美,鞋子破了她也觉得露出来的趾头好白好圆好可爱。 那是以前的事。 而今不了。 ——为什么不? 而今,她见着花开想到花谢,看到叶茂就想到没有花开的寂寞,她既不顽皮地拔鸡毛、鸭毛、狗毛,也不俏皮地掷人、绊人、作弄人了,她只是烦躁,跟人顶嘴不休。 她是真的心情不好。 现刻的她,遇上雨天她就闻到霉气,看到下雪她就由足心冷到手心,晚上有时梦见自己腿侧淌着鲜血,还淌个不休,仿佛还有个婴儿的哭声;就算垂眸看自己因走千里路而翘起了的鞋尖,她也生起了对自己足尖因仰望而受伤的感慨。 总之,她不开心。 除了她一直在等待,等待一场恋爱之外、她心里还有一个郁结,一个阴影: 她的月事,已逾期半月没来了。 我是不是已有点老 月事没来,本来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不是每个女人的月事都那么准时、准确的。 月事来潮毕竟不是清晨的鸡鸣,就算是鸡啼也有不准的时候。 对温柔而言,这也不算是破题儿第一遭的事。 但她现在却很担心。 为这件事,她十分烦躁,特别担心。 因为,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给人什么了。 “人”: 系指白愁飞。 “什么了”: 是指—— 哎。 这教她怎么说呢! 她甚至想着了也一阵脸热、心跳。 ——到底“什么了”? 都是那个晚上。 都是那个害人的晚上。 那个充满了杀伐、情欲的血腥之夜。 那个她特别装扮自己的黄昏之后…… ——白愁飞到底有没有“什么”了她呢? 她不知道。 她也不清楚。 那晚,她给制住了穴道,昏迷过去了。 醒来之后,自己是赤条条的,蔡水择浴血身亡,待她知道那是白愁飞干的好事后,白愁飞也死了。 张炭支支吾吾,一直没跟她明说。 她也不好直问。 ——她是女儿家,教她怎么问得出口! 可是,她一直疑惧: 那个死大白菜、臭“鬼见愁”,到底有没有把她什么了?! 她自小没了娘,虽然父亲温晚特别疼她,但也解决不了许多十分个人的事: 例如她第一次月事来潮,她摸得一手是血,初还以为自己吃坏肚子了,之后又以为会流血不止,一直哭个不休。 她好害怕。 她甚至去问爹爹自己会不会死。 她父亲也不知如何跟她解说,怎么安慰她,只好搂实了她一直说: “柔儿不死,柔儿不会死的。就算爹死,柔儿也不会死。就算万一有事,爹愿代柔儿死。” 幸好爹有个女亲信,叫“陈三姑”(人在背后叫她“管家婆”),她一向替温柔“收拾残局”。 那次之后,温柔才意识到:原来自己是个女子——而女子和男子毕竟是不一样的。 “三姑”也陆陆续续、断断续续教她很多事,很多女儿家的事。 可是她不喜欢知道。 更不喜欢学。 她根本十分抗拒自己是个女子这事实。 她不明白人为何要分男女。 她希望自己是个男子。 ——是个男人有多好! 可以这儿去、那儿去! 可以不怕给男子占便宜! 可以跟父亲一样,就算没了夫人,也有百数十个红颜知己! 可以不必学女红、烹饪、什么三从四德、家头细务! 可以不必生孩子! 可以免去怀孕之苦! ——对了,怀孕。 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当时,三姑是要跟她细诉的。 但她一听就抗拒。 她一听就说:“讨厌死了。” 然后就是双手掩住耳朵,一迭声地说:“下流!下流!我不听我不听……” “管家婆”三姑很好心,委婉曲折地告诉她细节,她却眨着眼睛两手拧着三姑胖嘟嘟的双颊,认真地问: “你说,你是不是跟我爹爹有这个那个的,才那么熟悉这些那些……” 气得三姑脸上陡变了色。 转身就走。 以后,三姑就不跟她提这个了。 那一次,她想起来,还眉飞色舞,得意洋洋: 她终于唬住了陈三姑了! 那时候,她还小。 到她长大了,想知道时,却不知找谁问是好。 她没有娘。 ——她找谁问? 问人,她脸皮薄,怕人笑。 所以,那桩得意事儿,她是越想越悔,越想越不是滋味;殊不知人生里的得意事,所带予人的,到头来,总是懊恼大于欢乐的。 所以,她迄今仍不知道:一男一女,怎么个什么法、会怀孕、会成夫妻、会生孩子。 ——是嘴巴对嘴巴?鼻子对鼻子?那儿对这儿?这里对那里?……孩子却是从哪来的呢? 因此,她也不知道,白愁飞有没有什么了她?她会不会珠胎暗结? 听张炭的语气,好像那只死阿飞还没有玷污了她的清白,可是,要是她还没有失身,为何又月事停来? 她的月事没来,虽不是首次,有时也曾发生过,但怎么偏生在这要命时节?要害关头?而且这次还迟了这么许久!要是真有了那死鬼白无常的孩子,那自己该怎么办? 她可还要浪迹江湖,要打天下、当女侠的呀! 可惜,那只死黑炭头却不在。 她找不到现场的人来问个清楚。 她只想找个人来问问,就算不是在现场的人也无妨。 她闷。 躁。 郁! 幸好,这逃亡的行列中,还有一个女子:何小河! 何小河一直有留意温柔在逃亡过程中从好玩、好奇到躁郁、愠憎的情绪。 她毕竟是“过来人”。 她也曾是在“孔雀楼”里号称为“老天爷”的名妓。 她发现温柔两腮浮肿、动辄发火、眼圈又黑又大,而且常有作闷欲吐的现象,她就留了心。 许是因为她关心温柔,或是因大家已囚在一条逃亡的船上,也都是女儿身,她诚不欲温柔一直跟自己过不去、折磨自己,所以,她设法去了解是怎么一回事,然后试图去开解她。 ——只有先了解了,才能开解。 要了解一个人是多么不容易的一件事。 因为人无论多需要人的了解,但仍一定防卫自己,不让人了解。 ——有时候,解不了,还把原来的结结成了死结。 一旦成了死结,就不好解了。 你呢? 你心里有没有结?让不让人解?可不可以让人了解? ——谁的心中无结? 谁不希望有人了解? 到底几时才可以了结? 除了何小河,同行中至少还有一个人,很想去解温柔的心结。 可是他不方便。 因为他是男子。 ——一个男子,如果硬要去解女子心中的结,有时候,反而不如去解她裤头上的结来得容易。 他无奈。 他只能关心。 也只能逗温柔开心。 ——可是最近温柔总开心不起来。 他当然就是“鸳鸯蝴蝶派”的罗白乃。 问候一个人,用嘴巴。 看一个人,用眼睛。 爱一个人,用心。 罗白乃对温柔可是眼耳鼻舌身意心都用了,就连触觉、灵感、元神也不闲着。 不过,就算他再用心,也无法像何小河那么方便。 大家都是女儿身,要说便说,要问便问。 何小河知道(至少感觉得出来)温柔很毛躁,所以她跟温柔谈话的方式也很特别,进入的角度诡异,看似直截了当,但又出语堪称古怪。 她第一句就问: “我是不是看来已有点老?” 别的话,温柔也还真可以不答。 可是这一句则不。 一下子,何小河变成了一个需要她安慰的人——至少,处境比她还不如的人。 所以,侠气的温柔使她油然生起要慰藉这位同舟共济的姊妹之心。 因此,她说:“你老?那这儿没有年轻人了。” 就这样,两人就展开了话题。 人,一旦有了对话,就会相互了解,心里的结,就有可解之机。 我的心情不好 “我说的是心,心老,不是人。”何小河笑说下去,“我真羡慕你。” “羡慕我什么?”温柔大奇。 “羡慕你永远天真、活泼、快乐,”何小河善意地说,“这样的人,情怀永远不老。” 温柔眸子亮了。 像点燃了两盏灯——可是亮不多久,又黯淡了下去。 “我的心情也不好……”温柔长睫毛垂下了、剪动着许多彩梦的遗痕。 “为什么不好?” “我……”温柔欲言又止,“也没什么。” 何小河用眼角瞄着温柔把她自己的衫裾搡了又揉,揉了又搡,她心中意会了几件事: 一、在这本来快活不知时日过的小姑娘身上心里,只怕确是发生了些事。 二、这些事对别人是否重要,不得而知,但对温柔而言必然十分要紧。 三、事情若对温柔很要紧,就一定会影响这大姑娘的心情,一旦这位大小姐脾气欠佳,同行的人都一定会受影响。 四、所以,她要对温柔“究竟有什么心事?”要弄清楚。 五、如果要搞清楚温柔到底有什么心事,只怕得要费些周章。 所以她没问只说:“心情不好也没啥大不了的。谁都会有心情不好的时候。我就常常情绪坏,心情不好。可是王小石教了三个方法,倒蛮管用的,我试过了,倒真可解一时之烦忧。” “那颗小石头总是理论多多!”温柔啐道,“他有什么好办法?” 何小河说:“第一个:他认为快乐和悲伤只是自己的想法,而想法是可以由自己控制的。假如现在你很悲伤,只要你不要去想那件悲伤的事,改而去想你一件觉得很快乐的事,你自然就会快乐,不会悲伤。所以他说:人要自寻快乐,不寻烦恼。做人要多想开心的事,少拿忧伤来折磨自己。” 她捣过去跟温柔悄声说:“假如,你家死了一只猫,你很怀念它,那不如去多爱惜家里另一只狗。” 温柔仍在苦恼,“可是,如果我看到那只狗,一定会更怀念我的猫了。” 何小河莞尔道:“不过,要是你忘不了,他还有别种方法,你不妨把困难、麻烦、挫折、乃至生离死别,全往好里想,那就自能开解了。” “什么?”温柔一听就不服气,“那有这般一厢情愿的事!困难就是困难,挫折就是挫折,麻烦死了,还当好事!” “他就是这么说:不经困难艰苦,哪能成就大事?不妨当挫折、难题是通往成功的必经之路,如此方能磨炼出一个人的魄力心志。挫折愈大,日后成功的机会越大;阻力愈大,日后的成就更高。他是这个意思:没有挫折,就没有成功;越多挫折,只要你不屈不挠,就越有机会成功。你只要换一个态度和心境去看同一件事,自然有不同的看法。” 温柔咕哝着说,“我可不要什么成不成功的。就算他说得对,那么,就算生离死别这等人间惨事,也可以说忘就忘,要抛开便抛开的吗?” 何小河笑说:“王小石的意思是:生离所产生的思念,反而是使日后相聚更欢悦;至于死别,如果把它当做一种:‘不必再在人生里受苦受难受折磨了’,也算是好事!王小石自己也笑说:他只是想到,未必也能做到。” 温柔倒是听出了兴味儿,反问道:“还有一种法儿呢?” 何小河顺水推舟,说了下去,“他说:人之所以会沉沦,是因为他要沉沦;人之所以会堕落,是他自己要堕落……” 温柔一听便不入耳:“胡说!哪有人希望自己沉沦堕落的!” 何小河开释道:“我初时也大不同意,但王小石的看法是:除了天灾人祸、完全无法挣扎、反抗的命运因素之外,大部分人的失败、变坏,都是自找的。也许他是耽于享乐,也许他是野心勃勃,也或许是因为做错了事,自己无法赎罪,所以一错再错,索性沉沦下去,成了大奸大坏之徒。而人的行为受心思、习性所影响。也就是说,如果你常常告诉自己:我很开心,我很愉快,我是个善良的人,然后天天欢笑,日日行善,时时帮人,那么,你所作所为,自然就使你变成一个真正快乐、良善的好人。” 温柔瞠目道:“他是说:只要自己以为自己开心快乐,就会得到快乐开心?” 何小河舒了一口气,说:“对,这跟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的道理完全一样。” 温柔咋舌道:“小石头实在……实在太天真了。这么说,世上有谁不希望自己欢乐的?那世间再没苦命人了!” 何小河道:“话不是那么说。世上确有不少人是自寻烦恼,杞人忧天的。尽管失败的事只是人生里的一成不到,但他们可以为这一成不如意事而忧忧伤伤的过完了他们的一生。” 温柔禁不住说:“平常的事,可以改变、调整一下心境便应付过去了,可是,要是身体受了伤,你能不想它去想别的它就不痛吗?如果你给人斫断了一条腿,你能张口笑笑就可以健步如飞吗!小石头,真是石头脑袋,异想天开,结果想崩了头!” 何小河噗地一笑,说:“王塔主聪明一世,谁见过他都佩服他年纪虽轻,但料事如神,想法眼光过人深远,但在你的嘴里,他好像成了大笨瓜蛋!” 她口里说着,耳里听温柔说那番话,眼里见温柔情急气急,心里已有了分数,敢情八成问题就出在这小妮子的身体上。 ——话,算是开始契题了。 可是仍然急不得。 何小河在青楼里待久了,知道什么事是最急可是急不得的,她可不是个很有耐心的女子,但却是个很知道什么时候非得要耐心不可的女人。 温柔仍在咕噜:“本来就是嘛,天下最笨小石头——我一早就说过了。” “对,”何小河一句顺水推舟就过了去:“要不然,他怎么会不知道你的心事。” 温柔啊了一声,用一双凤目盯着何小河,“他知道我什么事?” 何小河索性来一记投石问路,外加开门见山,“你身体上的事啊!” 温柔大吃一惊,“你怎么知道的?” 何小河知已一语中的,即道:“我怎么不知道!” 却不料温柔嘴儿一扁,眼一眯,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连你都看得出来了!连你都这样说了!那是真的了!那是真的了!” 何小河没想到会那么严重,温柔这一哭,她倒慌了手脚,忙揽着她劝慰道: “你别哭,你别哭,有什么事好商量,有商量……” 温柔一面把口水、鼻涕,全擤到何小河衫上、袖上,一面抽抽搭搭地说: “……这种事,这么羞家,还有什么好商量、可以商量的!这下我是死定的了!” 何小河狐疑地道:“你莫不是……是王小石欺侮了你?!” 温柔挺身坐起,一把推开了她,抹掉泪痕,微嗔戟指道: “哦……原来你并不清楚!” 给你看的温柔 清楚什么? ——何小河这下可真的有点迷糊了。 “到底是什么事呀?妹子,”何小河只好委委婉婉地问:“不妨告诉我,让这做姊姊的跟你拿主意。” “没什么……”温柔有点忸怩地道,“……我也不清楚,到底有没有——” 欲言又止。 嘿。 仍是急不得。 ——刚才自己一急,就泄了底,事儿又得兜圈子了。 “好,好。”何小河笑道:“你不说,也无妨,咱们就只聊聊……” 她心里也有了盘算:事情一定跟温柔的身体健康有关,但又耻于向人言的,嗯,莫非…… 她马上转了语锋,抓住了一个话题,“姊姊我是过来人,男人哪,都是坏东西,妹妹你千万不要给坏人欺负了的好。” 温柔那又长又黑又翘的眼睫颤了颤,何小河心里也震了震。 “何姐,我……我想问你……” “你问,我知无不答。”何小河轻柔地拍拍她的手背,“姊姊我身世飘零,别的阅历不算如何,但男人的风风火火,我懂得比江湖上的风风浪浪还多。” ——你问! ——这时候问出口的话,当然是症结所在。 ——你只要伸出手腕,给我把脉,大夫就会知道你病灶在哪里。 ——只要你问,我就知道你的问题出在什么地方! 温柔果然问了。 看来,她是鼓起勇气问的。 “何姊,男人是不是……” “是不是什么?” “……是不是……” 语音比蚊子还小。 听来,温柔的勇气也太有头威而无尾阵了。 “这样好了,”何小河清而亮的眼儿一转,双手捏住温柔的手儿笑说,“姊姊告诉你一些在楼子里那些坏男人的事儿,你就当笑话听,好不好?” 温柔迷惑地道:“……楼子里的……坏男人?” 何小河哈哈一笑道:“当然不是我们‘金风细雨楼’里的,而是我以前耽在那儿候客混世的留香园、潇湘阁、如意馆的孔雀楼!” 这会儿温柔倒是生起了兴趣,“对了,我一直都很想问你,那么下流的地方,你还待在那儿做什么?” 何小河脸色一沉。 温柔这才意会,忙道:“对不起,我不是有心的,我也没有看不起的意思……我……我只是……只是不明白,所以,就好奇地问一问……而已……” 何小河的脸色这才稍微舒缓,只改用一种平淡的语气无奈地说: “都是为了生活呀,妹子。” “生活?” 温柔这可听不懂了。 ——为了生活,怎么要委身入青楼烟花之地? 何小河见她样子,知她并不明白,便说:“你跟我是不一样的人。我们原在两个不同的世间。你不必担心的,我全要担心。例如:你从不必担忧柴、米、油、盐、酱、醋、茶,我得全要忧虑,自食其力。一日不作,一日无食。你不一样。你饿时饭到,渴时水至,有求必应,无所事事。你天生不必担忧这个,你姊姊我可没这个福气。” 温柔扁着嘴儿委委屈屈地说:“可是,我可宁愿像你们那样……你们有的,我都没有。” 何小河即用手轻掩她的唇,殊声道:“别这么说,小心折了自家的福!你天生就像含着金钥匙出世,无忧无虑。你什么都有了,所以反而不珍惜这一种福气,所以你才离家出走,所以你才会这不喜欢、那不满意。” 温柔仍不开心、不愉悦地说:“可是我宁愿像你们哪。” “像我们有什么好?” “至少,可以……”温柔扁了扁头,终于找到了核心的字眼,“比较像在做一个人。” 何小河长吁了一口气,轻拍了拍温柔的柔膊: “这也对的。我们没你这身娇玉贵,是以可以到滚滚尘世中翻翻滚滚,七情六欲、悲喜苦乐,无一不尝,无一不悉,也算没白来这一遭,白活这一趟。” 温柔扁着嘴说:“对嘛……我就是觉得你们活得有声有色,有血有泪,所以我才……” “所以你才跑了出来,跟我们这些当流氓地痞的混在一道,对?” 说着,何小河笑了起来。 温柔也笑了起来。 她一笑,酒窝深深,两个腮帮子胀绷绷,粉致致,一下子好像整个寺院都为她那一笑惊艳得菩提也变作烦恼、烦恼亦尽成了菩提来了。 何小河禁不住用手指去拧了拧温柔那胀绷绷的腮帮子,调笑道: “好可爱呀,你!别教人给吃了你这对弹手包子!我心疼。” 温柔一听,乍红了脸。 何小河看在眼里,也觉怜惜:她想起自己脸红的日子,已不知失落到什么时候了,不禁很有些感慨。 温柔却想起了什么似的,忸捏地说:“何姊,那你在那儿那么久,对男人,岂不是……很那个了?” 何小河眉尖一挑:“很什么哇?” 温柔低首道:“那个哪!” 何小河仍是不明:“那个?什么那个?哪一个?” 温柔蚊子似的小声:“那个……”终于鼓起了勇气: “你对男人,一定很通晓了?” “哦——通晓?”何小河失笑了起来:这小妮子,敢情是想多知道异性的一些事,偏又脸皮子薄,不好问。“在那样龙蛇混杂的地方,姊姊我自然多少都了解一些的了。你要不要听?” “要呢。” 温柔仍蚊声蚊气地答。 她真是难得如此温柔。 “你不怕听污了耳朵?” 温柔好可爱地捂住双耳,抬头笑靥可可的,笑得皱起了鼻子地说: “我不怕。不好听的,我会洗耳。” 何小河也忍俊不禁,轻抚温柔耳鬓些微的乱发,怜惜地道: “真是我见犹怜的温柔。” “什么温柔,那是给姊姊你看的温柔。”温柔不甘雌伏地说,“对别人,尤其坏男人,我可凶得紧了。” “这个姊姊倒素仰了。”何小河也展颜笑道,“姊姊倒谢谢你那特别给我看的温柔——别人,可不一定有这个福气哪——这叫最难消受美人恩!” 温柔眄向何小河,见她明眸皓齿,笑时嘴角弯弯地向上翘,忽然联想起中秋吃的菱角,不由得痴痴地道: “何姊,你笑得也真好看。” 何小河怔了一怔,似没想到温柔也会赞她好看,随之幽幽一叹: “你少逗姊姊开心了。姊姊别的没什么学得,就这笑讲究行头。别忘了,姊姊我可是卖笑的哩。” 温柔倒好生好笑:“笑也讲究?不是要笑就笑吗!笑也可卖?多少钱一斤?” “一个人能想笑就笑、要哭便哭,已是一种幸福,你以为一般人有这般惬意、快意吗!有些地方,你想不强笑都不可以;有时候,你连一滴泪都不可流。我们是笑给人看也哭给人看的女子,哪像你!” 温柔只眨着眯眯眼,听得入神,竟似无限向往。她一向爱笑便笑,想哭就哭,却反而向往哭笑不得的情景。 何小河见她如此稚气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只好又笑着叹了一口气,拂了拂她额前的刘海,当做是讲故事给小孩儿听: “我们笑,是笑给男人看的,目的是让他们销魂,而女人的笑是勾他们的魂的幡子。怎么勾他们的魂呢?这就要讲行头了。” 温柔催促道:“对呀,对呀,怎么笑、怎样笑才可以勾男人的魂嘛?”她扯着何小河的衣袖一阵乱摇。 何小河笑着甩开了她,啐道:“你看!心急得你!赶着去勾男人吗!” 却眼见温柔又讪讪然地嘟起了嘴,忙接道,“这勾人魂么,法门可多得很。男人看女人,可跟我们看的不同。他们要的是色授魂销,你就得笑个销一销他们的魂。” “怎么个销魂法?”温柔睁大了眼睛,“笑可不就只是笑吗?” “不。你要笑得十分艳丽,让他们想入非非,但不能失诸于轻浮。一旦轻了浮了,那就贱了。贱了就不值钱了。男人就是这样贱。你要冷若冰霜,也有的反而性起,千方百计地硬要你对他破嗔为笑不可。那是他们犯贱。不犯贱的也贱。他们就爱你笑,管你真笑假笑虚伪笑,他们也不管你笑是不是只为他们的钱。你要笑得让他们以为你傻乎乎、情痴痴的,他们就会傻乎乎、情痴痴地甘心抵命为你掏空了钱囊银包。你可以笑得若即若离,若隐若现,甚至可笑得似笑非笑,艳若桃李,但千万不要笑得太冷太傲。” 说到这里,何小河忽顿了一顿,在身后院落间冬时加炭火保暖的炕穴里瞄了眼。 温柔正听得津津有味,但也刚刚听不明白:“为什么不能笑得高傲?” “因为傲了男人就会怕。他们一旦自卑起来,那就无可药救了。越自卑的男人,越充自大得可恶可厌!他们一旦觉得匹配你不起,就会宁愿找些让他们大发雄风,也不找让他自形秽陋的。那你只好坐冷板凳了。男人就是那样的鬼东西!”何小河悻悻骂道,“你要知道,上我们那儿的男人,都没啥好东西,五花八门,黑白二道,飞禽走兽,无奇不有!” 温柔忍不住又问:“五花八门?其实是什么花?什么门呀?” 何小河呆了一呆:“你不懂?” 温柔用白生生的贝齿轻咬下唇。 何小河见她可怜兮兮的,笑了:“哎呀,这也没啥的。其实人人都说的话儿,大都人人不懂。所谓五花八门,是古代兵法中的‘五花阵’和‘八门阵’,也是各行各业的一种比喻。五花是:金菊花,比喻卖茶的女子。大棉花,喻上街为人治病的郎中。水仙花,所谓酒楼上的歌女。火棘花:即是玩杂耍的技人。土牛花:暗指一些挑夫、轿夫。八门就是:一门中,是些算命占卦的。二门皮,卖草药的。三门彩,变戏法的。四门挂,江湖卖艺的。五门团:说书评弹的。六门手,街头卖唱的。七门调:搭蓬扎纸的。八门聊:高台唱戏的。这叫五花八门。” 温柔喃喃重复了一遍,听得甚是用心:“我到今天才知道什么是五花八门——那么说,这么多稀奇古怪的人你都能一一见到,岂不是很好玩啰?” 何小河一听,为之气结:“你当我在青楼沦落为妓,是好玩的事儿哪?” 话说到这儿,回心一想,倒也是的。若换个看法,不那么个清高自洁的话,当青楼艺妓,也有它好玩的一面——它不正是供人玩乐、狎戏的所在吗?妓女正是受人狎玩的灵魂人物。只不过,只在乎自己是不是甘心供人玩乐?既已受人淫乐,是不是能看得开去、调过来反而当是狎弄客人而已! 也许这般想法,对已身在风尘不能自拔的人,未尝不是一种开脱之法。 只听温柔幽幽地道:“我知道她们苦。但大多数人只鄙视她们贱,却不去明白她们为什么会贱?为什么会苦?只不过,青楼女子,总比我知道多些事儿……” 何小河一笑道:“那些事,你不知道也罢。” 温柔却道:“但有些事,我是不可不知的。” 何小河奇道:“例如?” 温柔又蚊子一般地说:“男女的事……我都弄不清楚……” 何小河哈哈一笑,“这事好说。这世上啥男人都有,外强中干的有,银样蜡枪头的有,鬼鬼祟祟地躲在那儿偷听女人说话的也有!” 她双眉一扬,手已探入襟内,叱道:“再不滚出来,我就要你死在那儿!” 逢人都叫大哥 却听暖炕里一人慌忙喊道:“别动手,是罗英雄我,有话好说。” 接着,冒出头来的,是一双骨溜溜的眼睛,既长得眉精眼企,但也嬉皮笑脸的样子。 温柔一见,叫道:“罗白乃,又是你!你不是蹲在草丛里,就是窝在炕里,老是偷听人说话!” 何小河冷哼一声道,“我跟鼠摸狗窃,忒没啥话可说的。” 罗白乃道:“我不是偷听,我只是没塞住耳朵而已。世上看的、听的,都不由己,给你什么便得看什么、听什么。难道你现在偷了冬天的冷、春天的风不成?没办法。是冬天就得过冬,是春天就有春风。” “什么冬天春天!”何小河鄙夷地斥道,“你不是偷听,窝在暖炕干啥!偷听又不认,是男子汉吗!” 罗白乃分辩道:“我在暖炕,当然是取暖呀!那炭火刚刚给取走了,余暖还在,我窝在那儿好暖暖身子。” “暖身?”何小河嗤道,“我看你病得不轻哩,这冬天都未尝冷过!” “你不冷,我可冷!我最怕冷。”罗白乃说来还洋洋得意,“冬天最好做的三件事,一是吃饭,二是睡觉,三是揽着……”忽像吞了一只带壳的鸡蛋一样,说不下去了。 温柔问:“揽着什么?” 罗白乃呆住了,好一会才道:“没有什么。” 越是没听着的,温柔越是想知道:“什么嘛?怎么说着便没了下文!你真讨人厌!” 罗白乃仍呆在那儿,他一向耍嘴皮子的急才不知哪儿去了。 何小河劝温柔,“那是下流话,不要听,听了要洗耳。” 温柔幽幽怨怨地跟何小河说,“我都说了,你比我懂得多。男人没说的你都听到了,怎么就我没听到。” 罗白乃禁不住说:“你人好,所以听不懂。” 何小河嗔道:“小兔崽子!拐着弯儿骂起老姊姊来了!” 罗白乃吐了吐舌头,“我哪敢!何况,姊姊你也不老!看来还比我罗英雄年轻呢!” 何小河嘿声道:“你罗少侠今年贵庚?” 罗白乃挺了挺瘦小的胸膊道:“不多不少,双十年华,风华正茂!” 何小河“啐”了一声:“你算老几?在我面前认小认老?!吃什么老娘的豆腐!你还是回家抱娃娃取暖!冬天来了,春天还远着呢!” 罗白乃听了倒很认真地道:“我倒不是这么想。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这才是我的想法。” 何小河跟他可没几句好话:“我看你还是改一改!对你而言,应该是:冬天来了,下个冬天还会远吗?这才对。” 罗白乃叹道:“你这样想,就开心不起来了。” 温柔却说:“我看都不对。” 罗白乃、何小河一齐望向温柔。 温柔坦坦荡荡地说,“我都不知道有冬天来过——不是一直都是春天吗?” 两人一时为之语塞。 何小河哼哼嘿嘿地说:“冬天春天,那是天的事,但谁要是再在我们聊天时偷听,下回见着,我宰了他。” 罗白乃笑着说:“我不是故意偷听的,我只是刚好……” 何小河冷然道:“故不故意,下场都一样;人品都一样卑下!” 罗白乃赔笑道:“姑奶奶,话可说重了,我要是没听着,可走宝了,姑奶奶说的那段话,可让我得益不浅呢!我真能有幸恭聆下去呢!” 何小河寒着脸道,“少捧人卖乖!本姑娘可不喜欢嬉皮笑脸的男人!” 罗白乃四顾左右而道:“嬉皮笑脸?谁?我?你别错看我笑容满脸,我可是笑颜苦心人哪!” 何小河冷峻地道:“你还苦命哪!不过那可是你家的事。你别再偷听我们女儿家聊天。” 罗白乃委屈地道,“可是你们的话好听呀——” 何小河没好气地叱道:“好听也没你的份!梁阿牛、唐七昧、还有这‘六龙寺’的大师们都在忙着,你却窝着偷听,穷着蘑菇些啥呀!” 这次罗白乃居然也反言相讥,“他们忙着,你们也还不是在这儿咕哝老半天呢!” 这次到温柔没好气,说话了:“萝卜,你是女人不?” 温柔一开口,罗白乃就老老实实地回答:“不是。” 温柔道:“既知不是,可知女人有很多事可做,但男人却做不得的。” 罗白乃乖乖地答:“知道。”但补充了一句,“有许多事,男的可做女的却做不得。” 温柔这回很讲理,“你知道就好。谈天说地,东家长西家短南北两家不长也不短,这话题就是我们的正事,却不关你的事。知不知道?” 罗白乃毕恭毕敬地答:“知道。” 温柔点点头,吩咐里带点恫吓,“知道就好。大方那儿正要人替他找柚子叶呢!你闲着没事,少来听我们的,多去帮他们的。” 罗白乃恭恭敬敬地答:“是。方大哥人好又有学问,用得着我处,我一定尽力。” 温柔一怔,喃喃道:“方恨少有学问?这倒第一次听到。” 何小河也催促地道:“快走。唐七昧火气大,可不好惹,你躲懒让他知道了,当心钉你一屁股铁蒺藜!” 罗白乃一耸肩,道:“才不会呢!唐大哥对我识英雄者重英雄,惺惺相惜得很哩!” “惺惺相惜?猩猩才两惜!你们两号大猩猩!”温柔噗嗤一笑,然后有点忧心地道,“唐宝牛那儿,要多看着点……他这几天,神志恍惚,不大对劲呢!” 罗白乃一拍胸膛,“唐巨侠大哥那儿,交给我,我一定会保护他的。” “你保护他?”何小河讥诮地道,“难怪梁阿牛说:要是唐宝牛未闹得个这失魂落魄,跟你倒是大的小的一对儿。” “一对儿?梁大哥可真风趣!”罗白乃眼睛骨溜溜一转,溜了温柔一眼,“我跟男的可没兴味作对儿哪!” “这又大哥,那又大哥的!”何小河又来啐他,“你可是逢人都叫大哥!” 罗白乃脸上毫无惭色,“那也没办法,为生活嘛!我派人丁单薄,背无靠山,当然要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有钱有面,自然天下去得了!” 何小河嘿然道:“天下去得?你这回若不是跟王塔主走,只怕早栽在不知哪条路上了。” “王小石?我跟他?门都没有!”罗白乃忽然抗议起来,语音慷慨:“我今天能顶天立地地活着,完全是幸赖温姑娘女侠姑奶奶及时在刑场搭救,关小石头什么事!” 何小河这倒奇了:“哈!你逢人都叫大哥,偏是最该叫的不叫,你也真逗趣呀!” “我不服他,”罗白乃鼓着腮,“所以不叫。” 何小河偏首“研究”、“审视”着他:“服才叫?他不值得你服?” 罗白乃毅然摇首:“不服。” 何小河试探道:“一声也不叫?” 罗白乃坚决道:“不叫。” 何小河道:“真的不叫?” 罗白乃道:“不。” 何小河忽而一笑,“叫啦,不叫,信不信我掴你耳光,赏你嘴巴子?” 罗白乃退了一步,目中已有惧色,但还是说:“不叫。” 但忽然涎着脸道:“这样,如果你一定要我叫,也不是不可以商量,只是有个条件……” 何小河本来就没意思要强迫罗白乃叫王小石为“大哥”——反正,叫不叫“大哥”,既不关她事,也不见得王小石会在乎——她只是对罗白乃偏不肯叫王小石为“大哥”甚觉好奇而已。 所以她问:“什么?条件?什么条件?” 罗白乃笑嘻嘻地道:“如果,你肯给我二十文一次,我叫十次八次都无所谓……” 何小河笑骂道:“去你的狗屎垃圾!你叫不叫,关我屁事,我干啥要给你银子?” 罗白乃见一计不成,又生一计,退求其次地说,“好,好,不要你付钱也行,只要……” 何小河凑过去问:“只要什么?” 罗白乃倒吸了一口凉气,欲言又止。 何小河反而更生兴味,“怎么不说?” 罗白乃吞吞吐吐:“我怕不好说。” 这回连温柔也趋了过来:“有什么不好说的?” 罗白乃仍在犹豫:“我说了,怕你们见怪。” “哦,不。”温柔、何小河都异口同声保证:“我们绝不会见怪的。” “你们不会打我?” “打你?当然不。我们都是温柔女子,才不会打人。” “绝对不打。你只要坦坦白白乖乖地说,我保证我们都不打你。” “好,我说了——” 罗白乃舔舔干唇:“我叫王小石做王大哥也可以,只要叫一声,温女侠姑娘就让我亲一下……” 话没说完。 也说不下去。 温柔、何小河一齐动手。 打人。 罗白乃掉头就走。 两位女侠边打边骂: “混帐东西!丧心病狂!” “这都说得出口,我杀!” 罗白乃走死不要命,抱头鼠窜之余,边大叫道: “哇,我早就知道,女人是不守信约的东西,你们说不打又打——” “哗呀,你们这两个打男人的女人!” 他尖叫并不碍他逃跑的速度。 “逃?!”温柔意犹未足,恨恨地道,“逃慢一点,让你知道杀男人的女人的厉害!” 却听罗白乃跑得个没鞋挽屐走,却仍边走边唱: “小河弯弯呀似刀哪 河小淹死人不要命唵嘛哩! 温柔一点也不温柔呀—— 温柔乡杀人也不把命偿吭呀喂哪吭呀喂嗬嗬咚咚将!” 善意的淫秽 “这无赖!”何小河望着罗白乃,悻悻地道:“他迟走一步,看我不打死他!耍赖皮!” “男人真烦!”温柔也纳闷地道:“这个、那个,各个人都不一样。” 她这样嫌烦的时候,倒不去想女人还不是一样:哪有这个和那个都一模一样的事;相貌像到十足已绝无仅有,更何况是性情、心情? 何小河倒笑了起来:“这个、那个?到底是哪一个了?” 温柔懊恼地说:“像小石头就很不同。有次那梁走路跟那班门弄斧的两口子在隔壁喁喁细语,我就奇怪:这两个九不搭八的家伙几时变得如此熟络了?于是要捣过去听个究竟。谁知那吃古不化的石头脑袋说:‘别偷听。那样不好。’我不服气,就说:‘听一下有什么关系。说不定可以听到什么秘密呢!’你道他怎么说?他居然把脸一沉,说我:‘要听,就光明正大地过去听个明白。偷听不好。万一真有秘密,你听去了,就对不起朋友;如果没有,又何必偷听!’嘿!义正辞严,没想到他平时傻里乎乎的,一绷起脸板得比我老爹那张还黑!” 何小河笑道:“男人像小石头那种,已算君子。有的男人,可不堪入目呢!” 温柔却有异议:“君子?那颗石头倒常跟我说明、明说了:‘我不要当君子。我不喜欢君子。充其量,当条汉子余愿足矣,不然,就只算粒石子好了。’其实,君子、汉子、男子、耗子,我都弄不明白,分别在哪里!” 何小河忍笑道:“君子、汉子都是有担当、敢担当,有风度、有气概的男人,但君子闷些,汉子好玩些。” 温柔憨憨地问:“那么,你说的那些不堪入目的男人呢?他们又是怎样的?” 何小河夷然一笑:“也不堪言表。说了怕污了你的耳朵!” 温柔兴致来了:“说来听听嘛,姊姊,怕什么,那姓罗的八卦公也给赶跑了!” 何小河想了一想,道:“好,你可知道,姊姊我为何沦落到在那青楼红尘里陪客迎宾?” 温柔老老实实地答,“不是为了生活吗?” 何小河叹道,“姊姊本也是名门之后,原是良家女,但教以蔡京为首的朝中六贼所害,家破人亡,卖入妓院,过了一段活不如死的岁月。” 温柔忍不住插嘴:“可是……” 何小河见她欲言又止,便问:“可是什么?” 温柔问:“姊姊有这一身好武功,很多事都可以做,何必要在那儿受苦?” 何小河道:“我本是不会武功的一名弱女子,所以才致受欺。我混在孔雀楼三年,才因‘六分半堂’雷纯要扩展她个人在江湖上的势力,以及暗中部署她安插在武林中的人手,见我伶俐,而且人在青楼这等烟花之地,刺探秘密更加方便,所以就收买了我,着人教我武功——我就把握这千载难逢、稍纵即逝的良机,把我的功夫学好,也把自己的功夫做好,于是,在孔雀楼这等乌烟瘴气之地的‘老天爷’之名堂,就此打出来的。” 温柔向往、羡慕地说:“姊姊真厉害!” 何小河莞尔一笑:“这也算厉害?这只算我命苦!” 温柔道:“上孔雀楼那种地方的男人,三教九流,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姊姊也一一应付得来,还不厉害!” 何小河道:“这叫厉害?这是悲哀。你可知道男人上楼来,为的是什么?” 温柔想了一会儿,“……不就为了那回事?” 何小河:“就那回事。但每个男人都不一样,好的、坏的、禽兽一样的、禽兽不如的,应有尽有,不应有的也一样有。” 温柔:“姊姊日后晓得武艺之后,有没有一个个杀光他们来报复?” 小河道:“那也不至于。其实,他们来花银子,你让他们享受身子,各取所需,两不欠贷而已。哪个姑娘天生想犯贱,做这码子事儿?既然沾上荤腥,也讨了着数,只要不是硬着强着欺人,那也不必要杀人伤人、报复报仇。” 温说:“那些臭、坏、衰、死男人,见到女人就可以……那样吗?真是不要脸!” 何道:“这也不必怪他们。男人女人,原生来就不一样。他们只要性起,跟谁来都可以。我们女人就不一样,不喜欢的就没兴儿。不过,你别看他们好像威风八面、饥不择食,有的可稀奇古怪、笑话百出、丑态毕露、可笑可悯呢!” 温柔趣味盎然地问着何小河。 何小河也遂她所愿,“有一种男人,看是男人,其实却不然。” 温柔不解,满目都是疑问。 何小河道:“他们根本当不了男人。” 温柔大奇:“他们是女扮男装?” 何小河笑了起来:“哪有这般傻想!男人倒是男人,只不过不是真男人。” 温柔迷茫地道:“怎么男人不是男人?那是什么样的男人?” 何小河只好说明了:“那是不能干那回事的男人。” 温柔更迷惑了。 何小河只好进一步明说:“就是干那回事的时候,那话儿硬不起,或硬起来却不及争气又软成一摊的那种男人。” 温柔可脸红了,好一会才嗫嚅道:“……那他们不行又要上来?” 何小河道:“怎不上来?越是这样的男人,越要上来,越是要多上来几次呢!唯有这样,才能证实他们仍能。他要其他的男人知道他行,便只好在女人面前不行了一次又一次。有时候看他们脸红耳赤,气喘咻咻,仍要努力个不休,但都没好结果,看了也为他们难受。” 温柔可听得目瞪口呆。 何小河:“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对这种人,千万别讥笑他们,他们原也是可怜人。最好尽为他们开解,说些:‘哎,你一定是酒喝多了,才会这样子。’‘大爷刚才一定在别个姊妹上太用功了,可没留给我,我可不依。’‘官人为老百姓的事可忙坏了,敢情是几天没好睡,下次不给奴家欢心的,奴家都要生气了。’……他们一定听了舒坦,就算没真个,但银子照给,还多给呢!就算在你面前失威,但下次一样会来,这种人银子可好赚哩!可千万不能跟他们说、向他说什么:‘嘿,你怎么不行?’‘真是的,怎么才硬便软得像条抽了筋、蜕了壳的蛇?’、‘我看你是淘空了,还是别硬来了,认了。’……这种话,只招怒结怨,又伤人伤己,是万万说不得的。” 温柔可听傻了眼。 其实何小河故意说这些,也只是一种善意的淫秽。 她是希望温柔能多了解一些事儿:人不能永远长不大,没长大时无知是天真,该长大时仍然无知则是幼稚。 她口里没说,眼里可看得出来:王小石、方恨少、罗白乃……还有一个不确定的,对温柔可都有些“异样”的感情。 ——可这位大姑娘好像明白,又似什么都不懂,这可伤脑筋呀。 而今却还不知她最近在苦恼什么呢? 这可不行呀。 只好,她这做姊姊的,跟她说说男人的事:且不管好事、坏事、还是带点淫秽的事,反正,都是女人该知道男人的事。 她可不是多管闲事,而是做点好事。 一个变成三个的女子 听傻了眼的温柔,只好傻乎乎地说:“真可怕。” 何小河不明所指:“什么可怕?” 温柔吐了吐舌头:“原来有那样的男人。” 何小河笑道:“一点都不可怕,有时候,更可怕的有的是呢。有的男人,付了钱就以为自己是皇帝,非要在女人身上捞回够本不收手。他们强灌人喝酒,掴女人耳光,干那回事的时候,从狗趴一般的,到禽兽式的,还要你舐弄狎玩他们最脏最不堪的地方,而他就不让你舒服,非要把你整治得死去活来不可……” 她遂而苦笑道:“再不堪的,姊姊我可对妹子你说不出口呢。我真不明白,这样胡搞一通,他也是人,会痛的?那有什么欢乐可言?要是这样都是乐子,迟早都会麻木得只有杀了自己的那一场痛才解决得了他的问题。” 温柔吓得整个人都傻了。 她愣愣地看着何小河,连眼也不眨,眼珠子也没转。 何小河原觉得该好好地让这小姑娘体悟些事,才故意说些较为“凄厉”的让她听听,好历些世面,长些见识,不料把她听成这样子:莫不是吓傻了?忙用手在伊之眼前晃了几晃,温柔却还是那副口张目呆的样子。 何小河忙用手去摇她:“你怎么了?喂,你干啥?” 温柔这才从神游太虚中回过神来,才吁了一口气,不禁飞红了脸,忙着扔出一句话:“真好玩。” “好玩?刚才不还是可怕的吗?”何小河这可不懂了,后回心一想,大概这小妮子不得已只好强充?于是决心再说一个轻松些的好让她能就此转折下台:“也有好玩的。有的年轻小伙儿,给人搡了上来,期期艾艾,扭扭捏捏的,有的还红了脸,不肯脱裤子呢!” 温柔仍目瞪口滞地说:“哈哈。” 何小河笑得甜甜:“他们这些人,大都未尝过正甜儿,又跃跃欲试,又扮正人君子。他们到头来还是保住了裤子,真以为穿上了也可以真格呢。有的还卖熟,到头来三扒四拨的,门都未入就了了糊涂账,遇上老娘我,嘿,充得了还真当神仙呗!” 何小河这回说上了瘾。 温柔也听上了瘾,不禁问道:“我听说……初次那回事的,上花楼头一遭,你们……得要封个红给他呢。” 何小河笑得吱咯吱咯的,像只小母鸡,“是啊。这叫千载难逢。但一般这没经历的人儿哪,准不认出口是初哥儿。有的裤儿未脱,就夹着蹓了,没上过场面,没办法。有的还三十多四十来着,看样儿大款大户的,样儿也好,哪想到也是初回,大家袒裸相对,他手颤脚哆话儿冰冷的,居然不知道姐儿的宄儿在哪?还真没提着灯到处照!那次几没把姊姊我笑得一滩水也似的。” 何小河说着仍觉好笑,咯咯咯咯咯咯地笑不停。 温柔又为之咋舌:“哇,不行的有,禽兽也有,连路也不识得的都有……姊姊你好本事,岂不是一个女子变作三个应对着办?” 何小河没料到温柔这般晓得夸人,这一赞可真贴心,当下轻佻地笑不掩嘴:“岂止三个?有时,真是千手千臂千乳还千那个……才行。” 忽想到要收敛,这才正色敛容地说:“妹妹你白似纸儿,纯似花儿,姊姊我这浪荡人,口没遮拦,有什么说什么。我在没学得武艺之前,客人要我作什么我作什么;有武功之后,我喜欢的,就来者不拒;不喜欢的,或也应酬敷衍;真恶心的,就给他们好看。由于姊姊我还当红,服侍男人有一套,来求我的还真要看我脸色,所以才有‘老天爷’这外号。姊姊不比你,大家出身不一样。说说这些拔舌根的事儿,是楼子里姊妹们的兴乐,你不见怪、嫌烦才好。” 温柔笑着垂下了眼皮,看着自己手指,低声道:“总得要有人跟我说说这些,要不然,我不仅不像个女人,连人都不大像了。” 何小河立即打蛇随棍上,挨近点、凑合说,“所以,妹妹有心事,我一眼就看出来了,但姊姊啥都肯跟妹妹贴心地说,但妹妹就什么都不愿与姊姊知心地讲。姊妹姊妹,你情我愿,哪有这等一厢情愿法。” 温柔忙道:“不是,何姊不要这样说。我一直想问……” 何小河趋近细聆:“问什么?” 温柔垂下了头,几乎已缩入领襟里去了,“我要问你……” 何小河用手揽着温柔肩膀,“问,无碍。” 温柔的手指一直搡揉着衣裾,终于用一种蚊子才听得见的语音道: “我担心……” 何小河道:“哦……” 温柔道:“……” 何小河:“那样啊……” 温柔道:“……” 何小河:“那样啊……” 温柔:“……” 何:“那你到底有没有……” 温:“我……” 她们语音极低,就算走近她们身边,只怕也不会听得清楚谈话内容,只知何小河先是在听,温柔在倾诉;然后是何小河在教导,轮到温柔好好地聆听。 那是女人的话。 也是女人的事。 过半晌,好一会,温柔才不那么害臊、紧张了,整个人都似轻松了下来。 说到后头,两人都很知心知情,体己知己起来,何小河就笑着安慰她:“你既事后没有……那就不必担忧了。要是来了,可要跟姊姊我说,省得担怕。” 温柔似乎也很受慰藉,整个人都笑口常开了起来:“听姊这么说,我就宽心多了。” 何小河眯眯眼睛说,“你要担心,还是担心王小石。” “他?”温柔似从来不觉得这人有啥好担心似的,“他有什么好担心的?” 何小河抿嘴笑道,“你不怕他给人抢去了吗?他可对你好着呢!” 温柔轻笑啐道:“他有什么好?七八个呆子加起来不及他一个傻。你喜欢他你去喜欢好了,我才不怕呢,他老缠着烦着,我还怕赶苍蝇也赶不跑他。你们当他大哥,我只当他小石头!” 然后她双手撂在发尾上,挺着胸脯,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那姿态十分撩人,不但令人想入非非,也足以令人想出非非: “哦,我真快乐。我觉得我自己还可以快乐上十年八年。就算日后我堕入空门,也值得了,因为我还是比别人快活十倍八倍!” 何小河看到她的陶醉,想到自己同在这个年龄的辛酸血泪,不觉舌间有点酸味,本想劝她好好对待王小石,忽然想到:也许就是王小石待温柔太好太周到太无微不至也太注重关切了,她才会对他那么不在意、不在乎。 ——这样也罢,如果自己再说王小石好话,这大姑娘反而更不把王小石放在眼里了。 所以她问:“你已经那么幸福,又何必再浪荡江湖跟大家吃苦?就算官府通缉你,你只要回洛阳去,令尊有蔡京对头大官作靠山,也多半不能奈何你。出了家,才四大皆空;在家的,还是四大不空的好,爱情,四大无一可空,甜酸苦辣都要尝,镜花水月才是真。” 温柔却听不出何小河语调中的调侃意味,只洋洋陶陶地说:“我才不回去。我跟你们东奔西跑,不知多逍遥自在,仿佛这样更可以幸福十倍百倍。” ——既然你那么幸福,我也不便置喙了。 何小河心里只有叹息。 温柔却突然问:“怎么才能试出一个男人对你是不是真心?” 何小河给这突如其来的一问,倒没想到如何回答,但又不能不答,所以不答反问,“是什么样的男人?” 温柔偏头想了想:“很以为自己是大男人、大英雄的那种男人。” 何小河这时仍在感伤身世(但温柔却偏生看不出来),只漫不经心地说:“办法有很多种,你若要试他对你——” 温柔兴致勃勃地道:“我要最随便,方便的一种:我想试他是不是对我服服贴贴、千依百顺。” 何小河心忖:千依百顺?服服贴贴?天下焉有他为你舍死忘生你对他生死不理的事!又不是上楼子馆子,随便挑一道菜,拣一个货色!不过温柔既问了,她也就随意地给了个答案:“打他一记耳光,不就得了。” “打他耳光?”温柔眨着明丽得带点艳的明眸,“为什么?” “就是不为什么,没有原因,没有名堂,”何小河说话像话地说明了明说了,“你就这样打他一记,他都不还手,不生气,不躲开,这才是真的喜爱你,迁就你。” 她是随便说的。 因为她已有点不耐烦。 一方面,她已解决了温柔的问题:另方面,她有自己的问题。 所以她随便说说应付了过去。 她不知道温柔是真干的。 温柔是真的打了人一记耳光。 打的是: 王小石。 何小河结束了谈话,要找梁阿牛配合部署如何对付追踪、追杀的事后,王小石却来找温柔,问她几种特殊解毒药草:“鸡骨草”、“火茯苓”和“银狗脊”的特性,之后便问她冷吗?怕她在庙里觉得闷,塞给了她几响鞭炮,另还送上了一些温柔素来喜欢的甜食蜜饯。 却不料,温柔咬咬嘴唇,反手就给了他一巴掌。 他没料到。 也没有避。 啪地一声,打个正着。 王小石摸着火辣辣的面颊:他竟成了一个给女人打的男人。 而温柔是一个打男人的女人。 ※※※ 稿于一九九三年八月十一日:《杀人者唐斩》电影宣传伊始,“东周”评价;伟刊启事针对蔡剧本事;温大、三姑、润肠、尾巴姊姊、西装麒欢聚公布“棍”之手稿;w事已作惨痛决定;绿发缘;k靓。十二日:收到张缮寄来内地盗印书及冒名假书:(一)《吉祥如意跑了仙》上下二册;(二)《好小子:狂癫》上下二集;(三)《剑归何处》上下二集;(四)《红灯邪盗》上中下集,并有引言附录;(五)《情魔剑》三集;(六)《江湖至尊》四册,并有图文简介。六种合共出书(不包括再印)廿三万册以上,损失逾三十五万元;铭仔入fax;何甩雅读“棍”大呼小叫不已;全面清洗水晶母体;罗立群兄来传真要授权书。 校于一九九三年八月十三日:真佛宗现奇迹;冷冻s;t交恶激气。十四日:沈寄来发表于《新书周报》十“热风”有《温瑞安武侠热,继续升温》文;电视制作中心将拍“布衣神相”;庆均函:七套书款九月汇出;怡回港。十七日:方凌来港正式发展;练功运动已逾日程;接待康来港,召“一团春”、“棋子”、梁瓜田、何夹万同接风。十八日:七子欢聚畅谈;林志祥来信诚挚;得绿佛珠“缘”、大绿幽灵“绿洲”;喜获玫瑰石:“心”+“情”;心台赠“水深火热笔”;与孙姜、方睛、淑仪、陈不澳、伟雄、俊凌、余尾、何家公、梁李下欢聚公布翻版书大全。 上得虎多遇着山 王小石苦笑。 抚脸。 不明所以。 打了人的温柔,还兴致勃勃、喜孜孜地睃着王小石,似有所期待,笑靥就像一朵含苞欲放的花。 王小石却以为紧接着还会来第二下耳光,等了一会,岂料却无。 所以他问:“没有了?” 这一问,却把温柔问得一怔。 “没有什么?” “只打一下?” “你不问我为什么打你?”温柔讶异极了,“却只问我还要不要多打几下?” 王小石心想:问她为什么打自己?那有什么好问的!温姑娘发火,可不管青红皂白、是非曲折的。打了便打了,给她泄了火就好,问究竟只得糊涂! 所以他只笑笑,说,“原来只打一下,那就好了。” 温柔眼珠子一转,嘿嘿笑道:“我知道了,你少骗我。” 这又到王小石莫名其妙了:“骗你什么?” 温柔聪明伶俐地说,“我知道了,你一定做了些对不起我、见不得光的事,这才不敢还手、不敢驳我。” 王小石听了只好笑:“哪有这种事!” 温柔凑过脸去,逼视着他,“没有?”她像是在审问王小石。 王小石只闻一阵吐气若兰,如麝香气,心中一荡,当下十分恳切地答:“没有。” 温柔仍是不信:“真的没有?” 王小石不愠不怒地道:“真的没有。” 温柔这时看见王小石脸上渐浮现自己所掴的五道指痕,心中难过了起来,涩声道: “小石头,我现在才知道,原来你是……” 尽管王小石跟温柔已有多年相处,但对她的嗔怒悲喜、又哭又叫,始终有点措手不及。 