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国公主GL》 第1章 太平 我叫李太平。 当今皇帝的小女儿。 唐朝的历史在玄武门那里拐了个弯。 李建成杀了李世民,李渊禅位,改元乾德。 贞观之治,变成了乾德年间的河清海晏,天下太平。 到我的父亲,李建成的小儿子李承宗,历史又奇异地拐了个弯,拐回来。 乾德年间,年长的皇子们学习了他们的父辈,争斗不休,李建成厌倦这样的纷争,干脆立了嫡出的小儿子为太子。 乾德二十五年,皇帝大行,十八岁的太子在母亲郑皇后和老臣魏征等人的扶持下,登基为帝。 同时邂逅了新选入宫的才人武氏。 然后,小皇帝遮遮掩掩地把人接进宫,一年之后,我的姐姐,追封的乐安公主出生,被太后冠以早产之名,抱给皇后教养。 当时的皇后是什么样,我没有印象,在我出生的时候,她已经不在了。 我只听说,我姐姐从小体弱多病,六岁就死了。 她死的时候,正好是皇帝和皇后最冷淡的时期,皇帝甚至派兵围住了皇后的寝宫。 后来,皇后被废,母亲被封为昭仪,太后把我的大哥,皇后所生的李佑接去她那里。 再后来,太后薨逝,李佑因为行为狂躁、丧礼失仪被斥责,改封渤海王,被遣送之国。 渤海王李佑在路上就病死了。 之后陆续病死的,还有我三哥李倬、五哥李倩。 父亲一共有八个孩子长成序齿。 到我有印象的时候,只剩下我的亲大哥、二皇子,也即太子李晟,四皇子、已经之国的吴王李彬,我的亲二哥、六皇子、代王李睿,小名雉奴。还有我,最小的女儿,长乐公主李太平,小名兕子。 我不知道我的母亲是否是历史上那个武则天,史书总是不记女人的名字,我只知道母亲小名叫做七娘,父亲私下里会开玩笑,喊她媚媚或者媚娘,这是这时代男人们对爱娇的统称,不能算是名字。 总而言之,我生长在太平时候的皇家,有温和宽厚的父亲和二哥,严厉却不失体贴的母亲,还有活泼聪明的六哥,身为父母最小的孩子,我,受尽宠爱。 “兕子。”两节课的间隙,六哥神秘兮兮地唤我。 父皇只有三个孩子在京城里,太子哥哥有自己的师傅班底,平常起居都在东宫,上课也不跟我们一起。六哥一个人上课太寂寞,就把我也给塞进去充数,据说父亲还想要选些宗室子弟入宫学习,但是这些人将优先陪同太子哥哥,我和六哥两个,暂且还只有彼此。 “雉奴。”我这么叫他,被他一巴掌拍在头上:“没大没小。” 我不服气:“昨天春桃姐姐这么叫你,你都没生气。” 他的脸红了:“那不一样,你要叫我阿兄。”做贼一样四处看一眼,说:“我和春桃的事,你可不许乱讲,叫母后知道了,要生气的。” 我对他做个鬼脸。我好歹也是穿越过来的人,两辈子加起来快三十岁了,他那点子破情~事,我还不明白吗?有什么好遮遮掩掩的,小鬼就是小鬼,居然还会脸红。 “李兕子!”李睿这家伙见我走神,把我的脸掰过去,直直面对他,“你还想不想出去玩了?不想,就继续做这个样子。” 啊,忘了,六哥已经十五岁,获得准许,可以出宫了,昨日我们约好,他带我出去玩,我帮他瞒下他和春桃的事情。 “阿兄。”我马上转变态度,笑得谄媚而小心,搂住他的脖子,吧唧一下在他脸上亲了一口,李睿嫌弃地推开我,斥道:“成何体统!” 我吐吐舌头,愉快地跑开了。 下午有魏叔璘和许敬宗的课。 魏叔璘是魏征的儿子,和他爹一样正直得有点过分,偏偏父亲母亲都很喜欢他,对他信任有加,他的课,我们是不敢逃的。 许敬宗就好多了,亲切又和蔼,是个慈祥的老爷爷,讲课也很风趣。不过,再风趣,也抵挡不了我们出宫的心情,所以,就逃他的课好了。 怀着期待的心情,我们熬过了魏叔璘那无聊的说教,李睿在座位上扭来扭去,还被魏叔璘给罚站了,我幸灾乐祸地看着他,他嬉皮笑脸地对我吐舌头。 魏叔璘一走,我们就在满殿宦官宫女惊愕的目光中,大摇大摆地回到了李睿的寝殿。 我们两都住在偏殿,我和他的屋子是挨着的。 李睿换了身绛纱袍、白色中单,他正是抽条的年龄,身高一天一变,殿中旧衣服都没来得及清理,已经又要做新衣了。 正好便宜我。 我换上李睿的旧衣。 他十二岁的时候,并没有比我现在要高,衣服穿得刚刚好,我选的浅一些的红纱袍,里面也穿白色,李睿戴着幞头,我年纪不够,没法戴,拿了他一个簪子把头发挽起来,好在年龄小,看不出男女。 “六郎。”我装模作样地对他作揖。 他笑着对我回礼:“七郎。” 我们笑闹着跑出去。 一出殿门,李睿这厮就装出正经样子,他的小黄门杨得才、王元起两个,也都一本正经地跟着他,唤我:“七郎。” 出了昭庆门,身后跟着的人就多了。 我瞧瞧后面那一排的人形,招手唤过李睿:“六郎,我们这样出去,太招摇了罢?” 李睿道:“我们不带这么多人,才是招摇,你放心,到时候叫他们远远跟着,我们带点随身护卫,也就差不多啦,待会买点东西,也有人拿。” 当个奢侈*的统治阶级感觉真好! 我喜滋滋地想。 真的出了宫门,我才知道,所谓带点随身护卫,是多少。 举目四顾,我们周围围了至少上百个千牛卫。 “六郎。”我唤李睿,“我们…这真的是去逛街,不,坊市吗?” “嗯。”李睿骑马看着周围。 “人太多了点吧。” “多吗?太子哥哥出门的时候,人更多呢。” “……” 在我的强烈抗议下,随从人数减少为十人。 我们慢悠悠在这中古时候的长安街头上行走。 人流如织、摩肩继踵,繁华不输给后世的上海、北京。 各种肤色、各种长相的外国人充盈于街,穿着或暴露或极暴露的纱衣,来来往往。 而本国居民,也丝毫没有堕了大国威名,至少在暴露程度上,比后世是要厉害多了。 李睿早已经忘了母亲宫里的春桃,笑呵呵望着街上穿着轻薄纱衣的姑娘们,时不时转头对我道:“兕子,你看那个,那腰肢。” 我看看,嗯,腰倒是挺细的,难得上围也很大,但是边上那个更好,虽然胸平了点…哦,那是个男人,穿着三层纱袍,却还是可以看见他腰间若隐若现的肌肉。 李睿啪地一下拍我的头,怒喝道:“往哪里看呢!不许多看!” 喂,就许你看美女,还不许我看美男吗? 又不是封建的明、清! 我们的姑姑,清河公主,可是在家里收集了一百多名各色美男,还常常把他们放在木栅栏里给人展示呢。 另一个姑姑,新安公主,热爱在家里开无遮大会。上回闹出事情来,父皇叫她去训斥,却不是怪她开派对的事,而是怪她不该强抢士族子弟。 也就是说,平民子弟,还是可以抢的。 嗯,我要不要,也提前抢一个呢。 李睿显然没有听到我的心声,不然估计会立马把我打包送回宫,再也不带我出来。 他见我还在看那个男人,气哼哼地,伸手捂住了我的眼。 “喂!”我扒开他的手,发现那个男人已经不见了。 第2章 马球 “真可惜,难得见到一个帅哥。” “你又在说奇怪的话了。”李睿连美女也不看了,火速带着我去了一个酒楼。 清场,包间,吃饭。 这个时代的菜一点也不、好、吃。 “阿兄,我们去那里玩吧。” “哪里?” “东市。” “干嘛去那里?” 诶,他也不知道吗?“不是说是市集,卖东西的地方?” “我是说,那种地方有什么好玩的?” “那我们去平康坊吧。” “那是哪里?” “你连平康坊都不知道?” “不知。” “就是花街柳巷之所在。” “……兕子,我觉得不该带你出来的。” “嗯,也行,我回去告诉阿娘,你喜欢春桃,帮你讨了她来。” “李兕子!” “李雉奴!” 李睿瞪着我,但是他这小正太显然是斗不过我这穿越人士的,不一会,他妥协了:“东西市一样的,去西市吧。” “为什么不去东市?” “西市离球场近,今天听说有马球赛。” “马球有什么好看的?宫里天天都有比赛。” “今天不一样。”李睿笑得贱兮兮的。 我问他哪里不一样,他又不肯说。 等到我们逛完街,去到球场的时候,我终于明白哪里不一样了。 今天的比赛,是纯粹的女子场。 怪不得球场坐满了人,李睿若不是亮出代王的身份,根本都进不来。就这样,我们也只能挤在一个狭小的桌子旁。 无聊的男人们。 我撇撇嘴,看着场中。 这时代马球之盛行,比后世的篮球、足球、奥运会加起来还要更胜。可是我偏偏不喜欢。 父亲母亲还有两个哥哥都很喜欢亲自看球、打球,只有我,每次观看的时候,都哈欠连天、昏昏欲睡。 李睿说我没有体会到那种热血沸腾的感觉。 我想他说的对,我虽然穿过来十多年了,却总觉得自己身在梦中一样。 这个时代的一切,对我虽新鲜,却也格格不入。 李睿生怕错过,提前了小半个时辰就坐过来,这里看球的显然都是些达官显贵,我看见李睿呼朋引伴,好像一只得意洋洋的公鸡一样给我介绍他的交际圈:某家的少子,某家的堂兄,某家的姐妹,某家的伴当。 我兴趣寥寥地听他介绍,好不容易才听到号角声响起,一队红衣,一队白衣,两队女子,骑马出场。 这些贵族子弟们顿时激动起来,甚至有人像后世看球那样,拿着不知道什么鼓吹。 李睿告诉我,那是军号。 军号都能拿来加油,我也真是服了这些纨绔子弟了。 红衣队当先的一女子身高很高,目测在1米7以上,按这个时代,应该是七尺还是八尺来着?总之这周围大部分的男人,都只与她差不多高,而看她的年纪,应该也不过十五六岁吧。 这红衣女子胸大腰细臀围合理,一双长腿轻夹马腹,她的坐骑就轻快地跑起来,她右手高举着球杆,带着她的队员绕场跑了一圈,鼓噪的声音越发热烈了,有许多人甚至像前世现代的球迷一样站了起来,李睿激动得全身发抖,若不是因为新封了亲王自认要有亲王尊严,此刻他恐怕已经又叫又跳,而不是强自镇定、抖着嗓子对我说话了:“太平,你看,那是独孤绍,那是独孤绍。” 姓独孤,嗯,怪不得这么白皙高挑,仔细看看,面容也很深邃,颇有几分混血儿的风情。红衣队出够了风头,白衣队的队员们却气定神闲,她们带队的女子没独孤绍高,却也算不得矮,中等身量,中上容貌。难得的是,这姑娘脸上一股悠然自得的仙气,不是时下跟风的忸怩矫情之态,而是那种腹有诗书、家学万贯、累代积传之后的一股富贵气。 “崔明德。”李睿看见白衣的女子,明显中二病就犯了,下巴上扬,从鼻孔里喷出一声:“崔家被传得神乎其神的小二娘,也不过如此。” 我理解他的心情。山东崔家是民间第一等的世家大族。阿爷(为了更好地抱到大腿,私下里我喊皇帝皇后都叫阿爷阿娘)曾想把她家的大娘,也就是崔明德的姐姐,配给太子哥哥,结果崔明德她爷爷死活不肯,她爹甚至为此辞官不做,把阿爷阿娘气得够呛。皇家和崔家的梁子就此结下,阿娘还曾经下令重修氏族志来打压崔家。 独孤绍和崔明德带的两队人,也各自像是她们两人的作风,白衣队的队员每个都是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红衣队的队员则每个都神采飞扬、呼朋引伴。 这些队员之后,又有许多人牵马在侧,也穿着比赛的队服,却不如这些人活跃,她们身边还伴着许多不穿队服的男女,我一眼扫过去,发现在酒肆中见过的那个帅哥也在其中,帅哥穿着褐色衣裳,和一个白衣的女子谈笑风生。褐色,看来身份不是很高,可以抢。不过,这球场也不是谁都可以进的,为了确认,我特地去问李睿,不好意思说我看上帅哥了,只指着那一群人问:“这些都是什么人?” 李睿不可思议地看着我:“这些是选骑。” “选骑?”我完全不明白。 李睿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我:“就是若有人受伤了,她们就会替上去,枉你也看了那么多场球了,怎么这点都不知道。” 哦,原来是替补。不过以前在宫中好像都没有看到过,说起来有人受伤的时候球赛也是一直继续的,所以应该宫中也有替补,我明白了,候补队员在宫中不能像在这里这么随意,肯定都躲在我们看不见的角落,有人受伤,就赶紧出场。 李睿大概从我的脸上看出了我的所思所想,嘲笑道:“你从前就没有认真看过一场球,人家替换了伤者,你自然也不知道。” “我就是不喜欢看又怎地?那么多人抢一个球,烦也烦死了,以后我养个球队,就每人发一个,不,十个球,在场上立一百个门子,谁爱打哪个,就打哪个!” 李睿没想到我如此的煮鹤焚琴,气得哼了一声,道:“我不与你辩!”啧啧,小屁孩。我摇摇头,继续看帅哥。 嗯,帅哥挺高挺白挺秀气,一直侧头和那个替补队员说话。替补的那位年纪比我大不了多少,在这时代倒也算高,不知道是晒的还是怎样,皮肤不如其他人白,看上去就没那么秀气,我招呼一个随从的千牛卫:“那边替补的小娘子们都是谁家的?” 专业跟班果然就比李睿的情报来源要广得多,这哥们扫视一眼场中,笑着回我:“选骑大约都是宗族旁庶,左边那几位该是崔家的,中间是卢家,还有郑家,最旁的那个小娘子该是韦家小四娘。” “韦家小四娘?”我挑眉看他,看不出这韦家小娘子居然还有点名气。 “韦家小娘子的球技在京中可是出了名的,可惜了。”可惜什么,他没有说,我也没兴趣问,指着那个帅哥问他:“那这些人是怎么进来的?他们又不击鞠,也不是选骑。” 那千牛卫轻蔑地道:“独孤大娘和崔二娘的场子,人人都想来,可惜这场子都是有定数的,那些身份不够的,自然就想些法子,托人带进来了。” 原来唐代的马球比赛已经如此先进了么…球员带家属朋友这种事都会发生。好吧,那么那个帅哥八成就是韦家那个四娘的朋友了,看他们亲密的样子,恐怕朋友前面还要再加个前缀。果然是民风剽悍的唐朝。算了,本公主今年才十二,挑面首这种事,可以慢慢来,不着急。 天下帅哥这么多,只要我想,轻轻松松就可以凑个三宫六院,附带七十二外宅。我摸着下巴,幸福地幻想。 第3章 侍妾 就算是我这样不懂马球的人,也看得出这场比赛很精彩。 不像是宫中那种斯文的,带着点虚伪的脉脉温情的友谊赛,而是真正的赛场厮杀。 独孤绍的打法一如她的外貌,猛烈、迅速,有着猛虎下山的气势。她的队员们也像她一样,攻击迅猛如狂风骤雨。 崔明德出场的时候是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一开始比赛,就好像完全变了个人。她看上去比独孤绍文弱,气势却毫不逊于独孤绍。从我这边可以看到她策马疾驰,屡屡从红衣队员身边经过,球杆一勾,轻轻松松带走了那个小球,或传送,或自己进击,每一下动作,都透着狠厉。有一回她甚至整个人侧身过去,只剩一脚勾住马镫,手臂从自己的马腹下伸出去,球杆穿过对方队员的马腹下方,从下面带走了球。 场上爆发出一阵鼓噪,无数人为之喝彩叫好,崔明德到底还是个少女,面色带出些许骄矜之色,又马上隐去,独孤绍把头一昂,下一轮追逐经过崔明德的时候忽然跃起跳到崔明德的马上,手臂贴着她的手臂,抓住她的手一带,崔明德不由自主地把球击到左侧,有一个红衣女子拦住了球,独孤绍笑着又翻身回到自己的马上,对着崔明德抛了个得意洋洋的媚眼。 那一眼秋波中蕴含的风情,把包括李睿在内的所有贵族子弟都看得如痴如醉,我听见李睿在身边喃喃自语道:“娶妻当娶独孤绍。” 我翻了个白眼。 崔明德这边屡屡失利,终于丢掉了几分神仙气度,挥舞球杆叫出暂停,一队人围在一起叽叽喳喳说了些什么,我看见有个白衣女子不服气地说了一句,被崔明德一眼给瞪回去,悻悻然退到一旁,然后那个韦家小四娘被换上去了。 她似乎一点也不惊讶,不慌不忙地把头发束得更紧了些,牵马出来,这边摆开阵型,重新比拼。 我不懂马球的阵势,只知道她站的约莫是个防守的位置,却见她左突右至,身手极为灵巧,每每与崔明德配合,两人一传一接,十分默契。 李睿咦了一声,把注意力从独孤绍身上收回来,摸着下巴道:“那姓韦的有意思。” 我看着他,果然他不用我催,就开始自动介绍:“你看这里,大多数人都是向前直冲,她却偏偏要向右绕,你看这边她假作向右,其实又忽然闪身向左,诶,这个好!” 大家又发出一阵鼓噪,这声音只稍逊于刚才独孤绍翻跃的时候,我分心去看的时候,只瞄见韦家小娘利落地换了个手,倒勾着侧过去,手腕一翻一提,球又被轻轻松松地送到崔明德手里。 “假动作。”我想了半天,只能以这个词形容。李睿一拍我肩膀:“这个词好!”他亲热地搂着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场中看。 我见他看得入神,难得地起了好奇心,推推他问:“六郎,这人有那么厉害么?你一贯不是盯着好颜色的人看么?” 李睿不满地瞥我一眼:“我岂是那么浅薄的人!球场之上,只看球技,不论美人!” “看,崔明德的衣裳开了!” 李睿的眼睛马上溜过去,然后气哼哼地看我:“你诈我!” “你不是只关心球技么?不是讨厌崔家小娘子么?” “我那是…怕她有伤风化!” 切。我以眼光表达了自己的鄙视。所谓叶公好龙,李公子好马球,诚哉斯言。 李公子雉奴没法和我掐,只好咬牙切齿地继续去看球,他的眼光一会溜到独孤绍身上,一会溜到韦家小娘子身上,到最后居然是关注那姓韦的姑娘居多。 我留意到他的反应,也对那人好奇起来,推推李睿:“不就是几个假动作么?我瞧她也没独孤绍打得好呀,你怎地倒转性了?” “你懂什么?”李睿给我解释:“你瞧她那一处本可以自己击球的,却偏偏还是传给崔明德,再看崔明德接到以后,她便马上换了位置,补在后面,不但防了别人,连自己本队的人都防得滴水不漏,这么好的技艺,整个场上却一个球也没进,这不是怪么?” “……大约是想讨好崔明德罢。” “讨好她有什么用?”李睿瞪大眼,十分不明白。 “就跟你打马球的时候,侍卫们会让着你一样啊,你是代王嘛。” 李睿歪着头,露出了沉思的神色。 虽然十五岁在现在这个年纪几乎已经算得上是成人了,但是身为幼子的李睿显然是不如旁人成熟的,这么简单的道理,他居然想了半天才明白过来,故作深沉地叹了口气,道:“兕子,这样太没意思了。” 我说:“是啊,所以我就不喜欢看马球,看来看去,反正不是太子哥哥,就是你赢,剩下的总之是按官职排的。” 李睿看着我摇头:“不,我是说,你自己不会打马球,就贬低我的马球技艺,这样太没意思了。” …大哥我们还能愉快地对话吗?… 虽然李睿坚决不肯承认他每次打球都能赢都是因为被人放了水,但是接下来的比赛,他却也少了很多兴趣。侍卫们又急着催我们回宫,于是不等散场我们就提前走了。 回到宫中,就看见春桃含羞带怯地过来唤我们:“六郎、二娘,圣人传见。” 唐代称呼皇帝为圣人,然而到了我们的母亲手里,她和父亲并称‘二圣’,因此母亲宫中的宫女也常常唤她作‘圣人’,就这点来看,母亲还是很像武则天的。 我和李睿面面相觑,看一眼彼此的服装,李睿马上换成笑脸,道:“娘子等等,我们换了衣裳就去。” 春桃听他叫得生分,眼睛一挑,焕发出无数种风情,李睿假作不见,拉着我匆匆忙忙过去,换了一身常服,再去母亲的立政殿,途中春桃一直向李睿抛媚眼,李睿不知是尴尬还是什么,有意无意地闪到我身边,还不住地对我使眼色。 我笑嘻嘻拉过春桃,向她手里塞进一把铜钱,问她:“阿娘叫我们去作甚?” 春桃看一眼李睿,李睿把头转过去,她便幽幽一叹,低声道:“六郎已经十五了。” 李睿不解道:“十五又怎么了?” 春桃横他一眼,道:“大家儿郎满了十五,自然是要选侍妾了。” 李睿和我一起呆住。他马上转换成一脸欣喜,我则一脸呆滞——他讨老婆,跟我有什么关系? 第4章 侍读 我们两在春桃不断抛来的眼神中走到了立政殿,父亲居然也在,李睿推了我一把,示意我先进去,我没理他,抱着手臂欣赏门廊上的花纹。 李睿在一旁挤眉弄眼,也不肯进去,谁知母亲早看见我们,在里面唤:“雉奴,兕子,怎么不进来?” 我看了李睿一眼,他慢吞吞地进去,规规矩矩地行了礼,两只眼珠不断地溜来溜去。 父亲面容严肃地穿着赭色常服坐在胡椅里,母亲坐在他侧面,看起来也不太高兴。 看见我们两进去,父亲母亲的脸色不由自主地好转了一些,不等我行礼父亲就招手道:“兕子过来。” 我笑嘻嘻地走上前,放李睿一个人站着,李睿扔过来一个“没义气”的眼神,我假装没看到,先抱着父亲的手臂喊:“耶耶。”和他撒娇说:“兕子好久都没见到阿耶了。” 不知道是不是身体影响了大脑的缘故,这个时空的我特别爱对父母撒娇。起初我对这还有点不适应,后来简直就已经成为身体的本能,要是哪一天对着阿耶阿娘不嗲声嗲气一点,或者不说些孩子气的话,我简直浑身都会不舒服。 当然,我的父母是天下最尊贵的一对夫妻,和他们搞好关系绝对对我有好处。 我的便宜父亲一见我就呵呵笑,一把伸手把我捞起来,抱在怀里。这个时代的男人好武,中年男人们也大多身强力壮,单手提溜我这小身板完全不是问题。 母亲故意道:“兕子一来就奔阿耶,就不要阿娘么?” 我忙从父亲怀里探身喊:“阿娘。”父亲却又不松手,还逗我说:“兕子不要阿耶啦?” 我从他怀里跑出去,跑到母亲那里,拉着母亲起来,一定要她站在父亲身边,然后我一手拉着一个笑:“一个家里,要有阿耶,也要有阿娘。” 李睿满眼鄙视地看着我毫无下限地卖傻卖萌,眼神里分分钟传出来“你好意思说你十二岁了?!”的信息,我没有理他,笑得又傻又甜,窝在父母的怀里,直到他们两个终于互相牵手,又跑去拉李睿:“还要有阿兄。” 李睿笑容僵硬地加入卖萌队伍,亏得他还没傻到拆穿我的地步,父亲母亲一个牵了儿子摸摸头,一个拉着女儿搂搂脖子,两个人之间的气氛就大不一样了,一家人说了会话,母亲率先开口:“六郎也大了,我听说你最近渐渐的不要黄门服侍,而喜欢叫女娘们近身了,是不是?” 李睿红了脸,大家公子的勾当,母亲当然是清楚的,看见他红了脸,就放缓语气,拍着他的手道:“在自己阿耶阿娘面前,害什么羞呢?” 我感觉话题要向少儿不宜的方向转了,赶紧转头,假装什么也听不懂,顺手去拔父亲的胡子玩。 父亲哭笑不得地打掉我的手,好脾气地道:“兕子都多大了,还这么胡闹。” 我吐舌头说:“阿耶面前,我怎么敢说‘大’呢?” 父亲含笑搂着我,抚摸我的头顶,向李睿道:“雉奴,你也到了年纪,该是有些人教导些事情了,你母亲宫中的秋杏,与我宫中的小梅,皆是良家女,都拨给你服侍,可好?” 父亲便是这么温柔的人,即使是命令,也说得斯文,像是跟儿子商量事情那般。而母亲则微笑着立在一旁,就算是在亲手搂着小儿子的脖子这么温馨的时刻,也显出强大的气场。 春桃脸色煞白,拿眼看李睿,李睿却压根都没有关注到她,父亲见他模样就知道怎么回事,笑着看一眼他的近身内侍高长龄,高长龄使个眼色,外面就进来两个娇小可人的侍女。 这两个人我都不太认得,迈着小碎步过来,远远站住,齐齐行礼以后,父亲问李睿:“你可喜欢?” 那两个人都轻轻抬起了头,看的出来都很不好意思,只露出半张脸,眼睛依旧是下垂的,都是纤细娇嫩的款,和时下流行的丰腴型不大一致,当然也或许是因为年纪都还不大,没发育完全之故。 李睿胀红了脸,也不敢完全抬头,只悄悄瞥过去,然后小小地点了一下头。 春桃的嘴唇都快咬破了,两眼含泪,不敢在御前露出来,就微微低了下巴。她是跟着母亲内室的人,专司添香,要是遇见比较显赫的主子,譬如说我和李睿,也就是端个茶倒个水,我们待她也要客客气气。她在立政殿的一众宫人中,称得上是有脸面的了。 可是就算是这样,她一样也是不能在御前哭的。 不但不能哭,连笑也不能自主地笑。她们的表情都是随着主人的,主人乐,就该含蓄地乐,主人悲,就该低调地悲。 就算在后世广为称颂的盛唐时代,人权也是个很大的问题。门阀林立,百姓贫苦,贵族们奢侈享乐,平民们苦苦挣扎。 看,这就是我始终无法融入这个时代的原因之一。我总是用后世的眼光来看现在的问题,在许多事情上,我跟同时代的人根本没法达成一致。 幸运的是,我身为公主,身为这个时代最尊贵的女人之一,我不需要思考什么深刻的东西,只需要卖卖萌,撒撒娇,以后找个长得好看的驸马,生几个不熊的孩子,然后我哥哥做了皇帝,再换个对象卖卖萌,撒撒娇就行。 我的一辈子,就可以这么安逸无忧地过下去,一直过下去。 或者这也是父亲母亲对我的期望。你看,他们给我起大名‘太平’,封号叫做‘长乐’,那个不知道在什么地方的长乐县承载了我这辈子的父母对我人生的最美好期望,以至于它原本最重要的功能——给我提供零花钱,反而湮没无名了。 当然,说到底,我也不靠那点子俸禄,虽然还没成年,但是李睿封王之后父亲就给我封了三百五十户的食封,这些钱都由我的保姆杨娘子掌管。而诸如赏赐啊还有父亲母亲给我的体己之类的,都由我的贴身侍女小浪保管。 “兕子在想什么?”父亲亲昵地抱了我,把我高高举起。我打小身体不是特别好,这也是‘兕子’这个小名的来由。兕是上古瑞兽的名字,根据师傅们的教诲,这应该是一种介于青牛与犀牛之间的强壮生物。而据我的观察,我这身体应该是有先天性心脏病,这观察倒也不是百分百准确,因为前世的我虽然上了个三流医科,可是大二就不小心挂了穿越过来了。 “我想阿耶偏心,给阿兄添人,不给我添。”我半真半假地抱怨,假装不懂给李睿添人背后的深意。 而我的阿耶阿娘再次笑起来,阿娘放开李睿,走过来,就着阿爹的怀里戳了我一指头,笑道:“当然不能薄待了我们兕子,阿耶阿娘已经想好了,给你选几个女官来陪你读书,好不好?” 女官?我狐疑地看母亲,发现父亲和她对视了一眼,然后母亲说:“六郎年纪大了,要和你太子阿兄一起出去读书。你还小,一个人留在宫里孤单,宫里这些人身份太低了,所以我和你阿耶准备选些名门望族之女给你做伴。” 太子哥哥的老婆已经定好,单等入门了,这时候选这么些名门闺秀入宫,说到底还不是为了给李睿选人?打着我的名义,最后心疼的还是儿子,哼!我横了那便宜哥哥一眼,发现他两眼直勾勾盯着那秋杏、小梅两个,色授魂与,混没听见我们这边的动静,不免鄙夷之情更甚。 第5章 婉儿 春桃迅速地成为了过去,李睿领着赐给他的两个宫女快快乐乐地关门过上了小日子。上课时候的心不在焉依旧,下课却不再跟我厮混,而是迫不及待地回宫,留我一个人百无聊赖。 跟随我的宦官宫女们百般讨好,可惜我对从小玩到大的什么双陆蹴鞠斗棋一点兴趣也没有。结果现在每天下课,我都只能在嘴上诅咒几遍李睿的见色忘义,然后独自一人,在大明宫中的每一个边边角角里对花流泪,对月伤心。 这座宫殿实在太大,我之前在这里生活了十二年,可能连这里一半的地方都没去过。而在李睿缺席的短短的半个月间,我却几乎已经将这里走遍。 内廷西侧与外廷之间有一条长长的甬道,宫人称之为永巷,这里幽静深僻,白日没有什么人。据说这是宫女们的住所,大家白日要当差,所以没人。 我最近挺喜欢这里的,这巷子像是以前我家在江南的小巷,只是墙要更高一点,看上去要更灰沉一点,下雨的时候,把侍从们留在后面,一个人打伞走在这个巷子里,经过许多深掩的小小院落,假想里面住的不是古代的宫女,而是我在现代的邻居,这总会让我产生一种真正的家的感觉,有时候我会轻声背诵《雨巷》,年代久远,诗句已经记不全,但是这并不妨碍我假装自己是一个丁香一样的姑娘,在这阴惨惨的巷子里散发出迷人而有魅力的芬芳——没错,我现在正在犯的正是前世被称之为思乡的病,当然你说我是中二病我也没办法。 今天也下雨了,我赶紧打了一把伞在永巷中慢慢地走,这次的雨有点大,巷子里慢慢开始积水,污水沾湿了我的新鞋子,裙摆也开始湿了,粘腻的感觉透过衣物传染到腿上,这让我很难入戏。 不但如此,雨水还从伞沿流下,这巷子太窄,大伞用不了,我每次都是举着一把订做的小伞来的,这样潇洒是潇洒了,却很不防水,我的衣服很快就湿了大半,我没再多想,顺手推开一道门走进去,里面居然有人,那个站在屋檐下的小姑娘愕然地看着我,我没有理她,直接推门进去,低矮的屋舍和扑面而来的闷湿气息让我紧皱眉头,门外的小姑娘也进来了,轻手轻脚地替我收了伞,跪下说:“婢子参见公主。”这年头不同阶级的穿着泾渭分明,在宫里不需要认人脸,一看衣服就能知道身份。 我点点头,让她起来,她小心翼翼地看着我,而我则细心地打量这间房间。 这是一间十人房,两面是通铺,一面摆着简陋的衣柜。 那宫女把伞支在房内,从她自己地方拿出衣服铺在床边,我坐在她的衣服上,她迟疑一下,给我倒了杯水,又问:“公主怎么到这里来了?” 她的语气不太像是循规蹈矩的宫人,对我也不那么尊敬,不过也可能是因为我的年纪误导了她,毕竟外貌上她还是比我大一点的,大约大个一两岁?小姑娘很漂亮,皮肤白白净净的,看着很细腻,眼睛是圆圆的杏眼,说起话来天然地嘴角上翘。她不是春桃那种看着明媚的漂亮,而是透出一股沉稳的气度,感觉像是大家闺秀一样,不卑不亢。 “我来避雨。”我庄重、郑重、稳重地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说完这句话杨娘子、小浪和我的宦官丞王诩带着一队人小心翼翼地推门进来,看见我在这里,大家都出了一口气,杨娘子说:“公主,下雨了,先回去罢。” 我看看外面,雨越下越大,带着几阵雷声,这样回去身上一定湿透了,阿娘看见,一定会说我,于是坚定地摇了摇头。 杨娘子显然知道我在担心什么,轻轻笑着说:“让阿诩背公主回去,我们给公主打伞,不会沾湿的。” 那更不行了,心理年龄且不算,我都十二岁了,在这个时代,已经算是半个成年人了,怎么能让人背回去?我非常有骨气的摇了摇头说:“我等雨停。” 杨娘子和王诩互望了一眼,没办法,只能等在那里。 我闲坐着也无聊,就问那个宫女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别人都不在,你却在这里?” 她对我拜一拜说:“婢子婉儿,在尚工局下司织执事,因天下雨,织司停班一日,因此在屋中休息。” “婉儿?”我有点吃惊,追问她:“你姓什么?” “婢子姓郑。”她恭恭敬敬地回答。 不姓上官,让我有点失望,还以为遇到历史名人了呢。不过,也许我可以回去让人查查上官婉儿这个人,据说母亲被立为皇后的过程也很不容易,有不少人被贬,说不定这会上官婉儿还真在宫里呢。 我终于对自己身处的朝代产生了一丝兴趣,也对眼前的小宫女产生了好奇,她容貌比我漂亮、举止比我优雅、气质比我老练,可是现在我高高在上,而她如果不被父亲或者是太子哥哥或者是李睿看上,一辈子可能也就是这样了。我对她生出几分隐约的同情,这同情来的很没有道理,因为如果她是和我宫中小浪或者阿明那样的粗苯宫女一样的人的话,我是什么想法也不会有的。 “你读过书吗?”我继续和蔼地问郑婉儿,她依旧镇镇定定地回答:“认得一些字。” “认得什么字呢?”在这个时代认字已经是挺了不起的成就了。 郑婉儿大概没想到我会问这么细,她抬头看了我一下,被王诩呵斥了一声,又低下头道:“能默些杂诗。” “挺好的。”我没再多说,外面雨停了,王诩派人叫了宫车来接我,这是阿耶赋予我的特权之一,别的公主都没这个荣幸。 宫车送我到母亲殿前,正好有一批女孩子从里面退出来。打头的是独孤绍和崔明德,后面陆陆续续还跟着不少人,那天我见过的韦家四娘也在里面,走在最后一波,她姐姐坠在崔明德的后面,跟她隔得远远的。 我走进殿门,看见宫人撤了屏风,阿耶坐在胡床上和阿娘谈笑,看见我进来,招手对我说:“兕子,刚才走出去那些人你看见了么?有特别合眼缘的么?” 我想了想说:“韦家排行第四的那个小娘子挺好的。”李睿是个没长性的人,光漂亮是吸引不了他的。上次看马球李睿的目光大部分都集中在那个韦家四娘身上,李睿是那么热爱马球的人,她的马球又打得那么好,他们大概会合适吧。 “韦家第四…”阿耶皱了眉头回想,阿娘拍拍他的手道:“是刚才站在那里,说自己‘善马球’的那个。” “那个啊,略嫌狂妄,居然敢在宫中说善马球。”阿耶嫌弃地说,“而且还是庶出,做媵妾还可以…”阿娘咳嗽一声,阿耶便止住了,摸摸我的头问:“兕子怎么喜欢她呢?” “她的马球打得好。”我理直气壮地说,这可是李睿亲自鉴定过的,阿耶阿娘要是再不信,我就把李睿搬出来。 阿耶阿娘对视一眼,我敢肯定他们用眼神交流了某种信息,阿娘面露微笑,阿耶略为尴尬,又摸了摸我的头说:“兕子喜欢,那就召她进宫陪你也无妨,她那个姐姐好像也会打马球,也一起进来吧。” “还有崔氏,王氏,房氏,裴氏…”阿娘提醒了一句,阿耶连连点头说:“对,我们给兕子你选了好多伙伴,你要好好和她们相处。” “知道了。”我对着他们吐吐舌头,做了个鬼脸。 第6章 上官 母亲只点了五个姓氏,结果却进来了十个人——崔明德带了她族妹崔六儿,王平带了她庶姐王婉,房七娘带了同胞妹妹十一娘,裴兰生带了表妹独孤敏,韦四娘韦欢跟随她那个嫡出姐姐韦欣,每人还各自带了一个侍女和许多箱子,一大堆人浩浩荡荡地进宫,我那小小的偏殿根本住不下。 母亲和父亲一商量,干脆将我迁往蓬莱殿去,又把我的学堂设在了朱镜殿,那些女孩儿都住在蓬莱、朱镜两处的偏殿,与我一道起居。 李睿羡慕得两眼发红,好几天都在我身边绕来绕去,嘀嘀咕咕地说我可以占据两殿,父亲母亲实在偏心,我斜眼看他:“那些人难道还真是我的伴读不成?阿耶阿娘大费周折,为的还不是你?你不要得了便宜还要卖乖,当心我和阿娘说,把崔明德配给你,你就哭去吧!” 李睿连忙告饶。崔明德固然是头号美人,却是他消受不起的美人。裴兰生太古板了,他也不喜欢。来我这打探了许多天,起初只在长得漂亮的房七娘和王平之间犹豫不定,后来和韦欢打了几次球,又欣赏她的球技,现在正是纠结时候——但是不管他最终看上的是谁,想要促成婚事,难免要托我出力的,他也知道,这段时间对我比往日还要格外的好,小东西小物件流水价送来,见了我就笑,一口一个“妹妹”,比对老情人还要热情。 我实在看不上他的行为,常常出言讽刺,他倒是好脾气,任我怎么说,只是笑嘻嘻,每天依旧在我附近走来走去地涎皮赖脸地看美人。 父亲母亲对他和我的要求都不太高,不像太子哥哥,最近又被打发去洛阳,临走前苦哈哈地来跟我们道别,李睿缠着他要带礼物,他微笑着摸李睿的头答应,被李睿躲过去了,又来摸我的头发。我很喜欢,自发地窝在他怀里。太子哥哥的长相是我喜欢的类型,斯文温润,前世我一直梦想有这么个男朋友,结果这一世这么一个高富帅成了亲哥哥,无缘情爱,只好仗着是妹妹多吃点豆腐。 “兕子想要什么?”太子哥哥笑着抱起我,把我举在他身前。他虽然细瘦,风吹就倒的样子,力气却很大,这么一下毫不费力,他虽未成亲,却已经留起了胡子,这让他显得有点苍老,当然他深陷的黑眼圈才是显老的主要原因。 “阿兄要早点睡。”我摸了摸他的胡子,他把我放下来,笑着说:“这些日子忙,过些时候就好了。” “阿兄早点睡就比什么都好。”我念叨了他一句,被他拍拍头,漫不经心地略过去了。太子出京,父亲流连不舍,母亲却好像没什么感触,晚上依旧召开了一次小宴会,把我那些侍读全部叫过去,还有李睿。 我看不过去李睿那色中饿鬼的样子,仗着母亲宠爱,跑到她的席面上去了,拿她的杯子喝酒。母亲把我搂住,等我喝完她杯中酒,就叫人给我换冻饮,上来的那个宫女很眼熟,母亲笑指着她问我:“你可记得她?”我仔细看了又看,想不起来在哪见过,母亲很无奈地说:“永巷避雨时候,你这就不记得了?” 我恍然大悟:“你是那个郑婉儿!” 郑婉儿端杯子的手抖了一下,发出一阵声响,幸好没有打碎东西,她扑通一声跪下道:“婢子上官婉儿,向公主请罪。” 我呆了一呆,上官婉儿这名字实在太有名,我一下子反应不过来。 母亲慢悠悠抬手从她端的盘子里拿了冻饮喂我,我下意识地张口喝了,还咂了一口,等看见李睿鄙夷的目光才想起自己又不小心装幼稚了,然而母亲很喜欢,拍拍我的背,像哄婴儿那样哄我,又让我觉得不赖,我干脆窝进母亲怀里,两手抱着她的左手臂,一语不发地看着上官婉儿,上官婉儿全身是汗,汗珠顺着她下巴滴落在地板上,她的面色却依旧沉稳,跪在那里一动不动,连盘子都不再晃了。 我倒也佩服她的胆量。 母亲盯着她看了好一会,才淡淡说:“跪出去,别饶了殿里的兴致。” 上官婉儿应了,起身倒退回去,跪在门外。 殿中歌舞一直没停,大家假装什么都没发现,只有李睿是真的什么都没看见,盯着舞姬们傻笑。母亲叹了口气,唤人道:“别叫六郎喝多了酒。” 侍女便下去,把李睿的酒杯也换了。 我探头看外面一眼,又看母亲,她对我身边发生的事知道得如此清楚,这叫我有点害怕,但是我还是很不要脸地夸她:“不是阿娘,我就被她骗了。” 母亲笑笑说:“她是罪人之后,籍没入宫,因此改跟母亲姓郑,倒也不算骗你。” 我装出不懂的样子问:“那阿娘为何还要责罚她?” 母亲慈爱地看了我一眼,给我擦去嘴边的水渍,道:“我要用她,所以要先压一压她的锐气。” “哦。”我继续假装不懂,转头去看歌舞。跪坐太累,我就叉开腿坐着,母亲并未拘束我,只是把我搂得更紧了,过了一会,问我:“兕子喜欢太子哥哥吗?” 我漫不经心地说:“喜欢啊,太子哥哥最好了,总给我带东西。” 母亲笑着问:“都带些什么呢?” 我说:“什么都有,都是精致的小玩意,还有书本绢帛,阿娘怎么这么问呢?阿娘不喜欢太子哥哥么?” 母亲抱着我道:“太子哥哥是阿娘的儿子,阿娘当然喜欢他了。” “那是。”我没太在意,只是把头往后压一压,嗅着母亲身上的香气。 虽然总觉得无法融入这个时代,然而不知是因为在她身体里待过还是什么原因,对她我总有几分亲近之意,有时候晚上失眠,我就会披着衣服跑到她身边,闻着她的香气入睡,母亲对我也总是很好的,在我面前,她完全不像是母仪天下的皇后,而就是一个普通的中年妇女,至多比别人优雅些,想得多些。 宴席过半,父亲也来了,我从母亲怀里转到了父亲膝盖上,他也像太子哥哥那样把我举了一举,笑着说:“兕子太轻了,今天是不是又没有好好用膳啊?” 这可真是天大的委屈,我辩护说:“吃了好多汤饼。” 结果母亲拆穿我:“肉都挑出来了,还说吃得多!”父亲就指着我说:“你呀、你呀。”满脸中年男人面对小女儿时的无奈和宠溺。 李睿不忿我夺取父母的注意力,自告奋勇要舞剑为父母取乐,我们当然都没有意见,他就拿出佩剑,飘飘忽忽地舞起来,出剑的时候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剑锋一扫,擦着崔明德的脸过去,崔明德面色不变,若无其事地饮酒,倒是韦欣和王氏、裴氏的几个庶女低低地叫出声来,李睿嘻嘻一笑,剑尖一转,在房七娘眼前舞成密密的一张网,房七娘虽然面色也还淡定,握着酒杯的手却紧了,从我这里看去都能看到她发白的骨节。 李睿像是发酒疯一样挨个桌子扫过去,姑娘们只能强自镇定,道行不够的都吓得身如抖筛,韦欣最夸张,满脸油汗,面色发白,反而是她妹妹,那个看上去黑黑瘦瘦的韦欢一毫不乱。满座中只有她和崔明德是真的镇定,韦欢甚至还有心思在李睿舞剑时伸出筷子夹生鱼片,李睿怕真的伤到她,剑尖偏开,差点砍到韦欣。 母亲看了韦欢一眼,道:“睿儿,别胡闹了。” 李睿呵呵笑着收了势,对父亲母亲一礼道:“阿耶觉得儿子舞得好么?若好,就赏一杯酒嘛。” 父亲笑着扔了一个东西下去,骂道:“雕虫小技,准你献丑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还敢要赏!看你母亲面上,赏你一文钱,滚罢。” 李睿捡起铜板,一见大喜,跪地说:“谢陛下赏。” 我就知道肯定是今年新造的钱,叫李睿得了彩头去了,很不服气,李睿也知道我肯定不甘心,拿了钱乐颠颠溜了。正主走了,宴席也便散去,众人都自告退。母亲这时候才叫人唤上官婉儿进来,轻描淡写地道:“你会文字,以后就留在我身边做个女史,替我写些东西罢。” 上官婉儿不喜不悲,平平应下,只有微微颤动的肩膀泄露了些许情绪,我看她一眼,觉得历史真是奇妙。 第7章 赏赐 父亲不知道上官婉儿的身世,见母亲任她做女史,笑着问:“内书堂的人多的是,怎么想起用她了?” 母亲笑而不语,倒是上官婉儿全身一抖,我以为她要跪倒在地了,她却什么都没说,片刻失态之后,便恢复如常,只是恭顺地站在一边,仿佛一般添茶倒水的宫人那样。母亲看了她一眼,并未回答父亲,一拂手,说:“你自己去领几身衣服,明日起再来当值。” 婉儿便郑重一礼,慢慢退出去。我怕父亲又想起来追问这事,故意缠着他说:“阿耶给六郎新钱,不给兕子,兕子不服,兕子也想要。” 母亲彼时正张开双手,等人给她披上外裳,听见我缠着父亲,就斜睨了我一眼,说:“六郎是舞剑舞得好才得了赏。你这小无赖做了什么,值得你阿耶赏呢?” 父亲无奈地摇摇头,说:“兕子还是个孩子,七娘你这样严厉作甚?”又笑着看我,一把将我抱起,笑着从袖子里摸出一把新钱给我:“兕子是阿耶的小公主,兕子要新钱,阿耶就给新钱。兕子什么都不用做。” 我接过钱,下意识地看了母亲一眼,母亲已经穿上外衣,倒也没对父亲的做法说什么,只是叫人备辇,又转头问父亲:“陛下回去么?” 父亲听见母亲这样说,就有点支支吾吾起来:“我还有些事…”这一刻他毫无圣人尊严,只不住拿眼偷偷瞄母亲,母亲像是没看见似的,一点头道:“如此,许敬宗的上书便由我看了罢。” 父亲连连点头:“你看过的,总是不错的。”他一面说的时候,宦官丞杨子高已经从外面进来,对父亲使了个眼色,父亲就松开我:“兕子同奶娘回去罢。”自己倒先起身,连外袍也不穿就出了殿门。 殿内一时竟有几分寂静。我看看母亲,犹豫着要不要同她一道出去,结果母亲先对我招招手:“兕子晚上同阿娘一道睡好不好?” 那自然是好极。 我屁颠屁颠地就跑过去,挽住母亲的手,她牵着我出去,天已经黑了,然而皇后的全副仪仗打起,却一点也不觉得暗。母亲挥退了请她上辇的宦官丞高延福,又嫌弃仪仗太多,只留了四个提灯的宫人在前,其余人都赶得远远的。 她紧紧握住我的手,带着我慢慢往紫宸殿走去。我看出她心情不佳,不敢则声,就安静地陪着她走,巍峨的宫墙投下了一排排如山峦般的黑影,我好奇地看着这些黑影,又抬头看看天空,这时代未经污染,天空非常清澈,到了晚上,墨紫的空中挂着许多大大小小的星星。 我无端端地想起了我那短暂的前世,以及那一世界里那位与我母亲很类似的人物,然后又想起了那个我想过千百遍却依旧无解的问题——我的母亲,那不知道名字的武七娘,到底是不是武则天呢?她的身世的确是很相像的,并州武氏之女(外祖父叫做武士彟,但是我不知道在我那个历史上武则天的父亲叫什么),又自称天后。据说我也很有几个不太成器的舅舅和表哥,但是我几乎没怎么见过。可是若说是,这里又不是我知道的那个唐朝,我的祖父,太宗仁皇帝讳建成,就是在另一个历史上被李世民杀掉的那位倒霉鬼,我的父亲讳承宗,虽然性格上是不太强硬,但是也不是完全没有主见的柔仁之辈,而且母亲她也没有生下四个儿子两个女儿,而是只有太子哥哥、李睿、我,以及我们那早夭的姐姐。最关键的是,我确定我们的姐姐不是母亲杀的,毕竟这皇宫里禁卫森严、人多眼杂,而且姐姐当年又是由母亲的死对头,那位世家出身的皇后养的,那时太后还在,母亲又只是个妃子,根本不可能有这么大的本事。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在这种时候想起这种问题,也许是路太长,也许是夜太静,又也许是父亲的行为让我起了一丝隐约的担忧,然而无论如何,这些都不是我该关心的事情,无论母亲是不是“那位”武则天,也无论日后当皇帝的是太子哥哥,李睿,还是母亲,我都会是高高在上的长乐公主,永远高枕无忧地享受着我的荣华富贵。 走过绫绮殿的时候,一直沉默的母亲突然停了脚步,抬头望了望天空,一直自顾自出神的我没留意,一下绊住了,整个人就往前倒,我吓呆了,也没来得及反应,幸亏母亲眼明手快地扯住我,被我扯得半蹲下去,手上用力过大,拽得我的脸与她的脸一撞,我们两同时倒在地上,我没怎么伤,赶紧要爬开去拉母亲,母亲却忍痛捧着我脸问:“伤着了么?” 我摇摇头,那四个宫人早一脸惶恐的地围过来,小心翼翼地扶母亲起身,后面的仪仗也飞快跟上,四周一下亮如白昼。 我紧张地看着母亲,她站了一会,深吸口气,笑着说:“没事。”又对高延福说:“还是叫辇吧。” 高延福对那边一努嘴,后面的步辇马上就上前,母亲搂着我坐上去,忽然问我:“今日与宴的人中,兕子觉得谁最好?” 我心知肚明她在问什么,却假装听不懂:“当然是阿耶阿娘最好了。” 母亲笑着刮了刮我的鼻子,说:“我是问那些小女娘——兕子觉得,她们谁最好,兕子最喜欢谁?” 我认真想了想,说:“韦欢。” 母亲问:“为何呢?” 我说:“六郎舞剑,其他人不是骇然变色,就是故作镇定,只有韦欢和崔明德是真的不怕。我不喜欢崔明德。而且韦欢敢迫六郎回剑,我敬她的胆识。”换了我,我至多跟崔明德那样。 母亲听我说不喜欢崔明德,笑着点了点我的鼻头。我问她:“阿娘喜欢谁呢?” 母亲似乎是特地在等我这一问,伸手摸了摸我的脑袋说:“阿娘喜欢崔明德。” 我睁大了眼睛:“崔明德这人这么傲慢,阿娘还喜欢她?”那可是拒绝了太子哥哥亲事的崔家! 母亲又笑了,揉着我的头,慢慢地说:“兕子,你要记得,有才干固然是好事,但是人有时也不可太有锋芒。崔明德知道这个道理,所以主动入了宫,也从不在我们面前展露才干。韦欢,呵。”她摇了摇头,嗤笑一声,扭头唤来高延福:“明日传我的话,赏崔明德绢百匹,其他每人绢五十匹,不要赏韦欢。” 高延福恭恭敬敬地应下,我看看母亲,问她:“那我也冷着韦欢一阵?”那些世家贵女的闺范实在太正,我受不了她们,不太与她们来往,倒是韦欢不那么端着,我与她说话时还自在些。 母亲笑着摇了摇头,半是宠溺,半是教导地说:“兕子,你是公主,你想多和谁亲近,就和谁亲近。你想冷着谁,那就冷着谁。你若都不喜欢,和我回一声,我把她们打发回家就是。” 我明白了,母亲方才的行为纯粹是一时兴起,这些小姑娘,包括崔明德在内,压根就没有一个被她放在眼里的。 第8章 才人 母亲今夜格外地与我亲近,居然罕见地跟我聊起学业来。我和李睿两个,一个是小儿子,一个是小女儿,上学基本也就是图个乐子,李睿都还有父亲管管,我就基本是个打酱油的存在,平常只要不随意迟到早退,也不要在课堂上闹腾,两位师傅就已经看得过去了。至于其余那些轮流来讲习的郎官、博士,则根本连管都不敢管我们。学习全凭我们的喜好。譬如李睿喜欢骑马射箭蹴鞠打猎,就与那一众勋贵出身的武散官打得火热,我独独对画画有那么点兴趣,就和校书郎阎知微熟些。我怕母亲问起来露怯,避开那些经史艺文,专一拣些课堂趣事来说,母亲静静听我絮叨,等到了紫宸殿外,要下辇的时候,才笑着说了一句:“你和你阿兄这样要好,若是你阿兄出阁了,你可怎么了得。” 我好奇地问:“阿娘,出阁是什么意思?”一般出阁的难道不是闺女,还是我记错了? 母亲耐心地说:“出阁,就是你阿兄要出宫去住了。” 我刚想说“阿兄不是本来就不住在宫中么”,忽然意识到母亲说的是李睿,怔了怔,有些不知所措:“出…宫?”不是出宫去玩,而是脱离父母,独自在外居住,那接下来,是不是就要和我那几乎没什么印象的四哥吴王李彬一样,远到封地之国了呢?大明宫这么大,本来就有些无趣,要是李睿也走了,只剩我一个,岂不是很孤单? 母亲看我发怔,又笑起来,慢慢向紫宸殿里走。我想着李睿出宫这事,越想越忧郁,又不敢和母亲说,只能亦步亦趋地跟着她进了内殿,杨娘子早就识趣地过来,带我去洗漱,母亲则脱了外衣,坐在父亲的几案边看奏疏。 我极其难得地生出一种去偷窥奏疏的*,这*却迅速就被杨娘子打压了下去——她让我坐在专为我设计的澡桶里,叫两个宫人一左一右地给我擦身,她自己则替我洗头发,她的手又软又香,在我头发和头皮上灵巧地拂拭,很快就催生了我的困意,没等洗完澡、凑到母亲身边窥伺一番,就已经上眼皮黏着下眼皮,而等我完全醒来的时候,殿中已经充满了天光,仿佛是日上三竿的时候了。 我估算了下时间,觉得父亲和母亲应该都已经议事完毕,找人一问,果然父亲已经和李睿打马球去了,母亲倒在前殿。 我这一起身,整个殿里的人都忙乱起来,有拿水盆等洗漱用品的,有拿衣服鞋子的,有拿点心食物的,还有专一过来哄我的。我一看见这么多人围着自己就觉得头疼,光着脚从人群的间隙中跑出去,一口气跑到前殿。 高延福如往常那样带着几个宦官守在门口,他才三十多岁,要是没有去掉那玩意,一定是时人推崇的长须美髯的伟男子,现如今却是活脱脱一副小白脸样,连见人时的笑都温柔得很。他远远就看见了我,对我躬身:“公主。”一抬头看见我没穿鞋,呀了一声,手一抬,似乎是想要拦住我,我才不理会他,矮身从他身边钻过去,噔噔噔跑进了前殿,结果母亲不坐在往常常坐的地方,却站在殿中,我直愣愣地冲进去,一头就扑进了她怀里,将殿内严肃的气氛冲击殆尽——在母亲跟前站稳以后,我才发现地上跪伏着一个人,这人穿得不如母亲和我华丽,较之宫人们却要好上不少,她并未束发,一头乌黑的长发披散在身后,油亮亮的,像是要将天光都反射出去似的。 我闹出这么大动静,那人却好似什么也没听见,依旧是头贴着地伏着,母亲就笑指着我对她说:“兕子,见过新封的上官才人。” 那地上的人听见母亲说话,便把头抬起来,原来是上官婉儿。才人相对公主不算什么,名分上却是父亲的侍妾、我的庶母,我也不好怠慢,就意思意思地对着她点点头,上官婉儿神情有些恍惚,见我对她点头,连忙地一矮身,显然是下意识地想要行礼,母亲咳嗽了一声,她便猛然止住,对我低了下头:“公主。” 母亲挥了挥手,上官婉儿就安静地退到门口,随在高延福身侧站着。 我瞧瞧她的身影,再看看母亲,忽然省悟过来,晃着母亲的手问:“昨日说做女史,我还以为是要选尚宫等局的职分,怎么变成才人了?”尚宫等职,虽然也属于父亲的后宫,毕竟还是有正式职司的,才人却直接就是父亲的妃嫔,意味着父亲可以没有任何顾忌地随时临幸她。母亲以前对这些管得很严,父亲身边美貌些的宫人都不许留,怎么这会儿却无端端地封个才人?而且本朝官品严苛,子爵才正五品上,上官婉儿一个掖庭奴婢,又不是被父亲看上了,忽然就变成了正五品的才人,这升迁速度是不是太快了点? 母亲不回答,反而问我:“兕子觉得呢?” 我挠了挠头才说:“莫不是尚宫那里没有职缺?”内廷有实权的女官和外朝的官员一样,都是有名额的,内廷的人数相对固定,名额更是稳定。 母亲摇头,我刚要再猜,母亲已经瞧见了我的光脚,叹着气喊了一声“兕子”,扬声叫“拿长乐公主的鞋来”,高延福刚一转头,上官婉儿已经利落地和杨娘子说了些什么,从她手里接过鞋,高延福怔了下,看向上官婉儿,婉儿若无其事地低了头,把鞋递给高延福,高延福面上露出一点得意,亲手捧进来,又弯着腰想给我穿鞋。 我不喜欢高延福的嘴脸,想起昨天母亲跟我说的话,偏要一歪头,对母亲说:“我才不要臭男人给我穿鞋。” 高延福和母亲同时一怔,母亲笑了一下,又忍住,对门口唤“上官才人”。高延福看母亲笑了,也笑了一下,被我瞪了一眼,赶紧又肃着脸,弯着腰站在一边。 上官婉儿不徐不疾地走过来,从高延福手里接过我的鞋,母亲看看我,我识趣地抬起一只脚,等她给我穿上,再抬起另一只。 婉儿给我穿了鞋,又替我披上衣服,连头发也束得好好的。母亲对她的服侍很满意,说:“你也下去,把头发梳一梳罢。” 婉儿对母亲一礼,我福至心灵,忽然对她说了句“多谢才人”,婉儿看了我一眼,默默一低头。 母亲对我赞许地一笑,留婉儿在内,打发高延福出来,我看她似是要办公,也自觉的退出去,一出殿门,就捉着高延福问:“早上怎么了?怎么这婉儿就封了才人?” 高延福吓了一跳,堆着笑说:“回公主,那是圣人的裁断,老奴不知。” 我白了他一眼,看母亲伏案看着上书,悄悄向外挪了几步,又对高延福招招手,他不明所以地凑过来,我就顺手揪住他的耳朵:“你这老狗,现下心里怕是恨她恨得要死罢,你告诉我,我瞧在你以前服侍我甚是勤勉的份上,考虑寻她给你出口气,不然,哼哼。” 高延福向殿内瞥了一眼,靠在我耳边道:“昨日圣人说要赐她做女史,又叫她去选衣服,却没说何等品级,何种样执事。老奴每都猜她会选个七八品的衣服,谁知她却穿着罪人穿的麻裙来了。圣人见她这样,不但不怒,反而赐她做才人,还拿出从前自己的衣服给她——老奴可只说给公主知道,换了别人,老奴断然不说的。” “嗯。”我随手从袖子里摸出几个小玩意,也没看是什么,直接就塞给高延福,临走的时候又向殿里看了一眼,这时候上官婉儿已经在那里拿笔开始写东西了,我看看她,忍不住在心里摇摇头:昨日宴会,母亲最满意的分明不是崔明德,而是上官婉儿。 第9章 必胜 今日学堂旬休,李睿又自去玩他的马球去了,我一时竟无事可做,从紫宸殿出去,洒慢走得片刻,杨娘子嫌太阳毒,非要我回去,我不肯,她便拿话哄我说“不知崔娘子、韦娘子她们在不在朱镜殿,公主要不要去瞧瞧?说不定韦四娘子又带了什么新玩意进来呢”。 我想我这副皮囊虽然只得十二虚岁,却还不至于幼稚到这等地步罢?这杨娘子竟然拿这种话来哄我,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我便故意拿捏起公主的派头,抬着下巴,傲慢地说:“吾乃公主,她们都是吾的臣下,杨娘子不让她们参见吾,反而让吾往就她们,是欺吾年少耶?” 杨娘子看我这么严肃,不但不怕,反而捂着嘴笑着说:“是妾的错,妾这就叫阿浪去唤她们来。”说着就使唤起我身边的人,叫他们在太液池边排开仪仗,服侍我坐下歇息,我就一个人,他们倒打起了三四把伞,又架起羽扇给我扇风。她忙里忙外,安顿好了我这边,才叫几个人去报信,过了有一回,我那些侍读的同学们才陆陆续续地过来。 这种时候就可以清楚地看出这些伴读的小团体来了——崔明德和崔六儿自然是在一起的,韦欣、韦欢则紧跟在她们后面,韦欣恭恭敬敬的,比跟我在一起的时候还要紧张,韦欢要显得不卑不亢得多,但是比起她平常还是要低调了不少;独孤敏一个人大步走在前面,她身后的王婉王平以及裴兰生在一起,这三个人都非常谦虚,每个人都不想走在前面,推推让让的,且又都是斯文秀气的一派,走得又慢,结果独孤敏不得不常常站住,回头等等她们;房七娘和她妹妹房十一娘出来得最晚,却很快就超过了独孤敏,不久又超过了韦欣韦欢,与崔明德并排了,崔六儿毕竟年轻,虽然也是努力摆出一张世家贵女的淡定脸,但是嘴角还是轻轻地抿了一下,又去看她姐姐,崔明德一张娴静淑雅的笑脸万年不变,只稍稍放缓了脚步,落在房十一娘身后,于是崔六儿、韦欣、韦欢也全都落在后面,崔六儿和韦欢倒没什么表情,那韦欣看房家姐妹的脸上,鄙夷之色却是遮都遮不住。 我坐在椅子上,这帮人的做派全都看得一清二楚,顿时生出一点任课老师看小学生般的自豪感来,想起母亲昨日说的话,特地看了韦欢一眼,发现韦家小四娘的眼睛果不其然是有一点红,看着也没平常那么有精神,往常她跟韦欣走在一块,总要并肩而行,从不肯落后半步,今天却退了好几步,低眉顺眼的,像个小丫头一样,韦欣今天显然是比平常要更肤浅了,鄙视完房家姐妹,来跟我见礼的时候也有点不认真,她们一群人参差不齐地见礼,唤“二娘”的时候,她只动了动嘴角,并没发出声音,若非我一直在观察她们,几乎听不出其中的区别,可惜她的敷衍实在太明显,叫我察觉了,我胸中立时涌起一股怒火——崔明德是世家大族,家里连皇家的婚约都敢谢绝,房七娘的父亲近来颇受母亲重用,她们都对我毕恭毕敬,毫无半点傲慢之处,韦欣不过是韦家一个参军之女,居然敢这么敷衍我? 母亲说过,在宫中不必如外廷那么拘束,依家人礼节行礼即可,因此这些人对我都只是一弯腰,并没有行大礼,但是往常我都是笑嘻嘻一个一个喊着名字见过的,今天我生了气,故意就挨个对她们笑:“明德,六儿,阿欢,阿敏,兰生,七娘,十一娘,你们来啦。”独独没有叫韦欣的名字。 而且我还特地起身,直接越过韦欣,一左一右地拉住了独孤敏和韦欢的手:“今日旬休,我不知道要做什么。所以想问问你们,有没有什么好主意。” 独孤敏挠了挠头,说:“二娘若问我,那我必然想去打球的。”裴兰生无奈地看着她,对我提议:“天光明亮,正是读书的好时候,二娘阖不回朱镜殿,与我们一起研读经义呢?” 我忍住翻白眼的冲动,问韦欢:“四娘觉得呢?”要打击韦欣,没有比抬高她的庶出妹妹更直接的手段了。 韦欢看了看我,又看看崔明德,谨慎地说:“我觉得打球不错。”大约知道我不喜欢,马上又补充一句:“玩双陆,也是可以的。” 我抽了抽嘴角,把目光投向房家两个,这对姐妹互相看了一眼,房十一提议说:“我们去做胭脂吧。不然描花样子也行,马上要裁秋衣了,二娘好自己画些花,叫她们绣在衣服上,到时候可把文昌、福昌几个县主给比下去啦。”文昌、福昌两位县主都是我的堂姐,京城里除了几个姑姑,宗室女里面就属她们两个最爱攀比附会了,房家两个因为是母亲这边的,与宗室那头总有些不大对付,平日里总想挑拨我压那两个人一筹。天知道我一个正牌的嫡出公主,天后唯一的小女儿,跟那两个人有什么好比的?那房遗则亏了还被是被母亲夸赞过好几次的大臣呢,怎么养出来的女儿整天只知道兴风作浪。 我到底没忍住,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无可奈何地转头,问崔明德:“崔二娘想做些什么呢?” 崔明德一笑,说:“既是阿敏、阿欢都想去打球,不如就一道去罢。也不要旁人,我们直截分作两拨,看哪边击进的多就好。” 我见连崔明德也这么说了,只好闷闷不乐地点头,独孤敏立刻就说:“那我要和韦四一边。”被裴兰生扯了扯袖子,崔明德让我分队,我掰着指头才想起来,我们这里一共十一个人,怎么也分不成两队。 我眼前一亮,就想开口叫韦欣下去,正好排挤排挤她,结果崔明德先说:“我早上扭了脚,不大方便,你们玩,我替你们数筹码。” 偏偏她一说,王婉就说:“我和阿平也不大舒服,不如你们玩罢。” 这么一来,韦欣是必要上场了,我肯定不要和韦欣在一队。独孤敏又非说韦欢比她强,一定要把同是强手的韦欣给要去,强行把最弱的我分给了韦欢,韦欢因着我的身份,就要推我做队长,请我指教战法,我自己的斤两自己知道,赶紧说:“还是韦四你来,我听你的就是。” 韦欢还在让,我对她使个眼色,扯着她在一边说:“你不想输给你家小三罢?” 韦欢一怔,虚伪地笑起来:“二娘说什么话,三娘是我姐姐,输给她又有什么?再说,球还没打,二娘怎么就说起输的话来了?” 我想起她在宴会上的锋芒毕露,撇了撇嘴说:“今日母亲赏赐大家,独独没有赏你,韦三就没有嘲笑你?她平日总端起个嫡姐的样子,训斥你如同训斥小婢,你就不怀恨?我答应来打球,就是想叫你教训她,不然你何曾见我打过球?这队长,非得要你来做不可。” 韦欢一怔,我趁机就拽着她向房家姐妹说:“四娘的球技最好,她做队长,我们必胜的。” 韦欢这回倒没推迟,只是对我露齿一笑,说:“二娘放心,此役,必胜。” 第10章 撑腰 我本以为这不过是一群小女孩之间的玩乐,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且又想起来父亲和李睿已经先去了东边的球场,就招呼大家往西边的小球场走。谁知没走几步,就看见高长龄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说:“圣人听说各位娘子要打球,特命小人来问,诸位平素都喜欢什么样的球具,好先吩咐那边备下。” 我没想到父亲消息这么灵通,对高长龄一笑,说:“我们才八个人,随便比一比而已,就拿寻常的用具就是。”御球场的东西,怎么可能不好? 高长龄满脸不赞同地说:“娘子难得下一次场,球具怎能随意?”又笑嘻嘻问:“诸位小娘子有什么喜好,都可说与某知道,某好去准备。”他问的是众人,看的却是崔明德,崔明德摇摇头:“我不下场。”又对独孤敏笑道:“久闻阿敏是刚猛一路,怕是要选重些的杆子?” 独孤敏说:“我自有器具。” 韦欢几人也道:“我带了器具来。” 我算是看出来了,父亲是知道我平常不打球,专一地来问我呢,想了想,对高长龄说:“不如我就用六郎的球杆?” 高长龄笑了下,内里含着些许慈爱:“如是,某便将代王旧日用的球杆取来罢。” 我才明白原来自己连李睿的杆都用不了,老脸一红,对他郑重其事地点点头,高长龄便对我一礼,又急匆匆行去了。 父亲既已说了准备器具的话,我便带着她们掉转头,浩浩荡荡地往东球场走。这回又没走几步,忽然又见母亲的仪仗从后面追上来,我见了母亲的人,只能站在道旁侍立,母亲乘辇经过,在我跟前停下,微笑着道:“听说兕子要去打球?阿娘陪你一道去。” 我全然想不到区区一件小事,却将大唐天下最尊贵的一对夫妻都惊动至斯,颇觉赧然,只是母亲既已开口,我也只能慢吞吞地登上她的辇,与她并排坐着。 一待起驾,母亲就搂了我问:“你这小无赖,一贯是能卧便不坐,能坐便不走的,怎么突然想起打球来了?” 我当然不能说我起先只是想欺负一下韦欣,且现在这种情势,胜负早已成了定局,韦欣反而是无关紧要的了,于是吐吐舌头,挽着母亲的手说:“爷娘兄长们都会打球,就我不会,到了旬休的日子,你们都忙,只有我一个人,太无趣,还是学学打球,日后还可以跟阿娘阿耶一起玩。” 母亲只是笑:“阿耶阿娘和你阿兄可不能陪你一辈子。”见我要发急,又点点我的头:“你别急,你阿兄要出阁,日后你也是要出去的,要开公主府,还要…嫁人。” 她说“嫁人”二字的时候脸色有点微妙,看着我的表情像是心里已经有了人选似的,我吓了一跳,扯着她的袖子说:“我就不,我就要一辈子和阿耶阿娘还有阿兄们在一起,我不要公主府。”开玩笑,我才十二岁,还是虚岁,这个年纪在我来的那个时代还是小学生呢,再说我那个还没来呢。 母亲笑而不语,我怕她再想起让我嫁人这事,钻在她怀里扭来扭去地撒娇,又求她给我哼并州民歌。母亲当然不肯答应这么跌身份的事,只是在我脑袋上敲了好几下,叹气说:“你啊你。” 我笑嘻嘻地说:“我怎么了?我不好么?” 母亲白了我一眼,等我们到了球场,要下辇的时候,才对我说:“兕子,既然今日阿耶与阿娘都来观球,你必然是胜的,知道么?” 我当然知道这个道理,只是母亲这么直白地说出来,还是小小地打击了一下我:“阿娘这么说,好像我一点本事也没有,全靠公主的身份似的。” 母亲笑:“那你自己说说你有几分打球的本事?” 我说不出话了,只能赌气似的把脸扭开。 母亲像是安慰,又像是管教似的摸了摸我的脑袋,慢悠悠地说:“阿娘说这个,倒不是说你球技低,而是倘若素日有谁待你不恭,或者你瞧谁不喜欢的,今日有阿耶阿娘在,我们自会为你做主。懂么?” 我呆住了,嘴张了又张,好一会,才说:“阿娘…”有这么教孩子的吗?让我趁着自己那尊贵无匹的亲爹妈在场,去欺负人家?再说,平常谁敢欺负我?便是韦欣,也不过是一时得意,稍微那么忘形了一下而已,事已至此,我连顺带着欺负她一下的心情都已经没了,完全只在担心自己待会会不会丢人——不知道现在再说身体不舒服,还来不来得及? “当然,你若是胜了,我们必是有赏赐,但是你切不可以为这赏赐是因你胜了,而要记得,这赏赐是因你是我们的女儿,是公主,我们偏着你,所以天下人也偏着你,倘若有一日,我们不偏着你了,天下人也就不偏着你了,懂么?”母亲不等我反应过来,已经又丢过来一句话,再次把我吓了一跳,罕见地用了尊称:“母…母亲。” 母亲看了我一眼,那眼里居然有些许温柔:“昨日你跟你三哥撒娇要新钱,也是这个道理。三郎是你的亲生父亲,他宠着你,所以这些小物件,你要便要了。然而倘若那上面坐着的不是你的嫡亲阿耶,你便切不可再这样了,明白么?” 我觉得母亲最近真的怪怪的,她跟父亲之间一定出了什么问题,不,未必是父亲的问题,但若不是父亲,又会是谁呢?总不成是李睿那家伙吧?也不会,那家伙跟我感情好得很,要是他做了皇帝,还敢对我不好,我不把右藏给他搬空才怪,等等,做皇帝…我终于明白母亲指的是谁了,下意识地看了她一眼,宦官丞杨子高早已接着她慢慢往里走,杨子高这老头子是宫内最大的宦官头子,平常我对他都要客客气气的,他特地出来,决计不是迎我,一定是知道了母亲要来的消息,他知道,便是父亲知道,不,母亲本来在紫宸殿看奏疏,我要打球这事,肯定是父亲先知道的,多半还是他派人去叫母亲来,用的语气我都能猜到——“媚媚啊,兕子要打球,我们做爷娘的,是不是要在旁看一看啊?”——这里面多半还有李睿这厮在煽风点火,毕竟他那个性子,所谓看热闹不嫌事大。 母亲透露给我的消息太多,我不知不觉就远远落在了母亲后面。韦欢她们几个等母亲走远了,才凑到我身边,韦欢压低嗓子,吞吞吐吐地说:“二娘,二位陛下都来了,你看是不是就算了…”她目光闪烁,不断地瞥韦欣,似是有些畏缩,母亲说她锋芒太过,我怎么瞧她也不过尔尔?方才还豪气干云,这会儿就畏缩起来,叫我很有点瞧不上,不过为了面子,我还是鼓励她说:“你怕什么?出了事,自有我担着。” “可是…”韦欢恰到好处地欲言又止,叫我有些不耐烦:“方才不是说好了么?说了去做便是,有什么好可是的。”这时我已经看见了父亲,便故意丢开身后这些人,小跑着冲进父亲怀里,任他抱着我转了个圈,在他肩头大声地说:“阿耶阿耶,我头一次下场比赛,阿耶把紫骝借给我吧。”全京城的官员都知道紫骝是父亲的爱马,我骑着它,看到时候谁敢抢我的球——我自以为有了父母指点撑腰,把一切都想得非常美好,完全没有注意到韦欢缓缓勾起的嘴角。 第11章 蔗浆 父亲听我开口借马,就对着边上的马厩努努嘴:“马都牵来了——紫骝温驯骏健,前行左右,轻轻踢一下就是了,不许使力抽打,知道么?” 我用力点头,父亲还不放心,命人将马牵来,扶着我上了马,高长龄递来球杆,我按着从前学过的挥了几下,父亲见我还记得,便不再多言,倒是李睿跑过来,悄声同我说:“兕子,我已经替你打听过了,那边最弱的是王平,你切记要防住王平,纵防不住,你只消跟着她,她左你便左,她右你便右,她顾忌你的身份,不敢快跑,也形同被防住了。你们这里韦四虽强,对面却有独孤敏和韦欣两个强手,裴兰生也不弱。你若不出力,她们三对四,未必应付得来,你盯住王平,剩下的就不消管,韦四自有办法的。” 我见他在这种情势下还不开窍,难免生出几分鄙夷,胡乱敷衍一句,又取笑说:“六郎说起韦欢时两眼都放出光来,莫不是…”我将尾音拖得老长,李睿恨得在紫骝的屁股上拍了一下,这马就轻轻喷出一口气,小步向前跑去。 我上一回练骑马,还是年初要跟着去祭天时临时抱的佛脚,因此虽然骑的是温驯的御马,也不敢大意,小心地控制缰绳,让紫骝绕着球场小跑了一圈,彼时韦欢几个也陆续选了马,绕着球场小跑。 韦欢很快便凑到我身边,与我并辔而行:“二娘,虽然有二圣在此,然而独孤敏为人憨直,多半还是会力争要赢,韦欣虽必让你,但是她这人颇为要强,纵是让你,只怕也要设法在陛下面前出出风头,所以待会二娘一定不要与她两个正面相对,免得吃了亏。至于裴兰生与王平,二娘想防哪个,就去防哪个,房七、房十一看见你去哪边,自然就去寻另一个了。” 我看了远处的房家姐妹一眼,那两人进场也有许久了,却偏偏不肯凑到我们身边来,再看了看独孤敏那边,发现她们四个早已勒了马,凑在那里叽叽喳喳地说些什么,不免生出几分担忧:“房七和房十一那里,你说过了么?” 韦欢微笑:“她们两个最知大体,不必我说,自然也知道该做什么。”说完一夹马肚子,那坐骑稳步向前,越过房家姊妹,巧巧立在她们前面。我赶紧也策马过去与她并立。下场之前,我信心满满,真正到了球场,才觉出自己的技术与她们差得实在太大,且这些人的小心思又实在太多,未免有些惴惴不安。韦欢眼睛直直盯着韦欣,略偏了头,对我轻轻说了句:“放心。” 大约是因为亲眼见过她高超球技的缘故,被她一说,我竟真的安心不少,也对她一笑,又看李睿——我们人数不够,因此也不用时下那些马球规矩,直接两边排开,由李睿替我们将球击打出去,再行争夺。早有宦官拿来一炷香,在香上按相同长短做了四个记号,以每次燃香时间内进球多者为胜。 李睿见我看他,对我一笑,挥起球杆,一记击来,那球不偏不倚地就落在了韦欢和独孤敏正中,他举杆的时候,已经有宦官将香点起,有千牛卫开始击鼓,他挥杆以后,韦欢、独孤敏、韦欣早已策马向前,先靠着坐骑挤挨起来,等球窜来,又三人三杆,全都去勾那只球。 我慢了好一会,左右看看,选了裴兰生跟着,我的马比她的要好太多,轻松就拦在她前头,裴兰生果然也不敢有什么激烈动作,就装模作样的向左走走,向右挪挪,与场中奋力争夺的几位完全不同。我牢牢记住李睿的话,死死盯住裴兰生,余光瞥见王平也挪到这边,就顺便向她那一看,谁知这一看却发现房七、房十一两个竟也过来,两个人一左一右地堵着王平,将她防得水泄不通。 如此一来,岂不是放任韦欢一人对抗独孤敏与韦欣? 我一时失色,回头一看,果然见独孤敏勾到了球,一路向球门过去,韦欢咬住她不放,将要追到时候,独孤敏一个回头,将球传给了韦欣,韦欣接了球便往侧面前突,待要被韦欢追到时又将球传给独孤敏。 这两人你来我往,配合得竟然有几分默契,我估量着韦欢未必能敌,又见这边有房家姐妹,便忙一踢马腹,紫骝如闪电般奔到独孤敏之后,我抓着马鞍的铁圈,向下弯腰,胡乱一勾,居然把独孤敏的球给勾了下来,场中众人都怔了一下,韦欢急得喊:“二娘!”后面的话却没说出来,因为这一会工夫,独孤敏已经又把球夺回去,越过我的马头,策马向球门狂奔。 韦欢大急,一鞭子下去,她的坐骑如风驰电掣般向独孤敏追去,不止是她,连韦欣、裴兰生等也都全部放马狂奔,追向独孤敏的所在。 若说球场刚才不过是一锅温水,这会儿便像是瞬间沸腾起来一样,我稍有失神,也踢着马加入战团。 八匹马前后左右团在一起,相去不过数丈,三十二只马蹄或起或落,扬起大片尘土,独孤敏见势不好,将球勾起,反手向后,想传给韦欣,房十一转眼就在她身后把球劫了去,反倒传给她姐姐,房七带球回走,又被裴兰生抢走,裴兰生还不及带球,又被韦欢一个矮身斜勾给勾了去。韦欢使出她那假动作的本事,将众人甩在身后,一路将球带到附近,右手一挥,击进了球门。 球刚进去,鼓声便停了,那一炷香也被小心掐灭。韦欢离我近,一转马头过来,笑着说:“不是让二娘守住一人么?怎么想起到场中追逐了?” 我说:“总不至于叫你一个对她们两个罢。” 韦欢笑看了我一眼,没多说话,只与我一道缓缓骑到场外。王诩带了几个宦官要来抚我下马,我见其他人都还坐在马上,就摇头拒绝了,他又端来一杯冰镇蔗浆给我,我看韦欢在拿水袋,弯腰问王诩:“蔗浆还有么?” 王诩轻声说:“公主喝完了,小人再去倒。”我就知道这是从父母跟前拿的,摆摆手叫他不要麻烦,一手去取水袋,一手把杯子递给韦欢:“给你。” 韦欢怔了怔,没马上接,只用眼问询地看我。 我解释说:“你方才动得最多,最需补糖。”我算是看出来了,哪怕我贵为公主,亲爹娘在场坐镇,也架不住一帮熊孩子玩脱了,到时候万一真的不小心输了(这个可能性倒是很小),或者被让得特别明显(这个可能性非常大),来个大家都慢悠悠不动手,光等着我一个人击球入门什么的,岂不是很难堪?还是先照顾着韦欢,让她把这场球体体面面地赢了再说。 韦欢虽然不懂这些来自后世的运动原理,却显然知道我是在笼络她,对我笑了下,接过杯子,我怕她不懂,又赶紧提醒:“不要喝太多,喝一点就行——我可不是小气,这是冷的,一冷一热,喝多了不好。”甘蔗在本朝还是稀罕物什,只有达官贵人才可享用,当然,这东西在大明宫里自然又算不上什么了。 韦欢听我这么说,便举杯喝了一口,她喝东西的姿态算不上斯文,喝完嘴角沾着一点水渍,也只是伸出舌头一下舔掉而已。我长久没见过身边的女人做这样的动作,竟对她生出几分亲切感来,又不自觉地对她一笑,她以为我是在笑她的行为,吐吐舌头,对我笑着说:“蔗浆很好,很甜,多谢二娘。” 奇怪,这在我平常无奇的东西,被她这样一喝,又这样一赞,竟变得分外甘醇凛冽、引人垂涎似的,莫非是天太热的缘故? 第12章 对谈 歇息片刻,鼓声又起,照旧是李睿开球,也照例开得不偏不倚。我方才抢到了一次球,觉得马球也不过尔尔,这回便直接加入战团,跟在韦欢后面,谁知真正上场,我才发觉自己的球技到底烂到何等境地——纵是骑着紫骝,又有众人相让,我却连挤到带球人身边都做不到,不但如此,我一味跟着韦欢,反而数次拦住了她控马挥杆,结果短短两阵鼓间,独孤敏与韦欣便各进了一球,瞬间将方才韦欢得的一球给扳了回去。我懊恼得很,一俟鼓声停止,便借口说要小解,下了马,溜到一边,本想叫宫人把李睿唤过来,悄悄问他些技巧,谁知韦欢也下马过来,我一见她,也不好意思说自己不好,只抱怨道:“四娘,你瞧房七她们两个,只顾着自己打球,拿到了球,也只顾姊妹间自己传球!” 韦欢笑道:“她们能绊住裴、王两个,已是不错,再多了也指望不上。”这分明是说我方才没防住裴兰生了。我有点脸红,本想辩解,后来又觉得没什么意思,就只对她说:“四娘,对不住,是我拖累了你们。” 韦欢讶然挑眉,直勾勾地看住我,我给她看得不自在,耐不住性子,便直接问:“你这样看我做什么?” 韦欢笑道:“我随便看看,不行么?” 我只当她在嘲笑我的球技,微微生气,大声说:“当然不行。” 她斜着头,两眼亮晶晶地看我,嘴角勾出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问:“为什么不行?” 我怒了,叉着腰说:“吾乃公主,当朝除了父亲、母亲、太子阿兄、诸位叔祖父、伯叔、姑祖母、姑母…咳,总之吾身份尊崇,岂是随便什么人都能看得的?”咦,怎么越算比我地位高的人越多?难道我一直以为的“三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身份是错觉? 韦欢的眼睛睁得更大了,我才发现她的容貌虽然不算太起眼,眼睛却异乎寻常地漂亮,而且她这种漂亮,不是崔明德那种大家沉稳的清透安详,也不是母亲那种君临天下的深沉霸气,她的眼神里有一种极其动人的活力,那双眸子里有某种张扬的野性,令我想起草原上的猎豹,虽然我也并没见过真正的猎豹是什么样。 在我思索之际,韦欢那双漂亮的眼睛转了一圈,嘴角的弧度更深,完全变成了笑模样,她走近一步,近距离盯着我,声音有点低沉:“公主这么说,妾有点伤心呢。” 我狐疑地看她:“你有什么好伤心的?” 韦欢眨眨眼,说:“妾自伴读入宫,已有月余,与公主朝夕相伴,旦暮交谈,不敢自称公主密友,却也自觉志趣相投,谁知公主竟以等闲视之,唉。”她叹了口气,两肩塌下,作出垂头丧气的样子:“若是这样,妾又何必费心费力,替公主在球场奔波卖命,得罪诸位贵女呢?” “不是这样…”我赶紧解释,“我…我方才是一时意气,你不要伤心…”你这时候说不打球了,我的面子要往哪放?难道当真摆出公主身份,迫使其他人都停住,等我一个一个把球进去么?这事要传出去,我还不得青史留名?我可不要成为后宫列传里面那些反面例子,让我安安静静地做一个史上无名的“唐某宗第二女”就好。 一想到这件事可能产生的严重后果,我就有点着急,伸手抓住韦欢,压低声音求她:“四娘,阿欢,我…我不过一时玩笑,并不是当真以公主的身份来欺压你,你…莫要恼。”要恼也一定要先替我把球打完。 韦欢看我的眼神更直勾勾了,我被她看得不自在,扭了下头,韦欢便突然笑了下,道:“我方才看你,是因为我从七岁便下场打球,世家贵女,县主公主,见过不少,却从未见过一位如二娘你这样,肯对我一个参军之女说‘对不住’的。” 我万想不到她竟是因这事才看我,没好意思说其实我只是有求于她,平常对人也没这么和善,只含糊地答:“本来也是我不好,有什么肯不肯的。” 韦欢只是笑,我见她立着不动,也不知她是什么意思,也就站着,结果外面李睿打发人来催我们出去,我急忙要走,又被韦欢拽住,我侧头看她,她指了指里间:“马上颠簸,二娘还是去一下为好。” 我脸上一红,飞快地钻进偏殿,谁知今日为了骑马,在裙子底下穿了一条改自李睿的袴裤,杨娘子将这裤子紧紧束在我身上,我费了好大一股劲还没解开,扬声叫了几句,不见宫人,却见韦欢走进来,问我:“二娘有何事?” 我吓了一跳,问她:“我的宫人呢?” 韦欢对外努努嘴:“不是二娘把她们打发了么?” 我才想起刚才说话的时候已将人都赶到前头去了,有点急,想托韦欢替我解一解裤带,又恐她不愿意,只能低声说:“四娘,烦你去将杨娘子找来,我…解不开这个。” 她看了我一眼,走过来,两手灵巧地一拆一动,便将我的裤带解开,我松了口气,对她说:“谢谢。” 她听见这句谢谢,又看了我一眼,对我笑:“其实你直接叫我替你解就是,不必还到前头叫人。” 我说:“那不行,人家周文王那般崇圣,都要自结袜系,你如今是要替我赢球的肱股之臣,我怎能以寻常奴婢驱使你?” 韦欢见我起身,随手又来替我系裤带,一面系,一面说:“你说的典故,我没听过,我只知道,平常女儿家要好,相互帮忙是常有的事,我在家还替七娘穿衣呢,也不见得她就使唤我了。” 我说:“七娘是你亲妹妹,你替她穿衣,自然不一样,不然若是韦三叫你替她穿衣,你倒乐意么?” 韦欢系带子的手一紧,勒得我呼了出来:“你轻点。” 韦欢明明是自己失误,却狡辩道:“若不紧些,等下骑在马上,落了出来,才是好看!”又道:“外头催了,快去吧。” 我见她似被我戳到痛处,倒不忙着出去,笑嘻嘻问:“韦三常欺负你么?若是,你只管跟我说,纵然今日不能让她露丑,改日我也要给你出气。” 韦欢仿佛故意跟我抬杠似的,挑眉说:“这会儿二娘不说周文王的典故了?” 我笑:“她如何能与文王的大臣相比?你只说她平常待你如何,若待你不好,我替你想法子。”平心而论,我和韦欣真没有什么过节,可是不知是不是因和韦欢更为投缘的缘故,我对韦欣越来越没有好感,何况前世我看过太多言情故事,那一股由绿123言情而培育出的嫡庶正义感使然,瞬间便脑补出韦欢从小到大被欺压的一段血泪史,恨不能当即化身正义使者,好生地替韦欢出这一口恶气,可惜韦欢这家伙直到再次上马,也没就此事给我个回应,只是嘱咐我:“二娘的马好,不如只在丈许地外掠阵,见到她们有谁出来,便引马前行,超在她们前面,不必忙着去勾球,先把人拦住是正经——若出来的是独孤敏,二娘便千万要小心些,她这人鲁莽得很,去年曾把裴兰生的族姐给撞得跌下去,二娘骑术虽不弱,却只怕万一。” 我听她说得凶险,也不逞强,点了点头,看了眼筹码,又有点担心地道:“还剩两阵鼓的时间了,若是…你也不要急,输了就输了罢。” 韦欢盯着韦欣,淡淡道:“我答应过二娘,此战必胜。” 第13章 事故 韦欢认真说话时,眼睛似乎比方才更亮了,她的坐骑似乎也感受到了骑士的决心似的,马蹄四下动了几次,从鼻子里喷出一大口热气。 我们两个刚才已经耽误了些时间,李睿急着开球,这一杆打得有些远,我想起韦欢的话,缓了几息才策马,紫骝轻松便跟在众人后面,落后约一个半马身。 我有些紧张,身子不由自主地微向前弓,右手握紧球杆,将之紧贴在紫骝的后腿,万一要出去,立刻便可以用球杆抽打马腿,令紫骝快速越出——到了这时候,我早已忘了父亲说的不要使力的话,满心只有胜负了。 大约是见我们情势不好,房家那两个终于也和韦欢配合起来,房七抢到了球,轻轻一扫,传给韦欢,韦欢未及勾到球,便唤了一声“二娘”,对我这边挥了下杆子,我吃了一惊,不自觉地引马而出,冲到前面,旁人见韦欢传球给我,纷纷勒马缓行,独独孤敏猛然冲出,球杆向我的杆子下一勾,我们两的球杆相碰,我的球杆一下子就脱了手,独孤敏与我都怔了一下,没留意从我们身边侧过的韦欢。 韦欢轻轻巧巧地越过所有人,将球扫入球门,举起杆子,对我一笑,我也不自觉地对她一笑,众人见她如此进球,尽皆哗然,我听见谁尖刻一笑,嘟囔了一句“她倒是取巧”,回头看时,却不知是哪个。 彼时鼓声息止,我们便并辔回去,我此时才想出刚才是怎么回事,夸韦欢道:“你果然聪明。”她唤了那么一声,又对我挥杆,别人自然以为她是要把功劳让给我,让我进球,谁知她却是虚晃一枪。 韦欢颇有些玩味地看着我,又笑:“二娘不生气?” 我十分不解:“有什么好生气的?”球场之上,使诈本就是常事,要我说,能在这么短时间内想出这样的招式,真算得上运筹帷幄。想起这点,我又抬起头,由衷地说:“四娘真厉害。” 韦欢见我只是夸她,反而怔住了,片刻之后,才道:“我方才骗了二娘,二娘当真不恼?”骗之一字,咬得极重,好像我是那种还没看清形势的傻子似的。我这会倒有点不悦了,蹙眉道:“四娘以为我是那种小肚鸡肠的人么?“ 韦欢又怔了下,方才笑道:“小肚鸡肠…二娘真是会用词。” 我才反应过来这个时代还没有这个成语,不觉又把刚才那点不悦丢了,讪笑说:“我听宫人这么说…似乎是某地俚俗。” 韦欢点头道:“宫中人口众多,籍贯不一,言语与官话有别,也是有的。”又向我道:“再下一场,二娘也还是如刚才那样就好。” 我于今对她的球技已是完全信服,听罢连连点头,只是补了一句:“这回我可知道,球杆不会落出去了,方才匆忙间想要去捡,差点没连人一起落下去。”这话要是叫宫人们,或是父母们听见,怕是要掀起轩然大波,然而对韦欢说就没所谓了,她听了果然也没怎么动容,只是对我笑:“那这回,二娘可要握紧了。” 我见她笑得似有深意,心中一动,未及想出个所以然,鼓声便又急急起来,我紧握球杆,轻轻驱马向前,依旧如方才那样缀在众人之后,只是精神比先又更振奋不少。 这回争夺实在激烈,且众人不知怎地,全都朝着韦欢去了,房家两个姊妹也重又袖手旁观,只各顾各的打球,仿佛我们不是两队,而是三队人似的。我见韦欢在众人中左突右支,忽前忽后,好容易抢到了球,对面四个人死死盯着她,将她防得水泄不通。 韦欢眼见突围不过,又唤一声“二娘”,我见她右手扬杆,虽也以为是假动作,却还是不假思索地上前,谁知这回她竟是真的把球传给了我,也是我福至心灵,竟没片刻犹豫,就使出毕生所学,几乎是手忙脚乱地带着这球往球门里去,亏得这里的马球不像后世的篮球、足球那样有许多乱七八糟的带球规则,我一路磕磕绊绊地,竟也带住了这球。后面众人早就被韦欢这一手给震住,过了片刻,才纵马来追,只是一则她们已失了先机,再则马又不如我,便是全力追赶,也还是让我进了一球。 我等球进去,又特别瞄了一眼,确定没有进错球门,才松了一口气,绽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学旁人那样挥挥球杆——等我回头,才发现父亲居然已经从圈椅上站了起来,我回头的时候他正好坐下去,见我看他,便对我一笑。 我觉得有些脱力,策马到场边,下马休息,父亲笑呵呵地说我们打了平局,要再加一场——其实平常父亲与李睿他们打球,往往要打上七八场,有时甚至要燃掉二三炷香,我们这点小伎俩,纯是闹着玩。也就是父亲母亲和李睿肯陪我,才将场面作得这样大。我见父亲母亲都笑脸盈盈地看着我,习惯地想要跑过去撒撒娇,夸耀一番,总算想起这是我头一回比赛,不可显得浮躁,才忍住了,走过去,向他们施了一礼,父亲笑着说:“别忙着陪我们,快去歇一下,等下再进一球。” 我便走回替我设的座上歇息,李睿早在边上等我,过来就用力拍了我一下:“看不出,你头一回下场,竟能进了球。” 我给他拍得龇了牙,对他翻个白眼,顺手将他几案上的蔗浆捞过来,猛灌了一口。 李睿做心疼状,从我手上抢下杯子:“我留了许久,你就这么一口喝了。”一面说,一面却将他自己的手巾递来给我擦嘴,那手巾上染着浓香,我隔空都闻到了,呛得几乎要吐,赶紧摆手,让他把手巾拿开,回头要唤我的侍女,见到的却是韦欢,她将一条半旧的素巾递过来,我接过来用了,上面也隐约有些香气,然而用力去嗅时,又嗅不到。 我好奇地问她:“四娘这香倒奇特,我像是闻见,又像是闻不到似的。” 韦欢道:“我没染香,怕是二娘闻错了罢。” 我没多问,擦完了嘴,见宫人们端了水来,顺手就把手巾扔进去,捞起来的时候才想起来,赶忙要再跟她说对不住,她却已经先笑道:“一条手巾罢了,二娘若要,我这里还有数十条。” 我虽知道手巾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到底有些不好意思,对她赧然一笑,匆匆忙忙擦了擦脸,又叫人把我的手巾拿来给她擦汗。 她接过手巾,看了一眼,却收在怀里,并不肯用。 我有心要问她为何不用,因见李睿与崔明德都隔得近,不知怎地,倒有些不好开口,便只说:“等下我也是这么跟着么?” 韦欢眯着眼望了望球场,道:“等下我对三娘,二娘只管跟独孤敏绕就是。” 我一惊非同小可:“你让我对独孤敏?” 韦欢笑了笑:“二娘的骑术其实不错,只是自己心里发怯,所以有些瞻前顾后,若能放手一试,以紫骝之神骏,未必不能敌独孤敏。” 我讪讪地说:“我今日已比平常骑得顺畅许多,再要如何,怕是不能了。”看她一眼,低声道:“不如…我去拖住韦欣,你对独孤敏罢。” 韦欢摇摇头,问我:“二娘想胜么?” 我讷讷道:“想。” 韦欢道:“二娘想,就去对独孤敏。”见我还犹豫,脸色一肃,道:“二娘不信我?” 我毫不犹豫地说:“信。” 韦欢就正色道:“二娘信我,便照我说的去做。” 我见她固执,想着她或许真有什么妙计,便也就应了。这一回我们休息得久些,直到母亲不耐,叫人催了,才重新起身上马。 临开场前韦欢又看了我一眼,无声对我说了“独孤敏”三字,我心里憷得很,然而一听到鼓声,还是策马去拦独孤敏。 独孤敏想不到我竟直接拦她,满面惊异,调头便想绕开,我咬着牙催着紫骝靠过去,险险卡在她与韦欢之间,韦欢对我一笑,催马就去缠韦欣。 韦欣不肯正面对我,对上韦欢时,却着实凶狠,我在这边挡独孤敏,无暇分心,却也有几次看见韦欣的杆子几乎扫到韦欢身上,心里越急,便被独孤敏绕开,独孤敏与韦欣一左一右夹着韦欢,独孤敏是直直冲上去的,韦欣忽然将球击出,我以为她要传球给独孤敏,谁知那球竟从独孤敏的马腹下越过,距我不过三四尺。韦欣似是懊悔传球不当,猛转马头,做出要往这边追逐的模样,然而她这一冲,立刻便要撞到韦欢,而独孤敏又正往那边去,我眼见韦欢要被她两夹在一处,惊得脱口道:“四娘小心!”却见电光火石之间,韦欢从她的马上跃出去,跃向韦欣,韦欣被她迎面一扑,咚地一声滚落一边,韦欣的马与韦欢的马相撞,长嘶一声,倒退几步,独孤敏则一牵缰绳,强转马头,险险避过两人两马。 我急得冒火,催着紫骝就要往那边走,谁知这会儿工夫一群千牛卫全部涌了过来,有人牵住我的马,强将我连人带马牵到场边,王诩带着几人把我扶下来,杨娘子把我抱在怀里,捂住我的眼睛说:“不怕,不怕。” 我从她怀里扭出来,望向场中,球场常备着的几位太医已经过去看视,我不知韦欢如何,急得跺脚,催着杨娘子说:“去看四娘怎样了。” 杨娘子根本看也不看那边,只管又捂着我的眼哄说:“没事的。二娘乖,先跟我回去。” 我生了气,踢了她一脚,才从她怀里挣扎出来,一路跑到场中,只见韦欢脸色苍白地从地上爬起来,看我过来,便笑说:“二娘方才怎么不击球呢?” 我骂她:“你是傻子么?都这时候了,还问球不球!”又去看韦欣,发现韦欣满脸是血,吓得退后一步——初始时我的确是想要教训韦欣一下的,却没想到会演变成这样,好好的小姑娘,倘若真的摔出个好坏来,可怎么办? 我又是害怕,又是内疚,有点后悔自己挣脱杨娘子跑过来,又不忍丢她们两个在这里。好在母亲已经大步过来,我见了她才安心,扑在她怀里说:“阿娘,快叫医官好好看看她们呀。” 母亲搂住我,用手在我头上摩了一阵,才问医官:“人怎样,能醒么?” 医官战战兢兢地说:“臣无能。不能确知韦三娘子情形。” 我转头问:“那韦欢呢?” 另一个医官抬头说:“韦四娘子当无大碍。” 我松了口气,又马上道:“这么些时候,能看出什么?你再好好给她诊诊,别有什么后遗症。” 医官显然不知道后遗症这个词,不过听我意思,也猜出一二,就看母亲,等她的示下。 母亲皱着眉,使出大力,重新把我压入她怀中,淡淡道:“韦欣既然伤重,便叫韦家把她接回去,好好在家养伤吧。” 我呆住了,从母亲怀里仰起头来看她,母亲的手在我背上轻拍了几下,才又道:“韦欢回家,好好侍奉你阿姊。” 第14章 欺骗 我明白韦欣回家,韦欢也必然是要跟回去的,毕竟韦欣才是正主,叫我愕然的是母亲对韦欣的态度,在我看来,韦欣的伤乃是因我而起,皇家必然要承担责任,不说留她在宫中住,也不能就这样把人打发,再说她是从马上掉下来,贸然移动,若有个万一,岂不是不妙?母亲平时待臣下慈和仁善,怎么这会儿这样凉薄? 彼时我还未真正意识到“君臣”二字的真正意义,虑事总还带着前世的影子,又是被父母骄纵惯了的,心里不解,立刻便想要求情,谁知母亲早已将我看穿,我一开口,她就严厉地看了我一眼,唤我:“太平!” 她从来都只叫我“兕子”,只有在极其庄重或是极其不悦的时候才称为我“太平”,我怔了怔,望着她的下巴,毫无骨气地退缩了。 医官们听见母亲的吩咐,便停止了诊治,任几个身强力壮年长宫女把韦欣抬走。韦欢跟随在后,我看她根本没有半点低落的模样,反而像是有些欢欣鼓舞似的,心里生出几分不解,又担忧韦欣的伤势,扯了扯母亲的袖子,悄声喊:“阿娘。” 母亲见我听话,面上神情便柔和下来,又见我扯她袖子,就如往常我们母女两的习惯一般弯下腰,听我说悄悄话:“阿娘,能不能派医官跟韦欣回家?” 母亲只思虑极短时间,便点了下头,命一个医官跟着去了,又牵我去边上供人更衣休息的殿中换衣服。 我换衣裳的时候,父亲、李睿同几位医官也进来,等我一从花障后出来,父亲便抱住了我,摸摸我的脸,握握我的手,又命医官为我诊治。 方才诊治韦欣的不过是几个医工,这回替我看病的却是一位侍御医——父亲将我抱在怀里,让我坐在他膝头,伸出手,那位侍御医半跪在父亲身前替我把脉,他的两个助手一个捧着药箱,一个记脉案。 我觉得他们好没道理,受伤的明明不是我,怎么都叫人来看我? 然而我终究没法反驳两位陛下,只能任人宰割一般地被诊视了一番,被一群人用步辇拥回去,当做稀世奇珍那样供在床上。 彼时我早已全身乏力,困得睁不开眼,心里却依旧想着韦欣、韦欢,因此硬挺着不睡,一等母亲派来送我的人走开,便起身冲到门口,唤小浪过来——小浪是我最亲信的宫人,年才十五六,却老成得如同三十岁一样,有许多事,我不愿意杨娘子知道,便唤小浪来做。 小浪不愧了我的栽培,见了我的神情,便大致知道我要说什么,四顾一番,谨慎地挨过来,我问她:“你使个心腹人去韦家,看看韦欣、韦欢怎么样了。” 小浪看了眼天色,迟疑地说:“这时候怕是出不去了,恐怕只能等明日。”见我着急,眼珠一转,道:“不如叫人去紫宸殿那里问问,说不定有消息。” 我大喜,连连催她出去。小浪便溜出去了,她一走,杨娘子就过来说:“二娘该歇了。” 我不知为何,见了她的脸便不高兴,偏偏要说:“我睡不着。” 杨娘子又拿出她平常那种唠叨的劲头来劝我,我给她烦不过,冲着她喊说:“你闭嘴!” 她大约想不到我竟会如此对她,怔了一下,我的气势便更盛了,叉着腰说:“都是你碍事,若不是你,我早些过去,也好早些问出个所以然来!” 杨娘子嘴巴动了几动,什么话都没有说,她手上本来还捏着一条手巾,这会儿把手巾递给另一个奶娘,看我一眼,说:“方才王诩去打听过了,韦家小三娘离宫之时已经苏醒,当无大碍。” 她说着便径直告退了,倒叫我怔住,又渐渐觉得羞赧。 那奶娘看看她的背影,又看看我,上前将手巾递给我,我才发现这正是韦欢给我那条。 这手巾已经被洗净,晾干,熨平,叠成一个整整齐齐的小方块,打开来,香气倒比方才浓了些,细细一嗅,像是药味似的。我拿着手巾,倒觉得对杨娘子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可是也抹不开面子再去叫她,且又愈发的生自己的气了,便赌气回到床上,又将人全都打发,自己把脸埋在被子里生了一回气,想一回韦欢,忽地觉出几分不对来——这群小娘子们再嚣张,也绝无在皇宫里对我不敬的道理,韦欣好好的,怎么突然就使了这么一出? 使了这么一出倒也罢了,韦欢平常是最有眼色的,怎么会忽然在我面前提议去玩我最不喜欢的马球?且得知父亲母亲要看球之后,我几乎将韦欣的事给忘到脑后了,又是韦欢提起她姐姐,才使我又下定决心,必要给韦欣一个好看。 细想起来,这次事故里的巧合实在太多,不能不令我疑心。可是若要我相信自己被一个十四岁的女娘当枪使了,我又实在不愿意。 再说,若韦欢没有聪明到这地步,一切自然不用说,而若韦欢真的能布下这样一个局,那又怎会不知道,这个局里的变数实在多如牛毛,真要做成,实在难之又难? 我思前想后,绝想不出个道理,反而觉得胸闷气短,只好闷闷不乐地把被子扯下来,谁知一露头便看见母亲坐在我床头望我,把我吓了一跳,两腿前蹬,迅速坐起。 母亲看着我直笑:“睡不着?” 我点点头,母亲看我手里拿着东西,伸手翻看了一眼,漫不经心地说:“还在想白日里的事?”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吞吞吐吐地说:“不是球场的事。” 母亲挑眉看我。 我犹豫片刻,有些不想同母亲说这些事,可是母亲的目光像是会灼人似的,看得我心里发虚,不觉就把最心底的话都说出来了:“我…觉得韦欢在骗我,她故意要利用我对付韦欣。” 母亲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继续问:“何以见得呢?” 我说:“阿娘大约不知道,打球之前,我…生了韦欣的气,觉得她待我不敬,我就想要给她个教训,所以特地要亲近韦欢,冷落韦欣,结果韦欢就说想打球,后来阿娘和阿耶来了,我觉得我一个公主,与她这小小的参军之女计较这些没意思,又是韦欢挑拨的我。我…我想她们两个,一个是嫡出,一个是庶出,是不是有什么龌蹉,所以…当然,这些都只是我胡乱猜测,到底如何,我也不知。” 母亲对我笑:“兕子猜得不错,韦欢的确是骗了你。” 虽然我自己已经猜到,可是被母亲证实,我依旧觉得有些难过,低了头不说话。 母亲见我不乐,将我揽在怀里,轻轻安慰说:“身在帝王家,这些事是免不了的。从前我和你阿耶都觉得你小,也没曾教导过你这些,如今…” 如今什么,母亲没说。我只顾沉浸在自己的伤悲里,也没追问。 母亲抱着我拍了一会,将我哄得眼皮打架了,才状似无意地问了我一句:“兕子,二郎近日,可曾与你和六郎通信?” 我早就头晕脑胀,迷迷蒙蒙地答道:“阿兄给我和六郎寄了些书回来,让我好生研读。” 母亲继续问:“都是些什么呢?” 我说:“最近头疼,都还没看。”其实太子哥哥殷切嘱咐,让我用心学习,学好了有赏,可我见了字就犯懒,至今一字未翻。 母亲似是笑了下,将我安顿回床上,又问:“那些书,可借阿娘一看否?” 我迷迷糊糊应了一声,听见母亲起身,走出去,吩咐些什么,到底是些什么,我并不关心。 我只想好好地,安安静静地睡一觉,在梦里,帝王家这一切尔虞我诈,都与我无关。 第15章 奏疏 打球着实是件辛苦事,我睡了好大一觉醒来,也没能消解这辛苦,反而全身酸痛,疲乏不堪。不知为何,杨娘子居然不在,于是也没人敢来催着我起身洗漱,我便恣意在床上赖着,待到巳时末,估量着该到会食时候,怕父母传召,才懒洋洋起身。 过来替我洗漱的并不是杨娘子,而是另外几个不大眼熟的奶娘,我问:“杨娘子呢?”她们互相看看,有一个说:“杨娘子病了,要出去小住几日。” 我好奇地问:“杨娘子往常不是住在那边小院里么?出去,再出去又要住到哪?”她们不肯说,只是来替我穿衣,我莫名地觉得有些恼,不许她们碰我,自己披着衣服,在殿内跑了一圈,抓着门口的小宫女问:“杨娘子生了什么病?”她恭敬地答说:“听说是恶疮,怕过给娘子,所以先去永巷里住几日。” 我听说会传染,就有点犹疑,对那小宫女说:“那你替我去瞧瞧,看病得怎么样了。” 她看着便不大情愿,却还是应下,将要走时,我对她招招手:“去小浪那里领一百匹缣给杨娘子,问问她可要什么药。你回来同我回个话,我自有赏赐。” 这小宫女这才满面欢欣,快步出去了。 我在门口发了一会呆,迎面看见崔明德引着我的一众伴读前来,每人都盛装打扮,比平时又更多几分端庄。我瞧瞧她们的衣服,再看看我的,赶忙退回殿中,扯过一人问:“今日有什么事,崔二她们怎么打扮得这么庄重?”那人低声道:“她们是来看娘子的。” 我倏然意识到她没有叫我“二娘”,而是称呼我为“娘子”,而且方才的小宫女也唤我“娘子”,而非二娘。这称呼怪怪的,仔细一想,却又不奇怪,这时代的奴仆都称呼家里的女主人为娘子,在母亲还没成为天后前,宫人们都是这样叫她的。我这里但凡有新来的年轻宫人,也全是这般称呼我。但是我万想不到,自己身边的奶娘对我也这样庄而重之。 我虽然一直以成人自居,不喜欢别人把我当孩子,但是头次遇见这生疏的称呼,心里还是涌起一阵别扭。这时候,我竟渴望杨娘子的怀抱来,我希望她能哄着我起床,问我“这是谁家的小娘,怎么日头晒屁股了还不起呀”,或者装模作样地喊我“公主”,自称为“妾”。可是至少今早,这不可能。 就在我胡思乱想的当口,崔明德一行已经到了门口。 宫人轻轻报她们的名字——“崔明德,崔顺德,房七女,房十一女,裴兰生,王婉,王平”。这里面有一个名字很陌生,我想了一下,才想起是崔六儿的大名,她是唯一一个年纪比我小的,又没起字,大家都还只叫着小名,谁也没想到问她们的大号。 人都来了,我不好把她们隔在门外,且方才她们必也看见我了。我只好命人请她们进来,自己钻到一顶花障里,几个奶娘火速替我更衣束发毕,将我簇拥到主座。 小女娘们本都已经各自入座,见我出来,全部站起,大家一起对我行了个礼。平时我们彼此之间也常见礼,然而今日似乎格外庄重似的,我被她们这么一闹,便觉得全身上下都不自在,干巴巴地笑一句说:“何必多礼,大家快坐。”然而她们全都立着不动。 我察觉出我与她们之间巨大的隔阂来,有些尴尬得站在那里,还是小浪扯了扯我的袖子,我才先坐下,又对她们说:“坐吧。”她们这才依次跪坐下去,从崔明德而至王平,座次和跪下去的顺序大致都依照父亲官品(除了崔明德,她父亲虽赋闲在家,却仗着族望,居在首位),一丝不乱。 除我之外的所有人忽然之间都变得毕恭毕敬,跪坐的姿态也再不似从前课堂上那样东歪一个,西倒一个,而是如赴朝会的大臣那般正襟危坐,我不开口,她们谁也不先说话,殿内一片静谧,只听得秋蝉有气无力的哀鸣。 还是小浪又出面,问我:“娘子,妾与各位娘子煮茶?” 我连连点头,等茶汤上来,招待大家饮用之后,气氛才稍微好些,崔明德大约已看出我的尴尬,与我叙了几句寒温,品了一口茶,才慢悠悠地道:“今早,妾向二位圣人上了一道奏疏。” 这一句就险些叫我把口里的茶给喷出来,我瞪大眼看她,好容易才压下惊愕的表情,问:“二娘所言何事?”奏疏这东西我倒也写过,但都是别人代我写,我抄一遍,再呈递给父亲母亲和太子哥哥,里面的内容,无非是祈福祭祀的浮套话,没想到崔明德这小小年纪,又是女儿身,居然已经能上书言事了? 崔明德对我微笑,这笑既不矜持到令我觉得她自傲,却也没卑贱到令我觉得她在讨好:“妾以为,陛下居四海之大,率土之滨,莫非王土,普天之民,孰非臣妾,是故仪礼法度,不特加于外朝,亦当行于内廷,因此向陛下上书,毋分内外,皆明君臣之礼,如太子、代王及公主觐见陛下,当奉行国礼,代王、公主见太子如是,妾等觐见公主,亦如是。以此亲疏贵贱,自有其分,君安其位,臣守其分,方是礼仪之本。二位圣人已然准奏,并下至中书省定旨,明示内外,以为宣表。天后陛下亦定例,妾等皆授掌籍,以为公主伴读。” 崔明德说完话,跪坐回去,依旧是一派风轻云淡,我却被她震得说不出话来,她说的话并不稀奇,我常常听见,一定要我说,我也能文绉绉地说,稀奇的是她一个无品无级的小娘子能将这东西写成奏疏,须知我从小到大跟着父母不知看了多少官面文章,却也不敢保证自己能独力写出一篇奏疏来,何况这奏疏还这么快就被批准了,一定是深得母亲的欢心。崔家小二娘,果然名不虚传。 今日的谈话,到这里,实在已经有些谈不下去,崔明德大约也知道这点,同我闲聊几句,便起身告辞,我待她走的时候,才发现少了一人,又叫住她:“独孤敏呢?” 崔明德道:“独孤夫人突发恶疾,将她接回去侍疾去了。” 我皱了眉,道:“最近生病的人怎么这样多?” 崔明德笑笑,没有回答我,只缓步退出。 崔明德一走,母亲果然就派人来召我去紫宸殿,我路上看见李睿,见他穿着亲王官服,暗暗纳罕。 李睿倒也实诚,不等我问,就道:“早上接了敕令,说命我以后去弘文馆读书。还给我选了属官。”他满脸兴奋,抓着我的手说:“兕子,等我的宅邸修好,我便可以出宫去住了。” 我讶然道:“那你岂不是要往封国去?” 他得意地对我笑:“房相公倒是想让我之国呢,还是许师傅同母亲说,我是幼子,而且阿兄还没成亲,所以我虽然该出阁读书,却可以在京城多留几年,母亲准了许师傅的,将房老头给驳回去了。” 我这才明白其中原委,却立刻扯着李睿道:“如此,你今日就带我出宫罢。” 李睿刚才还得意,这会又垮了脸:“要出宫,等我府邸落成,随你去我那住多久都好,或者等我过几日入了馆阁,再悄悄带你出去,今日可不行。” 我好奇地道:“今日为何不行?” 李睿反而奇道:“昨日你吓得那个样儿,这会倒又好了?” 我鄙视地看着他:“昨日受伤的又不是我,与我何干?” 李睿狐疑地看我,又拿他穿着繁冗朝服的手来探我的额头,被我拍开之后,语重心长地劝了一句:“太平,听阿兄的话,身子不好,就不要总想着玩耍了,回去好好修养几日,等身体好了,阿兄带你去打猎,好不好?” 我瞪他:“不好,我就要出宫。” 李睿便拿起兄长的架子要来教育我,我威胁他:“你不答应,我就奏请阿娘,让你教我六经。”我天天缠着你,看你还怎么打球,怎么勾搭女娘! 李睿无法,勉勉强强地说:“只许去一个时辰,一个时辰之后,无论如何,也要回来了。” 我自然没有异议。 第16章 出宫 李睿今日不但接了旨意,还被正式批准参与朝议,不是朔望日的大朝会,而是常朝。据说父亲还答应他,倘若他在弘文馆表现好,便给他授个官做做。这厮着实志得意满,去紫宸殿的路上滔滔不绝地与我讲起他今日的见闻——新选的代王文学乃是登制举后又登博学宏词科的才子,还曾做过太子校书郎,其人温文秀雅,言辞清丽;代王谘议乃是久历地方的良臣,据说来长安守选不过一年,却已声名鹊起,无论勋贵、翰林,举荐之人已不下五数;代王友是世家子弟,活泼有趣,美姿容,丰仪表,有魏晋之风;代王祭酒是土生土长的长安客,城中所有街道里坊,他都了如指掌(李睿说到这时,表情颇为猥琐)。李睿信誓旦旦的保证,说有了这些贤良之臣的辅佐,他这个代王一定越做越强,越做越好,以后一定会青史留名,万古流芳。 我冷冷地告诉他,他已经是代王,倘若要越做越强,越做越好,就只能当太子,当太子而要再上,便是要做皇帝了。李睿唬得一把捂住我的嘴,呵斥道:“李太平,你作死!” 我看也不看他,径直进入紫宸殿中。父亲、母亲都在,两人都穿着朝服。 母亲自从与父亲并称二圣,便处处要与父亲比肩,连朝服的样式也颇有几分男相,冕旒具备,章纹俱全,端坐于上,较之父亲更富威仪,宫中都对母亲的年纪讳莫如深,便是我也不知母亲确切的生辰年份,但我知道母亲比父亲要大着好几岁,平常父亲对母亲也颇有几分亦母亦姊的依恋,母亲脾气又较父亲刚强,因此他们两人一同上朝之时,倒像是母亲是天皇,父亲是天后似的。 父母之外,还有七八位大臣。除了房遗则、许敬宗和魏叔璘之外,我几乎都只认得大略的名姓,想起崔明德上的那道书,便没有如从前那样小跑着凑到父母身边,甚至爬到父亲膝头去,反而徐行缓步,郑重行了大礼。 父母本来表情都很严肃,待见我行礼,又都露出一丝笑容,父亲温柔地抬手,笑道:“不必多礼。”待要向平常那样叫我过去,被母亲咳嗽一声止了。父亲意有怏怏,小声说了句什么,这时李睿也已经见礼,他待李睿要严厉些,便收了笑,微一颔首,指了指右首的几案,李睿弯着腰坐了过去,我也坐到母亲这边,宫人们端上食物,也不过是平常菜肴,并没有什么稀罕。 稀奇的倒是那群大臣们,我们来之前,他们似乎就讨论得非常激烈,等我们两一入殿内,又像被掐住脖子的鸭子那样骤然闭嘴,他们中很有几个平时举止豪放不羁,今日用饭的时候却忽然都端起了小娘子的架势,个个斯文秀气,连一丝咂汤的声音也未有。 我见这架势,心里砰砰跳得厉害,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正在发生,却又还未发生似的。然而今日我所知的最大的事,也不过是李睿出阁、选官而已,这本是皇子长成之后最理所当然之事,有什么好不好的? 这顿饭用得极其艰难,好在我饿过了头,东挑西拣地吃几口,也就放下了筷子,习惯地抬头看母亲,却见母亲也正看着我微笑。 “长乐公主太平,而今年已十二了。”母亲突然说了这么一句,看着中书令房遗则,房遗则对母亲一俯首夸道:“公主贞静贤淑,有陛下之风。” 父亲被这句给逗笑了,边笑边往侧边看了母亲一眼,见母亲没笑,又赶紧止住,自言自语道:“朕用毕了,众卿不必拘束,自取其用便是。”起身就走,他背着双手,经过我边上时手掌招了招,我赶紧也起来,李睿见状,也利落起身告辞,我们父子三个逃也似的出了殿外,父亲寻了个僻静角落,问我们:“你们是不是将二郎的书呈给你阿娘了?” 我还未及说话,李睿已经道:“母亲派人来索,我便给了。” 父亲叹着气摇摇头,指着李睿说:“不是同你说了,不要什么都告诉你阿娘么?你怎么这么傻?” 李睿莫名挨了一顿训,只能低着头,不敢马上回话,然而看他神情,倒是对父亲的话依旧不明所以。 我忙问:“二郎的书怎么了?有不妥么?阿耶为何要瞒着阿娘?” 父亲苦笑道:“也不是特地瞒着你阿娘,只是她这人啊,心太小,你们阿兄难得编本书,她看见了,也要嫌这嫌那的。唉。”他摇了摇头,想说什么,到底没说出来,只是挥着袖子说:“算了,你们两个,说了也不懂。去吧,自去玩罢。” 李睿自以为能去弘文馆读书,便该是成人待遇了,见父亲这么说,又委屈,又不服气,便抬头要辩解,被我一把扯住,将他连拖带拽的带到旁边:“阿耶自然有阿耶的考量,你再辩,不是徒增阿耶的烦恼么?” 李睿看了看远处负手而立的父亲,又看了看我,垂头丧气地说:“算了算了,阿耶都说叫我们去玩了,走罢。我带你出宫。你想去哪?” 我心里有件事,所以急着出宫,然而真到了出宫的当口,我才想起自己并不知道自己要去的地方究竟在哪,一时茫然,竟脱口问李睿道:“你知道韦参军家在哪么?” 李睿一怔:“韦参军?哪位韦参军?”倏然反应过来,笑道:“你要去找韦欢?却不知她家在哪?” 我赧然点头,道:“我先叫人去探问一下?” 李睿笑起来:“不用,我知道她家在哪。”见我不解,得意道:“她嫡母出身自清河崔氏,新授代王友崔志恂便是清河崔氏的。” 我说:“清河崔氏那么多人,怎能个个亲戚都知道?” 李睿嗤笑道:“一看你就是不参与会鞠的,‘韦一球’在京中名声这样响,她的亲戚,怎能不知她家在何处?” 我哑口无言。 李睿把我驳倒了,自己重又高兴起来,一面催着人去问了地方,一面又给我出了个主意:“兕子,你若是亲自上门,动静太大,不若扮成个小内侍,就说是长乐公主给她们赏赐,私下里再与她们见一见,岂不是好?” 这主意倒是可行,我对李睿瞥去赞许的一眼,转头就对他身边个头最矮的内侍杨得才道:“听见你家大王的话了?脱衣服。” 杨得才一张脸几乎皱成菊花,不情不愿地同我进了偏殿,我等人将他的衣裳捧来,慢慢换上,忽然又想到一个主意,一出去,便对李睿道:“你这代王上门,动静岂不是与我上门一般大?不如你就不要与我同行了,派几个人跟着我就是。” 李睿急着就道:“那怎么行?” 我笑:“又不是不带从人,怎么不行?还是你也想要扮成内官?”边说边不怀好意地看着他嘴角——李睿如今正在成长期,喉结已开始凸出,嘴角也长出绒毛,他赌咒发誓要留出太子哥哥那般的优雅胡须,自然对那片绒毛极其在意,平日里恨不能要给这“胡须”涂油打蜡,熏香染料,只求它长得快些。 李睿不由自主地就去摸了摸他的嘴角,果不其然地再次妥协,而李睿一旦带我出宫,放我单独离开后,我便在顿饭工夫内轻松支开了那些禁卫,只带着两个宫人,骑着大毛驴,溜溜达达地往南走。 第17章 露馅 韦欢家在万年县靖安坊。如今的京城虽是一城,却分为两个县,东边万年,西边长安,百官僚属,多住在万年。我自大明宫出来,向南再向西走了好几个坊,才入靖安。每个坊内都有哨望之所,上设武侯监看坊内动静。大约是我的服饰太招眼,那上面当班的武侯特地转过来,盯着我看了又看。我不自觉地整整衣冠,进入坊内,但见大小院落交杂,既有朱门大户,也有中等宦邸,亦不乏平民小院,无端地对这个时代生出些许好感。 宫人问了路,引着我绕到后面一处较为僻静的院落。这院子不大不小,从外看,像是殷实却不大富的人家,门首只站得两三个褐衣家仆,见我过去,本来还看热闹般探头探脑,待见我直直走到他家,具都一惊,其中最年长的一个拱手道:“这位…郎君,敢问前来何事?” 我既是“长乐公主派来的内官”,自然不能堕了自己的脸面,便和颜悦色地道:“长乐公主遣小人来探视二位小娘子。” 那门首几个人都愕然相顾,年长的那个对我打躬道:“禀郎君知道,阿郎外出游历,至今未归。府中唯有几位郎君在。郎君少待,容小人入内禀报鄙府郎君。”我对他一笑,他像是受了莫大的惊吓一般,跌入门内,匆匆离开。 片刻之后,便见几个年轻的男子以次出来,我见那末尾的一个颇为眼熟,想了一回,想起是独孤绍与崔明德比赛时缀在韦欢边上的男子,不觉眉目一舒,对他一笑。 那几位男子都躬身向我行礼,为首那个穿着低品官员的青衫,说他是韦欢父亲的长子,他身后那些韦家的儿子们也一一上前向我通报名字。 我眼熟的那个叫韦无生忍,这名字着实有趣,他人又长得好我免不了多留了心,旁人报名字时我都心不在焉,独独对他一笑。韦家大郎招呼人扶我下驴,大开中门,迎我进去,内里又有韦家主母崔氏出来。这崔氏倒是典型的清河崔氏的脸,望之便见威严端肃,我身为“中使”,见了她竟有几分发憷,她瞧我一眼,幽幽开口问道:“郎君既是奉令旨而来,敢问旨在何处?” 我怔了怔,随口道:“是口谕。”崔氏又看我身边的宫人,问我:“恕妾冒昧,敢问郎君传旨,为何不带禁军,而带宫人?” 我不知派个人出来竟还有这许多讲究,正无言以对时,边上一个宫人忽尔横眉怒目,大喝道:“你这妾妇好不啰嗦!公主既派我等过来,自然有公主的道理,岂是你能恣意品论得的?” 崔氏瞧瞧她,又瞧瞧我,闭口不言,只命人引我去见韦欣。 韦欣兀自昏迷在床,看不出来什么,我见她屋内沉闷,药味浓重,只待了一刻便捂着鼻子出来,又让韦家人带我去见韦欢。 崔氏紧皱眉头,静立不语,韦家那几个郎君你看我,我看你,最后还是韦无生忍道:“某引郎君过去。” 他将我带到一处屋舍,看大小格局,比韦欣的是要差些,却也差得不多。 韦无生忍在门口就止步,让我自己进来。我见这里面摆设也甚是清雅,毫无穷酸之气,便知韦欢在家应当没受太多委屈,对她处心积虑算计韦欣之事越发不解。 韦欢的侍女认得我,一见我,就惊得叫了一声,方才出声大喝的宫人利落地上前,捂住了她的嘴,我见这人机灵,对她一笑,命她们两个守在外间,自己咳嗽一声,踱步进去,满心以为韦欢要接出来,谁知她只是轻轻扬声问:“谁?” 我觉得这韦家处处都透着诡异,耐着性子走进去,边走边道:“是我。” 入得内室,又闻见一股浓重的药味,这药味却不讨人厌,反而有些熟悉似的,细一想想,不正是韦欢给我的手巾上的味道么? 我不自觉地摸了摸怀中,那条手巾竟在怀里。我将它拿出来,想要再与这室内的味道比对,韦欢却已经扶着墙慢慢走出来,见了我,讶然止步,旋即笑道:“二娘怎么来了?” 她穿着家常衣裙,走路时颤颤巍巍,仿佛随时要倒似的,我见她这样,把那责怪的心倒先去了,蹙眉问她:“你怎么了?” 韦欢轻笑:“我闯了祸,自然是要受罚。”说话间,垂首捂嘴,轻轻一咳,又抬头笑道:“瞧我,竟忘了给二娘行礼了。” 我摆摆手道:“没那么多讲究。”离她近了,才见她面色惨淡如白麻纸一般,本想宣慰几句,话到嘴边,变成:“活该,谁教你要害人!” 韦欢只是笑,大约笑得太用力,又咳起来,我想着她骗了我,心里不忿,就不去理她,谁知她咳得弯了腰,牵动伤口,额角上冷汗涔涔而落,一手要再去扶墙,却没有力气,伸了几次也没扶住,我实在看不下去,走过去,搭住她的手,边搭边道:“你这人品级虽微,却蒙当朝公主做了一回侍童,日后也足以为子孙谈资了。” 韦欢被我扶回去,挨着床坐好,方谑笑道:“扶着我的明明是殿中省门下一个小内侍,怎么会是当朝公主?” 我一低头,看见自己这身宦官服色,傲然道:“便是殿中省门下,那也是堂堂正七品的官职,与你这无品白丁岂可同日而语?” 韦欢被我逗得大笑,结果又咳起来,咳多了,指着前面一个盂盆道:“劳…烦…殿中省的小府君,替…妾拿…咳…盂…咳。” 我火冒三丈,立时起身,怒道:“你还真当我是侍儿了?” 韦欢艰难地道:“郎…君…不拿也无妨,只怕等会…”她话没说完,我已经怒气冲冲地将那盂踢过来,随手将她的手巾拍过去:“用这个!” 韦欢接过手巾,怔了一下,随即又剧烈地咳起来,又咳,又往那盆里吐几口黄水,她这会儿没法笑,只好拿眼看我,我见那眼里分明也还满是笑意,气得恨不能要再给她两棒子才好。 好容易等她平息些,我立时便问:“昨日之事,是不是你一手谋划的?” 韦欢装傻:“昨日什么事?” 我恼得叉腰,一手指着她道:“昨日打球…”话未说完,她突然对我嘘了一声,轻巧地从床上跃起,如猫儿般蹑手蹑脚地靠到窗边,将窗子推开一条缝,眯着眼向外看。 我见她动作灵活,根本没有伤病之态,觉得又被她骗了,登时怒发冲冠,刚要出声呵斥,这厮像是猜中我的心思一般,转身过来就捂住我的嘴,轻声道:“你若不想丢人丢到雍州府,就听我的话。”她手上全是清幽的药香,香气间隐隐又杂着几分花香似的,我情不自禁地吸了吸鼻子,她嗔怪地看我一眼,道:“别闹。” 我又羞又恼,索性张口咬着她的手掌,她呀了一声,把手缩回去,低声道:“你是属戌么?怎么还咬人!” 我想了一想才知她说的是狗,气得一跺脚就要走,结果她扯住我,半低了声气道:“罢了罢了,是我的错,我不逗你了。你别出去,万年令的人在外面。” 我呆了呆,道:“万年令与我有什么干系?” 她白了我一眼道:“你一个小内官,出宫来,穿的衣裳不合身,骑的坐骑不合适,明明年纪这样小,却穿了七品服色,口口声声说传令旨,神情姿态,却全无奉命在身的紧迫,武侯瞧见了,铁定报到官府,如今这万年令杨徳幹最是强项,又最好捉拿宦官立名,你这一出去,栽到他手上,看他不击你几十杖才怪。” 我从鼻孔里哼出一声,道:“他不过一个小小的县令,我却是当朝公主,他能奈我何?” 韦欢给我气笑了,指着我的鼻子道:“那好,你出去,当着所有差役、兵丁、街坊、我家奴和万年令的面大闹一番,说你是长乐公主,且不说要证明你是真的公主如何繁琐,到时候事体会如何闹大,只说你身为公主,鬼鬼祟祟从宫里溜出来结交外臣,你猜明日御史台有没有人奏请宫中正本清源,约束宗室?你再猜天后陛下恼你不恼?” 第18章 戌洞 我的理智告诉自己不该再信韦欢,然而她的表情实在太真实,又这样有理有据,我不自觉地就信了,不但信了,还特别没有骨气地问:“那…要怎么办?” 韦欢转头瞧了瞧跟着我的两个宫人,她们如今已经和韦欢的侍女把手言欢,一起在外面站着说悄悄话。 韦欢道:“让她们穿着这衣服,你换上我的衣服,跟我走。” 我觉得自己当时的表情,一定跟每次大兵临城都急匆匆追着诸葛亮问“计将安出”的刘皇叔一样愚蠢:“从哪走?” 韦欢微微一笑,走到一个柜子边,对我努努嘴。 我跟着她过去一看,发现这柜子后面居然有扇窗,这柜子极高大,从外面看像是贴着墙,其实却与墙隔了有近二尺,恰能容一个人过去。 我欣喜地道:“那何必换衣服,大家一起走就是。”说着推开窗户,却马上怔住——那窗外又是一扇墙,与这窗子隔了二三尺,怔忡回头,韦欢正向我解释为何要换衣服:“你不留两人在这里,他们立刻便会派人再追出去,你难道还跑得过那么些大汉?” 我道:“但若留她们在这里,万一被捉拿,岂不是要连累她们被当做宦官受罚?” 不等韦欢作答,那特别机灵的宫人就道:“妾为公主,万死不辞。”她旁边那个也是一脸舍生取义的模样,我与其说是感动,倒不如说是被她们吓住了,下意识地看向韦欢,要向她讨主意。 韦欢却道:“若是你被万年令捉住,她们两才真是要受罚。若你无事,她们便受些委屈,也不打紧。” 我心有不忍,再问她道:“你也说那万年令是个拧汉,万一犟起来,真打坏了她们可怎么办?你总要想个法子。” 韦欢沉吟片刻,方问我:“你随身有什么贵重东西么?” 我解下腰间系的一个玉佩给她,韦欢又问我有无带印,我倒恰巧带了一方小印,是父亲叫人刻给我玩的,便又拿出来。 韦欢接过印一看,笑道:“你倒带得齐全。”命侍女展开绢帛,让我执掌笔墨,略加思虑,方道:“参军韦玄贞之女欢贞贤有貌,特赐玉佩一枚,此令。” 我见她自吹自擂,有些不忿,又不好直接抨击她无才无貌,只道:“宫中旨意才不是这个格式。” 韦欢边用力加印,边道:“权宜之下,也说不得了。”此刻那长安令大约已经与韦家大郎以及崔氏寒暄完毕,兵丁已然进了后院。她便赶忙将东西往那两人手里一塞,嘱咐道:“你们两谁壮实些,快换了衣裳,无论他们怎么说,你们只一口咬定你们一个是内侍省门下内官王诩,公主派宦官带一个宫人来,是有女儿家的体己话要说。不信,叫他们去宫里对质。”又道:“我家娘子多半已经知道你们身份,无论被问了什么,只管说‘不信问韦家娘子’,知道么?” 她嘱咐的时候,我已经在她的侍女帮助下换了衣裳,听到后面一句,讶然抬头:“她怎么知道?”我明明装扮得这样好,帽子两侧有遮挡,也露不出我的耳洞。 韦欢白了我一眼:“我的侍女认得你,三娘的侍女就不认得么?”一面说,一面推着我从那面窗子出去,我急得跳脚:“这是死路!” 韦欢对着下面一指,我才发现这墙下有个狗洞,顿时青了脸:“你让我钻这个?”弯腰对外一看,又道:“这也不通街上啊。” 韦欢匆匆道:“你在那里等我,小心不要发声,我等会出来。”说完把窗一关,一锁,竟是不理我了。我这才知道韦欢的意思只是让我先躲起来,有心要就待在这屋后的角落,耳听得前面人来人往,步履昂扬,心里发虚,到底还是从那洞里钻了过去,看了一圈,发现这边是一个果园,园子里果树甚是茂密,果树下还杂着许多菜蔬。 这园子右边有个门,通往韦欢家的园子,那门边上,临街的一角又有个小门,通到外面。 我心里没底,又不知那武侯能看到多远,就从树荫底下钻到门口,发现两扇门上都有锁,只好待在果园里等着。 我本是站着,后来站累了,就靠着树,再后来更累了,就顾不得许多,直往树下一坐,侧着耳朵,想要听那里的动静。 那边院子里的动静倒是不大,我的宫人应当没有被责打,这让我稍微放下了点心,然而想到她们可能被提去监狱,甚至被送到母亲面前,我的心又悬起来,蹑手蹑脚地凑到那洞边,想要向那边探头,结果才弯腰,就见韦欢的脸,接着她就从洞里钻出来,略带痛苦地直起身,扶着墙道:“我这伤病之身,跟着你这样爬进爬出的,却只拿你一块玉佩,亏哉,亏哉。” 我不信:“你不要装可怜骗我,你身手这样矫健,我才不信你真挨了打。” 她瞪我:“你哪里看见我矫健了?我明明虚弱得很。”边说,边压抑着低咳了几声,从怀里摸出一个药瓶,吃了两丸药才好些,又笑看我:“你竟一句不问,就真的钻过来了。” 我红着脸道:“你对这里这么熟络,一定是常走的。你走得,我怎么不能走?” 她又笑,边笑边叫我的名字:“太平,你与她们,当真不一样。” 我怒了:“大敢,居然敢直呼吾名,等吾回宫,定要办你个不敬之罪!” 她挑眉道:“万年令这会儿大约还没走远,要我替你追他们回来么?” 我气鼓了脸,不想理她。这厮就笑着牵着我的手道:“了不得,还真生气了,罢罢,我给你买蜜煎什锦果子赔罪,好么?” 区区蜜煎果子,岂能赎买不敬本公主之罪?我瞥了她一眼,没理她。韦欢笑着捅了捅我的肩,道:“别气了,我带你去看好玩的。”说话间,韦欢的侍女也从那头钻出来,手上攥着一把钥匙,钻到门口,打开临街的门。她还带了两顶帷帽,让我和韦欢一人戴了一顶,送我们出门前自己探出去看了一眼,再将门开出一条缝,韦欢和我挤出去以后,她便把门一锁,韦欢带着我小心地贴着墙根走,绕到另一条街上,才一露面,就见李睿黑着一张脸出现在面前,身后还跟着许多眼生的便服侍卫。 我是一点不怕李睿的,刚要凑上去笑说几句,将这事一笔带过,就见杨子高从李睿身后走出来,笑眯眯地道:“老奴见过二娘,二娘今日玩得可还尽兴么?” 第19章 要挟 若说宫里除了父母和太子哥哥,还有谁能让我忌惮几分,那必是杨子高了。据说这老头子伺候父亲的时间比母亲跟父亲在一起的时间还长,当年父亲为了母亲与仁德皇太后和废后抗争久之,朝臣、宦官、宫人被牵连者实众,这位杨翁却能在这些争斗,以及之后的种种风波中幸存,父亲一直对他荣宠有加,便是母亲也对他颇为亲近,实在是大明宫中一棵长青树,李睿和我都不敢等闲待他。 杨子高一出面,我便知这事已然闹大,耷了头,慢慢走过去,赔笑道:“阿翁怎地没陪着阿耶,却到这里来了?” 杨子高笑眯眯地看着我,又看看韦欢,道:“二位圣人与诸位相公议事议到一半,忽听千牛卫中人报说二娘不见了,惊得事也议不下去,立召北衙诸将军入宫咨议,本欲发左右武卫、左右羽林卫、左右金吾卫及左右屯卫封城搜检,幸得许相公进言,说如此恐令宵小之徒惊动,反而不美,因特命老奴等改装易服,潜行查访,老奴想二娘乃是天章玉姿,行止必不同于旁人,乃召诸武侯讯问,果然得了二娘玉迹,特率金吾儿郎前来护卫,恳请二娘稍移尊驾,随老奴等回宫,以安二圣之心。” 他口里说得客气,旁边却立刻有人驱了一辆马车过来,两个人高马大的皂衣禁卫毫不客气地将我夹在中间,半挟持般地护我到车驾之前,其中一人拉开车门,另一人则弯下腰,将我抱到车上,我还不肯进去,只回头看韦欢,杨子高顺着我的眼神看见韦欢,笑着道:“劳烦韦四娘子也随老奴等入宫一趟。” 韦欢干笑道:“奴何敢当杨翁‘娘子’之称?杨翁但唤奴‘韦四’便是。”一边说,一边乖乖地走过来,跟在车边,亦有几个禁卫跟在她身边,从旁挟住了她。 立在车前的两个禁卫催促我进去,我再看韦欢一眼,她方才脸色就很苍白,这会儿将拿开的帷帽又戴上了,看不清脸色,但腿上是微微在打颤的。我又瞧李睿,他这回已经上了马,两眼无神地盯着前面的地面。 杨子高也骑了马,在马上对我侧了侧身,笑道:“车马将行,请二娘入内。” 我灵机一动,想出来个说辞,便道:“我走了许久,腿疼,阿翁寻个人来给我捶捶罢。” 杨子高环顾四周,发现四面皆是男子,并无侍女宫人之流,皱了眉,耐着性子道:“待回了宫,便叫按摩科派人来侍奉二娘,如何?” 我见他神色,就知他有些不耐烦了,赶紧将脸上的笑绽到最大,指着韦欢道:“一点小事,不必特地劳动太医署——阿翁就叫她来给我捶捶好不好?” 杨子高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我拿出对付父亲的手段,嬉皮笑脸地看他,他又去看韦欢,韦欢虽戴着帷帽,却还是被他看得低了头,不发一语。 一直沉默的李睿突然道:“阿翁不如就叫韦欢到车里侍奉兕子罢,可怜她跟前也没个侍女,若有甚女儿家不便说的事,也不好叫人。” 杨子高笑道:“如此,便劳韦四娘子了。”略一挥手,韦欢身边的禁卫便退开一步,李睿对我使个眼色,我赶忙坐进车里。 韦欢爬上车,小心地进了车厢,不待坐稳,那车夫已经驱赶马儿,累得她向内一扑,这车厢本就极狭小,她一扑就跌在我怀里,将我砸得眼冒金星。 我不由得埋怨:“你小心点。” 她道:“对不住。”我见她还不起来,推她道:“你坐好。” 韦欢龇牙嘶了一声,慢慢撑着我旁边的的座位起身,摘下帷帽。我见她脸色惨白,额角全是汗水,才想起她说的受罚之类的话来,踟蹰片刻,方屈尊问她:“你还好么?” 韦欢苦笑着点点头,从怀里摸出一瓶药来,递给我:“趁还没入宫,你替我上点药,聊胜于无。”大概见我一脸不悦,低了声气,哀求道:“这会真是闹大了,一会入宫,二圣必然大怒,打我几十杖都是轻的,万一将我关入掖庭,我这模样,还有命没有?求你看在同钻戌洞的面上,替我上一上药,以免万一罢。” 她说得实在可怜,此事说来我也的确有责任,我便不大好推脱,接过药瓶,对她道:“你不许对别人说。” 韦欢笑道:“那是自然。”对我轻轻说句“得罪”,将她的一条鹅黄帔子褪去,又解开白底蓝花的半臂与浅黄窄袖襦衫,侧身对着我。 我朝她背后一看,见上面很有几道青紫肿胀之处,越向下面似伤痕越多,便伸手去扒她的衣裳,手指碰着伤口,听见她轻轻哼了一声,却不说疼,而说“凉”。 我赶紧放轻动作,将她的衣服全部撸至腰间,这才见她靠近腰间的地方肿得有数指高,最高处有些许破损,如今伤口已经迸裂,微微地流了些血。 这场景看得惊心,我颤巍巍倒了些药粉上去,问她:“疼么?” 她笑道:“不碍的,你只管涂。”又道:“你蘸些水,把药化开。” 这一时半会的哪里有水?我便看她,她又笑:“用涎水。” 我嫌恶地看她:“我才不会碰你的口涎。” 她莫名其妙地看我:“谁说用我的?我是说,用你的涎水将药化开。”一面催我道:“你快些,怕他们开门呢。” 我心里着实别扭,但见她这样可怜,也只好吐了点口水,将药粉化开,在她身上胡乱涂抹一气。 她看着这么瘦,背上却着实有些料,碰上去不似宫人们那种软绵绵的触感,倒有几分像是男人的背似的。我边涂药,忽然就生出几分好奇,头一扭,凑到她身前看。 她吓了一跳,将襦衫一拉,道:“你作甚?” 我笑道:“我见你后头倒像男人似的,所以到前面看看,万一你真是个小郎君,男扮女装入宫来骗我呢?”边说,眼神向下,颇为轻浮地瞥了一眼。 她有些恼,说:“这个时候,你不想着怎么开脱,还只顾着玩笑!”说着就将衣裳穿好,我撇撇嘴,把手上的口水全都抹到她身上,边抹边道:“有什么好想的,反正也没露到万年令那里,我同母亲认个错不就是了,自己亲生女儿,难道她还真舍得怎么了我?至于你么,我同母亲求求情,不至于狠罚你的。” 她跺脚道:“十六卫禁军,几乎惊动八卫,这还不算大事?你倒是没事,我…天后早就厌了我,万一…” 我说:“万一打了你,那也是你该打,谁教你要骗我,还叫我钻狗洞!不过看在一月伴读的情分上,我会求求母亲,本来打二十的,减去两杖,变成十八,本来打四十的,就给你减去四杖,变成三十六。” 她大约没想到我竟一点也不想着她,着了急,红了眼圈道:“二娘,我以为你不至于这么忍心…” 我饶有兴致地看她,笑眯眯地说:“这时候你知道急了?方才作弄我的时候,怎么不见你这样呢?” 韦欢瞪我,我把头左右扭扭,对她露出一个前世称之为“欠揍”的表情,她的神情就软下来,扯着我的衣袖道:“二娘,我知道你最仁善,一定不会坐看我被罚的,是不是?” 我道:“要我帮你也可,你要如实回答我的话,一句都不许欺我。” 她显然已经猜到我要问什么,咬着嘴唇,不说同意,也不说不同意。 我笃定她怕母亲,笑着将药瓶揣进我怀里,道:“也不知你以什么身份面见阿娘,若是戴罪之身,说不定要搜身,这东西不如放在我这,你若再挨打,我看在同钻戌洞的情面上,叫人给你送瓶更好的去——只望你撑得到那时候。” 第20章 征辟 韦欢的眼更红了,这会却不像是急的,倒像是气的一般,她瞪着眼看我,乍一看,那眼睛真真是如牛眼一般大,只不过,牛自然没有她这样的灵气。若论样貌,韦欢至多算是中人,便是在我来的那地方,叫她好生妆扮妆扮,穿得漂亮些,也不过中上。然而那眼睛里却分明有股勾魂摄魄的灵动劲,叫我看得又羡又妒,毕竟我既貌非貂蝉,又没有她这样的漂亮眼睛。 韦欢瞪了我有数息之久,车马辘辘,经过一道坊门时停了一停,却是另外一队出来寻我的人与我们遇见了,我听见李睿在外道:“人已经找到,叫他们都回来罢。”外面的人领命而去,顷刻间化成许多队,四面八方地传信去了。 韦欢听见外面的声音,脸越发白了,端正身体,一字一句道:“公主请问。” 我见她终于不再诡言伪饰,轻轻一笑,本要直言相问,想起母亲平时的模样,故意拿捏她道:“你知道我想问你什么。” 韦欢抿了抿嘴,方道:“我是庶女,三娘是嫡女,从小父亲便看重她,不看重我。无论我怎样发奋,学书、蹴鞠、交游,他眼中仿佛就看不见我似的。我前头两个阿姐也是如此,大娘从小聪明,六经典籍,熟读在心,却被许给了一个小吏,生产时歿了;二娘温柔娴静,工于书画,嫁予王氏庶子,饱受虐待,父亲却不闻不问;三娘虽也工于经史刺绣,却未见比两个阿姐好许多,父亲为了她,却几番求请,四处经营她的名声,甚至将谋官的钱财全部挪用,务求令她被选入宫。我不服气。” 我蹙眉道:“然而苛待你的只是你父亲,并非三娘与你嫡母。” 韦欢冷笑道:“难道那日先向我冲来的不是她?若非如此,天后焉能忍我至今?” 我无言以对,片刻后,才道:“你打球时候刻意挑拨我与三娘,这我知道,但在此之先,你又怎么算得到我会去打球呢?” 韦欢笑道:“我不必算得到你会去打球,你乃是公主,要欺负一个伴读,不过心念一动的事,无论是打球,还是别的,总有数不尽的法子。我只消不断地在韦欣面前挑拨,令她轻视于你,她只要言行间带出来,令你察觉,自然会惹祸上身。” 我自觉抓住了她的把柄,笑道:“万一我没有察觉呢?” 韦欢道:“你未察觉,自然有人会替你察觉,你不对付她,自然也有人替你对付她,不过报应短长罢了。” 我不服气:“房家那两个如此跋扈,还不是在宫中过得好好的?你又凭什么这样笃定?” 韦欢似笑非笑地看我:“敢问房家那两位的父亲,官居几品,又是谁的人?韦欣的父亲,又居几品,是谁的人?” 我哑口无言,房遗则乃是前朝罪人之子,其父房乔与两位兄长都被先帝流放致死,房遗则本人虽中制举,却因父亲的缘故,苦候多年无官,是后来上书首倡废后立武,巴上了母亲的大腿,才一路官运亨通,光是瞧我这深宫闲人对他的履历如何熟悉,便知他与母亲的关系有多密切,他的女儿在宫中便是跋扈些,我瞧在房相公的面上,多半也忍了,何况那两位面子上的功夫一贯做得还行,我也有意以她们来打压崔氏,自然不会对她们怎样。 韦欣就不一样,她父亲不过当过一个参军,现在还在京中守选,借着母亲家族的名望攀缘入宫,我从心底里,就没把她放在眼里过,她若对我稍有不敬之处,我一个念头,便能叫她死无葬身之所——思及此处,我忽然全身一寒,惊觉我自己再如何标榜先进仁爱,与这些腐朽落后的古人不同,心里却已经开始默默地认同了这里分明的阶级体系,先时我对韦欣的伤虽心怀歉意,到底觉得她也有不是的地方,因此也并未如何上心,然而现在细想想,韦欣虽非我撞的,说到底,我却责无旁贷。想我这般自诩受过高等教育,瞧不起连我那一世的父母在内的许多长辈,信誓旦旦要做独立女性的人,如今竟也成了恣意践踏他人尊严生命的统治阶级,连我自己也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 然而最要命的是,我竟对这境遇甘之如饴,毫无任何改变之心。 我一时心乱如麻,许久都没再问韦欣,韦欣见我沉默,反而慌了,小心翼翼道:“你…就只问这个?”她眼里满是期冀,我方才觉得这眼睛漂亮,这会儿忽然又厌恶起这眼神来,直接便道:“你还指望我问什么?你的伤么?你自己也说,伤得不重,你母亲又是崔氏出身,大家门阀,最重名声,她心里就是恨你恨得要死,面上也不能对你怎样。你方才特地叫我给你上药,不过是见我人好,想籍此打动我罢了,我不说破,是顾着你的面子,你却这样不识趣。”都是韦欢的错,若不是她,我便还是那个仁善的小公主。 韦欢脸色煞白,嘴唇抖了几下,方道:“我还以为你与她们不同,想不到,你也是这样多疑。” 我冷笑:“我再是傻,被你骗了这几次,也该知道了。再说,分明是你自己先骗了我,怎么做贼的倒喊起捉贼来了。” 腾的一声,韦欢从我面前站起,头撞在顶棚上,发出一声闷响,这一声听着便知道很痛,韦欢却似无所觉似的,冷冷看着我道:“你既无意帮我,我何必又在这里惹你厌烦?不如出去罢了。” 我道:“我只说我不信你,谁说不肯帮你?” 韦欢脸色越发惨淡,恨恨道:“你不信我,我也不稀罕你帮。”边说,便要推门出去,被我拽住,我也想不到她这样拧,脱口道:“你这又何苦?”自觉弱了气势,赶紧又道:“我既说了要帮你,便帮你到底,你稀罕,我也要帮,你不稀罕,我也帮定了,你能奈我何?我叫你进来,本是为的腿疼,叫你服侍我,你不服侍我,就想出去,哪有这样的道理?” 韦欢气得两颊发红,站在那里只是颤抖。 我毫不示弱地瞪着她,高昂着下巴,努力表现我公主的威仪。 她到底还是妥协了,气哼哼地回来,跪坐在地,大声道:“腿来。” 我道:“哪有服侍人服侍得这样大剌剌的?” 她恨恨看我一眼,忍气吞声地道:“请公主稍抬玉足。” 我将腿伸出去,她支起一条腿,将我的腿架在她膝盖上,两手缓慢用力,那手法竟不比按摩科的按摩师差。 我眯了眼,边享受她的服侍,边想一会要如何向父母求情——方才一时惊惶,竟乱了阵脚,这会儿回过神来,方察觉既是杨子高亲来接我,此事必是父亲为主,父亲却比母亲要好说话得多了。 韦欢的涵养也甚是了得,这么一会路程,就像变了个人似的,恭恭敬敬地替我捶了腿,又来替我揉肩,等停车时,还弯着腰,如普通宫人那般在前侧引导,下了车,又毕恭毕敬地伸手搭我。 我见韦欢这等模样,才切知母亲那晚上教导我的确切含义——崔明德也好,韦欢也好,这些人再聪明,再能干,也不过是我的臣子,我之于她们,大约就如当年上学时,在讲台上讲课的老师之于台下的学生一般,学生们在下面有些小动作,自以为聪明伶俐,瞒得过老师,殊不知老师站得那样高,下面一切蛛丝马迹,尽都收在眼里,所别者不过说与不说而已。这是源于血统的身份差距,她们根本无可逾越。 然而参悟这点的我,却未有丝毫喜悦,反而有一种淡淡的寂寥从心而起。我当时并未察觉这股细微的情绪,只是忽然问韦欢:“若是…我召你入宫,你愿意来么?” 韦欢骤然抬头看我,那神情活似看见了夏王桀,或是商君纣,又或是一个正在持刀砍人的癫汉。 第21章 读书 我们一路走到紫宸殿,杨子高让李睿、我和韦欢都等在殿外,他自入内禀报。天还敞亮,时辰却已有些晚了,父亲母亲却还未去起居的便殿,而在前殿,这着实有些不同寻常。我心里忐忑,蹭到李睿身边问他:“阿娘今日心情好么?” 李睿白我:“你以为呢?” 那就是不好了。我低了头,牵牵他的袖子,喊“阿兄”。 李睿将他的袖子抢回去,边理衣袖边道:“你别扯坏孤的朝服。” 朝服就朝服,还“孤”,我还自称予呢,哼。我也对他翻个白眼,百无聊赖地站了一会,见父母们还未召见,未免奇怪,又凑到李睿身边问:“阿娘怎么还不见我呀。” 李睿不耐烦地道:“陛下一日要接见那么多位相公,我们排在后面,不是理所当然的么?” 我啧了一声,转头凑到他身前,从下往上地看他。李睿穿了一身朝服,乍看之下倒颇有了几分亲王的威仪,可惜年纪还是太小,被我盯了一会,就受不住了,眼睛左右转动,不自在地道:“你看什么?” 我问:”是不是阿耶阿娘和你说过什么,所以你现在这样…古怪。” 李睿傲然道:“我已年满十五,是开府的亲王,说话行事,岂能再和你一样?” 我了悟了:“一定是阿耶阿娘责骂了你,怪你做兄长的没带好我,所以你才在这里对我摆脸色。” 李睿哼出一声,算是默认,我见他冷着张脸,一手捏着鼻子,一手在前扇风,作势道:“好臭,好臭。” 李睿下意识地吸吸鼻子,道:“哪里臭?” 我笑他:“当然是说你的脸色臭了。” 旁边有人扑哧一声笑出来,我转头看韦欢,却见她肃着脸,低着头,毫无笑意,再看四周,宫人内侍全都离我们有几步,根本听不到我们说话,也就无从笑起。 我疑心自己听错了,就没再追究,而李睿那张脸变得比方才更黑,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走到一旁,不肯跟我站在一处。 我们又站了好一会,天渐黑了,我的腿已开始发麻,肚子也开始饿了,身边本来还偶有朝臣往来进出,到现在也没了,我摸了摸肚子,终于意识到二位陛下多半是在惩罚我们,有一点点委屈,又赶紧把这丝委屈给清出去,端正态度,立直身体,摆出一副忠臣孝子的模样。 到尚膳监派人送来消夜的食物时,杨子高才终于出来:“宣代王、长乐公主。” 李睿和我如蒙大赦,一齐整了整衣襟,发现彼此动作一致,又互相看了一眼,我先对他一笑,李睿脸上那股刻意做出的疏离便挂不住了,只别过脸,轻哼一声,道:“我是兄长。”一步向前,率先入内。 我腹诽不已,面上还是一派端肃,跨入殿中,以最淑女的仪态行至御座之前,与李睿一道恭敬拜倒:“臣代王睿/长乐公主太平,叩见陛下。” 父亲和母亲没有叫起,母亲似乎是偏了偏头,又似乎是曳了曳衣裙,身周发出清脆的珠宝相撞的声音。父亲那边的声音要规律得多,我只听见他以手指敲击桌案,一下一下,缓慢悠闲。 李睿和我谁也没敢抬头偷偷向上瞥一眼。 我们跪了有一会,直到我的膝盖开始发麻,身子也有些抖时,才听见父亲起身,一步一步走过来,到我面前时停住,开口道:“你们知道错了么?”说的是“你们”,问的却分明是我。 李睿在地上叩了下头,道:“臣知错。”我却不慌不忙地直起身道:“臣知错,但是此事非独臣一人之过,二位陛下也有错处。” 李睿吓了一跳,也顾不得方才还在生我气,转头对我杀鸡抹脖地比手势,我不理他,仰头看着父亲,父亲回头笑看了母亲一眼,才又转头,道:“哦?说说看。” 我道:“臣自襁提时便封长乐公主,年十岁,得赐实封,此皆二圣厚恩。然故事,公主皆有封官僚属,臣却无有,此是二位陛下的过失。” 父亲挑眉道:“这与你出宫,又有什么关系?” 我挺了挺腰背,道:“本朝王公,向有自辟属官之例,二位陛下不察,未及赐属官与臣,臣便只好自征英才,以实幕府,是以便服出宫,寻访孝廉,冀稍补陛下之失,此其一也。其二,臣虽有过,过在初犯,二位陛下稍加教诲,臣必知错能改,若陛下以此大戒,则是不教而诛,上刑虽繁而臣邪不胜,实非风行草偃之所为,伏启陛下明鉴。” 我说得这样文绉绉一本正经,心里却着实有些忐忑,然而越是这样忐忑,我便越发地端正精神,圆睁双眼,务求不能露怯,父亲初时只是漫不经心地笑看我,见我当真说出一番道理,反而大笑起来,边笑边指着我道:“我如今才知你阿娘为何总唤你小无赖,凭你这张嘴,说无赖还是夸你!”一面说,一面伸出手来,我搭住父亲的手掌,慢慢站起,李睿趁机也站起来,却被父亲瞪了一眼,吓得赶紧又趴下去,待父亲对他挥挥手道“起来”,才站直身,却对我做个鬼脸。 我见父亲早已没了怒气,刚松了口气,却听母亲在那头慢悠悠地说:“如此说来,你倒是要征辟韦欢?” 我望向母亲,只见她坐在那里,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我方要答话,忽然想起此前韦欢正是被母亲逐出宫去的,赶忙笑道:“臣今日才遇得一个韦欢,又无他人作比,说征辟言之过早。”说着便凑上前去,跪坐在母亲身边,一面替她捶腿,一面道:“京师人口百万,德才兼备之人无数,岂是臣一人、一日察访便能得到的?还须得要多出去几次,仔仔细细地找一番才是,便是有了人选,也必要奏请二位陛下过目,候陛下定夺。” 母亲和父亲同时笑起来,我见他们笑了,以为这回该大事化了,谁知母亲一指头点在我额头上,道:“师父教你的经书,你却只用来胡说八道,朕问你,你说征辟,要辟何官?你在宫内,如何任才?你说不能大戒,那何等惩罚,算是大戒?你私自出宫,穿了宦官的衣裳,闯入官宦人家的门第,欺骗人家主母,又该何罪?万年令前时特地押送了两个人进来,说是擅自出宫的宦官和宫人,还特地上了奏疏,这事都闹到政事堂了,你让朕如何回他?” 我被母亲问出了一头的汗,连替她捶腿的手都收了回来,讷讷跪着,不能自辩。 还是父亲笑道:“罢了罢了,她才几岁呢。” 母亲横了父亲一眼,那一眼风情万种,浑不像是已经生过四个孩子的女人:“三郎你就只管宠着她罢!” 父亲只笑:“依我说,你对她实在也太严厉了些,她一个小女儿家,能知道征辟,知道不教而诛,已是难得,你还揪着那些小过错不放作甚。” 我感激地盯着父亲,父亲悄悄对我眨眨眼,道:“你连征辟这样的事都说出来了,若是以后不让你出宫,倒真像是我们的错似的。杨子高,传朕令,日后长乐公主出宫,如代王之例。” 母亲的笑意忽然淡了些,看了我一眼,淡淡道:“依我看,你要是真宠她,便让她同睿儿一道,入弘文馆读书罢。” 父亲和我都是一怔,父亲刚一蹙眉,母亲便笑道:“不过是句玩笑,三郎何必在意——婉儿,你来。”她对殿中某处招了招手,上官婉儿便似幽灵一般从那阴影里站出来,快步走到近前,躬身待命,母亲看着我道:“听说你连长安令是谁都不知道?日后你从朱镜殿下了课,便到我这里来,叫婉儿教你些前朝职分,等你把官职品级分清楚了,再来同我说征辟不征辟的事。” 第22章 受罚 往常我犯了错,对父亲时只要能撒娇撒痴,装傻卖乖,对母亲时则只要能以言辞机辩,灵活应对,都必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然而今日,父亲还一如既往,母亲却似乎格外地严厉了起来。我本还准备了一大篇辞藻要替韦欢求情,见了母亲的脸色,又将准备好的说辞给吞了进去,低低应一声是,又对上官婉儿一点头,父亲见我对她恭敬,慢慢踱过来,上上下下地看了婉儿一眼,挑眉道:“你就是新封的才人?” 婉儿本是站着,待父亲过来,便跪下去,将头压得低低的,规规矩矩地道:“妾上官婉儿,参见陛下。” 父亲听见这姓氏,越发地来了兴致,笑道:“是天水上官么?从前…”他忽然住了口,对母亲笑笑,上官婉儿道:“妾自幼长在掖庭,不知祖、父籍贯何处。” 她答的小心,母亲反而站起身来,立在婉儿身前,笑道:“她的祖父,便是从前劝陛下废后的上官仪。” 父亲脸上微微变色,本来似还想要再问婉儿什么,这会儿便只淡漠地点了点头,道:“好好服侍皇后。” 婉儿将头在地上一碰,缓缓起身,又退入阴影中,仿佛从未出现过似的。 我觉得父亲母亲之间的气氛十分诡异,有心想要溜出去,想起韦欢,便又规规矩矩地跪坐在母亲身边,学婉儿那样,把头压得低低的,母亲察觉了,伸手在我后脑勺上拍了下,对父亲道:“陛下方才不是说有事么?怎么这会又没有了。” 父亲就一手扯过母亲,搂着她笑道:“都这时候了,再有什么事,也不及陪媚媚你重要。” 母亲横了他一眼,眼角下扫,轻轻对我努努嘴:“你们还不走?” 李睿嗖地一下便起身,边退边道:“臣告退。”见我不走,又停住,对我不断使眼色,我看看他,又看看父母,既怕母亲还生着气,又怕母亲盛怒之下真把韦欢给处置了,思前想后,半晌才斗着胆子叫母亲:“阿娘…” 母亲在父亲怀里斜眼看我,我仗着自己年小,慢慢爬过去,抱着她的腿,脸贴在她身上,慢慢道:“韦欢…” 母亲皱了下眉,道:“韦欢御前失仪,杖二十。” 我吓了一跳,刚要求情,母亲又道:“你去监刑,打完了,跟她一起跪着,我不叫你,不许起来。” 我松了口气,把手从母亲腿上收回来,父亲咳嗽一声,催促我道:“还不快去?” 我却又想起一事,又巴巴地看着母亲,唤她:“阿娘…” 母亲深吸一口气,道:“你那两个宫人,各杖四十,也是你监刑。”又看李睿道:“今日跟你的千牛卫,一体受杖,你自己看着。” 李睿不自觉地又跪下来,对母亲行礼道“是”,却不敢马上起来,母亲用脚尖轻轻踢我一下,道:“还不滚。” 我吐吐舌头,跟李睿两个一溜烟地出去,才出殿门,只见婉儿又不知从哪闪出来,对门外的禁卫吩咐了母亲的命令,客客气气地对李睿道:“千牛卫皆是外臣,内外有别,不如请大王在此监刑,妾等率公主去内朝。” 李睿道:“全凭才人吩咐。”此时已有许多人将刑具拿来,那杖长有三尺余,既短又粗,表面已经磨得油光滑亮,李睿便带人去前朝,婉儿则带我走到紫宸殿后一处僻静的地方,韦欢与那两个宫人都跪下,所有人都看着我。 我呆了一呆,才知他们是等我宣布刑罚,便道:“韦欢打二十,你们两个打四十,打罢。” 行刑的内侍大约从未见过如此任性的监刑,齐刷刷一怔之后,方才扬起手臂,又被我叫住,却是我见这三个执杖人身形魁梧,说不得是些不识趣的莽汉,怕他们不理解此次行刑的微妙,便清清嗓子,做足气势,方道:“你们打的这三个,都是我的人,你们瞧清楚了。” 那掌刑的三人你看我,我看你地互看了一番,重又扬起手臂,我见他们竟依旧将刑杖举得那样高,有些不悦,又叫住他们道:“她们三个都是女儿家,以后都还要伺候我的。” 那三人的脸色都迷惘起来,停了一停,第三次扬起手臂,我见他们依旧是如前的做派,有些恼火,蹬蹬几下走到他们身前,一字一句地道:“他们都是我最看重的侍从,离了她们,我饭也吃不下,睡也睡不好,你们若真敢打伤她们,我立刻就叫人拿我的马鞭抽你们。” 婉儿在我身后轻咳一声,提提我的袖子,道:“陛下既让公主监刑,我等自然深知陛下之意,公主不必担忧。” 我低声道:“你看他们把刑杖举得那么高,这么落下来,韦欢身上还有伤,怎么受得住这样的打?” 婉儿道:“他们都是老刑司,无论举得高低,只要想重打,自然能筋折骨断,想打轻了,自然也能毫发无损,公主不必担忧。” 我听她这么说,才勉勉强强地摆了摆手,叫他们打下去,谁知第一杖就听我那两个宫人闷哼一声,我待要去叫人停手,又被婉儿拉住,婉儿淡淡道:“公主但看就是。” 我只好闷闷地站着,见他们一杖又一杖地打下来,才五六下,我那两个宫人已有些支撑不住,我心生不忍,想扭头不看,婉儿道:“陛下既想让公主看,公主还是看着的好。” 我只好又转过去,眼睁睁见着三个五大三粗的内侍将三个小姑娘打得身形不稳,好容易等行刑毕了,我走过去一看,三个人衣裳上都渗出了血迹,一时愤恨,立刻就踹了韦欢身边的人一脚,恶狠狠地道:“不是叫你们不许打重么?” 那三个内侍立刻跪伏在地,口里却只称“公主”,并不曾有片言谢罪,我气得又踹了他两脚,扭身要唤人拿马鞭来,却被韦欢扯住,韦欢摇摇我的手臂,轻声道:“这是天后的意思,你不要犟。” 我怔了一怔,那三个内侍便趁机退出去。婉儿对边上几个宫人点点头,立时便有人给我搬来一个蒲团,对我道:“公主恕罪。” 我长跪于上,婉儿对我一礼,率着一众宫人入内复命,竟是把我们四个给丢在这里了。 我只觉天威难测,无端地生出几分寒意,又问韦欢:“方才打得厉害么?”那两个宫人都已经泪水涟涟,她竟连一声都没喊,真是厉害。 韦欢扯了扯嘴角,道:“他们很知道分寸,都是皮肉伤,看着狠,其实不碍的。” 我哦了一声,跪了一会,觉得膝盖酸软,自己揉了揉,道:“阿娘都不派人看着,也不怕我们偷懒。” 韦欢道:“便没人看着,你敢偷懒?” 我讪讪一笑,道:“不敢。”过了一会,又道:“真是奇怪,阿娘居然拿御前失仪的罪罚你,我瞧你明明很知道进退呀。” 韦欢道:“陛下不过随便寻个由头,其实还是在怪我那日算计了你。” 我嗯了一声,又过了一会,道:“宫门锁了,等下罚完跪,你就去我那里睡罢。” 韦欢隔了片刻才道:“嗯。” 我见她不冷不热的,有些没趣,只是就这么跪着,也实在太闲,便又没话找话地说:“你道我想了什么理由给你开脱?你一定想不到。” 韦欢看我一眼,道:“你不是说要寻访人才,辟我入宫罢?” 我讶然转头:“你怎么知道?” 韦欢脸上变色,道:“你不会真这样说的罢?” 我道:“这么说有什么不对么?” 韦欢深吸一口气,道:“天后才将我逐出宫,你就说要辟我入宫,这不是明着与天后作对么?好在你是她亲生的女儿,若是大臣,这会儿说不定都被扑杀了。” 我笑她:“阿娘一贯敬重大臣,连六郎和我见了诸位相公都要恭恭敬敬的,怎么会随意扑杀朝臣呢?你想多了。” 韦欢冷笑道:“这话你该跟那些被打死的人说去。” 我见她不像是编的,捉住她手问:“你把话说清楚,母亲何时扑杀过人了?” 韦欢忽然嘘了一声,将身子挺得更直了。我赶紧也在蒲团上跪正,定睛一看,原来是婉儿出来。 我以为她是来叫我起来的,对她一笑,问:“阿耶阿娘歇了么?”谁知她却不答我的话,只是捧着一袭斗篷过来,小心地披在我身上,面无表情地道:“夜里冷,圣人赐公主衣。” 我看了看那件被烘得暖洋洋、又被熏得香喷喷的华美斗篷,张了张口,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第23章 往事 婉儿走了以后很长时间,我都没向韦欢搭话。我的心情非常低落。不单单是因为母亲居然狠下心来罚我,而是今日之事实在是让我生出极强的无力感。母亲近日的种种反常像是某种不祥的征兆,在我心头笼上一层厚厚的阴霾。我隐约地感受到这阴霾的缘由,但是每当我要再深想时,又完全摸不着头脑了。或许我在这世界前十二年的人生实在太过顺遂,以至于我已经完全忘记该如何钻研思考,又或者我生来便太过驽钝,无论如何努力,也无法参悟这层层笼罩在我身边的诡谲风云。 韦欢看我不乐,反倒主动来问我:“你到底怎么和陛下说的?今日的事竟这样轻轻放过了?” 我道:“也没怎么,就是抱着她求情呀。” 韦欢讶然:“就这样?” 我点头道:“就这样,没说召你入宫的事,也没说别的,就求了一求,” 韦欢嘟哝一句“奇怪”,我道:“有什么奇怪的,我是她嫡亲的小女儿,向她求个情,很难么?” 韦欢没说话,只是歪着头想什么。 我也想着我自己的心事,不知过了多久,只知我迷迷糊糊中犯了困,头一点,身子一歪,几乎栽到在地,还是韦欢一把扯住我,才免得我头脸着地,也就在我吓出一身冷汗时,便殿门口已经有人出来,韦欢拽拽我的衣袖,我慌忙跪正,连脸也正正经经地对着前方,只有眼睛随着那人的影子转动,极力想看清来的是谁——这人孤身一人,没有任何随从,看身形不像是婉儿或是那些小宫人,看步态也不像是那些整日佝偻的年长女官,她走得极慢,时不时会停下来向远处一望,有时又低着头,背着手,像在思索什么。 我忍不住悄悄问韦欢:“你认得那是谁么?” 韦欢道:“你只好好跪着,管这许多做什么呢?”我听她这样讲,只好把目光转到前面,待不一会,又觉得无聊,偏头一看,却见韦欢自己也侧着头,伸着脖子,看来的是谁呢。 我拍了她一下,道:“你自己又看。” 韦欢却嘘了一声,道:“是天后。” 我吃她一吓,赶紧又立直身体,再看那人身形体态,可不就是母亲么?只不过先前我们谁也没想到她会亲自出来,所以没认出来罢了。 韦欢十分紧张,我隔着一步,都能听见她粗重的呼吸声,她把身体挺得比宫墙还直,一点不像是才受过刑的人。 母亲走得近了,我才发现她披散着头发,身上裹了件与我身上那件差不多的斗篷,还趿着鞋子,倒像是披衣起夜一般——这个时辰了,她还披衣起身,必是心里还念着我,我的眼睛立刻就热了,脱口就要喊“阿娘”,到底忍住,等她走到跟前,才伏在地上行礼说:“臣太平参见天后。” 母亲慢慢弯腰,摸了摸我的头,方道:“起来罢,冷么?” 我方才还能忍住,这会却觉得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被委屈占据的,待要起身,腿有点麻,便索性扑进她的怀里,喊一句“阿娘”,眼泪如泉水般喷涌而出,全都沾在母亲身上。 母亲抱了我,轻轻拍我的背,好一会,等我平静下来,才扶着我起来,又对着韦欢几人道:“我同长乐公主说会话。” 韦欢与那两个宫人便识相地走开,静悄悄地去了某个我见不到的地方,紫宸殿后偌大一片广场,除了巡夜的禁军,便只剩下母亲和我了。 我抹干了泪,问母亲:“这么晚了,阿娘还不睡么?” 母亲笑了下,问:“兕子倦么?” 我摇摇头,母亲便牵着我的手,慢慢向紫宸殿走,边走,边抬头看了看天上,道:“今日的月亮很圆。” 我也抬头,看见一轮极大的月亮挂在空中,红红的,仿佛一块被火光和灰尘掩映住的烤饼似的,肚子适时地叫了起来,发出一片声嘶力竭的鼓噪,母亲低头看我,我脸上微热,揉了揉肚子,自我安慰说:“明日早些起来用饭。” 母亲没说话,带着我走上台阶,那里有个盘子,里面一团不知是什么,母亲自己在阶上坐下,从那盘子里拿起一块东西,递给我,我才发现是些干粮粗饼,我想母亲给我的总不会是什么坏东西,且又饿得厉害,便接过来,只咬一口,就差点吐出来——这东西又冷又硬,还透着一股陈年馊味,不说是我,便是我的宫人,只怕也不要吃这样的饼子。 然而这却是君长之赐,若真吐出来,便是对母亲不敬,我才受了罚,不敢这样放肆,只能含着这块东西,拿一双才哭过的汪汪泪眼瞥母亲。 母亲一直留意我的动静,见我又吐又犹豫的模样,轻笑起来,将手伸在我嘴边,道:“吐了罢。” 我赶忙自己用手把这腌臜物抠出来,随手扔得远远的,母亲看着我笑了笑,又把头转过去,望着远方,淡淡道:“你阿姐从前就靠这样的饼活到了六岁。” 我没寻到手巾,正偷偷在身侧擦手,听见母亲的话,顿时一怔,怪道:“阿姐怎么说也是公主,不至于罢。”父亲那么喜欢母亲,母亲的儿女再怎么不受太后待见,也不至于连饭都吃不上…吧? 母亲又笑了,这回她笑得很冷:“当年那位废后失去了权势,最后连这样的饼都没有,你阿姐不过是一个公主,怎么不至于?” 我说不出话,只是不知不觉地把目光又投向了那一盘饼,觉得嘴里涩涩的,手上方才碰过饼的地方渐渐发热,脸也渐渐发烧,低了头,轻轻对母亲道:“阿娘,对不住。” 母亲闭了闭眼,从我这边看去,只看得到她的睫毛眨了眨,听到她轻轻哼了一声,像是要哭,最终却是笑着道:“兕子,你太子阿兄,六郎,你,与我,我们一家,是这天下最有权势的一家,却也是全天下最危险的一家。有权有势的时候,全天下的人都来趋奉你,为你赴汤蹈火,亦要彰己忠心。然而一旦失势…”她看了看那盘干饼,从上面撕下来一块,轻轻塞进嘴里,缓缓咀嚼,仿佛要将每一片碎屑的味道都记在心里似的。 我见母亲如此,也揪下一片饼放在嘴里咬——这真是我两辈子都没有吃过的难吃食物,咽下去的时候,简直像块石头沉进胃里一样,难以想象我那只活到六岁的姐姐到底是怎么凭借这种东西裹腹的,更难以想象的是,据说她是心疾发作而死,而非饿死或者是得了胃病而死。我突然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扯扯母亲的手,让她将我搂住,母亲让我靠在她腿上,一手梳理着我的头发,慢慢道:“从那以后,我便发誓不会再让我的儿女遭受这样的苦楚,谁知这样反倒又将你们养得过于安逸了,从不知这里面的艰险!你太子阿兄才监国多久,便又是编《女德》、《女训》,又是奏请追封渤海王的,六郎整日只知道和小女娘厮混,家国大事,全不上心。你本是三个里面最聪明的,偏偏又是个女儿。” 母亲忽然停了停,长叹一声,才继续道:“你父亲以为女儿家便不须学这些勾心斗角的事了,却不知在宫里,做女人比做男人,更难。”她又来拍我的头,我紧紧捉住她的手,把脸贴在她掌心里,心里难受,也不知道说什么,只好一声一声喊“阿娘”。 母亲摇了摇头,有一两滴泪水自她脸上落下,滴在我脸上,我想去替她拭泪时,这泪却已止住,母亲低头看着我,一字一句道:“太平,你该长大了。” 她的声音极轻,我却一字不落地听在耳朵里,全身像是被什么东西挠了一下,全不听我使唤地颤动起来,身后的便殿突然亮起了灯,父亲披着衣服,扶着杨子高的手,睡眼朦胧地出来,唤道:“七娘,你怎么又不睡?”见我也在,讶然道:“兕子怎么也不睡?怎么眼睛还红着?七娘,你又说她了?” 我想起母亲刚才说的话,竟对父亲生出些许隔阂来,低了头,没回答。母亲搂着我,对父亲道:“我打了她的人,又罚她跪到这时候,她生我气呢。”拍了拍我的肩,道:“今夜晚了,就在紫宸殿睡罢,让韦欢陪你。” 父亲听说我跪到这时候,不赞同地看了母亲一眼,亲昵地搂住我,哄我道:“阿娘叫兕子受了这么大委屈,阿耶代阿娘给兕子赔不是好不好?兕子乖乖,不哭,阿耶已经下旨了,以后兕子想出去,只要带齐了人就可以出去了,不要这么偷偷摸摸的好不好?” 父亲的手温暖一如往常,那些絮叨也同一个寻常的爱女儿的父亲毫无分别,可是我的心里却始终想着母亲刚才跟我说的事,被父亲带着入内的时候也不自觉地频繁回头看母亲,但见她步履安泰,面容慈和,微笑如常。 第24章 调戏 紫宸殿前后有许多间,前殿之外有便殿,便殿之外又有偏殿,李睿和我从前都住在这里的偏殿中,前些时候才从这里挪出去,连东西都还没全搬走,我踏进偏殿时自然地便生出一股熟悉,习惯地两手微抬,想让杨娘子给我脱衣裳,却是韦欢将我的斗篷解了,又走到前面,替我解衣。 殿内灯火通明,将韦欢苍白的脸色照得清清楚楚,我担心她撑不住,道:“你跪了那么久,叫个医官来看一看罢。” 韦欢道:“我是什么人,还值得劳动医官?”一面说,却见外面已经有宫人抬着几个水桶进来,又有侍御医在门外说是要给我诊脉。 我对韦欢一笑,道:“这不是现成有人,顺带给你看一看么?”打发人带她进花障里换衣服,自己坐在床边,传那侍御医进来,听他给我仔仔细细诊视了半天,又将我的裙子撩起一点,露出膝盖给他看。 我这罚跪虽说时候久,其实初始时便有母亲赏的垫子,其中又隔一会便动动腿,揉揉膝盖,本没有什么大碍,那医官却大为紧张,开出极其详细的药方,又拉着母亲的宫人前前后后嘱咐了许久,我平常视这殷勤为常事,这会儿却不免想:既然连母亲都知道我那位素未谋面的阿姐要靠这样的食物为生,那这样的虐待一定是持续了很长的时间,这么长的时间,她一个小小的孩子,是怎么过来的?长身体的时候却只能吃这样的东西,会不会常常生病?若是病了,是不是也有人这样替她诊治?那时候宫中贵人还很多,有太后,有父亲,有母亲和其他许多妃嫔,以及故渤海王和其他许多皇子,那么多人,侍御医却只有四个,肯定轮不到她一个小小的公主,那么太医博士,或者是太医助教呢?或者退一步,便是寻常医师呢?或者再退一步,医工、医生呢?全大唐太医署辖下有那么多郎中,京中便是五六品的京官也请得起的医官,这么多人,会有一个替我的姐姐,那个无人在意的小公主去看病么? 我想,大约是没有的吧。 我不知那位死去的废后到底是怎样的心肠,竟能忍心对这样小的孩子下这样的狠手。我也不知除了废后和母亲,我那未见过面的祖母,以及父亲是否知道姐姐过着这样的生活,然而我能肯定的是,有许多人都是知道的,不但知道,说不定,还有意无意地,帮过两手。 怪不得母亲一提到废后和故渤海王便咬牙切齿,现在便是我,也深深地痛恨起我那作古多年的大哥来。 而我同父同母的亲哥哥,太子李晟,却一力主张追封渤海王。 我闭了闭眼,那位侍御医要告退,我才想起韦欢来,刚要向花障后面唤她,却见她已经站在我身边,也不知待了多久。 我埋怨道:“你出来了,怎么也不说一声?”又道:“你站着做什么?” 韦欢道:“公主没有赐座,妾不敢坐。” 我无心追究她的语气,只挥挥手,让人给她搬了个小杌子坐下,又命医官给她诊治。 那医官似乎颇有些为难,捋了捋胡子,才道:“让臣的徒弟替她看一下罢。” 若是从前,我第一反应,一定是怒斥他一句,迫得他替韦欢诊治,此时却觉得他既能当了这许久的御医,一定不是傻子,胆敢得罪我也不敢替韦欢看病,必然有其缘由,横竖韦欢也不是什么大病,倒不如不强求的好,便点点头,颇客气地道:“劳烦。” 那医官便让一个背药箱的青年人站出来,替韦欢诊了脉,报了个成方,我见他诊得敷衍,又道:“她膝盖伤得比我重,你仔细看看,别落下病根。” 那青年看了医官一眼,得了他的准许,才转向韦欢,韦欢这时候倒害羞了,捂着膝盖道:“没什么大碍,随便抹些药就好了,不劳贵徒。”又对我使个眼色,我见她神情慎重,也没勉强,谢过医官,让他出去,方问韦欢:“何不让他为你诊治?” 韦欢道:“我才想起来,从六品上侍御医是专门待诏侍奉圣人的,替你看病也就罢了,我怎么敢劳动他?便是他的徒弟,说不得也有八、九品,我可不敢托大。” 我打从记事起便是由侍御医侍奉,竟不知道这些规矩,心里道一声惭愧,方知母亲特地要我去学朝廷职司的深意,又想到我用的御医既已如此,只怕别的许多地方也早就逾越了,因打发走宫人,问韦欢道:“你对规矩礼制这样熟,可知道一般的公主,譬如我姑姑们那样,封户大约多少,用些什么品级的东西?” 韦欢笑道:“你太抬举我了,我一个小官之女,能记得些品级上下已是不得了了,哪里知道这些讲究?你想知道,还是明日去问上官才人罢。”顿了顿,又道:“不过我记得,千牛备身从前似乎是只侍奉太子的。” 我怔了怔,回想起从上次出宫起,李睿身边便已带着千牛卫了,那时他也才得了出宫的旨意不久,是母亲特地下令让千牛备身领府兵护卫李睿的——却不知这是单纯的出于一个母亲溺爱子女的心,还是那时候母亲便已经对太子哥哥不满了? 方才宫人已经替我上了些药,韦欢答了我的话,便自己起身去找那药瓶,我见她举止甚是缓慢,知道她背上受了伤,从后面道:“你别动,我叫人进来服侍你。” 韦欢笑道:“公主厚爱,韦欢心领。只是这殿中都是天后的宫人,我可不敢劳烦,还是自己来罢。” 我刚要说“都是宫人,有甚分别”,心念一转,把这话吞下去,起身笑道:“这样说,倒只好我来了。”一面说着,一面已经从那边屉子里拿了药过来,按着她道:“坐好。” 韦欢还兀自说:“这怎么敢?”被我飞了一眼:“你方才哄我钻洞的时候怎么敢,现在又不敢了?” 韦欢便坐好,我一手拿着药膏,一面弯腰去掀她的裙子,她蹙眉道:“你斯文些,方才别人替你撩裙子可不是这么个撩法,小女娘家,多不好。” 我向上一瞥,见她大腿还有大半都被裙子遮着,不免好笑:“都是女子,有什么好不好的,难道你打球就没个擦擦碰碰、露些肌肤的时候?” 她恼道:“那时候穿着骑马的袴,自然不一样。我…便是我的侍女,平常也不会像你这般粗鲁。” 我想了一想,才明白她此刻必是贪方便,没穿连裆的袴,好笑之余,却又想到别的地方去了,顺口就道:“照你这么说,好在这是唐朝,不是明清时候。” 韦欢疑惑地道:“明清时候?” 我一下说漏了嘴,赶紧遮掩过去:“咳,我是说,还好如今行杖,都是打的脊杖,倘若打的是臀部,你现在岂不是要羞死了?” 韦欢瞪我:“偏你会想,哪有人行刑会专对着那种地方打。” 她生气时的脸实在比假作恭敬时要生动有趣得多了,我见她嗔怒,反倒越发起了逗她的心思,嬉皮笑脸地道:“你莫将话说得这样满,说不定我哪日便上道奏疏,请陛下下旨,以后行杖,只许打肉多的地方,免得把人打死了呢。” 韦欢道:“你倒是上书去,看陛下说不说你胡闹!最好天后再一生气,也赏你几杖,你才知道我的话。” 我笑着道:“天后舍不舍得打我,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就凭你说的这句话,便够你再挨二十杖了。”说完正要叫宫人再拿些别的药进来,韦欢却以为我当真要告发她,极敏捷地蹿过来,紧紧捉住我的手,恶狠狠地道:“你敢!” 我怔了下,才知她想的什么,笑得越发灿烂:“哟,这会儿终于不扮个忠臣样了?方才不是还‘公主’‘公主’的叫得可欢了么?” 韦欢见我笑,才知我是哄她,气得一甩手将我松开,我笑着叫人拿了棒疮药,吩咐她们出去,转头将药交在她手里:“我碰碰你腿,你就又打又咒的,若碰了别的地方,你是不是要勒死我?咦,我似乎已经碰过你背上了,还有腰,还看了胸…我是不是该叫人来救命了?“ 韦欢气得发抖,啪地一下,把一条手帕砸在我脸上,我捡起来一看,却是那次打球时,她将她的手巾给我,我又叫宫人另外给了她的那条。 第25章 夜谈 我知道韦欢多半会将我给她的手巾留下,却不知她竟会贴身带着,我的东西,无论用与未用,都会先被宫人们用我喜欢的香烘过,因此用的时候总带一股许我所熟悉的香气。然而这手巾跟随韦欢不过数日,便将那旧日香气都尽去了,反倒染着些许韦欢的味道,我喜欢这味道,把手巾贴在脸前嗅了一嗅,只觉心清神怡,抬头看韦欢已经坐在床沿自解衣衫,并未如何避讳于我,便觉得韦欢似乎并没有那么讨厌我,厚着脸皮凑过去,笑问她:“平常也不见你带那些香啊花啊的,怎么身上偏偏就有这么股香味呢?” 韦欢此时已经除去大半衣衫,听见我说,便把手臂一抬,自己一嗅,道:“我身上哪里有什么味道?” 我道:“你自己当然闻不到,要我闻才闻得出来。”也不知怎么回事,就自己往她手臂上一凑,鼻尖与她的身子相去不到半寸,她身上的热气便争先恐后地往我脸上扑来,一股幽淡的药香涌进鼻子里,又顺着鼻尖而上,直入心肺,有那么一瞬间,我竟屏住了气,不想叫这香气从我身体里逸出去。 韦欢既已抛弃了那些虚头,对我便毫不客气,一手便推开我,道:“你吹得痒痒的。” 我不服气,道:“我分明都没呼吸,怎么吹得你痒?” 她不理我,费力地用手往自己背后涂药,那药倒出来时是一种味道,到了她手里又变作另外一种味道,再被她抹在身上,散出来,忽而就变成她身上的味道了,我本来有些赌气,退开几步坐着,被这股浓郁的香气吸引,又不觉向她那里挪近一点,再想去嗅她,她却道:“你有那工夫干坐着,不如替我上药罢。早些弄完,早点睡了。” 我见她已有些倦意,便不再逗她,只叫她趴在床沿,替她仔仔细细上了一回药,上完药,洗了手,用方才的手巾擦干,顺手就要扔开,又被她抢过去:“那是我的。” 我嘟哝道:“那也是我给你的。”见她瞪我,也只好认了,唤宫人进来打发过洗漱,便要就寝,宫人们尽皆退去,只有韦欢和一个女官留在殿内,两人分别将殿中的灯烛灭掉,那女官坐到门口,韦欢则在我床前,将我按倒在床上,掖好被子,吹熄床头的小灯,我听母亲说叫她陪我,以为她要同我睡一处,还特地让出位置,谁知暗中只听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却不见她上来,我便滚到床沿去看,发现她贴着我的床头坐着,两手抱着膝。 我探出头问她:“你怎么睡这里?” 她怪道:“不是天后吩咐,让我陪你么?” 我不解地道:“可你这不是陪我,是守夜而已。” 她反倒更不懂了:“陪你不就是替你守夜么?” 我笑道:“你想错了,叫你陪我,是让你陪着我睡。” 她歪着头想了一下,扶着床沿起身,挨着坐下,一手搂着我,让我躺在她腿上,虚情假意地抚了抚我的背,打着哈欠道:“二娘乖,好好睡。” 我有些恼怒,撑起两臂道:“是说让你睡上来,不是让你哄我睡觉!”再说奶娘们也从不是这样哄我的! 门口的女官咳嗽一声,道:“二娘,圣人吩咐过,日后再不许养娘、乳母、宫侍陪公主同睡。” 虽在黑暗中,我却依旧感觉得出韦欢对我露出了“你看我说的对吧”的眼神,越觉恼怒,对着那人便道:“我睡觉不喜欢人多,你不知道么?出去!” 韦欢捏了捏我的手,我察觉自己语气不善,改口道:“你明日还要伺候母亲,出去自己歇息吧。伺候好母亲,便是伺候好了我一样。替我向王诩说,赠你十匹绢,以慰今日辛苦。” 那女官倒是识相,立刻道:“妾告退。”推门出去,将我与韦欢单独留在殿内。 我摸了摸胸口,对韦欢道:“亏得你方才提醒我,不然我又得罪了一人。” 韦欢道:“我不过随意碰了你一下,你自己要往深处乱想,与我何干?” 我一时拿捏不住她方才到底是有意还是无意,只好道:“不管怎样,我也要谢你。”一个打滚翻到里面,侧着身道:“人都走了,你可愿意陪着我睡了么?” 韦欢不答,只是除去外衣与袜子,慢慢趴在床上,我罚跪的时候打了盹,这会儿竟没了睡意,在床上翻了几次,又听韦欢轻哼了几声,知道她受棒疮之苦,也睡不着,便翻过身,趴在她身边,没话找话地道:“没想到长安令竟真敢把我的宫人送到母亲面前,今日真多亏了你。” 韦欢道:“你也在陛下面前替我求了情,我们扯直啦。” 我道:“我那不过是举手之劳,你却冒了大干系,还挨了打,怎能一样?” 韦欢道:“我挨打也是自找的,须怪不得人。” 我见她答了这句,半晌不说话,以为她睡着了,就侧过身来看她,谁知她也正看我,那两只眼睛在黑夜中熠熠发光,灿烂仿若星辰,被我看见后,又立刻将头扭过去,道:“怎么还不睡?” 我说:“你不也还没睡么?” 她道:“我现在要睡了。” 我说:“你睡,我还不睡。”见她两手撑着要侧转身,又问:“你有伤,还是趴着吧。” 她偏偏要把身子侧过去,背对着我,才道:“今日才挨了罚,明日要小心些,别起晚了,快些睡。” 我只好闭了嘴,倒是努力想睡过去,可惜一旦闭上眼,母亲与我说过的话便一遍又一遍地在我耳边响起,我那早逝的姐姐、远在洛阳的太子哥哥、我根本没见过几面的四哥李彬的脸也依次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搅得我根本无法安眠,再翻了几次身,又支起身子凑到旁边,轻声道:“四娘,你睡了么?” 韦欢没发声,我又道:“我要小解,你让一让。” 她依旧是没出声,却默默地坐起来,伸手去摸床边的灯。 我一把抓住她的手,道:“我骗你的——我睡不着,你陪我说说话。” 韦欢被我缠不过,只好道:“有话快说。” 我拉她:“你趴着,别坐起来。” 她便趴过来,我们两个头靠着头,我闻着她身上的香气就觉得心下安定了些,略想了一想,问她:“倘若,你的母亲和你的兄长不和,你…会怎么办?” 韦欢冷冷道:“那是最好不过了。” 我怔了一下,方察觉她指的是崔氏,而非她自己的生母,赶紧解释:“我是说…譬如你阿姨和你兄长不和,你会怎样?我是说…同父同母的兄长。” 韦欢沉默了一会,方道:“我阿姨早就过身了。” 我不曾想一句话便引出她的伤心事,讪讪道:“对不住…” 她却一笑,道:“没什么对得住对不住的。阿姨作古多年,我也早便习惯了。”又问我:“你是在向我讨主意,想知道太子和天后不和,你要如何自处么?” 我吓了一跳,使劲去捂她的嘴:“瞎说,我太子阿兄和阿娘好得很,哪里有不和了!” 韦欢拍掉我的手,懒洋洋道:“你突然问了这么一句,傻子都知道你的意思,再要遮掩,不过欲盖弥彰。” 我讪讪一笑,道:“自己亲生母子,其实也没什么大事,什么和不和的。我倦了,睡罢。” 韦欢哼了一声,又悉悉索索地翻过身去。我也转了个身,仰面躺好,想着父亲已经开始引导李睿不要事事都和母亲说,又在私底下向我们盘问母亲的事,心里沉甸甸的,越发睡不着,想要披衣起来走一会,念着韦欢,便只起身在床上坐着,这举动到底还是惊动了韦欢,她侧着头看了我一眼,顿了顿,方道:“太子只有一个母亲,天后却不止一个儿子。” 我悚然一惊。 第26章 送别 这一夜我与韦欢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两个都没有睡着,到天朦朦亮的时候,韦欢轻轻地起了身,穿好衣裳,重又靠着床坐着。我本想叫她,听见门口有人在轻轻说话,便索性起了床,叫外面的人进来,却是母亲派人去蓬莱殿取来了我的衣裳,送到门口的人手里。 那衣裳是前几日才送到我那去的,因它腰身过于肥大,显不出身形,我不喜欢,便叫小浪收起来,不知怎么又给人拿过来了,我有些不高兴,问她们:“这是谁选的衣服?” 那人说:“是蓬莱殿的宋娘子。” 我眨眨眼,道:“你说是谁?名号为何?” 那人重又报道:“是蓬莱殿宋娘子采青。” 这人能拿我的衣服,当是较为亲近的侍女了,我却对这姓、名全无印象,不由得又眨了眨眼,道:“你记错了罢?我的衣服都是一个张姓宫人管着,几位乳母也没有姓宋的。” 那人颇为恭敬地一礼,道:“蓬莱殿中诸人伺候公主不力,天后已经下旨,尽数发往掖庭去了,这位宋娘子原是天后跟前人,现赐予公主为蓬莱殿行走。” 这消息比昨日母亲跟我说的话更叫我震惊,我一下便站起来,几步冲到她身前,大声道:“你再说一遍?” 她将头压得低低的,轻轻道:“陛下说,这些人原本该贴身伺候守卫公主,公主无论身处何处,都当有人跟随,然而今日却放任公主出宫数个时辰,既不曾跟随,也不曾上呈陛下,置公主安危于不顾,本该杖毙,念她们多年服侍有功,着发往掖庭效力,并杖四十,以儆效尤。” 我的双手无可抑制地颤抖起来,立时便问门口:“天后圣驾何处?” 门外几个宫人都低了头,道:“陛下早起便在议事,旨意不许打扰。” 韦欢扯了扯我的袖子,问那人:“劳烦问娘子一声,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那人以头在地上碰了碰,道:“昨日公主回宫时便已下旨,敕令传示宫中。” 韦欢对着我摇了摇头,我怔怔看着她,一时间竟觉得整个人晕乎乎的,不知自己该做什么,韦欢便在旁推了我一下,我才木然道:“我知道了,你出去罢。”张开双手,任人替我穿上我不喜欢的衣裳,精心梳洗过后,也差不多要到蓬莱殿上课的时候,有不认得的宫人来请我出门,我跟着她们走了几步,行到门口又停住,问她们:“陛下可有说韦欢如何安置?” 宫人们都说“无有”,我便转头对韦欢道:“我叫人送你回家。” 韦欢僵了一僵,抿了抿嘴方道:“好。” 我刚要叫人,她忽然又道:“太平,你…能送我回去么?” 我犹豫了一会,旁边的宫人似是知道我犹豫什么,恭敬地道:“魏相公、许相公今日都在前朝议事,公主可自行读书。” 我便点点头,特地到前殿和母亲的侍从说过,方带着从人,自建福门出去,但听前面马蹄声既密且急,匆匆而来,从车窗看去,却见当先一人正是穿着便服的李晟,赶忙吩咐车驾避在一侧,自己也下了车,立在边上,等李晟经过时便拜下去,李晟本来驱驰甚急,见了我才猛一勒马。李晟停在马上,面上露出些许笑意,唤道“太平”,又问:“这是…出宫?” 我又拜了拜,道:“有些事体,要出宫一趟,已请过圣人旨意。” 他笑着点点头,道:“几日不见,你倒是懂事许多。”举着马鞭向后方扬了扬,道:“行止太急,不及带东西,只有些胡人土产的零嘴,等你回来,去我那尝尝。” 我赶紧谢过,他对我点点头,又心急火燎地进宫去了。我立在当地,一直等到他走远,才扯着韦欢要上车,韦欢蹙眉道:“太子殿下回来得这样匆忙,必是圣人急召,你还是先回宫待着,别为了我,耽误了大事。” 我笑道:“便是有大事,那也是阿耶阿娘和太子阿兄的大事,多我少我,有何相干?” 韦欢道:“昨日圣人才罚过你,今日又不长进了!太子回来,你既是臣下,又是亲妹,难道不要出去参见一下?万一圣人一时兴起,再设家宴,召你久久不至,圣人心里怎么想?我叫你送我,本是怕父母责备,所以叫你替我去撑撑腰,其实也没什么大事。你这里的事大,还是先回去罢。” 我听她说,不知怎么倒有些失望,对她道:“我以为你是舍不得我,谁知你只是想借我的身份撑腰。” 韦欢好笑道:“天后既已准你出宫,日后你便可常来寻我,有什么好舍不得的?” 我自然知道这个道理,然而心里终究有些不是滋味——我的伴读上至世家门阀家中名姝,下至新晋贵官的深闺秀女,无一不有;随从的乳母、宦官、宫人,亦是成十上百。动静之间,前呼后拥,一言一行,众所瞩目,然而这么些人中,真正敢将我当做一个普通的同龄人,轻轻松松唤我一声“太平”,大大方方承认她对我有所图、所图为何,又坦坦荡荡与我谈这些算计厉害的,却只有韦欢一人。我与她相处时日虽短,心中却早已将她当做朋友一般,便是短暂分别,也颇有几分不舍,谁知她倒这样洒脱,将我一片心肠,置于何地? 我心中不乐,面上不免带出来,闷闷道:“既如此,我便回去了。”说完也不等她,自顾自便上车,坐回去的时候恨得拍了一下坐垫,却见车门打开,韦欢弯腰进来,将一个物事塞在我手里,道:“昨日你送了我一个玉佩,今日我也送你一样东西,免得你觉得我贪你好处。” 我低头一看,见是一个玉蝉带钩,这质地雕刻虽不及我那块,却也是上乘货色,知道于她必是来之不易,不觉心喜,面上还不肯就露出来,只道:“我那块可是内造和田青玉,你这也不知什么货色,就拿来敷衍我。” 韦欢哼道:“这带钩是父亲唯一赏过我的东西,我一向珍惜,若不是你救了我,我才不拿出来呢——你不要,还我!” 我赶紧把东西收在怀中,笑嘻嘻道:“我那玉佩,少说也要值你七八个玉带钩,我这人一向心善,就算你六个罢。我先收了这个,余下五个,你慢慢还。” 韦欢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嘟哝道:“随你。”将要下车时,想起什么,又道:“你不能送我,便派个宦官陪我回去罢。” 我心情正好,便道:“区区一个宦官,怎能显出我的威势?我叫他们带禁军送你。”推开车窗,吩咐随行的人分作两队,一队带着旗帜等仪仗之物,护送韦欢回家,余下几个亲近宫人,方随我回宫,命令才下,忽地又想出一个主意,将我身上配的一套首饰都解下来,叫人拿盒子装了,一半赐给韦欣,一半赐给韦欢,又把自己的帔子解下来,给韦欢披上:“倘若你家里再敢打你,你就穿着这个,这是天后御赐之物,我看谁敢损毁。” 韦欢听见我说话的语气,扑哧一笑,道:“看你这架势,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去什么地方呢,却不知我只是回家而已。” 我呸她:“没见过世面,就不要瞎说,这点仪仗算得什么?母亲有一回遣我代她去看外祖母,宫人随从,比这要多得多了,父母叮咛,尤甚随从。”因觉自己牵念之态毕露,未免失于矜持,便催她道:“我还要回去呢,你别磨磨蹭蹭的。” 韦欢吐吐舌头,一跳下车,从禁军处借了匹马,一跃而上,招招摇摇,走得远了。 第27章 惊闻 我既听韦欢的话,便先又回了紫宸殿等候父母传召,谁知从上午等到中午,也没见使者的影子,我闲坐无聊,索性起身回了蓬莱殿,将全部宫人都召集起来一看,果然除了殿中丞王诩和那两个随我出去的宫人之外,其余的人都已换了一遍。 跟我出去的两人还在,我心里略好受了些,召她们前来,和颜悦色地道:“你们叫什么名字?如今在做什么?” 那日说“妾为公主,万死不辞”的先道:“婢妾姓孙,贱名威娘,执掌殿前洒扫。” 另一人等她说完,才道:“婢妾姓吴,贱名小孩,执掌殿前洒扫。” 我被吴小孩的名字给惊了一下,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从前我跟前的吴小浪,是你什么人?”吴小浪便是小浪,本名吴浪浪,我嫌她的名字怪,给改做小浪,没想到这人的名字更怪。 吴小孩似乎想不到我问这句话,顿了下才道:“是妾的阿姐。” 我抽抽嘴角,道:“你们两人当真是一家。”忽觉不对,又问:“你阿姊既是小浪,怎么才是一个殿前洒扫?” 吴小孩没吭声,只拿眼偷偷看孙威娘,威娘大大方方地抬头道:“宋娘子说,婢妾等既是有罪,不合近身侍奉公主,所以打发婢妾等去殿前洒扫。” 我蹙了眉,向边上一看,那里面便有一个年约二十七八的女官出来,对我行礼道:“尚服局下司衣宋佛佑参见娘子。” 我见她身上穿着想起今日身上的衣裳还是她选的,声气便大不顺了,斜眼看她道:“让她们两个去做洒扫,是母亲的旨意,还是你的意思?” 宋佛佑道:“陛下并不曾为此事下令。” 我早知母亲不会为这等小事特地下令,见她果然这样答,又冷笑道:“母亲并不曾下令,那这就是你的意思了?我只道司衣是只管衣服披挂的,倒不知原来连殿中赏罚迁动也一道管了。” 宋佛佑不慌不忙道:“妾虽品在司衣,却蒙天后圣恩,得领蓬莱殿中事,陛下遣妾来前,特地叮嘱:‘公主年幼,汝等本职虽非谏议,仍须善加规劝,多所扶持,不得放纵其意,以致昏乱’。妾等本德薄才疏,识见短浅,蒙天垂幸,不敢负恩,唯思以先哲之道匡扶公主,亲贤远佞,方可秉承圣意,稍平陛下拳拳爱子之心,故将执事年长有德者擢入内殿,使之规谏左右,年少德浅者暂在殿外行走,待其徐修德行,自为长进,方可近身入侍,此二人以曲意佞承公主,本该逐出本殿,唯圣人、公主仁善,且其亦有悔改之心,故此暂留,却不可委以近侍之任,伏请公主明察。” 我刁难这宋佛佑,本是有当场立威的意思,料想她一个小小司衣,也不敢在被遣来侍奉我的头一天便得罪我,谁知她倒是个女才子,张口讲出一通之乎者也的道理来,又是母亲旨意,又是先哲之道的,我若不依,倒是昏聩无能一般,然而若是依她,未免就开了个先例,日后必然处处为她挟制,行动皆不得自由,着实为难——要是此刻韦欢在就好了,她那样聪明,一定能替我拿个主意,说到韦欢,却不知那些人是否将她平安送回去了?已经去了这么久,怎么还没人回来覆命呢? 许是见我久不出声,那宋佛佑竟轻咳了一声,以示提醒,我见她这般放肆,心内不悦,待要直言训斥,想起昨日与母亲的交谈,话到嘴边,便生生忍住,淡淡道:“原来是母亲的意思,既如此,倒劳烦宋司衣一片好心了。只是她们两个毕竟才受过杖,若叫她们如常当值,倘或力有不及,不仅耽误了差使,也有违母亲的仁德之心,不如让她们歇息两月,再做区处。” 宋佛佑道:“殿中职司皆有定数,若是她们不当值,又叫何人当值?” 我笑了笑,随手指了最边上的两个年轻宫人,道:“便叫她两个暂代罢。” 那两个宫人一惊,因我只说暂代,并未说贬斥,又不好求情,便只是跪下,其中一人还悄悄抬头看宋佛佑,却被我看得一清二楚。 我心中冷笑,面上努力装出慈和亲近的样子,对宋佛佑微笑道:“父亲、母亲一向皆悯恤宫人,还曾多次下旨放人出宫,我既身为人子,自当体察天心,恭秉圣意,慈和恤下,方是孝顺之道,宋司衣以为呢?” 宋佛佑蹙眉道:“公主仁孝,妾等敢不从命。” 我见她许了,才松了口气,假借要看书,挥退众人,又对那吴小孩、孙威娘使眼色,她两个便借着受伤的由头,退得极慢,等众人都散了,她们才到门口。 我叫住她们,自己向从前小浪收钥匙的地方摸了一遍,发现钥匙还在,打开我床头收贵重首饰的小匣子,从里面选了三件大小差不多的小金器,递给两人,道:“这三件器物,你们与小浪一人一件,到掖庭好生养着,等养好了,我想法子,让你们三个都到去内书堂去,等你们读了书出来,我也给你们谋个女官做,不怕这起老货欺负!” 这两人都吓了一跳,吴小孩眼泛泪花,似是要哭出来,孙威娘没说话,只是跪下磕头,吴小孩也一齐跪下去,我见她两个还只是磨蹭,便叫她们都快走,自己转到侧殿书案前,装模作样地看了一会书,却是一下想起韦欢,一下想起母亲,一下又想起李晟,实在不能静心,想了一回,又换了衣裳往紫宸殿去,谁知父亲和母亲居然都不在紫宸殿,而在朔望朝参的宣政殿。 我一路又走到宣政殿外,侧门外守候的宦官见了我,都笑嘻嘻对我行礼,我对他们嘘了一声,悄悄从偏门进去——小时候我便常常在这里被父亲抱在膝上见大臣,这一两年父亲怠惰,母亲干政过多,为了免得别人议论,反倒禁止我到前朝来了,然而这里的守卫与宦官我都是熟的,与他们说笑几句,只一如从前那般半娇气半跋扈地说要来找阿耶阿娘,他们便放我进去。 我熟练地绕到宝座之后,那里用花障隔出了一个小小的隔间,母亲向来都是在那后面坐着,与父亲一道听政的。 然而今日母亲却并不在那里,我蹑手蹑脚地钻入隔间,脸贴着屏风向里看,模模糊糊间只见父亲斜坐在宝座上,一手按在额头上,似是在不住地揉着眉心。母亲坐在他身边,一手搭在他肩头,一手握住他的手,前面站了许多人,最先那个该是我的太子哥哥李晟,因为我听见他的声音飘在大殿中:“…不可莽撞轻敌。” 我听见的这句,已经是李晟说的最后一句了,这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殿里都没人说话。隔着屏风,我看见母亲的右手松开了父亲,缓缓转到宝座的扶手上,两指有规律地一上一下,弹了好一会,才见她从宝座上站起,一步一步下去,在李晟身前站定,沉声道:“晟儿,我很失望。” 有大臣上前一步,想要说些什么,被母亲一挥手止住了,母亲回过头来,望着宝座的方向,一字一句地道:“陛下,从我大唐立国以来,便没有以皇帝亲女下嫁藩属的例子,若此例要自太平始,妾宁请自废为庶人,携娇儿幼女,避居乡野,永不入朝。” 我感觉自己像是被人掐住脖子似的,整个人都喘不过气来,锦绣屏风的模糊纹路忽然变得更不清晰了,眼前半黑半灰的闪烁着,耳边似有万千鬼魅哭嚎,我两腿一软,身子连带着也往后倒,还是一双手将我扶住,有人轻轻在我耳边说:“公主放心,陛下不会送公主去吐蕃的。”转头一看,那张脸时明时暗的,好不容易才被我分辨出来,却是身着女官常服的上官婉儿。 第28章 上官 婉儿没能完全接住我,我到底还是后退一步,腿踢在圈椅上,发出一声闷响。殿内自母亲说完话以后,便安静得吓人,我弄出的这响动便有些刺耳,纵然别人听不见,父亲也一定听见了,然而他并没有回头,只是坐正身子,扫视了殿内的大臣一眼,这殿内的大臣每一个我都有些眼熟,以此推断,他们该都是入阁的重臣,这些人原本在御前议事的时候是不需要站着的,此刻却全都站在下面,父亲的眼光一看过去,他们便一个个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脊背,对着父亲微微低下头,一向慈和的父亲此刻看起来分外威严,连母亲的气势似乎都被他压下去了,这威严是我所从未见过的,从前我心里虽然总告诫自己这里是天家,我这对便宜父母是天家的帝后,他们与我前世那温馨普通小老百姓出身的父母截然不同,然而在相处的时候,却常常要忘了这些戒条,尤其是父亲。 前世的野史杂闻总说武后的丈夫李治是如何的昏聩、如何的懦弱,我这位父亲,虽然不至于像他那位并不存在的堂弟那样软弱可欺,却也并非杀伐决断、果敢英武之人。在我面前,更是如此。 然而现在的他,与平日的他,却截然不同。 父亲的目光最终落在李晟身上,我在后面,看不见他眼中的表情,却听见他沉着声音,极缓慢地道:“皇后说得不错,我大唐自立国以来,便从未有以皇帝亲女许配藩属的事,此例,绝不能从朕始。” 他特地把头转向母亲,嘴角动了动,似乎是在笑,接着他又把头转回去,看着李晟,略带告诫意味地道:“太平是朕的女儿,以朕的女儿下降吐蕃,苟且求和,是朕的耻辱,亦是晟儿你的耻辱,此等耻辱事,别说商讨,便是想也不能想一下,你…知道么?” 李晟低着头,动了下脚尖,才抬头,拱手道:“臣知道了。” 父亲揉了揉额头,疲惫地摆了摆手,道:“既如此,我与吐蕃,必有大战,你们自去商议,看以何人为将。晟儿,睿儿,你们留下。” 我才注意到李睿原来也在殿中,却是缀在许多大臣的后面,被父亲点了名,才站出来。 殿中众人徐徐退出,我见父亲似有体己话要同两个哥哥说,犹豫着要不要离开,婉儿却握了握我的手,叫我留下,又道:“太子方才不是让公主下降吐蕃,而是以商议亲事为名,暂做缓兵之计,等秋收一毕,兵马充沛,再行毁约,发大军直讨西北。” 我不明白她为何突然对我解释这么多,她看起来便不是多事的人,然而事关己身荣辱,我早顾不得想这么多,冷冷看着她道:“倘若事有不成呢?” 婉儿没作答,只是向外看了看母亲,轻轻道:“于理于法,公主都不该怨恨太子。” 她这话这样直白,倒让我不知怎么应对,好在这时大臣们都已经走完,父亲坐回宝座,叹了口气,道:“兕子,出来拜见你太子阿兄。” 我磨磨蹭蹭地出去,不肯行礼,只一头扎在父亲怀里,喊一句“阿耶”,想起就在方才短短的时间内,我的一生几乎就要被注定了,眼泪喷涌而出,几乎沾湿了父亲的肩膀。 父亲抱着我轻轻地拍了拍,笑着解释道:“好了好了,你阿兄只是一片为国之心,并不是不疼你,兕子乖,去见过你阿兄,他给你带了许多好玩艺。” 父亲半抱半推地将我转向李晟那一边,指着他让我过去,我被他推了几下,才极不情愿地走向李晟,到了跟前,仰头看他,他见到我,终于有些愧疚,抿了抿嘴,伸手想摸我的头,被我闪过,手愣愣地停在空中,好一会,才垂下去,微微低着头,对我道:“吐蕃犯我鄯、廓、河、芳、叠等州,杀掠百姓甚众,纳、桂、广、黔四州土人为乱,兴、凤、岷三州又有秦王余孽,此实非兴兵之机。我不过想假以议和之名,行拖延之实,毕竟兕子你还小…” 我打断他,冷笑着问:“阿兄这算是在向我解释么?若是这样,请阿兄告诉我,将我许给吐蕃,事后又反悔,会不会惹怒吐蕃,反引得他们大举兴兵东犯?天子一言九鼎,却故意做这出尔反尔的事,国家体面在何处,以此出兵,岂不是师出无名?过了秋收,还有春耕,到时候发兵,又为不为难?以此无名之师出征,万一,我是说万一,师出不利,不能克胜,我又何以自处?——这些事,阿兄想过没有?” 李晟的脸色有点发白,定定看着我不说话,他的眼睛一如既往的漂亮,水汪汪的,仿若女子,他的脸也依旧是我喜欢的样子,鼻子挺挺的,脸颊瘦瘦的,嘴唇上带着一点点修得很整齐的胡须。 李晟不说话,我也不开口,我们兄妹两个就这样对视着,直到父亲咳嗽了一声,道:“太平,向你阿兄行个礼就出去吧。”李晟才松了口气似的,低了低头,轻斥道:“兕子,别胡闹。” 倘或方才我只是怨恨,这会儿却是愤懑了,直勾勾地盯着李晟,刚要再开口,却听母亲在后面道:“太平,向太子行礼。” 我怔了一下,回头看了母亲一眼,转过来的时候已经垂下眼,恭恭敬敬地跪拜下去,行了朝见父母时都罕见的大礼。 李晟叹息了一声,退后一步,低头弯腰,想要扶我起来。 我先他一步起身,转身再对父母各一拜,又对李睿一拜,急匆匆地奔出殿外,早有宦官上前,问我是否要备辇。我挥退她们,刚要回紫宸殿去,忽然想起我已经不住在那了,要去蓬莱殿,那里都是我不认得的宫人,回去也是无趣,便是朱镜殿里的伴读们,也多半与我并不相熟。 我立在宣政殿的台阶上,入目但见亭台阁谢,高低参差,好一派皇家壮伟。然而在这样壮伟的大明宫内,却找不到一个可以让我靠一靠、说说心里话,或是抱一抱、安慰我一下的人。 此时此刻,我身为大唐公主,在这自小长大的皇宫之中,却是举目无亲,无处可去。 不知何时,婉儿从殿中出来了。 她一出来,围在我身边的宦官们便自发地退开,等她走到我身边,这些人离我已经有数丈之远。 我看着婉儿,以极近尖刻的语气道:“上官才人出来,可是天后有何吩咐?” 婉儿向我低了一低头才开口,她只比我大一岁,身高却与我差不多,自从她被母亲封为才人以后,我就没见她脸上的表情变过,旁人摆出这样的脸,难免会让人觉得傲慢,但是婉儿这样,却反而让人觉得她谦逊恭谨,毫无被冒犯之意,若是再听到她温和斯文的语气,只会觉得她依旧是个普普通通、毫不起眼的宫女,而非幸进的新贵才人:“陛下在公主入殿之后,便命妾前来陪伴公主,故,陛下方才虽未再行吩咐,妾却自作主张出来了。” 我皱眉看她,道:“你是母亲跟前人,却丢下母亲跟我出来,不大妥当罢。” 她嘴角动了动,像是笑,仔细看,又似乎什么表情也没有:“妾只是出来叮嘱公主一句话,说完了便进去。” 我挑眉看她,她这回倒是真笑了下,道:“其实也没什么,只是太子近日要成亲,太子妃家在靖安坊北的永乐坊,东宫与之往来颇繁,公主若是要去靖安坊,行路须要留神些。” 第29章 冷淘 其实我本已将韦欢忘在脑后了,待婉儿一提,又想起来,第一个念头便想出宫去寻她,踏出一步,却又停住,想起这件事的顾忌来——爷娘虽准我出宫,一日之内两次也实在太多,那些随从的禁卫都是官宦子弟,交游广阔,我这里有任何风吹草动,他们就能在一晚上替我传遍两京上下,到时候长乐公主贪玩的名声响了不说,只怕韦欢也要连带地背上曲奉公主的恶名,再者,我今日在殿内听到的话都是枢密要务,不能有片言外传,便是同韦欢见了面,也不能吐露心事,去了不但没意思,还要处处提防自己说漏嘴,不如不去。 道理是想明白了,我却越发自伤起来,把从人都赶得远远的,自己一人在宫中转了半天,眼看着夕阳落下,天边一片红彤彤的瑰丽云霞,忽地想起一事,招一个宫人前来,问她:“护送韦欢的人回来了么?” 那人退入随从堆里,随从们便迅速地分出了几个,四下打探了一会,却见王诩带着一个眼熟的宦官从蓬莱殿过来,那宦官近前回话说:“启娘子,小人等送韦四娘子回去,本该午后即来覆命,只因韦四娘子说有些小玩意要进献,要去东市采买,小人等只得又随韦四娘子去了市集,回来时公主又在前朝,小人等不敢擅自打扰,这才耽误了回报。” 我听他说,倒勾起好奇心了,问:“她叫你们带什么给我?” 那小宦官道:“只是在东市买的一碗冷淘,带进宫来,已经不好了,因此不敢进呈娘子。” 我道:“好与不好,自然是我看了才知道,你去取了来。” 他低了头,心虚地应了一声“是”,若是平常,我不会多加追究,然而今日我见了谁都觉得不可信,又看他这副模样,倒起了疑心,又叫住他:“我自己回去看罢,你随我去。” 那宦官的身子极轻微地抖了下,若非我一直盯着他看,一定发觉不了,我越觉此事可疑,便快步向蓬莱殿走,走不几步,心念一动,又站住回头,果见一个年小的宦官一溜烟地沿着另外一条路往外跑。 我只见他们这模样,便知必定有鬼,叫了一声“站住”,那小东西还不知是我叫他,一头就往前冲,我指着他道:“拿下!”侍从们你看我,我看你,还是母亲自紫宸殿中拨来的人先冲过去,一把将他摁住,拖死狗一般拖过来,那小宦官吓得脸都白了,立刻就扑在我跟前哭道:“娘子,小人一时内急,怕冲撞娘子,所以急着走开,没听见娘子召唤,小人该死,小人万死。”一面说,一面自觉地磕头,不久头皮就破了,血流得满面都是,连地砖上都沾了一片。 我见他年不过七八岁,这模样委实可怜,刚要叫他起来,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我身边这么多宫女宦官,服侍了我这么些年,我从没见过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内急成这样。 那小宦官见我不发话,就一直把头往地上撞,没过多久,竟撞晕了过去,他本就瘦小,倒在地上,越显得是个丁点大的孩子,王诩悄无声息地靠过来,凑在我跟前道:“娘子?” 我心烦意乱地挥了挥手,道:“把他带下去吧,叫人给他点药,以后别让这些小年纪的人在我跟前当差。” 王诩几个一齐躬着身子说:“娘子仁善,小人等尽皆感念。” 我实在是烦了他们这套说辞,冷笑道:“别只顾着说好话,你们到底把韦欢给我的冷淘怎样了?” 王诩一怔,大约没想到我竟还在追究此事,停了一停,才道:“回娘子,韦四娘子进献了一碗槐叶冷淘,是东市平准局外有名的一家店做的,韦四娘子是一番好意,可惜东西放不长久,进来已经坏了,卢为用向小人讨主意,小人想韦四娘子进献的东西,娘子必是要看的,可是这东西如今卖相实在不美,怕娘子看了倒胃口,所以自作主张,命人将这东西先扔了。娘子若一定想尝尝,明日小人再去买一碗,拿冰捂住,加急送来——其实这东西还是宫中做得最好,只是如今入了秋,尚膳那里不做了。” 他的话我是一个字也不信的,想要追查,一时不知该从何查起——韦欢买的东西,叫他们带进宫中,前后已是不知过了多少手,在蓬莱殿中,又不知经过了几人,若真为了这样一碗小小的冷淘发作,牵涉的人未免太多。我想这帮人敢这样明目张胆地瞒我,多半也是笃定了这点。 况且,倘若真的将事情闹大了,传到母亲耳朵里,只怕我这身边的人又要再换过一遍。 我盯着王诩看了许久,他恭顺地低着头,两手拢在一起,好像他是世上最贴心、最忠诚的奴才。再看那传令的宦官卢为用,这会儿也又换了一副感念天恩、碎身以报的模样。连他们两身边的其他人,此时此刻,也都个个谨小慎微地露出了忠诚的表情,好像全大唐除了他们,再无其他忠臣孝子似的,可笑的是,全大唐跟我最不贴心的,大约就是这一群人了。 “以后韦欢送东西,直接递到我跟前。”良久,我才淡淡开口,说完这句,忽然想起其他人来,又补了一句:“朱镜殿诸人进呈的也照此办理。” 王诩深深地弯下腰,满口应承。 我看着他,忽然有些明白母亲为何要特地将我殿中的人都换掉了——这些人实在是太不像话,韦欢算是近日得我欢心的人了,她进献的东西,他们也敢这样胡来,那若是再次一些,不得我欢心的人呢? 如今我还只是一个年幼的公主,没什么权势,但若是我和姑姑们一样,出去开了府,有长史或是家令,以及数百上千的下属,内外交通,却只靠着这群人传递,岂不是任人蒙蔽? 我对这些人不是不提防的,在我那个年代,大家都能轻易数出各种宦官专政、外戚专权的勾当,也都深知各种兼听则明偏信则暗的道理,可是知道是一回事,做却是另外一回事。 从小就被这些人围着长大,他们早已成了我的眼睛,我的耳朵,我的嘴巴,以及我的手和脚,做什么事情都要通过他们,也只能通过他们,他们可以告诉我,韦欢送了我东西,是一碗冷淘,坏掉了,因为担心我,所以扔掉了,他们也可以告诉我,韦欢没送我东西,反而在家里把我诅咒了一番,说我答应送她,却又反悔。我念着韦欢的事,催着、问着,所以他们还不敢太过分,倘若是我想不起来的人呢?这样的人,会被他们怎样对待。 我想起了我的乳母杨娘子,想起她那不同寻常的养病方式,不知不觉地皱起了眉,对王诩道:“备辇,我要去掖庭。” 第30章 李睿 我们现下住的地方是大明宫,宫里头叫做“东内”,原本是先帝为了侍奉太上皇所建。当初宫殿尚未建成,太上皇便已驾崩,我那便宜祖父悲痛不已,下令停止了一切游乐与除了帝陵之外的所有营造,后来突厥、吐蕃屡屡犯边,国帑空乏,便一直没有续建,只把这里当做一个小小的皇家别苑,父亲当初曾将母亲安置在这里,他自己则常常借着打猎或游宴的借口住在这边,与母亲在过着夫妻一般的生活,为了母亲,父亲命人在这里持续营造了一些住处和景致,绫绮殿便是那时候建的。 母亲对这里极其喜爱,哪怕被立为皇后之后,也不愿意住进太极宫,而是以父亲有痹证为由,极力撺掇父亲将东内扩建成了一座极大的宫殿,长久地住在了大明宫中。举凡西内所有,东内一应皆全,譬如太极宫西侧有掖庭宫,住着宫人仆从,大明宫西侧便有永巷,住着亲近的宫人随从。举凡西内所无,东内多半也有,譬如宫中各色承御,又譬如大唐如今的天皇、天后、李睿与我。 道理上来说,西内才是真正的大内,理当比东内贵重,然而实情却是时人皆以在东内当值为荣,以西内为苦。 因此,我自得知杨娘子又从永巷挪到掖庭,便渐渐怀疑这里头有些不可见人的事,今日既然想起,就立刻命人引我去了掖庭。 到地方的时候,天已经有些昏黄,往常我去哪里,都有人提前知会该地的人员,且在道前引导避让,我想这样倒未必看得见真实的境况,便不许他们先出去,今日又跟着我的都是紫宸殿的人,并不知杨娘子在何处,王诩因倩我稍待,派了人去打听。 我在等候的时候抬头打量了掖庭宫一眼,与我想象中不同,这一带与其他宫殿比起来并无寒碜之处,西南设有官署,里面宦官宫人,往来不绝,中间有许多大大小小的屋檐,有宫人向我解释说,那里是宫人与官奴婢的住处,每一座屋子其实又被分成了许多间,每一间中都住满了宫人。 我瞧这些住处外观看来还算不错,微微颔首,此时前去问路的人已经来了,引着我的辇七弯八绕地走过几间小屋,停在一处中等排场的屋外。 王诩扶我下了辇,指了指后面,道:“从这间过去便是。”却是因我说不可惊动,特地让仪仗在前一间就停住。 我见他识趣,对他笑了下,他越显得谦卑了,一路带着我到后面,却是一间与绫绮殿一般大小的屋宇,这间看上去颇有皇宫的样子了,立柱粗大、廊庑华美,门口有一个小宫人没精打采地站着,我站着看的时候,里面像是叫了她,便见她如梦醒一看般快步入内,我赶忙贴着墙过去,探头向里一看,发现这一处屋子里只内外隔开两间,这两间又一点也不像是两个人的住所,而是一个人家里的起居、待客之地一般。 这内外两间的铺陈摆设,与我殿中亦不遑多让,那门口的小宫人进去之后,又有一个人走出来,甫一踏出来就见了我,惊呼一声,一下跪在地上,大声道“公主”。 里面杨娘子与那小宫人便都匆匆跑出来,杨娘子一见了我,面上先是一喜,却又敛了,俯身道:“妾杨氏见过公主。” 我见她言语生疏,心里好不难受,上前拉着她的手道:“阿杨,你生的什么病?好些了么?” 她道:“不是什么大病,就是吹了风,头疼,怕过给公主,所以才搬出来的。” 我问她:“可吃什么药?都有么?若缺了,只管叫人从我这里拿。” 她没甚欣喜的表情,只道:“谢公主挂心,妾如今已经好多了,公主不必担心。” 我一听便道:“若是好了,便快回来罢。” 她却故意咳嗽了一下,道:“还是请公主再宽贷几日,一俟病好,妾必再回去侍奉公主。” 我听了不乐,又想进去坐坐,看看她住的地方是怎样的,她却说里面杂乱,不肯让我进去,又说天晚了,怕宫门上锁,叫我赶紧回宫,推着我走,我只得五步一回头地走了。 一回蓬莱殿,便见外面许多宦官,有父亲的,有母亲的,有李晟的,还有李睿的。 父亲传旨说我幼而明理,长而徽懿,益食封一百五十户,母亲说我能敦亲睦下,赐我绢缎、器物、珍玩若干,李晟说一向久别,回来见到我这样懂事,做兄长的心中甚慰,特赠我洛都特产若干,希望改日再与我一叙兄妹之情。 我一一谢过了赏赐,传旨的宦官们争先恐后地来与我寒暄,向我传达父母和兄长们的爱护之心,我心中不耐,却也只能和他们敷衍一阵,好容易把人都打发了,转头却见李睿派来的王元起在门外探头探脑,笑骂一句“小奴才”,招手叫他进来,问:“六郎又看上了我什么东西,叫你来拿呢?” 王元起搓着手笑道:“看公主说的,我们大王一向最和公主友爱的,怎么会拿公主的东西呢?大王派小人来,是想叫公主放宽心,和亲……”他左右看了一眼,缩了一下头才笑道:“和亲是肯定不成的,圣上已经命太子做甘、凉两州道行军元帅,以大王为洮州道行军元帅,发三州兵,即刻征讨吐蕃,大王说了,他一定打得那些胡狗抱头鼠窜,叫他们知道敢讨他妹妹的人,都没好下场!” 他将李睿的语气学得活灵活现,听得我忍俊不禁,白日的郁闷都消散不少,故意逗他:“六郎说得这样豪气,到底几时候出征?他要替我去打胡人,我必定要好好送送他。”本朝宗室,多有挂名出征的,其实本人安居长安,连自己领的州在哪个方位都未必知道,李晟和李睿多半也是这种虚名。 王元起眼珠一转,笑道:“大王千金之躯,自然不会和那些村夫莽汉一样,做那些扛枪执剑的功夫,他老人家呀,只消在京师运筹帷幄,筹划决断,不必出阵,却胜似出阵,管教那些杀才有来无回!” 我道:“滚你的罢,还他老人家,六郎才几岁呢!你回去,替我告诉李睿,光说不练,我才不信他的心,还有,什么和亲不和亲的,这种事也好叫你来说?” 王元起笑嘻嘻地道:“小人不才,只有一颗忠心可取,大王也就取小人这份忠心,所以什么话都敢叫小人传,公主别小瞧了小人,小人这嘴一闭上,什么人都别想从小人这里探了话去。” 他话刚说完,就听李睿在后面笑道:“我叫你传个话,你倒好,还在二娘跟前卖弄上了,二娘可不比我的好脾气,她一生气,动辄杖毙,你可仔细了。” 王元起见李睿来,连连打躬,那脸上笑得如金秋艳菊一样灿烂,口道:“小人拜见大王,小人不敢赞同大王这话,宫中谁人不知长乐公主心最善,人最聪明?” 李睿指着他对我笑:“兕子你看,这狗东西三日不教训,都开始议论你了,你还不打他?” 我见他虽嬉皮笑脸,两眼却只看着我,知道他是有意哄我开心,心中一暖,笑道:“他分明是夸我,你却叫我打他,是什么心肠?我可不听你的,不但我不打他,还要大大的赏才好。” 李睿见我笑,自己也傻呵呵地笑起来,与王元起主仆两个又在那里一唱一和,装傻哄我,哄得我白赏了许多绢缎给王元起,挥手道:“我是知道了,你们主仆两个分明是说好了一道来算计我,可怜阿娘才赏了那么些绢,我还要留着裁衣服呢,都叫你们哄走了,我再不同你们说话了。” 李睿方笑嘻嘻叫王元起出去,转头就对我道:“兕子,我有事同你说。” 我见他一脸肃穆,似是有什么了不得的正经事,也忙正色以待,道:“六郎这样,莫不是后来阿耶阿娘还同你们说了什么?” 李睿一怔,道:“阿耶阿娘留我们在那只是数落,并没有别的什么事。” 我也一怔,道:“那你要同我说什么?” 李睿道:“我本想说明日要出宫,想托你在爷娘面前替我遮掩一下,只说我和你一道在朱镜殿看书,别叫别人发现了。” 我怪道:“你出宫就出,怎么还要我遮掩?” 李睿急道:“我叫你遮掩,自然有我的道理。” 我也急道:“你叫我做什么我就做?那我岂不是早就替你写过多少回策论了!你不告诉我要做什么,我才不帮你呢。” 李睿见我顽固,气得一跺脚,道:“说就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我们几个听说吐蕃使者明日离京,打算去拦他们一拦,叫他们知道我大唐的公主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好求的——我为了你才去做这件事,你还蝎蝎螫螫的不肯帮我,哼!” 第31章 嫡长 我没想到偏偏是一向万事不经心的李睿要去替我出头,心头一暖,随即便紧张起来,连声问:“你们几个…你们几个是哪几个?阿兄,你不要做傻事。” 李睿对我咧嘴一笑:“你别管,只要替我遮掩就是。” 我急得上前扯住他道:“不许去!两国邦交,不是小事,你去了若被认出来怎么办?没被认出来,他们伤了你又怎么办?” 李睿起身就走,边走边道:“我们自然不会傻到暴露自己的身份,我早叫人准备了突厥人的衣裳,明天打了他们,栽赃给那边就是。” 我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再要劝说,一抬眼见前面有个人影,赶紧住了口,不断对李睿使眼色。李睿浑然不知,还在那里自夸:“你就等着罢,到时候不但替你出了气,还叫吐蕃和突厥争斗,正是一箭双雕…你那眼色是什么意思?不信你阿兄我么?我同你说…” 我见他实在不像,故意一跺脚,狠狠咳嗽一声,李睿觉出不对,不敢回头,只讪笑道:“我还有事,先走啦。”一扭身要从旁边溜走,早听见母亲的声音远远传来:“六郎,你不是要同兕子说什么么?怎么不说完就要走了?” 李睿笑着转身,凑到母亲跟前,笑道:“回阿娘,新任的几个僚属同我都不熟,我便想起一席,与他们好好认识认识,这时候他们大约都在等我了,不去不好。” 母亲道:“这时候起宴,他们多半是要留宿宫中了?你同金吾报备了么?” 李睿吞吞吐吐地道:“是借崔志洵家的地方…” 母亲挑眉看他,李睿讷讷道:“就去坐一坐,宵禁前便回来。”见母亲久久不回答,又改口道:“其实也不是什么要事,阿娘若不喜欢,我叫王元起同他们说一声,改日在武德殿再请他们便是。”拿眼瞟母亲一眼,方道:“阿娘以为呢?” 母亲道:“你已经封王建府,哪些事可以做,哪些不能做,都该知道了,怎么这么大个人,还事事都来问我?” 李睿与我皆不知母亲这话到底是同意还是不同意,李睿看我,我对他摇摇头,他只好胡乱应了声“是”,又道:“阿娘,儿先告辞。” 母亲随意摆摆手,道:“去罢。”等李睿要走时,又道:“近日吐蕃人在京中恣意为乱,长安、万年两县令都捉拿了不少,你既领着雍州牧,明日上个奏疏,看此事如何处置。” 李睿一怔,立刻道:“是。”拱着手退出去。 母亲等他走了,方一步步缓缓朝内殿走去,我见她神态甚是疲惫,忙伸手扶她,母亲对我微微一笑,将手搭在我手上,边走边问问:“雍州牧是何官职,你知道么?” 这却难不倒我,我道:“雍州便是京城,雍州牧乃是都掌京城的官,例由亲王担任。” 母亲点点头,道:“那是几品,站朝该在何处呢?” 我眼珠一转,道:“站朝依照本品,六郎是亲王,阶在一品。” 母亲笑看了我一眼,道:“你倒机灵,那我问你,何州设牧,何州设刺史?” 我道:“京师是牧,东都也是牧,其他的都是刺史。”怕母亲再问品级,忙道:“上州刺史从三品,中州刺史正四品上,下州刺史从四品下。” 母亲彼时已经走到内殿,径直在殿内主位坐定,看着我慢悠悠道:“那上州、中州、下州各有哪些?” 大唐天下三百多个州,我连如今那些大大小小的州名都未能全背出来,如何知道哪些是上州,哪些是中州、下州?望着母亲,讷讷道:“雍州、洛州一定是上州了,并州…并州也是上州。” 母亲道:“雍、洛乃是京畿,本不在上中下州之列。所以我叫你同婉儿多学学,她只比你大一岁,天下州郡,能知十之七八,来觐见的官员,无论是州郡,还是县令,她只看一遍便都记得,你从小出入宣政、紫宸二殿,却连几位相公的郡望都记不全。” 若说我本来对上官婉儿还有些仰慕,这会儿却难免生出几分厌恶来——自打她跟了母亲,母亲便处处拿我与她作比,我虽知这是为了敦促我上进,心里难免有些不舒服,便有些赌气地道:“她知道这么多,结果也只是个官奴婢,我甚么都不知道,也是公主,只要守住我的本分,一世荣华自是少不了的。” 母亲脸上的笑意渐渐褪去,抓着我的手向她怀里一引,我先有些抗拒,待母亲力道大了,才靠过去,母亲让我坐在她怀里,细细看我,半晌,才道:“这是兕子的真心话么?” 我偏过头去,轻声道:“阿娘这话叫人听了伤心。” 母亲猛然道:“兕子这话听了才叫阿娘伤心。”她晃了晃我的肩,令我转头直面她,两眼直直盯着我的眼,道:“兕子,阿娘再问你一遍,你方才说的,是真心话么?” 母亲目光炯炯,不怒自威,我被她看了一会,鼻尖上就沁出了一层薄薄的汗,低了头,张了几次口,才道:“便记了这些官职、郡望又有什么用,阿娘苦心经营多少年,到了天后的地位,一遇见和亲这样的事,还不是要落到以退位做要挟的地步?清河姑姑、新安姑姑她们也同样不通朝事,至今还不是享着荣华富贵,在京中横行无阻?” 母亲眼中的威严渐渐被惊愕取代,她忽然笑了下,道:“兕子真以为,我今日要辞了后位,带着你和六郎退居乡野?” 我故意道:“阿娘都说到那份上了,难道不是么?” 母亲好笑地摇摇头,想说什么,又没说,只是搂着我叹息道:“兕子,你究竟还小…”她拍了拍我的背,轻轻道:“你今日没去寻婉儿上课,便由阿娘来同你讲罢——你记住,如今是礼治、孝道的天下,上至天子,下至庶人,都逃不过‘名正言顺’四字。” 我靠在她肩头,闭了闭眼,斟酌了好一会,才道:“所以太子阿兄身为嫡长子,被立为皇太子,日后要做皇帝,便是最名正言顺的事了罢?” 我特地将“嫡长子”三字咬得极重,母亲搂我的手一紧,拍拍我的背,道:“你太子阿兄虽然迂阔了些,大体还是好的,待你的心,也是好的。” 我没有说话,只是牢牢地抱着母亲,如同抱着我最坚实的靠山。我已有很久没有揣测母亲是不是历史上那位女皇了,然而此刻,我竟由衷地希望她能是那位。我自然是不希望李晟被她毒死的,然而我那龌蹉的私心里,却也一点都不希望日后大唐的皇帝是他。毕竟,我已经切身地感受到了皇帝的女儿与皇帝的妹妹之间的强大差距。而在李晟心里,母亲、李睿和我之前,大约还有太多更重要的东西。 第32章 腹心 许是为了安慰我,这一晚母亲又带着我去紫宸殿睡,还让我与她睡在一起,从前我们也常常这样做,然而直到今天我才终于意识到一个久已被我忽略的问题——父亲去哪里了? 我被这问题折磨得发疯,立刻趿着鞋起身去寻母亲。 那时母亲已经梳洗过,披着一件外袍在外间看东西。灯光混淆了衣裳的颜色,我直到走近,才发现她披的是父亲的赭黄袍衫。 母亲手上拿的不是奏疏,而是一本书,听见我走近,便把书放下,对我笑道:“兕子,这人写得很好,你也该看看。” 我听她语气,还以为是什么时论之类的普通书本,漫不经心地伸手一翻,发现书名叫做《韩子》,看得出这书常得人翻阅,书页已经旧了,打开一看,许多地方有指甲的划痕,然而虽是被人看了这么多遍,上面却一个注释或者批注都没有写,连用笔圈过的地方都没有,看得出来,看书的人很不愿意在这书上留下自己的心得。我想了一下,才想起来这便是后世称为《韩非子》的书,知道那位韩非是先秦时与孔孟齐名的人物,不觉肃然起敬,跪直身子,两手将书递给母亲,道:“阿娘既说了,我明日就叫人拿一本来看。” 母亲笑着把那本推回来,道:“不必明日,今日你就看罢,正好我看得累了,你替我念。”她说着便给我指了一处,自己站起身,背着手在殿中慢慢走动,我看那书上已有句读,倒是简单,便跪直身子,朗声道:“庞敬,县令也,遣市者行,而召公大夫而还之,立有间,无以诏之,卒遣行,市者以为令与公大夫有言,不相信,以至无奸。” 读完母亲问我:“看得懂么?”我心内倒是有些头绪,因想起母亲前些时候说韦欢的话,倒不好太要强,便摇头道:“不懂。” 母亲笑了一下,扬声道:“婉儿,你解释给兕子听。” 母亲身边的宫人,除非极亲近贴身者,都是日夜轮值,这会儿本不该婉儿这个才人当值,她却在场,我有些惊讶,想起母亲在看书,便即释然——母亲跟前的宫女虽都经内书堂训导,毕竟学的都粗浅,如婉儿这等博闻强识的实在是凤毛麟角般的存在,母亲看书、批奏折的时候留着她也是自然的,只是这么一来,我又叫她比下去了。 婉儿被母亲点了名,从外面进来,先向母亲和我各行一礼,母亲指着我笑道:“我叫你教她,她便算是你的学生,你以后不必向她行礼了。” 婉儿俯身道:“公主读书,自有师傅,妾不过备公主闲时咨议,不敢与魏相公、许相公比肩。” 母亲笑道:“你不必过谦,你只是年纪小,资历浅,假以时日,不比魏叔璘差,可惜你不是男子,不然我向陛下说,也给你个西台侍郎,或是秘书监做做。” 婉儿唬得脸都白了,连忙叩首道:“妾以罪臣之后,微贱之躯,得侍奉天后之陛下,已是几世修来的洪福,不敢再当天后谬奖。” 我见一向淡然的婉儿居然被母亲一句话说得脸色苍白,暗暗纳罕,思忖这史上出名的女才子总该比我资质要强上许多,忽然变色,必是事出有因,果然听到母亲笑着说:“哦,原来你知道你是上官仪的后人,我只当你当真幼年入宫,将祖、父那些事,早都忘了呢。” 母亲的声音与先前一样平和安详,似无任何不悦,婉儿却比先前抖得更厉害了,我有那么片刻的幸灾乐祸,待见她抬起头,露出那雪白孱弱、明明害怕却强自镇定的脸,忽地又想起她也不过是个十三岁的孩子来,又想到上午我自己躲在御座后听那些人讨论要不要拿我和亲的事,便觉兴味索然——说到底,我与她并无仇怨,反倒同是这宫中一个小小的可怜人,只不过掌握我生死的人比掌握她生死的人要少些罢了。 傍晚时我同母亲说的那些丧气话,一半是为了赌气,一半却也确实是心有所感,这么想来,婉儿还比我要可怜得多了。至少我还有锦衣玉食,和公主的身份,而她却是的的确确一无所有。才华天赋在富贵的人身上或许是好事,在困窘如她,却不过更凸显其悲惨境遇而已。 我抿了抿嘴,故意如幼儿般一扭一扭地膝行爬至母亲跟前,盘腿在她身边坐好,扯着母亲的裙摆道:“阿娘若要责备上官才人,可否让兕子避开?阿娘才说她是我的老师,在学生面前骂老师不好。” 母亲怔了怔,旋即笑起来,她也如我一般盘腿坐好,下巴一扬,对婉儿道:“罢了,本是叫你进来解释章句的,你说完了,就出去罢。” 婉儿伏身一礼,长跪起身,刚要开口,母亲道:“既是兕子的师父,没有学生坐着,你站着的道理,坐罢。” 婉儿面上恢复了血色,挪到边上跪坐下来,略一思索,方道:“韩子每有一论,便以事例佐之,这是‘挟智’之说。韩子以为,君主之智有穷,而群臣之智无尽,故君主若以智示人,臣下便知君主之能,而不肯出力办事。若君主知之而示以不知,臣下揣测不透,便只能先竭尽全力,而君主便在此时参虑臣下的言行举止,察其优劣,此其一。其二,倘若君主明示知之,臣下便知从何矫饰,而君主明知而做不知,再以察问臣下,以己之知参观臣下,便可知其忠奸优劣,愚贤不孝。譬如这位庞敬,便是用这挟智之法。” 我听她解释,心中似有所悟,便转头看母亲,母亲却又起身,走到婉儿身边,婉儿忙要避座起身,母亲却按住她的肩膀,不叫她起来。 母亲招招手,我忙起身过去,母亲一手点在婉儿的肩上,压得婉儿将头深深地低下去,一动也不敢动,一手牵着我,慢慢道:“韩非终究是偏僻孤乖之人,所论总是流于术法,譬如他这挟智之道,用之于佞幸尚可,倘若用于清流高品之人,恐怕倒伤了良臣之心,所谓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婉儿,你说是不是?” 婉儿的身子重又颤抖起来,哑着嗓子道:“是。” 母亲道:“我虽不过一介女流,却也有崇道向圣之心,愿取良臣为腹心,共创太平不易之世,婉儿以为,我这心念,是不是妄诞?” 婉儿的颤抖平息了些,头却更低了,她回答得甚简略,仿佛多说一个字于她都是痛苦一般:“不是。” 母亲见她答得勉强,笑了下,摸着我的头不说话。婉儿的身子动了动,似是镇定心神一般,低声道:“陛下圣明烛照,必可广纳贤才,勠力同心,兴清平之世,创万年之基。” 母亲笑了下,将手从她肩上收回,牵着我向帐幔之内的床榻踱去。 我们走的时候婉儿一直伏在地上,不敢有丝毫动作。 几步之后,母亲缓缓站住,回身道:“我已命明日在武德殿设宴,替代王延请僚属,你吩咐宫中一声,不要叫他们在宫中乱走,叫代王不要喝多了,以免酒后做出什么失礼之事。” 婉儿已经完全平静下来,从座上爬出来,向母亲身前一叩首,道:“启禀陛下,代王年纪已长,妾为内朝执事,若与代王往来,恐生物议,妾请日后凡有与代王干连之事,皆行回避。” 母亲满意地笑起来,揉着我的脑袋道:“准。” 第33章 女冠 这一夜我睡得很不安稳,白日发生的事在我脑海里翻来覆去地演放,每一个人说的每一个字都被我有意无意地反复咀嚼,父亲、母亲、李晟、婉儿、韦欢、王诩、李睿… 在我模糊的意识中,所有这些人都像是蒙了一层面纱,叫我看得到大致的轮廓,辨得出谁是谁,然而再要细看时,却又一点也看不清他们真正的面容。 我以为这些人中,韦欢会是我最不懂的一个,因为她与我相处得最少,关系也最远,令我吃惊的是,她的面纱却最薄、最清晰,面纱下的一张脸总是笑嘻嘻的,那双眼睛亮得像日光一样。李晟的面纱上印着一张内疚的脸,我问他为何要像女子一样戴面纱,他不答我,只是把脸转过去,两手捂住脸,背后却凸出尖刀要来刺我。婉儿的面纱是用纸做的,上面画着一张平淡无奇的人脸,我怎么瞧这脸也不像她,伸手想去揭她的面纱,婉儿却自己先揭开了,露出里面一副阴森的枯骨,吓得我倒退出去,再不敢碰她。王诩和李睿都戴着面具,像是演皮影一样,王诩扮着一个耍刀的丑角,在台上翻来覆去地挑拨捅刺,李睿则是一个俊俏的小后生,文质彬彬,见人就说些好话,时不时将手里的扇子打开,在胸前晃一晃。我朝夕相对的母亲反倒是这所有人里面容最模糊的一个,我看见她的许多张面孔在面纱下若隐若现,时而慈爱,时而冷峻,时而妩媚娇俏,时而酷烈阴森。 这许多人都穿着奇奇怪怪的衣裳,全不符合我身处的时代,唯独母亲穿着全套的皇帝袞冕,庄严肃穆地站着,不知什么时候,父亲穿着一身白衣过来了,他的“面纱”是帝王的冠冕,冠冕下的他面容僵硬,全无表情,对母亲僭越的服饰也全视而不见。他走到前面,对我伸出手,我以为他是要抱我,蹦蹦跳跳地走过去,却见李晟先我一步扑在他的怀里,父亲的脸上露出一个机械而苍白的笑,缓缓低头,似乎要对李晟说什么,却在转瞬间握住李晟背后的尖刀,反手捅进李晟胸膛。 我被这血腥的场面惊醒,尖叫着睁开眼,第一个入眼的却是父亲,他把我拥进怀里,一面轻轻拍抚,口中喃喃道:“兕子不怕,阿耶在这里。” 我想起梦中的场景,反而颤抖了一下,父亲将我搂得紧紧的,以额头抵在我的额头上试验体温,再用手摸了一摸,才偏头对旁边一个侍御医道:“似是不烫了。” 侍御医至少有七十余岁了,闻言上前一步,弓着腰来替我诊治,父亲握住我的手腕,翻过去,我认出来这位侍御医是尚药局最年高德劭的一位奉御,除替父亲诊治痹症外概不出诊的,登时吓了一跳,想要把手收回去,父亲却捉住我的手掌,将我的手放在这位王御医手里。 这位御医诊断了一会,对父亲道:“再服几日方剂发散一下就好了。” 父亲这才松了口气,点着我的鼻子笑道:“你这小东西,叫你同我们去打球也不去,身子这样差,一点小事,也值得吓成这样。” 我这会儿仿佛宿醉未醒之人,听什么都像是隔着一层空气,一张脸木讷讷地对着父亲,好在母亲也在,接过话头道:“和亲还是小事,那三郎以为什么才是大事?” 父亲蹙了眉,将我放倒回床上,掖好被子,笑道:“兕子再躺一会,不忙起来。”自己起身,与母亲一道向外走去。 我闭着眼,朦朦胧胧地听见父亲和母亲争什么“一叶知秋”“修书”之类的话,等他们走得远了,才重新坐起,床边候着的却是久病的杨娘子,我有些惊喜,喊:“阿杨。”又问:“你几时候回来的?” 杨娘子笑道:“昨日二娘发烧,圣人就命妾回来了。”一面说,一面拿手巾给我擦汗。我起来才发现自己虽然还在紫宸殿,跟前的人却已经换成蓬莱殿的人,除了杨娘子外,侍从的人中靠得最近的就是宋佛佑,我一看见她那张脸就胸闷气短,扯着杨娘子的手道:“阿杨,我只要你,你叫她们都走。” 杨娘子颇为得意地看了宋佛佑一眼,宋佛佑没有看她,只是领着宫人安静地退下。我发现了她两之间的暗流,若有所思,却还只顾扯着杨娘子道:“阿杨,我饿了。” 杨娘子笑了一下,从旁边拿出来一个食盒,我急忙忙地打开一看,见里面只一碗杏酪粥,便失了兴致,道:“我不吃这个。” 杨娘子对我一笑,道:“二娘可别告诉别人。”一面说,一面将食盒中间抽出来,从下面隔板上拿出一碟金银夹花——便是蟹肉做的细卷——道:“论理二娘才发了热,不该吃这寒凉的东西,但这是妾亲手做的,里头只用了一点蟹螯浸汤入味,吃一点应当无碍。” 我喜得眉欢眼笑,连声道:“还是阿杨最好了。”伸手要去拿,又被她阻止:“先喝粥。” 我只得先把那一碗腻得出奇的粥喝完,再吃了两个蟹卷。杨娘子等我吃完,一一向我道:“太子、代王都来过了,因二娘当时睡着,便没惊动,太子派人赏了一套皮影班子、一匣子首饰、一匣夜明珠、一座黄金妆台、一座嵌宝花障,还问二娘可缺什么,说他那里有西域的好马、好刀、好夜光杯,还有胡人从大食贩来的许多玩物,二娘若看上什么,只管叫人同东宫长史要去,太子还吩咐,说二娘若想出城去玩,便同他说,他和陛下请旨,带二娘出去。” 我知道李晟那只有一套皮影班子,本是他搜来预备替母亲贺寿的,现在却送给了我,当真是下了血本,心绪难免有些复杂,杨娘子不见我答话,又问:“二娘要把那皮影叫进来看么?” 我颇有志气地摇了摇头,眼珠一转,问她:“阿耶阿娘就没东西给我么?” 杨娘子还没来得及答我,就见门口有宦官扬声道:“陛下赏长乐公主。” 等他们进来,却是内谒者持着正经的敕令来,头一道命令,是说我年纪小却颇有天分,让我去出家为女冠,代天祈福云云,当然,我出家的地点还在大明宫中,不过将蓬莱殿改为蓬莱观,我那些伴读也随之出家,住在同样由宫殿改成的朱镜观。 我听得云里雾里,还没来得及有些什么感慨,又听见第二道敕令,说我实在是既聪明又贤惠,集各种美德于一身,增封户三百,赐物三千段。 我被这从未有过的丰厚赏赐惊得呆住,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出家是父亲为了名正言顺地拒绝吐蕃而想出的点子,而赏赐多半是出于我被吓病了的补偿——既然父亲还对我内疚着,是不是可以趁这个机会,再多提些要求呢? 第34章 捉刀 我心里虽打定主意要好好借病讹父亲一次,一时却也想不出要什么——寻常请求,但凡我想,不必借病也能求到,若是特别出格的要求,又怕我不知轻重,犯了哪头的忌讳。有心要找人问问,谁知父亲母亲一片爱子之心,哪怕我精神大好了,也非要将我在殿内关足三日,才许我出去,期间往来探视请见的人络绎不绝,母亲怕扰了我,又一律都挡了回去,我只好在殿中枯守了三日,将一本《韩子》囫囵吞枣地看了一遍,不知是从哪里触动了母亲的慈爱心肠,她又赏了我许多书本,叫我修道时候看,叫我好不忧愁。 好容易熬过三日,我连东西也不及叫人收拾,便一溜烟地往蓬莱殿——如今是蓬莱观——赶。有了父、母的旨意,宫中办事极快,我回去的时候,那里已大致有了道观的模样,里面像模像样地设了些老祖尊像、罄钵经书,连帐幔也换了款式。侍女们全换了女道士的服饰,见人便稽首为礼。 被我打发回来的宋佛佑率殿中的女道士出来迎我,与杨娘子一照面便摆出冷面孔道:“娘子既已出家,便不该着俗家衣服,杨娘子是贴身服侍娘子的,怎么也不知提点一下?” 杨娘子没有答话,只是看着我,我自是偏向她的,向宋佛佑道:“阿杨和我在紫宸殿里,怎得这些道服道冠?你总管衣饰,却不叫人送来,这明明是你的失职。” 宋佛佑听我指责她,只好伏身下来,免冠请罪,我还未开口,杨娘子已向前道:“你明明自己失职,却还说我的不是,分明颠倒黑白!我看你是仗着自己是天后赐来的人,又欺负二娘年小罢!依我看,就该将你交给殿中省发落。” 我先还只是有心维护杨娘子,却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杨娘子这话一说,我心头便一动,回想起头次见面,宋佛佑的确是拿母亲来压了我,看那宋佛佑便更加讨厌了,杨娘子察言观色,又同我说,必要将她送去殿中省,我心里倒是想,然而一想到宋佛佑是母亲赐来的,便又打消了这个念头——经过这几日,我早已知道,纵然母亲不是曾经的那个武则天,也必是个枭雄人物,哪怕我是她最疼爱的小女儿,贸然动了她赏赐的人,只怕也讨不了好去,何况吐蕃的使者还没走呢! 一念及此,我便摇了摇头,挥开两边要去架宋佛佑的人,刚要说话,又觉出不对:蓬莱殿的人大半都是同宋佛佑一道来的,怎么会这么快便去动宋佛佑?况且,我都还没开口呢。 我颇有些不悦地看了方才想要动手的两个人,发现这两人中有一个我竟认得,正是前些时候同我说韦欢进献的冷淘没了的宦官,我这会便不急着斥责宋佛佑了,背了手,端出公主的架子,问她:“你还有什么话说么?” 宋佛佑一直等到我问她才抬起头,挺直身子道:“回娘子,妾等早便将娘子的道袍制好,也早已着人送到紫宸殿,本殿阿冬可以为证。至于娘子为何没有见到,妾就不知了。” 杨娘子冷笑道:“你若当真送来,娘子怎会见不到?那阿冬从紫宸殿便跟着你,当然是向着你的。” 宋佛佑冷冷道:“杨娘子,我想你乃是娘子跟前的老人,本是最知道规矩方圆的,所以方才你抢在娘子面前说话,我给你留几分面子,没有点明,只望着你自己觉察,知错而改。你却不顾体统,一而再,再而三地代娘子发问,以布衣之身,指责我堂堂六品司衣,是不是有些僭越?” 杨娘子没想到宋佛佑拿品级来压她,转脸便看我,带着几分委屈道:“二娘瞧瞧,这人连我都欺负起来了,到底是没有把二娘放在眼里!” “闭嘴。”我跺跺脚,有些烦躁,转头问宋佛佑:“你是几时把衣服送过去的?只派了阿冬一人么?” 宋佛佑道:“因旨意才下,且天还热着,一共只赶制了两件轻便夏服,故只派了阿冬一人。” 我问:“阿冬何在?” 便有一个颇高壮的宫人上来,我叫她在我的随从里认,看到底把衣服交给了谁,她扫视一眼,指出一个不大起眼的小宫人来。 那小宫人却矢口否认,又跪地哭诉她的无辜,杨娘子向我道:“阿赵是才从掖庭选出来的,胆子小得很,若真收了衣服,怎么敢不拿进来?分明是她们偷懒,还只顾狡辩!” 阿冬听杨娘子的话,恨得咬牙切齿,上前就要去捉那小宫人,口内声声,只是自己无辜。 我见这场面乱得很,赶紧将她们喝住,看看宋佛佑,宋佛佑只是冷哼,再看看杨娘子,杨娘子则又是委屈,又是不屑。 我被她们吵得头皮突突地直跳,连胸口都有些闷闷地疼,深吸一口气,大喝一句“闭嘴”,等所有人都静下来,方有气无力地道:“这事便这样算了罢,把道袍拿来,我现在穿上,以后再不许出这种纰漏就是。” 宋佛佑与杨娘子同时还要说什么,被我摆手止住,我道:“我要给圣人上奏折,阿杨,你替我备笔墨去。宋司衣,烦你将常服拿来,我写了奏疏,要亲呈陛下。” 杨娘子便瞪了宋佛佑一眼,宋佛佑低着头,并不理会她,两人各自去做自己的事了,我才松了口气,揉了揉自己太阳穴,在心内想着奏疏的措辞——被她们一吵,我终于明白自己想跟父亲要些什么了,这事要做,便一定要正儿八经地拿公主的身份做文章,不然父亲绝不会将我的话当真,然而道理谁都知道,真做起来,却又犯难,第一难,便是如何认认真真地写一份骈四俪六的奏疏来。 从前逢着大朝节庆,我也须得随大流地上一两本奏疏,颂扬今上帝后之德业功治,但那些奏疏的原作者其实都是母亲亲近的秘书郎们。我于奏疏文章,格式上倒还来得,书法也还算可以,那锦绣文字却是断然拟不出的,如今有事,却要叫谁捉刀呢? 我在那里踧踖之间,杨娘子已替我研好了墨,将一应文具铺陈齐全,走到我身边来问:“二娘是真要上书给圣人么?这奏疏文章,要不要请魏、许两位师傅看过?” 这一语点醒了我,我一下跳将起来,将她一抱,笑道:“阿杨,多亏你。”一面走到门口,扬声道:“快去朱镜殿请崔二娘来!” 第35章 奏疏 等崔明德的时候,我便坐着推敲如何说服此人——她毕竟是世家贵女,并非我身边那些宫人侍从所可相比,再则,做事总有尽心和不尽心之分,我总不希望费心请崔明德来,她却随意敷衍一篇文字给我。 因存着求人的心,我一俟宫人通报,便亲自迎了出去,远远地就看见崔明德作了道士打扮,拿着拂尘,悠然而来。她本已是人间殊色,举止娴雅,风韵翩然,又作了这一番妆扮,越发地姿妍冰雪,气惠佳兰,不像是凡人,倒像是谪仙下降一般,到得跟前,飘然稽首,道:“静善见过长乐道友。” 我呆了一呆,才想起静善是她的道号,却是她自己起的,从《大学》中化用而来;长乐乃是我的道号,我这出家到底是为了什么,内廷外朝上下都心知肚明,故父亲起名时也没多想,直接便把我的封号变成了道号——这两个名号一报出来,高下立判,我不觉有些羞赧,也学她的样子对她一稽首,道:“静善道友好。”怕她笑我,忙忙地迎她入内,宾主坐定,吩咐人上了一遍茶点,本拟问几句寒暖,见崔明德模样,倒有些忐忑,好在她见我局促,倒先问道:“道友见召,可是有事?” 我道:“事倒也是有事,不过先喝茶罢。” 崔明德淡淡一笑,略抿了一口茶汤,转头看我,那意思却是茶喝完了,可以说事了。 我见她这般傲慢,又有些犹疑,想了片刻,方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我想向圣人上一道奏疏,不知如何措辞,所以想请教道友。” 崔明德面色不变,道:“宫中文学之士尽多,个个都是隽才俊秀,阖不请他们代劳呢?” 这却是婉拒了,我抿抿嘴,道:“既烦道友来就,自有道理,只问道友肯是不肯?”怕她直接拒绝,索性将方才想好的话也说出来:“劳烦道友,心甚不安,本该躬备薄礼,以为德报,然崔道友乃是簪缨之家,王谢之族,寻常酬谢,未可见辱于足下,金银器用,实无所益于君子,唯思婚姻大事,终身所系,道友纵是高意绝尘,为父母家人计,亦不可不为之忧,仆虽不才,得托圣体,忝赖天亲,宫中诸务,悉得与闻,或从旁关说,私心筹划,幸成道友之美,庶几可为授手援溺之报,唯道友三思。” 时人重文,奏对谈往间都喜欢用些骈丽文词,我心内不大喜欢这些风气,为了迁就崔明德,才挤出这么文绉绉地几句,说得甚是僵硬,两眼又不住瞟崔明德,唯恐用错了词句,或者是混淆了典故,惹出什么笑话来,好在一番话说完,崔明德面上并无任何动容,只道:“道友厚意,仆实感念,然身既已托三清,婚姻之事,便不在思虑之中。” 我没想到她对此事竟如此冷淡,略一怔忡,便想明白关键所在,笑道:“道友以为我…仆是想为你谋划,得选为…得选佳婿?” 崔明德漠然转头,一语不发。 我见她显见是有些不悦了,干脆也不同她掉书袋,直接道:“道友会错了我的意思,我虽未必能替你选得一佳婿,却一定能让你不被某些人选上,你…明白么?” 崔明德将拂尘一转,搭在另外一只手臂上,目不转睛地看我:“不明白。” 我正得意,反手端起茶杯,喝一口里面的清水,被她这干脆利落的回答惊吓,差点呛到:“崔道友说笑吧?你这样的聪明人,怎么会不明白?” 崔明德慢悠悠地道:“长乐道友的意思我知道,只是一则前次圣人为太子选崔氏为妃,已为祖父所拒,如今代王议亲,便无再选之礼,二则我既已出家修道,便非世俗之人,亦无为亲王妃之理,道友以为然否?” 我绞尽脑汁才想出来的法子,却被她轻松就驳了,登时无言以对,眼见她又喝了一回茶,施施然起身,向我告别,忙道:“道友稍等!”心念急转,对她笑道:“道友虽是出家修道,想要全然脱离俗世,却也不那么容易。” 崔明德定定看我,我端起一盆葡萄走到她跟前,自己挑了一个在嘴里,慢慢嚼完,才道:“道友若不答应,我便派人停了道友的供奉,再是出家人,不到绝尘辟谷之境,也是饿了要吃,冷了要穿,道友这般仙姿玉骨,恐怕也不例外罢。” 崔明德那张万年不变的脸终于变了一变,却不是愤怒,而是颇有几分无奈,看我一眼,道:“公主方才许诺,定不令我中选?” 我笑道:“原来道友还是怕被选上。” 崔明德叹气道:“公主先同我说想写什么再说罢。” 到底还是公主的身份管用,我一面懊悔方才不该与她多啰嗦那么些时候,一面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想求父亲在宫外修建道观,派我去外面居住。”说完便看崔明德,等她开口,谁知崔明德只是看我,只好又道:“就是这些,再没别的了——你替我好好写,写不好了,我也断你供奉。” 崔明德蹙了眉问我:“敢问公主却要以什么理由说服陛下呢?” 我道:“倘若我知道用什么理由,还用得着托你么?”说完这句,分明见这位崔道友的嘴角抽了一下,却不知为何,有些得意。 崔明德不愧其名,叫我头疼不已的一道奏疏,在她手上却几乎是一挥而就,我满怀欣喜地将她的文字誊抄一遍,下午就亲递到紫宸殿去了。 父亲、母亲都在殿中,听说我来上书,都像看稀罕一般,父亲就连声叫我进去,等把那骈四俪六的文章一看,第一句却是:“兕子是寻谁写的文章?若是宫里人,朕便叫她到紫宸殿来。” 我见他如此轻视我的才学,偏偏不肯便说:“阿耶猜。” 母亲听了,也从旁看了一眼,只片刻便道:“这是崔家二娘写的罢?” 父亲听说是崔明德,便哼了一声,把奏疏放下,谑笑道:“了不得,崔峤的孙女竟对公主折腰了——兕子,你许了人家什么好东西,居然打动了清河崔氏?” 我那手段毕竟不光彩,扭捏着不肯说,父亲见了,反倒非叫我说不可,道:“兕子说出来,阿耶便考虑准了你的奏,不说,便不准。” 我才扭扭捏捏道:“什么也没许,只说她不替我写,我就不许人给她送吃的穿的,让她辟谷修仙去。” 父亲一怔,旋即拊掌大笑,我被他笑得莫名其妙,只好转头看母亲,母亲面带微笑,拿起那本奏折慢慢看。 父亲笑得够了,方对母亲道:“七娘,你说得对,再是世家清流,也是要穿衣吃饭的,先前倒是我顾忌得太多。” 母亲道:“三郎是天子,一心想着仁王之道,怎么想得到这些地方去。倒是我这种妇人家,想来想去,除了穿衣吃饭,也没别的法子了。” 父亲脸上的笑意骤然隐去,蹙眉道:“多久之前的一句话,你怎么这时候还惦记?” 母亲道:“不是我惦记,是…实在叫我伤心。” 父亲忙看我一眼,我低着头,假装什么都没听见。父亲便牵了牵母亲的衣袖,小声道:“不是已顺了你的意思,赐了他一份《孝经》了么?” 母亲不答,只问:“兕子怎么想起要出宫住了?在宫里陪着阿耶阿娘不好么?” 我嘟嘴道:“不是不想住在宫中,只是若我还在宫中,便不能以公主例设僚属、分品级了。” 母亲与父亲对视一眼,父亲问道:“兕子就这么急着要属官,是伺候的人不好么?若不好,叫殿中省再给你换一批就是了。” 我从母亲怀里出去,端端正正地跪好,道:“便换一批,却也是两省选来的人,谁走了谁的门路,谁又托了谁的关节,我一概不知;他们得进本殿,靠的不是我,而是殿中省和内侍省的人,以及我殿中老资历的侍从,人事权柄不由我,我的话便不如那些人好用;这些宫人既无履历,宫中等级森严,消息壅塞,我也无法一一甄别,只能任由他们沆瀣一气,欺上罔下。倘若能出宫开府,便不一样了,历来僚属泰半由我自选,赏黜又皆在我,待我自然尽心。” 父亲失笑道:“说来说去,还是在变着法儿埋怨宋佛佑和王诩罢?他们两个虽是我和你阿娘派给你的,却也是你的奴婢,他们办事不得力,要打要杀,自便就是,何必费这么大一番周折?这奏折不准。高长龄,传旨,日后蓬莱殿选人黜人,都由长乐公主自决,不必向朕与皇后奏闻。王诩和宋佛佑两个不称公主的意,着革去职司,戴罪当差,以观后效。” 虽没能把王诩和宋佛佑赶走,却也好好地杀了一回他们的威风,这结果倒也差强人意,只可惜到底还是没准我从宫外选人进来。 我抿了抿嘴,想起父亲母亲方才分明在说李晟,还是趁早避开为上,便伏身谢过恩典,没来得及告退,母亲又叫住我,对父亲道:“兕子身子太弱,我看不如再选几个小女娘进来,陪她常常打打球,骑骑马才好,三郎以为呢?” 我心里一跳,偷眼看父亲,只听他笑道:“还是七娘心细,就这么办吧。”再去看母亲,只见她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慢条斯理地道:“上回打球那个韦家小女娘虽莽撞了些,技艺却还不错,不如还召进宫罢。” 第36章 嘲讽 韦欢进宫不比当初选伴读时那样盛大慎重,母亲一句话,父亲一点头,外头传了旨意,当日韦欢便骑着一匹宫中牵出去的骡从,带着一箱子随身物件从进炭车的地方进来了。 我之所以知道她是从那地方进来,是因自紫宸殿出来便直奔了建福门去,左等右等都等不见人,派人去问,才知内里,那时一股明火自胸膛而发,恨不能立刻便追过去,把那带路的给打一顿,可惜建福门离东宫实在太近,没等我往回走,已经被不知什么时候走出东宫的李晟叫住,我只能含了怒火,低着声气向我这位好太子哥哥行礼。 李晟显见得是憔悴了,而且像是有很大的心事,便是对我笑的时候眉头也皱着:“兕子怎么出来了?别吹了风。” 他一说,便有他的侍从拿斗篷来裹我,我推开他们,嘟囔道:“这天又热又旱,我才不披这个。” 李晟忧郁地抬头看了一眼天,九月的天空,又是近傍晚的时候了,太阳却依旧烈烈地照着。今年是个旱年,长安左近农田颗粒无收,往常若是遇到旱灾的迹象,我们早就该启程去洛州了,可是今年为了筹备李晟的亲事,父母都留在了这里,反倒把李晟打发去了洛州,没过多久,又叫了回来。 说起来,后世人总听说大唐盛世,觉得我大唐必是百姓丰饶、国帑富足,这天下一定河清海晏、万邦归心。但是自我在这里待的十二年来看,这大唐盛世的由来,却委实有些多难兴邦的意思。不说开国未久,旧日门阀世家枝蔓交缠、盘根错节、把持朝政,也不说高祖、太宗时诸子相争、拉帮结党、祸乱朝纲,更不说吐蕃、突厥三不五时就到都护府或是几个边境州郡逛一逛,打劫些人马粮草,但只看这西都常常闹旱灾,东都又常常发大水的毛病,便可知当今国事之艰难。 李晟自去年开始监国预政,未满一年,那头上便生了好几根白发,再一皱眉噘嘴,看着便如三十许人一般,看了一回天,竟忘了同我说话,转而回身问侍从:“今冬京中民户安置,可议出结果了?” 那答话的穿着青色官服,留着髭须,显然不是宦官:“圣人命殿下着紧读书,臣便叫他们不要再去烦扰政事堂的相公们了。” 李晟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叹了口气,才想我,又微微笑道:“听说兕子要学打马球了?阿兄这里有天马,想不想要?”天马是西域贡上来的大马,既高且大,腿长而细,父亲曾说“此天赐也,殆天马乎”,因此直接赐名天马,这马十分难得,一年才有一两匹,满京贵属皆以得一匹为荣。 李晟毕竟是我这具身体的亲生哥哥,十二年来,除了和亲那件事外,也从未对不住我过,我见他满面愁容,心内生出几分不忍,有心要劝他一劝,看见那后面一长串的侍从,又把道理全都吞下去,摇头道:“不要。” 李晟露出惊讶的表情,连眉头都舒展了不少:“从前你但凡见了好东西,不要到手便绝不肯罢休的,怎么现在倒变了性子了?”大约是疑心我还生他的气,脸色又变了变,低了头唤道:“兕子。”后面却一个字都没说了。 我既有心要点醒他,便故意背着手,昂着头,踱着八字步,怎么引人注目怎么来地走了一圈,才道:“这天马好是好,但却跑得极快,太过灵敏,于我不大合适。” 李晟奇道:“大凡看马,都是要它跑得快、变得快,才夸做好马,兕子身为公主,本该骑一匹好马才是,怎么倒说不合适?” 我道:“它固然是好马,我却不是好骑手,倘若一般的驽马,叫我骑着,便一时操纵不当,因它迟缓驽钝,也不至于将我摔下,或是撞到哪些不该撞的地方去。若以我这样不中用的骑手,去使唤一匹心高气傲、又跑得极快极猛的宝马,不说这马肯不肯听我驾驭,只说以我的技艺,万一有些差池,又待如何?” 李晟道:“觉得自己技艺不好,苦练就是了,怎么倒怪起马来。” 我道:“若是诗书翰墨之属,苦练倒也无妨,可是骑马这样危险的事,一个不当,就把我摔下来,跌得粉身碎骨,我自然要慎之再慎,还是先在驽马上多加习练,等技艺纯熟,再驭宝马。这便叫在什么地步,做什么事。” 李晟也不知听没听懂,对我笑道:“小小年纪,倒是一大堆偷懒的道理。” 我见他不明白,也不多说,与他告了别,匆匆回到蓬莱观中,入内先看见王诩和宋佛佑,两人都免了冠带,跪伏在地,见了我,口称有罪。 我尽力以沉稳的口气说:“既知有罪,便当加倍尽心,戴罪立功,以观后效。”又道:“本殿人事冗杂,职司不明,你们可议一个条陈与我,将内外诸事,譬如通传、洒扫、值夜、守卫等,都划分明白,写成一本,殿中各执事通背熟诵,连赏罚等次,也写清楚,悬在门口,凡有悖逆、通外、玩忽、不当任等事,便照上面处置,明白么?” 自早上起,我便一直在想如何整顿殿中人事,《韩子》上有些话说得很有道理,主君要不被人壅蔽,第一权柄不能假借于下,第二赏罚必须分明。我已向父母讨得权柄,接下来便是明赏罚——我从小便万事不曾劳心,做事任性得很,高兴时候赏赐也没个定数,火气上来,也往往口不择言,我虽已有心要改,毕竟本性难移,倒不如定个成法,既省得我自己处置不当,又肃清了殿内规矩。只是这时代的律法习俗我只知道皮毛,要定这些规章律令,到底还是要依靠殿中这些有资历又有些学问的侍从,又怕他们合起来哄我,便想了这个主意,索性明定典章,日后办事时候,照本宣科即可,这法子在后世,不过是公司企业里最粗浅的工作范围和职责描述,在这时代却算是新颖,殿中诸人都面面相觑,唯有宋佛佑喜道:“公主莫不是要仿照前年圣人颁《大唐律疏》,以明下民之行止、参赏罚之有是?若是,妾请名之《蓬莱疏令》,令殿内诸人早晚诵读,以保规矩有守,方圆不失,如此,殿内必行止有主,动静随分。” 我万料不到自己一句话,倒被宋佛佑解读出这样的意思,看了她一眼,道:“叫《长乐公主府令》罢,你们先快去拟草稿,拟出来我看。” 宋佛佑喜不自胜,竟对我郑重磕了个头才起身离去。我瞧瞧她,再瞧瞧王诩,摸着下巴对早就迎出来,在旁边看热闹看了许久的韦欢道:“四娘替我想想,方才是不是有好几个人不高兴?” 韦欢等人一走,便以肩膀靠着墙,懒洋洋地道:“再怎么不高兴,也不过是奴婢辈罢了,你管他们做什么?” 我有些不悦,转头看她:“再是奴婢,不也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个嘴巴,与我们一样的人么?你怎么这样说话。” 韦欢嗤笑道:“你生气起来,踢别人、打别人的时候,怎么不说他们是一样的人了?这会儿说这话,你可真不违心。” 我悻悻然搜罗词语要反驳韦欢,然而只想了一会,便逐渐心情沉重——初来大唐,我便对这里的上下尊卑很不习惯,哪怕是在这里生活了十二年,也依旧以后世现代文明之人自居,发誓要做个仁善友爱的“好”公主,绝不如我那些亲戚们一般凌虐奴仆、草菅人命。可是若仔细回想我在这些日子里的一举一动,又何曾有一点平等友爱的影子?从前我还可安慰自己,说这是天生的地位使然,我已尽了自己的力待他们好了,但是在韦欢这样的聪明人面前,这话我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韦欢那双眼睛实在是太亮,亮得让我想起庙里那些号称烛奸除恶、无所不能的神祇来,而怀着那些龌蹉小心思的我,便如那些狐假虎威的作伥小鬼,在她面前根本无所遁形。 我被韦欢看红了脸,略昂着脖子道:“无论如何,以后不许你说这样的话,我不爱听。” 这样的话是指形容那些奴婢们的话,还是指的不许揭我的短处,我没明说,但我想,以韦欢之聪慧,必然早已将我看穿,因为她对我笑了笑,伸了个懒腰,道:“你是公主,你说什么,便是什么罢。” 我看见韦欢那张嘲讽的脸,真如喉头横梗了一个鱼刺一般,吐也不是,吞也不是,且又有些后悔叫她进宫了,不知现在再同母亲说,将她赶出去,还来不来得及? 第37章 交心 几日不见,韦欢又瘦了许多,一张脸儿蜡黄蜡黄的,我见她的脸色,方想起她身上棒疮还没好呢,忙就问她:“你的伤可怎么样了,我叫他们给你带的药好用么?” 韦欢道:“宫里的药,怎么不好用?” 我听她语气怪异,笑道:“早先见你安安静静的,还当你与她们一样呢,谁知你倒这样伶牙俐齿。” 韦欢对我翻了个白眼,转身向外走。我见了这等白眼,反倒觉得亲切已极,快步跟在她身旁,边走边笑道:“你的行李在哪里?可安置好了?晚饭用了么?肚子饿不饿?我这里有水晶糕、蜜酿枣、肉糁拌、满天星、绿荷包子、玉露团。”觉得自己有些像报菜名的跑堂,顿了顿,又道:“今天本来叫他们做了羊肉,可惜你身上带伤,吃多了倒不好,我叫人给你炖一点粥?你爱吃甜的,还是咸的?对了,你是不是爱吃冷淘?我明日叫人买给你。”一面说,不留神已经跟着韦欢绕出了正殿,韦欢大约被我烦不过,猛地站住,转头道:“娘子就没正经事做?总跟着我作甚!” 我不解她的意思,兀自笑道:“正经事倒确实没有…”见她瞪我,才觉察过来,又笑:“我就看看她们给你安排了什么住处,不要怠慢了你。”说到怠慢,不由得想到那引进的人带着韦欢从走货的门进来的事了,向她道:“今日谁去你家宣的旨意?长什么样子?”连我的伙伴也敢欺负,真当我脾气好么? 韦欢道:“那么些内使,我怎么记得清楚?我是天后召进来的人,他们怎么敢怠慢我,你不要白操这些心,去用你的晚饭罢。” 我好容易才得这么一个说得上话的小伙伴,又是千辛万苦才同母亲求进来的,怎么肯不事事过心?当下就扭着她的袖子道:“不行,你不让我去,我就不吃饭。” 韦欢没奈何,只好任我跟着,却再四告诫:“你眼里见惯了好东西的,到了我那,可不许挑三拣四,也不许叫人给我换东西,闹大了,你是没什么,倒是我吃亏。” 我道:“你当我是什么人,这点道理我还是知道的。” 韦欢见我答应得爽快,方许我跟着,沿着宫墙绕了好几条小路,直到我开始怀疑我们已出了蓬莱观,才在一排低矮的屋檐前站住,默数了一会,钻进了左边第一间。 我见了这排屋子的外观,便已有不好的预感,再进去,便觉一股血气冲头,扯着韦欢便道:“你同我住去!”——这些屋子与我在掖庭宫见到的那些屋子差不多,也是大通铺,不过住的人数少些,被褥用的是精细些的绢缎,床铺间用小几隔开,上面有箱笼,对面还有许多柜子而已。这地方叫宫人住倒还不差,韦欢怎么也是官宦之女,怎能住在这种地方? 我气得急了,伸手就去挽韦欢,却被她甩开,她蹙着眉道:“你刚才怎么说来着?才说过的话,转眼就不算数了?” 她面上隐有怒色,我竟不敢太驳了她,蹭到她身边,两手掰着她的手指道:“这样的地方,太委屈你。” 韦欢见我低了声气,面色少霁,道:“陛下一道旨意,将我召进宫来,却只说叫我陪你打球,没说叫我伴读,你懂么?” 我道:“陪我打球,与做伴读,不是一样的么?你若是嫌自己没有名分,我和母亲去说就是,她日日国事繁忙,多半是将这些小事给忘了。” 韦欢跺脚道:“你快别拿我这些事去烦陛下了,她下过杖责的旨意,我巴不得她忘了我才好呢!你再在她跟前提我,才是害我。” 我见她脸都煞白了,倒也有些了悟:“原来你怕我阿娘,我只当你天不怕地不怕的呢,原来还有怕的人。” 韦欢脸上有些挂不住,斜眼看我道:“谁没有怕的人,便是你,你难道不怕天皇天后么?” 我自然也是怕父亲母亲的,只是这种怕与韦欢的怕却不一样,我笑了下,没有直说,只退而求其次地道:“你不同我住也行,我叫人往殿中省说说,给你个□□品的虚衔,以后住到东边的偏殿里去吧,你不用担心,阿娘已经说了,我提拔自己殿中的人,她不过问。我再拨两个宫人给你,你平常有事,叫她们打扫打扫,跑个腿什么的也好。” 韦欢又露出那张嘲讽脸,淡笑道:“方才谁才说殿里一切遵照成规,赏罚必须有度的?这还不到一顿饭工夫,你就忘了自己定的规矩,要破格提拔我了么?原来长乐公主看似宏篇大论,心有成法,其实说的话都和放屁一样。” 我急得跳脚:“你是你,他们是他们。” 韦欢道:“我和他们有什么不同,不都是被天后选进来,忠心耿耿地伺候你的奴婢么?官宦人家又怎样?四五品的夫人,进宫来也不过是个乳母,何况我这样寒门小户的庶出女儿!” 我这会才听出来她话里有话,反倒镇静下来,盯着韦欢仔细看了看,道:“阿欢,是不是又有人难为你了?是你家里人,还是宫里的?” 韦欢不答,我伸手去握她的手,她向后缩了一下,到底被我再一抓给抓住了,我抚着她的手掌,定定道:“我知道你还是不信我,所以好多事都不愿意同我说,对不对?” 韦欢把脸转过去,避开了我的目光,我拍了拍她的手,道:“你不同我说这些事,是因为你不信我,我知道,但是你可曾想过,若你真的一点都不信我,为何你在我面前又总是该生气便生气,该讽刺便讽刺,一点都不遮掩呢?” 韦欢骤然转回来看我,我见她脸上露出些微迷惘,对她一笑:“所以,其实你不信我,只是因为你自以为不该信我,但你内心深处,却早已将我当做可信任之人了,你觉得我说得对不对?” 韦欢猛地将手从我手中抽出来,冷冷道:“我知道你脾气好,所以才敢在你面前这样,倘若你脾气不好,见到的,就是另一个我了。从始至终,我肯对你表露的,也不过是我想表露的情绪罢了,你不要自以为是。” 我笑道:“你若真在我面前这样掩饰,又怎么会这么直白地告诉我?你说这话,不过欲盖弥彰。” 韦欢哼了一声,道:“你方才说有水晶糕?我这会饿了,倒可以吃一两块。” 我看她一张嘴只是犟,倒比先前更像个小女娘样子了,不觉展颜微笑,牵着她的手往前走道:“跟我来,吃食尽够。” 第38章 温汤 韦欢进宫的头几日,我像个刚入学、交了新朋友的小女孩一样兴奋,早上起来,要问问“韦欢起来了么”,若是她在,我便飞快起身,绝不偷一点懒,若她不在,我倒也飞快起身,然后冲到后面她的住处,将她闹起来;去朱镜殿上课时候,要叫韦欢陪在我的步辇边,遇见不懂的词语,不肯问师傅和侍讲们,只肯问韦欢;连我一向不爱的马球都变得颇具吸引力了,有时韦欢不过对带着球具经过的李睿多看一眼,我便会立刻调转方向,叫人速速拿了东西来,呼朋引伴地打球去。 比起我来,韦欢却似乎对我身边的人更感兴趣——进入蓬莱观的第一天,她便把殿中常在我跟前的二十来人给记熟了,第二天,她便把我送给她的吃食分给常在我门口值夜的一班宫人,第三天,她悄悄帮着王诩将我叫他们拟的条陈完善(这是后来杨娘子同我说的),又在我问她意见的时候,适时地赞扬了一下宋佛佑的才学。 我非木石,对她做这些事的手段和目的都隐约有所察觉,一面在心里佩服她的城府,转念一想,又觉母亲当初说的话很对:韦欢虽然聪明,却的确是锋芒太露了,才来几日,就做出这样八面玲珑的样子,倘若我是她的同侪,此刻一定厌极了她。我觉得自己需要提醒下韦欢,可是每每话到嘴边,又不知该怎么说出口——母亲召她进宫的用意,连我都隐约有所察觉,韦欢这样聪明,我一点,她立马便能反应过来,到时她不敢怨恨母亲,反倒把我恨上了,可怎么办? 我承认自己自私,可是韦欢是我在这里十二年间遇见的第一个想要认真与之结交的朋友,我一点也不想让她因为这样的原因来恨我。 再过几年,我每次都这样安慰自己,然后每每把将要说出口的劝告给生吞下去,压在胃里最深处,再以食物狠狠覆盖,以免这些话一不小心又从喉管里冒出来,轻松断送我那脆弱不堪的友谊。 这样尴尬地过了月余,我待韦欢的热情终于迅速消减,我与她的相处,从朝夕相对,到一日三餐,渐渐的变成一日只见一面了。便见了面,也不过说些“今日好么”之类的浮套话,有时连话也不说,只好不住地给她送吃的。 我殿中自从定了规矩,风气虽不说为之一清,却也比从前好了许多。 从前我的钱物都叫小浪收着,随花随取,总没个数目,后来让杨娘子管,她也不大经心,贵重物品还好,钱帛数目不对是常事,而且我明明身为一位极受宠的公主,有着这样那样的赏赐和食封收入,住在宫中,又不必动用自己的钱财,却每每在用大钱时囊中羞涩,也是件奇事。有感于此,我立了出入财物登记、钥匙由两人保管、账册和库房分人守卫、定期排查清点、各人按各人职分追责的规定,那之后这些污臜事便发生得少了,蓬莱观的小库房很快便堆得满满当当,钱串都垒到了屋顶。 我这些规矩,叫观中很多人都感受到了委屈,自说要立规矩的当时,便有许多宫人露出不高兴的神情,我本想追查,所以还特地问韦欢有没有看见是哪几个人,结果惹得韦欢把我嘲讽了一番,当时只顾着羞恼,直到许多天以后,才了解到韦欢当时那句话的深意:这些人再不高兴,只要没违了我的规矩,我便根本不能拿她们怎样,否则岂不是以腹诽定人罪的昏主,而无论他们再怎么不高兴,只要我一意要定规矩,他们也拿我没有办法,毕竟我是主,他们是仆,权势有别,无可更改——这便是蛇蹊鼠径,各有其途。 韦欢对外面那些人虽然虚伪,待我却还肯说真话,有一回她同我说,我一贯信任的杨娘子,其实并不如她看上去那么爱护我。这位从小将我带到大的乳母有意地隔绝着我与其他人的关系, 这些时候,不知是因为总去和婉儿上课,还是因为有韦欢提醒的缘故,我渐渐地体会到了许多从前不懂或是半懂的道理,然而越是明白这些,我越佩服的,却不是这两个年纪与我一般大、却比我成熟许多的同辈,而是我的父亲和母亲。 想想看,我不过占据一个小小的宫殿,手下有着百十许的随从,这些人还都是经过父母和殿中、内侍两省精心挑选的相对老成可靠的人,管教起来都已经如此吃力,父亲和母亲两个人,要打理这偌大帝国,还能把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不知需要怎样的襟怀和手腕?父亲生下来就是皇子,又长在这帝国中心,从小到大,身边无数良臣贤达教导辅佐,能将皇帝做成这样,倒是在情理之中,如母亲这般,自己一步一步挣扎上来,却不知要有怎样的天赋,又要付出怎样的努力? 麟德十一年的秋天就这样慢慢地过去了,进入冬天,拖了许久的皇太子婚礼终于办成,被圈在东宫读书的皇太子李晟也终于又被委任了差事,督办洛州宫殿的修缮。 新近改封冀王的李睿因为征讨吐蕃的军队打了一两场小胜仗而被益封千户,又被派去主持修《孝行说》。这本书是许敬宗提出来要修的,他的意思是今年发生旱灾,全怪现在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为了彰明令德、匡正风气,不如向天下刊行一本集古往今来所有有德之士事迹大成的书,以此为天下表率。而所谓有德之士,首要在孝,因此此书就叫做《孝行说》,且必须由一位位高权重,同时年纪又要不大的人来修攥,最好的人选,就是当今二位圣人之子,太子之弟,冀王李睿。 本朝以孝治天下,父亲和母亲当然不能不同意这么有意义的事,母亲还下令于弘文馆之外再开广文馆,选学士三百人从李睿修书。 麟德十一年十一月二十日,父亲和母亲丢下新婚的皇太子李晟,带着李睿和我,去了汝州温汤。 第39章 敏之 汝州的温汤叫做广成泽,自汉时起便是天子禁苑,其后虽朝代变迁,却一直是历代帝室的游猎洗浴之所。玄武门之变,高祖受到惊吓,祖父为表孝心,在东西两都附近广选胜地,修建猎苑、行宫,广成苑也被扩建为襄城宫,将原本的温汤水源分流,建了大大小小十余个池子,供天子使用。 因着池少人多,父亲起驾之时,便命我的伴读们都暂时还家,随父母扈从,等到了行宫之中,更是把所有分府的皇子,也即李睿,给打发到了本地官员家里,留在行宫中的,只有父亲、母亲、后宫中新近受宠的两位才人、我,还有我们的随从。 关于父亲新近宠爱的两位才人,我是早有预料的,今年中我有数次都见到父亲不与母亲同住,且父亲身边的高长龄,又有好几次鬼鬼祟祟地出现在后宫之中,我头一次撞见他时,还特地同他问过一次好,将他吓得不清,后来他便不这么畏缩了,在后宫中见了我,也会如平常一样笑嘻嘻过来同我见个好,寒暄几句。 我对那两个才人没什么印象,只知她们都很年轻,比我大不了多少,也都很漂亮,至于如何漂亮,我又说不出来,毕竟这后宫里漂亮的人实在是太多,也无非就是那几种脸,那几样说话的方式,穿的衣服也总差不多。 我曾吞吞吐吐地向母亲禀报过这件事,隐晦地探听母亲的口风,然而母亲除了笑着拍拍我的头,说:“还是女儿和娘亲。”又叫人给我拿许多吃的之外,并无其他表示,甚至主动下令让那两个才人随扈。 我理解在这个时代里,男人们这么做很正常,专一反倒才是贵族们的原罪,但是心里依旧有些不自在,在行宫里见了父亲时,脸色便总有些怪异。 父亲当然不明白我的心思,见我像是不大舒服的样子,特地又侍御医来替我看了一回,得知我一切都好以后,还特旨许我随意使用行宫内的所有汤池。 召御医这事传到母亲那里,严重性便又上了一层,也不知道父亲是怎么同母亲商量的,隔了一天,我忽然又被允许随意出入行宫和猎苑,母亲还特地叫我过去,说既是在行宫,便不用天天寻婉儿上课,只消练些书法即可。 既是母亲厚爱,我自然也无推辞之理,当日便兴冲冲地去了马厩——父亲在宫中建了六个马厩,每次出巡,便轮流从一个马厩中选数十匹马跟从,此次带的是飞龙厩,里面最漂亮的是一匹才八岁的白马,这马名字便唤作“飞龙”,生得毛色光亮,身形匀称,难得却是品性温顺驯良,从不踢人踹人,它本是清河姑姑进献给母亲的,可惜母亲嫌它太过温驯,平常只用它做仪仗,从不曾骑过,我对它倒是很喜欢,得了命令,立刻便叫人牵了它出来,登鞍上马,来回小跑了一圈,洋洋得意地一扬头,问韦欢:“如何?” 韦欢走近几步,伸手摸了摸飞龙的脖子,淡淡道:“膘肥身健,油光水滑,养得很用心。” 我知她与母亲一样,只喜欢烈马,也不争强,又骑着飞龙来回跑了两圈,忽而兴起,引鞭指着猎场的方向道:“四娘,我们去打猎罢?” 韦欢的父亲没有资格随扈,她又不是正儿八经的宫人,本不在扈从名录上,我是借着要她教我骑马的由头才让父亲允许她跟来,因此我每一往马场或马厩走,她都会跟在我身边。 韦欢抬着眼皮看了我一眼,懒洋洋地道:“天寒地冻的,不说我们,连畜生们也怕冷呢,你白白地到那野地里吹风,又未见得能打到什么,还不如等开了春到京郊去呢。” 韦欢在众人面前一贯恭敬,然而我与她相熟,她说这话时眼里的敷衍一看便知,因笑道:“横竖也无事,出去转转也好。”不等她回答,又对看马厩的宦官笑道:“替韦四娘子也选一匹马。” 韦欢劝我本就是应付差事,等马牵出来,早翻身骑上去,来回跑了一次,面上虽依旧淡淡,脸颊却兴奋得微红起来,我见她兴致颇浓,与来行宫时的低落全然不同,越性提议道:“不如我们比一比,看谁先到猎苑。”说着不等她回话,便猛一策马朝猎苑奔去。 这飞龙甚是神骏,便是发力狂奔时也极稳便,我骑着它,便如身在云端漂浮一般,轻松便进了一片小树林,韦欢的马远不及飞龙,此时早已被我甩得没了踪影,我便停下来等她,骑马骑得热了,把大毛披风解下来,再等一会,又觉风冷,便把披风披上,然而直等到我被风吹得瑟瑟发抖了,也没等到韦欢到来。 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还夹杂着骑手呵呼之声,听着少说也有五六人,此是猎苑,虽不至于张墙设网,却也守卫森严,能入内的,多半是我的某个亲戚,我便也没在意,松松坐在马上,等着韦欢与我的随从。 那一行人靠得近来,我才发现人数比我想象中要多得多了,光马从便有二三十人,个个张弓负箭,鲜衣怒马,我本以为这些人见了我会慢下来,谁知他们竟似没看见我似的,呼啸而来,势头甚猛,我技艺不精,不敢与他们置气,连忙调转马头,让在一边,心中甚是不悦,便凝神看这群是何人——这群人中,为首的是一名唇红齿白的少年,披着白狐皮裘,穿着胡服,头戴尖顶浑脱帽,足蹬赤皮靴,背负箭筒,手挽长弓,腰间还配着一把镶金嵌玉的长刀,我见他看着有些眼熟,一时却想不起是谁,总之不是什么重要人物。 他身后的人也都不过二三十岁,个个穿着胡服,配着弓、箭、金鞘短刀,从我身边过去时,有几个人转头看我,其中一个把手指含进嘴里,一声呼哨,那前头的人便猛地调转马头,绕了一圈,停在我跟前,将我上上下下地打量一番。 我见他目光甚是放肆,挺了挺胸,抬着下巴道:“你是何人,敢在猎苑恣意纵马?” 他轻笑一声,歪着头对我一抱拳,道:“二娘别来无恙?” 我想起来了,他是母亲的外甥,武敏之。 第40章 解围 母亲不太愿意提到娘家人的事,因此我只知道外祖家中人丁不蕃,母亲的两个哥哥和一姐一妹都在我出生之前就死了,他们的子女不是在外地为官,就是早夭,只剩一个表哥武敏之在家中支撑门户。这位表哥深受外祖母和母亲喜爱,外祖母还在时,母亲常常带我去看望她,每次去,就必要召见这位表哥。有时候母亲派我单独去看望外祖母,也是这位表哥接待。 记得有一次,武敏之拉我到一边,说些奇奇怪怪的猥琐话,还让我碰些奇怪的地方,倘若我真是个四五岁的小孩子,多半也就听了他的,随他摆弄,然而我的内里却并非孩童,他叫我碰哪里,我偏偏揪住那里,猛然一拽,拽完还抢先哭叫出声,将乳母宫人全部引来,继而大哭着要求回宫,连外祖母也苦劝不住。 那之后我只见过一次武敏之,便是外祖母过世时候。那一次母亲也只叫李晟和李睿带我一道去致了一回祭,并未久留。我在宫中,外朝的消息知道的并不真切,只隐约听说武敏之被外放出去,没想到现在又回来了。 武敏之现在少说也有三十岁了,看着却与昔日没什么差别,依旧是一副美艳轻佻的少年相貌,看人的时候还是喜欢歪着头,说话的时候声音刻意轻柔绵缓,不懂事的小女娘听了,一定觉得这位大哥哥说话温柔得醉人,我听了却只觉恶心,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道:“见了我还不行礼,你倒是好放肆。” 武敏之嗤笑一声,缓缓催马过来,我见他毫不畏惧我的身份,下意识地勒马倒退了一步,武敏之的笑容更灿烂了,靠在我身边,一手来牵我的缰绳,对我笑道:“二娘长大了,越发出挑了。” 我觉得全身的鸡皮疙瘩都立了起来,举起马鞭,向他一挥,却被他握住,武敏之左手一卷,将我的马鞭轻松夺过,偏头对我露出一个笑。 我此刻真是万分后悔将从人甩开了,当时只想禁苑之内,往来都是达官贵胄,不认得我也认得我的衣服和马鞍,却没想到竟有武敏之这种胆大包天的人,如今他那里二三十人,我却只身一人,真要闹将起来,吃亏的多半是我。哪怕事后母亲将这群人全部凌迟,也已于事无补。我眯着眼,留神看了一圈周围,行宫离此地倒是不远,但是宫门守卫自有职守,未必一喊便能来,而外面驻跸的军士离得又有些远,赶来也要些时候,我目下所能做的,要么是仗着马好,强行策马突围,这样一则我骑术太差,未必能从这一群少年中突出去,二来若闹到父母跟前,未免倒显得我理亏,要么是等我的随从跟来,但这样又不知道要等多久,万一在此之前先发生点什么,倒霉的只会是我。 我默默地摸了摸腰间,那里放了一把未开刃的短刀,还是李睿送我的,说等我及笄了就替我开刃,当时我还觉得这样挺好,现在却只在心里狂骂自己和李睿——若当时便开了刃,此时至少我也能有个倚仗,武敏之若敢对我做什么,我便一刀结果了他,料想他的随从也没有他那样的胆子,敢在禁苑之中欺辱公主。 “好久不见,大郎还是如此洒脱。”我想了许久,觉得还是等随从来好些,便对武敏之露出一个虚伪的笑,寒暄了一句。若是平常,我一定毫不留情地就“武大郎”这个称呼好好地嘲笑一下他,现在却一点调笑的心情都没有,右手紧紧握住缰绳,左手抚在腰间的短刀上,故意侧过身子,把刀柄露给他看。 武敏之看见了我的动作,笑了笑,松开我的缰绳,懒散地坐在马上,他的随从们像是得到了命令一般,慢慢地过来将我围住,我强自镇定,指着这些人对武敏之道:“大郎是我的表兄,家人之间,自然没有那么多讲究。只是你这些部曲,怎么都这么鲁莽不懂事,竟敢不向我行礼?” 武敏之微笑道:“他们都是鲜卑人,许多连官话都不会说呢,那些礼节自然是不知道的。你我兄妹,也不必计较些下人们的小错,二娘说对不对?” 对个屁!我完全忘了他与我的母亲同祖的事,在心里默默地把他的十八代祖宗都问候了一遍,面上却只好作一半的怒色:“看在表兄面上,当然不会计较,但是不知他们对我都这样无礼,侍奉表兄的时候,是不是也这样呢?” 武敏之转头对那些人叽里咕噜地说了几句也不知是鲜卑话还是吐蕃话,但见那些人齐刷刷地抽出短刀,雪亮的刀刃在林中疏密不一的阳光下反射出不同的光线,晃得人眼晕。 这样的冷天,我却被这阵仗吓得全身发热,额角上都透出汗来,武敏之又说了一句什么,这些人忽然下了马,齐刷刷地向前几步,将我和武敏之紧紧地围在一片白煞煞的刀刃之间,这些人还都在笑,每个人都露出一大片牙齿——他们虽然各自衣着光鲜,人俊马膘,牙却都是一大片黄色,口齿之间涎液黏连,状如恶狼。 武敏之又在对我笑了。 他的笑没有维持多久,外面突然又响起一片马蹄声,这片马蹄声比方才更密,如奔雷一般从一侧传来,前声未远,后声又至,层层叠叠,仿佛波涛拍岸。 我在马上微微立起,向那边一看,远远就见到了骑在前面、穿亲王服色的少年,如今大唐这个年纪的亲王只有李睿一人,我面上一喜,对武敏之笑道:“表兄,你这般行止,算是刀挟公主了么?” 武敏之面色不变,只笑嘻嘻道:“这是鲜卑人的礼节,是尊敬,并非要挟,这是在向公主你行礼呢。”比了一个手势,他那些部曲便瞬间收刀入鞘,重新上马,向另一边奔去,武敏之自己也调转马头,回身看了看远处,对我笑道:“那是二娘的人,还是六郎的人?”我顺着他的眼光看去,才见李睿身边骑着马、穿着宫人衣裳、正指着我这边的韦欢,大怒转头,武敏之却早已笑着去得远了。 李睿少说也带了二三百人,到我跟前停住,笑着问我:“听说你想和我比试打猎?”又问:“刚才那是谁?怎么那么些人围着你?见了我又跑了?” 我看了韦欢一眼,低声道:“那是武敏之。” 李睿吃了一惊,道:“武敏之?他来做什么?” 我见他似乎对武敏之甚是熟悉,忙问:“他如今到底是什么官职,我瞧他嚣张得很,见了我都不行礼。” 李睿道:“你那时还小,难怪记不住——他因对太子无礼,母亲出他做岷州刺史,夺封户三百,不知今年怎么又回来了。” 李睿不知,我却知道,武敏之所谓对太子无礼纯是托词,这里面多半有当年对我无礼的事,说不定还有外祖母丧礼上的事——那年我们去致祭时,这武敏之脸上一点哀戚之色都没有,缞麻下穿了双紫色绣金鸳鸯的云头履,李晟私下里还和我们嘀咕过一回,不过这些现在说也没意思。我便只对李睿道:“他方才对我也甚是无礼,还拿刀威胁我,阿兄,你陪我去告诉母亲罢。” 李睿没想到禁苑之中,居然有人敢做这样的事,怔了一下,才来得及发怒:“这畜生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兕子随我来,我带你去见阿耶阿娘。”一面说,一面率先就要往行宫去,我也调转马头,夹紧马腹,跟着李睿过去,经过韦欢时,却被她扯住缰绳,这家伙的力气真大,一下便将我的马扯住,我转头对她笑:“方才多亏你,等我从阿娘那里回来,再好好谢你。” 韦欢瞪我:“你以为我是同你要谢礼?” 我见她不悦,忙道:“当然不是,我只是一时想起来,先同你说一声——你叫住我,有何贵干?” 韦欢听我语气戏谑,又瞪了我一眼,问我:“你有帕子没有?把头上的汗擦一擦,等下吹了风,着了凉,杨娘子又怪我。” 我道:“现在不能擦汗,擦了汗,母亲怎么知道我方才的惊险?”一面说,一面故意倒把衣裳松了一下,韦欢白了我一眼,道:“依我说,你还不如请冀王替你把那人给打一顿,废他一手或一脚来得干脆,不然这事无凭无据的,告到御前,你未必能拿他怎样。” 我有些不解:“他方才明明叫人拿刀威胁我了,你和六郎不也都看见了么?怎么叫做无凭无据?” 韦欢对我嘲讽的一笑,道:“你不信,只管去试试。” 我见她说得笃定,倒也信了几分,犹豫一会,还是决定先同母亲说说试试,韦欢见我固执,撇了撇嘴,道:“你若执意要去,我倒教你,将自己收拾齐整,去了陛下面前,只说方才发生了什么,不要添油加醋,陛下圣明,是非曲直,自有决断。” 我笑:“说到底还是叫我擦汗——放心,我没那么柔弱。”话刚说完,偏偏一阵冷风吹来,虽是忍住没打喷嚏,却也全身一颤,韦欢白眼翻得利落,手上倒没慢,眨眼便将她的披风解下来,甩在我手里,自己纵马追着李睿去了。 第41章 短刀 到了行宫正殿,我才发现自己竟来晚了一步,武敏之的从人已然在殿外候着。这回他们再也没有什么鲜卑人的说法,全都安安静静地站在一侧,弓矢刀剑早已卸去,为首的那个还在与殿门外一同守候的几个随从聊天。 李睿与我对视了一眼,我们两都知这事至此已有些棘手,我不由自主地转头去看韦欢,带得李睿也看了韦欢一眼,韦欢对我张张嘴,轻声道了“据实说”三个字,李睿听见,怪道:“若据实说,他再狡辩说是鲜卑人的礼节怎么办?” 我道:“阿兄先听阿欢的罢。” 李睿有些不满,我便扯着他的袖子道:“母亲若不罚他,我们再寻人打他一顿便是。难道你我两个还斗不过一个小小的武敏之?” 李睿道:“这可是你说的,一会母亲将这事轻轻放过了,你不要同我置气。” 我道:“放心,我不怪你。”一面说,一面拉着李睿到门口,叫守门的通传一句,未及片刻,便听里面母亲扬声说:“进来。” 我们两个都忙正了衣冠,慢慢入内,这正殿名虽为殿,却与京师的宫殿全不相同,内里一侧是数间大屋合成一处内殿,外有一圈庭院阻隔,庭院之外,再是我们等候的正殿门外。 我与李睿穿过庭院,但见院内两侧摆了二三十盏冰雕的小灯,这些灯里面有一处是镂空的,镂空处都贴着剪成各种各样形状的彩绢,彩绢内又放置着许多蜡烛,此刻蜡烛还未点燃,然而只见这些灯的模样,便知一旦蜡烛点燃,必是五彩缤纷,绚丽灿烂。 李睿与我都被这些灯吸引住,不知不觉停下来,侧着头一看,高延福站在内殿的台阶上迎我们,见我们有兴致,因笑道:“这是周国公进呈给陛下的灯盏。” 李睿的脸便阴了,将头转开,只管直直看着前方,大步入内。 我看见他的脸色,再看看从内殿出来,立在台阶上对我们微笑的武敏之,便也知道这位周国公是谁了,心里一沉,随着李睿进了内殿,在殿内水池边找到坐在池边、裹着外衣、散着头发的母亲。 母亲似是才从池水里出来,身上只穿一件紫罗衫,裹着一件浅黄帔帛,见我们进来,便缓缓从池边起身,婉儿早捧来一双描金玄舄,跪在地上奉母亲穿——母亲叫她执笔书记,这些琐事原用不着她,然而自从那日母亲问她《韩子》之后,她侍奉母亲便越严谨卑微,举凡衣裳鞋履、汤羹茶水,除非有事在身,否则无不亲力亲为,母亲对她这番恭敬也颇满意,近来总是用她贴身侍奉。 婉儿等母亲穿好舄,向我们走来,方缓缓起身退到一边,她站着的时候腰也是弯着的,头压得很低。此刻殿中只有她一个随从,她站在那里却并不显得突兀,我起初以为这是她将自己隐藏得极好,我们几乎注意不到她的缘故,后来才发现她身上有种与一般宫人全然不同的气势,这气势令她更与皇后、亲王和公主,而非与官奴婢或是下人们更接近。 李睿同我来时都憋了一肚子的话,等见了门外的武敏之,倒都犹豫起来,进殿半晌,除了各自唤一句“阿娘”,便再无二话。 母亲看我们的模样,倒是笑了起来,伸出手,一手摸摸我的头,一手捏捏李睿的脸,道:“你们是为敏之的事来的罢?他方才已经同我禀报过,说在猎苑见了兕子,起初没认出来,没顾上行礼,惹得兕子不高兴了?” 李睿道:“何止是没有行礼?他的随从们在兕子面前亮了刀,兕子只一个人,被他们那么多人持刀围着,这岂是区区一句‘没有行礼’便好敷衍过去的?” 母亲摸我的手一僵,转头看我,我从她手下钻出来,拱着手,规规矩矩地道:“我初次骑飞龙,不知它跑得那样快,竟带着我一个人跑到猎苑里去了,在那等王诩他们时,看见一队人打马经过,起先没认出来,等到武…敏之表哥掉转头,才认得他。他是自家表哥,当然不必见外,也不用计较这些。他的随从们却着实可恶,不向我行礼不说,敏之表哥一发话,他们还都抽出刀来,将我和敏之表哥围住。后来是六郎带人来了,他们才收刀上马,也不见过六郎,就自己骑马走了。我和六郎想此乃圣驾所在,这些胡人这样随意进出,持刀带矢的,担心阿耶和阿娘,且表哥这样粗心,万一御史弹劾也不好,所以才前来禀报一声,并不是特地来告敏之表哥的状。” 我真傻,这样的事,叫御史出面,岂不是比我们两个巴巴地前来告状要好得多?只是若是御史出面,这又变成一桩国事了,武敏之毕竟是母亲的外甥,继承了周国公的门户,他受到弹劾,母亲面上须不好看——想到这,我忽然明白韦欢方才为什么叫我不要来告状,又让我不要添油加醋了,母亲娘家只靠着武敏之一人支撑门户,武敏之便等于母亲的娘家,母亲怎会轻易就处置他? 想明关节,我赶紧对还在那里顺着我的话絮絮叨叨同母亲补充武敏之有多无礼的李睿使个眼色,李睿倒是看到了我的眼色,却没有那份机变,既转不过弯来,话说到一半,索性就闭口不说了。母亲正面无表情地听他说话,忽然见他住了口,挑眉等了片刻,才见李睿讷讷道:“方才我也是从远处看见,母亲还是问兕子罢。” 母亲不悦道:“你若没想好,便不要开口说,开口说到一半,忽然又停住,心里一点成算都没有!你好坏也是我的儿子,又开了府,这便是亲王该有的样子么!” 李睿不想母亲忽然这样严厉,吓得一低头道:“我…臣…是臣莽撞。” 我赶紧道:“阿娘,六郎他确是隔得远了,看不真切,听我一说,又着了急,所以才在母亲面前失态。其实表哥并没有做什么,只是我…我不知怎地,一见表哥就有些害怕,总觉得他要害我似的。”方才我只想到一层,再仔细一想,其实武敏之并非没有受过母亲的处置,可见母亲对他的容忍也是有限的,如今我们已经告了状,便只能抓着他的弱点说,而此事由我来说,就再适合不过了。 母亲果然没想到我说了这样的话,面色微变,盯着我慢慢道:“敏之是你的表哥,你小时候还常常与他玩耍,有什么好怕的?” 我道:“我也不知为什么,一见了他,便觉得怕,今日他又带了那么多人,个个都带着兵器,我反而孤身一个,身上只有一把未开刃的短刀,大约…反应过度了些罢。” 母亲沉默了。 李睿似是猜出什么,猛然转头看了我一眼,右手骤然紧握,我连忙抓住他的手甩了一甩,李睿才重又低了头,两眼直直地盯着他眼前的地面。我们谁也没出声。 良久,母亲才道:“敏之倒也罢了,他那些随从都是胡人,平时也不懂规矩,以后再不许出入宫禁。” 我的心直直地往下沉,一直以来,我都以为母亲是这宫中待我最好的那个人,可是如今看来,母亲与父亲、李晟,其实也未必有什么大差别。虽然一直告诫自己,她只是我这具身体的母亲,而非我真正的母亲,但是事到临头,依旧觉得心口隐隐作痛。 母亲许是看出我的失望,叹了口气,道:“取那把刀来。” 婉儿很快便过来,两手捧着一把短刀来。这刀的刀鞘黑沉沉的,看着极其不起眼,然而母亲将它拔出来时,却见一道寒光闪过,刀面雪亮,刀刃薄如蝉翼,着实是把好刀。 母亲将刀交在我手里,淡淡道:“日后,许你御前带刀。” 我握着那把短刀,心中五味杂陈。 第42章 置气 我和李睿是手拉着手走出来的。我空着的那只手一直按在刀柄上,本以为自己一出殿门就会忍不住拔刀出鞘,直接对着武敏之的心口捅那么一下,然而在门口看见他时,这念头却又消了。反倒是李睿在经过武敏之时站住,睨了他一眼,斜侧着头看我:“兕子,我替你砍了他。” 我把头轻轻地摇了一摇,松开他的手,走到武敏之跟前,右手一动,母亲赐予的锋利短刀便出了鞘。武敏之比我高太多,我只能将刀举到他的小腹,刀尖在距他的胡服不过半寸时停住。我的手还用不惯刀,持刀时轻轻在抖,刀锋上泛出的冷冷青光便也跟着轻颤。 武敏之见我拔刀,不惊反笑,他的笑是嘴角极慢极慢地勾出来的,那笑容像是一块人皮铺在桌上,被人从两边硬生生挤在一起,在皮上堆出来的一样。他直勾勾地盯着我,连眼珠都一动不动。他伸出左手,手指在我的刀刃上缓缓一抹,便有鲜血从他的指尖浸出,顺着刀尖流下,在刀身弯曲的地方滴下地面。 他把左手食指内扣着伸进嘴里,下巴徐徐一扬,又徐徐一收,像是在舔冰棍那样舔了舔自己的手指,舌尖一转,自两片血色唇瓣中挤出来,在指尖上一蹭,右手指尖在我的刀尖上飞快地一点,笑着说:“二娘小心,戳了别的地方都不要紧,戳坏了那里,你可怎么办呢?” 我听见砰的一声,以为是李睿打在武敏之身上了,仔细看时,却发现李睿因怕伤了我,现下还只是提起拳头,怒目瞪视于他。我微微转头,才看见婉儿站在门口,轻薄北风将浅色罗裙吹起,绣罗布料紧紧贴住她的身子,细瘦的少女身形因此显露无疑。殿内有温汤,暖和得很,她穿着这样的衣裳倒是正好,殿外却是寒风飒飒,连我这穿了裘的都觉有些冷,然而只穿罗裙婉儿却直挺挺地站在风中,仿佛寒冬暖春,于她都毫无影响。 武敏之草草地拱起手,对婉儿笑:“上官才人出来,可是陛下有话吩咐?” 婉儿看着我手里的刀对武敏之道:“陛下宣周国公。” 我抿了抿嘴,将刀收回去,插了两回才入鞘,韦欢候在庭院里,早在我们出来时便走上了台阶,见婉儿出来,边低着头,一步跳了下去,所谓动如脱兔,正是为她所设。这样紧张的时候,我见了她这样的动作,却不知怎地,忍不住一笑,婉儿不解地看了我一眼,候武敏之入内,自己也跟着进去。我这才发现婉儿竟没穿足衣,只光着脚趿着一双木屐。 方才的声音,该是她用脚踏了一下地板发出来的——除了那一声外,她走路再无一点声息,内殿的地面全由木制,也不知她到底是怎么能穿着木屐,还在木地板上走得这样安静平顺的。 韦欢等婉儿进去有一会了,才小跑过来,王元起替李睿披披风的时候,她便也张开披风,替我系上——韦家小四娘骑马打球时候灵巧得很,系披风的手艺却着实不怎样,我一眼就看见她要替我打死结,赶忙伸手拦时,她已经左右手用力一扯,将这结扯得死紧了。 我还没说什么,李睿瞧见,先嗨气道:“蠢材,这披风是这么系的?” 本来我也要说韦欢的,见李睿先说了她,倒又不想了,只道:“没什么大事,一会若解不开,拿刀割了就是。”说着便扯着韦欢向外走,免得李睿心气不顺,把火撒在她身上。 韦欢见我们如此,便知告状的事不顺,也低眉顺眼地跟了我快步出去,上了马,又道:“天还早,再去林子里转转罢,万一打了个野兔松鸡,也可同人炫耀炫耀了。” 我知她是变着法在劝解我们,便对她一笑,向李睿投去问询的一眼。李睿点点头,当先催马出去,直到又出了行宫,远离了人丛时,才凑过来,低声道:“我明日就叫人约他去打猎,到时…” 我忙止住他:“到时怎样?你是正一品的亲王,他是从一品的国公,你还能真把他怎样不成?” 李睿道:“国公怎地?我是皇子,他是谁?” 我见他不开窍,声音不知不觉便大了些:“他是外祖父的嗣孙,袭封的周国公。”李睿哼出一声,一挥马鞭,向前冲得远了。 他一走,韦欢便并马上来,拿两眼看我,我竟懂了她的意思,摇摇头,叹了口气,又道:“阿娘说,以后不许他带那些胡人进出宫苑。” 韦欢了然点头,又看我的刀:“是陛下赐的?” 我看见这刀,便想起母亲那轻描淡写的处置,心头闷得很:“阿娘准我御前带刀。” 韦欢道:“这比我想的倒好多了。陛下毕竟还是疼你。”她不知为何叹了口气,又对我笑道:“有了这刀,你以后便好对付他了,只消设个局,激得他先动手,你再一刀捅下去便是。这事最好是在御前,到时你有刀,他没刀…”她一手摸着下巴,微微地一笑,显是已经在想具体的办法了。 我见不惯她这样,侧过身子,一掌拍在她肩上,拍得她一惊,勒着马定了一下,才追上来,抱怨道:“你骑术这样差,还好意思这样扭来扭去,看等下不摔下来!你不要命,我还要呢。” 我道:“你小小年纪,怎么比阿杨还啰嗦?你不要想了,那些法子,我都不会用的,我要堂堂正正的对付他。” 韦欢转头看我,那眼神仿佛我是个三岁痴儿:“你倒说说,怎么个堂堂正正法?” 我道:“自然是要在庙堂之上斗败他。” 韦欢看我的眼神里边又添了几分诡异:“庙堂之上?你倒告诉我,你一个小女娘,怎么到庙堂之上?你若成了亲,开了府倒也罢了,现在难道是要去宣政殿撒娇打滚赖得陛下贬斥他为止么?依我说,你就听我的,暗地里捅他一刀,既干脆,又不让陛下为难,哪怕打死了,也就按周国公的礼把他风光葬了,再让他的儿子继承爵位便是——这是陛下的女儿与陛下的外甥斗气争执,是被溺爱坏了的小女儿辈淘气,并非陛下的娘家人有什么失德之处,陛下赐你刀,不也是这意思么?” “你错了。”我盯着她道,“阿娘赐我刀,是因为她知道我不会去杀武敏之,这刀只是为了敲打武敏之而已,我若真的杀了他,这一辈子,才是完了。他是武家的人,要打要杀,只能由阿娘做主,别的人,哪怕是她亲生的女儿,都不行。” 韦欢怔了怔,半晌,才道:“太平,你…在和天后赌气?” 我伸手抖了抖缰绳,没有说话。 第43章 打猎 韦欢看我不说话,马上就指着前面道:“那里是不是有个兔子?” 我转头往前一看,什么也没见到,不过此时已进腊月,断断续续地下过几场小雪,树下稀稀松松、黑一块白一块的堆着残雪,便是有兔子,只消在雪堆里一钻,我也看不见了,何况打猎总比继续谈武敏之的事要强。我因将带的特制小弓取在手上,又随手取了一支箭搭在上面。 飞龙不愧是御马,我一张弓,它便似有所知觉一般,踏着步子前不紧不慢地小跑起来,韦欢也催马跟住,手搭在眼前张望片刻,指着一面道:“那里。”说着便当先行去,飞龙轻抬前蹄,顷刻间又超到她身侧,领先半个马头。 韦欢一面拉着弓,一面斜着脸向我笑道:“看不出,这马倒还有些小性子。” 我道:“飞龙不过是秉性恭谦罢了,你真当它是市集上随处可见的凡马?” 韦欢笑而不语,瞄准前方,搭弦的手一松,一只箭冲了出去,没入雪中。 早有跟班的箭童过去,将箭矢捡起,以免兵器流落。 韦欢伸手向箭童拿箭,我却突发奇想,笑道:“先不忙收回,我们来比一比罢。” 韦欢问:“比什么?” 我随手指了另外一个箭童:“他捡我的,这人捡你的,我们看看最后一共放了多少箭,又中了几个猎物,以猎到的猎物与射出去的箭只作比,最后来定胜负,如何?” 韦欢笑道:“这法子到有趣。”说着两脚从马镫里脱出来,松松地荡在马腹之侧。 我见她忒瞧人不起,恼道:“你别托大,一会输了,可要有彩头的。” 韦欢斜睨我道:“什么彩头?” 她如此笃定,我倒有些心虚,想了一想,方道:“输的人罚…罚学狗叫。” 韦欢好笑地摇摇头,嗖地一箭又出去,稳稳地插在一棵树上:“我赢了,你让我用你的汤池,你还要服侍我,你赢了,我替你写策论,如何?” 我还当她提什么要求,原来只是要泡温泉,便是不打赌,她同我说一声,我难道还那么小气,连请朋友泡个现成的汤都不肯?至于服侍她,也不过是帮忙递个澡巾,穿个衣裳,就更不是什么大事了。我若赢了,倒白捡个便宜——这话自然不能同她说,说了,万一她改提什么难办的要求却不好,便喜滋滋地应下。 韦欢见我应得爽快,看了我一眼,道:“我竟忘了,你这人惯没什么脾气,服侍人的事于旁人千难万难,于你却不是什么难事。” 我知她想起从前我给她上药的事来,笑嘻嘻道:“都说好了,可不许反悔。”说罢踢了踢马腹,让飞龙再跑得快些。 不知是不是因我们进到林深处的缘故,猎物骤然多了,许多灰的黑的棕的花的兔子像是被马蹄惊到,在林间仓皇穿梭,几十只又都只望一边跑。 我的弓力道小,射不远,只好踢着飞龙紧紧靠上最外边一只,那兔子随众跑得时候原没用全力,见我追来才发足狂奔,一转眼就不知到哪里去了,然而不等我慢下来搜寻,便有猎犬从草丛里钻出来,连几只兔子都一起赶出来。 我没想到有猎犬,怔了一下,错过了,好在还有别的兔子也从那边来,赶紧张弓,足足射了十余只箭,才中了一只深灰的兔子,却也没中要害,只中了靠近腿的那一处。张弓再要射时,却看那兔子甚小,还不知成年了没,又犹豫了一下,只这么一会,猎犬已经冲过去,几下就咬住那幼兔,叼到犬奴跟前,犬奴取下它,跑到我马前跪下,两手捧着那兔子,高举过头顶,满面笑容地道:“娘子猎了只灰兔。” 身后的郎卫们都凑趣地喝起彩来,他们似乎都忘了先前我射的那十余只箭,都说我小小年纪,能一下便猎到这兔子,端的是女中豪杰,不愧是二位圣人所言传身教的女儿。 我见那兔子已是血肉模糊,四肢却尤在摆动,面上露出不忍之色,韦欢看了看我,抽出佩刀,跳下马,走近犬奴,我吓了一跳,道:“你做什么?”却见她利落地一捅,那兔子被她捅了个对穿,便再也不动了。 犬奴身上飞溅了许多血点,从腰间取出白布,却不忙擦拭,只谄笑着递给韦欢:“娘子擦擦手。” 韦欢接过白布,随意一擦便扔在地上,那犬奴得她赏光,浑不介意,笑得脸都皱起来,看得我皱了眉——李睿身边怎么都是这样的人? 韦欢走回来,也不用人扶,也不踩马镫,两手一抓便翻身上了马,我本以为那些人该赞叹她了,却听不见一丝声音,瞥了身后的人一眼,拍手道:“好!”身后方有几句敷衍的喝彩声音。 韦欢浑不在意,向我微一侧身,笑道:“可惜皮毛坏了,不然你把它献给陛下,陛下一定高兴。” 我道:“等下回我打了好的再说罢,只献个兔子算什么呢?”一面说,又见那犬奴用一根大红的缎带将兔子系好,放在网兜里,两三个骑马的人挂着那网兜前后夸耀。 我见那兔子的尸体都没如何,被他们这么一拍马屁,倒觉得胃里一阵翻涌起来,抬着眼皮看韦欢,道:“方才这兔子已受了伤,眼见活不成了,你又何苦多捅一下?” 韦欢道:“若我受了伤,又必死无疑,有人肯给我个痛快,我感激他还来不及呢。”顿了顿,又道:“你不常打猎罢?多来几次,习惯了便好了。” 我虽知她说的是正理,心里毕竟不舒服,便把弓递给随从,道:“我累了,我们回去罢,你赢了。”光顾着求胜,没看韦欢收获了多少,但是以常理论,她也该比我猎得多才是,谁知韦欢却道:“我什么都没猎到,你赢了。” 我疑心她特地容让,蹙眉道:“你莫让着我。我自己有几分斤两,我自己知道。” 韦欢也瞥我道:“谁让着你了?” 我指了指着她吊儿郎当地落在马鞍边的两只脚,那两脚脚尖竟是向下的,真正是一点力都没用。 韦欢顺着我的手低头一看,忙把脚尖翘起来夹住马腹,自矜地道:“你若同我比骑马,我绝不会谦虚,要论射箭,我真不行。”又笑道:“不是我拿大,我踩不踩马镫,绝不影响我骑马,更别说射箭了。”像是为了向我证明一般,她踏进马镫,稳稳地站直身子,抬手张弓拔箭,对前面努努嘴:“我射那棵树干。”说着箭只如闪电般发出,力道倒是迅猛,倒也插进了树干,却不是她原来指的那颗环抱大树,而是边上一棵小苗。 我目瞪口呆地看韦欢收了弓,毫无羞赧之心地恢复了懒洋洋的坐姿,半晌,才道:“人家都说骑射、骑射,谁知道你只会骑,不会射呢?” 韦欢似笑非笑地看我一眼,道:“穷人家的孩子,能爬得上马、分得清鞠洞已是了不得了,哪有闲心再学别的。” 我抽抽嘴角,很想说若崔氏姻亲、七品之家还算“穷人”,那我大唐大约除了皇家,没有“富人”了,转念一想,我可不就是皇帝家的“富人”么?这韦欢打赌输了便输了,偏还要揶揄我一下,不过从好处想,她倒是真没有因着我的身份而让我,这多少令我有些欣慰,连遇见武敏之的郁闷之情都纾解了不少,微笑着对她道:“你替我写三篇策论,这几天我住处的池子随你用,怎么样?” 韦欢道:“今年大半年才见陛下叫你写一篇,还只要四十句,哪来的三篇让我写?” 我笑:“今年才一篇,不见得明年也只一篇,纵明年只有一篇,那不还有后年么?总之是划算的买卖,你做不做?你替我写得好,我不但让你用我的池子,还次次都亲自替你穿衣,如何?” 韦欢道:“说得好像谁稀罕你服侍似的。” 我道:“那你要不要?” 韦欢右手轻甩,马鞭在她手里转了个漂亮的大圈,擦着马屁股过去,她的马受了惊,一蹿便带着她往前去了,整片林间,只听一个响亮的“要”字反反复复地在枝叶间回荡。 第44章 贺兰 襄城宫虽号称是行宫,比起大明宫来却简陋得多了。我住的所在,不过是一个寻常的院子,里面除了有两个温汤池之外,屋宇也不过同寻常的王公官府里相当,只有富贵气象像极了大明宫——到处都是大金大玉,花障必要三尺以上,花瓶必要一对,卷轴必要古人的,花朵必要喷香艳丽,帘幔不是绸就是缎,东西还不能是素色,必要雕龙绣凤,仿佛不如此就不能见天家尊严似的。 这院子最要紧的就是一大一小两处水池,一处二丈见方的大池,是引的原本的温汤,水只算得温热,水色泛黄,连腾起的雾气都带着淡淡的黄色;一处丈许小池,引的边上一条不知名的小溪——行宫附近的河流大多被许多人家分享,这条溪却被围在禁苑之内,有专人把守,独独供此一池——池子两侧有十八个龙头,九个入水,九个出水,入水处又分了内外三层,外侧每一层都较内侧一层为高,内外之间有一处凹槽,槽中又设有轻纱,溪水本自清澈,再被层层轻纱一拦,出来的水更是透亮;出水处倒只有一处较为结实的纱网拦住,免得后宫的东西不小心流到外面。池子下面不知设了什么机括,无论何时去看,水都是滚热,宫人们定时向里面撒上花瓣,蒸得整间屋子都满是香气。 这两处池子都建在东边茶寮之侧,茶寮是一个回形游廊般的地方,一头连着池子,一头连着正屋。池子外又设了些木制遮挡,因院子还有围墙,这遮挡便建得十分简便,只有两三有墙,却也是中间悬空四块,边沿是各色样式的镂空花纹,中间又雕着些仕女、马球之类的画,这墙壁的每两块之间还故意曲折一下,仿佛不是墙壁,倒是真的屏风一般,没有墙的那面挂着竹帘,竹帘之内还有纱幔,若是天光好的时候,将竹帘卷起、纱幔垂下,光线自外透入,整片水池便被照得如同水玉一般幻彩流光,因此便唤作大小“水玉池”,而两处池水连着茶寮,一起被唤作“水玉阁”。 此时正值寒冬时节,下雪时分,披件轻薄的罗衫,泡在池水里喝茶看雪,不知几多惬意。等到全身都泡得滚热,再打着伞、披着火红狐裘、踏着木屐、沿着木制的茶寮曲廊踢踢踏踏地走回正屋,立在飞檐下看那水玉阁中烟气氤氲、墙上彩画在烟气中若隐若现、画中仕女若飞仙般飘飘欲起,自然又有另外一番趣味——这样的人间仙景,叫韦欢看了艳羡,自也是题中应有之意。 我们自林子里回去,韦欢叫人把那兔子切碎,和茱萸一道蒸了夹饼吃,我没什么胃口,就用猪肉鲊拌饭应付了一顿,吃饭时便听见外面狂风怒号,吃完起身推窗一看,只见天又密密地下起雪来,便回身对韦欢道:“今天雪大了,且晚上也没什么景,不好泡汤了,等明日雪停了罢。” 韦欢却道:“正是雪大的时候泡着热汤才舒服,你不去,我自己去。” 我瞧一眼外面的风雪,道:“那你多披件衣裳,我在里间等你。”此次宋佛佑先去了洛州收拾我的住处,杨娘子在京城留守,我这里少了两尊大佛,连气氛都活泼了起来,晚上韦欢同我一道住,宫人们则轮流在外间的榻上歇息。 韦欢点点头,走到门口,一开门,便听呜呜风声吹得怪吓人,我忙向那壁上取了灯给她,又着个宦官打了伞送她,等眼看着她走到了水玉阁里头,才折回去,不及擦洗便向床上一躺,两手枕头,心情沉重地想着白日的事。 回来的路上,我已经叫人给李睿递了个信,向他讨武敏之的履历来看。这东西李睿本也拿不到,好在他手下有不少人都是久在京城厮混的,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竟也替我凑出一篇大概,晚饭前就送到我手上,吃饭的时候顺手捏着一看,开篇便见“武敏之,原姓贺兰”,那时我正拌好饭,边吃边想“原来武敏之竟不姓武,难道是从哪边过继或者收养的?这却容易了”,等吃了几口,才把“贺兰”和“敏之”两个字连在一起了,立刻便没了吃饭的心情——这时代人物错乱,我本也不是个历史迷,对这些人物名字大都陌生得很,然而再是陌生,几个在前世各类八卦贴子和电视剧上频繁出现的历史名人也是有印象的,譬如“上官婉儿”,又譬如“贺兰敏之”。这名字一出现,我便有*成把握确定母亲就是历史上那个武则天了。 想不到历史兜兜转转,竟真的转回到了原来的轨迹上,李世民也好,李建成也好,他们的儿子,到底都娶了一个姓武的女人,却不知这一世,母亲还会不会登基御极,改元称帝,又会不会…当真鸩杀李晟呢?而我那位素未谋面的姐姐,那位传说中被虐待而死李大娘,当真是…被皇后饿死的么?母亲既能知道她的处境,为何不马上禀报父亲和太后,而要等她死了以后,才向父亲揭发? “武则天”这三个字,像是某种奇异的魔咒,打破了许多我不肯去深想的东西,从前埋在心里、因着些许原因未曾深想的种种疑窦,此刻全都浮现在眼前。事不关己之时,这位传奇女性的传奇生涯至多不过是茶余饭后的一点闲话,可是当自己成为了这位曾亲手杀死一个女儿、两个儿子的人的女儿,那些悠闲轻松便再也不复存在。 门似乎开了一下,将我从惊惧犹疑中惊醒,向外一看,只见韦欢踩着布鞋进来,对我道:“还是叫她们把屋里的烛火都灭了,只留两盏宫灯备着起夜就好,这四墙都是木的,别半夜走了水。” 我道:“天还早呢,又不睡,急什么?” 她转头看我:“金吾都来催我们锁门了,还早什么?你也好睡了,我听人说陛下晚上命人尚膳备东西,明日许是要在新建的流杯亭设宴,万一御前和诗,你不早些准备,丢了人,可不许怪我没提醒你。” 我惊得坐起来:“和诗我可不行,不如替我告病罢。” 韦欢道:“你告病能赖这一次,还能次次都赖不成?依我说,你就明日早些起来,把从前的那些应制诗看一遍,背个二十首在肚里,到时赴宴,‘绿玉’便改成‘香玉’,‘天恩’就改做‘圣恩’,再添几个福田、甘霖之类的词,总也能敷衍一篇,你年纪小,又是女子,没人细究的。” 我听她的话在理,才慢慢松了口气,又怪她道:“为什么我是女子就没人细究?难道女人就不能有文采么?” 韦欢道:“吟诗作赋,那是男人的事,身为女人而有文采,必是超凡脱俗之辈,世所罕见的了。” 我听不得这样的话,愤愤道:“谁说吟诗作赋是男人的事?设若女人可以与男人一样进学,才不会比他们差呢!” 韦欢笑道:“这话你不要同我说,说了也没用,最好是明日你做个绝世诗篇,一鸣惊人,大家便知道原来女人也不比男人差的了。” 我被她一句话噎住,闷了半晌,才道:“我不会作诗,并不是说所有女人都不会作诗,自然有女人会作诗——上官才人就很有文采,崔明德不也是才女么?是了,明日若真叫我去,我便同母亲说,将崔明德她们也叫来,叫他们看看,我们女人比起男人来,也不差的。” 韦欢道:“你不是一向嫌崔明德冷淡,怎么又同她好起来了?” 我道:“同是女人,自然要同仇敌忾。”说得韦欢失笑不止,除了衣衫,坐到我身边,手压在武敏之的履历上,只瞥了一眼,便扭头闭眼道:“对不住,我什么都没看见。” 我把那履历拿起来,塞到韦欢手里道:“我放在这里,便是要给你看的,正好你也替我看看,我的法子靠不靠得住?” 韦欢睁开眼看我,蹙眉道:“太平,你当真要让陛下下明旨贬斥他?这是扫陛下的颜面。” 我把“贺兰敏之”这个名字在心里又默想了一遍,笑道:“你放心,我有九成把握,能让母亲厌弃了他。” 第45章 醋意 李睿的信上说,武敏之乃是母亲的姐姐韩国夫人的儿子,因父亲早逝,便把他接去外祖家中养着。这武敏之人生得俊俏倜傥,文采不俗,父亲因他家世显赫,又是母亲的娘家人,也颇看重他,弱冠即释褐为校书郎,寻迁太子宾客、弘文馆学士、秘书监。母亲册立,父亲追封外祖为应国公,又想为武家立嗣,母亲却自陈两个哥哥的短处,不但不让父亲加封他们,还将他们分别流放。彼时恰好武敏之向父亲、母亲献弘文馆编《三十国春秋》一百卷,母亲喜他的文采见识,便同父亲说,将他立为武家嗣孙,初封应国公,授扬州刺史,后来因他丧礼不恭、侍奉太子不敬,削了封户,出为岷州刺史,今年因他抵御吐蕃有功,进封周国公,改领原州,这才到行在谒见。 武敏之这人不但在家颇受外祖母和母亲的喜爱,在外也迷倒了不少女娘。他这人却是来者不拒,在京中很有些风流名声,有传闻说他同我的几个姑姑和武家几个堂妹都有染,又有传闻说他喜欢年幼的女孩,宴饮时往往让不满十岁的婢女赤身*地侍奉,然而一则京中权贵如云、风气奢靡,男幽女会之事常见,公主们的名声更是好得有限,二则以我大唐律令,奴婢的身份与牲口货物差不多,被自家郎君们玩了打了甚至是杀了都不是什么大事,因此众人并不以这些风流韵事为耻,便是李睿,若不是在母亲那里猜到武敏之曾对我做过什么,大约不但不会骂他,反而要略带艳羡地笑嘻嘻夸一句“表兄好手段”呢。 李睿还未开府,给的消息有限,我方才已看了一遍,如今又陪着韦欢看了一遍,韦欢将他的几个官职反复念了几遍,道:“校书郎品虽不高,却极是清贵,崔家许多表兄都以释褐此官为荣,武敏之未经科举,却选了这个官,又进了弘文馆,陛下着实看重他。” 我近来从婉儿学习官品,于仆尚郎丞等官已颇熟稔,知道她在说什么,点点头,道:“然而当初再看重,不也是将他出到岷州了么?” 韦欢微蹙了眉道:“又不是柳、龙那样的偏僻地方,再说,如今不是又将他调任原州了么?他分明圣心未失。” 我笑:“圣心未失,未必永远不失,我那两个舅舅是正统的武家子弟,母亲亲生的哥哥,都落得如此境地,他一个外姓甥儿,难道还比同父的亲哥哥更亲?”别说亲哥哥,在另外一个时空,母亲连自己亲生的儿女都能狠心杀害,何况一个外甥?这话说来也着实可悲,可是既已托生在此,除了做个“好女儿”,也别无他法。 韦欢若有所思,偏着头道:“他是武家的嗣孙,天后之所以喜欢他,为的是他能光大武家的门户,为天后助益,倘若他心里不但没有武家,反倒还因此怀恨…你说他父亲除了他,还有别的儿子么?” 我只想到“没有武家”那一层,不想韦欢倒想得更深,心内惭愧,面上还妆出早已想到的样子,淡淡道:“他母亲只他一个儿子,原本还有个妹妹,似是早夭了。”说到这里,心内一动——不知这一世我的父亲是否还与姨母、表姐有染?若是这样,武敏之的生父岂能没有怨恨?也不知他到底是什么时候死的,又有没有将这怨恨告诉自己的儿子。 韦欢没有留意我的脸色,只微微笑道:“既只有他一个嫡子,却送去给人家做了嗣孙,贺兰家若不怨愤,那才是出奇。当年他替荣国夫人守孝时不恭顺,说不定就是因为心怀怨怼——你觉得呢?” 我还只是有个大概想头,谁知韦欢三言两语便连罪名都定了,既感慨她的聪明,又觉背脊发凉,翻身坐直,盯着她道:“阿欢,以后我可千万不能得罪你。” 韦欢白我道:“分明是你要对付他,也是你出的主意,我不过顺着你的意思说出来,怎么你的意思,还是我在陷害他?”顿了顿,又道:“莫不是…你一开始想的,并不是这个?” 我讪讪一笑,韦欢便知端地,定定看我道:“那你想怎么对付他?” 我道:“其实也没什么差别,我只是想,武家又不是非他不可,两位舅舅虽然不在了,膝下子嗣却还在,母亲又还有许多族兄弟,从他们中选几个好的,多同母亲说说,再把武敏之的劣迹两下比照,孰好孰坏,母亲自然知道。” 韦欢挑眉道:“你就这点想头,便和我说有九成把握让陛下厌弃他?” 我脸上发烧,硬着头皮道:“这法子不是挺好么?” 韦欢道:“不说武家那些人的亲疏远近,只说你身在深宫,连武敏之的履历都要托了人才能打听到,你又怎么知道武家哪些人好,哪些人不好?陛下只有两个哥哥,却都被流放,连侄子们都不肯选,非要让外甥继承爵位,内中必有极深的恩怨牵连,贸然鼓动陛下换嗣子,你就不怕陛下反过来斥责你?再说了,你以为陛下出他去外州就真是贬斥?万一陛下只是磨砺他的性情呢?世上如他这般的俊俏子弟本就不多,还要文采风流、武绩卓越,陛下既不怕物议,必要以他为应国公嗣,必是信重他的才能,怎会因区区小事,就轻行罢黜?” 我本是因自己知道些历史,所以才说得这样笃定,被她一说,方知此事的许多漏洞,起初倒还服气,听了“俊俏子弟”之句,却又觉一阵无名火起,嘟囔道:“你怎地倒帮他说起话来了?还俊俏子弟呢,就他那阴柔模样,也不知你怎么看得上!” 韦欢道:“我又没说我看上他…” 我道:“那你偏偏提这一句做什么?” 韦欢竟还认真解释道:“满朝皆重风仪,他生得俊俏,也是好处,你不可不考量在内。” 我怎会不知她说的在理?然而在理是一回事,心里不舒服,又是另一回事,当下只是暗恨韦欢这厮不解人意,平白长了他人志气,又不好明白说得,便只恨恨道:“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再是俊俏,也是无用!反正母亲迟早都要杀了他的。” 韦欢一怔,道:“你平常没什么文采,这词用得倒是很妙。”又歪了头,疑惑地道:“你这么笃定,莫不是天后已流露过什么意思?武敏之从前到底做了什么,叫你这么生气?” 我一时语塞,既不好同她说历史上贺兰敏之便是被母亲杀了的,又不好说少时被猥亵的事,只能倒头一躺,拿被子捂住脸,道:“困了,睡觉!” 第46章 疑惑 韦欢的消息果然灵通,次日一早起来,便听宫人们说母亲临时起意,要在流杯亭设宴,说是自午后便要召大家骑射、联诗,叫我不要出去。我见派的是中谒者,知道除我之外,还要出宫传旨,因问他:“除了六郎和我,还有谁?是大臣们也来,还是就自家亲戚?” 那人笑道:“小人这里只知冀王、许王、泽王、郢王、宣城王。” 我听着全是亲戚,拿不准母亲有无召见旁人,因多问了一句:“母亲现在正殿?我去见她。” 这话刚说出口,韦欢便看了我一眼,我瞧见了,等把人打发走便问她:“怎么了?” 韦欢道:“你就这样打探陛下的行藏?” 我一怔,道:“不这样,还要怎样?” 韦欢犹豫了一下,方道:“我本想这样不大好,不过,你是公主,又不是皇子,也没什么忌讳的。” 我想了一下,才知她说的是什么事,刚想笑说一句“我从来都是这样,阿娘不会怪我的”,想到母亲乃是历史上那位鼎鼎大名的武则天,便一点也笑不出来了,顿了顿方道:“以后我会注意。” 韦欢道:“我只白说一句,你也不必做得太刻意…”她抬头看了看周围,低沉而迅速地道:“你从小长在陛下身边,性情举止都为陛下所深知,原也不用太担心。” 我知道她的意思,苦笑一下,刚要说“这么说来,我倒是要谢谢宋佛佑了”,心中一动,故意笑道:“你收了宋佛佑多少好处,人都不在跟前,还要这样帮她说话?” 韦欢忽地就发了怒,瞪着我道:“你若真把我当朋友,便趁早不要拿这些话试探我,你若只以僚属视我,那我也不必替你费朋友的心。” 我赶忙笑道:“是我的错,本想同你说句玩笑,谁知你真恼了,我对不住你。” 韦欢冷着脸道:“无缘无故的,为什么要开这样的玩笑?是了,你见我平常拉拢你下面的人,在你面前又不掩好恶,所以就以为我对你留了心眼?你扪心自问,我平常做事,哪样不是当着你的面,在你眼皮底下做的?我若有心,许多事早瞒着你做下了,却桩桩件件都叫你知道,便是因为我信了你的话,把你当朋友,谁知我这样一片心,你却反而挑起我的不好来了,也是我傻,竟真以为你与她们不一样了。” 我见她脸都气白了,赶紧起身道:“是我不好,不该拿话挑你,我以后再不犯了,求你原谅我一回,好不好?”因不曾想到她待我竟是这样一片心,我却还只当她是寻常玩伴一样,不免又羞又愧,走到她身边,想去牵她的袖子,谁知她气得急了,竟甩开我,自己一路往外走,我又再去拉她,没有拉住,索性奔到门口,两手一拦,还没开口挽留,便见韦欢把眉一挑,道:“公主这样,是不许我出去?” 这话我却不敢接,要马上走开,又像是认了她的话似的,眼珠一转,跑到一旁,将宫人们挂在一边的氅衣拿过来,谄笑道:“外面冷得很,你要出去,多穿件衣裳。” 韦欢的气势不觉一弱,我见此路可通,便自觉地替她将氅衣披上,又将提炉和伞取来,连她的一双皮靴也翻出来,拎到门口,笑嘻嘻道:“路滑,还是穿靴子好。”觑她脸上并无更多怒色,方顺着问道:“你要去哪?午后流杯亭之宴,你陪我去罢。” 韦欢抬着眼皮瞥我一眼,道:“我去泡汤。” 我惦记着午后要联诗的事,有心要向她请教,又不敢明说,便笑道:“我也去。” 韦欢本来面色稍霁,这会儿又把眉挑起来,道:“你不是要去面见陛下,又来闹我做什么?” 我被她一说,才想起还有这事,只得一边送她出了门,一边唤人来替我穿了衣,叫了步辇,一路乘去正殿。 母亲一向日出时便临殿视事,至午便歇。因此此时虽是在行宫,正殿门口也候着许多等待召见的朝臣,今日天实在是冷,母亲叫人张了几顶帐篷,内设火炉、热茶,命他们在内等候。 我见有外臣,便叫人唤了最近的一个青衣宦官过来,命他通传。那宦官应了,又道:“陛下正在见人,许是还要一会,公主不如去帐篷里等着。” 我犹豫了一下,便下了辇,随他进到最旁边的一顶帐篷里,本以为这里偏僻,应该没人,谁知一入内就见许敬宗、房遗则、魏叔璘几个都围着炉子坐着,几个年轻的官员在一边抄写——原来却是几位相公把政事堂给搬到这里来了。 几位相公见了我,都颇有些尴尬,我心里也不自在,暗暗怪那宦官不懂事,怕几位相公要依品级向我行礼,忙先对他们执礼道:“许师父、魏师父、房相公。” 许敬宗面上露出一丝微笑,咳嗽一声,对我点头道:“长乐公主。” 我正是无话可说的时候,刚进来又不好退出去,见他病恹恹的,便忙顺着问候了几句,许敬宗微笑着有一搭没一搭地与我寒暄,房遗则只自顾自喝茶,魏叔璘等我们说了几句,面露不耐之色,我一直瞄着这几人的脸色,见他甩甩袖子,对我一拱手,先道:“我路过此处,见两位师父在此,故来问候,师父们若无事,我先告辞。”忙忙退出来,转身要去叫那引我进来的宦官责备几句,却见方才他站的地方根本就没有人。 我心中一跳,将这里执事的宦官们挨个扫了一眼,召一个穿红衣的来道:“方才这里站着的是谁?” 那人小心地瞥了我一眼,轻声道:“这里没有执事。” 我心中一跳,转头看殿前的宦官,果然见他们都候在台阶之上,无人下到这边。我将那些人的脸一一看过,却根本也没认出谁来——御前宦官极多,太极宫、大明宫与诸行宫的人又各不相同,方才那宦官一直低着头,我又没留心,只知他穿青衣,别的什么也不知道。 天虽寒冷,我的汗却一下就出来了,抿了抿嘴,对那红衣的道:“把殿前的人都叫过来,我再问问。” 那红衣的人犹豫了一下才应了,转身要走时,我又叫住他:“不必了。”宦官虽说是天子家奴,却未必是天子之子的家奴,我当着这么多朝臣面审问,一个处置不当,难免要惹物议,且那人若是无心,自不必计较,若是有意,便是计较,只怕也计较不来,还不如不要惊动得好。 不小心闯入政事堂倒不是什么大事,便是几位相公不满,至多也不过在父亲面前念叨两句,在几位相公面前喝问几个家奴似乎也不是大事,至不过显得我有些跋扈罢了。然而仔细想想,一句平常的问自己母亲在哪的话,都能让韦欢心生犹疑,若我当真毫不避嫌地在宰相们面前审问御前宦官,再有人将此事添油加醋地告诉父亲、母亲,难保我不受训斥。 可是话又说回来,这事闹得再大,说到底我得的,至多也就是几句训斥而已,以父亲待儿女之溺爱,以及我目前的年纪,便是这事当真闹大,我只消撒个娇,服个软,根本就不会有什么实质的损失,若真有人费了大心思、冒着大风险叫人在御前算计我,目的却只是叫我被父亲骂几句,至多削些封户(说不定过几日就加回来了),这却又是何苦? 第47章 考较 因心中有事,我便再没请见,一路又回了院子。进门时只见韦欢衣衫齐整地立在廊下,与一个小宫人说着些什么。我奇道:“你不是去泡汤,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 她白我道:“你以为我是你,整日闲着没事干么?” 我见她分明就不曾下水,也不好拆穿,走到屋子里,也不知怎么了,一进门便连着打了几个喷嚏,韦欢趁我弯腰脱鞋,将手从我的脖子里面伸进去,冰得我嘶了一声,忙从她手下钻出来,道:“冷!” 韦欢道:“你也知道冷,怎么出去又弄了一身汗回来,到时候病了,又是我们做下人的罪过。” 这话便还是有气了,我先不忙脱鞋,只扯着她道:“并不是我故意的,是刚才遇见了些事,吓成这样的。”一面说,一面又打了个喷嚏,韦欢蹙着眉,推着我道:“去泡泡再进来。”一面说,一面已经叫人拿了东西,催着我往东面走。 我正好有事要问她,水玉阁四面开阔,不易被人偷听,正是个商谈的好地方,便一手扯了她,边走边笑道:“一起去。” 韦欢倒也没推辞,与我一道下了水。周围有宫人把守,竹帘又是放下的,我便把浴袍脱了,精赤条条地在水里踢打几下,回身见韦欢却还穿着素缎浴袍,将锁骨以下裹得严严实实的——本朝所谓浴袍也不过是件轻薄衣裙,非罗即缎,泡在水里甚是碍事,我不由有些好奇,捅捅她的肩道:“怎么不脱衣服?” 韦欢两手抱胸,不大自在地道:“我不喜欢在人前更衣。” 我笑道:“这里又没旁人,你就脱一下有什么打紧?这样裹着多不自在。” 韦欢抿嘴道:“我说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你再啰嗦,我就出去了。” 我便转了话头,道:“方才我去前面,遇见了一件奇事。” 韦欢嗯了一声,似是饿了,便从边上拿了两块点心,一块放在自己嘴里,一块用手拿着,我只当她是给我的,便一俯身张口,就着她手吃了。韦欢吓了一跳,回头瞪我:“你干什么?” 我才知她原不是给我拿的,脸上一红,也忙伸手拿了两块过来,喂在她嘴边道:“给你。”却见韦欢眼瞪得更凶了,低头方见自己两手上水湿漉漉,将点心都沾湿得不成样子。 这回我的脸无可抑制地烧起来,讪讪一笑,匆匆将两块点心全塞在自己嘴里,擦了擦手,再去选了一块好的递给她,韦欢斜眼看我的手,半晌,才张开口,勉为其难地咬住那点心,叼在嘴里,边瞪着我边吃。 我倒是有心和她开个玩笑,好把这事轻轻带过,见她凶得很,又不大敢,便矮身挪过去,两手捧在她下巴处,笑道:“我替你接着,别脏了这水——脏了我的水没什么,脏了你的不好。” 韦欢瞥我一眼,伸手去拿手巾擦嘴,我忙先半起身替她拿了,勤快地替她擦了嘴,再站起来要叫人收手巾,却听她哼了一声,道:“你就这么站着?” 我一怔,低头道:“怎么了?”想了一下,便明白了,喜滋滋地道:“我不冷。”这池子只有半人高,我一站起身,上半截便露出水面了,想必是她怕我冻着,感念她的体贴,又低头对她露出一个笑,却见韦欢皱眉道:“把手巾扔在边上,她们自会捡的,你快坐下。” 我越笃定她是担忧我,笑道:“随地乱扔可不好——你放心,我真不冷。” 韦欢道:“谁怕你冷!你…你一个小女娘家,大天白日的赤身*,就一点不知道羞么?”一面说,一面也站起来,朝着过来的宫人道:“把公主的浴袍拿来。” 便有宫人拿了衣裳要替我披上,我大不情愿,嘟囔道:“自己院子里,有什么羞不羞的。”被韦欢一瞪,只好裹着衣服泡到池子里,湿衣服贴在身上甚是难受,便在水下又解开,道:“我在水里光着总可以罢?穿着衣服泡汤,总觉得难受。”本以为离了杨娘子和宋佛佑,可以自在几日了,谁知韦欢管起我来,又比她们还凶,且那两个人管我,还可以同韦欢说些委屈,韦欢管我,却只能把满腔冤苦都咽在喉咙里,连正当请求都求得低声下气。 韦欢凶巴巴地道:“不就是一件衣服,披与不披,能有什么差别?好好穿着又怎样?” 我实在委屈,忍不住道:“若披与不披没什么差别,你又叫我披着做什么?” 韦欢被我噎得无语,我趁她怔愣的时候赶忙又道:“横竖没旁人,你倒真可以把衣裳脱了,只脱一次,就知道光着泡汤的好处了,真的。”边说,边伸手去扯她的手,本只是随手动作,没想到她手捏的不牢,被我一带,手固然垂下去,却连衣服也松开了,我还以为她胸口有胎记或者刀疤什么的,所以才不愿露出来,谁知入目只是一片光洁,除了因年纪比我大,发育得比我多了那么一点点,皮肤又比我黄一些之外,根本没什么差别。 韦欢脸都青了,豁然起身,冲着我大喊一句“李太平”,吓得我赶紧两手把她的裙衫合上,闭眼道:“我也不迫你脱衣服,你也不要迫我穿衣服,好么?” 她似乎突然冷静了下来,沉声道:“你说话就说话,闭眼做什么?” 我这才发现自己闭了眼,抬开眼皮,一面觑她的脸色,一面道:“我…我也不知道。” 韦欢深吸一口气,道:“你再捉弄我一次,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我道:“我真不知道…许是被你吓的。” 韦欢倏然瞪圆了双眼,捂着裙子,气哼哼地爬了上去,我见她一头就掀了竹帘出去,忙也爬出去,冲到门口叫她道:“你把衣服穿上。” 她却一路头也不回地冲到了正屋,在廊下才站住,回身道:“午后你自己赴宴去!”说完扭身入内,但听里面一声闷响,竟是把门栓给横上了。 我急得跺脚,一把将衣服从宫人手里夺下来,边自己穿衣服边往那头走,到门口时衣带都没系好,满心还想着她,隔着门道:“我不是捉弄你,是当真不小心…” 替我穿衣的宫人也跑过来,扯着我的袖子道:“公主!” 我想这场景叫她们看见不好,便吩咐她:“你们都出去。” 谁知这些小宫人的胆子忽然大起来,竟捉着我的袖子不放,还摇我的手道:“高少监在门口,说陛下召公主呢。” 我怔了下,立刻低了声音道:“方才我们闹的动静大么?” 她摇了摇头,我稍稍放了心,嘱咐她们不许把方才的事说出去,又急着敲门。韦欢大约听见外面说话,冷着脸将门打开,我赶紧进去,手忙脚乱地催人替我更衣,宫人们被我一催,全都乱了阵脚,你冲我撞的,浑没个章法,我心里着急,待要叫她们一样一样来,眼珠一转,又忍住了,故意低着头,做出一副六神无主的样子。 韦欢冷眼看了一会,到底见不得这样乱象,将几人喝住,一一吩咐,她们便像是瞬间有了主心骨一般,拿衣服的拿衣服、捧首饰的捧首饰,不过片刻,便将我收拾得整整齐齐,送到高延福手里,高延福却并未领我到正殿,而是引我向北侧走。 我经了早上的事,此刻便甚是谨慎,叫住高延福道:“这是去哪?” 高延福笑道:“是新建的流杯亭。” 我愈觉奇怪,又问:“不是午后才去么?” 高延福道:“方才汝州刺史引本州隽才觐见,二位陛下一时兴起,便将他们都带到这里来试策。” 圣驾巡幸之处,该地刺史进荐人才、父亲母亲出题考较倒是常事,特地把我叫去却不寻常,我问高延福时,但见他对我一笑,道:“此次因有两位今年举神童的小郎君,陛下便特地召冀王、公主也一道前去看看。” 举童子科的多半都是年在十二以下的孩子,换句话说,便差不多都是我的同龄人——母亲这时候想起我,不会是要连我一起考罢?! 第48章 试策 这流杯亭是今年新建的景致,引温汤为曲水,绕亭有数十丈见方。因水是温的,本就比别处要暖和,四面又搭起帐幔,帐角、案桌之下也都置着火炉,便更不冷了。 我进去时,汝州刺史引见的十来位士子已经各自在案旁坐下,他们中年最小的看着比我还小一两岁,年纪大的也不过二十七八。 士人们都坐在曲水外侧,父亲、母亲并几个叔伯、姑姑们则在亭内,这都不稀奇,稀奇的是曲水内侧却还坐了个上官婉儿。 我一面拿眼溜婉儿,慢吞吞地走过去行了礼,父亲笑着解释道:“听你娘说,上官才人的才学不逊于这些人,所以特设了一座,连她也考上一考。” 婉儿听见她的名字,跪直身体,对我一礼。我拉着父亲的手道:“若论才学,崔明德她们也未见得就比这些人差了,阿耶叫她们也来嘛。” 父亲捏捏我的下巴,笑道:“这是正经的考较,不是你们小女娘家胡闹,叫她们来做什么。”我刚才还怕被叫去考较,这会却对父亲的重男轻女有些不忿起来,再说,叫我的伴读是小女娘家胡闹,那叫婉儿下场,难道就很正经么?母亲似是看出我的不满,招手让我坐在她身边,搂着我道:“好好看。”我便只好坐着,不住吃点心。 片刻间李睿也到了,父亲不等他行礼,便将他打发到场上,说“久也没问你的学识,都不知你在弘文馆做什么,今日考你一考”,李睿也没想到竟是这一出,苦着脸看我,我也拿愁眉对他,两人倒是都为这次考较发愁,只不过他是学问不精,怕出了丑,我却是在为崔明德她们抱不平——神童科考的也不过是贴经而已,以崔明德之才,难道还会被两个乳臭未乾的毛头小子比下去不成? 父亲见人齐了,对杨子高一点头,他便站到前面,笑道:“今日一共试三场,赋、诗、贴经,试赋之后,陛下赐传花宴,头名得为先饮,宴中作诗为试,头名得赐牡丹,宴后贴经。郑郎君、裴郎君、上官才人可试三场贴经。” 贴经便是考背书的本事,是所有科目中最容易的一项,那两个年小的读书人倒没什么意见,婉儿反而直着身子道:“陛下,妾请试赋、诗。” 母亲如在意料之中,挥一挥袖子,懒洋洋地道:“准。”又向那边几位读书人道:“这位上官才人,是上官庭芝的女儿,上官仪的孙女。”那边有几个修养不大够的,面上本已露出一丝不愉,等听说是上官仪的孙女,方回嗔作喜,看婉儿的目光也不大一样了。 父亲咳嗽一声,道:“不必说这么多,开始罢,今日只试捷才,以一支信香为限。” 母亲对他笑了下,又对那几个读书人露出一个微笑,转头便对高延福使个眼色,高延福看我一眼,母亲笑了笑,他便凑到母亲身边,母亲隔着我对他道:“查下那几人。” 高延福谄媚一笑,倒退着出去,我目瞪口呆地望着母亲,母亲却只悠悠闲闲地拈起一块点心,递在我嘴边,我愣愣地张口接了,嚼了几下,母亲无奈地摇摇头,伸手擦掉我嘴边的点心屑,忽然又笑道:“兕子想不想也下场去做一篇赋?” 我正要拒绝,却见母亲推了推父亲,道:“三郎,不如叫兕子也去?” 父亲笑道:“也好。”对我翣翣眼,似有深意地道:“听说兕子在跟上官才人读书?想必学问大有长进了。” 我只一怔愣的功夫,母亲已叫人在御座旁设了一张小几,另拿了一份试卷在上面,我那两个好姑姑,清河公主和新安公主,一左一右地过来牵着我,将我送到那小几边上,一个拉着我的手道:“兕子好好写,要叫他们看看,我大唐的公主也不比亲王逊色。”一个将那封卷的筒打开,拿镇纸压住试卷,又要替我研墨,吓得我赶紧推拒了,好容易将这两位请开,考试的信香已经燃起多时了。 教坊奏起游宴的乐曲,诸位叔伯姑母早在乐声中与父亲母亲言笑晏晏,只苦了我被赶过来作文。 我忧愁地蘸了一笔墨汁,叹着气去看题目,入目的那一行却甚是熟悉,仔细一看,竟是上回母亲叫我做的策论。只不过那时母亲没规定体裁,也只消四十句便好,这回却限定要做赋——不过这也难不倒我,韦欢私下里早就替我拟过一篇骈文,这次试赋又没限韵,将那篇文章改一改,便很可以看了。那时我怕母亲不满意,还偷偷地去找崔明德品评过韦欢的那篇文,崔明德本以为是我作的,话里话外将我赞了几句,说虽然文辞不甚可观,但是立意却甚新颖,在十二岁的年纪看来,已是难得。待知道是韦欢作的,便更称奇,盖因我与她都是自小有名师教导,韦欢却是自学成才,因此作文的年纪虽比我还大一岁,却实属不易。我本以为崔明德谪仙一样的人物,该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类型,没想到她该讨价还价时便当机立断,这种时候还能考虑到韦欢的家境,不免对她刮目相看。 父亲见我迟迟不动笔,轻咳了一声,道:“便成不了一篇,就写几句也好,你这样年纪,能对仗工整已是难得。” 我被他一催,方想起来作赋这事,眼见那信香已燃了一半了,忙提笔写来,堪堪在那香燃尽前写完最后一句,通篇只略改了几个韵脚典故而已。 乐声停止,大家都陆续停了笔。父亲却不叫人收试卷,只一个一个点人起来念,念了几篇都不中式,到李睿那篇的时候,只听开篇是: 孝动天鉴,仁开日华。 父亲眉头一挑,笑道:“不错。” 我方才写文时已见李睿面露喜色,知道他这篇必也是写过的,不知怎地,竟觉得没意思起来,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试卷,顺手便将它揭起,揉成一团,李睿念得正得意,见我如此,愕然道:“兕子…你做什么?” 我见全场的目光都在我身上,越觉不自在,低头道:“没写完,写得也不好,不必念了罢。” 母亲抬了抬手,便有人将我的试卷接过去,递给母亲,母亲张开看了一眼,笑道:“写得不错。”叫人把试卷四方传阅,诸位叔伯姑母都说难得,便是几个士人要了去看,也纷纷称赞,有几个方才不屑与婉儿同场的都对我拱手说“不亚须眉男儿”。 我听见这样赞誉,越觉得心里不是滋味了,头压得低低的,不住地看着自己的脚尖。 母亲叹了口气,将我唤过去,将我搂在怀里,我贴在她胸口,以极低的声音道:“阿娘,这篇…不是我作的。” 母亲笑了:“我知道,这是韦欢替你作了,你还叫崔明德改过的。” 我不解地看她,却见她附在我耳边,如逗幼童那般故作郑重地告诉我一个人尽皆知的道理:“阿娘的诏书也从来都不是自己写的,以前是秘书郎,如今是婉儿。” 我有点急,争辩道:“这不一样。”声音大了,惹得父亲都看过来,无奈地对母亲笑了下,母亲推他道:“三郎好生品评赋论罢。” 等转过头来,方亲昵地捏了捏我的脸,轻笑着道:“没什么不一样的。”说完一手抬着我的下巴,叫我转头看场下众人,一面又喂了我块点心,笑着道:“好好看。” 第49章 授官 李睿显然也同我一样拿到题目以后再找人润色过,一篇舜歌南风赋做得辞藻华美,文采飞扬,凑巧的是,士人们写舜歌南风,不是颂扬当今之德,便是讽喻治理之道,而我与李睿却不约而同地从舜的孝义之道破题,全篇都在赞扬舜之孝悌友爱,所以方能风行草偃,天下归心。我这篇写得还简略,李睿那篇当真是旁征博引,恨不能一字一典。他又念得抑扬顿挫,神情语气之间,仿佛要割肉行孝,断臂成悌一般,一篇念完,便见父亲击掌笑道:“好赋,不止词句,孝义之心,更是难得,赏!”便有宦官端出酒来,李睿略有些自矜地上前,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许王叔凑趣地道:“陛下,此赋必是头名,其余的都可以不念了。” 此时除了婉儿,旁人的赋早已念完,父亲似有意动,母亲却笑道:“让上官才人念完罢。” 父亲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母亲方看婉儿,婉儿早已站起向这边一礼,念道:“巍巍舜德,于今人称。天下归之,如蚁慕肉。” 她念第一句,母亲的手指便在膝盖上扣了一下,轻声道:“寻常。”第二句时,便笑出声,道:“有趣。”我见母亲对婉儿的赋格外在意,也便坐直听她念:“四海戴德,如星守月。乃载清音,教化是工。居北极而惟大,歌南风以敷宏。歌之伊何,制丝桐而合奏。风之至矣,信长育而有微。” 我虽只能大概分得赋的好坏,却也听出婉儿的词藻较之李睿要更平顺华美,边听她念,又颇有些担忧地看了父亲和母亲一眼,果然见父亲的眉头微微蹙了起来,母亲倒是一直面带微笑,食指在膝上轻扣,仿佛是在和婉儿的声音一般,婉儿的声音却倏然顿了一顿,在“信长育而有微”之后接了一句“五弦振声,鸣文鹢于波回,八音清匪,奏娇鹦于掌中”,便停了下来。 母亲的食指悬在空中,好一会才落在膝盖上,挑眉道:“怎么不念了?” 婉儿两手将试纸呈起,淡淡道:“婢妾无能,未能写成一篇。” 母亲失声一笑,像是惋惜般悠悠而道:“既是未能成篇,自然是不如六郎了。” 婉儿道:“冀王英明贤孝,妾不如远甚。” 母亲笑笑,并不说话,许王叔笑道:“好了,头名出来了,陛下还不快赐宴?声伎儿不要偷懒,都唱起来。” 那教坊便咿咿呀呀地奏起《感皇恩》,李睿率诸士人上前为父母上寿。他本生得有几分英武,今日穿着一身武弁服,又是志得意满的时候,更显得英姿勃发,父亲见之心喜,也忘了牡丹是要留着赐试诗头名的,命左右道:“给六郎簪花。” 杨子高便亲手将旁边绢纸做的大红牡丹拈起,替李睿簪上,余人或青或黄,也各分了一朵花在幞头上,我见他们有花,婉儿倒没有,便扯着母亲的袖子道:“阿娘,都是一道下场的,可不能偏心。” 彼时婉儿已然退在母亲身边侍立,母亲就看着她笑道:“给上官才人也簪一朵。” 宫人捧来盛花的盘子,我特地从里面挑出一朵艳紫的,母亲却笑着从我手里拿过花,顺手插在我的头上,道:“阿娘不偏心,上官才人有花,兕子也有。”插了花后还仔细端详了一番,捏捏我的脸道:“你与六郎一朱一紫,倒是很配。” 李睿听见说他,对我挤挤眼,我红了脸道:“上官才人肤色白,戴这朵比我好。” 母亲只是笑,从那捧盘中挑挑拣拣地选了一阵,拈出一朵湖蓝的不知什么花来,拿在手头看了看,又摇头,最终选了一朵浅粉的兰花,对婉儿一抬下巴,婉儿躬身过来,母亲将那朵花望她头上一别,婉儿双膝一曲便要跪下谢恩,却被母亲一手托住——母亲嘴角勾起,直直看着婉儿笑道:“舜既能载清音,朕亦能工教化。” 婉儿道:“陛下圣智天心,德泽自成。” 母亲一笑,松开婉儿,挽了我的手又同父亲说话去了。 直至宴饮之间,我才看出了一些门道——如今的读书人多半出自地方大族,虽不至于如崔家那般倨傲,却多少也有几分自矜姓氏,因此父亲每到一地,赏赐提拔当地士人之外,亦会刻意尊隆天家,说穿了不过是恩威并施的法子,叫世人看看大唐的皇子是如何德才兼备,我李家的皇统又是如何殆自天授,顺带着也替李睿立些威信。至从前这风头多半是由李晟出的,他是太子,与我有君臣之分,这里面的门道与我毫不相干,我自然也不知内情。如今出风头的变成了与我同品同级又同是小儿辈的李睿,母亲多半是怀着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心,才临场起意,把我加了进去。 这样一想,我心里才好过了些,父亲与诸位叔伯们再夸我时,也坦然而受了。只是我深知自己的斤两,席间父亲再命赋诗时,便自请去考贴经。父亲也不为难,叫人拿了试纸给我,张开一看,全是近日师父们叫背诵的篇章,我随手填完,那边试诗也得了结果,李睿一人作了三首,为本场之冠。我本以为婉儿纵是让着李睿,也该作上两首才是,却见她只平平淡淡地吟了四句颂圣之作:翠幕珠帏敞月营,金罍玉斝泛兰英。岁岁年年常扈跸,长长久久乐升平。 这一场试诗的头名毫无悬念地又是李睿,父亲命人给他再簪一朵牡丹,因我贴经全填对了,又赏了我一杯酒。我不常喝酒,一杯下肚,便已微醺,就借着酒醉的名头,故意不肯试第三场。母亲也不迫我,只叫我挨着她腿上看大家考试。 第三场李睿的眉头却皱了起来,我见他神情,禁不住向母亲问询地一望,母亲嘲讽地笑道:“总要给旁人留些好处。” 说话间高延福悄悄地挨过来,递给母亲一张长帛。我伸着脖子一看,原来正是场中士人的履历及三代内的家世——母亲面前本已有一份简略的名册,按着座次序列,有几个名字下已被母亲留了墨点,等这履历一来,母亲又比照着再看了一遍,改了几处,我好奇地盯着母亲点过的地方,照着位置看去,发现方才喜怒形于色的几个都被划了一条,文章颇佳,被父亲称赞过的两个则是被留了墨点。 母亲见我盯着她手边的名册看,竟考起我来:“兕子觉得,这些人授何官为好呢?” 我冷不防被这样一问,嗫嚅道:“我不知道。” 母亲似乎心情甚好,将那名册向我挪进了一些,又一一将这些名字与人物向我讲了一遍,道:“又不是考试,不论对错,试为一说就好。” 我歪头想了想,觉得母亲既然问的是“授何官”而非“授官与否”,自然便是要把这些人都封官了。平心而论,这十余人的文才还算不错,却远未到个个都能中进士的地步,遑论做官了。父亲和母亲之所以看重他们,多半还是为了做个礼贤下士的姿态,收买收买人心,如此,便该给清贵却没什么实权的官,譬如御史、校书郎、秘书正字、著作郎、卫佐之类,等他们历练几年,再视才能或升或黜即可。我将自己的想头向母亲一说,但见她赞许地点点头,又问我:“那兕子觉得,何人该任何官呢?” 我受了鼓励,便继续想下去,过了一会,将母亲方才让特地留心的几个名字划出来,道:“这几个人着实古板,又喜怒形于色,不能让他们做御史。”这样易怒又古板的人做了御史,整日对着的是正经皇帝还罢,母亲乃是代父亲听政,在如今的年代来说属于“牝鸡司晨”,岂不是要被这帮人烦死? 母亲追问道:“只是不做御史么?” 我挠了挠头,诚实地道:“我真想不出来了。”又扯着母亲道:“阿娘告诉我嘛。” 母亲没回答我,却侧头对父亲道:“三郎,我看这几人行事颇有些耿直,可以试为太子正字。那两个文章好的,可以选为秘书正字。余人可试校书郎。” 父亲正与许王叔商讨新曲,被母亲一叫,回转头来,想也未想便道:“依你。” 第50章 夜谈 这场宴饮如母亲所主持的每次宴会一样欢乐祥和。