温柔眼眶湿润,语音哽咽: “现在我才知道,你对我是……” 王小石吃惊地望着温柔,他担心她受过什么刺激了。 好不容易,温柔才把话说下去: “……我现在才知道:你的而确之的是‘天下最笨小石头’。人家平白无故地打你,你都不还手,还等人打第二下、第三下,你说,你这人不是脑里坏了哪条筋,就是心里发了病,连反应都迟钝过人!你这种人,怎么还能在江湖上闯?能活着真是奇迹。” 她为王小石惋惜。 十分惋惜。 ——就好像看到一个俊男美女却是一名白痴一般的可惜。 她当然不知道:以王小石今日的武功、地位、才智、机变、能力,要是他有防范、不允可,当时天下,能一掌就掴在他脸上的,恐怕绝对不上五个人,不,只怕一个也没有。 所以,温柔能一掌就打了他一记清脆的耳光,才绝对是一个奇迹。 “别人打你,你要还手,就算不还手,也一定要闪躲;”温柔对王小石作出谆谆教诲,“要不然,别人要是贯注了真力,你吃了这一记,岂不是一早都死跷跷了?” 王小石只好答:“是。我自当小心。” 温柔这才满意些了,特别叮咛:“你要记住我的话哦。我都是为了你好。下次有人这样暗算你,让你给及时闪躲保住了命,你要记住本小姐的大恩大德唷!” 王小石笑道:“这个当然了。温女侠之恩德,如江水滔滔、延绵不绝,救万民于水深火热之中……更何况我区区王小石。” 温柔展颜笑道:“你记得就好。本小姐可不是喜欢认功认劳认风头的人。” 王小石道:“你当然不是。” 温柔这才满意,道:“好了,到你了。” 王小石道:“什么好了?到我什么?” 王小石吃了温柔一记耳光,到底为啥,也不问一句,现在才算真正地问温柔的话。 温柔诧然道:“到你说话了呀。你老远赶来这儿的,不是要跟我请教吗?那就说话呀。” 王小石怔了怔,喃喃道:“我本确是来这儿跟你请教有关几样药材的性质的,不过……” 温柔不耐烦地催促:“不过什么!要说快说!” 王小石垂下了头,他的眼睫毛跟温柔是一样的长而弯,只不过这两人,一个男的一个女的,但却都有着长而弯翘的睫毛。 王小石腼腆了半天,才终于鼓起勇气:“温姑娘。” 温柔眉心一蹙,“嗯?叫我温柔好了。这样叫我不习惯,怪别扭的。你要说啥就快说呀,要向我借钱、求我教武、央我指点明路,都好说话,犯不着拐六七个弯抹五四只角的。” 王小石暗吁了一口气,咬咬牙,终于道:“温柔,我们也相识了好一段日子了,不是吗?” 温柔似也若有所思,点点头。 王小石舐了舐干唇,说了下去:“我们一直也相处得很好,可不是吗?” 温柔脸上乍嗔乍喜,既似有所期待,又像有难言之隐。 王小石见她不言语,只好硬着头皮说了下去:“那么,你有什么打算?” 温柔只不经意地道:“打算?什么打算?” 王小石只好再进一步直言了:“……你对我的印象怎样?” 温柔眼波流转,没有直接回答,只说:“你的人……很好啊,没怎样啊。到底怎样了?” 王小石随她眼梢望去,只见寺院有口清池,池子里长了几蓬莲花,不是紫的就是白的,各有各的美态。池里有三四只乌龟,有的在爬,有的伸着头,有的趴攀堆叠在一起,有的在啃着菜梗残苔。 旁边还有两只红嘴蓝蔻黄腿鹤:仙意盎人,单足而立,凝神逸志。 池对面还有两座雪人,一个高高瘦瘦、一个矮矮胖胖,也许是因为堆久了,雪渐消融,也剥落得七零八落了,很有一种消殒的味道。那株高大的乔木,到春初时仍枯叶多于新芽,更加强了这种气息。 虽然是早已入春了,但寒意仍是很浓烈,可能因为这是高山上的缘故。 王小石见了,便正好用譬喻把他要说的话说出来: “那莲花,好美,像……” “嗯?” “像你。” “像我?”温柔似是一怔:“为什么像我?” “出污泥而不染,”王小石指着池中央那朵又大又白的莲花说,“你跟我们混在一起,但你亘常是你,跟我们是不一样的,总是俗不了。” 温柔顿是嗔叱:“我不要!我才不依!我要跟你们大家一样,我要当江湖中人、侠义中人!我不要不一样!我才不要你用花来形容我,多俗气呀!” 王小石只好红着脸说:“可是,你还是像……花一样,有种清香呢。” 温柔这次听了倒受用:“是吗?是吗?我倒不知道呢!”说着还用鼻子嗅了自己的臂窝,笑说:“我昨天没洗澡呢。山外路上,沐洗真不方便——当江湖人就这点不好,吃的拉的洗的躺的,总是不称意。” 王小石心里几没笑出声来:你又要当江湖人,又嫌江湖多风霜,这点那点不好的,又如何当江湖人——当江湖人可辛苦着哩! “不过,”温柔仍嘟着腮帮子说,“我不喜欢像花。我不是个普通的女子,我是女侠,我不要像一朵柔弱的花。” 尽管王小石并不认为花有何柔弱;相反的,他还认为花是很坚强的:无论再恶劣的环境,任何一朵花都会开得如斯美一样艳。 但他可不欲跟温柔争辩,所以让步地说:“那你像鹤,那样优秀和自逸,你看,旁边的乌龟都给比下去了,真是鹤立龟群,风采夺目。在这池的龟国里,你是最出色的人物。我们大家都是这样看你。” 温柔这次好好地专神地看了一阵,又不以为然,“什么龟国鹤人,我才不像鹤,又高又佻又长嘴巴的,我也不要像鹤。这儿,倒有像我的,却不知你看出来了没有?” 王小石这回拍温柔的马屁老是拍在马腿上,要说的话未说出口,说出口的又给句句噎了回来,心中也大不是滋味,听温柔这样问,又似有了一条退路,目光逡巡了一下,像发现了牛上树的叱道: “嗳,我知道了,像……” “像什么?” 温柔也兴致勃勃,寄予厚望。 “雪人!” “雪人?” 温柔又是一呆。 “你说我,像雪人?”温柔指着自己的鼻子,一字一句地道:“雪人那么丑,我怎会像它!” 王小石也愣住了。雪人丑?这他倒没真正好好的想过。 “这两口雪人,一个胖,一个瘦,又那么脏,那么单调——不是白就是灰色,哪一点像我?” 温柔咄咄地问:“雪人那么死板、单纯,哪里像我?” 一向很憨直的温柔,生平最不喜欢听到的就是有人赞她“单纯”,她希望自己也能像大家一样,都是“复杂”的人,但遇上她不能理解和处理的问题时,她又会理直气壮地说:“明明是那么简单的事,你们又何必弄得那么复杂!” 王小石只好讪讪然地分辩道:“可是这两座雪人,扮相却很灵动的呀,你看,它们眼神也很灵活——” 温柔啐道:“什么灵活!灵得过活人!这儿最像我的,当然不是什么长腿鹤呀、苦心莲啊、褪色雪人什么的,而是——” 王小石倒要仔细听听到底是啥? “乌龟。” 温柔说。 她说得笑眯眯、自得其乐的。 “乌龟像我,像我一样,能屈能伸,背得起、心底好、喜欢吃菜、功夫够硬——就像它壳一般硬。我好喜欢乌龟。我觉得它们优美动人,可爱长寿。要比,就把我比乌龟,这才划算。” 没办法。 遇上了这姑娘,王小石没办法。 谁也没办法。 王小石在吃一鼻子灰之余,心中很有点泄气,温柔却在此时问他: “你刚才到底要跟我说什么?” 王小石定了定神,强笑道,“没什么。没什么。” 温柔没好气地道:“是什么就说什么,哪有没什么的事。” 王小石只觉这时候不好说,而且说的兴儿早已给道寒风、七八记冷刀子削回肚子里去了,也没啥好说的了。 但温柔却还是催促他说。 “说呀,你为什么要先把我比喻成花啊、鹤啊、雪人的……一定没好路数。” 王小石摸摸下颔刚长出来的一粒痘子,苦笑道:“也没什么啦。在乌龟的国度里,雪人、鹤、花……这些都是异类?” 可是温柔还是不满意。 “我就知道你其实是有话要说的。快说出来嘛,快说!” “我……” 忽听一阵风声,一人急掠而至,人未到,已惊落了张枯叶。 这人来得虽然莽撞,但轻功甚高,足尖在莲花办上轻轻一沾,已越过池塘来。 只是那叶莲花,本纯白如雪,给他足履那么一沾,印上了一方鞋印。 那人一面掠来,一面大叱: “不得了,不得了,今回是上得虎多遇着山了。” 王小石眼也不抬,已叹了一口气,道:“大方,又惹着了什么事啦?是上得山多遇着虎,不是上得虎多遇着山。” “都一样,一样。”方恨少已落身到王小石、温柔之间,笑嘻嘻地说:“反正都一样是虎、是山。” 温柔故意板着脸道:“那么,我叫你做方歌吟,是不是也一样?” 方恨少强笑道:“一样,一样,都是姓方的,我不介意他沾了我的光。” 温柔嘿声招呼道:“那好。哇哈!方宝牛,别来无恙,可好?” 方恨少立刻苦了脸。 “你啥都好叫好应的,”他几乎没哭出来,“可不要叫我做什么‘宝牛’的好?我的派势可没那么低庄!” 温柔这可乐了:“谁管你派势?你不是说都一样的嘛!” 方恨少反唇相讥:“那好,我也叫你做温第七,好不?” 温柔不解:“温第七?” 方恨少提醒道:“第七啊,天下第七呀!” 温柔立时变脸:“你敢把玉洁冰清的本姑娘我和那个猥琐的东西摆在一道——!我喽!” 我喽! ——“我喽”是什么意思? 当然不是“我的妻子”的意思。 那是打人的声音。 那是温柔一巴掌就掴向方恨少的破空之声。 不过,方恨少不是王小石。 他的武功不若王小石高。 反应恐怕也不如王小石快。 可是温柔就是打他不着。 他一矮身,就闪过了。 然后,他一巴掌反刮了过去。 “啪”的一响。 挨耳光的却不是方恨少。 而是温柔。 终于轮到温柔。 轮到温柔挨耳光。 反手打了温柔一记耳刮子的方恨少,仿佛要比温柔还要吃惊七八十倍! 他慌忙解释:“不是不是不是,我不是要打你的,只是你一巴掌打来,我一慌,避过了就顺手还了过去……我不是有意要打你的!这次糟了,真是上得虎多……不,上得山多遇着虎了。” 温柔给打了一巴掌子,任谁都愕然。 王小石愕然——但在愕然中也不无这种想法:好啦,一天到晚高兴打人就打人,喜欢骂人便骂人,而今,可报应循环,给人打呐。 温柔也愕然——她一向只打人,很少给人打耳光。她甚至惊奇得忘了闪躲。登时,她泪花已在眼眶里涌现了。 方恨少更愕然——他是自然反应,一闪开了便一巴子回了过去,没料真的打着,且打得温柔左脸五道指痕红通通的。 他眼看温柔要泪洒当堂,心中更没了主意,只说:“你不要哭,你不要哭好不好?我却不是故意的,我只是——” 温柔忍悲含忿抽泣地道:“你打了我一掌,还说不是故意的!这样岂不是说,你还不是故意的都打得着我,要是故意的,我焉有命在?!” 方限少吓得又要分辩,忽见温柔一哂,居然能在这时候破涕为笑,并说: “这回真是上得虎多遇着山了——平常打得人多,而今给人打了,也是活眼报!” 方恨少更正道:“是上得山多遇着虎——别跟我学坏了。” 然后他小心翼翼地问:“我打了你……你……你不生气?” 温柔洒然道,“我打人,人打我,江湖儿女,闹着玩的,一巴掌也没把人给打死,我不上火不生气不变脸,只不过……” 她恨恨地瞅着方恨少:“我最生气就是别人纠正我。本姑娘爱讲上得虎多遇着山就上得虎多遇着山的,我们不爱说上得山多遇着虎!怎样!不可以吗!” “是!是!!是!!!”方恨少只要温柔不哭不闹便如蒙大赦,什么都好说,“你说啥是啥!你说黄瓜我不说青的,你说苦瓜我不说凉的,你叫贼阿爸我不认强盗他妈!” 温柔破嗔为笑,啐道:“你这贼瓜子,偏生这时候脑过来讨打呀?” 方恨少仿佛这才记得他这下来此的任务似的,忙凑近王小石耳边,吱吱咕咕地说了一阵。 龟国雪人 温柔一见人有得听她可没份儿,就七火八烧地躁了起来,毛虎虎地说:“怎么?来是为了见不得人的事啊?” 只见王小石听得一再颔首,嘴里说:“我早有发现,谢谢相告。” 方恨少这才笑嘻嘻地向她回话:“没啥,没啥,没啥值得惊动你温女侠的大事。只不过,听你们什么龟国鹤人、雪人地讲个不休,也凑合凑合应应景罢了。” “我信!”温柔觉得二人把她见外了,“你闲死了没事干!” “你说对了,我是闲死了,”方恨少也不懊恼,只说:“只不过这当合不想没事干。” 温柔本要追问下去,但见池子里的龟你趴我背、我跨你壳、他爬我背、你翻他身全打了结,有三几只还在池边翻转了肚子,一时翻不过来,皱了皱秀眉说:“你闲慌就跟我去把龟壳子翻过来。” 方恨少听了如蒙皇恩大赦,他宁愿去帮温柔翻龟壳,也不愿见她号啕泣。不过,他不忘向王小石悄声说了一句: “看来,温大姑娘可真有闲,该给她找些活儿干干了……说不准,像刚才‘老天爷’说的该为她找一处婆家了。” 王小石笑,眼睛出奇的发亮,瞅着温柔那儿,只说: “她是闲着,不过,别人只怕都闲不了了——” 话未说完,场中突然起了很大的变化。 变化很大: 而且是那种闪电惊雷、乌云掩月、天狗食日式的突然而生之变化,而不是那种日落月升、春回雪融似的自然而然之变化。 雪,真的消融的。 只不过,不是一点一滴的融。 而是极快、极速、极不可思议的:两座雪人一齐都雪落冰剥。 两座雪人还一齐弹起! 毕竟,雪人是雪人,不是人。 ——雪怎么会自行动作? 只有人才会动。 莫非这两座雪人成了精,吸取了雪之魄、人之魂,真的不光是具备人形还成了真人不行? 原来,这两只“龟国雪人”真的是人。 不仅是人,而且是极厉害的人物。 这两人突然而起,方恨少却正过去俯身陪温柔翻转龟壳。 只要未加提防,谁也避不了这二人的攻击——就算加以防范,只怕要从这两人手里逃生也是极难。 所谓“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用在这二人身上,不甚正确: 因为他们一动手,答案便只有一个: 没有。 ——他们要攻袭的对象一定“没有”命了的“没有”。 “没有”活口可言。 因为他们使出的是看家本领。 也是杀手锏。 他们只两个人,但却有三道杀手锏: 落凤爪 无指掌 素心指 这三种绝门武艺,却有着五个共同的特色: 狠 辣 绝 毒 而且都是指法。 其中,“落凤爪”是女性才可习的恶毒武功,练此功法的人一旦修习出岔,便得成为非男非女身。 “无指掌”更狠,不但对敌手狠,对自己也狠。这种掌力练得最高深时,连手指也得一根根断落萎谢下来,手指越少,功力便越精深。 另外,“素心指”是专让男性学的阴毒武功。这种指法一旦修练不得法,就会阴阳逆形,形同自宫。 要知道,任何人就算天性聪悟、勤奋过人,但练武跟学医、学艺、学工一样,总有出岔遇错的时候,但这三门武艺,其中一样学了如同自残,另外二桩更不能并习,否则阴阳大变裂,情况危殆——偏生还是有人愿学、苦习。 他们既然只有两个人,却使出三种绝门指掌功法,显然的,有人已两者并练: 这两人,一个堆得胖胖肥肥,一个彻成高高瘦瘦,他们的真人,也是一样。 高瘦的那个同时使出“落凤爪”和“素心指”。 矮壮的那人打出的是“无指掌”。 他左右手各只剩下一根指头。 甚至连那根指头,看去也不像是指头了:根本分不清拇指、食指、中指、无名指还是尾指了。 不过,就算没有手指了,那仍是指法,而且是极其歹毒的指法。 王小石认得这两个“雪人”: 张烈心 张铁树 ——“铁树开花”! 这两人一显出真面目,就立即下手。 都向温柔下手。 只向温柔下手。 而温柔却正在专心替那些翻转了的乌龟扳正过来。 温柔与人无尤。 温柔也不是什么第一号钦犯——事实上,她在各地城楼上挂出的缉拿逃犯海捕公文中的悬赏价格还是最低的,不但远比王小石低,连唐七昧、蔡旋等也还有不如,连何小河、梁阿牛等也不及,甚至,有时候,根本就没把她给绘上去。 为此,温柔也跟大家发过脾气!她觉得自己给小觑了,太不受到应有的重视了。 可是,敌人为何却偏要第一个找上这个本与世无仇的女子,并第一个就向她猛下杀手? 按照道理,这骤然而至的暗算,温柔全没提防,是绝对避不过去的。 而且,这两名“雪人”下手的“方式”很特别。 他们用的都是指法。 可是指短劲长,手指未到,手上已祭起一蓝一青一黑三道指劲,攻向温柔。 指劲足有十一至十三尺长,温柔俯身翻转龟壳,距离本近,而今那三道指劲真是说到就到,几乎不容温柔闪躲。 就在这电光石火的刹那,白衣书生方恨少却似早已料到有这场伏袭一般的,忽然扯着温柔的肩膀,在雪人动手的前一刹已叱了一声:“起!” 他振衣而起。 扯起了温柔。 他整个人就像给那马上就要攻到的指劲“激飞”了起来似的。 马上就要攻到——就是说还没真正攻到。 方恨少身形一起,他的“白驹过隙”身法也激起了温柔的“瞬息千里”轻功,自然反应,同时掠起。 在指劲袭至前掠起。 ——由于太急,温柔把一只乌龟正翻转了一半,还没完成就激飞急掠了开去,温柔第一个感觉竟不是惊慌,而是遗憾。 “白驹过隙”的轻功是怪,你不动他,他就停下来:你一打他,还没打着,他仿佛就已给你“打”了起来,你却没真个能打着他。 “瞬息千里”却只是快。快得只要她的轻功一施,你就来不及出手,出了手也来不及打着她。 这两种轻功同时施展,三缕指劲,都告落空。 就在这时,砰砰二声,寺院的东西二道月洞门同时给震了开来,三道人影,同时掠了出来! 来自西边的是梁阿牛。 “太平门”的子弟轻功当然好。 来自东面的是何小河。 “老天爷”素来长于轻功。 他们一齐掠向、攻向、杀向那两座出了手同时也失了手的“雪人”。 那两人当然就是“铁树开花”张铁树和张烈心。 看来,这两人是一直充当作雪人,窝在这儿,为的就是要施暗算。 ——只是,他们为何却偏要先找上温柔? 难道温柔特别重要? 难道温柔特别好下手? 难道他们特别恨温柔? 比莲花还纯更白的公子 张铁树和张烈心暗算失手,立即要走。 ——至少,是要走、想走的样子。 但何小河、梁阿牛立刻截住他们。 他们一早已伺伏着伺伏暗算的人。 ——可是他们又怎样知道有人暗算? 原因很简单: 发现这件事的是何小河。 她把那匿伏着偷听的罗白乃叱喝出来的时候,已发觉那两个雪人误以为自己行藏已给看破,略颤了一颤,抖了一抖。 这一颤一抖间,摔落了几片残雪。 这就够了。 何小河可不动声色。 她先发出暗号:江湖上,有着各种不同的暗语,何小河这几年在“孔雀楼”里并没有白过。 她的暗语却不是从口中发出来的。 她一面跟温柔聊天谈心事。 一面悄地用炭笔写了几个字。 她把手里的纸趁在喂鸟儿食谷粒之际,交“乖乖”衔了飞去。 “乖乖”就是王小石的爱鸟。 它自然飞到王小石处。 所以王小石立马就过来这寺内别院里。 何小河借故离开,并通知了方恨少。 方恨少会合了王小石,他的任务倒不是要保护王小石,王小石也不必需要这读书忘字的书生保护——但有他在,温柔会安全些。 何小河另外去把梁阿牛唤了来。 他们要布下天罗地网: 抓人。 ——抓两个“雪人”。 所以,“铁树开花”才一动手,何小河和梁阿牛就马上出现了。 他们要打击打击他们的人。 他们矢志要杀掉来杀他们的杀手。 尤其自菜市口、破板门一役之后,他们已没有退路。 他们已走上不归路。 他们正在逃亡天涯。 他们要血债血偿。 他们要为死去的弟兄报仇。 仇已深结。 仇结深了。 有些仇恨是解不开的。 要解,得要用血来洗清。 ——一旦见了血、闹了人命的仇,除了岁月,恐怕是难以消解的了。 爱也一样。 ——一旦破了脸、伤透了心的爱,很容易就会变成恨。 恨本就从爱极处来。 要是,这世上的爱不变成恨,恨而不反目成仇,该多好。 如是,这世问就非人间了。 因为人间总有爱恨。 且爱易变,恨海难填。 张铁树、张烈心三招失手,立马要走。 但粱阿牛、何小河已至。 梁阿牛的兵器是一对牛角。 那是一对他自己所饲养的心爱的老牛死后所切下来的角。 他舞动那一对角:招招遇险攻险,且招招进逼、招招用老。 本来,招式最怕用老,发力至恐用尽,出手切忌用死。一旦用老、用尽、用死,一旦打击不着敌人,反挫己身,就来不及应变,只有老、尽、死三条路。 ——无论是哪一条,都不是好路。 也不是活路。 可是梁阿牛却不怕。 他招招用老/尽/死。 他勇。 勇者无惧。 他凶。 盲拳打死老师傅。 他悍。 因为他战志惊人。 他每一招都经过长期浸淫,每一式都下过苦功死功,所以他敢拼,能拼、勇于拼命。 对敌时,只有拼,才能保命。 拼命才能要敌人的命。 张烈心用的是女人指法,够柔,够阴,也够毒。 但不够勇。 不够凶。 也不够悍。 所以,他二招失利,已给梁阿牛欺近身去,一时也真打个狼狈不堪,只有招架的份儿。 然而何小河却正好相反。 何小河外号“老天爷”,待人处世,泼辣大路,但她的招式一点也不大开大合。 反而十分“小心眼”。 她用的是“流云袖”、“裙下脚”、“襟里刀”、“匣背弩”、“腕底矢”,没有一样不阴不险不毒不教人防不胜防的。 张铁树练的是“无指掌”。 “无指掌”是歹毒指法,练的人通常也比较钝——把自己的手指练得根根掉落也在所不惜的人,当然神智比较钝些、硬些、突些。 他实在应付不来何小河的攻势: 袖子一甩,暗器扑脸而圣。 裙子一掀,兜心一脚踹到。 襟子一撂,露出的不是奶子,而是一把寒刃。 乌发一扫,才闪过去,背弩连矢,已当头打到。 这才架了她一掌,小臂一辣,已着了她腕底利刺。 一下子,张铁树跟张烈心一样,额上已开了花: 汗花。 四人才交手,高下立见,险象环生。 要不是还有以下的一个变化,“铁树开花”很可能就栽在阿牛小河的手下。 那变化是: 花。 莲花。 在池中央那朵又大又纯洁的莲花,忽然离水激上半空: 成了飞花。 莲池里,忽然冒出一个人。 一位公子哥儿。 他的衣衫虽已湿透,但他冒出这潭浊水时,仍是那么玉树临风、面若冠玉,丹颌朱唇,眼若凤睛,气定神闲,意逸精蕴;此际,他飞身而起,动若脱兔时面目仍静若处子,甚至比那一朵白莲更白更纯更美更翩翩。 他一出现就出手。 向何小河、梁阿牛、方恨少三人背后出手。 他一出手另外一个人也就出了手。 王小石。 王小石一直都没有出手。 他没有出手的缘故是他一直要等这个人出手。 现在他终于等到了。 所以他也出了手。 无剑神剑手 见到蝴蝶就知道近处有花香,见到苍蝇就知道附近有污秽,你在大海上见到鸟飞就知道陆地不远了,在大漠里遇到绿草就知道沙堆下有水。 是这样的。 所以王小石见到张烈心和张铁树,马上警省出一个事实: 那个贵介公子少侯爷,只怕也在这儿! 他不但是警惕到这一点,而且还感觉得到。 他感觉得出来: 这儿有大敌! 然而“铁树开花”还不能算是他的大敌。 那是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好像他曾跟一头寂寞而凶暴的野兽一同关在笼子里,日后放了出来,就算它走到自己后头,自己也可以感觉得出它的味道来。 那股兽味。 ——那种凶险的味道。 血的感觉,腥的味道。 他在这里! 他一定在这里! ——他果然是在这里! 正在远处一个天然隐蔽而不会让人发觉的所在,正在伺伏偷窥观察王小石等人在明孝寺、六龙塔(也有人把六龙寺、明孝塔的混叫了)之一举一动的“大四喜”和叶神油,乍见莲池中跃起的翩翩俗世佳公子,也都震住了,失惊失色的也有,失声叫道: “方应看!” “翻手为云覆手雨,他怎么也来了!” “神枪血剑小侯爷——他来作啥?!” 是的,这等京城里的不世人物、人中龙凤,千山万水地来这穷山恶水之地,做什么?图个啥? 莲花连根拔起,破泥泞飞起,旋舞于半空。 方应看破池而出。 他一出现,就出手。 他的出手十分奇特。 这时候,他的衣衫仍是纯白的,手背肌肤亦是纯白的,给人的感觉也是纯的白的,但就在他出手的一刹间,他的脸上忽然金了一金,眼色遽然绿了一绿。 ——仿佛他的头壳里有人点燃了金色的火,瞳中忽然有人点起了两盏绿色的灯一样。 王小石乍见只觉眼熟。 ——这熟悉却使他有一阵陌生的惊恐。 虽然他一时也想不起这熟稔的感觉从何而来。 方应看出手,却不是直接攻向他。 而是攻向方、何、梁三人。 他也不是直接攻向三人。 他飞身而起,右手紧执左手,左掌中、食、无名三指并伸,就像作法施术一般,口中念念有词,这时,他左手通体血红,哧的一声,一道红芒如赭,破指而出,中分三路,三缕血线,分别射向张铁树和张烈心。 ——他为什么要攻击他的得力手下? 他的指劲要是袭击向王小石,王小石则早有防备。 但不是。 这也令王小石大为意外。 但他还是马上感应到:梁、何、方三人有险了! 直觉。他的直觉比反应还快。 他顿时大喝一声,一掌“隔空相思刀”飞空发了出去,要截断这三缕神怪诡奇的指风。 他截得到吗? 那只小龟仍在腾身伸爪试图把温柔翻了它一半的身子翻转过来。 他截得到的: ——如果不是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有人猝然出手阻挠。 阻挠的人是那跟在何小河后边一齐掠进来的人。 一个瘦小、灵巧、窈窕、苗条的人。 她的身子那么轻,那么灵,那么巧,以致何小河可能根本不知道,她掠进来的时候,后头竟紧跟了这么一个人。 就连王小石也不觉。 ——他还以为是自己人。 至少以为是何小河带进来的人。 然则不然。 这时候,来人是“自己人”还是“敌人”,足以改变整个战局。 何况这不是个普通的敌人。 这是一流的高手。 一流的敌人。 ——这人既非一帮之主、一堂首领,也非蔡京、梁师成、朱勔等身边红人。 她只是一个女子。 一个神清骨秀、艳媚自蕴的女子。 一个比少年男子还英气的少女。 然而,她却曾使“六分半堂”为之四分五裂、“金风细雨楼”为之凄风苦雨,连同相爷手上第一红人白愁飞的江湖武力,也在一夜间瓦解的少女子。 她手上没有剑。 但她却是一流的剑手。 她的名字叫做: 雷媚。 雷媚手上仍是没有剑。 可是她一伸手,剑气已至。 ——就像她手里正拿着剑:而且是纵横凝聚着足以惊天动地锋锐无匹的神兵一样。 她一剑就向王小石迎面“刺”到。 她没有剑。 但她却是剑手。 神剑手。 ——无剑神剑手。 雷媚是个很奇特的女子,她在江湖上不是很有名,在武林中也不算是极有地位,但很多比她有名气有地位有权力的高手,一一都死在她手里。 而且,自她出手以来,好像还没有发生过失手的事。从她刺激雷恨,到杀雷损,暗算苏梦枕,猝击白愁飞,她的对象一个比一个强,也一个比一个险,但她却干得一个比一个成功。 并且,她不只是奇特,也很奇怪。 因为她去到哪里,为谁服务,就背叛谁,对付她的主人。 而她只一个人。 独行。 她甚至手上连剑也没有。 ——一个没有剑的“神剑手”。 她一剑刺向王小石。 她这一剑刺得理所当然。 刺得猝不及防。 刺得出乎意料,也理直气壮。 她的剑没有剑。 只有气。 剑气。 长江一般的剑气。 是她! 三千道急流、四百道瀑布、五十道电殛聚于一线疾迸出来的: 剑气! 王小石一见那人,心中一凛: 是她! 他的“隔空相思刀”已给切断。 但他立即拔刀。 他的刀就在剑柄上。 他的剑柄特别长,刀就是那道弯弯的锷。 刀很短。 很美。 美得叫人惊艳。 快得像流星,自长空划过。 他的右手的刀及时架住了剑。 没有剑的剑。 剑气。 ——空无的剑气,比实剑还锋利可怕。 刀剑交架。 刀是实在的。 它美,它锋利,它快得追风截电。 剑是无形的。 就在这刀剑互击的一刹间,王小石心中再一栗。 ——无形的剑气刺在刀身上,竟要穿透刀身,攻入自己胸臆。 他的刀竟挡不住她的剑! ——第一次,他的“相思刀”居然挡不住敌人的兵器。 而且敌人只是一个女子。 手上只有一把无形的剑! 那朵给激到半空的莲花已去到了更高点,凝了一凝,又随着泥泞、水珠,落了下来,在微阳映照下,五彩缤纷,煞是好看。 眼看剑气就要穿过刀身,王小石已来不及闪躲,不及施展任何一种变化,雷媚正满心愉悦地要去享受又一个绝顶高手死于她剑下之快意之际,王小石身上却突然发生了一种变化。 这变化是预伏的,而不是在这要害关头才应变——如是,则不及。 她刺在“相思刀”上的剑气,忽然“不见了”。 什么是不见了? ——就是消失了。 为什么“消失了”? ——答案是:不知道。 那剑气就如七千道烈阳的光线汇于一点,正要熔解、冲破王小石手中刀的一个小孔:只要一个小洞,就可格杀对方——但那力量忽然给“移走”了。 ——移到哪儿去了。 王小石突然清叱一声,左掌突然合骈如剑,一掌打了出去! “砰”的一声,十二尺外寺院里的围墙,一块砖头给激飞,“啸”地不知飞到十万八千里哪儿去了。 雷媚这才知道: 她的剑气已给引走。 雷媚这才省觉: 她已失手。 ——至少,是未曾得手。 而她几乎已生起了杀死大敌、高手的快感。 但她已功败垂成。 功亏一篑。 雷媚这时才记起: 王小石会使“移花接木神功”。 ——当年,王小石负责吸住雷恨,以俾自己刺杀得手时,用的就是“移花接木神功”,去化解雷恨的“震山雷”掌力。 她一剑不成,王小石已拔剑。 “销魂剑”。 一把没有柄的剑,却带着三分惊艳、三分潇洒、三分惆怅,还有一分不可一世。 那是一种惊艳、潇洒、惆怅得不可一世的剑法。 还有剑。 王小石向她还了一剑。 剑风始起,剑光刚亮,雷媚眼前见剑芒,背后剑锋已至。 ——那是什么剑! ——这是什么剑法?! 如此惆怅、惊艳、潇洒,而又不可一世? 雷媚爱剑惜剑,一见如此剑法,还未思筹如何招架,已忍不住发出一声赞叹: ——好一剑! ——好一把剑! ——好一位剑手! ——好险! 这是王小石心头掠过的一声惊呼! 他的“移花接木神功”只要再迟一瞬息之间运使,自己便可能身首异处,或胸腹穿洞了。 因为这女子的“剑气”,已在他刀身上熔下一个凹口子。 只要再片瞬之间,剑气就会穿刀而出。 幸他及时把“剑气”移走。 并拔剑。 ——以销魂的剑,还她一记要命的剑招! 那池中的龟,即将把身子翻了过来。 就在这时,雷媚手上突然多了一把剑。 那是一把细细的、秀秀的、凉凉的、美美的,像冰雕雪琢一般的剑。 ——原来她还是有剑的。 王小石见过这把剑。 ——雷恨、白愁飞死的时候,他都见过这把小、细、秀、白、冰的剑,在他眼前闪了一闪,亮了一亮。 然后,人就死了。 死的都是高手。 一死便足以使整个武林都失却了平衡的绝顶高手。 雷媚一剑在手,便架住了王小石的那一剑。 “玎”的一响。 非常清脆。 动人。 而且好听。 叹息女子 架住了王小石一剑的女子,身子一转,娇巧如一只云雀,腾飞疾闪,婉转如意,已退出十一尺远,微微娇喘,头上束发给披落了下来——可见她接住王小石那一剑之险——云发一落,只见那女子清秀得人间而不人烟,清丽得比江月更江南,美得七分英气,丽有三分侠情,而今乌发一旦散发,还多了她带有些微喘息,更教人蜜意轻怜。 她居然能及时格住了王小石的一剑。 虽然彼此都遇了险。 王小石 雷媚 交手一招 各出一剑 大家都遇了险。 也脱了险。 那朵莲花正和着泥泞、水珠,一齐往池塘蓬然落了下来。 相交一剑。 ——人相交以言语。 ——知己相交以心。 ——剑手相交以剑。 交手一剑后,雷媚心悸,且带着微微喘息和叹息。 王小石则瞬息不停。 他不停。 是因为不能停。 他的战友正遇险。 极险。 险极! 方应看由“血河神剑”衍化出来的“血河神指”,攻的是何小河、方恨少、梁阿牛三人,但指劲却先打了一个转,射向张烈心和张铁树—— ——的手! 方应看这攻击之怪、之诡、之奇、之异,令人绝对摸不着脑袋。 这时,王小石正要出手阻截方应看的出手。 但雷媚却出手阻拦了他的出手。 图穷匕现。 水落石出。 方应看的“血河神指”既已弹射,就有它的目的: 图已穷。 匕自现。 方应看第一道指劲先弹在张烈心左手“素心指”上,再折射方恨少。 他第二道指风先射在张烈心右手“落凤爪”上,再反射梁阿牛。 他第三道指力先打在张铁树“无指掌”上,再转射何小河! 方应看那三道血红色的指劲,立时变了。 变了色: 变成了一青一蓝一黑三种扭曲千虫驳合成一长蛇般的劲气,噬向梁、何、方三人! 这时,王小石正出刀逼退了雷媚。 梁阿牛发现时要避。 但发——现——时——已中指。 他中了一指。 ——方应看那掺合了张烈心“落凤爪”的一记“血河神指”! 吃了方应看一指的梁阿牛,好像并无不妥。 这时,王小石已发现方、梁、何遇险。 他要飞身、腾身、掠身——不——都来不及了。 他突然做了一件事。 他的手一掣,刀剑一合,两手已急打出二物! 二物疾打方应看。 攻魏救赵。 ——狗急跳墙。 他本来一直不想与这如花似玉的魔一般神一样的翩翩俗世佳公子为敌,但此际已管不了那么多、理不了那么多、顾不了那么多了! 他要截击—— ——截住方应看的攻击再说! 雷媚一见,又发出了一声轻叹。 她似乎是个多叹息的女子。 何小河想躲。 她——想——躲(但犹未躲)的时候,已着了一指。 她着了方应看凌空一指。 ——那一记糅合了张铁树“无指掌”的一招“血河神指”! 着了一指的何小河,好像也没什么异样。 那只龟终于翻了身。 王小石掷出二物:急、疾、迅、速、飞、射、投、掟向方应看。 那是: 石子。 ——两颗石头。 他是王小石。 石头,一向被江湖上认定是他最厉害的武器! 也是他的暗器和明器! 剩下那一指,掺和了张烈心“素心指”劲,飞射方恨少。 方恨少几乎是跟何小河、梁阿牛同时发现、同时要避。 所不同的只是: 他一想到闪躲的时候身形已然动了。 ——“白驹过隙”。 稍纵即逝。 他一闪,已避过了一指。 指快。 劲在指先。 他更快。 身法还在意念之先。 所以居然在千钧一发间避过了那一指。 那朵莲花,连花瓣、泥水,一起往池水落了下去。 方恨少虽然身法快,而且奇,但那指劲,竟会自动拐弯的。 那黑色一指,打空了,居然破空发出郁闷的爆炸之声,折回来再攻一次。 这次是攻向方恨少咽喉。 死穴。 ——这一指势道凌厉,似要一招了结方恨少。 方恨少躲得了一指,躲不了第二指。 何况,他的身法比意志还快——所以,他只意识到躲开了第一指,第二指攻到时他还反应不过来。 反应不过来就得中指。 中这一指就得死。 武林高手,江湖中人讲究的是:反应。 反应要够快、准、狠,最好还能出人意表。 做到这点就可以反败为胜;做不到,迟早要败死。 其实在翰林、仕林、商场、官场都一样。 紫晶 他没死。 因为温柔。 ——他反应不过来温柔可反应得过来。 在第一指攻向方恨少前,温柔犹在张烈心、铁树的猝袭而惊魂未定,但到了第二指,她已生警觉。 方恨少不及避。 她一扯方恨少就飞、翻、转、移、腾、滚、掠、掠、挺、弹、扭、拧、甩、闪身十三势齐发。 她毕竟是“小寒山燕”: 她以轻功:“瞬息千里”称绝江湖。 她扯住方恨少而动,居然又躲过了方应看第二指。 这连方恨少和方应看都意想不到。 方应看第二指也射了个空。 方应看冷哼一声,脸色大金,凌空施劲,又要把第二指余劲转化为第三指,务要置方恨少于死地方休。 电光火石。 风驰电掣。 这时际,那只小龟才把身子翻正,而莲花才刚落回池水上! 然而,王小石扔出的石子已到! 两颗石子,一先一后,疾打方应看。 方应看拔剑。 血色的剑。 剑一拔,池水尽映血光。 寺院亦为之通顶血红。 方应看第一次跟王小石交手。 ——他们当然不是第一次相遇,但绝对是第一次交手。 他们之间一直未分过胜负。 也不知高下。 谁也不知双方一动手: 谁死? 谁生? 不死。 不生。 方应看一旦拔出了他的剑之际,眼色、脸色、肤色,全通红,剑血红欲滴,剑气如飞血,他整个人都似超越了生,超越了死,只有他和他的剑定生决死。 他的人剑已合一。 但没有飞起。 未掠起。 也无振起之意。 他凝立不动。 只剑往前指。 剑尖发出啸啸劲气,从红转赭,由赭变紫。 剑尖遥指王小石。 王小石的第一粒石子飞到。 “啵”的一声,石子四分五裂。 然后一阵“啵啵”连声,全打入池里,像一阵密雨。 血剑仍遥对王小石。 剑劲一振一丈一,已扩侵向在他对面的王小石。 就在这时,王小石的第二粒石子打到。 “啪”的一声,石子粉碎。 ——成为粉末的那种碎裂。 剑气更盛了。 血气更炽。 且烈。 血光已把王小石整个人浸住了,只要方应看人剑合一飞刺过来,王小石便上天入地无可遁了。 这时候,王小石想拔剑。 剑拔不出。 ——难道那血气已让他的“销魂剑”失了魂? 他要拔刀。 刀抽不出。 ——难道那血劲已把刀缝在剑锷上?! 王小石的发丝忽然垂落于额,遮住了他一只眼。 这刹那,他已还击。 他向这个出道以来生平未遇的大敌,打出了他的第三颗石头—— 第一颗石头失利。 第二枚石子无功。 ——第三块石能改变一切、扭转乾坤吗? 不可能。 可能。 ——所有的可能都是在不可能中来的。 正如所有对的事都在错的事中习得一样。 王小石一石就掷了过去。 方应看手中剑正血气大盛、澎湃不已之际,那石飞来,立即给剑气最锐最利最无可匹处吸住,眼看也要震碎、激裂、绞成粉末之际…… 石子也真的给激碎、震裂。 但在碎裂之前,忽然天地间紫了一紫。 原来那是一块晶石。 紫色的。 它击中了剑尖。 石碎灭。 但血色剑气就似盈满的桶子忽然给人加了一块大石似的,大部分的血气都宣泄一般的溢了出来…… 一下子,乱了,泄了,泻了,所剩无几了。 剑气已弱。 剑芒已减。 剑劲已挫。 方应看立时收剑。 他头上玉冠落下,甚至忘了拾起,血剑回鞘,兀自于鞘中颤抖、哀鸣、呻吟。 ——就像是一个得病的狂人,终于躺回他的病榻上。 方应看看去无疑有点狼狈,他眼色也很狠,说: “我终于能逼出你的杀手锏了。” 说完这一句话时,他已经可以笑得出来了。 他一笑,仍是能令翩翩俗世变红尘,蝴蝶飞,鸳鸯伫,梦如人生梦如梦…… “你的绝活儿不是石子,而是水晶,紫水晶。”他笑着,他的笑依稀如少女的绮梦,“你用的已不是‘天衣神功’,而是元十三限的‘伤心箭法’!” 这时,刚侥幸逃过二次指的方恨少却蓦然注意到了一件事: 那朵莲花已落回池中。 水上。 他仍是他,花还是花。 但花已不是白的。 而变成紫色。 紫色的莲花。 白色的莲花刹那间竟变成了紫莲。 王小石发出的是什么武器? 他施的是什么法力? 那是什么石? ※※※ 稿于一九九三年八月十九日:大哥大、方大我、孙扶卵、金小名、何三煲、淑仪表妹、伟雄表弟、俊凌契仔、梁老化欢聚于“金屋”+“总统”;乘“孙文娟”红色跑车;华文出版社小雪邀出版我新书;大侠李荣德寄来翻版我的书:《吞火情怀》《刀》《游侠纳兰》,附录、相片丰富,还有曹序,一绝;奇缘得芙蓉晶“红鸾”。 校于同年八月廿七至廿八日:契爷哥哥、方面包、孙扶轮、七残八废leung、173—173—173詹、何大镬、西装麒、“七月十四黄”、能能、陈伟大英雄等聚于北角黄金屋,食于添仔记,为孙河车、詹团春取批命书并大论命;大师加批我命箴言,佳;“濑尿虾吴”寿辰,与孙益花、梁老化、小月月、何七姨婆、奶皇饱、阿ji聚于“财记”大谈术数;阿诺舒华辛力加·赖笑赞在下为“马来西亚国宝”,一粲,何宝之有? 受伤的石头 王小石并没有乘胜追击,只默默地俯身,拾掇起碎裂的石片。 他的神情是那么的珍惜,那么的哀伤,眼里充满了感情和爱,好像那不是石子,而是他的孩子。 连一向啥都看不大顺眼、佻达的温柔,看在眼里,也不禁有点感动起来。 “石头也有生命,”王小石的语音里充满了歉疚和惋惜,“它是有感情的。” 方应看居然很诚恳地说:“对不起,它太强,我收势不住,击碎了它。” 他其实不是诚恳。 而是敬重。 他敬重王小石敬重他的石子。 ——因为石头就是王小石的神兵、利器。 一个好剑手应视自己的剑如同性命。 王小石对他的石头也是这种情感。 这点方应看了解。 所以他尊敬。 “为了救人,”王小石的语音仍很悲伤,“我只好牺牲了它。石头块块不同,晶石尤其世间罕见,碎一块便少一块。” 然后他抬头,望向方应看:“你的剑也是好剑,它受伤了,你应好好爱护它。” “是的,”方应看肃然道,“谢谢。” “你为什么要来?” 王小石问。 “为了要迫你出手。” 方应看答。 王小石苦笑:“为了逼出我的杀手锏,你们便不远千里而来?” 方应看扬眉:“也为了看看是否能真的杀得了你——若我能把你杀了,那么,我的名字也大可改上一改了。” 王小石饶有兴味:“改名字?改什么名字?方应看——大家不是都应该好好地看你的了吗?” 方应看笑了:“只要大家都已往我身上看,我就更该改名了。” 王小石道:“这名字不好改。” 方应看道:“已改好了。” 王小石:“能否赐告?” 方应看点头。 他只说了两个字: “拾青”。 王小石一听,整个人震了一震,脸色却是一沉。 但这一刹间,梁阿牛、方恨少、何小河全都感觉出来了: 他们自与王小石相识以来,从来未见过他如此震惊过。 ——为了什么。 “拾青”这名字,又有何特别之处? 只听王小石冷哂道:“好志气。” 方应看欣然道:“大丈夫当如是也。” “我就不明白,”开腔的这回是我们的大小姐名女侠小姑娘温柔是也: “拾青、拾青,这有什么了不起?有啥志气可言?” 她自言自语(但大声夹恶)地说:“方拾青?那有什么!不如叫拾金、拾银、拾秘笈、拾人牙慧……那还有趣多了!你们听听,方拾宝、方拾收、方拾拾……那多响亮啊!方拾青,未免太……” 王小石脸色一变,忽叱道:“住口!” 温柔这回真的住了口。 她可真听话。 ——她当然不是听话,而是她从来没见过王小石发怒,没遇过王小石如此待她,没想到王小石会那么凶。 所以她居然听话不说话。 虽然满眼眶里都是: 泪。 满心都是: 委屈。 但她也对王小石刮目相看了起来: ——这人啊,原来对石头都这么温文有情,一旦发起火来,却是那么凶那么冷那么酷的! 温柔能忍住不哭出声来,已经是破天荒的了。 已经是给了王小石天大的面子的了。 ——虽然她还是不明白: 叫“方拾青”的有什么不得了之处! 方应看似对王小石喝止温柔很承谢,他说:“你的水晶石再加上‘伤心神箭’的《山字经》劲力,的确世无所匹。” 王小石谦抑地道:“你的血剑已出,神枪却未发,承蒙相让。” 方应看却不受他这个礼:“你是聪明人,当然知道我为何不打下去——我是打不下去了。” 王小石也直言不讳:“打下去你未必不能杀我,但身边却有顾虑。” 方应看长叹了一口气,道:“我是有顾碍。” 随即又舒然道:“但我此来却志不在杀你。” 王小石笑道:“你只是来试试我的功力?” 方应看道:“我是来和你交个朋友。” 王小石道:“交朋友?那我的朋友却得先吃你两指为礼?” 方应看哈哈笑了起来,两人如此交谈,仿似好友,一点也不似刚才还有作舍死忘生之决斗,也浑似没了适才那一场生死搏。 大家都懵然不解,不明白二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最奇特的是,各挨了方应看一指的梁阿牛和何小河,除了感觉到眉心和宄骨一冷一热之外,也没有什么特异的感觉。 ——难道方应看那两指白打了? 方应看见王小石掌心里仍盛着小小的碎裂了的晶片,十分珍爱,万分珍惜的样子,便调侃了一句: “你好像在收拾人的残肢。” “不,”王小石认真地道,“是我自己的残肢和手足。” 方应看脸上笑容渐敛。 然后他问了一句语重心长的问题:“你未离京之前,我感到其武功最莫测高深的三个人,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你可知道是啥?” 王小石在等方应看说下去。 他知道方应看既然问了,就一定会说下去的。 方应看果然接了下去: “那是你、六分半堂的狄飞惊和初入京的惊涛书生吴其荣。” 他的下文更是隐郁重重: “你们三人:都跟水晶的力量有关。” 王小石似乎也有些诧然:“哦?” “我一直怀疑你最具力量的石子是水晶,”方应看洒然一哂,“这点我没有猜错。” “你没有。”王小石直认不讳,“听说吴惊涛的‘欲仙欲死掌’是在水晶石洞中练成的,水晶的灵力加强了他的掌功。” “狄飞惊脖脊上一直戴着水玉,而他一直深藏不露,谁也不知道他的实力;”方应看惋叹道:“当日白愁飞上三合楼,要不是低估了狄飞惊,他就不会以‘惊神指’射碎这‘低首神龙’颈上的颇梨晶石;他只要不惹火了这神秘莫测的人物,说不定,在‘金风细雨楼’苏梦枕和雷纯那一场倒戈、围袭,狄飞惊助他一臂,就不一定会送命当堂了。” 王小石瞄了雷媚一眼,道:“白二哥本就不该死。” 方应看道:“雷媚的剑法很好。” 王小石道:“她暗算人的时机拿捏很准。” 方应看:“……所以,今天我们两个若联手斗你,你可有多少活命之机?” 王小石却道:“如要知道,你刚才就不必收手。” 他随即又补充了一句: “刚才你根本就不会收剑——如果你俩能尽心尽力联手的话。” 听了这句话,这粉雕玉琢般的公子侯爷,雪玉似的颊上,陡升起了两朵红云。 他连眼都金了。 手已按在剑柄上。 剑鞘又隐见血丝:好像鞘内不是剑,而是一把柄、条、支有生命的跃动的欢腾的血。 那是方应看体外的血。 血色的剑。 剑形的血。 就是你 好一会,方应看才松了手。 他腰畔的红光又黯淡下去了。 ——那血液折腾的噪响也低微下去了。 方应看哈哈笑道:“说得好。当年‘金风细雨楼’三大当家初登场,米公公说苏梦枕饱经世故,老谋深算;白愁飞狼子野心,飞扬跋扈;你则藏锋避势,志气不高。他认为长期斗争下去,物竞天择,弱肉强食,你会必败无疑。我反对他的说法。” 他好像很为王小石高兴:“结果,是我对了。” 王小石道:“是我幸运。” 方应看:“其实,你才是:‘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的那种人杰。” 王小石:“你却是那种:‘善为士者不武,善战者不怒,善战敌者不与,善用人者为之下。是谓不争之德,是谓用人之力’的枭雄。” 方应看不愠反笑:“不争有德,用人之力,那可不只是枭雄,而是奸雄了。” 王小石肃然道:“敬请见怪。” 方应看道:“通常人多请他人勿见怪,你却是请人见怪起来了。” 王小石道:“既然已做了可怪的事,还去请人勿要见怪,那是虚伪的事。不如直接请人见怪,不请见谅。” 方应看:“好个只请见怪,不请见谅。我们真是识英雄者重英雄。” 王小石:“英雄?我不是。我们大多只是适逢其会,因缘际遇,在此乱世奇局里一展所能罢了。本来就没有伟大的人,只有伟大的事。” 方应看听了哈哈笑道:“王兄,这话可说拧了。没有伟大的人,哪来伟大的事?事在人为,没有不可以的事,只有说不可以的人。王楼主当年独力诛杀当朝权奸,王塔主近日孤身入虎穴胁持当今当朝最有势力的人,王三哥的兄弟连皇帝老子都撵揪于地,哪有不可以这三个字呢!” 王小石也微微笑道:“阁下也不是更无禁忌吗?从大内高手、禁宫侍卫,到江湖好汉、武林豪杰,无不尽收你麾下,尽入你彀中,方公子志气可大、小侯爷眼界可高呢,小石自惭不及,还远着呢!” 方应看笑眼如二池春水,漾了开来:“好说,好说!彼此,彼此!我们客气些个什么呢!” 忽然笑容一敛,额角、眼窝、笑纹都同时微微发金,拱手道: “英雄尽败情义手,石兄小心了。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梁阿牛大吼了一声:“慢着!想走?”方应看看也不看他一眼,开步要走。“铁树开花”立即闪身到了他左右。 何小河匆匆叱道:“你那一指……算什么!?” 方应看一笑道:“那不算什么……只能算是个……礼。” 梁阿牛一愣道:“礼?” “对,礼,”方应看笑容既纯真若幼童,又纯洁如莲花,“送给王小石的礼。” 他亦庄亦谐地加了一句:“他日待他还我的礼。” 梁阿牛如丈八金刚摸三丈八罗汉的脑袋,“他奶奶的……这我可不懂。” “你不懂,没关系。”方应看轻松地说:“王小石懂就好。” 王小石只听着,若有所思,不语。 方应看眼看要走了,他也不拦,不阻,不送,不理。 忽听有人叱道: “就——是——你!” 一字一句,犹如断冰切玉。 说话的是温柔。 她恨恨地也狠狠地向一女子发话。 那女子当然就是—— 雷媚。 ——郭东神。 曾经是郭东神的雷媚。 “就是你!”温柔咬牙切齿地道:“你背叛过苏师兄,又杀了大白菜!” 雷媚笑了。 嫣然。 她伸出了手。 她的手指直向温柔脸上伸来。 速度却很缓慢。 温柔吓得退了一步。 “是你!别怕,我只想捏捏你脸蛋儿。”雷媚学着她的口吻,“我也认得你,你是小女侠温柔,可不是吗?你就是那个不可一世的白愁飞丧命前还不惜代价要占有的女子,也是给世间最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心中慕恋着仍不知情的侠女温柔也。” 她说着,瞟了王小石一眼,又上下左右打量温柔: “果然漂亮。”她补加了一句,“江湖女侠,很少有这么可爱的,这么逗人的,但又那么糊涂的。” 温柔这可奇了:“你怎么知道我糊涂?你说谁是顶天立地大丈夫哇?他在哪里?你也很漂亮呀!” 但她也追加了一句:“可是心却太毒。” 雷媚也不以为忤,随意道,“温妹妹,一个女子在江湖上,不毒不狠,就不能出色、出头。” 