李睿毫无疑义地胜出,父亲赏了他一匹御马,汝州一位士子胜了贴经,被录为第二,试用右拾遗,赐钱及缣若干,余人也各有官职赏赐,我与婉儿的赏却是以母亲的名义发的,一人是二十匹蜀地新贡的提花锦,这东西虽贵,在宫中也算不得什么,却如父亲曾赏李睿的新钱一般,难得的是讨个新用的彩头。我再是不喜欢这样的场合,也喜滋滋地谢了赏,母亲慈爱地看着我,抚了抚我的额头,道:“回去叫乳母带你早些歇息,不要总与她们厮闹。” 我疑心母亲知道了韦欢同我拌嘴的事,怕她追究,忙道:“连日都好好读书骑马,没有胡闹的。” 母亲边笑着替我系披风,边道:“观你贴经,的确是有些长进,只不过也不要拘泥于典籍,文史上也很可以再学一学。婉儿于此倒颇有心得,你闲时也可依旧来找她。” 我听母亲三番五次地说婉儿的才学,知道婉儿得她看重,连声道:“明日就来。” 母亲的手停了一停,将我打量一眼,道:“也不要太急,学问的事,只要用心,或迟或早,总要有所成的,不要将自己迫得太紧。”她将系带打成一个漂亮的结,又替我把披风上的褶皱掖了一掖,又道:“你又不要求官,又不要治国,生来的荣华富贵,不必自苦——万事有爷娘在呢。” 先前明明是她叫我和婉儿学政事,又说我那短命的姐姐如何如何,这会儿又叫我不要着急,母亲的心事,我也着实不懂,只能干答应着,母亲将我上下一看,忽地蹲下来,将我一抱。她力气虽不及父亲,却也着实算大的,将我抱离了地,又一下放下,笑道:“从前你还是那么小一个人,现在眼看都要赶上阿娘高了。” 我不知她怎么忽然生出这样的感慨,故意踮起脚,右手向顶上一比,道:“阿娘哄我,我踮着脚,都不及阿娘肩头,以后说不定永远也没有阿娘高,到时候人家嫌我矮,不肯娶我,我就赖在宫里,一辈子陪阿娘。” 母亲扑哧一声笑出来,连旁边伺候的人也全都笑出声,母亲一手戳着我的脸道:“瞎说什么,你是我的女儿,谁敢嫌你?我只怕你到了年纪,看上别人家俊俏的小郎君,哭着喊着要做别人家的人呢。” 我心里很不以为然,面上只好装一装害臊,又道:“便是嫁出去了,也还是阿娘的女儿,以后生了孩子,都跟阿娘姓,都是阿娘的孙子。” 这倒是真心话,母亲日后若真是做了皇帝,只怕连李睿都要改姓武氏,何况我? 母亲的笑意倏然收敛,眼光四下一扫,身边的人都像是脸被冻住了一般止了笑,又迅速退开。母亲蹙着眉,半蹲下来,两眼平平望进我眼中,淡淡道:“谁跟你说这话的?” 我看着她道:“没人跟我说这话,只是…敏之表兄他本也不是姓武的,他能改姓,那我为何不能?我…我也想同阿娘姓。” 母亲的眉头又松开来,拍拍我的脸,笑道:“这话以后不要说了,再说,阿娘就罚你去佛堂抄经去,抄一千遍。” 我道:“我知道,这话不能叫阿耶和六郎听见,只能和阿娘说,方才身边都是阿娘的人,没关系的。” 母亲哭笑不得,在我头上狠拍了一下,喝道:“和谁都不许说!滚罢。” 我对她吐吐舌头,也不上辇,自己一路小跑着回去了。 韦欢在我进院子的时候便看见了,却假作不见,扭身就走到屋里面,等我进了屋,她又走到内间去,坐在几案边,手里拿本书装模作样地看。 我叫人在外面看着,方轻轻靠到韦欢旁边,捅一捅她的肩,唤一句“阿欢”,她不理我,我见她看的是我那本《韩子》,便凑趣道:“上官才人都与我讲解过的,你有不懂的,只管问我。” 韦欢抬头看了我一眼,另换了一本《老子》来看,我笑道:“这本我能背诵,内中大义却不甚解,不如你教教我?”说着便挪到几案的另一侧,正儿八经地与她跪坐相对。韦欢瞪我,我只是笑嘻嘻看她,向她拱手做求教的模样,因着些许酒意,满口只混说道:“韦师父,韦先生,韦四娘子,求你教教我,或者只同我说一句话也好,你说一句,我才欢喜。” 韦欢掩了书,探身上前,摸了摸我的脸,又在我跟前一嗅,蹙眉道:“喝了酒?” 我道:“只一杯。” 她翻了个白眼,张口就要叫人,我拉住她道:“别叫她们,我有悄悄话要跟你说。” 韦欢冷冷道:“你要和朋友谈诗论道的,只管宣崔明德、王平她们谁来说就是了,拉着我做什么?” 我此刻思绪敏锐,竟捕捉到了她的心思,笑嘻嘻地道:“阿欢,你…不喜欢我和崔明德她们来往?” 韦欢冷笑:“她们都是公卿之女,家世显赫,我不过是骡从自角门里拉进来的小小宫人,何德何能,敢同她们相比?” 我道:“公卿不公卿的,与我们的情谊又何干?难道我还用在乎你的家世不成?” 韦欢却被这话激怒,立起来道:“你是公主,自然是不用在乎身边宫人的家世。” 我听见这句,方知刚才说错了话,赶忙站起,扯住她道:“阿欢,我不是说你是宫人…你虽没个名分,在我心中,却比有名分的要重要多了。” 韦欢冷笑不止,起身要向外走,我忙叫她:“你去哪?” 韦欢头也不回地道:“自然是去打水服侍公主你洗漱。” 我拉她不住,索性从小几上跨过去,抱住她耍赖道:“公主说不许你走!” 韦欢站住脚,面上怒容更甚,又来挣我的手,我又道:“公主不许你动!”她便住了手,气得胸膛都在起伏,只是冷眼向下睨我。 我见她不动了,方松开手,站到她面前,道:“你横说竖说,其实都只是你自己在自伤身世罢了,我待你万不是你口里说的那样,你自己心里也知道,不然,焉敢这样对我?” 韦欢倏然平静下来,嘴角刻意勾起,露出一个笑道:“婢妾不敢。” 我生平真是没见过这样别扭的人,忍了怒意道:“我从不以奴婢部曲视你,此事我知,你亦知。” 韦欢道:“妾只知妾是陛下召进来服侍公主的,天然便是公主的奴婢,无论公主待妾怎样,妾待公主都是一样的忠心。” 我被她气得跺脚,不觉也冷笑道:“你自己要把自己当下人,那我也没法子了,你好自为之罢。” 韦欢对我的话毫不在意,竟真的走出去,打了水,如宫人那般服侍了我一晚,待我上床,自己又在地上铺了床被子,预备要去地上睡。 我方才气得很,现在看她当真要睡地上,又有些不忍,别过脸,飞快地道:“我错了,你…你上来睡罢。” 她像是没听见一样,收拾了铺盖,侧身躺下,身上只盖一床阔大的棉袄,我随便哪件披风估计都比这一层棉袄要暖。 此时正值严冬,外面风声呼啸,光听这声音便觉得牙齿要上下打架,屋内虽有火炉,又铺着地毯,我却依旧要盖一床大裘被才不觉冷,韦欢身上只有这么一件衣不衣,被不被的东西,怎么可能暖和? 我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滚了半晌,才粗声粗气地说了一句:“韦宫人,公主叫你上来睡。”见韦欢还不立动,便起身走过去,推了推她的肩,道:“喂,我叫你呢。” 韦欢默然起身,垂着头抱着棉袄向床边走,我看她神态有异,小步追过去,凑在她身边一看,却见她眼圈红红的,像是哭过,见我看她,便把脸抬起来,抿着嘴道:“夜了,公主快睡罢。” 我本来还存着一些气恼,见了她这模样,那一点气恼不知不觉就没了,想要伸手抱她,一时又不敢,便俟她躺下之后,爬到她身边,轻轻道:“我知道我有许多不好,可是我是真心拿你当朋友一般看待的。” 韦欢沉默了一会,方道:“有那么多人陪你,你当初怎么就看上我了呢?” 第51章 参谋 韦欢这问题,我完全回答不出。若说她真的如何出色,叫人在人群中一眼见了就再忘不掉,那纯是瞎说。可要说她与众人没什么区别,那也是违心。我不知道具体该怎样形容她,一定强要我说,大约只能是跟她在一起很舒服罢。舒服这词倒是颇有些玄妙,譬如“高兴”“欢喜”,或是“忧伤”“悲悒”,都是一说出来,便清楚的知道那是什么情绪的词,“舒服”却不一样,像是高兴,又不全是高兴,像是平静,却也算不上完全的平静,那感觉很难说清,就好像韦欢这个人一样,你说她聪明吧,有时候做事也挺可笑,说她傻吧,却又有些小手段。说她是普通人,是埋没了她,若说她是天才、神童,那又置崔明德之流于何地?她更像是前世里班上成绩永远在前十左右徘徊的孩子,比常人要强,又不至于很强,付出十二三分的努力,也能勉强跻身天才之末流,付出五六分的努力,至少也比普通人要好一点——论家世、样貌、才能、德行,皆是如此,唯有打球这事,算她是顶尖了,然而若论以付出的辛苦论,崔明德这样平常不需刻苦练习便能技艺精通的人,又比韦欢要更高一筹了。 韦欢正生着气,我实在不敢把心里这些话直白地告诉她,斟酌反复,方小心地道:“大约是…意气相投?” 韦欢哼了一声,道:“你不愿说,我便替你说——不过是她们不和你住在一起,而我和你住在一起罢了。若住在蓬莱观的换了崔明德,只怕你和她还要更投契些。” 我皱着鼻子反问道:“你觉得我能同崔明德这么躺一张床上说话?”韦欢提谁不好,偏要提崔明德,我是敬佩崔明德的才学,可是要叫我和她住在一起,那不是找罪受么? 韦欢道:“那若是换成了房七,你也会和她好的。” 我连眉头都皱起来,嘟囔道:“房七还不如崔明德呢。” 韦欢给我驳得无语,犟道:“那就王平王婉。” 这两人就更不靠谱了——王平王婉出自琅琊王氏,族中虽已远不如太原王氏那般兴旺鼎盛,门风却较太原王家要更整肃,她们自小深受礼仪教导,简直是世家淑女的模范,读的书不是女德,就是女戒,便是背些孔孟,也是为了更深地理解伦理纲常,凡是蹴鞠之类的活动,不勉强是肯定不来的,闲暇时候不是幽坐,就是绣花,据说她们家甚至有一个织堂,家里的女孩儿平时可以去那里织布——这样的两个人与我朝夕相处,不是我被她们逼疯,便是她们被我逼得发狂,怎么可能如我和韦欢这样随意? 韦欢自己也知道这话说得怪,等了一会,才道:“天下人这么多,总不能个个都同你合不来,没有我,也自然有旁人。” 我道:“说是这么说,可是如今在我身边的,是你,不是旁人。便是此时再有个一模一样的韦欢来陪我,你也比她要先来半年,叫我选,我也一定是选你,而不是与你一模一样的那个人,你明白么?” 韦欢不语。我怕她还生气,便侧躺过来对着她。外间有人值夜,因此点了一盏小灯照明,那幽微的光透进这片黑暗,笼成雾蒙蒙。我借着这光将韦欢的侧脸看得清清楚楚。入宫半年,她比从前瘦了许多,不知是灯光,还是打球次数少了的关系,她看着比以前要白皙不少,静静地躺着不动,倒也有了那么几分淑女的样子,与几个月前哄我钻狗洞时全不一样了。见我看她,头略向那边一偏,显得那本就修长的脖颈越细,好像伸手一碰就会断似的。我下意识地屏住呼吸,轻轻地唤“阿欢”,她嗯了一声,我道:“你把被子提一提,冷呢。” 她道:“不冷呀。”瞥我一眼,问:“你冷?” 我轻轻嗯了一声,眼睛还只盯着她的脖子——人的脖子怎么可以生得这么细这么长?这么精致的脖子,看上去像是连一床被子的重量都承受不了似的,又怎生承受那颗头颅? 韦欢很快便将被子提上来一点,遮住了她的脖颈,又对我道:“你若还冷,就靠得近些,我们两贴着睡,中间没有缝隙,便不漏风了。” 我毫不迟疑地将枕头推过去,她也向我凑过来,我的左手便贴住了她的右臂,挨住的地方热乎乎的。我已久未同奶娘一道睡了,忽然在被窝里挨着了人,竟感觉有些亲切。那些笨拙老气的奶娘们皮肤既松弛,还爱在身上染浓香,我不喜欢这些香气,闻见了便觉难受,杨娘子倒是不大染香,也还算年轻,可是她身上也有一股老年人才有的衰败气,虽不明显,到底也有些扫兴。韦欢却不一样了,她身上的香气总是很好闻,淡淡的,以前带着一股药香,现在药香淡了,又多了一股清新的草木味道,闻着这股香气,便是身处严冬,也觉得像是一只脚踏进了草木生发的春日,四周浅浅的阳光照耀,透出一股万物生长的欢快。韦欢身上的温暖也与她们不一样,那些奶娘的肌肤与她们的人一样,衰老、腐朽,身上的热度也总显得不温不火,她们带我睡的时候,哪怕我被热得出了汗,也总觉得不暖和。现在我却是隔着寸许外便能感受到韦欢身上的那股炽热气,暖烘烘的,像是一个鼓足力气发热的小火炉,我很想双手双脚都巴在她身上,汲取她身上的温暖,那感觉一定比泡温汤更好——当然,这只是个一闪而过的小小痴念,我不敢,也不愿当真这样亵狎一位亲密的友人,尤其是在我们身份相差如此悬殊、她还可能生着气的时候。 我们静静地躺了一会,彼此都知道对方没有睡着,门外传来极低沉的对口号的声音,那是金吾卫巡过了我的院门。 韦欢终于耐不住,侧过身来看着我问:“你早上要同我说什么?那么郑重其事的,结果到底也没说。” 她现在离我更近,那股热烘烘的感觉便更甚了,我没忍住,轻轻把脚伸出去一点,右脚拇趾的指甲向她脚背的方向一点,似是碰到,又似是没碰到,她没察觉,只是道:“横竖你也没睡,跟我说说罢。” 我道:“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我不小心闯进了政事堂,引我进去的那个人又不见了。我疑心他是故意的——下面这些人,你比我知道,可有人能做下这样事?” 韦欢道:“能让御前执事做这个,那必是宫里能管人事的人,左不过殿中省、内侍省那几个,或者陛下身边亲近的人。两位陛下明察秋毫,他们身边的人也无害你的道理,殿中省、内侍省就不好说了。这事你只能暗暗查访。” 我发愁道:“我倒是想叫人查,只是不想惊动阿娘。” 韦欢歪头想了想,道:“你身边以前不是有个吴小浪么?她人倒是机灵,你回京之后偷偷吩咐她一句,让她替你查查。还有她妹妹,也可以一道。” 我才想起小浪,对她笑道:“还是你有法子。”一高兴,整个人都向前一扑,亏得手在前面挡了一挡,才没碰着她的下巴,手却抓着了不该抓的地方,我急忙收回手,讪讪道:“对不住。” 她倒是没怪罪,只红着脸道:“没什么——你赴宴赴得如何?我听说陛下还考较了你?” 我巴不得她把刚才的事一语带过,忙忙地就道:“是啊,还考了三场呢。”绘声绘色地将宴饮之事说了一遍,又谢她替我写了那篇策论。 韦欢听说我告诉母亲那策论不是自己写的,就摇头道:“你呀。”又道:“以后可不许总在陛下面前提我了,也别说我替你捉刀代笔的事。” 我道:“以后知道了。”想起三场试策,着实赞叹婉儿:“上官才人那篇赋委实不错,可惜要让着六郎,没有写完…阿欢?” 韦欢一只手托着头,半支起来看我:“太平,你说上官才人这么聪明的一个人,若真要让着冀王,何不直接试三场贴经,或者写篇一般的赋敷衍便是,却非让得这么明显呢?” 第52章 哄骗 我被韦欢提的问题惊出了一身冷汗。 此次试策,头名既是内定了李睿,婉儿便一定不能胜出,可是让婉儿下场又是母亲亲自提议的,天后陛下金口玉言说了“上官才人的才学不比这些人差”,则上官才人一定不能比那些人差,否则既丢了天后的脸,连她自己日后都没法在这些士人面前做人——所以母亲根本从一开始便是在刁难婉儿,婉儿心里知道,只好用没做完来敷衍。然而仔细想想,婉儿写出那样的篇章,明眼人都已知道她的文采胜于李睿,加上“没写完”这借口之前又被我用过,婉儿再用,未免有刻意与李睿一别苗头的嫌疑——穿越之前,我对唐代的知识基本都来自那些偶尔才瞥一眼的电视剧和一些新闻八卦,对那些历史名人的了解也流于戏说。 而在我所知道的戏说里,上官婉儿是个才女,从小在宫中长大,深受武则天的重用,还活到了武则天的儿子那一代,到了这一世,我所亲眼见到的上官婉儿这样恭谨柔顺,母亲待她亦十分看重,于是想当然地就以为她与母亲君臣相得,却全忘了她的祖、父都是死在母亲手里,也是因为母亲,她才自襁褓之中便被没入掖庭,艰难度日,说她与母亲有血海深仇也不为过,哪怕一朝被封为才人,委以重用,又怎么可能全无芥蒂?若她不是母亲跟前最贴心、最知情识趣的女官,若她心怀仇恨…母亲交代她传的话,她会好好的,全无曲解地交代出来么?她所体察的那些心思,究竟真是母亲未说出口而要她代为传达的,还是她自己的生造?她做的那些事,又有那些事母亲吩咐,而哪些却是出于她自己的意思呢?从前母亲叫婉儿给我解释《韩子》时曾话里话外地敲打过她,我那时以为母亲是习惯性地敲打新晋属下,如今想来,母亲特地在婉儿面前提起不许李睿出宫,恐怕并非偶然。李睿能那么轻易便探知吐蕃使者的动向,又那么短时间内便联络到人,还未被属官劝阻,恐怕也不全是他自己的功劳。 我回过神来,对韦欢苦笑道:“你们一个两个的,都是妖怪么?心眼这么多。” 韦欢白我道:“人家是天水上官,与我怎么好比?你说别人就说,把我带上做什么?” 我听她说起郡望,想起白日里的争执,忽有所悟,小心翼翼地道:“阿欢,你莫不是…自伤身世?” 韦欢猛地变了脸,道:“好好的,又扯这话做什么?”见我要说话,扬着下巴道:“不许说,再说我便走了。” 我只好闭着嘴看着她,她被我看得不自在,理了理鬓发道:“你看什么?” 我笑道:“你不叫我说话,我又睡不着,便只好随便看看,打发些时间。” 韦欢倏然收了手,变回平躺的姿势,闭着眼道:“你自便。我要睡了。” 我也便倒回去,闭着眼道:“那我也睡了。”躺了一会,听见韦欢的呼吸并未减缓,知道她还没睡着,便轻轻睁眼,眼珠斜溜向她那一边,谁知韦欢这家伙也睁了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看我,昏暗中一切物事都朦朦胧胧的,只有她的眼睛清亮如夜明珠。 我吓了一跳,道:“你不是睡了?” 韦欢道:“你不是也睡了?” 我便对她笑了笑,握住她的手道:“阿欢,我说句话,你不要恼——无论你是杜陵韦氏,还是博陵崔氏,甚而是坊市里鬻酒的小娘子,我都不在乎。我既认定你这个朋友,便一辈子都将你当做朋友,无关尊卑、君臣。” 韦欢道:“若你真将我当做朋友,怎么只打球的时候才想起我来?在宫里,我便想见你一面都不容易,何来朋友之说?” 我又被她说得一怔,刚要分辩,一转念却笑道:“你是怪我不见你,冷落了你?” 她哼了一声,将手从我手里抽回去,用被子将脸掩住大半,道:“你又不是男子,我也不是你的侍妾,什么冷落不冷落的。” 我听她声音温软,倒不像是很生气的样子,便大着胆子挪到她身边,将被子扯下去一点,望着她道:“从前是我不好,以后我一定天天、时时、刻刻都去见你,好不好?” 韦欢道:“你这样忙,只管忙你的去,别为了哄我而许这些虚话。” 我给她挤兑住,有些着急,不觉高声道:“不是哄你,我是真想时时刻刻见你,可是母亲又没个准话,把你接进来,女官不是女官,伴读不是伴读,我若无事总叫你,不是显得你是我的宫人一样了么?” 韦欢忽然笑了笑,道:“原来你是这样想的。” 我道:“也不全是我想,是阿杨也这么说。我想总去找你,也显得打眼,又怕不去找你,她们欺负你,所以才总让人给你送东西——我上回叫人给你带的佛经你看了么?是阿娘赐我的,一共赐了两卷,我和你换着看,我这卷看了一半了。”说得激动,不由自主地侧坐起来,左手支在她身侧,韦欢便向我一拍,道:“说话就躺着说,这么露出去不冷么?” 我对她一笑,一倒,一滚,便窝在她怀里,以比爷娘撒娇还要甜腻百倍的嗓音向她道:“阿欢阿欢,你若不介意,日后便一直跟我一起嘛,你不是一直想听上官才人讲些什么?我带你去。不过要委屈你,上官才人要问起来,我只能说要你替我研墨。” 韦欢微垂了眼皮,道:“你若是诚心要我陪,我便和你去,不然,我还不如一个人看书。” 我唯恐她不肯,一叠声道:“诚心,当然诚心了。你要我怎样,我就怎样,我的笔墨,你想用便自管用,只要不叫阿娘发现,你想做什么都行。”有句话许久以前没说,这会儿韦欢说到“诚心”,我倒想起来,又道:“你跟着我读书也好,胜过你在蓬莱观里四处惹人眼。我不是说这样不好,但是你有时候大约也是太心急了些,给人示好示得太匆忙,人家不但不领你的情,只怕背地里还要嫌你。阿娘说过你锋芒太露,我很以为然。” 韦欢蓦地抓住我的手,道:“天后这样说我?” 我笑道:“是啊。阿娘说你这样的人,聪明是聪明,可惜自以为聪明。不过我觉得你这样年纪,能到这样,已经很不容易了,不像我,下面那些人哄我哄得什么似的,我除了叫他们把职权分明,大面上不要出错,什么也做不了。” 韦欢的手有些抖,在我手上搭了一会,才道:“这话你不该和我说的。” 我道:“若你是旁人,我自然也不和你说了,可是方才我才和你说过要高山流水一辈子,那这些事,我也不愿瞒你,你只别再说出去就好。” 韦欢深吸一口气,道:“你不怕我骗你么?” 我反问她道:“你会骗我么?” 韦欢迟疑了一下,方道:“会。” 我见她坦诚,反倒笑了:“你骗不骗我,我待你的心也在这里,不过你肯对我说这个‘会’字,我倒也觉得值了。” 韦欢怔了怔,方道:“李太平,你是个怪人。” 第53章 物价 次日大早我便起身去问候母亲——我的大早,却也是辰时往后了,父亲还未起身,寝殿处一片静悄悄的,连议事的前殿里也是人人屏息。高延福早在殿门外候着,远远见了我便略一示意,轻手轻脚地引我到了殿后一间小屋中,轻声笑道:“陛下说,近日事忙,文书上有些事,命公主代为分忧。” 这屋子里只简单地摆了一张书案,上面放着笔墨。屋子里原本摆满了火盆,又早已燃起了香,等我来了,宫人们便撤出一半的火盆,又把窗子打开,屋内的香气四散出去,无论香气还是冷暖,都恰是我喜欢的浓淡程度。高延福命人抬进来许多奏疏,又摆下果点,颇有些讨好地道:“阿王、阿杜在此侍奉公主,公主若要什么,只管向她们吩咐,或者叫老奴也可,陛下的意思,公主不能到前面去,这事也别同朝臣们说起。” 朝臣们对母亲听政之事早有微词,若再知道我看了奏疏,必然要上谏言,我便点点头,将早已准备好的一串金铃铛赏给他,高延福这厮平常不知收了我多少东西,这会儿却高风亮节起来,两手连连推却道:“不敢,不敢。”我正疑心他怎么转性了,却见母亲从旁边踱过来,见了我便笑道:“你们两个今日倒都起得早。” 我还想谁也起得早,一抬头便见李睿在母亲身后,他比我住得远,来得却比我早,却把我比下去了,我心里微微生出些许不悦,挺胸抬头道:“阿娘叫我好好读书,所以我想早些起来,也可以多学一些时候。” 母亲笑了笑,又问我:“起得这样早,是不是又没用早饭?”见我赧然点头,便在我头上一拍,道:“两个小懒汉。”一转头,高延福马上拍拍手,有宦官抬着食具进来,却不是平常那样铺陈,而只有三个简单的食盒,打开来一看,乃是两大盘蒸胡,一盘羊肉,一盘猪肉,一盘鹅肉,四色点心,四盘酥酪,一盘什锦素菜。宫中胡饼不是带馅,便是又薄又巧,这里的两盘蒸胡却是又厚又大,闻着倒是挺香,模样着实不敢恭维。李睿与我面面相觑,不知母亲今日为何如此节俭,母亲看出我们的疑惑,笑道:“这蒸胡是他们从外面买来的。”说着率先坐下,拿起来吃了一口,道:“比宫中倒也不差。” 我们听母亲这么说,方各自拿了一块尝了尝,料倒是好料,却是平平一块,毫无味道,只好拌了肉胡乱吃了几口,听母亲道:“六郎,你近日总在市集玩耍,可知这蒸胡多少钱一块?” 李睿脸上十分精彩,停了好久,才道:“臣…从未买过,不知。” 母亲嗯了一声,道:“京城大旱,米价暴涨,斗米三百,连汝州也要斗米百二十钱,这蒸胡上次来时是十钱一块,如今已要五十钱了。” 这我倒知道,上回我库里的绢放不下,叫人去卖,为了怕她们哄我,还特地让韦欢替我打听过价钱,韦欢说今年大旱,米贵绢贱,每匹绢只得二百钱,也就是说,一匹上等的内造绢才能换得汝州一斗半的米,或者四块蒸胡,若在京城,恐怕一斗米还换不到——这价钱着实叫人惊心。 大约我脸上不知不觉变了色,母亲看向我道:“兕子知道米价?” 我摇摇头,想了想,还是道:“听韦…听说外面上州录事参军,一月也不过五六千的俸料钱,参军已是从七品上,月俸却也只买得二十斗米。”一合不过比一捧多一点,一斗十合,至多够一人十日的口粮,韦欢家里那么多人,光靠她父亲的俸料钱,日子只怕要苦得很,而堂堂七品参军尚且如此,平民百姓又该如何? 母亲笑道:“一月五六千已算好了,六郎你的参军,月俸只有一千八百五十文。” 李睿张了张口,道:“崔志洵他们…也没见缺钱呀。” 母亲瞪他,李睿被母亲瞪得低了头,讷讷道:“臣回去问问他们。” 母亲似是有些不耐,脸上的笑意淡了些,慢慢道:“只是问问就行了么?” 李睿怔了怔,才道:“臣…再看看他们需不需要资助?” 母亲方颔首道:“你已经出阁开府,这些事上,总要留心一二。” 这已是训示了,李睿与我都忙起身,恭敬受命。母亲道:“六郎先出去罢,给诸位叔伯姑母的诗文要用心写,不要偷懒。”等李睿应下、退出,方指着屋中的奏疏对我道:“召你过来,是要你替我分拣些这些贺表。论理,这些事由郎官们做即可,只是一来此次出巡,许多人并未扈从,人手上有些不够,二来今年本是要封禅,因吐蕃来犯才临时作罢,有许多偏远的州县却还不知,依旧将奏表和贺礼送了过来,朕之意,却不可寒了他们的忠心,因此叫他们把所有贺表集在一处,你将它们分门别类,呈送朕览,再由朕手书数言以为安慰。” 母亲不知不觉便用了“朕”字,我便越加恭谨地弯了腰,又听她道:“来前朕便许汝州的乡人百姓言事,如今本地士民踊跃投书,这些奏书都未经过三省,你直接看一遍,写个节要,一齐呈上。有不懂处,可积累一处来问朕——此系国事,除了你,不能让旁人看见,知道么?” 这是说韦欢了,我一口应下,道:“臣只留一人伺候笔墨,不叫她们近身。” 母亲对我似还满意,点点头,将要起身,我忙伸手扶住她,送她到了门口,母亲道:“外面冷得很,你不必出去了。”顿了顿,方道:“内廷中的事,不必叫外臣们知道,若有人问起,你就说是在这里看书,明白么?” 我用力地点了点头。 第54章 二更 我满以为这摘抄节要很简单,等到真的开始做,才发现这里面的万千难处。贺表是浮套文字,最讲究辞藻典故,典故倒还罢了,许多词却连认都认不得,又不能随意问人,手头还无书可查,只能囫囵一猜,好容易读懂意思,想起母亲一向喜欢文学之士,忙又把文章再细看一遍,将显见是好的与显见是不好的各分一拨,拿不定主意的分一拨,才堪堪把贺表敷衍过去。 本地士绅的上书只有三篇,却比贺表要更难懂。一州刺史,再是文采不济,也有僚属代为操劳,至少文字通顺,言之有物,这些士绅却是良莠不齐。一共三篇上书,一篇错字连篇,我光是把他的错字圈出来,便花了小半时辰;一篇文字不错,却啰嗦迂腐,洋洋万言,不知所云,做他的节略也费了不少工夫;最后一篇是一位叫做姚元崇的士子上书,这人下笔有物,文采斐然,可是论的却是“息兵休战,不求边功”——我自己差点做了和亲公主,因此听见“休战”两字,便分外敏感,也分外不愿意叫父母看到这样的文章。 等我将这三篇上书摘抄完,已是午饭时候,母亲派人叫我去前面与她和李睿一道用饭。 我们兄妹两一见面,李睿皱了眉、耷了肩,我也垂了头、丧了气,母亲看得笑道:“如何,这些事不好做罢?” 李睿闷闷道:“替陛下做事,不敢言难。”母亲笑了笑,又问我:“兕子看那些奏疏,可有好的?” 我踟蹰一下,还是道:“有个姚元崇不错。”将姚元崇的上书挑出来,递给母亲,母亲看的第一眼就笑了:“姚懿的儿子?他说息战,倒是有趣。”向我和李睿解释道:“这人的父亲是长沙县男姚懿,本是关陇旧臣。六郎出生那年邛酋为乱,陛下派他任嶲州都督,那时他已七十余岁,接旨上任,一年之内便安定西南,可惜年老体衰,没多久就卒于任上了。” 我听母亲话里还颇欣赏他,试探道:“既如此,阿娘要见见他么?” 母亲笑着摇摇头,道:“他既有抱负,自会参加制举,如今还是不见了——你放心,吐蕃是势必要打的,哪怕不打,也万不会叫你去和亲。” 我那点小心思被母亲看破,只好吐吐舌头,讪笑而已。 自母亲那出来,我头一个便去寻韦欢,她在外面候了我一上午,冻得嘴都发青了,我看了心疼,刚要埋怨她怎么不进屋里等,话到嘴边又变了,只道:“这几日我大约都要在这里,你又不能进殿,还是在院子里待着罢。” 韦欢却不肯:“今日是我陪你来的,陛下也见到了的,明日我若不来,岂不是显得我耍滑偷懒似的?” 我笑她多心,她却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我既拿她没办法,只好道:“那你把提炉带着,多穿些衣裳。”见她不甚上心,自己暗暗记在心里,又设法探问道:“阿欢,令尊如今还在京中守选么?” 韦欢道:“你问这做什么?” 我道:“方才看有几个四五品的官缺,想着他若是还在守选,倒可以试试。” 韦欢蹙眉道:“陛下叫你办事,你不说守口如瓶,也不必上午看见的东西,下午就一一向我说个分明罢?我知道你的心意,但是有些事不必如此。” 我想助她些钱物,又不好再从韦玄贞身上打主意,自己默默想了一会,才想出来一个主意,扯着她又道:“许久没有打球了,不如叫上崔明德她们玩一玩罢,也不要骑马了,就大家蹴鞠,怎么样?”不等韦欢开口,已先一叠声吩咐宫人们:“去问问崔明德她们什么时候有空,对了,再去问问独孤…”我将头转向韦欢,挤眉弄眼地道:“她们家里打球很出名的那位叫做什么?” 韦欢道:“独孤绍。” 我笑道:“就是她,将崔明德和独孤绍一道请来,大家一块乐一乐。” 韦欢眨了眨眼,道:“你若是想胜球,便最好不要叫她。她与崔明德是死对头,两人凡在一场,必要较个高下胜负才肯罢休。” 我不懂她的意思,还到:“我的输赢与她们有什么干系?难道她们不较个高下胜负,我便没有胜算了么?” 韦欢笑道:“若是独孤绍不来,崔明德一定会让着你,若是她来了,两个人球艺相当,原本的伙伴们技艺也相当,你将其中一人替下,另外一队却不替人,可不是就胜了么?” 原来是嫌弃我的球技。我大不服气地道:“不是还有你么?你和我同在一队,这样本队替下的两人一强一弱,正好互相补过,如何?” 韦欢被我逗得直笑:“我还以为你要发什么豪言壮语,结果还是要和我一队。” 我理直气壮地道:“踢毬本是军中游戏,拟的是两方作战。从来打仗都没听说一个对一个的打的,便是有些人弱了些,只要一军胜了,那他也是胜者,再强的军士,他所在的一军败了,那他也是败军,蹴鞠也是如此,只要我在的队伍胜了,便也是我胜了,只要我胜了,管旁的做什么呢?” 韦欢摇摇头道:“你总有些稀奇古怪的说法,我说不过你。你想怎样就怎样罢,我奉陪到底就是。” 我笑道:“这才对嘛。我这就派人去问问她们,寻个大家都有空的时候聚一聚。还有,比试不能没有彩头,你瞧一百贯的彩头如何?彩头要是太贵重,似乎伤和气。” 韦欢不知我的心思,认真道:“一百贯还是多了,就拿个十贯图个乐子罢。” 我道:“一队里许多人呢,便是一百贯,大家一分之后也剩不下什么了,十贯未免显得太小气。” 韦欢却不赞同地道:“拿钱不过图个意思罢了,你哪怕拿一千贯,在她们眼里也算不得什么,反倒显得俗气,何必呢。依我说,你就设一宴请大家好好地喝酒玩耍,宴后蹴鞠,胜了的一人写一张得胜贴,叫另一队在上面签名认输就是,包管崔明德她们喜欢。” 我见她全不按我心意走,急得跺脚道:“不行,我说了拿钱做彩头,那就拿钱做彩头,不要什么得胜贴。”怕韦欢再来劝阻,忙忙地叫人:“搬一百贯现钱出来,我有用。” 韦欢劝我不得,不过沉默而已。 第55章 吃梨 我那几个伴读既是随驾巡游,又不用再去学堂应卯,全都清闲得很,听我叫人一问,纷纷回说哪日都有空,叫我只管办就好。我便和父母报备过,寻了一日下午,借流杯亭的地方设了宴席。崔明德几个都与我相熟,大家招呼一下即可,独孤绍却是头一次相见,裴兰生就引她向我见礼,独孤绍族中排第十六,我便笑道:“十六娘。”想起韦欢说的话,下意识地便转头去看崔明德,果见一向清高孤绝的崔明德破天荒地凑到我身边来,独孤绍见了她,竟忘了同我说话,扬起下巴,露齿一笑道:“这不是崔二么?你的踏雪诗做得怎么样了?写了一句还是两句?” 崔明德不知从哪寻来一把羽扇,将扇子盖在下巴上,慢条斯理地道:“公主面前,这样无礼,这便是你独孤家的家风么?” 独孤绍哼了一声,方对我笑道:“臣从未入过宫,不知宫中礼数,有怠慢之处,还请公主恕罪。” 上次只远远一望,样貌看得不甚清楚,今日见了面,才觉出她到底有多高——崔明德与韦欢身形都算长了,独孤绍却比她们两还要长出一大截,便是弯腰行礼的时候,眼睛也几乎与我的眼睛平齐。崔明德是清瘦秀丽的容貌,望之如月中神仙,不近烟火,独孤绍却是高挑丰满,颇有几分胡姬的冶艳气,细看时,她眼珠倒是褐色,鼻梁却如胡人般高挺,眉毛浓密,唇如朱丹,下巴微丰,肌肤胜雪。她来时穿着披风,戴着浑脱帽,踏着乌皮靴,我便想是不是穿了胡服,这会儿见她脱掉披风,果然一件大红翻领的胡服皮裘来,大冷的天,她却也不把衣服系好,反倒露出胸口一大片白皙的肌肤,十六岁的年纪,深沟险壑却已然清晰可见。 崔明德见了独孤绍里面的打扮,万年不动的脸色也不觉变了一变,蹙眉轻骂了一句:“奇装异服!” 崔二娘当众骂人倒是头一回,我不免看了她一眼,又看独孤绍,独孤绍却只作听不见,笑对我道:“寒门清舍,头次觐见公主,也没甚么好东西进献,只有一副七宝马鞍,恳请公主不嫌鄙陋,赏脸收下。”说着她身后两个侍女便抬上来一副鎏金嵌宝的银马鞍,两个宫人去接,却没接住,独孤绍颇有几分自矜地道:“臣的侍从没什么长处,只是力气大,宫中贵人娇弱,她们两个拿的东西,怕要四位贵人才好抬动。” 我见她连侍女都是人高马大的胡姬,知道此言不虚,客套几句,命宦官们去抬,却是用了四五个黄门才稳稳抬起,我心里暗暗称奇,越觉得独孤绍不一般,客客气气地与她见过,引她入座。 其时人已到齐,馔馐具备,便命教坊奏乐,谁知丝竹声方悠悠扬扬的起来,独孤绍便向我道:“今日既是蹴鞠,阖不奏军乐?” 我一向喜欢轻缓的乐曲,不爱这些军乐、鼓乐,听了这话不免犹疑如何婉拒,却听韦欢从旁道:“陛下寝殿去此不远,军乐嘈喧,不宜鼓奏。” 此宴特地选在曲水之侧,又再四申明只叙年齿,不论尊卑,因此韦欢与我同座,独孤绍与裴兰生在旁边坐了一席,她对面隔着水处却是崔明德与崔顺德。 崔明德听韦欢的话,接口道:“本是闺中游戏,又不是阵前打斗,不必奏那些激昂的曲子。” 她说了话,便有几人附议,独孤绍只好闭了嘴,夹起一片鱼鲙,举在眼前看了看,嗤笑一声,道:“这刀工不过如此。” 这是宫中鲙人片好的鱼肉,已是薄如飞雪的一片了,她竟还嫌弃,我有些惊奇,笑问:“十六娘的意思,是见过有人切得更好的?” 独孤绍笑了一笑,特地看了崔明德一眼,起身道:“二娘若不嫌弃,可以叫他们把鱼鲙端上来,我为二娘切鲙。” 我心下好奇,便叫人取来一条鲫鱼,又拿来切鲙刀,独孤绍大咧咧走过去,拿一张白纸铺在鱼下,懒洋洋站着,将刀在手里一转,向空中一抛,重新接住,又对崔明德一笑,崔明德早已停了箸,正襟危坐,目不斜视,仿佛没看见独孤绍一般,独孤绍撇了撇嘴,刀舞如飞,刃不转切,顷刻间便将一条鲫鱼剖切得干干净净,侍从将盘子端来,但见盘中鱼肉莹白光润,累如叠縠,夹起一片,竟如蝉翼般近于透明,蘸以蒜齑、橙丝,入口嫩滑,全无腥气,不由拍案叫好。 独孤绍得意洋洋地向四周看了一眼,将切鲙刀扔在桌上,擦了擦手,依旧回到席上,彼时那一盘鱼鲙已经遍传四座,惹来啧啧赞叹,独崔明德危坐不动,侍儿将盘子端在她面前,她也不看,只道:“我已用好了。” 我见这两人之间实在怪异,拿眼去看韦欢,韦欢附在我耳边悄悄道:“崔氏与独孤氏本是世交,前些年不知怎么生了些龃龉,就突然断了来往,连她们两个见了面,也如仇人一般。” 我方知就里,悄声回应道:“我还当她们是好友呢,原来竟是仇人——若是这样,一会蹴鞠,不会打起来罢?” 因在众人之前,韦欢不好拿白眼翻我,便暗暗地在我手上一拍,道:“你当她们是田舍村妇么?还打起来!” 我摸着被她拍的地方笑嘻嘻道:“这可说不好,你也不是田舍妇,还不是将我打了。” 韦欢将箸一放,面上还带着笑,嘴里气哼哼地道:“早晚我给你气都气饱了,还吃什么?” 我将自己的蒸梨拿在手里,从下面递给她道:“莫气,莫气,吃个梨润润。” 韦欢到底没忍住横了我一眼,恼道:“梨只有你这里有,我吃了,像什么样子?” 我低头一看,果然只见我面前摆了一盘三个梨,旁人的席上都是肉食,索性将盘子里的梨都拿了,递一个给独孤绍道:“十六娘好刀法,送你一只梨,多谢你的鱼鲙。” 独孤绍倒不见外,接过去就咬了一口,边吃边笑道:“正好口渴,多谢多谢。” 我将另一只递给崔明德,道:“久闻二娘善阮咸,何劳弹奏一曲,以为助兴?我也没什么酬劳,把这一只冬梨送与二娘,如何?” 崔明德怔了一怔才接过去,道:“敢不从命。” 等她起身去弹阮咸,我才拿着剩下的一只梨回来,却不入座,只是递给韦欢,笑道:“此宴全仗四娘操劳,谨以此梨作为酬答,四娘不要嫌弃。” 韦欢抽了抽嘴角,接过梨子,道:“朋友之间,不必客气。” 第56章 宝器 我还是头次宴请朋友,没有父亲、母亲、李晟、李睿搅局,场面既轻松又快活。 崔明德应我之请,拨起阮咸,韦欢便悄悄向我道:“独孤绍才出了风头,崔二必也要卖弄一番。”话未说完,果见崔明德十指翻飞,奏起一曲《千秋乐》来。 《千秋乐》本是教坊大曲,每一演奏,多则上百,少也要十余人才得,崔明德却只用一部阮咸,便将那昌平欢快之气演奏得*不离十,且这乐曲是越奏越快,开头并不激烈,崔明德偏要一开头就运指如飞,将整个调子都改得快了,教坊的乐伎只跟了几个音便跟不上,十数人皆停了乐器,惶恐不安地退开谢罪。 《千秋乐》我是听惯了的,然而一经崔明德改编,却觉昌平的喜气之外,又更多了几分激烈恢弘,仿佛真有家国千秋的意思,而非单纯的贺寿之曲,心内赞叹,又不觉看向独孤绍——我本以为她会不高兴,余光一瞥,却见独孤绍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崔明德,面露歆赏之色,等到一曲终了,还率先叫起好来,大笑道:“可恨一曲太少,再来一曲才好。” 崔顺德不悦地道:“二娘又不是教坊中人,酒酣宴乐,一曲助兴即可,岂是鲜卑儿可随意使唤的?” 独孤绍斜睨她一眼,笑道:“既是助兴,自然是兴尽才罢,如今兴致正浓,忽然中断,岂是宴饮之道?”一面说,一面把脸转向崔明德道:“二娘说是不是?” 崔明德抬了抬眼皮,道:“有乐无舞,岂非无趣。不如十六娘为我一舞,我为十六娘奏乐,歌舞尽兴,十六娘以为如何?” 独孤绍道:“那再好也没有了。”径自起身,就当着这许多人面把外袍一解,露出里面一件艳色窄袖翻领锦绣短袍,跨步上前,对崔明德道:“请。” 崔明德看都不看她一眼,手指轻抬,乐声自指尖缠绵而起,却是一曲《簪杨柳》,独孤绍面露微笑,款扭腰肢,振袖而舞,真好似杨柳随风般舒缓从容,又似落花绕树般绸缪缱绻,满座见此,无不微笑叫好,我也扯着韦欢的袖子道:“我只当十六娘是豪爽大气性子,想不到她竟也能为此柔顺之态。”又见独孤绍反身折腰,那一片酥胸如白雪般倒在眼前,竟有些脸红起来,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掖了掖衣襟,又羡又妒地道:“我这辈子大约也长不到这样罢。” 韦欢本来还在饮酒,闻言一顿,斜着眼将我一打量,道:“你这身长,若长了这样一对,才是吓人。” 我哼了一声,伸手将她的酒杯夺下,放在自己面前,愤愤道:“少喝酒,喝多了,光拿我取笑了。”说话之时,忽听乐声急切,原来崔明德突然改奏起了《破阵子》,向场中望去,只见独孤绍一闪便直起了身,手一扬,顷刻间便换成了军舞,崔明德急节而奏,独孤绍亦急节而舞,乐声愈急,回旋亦速,仿佛追赶一般,我们都情不自禁地鼓掌喝彩起来。 崔明德弹完一节,又换了幽婉的《离别难》,独孤绍便顺为怅慢之舞,崔明德不等她舞完一段,转而又奏起《剑器子》,独孤绍恰舞到我案前,便以双箸为剑,改作剑舞,兼以胡旋,迅疾非凡,崔明德见她作了胡旋,下手愈发轻快,原本还看得出拨的是几弦,渐渐的指尖随风幻化一般,只知在此间来回,却不知究竟落在何处,独孤绍轻笑一声,亦回裾转袖,身似疾影,舞旋莲花,我本来要去夹菜,却又看得忘了,一双银箸悬在半空,待听铮然弦断,才如梦初醒,忙要鼓掌喝彩,不觉落了掌中之箸,不及羞恼,却听左右也传来几声闷响,原来不止我一人看得出了神。 崔明德弹奏太急,额头沁出一层薄汗,面色也微微发红,只风度依旧,放下阮咸,翩然入席,向四周微微一看,我们这群看客这时才奋力喝彩,唯恐声音不大,无法表达心中之钦佩。 独孤绍也走上来笑嘻嘻地向四面一扫,她早热得出了一身的汗,连肌肤也热得红透了,那汗水亮莹莹地挂在额头、两颊、脖颈、胸口,粉腻腻的一片,正如“人面桃花”。 我见独孤绍这模样,心不觉砰砰地跳,顺手就去握韦欢的手,低声道:“阿欢,独孤绍真漂亮。” 韦欢低声回道:“她们一个跳舞一个奏乐,忙活这么大一场,你这主人不想着如何招呼,却只顾着人家漂亮!” 我被她提醒,才想起正事,忙对韦欢使个眼色,她便替我端了酒,我们两一道过去。我先倒了一杯酒,向独孤绍道:“十六娘舞技诚乃一绝,人间物类无可比拟。” 独孤绍对我一笑,一饮而尽,放下酒杯时一对酥胸微微颤抖,看得我心里也跟着一上一下的,一面再次怀疑起自己将来能不能长到这样。母亲贵为天后,她的那对东西乃是国之重器,天生一片雄伟霸气,然而若和独孤绍比,却未免还少了几分活泼挺翘,我若遗传自母亲,在大小上的天分倒尽有了,只不知形状如何——韦欢的形状倒是挺好,只可惜现在还小了些,不知将来能否飞黄腾达,成为巨宝?崔明德那平板身材就不必提了,她这人从头到脚都是后世所谓“禁欲系”,没道理身材就会例外;裴兰生似乎比崔明德要大一点…打住,我到底在想些什么? 我回过神来,只见独孤绍笑盈盈地看我,偶尔向崔明德投去得意的一瞥。崔明德难得地露出几分不悦,韦欢蹙了眉,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将托盘递到我身前,一字一句道:“二娘不敬崔二娘么?” 我尴尬地一笑,倒了一杯酒,递给崔明德道:“二娘为曲,殆为天音,这阮咸乃是凡品,承受不了这等仙乐。” 崔明德淡淡道:“公主过奖了,是崔某学艺不精罢了,哪有什么天音不天音的。” 她既与独孤绍交恶,处处都要争个高下,比斗中失手断弦,已是略逊一筹,我敬了独孤绍,又迟迟不来敬她,生气也是自然,我知道她这份心思,忙道:“我有一具古器,二娘若不嫌弃,等回京以后,我便叫人送与二娘,日后二娘若再有兴致,便用那具阮咸,没得让这些凡物伤了二娘的手。” 崔明德面色稍霁,接过酒杯,抿了一口便放下,我只怕她不高兴,忙就满饮一杯,我一向酒量不宏,今日虽是用极淡的果酒,两杯下肚,也觉意有微醺,刚想回座,却见独孤绍挑了眉,似笑非笑地看着我道:“原来崔二弹的是仙乐,我跳的却是凡舞,是我的舞玷污了她的乐曲,真是对不住。” 数九天气,我头上却一下便冒了汗,讷讷道:“十六娘的舞自然也不是凡舞,只是我没有什么舞具可以相赠…十六娘喜欢刀么?我有一把七宝短刀,还未开锋,便赠予十六娘罢。” 韦欢忽然用力咳了一声,我略一怔,才知自己又办了傻事——独孤绍方才赠我的马鞍镶嵌的也是七宝,我再送把七宝短刀回去,一来一往,倒显得不愿欠她人情似的,可是话已出口,又不好收回,便也只好厚颜一笑,好在独孤绍竟颇识趣,笑嘻嘻道:“我生平最喜兵器,多谢公主厚意。”说着如男子般对我一拱手,径自回去,崔明德亦淡然入席,我长吁一口气,不大好意思地去看韦欢,韦欢趁着没人注意,对我露出一个“早知如此”的表情,又马上恭恭敬敬地端着托盘,随我回座,我见她这表里不一的俏皮模样,不知怎地,心里竟有些瘙痒似的,满心里又关心起韦欢的胸器形状来——不知等她长大几岁,比起独孤绍来又如何呢? 第57章 代沟 不知是不是因为喝了酒,我竟生出几分晕眩的感觉来,头顶上似坠了千金首饰,沉甸甸的向一侧倒,想要摆正时,稍一用力,便又偏得太过,向另外一边斜了,不得已,只好将两手手肘支在案上,才勉强撑住了不晃,整个人都热乎乎的,感觉自己像是被放在蒸笼里蒸的包子,又怕她们见我醉了要散宴席,忙扬声道:“酒饮得差不多,我们来蹴鞠罢。”特地向独孤绍一眨眼,笑道:“我可是备了彩头。”一招手,便有宦官将一百贯钱依次抬上来。 在座众人大多富贵,光嘴上说一百贯,于她们其实算不得什么,然而我特地叫他们备了簇新的足两大钱,都用红绳穿着,用柳条筐装了几筐,整整齐齐地码在一起,便显得这一百贯着实打眼。 裴兰生怔怔望着那钱,半晌才郑重对我道:“不过闺中游戏,一百贯实在太多,且宴饮之间,以钱为注,未免流俗,恳请公主另换一物,作为奖赏。” 独孤绍道:“兰生你这话却不对了,宫中之物,随便哪个,都未必比一百贯少,再说我们分两队蹴鞠,一队赢了,却只有一件彩头,给了谁都不好,还是钱好,大家分一分,喜欢什么,自己拿钱去买,岂不比物件来得好得多?” 我笑道:“其实我本也不想用钱,只是离都出游,随身没有什么好物,若拿平常的彩头,又怕你们看不上,所以才出此下策。这钱也不是普通钱,是今年铸造的新币,背后有星月纹饰,虽算不得稀罕,倒也可图个新巧。输了的人也有钱拿,不过不是新钱,是旧的了。” 众人听了,方才无话,我叫人拿来一只彩色鞠球,缓缓起身,站定之后,才又向她们笑道:“崔二娘与独孤十六娘球技最佳,不如请她们为队长如何?” 这是无异议的,且众人平日里已经分惯了帮派,不多时独孤绍与崔明德身边都各自站了几人,房家两个犹豫了片刻,站在崔明德一边,韦欢、裴兰生与我三个最迟,她们都站定了,我们还在中间站着,我想叫韦欢和我一道去崔明德那边,她那里却只少一人,独孤绍与我不大相熟,我有些不想跟她一边,踟蹰之间,韦欢先推我道:“二娘和阿裴去十六娘那里罢,我去崔二娘处。” 我不由自主地被韦欢推到独孤绍处,还愣愣地转头看她,独孤绍见我站在她这边,笑嘻嘻地拉着我一道去更衣。 直到大家都换了衣裳,束了头发出来,我才渐渐地开始埋怨起韦欢来,晕乎乎地站在一边,两眼直直盯着韦欢,比试一开始,便自顾自朝着她去,扯着她手道:“为何不跟我一起?” 场面喧嚣,韦欢没听清我的话,只对我笑着眨眨眼,一闪身便越过了我,向着独孤绍去。 这鞠球与足球不同,倒更像是毽毬,大家抢了球并不是一路带着跑,而是边踢边走,韦欢马球厉害,踢毬却不甚在行,抢了几次没有抢过,嘻嘻哈哈地跟在人群里去挤独孤绍。 独孤绍见人都涌到她身边,翻花一跳,将毽毬自后面踢到远处,传给裴兰生,裴兰生蹴鞠也比马球好多了,边踢边跑,又被崔明德和崔顺德两人夹击给抢了去。 独孤绍自人丛中脱出来直奔崔明德而去,韦欢几个也纷纷跟着毬跑,我一则酒意上头,二则为韦欢方才的行为生气,便落在了后面,慢慢地沿着场边走,那里一群人你嬉笑着推我一下,我暗地里扯你一把,不像是比赛,倒像是泼寒胡戏一般,也不知谁起的头,一下把人推倒了,倒地的那个抱着毬坐在地上,满口笑道:“便压死我,也休想从我这里抢了毬去。”又有几人在那里挠她身上、从她手里拉扯毽毬,她的队友从旁护着,也去挠那些作闹的人,今日不过随意玩耍,并未特地准备两队衣裳,两边穿什么的都有,便有人混淆了敌我,挠向了自己的队友,又有人浑水摸鱼,趁乱起哄,场面便不知不觉乱成一团,数十人堆在一起追挠打闹,哪里还在意蹴鞠不蹴鞠的? 我眼睁睁见韦欢在人丛中钻来钻去,这里碰一下,那里挠一把,将水搅浑了,又跑去那一处,等那里鸡犬不宁了,又偷偷再溜去对面,如此反复,竟叫她把毬给偷出来了,也没脚踢,只用两手捧着往球门跑,跑时看见我在这边,身子一侧,想要越过我,我偏偏不肯如她的意,奋力一扑,却没扑准,眼看要跌在地上,韦欢眼疾手快地扯住我,手上毽毬早就抛开,两手将我一带,背心向下,狠狠落地,我扑在她身上,只听她闷哼一声,脸色苍白,额上倏然就出了汗,却还笑着推我道:“叫你少吃些,长得这样重。” 我两手压在她与我的身体之间,小臂恰巧搁置在她胸前,那微微隆起的地方如此明显,我不知不觉又想起方才的问题,还想起那日韦欢在温汤里露出的半截身体,微微地燥热起来,两臂发软,整个人向她身上一靠,我的脸靠在她的脸旁边,恰恰是两张脸上的绒毛相接,却又不至肌肤相贴的距离。 韦欢痛苦地嗯了一声,声音里的笑意没了,咬牙道:“你别压着我,快起来。” 她说话的时候,脸总像要贴过来了,惹得我竟有几分期待,可是光是期待着,也并未真能与她触碰,心里又失落,索性将头一转,从脸颊自鼻尖至嘴唇都在她脸上扫过,她的脸红扑扑、热乎乎的,仿若新熟的水蜜桃,我情不自禁地生出几分咬她一口的念头,又赶紧将这念头驱之于外,两手撑地,腿向边上一动,挤过了韦欢的腿,惹得她又是一哼,吓得我停了一停,问:“是不是压到你了?” 韦欢翻了个白眼,恶狠狠地道:“起来!” 我赶紧爬起身,再去扶她,韦欢拍开我的手,龇牙咧嘴地起来,两手一张,我才见她手心上蹭破了皮,有鲜血流出,和着尘土都成了泥,便着急上火地叫宫人们拿手巾,这些人却跑得实在是慢,我一着急,低了头就往韦欢手上一凑,将她伤口处的泥土舔了一口,吐在边上,韦欢吓了一跳,两手收在背后,白着脸道:“你做什么?” 我做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只能胀红着脸强辩道:“你这里脏了,若不及时洗净,可能会感染。”我心里知道自己纯是瞎说,分明是自己想要舔她,只这话不能挑明,便用力抓住她的手,将她的伤口舔得干干净净,宫人们这时才拿了手巾来,我便替她又擦了一遍,又命人拿了盐水再擦了一遍,才算放心,再抬头时,韦欢脸上已绯红一片,我脸上也红着,将脸别过去,言不由衷地道:“尘土沾染伤口,容易感时气,所以我才替你清的,不是什么大事,你别放在心上。” 韦欢红着脸不说话。 经此一事,蹴鞠的兴致自然也没了,大家一窝蜂地来问候我和韦欢,我怕事情闹到父母那里去,忙说没事,又笑道:“今日两方不分胜负,那两百贯大家均分了罢。”命人将钱分成许多份,将人都打发走,又叫宫人去悄悄请个医生来,方携着韦欢往回走。 韦欢一直沉默着,直到进了院子,没了旁人,才望着我,吞吞吐吐道:“太平,那炼丹修仙之事,实在缥缈,你年纪轻轻的,不要学这些门道。” 我一怔,停住脚步,道:“什么炼丹修仙?” 韦欢见我不懂,脸上又红了一红,才道:“那些关于处子血的说法,都是方士们胡编乱造的,若那东西真有用,那像我们这样一身处子血的,岂不是天然就可以长生不老?你与其喝我的血,还不如闲时多骑骑马,将身子练得健壮些。” 我竟无言以对。 第58章 心事 高祖自号老聃后人,尊崇道教,至于今日,那一股清静无为之风没见盛行,倒是朝野上下求仙问道的人比比皆是,无论达官显贵,还是平民黔首,哪怕不识诗书,也知太乙上神、金液九丹,世面上诸多丹经、仙道盛行。这些丹经中常常描述到的材料,除了丹砂雄黄、曾青白礜之外,便是处子之血。而方士们更是常常假炼丹之名搜罗少女,我在深宫,都听到过不止一起地方上报的道门牂害少女的案子。母亲曾屡次下诏斥责此等风气,还为此腰斩过几个方士。 这处子之血在经书和方士们口中的描述各不相同,有说是处子初潮,有说是处子心头血,有说必要经血才好,又有说是血即可。而其功效倒是出奇一致,不是葆青春,便是延年寿,总之是大大的好物,因此如今的人凡一炼丹,头一个想到的竟不是稀松平常的丹砂,而是香艳猎奇的处子血——故尔韦欢自我的举止想到炼丹之事,虽是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我一哂之后,便将此事带过,与韦欢进了屋,用了晚饭,各自梳洗之后,时辰却还早,韦欢提议看书,我便同她一道去了榻上,她拿一本《韩子》揣摩,我拿一本《世说新语》翻阅。 严冬天气,屋内不放火炉,便太冷了,屋内火炉放多了,又闷得厉害,韦欢便叫人垂了皮毛帘子,将卧房内外再隔出一小间,我在哪一间,便在那里格外多放几个火盆,这样便可两全。 今日我们回来得早,洗漱过后,两人都还没困倦,便各自披一件皮袄,对坐在榻上看书。我一贯体寒怯冷,便将皮袄一直紧紧裹在身上,韦欢却是燥热气重,坐了一会,就把皮袄解了,只留一身浅色绫裙,这裙子是她浴后新换的,穿得颇为松散,她又犯懒,整个人都斜躺在那头,绫布松松垂在身上,自锁骨而下便露出来,我翻页的时候瞥见,还未上心,只顾着低头继续看书,等过了一会,韦欢将罗袜也褪了,两脚自几下伸过来,脚尖蹬在我膝上,我笑着拍她的脚趾道:“过去些,别挤着我。”一抬头,见了那绫布下勾勒的形状,心里一突,心莫名地就砰砰跳起来,那时也还没想到别处,只是笑她道:“瞧瞧你衣裳都穿成什么样子了?快穿穿好。” 韦欢懒洋洋地去系带子,系了半晌不好,我正好看书看得不耐,便丢下书叫她坐过来,我好替她系带。韦欢被我催了两次才盘腿坐起,将上身斜凑向我,我隔着小几替她理了理前襟,一眼就瞥见她那两处小小的丘陵,心跳忽然又更快了,口内发干,眼睛发热,手没稳住,将本来已拿住的衣带给漏了下去,再去够时又没够到,只看见她披着头发散着衣襟,头还侧低下去,专注地盯着她手里的书。 几上有盏小灯,灯光自下而上地照映着她,令她的脸和脖颈都显出一种极温柔的美。 她已十四岁,正是半大未大的时候,面容大体还如少女,却已开始长有许多女人的特征,这些特征本是源于人之类自然长成而来的魅力,因此纯然天成、无需任何雕琢,而她天生下来的那股魅力却又比别人的强烈些,还带着独属于“韦欢”的烙印。 我便在那时生出了强烈的碰一碰她、吮一吮她的渴望。 这渴望初生时还只是一股朦胧而隐约的冲动,为我所觉,便委委屈屈地蛰伏下来,并不敢马上催促我的身体动作,我被这渴望惊到,讪讪地收回了手,坐了回去。 韦欢将书翻过一页,方将脸侧转过来,挑眉看我:“怎么不系了?” 我分明听见自己的喉咙咽下一口口水,可是仔细回想,却发现自己嘴里干干的,根本就没有口水,我看了看韦欢,她随口问了一句,又低下头去看书,只是脸比先要更向这边偏一点,像是随时要同我说话的样子。这姿态比方才的姿态要更亲昵,激得我的心又一跳一跳地动起来,试探般的唤:“阿欢?” 韦欢没有偏头,只抬着眼看我,尽管我已赞美过她的眼睛千万遍,可是却依旧忍不住再次感慨——她的眼睛真漂亮啊,像深黑夜里唯一亮着的那两颗星,人们总是赞叹星河之壮美,可是叫我说,若天上少了这样两颗星星,那么偌大星河,也就不过如是了。什么长庚、什么紫微、什么牛郎织女……这些星星都是很好的,可是没有一个及得上她。 我的脸一定红得像煮熟的螃蟹了,头顶说不定还会冒出蒸汽。我想和她说些什么,可是除了再叫一句“阿欢”之外,什么也说不出口。 韦欢听见我又叫她一次,总算肯将头偏一偏,正眼看我了:“要喝水?还是饿了?晚上别吃太多,易积食。” 我点了点头。胸腔里心脏不断跳动,发出巨大的回响,韦欢一定听见这回响了,可是她装作不知道,她总是这样聪明,我也不能逊色于她,我要叫心脏不要跳动,当然不能猛地一下慢下去,那样也太引人注意,我要慢慢地、慢慢地叫我的心慢下来,舒缓温柔地跳动,一下,一下,不能让韦欢察觉哪怕一丁点我的心思,我这龌蹉的小心思,倘若我是真的十二岁,那一定一点也不会在意的,可是我并不是,在那遥远的后世,我也曾经历过青春期,也曾上了大学,在宿舍里和舍友们谈论着那些男男女女的事,也曾深夜联网,辛勤搜索着许许多多的种子资源。我虽然从未谈过恋爱,可是已看过许多人的恋爱故事,我知道这样的冲动和渴望是什么,更知道这样对着韦欢的冲动和渴望是什么。 我只不知道,这样的冲动和渴望,到底是过早到来的青春期*,还是日久而生的真实情愫。*容易排解,情愫…只能断绝。 第59章 六步 我自那日晚上对韦欢起了不该起的心思后,直可算是寝食难安。别的心事,还可以和她说一说,望她替我分忧解难,可如今遇见关于她的私密事,真是无处可诉,想要冷落她,叫她不要跟着我,一则前些时候自己口口声声的要她陪着,没过几日,便自己打了自己的脸,显得我是那没长性作弄人的浪荡子一般,二则又怕这么做太刻意,倒显得此地无银;只好打起精神强如从前那样待她罢,我们之间又实在是太过亲近,一日里她要递给我一二十回东西,说百八十句话,我自起了那样的心思,见了她的手也要盯上半天,她若替我理个头发、整个衣服,都能令我脸红心跳——这样动静起居无不在一处的相处,又着实折磨人。 唯一可庆幸的便是我们不日便要去洛州,东都虽不比京城,却也是人多规矩大,我到时大可以找些借口,正大光明的减少与韦欢的相处——可是一想到这样朝夕相对的日子就要过去,心却又隐隐作疼。 临近新年,诸事本已繁忙,父亲却偏偏发了痹症,日日都在殿中休养,除了偶尔在温汤之侧接见些大臣外,一应琐事全都丢给了母亲。 母亲忙不过来,本来只叫李睿和我当半日差使,如今索性叫我们从早到晚地在正殿里待着。我乐不得有事来排解,每日寅时就起身去正殿,晚上不到人定之后绝不回来。 除我们之外,婉儿也带着从内书堂选入的几个宫人帮忙。婉儿负责替母亲草拟诏敕、处置杂务、代母亲写时令应景的御制诗文,便负责将分赐宗亲的诗文誊抄,并一总核对赏赐礼单,我则依旧替母亲分拣各地进呈的贺表。 母亲指令一位年长的女官从旁辅佐李睿,又命我去偏殿和婉儿面对面坐着,如此凡我们不能裁决之事,皆可由辅佐之员裁定,不必事事都问母亲,也不必因怕人厌烦而不敢咨问。母亲加意栽培之心,李睿与我都看了出来,李睿以为母亲是寻常爱子之心,吊儿郎当的并不当做件大事,写几个字就要跑来和我说说话,或者逗逗小宫人,我联想到前世那位废了两个太子两个皇帝的则天皇帝,劝他好生办事,不要辜负母亲,李睿满口答应,转头又嘻嘻哈哈的,并不很在意,每日不到巳初,绝不进来,晚上至迟到了酉时,也要找借口开溜,被母亲训斥过一次,才肯留得晚些,早上却照例是晚进来。 这日清晨,我又顶着月光到了正殿,到门外却见数十宦官在门外排开,个个都提着食盒和提篮,竟比母亲平常用膳的排场大了好几分,走近一看,只见武敏之穿着常服,提着马鞭,晃晃荡荡地站着众人将食盒抬进去,见了我,脸上便露出一抹笑,悠悠过来,马鞭垂在手上,一拱手,笑道:“二娘起得好早。” 我的手不由自主地摸向腰间短刀,想起今日出来带了人,手才从刀柄上放下,抿了抿嘴,径直从他身边走过,宦官们早已得了母亲吩咐,熟练地将我让进内殿,母亲才起身,此刻正坐在妆台前让婉儿给她梳头。 我走到母亲身前,规规矩矩地问了安,母亲对我招招手,叫我靠着她向镜子里一看,便笑道:“果然是你更像我些。”看我脸色,捏了捏我的脸道:“怎么大早起来就不高兴似的?谁惹了你了。” 我不好说是遇见了武敏之,便靠在母亲肩头道:“昨夜没睡好。阿娘和上官才人在说什么呢?什么像不像的。” 母亲笑道:“方才说起父母子女之间的相似,我觉得儿子像母亲,婉儿却觉得女儿与母亲更像,你过来了,我在镜子里一看,倒像是她说的对。” 婉儿轻声道:“陛下说的是性情,妾说的却是相貌,若论性情,冀王性情活泼,的确更类陛下,陛下说的并没错。” 母亲似笑非笑地瞥了她一眼,道:“这么说,你是觉得朕的性情活泼了?” 婉儿点点头,道:“妾闻陛下少时精通马球,喜游冶骑射,自然是活泼的。” 母亲道:“你倒是会打听。” 婉儿低着头道:“陛下擅打球之名流传甚广,至今为金吾所称赞,毋须打听。” 母亲笑着摇摇头,牵着我的手走到窗边,但见天还未亮,却已可见一片白沉沉的雪色,微微笑道:“京城也下了雪了,明年应不至再旱。” 我道:“瑞雪兆丰年,皆是托二位陛下之福。” 母亲一挑眉,笑道:“这话说得不错。”忽然一回头,向婉儿笑道:“婉卿可以瑞雪为题,赋诗一首么?” 婉儿一怔,母亲像是兴致上来,一面催人去拿笔墨,一面笑吟吟向婉儿道:“古有曹植七步为诗,卿纵不及曹植,二十步大约也做得出来了?朕给你二十步的时间,就雪景赋诗一首,无论格律,不限韵脚,做成了,赏你十匹绢,做不成,罚你抄十卷佛经,如何?” 婉儿抿了抿嘴,道:“陛下有命,妾敢不从?古人七步,妾请以六步为限。” 母亲笑着看她,道:“瞧婉卿语气,倒像是有了腹稿了?依你。”携我的手走到旁边坐下,数着步子笑道:“两步了。” 婉儿抬脚向窗边走了一步,立着向外一看,母亲笑道:“便是立着不动,也要算步数——兕子,你向旁边走四步。” 我听了母亲的话,便起身来回走了四步,最后一步踏回到母亲身边,回身看婉儿,婉儿低着头,恭恭敬敬地拱手道:“妾已有了,只是笔墨不及,请以口述。” 母亲笑道:“若果然是好诗,朕便亲手替你誊录。若不好,便不必录了。” 婉儿便朗声道:“寒林尽白封,宝邸琅玕独。” 我从宫人手里接过笔墨,抬头看母亲,母亲摇了摇头,我便暂先执了笔墨在一边侍立,又听婉儿道:“读书小窗前,不见青矗矗。” 母亲笑道:“婉卿近日无甚进益啊。” 婉儿微微抬了抬头,道:“玉树犹难伸,压倒千竿竹。” 母亲哂笑一声,便听婉儿又道:“君子本虚心,甘自低头伏。”说完将腰伏得更低,并不抬头看母亲。 母亲脸上的笑意渐渐扩大,转头看着我,问:“兕子觉得这诗如何?值得阿娘亲手誊抄么?” 第60章 心机 平心而论,婉儿这首诗不算上乘,可这份机变与立意,却是常人所绝难望及。母亲驭下素来宽和,并不斤斤执着于微小疏忽,应当不至于为这些小瑕疵而过分苛责婉儿,可是若母亲当真不计较这些小处,为何又要特地问我一句呢?若是平时,我或者还会胆子大些,和母亲撒撒娇,替婉儿求求情,可是如今武敏之就在外面,武敏之之于我对母亲,便正如和亲之于我对李晟,它们都是扎入我心头的刺,每当我要与自己的母亲和兄长亲近之时,这根刺便会在我心上狠狠地扎一下,叫我遇事不得不多想几分。 我犹豫再四,还是小心翼翼地道:“太平才疏学浅,不敢妄加议论。” 母亲的笑收敛了些,手轻轻地在我额上一抚,道:“近几日天冷,是不是冻着了?跟着你的是谁?” 我眉心一跳,不及求情,便听婉儿轻轻道:“是不是早上没用饭,饿了?” 我其实不饿,这会却连忙道:“是有些饿,阿娘这有什么吃的,便赏我一点罢。” 母亲将信将疑地看了她一眼,在我额上、脖颈、手上都探了一番,确定没有发热,才向婉儿道:“这会儿有什么吃食?” 婉儿不慌不忙地道:“陛下忘了么?今日周国公进食。” 母亲微微颔首道:“朕竟忘了他还在外面了,叫他进来罢。” 婉儿便向门口的宫人一看,早有人出去,不多时进来,却开着侧门,武敏之引着许多尚食的人鱼贯而入,摆上许多小几,将方才的食盒提篮全部打开,里面的东西一样样地端出来——每个食盒中都置有小炉,炉上再置菜肴,因此一盒只能放一两样,而武敏之所进献之菜肴点心酒水计有百余种,光食盒便有六七十个,区区一餐,却摆了足足一室之地。 打开看时,精致的有一羊只取四两的灵消炙、腌樱桃堆制的红虬脯,粗犷的有羊臂臑、鹿肉,酒有凝露浆、桂花醑,茶则有绿华、紫英,点心是各色酥酪和糕团,饭有汤饼、胡麻饼,最难得是还有许多柿子、橘子、梨子、韭菜、芹菜、芜菁、菘菜、芋头、莲藕之类的蔬果。 武敏之向母亲先行了国礼,等母亲叫他起来,却又行家礼道:“侄儿见过姑姑、二娘。” 母亲斜看了一眼满屋的菜色,淡淡道:“大清早的便送这么些东西进来,劳烦你了,这一盘之费,怕是要中人数家之产罢?” 武敏之笑道:“辛苦、钱财都在其次,只要能得姑母开心,便是做侄儿的孝心了。侄儿还另备了两匹天马、一百件御衣、十匣首饰,以献姑母。” 母亲蹙眉道:“如今京畿大旱,斗米四百钱,饥死者数百人,朕为皇后,本该躬行节俭,以为天下表率,你却进献这些东西,是何用意?” 武敏之面色微变,一步跪下去,连连叩首道:“侄儿糊涂,侄儿只是一片孝心,想着陛下来到汝州,衣服饮食,未必习惯,且今冬严寒,更胜以往,恐陛下用度未备,才特地备食服如京畿之例,并非故意污损陛下清名。” 我真是恨极了他,听他话语里有漏洞,便在旁边冷冷道:“你远在岷州,如何知道宫中服食常例?”还想追问一句“陛下用度,宫中不能补足,倒要你这一州刺史来补么”,却觉手肘被人捅了一下,我忍住回头的冲动,将头微微向后一偏,余光只见婉儿极轻微地对我摇了摇头,便闭了嘴,母亲听我说话,反倒笑了,将我揽在怀里,看武敏之时脸又沉下来,道:“罚你半年俸禄,你那些车马衣服,具折成钱帛,与俸钱一道缴入户部——去罢,回去好好想想。” 武敏之惶恐着退出去,尚食要将他进献的吃食也一并撤走,母亲却指着那道红虬脯并几样酥酪道:“这些留下,其余都拿出去,给几位相公各十盘,许敬宗年老,将果品分一半给他,余者视品级以次分与殿前诸官。” 等人走了,方携着我的手坐过去,宫人们另奉上日常饭食,母亲面前不过十余盘,我面前不过数盘而已。 母亲道:“给上官才人也设一席。”将她留下的几样东西分了一半给我,一半给了婉儿,我们两谢过圣恩,各自入座,略用了几口,才听母亲微笑道:“兕子方才似有话未说完?” 我故意赌气道:“也没什么完不完的,再说一万次,他也是我的表兄,阿娘嫡亲的侄儿。我们是一家的亲戚,做了什么都是阿娘的脸面,还是不伤和气罢。” 母亲垂下眼,看了看眼前一盘羊肉,高延福忙屏退尚食,躬身向前,替她切了薄薄一片,夹在饼里献给她,母亲捏着那饼看了我一眼,我忙舀了一勺腌樱桃,拌着酥酪吃了一大口,母亲摇头笑道:“一点样子都没有。” 我笑道:“只在母亲面前才这样,若是有外人,又不一样了。”说话间已将一碗酥酪吃得干干净净。我早上起得太早,懒怠用饭,韦欢便将尚食送来的汤饼滤了水,用茱萸、胡椒、蒜齏和肉酱拌作了冷淘一样的东西,哄我吃了一大碗,这下又吃了一碗酥酪,胃胀得着实难受,片刻间又打起饱嗝来,怕母亲责怪,抿着嘴只是忍。 母亲显然瞧见了我的窘态,停了箸,对我招手道:“兕子,过来。” 我慢吞吞起身,蹭到她身边,母亲拉着我坐下,一手要来摸我的肚子,我一面向后缩,面上颇羞赧地喊“阿娘”。母亲在我头上拍了拍,有几分严肃地道:“坐好。”我只好乖乖坐着,任她在我肚皮上揉了揉,又听她向门口道:“叫今日跟公主的人进来。” 外面传话,不多时便见韦欢同两个宫人、两个宦官弯着腰进来,韦欢想跪在后面,母亲却直接点名道:“韦四。” 韦欢毕恭毕敬地跪下,膝行至前,伏在地上,听任母亲吩咐,我见母亲面上并无喜色,忙忙地就要起来,被母亲按住,只好在她身边使劲对韦欢使眼色,可惜韦欢在我面前嚣张霸道,到了母亲跟前却连头都不敢抬,我在这里使眼使得眼抽筋,她却跪在那里一动不动,母亲问她:“公主今早用了什么?”她也便老老实实地答:“启奏陛下,丑正起来,吃了一碗豆茶,后来又用了一碗汤饼,临出门时,还吃了半个煮鸡子。” 母亲斜着眼看我,我分辩道:“本来是饱的,到了阿娘这里又饿了,总觉得要吃些什么才好。”不知不觉间,又把平时对父母撒娇时那种蛮不讲理的娇憨语气带出来,索性胡说八道道:“是我不好,如今大旱,母亲躬行节俭,我却吃这么多…”被母亲一瞪,便住了口,向前爬了几步,跪在母亲跟前,不住拿眼瞟她。 母亲面色平静,不像是生气,也不像是不生气,她盯着我看了片刻,什么也没说,只扶着膝盖缓缓起身,我赶紧站起来,两手去扶母亲,母亲看看我的手,迟了一会,才把手搭在我的手上,我以李莲英搀扶慈禧的姿势扶着母亲,将她送至前殿,那里面已有几位朝臣在等候。 母亲在门口停住,侧身看我道:“听说你夜里都和韦四住一处?” 我心内一凛,强笑道:“晚上风怪大的,呼啦呼啦的听着吓人,没人陪着,我睡不着。” 母亲叹了口气,道:“朕准你自己斟酌本殿人事,是让你自己学着严明赏罚,将规矩立起来,不是叫你一味任性用情,纵容下人。” 我只好道:“是。”幸好母亲并未说责备的话,而是道:“今日贺表多,好生看,不许偷懒耍滑。” 我松了一口气,笑着道:“阿娘放心。” 母亲顿了顿,方道:“把上官才人的诗誊好。” 我更放心了,拱手道:“是。” 第61章 心魔(一) 那个人一进来的时候,婉儿就知道她的身份了。 这倒不是因为那人的穿着打扮——永巷在东内与西内之间,常有贵人误入,如今的风气不比开国那时候,人人崇尚的都是华服美饰,衣裳首饰,往往逾矩,那人打扮得又素淡,看着全没有公主的样子。 婉儿能认出她,是因为她和她母亲、那位方额广颐的天后陛下实在是太像了。 婉儿从懂事时起就知道自己是天水上官的子弟,祖父是“绮错婉媚,开一时之先”的上官仪,父亲讳庭芝,祖、父当年因起草废后诏书而被杀,杀人者,恰是大明宫的实际主人,那位武家的天后陛下。 当年母亲因为是太常少卿郑休远的姐姐、荥阳郑氏的女儿,才得以免除一死,却也籍没掖庭为奴。婉儿从小随着母亲在掖庭中长大,能说话时就开始背辞赋、族谱,母亲唯恐她忘了自公子子兰时起便绵延生息的姓氏,孜孜不倦地在她耳边叙说先祖荣光。父祖的事迹总是有限,宫中的时间却那样漫长,渐渐的,母亲开始说一些从前还没入宫时候的快乐事——春日曲江畔盛开的花朵,打马游街春风得意的进士郎,夏日城外庄园的阴凉爽致,策马引弓飞扬驰骋的世家子,秋日东西市上会有各种各样的吃食,还有万里迢迢终于来到天朝售卖货物的胡商,冬日里祖父常常随驾去各地泡温汤,回来时总会带来许多新鲜有趣的吃食和各种各样的圣上赏赐,那时的圣上还不像现在这样昏聩(母亲并不敢直接用昏聩这词,只会在言辞中隐约带出意思来)、任凭一个内宫妇人摆弄……母亲还说,婉儿出生之前她便做了梦,梦见肚子里的孩子要称量天下。祖父和父亲都以为这会是个男孩,日后登阁拜相、光耀家门,结果生出来的却是个女儿,他们都很失望。 母亲每次说到这,便要深深地叹息一下,然后说:“亏得是个女儿,倘若是儿子,恐怕就留不到这时了。” 纵是听母亲转述,婉儿也觉得心里发憷,同时又觉得自己身为一个女儿真是邀天之幸,至于称量天下这种话,她是想都不敢想的,倘若她家中未曾败落,再有祖父清君侧的功劳,她或许还会被选个太子妃或是王妃,在君王枕畔进进言,或是生个儿子、靠着夫君、儿女和娘家人掌握朝政。可惜她自出生,便已是没官的贱民,在这世道里,贱民从无出头之路。 托舅舅和祖父故交们的福,母亲和她在宫中过得还算不错,母亲的差事还算清闲,婉儿年纪小,管事的人们看在舅舅的面上,也就不安排差事,放任她四处游荡。 婉儿每天在宫里面走,遇到贵人,就站在一旁偷偷的看,看的时候心里想,这些人认不认识祖父和父亲呢?他们和那位武后的关系又如何呢?那位武后,到底又是怎样的人呢? 宫人们口口相传,都说天后陛下性情宽和,仁以待下,然而就婉儿所见,却并非如此。除去婉儿被杀的父亲和祖父不说,宫门内外也常常有被杖打的大臣和宫人内侍。这些大臣进宫时往往也是庄严隆重,冠冕肃然,一旦被杖,那些当官的体面就全没有了,不但如此,有的人被杖打断了骨头,吃不下饭,只好活活饿死——饿死了,便不算是天皇武后残暴,打杀大臣,只好算这大臣不经打。大臣们都算好的,内侍宫人们受杖,便往往筋折骨断,当场死掉已算好了,有的人被打了,却没打死,拖回去的时候一路号啕,有的要号叫几晚才死,平常宫人死了,好歹还能由宫里赏一块墓碑,在宫人斜葬了,犯错被打杀的,便只好被扔去不知道哪里,尸骨也许是狗吃了,也许是狼吃了,谁都说不好。 许是从小就入宫的缘故,婉儿一向不爱说话。遇见了不懂的事,也不会问人,只是自己在心里默默地想。她渐渐地对那位传说中的武后越来越好奇,却从不把这份好奇流露于人前。 旁人谈论武后的时候,无论与这些人相识与否,她都会装作不经意地过去,立着听一会,武后的车驾经过,别人都是躲闪不及,她却是总是偷偷地靠近一些,有时躲在暗处凝望,有时混在路旁的宫人中跪伏而待,偶然听见武后说了一两句话,便要反复揣摩这话是什么意思。婉儿第一次真正见到武后的脸是在十岁时,那一日皇帝在翔鸾阁大酺,宫人百姓皆赐酒食,连掖庭中也是人人欢庆,宫人们率酒舞乐,庆贺这难得的欢愉时刻,婉儿却厌倦这种喧闹,趁着人人懈怠,偷偷地溜到了含耀门内,弘文馆外。 传说祖父以弘文馆直学士释褐,很快便在人才济济的弘文馆中脱颖而出,历任秘书郎、起居郎、秘书少监、西台侍郎。祖父起于文辞,却也终于文辞,这不但是祖父的命,也是弘文馆中许多学士的命。 那一日婉儿在弘文馆外彳亍彷徨,遥想着那素未蒙面的祖父,天已微微暗下来,翔鸾阁上却依旧是灯火通明,欢声笑语自台阁之上飘进婉儿的耳朵,令她觉得自己是那误闯入天台的刘郎、阮肇,也令她对迎面走来的武后避之无及。 武后穿着燕见宾客的钿钗襢衣,款步而来,雍容端丽。她身边只跟着几个年轻的侍臣,看见婉儿的时候笑了笑,指着她向几位侍臣说:“连宫中使女,都知歆慕文学,可见时风之盛。” 那些侍从中有一个马上道:“圣德深厚,广兴文学,天下风气为之清振,士庶老幼皆知臧否,故尔此子非慕文学,乃感圣人之德尔。” 婉儿听见那位华服端庄的陛下爆发出一阵可称之为张狂的大笑,这笑声在母亲那里是绝不可取的。母亲一贯教导,都是女人家应该斯文淑静,婉儿也一向深以为然。这样在外臣面前恣意任性的大笑,除了商贾起家的武氏女,大约也没旁人做得出了。 可是就算这位武氏女出身再如何粗鄙,如今她也是与皇帝并立的圣人,宫中称之为贰圣、副圣的天后陛下,当年她一动议,婉儿这一支便几乎被诛杀殆尽。 婉儿低垂了眼,规规矩矩地对长乐公主行了个礼。 这位公主样貌上最像武后,却是武后诸子中性情最为优柔平顺的一个,她看婉儿的眼里并没有贵人们那种矜骄倨傲,好像婉儿并非低贱的宫婢,而是…而是什么,婉儿也说不清。 鬼使神差的,婉儿主动问了一句:“公主怎么到这里来了?” “我来避雨。”长乐公主客气地回答了婉儿的话,浑然不觉以公主之尊回应一个宫婢的问话有什么不对。婉儿不由自主地抬头瞥了她一眼,没有说什么,倒是这位公主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她说起话来:“你叫什么?”“你读过书吗?”…林林总总的问题让婉儿生出一种错觉,好像她并非身处鄙陋的永巷,而是在弘文馆的楼阁中与初见的同年叙话一般。 雨停之后,长乐公主便走了。婉儿恭送她出去,在原地立了良久,才叹了一声,淋着雨,一路慢慢地回了掖庭。 当晚,便有执事唤她去了殿中省,问她为何不好好待在掖庭,却要去永巷,还进了那间屋子,鞫问的人面目慈祥如老僧,言语间却步步相逼,再四确认婉儿并无任何图谋不轨之心,才说殿中省考察她德文兼美,破格准她参与内书堂的选拔,命她好好珍惜这样的恩典,勠力报答陛下及诸位执事的天恩。 婉儿被问的时候还不如何慌张,接了破格遴选的令之后反而慌乱起来,母亲那称量天下的预言似乎又在耳边响起,十岁时遇见武后所看见的那一个不合礼法的笑也不合时宜地浮现在眼前,草诏废立之事过去还未到十五年,那位天后陛下会已将过往的仇怨忘掉,好心地任用她这过往仇人的孙女么? 第62章 矛盾 婉儿帮了我一次,我极有心要好好谢她一谢,只是我跟前的人实在是多,尤其母亲才把跟我的人都叫进来问了一遍,一整天她们个个都和跟屁虫一样死死跟住我,看见我热了要脱衣服,就担心我受风,要几人上前来劝,看见我伸懒腰,就疑心我累了,于是纷纷过来揉肩捶腰,我纵坐着不动,隔了一时,也要有人来问一句“久坐不好,娘子起来走走”,还要来换茶、换香、换果点、换炭炉、换表章…我应付她们已然是心力交瘁,实在没法寻一个好时候和婉儿私下交谈。 韦欢与我交好,我本还指望她替我把人支使开,谁知这厮反倒是这群人里领头的那个,因她与我最亲近,因此管起人来也最烦,且别人烦我好打发,她来管我,这事便往无限诡异的方向去了。 若论本心,我心里是极愿意,又极不愿她这样殷勤的,愿意和不愿,还都是出于一样原因。可是目下我的意愿并不管用,因为无论我愿意或者不愿,当韦欢把那双眼睛——如今我更愿意称之为明眸——一瞪,眉头一皱起来,露出一副看似委屈其实骄横的神色,我便拿她没了辙,只好蔫头耷脑地坐着,任她在我身边一会理理笔墨,一会叠叠手巾,隔一会又喂我个点心,再一会又端起茶碗奉我喝水,心里鄙视她这样无事假忙、装乖卖巧的行径,面上还要做出一副甘之如饴的样子,结果便是午饭时一箸未动,捱到晚上,肚子倒比午饭时还更胀——偏偏晚饭时父亲身体好一些了,还把李睿和我都叫去一道用饭。 李睿听说父亲赐饭,箭步流星地就冲了出来,那气势说是猛虎下山,也毫不为过。我却是难得地做出娴淑之态,一步一停、愁眉苦脸地往里挪。那位罪魁祸首,韦欢韦四娘,不但没有任何愧疚之心,倒还有脸问我道:“你怎么了?” 我白了她一眼,把胳膊往外一扬,她全不懂我的意思,只怔怔问:“怎么了?写字写多了手疼?那也该是右手。” 我没好气地道:“你那么机灵,看不出来我是什么意思?” 韦欢诚实地摇头:“不懂。”我气得半死,只好狠狠把胳膊往她手里一搭,凶巴巴地道:“扶好!” 韦欢哦了一声,两手托着我的手肘,走不一步,忽然问:“你不是吃多了,撑着了罢?” 我斜眼看她,见她满脸上的惊讶渐渐转为好笑,却又不敢笑出来,那一种脸色变幻,真是难以形容,她憋了好一会,到底还是嘴角上扬,手捂着嘴咳嗽一声,才带着笑问我:“你这小呆子,吃多了,怎么不告诉我一声?我看你吃得高兴,还以为你饿得很呢。” 我的确也是吃得高兴,但这话断不能说出来的,再说了,她整日跟着我,难道还不知道我的饭量,一个白天,喂了我足足十盘东西,这还叫饿得很?我便不大高兴地看她,她倒是机敏,看见我不高兴了,一手就搭着我的背边顺边哄:“好啦好啦,是我的不是,今日陛下不是才训过我们么?若不殷勤些,万一招了谁的眼,在陛下那里说一句,我们都遭了殃,你倒高兴么?” 我哼了一声,道:“你把我喂的这样,等下晚饭吃不下,阿娘就不问了?你还说我呆,我看你才是真蠢。” 韦欢的脸瞬间就白了,扶我的手一抖,不知不觉竟停了下来,我见她被吓得这样,倒不好意思了,赶紧道:“我哄你的,我一向不喜欢这些大荤大腥的东西,等下去了只嫌东西不好吃,阿娘那里也就过去了。”古今中外的父母们都有一样共性,那就是对儿女总有操不完的心,别看母亲在朝堂上举重若轻,到了我和李睿跟前,真是事无巨细,处处留心,从前我倒是无所谓,可是如今有许多小心事不能教母亲知道,便苦恼得很了。尤其李睿又出了阁,母亲不能像从前那样管他,便一门心思地管我,连一顿饭吃了多少,一晚上睡了几个时辰这样的小事也要过问,着实令人苦恼。 韦欢被我安慰一句,面色才好了些,送我到正殿十步之外才止。我慢悠悠进去,半认真地行了礼,抬头看见父亲,登时吓了一大跳,才几日不见,他竟瘦了好大一圈,虽有宦官替他整理过,却依旧透出一股青灰的颓唐气,看见我和李睿,精神才算好一点,叫我们走到他前面,一手握住一个,笑着问:“兕子近日乖不乖啊?听说你写字大有长进?” 我拿不准父亲到底知不知道我替母亲看贺表的事,便含含糊糊地道:“都是上官才人教导的好。”说到婉儿,下意识地向四处一看,不知她会不会从哪个角落里站出来,对我点个头,却并没看见她。 母亲像是知道我在找谁,淡淡道:“僧法明进献了译经三卷,我叫上官才人誊抄去了。” 今日我与婉儿一直在一起,知道她一日里替母亲拟了两篇赋,十余首诗,已是殚精竭思,晚上再抄经书,真是辛苦已极,想她早上才帮过我,便试探般地对母亲道:“这么晚了还要抄经,太浪费灯烛,不如等明天再叫她抄吧。” 提到婉儿,父亲便没有说话,倒是母亲饶有兴致地看我笑道:“你一夜所费,都不知是抄经所费的几十倍了,倒怪人家抄经浪费灯烛,嗯?” 我被她“嗯”得心里发慌,觍着脸道:“那不是早上阿娘说了,要厉行节俭吗?阿娘尚且如此,我们做儿女的当然也更要勤俭了。” 母亲笑了笑,像是不经意般抬起了手,她刚染了指甲,十指艳红,仿佛牡丹般灿烂耀眼。 母亲像是很喜欢这颜色,目光一直便黏在了手上,直到父亲开口,都不曾上抬半分。 父亲蹙眉唤道:“七娘。”母亲慵懒地抬起眼,一只眼睛分了一半的目光看他,大半的心思却还在指甲上。她一贯喜欢精心妆饰,虽已生过三个孩子,面容上望着却总像二十七八岁似的,今天的妆容比往日还要盛,与她的指甲一样都是桃李般娇艳水润。 父亲被她看得低了头,过了好久,才叹气道:“在这里也待得够久了,这几日就去洛州罢。” 我和李睿对望一眼,拱手道:“是。” 母亲这时候才终于忘了她的指甲,懒洋洋抬头,道:“不如明日就走。” 父亲又叹了口气,道:“随你。” 第63章 星辰 这一顿饭用得难受至极。父亲向母亲搭了几次话,都被她呛回来,只好装出十二万分慈爱的模样,同李睿与我闲聊,偏他人到中年,和我们这两个十来岁的少年人说起话来,左不过是学问、风景,这二者既非我们心头所好,又有许多见解见闻是不方便说与君父知的,聊起来实在吃力,我们两个打起了全部精神,勠力逢迎,也只能应付着不要冷场罢了,父亲心里约莫是知道的,却拖着不肯放我们走,母亲冷眼看着,等父亲第十次叫人把他面前的菜送到我们跟前时,终于大发慈悲,道:“明日便要启程,你们有什么物件,都命他们好生收拾了,不要匆忙间漏了什么,或是打坏了东西。” 我立刻便应是,被父亲瞪了好大一眼,忙讪笑着起身,拱手道:“阿娘赐了许多书,我不放心,想亲自看着她们收好。”说话间两眼在父母之间逡巡来回,母亲只笑着瞥了我一眼便转去看李睿,李睿也忙不迭起身道:“儿也有许多文书要收拾,那些人蠢笨得很,还是亲眼看着才放心。” 父亲颇无奈地挥手道:“去罢,若晚上晚了,便不要过来了。” 我们规规矩矩地退出来,在正殿之内还都摆出矜持的脸色,一出了外面,李睿便扯着我的袖子,将我拉到一边,轻声道:“阿娘和阿耶这是怎么了?” 我摇摇头:“不知。” 李睿左右看了一眼,神神秘秘地凑在我耳边道:“我听说有一位才人侍奉汤药甚勤,得了阿耶嘉奖,你可知是谁?” 我瞪他道:“爷娘的事,我们做小辈的怎么好打听。天晚了,你快回去,不要明日圣驾启程了你还没起来。” 李睿道:“这也不是打听,就是大家酒席间说起,我不过多问一句。”说完还在那闷闷站着,并不就走。 我见他分明是有事想说,便站着等他,谁知李睿踟蹰半晌,张口时却道:“我走了。”说着一头便向外走,顷刻间就走得远了。 我似有所悟,下意识地将身边的人看了一圈,对韦欢使个眼色,她便乖觉地跟我上前,并肩走出几步,悄声问道:“怎么了?” 我犹豫片刻,方道:“阿欢,你近日可听见宫里有什么传闻?”从前小浪几个常会将听来的消息漏给我,如今这些宫人都是新换的,我既不愿与她们亲近,她们也不敢与我闲聊,因此虽身在宫中,却比李睿的消息还落后。 韦欢明白了我的意思,低声道:“我日日同你在一处,她们一向不大与我说这些话。不过我知道阿元是经阿青娘子提携才得入蓬莱观的。留在京城的阿丁则是杨翁的同乡。” 我怔了一下,才问道:“阿青娘子是奉茶的那位么?” 韦欢道:“不是,是身短体胖的那位,她本是管夜里当值的宫人的,陛下奖她勤勉,让她去内书堂学了几年书,如今专管收录案牍。” 我想了好一会才依稀想起这人,笑道:“还是你厉害,阿娘跟前好几百人,我认得的至多不过二十个。” 韦欢道:“她们又管不到你头上,你当然不认得了。” 我看她有几分不平,忙道:“是她们欺负你了?你告诉我,我替你出气去。” 韦欢白我道:“我是这么好欺负的人?” 我方悟到她不过是未雨绸缪,讪讪一笑,道:“若真有人欺负你,你也不要犟,只管来告诉我,我替你讨说法去。”觉得这话有些过,又补一句道:“当然,若是杨子高之流,连我见了也要叫一句‘阿翁’,那就没法子了。” 韦欢抿抿嘴,道:“我在宫里过得好好的,没人欺负我,你放心。” 相处半年,她的神情我已有些熟悉了,见这模样,心里反倒一沉,待要问时,想起她方才不肯同我说,便又忍住,挽着她的手笑道:“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韦欢先还只道:“明日就要启程了,你只顾浪逛,东西都不要收了么?” 我有心要哄她开心,劝道:“出来就没带什么行李,叫她们随便打叠打叠也就是了,哪还用得着你我去看呢?” 边说着,一意推着她往一边走,韦欢既非真心勤恳之人,也就顺着我的意出去。 我带她沿着曲水而下,绕到了一处树林,这里再进去有一处亭阁,里面也有一汪温泉。这里的泉水本不比正殿差,当年也是圣驾常临之所,可是后来有一位妃嫔在这里自杀,母亲嫌它晦气,一直说要重修一座佛堂,却又一直没建,便荒废在这了。 这地方还是三年前我们随驾巡幸时李睿发现的,当时这厮听说这里闹鬼,又怕母亲责备,便百般求了我,叫我去央了李晟带我们来。李晟为了哄我们,假装一个随从也没带,只我们兄妹三个偷偷摸摸地趁夜前来,结果李睿和我吓得心惊胆战,他却气定神闲,优哉游哉地拉着我们看星星。那时候已是初春,星星在天上亮着,花儿在地上开着,我一左一右地牵着两个哥哥的手,眼里看着星光浓密的天河,鼻子里嗅着馥郁幽冷的花香,感觉自己真的像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一样开心幸福,连楼阁里的鬼也给忘了——那时我真以为自己可以靠着父母兄长的宠爱一辈子做个无忧无虑的小公主。 我停住了脚步,抬头看着天空,星星也像是怕冷似的,有许多都没出来,出来的那些也一颗一颗无精打采地挂着,耳畔听见的是呼啸的北风,口鼻里呼吸的是冰冷的寒气,唯一能使我觉得温暖的,就是掌心里握着的韦欢的手。 我不知不觉地转头去看韦欢,看见她也正歪着头看我。天上零散的星光照下来,落进她的眼睛里,就变作了一整片银河。她的脸色也如银河般温暖、娴静,像是春日里春风拂过柳枝,又像是夏日里月光照进中庭,她摇着我的手笑道:“这地方倒好,比那边幽静多啦。你看那边,那是北辰么?” 我顺着她的手看去,望见一颗星星在夜空中若隐若现,算了算方位便笑了:“那是东方。” 韦欢道:“东方…那该是什么星?” 我一下没看出来,随口便道:“不是荧惑就好。”话出口便知失言,忙拿眼去瞟韦欢,韦欢却出奇地没有反驳我,只是拉着我辨认星星。我天文虽学得不好,从小蒙父母兄长们带着看星星,倒也认了许多,便一颗一颗向她讲解:心三星,前太子,后庶子,中为明堂,是为天王,位大辰,掌天下赏罚,箕四星,为天津,南斗六星,为天庙,主兵……现下这些星星泰半都没出来,我又一知半解的,满口里一半是胡诌,韦欢却听得极认真,偏她又只是听,偶尔我发现自己有记岔的地方,或是前后言语矛盾,偷眼看她时,她也不指出来,只是扯着我又去问下一处,我渐渐了悟她未必是不懂这些,多半还是在开解我,心中又愧又暖,便不自觉地伸手挽她,轻声道:“天这样冷,我们还是先回去罢。” 韦欢反问我道:“你冷?”说着便将自己的斗篷张开,将我裹进去,我近来长高了一点点,比她却还是矮,被她刚刚好裹住,心里一阵的就只是乱跳起来,扭扭捏捏地推她道:“我不冷,我是怕你冷。”想要从她怀里钻出来,韦欢却抱着我,将下巴压到我肩上,轻声道:“我不冷,我陪着你。” 整个斗篷里都是她的气息,满满的、炙热的、韦欢的气息,这气息已将我裹得喘不过气来,我的心却偏偏还要在这时候添乱——它方才还只是一阵一阵的跳,这会却在我的胸膛和喉管之间一鼓一鼓的,仿佛随时都能冲开阻碍跳出来。韦欢像是在同我说话,我也像是在回答,可是这颗心早已不在对话上。我满脑子都在想,想我学过的所有星星,想努力地要把自己的心神放在星星上,可是连这脑子也不受我的掌控,一心一意地只是在想韦欢。这不中用的东西一个劲地在我身上晃荡,不断地问:我这样喜欢韦欢,韦欢会不会…也有点喜欢我?久而久之,连我也不知不觉地认真想起这事来:我既喜欢韦欢,韦欢她会不会…也有点喜欢我? 第64章 失控 起驾幸洛的旨意下得极匆忙,虽是各方调度有序,却依旧是午后才得启程。父亲与母亲像是和好了,觐见时两个人有说有笑,仿佛昨夜的龃龉不存在似的。李睿见父母和睦,立刻便露出一脸喜色,倒像是比他自己夫妻和谐还来得高兴些。我昨夜还未察觉,今日一看,方明白了他的隐忧——母亲纵贵为天后,在宫中也似模似样地称着“朕”、被尊称作“陛下”,可这一切都是依附于天皇之存在,一旦圣心不再,也难免有朝不保夕之虞,而我们这些子女又是依附于母亲的存在,要是母亲失了宠幸…可是,昨夜怎么看也不过是个小口角,父亲母亲又不是没有吵过架,李睿至于这样大惊小怪么? 因走得匆忙,我们只与父母见了一面,略问了句饮食,便自出来,我还在想怎生问问李睿,李睿倒先来同我说话:“兕子,日后…我未必日日在宫里,倘或阿耶阿娘再有些不愉快,你务必要从旁劝着些,不要只想着躲。” 我不大乐意地道:“爷娘自有爷娘的事,哪里轮得到我们小辈来操心呢?”在我的认知里,夫妻吵架一直都是夫妻两的事,就算是儿女,也没立场插手,再说,我这对父母贵为帝后,心性见识都远超常人,他们之间的争执,岂是小女儿的几句劝谏能抹平的? 李睿颇有些恨我不上进的意思,跺脚道:“你也跟着师傅读了这些年书了,‘事父母几谏’的道理不知道?阿耶身子不好,阿娘心气又强,但有争执,一下和好了倒罢,若是生了大气,放任他们怄着,于他们的身子不好,叫外面大臣们看见,也不像话。” 这话若李晟来说,我是信的,从李睿口里说出来,我便先存了几分怀疑,待见他目光游离,愈觉不可信了,正色道:“六郎,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外面有人说什么?” 李睿眼神闪烁,面上倒装出哥哥的威严,呵斥我道:“你就这么和兄长说话么?” “不说算了。”我拍拍手,一步跨下两级台阶,蹦蹦跳跳地向下走。 李睿急了,一把扯住我,道:“好兕子,你来,我跟你说。”径便带着我走到旁边,立住的时候,却又不马上开口,只是两脚尖在地上搓来搓去,被我催说“有话快说,不说我走了”,才吞吞吐吐道:“转年你就十三,是大姑娘了,有些事也该知道…你出生之前,阿耶曾想过废…疏远阿娘。” 这我知道,婉儿便是因此才没入掖庭的,可是这与李睿现在又有什么关系? 李睿停了一下,像是下了好大的决心才道:“阿耶和阿娘是很恩爱的,可是天家夫妻,不是光恩爱就可以的,阿耶首先是皇帝,其次才是父亲、丈夫,你明白么?” 我明白,可是这样的话从李睿嘴里说出来,我就不明白了。我看着他,发现他眼窝深陷,像是一夜未眠的模样,心里动了猜疑,眯眼问他道:“到底外面传了什么,你怎么这副模样?” 李睿这回没有瞒我,只是叹着气道:“兕子,我听说…后宫有人怀孕了。”说出这句话,他像是松了口气,自顾自地就说下去:“昨日我回去便托了人问,过了好几道,才打听到是此事,是昨日早上送来的消息。” 我张了张嘴,道:“怀孕?” 李睿郑重地点了点头,眼睛向四面一溜,又悄声道:“阿娘没说,你不要露出来。” 我嗯了一声,一时彷徨,不由自主地叫了一声“阿兄”,李睿又叹了口气,拍了拍我的手,道:“走罢。” 我这时回过了神,叫住他道:“六郎。”他回头看我,我犹豫片刻,才走过去,低声道:“六郎,阿耶是君父,阿娘…也是后母,你明白么?” 李睿显然是不明白的,他抬着眼看我,我这才发现他果然是我们兄妹三人中最像母亲的。母亲本有几分男相,额头饱满方正,脸颊丰润,只有眉毛和嘴巴阴柔些,李晟遗传了这样的眼和嘴,样貌上便失之于阴柔,我的额头像母亲,其余地方却更像父亲——据说还有几处像我那便宜祖父李建成,李睿却是从额头到嘴巴都像极了母亲,听闻母亲少年时常常男装打扮,想必她男装的样子,就与现在的李睿差不多罢?不过,李睿遗传自母亲的部分,大约也只剩样貌了。 看在他是我亲哥的分上,我好心地又提点了一句:“六郎,你既知道阿耶与阿娘之间非止寻常夫妻,就没想过耶娘与我们之间也非寻常父子么?”还有一句,那便是我们之间,恐怕也非寻常兄妹。这道理我很早就知道,或者说,以为自己知道,可是近来才慢慢地品出其中的一点滋味——真是又苦又涩。 李睿倏然瞪大了眼,低喝道:“兕子!”我没有理他,径自走下台阶,慢吞吞地出了行宫。 圣驾还未启行,车马却已早早地候在了门外,我登上了最前头的一架厌翟车,自己闷闷坐着,直到前后传声将要起驾,才发现韦欢没有跟上来,又推开车门问道:“韦四呢?” 随从们居然一概不知,我恼得很,催着他们四处寻找,见他们慢吞吞的,车驾又已缓缓动了,越性自己跳下车,抢过身边军汉的马,策马向队伍后面跑。 身后许多人急忙急脚地跟过来,我怕他们扰了队伍,惊动爷娘,忙喝住了,谎称要骑马散心,带着一对千牛卫在队伍旁按辔徐行,方将这骚动压下。 父亲此次已算得是轻车简从,队伍却依旧蜿蜒数里,光是后宫的车马便有百驾之多,我一一看去,并不见韦欢的踪迹,再后是宗亲们的车驾,我只顾着查看,竟没注意到武敏之靠了过来,他依旧穿着胡服,骑着黑色大马,靠得我极近,才笑着道:“兕子。” 我被他的称呼恶心到了,反手便是一鞭,却被他握住,忙就松手,武敏之却也松了手,我的马鞭一下便落在地上,一个亲卫下马去捡,武敏之对我一笑,手一抬,马鞭一扬,便抽在了这亲卫的背上,刚捡起的马鞭也落在地下,我只觉一股怒火自胸膛而起,抽出短刀便要去刺他,却听旁边有人道:“娘子!”接着眼前黑影一闪,我的马匹长嘶一声,向着一辆牛车冲去,我忙奋力勒转马头,堪堪从两辆车的间隙中挤出去,那马发了狂,一个劲地向前冲,我的掌心里全是汗,死死地抱紧马颈,生怕自己被甩下去,可惜这马乃是军中骏马,脚力实在了得,性情又不似御马那般温顺,不但一扭一扭的想要把我甩出去,奔跑时还一直向树枝乱撞,我被它贴着树挤了几次,腿上好几处都*辣的疼,膝盖似乎也受了伤,手几乎要抓不住这畜生的鬃毛。 身后有许多人追来,我不敢回头,只能将脸贴在马颈上,转着眼努力向后看——追得最近的居然是武敏之,这混账现在还对着我嘻嘻直笑,他身后跟着好几人,几身戎装中,韦欢那一身女装便分外显眼。 我看见韦欢,心里竟出奇地安定了一下,张了口,哀切切地唤“阿欢”,声音这么小,也不指望她听见,谁知她却抬头对我一笑,猛力策马,越过连武敏之在内的许多人马,到与我只差半个马身的地方时才大喊:“公主快夹紧马腹,向左勒缰绳!” 我看前面倒还开阔,便半直起身子,勾住缰绳,奋力一牵,我的马长嘶一声,不情愿地偏了偏头,又立刻将头一甩,换了方向依旧狂奔。 我无助地看向韦欢,韦欢急得满头是汗,也不顾什么礼仪尊卑,大声喝道:“勒紧缰绳,让它打转!”我这才明白她的意思,一狠心,将缰绳在手腕处转了两圈,猛地一扯,将马头强行扯转,这畜生被我带得转起了圈,韦欢这时也在旁边停住,喘着气向我道:“这畜生只是不服气,你带着它好好转一会,它便乖了。” 我见她说得笃定,便也咬牙与这畜生耗了一会,它方才已跑了许久,被我带着转了数十圈之后便累了,果然慢慢停下来,却悠悠闲闲地去嚼地上的草去了。 冷风吹来,我禁不住打了个喷嚏,早有军卫牵住我的马,将我搀下马背,一落地,便吐了黄黄白白的好大一口。韦欢挤在前来照管的人群中,借着替我抚气顺背的时候戳了我一下,悄声道:“装晕。” 这倒简单,我如今这模样,只轻轻往前一倒,眼前便自然地一黑,昏过去前看见是母亲穿着十二钿皇后礼衣,匆匆策马而来,她身后不远的一匹马驮着的那位像是上官婉儿,只是这样名留千古的巾帼英豪、大才女、大文杰,为何骑马的姿态比我还要生涩,又为何像是随时会掉下去一样? 第65章 猜疑 我的人生过了三十一年,昏倒却还是头一次。在我有限的印象中,如我这般娇柔的小娘子一旦晕倒,长则数月,短也要数日,说不得还要伴随着失忆、癫狂之类的症状,端的不是件容易的事。因此倒下之前,我已做好了一觉醒来物是人非的准备,谁知只厥过去数息,耳朵便又听见了嘈杂人声,我疑心自己是不是又穿越了,想要睁眼看看,眼皮一动,便觉身后一紧,却是有人在我臀上狠捏了一把,我心知必是韦欢,忙闭紧了眼,感觉全身上下搭了许多只手,每只手的主人都努力要表现他们对我的关切和体贴,可却没有一只手能不令我觉得不适。 这些人又抬又抱地将我向前拥,使力的方向十分不一致,累得我一会这里高了,一会那里低了,一会又被人掐了一把,难受得直想骂人。好在他们也只把我向前带了几步便停了,连声音也歇了,围着我的人大都退开,只有一人将我抱起向某处走去,接着我听见婉儿带着喘息的声音响起:“陛下,是不是…先传步舆为好?” 母亲哼了一声,我听不出她的意思,婉儿却已扬声道:“扶公主上舆。” 在婉儿的指点下,我身边这群人终于懂得如何照顾病人,有人轻轻地将我抱起,送到步舆上,有人替我盖了东西,有人拿暖炉塞在我怀里,还有人替我擦了擦汗,给我颈边塞了块安神香。 这期间几乎没有谁说话,母亲也没发声,但我知道她一定在看着我——我本以为母亲一定要质问我的随从,怕牵连韦欢,一直悬着心,竖着耳朵听旁边的动静,可是母亲却什么也没说。 明明是在野外,明明身边有这么多人,明明还有许多人不断地往来,可是四周却是一片寂静。 我很快便被周周全全地抬回去——不是回我自己的车驾,而是上了母亲的翟车——母亲却过了许久才回来,我本已有些迷迷糊糊地想睡了,听见母亲上车,又警觉起来,留心母亲的举动——母亲刚刚太着急,穿着礼衣便上了马,这时才想起来叫婉儿替她除去冠带,换身轻便的衣裳。 这年头的车都不大,我又是躺着,身上被衣料拂了好几次,也不知是母亲的衣裳,还是婉儿的裙摆。我想要避开这拂拭,又怕母亲发现,只好极轻地挪了一下,等了一会,又挪了一点,第三次要挪的时候,便听母亲道:“躺累了就起来罢。” 我慌忙张开眼,入目但见一片水样的青绿色,眨了几下,才发现我的头正靠着婉儿的小腿,看见的正是她的衣裳。这么抬头有些吃力,便以手肘压低,慢慢撑着起来,母亲散着发、盘着腿坐着,回头斜了婉儿一眼,婉儿早丢开衣裳,将我扶起以后便轻轻出去,关上车门。 我心里发虚,讪笑道:“阿娘累了么?兕子给阿娘捶捶腿。” 母亲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对我抬了抬下巴,道:“手给我看看。” 我见她不像是很生气的模样,便轻轻将两手一齐放在她掌心里,刚才握缰绳时太用力,两手上都勒出紫红的印子,左手上还有几处磨破了皮。母亲用左手将我两只手都握住,右手在我掌心抚了一下,笑道:“这才有几分骑马的样子。” 我抱怨道:“我都差点摔下去了。” 母亲横我一眼,道:“以前叫你好好学骑马,你又不肯,结果一匹寻常惊马都把你唬得这样,你还好意思说!” 我想起母亲方才连衣服也不及换便匆匆策马而来的模样,吐吐舌头,道:“我知错了,以后我一定好好学骑射,绝不偷懒。” 这认错太干脆,惹得母亲投来狐疑一瞥,我知道横竖瞒不过她,便扯着她的袖子道:“阿娘,方才情势凶险,多亏了韦欢,我才没有坠马,阿娘好好赏赏她嘛。” 母亲瞥我一眼,把袖子从我手里拽开,淡淡道:“是么。” 多年母女,我虽还不能完全参透母亲的心思,却也对她有了几分了解,知她看穿了我的心思,越性扑在她身上,直截了当地道:“阿娘,武敏之欺负我,阿娘要为我做主。”不等她开口,又搂着她脖子,挂在她身上扭来扭去,极尽小儿女撒娇打滚之能事。 母亲沉声叫道:“太平!”我却铁了心要让武敏之好看,两臂紧紧抱着母亲道:“我也不单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外祖家。武敏之他本不姓武,阿耶阿娘喜欢他伶俐,觉得他堪当大用,才提拔他做武家的嗣子,他倒好,挟圣宠而妄为,对太子和六郎不敬,还当众□□于我,叫外人看了,不说是武敏之行为不端,倒像是外祖家家风不好似的。且太子、六郎与我既是阿娘的儿女,便也是一半武家人了,他是武家嗣子,我们兄妹四个,本该勠力同心,他却屡次挑生事端,平白辜负了阿娘封他做周国公的一片心,阿娘说,他这样还不该受罚么?” 母亲刚才声音虽沉,面上却没什么变化,等我说完这番话,脸色便渐渐青了,语气上却反倒淡淡的:“你一个小女娘,管外面那么多做什么?好好读你的书,把骑射练好是正经。” 我还要说,母亲平平看我一眼,这一眼便把我的话全看回去了,我只好缩着头,蔫蔫道:“是。” 母亲半眯着眼自顾自想事,我不敢再打搅她,便重又躺下。刚才吓得不轻,这会儿回想起来,倒又觉有趣——没想到我这样的骑术,竟还能驯住这样一匹马,可见前些时候的练习是有用的,等到了洛州,还要叫韦欢再多教教我才是。想着韦欢的时候,便觉心情愉快,连身上的疼痛都轻了不少,可惜这愉快停留不了多久,我便想起来,方才似乎是韦欢冲过来,我的马才受了惊?在我遇见武敏之之前,韦欢去了哪里?为何先前我遍寻不见她,和武敏之起了争执,她才恰好从那里冲出来? 第66章 过去 离宫去东都不过百余里,虽是午后才启程,中间又耽误了些时候,我们却依旧在当夜便赶到了紫微宫,父亲照例是与母亲同住贞观殿,却将我安置在东边丽春台。我当夜已睡得迷了,毫不知母亲的安排,等早上醒来,听见这与“丽春院”相差无几的名字,却也无可奈何。 前一日车马劳顿,这日我直睡到日中,才半睡半醒地睁了眼,但觉全身筋骨疲软,绵绵的没有力气,腿上、腰上、手臂上不是胀,就是酸,尤其两腿上仿佛压了千钧之重,连动一动都觉吃力。旁边的人问:“娘子起么?” 我听见不是韦欢,便有些不大高兴,问:“阿欢呢?”便听宋佛佑道:“早上陛下赐绢,如今随同谢恩去了。” 我一下便从床上坐起,笑道:“都赏了谁,赏了什么?” 宋佛佑道:“陛下赏了上官才人一匹马,命她勤习马术,赐了王诩绢百匹,赐宫人阿元、阿王、阿方绢十匹,韦四娘子赐绢二十匹。” 我怔了片刻,道:“就这样?” 宋佛佑道:“行宫那里也赏了几人,跟出去的军卫们亦赏赐有差。” 我道:“那武敏之呢?” 宋佛佑道:“陛下早起便派中使申斥过,如今正在宫门外候见。” 我本是无心之问,没承想宋佛佑竟真能答上来,抬眼瞥她,但见宋佛佑端端正正地立着,面无表情,竟起了几分试探的心,笑向她道:“路上发生的事,宋娘子这么快就知道了?” 宋佛佑淡淡道:“昨日陛下特地吩咐,说公主不慎擦伤,命妾等好生侍奉换药,那时候天已晚了,公主睡着,所以不知。” 我后知后觉地低头,果然发现自己已经又换了一身衣服,悄悄揭开衣裳一看,各处擦伤的地方都已经上了药,脱口便道:“昨夜谁替我更的衣?” 宋佛佑道:“是妾和几位乳母。” 我没听见韦欢的名字,松了口气,却又隐隐地有些失落,从被窝里爬出来,穿衣洗漱过了,还不见韦欢,便又向外一望,道:“他们谢恩要谢到几时候,怎么还不回来?” 宋佛佑这时候才抬头看了我一眼,道:“公主要召见谁?妾命人去叫。”我方省悟自己已身在宫中,韦欢谢恩之后只能回她自己的地方,不经宣召,不得近前。这本是我曾盼望过的情形,可是真到了这地步,心里又有些说不出的难受,然而到底道:“谁也不见,今日我要看书,谁也别来烦我。” 宋佛佑应诺一声,却不便走,还问:“公主要宣膳么?” 她这样不识趣,我才对她起的一点好感便又没了,忙忙挥手道:“等我要什么,自然会叫你,你快出去。” 宋佛佑这才退出去,我把余下的人也都赶走,在殿中枯坐一会,肚子饿了,却又不想吃东西。韦欢没进宫之前,我明明也过得好好的,偏偏她一来了,倒好像离不了她似的,一日不见,总觉得做什么都打不起精神,可是方才才回绝了宋佛佑,这会儿又派人去召韦欢,朝令夕改的,倒显得我很幼稚似的,而且我与她见面,本是极随性极私下的事,若特地经了宋佛佑,那意思就大不一样,次数多了,也着实打眼,我现在年纪小,只能住在宫里,行动受人掣肘,等到开府,却又是嫁人的时候,真是可恨。 我越想便越沮丧,越沮丧,又越想去见韦欢,纠结许久,到底给我想出个主意——索性谁也不告诉,自己去见韦欢。好在我名义上还是出家的道士,殿内随处都备有道袍,我换了衣服,从窗户挤出去,一路低着头,竟也顺利地绕了出去,将出门时,却又想起自己根本不知韦欢在洛州的住处,先往贞观殿去看了一圈,并不见外面有人磕头行礼,只得又闷闷不乐地转回来,行到半路,肩膀忽地被人一拍,吓得我一句“放肆”将要出口,转头只见韦欢笑吟吟地望着我,又把这两字硬生生咽下去,脸上自然绽出笑意,不肯直说,倒先夸她道:“难为你竟认出了我。”一眼就能认出,可见对我的亲厚。 韦欢白我一眼,道:“满宫里除了二位陛下和你,哪个敢拿瑞锦做履?” 我才知自己实是自作多情,讪讪道:“改日我就给你们一人赐一双,看你怎么认得出来。” 韦欢笑笑,问我:“才来半日,就耐不得宋娘子了?” 我哼了一声,道:“岂止是耐不得,她那人…反正是讨厌。” 韦欢摇摇头,我去牵她的手,她却不动声色的将我推开,边走边道:“她只是方正了些,没什么坏心,不像有些人…”她住了嘴,做出欲言又止的模样,我顺着她的话道:“有些人是哪些人,阿杨么?” 韦欢一怔,站住看我。我方才想见她想得要死,真正见了,她这样做派,又令我憋闷,特地不停步,迫得她加紧几步跟上来,才道:“阿杨是我的乳母,从小便在我身边,我平素最可信的就是她了,你不要总是说她。”我其实并非如自己所说那么喜欢阿杨,之所以这样说,多半还是气话,可是这气来得也真是莫名其妙,连我自己都摸不清这怒气缘起于何处,韦欢也没想到我竟会这样驳她,呆了好一会,才低声道:“是。” 她一低头忍声,我又觉得不好意思,脚步不知不觉地停了,想要说话,又不知说什么,不说话,又觉尴尬,她也跟着我站定,沉默地看着自己的脚尖。她像是有几分落寞,嘴角微微地垂着,右手紧握着左手,松松垂在身前,许久以后,才开口唤我:“兕子。” 有许多人这么叫我,可是很少有人能将这两个字叫得像她这么令我心动,冲着这两个字,我也该原谅她的小小心机,可是她却比我更先开口,她说:“兕子,我想了想,你我究竟是君臣有别,以后还是不要像现在这样没大没小的在一起胡混了罢,于你于我都不好。” 这话我自己在被窝里想过许多次,一次都没说出过口,结果却被她先说出来了,本来我是公主,她不过是京兆韦氏的旁支庶孽,无论从什么方面来看,都该是她攀附我,苦苦地求着我垂青她、怜惜她才是,可是现而今却是她一本正经地叫我不要和她亲昵,可见上辈子教科书上说什么封建社会的等级、这辈子大臣们口口声声说的君臣都是虚的,我这个公主的身份根本一点用也没有,既不能让我免于宫中争斗,也不能让我变得更有吸引力,全然是个废物罢了! 从韦欢的那里设想,像我这样的人,既不漂亮,也不聪明,除去这累赘的身份之外,一无所恃,还时不时要任性使气,喜怒无常,也难怪她不愿意和我做朋友。倘若换作我是她,大约也不会愿意和这样的人做朋友罢?这么想想,自己从前竟然还以为她也会喜欢我,真是十足的自作多情,也许像我这样的癞□□,早早地断了对天鹅的梦想,才是好事,正好也免得我成天提心吊胆,怕被人看出什么破绽,或是因为我这乱七八糟的欲念,反倒拖累了她。 我的心里瞬间转过了一千种想法,真正出口的,却也只有一个“好”字。说这个字很不容易,我要很努力地弯曲着嘴角,不让它垂下去,露出丧气的模样,我还要很努力地挤着眼睛,不让雾气沾湿我的眼,显得软弱而犹疑,韦欢说得对,我和她有君臣之别,我要拿出我公主的气势,不可教她这小小的录事参军的庶女看低了去——不过是个朋友罢了!我只要放出一句话,不知有多少人会哭着、喊着、求着来做我的朋友,两都后宫有数万人,难道还挑不出几个如我意的玩伴?至于我对她的绮念…我才十二岁,连癸水都未来过,连我那迟钝的前世算上,也是情窦未开,能懂什么?说不定过些时候,遇见个英俊帅气的男人,便把韦欢给忘了呢,无足挂齿,无足挂齿!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去的,只知道自己是笑着的,虽然皮肉有些僵硬,虽然步履有些虚浮,可毕竟是一直笑着。新的一年即将到来,父亲说太子成婚、开始监国,大唐将要有新气象,明年要改元为光启,我也不能再放任自己,该有新的气象了,读书、骑马、打球,好好地融入这个时代,安心地…做我的长乐公主。 第67章 春宴 这个新年依旧如以往一样欢乐祥和。长安的旱灾和边地肆虐的吐蕃人并未影响到朝中人们游玩的心情,父亲和母亲倒是为了这些略削减了膳食,却依旧连日宴请群臣宗室,颁赐百姓酒肉。宗亲贵戚间的请宴之风却较往年更胜,酒席自元日至人日、中元、晦日,再至立春,几未有歇。我乐得借着这些事来忘却对韦欢的那点小心思,凡有邀请,必然赴宴。父亲母亲因我年纪渐长,也并不拘束。 从前我偏爱独自出门,便是不得不带从人时,也只带亲近的几个,近几月却喜欢起浩大的排场来,出宫时不但要摆齐全副仪仗,还要叫我那些伴读们一起,并连她们的随从也铺陈开,而一旦失去了这样几百人前呼后拥的排场保护,便觉得自己像是一条赤条条被呈在案板上的待宰游鱼一般孤单无助。 其他人大约察觉了我这毛病,下请帖时渐渐地连我的伴读们也算在内,当然,也可能她们其实真正想请的其实是我的伴读们,却不得不将我带在里面。 立春之日,旨意只赐彩花,不设宫宴,独孤绍便早早地作了一东,请我们去洛水之滨赏春。她是高门贵女,我本以为这宴该是华堂满座,便戴春胜、佩琅珰,盛装丽服地携众而去,谁知到了会见的地方,只见独孤绍、独孤敏二人接出来,独孤绍头戴着尖顶浑脱,穿一身五彩窄袖短襟胡服,围着金腰带、玉带钩,佩金鞘短剑,蹬云锦翘头履,手提着一条七彩绳结小马鞭,身下是一匹纯黑骏马。这马身健腿长,全身漆黑,只有眉尖、左前蹄、右后蹄三处有一绺雪白的毛,虽非天马,却也一望便知名贵。独孤敏与独孤绍的打扮并无二致,只衣服是赤金色,她骑着一匹赤色骏马,一手托腮,一面望着洛水发呆。 独孤绍见了我便拱手笑道:“想不到二娘这样守时,我还以为要再等一会呢。” 我奇道:“约的午时,我在午正过了一会才出来,到现在至少也是未初了,怎么还算守时?” 独孤绍打马过来,向我身后一看,笑道:“二娘不知,如今正是忙碌时节,许多人赶了这头去那头的,忙得连人影也不见,约的午后,能在申初到,便是谢天谢地了,哪承想还早了一个时辰,怎么不是守时呢!” 我听她语气,不觉也跟着向后一看,却见右侧落后半个马身的位置上正是崔明德,心有所悟,笑而不语。 崔明德方才还在向我讲说洛水的典故,大家一路有说有笑,一眨眼间却又闭了嘴,只顾着抬头四处找燕子了。 独孤绍倒也没什么表示,自自在在地引我们沿洛水而下,行了约有半里,才见有一处搭起了棚障,外面候着数十名仆从差役,等我们下马,便各自牵马走开,又有胡服高履的侍女们候在棚障的入口,手上捏着剪得极精巧的金红彩花,待我们经过,便一一向我们头上簪上,等我们入席,又端上盘子,奉上鲜果。 比来宴饮既多,各色珍馐佳肴我实已是看厌了的,本不大上心,谁知独孤绍的宴却不同别处,上来果品只有四样,却样样奇异:一盘樱桃有二十五颗,顶上是最大的一颗,下面一层是三颗,再下是五颗,再下又增,一共五层,至最下九颗,这还不算,所有的樱桃全都均匀地切成六瓣,各自打开,中间一颗果核颤巍巍立着,仿佛花朵一般;一盘脆青桃,用蜜水渍过,冰冻,结成如冰糖葫芦那般的果子,颗颗晶莹剔透,也是如樱桃那般二十五个小青桃堆成一盘;一盘里放一只椰子,外壳削去顶上一小半,将一只琉璃碗嵌在里面,椰子的汁水盛放在碗里,椰浆与琉璃在日光下交相辉映,熠熠生光;一盘李子,看着平平无奇,我想旁的都这样稀罕,这一盘恐怕也有什么机关,拈花起一个看了一遍,没什么奇特之处,放在口里一咬,才知这李子里面的果核全都没了,这李子一定被人打开过,便又拿起一个细细看了一遍,发现两条极细小的刀痕,将李子剥开一看,却见里面小小的地方,却雕满了骏马,仔细一数,竟有八匹之多。 几个伴读见我露出惊异之色,也纷纷将李子剥开,继而都变了脸色,连崔顺德也把手里的李子拿给她姐姐看,又附在她耳边悄悄说着什么。 崔明德拈起一个李子放在嘴边,只轻轻一咬,便蹙了眉,将李子扔在盘中,道:“雕工再好,也是个酸李子,入不得口。” 独孤绍笑道:“就是酸的,才好配这春饮。”说着拍拍手,便又有一对高帽侍女鱼贯而来,每人手里都托着一瓶酒和一只夜光杯。 那酒盛在瓶中还看不见,等倒出来,在夜光杯里深红一片,才知是葡萄酒,我忙道:“我不善饮,替我上些茶汤,或是冰饮都好。” 独孤绍笑道:“正是饮春时节,怎好不喝酒?”一面便来让我,连我的伴读和乳母们也纷纷笑道:“春日喝几杯不碍的。”我便打算使出蒙混之计,拿杯子在手上,却不便喝,谁知独孤绍等酒倒完,一手执杯,便祝起春来,我只得也浅浅抿了一口,好在这酒酒味倒不甚浓,且入口又极甘甜,略品一口倒也不碍。 都是十来岁的女儿家,喝这甘甜果酒,都很喜欢,独崔明德拈了一枚李子,投在杯子里,举来一看,那颗李子泡在里面,倒似一颗宝石一般,看着很讨喜。崔明德举着酒杯自顾自品啜,我看得好奇,也投了一颗李子在里面,略一品尝,但觉甜中微酸,倒比方才还好喝了些,便对崔明德一笑,道:“这喝酒的法子我从未见过,是你想出来的么?” 崔明德低头轻啜一口,道:“这不是我的法子。”我还等她说是谁,她却将杯子举到眼前,右手大拇指用力,将杯子来回缓缓转一遍,仿佛已沉浸在这夜光杯的美色中一般,竟不开口再说。 第68章 司农 我们在岸边略坐了一会,只见洛水上舫子游船往来络绎不绝,船上人众有认得我们的,纷纷靠近来招呼,有想要登岸的,方圆一二里内激流险峻,并无可靠岸的地方,便只好遥遥见礼,绝无法前来打搅,来的人多半是冲着我和崔明德、独孤绍,却是我们三个最矜持,见了眼熟的,不过略一点头,笑一笑而已,崔明德更是连笑也不怎么笑,偶尔来了长辈样的人,也不过上身微微前倾一下,好在这些人上不了岸,我们也毋须应酬——我这才明白独孤绍为何将宴饮地点设在这里,却有些好奇地问道:“十六娘对洛州很熟?” 独孤绍还未回答,裴兰生先道:“阿绍是先隋卫国公之后,世居洛州。” 我倒不知卫国公是谁,但见独孤敏面上露出一点自矜之色,想必是高门贵族,隋朝而姓独孤的,我只知道一个,便是那位大名鼎鼎的独孤皇后,这姓氏这么稀有,约莫是有点关系,便一点头,道:“原来如此。” 独孤绍忽然笑道:“二娘不知道卫国公是谁罢?” 裴兰生便暗地里去扯她的衣袖,被独孤绍避开,反对她笑道:“兰生你总是这样,我们的祖望,我们自己知道,旁人记得什么呢?偏是卖弄!” 裴兰生被她抢白,罕见地翻了个白眼,松手不理,我见独孤绍坦率,倒越发生出几分好感,笑道:“确实不知。” 独孤绍笑道:“我祖上如愿公,也曾娶过崔氏,生了一位姑祖,便是故隋文献皇后,我这支是族中长房,世代居在洛州宅邸,父亲居官,才率我们入京——文献皇后,二娘该知道了罢?” 这是当然,我对她点头一笑,道:“是我见识浅陋,不识令先祖人物。” 独孤绍道:“若说谱系,便是我们自己子弟也未必记得清,无干旁人就更不要说了。”她说“无干旁人”的时候,不知为何又将眼瞟向崔明德,崔明德放下酒杯,慢慢起身,道:“天气这样好,可惜没有假只舫子,不然便可沿洛水而下,饱览两岸风光了。” 独孤绍笑吟吟道:“舫子倒有,只怕你们冷,所以先还只在那里备着,且也怕河上人多,往来繁琐,二娘以为呢?” 我怔了下,才省悟她在问我,观此地景致已然看过,并无甚新鲜之处,便道:“好啊。”独孤绍方引我们上马,一路骑到一处庄园,庄丁们接我们进去,绕过里面一大片曲水楼台,便到一处码头,码头上停着五六只舫子,其中一只里艄公水手都已预备停当,还有专门随船的乐伎舞伎。 独孤氏的部曲不等吩咐,便笑嘻嘻陪着我的府卫们依次上了旁边的船,这些船上也设了宴,只是没有酒,为首的校尉看我,我道:“你们辛苦了一天了,好好歇一歇罢。”他方命府兵们轮番在船头当值,自己依旧亲带着八个常在我跟前走动的军卫候在我身边。 我们依次上了船,玩耍这么些时候,我竟有些饿了,不待开口,独孤绍身边的侍女们便已上了宴席,这回却是正常的筵设: 先上干果四种,有荔枝、银杏、榧子、榛子;继而是雕花蜜煎四样,有雕花梅球、雕花笋、雕花金桔、雕花姜;继以砌香咸酸四种,紫苏奈香、砌香萱花柳儿、砌香葡萄、甘草花儿;正菜八样,羊舌签、鹌子羹、肫掌签、鸳鸯炸肚、沙鱼脍、炒沙鱼衬汤、羊豕牛熊鹿五生盘、红羊枝杖、春饼、生菜;下酒菜是姜醋香螺、煨牡蛎、江瑶生、蝤蛑签;另有脯腊、鸡腊、鸭腊、蒸胡、汤饼、古楼子、胡麻粥、杏仁饧粥、冷蟾儿粥配食。 我方才饿,看了这宴席,却又无甚可吃之处,便只胡乱喝了几口粥,听见外面热闹,索性走去船头向外看。今日立春,无论高门富贵,抑或寒门士子,乃至市井小民,都涌到了这洛水之滨,水上游船如梭,寒碜些的船上头尾都站满了人、满船皆是笑闹之声;清雅些的,可听见里面吟哦颂咏,船上人个个激扬指点、逸兴遄飞;若如我们这等富贵舫子,便是远远已可听乐声悠扬,近看时不是有舞伎,便是有伶人,两船交汇,船上人还难免要走出来,隔水互问寒暖。 我见这景致,竟动了几分诗兴,待要拟一韵时,又不大做得来,便回身去寻崔明德,想让她来起一韵,我只跟着联一联便罢,谁知回头时崔明德却不在,连独孤绍这主人也不知去了哪里,倒是裴兰生在我身边,指着一处向我道:“二娘你看,那仿佛是太子的船。” 我向远处一望,果然看见那一头仪从浩荡,龙旗飞扬,正是太子卤簿,下意识地便道:“停船。” 裴兰生不解地看着我,道:“二娘不拜见太子么?” 我抿了抿嘴,干笑道:“当然要去拜见。”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面上却只能命人向那边划船,太子翊卫远远见了我,排开外面的船只,将我们的船放进去,不待我们靠近李晟的船,他便已走了出来,笑着唤我“兕子”,太子亲卫搭起跳板,我头次在水上移船,却有些不敢上去。李晟一笑,亲自走过来,握住我的手道:“阿兄带着你。” 我已有许久没同他这么亲昵,一时竟有些手足无措,他以为我吓着了,命他的亲卫手拉手在跳板两边站好,一手牵着我,一手捂住我的眼睛,笑着道:“不要怕,只管往前走。” 他的手竟依旧让我感到温暖,连他的臂弯也给我带来一种安全的错觉,我闭了眼,颤巍巍往前踏一步,一只脚踩在跳板上的时候,终究觉得不踏实,左眼悄悄地张开,不及向下看便已被李晟发现,他笑了笑,一把将我举起,抱着我大步过去,直到我的双脚踏在了他的船板上,才感觉心一收一缩的跳起来,抬头看李晟,他只对我灿烂一笑,笑容里颇有几分主动讨好的意味:“兕子一天比一天高了。” 和亲的事过了这么久,我却依旧不知该如何面对他。恨意早就消散,可是那一种疏离感却越来越强,我不知他是否对此有所察觉,所以才不顾他从前所最在意的太子的体统,当众同我亲昵。 李晟身边跟着许多人,有许多我都不认识,我同李晟见过礼之后,他们又来向我行礼,李晟便一一介绍,说起他们的籍贯官职,我不甚在意地记着,见到一位微黑的瘦削老人时方一怔,听李晟笑着说“这位司农卿韦机是雍州万年人,京兆韦氏”时心便猛然一抽,忙问:“我宫里也有一位京兆韦氏的小娘子,单名曰欢,不知是韦司农的什么人?” 韦机拱手道:“是臣的从孙——四娘从小便淘气,族里都出了名的,若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万望恕罪。” 我以为那一段于我早已过去,可是见到她的家人,却依旧无可抑制地生出些许好感,不自觉地对韦机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道:“阿欢很好,一点都不淘气。” 第69章 疏离 父亲近年身体一直不好,母亲便提议为他广建行宫,其中宿羽、高山、上阳三宫皆由司农卿兼将作监韦机主管,去年又派了李晟来监造,故今日李晟这里多是工部、将作的臣僚。 我初来时只想拜见一番便走,见了韦机,却不知怎的,生出想要留一会的心来,倒并不是说要与韦机套近乎,而是想多听听他说韦欢的事——虽做不成朋友,多听听她的趣事也是好的。李晟恰好也有意挽留于我,便顺而命人再置席面,请我船上的人过来。 旁的人见太子召见,都是求之不得,崔明德和独孤绍却落在最后,还是独孤绍拉着崔明德向这边走,我见崔明德似有不情愿,方想起她家里拒婚的事,便将眼去看李晟。李晟看看崔明德,又看看我,露出一个笑,道:“既是你的朋友,便一起坐在内舱罢。” 我略放了心,看着崔明德与独孤绍两个过来,一一见礼。 春日出游,便不似宫中讲究,李晟在主,我在他下首,男女混着坐了,韦机职位最高,与我的坐席挨着,我与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好一会,才慢慢绕到韦欢身上,问他:“韦公说阿欢在家淘气,是怎么个淘气法?与我说说。” 韦机捋须笑道:“她从小便不像别的小女娘,不喜欢女红妆扮,却喜欢骑射驾御,十一二岁的时候,同龄的兄弟们已常常比她不过,好击鞠,她父亲却不让,便常常偷偷在外面打球…”说到韦玄贞时顿了顿,问:“公主与阿欢要好?” 如今世家大族,动辄子弟数千,韦机能记住韦欢“喜欢骑射驾御”,则韦欢必是在这些事上相当出色,可上回我们去打猎,她却说不会射箭…我没有回韦机的话,只是追问道:“阿欢…射箭很好么?” 韦机怔了怔,倒不好狠夸自家子弟,便含混地道:“自然不能和宫中俊才相比,也不过能打些野雉野兔,偶尔猎头鹿罢了。” 我心里便越不是滋味了,只不好发作,便忙指着场中笑道:“这是教坊新舞?” 韦机知趣地道:“是改编自皇后旧作的舞乐,唤作《如意娘》。” 场上舞伎听见我们说话,将腰肢扭得越发柔软,一双秋水剪瞳盈盈向这边一望,韦机这老汉便被勾了去,朝着她一笑,又向我道:“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皇后一向庄严端肃,想不到也能为此缠绵恻婉之辞。” 我方才看韦机是个精明强干的司农,这会儿却觉他贼眉鼠眼,不是好人,又嫌他对母亲的夸奖太过拙劣,便道:“阿娘文采书法无不精绝,只是她身为皇后,不得闲空作这些雕琢小道罢了。” 韦机讨了个没趣,便只好讪笑着去看歌舞,我闷坐一会,满心里想的都只是韦欢骗我这件事,由这件又引到从前她哄我与韦欣比试的事上,渐渐便觉她巧言令色、居心不良,有了这样的心,再推看她素日所为,竟是无一处不是城府深密、心怀叵测,不知她待我到底曾有几分真心! 李晟忽然唤我:“兕子?” 我抬头时,只见他满眼关切之色,问道:“是身子不舒服么?” 我抿着嘴道:“可能在水上吹了风,心口疼。”这是我从小便有的毛病,李晟不疑有他,连声命停了乐舞,叫人送我入内舱休息,我索性借此辞了出去,一路在车上抱着膝想心事,等回了丽春台,却是韦欢率几个宫人出来迎我,我一见了她,心里仿佛就有了一股火,竟恶声恶气道:“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劳你韦四娘子来伺候我了?” 韦欢本来还在接我的外衣,被我一句话说得愣住,收回手去,低头道:“天后召见宋娘子,宋娘子便命妾暂在此代她收拾夏衣。”她说话间我才见殿中摆着许多箱奁,统统分作两拨,一拨摊开,全是新做的夏衣,另一拨里放着我的旧衣服。 韦欢看我盯着箱奁直看,轻轻解释道:“娘子长高了好些,去年的衣裳已不能穿了,宋娘子的意思,是将旧的里选几件好的带回京城,其余便收在这里了。本月陛下寿辰,新的礼衣也已送来,娘子试试,若不合身,赶紧再叫她们改。” 她这些日子见了我都是轻言细语,我身边任何一个宫人对我说话时都是这语气,可是我偏偏被她的语气激怒,冷着脸道:“我的起居,何时由你来管了?” 韦欢终于认真地看了我一眼,道:“那妾叫阿元进来?” 我倏然踏出一步,定在她面前,她脸上这时才现出错愕来,好一会才道:“娘子有什么吩咐?” 她说话时我一直盯着她的眼看,她眼里有几分恚怒,我的宫人绝不可能有这样的恚怒——看,我就说她工于心计、包藏祸心罢?明明是不耐烦伺候我,嫌弃我脾气大、喜怒无常,却非要装出一副乖巧的样子,哄得我团团转地替她办事!以我待她之心,她要什么,只要同我说一句,我何曾忍心拒绝?她却偏偏要用这样的手段,只怕从一开始,她便把我当做一个“上司”来讨好,那些什么朋友之类的话,那些月下善解人意的纾解,全都是假的! 我想象中的自己该是怒发冲冠,然而眼泪却不争气地自眼角流下来,先是一颗一颗,继而变成一串一串,后来又变成一条一条,这些讨人厌的水珠儿顺着脸颊滑下去,滴在地上,溅湿了我的脚,我这时候才发现自己冲动之下,入了内室还未脱鞋,便狠狠地将两脚一并,各自一抬,右脚的鞋子踢掉了,左脚的却半晌也踢不开,只得弯腰下去,韦欢却已先我一步蹲下去,轻轻脱去鞋子,又将右脚的鞋子也捡起来,起身时被我一把抓住,便半抬了眼看我。 眼睛还是那双眼睛,也还如旧时那么漂亮,可我从前看着这双眼睛便什么满心欢喜,烦恼都可以忘掉,现在看着却只觉胸闷气苦,两眼仿佛已化身趵突泉,啵啵地往外冒泉水。 韦欢想为我拭泪,手伸到一半,被我拍开,便慢慢直起身,低头道:“妾请告退。” 我叫她:“站住!”她便对我躬了身,把头埋得低低的,我就算弯着腰也依旧看不到她的脸。 我与她要好起来那样快,生分起来却也更疏离,我有满腔的质询想要对她出口,在这样的疏离下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我还有满心的愤恨想要对她发泄,可是便是在这样的疏离下,我也依旧舍不得她因我而被责罚,而只要我说出一句重话,哪怕只是简单的“滚”字,她都可能被我殿中的人排挤、被执事们叫去责骂、甚至被逐出宫去,可笑我到如今还这样想着她,她满心里想的,大概却只有如何骗我吧? 过了很久,久到我的眼泪止住,脸上泪水经过的地方都干得发疼时,我才深吸一口气,道:“我要洗脸。” 韦欢讶然抬头,我眼睛又干又涩,催着她道:“快去!”她才忙端了水来,我先她一步动手,自己投湿手巾,将脸擦干净,整了整衣衫,静待人来。 果然韦欢刚将盆端出去,便有母亲的使者前来,笑着向我道:“陛下召见公主。” 我面无表情地随他出去,心里极其地想要出宫开府。 第70章 团儿 东都自先隋时便确立为陪都,到父亲手里又被封作东都,宫城具仿着京中大加整缮,精细处往往还要胜过京城。因父亲和母亲都喜爱马球,宫城、皇城之内还设了一小一大两个球场,母亲如今就在宫城内的小球场中,隔着老远我便看见她穿着短衫,在场上策马驰驱,斜刺里一伸球杆,从一人手下勾过了鞠球。 陪伴母亲打球的十余人都是母亲素来重用的女执事,韦欢所说的阿青娘子和上官婉儿也赫然在列。这些人见母亲抢下球,不去阻拦,反倒都慢慢停了马,先顾着叫起好来,只有婉儿手忙脚乱地追了一程,母亲弛了缰绳等她,婉儿将赶上时却忽地一催马腹,瞬间又离她去得远了,母亲笑着回看一眼,玩笑般将鞠球运于空中,跨下宝驹驰掣如风,她却连击数十次而马驰不止,到球门极近时才挥杆而出,众人发出一阵震天的鼓噪喝彩之声,那球却堪堪擦着边没有进去。 喝彩之声戛然而止,却也止不过一息,便又听有人笑道:“娘子怜我们贱人穷酸,好意让着我们,可惜我们便现在追去,只怕也来不及了。” 这人一开头,大家也都省悟过来,纷纷向母亲笑道:“娘子可怜我们的心我们都知道,只是这样让了,我们也依旧追赶不上,索性赏我们些钱帛,只当赢家施舍罢。” 说得母亲面露得色,一手举着球杆,一手勒着缰绳在球门附近逡巡来回,扭头笑向这面道:“一群促狭鬼,球不好好打球,只知道说好话哄朕!” 方才说话的那个笑道:“娘子这话说的,胜了出风头,还有赏赐,谁不喜欢?真是胜不了,只好拿好话求些赏赐,总也算不白辛苦这一场。” 我听这话,才留神向这人看去,见她与婉儿差不多大,样貌倒也中等偏上,小圆脸,皮肤洁白,与母亲谈话时歪了头,颇有几分天真俏丽的模样。 母亲听她说完便大笑起来:“说来说去,到底还是不敢和朕比。罢了,朕也不和你们抢,这球在这里,你们谁能将之从这里抢出去,便算胜了,胜者…”她微微挥了挥球杆,眼光在众人脸上扫过,似笑非笑地道:“立赐紫衣一领。” 祖父与父亲对后宫约束都颇严,因此外头风气虽然渐渐奢靡,宫中服侍礼仪却依旧严谨,这些女官们至大不过五品,素日只得穿浅绯,大凡女人,对衣裳首饰难免执着,听母亲说赐紫衣,个个都眼前一亮,跃跃欲试起来。 我方才已边看边慢悠悠沿着球场向球门走,这会儿走到地方,遥遥对母亲一行礼,母亲对我翣翣眼,翻身下马,牵着我的手坐到一旁,命人端上果点茶汤,悠悠然喝了一口,问我:“兕子觉得谁会胜?” 那十余人兀自还你推我,我推你的谦让,又还等母亲号令才肯开始,我想也没想便要猜婉儿,抬眼见她的坐骑在场上翻来覆去地伸蹄躁动,便忍住了,直身前倾,认真看了一番,对开口说话的那人努努嘴,道:“我猜是她。” 母亲挑眉道:“何以见得?” 我笑道:“她骑的马最好。” 母亲失笑道:“照你这么说,上次打球,你怎么又比不过她们呢?” 我心里有些想头,故意道:“若是平常,当然不能这么看,可是今日之情境,以马观人却是最好的了。” 母亲似有所觉,挑眉道:“是么?”却偏不肯追问。 我有心卖弄,见先一句没引得母亲入彀,便又道:“阿娘不信,敢不敢与我赌一赌?” 母亲干脆地道:“阿娘不赌,阿娘也猜团儿会胜。” 我想不到母亲就这样直白地说出来,微微一怔,母亲倏然绽出一个大大的微笑,伸手捏我的脸道:“你这小东西,算计到你阿娘头上来了,皮痒了么?” 我假意求饶,一头扭到她怀里,抱着她的腰道:“是阿娘自己要我猜的,叫人白费心猜,猜中了又不给赏赐,好不亏心。” 母亲笑着摇头,抬头对场中道:“天将黑了,你们快比罢。”场中众人才慢吞吞地开始。 比试的主意是母亲出的,她却看也不看场中,只低着头,抚着我道:“你说说你是怎么猜到的,若言之有理,便赏,若只是胡乱猜的,不但不赏,还罚你去抄佛经去。” 我侧躺在她怀里,面朝外看着场中众人似真似假的争夺,这些人都是人精中的人精,表演得真是恰到好处,那团儿想是新近得宠的人,她所到处,旁人不是假意失杆,便是突然误勒了缰绳,直叫她横冲直撞,如入无人之境。我看得无趣,打了个哈欠。撇嘴道:“旁人骑的都是外厩的马,只有她一个人骑了内厩的御马,谁敢和她抢?” 母亲哈哈一笑,点着我的头道:“算你有长进。”笑了一会,又道:“团儿有功,本就该赏她,借着这个由头赏了倒也好,省得外头那些村汉又说嘴!” 我听母亲的意思,这团儿立的功倒像是有些不可告人似的,不由多看她一眼,这时团儿已抢到鞠球,挥舞着球杆运球而来。她击球的技巧显是不如母亲的,却胜在年轻灵活,勾勾带带地将球运到场边,下马捧好,箭步行到母亲跟前,高举鞠球跪定,笑道:“赖陛下天恩,妾幸得此球,不求赏赐,只求陛下福禄齐天,千年万载,永享圣寿。” 这等阿谀奉承之语入我之耳,只觉虚伪不堪,然而母亲却圣颜大悦,笑道:“你不大读书,这贺寿的话说得倒顺。” 团儿笑道:“也不是特意读书才记住的,是妾蒙陛下大恩,铭感于心,思为报答,然而陛下贵为天后,妾以微贱之躯,也无甚可报答的,只能衷心祈盼,日夜祝祷陛下圣寿,愿陛下长享福禄,恩泽子孙。” 母亲大笑道:“你有这等心,很好。只是朕前已有言,自然不能反悔。”她只偏了偏头,还未向旁边看,高延福便已着人端出一领紫袍,赐予团儿,其余各人赏赐有差,皆由宫人们捧出来,一一领赏谢恩。 我见那团儿分明是佞幸之流,却蒙殊赏,颇不解母亲所思,又见婉儿上来时走路有些别扭,心生关切,便问道:“上官师父怎么了?是哪里有伤么?” 母亲笑道:“你若日日来球场骑两个时辰的马,只怕也要这样。” 我原已知婉儿长在掖庭,没什么机会学骑马,却不知以她的天资,还须这样苦练,不觉露出讶色,婉儿脸上微红,低声道:“是妾愚笨,未能精习骑术。” 母亲宽慰道:“短短月余,你能学成这样,已是极好了,不必妄自菲薄。朕当日习骑马,学得还未有你这般快呢。”说完像是想起什么,捏捏我的耳朵道:“上次惊马之后,你阿耶给你选了一位教习,让你好好学骑术,你却推三阻四,五六日才去校场一次,嗯?” 第71章 一更 上次惊马,父亲虽没有如母亲那般亲自追出来,却也严纠此事始末,又选了一位校尉做我的骑射师父,命我日日习练,不可懈怠。经了这样的事,我倒也是真心想将骑射学起来了,起初也勤加练习。 偏生那位师父因我年幼,怕我心性不定,不肯正正经经地让我骑马跑圈,却要教我打球。父亲母亲和李晟李睿都觉得此法甚好,我也不好劝他改易,只能勉强从了。然而每次一碰球杆,我便难以抑制地想到韦欢,接着不是心情低落,便是躁动易怒,终久无法沉心静气,父母师保再一苛求,便益发地生出退怯之心,渐至于推诿逃脱,那校场从一日一去,到两三日一去,到了如今,已是五六日未去了——我本以为母亲不会纠缠于这点小事,且又过了月余,这事该就这么揭过算了,不想她这会子又把这话提起,只好从她怀里坐起,含含糊糊的应付:“明日就去。” 母亲瞥我道:“明日你表兄要入宫觐见,你好好待在宫里,等候传见,不要只顾着出去浪逛。”我头一个想到武敏之,蹙了眉头,母亲伸手点在我眉间,笑道:“你从出生至今都还没见过这位表兄呢,见一见,好好叙叙家人之礼。”我方知不是武敏之,心内窃喜,笑道:“阿娘不要骗我,外祖父的宅邸我从前常出入,怎么还会有我没见过的表兄?” 母亲微笑道:“是你大舅父的儿子,大名承嗣,他们兄弟一直随父居处外州,你不认得也是自然。” 这名字我倒有些印象,前世的电视里依稀看过,然而其为人事迹早便记不清了,其实武家那么些人物,也算是家世煊赫,却没一个能立住的,可见才干能力都是有限,毋怪母亲在后位多年,却总不肯提携自己娘家,连外祖父的爵位,也要叫一个外姓的甥儿来继承——可若这些人实在是太不成材,母亲见了,会不会因为嫌弃他们,又要重用武敏之? 自上次之后,我便时时派人去打探武敏之的事,可惜阿元也处在深宫,只打听得他因新年朝会时衣着不整,被罚在宫门外跪了一天,又被捋夺官职,勒令在家闭门读书思过,然而罚跪和闭门思过都只是家法,他还依旧住在武家,爵位名分都无大变。我猜母亲的心意,是因武家无人,若斥退武敏之,恐怕外祖家里爵位门户无人承继,所以才先留着他以观后效,今日听说母亲召回了这不知哪里来的表兄,越发笃定,因着己身攸关,还未见面,倒先替他操起心来,连声问:“表兄年岁几何?可有官职?我明日见他,穿什么衣裳好?” 母亲却看婉儿,婉儿忙道:”大郎春秋二十有八,初以门荫脱白,现做着龙州录事参军。“ 是门荫不是贡举,又是龙州这种我总记不清的地方,想想便知没什么前途,我心里一凉,还掰着指头在数,母亲瞥我道:”别数了,龙州是下州,录事参军是从八品下。“ 我观母亲表情,对这侄子绝无亲近之意,又不甘心,便问:”二十八岁,那我该有好几个表侄了罢?“ 婉儿清咳一声,道:“大郎尚未婚娶。” 我恨不能给自己一巴掌,看着母亲不辨喜怒的脸,不知该说什么。婉儿看我一眼,道:“妾斗胆,有一言进上。” 母亲挥挥手,她方顿首道:“陛下敦亲睦族之心切切,妾等从伴在侧,皆所深知。惜乎先府君子嗣不丰,虽常怀敦睦之念,却无从彰扬圣德。如今几位郎君入京,因父母早逝,至今尚未婚配,若陛下能为之善择妻室,使阴阳有序、内外敦和,既显陛下慈和爱亲之心,亦可安定家氏、为子孙万代之计念,伏惟圣裁。“ 母亲颔首道:”也无不可。“向众人一点头,道:“你们可多加留心,若见了好人,只管奏上来。” 众人应诺之后,母亲便携我登辇,一同回去。只有我们两人时,母亲的神情便较方才更闲适了,懒洋洋道:“我听人说你今日在与人置气?若下面人不听话,发去掖庭令那里教训就是了,怎么倒惹得你又哭又闹的,不像话。” 我知母亲要问这事,便将早已准备好的说辞拿来搪塞:“不是置气,是白日里在洛水上游玩,忽然想起那一年我们同外祖母在太液池泛舟的事,有些想她了。”我那位外祖母生前作风豪放,能吃能玩,得以寿终,死后风光大葬,极尽哀荣,其实没什么好悼念的,然而母亲却总是对她念念不忘,常常带着我们去寺庙里给她上香祈福,不厌其烦地向我们复述从前母女相处的一些往事。 我因见面次数少,对这位外祖母本来没什么太深的感情,反而因她偏宠武敏之而对她颇有几分微词,只是这时为了保住韦欢,说不得拿她出来说了一句,又迫着自己再去想了一遍韦欢骗我这件事,眼角立时便氤出泪水,扑进母亲怀里哭泣不止。 母亲也被我吓了一跳,轻轻拍着我的背,沉默了一会,突然叹气道:”你外祖母生前最疼的就是敏之了。” 我的哭声被这句话活活吓得一顿,又立刻咬牙切齿道:“真是如此,他辜负外祖母的疼爱,才更可恨!” 母亲笑了下,摸着我的头道:“明日见了你大表兄再说罢。” 我犹豫片刻,问道:“阿娘…不喜欢大表兄么?” 母亲道:“上回见时他才十岁,说不上什么喜不喜欢的。” 我道:“那阿娘是不喜欢舅舅?” 母亲嗯了一声,道:“何止不喜欢,阿娘生平最恨就是他们两个。”说起自己的亲兄长,却是如提起仇人一般咬牙切齿,我见她的脸色,脑中已自然补出一段千回百转的豪门恩怨,好奇地扯着母亲的袖子道:“阿娘和我讲讲,讲讲嘛。” 许是我提及外祖母,勾起了母亲的愁肠,她竟没有如以往那般对往事噤口不言,只道:”也没什么好讲的,他们与我既不同母,我生时他们年纪大了,相互不大来往。父亲过世,他们怕我们姊妹三个出嫁要分家产,百般排挤,又撺掇着族人要将我嫁给商贾…哼!“母亲重重地哼了一声,胸膛起伏,显然是想起往事,心气依旧不能自平。她说得虽然简单,然而我知她生性刚毅,轻易不真动喜怒,这般作态,那两位舅父一定是做了不少龌蹉事,心里既替母亲不平,却又隐隐担忧——母亲恨她的兄长们至斯,明日那位表兄若不能入她的眼,岂非又叫武敏之得了趣?心里一急,却是急中生智,扯着母亲胡说八道:“他们这么可恶,阿娘要把他们叫过来,好好教训教训才是,他们不是怕分家产么?阿娘就把他们的家产全都拿去建佛寺,替外祖母祈福,菩萨的名号我都想好了,叫做‘杨菩萨’,敏之表兄既这么得外祖母喜欢,就叫他剃了头发,入庙里做住持,替外祖母日日诵经祈福岂不是好。” 母亲瞪我一眼,敲我的头道:“偏是你作怪!” 我笑嘻嘻道:“我才不是作怪,外祖母那么喜欢敏之表兄,过世时候他却连结庐都不肯,丧礼上又那么不恭敬,谁知他心里念不念着外祖母的好呢?且他自己姓了武,唯一的儿子却姓贺兰,说不得心里还念着贺兰氏,只是畏于阿娘的权势,所以才在面上装个样子,要我说,阿娘当真叫他出家,不为别的,只为试试他的心,倘或他真正孝顺,必然没有怨言,等他安心修了一二年的佛,再叫他还俗入朝,也容易得很,到时戾气尽去,又有孝顺的名声,于仕途上倒更有进益。他若心怀怨怼,那阿娘也不必再看重他,索性叫他做一辈子和尚去罢。” 母亲一怔,敲着我的头道:”方才真没错怪了你,算计起你娘我来,既聪明,又伶俐,到了别人那里,却又傻了,也不知是像了谁!” 我抱着她笑道:“我一贯都聪明伶俐,哪里有憨傻的时候,阿娘别混怪我。” 母亲微笑道:“今早掖庭令报,说抓了你宫中一个作贼的,查下来竟是惯犯,变卖财物累计万贯,鞠审之后,查到了一个人。你这样聪明伶俐,猜猜查到了谁的头上?” 第72章 二更 母亲这一问真是难倒了我,倒不是说我有多信任身边的人,只是我这人一向撒漫不管事惯了,待下人也算温和,因此我的宫中,偷盗、哄骗、欺瞒等事层出不穷,叫我来猜,却恰似在一把红小豆里寻一颗红豆,一时半会怎么找得出?再说,这事既都闹到母亲那里去了,牵扯的一定都是我跟前的人,我若随意猜测,却是暴露了她们在我心中的评价,母亲在儿女份上,眼里真是揉不得一点沙子,万一认为她们侍奉不周,才导致我猜出她们的名字,大兴雷霆之怒,牵扯株连,又怎生是好?还不如不卖弄这一会,免得累及旁人,思虑至此,摇头道:“我猜不出。”又特地留个话头道:“我手里松,赏人没个数目,又不大留档,许是我赏的东西,她们一时短了钱用,暂时典让,却被当作偷窃捉了去,阿娘要叫掖庭那些人认真查验,不要胡乱污蔑了好人。” 母亲笑看我一眼,道:“旁的倒也罢了,你阿耶赐的金丸,二郎赠的首饰,你也都随便就赏与这些宫人了,嗯?” 我听是这两样,才知这事恐怕不止是“我跟前的人”这样简单,恐怕这人在我这里还颇有脸面。我身边的人去年才全都换过,许多连我自己都记不住,常在眼前的又有脸面的,不过是宋佛佑、王诩、阿杨和韦欢四人而已——这四人除了王诩之外,动了谁都不行,偏偏王诩是宦官,管的多是仪仗宿卫与内外通传,未必能拿到这许多财物,且万贯不是个小数目,我的东西泰半是由阿杨和韦欢管着,宦官们并不大经手,便要偷到这么多也不容易。 我想起母亲的笑,无端地打个寒噤,小心地道:“我猜不出,阿娘告诉我嘛。”打定主意,只要母亲说出个“韦”字,便说什么也要把这认作是赏赐,旋即又是一怔——短短一日之间,我竟已将韦欢认作这样的人了么?然而若不是韦欢,那便多半是阿杨了,然而阿杨身为乳母之首,俸禄优厚,她丈夫也是一州刺史,她会这样贪财么?我向母亲说她的名字,会不会令母亲觉得她平时便品行不端? 母亲像是存心逗弄我一般,不肯告诉我究竟,只笑道:“你随意猜一人,猜错了,我也不说你,你方才不是还要和我要赏赐么?倘若这次也能猜中,便重重有赏,若没猜中,也赏你东西,只不如猜中得的多就是。”贞观殿已到了,母亲缓缓从步舆上起身,婉儿正要上前,却见那新得宠的团儿从后面出来,先她一步抢在母亲身边,弯腰抬臂,毕恭毕敬地唤:“陛下。” 母亲笑笑,扶着她的手下舆,回身看我。 团儿又要来扶我,我嫌她谄媚,没有理她,自己跳将下来,一下冲到前面,两手拖住母亲的手臂,母亲带着我走了几步,到廊下时又催了我一遍:“你可猜得了?若不得,便等你得了再进去罢。”竟是非要我选出一人不可。 我狠了狠心,道:“若是累犯,必是久在我身边的人。能动万贯之数,一定颇有身份,算了算去,大约…只有阿杨罢。阿娘查到了谁?”四周有好些内侍宫人在,这话说出去,“长乐公主疑心阿杨娘子偷窃”的流言必是传开了,纵然不是她,只怕她也要背上些坏名声,可惜比起令韦欢受委屈,我却只好先委屈她罢。 母亲含笑看了我一眼,并不回答,只抬起一只脚,让人给她脱鞋。那团儿忙跪在地上要抢着做,却听婉儿笑道:“陛下忘了,圣人说今晚要在百戏台赏新制的乐舞呢。” 母亲道:“我竟忘了。”又走出来,婉儿本在外侧,这会儿倒离母亲近了,便扶着她上舆,连我也扶了一把,我想起上回她帮了我的事,抓着她的手笑道:“我今日在晟哥那里也见了一支新舞,是配了母亲的旧作,唤作《如意娘》,上官师父可曾见过么?” 婉儿被我一带,不自觉地便紧跟在舆畔,边走边道:“不曾——妾只是侍奉公主教习,当不得公主称‘师父’。” 我松了她手,道:“这舞极好,你很该看一看才是。” 母亲侧头向婉儿道:“既是兕子喜欢,你先去百戏台传话,叫他们排一支罢。” 婉儿点头应诺,径先向前,她一走,团儿便从旁靠过来,紧紧跟舆侍奉。 母亲见我不断转头看团儿,又吩咐道:“团儿,你去尚膳那里看一看,圣人痹症方愈,有些忌口的,叫他们不要上了。” 团儿便也被打发出去,余人不及她两个爱幸,便不敢贴上来,一时身边只得四个抬舆的内侍。我偏头去看母亲,母亲对我笑道:“你那里是阿杨、阿宋、阿韦三个,我这里也有婉儿、团儿和阿青。” 我心里不是很情愿将韦欢与阿杨和宋佛佑作比,口里只谦逊道:“她们三个怎么敢和阿娘的执事比?” 母亲知道我的意思,却故意道:“是啊,我这里三个都是掖庭宫婢,怎能同那位名满京中、与公主平等论交的韦家小四娘比?” 我面上变色,唤句“阿娘”,母亲方才还言笑晏晏,这会儿忽然就没了笑意,瞥我一眼,道:“你不要再替她遮掩,我问你,上回你去韦玄贞家,长安令到那里捉拿私自出宫的内侍,你是怎么出去的?” 我强辩道:“是从小门出去的。” 母亲道:“我派人去他家看过,他家小门常年上锁,且韦欢的屋子也不通小门。” 我道:“那一次恰好没锁。” 母亲冷笑道:“是么,那她当场使气,给你脸色,也是恰好的了?” 我想了一下,才知母亲是在说温汤之事,讷讷道:“那一次…的确是我不好。” 母亲猛然瞪我,厉声道:“你是公主,她不过是大族旁支的庶女,是婢妾流辈,你许她同汤而沐,已是极大恩典,她有什么资格敢给你使脸色?”声音太大,吓得抬舆的几人都顿了一顿,母亲喝道:“走!”他们方小步快走起来,我脸色苍白地牵着母亲的手道:“阿娘,这些元都不干阿欢的事,是我自己的错,我以后…再不会这样了。”因见母亲面上罕见的冷峻,心中隐有所觉,颤声道:“阿娘,莫非那偷东西的人…是阿欢?” 母亲斜了我一眼,恨声道:“你说呢?” 我已是六神无主,慌慌张张道:“许是查错了,掖庭那帮子人惯会罗织株连,本来无事,也要说成有事,有事便要做成大事…阿娘再查查,不,我要亲自去查查,我送了她许多东西,只是没有记档罢了…” 母亲猛一抬手,我以为她要打我,刚要低头避开,心神一转间,却忙跪正,只望母亲在我这里出了气,分到韦欢头上便少些,谁知母亲只是一拍身侧的坐垫,怒道:“不是她。” 我还待求情,忽地省悟过来,愣愣道:“真是阿杨?”一旦事不涉韦欢,灵窍便开,顷刻间已经想明白了个中关节——便如方才我对母亲所说,累犯而又在我跟前有脸面的,除了阿杨,果然再无别人了,可是她偷了东西,母亲为何对韦欢这么生气?是了,阿杨如今人在都中,掖庭令纵要等母亲的裁决,也不会为这点小事就特地派人送信,至不过等圣驾回鸾时再提一句罢了,这消息能传过来,一定是有人动了手脚,而我这里与阿杨不睦的,只有宋佛佑和韦欢,宋佛佑地位稳固,为人又板正,未必会费这个心去谋划这样的事,倒是韦欢身份尴尬,若扳倒了阿杨,她从此便是我最信重的人了。 母亲生气的,一是韦欢胆大包天,连她也算计在内,二大约便是恨我无能,不但不能约束部曲奴婢,反而还由人摆布,失去天家体统。想来也是,母亲这土生土长的唐人、关陇豪门家的贵女,从小便呼奴唤婢,家中部曲私兵,皆是财产物品般的所在,连在律令上都不是一个“人”,又怎么会知道她名义上的女儿,其实是来自一个法律上人人平等、没有主奴之别的世界,又怎么知道,这女儿其实并不想将她眼中蝼蚁般的庶出贱婢当做奴婢、下人或是仆属样的存在呢? 第73章 心魔(二) 婉儿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见到了武后。 进内书堂前,母亲殷切嘱咐,叫她务必藏拙,不许随意出风头。那时婉儿还天真地想,她可是从未上过学的人,初入学堂,想的难道不该是怎么才能不被人比下去,以致贻笑大方,怎么母亲反而叮嘱自己不要出风头呢? 等到婉儿入了学,听宫教博士一开口,便明白母亲为什么要这么说了——内书堂教授的东西实在是太浅显了,婉儿三四岁时便能背诵书,到了这里,却是六经一般的存在,宫教博士引着大家一遍又一遍地诵读,却依旧有许多人背诵不出,被博士责罚;婉儿五六岁上已经半懂了的道理,在这里被宫教博士反复分教,却照样有人听不懂、想不明白、学不会;母亲的算学不大好,婉儿的算学也因此只是马虎,这里的人却比她更不通数目门例;婉儿十岁已初能摹写飞白,这里的人却有一半连笔都握不久… 婉儿遵循母亲的教诲,努力压抑自己的才能,务求不引人注意,可惜再是小心谨慎,也无法与那些大字都不认识的同侪等同,不上几日,婉儿便已博得了宫教博士们的注意,继而将她推荐给了武后。 命婉儿参与女司机遴选的旨意下到住所时,一贯好在背后非议贵人的母亲吓得脸都白了,也曾是大家主母的母亲全然失去了高门风范,抱着婉儿啼哭不止,到最后还是婉儿推开了她,冷静地道:“阿娘,倘若陛下要杀我,早便可以杀了,何必还留我到现在,还大费周章地选入内书堂?” 传话的内侍笑看了她一眼,对母亲道:“小娘子是有造化的人,郑娘子不必担忧。” 婉儿听见这人的语气,心里越发笃定,略安慰母亲一句,便从容赴召——说是从容,其实心里到底还是有些忐忑,毕竟自己有着那样的姓氏,虽经母亲百般遮掩,宫中却还是有不少人知道,万一有谁漏给武后…婉儿抿了抿嘴,将这想法驱出心头:掖庭宫婢何止一两万?垂帘听政的皇后,只怕有人特地提一句,都未必想得起她来,何必自寻烦恼? 婉儿在这样的相信中走到了紫宸殿,候见时看到外面备着步舆和仪仗,正不解间,却见武后从里面缓缓出来,上了步舆。 婉儿第一次见武后时,她穿着全套礼衣,显得雍容华贵,从那以后,武后在她心中便一直威仪赫赫,高不可攀。可是这次,武后却只穿着一件半旧不新的石榴裙,套着同色半臂,衣裙上不太起眼的地方还有两个补丁,倘若细看,可以发现皇后步舆的角落也有磕破的痕迹,与这皇家煊赫的富贵全然不符。 步舆起行时婉儿随众跪伏在路边,她以为自己已经想通,完全不怕觐见武后了,然而跪下去时身子却像是有自己的知觉一般,自发地就向低里压去。步舆很快便从她身边经过,一感到头上那片阴影过去,婉儿便悄悄抬起了头,想要伸直脖子看一眼皇后的仪驾,然而入眼却见步舆转了个头,又从十余步外回来,停在了婉儿面前。 那位尊崇贵隆的天后陛下穿着略显破旧的衣裳,自步舆里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不辨喜怒地开了口:“你便是内书堂荐上来的人?” 婉儿的心莫名地跳起来,伏身下去,轻轻道:“妾自下课便被召前来,只知陛下欲考试妾的学识,其他一概不知。” 武后像是笑了一下,也可能只是单纯的嘴角牵动,她手里捏着一串佛珠,边摩挲边道:“你叫什么?” 婉儿迟疑片刻,方道:“妾名…婉儿。” 武后偏了头,轻轻道:“婉儿?”与婉儿从前听过的爽朗嗓音不同,这次的语声非常温柔,念得婉儿心头一跳,颤巍巍地向前挪了一点点,道:“正是。”武后便突然笑了,看着她道:“倒是个好名字。你姓什么?” 婉儿的手微微地抖了一下,心猛地跳了一下,又骤然停了,她抿着嘴,轻声道:“姓郑,贱名郑婉儿。” 武后一字一字地将她的名字重复了一遍,声音里骤然带上了几分愉悦的笑意:“荥阳郑氏,山东著姓,不错。” 婉儿觉得自己的呼吸有些急迫,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低着头,平静地道:“贱妾乃是罪没入宫的奴婢,并非郡姓郑氏。” 武后笑了笑,漫不经心地道:“郡姓也好,虏姓也罢,终久不过是个虚名,以后朕唤你婉儿就是,高延福,以后让她到紫宸殿当值。”她说完这句便抬了抬手,步舆慢慢转了个圈,向前走去。 婉儿自幼秉承家学,满目所见,都是世家谱系,满耳所听,都是薪火传代,却还是头一次听见有人说“姓氏乃是虚名”,一时怔住,等步舆远去,兀自睁着大眼,怔忡着望向前方。还是高延福将手肘把她一捅,呵斥道:“愣着做什么,还不跟上去?” 婉儿愣愣道:“可是还未试策…” 高延福咳声道:“陛下说让你去紫宸殿,你就去紫宸殿,罗唣什么?” 婉儿无法,只能小步跑去,费力地跟在皇后的仪仗中——抬步舆的都是身强力健的内侍,虽抬着重物,却比常人趋走还来得快些,婉儿打小从母亲就学,一举一动,都讲究个芳姿仪态,步态是好看了,论迅捷却不及,因此颇费了些力气才坠在队伍末尾,那最后的侍女瞥了她一眼,笑道:“从未在各殿当值过么?” 婉儿已走得渐渐喘息起来,不肯在这时断续开口,便只微微颔首,那人一笑,道:“我们娘子素来好动,你这体格,还是快将武事习练起来才好。” 彼时婉儿只道她指的是仪从跟随之事,以为天后年少时虽有弓马骑射之技,如今年纪既长,位分又尊,必不至再如从前那般不顾身份体面,与宫人嬉闹比试,若是寻常的后宫趋走,再是频繁,又能有何难?纵是外出,内宫仪仗,自不与外朝相同,又何谈“习练武事”?心里既未以为然,事后数次同侪约她去学骑射时,便都托词不去,殊不知这位天后陛下既敢以皇后之身垂帘,又公然以帝后并齐为二圣、开前人所未有之局,婉儿所知的那些礼法规矩,于她其实全无可套用之处。等婉儿侍奉日久,终于渐渐摸透了这位的脾气性情之后,再回想当初,却是追悔莫及。 第74章 辩解 我的手在抖。自从知道母亲便是那位则天陛下以后,我看她言语行事时便总免不了要多想几分,如此便渐渐发现了许多平素我并未在意过的细节。从前我固然知道母亲能登上这皇后之位,所需的绝不仅仅是父亲的宠幸垂怜,也不是待下人的这些宽和慈爱,可是知道与知道之间,却并非一回事。譬如同样是对妄图蛊惑圣躬、分薄天后宠幸的妃妾,母亲可以将她们配给军吏,可以将她们混在宫人中放出宫外,亦可以将之幽于冷宫、永不见天日,更可以将她们斩尽杀绝、一劳永逸,以前我以为母亲做的至多是前两者,近来的观察却都指向了最残忍的那个选择,或者说是…最保险的那个。母亲素有宽和之名,宫人执事,颇敢进言,然而同样是仁慈宽和,我殿里的下人可算是欺上瞒下、无法无天,紫宸殿中却是上下整肃,外无泄密之语、内无狎亵之失,偶有失职,不等母亲责骂,这些人自己就战战兢兢,如罹大患,倘若母亲当真如她表面看起来那样宽和,这些人是绝不至于怕成这样的——当然,只有这样的母亲,才能以女子之身而履至尊,才能配得上则天之名。我也不是不为此自豪的。可是正如世上常有国强民弱之辨,一位强悍的母亲于我也并非全都是好处。我的一举一动,无一不受她的关注,年幼时还只管饮食起居,纵是偶有举止不称意处,反倒可算是小女儿之天真情态,如今年岁愈长,不能再以年岁推脱,且所涉交游既广,母亲对我的控制也愈加细致广泛,她自己是天纵之资,才智过人,以己度人,未免挑剔,我们身为她的儿女,她对我们的要求又比旁人要更严苛,恨不能我们时时处处事事都能至臻至善,稍有违逆,便是动怒改颜,要打要罚,悉从心意——我们是她嫡亲骨肉,自然不至于有那杖杀之类的事,我们身边的人却难免受到池鱼之殃。 譬如今日之韦欢。她做的这事,往坏处说,是欺君罔上、奸猾诡诈,便立时杖杀也不为过,往好处说,却是忠心耿耿、一心为公,赶上母亲心情好时,说不得还能得个封赏。可是母亲恼我为下人所制,便将此事愈益往坏处想,什么包藏祸心、什么搬弄是非…说到底,这事的根源还在我身上,要救韦欢,也只能从我身上着手,只要母亲知道我并非任人愚弄的昏聩之辈,韦欢便大致无碍。想明白这点,我便以左手按住右手,两手叠在身前,先向母亲镇重一叩首,母亲冷笑道:“怎么,到这分上,你还要替谁求情?” 我的手其实还在抖,只好左右相互握住,假作镇定地道:“并不是要替谁求情,而是向阿娘请罪。” 母亲挑眉道:“搬弄是非的是她,怎么倒变成你的罪过了?” 我道:“阿娘陛下是堂堂天后,心之所系,都是家国大事,韦欢、阿杨都是奴婢辈,怎值得阿娘为她大怒?此番改颜,为的必不是她,而是我。我令阿娘动怒至此,实在不孝,是以先行请罪。” 母亲淡淡道:“说说看。” 我从她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心里犯怵,面上却越庄严,俯身道:“阿杨是我的乳母,我却不能约束于她,令她恣意妄为,触犯律令,是我之罪一;宋佛佑是我的女史,贤明通达,不能近贤远佞,反而疏远于她,是我之罪二。” 母亲冷笑不语。 我道:“阿杨之事,宋佛佑、韦欢早都有所谏诤,当日阿杨因我一语叱骂,便明为告病,实欲令我亲往掖庭延请,才肯复出当值,此为挟恩自恃;我的伴读入宫,馈赠往来,上下多有贪没,此虽是内侍的职分,阿杨却也多所纵容;我的财物,既在库中,却常有短少,去年我已命韦欢清查,后来又却不过情面,委了阿杨保管,她便从中作弄,监守自盗,我已觉其中有异,阿杨自我出生时便已在跟前服侍,既有保育之功劳,又有积年之资历,多年事务,亦全赖她经手,骤然斥退,恐人心不稳,故不敢大动,只好提拔韦欢,以她为阿杨之匹敌。韦欢年资薄小,不能服众,故才多所亲昵,以假威权。” 母亲斜眼看我,我话已说到这份上,只能继续道:“是我糊涂,想着阿杨夫、子皆为官身,又有保姆之分,我之于她,既是君上,却又是小辈;宋佛佑是阿娘跟前的人,又是方正君子,正事上须得听从,有些小事,却不好委她去做;只有韦欢,既非家世显赫,又无彪炳功勋,入宫幸进,得失皆赖于我,使唤起来最为顺手,是以日常便同她亲近了些——我只顾着自己方便顺意,却将修身正己、亲贤远佞的道理都忘了,此是我之大罪,伏请母亲圣裁。”说完将头又低下去,预备万一不行,拼着磕几个狠头罢,好在母亲并未再发火,只是以手抬我的肩,迫我直起身。 她脸上怒色早已褪去,面上像是有几分欣赏,又像是有几分遗憾,她用力地摸了摸我的脸,手动得极慢,眼睛盯得极狠,然而却不是凶狠的那种盯法,而像是在深思着什么,良久,母亲才又道:“你小小年纪,到底有什么私事是不好委宋佛佑去做的?” 我一怔,不知母亲为何天外问了这一句,这话问得实在私密,又不知怎么回答,便吞吞吐吐道:“都是小事,没什么打紧。”被母亲一看,只能半真半假地道:“是…女儿家私事。” 母亲若有所思,拂衣起身,淡淡道:“你方才说的道理,自己都记住才好。”说话时从袖子里拿出一卷东西,扔在我的面前,我打开一看,见里面是掖庭审得盗卖财物的人的卷宗,此事缘起何处,由何人上报,又有何人讯问,并口供、财物明细、干连人等皆一一在列,卷末署名却不是掖庭令,而是:臣左金吾卫将军丘神勣顿首再拜。 母亲已经下舆,步入百戏台,我也慌忙袖了卷轴,匆匆跟上。风吹过来,背上冰凉一片,原来短短时间内,我已汗湿重衫。 第75章 欺瞒 父亲久困于痹症,近来又染风疾,不喜人多嘈杂,因此晚上宴饮只有我们一家五个,奏的也非宏大之音,不过二三教坊新曲,胜在精巧罢了。他们四个都听得津津有味,我却连用晚饭的心情都没有,略坐一坐,推说身体不舒服,要先回去。李晟听了便关切地道:“是心疾又发了么?” 父亲原不知我白日里的事,听了便问李晟,李晟向他解释时我偷眼看向母亲,见她但端杯饮酒,并不过问,知道我白日的行止必已被她知晓,心悸之余,心口竟真的抽痛了几下,手上本捏着只酒杯装样子,这会儿手一抖,杯中酒泼了出来,洒在身上,我怕惹得他们大惊小怪,便忙稳住手,强笑道:“兕子不胜酒力,先同阿耶阿娘和阿兄们告退啦。”起身时但见母亲也站起来,看我一眼,停了停,方蹙眉道:“婉儿,你送兕子回去,命侍御医替她看看。” 婉儿应声出来,以母亲的步舆送我出去,开年事繁,我今日才是头一次与她单独相处,忙对她眨眨眼,将她叫道步舆之侧,笑道:“今日多亏了你,说来上次在汝州也多承帮忙,却一直未知如何感谢。” 婉儿道:“妾但尽臣僚本分,谈不上什么帮不帮忙。” 我感念她的心意已达知,便不再言,任由她送我回去,入门时迎我的已换作了宋佛佑,我问她:“韦欢呢?”便见宋佛佑一怔,答道:“听闻娘子不想见她,故已将她派去管库了。” 我心内焦躁,面上还只能客客气气道:“烦宋娘子宣她来见。”我以前私召韦欢时从不用“宣”字,宋佛佑也知道,看我一眼,方退出去,未几便见韦欢进来,比往日当众见我时还要恭敬,匍匐至我面前,口称“贱妾韦氏,拜见公主”。 这称呼实在是叫我心痛,刚想叫她起来,手伸出去时碰到了袖子里的卷轴,又缩了回来,扬声将宋佛佑也叫进,命人关了门,只余我们三个在内。 我不开口,她们两个便一直跪着不动,也不出声,连呼吸都细微得很。室内一时寂静如坟茔。 我将已经出到手腕处的卷轴给捏出来,慢慢展开,扔在了宋佛佑面前:“阿杨伙同几个宫人,盗窃宫中财物,私自变卖御赐物品,这事,宋娘子已知道了罢?” 宋佛佑一顿首道:“陛下今日已派人向妾说明此事,相干之人已被金吾拘拿,移在掖庭狱中,待陛下下令便行处置;陛下令着妾严查余人行止,申明规矩,使无有再犯。” 我看着她道:“你打算如何做呢?” 宋佛佑道:“本宫之事,公主已设定规,便按此规矩稽查访问便是。” 我嗯了一声,特地等了一会,才道:“韦欢,你觉得呢?” 韦欢也对我顿了顿首,她伏得实在太恭敬,我从这边看去,只能看到她的脑后,连头顶心都看不见,这样于她好坏参半,好处是可以瞒去她绝大多数的情绪,坏处是她将自居处于至卑微的境地,无论我是打她、骂她、还是一刀砍了她,她都无从防备,而且我还可以从她的身形动作和周遭人的反应上来推测她的情绪,还能获得高高在上的尊严感,而她从我这却什么也得不到,没有表情,没有尊敬,哪怕我现在叉开脚中间放空箕踞坐着,她也无从知晓——发明这套礼仪的人真是英明,仅凭一个简单的动作便完美地将君与臣、上与下的分野划了出来,从此人与人之间再不是简单的要好和不要好的关系,而变成了你揣摩我,我算计你的情势,君君,臣臣,真是其乐融融。 “宋娘子之言甚是。”这是韦欢的回答,简简单单七个字,没有包含任何感情,却听得我益加烦躁,一步过去,蹲在她身前,喝令道:“看着我。” 韦欢没有马上抬头,我伸手捏住了她的下巴,迫她抬头。她先有些反抗,忽然又收了力气,头被我带得骤然一动,又低下来,两眼平平地盯着我看。 我从她的眼里看我自己。不必伪装,我的脸色便已有几分凶狠,这凶狠十分陌生,然而韦欢的眼神却比我更凶悍,仿佛受伤的野兽一般,我不自觉地用上了力,看见我的手在她的下巴上掐出痕迹,她却像没有知觉一样,既不呼痛,连眼神里也没有半分示弱。 我们对峙了良久,中间宋佛佑不安地动了动,轻声道:“公主,韦欢不是宫婢。” 我瞪了她一眼,将她赶了出去,再看韦欢的时候才松了手。她的下巴已被我捏得泛青,我从未知道自己的手劲有这么大,心里有些后悔,可是再看见她的目光,又愤怒起来,站直身子,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道:“你做的好事。” 韦欢嘲讽地一笑:“公主学陛下倒学得有几分像了。” 我一怔,马上针锋相对地道:“阿娘杀人从不手软,你觉得这点上我能学到几分?” 韦欢不语。我见她有退让之意,重新坐回去,卷轴方才被我踢到,如今已经散开,露出最末的署名,韦欢见到丘神勣三字,面色微变,不自觉伸手一够,又马上缩回去,我瞧见了,冷笑道:“是丘神勣审问的,你如意了么?”朝中官员,除去宰相之外,能被我记住的不多。丘神勣却是其中之一。邱氏本是武功起家,他也因此累迁为太子右卫率。 李晟待宫人仁厚,东宫中捉到违禁的人,往往从轻发落,这丘神勣却一反李晟之仁政,一旦遇见犯禁的宫人内侍,往往大加鞫审,务兴株连,李晟对他甚是厌恶,数次奏请父亲免他的官职,却因母亲作保,倒叫他不升反降,做了左金吾卫将军。他在宫中也算赫赫有名,据说年小的宫人们不服管教,只要听见一句“送你去邱将军那”,便再也不敢淘气了。 韦欢又将头低了下去,低声道:“金吾护卫宫城,抓到盗窃的宫人,审问之后呈送陛下,不是理所当然之事么?有什么如意不如意的?” 我真是被她气得不轻,几乎是跳着站起,冲到她面前,冷冷道:“丘神勣有酷吏之名,他一审问,会牵连多少人,你知道么?”那些人里有从小将我照看到大的乳母,有陪我游戏宴乐的宫人内侍,甚至还有贴身跟随过我的护卫,全都是活生生的、我身边的人,这些人原本只要承受些轻微责罚,如今却被酷吏鞠审,很可能性命不保。 韦欢冷冷道:“他们若行得端坐得正,怎么会怕邱将军审问,又怎么会被牵连?你真这么心疼他们,为何不严加约束,使他们不犯禁令?你自己纵得他们无法无天,出了事再来替他们求情,岂不是可笑?” 我无法抑制怒火,一伸手便将身边几案上的东西全都扫到地上,盘碗果点平平砰砰地跌了一地,韦欢对我的怒火无动于衷,反而直起身子,继续道:“宫中自有法度,你是公主,可以无视这些法度,我们却没有这样好的气运,犯了错,便受罚,天经地义,谁也逃不脱。” 我心里知道她是在胡搅蛮缠,可是我在母亲面前可以急中生智,对着她却始终是口拙,憋了好一会,才只道:“此事本可以由我自行审决,至不济,也可以交殿中省或内侍省,我不信区区盗窃,便能致人死罪…”看着她,又道:“我也不信,区区盗窃之事,能惊动金吾将军从京中特地送信过来,除了此事,你到底还有什么事瞒着我?你同你在京城的党羽,到底向姓邱的说了什么?” 韦欢这时才真正动容,看了我一眼,垂了眼笑道:“你倒是有长进了。” 第76章 臂膀 “长进?”我被韦欢说得有点想笑,却笑不出,“什么叫做长进?猜疑自己身边的人?还是时时处处想着算计旁人是长进?” 韦欢道:“你不算计别人,别人也要算计你。与其被别人算了去,倒不如先下手为强。” 我看着她:“所以你姐姐从未得罪你,你却思其患而豫防之?” 韦欢冷笑起来:“从未得罪我?你该去四处问问,从来可有嫡出的不‘得罪’庶出的?你以为我的那些陈设和分例是怎么来的?天上掉下来的?就算你真天真不识世务,那你自己的三哥,燕庶人李倬是怎么死的?吴王又为何三岁便出京之国?数岁不得入京一见?你序齿第二,圣人就当真只有两个女儿么?掖庭宫中无数冤魂,听了你这话,只怕都要笑了!” 她当初特地算计韦欣,果然是有旁的理由,我心里竟莫名地有些悲哀,既是为自己,也是为她。韦欣坠马时,我不怪她骗我。因为那时我和她不过是萍水之交,我待她只是寻常,她待我如寻常也是自然。母亲不喜欢旁人算计自己,我却觉得无可厚非,毕竟这世上的一切并独独非为我而生,各人自有各人的利益,陶渊明说‘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己歌’,死生大事尚且如此,何况些许蝇头小利?我所气者,却是后来我们既已那样亲密,韦欢本可以大大方方地与我交心,我也愿意罄其所有地帮助她。而她却选了最生分的一种方式。 我至今还记得那日在汝州饮宴,我分冬梨给韦欢时,她说的那句“朋友之间,不必客气”。那是她头一次承认我们之间是朋友。我面上虽未说,心里却欢喜非常,觉得我们虽未必能到高山流水之境,却也可做一对光武子陵般的好友,后来纵是对她起了别样心思,却也从未想过要与她疏远至恪守上下之别的地步,谁料她却这样待我——她既肯这样待我,那之前那些事,到底是出于对朋友的自然亲密,还是别有用心的攀附利用?她曾那样关心我的饮食起居,是出于对一位密友的照顾,还是出于对一位公主的照顾?倘若连她和阿杨对我也只有利用而无情分,我身边其余人的感情,又有几分是值得我相信的呢? 韦欢看着我,眼神里满是嘲讽。近一年来,她的形容居止越来越像是个合格的宫里人了:轻柔、温顺、动静都透出一股居下位者的恭敬谨慎,然而此刻的她却露出了全然不同傲慢的表情,像是我刚见她时那样,像是真正的韦欢那样。 我可能从未了解过她。倘若我要了解她,要怎么做呢?倘若坐在这里的不是我,而是母亲,她会怎么做? “坐。”我对她抬抬手,自己率先坐下。天还未热,我的坐处却已铺上了龙须席,下以织锦小被垫着,恰得两人盘腿而坐。 韦欢看了一眼外间,门关着,她方坐下,两手抱胸,歪着头冷眼看我:“你若要问我在京中怎么做的,可以趁早省下口舌了。” 我抑制住自己的怒火,垂了眼看自己的右手指尖,沉思移时,才又抬眼看她:“你以为你这些小聪明,我不知道,就没有人知道了么?” 韦欢笑道:“明明是金吾卫捉住了你宫中不法的下人,与我有什么干系?再说,这事怎么说都是阿杨的不是,你又能奈我何?” 她的笑容实在是太招人厌,我豁然起身,将要动怒时又坐了下去,她看着我微笑,我闭了闭眼,淡淡道:“若以规矩论,我当然不能耐你何。可是你不要忘了,规矩本是我家设的。” 她面色微动,两眼盯着我看。我毫不示弱地回望于她,一字一句地道:“你父亲在守选对罢?如今太子监国理政,琐事咸出其下,你说我过去和我的太子阿兄说说,让他给你父亲安排个差事,会怎样呢?本是参军,如今年资一来,好升一升,做个长史了,振州如何?或是龙州。我表兄才从那里来,听说土人桀骜,瘴气又多,官儿似乎不大好做。不过没关系,你父亲是京兆韦氏东眷一房。名门望族,家学渊源,一定有办法颁行教化,为朝廷治理一方的?他往那边,你们当然是要跟着上任的,你年将及笄,跟着往那边去了,恐怕耽误婚配,不如我再同阿娘讨个恩典,把你留在宫中也可,等到了时候,替你选门好亲,天子拴婚,配嫁名郎,如何?你觉得我这长乐公主,能不能向太子阿兄和阿娘讨得这些恩典?” 韦欢面上变色,冷笑道:“你看,这便是为何我不会同你平等论交的缘故。你是公主,自出生便高高在上,我与你交好时,你自然亲我爱我,百般回护于我,而一旦恩宠不再,要追究我时,自然也有你的手段。弥子瑕前见贤而后获罪的道理,你也看过,难道就不知道?我不过韦氏旁支,父既不显,又无母族可恃,陛下将我选进宫来,不过是叫我做你的玩物罢了。我这样的人,倘不自己为自己打算,难道要依靠你这所谓的‘朋友’过日子么?”她说到后来,声音渐厉,竟带出一股哭腔。 我满腔的怒火不自觉地消融,向前一探,捉住她的手道:“你若真的自己为自己打算,便不该同我说这些话。你真的要从我这里牟利时,绝不会有这样的的怨恨,你这样怨恨,反倒是因你惦记着我…我绝不会如前人对弥子瑕那样对你。” 她将我的手甩开,道:“你就爱憎至变,我又能如何?阿杨是你的乳母,你爱重她,如今她如何了?你平素与宫人们狎近亲昵,有时没大没小,一旦遇事,不也会横加打骂?你但凡是一个普通宫人,暴躁时,会踢人,打人么?不过因你是公主,无人胆敢阻拦你罢了。如今你在宫中,尚有二位陛下教诲,等你出了宫,独居一府,身边的人皆以你之意旨为旨,以你之喜乐为喜乐,他们死生荣辱皆系于你,连阿谀奉承之辈都算不上,不过是你门下的犬马罢了!你和我要好,便是要我日后变成这样的人么?变成你的狗?任你摆弄?” 我竟从未想过这样的事。回想过去的十余年中,我虽的确还自诩以开明平等,然而身在富贵场中,被人奉承得久了,有时的确也是骄纵任性得很。我从前的宫人们都和我要好,然而她们被母亲逐出去了,我除了对几个为首略照拂一二,也没为她们做些什么事。宫人们侍奉不称意,我心情好时倒也罢了,心情差了,出口斥责,毫无顾忌——这要是在我来的那个年代,我这样的,多半早被众人冠以“极品”或是“公主病”之名,疏远排挤,可如今这些人不但不敢疏远我,反倒以能被我斥责打骂为荣,毕竟不是谁都有能贴身伺候公主的机会的。无论愿意或者不愿,我的确是变了,变得和从前的那个我全然不同。而我在这里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在以后的数十年中,我究竟会不会再变,竟连自己也说不清楚。 韦欢说得对,我这样的人与她做“朋友”,于她没有任何益处。她既不希望做我的弥子瑕,我亦不希望她沦为嬖幸之人,那样她与别人有什么区别?然而她是由我而引进宫中,母亲的意思,也是叫她做我的臣仆,她愿与不愿,都只能是我的人。她既不肯做弥子瑕,那便是我的仲叔圉、祝鮀和王孙贾,肱骨腹心,较之爱幸,岂非更要像是…“朋友”? 我至这一刻方才恍然,定定看着韦欢,郑重道:“阿欢,你放心,我定以臂膀视你,敬你,重你,与你苦乐同舟,终此一生,绝不相负。” 不知为何,我说不出“敬你,信你”,韦欢肯定是听出来了,看我一眼,垂眼道:“愿你勿忘此心。” 第77章 家宴 我从母亲和婉儿那里只打听到了一位“武大郎”,然而至立春次日时却来了少说十余人。这十多人中,除了武敏之之外个个不是穿青,就是着绿,连浅绯服色的都没有一个,腰上倒大多佩着蹀躞七事,才显出几分太原首义功臣之后的气度。武敏之倒是穿着紫袍,还特地佩了金鱼袋,看着不像是来参加“家宴”,倒像是元日大朝似的,总之就是奇怪。 与这些人的寒碜装束相反的是母亲和父亲。他们虽未穿朝服,却也双双都穿了正式的礼衣,冠袍钗钿具备,显出一派堂皇天家气象。连李晟也穿了全套的太子冠服,端坐在父母之侧。李睿打着“敦亲孝悌”的名号,大早就来了宫中,先是旁听我(和伴读们)上了几节课,继而死活约着我(和伴读们)去庭院蹴鞠,玩得大汗淋漓,又非要在我那里沐浴,换上他存在宫中的旧衣,才匆匆与我一道赶来,来时还不住和我讨论能不能见到某个窈窕婀娜的表妹——他以外祖母虽年长而雍容、母亲姿质端丽,而我也“稍有几分可看之处”,因此外家的女儿必是好的,来时真是抱了满心的希望,谁知到了这里,窈窕淑女未见,边地远来的田舍汉倒是见了一堆,那脸色真是不知如何精彩。我则因父母兄长都穿着庄严,自己却只穿着燕居之服,心下略有几分羞赧,又怪母亲的侍女们不肯和我提前通气,转眼便想到许是母亲有意为之,便又振作了精神,上前先李睿一步行礼,也不行大礼,只略一鞠躬,李睿虽未必明白,却也跟着我对父母笑嘻嘻鞠躬。 母亲方才十分端肃,见了我们,那脸上便绽出笑来,伸出两臂道:“雉奴,兕子,到阿娘这来。”反倒是父亲有气无力地看了我们一眼,轻斥道:“表兄们来了,怎么还穿成这样?”说话时咳嗽几句,母亲便一手揉推他的后背,一面笑看这边道:“家宴本就随意,不要太拘束了他们。” 父亲咳得越厉害了,一面咳,一面对我们招招手,李睿和我都向前几步,父亲对李睿一瞪,向李晟身边一指,他只得悻悻然退过去,坐在李晟下首。我跑到母亲身前,她将我揽在怀里摩挲一番,我近来已渐渐有些不耐这样的亲昵,扭捏地向后一退,却被母亲捉住,她颇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拍拍我的肩,令我转身过去,面对宴之中,又搂着我的脖子,低头替我理了理头发,笑道:“这是你们表妹,封地长乐,小名兕子。” 那十余人便都俯身向我见礼,口里有称“表妹”的,有称“公主”的,有称“长乐公主”的,口音纷杂,像是并、交的方言,有的似又带着几分闽、浙口音,我一贯受母亲教诲,并不敢过于骄矜,忙要回礼,母亲却搂了我不让我动,等众人行礼毕了,方悠悠道:“雉奴,兕子,见过大郎,承嗣。” 便见那些人中最年长的一个站出来,战战兢兢地向我行礼。他长得跟母亲一点都不像,面目黧黑,身材短小,比起风流俊俏的武敏之来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应答时候那种老实巴交的态度也与京中进退有度、风度翩翩的世家子弟全然不同,唯一可取之处大约只有那还算字正腔圆的官话了,然而与我们这些久在京中的膏粱子弟比起来,这至多也只能算“不是缺点”而已。 母亲对这人显然是没什么好感的,等他说完话,我拱手答一声“大郎”,便又指着一人道“二郎,三思”。这位武三思倒是挺有名的人物,细看时发现他比武承嗣还是好了不少,个子高大,皮肤白皙,答话时大体可算气度闲然,有几分文人姿态,只是比起武敏之依旧逊色许多。 母亲对这武三思的态度要略好些,叫他上前说了几句话方命他退下。除这两人之外的其他人都是由女官唱赞官号名称,再与我们一一见礼,我听那职位里不是“司马”,就是“别驾”,至多有个“长史”,地方不是濠州,就是振州,再不就龙、柳,真是没有一个好的,心里咋舌,面上倒还是给他们体面,一一笑着答礼毕,母亲方示意上膳。 父亲一向不务奢华,母亲也因此崇尚节俭,寻常家宴,不过上十余点心,二三十菜色,再配些劝食、汤羹、饮品即可。今日却是一反常态,先我来时,已见诸人面前摆着二十余盘果品,等母亲示下,又上了三十二盘点心,无不用珍稀之料,精心烹制,巧胜天工。 方才上的果品摆到现在,还未有人胆敢先用过,如今上了点心,父亲便笑道:“不必拘束,随意用罢。”说话间自己先拈了一块巨胜奴,底下人才活过来似的,不敢如父亲一般用手拈,便纷纷举箸,有的人一连夹了好几块点心,吃得嘴角都是碎屑,有的用不惯象牙箸,有的一手半捧着点心,一手举箸送入口中,只有武承嗣、武三思与另外三四人还有些仪态,武敏之则根本看都没看这些点心一眼。 李睿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些从未见过面的亲戚,侧过身子想要向李晟说什么,母亲看见了,道:“有什么话,就光明正大的说,不要和你阿兄拉拉扯扯的。” 李睿倒也机敏,笑嘻嘻道:“儿难得见到这么些表兄,想邀二郎一道为爷娘舞蹈一曲,以助酒兴。” 李晟瞥了他一眼,整整衣襟,端正道:“儿愿舞《兰陵王》为陛下寿。” 父亲笑道:“好,好,你们兄弟两一道罢。” 李晟便起身,与李睿一道入偏殿,顷之便率一队舞者鱼贯而出,本来《兰陵王》主舞只有一人,衣紫、腰金、执鞭而舞,今次出来时,却见一高一矮两人皆是紫衣金带,李晟执鞭,李睿执剑,两人俱戴了半脸的金色面具,上前一来,李睿如俳优般四面一走,执剑为礼,在正中面父母而立,怪声怪气地道:“某乃兰陵王高长恭是也,貌柔心壮,音容兼美,如今国事危急,领五百骑抗他宇文周室,到得此地,却不知又是哪里来的村汉,敢冒我高长恭的名头,看我一剑!”说着只如活猴一般挥剑朝一边乱舞,李晟哭笑不得,只道:“不要胡闹!”举鞭而起,随意舞了几下,李睿便抱着头四处逃窜,李晟见他如此,反倒怔住,揭开面具,蹙眉道:“阿睿!” 李睿便顺势一抱拳半跪下来道:“竟被大王识破了!某服输!”对李晟眨眨眼,又转头对我们挤眉弄眼的一笑,一下跑了出来,一溜烟地入了座。 父亲与李晟都是哭笑不得,母亲面色阴沉,手用力地按了按我的肩,我忙道:“六郎舞完了,阿兄可不能耍赖,快舞一曲。” 李晟方又戴上面具,执鞭舞了一曲。因是临时起意,倒并不见如何好,父亲倒是笑呵呵的,一曲终了,便命人赐酒,又向母亲道:“七娘,晟儿实在是孝顺。” 母亲不置可否地端起杯,向李晟一举,李晟忙双手奉杯,一饮而尽。 等李晟坐定,武敏之居然也直身子,拱手笑道:“侄儿亦愿献舞为姑母寿。” 我转头去看武家那些人,只见武三思面有蠢蠢欲动之色,然而喉咙一动,什么也没说,武承嗣这厮竟连蠢蠢欲动之色都没有,只看着李睿傻笑,父亲母亲面上都露出些微笑意,母亲的手离开我的肩,似要开口,我忙一个翻身搂住她,撒娇道:“阿耶阿娘,兕子也愿为爷娘寿。” 不等他们允准便先起身,跑到乐伎前道:“奏《西凉》。” 父亲好笑道:“兕子,《西凉》是对舞。” 武敏之便笑道:“侄儿愿与表妹对舞。” 我看也不看他,对父亲拱手道:“我宫里韦欢最擅舞蹈,我愿与她对舞向爷娘献寿。” 第78章 俳优 韦欢进偏殿的时候脸都是青的。我难得见她如此模样,不知为何竟生出几分欢欣来,故意对她挤眉弄眼的,一会又逗她道:“四娘,我可是好不容易才替你争取到向二位陛下献舞的机会,你要好生表现,不要辜负我的一片苦心。” 她深吸了一口气,憋着了良久,才挤出一点笑,对旁人替我穿衣的宫人道:“我来罢。”一将她们打发出去,便快步贴近我,恨声道:“你自献你的寿,将我扯进去做什么?” 我见她额角青筋都起来,越发觉得有趣,还笑道:“你昨日才向我表得心迹,费尽心思地要叫我倚重你,做我的肱骨腹心,怎么,我今日用得上你了,你又不肯出力了?这可不成。你放心,我们这不过是向爷娘献寿,只要舞得过得去就行,方才…咳,比六郎好就是了。”说着忍不住吸了一口气,她身上的馥郁香气都被我吸进肚里,惹得我心里痒痒,反倒退开一步,大声道:“快更衣,别让爷娘等。” 韦欢没有注意我的小动作,只是沉着脸道:“你以为人人都如你这般,出入往来都有乐舞陪伴么?我从未看过《西凉》!” 我一怔,道:“《西凉》自隋时便大行于世,你…没看过?” 韦欢急得跺脚:“何止没看过,我…我从小于舞蹈之道便不大精通。你叫我为乐舞,不是难为我么?” 我将信将疑道:“阿欢你身手这么灵活,怎么会不会乐舞?你莫骗我。”本朝对于乐舞的热爱更甚于马球,如我这般笨手笨脚又不好动的,在这里待了这些年,都能临时舞上一两曲,韦欢这样活泼好动又武艺高强的小娘子却说不会,实在是信服力不高——尤其这位小娘子还心机诡诈、素有前科。 韦欢面色微变,甩手道:“你不信便罢!” 我见她生气,倒不敢托大,忙握着她手道:“你真不会,那可怎么办呢?我…我叫个人替你?” 韦欢道:“你若说《兰陵王》倒也罢了,戴着面具,又隔得远,多半认不出。偏是《西凉》!” 她这脸色决计不会是装出来的,我一见这脸色,心便渐渐沉重,韦欢思索半晌,拿眼将我一窥,我一眼看见,忙道:“讲!” 她咬了咬唇,迟疑地道:“不然…你同陛下说腓…不能为了?” 这回是我面色铁青:“然后就任由武敏之为阿娘献寿,讨得她的欢心?!” 韦欢道:“你想叫他们把武敏之比下去,也不见得就在这里,世家公子有世家公子的气度,敦厚却也有敦厚的好处。” 我扬眉看她,却见她道:“此事说到底还是看天后更想要什么样的武家嗣子。文采风流固然好,秉性忠厚却也未必就是坏了,毕竟朝里还有个忠臣、良臣之分,世人所推重的也还是以忠孝为多。且武敏之不必舞蹈,其风采便已在那里,与其自曝其短,倒不如以己之长攻敌之短……你做什么?” 我拍手笑道:“阿欢,我知道怎么跳《西凉》了,你来,我教你。”催着她穿上紫丝布褶,五彩接袖,蹬上乌皮靴,又叫人来替她化妆,务要化得越怪越好,又将那假发髻揉得变了形,胡乱戴在头上。 韦欢不知我要做什么,连连催问都被我搪塞过去,我自己也换上同她一样的衣服,化了妆,教了她几句,她便白我:“我说忠厚,不是说愚鲁!” 我笑道:“总也差不离。”妆扮停当,与她两个钻到伶人堆里,对坐部的几人吩咐几句。他们都是大唐极顶尖的乐伎,听我吩咐,虽然有些犯难,略交头接耳几句,倒也应承下来。 父亲远远看见我在那里走近走出,扬声道:“兕子在做什么?怎么还不出来?今日你自己说要舞一曲的,舞得好倒罢,舞得不好,这浑羊殁忽,便不许你吃了。” 我斜眼一看,见几案上又新上了菜肴,菜肴连点心总有五六十道了,内侍们却还只是源源不断地再上菜。殿门开处,又见中庭里架起了火把,竟在烤羊——将鹅置入羊腹中,以火架烤全羊,等羊肉烤熟,将羊弃掉,仅食羊腹中的鹅肉,便成了如今颇著名的一道大菜:浑羊歿忽。这东西听着还不错,其实十分油腻,且宴席上每人一只鹅,为了这鹅又要耗掉一头羊,杀戮既重,又十分浪费,母亲与我其实都不大喜欢,不知今日怎么进的食单? 心内虽转过千重念,面上却只对父亲笑道:“出来啦。”小小地跳了几步,跑到场中,对父母一笑,韦欢也跟着过来,站在对角。母亲正在饮酒,瞥见我们的装束,差点一口酒喷出来,咳嗽不止,婉儿替她顺了好一会背才缓过来,教坊此刻已将琵琶与羌胡齐发,继而羯鼓具备,以胡乐奏起《西凉》来——这舞曲本就欢快,换作胡乐,更有几分热闹滑稽的样子,父亲只听这乐声便笑了,连连摇头道:“胡闹!胡闹!”却并不阻止。 我对韦欢一笑,摆个姿势,走一步,便极夸张地耸肩缩背,又将五彩缤纷的接袖一甩,再一展,复又走一步。韦欢一面瞪我,一面也学着我的模样,我们的姿势摆得都不怎么样,然而我们本就是向丑里打扮,旁人也看不出我们是生疏才会如此,反倒觉得是故意的一般,走不到五步,已见左右笑倒了一片,连弹琵琶的都歪了歪身子。我又反手一倒,人一仰,面上是学着独孤绍那日折腰一舞,其实却故意装出学得不像的样子,便听旁边又爆发出一阵大笑,再一低头,做东施捧心之状,连韦欢都扑哧一声笑出来,赶紧一低头,一本正经地捧心蹙眉,却将我看得一怔,不觉愣在当地,她对我使眼色也没看见,还是父亲边笑边问:“不是要舞一曲么?怎么停了?”方抬头看了韦欢一眼,只见她也在看我,眼神有些复杂。 我的心忽地就是一痛,这痛由来无名,也不似昨日的愤恨来得那样剧烈,却更像是指甲边的死皮被用力撕破了之后那种痛,可以承受、无伤大雅,可毕竟是时常会想起。 我对着她笑了笑,转身跑到父亲面前,欢快地一跪,父亲一下伸了手,又收回去,笑道:“怎么,舞不出来,要求饶了?求我可没用,要看你阿娘准不准。”说着对母亲眨眨眼,母亲淡淡一笑,伸手去够酒杯,我忙膝行过去,替她将酒杯端起,奉在她面前。 母亲将手收回去,懒洋洋地靠在后面,睨我道:“说罢,好好的献舞,为什么偏要做这个怪样子?” 我躬身道:“阿娘先饮此一杯,兕子才说。” 母亲哼了一声,只是看着我,并未有任何动作。 我见她不说,自己就笑道:“阿娘圣寿在即,儿常思如何进献礼物以表孝意,然而阿耶富有四海,儿之礼物,论贵重,必然比不过阿耶,太子阿兄是承宗之子,为家为国,十余年来,兢兢业业,未敢懈怠,新又诞下皇孙,儿之礼物,论心意,必然比不过阿兄,六郎已出阁开府,见多识广,儿之礼物,论新奇,又未必比得过他,儿之私心,又不愿以其次之物来搪塞阿娘,殚精竭虑,方才得此一策,又未审其可否,故于今日先献一丑,先观其效。” 母亲道:“哦,你要献的是何物?” 我笑嘻嘻道:“方才已献过了。” 第79章 贬斥 母亲听我说“已经献过”,立刻便瞪了我一眼,我知她多半已猜到我要说彩衣娱亲的典故,抢先笑道:“其实此物说难不难,说易也不易。爷娘奄有四海,迄今二十余载,得致天下清晏,物类既不缺,平性且简淡,故儿亦以此为则,不献金银玉宝,而献彩衣之娱,不求功业权贵,而冀爷娘一笑,儿愿时时长伴爷娘身侧,为爷娘兴歌舞、解烦忧,唯阿耶陛下和阿娘陛下长安乐、永康宁,千秋万岁,福禄永享。” 一面说,一面将头叩下去,父亲满面带笑,刚要开口,母亲侧头微笑道:“既是如此,阖不舞毕一曲,而要中途弃绝?” 我正色道:“阿耶阿娘非止儿之父母,亦是天下人之父母。儿是爷娘之子,既有歌舞娱亲之心,亦有端庄正礼之义,彩衣娱亲,是家人间亲昵,已博一笑,便是儿之心意,为明亲亲孝敬之本心;半途弃绝,既是皇帝家体统,亦是毋为其至,使开攀比之风,若至亲家人而矫为承奉,则失亲亲之义也,故儿只舞半阙——想太子阿兄和六郎之心亦如是。” 方才父亲还只是微笑,越听倒露出几分错愕来,等我说完,拊掌笑道:“说得这样道理,倒叫朕不好怪你拙懒了,罢罢,你是孝子良臣,朕岂当不得慈父明君?赏你金钱百枚,银器十事,赐酒。二郎,六郎,你们亦有赏赐。”对我招招手,叫我们三个都到前面,道:“向你们阿娘献寿。”又对武敏之与武家许多人道:“都来。” 下面的人便依次出来,李晟为首,李睿与我副之,武敏之、武承嗣、武三思在后,余人以次排序,连殿中丞官六尚,并宫人侍从都整整齐齐道:“恭祝天皇陛下、天后陛下千秋万岁,福禄永享。” 母亲方才瞧我时颇严厉,待听我说“体统”等语,嘴角便泛起微笑,隔空虚点我一下我的额角,复又举杯满饮,我对母亲眨一下眼,随大家饮了一杯,武三思倒有些眼色,等我们饮完,率先山呼“万岁”,他一领头,武氏子弟纷纷唤起“万岁”,壮声如潮,我见武敏之满脸不怿,心内窃喜,等山呼少歇,又站出来笑道:“螽斯诜诜,是家业兴旺之兆。儿请母亲为李氏、武氏之兴旺,再饮一杯。”这话说得有些投机,我还怕父亲不悦,偷眼看他,却见他并无异色,母亲面上则露出毫不掩饰的悦色,执杯站起,目光自堂下每一个人的脸上扫过,最后定在李晟身上,举杯道:“二郎喜诞皇孙,是我家福气,” 李晟得的虽非嫡子,却也露出几分喜色,领我们喝了一杯。母亲等我们饮毕,慢慢从几案后走出来,有宫人要替她斟酒,被她挥开,母亲从盘中拿起酒壶,一手执杯,一手执壶,走下台阶,来到李晟身边,颔首道:“二郎、六郎,替你们表兄斟酒。” 李晟、李睿具是一怔,我忙笑着上前去捞母亲手里的酒壶,笑道:“我来,我来。” 李晟蹙眉看李睿,李睿刚要说话,我已先笑道:“今日爷娘高兴,肯定做什么都有赏,多做多得,你们两个做兄长的,就不要同我抢了——我也不贪心,阿耶方才已赏了金钱,这回阿娘再赐点银钱,包管表兄们杯中不空。” 母亲白了我一眼,笑骂道:“你想的倒都是好事。”却将酒壶递给我,道:“银钱没有,酒壶赏你了。”我便执壶往武承嗣的杯中倒酒,才倒一杯,宫人便已将余人的都倒满了,我就势将那舞马衔杯纹的金酒壶递给韦欢:“好好收着,这可是御赐。” 韦欢瞥了我一眼,捧着酒壶退开,母亲一手执杯而立,向武承嗣、武三思淡淡道:“一家子弟能聚在一起是好事,你们本是从龙元勋之后,家世绵延,簪缨累代,虽稍经挫折,却不可妄自灰心沮丧,亦不可以谓是外戚便枉作非法,须当静修己身,整肃家门,务诗书之业,求百代之名。”说毕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转身回去。 他两个听母亲训诫,背都弓得如虾米般,执杯的手都在颤抖,好几次才送酒入口,看得李晟、李睿都是皱眉,勉强跟着饮了一口,大家都各自回座,独武敏之端着酒,立在场中道:“姑母,侄儿必与表兄们一道,勠力振兴,光大祖父之门。” 母亲搂着我坐下,对我指指盘中的浑羊歿忽,我会意地拿刀替母亲割肉,听母亲道“你自有家门,以你承周国公之嗣,本是权宜之计,为的是叫大郎、二郎好安心在外历练,如今他们既已回京,你便还回本家,继承你贺兰氏罢”,眉心一跳,拿刀的手停在半空,抬眼去看武敏之。 武敏之额角青筋一跳,强笑道:“姑母,侄儿不明白。” 母亲看了我一眼,我忙又低头专心致志地割那烤鹅,母亲歪在一侧,懒懒道:“不必再说了,你去罢。”说话间已有四个身强力壮内侍上前,武敏之没奈何,只能恨恨地去了。 殿中忽然就静了下来。除了教坊的乐声依旧外,没有任何声音。 武家的子弟们个个都战栗不止,武三思和武承嗣对看一眼,一齐直身拱手,刚叫一句“陛下”,母亲便已不耐烦地挥手道:“你们久在外任,恐怕京中规矩都荒疏了,今次回家,好生将这些礼仪行走之事再学起来,恭候圣人旨意。” 武三思与武承嗣两个均面露喜色,率武氏子弟郑重谢恩。母亲抬抬手示意,转头又看我,我刀工本就一般,又在留神武敏之的事,到现在那烤鹅才割了一小半,每片都坑坑洼洼,厚薄不一,母亲看了摇头,伸手将刀拿过来,不多时便切出十余块大小相仿的肉来,用盘呈了一片给父亲,再又夹了一片给我,余者皆分赐众人,自李晟、李睿至武氏而下,恰是人各一片。 教坊识趣地奏起了清快的乐曲,又有歌者清声歌唱,宫人穿胡服摇铃跳舞,李睿嬉皮笑脸地去敬李晟酒,笑谑他那成亲前两三个月怀上的儿子,武氏子弟个个眉飞色舞,自己人觥筹交错之外,亦频繁起身上前谢恩祝寿,父亲与母亲言笑晏晏,偶尔戏弄我几句,我笑着向他们讨执壶、切肉的赏赐,被母亲在头上一拍,她像是想起什么,不经意地笑道:“方才韦欢与你对舞,竟忘了赏了,高延福,拿一盘肉给她,也赐银器一件。” 我少见母亲待我的年小宫人这样慈和,略略一怔,转头见母亲笑眼看我,才知这是给我的脸面,不觉绽出笑容,替她端茶布菜,越发殷勤。 一殿尽欢。 第80章 教子 自家宴之后,我一直密切探问武敏之的动向。本以为母亲既已明旨叫他出宗,一定马上就要下旨升武承嗣、武三思的官了,不然十余日后母亲寿辰时未必赶得及制作武承嗣、武三思的朝服。谁知母亲家宴之后又不急了,每日里不是同父亲游园赏春,便是举办大大小小的宫宴,又陆续将武承嗣和武三思召进宫见了几次,赐了些财货——这些赏赐没有一次超过五十段的,武承嗣两个却如得了大宠爱一样,谢恩表章如流水般送入宫中,母亲不耐烦看,常叫了我去念,武三思的文采颇有可看之处,武承嗣的却差得远了,母亲听他的表章,有时会蹙眉对我扬扬下巴,我初时不懂,还是听婉儿道“烦公主以墨点此句”,方明了母亲的意思,便以墨将不好的词句点出来,最后叫内侍们收了,发回去让武承嗣重写。 如是三五次,武承嗣送上来的表章再无甚大疏漏之处,母亲才下令叫武承嗣袭爵做了周国公,迁尚衣奉御,武三思则做了尚书奉御,无爵,于时已是二月己亥,次日便是母亲寿辰了。 传旨当日,我正跟在母亲之侧,母亲一定是看出我的惊讶,恰逢她心情大好的时候,招我陪她步行往丽春台附近的小花园赏春,边走边问道:“兕子奇怪阿娘为何今日才下旨意?” 我诚实地道:“不知。” 母亲近来不知为何,越发喜欢考我,闻言又问:“你想一想再答。” 我想了一想,道:“为了怕他们不服管教?” 母亲微微一笑,颇有几分自得:“他们的父祖昔年待你外祖母不敬,被发在那贫苦之地这么多年,许多人自出生便未见过中原是什么样子,如今能回京享这富贵,又全是靠了你娘我,怎么敢不服管教?” 我有些羞惭地道:“兕子愚笨,请阿娘赐教。” 母亲道:“你能猜到前面,已是不错了,只是年纪小,又生于富贵,不知这世上人心——他们在边地贫寒惯了,骤然回京授官,又是外戚,恐怕一时得意忘形,反倒丢了外祖家的脸面,所以要多耗他们些时候,他们既知我要用他们,却迟迟不见旨意,心中惶恐渴望,必然反复揣摩我的意思,战战兢兢,不敢胡来,等得了官职,也必会珍惜,不敢以贵戚自傲于同侪。此外,今日再下旨,明日观他们的穿着打扮朝服,亦可知其为人处世。” 我道:“阿娘当日封上官才人,不说官职,而令她自择衣服,也是这样的意思么?” 母亲赞许地看了我一眼,我道:“若说是后面那条,我同上官才人多学学,许是还能想到,前面那点,却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阿娘圣明烛照,兕子虽是阿娘的亲生女儿,却连阿娘的万中之一也学不到。” 母亲被我这记马屁拍得面露微笑,却依旧拍我的头道:“你这小东西算计爷娘的时候精似鬼,这些事上却怠惰得很,若不是贺兰敏之得罪了你,怕连多看这些表兄一眼都不想罢?” 我待要辩驳,母亲先斜我一眼:“你宫中那些人处置得如何了?” 我有些心虚地道:“已发掖庭议罪,待掖庭令的表章上来,再行议定。”母亲将邱神勣的上书给了我,又责我约束自己的宫人,我揣摩上意,大约是叫我全权处置的意思,便狐假虎威地写信责邱神勣把人全都移送掖庭,他平素连李晟的令也阳奉阴违的,却遵从了我的命令,将人统统押送掖庭,我心里其实还是想大事化了,故又装模作样地叫掖庭那里再议罪状,打算先拖上几个月,母亲若将此事忘了,再把她们放出宫,不想母亲这么快就问起来,只好先敷衍两句,谁知母亲顷刻间便变了脸道:“邱神勣不是已经将罪都定了,口供也已送了过来,为何又要掖庭再议罪?” 我吓了一跳,吞吞吐吐道:“邱神勣递上来的每一条罪过都足以将她们弃市了,区区盗窃,不至于此罢?” 母亲瞪我:“我瞧你素日虽有些柔仁,大体上却还算懂事,怎么到这些事上便又糊涂起来了?阿杨是你乳母,在你那里几乎是半个主人,不思精诚报主,反而串通党羽盗窃,今日是绢帛,明日便是印信、圣旨,后日说不定被人买通,将厌胜之物带到你宫里去了!这样擅主自专、欺上瞒下的人,你还要留她?” 我见母亲发怒,忙要跪地,被母亲一瞪,又站住了,挽着她的手臂道:“阿娘息怒,阿娘所说确有其事,然而国之律法,总在究其行,而究非其心,如今她们只是盗窃,便当以盗窃的罪过论,或杖,或徒,或流,只按律令办便是,何必又大事株连呢?我听说邱神勣连庭院中打扫枯叶的宦官都抓了,大明宫中我的侍人几乎拿了六成,儿觉得…未免酷烈过了。” 母亲冷笑道:“去年你不过斥了阿杨一句,她便耍性子告病,你亲往掖庭,她却待你不敬,必要朕亲下旨意,才肯回去,只这一条,便够她寸磔了!邱神勣不过判个斩首,实在已是便宜了她,你却还要替她遮掩求情。朕把卷宗给你,便是存了要看你如何处置的心,没想到你倒一心只想着如何欺瞒朕了。” 我一时跪也不是,站也不是,只好躬身拱手道:“阿娘,她们怎么也是我身边的人,公开处刑,恐怕不雅,求阿娘网开一面,赐个…全尸罢。”说出这话来时心里微微发颤,既内疚,又悲哀,连声音也不自觉地抖了,母亲瞥我一眼,道:“你是因那日偏袒了韦欢而愧疚么?” 我全身一颤,猛然抬眼看母亲。宫中花开甚早,到如今已是姹紫千妍、争奇斗艳了,我们靠花圃又近,母亲正伸手捏了一枝,将其扯近,凑在鼻尖嗅闻,她神情平淡,甚至还带着几分愉悦,嗅了一下,两指用力,将那娇嫩花枝折断,对身后一看,团儿立刻端着镜子上来,母亲将花簪在头上,转头问我:“好看么?” 我一时没回过神来,讷讷道:“好看。”一心想要奉承母亲,好叫她忘了韦欢,又笑道:“这时节竟有牡丹,必是阿娘圣德所感,连花都早开了。” 母亲向后问道:“你们以为呢?” 她身后的人纷纷凑趣道:“公主所言极是,娘子圣德动天。” 母亲忽地将花又扯下去,随手扔在地上,道:“朕却觉得不好。” 众人一怔,团儿笑道:“娘子鸾凤之体,这花虽好,却似还差了些天家气度。” 母亲轻轻一笑,携我手向前走了几步,望见前面一棵大树,还只发了一半的芽,身上一块黄一块青的,颇有几分丑陋。那看管花园的内侍见母亲盯着这棵树看,满头是汗地解释:“小人这便叫人换了。” 母亲笑道:“从来这些树不是全青,便是全黄,偶然见到一个半青半黄的,却也有趣。” 那内侍笑道:“正是,正是,小人也觉得如此,所以未敢便就更换,既是陛下喜爱这棵树,小人斗胆启奏陛下,是否将此树移到贞观殿去?” 母亲笑了笑,不置可否地道:“你辛苦了,赏五十匹绢,不必陪在这里,自做你的职守去罢。” 那内侍连连谢恩,躬身告退,母亲带着我慢慢向前,边走边道:“你心里必然想这些人都是佞幸小人,是不是?” 我道:“他们是阿娘的仆从,本该如此。”连我也为了韦欢拍起母亲的马屁,还能说什么呢?不过这些人睁眼说瞎话的能力也着实让我敬佩,我自问是决计做不到这一步的。 母亲轻轻一笑,道:“你错了,他们虽是我的近身奴婢,却也只有极少的几个,能一开始便以君心为己心,以君言为己言的。他们能如此,是我一步一步,将他们教成这样的。”她的笑意渐渐变淡,看我的时候笑容便完全消失了:“譬如婉儿,她祖、父家族皆为我所灭,你道她当真就愿意服侍我,对我伏低做小么?” 但听噗通一声,却是跟得最近的婉儿跪在了地上,全身颤抖,脸色苍白。 母亲笑了笑,只一抬眼,从人便都消失不见了,花树之下,只剩下母亲,婉儿和我。 第81章 刑赏 婉儿跪下那一声太响,我听着像自己的膝盖也开始疼了似的,既替婉儿担忧母亲这般喜怒无常,又喜有她分了母亲的注意,悄悄地退开半步,却见母亲只是虚手一扶,漫不经心地道:“婉卿不必惶恐,心念祖、父,本是人之常情,只要日后能一心向好,朕亦非不能容人之人。朕肯在你面前说这句话,也是待你至诚之意。” 有母亲这句话,婉儿却未见平静,伏地叩首哽咽道:“陛下宽宏大量,盛德光耀,婢妾百身莫报,唯愿终身服侍陛下,效为犬马,冀报陛下恩遇之万一。” 母亲笑道:“朕也不要你百身,只要你此生忠心即可。”又命我:“扶上官才人起来。” 我忙上前搀扶婉儿,她却兀自磕了几个头才肯随我起身,抬头时额角裙衫上都已沾了污泥,脸颊上又是涕泪交流,只好低了头回避,母亲偏要道:“抬头。” 婉儿不得已,只能一面道“求陛下恕妾姿仪不端之罪”,一面忍耻抬头。母亲只看一眼便笑了:“不过白说一句,哭得这样可怜。”婉儿又要谢罪,被母亲止了,母亲对她一努嘴道:“回去梳洗一下再来罢,不要叫人看见。”说着又看我,我会意,在身上摸了一会,却只带了韦欢赠我的那条帕子,犹豫片刻,还是拿出来,递给婉儿,两眼只盯着那帕子,见婉儿拿它拭泥,便又转了头去,又听母亲道:“你的忠心,朕很知道,你去年才封的才人,品级上倒不大好进了,钱帛之类,你在宫中,也无处花用。朕便赐你母亲一个出身,叫她从掖庭转去殿中罢。” 婉儿才擦了眼泪,听见这旨意,又微微张了嘴,面上错愕之色一闪而过,复又向地上跪去,我眼明手快地扯住她,道:“地上脏,上官师父有心,隔日再上表谢恩便是。”却是心疼那帕子。 母亲道:“你去罢,朕同兕子说说话。”等她走了,又笑眼看我。 我被母亲看得发憷,自忖无计避逃,只能笑道:“阿娘…是想教我待底下人要刚柔并济么?我省得了,日后必会留意的。” 母亲笑了笑,却道:“兕子可知,你那些伴读,为何既有世家嫡女,却还要挑一个庶出的跟着呢?” 我一怔,从前只当嫡出的进宫是为了替李睿选妃,庶出的才是真的伴读,仔细一想又觉若是如此,母亲不会有此一问,便摇了摇头。 母亲眼看着花丛,似乎在品评哪朵花最美艳,一面漫不经心地道:“你的这些伴读都出身大族,将她们选进来陪你,一则令你学她们的家风学养,二则她们日后各自嫁人,也必往适世家大族,夫家显赫,你常与她们往来,许多事上便比旁人要灵通些,也合你天家身份。至于选一个旁支陪伴,则纯是我这做娘的私心。”她转过身来看我,一手在我头上比了比身高,:“你镇日嚷嚷着要开府,岂知本朝公主照例是不开府的?等你出了宫,也不过例行选一长史,替你接待仪宾,再有一二掾属打点庶务,时人连亲王的府僚都不愿意做,何况公主府的长史?肯留在你那里的,多半不是什么俊士高才,且还都是男人。宫人们虽忠心,见识却有限,你日后在宫外若遇见什么烦恼,连个可商量的人都没有,到时总不能日日进宫哭诉,或是以公主的身份强压人服从罢?有了这些人,便不一样了。她们生于大族,世家规矩阴私,皆熟知于心,百十个姊妹中单选出了她们,必也是有过人之处,偏又是庶出贱种,身份低微,毫无根基。同族嫡姐,自小在一处相处,或还有嫉妒龃龉之心,你是公主,更无此等烦恼,只要稍加收服,便可收获她们的忠心,你想不到的事,她们自会替你想到,你不好做的事,她们却能拉下脸去做,懂么?” 我全然想不到母亲替李睿选个妃,背后却还替我考虑了这么多,怔忡半晌,才道:“韦欢聪明胜于同辈,家境却更次之,且又不得父亲欢心,如今更是得罪了嫡母,除我之外,她更无可以依附之人,必然对我更加忠心,我用起她来,也更加方便——阿娘是这个意思么?” 母亲点点头,目光中又带了一点严厉:“宋佛佑于内书堂中考绩皆优,为人又方正,不好结党,韦欢聪明伶俐,家境孤寒,王诩青年即擢殿中丞,粗通文墨,又是高延福的义子,这三人本是朕为你选的人,你用得好了,本该殿内整肃,上下井然才是。” 我此刻方知母亲的心意,既感念于母亲爱子之心,却又觉心中烦闷,强压下情绪,拱手道:“是兕子的错。” 母亲又摘了一朵花,簪在我头上,端详一番,点点头,笑道:“也不怪你,你们小孩儿家玩闹起来,没大没小的本是常事,且韦欢也不是什么紧要人物,你喜欢,便用,不喜欢,打发了再选。只是你自己要存了此心,着意遴选可用之人,加意栽培,待其余的人也要恩威并重,不可失了规矩。你不要看女官内侍人微位卑,便不大留意,这些人用得好了,照样颠覆妃后…总之,你须谨记,用人譬如驯马,以威加之,不服,以刑刑之,若还不服,这样的马便宁可杀了,也不可留着——婢妾辈本同畜产,可用,可狎,不可骄纵。”她的目光变得很温柔,抚着我的鬓发叹息道:“爷娘老了,不能护你一辈子。你阿兄待再你好,你也不是他女儿。爷娘待儿女,与兄长待弟妹,总是不一样的。” 今天的母亲实在是太不寻常。不说素来不服老的她居然说出“爷娘老了”这样的话,光是她对李晟的态度便有些耐人寻味——自和亲之议以后,李晟与母亲的争执便日渐增多,父亲去年便想让李晟监国,被母亲以先成婚的由头阻了,今年让他监了国,却让他留在洛阳,而非京城,琐事虽出于太子,其决断却依旧要呈送父母知晓,联想到母亲在另一个历史上的作为,以及她平日的性格,我很难相信母亲会这样退让服输。然而无论如何,她待韦欢的态度已是再明显不过,我只能拱了手,恭恭敬敬道:“谨听阿娘教诲。” 母亲笑了笑,道:“韦欢原本有个同母妹妹,为韦家大郎凌虐而死,她同母兄长韦无生忍在庠,本该去年参加贡举,考试时却被人误认作偷衣之贼,被主考庭遣而出,无颜再试。你日后若想施恩,随时同礼部说一声,韦无生忍是要再入举场,还是缘品晋升,只看你的心意。” 这消息又比方才母亲所说更令人震惊,我张了大了口,讷讷道:“同母妹妹——是韦七娘么?”记得还同韦欢说起过一次,却不知竟是早夭了。 母亲道:“你自己同她问去罢。”顿了顿,又道:“你既替阿杨求全尸,那便改判杖毙。你照此拟令,知会掖庭。” 我一瞬间煞白了脸,如应声虫一般重复:“杖毙?” 母亲亲昵地拍了拍我的头,笑着道:“杖毙。” 第82章 心魔(三) 婉儿尚在犹与之间,武后已经轻轻笑起来,道:“你若现在不想说,便等以后想明白了再说罢。” 武后身旁的内侍高延福乖觉一笑,向怔愣的婉儿解释道:“紫宸殿中,不拘身份,人人皆可面圣言事。” 婉儿想:这不是没有规矩章法了么?想母亲虽已是宫婢之身,却总还讲究着许多的世家规矩,坐立饮食、言谈笑亵皆有定例,堂堂天子之家,却人人都可面圣言事,岂不荒谬?毋怪崔家不愿与皇家结亲,天家威权固然是天纵神授,宫中风气却实在是令人不敢恭维……不,这一定是因武家起自商贾,武后根苗不正,才使得宫中风气颓败,绝非天子之故,崔氏拒绝的,不是天子之子,而是武后之子。 婉儿心情复杂地看了武后一眼,刚要退回队伍中,却听武后笑道:“随朕进去。” 婉儿只得与高延福一道随武后进了弘文馆,门口的人像是已习惯了武后这样过来,只在阶下鞠躬而立,并不高声参见。 武后信步入内,入了侧面的屋子,这屋子里坐着好几名学士,具服绿袍,见武后过来,都起身迎至廊下,武后笑着问站在最前的那个:“书修得如何?” 那人回道:“《列女传》已得了一十二卷,《乐书》有百二十卷。” 武后点点头,笑道:“你们近日修史,想必将古往今来的奇女子的传都看了?不如说几个与朕,朕回去也好和人卖弄卖弄。” 婉儿只知武后常在内宫称朕、私服袞冕,却不知她在外朝竟也如皇帝般自称,不免抬眼向前一瞥,恰见武后也正回头看自己,忙躬身低头,只听武后道:“婉儿是内书堂荐上来的人,说是诗文经史都颇有可看之处,你们先不忙说事迹,只讲名字,看她知不知道,若她不知,那是小女娘学识不够,情有可原,若连她都知道,便是你们这些学士不及她了。” 今日被武后选在身边,已是大出于婉儿意料之外了,念及自己身份,本拟安分守己地做个宫婢,熬些时日,再设法托情迁去哪个冷僻的所在,谁知武后像是看不得她闲似的,一会要当众召对,一会又命近身随行,如今又无端替自己招惹了几位学士,这心思着实有些难料,婉儿抿了抿嘴,低声道:“妾是卑贱之人,如何能与馆阁诸公相较?” 一言才出,却听那为首的学士笑道:“小娘子毋须自谦,皇后陛下能点娘子在身畔,必是小娘子有出色之处,某出一言,倩小娘子试为一答。” 婉儿只听他唤武后“陛下”,心里已有了计较——此必谀媚武后之臣,故武后才公然在他面前自称为朕,却不知如今朝中如他这般的臣子有多少?主上昏聩,以致武后临朝,令旨虽未称敕,尊称已同天子,祖父当年所忧虑之事,今日都已一一实现了,只是当初朝中还有如祖父那般的清流正声出言阻止,如今的臣子们却只知逢迎谄媚,全不顾纲常体统,枉他们还同为弘文馆学士!她上官婉儿为人女孙,不能光大祖父之志,倘能挫折这些小人一番,倒也不枉了上官这个姓氏,且武后既肯命堂堂学士与一介宫婢比较,已是存了谑弄的心思,自己便出言折辱了他们,只怕武后倒未必会生气,一念及此,倒不忙接那人的话,先道:“这位…” 那人道:“某姓刘。”还在斟酌词句,武后已接口道:“他是弘文馆直学士刘祎之。” 婉儿听武后一言,心里越有了底了,微微笑道:“诸公年资既长,又是弘文馆的学士,任谁一人,便可将妾比下去了,遑论是七位一道呢?妾斗胆恳请陛下换个比试的法子,否则也不必比试,妾直接自认不及便是。” 武后笑道:“你说换什么?” 婉儿笑道:“不如由妾来说一物,诸公猜妾所说人物,必要将生平、著作都一一说出来才算胜,不然,便是妾的侥幸了。”方才的比试法,学士们直接说人物,婉儿只消说个大概,示意自己知道即可,如今却是猜起谜来,还要讲诗作生平都说明白,这等比试之法分明已是公然在耍无赖。 几位学士本来都面带微笑,如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刘祎之道:“若说事迹倒也罢了,著作却恐说不全。” 婉儿明知他们学的是经史大义,不像自己从小诵读《列女》《女诫》等书,女子著作定然不如自己熟悉,却偏笑道:“诸公编纂《列女》,却不知传主的事迹著作,这样编出来的书卷,可算严谨么?” 刘祎之微微变色,看向武后,武后笑向婉儿道:“他们是编书,又不是背诵,只消能说一篇,便算他们胜了罢。”边说着,径自进了屋中坐下。 婉儿正是要这一句,躬身道:“那却要最著名的一篇。” 武后笑道:“依你。”婉儿便跟着进去,在武后身畔立住,轻笑道:“诸公,可以说了么?” 几位学士无法,只能依次跟进,彼此之间眼神飘飞,还是由那刘祎之出面道:“请。”婉儿略一沉吟,便道:“献丑了——皎皎机中练,皑皑手中绢。闲时相执弄,可以却暑喧。” 这却简单,有人不假思索地道:“是班婕妤。婕妤为汉成帝之妃。成帝游于□□,欲与婕妤同辇载,婕妤谏之曰:观古图画,圣贤之君皆有名臣为伴,唯末世之君方有嬖幸之女。成帝乃止。其后成帝耽溺于赵氏用事,婕妤屡屡上书劝谏而不得听,乃奉太后为事,终于园寝。作有《怨歌行》。”说罢便将诗吟出,面上十分得意,待见四下肃静,才转头去看刘祎之,却见他苦笑着向武后道:“陛下青眼所加,果非寻常,臣等不及远甚。” 那人此时才悟出就里,惊得一头油汗,要跪又不好跪,站着又觉惶恐,只得一拱手,强笑道:“小娘子才高识远,臣等不及,实在不及。” 婉儿见他们如此轻易就服软,心内未免觉得无趣,又偷眼去看武后,只见她依旧满面含笑,将众人扫了一眼,慢条斯理地道:“你们明明答了出来,不及之说,又从何来?婉儿,快向几位学士认输。” 婉儿便低头道:“诸公才学宏达,妾万万不及。” 武后笑看她一眼,道:“虽是如此,你这小小女娘,能知这些典故,也是不易,只望你也能如班婕妤一般,虚心奉上,多所谏诤,死后留名青史,也是一桩美谈。”又向几位学士道:“班婕妤是先代贤达,可以为后世诫,诸卿要好好整理她的事迹,颁之于天下,若天下妇人女子皆能如婉儿这般,将此贤明事迹习诵于心,则四海之宅邸尽可安宁——诸卿编书辛苦,朕心皆知,盛夏喧暑,日赐尔冰山一座,饮冰一盆,聊慰劳烦。婉儿亦赐绢十匹。” 几位学士见武后不但没有一丝不怿之色,还赐下冰来,都面露喜色,齐齐拱手谢过,武后含笑起身,行至门外,又回身站住,叮咛道:“朕前近身之人,卿等皆识,但有烦难,或直接上书,或寻到他们,都可达于朕听,毋有忌惮。” 婉儿眉心一跳,大着胆子,仔细将武后打量了几遍,见她始终面色平和,并无任何发怒之兆,心中竟隐约生出几分期待——观她却并非传闻里那样凶暴残忍,倒颇有几分看重人才的样子,自己既得她青眼,就算小有得罪,说不定也能敷衍过去?且长乐公主日日在宫中游走,未必记得住自己这小小宫婢,说了反漏了自己的虚实,倒不如…不说为妙。 她既打定主意,心中便如大石落地,长舒一口气来,武后听见她细微的吐气声,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笑,问高延福道:“兕子的伴读们都安置好了?后日可设一小宴,我们这做爷娘的,也代兕子好生招待下客人。” 第83章 告密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丽春台,似乎是母亲着人送我回来,又似乎是自己走回来的,总之我是回来了,赶走从人,踢掉鞋袜,赤足坐在廊下发呆。 二月的天气清朗,仲春温暖的风轻巧地拂过人身上,在近处留下几缕淡淡花香。不知是谁想的主意,在许多树枝上都栓了碎玉片做的风铎,春风一经过,便发出清脆的碎玉之声。 蓬莱和朱镜二殿里也有许多这样的风铎,不过是用水晶制的,白日里会折射出五颜六色的光。 我夏日里读书每常困倦,师傅们各有正职,不能常加管束,侍讲的女官们与伴读的小娘们不敢很管我,便向崔明德讨了个主意,在屋檐四角都挂上占风铎。 蓬莱去太液池不远,常有风吹,风铎丁林之声不绝,有这样的声音伴着,困倦之意常常得解。那时几个伴读还每人都送了我一副风铎,有金有银有玉,独韦欢送了个木的。我其时不知她处境,只觉这木做的极古朴有趣,想叫少府监给我原样做一批来,最后却是母亲知道,赏了一批水晶雕花的,里面每一串每一颗上的雕花都全然不同,有时下流行的团花、立鸟、缠枝,也有清雅幽致的薜荔汀兰,还有许多微雕的古今典故故事,可那些再好,却总不及那一个木的先入了我的眼,最讨我的欢心。 我的从人们见我喜欢这些,有几人便也寻了几个好的献我,他们无法与母亲比富贵,又无法与我的伴读们比清雅,便从新奇上下功夫:有人给我拿了一副鸣哨,挂在檐庑下,风过时可听见雁鸣般的声音;有人献了一副铁铎,是按军中狩猎的款式改的,其音铮铮,一响起来,屋子周围的燕雀都吓得扑翅而起;最合我心意的,却是杨娘子所献,她叫她儿子从宫外给我捎来了一套走马灯似的物件,顶上是鸣哨,随风而响,声音清幽,下面挂着铜制的磬片,鸣哨响时,磬片也和着节奏发出金石之声,两相交叠,便能粗略成曲,最妙的是这中间还有十六个画着许多各地故事的扇面,风吹曲扬时,扇面也会悠悠转起,杨娘子便带我坐在廊下,娓娓向我讲述她不知从哪里听来的奇异风俗:驩州南五百里有真腊国,国人不着衣服;峰州有水从吐蕃来,夏天冷如冰雪,里面有无数小鱼,来去时水面如粥,四野乡民以鱼为生,从不枯竭;岭南獠民好为蜜唧,即是老鼠幼胎以蜜腌渍而成;西域有磕头胡,只要唤他的名字,便一定要伏地磕头不止,至死方休……这些鬼话我是不信的,可是宫中岁月悠缓,偶尔听听这些稀奇古怪的传言也并不坏,因此我倒也不排斥她同我讲这些胡话。 不但我,便是我的伴读们其实也对这些事感兴趣,每当杨娘子和我坐到外面,不出一刻,便能看见这些世家闺秀陆陆续续地从各方过来,或是来向我研讨学问,或是来赠我一样小物,又或只是“偶然”路过进来问安…那时我们彼此之间还并不熟悉,坐在一起时,却像多年的闺中密友一样,连一向恪守闺礼的崔明德,在这种时候也往往放下了世家娘子的架子,也愿意脱了鞋,与我们排排坐在回廊的地板上,边荡着脚,边听杨娘子说故事。 我相信等杨娘子死后,也依旧会有人殷勤地来同我说这些故事,送我更为精巧的东西,我早上说一句“还是木头的东西好”,下午便能看见我的廊上摆满各式各样的木制品,晚上再说一句“真腊国的人到底穿不穿衣服呢”,便一定有人认认真真地去替我搜一本《大唐地域风俗考》来,可是有些东西,变了就是变了,无论如何,都回不到从前。 天渐渐暗了,有人执着灯过来寻我,昏暗中看不见她的脸,只看得出来约莫是十四五岁的小女娘,身形细长,步履轻盈,我疑心是韦欢,嘴角扬了一扬,又马上落下去,等那人走近一看,并不是韦欢,而是母亲跟前的宫人,我心里莫名地松了口气,忙穿了鞋跳下去,束手站定听这人传话:“娘子问二娘可用了饭?若没有,叫尚膳备几道爽口的菜,少用一点,早些安寝。娘子还吩咐说,明日典礼繁琐,二娘可在袖子里盛些点心,饿了时偷偷垫一口。” 她随身还带着食盒,是母亲赐的野鸡炙,野鸡肉都切成极细的丝,用汤浸透,再放在炉中炙烤,烤完洒上碎茱萸和胡椒,如今还是热的;这野鸡炙还配了新出炉的胡麻饼,饼中什么都没夹,只面上洒了芝麻,过炉一烤,面脆油香,我本来一点用饭的心情都没有,闻见这味道,却不觉咽了一口口水,笑着谢过她,自拎着食盒入内,一口气吃了三个饼,胃既餍足,心情也好了些,迫不及待地叫宋佛佑来问:“交代你稽查殿中人员,你办得如何了?” 宋佛佑一怔,道:“人手尚未备齐,该查哪几处也还没定…” 我立刻便蹙了眉,道:“有错的便拿,怎么还分几处?” 宋佛佑道:“宫中处罚,总有盗窃、偷懒、欺哄、不敬诸多罪状,妾正思量以何人督何罪,等有了章程,再一并呈送娘子。” 这话却是迂腐,我挥了挥手,命人又将韦欢叫来。她不知打哪弄来一身胡服,头上歪戴了一顶浑脱,我本意是要端个庄严肃穆的架子向她问计,见了这身装扮,脱口却道:“怎么想起穿这身衣服来了?倒挺好看的。”自觉失言,赶紧笑着向旁边道:“以后你们也可学韦四这般打扮,做起事来利索。” 宋佛佑大不赞同:“娘子尚未反初,还是穿道袍稳便。” 韦欢低头道:“是妾的错,因未曾带得骑服,只好先穿胡服敷衍一下。” 我讶然道:“你去骑马了?”后面一句“怎么不叫我”生生咽下去,挥挥手,漫不在意地道:“不过是身衣裳,穿着便利就好,再说,道姑难道就不能用胡姬了?我觉得这衣服挺好看的,以后你们一人照着做一身,我们一道打球去。” 韦欢对我说的“打球”只作未闻,抬头问:“公主召妾有事?” 我才想起叫她来的目的,抿嘴道:“阿娘命我速稽查宫中不法,宋娘子却说还没议定人手,所以我叫你来一起想想,看可有什么法子。” 韦欢向四面缓缓一看,复向我道:“妾恰好倒有一个法子,不但不需要许多人手,还可彻底清理不法底事。” 我不自觉地向前挪了挪,道:“快说。” 韦欢垂了眼道:“紫宸殿中,人人得可言事于天后,天后亦不避琐碎,凡人有言,皆得接见,因此宵小之类蛰伏,圣人之明烛照,妾以为公主亦可学此法,令众人相互检举。”她这话一出,我身边的人都变了脸色,连我也吓了一跳,道:“这不是鼓励人告密么?” 殊不知前世大学之中,我们最恨的便是这种告密的小人,这种人一旦被发现,必然受众人排斥,韦欢当着众人的面说出这样的法子,这不是自己找罪受么?再说,宫里这些人谁当值没有个偷懒怠惰,或是贪图小利的时候?这样大兴检举之风,那我身边岂不是人人自危?我对韦欢扬了扬眉,示意她顺着我的话改个口,谁知她看我一眼,定定道:“就是鼓励人告密——公主虽是至明之人,却也难以一人察众人的许多不法之处,倒不如以众人之眼为眼,以众人之口为口,反而事半功倍。殿中人多事繁,公主若无暇一一分辨,便可于偏僻处设一木匣,匣上有锁,钥匙只得公主一人所有,内设一孔,凡有检举,皆从孔中投入,纵是被检举之人位高权重,不知为谁人所检举,也无从报复,如此,则检举之人将益加踊跃。” 我沉默片刻,问她:“你当真觉得这样有用?”这样人人惧怖,相互检举的事情,让我隐约地想起了从前的一个时代,一个令人很不舒服的时代。 韦欢认真地点了点头。 我的心有些冷,隔了一会,才握了握拳,道:“好。” 第84章 推己 次日是母亲寿辰,今年这次比以往办得都要大,我也起得比往常更早些,赶在内命妇进宫前先到了贞观殿。 彼时母亲还坐在妆镜前,团儿在替她梳头,婉儿在一旁念礼单——她正念到“太子进宝镜一面,梵经新译十二卷,天马二匹,金银器各百事,步摇十事,万寿锦百种”,忽听母亲笑问:“长乐公主进了什么?”,不假思索便道:“长乐公主进手抄佛经百卷。” 母亲挑眉道:“没了?” 婉儿道:“没了。”从旁边的卷轴中拿起一卷,命两个宫人在母亲跟前展开,母亲斜眼一看,横我道:“兕子的礼物越来越小气了。” 我穿着大礼服,不好随意扑到母亲跟前,便提起裙子对母亲一福,笑道:“都是儿一字一字手抄的佛经,多少钱都买不来的宝贝,怎么能是小气?” 母亲笑道:“那有人自己夸自己的书法是宝贝的?你也不害臊。”一面说,却笑得越慈祥,吩咐左右:“将这些佛经都找出来,等晚上交来我看。” 团儿刚要应声,便见婉儿躬身道:“太子、冀王、长乐公主所进之物皆在偏殿,陛下若要,现在便可呈来。” 母亲听了便命人将卷轴类的都拿来。少顷即有宫人端着几张桌案进来,又有许多人将李晟、李睿与我献的佛经、书卷和字画都搬来,先将我抄的经摊开。 母亲先还是谑笑般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待见到上面每一列梵文配有数列汉字,便露出讶异之色,命人将卷轴拿近细看——这是我自己想的主意,盖因人人都向母亲献佛经,李晟李睿更是常手抄佛经为母亲祝寿,我原样做了,不过是不功不过,且我又不像他们封王开府的要钱有钱,要人有人,要出彩颇为吃力,想来想去,倒叫我想了个讨巧的法子,便是学后世的书籍一般,将原文与市面上可能找到的所有译文都抄在一处,既方便母亲研读,也显得我真是诚心在读经祈福。 母亲果然喜欢这种排列,认认真真地看完一卷,口中还不知不觉地念了几句,掩卷时向我问道:“这些都是你自己做的?” 我笑道:“经书是托裴兰生、房七她们几个找的,也从太子阿兄和秘书省那里借了不少,抄录编纂全是儿一人所为,校对是委的崔明德。” 母亲含笑道:“你素日不爱读书,倒想得出这样讨巧的读书法子。” 我道:“我不爱读书,是为自己,想读书的法子,却是为阿娘,这怎能一样?”话音刚落,便听父亲道:“怕正是你不爱读书,所以才总想些偷懒的法子罢,倒打着你娘的名头,快滚出去,好好站班,不许偷懒。”抬眼一看,只见父亲身着袞冕,扶着杨子高过来。他今年精神显见得是不如去年了,常常卧床,连我都只能三五日才见一面,今天穿得隆重,步履更是迟缓,走了一会,又停住,问:“太子呢?” 高延福道:“太子早上来过,如今已往前朝站班去了。” 父亲点点头,在母亲身边坐下。我见他像是有话要同母亲说,便先告退去了内命妇站班之处——父亲有令,宗室及百官五品以上之妻、女皆入宫庆贺,因此宫中黑压压地站了一地人。 这些人除我之外,只有我的姑祖母、姑姑和少数堂姐表姐才得以进殿等候,稍事休息。 我的姑祖母现存在世的不多,与我们最亲近的是千金公主。另外一位姑祖母延安公主与我们关系一般,与父亲却极亲密——曾祖父自玄武门之事后,对政事颇为灰心,便将政事都交给祖父,自己专心在内廷生孩子。这两位姑祖母便是高祖晚年所生,与父亲年纪相差不大,名为姑侄,其实倒如姊弟一般。延安公主出身高,与父亲感情最好,平时颇有几分自恃长辈教训的意思,李睿与我都不大喜欢她,反倒是千金公主为人诙谐活泼,也常带许多小玩意给我和李睿,因此与母亲和我们都颇亲近。余人如清河、新安两位姑姑自不必说,一个是先帝最幼女,一个是太后最幼女,凡有宴饮,必然在列。 关于这位延安公主还有一桩事,我出生那日父亲正巧接到了大军击退吐蕃的捷报,所以父亲一高兴,便给我命名为“太平”,还想封我做长安公主,因大臣们说长安县是京畿重地,不能轻易封给臣下,母亲便说要改封长乐公主,却又与这位姑祖母的封号重了名——如今重孝道,我是晚辈,本该让着姑祖母,母亲却直接一道旨意,将这位姑祖母改封为延安公主,本朝本没有长乐这个县,母亲却还从近州富庶地方直接划出一个来,赐名长乐,等我长到十岁,就从这长乐县里选了三百五十家七丁以上的大户为实封,头一次打破了高祖“公主封户以三百为限”的定例,去年我出家,父亲又加了三百户给我,也全是四五丁的人家,正经算起来,如今的我辈分虽低,所封丁口却是所有大长公主、长公主和公主里最多的。延安公主虽以大长公主而封九百户,却都只是三丁的等人家,丁口反倒不及我这晚辈,是以这位姑祖母对我比对别的晚辈,又要更冷淡几分。其实真说起来,我们谁也不靠这些封户过日子,纵算每丁年调租庸三匹绢,且不算去年大旱,绢贱米贵,只按一匹绢半贯钱来算,一年封户收入也才不过五六千贯,去年我零散得的绢缎封赏已有此数,更不要算那些金银钱币的赏赐了,只不过越是这样,这位姑祖母大约也就更看我不顺眼了——就是去年母亲考问了物价,今日又看见延安公主,我方认真想起来算一算自己的收入,不算还好,一算出来自己过得这样优渥,忽地又有些难过起来,却是为了杨娘子和韦欢。杨娘子盗窃财物这许多年,才盗得万贯之数,却付出被杖毙的代价;韦欢父亲一月的俸料钱,还不够我随手赏一个小宫人。她们还是我想着、念着,心尖尖上的人,家里也是仕宦人家。如那些普通的宫人、民人,境况恐怕只会更糟。在遥远的后世,虽然也有贫富差距,社会上也有阶级沟壑,可是毕竟大部分人还是吃得饱饭的,不知这里的大部分人,能不能吃饱呢?他们过的,到底是怎样的日子?年轻人们会不会像后世的我一样,整天偷懒耍滑,只顾着游戏玩乐,父母们会不会也忧心忡忡地教导“要找个好工作,嫁个好男人/娶个好老婆,赶紧生孩子给我们带”呢?就算我现在不能出宫住,什么时候能出去,不去那些高门宅院,而是去市井坊集,看看这个时代的普通人到底是怎样过日子的就好了,说起来,韦欢似乎还说过要带我去东市逛逛,却一直都没去成呢。 我浑浑噩噩地立在殿中,面上虽与我的亲戚们敷衍交际着,心却渐渐地飘到了宫墙之外。 第85章 搅局 我自在自己的思绪中徜徉不已,却有人见不得我走神似的,突地就戳了我一下。我猛然回神,只见千金公主对我笑着努努嘴,顺着她的眼看去,便见一向不大待见我的延安公主立在身前,微笑着唤道:“兕子。”我与她显然都不大适应这等亲昵的称呼,却都摒住了不适,我是露出了一个乖觉而人畜无害的笑,唤“姑祖母”,她则对我点点头,有些不自然地扯过身边一个人,道:“大娘,你同兕子许久未见了,正好说说话。”她引来的是她的女儿赵丽质,论辈分是我的表姑,平素也常端着长辈架子,今日不知为何,却决口不提辈分这事,见了我便唤“兕子”,又来携我的手与我说话——最近可读书了;《女诫》《内训》《闺范》之类的书可有意思了;天皇陛下圣明仁孝,天后殿下开明仁德,兕子你有这样的父母是好福气,要多向陛下和殿下学习… 人与人之间真是不一样,如我的伴读们,虽是性情不同,与我说话时,却都不令我厌烦,若是崔明德、韦欢之流,还能引我常怀亲近之心,可这位赵表姑一开口,便如同十面铜锣在耳边同时敲打一般,嗡嗡嗡嗡,说的什么,我全然不愿关心,又却不过延安公主的情面,只能嗯嗯啊啊,见缝插针地说一句“怕是时辰到了罢”,却又被她打断,直到礼官进来才得解脱,灰溜溜地挤进人丛,再从人丛里钻到新安姑姑的后面站定,新安、清河两位姑姑都回了头,新安姑姑对我翣翣眼,道:“叫你不站到我们这里来,被她捉住了罢?”清河姑姑瞪她一眼,笑向我道:“兕子,这几日你机灵些,避着她们母女两个。” 我听这话有些不解,待要细问,却听乐声扬起,礼官高声赞礼,忙跟在朝班里出去,入得正殿,端肃为礼,等男女班列交汇时悄悄向男人们那边寻了一圈,但见武承嗣、武三思两个都穿着簇新的紫袍,知道必是母亲赏的,又几次都没见贺兰敏之,这才彻底松了口气,安心敷衍过一套典礼。 正午父母赐宴,却将我又挪到近席,与李晟、李睿两个一起代父母向宾客们敬酒,旁人倒也罢了,延安公主今日端的是慈和异常,我近前时不但面上笑得灿烂,还拈了一块糕点给我,道:“还有许多人要敬,先垫一垫为好。” 我疑心她必有所求,婉言拒却,端着酒杯到清河姑姑那里时,悄声问她:“姑姑一定知道那位到底是怎么了,快告诉我,下回你抢了民男,我一定在阿耶面前替你说好话。” 清河公主一口酒差点噎在喉中,睁着眼只是瞪我,旁边新安公主发出一阵大笑,父亲疑惑地看过来,微笑着问:“什么事这么好笑?” 新安姑姑一面捂嘴继续笑,笑了好一会,才道:“阿兄怎么什么都要管!我们女人间的私事,不和你们男人说。” 父亲只好笑了笑,倒也没怎么在意。等我敬了一圈酒回去,李晟却悄悄侧身过来,轻轻叮咛道:“兕子,两位姑姑恣意惯了,有时说话疏豪,你小女娘家,不要听那些昏话。” 我抬眼一看,只见父亲、母亲、李晟具都蹙眉看着这边,三个人难得地一致对我摇了摇头,母亲还瞪了我一眼,以唇语比了“听话”二字,多半是想到什么不好的地方去了,只好苦笑而已。 宴乐达旦方休,期间李晟、李睿、武承嗣、武三思以及宗室里亲近的小辈们都纷纷上前为母亲表演献寿,不过是表个心意,技艺都只一般,倒是赵丽质舞的那段显见得是练过的,看得父亲不住喝彩,赏赐较旁人要多许多,我见赵丽质的年纪,又想起方才清河、新安两位姑姑诡异的笑容,心有所悟,转头去看李睿,却见李睿的目光并不在场中,反而频繁落在我这里,见我看他,对我一笑,趁着众人酒酣耳热,席次参差时便挪了过来,捅捅我的手,贼兮兮地问:“兕子,你怎么不献舞了?” 我道:“我跳得又不好,再说已经献过一次,又上去做什么?” 李睿有些失望地哦了一声,就着我席上夹了一箸菜,将入口之时又将箸放下,转头笑道:“其实你上回跳得还挺好看的,以后可以多加练习,讨得爷娘欢喜,给你赐个好驸马。” 我如今听不得人拿我的婚事打趣,伸手就拍他:“什么话都乱讲,也不怕我告诉爷娘,耶耶骂你一顿,你才记得好呢。” 李睿一笑,闷头吃了几口菜,又灌一口酒,嬉笑道:“天气暖了,正是打球的好时候,不如我们约个日子,一起比一比如何?我听说你近来练得颇勤,说不定要把我比下去了。” 我斜眼睨他:“你自出了宫,便如野马脱缰一样,想寻你都寻不到,怎么突然转了性子,想起我来了?怕是别有所图罢。” 李睿笑道:“你是我唯一的妹妹,我想想你,还不得么?什么图不图的,说话真难听。”一边说,一边给我夹了一筷子鱼脍,连酱汁都替我蘸好才放在盘中,我近日事多,正是要寻机消遣的时候,又见他殷勤,便无可无不可地应了,想起一事,问他:“上回在汝州…你同我说的那个事,后来有消息么?” 李睿一怔,方知我说的是什么,附在我耳边道:“你可不许四处张扬——那个人发病死了,阿兄上书想请阿耶给她个名分,阿娘不许,将她丢到乱葬岗去了,本来阿兄生了皇孙,父亲想给皇孙封郡王的,因为这事,便没封了,你没瞧生了皇孙,连庆贺都没怎么庆贺么?” 我心里既惊且骇,捉着他手问:“你从哪知道这么多的?怎么我一点风声都没听见?” 李睿笑道:“你一妇人女子,久在深宫,怎比我开府建牙的亲王?”被我在腰上掐了一把,才龇牙道:“是我那些属臣说的,这些事外朝都传遍了,你在宫里当真一点不知?”看我脸色,又安慰道:“大约你小孩子家,他们不敢同你说罢。”恨得我又掐了他一把,却听延安公主在旁笑道:“兕子和六郎兄妹感情真好。” 李睿与我俱怔了一怔,我低了头做淑女状,李睿却端起亲王架子,雍容地对她一点头,喊“姑祖母”。 父亲笑道:“他们兄妹两个一向如此,晟儿与他们也极亲近的。” 李晟听点到他的名字,对父亲一笑,回头又对我们一笑,众人便纷纷凑趣道:“兄友弟恭,是皇家德化。” 延安公主等众人凑趣的声停了,方笑道:“兄友弟恭,本是好事,只是如今兕子也渐年长,兄妹之间,恐怕也要防着些——妾倒不是说他们这样不好,只是怕惹物议,恳请陛下还是令他们分席而坐。” 李睿的眉头蹙了蹙,立刻便要辩白,我顶了他一下,长跪拱手,笑向延安公主道:“多谢姑祖母提醒,六郎不过要同我说句话,话说完了便要走的。” 李睿也不情不愿地欠身道:“睿受教。” 一场欢宴,叫延安公主一搅,竟是鸦雀无声,她却还面色自如,仿佛做了件天大的好事一般,还是两位好姑姑们又从旁圆场,场面才又热闹起来,只是李睿自坐回去后便面如寒霜,不肯轻易再有言语,我心里亦不大舒服,偷眼看母亲时,但见她看了延安公主好几次,面色倒是没变,只是每看一眼,便要饮一口酒,一晚上饮得多了,及天明宴散之时,已是醺然欲醉,团儿、婉儿带好几个侍儿搀住,方摇摇晃晃地退了席。 第86章 波澜 我如今这身体素有几分孱弱,熬了一夜,又喝了酒,回去的时候已是脚步虚浮,头晕无力。眼前昏花一片,像是困顿,可宫人们将我扶在床上时,却又睡不着,闭上眼,似乎就有无数的事情向我涌来,若要认真分辨,一一解决,这些事又倏地溜走,仿佛那传说里峰州溪水里的鱼儿,说是挤在水面如粥一样密集,好像随手一捞就可得一般,其实却根本只是道听途说,遥不可及。想到峰州,我便又想起阿杨,母亲命我下令将她杖毙,可这命令至今我都未动一字,拖延得久了,母亲那里难免怪罪,真要去写,又实在下不了笔。若真无可奈何时,只好叫韦欢替我写一封了。 说起来阿杨一被抓,我便宫里只剩宋佛佑、王诩和韦欢这三个有头脸的了。韦欢新近又被我全权委了管告密木匣的差事,近来风头想必是很盛罢?遇见这样的机会,却不知她会不会大肆排除异己? 我自然是不怕韦欢排除异己的,正如母亲所说,这些人与我天差地别,就算韦欢能把人全把住,只要我一句话,便又能重新换过,横竖都是服侍人的宫婢罢了,两京中数万宫人,用谁不可呢?何况还有个宋佛佑在。我只是对韦欢接下来会做什么感到好奇。与这些官宦人家的女儿相处久了,我才发现自己对她们最初的印象几乎是全错的。最开始我以为崔家姊妹应当既傲慢又聪明,房家姊妹该谦冲平和,裴兰生家里当过行军道总管,该与独孤敏一样豪爽好文,王氏与前皇后沾亲带故,应当淡泊谨慎,韦欣、韦欢是大族旁支,与人相处,多少该有些心虚气短。谁知如今一看,最傲慢的反倒是父亲受秦庶人牵连、如今才得起复的房家姊妹,最淡泊的倒是崔明德,裴兰生将门之女,偏偏保守古板、动静必合于礼,韦欢是这些人里身份最低的一个,所作所为,却最是大胆。然而换一面来看,崔明德家里权势煊赫,已不须用这些外物虚名来点缀自己,故便是淡泊些也全然无碍,韦欢出身太低,若不放手一搏,便永无出头之日,因此这样处心积虑,也是情有可原,尤其她还有那样的兄长嫡母。 想到韦家,我竟有些替韦欢心疼起来,以韦家大郎的所作所为,韦欢便亲手将他杀了恐怕也不为过,可在如今的宗法制度之下,韦欢却依旧不得不依附着韦家、依附着韦玄贞和韦大郎,她发达时,韦玄贞和韦大郎的恩荫赏赐跑不了,她落拓了,只怕韦家那些人还乐不得踩她几脚——有这样的家人,韦欢还能长成如今这样,真是不易。 天色越来越亮,往常宫中早便有宫人来往,如今却是出奇安静——父亲昨日下旨,宫中内外除去巡逻班值外,皆给假一日,赐酒、食,与帝后同欢,如今这个时辰,宫中根本便没几个清醒的人。 我实在睡不着,便自己披了衣服起身,边想心事,边绕着丽春台走了一圈,回过神时却已离韦欢的住处不远,心念一动,径往韦欢的屋子去。 去年韦欢还与宫人们同住,今年来了东都,我便特地在东庑拨了一间房给她,宋佛佑知道我的心意,又派了个小宫人前去服侍打扫,才算将她与一般的宫婢区分了开来。 韦欢的屋子在东庑的最东侧,我曾亲自看过,知道窗户在那一头,因此远远地就绕了过来,见那窗户是推开的,便留了心,蹑手蹑脚地走近,矮身向那窗户下自上一看,却见韦欢盘腿坐在床上看书。 她身边放着一盏宫灯,灯芯上只一点残火一闪一闪的,过不多时便自己灭了。我见那灯油都已烧尽,知道是燃了一夜的,有些吃惊,再把头向上伸一伸,想要看得再明白些,恰逢韦欢伸了个懒腰,转身要来挑灯芯,看见窗外有人,大声喝道:“谁?” 我慌忙从窗下站起道:“是我。”动作匆忙,不防撞在窗格上,疼得龇牙一嘶,两腿一软,又蹲了回去,捂着头流眼泪。 韦欢连鞋也没穿便从里面跑来,见了我,先是一怔,马上便也蹲下来,侧过身来看我:“你怎么这时候想起到我这来了?来了也不叫人通报一声,自己躲在这里…”她忽然不说话了,只是要来看伤处,我担心有人看见,急道:“先进去再说。”她方扶了我入内,叫我躺在她腿上,轻轻解开发髻,拨开我的头发看。 想是看了一夜书的缘故,她的指尖很冰,我恰是撞了头、头皮有些发热的时候,被这么一按,就舒服得很。她身上一如既往地有一股淡香,我闻到这股久违的香气,便觉疼痛似也不那么厉害了,轻轻转身,想要仰面躺着看她,却被她拍了一下:“别动。” 我只好半侧半仰地靠在她腿上,过得一会没听她说话,知道没什么大碍,却偏偏要问:“撞得很厉害么?” 韦欢摇了摇头:“万幸不曾流血。”中指与无名指沿着肿胀的边缘轻轻按了一圈,边按边道:“你先再躺一会,不忙起身——想不想吐?” 我刚要摇头,她却一手抚在我脸上:“别晃,当心头晕。”这声音温柔得实在不像她,我本已对她没什么*,听见这句,心里又是一动,自下向上的看她的脸,发现从这个角度看去,她的五官其实生得很柔和,并不似平常给人的棱角分明的样子,不过仔细想想,其实她的长相还真是温柔一路的,只是平日里给人的印象过于干练精明了,便连样貌也比原本要凌厉起来。 韦欢见我果然乖乖不动了,便又以指头来揉我的伤处,方才她只在附近,如今渐渐的按到肿胀的地方了,痛是有些痛,却不至于痛到受不了,揉过的地方稍微有些胀,却没那么痛了。揉了一会,又问:“头晕么?眼睛花不花?胸口闷不闷?”看那说话的样子,竟和母亲问我起居时有几分相像。 我不承想还能得她这样关照,早把那些木匣啊、阿杨啊之类的都忘在一边,满心里只想如何叫她再多替我揉一揉,又怕按头上痛,便捂着胸口道:“闷得很,你替我也揉揉这里罢。” 韦欢道:“你是撞了头,我揉那里又没用。” 我不肯:“方才吓到了,如今有些心悸似的,好难受。” 韦欢将信将疑地将我翻过来,叫我靠着枕头,自己俯在我胸口去听心跳,我不想她还有这功夫,大声道:“心抽得疼。”滚到一旁去,捂着心哎哟哎哟个不住。 韦欢道:“你让我听听,心怎样跳法,可是悸动得厉害?” 我道:“你又不是医生,怎么听得出心怎样跳法?便听出来了,又有什么用,还不如替我好生揉揉。揉一揉,心悸自然就好了,以前阿杨也是这么替我揉的。”一说到阿杨,心口倒是真的抽了一下,韦欢不再多言,默默爬在我身边,一手按住我的心口,问:“是这里?” 直到她的手覆在我的心口,我才发现自己犯了一个绝大的错误——三个月之前,我的胸前还是一马平川,脱光了与李睿的并无分别,可是这三个月我的身体已经开始发生变化,胸前开始胀痛,自己碰的时候分毫不觉,被韦欢一碰,却发现我那里早已悄悄地隆起了一小点,尽管是极低的一小点,却也已经与李睿的截然不同了。 我有些后悔这样招惹韦欢,两腿弓起,将上身轻轻向后一推,企图藉此把自己才长出的一点小突起从韦欢手里挪开,谁知我动的时候,韦欢的手竟也跟着动了动,我停下来,她的手还依旧在原来在的地方,指尖颤动,忽然轻轻地…向内握了一握。 韦欢的脸也红了,手像被什么扎了一下似的,飞快地收了回去,偏过头,低声道:“妾给公主端杯茶。”说着跌跌撞撞地跑下床,冲了出去,可怜她这里本也没什么东西,又被她一路撞倒,不知损坏了多少。 我怔怔地看她奔出去的背影,下意识地捂了捂她方才碰过的地方,奇怪,自己碰的时候,那地方怎么又平如井水,毫无波澜了呢? 第87章 很好 我没有等到韦欢回来便逃走了。 太阳渐渐升起,四野光明。阳光烧去了所有遮挡,令我这点小心事在日光下无所遁形。我很害怕。我怕母亲,我虽不知她对这样的取向有多容忍,却知道她绝不会容忍我如一个普通人那样与韦欢恋爱。我怕父亲,他的性格虽柔仁,在某些事上却固执而古板。我还怕韦欢,怕她将我当做一个怪物,怕她厌弃我,我最怕的是她明明心里厌弃我,面上却装出什么都没有的样子,与我虚以委蛇,靠着我对她的感情从我这里攫取利益——我对她的心事只能隐藏在黑暗中,永远无法正大光明地摊开在太阳底下。 我怕得全身发抖,拔脚便从床上跑了出去。身为受宠的公主也并非全无好处,我虽不能自由自在地与自己喜欢的人恋爱,却能自由自在地在皇宫里奔跑。我从丽春台一路跑到陶光园,又从陶光园跑到了宏徽殿,我一直跑到了九洲池边才气喘吁吁地停下来,却不是因为跑累了,而是因为碰见了李晟。 我的太子哥哥穿着淡青色的袍衫,戴着皂罗幞头,背着手立在池边,身边除了一个小内侍外再无一人,看见我时怔了一怔,笑道:“兕子怎么起得这样早?” 我也没想到他竟然起得这样早,站了一会,才低低唤一声“阿兄”。李晟对我招招手,叫我走到他跟前,我想起自己头发还散着,忙用手去拢,李晟这时才看见我的头发,笑道:“怎么头也没梳就出来了?” 我方才跑得那样急,他却一些也没注意到,又问:“怎么喘得这样厉害?” 我心口一阵发闷,弯着腰道:“走得急了。” 李晟笑了笑,伸手抚了抚我的头顶,道:“以后不要走那样急。”转眼又将目光投向池中,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我见他也像事有心事,倒有几分同病相怜的感觉,便牵着他的衣角问:“阿兄怎么了?” 李晟摇了摇头,笑道:“无事。”隔了一会,方道:“今年也依旧热得很。” 我看看他的衣裳,若有所悟:“阿兄要出宫吗?” 李晟嗯了一声,道:“去四处看看。” 我也嗯了一声,与他实在没什么话好说,却又不想马上回去,便陪他站着,李晟又对着池水发了一会呆,忽然转头向我笑道:“兕子想和阿兄一起出宫么?” 我吃了一惊:“阿兄所为,必是军国大事罢,我跟着去,似不大好?” 李晟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只不过你要换身衣裳。” 我低头看看自己的穿着,都是旧衣单衫,算不得华丽,不知他为何还要我再换,不过能出去总是好的,至少比待在这里好。 我便点了点头,问:“阿兄要我换什么?” 李晟道:“换件绢衫罢,不要太艳。”又与我约定一会在东宫见。 我见他没什么谈兴,便识趣地走了,刚回正殿便遇见韦欢,被她一望,只觉脸上发红,住了脚道:“丢人的很,你别说出去。” 她道:“好。”沉默一会,又问:“可还疼么?也不知你…娘子到底怎样,过来看看,又不见人。” 我道:“没什么事。只是丢人。”又道:“我要出门,你替我寻副绢的衣裳来,不要彩绣的。” 韦欢道:“若要轻便,绫的罗的都有,只没有绢的,那东西不甚精致,怕娘子穿不惯。” 我道:“不管哪里,先弄一件来,急着穿呢。” 她略一沉吟,道:“若这样,先穿我的如何?我有件蜀衫,料子虽不好,胜在穿久了,软和。” 她的衣裳。 我的心又扑通扑通地跳起来。这小小心脏今日承受的东西实在已是够多,到如今心口都一阵阵发起闷来,若再穿上韦欢的衣裳,它会不会发狂而死?罢了,若只因顾忌它而不穿这一件衣裳,那留它也没什么用处,还不如叫它死了才好呢。 韦欢看我不答,便道:“娘子要不喜欢,只能再叫人去问别人有没有了,崔六儿与娘子身形差不多,我先问她去。”说着便要走,我忙叫住她道:“别人也未必有,穿你的就极好。”话音甫落,便又自懊恼——明知她家境平凡,还说这样的话,这不是存心刺她么? 韦欢却没什么反应,自取了衣裳过来,却取了两副,连裙衫带半臂都有,一副绢的,一副罗的,她道:“娘子无非是要出宫上街,穿罗的其实也没什么了不得的,如今街市上穿罗穿纱的早不在少数,便是那些胡商,也都穿着丝锦绸缎。”说着展开一条半旧绿罗间裙,早有宫人们上来替我脱衣。 我一步便从宫人手里躲开,韦欢与宫人们具是一怔,三人六眼齐来看我。我其实很不愿韦欢看我更衣,可是又不想特地将她逐出去,好在我及时想起只是换外面的衣裳,忙掩饰道:“好像有点昏沉沉的,也不知怎么了。” 韦欢向我头上看了一眼,没有作声。宫人们迅速将我的外衣除了,换上绿色间裙、窄袖襦衫,韦欢又替我松松梳了个单髻,执梳时下手甚轻柔,巧巧避开肿胀的地方,等梳完头,又替我在腰间束了一条彩带,裙摆被束起一点,露出下面一点白练袴,再换了双鞋,却也是她的旧鞋,比我脚略大些,倒还勉强合适。 我全身上下都穿着她的衣裳,感觉竟像是她在抱着我一般,脸上又热又红,她还问我:“出门要带人么?可向陛下报备过?”我却全答不出,只能反复道:“和太子阿兄一起去。” 韦欢便不再多问,只叫步辇送我去东宫,临行前又想起什么,叫住辇驾道:“既是同太子出去,还是戴帷帽罢。”叫人拿了一顶裙纱及地的深色帷帽,亲手替我戴好,想一想,又道:“最好不要骑驴马,怕昨日饮了酒,早上又…不大舒服,别颠狠了要吐。” 我只是嗯嗯地应着,她替我将帷帽的裙纱理好,定定看了我一眼,忽然笑道:“娘子别嫌我啰嗦,我也从未做过这些事,怕出纰漏,等明日叫几个乳母们进来,就不怕了。” 我忙摇了摇头,道:“你…很好。”我既喜欢你这样好,又怕你这样好。 第88章 流民 今日出门果然不比往日。除却三五属官之外,只有六十名随从——这六十人都穿着白布甲、白布蜀衫、青绢半臂、袴奴,戴幞头、穿乌皮靴,个个面容黝黑,手臂虬结,腰间都配着蹀躞带,悬着短刀等物,一望便知是军士。李晟带我乘车,属官与随从们骑驴,到僻静的地方停下来,军士们分为两拨,二十人留在原地看车马骡从,走了一会,又有三十人散入人群中,只剩十人与东宫属官韦承庆、成玄一、格希元护卫着李晟与我向一方去。 李晟一贯恪守礼教,待我虽也亲昵,却不如李睿那般随时勾肩搭背、恣意越礼,然而今日许是出了宫的缘故,他一直叫我走在身边,一手紧紧牵住我,时不时嘱咐一句“跟好了”,他身边好几个护卫也将我几面夹住,连韦承庆等人也都护在我们身边。 我因着韦承庆姓了个“韦”字,不自觉地又向他搭讪道:“韦公郡望何处?” 韦承庆拱手道:“某祖、父寓居河内,不敢妄称郡姓。” 我听他并未说祖籍,有心想问问京兆韦氏与他有无关系,再一想,京兆韦氏号称“城南韦杜,去天尺五”,韦欢出自这样的大族,只怕随便拿个石头对天一砸,都能砸到几个亲戚,再说她的亲父兄待她都不过如此,便替她多发现一门远房亲戚,又能怎样?便不再问,反倒是李晟笑道:“韦公是御史大夫思谦公之子,祖籍京兆,先人迁至河内郡,亦是隆重之门。” 韦承庆便拱手道:“太子太抬举某了。” 这两人一唱一和,相互吹捧,不多时,连旁边几人也牵了进来。李晟为人甚谦和,那成玄一、格希元两人本是无甚名气的小小校书郎,他却也将家门族姓记得一清二楚,向我一一介绍,我对除了韦氏之外的姓氏都很不感兴趣,嗯嗯呀呀地敷衍,拽着他问:“阿兄要带我去哪?” 李晟无奈地道:“去市集。” 我想了千万个地方,却不曾想他会带我去市集,有些紧张地道:“耶耶娘娘不大喜欢我们去那些地方罢?”去年还是前年,有个外官觐见时不懂规矩,去了长安东市,还买了两块蒸饼,父亲和母亲都大为不悦,将他贬了好几级才罢,我们若是偷偷出来倒也罢了,这样大张旗鼓地跑到坊市上去,万一叫母亲知道,不是找不自在么? 李晟道:“所以我叫你换衣裳。穿着官服去,是有失朝仪,若穿了便服,便不打紧了。”见我有些不信,笑着摸了摸我的头:“没事,若陛下责怪,我替你担着。” 我只要他这句话,闻言便放了心,边走边东张西望地看两边。 以前出门,都有仪卫清道,看不到什么景致,与韦欢出去那次,又遇见了长安令追捕,实在没什么心情,现在是奉太子钧旨逛街,反倒有空东看看,西看看。李晟也甚是纵容,还叫人拿了一串钱给我:“兕子可认得这是多少?” 我受到了他的鄙视,十分不忿:“一串是一贯,一贯是一千,这有什么认不得的?”谁知这话一出,便听李晟与韦承庆几个都笑起来,李晟边笑边道:“六郎当初也是这么答的,你再看看。” 我见他只是卖弄玄虚,便走到背钱的军士面前,踮脚数了半晌,还没数完,便见李晟摇头笑道:“别数了,是九百五十文,如今市面上一贯皆不足千,或九百,或九百五,便当一贯用了。” 我方明就里,见那一串甚大,便试着用手去拎,入手却极沉,少说也有四五斤的样子,李晟却还道:“这是恶钱,千文不足六斤。开元通宝足数当有六斤四两,新制的麟德泉宝以一当十,约有十两之数。”他说时韦承庆便从怀里摸出另一串钱来,比这一串少了许多,却是足额的新钱,因是去年印制,号为“麟德泉宝”,父亲赏了我许多,还有各色金银铸的通宝泉宝,都叫我收在库里,从不曾看过,却不知李晟叫我看这个是为了什么? 我不解地看李晟,他却不肯解释,只命人解了几十枚钱给我,道:“兕子想要什么,便自己去买买看,你是不是还从未用钱买过东西?” 原来我们已经走到东市坊门,方才路上已是热闹,这里却又要更热闹几倍,本来各坊中也有酒肆、食货店、布帛行等,到了这里,卖酒的有酒肆、酒坊、酒炉、酒楼、酒家,卖食货的有饼店、糕饼行、油饼胡、烧饼胡、塔纳胡、饆饠市,卖布匹的分绢、帛、缣、绸、缎、丝、锦、各地绣品,米市有稻、粟、麦、米、细白米、白米、粉、面,口马行卖各色人口、马、驴、牛、骡、骆驼,据说有时还能买到大象——我对买大象没什么兴趣,却吃惊于人口居然与牲口一道在口马行贩卖,门外站着揽客用的几个几乎都是衣不蔽体、瘦骨嶙峋的模样,我一时没忍住,走了进去,见里面有许多与我年纪相差无几,甚至更小的奴婢、胡人、吐蕃人、突厥人、越人、矮奴。 我进的这一家却是明码标价,每人头上都有个牌子,最便宜的是老者,一二贯钱便能买一人,其次是孩子,年十岁者不过数匹绢的价钱,年纪越长、身形越雄壮的越贵,最贵的却是胡姬、矮奴和昆仑奴,几千上万匹绢的都有。 李晟见到这些人,也露出恻隐之色,向我叹道:“连年大饥,米贵人贱,今年的价只有去年的一半,去年又只有前年的什一,矮奴、昆仑奴和胡姬的价却是连年涨,唉。” 我莫名地生起气,低声道:“阿兄看见他们,就只想到价贵价贱,没想到别的么?他们也是好好的民人,被当作畜产一般在这里贩卖,阿兄觉得这样合理?” 李晟一怔,蹙眉道:“在这里卖的都不是良民,不是奴婢,便是客女妾室,买卖本是常事。” 韦承庆怕我不懂,还特地笑着解释:“圣人早些年议定大唐律,便定妾以下皆可买卖,客女如部曲之女,如奴婢放良亦如此例。” 这句话深深地刺痛了我。 母亲不许我和韦欢过于亲昵,用的也是“奴婢辈”这样的说法,自然,在母亲眼里,崔明德也好,韦欢也好,乃至团儿、婉儿,这些人不论出身、样貌、才华,都是一样的招之则来挥之则去的“玩意”,这却全然无法阻挡她们被世人按照家世门第和嫡庶良贱分类,韦欢在家里受欺负,在我那里无法出头,被许多人看不起,不都是因为这该死的出身么?我的好父亲制定了大唐律,说“妾通买卖”,“婢同畜产”,于是韦欢这样的妾生子也便是半主半奴的存在。说到底我李家追溯到最祖上也未必是什么好出身,最后不是一样得了天下?外祖父家里是卖木材的,母亲也是从皇家的“妾”做起,不是一样做了天后,日后还很有可能成为则天女帝?父亲定氏族志,五姓七氏立刻便从一等高门跌至三等,再过几十上百年,他们也不过是普通人家,有什么好值得炫耀的?偏要这样糟践别人。 就是因为有像他们这样的人在,时时、处处都讲求门阀嫡庶,才迫得阿欢至此,阿欢待我本是很好的,都是因为他们,才变成这样。 大约我的表情过于明显,李晟与韦承庆两人都是一怔,李晟想伸手安抚我,被我一扭头躲开——此刻在我身边的若不是他,而是李睿,只怕我早就拔脚跑了。 李晟苦笑道:“阿兄知道兕子心肠好,阿兄特地带你来这里,本来就是要做善事的,你莫急。”说着对韦承庆使个眼色,韦承庆会意,叫过丁口行的人,轻轻说了几句,将全行的丁口,除去舞姬、异族与矮奴、昆仑奴之外,尽数买下。买卖数额既大,李晟又不想张扬,并未携带绢帛,只用金银锭子付清。那丁口行的见了这官造的金银锭,知道李晟身份非凡,倒也不敢狠克扣价格,放人时又各人都给了一袋粟米,李晟打发了两个军士领他们出去,又带我去了另外一家,也原样将人都买了下来。 我见他如此,倒显得我无理取闹似的,面上讪讪的,又问:“阿兄买了这么多人,要带去哪里?” 李晟笑道:“这里大半都是受灾的流民,如今米贵人贱,卖不起价,便是卖在丁口行里的,也有许多饿死的,我有时四处走走,到这里将他们买了,送去寺观等处安置,只当是在积德了。” 我道:“阿兄贵为太子,主持朝务,好好赈灾,便可以救多少人了,何苦做这些事?你一个人,又济得过来几人?” 李晟摇头道:“赈灾是赈灾,我…我一人虽无能为力,救得一人,总比什么都不做来得好。” 他说话间,我才见散入人群的军士在东市买了粟米,扛到外面,遇见乞讨的便都给一点,好在东都城中流民并不多,东市里的乞丐很快便赈济到了。 李晟便又领我到慈恩寺去,将下剩的钱粮粟米尽数舍在寺中,我见他慷慨,便也道:“我回去便交些钱给阿兄,阿兄也替我舍了罢。” 李晟笑道:“你能有多少钱?抵得什么用处?不用你的。” 我想他突然叫我出来,又看了这么大一圈,一定不是全无缘由,便抱着他的手道:“如阿兄所说,总是能做一点是一点罢,或者…阿兄想叫我做别的?” 李晟没察觉我的小心眼,他看了我一眼,犹豫片刻,才道:“兕子…你若想替这些流民做些事,便向父亲、母亲说说,罢修上阳宫——不消你如何劝谏,只要我进言时,你在旁说一二句‘流民可怜’,母亲素来宠你,我已求,你再替我说一二句,或者…能行。”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 第89章 夜奔 李晟并未逼我。这是他与李睿的不同处。李睿但凡有所求,无论威逼利诱,必是要人答应才肯罢手的——在有恒心、不达目的不罢休的这一点上,他倒是像极了母亲,只是这恒心与母亲的恒心用的全不在一个地方。李晟虽从小便被当作半君培养,脾气涵养上却比我们两个都要好多了,哪怕面对的是既是臣下、又是小辈的我,也和和气气,不肯勉强。我想他就算不能成为一代英主,也一定会是个好皇帝。可惜他生为了母亲的儿子。 我坚信母亲未来会成为那位则天皇帝。虽然她现在还很听父亲的话,朝臣里反对她干政的人也很多,但是我相信,能够在另外一个相似的时空,在腥风血雨中稳稳生存下来并一步步登上帝位的女人,哪怕换了一个时空,换了一个环境,也依旧能做到在别的地方能做到的事的,正如在另外一个时空里就默默无闻、泯然众人的我,穿到了这里,也不过是个碌碌无为、混吃等死的公主一样。而这样的皇帝,决计容不下李晟这样的太子。 李晟要么如另一个世界里则天陛下的两个小儿子一样被母亲废黜,要么就如她前两个大儿子那样…早死。 我心情复杂地回了丽春台。许是近日整肃人员的缘故,从外面望去,竟觉秩序井然,不再像从前那样小宫人、小内侍互相打闹玩耍,也不见有人偷偷摸摸地在门角打探。进了宫门,只见该守门的内侍躬身向我行礼,不慌不忙地报:“娘子回来了。” 韦欢与王诩便各自带着宫人内侍将我接进去,指挥宫人接了帷帽、鞋子,又替我掸了掸衣衫。我在内殿常爱穿白绫衫,如今这绫衫也早捧了来,几个宫人围着我换下,韦欢替我打水擦了手脸,继而奉上煮得恰好的茶汤,我不想喝茶,又不大想责备她们,便一蹙眉推开,马上有宫人捧上青梅泡的蜜水,酸甜适宜,恰是我喜欢的味道——那捧蜜水的宫人并不是常近前侍奉的人,却将这从前只有阿杨和小浪等少数几人才知的习惯了解得透彻。 恰逢晚饭时节,尚膳送了饭菜来,我在外被李晟喂了一肚子的街边点心,如今还没什么胃口,便要命他们撤去,韦欢却道:“知道娘子不饿,特地叫人备的粥点,还有些野味,娘子少用一碗,免得晚上饿了再吃,胃气不调。” 说着亲提了一个食盒上来,揭开一看,里面只一碗鱼肉粥,鱼肉切得极细,与粥混在一处,几乎分辨不出。粥上又洒了胡椒,闻之令人意动。 除粥之外,只有两碟小菜,一碟酸脆笋,一碟茱萸拌的鸡丝。这样的晚饭,别说放在宫中,便是给韦欢,恐怕都嫌简单,却偏偏勾得我馋虫大动,粥和小菜都用得干干净净。吃完腹中热热的十分舒服,韦欢又哄我去花园里“看外面贡的奇鸟”。 我却不过她,踢踢踏踏地走到后面一看,却见不过是两只绿鹦鹉,顿时好笑:“这东西有什么好看的?你喜欢,我送你十对。” 韦欢嗯了一声,面色并无变化,我方省悟她不过是哄我出来消食,顿时又有些气恼:“你比我大多少呢?就把我当孩子哄!”蹬蹬地跑出去,越性又跑到九洲池边,池上之风迎面而来,小小地卷起了我的衣裙。 韦欢很快便追过来,却并不劝我回去,只是静静地站在我身后几步之外,也随我望向湖中。我见她这样体贴,怀疑起她的居心,故意站着不动,这风起先吹着还挺舒服,等天越晚了,却有些冷,我的手臂上隐隐地起了些鸡皮疙瘩,鼻子里痒痒的,将要打喷嚏,又还未到那一步。身上倏然便多了一层温暖的屏障,回头一看,却见韦欢将她的帔子脱下来,披在我身上。这帔子上还有着她的温暖,嗅着也分明是她的气息。 韦欢握住了我的手,她的手异乎寻常地暖,覆在我手上,仿佛是会武功的绝世高手在传导内力一般,将热流自手背传入手心,自手心又传入人心。 这温暖竟令我鼻头一酸,差点流下泪来。我忙吸了吸鼻子,道:“天冷,回去罢。”将手从她手里收回来,转身大步回去。说来也怪,方才我身后分明跟了一大堆侍从,这会儿人全不见了,叫我想找个内侍脱衣服给韦欢也不成。 我特地抄小路回去,经过那日母亲与我谈话的花丛时伸头看了一看,那里原本有的花都已败了,却又有新的花开出来,败落的旧花早已被人精心剔去,连一丝残痕都未曾留下,我不自觉地叹息一声,放慢了脚步,步履沉沉地向前。韦欢一直沉默地跟着我,此刻却突然道:“习惯了就好了。” 我蓦然回头,只见她仰起头,静静地望向天空,我不觉也停住了脚步,随着她的目光看天。那天空中什么也没有,她却像是看见了什么稀罕物似的,伫立良久,我起先只是漫无目的地看,过了一会,竟觉那夜空深邃,透出一股奇异的虚无感来,也便站着看出了神,直到韦欢打了个喷嚏,才恍然回神,要将她的帔子还过去,却被她推回来:“我冻着了,不过服两副药就好,娘子冻着了,就不是药的事了。” 我哼了一声,上前张大双臂将她裹住。她吓了一跳,忙就推我:“这是做什么?” 我抱住她道:“你冻着了,还不是要我寻人去开方子拿药?到时候一听说是我拿药,殿中、掖庭、内侍、太医署那里都了不得了,再一报到爷娘阿兄那里去,这个派人来问两句,那个又叮嘱一声,尚膳那里又要禁我的饭,再追究起来,听说是夜里跑出来看鹦鹉看出的病症,只怕这园子里的鸟儿都要倒霉,你道是好事么!不如不冻着的好。”她的身子真是出奇的软啊,我见她又瘦又黑,还是常骑马的,以为她全身都是肌肉呢,谁知抱起来也这样软,而且还热乎乎的,散发着一股鱼肉粥的香气,说起来,那碗鱼肉粥真是好吃,我生平吃过珍馐无数,却任什么也比不上这简单的一碗粥,其实人很多时候所求的,也不过是这么一碗简简单单的粥。 韦欢没有再推我了,她静静地站着,过了很久,才轻轻地抬手,抚我的脸道:“若想哭,便哭罢。” 我笑:“你想什么呢?此刻我不知几多惬意,为何要哭?”觊觎已久的美人终于被我揽在怀里,这分明是人生之喜,忽作悲声,未免扫兴。 韦欢不答,又过了一会,才低声道:“我娘死的时候,也是一个这样的春日…” 她甚少说起自己家的事,我不觉竖起耳朵,留心听她讲述,谁知她开了这样一个头,却又住口不提了,这事又不好催得,我虽如百爪挠心般地想,也只能静静地等着。 夜已深了,四周人声渐少,远方偶有内侍执灯巡夜,一旦看见人影,便要凑到近前看一看。韦欢见有人近了,反手要推开我,我眼珠一转,对她笑道:“随我来。”牵起她的手,一路从花丛里跑出去,惊起一堆憩鸟。 巡夜的看见有人跑出来,惊得手中的灯都晃了几晃,一阵兵荒马乱的要来捉我们,既不知我们身份,怕是有头脸的宫人,不敢逼迫太狠,又不敢闹出大动静,惊了这附近的贵人——譬如长乐公主不才在下我——追逐得便甚拘束。我与韦欢没有顾忌,横冲直撞,遇见小路就钻,遇见树丛就进,一路也不知践踏了多少名花异草,竟也曲曲折折地回了丽春台。宋佛佑早带人焦急地守在门口,见我们两个火急火燎地冲进门,边跑还边大喝“关门”,就要上前询问。 我道:“宋娘子先替我应付外面,我困了,有事明日再说。”牵着韦欢,穿着鞋就冲进寝殿,直直地往床上一扑,心一拨一拨地跳得紧,喉咙有些干涩,心和喉都有几分窒息后猛然得以喘气的痛苦,等翻身躺了一阵便好了。韦欢也毫不顾忌地倒在我的床上,大声地喘气。 我听见门外有人轻声询问,屏息去听,只听宋佛佑答道:“我们殿中没人出去,你们一定是看错了。”那人再说了什么,宋佛佑便提高声音道:“我不管你是几品,又是哪一处的属下,这里是长乐公主的寝殿,公主素来浅眠,你们这样大执大扰的,惊了公主,谁担得起?” 外面的人声渐渐小下去,过不多时,便寂然无声了。我等人走了,才转头向韦欢道:“没想到阿宋也会说这种话。” 韦欢也向我笑道:“你没想到的多呢。” 四周一片黑暗,唯有她的眼睛闪闪发光。我看着她的眼睛,情不自禁地道:“那你猜,我此刻想得到的是谁?” 第90章 打架 一句话问出来,我便后悔了——既是注定没结果,何苦又要提起这些话呢? 韦欢倒答得不假思索:“你早上起来倒还罢,出去一趟,回来就心事重重的,想的不是太子,就是太子托付的事罢。” 我见她想到了别处,大大地松了口气,却又迟疑片刻,才决定把这事向韦欢讲一讲:“阿兄今日带我出去,见到了许多…流民。”我身边这么多人,真正可以商量事情的却只有那么两三个,这两三个里,还只有韦欢一个稍微顶些用,这么想来,母亲选了这么多伴读进来,其实也确实是在为我考虑。 韦欢讶然道:“太子带你微服去看流民?” 我嗯了一声,问:“怎么了?” 韦欢不赞同地道:“能有流民的,不过是城南、城西的那么几个坊,再不就是两市了,哪里都不是你们该去的地方。再说那些人饿极了,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太子倒也罢了,你去又算什么呢?万一被人冲撞了,甚或是走丢了可怎么好?” 我笑她杞人忧天:“太子纵是微服,自然也是有人护卫的,朗朗乾坤,哪来那么多怪事!”又故意道:“你上回还说要带我去两市,自己食言了不算,阿兄带我去了,你倒还怪他。” 韦欢道:“我哪里敢怪太子,我只是觉得你们太任性。如今又是边寇,又是流民的,出去小心些总是没错的。” 我扯着她的手道:“不说这些了,阿兄他托我一件事,你帮我想想,我到底是做,还是不做?” 韦欢猛然翻身看我:“太子托你办事?太子乃是副君储贰,却托你办事?” 我见她侧躺着,也忙转过去与她面面相对:“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想叫我在阿娘问起时,说一句‘在街上见了许多流民,甚是可怜’,这样他请赈灾时方便些。” 韦欢盯着我:“赈济流民,本是应有之事,他是监国太子,明明可以直接上书奏请此事,却还要托自己的妹妹从旁说话,你不觉得怪么?而且前朝的事,怎么托到后宫里来了?” 她真是敏锐得可怕,我吞吞吐吐地道:“不止是赈灾,他还想…停修上阳宫。” 韦欢支起身子看我:“你没答应罢?” 我道:“还没。” 韦欢方又躺回去,一手撑着头,道:“这事你决不可答应。”察觉自己语气激烈,又温言道:“娘子心善,宫中皆知。只是赈济流民,与修建宫苑,本就是两件事,圣人身体不豫,天后陛下提议广建行宫以为为颐养之用,本是一片爱护之心。圣人一贯尚节俭,陛下贵为天后,顺圣人之意,居家也常着七破间裙,却主动提出大兴宫苑,你道这真是天后的意思?这是天皇陛下与天后陛下共同的意思!你们若在这时候进言劝谏,违逆的不止是天后陛下,还是天皇陛下,你以为圣人是慈父,就当真一点脾气都没有?——娘子近日没有得罪太子罢?” 我不愿她将什么都往阴谋上引,蹙眉道:“没有,阿兄也不是特地托我,是我早上遇见他,他才想起来带我出宫的,约莫是与我在街上走,见了流民,临时起意,那些人也的确是可怜,过不下去,只能投身到口马行里卖,卖也卖不了几个钱,如我这般的,才得一二贯。”想起李晟说的九百五当千,越加气愤:“一贯还不是足千,是九百五的恶钱,买不了两三斗米,修宫苑的役夫一个月还拨六斗米呢。”这是李晟和韦承庆在路上算账时我听到的,修上阳宫征发了许多役夫,这是额外征的劳役,国家要给米粮,如今既有税又有征,到底怎么算我也不知,只听李晟和韦承庆两个在那里嘀嘀咕咕,说如今短了多少米,要从哪里调拨,哪些要走水路,哪些可以走陆路,又说可以停了哪些州的土贡,叫他们以米代贡,林林总总,繁琐得很。 韦欢失笑道:“他们是他们,娘子是娘子,什么叫‘如我这般的才得一二贯’?各地遭灾本是常事,自有相公们去操持,你若真于心不安,就往寺庙里舍些钱,叫他们收留灾民也就是了,没得自轻自贱,将自己比于贱民。” 我万不想她平素那样愤世嫉俗,在这些事上却又这样淡漠,不满道:“他们难道就不是人了?谁天生下来就该比别人差一等了?照你这样说,你娘就该比别人差着一等,你家七娘也活该就死了?” 韦欢倏然沉了脸,坐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冷冷道:“谁同你说的这些?你派人查我?” 我见她真动了怒,心里发虚,未免失了气势,也坐起来,半赌气半解释地道:“你在我这里,自然有人会同我来说你的事,何劳我去查?” 韦欢死死地盯着我,她满面都是戾色,牙紧紧咬着,带得嘴唇发青了,她的拳头也紧握着,肩膀颤抖,像是随时都会上来打人一样,我便也捏着拳,直着脖子看她,她抿着嘴瞪我了很久,才松了拳,嘲讽地道:“你若真心仁孝,趁早也不要说什么停修上阳宫,赶紧自请去吐蕃和亲,息兵止战,省下来的钱,水旱几次都尽够了,到时对上为孝悌,对下为仁爱,死了还能青史留名,本朝平阳公主以战功而得谥号,你若主动和亲,说不定还能成为第二个得谥号的公主,怎样,这名头好么?” 我愤愤道:“这分明都不是一件事,你莫要混为一谈。” 韦欢冷笑道:“这怎么不是一件事?去年商议对吐蕃的战和时,太子主张暂先答应亲事,再徐图后事,用的理由不就是关中大灾、国用不足么?那时候你怎么没想到这些流民?是谁说只要不要和亲,做一辈子女冠都没关系,天天穿着道袍到崔明德那里学经的?你出生即为公主,就以为这荣华富贵真是全然天生,怎么都跑不掉的么?秦庶人是先帝一母同胞的弟弟,位分较你是不是更尊贵?最后怎么样了?你前头几个兄长如今又在哪里?自己的事都顾不好,还有心情去管什么流民!” 我又气,又驳不倒她,一急之下,自己一头向外冲,走到门口韦欢才反应过来,大声道:“你跑什么?” 我扭头怒向她道:“你说得对,我出生即为公主,所以你现在说破了天去,我该做什么,也是要做的,你有一百万条大道理,也只对你自己有用,只要我不用你的话,你又奈我何?”韦欢呆了呆,突然大喝一声“站住”! 我才不理他,一头只是向外,韦欢叫我不住,提裙子跑过来,张大双手拦在门口,我斜睨她道:“怎么,你劝我不住,还想动粗?”她是比我大些,高些,强壮些,那也都有限,我真豁出去和她打一架,她也未必讨得了好。 韦欢张了张口,一怔之后,方冷声道:“你老人家可是龙子凤孙,我怎么敢和你动粗?” 这等冷嘲热讽,又比方才的话更要刺痛人心,我一下怒不可抑,冲到她跟前恶狠狠地道:“我今日还就不做这公主了,你有本事,好好和我打一架,谁怕谁呢!” 韦欢眼中重又显出怒火,伸手就来拨我,我把她手挡开,她又来拽我的手——她是从小跟着兄弟们混过来的,出手又狠又巧,几下便迫得我连连后退,她又冷笑着来推我,我见势不妙,也不管什么招式角度,直接去扯她的头发,她不防有此一招,将我推倒的同时,自己也顺着整个人沉甸甸地倒在我身上,我被她撞得简直要吐血,膝盖下意识地用力顶了一下,这招用在女子身上也依旧颇有威力,我看见她龇着牙倒抽一口凉气,顺势就将她推开,侧着骑上去继续揪她头发,却被她扯着脚踝一带,又倒了下去。 到这地步,我们两人谁也顾不上什么仪态,只是如泼妇一般撕扯。我一贯有些娇气,平常被稍微戳一下便要大呼小叫的,今日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被她揍了几下也一声不吭,她被我又揪又咬,也是一言不发,闷头只是打,到底我力气不如她,最后被她面朝下地按倒在地,她死命抓住我的手向后扣着,直到我彻底反抗不得,才松了手,坐在我身上大口喘气,喘了半晌,方道:“其实你若真想做些什么,不必和太子一道,自己磊落地去做就是了,跟太子一起,纵是好事,只怕最后也会变成坏事。”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张口道:“什么?” 韦欢横了我一眼,站起身来,点燃烛火,对着妆台看了一遍,整好衣衫,道:“夜了,我先走了,明日见。”说着抬脚就走,留下满身酸痛的我与一地狼藉为伴。 第91章 立威 我在地上呆了一会,才起身去照镜子,万幸韦欢还算有理智,并未伤到脸,我忙地走到门口,入目并不见一人,扬声叫了半晌,才有小宫人慌慌张张地跑过来听命。我问她:“值夜的人呢?” 她跪伏道:“娘子进来后,宋娘子说有韦娘子在,叫我们到外面去候着,不许惊扰娘子。” 我点点头,叫她打了水在门口,自己端了水进去,又命她们都不许靠近。 等回到屋里,将衣衫一除,才见全身上下或青或红,大大小小的总有十余处痕迹,多半都是打的,也有几处是掐的,最奇怪的是肩上竟有一处咬痕,方才打得激烈,也忘了韦欢是何时咬上来的,只知那一口极狠,连几层衣裳都咬坏了,伤口处还微微有些血迹,伸手一碰,刺痛得厉害,想去拿药,怕惊了旁人,横竖这些也不是什么大伤处,便就罢了。又把衣裳丢在空盆里,用火烧去,方才弄得一地狼藉,也尽力规整,不欲人知。 养尊处优的日子过久了,这些琐事做得甚是吃力,忙了半夜才算收拾好,全身酸痛,倒在床上,却觉心情舒朗——这是我自穿越以来,头一次彻底忘却自己的身份,这也是韦欢自入宫以来,头一次彻底忘却她和我的身份。公主也好,世家女也好,这一晚上,我们两就像两个普通的小孩子,忘记了一切世俗的桎梏,通过最原始也最蛮横的方式发泄和“交流”。在这次打斗中,我们两是全然平等的,各自凭着自己的体力和技巧掰扯撕咬,分出高下。从前我们之间再亲近,也总像隔了一层薄纸,现在这纸像是被捅破了,我透过这洞窥见了一个更真实、更完整的韦欢,而韦欢也从这洞里窥见了我。 说不定有一天,这洞会越来越大,直至这纸样隔阻彻底消失——我这样深信着,带着一身疲惫,恬然入睡。 次日一早起来,我便命所有的人都进来,列在庭前。韦欢依旧起得很早,与宋佛佑一左一右地立在我身前,两人都面无表情,将身板挺得极直。我对她们两笑了笑,特地等所有人都到齐、站好,才缓缓起身。 人堆里起先还有细碎的声音,有人窃窃私语,有人微笑而立,有人忐忑不安地四下转头打探,也有人一脸茫然地望着我。宋佛佑看不得这样子,便要出言训斥,却被我止了。我赤脚站在廊上,背负双手而立,面上刻意带着一丝微笑。 这是学自母亲的法子,每当她带着这样的笑盯着人看时,对方总会被她吓得脸上变色。我虽做不到母亲的地步,恐吓一下这些宫人内侍,却也足够了。 果然过不到数息,底下便渐渐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等着我说话。 我却特地又过了一会,才缓缓道:“阿杨偷窃宫中财货,被金吾执拿之事,想必你们已经知道。” 这些人大多早已知道阿杨之事,面上都是一片麻木,我自上而下地看着所有人的脸,扬了扬下巴,淡淡道:“陛下不欲张扬此事,所以交我处置。”我看见有几个人麻木的脸色露出不忿之色,又有几人露出“意料之中”的表情,嘴角扯了扯,道:“阿杨是我的乳母,一向得我信重,宫中诸事,悉数交与她处置。她所过问之事,不必问我,我所决议之事,却必要问她。你们的升迁贬斥,也多要经她之手。我敬重她如此,却不料她背主弃上,干出这等苟且之事,于公,是为不忠不敬,于私,是为不义不慈,若不重罚,难以服众。” 我特地停了一下,看下面人的脸色,他们虽听见我说了这么重的罪名,却依旧是麻木的,仿佛阿杨的事与他们全然无关似的。我知道他们怎么想的,不过是笃定了我的仁慈,觉得我肯定不会对阿杨下重手。若这事没有母亲插手,我也的确不会当真对阿杨怎样。万贯而已。御赐金钱而已。在我看来,这些东西根本就不值当一条人命。 可惜阿杨的结局已由母亲钦定。我能做的,只能好好地利用她的死,给我自己谋一些利益。韦欢说得对,我的确是个虚伪的人,明明靠着身份占尽了许多便利却口口声声喊着人人平等,连自己的事都料理不好,却还假惺惺地关心着与我风马牛不相及的流民。温室早已不在,我却依旧一厢情愿地躲在里面,不肯面对外面这许许多多的惨烈风雨。殊不知躲避并非毫无代价。 韦欢颤着下巴深吸了一口气,这是她困倦时惯有的小动作,看似只是吸气,其实却是抿着嘴将哈欠憋在嘴里。我不由自主地微笑了一下,转头看向众人,这些人被我的停顿搅扰得有些慌,有好几人露出焦急之色,伸长脖子看着,见我笑了,又松了口气似的,我便趁他们松懈的时候一口气道:“虽然如此,阿杨毕竟服侍我一场,倘若真以国法处置,既失体统,也不是我为人主君的仁爱之心,所以,我决定,赐她一个全尸。” 最后一句出来前,所有人都是轻松而懈怠的,只有极少几个人蹙了眉,这几人里还包括了韦欢。等我最后一句话说出来,两拨人的脸色便突然对调了,大部分人惊愕不已,极少几个露出“正该如此”的表情。韦欢微微转了眼珠来看我,我假装没有看见她,高声道:“我已写下手令,移书掖庭,此次牵涉人员,自阿杨以下,尽数杖毙,以儆效尤。” 这一句说完之后良久,人群中都没有任何人发声,庭院里如死一般静寂。众人有惊愕的、有怜悯的、有惊惶的,过不多久,这些表情无一例外地都转为了对我的恐惧。渐渐地有人跪下,对我磕头,有人高呼“公主英明”,有人开始痛斥阿杨,有人则滔滔不绝地开始阐述对我的忠心。 我背着手,继续微笑着看他们,人群很快便又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敬畏地看着我,等待我再次开口。我叫了王诩的名字:“王中丞,你以为这处置,可妥当否?” 王诩一步出来,俯首道:“公主英明睿智,小人无有不服。” 我盯着他看。他自我三四岁时便跟着我,如今也有许多年了。我一贯不爱用内侍,对他不甚重用。他在我这里也一直冷冷淡淡,仿佛幽灵一般,只有今日,才像是突然意识到我是他的主子一样,突然对我服帖起来。 我淡淡地笑了,扭头从人群里找出两个内侍,叫他们上前,指着其中一个道:“去年,韦欢在宫外买过一碗冷淘送我,你告诉我,这冷淘是坏的,所以倒掉了?” 那人吓得身如抖筛,匍匐上前,我又看向那里面年小的那个:“当时我说回去自己看,你却偷偷地跑开,叫住你时,你说内急?” 于是这一个也吓得跪了,爬过来在我面前痛哭流涕。 韦欢扭头看了我一眼,我对她一笑,道:“阿欢,他们说你给的冷淘是坏的。我想一碗冷淘,便放上半天一天也不至于就坏了罢?突然坏了,要么是有人捣鬼,要么,就是你进献的就是一碗坏的冷淘,你以为呢?” 韦欢一下就明白了我的意思,毫不迟疑地拱手道:“是有人捣鬼。” 她的性子就是这样,外面看似平静,其实内里最是激烈,如现在这种可以立威也可以市恩的机会,总是毫不迟疑地选择立威。 我笑了笑,道:“你觉得是谁捣鬼呢?” 韦欢垂了眼皮道:“木匣中已经积了许多密报,打开看看,或许就知道了。” 第92章 宽贷 王诩猛然抬头。他在我这里这么多年,我也只在这一次见他面上有这么显著的表情:“冷淘本就是不能久放的吃食,现做出来,过不上半个时辰就浸得透烂了。他们一则是怕这东西不雅相,叫公主看了心烦。再则韦四娘子进献吃食,本是一片好意,我们告诉一声,公主知道了,便是领了韦娘子的好意了。把这糊烂的汤饼进呈公主,公主见了不喜欢,恐怕倒辜负了韦娘子的一片好意。且这等市集吃食,寻常百姓吃着还可,擅自进到公主这里却似有不妥。望公主、韦娘子明鉴。” 我果然是小瞧了他,他分明已将一切看得清楚,知道我是在给韦欢立威,直接就“韦娘子明鉴”,可惜像他这么明白的人,早知韦欢在我这里得宠,却偏偏还敢对她不冷不热的,这心思也着实耐人寻味。若说方才我对他的厌恶还只有一二分,这会儿立刻就变作了七八分,抿嘴看了韦欢一眼,这厮像是我肚子里的蛔虫一般,马上就驳道:“这次是我送的冷淘,你们觉得不好,‘为公主计’,不予呈送。下次若是陛下赐的东西,你们是不是也敢隐匿不报?四时贡献,地方土仪,你们觉得不好的,是不是也可以昧下?既是进献给娘子的物件,便是娘子的东西。娘子喜欢也罢,不喜欢也罢,总是要由着她的心意处置。若人人都似你这般擅做主张,那这宫里还有没有法度?中官主掌内外交通,本该为公主致耳目之聪,行口舌之便,如今耳目、口舌却有了自己的心思,让主人看的、听的,都是自己想让主人所听、闻的,所言所语,又慎加挑选,只选对自己有利的,如此,岂非致主上于蒙昧昏蔽之地,情由不知,令旨不行?你们这般处心积虑,蒙蔽主上,到底是何居心?” 我真想给韦欢鼓掌。我本以为她驳我的时候已是毫不留情面,谁知她驳起别人来却是又毒又狠,别说我本有心整治中官,便是我没有这样的心,听见她说这样的话,只怕也要勃然大怒。而王诩哪怕是什么亏心事都没做,遇见“权高蔽主”这样的指控,也只能免冠回避,听候鞠查。至于鞠查结果如何,便端看鞠查之人是谁,想要查到哪个地步了。 我对韦欢一笑,慢腾腾坐下。丽春台如宫中大部分殿宇一般,庭院四周都有高高架起的回廊,我如今身形尚短,两腿垂下去,足尖才到那小内侍的头高。他又跪得远,我伸了伸脚,没碰到他,便对他招招手,他趴在地上,一无所觉,还是一个机灵的内侍站出来,推了他一下,他才迅速地爬近,嚎哭着要来抱我的小腿。 韦欢倏然上前,一脚将他踢开,冷冷道:“公主玉体,也是你能随便碰么?”那脸上满是义愤,倒好像昨日在我的“公主玉体”上留下许多伤痕的人不是她一般。若非这场合实在严肃,我恐怕早已要大笑出声,此刻却只能维持着高深莫测的脸色,对韦欢露出一个矜持的赞许笑容。想想我如今的年纪,这表情在外人看来一定像是偷穿母亲衣裳的小孩子一样好笑,可是满场除了我,没人有任何好笑的表情。这便是权力的好处。哪怕你只是一个年未及笄、幼稚、任性、愚蠢的孩子,可是只要你有了权力,再英明再睿智的人,也只能匍匐在你脚下,对你奴颜婢膝。我竟有几分喜欢这样的感觉。 那孩子被韦欢一踹,先爆发出一阵惨烈的哭声,等我向韦欢一笑,这哭声便突然小了下去,他爬在地上,哀哀戚戚地求饶:“公主,这都是王中丞叫小人做的,小人并不知那是韦四娘子的冷淘,也…也不知王…王诩他是这样的人,公主,小人…小人若早知道,绝不敢欺瞒公主…” 我忙将腿盘上去,扬声问道:“除了这件事,王诩还叫你做过什么?如实说,说得好,恕你无罪。”说话时却看着另外一人,只见他的眼神不断在王诩和韦欢之间游离,等我看他时便下定了决心,先这人一步扑上前,急切地道:“禀公主,小人知道。韦娘子刚入本宫时,他处处排挤韦娘子,曾指使人偷韦四娘子的被褥,还曾当众出言侮辱韦娘子。公主吩咐韦娘子的用度比于杨…杨妪,王诩他却屡屡克扣,秋日夹衫至十一月才给,娘子赐的彩锦也偷偷换作彩绢,娘子赏赐的钱币,别人都是足千官钱一贯,他却以八百当千,用的还是锡钱。小人…小人看不过去,曾数次劝谏,他却反倒出言斥责,还…还将小人发配去前庭扫地。” 这就纯是污蔑了,我的私库一向由宫人掌管,宦官们只做通传,就算克扣到韦欢头上,也不会是王诩的主意,至多栽到阿杨头上,不过阿杨已是必死的人,如今又关在京城狱中,任他说破天去,总是无人对证。我讽刺地一笑,却不但不揭穿他,反而微笑着鼓励道:“就这些?” 只这一句,便等于是判了王诩的罪了,庭中众人心领神会,除了跪着的两人之外,宦官宫人,纷纷上前揭露王诩之罪状,王诩倒也硬气,抿嘴跪在地上,再不出声辩驳。 我见众人说得够多了,挥挥手,道:“阿欢,这事便交你处置了,你…看着办罢。”转头看向众人,淡淡道:“日后本宫人员擢录罢斥,皆由宋佛佑掌管,至于刑罚赏赐、人物臧否,则由韦欢处置。她二人的职责品级,我自会表请陛下敕封。其余职缺,我自会叫殿中、内侍二省安排。” 众人齐齐应诺,望向我的眼光中固然满是敬畏,看韦欢的眼神却也大不相同了。韦欢与宋佛佑两个上前来谢过,说了几句不负隆恩之类的场面话,宋佛佑趁机向我进了几人的名字,各为某处职缺,我一一应允。韦欢待她说完,方道:“娘子,妾请开启木匣,取出密报,一一验对,以为鞠审之用。” 我知道她的意思,这些木匣里放着的都是各人阴私,正好趁着阿杨被抓、查撤王诩之时一并发出来,大兴株连,彻底清除异己,再从容换上我自己的人,到时我宫中虽依旧免不了有母亲的耳目,却绝不至于像以前那样,动静举止都会报到母亲那里去,这也是我今日特地为她立威的意思。只不过韦欢虽然猜得到我的意图,却还未到与我完全心意相通的地步,我这样大费周章地杀鸡儆猴、恫吓众人,却不是想叫我宫中人人自危,行那告密的风气。毕竟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公主,全大唐比我更有权势的大有人在,倘或他们只畏惧于我的权力,难免有一日会背弃我,投向更有权势的人怀里。我想的,是让他们真心服我,心甘情愿地为我做事。 何况,正如我不能偏信阿杨一人一般,偏信韦欢,也未必就是件好事。 我深深地看了韦欢一眼,微笑道:“阿杨、王诩乃是首恶,余人不过迫于他们的威势,无奈胁从,那木匣里的事,多半也都是受他们指使所做的恶事,深究无益,不如烧掉——只此一次,日后本殿中也仿紫宸殿之法,所有人皆可面呈言事,若叫我知道谁敢干犯法度,必将严惩,绝不宽贷。” 韦欢亦深深地回望我一眼,端正拱手应诺。 第93章 心魔(四) 婉儿的心里有隐隐地有几分兴奋,又有几分隐忧。母亲察觉了她的异常,轻声问道:“今日那人叫你去做什么?”语气里有不加掩饰的厌恶和担忧。 婉儿不愿意让母亲担心,故作平淡地道:“她夸我才学好,让我在紫宸殿当值。” 母亲的脸色一下就变了,双膝向前,凑到婉儿身边,低低道:“你…答应了?” 婉儿失笑:“阿娘说的什么话,她都开了口,我还能不去么?” 母亲苦笑道:“是我糊涂了,我…我怕她记恨,唉。” 婉儿想起白日里那个人的表现,倒并不像是这等心胸狭窄之人,只是这话也不好对母亲说,毕竟这十几年来,母亲心中的那位一直就是一个卑鄙无耻、心狠手辣的狐媚小人,若是自己出言分辩,难免惹母亲不悦,再说,自己才见了她几面,又怎么敢笃定自己就知道她的性子?婉儿便只是笑着替母亲挽了挽散落的鬓发。母亲不似她的好运气,白日里总被分去做些活计,这些活对年轻的粗使宫人来说是好差,对母亲这样年届不惑的妇人却着实不容易,今日忙了一日,眼睛像是比昨日又更浑浊了一点,鬓边也又添了一根白发。 婉儿顺手将那一根白发拔掉,母亲从她手里接过白发,眯着眼一看,半是叹息半是无奈地道:“阿娘老了,不中用了,本来想闲暇的时候给你多做件夏衣,做到现在,也只得了一个袖子。” 母亲的年纪与那个人差不多,然而那个人看起来至多不过二十七八,母亲看上去却仿佛六十老妪一般,人与人之间的际遇,相差实殊。 婉儿心里酸楚,面上倒笑得越灿烂:“宫里一年四时自有衣裳,舅舅前些时候也托人带了衣裳来,便这些已经穿不够了,阿娘白日里要做官家的活,晚上好容易歇一歇,就不要再为我操劳了。” 母亲笑着说:“你如今正是一天一个样的时候,那些人做的衣服都不合身,好好的小娘子,正是青春爱俏的时候,穿的衣服短了一截,叫人看了还像个闺秀的样么?还是我给你做的妥帖。我白日的事其实不多,只是这几日换了个执事,不似从前那样管得松,我们只好坐在那里白耗着时辰,其实不累,你不要担心,今年你舅舅偷偷送了几匹彩绫,我给你裁几身汗衫,穿在底下软和,你行动时小心些,不要露出来,叫人看见。” 婉儿见劝母亲不动,只得干应着,因想起白日里得的绢,便兴头头道:“我今日得了十匹绢,是上造的彩绢,阿娘看看合适否,若合适,阿娘也裁几身衣裳,这是那个人赐的,纵穿得花哨些也不碍的。”母亲听说婉儿不但没受责罚,反而还有赏赐,面上既惊且怕,满口还道:“你看看,若是寻常的绢,就拿去换成钱,留着与你的同侪们买些东西,紫宸殿里当值的,绝非普通宫人,你要好生与她们相处。” 婉儿笑道:“那个钱我自己也有,以后当值有俸料钱,还有赏赐,不差这些的。”不等母亲反对,起身便去搬日间所得的赏赐。这东西是直接由内侍们搬来的,连婉儿自己也还没看过,为叫母亲开心,特地笑吟吟地选了最艳的一段,抱到母亲跟前,与她一人执了一端,慢慢展开。 这是一匹桃花绢,以水红为底,四角绣着大朵桃花,展开到底,中间还绣着几幅图样,原来却是宫中做帐幔、被褥的绢布。 母亲一手执着一角,一面伸手指在图样上,细细分辨一番,才嗤笑道:“是说的王献之的故事,这等…人,用的绢布也是这般,我不用这绢。” 婉儿却没有听过这个典故,扯着母亲的衣角道:“王献之的什么故事?阿娘说与我知。” 母亲笑了笑,道:“你也大了,说与你知也没什么。这是王献之与他的爱妾桃叶的故事。当时他有爱妾名桃叶,王献之为其作《桃叶歌》送渡,桃叶则答以《团扇诗》。都是淫佚之曲,没什么好读的——婉儿,你怎么了,是不舒服么?” 婉儿强笑摇头,道:“没什么,忙了一日,有些累了。” 母亲关切地道:“既是累了,就早些歇着。你在那地方当值,虽未必在那人眼前,也须时时处处小心留意,切不可争强斗狠,尤其你是新选过去的,对资历深的同侪要恭敬些,不要恃才傲物,亦不要与她们走得过近。” 婉儿心里惊骇,唯恐母亲担心,只是喏喏而应。母亲见她面色不佳,絮絮叨叨地将她送到床上,方才叹息一声,悄悄地点起油灯,躲到另一头做衣服去了。 婉儿几乎一夜未眠。 前几日都是母亲起床之后来摇醒她,这一日却是听见母亲的响动便起了,利落地穿好衣裳,母亲尤自嘱咐些谨慎小心、与人为善的老话,婉儿却收起从前那等不耐之心,静静听着,眼看着母亲将她本已服帖整齐的衣襟又理了一遍,又弯下腰替自己将腰带系好,微笑道:“我省得,娘不要担心。” 母亲又在叹息,边叹边用手摸了摸她的脑袋,那一双浑浊的眼中分明有泪,却到底是笑道:“我儿聪明伶俐,自有福佑,阿娘没什么可担心的。” 婉儿点点头,努力挤出一个笑,将要走时,母亲又将她叫住,那双曾经如柔荑般细嫩的老手紧紧扣住她的手,抬眼对她看了又看,才道:“娘等你回来用晚饭。” 婉儿只觉眼角湿润,不敢再多说话,只是点头急应一句,便快步出去,穿过整个太极宫,到了紫宸殿,却已经比同班值的宫人晚了。主管她们几个的年长宫人瞥了她一眼,淡淡道:“你既入了紫宸殿,便早些搬到永巷住罢,我叫人知会掖庭,给你分间屋子。” 婉儿低了头,谦卑地应了一声“是”,蹑手蹑脚地跟着同班的人进去——她被分去洒扫庭院,一般这样的执使,须要在帝后起身前做完,且不可高声大气,惊扰了陛下们的睡眠,是既累又烦的苦差,因此虽在紫宸殿,其实却并非什么特别好的差事,所幸的是这样的差事遇见武后的机会甚少,虽不会得宠,却也不会速祸。 婉儿昨日胸中还有一腔雄气,今日却觉这差使甚好,安安心心地执帚打扫,不敢有丝毫懒怠。 那年长的宫人见她乖觉,微微点头,到下值时温言宽慰几句,道:“不要觉得这样的差事不好,陛下跟前的青娘子、张娘子,都是从这样的差使上去的,你们若好生当值,以后自有造化。” 婉儿惊异于殿中执事的温和,诚心诚意道:“这差使很好,多谢执事照拂。” 那宫人笑了笑,道:“也并非全然就是打扫了,陛下一贯看重本殿宫人,凡有宴飨,都只用本殿人员。明日家宴虽不在此,席上的端递传引却也都是我们殿里的人。你们两个新来的,今日下了值去内书堂,好生将这些礼节上的事问问,不要临场怯懦,丢我紫宸殿的人。” 与婉儿同为新来的那个面露期冀之色,笑着拱手道:“多谢娘子提点,奴这便去内书堂。”又看婉儿,婉儿嘴角扯出一抹笑,原样拱手道:“多谢娘子。”面上笑得虽欢,心中却忧思重重,难以自已。 第94章 更衣 自我明定了韦欢与宋佛佑的职司之后,她两个便团团转地忙起来,一个带了内侍们去审问王诩,一个忙着安排殿中人员事务。阿杨与王诩被斥退之后,我殿中的人又少了一大截,宋佛佑的意思是直接去殿中省和内侍省要,等人齐了,再由我在请封女史的表章上总提一句,告知父母。这确是老成之言,我当即依从。等她们走了,写一封处置的手令,命人交驿递送去京中。表章我本打算请崔明德替我写,转念一想,又决心交给韦欢——如此她忙过了白日,晚上又可与我再多相处一会,到时借口商议晚了,还可以一处睡下。 这两件事都办妥之后,我便着实闲了下来,本想去学堂读书,想起许敬宗久病,魏叔璘又被委以他任,余下的学士、教习都是尸位素餐之辈,还不及婉儿教得实在,便又没了兴致,倒是流民那件事还没办妥,李晟并未派人来催,我也不知他到底是什么意思,若特地派个人去拒绝,倒像是落了太子的面子,若不说罢,怕李晟以为我默认了,倒不如当面将难处说一遍,李晟本是临时起意,应当也不至于就指望我这小小女娘来帮他。因此先派人打听李晟在何处,那报信的人如今也比从前利落许多,须臾回报:“太子与延安大长公主具在贞观殿陪圣人和陛下观绳戏。” 我听见延安公主在,便又改了主意,自己在殿中坐了一会,实在无事,便叫人去请伴读们来一道读书聊天。谁知宫人过一会又来报说:“崔家娘子病甚,崔小二娘正急着出宫回去视疾,倩奴回娘子的话,请等母病少差,再入宫陪侍。奴想崔家娘子正病着,其余几位小娘子未必肯在这时出来,所以先来问娘子一句,还是请她们来,还是不请?” 我忙问:“是什么病?病了多久了?” 那宫人道:“传话的只说是急症,没说是什么病因。既入宫接崔小二娘回去了,恐怕一时半会未必能好。不过崔小六娘还留在宫中,并未出去。娘子且放宽心。” 我见她机灵得很,直接吩咐道:“你带两个内侍,取几样常用的药材,再取几匹绸缎送去崔家。不要素的,要艳一些。替我问问崔家娘子的病势,就在外面问,不要搅扰内宅,晚上我回来,将崔府情形报与我知。” 这人脆生生应了一句,不徐不疾地退下。我见她很有几分干练,又叫住她:“你叫什么名字?” 她道:“贱名王仙仙,同侪常唤奴仙仙。” 我点点头,等她退出去,又想起许敬宗来,这老头子虽然为人一般,却颇得母亲信重,又是我的老师,他既病了,倒要常派人看看,便唤了中官来,命他们选药材绢帛送去许敬宗处,这拨人前脚出去,门前宫人后脚便报:“冀王来了。”话音甫落,就见李睿在门口脱了靴,大步进来,边走边笑:“这样好的天气,你只是闷在殿里做什么呢?走走,与我出去玩去。”到了里面,便把脖子一伸,问我:“就你一个?” 我道:“这边上站着的不都是人?什么叫就我一个!” 李睿挠头道:“我见你身边常跟着许多小女娘,以为今日她们也陪着你呢,谁知又不在。” 我见他神情与当初在母亲殿中寻春桃不见时一模一样,倏然起了疑心:“你莫不是看上了我殿里的谁罢?我一人都不会给你的。”去年母亲赐了两个侍女给他,他新鲜了两个月,转头便把人忘在一边了,今年年初心心念念的都是崔志洵家的歌姬,在我面前提了好几次,说崔家那个奴奴“美颜色、尤能为肉声”,如今又把主意打到我宫里来了,我是绝不会送人给他的。 李睿倒也有自知之明,对我笑道:“别说我没看上,就是我看上了,也不敢向你讨呀——我来真是找你去玩的,你不是一直想出宫去市集么?南北两市人丁纷杂,不大好去,倒是天津桥离宫里近,我们到那里看杂耍去。” 天津桥在皇城之南,我同父母登城楼赏灯时见过几次,上回独孤绍设宴时远远经过一次,却从未走过,只听说此地甚是繁华,有许多文人士子都在此吟咏,放在前世,也算是个著名景点,去去倒也无妨。我便应下,更衣时李睿又笑道:“我们骑马去,你穿身袍衫,说不定走一圈遇见了谁,再又去什么地方呢。” 这却点醒了我,我道:“许师傅病了,一会出去,我们亲到他府上看望看望罢。” 李睿不在意地道:“叫个人去问问也就是了,何必亲自过去?” 我道:“都出了宫,也不过多骑一会马的事,就去一趟何妨?” 李睿被我烦不过,勉强应了,我想他出门未必带着东西,便叫人额外替他去取一份礼,派的人去不到片刻,便见韦欢从后面走来,躬身道:“娘子是要亲自去探问许相公么?若是这样,礼物要郑重些,最好问问宋娘子,看往常这等时候都带些什么,也不可越过了圣人、陛下和殿下的赏赐去。” 我笑道:“你忙你的,叫个人传句话就是,怎么还自己出来了?” 韦欢道:“这事须得慎重,怕她们一来二去的传不清,不如妾来问明白了,心中才有成算。” 不等我回话,李睿便连连点头笑道:“探望师傅果然是大事,你考虑得很周全。” 韦欢对他一礼,又转身看我。我却已将许敬宗的事忘在一边,看看李睿,又看看韦欢,只觉他二人之间说不出的怪异。韦欢看我不回答,轻轻唤道:“娘子?” 我方抿了抿嘴道:“依你。” 她去问了宋佛佑,备下四色礼物,亲送出来,李睿又道:“韦四娘不同我们一起去么?” 韦欢看我,我心里不舒服得很,张口道:“她留在宫里有事做。” 李睿便悻悻然嗯了一声,还不便走,我便借着更衣的由头把他打发出去,闷闷地张开手,却是韦欢替我除了外衣,又取了袴袍等物来催我换。 我吓了一跳,道:“你不是有事做,怎么还不走?”又道:“叫她们给我更衣就好了,何苦用你?” 韦欢道:“叫她们更衣,你身上不就给人看见了么?”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蹙眉道:“我从小就这么给人看到大的,有什么大不了的?”给她们看一万遍也没什么,给你看一眼都是要命。 韦欢轻咳一声,道:“娘子不怕被陛下责骂,我却怕陛下治我不敬之罪。所以还是自己来服侍娘子罢。” 我才想起昨夜里她干的好事,胀红着脸道:“我自己来!我…我会穿裙裳了。” 韦欢将绫袴一抖,睨我道:“裙裳与袍袴可是不同的穿法,裈袴若系不好,走路时掉了下来,岂非丢人?” 我绝少动手自己穿衣,更别提男装了,听她一说,心中没底,只得红着脸道:“那你替我换,快一点,我急着出去呢。”说着几下除了里衣,又从她手里抢下绫袴,套进去站好:“快系上。” 我这样急,她却心不在焉似的,眼光在我身上逡巡一圈,抬手抚上我的肩,在被咬的伤口附近轻按了一阵,看着我道:“我将你咬成这样,你当真一点也不恼么?” 我急得跺脚:“我自己说好和你打一架,技不如人,有什么好恼的?你也别得意,等我以后习武,一定把你比下去。” 她从那一堆衣衫里挑出一条素色裈裤,笑看着我道:“习武不习武的倒还两说,娘子先学着怎么穿男子弁服才好——裈有裆,在里,袴无裆,在外。”说着两手便搭在我腰上,一本正经地道:“妾替娘子除袴。” 第95章 上阳 穿越之最初,我是很不习惯别人替我更衣的,可惜那时我尚在襁提,动静皆不由自主,等我终于有了表达反对言语的能力时,又早已习惯被人服侍的日子。这习惯一直保持着,到了如今养得连自己更衣都费劲时,忽然又被韦欢打破了。 她迅速地扒下了袴奴,之所以用“扒”这个字,是因为这动作几乎是半强迫的。袴奴一掉,我便精赤条条地站在她面前,身前全无遮挡,本来只是脸上发烧,这会儿却是全身发热。我的皮肤承自母亲,极是白皙,一旦发热,周身便红通通的,想遮都遮不住,韦欢看见就笑道:“在汝州时,你不是脱衣脱得极畅快,极自在么?怎么这会儿突然害羞起来?” 我哼了一声,道:“那时候是在沐浴,当然不一样,你快点。” 韦欢手执裈裤,叫我抬腿踩进去,俯身下来替我系带。她的手环过我的腰,我一动作,便擦在她的脸上,被她的脸扫过的地方热得发烫,尾椎处似有一道热流而上,激得我全身一紧,直直站立,韦欢笑瞥了我一眼,我以为她又要嘲笑我,谁知她却只是快手快脚地替我穿好衣裳,裹上巾帻,我以前也穿过男装,却不知弁服原来这么繁琐,韦欢替我准备的是素色汗衫、素裈、白罗袜、白袴奴、浅黄半臂、紫色外衫,又正正经经地梳了头,戴了巾子、幞头,围蹀躞带,佩金鱼袋、承露囊,具纷、砺七事,等将我打扮好了,左左右右一看,道:“娘子与冀王果然是亲兄妹,这么一穿,连我都几乎分不出了。” 我对着镜子一照,果然见自己的样貌形容与李睿有七八分相似,韦欢像是很喜欢我这样打扮,对着我看了又看,又细细替我拢头、扶幞头、掖衣领,我心里越不是滋味,等她蹲下去替我系袜带时,装作不经意地道:“你瞧我与李睿,哪个更俊俏些?” 韦欢斜斜抬头,向那半人高的铜镜里一看,又低了头道:“你又不是男子,与他比俊俏做什么?” 我偏要她说:“你就当我是个男子,你说我们这样走出去,谁更得女娘们喜欢?” 韦欢外头一想,道:“若单论容貌,尚在五五之数,若是论谈吐,只怕娘子更得女娘们喜欢。不过娘子年纪实在是小,只怕外头那些小娘子未必看得上。” 我脱口便问:“外头的小娘子看不上,那里面的小娘子看得上么?” 韦欢一怔,直身而起,颦蹙道:“你是被我打傻了么?怎么尽问这些怪话!” 若在往常,她用这样没大没小的语气与我说话,我一定欢喜得很,如今却只觉这话刺耳,跺脚道:“我就问一句,你就答就是了。” 韦欢看了我一眼,慢慢道:“里面外面,都是小娘子,外面的看不上,里面的不也是一样么?再说,你是穿了副男子衣服,妆扮成个小郎君样儿,内里还是个女娘,和冀王怎么好比。”说着便推我出门,在门口替我穿上一双软底的鹿皮小靴,又向门口的宫人手里取了一个包袱,交给跟我出门的人:“这里有一套袍衫,若天冷了,或是骑马跑出了汗,便赶紧换上,你们机灵些,娘子凡要去什么地方,要吃什么东西,都留个心眼,别什么都往娘子跟前进!你们是服侍娘子的人,不是冀王的奴婢,遇事但顾着娘子,别同冀王一道胡乱闯祸,懂么?” 早上才立的威,如今我宫里个个见了她都胆寒,不分宫人内侍,年长年少,齐齐都道:“韦娘子放心,我等一定好生服侍娘子。” 韦欢点点头,拿了几个平素把玩的小金丸放在我的鱼袋里,又命几个内侍一人背了一串钱,余者饮食、手帕、团扇、香脑,乃至常用的丸药又另打了一包,方才放我出去——我以为阿杨与那些乳母们已是小题大做的典范,殊不知韦欢竟比她们还更繁琐。不过那起子乳母养娘往往是说得多,做得少,韦欢却是不言不语便将一切打点得妥当,每一样东西又都有由头,想想横竖也不用自己拿,便从了她的意,带着许多从人出去。 我们先去了许敬宗府上,许老头早病得不清醒了,满口只是说胡话,他的卧室显然是时时有人清洗洒扫的,却依旧处处透着一股颓朽的老病之气,我们略看一看,问了两句,便转出来。我想起去年他还龙精虎猛地在课堂上教训我们,今年忽地就一病不起,出门时情不自禁地叹道:“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李睿本也蹙眉叹息,听了我这句却又伸手敲我的头道:“小小年纪,故作愁绪!” 我一下把他拍开,尖叫道:“不要碰我。” 李睿一怔,转头看我,我也一怔,讷讷道:“我昨日没睡好,心情不大好,对不住。” 李睿笑着摇摇头,戳我的鼻子道:“小女娘家。” 我很不愿他将我当孩子对待,又不好意思太激烈,便低头道:“阿兄不要和我拉拉扯扯的,叫人看见,又要说嘴了。” 李睿恨恨道:“你理那老妇做什么?爷娘都没说什么,她倒来管闲事!” 我大不赞同地道:“阿兄慎言,这话叫耶耶听见了不好。” 李睿听见“耶耶”两个字,倏然叹了口气,翻身上马,以马鞭指着西面道:“不要想这些糟心的事,走,我们去天津桥去。”说着奋力策马,竟在大街上就驰骋起来。 我吓了一跳,劝阻不及,又不愿放肆追赶,便揽辔任马小跑向前,等到了星津桥边时,李睿都已在旁边立了许久了,见了我便笑道:“骑得这样慢,若是打球,早就输了不知多少场了。” 我一路过来见了许多策马驰骋的权贵少年,知道京中风气如此,也不好深劝,只道:“打球凭的是挑、抹、挥、击,快、很、准、巧缺一不可,你纯是快,又有什么用?” 李睿笑道:“哦,你近日也说起打球了,不错,不错,改日同你比一场。” 我白他一眼,没搭理他。因到了地方,便翻身下马,沿街边走边逛。这里自北向南,以次有黄道、天津、星津三桥,越过三座桥,正对的便是皇城南面的端门,若过桥以后再向西走,便可见到正在修建的上阳宫,上阳宫临洛水的那处已经建成,据说建有凌水的回廊,走在上面,如凌空踱步一般——想到上阳宫,我便不由自主地对西北一望,恰巧李睿也望了那边一眼,末了转头笑向我道:“早上太子阿兄本要带我来上阳宫看看的,结果延安姑祖母进了宫,他便被爷娘召去陪客去了。我趁着阿耶还没叫我,赶紧先出来,不然这早晚也要被叫过去。” 我讶然道:“太子阿兄要带你去上阳宫?” 李睿点点头,赧然道:“本来昨日阿兄便说要同我出来,结果前天寿宴上喝多了,一下睡到了晚上,只好改成今日,谁知今日又遇见那种事!”他啧了一声,到底没说延安公主的坏话,只是笑着拽我去看人路旁一个乞儿表演:这乞儿没有两手,只用右脚夹笔,写佛经乞讨。但见他下笔前先将笔掷出尺许高,再用脚接住,如是再三,才蘸毫书写,字迹工整,若非亲眼看见,绝猜不出是以脚写就。李睿看得津津有味,不住口地向我赞他,我想起昨日李晟带我出去的情形,半告诫地道:“上阳宫还未建成,爷娘还未幸过,我们为人子臣的,怎好过去?再说那泥沙石砖的,又脏又危险,阿兄还是别去了。” 李睿看表演看得入神,漫不经心地道:“太子之命,不去也不大好,横竖是未建成的地方,只当我先替爷娘看过罢。” 我只有苦笑。 第96章 进食 我在宫中时总想出来,真出来几次却又觉得没什么,只懒洋洋地随李睿逛着。他倒是兴致勃勃地向街边买那些制作粗糙的面塑、木架子牛车、小花篮子、绢人、纸人,总买了有一二十样,都叫内侍们搂着,拿的时候还不忘了一一嘱咐:“这个给贞观殿的万丽,这个给王又又,这个、这个给春桃……” 我光听名字便替他发愁,揶揄道:“阿兄已经开府出宫,对宫内的人事倒还知道得这样熟,真是有心。” 李睿笑道:“我也不是常买,只是人托到我头上,我想带一个也是带,带几个也是带,索性都买了,省得人罗唣。你们这些小女娘们,不都喜欢这些玩意么?”说着又选了两个侍女模样的酒胡子,揣在自己怀里。 我听他说,心念一动,认认真真地向两旁一看,街市上卖的东西虽多,却总不离常见的小物,没甚么特别的东西,材料工艺也都不及宫中,若巴巴地带进去,倒显得敷衍,顺着走了一圈也没找到什么好物,李睿走得不耐烦了,问我:“兕子在寻什么?说出来,叫他们帮你一起找。” 我自己也不知要带什么为好,想起李睿是个浪子班头,专一在女娘堆里留意的,便婉转问他道:“阿兄送人东西,一向都送些什么?” 李睿没明白我的意思,大剌剌道:“若是进献爷娘太子,自然是骏马、宝货、经文、丹药无奇不有,若是师傅僚属,金银钱帛较为实惠,笔墨书画则更风雅。” 我道:“不是这些,譬如你身边亲近的人,你一般送些什么?” 李睿道:“身边人就不拘什么,随手赏些绢缎缣绸都可。”王元起从旁笑道:“公主若是想给崔娘子、王娘子她们带物件,这里的却不好,还不若买几样有趣的吃食,或者是面果之类,图个新鲜。” 我拊掌笑道:“这话极是,这附近可有卖好冷淘的?我宫里…我宫里几个宫人都说市集上的冷淘好吃,比宫里的味道好,我带几样进去,叫崔六房七她们尝尝。” 李睿就看王元起,王元起笑道:“若是冷淘,那边转角有一家冷淘胡,他家是西域传来的口味,与宫里大不一样。宫中和京里多用槐叶,汤清味淡,他家里却是用胡儿酱,配以牛羊窟利,味极重,极有名。只是样子不好看。” 李睿道:“若如此,你去买上二十碗,我给我那里人也带些去。”打发王元起过去,果然连碗带面地买了二十个来,又去旁边铺子里现买了食盒,叫侍从们分别拎着,我想这东西味道未必好,倒不如我先吃一口,好吃了再给韦欢带去,便同李睿在旁边酒楼坐下,各尝了一口,只觉入口味道极重,却不是用茱萸为料,而是已有了几分前世辣椒的味道,顿时胃口大开,将一碗冷淘囫囵吃下了肚,许久没吃到这么辣的东西,呛得满面发红,再看李睿,他也吃了大半碗,边吃边道:“确实不错。”我眼珠一转,笑道:“这样好吃,不能是我们两独享,再买一些,进给爷娘、阿兄去。” 李睿笑道:“若是这样,倒不如把这个冷淘胡买了,专门替你做冷淘去。” 我正大口喝水,差点被这话呛住,见那王元起竟已招呼人出门要去买人,慌忙叫住他:“一碗冷淘而已,何苦折腾!你只再去买一点就是。” 王元起拿眼看李睿,李睿挥手道:“听二娘的。”他方带人出去,隔了许久才拎了几十个食盒过来,连那冷淘胡也跟了来,用不大熟练的官话道:“两位郎君若是要带回去,不若将面和酱分开,等到了府上,用汤一浇,再拌上小人家传的胡儿酱就是。” 李睿笑道:“既如此,你跟我们进去,把冷淘做好了,再送你回来。” 那冷淘胡躬身道:“小人正有此意,不知郎君府上何处,小人回家牵驴就来。” 李睿笑道:“不必麻烦。”命侍从牵了一匹马给他,竟带着我自天津桥回宫去了。 那冷淘胡显然也不是头一回遇见如我们这般带他回去的贵人了,在马上倒还自在,只在见了宫门时惊了一下,结结巴巴喊“郎君”,被王元起嘘了一声,战战兢兢地下了马,李睿派了个小内侍同他一道在宫门外等候,自携我入内请见,候不多久,便见团儿出来将我们迎进去,边笑道:“可不是巧,圣人和娘子才说要见大王和公主,二位就过来了。” 李睿笑道:“怎么劳烦团姐姐亲自出来?”从王元起手里接过一对绢人,送在团儿手里:“在天津桥买的小玩意,不甚贵重,改日得了彩锦,再给姐姐做一对好的。” 团儿笑道:“有劳。”随手将那绢人胡乱塞进袖中,我看得好笑,袖了个金丸给她:“劳烦姐姐,阿耶阿娘在做什么?今日可不会抽查功课罢?” 团儿会意,笑吟吟道:“延安大长公主才进了两副丹方,说是海外真人所赠,驸马亲自试过,颇有效验,二位陛下甚是喜悦,正设宴款留公主、驸马。” 李睿脚步一滞,讷讷道:“既是有宴,倒是我们唐突了。” 我其实也颇不待见那位姑祖母,惜乎人已进来,不好再走,只能安慰李睿道:“无事,我们陪坐一会再告退便是。”嘴上这么说,也不觉耷了肩,有气无力地进去,走到近前,父亲有些不悦地道:“命人叫你们许久了,怎么这时候才来?” 延安公主笑道:“陛下是临时起意,六郎又不知有宴,一来一回的传话,晚了也情有可原。” 母亲瞥了她一眼,淡淡道:“既是你们姑祖母替你们两个求情,就先饶了你们罢——你们还不谢过?”命婉儿端了酒来,叫我们向延安公主敬酒。 李睿与我对望一眼,两个端起酒杯,走到延安公主前,口称“姑祖母”,一人饮了半杯,母亲又道:“敬你们姑祖父。” 我们便向驸马赵瑰敬过,但听母亲道:“在座都是长辈,你们两个执壶,向长辈们斟酒。” 延安公主笑道:“都是十几岁的孩子,什么长辈不长辈的?你们唤大郎、二郎、大娘就是。” 我隐约觉出母亲的意思,正色道:“长幼有序,虽是燕闲之间,不可或乱。”先替延安公主满倒一杯酒,李睿远远笑看我一眼,恭恭敬敬地替赵瑰满上,口称“姑祖父”,再与我一道去向赵大郎、赵二郎和赵丽质倒酒,一口一个“叔父”“姑母”,叫得赵家两个连连道:“不敢。”赵丽质则低头不语。 母亲这时方露出一点笑来,道:“听说你们两个带了个胡人到宫门外?” 李睿笑道:“回阿娘的话,去岁阿娘察问米价,儿答不出,甚以为耻,因此便常常去市集打听,今日带兕子出去,也是为此。又兕子因见天津桥南冷淘胡做的冷淘与宫中风味不同,一尝之下,倒还算开胃,儿等便想着让阿耶、阿娘也尝尝这新奇风味,所以带了他来,谁知阿耶这里正在设宴,儿立刻便派人将他遣走,等爷娘闲了,再叫他进来。” 母亲笑道:“既是你们的一片心,倒不妨叫他做几碗,正好你们姑祖母也在,请他们也尝尝鲜。” 延安公主显是不愿尝这市井吃食,只是母亲开了口,也只好笑道:“既是六郎都说好的,那我们一定要尝尝。” 母亲笑了笑,叫人给我们设了席,又将她面前的菜选了几样送过来。 我见都是我们素日爱吃之物,便抬头对母亲一笑,李睿亦抬头对母亲笑,母亲微微侧了头,婉儿跪过去,听母亲附耳说了几句什么,从旁退出,隔一时又回来。须臾便来了数十个乐伎,上前为广袖之舞。 今日本是在便殿临时设宴,地方褊小,再挤了这许多人,便将延安公主一家全挡住,这一头坐的只有李晟、李睿和我,李睿便挤眉弄眼地叫我看他,又对着那边做了几个鬼脸,又模仿着赵丽质的样子,垂首坐着,翘起尾指轻声道:“儿是冀王妃赵氏。” 笑得我箸都差点拿不住,被母亲瞪了一眼,才肃容坐定,装模作样地观赏起歌舞来。 第97章 中酒 我一向酒量不宏,略饮几杯就晕了头,推说不适,先退出来,李睿适时地道:“兕子醉了,我送她回去。”也不管我身边有这么多侍儿随从,抓着我的手臂便出来,与我同登了步舆。到丽春台时,李睿率先跳下去,反身来扶我,我瞥见韦欢率众人出来,便假作没看见,任韦欢近前将我扶下去,步履不稳,一步就歪在了她身上,李睿忙与韦欢将我一左一右地夹住,口内道:“醉得眼都不见人了。”手上搭着我的手臂便向里拽。 韦欢忙道:“冀王动作轻些,娘子禁不得这样大力。”一面来问我:“胸闷不闷?头晕不晕?慢慢走,不急。” 我总记得有什么话和她说,一堆人乱哄哄的围着,一时又记不起,便握住她的手道:“头晕。”她唤过一个宫人,两人扶着我慢慢登阶,待我入内坐定才替我除鞋袜。方才在外还好,在里面却觉得胃里难受,实在想吐,把韦欢的手一捏,她便了悟,起身要叫人端痰盂,我睁眼看她,摇了摇头,她便又没叫人,只是扶着我向东厢屏障后面,叫一个小宫人捧盂,向我道:“好了,没人了。”我方将秽物吐了出来,总是许久才尽。她一直搀扶着我,一手轻轻替我顺背,隔了一会,端了一杯清水来,叫我漱了口,又道:“闭眼,仰头。” 我依言做了,她便用帕子蘸了水,将我头脸擦拭一遍,又用干手帕再拭一遍,却又去解我的衣襟。我忙睁眼道:“你做什么?”她正换了条帕子投在盆里,头也不转地道:“项颈上都是汗,擦擦舒服些。”说罢已将手帕拧干,捏着替我从后至前地擦了一遍,再伸到衣裳里面,连肩膀、锁骨处也都拭了。她做这事时并不曾有任何埋怨,我却分明觉得她脸上有些不悦,仰起头看她,她替我擦完,将手巾扔开,一低头见了我,挑眉道:“娘子有话吩咐?” 我愣愣地摇了摇头,她便转身从宫人手里接过醒酒汤,舀了一匙,我以为她要喂我,便张了嘴,谁知她却放在自己嘴边试了一试,道:“烫。”重拿了把汤匙,舀了一匙,吹了几口——时人都爱含香,宫中女娘,上至母亲,下至宫人,个个吐气如兰,然而只有韦欢吹出来的气与众不同,特地闻时闻不到,不在意时,又馥馥郁郁勾得人沉醉,正如她这人一样,外面看着,不过是个中人以上,处得近了,却好似有股奇异的魅力,叫人离不得了。 韦欢将汤匙递到我嘴边,方才我傻傻张了嘴,这回却又闭了嘴,忘了张开,她以为我不愿喝,微微蹙尖道:“若嫌这味重,只喝一两口就好,喝了在榻上歪一会再睡。” 我忙张了口,任她喂了一匙进来,咂一砸,道:“好喝。” 她约莫是头一次见人说醒酒汤好喝,看了我一眼,又舀了一匙:“好喝就多喝几口。” 她说话的时候嘴角微微扬起,将下巴也带出一个好看的弧度,她的唇粉嫩如才出水的小荷,润泽又如荷叶上滚来滚去的晶莹露珠,我忽地想舔一舔她的唇,尝一尝这样粉润的唇瓣会是怎样滋味,喉咙一动,却是木讷讷地张大了口,任她将醒酒汤喂在口中,心有不甘,故意道:“烫。” 再一匙时韦欢便又吹了几口,那股香气像是被大浪拍打的船儿一般在我和她之间飘飘荡荡,明明已离得极近了,却又迟迟不肯靠到我这岸头,我被这可恨的船儿闹得心里发痒,开口道:“你吹大口些,我热。” 韦欢便叫人拿了扇子来,敷衍地扇了几下,方又喂我,我见她总是不解风情,又急又恼,复又道:“方才你都尝的,怎么这一口不尝了?” 韦欢只好自己尝了一小口,要换汤匙时我却没给她这机会,倾身向前,一口将她喝剩下的汤吸尽,但觉这一口比方才那一口又更要香甜,且鼻子里充盈的都是她的味道,不由得更想要亲她一亲了——只是经她口的汤水便已美味若斯,却不知那一对温润薄唇更会是何等美妙滋味?若我能咬上一咬,是不是连今夜的梦也都会香甜起来?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韦欢,她将汤匙放下,淡淡道:“若不喜欢,就不喝了罢。” 我道:“喜欢,怎么会不喜欢?今日做醒酒汤的是谁,做得好极,赏他一匹绢。”端起碗,将一大碗汤一口喝干,谁知灌下去便觉肚内翻江倒海,忍了一会忍不住,弯腰向前呕吐,举措不及,有些许秽物沾在韦欢衣袖上,忍羞漱了口,塞了几团香在口里方道:“这做醒酒汤的很该死,怎么喝了倒催人吐?” 旁边的小宫人扑哧一声便笑了出来,被韦欢一瞪,忙肃容站好,韦欢道:“你灌得这样急,不吐才怪呢。不过现在吐了,总比夜里再起来吐好。” 我道:“是极,这醒酒汤果然做得极好,赏一匹不够,要赏他十匹才好。” 韦欢不语,只扶我出去,向那榻上歪着。我惦记她的衣袖,还只是睁眼看。她道:“我自会去换衣裳,你先眯眼躺一会罢。等下我叫你。” 我方向榻上一趟,中酒时候,睡得却不甚安稳,总觉鼻子里留有韦欢的香气,便闭着眼唤“阿欢,阿欢”。韦欢道:“我在。”伸手握着我的手。 我方安心睡了,迷迷瞪瞪地也不知过去了多久,耳边有人在说话,听声音有些熟悉,因眼皮沉重,懒怠睁眼,便只竖耳倾听,也听不大真切,只觉似是个公鸭嗓子的男人,这人说完,韦欢便轻轻笑了一下,道:“冀王醉了,再上一碗醒酒汤来。” 她一说,我才想起李睿还在这里,这下眼皮也不重了,身子也不沉了,直直睁眼坐起,气哼哼地道:“你们背着我在说什么?” 韦欢回头道:“醒了?”将手上的东西放在一边,凑近来扶我,我将她甩开,瞪眼去看李睿。 李睿笑道:“我见她坐在你这看书,就问她可知经书大义。她被我问住,不说自己不通,倒说我醉了,你醒得正好,你说说,‘天之道,不争而善胜,不言而善应,不召而自来’,是说什么?” 他虽算不上勤学,毕竟也是习书多年,颇得父母、师傅们赞誉,韦欢的学问不是靠自学,便是在家学、内书堂和我这里旁听而来,虽有敏才,较李睿毕竟差得远了,且李睿又是这样自信满满地引《老子》的句子,我多少疑心韦欢错了,却不肯说她错,只道:“这话出自哪里?我仿佛听过,却不记得了。” 第98章 拥抱 本朝姓李,传闻是李耳之后,因此高祖立国,便以道为国教,令王公以下皆习《老子》,连我的乳母们都能引用其中章句,因此我说不记得,李睿立刻便瞪了我一眼:“《老子》是立国之本,你为我李家子弟,怎能不记得?” 我道:“这会儿我头正晕着,再是立国之本,我也记不得,先让我好生躺一会,醒来再说背不背书的话。天也晚了,你赶紧出宫是正经,不然路上碰见那位,啧。” 李睿摇头叹着“朽木不可雕也”出去了,韦欢本要送他,听我捂着头喊疼,因赶着替我来揉头,我觑李睿走远,才不喊了,倒在榻上迷着眼看她,她两手却还自我两侧太阳穴处按压,指尖凉凉的碰着我。她比我大的这两岁着实没有白长,这样半弯腰时,衣襟微垂,锁骨下已有若隐若现的窈窕曲线,我看得越燥了,推她道:“热。” 她仿佛有些无奈,叹气道:“就怕冀王带娘子去那不知什么地方,喝酒樗蒲,混没个轻重,所以才叫他们好生劝着,如今看来,全是没用。” 我道:“不是在外面,是在宫里喝的。教坊排了新舞,看得入神,不知不觉就喝多了,以后再不这么喝的——你别只站着,坐过来罢。”退出一尺之地,拍着榻沿让她。 她道:“我还有事,叫她们服侍娘子躺一会。” 我扯住她不让走:“我才想起来有话和你说。” 韦欢看我,我其实无话,单只想留她,挠挠头,两手捉着她手道:“你…很好看。” 韦欢深吸一口气,道:“妾告退。” 我急忙道:“我真有话…呃,我叫人从外面带了些东西,你帮我看看好不好,若好了…若好时,就替我给崔二崔六她们各送一份,也给你一份。”说着扬声叫方才跟的人,结果几个人进来说:“陛下已经厚赐那冷淘胡,将他打发出去了,先买的放到现在,已不大好了,娘子…还要给韦娘子么?” 我一怔,方想起如今已过了数个时辰,那冷淘只怕早就不能吃了,又是失望,又是愤恚,作色道:“既不大好,你们就不知再去买一份来?或者方才他做的时候留一份?” 韦欢劝我道:“若真这么喜欢,明日开了门再去买就是,不急在这一日。” 旁人劝我还可,她劝时我却益觉伤心,挥手将人打发出去,闷闷抱膝坐着,韦欢挨在榻沿坐下,推了推我的肩道:“你说冷淘胡,我倒想起来,是天津桥南边街上那家不是?那个我以前吃过的,不大喜欢,纵是好的拿回来,也不过是放坏了的下场,不值当你生这场气。不过冷淘向来是寒食时节才有,怎么这会儿就已经在卖了?” 我道:“他是商贾人家,只要有人肯买,寒冬腊月里卖冰都不稀罕,二月里卖冷淘有什么好奇怪的?” 韦欢笑了笑,见我热得拿手揭衣服,便索性替我宽了外袍,又顺手拿起榻旁团扇替我扇了几下,徐徐道:“娘子觉不觉得,今年比去年还热?” 我除了外袍,又有她扇风,正是惬意时候,半躺着道:“好像是。”隐隐觉得有些什么事,歪着头想又一时想不出来,还是韦欢道:“去年大旱,关中已是米价飞腾,今年这样,不知又要更旱到什么样子。” 我一下便盘腿坐起,拍腿道:“是了,去年已是大旱,今年再这样热,岂不是更艰难?” 韦欢道:“艰难也艰难不到宫里,娘子这样急做什么?”自己这样说,却抿嘴微微叹了一叹,我瞥见她手动了动,忽地想到什么,道:“你家里…还好么?” 韦欢低了头,淡淡道:“好与不好,都这样罢。” 我道:“你莫急,等我托了人,替他谋个官身,不拘多少,总是一份进项,他有了品级,你家里人也不敢太看轻了他。等他安心读两年书,再去试一场,有我在,不会叫他落榜的。”自母亲提过这事后,我便着意打听,将这科举的门道已摸得七七八八——时下考试并不以钻营投刺为耻,而科举的试卷既不糊名,又要总虑各人的考量,只要我有心,保韦无生忍中个举,过个吏部诠选不是问题。 韦欢看了我一眼,道:“多谢娘子厚意,不过现在说这事为时尚早,等娘子出了宫再说罢。”见我还要说,便伸手按在我嘴上,压低声音道:“你现在托人,无非就是太子、冀王,托了人便欠了人情,日后要还。一来一去,就说不清了。” 我刚想说“自己嫡亲的兄长,提拔个举子这样的事,还什么人情不人情的”,转念一想,又将这话吞了下去,看韦欢道:“你瞧出了什么?” 韦欢道:“瞧出什么倒谈不上,我只是觉得,以太子之尊,上道分内的奏请都要辗转托到自己的妹妹头上,只怕陛下与太子之间嫌隙不轻。” 我踟蹰片刻,方道:“其实他最先找的是李…睿哥。那厮睡迟了,太子阿兄等他不到,又遇见了我,才临时带我出去的。我没答复,他也没强求,可见托到我头上,不过是随口一说,未必当真指望我。” 她看我一眼,道:“这才正说明太子心中惶恐。不然,他为什么临时见了你,就托到你…娘子头上?” 我虽知母亲不喜李晟,因见她近日待他倒还温和,且父亲尚算康健,因此并没料到他们之间已到了这等境地,回想起李晟当时的神情,心底蓦然生出一股凉意:“他觉得六郎比他更受宠,在爷娘面前更有分量,又急着促成此事,所以才托他去说?” 韦欢点点头,又补了一句:“他还觉得你在陛下面前也比他有体面。” 我打了个寒噤,强笑道:“不至于此。” 韦欢道:“是也好,不是也好,如今正是多事之秋,娘子若听我的,还是少参与外朝之事,自自在在的冶游玩乐为上。横竖娘子只是公主,日后嫁了人,就是外人,那东西…”她指了指贞观殿的方向,“与娘子无关。” 我沉吟不语。 韦欢以为我还在犹豫,又道:“这些话本不该说。只是娘子既视我为腹心,我自然也竭忠尽智,知无不言——太子与冀王都是天后陛下的嫡亲子嗣,长幼有序,冀王再是受宠,也越不过礼法的关口,古来有废他人之子而立己子的,却少有能废己之长子而立少子的。故尔天后再不喜太子,日后…的,也多半是太子。而天后陛下是太子的嫡亲母亲,太子得以立为太子,正是因为天后得以立为天后,故太子再是与天后陛下不和,也只能尊奉着母亲,这便是礼法规矩之所在。如今的情形,太子与冀王尚同为人子人臣,兄弟之情还在,倒不会有什么大龃龉。日后却不然。到时太子以人君之分,却处处受母后掣肘,冀王以人臣之身,却得以凌驾君王之上,久而久之,太子纵再仁厚,朝臣们能无怨言?太子不敢动冀王,难道还不敢动与冀王的人?冀王得以久居人臣之上,能无觊觎之心?年少骄纵,又得母亲宠爱,做起事来,能不冲动?两龙相争,潜伏愈久,争斗愈烈,所波及者也愈广。所以我劝娘子持身中正,莫要轻易投了一面,埋下祸根。” 我苦笑道:“你说得极是。”倘若母亲不是那位则天陛下,韦欢说得自然是极对的。可惜母亲偏偏是那位旷古绝今的女帝。在她眼里,韦欢所说的一切礼法规矩,都不过是可以利用的工具罢了,好用时固然便用,不好用时便不弃若敝屣,什么尊卑,什么长幼,在母亲眼里,大约什么都不及她的权位重要。 连子女亲情,也是如此。 我叹了口气,道:“阿欢,能不能…让我抱一抱?” 她没想到我听了这么一大段,到头来说的却是这么一句话,怔了怔,看见我的脸色,又抿了抿嘴,张开双手,迟疑地向我身上一靠。 我紧紧地抱住她,贪婪地吮吸着自她脖颈里散出的香气,良久,才在她耳边轻轻道:“阿欢,若我不是公主,你…愿意同我做朋友么?” 韦欢甚是犹豫地将两手反扣在我背上,动作轻缓得如同不情愿一般,隔了好一会,才道:“身上都是汗,我叫人打水进来,服侍你洗漱了,早些睡罢。” 第99章 青梅(一) 东都城南安业坊,去皇城与城西南定鼎门皆不远亦不近,本是东都乡绅聚居之处。近年来圣驾颇幸东都,许多朝官在东都都置办了别业,安业坊中也渐渐住进了许多外州官人。 坊西北临通济渠一带,也有这样一处中等宅邸。里外不过二十余间,门口一般只两个看门老仆,出入也都用驴、骡之车,并不见富贵煊赫——然而倘若有人进到宅子里,便可见处处雕梁画栋,粉金砌玉。亭台楼阁,虽不甚大气,却极尽精巧,书画字帖,虽陈列不多,却皆是名家。 那屋舍虽只二十余间,庭院却有五六重,最靠西的小院还引了通济渠水,自造了一处曲水亭台,四面种满奇花异树,无论春秋冬夏,皆是葱葱馥郁。 曲水中间,亭台之上设有琴案,上面摆着一副古琴。琴上并无名字标记,不知出于阿谁之手,亦无甚镌刻装饰。 午后时分,亭台上有人焚香盘坐,闲拨琴弦,虽是随意之举,却也自成一章,弹到兴起之处,忽而中途改了乐曲,从《簪杨柳》转去《破阵子》,铮铮铁马之声未毕,又变作怅慢婉转的《离别难》,未及一章,又改作了《剑器子》,《剑器子》奏完,又变成了《千秋乐》——这里不乏教坊大曲,以一具独奏,难免流于稀疏,这弹琴的却偏能别出心裁,以快指相合,高昂时仿佛鼓乐齐奏,柔慢时又如众人同声而叹,无论柔和怅惋,还是金戈铁马,皆能得其三味,连旁边侍立的女童都侧耳相听,面上时而怅惋,时而激昂,仿佛已随着琴声入了意境。 独孤绍入了庭院,听到的正是《剑器子》,因驻足而立,遥望亭台中人,旁边的侍女要上前通报,被她摇手止住,假借口渴,倩侍女去倒杯冰饮,自己静静听完一曲,才沿着台阶而上,拊掌笑道:“好。” 崔明德爱惜地抚了抚琴弦,缓缓起身,道:“今日蝉鸣甚噪,不合弹琴,收了罢。” 侍女低声应诺,上来收拾琴具,这侍女年不过□□岁,正是小女娘爱玩闹的时节,却是举止淑静,主人不发话,便连近旁的独孤绍都不肯看上一眼,更不论有只言片语了。 庭院中只有崔明德、独孤绍和这女童三人,那两人都不出声,一时竟安静至极。 独孤绍倒也不嫌尴尬,先笑道:“因听闻尊府娘子染疾,前来探问。” 崔明德瞥她一眼,缓步下阶,边走边道:“多承厚意。家母染恙,不便待客,万望见谅。” 独孤绍也跟着她下阶,边走边笑:“有便弹琴,不便待客,这便是你山东豪族的待客之道?” 崔明德顿足回身,看她一眼,见她穿着襦裙半袖,与平日胡服妆扮大不相同,略略一哂,道:“鄙氏《氏族志》上只排第三等,不敢妄称豪族。寒门鄙户,仆役粗疏,贵客远来,亦不知通报,实在恕罪。独孤氏乃关陇著姓,《氏族志》上荣居二等,此方是豪族翘楚,我等楷模,却不知驾临鄙门,有何指教?” 她明明语带机锋,神情语态却依旧不徐不疾,独孤绍道:“这倒怪不得他们,我递的是兰生的名札,他们以为我是你在宫中的同伴,所以不敢怠慢。我也不与你说什么虚话——你娘明明没什么大恙,为什么好端端的,偏要说她病了?还要巴巴地将你从宫中接出来?” 崔明德冷冷道:“亲长染恙,做儿女的恭谨侍奉,总是分内所在,何必还要分疾病大小?若如此,若尊亲有疾时,十六娘是不是还要先等郎中诊断,分出‘上中下’三等之病,然而再视其轻重,酌情侍疾?” 独孤绍笑道:“偏是你口齿伶俐,我说不过你。你也不要拿这些对外面的话诓我,我既来寻你,自然有我的缘故,你告诉我你为什么从宫里出来,我也告诉你一个消息,如何?” 崔明德转头四处一看,那女童已抱着琴具走开,园中只剩她二人在。庭院旷阔,花丛间疏,并无可藏人之处,她便看了独孤绍一眼,淡淡道:“你先说你的消息。” 独孤绍笑道:“不成,你要先告诉我你的。” 崔明德冷笑一声,抬脚便走,独孤绍也不管她,自顾自弯腰撷取一朵牡丹,捏在手中,似叹息似怜悯地道:“二月中便已炎热至此,今年大旱,必胜往年。” 崔明德背着她站住,良久,才道:“延安大长公主屡屡携儿女入宫,与圣人、太子言谈甚欢。” 独孤绍微微眯眼,走近一步,道:“若我未记错,延安大长公主膝下只有一女,如今与冀王同年?” 崔明德略一颔首,又看独孤绍。 独孤绍笑道:“七个宰相,随驾至洛的不过三位。许公、房公、魏公。许公病重,药石罔救,相位马上便要空出来一个了。” 崔明德颦蹙道:“若是灾异胜于往年,只怕还要再多空出一个。” 独孤绍笑道:“京中留守的四位,都是朝廷砥柱,天子近臣,且他们自去岁便留守在京,便是有灾,只怕也责备不到他们头上。” 崔明德凝视着她,淡淡道:“不可能是房公。” 独孤绍亦回望于她:“魏公秉性忠直,凡事必依于礼教,前年元日,圣人欲令太子和冀王各执一厢,率百官拔河为戏,魏公以为不可使君与臣而等同,亦不可令少年兄弟为争执之戏,圣人嘉之,赐绢三百段,遂罢此事。” 崔明德垂了眼,道:“延安大长公主母家尊贵,夫家亦是大族,常以辈分、门阀自矜,曾向圣人进言,当广选世家贤淑之女,以充陈后宫,广诞子嗣,圣人甚嘉之,以天后故不纳。其女出身高门,既亲且贵,举止端庄,素有才名,同侪少有匹敌者。” 独孤绍笑道:“而你出身崔氏,博有雅望。倘若能为冀王纳你为妃,则无论是圣人,还是延安大长公主,都无话可说。最妙的是,令姊还曾拒婚太子…” 崔明德道:“我还要去母亲处侍奉汤药,先行告辞。” 独孤绍挑了挑眉,道:“我道你怎么想了这么个晦气的借口,原来是真病了。可有什么症状?我家在洛阳地界熟,本地名医,无请不至,若要帮忙,只管开口。” 崔明德道:“多谢好意,不是大病,毋须劳烦尊驾。家中不便,恕不奉陪了。”说罢径自转身,趋步前行,走不几步,听见独孤绍唤道:“崔二。”略顿一顿,却听她朗声笑道:“你还是弹琴好听。” 崔明德没有理她,快步走开了。 第100章 密告 我下定了决心,向母亲坦白李晟带我出去之事。到了这地步,母亲与李晟已是势不两立了。 这局面,父亲未必知道,李晟未必知道,韦欢未必知道,只怕连母亲本人也未必知道——这大概是穿越所带给我的唯一好处,我虽不知道这些历史的细节,却记得一个大概走向,由这走向再向前推,于是就知道了许多旁人未必知道的东西。其余的人,他们对彼此之间的矛盾或许隐约有所察觉,却绝不会想到这矛盾已到了这种田地。 无论于公于私,我都是希望母亲胜出的。于公,李晟虽然是一个优秀的太子,母亲却是一位旷古烁今的皇帝。守成之君固然不错,千古一帝才是国家兴盛的希望所在。于私,李晟对于和亲的态度委实刺痛了我。如今为了息兵可以将我送出去和亲,那么日后若遇见别的事呢?若我那位未来驸马有事,或者哪一处又需要借助我这公主的名头,他会怎样待我?我对这些全然没有把握,因此哪怕这样做很自私,我却还是果断地决定先替自己着想。韦欢说得没错,我之所以还有心情考虑那些流民,纯粹是事不关己。当真正切关己身的时候,在别人和自己之间,我到底还是选择了自己。 我为这样的自己感到羞耻,却依旧义无反顾地走到了贞观殿,等待召唤时有了些许迟疑,然而这时候再反悔也已经晚了,母亲派人叫我直入内殿,她穿着浅色春纱,衣襟敞到了一半,正提笔在抄一份字帖。婉儿与团儿一左一右地立在她身侧,团儿捧着手巾等物,婉儿却什么也没拿,两人都专注地看着母亲的书法,面上露出略带赞赏的歆慕之色,等我进来,又恰到好处地回了头,向我行礼。团儿笑道:“公主来得正好,快来看看娘子写的字,妾只觉得好,却说不出怎样好来,公主从师傅们读书,一定知道好在何处。” 团儿这话倒是说得漂亮,将我和母亲一体都夸了进去,却不想我一贯疏懒,虽自幼从宫教博士和侍书们学楷书、篆书与飞白,到如今却只有楷书还勉强能看,篆书与飞白是全不要想的,母亲今日临的正是篆书,我连认都不认得,评价又从何而起?母亲亦深知此事,所以写完一笔,抬眼向我一笑,若是往常,我一定要对她翣翣眼,或是谑弄团儿一番,今日因心中有事,却只拱手道:“儿才疏学浅,不识母亲所临为何帖。” 母亲眼角微抬,瞥了我一眼,将笔放回去,淡淡道:“收起来罢。” 团儿、婉儿两个便都去收卷轴,团儿先抢到,婉儿瞥她道:“韦姐姐小心些,墨迹未干,别卷糊了。” 团儿笑道:“多谢上官才人提醒。”小心揭起卷轴,恭恭敬敬地退出去。婉儿便将笔墨等物摆好,对母亲一躬身,退出殿外。 室内只有我们两人时,母亲便敛了笑看我,我来时早已斟酌字句,这时却不知如何开口,母亲并不催促,自缓缓坐下,自小几上端起一杯冰镇樱桃浆,啜饮了数口,我才打定主意,开口道:“阿兄…臣是指太子…前日携臣出宫,去了南市。”偷眼看母亲时,却见她只顾着饮水,并不曾分心看我,只得继续道:“南市有许多流民,太子以钱赎买,将他们送入寺庙安置。等出来时,又说起连年用兵,关中又起灾异,恐怕国用不足,想要上书奏停修建上阳宫,并吩咐臣在圣人、陛下面前陈说所见之流民景象,冀得圣人、陛下首肯。” 母亲将杯子放下,缓缓道:“所以你就来求见了?” 我没有抬头,却可以感觉到母亲灼热的目光落在我的头顶,掌心里不知不觉地沁出汗来,吞了好大一口口水,才艰难地道:“臣…臣觉得上阳宫本是为圣人休养而建,骤然停建,未免伤了孝敬之心,且如今二圣圣明,法度严谨,偶有流民,也是一时之事,自有朝廷公议,轮不到臣等置喙,太子此言,实为不妥。可是太子既是半君,又是兄长,太子钧令,臣…儿虽以为不妥,却不知该如何处置,只好…前来禀报陛下,求陛下…求阿娘裁决。” 我实在是第一回做这样的事,内心既羞惭,又恐惧,连说出口的话也结结巴巴,带着许多喘气般的颤音。蒙母亲与诸位乳母们悉心照料,我虽有心疾,却是平平安安地长到如今,无论在宫中骑射跑跳,都不曾有大的发作,然而今日只是对母亲告一次密,便已觉心突突地跳得诡异,殿中毫不炎热,汗水却自肌肤中渗出,浸透了五重薄纱,又有许多汗珠自头脸滑落,摔在龙须席上,泛出刺眼的油光。我想我还是不适合做一个告密者,可是我深深知道,哪怕我不做这个告密者,母亲也一定早就知道太子带我出去的事了——她在我这里都安排了这许多人手,没道理反而对太子疏于“照顾”,何况我说得这样粗略,母亲却连一个问题都没有问,若不是早已熟知李晟带我出去的细节,她是绝不会这样不闻不问的。 母亲没有马上说话,我抬起眼皮向前望,只能看见她握着杯子的手,那手指修长白皙,一点也看不出是近五十的样子,她又举起杯子,慢慢啜了一口,我以为她要开口说话了,她却将杯子放在一旁,徐徐起身,走到了我的身前。 