温柔用手指着自己圆圆润润的鼻头:“我就不毒、不狠,也可以在江湖上有名得很呀!” 雷媚笑笑:“那是因为运气好。你有个父亲温晚在洛阳武林撑得起一爿天。你有个好世家,‘老字号温家’从岭南到漠北、自关东到粤西,谁人不知?谁人不怕?你有个师父被看神尼,怕是当今武林武功最高的五大高手之一。你还有个好师兄,是名动京师的第一大帮帮主苏梦枕。这还没完。你还有位结义大哥,是‘七大寇’里的沈虎禅,黑白二道,谁不赏他三分面、畏他七分威?你更有个好姊姊雷纯,她工于心计,但掌有实权,却一味护着你。你又有好些结拜兄弟如唐宝牛、方恨少、张炭、张叹……都为你卖命、效死。那都因为你长得漂亮。这还不够,连白愁飞、王小石对你也——” 王小石忽道:“雷姑娘,你倒戈苏大哥、暗杀白二哥的账,还是要算的。” 雷媚一笑。她笑的时候,牙齿很齐,还露出了一些微上排的齿龈,绯红赭红的,一点也不碍眼,反而让人也有一阵绯色的遐思。 她偏头侧眄王小石:“你现在说这种话,不是对你很不利吗?” 王小石坦然道:“我明白,但我不想欠你这个情。” 雷媚叹了一口气:“你别迫我马上跟方公子联手杀了你才好。” 王小石老老实实地道:“至少我不会现在就向你动手。” 雷媚侧首望着王小石,忽又端正地凝视他,正色道:“你的人这么平实正义,我看多了,也正气起来了。” 然后又去看温柔,衷心赞道:“你真是越看越可爱。” 温柔可听得脸上都骚热了起来,只说:“是吗?” 雷媚真情地说:“你那么纯洁,看久了我也像纯洁了些。” 她感叹地说:“你们两位可真养眼。” 方恨少插嘴道:“你为何不看我,我还怡神哪!” 雷媚不去理他,只跟温柔亲切地说:“像你那么幸福的女子,难免会折磨爱你的人的。” 又去跟王小石说,“像你那么好的男人,难免要为深爱的女子而苦的了。” 温柔忍不住说:“你也很美啊……我有你一半美就好。” 温柔向来自信自负,从来没有这么谦抑,更不会这般压低自己,而今这样说了,连眼眶都潮湿了,无缘无故地哽咽道: “你要是没有杀白二哥该多好……真看不出你是个狠得下心的女子。” 雷媚怜惜地看着温柔,又伸手去触摸她。 温柔这次没有避。 王小石欲动。 但忍了下来。 方恨少也想动。 但他见王小石没动,他也就没动了。 何小河却一掠,就掠到了温柔身边。 雷媚这次的手指触着了温柔的脸。 她只轻轻地、像抚挲美玉似地抶了一抶,就缩回了手指,清亮的美眸,皖皖曦着温柔,柔和地说: “或许你可以这样想,我狠,我毒,我下辣手,杀掉京师里的英雄人物。但你也不妨这样看:我杀掉的是些什么人呢?就拿你们看到了的说——雷恨?那是个杀人狂;他死了,很多人便活了。雷损?那是个魔王,有他在,京里黑道都有了大靠山,不愁不嚣张,在公在私,我都得杀他。白愁飞?他一朝得势,会心软过雷损吗?会好过蔡京吗?我杀他们,岂不也形同替人除害?我可从来没杀过不会武功、不事杀戮的人。” 方应看忽道:“媚儿,今天你的话说多了。” 雷媚嫣然一笑,眯了方应看一眼,顺从地道:“不错,我今儿是说多了。” 随即跟温柔眯眯眼睛,悄声道:“好妹妹,咱们他日再好好地叙叙。” 温柔也不知怎地,一下子,就对雷媚生起一种舍不得也依依不舍的感觉了。 不请见谅 这时,王小石才第二次问:“你不远千里而来,到底为的是什么?” 方应看道:“当然为你。”王小石道,“为我?” 方应看道:“蔡京决心要追杀你,他悬红万两黄金,外加不少好处,现在天下各路、黑白二道,要取你首级的好汉豪杰,已多不胜数。” 王小石道:“为这点动心而取我顶上人头,在所多有,但若令小侯爷跋山涉水、不辞千里而动身、动手,必定另有内情。” 方应看道:“也许,我也想杀你。或许,我想过来助你,跟你交个朋友。” 王小石:“也许,蔡京要小侯爷亲自出手,要‘有桥集团’人就小石的事表明态度……” 方应看失笑道:“那用得着我吗?大不了,米公公可替我跑这一趟呀。” 王小石苦笑道:“当真莫测高深。” 方应看目光猝然:“王小石不必过谦,我看你说不明白时,心里早已比天底下谁都更分晓。不过,大家都是明白人,该明白的,总有一天会明明白白的……” 然后他向王小石长揖:“就此别过,只请见怪,不请原谅。” 说罢哈哈一笑,携雷媚之手而去。 雷媚婉约相从,临行时回眸睒顾,不知向温柔还是王小石,娉然一笑。 她这时候已挽结了长发,短发束髻更使她颈色如玉的白,纤腰盈握,风姿楚楚动人,跟清狂尔雅的方应看走在一起,直如一对璧人。 方应看走了。 “铁树开花”也走了。 ——他们身上的积雪残冰,因动作而抖落地上,很快地便消融为水,渗入土里,注入池中。 池中那莲,又转为白。 比原来更白。 不但白,还带点迷彩,带点亮。 那不光是白,还带着光。 原来那白色不止是原来的素妆,还有阳光。 原来阳光出来。 阳光照在莲花花瓣上。 阳光很美。 莲花也很美。 刚自这儿离去的人儿也很美。 “我呸!去他奶奶个奶奶的!” 梁阿牛突然啐了一口,“装什么金枝玉叶,准没安什么好心眼。” 王小石忽道:“阿牛,你可觉有什么不妥?” 梁阿牛见王小石容色凝重,便静了静,半晌才回答:“倒没啥特别的,就只宄骨那儿有点麻辣辣的感觉。” 王小石说:“你在‘太平门’里修的是‘游离神功’?” 梁阿牛脸上立即现出佩服的神色来:“是。你奶奶的……怎么你连这也知道!” 王小石紧接着说:“你试运起‘游离神功’,先意托满月,再转意归朝阳,捧真投籽,先用丹田崩一声‘嗨’字,再在嘴里吐一声‘哈’字,然后再自鼻里重重哼一声。” 梁阿牛见王小石说的认真、紧急,便不再多言,默运“太平门”的基本功法,分别自丹田、嘴、鼻发出“海”、“哈”、“哼”三声。 本来一直无事,到了第三次吐音,梁阿牛忽然怪叫了一声,脸色惨白,全身颤颤哆哆,摇摇欲坠。 他本来不算太高大,但十分雄壮,肌肉结实,块块如砖,胸膛更活似一块四方的大石板,短发如戟,无眉厚唇,给人一种比牛还强的感觉。 这一下子,他却软弱得浑似给拆了骨、抽了筋,要不是方恨少马上扶住,他几乎就要跌落到池里去。 王小石也不为奇,只问:“里头出事了?” 梁阿牛咬着牙,额上立时铺一层豆大的珠,好一会才作得了声:“任脉……神阙、华盖、璇玑都拢不住,气一聚便散,一散如针刺般疼,一疼就扩散到全身来,全身都似要散裂了,穴位遍离,血脉逆走,很辛苦……”王小石点首道:“这就是了,小河你呢?” 何小河见梁阿牛的情状,知道自己只怕也不会侥幸,心里有了个底儿,只问:“我该怎么试?” 王小石道:“你们‘下三滥’的基本功是‘兜心软’,不知……” 何小河却道:“我虽姓何,但却不是‘下三滥’的嫡系。雷纯找来‘下三滥’两名长老:何德、何能授我武艺,所以学的基本功法反而是‘捣心硬’。” 王小石“哦”了一声,道:“那你试运‘捣心硬’功法,以鹤步静游、东西游廊法调息看看。” 何小河依言而沉心合十,内息外感,心心相印,运功调气,半晌,才徐徐睁目,道:“似乎没什么异样……” 王小石这才有点笑意:“这就好,也许方应看没摸清你功法的门路,这才切不住你的运功脉络——” 何小河忽哀叫了一声。 她双手捂耳。 一下子,脸都白了。 青白。 痛得连泪也流了出来。 王小石俟她痛定了,才问:“耳痛?” 何小河仍捂着耳,痛得蹲下了身子。 王小石疾道:“快停止运功。” 好一会,何小河才能重新立起,额上多了一层细薄的汗。 王小石道:“是神门、交感、率谷几处刺痛?” 何小河这才喘定:“不,连头维、本神、阳白也有刺痛感。” 王小石隔一会才道:“方应看的‘血河指法’已融会了‘忍辱神功’,现再掺合了‘无指掌’和‘落凤爪’指劲,实在阴毒难防、消解不易。” “死就死,没啥大不了的。”何小河狐疑地冷笑道,“但他千里迢迢地来,为的就是给我冷不防地挨他两指?” 忽听一人道:“他来这儿,‘有桥集团’就得交给米公公独掌了,要不是有天大的利益,他放心得下?值得他来跑这一趟?” 说话的是唐七昧,说话语音森冷。 梁阿牛、方恨少等不见他尤可,一见登时火冒八丈,要不是平时已有点惧怕,早就扑过去扭打一顿、饱以老拳了。 梁阿牛哼哼嘿嘿地道:“你好来不好,你奶奶的熊,敌人跑光了才来?” 方恨少也哼哼唧唧地道:“你刚才要在,给他一记毒镖,说不定,他也大便不拉、小便失禁的,大家闹个和。” 王小石忙道:“是我要七哥他只看顾唐巨侠,不到非必要时,万勿现身的。” 唐七昧不理方、梁二人,只把话说了下去,“不过,现在京师里的英雄好汉,无不恨米苍穹入骨:因为他当场格杀了温宝,也打杀了张三爸。” 王小石明白了唐七昧说这番话的意思。 ——就是因为这样:方应看才可以毫无惮忌的离开京师、为所欲为。 ——因为米苍穹已成众矢之的,无法成为一个统合朝廷、军方、绿林、武林、江湖、市井高手精英的领导人物了。 方拾青 王小石心里正在忖思方应看的来意,却听一个清脆的语音问: “你说,我今天是不是很倒霉?” 王小石听得心中一恍,这才抬目,蓦见那一张似笑非笑、似嗔非嗔的颜脸,乍眼望去,既似笼烟芍药,又像画里蹦出来的玉人儿,不大真实。 王小石一向机警过人,但因思虑方应看、雷媚的诡意,素来气定神闲、雷打不动、电劈不惊、遇变不惧的他,居然在恍惚间给温姑娘吓了一跳,在这春日初出的时分,居然连手脚都冷冻了起来。 “怎么?” 王小石一时没恢复过意识来。 “你倒霉?”梁阿牛却把话接了过去,忿忿地道:“那我们今天算什么?吃了那男不男女不女的一指,还不知几时横几时竖,几时活蹦蹦几时死翘翘,你这算倒霉,我这算霉在那号子痴熊闷种鳖蛋贱胚手底里了!” 温柔看着梁阿牛,睁大了眼,一时说不出话来。 她向来天不怕、地不怕,但却有点怕这个四四方方、剽剽悍悍、鲁鲁莽莽、又沉沉实实,笑起来一口黄牙、气起来全身发抖、一开口就是粗话连篇的海兽。 所以她一时怔住了。 “温姑娘今天当然倒霉了,”幸好方恨少这时挺身出来维护她,“她还给我掴了一巴掌。” “对呀!”温柔于是有了翻身的本钱,噘着嘴说,“我还给你叱喝了!” 刚才王小石确是肃起脸孔要她住口。 王小石不敢惹她,只说,“刚才是情非得已……” 温柔扁了扁嘴儿,说,“我也不要你道歉。” 然后她捣近王小石颊边,王小石不自觉地往后缩了一缩,只觉一阵如芒似麝的香气袭入鼻端,十分好闻。 温柔却凑近他耳畔说了一句:“你是大伙儿的老大,在人前我只好让着你,你叱的骂的,有理我受了,没理我忍了,但没人时我可要一一揪出来清算,有你让我的,没我让你的。” 王小石没想到温柔忽然会在这时跟他“讲数”,划清界限,倒不知如何应对,奇怪的是,他面对大敌强仇,高手高人,大都挥洒自如,谈笑自若,灰飞烟灭,羽扇纶巾,从未有临阵畏缩,无辞以对的事,但遇上温柔,就木讷得很。 他只觉鬓边让温柔发丝拂过,痒丝丝的十分好受,真有搦住她发绺嗅一嗅的冲动。 “你叱过我,我也不计较,”温柔这是响亮地说,“只是你为啥要喝骂我,叫我住口?” 王小石讪讪然:“我是为你好。” 温柔不解:“为我好?” 王小石道:“我怕他们向你出手。” 不解的仍然是温柔:“我不怕他们出手。有你在呀,你不是把他们打走了吗?” 这句倒是勾出大家心里的疑点。 梁阿牛就这一句话追索下去:“三哥,为啥不当即就把这两个祸患杀了,省却后患!” 王小石叹了一声。 他的回答也很直接:“一个,已很难解决;两个,我非其所敌。” 何小河则问:“那么,他们何不联手杀了你?” 王小石答:“问题就在他们能不能真的全心全意地联手。” 何小河明白了六分:“你是说:方应看不信任雷媚……?” 王小石:“雷媚也不见得会完全相信方应看。小侯爷见过太多次雷媚杀主的事,他机警多疑,没有十足把握,便不会让她有可趁之机。” 何小河默然,唐七昧则道:“雷媚先后杀雷损、推翻苏梦枕、狙击白愁飞,为的是什么?做这些事,固是十分凶险,对她却似无大利呀!” 王小石苦笑道:“说实在的,雷媚的真正身份和目的,人只知其神秘诡异、莫测高深,跟唐兄门户,实有相为辉映之妙。” 唐七昧出身唐门,四川蜀中唐门可谓武林中最神最鬼的帮派,势力庞大,潜力深邈,其组织严密,其手段毒辣,其暗器绝技更称绝天下,江湖上有不少黑白两道的高手、派系、帮会都受他们的纵控,但很少人能洞透蜀中唐门、川西唐家究竟是有何企图、目标。 唐七昧点点头,不再打话。 温柔却仍然要问:“可是,我的话没说错呀!方拾青,这名字有什么了不起?不如叫方正、方圆、方拾红顺口得多了,要威风,不如叫方拾蓝、方拾命,叫方拾青,一点也不出色!我既没说错,为何不给我说!” 其实大家心里都想问这句话。 王小石这才正色道:“柔儿,你倒轻忽了。这‘方拾青’三字,野心大,眼界高,倒调笑不得呢!” 温柔不解。 不解温柔。 王小石只好反问:“你记不记得我师父的大号?” 温柔这下答得利索:“天衣居士。” 王小石又问道:“我师父的师父呢?” 温柔想也不想,就答:“韦青青青。” 这些原是武林高人,温柔再涉世未深,也是个闯荡江湖的人了,这些事自是耳熟能详,随问随答。 她这一答,许多人眼睛都亮了。 亮来自明,有明才有亮。 ——明白了。 何小河这才吁了一口气:“韦青青青,方拾青,大侠韦青青青没办到的事,他还要从头收拾起来、青出于蓝呢!” 方恨少吞了一口唾液:“那他是自诩要比韦大侠所立的勋功伟业更进一步了?” 唐七昧冷哼一声道:“好大的口气,好大的抱负,难怪——” 他的“难怪”二字后,有许多无尽之意: ——难怪你会震惊了。 ——难怪你刚才一听这名字之后,立即肃然以对了。 ——难怪你会对方应看陡然出现,显得那么愁眉不展了;这样有野心的人,远跋苦涉来这儿,自是所谋必巨了。 ——难怪你会喝止温柔的胡言乱语了。 温柔当时是说了不得体的话,不过,其实更重要的还是判断力。 没有准确判断的能耐,眼见心不见,看到了又有何用? ——这世间岂不有的是睁眼的瞎子! 心明比眼明更分明。 不解温柔 温柔在豁然而明之后,发出了一声豁然响亮的轻笑,说: “我还以为是什么?方拾青原来是再收拾韦青青青的霸业王国,那算什么?我看他是拾韦青青青牙慧罢了。” 大家为之气结。 却听梁阿牛咕哝了一声:“我拾他娘个屄!温柔说得有理!” 这一次,梁阿牛支持了温柔的那一方。 忽然,梁阿牛“咦”了一声。 大家都狐疑地望向他。 只见梁阿牛东摸摸,西按按,他自己也狐疑地道:“消失了。” “活见鬼!”方恨少笑啐他,“你从头到头脑直至脚趾甲都还在,没哪件是不见了的。” “不是呀,你奶奶个大舅子!”他算是特别尊重方恨少,所以才没把话说得更粗重,“我的宄骨没先前的感觉了。” 大家都奇了一奇,王小石第一个反应过来:“那道指劲消失了吗?” 梁阿牛搔搔短得直戟的头发,道:“是没有了。原来总是有点麻辣麻辣的酸,现在全没了。” 王小石神色反而凝重了起来,道:“你再运聚‘游离神功’试试。” 梁阿牛暗运内功,仍发出“嗨”、“哈”、“哼”三声,声宏气实,三声过后,徐睁开眼,不敢置信地道: “全没事了。” 王小石皱着眉:“一点感觉也没?” 梁阿牛喜道:“无。” 王小石转而问向小河:“你呢?” 何小河也以“捣心硬”的内息周游了全身大穴,摸摸自己双耳也欢喜地道:“那指劲待不住,我就像没着过一样,我耳朵灵醒着呢!” 王小石听了,脸上却不见喜色,反而双眉紧皱。 大家看了,知道高兴不宜过早,还是唐七昧先问: “怎么了?不对劲?” 王小石强笑道:“本来,指劲消失了,那当然是好事,我只是担心……就坏在我略通医理,却不明指法,要是白二哥在就好了,他一定会知道那指劲到底是滑出体外、导为正道,还是潜藏在哪个要害底下了!” 这时候,他特别挂念白愁飞。 他一想起白愁飞的时候,便长吸了一口气。 他深深地呼吸了这口气,忽然之间,他觉得已死去了的白愁飞,要是英魂尚在的话,也会跟他一样,深深地同呼这口气。 也就是说,他因这个深呼吸而超越了生死,与白愁飞同存。 便是这样:他刚才在独战雷媚、方应看之际,外表虽然云伫岳时、匕鬯不惊,但心里着实是很有点紧张。 因为他那一关不能败。 ——一败,不仅他亡,连温柔、方恨少、唐宝牛、梁阿牛、唐七昧等人,只怕一个也保不住了。 压力太大,放得再开的人,也难免会紧张。王小石是人,当然也会紧张。 但这心里紧张,却万万不能让敌方知悉,所以他在手暂缓之际,他就开始说话。 与方应看、雷媚交谈。 只要一开口说话,正如一出手交战一样,便会因话生话、递招发招,而忘了或渐轻了紧张。 这其实是苏梦枕舒缓紧张时常用之法。 苏梦枕曾把这个方法告诉了他。 所以刚才王小石在说话的时候,便没那么紧张了——他越说话,就越闲;闲就越定;越定,敌人就越摸不出他的虚实;反过来,他正好可以观察敌方的破绽和虚实。 因此在他跟方应看等对话之际,他觉得苏梦枕是与他同在的。 正如现在一样。 他因为发现了蹊跷,而心里紧张起来,但不想把这种紧张让大家得悉(这样反而徒增了大家的忧虑,于事无补),所以便因这无法破解的指法而念起白愁飞,并深吸了一口气:白愁飞解除紧张的方法,正是深呼吸。 这一来,他又与白愁飞同活了。 他其实无时无刻不记住八年前初入京时,与白愁飞雨中并肩随同苏梦枕作战的情形。 ——那段跟苏大哥、白二哥联袂联手打击“六分半堂”的日子,才是他最意兴风发、志气飞扬的时候。 现在苏梦枕死了。 白愁飞已殁。 这情境只有在梦里重现。 偶尔也会有这样的情境:在他说话的时侯、深吸一口气之际,苏老大、白老二都像是活转了那么一刹那,再跟他并肩同战。 许是:只要你把一个人留在深刻的怀念与记忆里,他就会与你同存不朽? 念起这个,王小石在担忧之余,还很有点感慨: 或许,他离京不仅是为了逃亡,也不只是为了怕连累一众兄弟,而是更怕面对的是:这知己无一人、兄弟各死生的情景? “扒三倒四龟五贼六田七丘八奶奶个九熊!”梁阿牛又亢奋了起来:“没事就好了嘛,还多虑个啥?” 温柔看看王小石还是愁虑未展,忍不住道:“你想什么?” 王小石道:“没什么。” 温柔问:“你知道我最生气的是什么?” 王小石一愣:“不知道。” ——他只知道温大姑娘常常生气,时时找岔,款款不同,样样翻新。 温柔道:“我最生气明明有事口里却说没什么——有事就有事嘛,偏说没有。” 王小石不以为忤,只说:“可能是我多虑了,没事的!” 温柔又说:“你可知道我最讨厌你是在什么时候?” 王小石又是一怔:“讨厌我?” 温柔道:“就是明明心里还是有事,嘴里却说没事,脸上写着有事,偏就不让人与事,好像天塌下来的事儿,也只是他一人的事儿——你说这种人讨不讨厌?” 王小石笑道:“讨厌。” 何小河叹了一声,拉住温柔的手,嘘声问:“我的好姑娘,姑奶奶,你可听说过不解温柔这四个字?” 温柔瞪了瞪一双明丽的眼,奇怪地说:“什么意思?打着我温柔的旗号的字,不是赞我难道损我?” 何小河忍俊道:“小姑奶奶,我的娘,人家王大侠是不想我们这些小辈们空自担心,更不欲使你大女侠不安忐忑,所以就把事情隐忍不说了,你却来怪人家,这不算不解温柔还算啥?” 温柔又指着自己圆匀的准头,嗤诋道:“我温柔也会不解温柔?!” 梁阿牛又唠呶了起来:“你们娘儿们就少喋喋个不休了,咱在这里是走是蹭还是就此吃饭拉屎,总有个分晓!” 何小河嘘声笑道:“你看,这才是个真正不解温柔的浑球!” 温柔对梁阿牛的恶脸倒有些畏惧,一时不敢答腔。 梁阿牛对何小河却似有点腼腆,不大敢恶言相对。 唐七昧便趁此问王小石:“咱们当下该如何进退?” 王小石对除了温柔之外任何人,都很有意见。 “离开这里。” 唐七昧问:“为什么?” 王小石瞟目四顾:“这儿不止一起敌人。” 唐七昧点头又问:“往哪儿走?” 王小石即答:“东南。” 唐七昧再问:“要不要通知三枯大师?” 三枯大师是这“六龙寺”的挂单的名僧,曾受过天衣居上恩泽的方外至交,与“爸爹”张三爸有极深的渊源。他既是引介王小石等人避入六龙寺,又是负责他们在淮南路十七州四军二监的接应人。 王小石点头。 他手心仍搓着碎裂的水晶,好像要把这些已经成了碎片的紫色水玉再度揉成一块完整的石。 ——可是,非但破镜难以重圆,连重明都庶几难矣。 碎水晶呢?能吗? 那只小乌龟已完全翻转过来,探头望望世界,乌溜溜的眼睛,很有点贵族气质的伏在那儿,十分满意它此际的四平八稳。 ——要不是温柔在它的重要关头时替它翻动了那么一下,它可能就翻转不过来了。 再翻转过来,可能要四五个时辰,也许要四五天——也说不定它就这样渴死了、饿死了、累死了,永远四脚朝天,翻不过来了。 你可看见过因为翻不过身子来就死了的乌龟? 或许有。 或许没有。 但世上的确有翻不过身子来就死了的乌龟。 ——也许是因为它们只善于爬行,不善于翻身。 ——许是它们背负的壳太重。 那莲花仍在池中,并由紫回转纯白。 不过,它已失去了根。 根已断。 它是浮在水上的。 ——它此际仍然娇丽清美,但不久之后,它就要凋了,便要谢了。 没有根的花和树,都活不长久。 人呢? 王小石、温柔、方恨少、唐宝牛、何小河、唐七昧、梁阿牛、罗白乃、班师等一千人,仍在逃亡。 逃亡是为了要活命。 只要能活下去,就有翻身的一日。 ——只是,在这当儿,谁来协助他们?有谁能只消用一指头之力,帮他们翻一翻身? 逃亡没有根。 石头人语 六龙寺的围墙外十数丈远,有一座外观九层内实有十七层的高塔: 泰感动、郝阴功、吴开心、白高兴四人,还有叶神油,就在第七层塔内,居高临下,观察寺里王小石等的一举一动。 他们先看见温柔“赏”了王小石一记耳光。 他们为之吃了一惊: 他们猜估不出理由。 他们只能看得到,却听不到对方正在说什么。 ——除了那记耳光。 响亮而清脆的耳光。 他们吃惊的理由是: ——温柔竟能打得着王小石?! 如此说来,温柔的武功岂非比王小石更高? 如是,那么,先行对付温柔的提案,就必须取消了。 可是他们惊中可也有喜: ——因为如果不是温柔的武功太高、出手太快,那么,剩下的原由只有一个: 王小石很注重温柔。 ——注重得使他任由温柔掴打。 如是,那么先行挟持温柔,就是个再明智不过的选择了。 所以他们都紧密地观察寺院里的动静。 紧接着,骤变遽然来! “雪人”偷袭温柔。 方恨少扯走温柔。 何小河、梁阿牛突现身攻向二“雪人”。 莲池中的白衣公子突现偷袭梁、何。 王小石截击白莲花般的公子。 院里忽有一纤小之人影却以凌厉的剑气攻向王小石。 王小石接下了那一道“气剑”—— ——中断—— 因为突然间,一物飞打而至,直从寺院,冲破围墙,打上七层塔来,迎面向吴开心打到。 这下突如其来。 吴开心反应算快,大叫一声,仰首跌身,呼的一声,那物险险自他面门掠了过去,擦伤了他的鼻头,却打向他背后的郝阴功。 郝阴功百忙中一掌拍去,与那物抵个正着,啪的一声,那物碎裂成数十块,疾迸喷射向泰感动和白高兴,还有叶神油。 郝阴功虽然一掌挡开来物,但只觉右掌像给斩了一剑一样的痛。 痛得他忙细看自己的手还在不在: 他以为是已给人一剑斫了下来。 他不好过,他的同党也不好过。 碎片很多,有大的,也有小的。 大块的射向白高兴。 白高兴比较幸运。 他乍见吴开心闪躲,已有警惕;再见郝阴功遇险,更生防御。 故而,白高兴及时双手一拍,夹住了数大块碎片。 一块也没有遗漏。 那是砖石。 ——他马上就感觉得出来了。 没有人能比他更清晰地感觉到: 因为他不但挟住了砖石,而且这几块砖石碎片还全嵌入他手掌里。 泰感动的情形也决不比他好。 砖石的碎片多飞向他。 他因见郝阴功、吴开心先后失利,所以已早一步拔出他的兵器。 他的武器是刀。 一把柔刀。 ——刀形就像竹叶。 他的刀有个名字,在武林中也很响亮: ——竺柔刀。 他的刀柔、而且软,所以特别快。 他在霎时间出了十三刀。 十三刀刀刀不落空。 刀刀都命中。 每一刀都斫下一块砖石碎片。 可是,碎砖不止十三片。 总共十五片。 有两片他仍不及斫落。 那两块未给斫落的碎片在那里? ——就嵌入他的身上。 左臂和右腿。 ——砖石打入肉中,要比中箭还疼。 他一生中也曾揣想过:中刀、着箭、吃了一剑的痛楚——但却从未想过有天居然要吃砖石的苦! 这一块小小的砖头,一下子,擦破了吴开心的鼻端,震痛了郝阴功的右腕,嵌入了白高兴的双掌,切入了泰感动的肌里。 那一块平凡至极的砖石,一下子,竟在他们的生命里如此亲切,仿似在生死契阔间打了个亲切得痛入心脾的招呼,好让四人一生一世都忘不了这块与他们有肌肤之亲的砖头! ——那是块什么样的砖头?! 他们几乎都不约而同地记起了一件事: 一个人! ——那砖头碎片不止打向他们四人,还有一个人: 叶神油! 所以他们也不约而同地望向叶云灭! 叶神油负手站在那儿。 气势很盛。 样子也很火爆。 但却很定。 ——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在他身上。 迸溅向他的砖石,有大有小,至少十来片,去了哪儿?怎么直如石沉大海? 叶神油哑声道:“就凭你们,要对付王小石,还差远了呢!” 他双手一垂,夸拉拉连响,碎砖都自他袖子里全落到地上。 ——不知何时,那十八块碎砖全给他双袖收下了。 一块不剩。 “他知道我们在这儿。”叶神油望着窗外,透露着十分杀气两分不甘地说,“他用他的石头说了话,也对我们做了警告。” 这时,六龙寺那儿,打斗也告一段落,王小石正与方应看对话。 然而,王小石无疑也向他们发了话。 他的话是用一块砖头来说。 他就是借雷媚那一记“剑气”,以“移花接木神功”转击于砖墙上,直飞过来,以一砖连打五人。 ——就只叶神油并未挂彩。 全皆伤。 当时,王小石却正在对敌中。 ——而且还大敌当前,强仇寰伺。 他却仍然说出了他的话,对远在明孝塔的“窥视者”做出了警告,在大家都以为他最凶险的时候,他居然还有余裕去打击更远的敌人! 郝阴功、白高兴、吴开心、泰感动这时才晓得心头沉重: ——他们这时才明白过来王小石是一个多么可怕的敌人。 所以他们只好忍受。 忍受叶神油的冷笑。 ——冷笑通常不是真笑,而是讽刺、轻蔑或瞧不起。 就算是笑,也只是嘲笑。 叶神油当然嘲笑得起他们。 可是,他们四人大概谁也没注意到: 叶神油的右腰衣衫破了一处。 ——那是一道寸来长的口子,翻掀出来的部位,还带点血。 沾着一点点的血。 叶神油仍负手望着窗外,指拳捏得“特登啪啦”地响。 他仍俯视着寺院里的一动一静。 他在忍痛?还是在忍耐?有隐忧?抑或有所隐瞒? 六龙三姑 就在一众人在寺院韦驮金刚像旁、莲花池畔跟来袭者对敌之际,罗白乃这“徒师”两人,到底在哪里呢? 原来罗白乃正在跟六龙寺里的高僧三枯说禅倾偈。 三枯是当地有名的禅僧,道行高深,智能天纵,被誉为: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的名僧。 听说他本来连名号都没有,他初入六龙寺挂单时,人问他从何处而来,他不立答,只看着院前花草,说: “花草就要枯了。” 当时主持六容大师听了,特别出来迎接他,跟他谈佛论经,不半晌,便十分推崇服膺,又请教他的名号,他只说: “海枯石烂,何须名号。” 当场接待的还有一位名人,正是洛阳温晚。温晚马上接问了一句佛偈: “生死事大,光阴知矢,无常迅速,时不待人,既然如此,行方便门,黑昼白夜,各有其秩,父子夫妻,应有其序,四方八面,皆有其位,万物有情,各有其名,花鸟虫鱼,飞禽走兽,无不例外,汝何独无?” 大师却低眉合什,只说:“你赶时间,我不赶。我心悠悠,油尽灯枯。” 温晚马上豁然顿悟。 ——许多人在禅门参了几十年,还是得不到一点讯息,换不来一个悟。可是时机一到,所谓啐啄同时,即是小鸡正孵化而出,母鸡正好啄破蛋壳,就会得来全不费功夫。这正是佛门心法相传的难得之处。 由于他一入“六龙”,就说了三次“枯”,人就称他为“三枯”大师。 三枯最胜点化人。 使人启悟。 他在这儿一带很有名。 他也曾离开过六龙寺,云游四海,回来后更享有盛名。 ——或许,早在他人“六龙寺”以前,他就很有名? 只不过,他对过去的事,只字不提,谁也不知道他的来历。 罗白乃原来也不知道这位三枯大师是很沉默、寡言、木讷的人。 他一向以为世上的“大师”,平常要念很多经,对人常常唠唠叨叨,而向人数诲难免有一匣子说不完的噜嗦。 但事实却不然。 三枯往往没有话说。 总是一言不发。 他好像根本就不爱教人,不爱说话。 他在高兴说话的时候才说话。 非要他说话不可的时候,有时,他只叹了一声,或瞪人一眼,扬眉瞬目,咳嗽一声,便算是说过话了。 ——虽然,大多数的人都不知道他说了什么话?说的是什么话? 罗白乃当然也不明白。 但觉得很好玩。 他本身就是个很好玩的人。 他对不明白的事觉得特别好玩。 所以就在众侠于菩提树下、莲池边抗敌之际,他却去逗这大师说话。 他很喜欢找大师说话,但不见得大师也很喜欢跟他说话。 有一次,他见庙里来了许多香客,熙熙攘攘地来拜佛上香,寺里僧众都忙着打点,却见大师在菩提树下木然端坐,完全没有反应,连一个小孩在他身边扑地摔了一跤,哇然大哭,大师也无动静。 罗白乃便上前扶起了小童,哄住了他,直至其母亲把他接走,大师仍趺坐不动。 罗白乃便问:“大师病了?” 大师答:“没有。” 罗白乃:“大师睡了?” 大师:“打坐。” 白乃:“大师没有看到有人摔跤吗?” 大师:“人生在世,谁没摔过跤?跌倒了自会爬起来。” 罗:“大师没看见今天香客特别多吗?” 三枯:“没。” 罗:“那大师看见什么?” 枯:“老衲只见来的只有两个人。” 罗:“哪两位?” 枯:“一曰名,一曰利。他们烧香拜佛,都不过是为了这个。” 罗白乃想了想,很狐疑,“怎么熟口熟面,好像是哪个前人说过?” 三枯:“……” 罗白乃:“我觉得你说少了,也看少了。” 枯:“少了什么?” 罗:“我看到四个:一个名,一个利,还有一个权,一个势。” “……” 罗:“不,还有……还有一个,是禄,啊,再来一个,叫做什么哇?哦?是欲……” 罗白乃遂而教训起三枯大师来:“你把事情说少了,也说得太简单了。” 三枯为之气结,不再理睬罗白乃。 偏是罗白乃要走开之前,还“点化”了三枯一句: “有人在你面前跌跤你不去扶,万一摔死了人怎么办?连人都救不了,自己则像块木头,那还算什么佛?参禅有何用?” 未了,他还涎着笑脸,问大师: “我说得对不对呀?大师?” 开始的时候,三枯大师不理会这半疯半癫的少年人。 可是大师不理他,他可理会大师。 别人问他为何老喜欢找大师的晦气,他笑嘻嘻地说: “没有嘛,我是真心地向大师讨教的。” 连他师父班师也这么问他时,他才认真地答: “我觉得跟大师有缘。” “那么有缘,”班师听了就很不悦地说,“你又不拜他为师?” 岂料罗白乃的头马上摇得像拨浪鼓一样,“那不同。你跟他不一样的。” “什么不一样?” “我跟大师的缘法是:我跟他确是学会了不少道理,”罗白乃摇首摆脑地说,“可他在我这儿也学了不少事理。我们俩是互惠、交换、相益的——” 班师听了就很高兴,“还是我教你比较多;我学识渊博、武功高强嘛。” “非也。”徒弟认真八百地说:“你幸运些。” “我幸运?”班师不明,“我要是幸运还会收你这种徒弟?” “你当然幸运了,你只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罢了。”罗白乃说,“我教你的,远比你教我的多呢!” 班师气得嘴都歪了。 眼都开始翻白了。 他徒弟还十分感慨地加了一句:“实在多出太多了……搞不好,我还得教你怎样追求心上人,教导你怎么谈恋爱呢!” “你……你!”班师这回气得连鼻子都曲了,“你教我……谈情说爱?!” “对!”罗白乃凑近班师身边,鬼鬼诡诡地说,“你别告诉我说你从未动过春心,从没打算过为我找个师母!” 班师想打他。 罗白乃忽长身直视其师,叫他师父:“你看着我。” 班师打到一半,只好收招。 “我为什么要看着你?” 罗白乃大义凛然、光明磊落地说,“你看我的眼。要是你真的从来想也没想过这回事和那回事,你就看着我眼睛。” 班师才不看他。 但也不打他了。 只气得拂袖而去。 罗白乃吐了吐舌头,喃喃自语道:“乌鸡白凤丸!大概这回真说对了……看来,我该好好地为师父的终身大事着想了。” 三枯大师不理睬他,理由是绝对充足的。 他有次居然替这名僧三枯改号。 那是一次众僧会聚之际,大家想替“明孝塔”、“六龙寺”改一个名字,因叫“明孝”、“六龙”的塔寺着实太多了,不够突出独特。至少,也该把六龙“塔”还是“寺”,明孝“寺”抑或是“塔”,早些定下名来。 三枯大师却力排众议,认为不必正名。 大家都问他为什么。 他说:“真正的佛法,是百姓日用不相知,初发心时便成正觉。何必正名乎?迥然独脱,不与物拘。” 众都以为然,纷纷说三枯佛法高深。 偏是旁听座的罗白乃突然发话: “六龙、明孝塔寺不必定名,我很赞成,但大师却该改个名字。” 众都好奇,皆问要替三枯改什么名号? “三姑,”罗白乃得意洋洋地说,“改名三姑,如此正好。” 众僧纷纷叱喝之,罗白乃这回倒是真的犯了众僧。 但他得意如故。 他还说出了堂而皇之的理由: “大师叫三枯,本意是:石烂海枯、油尽灯枯、人走心枯,我叫他三姑,更加切合,因为他见人跌跤而不扶,见恶人当道而不除,见人下悟而不点化,不是姑念、姑息、姑妄是什么?何况,乌鸡白凤丸的大师样儿好,俊貌得很,像姑多于像佬哩!” 大家都骂这不识佛理、未入佛门的浑小子怎么胡言妄语,连三枯也脸露忿然之相。 罗白乃瞠目指着大师反诘: “他不是教人勿太注重虚名吗?他一向不是说名如衣饰,脱下便了吗?怎么一说他,都炸酱了脸?” 这回连六容大师都要下令逐走他了。 却是三枯大师开声说了话: “也罢。反正都是名相,叫什么便是什么,叫什么也不见得就是什么。” 六容不解,合什问:“大师之意是——? 三枯脸上居然挤出了点笑意,他用手一指一只正在春阳下晒肚皮的狗,说: “你叫它是猫,它仍不是猫。你不叫它狗,它还是狗。但它自己和同类可能不叫狗,叫人,叫我们才是狗。我们给人唤作狗,如果是人,却还是人。” 不管听得懂听不懂,众僧都合什念: “阿弥陀佛。” 佛是念了,只是日后六龙寺里的“三枯大师”真给人唤作:三姑大师了。 狗屎垃圾禅 “三姑”不爱理睬罗白乃,可是罗白乃老爱找“三姑”。 当大伙正在韦驮像前、池畔树下御敌之际,唐七昧正在禅房里看顾唐宝牛之时,罗白乃百般无聊,便又去逗三姑大师谈禅说佛。 三姑大师径自坐在石阶上,用一枯枝,在地上漫画着几笔。 罗白乃凑近去,几乎将耳朵贴地地自下而上,这才望见三姑大师的脸。 但三姑仍不睬他。 不理他。 也不看他。 罗白乃逗了他老半天,都没反应,心里不是滋味,就说: “你再这样木眉石脸的,就得要改个名字了。” 三姑大师只翻了翻眼,可一个字都没说。 他师父却忍不住问:“又要改?这回叫什么?” 罗白乃说:“三哭大师。” 他哈哈笑道:“谁教他一天到晚,老是哭丧着脸!” 三姑不理,只在地上画了几行竖的、几行横的。 罗白乃就顺水推舟把话题转移了,“我可会测字的,我替你看看……” 他歪了头,看了半天,就像悟了道地嚷:“哦,对了,这几条横、几条竖,就是横竖的意思——横竖,也就是‘反正’的意思——你心里的意思是:反正你随得我怎样为你取名都没关系……是不是?” 三姑大师当然没答理他。 他师父班师却说:“我看不像。” 罗白乃道:“不像什么?” 班师道:“不像横竖?还是像个字。” 罗白乃:“什么字?” 班师:“像个‘井’字。” 罗:“井?” 班:“我看他是自喻为‘坐井观天’之意。” 罗:“我看他是更进一步,看到我们,就自卑起来,认为他自己是‘井底之蛙’的意思。” 许是给这对师徒搞火了、躁了、烦了,忽然用左手指了指院前不远处的一堆垃圾,右手指着石阶前的一堆狗粪,看着罗白乃和班师,点了点头。 然后起身。 回到庙里。 这下,那对活宝师徒,可都直了眼。 班师瞠目道:“那是什么意思?” 罗白乃搔首道:“其中一定有喻意,有禅机。” 班师咕哝道:“说不定他只是说我们像一堆垃圾、一坨狗屎。” “那我一定是垃圾了。”罗白乃忙接着补充道:“不,才不是呢!我看他一定另有深意,我们只是一时勘不破罢了。记得禅林公案里有人问巴陵禅师:‘何谓吹毛剑?’巴陵禅师只说了一句:‘珊瑚枝枝撑着月。’问者从此就悟了道,有了斩断一切妄想执着的智剑。我看,三姑这两手一指,无声胜有声,简直是万语千言,千呼万唤里的无声,就看我们能否悟得?是否得悟了!” 班师咕嚅自语地说:“你那么注重他的话,平素却又老是与他抬杠?” 罗白乃正色道:“那不一样。要知道修禅念佛,最重要的是自己体悟,这叫冷暖自知,啐啄同时,镆铘在握,宝剑在手,宾主历然,言语道断。既然禅境是:天地与我同根,万物与我一体,他教我悟时,我也该教他悟,这方才为他是吾师,吾亦其师也。正所谓:道得也三十棒,道不得也三十棒。他装模作样时,我也就装模作样跟他闹,但他直指人心之时,我就该闻声悟道。” 然后,他又在寻思自咕:“所以,他一手指狗屎,一手指垃圾,定有深意,必有启示。” 不久,三枯大师得悉王小石等要撤离“六龙寺”,他即收拾了一个包袱、一口褡裢,手持禅杖,往外就走。 庙里主持六容在背后唤他:“三枯,你还回来不?” 三枯稍微止步,禅杖尾部在寺前青石板上砉的一声碰撞,终究没再说一句话,又往前行去。 这时,罗白乃仍在院阶上苦思,一见三枯这下动作,立即叫道: “我可透悟了、得道了!” 这回他师父可也收拾了行囊,要跟王小石等人一道南行。 王小石原意给他们自行选择:跟与不跟,悉听尊便。 班师没有选择。到这个地步,跟大伙儿在一起,是险,万一是死,也是一起死,总好过脱了队即死、立死、枯寂死、孤独死。 他正要促徒弟也一道走,却听罗白乃大嚷悟道,便九成不信一成姑妄听之地问: “你这副稀粥脑浆的德性,又悟啥道来着?” 罗白乃却很认真。 也很兴奋。 简直还雀跃。 他涨红了脸,遥指三姑大师背上的褡裢说:“狗屎、垃圾,就是他背着走的。那就是他的责任和道义,凡人看来,只不过是垃圾、狗屎,但他却弃不了、放不下的。” 班师有意挫他,带点讥诮地说:“你不是说过:谁说放不下的,谁到后来还不是放下的吗?这狗屎、垃圾,背着不放又有啥意思!” 罗白乃却一点也不理屈,“禅到头来,还不是为了成佛?佛到头来,还不是人!一翳在眼,犹若空华。谁是佛祖?当下我是!难道成了佛就可以为所欲为,任意妄为吗?那岂不是跟成王称霸没两样!佛也一样要吃要穿,要耕要作,要背行囊救人救世的。人人都说要放下,只不过不想负责任罢了,那就跟脱了裤子放屁一样——没意思,不济事!” 班师仍不以为然,故意损他一句:“你不是也说过什么:把明明是很复杂的事,简化为追‘名’逐‘利’,未免太肤浅了吗?现在又把两个褡裢说成“责任’和‘道义’,岂不也一样着相?” 罗白乃这回耸耸肩,吐吐舌头,摊摊手,道:“道就是如此:说了不增,不说不减,说尽不灭,不说也罢。” 班师见徒弟撑不下去了,也不为己甚,只自下咕咕地说:“我总觉得狗屎就是狗屎,垃圾也不外是垃圾,褡裢也不过是褡裢,哪有什么曲折大道理!” 徒弟听了,居然也没争辩,反而说:“你能这样想,其实也悟了大道理。” “三姑”纤瘦的身子却执着沉重的禅杖,义无返顾地前行,去会合王小石,护送他们下东南。 他大概绝没想到自己背上的褡裢居然成了大道如天,为此师徒二人,争辩不已。 ※※※ 稿于一九九三年九月八至九日:六遇k劫;山狗孙收皮大寿,“大哥大好”、“在水一方”、何老味(follow)、梁露露、赖俊能、“陈雅伦詹”、“曾路得余”、“叶子楣礼”、“蓝洁英麒”先庆贺于金屋再欢聚于“大得利”;hkidw平安大吉;“唐斩”现海报;收到“中国友谊”版“剑”、“枪”、“箭”六书;汪力邀急出“六人帮”;何牟尼赠“绿石蛋”一枚。 校于同年九月十至十一日:电池姐姐、梁飞鞋、大可可大女子、何乃出、赖君能、“荒唐镜”欢聚多议题;kshujan愉;“风采”铁板神数专栏刊出我与母、姐之合照;铁肩大侠来信:七书版税将汇至;又寻获至少十种我之冒牌及翻版书;“中国致公”出版《战僧与何平》;假书《少年无情》已面世;催稿《震关东》与《少年四大名捕》新作;《北京青年报》刊登文章斥我宣传暴力;“师范”版税争取中;沈教路并另函致“荒诞小姐”;与陈赴澳、棋子饼、大只佬通电;“方芜”评赞《伤心小箭》。 修订于一九九四年十一月廿至廿五日:千辛万苦、千方百计请托方游说劝邀青儿来港入中畅游,非但遭冷待,还大说是非,一年半来乐此不疲,与我待之心意恰得其反,故痛下决心全面放弃;珠江三角洲行旅已拟订;贤h;多情总为无情伤,深情总较薄情苦;沈洽谈我作品之精装本系列;发现盗版《神卅奇侠》;写作积分最低时期;猫姑来图;爱不怕痛,恨不怕苦,爱化为恨则何苦;为情伤心为情绝,万一无情活不成;重出江湖,风云再起;与孙三四欢聚;断。绝。 自私、写诗还是大公无私的大师? 一路上,八百里,佛法高深的三枯大师抑或是给罗白乃整治蛊弄得团团转的三姑大师,都背着两口褡裢,跑在前边。 前面有山贼,却听他指挥。前边有盗匪,也先让他给打跑了。 前头若有道上的人物,自会为他开路;前方若有官兵,遇上这位秀气大师沉重的禅杖,可谓倒了八辈子的霉。 这位“大师”像认识了不少绿林好汉,而一路上不管黑的,白的、官的、民的,对大师都不是闻名已久钦仪效命,就是闻名丧胆掉头就跑。 所以,有他在,群侠的逃亡历程,有了不少方便。 少吃了许多苦。 这大师却吃得起苦。 太阳烈照,他光着头,连笠也不戴一顶。 大雨滂沱,他也拒绝撑伞——连方恨少好心为他遮上一遮,他也一拂袖拨走了雨伞,径自走在雨中。 这一下,方恨少脸上挂不住,只好恨恨地说:“好啊,走在雨中,好不诗意!大师像位诗人,还多于像个和尚!” 总之,大师吃苦耐劳——或者说,他吃的是“草”,挤的是“奶”,耕的是“田”,挨的是“鞭”,就跟牛一样。 大师从没怨言。 人家睡觉他守夜。 别人吃饭他最迟。 他不以为忤。 他任劳任怨——这里当然不是那两个原来在“刑部”跟随朱月明,后来改投了蔡京的恶棍的名字。这绝对是一个对他的赞美。 而且,大师还十分听从王小石的意思。 总而言之,他对王小石十分维护,言听计从。 大家甚至有点怀疑三姑大师跟王小石到底是什么关系? 罗白乃有次趁王小石走了开去劝解仍郁郁寡欢的唐宝牛时,真的问了大家这个问题。 于是众说纷纭。 大家邀较老成持重的唐七昧先估。 唐七昧说:“是天衣居士生前安排下接应他爱徒的人?” 大家再要性情比较古板的梁阿牛来猜度。 梁阿牛:“同门?” 然后到大家胡猜,那就离谱了: “师徒?”这是班师的猜测。 ——究竟谁师谁徒?况且两人年龄相距不远。 “兄弟!”这回是方恨少的看法。 那到底谁兄谁弟? “旧部。”何小河认为。 ——理由很简单:像王小石这样的人材,不可能只到了京师后才叫红,在他入京之前,一定也是个极出色的人物。因此,何小河认为王小石在江湖上一定有很多朋友,在武林中也一定会有很多他的旧部。 说不定,“三姑”就是其中一个。 现在轮到罗白乃说了。 他的推论比谁都荒谬。 简直不可思议。 “女友”。 ——什么? 大概都不懂他的意思。 ——女友?! “他是他的女友,”罗白乃绝对异想天开,“或者,他们根本就是一对夫妇。” 何小河又好气又好笑,“你是说,三姑大师是个女的?!” “那有什么不可以?”罗白乃仍振振有词,嘴里也念念有词,“既然连郭东神都可以是个女的,三姑大师有啥不可以是女子?何况他也长得那么俊。” 这倒是。 其实,三姑“大师”的年纪和样貌,一点儿也不“大师”。 他非但不老,还清俊得不得了,脸上常流露出一种乏倦的情愁来,眯迷着眼靥,一张清水浸着月光石卵的脸蛋儿,光着头反而觉得他俊得有采,美得发亮。 那是一种高贵的情态,还带着香味佛意,不是一般美女能有,不是一般俊男可得。 所以罗白乃这样一说,大家倒狐疑了起来,竟然有点怀疑三姑大师是否真的女扮男装了。 何小河笑斥道:“胡言妄语……难怪你跟他改了个同音法号作‘三姑’……我倒没看出来。他一上来就是大师,我反而没想到其他的。” 梁阿牛不解也不同意,“他是大师,大师怎会是个女的?” 罗白乃立即反诘:“是谁规定世间的大师就不许是女的?” 梁阿牛为之语噎。 方恨少笑说:“可惜他剃光了头。” “可惜什么?”罗白乃也反斥道:“世间漂亮的男女,要真的是好看,就算剃光了头,牛山濯濯,也照样美得杀死人。” 方恨少马上认可:“对,像我,就算撷下方巾,也美不可方物。有人说我改穿女装,还胜红妆呢!” “呕!” 那是何小河装呕的声音。 “什么?”方恨少故作不懂,问,“何姑娘可有喜了?” 温柔一跺脚,脸色遽变。 班师却叱斥他徒弟:“小豆丁,你别乱来胡搞的,人家三枯可是得道高僧,你不是有那个……意思?你可别捣破了头,坏了人家修行!” 罗白乃可不说这个,更不想听他师父这个。他见温柔不悦,以为独漏了问她“高见”所致,便笑嘻嘻地找上了温柔: “你呢?恩婆对三姑有何高见?” 温柔救过他,他既不能叫“恩公”,有时便叫她“恩婆”,温柔向来也不以为忤,反而觉得好玩新奇。 可是,这时温柔却板起了脸,噘起了嘴儿,说:“什么三姑六婆的,大师小徒的,有啥了不起!” 说着,她又一顿足,转脸就走了。 罗白乃不意温柔这下说翻面就翻了面,冷丁怔住,搔了搔头皮,笑与大家说:“我的姑奶奶又发脾气了。” 心里却爱煞了温柔恼怒的时候,两边粉腮像刚蒸好且发得玲珑可人的小包子一样,好像一口咬下去香甜入心肺似的。 温柔拧身去了。 大家还在喁喁细语,趁王小石仍在劝解唐宝牛,三姑大师上了一蚊山找走马卖解的那一帮人马,要他们暗帮偷渡王小石这一股人的流亡,所以这干流亡男女才正好可以谈论人前人后的种种是非,都一致认为三姑形迹可怪可诡,也可敬可佩。 ——例如:三姑背上的两个褡裢,左边那个,一旦解开,里面有着令人意想不到、各种各类、稀奇古怪之事物。 右边那个,他却从来没开过。 也从来不肯放下来。 说三姑大师吃的是草,挤的是奶,耕的是田,睡的是棚,后三样都对:三姑确是吃苦耐劳,不嫌不弃,他除了成天至少要沐浴三次之外(无论多荒僻之处,他还是能找到水源让他沐浴),别的都是个苦行僧的款儿,但他依然素净伶俐,香气自放。 但他吃的绝不是草。 而是花。 他也不是吃花,而是沿路只要见着了花,就凑过嘴鼻,在那花蕊深深一吸气,“索”的一声,他好像就很餍足下。 饱了。 便整日不吃任何饭菜了。 每次罗白乃都很好奇,也凑过去看大师如何“索花即饱”。 三姑当然不喜欢有人旁观。 所以往往罗白乃在身旁,他就不吸花了,走开了。 偏生罗白乃好死缠烂打。 他还问出了口:“大师,吸花呀?” 大师只合什,“阿弥陀佛。” 罗白乃又直截了当地问:“大师,您是吸花香就饱了吗?” 三姑只念:“善哉,善哉。” 罗白乃赞叹地道:“大师太诗意了。大师在家时可是写诗的?” 三姑淡淡地道:“花比诗美。一朵花就是一首诗。诗有造作,花不。一个人好,本身就是一首诗;好人是好诗。” 罗白乃似懂非懂,忽有点领悟地道:“那么,大师太自私了。” 三姑大师倒没料到罗白乃会忽然这样说。 “吃花嗅花,有这么大的好处,大师怎么不介绍推荐大伙儿都吃些花儿呢?看来大师是多吸花儿精华才会出落得如此又白又嫩?”罗白乃理直气壮(其实他就算理屈也一定气壮——他的经验是:不管理屈理直,总之,一定要气壮了再说;气壮,则理屈也可直;气弱,则理直亦只能屈),“这样说来,一向给人誉为大公无私的大师岂不太自私了吗?” 三姑大师微笑,摇头,“不是我不教,而是你们一定不从。” 罗白乃不解。 所以他要三姑大师作解。 吃花狂僧 “我吸的不是花,而是花的味儿,是花香。”三姑大师道,“我吃的不是花,而是花的粉儿。” 罗白乃奇道:“花香可以闻,这我知道,但花粉却能吃吗?如何吃得?” 三姑道:这是世间最纯净的事物。花粉是花蕊的粉末,是花之魂、香之魄、活命之源。你想,蜜蜂、蚂蚁采了这点粉蜜以饲蜂后、蚁王,寿命特长,体壮精强,且能独产下千万蜂蚁子孙,可见其延寿强精、美容祛病之效。千多年前《神农本草纲》已载:花粉为食物上品,久服可轻身、益气延年。人见我寡吃,以为我苦,不知我享受,不知此方为人间圣药。” 罗白乃啧啧赞叹:“原来花粉那么好,我今后也吃。” 三姑大师笑道:这不易吃。你功力未足,分不开来杂质,吸了也收不了。何况,世人太贪馋、杂食,以致吃了什么好东西下肚,都给混杂了,吸收不了,如同白吃。” 罗白乃仍是热衷,“我也可以戒食的呀。你告诉我有什么不可以吃的?” 三姑大师道:“你呀?不行。” 罗白乃愈发急了,“我为什么不行?我聪明,用心就行。” 三姑道:“你是聪明,悟性也高,要不,我也用不着跟你耗。但聪明人反而贪多务得,难成大器。先专心才能用心,人若花心已先散了心,心力也没可着力了。” 罗白乃诧道:“那还要什么着力处?” 三姑问:“要你戒食荤,你成不成?” 罗白乃搔首道:“戒吃荤?那就是没肉吃了。那多难过呀,光吃菜,嘴里迟早淡出个鸟来!” 三姑笑道:“这就是了,你那头吃肉,这头吃花,那还不如杂七混八的胡吃一通好了:正如道释儒齐修,茅山、密宗、炼丹齐习一样,到头来不但一事无成,一失准儿还会成了失心疯哩。” 罗白乃听了还不服气,“大师。这我可不明白了。你也是禅学上有大启悟的人,穿华衣和打补丁本就没有什么分别,豪宅与茅寮也是一般栖身,吃肉的和吃素的,还不是一样,大师又何必自苦?何须着相呢?要真的心头有佛,又何必计较吃什么?吃山珍海味,不见得就富,吃青菜白饭的,不见得便穷。” 三姑道:“这不是相,而是心。相由心生:心才是根本,唯心生意,念念无尽。这分别可大了。禅是自然,浑成一体,但该分的,还是要分的:该做的,还是要做的。否则人跟朽木,岂有分别?又如何成佛度众?有益众生的便是佛,慈悲就成佛,佛岂是一无动静的废人?你我都是有血有肉的人,你想不想给人切成一块一块的、流血流泪地吃下肚里去了?要是不愿意,又为何吃其他有血有肉的?你吃它们,就是在枉造杀孽。它们会痛,会怕,会求饶,求生,一旦想保住性命,就生惧畏,如此遭你残杀的牛羊猪狗,都死得不甘,它们的身子都是活着的,然而你为了吃它们的肉便把它杀了,它的肉岂甘心为你所食?蝮蛇一紧张就分泌毒液,鳗鱼一遇敌即以电殛,大多动物濒死前都渗泌毒素于全身,只是你不曾察觉而已。自然酒肉穿肠烂,身体自然会坏,元气也不充沛了。禽兽也会反扑、报仇的;那叫报应循环,因果不昧。你也不想死,不想人为了你的财物、名权或皮毛血肉而无端劫杀你、无故加害你,那你又为何逞口腹之欲,而夺取别种生命的活命机会呢?况且,青菜红果,确要比大鱼大肉有滋味,只是你吃不出荤的腐味来,也吃不出素的滋味。” 罗白乃仍不认同,“我们是练武之人,怎可以只吃蔬菜?不吃肉,力从何来?不杀生,又何来肉吃?何况,不吃白不吃,你不吃,人家可是吃的,你少吃了,便给别人占便宜了。再说,其他鸟兽可也一样杀生的呀!大鱼吃小鱼,老虎噬鹿,飞鹰搏兔,蟒蛇吞鸡,弱肉强食,自古皆然,也是自然律法,我又何独故意去违反法则,跟自己口腹食欲过不去呢?” 三姑却睇了罗白乃一眼,反问了一句:“那你认为强的可以吃弱的,大的可以吃小的,那么,蔡京、王黼、梁师成之类就活该任意串割黎民百姓,天下第七、惊涛书生、神油爷爷等人就可以吃定你了?” 罗白乃喃喃道:“这……也不可以这么说的……” 饶是他机伶善辩,一时却没了对词。 三姑又斜睨了他,似笑非笑地问他:“怎么?蔡京相爷那些人权势不大么?方小侯爷等人武功不比你高么?” 罗白乃鼻尖已微渗出汗珠,“他们……我是人,我会反抗的,怎能任由人欺!” 三姑笑了。他的皮肤又白又嫩,白得像剥了层皮的葱心,不止是人最高贵秀气的肌肤,甚至还带了点仙味才能有的造化。 他笑起来的时候,忽然间脸上就有了许多皱纹,皱得十足好看。 天下间没有皱纹能皱得那般好看的了。 ——也许,这就是常年念经修佛的好处? 罗白乃心底里暗忖: ——三姑到底多大年纪了,怎么左看、右看都不出来? “你会反抗,别的动物、禽兽、鱼鸟就不会反抗吗?万物都是有生命的。你吃它一口。每一口里都有着它们的生命。你切下自身一块肉看着:那儿尽是生命。你要活多久,祖先,父母、妻室,还有你自己费多少心,才有这一块肉,你还舍得吃下肚里去吗?那是会痛的哦。”三姑要言不烦地说,“你不吃自己的,却吃人家的,岂不自私、狠心吗?” 罗白乃嗫嚅道:“那……那该怎么办?要我不吃肉,那……那太……” 三姑好言好语地说:“也没要你一天就办到。你尘缘未尽,佛性未固。今天戒了,明天又犯了。明天犯的,更变本加厉,所以不如不求速戒。一天戒一些,少吃一些,少作一些孽,日子有功,加起来就功德圆满了。戒律不是制限,而是自发的,那才能从‘戒’中入‘定’,‘定’中生‘慧’,强求是没有用的。” “对对对,”罗白乃猛想起一个对他有利的例子,就忙不迭地道:“我师父也是。他也尝试过茹素吃斋,但吃了一阵,火气却更盛了。他也试过念经潜修,但连波般经还没念完七七四十九遍,他已经烦躁不安,心神不定,且头头碰着黑,所以就索性不念不戒了。” 三姑反问:“那你念经、戒斋,原来是为了要走好运、别有所求的了? 罗白乃期期艾艾地道:“这……这也不是这样说……不过,要是连基本的好处都没有,这苦……受来作甚?” “哦,是受苦吗?叫你戒荤,让你神清气爽,益寿祛病,这是苦吗?教你念经:让你净化心灵,救人度己,那是苦吗?”三姑似笑非笑,这时候的他最俏,“世人既多分不清苦乐,现在连受苦还是受惠都不清楚了。大家都争名逐利,贪图私欲,到头来,文明丧尽,只挣得个无明。” 罗白乃怔了一会,喃喃地道:“大师,你让我想起一个人,一段话。” 三姑这回倒悾然问:“什么人?什么话?” 罗白乃睖视三姑,道:“王小石。” 三姑大师忽然飞红了脸,别过了头,眴向别处,他原先的淡定闲静也一下子消失于无形。 罗白乃仍睖视三姑,道:“只不过他不是用‘无明’二字,而是用一个字。” 三姑眈目下视,漫声问:“什么字?” 罗白乃道:“那是唐七哥名字的末一字。” 三姑恍然道:“昧。” 罗白乃道:“便是这个字。” 三姑大师饶有奇趣地问:“他却是因何提出这个‘昧’字来?” 罗白乃道:“大致也跟你这样。我做了些事,多问了两句,他就说了这个。” 三姑愔然笑了笑,道:“你又犯什么事,才让他说你了?” 罗白乃道:“我在杀蚁。” 三姑奇道:“杀蚁?” 罗白乃说:“对。我们逃到猫林那一带,找不到宿头,只好往地上睡。偏那儿苍蝇多,蚊子又多,连蚂蚁也来凑热闹,我给叮了几口,一时火起,便杀了几只……” 三姑说:“阿弥陀佛,虫豸蚁蝇,都是有生命的,它们又没咬死你,你又何苦弄死它们?” 罗白乃:“他也是这样说,可是我不同意。那是无用的、有害的东西,杀了也就杀了,我又不是杀了有用的、好的东西。” 三姑问:“他怎么说?” 白乃:“他说:世上没有无用的东西。粪便可以成肥料,使蔬菜水果肥大多汁,喂得人胖胖壮壮。朽木枯草,小可填坑,中可饲畜,大可盖房,无一物无用。就算苍蝇、蚊子、蚂蚁,全都有它们的用途,没有了它们,鸟、蛙、蛇都吃什么?然而,鸟的羽毛可为我们披衣,有的蛙和蛇,从唾液、脂肪到皮、胆,都是上佳的药材,可治疗暗患恶疾。世间没有没有用的东西。如是,难道一个人残废了就该杀了吗?他自有他的用处。然后王小石就叹了一声,说:‘人只以为自己有用,其实是给蒙昧了,失去真正的智慧了。’” 三姑大师莞尔道:“难怪。” 罗白乃反问:“难怪什么?” 三姑大师道:“难怪王小石不肯当官,他是不能当。难怪王小石还是不能长久当‘金风细雨楼’楼主,他终究是当不了。他就是佛性大。” 寒时寒杀阇黎热时热杀阇黎 罗白乃倒不大注意三姑这番说话,仍得意地转述他和王小石的辩驳:“我却不同意他的话,反问他:‘你这也不可以杀,那也不可以杀,那你就等别人来杀你呀?’” 三姑问:“他怎么回答?” 罗白乃道:“他说:‘那不然。别人杀我,我也会还手。如果杀一人能救苍生,死一人能活天下,我就当杀人者也无妨。’我见这难不倒他,就想别的问题来考倒他。” 三姑倒听出了兴味,“你怎么考倒他?” 罗白乃哈哈笑道:“我跟他说,他要是真够佛心,大慈大悲,为何还是常有吃肉?不干脆出家当和尚去了?” 三姑就问:“他怎么——” 罗白乃也不待他问完,已说:“他就跟我这样说:小罗,我们这个时候,应该少几个出世的和尚,多几个入世的侠士,那就可以多帮几个人,多救几条命了。我不是佛心高,而是侠心不灭,你可别误会了。我吃肉,但不杀生。已经杀了劏了的,我吃了也不讳忌。但为我活杀的,我一概不吃。我是习武决战的人,要有力气,不能完全把骨肉全戒掉。——大师,这番话可跟你有点那个,那个不一样呢!” 三姑似咀嚼沉思,好半晌才说:“我也弄拧了:看来,他确只是侠心高,而不是佛性大。不过,这样说好了,侠心佛心,都是很近的东西,他说他是练武打杀的人,非吃血肉不可,那却是荒唐话:大象够壮够大,却只吃枯草、水果。牛的力气远胜于凡人,但只吃草。猴子够灵活了?吃的也只是果仁而已。” 罗白乃眨着一双灵醒的大眼睛,仍是问道:“可是吃斋茹素又怎样?这世上都没报应的。人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可是我最常见的是恶人得势,就算死了,也寿终正寝,极尽哀荣。反而是善人好人,没好下场,且多丧于恶人手里。又有补语说什么:若然不报,时辰未到。可是他们一直得势当权,享尽富贵荣华,到死的那一天仍不报,我怎知道世上有没有报?就算他们下地狱、受折磨,我又没见过,怎知道!这当真成了: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整路没尸骸了!如果没有报应,行善作啥?行善和行恶有啥分别?如有,那就是善行者自讨苦吃,恶行者快意平生。” 三姑听了他这一番话,蹙着秀眉,显得很有些沉重和感慨: “你这些话,却也有没有问过王小石?” “有!”罗白乃坦然道,“所以他又第二次跟我说了那个字。” 三姑一怔,然后随即想起,“昧?” “对。就是这个字。”罗白乃兴致勃勃地说,“他说:‘报应不爽,因果不昧’这八个字。” 三姑慥然道:“好个报应不爽,因果不昧——王小石可有跟你解说这两句话的真义?” 罗白乃懵懵地道:“没有。他只是叹了一声,说:世上就算未必真有报应,但世事总有因果,不可轻忽。” 三姑道:“那你明白他的意思没有?” 罗白乃道:“有些明白,也有些不明白。” 三姑道:“你明白的是哪些?不明白的是哪些?姑且说来听听。” 罗白乃道:“他的意思大概是说:报应未必是我们凡人可以眼见的,但不可因此而不做好事,多做恶事。” 三姑说:“这还不足。既然有因果,便是有报应。有的人成天修桥铺路,布施行善,但不幸夭亡,遭逢意外,那只是我们凡人可见的一面。我们不知道他前生做了什么孽,后世修成什么功德,就算不信轮回,我们也不知他是否这头做好帮人,那头劏鸡杀鸭,在有意与无意之间,间接或直接的涂炭过生灵。就像你师父,他一修佛,就遇波劫,便生畏怖,马上不修了,这就坏事了。其实,一个人佛缘深,魔障也特别多。佛与魔,本就是一线之隔而已。这种人一修佛道,心魔反噬,挣扎蒙昧,所以把未来的孽劫先行应验了。通常真佛度人,自己也得代为应劫,不惜身入地狱,遍身血污,饱受魔侵,历尽浩劫,更何况是凡人?所以你师父一修就遇祸,那是应劫,能应始能度,是好事,修对了头,度了小则平安,大可成佛,且可见出他是佛性未泯。可惜,他一遇劫便怕了,放弃了,这就前功尽弃了,往后只怕仍得要遭劫。就像人害了病,医生予他下药,他服了又吐又泻一样:那就是治对病灶的兆头,可惜病人反而怕了,为了不吐不泻,就不服药了,那么,这病怎么好得?怎生治理?” 三姑叹了一口气又道:“人对报应的看法,十分短浅。以为眼见该报的不报,该应的没应,那就不肯修这功德了。谁知报应虽未人人立见,但因果循环,总是及时,所以说,人本是佛,只是人自己要脱离佛性;魔坏不了人,只有人坏得了自己。” 罗白乃听了三姑说理,很觉舒服,但舒服得来又倦倦欲睡,他望着三姑那吹弹得破的脸靥,这回便说:“我可不明白一事。” 三姑流丽地笑了笑,说:“世上没明明白白的事,只有明明白白的心。不明白,用心问,就算还不明白,也会分明些的。” 罗白乃这回诚恳地道:“我不是像方恨少这般饱读诗书,也不似王小石那般名动江湖,更不如唐七昧有家势实力……你却为啥常在有意无意间提点我?” 三姑哈哈笑道:“我提点你?你不是也常提点我吗?” 罗白乃这下愧恧地道:“哪有的事……大师说笑了。” 三姑正色道:“因为你是平常人,所以我才跟你多说几句。” 罗白乃迷惑地道:“平常人?” “不是平常心就是道,便是佛吗?”三姑道,“当然,你是个悟性很高的平常人。” 罗白乃怃然又复了一句:“平常心?” 三姑看他懵懵的,便又提醒了一句:“其实,自然就是真,真就是佛。真是佛,美是佛,善也是佛。八万四千法门,无不是佛。只要能悟道,就是法门。你可以从剑中悟道,书中悟道,平常心中悟道。你那次在六龙寺说我指垃圾、狗屎,都有用意,那后来成了我背上的褡裢,那也算是一种大智慧了,也就直指人心的说法了。” “哦?”罗白乃受了鼓舞,返回倒雀跃起来了,释然道:“那我既已悟了道,岂不也可算是得道高僧了?” “嘿。”三姑大师又怄然起来了。 “怎么?”罗白乃又搔头皮,“我又说错了?” 三姑恝然道:“明心见性,见性成佛,那还得修行,不是三两句机锋,几句俏皮话,那就成佛升天的事。” 罗白乃这回恪敏地问:“那我要怎么个修法,才能像您那么德高望重?” 三姑一听,便知道这少年人又犯上心躁意急的毛病了。正如一般众生念经修佛一样,为的是功德、改运、善报,乃至富贵、功名、权势,如果只为了这些,不如不必花时间拜佛诵经,多去做事行善便是了。所以他怃然道:“我没有德望,只有两口褡裢。” 罗白乃呆了一呆,憧憧地说:“背了两口褡裢,就可以成佛悟道吗?” “不是,”三姑答,“有两口褡裢,只是两口褡裢。” 罗白乃伸手道:“那你给我一个。” 三姑挥手道:“你自己也有,我的怎能给你。” 他紧接又道:“每人自己都有。入得忉利天,谁无包袱褡挞!” 罗白乃大惑不解什么是“忉利天”? 三姑道:“那就是三十三天。为欲界诸天之一,或称兜率天。” 罗白乃仿佛慑服了一下子,随即又执意地问: “但你还是没指点我,我怎么才能成为你?” 三姑道:“你不是我,我不是你,你怎么能成为我?” 罗白乃说:“你若度我,你不就是我了吗?” “要人度不是度,自度方为度。”三姑已有点兴味索然,只念了一句: “寒时寒杀阇黎,热时热杀阇黎。” 罗白乃一愕,问:“什么阇黎?” “阖黎是阿阇黎的简称,就是僧侣的意思。”三姑倦然道,“面对,它在你对面,中间没有捷径。” 说完了这句,他就垂目合什,表示不再多说了。 罗白乃不得要领,越不甘心,不久又借故挨近三姑大师搭讪,不过,三姑多不回答,有回应也只一句数字了事: 譬如罗白乃问他:“你再指引我条明路!” 三枯不语言。 罗白乃问急了,他就用手一指: 指的是他脚下的路。 罗白乃沉思片刻,又问:“我当下该走什么路?” 三姑指了指嘴巴。 罗白乃当然不解,待又再问,三姑就说:“贪多嚼不烂。” 罗白乃拧不过三姑,便又逗开个新话题:“你原号三枯,我叫你三姑,你恼不恼?若恼,我改称你三枯大师如何?” 他以为大师一定会着紧,会喜欢,会回应。 大师只说了一句: “都一样。” “都一样?” “都一样。”大师说,“既然狗屎、垃圾都是禅,三姑和三枯都一样是大师。” 这是近日三姑大师对罗白乃说的最长的一句话了。 也许他觉得罗白乃太急攻求进,贪多务得,他就三缄其口,不教了。 就算罗白乃苦候在三枯大师身侧三个时辰,三姑走路时就走路,打坐时便打坐,吃花时只吃花,就是不去理睬他。 罗白乃没法。 就连这次、这时,忽听温柔跳了出来,大呼小叫: “何姊,何姊,我来了,我来了呀……” 罗白乃莫名其妙。 温柔仍在欢呼: “何姊,你在哪里……我可来了,我那个可来了!” 罗白乃直着嗓子嚷了一句:“恩婆,你来了就来了,叫老天爷做甚?” 温柔白了他一眼,啐道:“贼杀的,关你娘屁事!” 罗白乃怔了怔,伸了伸舌头,“哗,好粗俗!” 只见何小河一长身掠了过来,执着温柔双手,欢忭地问: “是真的?” “真的。” “来了?” “来了。” 两人都点了点头,无限喜欢、开怀的样子。 罗白乃旁观在眼,更为不解。 他只好去问大师:“来了就来了,她们两个疯婆子在高兴啥呀?这总不会也是禅?” 三姑不答。 罗白乃再问,也不答。 问了也是白问。 只不过,三姑光滑细致的脸上,现出了一丝难以觉察的笑纹。 那是笑意多于笑容。 笑容只是表情。 笑意在心。 取之于大地,用之于人 说也奇怪,罗白乃本来灵灵省省的,而今却有些儿浑浑噩噩地缠着三姑大师学佛修禅,这会儿倒是比较少去痴缠温柔了。 近日说过“来了”的温柔,可轻松多了,罗白乃少去骚扰她,她可是对王小石生起了莫大的兴趣。 她开始对王小石好奇。 因为王小石这个人,很奇怪。 他在对敌之际,镇定从容:布阵行军,更一丝不苟。这一路上向东南婉蜒回进,他可烛照在心,令追踪者和截杀者把握无定,但他自己却指挥若定,过关斩将,手挥目送,气定神闲。不过,在有些事情上,王小石又直如小孩一样:梁阿牛为了交饥,要打杀鸟雀,他就跳着脚跟这“太平门”的高手脸红耳赤地争吵了一场。 他一路捡石头:凡是奇趣、特别(这倒不分美丑)的石头,他都捡起来,小的往行囊、衣襟里揣,大的重的,他就将之移开,小心置放,生怕给人乱胡践踏、破坏似的。 他可不只是待石头,而是对任何动物、生物,都十分爱护。有一次,他还为一只受了伤的蜥蜴裹伤,耽搁了些时候,还几乎遇了伏袭。 他连对植物,也一视同仁。 他禁止——至少是不喜欢——大伙胡乱斫伐木林、野草,若要生火,他也只捡些枯草朽枝,别人不解嘲之,他还是说那一句: “世上无一物是无用的,任何人都不该为不必要的理由去篡夺其他事物的生机。” 有一夜,大家围着火聊天,不知怎的,大家都罚王小石答他们至少一个问题。唐七昧和方恨少见他不肯猎杀鸟兽以进食,就各出一难题折他: 方恨少:“你不打杀动物,却有时还是照吃肉不误,那岂不是仍假借他人之手杀之,你只坐享其成?” 王小石道:“我不是和尚,我吃肉的。世上也有百无禁忌的大师,酒色财气,无一不沾,尽管他可能佛法精深、进入化境,但我还是瞧不起的。既是佛门高僧,就该修行,修行就是以身作则,而不是只用张嘴编人骗话,只光说不行。我不是修佛的,我只想少作孽:能少杀一生命,就少杀一生命;能少为私欲而害人,就少为私欲而害人;少吃一口肉,多活一条命,何乐而不为之哉?要我杀了吃,我不干。但已杀了的、烹了的、煮了的,我无法使之死而复生,不如用它有用之肉体,以果我腹,让我以有用之身做有用之事,我便吃了也无不安。” 唐七昧则问:“但你也不是不杀人的。傅宗书也死于你手。你不杀生却杀人,岂不矫情?” 王小石:“那要看杀的是什么人?我一向的原则是:杀一人以活天下人,我乐而为之。要是杀的是蔡京、梁师成、童贯、朱勔这些人,我能杀必杀,下手决不容情。我不主动去杀生,因为我不想作为这果报循环的起首人。凡事都有因果,一般人只见到现在的果,不知道还有远因,而且,今天的果也可能是明天的因。有无报应,我不肯定,但因果确是循环的,你今天杀人,人明天杀你,或因而杀了别人,别人再杀他人,他人有一日却不知因何杀了你——其实是有原因的:是你自己开始了果报的循环。所以我决不愿做这恶报恶因的起始,但如果他人做尽恶事,害遍了人,那他已做了因,我就义不容辞地去让他尝得恶果。杀人如是说,世事亦如是观。谁要先伤天害理,总有一天,也为天所伤,理所害。” 何小河盈盈笑道:“你这叫替天行道了?” 王小石笑:“这是天道,也是人心。天道就是人心。” 梁阿牛则问得直接:“我问句混话:你为何这么多好兵器不用,却偏爱用满地都是的石头?” 王小石答:“兵器再好,也须人打造。再好的利器,也胜不过自然妙造。我取之于大地,用之于人,战天斗地,自成一派。” 这回到班师问:“这一路来,我注意到你的两个习性,我也想跟你一样,却不知如何才能做到?” 王小石问:“我的坏习性多,老师说学,是客气了,却不知指的是哪一桩?” 班师道:“你这一路来,无论环境多恶劣、多艰苦,只要一有时间就读书,有时间便习武,我学不来。” 王小石笑道:“人对自己有兴趣的事,不会没时间做?” 班师道:“可你武功已这么高,才识又好,还用得又这么努力费神吗?” 王小石笑说:“我没有才识,还不下死功夫,不是白活吗?若我有才识,再不下功夫,那就连这一丁点的才识也没了。” 班师恍然道:“你的功夫原来就是这么做来的。” 王小石:“人在一生里只能专心做好几件事,甚至只一件事儿。我喜欢习武,因为它除了强身健体之外,又可济世救人,而且它好玩。读书也一样,不同的只是:强的是心,健的是脑。人以为他怎么一笔下去就是画,一刀下去就见神,一下子就有妙着,一凝神就有佳句,其实那都是日常功夫,大才情都在小功夫上立起来的。” 本来该到唐宝牛问。 唐宝牛却不问。 只喝酒。 他平常虽然豪迈,但不嗜酒。 而今却一有机会,就酗酒。 所以反而是王小石问他:“你喝够了没有?” 唐宝牛答:“没有。” 却打了一个大酒呃。 王小石耐着性子道:“你可不可以不再喝了?” 唐宝牛直着眼咕哝道:“好汉子都喝酒。” “你以前可不是这么想的。”王小石道,“能喝酒不算好汉,只是酒鬼。喝醉了对人对己,都不算好汉。” 唐宝牛歪着身子晃着头说:“醉了好,醉了可以消愁。” 王小石叹道:“一醉不错可解千愁,但千醉却是只跟自己有仇。” 到温柔问王小石。 温柔最认同(也有共鸣)的一点就是: 她也不喜欢吃肉。 她爱吃青菜水果。 她不嗜吃肉的原因,跟三枯大师、王小石却有不同。 三枯是戒杀。 王小石是不吃活杀。 她是不吃喜欢的动物: ——例如牛、羊、猫、狗、兔。 她也不吃令她觉得丑陋恶心的禽兽: ——譬如老鼠、蛇、虫、蛙、鳄。 她吃与不吃,主要是喜欢还是不喜欢,与佛无关。 ——只不过,见性就是直指人心,见性何尝不就是成佛? 不知佛的,未必就不是佛。 温柔却只偏着头,侧首看了王小石一会,问: “你是不是人?” 王小石笑了,笑得乐乐的,“你说呢?” “你是人,”温柔说,“为什么不会累?” 王小石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温柔又说:“我从来没见过你打呵欠,也没见过你累。” “我体力还好,”王小石指了指自己的心胸,“但这儿有时还是会累的。” 温柔又直视着王小石,好像准备要好好地“研究研究”这个人了: “你知道你这样一个一个回答人问题的时候,像谁?” 王小石倒是一愣:“像谁?” 温柔撇了撇唇,道:“像三姑。” 王小石一怔,道:“大师?” 温柔的鬼心思又生出来了,就说:“那你不妨也有个称号。” 王小石知道她要他问,他便问:“什么称号?” “六婆。” 温柔答。 说完之后,她脸上的酒窝儿可笑得一浅一深的,煞是好看。 王小石好似看得痴了。 一直没问王小石的罗白乃马上拍手叫好: “六婆大侠,三姑大师,哈哈,乌鸡白凤丸,天生一对,天造地设!” 这种乱给人起名字、吆乐唱愁的事,罗白乃最是擅长。 温柔听了,却板起了脸,叱了一声:“萝卜糕,你嚷嚷什么!没给你一顿子贼打不成!” 罗白乃马上噤了声,还不知自己踩了温姑娘哪一条尾巴。 轮到三姑大师问了。 三姑不同。 他只指指地上的石子,又指了指自己的心。 王小石亮了眼。 点了头。 他也指指地上的石头,又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头。 他们这一指一点间,似问了很多问题,答了很多问题,说了许多话语。 “你不是学佛参禅的吗?”这回班师偷偷地问他徒弟,“他们在干啥?他们在说什么?” “他奶奶的!”罗白乃悻悻然道,“他们大概是说:你的头我的头都是石头死人头!” 明头来明头打暗头来暗头打 那天晚上,来到“黑森林”前,三姑大师跟诸人说: “大家小心了,这儿很黯,老衲为诸位开路,但仍请留意当前。” 梁阿牛听了就咕哝着:“什么留意当前,咱们八百里下来都提心吊胆的,一个黑森林算啥!” 温柔也凑着月色遥指笑问:“黑森林,可是前面山坡那一大片密林?是长得密集了些,看去却也不怎么嘛。咱们刀山火海也闯过,也不觉得刀太利、火太烫,这黑林子也总不能把明白人染成黑菩提!” 说着就娇笑了起来。 三姑大师知他们并不在意,就说:“老衲还是奉劝诸位,小心当下为要。” 他年纪不大,还焉知是男是女,却常喜自称为“老衲”,大家对他这称号都甚不以为然。 王小石见势就笑说:“这‘黑森林’在这一带有点名气,在江湖上也有名堂。” 方恨少也听过些传闻,于是配合王小石的话题,道:“对,曾有不少武林中立得起万儿的人物,却都折在这里。” 温柔仍不经意,只奇道:“这林子里的蛇虫鼠蚁、毒物猛兽,有这般厉害?!” 王小石道:“这儿地形古怪,地处沼泽,瘴气奇重,一不小心,容易失足,不可不防。而且这林子里的一树一叶、一草一石,全是黑色的,泥作玄色,树密而浓,盘根错节,路僻难辨,晚上入林,摸黑着走,真可谓伸手不见五指,得要小心为人所趁。” 梁阿牛仍不放在心里,“月黑风高,谁没走过?一座林子,去他奶奶的最多只能变出一窝子鬼魅来!我姓梁的还是抓鬼的呢!” 一谈起鬼,温柔倒有点变色。 她是天不怕、地不怕,最怕是鬼这门子的事和鬼这个字。 于是她又开始尤怨了: “既然这儿有险,干吗要晚上才入林?天光白日的,不是平安得多吗!这不是闲着没事,自找苦吃吗!” 王小石委婉地道:“这你就有所不知了。这儿若从白天过,太阳一照,天气转热,瘴气就盛,毒气氤氲,只怕除了不呼吸的山魈、僵尸之外,谁都过不了这偌大的一座林子,所以非得俟到晚上还真渡不了这森林。” 王小石一提山魈、僵尸,温柔又皱眉又苦脸的,跺足咬唇道:“叫你别提那什么……什么的,你还提!” 王小石陪笑道:“三枯大师要赶在晚上入林,也情非得已,为的是大家的好,大家还是小心些好。我看这些天来他欲行又止,时缓时速,有时日夜兼程,有时昼伏夜出,便是想在这两三个重要关卡上选对最好的时机渡去。” 三枯听了,望了王小石一眼。 眼里有无限谢意。 他知道他没有白做,因为毕竟有人了解他的苦心。 王小石也深注三枯一眼。 眼里也有说不尽的感谢。 他了解对方为他们所做的一切,甚至知道无法以致谢来表达。 两人微微颔首,约略一揖。 温柔却看不过眼。 她悻悻然地道:“鬼就鬼,阴便阴,什么黑森林不黑森林的,我温柔就硬桥硬马地闯它一关,用不着眉来眼去的。” 三枯忙道:“我们一路上停停走走,确是要选准时机,过前边四个大关。‘黑森林’便是其一。我选定今晚有月光照明,趁此渡过,可防黑中有变,可惜天有不测之风云,今夜风大,密云四起,只怕浮云掩月无定,这是谁也料不定的了。有月色时好走些,没月光时只有闯,大家最好鱼贯而行,首尾呼应,让唐巨侠走在中间。” 大家见他说得认真,也不敢掉以轻心。 他们由三枯大师开路,王小石押后,唐七昧和梁阿牛一前一后夹着居中的唐宝牛。 唐宝牛也真的默默地走在这一行人的中间。 要换作平时,他一定会认为让他居中而行,是受人保护,是莫大的耻辱,是对他能力的轻侮,他是绝对不会接受的。 而今的他,却不吭一声,不发一言,只跟着大家走。 ——他是逆来顺受? ——还是不争意气? 抑或是根本没有了感觉,失去感觉了? ——这好一个天神般的虎汉,而今却常默默垂泪,黯然神伤,到底是失去斗志,还是生无可恋了? 月亮当头照落。 黑林遇月份外明。 可是要是一个人内心是抑郁、幽暗的,月再明,日再亮,也照不进他心头那无底深潭里的。 可不是吗? “可不是吗?”温柔发现林子里虽然一草一木都是黑的,但因为总有些月光自叶缝林间筛进来,走着走着,心里也安然多了,便说:“这也没什么嘛。” 方恨少故意问她:“什么没什么?” 温柔便索性把话说尽了:“一点也不可怕,我还以为是什么地府冥宫呢,原来只不过是一座暗一点的林子。” 她话说到这儿,忽听夜枭还是什么的,呱呱呱呱地鸣叫了几声,还有什么事物大力拍打着翅膀还是胸膛,且嗖的一声自她身后几株林木之间滑了过去,身前不远的一丛密草堆里,还发出了几声像濒死者哀唤一般的呻吟。 温柔听得花容失色,再也不打话,只听三枯大师在前面还是在说: “留意脚下,注意当前!” 温柔唬得心头噗噗跳如鹿撞,巴不得什么也不去留意好了;她初时觉得自己越走越快,但到林子稍有空蔽处一望才知,原来不是自己走得快,而是月亮走得快;再走一程,这又省觉也不是月亮走得快,而是云朵随风游走舒卷飞快。 她这下才了解三枯大师选有月色普照之夜渡此密林的深意:要真是初一到初五的月黑风高时,要渡这片密林,只怕还真的过得更不易呢。 不过现下这林子已渡大半,眼看没凶没险,但自己身畔这干讨厌得简直灭绝人寰的猪朋狗友,老在平时说自己胆小,这回,总要威风威风给他们看看才算不枉了“温女侠”这名号! ——怎么个威风法? 得找个人吓破他胆子才行! 温柔想到这里,第一个想到的,自然就是非罗白乃莫属了! ——嘿嘿嘿嘿嘿,萝卜糕,看本姑娘这回还不把你吓死也得吓个屎滚尿流才好玩呢! 是以她踮着脚尖,摸黑脱队前行,蹑足到了罗白乃后头,用力一拍罗白乃后膊,尖叫一声: “呜哗!” 然后她就欢天喜地、一厢情愿地想像,想像罗白乃给她吓得三魂不见七魄、狗屎成了堆垃圾的样子。 有所谓“希望愈大,失望愈大”,情形便是这样。 罗白乃也不是没给唬着,而是他经温柔这大力一拍,大声一叫,他就立马转身,摆出个七情上面的惊吓表情,且字正腔圆地说道: “哎、呀!我、吓、死、了、我、吓、死、了、我、真、的、给、你、吓、死、了!” 大家听了见了,都忍不住哄笑了起来,连夜行密林的紧张味儿也冲淡不少。 ——这小崽子怎么一早就已提防我会来唬他? 太过分了。 ——这回吓他不死,下回得要吓得他失心丧魂半疯半癫才得消这心头大恨! 温柔百思不得其解:她却忘了世上有影子这回事。 有月光就有影子。 月光虽柔,却也是光。 月下当然也有影子,这影儿还有个很美的名称:叫做“月影”。 温柔蹑近唬人之际,一向机伶反应高于武功实力的罗白乃,当然是早已发现了。 ——温柔吓他。 怎么办? ——却不能避。 因这小妮子是变态的,一旦吓不着,以后就算咽了气,只怕她也准要把死尸开棺劈盖地揪出来吓个不死不休才甘心的! ——就只好让她吓了。 是以罗白乃便装出那个表情。 岂料温柔仍是不满意。 还十分不满足! 她以为罗白乃是故意调侃她,故而更不忿不平。 这时,三枯又在前边苦口婆心地叮嘱:“小心脚下,别脱行伍,留意当前,勿怠毋懈。” 王小石也在后头提醒道:“这时分、这当儿,就别嬉闹了,还是提防——” 温柔听了,心中更是老大不悦: ——这么唠叨,可一点都不好玩的! ——这般严肃赶行,像什么?算什么?倒似湘西的赶尸队伍哩! 想到“赶尸”,温柔心头有了个映象,便发了毛,赶行几步,忽脚下一软,眼前一黑,忽地软黏黏的什么都像给一张黑色大布袋蒙住了,啥都看不见了,什么都没了,黑了。 温柔想要挣动,但眼前尽黑,她又偏离了队伍,又苦于呼叫不出,只觉一团黑漆幽暗里直似有鬼魅妖魄似的,尽缠住自己臂腿,往地底里拉扯。 她挣不动。 也挣不脱。 叫不出。 也呼不得。 就像是一场噩梦。 一个黑色的恶夜里的恶梦。 她慌透了,心头里一直在叫嚷: “死了死了死了死了,这次是撞鬼了,这回死定了……” 直至耳际那一声喊: “明头来明头打,暗头来暗头打!四方八面来旋风打,虚空来连架打,打打打打打打打!” 这连声喝打,才把她打得直似霹雳一声,醒了过来。 这才见到一点光。 月光。 还有另外一点光: 一柄精链打造的方便铲在月下飞舞时,铲口上映月华所绽放的: 寒芒! 温柔这才算“醒”了过来。 也站了起来。 接下来,她发现不是自己“立”起来的,而是让人给“扶”起来的。 扶她的是王小石。 眼前却有人在连声呼叱、交手、搏战。 出手的是三枯大师,他(还是她?)身前身后身左身右,缠黏上了几个黑点黑影,像黑夜里的妖魅一般盯着这个挥舞方便铲的大师。温柔只看了一眼,便发现那几个可怕的黑影子正是刚才黏贴着自己的“事物”:虽然她还没弄清楚刚才发生了什么事,现在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灭却心头火自凉 原来温柔真的是一脚就踩到陷阱里去。 这陷阱当然是白高兴、泰感动、吴开心、郝阴功等人所伏下的。 他们首要的目标当然是: 王小石。 万一伏不着王小石,抓住了温柔也是一样。 所以他们摸黑行动。 他们当然伏不着王小石。 所以就只好伏着了温柔。 温柔中伏之际,正好有乌云遮掩了月华,天地为之一黯。 在这密林里,可不止是一暗,而是全黑大暗了。 他们立即缠住了温柔,扣拿住惊慌中的她,要迅速借地形遁走。 可是走不了。 可惜走不了。 因为一人拦着了他们: 是一名大师。 大师背着两口行囊,手里拿着支禅杖,禅杖上有九个圈环,一抖一动,便豁琅琅的响。 大师第一招却不是用禅杖。 而是用手。 用手一揪。 这一揪,便从这“大四喜”手里抢走了温柔,四人还待追夺,便遇上了大师的禅杖。 四人各用最阴毒的招式和攻势,缠上了大师。 可是没有用。 这时云已破、月已出。 月照大地。 温柔已脱险。 王小石已站在她身边。 郝阴功攻三枯的头,三枯轻轻挥杖,挡过了攻势,反击郝阴功的头。白高兴抢攻三枯的背,三枯轻轻化解,让过了来势,反打白高兴的背。吴开心猛攻三枯的下盘,三枯一一跃避,踹足飞蹴吴开心。泰感动要封住三枯的禅杖,三枯手挥目送,杖影如山,把泰感动封死在他的杖法里。 四人虽如鬼似魅,但大师只扬声叱喊: “明头来明头打 暗头来暗头打 四面八方来旋风打 虚空来连架打 人来人打,妖来妖打 神来神打,鬼来鬼打 不来不打,来了就打 我啛!打打打打打打打!” 只见郝阴功动手,郝阴功捱打。泰感动出招,泰感动捱打。白高兴抢攻,白高兴挨打。吴开心想攻,吴开心挨打。 四人尽皆捱了打。但谁都没死,更没伤,亦没流血。 显然是三枯大师饶了命、收了手。 打着打着,“大四喜”四人情知不妙,打下去也只是挨打的份儿,对方若要杀他们,他们早死到黑森林白森林黑白森林去了,于是互打眼色,皆知势头不对,扯呼一声,各自滚的滚、遁的遁、退的退、蹓的蹓,全逃得影儿不见去无踪了。 三枯也不追击,只拄杖微笑。 月华下,他衣白如雪,像画里人物。 然而梁阿牛却正风头火势,杀意未消,提一对牛角要去追杀那四人。 王小石劝道:“穷寇莫追。” 梁阿牛兀自气忿,“这几个狗日的已跟踪了咱们一大段时日,几次暗算不着,而今差点还害在他们手里,都让他们要走就走了?!” 三枯大师伸手拦住梁阿牛道:“得饶人处且饶人,他们到底也没得手,我们何必杀人?” 梁阿牛犹自不甘,“难道要等他们得手杀了咱们的人才来还手?你是出家人,戒杀,我姓梁的向来一天杀七人八人不眨眼,杀七十八十不眼红,杀个七八百儿的也不手软!’三枯只劝道:“要是他们不怕、不改、不知悔,迟早还会再来偷袭的,那时再杀不迟,不必急在一时。救人宜急,不急就救不了人;杀人宜缓,一缓或许能多饶一命。” 梁阿牛气犹未消,火仍在冒,“饶这种杂种干屁?又让他们宄子屄子的害人去了吗!” 三枯不禁皱了皱眉,只说:“阿弥陀佛,咱们总不能因为这样就名正言顺地先去害人命?” 梁阿牛手上那对牛角咔嚓一交,竟敲击出星火来;原来他在牛角边上都镶上锋刃,大概是嫌牛角不够利不够锐,生怕刺戳下去人没死得成? 王小石有意岔开他的话题,“你这兵器好别致,江湖上除了你谁也用不称手,非但是奇门兵器,还是冷门武器呢!” 梁阿牛看了看自己手上的牛角,居然大嘴巴开合了几下,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何小河哼声道:“那是他的宝贝!他家有一头牛,养几十年了,养出感情来了,一旦死了,他比死了老婆还伤心,从今也不吃牛肉了,把牛角切下来,当兵器用了,用它杀人,万一敌不过,感情就用它来自戕!” 梁阿半感激地望了何小河,道:“它是我家养的老牛,我叫它做‘阿忠’,咱梁家三代人都看着它长大、变老、最后死了,它鞠躬尽瘁,已通人性。它比忠仆还忠。它死了,我留着它一对牛角,这辈子都随我生来死往。有了几十年的感情,那是割不断、舍不了的,人能有几个几十年?我另外还有一支牛角,那是遇上一头病毙犀牛的纪念。不到生死关头,我还真不用它。奇怪,我叫阿牛,我属牛,伴我的,是头牛;小时住也住在‘牛角头’墩子上,遇上的是头有灵性的犀牛,兵器是牛角,脾气也牛强得很!” 他居然说着拐了个弯,又回到忿忿未平的主题,“我的牛角既已拔出手,不沾血是不空回的。它已好久没饮敌人的血了!” “那容易,”三枯一面趁着月色为大家引路,谈着聊着已轻松步出密林,再也不见暗算伏击,“让我给它喝点血!” 说着,竟捋高自己左臂袖子,右手纤指一挥,哧地标出一道血线,三枯用指按住伤口,将血溅射到牛角尖上,只听滋的一声,还冒了股绿烟,那牛角可真的会吸血似的,三枯犹温柔地道: “这样,它饮了血,你也不会想不开了?” 梁阿牛没想到三枯大师竟会用自己的血来让自己的兵器饮血,一时怔了怔,只道:“这……它再渴也不饮自己人的血!大师这又何苦呢!” 三枯抬眸平和地反问:“自己人的血和敌人的血,不都是人,都是血吗?” 梁阿牛只说:“我只是心头气火,要杀人泄口气!” 三枯凝眸温声道:“那你此际心头的火浇熄未?” 何小河却蔑然道:“只是心头火起,却吹什么牛皮,说什么牛角一出,非沾血不回这等话儿,那天在六龙寺莲池畔,你不也拔出牛角却滴血未沾地收了工、交了货吗!” 梁阿牛本因三枯滴血,已气消七八,听何小河这一轮抢白,又脸上青阵白阵,瞥气言语不出。 方恨少却在此时更正道:“这你就不该深究了。俗语有谓:‘文人多大话,武夫吹大气’,有时为自壮行色,自重身价,多讲几句豪话放语,什么:‘本人不杀无名之辈’、‘刀一出手,例不虚发’、‘老夫纵横江湖四十年,未逢敌手’、‘我教你后悔你娘为何把你给生出来’之类的话,难免出口成章,说了也不觉夸张,不说还真若有所失呢!” 何小河狠狠地盯了方恨少一眼,“我没说你,你却来当架梁!” 方恨少舌头一伸,霍地开了摺扇把颜一遮,道:“对对对,我多说了,多话了,多事了,明儿剪发的时候一齐把舌头剪了。大师,你还在淌血了,也不拏金创药去止一止血!” 何小河却仍盯着方恨少,“你又好得哪儿去?文人老爱吟诗作对,舞文弄墨,有个屁用?为杀敌,写几个字就能教胡马度不了阴山?为民除害,拏支笔可以教训强梁匪寇?赢利尚且可进民生,劳作亦可促进收益,你这种文人除了酸溜溜、阴恻恻、计这谋那的而又不敢明刀明枪明目张胆地去争名夺利,算什么人物?却来批评我、踩我脚跟上来了。” 方恨少这下捅着了火山口,只在吐舌,“不敢,不敢。” 他又嚷声直叫:“大师,大师,快裹伤!三百顿米饭,才贮四滴血,千万莫要折损了、白流了!” 何小河兀自气呼呼地道:“小兔崽子!坏鬼书生!既找上了我老天爷的碴,却不敢嗑下去,算哪门子的种!” 方恨少陡地翻跳了起来,却又忍了下去,只向班师咕哝道:“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 班师见这场面唇枪舌剑,哪敢作声,还退了小半步。 但方恨少的话还是给何小河听入耳里了,又冲着方恨少斥道:“什么小人与女子难养,养你个头!你们男人就好养了,管着吃饭,还要理他喝的,喝着吃饱了撑着,又想胔的。你们男人跟狗呀牛的有啥不同,难道好养了?!给草不吃,晚上还没学会吠呢!” 梁阿牛忽叱了一声:“别骂牛!你骂别的我不管,就别骂牛!” 何小河唬地一句:“我就知道牛是你的禁忌,但我可不忌讳这个,你不给说,我偏说,你奈我何就奈,不奈我何我还是何小河!” 她一个女子,连开两处火头,却仍是风势不减,见阵骂阵,处处针锋。 方恨少只巴不得找到别的水源头好浇火,他习惯了跟唐宝牛唱和,抓住他就说:“咱们不管阿牛,就问你句宝牛的:刚才温柔就在你身边失陷,你怎么不出手搭救搭救,你这袖手不理,就不当侠士,也总不成连人不当了!” 唐宝牛仍是神情木然,但却很快有了反应,做了回答: “我救人?我连自己都救不了,只会害人。我不想连温柔也害了。我救哪个就害哪个。” 他纵在答话,神色依旧木笃。要说有表情,也只不过在木然之色中带点讥诮,看了更使人心寒。 方恨少只是跟唐宝牛多年来胡闹成了习性,一旦应敌时也不觉要与他拌嘴呼应,但这些天来唐宝牛都不瞅不睬、十问九不答,已成常事,方恨少这下见何小河红火烈焰的,惹不过,便随意向唐宝牛这么一问,没料唐宝牛还真的答了。 答得还这般无情: 这岂不是见死不救么?! 这还算是唐宝牛吗? 这下方恨少可呆住了。 何小河跟梁阿牛听了这回答,忽也骂不下去了:人都变得这样了,还有什么可骂的! 却听三枯大师说:“入了黑再见光,浪子回头金不换,真金不怕洪炉火,今儿大家都不免火燥了些,可别真的伤了和气了。灭却心头火自凉,路还长远着呢。” 他自深蓝色的褡裢里掏出了一口炉子。 红泥小炉。 那小炉才一见风,就溢出浓浓的药香味,又有点像牛吐出来反刍时的味儿。 罗白乃见了,忍不住问:“你褡裢里可真是什么都齐全哇!刀有剑有药有的,总不成棺材也有一副?” 三枯笑笑望望天,看看地,“棺材早就备着,用不着身上背着。” 说着他又再捋上了袖子,将白生生都如截藕的玉臂贴近小炉,然后电火苗子在炉里点了点,那药香味立即就更浓郁了,香得像人人都灌了一肚子的香菇熬汤一般。 只见他臂上未干的血渍,一挨近了红泥小炉口的烟儿,那血痕立即凝成了艳红色的珠儿,滑落下来,滴入炉口里,竟发出清脆的叮的一声,十分好听。 很快的,三枯臂上只剩一抹痕,连血口儿也不复见了。 众人十分错愕,惊疑地问:“你这是什么宝贝儿?遇血成珠还是见血封喉的!怎么药未到就病除了,不用妙手已回春了!” 又见滴落到炉口上的血珠,一下子又转成了白色,就跟珍珠真的没啥两样,罗白乃不禁又问: “那滴在小火炉上的血呢?怎么变成珍珠了?!” 三枯一笑,拈去那一颗白珠,揉成粉末,置入炉下的灰坑里,只说:“那有什么血?都化作雪了。谁留得住雪?水总是要流的、会干的。” 天行健 大家已出“黑森林”,都认为那儿一旦乌天暗地,凶险难防,不过看来敌人也并不算动了主力下了重手。 唐七昧只冷笑道:“这不过是其中一关罢?决生定死,还远着呢!” 这次到温柔忍不住问:“你说还有两三道‘黑森林’这样的关卡,可是真的?” 三姑平和地道:“当然不假,要到小石头指定之地,至少还要过:猛虎闸、夺命斜、摆命直这几个要塞。” 温柔是“见过鬼怕黑”,领教过“黑森林”这一团黑,她可胆怯了七八分,所以也顾不得人讪笑,只畏怖的问: “那又是什么地方?比这儿黑吗?” 三枯含笑道:“不黑,不黑。” 这时际,王小石忽凑近三枯,几乎就在他白生生的鬓边耳畔,说了几句话。 三枯脸色微微一变,也在王小石耳际颈边,轻轻地说了几个字。 然后一个点点头,一个摇摇头,似十分的有默契。 他们说什么,温柔可没听见。 听也听不见。 没听见的温柔,也不知怎的,心中忽然毛躁起来,心忖: 幸好两个都是男的,要不然,这般亲昵的说话,神神秘秘的,慌死让人听去,岂不—— 却又回心一想: 这死三姑阴阳怪气的,谁知她(他)是男是女?! 这一思忖,可就更火滚火烧了,就是眼前再来几关黑森林、白森林、红森林的,她也不要人伴,孤身只闯了—— 就在温柔火躁、王小石与三枯似在温馨密语之际,有两人也正在交头接耳、交换了些感想意见: 罗白乃低声先说:“师父,你有没发现:这位三姑倒满会变戏法的。” 班师倒沉着声道:“戏法?别小觑了。” 罗白乃一向知道他这个师父或许武功不算太高,但阅历和眼光却非同小可,当下便问:“师父有啥发现?” 班师之道:“他的杖法。” 罗白乃虚心问:“什么杖法?那是天下无敌、世间少有的杖法吗?” 班师之:“不是。” 罗白乃更虚心了:“请师父指教。” 班师道:“他根本没用杖法。” 罗白乃道:“他刚才不是施杖法击退四名伏击者吗?” 班师:“那是随手而出的杖,而不是杖法。” 白乃:“你是说:他刻意隐瞒了他的实力?他不施杖法就轻易击败了‘大四喜’吗?” 班:“至少,他隐瞒了他的杖法。” 罗:“为什么?” 师:“一、他不想暴露他的真正身份。二、他不想泄露他的杖法。” 徒:“他有什么好遮瞒的?我们不是一路人吗?” 师父:“他一定有他的理由,而且,我看他随意出手几杖几式,就使我想到……” 徒弟:“想到什么?” 班师:“‘天行健’。” 白乃:“‘天行健’?” 班师之:“对,‘天行健’。” 罗白乃:“天行健是什么东西?” 班师之叹道:“‘天行健’也不是什么东西,只是古已有‘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这句话而已。” 罗白乃仍不明所以,“——难道师父认为三姑不是个君子?” “也许我想错了,也许是我过虑了;”班师之忽一笑道,“毕竟,三枯是位出家得道的大师而已。” 罗白乃百思不得其解,只嘀咕道:“她当然不是君子了。我看她是个女人,女人又怎会是君子?” 班师之知道这回他这个聪敏过人的徒弟,因限于学识、阅历,没把他的话听懂。 大凡一个人再聪明、机伶,才情再高,只要见识、学力、经验有限,再天才也无法突破自身的限长,超脱升华的去观察判断事理是非,这是殊为可惜的事。 就连罗白乃也不例外。 不过,不知道也有不知道的好。 世上有些事,知道得太多、太深入、太分明,反而会不开心、不愉快、不幸福。 另一对人物的谈话却很简短: 方恨少:“三枯大师的蓝色褡裢,要什么有什么,但不知他的红色褡裢里却是什么?一路上,也没见他开过、用过。” 唐七昧:“有人曾用一座城池来换一个‘纵剑魔星’孙青霞,有人曾用三十万两换王小石手上一块石头——至于三枯大师背上的褡裢,我们还是不要知道的好。’方恨少迷惑地问:“为什么?” 唐七昧意味深长地道:“因为我们换不起。” 然后他又别有意味地问:“你有没有发现,我们这一路来行行重行行,到头来会走到哪儿去?” 方恨少怔了怔,道:“不是要远离京师,逃离追捕吗?” 唐七昧负手看天,悠悠地道:“本来是。不过,再这样走下去,只怕不会太久,就会回到原来的地方。你还没发觉么?” 至于王小石和三枯大师却又在温柔身前交换了一句什么话呢? 王小石:“你看出来了:小河和阿牛最近火气盛了许多?” 三枯:“有。难道是……?” 王小石沉重地点了点头。 三枯悲凉地摇了摇头。 ※※※ 稿于一九九三年十月四至五日:武汉陈文昭寄来“读者报导”:《温瑞安走红书市》一文;不留须了;久旱逢甘霖;淑仪入fax;浩泉传真;旋f贴心;罗维论评我小说;上海读者谢晟来信赞许我作品;电影《杀人者唐斩》新广告;方联系签订《白衣方振眉》等书已妥定;商报叶永顺约写专栏;张缮寄来冒名书《碧玉娇娃》;与兰君、何花痴、一笃嘢梁君悦酒店会汪容霞,签订四川友联图书出版《落花剑影》等书,并收取定银;罗立群来信欲出《梁癫蔡狂》《金梅瓶》《爱国有罪》等书;与寥湮、猪小弟、何无梁、审死钟庆祝于“避风塘”、“竹家庄”、丽港酒店,小迷胃痛,分别奖赏;遇季惟;只k不t无趣s。 校于一九九三年十月廿九日:万盛王传真交待丛刊八书账目及“海天版”:“刀”、“剑”、“枪”的细节;梅艳钟疏忽乃至父悼图文刊出失误,令人遗憾;惊悉小彗星与洋人拍拖,事已至此伤近绝,夏雪冬雷情转空。 那年,那时,那儿 三枯大师向温柔提过“夺命斜”、“猛虎闸”、“攞命直”等几个地方,他就没有提到“认真栈”。 可是问题就是出在那儿: 认真栈。 “认真栈”是一家客栈。 一家“认真的”客栈。 说它认真,是因为它的一事一物,从床褥枕被到起居饮食乃至沏茶的时序、痰盂的摆放、蚊帐的钩挂、窗纸破损随即黏好、砖瓦破裂马上修补等等种种大节、细节都十分仔细讲究之故。 在这样一个风雅、认真、讲究、一丝不苟的地方,温柔却经历了一场比黑森林更黑、比美梦还甜、比中伏还惊险的情节,就在此地、此际、此情。 