我两腿已经发软,身子倏然摇晃了一下,母亲一把扶住我,让我缓缓坐在地上,一面解去我穿得整整齐齐的公主常服,抚着我的背替我顺气良久,才轻轻道:“兕子怕阿娘么?” 我抬眼看她,发现她问这话时目光虽然落在我身上,却并没有在看我。不同于李晟和李睿,我自出生便被她带在身边,亲手照料,正如她对我的一举一动都了若指掌一般,我对她的情绪也分外敏感。现在她的面上虽没有任何恼怒或是失望的神色,嘴角反而微微翘着,像是在微笑一般,可我却分明感到她是失落的。我知道这种失落来源于何处。得知韦欢善射时,我也曾有过这种失落。 我竟对自己的母亲生出了几分同病相怜之感,伸手握住她的手,轻轻道:“兕子怕阿娘。但再怎么怕,阿娘也永远是兕子的阿娘。” 母亲一怔,拍了拍我的手,微笑道:“兕子也永远是阿娘的兕子。” 第101章 酒窝 去年母亲便命我随婉儿学习朝廷官职流品与天下州府方位,今年因新年将学业耽搁了些,如今母亲不知从哪一节想起来,又叫我一日隔一日地在贞观殿与内书堂读书,且亲自为我定了课程——单日由著作郎苗神客教授诗文经史、习篆书,双日由婉儿教谱系、弘文馆学士刘祎之教导诵《老子》、习飞白。 父亲、母亲都极爱书法,父亲尤爱飞白,因此宫中自母亲而下,至太子、李睿,都勤学于此,太子已能为飞白书,李睿亦是入了门,我从前学过简体字,对这书写繁难的古字体总有些排斥,因此练到现在,只能算写得工整而已,如今母亲发了话要叫我习飞白,也只好硬着头皮认了,却又有些好奇——原本我与李睿的师傅是许敬宗和魏叔璘,侍讲、侍书的学士们也多半是父亲近前的郎官,李睿出阁读书,这些人便又成了我的师傅,虽说我是公主,读书上头本就随意,但母亲既未经过父亲,突然就委任了另外几人,就不怕魏叔璘上书谏议么? 我把自己的疑问悄悄同韦欢说了,韦欢道:“陛下这样安排,你就这样听着就是了,又不会怪到你头上,你急什么!” 我本是随口一问,倒也不指望她答出什么来,便笑嘻嘻道:“我如今也有了专门的师傅,你想学什么,只管同我说,我带你一道去。师傅教的时候你也听着,若实在不让你听,就等我回来给你讲。” 她看了我一眼,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我怕她疑心我怜悯她,忙忙解释道:“也不是特为了照顾你,实在这次母亲选的功课太多,我怕自己学不过来,裴兰生她们又只是同我一道上些诗文的课,正经学问上总要有个人互相讨教才好。我想最合适的人莫过于你了。你学得比我快,又比我勤奋,以后功课上有什么不足,也能帮帮我。”说到“帮帮我”,不觉露出笑道:“崔明德说你打小没有正经上学,策论已经写得颇有可看之处了,若是你正经学起来,一定了不得,到时候也叫我在爷娘面前出出风头,不能总让李睿那厮博头彩。” 韦欢道:“她那是见娘子喜欢我,所以不好说我的不好罢了。我是什么人呢,娘子还把这话当了真。” 我笑道:“我不管她说什么,你替我写的东西,呈送给阿耶阿娘看,他们也觉得极好的,赏了我许多物件呢。”说着装作不经意想起似的,将手掌里一个飞鱼银盒打开,取出里面一块青玉雕的小飞天来:“说来你替我代笔许多次,我竟也没怎么酬谢你,这小物是阿耶赏的,料不怎么好,胜在精巧,你拿去玩罢。”我自府库里精心挑选了许久,才找出这么一块东西来,料倒是上造好料,惜乎边上磕破了一块,价值便大打折扣。我倒还记得这破损的来由:我是胎穿至此,在母亲腹中活活憋了几个月,既不知自己生死,又不知自己所在,好容易出来,又到了一个极其陌生、习俗语言全然不同的地方,自己偏偏还是个什么都做不了的小婴儿,因此脾气甚是暴戾,起初是拒绝喝奶,被强行喂食以后就是踢打撕咬,哭闹折腾,从未停休,母亲听人说小孩子容易被魇魅摄住,叫人打造了许多金银玉器来为我辟邪,这青玉飞天便是当时特地为我制的玩物之一,我因喜它精致,颇停了哭闹,伸手玩了一会,等省悟自己竟为这飞天而妥协时,便愤而将东西掷出去,狠狠砸向母亲——那时我尚不知自己的母亲就是未来那位则天陛下,一心里只想着激怒她,等她把我杀了,说不定我就穿回去了,可惜那一日我的筹划并没有成功,母亲被我砸到额角,不但没有生气,反而抱着我坐在一旁落泪,边哭的时候,嘴里低声地说了一句什么。那时我还不懂这时代的语言,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可是见了她那副与平日对宫人、臣下全然不同的无助脸孔时,忽然就软了心肠,再也哭闹不起来了。 我后来再也没见过这玉飞天,也不知是谁把它收到了我的府库里,我看见它时一下想起了过去的日子,本以为自己该无比怀念,谁知认真的回忆起来,却发现上一世的事几乎都已经记不清了,若是此时有人告诉我,这一世才是我的本体,上一世不过是一场幻梦,我也无从区分,毕竟我的现在是在这里,在这盛唐最中心的宫廷里,而过去早已缥缈不可追忆。 我决心将这块价钱适中、既不打眼也不寒酸的玉飞天送给韦欢,让她拿去卖了,手上宽裕一点,当然,这心思决不可令她察觉,免得她又觉得我是在接济她。 韦欢听说我是酬谢她帮忙写策论,抽了抽嘴角,道:“娘子如今年纪小,所以还能拿我那些东西混过去,圣人、陛下也是看在小女儿的面上,才夸几句的,真计较起来,我的才学绝赶不上娘子之什一,等以后娘子从上官才人和学士们读书,我就更不及了。” 她说话的时候神态很自然,并不像是从前感伤身世时那股自怨自艾的模样,我却见不得她这样谦卑,连银盒带玉飞天都向她手里一塞,半嗔恼地道:“赐你的东西,你就收着,罗唣什么?我又不是天天叫你替我写策论,你这般推诿,倒像是不想替我做事似的。” 她不料我忽然作色,张口要说话,我把手捂在她嘴上,凶巴巴地道:“不许说话。” 她眨了眨眼,眼睫毛随着眼皮上下一动,都颤巍巍地抖起来,我实在是见不得她这等勾人夺魄的妩媚样子,又冲着她吼了一声:“不许眨眼。” 她扑哧一声在我掌心里笑了出来,喷出来的气挠得我痒痒的,我问她:“你笑什么?”她却摇了摇头,指了指自己的嘴巴,提醒我方才自己不许她说话的。 我没奈何,只得松了手,故作凶狠地道:“许你说话。” 她又笑了起来,嘴角牵起的时候我才发现,她的左脸上竟有一个小小的竖长酒窝,奇怪,她在我身边这样久了,我却从未发现过这个酒窝,这东西难道是凭空长出来的不成? 不过很快我便发现个中原因了——她的笑容一旦稍微浅下去,这酒窝便马上消失了,所以这酒窝应该只有在她笑得很厉害的时候才有,可是新的问题又来了,方才她也并不是怎样大笑出声,为何偏偏就露出了这个酒窝呢? 迷之韦欢,我闷闷地想,抬头气鼓鼓地瞪她,韦欢见我瞪她,那小小酒窝又浮了出来,只一瞬就又消了下去,却一本正经地劝我道:“马上要正经读书了,娘子还是把从前那些书本温习起来,该写的字写一两幅,预备着陛下和学士们察问罢。” 第102章 庆幸 我从婉儿学习虽是在偏殿,并不曾直接听父亲和母亲说起前朝那些事,然而耳朵里听到的朝政却也渐渐多了起来。父亲的身子时好时坏,不常在前朝走动,便是出来,往往也是坐在后面,等百官商议,再说“可”与“不可”而已,他倒是常常过来看我,冷不丁地问我一句书,见我答不上来,便哈哈大笑,若我侥幸答出来了,则厚加赏赐。有时太子李睿进来,父亲便会将他们也叫到近前,与我们三个说起以前的事——太子小时候特别仁慈,有一次臣下递交今年决死之人数,太子恰在父亲之侧,闻言不忍,牵着父亲的衣袖说“其罪人者,意在使人改过,死则不能复生,是无改也,求陛下给这些人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群臣皆称太子仁善,独魏叔璘说“罪人者非独使人改过,亦在使后人戒之,故有过必罚,有功必赏”,固请父亲依法将这些处死;李睿小时候特别顽皮,常常跑到前朝来捉弄大臣;我小时候不喜欢跟别的孩子玩,自能站立时起便不喜让父母以外的人抱持,有一次六岁的李睿想要抱我,却被我打了一巴掌…一般这类谈话说到最后,父亲便总会叹息一声,说“我老了,你们都年轻,兄弟之间要相亲爱,不可为琐事生口角,二郎要多照顾弟妹,六郎和兕子也别只顾着胡闹,多体谅你们阿兄一些”。 这话每每让我听得心惊胆战,不知父亲身体到底如何,总说些这样不祥的话。然而更让我恐惧的是,我每每忧心父亲的身体之余,却又总不自觉地去想这其中的利害关系:倘若父亲去世,太子身为嫡长,册立多年,登基乃是理所当然之事。他参政许久,僚属具备、政事娴熟,今年更是监国理政,若他登基,则太后临朝师出无名,以母亲的性子,又不可能将已到手的权力交给旁人,到时太后与皇帝相争,还不知是怎样景象,李睿与我是他们最亲近的人,势必被卷入其中。我觉得自己真的是变了,在至亲骨肉的存亡面前,想到的第一不是儿女亲情,而是这其中的利害,我之希望父亲安康,竟不是出于女儿对父亲的爱,而是出于对自身安危的担忧。有时我安慰自己,这样的变化是好事,有时却又觉得惶恐不安,夜里失眠,非韦欢不可,见了她也没什么别样的心思,只是想看看她,叫叫她的名字——她那样坚强聪敏的人,又在那样的家里长大,对这些事一定颇有心得,若我把自己的惶恐同她讨论,定能得益不少。可惜每次这念头都只是念头而已,有些事,至亲骨肉都不能说,何况是…韦欢? 天一日更热似一日。三月中便有陆续有奏报说恐怕今年有灾,到四月果然河南道、河北道都报了大旱,我见旱情显了,担心太子要趁机上书请停建上阳宫,找了各种借口去寻母亲,指望着从她那里探听一点半点的消息,母亲似是察觉了我的动机,这一日自己叫人传我过去,笑着问我:“你知稼穑否?” 我老老实实地道:“跟阿娘祭祀时见过纺绩,不知稼穑。” 母亲笑着摇了摇头,指着一份奏书说:“念。” 我见是太子的上书,怔了一怔,不由自主地便先看了一句,看他全文并未提到上阳宫,才略松了口气,慢慢念下去,却是奏请遣御史去各地催粮存问,免得各地督办不利。 母亲一直闭这眼,右手抚案,手指有节奏地敲打着案沿,等我念完,笑问我:“你觉得如何?” 我道:“挺好的,防止各地贪污、拖延。” 母亲暧昧地笑了笑,半晌才向婉儿道:“既是兕子也觉得好,就准罢。” 婉儿便躬身从我手里接过卷轴,放在案上摊开。 我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地喊“阿娘”,她招手叫我过去,叫我在她身边跪坐,一手握着我的手,带着我去拿笔:“阿娘教你,这里写个‘可’,然后交中书拟诏,再去门下审覆,最后交尚书奉行。”笔虽握在我手里,字却是由她写的,隔着我的手,她写出来的字依旧笔锋遒劲,较之父亲的精致清雅更具英武,写完对婉儿一扬眉,婉儿便小心收起卷轴,交在一旁的中官手里,这中官一接了东西便退出去,我愣愣看着这阉人退出,回头去看母亲,母亲对婉儿道:“再拟一诏,命河东、山南、淮南道调粮以备。”回头问我:“可知为何是这三道?” 我讷讷回答:“因它们临近河南、河北。” 母亲点点头,拍了拍我的肩:“去罢,明日再来。” 我只得退了出去,次日才入偏殿,便听说有御史上书,说如今正是麦秀蚕老,农户将有收成的时候,若敕使抚巡,难免搅扰百姓,反而耽误了稼穑之事,不若等到秋日农忙完毕,再来一总褒贬,父亲、母亲嘉纳其言,将派使出巡之事暂且搁置,母亲又下令宫中自皇后以下,至太子妃、我和后宫诸妃嫔、才人、女史、六尚、二十四司执事,供奉具都减半,无品级的宫人、内侍则各赐绢一匹,及家人有册者亦赐米以助荒年。 我到此时才略略品出一点味道来,顿生感慨。我们高居庙堂,遇事时想起什么是什么,到了民间,却又是大不一样。如这御史巡抚存问之事,看似利民,实际朝中御史巡外,地方怎么可能不加接待?接待且不说,御史查访,调档、造册、勘问,哪一样不要抽调地方民力?农人本是繁忙之时,又遭这样搅扰,到了秋日,只怕收成更是艰难。我相信以太子之为人,一定是因体恤才上此书,却不料不悉下情,反倒好心办了坏事,而母亲本可提前阻止,却偏要等令出中书,尚书将人都已选好之后再等由御史上书驳回,这却是活生生的在打太子的脸。尤其如今这年岁,好事全是皇帝做的,坏事则全是臣下的责任,会出这样的诏令,绝非天皇、天后不谙下情,一定是太子不懂事,陛下们看在儿子的面上采纳了,等听了进谏又立刻改过,真正是圣君仁主。自然,太子也不是全然昏聩,只是不知听了哪个人的怂恿上了这道书——毕竟还是太年轻。 想明白这点,我突然很庆幸自己早早地便向母亲坦白,站在了她那一边。 第103章 行露(一) 那个人的一切喜怒哀乐,实在是像写在脸上一样清楚明白。 从进宫的第一天起,韦欢就留心到了这个人。当然,她也不得不留心这个人。因为这个人将是她未来许多年内赖以晋身的阶梯,是她和兄长的富贵冀望之所在。这个人,不但名义上是她们这群小女娘的主人,实际上,也是韦欢得以长远在宫中立足的唯一机会。如今这样的世道,留给像她这样的世家庶女的机会并不多。 进宫已经有十天了,韦欢却时不时地还会想起进宫时兄长无生忍那欲言又止的脸。家中姊妹众多,几乎个个都想跟着韦欣进宫。她们自己的兄弟姊妹和父母也多半是如此想的。陪侍人选未定之时,族长家和崔氏的门槛,几乎被请托的人踏破。可是一向疼爱妹妹的无生忍却偏偏寻了韦欢,再四地劝她不要进宫。 “那不是你我该去的地方。”无生忍这样说,声音沉痛,带着切肤的畏恨。 韦欢讨厌无生忍这副模样,咬牙回他:“你忘了阿娘和七娘了么?”却不等无生忍回答,便跺脚回房,静静等待自己入宫的消息。 她对自己入宫这件事极有信心。且不论年纪、学问和血缘,单只说父亲那斤斤算计的性子,便决不可能叫这天大的好事落到别家头上去,哪怕那人是同胞兄弟,何况韦欣入宫这件事,全是崔氏一手操办的。 崔氏是韦欢的娘。韦欢的生身母亲是韦欢的“阿姨”。父亲嬖妾众多,韦欢的“阿姨”在诸多妾侍中排行第九,于是就叫做九娘。无生忍叫她“九姨”,韦欢却坚持叫她“阿姨”,其实无论“阿姨”“九姨”,都是极屈辱的称呼,可是韦欢觉得,“阿姨”听起来显得独一无二,而且“阿姨”听起来也更亲切,至少,这称呼与“阿娘”的开头是一样的。 韦欢起初是不恨崔氏的。她也是个可怜人。虽是出身名门,嫁的却是个“黄犊子韦”,虽然这姓氏自隋时便与京兆韦氏联了宗,祖上也不乏高官贵品,对外亦号称东眷之后,可是那些正统韦家的人看他们,却总带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一如那些山东豪族看待贩售木材起家的并州武氏。崔氏是正儿八经的清河崔氏女儿,嫡出,宗支。因为当今陛下禁山东世族互为婚姻,众多大族女儿挑不到合适的女婿,只好退而求其次地与江左、京兆等地的世家联了姻,韦欢的父亲韦玄贞那时还是个翩翩郎君,举了明经,未及吏部诠选。清河崔氏素重读书,见韦玄贞样貌生得好,便也就将女儿许了过来。谁知韦玄贞诠选未过,历经数载,才以流外官释褐,其后辗转几任,也只做了个小小参军。韦玄贞的先祖积留了田地宅院,又有同族帮衬,家境倒是殷实,也有极好的族学,日子过得倒是不错。可是以堂堂韦家旁支嫡子,年及不惑,还只得一个七品参军,却着实没什么颜面。韦玄贞因着这块心病,渐渐地养出个脾气,在外时汲汲营营,为了求官不择手段,甚至不惜动用妻子的嫁妆。在家则吆五喝六,酗酒逞凶,家中妻妾子女,无不深受其害。韦欢本以为崔氏遭遇了这样的丈夫,很该天然地便与诸位妾侍和子女站在一边,一起唾弃韦玄贞才是,谁知崔氏在丈夫那里受了气,不肯向自己的儿女发,却反倒变本加厉的发到婢妾这里来。高门大户的发作手段,与小门小户的那等撒泼撕扯又是不同。崔氏从不曾在明面上虐待过任何一个婢妾或是庶子。恰恰相反,她一直都端着一个温良主母的架子,做出恪守女德的模样,“公正”持家,“教导”子女,“规劝”丈夫。可是在她这样贤淑的操持之下,韦家庶出儿子几乎个个不学无术、性情暴虐,好容易有个无生忍能读书,偏偏制举时又遭人陷害。大郎韦洵,年少时便逼淫母婢、无所不为,尔后又凌虐诸庶出姊妹,终致七娘之死;韦家从一至十几的“阿姨”或因这样那样的缘由大受韦玄贞的捶楚挞伐,或因种种不端之行被崔氏“含泪忍耻”地驱逐、转卖,韦欢自己的“阿姨”自七娘死后便神情恍惚、一病不起,崔氏却以“再生一个孩子便什么都好了”这样的理由打发她近身侍候韦玄贞,又故意常派与七娘年纪相仿形态相若的女娘去韦玄贞那里传话、挑拨韦玄贞勒逼韦无生忍读书、派人在内院散播韦欢的闲话,终致这位“九姨”忧郁而死,临死时还握着韦欢的手,嘱咐她“日后好好侍奉你阿娘,你的终身,都在她身上了”。 韦欢恨崔氏,恨她阴毒。韦欢恨韦洵,恨他暴虐。韦欢恨韦玄贞,恨他不慈、不仁、不恤。但韦欢最恨的是自己。她恨自己为何没有及早察觉崔氏的阴毒,提前向阿姨示警;她恨自己不察,竟让七娘遭了韦洵毒手;她恨自己为何不能生成个男儿,代替无生忍去参加制举、攫取荣禄、保护至亲;她还恨,恨自己在至亲被人谋害之后,还要认贼作母,委曲求全。自从阿姨死后,韦欢便抛却了一切阿姨和七娘曾喜欢的闺秀事务,专一地练习骑射蹴鞠。从前她只是喜欢这些技艺,怕被晒黑、怕练得粗鲁,还不敢十分狠练。现在却憋着一股劲,发誓要将自己练得筋强骨壮,谁敢欺负她或是无生忍,她便一剑出去,要了那人的命——当然,韦欢知道这些都只是不切实际的幻想。崔氏的所作所为告诉她,真正能够杀人的,其实并不是那些弓刀箭戟,而是这复杂幽微的人心。 那个人过来了,步履轻快,面上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韦欢很难想象这个人长于深宫。以她的见识和在宫中十日的经历来看,宫中人员更多、牵涉的厉害更复杂,其中凶险微妙处,数倍甚于她所曾见的世家门阀。在这样的地方,能有这样的笑、这样单纯的心机,究竟是她的错觉,还是…那个人实在是太幸运? 韦欢不敢深想。她怕想多了,自己会嫉妒得发狂。 “公主。”韦欢弯了腰,谦卑地向那个人行礼,同时小小地退了一步,好确保自己不曾越过韦欣。 李太平伸手扶住她,笑嘻嘻地道:“不是说了以行辈相称么?叫我二娘,我叫你…四娘?久闻韦家小四娘大名,什么时候在宫中也打一场?我一定到场为你助威喝彩。” 她的笑容实在是太灿烂,简直刺得人眼睛生疼,韦欢低了头,轻声问道:“二娘自己不下场么?” 李太平大笑起来,韦欢不明白她有什么好笑的,却只能默默地陪出一个微笑,听这位公主说话:“我那球技,马都骑不住,还下场呢,从马上跌下来,就是真‘下’场了。” 韦欢隔了好一会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却依旧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笑的——不会骑马、球技不佳这等丑事,别人都只会拼命遮掩,她怎么还能拿来玩笑,还笑得这么…欢畅呢?那个人还在那自作聪明地咯咯大笑着,韦欢听见这笑声便本能地生出一股愤恨,却依旧只是微微低着头,露出一个恭顺的、恰到好处的温婉笑容。 第104章 行露(二) 公主的伴读们之间暗流潮涌。崔、王、房、裴、韦,皆是千年大姓,世家门第,按理说本该相互亲爱才是,然而王氏自隋时便已渐渐没落,虽还列在五姓七望,其实五姓早已只剩四姓,王平、王婉虽出自嫡宗,却早已没有崔明德、崔顺德那样的家世底气;房氏本非一等高门,子孙不及崔、王、韦兴旺,武德末年又遭遇了那一场丧乱,房遗则之父兄皆因此而死,自己也被流放多年,如今虽荣登高品,却是族中凋零,且他是因攀附天后而起,朝中人甚耻之,士族目之为寒门新贵,庶族目之为高门流毒,连带的房氏姊妹也遭诸世家女排挤,以为并非己类;裴氏倒是与众姓交好,裴兰生亦性子温和、禀中持正,可她带进宫的偏偏是独孤敏,独孤敏是从龙的关陇军镇独孤氏之后,这些开国勋贵与山东士族向来不和,单看天皇下禁婚令之后,许多山东豪族宁可将女儿嫁与大姓旁支的白身儿郎,也不愿字给出身即有爵位、恩荫的勋贵之家,便知两方恩怨有多深,裴兰生将独孤敏带进来,便如同无形中与其他士族都划出了一条边界一般;韦氏虽是京兆大族,可惜自己这一支却非正统,“黄犊子韦”的名声在外,父亲又是那样低品,韦欣与她两个,对谁都只有容让隐忍的分;至于崔氏,虽为天下氏族之首,前些年拒婚太子之事,朝野震惊,天下士族以为美谈,却难免也惹来许多“清高、孤傲”的评价,且人人皆知皇家不待见崔家,这些小女娘都是奔着代王妃的位置来的,自然也不知不觉地便不大和崔氏亲近了,可笑韦欣那蠢物,这样清楚的形势都看不清,一门心思的还去巴着崔明德——不过巴着崔明德也好,等她失势了,自己才有机会。 韦欢默默地笑了一下,捋了捋衣袖,提笔蘸墨,将要开始抄写字帖,却听门口一阵喧哗,这喧哗自远及近,涌入殿中,如千百只蜜蜂儿倏然飞进一般,韦欢无奈地蹙眉,将刚提起的笔放下,起身到门口迎候:“见过公主。” “叫我二娘。”李太平兴冲冲地跑进来,杨娘子带着四个乳母、小浪带着五六个宫人、王诩带着八个内侍也纷纷进来,有给公主打扇的、有脱鞋的、有擦汗的、有捧香的、有执笔墨的、有无事嘘寒问暖的…偌大殿中瞬间便满是浓郁的人身上的香气,呛得韦欢喘不过气来,还要分神听这位公主说话:“四娘,四娘,你替我写了多少了?阿娘派人来向我索要了。” 韦欢想起方才被打断的那幅字,微微垂了眼,道:“写得不多,已有一百札了。”她说得慢,李太平听了前一句,便露出失望之色,等听了后一句,脸上又骤然放晴,继而又露出赧然之色:“一百札?我…我只托你写二十札。是我没说清楚?还是你听岔了,不用写那么多的。” 韦欢自己一日里便要练二十札的字,见这位公主竟以一百札为多,心中嗤笑,面上倒不大显,淡淡道:“横竖也是无事,权当练字了。”转身要去拿字帖,冷不防被李太平一把挽住手,讶然回头,却见这人勾着她边向前边道:“短短数日写一百札,很辛苦罢?实在多谢你。” 韦欢不大习惯这样的亲昵,不动声色地从她手中脱出来,拿出笔札,一一摊开,李太平挑了眉道:“叫她们拿走就好,你这又是做什么?” 韦欢强忍住嘴角的抽搐,努力回想崔明德平时云淡风轻的模样,模仿了好一会才微笑着轻柔地道:“技艺不精,怕二娘觉得不好,所以写了这么多,二娘挑好的拿二十札去。” 李太平又笑了,韦欢很怀疑她一天到晚的都在笑什么,哪里有那么多好笑的事情呢?她说:“你肯替我写字,已经是大大劳烦了,怎么还敢挑剔?这一百札个个都是好的,我都收着,这回用不掉,下回再用。多谢你。你帮了我这样大一个忙,我都不知该怎么谢你。” 她真是个怪人。韦欢这样想,同时又隐约觉得这样才是正常的。不过至少,她还问起了谢礼的事,韦欢主动说帮她写字,为的正是这个意义深远的谢礼,听见她开口,马上便道:“同窗之间,帮忙写个字而已,又不是什么大事,哪用得着说谢不谢呢?便我没有写这些书札,有什么事让二娘帮忙,二娘难道还不帮我了?”这是她深思熟虑、反复推敲才想出来的话,说的时候眼角小心地瞥着李太平,唯恐她有半分不悦——虽然以韦欢对这人的了解,她肯定是听不出来这背后的深意的。 李太平却笑着说:“一物归一物。你没替我写字,若有事要我帮忙,我能也是自然帮的。你替我写了字,有事寻我,我不能帮的,却也是不能。你若不喜欢那些俗物,你又赠了我一百札字帖,我便赠你一百卷书罢。我看你们似乎都很喜欢我那里的书,你自己挑就是。”说着又对韦欢拱了拱手,再说了一遍:“多谢多谢。”叫人拿着字,急匆匆地又走了。 韦欢垂着手站了半晌,才又走到几案边,蘸墨挥毫,一笔一笔地书写,这次是替韦欣写的字,不能再仿那大开大合的路数,而要写成斯文秀气的字迹,这字迹倒是与韦欢自己的更像,写起来更熟惯,但是一想起这字是替谁写的,韦欢便觉得手中笔如有千斤之重,勉强写完一札,自己看了一眼,觉得不好,正要撕掉,又觉可惜——她这几日连夜书写,笔都几乎捏不住了,若是再如给李太平的书札那样精挑细选,只怕过不多久便要肿得厉害,到时倒耽误自己的考课——公主考课不过,至多挨几句不痛不痒的斥责,她这样的伴读考课不过,却可能连宫中都待不下去,她不能冒这样大的风险。 韦欢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将这一札归到写好的那堆,放好之后并不马上再写,只是又对着李太平离去的方向发起了呆——那个人,到底真的如她表面所见那样痴傻么?自己想要靠着她往上爬,真的可行么? 第105章 行露(三) 韦欣最近怪怪的。初入宫时,因着家世的缘故,她怯怯懦懦的,见人便心虚气短,可是这几日,她突然就张狂起来,与别人姊妹相称、在课堂上大说大笑,对崔明德、崔顺德这两位“表姐妹”的态度也大不一样。她与韦欢宿在一间,因进宫前崔氏叮嘱过,她开始待韦欢倒也亲切,同吃同住,有什么用不着的物件,也肯假惺惺地分给韦欢。可是这几日她素日的骄横傲慢便又渐渐露了出来,不但分了席,还不许韦欢再到她这附近来,有时莫名其妙地便发了火,对韦欢横加训斥。韦欣近几日还总是早出晚归,韦欢读书甚勤,晚上总要到子夜以后才入睡。韦欣往往在她吹了灯以后才回来,有时甚至韦欢都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回来的。宫中警卫森严,入了夜便不是谁都能在里面随意走动的,韦欣胆敢如此,一定是有什么人在背后替她撑腰。 韦欢抿了抿嘴,见韦欣的侍女已经睡着,才起身换了衣裳,悄悄地出了门。 韦欣出门时她特地留意了一下,是朝着公主寝殿走的。她沿着大路走了不远,便见花丛里隐约有灯火闪烁——这灯光总在一处闪现,执灯之人该是一直站在那里,绝非金吾。 韦欢蹑手蹑脚地绕到一旁,近看那执灯站立之人的打扮,应当是个内侍,看他身形,年纪并不甚大,面容隐在暗中,认不出是谁。这内侍站得无聊,伸手打了个哈欠,又侧身向后看了一眼,韦欢瞧他模样,应当是替哪位贵人在站岗守候,她顺着内侍方才回头的方向走了几步,不久就听见极轻的人声。 听声音是一男一女,男子的声音有些像鸭子被攫住脖子时憋出来的叫声:“今年阿耶、阿娘没出宫避暑,不然我带你去合翠宫看看,那里的景致可美了,而且又凉爽,不像这里似的,热得人心烦。” 那女子的声音却是韦欢再熟悉不过的,只是在这里说话时总带着一股造作的娇气,听着令韦欢心烦:“你是代王,出入有人扇风,殿中有冰,若你还热得心烦,那我们要怎么办才好?” 代王睿低声说了句什么,韦欢没听见,只听韦欣娇声斥了一句“讨厌”,两人似是搂抱在了一起,衣衫摩擦,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韦欢不想再听下去,悄没声地退出来,行出数十步,又见远处有人提着金莲花灯过来,韦欢只得躬身垂手候在一旁,等灯火近了,马上要跪伏下去,却听那灯笼后的人笑道:“是韦四?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睡?” 韦欢一怔,抬头看时,才见步辇上坐着的不是二位陛下之一,而是长乐公主太平——不但灯是圣驾所用金莲花,连步辇也是天后常乘的团花小辇,执灯的一个是高延福的义子,一个是天后近前捧香的宫人,心内啧啧称异,面上道:“天有些热,晚上睡不着,出来走走。” 李太平听她说热,好奇地道:“殿中没有冰么?怎么反而到外面来避暑了。”像是意识到什么,对韦欢笑道:“我就叫人送冰过去,你回去罢,晚上虫豸多,被咬了不好。”说着打了个哈欠,又歪倒在辇上。 韦欢躬身一礼,等辇驾从身边过去,才特地走回去看了一眼,方才花丛里那点灯光早就不见了,她在心里冷笑一声,故意绕了好大一圈才回朱镜殿。入殿内便觉清凉爽致,果然是有人送了冰来,去问执事,却是掖庭给朱镜、蓬莱两殿所有偏殿、便殿都送了冰。 韦欢回屋时韦欣已经回来,她心情似乎甚好,看见韦欢便笑:“四娘出去了?” 韦欢淡淡道:“天太热,出去走走。” 韦欣笑道:“掖庭派人送了冰,今夜凉爽得很,四娘可以安心睡了。” 她的笑容实在是过分得意,韦欢起先不知她得意什么,过了一会,才恍然大悟——韦欣以为这冰是代王睿为她而送,却不知以代王那个性子,若是送冰,怎么可能考虑得如此周详,连根本不缺冰用的那几位也一起送了? 有趣,着实有趣。韦欢想着,不知不觉地露出了微笑。 韦欣方才还那样愉悦,这会儿不知为了什么,突然跺了跺脚,凶巴巴地斥韦欢道:“你笑什么?” 韦欢原本还没察觉自己在笑,听韦欣一说,敛容垂首道:“室内有冰,今夜无忧,所以高兴。” 韦欣哼了一声,道:“有冰也不是给你用的,出去。” 韦欢不知自己哪里触怒了她,怔了怔,忍怒求饶道:“三娘,如今已是亥时,这时候出去,不大好罢?”从前韦欣有崔氏压着,虽然跋扈,面上倒还过得去,这些日子以来,少了崔氏压制,她又自以为攀上了代王,脾气真是越来越大了。 韦欣死死地盯着韦欢道:“我叫你出去,你就出去,我没叫你,不许进来。” 韦欢垂了眼,淡淡道:“是。”转身要走,又被韦欣叫住,韦欢不明所以地站着,却见韦欣走到自己面前,对自己打量了半晌,倏然伸手在自己脸上一掐。 她的指甲实在锋利,只一下便掐得韦欢左脸上出血,韦欢骇然捂脸退开,只见韦欣瞪着自己,冷冷道:“以后不许那样对人笑,再那样笑,我就戳瞎你的眼睛。” 韦欢深吸一口气,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第106章 弹劾 不知为何,我一直在担心着上阳宫的事。四月之前,旱情未显,太子不敢提前议论灾异,倒是无事,如今灾情已经明朗,吐蕃又俘虏了扶州镇将杜孝升,却正是他上书的好时机。不过,我的担忧并未持续多久。 四月望日,我正在丽春台临书,忽然看见几个贞观殿的内侍慌慌张张过来,一叠声道“娘子宣公主”,问他们“怎么了”,却只听他们道“公主去了就是”,因在练字,还穿着去年做的短了一截的衣裳,去见母亲未免不敬,便唤人更衣,那几人却道:“公主快去罢,圣人发怒了,娘子急召呢。” 我不觉看了韦欢一眼,她走来替我检视了一下袖口与衣襟,将下摆褶皱处抹了一抹,道:“去罢。”我点点头,把笔札都交给她,一路随这几人过去。到前殿时只见太子与跪伏在地,几个侍从因太子跪着,全都躬身低头退在一侧,父亲难得地露了面,扶着母亲站着,满面怒容。 不等内侍通报,母亲便已经看见了我,对我招招手,道:“进来。”父亲也瞧见我了,眉目舒展,扶着母亲的手坐了回去。 我小心地进了殿,经过太子时停了停,想要随他跪下,母亲却径自道:“你过来。” 我只得上前对父亲、母亲一礼,起身时母亲想摸我的脑袋,手一伸,却搭在我的脖子上,便笑道:“三郎,兕子都长高了这么多了。” 父亲的神色更舒缓一些,嗯了一声,并不说话。 我看母亲的意思,倒是不想让太子太难堪,而是想叫我从中转圜,便厚着脸皮笑道:“都是托阿耶阿娘的福。” 父亲严肃地瞥我一眼,道:“越来越胡说八道了,怎么这还能托到我和你娘头上?” 我偷偷瞥了太子一眼,轻声道:“阿耶阿娘高,所以我也长得高,要是阿耶阿娘生得矮,我却长得高,那不是奇怪么?再说了,阿耶阿娘乃是圣人,教化之所在,草木皆为之开化,掌人高矮,也不是什么奇事。” 父亲被我说得嘴角一扬,笑骂道:“瞎说。”顿了顿,方道:“见过你阿兄。” 本来我见太子不必跪拜,如今他跪在地上,我便也只能伏身一拜见过,太子苦笑着唤“兕子”,等我退到一边,又向父亲、母亲一俯首,道:“臣告退。” 母亲点点头,等太子退出去,方在父亲身边坐下,笑道:“你阿耶听说你近日勤习篆书,颇有长进,所以召你来看看,你写一幅字献上来罢。” 我还道是如何火急火燎的事,却是考起我的书法来了,我便拿眼看母亲:“若是写得好,有赏么?” 母亲道:“写得好本是应该的,写不好,叫你阿耶罚你。”父亲这会儿心情好了许多,也笑眯眯地补充道:“你娘说得是,写得好应该,写得不好,以后天天来写,写好为止。” 我吐吐舌头,等人拿了笔墨,略一沉吟,写了“千秋万寿”四字篆书——韦欢知我懒惰,一开始便建议我将几个吉祥话多练几遍,预备万一父母考试,如今果然用在了这里。 写完自己先看一遍,倒比我平常写得还好,请父亲看,他只看一眼就笑了,摇头道:“黄口小儿手笔。” 母亲笑道:“比起三郎,当然是不如了,这个年纪,也算她过了罢。” 父亲微微一笑,伸手摸了摸书案,我知几地让开,笑嘻嘻道:“兕子替阿耶研墨。”装模作样地搅了几下,拿笔蘸好墨,两手恭恭敬敬地捧给父亲,父亲接过笔,对着笔尖看了一眼,在砚上又抹了一遍,才提笔勾勒,写下两个字,问我:“你可认得?” 我偏头一看,却是篆书的“太平”两个字,立刻便笑道:“是我的名字——谢阿耶赐字。” 父亲一怔,摇头一笑,叫人把那一札给我,提笔想了一回,却换飞白书,写下四句: 尊浮九酝,礼备三周。陈诚菲奠,契福神猷。 写完提笔侧头问母亲:“七娘以为如何?” 母亲从他身侧看了一遍,却不评字,只笑道:“兕子也十三岁了,记得她出生前几月,三郎与我还在泰山同赏云海,一转眼都已经这么久了。” 父亲笑了笑,携母亲的手道:“今秋若我身子好些,我们再去一次罢,把孩子们都带去。” 母亲点了点头,看了我一眼,我忙卷了父亲赐的字告退,母亲叫婉儿送我,一出门,我便挽住婉儿的手道:“上官师傅,今日…阿兄怎么了?” 婉儿低声道:“节略都在匣子里,公主自己去看罢。” 我便知这是母亲授意,谢过她,匆匆去了偏殿,那里有宫人捧给我两个匣子,一个里面有三封奏疏,上奏的都是低品文官:一封说古来天子的富贵都是在深宫内苑,不叫百姓看见,以免损伤天子名声,如今天子却在洛水上建起长廊,往来民人都能看见,知道是皇帝为享乐而建的离宫,未免伤君王之德望;一封说,皇帝带头围水造离宫,王公之家争相效仿,恐怕开奢靡风气;还有一封说,如今战事纷繁,又有大旱,请天子做出表率,下诏停三年内的宫室营造——这三封奏疏上都有东宫属官做的节略,我便知是呈送到省中,太子先行阅览过,再呈递给父亲和母亲的。 另一个匣子里有两封奏疏,却是未经太子,直送到母亲面前的:一封是侍御史狄仁杰的上书,说韦机为父亲营造的宫室太过壮丽,导天子为奢泰,请从重处罚;一封是我的师傅苗神客的奏疏,却说天下大旱,又起兵灾,必是宰相不贤,要追宰相的责任。 我见到狄仁杰这样鼎鼎大名的名字,不免有些激动,将他的奏疏特地挑出来看了看,只觉字写得特别漂亮,用词遣句,倒也无甚特别之处。且上阳、宿羽等宫都差不多造好了,他才来上这道奏疏,未免太晚,再一品,便觉出此人的狡猾来了——上阳宫是给父亲养病用的,不可能停建,然而他身为侍御史,职责所在,又不能不进谏,所以就选这造得差不多的时候来上书,也不说父亲不好,而说韦机把宫室建得太壮丽,既劝了父亲,又给父亲留了面子,而后人忌惮弹劾,也未必敢如韦机这般接这样的差事,亦是一项警诫。另外一个上书说请父亲停三年宫室营造的则完全是废话,最重要的几宫都已建好,以后哪怕不营造宫室,修葺总可以罢?至于修葺的规模,以及修到何等程度,还不是父亲和母亲说了算?这人要么是个书呆子,要么是个老滑头,他又不是御史,进谏本非分内事,却又要上这样不痛不痒的奏疏,内中实在值得玩味。 我怕父亲出来看见,只记住这几封奏疏大略,便匆匆回去。因实在是被母亲的手段震慑过,连在路上也不断琢磨这几封奏疏的深意,分析上书人的身份背景,可惜我对朝务实在是不了解,想了一路也没想出个结论,倒是回寝殿时看见韦欢,倏然想起一事,拍掌道:“阿欢,韦机是你从祖父,上回太子带我出去时,他也在的!” 韦欢莫名其妙地看了我一眼,伸手接过我怀里的御笔卷札,仔细检查一遍,方叫人用匣子收好,我拽住她的手,低声道:“去年阿耶派太子来洛州督造宫室,所以太子才与韦机有往来,一旦有谁弹劾上阳宫的不是,韦机固然要受责难,太子却也讨不了好。狄仁杰抢先弹劾韦机,看似牵连太子,其实只要韦机把锅背了,太子也就安然无事了。” 韦欢抽抽嘴角,道:“二娘又说怪话,什么锅不锅的,是要做爨炊之事么?” 我才察觉自己一不小心又用了前世的口语,讪讪笑道:“阿欢,我渴了,你泡杯茶给我,不要那些盐啊什么的,你就拿热水给我清清的煮一杯,你若不会,我教你煮两杯,我与你到湖边去坐着品茶去,有事想同你商量。” 107.沏茶 如今的习气多用团茶,研成碎末,视人数多寡撮了加盐煎煮,因此我偶一动兴,想如前世那般泡茶,殿中却全是大大小小以盒子盛放的茶末,韦欢不解我的意思,还只要拿那茶末去煎,我忙止了她,叫人去库里取了一团茶饼来,用刀切下一小块,小心去掰茶叶,韦欢从未见过这样喝茶的法子,弯着腰,好奇地伸手捏了一下茶叶,问我:“这样煮的茶能喝么?” 我难得见她好奇,故意要卖个关子,便将精心选出来的十来片完整的紫笋叶放在茶碗里,笑嘻嘻道:“我也不知,试试看罢。” 韦欢拍拍手起身道:“二娘若想试新的煮茶法,用些罗浮茶、岭南茶都好,做什么这紫笋,一共才得十斤的东西,这么一削,就削了二斤了。” 我取茶时还未留意,这时一看,才见果然是湖州“紫笋”,这是父母巡视时偶然经人进献而得,母亲喜欢其味道清冽,却嫌常贡扰民,只叫人去湖州采买过一次,并不设土贡常例,因此宫中所存并不多,我这里也只得一饼十斤,我自己只喝过一回,那一回韦欢也跟着喝了,觉得此茶极好,我要送给她,她又不肯,说无功受禄,叫别人看了不好。我眼珠一转,故意又切了一刀,总将这茶饼切了有七八两下来,从中又只选了一小撮,掇在一处,余下的便不理了,韦欢深吸一口气,道:“这么些茶,二娘都不要了?” 我笑道:“我只要整片茶叶,这些都散了,我不喜欢,你若喜欢,便收了去罢,不然也是扔掉。” 她略带责备地看了我一眼,伸手将四散的紫笋都拢在一处,敛容道:“既如此,便谢娘子的赏。” 我见她肯收,立刻便笑道:“你若喜欢,把这一饼都拿去,我不要了。”谁知却是做得过了火,她倏然明白了我的意思,抿嘴道:“娘子不必如此。” 我怕她生气,忙改口道:“只是玩笑,总共才十斤的东西,我怎么舍得?你快叫人收着去,我明日还喝。” 韦欢像是有些哭笑不得,嘴角扯了一下,定定看着而我,重又道:“娘子不必如此。” 她好久没这样看我了,眼神亮晶晶的,像是什么都能看穿一样,我无端心虚起来,匆匆起身道:“什么如此不如此的,你和我打哑谜呢?我听不懂。”捧着茶碗出去,外面早备下火炉,煮了一壶金沙泉水,我挥开煮水的宫人,自己蹲着揭开壶盖,谁知这壶盖早已滚烫,我只一碰便缩了手,韦欢在我身后见了,忙过来看我的手,我催她道:“你别管我,快看水沸了没。” 她瞪了我一眼,对着我的手指吹了吹气,才回身去揭壶盖,我忙道:“小心烫。”她头也不回地道:“二娘放心,我…嘶。”却是她也被烫了一下。 我笑得差点端不住碗,又要去看她的手,她把手藏在身后不让我看,却对看水的宫人道:“你看看水沸了没?” 那宫人趴在一旁道:“正是一沸时候,可以放茶了。” 韦欢拿眼看我,我道:“不要煮的,你等全沸了取一勺水来。”指导她等水滚时倒入茶碗,就在廊下放温,叫韦欢与我面对面坐在廊沿,拱手道:“韦四娘,尝尝我泡的茶。” 韦欢瞥了我一眼,将手慢慢拿出来,小心端起茶碗,仔细看了看色泽,犹犹豫豫地放在嘴边啜了一口,品咂片刻,道:“淡。” 我道:“你这样说,便是不懂这妙处了,茶味就是要清、淡,总喝那大盐大卤的,有什么意思。” 她听了若有所思,又喝了一口,歪头道:“余味回甘,偶尔喝喝,倒也不坏。”再啜一口,才放下茶碗问我:“二娘有什么事要问我?湖边太远,不如就在这廊下说罢。” 我左右环顾一圈,见这里视野开阔,又临着庭院,的确是谈话的好地方,便屏退从人,向韦欢道:“今日阿娘给我看了几封奏疏。” 韦欢挑了挑眉,似是不以为奇。 我踟蹰少许,才道:“太子…托我进言之事,我已经向阿娘说了。” 韦欢将茶碗端在手里,慢慢转向庭院,盘腿坐正,方道:“二娘决定要跟从陛下,心里却又没底么?” 我摇了摇头:“母亲一定会胜的,完胜。”虽然父亲的身体是个极大的变数,但我更愿意相信母亲。 韦欢讶然看我,似是没想到我会这样坚定,我也学她那般面朝庭院,两手支撑在身后,两腿 耷下回廊,在空中一摆一摆,隔了一会,韦欢才道:“我斗胆说一句,二娘不要生气。” 我道:“你说。” 她低了头边摆弄着襦衫下摆边低声道:“陛下生性多猜疑。我近来颇观史书,举凡猜疑之人,最忌旁人游离不定、首施两端,二娘若要站在陛下那边,便一定要坚定坦诚,不可犹疑。” 我点头:“我省得。” 她顿了顿,又道:“既是这样,若是陛下和二娘说了什么,二娘不要事事拿来问旁人,有不决处,宁可直接去问陛下,也不要…泄露禁中密语。” 我心头一凛,转头看她,她抬头看了远方,两手撑在身后,两腿在空中摆荡:“有些事,我可以为二娘咨议,有些事,只怕二娘还是不要问我,一则免得我不通朝事,出错了主意,再则也怕陛下知道了不高兴。我…毕竟是后宫中人,而且,也没有品级。” 我自替她立威之后便表奏母亲,请给韦欢封赐,谁知母亲准了宋佛佑的品级,又许我再将好几个旧日亲近的宫人都召回当值,却对韦欢的身份不置一辞。因此她在我这里虽然颇有体面,却依旧是不尴不尬,无品无职,若这么说起来,将前朝政务问她,的确是有些不妥。可是我这里除了韦欢,根本也没有别的人可以商讨了,难道真的要我去问母亲? 韦欢像是察觉了我的心思,笑了笑,又道:“二娘若真想找人商议,莫若去问几位师傅,我听说他们都是陛下所倚重的近臣,常召去咨议。” 我和苗神客几个其实还不太熟,犹豫道:“这些事问他们,怕不大好罢?” 韦欢道:“也不必就这么直白,说不定就上课时提一句。他们就不回答,难道还能怎么了你不成?再说,陛下选他们为二娘师傅,不就是有参议的用处么?” 我一想倒也在理,只还不大情愿,嘟囔道:“要是崔二在就好了。她有时与我论及时事,倒是颇一针见血。我也不直白地与她说,只化成前朝故事问上两句,想必无事。” 韦欢哼了一声,似有不屑之意,我知她不喜欢崔明德,忙道:“我只提这一句,问她与问你不是一样么?你与我还亲近,她是什么人呢!” 韦欢道:“二娘不用这样抬举我,我知道她好,不过她再厉害,日后也就是这样了,不值当二娘记挂。” 我不解,要去问韦欢,韦欢却道:“二娘怎么又没着袜?殿中置了那么多冰,那地上冰透了,这么走着,也不怕生冻疮。” 我听她说冻疮,不自觉地低头将两腿收回来,盘腿去看自己的脚底,她笑道:“四月里生冻疮,也就二娘信我这话。” 我方知被她哄了,却不觉生气,只觉得喜洋洋的,最好她肯一直同我这样亲密:“殿里是挺冷的,说不定真要生冻疮,我披件衣裳去。” 她又笑了,边笑边起身道:“二娘知道冻疮是什么么?就这样说。” 我道:“怎么不知道?不就是冬日里冻出来的那东西么?我…我很早以前,也常常生的。” 她惊得站住了脚,回身看了我一眼,那眼里满是不信,我待要解释,想到这是前世的事,又不好说,便胡诌道:“你以为我是公主,就不是人了?天冷时候,也同你们一样,该冻了哪里,也会冻着哪里,那冻疮发的时候痒极了,还会皲破,可难受了。” 韦欢将信将疑地看我一眼,走进殿中,过了一会,捧了一双罗袜出来,跪在地上,弯腰道:“既这样,我服侍娘子穿着罢。” 我也忙蹲下去道:“不劳你,我自己来。”怕她不肯,又解释:“周文王袜系解了都是自结的,我穿双袜,自己来就成。” 她看了我一眼,不说谢我将她当做贤臣良士,却在我低头穿袜的时候没头没脑地唤了句“二娘”,等我抬头看她,她又不说什么事,只对我笑一下,左颊上一个浅浅的漩涡绽放,宛若一朵鲜花盛开。 108.行露(四) 韦欣对韦欢的防范越来越严了。韦欢觉得这戒心来得简直莫名其妙。 从小韦欣便是家里最出众的孩子,她继承了韦玄贞的高挑白皙,又经崔氏严格教导,从六七岁时便以“细长洁白、端庄知礼”著称于族中,大父韦弘表对她寄予厚望,认为她以后可以光耀本家,父亲韦玄贞则以她为奇货可居,为此甚至暂时放缓了求官的心,四处奔走替她筹谋入宫。而韦欢从小与男人们混在一处,骑马打球,无所不为,长到现在,又黑又瘦,虽不至被说是无盐丑女,却也常被兄弟们戏称是“昆仑婢”,这样的自己,到底值得韦欣防范些什么?还是…她同她娘一样,只是单纯的,见不得别人好? 韦欢对韦欣成为代王妃这件事本是没什么所谓的。韦欣虽然跋扈,到底却还只是个十五岁的小女娘,至多是脾气上讨人厌了一点,却没做过什么大的恶事。韦欢一贯以为冤有头、债有主,要报阿娘和七娘的仇,第一个该对付的是韦洵,第二个是崔氏,至于韦玄贞,那毕竟是她的父亲,于礼于情,都不好将事情做绝。何况当下最重要的并非是以往的仇恨,而是如何保护自己和无生忍。韦欣若成为代王妃,韦玄贞和崔氏固然是水涨船高,韦欢和无生忍却多少也能沾些光,倘若能设法替他谋个一官半职,搬出去另过,日后娶妻生子,正正经经地过起日子,倒也不负死去的阿娘的一片心。 但是韦欣近日的表现,却让韦欢不得不警觉起来:韦欣若真的飞黄腾达,自己和无生忍的日子会更好过,还是会更难过?崔氏有了更大的权柄,会不会索性撕下世家贤妻的面具,更肆无忌惮地打压无生忍? 韦欢带着疑虑重新审视自己与韦欣的关系。七娘和阿娘死后,崔氏为了显得自己的贤惠,将韦欢认在了自己名下,起居分例,表面与韦欣几乎相同。韦欣待韦欢,较之其他姊妹,也算是亲近许多,这次入宫,崔氏也选了她陪着韦欣,而非别的姊妹。对韦玄贞家这样的旁支庶孽来说,“公主伴读”的名头,可以极大地增加自家女儿婚嫁的筹码,到时韦欣韦欢两个哪怕选不上代王妃,出去也必是名声大振,求亲者云集——韦玄贞心大,总是嘱咐韦欣要好生和太子、代王相处,命令韦欢从旁协助,不可推诿;崔氏却不似他那般钻营,入宫前殷殷叮嘱,让她们两个在宫内互为援助,不要招惹是非,等到平安出宫,再为她们各自择一门好夫婿,倘若能与公主交好,那更是再好也没有了,却不可招惹太子、皇子和崔明德、房氏姊妹。韦欢虽然厌恶崔氏,却也不得不承认,她这番话极有远见,因此入宫伊始,她就只把“交好公主”作为自己的头等大事,目下这事虽没什么进展,却也没什么大过错,而韦欣却一开始就讨好崔明德,后来又巴上了代王睿,将母亲的叮嘱全盘抛在了脑后。这样蠢的人,万一得势,只怕不但无法从她那里讨得好处,反倒要被她祸害。 韦欢趁着崔氏派人探视的时候,给她送了一封信,并不说韦欣在宫中的所为,只委婉地点出代王常常出入课堂,与蓬莱、朱镜殿中的伴读们都甚是熟悉。 崔氏很快便送了信进宫,韦欢没见到信,却大致能猜到信中说了什么,因为韦欣的态度忽然又变了,她近来常常不加掩饰地训斥、责罚韦欢,收到信后,却将韦欢叫过去,说了好些假惺惺的贴心话,说以后要与韦欢更相亲近,还许诺说,愿与韦欢效仿娥皇女英,共为代王妾侍。韦欣说,代王喜欢打马球,韦欢的球技极其出众,倘若韦欢能在球场上有所表现,一定能引得代王注意——当然,代王出身高贵,见多识广,要引得他的注意,不能只用普通的技艺,韦欢一定要拿出压箱底的绝技才行,譬如站立提缰、单侧站立、腾挪旋转之类。 韦欢看着韦欣,她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却不知韦欢与她一道长大,对她的一举一动,都再了解不过了。 “谢阿姊提点。”韦欢勾起嘴角,微微握了握拳。 数日之后,宫中便有了一场球赛。 韦欢将一切都算得很清楚,唯一没有算到的,却是长乐公主太平。 李太平策马冲过来时,韦欢着实吓了一跳。独孤敏和韦欣夹击她时,她本是故意露出败相的。如此她一人对付两人,为了胜出奋力一搏,失手伤了韦欣便是顺理成章的事,谁知那位素来怯懦不敢打球的公主居然突地一下从边上冲了过来,韦欢和韦欣彼此都投鼠忌器,不敢有大动作,连独孤敏也吓了一跳,结果倒让这位公主把球抢了去,独孤敏倒是猛得很,竟又把球抢了回来,韦欢有些愤怒地回身瞪了李太平一眼,却见她扬着手气喘吁吁地对自己喊:“四娘,你没事罢?” 韦欢不知怎地,心头一软,低低地吐出一个无人听见的“没”字,调转马头,骤然抢过了球,一挥进球。李太平带头挥手鼓噪起来,看那架势,竟比她自己进球还高兴些。韦欢心里微微得意,瞥了韦欣一眼,故意缓辔跟着李太平走到一边,连公主递给自己的蔗浆也毫不犹豫地饮了,饮完再瞥韦欣一眼,看见她在那里咬牙切齿、面容扭曲,便觉心头大为舒畅,连跟前的李太平都变得顺眼了许多,几场下来,韦欣那里还胜出一球,韦欢却毫不以为意。 反倒是李太平愤愤不平地跑来同韦欢抱怨:“四娘,你瞧房七她们两个,只顾着自己打球,拿到了球,也只顾姊妹间自己传球!” 韦欢怔了怔,片刻后才想起自己原来是“队长”,这位长乐公主是作为一个“队员”在同“队长”抱怨,她有些惊诧地看了李太平一眼,随口安慰几句,谁知这位平时那样鲁钝,这时候却敏锐地听出了自己责备的意思,马上道:“四娘,对不住。” 韦欢讶然挑眉,直勾勾地看住李太平。进宫许久,她却头一回像打量一个寻常小女娘那样打量李太平,这位的眉眼集合了二位陛下的精华,该大气的地方大气,该精致的地方精致,如今年纪尚小,身形既未长开,又打扮得稚气,却已看得出是个美人胚子,等再长大一些,说不得是个倾国绝色。说起来,她与七娘是一年生的,七娘也生得精致细巧,若是没有早夭,却不知她两个谁更漂亮些? 七娘,七娘,韦欢在心里反复地念,越念便越生出抱一抱李太平、抚一抚长乐公主那柔软的顶发的想法,她将这不甚恭敬的念头压在心底,对着李太平露出了一个温柔而苦涩的笑。 109.致祭 望日已有大朝,次日本该无朝,谁知我早起去贞观殿时又见堂老、八座们聚在前殿,父亲、母亲亦盛装在座,母亲远远看见了我,对我摇了摇头,我忙溜去偏殿,等他们商议完毕,却已是午后,太子陪父亲去丹房看药,母亲则将我召到内殿,从袖中出了一封奏章给我:“看看。” 我近来对奏疏已颇熟悉,远远一看便知是外州送来的封章密奏,略带犹疑地看了母亲一眼,母亲有些疲惫地对我一笑,道:“看罢,无碍的。” 我一面想着外州有哪些事可能和我相关,缓缓打开这封奏疏,低头看的第一眼便怔愣了一下,再抬眼看母亲:“武敏之…贺兰敏之,死了。” 母亲嗯了一声,手指动了几动,才道:“我本念他死去母亲的份上,只将他流放雷州了事,谁知他口出妄言,说了许多对圣人不敬的话,当地驿丞见他不知悔改,具书至州,刺史责他一百杖,他受辱不过,当夜便以马缰自缢了。” 我怎么也想不出用马缰要怎么个自缢法,然而母亲既如此说,便只他是自尽的了。数月之前,我还恨他欲死,等他真的死了,却又觉得有些茫然,手拿着奏疏,不知该说什么。 母亲淡淡道:“想与其让你从别人那里听闻、自己胡乱打听猜疑,倒不如直接告诉你——他是自取其死,不干你事,你不要多想。” 我心里百感交集,又看一眼这封奏疏,将它放回案上,抿嘴道:“谢阿娘。” 母亲看我没言语,倒挑眉看了我一眼,又道:“你许师傅今日走了。太常博士袁思古上书拟谥号为‘缪’,方才群臣商议,居然说甚好,还说他死了不用辍朝。” “缪”是恶谥,许敬宗是母亲所重用的人,用这样的恶谥,岂不是生生的打母亲的脸?我慌忙抬头看母亲,但见她面带愠怒之色,忙劝道:“阿娘喜怒,许师傅乃是台甫之臣,给出这样的谥号,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阿耶也不会同意的。” 母亲哼了一声,对我道:“我已召了六郎入宫,你即同他亲自前往,代你阿耶和我去致祭,赙仪可比平常略重一些,执弟子礼。” 我明白母亲的意思,恭敬地应下,看母亲再无他言吩咐,方退出去,回殿中向韦欢讨要素服,她倒是一下就明白过来了,问我:“许公薨了?” 我点点头,也不瞒她:“朝中要给他恶谥,还说不须辍朝。阿娘命六郎和我一起去致祭。” 韦欢道:“这些人真是疯了,许公无论如何也是宰相,给他恶谥,是想说二位陛下识人不明么?” 我道:“那些腐儒无事都要找些事来,何况许师傅他为人确实有些…不羁。” 韦欢冷笑不语,不多时寻了几件素色衣裳出来,我实在是吃多了她的亏,忙让宫人仙仙、阿元两个同我去那屏风里头换了衣服,出来后对镜一照,倒觉穿素的比平常更显精神,转头问韦欢道:“你也许久没出宫了,想不想同我出去?去了许师傅府上,再去崔二娘家看看,回来我们去天津桥逛逛。” 韦欢便也换了身素色衣衫,与我同车出了宫门,见了李睿,这厮上回和韦欢辩论了一番,这回居然还不死心,骑马隔着窗还问韦欢:“你回去可读书了?‘天之道,不争而善胜,不言而善应,不召而自来’的意思,你可明白了?” 韦欢不易察觉地蹙了下眉,嘴角倒还带着笑道:“大王饱览典籍,学问自然比妾高深,大王说是什么,便是什么罢。” 李睿这才扬了眉,得意地道:“我就说罢,你才读了几日书呢,竟就敢质疑起学士们的注解来了,好在知过能改,也算不错了。” 我不喜他这般挫折韦欢,扬声道:“阿兄,骑马当心些,不要转头说话,仔细被御史纠弹仪态。”他方悻悻然转了头,策马到前面去了。 我等他走远了,放下车窗,问韦欢:“好好的,怎么又与他辩起来了?他这人浑起来我都没办法,你招惹他作甚。” 韦欢瞥了我一眼,冷声道:“我好好地看书,他自己跑来要考我,我不过说了几句我的见解,是他自己偏要纠正我,怎么倒变成我招惹他了?” 我见她面露悒怏之色,忙道:“也不是这么说,只是…日后你少与他来往罢。”这话说得却有些心虚,说时不敢看她,便把头低下去,半干笑地道:“你到底解释了些什么,怎么他这么一个人,倒正儿八经地讨论起典籍来了。” 韦欢道:“我不过觉得此句与‘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举之,将欲取之,必固与之’是一个意思,乃是诡辩机谋之术,而非字面上的天然之道罢了。” 我不解地道:“什么诡辩机谋之术?与这又有什么关系?” 她定定地看我,半晌才低了头道:“也没什么,是我自己想错了。” 我倒越发好奇了,想要再问,见她很不愿说的样子,又强忍住,把玩了一会自己的裙摆,没话找话地道:“记得去年有一日阿娘赐了十盘荔枝,许师傅一人便吃了五盘,那时他可一点也不像老人家,怎么如今就去了,唉。” 韦欢道:“生老病死,自然之理,也不必过于忧伤。” 我道:“他一去,又要选一位宰相,却不知是谁。” 韦欢从我手中取下那可怜的裙摆:“再揉就皱了,等下祭拜时不好看。” 我将两手放在身侧,因见她的右手离我的左手相去不过一寸,便悄悄地往她那边一坐,想挨她再近些,谁知她也正往我这边歪,我们两个都只动了一点点,却恰好碰到了一处,我的左手小指碰到了她的右手指尖,那触碰之处有如炭火一般炽热,唬得我忙收回了手,右手摸着左手道:“我忘了,魏师傅受了弹劾,如今已经请罪回避在家,宰相是缺了两个,不是一个。” 韦欢道:“朝中大事,我不懂,娘子也不要同我讲了。” 我已有许久没同她在这样私密的地方独自相处过,此时又没什么事情可以商量,学问上的进度也全不同了,再不说这个,一时却再找不出话聊了,只能闷闷坐着,隔了一会,却是她先道:“娘子说去天津桥,不知那里是怎生模样?” 我幸得一个话题,忙就开口笑道:“你去了就知,热闹繁华,真是不输南市——咦,你不是吃过那家冷淘胡的冷淘么?怎么不知道天津桥长什么样?你,你那日又是拿话哄我?” 110.味道 韦欢无奈地看了我一眼,敷衍地道:“是妾的不是,一下记岔了,求娘子恕罪。” 我等她开口,却已经想起那日情形,知晓她是为了安抚我、小事化了才胡诌那几句,其实还是体恤我的心,自己却小题大做,字字句句都要当真,倒显出自己的幼稚任性来,不觉赧然,低了头道:“不是你的错,我…我…”我了半天,也说不出什么道理,仿佛我的口舌只能在韦欢以外的人跟前施展一般,见了她,这口、这舌,便全都不由自己了,又恨自己愚蛮,便使力将自己的左手捶了一下,忿忿道:“都是六郎不好!”却听韦欢扑哧一笑,又伸手来拨我:“好好好,都是冀王不好,一会祭了许相公,便怪他去,不要欺负‘左’公。” 我片刻方明白她又在同我玩笑,任她将我的左手捉在手心,轻轻抚慰,只觉脸上热得要发烧,嘴角那块干得很,像是要笑,可笑一笑,又像是有什么不让我笑一般,干干地叫:“阿欢。” 她假作不悦道:“一日也不知要叫几次,叫了又没话吩咐,也不知是应了好,还是不应的好。” 我鼓着脸说:“公主叫你,你自然是要应的。” 她便微微侧了头,道:“是。” 我道:“我还没叫你,你应什么?” 她眨了眨眼,突然道:“二娘。” 我顺口应了句是,等她下文,她却不说话,只是笑着看我,我很不服气,也叫:“四娘。” 她应说:“是。” 我叫:“韦四。” 她也应说:“是。” 我又叫:“阿欢、韦四娘、韦欢。” 她便应:“是、是、是。娘子还要叫么?” 我道:“不叫了。” 她便笑,又将我的手放回我的膝上。假若身体百骸都有魂魄,那这手的魂一定早就失了,方才还那样敏锐灵动,这会儿却木呆呆地趴在我的膝头,宛若残肢一般,我呀地叫了一声,忙把手伸过去,搭在她腿上,忙忙道:“手被你揉麻了,你快再揉回来。” 韦欢倏然红了脸,将我的手向外一推,推到膝头,方细细掰着我的指头道:“并没用力,怎么就麻了?” 我道:“总之就是麻了,像是没知觉了——阿欢,我会不会残废?” 她见我说的严重,赶忙低头去看,一下按住一点,问我:“有知觉么?会痛么?”等我回答,就再去捏下一处。她做这事时十分专注,两眼盯着我的手,连头也不曾抬起一下,我便趁着这时盯着她看,听见她问,或随意“嗯”一声,或随口说一句“是”或“不是”,隔了一会,似是有许久不见她发问了,回神看她时,却见她也正回头看我,四目相对,她竟红了脸,低下头道:“娘子在想什么呢,叫了好几声也不回话。” 我想完了,连我的头和眼耳鼻喉的魂魄都被她勾走了,余下的大约只剩下我的心,却也只残留了一半,这一半里还满满地塞着“韦欢真好看”这五个字,别的话是再进不来的了,不过也好,别的话,也不要叫它们进来了,进来作甚呢?我的心这样小,已经被一个阿欢填满,再塞别的,岂不是要爆炸了? 韦欢久等我不出声,也只顾着红着脸,将头埋得越来越低,吐出来的气都吹到了她的膝头的我的手上,我看得清清楚楚,她连脸上的每一根毫毛都是胀红的,全身上下的每一处毛孔,都散发着肉眼可见的热气,她在臊些什么呢?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只想长长久久地与她分享这一刻,叫我的手永永远远地长在她身上,搁置在她膝头,永不要和她分开。 车子骤然一震,传来猛烈的敲门声,伴随着李睿不大客气的催促:“长乐,你在里面磨磨蹭蹭的干什么呢?再不出来,我就直截叫人开门了。” 韦欢一惊,猛地丢开我的手,我的身体不知何时竟已偏到她身侧了,被她一丢,整个人就随着手往前倒,她一把扯住我,用力过了猛,我整个人都倒在她腿上,又被她扶起来,这时候李睿已扯开了车门,看我东倒西歪的,便暗暗皱眉:“又在车上睡着了?我就说该叫你骑马。” 我低头不语。他以为我被他训得不说话,便忙又改了口去斥韦欢:“你是怎么服侍的?快替她理理,许家郎君们都已经迎出来了。” 我听他说韦欢,心火上涌,还在思忖如何出言抗辩,韦欢用力扯住我唤:“二娘。” 我百忙之中回头应了一句:“什么?” 她便站起来,替我将衣裳理正,戴上帷帽,步出车外,又伸手来搀扶我。 李睿也伸手来搭我,我不理他,径自搭着韦欢的肩下去,李睿蹙眉道:“兕子,我们是来致祭的,不要胡闹。” 我对他一笑,低声道:“阿兄是冀王,怎能做这类低贱事?还是叫韦欢来罢。”又退他一步,道:“阿兄先走。” 他无奈地看了我一眼,走在前面,自与许敬宗的儿子们寒暄,又入内堂致奠。宰相薨逝,自有礼官操办赞导,我便跟着李睿随了个礼,在内时挽起帷帽,对许家几个儿子道了句“节哀”便走出来。 李睿出来后问我:“你就回宫,还是去哪?若想在外逛逛,我带你去。” 我道:“我又不是没有护卫,东都城内我也熟了,自己去逛,你自回府邸罢。” 他见我生了气,挠挠头,小意道:“兕子,阿兄不是为难你,只是阿娘叫我们出来,本是为了给许相公做脸,你却在车里迟迟不出,礼部的人都还看着,像个什么样?” 我心知他言之有理,却只是生气:“我便这样了,你又怎地?上表章弹劾我?” 李睿瞪了我一眼,道:“胡说八道些什么,这么大人了,还跟个孩子似的。我是你亲哥,你做得不对,说你几句怎么了?赌什么气?再这么着,我以后可不带你出来了。”又瞪韦欢:“你们这些人,不要总纵着她,该知晓的道理,总要劝一劝,该正经的地方,便端正起来。尤其是你,经书大义,不明白处尽可向内书堂的人请教,不要妄自揣摩,曲解圣人之意,带坏了公主,不必陛下开口,自有执事教训你。” 我只觉热血上涌,一下连眼都红了,恨不能要冲上去给李睿一巴掌,韦欢适时拉住我,低眉顺眼地道:“妾知错,谢冀王教诲。”摇摇我的手:“娘子不是要去崔二娘那里探视?早些过去罢。” 我深吸一口气,低了头,抿嘴道:“走。”好在有帷帽遮挡,李睿没看出我的脸色,只嘱咐他的护卫:“街上人多,护好兕子,等她回了宫再来报我。”又叫我的仪卫:“既是去寻亲友,便不要打仪仗,贴身护卫骑从便是,这几日流民多,你们看着驱赶,别叫人冲撞了车驾。” 韦欢又对李睿一礼,贴在我身后,半推着我上了车,到了车里才搭着我的手道:“冀王是兄长,训妹妹几句,本不是什么大事,何况他说得又在理,娘子何苦要和他争高下!” 我把头转过去不说话,她便又跟过来,摇着我的手道:“娘子打算就摆着这张脸去见崔明德?” 我哼了一声,问她:“他那样训你,你不恼么?” 韦欢怔了怔才明白我在说什么,笑道:“确是我服侍不周,以后不会了。” 我无端地又恼起她来,甩开她手道:“什么服侍周不周的,你是我的人,他凭什么训斥你?你凭什么听他的?” 韦欢皱了眉,她本是蹲身来看我,这会向前挪了挪,犹疑片刻,才将手探上来,轻轻地抚在我的脸上,我从不曾想她有这样动作,暂忘了愤恚,瞪大眼看着她,结结巴巴道:“你…干什么?”完了完了,万一连脸也废了,以后见人就歪嘴流涎的,成何体统? 她对我笑:“娘子若是为我,那更可不必了,且不说他说的话在理,只说着宫里这么多贵人,就连娘子有时都不得忍让受气,何况是我?被他说几句又不会丢钱帛,生这样大气,值当么?有这工夫,不如带我多看看外面,我从来没来过东都,除了入宫那一次,和方才路上偷偷看的几眼,还不知这里的坊市长什么样呢。” 我怔怔看她,留神查看她脸上有无委屈之色,她却一直笑得很温柔,这温柔绝不像是一个下人、一个下属而对主上,倒像是对着一个邻家小妹妹,我想起她跟我说的那些君臣之分的话,很想再问她愿不愿意和我做朋友,话到嘴边,却又忍住,几经回转,才变成别的句子吐出来:“你…你让我亲一下,我就不计较方才的事了。我…我以前不高兴,都要乳母亲一下才好的,本来非得要乳母,不能要别人。单是现在跟前只有你,所以…所以我就勉为其难地用一用你罢。” 她愕然看我。我不等她的回答,便已低了头,正正地将自己的唇覆在她的额上,肌肤相亲时忍不住伸舌头在她额角一点,车内无冰,她的额上早出了一层薄汗,带着一点点甜地咸着,我心跳如擂鼓,假装正经地坐回去,转过头,舌尖却在两唇来回舔舐,妄图再多获取一些她的味道。只有这时候我才感觉舌头又是自己的了,因为她的味道自舌尖一路浸下去,侵蚀了我的舌头,又侵入了我的五脏六腑。 十二月冬日里的热茶汤不及这味道,六月热天里的冰蔗浆不及这味道,什么都不及这道味道,这是独属于我的,愉悦的味道。 第111章 迎宾 我自觉做了坏事,不敢看韦欢,就推开窗子,假装在看外面。有许久韦欢都没有动静。我们就在车轮辘辘的声音中静静地坐着,彼此都不说话。车转过大路,进了小巷以后慢了下来,她才像想起来什么似的,凑到我身边来翻手边的匣子。我听见声音,好奇地转身,假装不经意地碰着她,手自然地便搭在她手臂上,问:“找什么?” 韦欢不答,只从匣子里寻出一朵绢花,便凑过来要往我头上簪,那是一朵淡紫的牡丹,并不似宫里常见的那样贵气,因是紫色,却又一点也不显寒碜。我绷着身子任她将花插在我头上,等她离开好久,才颤巍巍问她:“怎么…突然给我簪花了?”她喜欢我么?还是不喜欢?为什么突然要做这么亲密的动作?我今日的装束没什么大问题罢?可恨出门前竟没多再看两眼。或许是方才打闹之间乱了头发,所以她才要装着替我簪花,其实是替我理头发?但平常她都是直接替我理的,她常近身侍奉,论理也不该这么样拘束,直接替我拢了拢不就得了? 韦欢弯腰站着将我打量了一眼,道:“来探人病,虽不好穿得大红大紫的,太素净毕竟也晦气,戴朵花便好许多了。” 我方知就里,又有些失望,转念一想,对她笑道:“你也穿得素净,也戴一朵。”不等她有拒绝的机会,直接也从匣子里抓了一朵浅绯的牡丹,一手便将她往座上按:“你坐下,我给你戴。” 她略抗拒了一下便顺从了,端端正正地坐着,微微斜垂着头,自己拢了拢头发,将右边耳畔那一侧露出来,我见她一只耳朵玲珑小巧,仿如玉雕一般,忍不住就上手拨了一下,她一下子就连耳垂都红了,扬头看我一眼,复低下去道:“快到了,娘子别只顾捉弄人。” 我道:“不是捉弄,是见你有耳洞,怎么却不戴首饰呢?” 她道:“我戴不惯那个。” 我哦了一声,心里盘算着怎样送她一对耳环才好,手颤巍巍地朝她头上插花,插了几次才进去,又反复看了几遍,调来调去,却发现无论花在哪里,与她都十分相宜,她低头低得不耐,催我:“好了么?” 我说:“好了。” 她便又从匣子里摸出镜子来看,看了一会,蹙眉道:“是不是歪了?” 我再一看,发现的确是歪了,讪讪的道:“是歪了,不过也挺好看的。”怕她不高兴,要伸手再去扶一扶,她却收了镜子,笑道:“娘子觉得好看,那就这样罢。”恰好此时车停了下来,我们便一起下去。 崔明德的父亲早带着她站在门口迎我们,我见她穿着一身浅绯,百褶裙上满绣桃花,知道崔家娘子当无大碍,便对她一笑,崔父与我见过礼、寒暄之后便即告退,只有我们几个小娘在,我才不那么拘束,挽着崔明德笑:“二娘,许久不见。” 崔明德对我笑了笑,落落大方地道:“许久不见,二娘安好?”又看韦欢:“韦四娘安好?” 我对她的好感便更又多了几分,一手携崔明德,一手携韦欢,自门口进去,略问了几句崔家娘子的事,又道:“不知方不方便拜见夫人。” 崔明德道:“阿母身子已好许多了,无碍的。”引我们入穿过正堂,向后面一个院子走去,我怪道:“怎么不住前面?” 崔明德道:“此是大父宅院,正堂留待大父、大母来住。” 我方知世族规矩,正堂留空以待族长,随崔明德绕到后面,远远便见崔夫人衣冠整齐地率许多仆妇侍女立在院外,唬了一跳,口道:“这样热天,夫人身子不适,快不要出来,若热着了,倒是我的罪过。”忙让侍女去扶崔夫人进去,她却执意对我行了礼,彼此见过,才由侍女搀着入内。 内里早设有茶酒果点,摆下冰山、冰鉴,又有数人在旁用大扇扇风,比宫里那等冻得人要穿夹衫的摆设法却要惬意许多。 崔明德与她母亲生得有几分像,都是极瘦、极白的身形,崔夫人一望便知是不苟言笑之人,言行举止十分板正,人在病中,又在内宅,却也不肯有丝毫松懈,请我在上座,我请了几次,才在我身边坐下,崔明德笔直地立在她母亲身边,母女两个连脸上的笑也似是一个角度挤出来的,看着又亲切,又疏远。 我久不见同窗,本有一肚子的话要说,被崔夫人这样看着,却是一句也说不出来,只好正正经经地问几句病情,又问吃何药、验何方,有无需要帮助之处,并命人送上礼单——我本拟以同学、知己的身份上门,备的礼都是日常之物,这会儿心里有些虚,怕崔夫人嫌弃礼物不好,她倒是客客气气地接过、道谢,坐不片刻,说是不舒服,向我告罪,又命崔明德招待我去花园里玩,我巴不得她如此,起身便走,被韦欢看了一眼,才缓了脚步,虚情假意地说几句,任崔夫人慢条斯理地将我送出门,到了花园里,不自觉地就长舒一口气,怕崔明德笑,忙忙回头看她,崔明德像没看见似的,手里捏着一把羽扇边慢慢扇风,向我介绍:“这亭虽不高,赏花却是不错,上面也甚凉爽,二娘、四娘若有兴致,可随我登高一看。” 我和韦欢随她从假山登上去,果然是凉风习习,坐得甚是舒适。我见这亭子里有琴台,问她:“二娘常在此弹琴?” 崔明德道:“偶尔为之罢了。”说着招招手,便有小丫鬟抱来一把古琴,崔明德请我们两个坐在旁边,素手轻弹,但听琴声清越,似有流水之音,却不知是何曲。我顾看韦欢,韦欢头向我一挪,凑在我耳边道:“是《迎宾乐》,外头宴请时常奏的。” 我笑道:“这曲子甚好,怎么宫里不弹呢?” 韦欢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眼,道:“宫里只有臣仆,哪有宾客。”却见对面崔明德有意无意地抬头向我们看了一眼,我以为她嫌我们吵闹,忙正色敛容听琴,却见崔明德还在瞥这边,那眼神绝不似她平时,回头看时,才见独孤绍提着淡紫襦裙大步向这走,几步到了上面,一甩裙摆,对我们拱手:“二娘、四娘。”又对崔明德一拱手:“崔二。” 崔明德方才分明还在看她,这会却又不理,专心致志地弹琴去了,独孤绍也不见外,自顾自坐过来,对我笑道:“方才见门外车马,还想是不是二娘来了,没想到还真是。自上次一别,已是数月未见了,二娘近日可好?得闲我们一道去城外骑马如何?” 我喜她不拘礼仪,也拱手回礼,边笑道:“十六娘既这么说,我可就回去等你的话了。本来早该来看望崔家娘子,只是我出一次门实在繁琐,怕惊动崔娘子,反倒不美,所以这时才来。”因见侍儿们并不与她递茶,又将自己的茶推过去:“我还未喝过,你先用罢。” 独孤绍笑看了崔明德一眼,此时她已一曲弹毕,起身过来,坐在我身边,不动声色地把茶又推到我面前。她的侍儿这时才又端了一碗新沏的茶给独孤绍,独孤绍偏偏绕过崔明德,拿起我的茶碗,一饮而尽,放下时笑道:“这天热得很,借二娘一碗凉茶喝了,二娘莫怪。” 我笑道:“无妨,无妨。”被独孤绍一说,倒有些口渴起来,想要喝茶,偏自己那碗放凉了的已叫独孤绍喝了,便没伸手。 韦欢从背后轻轻捅了捅我的手臂,我回头一看,却见她将自己的茶推上来一点,又悄悄将我的茶换在她自己面前,我见她如此,倒舍不得喝这茶,伸手拿了一块冰镇寒瓜吃——寒瓜即是我前世之西瓜,因性寒凉,时人呼为寒瓜,如今也是稀罕物,便在崔家,也是方才崔夫人特地叫人去取,才有这小小一盘,摆了许久了,崔明德、独孤绍和韦欢三个都不肯动,我只好先拿了一块,吃完她们却还不动,我劝时,独孤绍说太甜,崔明德说不爱,还是韦欢被我强塞了一块在手里,小口小口地吃完,轻声道:“很甜。” 我回想去年宫里分寒瓜时是什么情形,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不过韦欢肯定没有,毕竟她连夹衫都是十一月里才发,这么一想,便觉心里沉甸甸的,那沙甜的寒瓜都觉无味了,闷头喝了一口茶,独孤绍问我:“二娘等下就回宫,还是出去逛逛?可去了天津桥了?那里有几家酒肆不错。崔二这么挑的嘴,都赞过一句‘清冽’,二娘一定要去尝尝。” 崔明德缓缓转头,将她一望,独孤绍笑嘻嘻地回望她,顺手端起茶碗,将这温下来的茶又喝了大半,摇头道:“这天实在是热,难为你们穿这么多,怎么受得住?” 我道:“我们原就要去那里的,十六娘如此说,不如一起去。饮酒就不用了,只一起逛逛罢。二娘,你以为呢?” 崔明德道:“家母身子不适,我便不去了。” 独孤绍作色道:“二娘难得出来,崔二你怎么扭扭捏捏的,你们崔家就这么待客的?” 崔明德倏然阴了脸,转头道:“闭嘴。”她虽刻意压低了声音,韦欢和我却都听见了,两个下意识地对看一眼,我从未见过除了韦欢之外的任何一个伴读有过这样一种脸色,略有些担忧地以眼神询问韦欢,韦欢却是眼角眉梢都带了笑,对我挤挤眼,含笑道:“公主难得出宫,二娘便陪她出去逛逛罢,我看崔娘子如今脸色很好,二娘出去一会,想必无碍的。” 我怎么忘了,韦欢似乎一直便不大喜欢崔明德,独孤绍惹恼了她,韦欢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么可能息事宁人? 独孤绍见韦欢开了口,越来了兴致,扯着崔明德的袖子就笑道:“看到没,公主也请你呢,多年伴读情分,不至于陪同一逛也不肯罢?齐去,齐去。” 韦欢又在后面捅我,她极难得有什么事求到我头上,我无法回绝,只得也笑道:“二娘一道去罢,就去一会,想必令尊、令慈不会怪罪的。” 崔明德微笑道:“既是公主相邀,自无不去之理。”径起身叫人吩咐车马,又招呼我们下去。独孤绍在最前,当先步出亭外,崔明德就像没看见她似的,微微侧头,等我和韦欢走出来,才跟在我们旁边,慢悠悠地走出去。 第112章 醉酒 独孤绍今日不但没穿胡服,居然还乘了一辆骡车,她的侍女们也个个戴了帷帽,手上丢了那些胡巾摇铃之类的物件,转而拿起手帕、盆盂、拂尘、香饼。 崔明德的家仆也赶来一辆骡车,独孤绍笑道:“你坐我车罢,省得四个人倒驾了三辆车去。” 崔明德看也不看她,直直就登上自家骡车。独孤绍笑嘻嘻道:“那我同公主坐去。”问我:“二娘不介意罢?” 我自然无不应允之理,先坐入车内,韦欢与独孤绍各挨在一侧坐着,我想不好让崔明德一人落单,又推窗道:“二娘也坐一起罢,我们许久未见了,坐一处叙叙话也好。” 崔明德从窗子里向外扫了一眼,恰逢独孤绍也挤到我身边来向外看,边看边笑:“怎么,你不敢和我同坐?” 崔明德那里的窗子便倏然垂了下去,我还扬着脖子想再劝她,独孤绍笑对我道:“她马上便来了。”果然便见崔明德推了门,从那车里出来,独孤绍自在这边也开了门,伸手接她,崔明德瞥她一眼,扶着门框,一踏便立住,弯腰进来,坐在韦欢身边,与独孤绍面对面。 车内本来狭小,韦欢被她一挤,不觉地就望我这里坐,我大喜过望,连声道:“这一面最宽敞,阿欢坐这里罢,不要挤着了二娘。”说着便伸手去搭韦欢,韦欢搭了我的手,却在最边上挨着坐下,也只坐了一半,坐下去以后,两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腿上,半含着胸矜持地微笑。 崔明德也如韦欢一般坐姿,只是脊背更挺拔,独孤绍摇摇头,笑向我道:“洛阳我最熟,你们今日就全听我的罢。”说着便向车夫吩咐几句,车驾辘辘而前,不走繁华大道,只在许多小巷穿梭,独孤绍一路笑吟吟地向我们介绍沿途景致,将一切前人逸事、名胜古迹,都说得生动非常,韦欢和我听得有趣,不知不觉都挪向她坐着,倒把崔明德一人丢在对面。 等到了地方,韦欢与我要戴帷帽,独孤绍道:“你们瞧瞧如今街上还有几人戴这东西?快别戴了,没得叫人笑我们古板!”便抢过韦欢的,不许她戴。 我是乐不得不戴这劳什子的,顺手就把自己的扔在一旁,韦欢犹豫片刻,也没有戴,只有崔明德端正戴好,连身周也裹住,手都不肯露出来。 独孤绍连连摇头,扯着我们就往一处走:“你们别看这里热闹,其实没什么好逛的,去酒肆里才好玩,有跳舞的、斗鸡的、唱曲的。卖货的胡商也喜欢到那里去。” 她对这里却比李睿要熟得多了,不一会便到了一处酒肆,这酒肆单论门面,绝对是逾制了的,不但门开五间,楼起二层,而且还用红漆大木,梁上雕刻花鸟鱼虫,墙面装点金银玉宝。酒肆掌柜见我们这群穿朱戴紫、带仗打伞的也不慌,正正迎出,轻巧拱手:“独孤娘子来了?楼上请。”又将我的随从护卫们都引到一边,分桌坐下,不等他们点菜,已经有许多胡姬摆上果点,今日随我出来的护卫头领敬永业、薛鼎两个看我,我笑道:“今日辛苦你们,吃喝在我,要什么尽管上便是。” 他两个对了一个眼色,敬永业带着几人跟我上楼,薛鼎挥了挥手,便有数十人自隐去了旁边,只余数十人在楼下,也分作两拨,一拨自然便将门口、厨房、庭院等地都守住,三三两两,总成翼卫之状,一拨在桌边坐定,却只用饭,并不饮酒。 敬永业带着十余人随我们上楼,将各处转角、阶梯等地都分了一人站着,独孤绍边引我们上去,边看这两人布置,等我将敬永业打发去外面一桌坐下,才向我笑道:“这两位是常伴公主出来,还是?” 我笑道:“你若问别人我还不认得,这两位我却知道。楼上是冀王府队正、归德郎将敬永业,楼下是千牛备身、游骑将军薛鼎,都是将门之后。” 独孤绍挑眉道:“是黔国公与武安公子孙?” 亏得近来母亲管教得严,我跟婉儿背了许多人名、封号在肚里,略一想,便笑道:“是。”这两位祖上都是太宗皇帝的亲近大臣,玄武门之变时,一个整军列队,击溃□□兵,一个护住我那便宜祖父逃入内廷,躲在曾祖父的船上逃过一劫。去年太子请录功臣子弟,便将他两个选出来,敬永业骑射绝佳,李睿与他亲近,出门常以他为侍卫,薛鼎则颇受父亲看重,已跟我出来有几次了。 韦欢挑眉笑道:“敬郎君倒也罢了,薛是大姓,十六娘是怎么猜出薛将军的家门的?” 独孤绍笑道:“我见过武安公的画像,见这位薛郎与他样貌上有些像,且公主说了句‘将门之后’,他又年纪轻轻便担了千牛备身这样的近卫官职,我便斗胆一猜。” 崔明德冷冷道:“你们听她瞎说。她是武镇之后,从小便同这些将门子孙往来,多半是在哪里和这两人斗过鸡、比过狗,认了出来。” 独孤绍笑道:“你要这么想,我也没法子,只当我是见过他们的罢。” 我笑着打岔道:“十六娘怎么突然提起他们?” 独孤绍道:“二娘莫怪,我从小便喜欢留心些兵书、军马之事,方才瞧他们年纪轻轻,布置起守卫来却极有章法,所以忍不住多问一句,若是将门之后,幼受家学,那边不足为奇了。” 她不说倒好,一说我倒好奇了,催着她问:“守卫不就是站在门首、不叫人随便进出么?还要什么章法?” 独孤绍笑道:“那自然是不一样的。”左右看了一眼,伸手蘸在酒里,在桌上随意划了几圈:“二娘看这几处,都是隐蔽曲折的地方,若是侍卫一个不留神,便能绕进来,这几处如今却都站了人;再看这里,这几处互为犄角之势,无论哪一方有人过来,至少有两人能够看见;楼上倒不大怕人进来,只怕有人使暗箭,所以薛将军一上来就派人在栏杆处守望,又将靠近我们的帘帷放下来,他的桌子在视野最宽阔的地方,离我们却也不大远,如此万一有风吹草动,他一眼便能看见,最妙的是我们坐的地方…”她含笑抬头看崔明德,崔明德端起酒碗,两眼专注地盯着碗中酒,却一口都不喝。 独孤绍道:“原来你们都不想听,算了,我不说这个,免得惹人嫌弃。” 我正是好奇的时候,催她道:“谁说我们不想听?你倒是快说。” 独孤绍瞥了崔明德一眼,侧身在我和韦欢中间悄声说:“我方才看他敲了敲这里的墙,还举刀戳了一下,分明是在看有无夹层,又叫人把席面挪向外一些,二娘的座次不变,却离他最近,这都是老成持重的护卫法。二娘再看栏杆边的人,常常与楼下互打手语,说明外面的人也在定时巡视,毫无懈怠,更不要说二娘已发了话,楼上楼下,却还是滴酒不沾了——敬校尉是冀王府队正,带的是府兵,倒还罢了,这位薛将军能将禁卫元从约束至此,着实有些手段。”她说话时眼角自然上挑,带出一股胡人似的天然媚态来,身上馨香馥郁,却不讨人厌,反倒让人觉得与她的为人十分相称,说话间时不时斜眼去看崔明德,崔明德只是小口品酒,连眼神也不肯多给一个。 独孤绍像是有些失望,又像是全不介意,慢慢坐回去,替我和韦欢倒酒:“二娘、四娘,尝尝这黄醅琥珀。”却见倒出来的酒色泽均匀,毫无杂质,盛在玉碗之中,望之如琥珀之色,却是比宫中贡酒也毫不逊色。 我端起酒碗一嗅,但觉香气扑面,似比宫中果酒还更甜腻几分,品一小口,但觉入口甘醇,与其说是酒,倒不如说是果浆,再饮一大口,方觉这酒的浓郁来,韦欢也碰我的手道:“二娘,这黄醅酒喝时不易醉,喝完却极上头,少喝点。” 独孤绍笑道:“若嫌酒浓,便再叫他上些浆水来。”她的侍女自下楼去,不多时便端着乌梅、桃浆、蔗浆、各色酪饮与冰镇果子上来,又有十余人上楼,向我行礼之后,一一坐定,鼓乐齐鸣,有女童身穿五色绣罗袍,佩金铃,和着鼓点跳柘枝之舞。 独孤绍说过之后,我不免留心薛鼎,却见这边舞乐甚欢,他却依旧是机敏地向外张望,不曾分半点心在这里,连他率的卫士也是个个站得笔直,来回巡视,未有片刻懈怠,既叹服此人自律之严、治下之极,又叹服独孤绍识人之明,再看舞乐极欢、酒菜极美,还有佳人在侧、朋友相伴,不免熏熏然忘乎所以,不知不觉间已多饮了几杯,酒酣耳热之时,搂着韦欢便叹道:“阿欢,倘若我们能一生一世都这样该多好!” 韦欢不自在地推开我,低声道:“你醉了。” 我紧紧抓着她不说话,独孤绍也醉得晃悠悠的了,一面和着舞蹈打拍子,一面笑向我道:“若只要喝酒作乐,倒是容易,以后我们常常出来就是。只怕以后家人拘束得紧!崔二,你说是不是?哦,我忘了,你没有这样烦恼。” 她对崔明德嘻嘻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崔明德喝了酒,面上不似方才那样严肃,微微偏了头看她,眯着眼问:“何以见得?” 独孤绍斜端酒碗,一口又饮下半碗,那酒水自上淋漓而下,沾得她满身都是,袖子垂下,露出一截洁白的手腕,她半睁着眼对崔明德笑道:“你和你姐姐这辈子都嫁不出去了,哪来的‘家人’约束?” 我听见“嫁不出去”四个字,却觉精神一振,抓住独孤绍笑道:“为什么崔二嫁不出去?你也替我想个法子,让我一辈子嫁不出去罢。” 独孤绍笑我:“她嫁不出去,还不是因为你家?你嫁不嫁得出去,却不由我管,这要问圣上。唉,我自己的事都还管不过来呢,在这里替你们担什么心!” 我真是喝得迷糊了,好一会才想起来“我家”和“崔明德嫁不出去”这两件事间的联系,也是醉中之语,抓着崔明德的手就道:“崔二,你嫁不出去正好,我…以后有了公主府,就辟你去做长史。阿欢,你也一样,以后…你们统统来我府上,做尚仪、做典军…做什么都好,有你们帮着,我…以后我府里的事就不管了,每天就和你们一起喝酒就是。” 独孤绍笑嘻嘻道:“你真傻,我们都只顾着喝酒了,府里还不是一样没人管?” 我道:“那就再多请几个人,到时候大家一起喝酒。” 独孤绍道:“那也还是没人管。” 韦欢以箸敲碗道:“管她有人没人?喝酒为重,喝酒,喝酒。”举起碗来要和我们碰杯,独孤绍虚举碗与她一碰,收回手时才“咦”了一声,道:“怎么碗不见了?”但听崔明德轻轻一笑,却上前抢了那乐伎的一只胡笛,咿咿呀呀地吹起来,她弹琴与阮咸都弹得极好,这胡笛吹得却十分零散,啵啵嘟嘟的,我们都捂住耳朵道:“不要吹了。”她却微笑着依旧吹着,半晌,随手将胡笛从楼上扔了下去,慢条斯理地走回来,望桌上一趴,睡着了。 第113章 血肉 天仿佛要下雨。 明明早上还是四月末的晴朗天空,太阳热腾腾地照在地上,仿佛能将人炙烤成干一样,可是不知什么时候起,天却突然阴了。密密的乌云笼罩在东都上空,云中有闪电出没、有雷声阵阵、还有氤氲的水汽聚集。 四野骤然就潮湿起来,雨还未下,空气里却已经满满的都是雨的味道。身上迅速地涌出一层黏腻潮湿的薄汗,仿佛一张薄膜样将肌肤笼罩得严严实实,连一丝风都透不进去。 然而就算这样,天也还是热的,阴湿、潮闷的热。像是无端把人关进了刚用过的蒸笼,温热的水珠滴滴答答地渗下来,倘若真落在身上倒也好了,水一冲,就算不能缓解热气,总也能冲刷掉一些油汗,可是这些水珠儿偏偏只在身边经过,越落下去的时候就越小,到最后变成了许许多多看不见的水汽,又一股脑地飘上去,再凝成水珠了——我不知道这样的循环什么时候是个尽头,伸手想去抓那些水珠,却总抓不到。我想我走开、等到水珠落在我身上总行了罢?可是真的跑过去,却见那密密麻麻的水珠倏然又不见了。 不但这水珠,连东都城也突然不见了,天地间忽然变成了一片大大的荒芜,一片平整荒凉偏偏又潮湿的原野。 无论从哪个方向望过去,都没见到水源,不知这样的地方,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潮气。然而再过一会,便可以听到淙淙的流水声了,极目远眺,可见太阳升起的方向那有一条河流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自远而来。 这条河的颜色初始与下午喝的琥珀酒的颜色极像,黄澄澄的,带着些浊气。等近来时,却又变成了艳艳的红。日光反射下,这红河如血般缓缓延展近前,叫人看得说不出的诡异。更要命的是,这河流方才明明是偏西的方向,这会儿却转了个小弯,直勾勾地冲向了我,那铺天红色如暴雨般漫洒而来,将将触及我时,身边景物又是一变。 这回我已经知道自己必然身处梦中了,可是这梦实在是太奇怪。刚才还在荒芜的平原,现在却又到了某处热带峡谷。远处有嘈杂的水声,像是在哪有一处瀑布。 我好奇地顺着水声走了一段,绕出曲曲折折的多叶树丛,登出雨林,入目处左右是两片高耸的山峰,这山峰的高矮、大小几乎都是一样,上面没有树,只有极稀疏的草皮,峰顶有突出的小尖,仔细一看,那小尖上各自是两块钟乳石。我从未见过这样莹润剔透的石头,不知是不是日光的关系,两块石头都呈现出半粉半朱的红色,石头周围隐隐似散发着光辉——不是灼人的日光,而是月晕时朦胧柔和的光辉,原本只是“可爱”的石头在这光辉的映衬小竟如有了自己灵识的圣物一般,而我则如被圣物召唤的命定勇士,不由自主地攀援而上,穿过低矮多湿的峡谷,攀过温热松软的山峰,触碰到了那一块小小的圣物,然后苏醒。 韦欢在我身边睡得很沉。我的手不出意外地搭在她身体的某处,某个自然所赋予女性的美好部位之一,某个区分她们与他们、幼女与少女的地方。我觉得自己像处在一片很不真实的环境中,周围的一切既不像真的,也不像假的,我的脑袋里好像很空,因为我拼命地想要倒出点什么来,却什么也没有,回忆、思绪、情绪……什么都不在里面。可是当我望向周围时,我又觉得这脑袋很满,满到什么也塞不进去,连韦欢都塞不进去。 我木然地扭动了一下自己的头,它的确动了,可是动的感觉也很不真实,好像做动作的那个根本是另外一个我一样。 床边守候的宫人仙仙看见我动了,忙起身要问候,我对她摇了摇手,缓缓地爬起来,越过韦欢,站到了镜子前。 我的殿中有一面半人高的大镜子,是十岁那年父亲赐予的,以前我站在它面前时就像个小不点,从头到脚都会映在镜子里,没有任何遗漏。 可是现在,这镜子像是一下子小下去了,我不得不站得远一些才能勉强把自己塞进镜子里。镜子里的人也很陌生,眼睛、鼻子、嘴巴都是很熟悉的,搭在一起,却总像是另外一个人。 韦欢的衣衫大致还齐整,反倒是我的散乱一团,站立时衣料都垂下去,自肩膀以下,大半前身都半隐半现地露在外面。我将自己的一头长发拨到脑后,对着镜子看着自己半□□的身体,这身体不知什么时候变得连我自己都不认识了,锁骨以下已经有了肉眼可见的显著突起,远较常人白皙的肌肤上有两处粉色的红晕,小腹倒是没什么变化,只是肚脐突兀地显出了存在感,如上古岩洞那样挂在平板的小腹中间,而再下去的地方,则已经生出了如幼年野兽那般柔顺细软的绒毛。 裙子上有一大片污渍,像是葡萄酒泼湿了一样,只是带着一股葡萄酒所未曾有的新鲜的咸腥味道。 双腿比去年长了许多了,不再是我所嫌弃的那种竹竿似的细瘦,而已经带出了一点点挺拔的痕迹,双足是细长的,有点过分长了,趾甲倒是长得恰到好处,只是颜色有一点淡,不仔细看,脚趾头上好像是没有趾甲、只有肉的,仔细看,却是没有肉、只有趾甲。 我迟钝地望着镜中的自己,这份迟钝经过镜子的反射,变成了极符合大唐宫廷气质的慵懒,像是母亲晨起时半睁眼看人的模样。我容貌中原本像父亲的部分似乎更不起眼了,像母亲的部分却越来越显著,好像母亲的基因是如此强势,连在儿女的样貌这件事上都要和父亲一争高下一样。 血肉之躯。 我想起了这个词。很久以前,看到有谁写过这样一个句子——“这个夏天,某某某发现了自己的血肉之躯”。 那时并不曾理解这个句子,然而再次从孩童长成少女,我却突然明白了这句话的妙处,那种清晰的,自青涩而至成熟的变化已经悄然发生,昭示着我的血肉之躯的成型。诚然,我还没有连绵起伏的山脉,可胸廓已经有了精致的形状,美丽犹如初绽之花朵,我的心脏未必很强壮,却已经开始习惯去负荷一整个人的重量,我的手脚都很细长,虽然现在还柔弱无力,可是只要勤加练习,终有一日会精干强壮。童年的日子如同李睿清亮的嗓音一般一去不能复返,正如已经发酵成酿的青梅酒,永无再回到枝头之可能。 第114章 青梅(二) “裴娘子来了。”门口的侍儿这样报了一句,崔明德本拟落下的棋子便在半空停了片刻,修长的手指紧紧地将黑子一夹,令这小小棋子在空中转了小半圈才落在棋盘上。 “不见。”崔明德冷淡地回答,不出意外地看见独孤绍掀开竹帘踏进门来,一入内便哆嗦了一下,伸手向崔明德的侍儿要衣裳,侍儿们却都垂着手假装什么也没看见。 “你的人同你一样,无趣。”独孤绍嘟囔了一句,自顾自地将崔明德放在榻上的一条褐色帔子捡起,裹在身上,转头便斜坐到崔明德对面,侧身看了看棋盘,指着一角道:“这里?” 崔明德瞥了她一眼:“有话快说。” 独孤绍笑道:“没话就不能来这里么?” 崔明德笑了下,拈起一子摆在独孤绍指的地方,再拈起黑子在附近一放,恰成一条死路,她捧着起边上的茶碗慢慢啜一口,温热的茶水瞬间消解了久坐引致的凉意。 侍儿们恭敬地上前收拾起了残局,又有人打水投巾地服侍崔明德洗手洗脸。 独孤绍见了这主仆一心的送客举动,嘟囔道:“以前你可没这么讨厌。” 崔明德不以为然地看她,眼睛朝门外一看,便有侍女客客气气地要上前请独孤绍出去,独孤绍忙道:“有好几人上书弹劾上阳宫修得过于壮丽。” 她开了口,几个侍女便都对看一眼,乖觉地退了出去,独孤绍便在榻上转了身,盘腿坐定,等崔明德的回话。 崔明德不置可否:“是么?” 独孤绍道:“其中三位都起自寒微,因天后陛下赏识,才破例拔擢,如今分列殿中侍御史、著作郎和弘文学士之职。” 崔明德挑了挑眉:“既是深受国恩,自该忠勇直谏、殒身不恤。何况规劝天子,本是御史之责。” 独孤绍笑了笑,道:“巧得很,还有位侍御史,狄仁杰狄府君,也上了一封书,弹劾将作监导君王为奢泰,请二圣严惩此人。” 崔明德看着独孤绍,这人的品性脾气,她实在是再熟悉不过,知道不消自己开口,她自然便会将一切和盘托出,因此依旧是沉默着,并不肯开口多说一个字。 谁知这一回崔明德却猜错了,独孤绍说完,只是笑嘻嘻地看着她,并不肯马上继续,崔明德等了一会,方淡淡道:“你可知陛下是什么意思?” 独孤绍一等崔明德说话便笑迷了眼:“进状三日未出。” 崔明德觉得她的笑实在是刺眼,微蹙了眉,重道:“我说的是天后陛下。” 独孤绍道:“帝后本是一体,天皇之意,便是天后之意,何来区分?” 崔明德有些恼火地瞪了她一眼,道:“没有别的事了?” 独孤绍见她只管打哑谜,有些不耐,伸直一条腿道:“有,著作郎苗神客上书,说天象有异,请斥退不贤之臣。不过这封也三日未出。” 崔明德淡淡道:“国之肱股,岂可轻言废易。” 独孤绍道:“你这话说得太假,本朝贬斥的宰相还少么?一封敕书出来,连陛辞的时间都不给就赶出去了,还国之肱股!” 崔明德不语。独孤绍失了耐性,直身跪坐,两手去扯崔明德的衣袖:“崔二,你我谈论这些事也非一日,你明知这些事上我不如你,就痛痛快快地跟我说个明白,省得我会错了意,回去传错了话,那老兵不说我愚笨,只会怪你大父不爽快,你可想好了。” 崔明德瞥她:“令尊久历宦场,识见谋略,岂是我这小小女流可比的?你我之间,只要互通有无即可,愚人浅见,不足挂齿。” 独孤绍道:“既是互通有无,那自然是有也通,无也通,管他什么愚人智者、浅见深识,有话就说,有屁就放。” 崔明德听她言谈甚是放诞、又是胡搅蛮缠,不觉紧锁眉头,低声斥了句:“阿绍!” 独孤绍久不闻这称呼,略略一怔,重又坐回去,懒洋洋地道:“我不管,你不说明白,我就赖在这里了,等下跟你同桌用饭,同席睡觉,倒要看你对着我这张脸,能忍到几时候。” 崔明德道:“你明明知道是怎么回事,何苦必要装出这副痴傻的样子,来讨我的主意?” 独孤绍摊开手,满眼无辜地道:“我明明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所以才想问你,你又何苦必要拒绝我,早些告诉我,我也早些回去,不留在这里碍你眼,不好么?” 崔明德盯着独孤绍,这鲜卑儿将一张漂亮白皙的脸却作了无赖子模样,在那挤眉挤眼的作弄,不但脸上作弄,手还在自己衣袖上据扯,将自己好好的一件广袖袍都拽得没了形状,她有些头疼地摸了摸额角,片刻才道:“前些时候太子才上书谏止过宗室们仿效宫中在洛水围田造院,你忘了?” 独孤绍摸了摸头道:“太子说过这个?那我家…” “你家那点算什么?”崔明德没好气地打断她,“清河公主家仿上阳宫而起临水楼台,新城公主如今也四处着人选址要修别院,嗣齐王、许王在城外买了别庄,连冀王都在水边起了亭台,你家是洛阳大族,这些消息会不知道?太子自去年便主张息兵安民,今年兼领着宫室营造,所督造的上阳宫本该在新年时便修好,到三月陛下就该移驾入住了,如今却是四月还未落定,反倒引了好几份弹劾,陛下会怎么想?” 独孤绍摸了摸下巴,出神道:“若再进一步,连那弹劾的奏疏都有好几份是太子指使人上的…” 崔明德道:“如今想这些没什么用处,你我两家不是早就约好不参与这些纷争么?我们只要坐看他们斗便是了,谁起谁落,又有什么干系?” 独孤绍笑道:“你倒是豁达,只怕你大父不这么想——崔志洵送了好几个美人给冀王,你知道么?” 崔明德垂了眼,道:“族人多了,大父虽是族长,却也未必能一一约束得来。” 独孤绍道:“是么?我还以为崔丈人见别人乘青云而起,心里也有些按捺不住了呢。既是守志如初,那倒是我自作多情,告辞。” 崔明德听她话里有话,等她走到门口才道:“等等,你…”你了半晌,却说不出恳求的话来,只蹙眉看着独孤绍,独孤绍见她模样,笑得眉眼弯弯:“我家有魏叔璘的把柄——怎样,我可不像你那么造作,说一句留半句的,我有什么话,可是都告诉你啦。” 崔明德道:“你对我说没用,我大父回京了,阿耶做不了主。” 独孤绍看着她笑:“崔二,你摸摸自己的良心,那里头到底有几百个弯,要我催多少次才肯给句准话?我同你说,我可没那等耐心,你再不说,我就走了,以后你再来寻我,我也不说了。”说着作势要走,崔明德急道:“罢,罢,你说来听听,便这次不能帮你,我也尽自己的力还你这份情就是。” 独孤绍方住了脚笑道:“你一定帮得到我——我只想知道,你们打算怎么投靠?你别瞪我,你方才也说了,有些事,我还是看得明白的。” 崔明德抿嘴道:“身在皇家,却无缘大宝,是皇家人,却又不是皇家人的,除了那位,还有谁?” 独孤绍拊掌笑道:“我早该想到,毕竟你都入了宫。好罢,我也告诉你,魏家父子一生清正,唯嗜口腹之欲,家中仆役专开了一家酒肆,就在天津桥之南。”顿了顿,又对崔明德挤眼睛:“从前我带你去吃过的,你误将那家的酒当作果饮,喝了一大盅,最后哭着喊着非要让我背你回来,你记不记得?” 崔明德胀红了脸,咬牙切齿地道:“送客!” 第115章 太子 我的初潮并没有想象中的疼痛或是紊乱,与之相反,血液如涓涓细流一般流出,井井有条地带走我的孩童时代,然而宫中上下却依旧如临大敌——母亲派来了好几个年长的宫人守在我殿中,尚食专为我开了小厨房、日日送来药膳,贞观殿与东宫每日都派人来探视,殿中省一日隔一日地派女官来问饮食……而我则被拘在内殿,韦欢和宋佛佑轮流带人看着,除了偶尔许我起身在院子里走几步以外,什么也不让做。【鳳\/凰\/ 更新快 请搜索】 我最喜欢韦欢守着我——她近日待我格外温柔,就算不温柔时,只要我捧着肚子唤两声,也马上就温柔起来,会耐着性子替我揉肚子,会倒了热汤水来喂我。她夜里守在我身前时,我总喜欢偷偷起来看她,可是每次无论她是困顿得打了瞌睡,还是无聊得在一旁看书,只要我稍一动作,她便立刻会有所察觉,我只好把偷看变作明看,有时实在白日里睡多了,便同她一起在灯下看书。我才知道原来只有我醒着时殿内才许点灯,我睡着时,韦欢只能用一盏小油灯坐在角落里看——怨不得这几日她的精神较平常更为萎靡,眼睛总眯着,仿佛睁不开似的。我怕她落下短视的毛病,有时再是困倦,也要起两三回夜来看她,若她在看书,我便假称自己睡不着,吩咐人把殿内的烛火全部点起,令室内光照如白昼,然后再在这样的光亮中与韦欢一道看书,又往往在韦欢手指摩挲卷轴的声音中沉沉睡去。 除去韦欢,宋佛佑和母亲派来的宫人们也会轮番来服侍我,我不喜欢她们。倒不是说她们的为人处世有什么问题,只是她们来了,便意味着韦欢不能来,这让我很失望,只能趁着她们在的时候闷头大睡,如此等韦欢来时我便能有更多清醒的时间与她相处。 这样过了整十日,经母亲派来的几个老宫人亲自鉴定,我的初潮已经彻底地结束了,我才被准许自由出入,然而据宋佛佑的说法,我应该先去拜见母亲,然后拜见太子妃,这算是某种不成文的小小礼节。我望着她严肃的脸色,实在无法说不,只能叫人更衣。 韦欢替我选了一副大红色的裙衫,衫子与裙上一共绣了一只展翅高飞的凤鸟,裙摆上还有许多锦绣团花,我被这艳丽的衣裳吓了一跳,迟疑道:“去见阿娘,穿这个…不大好罢?” 韦欢道:“这就是陛下着团娘子亲自送来的衣裳,娘子只管穿就是。” 我听说是母亲的意思,方慢吞吞地从了,等到穿戴齐全,对镜一照,又吃了一吓:“这…这衣领怎么这样低?”不说颜色,这身衣裳与我从前所穿款式也全不相同,最大的不同处就在衣襟——这地方开得实在是太低,便是穿得整整齐齐时,锁骨下也露出了一大片,用的还是轻纱料,肩膀和手臂都在衣裳下若隐若现,即便是在号称开明的前世,我也从未穿得这么暴露过。更令人尴尬的是,我虽已来了初潮,胸前那片却还如我的名字一般,艳红轻纱下若隐若现的不是浑圆有致的玲珑曲线,而是一马平川的野地。我懊恼地瞪视着镜中的自己,又有些艳羡地去看韦欢,她虽穿着齐锁骨的青色襦衫、朴素得一如掖庭里的洗衣妇,那衣裳下面却已经有了许多内容,不像我,再多装点,也只是徒有其表。 我哼了一声,闷闷地甩了袖子:“不好看,换一件。” 韦欢讶然看我,她方才正替我理裙摆,理到一半,不知怎地突然走了神,听见我的声音,才骤然回了魂,像被惊吓似的拍了拍胸口,带着疑惑问我:“宋娘子和她们几个都觉得这身极好看,娘子怎么不喜欢呢?” 我闷闷地扯了扯衣襟:“太低。” 韦欢笑了:“其他大长公主、长公主们不都这样穿么?便是太子妃不着常服时,也是这样打扮的,这是时下最新的款式了,又轻便又不落俗套,也就是娘子,像我们这样的,想穿还穿不着呢。” 我心念一动,抬眼看她,期期艾艾地问了一句:“那…那你也觉得好看咯?” 韦欢倏然将头低下去,我瞥见她脖子上有些红,听她说话却没什么异样:“娘子人生得漂亮,穿什么都好看。” 这多半又是她说来哄我的虚话,可是我光是听着,也觉心里甜丝丝的,可一想起我前几日那个梦,又觉羞愧,红着脸低声道:“你别误会,我不是一定要你觉得好看,只是…只是我一人穿成这样很无趣,若你也喜欢,我…我就叫人也给你做几套,给…给宋娘子也做几套,我们大伙一起穿着,才好看。” 宋佛佑在旁轻咳一声,道:“宫中自有规制,娘子的衣裳与我们的衣裳怎么好比?” 我有些恼恨地看她一眼,又不好说她的话不对,闷闷道:“宋娘子说得很是,我糊涂了。”将衣襟奋力遮了一遮,捂着胸出去,临走时回望韦欢一眼,却见一贯外表恭顺的她竟不等我出门便已经直了身子看我,被我撞见,吓了一跳,忙低头忍声道:“恭送娘子。” 我心内诧异,登了辇去贞观殿,路上还在想韦欢的神情,不知自己近日有无得罪她——说来她这几日真是温柔得过了头,莫不是因照顾我的身子,所以才将一切强忍,等我好了,再一总算账?若是这样,那却大大不妙,须知她这人喜怒不形于色,又天性隐忍倔强,真记起仇来,只怕这辈子都是忘不掉的。 一路思量,没留意步辇已到了地方,被宫人催了几下才回神,再一抬头,只见太子和太子妃并肩立在台阶上,唬得我忙下辇参拜,太子本来面有忧色,见了我才露出一点笑,待见了我的衣裳,又略略蹙了眉,太子妃裴氏笑着扶起我道:“二娘不必多礼。我们听闻二娘身子好些,料你必来拜见阿家,所以也来看看你——几日不见,一下就出落得这样漂亮了。” 我与她实在不熟,只能笑着敷衍过去,随他们入了内,父亲、母亲却还在前殿见大臣。往常这种时候他们总会叫太子过去旁听,今日却等人都退出去,才宣我们三个到前面,父亲想如往常那样抚我的头,手伸出来,却又收回去,对我点头笑了笑,看向太子时面上便严肃起来:“许敬宗谥号定曰‘恭’,戴至德等妄议大臣,朕已下旨严责。你素日待他们也着实是软了些,堂堂太子,倒叫他们挟制去了。” 太子低了头,似是想要辩解,母亲一把抓了父亲的手道:“兕子还在呢,二郎,向你阿耶认个错,这事便这么过了罢,亲父子间,有什么过不去的。” 太子将说的话便哽在喉中,俯身跪下,将头压得极低,太子妃也要跪下,母亲早叫团儿将她扶住道:“你又没错处,不必行礼,兕子,扶着你阿嫂。” 我本也想随太子跪下去,听母亲说话,便一溜烟去扶住裴氏,母亲笑道:“你阿嫂已有身孕,你仔细些,别毛毛躁躁的。” 我才知道这消息,手不觉一抖,偷眼去看母亲,母亲只是微笑着命我与团儿将太子妃扶到一旁坐下。 太子委委屈屈地谢了罪。母亲再看父亲,父亲才哼了一声,道:“既是你阿娘开口,切责戴至德的旨意便先不要发了,给你留几分脸面。日后不许再有这样的事。” 太子将头用力在地上一叩,低声道:“臣知错。”我看见太子妃不安地动了动,似是想要起身,团儿忙按住她,盈盈笑道:“听人说头几个月最是重要,决不能劳累,太子妃快不要起来。”又笑着向不知何时出现在我们身旁的婉儿轻声道:“婉姐姐,你说是不是?” 婉儿淡淡道:“团娘子忠正爱君,所言所行,无不以陛下之意为己意,自然无有不对。” 我看看婉儿,又看看团儿,再看看太子妃,默默地松了手,几步攀上御座,依偎进母亲怀里,母亲熟练地将我搂住,如往常那般摩挲着我的头颈,笑而不语。 第116章 建言 宫中虽未替我正经举行什么仪式,许多事却显然是已经变了。第一个便是乳母们陆续都被打发出了宫。她们都是壮年妇人,在宫外多半都有家人儿女,品级还都不低,若在我那个年代,怎么也是市、县级的人物,如今却为着我这一个已全然不再需要保育的公主留滞宫中,着实可怜;再则她们这些人都有资历品级,又是从小将我带到大的,平素难免有些倚老卖老,我常见她们也烦,因此在这件事上倒是颇有几分雀跃,母亲问我要不要留一二人在宫内时,忙地摇头止住,回头便一人赏了三百匹绢帛,欢欢喜喜地把人打发。 第二件事,便是我的课业。若按制度,我与李睿的课业都是违例的——他是未成亲而出阁入弘文馆就学,开了府,有王傅、友、侍读、文学、祭酒等僚属辅佐却还常常留居宫中、同我一道上课,我则是本不该如皇子般就学,却从小便从李睿的侍讲、侍读、侍文和侍书上课,学的也不是什么妇德内则,而是《急就章》、《文选》、《老子》,偶尔也跟太子或李睿一道去听五经讲学。近来母亲命苗神客、刘祎之等人教导我经史,他们两人替我安排的是先《孝经》后《论语》,杂以《诗》和《尔雅》,母亲却命我杂学《春秋左氏传》和《国语》——这些都是国子学中所规定的大小经书,通二经者即可以授官,以如今的常理而言,本不该是我这小女娘的课业范畴,然而我既在内宫,除了母亲,谁也管不着我,一向倒无大事。如今来了潮,却一切又不同了,好几个宗室命妇都上书劝谏,母亲拗不过她们,便在我的课业中加入了内则内范,我原本在贞观殿的偏殿从学士们就学,这帮多嘴多舌的大臣们却想叫我留在内宫接受教导,最后还是母亲说后宫不方便学士出入,特地在集贤殿内辟了一间小院,内设帘帷,命我在帘内学习,侍书们在帘外教导,出入有仪仗遮蔽,上课时有年长女官领宫人二人以上、内官丞一人领内官二人以上、仪卫二人以上,我才得以名正言顺的学习经史。父亲见母亲这样镇重,也不知从哪来的主意,规定我也要如李睿一般,每旬一试,至一经学完还有升学试,考试不过,酌量有罚。 第三件事,则是我的月例供给。倒不是说从前宫中敢克扣了我的东西,只是自这一回以后,送来的物件显然比之前要更精致、更奢华了。尤其是尚方局送来的衣裳,从前还有许多粗看上去男女不大分明的款式,如今送来的却是各色大褶大花的裙裳,镶嵌纹绣,唯恐不够华丽,衣襟也开得低了许多。母亲又叫人额外给了我许多首饰,并法着李睿的“纸笔书墨钱”给我设了一项“脂粉钱”——我们这两项用度都由母亲自皇后的分例中出,并不曾经过藏省,外头无权过问。传闻脂粉钱这一项只得纸笔钱的三分之一,以此推断,母亲每月私下贴补给李睿的钱帛数实在惊人,李睿倒也未辜负母亲的期望,拿着这钱出去结交世家文人,编书献经,忙了个不亦乐乎。太子近日因父亲身子好些,上表固辞了监国之任,每日只在东宫读书习字,兼领东宫属官注《后汉书》,风头反倒不及李睿盛了。 五月里我记得最深的就是刘仁轨这个名字,记住他的原因倒很简单,四月我们吃了吐蕃的败仗,纳州、黔州又有土人作乱,母亲于军事上不大通,只得请父亲强拖病体出来主持朝政、选贤臣良将募兵御敌,父亲为此很是嘲笑了母亲一番,说“原来还有你武七娘拿不定的主意”,故意等母亲请了几次,才下诏以刘仁轨镇洮河军,并选了好几路人马分别征讨,母亲建议从河南、河北征兵,无论良贱,既能充实兵力,又能安置旱灾流民,父亲欣然许诺,颇为自得地道:“七娘可为尚书令,若是行军打仗上,却是差了点。” 母亲笑道:“自然是不及三郎。”等刘仁轨临行前,特地命我在帘后见了他一面,指着我笑向他道:“望刘公扬威远番,毋令小女儿有和亲之忧。”又命我隔帘拜谢,殷殷切切,托付甚深。刘仁轨走后不久,魏叔璘便被出为岷州刺史,内史韦思谦与兵部侍郎岑长倩都加同中书门下三品,却是一下加了两个宰相——这是母亲的建言,她以为如今军政事繁,政事堂中人手不足,且这两人的资历于宰相而言都有些浅,横竖宰相一贯也无定员,不如多选两个,贤则用,不贤则斥退。父亲深以为然。 母亲等父亲同意了她的建议,又上书提了十四条建言:请王公以下学习《老子》,请父在母丧时为母服齐衰三年,请《孝经》、《论语》为策试必修之学,请以明经科为科举常例、一年一试,请增京官俸禄,请将百官力役量折为钱帛、一体给付,请免除三辅一带徭役,请自上阳宫建成后不再大兴土木,请百官久不升迁者量才为用、酌情升转,请广开言路,请禁止浮巧,请杜绝谗言,请为父亲再加两字尊号,请封禅泰山。 前面十二条父亲都“欣然嘉纳”,后面两条却是“固辞数次”,等母亲、李睿及百官连番上书,才“勉为其难”地从了,却是帝、后一同都加了两字尊号,是为圣文天皇和圣文天后,又下诏定封禅之礼,却以母亲为亚献。 第117章 凤凰 战事激烈,河南、河北两道之外,父亲又下令各地征讨大军就地征召兵丁,诏曰有田者户出一丁,或是以粮赎抵,视同服三年番役;无田者、流民、贱民许自入行伍,视优劣给等第,优良者恤及家人,最次者亦给口粮兵器;母亲还出了一个主意,令天下设武举,弓、马、力、艺中有一项合格的便许带从九品武勋入伍,若本身有勋的,加一品入伍。结果自勋贵而下,天下踊跃,纷纷投军。七月间我特地同韦欢出去了一次,但见佛寺中的灾民、丁口行里自卖身的流民、沿街乞讨的乞儿都少了许多,反倒是募兵的军汉满街游荡,米价稍稍降了一些,武器鞍辔则翻了好几番。 往日天津桥南遍地都是卖艺卖杂耍的人们,如今竟空了一半,我望着这略显空荡的街道,再遥望城外的上阳宫,一时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 韦欢见我似在深思,便自己走到桥边左右张望,过了一会,又走过来叫我:“二娘你看,如今洛水上建了许多楼阁了。” 我顺着她手所指的方向望去,果然见河道较之往日要狭小了,放眼一望,入目不是雕梁画栋,便是飞檐壁角。我们今日将独孤绍也叫了出来,她见我们对洛水上的楼阁感兴趣,便掰着手指一一道:“那是千金大长主家,那是嗣齐王家,那是冀王家,那是武定公家…” 我听她数了一圈,忽地想起来,问:“没有延安长公主家么?” 独孤绍歪头想了一回方道:“从不曾听说延安主和赵驸马家在洛阳建过别院。”又笑道:“延安主素性简朴,大约不愿做这麻烦事罢。” 我想她这样频繁入宫讨好父亲,绝不像是淡泊名利的模样,在外却偏偏有个简朴的名声,恐怕图谋乃大,只是李睿的亲事,我这做妹妹的真是一点忙也帮不上,只能摇摇头,打哈哈道:“建个园子也挺好的,建园子便要雇佣劳力,还要四处购买木石、装饰,一来一去,倒可以养活许多人。” 韦欢与独孤绍两个都挑眉看我,独孤绍道:“什么?”我一下子说不清这关系,倒是韦欢若有所思地道:“我猜二娘的意思是贫民无法从军的,可以去这些地方建造、搬运、修剪,这样至少也有口饭吃,甚至还能挣些余粮帮赈家里。” 我笑道:“是这个意思。反正修园子总要人,就算修园子不要,那些采买、制作的,也都要人,贫民无法自给的,或卖身为奴,或经官为役,横竖千金姑祖母他们也不缺钱粮,总不至于修个别院,连一点丁役的米粟都不肯出罢?” 独孤绍摸着下巴道:“我还是头一次听见这说法,似是有理。” 我道:“也不是什么奇事,古人有从灾民里招人修坝、挖井的,阿耶阿娘下令从流民里募兵,都是这个意思,只不过他们是为公,修园子是为私罢了。”苗神客为了拍马屁,在我跟前赞过母亲这个主意,说是一举数得,他的确是饱学之士,赞扬母亲时博古引今,洋洋洒洒,仿佛母亲是自盘古开天辟地以来第一个经济学家似的,听得我又是好笑,又是感慨——前世有许多人以为古人愚笨,穿越者只要仗着自己远超时代的见识随便出个主意便能所向披靡、四方顿服,却不知古人虽未必有后人那些理论,却也早已总结出许许多多的实践规律,譬如这工商之法,不说陶朱公、桑弘羊那样的人物,便是本朝的几位度支尚书,也已是深得其中三味,偶尔在父母前面说上几句,父亲和母亲也往往能举一反三,量其情度以用其言。 独孤绍又歪着头想了一会,才拊掌道:“是这个道理。二娘好见识。” 我被她夸得不好意思,赧颜道:“其实不是我想的,是苗师傅教的。”轻巧将出处归于苗神客,又忙看韦欢,指望着她替我把话题带过去,谁知她见我羞赧,不但不替我解围,反而接着话夸道:“二娘正经入学以后,学问比先长进许多了。” 一提到这个我就生气,顿足道:“日日天不亮就起来背书写字,学上三四个时辰不说,十日里好容易休一日,之前还要旬试,旬试不过,还要罚我抄书留堂,这样学习,学问还不长进,那我真是痴儿了。”前世七日里休息两日、冬夏有假,想学什么,上网搜一搜就有,不想学什么,可以翘课、可以上课瞌睡,可如今不但时间这样紧,还要学那背起来就觉可笑的《孝经》和内则内范,听老先生们将一切生动有趣的历史和对话都讲解得一板一眼,并兼修神神道道的玄学、花里胡哨的佛学、累死人不见长进的书学和简单初级却永远没法跟师傅解释明白的算学,轻轻巧巧“正经上学”四个字,里头含的真正全是我的血泪。 韦欢只是看着我笑,笑一会,又推我:“二娘别不知足,多少人想学这些还学不来呢。不见内书堂里那些人,看个书还要贿赂博士,背得《急就章》,便能选九品,如二娘这样能作诗属文、诵经通史的,真是凤凰一般的人物了。” 我一时分不清她到底在夸我,还是在谑我,便去扯她的手,半真半假地道:“我知道了,以后师傅叫我作诗作文,我就都交给你去,如此你也是凤凰了。” 韦欢变了脸,拍我的手道:“二娘糊涂了,我是什么人物,怎配得‘凤凰’的名号?如二娘、独孤娘子这等,才是人中之龙凤,我至多只好算个野雉罢。” 独孤绍见夸了她,笑得眉眼弯弯:“照四娘这说法,崔二也是凤凰,兰姐也是凤凰,我们这里一班子都是凤凰,只有你是野雉,反倒是稀罕,我们这些凤凰们很可以把你供起来,叫你做我们的领袖,认作‘头鸟’,谁的文章做得最好,谁就最次,号为‘尾凤’,做得最差的,叫做‘头凤’,是除了‘头鸟’以外第一的人物,其余的以等第排,号作‘二凤’‘三凤’乃至于‘七凤’‘八凤’,二娘说是不是?我和你赌一百贯,崔二一定是‘尾凤’,以后我们旁的人都不用,就使唤她,谁教她最末呢?” 她一边说一边比划,把韦欢逗得哭笑不得,口内嗔道:“十六娘不要拿我取笑。” 我笑道:“这话很合情理,我们这一群人可以起个社,就叫做‘凤凰社’…”话未说完,自己把自己笑倒了,她两个都不知道我在笑什么,独孤绍还一本正经地附和我道:“这名字好,以后我们就用这个名字,下次我就做东,请‘凤凰社’的姊妹们一道去城外玩去,二娘可要把旬休留出来,不要再约了别人。” 我只听这个名字,又笑得前仰后合,连连道:“好,凤凰社,阿欢,到时候记得准备许多扫帚…唉哟。”却是不留神后仰了一下,几乎跌倒。韦欢和独孤绍两个一左一右地扶住我,韦欢嘲讽道:“二娘再只顾着笑,不留意脚下,只怕就不是凤凰,是洛水游龙了。” 我见她们懵懂,倒又觉无趣,敛了笑道:“罢罢,说了你也不懂,天不早了,我们回宫去罢——十六娘,崔娘子的病还未好么?上回明明已能起身了,看着像是并无大碍?” 独孤绍道:“病症这东西怎么说得准?总是时好时坏的,没个定数。” 我嗯了一声,托她同我向崔明德致意,方携了韦欢回宫。 也不知是不是因被我嘲笑了的缘故,韦欢回去的路上一直不主动开口,我方才恣意过了头,这回想起她的敏感细致来,忙又拿话哄她:“还是你说得对,有朝廷赈济才是最好的法子,什么停修上阳宫,什么捐钱赈济,都不及朝中一道征兵令来得好,如此还可抗击外侮、扬我国威,真是一举数得,阿欢,你真聪明,若能同我一道进学,学识必在我之上。便不能,你如今的学问也很可以看了。” 韦欢瞥了我一眼,忽然笑出来,道:“二娘以为我是那样的小心眼,这么几句谑弄的话就生气了?我并没有生气,二娘放心。” 我见她一会严肃,一会又笑得这样,有些摸不着头脑,因她笑得确然灿烂,倒也不再追究,又笑道:“你才说内书堂借书要贿赂博士?怎么不来看我的书呢?若我那里没有,叫个人去外面拿一本就是了,只说是我要看,了不起我也随你看一眼,还能有人说你什么!” 韦欢摇头笑道:“并不是我,只是说她们内书堂上学的人。”轻叹一声,却以手搭在我手上道:“读书是好事,二娘别总是贪玩抱怨。” 我被她抚得心头狂跳,突地又想起心头记挂许久的一件事来,也把手压在她手上,嗫嚅着道:“阿欢,我…我问你件事。” 她蹙眉看我,将手从我的手掌中收回去,两手将裙摆理了一理,压在膝上,低头道:“若还是那句老话,就不要问了。” 我心头涌出无限苦楚,哽着嗓子强笑道:“我还没问,你怎么知道是要问什么?什么老话不老话的,我平常和你说来说去也不过那些话,哪些算是老话,哪些算是新话呢?” 韦欢淡淡一笑,将脸转过去,轻轻道:“二娘是想要这样的名头,还是想要我们这样相处呢?” 我的眼泪都已在眼眶里打转,只逼着自己强忍不落出来而已,听她一句,惊得抬头,反倒叫泪水顺着脸颊落了下来,我怔怔看她,只觉舌头已打成了结,慌乱间根本不知道要说什么,好一会,才期期艾艾地道:“你…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她看了我一眼,伸手擦去我眼角的泪痕,淡淡笑道:“我可什么也没说。” 第118章 行露(五) 韦欢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开始喜欢那个人的。是因为被韦欣赶出去的次日,那人留意到了自己身上被蚊虫蜇出的脓肿,特地着人向所有侍读都送了药膏和纱帘?还是因为自己看不过去她这样天生便受万千宠爱的好运、捉住机会便要设法折辱于她,她却不但不生气,还处处替自己设想?又或是因为那人一贯的温柔小意,连待宫人,都不同寻常地客气? 韦欢只知道自己对她的依赖越来越深了。在宫里不常能见到,她便总会想方设法地走去正殿,去看一眼那个人在做什么、有没有突发奇想地淘气、有没有偶然想起自己?晚上挑灯时候,又常常会想起她——为着这个,还要浪费好些灯油。如今出来到了行宫,两人天天在一处,韦欢心里高兴,却怕太着痕迹,反倒要装出不在意的样子,结果越这样克制,对她的依赖却更深了。 那个人,和韦欢所见过的所有人真的都不一样。时人多势利,见面先问郡望、族房,见名门则谈笑,见庶族则疏淡。如韦欢这等旁支庶孽,父亲又官爵不显的,自小便饱受世人白眼。入宫之后,伴读中她身份最低,赏赐往往又得的少,连蓬莱、朱镜两殿晨起洒扫的内侍都敢恣意呵斥她。可是那人贵为公主,却既不像她的哥哥们那样或矜持或傲慢,亦不像她的母亲或是宫中贵人一样待下人们漫不经心。那个人,会将所有的侍读们一视同仁、无分家世门第,自己背不出书、被师傅责罚时便大大方方地接受,从不将过错推诿于她人,那个人,自己不懂的事便直截了当地说“我不懂”、做错了事便说“对不住”,无论对方是谁、身份比她低了多少,那个人,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肯对韦欢问出“我们是朋友吧?”这样的话的人。 朋友。韦欢从未有过朋友。她的身边,不是家中的奴婢、仆役、部曲,就是族中长辈、小辈,同为伴读的那些人,多多少少地都将她视为卑下辈,绝无人肯与她平等论交。可偏偏是这宫中除了帝、后、太子外最尊贵的人,却将自己奉为上宾。 朋友。韦欢露出淡淡地笑,又马上敛去笑容,两腿一夹,跨下骏马自然地小跑起来,座下这匹虽只是御厩中极不起眼的一匹,于韦欢却也是难得的神骏,她微笑着提了提缰绳,趁着身边无人,策马绕着树林外跑了一圈,算准太平该等得不耐烦了,才纵马向里去,想到太平又该得意洋洋地向自己炫耀“马术”了,嘴角便不自觉地勾起,故意勒马缓行,预备要从那林深茂密之处突然钻出来,好好地把太平吓一吓,谁知走近一看,却见太平被数十名胡人围在中间,为首的那人生得倒是人模狗样,脸上的笑却是怎么看怎么碍眼。 太平的手搭在腰间短刀上。 韦欢知道那柄刀。早上出门时她亲自替太平挂上的,那时她还嘲笑过太平,说“你刀剑弓马无一精通,倒好意思围个挂个刀”,早知道有如今这事,她当时便该给太平佩把长刀的,谁敢不敬,抽刀砍了就是,可那刀偏偏连刃都没开!如今太平身上只有一把如同摆设的小弓,十来根花哨又不顶用的羽箭,自己倒是带了大弓、铁箭,可也敌不过这么多人。 韦欢又看了太平一眼,很快便下定决心,悄没声息地调转马头,一出树林,便策马向宫门狂奔而去,所幸未行太远,就见尘烟喧天,冀王睿带着大批随从向猎苑行来,韦欢大喜过望,策马便向冀王跑去。 冀王身边的规矩与太平就全不同了,丛人们远远地就拦住了韦欢,喝喝呼呼地责问她的来意,韦欢不敢拿太平的清誉开玩笑,装出笑容,扬声道:“二娘让我来寻冀王,说要和冀王比试打猎,不知冀王敢不敢应?” 冀王睿露出好奇的表情,纵马过来,不大相信地问:“兕子和我比试?” 韦欢点头:“公主已在林子里了,冀王若要去就快些,去得晚了,输得多,面上不好看。” 冀王哈哈大笑道:“只怕我让她一个时辰,她也未必胜得了我。”边说着倒缓了辔,韦欢大急,半立起身子道:“说是比试,自然要公平,不能轻易就谁让了谁,大王这样拖延,是瞧不起我们公主么?” 冀王一怔,打量了韦欢两眼,笑道:“好罢。”懒洋洋策马前行。 韦欢见他惫懒,心下着急,一踢马腹道:“不如妾先与大王比一比骑术。”不等冀王回应便当先冲了出去,又回头道:“大王莫非要输给我这个小女娘?” 冀王正了身子,冷笑道:“我堂堂男儿,岂会输给你?”一舞马鞭,跨下神骏便如风般奔驰而前,韦欢见他这样,稍稍舒了口气,奋力将马一抽,驱驰而前,片刻间便到了方才见太平的地方。 好在并不曾来晚。 韦欢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抹去了头上一点汗水,再抬头时,却见本该早已远去的领头少年在远处稳稳停住、张弓搭箭,韦欢以为他对准的是自己,冷笑一声,牵住马缰,只等箭矢一发便带马转过,谁知武敏之却将箭头缓缓地挪向前方,仔细一看,那对准的人竟是太平。武敏之边瞄还特地对韦欢一笑——他唯恐隔得远了,韦欢看不见那笑,特地将头偏出来,龇着牙晃了一晃,韦欢心头一惊,一把抓住太平的马缰,等太平在自己身边停住才想起身边有这么些人,武敏之肯定是不敢当真射箭的,他这么做,至多只是示示威。却是自己太大惊小怪了。再向那头看时,果然见武敏之收了弓箭,迅速骑马远去了。 韦欢吐出一口浊气,将太平的缰绳松开,听见太平在旁边道:“方才多亏你,等我从阿娘那里回来,再好好谢你。”立时又气不打一处来:“你以为我是同你要谢礼?” 这小娘子倒是乖觉,道:“当然不是,我只是一时想起来,先同你说一声——你叫住我,有何贵干?” 韦欢瞪了她一眼,因见她满头都是汗,硬生生地道:“你有帕子没有?把头上的汗擦一擦。”口内说得虽冷,看见太平小脸煞白,那心也不知不觉地软下来,却又朝武敏之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紧握了拳头。 第119章 夜读 我的欢喜是不用言表的。本来与韦欢已十分熟悉,这一日却又如新见面的朋友一样,滔滔而谈,说到兴起的时候,把肩挽臂,韦欢也不曾推却。我心里那一种欢喜便更上一层,恨不能自己不是个人,而是个腰带、手帕之类的物件,长长久久地被她带在身边才好。可恨旬休只有一日,这一日又已过了大半,晚上处不到多久,来来去去的宫人都催:“娘子该睡了。”只得闷头在床上一倒,想到这床边没有她,倒比从前她不松口时更寂寞,翻来翻去地挨了一宿,早上起得迟,上学迟了,且又困倦,还没开讲,已自打了几个哈欠,苗神客脸上就不好看了,本来要教《八佾》,我都已预先通读过,繁难的词也早问过人,他却偏偏从后面《公冶长》中选出一段叫我念——“宰予昼寝,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念完故意问我:“公主知道是什么意思么?” 这段我虽没学,前世里多少也听人提过,偏要道:“知道。” 他知我从前在内廷便上过学,倒也不惊讶,眯眼道:“那便请公主为某解一解。” 我便坐直身子,朗声道:“宰予这个人白天睡觉,孔子教训他,说他不可教化。”见苗神客捋须而笑,也笑眯眯地看他:“但是我觉得罢,朽木烧成灰,混在土里,再夯实了,也是好墙,粪土之墙,晒干刮去尘土,多刷几遍,总也能用的。宰予如今也是孔门先贤,可见最后还是有可教化的。” 苗神客被我一驳,倒并不生气,反倒是旁边侍立的女官咳了一声,我想起如今这年头孔子还是不大好非议的,忙又补了一句:“先圣仁厚宽和,有此一言,自然并非一时之事,必是这宰子常常做些令人失望的事,先圣积怒之下,才有此一言。我们后辈当以此为戒。”说完见那女官又恢复了石雕一般的神色,吐了吐舌头,问苗神客:“苗师傅,今日是还自这里学起,还是学前面?”所谓“学”,不过是我在这里背诵,等背熟了,由他讲解。我的师傅中只有苗神客上课我喜欢听,盖因他每一讲解,自上古先圣至前朝流俗,旁征博引,说得十分生动,譬如“学而时习之”这五个字,叫我来解,我最多就一句“学而不习则忘”,就没有了。他却会从“黄帝生而神灵,弱而能言。幼而循齐,长而敦敏”开始,讲到“帝”乃达上天之旨,接着说我们生而为凡人,不及黄帝神灵,无法达于天意,所以还是要学,学者亦非拘泥,要有成法,这成法是什么呢?便是要“时习”,而“时习”亦非只是在口,亦是在心,譬如君子道德,便当时刻记住,处处践蹈规正,譬如曾子之“一日三省吾身”,才是时习之法——这样本是极好的,可架不住他一讲就一个上午。如今不比从前,每日中午照例要到父母那里探问,还不是从前那种温情脉脉的谈话,而是照一定规程向殿前执事问饮食,问完再被父亲和母亲扯住一问话,有时考上两句,便到了下午上课的时候。上午没学完的拖到下午,下午没学完的拖到傍晚,本该在傍晚时背的书写的字就只能留到晚上,我和阿欢相处的时间就一点都没有了,我真是极喜欢,又极不喜欢这样上课的法子,一到他上课的时候,便总是催着他“那下面呢?下来学什么?” 偏偏苗神客全不解我的心思,将他那本已十分顺滑的胡须反复捋了几次,才慢悠悠地笑道:“公主从前学过多少《论语》?” 我摇头道:“都是偶然听人提起,就记得这一两句——不管我学了多少,总不如师傅你教的好,师傅快说学哪里罢。” 苗神客还只是笑,半晌才道:“某以为,此后不必再如这样上课。” 我心里一紧,不觉跪直身子,刚要向他赔罪,谁知他松了自己那把胡子,走到我案前,弯腰看我:“今日公主自行背书,自‘八佾舞于庭’至‘吾何以观之哉’熟背,请女史向公主解释经义,明日由公主向某讲学。” 所谓讲学,却是此时通法,学生学到一定程度,便向师长们解释经义、发些议论,我们这些皇子王孙里,除了太子自五岁起便向国子监的学生和大臣们讲学过以外,其余的都是十五六岁才开始讲学——至少也要学成一经,才敢大发议论,苗神客给我上了几个月课,《论语》才解了什一,就叫我讲学,多半没怀好心。 我额上一下便冒出冷汗,战战兢兢地道:“师傅…我错了,日后我再也不敢迟到了。我…我学得浅,不敢随便阐释经义。” 苗神客一眼便知我在担心什么,微笑道:“某只是觉得以公主的进展,不必再浪费时间背诵、正音,所以换个法子,不必如某这般引申,只要将自己的想法说出来,看看公主的见解罢了,不是责罚,公主放心。” 我见他不像心怀叵测的样子,略松了口气,到底还是怕他,忙讨好地道:“师傅唤我二娘就是。学堂之上,只有师徒,毋分尊卑。” 苗神客也不客气,就道:“二娘背书罢。”自走去外间,留我在里面了。 我此时才得空将他说的章句都看一遍,二十余章,区区数百字,背下来倒是不甚难,若是不论深意,字面意思也都能懂。不过我还是怕他借机报复,一心要讲得出彩,这却有些难度——这一卷二十六章都在说礼,苗神客叫我来讲,也一定是要讲“礼”,这么大个题目,叫我这小小学生如何说得出?想来想去,倒不如找人捉刀,可捉刀这事罢,房家、王家那两个都无这样学识,裴兰生勉强可行,为人却太方正,多半不肯,崔明德又在宫外,还是只有找韦欢,可若要叫她熬夜替我做事,倒不如我自己来,毕竟她白日里就有许多事要忙了,晚上不好再烦她——不对,我们如今相处的时候本就不多,这时岂不是正好可以叫她来陪我读书?一念及此,我方才那点不情愿便全散了,一日里写字、上课都是心不在焉的,直到用了饭、洗漱过,才像是想起这事似的,着急上火地催人替我研墨拿书,又不许韦欢走,韦欢看我急得这样,自己先道:“师傅又吩咐了什么,把娘子急成这样?饭都顾不上用了。” 我故意当着好几个宫人的面道:“吩咐了许许多多,我都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了,你快来替我想想,不然明日被他告一状到阿耶那里,我可怎么办呢?”又捶自己的手心:“了不得,了不得,这一夜是不要想睡了——你们先去罢,阿欢留着,陪我看书,明日准你一日假。” 韦欢和几个宫人都被我吓住,果然点起几支大蜡烛,又搬来果点茶饮,几个宫人恭恭敬敬地坐在殿外,不许人发声吵我,韦欢小心翼翼地问:“到底是什么,若是要写字,或是策论,只要我能做的,你自管去睡,我替你写了罢。” 我摇头道:“是要讲学,足足讲一卷《论语》呢。” 韦欢惊得偏了头看我。 我见她满脸上的神色,竟生出几分夸耀的心来,挺着胸膛道:“苗师傅说我学得快,已可以讲学,讲过几次,就可以再学一经,几年之内,便五经皆通,学问绝不输于六郎。” 韦欢笑着摇摇头道:“你先把明日应付好罢。要讲哪一卷?我依稀记得你才学了一卷?是《为政》还是《八佾》?《为政》的话,倒有现成的好话说,从陛下此次恤民的事说起,将什么仁爱、父子、君臣的说两句就是了。《八佾》是说礼,莫不如从祭祀讲起,国之大事,在戎与祀,唔,圣人和陛下不是要封禅泰山么?你可以说说这事,陛下知道了一定高兴——你怎么了?” 我早被她说得没了脾气,蔫蔫地道:“阿欢,你当真只比我大两岁?别是哪里的精怪妆了个年少小娘的样子,其实底子里已经一百五十岁了吧?” 她伸手将我一拍,道:“我是精怪,就把你吃了,省得你整天想些乱七八糟的,除了取笑我,什么都不做!” 我将自己的胳膊一抬,笑道:“你真舍得,给你吃了又如何?我怕你不舍得。” 她白了我一眼,看得我心花怒放,一晚上连梦里都是她的眼白。 第120章 四郎 韦欢想的极不错,苗神客果然极喜欢我以封禅为题略论《论语》,听我讲完,连夸了好几句,又特地叫人录了我讲的大义,呈送父亲和母亲。 中午到了贞观殿,例行向左右问安,却见团儿难得地候在外面,见了我便笑道:“听说公主今日同师傅讲学了?娘子连夸了好几句呢。公主且待片刻,娘子说不得要传见。” 她做了个顺水人情,我便也顺手将怀里一个玉雕的狮子送在她手里,同她笑说了几句话,团儿甚是殷勤,引我到外间候见:“外面热,公主在里面站着罢。”又叫人替我看座。 我才入内,恰见婉儿引一名外官出去,见了我不过躬身示意,反身时才向我道:“请公主在此候陛下宣传。”说话时宫人已搬来一个竹熏笼,婉儿看了她一眼,那小宫人看看团儿,又看看婉儿,抱着熏笼,怯生生地不敢放下。 团儿眉头一挑,骂那宫人道:“不见公主在此?还不请公主坐下!”那小宫人被她一骂,居然并不听从,两眼还只望着婉儿。 婉儿视若未见,向我一点头,自顾自地又进了里面。 我便会意,对团儿道:“阿娘随时叫我,我站着就好,劳烦团姐姐。”怕她不悦,忙将我素日所喜爱的一个鎏金葡萄纹的胭脂银盒袖给她:“这是我宫里人制的胭脂,不大贵重,胜在颜色新,团姐姐拿去用用看。” 团儿对婉儿离去的方向哼出一声,又对我摆出笑脸,也径自进了里面,不多时便趾高气昂地出来:“我同娘子禀过公主在此,娘子欢喜得很,说让公主快进去。”吩咐两旁的宫人:“娘子说赐长乐公主食,命尚食额外进一席,不要冰饮,多备一盘寒瓜。” 说完方引我近前,却见母亲同李睿都坐在里面,母亲见了我就笑:“听说你如今了不得了,都向苗神客讲学了?” 我一眼就见苗神客叫人录的那张纸正正地摆在案上,有些心虚地道:“不过口释章句经义,当不得师傅这样夸。”案上摆着许多封章,一望便知是各地加急送过来的,这些本该是机密奏疏,如今却全都大剌剌地摊在案上,我对奏疏格式极熟悉,眼一瞟就看将几封的内容看了大概,却全是各地进献的封禅赋、封禅章,还有贺加尊号表。摆在我那份边上的是吴王李彬的。我自出生到现在,见这位四哥的次数不超过三次,上一次见他,似乎还是襁提时,骤然见了这名字,讶然挑眉,又赶忙扭过头去,假装什么也没看见。 母亲早瞥见了我的小动作,笑道:“摆在这里,便是不避人。”一手将李彬的奏疏丢给我:“看看你四哥的幕僚比之韦欢如何?” 我对母亲猜出韦欢捉刀之事倒不吃惊,顺着母亲的称呼道:“韦欢怎么好与品官相比?”口虽如此说,心中其实不以为然,只觉韦欢哪怕文采、典故上略有不足,写的东西却是极新奇,未必逊于地方上那些七品、八品的小官,待真的将李彬的奏疏看了一眼,才肃然正色——这一篇封禅赋借古咏今,引经据典,绝然是一篇能进《艺文志》的好赋,韦欢那篇与此相比,便如初开蒙的小学生与国子监祭酒一般,可我这位好哥哥自身并无令名,府中也无甚名人高士,却去哪里弄来这么一篇文字? 我抬头去看母亲,母亲从我手里取过这篇奏疏,随意翻看几句,放回案上,向我们笑道:“四郎多病,所以久不曾入京朝觐,只是你们阿耶近来身体不适,多思宗亲,正好要封泰山,于阗、波斯、天竺国、倭国、新罗、百济、高句丽等国首领皆要跟随,不如诏他同亲藩一道入京觐见,以为敦亲之义,你们两个以为如何?” 李睿默不作声。 我察母亲的脸色,小心地道:“此事还须爷娘做主。” 母亲问李睿:“六郎还记得你四哥长什么样么?” 李睿摇摇头。 母亲笑看我:“六郎都不记得,兕子就更不记得了罢。一家兄弟,连长相都不记得,也是可怜,就让他来京中住些时候罢。” 李睿与我都沉默不语。母亲看着我们,一手牵住一人,笑道:“四郎是你们哥哥,入了京,你们要好生与他相处,不可因他久离都城,不解都中风俗,便生轻蔑之心,亦不可因他为庶出而疏远,知道么?” 我道:“知道。” 李睿不答,母亲又特地唤:“雉奴。” 李睿方闷闷道:“知道了。” 母亲满意地笑了笑,又将李睿的奏疏挑出来,选几句好的夸了一番,分别赐了我们两饭食。饭后却又留我替她念奏疏。原来不独是韦欢,朝中也有许多人借着封禅的事附会上书,作些《封禅赋》《进天表》之类的文字,大体都是虚文,然而其中颇有几人称颂父亲之余,连母亲也带在里面,母亲便将这些奏疏都挑了出来,叫我轻声朗读,顺带着指点我些韵脚、用典上的事,命我将早上所讲加以修改,连缀成赋呈上,说到兴起处,又唤婉儿道:“你素日颇有几分文采,可向兕子讲讲,她这一篇,该如何下笔。” 婉儿也不推辞,躬身道:“赋之一道,当先立意,此一项公主已有了。余下便是援引成文,缀以华章。公主初学,可不必限于韵,亦不忙引典故。先以排比将文字敷成,再对韵表改其末字、使之入韵,既而改其重字、精炼句中用词,继之以典故,则一篇庶几可成。” 母亲微微颔首道,又笑着看我:“如何,明日可成否?” 远在吴地的李彬都送了赋了,我又如何敢说不字?苦着脸应下,母亲见我愁眉不展,笑着捏了捏我的脸,道:“下午不要去集贤殿了,回去好生写赋罢。婉儿随你同去,有不懂处,尽可以问她。不拘字数,只要写得恳切,写好了明日送到我这里,与四郎、六郎的一起交给你阿耶看,也算是你们做儿女的孝心。” 第121章 议事堂 昨日虽准了韦欢一日假,她却依旧在前殿待着,听我回来,如往常那般率人迎我,见了婉儿,略略扬眉,却并不多问,婉儿弯腰自除了鞋履,随我入内,方向韦欢颔首道:“陛下命公主作封禅赋,遣我在此以备咨诹。” 韦欢了然点头,转眼就叫人将书房一切备好,我等婉儿先进去,挽着她手道:“你昨夜那么晚睡,今日不要在这里了,回去休息罢。” 韦欢低声道:“也不怎么困倦,就在这里坐着还凉爽些。”见我要问她,忙压着我手道:“我那里冰够用,灯烛也够了,只是总不如这里宽敞。二娘安心去写赋罢,上官才人还等着呢。” 我道:“你不要走,等我出来,有话同你说。”走进书房,见婉儿还站着,忙道:“上官师傅怎么不坐?”又张罗人端茶。 婉儿道:“妾不过佐公主背了几日书,当不得‘师傅’二字,公主日后不要再用这两个字了。” 我笑道:“上官师傅教了我这些时候,如今还教我典籍,怎么不是师傅?自发蒙时人背的便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而今不得执弟子礼,只能口头上唤一句‘师傅’,我还嫌简薄了呢,望上官师傅不要过于自谦。”既说了这话,越发恭敬,等茶上来时便从宫人手里接过,亲手奉给婉儿,她推辞几次不得,只好接了,我看着她喝了一口,又伸手去接茶碗,婉儿先我一步起身,将茶碗摆在几上,我把左右宫人都打发走,站在婉儿身边,笑眯眯地看她:“上官师傅觉得此茶如何?” 婉儿偏头看了茶碗一眼,一低头回道:“极好。” 我道:“这是湖州紫笋,阿娘曾夸过的茶。上官师傅喜欢,我就叫人给师傅送一片去。” 婉儿看我道:“陛下既命妾来,便是供公主差遣的,公主有话不妨直说。” 我笑道:“既是阿娘的差遣,那阿娘让上官师傅做什么,我就跟着上官师傅做什么,阿娘让上官师傅说什么,我也只听什么。” 婉儿此时方勾起一抹淡淡的笑,道:“若是这样,那公主便快些写封禅赋罢。” 我挑眉看她:“只是写赋么?” 婉儿对我一笑,道:“方才陛下除了吩咐写赋,还有什么?” 我将母亲的话一回想,迟疑地道:“吴王?” 婉儿淡笑不答,我凑到近前悄声问:“师傅告诉我,四哥朝觐之事,是阿娘的主意,还是阿耶的主意?” 婉儿道:“陛下与圣人本是一体,陛下之心,便是圣人之心。” 我道:“那就是阿娘的意思——既是阿娘特地嘱咐,我们一定好好和四哥来往,是这意思吗?” 婉儿道:“想来天下父母之心,总是希望儿女和睦的。” 我再追问时,她却闭了口,一个字也不肯多谈。我想母亲既吩咐她来,该说的她自然会和我说,便不再追问,只绞尽脑汁地去作赋。 好在婉儿捉刀之事是母亲亲口御承,因此我写时她一直便站在旁边指点,我只照着她说的改动字句,不多时将一篇写完,婉儿看过点头,才恭恭敬敬地送她出去。 韦欢一直候在外面,婉儿告辞时不住拿眼看我,我等人走了问她:“怎么了?” 韦欢见身边无人,早嗔恼道:“平时天后跟前个个人来你都送礼,怎么上官才人来了倒不送了?” 我一怔:“她这样的人物…也会收金银俗物么?” 韦欢道:“你怎知她是怎样的人物?又怎知她不收金银俗物?” 我经她一点,才想起自己果然是太先入为主,父母身边重要的执事,我惯例都常送礼,对婉儿却鲜有馈赠,虽然她未必在乎这些东西,然而外人看来,难免是厚此薄彼,讪讪道:“我方才说送她一片茶,不然你看看,再加些什么,一道儿送去?” 韦欢立刻道:“那就拿紫笋。再将库里的好料子选几匹送去。” 我还问:“这些布帛锦绣一搬过去,人人都看见了,似是不大好?” 韦欢道:“你偷偷摸摸送的东西,难道就没人看见么?再说,你平日口口声声师傅师傅地唤着,陛下还特地派她来替你写赋…” 我道:“不是替我写,是指点我写…”被韦欢白了一眼,摸了摸鼻子,小声道:“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韦欢没好气地道:“不然就选十匹上好的孔雀罗,送到郑娘子那里,只说是你谢上官才人的束脩。”说着忽然蹙了眉,急急从怀里袖出一张纸看。我也伸头去看,但见上面以小楷密密麻麻地写了宫中诸执事的姓名、生辰及节庆等日子,不由好奇道:“你从哪弄来这个?我从没见过。” 她白我:“这些事你问都不曾问过,怎么会记得?” 我接过这纸仔细一看,却是韦欢的笔迹,知道必是她素日的收罗,在上面找了一圈,又问:“阿欢,你是不是从未曾同我说过你的生日?” 我的生日在正月初一,恰是新年大朝的时候,所以从不曾在正日子办过。每回都只是例行收些礼物和赏赐。只有今年因是满十二、进十三的大年,父亲和母亲在正月初二额外给我设了一宴,赐了好几箱子金银玉器,还有各色锦缎三千匹,其余人也不过各自更添些贵重的礼物罢了,并无甚特别之处。那时韦欢与我还生分着,只随大流向我贺了一贺。我平时起居动静已是极受人关怀,反倒不喜欢再以生日之类的理由更受瞩目,所以并不大在意这些虚礼,韦欢却不一样,她的生日,我若记得,替她贺一贺,便是大大的长脸,再赐些钱帛,正好也供她敷用——我近日才知宫里若临时想要用些什么都要自己买,宫中物价数倍于宫外,韦欢那点俸料,根本不够她花销。亏我还特地把私库交给她,连守库的人都换成与她交好的宫人,这人却实在是实心眼,一寸布都不肯多拿,真是既叫我欢喜,又叫我忧愁。 韦欢道:“我的生日早已过了,不劳挂心——二娘若觉得我方才说的对,便叫人去开库拿料子去?” 我嗯了一声,看她向后面走,不知不觉就跟在她身后走了几步,韦欢站住看我:“二娘还有什么吩咐?” 我不觉挠挠头,道:“我库里都还有些什么?许久没看过了,不如去看看。” 韦欢瞥我一眼:“大多都在京城,这里只有近来陛下们赐的锦缎等物,二娘也想看么?” 我道:“既是锦缎之类,那更要看了,马上入了秋,可以选好料子,多做几身衣裳了。”寻得了借口,便名正言顺地扯着韦欢去存放的地方,果然见里面只有常备的锦缎、金银器物和百余贯官钱。韦欢叫人验了勘合,领了布料,就立着写了进出例项,一时又有人来问她话,她便站住听了。 我留神看她处置,但听每一事不过三两句便打发了,处置得极干脆利落,所判所决,细一推敲,无不中式,且她办事时那股果决神情,又与平日大不相同,倒有几分她从前打球挥杆时那股英武模样,比之这些时候那股温柔,又别有一番动人滋味,不由得就望着她笑起来,韦欢初时未觉,等出去时回头见了我便怪道:“一天里不是发呆,就是走神,正事倒一些不想,这是怎么了?” 我道:“谁说我没想正事,我…我方才还在想一件正事呢。” 韦欢挑眉看我,我却真是有件要事,因命人唤了宋佛佑与新选的宦官丞冯世良来:“我见你们平日交代事情,无非是廊下、檐下,也没个固定的地方,且早上也有人来,午后也有人来,一日之事,竟是一次回不尽的,处置起来也不方便。不如在书房外另辟一间,我宫中一切文书往来、账册籍簿,以及常看之书,连我素日上学所备要之物皆存于此,也设几榻座次,你们平日里要听事、要听人回话,或是有什么要处置的,就在这里,也省得在外面当众吩咐,或有斥责打骂,既不机密,也失体面。若有大事,我在此召你们三个一体相见,也更便宜。” 其实我的住所往往也如贞观殿,有听事、受朝之前庭正殿,只是从前我年纪小,殿中事一向直接报到母亲那里去,那正殿除了领受圣旨及节庆日阖宫上下向我庆贺外并无他用。如今母亲既准我自主,我便也仿了前朝的例,设了个议事堂。这么一来,韦欢、宋佛佑和冯世良办事有了固定的地方,处置起来更名正言顺,且这里一切灯烛铺费,皆从我的等级中出,所用物件既佳,亦无克扣之虑,若一时渴了饿了,亦随时有人供奉,再则我亦可常常在他们议事时过来,看看这些事的处置程式,宫中之事,也不至如从前那般茫然懵懂,一无所知——这是我早就想好的章程,本还想回京再办,今日见韦欢站在库里办事,甚是辛苦,索性先提了出来。 如今我在自己宫里说话极算数,又是对这三人都好的事,果然他们都无异议,我本想将此事交给韦欢,想到冯世良是新选到我这里的,还不知其人如何,便笑眯眯将这差使交给了他。 第122章 行露(六) “公主宣韦欢。” 来人有些眼生,不似太平近前的人,而且太平召唤时从未用过“宣韦欢”这样生硬的词句,然而这行宫里的内侍本就疏逖,传话时也多错漏,因此韦欢只狐疑地看了他一眼,问:“公主说了是什么事么?” 这身高与韦欢相仿佛的小内侍昂着头,趾高气扬地道:“公主自有考量,我们怎敢妄自揣测?” 韦欢看他这副做派,倒不像行宫的人,更像是久在宫里混迹的,越发狐疑,淡淡道:“郎君稍等,我去去就来。” 那人露出不满之色:“公主召见,你还这样怠慢?” 韦欢当着他的面从边上拿出短刀,故意□□一点,令寒光在那人脸上一闪而过,再插入刀鞘,配在腰间,又将太平丢弃不用的弓箭取了,背在背上,淡淡一笑:“好了。” 这人见韦欢这般作态,眯眼将她上下打量片刻,才缓缓出去。韦欢随着他一路向外,见他绝不走大道、正道,反倒尽往那小径上钻,走的又是猎苑的方向,心内越发生疑,反手拔了一支箭,慢慢道:“圣驾马上便要启行,公主忙着陛见、登车还来不及,怎么倒往这别院里走?” 那人瞥了韦欢一眼,却比方才客气了些:“小人只是听公主吩咐,并不敢问,你若不信,一会见了公主再问就是。” 韦欢笑道:“是么?”却站住了脚,一手挽了弓,另一手将箭搭在弓上,再抬头时箭头已经瞄向那内侍,他不防韦欢有此一招,吓得退了半步,厉声道:“这是陛下行宫,你敢放肆?” 韦欢冷笑着端着弓走近一步,这人被迫得又退了一步,便不敢轻易言声,只两眼愤恨地瞪着韦欢,颤声道:“某可是内侍省下有造册名姓的人,你不过一介宫婢,敢再造次,某便叫人将你就地正法!” 韦欢笑得更欢了:“原来是内侍省下有造册名姓的人,我见郎君这样眼生,还以为是行宫里的人呢。却不知郎君在内侍省是什么职位?妾虽不才,在宫中也待了些时候,内侍省上自杨翁、高翁,下至六局掌固、给使、寺人,大约都能认得,不知郎君为何如此面生?” 那人白了脸,站在那里说不出话。 韦欢又走近了几步,几乎与那人挨着站时才停住,手微微上抬,箭头顺着那人的外衣向上,渐渐地抬到了他的胸口——他也不过是个十四五的小内侍,本就没有韦欢高,如今瑟缩着越发显得矮了。 隔得这么近,韦欢可以清楚地看见汗水从那人的额头上冒出来。这小内侍生得极白,此刻头脸和脖颈都因紧张而泛红,再出了汗,竟显得粉面桃腮,全不像是男子,连声音也比方才更尖利了:“你…你再敢动一下试试?某…我…马上便会有人教训你。” 韦欢笑着摇了摇头,将弓微微一斜,箭头就从胸口转而指向脖颈:“这是长乐公主的弓箭,我纵然用此箭杀了你,也没有人胆敢追究。” 这人彻底地软了下来,哆嗦着道:“韦…韦四娘,韦姐姐,我…小人只是被人所迫…并非诚心要与四娘过不去…四娘…韦娘子…求娘子饶小人一命。” 韦欢笑着看他:“你说你是为人所迫,那迫你的人,到底是谁?” 这人仓皇地四下一顾,哆哆嗦嗦地道:“小人…不能说。” 韦欢啧了一声,手又向前挪了半寸,箭头直直对着这人的正脸:“张嘴。” 他抖了抖,颤巍巍地张开了嘴。韦欢将箭头对准了他上下唇之间,满意地看见他惊惶地张大眼,流着口水求饶:“韦…娘…”一语未尽,林中传来一声呼哨,一支羽箭自远方飞来,在喉结处横穿而过,这人脸上还留着惊惶的脸色,整个人直直地往前一扑,韦欢连忙闪开,转身看时,只看到远处武敏之穿着胡服,对她露出一个笑容,对空中射出一支箭,调转马头,向车驾驰骋而去。 四面隐约传来马蹄之声,韦欢不假思索便向车驾跑去。所幸此地宫苑不广,韦欢很快便跑了出去,有卫士追来喝问,韦欢便将太平的弓箭一亮:“公主漏了弓箭,叫我去取。”远远见太平骑着马向队伍末尾走,忙气喘吁吁地跟过去,还不及见面,就看见武敏之自队伍中闪了出来,一鞭抽在太平的亲卫背上,又腆了脸,伸手要去扯太平的手。 韦欢一箭射出,直直地中了武敏之的马腿,他的马嘶叫一声,踢在太平的马臀上,太平的马骤然便冲了出去,韦欢将弓箭向边上牵马的从人一亮:“我是长乐公主的人,借马一用。”不等他回应便夺过缰绳,策马而出,与武敏之两人一前一后地跟在太平身后。韦欢也不知自己跟出了多远,也未留意身边到底有谁,她只是紧紧地追着太平,手握得太紧,手指节已经泛了白,面上却努力镇定,不住对着太平的方向露出安抚的微笑。 太平似是看见了她的笑,没有再像方才那样尖叫,只是死死地揪住了马鬃,脚尖翘起,脚掌只有一小半踏在马镫上,竟是还没忘了骑马的姿势。韦欢心下稍安,嘶声叫道:“勒马!”说了好几遍,太平才听见,一手攥住缰绳,韦欢的手指甲早已扣入掌心、肌肤破裂流血,却浑不自知,脸上明明已吓得僵了,却还硬挤出一抹笑,迫着自己镇定地指点太平,等终于见她勒住了马,被人抱下来时才松了一口气,下马时只觉一脚高、一脚低,仿佛整个人都踩在云上一般,有心要好生安慰太平两句,看见武敏之也靠近下了马,便觉怒火中烧,几步靠近,在太平的臀上一拍:“装晕!” 这小娘子平时虽然痴傻,关键时候倒还机灵,眼一翻便刚刚好好地晕了过去。韦欢抬头看着穿着全套礼衣、骑着披彩帛的仗马就匆匆赶来的天后陛下,看她面上心疼的神情只一闪便过,抿着嘴,将已松开的拳头又握得紧紧的。 母女天性,不至于此。她这样想。可是想想天后赐予太平的短刀,又生出几分动摇——那一位,毕竟是前无古人的天后陛下。 韦欢看了一眼被众人拥着的太平,这人平时无事也要带上三分笑,那眉间唇上,总是弯弯的极讨人喜欢,可如今那小脸上早已没了一点血色,两眼又闭着,乍眼看去,仿佛已死过去了——呸——总之是苍白无力,与七娘那时候的神情简直一模一样。 韦欢想到七娘,便觉胸口一阵闷滞,连吸好几口气,才定定上前:“婢妾有事,请单独禀报陛下。” 皇后闭了闭眼,半晌才道:“等回宫再说。” 韦欢又握紧了拳,垂下头去。众人拥着天后和太平走远了,她还站在原地,垂着手,一动不动。良久,有内侍自帝后车驾过来,寻了她道:“陛下有令,命你骑马跟上前队,随车驾左右,未入宫前,公主左右,暂由你辖制。”说着让出身后之马:“你乘此马。” 却正是御厩之中,太平骑过的那匹飞龙。 第123章 未来 父亲虽下了封禅诏,这些日子收封禅表也收得十分开心,可是每每我们当他的面提及封禅这个话题时,面上却总要露出几分犹豫,我问了许多人,最后还是苗神客半遮半掩地告诉我,父亲下过好几回封禅诏,可是只有我出生那一年真的成了行。其余时候,不是遇见荒年,就是遇见兵灾。今年边犯、旱灾都有,父亲怕此次封禅依旧不能成行,所以多少还是有些忐忑的。我窥知父亲心思,再见他时,便不大提封禅这事,只是到底对和亲这事心有余悸,便费尽心思想从父母那里探听些军情。 好在今年母亲出了以役代赈的法子,壮丁们都征到了军中,既不怕他们生事,关中的粮食压力也大减,父亲又下诏大出洛阳仓米往赈京师,今年的旱情较去年虽更重,流民、盗匪、饿殍倒都比去年更少。 七月里,刘仁轨打了一场大胜仗,吐蕃请议和,朝中纷争不定。去年吐蕃强,我们弱,朝中有不少人主张和亲,今年打了胜仗,又有许多人跳出来说要继续打下去。大臣们从含元殿吵到宣政殿,又从宣政殿吵到贞观殿,好几次我去向父母问安时都能看见几位相公、甚至几位尚书在那里争得眼红脖子粗。太子和李睿也频繁地被召进宫。太子倒是一如既往地主张息兵养民,只是较从前措辞更温和了,并且因着今年是打了胜仗再议和,也不似去年那般执着于和亲。李睿对这些事一向是一问三不知,每次大臣们吵成一团,他便抱着玉圭,摆出一副深沉凝重的模样,偶尔看见偷偷猫到御座后的我,便以玉圭遮脸,对我吐舌头做鬼脸。 我私下里跟韦欢合计,以父亲和母亲一意要封禅的心,再考虑到父亲的身体真是一日不如一日,恐怕这仗最终是不会打下去的。果然到了八月里,这争执便有了结果——议和,以许王叔的三女儿、我的堂姐封义安公主,和亲。 紧随其后的是另外一条诏令,以驸马都尉赵瑰之女为冀王妃,两人的婚事都定在明年年初。义安公主过几日便会被接进宫来住,许是觉得亏欠的缘故,父亲下令,她的一切月例、衣服、铺宫都与我等同。 我说不出心里该是什么滋味。 兜兜转转地,最终还是和亲了。虽然不是我,虽然是以大国贵主的身份,虽然是打了胜仗之后。可是和亲就是和亲。如今这时代,哪怕身为皇亲贵族,能享受到的医疗、交通、饮食也都有限。中原繁华之地尚如此,何况那比边塞还更边的吐蕃? 李睿也沉默了许多天。为了准备封禅、亲王婚礼和和亲这三桩大事,我们八月里就起驾还京了。往年这种时候李睿都喜欢在路上呼朋引伴、斗鸡打猎,今年一路除了向父母和太子夫妇问安,或是偶尔骑马到我的车边问几句起居外,竟是连弓箭都没碰过。等进了京、将分别时,却忽然又催了马来寻我:“兕子,四哥进京,阿耶必有赐宴,到时我与你偶舞向爷娘献寿罢。” 我已是坐车坐得昏昏沉沉,被他一语又惊醒了:“什么?” 他两腿踢开缰绳,心神不宁地跟着我的车走了一段,才道:“我明日进宫找你,你记得这事。”说着竟不等我回话,调头便走了。 我扒着窗棂看他,见他离去时也是没精打采的模样,这小小少年从前除了打球、打猎和找女人什么都不会,现在却也要成亲了,还是要娶一个他最不想娶的女人。可那又怎么样?这年头的婚姻根本就不考虑本人的意见,这一桩甚至都没怎么考虑过母亲的意见,父亲喜欢、出身高贵、血缘够亲近、人长得不错、家里名声好…这些才是最重要的,感情什么的,根本不在考虑之中。就连如今这样抗拒的李睿自己,为了这些世俗的意见,到最后多半也妥协了,和赵丽质生一个或几个儿子,嫡子,继承他这全大唐最尊贵的亲王爵位。不知侄子们会像李睿那样顽皮淘气么?会不会也像他们的父亲那样,会在特别正经的场合特别不正经地对自己的妹妹做鬼脸?会不会听说哪里有鬼,自己不敢去,却怂恿着哥哥妹妹一起去?他们的童年,会如他们的父亲那般无忧无虑,还是会压抑黑暗,充满了对祖母威权的恐惧?他们的未来会怎样?而我的未来又会怎样?李睿娶妻之后,我是不是很快便要出嫁了?会嫁给谁?阿欢呢?她又会怎样? “二娘。”韦欢又在唤我了。每次都是如此,我出了神,她将我从无边的神游中拉回现实,若没有了她,以后可由谁来唤我呢?不,不,若没有了她,以后我大约也不会常常这样出神了罢。 韦欢看我还是迷迷瞪瞪的,又叫了我一声,同时用手来抚我的手背——韦欢这个小骗子终于遇见了对手,如今新拨过来的冯世良是个彻底的大忽悠,做什么都有套说法,据他说,像我这样的小孩子,不能大声惊动,免得魂魄浅,被吓到就会失魂。因此最近我宫里的人行动都格外轻柔,韦欢还小心翼翼发明了一整套的叫我回神的流程——先摇摇我的袖子,若我没察觉,便轻轻唤一声,若还不行,便在我手背和手心上来来回回地抚摸,再不行,便推一推我,或是摸一摸我的脸。 我没等韦欢再有所动作便对她笑了笑:“我没走神,只是…有些累。” 她似乎有些失望,又马上蹲在我面前,自下而上的看我:“坐了这些时候,是要累了。回去叫人给你揉揉。” 我低头看她,她也早显出疲态,一个呵欠憋在嘴里,偏不肯打出来,两眼倒依旧是亮晶晶的,眼睛里像是在想什么,又像什么都没有。我问她:“阿欢,六郎要成亲了,你怎么看?” 她嗯了一声,道:“冀王成亲,下来…便是你了罢。” 我小心翼翼地问她:“那你…你家里对你,有什么打算呢?” 韦欢道:“我又不比崔娘子、王娘子她们,我进了宫,已经是宫中的人,我的事,我家里早已做不了主了。” 我从不曾想到这一点,绝望中忽然又生出些许希望来,试探般地道:“若是…我是说若是…若是我想请你到我府上,以后一直做我的身边人,你…愿意么?” 韦欢目光灼灼地看着我,我简直想不到自己居然会说出这样露骨的话,一时间脸上滚烫,可是再仔细一想,这话其实并没有任何露骨之处,一个公主,和她要好的玩伴说“你很好,我想留你在身边”,这不是很正常的事么?我为什么要害臊呢?就算我想把朱镜、蓬莱两殿的宫人都带出去,一辈子留在我的府上,那也是再自然、再正常不过的事了,有什么好心虚、好脸红的?只不过那么多的人我都不喜欢,我只喜欢这一个罢了。只不过这喜欢恰好地有那么一点点出格罢了。只不过,这出格出得有那么一点点大,不是略微违背情理,而是…颠覆了如今这年月人们认可的伦理道德罢了。这些伦理道德最终会随着岁月的流逝慢慢失去其地位,千年以后,大部分的年轻人们几乎都不会理解这些东西的含义。如今的君臣、父子、夫妻,在后世虽然还有些许影响,可是那时候早已没有了皇帝,儿女和妻妾们不再是某些人的私产,而是法律上活生生的人。在那个年代,子女们可以大胆地同父母争执吵架,夫妻过不下去可以和平离婚,另觅佳偶,女人不出嫁虽然会被议论,可是终究也还是有立足之地,同性恋们虽然依旧见不得光,可是毕竟还有条生路,而在这里…在这里,哪怕是全天下最受宠的皇帝少子,依旧只能娶一个自己讨厌的人,哪怕皇帝同母的亲生妹妹、养了许多个面首、光明正大地强抢民男,也只能和驸马过着同床异梦的日子,生了好几个儿女,彼此假装成一对正常的夫妇厮守在一起。 我脸上的烧退了,想必如今脸色也正常了,说不定还比平常要更苍白,因为我这会儿心里难受,心跳得有些不大正常。韦欢还看着我,隔了一会才起身,弯腰在我身边坐定。她的手压着我的手,这天气暑热还未全褪,她的手里湿漉漉的,覆在我的手上以后,连我的手也湿漉漉的。我呆呆地看她,她抬手将手心里所有的汗都擦在我的衣袖上,露了满满一口牙齿对我笑:“说你痴,你还不信。你要嫁人,我们这一宫的人自然是要跟你出去的,不然陛下精心挑选这么些人是为的什么?偏还要特地问一遍。” “那你的意思呢?” 她歪头看我:“什么?” 我盯着她,几次想问,又失了勇气,良久,才低了头,望着自己的脚尖,闷闷地道:“没什么——对了,你替我打听打听,有薛绍这个人吗?” 第124章 习舞 李睿说练舞的话竟不是玩笑,次日我自延英殿下了课——返京之后,母亲便看上了紫宸殿之侧的延英殿,将西边一间小偏殿收拾出来做了我的学堂。这里与台省颇近,向来少有后宫涉足,母亲为了不引物议,还特地派了八个宫人来这里照看我,出入又命女官赞导,颇为郑重——在门口便被他拦住,这厮戴着伶人乐官才戴的长脚幞头,乍一看还真像那么回事:“兕子,我叫了左教坊张四娘来,我们到你那里学去。” 我因今日苗神客与刘祎之具被诏入见,下课颇早,本还有心要与韦欢一同去苑中骑马玩耍,有些不情不愿地道:“你与谁偶舞不好,偏来找我,也不怕你丈母生气!” 不提还好,一提这话,李睿便沉了脸:“我是男子行辈,在外行事,与她有什么关系!她要管我,我倒偏不如她意。” 我见他作色,不好火上浇油,认真劝道:“毕竟男女有别,阿兄还是寻别人一道罢,到时惹人说话,阿娘面上也不好看。” 他不领我这份体贴,倒嫌我不开窍,顿足道:“阿娘的脸都给人落尽了,你做女儿的不说帮衬阿娘,反倒尽说些长他人志气的话,阿娘真是白疼了你了。” 我的心都已飘到韦欢那里去了,又生生被李睿给扯回来:“什么叫做‘阿娘的脸都给人落尽了’?六郎在说些什么呢?我怎么越听越不懂了。” 他看我的左右,我身前身后都是人,然而这些人都是母亲派的,倒并无可虑之处,李睿也知道,却依旧将我扯到一旁,低声道:“今年以来,太子阿兄屡屡受阿耶训斥,本来已经监国,又被勒令回去读书,四哥远在吴地,多年不曾入朝,非时非节,突然就入京觐见了,延安姑祖母与母亲一向不睦,阿耶却选她女儿做我的王妃——你还看不出来么?阿耶是恨阿娘杀了那个才人,在生气呢!太子阿兄这样迂腐不知变通,我们两个若再不争气,阿娘可怎么办?所以我说,我们两个一道好生将各色技艺都练一练,到时四郎来了,处处都要将他比过去才好。阿耶见了我们的好,才不会想留四哥在身边,太子和阿娘才安稳——你懂么?”说到最后,手指在我头上一点,戳得我头上生疼,一把将他拍开:“阿娘朝中号二圣,中外称陛下,泰山封禅亚献,尊号圣文天后,古往今来,几个皇后能得此殊荣?我们两个好好地安生不要惹事就是最好的了,什么争气不争气的,你别胡乱出头,闹出笑话来,反倒折了阿娘的面子。” 他不信,只是嘟囔:“无论怎样,我们做儿女的,舞蹈献寿总是没错的罢?你看你上回献舞,跳成什么模样,再看看赵氏…” 我瞪他,他便改口道:“如今谁家的男女不会跳几段舞?偏你一个笨手笨脚的,骑个马也叫人心惊胆战,跳个舞又活生生变成谐优,你这样子,还不好生跟人练一练,还有韦四,看着那样伶俐,偏也陪你一道胡闹,我们都是看你是小女儿的份上,不同你计较,以后你嫁了人,为舅姑上寿,也这么跳一段看看?京城里还不传遍了!” 我立刻就翻了脸:“什么嫁人不嫁人的,我嫁了人,就不是公主,非要看人家的眼色过日子,不委曲求全地跳个舞、讨好舅姑,就过不了日子么?你是做哥哥的,就这么见不得你亲妹妹好?” 他自知失言,低了声气道:“我也不是这个意思…只是那么些兄弟叔伯,难得进京一次,肯定使尽花样讨好阿耶,我们两个总不能比他们还差罢?你就略微地学一学,学好了,我们在阿耶面前出个风头,得了赏,面上也有光不是么?” 他自从开了府便越来越自矜身份,少有这样恳求我的时候,一旦软语款求,我反倒不好拂他意了,只是道:“学舞是无妨,不过我们分别在自己那里学一学,到时候和着乐声一齐动就好了,哪怕跳得不好,也总比你天天向后宫跑,惹得内外非议好罢?” 李睿一怔,我见他表情就知他根本没向这些事上想,昨日生的那一点沧桑感慨忽地就散了,笑向他道:“你整天担心这个,担心那个,结果重要的事一件没想到,不相干的倒是想了一大堆,还好意思来说我!” 李睿被我驳得没了话,只能干瞪着眼看我,他两颊微微鼓起来,终于又恢复了几分从前的孩子气,我喜欢他这模样,对他皱鼻子挤眼睛:“怎么,我说的是不是很有道理?好了,你可以回你府上学舞去了,我今日要同韦四去学骑马,你选好了那一支舞,叫人告诉我一声,回头我再请人来教。”愉快地登了辇,起辇时还不忘回身对他一看,见他还在看我,便又对他挥挥手,催着人抬我回去。 韦欢见我春风满面,迎面就笑道:“是不是又在课上捉弄了师父?笑得这样怪。”我早派人知会过她,这会儿她已经换了一身胡服,她虽然穿什么都好看,但是穿着胡服的时候却是特别好看,那顶尖尖浑脱金帽看得我心旌荡漾,也同人要胡服:“这衣裳好,骑马最轻便,我也要穿。” 韦欢不肯:“这是我们下面人行动方便才穿的衣服,娘子自有打毬衣和骑服在,穿这个做什么?” 我道:“独孤绍不也常穿胡服么?怎么不见你说她?”逼着人将韦欢的衣裳拿来,将那圆领窄袖、条纹锦裤、软锦靴穿上,再将浑脱帽一戴,对韦欢转一个圈:“好看么?”既穿了这身,倒想起一件事来,凑到她身边笑嘻嘻地道:“阿欢,六郎和我决定分别学舞,宴饮时正经对舞向爷娘上寿,你觉得好么?” 韦欢拍手道:“好得很,你早该如此了。” 我又道:“可是我一个人,学起来没有意思,怎么办呢?” 韦欢道:“那就找几个人陪你一道练。” 我道:“那一定要找亲近的人,不然没意思。” 韦欢道:“那不难,殿里近身伺候的几个叫上就是了。” 我见她懵然不觉,笑嘻嘻地道:“可是她们几个舞得都很好,我们一起学,她们学得快,我学得慢,我心里难受。” 韦欢瞥我:“那简单,叫她们故意舞得笨拙些也就是了。” 我道:“那多没意思,总要选那不会跳舞的,陪着我一道学,这样有什么难处,大伙一道商量也方便,教的人也不为难。” 韦欢道:“又要不会跳舞、能陪你从头学起,又要和你亲近、不叫你厌烦,到哪里去找这样的人?不如你随便选几个不会跳的,在你跟前多待些时候,也就亲近了。” 我见她还不明悟,索性挑明了道:“不必那么麻烦,眼前不就有个好人选么?” 韦欢挑眉看我,我则报以微笑。她倏然明白了我的意思,蹙眉道:“我…” 我怕她拒绝,忙忙地道:“又不要你真的当众与我对舞,只是陪我学一学有什么打紧?马上四哥就来了,时间紧得很,再去选人也来不及,你就陪我学一学嘛。”说到最后,不觉用上了对父母时那种撒娇的声气,她狠狠瞪我道:“说话就好好说话,这么大人了,还做这小女儿声调,丢不丢人?” 我见她不喜欢,倒越用甜腻腻的嗓音哀求:“那你答不答应嘛?” 她嫌弃地看了我一眼,走开几步,远远道:“答应。不过我只陪你学,我自己可不做那些扭扭捏捏的动作。” 我只要她答应,满口笑道:“好好好,到时候我学舞,你就当个柱子站着任我练就是,不要你学。”所谓对舞,便是两个人要配合,若是其中一个柱子一样站在那里,另一个怎么跳得出来?当然,这种话现在就不必同她说了。 第125章 行露(七) 入洛阳宫之后,天后终于派人送来了赏赐,不过是区区绢帛,数目既不多,料子也只寻常。 韦欢看见这赏赐之微薄,心知此事多半是大事化小,叹息一声,心里竟隐隐地有些替太平抱不平。然而再是不平,天后已有了决断,韦欢自忖人微言轻,于此事恐怕无能为力,只能恭敬地领了赏赐,随众前去谢了恩。 以她们的身份,本是没有资格入内谢恩的,上官才人代天后出来见了她们一面,众人已是感激涕零,叩首颂圣已毕,又起身围着才人说了好些奉承话。韦欢自不例外,凑到跟前,刚要恭维几句,就听才人点了自己的名道:“韦四娘留步,我有几句话和你说。”她说话时已不动声色地向外走了一步,韦欢会意,随着走出去,蹲身一礼,恭恭敬敬道:“才人有何吩咐?” 上官婉儿并未就答,只看着众人都走了,才转头道:“陛下召你。”说罢便引韦欢绕过正门,自侧面入了一间小殿,殿中只有一张小榻,榻上一床锦被、一张凤翮席,席上一张曲足小案,案上无书、奏,只有一把金虁龙小香炉,里面的香似要燃尽了,出来的烟气早已是有气无力、只能若隐若现地在炉上荡几下,便再看不见了。 室内既暖且香。 这位天后与太平虽是嫡亲母女,在宫室上的品味却绝不相同。太平衣裳喜素淡、不喜繁多纹样,铺陈喜简洁、室内越空旷越好,香不要重、第一不要那等甜腻、油厚的味道、最好是清淡的草木或是药香气。天后却喜欢繁复衣裳,便是顺着圣人的意思,不务浮华,却也要着艳色,宫室中摆设虽不算多,却都极贵重精致,室内香薰常设,务要浓郁沉醉——当然,如天后这等,才是时下世人所推崇的风气,李太平那样的,反倒是异类。 上官婉儿在榻前五步开外便停住,站到一侧,韦欢忙在她身后拜下去,恭恭敬敬地道:“拜见陛下。”发现殿中并无许多侍从,微觉忐忑,身子佝偻下去,头垂得极低,眼亦恭恭敬敬地看着地面,不敢有丝毫觇视窥探。 她听见陛下熟悉的声音,却不是向自己说话,而是唤一声“婉儿”,上官婉儿便又走过去,在榻前半跪着,两手向上曲抬。韦欢听见悉悉索索的声音,紧接着见到那榻上垂下一段云鹤锦的金红裙摆,裙摆下一只穿着罗袜的足尖伸出来,点在重台履上,婉儿忙跪伏下去,替垂下来的两脚都穿上鞋,复起身弯腰,约莫是扶着那重台履的主人、如今的天后陛下起身。 