当然,日后他们的故事成了传奇,后人就会说: 那年,那时,那儿。 ——就在“认真栈”里: 王小石和温柔。 还有温六迟。 “认真栈”的老板姓温,字米汤,自号“六迟先生”,久而久之,江湖上人人都称之为“温六迟”。 他的“六迟”是有来由的。他认为自己半生里有六种比别人迟的: 一是他婚结得迟。尽管他很早已有亲密之女友,但从来好事多磨,情海多波,每次共结连理之时,总有祸事,不是男的劫难在身,潜逃他去,不欲牵累他人,就是女的变心转向,或遭逢意外,总是不能成亲成事。 二既是他年届四十而犹未婚,而其双亲、家人,多已故去或远离,所以他的家也成得迟。 三是他既然成家得迟,就连生儿育女,也得一并迟了。迄今他还是孤家寡人一个,幸他广结人缘,兄弟朋友、手足亲信倒是不少。 四是他虽闯江湖得早,但成名的却甚迟。以他的人材实力,别人没他三成的早红透半片天了,但他还是半红不紫,江湖上的人听过他的名字的算是不少,知道他厉害的倒少有;在武林中按照理、照辈分他绝对该有一席之地,偏是他不喜跟人酬酢,不喜与人交往,口碑、宣传他一概不沾手,所以威名也仅在“认真栈”前后方圆数百里能叫得响。四十出头不过挣那么一点名儿,不管是虚是实,总是太迟。 五是他不但成名迟,连立业也比别人迟。他曾做过不少轰轰烈烈的事,加起来恐怕一百个江湖上享有盛誉的名侠都办不到,办不来,他以一人之力都办了,但别人既不知是他办的,知道的也佯作不知,他自己也一样,甚至也忘了是他一手办妥的了。直至十年前,他才开始挣得点钱,开了这一家店子,在这之家,游荡的多,帮人也多,但既不是什么盖世功业,更非立德树位的功名,就算“认真栈”渐成气候,已是这十年来的事。对温米汤而言,这可又是一迟。 人要出名趁年少,越早越好,越早成名、成功、成事,越享受得了,享福得起。老了就算功成名就,却已无福消受,耳际只听得自己骨头打鼓之声渐近了。 却还有第六迟。 这一迟是他个人的习性:床起得迟。 他不习惯早起。 早起很辛苦,没精神,何况他鼻敏感,每逢早上,猛打喷嚏不止,一打两三百个喷嚏,居然还是等闲事耳。 他虽然自叹命舛,样样比人迟,但他有个同姓叔父,却告诉他事情想不通时,下妨倒过来看。要是还想不明白,还可以局外人去看、局内人来想;再要看不透,解决不了,不妨把“问题”推一堆,看它倒不倒?踢一踢,看它有没反应?还大可以打它一拳,顶它一肘,咬它一口,淋它一身湿,烧它一屁股烟,看它会不会变形遁走、自动消失? 那位叔父的说法是:六迟其实是六多:婚结得迟,是自由自在,多快活。无儿无女,不必为养儿育女烦缠,多省心。成家太迟,可谓了无拘束,多逍遥。名成得迟?如此正好可免盛名之累,多方便。立业太迟,实在是件好事,大器晚成总比中年破败的好,多稳实。起床过迟,更是好事,这叫有觉好睡,自求多福。 这六迟先生听这位同姓叔父这么一劝,想想也挺有理的,他却有个姓戚的侠义之交,情同兄弟,说法近似,却更离谱,他说: “就算是人生三大悲事,亦可作喜事看。可不是吗?少年丧父,大权独揽。中年丧妻,送旧迎新。晚年丧子,以绝后患。你这才六迟,算啥?” 温六迟见这挚友曾遭断臂之劫、失恋之苦、而又曾饱经一手创下的大业却一夕之间叫亲信知交一手加害毁败,语锋难免偏激了些,便不忍深责,但这曾叱吒风云、号令侠道绿林大帮的落难剑侠却拂拂自己没有臂膀的袖子说: “你别同情我,看我断臂残废。我少一只臂胳,正好可练‘独臂剑法’。我身畔既无美妻、红颜,正好可尽情放浪形骸,夜夜狂欢。我给众叛亲离,家破门毁,正好可孑然一身,逍遥快活,做我要做的、该做的、喜欢做的事去!” 温六迟是个温和的人,他当然没他这位朋友的偏激心情、激越意气,还有激动语态。 他的志向很小,小的只希望能开好一爿客栈,他已觉得不虚此生、不枉这一辈子了。 他对别的武林同道争的什么个奇书、宝物还有天下武林第一、什么一统江湖、天下无敌的封号,心里头看不起,口里头也忍不住嘲笑: “争这个作甚?秦始皇也争不死药,结果死了没有?连命都保不住,一下还有啥是宝物?学了秘笈又如何?还不是要死!万一给人横抢强夺,倒连命儿都早些送掉。武林第一?要来作甚!天下无敌?关我屁事!这时候还争这个,不如挣点银子,让自己和大家活好一些才划算!” 他是说给一手栽培的亲信、兄弟、手足、挚友:孙黄豆、余扁豆、何蚕豆、梁绿豆、詹黑豆、余绿豆、陈大豆、罗小豆、谭红豆这些人听的。 ——这些人当然不是自出娘胎就叫xx姓xx豆的,姓倒当然是原姓,那“x豆”只是昵称。 昵称就是一种亲切的称呼,就像你对身边熟悉亲近的人叫“老陈”、“小方”、“老猴子”、“小倩”、“阿猫”、“猪小弟”一样。 因为相熟、相亲,才会昵称,才有小名。不熟不悉陌不相干的,你敢劈面叫他大头、龟囡、鸭屁股吗! 就是因为熟悉,所以这干兄弟们都很愿意听这“温老板”的话。 原因无他,也有六种: 一是听了他的话有道理,听了不但可以有好处,也可以得到益处。 二是他的话是经验之谈。大凡是过来人的话,听了可以作借鉴,至少可减免错误。 三是温六迟口才不错,一向把闷话说的很好听,很有趣,一点儿也不闷。他们都喜欢听。 四是温六迟本就是他们的老板,有时候拍着桌子大骂,他们想不听都不可以。 五是温六迟跟他们私交甚笃,他们极乐意去听这样一个良朋益友至交长辈的话。 六是他们心底里本就同情温六迟孤家寡人,让他信口开河地发泄一下也好;再说,温六迟的话他们在同感之外,大都十分同意。 四十以后的温六迟也别无大志,纠集了这些人,便开了这家客栈。 开这家客栈可以说是他由来已久的心愿,亦不为过。 主要原因是,温六迟早年游浪江湖、闯荡岁月,去过不少地方,住过不少客栈,从京华名楼到露宿街头,不管马上休歇或餐风饮露,他都试过。 他发现旅人想找一歇息安枕之地,实在太不容易的,就算大都名城的客店住处,尽管门面装饰工夫到家,但里面却不见得能使旅客安息歇脚,反而常是应有的没有,不应有的尽有。 有什么?有时候,客店房里居然有的是蟑螂、虱子、娱蚣、老鼠、甚至两只乌龟和一条大蟒蛇! 别的不说,要香皂,没香皂,只有一大团黏黏糊糊还冒着泡湿漉漉的胶乳物,听说便是肥皂——你教人怎敢把那不知是年前鼻涕还是过时精液的事物涂在身上? 上茅坑,不自行取块砖头垫着下边,你便形同将屁股蹲在粪水上,这还不打紧,横空还飞着粪坑苍蝇,什么绿头的、红头的、蓝头的、金头的全都到齐了,连最新品种色彩斑斓的花头苍蝇,都老实不客气的,各带异味也各携(它们)“食物”往你脸上、唇上乃至眼珠子上才一驻足,就地大啖起来。 这还不要命,要命的是要厕纸没厕纸,在那种荒疏的年月里,在那种时分,在那儿那样子的地方,你只有三个选择: 一就地取材,用裤子、衣服还是袜子什么的。 二还是就地取材,用手解决。 三仍是就地取材,就是用别人用过的“纸”。 不过还有一种方法,倒不必“就地取材”的,甚至是完全“不取材”。 那就是痾了就算了。 不清洁只是脏,一时三刻只是臭,倒不会死人的。 住这种客栈,其惨情可以想见。 温六迟却一一尝遍。 山雨欲来猪满楼 当然,也有些旅馆、驿站、客栈是有管理的,优良一些的。 但好一些不代表就满意。温六迟住过些客店,总算有草纸、肥皂了,但一口喝送上来的茶,才发现满嘴都是酸的。打开壶盖一看,还没看到茶叶尸,已见浮满了厚厚一层的小虫尸。 就算茶叶是新的,水也不够开;有家茶叶好、水也够沸,但茶杯里的白瓷黏上一圈又一圈的污渍,磨烂指甲刮也刮不去。 茶水都好了些的,也知客人怕蚊子叮,还挂了床蚊帐。到了入夜,以为有场好觉可睡了,谁知一跳上床去,床板塌了,老公跟女儿还有孩子都跌了个半死不活的;这才把蚊帐一放,谁知天罗地网,连同三百一十二年前的灰尘,一齐罩落在自己一家子的身上,那时始知什么叫做: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说起不漏,温六迟还遇过有面相貌堂堂的蚊帐,像喜帐一样,红堂堂的,又新又稳固,一放落下来,却见破了屁股连腰大的一个洞,到了适当时机(譬如帐内人困着了之际),蚊子都从那儿大军杀到,你翻身坐起,堵洞血战,真是寸土必争,一步不让——那蚊帐经历人世沧桑二三十年下来,红彤彤的都终变作灰孱孱的了,偏就是这破洞没修好,让每一夜每一床每一代的客人持续人蚊大战。 这漏洞还不是要害,要害的是瓦顶漏水,遇上夜雨(更不必说是连夜雨了),张嘴睡的客人喝了一口天降甘霖,不张嘴的客人却几乎给溺毙——原来一夜无话却有雨,房里水涨床高:淹水了。 这还不打紧,同样是“漏顶”,同是个张嘴困着了的客人,第二天起来,还装了一口尿:当然不是他自己的,他自知射程不致如此劲急,而是楼上房客有位童子尿床还是痰盂破了个洞,他是承先启后、久旱逢甘霖的一位而已。 就算是京城豪栈,也不见得就完美无缺。 像温六迟那么迟睡迟起的客人,他睡的时候已开始听见楼下叫卖、喧嚣、一场觉连场梦里尽是市肆里的臭话粗话连篇,连某婶买那块布三尺三老板说三尺六阿婶说三尺四多过三尺四就不买老板说三尺五啦三尺五就可以卖……全入了梦也入了脑更入了神,你叫他第二天怎能做事、算账、头脑清清醒醒? 睡的时候,甚至连楼上的屎味、楼下的烧包味和街上的人骚味都嗅得一清二楚,甚至店老板有理没理,已找人晨早拍门,看隔壁工匠修瓦装棂的,砰砰砰,教他怎睡得安稳?一觉睡来当真是千军万马,血肉横飞,整个世界如一场大梦,醒来可不知人生几度秋凉,还是十分悲凉了。 温六迟还有个红粉知交,叫做陈张八妹,曾跟他投宿住店,因有洁癖,睡下去,便发现了枕头有血渍(不知是牙血还是吐血),被褥中下部位也有褐迹(不知是经血还是处女血),席上沾满一块块、一粒粒,既似是耳垢又像是老泥(人体身上的皮层脱落之物)的东西,抹扫之时,才发现竟是蠕蠕会动的! 于是她睡不下,只好夤夜起来打扫抹拭,务要弄干净才睡,结果:她收拾好床铺便抹桌子,揩好台子去擦窗子,拭好窗子就去洗床单,洗完床褥之后天已大亮了。 她没睡过觉。 只为那家客栈做了一夜苦工。 第二天她可学乖了,也听了温六迟的劝解:这是别人的房子,你洗洗来作甚?今天弄干净了,明儿却还得是要脏的。 她决定这回连窗帘子破了也不管,躺下去就不再动手动脚了,但脚踝上却叮了一条虫。 给虫咬总不能袖手不理?何况吸的货真价实是她珍贵的血,原来肥肥白白像条屎蛆,吸了就像充了血,就像男人的那话儿。 所以她再困也只好打起精神,挑灯夜战,掀被敲板,果然发现这蛆虫是有队伍的,一直追索到墙边,竟然还发现了除了虫道之外,还有一条蚁路,从墙这边一路通到隔壁房去,于是,陈张八妹又只好到处“打点”(半夜要找到这些杀虫粉/水/药的,还真不容易),翻墙撬砖的,好不容易才断了蛇虫鼠蚁的来路(她进步了,这回不管它们的去路了),扯下蚊帐,总算没破没烂,以为可睡上鸡鸣后大约一个时辰的好觉,却猛一眼,瞥见蚊帐的纱网中只见破窗帘里有一对眼正在偷窥! 她顿时尖叫起来。 ——虽然那双眼睛的主子到底是人是谁,到底在尖叫发出的刹那便已消失、不见了,无从追究,但陈张八妹从此以后,是怕了客栈这两个字。 可是温六迟却不然。 他是个旅人。 浪子。 尽管他是个“超龄”或是“高龄”的浪子,但浪子毕竟是浪子,他仍喜欢客栈、旅驿、酒店(有些“酒店”,倒不定卖酒,但可以让人住店)——尽管名儿或有不同,可全是一个意思: 让旅人有个落脚的地方。 温六迟认为这里边就有了意境,且意境很美。 可惜这些客栈旅店气氛却多不如何的美,纵有美处也教不善经营的人一手破坏无遗了。 小旅馆是毋庸置疑了:那是个用来考验人是不是能回归到野兽、洪荒时期生活的地方。 比较中级、优秀的客店也不必有期望:只要能当客人是人,那已经是慈悲为怀的了。要当是客,除非有大把的银票——自然还得小心到入夜后没个蒙面匪给你喝蒙汗药吹迷香一刀把你砍个人头落地才行。 就算是驰名远近的客栈,装潢华贵,气派非凡,却也不必一厢情愿地以为它客似云来就受到热情接待。有的着名客栈,却地处偏远,也就是说,它之所以名闻遐迩,是因为在该处只有它最好(或只有它一间)。 温六迟就住过在草原上的一家“名店”,有次风雨前夕,风没来就来了一屋于的飞蛾,温六迟几不能呼吸,差一点就给飞蛾呛死了。另一次是在沙原上遇暴风雨,风雨末至,这回几乎呛死他的不是蛾,也不是蚊子,而是大粒大粒像蚕豆一般的砂子。 他也有次夜宿于大原上享誉已久的客店里,又走遇上风雨交加,这回没虱子、飞蛾或砂子,而是满店子都塞满了:猪。原来这家名客栈同时也在附近养了不少猪,怕猪受不了雨打风吹,故在山雨即临时将大猪小猪,全赶入店里,避风躲雨。 这回猪可好了,人呢? 就算大地方的名客栈又如何?它的气派只气派给它自己的气派看,也就是说,它的样子和规模唬人、吓人,但唬的是客人,吓的是客人的钱囊。 它并不是为客人服务的。 它规模大,并不代表服务好,反而是用以作为瞧不起客人的条件。 要在山野小客店,瞧不起你的只是小伙计。一般较好的客栈,瞧不起你的却是店老板。但在这种豪华、高贵的大客栈里,瞧不起你、看不起你的却是店老板、小伙计乃至同住店的其他住客! 没办法,一只狗跟一只猫在一起,猫得要让那狗。一只狗跟另一只狗在一道,至多大家互瞧不顺眼。但一只狗落入一群高贵、好种的狗群中,这只狗还不如那些好狗的身上的一块癞痢。可是不管怎么说,温六迟总是爱客栈。 他认为客栈是予游子驻足之地,让浪人有个暂时的归宿。每家客栈都是一个天天变化、奇情、有趣的大家庭,每间房的每一天晚上,都有它的故事、主角和艳遇。 他喜欢客栈。 所以他开客栈。 他的客栈有特色:收费不贵,丰俭由人,一天到晚,从夜入昼,全提供食品、炊事、茶水、服侍,且还在每间房提用墨砚、刻章、信封、用笺,客栈还有邮驿、保镖、巡城、甚至贵重物品代为保存之服务,更令温六迟多年旅次生活所感悟出来切需的提供:冷温热水全日提供,必要时,还可在隔壁同属温六迟经营的“红潮新筑”里挑个如花似玉的去暖被暖枕暖身子。 他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 他自己不兴做这个,他可不认为其他的来客(且八成以上都是男子,而这些人中六成以上都是独身汉子)也不兴这个。他连每天沏茶的都讲究。 他甚至连来客的家眷都特别请人看顾:所以在这东南名城里,没有小偷鼠摸能入这“认真栈”抢劫偷窃,甚至连稚童子儿也不会遭人拐走、迷失。 是以信誉佳。 他这么一个人,在这儿开了一家客栈,似乎是不值得大书特书的事。 可是,无巧还真未必不成书——因为信实写来,生活就是一本本精彩的书——但没有了温六迟这个人和这家客栈,往后的还真不成书了。 因为他虽然折腾了大半生,是挣了些银子,但不致富有到可以独营这偌大一间客店。 这“认真栈”是有人合资的。 与他合作经营或付钱投资的,当然都是他的朋友。 好友。 前文提过他的两位好友:姓温的叔父和姓戚的挚友,自然都在其中。 而就在这一日,王小石等一行十人,正好去投店。 投了这家店。 没有会赚钱的傻瓜 王小石这一行人抵达“认真栈”,是“黑森林”遇袭后三天的事。 这几天他们跋山涉水的,特别累。 他们生火野宿、栖树眠洞的,连月来都几乎没好吃的、没好睡的、没好歇息的。 终于他们来了此处: 认真栈。 三姑大师与温六迟是素识。 王小石与“认真栈”也似有段渊源。 所以他们来到这里,如同回了家、返了乡。 实际上,这儿离王小石的家乡确也不远。 谁都知道过了金宝县就是美罗镇,到了美罗,以前天衣居士教王小石学艺之地:“白须园”还会远吗? ——难道王小石取道“六龙寺”、“黑森林”、“认真栈”等地,为的就是要重返他出生和出身之地,在那儿重温他的栖息? 人在世间,总会有个地方让他栖止,让她休息。 只是这栖息之处何在?哪怕只是方寸之地,只要有,便在风雨凄其、山长水远的人生路上,可以放下重担,卸下行囊,好好地休歇养息,好好地思省松弛自己,养精蓄锐,再重新去面对挑战打击。 要是你已有了这方寸之地,哪怕在家里,心中还是脑海里,那都是好事,恭喜你。但若是你还没有,请赶快培养/找出/寻觅/经营那么一个所在,否则,在过度的压力与冲激之下,你的心力迟早难免要衰竭。 人最宝贵的是健康。 人最重要的是快乐。 人要轻松才能快乐。 人最快乐时是施予。 王小石现在就很快乐。 因为他一向能保持轻松。 而且此际他正在施予。 施予的方法有很多种,以金钱解人之穷困是一种,以武力保持弱小也是一种,以智慧学识为人排难解忧,亦是一种。 这种事,王小石常做,且还做得不亦乐乎。 此际他做的,只是语言上的开导,因为罗白乃在思省了几天之后,终于忍不住过来问他: “我有一事,憋在心里已久,你可不可以为我解一解?” 说着,他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眨一眨,又眨一眨,很真诚可爱的样子。 王小石看了就笑了,“你说说看,我解解看,你考考我看,我试试看。” 罗白乃就说:“那天‘大四喜’突击我们,三姑一面应敌,一面大声叱喊什么:‘明头来明头打、暗头来暗头打’的,那到底是啥意思?是咒语吗?还是气功?狮子吼?在那时喊出来,有什么意思?那什么这儿来那儿打,那里来这里打的,可有特别的意思吗?” 王小石道:“你当他说了句白话、空话,也无可不可!” 这回罗白乃倒是奇道:“这里边不是有大学问吗?怎么又可当是废话了。” 王小石笑道:“不是说过了吗?平常心就是道,大道理常就是废话。可不是吗?大概你师父必然曾谆谆劝导过你:好好练功,他日基础才能深且厚?” 罗白乃点了点头,“但我不一定听得进去。” 王小石又说:“那么教你认字的夫子也必然教诲过你:好好读书,他日才可有大作为?” 罗白乃只好答:“有的。可我不一定相信:许多做大事的、发大财、练成绝世武功的人,就一定念过很多书。” 王小石道:“这就是了。你师父和老师教你的话,你都不一定听信,可是,里边却有着大道理啊。不能令人信服的大道理,岂非与废话无异?这样说来,六龙三姑边打边说的话,也可能只是些毫无意义的赘词而已。” 罗白乃眼里的两朵星光又闪呀闪的,道:“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说:说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听到了什么,别人做了什么,彼此之间能悟得了什么才是要害。” 王小石含笑道:“你可说着要害了,不过,其实,也无所谓要害不要害的。要说要害,哪儿都是要害。你说只斩我一只手指,那不是要害?但对我的手而言,那是要命的要害了:少了一只手指,便连拳头都握不成了,还拿什么剑?写什么字?你随随便便地站在这儿,既不是山海关,也不是兵家必争之地,当然不是要害,但对一只蚂蚁而言,那就是大大的要害了。因为你可能正踩在它的身上。同样的,说是要害,也言尽不实。你一刀搠我心口,当然是我的要害了,可是就算我死了,这世间没少了我不行的事,日出月落,星移斗转,黄河依样汹涌澎湃,泰山依然一柱擎天,又有何改变?那又算是什么要害?所以,没有要害,也没有什么不要害的。” 罗白乃又听得似懂非懂,却听一人道:“说起要害,你看到我那要命的要害了?” 说话的是温六迟。 他是向王小石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话。 罗白乃开始进入“认真栈”的时候,对这店和这店老板都很不以为然。 他以为这只不过是一家随随便便的客栈罢了。 他也以为这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客栈老板而已。 直至他住下去了,才渐发现有些不一样: 一般店家只对住店里花钱付账的大爷恭敬巴结,对随从、家丁却瞧不进眼里。 ——如果说这一行王小石、三姑、温柔等是“主”,那么,自己师徒两人则绝对是做不了“主”的“随员”了。 这点罗白乃心知肚明,十分清楚。 不过这店里的人却很不一样。 店里的人上上下下都无分“尊卑”、“长幼”、“大小”、“富贫”,只要住进店里来的,他们都视如贵宾,待之一样的好。 且殷勤有礼。 这点可谓少有。 在江湖上原就最重名位,这种做法算是绝无仅有。 再住下来,罗白乃就发现这儿有更多的不同: 例如店家因顾虑到客人在房里舒适走动时的不便,所以准备好方便在房中趿行的布鞋,又在沐浴间、潮湿之地摆好了木屐,让客人不至弄湿或弄脏了脚和鞋子,这点便令罗白乃师徒首开眼界。 细微之处,也照顾周到,这才令班师之和罗白乃叹为观止: 譬如上毛厕方便,一般所用的手纸都十分粗糙,几乎可以说:多用几次,便要擦出血来。但这家客栈却连这个都照顾到了,所提供的是细软绵软质地的纸,简直可媲美能在其上题字写字的宣纸和能在其间刺绣的绢帛。 班师之师徒二人享受这客栈种种方便,乐陶陶之余,又发现住店的收费不算太昂贵,不禁笑骂低啐过这开店的人: “这店家都傻的!这样开店,怎么不去服侍自己的爷去!把客人都骄纵惯了,看他是不是还供吃供住的,还起座泥头塑像立座碑来纪念他!” “这下可好了,客人以为有便宜可占,把这儿当家了不走了,真是傻瓜蛋!” 他们嘀咕多了,王小石听到了一次,就笑着问了一句: “你们看,这儿旺吗?” 班师当然不用看便做了回答:“人可多呢,简直水泄不通。” 王小石提示道:“店家只是细心一些,对客人多些儿关照,就招徕了这么多的客人,而且辗转相传,口碑愈好,风评愈佳,这就赚了不少钱财,就拿这本儿来扩充营业,加强福利,到头来,客人受益,店家盈利,可不是两家便宜、大家高兴吗?” 罗白乃听了,还要“死鸡撑饭盖”地说:“这家店和这傻店家的……都能赚呀?” 王小石一笑说了这么一句话:“能赚。当然能赚。每年还赚不少,且愈赚愈多呢。记住:世上是没有会赚钱的傻瓜的。” ——世上是没有会赚钱的傻瓜的。 正如世上不会有白送给你的江山,从来未克服过困难的伟人,白吃的午餐……一样。 但还是有例外的。 世上毕竟会有瞪着眼的瞎子、事实摆在眼前也照样歪曲的谎言、有一张嘴却不能说(真)话的哑巴。 有的。 甚至偶尔也会有白吃的午饭。 还有平白送给你的江山。 像世裔承传的皇位便是一例:当然,也有的是似巴不得把自己本来巩固的基业砸毁砸烂方才甘心的皇帝和领袖,他们的作为也如同将江山奉手送人予人。 可不是吗? 逃花 “可不是吗?那棵桃树开得多么盛,多么旺,多么美,多么香,多么灿烂,多么迷人。”这儿的老板温六迟感叹地道:“本来,我就是为它而来的,可是,如今又得为它而去了。它就是我店子里的要害。” 王小石当然听不明白他的意思,但却颇能领会他的感伤。 温六迟是和三姑大师一起走过来的。三姑大师在看那一树桃花时,脸靥也十分桃花。 他似乎看得痴了。 醉了。罗白乃仰首望他(他要比罗白乃高一整个头),也望得如痴如醉。 王小石虽然并不了解温六迟为何感慨,但十分明白:一个人要是有感触,你最好就让他有感而发地诉说一番。 ——这样,他会好受些,你会明白些,他对你也会感激些。 大家都好的事,不妨做,而且该多做。 王小石此际的原则是:该做的,就做;该说的,就说。从前,他还年少,许多事未明、未懂,他的原则是:该学的,就学;该进的,就进。日后,他准备进入壮年时,原则就变成了:该放的,就放;该玩的,就玩。到了老年,原则就应是:该退的,就退;该闲的,就闲下来好了。 人每个时期,该做那时期的事:时候到了不去做,就会追悔;时机未到却硬要做,做了也无味。 每个时季都有不同的情怀与旨趣,正如四季不断更递的风景和变迁。 每个时候都有不同的契机,而且每个人都不同,每一次都不一样。 刚才是该答的时候,所以王小石就回答了罗白乃的疑问。 现在是该问的时候,于是王小石便问:“为什么?这儿这花发生了什么事?” 温六迟悠然反问:“你觉得这桃花有何特别之处?” 王小石深深吸了一口气,用力眨了眨眼,仿佛不只把这株桃花的香味儿吸进肺里,还把它的艳姿也关入了眼帘内,如此便可永志不忘,深心记取了。 然后,他以刚才温六迟的口吻说:“这株花开得特别盛,特别旺,特别美,特别香,特别艳,特别灿烂,也特别迷人……” 他以温六迟的语调如此形容,系因他知道:唯其如此,才能迅速勾起温六迟的深刻感受,以致产生契合共鸣,使对方更能说出他心底里想说的话。 果然,温六迟道:这花是很出色的,它除了花开特别多,特别旺、盛、香、艳之外,它还有一个奇事儿……” 王小石问:“什么奇事?” “它开的是桃花。” 王小石:“当然了,它是桃花树,开的当然是桃花,总不成开成桂花?” 温六迟道:“但它长的是李子。” 王小石叫了起来:“什么?” 温六迟重复:“它开桃花,结李子。” 王小石一时难以置信,“有这等事?!” 温六迟道:“确是。我就是看中这桃花在此地开得如此艳盛,结得又是异果,所以才在此处设店。” 王小石极为同意,“看来这确是风水宝地,才致有奇花异果。” 温六迟更正道:“奇花苦果。” 王小石不解,“是桃花李果。这应是桃李春风、桃李满门才合理。你这儿客似云来,客房常满,越做越旺,是吉花样果才对。” 温六迟叹道:“男儿不能太有志气,有者易受挫折。女人不可太美,太美易落风尘。连花树也不能太奇,太奇则易遭劫。” 王小石不明白,“遭劫?” 温六迟道:“你听过这儿的“花石纲”?” 王小石冷哼道:“又是朝廷在这儿设应奉局,强抢天地自然、天下百姓的珍奇异物,说是奉献给天子的玩意儿?” 温六迟也冷哼道:“都说是呈献给开封府,但中间到底给谁搜刮了,有谁知晓?哪儿知道?但这儿的官员恶霸趁机逞暴,挂着供奉天子名义,见奇的事物就占,见好的事物就抢,见珍见宝更恣意掠夺,只苦了天下黎民百姓!” 王小石顿时已明白了一半,道:“这株桃花已给看中了?” 温六迟道:“便是。你看,树身已加封了敕檄,谁也不得近前,谁也不可以碰。” 王小石嘿声道:“这树献给皇帝?怎么个运法?连根刨起,还是砍为数截?这样的花还会开吗?果还能结吗?树还能活吗?这是人干的事吗?” 温六迟道:“他们硬是不管。他们就是要花,要果,还要店。他们连这客店也给封了,说是十日之内就要结业迁离,说这店沾了皇上的祥气才能兴旺,而今要全归国有,朝廷自会派人接管。” 王小石不禁勃然大怒,“他们这算献宝予天子?我看他们是趁火打劫,见这店能赚,想借机侵占才真!” 温六迟只冷笑不语。 罗白乃侧垂着头,眼往上瞧,看树看花,忍不住道: “桃树结李子,那有什么稀奇?龙生九子,生到第十就成了蛇了。我家乡雨宝镇还有只母狗生下了只小猫,有只猫产下了小鼠呢!敢情是它平时近猫多了,又或是那猫儿贪馋吞得多老鼠了呗!这树使得这儿封店结业,到底是祥物、宝树还是惹祸的东西呢?” 温六迟道:“我这算好的了,至少先警后兵。在拉湾村里,有哈家池子,长了几株王莲,叶面上可以坐几个小孩,这儿的小人知道了,往上报,应奉局就马上派人来封了屋,逐走了哈大马一家大小,一家子本来融融乐乐,而今全成了流浪汉,闹得卖儿卖女,妻离人散,苦不堪言。古打小屯还有一孙家,平常是做织机称着,他造的织布机拉活起来,连叫声也如音籁,动听过人,人称他为‘孙叫机’。就因为他女儿闺房里种了一盘吊兰,可长于高空之中,全不沾泥尘,只靠茎须长垂,吸大气水养而存活。应奉局的朱勔父子一旦得悉,马上派人来封了那一株兰,见孙家女儿漂亮,也掳走了,说是献给皇上。孙叫机忍不下来,说了几句唬话,便给格杀当堂。一家子也从此破了。所以,这些异物说来只是原来物事的变裂,是祥物还是不祥物,可也难说得紧。” 王小石道:“我们这一路来,也听闻了、目睹了不少惨事。你说的至少还真有宝物异物,但这一带许多人家,可能只结怨于小人,可以只因有人要强取豪夺,便让人以献呈天子之名,进行掠夺侵害之事,真个不可胜数。” 罗白乃仍好奇地问:“温老板,这花树‘蒙宠’了,你的店也给封了,你怎么办呀?” 温六迟嘿笑一声,“天大地大,哪儿去不得?只是心里舍不得。我已委人说项,要真的事无回环余地,那就一走了之,留恋也于事无补了。” 说着的时候,忽听一阵簌簌连声,院子里好像有什么掠过似的,似来自天上,又似是自地下传来。 大家听不仔细,却觉余香仍在。 三人心中惊疑,温六迟目注院落,忽然“咦”了一声,目中充满了感慨与感情。 王小石与罗白乃随而望去,只见院静花香,除了一地嫣红的凄迟落花之外,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遂而以询问的目光投向温六迟。 温六迟笑了一下,笑容甚为感伤苦涩:“那花树。” 二人又看那花树,却不觉有异。 “那花树已走了几步。”温六迟用手比划原先那树的位置,“本来它在那儿,现在它却在这里。它已经开始逃亡了。” 他笑了一下又道:“也许它毕竟是灵物,不想落在杀人夺宝、为非作歹者的手里!” 三人望着院子里的桃花,有的震动,有的惊诧,有的郁然不乐。 ※※※ 稿于一九九三年十一月一至三日:卫视将重播《四大名捕会京师》;沈欲为我开辟东北市场;悉江苏文艺出版“唐斩”、宁夏人民出版“侠少”;visa财务处理vv方式十分“祛膊”,引致双方误解,可怒;购火山玻璃“绿湖”+人造水晶“舞台”;汪有意再进一步合作;父之悼图文终刊出;张缮寄来李敖与我“合着”之《风骚》。 校于同年十一月三至五日,平生首入中国大陆、深圳行;狂风暴雨中一一完成提款、开户、大进账等事;顺利去满载回,四大一小欢乐行,发现正、翻、盗、冒版书无数,大有斩获。 桃花 傍晚时分,夕照在晚风里就像泄了气一般,而且就泄在云气里,既不夺目,且带点病气,所以就更加艳丽好看,而且还可迫视她的动人处。 分外的好看。 桃花本来该在春阳时细览,看朵朵招曳笑春风,最是娇娆。 王小石从未试过在夕照里看桃花,今天是因为心情抑郁,郁结难舒,便踱到院子里,看到桃花,才想起今午温六迟对他说过桃花的事,不觉有点痴了。 他一路逃亡过来,领着九、十人,遇关过关,见敌化敌,也没碰上什么大风险,看来,他这场逃亡直比流浪还逍遥。 其实不然。 他心中一直都有沉重的压力,且有重大的计划要待进行,再且,带着这么几位兄弟姊妹,更不能有闪失,当领袖,实在是一件累人的事啊。 ——真想从此不当首领,去当个不为人知的小老百姓! 别人看他轻松自在,其实,他不过是知举重若轻,懂化险为夷罢了。 他人见他欢笑如故,若无其事,以为他放得开,不担心,其实他只是以笑代泣,狂歌当哭,一天笑他一大场,百年须笑三万六千场而已,不然又怎样?而对考验、挫折、困难,他只知道立身处世的十六个字: 放开怀抱 打点精神 奋斗意志 恬淡心情 这时他便是周虑一些情节,犹豫顾虑于:到底该不该干,干是不干?的情节上,于是负手踱起步来,一踱,就不意踱到院子里桃花树那儿去。 踱到那儿,见夕晖余艳染桃红,不觉迷惚起来,恰一阵风徐来,桃花嫣红落纷纷,王小石看得张开了口,痴了一阵,一时忘了烦恼,浑忘了菩提,忘了所思所虑,眼前只有桃花千朵艳、千种凄、千般妖娆都不是。 这时候,温柔也正好踱出院子里。 这是一个美好的黄昏,倦慵的入暮。 温柔是给那浑没着力的夕照所吸引,而步出院落的。 她觉得那无力再挽、没着力处的夕阳,很像一个熟悉的身影,向她召唤。 ——那是谁呢? 她就跟着夕照的步伐行去,走过去是为了多浏览一回这临别秋波的晚阳。 这晚阳带着点余温挥别山海人间,也许是因为今晚有星无月,浓雾密露,甚或还有场晚来风、阵来雨,它自知是这天来最后一抹余晖,于是更有恃无恐的有气它的无力了。 所以特别的美。 美得带病。 且十分脆弱。 温柔终于想起来了。 她想起这残阳如赭像是谁了! ——朱小腰! 当然是朱小腰。 ——她那么怠,那么倦,那么乏,那么病态而又那么侠烈,那么艳! 温柔觉得朱小腰在召唤她。 她为了看朱小腰而走了出去。 反正无碍,她正闲着没事,只在想,那一次黄昏,她化好了妆,梳好了妆,涂上了艳色的胭脂,去“金风细雨楼”会白愁飞……想到这儿,她就不愿再想下去。 因为冤有头、债有主,那还好办,可是,现在都不知什么冤、什么仇: ——白愁飞有没玷污她的清白,她也未完全肯定。 ——白愁飞害了苏梦枕,她也没替大师兄报这个仇。 ——王小石救了自己,但也促致那大白菜鬼见愁的死,她也没法计较。 这笔账该怎么算?她不知道。 她最怨谁?她不清楚。 她最想着谁?依稀觉得,好久没回家了,爹他可安好? 她最想做什么?她想看桃花,因为残阳照在花树上,那就像有很多个很多个朱小腰,向她招着小手舞着腰,有时还加上一个失足。 ——朱小腰有个痴心到为她失魂落魄的唐宝牛。 ——我呢? (我是不是比别人丑?) ——不是。 温柔马上为自己做出否认。 (我是不是比他人不幸?) ——不算。 温柔还觉得自己很幸运,可惜幸运不等于就有了幸福。 (我是不是不像其他的女子那般温柔?) ——这…… (有可能。) (可是我一向是很温柔的,我本来是很温柔的,只不过是人家不解我的温柔,解不了我的温柔罢了。) 温柔虽然检讨出一个要害来,但关键是找到了,窍门也在握了,但她随即把责任推到那些不解温柔的人身上去。 是以她才能轻轻松松地出去,要多看一会儿的夕阳、桃花、朱小腰。 一阵风掠过。 许多小花折着小腰急坠。 在桃花掩映中,她忽然看到了一个人: 一下子,她觉得这人很熟稔。 却又很陌生。 她竟在这一刹那叫不出他的名字。 但这人就像已生生世世、天荒地老、卿卿我我、海枯石烂地依偎相守在一起地一般亲近、自然、分不出彼此。 仿佛: 他就是她 她便是他 他是她的 她的是他 温柔迷惑了一下。 花如雨落。 她一下子分不清天上人间。 直到他笑了。 向她招呼。 他的笑容很可爱,门齿像两块鹅卵石。 她这才省起: ——他不是朱小腰。 ——他叫王小石。 ——他是小石头! 就在那一阵徐来晚风里,夕阳斜晖再是一亮而黯,花树摆曳,花飘如雨中,他就乍见艳瞥像一朵桃仙花妖乍惊乍喜可俏可丽的那张脸: 啊温柔。 从这一刻起他就再也不能自制,堕入花冢一般温柔如陷似阱的情字里。 桃花运 桃花是不是一种运? 也许她只是一种劫? 为什么蜜运、艳遇总会跟桃花联在一起呢?而不是月桂花、菊花、蔷薇、兰花、七里香、含羞草、金盏花乃至蒲公英、鹧鸪菜呢? 也许是因为她的形与色! 桃花开得非常爱情,不但盛,而且密集,更加娇艳,十分热情。真正的激情便是这样一把盛放的。 如果懂得望气,学过密宗,便会知道:当一个人正在恋爱的时候,身上升起的气体是绯红色的,色泽当真十分接近桃色。 当感情性欲如胶似漆、欲仙欲死时亦如是,不过更加深红艳丽些而已。 同样的,相学上有望气之法:当你体外、头上三寸至半尺之地笼罩一种黄气,那便是财运来了;当你头上升起紫色云气,那若不是在宗教情操、灵力修为上有大境界,就是掌有实权的不世人物了;若是灰白青气罩顶,则就百病缠身,不敢恭维了。余此类推。 五色令人迷。颜色会改变运气,运道是有色显现的,是以密宗信徒求财,拜的是黄财神;净土宗信徒求红鸾星动,拜的是桃花仙。 能让人动情、倾心,使自己爱人、被爱,仿佛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所以当有人得知自己有桃花运或正走桃花运,尽管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总是乐开了,好像莫大的福气从天而降的样子;有人甚至压抑不住地眉开眼笑起来,色迷心窍,可见一斑。 这使得许多江湖术士、相师都能抓中要害、投其所好,甘言美辞换来丰厚酬金。 不过,正走桃花运的人很少去想一想:这桃花到底是运还是劫,是福抑是祸?是好或是坏?是色香心动还是意乱情迷?是一生一世还是要钱要命? 话又说回来,真的要面临一场恋爱的时候,还管那么多干啥?有那么多的理智,那么强烈的分析审察,那就不叫爱了。 爱是冲动的。 盲目的。 无私中绽发出大自大私的。 激情的。 美的。 就像: 桃花。 ——还有她的颜色。 桃花纷飞而落。 王小石这便瞥见了温柔。 温柔这就望见了王小石。 温柔“哎”的一声用指尖尖尖地指着王小石叫道: “你也在这儿呀?” 王小石也同时说了一句: “你也在这儿啊?” ——“你也在这儿呀/啊”,一共是六个字,除了尾声有点音腔不一之外,其余都完全是一模一样的,只不过,温柔说快了半瞬间(本来,以武功论,王小石的反应比温柔快多了,可是,乍见温柔,王小石却比温柔慢了半步回过神来,这许是女子在这方面要优于男人的天性),两人同说了一句话,一前一后,一男一女,一惊一疑,一迟一早,像和唱合拍一样,到语音未了落了时,还“呀”、“啊”不同,像一首合奏和鸣曲子的收稍,十分悦耳好听。 两人都笑了。 脸上也映得很有点桃色起来。 王小石负手。 温柔在踢挑地上的落花。 王小石道:“你来这儿……” 温柔道:“看花。” 王小石:“哦……” 温柔挑起了一只眉毛,垂着目,问:“你来又为了什么?” 王小石:“看……树。” 温柔:“哦?” 王小石讪讪然,“今天桃花开得好美。” 温柔抬首,“这夕阳也美。” 王小石低头看落花满地,“所以照得花儿更美了。” 温柔道:“是美。” 王小石道:“很美。” 王小石又负手看这看那。 温柔又用她的脚尖挑地上的落花。 好一会,没有说话。 是没了话说,还是无需语言了? 温柔长睫忽颤了颤,“对不起。” 王小石奇道:“什么?” 温柔鼓起勇气地说:“那天的事,对不起。” 由于温柔是个几乎从不道歉只会撒蛮的女子,所以王小石兀自惊疑未定。 温柔低柔地说:“那天在六龙寺里,平白无故地掴了你一记耳光,对不起。” 王小石这才明白了。温柔忽又嫣然一笑,眼眶里居然有些潮湿,“这样打你一记耳光,你都不闪不躲不还手……你……你对我真好。” 王小石笑了,说:“是你出手太快,我要避还真避不了哪。” 温柔噗嗤地笑了,“你这人,要说谎还真不会圆谎。我要是打得着你,我早就是我爹了——我爹也未必打得着你。” 王小石道:“令尊是‘老字号’里最厉害的高手之一,别人的毒顶多是以‘无色无味’为至高修为,可是,令尊的毒却又回到了‘有色有味’的大境界:也就是说,所闻到的花香、饭香、松香,霉味、酸味、苦味,全都可能是他所放的毒,也就是无味、无处、无物不是毒的地步。他要是向我放毒,我只怕无还手之能呢!”温柔抿嘴笑道:“你在我面前说我爹爹的本领,哪有人比我还清楚的!分明是温门弄斧。” 王小石自嘲地说:“我曾给自己几个做人做事的原则,譬如:务必要有班门弄斧、勇于献丑的勇气,更须得有破釜沉舟、舍我其谁的决心,才能任大事、创新犹。我是凭这才敢厚颜在你面前说你爹的本领通天。” 温柔瞟了他一眼,“你少来卖乖,在我面前给爹吹大气,必定图个什么!说实在的,我爹的施毒本事可大得很,拿这一棵桃树说,他要是下毒,这桃花、桃子、桃叶、桃树、桃枝,连同桃根,全成了他的暗器、兵器、武器和毒器,不但让你沾着了便给毒倒了,连望一眼也得挨毒。” 王小石咋舌道:“厉害,厉害!” 温柔正说到自得处,忽又花容一黯,“唉”了一声。 王小石忙问:“什么事呀?” 温柔摇摇首,又用脚尖撩地上的花儿。 王小石追问道:“是不是想起你爹爹来了?” 温柔眼圈儿一红,道:“我好久没见过他了。听说他曾来过京城,却没来找我。他一定在恼我了。” 王小石马上就说:“原来你还不知道那次令尊入京时的遭遇。他来京是为了探你,可是在入关前给方小侯爷挡驾了。” 温柔惊道:“他……他把爹怎么了?!” 王小石即坚定地道:“他不敢动你爹。那是蔡京派他去,米公公也跟了过去。他们是劝温老前辈回洛阳去,他们就河水不犯井水,各相安无事。‘有桥集团’怕的是温前辈一到,京华武林的势力立即起变动。蔡京那些人是不希望你爹入京,成为群龙之首。他老人家的举足轻重,可见一斑。” 温柔嘴儿一扁,委屈地道:“那人家叫他不入京,他便不入京呀?他都不进来看看我哪!” 王小石道:“他没入京,还不是为了你。方应看和米有桥,一个狡诈一个狠辣,说明了京里局面不容外人搅和,但也硬的软的齐来,他们保证只要你爹不入京,就绝不会动你一根毫毛。你爹顾虑你的安全和为大局着想,而且他也想保住洛阳方面的安定局势,不想太早过度激怒蔡京,加以米、方二人拦道,硬闯不易,他才打消入京之念,回到洛阳。我看他还天天想着你哪,要不然,那一回他也不会打从老远迢迢赶来京城了。” 温柔这才舒了一口气,却又怨道:“这事怎么一直没人与我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王小石搔着头皮懵然道:“我现在才知道你不知道这事。令尊不是有位好友叫唐一多的吗?” 温柔自豪地道:“蜀中唐门有不少人都跟我爹交好。唐一多、唐一少是有名的‘唐门双绝’,又号称‘川中二熊’,武林中却称之为‘天下两毒’,都是我爹好友。” 王小石点头道:“便是了。蜀中唐门暗器上的毒,得要令尊提供;‘老字号’温家的毒,得要配合‘蜀中唐门’的暗器,才好发放。一个买一个卖,互为合作,配合无间,也是理所当然的事。那次令尊不便入京,只好转折请了唐一多来京,恰你闹着要跟何小河逛窑子见识去了,没把你给找着,便请托了唐宝牛转告你。” 温柔睁大了杏目,傻憨憨地道:“他?他可啥都没告诉我!” 王小石叹道:“这也难怪他。不久后他和小方遭劫,然后又发生了朱小腰亡故的事,他本来就是个说过便忘、听了就算的汉子,那段时候他若还记起此事,这才怪呢!” 温柔却不甘心地道:“但他还是告诉了你,却没把话转给我。” 王小石忙分说:“唐宝牛一视同仁,连我也没说。我只是一直以为他已告诉你了,不想牵动你挂念你爹,便没再提了。唐一多告诉了唐宝牛后,幸好又告知了他的同门唐七昧,我是从七哥口中得悉此事的。” 温柔这才明白个中分晓,怔怔地看着桃花,花树,花叶。忽而一阵风吹来,漫天花纷纷飞落,像一张张张开了但欲呼无声的嫣红小唇,布得一地都是,王小石和温柔肩上也沾了好些。 花落在衣襟上,不知怎的,温柔心头都温柔了起来。 温柔便是这样幽幽地问了一句: “小石头,人说桃花运桃花运,你说,桃花要真的有运,她可愿不愿意这到头来仍是落了一地的命运呢?” 她这下是柔声地问,怨楚动人。 王小石是深心地一动。 甚至有点泫然。 那是一种温柔。 那是温柔的温柔。 温柔的温柔比一切温柔更温柔。 那是杀死你的温柔。 一树桃花千朵红 王小石不觉有些痴了。 却忽听温柔说:“我觉得你很像我爸爸。” 王小石这一听,吃了一大惊,这可是好像不像的,像她爸爸不见得是好事耶,忙道:“像你爹爹?” 语气充满不敢置信。 “不就是吗?”温柔款款地道:“我爹平常对我也千依百顺的,我要什么,他都给我;我说什么,他都依我。不过,一旦遇上什么大关节、大原则的时候,他可又板了脸孔、黑了面,说什么也一步不让的了,那时就轮到我来让他从他了。那天在六龙寺,我故意跟那个姓方的奸坏小人逗着玩,却给你一叱,吓得我差点没哭出来。那一刻,我还以为是爹来了,那么的凶!那样的恶!” 王小石这才明白,不禁傻笑了一下,讪讪然道:“你爹凶是为你好,我可是……是我不好,可吓着你了?” 温柔幽幽地问:“你那天为啥要对我那样的凶?” 王小石因为急切,连向来口齿清晰的他也变得语无伦次了起来,“那是因为那方小侯爷……他这人城府很深,得罪不得。我不想你开罪了他。他自称‘方拾青’,原是一种极高的自诩。人对他一生希望之所寄,是不容人嘲笑侮弄的。我怕你拿这个开他的玩笑,会惹祸上身……不,都是我不好,不该叱喝你的,我——” 温柔悠悠地低声道:“我就知道你对我好。” 忽然抬眸。 目波一如温柔的星光。 温柔的星光,寂寞的闪亮。 仰脸。 那一张清秀脸蛋写着比桃花更桃花的人面桃花。 残红媚丽,自成对映。 她忽然叫了一声: “爸爸。” 王小石却几乎没跳了起来: “什么?” 他大叫:“你叫我做爸爸?!” 温柔笑了。 哧哧地笑。 笑得很狐。 很迷。 也很温柔。 “人家叫父亲做爹,我却爱叫爸爸。不知怎的,也许是因为我自小没了妈,我对我喜欢的、可以依赖的人,心里都很想叫一声爸爸。”温柔以迷人的柔情和醉人的温情说,“我现在已叫出来了。” 王小石明白了。 这才明白了。 所以他陶陶然,很伟大、豁达、胸怀坦荡地哼声道: “你叫,你叫,我都受得了。但我不能应你,因这样应了就会对不起你爸。” 温柔听了“嘻”的一笑,忍不住说:“小石头,你真好!” 她禁不住张臂扑了过去,倒在王小石怀里,把脸埋在他胸前,还仰着头,目光闪着星星的泪影,可怜巴巴地问: “你为什么要对我这样好?” 王小石这一下搂个温香满怀,一时艳福从天而降,真是手足无措,只见暮晚里温柔那一截秀颔,那一段自颔口到鬓脚的玉颈,还有那媚得令人震栗的红唇,像聚集了桃神花仙所有的日月精华,成了一朵上下燃烧的烈焰。 王小石看了一眼,便长吸了一口气。 温柔像一只小小鸟儿,拥在他怀里,还微微抖哆着,这是真实的。 这晚风、这桃花、这星夜、这客栈、这情境,也都是真实的。 连这一树千朵红万点绿的桃花,也是真实的。 虽然,因为暮色愈来愈深,一切都逐渐浓稠得化不开、分不清界限边际起来,到后来,所有的轮廓和形貌也成了淡得看不出来了,但这一刻的真情真义,是在的,是真的,是真实存在着的,存在过的。 王小石分明深刻地感觉到自己的幸福。 幸福得令他禁不住还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叹了一口气。 这使得温柔也感觉出来了。 她依偎在他怀里,感受着他男子的气息,像是微醉地问了一句: “嗯?你不开心?” 王小石轻抚她的肩,“不,我是太开心了。” “开心又叹息?” “开心才叹气。” “你真是怪人。” “哦?” “我开始认识你,以为你是那种三拳头也打不出一记佛火的家伙,但后来看你,当杀的时候杀,该狠的时候狠,不留情面的时候连余地也不留给自己,才知道小石头还真不怕拳头拳骨哪,当初还真小看了你!” 王小石打趣道:“所以你现在才对我刮目相看?迟了呗!” 温柔一笑,又把脸偎在他怀里轻轻磨擦着,“死爸爸,就贫嘴!” 她忽然又冒出了一句:“你知道我对大白菜是怎么一种感受吗?” 王小石心底一沉,只问:“什么感受?” “恨。”温柔就在王小石怀里说话,由于声音先窜入衣襟里乱转再传出来,所以语音很有点幽冥、诡奇: “恨他是一种骄傲。” 王小石听了。 想了。 也就笑了。 他说:“你知道我对你一直有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吗?” 温柔抬起了头,连同美眸一齐可怜兮兮地望着他,等他说话。 王小石用手拧了拧她的玉颊,不忍心逗她,便先说了一个字: “爱。” 然后他又把话说下去:“爱你是一种失败。” 温柔笑了起来,又用发首在王小石怀里磨擦,像只撒娇的猫。她折腾好一会才静了下来,像下定了决心地说: “恨他的缘故是因为我骄傲,”她还幽幽地说了下一句,“只有你才是真心爱护我的骄傲,让我骄傲地骄傲下去。” 王小石给她的拧首胳肢得意乱情迷的,但仍在心旌荡摇中轻抚着她发颈,清晰地说: “我失败的原因是喜欢你,但如果能继续喜欢你我又何尝怕过失败?” 温柔再次静了下来,又抬起了头。 这次,连云鬓、发鬓全都乱了,烦恼纠缠在秀额玉颊上,她眨眨杏目,可爱兮兮地又叫了一句: “——爸爸——” 还特别拖长了语音。 之后她加了一句:“爱我就得习惯伤心哪!知道不?” 王小石又拥紧了她一些。 她紧紧地拥抱着王小石,像要拥上一生一世,三生三世,七生七世。 又一阵风吹来。 千花无声失足而落。 这剪剪阵风真把天空打扫了个干净,正等夜幕来吞没收拾所余所剩,只留下了树下的乱红满地。 落花无声。 花 落 满 地。 ※※※ 稿于一九九三年十一月八日至十八日,温、方、何、梁、俊首赴皇城、初会京师;遍游京华、大开眼界、入禁宫、祭天坛、登长城、悼圆明、观明陵、游颐和、雍和、北海、景山、到天安门;首在中国听演唱会;摔倒立马弹起;“中国友谊”旋风式即付近十万版税;初会庆均、尔立;董伟康、刘太平请宴;与立群、罗维相见欢;沈兄为我争取得盗版应付之版税;赴五四书店见自己着作专柜,会叶清纯、孔令福、谢京林等;得晤京城诸君子,乐莫乐兮;沈铁手作序感人;临别时刻表明身份,始知团友皆读友;金台路书市、银行、酒店服务员多是读者,意外惊喜;“布衣神相”系列为中兴文化传播公司拍摄为剧集。 校于一九九三年十一月十二至十八日,在京城觅得我自己未见之“着作”:《三角演义》《龙头》《哥舒夜带刀》《梁癫蔡狂》《金梅瓶》《爱国有罪》《不朽若梦》《大出血》《少年冷血》《红电》《蓝牙》《桃花劫》《香魔艳女血河今》《七帮八会九联盟》《杀手善哉》《战僧与何平》《剑挑温瑞安》(局部)《凄惨的刀口》《少年追命》《少年铁手》《吞火情怀》《一怒拔剑》《七大寇》《侠少》等等,不胜枚举;唯可憾所托不力,一如前次远行归来数“大猪”(巨型地图鱼)全殁,这次是“三大波”(菠萝大鱼:细菠萝、花脸鸡、金花)全毙命而无人料理,甚痛惜。 桃 花落满地而无声。 暮真近了。 远空有一颗星子亮起。 很大。 很亮。 “好大,好亮,那颗星!”温柔仰着杏靥,眨着星目,问:“那是什么星?” 桃花簇簇在暮深里烘着一处处猩红。 她知道王小石博学,一定懂。 她也想弄通许多道理,知道许多事情。可是,那得要费好大的劲。 她懒。 她享受懒。 她要过得懒洋洋的,但又要刺激激地活着。 于是她懒人自有妙方,需要的时候,她自会找人帮忙,向人求救,到时自然会有人来助她、帮她,使她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解决许多难通难透的难题。 她可不必费心。 也从来都不担心。 所以,她看到星,就问王小石:“那是什么星?” 她知道王小石懂。 因为王小石勤。 而且奋。 ——勤只是勤力,奋还得奋发。 王小石的勤,是有目共睹的: 他在未得志前的汉水画舫上,雷纯抚琴,白愁飞高歌,王小石陶然之余,仍不忘在船上读书,还写了几首诗,温柔还记得他写过“且将无奈化为翼,海阔天高任我飞”。就算他当了“金风细雨楼”的三楼主,乃至他不欲与白愁飞争权退回“愁石斋”与“回春堂”替小老百姓医跌打风湿之时,他仍每天苦读不休,从不懈怠。 这只是勤。 温柔还格外留意到他纵在这一路逃亡下来,居然每天总会找时间,埋首苦读,吟哦自得。 有月光时,他借月光。 没月光时,他借星光。 无星无月时,他也双眼透过障障层层的幽暗,努目看书。 问他,他答说:“无光,更好,一举两得,可顺此练习黑中视物的目力!” 他甚至借刀光看书。 不止读书,对于习武,王小石也是一样。 再苦,他也读。 再忙,他也练。 不舍昼夜,不辞苦艰。 别人有问,他说:“人对自己有兴趣的事,怎觉得苦?每天肚子饿了就得吃饭,每天口渴了就要喝水,谁觉苦了?我脑子空了当然要念书,体魄歇够了自然要运作,哪有苦这回事?享受才是真的嘿!” 这就是奋发了。奋发跟勤力毕竟是不一样的,奋发是不具备任何条件之下依然勤力如故。 ——这么奋发的一个人,怎么却似乎不像白愁飞那么雄心勃勃、跃跃欲试? ——这到底是怎么一个人呢? 温柔不清楚。 也不知道。 她觉得不清楚的事特别美。 例如月色。 朦胧月色掩映,最引人遐想。 就像白愁飞。 ——他死前的那一晚,到底有没有对自己起坏心?到底是否有真意?到底是忠的还是奸的? 这都不甚清楚,但回忆起来反而有余味。 暧昧和朦胧虽是一种美,但不是星光。 因为星光太小。 太淡。 ——一旦不清晰,就看不到了。 那么微弱的星光,就算那般清坚地照向自己,也像隔了一百万年后的一个微弱的招呼。 (但现在正向她招呼的,仿佛还愈行愈近、愈来愈大的是什么星呢?) ——总该有个名字? 所以她问王小石。 王小石却捂着胸口道:“那?那是我心。” “嗯?” 温柔没听清楚。 王小石这回拿她的手来按住自己胸膛,“我的心。” “轻佻!” 温柔笑了,还笑着刮了他一下,“你的心不还在这儿吗?怎么又飞到天上去了?” 王小石笑道:“就是因为心在这儿,跟上面的遥遥呼应,所以才那么亮。” 温柔嘻地笑了:“我知道了,你的心要变成三尖八角的了……” 忽然一声惊呼。 原来: 长 空 有 流 星 划 过 斜 斜 坠 落。 绚烂的流星,照得两人脸上一亮,仿佛还热了一热。 “掉到哪里去了?”温柔不依,“你的心!” 王小石傻呼呼地道:“我也不知道。”还下意识地按了按自己的胸口。 温柔见他傻样子,就笑他说:“你这人!”用手指在他额上一捺,“没心的了。” 王小石只好讪讪然笑道:“有意就好,反正,心已经给你了……” 忽听唆的一声,温柔忙留意倾耳聆听:像有什么连着落花自树上落了下来,还发放着些微儿仿佛不属于桃花的馥香。 听到落地声,温柔就过去捡,像只好玩的小鼬鼠,馋的时候任何声色香味都触动它去觅食似的。 温柔这就离开了王小石的怀抱。 王小石惘然若失。 ——啊,余香犹在…… (幸好,这情缘仍可再续。) ——可是,自己刚才何不…… (何不什么?) ——何不亲亲她呢? (这机会可是千载难逢,万古难过的啊!) ——尤其是温柔这么一个活泼的女子,难得这般似水柔静。 (不过,亲一个女子,该怎么亲?如何亲法?) ——想像过多次,但真到这时,又不知从何“下手”? (想到这点,王小石不觉因紧张、心怯而微颤哆着。) (“下手”?那太难听了。但不说“下手”,那该用什么字眼?“下嘴”?那更难听,而且也难看得很哩。有人说:人对付他人,用“出手”二字,是太重了,像禽兽。有人说,鹰对付猎物是“出啄”,豹子格杀食物是“出爪”,人对付人用“出手”,与飞禽走兽何异?可是话说回来,不用“出手”,该用什么?打架叫“交手”,打人叫“动手”,对付人叫“出手”,不然叫什么词儿?“动脑”吗?“交尾”么?“出舌”?!) (也许亲亲温柔的这一桩事儿上用“着手”比“下手”好些?) 王小石故意想岔开了去,这一想到歪理上,他才比较不那么紧张,身子自然也不会微抖了。 ——看来,做“贼”心虚,这话准没错。 王小石竭力使自己想到正路上去,却见温柔喜滋滋地拾掇一物回来,还摊开小手,给他看。 王小石鼻尖几乎碰到温柔的掌心:“啥呀?” 温柔笑嘻嘻地道:“你的心。” 王小石这才看清,抬头高高兴兴地问:“桃子?” 温柔娇笑着:“你的心又变形了。现在可变成桃花的心了。” “还好只是桃心,”王小石道,“不是花心。” 说着,也到树下去,在花冢里捡了一颗。 却见温柔咬了一口桃子,粉腮胀卜卜地转鼓了几下,才蹙起秀眉嚷道: “苦的!你的心。” 王小石笑道:“还涩着呢,桃子落早了。” 他也把手上的桃子咬了一口,嚼了几下,大惊小怪地说: “我这颗是甜的。” “真的?” “还香哪。” “那我吃一口。” “你真的要吃吗?”王小石认真地问,“这颗是你的心唷!” “小石头!”温柔乍红了脸瞠道,“就贫嘴,会逗人!” 王小石忽听这一句,忽觉有点耳熟,但没细想,却已佯作呕吐:“噢噢噢,我说错了,我认了,这心苦的,涩的,臭的……” 温柔跺足叱道:“臭石头!你再说!” 王小石吐舌道:“真话不可以说,假话又说不得,那该说什么话呀?你说!” 忽地,温柔“哎呀”了一声,像一气连中十镖的样子。 王小石吓得像挨了一枚石头: 当头! 桃花瘾 温柔一叫,王小石就像当头着了一颗流星石,忙问: “怎的?!” 温柔气急败坏地道:“不好了。” 王小石更是急切,“什么不好了。” 温柔情切地说:“刚才那一颗流星掠过,你有没有许愿?听说见着了流星在它光芒未消之前许的愿,会很灵的。你可许了愿没?” 王小石这才放了心,“许愿?没。” 温柔却问:“为什么不许愿?” 王小石苦笑道:“我不知道这个……” 温柔嘟起了嘴,忽又满怀希望起来,双手合在颈下胸前,仰首说:“一个许不及,不要紧,待下一个,就来得及许愿了。” 王小石表示了怀疑,温柔鼓着腮执意地说:“我就知道会有下一颗流星的!” 王小石本没怎么放在心上,见温柔如此虔诚,连她的玉颈和秀颔都透露出一种极柔极美极祥和的幽光来,心中不由温柔敬诚了起来,也双掌合十,抬头望天,说: “是的,总还会有下一颗流星的……” 忽然,这次是两个人都“哎哟”了一声,目瞪口呆,愣愣地望着黑麻麻的无垠苍穹,怔在那儿。 原来刚才那颗又大又亮的星,竟不见了! 好一会,温柔才期期艾艾地道:“那星……你的心不见了耶!” 王小石也在极目找那颗星,搔着头皮说:“对呀,我看它是躲起来了?” 温柔狐疑地道:“……会不会刚才的流星就是它呢?” 王小石偏头想了想,“不会的?这么大这么亮的一颗星,也会那么一下子就……那个了吗?” 说到这儿,大概有点顾星自怜,竟感伤了起来了。 温柔却又满怀高兴地说:“不要紧。就算是它也无妨。我爹说:一样东西一万年在那儿一动也不动,是毫无意义的。那星在天空十万年百万年,再亮也是寂寞的,只有它爆炸了、焚烧了,那才有火花、有强光、有力量、有意思!我想,流星就是爆炸时飞动的星星?那才凄厉那才美!你若是它,才算没白活呢!滚动的石子是不会生苔藓的。” 王小石仍在设法寻找那颗星,听温柔这么说,忍笑道:“你几时学了这大番道理来安慰我?我看它大概一时半刻让密云给遮去了。这会儿天色不稳定,今明恐有雷雨。晚上看不真切,上边一定布满乌云呢!” 温柔见他左张右望,踮足伸脖的,像只猴子,笑着打了他一下,啐道: “找什么?不如等!” “等?” “等流星呀。” “还有流星吗?” “有的?”温柔想了一下,肯定地道:“天空那么大,总容得下颗流星?有次我在家里,一直等到天亮,我就知道流星还会再现了,果然一夜里就足足等到四枚流星。” 王小石本来想笑她,“你以前可真闲啊!”忽又想到:这妮子而今也一样的闲!同时也为她真诚所感,就不取笑她了。 于是,两人就坐在花树下。 看花飘。 等流星。 ——流星啊流星,你怎么不来? 流星不来,春风不吹,三月的柳絮不飞,四月桃花落尽,那时纵有千千星花飞雨在苍穹掠过,可还能照亮这一对恋人眼里恋爱的星星? 元夜却将风倒吹 飞絮流萤复活帏 流星不来。 流萤却来了。 且各提一盏盏、一点点、一星星、一丁丁小灯笼,无处不在。 星光点点。 在人间。 ——在心。 尤其是在情人的心。 他们眼窗里都是星: 点点颤动、霎动,忽高、忽低,有起、有伏,迷人但不炫人的光芒,迷离也迷惑的点缀了整个院子、整个苍穹。 “许愿。”王小石用肘触了触温柔的臂。 温柔“噗”地笑了: “这是流萤,不是流星。” “都一样,”王小石悠悠地说:“只要能发出属于自己的光和热就好。” “多美。” 温柔赞叹不已: “在点灯哪。” 她的感怀似愈渐深刻起来,感叹也分外深明了: “我像它们就好喽——多自由自在呀!” 王小石心忖:她可比它们都自由、都自在呢。 他没把这个想法说出来,却听桃花树上有只老蝉在“知了、知了”个不停。 他听了就笑说:“你才不像它们。” 温柔白了他一眼,“那我像什么?” 王小石说:“像蝉。” 温柔诧然,“什么?” 王小石指着桃树道:“树上那只蝉儿。” 温柔的眼波顿时黯淡了下来,“我还以为你会说我像桃花呢。” 王小石有点讶异,“你不是说过你不喜欢像花的吗?” 温柔的语音跟以前大不一样,还略带了点失望与无奈: “以前是以前。今晚是今晚。今晚我想如花似玉。我想跟桃花一样,我很想过一过桃花瘾。” 王小石怔了一会,好像懂了,又似没懂。 温柔这才想起什么似的,反问:“你为什么说我像蝉?” 王小石想冲淡她的感伤,故意哈哈一笑,“因为你一天到晚都说:‘我知道了,我知道了’,知了知了,跟蝉一样。” 温柔一笑,委婉地说:“你是在拐着弯子骂我。” 王小石愣了,“怎么回事?我可弄不懂了。” 温柔眼里闪着两朵幽静清明的萤光:“你不是在嫌我的聒躁,就是讽刺我不懂装懂。” 王小石叫起撞天屈来:“我可——可真的没这个意思!我心里没这个意思!” 温柔扯了扯他,昵声道:“信你了,信你了,你这没心的人。” 然后甜着脸让他看看自己浅笑时的深梨涡儿,“那你原意是什么——要照实说。” 王小石只好坦坦诚诚地“招供”:“长寿。” “长寿?” 温柔这回可怎么都弄不明白了。 “萤火虫生命比较亮,也比较短,凡是燃烧生光着火的东西的生命都比较短促。”王小石直估直白地说,“蝉会脱壳,叫得通天作响,又会隐色,寿命比较长。” 然后他直直地望着温柔: “我希望你长命百岁,幸福快活。” 温柔忽然觉得很感动,几乎淌下泪来,哽咽地说: “……小石头……” 王小石心里乱着,不知该如何去抚慰跟前这泪眼婆娑、温香玉软、呵气若兰、乍嗔乍媚的人儿是好,却觉得首要之务是不能令她伤情、伤怀,是以故意岔到别处去了: “说实在的,要是你刚才见着流星,能及时许愿,你会许个什么愿?” 这样问了出口,王小石又觉得自己太过冒昧、唐突。 ——人家小女孩的心事,凭什么要告诉你啊! 桃花瘾 温柔一叫,王小石就像当头着了一颗流星石,忙问: “怎的?!” 温柔气急败坏地道:“不好了。” 王小石更是急切,“什么不好了。” 温柔情切地说:“刚才那一颗流星掠过,你有没有许愿?听说见着了流星在它光芒未消之前许的愿,会很灵的。你可许了愿没?” 王小石这才放了心,“许愿?没。” 温柔却问:“为什么不许愿?” 王小石苦笑道:“我不知道这个……” 温柔嘟起了嘴,忽又满怀希望起来,双手合在颈下胸前,仰首说:“一个许不及,不要紧,待下一个,就来得及许愿了。” 王小石表示了怀疑,温柔鼓着腮执意地说:“我就知道会有下一颗流星的!” 王小石本没怎么放在心上,见温柔如此虔诚,连她的玉颈和秀颔都透露出一种极柔极美极祥和的幽光来,心中不由温柔敬诚了起来,也双掌合十,抬头望天,说: “是的,总还会有下一颗流星的……” 忽然,这次是两个人都“哎哟”了一声,目瞪口呆,愣愣地望着黑麻麻的无垠苍穹,怔在那儿。 原来刚才那颗又大又亮的星,竟不见了! 好一会,温柔才期期艾艾地道:“那星……你的心不见了耶!” 王小石也在极目找那颗星,搔着头皮说:“对呀,我看它是躲起来了?” 温柔狐疑地道:“……会不会刚才的流星就是它呢?” 王小石偏头想了想,“不会的?这么大这么亮的一颗星,也会那么一下子就……那个了吗?” 说到这儿,大概有点顾星自怜,竟感伤了起来了。 温柔却又满怀高兴地说:“不要紧。就算是它也无妨。我爹说:一样东西一万年在那儿一动也不动,是毫无意义的。那星在天空十万年百万年,再亮也是寂寞的,只有它爆炸了、焚烧了,那才有火花、有强光、有力量、有意思!我想,流星就是爆炸时飞动的星星?那才凄厉那才美!你若是它,才算没白活呢!滚动的石子是不会生苔藓的。” 王小石仍在设法寻找那颗星,听温柔这么说,忍笑道:“你几时学了这大番道理来安慰我?我看它大概一时半刻让密云给遮去了。这会儿天色不稳定,今明恐有雷雨。晚上看不真切,上边一定布满乌云呢!” 温柔见他左张右望,踮足伸脖的,像只猴子,笑着打了他一下,啐道: “找什么?不如等!” “等?” “等流星呀。” “还有流星吗?” “有的?”温柔想了一下,肯定地道:“天空那么大,总容得下颗流星?有次我在家里,一直等到天亮,我就知道流星还会再现了,果然一夜里就足足等到四枚流星。” 王小石本来想笑她,“你以前可真闲啊!”忽又想到:这妮子而今也一样的闲!同时也为她真诚所感,就不取笑她了。 于是,两人就坐在花树下。 看花飘。 等流星。 ——流星啊流星,你怎么不来? 流星不来,春风不吹,三月的柳絮不飞,四月桃花落尽,那时纵有千千星花飞雨在苍穹掠过,可还能照亮这一对恋人眼里恋爱的星星? 元夜却将风倒吹 飞絮流萤复活帏 流星不来。 流萤却来了。 且各提一盏盏、一点点、一星星、一丁丁小灯笼,无处不在。 星光点点。 在人间。 ——在心。 尤其是在情人的心。 他们眼窗里都是星: 点点颤动、霎动,忽高、忽低,有起、有伏,迷人但不炫人的光芒,迷离也迷惑的点缀了整个院子、整个苍穹。 “许愿。”王小石用肘触了触温柔的臂。 温柔“噗”地笑了: “这是流萤,不是流星。” “都一样,”王小石悠悠地说:“只要能发出属于自己的光和热就好。” “多美。” 温柔赞叹不已: “在点灯哪。” 她的感怀似愈渐深刻起来,感叹也分外深明了: “我像它们就好喽——多自由自在呀!” 王小石心忖:她可比它们都自由、都自在呢。 他没把这个想法说出来,却听桃花树上有只老蝉在“知了、知了”个不停。 他听了就笑说:“你才不像它们。” 温柔白了他一眼,“那我像什么?” 王小石说:“像蝉。” 温柔诧然,“什么?” 王小石指着桃树道:“树上那只蝉儿。” 温柔的眼波顿时黯淡了下来,“我还以为你会说我像桃花呢。” 王小石有点讶异,“你不是说过你不喜欢像花的吗?” 温柔的语音跟以前大不一样,还略带了点失望与无奈: “以前是以前。今晚是今晚。今晚我想如花似玉。我想跟桃花一样,我很想过一过桃花瘾。” 王小石怔了一会,好像懂了,又似没懂。 温柔这才想起什么似的,反问:“你为什么说我像蝉?” 王小石想冲淡她的感伤,故意哈哈一笑,“因为你一天到晚都说:‘我知道了,我知道了’,知了知了,跟蝉一样。” 温柔一笑,委婉地说:“你是在拐着弯子骂我。” 王小石愣了,“怎么回事?我可弄不懂了。” 温柔眼里闪着两朵幽静清明的萤光:“你不是在嫌我的聒躁,就是讽刺我不懂装懂。” 王小石叫起撞天屈来:“我可——可真的没这个意思!我心里没这个意思!” 温柔扯了扯他,昵声道:“信你了,信你了,你这没心的人。” 然后甜着脸让他看看自己浅笑时的深梨涡儿,“那你原意是什么——要照实说。” 王小石只好坦坦诚诚地“招供”:“长寿。” “长寿?” 温柔这回可怎么都弄不明白了。 “萤火虫生命比较亮,也比较短,凡是燃烧生光着火的东西的生命都比较短促。”王小石直估直白地说,“蝉会脱壳,叫得通天作响,又会隐色,寿命比较长。” 然后他直直地望着温柔: “我希望你长命百岁,幸福快活。” 温柔忽然觉得很感动,几乎淌下泪来,哽咽地说: “……小石头……” 王小石心里乱着,不知该如何去抚慰跟前这泪眼婆娑、温香玉软、呵气若兰、乍嗔乍媚的人儿是好,却觉得首要之务是不能令她伤情、伤怀,是以故意岔到别处去了: “说实在的,要是你刚才见着流星,能及时许愿,你会许个什么愿?” 这样问了出口,王小石又觉得自己太过冒昧、唐突。 ——人家小女孩的心事,凭什么要告诉你啊! 逃 温柔却徐徐地闭上眼睛,双掌合十。 她的眼盖很杏。 睫毛很翘。 她双掌一合,玉肩便略略耸起来了,以致胸脯因肩腋之间的堆挤而拱出来一个优美丰隆的弧型,那颈肩的斜坡便愈显细长匀柔了,在桃花树下,萤光掩映里,竟把最纯真和最诱人的美和媚都合而为一了。 王小石看得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感动,看得出来她的身材和样貌都美到了极致,王小石竟有点怀疑自己是否能有这种莫大的福份,来拥有这活色生香、可珍可惜的美丽女子。 只听温柔温柔地说:“我给爸爸许了个愿,希望他老人家身体健康,他女儿只是风夜里的流萤,到处乱飞,直至光耗完了就休了,他不要再记罢这只无心不归家的萤火虫儿……” 流萤漫布夜空。 温柔如是说。 王小石强忍心里的感动,却要引走温柔心里泛起的伤感。 所以他说:“哈哈。” 温柔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似怪他煞风景,“你笑什么?很好笑哩!” 王小石故意地说:“你刚才说那个‘爸爸’,到底是你洛阳城里的爹爹还是我?” 温柔剁了他一下,又跺了跺足: “死石头,老爱开玩笑!开什么玩笑?人家说认真的!” 她猛地反过来问王小石:“倒是你!要是你刚才对流星许愿,许什么愿?” 王小石见温柔果然已自低落的情绪抽拔出来,他也就开心了起来,心里想哪件就说出来: “我!我嘛,我?我只愿国泰民安,风调雨顺,天下太平,身壮力健!” 温柔听了直皱眉,“怎么那么小家子?不太平凡了吗?” 王小石不服气,“平凡?我这可是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都齐备了呀!” 温柔直摇首,“就是样样齐备,才没意思。那些贪宫污吏出来主事什么祭祀、典章的时候,上香祈祷,祭天拜地,说的还不是这几句话吗?你怎么跟他们一样?” 王小石叫起屈来:“不一样啊!” 温柔就追问下去:“什么不一样?” 王小石愣了愣,急得有些期期艾艾起来,“我……我……我是衷心的呀!因为那几件事儿没一样可以让我独力办到的,我、我、我只好祈告上苍保佑了。” 温柔噗地笑了。 王小石就问:“你笑什么?” 温柔笑眯眯地道:“我笑你。” 王小石不明,“你笑我什么?” 温柔笑眯眯地道:“我笑你傻。” 王小石指着自己鼻子,睁圆着牛大的双目,嘴巴张成“o”字,“我——傻——?’温柔这回就说:“小石头呀,你觉不觉得你有点……有点儿那个……” 王小石问:“哪个?” 温柔惋惜地道:“想你有一身好本领,就是太没野心,太没志气了。你连当今宰相也杀过了,京城里第一大帮的第一把交椅也坐过了,就连世上第一有权大奸大恶的蔡元长,也给你一再激怒、胁持,却奈不了你的何!可是,你却老爱混着活,不思长进,为了两个糊涂闹事的朋友,连在京城三分天下的“金风细雨楼”老大也不干了,却跑去威吓蔡京放人,好,这又成了流浪汉了。瞧,就算我们这逃亡,又和尚又尼姑又有个失心丧魂的,还有我这凑热闹的,可连逃亡也逃不出个大起大伏、大惊大险来,却只留在这客店好吃好穿看桃花开桃花落的还不知要等谁来!小石头,你说,你是不是可只欠缺了点志气!” 王小石认真地听。 眼里掠过了一阵黯然。 听完了就说:“谢谢。” 温柔讶道:“谢谢?” 王小石认真地道:“谢谢你的意见呀!” 温柔又杏目圆睁,“我这样诋毁你,你都不做辩解吗?” 王小石笑道:“这哪算诋毁!说的可都是实情。只不过,人各有志,不能相强。我也有大志,我的大志只是:要让我喜欢的人活得好一些,如此而已。当然,这些人中也包括了我自己。我自小想当游侠,不管而今当上了没有,我总有这个自诩。是游侠,不是浪子。浪子与游侠都了无牵挂,但浪子不负责任,游侠却负责到底。我是个当惯游侠懒做官的人。若要牺牲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快乐、那么多的自由,才换回来一点权、一点名、一点利,我是决不肯干的。要是我自己做一点点牺牲,便能换回来大多数人的幸福和快活,这我又极愿意去尽一份心、尽一份力,却也不怕不自量力、螳臂当车。” 温柔微喟道:“但你这样到头来换得什么?我也是你这样儿的人,所以最知道这想法。我天天玩玩儿,闲着没事管闲事。但我是女的,我可以这样没志气。你却不可以,你是男的,小石头,我也是为你好才劝你。” 王小石黯然道:“所以我才真的谢谢你。” 温柔温婉地说:“我知道你有才,人又好,才为你不值。论才,苏师兄、鬼见愁都不及你,但他们成就却比你大。你一向喜欢石头,可是,天下又有几块好石头让你争来着?你若连石头都保不住,却怎么安邦定国,祈求天下太平?” 王小石低下了头,只低声道:“这我有我的看法。” 他见温柔不了解他,心里未免难过,语音也就抑制不住地低落了。 温柔毕竟是女孩儿家,也觑出来了,就省觉自己可能把话说重了,就催说: “有话你说。” “没有。” “有话你就说嘛。” “说了。” “你要不说,就不拿我当朋友了?” “你要听?” 王小石抬头,眼光清而亮。 温柔倒窒了一下,反问:“会不会很长?我最怕听长篇大论的劝世文了。” 王小石忙道:“不长不长。我长话短说。我这就说了:你太瞧得起我了。说英雄、论英雄,我比不上苏师兄的雄才伟略、沉潜高深;我也比不上白二哥的志大才高,飞扬纵横。做大事的人一定要有不择手段不惜牺牲也要达到目的的决心,这点志向我可天生就没有。我只是王小石。我的宏愿一直只是要当个快乐的小老百姓,一个开开心心的平民。帮得了人我才出手,否则我宁可让一让、忍一忍。我喜欢石头,但不是喜欢那些特别珍贵的,甚至也不是一定要特别的,只要是一花一草一木一石一树一人,我都爱它,爱它的特色。我爱石头,喜欢它就在原先那儿,我并不要去挖它出来、搬回家,然后自个儿占有着它。因此我特别鄙薄当今圣上赵佶和蔡京这一群狐群狗党,为太湖水底一块石头,为泰山巅峰上一棵松树,不惜翻江倒海、翻山越岭,把那块石、那株松生生掘土、挖剖,千里强运,道死无算,才运到皇宫,供他们几个人赏乐。这种事,我听了也觉得恶心,只觉得他们是不恤人、不恤物的家伙,根本不配看花赏石爱美人拥江山。就像这株桃花,多漂亮啊,却要硬生生地把它刨了根,砍了干,移植于宫中,就让他们一人独赏、人看,我就最是不能容忍这种自私不仁的人。” 温柔笑望着他。 笑盈盈的。 看得十分欣赏。 笑得十分春风。 笑和看都很桃花。 王小石不禁给她看得有些儿不自在了起来,语音便有些乱了: “所以,就连逃亡,我也有我的方式,我的看法。” 温柔趋过去,双手轻放在他腿上,幽幽地问: “你说,怎么个不同法儿?我听。” 王小石心中一荡,道:“我曾在江湖上有个好友,人称‘九现神龙’,他为人侠义,却为亲信所害,万里逃亡,十分凄苦,久经鏖战,终能翻身,他视逃亡为人生之历炼。我则不然。我当逃亡是场游戏。没退哪有进?不走怎会来?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玩输了游戏,就该换一换手气,不妨避上一避,待会儿再来。谁也想胜完再胜,赢了又赢,可是世事岂如人意?凄凄苦苦的逃亡也是逃,高高兴兴的逃亡也是逃。逃亡只是一种转战,失败得起才是英雄。谁说逃亡一定要抱头鼠窜,狼奔豕散的?我当逃亡是你追我逐的玩意儿,我是边走边玩,边逃边游。且将无奈化为翼,天空海阔任我飞。逃亡自不必打锣敲鼓、吆喝唱道的,可也不必垂头丧气,恓恓惶惶。逃只是一种生存的方式,进的背面,也是攻的变奏。我当逃是桃,是花开成熟了才掉地的桃子——没有桃实桃核,哪有今天这棵大桃花树?” 然后他问温柔:“你说是不?” 温柔发出鼾声。 大声的。 故意的。 逃 温柔却徐徐地闭上眼睛,双掌合十。 她的眼盖很杏。 睫毛很翘。 她双掌一合,玉肩便略略耸起来了,以致胸脯因肩腋之间的堆挤而拱出来一个优美丰隆的弧型,那颈肩的斜坡便愈显细长匀柔了,在桃花树下,萤光掩映里,竟把最纯真和最诱人的美和媚都合而为一了。 王小石看得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感动,看得出来她的身材和样貌都美到了极致,王小石竟有点怀疑自己是否能有这种莫大的福份,来拥有这活色生香、可珍可惜的美丽女子。 只听温柔温柔地说:“我给爸爸许了个愿,希望他老人家身体健康,他女儿只是风夜里的流萤,到处乱飞,直至光耗完了就休了,他不要再记罢这只无心不归家的萤火虫儿……” 流萤漫布夜空。 温柔如是说。 王小石强忍心里的感动,却要引走温柔心里泛起的伤感。 所以他说:“哈哈。” 温柔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似怪他煞风景,“你笑什么?很好笑哩!” 王小石故意地说:“你刚才说那个‘爸爸’,到底是你洛阳城里的爹爹还是我?” 温柔剁了他一下,又跺了跺足: “死石头,老爱开玩笑!开什么玩笑?人家说认真的!” 她猛地反过来问王小石:“倒是你!要是你刚才对流星许愿,许什么愿?” 王小石见温柔果然已自低落的情绪抽拔出来,他也就开心了起来,心里想哪件就说出来: “我!我嘛,我?我只愿国泰民安,风调雨顺,天下太平,身壮力健!” 温柔听了直皱眉,“怎么那么小家子?不太平凡了吗?” 王小石不服气,“平凡?我这可是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都齐备了呀!” 温柔直摇首,“就是样样齐备,才没意思。那些贪宫污吏出来主事什么祭祀、典章的时候,上香祈祷,祭天拜地,说的还不是这几句话吗?你怎么跟他们一样?” 王小石叫起屈来:“不一样啊!” 温柔就追问下去:“什么不一样?” 王小石愣了愣,急得有些期期艾艾起来,“我……我……我是衷心的呀!因为那几件事儿没一样可以让我独力办到的,我、我、我只好祈告上苍保佑了。” 温柔噗地笑了。 王小石就问:“你笑什么?” 温柔笑眯眯地道:“我笑你。” 王小石不明,“你笑我什么?” 温柔笑眯眯地道:“我笑你傻。” 王小石指着自己鼻子,睁圆着牛大的双目,嘴巴张成“o”字,“我——傻——?’温柔这回就说:“小石头呀,你觉不觉得你有点……有点儿那个……” 王小石问:“哪个?” 温柔惋惜地道:“想你有一身好本领,就是太没野心,太没志气了。你连当今宰相也杀过了,京城里第一大帮的第一把交椅也坐过了,就连世上第一有权大奸大恶的蔡元长,也给你一再激怒、胁持,却奈不了你的何!可是,你却老爱混着活,不思长进,为了两个糊涂闹事的朋友,连在京城三分天下的“金风细雨楼”老大也不干了,却跑去威吓蔡京放人,好,这又成了流浪汉了。瞧,就算我们这逃亡,又和尚又尼姑又有个失心丧魂的,还有我这凑热闹的,可连逃亡也逃不出个大起大伏、大惊大险来,却只留在这客店好吃好穿看桃花开桃花落的还不知要等谁来!小石头,你说,你是不是可只欠缺了点志气!” 王小石认真地听。 眼里掠过了一阵黯然。 听完了就说:“谢谢。” 温柔讶道:“谢谢?” 王小石认真地道:“谢谢你的意见呀!” 温柔又杏目圆睁,“我这样诋毁你,你都不做辩解吗?” 王小石笑道:“这哪算诋毁!说的可都是实情。只不过,人各有志,不能相强。我也有大志,我的大志只是:要让我喜欢的人活得好一些,如此而已。当然,这些人中也包括了我自己。我自小想当游侠,不管而今当上了没有,我总有这个自诩。是游侠,不是浪子。浪子与游侠都了无牵挂,但浪子不负责任,游侠却负责到底。我是个当惯游侠懒做官的人。若要牺牲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快乐、那么多的自由,才换回来一点权、一点名、一点利,我是决不肯干的。要是我自己做一点点牺牲,便能换回来大多数人的幸福和快活,这我又极愿意去尽一份心、尽一份力,却也不怕不自量力、螳臂当车。” 温柔微喟道:“但你这样到头来换得什么?我也是你这样儿的人,所以最知道这想法。我天天玩玩儿,闲着没事管闲事。但我是女的,我可以这样没志气。你却不可以,你是男的,小石头,我也是为你好才劝你。” 王小石黯然道:“所以我才真的谢谢你。” 温柔温婉地说:“我知道你有才,人又好,才为你不值。论才,苏师兄、鬼见愁都不及你,但他们成就却比你大。你一向喜欢石头,可是,天下又有几块好石头让你争来着?你若连石头都保不住,却怎么安邦定国,祈求天下太平?” 王小石低下了头,只低声道:“这我有我的看法。” 他见温柔不了解他,心里未免难过,语音也就抑制不住地低落了。 温柔毕竟是女孩儿家,也觑出来了,就省觉自己可能把话说重了,就催说: “有话你说。” “没有。” “有话你就说嘛。” “说了。” “你要不说,就不拿我当朋友了?” “你要听?” 王小石抬头,眼光清而亮。 温柔倒窒了一下,反问:“会不会很长?我最怕听长篇大论的劝世文了。” 王小石忙道:“不长不长。我长话短说。我这就说了:你太瞧得起我了。说英雄、论英雄,我比不上苏师兄的雄才伟略、沉潜高深;我也比不上白二哥的志大才高,飞扬纵横。做大事的人一定要有不择手段不惜牺牲也要达到目的的决心,这点志向我可天生就没有。我只是王小石。我的宏愿一直只是要当个快乐的小老百姓,一个开开心心的平民。帮得了人我才出手,否则我宁可让一让、忍一忍。我喜欢石头,但不是喜欢那些特别珍贵的,甚至也不是一定要特别的,只要是一花一草一木一石一树一人,我都爱它,爱它的特色。我爱石头,喜欢它就在原先那儿,我并不要去挖它出来、搬回家,然后自个儿占有着它。因此我特别鄙薄当今圣上赵佶和蔡京这一群狐群狗党,为太湖水底一块石头,为泰山巅峰上一棵松树,不惜翻江倒海、翻山越岭,把那块石、那株松生生掘土、挖剖,千里强运,道死无算,才运到皇宫,供他们几个人赏乐。这种事,我听了也觉得恶心,只觉得他们是不恤人、不恤物的家伙,根本不配看花赏石爱美人拥江山。就像这株桃花,多漂亮啊,却要硬生生地把它刨了根,砍了干,移植于宫中,就让他们一人独赏、人看,我就最是不能容忍这种自私不仁的人。” 温柔笑望着他。 笑盈盈的。 看得十分欣赏。 笑得十分春风。 笑和看都很桃花。 王小石不禁给她看得有些儿不自在了起来,语音便有些乱了: “所以,就连逃亡,我也有我的方式,我的看法。” 温柔趋过去,双手轻放在他腿上,幽幽地问: “你说,怎么个不同法儿?我听。” 王小石心中一荡,道:“我曾在江湖上有个好友,人称‘九现神龙’,他为人侠义,却为亲信所害,万里逃亡,十分凄苦,久经鏖战,终能翻身,他视逃亡为人生之历炼。我则不然。我当逃亡是场游戏。没退哪有进?不走怎会来?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玩输了游戏,就该换一换手气,不妨避上一避,待会儿再来。谁也想胜完再胜,赢了又赢,可是世事岂如人意?凄凄苦苦的逃亡也是逃,高高兴兴的逃亡也是逃。逃亡只是一种转战,失败得起才是英雄。谁说逃亡一定要抱头鼠窜,狼奔豕散的?我当逃亡是你追我逐的玩意儿,我是边走边玩,边逃边游。且将无奈化为翼,天空海阔任我飞。逃亡自不必打锣敲鼓、吆喝唱道的,可也不必垂头丧气,恓恓惶惶。逃只是一种生存的方式,进的背面,也是攻的变奏。我当逃是桃,是花开成熟了才掉地的桃子——没有桃实桃核,哪有今天这棵大桃花树?” 然后他问温柔:“你说是不?” 温柔发出鼾声。 大声的。 故意的。 桃花劫 王小石胳肢弄“醒”了温柔。 温柔怕痒,一面笑一面避一面叫道:“吓死人了吓死人了,那么臭那么长,可听得我把前年五月五龙抬头时候的粽子都得连竹叶白泡的一股脑儿地吐出来了。” 王小石装生气,虎虎地道:“你又要人讲,又不听人讲,你、不、守、信!” 温柔向他挤眉弄眼扮鬼脸,还刮脸羞他,“是你不守信用在先哩。说好不长篇大牍的,结果我听了八个半时辰你才讲到序文,哎呀我的天,有理的都给你说尽了,没理的也早听没气了,谁够你牙尖?论英雄,你是颗石头;要论舌头,你可长过长青松柏哩!” 王小石扬着拳头在温柔面前脸上直晃,“你好夸张呀你。给你口杯子你说有池塘大,我才讲三百句话你说七匹布长!你说大话可不必等流星、火星、天狼星的,反正就你说的没人说!”他用鼻子发出重重的“哼哼嘿”两声,表示忿恨。 他还转脸过去,不看她,看星。 温柔笑得吱吱格格的,乐不可支,拊掌笑说:“好嘢,好嘢,小石头终于给我温女侠一气气翻了壳,露出乌龟尾巴来了。” 王小石还鼓着脸。 温柔这才收敛了些,凑过去,问:“怎么了?生气啦?小气鬼!嗯?” 她过去摇摇他,像摇晃一棵摇钱树似的,“喂,喂,你真的生气啦?” 王小石心里却捂住笑捂得九艰十苦的,直乐得几乎哗啦一声喷出火山熔浆来了。 他才不生气。 他几乎从不对温柔生气。 ——便因此,温柔才注重起来,醒觉自己确是失了言。 其实他根本没有生气。 他不在乎别人是否听他的话,他一向都认为:世上根本没有什么话足以说服别人,除非是你说的话正是自己心中所想能悟的道理和事情。 因此他才不会生温柔的气。 他只是逗她。 ——让她急一下也好。 她急了。 她真的急了。 她可怜巴巴地说:“小石头,算我说错了话好不好?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说着,她竟凑上了唇儿在王小石颊上亲了一下。 “哇哈——” 王小石大笑出声。 ——才笑了一声。 他立即煞住,心情极其复杂: ——一方面,陶陶然,只知道一件事:她亲我了,她亲我了,她竟亲了我,天,她亲了我,她亲了我,她亲了我一口,噢,老天,她竟主动亲我,她主动亲我,她亲我了,她亲了我…… (可是,我该怎么回应呢?) ——失恋了十几次的他,对这种男女相悦的事还是少不更事、手足无措的。 在最乐陶陶、活融融的时际,却因为他原先正佯作气愤时苦苦憋住了一窝子笑,在这一泄气的当儿(温柔哀哀认错之时,她一吻他就“崩溃”了),喀啦的一声全“爆炸”了出来: 这可糟了! ——温柔一定以为我是在笑她的了! ——她那么好,还亲了我,我还笑她,我还是人吗?! 王小石不禁痛恨自己! 他正想解释,却见温柔刹那变了脸色,戟指他道: “你……你……你……” 她气得粉脸发白,却说不出话来。 王小石忙得七嘴嗑着了八舌,所有的口齿全都掉到澜沧江里去了! “我我我……温柔温柔……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我我我只是……这个意思,你的意思……意思我明白……但我的意思不是那个意思……我没有意思……我是无意,不不不,我是说,我无意但有心,就是对你有那个心心心的……” 说实在的,他也不懂他现在在说什么。 温柔掩着脸,呜呜地抽泣起来。 王小石更慌了手脚。 ——死了死了,这回唐突佳人了! 他急得几乎一屈腿就跪了下去,认错叩头,但只晓得手足无措地在那儿,一味地说,断续地道: “柔儿,柔儿,你不要生气,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只听温柔伤心欲绝地说: “你,你没诚意……” “我有的,我有的,我真的有的……” “你都没有心的。”温柔又抽抽搭搭地呜咽着道。 王小石本也想说:“我有的,我有心的……”旋又想到他的心刚才已变成桃子了,而且还给温柔吃掉了,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觉得自己确是欺负了她,真是没有心的,悲从中来,只觉放着好好温柔乡不珍惜,却因取笑伤了温柔的心,百感交集,竟也流下两行泪来。 莫说英雄不流泪,只是未到伤心处,这一哭,王小石便收抑不住,哇哇哭个不休,只觉今天明明走的是桃花运,而今却白白坠入了桃花劫去了。 想到锥心处,越觉对不起人,哇哇地哭了起来。 这却把温柔吓呆了。 她忙放下了手,愣住了看王小石哭。 ——却见她脸上一点泪光也没有! 王小石哭到正酣时,忽见温柔万分震讶见神遇鬼似地望着自己,他哭到一半,可哭不下去了,问:“你……你没哭吗?” 温柔答:“没呀。” 王小石泪痕还在脸上,“你刚才不是给我气哭了吗?” 温柔眼角开始有笑意,“我逗你的。” 王小石瞪大了虎目(注意:是“泪眼婆娑”的大目),指了指温柔的鼻子,又指了指他自己的鼻子: “你、逗、我?!” 温柔的嘴角也有了笑纹,“是呀,你假装生气,我佯哭,礼尚往来,那有什么不可以?” 王小石仍怒着虎目(这回是“眼泪汪汪”的大眼),气得一时间耳朵都歪了,只说:“你……你……你——!” 温柔连鼻子都开始皱起来了,“你又来装生气了?” 王小石为之气结,但也放下了心,觉得无限舒畅,这才省起,用衣袖去抹脸上的斑斑泪痕。 温柔的脸上连梨涡都显现了,只关心地问:“你刚才是真哭了?” 王小石点了点头,有点气呼呼地(即是“雨后天晴”的牛眼)瞪了瞪温柔,“嗯。” 温柔连眉也生起花来了,“你为什么哭?” 王小石闷哼一声,不大情愿地答:“因为觉得对不起你、对你不起。” 温柔听了,很感动的样子。 但终于轧拉一声地大笑出来。 她真的憋不住了。 笑呀笑的,吱咯吱咯,像一口气生了十一个蛋后到处去宣扬广告的小母鸡。 她终于笑乐了。 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正当中气甫复之时,却见王小石睁大了一双牛目虎虎地(也苦苦地)盯(等)着她: “你笑完了没?” 温柔强忍笑意,捂着腰叫痛不已,只说:“笑死我了,笑死我了……” 待她喘过一口气后,就柔声地问王小石:“你知道我为什么很喜欢跟你在一起?” 王小石闷闷地、直直地答:“因为我真诚、可爱。” 温柔忽正色、柔声道:“除了真诚、可爱,还有不让一天无惊喜!跟你在一起,天天有新花样,新鲜事儿看不尽。你瞧,我可从来没见过一个大男人会为这点小事哭到像个小婆娘儿那样呢……” 说着,又憋不住夸拉拉地笑了。 笑个不停。 笑得直曲着肚子叫疼。 王小石搔搔头皮,木口木脸,只低声自语:“你又知道我为什么那末喜欢和你在一起吗?” 然后他自己念经念咒似地喃喃地答:“因为你成天都把我吓个半死……” 温柔笑得告一段落,偶听他哼哼唧唧的,不知在说什么,她一撂后发(她可笑得前翻后覆,前仆后合的,连一头秀发都凌乱了,看去更有一种野性的媚),笑道: “你说什么?在骂我?” 王小石哼哼两声,只说:“现在若再有流星掠过,我的愿望可要多加一两样。” 温柔又笑了,笑得只怨王小石使她肚子都笑伤了,边道: “你大概是多加一样:不许我笑你?但愿你许愿许得够快,流星可是稍纵即逝的哦!” 王小石“嘿嘿”地表示他心里自有分数。 其实,他的想法倒是: 如此良夜,如此中庭,如此星(萤)光,如此桃花……多幸福啊。 ——人生世途多艰险,自古江湖多波折,要是能拥着这么一个爱笑多娇的人儿,共度此生,温柔同眠,那已是人生至乐的事,也是他在人世至大的祈求了。 不如归去。 温柔同眠。 王小石如斯自忖。 ※※※ 稿于一九九三年十一月十九至廿六日:电悉圳各路汇款收到;首次接获云舒信,可珍可惜;通化市读友石轶歇来信赐评;湖南侠友曾楚狂励我再创神州;阜阳工程师读友来信意诚;台湾读者贺日亮来信有心;南京电台欲访我;观册十数百帧旅行照一乐也;知雪梨已入主《大家健康》杂志;小想来函可爱;“风釆”刊出我“谈玄说异”之“斗数篇”;沈信感人;二获中国签证;立群来信澄清印数问题;荣德传真:电台欲访、要推出我之《微型小说选》、汇至深圳手续出岔遭退款;姐讯倩安好,我亦心安;方来港四月余,今终返,倾社相送;吾又孤翠一人,独战天下。 校于一九九三年十一月廿八至卅日:汪传真与花山合作出书张达扬似有变;齿酸症竟不药而愈;电劝姐作神州行,意动;习武伤颈肩筋,已复元;“棍”刊出遭误会、波折;发现冒名作:《江南七煞星》;李潜龙编纂之《温瑞安妙语录》寄到,编得甚用心、甚好;三入中国二赴深圳行:甚欢甚畅多斩获;首c;访青青家。 桃花劫 王小石胳肢弄“醒”了温柔。 温柔怕痒,一面笑一面避一面叫道:“吓死人了吓死人了,那么臭那么长,可听得我把前年五月五龙抬头时候的粽子都得连竹叶白泡的一股脑儿地吐出来了。” 王小石装生气,虎虎地道:“你又要人讲,又不听人讲,你、不、守、信!” 温柔向他挤眉弄眼扮鬼脸,还刮脸羞他,“是你不守信用在先哩。说好不长篇大牍的,结果我听了八个半时辰你才讲到序文,哎呀我的天,有理的都给你说尽了,没理的也早听没气了,谁够你牙尖?论英雄,你是颗石头;要论舌头,你可长过长青松柏哩!” 王小石扬着拳头在温柔面前脸上直晃,“你好夸张呀你。给你口杯子你说有池塘大,我才讲三百句话你说七匹布长!你说大话可不必等流星、火星、天狼星的,反正就你说的没人说!”他用鼻子发出重重的“哼哼嘿”两声,表示忿恨。 他还转脸过去,不看她,看星。 温柔笑得吱吱格格的,乐不可支,拊掌笑说:“好嘢,好嘢,小石头终于给我温女侠一气气翻了壳,露出乌龟尾巴来了。” 王小石还鼓着脸。 温柔这才收敛了些,凑过去,问:“怎么了?生气啦?小气鬼!嗯?” 她过去摇摇他,像摇晃一棵摇钱树似的,“喂,喂,你真的生气啦?” 王小石心里却捂住笑捂得九艰十苦的,直乐得几乎哗啦一声喷出火山熔浆来了。 他才不生气。 他几乎从不对温柔生气。 ——便因此,温柔才注重起来,醒觉自己确是失了言。 其实他根本没有生气。 他不在乎别人是否听他的话,他一向都认为:世上根本没有什么话足以说服别人,除非是你说的话正是自己心中所想能悟的道理和事情。 因此他才不会生温柔的气。 他只是逗她。 ——让她急一下也好。 她急了。 她真的急了。 她可怜巴巴地说:“小石头,算我说错了话好不好?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说着,她竟凑上了唇儿在王小石颊上亲了一下。 “哇哈——” 王小石大笑出声。 ——才笑了一声。 他立即煞住,心情极其复杂: ——一方面,陶陶然,只知道一件事:她亲我了,她亲我了,她竟亲了我,天,她亲了我,她亲了我,她亲了我一口,噢,老天,她竟主动亲我,她主动亲我,她亲我了,她亲了我…… (可是,我该怎么回应呢?) ——失恋了十几次的他,对这种男女相悦的事还是少不更事、手足无措的。 在最乐陶陶、活融融的时际,却因为他原先正佯作气愤时苦苦憋住了一窝子笑,在这一泄气的当儿(温柔哀哀认错之时,她一吻他就“崩溃”了),喀啦的一声全“爆炸”了出来: 这可糟了! ——温柔一定以为我是在笑她的了! ——她那么好,还亲了我,我还笑她,我还是人吗?! 王小石不禁痛恨自己! 他正想解释,却见温柔刹那变了脸色,戟指他道: “你……你……你……” 她气得粉脸发白,却说不出话来。 王小石忙得七嘴嗑着了八舌,所有的口齿全都掉到澜沧江里去了! “我我我……温柔温柔……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我我我只是……这个意思,你的意思……意思我明白……但我的意思不是那个意思……我没有意思……我是无意,不不不,我是说,我无意但有心,就是对你有那个心心心的……” 说实在的,他也不懂他现在在说什么。 温柔掩着脸,呜呜地抽泣起来。 王小石更慌了手脚。 ——死了死了,这回唐突佳人了! 他急得几乎一屈腿就跪了下去,认错叩头,但只晓得手足无措地在那儿,一味地说,断续地道: “柔儿,柔儿,你不要生气,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只听温柔伤心欲绝地说: “你,你没诚意……” “我有的,我有的,我真的有的……” “你都没有心的。”温柔又抽抽搭搭地呜咽着道。 王小石本也想说:“我有的,我有心的……”旋又想到他的心刚才已变成桃子了,而且还给温柔吃掉了,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觉得自己确是欺负了她,真是没有心的,悲从中来,只觉放着好好温柔乡不珍惜,却因取笑伤了温柔的心,百感交集,竟也流下两行泪来。 莫说英雄不流泪,只是未到伤心处,这一哭,王小石便收抑不住,哇哇哭个不休,只觉今天明明走的是桃花运,而今却白白坠入了桃花劫去了。 想到锥心处,越觉对不起人,哇哇地哭了起来。 这却把温柔吓呆了。 她忙放下了手,愣住了看王小石哭。 ——却见她脸上一点泪光也没有! 王小石哭到正酣时,忽见温柔万分震讶见神遇鬼似地望着自己,他哭到一半,可哭不下去了,问:“你……你没哭吗?” 温柔答:“没呀。” 王小石泪痕还在脸上,“你刚才不是给我气哭了吗?” 温柔眼角开始有笑意,“我逗你的。” 王小石瞪大了虎目(注意:是“泪眼婆娑”的大目),指了指温柔的鼻子,又指了指他自己的鼻子: “你、逗、我?!” 温柔的嘴角也有了笑纹,“是呀,你假装生气,我佯哭,礼尚往来,那有什么不可以?” 王小石仍怒着虎目(这回是“眼泪汪汪”的大眼),气得一时间耳朵都歪了,只说:“你……你……你——!” 温柔连鼻子都开始皱起来了,“你又来装生气了?” 王小石为之气结,但也放下了心,觉得无限舒畅,这才省起,用衣袖去抹脸上的斑斑泪痕。 温柔的脸上连梨涡都显现了,只关心地问:“你刚才是真哭了?” 王小石点了点头,有点气呼呼地(即是“雨后天晴”的牛眼)瞪了瞪温柔,“嗯。” 