天后像是说了什么,婉儿退了出去,过得片刻,便有人将一个熏笼端过来,婉儿扶着天后在熏笼上坐定,自己退在一侧,道:“起来罢。” 韦欢一怔,才明白说的是自己,缓缓起身,站到一半的时候天后忽然伸手掐住了她的下巴,将她的脸用力一抬,韦欢一时不知该继续站起,还是再跪下去,半曲着腿怔愣片刻,便见天后将手收在膝盖上,懒洋洋地道:“进宫半年,倒是比先出落得水灵些了。” 韦欢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低头垂手,不发一语——她本以为上官婉儿这等近身侍奉的人物,顷刻间便会上来凑趣,如那位韦团儿韦娘子,谁知等了片刻,殿中再无他人开口,天后像是有些无趣,偏了偏头道:“婉儿,你看呢?” 上官婉儿此刻方上前一步,将韦欢仔仔细细地一打量,转身向天后道:“回陛下,像是白瘦了。” 天后笑了笑,道:“论白瘦,总不及你。”上官婉儿刚要说什么,天后将手一抬,她便住了口,重又立到一侧,天后像是此时才想起韦欢是个活人,下巴微抬,淡淡道:“说罢,那日是怎么回事?” 韦欢自踏入殿中便在想应答之策,到了这时候却还没个决断,听见问话,只能拿捏着道:“那日公主惊马…” “朕不是问这个。”天后打断了韦欢的话,身子前倾,两眼直直地看着她。韦欢从前总觉得自上而下看人才显出气势,被天后这一看,才知什么叫做不怒自威,不敢犹疑,低声道:“那日有内侍假称公主召见,引婢妾去猎苑,婢妾发现不对,中道止步,与他起了争执,期间其人被暗箭射死。妾见周国公在附近引弓徘徊,恐怕杀人者是他,便逃了出去,本想先向公主禀报此事,次再及陛下,谁知又遇见周国公与公主起争执,公主惊马,婢妾一时情急,夺马去追,其后的事,陛下便都看见了。” 天后冷笑一声:“好一句‘公主惊马’,好端端的,军马怎会受惊?那之前你做了什么,怎么一句不提?” 韦欢强自镇定道:“那时婢妾疑心周国公有所图谋,他又同公主隔得那么近,所以才射出一箭,其后之事,实非婢妾所愿。” 天后的声音倏然冷下去:“你出箭之前,就没想过会惊到太平的马么?” 韦欢掌心里捏了把汗,抬起头,直直地回看天后:“没有。不过就算如今再来一遍,只怕婢妾也会做出同样的事。”真抬头时,才见天后面上不喜不悲,只眼中略透出些许令人心悸的厉色,叫人见了,恐怕很难相信这样喜怒不形于色的天后与太平跟前那个易动颜色、大笑大怒的母亲是同一个人。 天后似是没想到韦欢敢这样回答,挑了眉,眼中透出些许兴味,韦欢狠了心,朗声道:“周国公几次三番想要侵辱公主,此事别人不知,婢妾为公主近侍,却是一清二楚。其人为人狂悖,目无礼法,昔年众侍环绕,尚敢侵犯太子,如今年长,又与公主起了争执,虽在车驾之中,却未料得会做出什么事来,更不要说周国公遇见公主之前,已有擅入禁苑、射杀宫中近侍之嫌。公主年幼,又没带近身宫人,若事有变,仓促间未必能够自保。婢妾愚鲁,不知此等情形下,除了射伤周国公的马匹,令其失去倚仗之外,更有何法,能既上不犯公主,下不伤周国公,还可向四周示警。至于公主惊马,非婢妾之所愿,实乃出于一片关切爱护的心。”她说话时心里分明在打鼓,却努力使自己眼神镇定、不曾有片刻游离,整篇说完,全身早已没了力气,连忙跪伏下去,靠在地上时才感到周身骨肉都在颤抖,背上曾受过杖责的地方竟隐隐作痛,后怕之情还不及全涌上心头,肩头已经挨了重重一脚:“太平是朕的女儿,自有朕关切爱护,武敏之是堂堂周国公,行事如何,自有朝廷公论,不由你来评议!” 这一脚的力气出乎意料地大,韦欢被踹得半仰了过去,咬着牙趴回来,叩首道:“婢妾非是议论周国公,只是有些好奇,向来男女有别,周国公之马本该去公主所乘之马数步开外,纵是惊蹄,也不该踢到公主的马上,公主身边本有两骑翼卫,一左一右,加上周国公,本不该有隙可出,为何两员骑从却不能及时牵护?” 韦欢被天后瞪住了,这位陛下在盛怒之中,脸色终于变得青暗,两眼微红,目光如炬,韦欢被她的目光所慑,再说话时,口齿便不那么利索:“陛…陛下心里也知道,所以才赐婢妾骑御马护卫公主,以安公主左右、震慑宵小之徒,不是么?” 光看这位陛下的脸色,韦欢觉得自己下一刻便会被推出去乱棍打死,她有些后悔自己竟这样冒失,可是事已做下,再无可以回头之路——却不知陛下盛怒之下,会不会牵连家人?若株连到别人都不怕,甚至还是幸事,可是无生忍实在无辜。 不能再说了,韦欢想,话已经说得够多了,再说下去,反倒不好。她有些畏缩地耸了肩,想要低头掩饰,下巴上却是一紧,天后陛下又捏住了她的下巴,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她。 不同于方才,此刻天后的眼中满含厉色,目光如刀锋般直插入韦欢眼中,将她吓得一哆嗦,泪水不受控制地自眼角流下,嘴里亦不由自主地挤出一句:“陛下饶命。”她自小到大,不知挨过多少打骂排挤,失去了母亲和一个妹妹,却从没有这般害怕过,陛下掐她的手其实算不上用力,至少并不比父亲发恨时更用力,可是这只手上捏的却并不是她一人一身的性命,而是她还活着的兄长和她的性命,还有她故去的母亲和妹妹的一切荣辱。这位陛下的手段,太平从未听说过,可在宫里待了些年头的人都知道,枭首都是轻的,杖毙、夷族甚至“骨醉”、“曳竹”才是真正的杀人狠手,韦欢自认绝非傲骨铮铮之辈,万一真惹得陛下大怒,要将自己处死,可怎么是好?若真那样,太平…会顾念自己,肯豁出去替自己求情么? “陛下,飞龙和那日公主所乘之马都已经就地斩杀了。”上官才人适时地在边上说了一句,天后冷冷地看了上官才人一眼,松了手,道:“此马不配作为御马,亦不配有御赐之名。” “是。”上官才人温温和和、稳稳重重地答了一句,仿佛没看见天后灼人的目光一般,退开一步。 天后缓步走回去,重新坐回榻上,侧躺下去,一手支头,对才人扬下巴:“韦氏护翼公主有功,其父韦玄贞,赐从五品朝散大夫,母崔氏诰命加一级,赐绢百匹。韦氏…” 韦欢连忙膝行向前,俯首听命,却听这位天后漫不经心地道:“好生继续服侍公主。” 第126章 猜疑 李睿的亲事一定,我那些伴读们便被送出宫,宫里陆陆续续地传来她们定亲的消息,没定亲的,也多半拘在家里为定亲做准备,不大能出来了。我与这些人的情分虽不至于深到哪里去,骤然失了陪伴,却也觉得有些失落,母亲大约看出我的心思,转眼又将崔明德再接了进来,起居读书,皆为陪伴。 我见了崔明德,不知怎地又想起独孤绍来,她如今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不可久住宫中,然而若是寻个由头常常入宫倒非难事,便百般恳求着请母亲要引独孤绍进来。母亲因我年纪渐长,对我外出交友之事一向多有鼓励,也就顺了我的意,听我说曾见过崔明德和独孤绍比赛,忽然又起了兴致,笑道:“你若真喜欢,不如组一支队来,日后也与我这里的人比一比,看谁更厉害些。” 我道:“那要看阿娘那里出的是谁了,若是团姐姐、上官才人,我倒不怕,若是阿娘,我可不敢。” 母亲笑道:“我都是上了年纪的老妇了,腿脚也不灵便,你怎么不怕她们几个青春少艾,倒怕起我来?” 我道:“阿娘不闻‘姜是老的辣’?若上官才人、团姐姐,那是生姜,虽辛辣,还可一动,如阿娘这般的老姜,嗅一嗅就辣得不行了,哪敢真和阿娘比呢?” 素来母亲前头的人拍马屁,多是夸她老当益壮、看不出年纪之类,忽然听了这闻所未闻的一句俗语,微怔之后便大笑出声,边笑边搂着我前后揉搓道:“你这小东西,学问不见有多少,却不知从哪里学来的机灵话。” 我笑道:“自然是和阿娘学的。” 母亲怪道:“何解?” 我正色道:“阿娘生我生得机灵,说出来的话自然也就机灵,这是人生下来的秉性,没有法子的。” 母亲笑得几乎仰过去,一殿之中,具笑得前仰后合,连婉儿也莞尔一笑,我扯着母亲的袖子道:“阿娘别只顾着笑,若真设球队,我可就正经选人了。” 母亲笑得不住,只挥手道:“你自己选,只要不是品级女官,若嫌宫人们不好,请外面的进来也使得,随你。” 此话正遂我意,我便一笑谢过,出来第一要务便叫人去将我宫中从前赶出去的几个得用人吴小浪、吴小孩、孙威娘都选了进来,重为我近前侍儿。小浪以前在宫中极有体面,一旦被赶出去,颇受了些挫折,我与她相见,少不得唏嘘几声,她与韦欢又各自向我荐了几人,我也不问,全要了进来,命宋佛佑安排,又派人向独孤绍传话,说了勤习马球之意,独孤绍回话说,若真想好生打球,她妹妹独孤敏、表姐裴兰生都是极好的,又有崔明德的几个好友,亦是世家女娘中骑射俱佳的,彼此之间又都熟惯,不如都叫来一起,我也应了,因近半年从婉儿学习世家谱系,已颇有了些心得,对这些人的家世一一比较,发现独孤绍往来的人物,三教九流,无处不有,并不只限在武川军镇之后,崔明德的交往多是世家的宗支嫡长——其中便有河东薛氏、柳氏。 我见了这两个姓,才想起来河东薛、柳、裴与京城韦并立,号为关中四大姓氏,世代交往,连绵有亲,又忙忙地唤韦欢来:“阿欢,你替我打听叫薛绍的人,可有消息了?” 韦欢眨眨眼,道:“我本来记得薛氏并无此人,后来回去托阿兄几番打听,说故天策府功曹薛怀昱之幼孙名薛绍,也与你差不离的年纪,他家因党附秦庶人遭贬,祖父流死远州,父亲无有功名,薛家大郎年已二十余,因祖、父牵连,虽是宗支嫡系,却至今尚未娶妻。” 我听说是秦庶人余孽,倒安下心来,笑道:“那就好。”又有些好奇,问她:“这薛绍是薛氏嫡系,就算受了牵连,也不至这么困顿罢?那薛绍长得什么样?是不是极其俊俏?”托电视剧的福,这位薛绍“薛驸马”在我原本的世界里还有几分名气,当年某个演员英俊温柔的扮相,还曾迷倒过一片小女孩。 韦欢顿了顿,道:“我只托阿兄打听有无此人,不曾留意过别的——是谁和你说了什么,怎么好端端的,你倒问起外面的男子来了?” 我含糊道:“没什么,只是听说他生得不凡。”看韦欢似有追根究底的意思,忙笑道:“说来你阿兄也到了娶妻的年纪,你父亲可曾为他物色了?若需要我帮忙就只管说。我别的力出不了,赠些绢帛彩锦也是好的——你不要推辞,别的事你可以不要我帮,这是关系你阿兄一辈子的大事,你总不能忍心见他娶个不知哪里来的村妇、野妇,或是无知识的泼悍妇人罢?” 韦欢沉默片刻,方道:“只要夫妻之间肯互相扶持,彼此亲爱,便是村妇、野妇、泼妇又如何?偏要那些高门虚名,娶回来搅扰家宅,又有什么用?” 我不意她竟说这样的话,心念一动,笑道:“阿欢不喜欢你阿兄娶世家女?” 韦欢低头去拨她襦衫系带,慢吞吞道:“他娶谁也不是我能做主的,想那么多作甚?你若想帮他,也不在这上面,只在他成亲当日,派中使赉几匹内造彩绢给他罢。叫人见了,知道他妹妹在公主面前得脸,以后不要欺负他也就是了。” 我记在心上,又嘱咐她:“那他成亲之日,你要提醒我。若我不记得,你自己开了库房取。等他成了亲,我再另外赠他三百匹绢。他还在读书么?你叫他不要灰心,我看阿耶阿娘近来颇重录士,明年可能开制举,前年制举,阿娘曾亲自阅览纸卷,还叫我和六郎读给她听,明年若也这么办,我便和她提一句,说‘这是韦欢的哥哥’,他若能在制举中扬名,与常科出身自又不同了。”见她听得心不在焉,两手伸出去,扶着她的肩道:“你不要只顾着清高,这年月谁考试不曾行卷、拜贽、托人引荐?我真心见你阿兄好,所以才荐的他,又不是单因为你和我好。他是京城韦氏,簪缨世族,自小读书,怎么不值得我说一句?” 韦欢嗯了一声,过得片刻,才道:“二娘,太平…我记得你从前看过我打的一场球,是么?” 我想了一会才想起来,笑道:“都多久的事了,那时我还不认得你呢,你怎么倒记得?” 她道:“那时外面骚动,说是代王来了,我见那身边跟着的一个小郎与代王面容相似,人都说是齐王府的小郎君,那个人是你不是?你还一直看我阿兄。” 我那时的确是见韦无生忍俊俏,多留了一会心,便笑道:“我见你阿兄生得不凡,所以多看了看,当时还以为你是他什么人呢,如今想想,也是凑巧。” 韦欢看了我一眼,我见她这一会儿便像是有些低落起来,以为她是替韦无生忍的前途担心,忙道:“我想起来了,苗师傅和新进的宰相…韦思谦韦公相熟,你若不嫌弃,叫韦无生忍也编几卷进来,我托他投到韦公那里试试。不然就叫他准备几首得意的诗,改日我设一宴,请些文学之士,叫他当场赋诗,若得谁的青眼,那便最好不过了。”这里絮絮叨叨的说,韦欢的脸色却更不好看了,辞我道:“好了好了,你日日上课那么忙,如今又要学舞,又要打马球,这些小事,就不要放在心上了。我这里也忙,便先走了。”却不等我应她,就自顾自踏了出去,这真是自我遇见她以来前所未有之事,我不知自己哪里惹到了她,又是急又是猜疑,辗转一夜,竟未成眠。 第127章 家人 次日便是旬休,大早父亲和母亲便将我唤去,我见太子与李睿都在,还当是什么大事,谁知不过是吴王李彬送的礼物到了——他人还在路上,礼物却已经陆陆续续送了好几拨,虽不及太子与李睿进献的贵重,却都胜在有心,父亲和母亲都颇为欢喜,来来回回的遣人赏赐也不知有多少回。这次再送,却又是新奇物件:吴地所产水波、方棋、鱼口、马眼、绣叶、竹枝、白莲、柿蒂等绫罗丝缎,糟笋瓜、乌梅、鱼子、魥鱼、白鱼等江南道土产,甘棠、瑞竹等植株,还有麝二头、鹿二头、白兔十头、各色金银鱼苗二十头,并《孝子传》十卷。 父亲却最喜这《孝子传》,叫人将长卷展开细看,又叫我们:“二郎、六郎、兕子,这是四郎亲率人编纂的孝子事迹,你们也要多看看。” 太子和李睿都笑得有些勉强。自我出生以来,他两个便是宫中的天之骄子,宫中谈论皇子,不是二郎,便是六郎,吴王李彬的名字至多在逢年过节的颁赐四方的诏书上出现一下,可这几个月来,父亲母亲口里,总离不了他:四郎斋戒为父母祈福、三月未食荤腥,四郎献了吴地士人编纂的诗文了,四郎做的《贺圣文帝后千秋万寿赋》颇有可观啦…仿佛一夕之间,吴王李彬便成了帝后独子,太子和李睿反倒成了庶出皇子一般。太子犹可,李睿因是小儿子,自小便极受宠爱,横行京中,无所不为,愈益不平,可惜有母亲压着,这不平也只能强行咽下,却整日在我耳边念叨,叫我多向爷娘撒娇,让爷娘顾念太子,又说等太子妃生下儿子,那才是正宗的长子嫡孙,一定能盖过吴王那三个嫡子、四个庶子去,我烦他不过,委婉地表示过“你行你上,你多生点嫡子、多与妻家交好才是真尽孝”的意思,这贼厮居真信了,转头对他那两个妻舅示起好来,真是不知该说什么好。 我见两个哥哥尴尬,忙笑道着去扯父亲的袖子道:“阿耶,这东西编得这么好,耶耶把它借给兕子几日,回去叫人抄了,细细习看好不好?” 母亲接口笑道:“兕子这主意不错,我看不但她可以抄一份,还可以叫人抄上几百份,颁布天下,以为子臣则范,国子学、太学里也可以酌情选用,让天下都知道陛下有这样孝顺的儿子。” 父亲微笑道:“倒无不可。”再将书卷看了一眼,却道:“四郎孝心尽有,所编所选却还有不足,若要天下刊行,还是叫人再多润色,二郎,你是长兄,此事便由你去做罢,编成以后,可命国子学与太学学生诵习。” 太子听见给他颁了差事,忙躬身领命。父亲又笑着向我道:“四郎念着你,那白兔、金鱼等物,还特地指明了是你的,仿佛我这做阿耶的,还会贪了你的东西似的!不过你能体谅他编书之诚心,也算不辜负他。” 我笑道:“四哥献了这么多东西,阿耶偏偏只看见这白兔、金鱼,还说自己不惦记。阿耶一向就是小气,四哥进了这么好的书,儿提了这么好的法子,也不见阿耶说给个赏赐,还怪四哥惦记我。”被父亲笑着一瞪,便窝到母亲身后,问她:“阿娘说是不是?” 母亲在我头上一敲,道:“见好就收罢,再饶舌,你阿耶后悔了,什么兔子、什么金鱼,一头都不给你。” 父亲笑道:“再叫你们说下去,朕这悭吝之名是坐定了,杨子高,快叫人把那些蠢物送到朱镜殿去,免得她们娘女两个说话。朕再额外添你打毬衣二十件、染缬四十段、红线毯两件,这下可不小气了罢?” 我从母亲身后出来,挽着他的手臂笑道:“阿耶不小气,一点都不小气,阿耶是宇内无双的好阿耶,兕子最喜欢歌歌和嬢嬢了。”幼儿辈们唤父母,不喊阿耶阿娘,却喊歌歌嬢嬢,我幼时常被乳母们引作此语,及长些早已换了称谓,而今再作此音声,心内已然觉得肉麻,可父亲母亲却最喜我这小女儿态,一个便来揉我的后颈,笑道:“末后还不忘带你嬢嬢一句,真是小机灵。”一个则取笑我:“拍你歌歌的马屁,怎么又扯到我身上来了,我并没东西赏你。” 我笑着一边挽住一个道:“歌歌嬢嬢本是一体,有歌歌便有嬢嬢,有嬢嬢便有歌歌,怎么还要扯?晟哥、睿哥说是不是?” 李睿知机,也笑着凑过来,轻唤“歌歌、嬢嬢”,太子年长,不好再作此幼嫩呼唤,便上前执父亲的手,父亲揽着他叹道:“记得雉奴生时,你还不懂事,哭着闹着要见你阿娘,乳母们劝不住,只能把你抱到紫宸殿来,我们爷儿一对等了一夜,才听到母子平安的消息。后来又生兕子,又是朕带着你和雉奴等了一夜,等到了兕子。那时他不过三岁,胖乎乎像个肉团子,走路时一滚一滚的,你又多病,牵着他走时,朕都怕你被他带倒了,一转眼间,你们都是这样俊俏的少年郎,都有自己的儿女了。却不知四郎如今生得什么样子。” 母亲笑道:“说到儿女,阿裴这个月就该生了罢?陛下只顾着赏了女儿,不要忘了给孙子的赏赐。” 父亲一怔,旋即笑道:“几乎忘了,宫中各处都备好了么?这是她的头胎,不可轻忽。” 母亲道:“已传令各处,乳母、宫人、内侍都已选好,连一应供应也都备下,只等看何时发动了。” 李睿笑着拱手道:“太子若诞育皇孙,四哥再携子进京,阿耶跟前真正是子孙满堂,万代兴盛。” 父亲喜动颜色,看向太子的目光中满是慈爱。 第128章 中意 父亲对于给太子和李睿的赏赐极为严格,对我却颇为溺爱,赏赐用度都极尽有容,宫中上下皆知此事,因此我一自他那里退出来,已有小内侍们领了极好极新的毬衣、红线毯和染缬,连吴王所赠之物一并都搬到朱镜殿。 这些琐事本不用我关注,可如今韦欢管着库房,我那脚就如有了自己的意识一般,跟着内侍们就去议事堂,宋佛佑、冯世良、小浪与韦欢都在那里,堂中又整齐地立着两排侍女,看见我来,具都讶然起身,我见有这么多人在,倒不好只和韦欢说话,便笑道:“你们都在做什么呢?” 小浪道:“回二娘,殿中尚少二十三员缺,儿妾们正在议论选人。” 我嗯了一声,偷眼去看韦欢,见她面色如常,不像是着恼的模样,也不知是昨日生的气已经好了,还是我想多了,她当真事多、无暇顾我?她面上不说,其实性子极要强,如今虽未再上学,却自己借了我的书,日夜苦读不辍,我偏又将财权和人员赏罚这两件大事交给她,不知她会不会累着?横竖现在殿中人手也够,如小浪等又是旧日我所知的得用之人,不如分一事给她,韦欢便不至这么忙碌。赏罚权重,最是体面,给韦欢是最好的,且她之处事,较之宋佛佑更多机变,较之小浪又更有威严,临此大任,最是适宜——偏偏我这里是日常赏罚的事少,财物进出上的事最多,若不叫她管财物,我与她对话、问事的机会便要少许多了,这又是我所不愿的。想来想去,倒不如以韦欢处于小浪之上,兼管两事,则韦欢既不必这么劳累,又显得我看重她,满殿里不敢看轻她去,且我也可借着过问事情的名义与她更多相处。 只不过这么一来,我原本想给小浪个虚衔品级,如今却不能了,不然让她一个有品级的居于无品无级的韦欢之下,恐怕生乱。 我正在这里想事,冷不防小浪问了我什么,我没听清,问她:“怎么?” 却见她笑吟吟地看我,指着她身前道:“娘子可有中意的人?”——她立在韦欢的侧后方,手一指,便指到韦欢的方向去了,我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地道:“什么中意不中意的?我并没有中意谁!” 小浪道:“既如此,那就叫她们都退下罢。”说着堂前两排人便都退出去,我才知她指的是选侍儿的事,并非单指着韦欢,脸上微红,又不好意思改口,有些懊恼地去看韦欢,却见她也在看我。这一时她的脸色,与昨晚便有些相像了,似是有些不悦,又似是有些释然,面上还遮遮掩掩的,若非我与她相处这么久,平日里又常留意她的一颦一笑,还真看不出来。 我心里一突,唯恐韦欢又从不知哪里生出了一段怨气,寻个借口道:“阿耶知道我要打球,赐了毬衣下来,韦欢,你来替我看看,穿哪件更好?” 韦欢不解我意,还道:“既是宫中样式,便都是一样的,娘子看着拿喜欢的花样就是。” 我强词道:“我又不常打球,谁知道这里面有什么讲究呢,到时候可是要和人比试的,关系重大,马虎不得。”又催她:“我已约了她们,下午人就进宫了,你快来。” 她没办法,只得从议事堂中出来,随我一路到寝殿,又问我:“毬衣都在哪呢?” 我道:“毬衣是小事,我只是想叫你出来,问你个问题而已。” 她挑眉看我,这等时候,我也顾不得什么公主尊严,小心地牵了她的手,期期艾艾地道:“阿欢,你…昨日是不是生我的气了?” 韦欢被我问得一怔:“什么生气?我并没有生气。” 我不信,道:“阿欢,你也知道我平素行事有些疏逖,若是哪里做得不对,你好生规谏几句,我一定从谏如流,朝闻夕改,不可因我们有个主臣之别,就把话藏在心里,这样算什么好朋…好腹心呢?” 韦欢哭笑不得道:“我并没有生气,娘子近来举止进退也都称旨,没什么要规谏的地方。” 我见她还不肯和我说真心话,急道:“那你昨日怎么就辞了我出去了?方才我见你脸上也有些不自在,你不要诳我,我…我可不是那么好诓骗的。” 韦欢听我指明,才终于变了脸色,却并不是生气的样子,只是定定凝视我道:“并不是生气,只是觉得…娘子长大了。”她伸出了手,似乎是想要碰一碰我的脸,可动作又犹豫得很,伸出一半,手便悬在半空,手指蜷了起来,我急得不了,自己上前一步,把脸一侧,贴在她手上:“给你。” 她又是吃惊,又是好笑,手在我脸上用力捏了一下,我不让她收手,两手捉着她的手往自己脸上按:“好捏么?好捏都给你,只要你告诉我你又生了什么气,随你怎么捏。” 她越笑得厉害,将另一只手也伸出来,两手捏着我的脸颊向外扯,做成个鬼脸的样子,我配合地挤眉弄眼,粗着嗓音道:“小娘子,这张老脸,你可还中意?” 韦欢笑得弯了腰,一手捂着肚子,边笑边道:“中意,中意,这张脸我可中意了。” 我本不期她有这样回答,反倒愣了一下,急切地问:“真的?” 她一怔,顷刻便直起身子,微笑着在我脸上摸了一把:“阿谁家女娘不想要这样漂亮的脸呢?”她的表情实在太僵硬,我见这表情,心里隐隐有些意动,故意靠近她,捉了她的手再往我的脸上靠,眨着眼,一动不动地看着她问道:“阿欢是在夸我好看么?” 我看见她的瞳孔骤然放大,像是突然被踩了尾巴的猫,她猛然收回手,装作不经意地偏头,捋了捋自己的鬓发,笑道:“当然,二娘容颜秉自天后,将来必是个大美人儿,独孤娘子什么时候进宫?要我同宫门处吩咐一声么?说来今日教坊的人也要进来,圣上赏的红线毯倒正好可以用上,省得还要另外置办舞茵。” 她的举动实在是太不寻常,不像是朋友间的单纯的赞赏,我的心仆仆直跳,一种隐约的猜测浮上心头,却又不敢确认。我努力地回想昨日的情形,想想她是什么时候开始生气的,可越想,我就越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很厉害,我想她也许大概可能也是有点喜欢我的,那种喜欢不是朋友之间的喜欢,或许…有些别的什么东西在里面。可我真的不敢确认。 这样的感情实在是太过诡异,太过超前于如今的时代,很有可能只是我的一厢情愿。就算是我来的那地方,两个女生之间手挽手,偶尔亲亲抱抱,也是极其自然的事,韦欢她可能只是单纯地喜欢我,不含任何过分感情的喜欢。 甚至我的喜欢,可能也只是那种喜欢,其实并没有含着我想的那种诡异的情感,只是源于青春期的一些冲动,因为身处这男性匮乏的深宫之中,导致这样的冲动被越放越大,被我误认为是那样一种喜欢。 可万一,我对她的喜欢,是那种喜欢,她对我的喜欢,也是这种喜欢呢?若是万一呢?我们相处已有一年多了,我对她的喜欢,一直有增无减,她对我最初还有些时冷时热,如今也是细心体贴,温柔备至了。我记得去年冬月,她连个斗篷都系不好,可如今,任谁也不能说她将我照顾得不好——若不是也对我有那么些喜欢,大约是做不到这样的罢? 可是话再说回来,这种喜欢,到底是哪种喜欢呢? 我这样喜欢来喜欢去地想着,一会儿就连“喜欢”这两个字都不知道该是怎么写的了,满心里念的、想的,都只是韦欢,再过一会,又连“韦欢”两个字到底是怎么写的也全记不住了,有人在扯我的袖子,我以为是韦欢,要叫她时,却发现自己连她的名字怎么叫的也忘了,张口就是:“到底是不是呢?” 那扯我的袖子的人道:“娘子说什么?” 我才惊觉这人不是韦欢,而是宫人仙仙,问她:“她呢?” 仙仙道:“是问韦娘子?方才见她向前面,许是去迎崔二娘子了。” 我道:“我也去。”走了几步,又顿住,问她:“你看我好看么?” 仙仙笑道:“好看,整个宫里,除了天后,没人比娘子更姝艳俊绝的了。” 我又道:“你可中意我这张脸?” 仙仙有些惊讶,却依旧大方笑道:“自然是中意的。可惜妾不得托生个郎君,不然一定要千方百计地求尚公主了。” 她说话时我一直留意着她的脸色,见她神态自然,与韦欢方才惊惶的神色绝不相同,心内渐渐生出一股喜悦,对她点点头,一本正经地道:“你若是个郎君,进宫只怕不易,除非像冯世良那样咔擦了才好。”不等她回话便一路小跑出去,到了前面,恰见崔明德与独孤绍两个人在脱鞋,便一溜冲过去,笑道:“你们来得可巧,我有许多好东西要给你们。” 转过头,对在旁蹙眉而立的韦欢道:“客人来了,快把我的好茶拿来,还有今日得的毬衣。” 独孤绍笑道:“今日有什么事,二娘这么高兴?” 我笑:“有朋自远方来,不值得高兴么?”一面笑,一面频频拿眼去瞟韦欢,只觉世上再也没有比她更好看、更令人着迷的人了。 第129章 踏谣 因怕早起风凉,不宜骑马,我与独孤绍约的本是午后,谁知她早早就来了,宫门上因我这里早有嘱咐,也径将她引进来,恰逢教坊张四娘亦来参见,我想独孤绍善舞,便邀她一道去了偏厅。 这偏厅专为观舞、宴乐而设,因我不大喜欢热闹,亦少宴请,因此陈设简朴,我本还怕崔明德两个见了嫌弃,谁知进去一看,但见内外彻新,四壁上饰满了龙、凤、藻、龟之具,帐幔具用簇新彩帛,鲜亮明媚,地上亦新换了红线毯,彩光熠熠——红线毯产自宣州,色泽艳丽不输蜀锦、柔软顺伏更甚绒毡,是极好的舞茵。只因制作极费丝线,传闻一丈毯需丝千两,极耗物力,因此并不设为常贡,母亲寿辰,外州贡了六匹,计不足百丈,父亲爱好曲律,病时更是日日流连舞乐,却也舍不得在百戏台铺设这样昂贵的毯子,然而今日一次便赐了我两匹三十丈。我本来还想着是不是将这毯子拿出宫去卖了,换成官钱存在库里,没想到韦欢办事极是利落,早上赐下的红线毯,如今已换成厅中舞茵。 独孤绍一进来便东张西望,一会摸摸殿内帐幔,一会看看四面雕花,足尖又在线毯上踢踢踏踏,啧啧赞叹良久,向我拱手道:“常闻天家气度,却未得幸一见,今日才知人间有此仙境。” 崔明德瞥她一眼,不置可否。我面上只是对她笑,等走到一边,便招了韦欢:“怎么突然装饰得如此富丽?”自小我的殿中奢华便倍于他处,可今日这陈设,却是连我也有些吓到了,红线毯、彩帛都不用说,单只那三十余支婴儿手臂粗细的彩烛,便不知要费多少钱帛,那可不在常例之中。 韦欢悄声道:“是吴王赠的彩烛,说可以烧六个时辰不灭,我们这里计得了五百支,我想这物件非是凡物,卖也未必卖得出去,不如就用了。四壁上垂挂、殿内彩帛亦是吴王遣人送的。” 我道:“他这是大出血…我的意思是,费了大力气了。” 韦欢道:“你这词倒也贴切,可不是像人割了一刀,大出血了么?他许多年不进京,一旦有机会,怎么可能不好好巴结京中人物?我听说他给太子送了两匹天马,缣、帛、丝、缎装了好几车,被太子退回去,说不可开这奢靡之风。” 我忙埋怨道:“那你怎么不退回去?”被她一看,才知自己又说傻话——太子是长兄,是半君,教训弟弟,那是理所当然,我这做妹妹的退他的东西,不是摆明了不愿给兄长脸么? 韦欢知道我想明白了,嘴角一勾,道:“比起他送太子和冀王的,你这点东西算什么?宫外头王公府里用彩烛的多得是,不差你这里。圣人还特地赐你红线毯,不就是叫你配着用的意思么?我用了一半,剩下一半,给你做嫁妆。”最后天外飞来一句,却是拿我打起趣来。我正是心中有些思量的时候,听她这话,怎么听都像有些酸味,拿眼把她一看,慢慢道:“我的嫁妆自有宫中承办,不劳你费心,倒是你的嫁妆,说不定要从我这里着落。” 韦欢脸上的笑立时敛去,颦蹙道:“我和你玩笑呢,你倒又摆些子公主款儿。” 我不料她说变就变,还怔着没动,她先已走开几步,那教坊中张四娘并许多行辈早已进来,一拥地向我见礼。 父亲不甚爱繁华艳丽,宫中多自收敛,穿戴时不敢太逾了矩去,教坊内人却是不一样,个个都高髻、阔眉、红颊、朱唇,穿着各色间裙,裙摆较宫中常式为短,下面皆是彩色条纹裤脚、软锦尖头靴,那张四娘更是明目张胆地穿了红绿间裙,配铜鱼,戴步摇翠华,未语先笑:“见过公主。教坊贱艺,能得公主恩宠,是贱妾大幸。” 她抬头时我见着眼熟,想是常在宫内伺候的,却又记不得她到底演过何等曲乐,便问:“你能为何舞?” 这张四娘面露讶异之色,连独孤绍也不由看我,我道:“十六娘怎么这样看我?” 独孤绍道:“二娘不知道?这位张四娘子是坊中名尤,能为《踏谣娘》。” 我却连这舞的名字也不知,刚要问她,张四娘倒笑道:“市井谑舞,不足为公主挂齿。” 崔明德亦道:“宫中名秀辈出,你又知道什么。” 我见她们如此说,反倒起了好奇之心,命张四娘将这舞演来看看,她将眼波一转,笑道:“不知公主要观此舞,妾的兄弟却没进来,此曲须得两人合舞,坊中能配妾者,只有妾这个兄弟。今日她却去了别家,乞公主改日再召罢。” 独孤绍道:“四娘的兄弟,是说裴润娘么?” 张四娘将头一点,笑看独孤绍道:“这位小娘子似对教坊掌故十分熟稔。” 独孤绍笑道:“我少时亦习竿木、柘枝之技,颇听了些故典。” 张四娘笑道:“若是长习乐舞,想必能作阿叔子?” 独孤绍道:“见过几次,未曾演过,若张四娘子不嫌弃,倒不妨一试。” 那张四娘便看我,我心里还惦记韦欢,抬眼看她,她倒是兴致颇高地望着张四娘,过不多时,又去看那余下的教坊中人。我记得她说在宫外并不曾有许多观舞的机会,倒不如叫这些人演给她看,便笑道:“若如此,倒劳烦十六娘了。” 那一群教坊娘子们听了,便笑嘻嘻拥独孤绍和张四娘化妆,又向我的宫人讨要男子衣冠,坐部伎取出许多锣鼓等物,并云板等,嘻嘻哈哈的十分热闹。 我只是看不懂,便向韦欢走几步,道:“阿欢知道这舞有什么特别的么?她们都这样高兴。” 韦欢道:“不知。崔二娘子知道么?” 崔明德淡淡道:“《踏谣娘》是坊间戏谑之舞,一人做男子妆扮,号为‘阿叔子’,一人做妇人妆扮,且步且歌,是为踏谣。” 说话间已见张四娘化了妆,做市井妇人打扮出来,临上场前尖脚一立,举目四顾,那一种半老风态,已不由令我叫了一声好,只见她径提了裙子左右一摆,徐徐踏进来,清声引歌,每一踏,便有许多和者和道:“踏谣,和来!”再一踏,便有人齐声道:“踏谣娘苦,和来!” 等张四娘到了场中,才见独孤绍做醉酒之态,一摇一摆地进来。 独孤绍穿的是我的衣裳,因要演个市井男子,所以便将我的朱衣反穿,她身量极高,穿我的衣裳时天然便短了一截,正如短衫一般,又歪戴个长脚幞头,手里举一壶酒,假装喝了几口,便将酒壶一扔,扔了还不足,又伸脚一踢,将足上罗袜踢落一半,旁边和者作怪,说:“阿叔子,足衣掉了。” 独孤绍便东倒西歪地扭身去找——别人找物是弯腰顺着去看,她故意反折了腰身,眼睛倒过来去看脚,看来看去看不到,便骤然起身,鼓着两腮,瞪那和者道:“连足也看不见,哪来足衣?” 一句话便笑倒了一片,连韦欢也扑哧一笑,我见她笑,也跟着一笑,韦欢听见我的笑声,回头一看,道:“二娘坐着看罢,你站着,谁都不好坐。” 我道:“那你也坐。” 她嗯了一声,我才恋恋不舍地离了她身边,坐到主座,又请崔明德坐下,案上已设了饮馔,我伸头去看韦欢的,见她面前的与我的一样,才放了心,分神去看场上,此刻独孤绍与张四娘已做了丈夫妇人殴斗之状,乐声轻快,鼓点欢腾,两旁和者都卖力调弄,将一殿中的人都逗得前仰后合。 我顺着她们露出微笑,头一偏,叫人召了场边侍立的堂候官来:“这到底是演的什么?” 那内侍低声道:“原是前朝有个苏疱鼻,好酗酒殴妻,其妻常诉于街坊,久而久之,就有人做了这么一出戏嘲弄他,坊间戏浪之戏,博公主一乐罢了。” 我嗯了一声,见她们都看得入神,倒不好搅了兴致,只是这等热闹嘈杂的戏乐,又是丈夫殴妻的戏目,且我心里又有事,实在无心观看,便又把头转去看韦欢,看一会,怕人瞧见,又转回来,吃几口点心,假装望一望场中,露出些赞赏的笑,再又转头看她,如此反复,肚子都吃得溜圆了,才听鼓声急停,张四娘与众和者都来躬身行礼,独孤绍亦上前一步,笑眼看我。 韦欢对我使个眼色,我才回神,急急道:“赏。”韦欢轻咳一声,道:“公主赏绢百匹。” 我道:“是极,赏绢百匹。” 韦欢看了我一眼,等独孤绍与张四娘下去褪妆,突然问我:“二娘觉得这舞好么?” 我道:“好极。” 她却似笑非笑地看我,道:“妾见公主频顾左右,还以为公主不喜欢呢。” 我这才想起自己只顾着看韦欢,恐怕冷落了崔明德,忙转头向右,对下首的崔明德笑道:“这舞好是好,只是见了丈夫殴妻这样的事,未免叫人心里不舒服,二娘以为呢?” 崔明德端起酒杯,自饮一口,微笑道:“取乐而已,不必心心较真。” 韦欢亦笑道:“再是豪横之家,也无驸马敢殴公主,二娘且放宽心。”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很好很强大的火箭炮,18451035、楚江畔、就不起名、岚深时见鹿的地雷票~ 堂候官:指听候差遣的跑腿小吏 内人:教坊里称呼常在御前的人 教坊中互相以兄弟相称,她们的男人们被按女人称为新妇、嫂等。 第130章 朋友 如今风气虽然开明,亲近的女儿家之间拿婚嫁之事打趣并不在少,可那绝不是可以当着教坊曹署和“客人”面说的话,韦欢一向是最知道分寸的,今日却屡屡失言,着实有些不寻常。 我不由自主地又去看她,她正举杯饮酒,两眼定定盯着酒杯,并不肯向我这边看,方才那句无人接口,便也如未提过一般。这绝不是一个刚向我开了玩笑的人该有的神态。 我那点小心思又隐隐地动荡起来,想再试试她,除了嫁妆,又不知该怎么引起话头,思量未决,独孤绍与张四娘已经换了衣裳出来,两人又来谢场,我眼珠一转,命人替她另加一席。教坊中人奉召,要么不入席,要么伴坐贵人之侧,我们都是女娘,又是在宫中,自然不大好做那伴坐之态,故宫人们根本就未替她设座。 张四娘受宠若惊,让了再四,才被小浪几个拉扯着坐于末席,我又命人在别殿分席厚赐教坊诸人,连我殿中上下也都多赐酒馔,殿中只余几个亲近宫人,与韦欢、独孤绍、崔明德、张四娘,才借着酒意,渐渐地引她们说些市井俚俗,评点些时气,又道:“方才听十六娘说四娘的伴当是裴润娘,怎么四娘又说是兄弟呢?” 张四娘捂嘴笑道:“儿妾辈在教坊中,常有交好者约为香火兄弟,故作兄弟之称,妾身年长,号为四哥,润儿行十一,号为十一郎。” 独孤绍笑道:“她们那里最有趣,若有儿郎辈迎娶,便被作妇人称呼,长者为嫂,次者为新妇,张四娘家苏五奴,便号为‘四嫂’。” 我心中隐隐已有所猜测,听她这样说,故意笑道:“原来如此,这倒像是那远方女儿国的风俗,说不定哪一代内人是女儿国来的,所以兴了这样风气呢。” 众人皆不知是何典故,都来问我,我溜了韦欢一眼,清清喉咙,道:“我听说极西方有女儿国,那里只有女人,没有男人…” 才说这一句,韦欢便蹙眉道:“怎么会有这样的地方,二娘别是喝多了,记错了罢。” 我道:“奇谭而已,你们听听总无甚坏处。” 独孤绍亦追问道:“二娘再说说,我们想听。” 我便端了酒起身,慢慢踱至中厅道:“总之那里没有男人,国中上下,都是女儿家,成亲的,也都是女儿和女儿成亲,绝无男子插足…” 张四娘乘着酒,也大着胆子插嘴道:“若是这样,可怎么诞育子嗣呢?” 我微微笑道:“那里有一条河,号作‘女儿河’,想要受孕的,便妇妇两个相约谁为父,谁为母,约定为母的那位,便斋戒沐浴,诚心祈祷七七四十九日,然后连饮七日女儿河之水,其后这人便会怀孕。也如我们这里一般十月怀胎,生下来的,也是女儿。”偷眼去看众人,只见独孤绍满面想往之色,又在崔明德耳边说了不知什么,崔明德瞪她一眼,再看我时,却也露出几分好奇,韦欢低了头,不知在想什么,张四娘则不大以为然,满饮一杯,眼波流转,自然露出徐娘妩媚之态:“若是这样,那生孩子还有什么乐趣!” 我只作不懂,笑嘻嘻地道:“生孩子不是为了传宗接代么?还要什么乐趣呢?” 张四娘张口要答,只听韦欢和崔明德同时咳嗽一声,她向两边一笑,歪头道:“夫字天出头,家里没了丈夫,总是少些意思。” 我道:“两个温温柔柔的女儿家在一起不好么?不要那些腌臜儿郎,行事那么粗鲁,没一点韶秀之气。” 张四娘咯咯大笑道:“公主这可是孩子话。” 我故意扬着头,作出生气的模样:“我才不是孩子话,我真是这样想。”却惹得张四娘更笑出声来,连独孤绍与崔明德也微微发笑,我刻意扭身跺脚,问韦欢道:“阿欢你说,两个女儿家一处,是不是也挺好的?” 韦欢抿了嘴道:“公主从哪听了这种典故?这等蛊惑媚上,造谣编事之人,很该杖毙。” 我见她不入彀,仗着酒劲,又问崔明德:“崔二你说,两个女儿家一处,是不是好?” 崔明德敷衍地道:“只要二娘喜欢,怎么都好。” 我又看独孤绍,独孤绍早笑道:“两个女人当然好了,譬如我和崔二…” 崔明德勃然怒道:“我和你什么?” 独孤绍道:“我只是作个比——张四娘和裴润娘约为兄弟,难道她们还真是兄弟两个不成?” 崔明德冷哼道:“作比是这么比的?那譬如你和犬彘…” 独孤绍便道:“好好好,譬如我和韦四…” 我道:“阿绍,崔二刚说了犬彘,你便说阿欢,是何居心?” 独孤绍有些尴尬地看了我一眼,不等说话,便见张四娘轻笑道:“若是独孤娘子这般人才,那妾倒愿作这等犬彘。”竟起身来,绕着她嬛嬛一步,一手顺势抚过她的脸,独孤绍反手捉住她手,笑道:“若是张四娘这等人才,那还是绍作犬彘罢。”又向我道:“总之若是我和四娘子这样,二娘瞧着不也很妥当么?” 我虽知那张四娘是欢场老手,顺手替独孤绍解个围而已,独孤绍亦不过感念她出手相助,故尔逢场作戏,却依旧认真将她两打量一番,笑着点头道:“极妥当。你们想两个女儿家,在我们这里都这样般配了,若在那女儿国,想必更有一番双鸾和鸣的光景。阿欢,你觉得呢?” 韦欢道:“颠倒伦常,悖逆天良,这样的地方若真存在,想必也要遭雷殛火烧,势不久存罢。” 我不意她如此决绝,心中那股蠢蠢欲动之情如热铁上被浇了冰水——那热铁若有感觉,一定痛不欲生,便如此刻我的心一般——面上还只能强笑道:“宇宙之大,无奇不有,这地方若真存在,那必有它存在的道理,怎么就说到纲常伦理这些大道理上了呢?” 韦欢道:“乾坤阴阳,各有其司,怎么不是纲常伦理?” 我气得脸色发青,一跺脚便驳她,独孤绍早拉住了我,从旁笑道:“酒席间说笑的话,当不得真,我家那老兵喝了酒,还常说自己前生是头老虎,造了杀孽太多,所以这辈子才合该无子——都是玩笑而已,玩笑。崔二,你去哪?” 崔明德不理她,只向我道:“酒有些多了,我去更衣。”起身走开。 张四娘见她走了,马上也辞道:“白日饮酒,似不宜多,妾饮了这么久,已是不当,请公主宽此一回,下回进宫,再为公主举舞。” 我颓丧地挥挥手,她便极快地退了出去,独孤绍看看她,又看看韦欢,笑道:“我亦不胜酒,二娘是做主人的,可容我去哪里坐一坐,略散散酒。” 我只觉心里沉郁,不愿闷坐殿中,便道:“我陪你散散。”一面说,一面当先出去,独孤绍忙跟着我出来,口里只道:“二娘慢些,我头晕。”脚下却不停步,斯须便跟上了我,我们沉默地走了许久,自朱镜殿一路到太液池,太液池又绕了大半圈,我心里的郁结方少解了些,一面自悔方才莽撞,大庭广众之下说这样不着边的话,要被父亲、母亲知道了,还不知要怎生责骂,又觉刚才这样的情形下,韦欢说那样的话本是理所应当,我不该为此发怒,一面却又恼韦欢不解事——满殿里无论公卿贵室,还是教坊伎乐,个个都顺着我的意思,连崔明德也知道敷衍两句,偏她这样倔强,当众驳我,驳我也就罢了,什么阴阳乾坤的,这话传出去,大臣们倒是觉得她正直,母亲那里该怎么想?若再被有心人一传… 我骤然一惊,脚下一顿便站住不动了,独孤绍笑道:“二娘放心,崔二嘴最严实,那张四娘也是知情识趣之人,不会随意外传的。” 若说我方才还是一惊,如今却是心内矍然,猛转头去看独孤绍,只见她抬手伸了个懒腰,悠悠然道:“出来这么久了,崔二就是屙屎也该好了,走罢,我们回去打球去。” 我冷不防她说出这样粗俗的话,瞪圆了眼道:“十六娘…你…” 独孤绍对我眨眨眼道:“我浑家皆是军汉,在家粗鲁惯了,一时不察,说顺了嘴,得罪,得罪。”说是得罪,其实殊无抱歉之意。 我见她情态,倒是坦率可爱得很,也抿嘴一笑,道:“谁人不要屙屎,屙了难道还怕人说?走,我们打球去。”快步便往回走,独孤绍一步跟上我,边走边看着我笑,我奇道:“十六娘在看什么?” 她便拱手大笑道:“二娘好气度,是我辈中人。” 我亦拱手玩笑道:“十六娘好风姿,我却不及。” 独孤绍与我对视一眼,我见她眼中促狭之意大盛,才觉不妙,便见她将我手一挽,笑道:“早听舍妹提过二娘打球之名,我们好好比一场,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来自楚江畔: 太平:给你出嫁妆,给你的这个嫁妆到时候也是要搬去我家的,这波不亏。 阿欢:哼,指不定是你的搬去我家呢。╭(╯^╰)╮ 第131章 相伴 我与独孤绍回了殿中,说要去打球,一面又叫崔明德和韦欢往外走,谁知韦欢偏叫住我道:“二娘不是说要做队服?少府已送了十二种,二娘要不要看一眼,看何等款式好,发下去叫他们做。” 独孤绍与崔明德皆不知队服之事,两人都看我,我笑道:“我见大伙比试时才穿一样的颜色,平日里习练都是各穿各的衣裳,未免显不出我们是一队来。且各人家世不同,有些人为了打球,要花大力气置办衣具,反倒失了取乐的本意,倒不如我替你们把东西都出了,我们穿一样的衣裳,用一样的球杖,比试时亦不分尊卑上下,一队之中,只论球技,不论家世,如何?” 这主意起初是怕韦欢无力置办毬衣鞠杖,毕竟有时打得兴起,一场之中便要换数套衣裳,球杆亦是昂贵,单替她一个出,又怕显出她来,惹人议论,且她也不高兴,恰好独孤绍推荐的人中很有几个家境一般的,我便索性将所有的衣服球具都包了下来,亦免得一队中家境不同, 彼此分出些高下尊卑——这主意颇有些像前世里小学要穿校服的意思,只不过我办的这队服,较之前世大牌高定还更奢侈罢了。 独孤绍笑道:“这主意好是好,只怕鞠杖还是自己的比较合手。” 我道:“不要紧,鞠杖都叫他们做了一套七支,大小轻重各有差异,到时各人看自己拿那种顺手,再付少府去做就是。” 独孤绍道:“那就好。其实轻一点重一点于我是没什么所谓的,只是崔二一个人挑剔。到时她打球输了,不说自己球技差,倒说是因为杖不好。” 崔明德冷冷道:“原来上回打球输了,气得当众折了月杖的不是你,是我。” 韦欢显是知道这个典故,抿嘴笑起来,我恰好见了,也跟着一笑,独孤绍以为我笑她,不服气地道:“正因那杖极不结实,一折就断,所以我才输了一球,并不是因为输球才折了杖——那一回我明明占着上风的。当然,二娘这里都是内造好物,一定不会出这样的事,二娘说是不是?” 我有心谑她,笑着问韦欢道:“阿欢知道这故事?论理十六娘用也该是上好的球杖,怎么好好的就断了?” 韦欢看了独孤绍一眼,指着崔明德道:“你问她。” 崔明德却不答,只道:“时候不早了,先看毬衣罢,看完了打半个时辰,宫门也该关了。” 我见天果然不早,忙叫人将少府所制锦衣,并父亲今日赐的毬衣全部拿来。如今打球多着褐、白、绯、青四色,少府献上来的便四色都有,缀以各色花草纹样,还不算华丽,料子也还是绫。父亲赐的一半朱、一半紫,都是窄袖折领,上面所绣花纹各不相同,倒都是瑞鸟:凤凰、青鸾、白鹭、孔雀、白鹇、鹳、云鹤… 我想紫色有些过了,不如用绯色,上面缀的也可以张扬些,用云鹤,或是孔雀都好,问她们,独孤绍先问:“我们到时是与陛下比,还是与陛下的执事比?” 韦欢道:“无论与谁,总是一样。” 崔明德伸手将一件白色团花的拿起来,道:“用这个罢。” 独孤绍拊掌笑道:“我也正要说这个,韦四,你觉得呢?” 韦欢亦笑道:“极好。你们觉得要什么花纹好呢?” 崔明德便微微侧了头,盯着衣裳边看边想,独孤绍与韦欢两个也盯着那件出神,独孤绍一面想,手一面便伸出,慢慢拨弄崔明德手里的锦衣,崔明德察觉了,反手将她一拍,转头问我:“二娘觉得什么花纹好?” 我道:“我想我们的衣裳以后要常穿的,花纹必要特别些,最好连我们这一队也有个名字…” 话未说完,独孤绍已先拍手道:“叫无敌常胜队!”被崔明德瞪了一眼,又道:“那叫神威天降?” 韦欢则道:“天佑?光启?二娘觉得呢?” 我以为她在问我,刚要开口,崔明德却道:“若要风光,不如请陛下赐名,李二觉得呢?” 她忽然这样亲昵地唤我,倒叫我一怔,想想这确是更稳妥的法子,便点头道:“那好。我明日就去找耶耶娘娘说此事——好了,我们可以出去了么?再等一会,天黑了,不好跑马了。” 韦欢道:“总要先将衣裳选了。”扯着崔明德又去讨论花纹,连独孤绍也凑了热闹,三人叽叽喳喳,独孤绍一味只是要艳丽,韦欢这厮管库管多了,于衣料上极熟,她两个倒还好,崔明德却如一个衣料花纹万事通一般,自衣领上说起,将一切琐碎处都想的极细致:何处该滚边,何处要用什么线,领口、袖口该用几层,什么料子又不失礼又好看,什么料子耐脏,什么花纹有什么寓意,什么颜色配什么显得人肤色亮,还有哪里该掐腰一收,既显得人修长,骑马时又方便… 我见她们讨论得热烈,倒把我丢在一边,只好闷坐在一边,喝多了酒,坐一会便晕乎乎地睁不开眼,渐渐的也就歪了过去,醒来时天已全黑,入目早不是那满室内金翠的舞殿,而是身在寝处,身上衣服也都换过,连头脸都被擦过,干干净净的。 我踢开被子站起,走出去叫人:“独孤绍呢?韦欢呢?”见韦欢揉着眼、带着一个宫人举烛向我走来:“饿么?外面热着粥点。” 我的肚子马上就咕咕叫起来,还问:“独孤绍呢?” 她走近来摸摸我的额头:“回去了。” 我有些不满,嘟囔道:“怎么我睡了,你也不叫我?说好去打球的,这下也打不成。” 她瞥我一眼:“你都醉成那样了,怎么打球?亏得崔二娘机敏,拿话把你们绕了开去,不然真上了马,跌下来,我们这一群人都要遭殃。” 我瞪圆了眼睛:“你们两个故意在那里嘁嘁喳喳的不理我,原来是不想让我去打球?那你直截同我说就好了,何必呢!还害我在阿绍面前失礼。” 韦欢道:“她本是你打球的伴当,你要打球,召她就是,不想打了,就叫她回去。什么失礼不失礼的。” 这话我不爱听,蹙了眉道:“阿欢。” 她不理我,让那宫人举烛近前,自己拿了湿手帕来替我擦脸,一面擦一面问:“胸闷不闷?难受么?” 我赌气坐开,恨恨道:“难受,怎么不难受?” 她对那宫人使个眼色,从她手里接过蜡烛,那小女娘便悄悄退了出去,韦欢将蜡烛放在地上,向我身边一坐,道:“我知道你想去打球,也不是不让你去,若是天气好时,约了三五伴当,再叫几位供奉,教坊、闲厩、鞠壤那里都预备好了,随你想打多久,我们都肯奉陪。只不能像今天这样,灌多了酒,又是一肚子不知哪来的邪气,这么出去,纵是平安骑住了马,也难免酒后受风,你一贯又弱,万一落下病,可不是三日五日的事,到时拘在这里,岂不是更难受?” 她的手搭在了我的手臂上,轻轻抚摸,仿若对待婴孩。若是往常,我该是感念她的体贴,可这会儿我却觉得心里五味杂陈:“我说的不是这个,不是酒后不酒后。你若不想去,直接说就是了,何必如此?也不能这么对阿绍。” 韦欢看着我轻笑:“这话你该对她们两个说。” 我想起方才是崔明德主动挑的话头,独孤绍亦很快便也同她们说到一处,心里越不是滋味,抱了膝不语。 韦欢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没理她,她便又挪得近些,近得我已经能感受得到她身上的热气。有一会工夫,我以为她要抱我,可是她终究只是止在暖气相通而皮肉不贴的距离。 她悠长的呼吸声自右后传来,一如往常地给我带来一股安心感,我的心在这呼吸声中渐渐平静,过不一会便没忍住回了头看她,她也正凝神看我,见我回头,便笑了一笑,又叹了一声,将手覆在我的手上,道:“白日里喝多了酒,只顾着说胡话,以后不要再说了,你有心疾,少喝些酒。” 我盯着她看,她的眼神那么温柔,她肯对我露出这么温柔的眼神,她怎么可能不喜欢我?可她若真的喜欢我,为什么又是这模样?我真想捉住她,好好地、彻底地问一问,可是我终究也没有那份胆量,我只是可耻而怯懦地嗯了一声,感受着她的手覆着我的手的温暖,感受着她的温柔将我包围的温暖,我真愿这夜永不过去,我和她就这么长长久久地坐着,坐到地老天荒,坐到海枯石烂,直到所有的神话都已被传说殆尽,直到所有的天长地久都已经实现,直到…我们可以在众人之前、白日之中,正大光明地手牵手坐在一起的那天。 第132章 失望 我从未感觉自己这样渺小过。虽然我一向并未以真正的公主自居,但是从小到大,想要的东西、想要做的事情,却绝少有要不到、做不成的。无论我的内里如何,我这副肉身,的的确确是这个正逐渐走向强盛的帝国的最高贵、最有权力的人之一。 我一直以为,只要自己不生出非分的念头,老老实实、安安分分地奉承我的父亲、母亲和兄长们,我这一辈子就会一直平平安安、富富贵贵地过下去。可是过去一年发生的每一件事似乎都在打破我的这种认知。 太子对和亲的提议打破了我对他的幻想,我发现自己虽然贵为公主,某种意义上来说却依旧是寄人篱下、任人宰割的存在,我的血统根本不足以成为我的倚仗,某些时候,这东西反而是一种障碍;贺兰敏之和武家那些表兄们的境遇让我深刻认识到权力的厉害,在这宫中绝无永恒的富贵,也无永恒的困蹇,而权力斗争之巧妙则在于,有时一个人、一个家族的生死变迁可能仅仅是几句话的事;阿杨的事让我深深体会到自己并不是单独一个人,我的一身切实地关系到了许多人的命运;而现在,对韦欢的感情则真真正正地让我开始认真地思考未来,不止是我自己的未来,还有韦欢的未来。 韦欢。 这两个字多平常。一个在城南杜曲里喊一句,便能引得街上一半人回头的姓,和一个简简单单,看着毫不出奇的名,现在却仿佛成为了我卡在我心间、耳畔的机关,每当听见这两个字,这机关便会被触动,将有关这两个字的一切都捕捉进我的耳朵,一字不漏地放进我的心里,我的心会细细地从中搜寻一切有关“韦欢”这个人的信息,然后小心地把有关她的一切只言片语都存在专为她而设的一片地方:她是彭祖之后,祖父名弘表,父亲韦玄贞,曾任将作少监的韦机是她的从祖父,传说她的家族并非正宗韦氏,祖上韦氏获了赐姓的部曲,因此也有人蔑称她家是“黄犊子韦”,当然随着她这一支的兴盛,渐渐已没人敢当面这么议论,可是韦氏其他支系与她这一支的关系显然只是平常。 我的谱学学得一般,连皇家李氏的宗支也是背了许久才勉强能背下来,可是我可以清楚地说出韦氏六房的宗支源流,她所属的东眷一房,自汉至今,所有有名的人物我都能如数家珍,连母亲戏称为“肉谱”的婉儿,在韦氏东眷这一房的学问都不及我,当然,除了我自己以外,没人知道这些。 我不知道自己对她到底是怎样的感情,也不知道这份感情到底会持续多久,我们的未来看似很清晰,有时候我甚至觉得我们前路上的一切都不会以我们的意志为转移,可是有时候我又觉得我们的未来一片迷惘,前路上像是充满了迷雾,我们只能在雾中摸索着前行,一步一步,看不清前面是歧路,还是坦途,亦或是万丈深渊。 然而我清楚地知道,若我这一辈子都只是一个毫无分量的公主,我与她之间便根本不会有任何可能。我或许能将她带出宫,带到我的府里,让她成为我的府中最有权势的人,可是我无法保证这样的权势可以持续多久。太多人可以随意处置我的人生,进而处置我所眷恋的她。我对她的感情是这样违背这个时代的伦理——如她所说,悖逆天伦,更何况,没有权力的时候,我的身份或许反而是我和她之间最大的阻碍。 若说我与她之间真的要有一线可能,那么这一线可能,或许只能出于我和她的争取。 我想我需要认认真真地学习这个时代的政治规则。 苗神客近日颇惊异于我的勤奋。往日里我虽也算不上懒惰,但是学起来总有那么一股为学而学的勉强气,可是这些时候,我不但会将他所要讲的所有章节都预习好,还会托崔明德和韦欢替我寻来许多相关典籍,将所有的字句都读得透彻,到上课时一总拿来发问,问的问题,有时连他都答不上来。下课之后,我也不再惦记着同韦欢去花园闹腾那些蝶儿鸟儿,或是去太液池上玩些舟船游戏,而是会主动留下来,问他许多课上不曾讲、也不能讲的历史故事。 我自然不敢明目张胆地问他诸如“太子废立”“朝代变迁”“太后秉政”之类的问题,只会将许多从史书上找出来的事迹糅杂在一处,假装在不经意间提起一句,还要故意伪装得与时局毫无相同之处,我不知他会不会看出我的企图,毕竟如今我已知道他是供父亲和母亲咨议的“北门学士”之首,是父亲和母亲这一二年来每逢大事必问的智囊,很可能还是母亲一手栽培作为佐翼的寒门领袖,不过,这些时候父亲和母亲待我都没什么异常,他应该不至于察觉…罢? 九月末的时候,吴王李彬终于带着他的七个儿子、四个女儿进了京。 这位四哥与我想象中全然不同——我以为他既出镇外州多年,掌牧州中军事,该是极英武骁健的人物,谁知我见到的却是一个面白微须、身材虚胖、面容酷似父亲的青年,太子比他年长三岁,他们两个站在一块,却好像是同岁的兄弟一般,若非太子刻意蓄留了胡须、晒黑了面庞,吴王看上去只会更像是长兄。 他的十一个子女,最年长的已有八岁,生得十分俊秀,倒有些像是小时候的李睿;最小的才一岁,还由乳母抱在怀里,见人时手指含在嘴里,笑得口水直流,十分讨喜——我的这十一位侄子侄女入见的时候在殿中站成了三排,一下便显得我们这只有太子、李睿和太子庶长子李炜的一方势单力孤起来。 父亲母亲望着满殿儿孙,笑得倒是十分开怀,李睿却与我对视了一眼,面上多少都有几分不自在,李睿的不自在倒自听说吴王进京时便已发生,持续至今,早已不是什么新文。 我的不自在却是见到这么多侄子侄女之后新生的——听说吴王有七个儿子,与见到这么多侄子在面前是不一样的,如今的宗族都讲究人丁兴旺,儿子多的人家,在外说话都比较有底气,儿子多的儿子,与至今只有一个儿子的儿子,多半也是不一样的。太子虽和母亲不和,到底却是她亲生的儿子,于情于理于法,都不可能真正将她一斗到底,可是这位吴王却不一样。 他不是母亲的儿子,不是李睿和我的同母兄长。叫他进京,到底是父亲的主意,还是母亲的主意?母亲叫李睿和我好生结交吴王,到底是真有此意,还是正话反说?让他进京,到底是出于怎样的考量? 我看了笑得卑微而小心的吴王一眼,再看看同样笑得卑微而小心的太子,最后将目光落在母亲脸上,她似乎对吴王的小儿子极其感兴趣,叫乳母把这小郎君抱到身前不住逗弄,时而对父亲附耳说一句什么,父亲便也一脸慈爱地去看这小孙子,偶然会伸手拨弄一下,再回头与自己的儿子们说话。他起先还与太子说得多,偶尔李睿也能□□去一句,后来吴王说起封地风情,讲起那些稀奇古怪的民间风俗,从未独自去过外地的太子和李睿便再也插不上嘴了。 母亲一直微笑着,仿佛这一场聚会中只有父亲和吴王父子两个一样,只有在婉儿悄悄靠近她身边,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什么的时候才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扬声向我们道:“阿裴生了,是个孙女儿。” 我清楚地看到太子和李睿的脸上流露出的失望之色。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18451035的地雷票~ 第133章 双陆 殿中有瞬间的沉默。父亲面上也微有些失望,却依旧笑道:“孙女儿也好。传谕中外,皇太子长女金相玉质,秉自懿慈,封永寿郡主,食实封二百户,令天下大酺三日,宫人各赐绢一匹,停工役三日。皇孙炜缵承先绪,芝香兰芳,封义兴郡王,食实封二百户。” 父亲显然是早已深思过,连册文嘉辞都已拟好,太子先上前代儿女谢恩,我们陪着行了一次礼,复又向太子行礼恭喜,父亲和母亲笑吟吟看我们一一叙过礼,母亲似不经意间想起一般,笑向吴王问:“小七郎还没大名罢?” 吴王连忙道:“还未,只有小名叫恒奴。” 母亲点点头,指着那咯咯笑的婴儿向父亲道:“三郎,我甚爱此子,不如让我为他起个大名,如何?” 父亲笑谑道:“朕怕你只给他赐名,不给孙女儿赐名,二郎心里不服气,你既有此心,不若连孙女儿的也一起起了罢。” 母亲略一沉吟,道:“她是晟儿长女,不如叫做绪儿。小七郎唤千里如何?等他大了,必是吾家千里之驹。” 父亲笑道:“你起的名字,一贯是好的。”转头向太子与吴王笑道:“还不谢过你们母亲?” 他们两人便又上前谢了一道,连我们也再上前叙了一遍,父亲兴致甚高,命广延宗室,大治酒席,酒至中巡,亲上前舞蹈为乐,舞到一半,又对母亲招招手,母亲微嗔道:“已是老夫老妇了。”一面说,却依旧提裙下去,顺着父亲的意思略转了一圈,携着父亲的手回了御座。 李睿远远对我使个眼色,我们两便抢在吴王前上前,齐声道:“雉奴/兕子愿为歌歌、嬢嬢寿,祝歌歌、嬢嬢寿龄无极、隆运永昌,太子众灵敷祐、百福来臻,四哥安康祐泰、长为国之令辅。” 一面说,一面就同太常嘱咐几句,早有乐伎进来,鼓乐齐奏,预备演我们两个专为吴王进京所排制的新舞《绪圣乐》。 这主意是我想出来的,我想宴饮时个个都争着献舞,显不出我们两个,倒不如新排一舞,恰好独孤绍与崔明德两个都谙习乐舞,尤其崔明德又颇习周礼,便央了她们,连教坊中一总选出百名宫人,编了这一出。这舞的内容倒极简单,不过是诗经中《思齐》篇的故事,前段以一男一女为主舞,说周室有贤母太姜、太任、太姒,富于子嗣、又善教子、贤良广德、克兴圣绪,后段以一男为主舞,叙说天子之圣德;寓意却是极好:既和子孙兴旺之意,又是奉圣颂德之心,皆有宗家和睦之念,却是最应今日之景。 我从未在这么多人前舞蹈过,初上前时还有些紧张,两眼四下一巡,但见韦欢打扮得如教坊内人一般,躲在那乐伎之后,见我看过去,便点点头,手轻轻挥了一阵,将动作关要替我提点了一遍,我见平日习练时她总漠不关心似的,站在一旁动也不动,不意却是已牢记要领、此刻方躲在一旁暗中襄助,只觉心中甜蜜,不自觉便对她一笑,一点怯场的心便尽数消却,与李睿两个相对立定,等曲乐变化,以柔舞相伴李睿作耕伐砍斫、开创兴业之态,舞蹈时入了神,并不曾分心查看四周,等一舞而定,转头去寻韦欢,只见她两眼烁烁,对我颔首一笑,想了想,又无声地张口说了个“好”字,一个表情便令我心旌一荡,上前谢恩时都有些心不在焉,只听李睿在父母面前装乖讨巧,惹得父亲和母亲哈哈大笑。 李睿大约想叫我也讨个巧,转头看了我一眼,对我努努嘴,我见一向宠溺我的母亲并不曾向我问话,便只微笑着随李睿应和,并不肯主动献巧,果然母亲的注意只在李睿身上,将他好生夸了一遍,连宗室中许多叔伯姑母也纷纷凑趣地将他夸了又夸,只有延安公主似乎对我们兄妹对舞的事不甚满意,不过李睿如今已是她的女婿,她便也没出声干涉,远远望了我一眼,我余光瞥见了,便将头低了一低,看着自己的脚尖。 李睿这厮倒很仗义,父亲夸了他,他又忙着夸我:“舞乐都是兕子那里崔明德和独孤绍帮忙编的,她那里许多人都出了大力,非独儿等二人之功。” 父亲正是心情大好的时候,立刻便道:“那就一体有赏。”命各赐绢百匹,又赐崔明德、韦欢席,席上又分赐太子、吴王、李睿与我,并宗室诸亲。 吴王显然也是大准备过一番的,只是被我们抢了先,便命他的长子、长女二人上前为寿,童稚之舞,倒也别有意趣,也博了许多额外赏赐,其后延安公主与驸马、嗣齐王与王妃、武三思夫妻、武懿宗夫妻皆一一上前为舞,宴会自日中至于深夜,父亲体谅孙子们远来辛苦,命将年纪小的全都送回去,却留着叔伯、兄弟,以及几个儿子在殿中继续饮馔,母亲方才没有怎么同我说话,这会儿倒是揽了我的头笑道:“他们爷儿几个要玩闹,我们娘儿几个倒不要在这里碍事了,我们自乐我们的去。”一手牵着我出来,我见她似有醉意,忙两手将她扶住,她摆了摆手,自己走回寝殿,卸去钗环,换上家常衫裙,披发斜躺在榻上,我见她似有不尽之意,不敢先去洗漱,便从婉儿手里接了解酒汤,递到母亲跟前,母亲本闭着眼,等我走近时方睁开,看我笑道:“方才的舞是你的主意?” 我道:“是睿哥的主意,我不过荐了崔明德和独孤绍给他而已。韦欢与太常乐人张四娘等亦出力良多。” 母亲笑了笑,对我招招手,等我靠过去,捏了几下,才道:“去把衣裳换了再来罢,今夜就宿在娘这里。”一面唤宫人们将我带下去,除了簪环,洗了手脸,穿着母亲的旧衣出来,却见母亲坐在榻上,婉儿坐在熏笼上,两个在打双陆。 母亲等我出去,就把手里的棋子一丢,向我笑道:“你来,我饮得多了,算不准,就在旁看着罢。” 我看她眼色觞旸,似是有极高兴的事一般,便笑道:“阿娘好没意思,自己喝了酒怕输钱,便叫我来,我也喝了那么多,等下算不准,输了钱可怎么办?” 母亲果然是心情大好,笑道:“知道你一向最是不肯吃亏的,筹码我这里早备好了,你只管玩,输了算是我的,赢了都赏给你,好不好?” 说话间团儿早已知趣地捧来一盒金币,分与我和婉儿两个,一人约得了百余个,母亲便笑道:“这样,婉儿同你都不亏罢?”又叫人再多点蜡烛,将殿内照得彻亮,母亲自己坐在一侧,叫我们两个到榻上去,婉儿本不敢上去,这会见我坐了,方小心地在对面侧挨着坐了。 母亲颇喜双陆,我从小便常受她教导,于此也颇有些心得,婉儿反倒不大精,投了一会,便输了大半,我笑嘻嘻道:“阿娘只备了这么些筹码么?这样下去,上官师傅便要无筹可用了。” 母亲本是边看我们边与众人说笑取乐,叫团儿算筹,这会儿便倾身过来,将局势细细一看,笑道:“你只管投,剩得多呢。” 我有心取悦她,便笑着投了骰子,随之挪动棋子,等带出一子,抬头对母亲做个鬼脸,婉儿捏着骰子迟迟不肯扔下去,母亲便笑着将我头一点,伸手去握婉儿的手,婉儿方蹙眉凝神,略怔一怔才松了手,将骰子交到母亲手上时眼神还有些呆愣,母亲挑眉笑道:“怎么,不舍得?” 她忙要起身,却被母亲按住肩膀坐定,母亲将骰子握在手中一晃,缓缓一扔,正正扔出双六之数,便将指头伸出来,慢慢移到婉儿的棋上,自沟中带出,一路挪到内格,笑向婉儿道:“要这样移。” 我道:“这是阿娘手气好,投的骰子准罢了。” 母亲只是笑,边笑边又靠回去,慢悠悠道:“你再投。” 我两手握着骰子,小心翼翼地一打,掷出一四一五,本想挪出一子,转念一想,倒不急挪出去,却结了一梁,将婉儿的子切住,再抬头时,母亲却对婉儿一扬下巴:“你投。” 婉儿打出一对二,不由微微抿了嘴,偏头去看母亲,母亲笑道:“投得好。”懒洋洋伸手,将那琉璃棋子慢慢捏住,竟往回走了几步。 婉儿两眼盯着那棋子不动,良久,似有所悟,再轮到她时便指了一处,小心地回头去看母亲,母亲微笑着点点头,她方将棋子下过去,再一次时,又去看母亲,母亲道:“你自管下你的,筹码尽够。” 婉儿听了,便每一步都思考再四,母亲边笑边看,偶然回头指点一两句,渐渐的婉儿便如开了窍一般,我也不敢如开始那般轻忽,凝神计算,落子时也越来越慢,等到母亲说歇息时,才堪堪将婉儿那一盘金币赢完,婉儿起身赧然相谢,母亲勉慰道:“你不比她,她不认得字时便已认得双陆棋子了,你却是新学,已算是极有悟性了,不要灰心。” 我有些不服气,挽着她手嘟囔道:“难道我的悟性不高么?阿娘从来都不这样夸我。” 母亲笑着瞥我道:“你不是悟性不高,你是生来一股怠惰脾性,要用一分力的地方,连一分一都不肯,知道自己要赢,便不管赢的是一筹还是十筹,总是不肯多算,你若勤快些,一早就拿出平常和我打时的力气来,早不知多赢几倍了。” 她这话似有深意,我忙拿眼看她,却见她打个呵欠,半眯着眼笑道:“今日尽欢,甚好,甚好。”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18451035的地雷票~ 第134章 大唐 对父亲来说,今年喜事甚多,不单是子孙、婚姻、封禅之事,也因今年战事偃息,吐蕃、突厥皆遣人入见,四方诸夷来朝者亦较往年多了许多。对母亲来说,今年则更是重要的一年,不单是因她要去泰山为父亲亚献,也因为父亲命宗亲、百官及诸夷酋长于冬至在光顺门外朝见天后。 冬至、正月都有大朝,百官于光顺门外朝见父亲,命妇于光顺门内朝见母亲,这是旧例,然而今年,这旧例却为母亲而改。 母亲在我们面前丝毫不掩饰她的兴奋,十月中,她借着各种名义赐予吴王、李睿和我绢缎不下三千匹,十一月初时,她又给了李睿许多瑞锦,让李睿代她去慈恩寺做了一场**事——自然这些兴奋也只有我们知道,母亲在父亲面前,比以往还要更温柔、更像一个“贤良”的妻子了。她不但几次三番地将吴王召进宫饮宴、频繁赐下赏赐,还劝父亲将吴王除了嫡长子之外的儿子全部封了国公。襁褓中的李千里最受恩遇,母亲甚至干脆叫乳母将他抱进宫中抚养,他的哥哥们多不过三百户,少不过百户,他却一人便封了五百户。 父亲很喜欢母亲的大度,待武家也越来越好——十一月初,我们已将出巡时,下令封武承嗣为宗正卿、武三思为秘书监,这两个职位虽算不得实权要职,却极其清贵,向来只授予亲近之人,尤其宗正卿一职,素来只有李氏宗亲担当,如今破格给了武承嗣,着实惹了不少争议。 不过如今这些争议,较之去年母亲从御座后站出来时,已少了许多了。 我隐约地有些明白了母亲让吴王进京的意思——父亲毕竟是皇帝,母亲要有所求,就必然要有所舍,而父亲一向又不爱金宝、财货,丹方是长年在搜集的,亦难以在短期内效验,能让他大欢喜的事,除了万世虚名,无非就是子女亲情了。 何况,召远在封地的庶子进京,对庶子加以厚爱,最能说明自己并非传闻中贪恋权位、睚眦必报的妒妇,而是一个贤良大气、纯然为公的好妻子、好母亲。 不单是我,李睿早便将母亲召回吴王看成了一种妥协,在他看来,父亲毕竟没有老糊涂,在正妻和嫡出子女们这样“委曲求全”之后,终于顾念起了夫妻、父子情分,扶持了妻子和妻子娘家一把,这样看来,吴王终久不是什么太大的祸患,于是也高高兴兴地将富余的友悌之情分出来一点,同吴王往来颇勤。 因今年与往年不一般,冬至日的朝见便分了两拨,我先随着命妇们的班去朝见了母亲,礼毕之后,忙忙地就换了衣裳,扯着韦欢和崔明德往光顺门去看这□□气象,结果到了光顺门内就被人拦下来,守门的军士客客气气地回绝了“躲在城楼里面看一看就好”的要求,而光顺门内外几重宫门都设了许多仪仗,宦官们往来巡逻不觉,混都混不进去。 我有几分沮丧地低了头,还不肯就走,只在附近逡巡徘徊,韦欢和崔明德都觉得好笑,韦欢催我道:“二娘快走罢,这是大朝,不是儿女辈游戏,等下叫陛下看见了,还不知怎么生气呢。” 道理我都知道,可是一想到这是活生生的“万邦来朝”的景象,我便觉得心里痒痒的,踮了脚向那城门洞里一看,除了满眼的仪仗,什么都看不见。韦欢看不得我这模样,硬拉扯着我往回走:“车驾马上要来了,快走,快走。” 我随她走了几步,兀自瞻首彳亍,流连不舍,便拿眼去看崔明德:“崔二就不想看看万邦来朝是什么景象么?” 崔明德向远处望了一眼,淡淡道:“我记得这附近有好几座城楼?” 我眼前一亮,连声道:“我认得,宫中每一处城楼我都认得。”略想了一想,笑道:“跟我来。”便反握了韦欢的手扯着她走,她略挣扎了一会便任我拖拽,我们三个一路登上最近的城楼,我倒没什么,她们两个都只向下一看便抬了眼,各自退了半步,我道:“怎么了?” 韦欢道:“无事。” 崔明德道:“风有些大。” 我挨过去,发现风其实并不很大,刚要开口说话,崔明德将遮面用的白色纨扇一挥,指着远处道:“那边。” 我和韦欢都顺着她所指的地方看去,只见远远的一大群人列队立在宫门处。人极多,连大朝时的人都没有这么多,颜色极多,除了公卿们的紫绯青绿,还有夷酋们按照本族服色所穿的各式各样的衣裳。离得远了,这些人望着都不像是真的人,倒像是小小的颜色组成的小格子一样。 崔明德眼尖,忽然将扇子一挥,道:“那是不是高句丽人?” 韦欢咦了一声,便跻身向前,踮脚看了一遍,恨恨道:“是高句丽人。” 我好奇地道:“高句丽人怎么了?” 崔明德难得地动了颜色,望我道:“你不知道?” 韦欢代我答道:“她从小身子弱,养得娇气,许多事陛下都不许同她说。” 崔明德便把扇子一收,遮住半张脸,垂眼道:“麟德元年,圣朝军士入高句丽国都,见那里建了极大的京观。” 我没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忙地去看韦欢,韦欢轻咳一声,道:“所谓京观,就是聚集敌尸,封土而成的高冢,据传刘公入高句丽国都,城外三十里的官道上白骨累叠,具是汉家尸骸,自先隋至今,计不下数十万,刘公奉诏就地将所有尸骨殓瘗,埋了整整一个月才埋完。” 崔明德嗯了一声,道:“自此京中风气,率以高句丽为诸夷中最次,骂人丑陋,便呼‘高丽奴’。” 我怔然无语,韦欢又向外张望了一遍,笑道:“是诸夷献礼,新罗人献了好多高句丽人——不过新罗自高句丽之战后便屡屡侵犯我国家,也不是什么好物。” 崔明德点头道:“新罗反复无常,最是卑鄙无耻,如今朝廷因有吐蕃为寇,不得已与之周旋,其实…”她忽然掩了嘴,咳嗽一声,道:“今上圣明勇武,天后贤良致德,始有今日百夷来朝之化。” 说话间已有内侍们为赞导,引这些人走进宫门,我起先还想数到底有多少个酋长,数了一会就眼晕了。太常寺已奏起鼓乐,竟同朝拜父亲时的乐声几无二致,群臣和百夷酋长在庄严的乐声中停到了光顺门前,肃雍为礼——那乐声极清朗,隔着这么远却连礼官的赞词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我们三个都看得入了迷,韦欢和我两个人不知不觉地都贴在了一起,我两手扒着墙头,她则两手扒着我的肩,我们像两个未经世事的小学生一样踮着脚在城楼望着远处,崔明德也收了声,靠着城墙站着,等朝觐的人群开始退出去了,我们三个都还恋恋不舍地望着,心内各有感慨,只是都不知要怎么说,还是韦欢先道:“这样看,那些人真像蝼蚁啊。” 我疑惑地看她,她摇了摇头,好一会才道:“我在想,我父亲似乎也在那里。” 崔明德淡淡道:“既是大朝,百官僚属,自然都是要来朝见的。” 我出神地望着远方,人群已经退散,远处是一道又一道的宫门,重重宫门之外,便是繁华的坊市闾巷,我曾穿过那重重门閤,亦曾走过许多街坊市巷,可过去那些事物于我,都不过是浮光掠影般一闪而去,如今站在这里,却像是头一次认识这个国家一般——大唐,这两个字于我从未有今日这样大的分量,这个朝代与其他的许多朝代一样,延续不过二三百年。可是也正是这个朝代,在战火和灾难中崛起,成为历史上最强盛的时代之一,如今这强盛还未至顶峰,再过几十年,也许在我这一代,也许在我的下一代,她便会成为世界上最强大的帝国。 大唐,这是我过去的国家,也是我未来的国家,身为这个国家的皇族一员,我觉得…十分荣幸。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18451035和懒猫淼淼的地雷票~ 嘛…今天不小心又加了班…那个…双更的话…这周内会更的…_(:зゝ∠)_ 第135章 心魔(五) “敕:上官氏性禀和惠,行推柔顺,貌勘关雎之选,德匹鸡鸣之诗,期于内理,能彰令德,可才人。” 婉儿听完旨意,强挤出一抹笑容,母亲在一旁拿出绢帛,那中官倒很客气,拱手笑道:“上官才人又不是不知道我们娘子,这东西小人可不敢收。” 母亲推让了几次,那人辞不过,便笑道:“若这样,求才人赐一杯茶、一口点心,便算是赏了小人了。” 母亲还在道:“这怎么行?”婉儿已转过头去,轻轻唤一句“阿娘”,母亲便看了她一眼,起身将藏了许久的金州茶拿出来,好生煮了一壶茶,又取出果点,请捧给来人。 那内侍接了茶品了几口,又拈了一块点心吃了,方笑道:“多劳娘子,小人还要回去备供奉,这便告辞了。”婉儿与母亲虚留了几句,一等那人连连拱手,极恭谦地退了出去,母亲便变了脸色,将手在那送来的衣裳上一拍,沉声道:“说罢,怎么回事?” 婉儿茫然地看着那中官离去的方向,良久才回头,两眼无神地盯在那衣裳,轻声道:“儿…亦不知。” “不知?”母亲脸上的怒色越明显了,从前婉儿极怕她这样发怒,如今见了,却暗暗觉得这样形于颜色的怒火,竟还不及那个人淡淡一句话来得吓人。她现在还能清楚地记得,白日里那人右手斜端着酒杯搭在右腿上、淡淡说出“跪出去”这三个字时,自己的心是怎样在颤抖的,那样微微带着愠怒,却又极克制的表情令她惊惶万状,跪在殿外时,她一直都在揣测这位天后会怎样惩罚自己。 婉儿以为,这位天后陛下早该厌烦了自己自以为是的小聪明,却没想到,最后等来的不是惩罚,而是一句轻描淡写的“留在我身边做个女史”。 那个人究竟是真大度,还是假慈悲,婉儿不知。婉儿只知道,她再一次地饶恕了自己,同时,也又给了自己一个选择。 女史这两个字,真是微妙至极。 侍候起居的宫人可以尊称为“女史”,执簪笔之礼的近人亦可以尊称为“女史”,天后随口一句话,最初到底是指的是有品有级的女官,还是略有尊荣的近侍,婉儿无从知晓。但是婉儿知道,自己只能有一种选择。 宁可藏拙守愚,不可自作聪明。 母亲其实也是知道这道理的罢?所以她的愤怒,其实并不是因着自己忘了父祖的血仇,反过来给仇人做帮手,她的愤怒,多半还是源自对这位天后的惶恐——她们已是罪余之人,充在掖庭,尚且要战战兢兢、苟且偷生,如今再做了“掌叙宴寝,理丝枲,以献岁功”的才人,日日在御前侍奉,那该是怎样担惊受怕的日子? 婉儿不敢想象,她望了母亲一眼,母亲的脸早已因怒气而发白,那白中又透出一股绝望似的青灰来。 “不知。”母亲嗫嚅着重复了一句,转头看婉儿,“你不知?” 婉儿将眼中的一切担忧都收住,微笑道:“儿虽不知就里,但以常理推想,如今毕竟还是李家的天下,那个人一贯又爱做些大度贤良的样子,封我做才人,多半只是为了叫我占个后宫的虚名,毕竟像我这样的罪人之后,既难以得宠于圣上,家族中亦无权势倚仗,实在是再好不过的人选了。” 母亲狐疑地看了婉儿一眼,怒气稍霁,婉儿知道她已被自己说动,挨到母亲肩头,揽着她道:“阿娘放心,那人向来恩怨分明,既是这么多年不曾对我们下手,便没有突然又想起来再下手的道理。再说,阿娘觉得以我们的身份,值得那人这样大费周章、虚以委蛇么?” 母亲相信了她,面上怒气尽数散去,坐不片刻,又道:“你…多加小心。紫宸殿中,都不是善与之辈,如方才那个人…” 婉儿知道母亲的意思,方才那个人不过是个从九品,却是口齿伶俐、断句工整,做起事来又稳妥圆滑,而这样的人,紫宸殿中可能有百十个。母亲想到的只是她在紫宸殿中的日子不好过,她想得却比母亲更深:无论这些人是天生聪敏,还是后来习得,这位天后识人用人的功夫,着实非凡,自己很该向这些下人们学习,方能投得天后所好,免于祸患。 “阿娘放心,”婉儿望着母亲斑白的鬓发,真心实意地道:“便是为了阿娘,儿也会至慎至谨的。” 母亲长叹了一声,没再说话。 婉儿同母亲说的话并非全是托词,这些日子以来,她对这位天后的脾性已有了些许了解。这位“陛下”只要事不涉切身利益,其实是极宽容的。 这位天后近前的女官,大大小小总有二十余个,这些人有许多都是来自罪没入宫的奴婢,算她们入宫的年纪,再推测她们的姓氏,其中不乏这位天后的仇人之家,可这些人却全都好端端地在紫宸殿伺候着,有功即赏,无过不罚。 婉儿看见这些人,心里才略略安定了些,当值时极尽恭顺,无事时亦婉转向近人们讨教天后的喜好——她聪明地没有打探任何关于天皇陛下的消息,职事上的一切都只问天后的意思。才人这职司本是为皇帝所设,到了她这,却成了皇后的专一佐翼,有时连天后跟前的几个女官都看不下去,半含酸半打趣几句,婉儿不是当作听不懂,便是当作听不见。 天后果然欣赏婉儿这样的恭谦,命她日日跟在左右,大事小事,多得与闻。于是婉儿不但开始“听不懂”、“听不见”,渐渐地连话都不大说了。有好事者给她起了个别号,叫做“三不娘子”,是为不看、不听、不言。 有一回天后听见了这样的打趣,也不知是不是心情好、兴致一来,竟替婉儿辩道:“你们不懂,那庙里的菩萨也是这样,不看、不听、不言,却是受万人香火,供奉无算——这才是真佛金身呢。” 婉儿总觉天后这话里颇有深意,数日之后,常在背后议论她的几个人便被贬去了外面,有一个特别爱嚼舌的,则因细碎事被杖毙。紫宸殿中本就藩篱牢固,如今更无人敢再传些碎言碎语。 而“金身才人”,亦成了婉儿最新的雅号。 作者有话要说:  发现前面有个bug,李睿结婚和和亲公主的婚事应该是“今年年底”,已改… 感谢“屎里有毒”的地雷票~ 小剧场: 婉儿:这么多年,天后都没对我们下手,肯定是忘掉我们了。 则天:那是因为这么多年你都还没成熟… 婉儿:(╯‵□′)╯︵┻━┻!!! 于是…今天上官才人也顺利滴被陛下“干”掉了… ——摘自《论上官才人的一万种死法》by永远都是亲妈和亲外婆的允 晚安~ 第136章 鞠舞 十一月中大事甚多。李睿终于将赵氏娶进了门,算是彻底告别了他的少年时代,住进了父亲为他大兴土木所修的冀王宅;义安公主自光顺门出嫁,走时眼泪汪汪,却不得不吞声忍泪,说些“家国大事,义在不辞”的套话;父亲将启程封禅时,却犯了风眩之症,休养数日,病情不但没有见好,反而更加加重了,不得已,只能下了停封禅诏,却是心有不甘,又下令明年二月往幸东都。 父亲此次病得着实严重,往年他再怎样都还能强起走上几步,亦能坐在榻上听政处事,可是这次他几乎完全不能听事,母亲先迅速代管了朝政,半日之后,却又假托父亲的意思下了一道旨意,让太子御光顺门监国听事,小事咸由太子决之。 我之所以知道这诏令只是假托父亲的名义,是因为诏令下时,我正随同母亲在紫宸殿侍疾。父亲一病,母亲便如往日一样寸步不离地守候着他,我住在宫中,往来便利,便也日日前来,母亲处分一应私密事务时,我都在侧。而令太子监国这份诏令,论理该是许多人讨论过,或是父亲首肯过才下的旨意,母亲却一人就做了决断,也没用中书舍人,自己亲笔写了诏令,模仿父亲的口气,说自己是“代拟诏旨”,然而父亲下这样的诏令并非反常之事,门下并无异议,立刻便颁行了。 这些日子以来,母亲看上去如任何一个忧心丈夫的小妇人一样,不施铅粉、素面朝天,她的一切言行举止中都带着些许难言的凝重,仿佛丈夫的病情已占据了她的全部心神,使她无暇再顾及往日里那些争权夺利的手段,然而她这凝重只持续到团儿来之前,等团儿默不吭声地进来时,母亲便露出些许隐秘的喜色,牵着我走到一边,命我和婉儿各站在几步之外:“不要叫人靠近。” 殿中早已由母亲的心腹把守,她却偏偏还要叫我和婉儿再守一遍,我心中好奇顿生,站立的时候竖耳倾听,隐约听得“吴王”两字,又不敢听了,再看婉儿,只见她低着头、袖着手,一动不动,仿佛入定高僧。 母亲和团儿谈了约有两刻之久,团儿退出去后,母亲又招手叫婉儿过去,说了几句之后,婉儿便也退了出去,殿中只有在床上昏昏沉睡的父亲,和在外间的我们俩。 母亲与团儿和婉儿说话时都极果决,到我面前时却犹豫了片刻,方道:“兕子,阿娘要托你做一件事。” 我见她神色,有些紧张,咽了一口口水,才道:“阿娘叫我做什么事?” 母亲到这时却又犹豫起来,将我看了又看,良久也未回答,只是招手叫我挨着她坐下,一手将我紧紧搂住,我偷偷自侧面抬眼看她,却见她闭上了眼,像是在凝神思考着什么,良久之后,她睁开了眼,转头看我:“你这些时候带人打球,一队中约有多少人?” 我怔了怔,道:“独孤绍、崔明德和韦欢一总荐了十二个人进来,这些人又陆续荐了几个,连她们的仆从奴婢,还有我宫里的人,少时五六人为一队,多时二三十也有。” 母亲点头道:“如此两队相加,便有数十人之多。” 我道:“若算上选骑和供奉,约至百人罢。” 母亲又问:“这些人球技都好么?” 我斟酌道:“大致都比我强些,都能为马球,不必乘驴,在女妇中都算是有膂力了。” 母亲道:“我这便下令,从宫人中选二百名有体力者,随你打球玩耍,你或叫独孤绍,或叫韦欢带她们操练,习鞠不辍,若朱镜、蓬莱殿中住不下,可入绫绮殿。” 我犹疑道:“可是父亲正病着,我还率人打球…不大好罢?” 母亲笑得颇有深意:“谁说叫你去打球?是叫人操练,以供你日后使用。”看我一眼,又道:“你若担心,不如这样,便说你要为陛下献鞠舞,所以选人操练。若如此,二百也不够,先选五百操练,择其善百二十人于元日献舞,此事三日内务必妥善办好。” 我不由自主地抬头看了看母亲,又向内间一看,父亲虽患风眩,不能视事,却远非上次那等不治之象,母亲以我的名义操练膂力妇人,是不是有些杞人忧天?何况,若事真有变,中外全副武装的禁军便不下数万,数百妇人,又能做些什么呢? 母亲还在等我的回话,事已至此,我也只能咬着牙道:“是。”想一想,终究是偏心韦欢,因道:“独孤绍出身代北名族,习于军事,还是叫她进宫来领人操练吧。她家中有数十侍儿,素日在家中常常为操演之戏,亦可带入宫中,作为辅助。”这话说得露骨,其实已存了几分试探母亲的意思,话说出口,又有些怕母亲听出来,不住拿眼瞟她,她却露出几分赞赏之色,对我笑着点点头:“可。” 我心情沉重地对她行个礼,将要辞出去时,她叫住我:“我想了想,你于宫中人事不大熟悉,选人之事,还是叫阿青去办罢,你只管同独孤绍说一声就是。” 我方才还只是紧张,这会儿心却有些凉,张了张口,想要叫“阿娘”,又低了头,道:“是。”她像是看出我的不乐意,重又将我搂住——这回搂得比方才更紧了——在背上用力拍了几下,才道:“痴儿,不是嫌你年纪小、不经事,只是…此事你牵涉得越少越好。” 我有些明白,又有些不明白,抬起头去看她,想从她的脸色上看出些分晓——我倒不是以为她轻视我,而是觉得她连我也防着,心中有些烦闷,然而这会看她的脸色,却又觉得她并不是在防我,她此时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像一位慈母,眼中满是爱怜悯惜之意,我更加迷惑了,半懂不懂地应了一声,道:“那儿告退了。”说了一句,还不就走,只是看着她,她果然隔不一会便又叫住我,依旧是有些踟蹰的模样,少顷方道:“你阿嫂新近诞女,你该多去探望探望她,二郎毕竟是你哥哥,你不可与他太疏分了。” 我实在是不懂母亲到底在想些什么,闷闷应了一句,退出来后,立刻便打发几人,一人去请独孤绍,将我要练鞠舞等话传给她,请她速速进宫;一人去请阿青,告诉她母亲的意思;再一人却是去告诉韦欢和小浪,说我想替父亲祈福设斋,让她们将绢钱挪出来,以备万一之用。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一更,还有一更。 昨天忘了注释了,给婉儿的制文中章句摘抄自唐代诏令,鸡鸣之诗指的是诗经中《女曰鸡鸣》篇,大意是妻子劝丈夫起床干活,丈夫撒娇赖床不肯起的故事(并不)。 以下摘自百度百科: 女曰鸡鸣 女曰:“鸡鸣”,士曰:“昧旦1。子兴视夜2,明星有烂3。”“将翱将翔4,弋凫与雁5。” “弋言加之6,与子宜之7。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8,莫不静好9。 “知子之来之10,杂佩以赠之11。知子之顺之12,杂佩以问之13。知子之好之14,杂佩以报之。”[1] 第137章 自荐 父亲此次生病,看望最勤的不是一贯仁和孝顺的太子,也不是一贯机灵讨巧的李睿,而是远道而来的吴王。 事后想来,这件事再正常不过了:一则吴王多年在外,骤然回京,有些思念孺慕之情也是天性,二则他是全无倚仗的庶子,荣辱皆系于父亲一身,不得不尽心孝顺,三则,他也是诸皇子中最闲的——太子监国就不必说了,李睿被母亲打发去编书,又领了十七州刺史、两州军事,虽属虚名,毕竟也要点卯签押,如吴王这等只领了一州刺史的亲王,自不可同日而语。 然而事后想得明白,却总还是晚了一步,太子和李睿在父亲病情好转、下诏封吴王长子为郡王、食实封百户时,才惊觉了父亲对这个庶子的重视,太子那里如何我不知道,李睿的焦躁是显而易见的,一连好几日,他都在宫中,陪伺在母亲身旁,满脸都是想要说话的模样,可是每每要开口时,母亲不是突然对佛经感兴趣、要叫婉儿诵经,就是突然诗兴大发、命侍臣们作诗文应景,再不便是陪在父亲身边,夫妻两个一起逗弄吴王的小儿子千里、夸奖着吴王的孝顺,李睿根本就没有办法开口,只能一边违心地与吴王兄友弟恭,一边对我杀鸡抹脖的使眼色。我对此一般都视而不见 久而久之,李睿仿佛认了命一般,也只能学着吴王,认认真真地入宫侍疾、讨好父亲、“安慰”母亲,父亲见他孝顺,也十分欣慰,赏赐颇多,又命他和吴王常与朝班,听习政事,意在为太子辅弼。 太子年初便曾监国,那时父亲和母亲待他都极和蔼,太子凡有上书,无论对错,几乎无不准奏,然而自赈灾和上阳宫之事后,母亲待他便渐渐地严厉起来,此次虽然号称要让太子一人监国听政,却每日都派苗神客、刘祎之等前往辅佐。太子所奏之事,无论大小,母亲总能挑出许多做得不对的地方来,她倒并不直接驳回,只是总喜欢拿出来在父亲面前一一讨论——何处用何人似佳,何事用何法则更好,若如太子所奏,则恐有甲乙景等祸患。 在大半年之前,父亲见母亲如此,总会笑着替太子辩护:“七娘莫太严厉,朕也是自少年起做的皇帝,那时处事还不如二郎呢,还不是一样一样学出来的?”有时母亲责备得严厉了些,还会戏谑道:“你莫说他,你自己年二十余时,连这些弯弯绕绕都还不懂呢,他能懂这些,比你这做娘的,已是好了不少了。” 然而如今有吴王和李睿在跟前,父亲却渐渐地对这些驳斥沉默起来,将向东都启程时,父亲下手诏说,皇太子虽居上嗣,义实臣子,不该如皇帝般享四方朝贡,命百官日后不许再于元日群集朝拜太子。 诏令下达之后,太子前来拜谢,我清楚地看见他满脸的忧惧之色。我心里生出几丝不忍,故意亲昵地唤“阿兄”,挽着他的手道:“阿兄近日太忙了罢?都瘦了这么多了,不管有多大事,总是身子要紧。” 他苦笑了一下,伸出手来,似是想要摸摸我的头,到最后却只是在我的手上轻拍了一下,道:“兕子大了,不可再跟阿兄这么拉拉扯扯的。”说完又从怀里摸出一个盒子:“你阿嫂说谢谢你的胭脂,她也仿着做了点,说是更添了许多茯苓粉,觉得比你先做的似要润些,你拿去试试,若好了,我把方子写给你。” 我怔了怔,一时竟没及伸手去接,他看我不动,便把东西塞在我掌心里,轻轻笑道:“你的胭脂方子我看过了,好是好,只是不够润,你这青春正盛的小女娘,若不多用润泽之物,到了以后,便容易干皲,想想你到了阿兄这个年纪就满脸皱纹了,怕不怕?” 他显然是想模仿李睿那样做鬼脸,可到底也没做出来,只是两手在颊边略比了一下,父亲的内侍出来,他便马上正了颜色,恭恭敬敬地走进去,我将这盒太子参与调配的胭脂握了又握,到底把它袖了进去,没有对母亲提一个字。 二月中,太子、吴王、李睿与我都跟着父亲和母亲,自京中启程,浩浩荡荡地往东都去。 这样的旅程几乎每年都有一两次,我们都已习惯,韦欢早早地替我将一切都打点得舒舒服服的,却特地把我的胡服和窄袖都带在车上,我还觉得奇怪,她瞪我道:“你日日跟在陛下身边,怎么却连随扈的名单都不看一眼?今年你那帮伴当的家人都在列,她们多半也都在。” 我笑道:“我多半只在外面,偶然进去侍奉一回茶水,相公们都恨不得要上书进谏了,若再多问几句,岂不是要被他们活剐?” 韦欢白了我一眼:“谁让你问他们?你就不会出来寻个人悄悄问一句?至不济,直接问陛下也好,陛下既许你设了这个队,难道还不告诉你要不要带她们去?” 我倒没想到直接问母亲,不知为何,我最近对母亲总有些畏惧似的,也不像从前那样敢在她面前肆意玩笑了,她说一句话,我总要想上两三遍,她跟前的人,哪怕是极寻常的宫人,我也不敢再如从前那样随意使唤训斥——这倒也不是我故意的,我只是下意识地做着这些,等到自己发现时,这情形已然持续了许久了。被韦欢问起,也不好直说,只含糊道:“这球队如今都是独孤绍在管,也算不上是我的队伍,要问,也很该问独孤绍去——阿绍该来了罢?她父亲一定是随扈的。” 韦欢道:“亏你还想得起她。她前几日就来寻你,因你总在御前,见不到面,所以托我来求你呢。” 我奇道:“她要求我什么?” 韦欢笑道:“独孤绍也是个痴人,你记得元日献舞时,二位圣人天颜大悦,天后陛下谑说天皇陛下有‘百骑’为田猎之卫,她便要设‘女百骑’为蹴鞠之使么?” 我道:“当然记得。”那一日独孤绍领着百二十名女娘,将一顶鞠球来回踢得如奔星落月一般,两旁观舞之人无不喝彩,吴王甚至从座上立起来替她们鼓噪——短短数月,他比刚入京时那股小心谨慎真是不同了,如今也变作了在街上策马横行的人物,在京中起了宅邸,霸占了好大一片河流,看见李睿编书,还装模作样的集了一群文人,号称要编《忠孝论》一千卷来向天皇天后表达他的忠孝之心。 父亲听说这个数目时正在服药,差点没把他那辛苦炼了许多天的仙丹一口喷出去,正在父母跟前侍奉问安的李睿和我也面面相觑,只有母亲笑道:“四郎果然孝顺。”传令说,吴王编书乃是大好事,无论要用人用钱,都由她出就是,叫吴王尽管放手用钱。 李睿这厮从来跟风讨赏不手软,听母亲说了这句,却破天荒地什么赏都没讨,恭维了吴王几句,回家便将他自己的笔墨钱给送了回来,据说是因“阿娘如此委曲求全,讨好阿耶,贴补四郎,我不可再令阿娘忧心”。 我十分疑心他的师傅们到底教了他什么,将这样一位聪明伶俐的冀王教做如此模样。不过若想想他身边师傅宾友十个里有六个是母亲选的,再想想在另外一个历史中母亲对儿子们的态度,我便也释然了。 韦欢静静地等我出完神、回头看她,才笑道:“猜到了?” 我颇觉莫名其妙:“猜到了什么?” 韦欢便知我刚才又想到别的地方去了,摇头道:“你平时爱走神倒也罢了,怎么和人说话说着也这样呢?亏得你是陛下的嫡亲女儿,不然常人殿前应对时这么样,还不知怎么被责罚呢。” 我辩道:“我在耶娘跟前自然不这样了。”见她不信,眼珠一转,顺嘴就道:“我只在你跟前如此。” 韦欢沉了脸道:“你还想我和你同车么?” 我忙道:“我再不说了,你告诉我,独孤绍想托我干什么?” 韦欢自己也忘了这事,被我一提,瞪我一眼,道:“陛下本是说笑的,独孤绍她自己倒上了心,想托你去和陛下说,以后宫中常设这么一队,她自荐要做‘蹴鞠使’,愿意在宫中供奉终身。” 作者有话要说:  晚安… 第138章 痴气 独孤绍会有这么个想法我倒不意外。我与她相交日久,对她的家世志趣都已颇为了解。 她父亲元康本是太宗朝有名的浪荡子弟,因行为不检故被杖责夺官,祖父当庭训斥于他,他深以为耻,便头戴红巾叩宫门发愿,说要投军效力,彼时正遇吐蕃犯边,秦庶人之乱,朝中武将株连者半,太宗皇帝手中无人可用,只能下诏征募勇士,听说独孤元康要主动投军,大喜过望,立刻便封他做朝散大夫,本意是叫他做个文职,以为子弟之表率,谁知独孤元康颇有些悍勇气,带着家中亲卫上阵冲锋,首战便斩首百余级,其后累功至朔方军司马、屯田校尉,吐蕃深夜突袭河源军,诸将皆弃城而逃,只有元康率城中军士抵抗,天明后以百姓男女系头巾、执长矛在城中呐喊,在骡、牛身上绑车板装作战车来回扬尘,吐蕃以为援兵已至,仓皇弃城而去,元康乘胜追击,斩首千余级,其后征战,皆常有奇兵,累功封右武卫大将军、凉州都督、洛南郡公。 独孤元康出身名门,自身又军功赫赫、恩封郡公,本该在哪都是说一不二的人物,偏偏发妻早逝,等人到中年、稍立功业,才娶回来一位高门嫡女,却是个出名的悍妇,因此虽一连生了六个女儿,也不敢提纳妾之事,等妻子去世以后,匆匆讨了一房妾侍,怀了孕、生下来却又是个女儿,便从此心灰意冷,再不提子嗣之事。因近年战事稍平,元康在京中无事,便将几个年小的女儿当做儿子一般养在身边——独孤绍正是元康的第六个女儿,最小的嫡女。 元康怜独孤绍出生不久母亲便过世,且也是老来得女,宠爱非常,将她接在身边亲自抚养,独孤绍上面五个姊姊,最年长的比她大了十五岁,她出生时,这位姊姊的头胎已经出生,待这个最小的同母妹妹便如女儿一般,其余姊妹亦是多加照拂,因此同是将门之女,独孤绍却比她旁的姊妹还要更骄悍几分,且她从小跟着父亲习读兵书,不像别的女娘那般喜欢诗词歌赋、女红刺绣,却喜欢讨论些军国大事,又常发愿说要投军阵、效行伍,只可惜身为女儿家,不能为武将,只能在两都中斗鸡走马、飞鹰蹴鞠,聊以逞志。 如今母亲叫她操练的虽只是数百宫人,毕竟也牵涉了行阵之法,且还有个天后近侍的名声,她那性子,不来自荐,才是奇怪。 只是我所犹豫者,倒不是她这一头,而是这事该不该由我去说。 事到如今,母亲操练宫人的意图已是极显然的了,不止独孤绍这里,连她宫中,都选出了二十余有勇力的宫人,随供奉们习练马术鞠艺,短短一月,已操练得令行禁止,颇有金吾风范了,她所亲近的团儿、婉儿、阿青、贺娄氏等几位执事,也是得闲便去骑马打球,婉儿还向韦欢讨教过射箭之事,要说这全是上行下效之故,我是一点也不信的。 母亲这样做,显然是在防着什么人。 如今宫中十六卫,金吾将军邱神勣是母亲近臣,左监门将军武懿宗是母亲从侄,余人不是初掌职权、并无威望,便是摇摆不定、首鼠两端,绝无举兵入宫之力,因此宫门处母亲是毋须担忧的。 若防备的不是宫门处,那就是宫中了。数百强壮妇人,虽当不得大军,抵御区区百千人的叛乱,或生变时翼护帝后避走军中,还是轻而易举的,以此见之,母亲所防备的,除了居处帝王腋侧、自有亲卫部曲、事遂之后得利亦最大的东宫太子,还能是谁? 独孤绍若真的做了这个“蹴鞠使”,便是直接卷入母亲与太子的争斗了。最初在母亲那里,我只是隐约有所察觉,却也下意识地推荐了独孤绍,而不肯让韦欢去做这事,可是如今与韦欢再无干涉时,我又有些不希望独孤绍再进一步卷到这漩涡里去,毕竟无论事遂与否,她都是参与过夺嫡易储的人了。 现在想来,母亲那日叫我招募妇人时的犹疑,恐怕也是出于此种考虑罢。此事毕竟是打着我的名义,万一母亲事败,我肯定会被牵涉在内,所以她特地嘱咐我去好好结交太子、不要过多参与此事,若有万一,我还有条退路——这样想的话,母亲对我,着实是没什么可说的了。 可是同是她的儿女,太子是她的长子,她未发迹时便已怀了这个儿子,其后亦是靠着这个儿子才一步登上后位,太子于她,比起我之于她,实在是更重要得多了,她怎么就舍得呢? 我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收回思绪,转头去看韦欢,她一直眼都不眨地在看我,等我回头时才伸出手来,轻轻在我额头上一拍:“你近来走神却是较以往更多了,又爱皱个眉,像个为生计发愁的老妪似的,当心人还未老,容颜已衰了,到时哭着喊着叫‘阿欢’,阿欢也没处替你设法呢。”说着又在我额上、两眉上拍了几次,口道:“拍愁散。” 我哭笑不得,握住她的手道:“你又从阿谁处学来这偏门法子,也不问真假,只管往我身上试——是不是冯世良这老神棍又同你们说了什么?” 她道:“这是我乳母常用的法子,只对小儿辈有效验,我见你整日也如个儿童似的,所以照着用了。” 我不服气道:“我怎么像儿童了?你见儿童们日日蹙着眉、长吁短叹地思念家国大事的么?” 韦欢白了我一眼:“什么家国大事,不就是一个蹴鞠使么,你若愿意,就同陛下去说一声,若不愿意,就回了独孤绍便了了,在这里叹什么气、蹙什么眉,还家国大事!” 我笑道:“这你就不懂了,这蹴鞠使看似小,其实干涉极深。”因她往日总压我一筹,倒有意卖弄起来,矜持地住了口,要等她问我时再说下去,谁知她白眼翻得更大,一面去取裘衣,一面道:“不就是陛下顾忌那边…”她对着东方扬了扬下巴,“选了些膂力妇人备用么?阿谁都能看出来的事,你还当件大事来说。” 我变了脸色,刚叫了一句“阿欢”,便见她将裘衣展开,对我道:“伸手。” 我不觉张开了手,任她边用这衣裳将我裹住,边道:“平日演舞,自然有太常操持,就是陛下们想要亲自□□,也断无在宫里带了几百人操练的道理,那是几百人马,哪怕马上坐的是宫人,带上兵刃,便是丁壮骑从了。除了冀王和你,王公大臣,出去敢带几个骑从?在宫里额外备了这么些骑从,还是贴身侍奉的宫人,这防的是谁,还用特地说么?圣上一贯敬重天后,为什么当时未肯便允?独孤绍满可以当场便向二位圣人请求,甚或如她父亲那样上书自荐,为什么还要扭扭捏捏地通过你来说?天后忌惮太子,满朝文武都知道了,你还要和我卖弄,哼!” 她不经意地哼出一声,似是觉得不妥,又缓了口气,边替我系带道:“独孤绍是聪明人,她父亲也非凡辈,事涉宫掖,她的决断,一定是深思熟虑过的,你不要白替她担这份心。再说了,你以为她是现在才投向陛下的么?平白无故的,她为什么就和你好上了?你怎么不想想?还有崔明德,她家连太子的婚事都敢拒,为什么就把她送进来做你的伴读了?她替你写奏疏、同你出去吟咏唱和,你以为是纯出于本心?你以为崔二娘子在外面,也和在你这里似的这么平易近人?” 她说前面尤可,说到后面我便有些不服气,打断她道:“崔二在我这里还叫‘平易近人’?那我真不知难近的人是怎样的了,你作什么突然叫我穿这衣服?热呢。” 她系了最后一根衣带,彻底将我裹成了一团粽子,斜眼打量,似是甚为满意,因拍拍手,道:“马上要下车了,你穿好了衣裳,我们先出去寻独孤绍去。” 话音方落,车便已缓缓停住,有人在外叩门道:“请韦娘子下车。” 我愣愣看她,只见她对我做个鬼脸,道:“你从苗师傅读再多书,在这些事上也未必如我,有时候我不说,是给你留几分脸面,你还是不要卖弄,免得自己丢人。”一边说,自己也披上棉衣,愉快地扶着我下去,出了门,便又是那恭谦方正的“韦娘子”了。 我无端受她谑弄,心中竟一点尴尬之情都没有,随她走了几步,又察觉自己脸上早已莫名地绽出笑来,方才只是浅笑,这会觉得自己傻得很,忍不住扑哧一下笑出声,她嘟囔了一句:“又发些痴气。”可抬头看我时,自己却也忍不住笑了一下,又忙低下头去,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32海荷、就不起名、懒猫淼淼的地雷票~ 第139章 斗鸡 因父亲身体尚未痊愈,车驾走得甚是缓慢,我下车时回身一看,远远地还能看见京城的城墙,后面的仪仗还在蜿蜒缓行,只怕最末的人都还未出城,我们却已驻跸休息了。 韦欢命小浪几个去安置宿处,我见她们一时半会安顿不下,才知韦欢思虑周到,一面就催人去将马来,韦欢道:“天后吩咐过,说车马混杂,人员纷繁,公主若要出去,乘驴即可,不必骑马。”说话间已有人牵来几匹大青驴,皮毛都是油光水滑,一看就是御厩之物。 骑驴一贯比骑马平稳,宫中女娘们打球,不能骑马的往往便以驴代替,且驴子身形又小,在车仗中往来的确比马要方便,我便无二话,当先上了驴,想起韦欢没有坐骑,便偏头看她,谁知她竟要了一匹马,不用鞍镫,一步便翻上去,稳稳坐住,带着四个骑驴的宫人、二十名骑马的军士,将我夹裹在内,便要向来时的方向走。 我立刻就不大乐意了:“为什么你可以骑马?” 韦欢笑道:“陛下只说公主不能乘马,又没说我们。”一夹马腹,那马儿已当先扬蹄,我的驴子倒也有些进取之心,见左右都跑了,便也随着这马得儿得儿地跑起来。 我们沿着来路走了不过两刻,便见前面有人远远地骑马过来,为首之人一袭红衣,到我们前面约一箭之地时便已缓了鞭辔,慢慢行来,至我跟前拱手笑道:“二娘。” 我见独孤绍与她身后侍女们都骑着高头大马,心里越不是滋味,没精打采地嗯了一声,独孤绍奇道:“怎么了?是乘车久了,不舒服么?” 我脸上过不去,便不答她,只道:“十六娘来寻我有事么?”因见她身上略有风尘,知是自出城起就一直骑马出来的,不免又更艳羡地看了她一眼。 独孤绍笑道:“我算着你们坐了这么些时候的车,该无聊得很了,恰好这附近地方我都熟,所以就来问问,看你们要不要同我四处逛逛。” 我因她们都骑马,独我一个乘着驴,出行的兴致就不大浓,只是独孤绍大老远跑来,又不好却了她的情,因意兴怏怏地问了一句:“这附近有些什么?” 独孤绍道:“圣驾驻跸在灞桥驿,这里便是灞桥镇,此镇地处要冲,四面八方入京的人都要经过此处,因此还算繁华。野外也有几处打猎的好地方。” 我听见“打猎”两字,更不想去了,口道:“开春不久,四面都冷得很,野兽也不肥,没什么好猎的。” 独孤绍道:“若不想打猎,那看他们斗鸡如何?这镇上有人养了只大公鸡,号‘常胜将军’,我早就想来看看了,却一直没得闲。” 这倒有些意思,我想了想,还未决定,又听韦欢笑道:“若去灞桥镇,那就不起骑马了,大伙都骑驴罢,不然太惹眼。”接口便道:“极好,那就去镇上看看罢。” 韦欢笑看了我一眼,翻身下来,命人将马都牵走,换成驴子,又派人去和母亲说,不多时人回来道:“陛下说让薛校尉多带一队人去,别走太远,午前回来。” 我便带着韦欢,薛鼎带了一个百人队,连那二十员军士,一群人骑着驴,顺着独孤绍的指点往一边走,走不几步,独孤绍忽然问:“崔二呢?她怎么没和你们一道出来?” 我怔了一下,道:“她坐了另一辆车,如今大约是在行营安置罢。” 独孤绍便没言语,引着我们穿街过巷,行至一半,忽见对面也有百余人马,都是轻装简从,并未有何仪仗,走近一问,竟是李睿的人,兄妹两个一见,我问他:“你不在行营,来做什么?” 他懒洋洋地道:“他们都在驻营,那里乱哄哄的,我又没什么事,待着又无趣,听说这里有个人养了好大雄鸡,所以来看看。”又问我:“你来做什么?” 我道:“我也是听说有个出名的斗鸡,所以过来看看。” 李睿嗯了一声,问:“你的鸡呢?” 我没反应过来,道:“什么?” 他倒怔住了,道:“你不带鸡来,怎么试得出高下?” 我不知道还有这讲究,转头去看独孤绍,她有些尴尬地咳了一声,道:“出来匆忙,忘了带了。不过冀王既带了,我们就看着也是一样的。” 李睿便没再多说,只骑马与我并行。 他似是有些疲倦,一路懒洋洋不大说话,我嫌他人马轩昂,我这一队骑驴的比他不过,也只和韦欢、独孤绍两个挨近了说话,又走了一路,将及那鸡舍时,远远见一队人马驰骋而来,李睿和我两个都约束随从,走得甚是规矩,这一队却是自大街上便践踏过去,所过之处,路人无不惊惶躲避,马上骑士都穿着官服,为首的还负着旗帜,一路呵呼过来,经过我们两时不但没有停留,反而因我们隔得近,大喊了一声“让开”,李睿立时便来了脾气,提手扬鞭,将落下时又收住,那人的马贴着我们身边过去,激得李睿的马一阵嘶鸣,我的驴子也退了几步,韦欢侧身牵住我的缰绳,蹙眉道:“没事罢?” 我摇了摇头,指着那队人问李睿道:“那是谁?” 李睿淡淡道:“是吴王家奴,看那方向,多半也是去看那斗鸡的。”左手一牵缰绳,道:“不看了,回去罢。” 我想问他,见他心绪不佳,便忍住没问,只命人调头回去,转头时特地慢了一步,韦欢便凑在我耳边道:“吴王只派人过来,多半是要召那斗鸡去行营的,他们那么快,等我们去了,鸡也早被带走了,去了也没用。” 我道:“忍气吞声,不大像睿哥行事啊。” 韦欢道:“不忍还能如何?在这里起了冲突,有理都变没理了,还不如回去,最好在陛下跟前告他一状。就怕陛下还偏袒他。” 我道:“阿耶是绝不会偏袒他的。”父亲对嫡出的小儿子李睿尚且一贯严厉,对吴王就更不会姑息了,说来吴王此次入京,起初看着是父亲更疼他些,到现在却真正是母亲更偏袒他,甚至有些偏袒得过头了,我大约知道母亲的意思,不过是要以吴王抗衡太子,然而此中风险且不说,只说以如今风气,和父亲的心思,有受宠的母亲和同母弟的嫡子与既无母族又无兄弟的庶子相争,结局如何,只怕是一目了然,母亲一贯英明,怎么会做这样的昏事?还是我实在是见识浅薄,所以没能看出母亲的深意? 韦欢听说“阿耶”两个字就笑了,瞥我道:“我说的是天后陛下。” 我心里实在不解,见随从们都在数步开外,便直白问她:“阿欢,以你看,阿娘这是要做什么呢?” 韦欢也向四处张望一眼,整个人骑着驴就向我这一偏,我吓了一跳,推她的肩:“好好坐着,别摔下来了。” 她笑:“你以为我是你?再说了,这是驴子,跌下去了也不怕。”一面说,倒也直身坐了回去,只是将驴子将得离我更近些,动静间右腿都擦到了我的左腿:“这事还用问我么?陛下的心思已是昭然若揭了,京中上下谁看不出来?” 我总觉得怪,可一时间也说不清怪在哪里,且腿脚间又与她来回相磨蹭,心思渐渐地又从母亲和太子之间转到了韦欢身上,一路遐思不已。 作者有话要说:  唐代因为避讳,所以有时候甲乙丙的丙字会改成景字,有时也会缺笔,本文中用原字的地方就默认是缺笔了~ 第140章 斗鸡 回了行在,我才知吴王的使者为何那样着急——去年新封的波斯王泥涅师此次随扈伴驾,看父亲无聊,便向他献了一只斗鸡,本来这不是什么大事,不过雕虫技艺,博天子一乐而已。谁知这泥涅师不合因这鸡胜出,夸了一句“波斯之鸡胜于大唐之鸡远矣”,父亲一向听不得这些句子,宫中所畜又非矫健,便暗令子弟献鸡来斗,彼时吴王恰在驾前,便派了许多人,有回京去取的,有路上搜罗的,我们遇见的,正是往灞桥镇来索取的一队。 李睿与我两个都是一停车便先溜了出来,错失了这样一件机会,李睿便咬牙道:“我府中也有斗鸡,就叫人取去。”不及向我告辞,已经一路冲了出去。 独孤绍亦道:“我也叫人取鸡去。”向我一礼,驱策回城,我与韦欢两个面面相觑,韦欢道:“我们又没养鸡,就不与他们争了罢。” 我道:“我们不争这个,去瞧瞧热闹也好。”拽着她下了驴,转往营帐所在,内侍们一见就知我们是来看斗鸡的,笑道:“在驿站中庭。”引我们过去,果然见父亲、母亲、吴王与许多宗室子弟都在前厅,后宫中许多尚宫、才人皆在偏厅隔帘观望,见了我来,纷纷让出地方,又有人要搬座来,我忙摇手止了,牵着韦欢的手立在最前,但见场上一只绝大雄鸡,寻常公鸡,高不过二三尺,这鸡却几有半人之高,张翅斗羽,气势昂昂,几下便将对面一只雄鸡逐到角落,猛然一啄,将那鸡冠都啄去一半,鸡血四溅,有内侍上前要将之分开,那鸡竟冲上去,似连人也一起啄了,那小内侍唬得一退,慌慌张张地抱着斗败的鸡退开,父亲面上便愈露出不悦之色,碍着泥涅师在,并不好发作,只淡淡问:“还有人要献鸡么?” 吴王方才退在人群中,有人在他耳边悄悄说了什么,他便一喜,笑道:“臣那不成器的儿子闲暇时也曾养过一两只鸡,比起泥王之物,未必能及,不过博陛下一乐尔。” 父亲露出些许笑容,命他将鸡献上,却是一只大公鸡,张翅时比泥涅师那只也不差,只略矮些。 李睿此刻也赶了过来,看见吴王的鸡便蹙了眉,对他身边的内侍使个眼色,那内侍退了出去,我看在眼里,对韦欢使个眼色,韦欢会意,走了出去,片刻后回来,叫人搬了个熏笼给我,摆上果点等物,候我坐下,方道:“冀王的鸡尚不及吴王那只,所以叫人抱走了。” 我心里莫名地有些低落,打起精神看场中,吴王那只鸡看着大,却也斗不过十合便败下阵来,父亲面上越发不悦了,又问:“还有人么?” 一时却无人敢再应声,连吴王也缄口不言,帘幕之后的我们也个个愀然不乐,我不觉将身子前倾一点,左右看一圈,悄声问韦欢:“满京里就找不出一只能胜他的斗鸡么?” 韦欢道:“斗鸡乃是末端,纵是胜了,也没什么好得意的,不必在意。”口虽如此说,却不觉用力握住了我的手。 那泥涅师本是来奔我大唐的波斯王末裔,赖着父亲给他封了“波斯王”的虚衔而在长安立足,倒也不甚跋扈,见场中沉默,自己倒出来打圆场道:“若再无人,便是臣的鸡胜出了,此常胜之鸡,才勘配大唐常胜的圣文天皇与天后陛下,泥涅师谨愿将此鸡贡献给大唐天皇和天后陛下,愿二位陛下福寿安康、永享太平。” 话音甫落,母亲忽然笑道:“我大唐子弟,多以儒学、弓马为要,如那斗鸡走狗之末艺,倒是女娘们把玩更多,你这鸡现下能胜出,是因我大唐的女儿辈们还未出手,若是命贵家女进献斗鸡,恐怕立刻便将你的比下去了。” 这话太虚,说得外面宗室子弟们个个面色古怪,泥涅师也露出怪异之色——他久居京中,这些风气习俗,自然多少知道些底细,亦知母亲不过是说两句场面话,其实此刻稳妥些的做法,乃是顺着母亲的意思说了两句不敢,客套着也便过去了,大伙都不至难堪,谁知他却是个实心眼的外国人,偏要道:“若是这样,不知泥涅师有无荣幸,请贵女们赐教。”一面说,一面还往我们这看了一眼,显然是知道有人躲在帘后。 团儿哼了一声,道:“这蛮夷好不懂规矩。” 我则挽着韦欢的手,问她:“阿欢阿欢,怎么办?”清河姑姑家里听说养了斗鸡,只是她现在人也不在,再去叫未必来得及,再说她家的鸡如何也尚未可知。 韦欢蹙眉不答,倒是婉儿道:“陛下既这样说,自然有她的打算,公主不必着急。” 她方才还不在这里,这时走进来,在我们身边站定,她一向话不多,却是句句紧要,我便信了她,果然听见母亲在外道:“这有何难?随扈的有许多擅斗鸡的女娘,随便传一个来就是。”似是极不经意地挥手,高延福便一躬身出去,过不片刻,引了独孤绍进来,道:“洛南郡公之女十六娘请献斗鸡一只。” 独孤绍已换作汉家妆扮,规规矩矩地戴了幂离,向室内一一行礼。 她身后有一个内侍,怀中抱着一只公鸡,却比吴王那只还小许多,论高矮不过泥涅师那只的一半。 泥涅师有些怀疑地看着这只鸡,不问独孤绍,却向母亲道:“天后陛下真想以这只鸡比试?” 母亲漫不经心地笑道:“横竖今日无事,多比一场,总是无妨。” 父亲见母亲神情,便也道:“可。”命人将两只鸡放在一处,泥涅师的大公鸡竟似对独孤绍的颇为忌惮,并不如前次一般立刻上前,只在场中咯咯鸣叫,边叫边走,隔了一会,似是不耐烦了,便一抖翅膀,如对付先前那只一般去啄它鸡冠。 独孤绍这只鸡却甚是灵巧,见对方啄来,翅膀一扑,便即闪开,如是闪开几次,那大公鸡重振了气势,复汹汹来攻,这小的一只只是扑来扑去的躲,扑棱得场中都是鸡毛。 我从前于这些游戏、比赛不大上心,此时看了进去,却莫名地替这两只鸡紧张起来,手捏着韦欢的手,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场中看,帘内帘外,悄然无声,都屏息看那两鸡相斗。 起初倒像是泥涅师的鸡占了上风,独孤绍的鸡只有躲闪扑棱的分,渐渐的那大公鸡失了耐性,连啄带扇,极是狂暴,那小的反倒不慌不忙,闪过十数次,忽地腾空跃起,落在篱栏之上,那大公鸡一啄不中,极凶猛地奔来要追这小的,这小的却倏然跃起扑下,一击正中那大公鸡的颈部,其后用力猛啄,瞬间便在大公鸡颈部啄了数十下,那大鸡先还扑翅挣扎,后来吃痛不过,倒退着向后,走不几步,猛然倒地,那小的兀自啄了几下,直到大鸡的眼睛都全被啄出来,鸡头软塌塌地歪在一侧,竟是脖颈都断了。 独孤绍取竹哨吹了一声,那小鸡方昂首阔步地回来,在篱栏前又定住,独孤绍向泥涅师笑道:“献丑了。” 泥涅师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大鸡的尸体,两手张开,向外伸了一伸,面色瞬息数变,良久才苦笑道:“化外之臣,识见浅薄,贻笑大唐皇帝、皇后陛下了。” 父亲微笑道:“儿女子之戏,皆小技尔,胜之亦无甚荣光,汝有此贡献之忠心,其心可嘉,今晚朕当设宴,犒赏尔等,汝可令波斯部中知之。” 泥涅师羞惭而退,父亲又顾吴王、李睿等道:“此本末端,汝等之败,情有可原,有此斗鸡走犬的工夫,不如多读几本经书,多习些经国佐政之道才是。” 吴王笑道:“臣等谨受圣命。”又笑道:“臣见这两鸡相斗,倒有了些好句子,愿试为《讨泥王鸡檄》,宴几之暇,以为娱乐,未审可否,伏请圣裁。” 父亲笑道:“写来再说。”转头看独孤绍,问:“你是元康第六女?你母亲是崔氏?” 独孤绍道:“崔氏是妾父前妻,因病身故,妾母裴氏。” 父亲笑道:“阀阅之后,毋怪有此风采。今日甚好,赐你金银十事,缣三百匹。” 母亲笑道:“陛下,妾见她容貌端方,于蹴鞠、斗鸡之戏亦如此熟稔,不若召入宫中,为兕子陪伴,到时兕子出宫,再一体为她遣嫁,如何?” 父亲一怔,笑道:“也好。”又问独孤绍:“你的意思呢?” 独孤绍大喜道:“妾愿入宫,朝夕侍奉天后、公主。” 作者有话要说:  唐代一尺约合22厘米,不是现在的尺,本文皆用唐尺。 有人问唐人避讳,是这样,唐朝避讳不仅要避在位的皇帝,还要避追尊的祖先。 高宗时期追尊的皇帝:玄元皇帝李耳(追尊)兴圣皇帝李暠(追尊)宣皇帝李熙(追尊)光皇帝李天锡(追尊)景皇帝李虎(追尊)元皇帝李昞(追尊) 本书中在位过的皇帝:李渊、李建成、太平她爹(李承宗,有改名,前文忘补了) 本书设定避讳不如唐人那么严格,因为历史有改动~按照唐人的避讳法,猇之类的字都要避讳,李贺就因为父亲名晋肃所以不能考进士,韩愈为他写文辩护,还遭到了时人非议。 另外,教坊正史中认为出现在睿宗、玄宗时期,也即则天死后,但是本文历史有改动,所以…其余的一些风俗也不区分唐前中后期,因为很多起源时间也不可考了~ 再另外,辇和舆是不一样的,你们可以简单粗暴地认为,辇比较大、比较庄严。 来自岚深时见鹿的小剧场: 太平:我娘到底想干嘛。 韦欢:大家都知道你娘想干嘛。 婉儿:你娘想……我。(中间的省略号代表什么大家都懂的…) 则天:…… 婉儿,卒,死因,泄露最高级别国家机密。 第141章 喜欢 与平常那些听见“入宫”——无论是入来做女史、伴读还是宫人——便不情不愿、拖拖拉拉、哀哀切切的小娘子们相比,独孤绍几乎可算是欢天喜地地,父亲还叫她回家准备几日,她却当日就整了行装,搬来要同我住在一处,我正要趁着路上人员轻简、房屋简陋,才好有借口叫韦欢晚上陪我,怎么肯让她住过来?忙托词说地方狭窄,行动不便,让她先多陪陪父亲,独孤绍却百计要求,我被她求得无法,只能让她与崔明德住在一处——她的祖父与父亲此次没有随扈,因此一路都是与我同行。 我本以为崔明德会极为不悦,还特地托韦欢亲自去说,谁知崔明德听了消息,只是淡淡嗯了一声,什么话也没多说,结果独孤绍当夜就从后面的队伍里搬到了前面。 母亲特许独孤绍带了二十名客女,以为蹴鞠、驯养斗鸡的女使,虽无品级,却每人都有御赐锦袍、铜鱼袋,日供如九品之例,那随之蹴鞠的宫人亦人人都别设俸料,我趁机向母亲请求赐名,她略沉吟一下,道:“陛下曾封魏将木兰为孝烈将军,你们便号作‘木兰骑’罢,不求你们从军出征,却也不可将气势输了男儿。” 父亲恰在一旁,摇头笑道:“胡闹,胡闹。”被母亲斜了一眼,又道:“你喜欢便好。”因当夜有宴,先又携母亲去前厅,我自回了房间,只见室内无人,倒是屏风后有人影闪动,转去一看,竟是韦欢叫了一个小宫人在替她洗头。 那小宫人正替她揉皂角,见我进来,吓得两手悬在半空,不知所措地看我,我挥手把她赶出去,想一想,又走出来悄声吩咐她:“你站在门口,有人要进来,便说我睡了,不许进来。” 她怯生生应了,我便将门关上,蹑手蹑脚地跑到韦欢跟前,她弯着腰、低着头,一头油亮青丝全部垂下去,久不见人动作,斜抬头问:“怎么了?” 我笑道:“好哇,可算叫我逮住你偷懒的时候了,竟敢比我先洗漱。” 她吓了一跳,整个人都半直起来,见四周无人,便松了口气,道:“十几日未曾洗头了,再不洗,晚上你该嫌我臭了。”说话间自己一手去摸皂角,摸来摸去摸不到,我便顺手替她拿了,抹在她头上,两手轻轻用力一搓,问她:“重么?” 她道:“这事你不会,我自己来罢。” 我却来了兴致,笑眯眯道:“你不是总嫌弃我要你服侍照顾?我也服侍你一回,你教我怎么洗。” 她倒也不推辞,道:“已洗得差不多了,再拿皂角搓一搓就好。” 我便回忆她替我洗头时候的动作,自顶心向外慢慢打圈替她揉搓,想了想,又问:“我看你平常还给我用香脂?” 她笑道:“那是你用的,我们不用那东西,用鸡蛋打一点就好。” 我不肯,替她用过皂角,洗了手,又翻箱倒柜的去找香脂,她见我固执,只得道:“在下面装胭脂的小匣子里,最下面一格,用金牡丹盒子装的那个。” 我拿出来一嗅,果然是平常所用,又给她细细涂抹,她问我:“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陛下不是说赐宴么?” 我撇嘴道:“给外夷赐宴,又没女眷,我去作甚?” 她道:“我还以为你要许久才回来,早知道,便不在这里洗了。” 我道:“不在这里洗,又去哪里?虽是开春了,外面还冷呢,刚洗完就吹了风回来,明天就头疼。” 她忽地抬头,斜瞥了我一眼,我挑眉道:“怎么?” 她笑道:“什么吹风、头疼这样的话,自你口中说出来,有些出奇。” 我脸上微红,将手上的香脂全抹在她发尾,嘟囔道:“怎么,只有你会照顾人,我就不会么?我那是…不留心,我若留了心,比你不差。” 她两手扶在膝盖上边笑边道:“好好好,二娘最体贴,二娘最会照顾人,可否麻烦聪明体贴的二娘子替我将香脂洗了?一头都油腻腻的。” 我低头一看,原来香脂打多了,将她一头乌发全都黏结成几绺,老脸一红,忙去舀水冲洗,她叫住我:“那是用过的,用那边的水。” 我又忙取了桶里的水给她冲,好一会冲洗完了,又取了自己的洗漱巾子给她擦干,她半支起身子,从我手里将巾帕拿去,自己歪着头搓干。 我见她歪头的模样,才知人家为何夸美人,都要说她出浴时的模样——人沐浴出来时正是极放松的时候,那一股慵懒休闲神态,较之平常,却更添妩媚,且那出浴后半湿半干、衣衫半解之后的动作,又不免满含一股丰富寓意,令人望之便不觉浮想联翩。 韦欢今日虽不是沐浴,只是洗头,可那等娇羞随意,却全如出浴时一般,我看得几乎挪不开眼去,韦欢向外走,我便也不由自主地跟出去,她将用过的巾帕全投在盆里,我便也踮脚向盆里一看,手虚一伸出,恨不得要将那几件都捞出来,贴着自己的脸嗅一嗅、蹭一蹭才好,又觉虚火上升,自舌尖至下腹,全是燥燥的浮热——这一切全是无意的动作,绝非是心有所思,然而也正因出于无意,反倒更觉羞赧,心里不住想着要抑制这等绮思,眼和手和脚都如定住一般,只是挪不开。 韦欢收拾完,转头看我,见我呆愣,亦只是无奈一笑,再近来一步,又好笑道:“知道的是我在洗头,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在打发你洗澡呢,这一身上下都湿得透透的了,不赶紧换了,还在这里发呆!” 一面说,一面来替我宽衣,我正是满怀绮念之时,忽见她来宽我的衣裳,一时没回神,面上含羞带怯地道:“这可怎么好。”一面却伸手也去拨她的衣裳,她唬了一跳,退开一步,蹙眉道:“李二,你做什么?” 我才反应过来,臊得满脸通红,讷讷道:“你…你衣裳也湿了,也要换。”实在是不好意思,又自己低了头忙忙地扯衣衫:“还是各换各的罢。”迅速地将自己内外衣裳剥开,张开双手等人给我穿时又怔住——往常都是有人拿好衣裳服侍我穿,如今却哪有旁人?要换的衣裳也还不知在何处,我却已脱得只剩心衣、几乎是半□□地站在心上人的面前了。 我臊得全身发热,两手一会捂住胸,一会去捂肩,一会见自己两腿都露在外面,又弯着腰,两手去遮大腿根部,遮挡时偷眼去看韦欢,但见她两手伸出,像是要替我更衣一般,整个人却早已呆在当地,两眼直愣愣地盯着我,满面胀红,见我看她,张了张口,似是要说话,却什么声音也没发出。 我们就这样相顾无言、一直一弯地站着,直到我打了个喷嚏,韦欢才似惊醒一般,口道:“我替你取衣服去。”拔脚就往屏风后走,不留神踢到空水盆,发出咣当一声巨响,外面宫人慌慌张张问:“韦娘子?” 我扬声道:“无事。”怕人进来,也忙往屏风后走,却是着忙着慌,一头便撞在韦欢身上,韦欢红着脸嗔道:“毛手毛脚的。” 我却听岔了意思,又呆着看她:“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的脸更红了,低头就往里冲,走一步,又撞在屏风上,恨得一跺脚,两手用力将屏风一推,那小屏风不经力,被她推偏了一半,她便冲到里面,拿了衣服就向我身上一扔:“快穿!” 我哦了一声,手忙脚乱地只顾套,套了半晌套不好,再一看,竟是拿了两件短衫,只能怯生生唤“阿欢”。 她低着头,不耐烦地道:“什么?”听我说“你拿错了衣裳”时,才抬头一看,本来脸上红潮稍退,这回却是又红了,连汗也冒出来,一把将衣裳从我手里抢过,忙忙地跑进里面,找了一大通,才又奔出来,一股脑扔给我。 她实在太慌乱,我见她模样,自己反倒镇定了些,又疑心起她慌乱的源头来,因抱着衣裳不肯便穿,只唤“阿欢”,她粗声粗气地道:“又怎么了?” 我想到自己要做的事,便紧张得全身都发抖,可这的确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若不试她一试,恐怕我连着许多天都要睡不好,犹豫再四,到底是那一点私心占了上风,就向她走了一步,道:“阿欢,我穿不好,你…你替我穿好不好?” 她全身一抖,抬眼向我一瞥,又迅速地低下头去:“你平日不是不喜欢我替你穿衣么?” 我又向她走近一步,轻轻道:“可如今除了你,也没有别人。” 她便作势要去叫人,我扯住她:“我冷得很,你再叫人,一来一回,我要冻出病来,可怎么办?” 她看了我一眼,我适时地打了个喷嚏,她恨恨道:“娇气!”却也过来,先拿了上衣给我套,手一碰到我的肌肤,便如被烫到了一般,那脸上红得像是随时能滴出血来。 我定定地看她,看她满眼的惊惶羞怯,她根本不敢与我直视,我越看她,她便将头偏得极开,最后实在偏不过去了,便道:“穿衣服就好好穿,那样看人做什么?我近日又不曾得罪了你。” 我道:“阿欢,你也喜欢我,对不对?” 她全身一震,不敢回头,只是道:“我自然是喜欢你的,你这样漂亮又惹人怜的小娘子,宫里谁人不喜欢?” 我没有说话,只是张开双手,紧紧地抱住了她。她的身体因紧张而全部僵直,两手要来推我,一动作,便推到了我的胸前,她的身体更僵了,呼吸局促,两眼发红,我极想亲一亲她,想了想,却只是松开手,以蚊蚋般的声音小声道:“阿欢,我也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岚深时见鹿的地雷票~ 韦欢:我也喜欢你?“也”?(窃喜ing) 太平:嗯,阿耶也喜欢我,阿娘也喜欢我,你也喜欢我,人人都喜欢我。 韦欢:…打死你个自恋狂算了。 第142章 女朋友 我吻了她,深深的吻。在此之前,我从未有过任何这方面的知识。偶尔在梦里设想这样的吻时,我也总是担心因自己的不熟练而闹出这样那样的笑话。可是真正地吻下去时,我才知道,有些东西就是与生俱来的,不需要任何的准备,不需要任何的预习,像是天然就有的本能。 我不想描述这个吻有多香甜,这吻带给我的感觉已超越了世上一切所可用言语而描述的感情,我也不想再形容她的唇有多柔软,她的舌头有多滋润,她的身体有多美妙,换做其他任何一个时刻,我愿意用成千上万的文字来描绘这些,可是这一刻我只想拥她在怀里,尽情地…吻她。 我们从黄昏吻到了入夜,宫人们几次在外催促,才不情不愿地分开,而就算这短暂的分开中,我们也几乎一直手挽着手。 宫人们将水端进来后,我们便又摒弃了一切旁人,互相替对方洗漱擦拭。 洗完时她的头发已经半干了,一绺一绺蜷曲着纠缠在她的颈间,我让她坐在镜子前,替她将头发一条一条地理顺。她安静地坐着,眼睛盯着镜子中的我,等我将目光转过去时,就马上偏头,假装并不在看我。 我们静静地处了一会,她像是有很多话要说,可是却一直不肯开口。我也有很多话要说,想了很久,到最后却只问她:”阿欢,你愿意…做我的女朋友么?” 她知道我总是有许多奇怪的想法,安静地看着我,问:“女朋友,和朋友,是不一样的?” 我点点头,在她身旁坐下,盯着镜子中的我们两。铜镜模糊了我们的容貌,令我们看上去不再像是两个半大孩子,而像是两个成熟的女人,我握住了她的手,将自己的头靠在她的肩上,眼睛依旧盯着镜子:“朋友可以有许多,女朋友只有一个。有许多事,只能对女朋友做,不能对其他人做,有许多话,只能和女朋友说,不能和其他人说。女朋友,是还未成为未婚妻之前的妻子,等我们再大些,再成熟些…你,愿意做我的女朋友么?” 她有些迟疑地将手搭在我的头上,半晌才轻轻道:“那你愿意做我的女朋友么?” 我立刻点头道:“愿意,当然愿意。” 她笑了笑,本来左手搭在我头上,这会儿连右手也抚过来,在我颊上轻轻一碰,道:“那我也愿意。” 她的眼里带着笑,那笑亮闪闪的,比午后的太阳还耀眼,她的颊上牵起了小小的酒涡,这酒窝也亮闪闪的,像是晨昏绕在太阳边上的月亮,她的眉是弯的,不经过修剪便已细长如杨柳丝,她的睫毛也是弯的,眼睛眨动的时候,像是会跳舞一样在空中颤动。 我狂喜地抱住她,在她脸上亲了一口,又在她脖颈上亲了一口,接着又亲回去,她笑着推开我道:“你是狗儿吗?这么喜欢咬人。” 我笑:“若这是你养的,我巴不得要做只狗儿呢,可惜你又不养狗。” 她抿嘴笑道:“这么说,我不养一只,倒像是对不起你似的。” 我道:“不要养别的,养我就好。”一头钻进她怀里,抱着她的腰,再反过来,躺在她腿上看她,问:“主人,主人,你缺狗儿吗?会骑马会洗头会亲亲人的那种。” 她大约想不到我当真这么没皮没脸,骇然向外看了一眼,回头时嗔怪着戳我道:“好好的公主不做,做什么狗儿?这话以后不许再说。” 我道:“又没有别人,说两句怎么了,我是诚心实意的。”她的怀抱实在是舒服,我若真是一条狗,此刻只怕早已摇着尾巴,哈着嘴凑到她身边了,可惜我竟不是,只能嘟了嘴在她怀里打滚,边滚边道:“主人主人,我这样漂亮又惹人怜的小娘子,你真的不愿意养一养么?” 韦欢被我闹得无法,在我身上拍了一下,道:“不知哪里来的风病,一高兴便搂着人乱叫,上回喝醉了,扯着我唤‘妈妈’,这会儿又赶着叫这个,我看你不该叫‘太平’,应该叫‘太痴’。” 我一怔,道:“妈妈?”不自觉地自她怀中坐起,不大自然地笑道:“什么时候?我怎么不记得?” 她道:“还不是去天津桥那日?喝多了酒,抱着人不撒手倒罢了,还一边哭一边喊‘妈妈’,唬得几个乳母急忙慌地去请了天后陛下过来,以为这真妈妈到了,你也该好了,谁知你还只抱着我!最后闹得陛下都没法子,说‘下回我也喝多了,倒认团儿和婉儿做女儿才好’——你一点都不记得?” 我怔愣着道:“不记得,你们也不同我说。” 韦欢道:“我还以为你害臊,所以特地不提这事呢,原来是全不记得了,不过这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醉相不大好看——你又抱着我做什么?” 我用力搂住她,心扑通扑通地在跳,只是这回并不是因着兴奋,而是因着后怕,她见我脸色不对,便也搂了我,在我背上拍了拍:“不过是酒后撒泼,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听说新年大宴上还有人喝多了脱衣裳的呢,比起他们,你这算什么?陛下也没当回事,只嘱咐我们好好照看你,夜里热着汤水,万一你起来要吃喝。” 我在她肩上蹭了两下,闷闷道:“除了那次,我还有哪次酒后失态过的么?都说了些什么?” 韦欢白我:“这时候知道丢人了?上回张四娘在,你说的那女儿国什么的话,便很不妥当,不过左右都是识趣的人,传不到外头去。” 我道:“我从此再也不喝酒了。” 她在我脸上轻轻一戳,笑我:“那我等着看你几日破戒。” 我道:“我有心疾,本就不该喝酒的不是么?真的再也不喝了。” 她此刻方意识到我是认真在说,扯着我令我坐正,严肃地看我:“太平,你…有心事?” 我嗯了一声,一面还在想着要如何告诉她,她却扯着我的手,在我的脸上亲了一口,道:“那好,那就从此再也不喝酒了,若别人问,你只说心疾,不舒服。” 我抬眼看她:“你就不问我是什么事?” 她摇摇头:“有什么好问的?问多了,未必是好事。” 我见她不问,反倒松了口气,扯着她的手道:“夜了,你白日不得休息,早些睡罢。” 她便起身,随我去更了衣,两个人并排躺在床上。 我们本是盖两床被的,我却特地将她的被拿开,两个人钻在一床被子里,侧过身来看她。 她躺得极平整,闭着眼道:“还不睡?” 我道:“就睡。”侧躺下去,假装睡了,其实眼还一眨不眨地看她。 过了一会,她又道:“你还没睡。” 我忙闭了眼,道:“马上睡了。”等了一会,悄悄睁眼去看她,却见她也睁了眼斜着看我。 我被她吓了一跳,又闭上眼道:“我已睡了,方才是做梦。”却听她扑哧一笑,也侧躺过来看着我道:“不想睡就不要睡了罢。” 我道:“可你要早些睡。” 她道:“少睡一两个时辰,不会怎么样的。”又拿手来戳我的脸,我闭着眼,没躲开,她将我的脸捏来捏去的玩,“太平太平”地叫我,我睁开眼道:“怎么了?” 她说:“无事。” 我瞪她,她便故意做出生气的样子:“怎么,许你平常‘阿欢阿欢’的乱叫,就不许我这么叫你一回?” 我昂首道:“不行,只许我叫你‘阿欢’,不许你叫我‘太平’。” 她笑得厉害,又伸手来捏我:“你呀你。” 我道:“你再捏我,我就对你不客气了。” 她笑道:“是么?你要对我怎样不客气?莫非要和我再打一架么?” 她分明是欺负我舍不得打她,我却也不怕,嗷呜一声叫着跳起来,将她压在身下,她先被我吓了一下,须臾便回了神,笑道:“要打架,就到地上去,别在床上,等下撞着了,我可赔不起。” 我咦了一声,道:“你不知道?”她比我大着两岁,怎么竟连这些事都不知道?不过想想她入宫前还未到嫁人的时候,又觉自然,倏地就起了坏心,整个人都趴在她身上,两手去弄她的腰,笑嘻嘻道:“打架就是要在床上打才好。” 她隐约地猜到什么,胀红了脸,两手用力推我:“说什么胡话,我睡了,你快走开。” 我抱着她不撒手,她有些着急,更用力地推我,可惜她力气虽大,毕竟我占了先机,在她身上躲来躲去,她便根本对我没办法,费了半天力气,最后只能依旧让我靠在她身上,气喘吁吁地道:“你刚才说,女朋友是还未成为未婚妻之前的妻子,你…你见谁家娶妻之前,便…便做那事的么?” 我道:“谁说一定要娶妻才能做那事的?你以为我在宫里,就不知道外头那些风气?”如今虽然名义上还是要成亲后才能有那肌肤之亲,然而未婚男女私相授受、先实后名之事也非少数,不过我也不是真要和韦欢如何,嘴上讨了几句便宜,也就从她身上翻下来,重又侧着身子看着她:“当然,我可不是那样的人。” 她狠狠地瞪着我,突地伸手在我的胸前一捏,不被她捏时我都不知自己还长了这个部位,被她捏得痛了,方惊觉那里又长大了些,有些花苞儿的模样了,反手要去将这吃的亏讨回来,却被她一句“你敢动一下,我明日就不与你同车了”给吓住,只能悻悻然停着看她。 她得了法宝,笑眯眯地又来捉弄我,两手将我的脸颊、锁骨和胸口都捏了不知多少遍,捏得我火气极大,又不敢惹她,只能干瞪着眼,任她玩够了,躺回去,笑意盈盈地叫我“太平”。 我一肚子火气没处发,没好气地回她:“做什么?” 她摇头:“没什么,睡罢。” 我见她撩完了人,竟自己闭了眼要睡,恨得牙痒痒,却也只能闭了眼道:“睡睡睡。”一心赌气,任她在我身边翻来覆去地逗弄,只是不睁眼,许是旅途太过疲累,这么躺了一会,也渐渐地有些半梦半醒起来。 偏偏韦欢这厮这时又在那轻声叫我“太平”,我真有些恼了她,闭着眼装睡不理,耳朵却竖着,留神听她动静,她这回没像方才那样疯癫,只是坐起身,替我将被角掖了又掖,盯着我看了一会,突然俯身在我脸上亲了一下,亲完倒回去躺下,似是在回味一般,浅笑着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声“女朋友”,斯须便叹了口气,极轻极轻地道:“可是你今年已经十四岁,早已到了为人妻的年纪了。” 我心头一恸,一夜未能成眠。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18451035、岚深时见鹿、32海荷、懒猫淼淼和楚江畔的地雷票~ 我本意真的是发糖的…真的_(:зゝ∠)_ 根据岚深时见鹿和楚江畔的小剧场改编的小剧场们: 之一 则天:啊,吾儿肖吾,吾怀甚慰。 太平:都是娘教得好。 韦欢(耳语婉儿):圣人也是……额,受? 婉儿(悄声):……嗯。 则天:嗯? 婉儿,卒,死因,受不了。 太平,卒,死因,在韦欢说“圣人也是……受”时呵呵了一声。 之二 太平:啊啊啊韦欢在看我怎么办好害羞嘤嘤嘤。 韦欢:嘿嘿,怕了吧? 太平:是啊是啊,好怕我恼羞成怒把你吃了。 韦欢:…… 太平:你看我是不是长大了?比你大了吗? 韦欢:…… 太平:哎呀不要不好意思嘛,喜欢就多看两眼,反正最后我都会看回来…… 韦欢:( ̄ε(# ̄)☆╰╮o( ̄皿 ̄///) 第143章 心魔(六) 婉儿有意无意间总会琢磨那人的心思。 有时候那人的心思很好猜,简直一眼就看得分明,有时候却又难如登天。 那人对婉儿,也是时近时远,近的时候日日叫婉儿伴在身边,无论是何机密,都不令她避开,远的时候却是数日不曾召见,见了面,也如全不认识一般淡漠无言,从早至晚,说不上一句话。 那人叫婉儿做的事,也林林总总,杂乱无章,才人分内的固然有,更多的却是一时心血来潮想起来,便吩咐一句。且这职司也没个定数,今日叫婉儿侍奉汤水,明日就把她打发去门口做那内外通传之事,一时高兴了,命婉儿赋诗联句,或命她贴身伺候笔墨 ,一时不高兴,又重叫婉儿回去洒扫庭院——五品才人,天不亮便穿着品级服色,举着扫帚在院中打扫,这奇景大约也只有本朝、本代,在这位天后手下,才能看见罢? 婉儿虽然知道这不过是那人的一种驭下的手段,心境却难免也随着她的亲疏而渐渐起伏,说到底,她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女,日日伴在仇人身畔,低眉顺眼、曲意奉承,已是她能力之至了,做不到真正的荣辱皆忘,不惊不忙。 更何况,那人的亲疏所系,远不止于简单的宠辱,而是切身攸关的身家性命。婉儿不得不琢磨那人的心思,不得不以她之所喜为喜,以她之所恶而憎。 这样的日子过得极累,而且…看不到头。 婉儿将差点脱口而出的哈欠生生憋在口中,手在大腿上狠狠一掐,用力重了,又赶紧抿嘴忍住疼痛。好在殿中除了她再无旁人侍立,应当无人看到自己的窘态。 婉儿吐出一口浊气,眼光悄悄地向那边一瞥,那人惬意地坐在池子里,水汽氤氲而起,将她的面容大半遮蔽在水雾中,显得比平常更加捉摸不透。 她的身子白皙而丰润,肌肤虽不似豆蔻少女那般鲜嫩,却也光洁出尘,隔着雾气看,就更绝然不像五十许的人了。 婉儿知道她的年纪,她曾不小心说漏过嘴,婉儿便记住了。她实际的年纪,比她对外宣称的年纪,还要大着五岁,她是乾德元年生人,比当今圣上足足大了七岁。 她隐瞒年纪,不是出于女子都有的爱美之心,而是因为她自十余岁入宫为才人,侍奉过了先帝,在宫中待了十余年,才勾搭上如今这位天子,当时的太子。 她两度入宫之事天下皆知,无计遮掩,只能巧为饰辞,说自己从前并不是先帝的嫔妃,而只是端茶倒水侍奉的“女官”,入宫的时候也并不是乾德十六年,而是乾德二十二年。 据说先帝因见她“端方柔顺”,有“母仪之器”,所以“特诲太子纳为妃御”,而“太子仁孝,以先皇不豫,愿妃代奉左右,聊尽孝心”,于是她“因留宫中奉汤药,以为孝敬之意”。 这样的鬼话,至多也就骗骗那些不识字的黔首愚民罢了,朝廷上下,谁不知道她的往事?可是这些事大约也就止于当代了,再往后,史书只能按着她所吩咐的那样去写,一代一代地流传,到最后,就如那些留于史书的先秦故事一般,真假难辨。 唯一不会变的,大约只是她“圣文天后”的名头。 却不知千百年后,祖父又会以怎样的面目出现在史书上呢?“乱臣贼子”?“奸佞邪妄”?倘若她一直这样当权下去,是不是永远都不会有人替祖父正名平反?“绮错婉媚、开一时之先”的祖父,是不是就这样湮灭在汗青之中? 婉儿无从知晓。 她不安地扭动了一下手指,连这动作都做得极小心,生怕这样的动静惊动了池子里的那位天后陛下,然而就算她这样小心,那人却依旧在池子里晃动几下,两手划开水波,扬声叫“婉儿”。 婉儿快步走到池边,跪在地上,低声道:“陛下?” 她蹙眉看了婉儿一眼,婉儿以为自己有哪里做得不中她意,忙将头压得更低:“婉儿恭聆陛下圣训。” 可她却只是更蹙了眉,一手从水中伸出,点在婉儿膝盖上,手臂上还淋淋漓漓地淌着水:“地面湿滑,去换身衣裳,回来时不必跪拜了。” 婉儿的衣裳并不在这里,却也不敢违逆天后的意思,刚应了一声,要退出时,又听这位陛下笑道:“我都忘了,你不住在这,恐怕没有衣裳可换,便穿我那件旧衣罢,换双木屐。” 无论她说什么,婉儿都只能沉默的应着,等换了衣裳,那人也从池子里慢慢出来,张开两手,像是正好在等着婉儿似的。 婉儿连一丝犹豫也没有,径自上前,替她擦干了从头到脚的水迹,服侍她穿上一件紫罗衫,本要再服侍她穿鞋,她却又挥了挥手,坐在池边,如少女般将两脚荡在池中,转头问高延福:“我忘了,方才是谁请见?” 高延福道:“是周国公。” 她问:“他不是前几日才进来过,怎么又来了?” 高延福躬身道:“说是进献了些小玩意给陛下。” 她冷笑起来:“才回来,就又闯祸了?闯了什么祸?” 高延福不敢回答。 她斜睨了高延福一眼,有些意兴阑珊挥了挥手:“你告诉他,好意朕心领了,叫他出去罢,朕今日不想见人。” 高延福恭谨地退了出去,片刻之后,又小心翼翼地进了门,她不耐烦地看了这阉人一眼,问:“又是谁?” 高延福瞥了瞥婉儿,低声道:“是小郎君和小娘子。” 满宫里,以这两个称呼代替的,除了天后陛下嫡亲的一儿一女外,再无旁人了。 婉儿看见她的面色微微凝重起来,召见了这一对小儿女,听他们说起武敏之如何欺负当朝公主的事。 婉儿知道她对自己的一双小儿女极为重视,饮食起居,事无巨细,样样关心,婉儿也知道她对自己的娘家极为看重,凡是有碍武家名声的事,她一向是能遮便遮,绝不肯轻易叫人看轻了她这木材商人的门楣。 若是对一个寻常的母亲来说,自己的儿女,自然是远比门户名声要重要的,譬如自己母亲,虽然天天念着天水上官的高贵名头,说着些世家门阀的簪缨旧话,事到临头时真正重视的,往往却还是自己女儿的小小贱命。 可是对这位天后陛下来说,家族门户,与儿女之间,孰轻孰重,恐怕还是未知之数。 婉儿静静地看着,看着天后漫不经心地用一把短刀打发了自己儿女,转头却又吩咐自己“叫武敏之进来”。 婉儿安静地出去了,木屐踏在地上,没有发出一丝回响,她走到门口,看见那位面容俊秀的年轻人正和长乐公主对峙,这年轻人的面上有着些许扭曲的神色,细看之下,会发现他面容上与他的姑母竟有几分相似。 “陛下召周国公。”婉儿说,风吹起她的衣衫,勾勒出身上的曲线。 武敏之立刻就放过了长乐公主,两眼如豺狼般钉在了婉儿身上,婉儿假装没有看见他的神色,引他入内庭,到内殿门口时忽然听见他说“上官才人就一点也不想知道自己祖父和父亲的事么?” 婉儿回身看了他一眼:“不想。”她马上就后悔了——自己是当值太久,昏了头不是?这样快便回答,不是更显得心虚? 武敏之果然露出了得逞的神色,笑眯眯地看了婉儿一眼,晃悠悠地进了殿,好在天后屏退了众人,婉儿才得以有片刻闲暇,细细思索对策。 等武敏之再出来时,婉儿已经又恢复了镇定,她送武敏之走出去,在僻静处站定,淡笑着看这个人:“周国公呢?想不想知道,自己的母亲和妹妹,是怎么死的?” 武敏之倏然回头,眯着眼盯着婉儿看,他的嘴角勾起诡异的弧度:“这样的事你都知道,他们居然说你不得宠?” 婉儿看着武敏之不说话。 武敏之的脸明明如此英俊,笑起来却如鬼魅一般,根本就不像是一个活人:“我的母亲和妹妹,跟你的祖父和父亲一样,都死在她手里。” 婉儿沉默良久,才道:“你对付不了她,又对付不了她的儿子,于是就对付她的女儿?” 武敏之笑得有些狂傲:“她的儿子不用我对付,她自己就已容不下他们了。倒是她的女儿,哼!”他笑得更狂傲了,“上官才人可愿与我联手?” 婉儿垂了眼:“不愿。” 武敏之一怔,上前一步,狞笑着道:“你若不愿,为何要送我到这里?既已送我到这里,万事可就由不得你了。” 婉儿看了他一眼,淡淡道:“妾只是一介洒扫更衣之辈,若是通传报信等事,偶一帮忙,倒是无妨,至于和周国公联手…恕妾无能。” 武敏之看了她一眼,嘴角的笑渐渐敛去,又渐渐地扩大,这回他的笑比先略真诚了些,面目却依旧扭曲,眼角眉梢都现出些许疯狂之色来:“好一个通传报信,才人知道我想做什么?” 婉儿看也不看他一眼:“无论你想做什么,都只能在行宫里做,回了宫,内外守备森严,想做什么,只怕也没有机会了。” 武敏之又扯了扯嘴角:“刚才我还怕才人是故意在套我话,现在看来,才人对那人,倒的确积怨已深啊。” 婉儿回身向正殿看了一眼,内殿中已有人出来问询,门口的人指着这边,那人向这里看了一眼,又回身进殿了。 武敏之也看见了那边的动静,却丝毫没有放婉儿走的意思:“当地的行宫守备,与我私交甚好,行宫里的内侍宫人,也颇有几个与我相熟的,这些人有好东西吃,有钱帛拿时走得比谁都快,一有差使,却是偷懒耍滑,极不当心,某日传话时不留神传错了,将本该带去前面的人带到什么偏僻的地方,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为此亦未曾少受责罚。但是这些人虽是办事不力,毕竟也同我相交一场,若全然放着他们不管,倒显得我这周国公不照拂他们似的,才人说是不是?” 婉儿又向来时的方向看了一眼:“所以?” 武敏之笑道:“所以请才人帮忙,替敏之给他们安排个又清闲、得钱又多的职司,若能见到贵人、常得赏赐,那更是再好不过的了。当然,若是他们办差不力,做错了什么,敏之自然也知道羞耻,会叫他们自己消失,绝不会牵连到才人的。” 婉儿作出为难之色,片刻后才道:“只要一人,说是我远房的表弟,将名字向上一报即可,他们来问时,我自会认下。” 武敏之笑道:“多谢才人。”等婉儿转身要走时,又叫住她:“才人这身打扮,颇有魏晋古风。” 婉儿看了他一眼,趿着木屐,刻意发出回响,一步一步,慢慢回到了内殿。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就不起名的手榴弹,18451035、岚深时见鹿、32海荷、迟迟、仓沧、懒猫淼淼和楚江畔的地雷票~ 说下其他人视角,这些视角并不会每件事都写,只会选一些重要的事件来写,今明两天都是婉曌剧情,心魔系列还有一章应该就赶上进度了,明天更掉,青梅几乎是跟上进度的,可能稍微有一章解释下独孤和崔的恩怨,行露系列大约一到二章,会在本卷主剧情快结束或已结束时候写,酱紫本卷底所有视角都跟上进度~ 第144章 心魔(七) 武后还保持着婉儿出门时所见的姿势,背负双手而立,只是两眼微闭,似是在想事情,等婉儿敲着木屐一步步走近,才将手动了动,依旧闭着眼道:“说。” 婉儿便知道已经有人将自己在外所为报给她了,上前一步,低头道:“周国公敏之,托妾在陛下跟前安排一个人。” 武后倏然张开了眼。 婉儿像是没看到她眼中的厉色一般,恭恭敬敬、一五一十地将武敏之的话对武后说了一遍,她说话时也尽力不带着任何感情,一字一句说得极尽平淡,只有说完以后,才小心翼翼地提了一句:“妾将此事交付内侍省?” “回京再说。”武后背着手良久,最后却依旧没有对此事作出任何裁决。 婉儿斟酌片刻,到底多了一句嘴:“内侍与大臣有此交情,似不大妥?” 武后冷笑道:“行宫内侍罢了,他也就这点本事。”挥了挥手,满不在意地道:“朕自有计较。” 婉儿便不再言,见她似还有话说,又等了一会,才听武后道:“兕子这孩子,戒心着实是低了些,平常随便一个内侍,不必熟识,只传一两句话,她便乐呵呵地跟着走了,还不喜欢带随从,被人骗了都不知道,总要叫她吃一次亏,才记得好了。” 婉儿虽然没有完全明白她的意思,却静静地等着,等她的吩咐,果然武后背着手踱了片刻便回身吩咐道:“照他说的做,不要引兕子去偏僻的地方,带她去…唔,政事堂走走罢,叫她见识见识相公们议事时的模样,省得总是对师傅们没大没小的。” 说到女儿的时候,她的声音不自觉便柔和了一些,她自己没察觉到这点,婉儿却发觉了,头偏了一偏,立刻感觉到天后的目光向顶心投来,赶忙应道:“是。” 至于自己要如何让武敏之的人听命,以及这么做了之后,自己要如何面对武敏之,那就不是天后该管的事了——主君已下了命令,做臣仆的就该千方百计地去做成此事,做得好的,立刻便能获取她的嘉奖和信重,做不到的,则没资格做她的臣仆。婉儿在紫宸殿待了这么久,深深地明白这一点。 天后对婉儿的回复很满意,点点头,道:“你近日也辛苦了,准你半日假,去罢。” 婉儿顺从地行了个礼,慢慢地退了出去。 回住处坐不到一刻,便有执事客客气气地寻了过来,问她可认得一个“郑二十七”。 婉儿道:“族中亲眷众多,只听名字认不出是谁,还是见一面才好。” 那执事笑道:“才人此言妥当。”果然引了一个小内侍过来,见了婉儿便躬身拱手:“表姊。”又道:“多年未见,亲戚间早都没有音讯了了,多亏了周国公相助,才知道表姊也在这里,还做了才人。” 婉儿对执事点了点头:“确是我表弟。姊弟间许久未见,想要说几句话,劳烦执事通融。” 那执事连连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瞥了郑二十七一眼,退出门外。 婉儿打量着郑二十七,这人与宫中数以千计的小内侍没什么差别,连看人时那种着意巴结的讨好眼神也并无二致,这样的人她自幼至今,见得实在太多,知道该要怎样对付。 婉儿一改御前恭谦文静的模样,半眯了眼,偏着头,一手靠在几上,另一手把玩着系带上的衣结,过了许久,才漫不经心地道:“你不要领差使,造册记了名,容易留下痕迹,你只消这几日日日同我一道去殿外当值,在门口候着我便是。他们见你是我领来的,绝不敢多问一句,你伺机见了公主,领她到门前最后一个帐篷里。” 那郑二十七愕然道:“可是周国公说…” “周国公?”婉儿挑眉,“周国公求我办事,所以才叫你过来,你要在禁中立足,靠的是殿中省和内侍省,不是周国公。” 郑二十七的两只眼睛滴溜溜地转来转去,须臾便笑道:“姐姐说得是,弟弟知道了。” 婉儿道:“知道就好,去罢。” 郑二十七麻利地在地上叩了一下,笑眯眯地退了出去。 他一走,婉儿便恢复了正襟危坐的模样,身子只有挨住椅子的一半时才觉自在,坐得松散了,反而不习惯。 贱命。 她自嘲地笑笑,有些倦怠地倒在床上,闭着眼,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白日里武敏之说过的话萦绕耳畔,搅得她心绪不宁。 祖父、父亲、上官家… 婉儿蓦然起身,换了自己的衣裳,步出中庭,她的住处离行宫正殿极近,穿过一条小道,便能直达正殿后侧的回廊,绕过回廊,进了门,就是天后陛下常居留书写的小殿,今日婉儿过去,发现殿外无人把守,步入殿内,几个宫人见是她,都悄无声息地摇了摇手,却并不出声警示。 婉儿悄悄地走近了武后,看见她正在临摹一张字帖。 “婉卿觉得我的字如何?”武后没有回头,却像是背后生了眼一般,一口叫破了婉儿的行藏,婉儿看一眼字帖,低头道:“妾书法不精,不敢妄议陛下字法。” 武后顺手将笔一搁,婉儿熟练地上前接过笔,小心收好,再上前去收那字帖时,武后笑了笑,又问她:“你可知这是谁的字?” 婉儿摇头。 武后盯着她笑道:“这是你祖父上官仪的手书,当年陛下见他的字飘逸清飞,命他为我的侍书,此便是他为我写的《劝农书》。” 婉儿如遭雷殛,失魂落魄地看了手中的字帖一眼,怎么也想不到这会是祖父的字,更想不到武后居然还会留着仇人的字。 武后的眼光已自婉儿身上移开,落到了她自己的字上,又落到几案另一侧的卷轴上。她微笑着打开了那一堆中最上面的一份卷轴,只看了一眼便摇头:“毫无长进。”唤来一人,将这卷轴扔到那人面前:“叫长乐公主回去重写。” 那人低低应了一声,才刚拿到卷轴,武后又改了主意:“算了,让她宽松几日罢。” 那人便拿起卷轴,恭恭敬敬地送回来。武后将这卷轴再展开,笑着向婉儿道:“婉卿看看,这还是我逼着催着,才学出这么个东西,若是我不盯着她,还不知她学得怎么样呢!” 婉儿觉得自己的整张脸都是僵的,木然地看了一眼长乐公主的大作,强笑道:“公主年纪尚小,笔力不够,其实技法上已然不错了。” 武后笑道:“是么?婉卿方才还说书法不精,不敢评价我的字,这会儿倒又评上了?” 婉儿两手一抖,终于回过神来,刚要跪下时,下巴已被武后捏住,整个人都僵在当地,动弹不得:“武敏之因怀疑他的母亲和妹妹死在朕手里,所以恨朕,你呢?你的祖父和父亲,倒是的确死在朕手里。” “鲧是禹之父,帝舜杀鲧而用禹,遂有治水之业。”越是危急间,婉儿的神智却仿佛越清明,定定看着武后,回了这样一句。 武后又笑了:“你倒是自视颇高,却不知有何功业可遂?” 她捏着婉儿的下巴,如打量马口般左右看了一眼,松了手,又回到案前,细细欣赏着婉儿祖父的字帖,婉儿知道此时已不是犹疑的时候,抿了抿嘴,低声道:“陛下执国秉政十余年,朝中赖陛下之恩得以拔擢全活者既多,以陛下之怒而贬斥牵连者亦不在少数,这些人虽在疥癣,积少成多,却也难免于陛下有些妨碍,妾以为陛下若为太平长远之计,当设法令这些人消弭怨望。” 武后看着她:“所以?” 婉儿道:“诸公入朝,无不为功名而来,陛下拔擢寒士,阻塞了他们的功名之路,是以怨怼横生,若陛下能示之以任用之诚,则人人争为陛下欢心,自然无暇怨怼。至于如何示之以诚么…陛下可闻汉高帝封雍齿?” 武后眯了眼笑道:“朕还以为,你要替朕探知这些人的虚实呢,谁知道说来说去,还是为你自己谋划,只要肯出高官厚禄,谁人不愿卖命?还用得着靠你示朕之诚心?” 婉儿镇定地道:“妾自然可以假借祖、父之歿,诱探那些人的底细,若陛下是汉桓、隋炀那样玩弄权术的昏聩之君,妾早已向陛下提出这个法子了,可是陛下乃是心系家国、雄才大略之主,必不屑此权术末流,妾所说的,乃是主君之道,是君待臣之诚,是陛下励精图治、开一代基业的决心。诱探大臣消息之事,满朝中有许多人都可以替陛下去做,陛下宫中亦不缺此类能人,而妾之所能为,实是陛下肱骨腹心之事,却不是人人都可以做的。” 她仰着头,看着武后,一字一句地道:“妾,愿匡扶陛下,开万古未有之基业,为前人之所不能为。” 武后敛了笑,走到婉儿身前。殿中的人早都已经被她挥退,室内只剩下她和婉儿两个。 婉儿深知自己在做一场豪赌。 所有人都以为武后所图,至多不过是成为“太后”而已。可是婉儿深知,武后的意图,绝不仅在“太后”两字之上——没有哪一位只想做太后的人,会故意当着丈夫的面,穿着袞冕坐在书房里看奏疏,没有哪一位只想做太后的人,会执意要让女人去封禅,也没有哪一位只想做太后的人,会时时刻刻自称为“朕”、时时刻刻地要求与她的丈夫相差仿佛的地位。 这位天后陛下自当权以来,命内书堂教授经书史书、任用宫中女官、提议父在为母守孝三年、为女丁给田亩、令自己的小女儿同儿子在一起学习… 在她心中,男子能做的事,只怕女子也无不可为。区区一个依附于丈夫和儿子而存在的“太后”,只怕她未必看在眼里。 也正因此,她才会对自己说出那番“愿取良臣为腹心,共创太平不易之世”的话来,那是一代雄主,而非“太后”所会说的话。 只是不知,她口口声声所说的“道”“术”之别,那些雄心壮志的未来,是的确出于本心,还是巧言诡饰? 倘若她那些话只是说说而已,自己这一场,就实在是输了,心怀诡诈之徒,不会留一个能窥破自己心思的人在身边。倘若她真有此心,被自己窥破心思虽然依旧会猜忌会不悦,却会从此更加看重自己——譬如那位重用雍齿的汉高帝——自然,这也并不意味着自己就此赌赢了。 婉儿抬起头,看了这位陛下一眼,传闻方额者多智,广颐者多福,这位陛下的确也如相书所说,既有福运,也有智慧,只是不知这福运是大造化,还是小福气?这智慧是圣人上智,还是愚人浅谋?自己的福运,又在哪里? 武后忽然大笑起来,边笑边指着婉儿祖父的字帖道:“你既都如此说了,朕不赏你都说不过去,这副字朕是留不住了,你拿走罢。” 婉儿恭恭敬敬地接过字帖,郑重一拜,将退出门时,听见武后又道:“此后你便常伴朕左右,无论家事国事,不必回避。” 婉儿暂时松了口气。无论如何,自己总算在文学之外,博得了一点...看重。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有事,这章提前更了~明天更新还在晚上~ 第145章 旅途() 路上我十分萎靡,然而又睡不着。阿欢的精神倒挺好,陪着我说了会话,劝我:“睡一会罢,驻营了再和她们玩些子。” 我摇头不肯。她倒也不深劝,只笑着道:“今日怎么这么听话,不等我叫就起来了,我醒时还怕吵着你,从床上爬下去的,谁知你倒好,一骨碌坐起来,吓得我心扑通扑通跳。” 我道:“做了怪梦,睡不着。” 她啧了一声,笑眯眯道:“说来听听。” 她现在真像是个女朋友了,说话的神情气度,与先前全不一样,只是有些刻意压着声调,动静间便向外偷偷看一眼,显然还是怕人察觉。 我喜欢这样的她,不想用那未来之事增添她的烦恼,便信口编道:“我梦见有怪鸟在天上飞,是铁做的,一只能载三二百人,还梦见了仙人,他们都住在极高的宫室里,个个都比光顺门的城楼还高,神仙们会移形换影,从京城到东都,坐一种大铁盒子,只消半日便能到了。” 阿欢道:“这是仙梦,不是怪梦。你见那些神仙都长什么样子?可是高冠博带,如汉魏之风?还是质朴粗糙,如三代时人?” 我道:“都不是,看上去与你我并无甚分别,至多人人都比我们要更高些,穿的也都寻常…不不,穿的极短,臂膊、腿脚都是露出来的。” 她瞪圆了眼:“连女娘也都这样?” 我点头道:“女娘们也是这样。如你我这般年纪的小女娘,极喜欢往少里穿,有的就穿着心衣似的衣服,用两根带子系着,袴奴也极短,约到这里罢。”一面说,一面连比带划地形容前世那些吊带热裤,韦欢越听脸色越诡异,等我比完,突然恼了起来:“李太平,我是答应了和你…做女朋友,可如今夫妻尚能义绝,何况…女朋友,你不要欺人太甚。” 我一时还不明白,怔愣道:“我只说梦罢了,怎么就欺你了?” 她瞪了我一眼,在我手上一拍,道:“你欺我不懂么?什么神仙、大鸟、心衣、亵裤的,这分明是个春梦!这等事自己藏在心里也就是了,怎么好意思拿出来和我说?说出来,还比比划划的,你…你不是欺负人,又是什么?” 我万万料不到她竟想到那里去了,又好气又好笑,连声道:“不是欺你,真有这样的地方,神仙们开明得紧,男男女女的,都见惯了胳膊大腿,露出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道:“一会说有个女儿国,一会又说遇见了神仙,谁知你哪句真哪句假?反正都是谁也没听过的地方,来去都凭着你那两片嘴皮说罢了!” 我真是冤枉得很,又没法自白,急得跺脚道:“真不是骗你!那里的人到了海边上,还有穿得更少的呢…” 她脸都红了,抬头狠狠瞪我,蓦地一摔手,抓起幂离、套上绣鞋就推门出去,赶车的不明所以,她倒心虚似的恶人先告了状,说:“公主嫌我在里面挤,命我骑马跟从。” 宫人女官们在随扈队伍里一向极有体面,何况她是我车上出去的?立刻便有从人将马让给她,自己另去寻备用的马骑。 我还刚推了门要去留她,她却已一跃便上了马,我只得坐回去,从窗子里露出一半的脸来,唤:“阿欢。” 阿欢一扯马头,离我近了些:“二娘有吩咐?” 我见左右都是人,只好道:“没什么,你好好骑马罢。”闷闷关窗,又生自己的气,又生她的气,呆坐一会,听见外面有男人和阿欢说话的声音,赶忙又推开窗,只见李睿不知什么时候骑马跟过来,与阿欢并马聊天,我开窗时,只听李睿在道:“上回那酒胡可还好么?若好,我再去买几个。” 我只觉热血上头,未经思索便道:“什么酒胡?是上回我们去天津桥你买的那个?你把它送给阿欢了?” 李睿转头笑道:“你倒还记得。”提了提缰绳,招呼我道:“车里坐着有什么意思?出来骑马罢。” 阿欢从旁道:“天后说路上颠簸,不让二娘骑马。” 李睿哦了一声,我恼得很,车窗狭小,说话不便,便自己钻到车前,将门一推,把门口坐着的内侍赶下车去,自己坐在车右,探身问阿欢:“什么酒胡?” 她明明知道我问的是什么,偏偏却不理我,还是李睿道:“你坐进去,我跟你说。”叫人扶我进了车里,凑在窗边小声道:“不是给韦欢,是给你西殿里掸尘的宫人楚儿的。我知韦欢是你看重的人,本来不想劳烦她,只因你宫里我只和她熟些,所以才托了她替我带的,本想重重酬谢,因想她终究是你的人,所以过来和你说一句,我谢她五十匹绢,为的是她替我传东西,不是她背主勾连别人。” 我才知自己想岔了,不好说阿欢,便没好气地瞪了李睿一眼:“你不去巴结你那好王妃,怎么又来勾搭我宫里的人?从前你没娶妻倒罢,娶了妻,还和我这里的人藕断丝连的,不怕阿耶责骂?” 李睿听见“王妃”两字便蹙眉道:“别提她了,我从前白日虽要上学、站班,晚上却还得闲暇,如今竟是白日黑夜都有人管着,只有在路上还得些自由。”一面说,又赌气似的提了提马腹,道:“楚儿也算不得你的人,她本是掖庭里专做金线刺绣的宫人,我因怜她身世,才叫殿中省拔擢拔擢她的,你若不喜欢,还叫她回掖庭,我再去向阿娘讨了她。” 我真不知该说李睿什么好,瞪眼看他道:“我听说昨夜四哥做了《讨泥王鸡檄》,逗得满座噱然,父亲喜他谐谑,又赐了不少东西,你不去同他争宠,倒惦记着我殿里的女娘!” 李睿听见“四哥”二字,那脸色比听见“王妃”时更沉郁了,满口道:“小小娘子,懂得什么?我不和你说了。”竟提鞭打马而去。 我看看他,又看看阿欢,隔着幂离,看不见她脸色,只好叫一句:“阿欢。” 她转头看我,我想让她进来,怕她不肯,话在嘴边打了一转,变成:“外面冷,穿我的裘衣罢。” 她笑意盈盈地道:“二月天气,已不算冷了,我这样便很好,多劳二娘记挂。” 我想起她昨日将我裹成粽子的模样,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关了窗,坐不片刻又推窗看她:“楚儿是冀王荐到我这里的,这事你知道么?” 她道:“早些时候不知,后来知道了。” 我真想把她叫进来,好好教训教训她才是,看在左右有人的份上,忍气道:“你知道了,却不告诉我?” 阿欢道:“二娘这里是上等职司,能选进来的谁没有个来头?真要一一辨别,怎么辨得过来?只要是实心本分,不越法纪,又管她是怎么进来的呢?” 这根本就是睁眼说瞎话了,我瞪了眼看她,她如今胆气壮了,趁着没人注意,突然侧过脸,掀起幂离,对我吐了吐舌头,一踢马腹,向前小跑了一圈,回来时微微喘着气,我在车里也能听见她的呼吸声,想起昨夜那个吻,心里不觉发痒,又恼她无状,便恨恨摔了窗,自己在车里生闷气。 谁知这厮在外溜达了一阵,又翻到车前,敲我的门:“妾有事禀报公主。” 我忿忿道:“不想听。” 她笑道:“只一句话,公主听罢再赶妾出去不迟。”不等我开口,自己先推门进来,摘下幂离,坐在我身边,我道:“说好只一句,说完了你就骑你的马去罢。” 她却含笑看我,眼睛睁得大大的,嘴却抿成一条线,手在脸上比了一条,那意思分明是要一直坐在这里。 我见她这样,真是气也不是,不气也不是,把心一横,两手就去挠她的痒痒,边挠边道:“我看你开不开口。”话音甫落,就见她露出一丝狡诈的笑来,心中刚生出不妙之意,人已被她反手按住,压在地毯上动弹不得——这车里铺的也是红线毯,线软花虚,香丝茸茸,我这脸算极娇气了,贴在上面却也毫不觉刺痛,只是被压得着实丢人,又不敢高声喊叫。 她见我并不出声,也不来捂我的嘴,只将我整个人一翻,脸朝下地翻下去,跨坐在我身上,手指捏着我的脸道:“以后还敢不敢做那些乱七八糟的梦、说那些奇奇怪怪的话了?” 人在屋檐下,我也只能委委屈屈地道:“不说了,你放了我罢,发髻都散了。” 她又问:“还想赶我出去么?” 我道:“不敢了。” 她才笑了笑,在我脸上掐了一下,挪了开去,盘腿坐好,我垂头丧气地起身,伸直腿坐着,她又来拨我的肩,我警觉地躲开,坐到了角落里,她道:“发髻散了,我替你盘一盘。” 我道:“我才不信你。” 她好笑道:“车这么小,你除非出去,不然在哪里我捉不到?” 这话倒也是,我看她一眼,慢慢又挪回去,她跪坐在我身后替我挽发,间或捏捏我的脸,见我只是沉着脸,又绕到我跟前,看着我道:“我也不知楚儿是冀王荐的,殿中只说她是冀王乳母家的亲戚,也没给她重要的职司,宫中人事牵连,多半如此,避也避不掉的。” 我嗯了一声,并不说话。 她见我还不高兴,推我道:“从前也不见你这样小气,怎么如今亲近了,反倒揪着人的一点小事就不放过了?这就是你做女朋友的样子么?” 我哼了一声,将头转过去不理她。 她见我如此,倒来讨好道:“罢了罢了,算我不是,我向你认个错,你别生气了好不好?” 我已是有些意动,却更装出严肃的模样,将身子挪出去一点,斜眼看她,等她再来扯我时,突地将她一推。 她一个不防,被我推倒在地,我却没她那么轻易就放了人,将她仰面压在线毯上,恶狠狠地道:“以后还敢不敢随便就和外面那些男人勾勾搭搭、送东西、传信了?” 她一怔方明白我在说什么,白我道:“我说敢,你又能怎样?” 我对她一笑:“你猜呢?”边说着,两手将她的两手按在她头上的线毯两边,身子俯下去,咬在她唇上,舌尖叩开齿关,伸进去绕着她的舌尖一舔,奋力一吮。 她被我吮得倒抽一口凉气,瞪大了眼看我。 我技艺虽不甚纯熟,却胜在探索之心极盛,靠着一口气在她口里来回舔舐拨离,将她吻得面色潮红、眼神迷离,才松开她的手,在她身上坐起,得意洋洋地道:“还敢么?” 她又白了我一眼,突然揪住我的领子,将我扯到她身前,狠狠地吻住了我。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米桑桑和毛毯的地雷票~ 补昨日婉儿涉及的典故: 雍齿:雍齿素轻刘邦,在刘邦最困难的时候,雍齿献出了丰县投靠了魏国周市, 刘邦大怒,数攻丰邑而不下,只好到薛县投奔项梁,刘邦因此对雍齿非常痛恨。 后雍齿属赵,再降刘邦。刘邦很讨厌雍齿,汉高祖刘邦恩赏功臣封为列侯。他听说有人不服,天天发牢骚,刘邦问计于张良,张良说陛下最恨谁就厚赏谁,这样让所有人都有得赏的希望,他们就不抱怨了。刘邦于是封雍齿为什邡侯。 汉桓:东汉桓帝,登基之初委屈求全,借宦官单超、徐璜、具瑗、左悺、唐衡等五人之力杀死几次废立皇帝的权臣梁冀,后来成为有名的昏君。 隋炀:隋炀帝人非常聪明,但是用人十分忌刻,臣子功劳一高,便会被他干掉,喜好玩弄权术,投靠他、帮助过他的臣子大半被他所杀。 鲧:尧时中原地带洪水泛滥,尧决心要消灭水患,于是就开始访求能治理洪水的人。群臣和各部落的首领都推举鲧。尧素来觉得鲧这个人不可信,但眼下又没有更合适的人选,于是就暂且将治水的任务委任给鲧。 鲧治水治了九年,大水还是没有消退,鲧不但毫无办法,而且消极怠工,拿国家这一艰巨的任务当儿戏。后来舜开始操理朝政,他所碰到的首要问题也是治水,他首先革去了鲧的职务,将他流放到羽山,后来鲧就死在那里。 舜也来征求大臣们的意见,看谁能治退这水,大臣们都推荐禹,他们说:“禹虽然是鲧的儿子,但是比他的父亲德行能力都强多了,这个人为人谦逊,待人有礼,做事认认真真,生活也非常简朴。”舜并不因他是鲧的儿子,而轻视他,而是很快把治水的大任交给了他。 大禹也并不因舜处罚了他的父亲就嫉恨在心,而是欣然接受了这一任务,最后治水成功,还接受了舜的“禅让”。 第146章 疑云() 一路上,我与阿欢的相处,大抵如是。 自京城去东都的路,我走了许多次。从没有哪次如这次这般叫人欢欣雀跃的。 若我不是在古代,又恰好出生在这恼人的皇家,我真恨不得向全世界都宣告我如今是有女朋友的人了,我女朋友漂亮又聪慧、温柔又体贴,她还会骑马、会射箭、会蹴鞠、会替人挽发,温柔起来细心周到,发脾气时眼波婉转,调皮起来智计百出,连打人时力气都那么大…放眼大唐天下,不,放眼全世界,也找不出第二个这样的人了。 以前看书,总不明白商纣王、周幽王这些人,何至于为了一个女人而这一神魂颠倒?可遇了阿欢,我才知道,若为着她这样的一个女人,别说神魂颠倒,叫我魂魄全出了窍,去地府里刀山火海地游一圈也使得,何况区区江山! 我只恨去东都的路太短,不足以让我与她畅意放怀,做尽一切恋人所可做的事,而到了东都宫中,身边又时时处处都是人,真是须臾不得自由。 然而我毕竟只是一个小小的公主,连自己的府邸都还没有,只能无可奈何地随父母入了新修好的上阳宫住着,白日里乘车去宫中照旧随师傅们读书,看那些面目可憎的文字,夜里回到寝殿,悄悄地与阿欢见一两面,还要遮遮掩掩,仿若小儿女偷情。 相比之下,太子与太子妃伉俪相谐、吴王与吴王妃夫唱妇随、李睿与冀王妃的貌合神离,都显得如此刺眼。 也不知我的好二哥是怎么想的,才到东都,便又传来太子妃怀孕的消息,推算时间,太子妃生下女儿后不久便已与二哥圆房了,这等行事,说起来其实颇有些伤母体元气,因此太子妃这一胎坐得着实有些不稳,偏她又车马劳顿地到了东都,才说了怀孕的消息,父亲和母亲都吓了一跳,父亲倒是马上便眉欢眼笑,对太子的神色又温和了不少,母亲虽看似欣喜非常,却责备太子早不将这消息说出来,如此太子妃既可安心在京中养胎,太子也正好留在京师监国。 她这话在半嗔半喜间说来,太子认真辩解也不好,不辩也不好,只能苦笑着道了一句不是,母亲又同父亲进言,放了他十日假,让他回东宫陪伴太子妃。 太子妃怀孕,吴王倒是极力巴结,送了许多物品去东宫,这回太子没有拒绝,只是回了一份更为丰厚的赏赐。 李睿本该是欢喜的,可他与冀王妃的感情着实是不怎么好,看见太子夫妻两个鸾凤和鸣,便有些意兴怏怏,偷偷来我这寻过楚儿几次,被我半劝半威胁地说了几次,才暂时丢开手,向他那些狐朋狗友家里寻乐子去了。 母亲极不喜欢冀王妃赵氏。她对此毫不掩饰。 太子妃、吴王妃和冀王妃三个常去问起居,她对前两位都极是温和,每闻入见,无论忙与不忙,总要叫到跟前说两句话,轮到冀王妃时,却是十次里面才能见一两次,见面也没什么话说,十分冷淡。 有时嫂子们入宫时我也在,母亲总会让我向太子妃和吴王妃行礼,而有意无意地忽略冀王妃,李睿看赵氏在母亲那里不得宠,不说母亲有意轻忽,倒怪她不懂侍奉舅姑,愈益冷淡,赵氏似是回娘家哭诉过,我看见延安公主到上阳宫中拜见了几次,接着母亲便将李睿叫过去,当着众人的面训斥了一番,喝令他好好对待冀王妃,李睿面上应了,减了应酬别人家歌姬的次数,却越发地在外斗鸡走狗、流连不归了。 我总觉得宫中看起来虽一片祥和,内里却十分凶险,总觉得迟早都要出事,可是到底是什么时候出、出的会是什么事,却叫人摸不着、猜不透。 如今明眼人都已知道,母亲与太子势成水火,许多人都在苦劝父亲、安抚母亲,亦有许多人纷纷投效太子,向他进言献策——这些人目下多半自诩为“正人直臣”,个个以祖法、大业、社稷为重,往来奔走,联络不息。 吴王和吴王妃两个对父亲和母亲本就趋奉得厉害,近些时候,往上阳宫来得更是勤了,吴王在东都并无宅邸,便在城外赁了馆舍,举家住在其中,吴王每日站朝前便已到宫门候着,若父亲和母亲召见,便进来奉承一时半日,若不得旨意,亦在宫门外恭敬叩首、问候起居,绝不懈怠,凡有宴饮,必大引文学之士,为父亲做诗做赋,或庄严颂圣,或诙谐戏谑,十次里面,总有五次出彩。 吴王妃则带着子女日日在母亲身边侍奉,母亲跟前本已有尚宫、才人等承御,吴王妃为了显得自己的孝心,却将这些人的差事通通都抢了过来,只要她在母亲身前,婉儿几个便都免了捧盘奉御、擦拭递送等事,只消看她和几个女儿在那里殷勤献媚即可,母亲内廷多有游乐,游乐时亦行令、作诗、赋文为戏,吴王妃文采上不大能,便每次都候着母亲的口气,只要母亲夸了谁一句,她便立刻要凑到那人身边,向那人索纸一观,再顺着母亲的语气将那人夸赞几句,又遍赂宫中职司,连宋佛佑、冯世良、崔明德、独孤绍、韦欢、小浪、仙仙几个都得了许多馈赠,且韦欢所得,与宋佛佑、冯世良所得,相差仿佛,只较崔明德和独孤绍略少些。 我只看这礼物的轻重,便知这位四嫂实在是个伶俐人:如今宫中,父亲身边杨子高为最重;母亲身边高延福为次;内侍省中各长副又次;团儿、婉儿、阿青与几个尚宫又次;殿中省各长副又次;崔明德和独孤绍这等大族出身、母亲钦点、品级亦高的清要职使又次;宋佛佑、冯世良等省中挂职、又在我跟前侍奉的又次;韦欢、小浪、仙仙等虽无品级职分却颇得我看重,并教坊中受宠内人、伶官,及各门上内侍、谒者,内侍、殿中、各使司中低职司诸人又次——这些皆是宫中有体面、在父亲和母亲面前直接或间接说得上话的人,他们便整个宫中的体骼了,我这位四嫂能够在这样短的时间内便将宫中的人员打探得这样清楚,又将礼物送得这样明白,着实不容易。 可惜正因吴王妃打探得这样清楚明白了,我才更觉此事诡吊——母亲生性忌刻,驭下甚严,连我给她宫里的人送礼,都要仔细分个亲疏远近,还要半遮半掩地让她知道,便是如此,也从不敢打探到十分,只能在大伙的欲言又止中虚虚实实地揣测琢磨,且母亲宫中职分极杂、变得亦快,除了婉儿与阿青外,余人今日守此职,明日可能就换了差使,用人时亦多用“权”“知”“试”“检校”等身份,未必就是定员,她宫里的人事,有时连近在咫尺的我都不甚分明,吴王妃入京不过区区半载,怎么就能打听得这么明白? 吴王当年远在吴地,却能先人一步写成《封禅赋》、赶在李睿和我的贺章之前送到父亲手里,吴王妃如今人在宫外,却对宫中形势如此了解,这些事,到底是因他们当真耳聪目明、有见微知著之能,还是……有人故意引导? 今年的四月炎热亦不输往年,好在二三月中都下了好些雨,算来应当不至如去年和前年那样大旱,不过就算如此,两京里因着暑热,也死了不少民人牲口,母亲却因着父亲生病的缘故,下令修道观为父亲禳福,去年父亲曾下诏说再不大事营造,因此这道观乃是我的名义起的,不但由我象征性地出了三千贯钱、三千匹绢帛和三千段彩物(其后母亲便自藏省拨钱为我营造道观别业,又敕少府为我作了价以千万计的金银器皿),观名亦定为“长乐”。 往年凡有营造之事,朝中谏议总不息止,今年却是一声不闻,太子、吴王、冀王亦出钱出物,将一座长乐观造得瑰丽宏伟,而自营造至落定,总共用了不到三个月。 父亲大约是为了显得自己公平大度,造长乐观时亦敕有司替吴王在东都造府邸,又赐了李睿许多钱帛,默许他在都中置办别苑,李睿转头便在上阳宫边选了一处地,起了一个别馆,在内畜养了许多斗鸡、鹰隼、猎犬、良马,六月末这些馆舍与长乐观一道完工,李睿和吴王还未入住,母亲已先下令,命我重操女冠旧业,度宫人内侍数百入道,搬进了长乐观。 我是乐不得能出宫的,一则哪怕我因年纪的关系,还不能随意出入,同韦欢之间却不必如在宫中那样小心遮掩,二则宫中的情势实在是不明朗,连一向远离朝局的我都开始提心吊胆起来——本朝传不过三代,前有秦庶人玄武门之变,后有太宗诸子争嫡,个个都涉及到军阵营卫,万一哪一天夜里谁振臂一呼,刀兵四起,我这里全是弱质女流,打也打不得,走也走不快,叫我要怎么办? 我对母亲渐渐地又生出些许怀疑来,她看似要对付太子,阵仗闹得极大,又是当庭训斥,又是设宫人防备,又是召吴王进京的,可是自去年到今年,今年又已过了一大半了,却还是雷声大、雨点小,太子之位再是风雨飘摇,也不见父亲有任何废易的心思,母亲对太子再是威逼凌盛,对着太子妃,却也是极尽体贴,不但免了朝请常参,一日里还总要派人去看望四五次,闲暇时亦常率吴王妃、诸公主、尚宫去探望,殷殷叮嘱,祈盼一定要生嫡孙,这样看着,哪里像是要废易的模样? 换了一个时空,母亲到底还能不能如另外一个历史里那样,成为空前绝后的一代女皇?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仓沧和岚深时见鹿的地雷票~我…正在努力滴固定在早上更新…不确定能坚持到几时所以先试试看… 第147章 废易() 我曾听过一个故事。 住在楼上的人,每天晚上都要扔两只靴子在地上。楼下的人每天入睡以后,都会被两只靴子落地的声音惊醒。于是他向楼上的人抗议,楼上的人答应从此安静下来,当晚回家却忘了此事,扔了一只靴子以后想起来,将另外一只轻轻放下就睡了。这人自以为得计,却不知楼下的人因为被第一只靴子惊醒,一直心神不宁地等着第二只靴子落地,以至于一夜未眠。 我觉得如今自己的状态,就像是那个住在楼下的人一样。 母亲早早地就扔出了第一只靴子,却迟迟地不扔出第二只靴子。而每当我听到一丝风吹草动,以为另外一只靴子终于要落下的时候,一切却又突然重归平静,留下的,只有一重更重过一重的猜忌和怀疑。 有时候想想,假若身在局外的我,都已是这样惶惑不安,身在风暴中心的太子,又该如何呢? 我有多久没有见过太子了?似乎不是十日,就是二十日。上次见到他的情形,也一点都不清晰了。太子虽然还在,存在感却一日更比一日低了,从前的副君、储贰、宫中众星捧月般娇宠的嫡长、冢嗣,如今,却连一个普通皇孙都不如。 宫里面的人像是商量好了一样,突然之间,就对太子漠不关心起来。好像太子妃怀孕这事,起先那位肚子里的是太子之子,后来那位肚子里的是太子妃之子,到现在,那位肚子里的成了“天后嫡孙”,好像这位嫡孙的存在根本已经与太子无关了一般。 废长立幼的谣言之外,废子立孙的谣言又悄悄起来,无声无息,却蔓延迅速,等到母亲半开着玩笑请求将吴王之子养为己子的时候,这谣言更是到达了顶峰——本朝因胡俗盛行,颇有有养孙子或外孙为子的风气,天后既连庶子之子都愿意收为儿子,焉知亲生子之子不会得此盛宠呢? 父亲自然是果断地拒绝了这样的玩笑,连母亲自己也笑着说这样不甚妥当,此事不过白提了一句,如投入水波中的小石子一般,激起片刻的涟漪,便又消散在浩渺的水波之中。 然而此事所引起的猜忌,却是越演越烈。 哪怕不能收做儿子,母亲对嫡孙的期盼也实在是太热烈,不但自己对太子妃周到备至,还数次以太子妃的怀孕为由,叮嘱太子好生待在东宫陪伴太子妃。 这份超出预期的期盼反倒给我的太子妃阿嫂带去了极大的压力,这几个月里我所见到的她总是一日一日地在瘦下去,而她越瘦,母亲就越关切,越关切,就越苛求太子。 于是太子也渐渐地瘦下去了,他的人,和他所代表的名头,似乎都在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切割、分散,一点一点地消失在广袤巍峨的殿宇之中。 而就在这样的消散之中,我等了许久的第二只靴子,突然落了下来,等的时候那样久,真正落下,到事情平息,却也不过是几日的时光。 我住进长乐观的第十七日,是七月望日,大朝之期,这一天天气晴好,父亲和母亲自城外入宫,在宫门处接受了百官臣僚的对仗朝拜,我则因夜里和阿欢说话说得晚了,正懒在床上,抱着阿欢撒娇耍赖地要叫她亲亲才肯起来。 宋佛佑突然引着一人匆匆进来,到里面时阿欢才堪堪来得及从床上跳下去,我们两都受了不小的惊吓,她低着头揪着衣角,我的心一阵阵的跳,只能在纱被里打了个滚,装作还没起来的模样。 来人中等身材,穿着普通宫人的装束,戴着幂离,走近时将幂离一把掀开,露出一张有几分面善的普通面容,对我一礼,不徐不疾地道:“天后陛下命妾向公主传话,命公主这几日好好待在长乐观中,不要随意外出,宫中凡有传召,必要天后手书,倘若有奸人生事,可向金吾将军邱神勣传话。” 阿欢抬了眼看我,我亦抬了头看她,片刻的目光交汇后,阿欢扬起了下巴,颇有几分质询地道:“你是何人?是什么职分?说是传话,可有凭据?” 那宫人道:“韦娘子忘了么?妾是阿青娘子手下,有一日陛下非时赐公主酥酪,是妾送到朱镜殿的,韦四娘子还赠了妾一匹彩缯。” 阿欢行礼笑道:“原来是王四娘子,儿一时忘了,失敬失敬。” 那宫人淡淡地牵了下嘴角,道:“韦四娘子又记错了,妾身家中行十五,贱名德。” 阿欢笑道:“是儿记错了,原是王十五娘子。”郑重向她陪了个不是,我此时才起身,向王十五道:“谨遵圣教。”与阿欢、宋佛佑一道送她出去,将到门口时王十五又道:“公主止步,免得引人注目。”对我又是一礼,不慌不忙地出去了。 我们三个彼此看了一眼,阿欢对我比了两个指头,又道:“派人去街上问问?省中有变,天津桥处必有消息。” 我亦是此意,又转头看宋佛佑,她蹙眉道:“既是陛下有命,遵照陛下的意旨便是,不要妄自揣测,平地生非。”顿了顿,方道:“这些事,公主知道得少,总比知道得多要好些。” 我心内一凛,低声道:“宋娘子说的极是,烦请知会观中,严防把守,内外才是禁绝。” 宋佛佑点点头,派人叫来冯世良与薛鼎,只说我丢了玉佩,命他们带了内侍与军士把守内外,不许任何人进出,又命将宫人中强壮有力者分为数队,在内殿各门上巡逻值守——我向来以为我这些执事中,阿欢是最拿得定主意的,待见了今日的宋佛佑,才知姜真是老的辣,母亲将她派授予我,着实是有深意。 宋佛佑说话时,阿欢早恭谦地退开几步,立意不抢风头,我见阿欢如此,便也不插手此事,只高深莫测地站在一边,宋佛佑吩咐谁,我便看着谁,间或点头做首肯状,如是一来,众人反倒以为诸事皆出于我的授意,全都肃然听命,并不敢有任何推诿。 等宋佛佑吩咐完毕,韦欢才叫来她素日的几个心腹,一一叮咛几句,亦是当着我和宋佛佑的面,说完又看宋佛佑,宋佛佑道:“听公主吩咐。” 我忙点头道:“可。”因心神不宁,忙地就将人打发出去,方如虚脱般软在床沿,扯着阿欢的手叫她:“欢”。 她刚才也是强自镇定,此刻手心里也全是汗,被我一扯,也坐倒在床沿,全身微微地颤动,好一会,也抬头叫我:“太平。” 我们四手相握,彼此扶持了约有一刻之久,才都微微镇定下来,韦欢取来了我和她的短刀,我道:“若真有变,绝非一人之力可以扭转,要这东西有什么用?” 她没有看我,只是将短刀系在我的小腿上,绑好之后,才低声道:“该用到时,你自然知道 。” 我便没再问,只捏住她的手,道:“我来。”从她手上接过匕首,轻轻掀开她的裙子。 她故作轻松地道:“绑紧了,别走一步便掉出来,自己戳到自己,那才是冤。” 我嗯了一声,将匕首按在她腿上,比划了一下,觉得不太好用力,便托着她的右脚从床上下来,半跪在地上,用丝带替她缠紧。 起身时看见她极不自在地盯着我,便问:“怎么了?” 她摇头对我一笑;“太平,你真的一点也不像是一位公主。” 她笑得真温柔,我的惊慌忧惧都被这温柔化开,连脸上也不知不觉地带了笑,挨着她坐着,握着她的手道:“当公主有什么好的,还不如做你的女朋友。” 她一下笑开了,手臂撑着床沿,两腿一摆一摆地向我挪近一点,促狭地道:“什么叫做还不如做我的女朋友?我以为做我女朋友已是世上最好的事了,原来竟不是么?” 我也促狭地回她:“做你女朋友当然不是世上最好的事,世上还有一件事,比这事要更美妙得多了。” 她好奇地看我,想听我会说出什么话,我没给她这个机会,只是轻轻地去吻她的脸。 我亲她的眉时她的睫毛眨到了我的下巴,毛茸茸如同枝头新长出来的嫩芽,我亲的她眼时她的眼珠微微地在我唇下转动,每一下都引得我唇焦舌燥,我亲过她的鼻尖时她睁大眼看我,眼中满是恋爱少女才有的柔情蜜意,我亲过她的脸颊时嗅到了她脖颈传来的香气,那股香气如春日新草般清新沁润,我亲过她的脖颈时她咽了咽口水,我再回去亲她的唇时她就轻轻张开了口,舌尖伸出小小的一点,逗引我与她交相缠绵。 我真想要她,可却笨拙地不知该怎么做。我觉得自己既动不了这手,又开不了这口,只好笨拙地在她身上来回磨蹭,犹犹豫豫地剥去她的上衫,在她身上各处来回抚摸摩擦。 这样的亲密我们已有了数次了,或是我捉她的前头,或是她抚我的后背,往常这样的动作,便已 足以耗去大半日的光阴,亦令我们彼此心满意足,可今日这样的亲密却只令我更想要她。 我小心翼翼地将手探下去,一手去扯她的裙子,眼光向上,试探地看着她,她的脸霎时便红透了,咬着唇,良久,才极轻微地点了下头,我大喜过望,小心褪去她的裙裳,手轻轻地去拨她的裈裤。 也不知是谁发明的这衣裳,着裤却无裆,然而这等半遮半露的风情,却较之衣衫全褪更令人动情。我的手碰到绫裤时便已在抖,进去一分,便更抖一下,等真正碰到她的肌肤时已是颤抖不止,她也紧张得很,一腿微微地曲起,两手紧握成拳,久不见我动作,支起身子战战兢兢地看我:“破了…么?” 我竟一下就明白她说的是什么了,瞬间便没了紧张的心思,失笑道:“我还没弄呢。”说的时候什么也没想,说出口以后才觉羞耻,再一转念,又失了笑,忙忙收回了手,垂头道:“还是…不了罢。” 她支起身看我,我不敢看她的眼睛,只好拿了她的衣裳让她穿上,她像是看穿了我的所想,笑了笑,握着我的手放在她腿上,伸进裈中,轻轻道:“你放心。” 我隐约地觉出什么,却不知这到底是好还是坏,犹豫片刻,到底又收回手,赧然道:“我…不会。” 她怔忡片刻,扑哧一下笑了出来。 这一日之后的第十日,宫中便有旨意,太子坐私藏甲胄,废为庶人,徙居黔州,吴王坐谋僭储位,亦废为庶人,徙居巴州。 这日午后,独孤绍奉了母亲手书,率宫人接我入宫侍疾。 作者有话要说:  按唐人礼法,李睿其实是庶子(皇后之子除太子外都是庶子),但是本文是以太平为主视角的,所以说的只是她的认知,而不一定是唐人习俗或事实。 其实本文里每个人的视角都只是每个人自己的所见所闻,未必是事实啦~ 另外武三思其实排行第三...我才发现...明天更新时候改... 补小剧场: 太平:你知道比做你女朋友更好的事是什么吗? 韦欢:不知。 太平:是做你。 韦欢:...凸 第148章 太子() 作者有话说:天毫无征兆地下起了雨,马车穿行在雨中,碾过街道,车轮溅起无数细小的水花。 车驾驶入了宫门,守门的校尉谨慎地过来察问,独孤绍策马上前说了几句,车夫开了门,校尉恭敬地看了我的脸一眼,才一挥手,放我们进去。 自宫门至贞观殿,一路上可见的岗哨是平日的五倍以上,而无论军卫、宫人或是内侍,个个皆面色凝重,虽三五成群,却亦不敢如以往那样言谈欢笑,个个都是谨言慎行,仿佛宫中用的全是聋子、哑子。 婉儿引我入了内殿。 我一眼便看见站在床前,满面泪痕的李睿。 他十七岁了,几乎与太子,不,废太子齐高,唇上终于攒出了薄薄的一层胡须,颜色尚浅,看着毛茸茸如一片新草。他没穿亲王服色,只穿了一袭浅紫的袍衫,头上也没有戴冠,只用一根簪子簪住,看见我进来,面上一动,刚要叫我,又忍住,低了头,用手抹了抹眼泪,等我走近,才对我一点头。 母亲一直坐在床边看父亲,等我进来,转头看了一眼,淡淡道:“兕子来了。 我跪地郑重地行了礼,母亲没有叫人扶持,看了李睿一眼,道:“向你阿兄行礼。” 李睿的身子颤了一下,又发出细小的呜咽声,母亲看了他一眼,他的声音便被压了下去,我转过去,向他拜了拜,低声道:“参见阿兄。” 他无措地动了动手,嘴唇动了两次,才匆忙地道:“起来,起来。” 我看向母亲,她对我点了点头,我才慢慢站起身,走近床沿去看父亲。 若说去岁他看着还只是病弱,如今看着却分明是一个彻底的老人了,短短数日间,他的头上忽然便生出了许多白发,整个人瘦了一圈,眼圈凹陷,看见我的时候,嘴角扯了一下,虚弱无力地唤:“兕子。”手在空中微抬了抬,似是想来抓我的手,我忙伸手握住他,唤“阿耶”,他两手使劲捏住我,隔了一会,又喊“雉奴”。 李睿也走了过来,父亲也握住他的手,嘴张了几次,什么话也没说出来,只是叹息,母亲让我们三个待了一会,才道:“陛下身子不适,你们先退出去,让陛下休息一会罢。” 我看父亲,他闭着眼点了点头,我们两个又对他躬身一礼,一前一后地退出来,在偏殿等候传唤。 一离开母亲视线,李睿就再也忍不住,颤声唤道:“兕子。” 我问他:“怎么回事?” 他看了看左右,引我到偏殿坐下,低声道:“大朝时,御史台当庭上奏,说京中有飞书谤议,说是太子…二郎他,说他勾连兵士,收买人心,意欲图谋不轨。” 我蹙眉道:“望日大朝?” 他点点头:“所有人都在,就这么…当庭上书,文武百官,全部都在,我…也在。” 我拍拍他的手以示安抚,他过了一会才镇定下来,又道:“圣上震怒,认定是有人污蔑太子,母亲…天后她却下令两方都要彻查。后来…查出来是吴王派人为飞书,所言之事却也是实情,去年,太子…二郎他因见廊下士兵只有榆皮、蓬实为食,十分哀悯,命家令给米赈足,计有数百家,这些家中感念他的恩德,今年,今年听说圣人宠爱吴王,欲易储更立,便和四郎的府兵…有了些冲突。还有他私自赈济灾民之事,也变作了收买人心的罪状…” 我道:“然后四郎就作了飞书为谤?” 李睿道:“邱神勣的奏疏是这么说的。” 我听见“邱神勣”的名字,默然无语,李睿又等了片刻,才道:“圣人本想平息此事,但是后来…后来越查下去,查到的便越多。四郎…吴贼,他窥伺宫闱,结交内臣,援内臣上书进言,说二郎他私藏甲胄,欲起大事,并列出许多人的名字,说他们各有参与,陛下派金吾去搜东宫,搜出来了…数百白布甲。” 我道:“白布甲,又不是铁甲,便为这…废了太子么?” 李睿摇头:“二郎说,这些布甲只是平日里微服出去时护卫们所服,因调度甲胄十分繁琐,他微服又常常是临时起意,因此额外备了一套,并非故意藏匿。圣上看见只是布甲,本来想让二郎回东宫思过就算了,但是天后…天后认为此事必须严惩。他们争执了许久,后来天后…天后说:‘陛下还记得先帝是怎么保全爱子的么?’,然后圣上…就同意了。” 有许久的时间,我们都只是看着彼此,并未开口说话,有宫人悄无声息地端了茶上来,又走下去,李睿一口气吞了一大口茶,才又看着我:“兕子,天后…母亲她…是不是很不喜欢阿兄?” 我问:“怎么这么想?” 他道:“没什么。”过了好一会,才又轻声道:“二嫂昨日生了个儿子,赐名奉节,生下来之后,二嫂就…去了。” 他的声音又开始颤抖,我的手也开始抖起来,隔了一会,才听他又道:“我想收奉节为子,二位陛下…不许。” 我苦笑:“他们当然不会允许。” 李睿叹息了一声,又等了一会,才道:“延安姑祖母也卷进去了,阿赵她…如今被系在内侍省。” 我故意问他:“你不是不喜欢她么?” 他过了许久,才道:“她怀着我的孩子。” 这之后直到母亲派人让我们回去,都再没有人开口说话。(晋江独家) 此夜和以后的好几日,李睿都被母亲留在了贞观殿的偏殿,我则住在丽春台,这里的防守较从前亦更严密,然而宫人们都还是我用惯的那些,宋佛佑和阿欢重又将她们整饬一遍,严禁内外通传、私自闲聊。 我渐渐地明白母亲所用的手段,正如当初她召吴王入京一样,这些手段看似简单,事后人人都能想明白,可是在事之先,绝少有人能够猜到母亲的意图,而且,哪怕猜到了,也未必就能助太子破这一局。 召吴王入京、宠爱幼孙、斥责太子、演练宫人、散布流言…所有这一切,都是对付二哥的手段,却又不是对付二哥的最终手段。母亲做的所有一切,都只是为了恫吓二哥,令他自己惊惶怖惧,自乱阵脚。 作为一个母亲,她实在是太了解自己的儿子了。我这位二哥自年幼时起便被立为太子,数年中母亲只有他一个儿子,对他极尽宠爱,父亲为他挑选名师,命朝臣为他编书写文,他自小到大,几乎就没有遭受过任何挫折。 而一旦母亲开始挫折他,一次尤可,两次、三次、四次…乃至数十次、数百次,他很难不会压抑绝望,等他开始压抑绝望,免不了的,便要行差踏错,至于行差踏错之后怎么处置,便全在母亲了。 譬如这数百布甲。 我从不信有谁造反,会弃铁甲不用,而用布甲。换句话说,若二哥真有造反的心,东宫亲卫翊卫,何处不可动用?偏要用这布甲来武装军士作甚? 父亲想必也知道这道理,所以一开始并不肯马上废太子。 可是母亲也实在是太了解父亲,一句“保全爱子”,说得实在是高明。本朝承隋之后,开国未久,便有玄武门之事,太宗时诸子又纷争不休,父亲其时已有十余岁,个中凶险,自然看得一清二楚,也因此极忌讳兄弟相残之事,闲时叮嘱我们,都以友爱为要。 记得他当年本想让二哥和六哥各执一厢拔河,因魏叔璘一句“不可以兄弟而启争衅之端”就止了,如今见吴王和太子有相互争斗之意,怎么可能不警觉防备?如太宗故事,立长则诸子不存,那么倒不如立未曾丝毫涉及纷争的幼子,既绝天下之望,又可留存诸子性命——父亲厌恶子弟纷争,喜欢家人友爱,这应该也是母亲之所以一开始敢引吴王入京的倚仗。 我十分怀疑这飞书谤议的主使者到底是不是四郎,不说他入京时日尚短,如何能打探到这么私密的事,只说母亲尚在,又是与朝理政的天后,他只消稍微看得明白些,就知道自己不该卷入这些纷争中,生出非分之望。 然而此事是由邱神勣审理的,那么主使者到底是谁早就不重要了,更何况必要时母亲除了“飞书诽谤”外,还可以给四郎安上一个“窥伺宫闱”的罪名,谁教他将宫中上下都打听得这么透彻?一个外地藩王,不老老实实地在封地养老,偏要到京中来,还四处结交朝臣宗室,连宫里的情况都打听得这么清楚,不是有所图谋,又是什么? 可若四郎不奉诏前来,母亲也有理由降罪——你为人子臣,父亲身体不好,想见见你,你却迟留不来,来了想留你住些时候,你又百般推辞,岂不是不孝?父亲早年颁布的律令中,不孝可是十恶之罪。 仔细想想,二郎倘若能镇定自守、恭谨谦退、事事都顺从母亲,或许还有一线机会,而四郎自启程从封地入京时起,结局便已被注定。这便是居上位者,对下位者的碾压。 我该再四庆幸的,就是自己是母亲的小女儿,并且早早地站在了母亲一边。 作者有话要说:  八月初,改立冀王睿为太子,驸马赵瑰坐附逆论死,以尚公主故免死,流放柳州,延安公主与二子随行,冀王妃赵氏坐父母事废,幽禁内侍省,庶人李彬出之巴州。(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八月中,废冀王妃赵氏幽死于内侍省,葬以庶人礼,废太子李晟出东都,二子一女随行。 文章里奇怪的东西是防盗措施,造成不便十分抱歉,如果这样防盗有效的话我会尽量多放一些正文在作者有话说~ 第149章 决绝() 我像是又做了噩梦。可是到底是什么梦,又已经想不起来了。 现在的天一定还很早,绝没到我平常起床的时候,然而凌晨醒来最讨人厌的一点,就是无论你睡了一个时辰,还是四个时辰,下腹总是一样胀胀的,迫得人非要起身如厕一趟,否则便无法再安稳入眠。(晋江独家) 我迷迷瞪瞪地在床上翻滚了一圈,眼睛努力地睁了许久,却也没能将眼皮睁开,只好手臂用力,不是支起自己的身子,而是向前平伸,嘴里嘟囔了一声,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说的是什么,不过没关系,一般这样以后,马上便会有人来扶我去屏风后面,服侍我如厕更衣,甚或再喂我一两口蜜水,我唯一需要做的,就是闭着眼,伸着手,站着继续睡——当然,我之所以这样放赖,全是因自己知道值夜的不是阿欢,假若是她,我自己便会蹑手蹑脚地起来,悄悄出去,悄悄进来,绝不惊扰她半分。 不过今日值夜的人似乎反应得格外迟缓,我的手伸了一会儿,她才扶住我,用的力道不大对,倒不会疼,只是没有那种无声无息的周到感,而且这人扶住了我时,也并没马上引着我向床下走,而只是握着我的手,目光多半也落在我身上了,闭着眼也觉得出那股灼人般的炙热感。 我不自在地翻了个身,整个人趴在床上,头从左手臂上歪出去,迟缓地睁眼打量这个人,眼皮起初还极沉重,睁出一条缝时看清了来人,便立刻轻便起来,连人也瞬间机灵了,一溜地爬起身,慌乱地将头朝向她,本想喊“阿娘”,脱口而出的,却是“陛下”。 母亲的手停在半空中,手指慢慢蜷回去,接着手也收了回去,垂了眼道:“你阿兄今日启程,你…替朕去看一眼罢,不必叫他看见。” 说完这句,便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我惊魂未定,爬在床上等她走远了,才悄声问值夜的小宫人仙仙:“陛下什么时候来的?” 仙仙道:“来了约两刻罢,什么也没说,只是坐着看娘子。” 我问她:“夜里我可说了什么话么?” 她摇头道:“并未。” 我稍稍放了心,叫人取衣服来穿,小宫人不懂事,拿的都是常服,换了几次也不中意,我急得直跺脚,仙仙忙道:“请韦娘子来。” 须臾便有小宫人引阿欢过来,她也是才披了衣裳,还打着哈欠,见了我竟一口道:“这时辰宫门都还没开,急着起身去哪?” 我道:“去送二哥。” 她惊了一下,拿眼将我一瞥,什么也没说,便叫人拿了男装来,我们两都穿上,又叫了独孤绍手下的宫人,具做胡服打扮,一行骑到宫门,母亲已派了人在宫门处候着,见我们出去,便出示一份玺书,开了宫门,放我们出去。 我们一路骑马走在东都街上,天还没亮,四处都冷冷清清的,偶然听见更鼓声,或有金吾在路上巡查。(晋江独家发表) 遣送之所在都亭驿,因是废太子,并不许人饯别,我亦只得躲在驿站楼上,开了窗远远地等着。 天微微亮的时候,李晟与数名妾侍和仆从走进了驿站。他的三个孩子都在襁褓,次子奉节更是未满一月,却是三人都没有乳母。从前他有两个良娣,如今这两人一人抱着李炜,一人抱着李晟长女,李晟自己抱着奉节,两个内侍带着行李,还有两个老宫人,亦背负着包袱。 这些人,自李晟而下,具都穿着褐色衣裳,李晟以前总为自己的女相苦恼,如今这苦恼已不再了——短短十数日内,他便已晒得极黑,头上的花白自远处亦清晰可见,他从前极重仪态,一举一动,无不端庄沉稳,现在这习惯倒还在,只是后背不自觉地便已有些佝偻了,他曾精心保养的胡须如今已失了打理,一大把地垂在颔下,李炜年少不知忧愁,在阿姨手里啊啊叫着要去拔他阿耶的胡子,而奉节则因无人哺乳,正嚎啕大哭,那老宫人中有一个取了一只钵来,向驿吏讨了水,和着不知什么粉末搅拌了一会,用勺喂在奉节口里——喂不几口,便有押送的使者催促,李晟只得一手裹住儿子,让老宫人端住钵,蹒跚地向外走,不几步中,似是心有所属感,转头向我这里一看,我一时没躲开,站在窗口,怔怔望他。 他对我笑了笑,向驿长说了什么,那人似是很不情愿,禁不住李晟说了几次,取了纸笔来,他又抬头看了我一眼,提笔写了几个字,交给驿吏,接着便一直走了出去,登上骡车,慢慢驶出了我的视线。 我在楼上立了良久,才慢慢下楼,驿长早恭恭敬敬地接出来,亲奉茶点,我看了阿欢一眼,阿欢向他道:“方才二郎写的字呢?” 驿长迟疑地道:“有敕,庶人所留字纸皆交入宫,不得截留。” 阿欢哼了一声,傲慢地道:“陛下派公主来监看庶人,一应字纸,交公主带入宫即可。” 那驿长看看她,又看看我,还在犹豫,阿欢向几个内侍使了眼色,几人上前喝喝乎乎地将他压在地上,一人踢了一脚,他才战战兢兢地将东西交出来,我将字条展开,上面只有“六郎”两个字,先不忙去想个中深意,只恨这人欺辱李晟,又看了阿欢一眼,阿欢立刻明了我的心思,狐假虎威地道:“这小人胆敢顶撞公主,决杖二十。” (晋-江独家发表)她故意逗我开心,一手叉着腰,瞪着眼,极是滑稽,我看她模样,忍不住扯了下嘴角,又叹了一声,对那几个四处去找大杖的内侍道:“算了。” 她不防我竟饶了这人,转头看我,我先出了门,上了马,才悄声向她道:“你莫看这些人不起眼,你这样得罪人家,万一若有哪天落在他手里怎么办?” (晋江独家)她不以为然:“我在宫中,他在驿里,与我有何相干?” 我犹疑了一下,还是坦诚地道:“平常时候自然无干,然而若是有一日…陛下大兴酷吏,人人皆得而上书告密,则驿长、民人亦不可小觑,也不是什么大事,不必妄自结仇。” 我指的实在也不仅仅是这个驿长,阿欢以无品无级之身在我这里受宠执事,她又不是什么真柔顺的性子,在宫中难免要得罪人,以前得罪人倒也罢了,如今母亲废易太子,声威大振,父亲却是日薄西山,一日不如一日,李睿年少,这皇位纵到了手,也只有让给母亲的分,而母亲以女主临朝,改元革命,不可能不大肆排除异己,从我所耳闻的另一个时空的她的作为来看,酷吏时代,已然不远。(晋江独家) 我自然是不怕的,既然另一个时空里,那位真正的太平公主可以安安稳稳地存活到最后,我也没有理由会被母亲所厌弃,可是我担心阿欢。 与她相处越久,便像是渐渐地生出了羁绊一般,动静间都忍不住要去想着她,想着的也不仅仅是她眼前的冷暖饥饱,或是喜怒哀乐,却是更长远的尊卑荣辱。 我现在竟有些后悔向她表露心迹了,当时意乱情迷,只顺着自己的**就自然说出了口,到现在见了李晟的模样,才突然又冷静下来,然后发现如今的阿欢,已经陷入了极危险的境地——母亲待我自然是极好的,可是正因她待我极好,恐怕才更容不下阿欢这样的“蛊惑”我。 从前我还怀着一丝侥幸,以为若我苦苦求情,母亲多少总会依了我,宽贷阿欢,可如今回头一想,母亲连对自己的头生长子尚且如此狠心,何况是一个小女儿的求情哭劝? 这些日子里,关于赵氏之死流言纷纷,有人说她是被母亲杖毙骨折而死,有人说她是被母亲活活饿死,也有人说她是流产而死,无论哪种死法,死状凄凉是一定的。母亲对怀着孕的儿媳都可以如此狠心,更遑论是对一个小小的、连“儿媳”都算不上的女人?哪怕我以死相逼,母亲也多半只会…更愤怒,而母亲越愤怒,阿欢的下场,只会更惨。 我一想到她可能的下场,便害怕得全身发抖,更可悲的是,目前的我,除了劝她更收敛、更小心些之外,根本无能为力。 阿欢在马上沉默了片刻。她今天穿了朱色裙裳,浅色上衫,一身的颜色,与这飒爽秋日十分相配,她坐下是一匹黑色骏马,我从御厩里替她挑的,是合她身份的马中最好的一匹了。 这马在旁人手中总要耍些性子,或是偷懒怠惰,在她跨下却从来都乖巧柔顺——看,连马儿都觉得我的阿欢这样好,不忍心欺她,我又怎么忍心置她于险地? “阿欢。”我过了许久,才这样叫她,恰巧她也正在叫我——“兕子”。 我吓了一跳,转头去看左右,幸而我与阿欢并辔骑在前面,其余人去我们都有数步之遥,我望着她嗔怪地道:“平常那样谨慎,怎么突然又这样不当心?” 她看我一眼,在马上略动了一动,那马儿便离我更近了一些,却领先我的马半个头,她两眼转向前方,似乎在看远方更远处,声音低低的,若非我与她离得近,几乎听不见,她说:“我只是想这样叫你。”(部分正文见作者有话说) 作者有话要说:  我心中又酸又涩,也低声叫她“阿欢”,叫过一句,却道:“以后…别这样了罢。” 她没回答,只是提手扬鞭,轻笑道:“二娘敢不敢与我比一比,看谁先到上阳宫门?” 我张了张口,半晌才道:“不比了,我…我们走一阵罢,我有事想和你商量。” 她脸上的笑敛去了,低头道:“若我不想听呢?” 我还要叫她,她倏然侧脸斜眼看我,从我这里看,她的目光十分…凌厉。 “李太平。”她这样叫我,丝毫不顾及数步之外的从人,“我不是鲁莽之人,当初既答应了你,便已知道此事的后果,也愿冒这样的险。倒是你…”她的下巴向前一抬,目光中凌厉之色少去,却更多了决绝之意:“你先开了口,到如今突然又后悔,你是什么意思?” 感谢18451035、bingojay、米桑桑、迟迟和岚深时见鹿的地雷票们~ 防盗小剧场晋=江独家发表: 太平:啊我阿欢这么好,连马都不忍心欺负她。 韦欢:是啊。(开心脸) 马:妈的智障… 韦欢(斜眼):嗯?(扬马鞭中) 马:…… 太平:啊阿欢果然是集天下所有的美好于一身啊…对马儿都恩威并施,从不宽纵… 马:心好累… 那啥,因为最近发现盗文网的速度越来越快,有点心累…所以正在做防盗…如果乱入的晋↑江独家影响到了阅读,我会过几个小时再改回去哒,如果你们觉得没什么关系不想让我伪更辣么我还是就这样保留好了… 目前更新应该能固定在早上七点,如果不能准点更新会提前在前章评论里说明哒,除了七点和预告更新以外的任何时间都是改bug/改正文,就酱… 啰嗦by努力又好又准更新但不知能维持多久的某允 第150章 勇气() 回去的一路,阿欢都没再同我说话。 到宫门时我要去仙居殿向母亲复命,还想留她陪我,她却如没看见似的,自己带着几个小宫人先走了。 我只好自己去了仙居殿,门上说母亲在见各地州县,让我午后再过去,我才又慢吞吞地回了寝殿,心里惦记着阿欢,入内却不见她,问了人时,都说:“韦娘子说有些子不适,向宋娘子告了假,退下歇息去了。” 我便知我的确是伤了她的心了——宫中哪怕是刚受了杖的宫人,未经主人发话,也是不敢退下去休息的,她一向将面上功夫做得极好,今日这样,着实可称殊异。 我本想立刻便去找她,好生地同她道个歉,又怕上阳宫不比我殿里,人员芜杂,未知亲疏,便诈言早起困顿,要小寐片刻,将人都打发走,又叫仙仙在门外看着,自己从窗上爬了出去。 这事我已不是头一回做,今日又恰巧穿着便捷的男装,一会儿便绕出了寝殿,躲过守卫,悄悄到了阿欢的住处。 上阳宫与洛阳宫虽相去不远,内里景致却大不一样。宫中虽壮丽阔大,却因殿宇巍峨、人员众多,住处颇嫌少了些,再是有体面的执事,也甚少有独据一屋的,而这里却是林木葱郁、墙瓦低回,屋宇既不甚大,院落却又宽阔,每一院中总有数十间屋舍。 父亲后宫空虚,偌大的上阳宫中无人居住,倒让我独自占据了一个极大的院子,左右略亲近些的,无不独占一间,阿欢这样的,更是分得了三间套屋。 我猫着身子走到窗下,先抬眼看里面,见除了阿欢并无人在,才在窗下喊:“阿欢。”等她疑惑地走到窗边向外看时,又道:“在这里。”贴着墙向她伸手招呼,她看见是我,面色一沉,便要关窗。 我忙将一手直出去拦着,她道:“让开,不然我收了杆子,夹着手我可不管。” 我料她不会当真做这样的事,还把手横在那里笑,阿欢瞪了我一眼,竟真的将叉杆收了,我忙把两手都伸上去,被窗子砸在手上生疼,还先顾不得手,只忙着起身要去掀窗子,谁知她见真夹住了我,又来推窗看,那窗子自下而上地砸在我下巴上,砸得我呜咽一声,低声唤道:“阿欢,你先让我进去。” 里面没动静,我两手抬起窗子要向里看,肩上被人一拍,吓得一抖,转头才见是阿欢立在身畔,没好气地道:“进去。”转身便向里走。 我见她衣衫整齐,还来得及穿了鞋子,心里发涩,跟在她后头哀声道:“阿欢,我手疼,给我揉揉罢。” 她没理我,走到门口,弯腰脱鞋,赤足进去,我巴巴地看了她一会,见她真不理我,只好忍痛自己脱了鞋,忙忙地跟她进去,一面走一面道:“我不是派人服侍你么?都去哪了?” 她道:“我想清静一会,叫她们自己去园子里玩了。”走进内室,从匣子里翻出一个铜盒子,拍在我手里:“自己抹。” 我将盒子打开,见里面绿绿的不知是什么膏药,凑近一闻,只觉沁香扑鼻,不由笑道:“像是你身上的味道。”(晋↑江独家) 她抱着胸坐在床沿,既不搭话,也不看我,我只好悻悻然低了头,勾了一点药膏抹在手背上。宫里的窗子实在是用料扎实,一下便将我两手手背都砸出痕迹,方才还不觉得,这回回过味来,渐渐生出一阵涩涩的疼痛,下巴上也开始发疼,对着镜子一看,见那里也肿了。 要是在我的寝殿,这伤势可算是惊天动地了,可现在阿欢不心疼,我倒也没当做什么大事,胡乱抹了几下,将盒子小心盖好,恭恭敬敬地给她捧回去:“多谢你的药,我用好了。” 她一只眼的眼皮翻上去,斜了我一眼,却并不去拿盒子,只冷冷道:“你这就算用好了?” 我窥她似有怜惜之意,心下窃喜,面上故意道:“没什么大事,涂不涂都没什么。” 她瞪了我一眼,一把抢过盒子,站起身道:“坐下。” 我乖乖地坐了下去,她便立在我身前,用手蘸了药在我手背上打了几个圈,将药膏凉凉地敷在我手背上,又对我扬下巴道:“脸抬起来。” 我便将脸抬起,任她又在我下巴上均匀地涂了一圈,方笑道:“我才来你这两次,两次都栽在窗户上了,以后你的屋子不设窗子才好。” 她白我一眼,将盒子重重放在妆台上,自己也坐在妆台前,转过身不去看我。 我度她此刻心情,赔着小心起身,慢慢贴着她的背站着,轻轻道:“阿欢,我有话要同你说,我知道这话不甚中听,可是这话…对你很重要。” 她看了我一眼,突地站起身,走到窗前,将窗关死,接着又走到门前,将门也锁住,转身回来时才道:“说罢。” 我见她如此,倒又踟蹰起来,低着头将自己的脚尖看了又看,半晌才道:“阿欢,我阿娘她…不是普通人。” 阿欢从鼻孔里哼出一声。 我忙道:“你别误会,我的意思是…她可能比你想的,还更不普通。阿娘…陛下她,日后…日后她做的事,恐怕你们现在,没有一个人能想到。而做这些事,牵连到的人…会很多。” 阿欢挑眉道:“那与我有何相干?” 我见她模样,更犹疑起来,良久才吞吞吐吐地道:“我…我怕阿娘。你同我在一起,会很危险。” 她垂眼道:“只要人在这宫里,什么时候没有危险?我不同你在一起,难道日子就会比现在更好过么?”(晋 江独家) 我跺脚道:“不单单是这个,你若只是我宫里一个普通的宫人,许多事根本便不会落到你头上,可你与我…与我这样,万一叫人知道了…而且,我以后,总是要嫁人的。” 我不敢相信自己竟会说出这样的话。以前我听见“嫁人”两个字,不是逃避,就是拖延,总不肯直截面对,可现在这话不但从我自己嘴里说了出来,我竟还认了命。 难受的感觉现在才从心底泛上来,一点一点,激得我眼圈发红,眼泪迅速地落了下来,又被我擦掉,我尽量冷静地看着她,一字一句地道:“阿欢,我以后要嫁人的,嫁了人,就不能和你在一起了。” 她倏然起了身看我,我才发现我竟与她差不多高了,她要稍微踮着一点脚才能居高临下地看我,当然,纵是与我一般高,她的气势也依旧不减当年,瞪着眼,一步就将我迫进了角落:“李太平,你若在外面看上了什么少年郎,不想再和我纠缠了,那就直说,不要这么弯弯绕绕的说些奇奇怪怪的话来哄我,你这样的伎俩我见得多了,我不会上你的当。” 我愕然道:“什么少年郎?” 她瞪着我不说话,两眼红通通的,我起先以为那是被我气的,忙忙地解释:“我并没有在外看上什么人,我…我对你一心一意,皇天可鉴。” 她却只是冷笑,冷笑的间隙故作不经意地吸了下鼻子,我方知那眼红是因她哭了,这却比她的怒气叫我更难受,我自己也鼻酸眼热起来:“我时时刻刻都和你在一起,一日做了些什么,见了些什么人,你还不知道么?我何曾见过外面的什么少年郎?又何曾见他们好了?你…你生我的气可以,不能这样疑我。你这样疑我,我心里难受。”抓着她的手,按在我的心上:“你摸摸,这里跳得这样快,这样难受。” 我的心的确是跳得极快,快得有些异样了。我可以感觉血气自心上涌出,蔓在周身,引起一阵一阵的热潮,我的脸此刻一定烫得吓人,虽然我都不大记得上次我心跳这样快是什么时候了,却知道上回我的模样将一向从容镇定、见过大风浪的母亲也吓得够呛。 阿欢果然也被我的脸色吓住了,一手捂住我的心口,急匆匆地道:“好,我不疑你,你先别急。”扶着我想让我倒在床上,我摇头道:“坐着好些。” 她又要出去叫人,我扯住她:“你陪我说说话,我不难受,心就不会跳得这样快,心跳不这样快,那待一会就好了。” 她将信将疑地看我,我暂时没有理她,闭上眼,仔细去听自己的心跳声,亏得我小时候便发现了身体的些许异样,从小自己留心保养,又有御医们精心调理,这毛病其实不甚严重,方才那么说,不过是为了吓吓阿欢,如今见她妥协,自己又坐着调整呼吸,心跳渐渐又恢复了正常。 她一直在看我,手抓着我的手,等我一睁眼便马上问:“好些了?我陪你回去,叫御医来看看。” 我看着她,紧紧抓住她的手道:“只要你好好的,我便什么事都没有。” 她盯着我道:“你迫我承认喜欢你的时候,怎么没有这样担心,到现在又来担心这个,不觉得太晚了么?” 我怔怔看她。 她叹息了一声,轻轻握住了我的手,道:“我不知道你喜欢过多少个人。我这一生只喜欢过你一个。我也不知你到底是一时新鲜,还是…想要长远,我只知道,一旦知道你也喜欢我,我…就再也丢不开手了。我愿意同你在一起,哪怕只有数日欢愉,至于以后…倘若你愿意留我,我便在你府里过日子,若是…你不愿留我,等我安顿好这些事,便寻个寺庙出家,了此残生罢。” 说出这些话,像是已耗光了她所有的力气,她垂下头,两手放在膝盖上,手指交叉,沉默如一尊石像,我迟疑地起身,伸手去搭她的手,唤她“阿欢”,她没有再如方才那样拒绝我,抬头看了我一眼,眼中有泪。(部分正文在作者有话说)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从不曾想过,她对我的感情会这样深,她对我们的未来,曾有过这么深的考量。 许是因着前世的关系,我总觉得自己虽不如她深沉机变,心智上却较她要更成熟,那股洞悉先机所带来优越感也总在心头时隐时现。(晋-江独家) 可现在我却发现,她虽然才十六岁,却实在是比我成熟太多了。比起她来,我根本就是一个幼稚、无知、自以为是、一无是处、遇见困难便只会逃避的废物。 这样的我,遇见这样的她,是我几辈子才能修来的福分。倘若我连这样的她都辜负,那两世为人,又是为了什么? 我在两辈子中下过很多决心,从前我总是毫不吝惜地将这些决心告诉身边的人,仿佛只要说出来的话就可以当做是实现了一般,可是我现在下的决心,我不想说给任何人听,倒不是怕人知道,而是有些事,无论说与不说,都总是要去做的,而且必须做到。 “阿欢,我…可以么?”我轻轻唤她,伸手去碰她的衣裳,她有些疑惑地看我,等我解开她的外衣,手探寻般地向下时才明白我的意思,眼角还噙着泪,脸却薄薄地红了,低头道:“你不是不会么?” 我当然不是不会。三流医科也是医科,我也在那样的医科里读了两年,虽然在宿舍里看的从来都不是女人和女人的片子,可是男人和女人的事既然了解,女人和女人,自然也就触类旁通了。我只是…不敢。 可是我现在敢了。 肥肥一章补偿昨天不曾更的部分…明天更新应该也在晚上…似乎有的人不知道,补充说明一下,作者有话说里的正文是为了防盗,然后这部分是免费哒~ 另外,一些对剧情的统一解释: 大家可能因为唐代剽悍公主的事迹比较多而对唐代的妇女地位以及公主地位有些误解。事实上唐代妇女的社会地位并没有我们想象中那么高。记得唐人笔记中描述时人不愿意尚公主的理由,有如下几条: 1。公主自己有从宫里带出去的广大人手,有自己的仓库,钱财派自己的人把守,驸马无从干预(忘了驸马家里的仓库是不是公主管了,总之公主有家里的财权是一定的) 2。公主亲戚多,聚会宴饮多,有时候几天才能见一次面(社会交际丰富、与驸马交流少) 3。公主死了驸马要服丧 三年(应该不是一直三年,似乎有过演变,唐代皇帝为了嫁女儿也是操碎了心) 男女对调,就可以看出这其中的不平等有多深重(夫死妻子是要服丧的,丈夫与妻子几个月见不到面的也是正常,而丈夫有财权是肯定的),而这还是公主与驸马,而不是普通妇女与丈夫。 其实唐代公主真正越线的也就那么几个,做的事是著名,却未必是因为她们更过分,记得有篇论文《唐代公主类型分析》里面统计了唐代所有公主,其实两百多位公主中有一百六十多位都是默默无闻,既非和政那样特别出色的,也非太平和同昌那样受宠,更不是安乐那样倒行逆施的,纯然就是安稳度日,毫无特色,有很多连封号都与本朝的前代公主重复,史书记载都被弄混,照她们受宠的程度看,估计养男宠之类的事多半是不用想的。 而参考太平公主这种“国朝二十余年唯一公主”的类型可能也要侍奉舅姑(高宗特地下过诏命令公主们侍奉舅姑,而且从太平前期与薛绍感情很好来看,多半并不是盛气凌人类型的媳妇),则天当皇帝多年时她的侄女(河内王武懿宗之妹,封县主,封号忘记了)与她并马骑行时亦需要戴帷帽(则天当皇帝后有一次见外臣也设了帘幕,被臣子说了以后撤去了,不知是皇帝见臣子有设帘的习惯,还是因则天是女人才设,但是臣子因此而不满,说明当时臣子们还是很认她“皇帝”这个身份的),以及公主诸王执事属官对比(我曾经数过,唐六典中诸王府属官包括王府属官和亲事府等等军事方面的僚属为119个,还有亲卫1000,公主只有19个左右的属官,属官品级上也远远不及王府),可以看出当时的男女差距待遇还是很大的。 另外一个例子是唐代皇室女性的教育。唐代对公主的教育算是历代中很出色的了,太宗的女儿喜欢书法,太宗为她选了侍书专门教导她,但是一则这属于特别有兴趣和天赋才产生的个例,二则对比皇子们必须学习书法、经史等科目来看,对公主们的教育还是很缺位的。 不过唐代宗室女的政治地位比其他朝代高是肯定的,唐人笔记言必提贵主(未必是指公主),轶事中也多有公主和驸马们提拔学士的故事,醉打金枝中那位公主就曾在驸马宴请文人时设帘帷观看并参与品评,许多其他公主也热衷于干这些,也会在宴会中提拔文人,科举中也可以看见公主们的身影。 虽然中宗时诸皇女和太平开府是公主政治的巅峰,但是根据笔记记载,宣宗长女长寿公主(?)也曾在武宗朝曾保护过宣宗,可见公主们到了中晚期依旧在宫廷中很有影响力。 总之,说了这么多,其实想表达的是,女权的发展是一个渐进演变的过程,则天或是太平一个人是无法影响到整个历史进程的,我家的太平没有条件也不会当女皇的,但是她和她的伙伴会以更长远的形式影响后人。 上面全是上班摸鱼过程中凭记忆手打,史料来源和细节可能有误差,大致理解不变,以上。 第151章 清白() 阿欢真美。 此刻我更愿意用“美”这个字,而非好看,或是漂亮来形容她。平心而论,单论外貌,她在宫中至多不过是中上,不及她姊姊韦欣远甚,可是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却总是让人觉得她有种特殊的魅力,那是一种比单纯的“漂亮”或是“好看”要更深的、赏心悦目的感觉,像是一块未经打磨的璞玉,未留心时并不觉得有什么特别,一旦留意,便会发现她的美来,这美丽是未经发掘的,预示着成百上千种未来可能——而如今,我正在探索其中一种。(晋=江独家) 我颤巍巍地揭起了她的裙摆,她本是坐着的,如今改为两手撑在床上,人也半仰着倒向后面,两只赤足离了地,一只的足尖勾在另一条腿的小腿肚上,拇趾微微弯曲。 我四肢着床爬在她身前,揭开下裳之后,又伸手去探她的绫袴,她今日学乖了,穿着连裆的白绫袴奴,大腿处还踮着两块皮缀,免得骑马磨伤。我颇费了些工夫才将这东西褪到一半,抬头想叫她抬抬腿时,她却两腿交互轻擦,自己便将袴奴褪到脚踝上去了。 八月中旬,天已生出凉意,她的脸上却薄薄地红着,鼻尖上带着微微的汗,见我看她,身子便越往下倒去,索性躺在了床上,闭着眼,轻轻道:“你快点,万一陛下召见呢。” 我于此道其实也没那么熟,被她一催,只能辩解道:“这事急不得,急了,怕伤着你。”一面说,一面却也轻手轻脚地爬上去一点,在她身畔略低一点的位置趴好,犹豫片刻,先不忙去亲她的口唇,只在她的肚脐处落下一吻。 她的腰真细,上面隐隐约约的有三条竖线,肚脐也是竖成一条线的那种,不像我的,是个小洞。我的唇拂过她的腰时,她颤了颤,一手下意识地要来推我,我一手握住她的手,顺势在她手指上亲了一下,又顺着手指亲上去,自手背,至手腕,再到前臂、手肘、上臂,亲到她的肩时她已经又睁开了眼,红着眼看我:“你…要那个就快些,做这些没用的,闹得我痒得很。” 我的眼也已红了,热得像是要滴血,轻笑着在她锁骨上微微啃了一口,顺着锁骨亲到脖颈,自脖颈处斜抬头亲了她一下,方道:“我只怕以后我不做这些没用的,你还要骂我呢。” 她的脖颈霎时便红了,低头来看我,我向上小小一挪,自下而上地吻住了她,接着爬上一步,两手捧着她的脸吻她,舌尖在她口中打圈,两手自她细瘦的肩胛而下,渐渐摩到后面,在她唯一有些肉的地方按了一下,按得她气喘起来,方慢慢又自后向前,两手握住了她的指尖。 她的手已绵软无力地垂在身侧,被我一牵便带起,我将她的手放在我腰后,两手摸摸索索地再去抱她。 她倒是聪明得紧,马上就知道在我身上动作了,唇齿向下,亦在我脖颈处反复摩挲,看见我肩上的伤,咦了一声,道:“这是怎么了?” 我笑:“还不是你上回咬的?也不知怎么就消不掉了,洗澡时被她们追问了好几次。” 她听到这里便不大高兴,手上用力,连嘴也张开,在我肩上又咬了一口,我心里欢喜的很,面上只道:“给你咬坏了。” 她哼了一声,两手将我紧紧地按在她身上,胯骨相触,彼此的呼吸都陡然急了起来。她绕着我蹭了几下,两腿轻轻起伏,膝盖划过我的腿上,蹭得我眼花心乱,再顾不得温柔缠绵,忙忙地就寻了进去。 初始时尚生涩,几乎在疏林中迷了路,好在湍湍溪流指引了我,我沿着这水迹越过高高低低的山丘,翻过深深浅浅的沟壑,在兴奋与冷静中徜徉来回,感觉自己的指尖下有一整个宇宙。 那炽热沉密的小小宇宙终于在外力下爆发了,流星紊动,星云如霰,仿如盘古初开了鸿蒙,女娲初种了情种。 心满,意足。 我吐出一口浊气,侧着一倒,滚在了阿欢身侧。手上黏黏腻腻的,不知是药膏,还是什么。 手背上被砸过的地方早已不疼了,手指倒是酸酸的,有些僵,有些麻,又有些…自我意识般的雀跃。 手臂也有些酸,带着些许剧烈运动过后才有的颤抖,与阿欢全身的轻微战栗十分匹配。 我有些得意地侧过身,去看阿欢。 她已是眼神涣散了,这会儿喘过起来,便渐渐恢复了些许清明,也侧过身,与我面对面躺着,大声使唤我:“给我看看。” 我愕然问:“什么?” 她瞪了我一眼,这一眼与其说是嗔怒,倒不如说是娇羞,她两手来捉我的右手,将我的五个指头一个一个展开看了,又去看我的左手,也是五个指头全都看过,连掌心里也仔细看过,越看脸色便越有些不对,最后推开我的手,带着些不安地道:“你…把那东西藏哪去了?” 我越发不懂她了,抚着她的手臂道:“什么东西?我方才一直在这,你也看着的,能藏什么东西?” 她半坐起身,在我身畔找了一圈,果然除了散乱的衣服,什么也找不到,她的脸色便渐渐阴了,转头看我,咬着唇唤道:“太平,你确定方才那样做得对么?” 我笑她:“做得对不对,你自己最知道了,怎么倒来问我?” 她道:“若是对了,为什么没有…那个?” 我问:“哪个?” 她便怒目看我,我被她看了好一会,才明白她在说什么,只觉一股笑意在胸腔间扩散,渐渐的压都压不住,嘴角自然而然地便勾起,露出我的牙来:“我若没猜错,你是在找…血迹?” 她瞪着我,重重地哼出一声。 我笑得越厉害了,也坐起身,扯着她的手笑道:“阿欢,许多人的初次都是没有血迹的。” 她倏然皱紧了眉,不大相信地推开了我的手:“胡说。” 我见她认真,倒收了笑,又握住她的手道:“阿欢,许多人真的是没有血迹的。我和你说…女人的那东西,有许多形状,许多人的如圆环,内中只有一孔,也有许多人如网,中间有许多孔。每人的孔也不一样,有的人大,有的人小,小的,做那事的时候就要费力些,有的人大,就未必有血迹。还有的人天生就没有那东西,或者是有了却因为这样那样的缘故而弄破了,譬如你爱骑马,便很容易弄破…” 谢天谢地我前世学的是医,虽然只是短短的两年,基本没学到什么正经知识——就算有也忘得差不多了——但是一些基本常识却记得很清楚,摆出医生的架子和阿欢详细解释了一遍,哄得她将信将疑,看我道:“你从哪里学来这些东西?听得怪怪的。” 我灵机一动,笑道:“我上回不是做了仙梦么?这是仙人跟我说的。”时人迷信仙术,阿欢概不能外,若我说是仙人传授,倒比我在这里反复解释好些。 她惊得头一偏,嘟囔道:“无故教你这些,肯定不是什么正经仙人。”却是信了。 我笑眯眯地拉着她的手,让她靠进我怀里道:“胡说,仙人一定是看我们彼此喜欢,却都不肯说出来,觉得可怜,所以才把我叫过去托梦,算到你没有那东西,连这些都一并教了我了,可见我们两是天作之合。” 她一面道:“满口胡吣。”一面自己却露了笑来,在我怀里靠着,我有意要教她些前世的知识,便捏着她的手道:“其实你便真不是处子之身,那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喜欢你,是因你可人喜欢,不是因你是处子。倘若你不可人喜欢,再是守身如玉一百年,于我又有何用?偏你生得这么可人心意的模样,叫人丢都丢不开,别说不是处子,哪怕你前头跟过十七八个人,生了二十七八个孩子,该喜欢的也还是喜欢着,一辈子都脱不掉的喜欢。” 她猛然变了脸,自我怀中坐起,恼道:“你自小也是在师保教导下长大的,怎么什么话都说得出口?什么十七八个人,又是生孩子的,你…你心里,我就是这样的人?” 我也是得意时候,脱口便道:“我清河姑姑未婚便先有孕,几个姑姑都改嫁过,那又怎地?凭什么他们男人可以一个接一个往家里接,女人就该守身如玉地等着?” 她沉着脸道:“你姑姑们是这样的人,所以你疑心我也是这样的人?” 我此刻才发现她又想歪了,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我知道你的清白。我只是觉得,你不必特地这样看重这个清白。清白这东西,全是男人们说来哄女人的,其实世上只要两情相悦,彼此坚贞,从前的事,又算什么呢!阿欢,我当真不看重这东西,我所珍重的,只是你。”说话间,便顺势又抱住她,以动作示意我的坚定。(晋 江独家) 她怔怔看着我,过了一会,脸又红了,却闷哼道:“怪道高门皆不愿尚公主,原来宫中竟是这样风气。” 我嘻嘻笑道:“他们不愿尚公主,那不是正好遂了你的心意么?还是你宁可要叫我嫁给外面不知哪家的少年郎?嗯?” 她啐了一口,道:“他们愿不愿意,你迟早也是要嫁人的,我遂不遂心,也只能如此。” (部分正文在作者有话说) 作者有话要说:  我见她满脸不怿,倒越觉可爱,抱着她笑道:“谁说过日后不求别的,只要能留在我身边就好的?这会儿倒酸起来了,魏公夫人天下闻名的吃醋,却也不及你吃得多。” 她又哼了一声,突地将我推开,反身压在床上,冷冷道:“你不在意清白,我在意,你若真如你自己所说那么喜欢我,便让我将你也要了去,你敢么?” 她的性子就是这样要强,偏就是这样要强的她,更叫我沉迷,我对她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我怎么不敢?我只怕你不敢,韦、驸、马。”(晋 江独家) 她一把便将我推在了床上。 感谢米桑桑的手榴弹,就不起名、→_→、楚江畔、32海荷、18451035的地雷票~ 晋↑江独家防盗小剧场: 太平:做我驸马吧? 韦欢:不要,我不喜欢尚公主。 太平(委屈):为什么? 韦欢:我只喜欢上公主。 太平:(╯‵□′)╯︵┻━┻!!! 第152章 儆效 我方才显然没能让阿欢餍足,这会儿她扑在我身上,神情动作,都分外激烈,她的眼中自信满满,仿佛她对这件事十分熟稔一般。 然而这么自信的她,却在我身上胡乱摩了有三四刻,才寻到了地方,到了门口,又似发现了桃源仙境的渔人一般,光顾着在那啧啧流连美景,正经打鱼的事却忘得一干二净。 我已被她摩的面红耳赤,只因是初次,还顾忌着些颜面,羞答答地问她:“你在看什么?” 她道:“看你怎么这样粉嫩,如初绽的桃花瓣一般。”说着竟俯身下去,在那地方亲了一口,羞得我蜷了半身,一手遮下去道:“你还说我,你才是什么话都敢说!” 她也料不到自己说了这样的话,两颊胀红,轻轻来拨我的腿,她下手极是轻柔,然而却太过轻柔了,挠得我越心痒难耐,她还只顾问:“重么?若重了就和我说。我…我不大会弄。”口虽如此说,手却又摩上来,指尖如轻丝,重不到一两,拂过肌肤,却引出千斤思绪。 我被她撩得越渴望了,又不好意思直说,索性翻身过来,将脸贴在床上,闷闷道:“你要做就快,一会我还去仙居殿回话呢。”话音方落,便觉后面一热,却是她一手抚上了我多肉的所在,又俯身在那里亲了一口:“生得白皙就是有这样好处,哪里都是粉嫩嫩的,着实可人爱,不像我。” 她的手没搭上来时,我觉得天气尚好,甚而有些潮热,她的手一搭到那里,却好似天倏然冷了下来,只有她的掌心是炽热的,如太阳一般,源源不断地向我输送着热气。 我全身都开始发僵,满心羞耻,却更忍不住向她贴了一贴,她从后面摩上来,贴着我自下而上地吻,嘴唇划过我的臀,我的腰,我背,贴到了我的颈上,又从颈上轻轻擦过肩头,我此刻一定全身都红透了,因为她退开一寸,带着近乎迷醉的声音赞道:“你现在…全身都是桃花色。” 我真恨不得马上转身,将她按在床上□□一百遍,可惜门外不合时宜地传来敲门声,有宫人小心翼翼地在外道:“韦娘子,该出去了。” 我大惊失色,随手抓了件衣裳就往床下跳,韦欢一把抓住我的手,将我一下扯坐在床沿上,我不及呼痛,她便已搂住了我,贴着我的耳朵道:“穿衣服坐好。” 我回过神来,手忙脚乱地去穿衣裳,她坐在我身后帮我穿好,自己将袴奴一套,便下了床,对镜略理了理发髻,拿本书在我面前摊开,方悠悠闲闲地走到门口,开了门,道:“大呼小叫什么呢?” 两个小宫人都被坐在床边的我吓了一跳,哆嗦着就要跪下去,被阿欢喝住,道:“阿王拿银盒子里的茶叶,用沸水滚一遍,给二娘上杯茶汤。阿芳把那盘糖果子拿来。” 吩咐完了,又走过来,指着书上道:“二娘觉得,这句如何?” 我低头一看,也不知她怎么指的,就在“野有死麕”这一篇上,瞪她一眼,她不解地低头,看见自己手指的地方,也红了脸,轻咳一声,手指慢悠悠地移到卷首,道:“所谓周召者,禹贡雍州岐山之阳,去今之都城不远,若得空闲,可以驰驱前往,瞻瞩一番。” 我见她如此,也一本正经地讨论道:“诗凡三百,尽采天下之风,若一一都去,哪里去得完呢。” 她笑道:“总是去一处是一处。”说话间眼眉歪斜,尽是戏弄之意,我看得不忿,故意道:“诗三百,阿欢最喜欢哪篇?” 她道:“六经之言,字字都是好的。” 我不怀好意地道:“若强要选呢?” 她斜眼看我,手将卷轴一翻,道:“最喜《行露》。” 我本以为她这样勤学上进的小娘子,喜欢的不是雅,便是颂,谁知却是一首《行露》,略回想一下这诗的句子,倒有些了悟,握住她的手,将那想好的戏谑言语都咽了回去,只笑道:“这么巧,我也喜欢这篇。” 她显是不信,挑着眉来看我,我见门口那阿芳走过来,便附在她耳边快速道:“我喜欢你,你喜欢这篇,所以我也喜欢这篇。”说完一转身起来,对阿欢吐吐舌头,又从阿芳捧上来的果盘里拈了一块糖果,一口吞进嘴里,边嚼边道:“好吃,你唤作阿芳是么?把这盘糖果送到我那里去,自己去前面领赏。” 阿欢趁着阿芳低头谢恩,狠狠白了我一眼,走到门口,毕恭毕敬地道:“送二娘。” 我讶然道:“你不同我去么?我不记得放了你假,还是我记错了,其实今日你休息?” 她分明咬了咬牙,碍着人,只能道:“妾说错了,是该侍候娘子的。” 我道:“那便同我去前面罢,把书带上,我要继续看。”若做公主的好处都是今日这种,那我这公主当得也着实值了,若能再日日和阿欢发生些刚才那样的事,那让我做神仙我也不想换。 阿欢想得肯定和我相反,因为她一路面上虽恭敬,却总要时不时趁人不备时瞪我两眼,一副无人时便要收拾我的模样,可惜我们才回寝殿,便有母亲那里的内侍来传我去回话,一点独处的机会都不留给她。 我们随着这内侍去了仙居殿,经回廊而至庭院,远远就听见院中有琴声,走近时只见母亲据着院中唯一的一把椅子,身前摆着小几,满面微笑地与团儿说话。 院中有琴声,转头看时,但见崔明德在一旁鼓琴,婉儿侍立在侧,独孤绍与几人在踢毬,另外几人在一侧替她们数:“九百、九百零一…九百二十八。” 母亲见我来了,对我招招手,婉儿适时地让开些许,我贴着母亲站定,听她笑道:“看看。” 我顺着她的手看去,原来独孤绍与几个侍儿是在斗球,那几人都已颇吃力了,独独阿绍一人一会踢前,一会踢后,悠闲自在得很。 过不一会,几个侍儿都力竭认输,团儿道:“独孤娘子已胜了,不必踢了。” 独孤绍笑看了她一眼,变幻动作,不紧不慢地又踢了几个,将及一千时才露出一个得意的笑,足尖一勾,将球向前一带,几个宫人惊呼一声,都忘了数数,全仰头去看那球,连母亲亦道:“可惜!” 独孤绍却在这一片惊愕中猛然跃起,徒手在地上一撑,一个侧翻过去,左脚独脚站立,右脚翻起,稳稳地勾住了那球,口道:“一千。” 极短的静寂之后,庭院里便发出一阵鼓噪之声,母亲面露微笑,赞道:“好技艺。”顾团儿:“赏。” 团儿便笑着叫人拿钱撒出去,方才与独孤绍斗的几个都忙不迭地弯腰捡钱,独孤绍没想到是这样的赏赐,站了一会,听团儿道:“独孤娘子不要赏么?”才慢慢弯腰,捡起一枚钱币,对母亲拱手:“谢陛下赏。” 母亲笑道:“团儿作怪,独孤儿是官家子,怎么能如教坊伎乐般给赏?赐她彩物百段,崔明德琴弹好,也赏绢百匹。” 团儿躬身道:“是妾愚鲁,见娘子带着几位小娘子在这里,以为是尽家人礼,没备什么像样的赏赐,倒怠慢了独孤娘子了。” 独孤绍爽朗一笑,拱手道:“陛下若真心赏赐,此一钱币,便胜过多少布帛,若让妾选,妾倒宁可求此一钱币,不必彩物。” 母亲兴味盎然地道:“哦,怎么说?” 她笑看了团儿一眼,道:“彩物虽珍贵,却是府库里的寻常赏赐,一百两百,不过府库尽礼交割,殊无它意。此钱币却是不同。陛下举凡赏钱,多是以千、万为计,除非戏为宅家小辈赏,绝无一枚、两枚这样的赐法。妾若有幸得赐‘一枚’钱币,便是陛下将妾视同宅家儿辈,此方是浩荡殊恩,与众不同,妾伏请陛下,更赐妾此‘一枚钱币’之荣,而不必寻常彩物之赏。” 母亲大笑道:“你们这些小儿女,一个比一个更伶俐,朕若不赏,传出去都叫人笑话了,钱币赐你,彩物也赐你,名利表里,一应皆收,如何?” 独孤绍方笑吟吟地偕崔明德一道谢赏。我见母亲心情不坏,斟酌着要将早上之事回她,又想起二郎行李单薄,未必有秋冬之服,李睿虽遣使者去了,不是亲眼见到,未必能想得这么周全,不如我这里和母亲求个情,命官府按季为二郎治衣裳用度——母亲既特地派我去看二郎,大约也是心存怜惜之意…罢? 我这里还在犹豫,婉儿却轻轻移到我身边,弯腰向母亲道:“陛下,可移驾赏菊了。” 母亲如才回神一般,笑道:“险些忘了,走罢,去露菊亭赏花去,到时谁的诗文写得好,更重重有赏!”又来携我的手道:“许久没有考你功课,也不知你学得如何了,一会他们作诗作文,你也要作,作不好,叫师傅狠狠罚你。” 我此刻才想起来母亲前几日说过要赐赏花宴,还请了许多近臣词人,我竟全忘了,宴饮之时,说什么废太子的话倒不大好,便只能陪着母亲出去,登辇时不见阿欢和仙仙几个,问左右,都道:“方才上官才人叫进去问话了。” 我才知母亲原来并没有忘了二哥,只是面上不愿提起罢了,越安了心,随她们去赏花宴乐。因早上才与阿欢行了那情投意洽之事,正是心头洋洋得意之时,虽一日里慌张忙乱,却并无半分倦怠疲惫,还格外作了两首短诗,虽不甚佳,倒是勉强中式,得了母亲许多赏赐,都是独孤绍口中所说“寻常彩物”,不值一提,又却不过独孤绍几个的劝,便将前面戒酒的誓言破了,小小地饮了一两杯,宴饮毕了,意色微醺地自露菊亭出去,还不见阿欢,再要找人问时,只见婉儿自里面出来,携我的手道:“有几句话同公主说。” 我疑惑地看她,只见她引了我到一旁道:“如今六郎已为太子,二郎既废,必以庶人礼待之,克绝天下之望,故早上欺凌驿长、尊拱二郎的几位,都受了些不大不小的斥责,都是做给外人看的,并非公主有什么做错的地方,请公主不要放在心上。” (部分正文在作者有话说) 作者有话要说:  我的酒一下就醒了,抓着婉儿道:“什么斥责?阿欢…韦欢她怎么了?” 婉儿看我一眼,道:“赐了二十杖。此事对外只说是斥责了公主殿里的宫人,没提韦小娘子的名字,并不损及声名,公主不必担心。” 我头一次恨起她这张什么时候都古井无波、连安慰人时都如例行公事一般的脸来。 晋江抽风,最后手机发的...格式啊防盗啊...今天都是浮云...总之感谢大家的一堆地雷... 第153章 威慑 我的脸色一定很吓人,迎门的内侍们看见我时全都蜷头耸肩,大气不敢喘一声。 冯世良和宋佛佑两个亲自在门内等着,我不等他们张口,劈头就问:“阿欢呢?” 宋佛佑道:“在自己屋中,已额外派了两人照看了。”想要接我下辇,我挥开她,自己跳下去,大步走到阿欢那里,走过窗子时便闻到浓重的药味,到门口远远一看又瞥见她趴在床上,像是睡了,也可能是昏迷着,一动不动地,叫人心里惴惴地不安。 我轻声驻足,小宫人们慌里慌张地要去叫阿欢,小浪嘘了一声,将她们赶开,熟练地迎我进了屋,替我搬了个熏笼,放在阿欢的床边,悄悄退出去,将门带上。 所幸阿欢并非昏迷,只是浅睡,我坐下去时,她便已有所察觉,缓缓侧头,模模糊糊地唤:“太平?” 我第一眼就看见她苍白的脸色,她肌肤算不上极白皙,这会儿却是从脸至唇都煞白如雪,我眼中一酸,热泪滚滚而下,忙用袖子擦了,道:“你好大胆子,也不知来的是谁,身边有人没有,就这么叫一句,万一不是我,可怎么办?” 她笑道:“我自然知道是你,所以才这么叫的。” 我哼了一声,伸手将她身上的纱被揭开,她上身没有穿衣裳,露出一截光背来,这背上早上还是光洁细嫩、肌理匀称,这会但见自肩胛而下,至下腰而上都是斑斑痕迹,血肉和药膏模糊在一处,看得直戳人心。 我不自觉地咬住了唇,眼泪再度大颗大颗地滚下,扬声叫人:“你们都是怎么伺候的?这用的什么破药,这么难看,去拿好药来!” 门口慌慌张张地冲进来四人,阿欢低哼了一声,手拽着纱被将上身掩住,轻声道:“上官才人给了药的,已是极好的药了,你…二娘不要再惊动别人了。” 若是平时,她说一句,比别人说一百句都顶用,可如今我血气上头,直恨不能将世上一切好药都搬过来才好,竟没理她,催着门口道:“去尚药那里,将给我用的药拿来,若有人不给,就说我要死了,叫他们看着办!” 几个人都唬得面色青白,挤作一团进来,又挤作一团出去了,我又坐下看阿欢,摸她的额头,见她并没发烧,才略放下了心,问她:“怎么回事?我听婉儿说是为的那驿长?” 她道:“不干上官才人的事,陛下铁了心要罚我们,我们一进去,便被好几人喝住了,分开来一个字一个字地逼问早上的事,问出来,也没再请陛下的示下,直截杖二十,都在内殿里打的,没拉出去,不许出声喊叫,免得惊了贵人。” 这“贵人”多半就是我了,我说婉儿怎么急匆匆地就催着母亲移驾,原是为了背着我打我的人!亏我一向将她当做师长般恭恭敬敬,到头来却这样待我阿欢。 我心里又气又苦,紧握了拳头,将牙咬得咯咯响,又想起一事,起身踏出去,阿欢叫住我:“你作什么?若要寻人报复就不必了。” 我的心事被她说中,满口哄着她道:“不是寻人报复,是看看她们取药的来了没。”不想让她担心,便先又回来坐下,她扭头看我:“怎么又回来了?” 我道:“我才想起来,她们才去没多久,一时半会的,多半还回不来。”怕她再问,只顾着没话找话:“除了你,还打了谁?” 她道:“早上出去的都罚了,中官罚得尤其狠,每人杖四十,我算是轻了。仙仙也挨了打,你也叫人问一声,别只顾着看我。” 我道:“我心里有数,你别管,先好好养着。”眼一瞥,看见她背上露出了半截,要替她去盖被,她道:“又热又燥,别盖了。” 说话间小浪竟已进来,捧着素日给我用的药,低声道:“妾斗胆,说是公主酒后摔了一跤,才和尚药那里要来了这个。” 阿欢听她无端捏造我受伤,不悦地蹙起了眉,再听我道“你办得很好,自己去领一百匹绢”,便益发地看我,我知道她在看我,等小浪走了,先道:“你不要怕,我就是特地要赏她,好叫人知道你在我这里有脸,陛下亦知道此次是你们委屈,不会怪我的。” 阿欢道:“你才提到上官才人,又说陛下知道我们委屈,是不是…陛下派她和你说了什么?你怎么这么晚回来,身上又有酒气,是去哪赴宴了?” 我犹豫片刻,将婉儿所说一并向她转述一遍,恨恨道:“可惜让二郎看见了我,若没看见,也没有你受这场罪。” 阿欢却若有所思,出了一会神,忽然一手撑着床,一手就来捏我,我若避开,怕她追着过来,反倒撕扯伤口,不避罢,如今窗子还开了一条缝、好些侍从还在外面呢,只好任她狠掐了一把,嘟囔一句:“外面有人,别突然掐我,叫出来了不好。”反手握住她的手,见她痛得哼了一声,半嗔怪道:“背上打得这样了,还不老实。” 她眼都不眨地看我:“我想捏你,不行么?我伤得这样重了,没有别的心愿,只想捏你一捏,你竟还舍不得给。” 我真是拿她没办法,便只能把外面的人喝远些,矮身将脸凑过去道:“给你。” 她笑眯眯地在我脸上又捏又掐,掐得自己伤口疼,头上又出了汗了,才丢开手,换个姿势趴好,幽幽叹道:“都说苍天眷顾聪明人,可我看,苍天分明是眷顾傻子才对,不然你这样的人,怎么偏偏就就这样的好命。” 我不解地看她,她又自顾自地叹了一会,方道:“你不要怪二郎了,陛下一开始叫你去,多半便是算准了你不忍心,这一场戏就是做给外面人看的——连长乐公主想照顾照顾庶人,都受了责罚,旁的谁再同情他,想替他求情,也要掂量掂量自己的身份,看自己能不能比你更亲近、更尊贵,有没有这个命去承受陛下的怒火。这打的是我们,落的是你的脸。” 我越不忿了:“若阿娘真打我几巴掌倒好了,横竖我脸皮厚,打几下不要紧,那大杖打下来是好玩的么?万一打伤了筋骨怎么办?就是罚我抄经书、罚我跪也好,总比打你…打你们好。” 她苦笑:“你本就是无端被拿去作了靶子,陛下怎么舍得再罚你?你看只是打了我们,她都心疼的这个样,还特地派上官才人来和你解释一遍,免得你想不通,心里别扭——换在别人家,不说高门,就说普通民户,做阿家的打了儿女的仆从,可曾需要只言片语的解释么?陛下疼你疼到心尖了,就这点责罚,都怕你年轻脸嫩受不住,怎么可能当真罚你?我们就不一样了,唉。” 她又叹了一声,我将脸贴过去:“阿娘不舍得打我,那你打我罢,为了我,你才受这场委屈。” 她却在我脸上轻轻一捏,笑道:“你娘不舍得打你,我就舍得么?真是痴傻呆愚,无药可救。” 这一句说得我又想笑,又想哭,心头一股恶气没地方出,迁怒起李睿来:“若这样,六郎身份更尊贵,怎么不拿他作这个出头鸟?” 阿欢白了我一眼:“打你的人和打太子的人是一样的?” 我当然知道这个道理——太子乃是国之储君,但凡不是要行废易时,便不可轻言责罚,且如今太子初立,威望不高,更不能轻易挫折了——可越这样,我便越发恨了:“就凭他是个男人,我是个女人,他可以做太子,我不能做太子,所以就不打他的人,只打我的?这分明就是欺软怕硬!迟早我也叫他们知道,女人也不是好惹的。” 阿欢扑哧一笑,戳着我的脸道:“你明明也知道道理,偏偏就爱说些小孩子话,何苦呢,万一传出去,倒霉的还不是我们。” 我闭了嘴,心里一团火似的烧,我知道这事要怪只能怪母亲,轮不到别人头上,可是我既不敢,又不能真的怪母亲,因此这火越烧越旺,却是无处发泄,看一眼阿欢,见她因伤痛而脸色苍白、眉间紧锁,听她因伤痛而辗转□□、转向我时却又强颜欢笑,我的牙不自觉又咬得紧紧的,两手按在床上,阿欢又来捏我的脸,揪着我的脸向她那里转,几次后我才察觉,转头看她:“疼得厉害?” 她点点头,只这一会工夫,头上已是满布了油汗,我忙拿了帕子给她擦拭,又要叫人进来替她重新敷药,她却按住我的手道:“不顶用,敷药更疼,抽筋扒皮的疼,还不如让我好好趴一会。” 我心里也如抽筋扒皮一般地疼起来,强忍了泪道:“那我陪你说话,说说话,分了心,就不疼了,你道今日独孤绍干了什么?她在阿娘那里和人比踢毬,踢胜了,团儿想凑趣,巴结了她一句,她却没理人家,后来又嫌团儿备的赏不好…今日宴饮阿娘叫我们作诗,清河姑姑家的大表哥一口气写了十五首,我们以为是什么天纵英才呢,结果写的全是‘左边一朵花,右边美女家’这样的句子,气得姑父当场要打,阿娘都笑坏了…你做什么?” 我说话时,阿欢像是找到了新玩物一般,目光炯炯地看我,越看,脸上便露出一抹诡异的微笑,我被这笑唬住,狐疑地看她,伸手去摸她的额头——的的确确是没有发热。 她将我的手拍开,龇着牙将身子挪过去一点,刚擦过汗的脸上便又透出一层冷汗,我看得连眼睛都疼起来,起身扶住她:“受了伤,就好好趴着,动来动去作甚?你这样,叫我怎么放心留你一个在这里。” 她寻好了位置,重又趴下,两手手肘支着脸,唤我“太平”,我应了一声,她又叫我一句,我道:“是疼么?我再和你说笑话…” 她打断我:“太平,我不想听什么笑话,什么独孤绍独孤丝,还有表哥表弟的,我只想要你,你若真心想叫我分心,就让我要了你罢。”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好,我是某允(的存稿箱),因为某亲妈打了欢十分难过于是熬夜把下一章糖渣渣肝出来了...总之呢明天的更新应该也在上午,就酱~ 另外:上一 章里的《野有死麇》说的是野 合的故事,有兴趣的可以搜索翻译,《行露》说的是不畏□□不畏艰险的故事(咦?),大家不要搜了,搜了也没用它就是这个意思... 第154章 隐忧 我简直以为自己听错了:“阿…阿欢,你你说什么?”从人们都还在窗外守着呢,这时候做起那勾当,是怕人不知道么?何况阿欢才挨了打。 她扬了眉:“不知为何,我今日就非想要了你。”一面说,竟不问我,直接将手来摸我的腿,我磕磕巴巴道:“要…许久罢,会不会耽搁你的伤势?” 她道:“你坐上来,坐到床上来,我们在被子里弄,一刻弄不好就两刻,两刻不好就三刻,三刻不好就一个时辰,总有弄好的时候的。” 我兀自犹豫,她却慢慢将手伸出来,抚在我的大腿上,侧着头自下而上地看我:“若是今日能要了你,以后无论你和我之间如何,我也是要过公主的人了。” 最后一句打动了我,我眼中鼻中心中都发着酸,只有脸颊发着臊,扭扭捏捏地登了床,钻到了纱被里。 她吃力地向我挪动,每动一下,便要发出一两声闷哼,冷汗涔涔而下,沾湿了我的绫袴,我两手微抬,将纱被举起来一点,免得蹭到她身上,脸转过去,提心吊胆地望着窗户,窗子只开了一条缝,若要看到里面,除非特地矮身窥看,好在随从们都在窗外数步之遥,便有人来,我应该也能听见应接之声。 我可以感觉到阿欢在被子里揭我的绫袴,她动作极慢,揭下一点,便要停一停,我红着脸,一手伸进去,自己将下衣褪在腿弯,任阿欢在我胯间挪动,又将腿曲起,顶住纱被,身子后倾下去,从前头看纱被中的阿欢。 她已身处我两腿间,如正在鉴宝的鉴宝师一般认认真真地看着我的私密处,手慢慢地在我内侧摩挲。 我既紧张又害怕,又只能强自忍耐,这忍耐却反而助长了某种隐秘的刺激,我时不时将眼瞥向窗外,唯恐有人经过,阿欢却是心无旁骛,只是学着我早上的模样在我身上探索。 我的衣裳很快也被汗水湿透了,呼吸渐次沉重,感觉自己仿如一叶扁舟,在汪洋大海中飘零,阿欢则像是临时抓来的艄公,未经规培,只能凭借直觉胡乱地把住舵。 海浪一阵又一阵地扑打而来,我这小舟不断地为风浪所侵,连人带舟在海面上倒滚翻转,尚未至力竭之时,却似有一道大浪猛扑,刺穿了舟身,继而像是有一道雷霆劈了过来,顷刻间甲板崩裂,船舷四散,小舟化为片片碎末,消散在茫茫大海中。 身下传来一阵锐利的疼痛,极细小,像是被什么扎了,只一下便没了,这疼痛很快便扩散开,变成一种钝钝慢痛,我全身一紧,不但没觉得难受,反倒更觉情望高涨,两手不自觉地揪住纱被的被角,咬着唇问:“怎么停了?” 阿欢一直屏住呼吸,这时候才沉重地喘出一口浊气,整个人软软地向床上一趴,举着手笑说:“得了。”立刻又抽了一口冷气,两手扶着我的两腿,闷着头,嘶声道:“疼。” 我顾不得自己那点未消解的**,忙自被中收了腿,低头去看她,她全身瘫软,整张脸都压在自己的臂弯上,除了右手外,全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离得了床。 她右手食指和中指竖起来,中指指尖上沾着一点红,不甚多,我低头去看自己下面,方才坐着的地方有一滴血,只是小小的一滴,极圆,极均匀,本来是红艳艳的,这会儿渐渐地暗了下去,变成了一块血迹。 阿欢抬起脸,下巴压在左手臂对我笑,边笑,边将指尖上那一点红按在床上血迹之侧,用床上铺垫将手指擦拭干净,让我替她取了刀来,将这一整块都割下,贴在身下,心口位置,整个人软软地倒在床上,右脸贴着切割后镂空的那一处,左脸上泛起一个苍白虚弱的笑涡。 “你是我的了。”她这样说,浓密的眼睫毛眨了眨,闭上眼,微笑着睡了过去。 我将衣裳穿好,下到地上,替她盖好纱被,起身离开。 到门口时回身看了她一眼,出门后,经过窗子,又悄悄地从窗下看了她一眼,她睡得极沉,面上始终带着笑,仿佛疼痛在梦中便消失了。 我隔着窗长久地望着她,有些想笑,又有些想哭,最后只是叹息一声,吩咐派给她的四人:“好生照看,若缺什么,不必问我,直接到府库里取,一应供给,皆无定例。” 她们点点头,这回全都学乖了,每个人都轻手轻脚的,送了我,便定定心心地回了屋,认认真真地照看阿欢。 我远远又回头看了几次,才拖着脚步回到正殿,吩咐宋佛佑:“这次挨打的,每人都赏五十匹绢,要用的药,都直接从我库里出,无有限制,绢不要马上给,过些时候,寻个由头再赏。”略想了一想,又道:“中官那里,叫冯世良去看看,宫人们那里就劳宋娘子了。” 宋佛佑和冯世良出去之后,我便觉出一股难以抑制的疲惫,叫人送了水,自己动手擦洗,发现身上大大小小,或青或红,全是白日里阿欢所留下的印记。 我竟有些舍不得让这些印记消失,连擦拭也小心地避开了它们,草草打发了自己,倒在床上,脑中闪过无数思绪,纷乱不堪,因实在倦怠,倒也无暇将这些思绪一一厘清,便带着它们沉沉睡去,晨起时这些思绪却自己理出了头,惹得我大早便又醒了,催人道:“去看看崔明德今日在不在?若在,就说我有事,请她午后来一趟。” 等梳洗妆扮毕了,先去看阿欢,恰逢着宫人给她送早饭,我揭开食盒看过,见都是清淡粥点,总有二十来个花样,才略放了心。 她精神极是不济,喝了半碗粥,与我说不上几句,便眯着眼要睡,我知她这几日一定睡不安稳,便先退出去,留她休息。 如今我停了课,又没阿欢陪着,一人竟是无事可做,心头烦闷,命人牵了马,负了弓箭,去苑中逐猎。御苑中有侍卫驱赶猎物,又有鹰犬相伴,一上午竟叫我打了三只野雉、两只野兔。我命人将猎物捉了,两只兔子献到仙居殿去,两只野雉送给李睿,自己只留了一只野雉。送东西的人不多时便回来,笑眯眯道:“两位陛下听说公主进奉猎物,都十分欢喜,召公主到前面说话。” 我随使者去仙居殿,入内只见父亲竟起了身,坐在御座上,母亲陪侍在侧,两人似乎在说什么闲事,父亲的精神看起来难得的好,连面上的皱纹似乎都消了一些,远远见了我就笑,不让我行礼便叫人赐了座,又问:“怎么想起去打猎了?” 我如实答道:“也没什么事,想习练骑射,便去了。” 父亲笑道:“就自己一人,不同别人一起么?” 我到底是有些怨恨的,脱口道:“平常多是韦欢陪我,今日她不在,也没叫别人。” 母亲看了我一眼,向父亲道:“三郎,韦欢便是我向你说的京兆韦氏女。她是东眷房,曾祖为隋恒安县公,大父弘表,曾任齐王府典军,赠中大夫,父朝散大夫玄贞,近日选了豫州长史。” 父亲想了一会,道:“是曾与兕子对舞的那个?似不大白皙。” 母亲道:“再看罢。”对我招招手,叫我到身前,替我理了理衣襟:“怎么出来衣裳也不穿好?发髻也乱了,像个什么样子?叫婉儿给你重梳去。” 婉儿便出来,引我到内殿,在母亲的妆台替我梳头。 我虽知昨日不是她的错,心里到底有些不大舒服,便不如平常那般师父长师傅短,只是一直一语不发,等她替我挽了个高髻,又故意道:“怎么挽这么个发式,显得我老了似的。” 婉儿道:“公主已经是十四了,早该梳起高髻,殿中人却还替公主挽着孩童发式,是她们失职。”(晋↑江独家) 我瞪她:“那是我叫她们梳的,我觉得这样好看。” 婉儿看了我一眼,拿出一支珠钗,簪在我头上,淡淡道:“那便是公主的不是,十四便该有十四的样子,不是十二,也不是十三,不能总和孩子似的。” 我总觉这句话不像是母亲教她的,便斜眼看她,想从她的脸上看出些端倪,她却只是替我打扮好,送我出去。 此刻李睿也来了,却是穿着全副衣冠,恭恭敬敬地在前殿表奏:“…其庶人男女下从等,每年所司,春冬两季,听给时服,伏唯圣裁。” 我知道他是在说二郎的事,不知不觉地就在一边站住了脚,偷眼去看母亲。 母亲面上没什么异样,还是微笑着坐着,等李睿说完,转头叫我:“打扮好了?阿娘看看。” 将我招在近前仔细看了一遍,笑着点我的鼻尖:“兕子越来越好看了。”又推我到父亲面前:“三郎看看,我们兕子也这样大了。” (部分正文在作者有话说) 作者有话要说:  我才注意到父亲面色竟有几分不悦,被母亲一打岔,微笑了看我,半是溺爱,半是感叹地道:“兕子大了。”再回头时,才温和地对李睿道:“庶人之事,你就不要管了。此奏不可,日后凡有言事,还须多向师傅僚属咨议,三思而行。” 李睿分明十分不解,却也不敢强诤,只能闷闷不乐地应了,母亲道:“既没有朝议,就不要总说这些了,一家人好好地一道用一顿饭,次后再去长廊上散散,看看秋景,如何?” 父亲点了点头,看着李睿,到底没忍住,微微叹息了一声。(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感谢18451035、楚江畔、bingojay、米桑桑、毛毯、就不起名、岚深时见鹿、迟迟的地雷票和营养液们~昨天的评论画风实在清奇然而可衍生的小剧场太多了所以不在作者有话说放了,想看小剧场的可以直接看153章的评论… 第155章 前途() 父亲是真的老了。我说的并不是他的病,或是单指他的形容。 往常家人宴会,父亲哪怕话不多,一举一动中却也尽是君父气度,与陪坐在侧的、“贤妻良母”一般的母亲两相比照,君臣高下,立相形见。 可是今日会食,父亲却仿佛变成了一位与常人无异的老丈,话说得倒是不少,却失了往日的威慑气,反倒是母亲激昂指点,极是意气洋洋。 李睿与我都察觉了这场形势,我仗着自己是女儿,与母亲有一股天然的亲近联结,不动声色地靠向了母亲。李睿则较以往沉默许多,也不敢再如做亲王时那样轻易卖弄小儿风趣。 一顿饭用得极是无趣,退出来时也极是无趣——父亲退回了寝殿,母亲吩咐几句好生学习的套语,李睿拿出朝堂奏对的格式回了几句官样话,我则向母亲和李睿恭敬辞别——一家四人,分别向四处走开,对如今数日才能有一次的团聚并无任何流连。 不知为何,我竟有些伤感。 自仙居殿出来后,缓步走了一圈,不知不觉便踱到了崔明德处,她如今在母亲处还算得宠,与独孤绍共同分得了一处幽静小院,去仙居殿和我的住处都不甚远。 独孤绍和崔明德又不同。崔明德是入宫为女官,不经恩敕,不得出宫。独孤绍却是特召入宫,与百官一般,上午入宫当值,下午和晚上与她的两个副手每三日一轮地留守,因此今日并不在院中。 我进去时,但见崔明德穿着一袭素白裙衫,一手持着书卷,一手挽着缆绳,两腿凌空,坐在院中秋千上轻轻摇晃,一阵风吹来,有落叶飘下,沾在她的衣上,她却浑然不觉,只是出神地看书。 我走了过去:“崔二。” 她微微抬头:“二娘。”从秋千上起身,将书放在一边,自有她的侍女端了茶来,竟是一碗茶叶泡的淡茶,茶色清透,碧如春水。 我接过茶,小小呡了一口,只觉齿颊生香,笑向她道:“没想到你也喜欢这样喝茶。” 崔明德道:“是听韦四说起,才这样泡的。倒比那些浊茶汤好喝些,这样淡茶,喝上几杯,也不至于夜里睡不着,于身体无碍。”自己品了一口,待我在院中坐下,自己也坐下去,道:“二娘早上派人来过,我已回了信,方才又去了一次,见二娘不在,所以先回来了,本来想着过一二刻就过去,没想到二娘自己过来了,倒省了我的脚力——二娘寻我,可有事么?” 我笑道:“无事就不能寻你?” 崔明德淡淡一笑道:“阿绍明日住在这里,二娘若想找人陪着骑射蹴鞠,明日再来罢。” 我道:“不是为的玩耍,是有事想求你。”忽见她含了笑看我:“所以二娘还是有事。” 我略觉尴尬,低声道:“一向没去上学,又忙着这样那样的事,竟不得闲与你说话,这几日忙过来了,倒是要多亲近亲近才好。说来我们当日那么些人,如今竟只你一个还留在宫里。” 崔明德慢慢道:“不是还有韦四么?” 我道:“她这样…与你自然不同。” 崔明德浅笑起来:“当日万里挑一选出来做伴读的人,就算如今无品无级,与宫中下仆还是不同的,二娘不必替她不平。” 今日真是人人都在和我打哑谜,好像她们什么都知道,独独瞒着我一个似的,我不喜欢这样的感觉,将茶杯放在一侧,正正向崔明德道:“二娘,你我相识也有两年了,平日里一道上学起居的交情,你也不必同我说这些虚话,我来寻你,是有事想要问你,此事于你并不甚难,你若愿意,我必然记得你这份情谊,日后力所能及之处,定有回报,你若不愿,我也不勉强你。” 她平平看我一眼,道:“是什么事?” 我道:“我过了正月,便要十五了。耶耶嬢嬢为我的婚事打算了这么些年,到如今要选谁,心里大致该有个想头了,可我一直不见他们让我和什么人单独想见,或是命我和谁家多相处,依你看,我…我可能会嫁给谁?” 崔明德挑眉:“这样的事,二娘拿来问我,是不是…问错人了?” 我摇头:“我不是说一定要你给我个回答,我只是…想知道一般尚公主,大约会是什么样的人家,有什么样的规矩?我嫁出去了,能独自开一府么?我在宫中的人手又会如何呢?若我想带她们出宫,要和殿中哪一处说?若不能,原本侍奉我的人,会到哪里去?我问了好些人,都说国朝十余年没有嫁公主,这里面的规矩并不知晓,连礼部那里都不知就里。你若不知道,也没关系,能否告诉我,像这样的事,我该和谁打听?” 崔明德也将茶杯放在一侧,转头看我:“二娘想问的,是韦四罢?” 我坦然道:“她与我相交一场,因着我才这样没名没分地入了宫,如今我要出嫁,自然要为她打算。” 崔明德笑了笑:“二娘果然有情有义。不过依我看,这些打算未必有用。” 我讶然看她,她倒也不隐瞒,微笑道:“我们当初入宫的这些人,都是精挑细选的世家女,说是万里挑一也不为过。虽说是为二娘伴读,但是到底为的是什么,二娘想必也清楚。” 我道:“可那已是两年前了。” 崔明德道:“两年前选我们进来,为的是细细察看品行,到了去年,才知留与不留,将我们打发出去,陆陆续续的,到上个月,阿裴也嫁出去了,这些人里未嫁的只剩下韦四和我了。” 我隐隐约约地感到什么,想起昨日做的事情,脸上不由得有些发白:“可阿欢本是随她姊姊进来的,并不是…纯为了那个。” 崔明德笑:“阿敏是阿裴的表妹,六儿是我的从妹,房十一是房七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只有王氏和韦氏的两个带的是异母妹妹,韦四的确是随她姐姐进来的,可却未必是二娘想的那样,她姊姊韦欣早负美名,是以家世虽寻常,却也选入宫中,偏在前年伤了脚,韦氏东眷房中年纪相当又可看的,如今只有韦四一个。何况她自小被养在崔夫人名下,去年陛下因她救了二娘,又敕旨封赏了崔氏,如今谁又能说她是妾生子呢。” 我怔怔道:“可她年纪是不是大了些?当年选人时只在十三四岁以上的人里选,到今年那些人也该长成了,至不济,还有更小的…” 崔明德摇头道:“若是从前,年纪小些自然也无所谓,可是现在…圣人一定宁可年纪大些,也不要那些年纪小的。” 我尚不解,忙忙问:“何出此言?” 她叹道:“这事…我不好说,等以后二娘为人父母,就知道了。” 我看她不像故意打哑谜,倒像是真是什么忌讳,便也不多问,只是心里并不信她这些话,口内道:“二娘说的有道理,不过我还是想请二娘和我说说方才那些话,我…我尚有别的计较。” 崔明德垂了眼道:“我于这些规矩亦不大明白,只知惯例当以帝甥尚公主,二娘不妨在诸位表兄中打探打探,看谁最年少英俊,家世最显赫罢。” 我见她面色不悒,忙道:“我不是不信你…不,我…其实我是不大信你。我…我也不知道。但是阿欢…睿哥。”摇了摇头,笑道:“太匪夷所思。” 崔明德道:“这当然也不是一定。毕竟据我所知,杜氏四十七娘,韦氏逍遥公房六十一娘,尚书左仆射郑公第四女,王婉之最幼妹十二娘,皆是端美婉约,世代令名,不过无论是谁,待二娘都不会差的,二娘大可放心。”(晋-江独家) 我舒了眉头,笑道:“我就说嘛,别的家里难道就没人了,非要我阿欢一个么?” 崔明德默不作声地看着我,我本是来向她求教,莫名地被她吓了一跳,这会儿才发觉自己失言,讪讪笑道:“二娘对各家情形了若指掌,真是佩服。” 崔明德道:“都是亲戚,彼此间有些来往罢了。” 我倒有些疑心起来,看她一眼,想想从前阿欢说过的话,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对她点头道:“如此,多谢二娘,我就先不打扰二娘了。”转身要走,崔明德忽然叫住了我:“二娘留步。” 我回头看她,见她踟蹰片刻,走过来,低声向我道:“二娘,两个女儿家之间若是要好,有时便会生出那不切实际的懵懂心思,自以为不寻常,其实都是小儿家玩笑,作不得准的,二娘…当三思。”停了一停,才道:“我与二娘彼此相交一场,倘若二娘有什么心事,大可以来向我倾吐,我这里…一定守口如瓶。” (部分正文在作者有话说)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阿欢不在,我真是像见了鬼一样,婉儿那么奇怪倒也罢了,毕竟是我先针对她的,可崔明德的言行也着实太不寻常。我抬头看她,满心疑惑,又问不出口,只能道:“好——我先走了,改日再见。”登辇回了院中,一头就要去寻阿欢说今日之事,却是入内就听人报:“陛下吩咐,让韦四娘子回家养伤。婢妾们不敢怠慢陛下令旨,只好先派人用肩舆将韦娘子妥善送回,一应所用之药,并衣裳首饰,都已打点在此,尚未送回。另,冯公请公主的示下,是否要派一员内侍,每日早晚去韦府探问,好将韦四娘子的消息传与公主知道。” 我全身发冷,不问韦欢,先探身催抬辇的道:“回去,去崔明德那里。”等她们慌慌张张回了辇,走不几步,又忙叫住:“等等,不要去了,先回寝殿。” 倘若真如崔明德所料,当务之急不是阿欢与我之事,而是阿欢已非处子这件事。我决不能让任何人因为这件事而伤到她。毕竟她的家族、父亲、母亲、兄长都已不可倚仗,她所唯一可倚仗的人,便是我。 感谢此去经年的地雷票~明天的更新不知道能不能固定在早上,反正晚上12点前挥更新的,么么哒~ 第156章 不想 这一夜我都静静地坐在书房里,想着许许多多的问题。有许多问题是与如今的阿欢切身相关的,也有许多是与长远的阿欢相关的,还有一些与我和阿欢无关,纯是零零散散而又不切实际的怨恨。 我们该怎么办?这是最主要的问题。而这问题又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我,一部分是她。以前我也想过这样的问题,可那时候这问题并不曾分为两部分,一切都纯是“我们”,现在“我们”忽地一下就变了,变成了“我”和“她”,简直让我心如刀绞。 可就算如此,我也只能一步一步地,慢慢提着笔,凭着记忆用拼音和英文的混合体将纷繁杂乱的问题一个字一个字地写在了纸上,帮助自己厘清思绪——这是当年的应试教育给我留下的好习惯,穿越成公主,不需要从前那样的勤学苦读,已许久没有这样认认真真地坐着,如解题一般分析问题了。好在分析的技能竟还没全忘。 写完所有的问题,用笔在纸上一点,圈出最先要回答的的,再从这些里面圈出更先要回答的,如此反复,最后只剩下第一个问题——为什么是我阿欢? 为什么是我阿欢? 崔明德说的理由,我一个字都不信。那些理由用来说服父亲是够了,却根本不足以让母亲做出选择。而这次选太子妃,母亲的意见,绝对是最主要的。 我反复地回想,想着白日里崔明德和我说的每一个字,想着阿欢的一切优势与劣势,以及母亲从前关于阿欢的每一次评价。 最初的时候,母亲一定是没有看上阿欢的,不然她不会对我说出那样的话。李睿这个太子再是年少懦弱,未来的“太子妃”也一定是胜过一位公主的。母亲不可能不明白这个道理,倘若要立阿欢为妃,便不会那样明示暗示地教导我、引我与她选定的太子妃结仇。 那么,是从什么时候起,母亲决心要选她呢? 阿欢不愿意向我提及家里的事,我也从不主动打探。是以韦玄贞和崔氏的封赏,我是过了好几个月才知道,那之前我还以为她家中困窘,常常明里暗里地想着补贴她。便是知道了这封赏,我也并没有当做一回大事,毕竟五品散官和一品公主之间,实在是…天差地别。 可是仔细想想,五品实在是个很微妙的品级。 常参官以五品为始,韦玄贞封的虽然是个散官,可是有了这样的品级,又是京兆韦氏的出身,难保就不被选上一任五品,具备了入朝常参的资格,他这样的年纪,做个五品,虽不算显达,却也绝不丢人。 何况今日听母亲说起,韦玄贞已选了豫州长史。豫州乃是上州,长史为从五品上,已是不错的官缺,做得好的,两三年内,或转别驾,或转刺史,都是顺理成章的事。倘若升得快的,一年内便做上刺史也是有可能的。韦玄贞守选数年,连一七品缺都谋不到,我实在不信这上州长史是他自己筹划来的——我忽然找到了母亲选阿欢的最大理由,她父亲与兄弟都是才能浅薄、官职低微,哪怕真嫁给了李睿,对他这太子也只有拖累,毫无裨益,就算日后做了皇后,都未必镇得住后宫中那些世家嫔妃,到头来兴衰荣辱,还是全在母亲一人手里,而她家里虽是这样衰败,说出去,却依旧是京兆韦氏之女,“母亲”还是清河崔氏,五姓七望之一,甚至还曾拒却过先太子的婚事。 最妙的是,阿欢连与这些才能浅薄、官职低微的家人,都不甚合得来,纵然是李睿想依靠拔擢自己的岳家,阿欢恐怕都不愿意。 自然,阿欢也不是一无是处。她的文采聪敏虽不及崔明德,在世家女中却也是中上,在宫中两年,除了些小小意外,并没出过什么大纰漏,替我管账、管人,也理得条理分明,若能多加历练,过个二三十年,也必是一位好贤内助。 再说,阿欢她虽是比时人所期待的美人黑了些,面容却生得极是不差,又是从小骑射,身强力壮,是生养的好胚子——一想到此,我心中便是一恸,连喝几大口茶,才将这股痛苦压下去,继续想着我阿欢的好处——母亲再是霸道,李睿毕竟是她的小儿子,娶妻时总不能全不为他考虑,而我阿欢门望虚高,生得不差,又有才干,宜子孙,与李睿相处得也还不差… 我猛然握紧了茶杯。 李睿。 倘若是李睿主动和母亲要的阿欢,那么一切就都顺理成章了。李睿说他看上的是我这里的楚儿,可若真是这样,为何不见他问楚儿,却总是见他来问阿欢?若他看上的真只是一个粗使宫女,以他那性子,何必遮遮掩掩? 李睿。 小时候,父亲更亲近李睿时,我没有怨恨,因为我知道自己穿越到了古代,男尊女卑的事实不容更改,后来,父亲和母亲对李睿的教育更为上心,对我却敷衍塞责、一味溺爱时,我没有怨恨,因为我本就天性疏懒、不愿做那勤学苦读之事,再后来,李睿出宫开府、恣意花丛、风流快活,我却只能在父母的眼皮底下和心上人偷摸相处、还要时时担心我们两那不可见的未来时,我也不怨恨,因为我知道母亲是那位著名的则天陛下,做她的女儿,比做她的儿子,实在是要幸福得多。 可是现在,我几乎无法抑制对李睿的怨恨,我恨他是个男人,我恨他身为太子,一母同胞,他却可以顺理成章地勾搭我的心上人,父母发现了这事,不但不会怪罪,反而因此而将我的阿欢嫁给他,阿欢明明是我的,明明是我先遇见她,可是与她先幽会的,却偏偏是李睿。 我想起阿欢初次穿胡服的那日,她那么美,将我迷得忘掉了一切。她去汝州时明明就曾陪我出去骑射,却特地穿了艳丽的胡服出去,还说自己没有带骑服。她明明已与李睿相熟,却装的好像互相不认识一样。来洛州的路上,李睿明明是与她说话,却等我出来,就无趣地走了。他们明明就已经出去幽会过,整个宫里除了我,是不是人人都知道这事了?所以崔明德才突然那么笃定?他们早就在一起了,只瞒着我一个。 可是明明是我先认识她的。 可是明明该是我的阿欢,为什么突然间…就变成别人的了? 我奋力地抓起茶杯,扔向窗外。 内造的淡青色瓷杯在昏黄的夜里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砸在厚重的窗棂上,又落在地上,发出一阵凄厉的脆响,门外的宫人轻唤“公主”,想要推门入内,被我厉声喝退:“滚!” 她慌乱地看了我一眼,畏缩地离开,片刻后宋佛佑在门口唤我:“二娘?” 我拉开了门,怒火烧心,连嘴都哆嗦起来,几次才说出想说的话:“谁再问一句,就拖出去杖毙!” 我看见仆从们惊骇的表情,她们这会儿一个个都面色如鬼一般青白,恰与这样的夜晚相配,宋佛佑什么也没说,挥了挥袖子,这些人便如释重负般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我瞪着宋佛佑,等着她开口说话,她若是敢开口劝我,我便叫人把她拖出去也打二十…不,十杖,从此这殿里就知道,到底谁才是这里的主人,谁也不许再骗我。(晋↑江独家) 然而宋佛佑并没有再开口,她只是定定地看了我一眼,默默地进来,收拾了地上的碎片,退出去后片刻又端了一杯茶进来,一模一样的淡青色瓷杯,里面煮着我所喜欢的、用茶叶而非茶末冲泡的淡茶,边上还配了一盘四块点心,不知是什么糕点,白白糯糯,还冒着香甜的热气。 她放下茶和点心之后便退了出去,很快便消失在夜色中。 我站在门口向外看,偌大庭院中如今空空荡荡的,上阳宫中林木茂盛,怕起火灾,并没有点许多灯火,从屋中看去,只见四面暗暗的一片,白日鲜艳亮丽的花木丛如今只是一片影影幢幢、高高低低的黑影,随着夜风而起起伏伏,发出悉悉索索疑似人走过的声音。然而定睛看时,四面并没有人,唯有草木、庭院和我。 屋中灯火摇曳,将我的影子投到院子里,拉得长长的,时而经过了庭院,与草木连为一体,时而又晃将出来,对我顽皮地一笑。它如今可比我快乐多了,我在这副臭皮囊里又愤怒,又悲伤,它却依旧无知无觉地跳跃、摇晃,天真好似孩童。 我真是恨它这样快乐,将头转向天上,有一轮硕大的圆月低低地挂在天上,这才发现今日已是八月十六,昨日过了中秋了。如今中秋还不是个官定的大节日,白日里不过赏菊饮酒,并无甚大庆贺,父亲身体又不好,夜里也没人敢大肆折腾,那一轮圆月挂在空中,反倒显得极冷清。 这时代的空气实在是太好,圆月照耀下,远处洛州城墙和宫墙的影子清晰可见,最高的那处,便是洛阳紫微宫的正门,则天门。 母亲喜爱洛阳,我童年的一大半是在洛阳度过的,也常常被父母带着登上则天门的城楼,或是与李睿一道偷偷爬到城楼上去看宫城外的街景。 (部分正文在作者有话) 作者有话要说:  去年元旦父亲和母亲带我上城楼看烟花,我还悄悄握住了韦欢的手,轻轻地告诉她,这一日是我生日,要她按着前世的规矩对我说“生日快乐”。 可现在,许是月光的缘故,楼宇的阴影变得狰狞而陌生,如一只择人欲噬的怪兽般盘踞在洛阳上空,叫人看了心生不安。 我突然想离开,逃离这个宫殿,逃离这个地方,逃离这令人生厌的时代。 我以为我已经融入了这个时代,可是现在,我想回家,我想妈妈。 我不想想她。 感谢18451035、就不起名、往事情牵的地雷票~ 第157章 痛哭 天明时我终于从沉思中抽身,换了衣裳,到母亲跟前去探听消息。才到仙居殿门口,就见李睿匆匆过来,算了算时间,他该是城门刚开时就出了城,起得这样早,一定是有什么急事。 我低头对他一拜,口称“太子”,他见了我时,便敛了焦急,露出端庄的太子模样,点头道:“兕子。”——声气形容,竟是刻意在模仿当初的二郎。 虽在离宫,母亲却依旧起得极早,听见人报便召了我们兄妹两个进去,入内一看,连父亲也早起坐着,眯着双眼,对着光亮处看一份卷轴,见到我们,淡淡点头,努力摆出严父的模样,嘴角却依旧不自觉地勾起:“六郎,二娘,你们来得正好,朕与皇后有事要同你们说。” 我的心上上下下一通乱跳,不由自主地拿眼去瞥李睿,他却也正看我,似是有些犹豫,待见母亲将我招到身前细问起居、一时半刻多半是不会打发我出去时,才下定了决心,跪地一拜,朗声道:“父亲、母亲,儿有事请问。” 父亲惊异地看了他一眼,眼光不由自主地转向母亲,母亲手搭在我身上,看李睿道:“何事?” 李睿直身道:“儿听说,父亲和母亲想以韦玄贞第四女为儿正妻,不知此事是虚是实?” 我终于亲耳听见这事了,心内痛楚,面上却装出惊愕的模样,仰脸看母亲。 她将手在我肩上抚了一抚,似是对着我,又似是对着李睿说:“韦氏奕叶贵盛、族茂冠冕,韦欢贞毅正礼、言容有则,为你妃匹,并无不可。” 李睿得了确定的消息,霎时便发了急:“可她父亲品级低微,兄弟皆行为猥劣,不堪大用。” 母亲淡淡道:“她父亲兄弟品级低微,日后正仰赖你的提拔,外戚之属,本就该荣其位而虚其实。你读史书,这些道理,都不知道么?” 李睿道:“虽是如此,可她门第也实在太差了…” 话未说完,母亲已经打断她:“李氏为天子,门第自然天下第一,再是低门,嫁入我家,便是天家门第,再是如何高门,难道还能越过我李家去么?何况你已贵为太子,日后便是天下至尊,何须这些门第妆点?” 李睿真是急了,亦昂着脖子打断母亲道:“可她是妾生子!自古可有妾生子为太子配的?” 殿中有一刹那的寂静,我的心瞬间便跳到了喉咙口,一手捏紧了拳头,怕被父母看出来,赶紧低下头去——我求之而不能得的韦欢,在李睿眼里,原来不过是个妾生子。 母亲以为我被李睿吓着了,搂着我在背上轻轻拍了几下,吩咐道:“兕子出去罢,独孤绍今日在,叫她陪你去苑中逛逛。” 我咬牙挤出一抹笑,抬头看着母亲道:“阿兄的亲事是家国大事,兕子虽是女儿,亦不想置身事外,而且兕子也想早些知道,到底谁会是兕子的阿嫂,兕子以后还要靠阿嫂多眷顾呢。” 母亲笑了笑,并没强迫我出去,只是在我脸上一捏,笑道:“人这样小,心思倒是这样多。”便让我依旧靠着她坐着,再抬头看李睿时笑容就淡了:“谁说韦欢是妾生子,她母亲分明是清河崔氏,宗牒记谱,明明白白。” 李睿见母亲意甚坚决,便又将目光投向父亲,父亲不自在地道:“你阿娘说的是,韦欢的确是记在崔氏名下,她母亲是崔懿德父亲的从妹,清河崔氏。” 李睿愕然,向前膝行几步,抱着父亲的腿道:“阿耶…” 父亲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道:“你自己求的她,我们已顺了你的心,将她配给你了,你还要怎样?你如今已是太子,不能再如从前那般一味任性胡闹了,多学学你…”他顿了顿,一个“二”字将要出口,却猛然收声,颓然叹道:“多学学你阿娘。” 母亲微笑着看了父亲一眼,亲昵地道:“三郎若累了,就先回去歇息罢,睿儿一向识大体,让他自己想一想,便会明白的。” 父亲点点头,伸出手来,母亲和我一人扶住一边,将他送入内殿,再回来时李睿还跪在地上,哀求般地唤“阿娘”。 母亲冷了脸,呵斥道:“圣躬不豫,正是你这太子监国秉政、担当国事之时,你却一心只想着妃嫔妾御,你自己看看,可像一个太子的样子?你这样子,叫陛下如何能放心将国家交给你!” 李睿还不死心,讪讪道:“可那是儿的正妃,未来的皇后…阿娘真要让一个妾生子母仪天下么?” 母亲松开我,慢慢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冷冷道:“妾生子又如何?当年陛下要立我时,朝臣们还嫌你大父是商贾起家,地位微寒呢,如今如何?你李家虽自夸门阀,号为陇西李氏宗亲,其实却是边陲武镇,素为山东大姓所不齿,宁为禁婚家,不为武镇妻,可如今当天子的是谁?名望虚高而内实潦倒的又是谁?你以为你的尊荣富贵源来何处?一个虚幻的姓氏么?” 李睿讷讷不能言对,只好将头俯下去,草草一礼,起身时道:“若阿娘执意,那儿也只好认了。可是阿娘能为儿取太子妃,却未必能为儿生太孙——儿告辞。”说着便赌气般要冲出去,我只来得及唤一句“阿兄”,便听一声清脆的响声,却是母亲一巴掌打在李睿脸上,将他整个人都打得懵了,竟不及捂脸,只是直愣愣地看着母亲,脸上被打的地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肿起来,很快便成了一个清晰的巴掌痕。 所幸殿中人早都退出去了,室内只剩下婉儿与我,我忙低了头假装什么都没看见,眼角却不住向前瞟视,余光看见婉儿从角落里走出一步,站在了殿中明暗交界之处。 母亲一个字一个字地对李睿道:“你就是这么和你母亲,和朕说话的?” 李睿白了脸。他大概从未想到母亲会这样对他。 他也终于想起来去捂脸,手伸到一半,却又像是想到了什么,露出了骇怕的脸色,连脸也忘了捂了,扑通一声就跪下去,低声道:“儿错了,求母亲…求天后陛下恕罪。儿…愿取韦氏为正妻,以礼待之。” 母亲垂了眼睨他,右手手指微张,婉儿快步走到她身侧,恭恭敬敬地扶着她的右手走回来,母亲坐在了父亲刚才坐的地方,挥一挥大袖,让婉儿退开,一手依旧搭在我身上,一手放在案上,淡漠地道:“你们小夫妻间如何相处是你的事,朕只要一个好好的儿媳,承继宗庙,居中处惠,贞顺守礼,安抚六亲,懂么?” 李睿将头叩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臣恭聆圣教。”将要走时,我叫住了他:“阿兄…向阿耶讨的韦欢?” 李睿低眉不语,母亲温和地摸了摸我的头,笑着向我解释:“你阿耶想一次为他将正妃和良娣都置了,所以问他可有中意的人选,我想陛下尚在病中,太子初立便选一妃两御,似不大妥当,所以谏止了。韦欢在宫中两年,识进退,有胆识,且侍奉贵人、处置宫务,亦十分得体,选做你阿嫂,日后将这后宫交给她,我也放心。” 我又问:“阿兄喜欢她么?” 李睿不解地看我,偷偷看了母亲一眼,闷闷道:“容貌中上,性情尚可,算是…喜欢罢。” 母亲不动声色地将拂了拂袖子,看他道:“喜欢就好。”又揽了我问:“兕子喜欢韦欢做你阿嫂么?你和韦欢这么熟,日后若是有谁欺负了你,你阿兄又不好出头的,你便寻她去,六郎只你这一个妹妹,她这做阿嫂的,于情于理都该照顾你。” 我垂了眼道:“若有人欺负我,我才不要找别人,我只管找阿娘来,要阿娘为我做主。阿娘是天后,比太子妃要强多了。” 母亲失笑摇头,又来捏我的脸道:“痴儿,阿娘老了,不能照顾你一辈子,日后这天下是你阿兄阿嫂当家,你要靠着他们过日子,等新妇进了门,要好生侍奉,不可因她曾做过你的下仆,就对她不恭敬,切记秉持姑嫂之礼,懂么?” 我心里生出一股悲哀,也不知是为韦欢,还是为我自己,眼泪在眼眶中摇摇欲坠,忍不片刻,便自顾自地滴落出来,母亲捧起我的脸,将手指擦过我的眼角,看了一眼手上沾的泪水,讶然问道:“好端端的,怎么哭了?” 我也不知哪来的机灵,一瞬间便扑进她怀里:“阿娘没有老,阿娘要照顾兕子一辈子,兕子不要韦欢做阿嫂,兕子只要阿娘。”越哭越觉伤心,越性大声号啕,将眼泪鼻涕都擦在母亲的衣服上,心痛如绞,眼前不断浮现出韦欢的影子,几次都差点脱口说出“我喜欢韦欢,六郎不喜欢韦欢,阿娘就将韦欢给我罢”,到最后却只能抱着母亲,一遍又一遍地唤着“阿娘”。 母亲和李睿都被我吓住,李睿迟疑地上前,小心翼翼地瞥母亲,等她准许,方伸手来揉了揉我的头,叹气道:“阿娘一向康健,必然千秋万寿,永享福禄,兕子不要伤心了。” 母亲对他这官样话似很不满,哼出一声,道:“国事繁冗,你回宫理政去罢,若非要事,不必特地过来禀报。”不耐烦地打发了他,却亲昵地搂了我,抚摸安慰,用尽了百般耐心和温柔。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此去经年的手榴弹,以及岚深时见鹿和小北、nan、bingojay、jf、就不起名、此去经年的营养液~ 前文“流民”章有bug,慈恩寺在长安,洛阳是报德、白马等寺,已改。另昨日“父母们”已改。感谢就不起名捉虫 第158章 道破() 父亲说有事要和我们说,原来并不仅是李睿的婚事,还有我的婚事。他和李睿先走了,这事便由母亲婉转与我说明。 与太子妃尴尬的家世不同,我那位驸马出身极其显赫——不但是荥阳郑氏,天下名族,还是我的祖母,郑太后的从孙,光禄卿、驸马都尉郑明远与父亲的同母姊归德公主之少子,父母皆于三年前薨逝,如今只有一个兄长和一个长嫂在。 我只听了前面,后面的话便再也无心听下去,才止住的眼泪又滴滴答答地落下来,揪住母亲的衣袖哭道:”阿娘,我不想嫁人。” 母亲将我搂在身前、脸几乎贴在她脸上,有些伤感地道:“阿娘也不想兕子这么早就嫁人,可是儿女大了,总是要成家的。” 手微微一抬,自婉儿手里接过巾帕,替我拭去脸上的泪,微笑道:“就算嫁了人,兕子也还是阿娘的女儿,日日进宫,朝夕相见,与如今没什么不同。” 我知事已至此,无可转圜,忍了眼泪道:“那我可以单独开一府么?” 母亲笑道:“此事如今不急。不过你本无舅姑,虽是合族而居,却是分门别户,不是开府,亦形同开府。” 我道:“儿说的是自己开一个公主府,不与驸马住一处。” 母亲失笑道:“哪有成了亲,却不与丈夫同住的?你放心,你郑家表兄从前便常进宫,去岁服满,入弘文馆求学,迄今已通一经,我与你阿耶留心看着,见他清秀俊逸,温谦恭顺,颇识大体,你与他在一处,一定喜欢得很,阿娘还怕你有了夫婿,就忘了爷娘了呢。” 被母亲这么一说,我倒是渐渐想起来这位表兄,他大名为博,表字泰之,的确是个俊秀人物,且素日性情又温和,极得女娘们喜欢——可是任他再丰神俊秀,名族累叶,那也不是我的心上人。 我抬头去看母亲,她笑得极慈和,仿佛方才打了当朝太子的根本就不是她一般。我又想起被废的二郎,他曾为太子二十余年,一朝被废,连衣裳仆从都未能自给,临走母亲还要借我和他做靶子威慑众人。而他可是母亲曾期盼已久,捧在手心里十几二十年的长子。 我这个小女儿,在母亲心里,又真的能有几分重量呢? 我依旧眼红鼻酸,眼泪却慢慢止了,低着头,慢慢道:“世上至亲,无过于爷娘,驸马再好,兕子心中最亲重的,也只有阿娘和阿耶。” 母亲哈哈大笑:“都是小女儿话,我可要将这话记着,等你嫁出去了,再回看这话,不知会不会羞惭。”一面说,一面却轻柔地拍拍我,亲领我去更了衣,替我挽了发髻,牵着我的手送出殿外。 我在仙居殿外茫然地站了好一会,方叫人牵马,止带着十余从人,快马入城。 韦玄贞在洛阳没有宅邸,韦欢被送到一位族叔家修养。这位族叔的门楣与韦玄贞家便不可同日而语了。我过去时,只见数间大开正门,门上有十数壮仆,个个都穿着青衣,神气高昂。 我在门首徘徊片刻,终是叫人去扣了门,却不说我的身份,只称是韦欢从前伴读宫中的好友,听说韦欢出宫,过来拜访。 那门上的人因见我腰金衣紫,从人亦都衣着锦绣,倒不敢怠慢,躬身答道:“四娘子家中来书,说有事相召,已于今晨乘车回京去了。” 他回话时我便在边上,将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惶急之下,竟不及顾那尊卑礼节,直接道:“韦四身上还有伤,再是急事,就不能等她伤好后再召么?” 那家仆茫然地看了我一眼,恭谦地道:“四娘子自内宅便登车了,小人不得近前,伤不伤的,并不知晓,不知娘子是从何得知的消息?若是以讹传讹,听错了信也未可知。” 这些高门大族囿于礼法,内宅之事管得极严,门上的人不知门内消息倒是常事,我懒得与这人纠缠,一勒缰绳,又往城外骑去,且行且忧,且忧且叹,好在如今既知流泪也不顶用,那泪珠儿也似知道道理一般,自己就不出来了。 行至宫门,迎面就见独孤绍引着十余骑胡服少女过来,见了我就笑:“崔二说你今日必然是进城了,叫我在宫门等你,我还不信,谁知竟叫她卜准了。” 我听见“崔二”两字,眉心一跳,道:“她早上同你说起我?” 独孤绍道:“是我先问她的。前几日忙着操练,没留意这边,今日进来才听说韦四受了杖,去你院中问,又说人已走了,问你在哪,又都不知,只好寻了崔二去——你这么早就回来了?见着韦四了么?她如今怎样?我家里有好药膏,若不嫌弃,就叫人取些送她,包管一丝疤痕不留。” 我心中一动,道:“你不知道?” 独孤绍道:“外面只说罚了你的宫人,没提她的名字,我想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没留心——怎么,莫非此事还闹得很大?” 我慢慢道:“都是细小事,你没留心,也是意料之中。”款段前行,独孤绍催马跟着我道:“你今日怪怪的,是有心事?说出来,我或可替你分忧。” 我没有理她,在宫门处换了步辇,叫人抬着直往崔明德的住处,独孤绍不能乘辇,就快步跟在我身旁,边走边道:“我正好也要去寻崔二,一道去罢。”她脚力甚强,我催了几次辇驾,她竟毫不落后,等我到了崔明德院中,站在廊下脱鞋时,她连大气都未喘出一声,立在我身边,自顾自地就招呼崔明德的侍女:“二娘来了,秀奴还不叫崔二出来迎接?” 话音甫落,就见崔明德自内步出,对我低头一礼,接我进去,内中早已燃了淡香,设了茶汤果点,还摆了一副双陆棋。 崔明德引我入座,自己亦在对面坐下。独孤绍看看她,又看看我,竟不铺席,跪坐在我俩之中,棋局之侧,盈盈笑道:“你们要打双陆么?我替你们算筹。” 我只拿眼看崔明德,她从秀奴从中接过茶杯,直身递在我身前:“二娘可愿赐教?” 我沉默地点点头,并不接茶,直截就扔了骰子,崔明德一笑,将茶杯放回去,看我径自走了棋,也伸手捏住骰子,轻轻扔出,又捏住那琉璃棋子,轻轻巧巧地行了一棋。我幼学双陆,虽算不上当世行家,却也有几分眼力,只看崔明德行马,便知她是熟手,勉力以对,步步计算,只是一夜没睡,少了精神,又牵挂韦欢,算不二十次,便觉胸闷心恶,将骰子一扔,蹙眉道:“我输了。” 崔明德拿起我的棋子,推行数步,扼住她自己的棋路,淡淡道:“二娘心里有事,不能专心。” 我瞥一眼独孤绍,亦淡淡道:“就是有事才来寻你。”原来我稍加模仿,便也能如她们这些人一样怪腔怪调地说话,只是从前没留意而已。(晋-江独家请勿盗-文) 崔明德抬眼看独孤绍,独孤绍讪讪地道:“你们说你们的,我到门口替你们守候。”起身要走,我叫住她:“阿绍留下罢。” 崔明德看我一眼,垂眼不语,独孤绍看看我,又看看崔明德,自己道:“我…还是出去罢。” 我依旧叫她:“十六娘留步。”语气刻意加重,独孤绍敛了容,慢慢地走到门口,将门掩住,又慢吞吞回来,跪坐在崔明德之侧。 我定定地看着她们两。 独孤绍父亲的前妻是崔明德的姑母。从这里算,她们两勉强还算得上是表姊妹。 独孤元康对崔氏本还不错,前妻死后,和妻父尚有来往。这么说来,独孤绍和崔明德从小便相识、相熟,倒也在常理之中。据说她两个打球时本来常在一队,独孤绍奇招诡变,崔明德劲健持正,两人一处,可对十名男子亦不落下风。 可惜因元康与崔明德的祖父崔峤政见不合,两家嫌隙顿生,以致到了崔峤出门看见“独孤”二字,就马上要挥袖掩鼻,匆忙避走的地步。独孤绍与崔明德也因此颇断了一阵来往,在球场上也变成了两队,独孤绍好带着一帮勋贵子弟斗鸡走狗,崔明德则带着一队世家小娘子孤芳自赏。 凡有崔明德之球局,独孤绍亦必然参与。而凡有独孤绍的场上,崔明德也总是不知怎地就出现。如此往来,两家的仇怨不好说,这两人之间的不对付倒是传遍了京中,人人都知独孤十六娘和崔二娘势同水火,有你无我。 然而就我这一二年来之所见,事实又似乎并非如此:不说独孤绍言必提崔明德了,只看崔明德如此目下无尘的人物,却从不曾对独孤绍当真说过一句重话,便知她二人的关系,绝非外面传闻那样你死我活。(晋↑江独家) 可是倘若她们之间并没有什么仇怨,为何又偏要做出这么一副仇视的样子,唯恐别人不知一般?想想昨日,宫里谁都以为我和韦欢只是要好的朋友,没有一个人想到女人和女人间还能有那样的感情,而崔明德却一下就道破了我们两的关系,此中深意,真是…十分值得玩味。 我静静地看着她们,看着独孤绍渐渐有些不安的眼神,再看看崔明德始终面无表情的脸,心内一字一字斟酌过,才抬了头,轻轻道:“二娘昨日劝我,说‘两个女儿家之间若是要好,有时便会生出那不切实际的懵懂心思,自以为不寻常,其实都是小儿家玩笑,作不得准的’,我回去想来想去,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不切实际的懵懂心思’到底是什么,所以今日特地想来问问二娘,这心思到底是个什么心思?若真是小儿家玩笑,为什么又要这么郑重其事地叮嘱一句?二娘对这些事知之甚深,是不是自己有过切身经历?” (部分正文在作者有话说) 作者有话要说:  我看见崔明德还是平静如水,独孤绍的脸却渐渐白了,侧头看了看身边的人,再看我时,已笑得十分勉强:“所以我最不喜欢你们这些人,说话只知道打哑谜。我们行伍里长大的,你们说这些绕来绕去的话,竟是一些子不懂。崔二你也是,明知韦四为二娘挨了打,二娘心里不舒服,还和二娘说这乱七八糟的做什么?莫名其妙的,平白叫别人烦心。” 我没有接话,只是依旧看着崔明德,她还是那副淡淡的表情,连说出来的话也淡淡的,带着一股天然与世隔绝的淡漠气:“你自幼学《韬》《略》,十岁庭前论阵,十五能写军策,自创密语为部曲戏,连你父亲都不得其中要旨,却连这一两句话都听不懂么?”(晋-江独家) 独孤绍强笑道:“行军布阵,和你们这些酸文廋词能一样么?我确实听不懂。” 崔明德轻轻叹了口气,道:“那我就直直白白地再和你说一遍,我、不、喜、欢、你。” 感谢Autumn的火箭炮,买买提鱼二仙、冷色、迟迟、懒猫淼淼、小解放鞋、往事情牵的地雷票~我发誓我是所有CP的亲妈…真的! 话说盗-文的居然连我的感谢之类都盗了,感觉…这个世界真的很奇妙… 第159章 投靠() 独孤绍到底是寻了借口,大步出去了。 屋中只剩我们两人时,我忽然又有了计较,问崔明德:“二娘可愿再来一局?” 她没言声,只默默地将骰子握在手中,我拦住她道:“还是我先来吧,昨夜蟋蟀叫了一夜,吵得人睡不着,现在没什么精神,你让我一让。” 她便将骰子递给我,我随意行了一棋,留意看她走步——她面上至为平静,仿佛刚才什么也没发生过,行马初始时也还不失锐气,然而十数步后,渐渐的就思力不继起来,我特地留了几个空门给她,她竟错失了一处,被我在最后反败为胜,扔棋道:“我亦不能专心,这局是我输了。” 我看她承认得这样快,倒有些不知如何应对,沉默有顷,方笑道:“二娘不怕我将此事宣扬出去?损你清河崔氏的名声?” 崔明德道:“二娘不怕我将你和韦四的事宣扬出去,损了韦四的性命?” 我到底不如她沉着,立刻便前倾身子,恨声道:“你敢!”一语既出,方知自己已落了下乘,索性恶狠狠地道:“你信不信,只要我想,随意便可灭了你崔峤一房。” 她面色不变,端起茶杯,自己抿了一口,道:“二娘若是真有这心思,上可罗织罪名,僭毁御前,致我崔氏之罪,中可授意僚属,侵我族产,毁我立身之基,下可矫诏行事,调动府兵,武力攻我家门,二娘身为公主,别说灭我一房,就是灭我一族,亦非难事——只看二娘愿意为了韦欢做到何等地步了。” 她竟又是在试探我,而我已着了她的圈套,将自己对韦欢的万般看重尽数暴露了。我懊恼地捏紧了拳头,压低声音,亡羊补牢般地道:“你说话要小心,什么矫诏,什么武力攻打,这可是为人臣下该说的话?” 她浅浅一笑,放下茶杯:“独孤绍总嫌我说话不直白,我今日索性就彻底直白一次,独孤绍喜欢我,那是她的事,与我崔氏并无相干。别说此事说出去不过儿女子玩闹,只消最后她作了婚、生了儿子继承家业便自然会烟消云散、了然痕迹,就算这事引得士人侧目,物议纷纷,那也是她独孤氏的过错,我崔氏无端受累,只怕不但无损于声名,反而会引来许多同情,若处置得当,说不定还能落得大度令名。二娘与韦欢之间,就不一样了。二娘身为陛下独女,这事传出去,至多得几句责骂,最重不过削些封户,以二位陛下对二娘的宠爱,过不多时,这封户只怕还会加倍补回来。韦欢勾引公主——二娘不要急,此事无论是你喜欢她,还是她喜欢你,到最后都只会是她勾引你,此是天下父母之心,没有丝毫道理可讲——一旦被陛下们知道,她的下场会如何,不必我说罢?何况她还是未来的太子妃,这事一出,她家里人没了飞黄腾达的指望,积恨之下,待她和韦无生忍会如何,这也不必我多说了罢?” 我沉了脸:“我还以为你和独孤绍与我交好,是指望着经我投靠母亲,原来却不是么?还是说,你觉得自己已入了宫,用不着我了?” 崔明德道:“二娘误会了,我特地将话说得这么直白,不是为了逼迫二娘,而是为了向二娘显示我的诚意。” 我挑眉看她,她微笑道:“我崔氏自汉兴以来,绵延千载,代有才人,累学不辍,殊为名族。可惜至先隋至今,历代天子抑我宗族,收我田地,禁止士族婚姻,重定氏族等次,累叶陵迟,至于今朝,虽尤自恃旧地,虚高名望,却是颓相已显,若不设法,只怕百年之后,氏族志上,已无崔氏之名,祖父欲令子弟出仕,显名于时,重振家声,而国朝要官,多用勋贵,士人纵有令名,亦不过据清而不要之位,虚荣于外,实无裨益,若是清要之官,却非天子信重而不可得。” 如今轻冠冕而重姓氏,大族自恃身份,哪怕是穷困潦倒,亦自矜身份,绝不肯说自己已衰颓,而天下人亦多推崇士族,连魏征之流,都竞相与士族为婚姻,太宗的某位宰相甚至还说出一生唯恨不得娶五姓妻这样的话来,我还以为崔明德家里也是这样的看法,如今看来,她那位祖父倒是极有眼光,知道新朝已定,天下升平,若不依附朝廷,世代出仕,迟早要衰败没落,与其沦为三流衣冠,还不如主动出手,先给子弟们谋了官身,再谈名位——可若是这样,为何当时又要拒绝太子的婚事?以如今这重男轻女的风气,依附一位实权皇子,岂不比依附一位无权的公主来得要好得多?何况那位皇子当时还是太子,崔氏只要答应嫁女,就是与太子绑在一条船上,从此国同休戚,这才是天大富贵——当然,如今太子被废…太子被废… 我猛然抬头去看崔明德,她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颇有几分自矜地道:“诏令下时,祖父游移不定,是我力阻了此事。” 我倒吸一口气:“我不信,你当时多大,十三?十四?你们这样家风,你祖父肯就这样听你一个小女娘的见解而赌上家运?” 她反问道:“二娘今年十四,不也深明事理,远胜诸兄么?” 我知她一向虽是倨傲,却绝非狂悖之徒,既说得这样笃定,此事多半是真,心内骇然,又觉她这样的人,说我‘深明事理’,都不知到底是真心夸奖,还是故意贬损,思之有顷,方装出似笑非笑的模样道:“你这样说,倒像是你崔氏看上了我,要阖家投奔我一般,我不过一介女流辈,既非宗室尊长,又无远见卓识,却担当不起这许多人的荣辱。且你既能入母亲的眼,家中多半已向母亲献过诚意,就不必再和我这小小公主说这些朝事了罢。” 崔明德道:“天后是天后,公主是公主。祖父愿为天后效力,可我愿为公主效力,二娘觉得不好么?” 我深深地看她:“崔志洵和他的几个从兄弟与六郎交好,你祖父缘你投靠了母亲,如今你又来与我说这话,你们家里倒是稳妥得很。只不过连我也算在内,是不是太过小心谨慎了?” 崔明德颇有几分惊讶地看了我一眼,声音中略带出赞赏之色:“二娘果然聪慧,我也不瞒二娘,大族中虽同源同祖,出自一氏,然而各人毕竟也有各人的志向喜好,何况我本是女流,身在后宫,托庇在公主之下,岂非常理中事?” 崔明德说得极之在理,我却始终觉得有些不对,将她仔仔细细、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遍,忽然悟出哪里不对了——譬如我要和韦欢交好,那便是顺其自然、顺理成章地要好起来,绝无我跑过去说“我们要好罢”,然后从此就交好了的道理,投靠人想来也是如此,我托她做事,她替我筹划,一来二去,你来我往,大家就这么走到一条船上,心照不宣。似她这般跑来直说,倒像我从前不住逼问韦欢“我们是不是朋友”一样,太过刻意,我那时年轻心热,做事冲动不过头脑,崔明德这样的人,怎么会做这样的事? 我凝视着崔明德,她亦凝视着我,我们彼此对望了许久,我先开口道:“你特地同我说了这么多,却没说你能帮我做些什么,亦没说你求的是什么。” 她笑意深微地道:“如今正是多事之秋,天后执权秉政几二十载,正当壮年,必不肯轻失权柄。而太子虽然年少不经世事,却有许多老臣辅佐,又占礼法大义,国家一旦有事,朝局必然纷乱,二娘乃是天后之独女,太子亦止二娘一妹,虽是女流,却难保不被卷进去,我这样的人,总是用得上的。” 我身边服侍的人虽多,得用的、遇事足以商量对策的却几乎没有,我其实十分心动,面上还只道:“你也说我是母亲独女,太子止我一妹,再是被卷进去,大不了我抛了这封户爵禄不要,出家做道姑去,难道他们还真能奈我何?” 崔明德道:“二娘出身尊贵,只要不犯大事,富贵尊荣,自然不难。可韦欢以卑身而选太子妃,上要孝敬天后,下要恭顺太子,一面是阿家,一面是丈夫,却不知到时怎么为难呢?” 我已有所警觉,并不肯露出十分在意的模样,扬着下巴道:“她既嫁做了太子妃,便是太子的人了,尊卑荣辱,与我又有何干?且世上只听说做阿嫂的照拂小姑,没听说还有小姑照管阿嫂的道理。”(晋↑江独家) 崔明德道:“二娘若是当真不想,明德也不勉强。”说着竟坐了回去,悠悠喝她的茶。 我这时倒有几分尴尬,摸了摸头,道:“你要投靠我,求的却是什么呢?你且说说,若是所求不大过分,我倒也不在乎多一两个人平常说说话。” 崔明德淡淡一笑,道:“若是朝局纷纷,不但危及二娘,如我们这般御前侍奉的女官,只怕也难以坐观隔岸,到时还望二娘多加留意,互相帮助。” 我才怀疑过崔明德为何要这么直白,待听见“互相帮助”方了悟:她今日一番剖白,不但将日后我的许多猜疑堵住,且日后我们之间多少往来牵扯,都不过是事先说好的“互相帮助”四字罢了!我在尊,她在卑,我们之间说是“互相帮助”,其实多半还是我助她更多,叫她这么一形容,却不是她受我的恩惠,而是彼此平等论交的意思了,果然是世家正统,这些自抬身份的事信手拈来,偏还叫人拒绝不得。 作者有话要说:  我装模作样地思考了一下才点点头,好容易和她说完这事,只觉身心具疲,心内却还惦记着一桩重要的事,小心地问她:“我对韦欢…在外人看起来,十分明显么?” 崔明德淡淡道:“我与二娘同起居读书,又有独孤绍之事,所以才看出来,余人眼中,二娘对韦四不过宠幸了些,不足为怪。” 我稍稍放下了心,又问她:“则你眼中,我和韦欢,各自又是何等情形呢?” 这回崔明德却垂了眼,半晌才道:“无论何等情形,总是无结果。”(晋-江独家) 部分注释: 廋词:隐语的意思。 《韬》《略》:指兵书经典六韬三略。 冠冕代指官职,唐初众人轻视国家官位而以姓氏为荣,勋贵、武臣当道,至则天时科举尚未极为世家所重,至玄宗时时人才以科举为盛事,士族纷纷发挥文化优势,从此霸占了科举考试中的大部分名额,寒门极受排斥,甚至皇帝也认为取士要取士族的,知进退,有见识。能敞开胸襟提拔寒士的人极少,以至于李赞皇被贬,别人送他诗说“八百孤寒齐下泪”。 据一些考证,清河崔氏有唐一代出了十二个宰相,极其显赫,当然其中也分不同的房,崔明德人设是南祖房。 另外,古人其实并不反对同性恋,古人反对的是无子嗣和耽溺情爱、宗族不谐,有人说古人是“繁殖恋”,深以为然。 感谢小解放鞋的地雷票和大家的营养液…打听了一下,据说营养液多了可以上榜?然而什么榜我还不知道…总之非常感谢~然后捏...腱鞘炎犯了...明天休息一天所以后天不更新,大后天(周日)晚上12点以前会用欢的视角完结这一卷哒。 第160章 行露(八) “长乐公主遣人送手书来。”侍儿小心翼翼地走进来,轻声向七七通传。 赐婚的明旨已下,韦欢如今已是家中最尊贵的人,连带着七七也变了侍儿中的第一等。父亲和母亲的侍儿在她面前都不敢高声造次。 韦欢嘲讽地勾了勾嘴角,本意是想要笑一下,可到最后也没笑出来,只是冷淡地转了头,吩咐:“拿来。” 七七识趣地将手书送到床边,扶韦欢起身,又安静地退了出去。 韦欢轻轻抚摸着手上这一封书札。封面并无字启,书纸也极是寻常,若不特地指出,谁也不知这会是公主手书。 打开来看,入目便是熟悉的字迹,过去的许多日夜里,她都曾仿着这份字迹抄写书文,替这字迹的主人伪造功课,后来这字迹的主人终于开了窍,认真向学,不再需要她在这些事上帮忙了,她便只做些收集的闲事,将这人的一切字纸,一一地都编纂成册,分门别类地归好,日后可留作闲时赏玩之资。 那人的天分其实不差,只是始终逃不开一个“懒”字,举凡五分力能作的事,绝不肯用到五分一,读书时又最是势利,史书看得多,经文学的少,诡计学的多,书法练的少。 因此哪怕是如今勤奋起来,那一笔字法,也堪堪只能算是差不多年纪小女娘里的中等,还不如从小只能在房中偷学的韦欢。 不过从这封手书上看,她这懒惰的毛病,却似乎已好了不少——书札里面只有一句话:“落红归处,能久安否?”八字楷书,工工整整,落款处并不留名,只有一方朱文篆刻的小印“长乐观主”。 这方小印还是那人住在长乐观时刻的,彼时正是情意初定,两人自早至晚都黏在一起,片刻不能分开,便是这样那人也还嫌不足,早中晚各要写一封书信,从自己的案头,放到韦欢枕下,又正经刻了两方小印,一为朱文篆字,号“长乐观主”,一为白文?书,号“一晌贪欢”。 那人文采不大好,偏又时有惊人语,什么“凤凰台上凤凰游”,“一晌贪欢”之类,皆是奇思妙句,叫她照着句子作一篇,却又不肯,非说不是原作,不能作盗窃事。 韦欢留恋地伸出手指,在“长乐”两个字上来回摩挲,数息之后,方披衣起身,走到案前,将要呼人研墨,一转念又唤七七:“送信人是谁?现今还在否?” 七七道:“是一位姓冯的绯衣中贵,说是公主命等了娘子的消息才回去。” 韦欢苦笑一声,道:“告诉他,说韦欢回启公主,多谢厚意,前已有计,不必劳心。” 七七疑惑地道:“就这几句?娘子不回一封书么?” 韦欢摇摇头,看着她出去后才扶着床柱缓缓坐下,侧卧在床上,想起那人听到回话时的心情,不由自主地将身子蜷了一蜷——以她的聪明,应该会猜到自己和冀王之间,早发生过什么了吧? 虽然那件事其实并非那人所想,可是一开始,自己的的确确是存了不良之心。初发现自己那异样情思时的惶恐聚集累积,又受着家人催促强迫,不得不与那时的冀王,如今的太子虚以委蛇,最后终于走到了许多被冀王看上的女人都会走的那一地步,虽然后来因自己的厌恶而临时停手,冀王又喝醉了,并不记得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是欺骗就是欺骗。 韦欢至今还清楚地记得与太平对舞的那一日,那一日是她极力铭记,又极力忘却的日子。 那一日太平虽化了个怪模怪样的妆,看着不像样,其实舞蹈时却意外地诙谐可爱,尤其那举手抬足时流露的那股半孩提般的天然娇憨情致,看得韦欢几次都忘了动作,只能装模作样地跟着摆手。 哪怕是至今想起来,韦欢依旧不自主地觉得心中一软,旋即又是一叹——那一日冀王看到了她们的舞蹈,宴中就寻机找了过来,彼时太平已喝了好几杯,又被几个姑母扯着说话,全没留意身周发生了什么。韦欢一是因自己对太平的情思而不安,二也是因冀王与太平是兄妹两个,想着两人生得极像,自己若喜欢妹妹,没理由不喜欢哥哥,竟半推半就地就从了冀王,去了偏殿。 可惜两人再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面容性情,亦不无相似之处,韦欢喜欢的,却依旧只是妹妹。一旦冀王近身,韦欢便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韦洵,继而想到七娘,再之后,一切便都可怕起来,不但冀王不能近身,连与他同处一室都变成了一种痛苦,韦欢只得设法将已中酒的冀王灌醉,再设法脱了身,本以为事情到此为止,谁知冀王以为自己和他当真发生了什么,口口声声地说自己非无担当,绝计要给韦欢一个名分。 这事起初随着冀王妃的册立而止了,可是后来,赵氏幽死,冀王,或者说太子,多半是又想起了这事,不知什么时候向陛下们提了一句,于是韦欢自己还不知道的时候,父亲便已被选了豫州长史,自己也忽然就记在了“母亲”名下,那位“阿娘”一下子就成了“亲阿娘”,韦玄贞第四女也突然就变成了未来的太子妃。 算算父亲选上长史的日子,韦欢挨打的时候,天后心中便已有计较了,可笑她还以为这又是天后□□仆役的手段,等见了一路风尘仆仆赶来,恭恭敬敬接自己回家的韦洵,才知原来这并不单只是教训女儿的仆从,更是特地给未来儿媳的一个下车之威。 好在那时韦欢伤势尚且沉重,一应震惊惶恐、悲伤沉痛,都可用背上的苦痛来解释,并未因行止异样而惹人怀疑。等回到了京城,她已从震惊和不知所措中缓了过来,安安分分、规规矩矩地学着做一个贤良的“太子妃”。 毕竟除此之外,她已别无他法。 宫中的动作极快,八月里定的人选,马上就卜定了元月初的日子,因几月中只有那日最好,索性连太平的婚事也定在了同一日——如今天下尽知陛下圣体不豫,天皇天后疼爱儿女,惟恐守孝耽误吉期,故将婚事定得极其匆忙——旨意刚下,车舆马上便自洛启行回京,一路上驰使传令,络绎不绝,泰半所说都是长乐公主的婚事: 驸马家中无长辈,要选德高望重之人主持婚礼,最好是官爵具高,品行清美才好;郑氏出自士族,家中不尚奢华,府邸亦不甚大气,必要益地增里,重作大宅,方可匹配天家身份;驸马双亲早违,家中金银器用,都是按长兄品级定制,如今看来着实寒酸,全都销毁重造;驸马年纪尚轻,除了做过一任斋郎外未有官职,于是先赐爵南阳县子,又授了中大夫、膳部郎中;除去各色金银赐物、妆奁锦绣之外,另赐妆粉钱五百万;驸马长兄益爵一等,族中妯娌姊妹,赐钱多至百万… 韦欢不知道太平本人对此事是怎么想的,不过以她对太平的了解,这些消息越多,婚事越盛大,太平却只会越痛苦。讽刺的是,按照天皇天后对这个独女的宠爱,这些消息注定便少不了。 而今日自己又在她心上狠狠地捅了一刀。 韦欢唯一所庆幸的,便是婚期是在是仓促,婚礼偏又这样盛大,她和太平这些日子里要做的事也因而极多。 事多,人忙,痛苦大约就不会那么深了。 元月中,婚礼如期举行。太子纳妃,公主出降。 身为新妇,韦欢无法得知外面的情形,只能从宾客仆从的议论中悄悄探听她的消息。 因太子同日纳妃,天皇天后不能亲临城门送迎,百官亦多往太子处庆贺,似是为了弥补这样遗憾,公主的婚礼极之盛大:以宰相为礼会使,雍州长史与弘文学士为傧,万年县为婚馆,霍王元轨障车,使学士元万顷、胡元范、刘祎之等作催妆诗,并下婿、却扇等事,皆用词臣;不用公主厌翟车,而改用皇后翟车,更增装饰,煊赫非常。(晋1江独家) 韦欢自己至日暮时登车,被代太子迎亲的大臣接入宫中,路上偶见那一头公主出降的车马,偷偷从缝中窥看,但见火光喧天,道路遮拥,路旁树木有不少都被火把点燃,化为焦木。道上又有中官骑马撒钱,一步数撒,引来徒侣无数,将本就拥堵的道路围得水泄不通,她努力想要看清太平的车驾,入目却只见人山人海,根本就不知哪一头才是她的翟车,两人一出降,一入宫,只在宫门外见了这么一次,便擦身而过,各入各家。 此时此刻,连自己的心也是既闷且痛,那人素有心疾,不知当下又是如何的难受法?所幸婚姻之事自定下至今,已有数月,该难过的,该病发的,应该都过去了。 韦欢沉默地坐着,任人将自己送入宫门,扶下车驾,又一语不发地随着人从走着,经卜地、安帐、拜堂——拜堂时身边忽然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韦欢于混乱中看不真切,不知到底是什么事由,却见她那太子夫婿倏地直了身子,转头去看自己的父母,继而拜堂继续,只是殿中较方才安静了许多,韦欢心里惴惴不安,两眼不住地向外偷看,妄图从宾客的脸上看出些消息。 不能是太平,她焦急地想,手心里捏了把汗,被太子猛然牵住向后走时没留神,跌了一下,幸得侍儿相扶才没倒下,却惹来太子不悦的一眼。(晋-江独家阿允专发) 韦欢只太子沉郁的脸色,心便动荡得厉害,如泥胎木偶一般被人送入新房,竖着耳朵听外面的传话——外头如今比先更乱了,脚步声来回,橐橐地响得人脑仁疼。 韦欢偷眼去看太子,她的新婚夫婿心不在焉地喝过酒、结过发便叫人拿衣服更换,韦欢此刻突然便眼疾手快了,一步起身,从侍儿手里接过便服,道:“妾服侍太子更衣。”说话间已扒去太子的礼服,替他套上便服袍裳。 作者有话要说:  她服侍太平服侍惯了,又正心急,动作便极快,太子更衣毕,回头看了她一眼,淡淡道:“外头有些事,若我没回来,你先睡罢。”匆匆走出去,竟将韦欢一人丢在新房内。 韦欢身旁并无可用之人,只能怔怔地在床边坐着,将及天明时才有人来报:“公主昨夜心疾发,半道上又回了宫,至今未醒,太子命娘子过去看视。” 韦欢心头一恸,抓着那人的手便道:“人在何处?” 那人露出痛楚之色,韦欢赶紧收手,听那人道“绫绮殿”,不及更衣,亦没叫辇,竟快步踏出,不多时便自东宫一路走到了绫绮殿。 话说盗文的筒子如果你今天也盗了作者有话说的话能不能看在“码字六小时,盗文二十秒”的份上高抬贵手麻烦把我的文从“恐怖推理”改到“历史传奇”或者“历史同人”之类的分类并且不要盗科普的部分? 我太平一点都不恐怖推理而且为了能写唐人风俗真的是天天熬夜在查资料…科普部分花费的金钱心血和时间一点也不亚于码字本身… ………………………………………………………………………………………………………………………… 嘛…我被人安利了一款治腱鞘炎的手膜和一款喷雾,用上去还不错,所以趁着状态好先把这章码了…周一肯定有更新,周日有没有不确定,看手膜和喷雾的效果… =============================================================================================== 感谢拾寒、岚深时见鹿和买买提鱼二仙的地雷票~ 感谢营养液: 读者“拾寒”,灌溉营养液 +1 2016-08-19 12:16:01 读者“煎饼果子不放葱”,灌溉营养液 +4 2016-08-19 10:17:04 读者“此去经年”,灌溉营养液 +10 2016-08-19 09:59:54 读者“bingojay”,灌溉营养液 +10 2016-08-19 08:17:16 读者“jf”,灌溉营养液 +30 2016-08-18 07:57:15 读者“bingojay”,灌溉营养液 +5 2016-08-18 07:36:12 读者“迟迟”,灌溉营养液 +5 2016-08-17 20:50:00 读者“煎饼果子不放葱”,灌溉营养液 +3 2016-08-17 17:44:17 读者“呱QAQ”,灌溉营养液 +20 2016-08-17 14:08:30 读者“岚深时见鹿”,灌溉营养液 +40 2016-08-17 13:59:27 读者“bingojay”,灌溉营养液 +5 2016-08-17 09:43:14 读者“小北”,灌溉营养液 +2 2016-08-16 23:06:46 读者“nan”,灌溉营养液 +5 2016-08-16 23:06:08 读者“此去经年”,灌溉营养液 +5 2016-08-16 19:17:12 读者“岚深时见鹿”,灌溉营养液 +20 2016-08-16 14:19:04 ——————————————————————————————————————————————— 关于唐朝的一些碎碎念: 1,唐代糅杂前代南北风气,形成了皇室和民间开放,而士族保守的风气,公主们和民间的人改嫁的不在少数,但是世家的规矩还是与后来宋代有些相像,要恪守妇道、贞洁刚烈(并不是不离婚不改嫁的意思,唐人士族风气较之后来还是相对好一些的,亲情意味也比较浓),新妇(媳妇的意思,不是新媳妇的意思)需要服侍舅姑、照顾亲眷、操持家务、不能轻见外男。所以士族女的画风和某些公主的画风其实很不一样。 2.唐代对奴婢相对冷血,奴婢妾侍不太视同为平等的人。妾同畜产不是说着完的。上至开明皇帝如唐太宗,公开歧视罪没宫掖的前朝公主和官家女(都为他生儿育女),说“汉代常以八月选洛阳中子女资色端丽者,载还后宫,此不可为法。然即日宫内,甚多配役之口,使其诞乳诸王,是非所宜。据此论选补宫列,理宜依礼”。称自己对妃嫔为“配役之口”,不能“诞乳诸王”,还对她们所生的儿女极其冷淡,唐人笔记中亦有各种随意赠送、打杀、虐待甚至食用奴婢、姬妾的例子(不是出于无奈或者是没饭吃哦,是纯粹出于兴趣),时人虽谴责他们不仁,却没人说不合法。对于他们来说,奴婢之类,真的就是一个物件,而非“人”。(这点上明清其实是进步的,尤其清朝,对宫女们的态度算是前所未有的好了,可能因为宫女都是旗人吧╮(╯_╰)╭)。 3.既然妾侍是物件而非人,所以古代大部分人对同性情-爱其实是很宽容的,只要你该做的都做(侍奉舅姑,照看小叔子小姑子,生出儿子,管好家,遵守礼法,把同性那位当做一个工具而非同等的人),那么就还在忍受范围之内。李世民深爱长孙后,厌恶诸多配没入宫的妃嫔,却依旧和她们生孩子;黛玉吃宝钗的醋而不怎么吃蒋玉菡、袭人的醋,都有这个原因在。和妾侍发生同性关系,大致相当于今人沉溺于娱乐,父母的反应视同你沉溺的程度而定。同时这个娱乐对你的重要性也是千差万别的,可能这是你熬夜追的剧,或者誓死捍卫的大大的秀,或是吃土一年才买到的绝版收藏,让你一直念念不忘,也可能是你无聊随便点开的一个页游,玩两下觉得无趣就忘在脑后,或是三分钟热度的爱好,热衷几天就丢——反正不是你正儿八经的女朋友。 4.唐代的后宫并不如清代那样地位低下。皇后掌有相当大的权力。同时后宫也是有和大臣一样的班秩品级,可以按照年纪辈分资历功劳出身等等按部就班地提升,皇帝一般情况下并不太会干预。所以李世民所不喜欢的阴妃、韦贵妃,都可以升到四妃,而则天虽然不让后宫接近高宗,后宫里该填满的品级却基本都还有。另外“才人”在唐代其实是相当有地位的妃嫔了,则天入宫就当才人,很可能是因为母亲是隋朝杨氏(一说只是攀附,但是她得到后宫一些太妃的帮助应该是无疑的)之后。在唐代,亲王才一品(清代王公都为超品,越过一品很多级),宰相很多才三品,五品以上为常参官,有资格参加普通朝会。另外唐代的官职并不以品级定,有时七品升九品、五品升六品反而是升迁,相当复杂,以后再议。 5.基于皇后的权力太大,以及太子、太子妃实际上也是有相当大的权力的,中后期的皇帝渐次侵夺太子和皇后的权,甚至到了后期不立太子、不立皇后(宪宗为了不干扰自己拈花惹草,就打死不肯立原配为后,非要让她做贵妃)、不为太子纳太子妃,或者立了也不给太子配全套僚属或是好的僚属,不给太子妃权力(太子妃与皇后类似,也有整套的后宫班子辅佐,管理许多妇女类的事务),导致了很多继承问题。 第161章 视疾() 我醒了。 不醒也没法子。自作婚那日,至如今我已足足睡了三日,御医们来来回回地在我身上折腾,母亲和父亲一日几次地来看望。母亲还发了好几次火。 再不醒,倒霉的都只是下人。 我懒洋洋地睁开眼,翻了身,看见床前宫人喜极而泣:“公主醒了,醒了。” 立刻就有许多人围了上来,我宫中的几个是不必说的,还有母亲跟前的人、父亲跟前的人、太子跟前的人,以及我那位好阿嫂。 韦欢挽了妇人发式,戴着三四支珠钗,上身是青色短衫、白色披帛,下面是黄色绫裙、云台丝履,众人围上来时她并没有马上过来,等了片刻,才自人丛分出来的路中缓步而来,坐在我的床前,轻轻道:“太平醒了?” 她如今可以正大光明地叫我的名字了,可那声音却听不出一丝一毫的真心,我宁愿此时的她唤我“公主”。 “劳阿嫂记挂,我没什么事。”我微闭了眼,肚皮中空,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此时此刻,多想叫人给我来一份胡饼——不必多好的食材,只要将肉切丝,多放茱萸、胡椒和大蒜,夹在饼里,饼上多撒芝麻,刷一层羊油,烤得香喷喷热腾腾地上来,也不要切,直接用手捏着,大咬一口,那油香滋味,与这寂寂冬日最配。 我不由自主地咽了一口口水,两手后撑,还未用力,已有宫人自然地来扶我,将床上垫得又厚又软,我舒舒服服地靠坐在床上,不去看韦欢,只眼巴巴地看着左近的宫人:“有吃的么?我饿了。” 吃的不消说是随时备下、热在炉子上的,可东西送到眼前,看着便叫人没胃口——白煮的鸡肉,切成精细的小块,除了盐,什么佐料也没有;小碗的粥,里面显是放了不少药材,远远闻着便是一股药味;高良姜汤,这是我所熟知的,据说此汤能疗心痛,所以儿时常喝,经尚膳调理,味道尚可,可惜实在是小时候喝得多,这会连看都不想看一眼。 我蹙眉去看率宫人来奉食的宋佛佑:“就没别的了?” 宋佛佑还没答话,韦欢已道:“张供奉开的丸方,忌猪犬生冷及葱蒜小豆,你又许久没进食,先少吃些粥、汤润一润,过几日再用别的。” 这语气竟真如一位长嫂,听得我直冷笑,把头一扭:“不吃。”怕她们纠缠,一头又倒下去,整个人缩进被里,有人来扯我的被子,我便两手用力曳住被角,身子一翻,将被子裹在身下——然而那扯我被子的人却从边上顺势一带,我又自被中滚了出来,瞪着眼气哼哼地去看韦欢,她早已立起身,在床前垂手侍立,再看床前,坐着的人却已换成了母亲。 “阿娘…”我讷讷地唤了一句,看见母亲叹了口气,将我身后的被褥枕头理好,让我靠在床头坐定,又从宫人手中接过粥,用勺舀了一口,递到我嘴边。 我张口喝了,发现这粥香香甜甜的,竟是意外地可口,腹中饥饿,再等着母亲喂了几口,便有些迫不及待,眼巴巴地望着她道:“阿娘,我…自己来。” 母亲横了我一眼,将碗递给我,我就着碗,只一口,便将那小碗里的粥都喝尽了,再抬眼去看母亲,她向身旁看了一眼,韦欢自然而然地便上前,接过姜汤,对我道:“先把汤喝了罢。” 在母亲面前,我便不好再造次,不置可否地看她一眼,见她也要来喂我,便搂住母亲:“要阿娘喂。” 母亲只是瞪我,一手接过汤,一口一口地喂我,这汤配方里有桃人橘皮桔梗,本来该有些涩滞,可今日喝来却只觉酸香可口,我不知不觉又把这一碗喝完,韦欢主动从母亲手上接过碗匙,领人拎着食盒出去,片刻后又进来,带着人张了帘帷。 须臾我那位表兄兼驸马郑博便引着张文仲、秦鸣鹤和韦讯三位御医进来,在外向母亲叩首,郑博道:“公主今日可好些?若有不适,可向几位御医说明。” 张文仲和韦讯我都常见,张氏乃是当今名医,韦氏资历虽稍浅,亦是公推的大手,秦鸣鹤却是大食人,以专为父亲治疗痹症而得幸于宫中,母亲因他是外国人,一向不大肯在内宫用他,这三个人一起来为我看视,可见我的确将父亲和母亲都吓到了——却不知韦欢会怎么想?会有一丝半点的心疼么?还是她巴不得我死了,从此再不妨碍她直上青云?说来也是我幼稚,就这样轻易地相信了她,想想因残疾而无法出嫁的韦欣,再想想被杖毙的杨娘子,我如今还能端端正正地坐在这里,应该算是好的了。 我不自觉地看了韦欢一眼,她垂着头,看不清脸上是什么表情,我向后更靠了一些,淡淡道:“今日已没什么事了,多劳驸马记挂。” 郑博显是被我语气中的冷淡所慑,一时竟没开口,母亲瞥了他一眼,问我:“心还痛么?气短否?可闷不闷?” 我一一摇头,母亲仔细来看我的脸色,向外面道:“面色尚好,并无淤紫,你们进来替她再看看脉象。” 那三人抬头彼此看了一眼,便推张文仲进来替我把了脉,韦欢先要避出去,母亲道:“你留着听听,知道病情,日后方便。” 帘外的御医又彼此看了一眼,我知他们在想什么——韦欢如今是太子妃,于礼法上是冢妇,是除了母亲之外最尊贵的人,于家中则是长嫂,辈分较我为尊,虽有照看小叔小姑的责任,却断无当真长久服侍的道理。 然而我亦知母亲之心,李睿与我,具是她怀胎十月、亲生嫡出的血嗣,在她眼中,真正重要的只有我们,而无论韦欢,还是郑博,都不过是服侍我们、替我们生儿育女的臣仆罢了。 郑博因是男人,许还能得母亲高看一眼,毕竟我是女流,再是公主之尊,许多事上到底还要仰赖驸马,韦欢…则不过是李睿后宫中的一个,恰巧被她选出来做了正妻罢了。 母亲独断专恣,生性忌刻,绝对不能容忍一个能分己权的太子妃或是皇后,而李睿出身显赫,年少风流,做事冲动,绝非可以托付之良人。 可怜她费尽心思,到最后也不过换个地方做人奴婢,虽然听着身份高贵,若能熬过去,说不定还能位登皇后,乃至成为太后,可这样靠几十年战战兢兢的日子换未来一个虚无缥缈的富贵,真的值得么?还是她就是有这份自信,觉得自己一定能熬过去? 我又看了韦欢一眼——我本该为此幸灾乐祸的,可事到临头,却只是隐隐地又有些心痛。 明明我和她已在一起了,明明在一起时那么快乐,我还记得她说“愿意”的样子,那股“山无棱天地合”亦要在一起的劲头,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她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骗我的? 张文仲诊断过,慢慢退出去,与其余两人轻声商讨,韦欢招手叫过一个小内侍,吩咐几句,那内侍便悄悄出了帘外,立在张文仲三人身旁听着。 母亲向郑博道:“二郎也可到一旁听听供奉们怎么说。” 郑博愣愣应了一声,也走了过去,帘外只听御医们絮语,帘内母亲搂了我,轻声责备道:“前几月事多,未曾管束你,听说你日夜饮酒?” 我道:“不是特地饮酒,因儿要成婚,许多闺中旧友,连姑母、表姊们纷纷设宴为贺,儿想着不能因嫁了人,便将这些亲眷旧知都不来往了,所以也就去了几次,却不过颜面,偶然喝了几杯,并不算多。那日心痛也不是因饮酒,是恰有些受风,到日子时又有些高兴过了,所以自晨起便有些心痛,本以为忍一忍就过去了,结果半道上昏厥,令爷娘忧心,是儿之过。” 母亲沉声道:“事后问来,都说你早起便心痛不能饮食,这是‘有些心痛’?既不舒服,为什么不早些和我们说?你就这么着急?” 我道:“千挑万选卜定的日子,又与阿兄同一日,儿只是…不想耽误吉礼。” 母亲缓了口气,道:“选这一日,本意是为了让你们两个康乐美满,你们兄妹方是根本,礼数乃是末节,若为此耽误你的身子,礼数再全,又能如何?以后一旦心痛,便马上叫御医看视,不许逞强,知道么?” 我低声道:“我知道了,以后一旦有事,一定马上叫御医,不会再令阿娘担心的。” 母亲点点头,道:“若无碍了,这两日便乘辇去拜一拜你阿耶,他这几日忧心你,又有些不大好,你去看看,让他安心。你阿兄也是退朝便来看你,连你阿嫂照看得都甚是尽心,方才那些饭食,都是她亲自带人做的,你要多谢她照看。” 她说一句,我就应一声,等说完,深深地看了韦欢一眼,倾身向前,恭敬一拜:“多谢太子妃。”(晋=江独家) 韦欢身子一抖,低了头便要回拜,母亲叫住她道:“你站着,你是长嫂,日后该是太平拜你,没有你回拜的道理。” 作者有话要说:  说话间几位御医已商量好了,母亲将他们叫到一旁,问了许多话,越问面色便越不好,最后瞥了郑博一眼,将几个御医与他一道打发走,坐回来时略一踟蹰,方道:“你阿耶已下令为你在安道坊另建公主府,完工之前,你先暂住绫绮殿中,驸马若来探望,先不要与他…过于亲近。若有些事不明白,可以问你阿嫂。” 又看韦欢:“太平年少不懂事,你做阿嫂的,有些事,须提点着些。” 韦欢低声应诺,我见母亲面色,倒与出嫁前教我那些压箱底的绝技时类似,垂下头,手在被子里握了一握——这几个月,白日里打猎行围、捶丸打球,夜里饮酒为乐、绝少睡眠,到底是如了我的意,暂时不必与郑博…圆房了。 ——————————————————————————————————————————————— 感谢地雷票: 32海荷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8-20 00:51:04 静止之翼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8-20 00:52:09 往事情牵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8-20 01:44:12 米桑桑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8-20 02:24:55 不在服务区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8-20 07:24:09 就不起名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8-20 07:50:23 楚江畔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8-20 07:58:08 此去经年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8-20 08:01: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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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当日自早上便心痛难忍,昏厥的时间却并不算长,那日晚上又已醒过一次,这几日断断续续地睡着,到今日已无甚大碍,却依旧装出虚弱的模样,搂着母亲的脖子,如幼儿那般撒娇耍赖,将所有能想到的肉麻话都一股脑说出来——平常我总还觉得自己是个成人,撒起娇来多少有些分寸,今日却是知道韦欢心中隐痛,故意极尽肉麻之能是,母亲自是喜欢我这小女儿态,先还搂着我的肩唤“太平”,后来渐渐如未嫁时那般唤“兕子”,再后来被我引得耐不得,不住以手摩我头顶与脖颈,一会叫我“小东西”,一会又“儿”“奴”地唤,听我偶然说及韦欢头上珠钗,立刻便赐了两匣钗环,直到宫人催促,说父亲相召,才起身离去。 韦欢一直陪侍在侧,将我们母女两间一切言止都看在眼里,我偷眼看时,总见她低头垂手,不言不语,等送走了母亲,再回身时,便向我告辞:“二娘既已好些,我便先回去,午后再来看你。” 我欠身道:“太子妃宫务繁忙,若不得闲,不必特地惦念我这里,还是以东宫为重。”话已说完,抬头时却又恶意地加了一句:“燕尔新婚,不能陪伴夫婿,却日日要来视疾,实是我之过错,还望还宫,多与阿兄相处,早日诞育子嗣,方是我国家之福。” 话说出来,却并没有令我觉得痛快,倒像是自己又在自己心上戳了一刀,声气微喘,立刻便被韦欢发现,一步上前,扶着我道:“如何?又难受了么?” 我推开她:“没什么,坐一会就好。阿嫂先回去罢。” 她怔怔看我,半晌方道:“那一日你也是这么说,这里面莫非有什么讲究?” 我知道她说的是哪一日,心头一抽,赶紧端坐呼吸,片刻后心气稍平,才道:“犯心痛者,多半是心上有疾。心乃五脏之首,跳动以造血气,若血气供给不足,心脏不得不益动以增供给,此是心痛之一源。此时若躺下去,便不利于输送,反倒是坐着才好些。” (晋1江独家) 她道:“我在家中也略读了几本医书,却从未听过这样的说法。” 我发觉自己的语气已在不知不觉间变得平和,忙又冷冷道:“天下医家何止百数,太子妃没听过,不一定就是没有。” 她轻声道:“那么若按你的说法,狩猎、饮酒、大喜、大悲,都是促增血气的事,都会令心脏益动,长此以往,便致心脏疲累,易于倦怠,乃至引发心痛,是这样么?所以这几个月以来,你多饮酒骑射,夜里少眠,为的就是作践你自己,好在成礼的时候心疾发作?” 她还是聪明得惹人生厌。(晋2江独家) 我将头扭过去,淡淡道:“我殿中事,阿嫂何由得知?” 她冷冷道:“我在你那里待了近三年,殿中谁人我不熟悉?这些事,随便找他们一问就知。” 这语气激起了我的怒火,我扭头回去,亦冷冷道:“原来你还记得我们认识了三年,我还以为我从未认得过你。” 她回头看了左右一眼,宫人们流水般退去,殿中瞬间只剩下我们两个。 我继续冷笑:“阿嫂要说什么私房话,怎么还要把宋佛佑也打发走?她是我跟前极信重的人,我什么话都不瞒她的。哦…我忘了,阿嫂也跟了我这么久,也是我跟前极信重的人,到头来却骗得我好苦——这么说来,还是不要让宋佛佑听见才好,万一她和阿嫂你一样呢?” 韦欢猛地上前一步,在床前断喝道:“李太平!” 我抬头微笑:“太子妃有什么吩咐?妾如今身体不适,不大好起来行礼。” 她瞪着我。 奇怪,我以前怎么会觉得她瞪着人的样子妩媚可爱?她这样分明就凶得很,眼若铜铃,像是马上就要把人吃了一样,李睿讨了这样的老婆——不,如今老婆其实并非什么好词——正妻,李睿讨了这样一位凶悍的正妻,不知日后要受多少苦楚?想想另一个时空中那位韦皇后,不知李睿的下场,会不会如另一位武则天的儿子一样?可那位韦皇后至少对她丈夫不离不弃,休戚与共,我这里这位韦太子妃,在我这碗里吃着饭,眼却瞟着李睿那口大锅,如今遂了心,却未必就不看着别处更大的鼎里去了,谈何休戚与共? 我知道自己的心思极龌蹉,从前我总不理解那些分了手以后还要大吵大闹、不死不休的情侣,可现在我深深地理解他们了,倘若换个情境,我只会闹得比他们更凶,心上受过的伤,若不用这样的法子稍微发泄一下,那人便要发疯,而我受的这伤,若连心里这么想着地嘲讽几句都做不到,我大约也离疯不远了,可恨的是,我心里纵将她恨了一万遍,却也只限于在心上,做到实处的至多不过是几句讥讽。 我自然能轻松报复她。以目前的局势,未来母亲必是要成为一代女皇的,到时必有起来抗争的臣子,而母亲为了政权稳固,只能大兴酷吏。那时只消我在母亲面前提一句“韦欢背地里议论阿娘,说阿娘不该抢了阿兄的皇位”,她不但享不到这太子妃或是皇后的富贵,恐怕连命都留不住——这法子在我心里头转了千百遍了,每次一想到她被母亲下狱,对我哭诉哀求的时候,我便觉心头大是畅快,连入睡的时辰都能更早些,可是到了夜里,却又总被噩梦缠住,梦醒时总是满面泪痕,悄悄问值夜的人,都说我梦中在喊“阿欢”,所以如今值夜,我都只让人在门外,夜里我跟前的那个位置已经空了,彻底地空了。 我呼吸稍顺,微微地躺下去,两手交叉抱在脑后,微笑着看她:“太子妃若有吩咐就请直说,若无吩咐,恕妾要歇息了。” 她的妆容真精致,以前在我这,她从未化过这样的妆,浓浓的,只差没有在眼睛前面也糊一层,好将眼神也遮个彻底了,可惜如今还没有什么美瞳之类的装点出现,她眼中的愤怒无处遮挡,直直白白地暴露在我面前,看得我越发摇头:“太子妃还是笑起来好看些,这样瞪着眼,怪吓人的。” 