温柔连眉也生起花来了,“你为什么哭?” 王小石闷哼一声,不大情愿地答:“因为觉得对不起你、对你不起。” 温柔听了,很感动的样子。 但终于轧拉一声地大笑出来。 她真的憋不住了。 笑呀笑的,吱咯吱咯,像一口气生了十一个蛋后到处去宣扬广告的小母鸡。 她终于笑乐了。 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正当中气甫复之时,却见王小石睁大了一双牛目虎虎地(也苦苦地)盯(等)着她: “你笑完了没?” 温柔强忍笑意,捂着腰叫痛不已,只说:“笑死我了,笑死我了……” 待她喘过一口气后,就柔声地问王小石:“你知道我为什么很喜欢跟你在一起?” 王小石闷闷地、直直地答:“因为我真诚、可爱。” 温柔忽正色、柔声道:“除了真诚、可爱,还有不让一天无惊喜!跟你在一起,天天有新花样,新鲜事儿看不尽。你瞧,我可从来没见过一个大男人会为这点小事哭到像个小婆娘儿那样呢……” 说着,又憋不住夸拉拉地笑了。 笑个不停。 笑得直曲着肚子叫疼。 王小石搔搔头皮,木口木脸,只低声自语:“你又知道我为什么那末喜欢和你在一起吗?” 然后他自己念经念咒似地喃喃地答:“因为你成天都把我吓个半死……” 温柔笑得告一段落,偶听他哼哼唧唧的,不知在说什么,她一撂后发(她可笑得前翻后覆,前仆后合的,连一头秀发都凌乱了,看去更有一种野性的媚),笑道: “你说什么?在骂我?” 王小石哼哼两声,只说:“现在若再有流星掠过,我的愿望可要多加一两样。” 温柔又笑了,笑得只怨王小石使她肚子都笑伤了,边道: “你大概是多加一样:不许我笑你?但愿你许愿许得够快,流星可是稍纵即逝的哦!” 王小石“嘿嘿”地表示他心里自有分数。 其实,他的想法倒是: 如此良夜,如此中庭,如此星(萤)光,如此桃花……多幸福啊。 ——人生世途多艰险,自古江湖多波折,要是能拥着这么一个爱笑多娇的人儿,共度此生,温柔同眠,那已是人生至乐的事,也是他在人世至大的祈求了。 不如归去。 温柔同眠。 王小石如斯自忖。 ※※※ 稿于一九九三年十一月十九至廿六日:电悉圳各路汇款收到;首次接获云舒信,可珍可惜;通化市读友石轶歇来信赐评;湖南侠友曾楚狂励我再创神州;阜阳工程师读友来信意诚;台湾读者贺日亮来信有心;南京电台欲访我;观册十数百帧旅行照一乐也;知雪梨已入主《大家健康》杂志;小想来函可爱;“风釆”刊出我“谈玄说异”之“斗数篇”;沈信感人;二获中国签证;立群来信澄清印数问题;荣德传真:电台欲访、要推出我之《微型小说选》、汇至深圳手续出岔遭退款;姐讯倩安好,我亦心安;方来港四月余,今终返,倾社相送;吾又孤翠一人,独战天下。 校于一九九三年十一月廿八至卅日:汪传真与花山合作出书张达扬似有变;齿酸症竟不药而愈;电劝姐作神州行,意动;习武伤颈肩筋,已复元;“棍”刊出遭误会、波折;发现冒名作:《江南七煞星》;李潜龙编纂之《温瑞安妙语录》寄到,编得甚用心、甚好;三入中国二赴深圳行:甚欢甚畅多斩获;首c;访青青家。 此时,此地,此情 “想什么?” “没,没想啥。” “不说就算了,才不稀罕!”温柔扁了扁、噘了噘小嘴儿,回头找萤,萤都不见了,就改了目标去仰望天空,“我找流星。” 王小石也坐着,等流星。 两人坐在草地上。 挨着。 风很凉。 云很急。 这些都可以感觉得到的: 对方的心跳声、桃花落的声音、桃子落的声音、桃叶落的声音、桃树上蝉叫知了知了的声音…… 王小石觉得这一刻很好。 月黑风高桃花夜,他但愿就此坐到天明,哪怕坐上一生一世也无妨。 温柔也很温柔。 她平时是个活泼的女子,难得如此文静温驯。 现在她很乖。 还哼着歌。 听得出来她是开心的。 王小石问:“怎么不唱出来?” 温柔答:“因为我五官姣好,但五音不全。” 王小石笑了。 温柔也笑了。 王小石见她娇秀动人,忍不住说:“你真是个温柔的女子。” 温柔也第一次听人这样说她,脸上发热,“因为我是你的温柔。” 王小石听得心口一荡,忍不住伸出手臂来搂她靠近自己。 ——他以前失恋多次,每次都吃亏在太早表了态,错用了真诚,输掉了自己,没了神秘感,全得不到回报,换不回真情。 但他却没意思要改。 这点白愁飞也笑过他。 王小石只说:“二哥,谈恋爱还要装模作样扮傲慢扭扭捏捏的,我可吃不消,还是你胜任,你来;我啊,要这样折腾法,我宁可这辈子独身过活算了。” 连苏梦枕也劝过他。 他只撒手拧头说:“大哥,不行,谈情说爱还得斗智斗力斗功夫的,我搞不来。只要你喜欢我,我喜欢你就可以了,只是我一直是遇上我喜欢她、她不喜欢我的。大家逗着玩,可以;要是斗计谋,那在一起又有何用?与敌同眠,不如失眠。” 不过,因为失败、失意、失恋多次,他也少了那一份一鼓作气的劲儿了。 就在而今,他不知该不该搂温柔,应不应抱她一抱? ——或许她愿意? ——许或她不愿意? ——她可是正等着自己? ——万一翻脸怎么办? ——该抱她吗? ——还是慢一步,小石,你去得太急了。 ——该搂她吗? ——你想歪心了。 ——不,是因为风大,怕她冷。 ——她不是正觉得冷吗? ——小石头,你怕什么?你还是男子汉吗? ——她刚才还亲过自己呢,自己却连碰也不敢碰一下! ——不如就亲回她! ——这样做,好吗? ——应该吗? ——亲? ——不亲? ——亲还是不亲? “我的天!” ——王小石低低哀鸣了一声。 “嗯?” 温柔眼皮微抬,瞄着他,睫毛长得轻颤着许多未剪未断、要续待续的梦。 “我……” 王小石欲言又止。 “什么?” “我想——” 王小石清了清喉头,已蓄势待发,心中一直鼓舞着自己: ——小石头,小石头,你身遭十七八次失恋,这次千万不要又衰了! 正把自己煽风拨火得恶向胆边生之际,忽听温柔“哈”的一声叫了起来: “我倒有个好建议!” “什么建议?” 王小石只好问。 “留个纪念。” 温柔兴致勃勃地说。 “纪念?” 温柔站了起来,奋悦得像啄食到平生第一条蚯蚓的小鸡: “此时,此地,此情,怎能没留个纪念?我们各在桃树两处刻字,你写你的,我写我的,都四个字,可好?” 可好? ——当然好。 王小石虽有些惘然若失,但还是极乐意去刻这几个本来就镂在他心里的字。 不过,就算他不同意,温柔也早不理会了。 她已意兴勃勃地掏出了小刀。 趁着客栈里微微透露过来的灯色一映,只见那是两把精致的绯色小刀。 ——就像温柔手上多了两根指头的小小刀儿。 温柔将一把递给王小石,一把自己拿了,还兴高采烈地耍动了几下。 王小石赞叹道:“真精巧,原来你还有这样儿温柔的刀!” 温柔“哼哼”地仰着秀颔,脸有得色,“要不然人家以为我温柔只会舞大刀?是你我才透露:这刀兄我用来削竹、切笺、削果皮、刮指甲儿,不知多好用呢!” 然后她瞧着桃树,瞑目合十,虔诚地低声说了几句话,然后道: “咱们各在一方,挑下要说的话!” 忽然她又问了一句: “却不知刀尖刻在上边,桃树会痛吗?” 王小石笑了,把玩着刀,说:“那我们的字就挑小一些。比桃花还小的字,这树便不介意的!” 温柔却在前想后想,想想觉得不妥,“太小的字,又挑得太轻,可还能纪念吗?” “怎会没有?”王小石在桃花树下,扬了扬小小的刀,朗声道。 “我们的字虽小,但只要深刻真诚,每字都力胜万钧真,永存不忘!” 此时,此地,此情 “想什么?” “没,没想啥。” “不说就算了,才不稀罕!”温柔扁了扁、噘了噘小嘴儿,回头找萤,萤都不见了,就改了目标去仰望天空,“我找流星。” 王小石也坐着,等流星。 两人坐在草地上。 挨着。 风很凉。 云很急。 这些都可以感觉得到的: 对方的心跳声、桃花落的声音、桃子落的声音、桃叶落的声音、桃树上蝉叫知了知了的声音…… 王小石觉得这一刻很好。 月黑风高桃花夜,他但愿就此坐到天明,哪怕坐上一生一世也无妨。 温柔也很温柔。 她平时是个活泼的女子,难得如此文静温驯。 现在她很乖。 还哼着歌。 听得出来她是开心的。 王小石问:“怎么不唱出来?” 温柔答:“因为我五官姣好,但五音不全。” 王小石笑了。 温柔也笑了。 王小石见她娇秀动人,忍不住说:“你真是个温柔的女子。” 温柔也第一次听人这样说她,脸上发热,“因为我是你的温柔。” 王小石听得心口一荡,忍不住伸出手臂来搂她靠近自己。 ——他以前失恋多次,每次都吃亏在太早表了态,错用了真诚,输掉了自己,没了神秘感,全得不到回报,换不回真情。 但他却没意思要改。 这点白愁飞也笑过他。 王小石只说:“二哥,谈恋爱还要装模作样扮傲慢扭扭捏捏的,我可吃不消,还是你胜任,你来;我啊,要这样折腾法,我宁可这辈子独身过活算了。” 连苏梦枕也劝过他。 他只撒手拧头说:“大哥,不行,谈情说爱还得斗智斗力斗功夫的,我搞不来。只要你喜欢我,我喜欢你就可以了,只是我一直是遇上我喜欢她、她不喜欢我的。大家逗着玩,可以;要是斗计谋,那在一起又有何用?与敌同眠,不如失眠。” 不过,因为失败、失意、失恋多次,他也少了那一份一鼓作气的劲儿了。 就在而今,他不知该不该搂温柔,应不应抱她一抱? ——或许她愿意? ——许或她不愿意? ——她可是正等着自己? ——万一翻脸怎么办? ——该抱她吗? ——还是慢一步,小石,你去得太急了。 ——该搂她吗? ——你想歪心了。 ——不,是因为风大,怕她冷。 ——她不是正觉得冷吗? ——小石头,你怕什么?你还是男子汉吗? ——她刚才还亲过自己呢,自己却连碰也不敢碰一下! ——不如就亲回她! ——这样做,好吗? ——应该吗? ——亲? ——不亲? ——亲还是不亲? “我的天!” ——王小石低低哀鸣了一声。 “嗯?” 温柔眼皮微抬,瞄着他,睫毛长得轻颤着许多未剪未断、要续待续的梦。 “我……” 王小石欲言又止。 “什么?” “我想——” 王小石清了清喉头,已蓄势待发,心中一直鼓舞着自己: ——小石头,小石头,你身遭十七八次失恋,这次千万不要又衰了! 正把自己煽风拨火得恶向胆边生之际,忽听温柔“哈”的一声叫了起来: “我倒有个好建议!” “什么建议?” 王小石只好问。 “留个纪念。” 温柔兴致勃勃地说。 “纪念?” 温柔站了起来,奋悦得像啄食到平生第一条蚯蚓的小鸡: “此时,此地,此情,怎能没留个纪念?我们各在桃树两处刻字,你写你的,我写我的,都四个字,可好?” 可好? ——当然好。 王小石虽有些惘然若失,但还是极乐意去刻这几个本来就镂在他心里的字。 不过,就算他不同意,温柔也早不理会了。 她已意兴勃勃地掏出了小刀。 趁着客栈里微微透露过来的灯色一映,只见那是两把精致的绯色小刀。 ——就像温柔手上多了两根指头的小小刀儿。 温柔将一把递给王小石,一把自己拿了,还兴高采烈地耍动了几下。 王小石赞叹道:“真精巧,原来你还有这样儿温柔的刀!” 温柔“哼哼”地仰着秀颔,脸有得色,“要不然人家以为我温柔只会舞大刀?是你我才透露:这刀兄我用来削竹、切笺、削果皮、刮指甲儿,不知多好用呢!” 然后她瞧着桃树,瞑目合十,虔诚地低声说了几句话,然后道: “咱们各在一方,挑下要说的话!” 忽然她又问了一句: “却不知刀尖刻在上边,桃树会痛吗?” 王小石笑了,把玩着刀,说:“那我们的字就挑小一些。比桃花还小的字,这树便不介意的!” 温柔却在前想后想,想想觉得不妥,“太小的字,又挑得太轻,可还能纪念吗?” “怎会没有?”王小石在桃花树下,扬了扬小小的刀,朗声道。 “我们的字虽小,但只要深刻真诚,每字都力胜万钧真,永存不忘!” 挑 以王小石的功力,当然就算不用刀,他也能以内力刻得出字来。 但他还是乖乖的、极愿意也极诚意地用手上的这把小巧的刀去挑。 挑上他要写的字。 刻下他心里的话。 因为那是温柔的刀。 同时他也不想拂逆温柔的意思,不愿意使她有一丁点儿的难堪。 所以他轻轻地用刀尖挑掉了树皮,生怕弄痛了树身似的。两人直刻得树身簌簌地响,花叶都落了不少,连知了也歇了歌声,但他们宛如未觉。直至温柔也刻好了,退开了,他才表示雕完了,也退了几步,含笑去观赏自己刀尖上的功夫。 然后他们会心地笑着,带着乍惊乍喜的心情,一个负背着手,一个踮着脚尖儿,去看对方为自己刻下的字。 映着店栈里一点点的微芒,他们各自瞧见仿佛前世约定的四个宇。 温柔细细柔柔地念: “不离不弃”。 然后她“咭”的一声,笑了出来,只觉得自己指尖发冰。 王小石待她念完,才诵: “不分不散”。 两人不觉一起吟哦起来: “不分不散,不离不弃”。 温柔高兴得什么似的,只说: “哈!我们写的意思是一样的,真是不约而同呢!算你刻得有意思,刀就送你一把!” “千谢万谢。”王小石也逗兴儿地说:“还好我临到挑树皮的刹那,还是决定用这四个字。” 温柔听出味儿来了,“怎么?你原想还有别的字呀?” 王小石直说:“我原本想挑下‘一生一世’这四个字。” 温柔想了一下,道:“那也很有意思呀,为啥不刻下?” 王小石直直地道:“后来就回心一想:一生一世?只一生一世?来生来世呢?咱们那么有缘,说不定前生前世咱们也是在一道儿的呢!” “快别在桃李树下说有缘,会讲散掉的呢!”温柔嘘声制止他,又说,“那你为何不刻三生三世呢?” 王小石直乎乎地说:“刻七生七世也行——可是,你可愿意下辈子都跟我过吗?会不会这辈子已怕了我了?刻下去,可不能改哦!改了,树会疼唷,也许还会生气呢!” 温柔娇羞地捶他一下,“小石头、你这个傻鬼,连刻句话也做鬼做怪的,小心我又不理你了——你就老没真心的!” 忽听一个语音自天下一清二晰地传来:“他不是没真心,也不是爱做鬼做怪,他这个石头大侠,只爱逗女孩子笑闹开心,就像他对我一样。” 乍听这句话,还以为是女娲天神在黑沉沉的苍穹里说话。 之后还错以为是花仙。 或是树神。 其实不然。 是人。 她是人。 她当然是人。 而且还是熟人。 ——王小石的“熟人”: 蔡旋。 她的衣肩衫裙,还沾了好一些花叶花瓣。她的神情很是带了一点慵懒,懒得几近不屑,懒得也只有不屑,而提不起劲去恨。 她连拨去衣袂上的花叶的手势,都是不屑的。 她的身段很好,霎眼乍见,温柔还几疑她是朱小腰。 但她不是小腰。 她是蔡旋。 “你不是一直都在这儿等我吗?”蔡旋说,“这是我跟你会合之处。现在我可来了。你的神情怎么这般逗?” 王小石道:“你来了。” 他心中却大生警惕,自己正与温柔浓情蜜意,又信任温六迟在这儿的机关布置,以致一时没察觉那树花间有过几次异响异动,而知了也忽没了声。若蔡旋是敌,可大是不妙了。 蔡旋的语音竟有一种“吹弹得破”的感觉: “我来了。” “你来早了。” “我只是让你少等几天而已。” 温柔左望望、右望望,终于忍不住问:“她是谁?” 王小石一时不知如何说好,蔡旋抿嘴笑道:“我叫蔡旋。” 温柔狐疑地道:“你是……” 蔡旋气定神闲地说:“我知道你是温柔。” 温柔不与她说话,只锐声问王小石:“你把我们大伙儿兜兜转转地引来此地,一住数天,为的就是等她?!” 王小石傻乎乎地答不上边,“我……” 温柔气得只问:“我只要知道:是也不是?!” 王小石一时答不上来,蔡旋又“拔刀相助”地替他答了: “我是一个他不敢忘记的女子,他当然不能不等我了。” 温柔气得泪花乱颤,转首恨声一字一字地问王小石: “有、没、有、这、回、事?!” 王小石只好答:“有——可是……” 温柔气极反笑,“好,好,好!我跟你说的话,挑的字,你却苦心布置好,找人听,让人看!枉我对你——” 她扬手就要给王小石一记耳光。 王小石没有避。 他宁愿先给温柔掴上一掌,让她消消气。 由于他在感情上曾受过多次的失败,甚至是为祸巨深的惨败,使他深记不忘,阴影常在,所以一旦遇上女子对他嗔怒之时,他便失却了他平时的机伶百出、从善如流,而只会怔怔发呆,任由局面变坏,他却只能逆来顺受,祈求对方的原宥和息怒。 当然,有的时候没有语言就是最佳的语言,所以此事无声胜有声;但有些时候却没有反应便是最差的反应,这一刻便是一例。 温柔本来要掴王小石一巴掌泄泄气,但见他竟闭上了眼没有闪躲,顿想起何小河教她的话,反而不打了,狐疑地问了一句: “你以前给女人打过耳光?” 王小石老老实实也平平实实地点点头。 温柔只觉一股怒火往上直冲,顿顿足,望望似笑非笑像在看一场戏的蔡旋,忽然竟一笑。 她这一笑,却不现酒涡。 一点梨涡也不见。 王小石见了,只觉心寒。 只听温柔狠狠地白了他一眼,狠狠地笑道:“好!我们的王英雄是吃惯了女人耳光的,小女子温柔虽瞎了眼,也无意要加上这一记掌印,只好亲一亲你,让你恒存纪念。” 说着,竟当着蔡旋面,在王小石颊边,“啫”地亲了一下。 这一下,不知亲的人是什么心情,但给亲的人,却心惊肉跳,百感交集,跟刚才那一吻的绮旎风光,早已迥然不同,天渊之别。 挑 以王小石的功力,当然就算不用刀,他也能以内力刻得出字来。 但他还是乖乖的、极愿意也极诚意地用手上的这把小巧的刀去挑。 挑上他要写的字。 刻下他心里的话。 因为那是温柔的刀。 同时他也不想拂逆温柔的意思,不愿意使她有一丁点儿的难堪。 所以他轻轻地用刀尖挑掉了树皮,生怕弄痛了树身似的。两人直刻得树身簌簌地响,花叶都落了不少,连知了也歇了歌声,但他们宛如未觉。直至温柔也刻好了,退开了,他才表示雕完了,也退了几步,含笑去观赏自己刀尖上的功夫。 然后他们会心地笑着,带着乍惊乍喜的心情,一个负背着手,一个踮着脚尖儿,去看对方为自己刻下的字。 映着店栈里一点点的微芒,他们各自瞧见仿佛前世约定的四个宇。 温柔细细柔柔地念: “不离不弃”。 然后她“咭”的一声,笑了出来,只觉得自己指尖发冰。 王小石待她念完,才诵: “不分不散”。 两人不觉一起吟哦起来: “不分不散,不离不弃”。 温柔高兴得什么似的,只说: “哈!我们写的意思是一样的,真是不约而同呢!算你刻得有意思,刀就送你一把!” “千谢万谢。”王小石也逗兴儿地说:“还好我临到挑树皮的刹那,还是决定用这四个字。” 温柔听出味儿来了,“怎么?你原想还有别的字呀?” 王小石直说:“我原本想挑下‘一生一世’这四个字。” 温柔想了一下,道:“那也很有意思呀,为啥不刻下?” 王小石直直地道:“后来就回心一想:一生一世?只一生一世?来生来世呢?咱们那么有缘,说不定前生前世咱们也是在一道儿的呢!” “快别在桃李树下说有缘,会讲散掉的呢!”温柔嘘声制止他,又说,“那你为何不刻三生三世呢?” 王小石直乎乎地说:“刻七生七世也行——可是,你可愿意下辈子都跟我过吗?会不会这辈子已怕了我了?刻下去,可不能改哦!改了,树会疼唷,也许还会生气呢!” 温柔娇羞地捶他一下,“小石头、你这个傻鬼,连刻句话也做鬼做怪的,小心我又不理你了——你就老没真心的!” 忽听一个语音自天下一清二晰地传来:“他不是没真心,也不是爱做鬼做怪,他这个石头大侠,只爱逗女孩子笑闹开心,就像他对我一样。” 乍听这句话,还以为是女娲天神在黑沉沉的苍穹里说话。 之后还错以为是花仙。 或是树神。 其实不然。 是人。 她是人。 她当然是人。 而且还是熟人。 ——王小石的“熟人”: 蔡旋。 她的衣肩衫裙,还沾了好一些花叶花瓣。她的神情很是带了一点慵懒,懒得几近不屑,懒得也只有不屑,而提不起劲去恨。 她连拨去衣袂上的花叶的手势,都是不屑的。 她的身段很好,霎眼乍见,温柔还几疑她是朱小腰。 但她不是小腰。 她是蔡旋。 “你不是一直都在这儿等我吗?”蔡旋说,“这是我跟你会合之处。现在我可来了。你的神情怎么这般逗?” 王小石道:“你来了。” 他心中却大生警惕,自己正与温柔浓情蜜意,又信任温六迟在这儿的机关布置,以致一时没察觉那树花间有过几次异响异动,而知了也忽没了声。若蔡旋是敌,可大是不妙了。 蔡旋的语音竟有一种“吹弹得破”的感觉: “我来了。” “你来早了。” “我只是让你少等几天而已。” 温柔左望望、右望望,终于忍不住问:“她是谁?” 王小石一时不知如何说好,蔡旋抿嘴笑道:“我叫蔡旋。” 温柔狐疑地道:“你是……” 蔡旋气定神闲地说:“我知道你是温柔。” 温柔不与她说话,只锐声问王小石:“你把我们大伙儿兜兜转转地引来此地,一住数天,为的就是等她?!” 王小石傻乎乎地答不上边,“我……” 温柔气得只问:“我只要知道:是也不是?!” 王小石一时答不上来,蔡旋又“拔刀相助”地替他答了: “我是一个他不敢忘记的女子,他当然不能不等我了。” 温柔气得泪花乱颤,转首恨声一字一字地问王小石: “有、没、有、这、回、事?!” 王小石只好答:“有——可是……” 温柔气极反笑,“好,好,好!我跟你说的话,挑的字,你却苦心布置好,找人听,让人看!枉我对你——” 她扬手就要给王小石一记耳光。 王小石没有避。 他宁愿先给温柔掴上一掌,让她消消气。 由于他在感情上曾受过多次的失败,甚至是为祸巨深的惨败,使他深记不忘,阴影常在,所以一旦遇上女子对他嗔怒之时,他便失却了他平时的机伶百出、从善如流,而只会怔怔发呆,任由局面变坏,他却只能逆来顺受,祈求对方的原宥和息怒。 当然,有的时候没有语言就是最佳的语言,所以此事无声胜有声;但有些时候却没有反应便是最差的反应,这一刻便是一例。 温柔本来要掴王小石一巴掌泄泄气,但见他竟闭上了眼没有闪躲,顿想起何小河教她的话,反而不打了,狐疑地问了一句: “你以前给女人打过耳光?” 王小石老老实实也平平实实地点点头。 温柔只觉一股怒火往上直冲,顿顿足,望望似笑非笑像在看一场戏的蔡旋,忽然竟一笑。 她这一笑,却不现酒涡。 一点梨涡也不见。 王小石见了,只觉心寒。 只听温柔狠狠地白了他一眼,狠狠地笑道:“好!我们的王英雄是吃惯了女人耳光的,小女子温柔虽瞎了眼,也无意要加上这一记掌印,只好亲一亲你,让你恒存纪念。” 说着,竟当着蔡旋面,在王小石颊边,“啫”地亲了一下。 这一下,不知亲的人是什么心情,但给亲的人,却心惊肉跳,百感交集,跟刚才那一吻的绮旎风光,早已迥然不同,天渊之别。 去年今日此门中 其实,这时候,温柔也期待王小石说些什么。 但王小石却没说什么。 他一时间什么也说不出,只在心里狂喊: ——糟了糟了,又一次,自己心爱的女子要跟自己诀别了,怎么办?怎么办哪!怎么每一次都这样子,每回都如此! 他心里狂喊,口里却没了声息。 温柔冷笑一声道:“你倒沉默是金。” 蔡旋拍手笑道:“你们倒恩爱亲热。” 温柔反身,冷哼:“他等你?” 蔡旋迷迷地笑道:“不然他在这里等吃桃子?” 温柔语冷若冰:“你来是为了找他?” 蔡旋居然道:“我那时还不知你在,所以千里迢迢来赶赴,却也遇上了你。” 温柔忽一跺足,掉头而去,只抛下了一句话: “好,我不碍着你们了。” 她直往通往客房的月洞门里疾行而去。 王小石知道此时再也迟疑不得,正欲呼止,此际,月洞门内却正好转出两人,温柔低首疾行,几乎撞得两人满怀。 两人同时闪身,让过。 一人身形轻巧。 一人身法奇诡。 只听一人招呼道:“温姑娘,发生什么事?” 另一人却念偈道:“阿弥陀佛,温姑娘可否把话说清楚了再走?” 温柔恨恨地盯了二人一眼,又回头来狠狠地扫了王小石和蔡旋二人一眼,再狠狠地说:“你们——全部——阴阳怪气的!我恨死——你——们——了——! 然后就走。 她的身影消失在月洞门外。 在这之前,这月洞门未有她的身影。 在这之后,她的身影已消失在那儿。 她的身影,只在这一刻掠过了这门,停了一停,顿了一顿,留下了怨恨的眼光,留下那句狠狠恨恨的话就走。 可是这都留在王小石心里。 脑海里。 ——怎生得忘? 不思量,自难忘。 细思量,更难忘。 ——人,总是难以忘情的。 可不是吗? 莫名其妙的是那两人。 那在月洞门出现的两人,一个是三姑大师,一是客店主人温六迟。 他这次可又多了一“迟”。 ——他来迟了。 “我来迟了,”这回连他一开口也是这样说了,“我见她赶来了,就告诉她你在院子里,没想到,却害了你……” 王小石木然道:“是我要你一见她就请她过来的。” 蔡旋看了一阵,观察了一阵,又想了一阵,这时才说:“你后悔约我来这儿了?” 王小石道:“我还是谢谢你历尽艰辛地赶来这儿。” 蔡旋眯着眼,玉着靥,柔着声,锐着意,说:“历尽艰辛还不至于,莫忘了我擅于易容。但我确是一心一意地赶来这儿。你大概是心里忍着没骂我?若不是我救过你,恐怕你早就把我撵走了。” 王小石只道:“我是欠了你的情。” 蔡旋迷着眼道:“我的情是欠不得的。” 王小石无精打采地道:“可是我已经欠了。” 蔡旋又迷着声道:“可见女人的情都是欠不得的。” 她用眼色瞟向温柔身影消失的所在,道:“女人也是宠不得的。” 王小石苦笑。 “我只怕没这福气宠她。” “女人一旦给娇宠了,就像驾到崖边的马车,不勒止,就要飞了——但只能飞那么一阵子,可一辈子都完了,玩完了。”蔡旋极不同意,“你难道要女人对你这样子吗?你难道忍心让你宠的女人就这么飞下去吗?” 王小石无言。 温六迟忽道:“蔡姑娘,你不远千里而来,长途跋涉,也是累了,好不好让我给你找间上房,好好歇歇再说?” 蔡旋只笑出一只酒涡,向王小石紧迫盯人地道:“女人是宠不得的,甚至也是赞不得的。娇纵坏了,是男人的不好。本来就没有不好的女人,只看男人有多坏。你喜欢她,只能喜欢在心里;你宠她,就把她给惯坏了——那时你再爱护她,她不觉得厌烦,也只觉得应该。一旦你对她不够好时,她又怨你没真情了。女人是惯不得的。” 她顿了一顿,忽然突兀地说了一句:“你是个好男人,却从来没遇上一个好女人。” 温六迟又道:“璇姑,你累了,你不累王少侠也累了,你上房歇歇,一切明儿再说如何?” 蔡旋这回“嘿”地一笑,一扬颔,像只高傲但纤秀的凤凰,只说:“我会去休息的。温老板放十二个心,你那位陈张八妹早已张罗好一间雅房给我,我璇姑自有睡处。再说,我叫章璇,不叫蔡旋。我原姓章,不姓蔡。我章璇所惹起的事,自会料理妥当——我也不习惯欠人的情,更不爱看人家如丧考妣的脸!” 说着,刮起一阵桃花风。 花落。 身起。 她也走了。 飘走的。 ——亦自那扇月洞门。 王小石依然负手不语。 温六迟看看王小石在桃花树下的身影,只觉得这人比自己还孤独,而且还孤独得多了。他实在没办法想像:一个平日那么爱热闹、凑热闹、甚至有他在就有热闹的小石头,怎么一下子背影如此凄寒起来了? 所以他很有点担忧,“你看他会不会有事?” 他问的当然是三枯大师。 三枯答:“他不是第一次失意了。” 温六迟道:“可是他是一个很重感情的人。” 三枯又答:“他也不是第一次失恋了。” 温六迟说:“不过他这次是陷得很深,特别深。” 三枯一时无言。 温六迟又道:“据我所知,他之所以迟迟不离开京师,不是为功,不是为名,更不是为权,只为了人在温柔乡,放心不下这温柔女子而已。” 三枯陡地笑了一下。 无声的。 温六迟忍不住道:“你何不过去劝他一下?” 三枯反问:“我劝?有用吗?” 温六迟热诚地说:“他比较听你的。这点说来有点奇怪。” 三枯无声地叹了一气,“听谁的,都还不是一样?伤心,是心底里的事,谁知道?谁劝得了?” 温六迟锲而不舍,“可是,我们总是他朋友啊。” 三枯淡淡地道:“那也毕竟是朋友而已。苏梦枕就说过:世上最艰难的时候,总是要一个人去度。” 温六迟仍满怀关心地说:“——你看,这一次的事,他能抵受得了吗?” 三枯悠悠地道:“去年,他因要回去探访家人,也匆匆来过这儿一次。” 温六迟怔了一怔,想了一想,道:“是啊,那时咱们几人还在这儿,聚了一聚,大家还劝他一是摆明旗帜,领兵抗辽;不然,就索性造反,换了这腐败朝廷!省得这样不黑不白,半江不湖的,浪费了大好身手!可他就是没这个大志。 三枯道:“他有他的用意。一个人要量才适性。不爱喝酒的,提壶猛灌,难道要醉得头顶上开出朵花来不成?去年,今日,这儿只有我们,温柔还没来过这儿,章璇也未出现。” 温六迟才有些意会,顿了顿才接道:“是的。” 三枯道:“今年,今日,她们来了,可是又走了。” 温六迟憬悟地说:“都经从这月洞门下来去。” 三枯道:“却仍剩下了王小石。” 温六迟接说:“还有我们。” 三枯道:“还有这花这树。” 温六迟道:“依然花开花落。” 三枯:“一切都宛似没变。去年冬消失的蜂蝶,今年又回来了。” 温六迟:“失落的也许只是心情。” 三枯:“只要人尚在,失落的心情,迟早能熬过去,重新拾掇的。只要心在,哪怕没有情?” 温六迟:“你说的对。” 三枯:“去年今日此门中,本来没这情景,来年今日,也许就一切事过境迁、重新开始了。” 温六迟:“我明白了。” 然后他向王小石走去,边对三枯大师感激地说: “你的指示很管用,我还是先劝他歇一歇去:只要熬过了一时,以后,就会好过了,伤心时只要不去想那伤心事,就不会心丧欲死,心仍是那颗心了。只要一心不动,就不怕情海多变。” 他领悟地走向王小石。 花树下的王小石。 ——为谁深院黯负手? ——为谁风露立中宵? 黯淡、伤情、销魂的王小石。 温六迟当然没听到三姑大师也有一声轻得比风更轻的喟息: “谁欠谁的情?谁负谁的义?才见他桃花开,又见他桃花落。那么苦的甜,那么甜的苦:他是不甘淡泊,我是自甘寂寞。” 伊之语音,比花落还轻。 这时候,忽有一道流星,自长空挂落。 很璀灿的伊始,还拖了个艳色天下重的尾巴。 可惜,这时候,谁也没察觉,没注意,没发现她。 ※※※ 稿于一九九三年十一月廿九至十二月十五日:“三剑侠”深圳行,入住多家酒店,新尝试,新经验;遍游鹏城,“无微不至”,寻获盗版《刀丛里的诗》《大侠传奇》《刀·剑·枪》《刀》四集、《哥舒夜带刀》上下集、《四大名捕会京师》,温“端”安着之《江湖血手掌》,假版《杀人者唐斩》上下册、附录丰富,《七帮八会九联盟》,有趣;《神州奇侠》《剑气长江》上下册;叶神油连日一再惹事可怒;何失证警惕。 校于一九九三年十二月初三:赴圳;李传真;为我追查失款事,并补汇款至;罗fax:“名捕”、“刀丛”已获批,要我即进行;去尽夜市、市场、各景点、酒店;已收到数万汇出稿费,另数万将汇至;达明王电为我处理追讨版税事;中国戏剧出版社张洁欲出我“金血”系列;偶尔不意填名表,得识多位读友;与阿蝶、阿梅、邓青、种琪、春兰等交好。 去年今日此门中 其实,这时候,温柔也期待王小石说些什么。 但王小石却没说什么。 他一时间什么也说不出,只在心里狂喊: ——糟了糟了,又一次,自己心爱的女子要跟自己诀别了,怎么办?怎么办哪!怎么每一次都这样子,每回都如此! 他心里狂喊,口里却没了声息。 温柔冷笑一声道:“你倒沉默是金。” 蔡旋拍手笑道:“你们倒恩爱亲热。” 温柔反身,冷哼:“他等你?” 蔡旋迷迷地笑道:“不然他在这里等吃桃子?” 温柔语冷若冰:“你来是为了找他?” 蔡旋居然道:“我那时还不知你在,所以千里迢迢来赶赴,却也遇上了你。” 温柔忽一跺足,掉头而去,只抛下了一句话: “好,我不碍着你们了。” 她直往通往客房的月洞门里疾行而去。 王小石知道此时再也迟疑不得,正欲呼止,此际,月洞门内却正好转出两人,温柔低首疾行,几乎撞得两人满怀。 两人同时闪身,让过。 一人身形轻巧。 一人身法奇诡。 只听一人招呼道:“温姑娘,发生什么事?” 另一人却念偈道:“阿弥陀佛,温姑娘可否把话说清楚了再走?” 温柔恨恨地盯了二人一眼,又回头来狠狠地扫了王小石和蔡旋二人一眼,再狠狠地说:“你们——全部——阴阳怪气的!我恨死——你——们——了——! 然后就走。 她的身影消失在月洞门外。 在这之前,这月洞门未有她的身影。 在这之后,她的身影已消失在那儿。 她的身影,只在这一刻掠过了这门,停了一停,顿了一顿,留下了怨恨的眼光,留下那句狠狠恨恨的话就走。 可是这都留在王小石心里。 脑海里。 ——怎生得忘? 不思量,自难忘。 细思量,更难忘。 ——人,总是难以忘情的。 可不是吗? 莫名其妙的是那两人。 那在月洞门出现的两人,一个是三姑大师,一是客店主人温六迟。 他这次可又多了一“迟”。 ——他来迟了。 “我来迟了,”这回连他一开口也是这样说了,“我见她赶来了,就告诉她你在院子里,没想到,却害了你……” 王小石木然道:“是我要你一见她就请她过来的。” 蔡旋看了一阵,观察了一阵,又想了一阵,这时才说:“你后悔约我来这儿了?” 王小石道:“我还是谢谢你历尽艰辛地赶来这儿。” 蔡旋眯着眼,玉着靥,柔着声,锐着意,说:“历尽艰辛还不至于,莫忘了我擅于易容。但我确是一心一意地赶来这儿。你大概是心里忍着没骂我?若不是我救过你,恐怕你早就把我撵走了。” 王小石只道:“我是欠了你的情。” 蔡旋迷着眼道:“我的情是欠不得的。” 王小石无精打采地道:“可是我已经欠了。” 蔡旋又迷着声道:“可见女人的情都是欠不得的。” 她用眼色瞟向温柔身影消失的所在,道:“女人也是宠不得的。” 王小石苦笑。 “我只怕没这福气宠她。” “女人一旦给娇宠了,就像驾到崖边的马车,不勒止,就要飞了——但只能飞那么一阵子,可一辈子都完了,玩完了。”蔡旋极不同意,“你难道要女人对你这样子吗?你难道忍心让你宠的女人就这么飞下去吗?” 王小石无言。 温六迟忽道:“蔡姑娘,你不远千里而来,长途跋涉,也是累了,好不好让我给你找间上房,好好歇歇再说?” 蔡旋只笑出一只酒涡,向王小石紧迫盯人地道:“女人是宠不得的,甚至也是赞不得的。娇纵坏了,是男人的不好。本来就没有不好的女人,只看男人有多坏。你喜欢她,只能喜欢在心里;你宠她,就把她给惯坏了——那时你再爱护她,她不觉得厌烦,也只觉得应该。一旦你对她不够好时,她又怨你没真情了。女人是惯不得的。” 她顿了一顿,忽然突兀地说了一句:“你是个好男人,却从来没遇上一个好女人。” 温六迟又道:“璇姑,你累了,你不累王少侠也累了,你上房歇歇,一切明儿再说如何?” 蔡旋这回“嘿”地一笑,一扬颔,像只高傲但纤秀的凤凰,只说:“我会去休息的。温老板放十二个心,你那位陈张八妹早已张罗好一间雅房给我,我璇姑自有睡处。再说,我叫章璇,不叫蔡旋。我原姓章,不姓蔡。我章璇所惹起的事,自会料理妥当——我也不习惯欠人的情,更不爱看人家如丧考妣的脸!” 说着,刮起一阵桃花风。 花落。 身起。 她也走了。 飘走的。 ——亦自那扇月洞门。 王小石依然负手不语。 温六迟看看王小石在桃花树下的身影,只觉得这人比自己还孤独,而且还孤独得多了。他实在没办法想像:一个平日那么爱热闹、凑热闹、甚至有他在就有热闹的小石头,怎么一下子背影如此凄寒起来了? 所以他很有点担忧,“你看他会不会有事?” 他问的当然是三枯大师。 三枯答:“他不是第一次失意了。” 温六迟道:“可是他是一个很重感情的人。” 三枯又答:“他也不是第一次失恋了。” 温六迟说:“不过他这次是陷得很深,特别深。” 三枯一时无言。 温六迟又道:“据我所知,他之所以迟迟不离开京师,不是为功,不是为名,更不是为权,只为了人在温柔乡,放心不下这温柔女子而已。” 三枯陡地笑了一下。 无声的。 温六迟忍不住道:“你何不过去劝他一下?” 三枯反问:“我劝?有用吗?” 温六迟热诚地说:“他比较听你的。这点说来有点奇怪。” 三枯无声地叹了一气,“听谁的,都还不是一样?伤心,是心底里的事,谁知道?谁劝得了?” 温六迟锲而不舍,“可是,我们总是他朋友啊。” 三枯淡淡地道:“那也毕竟是朋友而已。苏梦枕就说过:世上最艰难的时候,总是要一个人去度。” 温六迟仍满怀关心地说:“——你看,这一次的事,他能抵受得了吗?” 三枯悠悠地道:“去年,他因要回去探访家人,也匆匆来过这儿一次。” 温六迟怔了一怔,想了一想,道:“是啊,那时咱们几人还在这儿,聚了一聚,大家还劝他一是摆明旗帜,领兵抗辽;不然,就索性造反,换了这腐败朝廷!省得这样不黑不白,半江不湖的,浪费了大好身手!可他就是没这个大志。 三枯道:“他有他的用意。一个人要量才适性。不爱喝酒的,提壶猛灌,难道要醉得头顶上开出朵花来不成?去年,今日,这儿只有我们,温柔还没来过这儿,章璇也未出现。” 温六迟才有些意会,顿了顿才接道:“是的。” 三枯道:“今年,今日,她们来了,可是又走了。” 温六迟憬悟地说:“都经从这月洞门下来去。” 三枯道:“却仍剩下了王小石。” 温六迟接说:“还有我们。” 三枯道:“还有这花这树。” 温六迟道:“依然花开花落。” 三枯:“一切都宛似没变。去年冬消失的蜂蝶,今年又回来了。” 温六迟:“失落的也许只是心情。” 三枯:“只要人尚在,失落的心情,迟早能熬过去,重新拾掇的。只要心在,哪怕没有情?” 温六迟:“你说的对。” 三枯:“去年今日此门中,本来没这情景,来年今日,也许就一切事过境迁、重新开始了。” 温六迟:“我明白了。” 然后他向王小石走去,边对三枯大师感激地说: “你的指示很管用,我还是先劝他歇一歇去:只要熬过了一时,以后,就会好过了,伤心时只要不去想那伤心事,就不会心丧欲死,心仍是那颗心了。只要一心不动,就不怕情海多变。” 他领悟地走向王小石。 花树下的王小石。 ——为谁深院黯负手? ——为谁风露立中宵? 黯淡、伤情、销魂的王小石。 温六迟当然没听到三姑大师也有一声轻得比风更轻的喟息: “谁欠谁的情?谁负谁的义?才见他桃花开,又见他桃花落。那么苦的甜,那么甜的苦:他是不甘淡泊,我是自甘寂寞。” 伊之语音,比花落还轻。 这时候,忽有一道流星,自长空挂落。 很璀灿的伊始,还拖了个艳色天下重的尾巴。 可惜,这时候,谁也没察觉,没注意,没发现她。 ※※※ 稿于一九九三年十一月廿九至十二月十五日:“三剑侠”深圳行,入住多家酒店,新尝试,新经验;遍游鹏城,“无微不至”,寻获盗版《刀丛里的诗》《大侠传奇》《刀·剑·枪》《刀》四集、《哥舒夜带刀》上下集、《四大名捕会京师》,温“端”安着之《江湖血手掌》,假版《杀人者唐斩》上下册、附录丰富,《七帮八会九联盟》,有趣;《神州奇侠》《剑气长江》上下册;叶神油连日一再惹事可怒;何失证警惕。 校于一九九三年十二月初三:赴圳;李传真;为我追查失款事,并补汇款至;罗fax:“名捕”、“刀丛”已获批,要我即进行;去尽夜市、市场、各景点、酒店;已收到数万汇出稿费,另数万将汇至;达明王电为我处理追讨版税事;中国戏剧出版社张洁欲出我“金血”系列;偶尔不意填名表,得识多位读友;与阿蝶、阿梅、邓青、种琪、春兰等交好。 人面桃花相映红 但他们谁也没等到下一颗流星出现之前,就已分了手。 不开心的当然不止是王小石。 ——还有温柔。 温柔当然不开心。 她忍住没有哭出来: ——真正伤心的时候,泪是往心里淌的,不是哭出来给全世界都知晓的。 所以苦是一个人的事,开心热闹却是大伙儿共享共度。 谁都一样。 她温柔也不例外。 ——只不过,那一段在花树下看花落、等流星、赏流萤、刻心语的温馨,却是何其短、何其速、何其留不住、挽不回啊! ——死王小石! (竟比白愁飞还没良心!) ——枉我温柔对他那么好! (我温柔本就不该对人好的!) ——他白费我的心意了! (那女子是什么人?怎么我没听说过?) 想到“王小石没告诉过她那女人是什么人”这事实,她的眼泪可就来了。 一发不能收。 不可收拾。 幸好她已回到房里。 她住“秋月阁”。 “秋月阁”就在二楼。 ——温六迟开客栈的目的是:“给游子一个可以恋栈的家”,所以他把每一间房都起了一个雅致的名字,还把房间与其名义布置得十分切题。 回到房间,就剩下她一个人了。 她哭。 大哭。 大哭特哭。 但不出声。 为了要作无声之痛哭,她咬住枕头噎住自己的声音,她套着厚被来闷住自己的哭声: ——绝不可以给那女子听到! ——她绝不给王小石听见! (我哭我知。) (我泣我狂我痛我苦我的事!) (我哭给自己听。) (我只为我受伤的心而哭。) 想到这时只她一个人寂寞地哭着,她就分外地怀念她的爹爹,就越哭越伤心。 哭了好久。 哭完了。 哭完了之后,眼皮子也肿得核桃老大似的,她下定了决心: ——她是温柔。 ——她温柔是不属于任何人的! ——她是她自己的温柔! 为了不让自己哭出声,她是咬着自己的手腕睡去的。 她的泪犹在脸上,未干。 她快朦胧入睡前还饮恨地想着: 我对他那么好。 那么主动。 他竟跟另外一个女子来欺侮我。 我第一次对他那么温柔,但却得到如此回报,这样下去,怎么得了? 她越想越委屈。 越是难过。 然后她不知真的看见了还是梦见了: 桃花。 不止一棵。 很多很多的桃花树。 一道溪流,打从中间穿过,两岸都是桃树,映红了溪流。 溪边上浮满了落花。 落花飘零。 飘零的落花。 绯红色的江。 江上映着人面。 艳若桃花。 ——是她自己的脸啊。 然后一朵花落下来了,打乱了水镜,起了一阵涟漪。 波止澜息之后,水面上又多了一张人面。 好熟悉的脸。 ——那么亮但不侵人的眼神。 ——那么两道宽容而固执的眉! ——那两片温和但坚定的唇! ——那是他: 小石头! 不知他在笑,还是在咒骂,抑或是在向自己求饶,只知道他专注的凝神的自水面望着自己的倒影: ——啊,他看的是人面,还是桃花? 她只觉一阵又一阵的心疼。 外面似传来一阵又一阵兵荒马乱、战祸连天的声音。 甚至有天崩地裂、雹击电击的乱世之声。 她想站起来,可是无力。 她要转过去,但也无法。 她发现只有王小石那眼神是凝定的、不变的。 尽管水纹已开始变了: 乱了。 ——涟漪又起。 一切将逐渐紊乱、消散、寂灭。 但是她几乎连眼皮都睁不开了。 她不是刚睡去了吗? 还是她一直都醒着? 刚刚所见的,都是真实的吗?所听见的,都是真的吗? 究竟她在梦中,还是那是别人梦里的她? ——谁的梦里? 她忽然想起了王小石。 她心头一乱,眼前就比水上的波纹更乱了。 她想到这里,就此完全失去了知觉,坠入另外一个世界里。 那世界是流动的。 浮的,像在水面上。 但没有落花。 没有人面。 只有一片空。 一片白。 一片无尽的空白。 她当然不知道那时她不是浮起来的。 而是给人抱起来的。 人面桃花相映红 但他们谁也没等到下一颗流星出现之前,就已分了手。 不开心的当然不止是王小石。 ——还有温柔。 温柔当然不开心。 她忍住没有哭出来: ——真正伤心的时候,泪是往心里淌的,不是哭出来给全世界都知晓的。 所以苦是一个人的事,开心热闹却是大伙儿共享共度。 谁都一样。 她温柔也不例外。 ——只不过,那一段在花树下看花落、等流星、赏流萤、刻心语的温馨,却是何其短、何其速、何其留不住、挽不回啊! ——死王小石! (竟比白愁飞还没良心!) ——枉我温柔对他那么好! (我温柔本就不该对人好的!) ——他白费我的心意了! (那女子是什么人?怎么我没听说过?) 想到“王小石没告诉过她那女人是什么人”这事实,她的眼泪可就来了。 一发不能收。 不可收拾。 幸好她已回到房里。 她住“秋月阁”。 “秋月阁”就在二楼。 ——温六迟开客栈的目的是:“给游子一个可以恋栈的家”,所以他把每一间房都起了一个雅致的名字,还把房间与其名义布置得十分切题。 回到房间,就剩下她一个人了。 她哭。 大哭。 大哭特哭。 但不出声。 为了要作无声之痛哭,她咬住枕头噎住自己的声音,她套着厚被来闷住自己的哭声: ——绝不可以给那女子听到! ——她绝不给王小石听见! (我哭我知。) (我泣我狂我痛我苦我的事!) (我哭给自己听。) (我只为我受伤的心而哭。) 想到这时只她一个人寂寞地哭着,她就分外地怀念她的爹爹,就越哭越伤心。 哭了好久。 哭完了。 哭完了之后,眼皮子也肿得核桃老大似的,她下定了决心: ——她是温柔。 ——她温柔是不属于任何人的! ——她是她自己的温柔! 为了不让自己哭出声,她是咬着自己的手腕睡去的。 她的泪犹在脸上,未干。 她快朦胧入睡前还饮恨地想着: 我对他那么好。 那么主动。 他竟跟另外一个女子来欺侮我。 我第一次对他那么温柔,但却得到如此回报,这样下去,怎么得了? 她越想越委屈。 越是难过。 然后她不知真的看见了还是梦见了: 桃花。 不止一棵。 很多很多的桃花树。 一道溪流,打从中间穿过,两岸都是桃树,映红了溪流。 溪边上浮满了落花。 落花飘零。 飘零的落花。 绯红色的江。 江上映着人面。 艳若桃花。 ——是她自己的脸啊。 然后一朵花落下来了,打乱了水镜,起了一阵涟漪。 波止澜息之后,水面上又多了一张人面。 好熟悉的脸。 ——那么亮但不侵人的眼神。 ——那么两道宽容而固执的眉! ——那两片温和但坚定的唇! ——那是他: 小石头! 不知他在笑,还是在咒骂,抑或是在向自己求饶,只知道他专注的凝神的自水面望着自己的倒影: ——啊,他看的是人面,还是桃花? 她只觉一阵又一阵的心疼。 外面似传来一阵又一阵兵荒马乱、战祸连天的声音。 甚至有天崩地裂、雹击电击的乱世之声。 她想站起来,可是无力。 她要转过去,但也无法。 她发现只有王小石那眼神是凝定的、不变的。 尽管水纹已开始变了: 乱了。 ——涟漪又起。 一切将逐渐紊乱、消散、寂灭。 但是她几乎连眼皮都睁不开了。 她不是刚睡去了吗? 还是她一直都醒着? 刚刚所见的,都是真实的吗?所听见的,都是真的吗? 究竟她在梦中,还是那是别人梦里的她? ——谁的梦里? 她忽然想起了王小石。 她心头一乱,眼前就比水上的波纹更乱了。 她想到这里,就此完全失去了知觉,坠入另外一个世界里。 那世界是流动的。 浮的,像在水面上。 但没有落花。 没有人面。 只有一片空。 一片白。 一片无尽的空白。 她当然不知道那时她不是浮起来的。 而是给人抱起来的。 人面不知何处去 王小石要比温柔清醒。 所以他更痛苦。 因此他至少还分辨得出: 那像大军压境滚滚而至的是雷鸣。 那霹雳一声霎时间天苍地白,一清二楚中瞬息间反映着不清不楚的是电光过处。 然后,雨就下了。 像瀑布倒在屋瓦上。 ——这么大的雷雨风暴,却不知那株桃花怎样了? 明儿花儿落尽未? 却不知温柔怎样了? ——她会不会像以前那样怒得快但气消得也快? 他思前想后,翻来覆去,很想去找温柔解释这一切。 但又怕她还在生气。 怕她睡了。 怕惊扰了她。 ——一切,等明天(至少今晚天亮以后)再说? 他当然在痛悔自己那时为何不把握时机解说清楚,但另一方面,他也觉得:不说明的误会,还可以说是把对方气走了;要是说明白了,对方仍是不理他,那只怕又是一次人家对自己的放弃了。 他怕面对这个。 他也有怕的事。 有的。 谁都有的。 像此际,他就怕风太强,雨太大,会把树上那些字洗脱了,刮走了。 他多希望树干上刻的不分不散,不要成了不见不理,或成了事实上的不死不散了。 他关心温柔。 ——温柔是他的年轻、活力与温柔,也是他的善良。 ——温柔是他的阳光。 可是今晚有雨。 且是大雷暴。 他还担心那棵树。 那些花和那些桃子,能经几许风雨?人的一生又能经几场风?几场雨? ——那几个字呢? 也能经霜更艳?遇雪尤清? 他忽而想起坠如花落的朱小腰。 念起暗中掌号“六分半堂”的雷纯。 还有每次出现都有一场凄艳狙杀的雷媚。 还有花…… 以及雨…… 落花如雨。雨如花落。花落如雨。如雨花落。如落花雨。如花雨落。落雨如花。落如雨花。落。雨。花…… 一张张的人面。 艳颜。 一朵朵的桃花。 美姿。 最后花和雨都洒落在水上,漾起一波又一波的涟漪,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漾荡不已,聚而复散,消而复合,周而复始。 最后都变成了一张比水还清、比花还娇的脸: 温柔的脸。 就在这一刻里,王小石真的有点分不清,到底这是梦还是真。 他真看到温柔的脸。 他甚至看得见温柔在想什么。 温柔在迷惑: 她正几疑自己是在梦里,还是别人的梦中?她在这梦里看见自己,还是在王小石的梦里遇上自己?她是在她的梦里见着王小石,还是在他的梦里梦到王小石梦见自己? 温柔分不清。 王小石一时也弄不明白。 ——这是自己的梦,还是温柔的梦?或是温柔正梦见自己的梦,还是自己正梦到温柔的梦? ——又或是他们只在别人的梦里梦在一起,甚或是那根本不是梦,谁也没有梦了,彼此一早已梦醒? 许是因花掺合了雨,还发出了一阵又一阵馥郁的香味…… 甜香。 ——那是落花的味道? 带点桃香。 令人陶醉。 ——只太浓郁,略嫌过香。 太香了,带了点艳,整个人都浸在香味里,像变成了香,飘了出去。 (怎么那么香?) 香,似乎成了一种实体,一种液体,把他溶溶地浸透着,快融入骨髓神魂里去了。 (咦,好像是太香了?) 他忽然警觉: ——这香?! 他欲振起。 乏力。 他原住于“春花轩”,就在温柔“秋月阁”的对面。 他已躺在床上,思念着温柔。但就在这一刹那,他已惊出了一身冷汗。 这时轰隆一声,又一道霹雳过处。 外面风大。 雨大。 风雨暴肆。 店内黑暗一片,只浸在酥心醉肺的的梦香之中! 他一察觉不对,欲起,膝一软,脚一浮,又落在榻上。 一时间,心中脑里的一张张温柔的脸,全碎散在雷电交加的夜里。 人面已不知何处去。 但香依然香。 依然入了骨又透了骨地香着,像一个主题,又像一场梦魇,更像一张铺天盖地的大被子。 他真想就此睡去。 恬息。 ——就算死了也无妨。 而死,正是梦的酣处,梦的核心,睡的最淋漓处。个人最深的梦就是死,天下最大的梦便是寂灭。 就在这时,忽听“夏莲居”里有一女子尖叱了一声: “‘下三滥’的‘人面桃花’!大家当心!” 王小石迷糊恍惚中,忽然记起:何小河正是住在这“夏莲居”里! 人面不知何处去 王小石要比温柔清醒。 所以他更痛苦。 因此他至少还分辨得出: 那像大军压境滚滚而至的是雷鸣。 那霹雳一声霎时间天苍地白,一清二楚中瞬息间反映着不清不楚的是电光过处。 然后,雨就下了。 像瀑布倒在屋瓦上。 ——这么大的雷雨风暴,却不知那株桃花怎样了? 明儿花儿落尽未? 却不知温柔怎样了? ——她会不会像以前那样怒得快但气消得也快? 他思前想后,翻来覆去,很想去找温柔解释这一切。 但又怕她还在生气。 怕她睡了。 怕惊扰了她。 ——一切,等明天(至少今晚天亮以后)再说? 他当然在痛悔自己那时为何不把握时机解说清楚,但另一方面,他也觉得:不说明的误会,还可以说是把对方气走了;要是说明白了,对方仍是不理他,那只怕又是一次人家对自己的放弃了。 他怕面对这个。 他也有怕的事。 有的。 谁都有的。 像此际,他就怕风太强,雨太大,会把树上那些字洗脱了,刮走了。 他多希望树干上刻的不分不散,不要成了不见不理,或成了事实上的不死不散了。 他关心温柔。 ——温柔是他的年轻、活力与温柔,也是他的善良。 ——温柔是他的阳光。 可是今晚有雨。 且是大雷暴。 他还担心那棵树。 那些花和那些桃子,能经几许风雨?人的一生又能经几场风?几场雨? ——那几个字呢? 也能经霜更艳?遇雪尤清? 他忽而想起坠如花落的朱小腰。 念起暗中掌号“六分半堂”的雷纯。 还有每次出现都有一场凄艳狙杀的雷媚。 还有花…… 以及雨…… 落花如雨。雨如花落。花落如雨。如雨花落。如落花雨。如花雨落。落雨如花。落如雨花。落。雨。花…… 一张张的人面。 艳颜。 一朵朵的桃花。 美姿。 最后花和雨都洒落在水上,漾起一波又一波的涟漪,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漾荡不已,聚而复散,消而复合,周而复始。 最后都变成了一张比水还清、比花还娇的脸: 温柔的脸。 就在这一刻里,王小石真的有点分不清,到底这是梦还是真。 他真看到温柔的脸。 他甚至看得见温柔在想什么。 温柔在迷惑: 她正几疑自己是在梦里,还是别人的梦中?她在这梦里看见自己,还是在王小石的梦里遇上自己?她是在她的梦里见着王小石,还是在他的梦里梦到王小石梦见自己? 温柔分不清。 王小石一时也弄不明白。 ——这是自己的梦,还是温柔的梦?或是温柔正梦见自己的梦,还是自己正梦到温柔的梦? ——又或是他们只在别人的梦里梦在一起,甚或是那根本不是梦,谁也没有梦了,彼此一早已梦醒? 许是因花掺合了雨,还发出了一阵又一阵馥郁的香味…… 甜香。 ——那是落花的味道? 带点桃香。 令人陶醉。 ——只太浓郁,略嫌过香。 太香了,带了点艳,整个人都浸在香味里,像变成了香,飘了出去。 (怎么那么香?) 香,似乎成了一种实体,一种液体,把他溶溶地浸透着,快融入骨髓神魂里去了。 (咦,好像是太香了?) 他忽然警觉: ——这香?! 他欲振起。 乏力。 他原住于“春花轩”,就在温柔“秋月阁”的对面。 他已躺在床上,思念着温柔。但就在这一刹那,他已惊出了一身冷汗。 这时轰隆一声,又一道霹雳过处。 外面风大。 雨大。 风雨暴肆。 店内黑暗一片,只浸在酥心醉肺的的梦香之中! 他一察觉不对,欲起,膝一软,脚一浮,又落在榻上。 一时间,心中脑里的一张张温柔的脸,全碎散在雷电交加的夜里。 人面已不知何处去。 但香依然香。 依然入了骨又透了骨地香着,像一个主题,又像一场梦魇,更像一张铺天盖地的大被子。 他真想就此睡去。 恬息。 ——就算死了也无妨。 而死,正是梦的酣处,梦的核心,睡的最淋漓处。个人最深的梦就是死,天下最大的梦便是寂灭。 就在这时,忽听“夏莲居”里有一女子尖叱了一声: “‘下三滥’的‘人面桃花’!大家当心!” 王小石迷糊恍惚中,忽然记起:何小河正是住在这“夏莲居”里! 月黑风高杀人夜 “下三滥”有三种独门迷香,称绝武林,那就是: 温柔香 四不像 人面桃花 何小河正是“下三滥”何家的女将。 而今她大叫出声,因为她正闻着自己家族的绝门迷药: “人面桃花”! “人面桃花”: 人的脸,桃花的香! ——两者结合一道,那就是无可拒抗的迷香。 它不毒。 所以性子不烈。 性子不烈,就不突出,混在桃花香里,教一流高手也无从分辨,无法防备。 所以这是专迷倒一流高手的迷香。 它只迷倒人。 迷倒,就是失去了战斗的能力。 ——对真正的武林高手而言,失去了战斗能力,无疑要比中毒、受伤、遇伏更折腾人。 也更可怕。 “下三滥”一门之所以能以一小族人就能震慑武林,就与他们的作风、手段以及独门绝技有着极大的关系。 ——“人面桃花”即是其一。 何小河今晚很早便睡去了。 早起风雨之前。 她也没去院子里经历王小石那一场感情上的骤风急雨。 所以她睡得很安祥。 不,简直是熟睡如死。 她睡觉向来都有鼾声。 她很不希望人知道这一点。 她甚至抗拒这一事实,曾经在人指出后还坚决不承认这事。 但她终究知道这是事实。 ——不仅她以前青楼生涯时,客人狎戏取笑过她,她也为此翻过脸。直至有一次,她午夜梦回,人是醒过来了,眼是睁开来了,整个身子却保留着原来的姿势没变,那时,她就清清楚楚地听到一种声音: 鼾声。 ——她自己体内发出来的鼾声。 从这时候开始,她就知道她确要面对这个事实了。 不过,今晚她也突然惊醒。 但却不是给自己的鼾声吵醒的。 而是另外一种奇异的感觉: 不是声音。 ——而是味道。 香。 ——香味。 她被一种熟悉的感觉唤醒。 她拥被坐起,她竟闻到了: 一种“家乡”的味道! ——“家乡”的味道是什么? 有的。 你只要细心留意一下,“家乡”是有味道的。 那可能是叶子发霉的气味,可能是杏子熟了的甜苦味儿,可能是日头照在石上的烈味,也可能是哪儿的人家多吃了辣椒麻油,粪便中便带了一种辣辣的冲味…… 不只是“家乡”有味道,连“家”也有味道。 那可能是你的鞋味儿,孩子的尿味儿,家里神台上还氤氲着去年的年糕味,老婆经过搽了香花油的味儿,甚至是你经过楼底时不意多打了几个喷嚏所留下来的喷嚏味儿…… 何小河突然振起。 因为她闻到了那味儿。 那是桃花味儿 ——她就像是嗅着了危机。 这桃花味跟外面那株桃花的味,是几乎没有差异的,就算有,也只不过比较浓郁一些而已,但在如此雨夜里,是谁都分辨不出来的。 可是何小河分辨得出来。 对她而言,那桃花味:少一分只引人诱人,多一分则可死人杀人! ——别的味儿都不怕,就怕这桃花味儿! 她一闻到,大叫一声,立即翻抄包袱,找出一个盒子,崩地弹断了银色小锁,里边有三粒银色小丸,她立即弹一粒于口中,嘴里含着,人已冲了出去。 她一出套房门,刚好有一道闪电,她就见到四个人。 尽管店里非常黑暗,她还是遇上了这四个人。 她马上知道自己的判断是对的。 这四个人,脸上都套上了面具。 面具非常粗糙,只画上了张有五官的脸谱。 这面具的嘴,却非常特殊,也很突出,唇上不住喷着一种绯色的雾! ——这就是了! 这就是“人面桃花”! “人面桃花”是一种味若桃花的气体,着后令人浑身无力,这迷香就安置在“下三滥”特制秘造的“面具”里。 ——得到这“面具”的人,就可以戴上它,一面吹出迷香,一面付诸行动。 何小河先服的解药叫做“笑春风”。 但服下解药不代表就能够不“呼吸”。 只要呼吸,就不得不畏忌“人面桃花”的威力。 ——只有戴上那特制的面具,才不会让迷香回侵。 可是何小河已无可选择。 因为看来大家好像都着了迷香:这四人如入无人之境。 而且正往“秋月阁”和“春花轩”里闯去: ——看来,歹徒志在向王小石和温柔下手。 何小河已不能退。 也不能走。 她更不能回避。 ——因为对方使的正是她本门的迷香。 她只有一个人。 对方却有四个。 而这正是个: 月黑风高杀人夜。 她要面对。 她尖叱一声:“你们是谁?!” 那四人一怔。 他们显然没有想到居然还有人着了“人面桃花”而不倒。 他们也只怔了一怔,然后就做了一个手势。 其中两人,一持刀,一拿剑,向她两头包抄而来。 另外两人,一提枪,一执棍,已蓬然踢开了“秋月”、“春花”两房的门,要攻进去。 他们熟练而合作无间。 狠而利落。 霹雳一声。 电光破空亮出了它的利爪,一闪而没。 这正是个: 月黑 风高 杀人之夜。 何小河只一个人。 黑夜却以威皇无敌的姿势占领整个局面,偶尔下令行雷闪电肆一肆威,恣一恣凶。 敌人不知有多少? 她纵抵挡得了,又如何分身去救人? 她只觉孤立。 孤军。 ——但仍要作战到底! 她心里头不禁低喊了一声: “老天爷!” 就在这时,轰隆一声,又一道电光劈头劈面打落下来。 只见、听、闻有几间房门都一并而踢、打、撞开了,有人大喊: “小河别怕,我阿牛来助你也!” ※※※ 稿于一九九三年十二月十六日至廿一日:原拟平安夜出行丹霞山可能取消;小华录音“花城”欲出我书;姊谓《杀人者唐斩》大马已出录映带;方传真有人情味;《星洲日报》写中国书市畅销书我在榜;“风采”来刊登“谈玄说幻”版位注重;失声;沈信乐观估计我作品仍将“升温”;“中国友谊”已出书五十余种,销量已逾千万;苏州读者周书宁、上海读友叶铮、秦城读者高永锋、哈尔滨读友时培峰各来信佳;因我出门时友未能妥善照顾鱼儿,死伤无算,今起下决心不养鱼了,五年人鱼一场梦。 校于一九九三年十二月廿二日:冬至;初见我“六星阵”专栏文章;倩电孙;金屋水晶神坛布阵重新大调动;江苏文艺补汇款已至;“六人帮”系列稿酬又汇至;阳市女读友苏晓蔷来信;两歌统计“神州奇侠”新版读者众;有陈忠明者欲得我书版权;荣德兄传真:事事清楚交代;近月以来(圣诞)首次大会诸门生叙旧迎新;动意将明年初华东、江南游改作上海、北京行;心怡友:李劲华、孔祥升来贺咭;“风釆”稿仍在,大马亲友错报讯;小缘于祖、嘉、曼、俐,欢。缘来缘尽皆随缘。 月黑风高杀人夜 “下三滥”有三种独门迷香,称绝武林,那就是: 温柔香 四不像 人面桃花 何小河正是“下三滥”何家的女将。 而今她大叫出声,因为她正闻着自己家族的绝门迷药: “人面桃花”! “人面桃花”: 人的脸,桃花的香! ——两者结合一道,那就是无可拒抗的迷香。 它不毒。 所以性子不烈。 性子不烈,就不突出,混在桃花香里,教一流高手也无从分辨,无法防备。 所以这是专迷倒一流高手的迷香。 它只迷倒人。 迷倒,就是失去了战斗的能力。 ——对真正的武林高手而言,失去了战斗能力,无疑要比中毒、受伤、遇伏更折腾人。 也更可怕。 “下三滥”一门之所以能以一小族人就能震慑武林,就与他们的作风、手段以及独门绝技有着极大的关系。 ——“人面桃花”即是其一。 何小河今晚很早便睡去了。 早起风雨之前。 她也没去院子里经历王小石那一场感情上的骤风急雨。 所以她睡得很安祥。 不,简直是熟睡如死。 她睡觉向来都有鼾声。 她很不希望人知道这一点。 她甚至抗拒这一事实,曾经在人指出后还坚决不承认这事。 但她终究知道这是事实。 ——不仅她以前青楼生涯时,客人狎戏取笑过她,她也为此翻过脸。直至有一次,她午夜梦回,人是醒过来了,眼是睁开来了,整个身子却保留着原来的姿势没变,那时,她就清清楚楚地听到一种声音: 鼾声。 ——她自己体内发出来的鼾声。 从这时候开始,她就知道她确要面对这个事实了。 不过,今晚她也突然惊醒。 但却不是给自己的鼾声吵醒的。 而是另外一种奇异的感觉: 不是声音。 ——而是味道。 香。 ——香味。 她被一种熟悉的感觉唤醒。 她拥被坐起,她竟闻到了: 一种“家乡”的味道! ——“家乡”的味道是什么? 有的。 你只要细心留意一下,“家乡”是有味道的。 那可能是叶子发霉的气味,可能是杏子熟了的甜苦味儿,可能是日头照在石上的烈味,也可能是哪儿的人家多吃了辣椒麻油,粪便中便带了一种辣辣的冲味…… 不只是“家乡”有味道,连“家”也有味道。 那可能是你的鞋味儿,孩子的尿味儿,家里神台上还氤氲着去年的年糕味,老婆经过搽了香花油的味儿,甚至是你经过楼底时不意多打了几个喷嚏所留下来的喷嚏味儿…… 何小河突然振起。 因为她闻到了那味儿。 那是桃花味儿 ——她就像是嗅着了危机。 这桃花味跟外面那株桃花的味,是几乎没有差异的,就算有,也只不过比较浓郁一些而已,但在如此雨夜里,是谁都分辨不出来的。 可是何小河分辨得出来。 对她而言,那桃花味:少一分只引人诱人,多一分则可死人杀人! ——别的味儿都不怕,就怕这桃花味儿! 她一闻到,大叫一声,立即翻抄包袱,找出一个盒子,崩地弹断了银色小锁,里边有三粒银色小丸,她立即弹一粒于口中,嘴里含着,人已冲了出去。 她一出套房门,刚好有一道闪电,她就见到四个人。 尽管店里非常黑暗,她还是遇上了这四个人。 她马上知道自己的判断是对的。 这四个人,脸上都套上了面具。 面具非常粗糙,只画上了张有五官的脸谱。 这面具的嘴,却非常特殊,也很突出,唇上不住喷着一种绯色的雾! ——这就是了! 这就是“人面桃花”! “人面桃花”是一种味若桃花的气体,着后令人浑身无力,这迷香就安置在“下三滥”特制秘造的“面具”里。 ——得到这“面具”的人,就可以戴上它,一面吹出迷香,一面付诸行动。 何小河先服的解药叫做“笑春风”。 但服下解药不代表就能够不“呼吸”。 只要呼吸,就不得不畏忌“人面桃花”的威力。 ——只有戴上那特制的面具,才不会让迷香回侵。 可是何小河已无可选择。 因为看来大家好像都着了迷香:这四人如入无人之境。 而且正往“秋月阁”和“春花轩”里闯去: ——看来,歹徒志在向王小石和温柔下手。 何小河已不能退。 也不能走。 她更不能回避。 ——因为对方使的正是她本门的迷香。 她只有一个人。 对方却有四个。 而这正是个: 月黑风高杀人夜。 她要面对。 她尖叱一声:“你们是谁?!” 那四人一怔。 他们显然没有想到居然还有人着了“人面桃花”而不倒。 他们也只怔了一怔,然后就做了一个手势。 其中两人,一持刀,一拿剑,向她两头包抄而来。 另外两人,一提枪,一执棍,已蓬然踢开了“秋月”、“春花”两房的门,要攻进去。 他们熟练而合作无间。 狠而利落。 霹雳一声。 电光破空亮出了它的利爪,一闪而没。 这正是个: 月黑 风高 杀人之夜。 何小河只一个人。 黑夜却以威皇无敌的姿势占领整个局面,偶尔下令行雷闪电肆一肆威,恣一恣凶。 敌人不知有多少? 她纵抵挡得了,又如何分身去救人? 她只觉孤立。 孤军。 ——但仍要作战到底! 她心里头不禁低喊了一声: “老天爷!” 就在这时,轰隆一声,又一道电光劈头劈面打落下来。 只见、听、闻有几间房门都一并而踢、打、撞开了,有人大喊: “小河别怕,我阿牛来助你也!” ※※※ 稿于一九九三年十二月十六日至廿一日:原拟平安夜出行丹霞山可能取消;小华录音“花城”欲出我书;姊谓《杀人者唐斩》大马已出录映带;方传真有人情味;《星洲日报》写中国书市畅销书我在榜;“风采”来刊登“谈玄说幻”版位注重;失声;沈信乐观估计我作品仍将“升温”;“中国友谊”已出书五十余种,销量已逾千万;苏州读者周书宁、上海读友叶铮、秦城读者高永锋、哈尔滨读友时培峰各来信佳;因我出门时友未能妥善照顾鱼儿,死伤无算,今起下决心不养鱼了,五年人鱼一场梦。 校于一九九三年十二月廿二日:冬至;初见我“六星阵”专栏文章;倩电孙;金屋水晶神坛布阵重新大调动;江苏文艺补汇款已至;“六人帮”系列稿酬又汇至;阳市女读友苏晓蔷来信;两歌统计“神州奇侠”新版读者众;有陈忠明者欲得我书版权;荣德兄传真:事事清楚交代;近月以来(圣诞)首次大会诸门生叙旧迎新;动意将明年初华东、江南游改作上海、北京行;心怡友:李劲华、孔祥升来贺咭;“风釆”稿仍在,大马亲友错报讯;小缘于祖、嘉、曼、俐,欢。缘来缘尽皆随缘。 一拳天下响 何小河不是孤军作战。 第一个人跳出来助她的是: 梁阿牛。 梁阿牛也一样着了迷香。 但他作战意志特别坚强,而且,他一听何小河的呼声就醒了一半。 尽管他仍晕陀陀的,但他绝不让何小河独战江湖。 所以他啪的一声,折断了自己一只手指。 强烈的、尖锐的剧痛使他清醒了一下,清醒了一些。 他立即挥动牛角尖加入了战团——与何小河并肩在梯口作战。 他要何小河知道: ——她还有他。 ——她不孤独。 可是,他得到何小河的第一个反应就是:骂。 “你来这儿干啥?我还用得着你帮!还不下去救小石温柔?!” 她一面骂,一面弹给他一颗解药。 梁阿牛给骂得一脸灰。 ——然而他却不知道,在黑暗中的何小河,已淌下了泪。 感动的泪。 其实,梁阿牛已吸了桃花瘴,全身的劲已酥了一半,麻了一半,能发挥的武功亦十分有限。 何小河虽嘴含解药,但仍得尽可能不作呼吸,作战能力也由是大减。 那攻上来的一刀一剑,对他们而言,已十分不好应付。 ——他们哪有能力去解温柔小石之危? 有。 还有一个。 至少还有一个。 ——唐七昧。 “独沽一味”唐七昧是“蜀中唐门”的人,他本来就擅于用毒。 擅用毒的人也善于解毒。 他虽未至百毒不侵,但至少一旦中毒,就生警觉,他马上服上唐门的解毒药物来克制住毒性,先把眼前一场危境应付过去再说。 他服下的药也只能克制住小部分的迷眩感觉——对方下的是毒,他反而早就能察觉了,如果他着的是毒,反而可以对症下药。 可是迷香他不行。 ——那是“下三滥”的东西! 他只能消灭部分晕眩之意,勉力应战。 他就拦在温柔的门前。 那拿着长枪的人,一时也闯不过去。 ——唐七昧就算只剩下了三味半,他那“凭感觉出手”的暗器毕竟也不是好对付的。 可惜他纵再不好对付,也只是一个人。 他拦住了长枪客,却挡不了揸着长棍攻入王小石房间的刺客。 砰的一声,那大汉一棍子就砸开了王小石的门。 何小河急。 梁阿牛急。 唐七昧急。 何小河梁阿牛唐七昧都急。 但他们却分不过身来。 ——着了迷香之后的他们,应付这三名刁辣汉子,已力不从心,左支右绌了。 眼看“春花轩”已教人攻入了,怎叫他们不心急若焚。 ——敢情其他的人都着了迷香,不省人事了。 谁来救王小石? 拿棍子砸了门的汉子忽然退了出来,一面还弓着背紧张地迎敌。 只见一天神般的大汉大步自王小石房里跨了出来。 何小河、梁阿牛、唐七昧一见,都又惊又喜: “唐宝牛!” 只听那人如春雷般一声断吆: “还有我唐宝牛,谁敢伤王小石一根毫毛?!” 他来了! 他终于站起来了! 唐宝牛终于振作起来了! 唐宝牛着的“人面桃花”,反而比较轻、比较少。 因为他睡不着。 他念着朱小腰,念兹在兹,念念不忘,所以失眠。 失眠使他清醒。 使他警觉到桃花香的不寻常——谁也别忘了,他也是姓唐的,他是“蜀中唐门”的外系子弟。 他仍没有死。 他只是伤心。 ——伤心虽比伤身更伤,但伤透的心总有一天会有愈合的时候! ——这是他生死之交的生死关头。 他现在就是站起来的时候! ——可惜方恨少想必是着了迷香,在做他香甜大梦,否则必为唐宝牛的复起维护朋友死战,而感动得热泪盈眶。 唐宝牛一加入了战团,守住了王小石的房门,这一来,就变成四名狙击的大汉对付何小河、梁阿牛、唐七昧、唐宝牛四人了。 那四人一时攻取不下。 ——时间愈久,对这四人就愈不利。这儿毕竟是温六迟开的客店,他和他的手下迟早会在药过香退之后赶援。 他们已情知这一次恐怕已讨不了好。 他们现在剩下了一个希望: 希望在一个人身上。 ——他们希望那个人能及时/愿意/肯出现。 那是个强援。 忽听外边霹雳一声,又是一道惊雷。 “蓬”的一声,客栈大门给一拳砸烂。 那人堂而皇之、须发虬张地大步跨入。 只是那人在门口顿了一顿,长空又划过一道闪电,那人干哑着声音嘶吼问道: “叫王小石出来受死!” 啪啦啦连声,又震起一道惊雷,院子里一阵山摇地动,似有什么事物给击着了,又似墙坍地移。 四人大喜。 ——这四名以迷香攻入的狙击者正是“大四喜”。 他们所等的人来了。 终于来了。 ——王小石完了。 “神油爷爷”叶云灭。 叶神油来了。 他正以势不可挡之威,一步、一步、一步走上了楼。 梁阿牛竭力分身去挡他。 他一拳。 梁阿牛的身子就“夸勒”一声压断楼梯栏杆掉了下去。 唐七昧闷哼了一声,也去拦他。 他又一拳。 唐七昧让过一旁,捂胸扶住。 他每击出一拳,好像天下万物,都同时为之震动。 唐宝牛正站在王小石门口。 叶神油怪眼一翻,“滚开!” 唐宝牛牛眼一瞪,“我不滚!” 叶神油全身骨节拍拍勒勒作响: “你拦得住我!?” 唐宝牛将一双拳头拗得卜卜作响: “拦不住也要拦。” 叶神油怒喝道: “那你去死!” 忽听一个声音道: “小唐让开!让我来!” 人随声到,一道布衣已拦于唐宝牛身前,面对叶神油: 正是王小石! ——小石头! 一拳天下响 何小河不是孤军作战。 第一个人跳出来助她的是: 梁阿牛。 梁阿牛也一样着了迷香。 但他作战意志特别坚强,而且,他一听何小河的呼声就醒了一半。 尽管他仍晕陀陀的,但他绝不让何小河独战江湖。 所以他啪的一声,折断了自己一只手指。 强烈的、尖锐的剧痛使他清醒了一下,清醒了一些。 他立即挥动牛角尖加入了战团——与何小河并肩在梯口作战。 他要何小河知道: ——她还有他。 ——她不孤独。 可是,他得到何小河的第一个反应就是:骂。 “你来这儿干啥?我还用得着你帮!还不下去救小石温柔?!” 她一面骂,一面弹给他一颗解药。 梁阿牛给骂得一脸灰。 ——然而他却不知道,在黑暗中的何小河,已淌下了泪。 感动的泪。 其实,梁阿牛已吸了桃花瘴,全身的劲已酥了一半,麻了一半,能发挥的武功亦十分有限。 何小河虽嘴含解药,但仍得尽可能不作呼吸,作战能力也由是大减。 那攻上来的一刀一剑,对他们而言,已十分不好应付。 ——他们哪有能力去解温柔小石之危? 有。 还有一个。 至少还有一个。 ——唐七昧。 “独沽一味”唐七昧是“蜀中唐门”的人,他本来就擅于用毒。 擅用毒的人也善于解毒。 他虽未至百毒不侵,但至少一旦中毒,就生警觉,他马上服上唐门的解毒药物来克制住毒性,先把眼前一场危境应付过去再说。 他服下的药也只能克制住小部分的迷眩感觉——对方下的是毒,他反而早就能察觉了,如果他着的是毒,反而可以对症下药。 可是迷香他不行。 ——那是“下三滥”的东西! 他只能消灭部分晕眩之意,勉力应战。 他就拦在温柔的门前。 那拿着长枪的人,一时也闯不过去。 ——唐七昧就算只剩下了三味半,他那“凭感觉出手”的暗器毕竟也不是好对付的。 可惜他纵再不好对付,也只是一个人。 他拦住了长枪客,却挡不了揸着长棍攻入王小石房间的刺客。 砰的一声,那大汉一棍子就砸开了王小石的门。 何小河急。 梁阿牛急。 唐七昧急。 何小河梁阿牛唐七昧都急。 但他们却分不过身来。 ——着了迷香之后的他们,应付这三名刁辣汉子,已力不从心,左支右绌了。 眼看“春花轩”已教人攻入了,怎叫他们不心急若焚。 ——敢情其他的人都着了迷香,不省人事了。 谁来救王小石? 拿棍子砸了门的汉子忽然退了出来,一面还弓着背紧张地迎敌。 只见一天神般的大汉大步自王小石房里跨了出来。 何小河、梁阿牛、唐七昧一见,都又惊又喜: “唐宝牛!” 只听那人如春雷般一声断吆: “还有我唐宝牛,谁敢伤王小石一根毫毛?!” 他来了! 他终于站起来了! 唐宝牛终于振作起来了! 唐宝牛着的“人面桃花”,反而比较轻、比较少。 因为他睡不着。 他念着朱小腰,念兹在兹,念念不忘,所以失眠。 失眠使他清醒。 使他警觉到桃花香的不寻常——谁也别忘了,他也是姓唐的,他是“蜀中唐门”的外系子弟。 他仍没有死。 他只是伤心。 ——伤心虽比伤身更伤,但伤透的心总有一天会有愈合的时候! ——这是他生死之交的生死关头。 他现在就是站起来的时候! ——可惜方恨少想必是着了迷香,在做他香甜大梦,否则必为唐宝牛的复起维护朋友死战,而感动得热泪盈眶。 唐宝牛一加入了战团,守住了王小石的房门,这一来,就变成四名狙击的大汉对付何小河、梁阿牛、唐七昧、唐宝牛四人了。 那四人一时攻取不下。 ——时间愈久,对这四人就愈不利。这儿毕竟是温六迟开的客店,他和他的手下迟早会在药过香退之后赶援。 他们已情知这一次恐怕已讨不了好。 他们现在剩下了一个希望: 希望在一个人身上。 ——他们希望那个人能及时/愿意/肯出现。 那是个强援。 忽听外边霹雳一声,又是一道惊雷。 “蓬”的一声,客栈大门给一拳砸烂。 那人堂而皇之、须发虬张地大步跨入。 只是那人在门口顿了一顿,长空又划过一道闪电,那人干哑着声音嘶吼问道: “叫王小石出来受死!” 啪啦啦连声,又震起一道惊雷,院子里一阵山摇地动,似有什么事物给击着了,又似墙坍地移。 四人大喜。 ——这四名以迷香攻入的狙击者正是“大四喜”。 他们所等的人来了。 终于来了。 ——王小石完了。 “神油爷爷”叶云灭。 叶神油来了。 他正以势不可挡之威,一步、一步、一步走上了楼。 梁阿牛竭力分身去挡他。 他一拳。 梁阿牛的身子就“夸勒”一声压断楼梯栏杆掉了下去。 唐七昧闷哼了一声,也去拦他。 他又一拳。 唐七昧让过一旁,捂胸扶住。 他每击出一拳,好像天下万物,都同时为之震动。 唐宝牛正站在王小石门口。 叶神油怪眼一翻,“滚开!” 唐宝牛牛眼一瞪,“我不滚!” 叶神油全身骨节拍拍勒勒作响: “你拦得住我!?” 唐宝牛将一双拳头拗得卜卜作响: “拦不住也要拦。” 叶神油怒喝道: “那你去死!” 忽听一个声音道: “小唐让开!让我来!” 人随声到,一道布衣已拦于唐宝牛身前,面对叶神油: 正是王小石! ——小石头! 朝天喝问 ——小石头来了! (小石头没倒!) 唐宝牛、梁阿牛、唐七昧、何小河这些一直拥护、爱护王小石的人,都不禁为他发出了欢呼! 叶神油乍见王小石,真个吓了一跳。 吓了非同小可一大跳。 他本来曾思前想后,不要来讨这个便宜的。 可是他又知道:这一路跟踪下来,若以真才实力击杀王小石,只怕是不大可能的事,若不趁着这“大四喜”终于请动了“下三滥”高手用迷香发作时出手捡便宜,恐怕自己就难以返京对恩相做出交代。 他也是成名人物。 他还十分自许。 自负。 要他做这种事也委实有点情以何堪。 但他终于还是紧随“大四喜”那四名败类之后,潜入了客栈。 他美其名为:“不忍心让这四人送命。”——仿佛,有了这个理由,他便可以放心放手去为所欲为了。 这叫“自欺欺人”。 ——就算欺不了人,至少,也可以骗骗自己好过一点! 他就是这种心思,所以一见王小石,特别震动。 因为太过震惊,所以反而使他问得出口:“你、你没给迷倒?!” 问了之后,他才醒觉这一问是多余的。 他现在已没有退路了。 他只有进。 只有攻。 ——他已骑在虎背上了。 所以他大喝一声。 “打!” 一拳就击了出去。 这一拳,势若霹雳雷霆,不仅击出他的精力,也击出他的一切气慨能量! 王小石忧郁地笑着。 他出掌。 他的掌轻飘飘的,却接住了这势若奔雷之一击! 这一击,王小石没有倒,反而是叶神油的身形晃了一晃。 神油爷爷的眼色却亮了。 他再接再厉,狂吼一声,又发出了一击。 王小石无所谓(无所谓生,无所谓死,无所谓胜,无所谓负)地又接了他一拳。 以拳。 硬接。 硬碰硬。 恶斗恶。 ——在这黑暗中,是否也在劲拼劲、黑吃黑? “格”的一声闷响,不惊天动地,甚至也不惊人。 王小石没有动。 却是叶神油退了一步。 神油爷爷却惊喜狞笑道: “王小石,你不行,你完了。” 王小石悲伤地道: “你说的对。” 众人正在不解,叶神油又发出了第三拳,这一拳,不仅激起了他的气和力,也祭起了他的声和势,他生命里一切的穷凶极恶。 王小石竟然没有出声。 没有招架。 也没闪躲。 因为他知道他自己已躲不了。 接不下。 他已受伤。 受了重伤。 ——而他最重的伤负于跟叶云灭动手之前。 本来,以王小石的机警,甚至是温柔在“老字号”温家的浸淫,“桃花香”说不定还迷不倒他们。 可是,郝阴功、吴开心、白高兴、泰感动四人施放“人面桃花”迷香时,却正是小石、温柔伤心失意之际。 王小石没有防备。 他也不像唐宝牛——失眠已成了他夜里的习性。 所以他把迷香全部吸进去了。 他能振起乃因他功力毕竟高深,终于听到了打斗交战之声,他不忍战友苦战无援,故而勉力支撑,去抵挡势若劲弩疾箭的叶神油! 此时他功力大减,剩下的不到三分之一,而他偏又心伤(丧)若死,心无斗志。 他接下叶神油的第一击已受伤。 再接第二击已负严重内伤。 他再也接不下第三击。 叶神油这时候已十足信心,信心十足地击出了他的第三拳! 轰的一声,这一拳打在房门梁上,只一拳,房间就塌了,整个塌下去了,连同房内一切床椅桌柜,全都坍了,萎然倒了下去。 只那么一拳,就毁了一间房子。 但王小石却没有死。 叶神油那一拳没有击向他。 叶神油临时改变了那一拳的方向。 ——不为什么,也许只为他日后良心上好过一点。 因为他跟王小石拼了第一拳之后,就又惊又喜地了解了一个真相: 王小石是着了迷药! 他未复原,且功力大减。 ——此时杀他,正是良机! ——千载难逢的良机! 可是,若在此时趁人之危,又似乎有点对不起自己的良知。 所以,他的第三拳,便故意打歪了一点。 这一记打空,仿佛对自己的良心,就会好过了一点一样。 好过了一点点。 可是人还是得要杀的。 时机仍是不可错过的。 ——谁教此人当日在蔡府时没把自己瞧在眼里! 他让了一拳,然后狞恶地说:“下一拳,我决不打空。” 王小石脸带微笑,好像在坦然受死,淡淡地说:“你的拳,是好拳。” 叶神油听得心中一动。 一痛。 ——自己若在年轻时,光是冲着这句话,也该饶了眼前这年轻人。 可是不行。 他年纪已大了。 他让不起。 但他也改变了主意。 他仍是击出了第四拳。 ——但不是向王小石的头,而是向他的左肩。 他一面喝道: “好,我只废你一双手,也好向相爷交代了。” 他只要把王小石双臂骨头全都打碎,那就算留着王小石一条命,也无关宏旨了。 ——想来,相爷也不会介意让一个废了一双手的王小石仍留着一条命活受罪? 叶神油已觉得自己很仁慈了。 就在这时,就在此际,在外边大风大雨中,一人长身而入。 这人白衣、白袍、光着头,手上拿着根镔铁禅杖。 这人一入客栈,背后正好有一声霹雳,一道电光乍亮。 他不但带入了风雨雷电,也袭入了一种扑鼻醒神的清香,令人神智为之一醒,取代了过艳过浓的桃香。 只是那人一入店门,猛抬头,朝上叱问了一句: “叶好?!” 叶神油全身一震! 拳势陡然中止。 ——谁知道我的原名?! 他从二楼往下看,只见一清秀的白衣僧人,就立于客店中庭,他一句吼了回去: “你是谁?!” 那人平平地飘身而上。 像一张纸。 似一朵云。 持棍木的郝阴功见状,连忙长棍迎头力砸下去! 那大师半空中只把禅杖一横。 啪的一声,打他的棍子反而节节碎裂,呼啸飞插入客店四处。 那人已落到叶神油身前。 “神油爷爷”一震,又一道闪电,照亮眼前白袂尽湿的白衣人,他哑声道: “三枯大师?!” 那白衣僧人合十: “阿弥陀佛,我来晚了。” 他确是三枯(姑)大师。 他来晚了是因为他虽以己身佛香能驱迷香邪毒,但他一旦警觉后却先行持杖到店外去,连击退三批伺机要捡便宜的敌人,然后乍见王小石的房间坍塌了,便急回援客店,是以他衣衫早已尽湿。 外面的确风大雨大。 风雨凄迟。 叶神油大声叱道: “你找死?!” 三姑大师匕鬯不惊地道: “放下!” 叶神油怔了一怔,吼道: “放什么屁?!” 三姑只挥手道: “回去!” 叶神油怒吼一声。 一吼天下响。 出拳。 拳吞万里如虎。 三姑叹息。 出手。 一出手,他的人完全不同了。 他已不是大师,而是大魔大神,他一禅杖就刺了出去! “霹雳”一声。 不是行雷。 没有闪电。 却有电光雷鸣:三枯的杖。 屋顶给震破了一个大窟窿。 风雨尽自这大洞里灌了进来。 ——那是他一棍之势。 以及这一杖与“神油爷爷”那一拳相碰击的结果。 哀吼一声,一招过后的叶神油已飞身弹出那屋顶大窟窿,竟朝天嘶声喝问: “你……你是米苍穹的——” 三枯的语音也锐似急电划破阴分阳晓: “我是!” 叶神油登时睚眦欲裂,披头散发,自屋顶上,风雨中,发出如狼如魈的凄嗥,然后在风雨中飘摇不定地消失了踪影。 三姑低吁了一口气。 他白生生的手指因握得太紧,已渗出鲜血来。 他望向王小石。 王小石向他微微一笑。 这时,又有一人赶入客店里来,一来就大惊小怪地嚷道: “哎呀,怎么搞的,把我的店子弄成这样子……” 随即,他也看清了情况,歉意地道:“看来,我又来迟了……” 他当然就是这儿的客店主人: 温六迟。 ——看来,他又该多加上一“迟”了。 朝天喝问 ——小石头来了! (小石头没倒!) 唐宝牛、梁阿牛、唐七昧、何小河这些一直拥护、爱护王小石的人,都不禁为他发出了欢呼! 叶神油乍见王小石,真个吓了一跳。 吓了非同小可一大跳。 他本来曾思前想后,不要来讨这个便宜的。 可是他又知道:这一路跟踪下来,若以真才实力击杀王小石,只怕是不大可能的事,若不趁着这“大四喜”终于请动了“下三滥”高手用迷香发作时出手捡便宜,恐怕自己就难以返京对恩相做出交代。 他也是成名人物。 他还十分自许。 自负。 要他做这种事也委实有点情以何堪。 但他终于还是紧随“大四喜”那四名败类之后,潜入了客栈。 他美其名为:“不忍心让这四人送命。”——仿佛,有了这个理由,他便可以放心放手去为所欲为了。 这叫“自欺欺人”。 ——就算欺不了人,至少,也可以骗骗自己好过一点! 他就是这种心思,所以一见王小石,特别震动。 因为太过震惊,所以反而使他问得出口:“你、你没给迷倒?!” 问了之后,他才醒觉这一问是多余的。 他现在已没有退路了。 他只有进。 只有攻。 ——他已骑在虎背上了。 所以他大喝一声。 “打!” 一拳就击了出去。 这一拳,势若霹雳雷霆,不仅击出他的精力,也击出他的一切气慨能量! 王小石忧郁地笑着。 他出掌。 他的掌轻飘飘的,却接住了这势若奔雷之一击! 这一击,王小石没有倒,反而是叶神油的身形晃了一晃。 神油爷爷的眼色却亮了。 他再接再厉,狂吼一声,又发出了一击。 王小石无所谓(无所谓生,无所谓死,无所谓胜,无所谓负)地又接了他一拳。 以拳。 硬接。 硬碰硬。 恶斗恶。 ——在这黑暗中,是否也在劲拼劲、黑吃黑? “格”的一声闷响,不惊天动地,甚至也不惊人。 王小石没有动。 却是叶神油退了一步。 神油爷爷却惊喜狞笑道: “王小石,你不行,你完了。” 王小石悲伤地道: “你说的对。” 众人正在不解,叶神油又发出了第三拳,这一拳,不仅激起了他的气和力,也祭起了他的声和势,他生命里一切的穷凶极恶。 王小石竟然没有出声。 没有招架。 也没闪躲。 因为他知道他自己已躲不了。 接不下。 他已受伤。 受了重伤。 ——而他最重的伤负于跟叶云灭动手之前。 本来,以王小石的机警,甚至是温柔在“老字号”温家的浸淫,“桃花香”说不定还迷不倒他们。 可是,郝阴功、吴开心、白高兴、泰感动四人施放“人面桃花”迷香时,却正是小石、温柔伤心失意之际。 王小石没有防备。 他也不像唐宝牛——失眠已成了他夜里的习性。 所以他把迷香全部吸进去了。 他能振起乃因他功力毕竟高深,终于听到了打斗交战之声,他不忍战友苦战无援,故而勉力支撑,去抵挡势若劲弩疾箭的叶神油! 此时他功力大减,剩下的不到三分之一,而他偏又心伤(丧)若死,心无斗志。 他接下叶神油的第一击已受伤。 再接第二击已负严重内伤。 他再也接不下第三击。 叶神油这时候已十足信心,信心十足地击出了他的第三拳! 轰的一声,这一拳打在房门梁上,只一拳,房间就塌了,整个塌下去了,连同房内一切床椅桌柜,全都坍了,萎然倒了下去。 只那么一拳,就毁了一间房子。 但王小石却没有死。 叶神油那一拳没有击向他。 叶神油临时改变了那一拳的方向。 ——不为什么,也许只为他日后良心上好过一点。 因为他跟王小石拼了第一拳之后,就又惊又喜地了解了一个真相: 王小石是着了迷药! 他未复原,且功力大减。 ——此时杀他,正是良机! ——千载难逢的良机! 可是,若在此时趁人之危,又似乎有点对不起自己的良知。 所以,他的第三拳,便故意打歪了一点。 这一记打空,仿佛对自己的良心,就会好过了一点一样。 好过了一点点。 可是人还是得要杀的。 时机仍是不可错过的。 ——谁教此人当日在蔡府时没把自己瞧在眼里! 他让了一拳,然后狞恶地说:“下一拳,我决不打空。” 王小石脸带微笑,好像在坦然受死,淡淡地说:“你的拳,是好拳。” 叶神油听得心中一动。 一痛。 ——自己若在年轻时,光是冲着这句话,也该饶了眼前这年轻人。 可是不行。 他年纪已大了。 他让不起。 但他也改变了主意。 他仍是击出了第四拳。 ——但不是向王小石的头,而是向他的左肩。 他一面喝道: “好,我只废你一双手,也好向相爷交代了。” 他只要把王小石双臂骨头全都打碎,那就算留着王小石一条命,也无关宏旨了。 ——想来,相爷也不会介意让一个废了一双手的王小石仍留着一条命活受罪? 叶神油已觉得自己很仁慈了。 就在这时,就在此际,在外边大风大雨中,一人长身而入。 这人白衣、白袍、光着头,手上拿着根镔铁禅杖。 这人一入客栈,背后正好有一声霹雳,一道电光乍亮。 他不但带入了风雨雷电,也袭入了一种扑鼻醒神的清香,令人神智为之一醒,取代了过艳过浓的桃香。 只是那人一入店门,猛抬头,朝上叱问了一句: “叶好?!” 叶神油全身一震! 拳势陡然中止。 ——谁知道我的原名?! 他从二楼往下看,只见一清秀的白衣僧人,就立于客店中庭,他一句吼了回去: “你是谁?!” 那人平平地飘身而上。 像一张纸。 似一朵云。 持棍木的郝阴功见状,连忙长棍迎头力砸下去! 那大师半空中只把禅杖一横。 啪的一声,打他的棍子反而节节碎裂,呼啸飞插入客店四处。 那人已落到叶神油身前。 “神油爷爷”一震,又一道闪电,照亮眼前白袂尽湿的白衣人,他哑声道: “三枯大师?!” 那白衣僧人合十: “阿弥陀佛,我来晚了。” 他确是三枯(姑)大师。 他来晚了是因为他虽以己身佛香能驱迷香邪毒,但他一旦警觉后却先行持杖到店外去,连击退三批伺机要捡便宜的敌人,然后乍见王小石的房间坍塌了,便急回援客店,是以他衣衫早已尽湿。 外面的确风大雨大。 风雨凄迟。 叶神油大声叱道: “你找死?!” 三姑大师匕鬯不惊地道: “放下!” 叶神油怔了一怔,吼道: “放什么屁?!” 三姑只挥手道: “回去!” 叶神油怒吼一声。 一吼天下响。 出拳。 拳吞万里如虎。 三姑叹息。 出手。 一出手,他的人完全不同了。 他已不是大师,而是大魔大神,他一禅杖就刺了出去! “霹雳”一声。 不是行雷。 没有闪电。 却有电光雷鸣:三枯的杖。 屋顶给震破了一个大窟窿。 风雨尽自这大洞里灌了进来。 ——那是他一棍之势。 以及这一杖与“神油爷爷”那一拳相碰击的结果。 哀吼一声,一招过后的叶神油已飞身弹出那屋顶大窟窿,竟朝天嘶声喝问: “你……你是米苍穹的——” 三枯的语音也锐似急电划破阴分阳晓: “我是!” 叶神油登时睚眦欲裂,披头散发,自屋顶上,风雨中,发出如狼如魈的凄嗥,然后在风雨中飘摇不定地消失了踪影。 三姑低吁了一口气。 他白生生的手指因握得太紧,已渗出鲜血来。 他望向王小石。 王小石向他微微一笑。 这时,又有一人赶入客店里来,一来就大惊小怪地嚷道: “哎呀,怎么搞的,把我的店子弄成这样子……” 随即,他也看清了情况,歉意地道:“看来,我又来迟了……” 他当然就是这儿的客店主人: 温六迟。 ——看来,他又该多加上一“迟”了。 桃花依旧笑春风 风雨凄迟竟宵。 但第二天风清气爽日丽。 然而王小石却没有好心情。 他负伤虽重,但伤得更重的还是他的心。 因为“秋月阁”内,已不见温柔踪影,只有一朵朵桃花娇艳般的血迹,洒印在床铺上。 温柔不见了。 ——不见温柔。 他们把客店翻天覆地地找遍了,也同时在修补、整理客栈里昨天一夜的破坏凌乱,可是,这客店的破损仍能补救,不见了的人呢? 不见的人已不见。 就连“秋菊筑”里的章璇,也一样影踪全无了。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她们是各自遭逢了意外?还是一道出事? 问谁,谁也不知。 王小石下决心一定要找到她们。他要找到温柔,向她解释昨晚的误会。 他要寻回章璇,报答她的恩义。 ——可是她们却在哪里呢? 天涯海角,人在何方? 春风徐来,王小石见不着温柔,很想见见昨晚他们所刻的字。 但更惊人的是: 那桃花树,也不在了。 它是逃了,还是给人连根拔起了?昨夜风中雨里,这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只剩下一地落花,仿佛经一夜风雨,还了魂,更俏,更艳,更销魂,在地上翩翩吹起,与春风对笑她的未死英魂。 未灭。 花在。 可是人呢? 王小石的心又抽搐着。 桃花不在,温柔已去,剩下的,只是他手里那把小小的温柔的刀。 唐宝牛和方恨少这时却悄悄过来告诉他: ——经昨夜一场苦战和“人面桃花”的迷香所催,梁阿牛和何小河在六龙寺所着的方小侯爷的阴招似又发作了。 十分痛苦。 王小石微微一震,方恨少就说:“小石头,你要振作啊,你非但要在这逃亡阵里主持大局,听说京城里张炭和无梦女还出了事,还需要你的回援救助。” 王小石无奈也无力地笑道:“我能吗?大方,我却连温柔也保护不了,我的温柔不见了,心爱的人和恩人也不见了。” 只听一个声音坚定地道:“王三哥,不要这样子,你是我们的老大,我们永远支持你。她是你的温柔,以前是,以后也是,永远都是。一个人是做不了什么大事的,但你有我们。你是我们的英雄。你总会找到你的温柔的。” 说话的是那个在昨夜以前还心如槁灰的唐宝牛。 ※※※ 完稿于一九九四年六月廿四日凌晨三点零三分。 校订于九四年五月廿五至六月廿六日。 修订于一九九四年时一月廿六至卅日。 真正完稿于一九九四年六月廿四日凌晨三点零三分:此书分别写于香港、大马、深圳、广州、北京等地,完成于偕同义妹方迷、契妹何包旦、义弟叶浩、义子俊能二赴京华游行旅中。时年四十。人生至此,除爱情重伤外,足无憾矣。人生到处知何似,恰似惊鸿踏雪泥。 校订于一九九四年五月廿五至六月廿六日:“会京师”之行,分别会晤京城各路英雄好友俊彦,巧遇多批读者知音新交,遍住京华饭店宾馆,每天游山玩水,仍数稿并住无误,读习不懈。每日在神州各地皆有自己作品新形貌、各种形式之发现,一乐也;病后成稿得意甚。谁信京华城里客,独来绝塞看月明。 修订于一九九四年十一月廿六至卅日:约孙青霞聚于圳,吃大碗面;lowios娟;怡信有情有义;眼镜店遇读者;136lb;接见展超、毛念礼、詹通通;与沈通电,一切ok;与陈、黑光上人、余乐乐欢叙;浙江文艺约写书;与罗维重又联系上,他有意着手办“温瑞安武侠小说研究会”;扳正起居作息时序;中华版权公司约出版事;各路弟妹欲赴圳贺我牛一;琁来做嘢;各家评我作品始拜阅,受鼓舞;沈铁造势,难能可贵重修订于二○○四年九月初:自一九八三年后首次在内地出席电视剧发布会,应“南方电视台”邀请作电视访谈。 桃花依旧笑春风 风雨凄迟竟宵。 但第二天风清气爽日丽。 然而王小石却没有好心情。 他负伤虽重,但伤得更重的还是他的心。 因为“秋月阁”内,已不见温柔踪影,只有一朵朵桃花娇艳般的血迹,洒印在床铺上。 温柔不见了。 ——不见温柔。 他们把客店翻天覆地地找遍了,也同时在修补、整理客栈里昨天一夜的破坏凌乱,可是,这客店的破损仍能补救,不见了的人呢? 不见的人已不见。 就连“秋菊筑”里的章璇,也一样影踪全无了。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她们是各自遭逢了意外?还是一道出事? 问谁,谁也不知。 王小石下决心一定要找到她们。他要找到温柔,向她解释昨晚的误会。 他要寻回章璇,报答她的恩义。 ——可是她们却在哪里呢? 天涯海角,人在何方? 春风徐来,王小石见不着温柔,很想见见昨晚他们所刻的字。 但更惊人的是: 那桃花树,也不在了。 它是逃了,还是给人连根拔起了?昨夜风中雨里,这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只剩下一地落花,仿佛经一夜风雨,还了魂,更俏,更艳,更销魂,在地上翩翩吹起,与春风对笑她的未死英魂。 未灭。 花在。 可是人呢? 王小石的心又抽搐着。 桃花不在,温柔已去,剩下的,只是他手里那把小小的温柔的刀。 唐宝牛和方恨少这时却悄悄过来告诉他: ——经昨夜一场苦战和“人面桃花”的迷香所催,梁阿牛和何小河在六龙寺所着的方小侯爷的阴招似又发作了。 十分痛苦。 王小石微微一震,方恨少就说:“小石头,你要振作啊,你非但要在这逃亡阵里主持大局,听说京城里张炭和无梦女还出了事,还需要你的回援救助。” 王小石无奈也无力地笑道:“我能吗?大方,我却连温柔也保护不了,我的温柔不见了,心爱的人和恩人也不见了。” 只听一个声音坚定地道:“王三哥,不要这样子,你是我们的老大,我们永远支持你。她是你的温柔,以前是,以后也是,永远都是。一个人是做不了什么大事的,但你有我们。你是我们的英雄。你总会找到你的温柔的。” 说话的是那个在昨夜以前还心如槁灰的唐宝牛。 ※※※ 完稿于一九九四年六月廿四日凌晨三点零三分。 校订于九四年五月廿五至六月廿六日。 修订于一九九四年时一月廿六至卅日。 真正完稿于一九九四年六月廿四日凌晨三点零三分:此书分别写于香港、大马、深圳、广州、北京等地,完成于偕同义妹方迷、契妹何包旦、义弟叶浩、义子俊能二赴京华游行旅中。时年四十。人生至此,除爱情重伤外,足无憾矣。人生到处知何似,恰似惊鸿踏雪泥。 校订于一九九四年五月廿五至六月廿六日:“会京师”之行,分别会晤京城各路英雄好友俊彦,巧遇多批读者知音新交,遍住京华饭店宾馆,每天游山玩水,仍数稿并住无误,读习不懈。每日在神州各地皆有自己作品新形貌、各种形式之发现,一乐也;病后成稿得意甚。谁信京华城里客,独来绝塞看月明。 修订于一九九四年十一月廿六至卅日:约孙青霞聚于圳,吃大碗面;lowios娟;怡信有情有义;眼镜店遇读者;136lb;接见展超、毛念礼、詹通通;与沈通电,一切ok;与陈、黑光上人、余乐乐欢叙;浙江文艺约写书;与罗维重又联系上,他有意着手办“温瑞安武侠小说研究会”;扳正起居作息时序;中华版权公司约出版事;各路弟妹欲赴圳贺我牛一;琁来做嘢;各家评我作品始拜阅,受鼓舞;沈铁造势,难能可贵重修订于二○○四年九月初:自一九八三年后首次在内地出席电视剧发布会,应“南方电视台”邀请作电视访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