她揪住了我的衣领——想想从前我还揪过她的衣领,如今真是风水轮流转——我对她吐了吐舌头,嬉皮笑脸地道:“如今宫中的衣裳真是结实,做衣服的人很该受赏赐。”我这身子说不重不重,约莫也要折合前世七八十斤,被她扯着衣领带起一半,居然还没破损,真是质量上佳,不愧是内造的料。 “李太平。”她又这样叫我,这一声比先前竟多了几分属于“韦欢”的生气,她定定地看着我,自上而下,仿佛随时要动手,我笑嘻嘻看着她:“太子妃到底想做什么?打架么?那可不行,你是阿嫂,我不和你动手。早知如此,当时你还不是阿嫂的时候,我就该多和你动几次手的,免得阿嫂心心念念地惦记,一见面就如此心急。” 她将我摔在了床上。奇怪,她将我拎起来时似乎并未离床很远,可这一下却摔得极疼,好像直接揪着心从城楼往下扔一样,我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她马上就发现了,蹙眉问:“疼?” 我摇头:“被太子妃摔是妾的荣幸,怎么会疼?不但不疼,简直舒服得很。” 她深吸一口气,冷冷道:“你和独孤绍厮混了几个月,别的都没学到,就只学了这军汉气?”一面说,一面竟弯腰来解我的衣裳,我见她举动才有些慌,将身子后退些许,讪笑道:“阿嫂做什么?你我都是嫁了人的人了,虽然都是女儿家,也不能这样随便脱人衣服…”伸手要去扯被子,却被她几下就按住,失去了反抗之力,说来我也和独孤绍练了几个月骑射了,秋冬天气,都将脸上晒黑了一圈,怎么力气却半点不见长似的?一定是她教得不好。 韦欢彻底解开了我的上衫,手指在我的胸前按过,一节一节,顺着肋骨按下去,我最近瘦得很,面上看不大出,看身上就知道了,肋骨上面没有肉,被她按得生疼。 我心里惴惴,面上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笑道:“算了,阿嫂既要看,那我也只能给阿嫂看了,不过只能看上面,下面…唔。” 她没有理我,摸过我的肋骨,又去解我的袴奴,我唬得汗都出来了,半坐起身,低声吼她:“韦欢,你做什么?” 她看了我一眼,手在我大腿内侧慢慢抚了一阵,那里因骑马骑得多,已磨出茧来,自膝上至根部处都颇是粗糙,唯一可庆幸者便是原本我腿上还有些孩童虚肥,如今却是精瘦结实,宛若韦欢——然而无论好坏,那里如今也只有我看,我现今穿里衣都喜欢自己来,再不要宫人服侍了。 作者有话要说:  她依旧没有说话,只是慢慢地替我穿衣,穿时眼泪一滴一滴地从眼中滴落,晕湿了这尊贵的太子妃妆容,又沾湿了我这绮罗衣裳。 她的手按住我的肩,将我按回床上,用锦被将我裹住,看着我道:“我的确想过和六郎…但是并没有发生过什么。他喝醉了,不知就里,一直说要给我名分。他在宫中相好的多了去了,我也没当真,况且他先娶了那位。谁知…” 她闭了闭眼,道:“我答应你的时候,并没想过要骗你。” 我的眼泪不自觉地涌出来,两手捏着被沿,颤声道:“可你也从未告诉过我。” 她叹息道:“事到如今,说什么也没用了。”将被子提了一提,把我的手又遮进去:“日后,不要再饮酒了。” ----------------------------------------------------------------------------------------------- 虐到肝颤的作者菌决定写个开心小剧场: 则天:欢欢啊,我家平平年纪小不懂事,你要多提点她啊。 韦欢:嗯,“点”可以,“提”有点困难,她太重了。 则天:…… 太平:(╯‵□′)╯︵┻━┻!!! ----------------------------------------------------------------------------------------------- 似乎小剧场放在感谢后面你们不容易注意到?那就放在上面~ ——————————————————————————————————————————————— 感谢地雷票: 小解放鞋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08-21 11:55:05 买买提鱼二仙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08-21 12:50:17 往事情牵扔了1个手榴弹 投掷时间:2016-08-21 13:16:39 米桑桑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08-21 18:37:17 yesterday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08-21 18:50:36 感谢营养液: 读者“往事情牵”,灌溉营养液 +20 2016-08-21 13:17:15 读者“小解放鞋”,灌溉营养液 +20 2016-08-21 11:55:06 读者“bingojay”,灌溉营养液 +20 2016-08-21 07:47:51 读者“迟迟”,灌溉营养液 +10 2016-08-20 09:44:35 第163章 应战() 以如今之礼法,父亲和母亲其实不该常来看望我,尤其父亲如今身体不好,更不该惊动。然而前两日我半梦半醒间,耳闻了数次父亲的声音,知道他钟念我这小女儿,故而精神稍好些,便扶着人到了紫宸殿,以示我身体无碍,免得父亲担心——这亦是母亲叮咛的深意。 我去时母亲不在,说是为我设斋叹佛事忙碌去了,父亲正穿着赭黄袍衫,坐在寝殿外间,一手扶着几案,一手压在膝上,歪头看着李睿。 李睿直身跪坐在父亲身侧,身前几案上堆了许多卷轴,他手里打开一个,正在念:“…请复旧礼,州县之官旧时觐见,伏请圣断。曰:可。” 我见念的是奏疏,有些犹豫,父亲却直接招手道:“兕子进来。”又对李睿道:“州县之官,品秩虽多猥下,却是临民之任,一地之民,全赖此官,故历来天子,都不惮繁琐,要亲见查引,确知其人当否,才可使为百姓之长。你们兄妹作婚之月,七娘事务剧繁,却依旧不辞辛劳,接见州县,一一考覆,正因此理,” 他说话时气息不畅,每一句往往要停三四次,李睿躬身听着,等他说完,便俯身道:“谨聆圣训。”又打开一份卷轴,道:“此是麟德元年令边远州县得优选诏。”说着将诏书念一遍,大致是说边远州县无士人肯去,官职虚设,吏民无凭,诏令士人未过吏部铨选者可自荐,按远近脚程给予优待,任满者,令吏部视优官选任。 李睿念完,父亲让他说自己的看法,他道:“此与陛下方才所说是一理。” 父亲问:“还有呢?”李睿却说不出了。 父亲叹了口气,道:“边地多獠民,稍不留意,便行反叛,而朝廷不设官,无人监管,一旦有事,往往要数十日、数月才知,彼时獠人已攻下城池,再要征讨,便要自州府兴兵,大动干戈,不如选士人不得意者前往安抚,预民乱之先。且士人不得意,留滞在京,结交勾连,给他们个官做,免得多生事端,亦是安抚之道。倘若其中真有干才,自此显出,擢为公用,使野无遗贤,岂不是数美兼得?” 李睿见我在,有些不大自在地道:“臣受教了。” 父亲看他一眼,缓缓道:“今日就到这罢。兕子过来,让阿耶看看。” 我走了过去,父亲便握着我的手将我上下打量,一面看,便笑道:“这样妆扮着,倒像你阿娘年轻时候。”叫我在他身边坐下,又对李睿招招手,一手牵住一个,道:“从今尔后,只剩你们兄妹两个了。你们要互相扶持,不可再如从前那般,因闲事便生小气。雉奴是阿兄,要多照看你妹妹。兕子也要多体贴你阿兄。” 李睿动了动嘴唇,父亲看他:“六郎想说什么?” 李睿低头道:“阿耶,不独我们两,还有…二哥和四哥呢。” 父亲闭了闭眼,再睁眼时道:“六郎友爱,我和你阿娘都知道,只是你要知道,你二哥不仅仅是你二哥,还是被废的太子。我走了以后,你作为新君,可以为庶人加恩,可是我在之时,却决不能有动摇之意,懂么?” 李睿又伏身下去,轻声道:“懂了。” 父亲叹息一声,摸着他的后脑,轻声道:“六郎,你日后要担当大任,不可再如以前那般任性莽撞,凡事…多听听你阿娘的,没有错。皇帝总不是一日可作好的,我当年,也是自少年时一点一点学起。玄元皇帝云:治大国,若烹小鲜。我国家承自丧乱,百废待兴。经高祖至朕,三代勤力,方有今日之局,你切不可以贪躁冒进,坐失祖宗休养之法,须当俭蓄民力,治国理政,缓而图之。” 这话中遗嘱之意太明显,李睿顿时便扑在地上,抓着父亲的手哭道:“人生百岁,阿耶才过一半,离去之时还早,儿求阿耶,不要作此不祥语。”我亦偎着父亲的手垂泪。 父亲将我们两都抱在怀里,太息道:“人人皆求百岁,可你们看,世上百岁之人又有多少?生死有命,任谁也逃不脱。”拍拍我的脑袋,道:“你阿兄倒还罢,倒是兕子你…听你阿娘说,你这心痛症,日后于生子或有妨碍?” 这事我早便已猜到,如今这年月里怀孕产子本来就是一大难,如我这等有心痛症的,哪怕不经这几个月,只怕也未必就能顺利生产,母亲从前便有这担忧,却从未明白说出来过,如今我成亲当日心痛发作,于是连父亲也担忧起来,竟毫不顾忌,当着李睿和我就说起这事来了。 李睿变了脸,猛然抬头看我:“兕子?” 父亲捏了捏他的手以示安抚,又看我道:“凡人在世,必要子嗣,你虽是公主,也却不过这样的礼法。日后…若是驸马纳妾生子,你不要怨怼,取子去母,养子之亲,亦未必输给亲生子,明白么?” 我抿了唇道:“不能生子,那就不生便是,何必一定要养别人的儿子?” 父亲爱怜地抚了抚我的脖颈,苦笑道:“你以后就知道了。”再看李睿时目光便变得十分严厉:“六郎,你为太子,日后…一定要照拂好你妹妹。” 李睿低声道:“阿爷放心,我只兕子一个妹妹,日后若她有子,我便当做亲子般看待,若她无子。我…总要为她设法的。” 父亲微微一笑,道:“你有此心,最好。” 说了这会话,已是极倦怠,微微闭上眼,我和李睿忙一左一右将他扶到床上,小心退出去,刚到门口,李睿便捏住我的手急匆匆地问:“兕子,阿爷说的,可当真?” 我道:“我也没亲耳听见,只是如今稍一动作,便觉心虚气短,想来未必能做那等大劳损之事。” 李睿嘴唇动了动,似是想安慰我,到底只是将我的手用力一握,道:“你放心,阿兄一定会好好照拂你,决不让你受任何委屈——我这就去找驸马,和他说个明白。” 我看着他,不知怎的,想起了二郎写给我的那张字纸,抓着他的手不让他走:“阿兄不要急着去找他,爷娘已为我在安道坊造宅第,日后我们分门另过,无亲族烦扰,身边所用,都是宫中之人,风吹草动,阿兄自然会有消息,不必担心。” 李睿竟还不知此事,喜道:“安道坊离我东宫甚近,你住那里,就最好不过了。若日后有人敢欺负你,只管来和我说,若是女儿家私事,不好意思和我说的,就和你阿嫂说也是一样。” 他一提韦欢,我便觉心上微痛,低头道:“那是当然。”看他要走,又叫住他:“阿兄刚才为何提及四郎?” 李睿面上露出一丝不自然的笑:“四郎亦是我们的同父兄长,虽不及二郎亲近,却也不可以寻常视之,若要加恩,自当一体。” 我蹙眉道:“阿爷方才还让阿兄遇事多听阿娘的话,阿兄要做什么事,最好先问问阿娘。” 李睿道:“朝中大事你便不要管了,好生养病才是。” 我知道他的脾气,再不多说,只对他一礼,自回了绫绮殿。 略做休整,便见韦欢迎面进来,她已换了淡妆,穿着紫罗裙,身后几人提着数个食盒,还有几匣子不知什么。 我等那食盒打开,第一眼就看见一盘胡饼——这饼本就做得精致,又切成四份,每一份都只有一口的分量。饼中夹着切得极细的肉丝,肉丝细白,一望便知除了盐渍再无它味,好在肉丝旁佐着些许胡瓜丝,看着才没那么乏味,饼上没用羊油,烤得干干脆脆的,外面洒满了芝麻,芝麻也烤得香香脆脆的,闻着就叫人流口水。 我早上没吃饱,见了这胡饼,肚子已咕噜咕噜直叫起来,韦欢又叫人揭开另外的食盒,里面有一碗以肉和蛋炖成的肉糜,肉亦是切得极小,火候又恰到好处,整个已炖成一碗黏稠的浓汤。 除去这两样,另还有十余小菜,都是极清淡的菜色,以蔬菜为主——温室中的菜首供帝后,韦欢这时候能得这些,殊为不易。 我见了这些蔬菜,忽地又不快起来,沉声道:“阿娘已吩咐尚膳那里专为我开一房,若想吃什么,随时叫人就是,阿嫂又何必特地做这些卑贱事?” 韦欢淡淡道:“为家中操持膳食,本是妇人应有之礼。何况二娘如今病着,饮食上尤其需要留意。我为二娘看膳,本是该的,说不上什么卑贱不卑贱。”说话间已取了箸,替我夹了菜,送到嘴边。 我看看她,张口含住了箸中物,咀嚼时却觉毫无滋味,好不容易吃完,她已又取了一箸,如是再三,我实在没有胃口,便垂了头道:“吃饱了。” 她看了一眼案上,取来一小片胡饼,柔声道:“再吃一片。”说着已将胡饼递在我唇边,见我不开口,便一手抚在我脸上,轻声道:“只当是看在…你阿兄面上,也该将身体养好,不要让…我们担心。” 我恨她这样的温柔,僵硬地张开口,将那片胡饼含进来,一下一下用力地咀嚼,边吃眼睛边发着酸,仰面忍住眼泪,吃完一片,又直接用手抓了剩下的饼,一手端碗,连羹汤带饼一起塞进嘴里:“好了,阿嫂可满意了?” 吃得急,噎在喉咙中,又不愿她看见,便强忍着吞气向下咽,谁知这身体着实是娇气,只这样小小的一点吃食,竟是卡着不肯下去,宫人们急坏了,好几个人涌过来,有拿水的,有顺背的,折腾半晌,都于事无补,还是韦欢上前来在我背上猛拍一阵,手劲之大,拍得我五脏六腑都要散架,食物都吐出来,眼中亦呛出了泪——床上是不能待了,还要更衣,几个宫人扶住我往屏风后去,又被韦欢叫住:“我来。” 这举动实在殷勤太过,几个宫人都惊疑地看着她,又一齐转头看我。 我知道她想用这样的低声下气来弥补我,叫我不要自己作践自己。她装作很关心的样子,其实我在她心里到底有多少分量,只有她自己知道。然而我再也不会上她的当了,她就是在屏风后跪下来求我,我也不会答应她的。 我高高地扬起下巴,以一位飞扬跋扈的公主该有的神情语调应战:“那就有劳阿嫂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太平:早知道我就多跟你动几次手了。 韦欢:你打得过我吗? 太平:不,我的意思是…“动手”。 韦欢:…… ——————————————————————————————————————-——————— 感谢地雷票: 米桑桑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8-21 18:37:17 yesterday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8-21 18:50:36 此去经年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8-22 07:15:34 呱QAQ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8-22 08:29:16 木夜夜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8-22 21:42:49 第164章 爱意() 韦欢说她替我更衣,我就当真一动不动,进来就张开手站着,任她将我的衣衫剥去。 她是自下而上在动的,先弯腰除了我的浅绯绫裙,起身时又扯开系带,剥去白色绫衫,里面还有一层白色单衫单裤。解到这里本该差不离了,我吐脏的只是外层的衣裳,且里面的衣裤又是早上母亲来时新换的。 可她偏又更进一步,脱去了我的里衣。 殿中温暖,她的手指却寒冷如冰,在我胸口轻轻一点,令我生出一阵战栗。她的手指向下滑,自胸口冰凉凉地划过小腹,到脐下三寸时缓缓停住,整张手掌用力,缓缓按在我的下腹下,继而另一手也按上去,两手环住了我的腰。 她的手轻轻地在我身前背后的肋骨间摩挲,冰冷的手指渐渐被我炽热的肌肤所融化,变得越来越软,越来越软。 “太平。”她这样叫我,将头抵在我的额头上,睫毛几乎与我的睫毛相接,睫毛下亮晶晶的眼睛凝视着我,眼神有些姊姊般的严厉,又有些许宠溺,“不要闹了。” 果然,我在心中冷笑,这人做了太子妃,连骗人的手段都更进一步了,不再是以往那样简单的哄骗,倒是用起美人计来,可惜这伎俩于李睿或许有用,我却再也不会上她的当。 我冷淡地看她,将她从我身上推开:“我自己的事,我自己知道分寸。”重又将手张开,傲慢地道:“快替我穿好衣裳,我叫崔二陪我打双陆去。” 她蹙眉道:“你所谓分寸,就是在这时候打双陆?你现下最是不可劳心…” 我打断她:“打双陆费的是脑,不是心,不过就算是劳心,那也是我自己愿意,不必你管。”见她还不动,便自己将上衣系上,边系边故意讥笑道:“还说替我更衣,结果这样的天,却将我晾在这里受冻,算了,如阿嫂这样世家正宗,一定不懂这些服侍人的小事,还是我自己来罢。”穿好了衣裳,又作势要唤人去请崔明德。 她终于被我激得动了怒火,一步上前,攥住我的手:“不把病养好,不许叫人打双陆。” 我斜眼看她:“阿嫂觉得自己禁得住我?”就不说父亲母亲那里了,就凭李睿娶她前那等不情不愿的态度,她这太子妃在宫中除了一个好听的名分,根本什么都没有。 她手上用了大力,捏得我手上发白:“李太平,你再胡闹,我就不客气了。” 我的手简直要被她捏碎了,这厮到底是哪里来的这么大力气?然而此刻我一定不能失了气势,不但不能叫痛,反而还必须作出满不在乎的模样,我便扯了嘴角,故意对她吐吐舌头:“原来阿嫂那样对我,还算是客气的,竟是我不懂事了。却不知阿嫂所谓的‘不客气’,到底又是怎么样境界?莫是要将我拆筋扒皮之类,那我可怕死了。” 从前我以为面色阴沉,便是所谓的“铁青”了,可今日见了她,我才知这两个字的形容之妙——她此刻的脸,真正是如生铁一般冷硬青灰,若用刀戳一下,只怕损伤的倒不是她这血肉凡胎的脸,而是那精工锻造的刀刃,这室内如此温暖,可她呼出的气却似乎都是冷的,逼近一步,两眼冷冷盯住我:“你是二位陛下的独女,我夫婿的唯一妹妹,宫城之内,都是你父母兄长的地方,我的确不能拿你怎样。” 我刚要应景地笑一笑,就见她松了手,从裙摆下拔出一柄短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可我自己要做什么,你也同样管不了。” 我的嘴角勾到一半,便被她吓得缩了回去,骇然道:“你疯了!” 她倒是神情自若:“我疯了还是你疯了,你自己心里清楚。” 我恨得咬牙:“你不过是仗着我心软!” 她微笑着看我:“我本来只是仗着自己这太子妃的身份。不过你既这么说,便当做是你心软罢——如何,二娘还肯不肯好好用饭,还打不打双陆了?” 我瞪她:“你先把刀收起来,不,把刀给我。” 她笑了笑,将刀反转,拿着柄递给我,我接过才发现,这刀本是我的旧物,当年随手丢弃,不知去了哪里,谁知她又翻出来,还开了刃、贴身带着。 我心情复杂地将刀丢到妆台上,再转头看她:“阿嫂就这么把刀给我,不怕我反悔?” 她笑:“人若要伤害自己,总有千百种法子,除非这人自己不想,不然谁也拦不了。” 我冷笑:“是啊,人若要伤害别人,也总有千百种法子,千防万防,最是亲近的人才难防。” 她的笑意淡了一下,马上又笑得更厉害:“这么说,二娘还是觉得我是你亲近的人?” 看吧,她又变得伶牙俐齿了。我们相好时那些温柔驯良果然都是装出来的,如同她面对外人时的面具一样。我果然是色令智昏,全然忘了她到底是怎样一个心机深沉、心狠手辣的人。 一个人若连自己的亲姐姐都能下手,还有什么做不了的呢?说不定她进宫之前,便将一切都策划好,从韦欣,到李睿,都是她预谋之内的棋子,而我,我虽不在她预谋之内,却也只不过是颗棋子。难为她了,为了向上爬,还要扭曲自己的性向。至于她所说的,什么“一切纯属意外”,她本无意和李睿勾搭——我姑且当做个笑话听就好,若真信了,岂不是将自己又送上门去,傻乎乎地再被她骗一道? “亲近,怎么不亲近?”我也学着她方才的模样,笑着上前,伸手去解她的衣裳,“我不但从前和阿嫂最亲近,到如今还想和阿嫂更亲近呢。” 她惊异地看着我,眼中竟生出些许期冀:“真的?” “真的。”我十分认真地点点头,手上比嘴上更认真。她是从外面来的,里外穿了好几层,我便将她的上衣和裙裳一件一件地扔在地上,东一处西一处,堆了好几堆。 她身上只剩下一件心衣了,与我的多数心衣一样的款式质地,不像从前那么简朴。她倒也瘦了,不过不像我这样病骨支离。嫁做人妇之后,她像是又再发育了一遍,前胸后背,越现出窈窕细致来,只是背上尤有杖责留下的瘢痕,倒是不深。 我还是低估了她对我的吸引力。 看到她身体的第一眼,我便觉心头腾起了一团烈焰,这烈焰迅猛地占据了我的胸膛,烧灼着我的五脏六腑。我的手伸出去时都在颤动,不是因愤怒或害怕,只是单纯的因我实在是太过渴望。 我从未有这样强烈地想要过一个人。想要她陪在我身边,用尽一切手段,不管要花费什么代价。我想要亲亲她。我想要抱抱她。我想要进入她。我想要她。我还想要她属于我。 我将她按在墙上,两手拢住她,假装她是一件物品,她已经彻底地明白了我的心思,脸上说不出是气愤还是害怕,她张口拒绝我,可声音低得更像是喃喃自语:“太平,我是你阿嫂。” “我知道你是我阿嫂,”我有些暴躁地打断她,“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她苦笑着牵起我的手,彼时这不中用的手已落在她脐下,却死活无法再向下去:“你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么?我…已是太子妃了。” “我知道你是太子妃。”这一声可能有些大,我听见外面传来不安的议论声,这声音很快便被宋佛佑喝止了,她扬声向这边说了一句“妾等在殿外恭候太子妃和公主”,便将人都赶了出去。 我瞪着韦欢:“你不用反复提醒,我知道你是太子妃,是我阿嫂,不是我女朋友。”手从她手中滑出去,手掌根部捂在她两腿之间,中指和食指迅速地摸到了地方,将要压进去时犹豫了一下,这一下就失了先机,被她一把推开:“你想清楚,你阿娘护不了你一辈子,到最后还是要靠你阿兄!” 我两眼发红地盯着她:“你不是口口声声说过若能和我在一起,便是片刻欢愉也足够了么?怎么,现在你先怕了?还是说,从一开始你就是在骗我?” 我终于问出来了,却又害怕她的回答。这事若没个了结,固然会在我心里徘徊萦绕,搅得我日夜难安,可至少我还有个希望,而若是确知她从一开始就是在骗我,那我可又怎么办呢? 可是我到底是问出来了。我看见她的脸色变了数变,最后变成惨白,她的嘴角动了几下,才露出一个似哭又似笑的表情:“你不信我。” 明明该是她心虚,却是我垂了头不敢看她。许久以后,才听她慢慢地开了口:“我不怪你。” 我偷偷地抬头看她,看见她目光飘忽地落在屏风外某处:“其实也不是不怪你。你生下来便是公主,爷娘掌心里捧着长大,我们这些人的烦恼,你从来也不曾真正了解过。” 她慢慢地收回目光,弯下腰,木然地捡起地上的衣裳,一件一件地穿回去。 她愤怒的时候我并不怕她,可她露出这样木然的表情,却无端令我害怕起来,我讷讷地站在她身边,不由自主地喊了一句“阿欢”。 她没有看我,只是缓缓地走出去,经过妆台时拿了刀,弯腰放进刀鞘。 我跟在她身后,又叫了一声“阿欢”。 她还是没有看我,在铜镜前擦干了眼泪,理了理衣裳,重新挽了发髻。 我站在她身旁,想要替她帮个手,却发现自己连梳头都做得很勉强,更别说挽发了。 她整理完,起身离开,我跟到门口,替她开了门。 她淡漠地看了我一眼,跨出门槛,扶着宫人,雍容地上了肩舆。 我怔怔地在门口站着,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才慢慢转身回去。 心里的感觉很奇怪。以前凡是有些小悲伤小喜悦,这颗心脏便抑制不住地要折腾一番,虽未必到心痛发作那么严重,到底是有些值得大惊小怪的异常。 可如今她走了,我的心却平静得出奇。 我想这是我突然发现自己其实并不恨她的缘故。 我不恨她,也不是喜欢她。 我只是…爱她。 作者有话要说:  晚7点写到现在想想还是直接发了吧毕竟估计我7点是起不来看评论的…发现虐的部分写得格外慢_(:зゝ∠)_ 好了接下来二平要开始星辰大海了怕虐的可以安心了暂时告一段落了再不告一段落作者菌要把自己虐死了_(:зゝ∠)_ 蠢作者最近睡太少脑供氧严重不足如果地雷和营养液统计有错误请多多包涵哈。另外“心疾”其实在古代还可以指代“精神病”所以大家知道二平为毛这么痴汉了吧… 感谢地雷: 买买提鱼二仙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8-23 07:31:45 往事情牵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8-23 08:30:55 jf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8-23 14:58:55 这不是马甲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8-23 18:21:06 木夜夜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8-23 21:31:07 仓沧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8-23 23:48:37 感谢营养液: 读者“阿亏”,灌溉营养液+52016-08-23 13:02:44 读者“林下尘”,灌溉营养液+802016-08-22 22:07:32 第165章 肉汤(修了bug) 父亲没能等到我在兴道坊的宅第完工,却等到了李睿的庶长子诞生——这位皇孙出于后宫宫人,其母怀孕六月才为掖庭所觉,将行杖杀时韦欢经过,听说此事,引该宫人到李睿跟前两相验对,发现竟是天家龙裔,其后宫人生产而死,所诞皇孙经父亲赐名为守礼,交与韦欢抚养。 皇孙诞生后没多久,父亲便渐渐地不省人事,母亲令太子监国,召我到御前,与她一同日夜守候着父亲。半个月之后,四月的第一天,在这个没有愚人节的时代里,父亲永远地成为了先帝。遗诏令太子睿柩前登基,改日为月,早预政事;以三位宰相辅政,天下大事不决者,取天后进止。诸王各加实封一百,公主加五十,百官赐爵加阶不等,百姓蠲免有差。 我活了三十四年,却是头一次真真正正地遇见亲人的死亡。 无论父亲的功过如何,他待我和李睿,的确是没有话说的。他临走前已几乎是口不能言了,却还特地把李睿和我叫到跟前,颤巍巍地将我的手放在了李睿手里,然后叹息着伸出手,挣扎着摸了摸我的头。 那一刻我和李睿都没忍住,泪崩如泉。 宫中很快便披挂起素色,母亲、李睿、韦欢和我都换了孝服,李睿在外,母亲、韦欢、我,以及后宫中年余才露面一次的妃嫔们在内,在礼官的指导下按礼临丧。 按照礼制,我的前面站了许多嫁出去的长辈,将我和母亲隔得远远的。婉儿身为才人,在此刻亦不能候在母亲身边,反倒是韦欢和母亲站在了一起。 我一直沉默地看着韦欢在远处殷勤服侍母亲、尽一位嫡长媳的责任,想到她即将成为皇后,心中竟无任何波澜,间或想起父亲,便低声啜泣一阵,若听见礼官喊话,便随着人潮一起或跪或拜。 母亲派了两个宫人在我身边,随时捧着丸药以备万一。韦欢立刻便有样学样,也派了一个宫人在我这里守着。然而十五日之后,我还是没能在这日夜哭临守丧的表演中撑下来,于跪拜中倒了下去,再醒来时人已被挪到殿前草庐中,只有阿青一人在我身前跪坐着,我一睁眼,她便走了出去,须臾又提了个食盒入内,亲手打开,食盒里马上便散发出一股淡淡的香气。 肉的香气。 我惊骇地看着这小小的一碗肉汤,下意识地便要叫人,阿青将食盒放在一侧,捧了碗出来,恭恭敬敬地道:“公主不必惊惶,这是天后陛下赐的。” 这汤里的肉其实不多,只有小小的三块,可怜兮兮地飘在乳白色的汤汁中,乍一看不像是皇宫御膳,倒像是前世大学食堂的免费例汤——一碗汤而让人联想到免费,那颜色外表自然也是不必说了,放在平常,一定是引不起人半点食欲的。 可我如今已有足足十五日没有吃过肉了。 不但没吃过肉,这些时候的饮食,除了“粗陋”二字外,再找不出别的形容词。 像是不如此不足以证明自己的孝心般,李睿这厮宣布先帝德配尧舜,尧舜崩时天下为之哀号损膳如丧考妣,因此如今这些臣民们也都该随他这丧主一样损膳、用糙食,他倒是特许我不在损膳之列,食材也听我取用,可除了我之外都听了他这未来皇帝的话,我又怎么敢标新立异?更何况我名义上已嫁了人,饮食供应,早不在宫中分例了。 到最后我们不但要日夜不休地守在这里,还一日中只用一餐——没有肉,只有简陋的素食,皇太后、年在七岁以下的孩子们、年在六十以上的老人家们以及如我这样体弱多病者特许早晚各加一餐点心。 我咽了咽口水,留恋地看了那肉汤一眼,果断地拒绝了阿青:“胡说八道,哪有父孝在身而用荤腥的道理?”为了表示我对先帝的孝顺,还应景地挤出了几点眼泪,一不留神,眼泪挤多了,竟就跪趴在地上啜泣号啕起来。 阿青哭笑不得地看着我,将碗向我一推:“孝顺也不在这一时,公主趁热喝罢。” 我哭到一半有些心闷,边起身扪胸歇息,边坚决地摇了摇头:“不喝。” 她像是没见过我这么坚决抗天后令的,蹙了眉,躬身提着东西出去。 我等她走后不久便赶紧起身出去。时人最重虚文缛节,我虽是因病才被送到帐篷里来,却也不好待得太久,不然万一被谁轻轻巧巧地提上一句,背上个“举丧不哀”的名声,岂不是冤枉? 我掀帘子出去,宋佛佑和小浪几个都在外等候,小浪见了我便道:“太后吩咐,说二娘不忙过去。” 宋佛佑却扶住我,低声道:“礼法所在,公主若能起身,还是去一去罢。” 我亦低声问:“如今灵前有谁?” 她道:“不知。”似是有些赧然,迟疑片刻又道:“方才看见太子往里面去了。” 我深感韦欢走后,身边再无可用之人,看了看小浪,又看看宋佛佑,无力地挥挥手,一路到了门口,才知李睿已奉母亲往偏殿歇息,诸妃嫔公主们年纪长些的亦暂退下,只剩韦欢带着李睿的嫔妾,并宗室中辈分低年纪小的女流在。 倘若这时进去,难免便要与韦欢在一处,说话又尴尬,不说话亦是尴尬。 我犹豫了片刻,转身往偏殿去了。 母亲盘腿坐在榻上,右手里捏着一串佛珠,她闭着眼,看上去极是疲惫。李睿恭顺地立在她身前,两手下垂,做等待状,见我过去行礼,忙便要来扶我,却被母亲叫了一句“六郎”,只能赶紧收了手,转身看着母亲,手却从袖管里侧伸出来,向上挥了挥,似是叫我免礼之意。 母亲就在这时睁了眼,淡淡道:“让她拜你。” 我便规规矩矩地跪下去,将一切该行之礼节行过,再起身时便缀在李睿身后一步,毕恭毕敬地随他看着母亲,听母亲道:“你是太子,这些小事自决便是,不要再来问我。” 李睿应了一声喏,站了一会,见母亲没有别的吩咐,方退了出去。 他一走,母亲的语气便慈和了许多:“我叫阿青给你送了汤,怎么不喝?——别拿那些虚话哄我,你是我生的,我还不知你么?” 我偷眼去看身周,阿青并不在母亲身侧,便有些扭捏地笑向母亲道:“这样时候,一醒来就只看见她,拿了那样一碗汤说是阿娘的令,却什么凭据都没有,儿…不敢喝。” 我算是看清了,这宫中便无可彻底信任之人,随便一个人都可能是别人派来的眼线,而再是信任了许久的身边人,也难保不会有自己的心思。何况李睿还没登基,上有母亲虎视眈眈,外面还有一个皇后所出、当了二十年太子的庶人李晟,以及一个年长的异母兄李彬,如今正是局势不明、敌友未分的时候,哪怕传话的是阿青,只要没有母亲手书,或是母亲的当面吩咐,我也绝不会将自己的名声前途赌在这一碗汤上。(晋-江) 母亲对我的谨慎不但不生气,反而带着些许欣慰道:“兕子不敢喝是对的。这事是阿娘没想周到,以后要喝汤,你就到阿娘身边来,喝完再出去,不叫第二个人看见。”将我揽到身前,爱怜地摸了摸我的脸,叹了口气道:“还有二十余日——我再叫人给你备些鸡子、酥酪之类,你得空就吃一两枚罢,不然为这举丧,损了你的身子,你阿耶泉下知道,也不会高兴的。” 她一提到父亲,便又拿手帕去擦眼睛,越擦泪水倒是越多,眼睛红红地看我,我也忍不住偎在她怀里,哀声喊一句“阿娘”,预备是要哭的,可不知怎么回事,刚才在帐中还有泪,这会儿眼泪却怎么也流不出来,在母亲怀里蹭了半晌,到底没忍住,抬了头,期期艾艾地唤了一句“阿娘”。 母亲的眼泪也止住了,见我眼中无泪,有些讶异地挑了眉道:“有话就说。” 我低头道:“不过是儿自己的一点小想头,若是说错了,求阿娘不要责罚。” 母亲略带着些玩味地看我,此刻她看我的眼神便不那么像是一位慈母了,倒像是…倒像是从前她看李晟时的模样。母亲也没有应我的要求,只慢慢以手指敲击榻上小几,良久道:“你先说说,说出来,阿娘才知道你说的到底是对了,还是错了。” 我横下了心,未多作迟疑便道:“如今先帝大行,诸王藩属奔丧、礼仪、加恩等事,亟须令旨颁行。而太子尚未即位,未应宣敕,所以儿请一切要务,皆以天后令行中书、门下而决之,俟太子即位,再以敕书裁决。”(晋↑江独家) 定定抬头去看母亲,她已停止了手指的动作,阴着脸沉默片刻,伸手捏了捏我的脸,挤出一抹笑来:“这话不是兕子自己想的罢?是谁和你说的?告诉阿娘。” 我摇头道:“没有别人,都是儿自己想的。” 母亲眯了眯眼道:“兕子告诉阿娘,阿娘不追究那人,亦不怪你。” 作者有话要说:  我认认真真地看着她道:“没有别人,都是儿自己想的。”怕自己表现得太过,抿了抿嘴道:“二郎和四郎还在外地,儿…怕。” 母亲面露惊异之色,一把搂住我,手不住抚着我的后脑,她将额头抵在我的额上、左右来回轻擦了几下,绽出了一个守孝期间绝不该有的爽朗笑容:“兕子长大了。” 后天更新在凌晨七点… ----------------------------------------------------------------------------------------------- 婉卿的实战辩论课之一 (严重OOC预警) 则天:婉儿啊,按照我唐的习俗,先帝大行,你这样没有生育的嫔妃是要被送去当尼姑的。你说我把你送去哪里好呢?感业寺?白马寺? 婉儿:可是陛下登基就不是唐了,是周了。 则天:…好像有点道理。 婉儿:而且陛下作为开国君主,难道不该革除陪葬、让妻妾出家这样的陋习,团结一切可团结的群众力量,才能稳固国家根基么? 则天:…好像也没什么不对,那就算了....等等,我一开始只是想要一个尼姑play而已啊。 ----------------------------------------------------------------------------------------------- 感谢地雷票: 仓沧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8-23 23:48:37 此去经年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8-24 09:04:48 买买提鱼二仙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8-24 13:27:06 木夜夜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8-24 13:50:06 感谢营养液: 读者“煎饼果子不放葱”,灌溉营养液+82016-08-24 16:47:52 读者“bingojay”,灌溉营养液+12016-08-24 04:08:49 读者“阿亏”,灌溉营养液+52016-08-23 13:02:44 第166章 心魔(八-小) “启奏陛下,长乐公主来了。”婉儿轻手轻脚地进了殿,在门边就跪伏下去,对着正在案前翻看卷轴的武后轻声回话。她知道武后正在看些私密的东西,虽然不知那到底是什么,可还是识趣地避得远远的。 武后头也不抬地嗯了一声,随意地道:“叫她进来。”顿了顿,忽然笑道:“婉卿从不曾唤我为娘子。” 婉儿镇静地道:“尊卑各别,不敢有逾。” 武后笑了笑,道:“你倒是和阿青一样,都这样固执,不像团儿。” 婉儿知道她并不等自己答话,便欠了欠身,慢慢退出去,将在外等候多时的长乐公主引进来。 武后已放下手中之物等候,一见两人进来,便抬了眼看婉儿。 婉儿忙掩上门,见武后将女儿召到身前坐下,面上竟难得地露出了些许踟蹰之色,婉儿便知此事比自己想的还要**,轻声启口,唤了一句“陛下”。 武后立刻便明了了她的意思,挥手道:“你留下。”像是想起什么,带着些许戏谑般看婉儿道:“婉卿今年十六岁?” 婉儿躬身道:“陛下好记性,妾是甲子年所生,过今年正好十六。” 武后眼中的戏谑更盛了,含笑道:“你比兕子大一岁,倒也到时候了。”招了招手,道:“你也过来听听。” 婉儿满心疑惑,低了头,轻轻走到御前,刚要跪下去,武后指着身旁道:“你到这来。” 婉儿只得走过去,向武后与长乐公主分别一礼,听武后道:“坐下。”方跪坐下去,身子挺得笔直,两手放在膝上,头颈低垂,唯恐搅扰了这对母女的私房话。 武后却偏偏不肯让她闲着,指着案上卷轴:“打开看看。”说这话时脸上竟露出些许不自然来,若非婉儿近身侍奉久了,决计看不出来。 婉儿疑惑更甚,两手探出,拿起其中一卷轻轻舒展,两眼一瞥,看见了卷轴中所绘之物,手上一抖,差点将卷轴扔出去,武后咳嗽一声,道:“女娘大了,都要经此一遭,这里没有外人,不必害羞。” 婉儿脸上发烫,迅速地将卷轴摊在案上,接着便马上收回手,端正坐好,头压得低低的,不敢看那卷轴。 武后看见婉儿的窘态,轻笑一声,转头向女儿道:“兕子知道这是什么么?” 婉儿听见衣袖与卷轴摩擦的声音,偷偷抬眼,见长乐公主将卷轴接过去,拿在手上看了一眼,道:“这是一男一女。”她脸上虽也浮出些许绯红,却没像婉儿这样羞涩,甚至还大胆地盯着卷轴看了半晌,将自右至左的几幅画都仔细看了一遍,镇镇定定地道:“阿娘是因为我要嫁人了,所以才叫我看这些么?” 武后点点头,手抚在长乐公主的脑后,叫她靠在自己身前,轻声道:“再有一月你就要嫁人了,不能再这样懵懵懂懂的。”又道:“我本想留你到十六岁,如此倒还有些时候慢慢体悟,可惜你阿耶心急,只好先同你说个大略。” 婉儿到底从武后的声音中听出了几分不自在,将头抬起,大着胆子道:“陛下,妾…还是在殿外侍候罢。” 只说了这一句话,脸上又红了起来,忙垂了头掩饰,平日里凶险时刻也经历过不少,却都不及这一刻紧张,两手微微攥成拳,腰背轻轻弓起颤抖。 武后还道:“你年已十六,又分属后宫,这些事知道了也没什么。”却见长乐公主扯了扯她的衣袖,轻轻道:“阿娘,让婉儿出去罢,她在旁边,儿也不好意思。” 武后便从案上随手选了一卷,扔在地上,笑道:“既如此,这一卷赐你。” 婉儿脸上烧红更甚,膝行过去,捡起卷轴,直起身子,两手将卷轴捧在身前,退出殿外,平常这殿里也不知进出了几万次,独独这一次格外慌乱,出门时没留神,绊在门上,险些跌到阶下,还是高延福顺手扯住她,关切地道:“上官才人留神。” 婉儿惊魂未定,讷讷道:“多谢高翁。” 高延福对她点点头,松了手,并无它话。反倒是团儿讥讽地道:“上官才人得了陛下什么赏赐,高兴得连路都看不见了?” 婉儿想起手中的卷轴,慌忙将其向身后一藏,团儿见她模样,越发轻佻,半伸了手来扯卷轴,一面笑道:“不知是什么好东西,也叫我们沾光看一看,心里有了数,下回若也有幸得赏,总不至如上官才人这般匆忙,几乎跌下御阶——毕竟高翁尊贵,未必就能时刻在阶边守着,恰好能扯住我们。” 婉儿忙将卷轴抢在怀中,冷冷看了团儿一眼,道:“此物极珍重,陛下独独赐予了长乐公主与我,恐怕团娘子未必能这样的福气。正因其珍重,所以也不能给团娘子看——不说团娘子看不看得懂,只说万一有所损伤,却不是你我所能担待的。” 这韦团儿当初靠着谋害怀孕才人的功劳得幸于武后,本就颇为宫中所不齿,她倒好,不但不行收敛,反倒以此为荣,四处搜罗阴私事迹,密告武后,惹得人人怖惧,连高延福这等楼罗老奴都明里暗里和婉儿提过几次,婉儿只作不懂罢了——这样既无品行,又无智识的人,婉儿心内是极瞧不上的,又逢心中惶急,索性连素日那一点脸面功夫都不肯做了。(晋0江独家) 团儿面上变了数变,方冷笑道:“才人好清高,不愧是天水上官之子。可惜家中再是清贵,一朝没官,也不过同我一样,是个印了臂的官婢,就算侥幸封了后宫,亦不过是陛下跟前犬马,日后谁比谁高还说不准呢。这一时一刻的赏赐,谁又稀罕?” 这话却直戳在婉儿心上,婉儿抿了唇,右手不自觉地抓在左手手腕上,又一下松开,高延福一直在旁看她们两相斗,此刻方笑眯眯出来道:“都是陛下的人,日夜一起在殿中侍奉的同侪,怎么说起这些伤感情的话来?” 先看婉儿:“上官才人常在御前,深被圣恩,今日又蒙恩裳,实是可喜可贺之事,某先在这里恭喜才人。” 等婉儿辞了几句,又看团儿:“团娘子自然是一片忠诚热切要为陛下效力的心,只是陛下圣明烛照,赏罚分明,何物该给谁,不该给谁,圣心自有裁断,我们做奴婢的,还是勿要擅自揣断的好。”(晋↑江独家) 团儿冷哼道:“照高翁如此说,我也要好好恭喜恭喜上官才人才是。” 高延福笑道:“这本是同侪应有之义。” 团儿却只冷笑一声,看了婉儿一眼,自走到角落里,命两个宫人在身前挡住冬日风霜,自己靠着墙,把玩自己手上的指甲。 婉儿不欲与她过多纠缠,又思忖此卷轴不可轻示于人,便同高延福说了一句,破天荒地在当值时离了紫宸殿,走回住所,将卷轴锁在放书的箱中,再匆匆回来时恰见长乐公主从殿中出来,手里抱着一摞卷轴,面上一派闷闷不乐,看见婉儿,便站住了脚,叫“上官才人”。 婉儿见她脸色,以为她要说什么重要的事,忙躬身站定,候了片刻,却只见她耷着头道:“阿娘说放你一日假,让你在住处好好习那画上的事,若我有不通处,可…向你问询。”说完又有气无力地补了一句:“我不会来问你的,你不必为此事挂心。” 婉儿一直束手听着,到“画”字时倏然又红了脸,送走公主,转身向殿中看了一眼,快步回了住处,犹豫再四,终究是没将卷轴取出来,展开细看——且不说此事有多违背母亲自幼的训导,只说她名义上还是当今天子的后宫,武后让她琢磨此事,其心殊为可疑,不是有意试探,看自己是否有潜通圣人、私心背主之意,就是设意羞辱、以为戏弄,无论是哪种情形,婉儿都不该当真打开此画、加意研习。 可是就算不打开卷轴,方才在殿中所见,也早已深深印在心上,越是想忘,就越是忘不掉,婉儿在床边呆坐半晌,却依旧连画中女子胸口上那一颗小痣都记得清清楚楚。 这样不行。 她起身打开箱子,没有动卷轴,而是挑挑拣拣,选出一卷《华严经》来翻看。 这经书亦是武后所赐,大唐自号为玄元皇帝后裔,以道立国,抑佛崇道,内宅妇人却多信佛,尊贵如天后亦不能免俗,顾及天皇,随例分赐时多还是以《老子》《孝经》等典籍为主,佛经一向只赏给极亲近的侍臣学士。 婉儿身为后宫妇人,却能得此一部《华严经》赏赐,不但是因她分在亲近,亦是对她才学识量的褒扬,她虽幼受家学,尚孔孟而非释教,却依旧因此将这一部经书记诵得格外熟练,凭记忆一翻,便翻到了如来光明觉品中的偈颂: 漂浪生死流沉沦爱欲海 痴惑结重网昏冥大怖畏 离慢坚固士是能悉除断 …… 作者有话要说:  轻诵几句,便觉心中开朗,想那释教虽多言虚无漫有之事,于正心存意、革除欲念上却着实有些效用,可惜终非孔门正道,不可常以朗诵。 婉儿将这卷又看了一遍,自觉已有所悟,便将书放在一侧。久来当值,骤得闲暇,竟觉出些许疲倦来,索性解去衣裳,倒在床上,沉沉入眠。 然而那欲念离了《华严经》的阻隔,竟又钻入梦境,搅得她睡眠不宁,挥手比斥,好容易将一切做□□之形的男男女女都驱散开去,却又见一华服绣冠的妇人,雍容而至,伫立身前。 隔着幂离,婉儿看不清这人的面貌,只好婷婷一礼,请问名姓,那妇人发出爽朗的笑声,一手掀开幂离,露出脸时,却正是当今的天后武氏。 婉儿一惊,猛然坐起,窗外夜色孤清、冷月如钩,窗内人冷汗淋漓、透湿了衣衫。 —————————————————声明————————————————————————————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请勿盗文,更请勿将本文归在诸如“都市言情”或者“恐怖推理”之类的奇怪分类里,谢谢! —————————————————注释——————————————————————————— 一.本文所引《华严经》应为晋译六十卷本,若有错误请不惮指出,非常感谢。 二.来自新华词典的解释: 蠲 拼 音 juān 部 首 虫 笔 画 23 五 行 木 五 笔 UWLJ 生词本 基本释义 详细释义 1.除去,免除:~除。~免。 2.显示,昭明:“惠公~其大德”。 3.古同“涓”,清洁。 4.古代称一种多足虫。 三,楼罗:在唐代意为聪明狡猾。 ——————————————感谢——————————————————————————————— 感谢: 此去经年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8-24 09:04:48 买买提鱼二仙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8-24 13:27:06 木夜夜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8-24 13:50:06 木夜夜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8-25 09:01:36 yesterday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8-25 21:59:13 往事情牵扔了1个火箭炮投掷时间:2016-08-25 23:32:52 读者“煎饼果子不放葱”,灌溉营养液+82016-08-24 16:47:52 读者“bingojay”,灌溉营养液+12016-08-24 04:08:49 第167章 打算() 母亲不许我向任何人提起我参与朝议之事,却默默地让婉儿抄了一些诏书敕令,以及中书、门下的节略给我,让我自己慢慢研读。我的提议则在当日便由刘祎之奏上,刘祎之还特地在其中加了一条,以为既是天后之令,则不必加皇帝印玺,只消有天后印章即可。 这奏疏很快便在两位宰相的沉默和三位宰相的赞同中通过,于是我大唐开国以来,首次出现了中书、门下奉行“天后令”,而非“天后代陛下玺书”的情形。 如今天下重礼法,虽然都是母亲的命令,然而以天后而代皇帝行令,与以天后名义行令,其中差别直如天壤,非是明习政事之人,不能通晓其中差别,而明晓政事之人,既见了这样的诏令,自然便知道母亲的意思,何去何从,迅当了断——此方是我进言的深意,亦是母亲深为赞赏的缘由所在。 而以天后令而裁决政事,不过是母亲临朝称制乃至登基称帝的一个开始。只不过,我既已清楚地向母亲表明了自己的立场和聪慧,接下来的事,便不是我该积极参与的了。 以天后令行中书门下的第一日,母亲便下令拔擢父亲遗诏辅政之三人:刘仁轨为尚书左仆射,裴炎为中书令,薛元超为侍中。接着母亲又将从前所倚重的刘祎之、胡元范、元万顷等人提拔至中书侍郎、中书舍人等官。 五月中,李睿出服,即皇帝位,尊母亲为皇太后。授太子妃之父韦玄贞为普州刺史,太子妃长兄韦洵为金堂县丞,太子妃同母兄韦无生忍更名清、授秘书正字;武承嗣、武三思等人亦各有升转,武承嗣授礼部尚书,武三思升兵部尚书、右卫将军,武懿宗授殿中监、领左监门将军如故,武氏子弟十数人皆赐官有差;庶人李晟封晋阳郡王、食实封五百户,庶人李彬封濮阳郡王、食实封三百户;诸王公主按等次封赏;我则因丧期哀毁过礼、至于顿扑,显得过分孝顺,特赐再加实封一百户,封长乐长公主。 李睿给宗室的赏赐大多都是惯例,没什么出格的地方,对韦氏和武氏的封赏着实耐人寻味。按例新皇继位,韦欢当为皇后,韦玄贞以皇后之父,就算不封爵位,也当给个上州刺史,如今却只封了一个正四品上的中州刺史,还是远在蜀地的普州——如今的蜀中道路险隘、去都又远,可不是什么富庶繁华的地方;韦洵封作从八品上的上县县丞,在寻常世家子弟而言算是不错,在皇后之兄的分上却甚是寒酸;韦清这秘书正字能够出入台阁、常在御前,前程十分光明,倒是不错的官品,可又只正九品下,同样是较普通为好,在皇后之兄却不怎么样的封赏;反观武家,紫衣者便有好几个,旁支子弟,章服全在浅绯以上——此等厚此薄彼,在诏令中只用皇帝孝顺、不敢以皇后亲族凌于太后亲族之上匆匆敷衍而过,却依旧引起了京中一阵暗涌。 而像是还怕大臣们的猜疑不够多似的,等不到六月,皇帝便下令让晋阳郡王李晟、濮阳郡王李彬入京。 流言像是长了翅膀一般在京中传播流转,然而这一切暂时都还与我无关。 六月初,兴道坊的公主宅落成,我不得不辞别母亲,自宫中迁进了新居。 母亲特旨为我放出了宫人五百,命宋佛佑、冯世良、王仙仙、吴小浪等皆一道随行入宅,私下里又给了我彩锦百匹、金银用具二十箱、珍宝十匣、御马二十匹、庄田百顷。 李睿则赐金二百镒、彩物三千段,郑博加实封五十户、赐紫衣两领,因父亲去世不久,不大好作宴为我庆贺,便只命词臣们为我作了许多诗文,选其中最佳者书于亭台。 与我相比,驸马郑博的入住可谓寒碜。他随行除了两个僮儿、两个苍头,并一个乳妪之外,再无他人,所带之物亦不过七八箱。 以父亲生前的意思,我本该去拜见郑博的兄嫂,尊尚郑氏长辈,如今却一切都以养病为名免却,反倒是郑博的兄嫂族人一一上门见过我——就是这样,母亲还唯恐我受了委屈,特地派尚宫贺娄氏来我这里暂住。 贺娄氏带着禁中高品女官,日日在我身旁侍立,如此郑氏族人不但根本不敢受我拜见,反而倒要先去拜见贺娄氏,变相地便是拜过了我。 如此倨傲怠慢,倒并非我之本愿,可是我如今真是一点也不想与这位郑氏表兄有任何亲近举动,因此虽见许多长辈们愤懑不满,却依旧作出傲慢的模样,每一见客,总要叫数十个侍儿侍立在侧,人人都穿着绮罗裙衫,将宅内摆满御赐之物,其浮夸奢丽,更甚于当日汝州别宫,内外通传,又至少要通报到五人以上,有时门上传报,我还要拖延片刻,也不惮叫下人们传与客人知道。 这等威福果真很快便惹恼了郑氏,这些人上门见过一次之后,便再也不肯与我相见。驸马郑博起初还算和气,委婉地同我说过几次,让我对长辈稍微恭顺些,虽不至跪拜,至少也不可让长辈跪拜于我。我面上答应着,等到人来,又故技重施,如是几次,郑博到底是有了怨气,又不好同我明着拌嘴,便忿忿地搬回了祖宅,住进了他的长兄家里。 于是偌大宅邸,便只剩下我这一个主人。 我喜欢这样的感觉。驸马出走后的第一日,我便摒弃从人,独自一人将所有的楼宇台阁都逛了一遍。 父亲为我营造的乃是“甲第”,意即赐宅中的第一等,然而实际营造时,其实又远胜于寻常赐第,宅中所有砖石木料、器物花木,不是直接从禁中移来,就是仿内廷建制而造,不少精巧细腻之处,较之内廷还要更胜一筹。 父亲驾崩之后,母亲命武三思之兄审思来监管宅邸营造,于是我这宅邸的等次不期然间又升了一级:正门厅堂倒还不算太出格,花纹雕饰,都中规中矩;内中则回廊曲折,光是大屋便有数十间,亭台楼阁,更是数不胜数;后宅又有六个花园,其中四个分设四季之景,广植珍本的牡丹、菊花、梅花等物,务求每月都有景可赏,有花可玩;另外两个,一个疏旷阔大,内里用土堆出一个球场,能供两队计十人跑马比试,边上又仿太液池设了一处池塘,水不过没腰之深,宽却能浮四叶小舟;一个则娇小玲珑,一切景致,尽仿着蓬莱殿中庭院。 兴道坊中多高门大宅,占地或有过于我者,院墙之高,却无出我家。僮仆婢侍之盛,亦无一家能过于我。 且别家都是一家一族、群聚而居,我这宅邸却不是单单供应我这一身。无论吃饭,睡觉,游园,戏耍,看书,写字,骑马,踢毬…一切都只有我一人。这感觉简直像是回到了前世,暑假里所有人都回了假,我却一人留在宿舍,一人吃,一人住,一人去图书馆的时候,只不过这回这个宿舍格外的大,也格外地…孤单。 那个人住在比我这宅邸更大的宫殿中,会不会也有这样的感觉?还是说,如今她有丈夫,有儿子,父亲做了邦伯,同母兄长有了前程,她已得到了自己所渴望得到的一切,生活得幸福美满?我不得而知。 兴道坊离宫城再近,那也是皇城之外的地方,我已是出了宫的公主,而她却是嫁入了宫的太子妃,即将册封的皇后,就算母亲废黜皇帝,她也已是宫中之人,我们不但从距离上分了内外,从宗法上说,也是亲疏有别。 不知道母亲什么时候会动手,李睿又会被怎么处置呢?母亲只有两个儿子,李睿居幼,应当不至于太薄待他罢?另一个历史中,武后将被废的皇帝怎样处置了来着?似乎是…流放?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一件大事。 李睿若是被废,不是被幽禁,便是被流放,而韦欢作为他的正妻,若是流放,一定是要跟随的。 如今这年月的流放,绝非文明社会里的旅游可比。不说乘驴骑马、一去数百上千里的路途劳累,也不说除了京城之外,各地的物资匮乏、缺医少药,些许小病,便可轻易要人性命,只说边地闭塞、消息不通,京中一旦有了万一,阴谋之人只要伪造一封诏书,或是派几个刺客死士,便可轻易让李睿和韦欢死在当地,这样的风险,就算母亲能承受,我也决计承受不来。 李睿是母亲血嗣,他的安危尚有许多人关心,还有许多人为了保护他而殒身不恤,韦欢却只是李睿的附庸,或死或活,根本无人在意。没有人愿意保护她,除了我。 而我所能护住的地方,就只有京中而已。 无论如何,我都要将她留在京中,留在我的身边。 作者有话要说:  那啥…一个错眼,把安仁坊和兴道坊看混了,变成了安道坊…已改 感谢: 木夜夜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8-25 09:01:36 yesterday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8-25 21:59:13 往事情牵扔了1个火箭炮投掷时间:2016-08-25 23:32:52 冷色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8-26 00:17:04 木夜夜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8-26 07:21:26 懒猫淼淼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8-26 10:24:38 第168章 修好() 驸马郑博搬回家的第三日,太子妃韦氏传令命我进宫。 封皇后的吉日定在七月,未册封之前,她还暂住在东宫内,以太子妃的身份代摄皇后事。父亲的后宫本就清静得很,如今大部分嫔妃又被送出了宫,李睿一向虽是风流,内院里认真娶纳、有名有分却只韦欢一个,因此内廷中风平浪静、毫无波澜。至于外命妇那里觐见、封赏、谢恩等事虽繁,可母亲虽做了皇太后,却有意无意的还将皇后的职权攥在手中,不许旁人干预,故此新皇登基,韦欢这太子妃却反倒比从前还更闲散了,每日最大的职司,不过是在母亲身前侍奉,叫我进宫,也不拿捏太子妃的架子,直接便唤我去了母亲那里。 我已有近十日不曾见过母亲,因此紫宸殿的宫人见了我都极是亲热,连平日不司传唤的都一层一层向内扬声道:“长乐公主来了。”竟不让我等候,十数人直直将我拥进去,入内未及拜见便已被母亲叫起,母亲将我打量一眼,微笑颔一颔首,带着些嗔怪地道:“出了宫就这么快活?将你阿娘都忘了?这么几日,连一封书信都没有,若不是你阿嫂叫你,只怕我想见你都见不到。” 我其实前一日便曾递牒请见太子妃,韦欢却推脱着不肯见我——自那日她从绫绮殿走了以后,我们之间的往来便流于表面:她会在守灵时派人来看顾我,会在我身体不适时叫我的侍儿到跟前察问详情,会在我迁居时遣人道贺、赐下丰厚的赏赐和勉慰的话语,我则按礼节在外命妇的班中朝觐她,按规矩递表谢恩,或是按惯例遣人问未来皇后的起居。我们两个从未在私下里见过面,就算在母亲那里遇见,也不过点个头,干巴巴地说两句官面话。 我知道她恨我,不止是因那日屏风后我的鲁莽举止,亦是因为我们两个自出生便有的身份鸿沟。我自出生以来所受的宠爱,的确足以让许多相干或不相干的人痛恨,而母亲的强势则更滋生了这股痛恨。 我的大多数女性亲戚都和我交情平平,而且这交情在今年父母为我举办盛大婚礼、赐宅兴道坊,李睿为我频增封户、累赐厚赏时就更淡了。如今连从前还有话说的清河、新安两个姑姑见了我,都要忍不住揶揄打趣几句,更别说其他人。 但是韦欢对我的痛恨,与这些人的痛恨恐怕还不一样。我从前不懂,近来一人独居,才渐渐地琢磨出一些味道。 无论前世,还是这一世,我都是从未真正离开过父母护持的人,两辈子的父母虽然身份殊异、性格有差,却都待我如掌上明珠,从饮食起居到身家前程,都恨不能倾尽己身之力,这一世母亲因我有心痛症,从小更是溺爱非常,一切阴私龌蹉,甚至这时代里再正常不过的屠城、杖杀等事,都不肯让我耳闻。我从未真正的吃过苦、受过累,三十余年间最大的烦恼,也不过是女朋友变成了嫂子这样与身家性命比起来微不足道的“小事”。 韦欢却几乎从未得到过关爱和重视。在家里,她是族中庸碌子弟的孽生子,生母身份低微、长兄放荡无行、同母兄前途晦暗,在伴读中,她是名族旁支,祖上附姓联宗、生父官职猥下、自身亦非有惊人才貌,在我宫里,她是无名无分、身份尴尬的外人,不是平民采选进来的宫女、不是掖庭生长的官婢、没有同乡发小、无根无基、身若飘萍。她一直在为自己谋划着,夜里偷偷读书,不顾世家脸面、刻意讨好宫人,为了附和我,又不惜翻脸得罪同侪。 她大约是曾进宫的那一班人中最努力的。可是一切的努力,却都敌不过李睿或是我的一句话。 倘若她未曾那么努力过,也许便不会有这样的怨恨。 倘或我没那么认真的动过心,大约也不会对她有这样的怨恨。 可我毕竟是动了心,直到现在也还动着心。 我看了韦欢一眼,跪坐到母亲身侧,笑道:“阿娘想见我,派个人说一声,就是三更五更,狂风骤雨,我也马上就进来了,可阿娘又不说。我倒是想进来了,只怕阿娘事忙,不肯见我。” 母亲挑眉:“照你说,你不来见我,倒是我的过错?” 我挽住了母亲的手,赖着她道:“阿娘不知,如今我是出了宫的公主,若是宫内不召,想进来可不容易了。要等天明时候,在宫门递牒,候人一层一层地传到阿娘手里,再等阿娘有空叫进。一来一回,就是半日过去,进来说不几句,又要走了。若是阿娘真心想见我,那自然不用说,若阿娘只是可见可不见,最后却不过母女情面见了一见,那已是有些勉强了。可若阿娘只是虚情假意地说想我,其实根本不想见的,白让我在那等着,身边人来来去去,都是有脸面进宫的,叫我怎么好意思?” 母亲失笑:“你这小鬼头,分明是自己懒,倒怨怪宫里通传,你倒说说,这宫里有谁敢拦着你长乐长公主的牒,不让你进来见我?” 我刚要开口,韦欢已先轻声道:“二娘说的通传,是别人进宫的等法。若是二娘来,自然是不一样的。六郎和我早便同宫门上说过,二娘一来,直接引入,不必等候,大约二娘一向不来,还不知道。” 好一句“六郎”。我抿唇道:“原来是这样么?我前日不知道,倒白等了一回了。” 母亲笑道:“好了,你阿嫂既这样说,以后你进宫便方便了。若再偷懒不来,可就没有借口了。” 我将头靠在母亲肩上,两眼只看韦欢:“要是这样,我一定日日进来,哪怕阿娘和阿嫂嫌我烦,躲着不见了,我也要追到地方,直到见了为止。” 母亲大笑:“那倒是再好不过了。”说了几句,门口有宫人来向里面人使眼色,里面的人又悄悄附在婉儿耳边说了几句,婉儿便上前道:“陛下带着郑驸马过来了。” 我的脸色不由自主地一沉,母亲笑道:“他们来得倒是巧,叫他们进来。”又止了婉儿带人设帘帷:“都是家人,不必拘束。” 说话间李睿便已经走到门口,韦欢与我都到门口去迎他,殿中寒凉,韦欢从宫人手里拿了件外衣,等李睿进来便要替他穿上,李睿却漫不经心地挥挥手,对着我故作惊讶的笑:“这么巧,太平也在这里?” 我看了郑博一眼,弯腰对李睿一拜:“陛下。”他忙忙地将我扶起:“都是自家人,如家人礼即可。”又让我去拜郑博:“郑二郎也在,你们夫妻倒是赶得在一处了。” 满殿中人都满眼期待地看我,我只好对郑博略拜一拜,他面色也不大自然,还我一礼,僵硬地来牵我的手。 我以前从不觉得男人讨厌,被他牵着,却觉手上黏腻的恶心,抬眼去看韦欢,只见她面上带着淡笑,重又立在母亲身前。 李睿带着我们向母亲行了礼,母亲方才极随意,这会儿却庄重得很,对李睿略一点头道:“难得一家人聚得这样齐,不如都在我这里用了晚饭再去,六郎觉得呢?” 李睿看看我,又看郑博,笑道:“那是最好了。”看韦欢一眼,韦欢便回身吩咐宫人,顷刻间便已在旁殿设出席来,李睿与她扶母亲移至别殿,母亲坐在主座,李睿坐在最上座,与母亲只有一步之隔,韦欢的席次在他之下,却并不入席,只跪坐在母亲之侧,恭恭敬敬地服侍母亲。郑博与我则被分在了一处,座次离得极近。 内侍们流水般奉上饮馔,教坊奏出高昌乐,有一对乐伎上前,为琵琶舞。李睿率我们为母亲寿,我举杯满饮,发觉自己的酒杯里装的不是酒,而是果饮,心念一动,向郑博道:“你那里装的是什么?” 他看了我一眼:“自然是酒了。” 我将酒杯一递:“给我尝尝你那壶。” 郑博道:“都是一样的酒,偏要我的做什么?”被我催促不过,只得端起壶,给我斟了一杯——只看颜色,我便已知他与我的壶中物并不一样,他那里分明是碧绿的清酒,远在杯中,已能闻到淡淡的酒香。 我看了韦欢一眼,她刚饮了一杯,这会儿又饮了一杯,饮时头微微仰起,露出一截细长光洁的脖颈,将酒杯放下时恰又上了菜馔,她便将酒杯放在托盘中,趋步上前,为母亲捧馔。 我将自己的酒壶往郑博案上一放,提起他的酒壶便往自己杯中倒:“我们换一壶。” 郑博摇摇头,从我的酒壶里倒出一杯,露出惊异之色,转头看我,我没有理他,举杯上前笑道:“儿祝阿娘玉体安康、万寿无极。” 郑博见我上前,忙也跟着过来,举杯站定。 母亲脸上笑意盈盈,举杯道:“阿娘也愿太平身体安康。” 我又倒满一杯,向李睿道:“祝阿兄临照万物、宝图绵世。” 李睿见我和郑博似有和好之意,也绽出笑来,举杯饮尽:“好。” 我复又满斟一杯,转向韦欢:“祝阿嫂常怀宁泰、永叶和乐。” 韦欢定定看了我一眼,举杯道:“阿嫂亦祝太平鱼水相谐、琴瑟同调。”这一杯还未沾唇,郑博忽然道:“公主身子不好,臣代饮罢。”从我手中夺过酒杯,一饮而尽,又向母亲、李睿和韦欢再敬酒。 我转头去看韦欢,她嘴角牵了几下,才露出笑来,这之后她几乎便没说话,一直低着头,恭恭敬敬地侍奉母亲。 李睿兴致极高,又饮了几轮,将自己与郑博都灌得烂醉,母亲本也极高兴,见李睿和郑博都醉了,方减了兴致,李睿还满口命我带人送驸马回去,让我好生照料驸马,母亲见他不像样,叫韦欢送他回去,又让几个内侍送郑博回家。 我犹豫片刻,才极不诚心地道:“阿娘…不然,我回去照料驸马?” 母亲嗤笑道:“你长这么大,连针线都不曾动一下,还能照料得了他?叫人把他送回去就是。你今日就留在阿娘这里,阿娘许久不见你,想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  周一早上七点准时更新~ ………………………………………………剧场……………………………………………………………… 婉卿的实战忽悠小课堂之二: (依旧OOC预警) 则天:听说读者想拆CP? 婉儿:陛下说拆就拆,陛下说不拆就不拆。 则天:其实拆了也蛮好的,毕竟像朕这种霸气总攻,怎么可能只有你一个后宫呢。 婉儿:陛下说得很对,陛下这样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千古一帝,怎么可以输给男人?一定要置办一个大大的后宫! 则天(大悦):婉卿真懂事,这事就交给你办了。 婉儿:好的!那么首先我们要跟男人一样,四妃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请陛下挑选后宫人选。 则天:…你选吧。 婉儿:别的我可以选,但是皇后要谁呢?公主身份最尊贵,但是母女好像名分不太好,要是选别人好像又显得轻忽了公主。 则天:…那就不要皇后,大家一样就好了。 婉儿:但是后宫总要人来管吧,陛下觉得是要崔二和韦欢这种心机婊管着管着撬了陛下的墙角呢,还是独孤这种糙汉子管着管着管成军营呢,还是公主这种傻白甜管着管着管成漏斗呢?当然也可以我来管,不过大家都身份高贵,像我这种官奴婢出身的人肯定压不住她们。 则天:…大家一起管吧。 婉儿:好的,那么大家地位都一样,陛下就一定要确保雨露均沾、不偏不倚,崔二清高冷淡的时候要哄着,韦欢耍心计的时候要接着,公主撒娇犯二的时候要淡定,独孤绍打球的时候请不要偷懒、亲身奉陪,我嘛,要求不高,陛下陪我看看书、写写诗、作作文就可以了,不可以嫌累。 则天:…… 婉儿:当然了,如果陛下忙到没时间,或者实在是太累了,那么也可以让我们互相陪伴,不过后宫里全是女人,妾不能保证陪伴着陪伴着不会发生点什么,到时候陛下头上的皇冠可能会有一点绿。 则天:…… 婉儿:哦还有,陛下说的一样,是指我们这几个一样,还是四妃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都一样呢?这样下去尊卑礼法似乎会有点混乱?而且前面只有四妃,陛下想让谁低人家一级呢?我当然可以退让啦,但是我跟了陛下你那么久,这么做会不会让别人寒心,觉得跟了陛下没前途? 则天:…… 婉儿:还有…… 则天:算了,朕不拆了,有你一个已经够(烦)了。 婉儿:好吧,这可是陛下说的,不是我吃醋。 则天:…… (婉儿爸爸的旁白:同学们,以上就叫做归谬法,就是承认对方的理论然后按照对方的理论推导出一个极其荒谬的结局从而证明该人是错误的,好的今天的课就上到这里,我要回家【跪地毯】了。) …………………………………………………………………………………………………………………… 感谢: 此去经年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8-27 08:23:21 买买提鱼二仙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8-27 08:30:06 木夜夜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8-27 08:52:57 读者“岚深时见鹿”,灌溉营养液+202016-08-27 16:33:25 读者“呱QAQ”,灌溉营养液+202016-08-26 09:07:26 第169章 消息() 方才喝了几杯酒,身上出了汗,自己还不觉,母亲早看见,叫人打了水来,亲手来解我的衣裳。我有些羞赧地道:“叫她们来就好,怎么敢劳阿娘动手?”起身想往边上避去,母亲却牵着我的手笑道:“你长到五六岁,穿衣洗浴,都还非我不可,怎么越大倒这么害臊了?” 竟不许我走,亲自替我宽了衣,见我肩上有细细几点痕迹,便将手在上头一按,眯着眼打量一番,轻轻问:“怎么弄的?” 我见那正是韦欢从前咬过的地方,心头一跳,含胡道:“我也不知怎么弄的,许是被虫豸叮过,抓挠破了罢。” 母亲曲着食指在伤痕上一点,轻声道:“不是郑博…罢?” 我吓了一跳,忙笑道:“这是旧伤,都许久了…不干郑博…郑郎事。” 母亲将那处狠狠盯了一眼,似是接受了我的解释,再向下将我看了一遍,没见什么异样,方替我披上衣服,边披衣时边问我:“我知你们是年轻夫妻,不过先帝大行未久,你又大病初愈,不可贪恋一时欢愉,耽误长久大计。” 我面上微红,跺脚道:“阿娘!” 她却不理会我的羞涩,捧着我的脸道:“你老实和阿娘说,郑博待你如何?” 我斟酌半晌,方道:“前时住在宫中,他一日隔一日地来看我,也带些小玩意,说些外面的玩笑话,后来阿耶去了,他一直遣人问候,又托人去寻心痛的方子,应该是…挺好的。” 母亲哂笑道:“天下名医都在宫中,还用他去寻什么方子?多事。”却也放过了郑博,转而问:“我听说郑少卿之妻卢氏同人说你无礼?” 我想了片刻才忆起郑少卿是谁,祖母共有四个兄弟,如今只有一位在世,便是这位郑少卿,卢氏辈分上算是郑博叔祖,因夫君显赫,也封了国夫人,郑博本想让我与他一道上门拜见,被我婉言拒却,最后是卢氏遣了几位孙女上门拜见我这堂嫂——无论他们与我相处如何,这事叫母亲知道总是不好,我便含混道:“我没听说过。不过我们既单立了门户,与他们没什么来往,他们说什么,都与我无关。” 我被母亲问得极是不自在,挽着她的手笑:“我和郑郎的私事,阿娘就不要问了。阿兄也是,我们不过小小拌嘴,还特地把人叫到宫里来撮合,闹得世人都知道。” 母亲白了我一眼:“驸马丢下公主离家,跑到兄嫂那里去住,这是小小拌嘴?你阿兄别的事上糊涂,这事却办得很对。” 我只好闭嘴不言。可母亲偏偏还不肯放过我,又拉着我的手絮絮叨叨,如审人犯一般讯问,郑氏宗亲数百,有官爵的不下数十,其中一半以上我连大名都不记得,母亲却都能叫出官爵名号,偶然记不住时,看婉儿一眼,她便轻轻上前,将那人履历年貌,一一在我们面前描述——这样细致体贴的慈母之心,却令我生出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到最后实在无法,抱着母亲的脖颈哀求道:“阿娘不要问了,我和郑郎很好。他家亲族都是知书识礼之人,没什么倨傲处,我…我以后一定和他好好的,不让阿娘和阿兄担心。” 母亲见我的确被问得急了,才放缓语气道:“好了,阿娘不问。”在我头顶摩了一会,忽然又道:“阿韦和我提过,若你实在调养不好,与其让驸马旷年久守,最后心生怨怼、夫妻不谐,倒不如让你阿兄赐几个宫人出去,你的意思呢?” 母亲的语气听不出好坏,但我知道,她能把这话说出来,便已是默许。从这个时代而言,这的确不失为一个好法子。而这个法子由体贴细致的嫂子向家中长辈提出,再由一家之长的哥哥实施,由我来代我那名义上的丈夫大度接受,最后我得以保养身体,不受生育之苦,驸马得以有合理的夫妻生活和子嗣,兄嫂有思虑周到、仁孝友爱的名声,而母亲则护住了她最爱的小女儿。真是一大家人,皆大欢喜。 可是这欢喜之后呢?没有人想过,倘若我和郑博感情极好,不愿别人插入我们的生活该怎么办?没有人想过,我愿不愿意抚养这样随便得来的孩子?没有人想过,郑博愿不愿意被这样安排?没有人想过,被赐出来的宫人,到底会是怎样的结局。 在这些所有古人眼中,婚姻到底是什么?我以为我在这里待了这么久,已经全然地了解这个时代,可是现在又觉得极其迷惘。这些古人将婚姻看得这样重要,却又将婚姻中的感情看得这样轻忽。将亲人看得这样重要,却又将亲人的感情看得这样微小。从父亲,到母亲,到李睿,他们无疑都是极疼我、看重我的。可这种溺爱有时也常常让我不安,我时而会觉得自己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物品,一个被高高供起的符号。我是母亲的女儿,李睿的妹妹,是帝国高高在上的公主,唯独不是一个独立的人。 最可悲的是,这事还是由韦欢提出的。 我以为她和我相处那么久,已经渐渐地明白我的心意了。从前我有那么多幼稚的想法,没有一个人将这些想法当真,只有她会认认真真和我剖析其中利害,哪怕是冷嘲热讽,却也是真的在思索我之所想,我有许多话,自己都知道不能和人提起,却从不瞒她,她亦愿意替我保守这些幼稚的秘密,从不曾如时人一般四处向人泄露,引以为谈资。我以为她懂的。 我垂了眼,淡淡道:“不好。” 母亲没有催促,只是抚了抚我的背,轻声道:“你还年轻,这事等过些时候再说罢。”亲送我去偏殿,看着我躺下睡好,忽然低下头,在我脸上一亲。 我早已不惯同女人亲昵,不自在地看母亲,迟疑地唤:“阿娘?” 她捏捏我的脸:“小时候日日追着阿娘亲,不亲不肯入睡。把你阿兄羡慕得眼睛发红。现在大了,都不同阿娘亲近了。” 我记得这事,那时候我和李睿都养在父母跟前,因父母更重视李睿,我偶然和李睿生气时候,便刻意撒娇,搂着父母要亲亲要抱抱,李睿一般都作不屑状,在旁阴阳怪气地说些“偏是你们小女娘爱作妖,黏黏腻腻,一点体面没有”的怪话,原来却羡慕得眼睛发红,连母亲都看出来了么? 母亲像是看出我的疑惑,笑了笑,低声道:“我是说二郎。” 我心中大动,直直自床上坐起,张了张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眼睁睁看着母亲转身出去,一步一步,沉稳端庄,一如往常。 次日天不亮,我便直奔东宫。 我特地起得极早,选在韦欢起身时次命人通报,好一会才有人引我进去,在待客的正堂坐了片刻,方见韦欢紫衣高髻地出来。她的发髻整齐有些不正常,我定神一看,才发现她今日居然戴了假发,从假发而下,至耳垂、脖颈、裙衫之上,具是珠翠交映,熠熠生辉。她还化了浓妆,自脸至颈,再到微微露出的胸脯上都涂得白皙均匀,将一身打扮更衬得妍丽异常。许是身上拖累太多,走来时步伐极缓,入座时也颇迟滞,甚而对我开口说话,也带了些上位者独有的缓慢声气:“太平怎么不到阿娘那里陪着,却这么早就到我这里来了?” 我努力恭敬地道:“有些事想同阿嫂商议。”等她接口,她却坐在那里,微笑着看我,半晌都没发声。 我不得不又道:“想和阿嫂私下里说。”她看了身旁的宫人一眼,那宫人低头道:“崔夫人和几位娘子已在虔化门了。” 韦欢便又转头看我,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阿嫂今日有事,太平有话,等改日再说如何?” 我抑制怒意道:“不耽误阿嫂多少时候。”见她还不当回事,便垂了眼:“我知道阿嫂忙,不过这事并不是我的私事,阿嫂最好听一听。” 她沉默了片刻,方将人遣走,我想挪得离她进些,刚一起身,就见她抬头看我:“站在那里说。” 我慢慢住了脚,在离她五六步的地方站定,深深看她。离得远时不觉,到这距离,才看见她脸上妆粉也难以掩饰的疲惫。这些时候我终于长回了一点肉,她却比几月前更瘦了,偏又穿得这样华丽,整个人像是套上成人衣裳的孩子一样浮夸可笑。 我终于有些体会婚礼后她来看我时的那种心情,那种痛恨和怜惜在心头交互缠绵、分不清到底哪一样更多哪一样更少、只知无论哪种感情都伤透人心的心情。 我两手垂下去,捏住衣带,轻轻道:“我只是想提醒你,六郎无论如何,也是阿娘的儿子,和…二郎一样。” 韦欢扬起了下巴:“二郎只是太子,六郎却已登基。” 我亦扬起了下巴:“你若真这么想,为何至今还住在东宫,不敢搬到东内去?” 韦欢沉了脸:“你这几日费尽心机,就只为了和我说这几句人人都知道的话?” 我道:“不止这个,我想告诉你…无论如何,你都要留在京里,我会帮你。” 她冷笑着看我:“你知道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就敢在这里乱说?” 我闭了闭眼:“我当然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你也可以将这句话告诉六郎或是阿娘,不过我相信你不敢。”这事一说白,便不啻于在母亲和李睿之间直接引战,她这么聪明,当然不会做这样的傻事。 她垂了眼,手伸出来,抚在下裳的飘带上,好一会,才露出一个极刻意的笑:“你输了。” 我知道她在说什么,到最后终究是我在意得多些,然而她竟会在这种事上争输赢,到底谁胜谁负,其实还未可知,我心中生出些许期待,故意歪了头,也对她露出一个灿烂的笑:“阿嫂的指甲染得很漂亮,留了许久了罢?改日还要来和阿嫂来讨教讨教这染指甲的工夫。” 她僵着脸道:“你不是一贯不留指甲?” 我笑:“不留指甲,那是为了阿嫂,留指甲,自然是为了驸马。”说完立刻便见她握紧了拳,折断了右手食指上染成大红色的指甲。 不知为何,既有些难过,却又有些…得意。 作者有话要说:  太平:指甲留了那么久,一看就是受。看我,指甲这么短…嘿嘿。 韦欢:指甲再短,还不是一样没有x生活。 太平:…… 感谢: jf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8-28 07:48:55 木夜夜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8-28 08:43:16 读者“呱QAQ”,灌溉营养液+202016-08-28 08:58:29 第170章 斗狠() 我出来时遇见了崔氏和韦欢的三个姊妹,因是太子妃亲眷,不好不理会,便停下与她们招呼一声。 崔氏还是五品命妇服色,韦欣、韦怡、韦熹三个虽无封诰,亦各穿了绯色衣裙。行礼时我格外留意韦欣,她本是出名的美人,因跛了一足,面上颇又添了几分病弱苍白之态,看着竟比从前更有娴淑静女的模样——倘若她脚上无伤,只怕这太子妃也轮不到韦欢来做,也就没有如今这许多事了。再想想她的腿伤却正是因韦欢而起,不免令我有些怀疑韦欢当日设计害她,到底是纯然为的复仇,还是…另有所图。 崔氏面色甚是慈和,拿出一半长辈一半臣妾的款,和我细细说了几句天气景色之类,韦欣只低着头不说话,韦怡、韦熹亦是庶出,年与韦欢相当,韦怡看着还有几分世家气,貌在中上,行动举止尚算娴雅,亦能与我搭上几句话,韦熹却是其貌不扬、举动局促——这韦家四姊妹站在一处,若单看容貌,只怕还是韦欣为最上,的确不愧是清河崔氏所出,可若论聪明识趣,恐怕还是韦欢最好,可惜世上表里如一、才貌双全者实在是少数,若是才貌双全,又能品行高洁者,大约千百万人中未必能有一个了。 我心内感慨,一路从东宫出去,不用步辇,只沿途慢慢向大明宫走。 出宫之后再进来,与住在这里时的感觉真是截然不同。从前觉得这里是自己家,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恣意得很,现在见到的却是处处岗哨,步步巡视,行差踏错,便有渎君亵圣之嫌,恩威荣辱,再不是出自嫡亲爷娘,也不是撒个娇、打个滚就可以解决的事。举目所见,又有了许多新鲜面孔,有些在李睿府中见过,有些全不认识,也不知是母亲所任用,还是李睿所拔擢。 出东宫后不远,又见一行仪仗远来,却是李睿的辇驾,侧立迎候,那步辇到近前时停住,李睿从上面看我笑道:“太平怎么没和郑二回去,还留在宫里?” 我道:“来拜见阿嫂,立刻便回。” 他点了点头,道:“你阿嫂的家人今日进了宫,你正好与她们见一见。尤其三娘还做过你的伴读。”提到韦欣,似有些惆怅,竟喟然一叹——他自登基以来便意气风发,少有此等颜色,我心内不由自主地生出些许怀疑,笑着问他:“那我与阿兄一道过去。” 李睿支支吾吾道:“我还有事,先不过去了。”不等我再开口,便先道:“朕拟在城外新建一座离宫,供阿娘赏景游玩之用,到时这事便叫郑博去管。你回去时和他说一声,叫他好好准备准备,遇事可以向前将作监韦机多请教请教。” 我抽抽嘴角,道:“郑郎资历太浅,恐怕管不了这样大事,阿兄还是另觅老道的人管罢。” 李睿笑道:“谁不是从无到有的?再说还有那么多副官僚属辅佐,只要尽心办事,总无不果的,此事已经议定,你就不要多管了。” 我只能应下,在原地恭送他离开。他口里说不见崔氏,那辇驾拐了个弯,却到底是往东宫去了,我越怀疑起来,打发了从人,自己沿着东宫外慢慢走了一圈,估算着崔氏差不多该出来了,才又往里走。 宫门上的人见我走了又回来,无不诧异,我笑道:“许久没见过大郎了,有些想他,横竖无事,来看看也好——崔夫人可走了?” 门上的人便都笑道:“还未,娘子这时多半在丽正殿里。”要遣人入内通报,被我摇手止住:“我就去看看大郎,阿嫂有客,就不惊动了。” 宫中人皆知韦欢从前与我交好,便也懒得传报,只笑着让我进去。我自小道绕至丽正殿后,见东宫后院一个人也没有,正生惊疑,却见李睿自那一边门中鬼鬼祟祟地过来,忙躲进穿堂,在门后立定——亏得我躲在门后,才没被自偏殿出来的韦欣发现。 这两人在廊上见了面,韦欣立刻便没了方才见我时那股冷淡,娇娇柔柔地唤了一声“六郎”,眼中泪坠如雨,真是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李睿也喊了一声“三娘”,却没过去,只立在原地打量:“一别两年,三娘还好么?” 韦欣道:“残疾之人,有什么好不好的?”说话间又盈盈拜下去,垂泪道:“我忘了,六郎如今已是陛下了。”亏她落了这么多泪,妆竟还没花。 李睿到底是被这一句说得心软,过去扶起她,叹息道:“什么陛下不陛下,家人见面,三娘还照旧喊我六郎就是。” 韦欣也不推辞,就任李睿将她扶起,朱唇轻启,唤一句“六郎”,又嘤嘤哭泣起来。 李睿被她哭得没法,只能低声劝道:“别哭了,一别许久,如今见面,正是欢喜的时候,有什么好哭的?” 韦欣却更哽咽道:“六郎做了天子,自然是欢喜的,可我…”一语未毕,哭声更甚,听得我全身鸡皮疙瘩都起来,李睿这厮偏还极受用,搂着她便细语安慰:“你不要哭,我既为天子,你又跟我一场,总亏待不了你的,你放心。” 韦欣渐渐止了抽泣,轻声道:“我来见六郎,并不是为了自己,只是想着见六郎一面,知道六郎好好的,便心满意足了。六郎也不必特地为了我费大心思,若惹物议,反倒不好。” 一番话说的李睿大为感动,轻笑道:“我既为天子,封赏你一个小小的韦三娘岂不是轻而易举之事?谁敢议论?” 韦欣又小声说了什么,我却是热血上头,全然听不进去了。有那么一瞬间,我极想冲出去,挥拳将李睿和韦欣一起揍一顿,然而拳头紧了又松,到底没做这不自量力之事。 韦欣是寻了借口出来,片刻之后,便推开李睿,又悄悄地走进去。她走之后,李睿兀自在原地立了好久,面上神情变幻,一会惆怅,一会欣喜,到最后才摇摇头,微笑着转身出去,才到门口,以王元起为首的几个内侍便钻出来,在他身边挤眉弄眼地讨赏。 李睿大方地从袖子里摸出一堆小物,叫他们自己分了,脚步轻快地走出去,他一走,后院中方慢慢又冒出人来,站岗的站岗,巡逻的巡逻,仿佛什么也没发生。 我忍耐良久才平静下来,趁人不备,自门后出去,悠悠闲闲地走到丽正殿外,崔氏已经带着韦欣几个走了,有宫人端着残茶点心出来,韦欢的侍女七七立在门口看着,见了我便讶然道:“公主又来了?” 我笑道:“想起来还没见大郎,所以回来。”装作不经意地向内一看,笑道:“阿嫂这会在做什么呢?” 七七是韦欢自家中带来的侍女,极早时便与我相熟,顺口便回我道:“见过了客,说累了,要坐一坐。” 我道:“既如此,我进去拜一拜,和她说说话。”不等她反应便快步入内,急得她在门口喊一句“公主”,殿中韦欢本来在坐着想事,听见这一声,猛然呵道:“不许进来。”见我不理,起身就往一侧走,我急忙在她身前站定,大声喊“阿嫂”。 她止了步,低着头道:“又有什么事?” 我道:“无事就不能来看看你么?” 她道:“我不想见你。” 我抿了嘴,握她的手道:“可我想见你。” 第一次和第二次她甩开了我,第三次我便握住她的右手,顺势蹲身下去,看见了她的脸。 她的眼睛红红的,妆化得重,眼泪流过的地方晕湿了一片,见我看着她,便抬头用手将眼泪一擦,淡淡道:“见到了,你可以走了。”右手从我手中抽出去,转身回去。 我该离开的,可看见她流泪,我的心便也像是被泡在眼泪里,盐咸的泪浸透伤疤,竟比刚受伤时还要疼,人不由自主地便跟着她过去,走到主座后。那里设着屏风,里面有妆台,她自己坐在前面,取出脂粉,一点一点地补妆。 我看着她往自己脸上扑粉,想了半天没想出该说什么,只好道:“你这样妆扮…还挺好看的。” 她看也不看我,扑了粉,又起身往寝殿走。 我叫住她:“阿嫂。” 她回头看我:“我累了,要回去歇息,太平若无事,便先退下罢。” 我抿嘴道:“有事。” 她道:“有事就改日再说。”抬脚要走,我赶忙道:“刚才韦欣和六郎在后院私会。” 她略站了一站,侧身看我,面色不变:“说完了?” 我见她毫不动容,连忙搜肠刮肚地又想起一桩:“二郎…二郎进京,你怎么看?” 她垂眼道:“庙堂之事,非你我可以妄议。” 我扯住她:“若事关后宫呢?” 她面无表情地看我:“事关后宫,自然有阿娘决断。”重又来挣我的手,这回用了极大的力,掰得我手指生疼,轻哼一声,她马上便停了手,冷冷道:“放开我。” 我摇摇头,将她左手抓得更紧:“不放。” 她用右手发狠来掰我,我咬牙忍着,实在忍不住,两手紧抓着她的手,整个人往地上一坐:“阿嫂再这样,我就告诉阿娘去!” 她红着眼,瞪着我冷笑:“看来你是养得差不多了,连撒泼打滚的功夫都又捡回来了。” 我扯着嘴角强迫自己笑:“我明明是被阿嫂推在地上的,什么撒泼打滚?阿嫂不要以为自己是长嫂,是皇后,就可以随便欺负人,我阿娘可还没搬出紫宸殿呢。不过,看在相识多年的情分上,若是阿嫂告诉我你刚才为什么哭,我就不计较这事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我以为她妥协了,嬉皮笑脸地要起来,却听她扬声道:“七七,关门。” 殿门倏然就关上了。 她开始脱那一身繁复的衣裳。 我被她吓了一跳,因着“输人不可输阵”的想法,嘴上还笑道:“怎么,阿嫂斗不过我,便要使美人计了?可惜要是几个月前倒还罢了,现在的阿嫂…” 眼在她胸脯上一阵乱瞟,啧声尚未出口,已被她在肚子上揍了一拳,将剩下的话全都咽回了肚里。 作者有话要说:  唐初期还是以继承家业的那个儿子为嫡子,李二凤就曾经说过同是长孙皇后所出而非太子的魏王李泰是“庶子”。所以李睿继位,韦欢即是嫡长媳,当然太平角度来说称呼就不一样了~ 感谢: 20701910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08-29 13:44:07 20701910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08-29 13:44:15 就不起名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08-29 08:15:49 木夜夜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08-29 08:37:27 迟迟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08-29 11:25:20 米桑桑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08-29 19:34:52 读者“nan”,灌溉营养液 +10 2016-08-29 10:05:48 第171章 梳头() 大唐帝国的皇后和公主打了一架。 或者说,大唐帝国的皇后将公主打了一顿。 韦欢这厮实在是狡诈得很,自己脱了外衣,却不给我半点脱衣的时间。我是进宫觐见,衣饰虽不如她那般华丽,却也是里外几层,着实繁冗,又怕破了衣裳出去被人瞧见,动作间极是拘束,被她打了好几下之后才反应过来,连滚带爬地将外衣脱了,期间又挨了几下。 她倒还有分寸,手脚只向我的后背、臀腿等处招呼,绝不触碰我的要害,或是□□处,等我把外衣扔开,与她厮打在一起时,又使用巧劲,在我手臂上、腰上、大腿上拧了好几道,拧得我肌肤青紫,打又打不过,躲又躲不开,只好捂着心口哼出一声,闭眼就望地上一倒。 她果然被我吓住,沉声叫一句“太平”,我闭紧双眼假装昏迷,指望她蹲身看我时一把将她推倒,谁知她却只站在那里冷笑:“别装了,你自己说过心痛时要坐不要躺,且唇色也没变,这么干干一倒,骗谁呢。” 我见骗她不过,只好睁了眼,在地上有气无力地道:“虽然不是心痛,可也觉得胸闷气短,全身发软,不知是不是被你打出了内伤。”怕她不信,又道:“这几个月实在是身体虚弱,大不如从前。” 她冷哼道:“你日夜饮酒玩乐的时候,怎么没想到过自己的身体,这会倒知道到我这里装可怜,我不可怜你。” 我乜着眼道:“谁要你可怜?我是真难受,你不信,把我绑住,扶起来探探我的心,看是不是跳得不对?” 她将信将疑地看我一眼,一步自我身上跨过去,慢慢蹲下来,一手来探我的心跳:“不许动,再动就打到你哭。” 我将两手大张,懒洋洋地摊在身体两侧:“你叫我动,我都没力气。”胸上一热,却是她的手覆在了我的胸前,手掌泰半压在我的胸上,只有拇指、食指和中指的指尖是在心口,手一用力,便不自觉成了把握之势,倒激得我吸了一口凉气,整颗心扑通扑通跳得厉害,面上不肯服软,还道:“明明是你骗了我,怎么倒像是我欠着你一样。” 她冷冷道:“你怪我骗了你,那就不要来找我。自己要贴过来给我打,怪谁?”许是觉出我心跳得极快,不知不觉便没了言语,歪着头探了半晌,伸出另一只手给我:“坐好。” 我牵住她的手,慢慢自地上起身,她跪坐到一侧,一手去搭我的脉搏,一手则继续压在我心口,凝神数了一会,道:“只是快,倒不大像有事。” 我被她摸得喉中发干,下腹中热浪翻腾,心中眼上,如火炙烧般难受,两眼斜看着她,哑着嗓子道:“你又不是医士,摸得出什么?” 她没有说话,只松开我,站起来道:“穿好衣服,走罢。” 我道:“你告诉我你哭什么。” 她慢吞吞地去穿自己的衣裳,边穿边道:“告诉你有什么用?” 我将手围到脑后,装作漫不经心地道:“告诉我,说不定我可以帮帮你——毕竟我们两个也曾相识一场,做不成女朋友,总还是亲姑嫂。” 她道:“多谢好意,不用了。” 看了我一眼,整整衣襟:“马上还要去阿娘那里问起居,起来穿衣。” 我道:“被你打得动都动不了,怎么起来?” 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半晌才伸出手,让我借她的力起来,又取了我的衣服,抚平打开:“伸手。” 我将手伸进衣裳,看她绕到我身前,替我系带穿衣,这是往日极熟悉的动作,可她穿着太子妃的衣裳,看起来又觉得极陌生,我鼻梁发酸,阴阳怪气地道:“阿嫂替人穿衣的动作越来越熟惯了,阿兄有你这么贤惠的太子妃,真是好福气。”想到李睿,不由地便想到刚在后院见到的一切,禁不住一跺脚,咬牙道:“偏还不知珍惜!” 韦欢的手停了停,看我一眼:“这话我只当没听见,以后你也不要说了。” 我追问道:“你就真不生气?” 她笑了笑:“又不是什么新鲜事,有什么好生气的?”将我的衣裳整好,向妆台努努嘴:“坐过去,我给你梳头。”等我坐好,便将我头发都散开,拿起梳子,梳到一半,忽然停住,伸手在我的发丛中一拨,我还未及问她怎么回事,便觉得头上一痛,却是她拔了我的头发下来:“一根白发。” 我讶然道:“早上梳头还没听说。” 她道:“底下人怕你生气,不敢告诉你罢了。” 我便张开手:“给我看看。” 她却继续不紧不慢地替我梳头:“顺手一丢,不知在哪了。” 我将信将疑地回过头,从镜中看她,见她面色平淡,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又气愤起来:“别人也就算了,韦欣可不是什么善与之辈,我方才听她声气,真是…真是心机深沉,用心险恶,你要当心,最好先下手为强。” 她淡淡道:“我在你那里不也是心机深沉、用心险恶之辈么?也不见你先下手为强?” 我猛然转头,累得头发被梳子绞断了好些,疼得龇牙:“你不要冤枉人,我几时说过你是心机深沉、用心险恶之辈?” 她蹙着眉把梳子挪开,把我断在里面的头发一根一根选出来:“是么?莫非我猜错了,你心里不是这么想的?” 我讷讷道:“你和她不一样。” 她按在我的脸上,迫我扭过头去,继续替我梳头:“我和她有什么不一样?不过是你喜欢我…” 我道:“我才不喜欢你。” 她顿了顿,道:“…不过是你曾喜欢我,所以觉得我比她好,同样的,陛下喜欢她,所以无论如何都会觉得她比我好,我何必自己去讨没趣?” 我迟疑少顷,问她:“阿…嫂,你喜欢六郎么?我不是说我和你那种,不,我的意思是,我…你和他接近,除了…那个原因之外,有没有过一点点,喜欢他?” 韦欢沉默了片刻,叹息道:“太平,许多事根本就不重要,重要的是接下来该怎么做。” 我不知怎地,又红了眼睛,忍泪道:“可这些事…对我很重要。” 她闭了闭眼,再睁眼时手伸出来,指尖碰到了我的脸颊:“我不喜欢男人。” 我的肩膀无可抑制地颤抖起来,心头起先还有些隐秘的喜悦,可后来这喜悦便被更深的痛苦所埋没:“阿欢…” 她静静地看着镜子里的我,眼中隐隐泛出泪水:“可我喜不喜欢,并不重要,甚至六郎喜不喜欢,也根本不重要。太后需要一个毫无根基又不辱没儿子的新妇,先帝需要一个年长知进退的儿媳,哪怕是你,也需要一位好相处的阿嫂。” 我情不自禁地去握住她的手,又叫了一句“阿欢”,她却将我推开:“听说你不让六郎赐宫人给驸马?” 我烦躁地道:“这事不急…” 她看着我:“这倒的确不是当务之急。不过你若不想生孩子,或迟或早,总要有这一天的,与其等到日后,驸马耐不住寂寞,自己找了人,甚至是生了孩子,闹得众人面上都不好看,不如趁早先赐了人出去,你若实在是嫉妒…” 我打断她:“你明知我不是因为嫉妒。” 她道:“嫉妒未必是因为喜欢,你或许只是觉得赐人有伤你公主的体面。” 我莫名地又愤怒起来:“你明知不是因为这个!” 她没有说话。我自知失言,平静心神,小心翼翼地问她:“阿欢,你喜欢过我么?不,我是说,你爱过我么?不是时人说的爱,是…是喜欢的一种,就是看见一个人,想要一辈子和她在一起,不能再容得下别人。爱一个人时,看见她哭,便觉得伤心,看见她笑,便觉得开心,她生了病,恨不能以己身相代,她若是…嫁了人,便…便希望她幸福美满——算了,你不要回我了,我不想知道。” 她垂了眼,半晌方道:“那你爱过我么?” 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道:“我爱你,现在也爱着你。” 她抬头微笑:“可你依旧嫁了人,出了宫,进宫时要得到我的准许,我不允许,你就进不来,你再是受太后的宠,到了宫里,也只能守着宫里的规矩,到了我面前认真跪拜,乖乖叫阿嫂。‘我爱你’这种话,私下没人时说一万遍也是徒劳,你有本事,当着所有人的面,当着你阿娘和你阿兄的面,对我这么说一句,然后带着我走如何?你若真敢这么做,我就敢跟着你走,可你敢么?我知道你不甘心,可你不甘心又有什么用?这世上的事是‘不甘心’三个字就可以改变的么?” 她捏住我的下巴,手轻轻抬起,让我正视镜中,她和我的脸:“太平,你和我不一样,你出生就是公主,我所孜孜以求的许多东西,你却唾手可得,因此也天然地都觉得这些东西来得容易、毫不珍惜。可你不知道,这世上本没有什么东西天然便该是你的。哪怕国朝二十余年,只你一个公主也一样。听我的话,让六郎赐宫人给驸马罢。六郎这皇帝…做不长了,若等到太后赐给郎子,总是面上不好看。” 我悚然看她。哪怕我凭借着前世的知识,也不敢十成十地保证李睿到底会不会被废黜,又是什么时候被废黜,她是怎么知道的?回想片刻,迟疑地道:“…二郎?” 韦欢笑着捏了捏我的脸:“自古被废的太子,便没有能再风光入京的。他这名正言顺的嫡长子在京里,以嫡长身份继位的嗣皇帝怎么办?六郎自以为召二郎进京,便可以对付太后,却不知这样才是让二郎送死。” 我全身发冷:“所以阿耶不许我们为二郎出头,阿娘还要特地拿我来立威,因为无人理睬的废太子才能活下去,譬如当年被废的濮王——阿娘为何不阻止六哥?”就算是要为废黜找借口,也不必用二郎,那毕竟是她的亲生儿子。 韦欢道:“他是名正言顺的嗣皇帝,谁还能时时刻刻拦着他?太后也是人,不是神。不过六郎这皇帝也彻底做到头了,太后本就不喜他分自己的威权,如今又出了这样的事,哼。” 我望着她:“阿欢,你告诉我,大郎…真的是你碰巧救下的么?大郎的生母,是不是你杀的?” 韦欢道:“她是生还是死,于我本无任何利害。”看我松了口气,嗤笑道:“若她是我杀的,你就从此不喜欢我了么?” 我摇头:“我只会自己难受。” 她垂下眼皮,平平淡淡地道:“那你不必难受了。” 作者有话要说:  啊终于发了一颗糖_(:зゝ∠)_ 这是晋1江独家发表的小剧场: 太平:你又不是医生,摸得出什么? 韦欢:摸得出胸啊。 太平:…… 韦欢:我看看啊,嗯,长大了。 太平:(╯‵□′)╯︵┻━┻!!! …………………………………………………………感谢…………………………………………………………… 雪痕扔了1个火箭炮投掷时间:2016-08-30 00:08:03 雪痕扔了1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6-08-30 00:08:24 雪痕扔了1个浅水炸弹投掷时间:2016-08-30 00:17:49 木夜夜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8-30 08:17:56 晋-江独家发表 第172章 行露(九-) 韦欢一放下书,就看见侍儿五子在门口探头探脑。家里本想选老成持重的侍儿随她进宫,可韦欢一见这大眼睛、白皮肤的俏皮小奴婢就喜欢上了,执意选了她进宫,不几个月,五子便成了太子妃跟前最得用的侍儿之一,有时连七七都要让着她。 韦欢对五子招招手,这小奴婢就轻快地跑进来,冲到近前道:“殿下又在生气了。” 韦欢笑了笑:“今日是什么事?是又有僚属上书劝谏,还是圣人又把他的奏议驳回来了?” 五子道:“是午后去苑中打猎,猎了一头鹿。” 韦欢挑眉:“猎了鹿,为什么还不高兴?” 五子左右看了一眼,韦欢忍不住地便翻了个白眼:“没有人,不要作这样子。” 五子吐吐舌头,笑道:“本来兴致倒是极高,偏偏有个千牛备身从前跟过二郎,殿下信口问了一句,那癫汉也就信口回答,说从前二郎一日中猎过三头鹿,殿下当场就变了脸。” 韦欢心里不由自主地冷笑,道:“既是这样,你就替我送碗汤过去,说知道他今日打猎劳累,给他补补。” 五子讶然道:“在这时候…送汤?” 她扬眉的样子真像那个人,韦欢一眼瞥见,心头一震,不悦地低了头,沉声道:“去。” 五子吓得一抖,忙忙地退出去,过了许久,才见七七进来:“殿下不愿喝汤。” 韦欢哦了一声,将摘抄的字句卷成一卷,亲自收好。 七七看她一眼,慢吞吞地道:“殿下没发话,五子还在正殿外跪着。” 韦欢道:“若子夜时殿下还没叫她起来,你再来找我。”打发了人之后,又换了一卷书继续看。 以前想看书还要求着几位族兄,有不懂之处,都要托无生忍辗转问上好几日才能得到个一知半解的回答,就算进了宫,在那个人那里读书时,也总有诸多打扰——可那时看起书来,真是全心全意,不分日夜,不像现在,坐拥东宫万卷藏书,看却往往不上数行,便觉无比倦怠,好些时候,都不得不几卷书轮着看,才能勉强看进去一些。 韦欢看了半个时辰,实在忍不住困意,掩卷起身,向外走了几步,想起来什么,问七七:“什么时候了?” 七七道:“还没到子夜。” 韦欢便转了方向,走到庭院处,四野空荡荡的,几个当值的人见了她,都慌忙从廊下隐蔽处出来拜见,韦欢面无表情地看了看他们,问:“五子呢?” 那几人你看我我看你,终是有一个道:“跪了一会,被郎君叫进去了。” 韦欢一怔,不自觉地抬头看向太子寝殿,那里的烛火早已熄灭,黑黢黢的,绝不会打扰太子歇息,在原地站了片刻,方道:“记下来,明日赐她绢四十匹。” 这事本不该庭院里的人管,几人面面相觑,嘴里只能答应着,目送着太子妃离开,又悄悄地躲到廊下去了。 韦欢自庭院中慢慢踱回寝殿,三月天气,风吹在人身上,半凉不凉的,不像在春天,倒像是秋夜里似的,夜色很好,月光如水般倾泻在地,不必打灯笼,便能看见前路。 绕过庭院,登上回廊,便是她的寝殿了。寝殿前有象征太子妃身份的高阶,虽不及紫宸殿那么多,却也一级一级,威武庄严。 又一阵风吹来,韦欢打了个寒噤,那阶下宫人见了,立刻便去拿了斗篷出来,服侍她披上。韦欢披着斗篷站在阶前,忽然便想起三年前的某个秋夜,也是差不多这样的时辰,也是有人从殿中拿了斗篷出来,不过却不是给自己。 记得那时自己是有些愤恨的,倒不是说怪别人更看重公主而轻忽自己,只是单纯地不忿那人受宠的德性——谁家小儿女淘气不被罚?别家不说,只说她家里,韦欣自小够受宠了罢?犯了错,该打该罚,上至祖母,下至崔氏,从未见有一人手软。偏这小公主娇气,罚个跪,下面垫了蒲团,上面围了斗篷,跪着跪着,竟舒服得睡倒在那里,这哪里是罚跪,根本就是换了个地方就寝罢了!可恨那阶下分明有几个宫人在守着,偏都装作看不见。 韦欢那时最讨厌这样的小女娘。天真娇憨,像是全天下只有她一个人有爷娘兄长,别人都没有似的。何况那日她才刚挨了打,背上既疼得厉害,心里便更烦躁,见推了几下还推不醒,便发狠要挪开,好让这小东西栽在地上,狠狠地磕一下,谁知才一动,那阶上走出一个人来,韦欢便不但不敢挪开,还顺手将那小女娘一扶,再低了头,假装什么都没发生——亏得她那次扶住了,否则万一那小东西真摔破了相,或是磕到了头,得了失心疯之类,只怕她如今自己便要把自己悔死。不过,倘若那一次韦欢真的放任公主在自己身边摔倒,只怕自己也早已不会有今日了。 小东西,韦欢微微笑着,回想起第一次自武后口中听到这个称呼时,那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李太平这个人,可不就是个永远长不大的小东西么?任性胡闹的时候,叫人恨得牙痒痒,巴不得把她吊起来打一顿,扔到那岭外蛮荒之所在,永不见面,聪明体贴起来,又叫人爱得丢不开手,恨不能要从早到晚都在一起,一刻也不分开,像是普天之下除了她再没别的人了一般。韦欢长到一十七岁,呆傻痴愚的人见了不少,聪明人见得更多,却从未见有人能如李太平这样,既聪明,又呆傻,还愿意这样掏心掏肺地对待不甚熟识的陌生人。 在遇见李太平之前,韦欢一直不信这世上有谁肯毫无所求地待自己好。然而她遇见了李太平。 为了她日夜酗酒打猎,故意引发心疾的李太平。 韦欢自失地一笑,慢慢走上台阶,自阶上立着向庭院中看。 当日武后便是这样站着看她们的。那时自己还不过是个小小的伴读,只能跟着人从远远地拜一拜帝后,从来不曾近身。那时的武后,看起来真是高高在上,遥不可攀。 自己那时常常在想,这样一位高贵的天后,和这样一位看起来和寻常人家小女儿毫无分别的公主,真的是母女么?她们两个除了样貌,根本毫无相似之处。 韦欢如今就不会这么想了。毕竟这位天真娇憨、与寻常人家小女儿无异的小公主,数月之前还精心策划,一点一点地将她那本就不甚健壮的身体摧残到了极致。这份狠心和毅力,根本就不是常人所能有的。更不消说这份与那位陛下同根同源的偏执劲头了。 韦欢一向很钦佩既能狠得下心,又有毅力的人,但是那个人忽然表现出这样的狠心和毅力,却令韦欢极其愤怒。她至今还能回想起那人与自己相处时嚷出的每一声“心闷”,相处久了,她已能够清楚地分辨那人到底是真的心痛,还只是短暂的兴奋。 那人自小便受精心保育,其实能跑能跳能骑马能打球能狩猎能做一切常人所能做之事,数月之前,那人所喊的心痛根本十有九成九都是假的。宫中上至皇帝,下至杂役,人人都知道这点。只不过人人都宠着她,谁也不说破罢了。 可是数月之后,她所喊的每一声心痛,都可能是地府的催命符。 而她明明知道这一点。 韦欢闭上眼,一一地回想吴小浪向自己回的那些事:某月某日,出去打猎,回来没有用饭便饮酒,劝不住;某月某日,和崔明德通宵达旦地下双陆;某月某日,和独孤绍两个骑马出宫,喝了酒,自二楼向天津桥畔扔金丸,又在御苑里和独孤绍的侍女比赛谁走得快…… 酗酒,少眠,多动。这是那个人从前最怕的事。有时韦欢劝她出去走走,她都恨不能要拿出一万条不知从哪里学来的古怪医理抗辩,说“心疾的人不可做剧烈运动”。 韦欢以前不信,只觉得她惫懒,满嘴里胡说八道,都不过是为自己的怠惰找由头。现在信了,想劝她好生修养,那人却不听自己的了。 真是越想越生气。还不如当初不扶那一下,让她吃些亏,长了教训,再也不敢招惹自己的好。 可惜世上没有如果。 韦欢垂了眼,直直地去看自己的脚尖。不知几更天了,月亮低了下去,将地上自己的影子照得很长。 细长的黑影自阶上折下去,在台阶上铺出一条细细窄窄的小道。韦欢已沿着这小道上来了,站在了一层阶上。再上去,是太子妃寝殿,后宫中第二高的殿宇。 那一日的武后,站得比她高些,在紫宸殿上。圣体沉疴难愈,眼看就在今年,过来了今年,她和武后便会各自更上一层。武后会成为全大唐最尊贵的女人,她则会次之。 她和武后之间,从此只隔着一道薄薄的墙。 武后用了三十年才攀越这墙,却不知她会花费多久? 等到她翻过这墙…等到她翻过这墙… 韦欢紧紧地攥了攥掌心,抬头时已经看见了天边第一缕光线。 “更衣,”她淡淡地吩咐,“传辇。” 七七小声问:“去紫宸殿?” 韦欢沉默地点了点头,缓缓步入殿中,再出来时,已经换了一身得体的衣裙,款步登辇。 等到她翻过这墙,这天下便再无人敢逼迫她。等到她翻过这墙,所有曾伤害过她的人,终将倍以偿还。等到她翻过这墙,所有她所亲近的人,都将会扬眉吐气。 等到她翻过这墙,便再也没有人能从她手里夺走本该属于她的东西。 韦欢微微一笑,恭顺地向武后一礼:“殿下昨日猎得一鹿,听闻庶人曾一日猎得三鹿,意甚不悒,夜里行幸了一名侍儿,是儿家中户婢,姓韦,名五子。近几日计与太傅崔知温、宾客崔志洵书及赐物,左庶子裴炎疏谏行猎事,不纳。”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灵感源于岚深时见鹿,晋1江独家发表: 韦欢:妈的每次撩完就跑,关门,干一架! 太平:干就干! …一个时辰后… 韦欢:我说的是干架不是“干”… 太平:反正我这体力只能干一样,与其干架之后干不动,还不如直接干。“干”完之后心情好,也许还能干一架。 韦欢:…… …又一个时辰后… 韦皇后得到新别号:“一架”。————————感谢——————————————————————————————————— 木夜夜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8-30 08:17:56 木夜夜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8-31 00:54:10 jf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8-31 06:28:22 猫塚。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8-31 18:57:19 林下尘扔了1个火箭炮投掷时间:2016-08-31 22:23:33 读者“螹+102016-08-31 14:56:20 读者“往事情牵”,灌溉营养液+502016-08-31 01:00:56 第173章 恐惧() 自和韦欢打了一架后,我又连着二十日未曾进宫。 她这回下手真是狠,当时还只是隐隐地痛,等出了宫,回了家,向床上一躺,便觉全身如同散架一般,无处不觉酸胀,自己悄悄揭衣一看,但见腿上腰上都青了好几处,虽未严重到动不得的地步,却也是我有生以来所受过最了不得的伤了。 我真是又气又恨,又拿韦欢没脾气,索性就说心口疼,在家里赖着不肯出去。反正我是个公主,既不要挣钱养家,又不要坐衙视事,亲戚们也没什么来往,除了偶尔被母亲和兄嫂能想起,进宫说说话以外,真是什么正事都没有。这些时候母亲和李睿正好又都忙得很,两人谁也没有传唤过我。至于韦欢,就更不要提了,她不但不来见我,连我遣人给她送东西、捎话的时间,都只肯回几句官样话——若非这三人还曾派人给我赏过几次东西,我真怀疑自己不是出了宫,而是进了屯监、成了孤儿了。 其实那日刚打完架,同韦欢一道去见母亲的路上,她倒是絮絮叨叨地同我说了许多话,大多都是些穿衣吃饭的小事,我虽喜她对我这样关切,可她翻来覆去只有那么几句,想和她说正事罢,一开口,她便道“我心里有数,你不要管”,纯然将我当个孩子看待。 我被她说得心里烦闷,越听便越敷衍,待见她又把宋佛佑、小浪、仙仙几个叫过去,拿出皇后的款好生训了一顿,就更不耐,顶了一句“阿嫂先将自己的事管好罢,我的人,自有我处置,不劳阿嫂过问”,结果就惹得她翻了脸,一路上再没理我不说,到了母亲那里,又明里暗里地提起我的病,母亲顺口便派韦讯带了两个徒弟驻到我家里,不但谢礼供奉都是我出,还在我府内管东管西,一下嫌我房中摆设不好,太过沉闷、不利于养病,一下嫌我院中养的猫狗太活泼,跑来跑去的容易惊到人,听说我在床上躺久了,便派侍儿进来请我出去走走,待我要去院子里活动活动,拉拉弓箭、挥舞木刀时,又说我今年内都不可大动——连独孤绍有一回邀我去慈恩寺看戏,人都请好、场地都包下、宴也设好,却都被他嫌太吵闹止了,独孤绍这厮看见是宫里的御医,还以为我又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病,吓得遣人问了好几遍。我再四和她说了我没事,她到底是不敢轻易再来我门上,转而与那帮军汉朋友厮混去了。 我想大约是因为这些乱七八糟的细小事又生出了些怨气,所以虽然心里想念她想念得要死,却依旧只是窝在家中,一些子劲头也没有。 与我的萎靡相反,郑博这些日子忙得脚不点地。 我回来后第二日,李睿便发了敕令,让他作为督造使去重修温泉宫。李睿的意思是此宫既要给母亲居住,便要不计代价,务求奢侈华靡,倘若钱帛上有不够之处,他还可以自内宫府库调拨——只是工期一定要紧,最好今年就能造好,明年年初,便可奉母亲往那里去养老了。 郑博年未及冠,还在弘文馆读书的年纪,骤然接了这样大的差使,又是给自己妻母、当今太后修造,格外认真,每日天不亮就出城,驰驱数十里去离宫,初时傍晚还能赶回来,后来渐渐地便住在那边,三五日才回一次城,倒是常常派人给我书信,字写得都很漂亮,行文也情真意切。 我不喜欢他给我写的那些肉麻话,却很喜欢看他提起离宫的见闻:他是年轻上任,唯恐行差踏错,事事谨慎,连给我的信中也免不了要提些公务,其中又夹杂着许多困惑,有些困惑在我看来极可笑,不过是他公子哥不通民间疾苦罢了,譬如他有一回说属下们心肠很热,他吩咐的事,总是很快就去办,却总是办不好,有时办起来又用力过度。我一看便知,这分明就是底下人欺负他年轻不懂事、敷衍于他,面上装出恭顺的样子,便给他回信说,叫他留心看这些官吏们平常关系如何,分成几派,叫他暗暗地去找一派不得势的聊聊,同时凡事皆设个准章,吩咐了事,便必要立定做到怎样程度,用了若干人力物力,倘若做不到,无论有怎样的借口,都必要恪行赏罚,宁可罚了人,过后再安抚,也不可当众坏了准章。郑博照我说的做了,几日后便气愤地回信说那些人果然是在欺骗他,亏他还觉得他们好云云。我写信的时候其实也多少有些赵括谈兵的意思,待见真有效验,心里也乐滋滋的,更愿意向他出主意了。 郑博见我喜欢,也就渐渐地更多提及公事,不单单是修造,还有离宫附近的风土人情,百姓田亩,以及一切他觉得新奇的事。说得我心动,提过一回,说出城去看他,顺便郊游,谁知他又不让我看,怕我一意任性,那一日还特地赶回城来,劝了许多养生的虚话,又非要和我谈书论字,熬到二更天才依依不舍地出去,次日里又让小僮给我带了许多小玩物进来,什么木制的小水桶、小水井,竹扎的小水车、小纸鸢,还有乱七八糟的花儿草儿之类,用了不知哪里寻来的小竹篓子装了满满两篓。 那些小玩物倒还罢,我倒觉那两个竹篓子极有趣,叫人挂在书房,时时看着,仿佛这样自己也成为一个田家妇,远离了京中尘嚣似的。而这竹篓挂上墙的次日,宫中就有赏赐,韦太子妃派她最得力的宫人七七送了十件金器给我,其中有两件是金打的小竹篓,两件是金制的小风车,要多俗气,便有多俗气。 我当日便叫人把这十件金器都送去熔了,本来想造成一台天尊像,舍去长乐观中,后来想到母亲崇佛,便改了主意,额外添了二十镒黄金,打算造一尊佛像,好在来年为母亲贺寿。 匠人们送第一件佛像样式来时,宫中传来了李晟的死讯。 郑博比我早知道消息,当场便自城外赶回来,陪我入宫。在途中又陆陆续续地向我说起他探来的消息:听说韦欢和我打架当日,有人密告入值宰相,称李晟在路上勾连外官、图谋不轨。宰相自然是不敢自专,火速将此事报给了母亲和李睿。这样大的罪名,无论是与不是,总要派人去查,因此御前商定,命邱神勣前往鞠问。这之后便是废太子不愿被臣下鞠查审问、服毒自尽的故事。至于毒是从哪里来的,死时又到底是怎样情形,却无人知道。 我以为自己既早已知道李晟的结局,便不该难过了。然而真正听到他的死讯,却又觉得心里某处被触动了一般。眼泪默默地流出来,不多,却也不少。心里默默地发堵,不到心痛的地步,却也极不舒服。 那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我这身体的亲哥哥、曾经做过二十年大唐太子的人的命。如今这条命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去了,连具体去世的时辰都不知道。 我不知他死时是否安祥,也不知他死前有无怨恨,我只知道,他的命,曾比我和韦欢的命都重要许多。我生下来时,他就已是太子,我们这些幼年的儿女都随父母住在大明宫中,平日活动的地方,不过是紫宸殿附近,辇舆之类,都是多余,无论是大臣、外命妇或是内命妇们过来,都仗着年纪小,可以从容相见、想说话就说、不想说话就不说,礼节之类,亦不甚拘束。 可李晟却不一样。他一个人住在东宫,每次过来,都要带着浩浩荡荡的仪仗,见了人,无论是大臣、宗室还是命妇,都是规规矩矩,该有的威严一点不缺。连我和李睿见他,也要乖乖拜见,小心应答,偶尔淘气时带着他,感觉也不像是同兄长出去,更像是和一位父亲。而我记忆中,他所做过的最出格、最不像皇太子的事,不过是那年在汝州,带着我和李睿去捉鬼。 其实有时候李睿和我畏惧他,更甚于畏惧父亲,因为父亲在我们面前还常常只是一位寻常的中年人,可他是皇太子、和我们全然不同这件事,却是自出生起便被刻入了我们的骨血中。 这样一个人,却这样狼狈地死了。 而倘若连李晟也这样便死了,李睿呢?我呢?韦欢呢? 韦欢说李晟是李睿召进京的,母亲本不希望他死。然而若真是这样,为何会派邱神勣这样出名的、从前便与李晟有隙的酷吏去鞠审,而不派别人?李睿召李晟进京,母亲真的一点也不知情、一点也无法阻止么?李睿起初不知道后果,看见派邱神勣去审问的时候还不知道么?他又是带着怎样的心情下这样的决定的?那曾是他所支持倚靠过的同母兄长。 韦欢是又在骗我,还是真的不知道?她对母亲,母亲对她,到底是怎样的心思?她们私下里是不是达成了什么交易,所以韦欢会这样信誓旦旦地叫我不要管她?还是韦欢只是笃定母亲只剩下李睿这一个儿子,所以有恃无恐? 从母亲那里想,两个儿子,还能互相牵制,小心平衡,唯一的一个儿子,却是极大的威胁,母亲真的会愿意废黜李睿,再立他的儿子为帝么?若母亲真这么做了,又安能放心留着韦欢这名义上的天子母?到时她又该如何处置韦欢的名分? 过了一个月远离喧嚣的日子之后,我终于再次有了人在高处、身不由己的恐惧感,却不知自己该畏惧的,到底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  呃周五周六有事,周六停更,周日不太确定,要看周六办事的情况…周一肯定有更新~ ——————————————————————感谢—————————————————————— 懒猫淼淼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9-01 11:26:36 木夜夜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9-01 12:24:28 就不起名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9-01 18:13:26 读者“bingojay”,灌溉营养液+272016-09-01 07:00:53 第174章 心魔(九) 婉儿又从噩梦中惊醒。自武后开导公主人事、顺带着赐了她一卷画轴以来,这样的噩梦已持续数月了。 最初时这些梦中还只有些不认识的男女,其所为亦不过简单的脱衣苟且,脱不出卷轴上所画的动作,且每每到了重要关口便为武后所止,婉儿亦就此惊醒,再入睡时便更无它心——此时梦还仅仅是梦,便在梦中,婉儿也清楚地知道这点,一见这些画面,自己梦中便要制止,因此这些羞耻事在婉儿那里亦仅止于卷轴图画,虽然令人羞恼,却还不至到难忍的地步。 然而婉儿因存着心事,动静间留心其他人的举止,渐渐发现了许多留意到、却未曾深想的事迹:譬如武后身边的内侍高延福,与殿中省的某位执事走得极近,从前只当是同乡同村又谈得来的缘故,如今看来,情谊却远超同乡;阿青娘子一向慎独,与谁都不大往来,她手下人亦是循规蹈矩,偏偏却称宫门监的周文远为“周郎”;先帝大行,杨子高被遣去道观,掌固卢氏亲自送行,临别时嚎啕大哭、泣不成声…… 婉儿难以抑制地琢磨起了这些事,越琢磨,思绪便不由自主地散到了许多奇奇怪怪的地方去——若说高延福、杨子高、周文远之流,乃至宫中大小内侍,纯以性情、样貌、口齿之类博得宫人欢心,那决然是假话,他们既能与宫人相善,必是因其“男子”的身份,何况先帝在时,宫中三令五申,不许有内侍与宫人交好,倘若这些内侍真是全无妨碍,如何又要下这样的禁令?可照图形所画,男女之事,似男人有□□,而女人无有。内侍之净身,自然是□□去净,否则不能得以入侍妃嫔。若果如此,则这些人与宫人们同宿起时,又做了些什么?总不见得因极爱与对方对卧长谈,所以宁可冒着禁令,躲着人,千方百计地也要图那一晚上罢? 这许多疑惑都在婉儿心上扎了根,搅得她心思蠢动,日夜不宁。有心要多方求解,一则畏惧宫规森严、不敢妄言,二则幼受家教、耻于言及,因此竟只能将疑惑埋在心中,累成心病,辗转反侧,那梦中的情形,也越发地光怪陆离,自男女间无声静止的画面,渐渐地变作稀奇古怪的姿势动作,再之后那些男人又渐渐地变得不是男人,先是突然少了□□,继而面容都变得阴柔,仿若内侍,再之后连身形也渐渐地娇柔细窄,甚而生出了**。 武后照旧还出现在这些梦中,却不再是旁观的人,反而变成了那男女们中的一个。有时是辗转□□的女子,有时是面容狰狞的男子,有时男女兼而有之,婉儿也不再如从前那样能从容分辨,有时沉湎其中,至天明起身,方有所觉,身下津液淋漓,煞是恼人,有时情浓交接,羞愧而醒,睁眼时却恋恋不舍,尤有余味。 到了今日,这梦就更过分了,竟将自己代入了女身,武后带入了男身,梦中自己成了某位妃子,受她这帝王怜爱,宠异诸伦,冠绝后宫,诸妃嫉妒,累加僭毁,武后却一心一意,绝无转移,甚而赐浴温汤,亲为披衣,其后旖旎温存,其中乐趣,直非人间所有——直到婉儿看见自远处凌空而来的祖父和父亲。 婉儿从未见过自己的祖父和父亲。然而自母亲和他人的描绘来看,这两位应当都是清矍俊逸之人。在她其他所有的梦中,祖父和父亲亦都是这样的形容。可这一次,两人却都是面目狰狞,疾行而至,厉声高喝,其情其状,宛若地狱恶鬼。婉儿为他们所惊,一下便从幻梦中惊醒,醒时尚惊魂未定,面色惊惶,心如鼎沸,掀被坐起,将门口几个宫人都吓得来问:“才人怎么了?” 婉儿定了定神,低声问:“什么时候了?” 小宫人答说:“还差一刻到丑正。” 婉儿吩咐她们丑正叫自己,听闻只差一刻,便径直起身,略理了理衣裳,将要出门,忽地又站住,问:“陛下更衣了么?” 小宫人明白她的意思,轻声道:“婢妾们已按才人吩咐将衣裳备下了,但陛下还未传见。” 婉儿略一思索,方道:“将衣服给我。”自取了丧服,出了门,自小门入便殿,悄无声息地站在柱子后面,探头向前一看。 武后依旧衣着整齐地坐在案前,提着笔,作抄写的模样,然而距婉儿睡时已过去了两刻时,走前武后便已抄了十行字,到如今她醒了,回来一看,经书依旧只得十行。 婉儿犹豫片刻,还是抱着丧服出去,轻轻问:“陛下?” 武后讶然回头,微微蹙眉道:“这就回来了?”看见她手里的衣裳,叹息了一声,自案前站起,张开手:“更衣罢。” 自有一人接过衣裳,两人脱去了外衣,婉儿要替武后披衣时,她却改了主意:“叫他们打水来,有些乏了。” 婉儿一怔,眼角微抬,瞥了武后一眼。她今日才得了长子的死讯,这么快,就能安心入睡了? 已是深夜,一切便自从简,内侍们抬来一个大浴桶,灌好热水,徐徐退下,殿中尚余五六名亲近宫人,要再替武后脱衣,她却挥挥手:“你们都下去,留婉儿即可。” 婉儿心里一突,躬身低头,熟惯地替武后去除中衣。为了向武后显示忠诚,她一向不惮繁琐,亲自操持贱役,于这服侍洗沐之事已是极熟,然而从前还无所觉,今日做了这样的梦,再见武后的**,心里不知不觉便生出些别样滋味,又想起祖、父之死,更觉百味杂陈,紧抿下唇,扶着武后踏入浴桶,拿起巾帕时手抖了抖,放在武后肩上时,两眼习惯地向下一望,目光越过武后肩头,落在她身体与水波交接之处,看见她那双虽已微垂、却不减风情的□□自高而低地向下浸没在水中。 四下烛光如昼,照得浴桶中水光粼粼,连武后的肩和乳都像是闪着光似的,叫人看了一眼,便难以再看到别处。 婉儿的手抖得更厉害了,一不留心,巾帕落了下去,掉在水中,正正地漂在武后身前。武后眯了眼,半回了头看她:“婉卿有心事?” 婉儿全身血气涌动,咬了牙,隔了半晌,才颤声回道:“陛下洗沐过后,便…歇息么?” 武后闭了眼:“不歇息,又如何呢?” 婉儿默然无语,收拾物件,轻轻替武后擦拭后背,她虽已到为人祖母的年纪,肌肤已渐生松弛,周身却依旧白皙光洁,婉儿执巾帕的手擦过她的后背,心跳渐疾,只得咬住下唇,以疼痛迫使自己凝神静气,擦过上背,再投巾入水时,却又见武后睁开眼,平平淡淡地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在此时还能安然入睡,真是铁石心肠?” 婉儿看不见她的脸,却知道此刻她的面上一定也如这声音一样平淡。婉儿垂了眼,将巾帕按在武后的肩上,自后向前轻轻擦去:“若陛下不是这样的铁石心肠,晋阳王早就没有今日了。” 武后的肩颤动一下,发出一声似笑又似哭的声音,她慢慢地自桶中站起,水珠自她身上滚落下去,如纷纷细雨垂落水面。 婉儿不敢看她,连忙转身取来丧服,刚一展开,便听武后一字一句地道:“早上宫门一开,你就和阿青一道出宫,去见裴炎。” 作者有话要说:  事情办得很顺利于是更新啦么么哒~ 感谢: 木夜夜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9-02 17:58:15 读者“红场五十七”,灌溉营养液+12016-09-02 18:01:07 读者“煎饼果子不放葱”,灌溉营养液+52016-09-02 14:02:57 读者“32海荷”,灌溉营养液+12016-09-02 07:23:31 读者“bingojay”,灌溉营养液+272016-09-01 07:00:53 第175章 变天() 平日我进宫都是自南门出入的,今日事大,却有些不想经过宰相们出入的南衙,因此特地叫人绕到北门外,思之再四,还是先递牒请见母亲,本以为有这样大的事发生,传达当有迟延,谁知不到片刻便有人出来宣令,说太后在太极宫召见我们——这宣令的正是从前往长乐观向我传过旨的王德,说来也算是老熟人了。 我一见王德,便觉心中有些不安,郑博在侧,不好多说什么,自车上向她屈身一礼:“劳烦十五娘了。” 郑博见她穿着青衣,颇有些不解地看了我一眼,我对他使个眼色,他虽未懂,却也肃容跟随,不敢造次。 王德将我们带至承香殿,对殿中人吩咐几句,回身道:“妾即前去启禀太后,请公主、驸马在此候见。” 郑博扭捏地道:“请禀太后,臣是外男,居留内宫,似有不妥?” 王德道:“此是太后吩咐,驸马但留此间,毋须烦扰。”竟不再等我们叫她,转身便走了出去。我知道事出紧急,且对宫中也熟,倒还好些,郑博额上立刻便冒出冷汗,徒劳地叫了一句“十五娘子”,追出一步,便见几名宫人站出来,为首一人微笑道:“太后有令,请驸马、公主在此稍待。” 郑博脸色苍白,回望我一眼,我亦是心跳迅疾,掌中出汗,面上只能装出镇定的模样,安慰他道:“阿娘既叫我们等,我们在这里等就是。”因见身周二十余名宫人都身着胡服,又向那为首的问道:“你可是木兰骑中人?” 那人对我拱手:“婢妾斛律多宝,为木兰骑第什队队正。” 我听说是独孤绍的手下,心内稍安,笑道:“独孤十六今日当值么?她如今人在哪?许久不见,也不知这小娘又到哪里厮混去了。” 斛律多宝只是摇头:“不知。” 我见她不说,越觉此事严重,抬眼去看郑博,他亦是六神无主,倒是斛律多宝看我们惶恐,取了一副双陆棋来,我想事已至此,恐慌无益,便邀郑博投棋,玩不上几局,忽然又有谒者来传话:“太后召驸马。” 郑博已是衣衫透湿,望我一眼,战战兢兢地道:“二娘?” 我丢了棋道:“既是阿娘相召,二郎就好好地去罢。”想起李晟与他同为“二郎”,便觉心中一叹,起身替他整了整素服衣衫,低声嘱咐道:“无论如何,听阿娘的话总没错的。” 他懵懵懂懂地看我,被几个内侍拥着跌跌撞撞地出去,斛律多宝等他出去,方看我:“妾寻几人陪公主下棋?” 我心念一动,笑道:“独孤十六不在,崔二总在罢?你叫她来陪我。” 斛律多宝看我一眼,退了出去,须臾便见崔明德穿着素色窄袖,带着一个侍儿慢慢过来,我见她便笑:“独孤十六真偏心,我的侍儿都不知遣到哪里去了,你却还能带一人进来。” 崔明德淡淡道:“我不过一人一身,宫中却皆是公主家奴婢,怎么好比?” 我干笑道:“崔二娘说错了,宫中都是天子奴婢,不是我的奴婢。我已非宫中人。”请她坐下,将人都打发得远远的,迫不及待地便问:“今日…怎么了?” 崔明德自己扬声叫人奉了茶,狠饮一口,抬眼皮看我:“怎么回事,你自己不知道么?” 我讷讷道:“可是为何要把我拘在这里?”问完自己便有些省悟——我偏偏在这样时候进宫,母亲不把我拘在这里,难道还要放我在宫中四处走动,到李睿那里说说话,再去韦欢那里聊聊天么? 崔明德见我自己悟了,便不答话,只又喝了一大口茶,宫人们给我上的是清淡的茶叶茶,给她上的却是茶末煮的浓茶汤,这浓茶在如今这年代被视作前世咖啡般的存在,多饮无益,崔明德、韦欢这些世家小娘子素日里都讲究小口啜饮,忽然连喝了两大口,难免惹我疑心,我留神看她,见她今日妆扮也较素日更浓,细细一看,原来是为了遮住眼下乌青。 崔氏早早地便四处押宝,占了十全之策,她自己又不过是个五品执事,无论皇帝是谁,只要不卷入什么大事,总无性命之忧,却不知有什么忧虑事,令她这样一位云淡风轻的人物,都要失眠至妆粉也遮不住的地步? 我握住骰子,随意一扔,举子时心里有了想法,向崔明德促狭一笑:“崔二在担心十六娘?” 崔明德将茶杯放下,随意掷了一子,面无表情地道:“独孤绍随身护卫太后,她的事,便是太后的事,你难道不担心?” 我道:“阿娘是必然无事的。”无论是前世的经验,还是这一世所见,李睿…实在都不是母亲的对手,不知道她何时动手还好,一旦知道,我的心反而像是定下来了一般,唯一放不下的,倒只有韦欢。 想到韦欢,我执棋的手便握紧了些,也饮了一大口茶水,轻声问崔明德:“二娘,你觉得,阿欢…聪明么?” 崔明德斜眼看我:“皇后幼习经书,长而敏齐,鸾仪威质,凤章天资,自然是聪明的。” 我道:“我又不是独孤绍,你不要拿这些话哄我,照你看,若是六郎…之后,阿欢能留在京中么?” 崔明德垂着眼,像是在算棋,又像是在考虑我的话,少顷方问:“她和你说过什么?” 我犹豫片刻,却没说实话:“什么也没说过。” 崔明德深深看我一眼:“其实她说过什么倒也不大重要。重要的是太后怎么想。”行子数步,又道:“晋阳王有四子,其中一位是先王妃所出。当今陛下只有一子,宫人所出,太子妃所抚育。晋阳王立为太子二十年,天下称德,一朝被废,四海冤之,如今虽然身死,他的儿子,却依旧为世所瞩目。而当今陛下并非嫡长,立太子不过数月,亦无德称,登基以来,任用藩邸私人,大修离宫行在,先父尸骨未寒,便逼杀亲兄,淫通姨姊妹,这样的人的孽生之子,与晋阳王的嫡出之子,孰轻孰重,朝臣们心里自然有数。” 我喉咙发干,哑着嗓子道:“你是说…奉节。” 崔明德道:“我什么也没说,只是转述朝中物议罢了。” 我抿嘴道:“最妙的是,晋阳王与王妃都已身故,其子年幼,毫无依凭,一切行止,全赖祖母和宰臣护持…” 崔明德淡笑道:“是啊,多少人梦寐以求,不过是为天子宰,为皇帝师,若能二者兼得,亦是人臣之极。” 我低了头,许久才道:“别的倒也罢了,韦欣这事…像是没什么凭据。” 崔明德道:“韦玄贞本来升了普州刺史,已将赴任,行不几日却急令召回,改注吏部侍郎、同中书门下三品。若因他是皇后之父,为何先贬后褒?若是因他政绩卓越,他还未到任上,怎知端由?且近来崔氏频携女进宫,迟留多时,已是人所共知,一来二去,难免惹人疑议,有了这样的流言,倒也不稀奇——说到这个,我方才并没提到是谁,二娘却一口叫出韦欣的名字,莫非知道什么?” 我握了拳道:“我的确知道此事。明白说出来,便是不想瞒你——若是情势如此,你能设法…令阿欢留下来么?” 崔明德凝视着我:“二娘为什么一定要留下她?远离京城,于她未必是坏事。” 我心里闷得难受,一口将杯中茶饮尽,低声道:“六郎不喜欢她。我…不放心她在外面。” 崔明德道:“你方才也说了,她很聪明,多半能设法自保。” 我没说话,只是又问她:“你有办法么?”若母亲当真立的是奉节,我便更要留她在京中了——李睿已经十八岁,年纪越大,威胁越大。而母亲正当壮年,不管在原来的历史,还是以如今的情势来看,都可以至少再活二十年。反观奉节,去年八月生的,到今年才不到一岁,便是二三十年后,对母亲也毫无威胁,反倒可能因为祖孙的关系,感情更切。谁知道在这变了轨道的历史中,母亲还会不会召李睿回来?就算李睿回来,那也是许多年以后的事了,我和阿欢…岂不是难再相见? 可是崔明德说得对,倘若李睿不会再回来,从此就以一个被贬皇子的身份终老,韦欢跟着他,其实比留在京中更安全。 我以为自己是为她着想,可说到底,还是只想要时时见到她。然而我真的要为了一己私心,强行将韦欢留在京中么?我又真的…护得住她么? 崔明德看着我摇摇头,不知是无能为力,还是不愿相帮。 我们两都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对坐着,我固然想着自己的心事,崔明德却也低着头,似是在思索着什么。日中时斛律多宝带人送了饭食,然而我们谁也没有心思动箸。 又过了许久,久到太阳都已微微倾斜,才听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崔明德猛然抬头,直身而起,又迅速地坐了回去,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我没有她那样性急,慢慢转头看向门口。 独孤绍束着发,穿着彩衣绢甲,带着长刀,神采奕奕地踏进来,在门口便立住,右手按住刀柄,等我和崔明德过去,方朗声道:“皇帝远正人、亲群小,酒色极于沉荒、土木备于奢侈,前后愆过,教之不改,太后秉先帝之遗愿、持国家之公允,废为庐陵王,即日之国,妃韦氏、子守礼随行;故晋阳王、追封雍王子奉节,幼挺弘皎、聪慧夙生,高宗在日,常欲养为己子,以庐陵王睿故辍之。今庐陵无道,即令入宗,克承先帝之祧,昭绪祖宗之嗣,更名为旦。宣长乐公主往紫宸殿觐见。”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没有看错,独孤绍说的是“克承先帝之祧”,也就是以孙为子,是唐人受胡俗(待考)影响下而颇风行的一种习俗,但是如同封父亲的女人为皇后一样,是一种士大夫不大认同的行为。 然而历史上王皇后出身士族,却主动把先帝的女人从寺庙里接出来送给皇帝。则天直到一步一步封为昭仪,都几乎没有受到大臣反对,直到皇帝想要以废后为突破口打破大臣独揽朝政的局面才引发强烈争议,其中关键乃们可以自己想~ 总之唐无节臣,这句话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相当公允。 感谢: 此去经年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9-04 07:46:09 懒猫淼淼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9-04 08:06:02 懒猫淼淼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9-04 08:07:50 懒猫淼淼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9-04 08:08:47 懒猫淼淼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9-04 08:08:57 懒猫淼淼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9-04 08:09:03 懒猫淼淼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9-04 08:09:18 懒猫淼淼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9-04 08:09:27 懒猫淼淼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9-04 08:09:33 读者“扶她扶不起”,灌溉营养液+802016-09-04 11:11:19 读者“呱QAQ”,灌溉营养液+302016-09-04 08:18:47 第176章 所求() 母亲初设木兰骑时,队伍正骑不过数十人,选骑百余人,如今却已有了整整什队一百名正骑,三百余选骑。独孤绍带了一队正骑来,又与斛律多宝的一队汇合,其中四人穿着绢布衣裙,抬了一顶腰舆,余人皆是内穿胡服,外披绢甲,配长刀,着短靴,赳赳而立,气势竟不输千牛卫。 独孤绍让我坐上腰舆,自己按了刀,带人护卫在侧,临走时似是不经意地回头瞥了崔明德一眼,问她:“崔二去么?” 崔明德没有回答,却径自起身,小步快走到队伍后面,独孤绍便挥挥手,人从抬起腰舆,快步向紫宸殿去,她自己则落后几步,缀在腰舆之后、崔明德之前。 承香殿与紫宸殿相去不甚远,然而此刻宫中处处岗哨,严防警戒,独孤绍一行又都带着刀,因此我们一路走走停停,颇费了些时间。 我趁着这时间想了许多许多:如今的形势、母亲的心思、宰臣的立场、朝中的风向……自我想起韦欢留京的事以来,这些情势便已被我琢磨过无数遍,到如今立的虽是奉节而非守礼,然而母亲的盘算,总是一般。 可惜正是因这些事已被我琢磨过无数遍,思虑太多,反倒更显得千丝万缕,漫无头绪。 眼看紫宸殿就在近前,我不由自主地便捏紧了拳,转头看了崔明德一眼,下舆时慢慢靠过去,又问了她一遍:“若无万全之法,那么…搏一搏的法子呢?”已是绝望到了极处,人反倒冷静下来,想了想,又道:“我并非要照着去做,只是万一阿欢也愿意留下来…” 崔明德看了我一眼,低声道:“你觉得以她的性子,会甘冒大险留在京中,还是远走避祸以图将来?” 我知道她的意思,以韦欢这样趋利避害的天性,若真让她自己选,十之**会选择随李睿之国,可是想起那一日她答应与我天长地久,我却又不由自主地生出些许希冀——既然那日她愿意冒风险答应同我在一起,那今日她会不会也愿意……冒险和我在一起呢? 我知道这样的想法很自私。可是我就是这样一个自私的人。在这样的紧要关头,我所想的,竟不是怎样才是为她好,而是…她到底愿意为我做到什么地步。幸而我竟还未自私到底,未等崔明德回话,便咬牙忍心地阻止她:“不要告诉我了,让她…走罢。” 已有内侍出来引我,我闭了闭眼,刚要提裙入内,崔明德扯住我,待我回头,轻轻开口,吐出“制衡”二字。 我如醍醐灌顶,骤然省悟,然而省悟过后,反倒觉此中抉择,越是艰难了。心不在焉地随人入内,但见裴炎、刘祎之、刘懿之、元万顷等几位近臣在帘外,婉儿、团儿、阿青、贺娄氏等几位尚宫及数名乳母在内,母亲则抱着奉节高坐在御座之上。 大臣们见我进来,都躬身向母亲告辞,母亲点点头,吩咐高延福送他们出去,再转头时才将奉节举高一些:“太平,来见过三郎。” 我一瞬间便明白母亲重排了先帝皇子的齿序,这事祖母也做过,父亲本是排行第九,因是祖母第三子,所以一直被唤作“三郎”,现在母亲也有样学样,将新认的儿子奉节,或者说李旦,认作了三郎。 历史兜兜转转,无论开始扭曲到了何处,现在到底又转了回来,若是如此,我这穿越的长乐公主,与从前那个太平公主,是不是…也有一样的下场?韦欢这位韦皇后,是不是也会如从前那个历史里的韦皇后一样?老天莫名其妙地让我穿越,到底是为了什么?我重新活着这一世,到底又是为了什么?只是为了到这里,做一个混吃等死的公主,看上自己的嫂子,与她发展一段畸恋,最后两人都不得善终么? 我突然觉得,自己两辈子的人生都只不过是老天随手开的一个玩笑。李太平这个人,前世便轻若鸿毛,今世亦不过可有可无。 历史需要武则天有一个女儿,于是她就有了一个女儿。这个女儿可以是我,可以是别人,可以是另一个时空的太平公主,也可以是这个时空的长乐公主,至于这位公主的性情样貌,志向理想,则根本不重要。 历史也需要大唐有一位韦皇后,不管是前世那位唐中宗的皇后,还是这一世李睿的正妻,于是就有了韦玄贞之女韦氏,不管这韦氏到底排行第几,叫什么名字,只要她是一位韦氏,随着武则天那位同样符号化的儿子远去外地、历经苦难,苦尽甘来后又专恣弄权、自取灭亡的韦氏。 在历史的洪流面前,我们的喜怒哀乐、爱憎怨恨,根本就不重要。连我们到底是去是留,是死是活,也根本就不重要。 我木然地跪下去,缓慢地对着母亲和李旦一礼。母亲没有马上叫我起身,而是抱着李旦一步一步地走到我身前,蹲身下来,让一岁的李旦站在我面前:“叫阿姊。” 李旦发出一阵含糊不清的叫声,随即咯咯地笑起来,伸手去拔我头上的珠钗,母亲赶紧阻止他,:“不要欺负你阿姊。”将李旦交到乳母手里,牵着我的手让我起来,摸了摸我的脸,温和地问:“吓坏了罢?如今没事了。” 我摇摇头,又点点头,轻声问她:“六…二郎今日便走?” 母亲转头看着乳母逗弄李旦,好一会才道:“已叫人收拾准备,日落之前,便送他出城。” 至少李睿还封了个郡王,有行李可收,有妻儿相随,比起去年李晟走时实在要好多了。阿欢的处境,比她在京中所能有的,也要好多了。 我垂了眼看自己的手,恍惚中掌心和指尖都似发起了热,像是握着另一人的手一般——我曾朝夕不离地握过她的手,在短短的、不到一年之前。记忆中她手的触感还新,她身上的香气也似未远去,连我周身未彻底消散的酸痛中都还留着她的味道,可她已要离我而去了,在远远的千里之外,不知是偏僻还是繁华的地方。 她会受着当地官府的监视,和她并不喜欢的丈夫朝夕相对,养育着并非她自己亲生的儿子,或许还有她丈夫在当地新纳的一群妾侍。她会担惊受怕,京中一封不辨真伪的诏书过去,便能轻易地要了她一家人的命。自然,她也远离了是非,运气好的话能再度回到京城,成为万人之上的皇后,凭着与皇帝共患难的情分恣意弄权,运气差的话,也有机会以王妃身份,在京城之外终老。 我怀疑自己是否真的爱着她,按照我自电视剧、小说、论坛得来的那些爱情故事来看,我若真爱她,应当是奋不顾身,不顾一切才对,可我始终犹豫着,直到现在,还因一己之私而想要留她。我亦怀疑她是否曾爱过我,这问题我从未得到过答案,说不定一辈子都得不到答案。 我活过了两个短暂的人世,只喜欢过这么一个人,也只被这么一个人喜欢过。我和她相处的时间实在是太短暂,短暂到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感情到底有多深。我和她的确曾认真地思考过未来,可是我们所思考的未来与这现实的未来根本就风马牛不相及。我和她都有过勇气,愿意承担这未知的未来,可这勇气在历史的洪流面前也根本不堪一击。我们的一切都渺小而脆弱,在历史、命运、乃至于母亲面前都根本不值一提。 我们所有过的一切,根本毫无意义。 母亲静静地看着我不说话,许久之后,才伸手揩拭我眼角的泪,轻声道:“等下到宫门外,好好送送你阿兄罢。” 我抬眼看她:“阿娘不见见他…么?” 母亲淡淡道:“见也可,不见也可。”像是应和她的话一般,高延福躬身从外面进来,悄悄瞥了母亲一眼,又看了看我,欲言又止,听母亲道“有事但说无妨”,才利落地跪下去,朗声道:“庐陵王临别前想见见太后和公主。” 母亲扬起眉:“就这一句?” 高延福道:“庐陵王说,他自知罪孽深重,本该深自愧勉,即刻启程,以赎前罪。只是此去路远,而太后年已高,公主年尚幼,庐陵王放心不下,所以想临别再见一面,聊尽为人子、为人兄之心。” 这绝不是李睿能说出来的话。临别求见,故意说得这样哀切,分明是别有所求。 我的心像是活过来一般,猛地跳了一下,又跳了一下,接着便一下一下,越跳越快。我有些期冀地抬头去看母亲,看见她面上露出些许不忍,却还未即应诺,便抱着她的腿慢慢跪下去,仰面哀求道:“阿娘就见阿兄一面罢。” 母亲终于叹息着点了点头:“叫他们进来。” 作者有话要说:  蠢作者现在才反应过来太平她便宜爹的名字是李承琮不是李承宗…当时好像还有读者留言来着…我是有多迟钝…总之会改哒_(:зゝ∠)_。 ………………………………………好久没发我大糖的科普(八卦)了于是来一发…………………………… 关于“唐无节臣”这个说法,其实很显然是个伪命题,翻开唐人笔记,里面会有各种忠烈、节义、孝节的类目,重臣有著名的张巡(我们不考虑吃人和男女不平等这些话题哈),小人有宁死不做伪证、剖腹明志的安金藏(名字似乎是这个),还有各种忠义的刺客、僚属、士人…… 个人认为,这个过程,就和“XX之后无中国”一样,属于不问是不是就先问为什么的类型。 (其实细究历史,哪怕是在万马齐喑的朝代,汉文化的传统,也从未断过,历史的潮流不是一家一姓,或是一人一时所能书写的,历史的踪迹无处不在,证明着它本身,此处不细论) 但是,为什么会有“唐无节臣”这个印象呢? 个人认为,第一是因为唐人尤其是初唐人承自丧乱,对“国家”这个概念尚未深入(翻看唐诗,可见到唐中后期国家荣誉感是越来越强的)。 第二是因为唐人极重家族、世系,因此更多是为自己的小家而轻忽皇室、朝廷。 第三是唐前期皇族内部争斗极多,中后期皇帝废立频繁、藩镇割据严重,各为其主的风尚大行其道,许多人讲究的忠义是为一知己之主公忠义,而非对国家的忠义,所以有这个印象。 第四则是唐人受胡俗影响,对外交流又极多,因此风气相当开放、包容、务实,同时文武尚未完全分家(文武朝服款型基本类似,文武官皆骑马,文人配刀剑、从军、带兵,朝中文武职转换自由),个人主义和自由思想较之后世盛行,集体类的“国家”并没那么浓。 第五,皇权未有后世那么集中,无法产生强迫症式的效忠认同。 第六,批评唐人无节臣的和批评宋人无干将的许多都是明清文人,借古讽今,缺什么感慨什么。 一家之言,以上。 …………………………………………………………………………………………………………………… 感谢: 往事情牵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9-05 00:26:21 bingojay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9-05 07:21:43 木夜夜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9-05 08:47:11 Autumn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9-05 08:47:43 读者“明明是个抖M”,灌溉营养液+102016-09-06 00:03:34 读者“杜宇”,灌溉营养液+22016-09-05 19:04:40 读者“呱QAQ”,灌溉营养液+402016-09-05 08:12:46 第177章 指甲 李睿进来时满脸都是泪痕。庐陵王是从一品,比他从前所封代王、冀王要低些,他只得寻了旧衣裳中不甚华丽的来穿,衣裳有了年头,他又正是青春生长的年龄,长短极不合身。韦欢则索性穿了未嫁人时的旧衣,用李睿的旧衣裹了守礼,跟在李睿身后进来。 母亲复又抱着李旦坐到御座上,又命我立在身侧,李睿不得已向李旦也行了礼,颓丧之色愈重,慢慢爬到御座前,低声唤了一句“阿娘”,抱着母亲膝头便哭了出来,母亲抚着他的头,看向随之拜见的韦欢道:“二郎久在京中,从未外出,一路上若有不习惯处,你当精心侍奉,不可懈怠。” 韦欢低头一礼,母亲又道:“你一贯知礼数,此中细务,不必多说。朕已命人在庐陵兴修离宫,你们到时,可住在离宫中,供应等事,皆自藏省另出,若有他事,可经刺史上书,达于朕听。” 韦欢皆是应诺而已,又抱着守礼向母亲行礼,母亲叫人将守礼抱在跟前,手压着襁褓襟边看了一眼,道:“甚好。”便挥手命人将李睿扶开,面上意甚迟重,似不欲多言。 我知道韦欢设法求见,一定是有些打算,自她进来便目不转睛地盯着,等着看她有何暗示,她却一直目不斜视,直到此刻方道:“有些小物,皆是先帝和太后昔日所赐,如今情移事变,妾是用不到了,二郎之意,不如留给二娘,请太后示下。” 说话间侍立的宫人已捧上一个小匣子,将匣子打开,呈到母亲面前,母亲偏头看了一眼,微微颔首,宫人便将匣子奉给我。 这匣子里有五件首饰,虽是珍贵,却不见稀奇,唯有边上一个飞鱼银盒,我见了心便砰砰跳,不知里面是什么,未敢当场打开,便单挑出这盒子,向韦欢道:“这银盒精致得很,又这样小巧,带着也不占地方,阿嫂真不用自己留着?” 韦欢道:“离国去都,行李能少便少,便是小物,该留也便留下。”顿了顿,又道:“能托给二娘,也没埋没了它。” 我隐约听出韦欢的意思,心跳得益发厉害,却也更犹豫了,将盒子握在手里,反复捏攥赏玩,怕母亲看出来,又将几件首饰也挑出来看——仔细看时才发现,每件的样式物料都极素淡,没有一丝时下风行的奢丽气,正是我素日所喜的式样。 母亲见我喜欢,又叫人把那匣子拿过去,挑挑拣拣地看了一圈,漫不经心地道:“不是什么贵重物,你为庐陵王妃,配着亦无逾越处,自己带着也无妨。” 我忙道:“阿嫂一片心,我也不好推却,就留着做个念想也好。” 韦欢亦道:“获罪之人,唯有恭慎节俭,退思己身,不敢务此浮华。” 母亲方不多言,韦欢又对我道:“此一别不知何日能再相见,二郎与我不得尽孝于太后膝下,诸多细务,皆托与二娘了。二娘身子不好,遇事当多思慈亲,善自珍重,不可像从前那般小女儿任性。”将我的手一握,又深深看了我一眼,眼中之意甚是坚决。 我心中大动,既是异常欢喜,又是异常担忧,踟蹰良久,方下定了决心,等李睿与韦欢退开,李旦亦被人抱下去之后,自上前牵着母亲的衣角,轻声道:“阿娘,儿…有话禀报。” 母亲本已有些疲惫地靠在了御座上,听见我的话后微抬了眼,手搭在扶手上道:“你阿兄出京之事已定,若要求情,就不必了。” 我在御座前跪下去,仰面看她:“不为二郎之事,是为了阿娘。” 母亲偏了头,饶有兴味地看了我一眼:“你说。” 我手心里捏着汗,慢慢道:“阿娘改立三郎,虽是为国家社稷而废不肖、立正统,然而三郎年纪毕竟是小了些,阿娘总务万几,未必能事事照料得到,若有万一,恐怕朝中不稳。” 新帝初立,我实在不该说这不吉利的事,可阿欢从前连些许小事都不肯借我的力,如今却求我将她留下,我不可不为她尽心竭力——何况留下她又正合我心中那点猥琐的愿望? 母亲凝视着我,我知道她在以打量臣下的目光看我,以小女儿的柔顺姿态将头贴在她的腿上,轻声道:“二郎毕竟是阿娘唯一的儿子,朝中不可能没有任何异议,更何况还有故冀王府及东宫僚属,此是一;裴炎等出身世家,位列宰辅,如今又预废立之事、行社稷之谋,威名既赫,权耀当时,此是二;高祖封建,遍布宗室于四海,辈分高者有霍王、鲁王,功高者有嗣齐王、宣城王,亲者有许王、郢王,有贤名者有泽王、舒王,此是三——这三者都是朝中威胁,倒不是说他们必有不轨事,不过新帝初立,母后临朝,正是朝中兴废的紧要时候,不可不防。且三郎虽经母亲册立,毕竟不是先帝亲生,生父又是先帝时便废黜之太子,若有人真要以此为由,另行拥立,亦是一害,阿娘不可不三思。” 往常我若做这样亲昵的举动,母亲总要抚抚我的头,或是拍拍我的肩,今日她却一动不动地看着我,片刻后方道:“继续说。” 我道:“先帝至今留有二子,濮阳王自先帝时便遭贬斥,又是庶出,与其子皆不足为凭。二郎是先帝所立,名分最正。诸孙中,唯守礼是二郎之子,奉节是大郎嫡子,二子最为紧要。奉节已后,唯守礼名位最尊。二郎既已年长,又是被废黜之君,不可使留京城,守礼年幼,却可与大郎和濮阳王诸子一道养育宫中,以备万一——儿所说一切,都是阿嫂无子时的情形,若是阿嫂有子,自然又以她的儿子为尊。”停留少顷,才说出最后的话:“儿以为,为母亲和二郎计,二郎该当之国,阿嫂和守礼却该留在京中。”将一切说完,心中反而坦然了,退开一步,伏身在地,敬候母亲的裁决。 母亲过了很久才慢慢开口,说的却是另外一件事:“你觉得阿娘照料不好三郎?” 我怔了怔,不自觉地抬头看她,却见她已经自御座上起身,长长的裙摆拖曳在地,覆盖住了自御座至我之前的大半地面。我想起阿欢,竟将诅咒当今圣上这事做得异样平静:“儿知道阿娘疼爱三郎,必将竭心照料,只是这世上祸福谁也难料,三郎年纪这样小,若有万一,阿娘总要有防备的。”在地上一顿首,以极轻的声音道:“晟哥已经去了,睿哥也离了京,阿娘留着旦儿和守礼,只当他们…还在身边罢。” 母亲又没有说话了。我仿佛看见有一滴泪自上滴落,摔在母亲的裙摆上,偷眼看时,却见她只是眼角微红,面色依旧如常,站了好一会,终于弯了腰,伸手在我肩上拍了一下:“他们此时多半已出了城,你和独孤绍骑马去,将守礼和你阿嫂追回来。” 这是将人情留给了我。我应诺一声,刚一起身,听见母亲又道:“让殿中选宫人姣好者二十人,及朕宫中春桃、公主府中楚儿、韦玄贞第三女,一并送至庐陵,侍奉二郎。” 这话不是对我说,我却也躬身听了,看见婉儿自暗中出来,向门外走去,转头看母亲,她已走回御座,闭眼靠坐在上。 我缓缓地退了出去,到门外僻静处打开手中留藏的飞鱼银盒一看,只见十片指甲整整齐齐地码在那里,艳红颜色,如宝石般闪耀人眼。 作者有话要说:  网页有问题,存稿箱打死存不进去,于是直接更新了…后天早上七点准时更_(:зゝ∠)_ ………………………………………………………………………………………………………………………… 小剧场: 太平:你送什么不好,送指甲是几个意思? 韦欢:这还不懂?想上公主的意思呗,笨。 太平:…… ………………………………………………………………………………………………………………………… 感谢: jf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9-06 12:26:48 木夜夜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9-06 21:25:27 读者“琳礼”,灌溉营养液+102016-09-06 21:27:45 读者“呱QAQ”,灌溉营养液+102016-09-06 11:56:26 读者“折脂”,灌溉营养液+32016-09-06 00:47:25 读者“明明是个抖M”,灌溉营养液+102016-09-06 00:03:34 读者“杜宇”,灌溉营养液+22016-09-05 19:04:40 第178章 心疼 李睿一行出了城便在驿站住下,因此独孤绍与我追得倒并不费力。押送的校尉先接出来,过了好一会,才见李睿战战兢兢地自驿中挪出,看见是我,长舒一口气,似有无数话要说,最后却只唤一句“兕子”,抹去眼角的泪水,低声问:“太后还有什么吩咐?” 他被废之后,倒是迅速成熟了,见我与独孤绍同行,立刻便知这是母亲的意思,我,踟蹰片刻,到底觉得长痛不如短痛,便利落地道:“传陛下口宣:朕以飨亲致孝,欲厚人伦,着庐陵王妃韦氏、子守礼,恩留宫中,宜奉慈亲,用伸孝道。庐陵王仍往藩地,宜加抚慰,当体眷优。”说完不敢看李睿,只拿眼看韦欢,却见她面色不变,低头起身,吩咐七七:“抱大郎下来。” 有乳母将守礼带下来,小家伙已然入睡,两只小手伸出襁褓,肉鼓鼓的,极是可爱。 韦欢的行李几乎便未打开,等我们传了令,直接将东西一搬,带着两名宫人,与李睿道别。李睿此刻方回了神,惨白着脸道:“阿娘…” 我心中生出些许内疚,握着他的手道:“阿兄放心,有阿嫂在京中,你那里消息不至断绝,若有什么事,阿嫂与我,也可为你挡上一挡。”这倒是实话,李睿听了,面上却并不见欢喜,转身将韦欢一看,叹一口气,将她的手也握了一握:“宫中凶险,日后要辛苦你。” 我再想不到李睿能说出这种话,拿眼去看韦欢,韦欢垂了头,将手从李睿手中抽出来,淡淡道:“二郎放心。” 李睿眼中又滴出泪,伸手抱了抱守礼,亲将他交在我手中,又牵着韦欢的手交在我手心里:“兕子,你阿嫂和侄儿,总要托赖你。” 我心上人的丈夫将她和她的儿子托付给了我。不知为何,我竟有些想笑,嘴角动了动,未及说话,独孤绍在旁催了一句:“天晚了,走罢。”方将韦欢和李睿的手放开,翻身上马,与独孤绍及宫中禁卫一道护送着韦欢入了宫。 天的确是已晚了,母亲命我们两在绫绮殿暂住一夜——想不到我们分开几近一年,最后却因为这样一个巧合又住在了一重殿中,我心中未免生出些荒谬的感觉,然而再是荒谬,毕竟我们又在一起了。 这一晚上等人都入睡以后,我便起身换了衣服,仙仙觉出我起身了,起身要问,被我嘘了一声,便识趣地坐回去,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我悄悄踏出偏殿,绕着内殿回廊去了韦欢所在。 母亲待她倒算宽和,并不严兵把守,宫人们则因她身份,反倒更加懈怠,她那里除了两个正在门口打瞌睡的小内侍外,悄无一人。 今时不同往日,我谨慎地在她门口徘徊片刻,又摸到窗下,正打算探听里面是否有人,却见那窗户的缝隙中露出一张脸来,韦欢要笑不笑地从那缝里看我,手推窗格,低声道:“进来。” 我便熟练地挤进窗,翻进内殿,里面只有七七一个侍儿,也早被韦欢打发到外间,偌大殿中,不过我们二人而已。 我不由自主地便抱住了她,在她耳边叫一声“阿欢”,她亦回抱住了我,轻轻叫一句“太平”,不多说话,只有眼泪默默流下,沾湿了我的肩头。我本有无数的话要和她说,被她这无声之泪一催,却也只是叹息流泪,半晌方抬头,擦了泪,心里怪她莽撞,又有许多疑惑要问,想她乍逢大变,倒不好催逼,便只低声道:“阿娘的意思是从宫中选出一道地方,改造为‘百孙院’,所有皇孙都住在一起,你和守礼亦不例外。我想过了,宫中只有近掖庭宫的地方还适宜,且离前朝和正寝又远,你们多半是住去那里。我明日便在修德、辅兴二坊置第,若你们真搬去那里,只要遣人出掖庭,到我第中送信,我即刻便知,我若有信,也叫人送到那里,你派人去取就是。” 韦欢不答,只两手环住我,不住盯着我看。 我自初尝□□,于今已旷乏了近一年,被她这样搂着,便觉周身荡漾,难以自持,又顾忌着外面,便两手推她:“好好坐着说一会话,说一会,我便回去了,如今是非常之秋,阿娘心里忌惮二郎和守礼,我们都要处处小心。” 韦欢却还不肯松手,被我催了几次,方慢慢松了手,垂眼道:“你替我办了这样的大事,却连一句话都不想多问么?” 我何尝不想问她?然而如今回想,其实一切都早已明明白白,根本没什么可问的。 当初我们倒都想到过这事,我亦曾殷切嘱咐,叫她务必留心,她却一味只说她心中有数,我则是习惯使然,想着她这样聪明有主意,既说了有数,自然就是有办法的,且心里也以为母亲必是属意守礼,多半是学那北朝拓跋氏的旧例,迫李睿做个太上皇罢了,她拿准了守礼这筹码,我则依赖着她,结果我们两谁也没有真正上心,事到临头,慌张凌乱,真是活该报应。 不过话说回来,纵然我们两个一开始便知道母亲要立奉节,也根本无可奈何。母亲之于我们,不啻泰山之于丘陵,韦欢再是聪明绝顶,也不过是初生小犊,怎能和母亲这持国秉政数十载、又占着礼法大义的太后相比?以韦欢如今的身份,私下里投靠母亲,只怕母亲还嫌她不够分量,让她活着随从李睿、带着宫人内侍和行李之国,说不定已是天大恩典,不信看看从前的太子妃裴氏,便知如今的韦氏,已是何等幸运了。 其实这一两日间发生的事,说起来惊心动魄,载于史册,亦足以为后世反复提及,可是对我们这些身处其中的人来说,也不过是一眨眼间的事:邱神勣鞠问李晟时,母亲便已暗暗派人将李晟诸子带回京中,等李晟死讯一传开,就召了裴炎,聚百官和皇帝于太极殿。李睿被叫去时还以为是为的李晟之死,坐在殿上,红着眼圈,开口便是“二郎可谥节悯”,结果母亲叫人将他拽下座去,把写好的废帝诏书一宣,再将奉节抱到御座上一坐,百官朝拜,这事就结束了——听说李睿直到被叉出殿外,还在问“我何罪”,殊不知他在这时做了皇帝,便是最大的罪过。可笑的是当日母亲已拟定了李晟的谥号“昭肃”,追封他为雍王、赠开府仪同三司的诏书就在废帝诏书之后以新帝的名义下发,就在李睿被赶出去不久、太极殿中。 自事后来看,这些事真是清楚直白得如同白纸上斗笔写的黑字,可是事先却绝少有人能料到,连早知道历史的我也一样。 母亲能做到日后那个地步,的确是有许多不同寻常的手段的。而我们所能做的,唯有默默忍耐,等到这一段历史过去,下一段历史来临。只不过属于我们的那段历史也并不长久,很快我们便会消失在历史的洪流中,变成史书上简单勾勒的几个名字。因我们是女人,多半连名字都不会有,我是“高宗第二女封长乐公主”,她是“某宗韦皇后”,或是“庶人韦氏”,身份高低,全看命运他老人家的心情。 我什么话都不想问,我只想静静地看一看她,抱一抱她,守着这难得的、独属于我们的片刻时光,品啜这独属于我李太平,而不是高宗第二女、武则天爱女的感情——然后回到我自己的地方去,乖乖地做我的长乐公主。 我不自觉地叹了口气,韦欢自己蹙着愁眉,却伸手来抚我的眉头:“小小年纪,皱个眉做什么?早早地皱成了老妪脸容,当心驸马嫌弃你。” 我按住她的手,眉头皱得越紧:“你明知我喜欢你,何必又来说这样的话。”无论是“小小年纪”,还是“驸马”的话,在这种时候提起,都令我很不舒服。 可她偏偏要提:“正因你喜欢我,我亦喜欢你,所以不忍见你这样自作自贱,驸马他丰神俊秀,是出名的美男子…” 她很不对劲。 我抬眼打量她,只见她笑得极虚假,遇见我的目光,忙把脸转过去,故作轻松地道:“先帝和太后千挑万选才为你选出这一位驸马,你要好好珍惜。” 我盯着她叫:“阿欢。”想要去看她的脸色,被她不自然地躲开,伸手去抓她的手,又被她缩开,蹲身下去,自下而上地看她,才见她嘴唇苍白,眼圈发红,被我看见,忙忙昂头,抿嘴不语。 “阿欢。”我这样叫她,觉得叫一句,心就隐隐地痛,捉住她的手,想安慰她,却不知从何说起,最后只能靠近她,搂住她的肩,轻轻安慰道:“没事了,不要…害怕。” 一直以来,我总觉得她比我聪明,比我干练,像是什么事都难不倒她一般,却忘了她也不过是个十七岁的小女孩,在前世不过高中生的年纪,若到了我的大学,多半还会被我的同校们当做“小屁孩”,可是在这里,她已经是一个孩子名义上的娘,曾短暂地做过一国的国母,现如今,又成了朝不保夕的庐陵王妃。这位聪明伶俐、城府深沉、步步为营、试图与当朝太后周旋却失败得彻底的前皇后韦氏,到现在,还不过是个半大孩子。 历史不在乎她,我在乎她。 作者有话要说:  如同某位同学所预言的那样,韦欢跌在了太子妃的台阶上,啦啦啦~ 感谢: bingojay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9-07 00:40:16 木夜夜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9-07 12:04:02 读者“**是辣鸡”,灌溉营养液+202016-09-07 13:49:58 读者“岚深时见鹿”,灌溉营养液+102016-09-07 13:02:21 读者“我什么都不知道”,灌溉营养液+22016-09-07 12:51:31 第179章 知心 不知是她先亲了我,还是我先吻了她,总之一切都发生得自然而然。 她被我推在床上时眼角还带泪,未施妆粉的脸上带着一种格外不像她的脆弱神色,我低头揭她的短衫时,她竟有些微颤抖,伸手来握我的手,带着迟疑唤我“太平”。 太平,这名字经她叫出来多好听,像是清晨雏菊瓣上的露水,滚落到了花心。 我抬起左手握住她,五指缓缓扣入她的指尖,指头轻轻下曲,握紧了她的手,我的右手也如左手般伸出,原样握住了她的左手,她的衣裳已被我解开,我就这样抓住她,俯身下去,轻轻吻在她两乳之间,唇齿微张,嘴唇与下巴交替擦过她的肌肤,上上下下,反反复复,惹得她全身收紧、微微战栗后,方自胸前滑向小腹,到脐下一寸时生出些顽趣,倏地伸出舌头,舌尖在她下腹一点,一舔,又顺着舔了下去。 她周身骤然一紧,两腿微曲,右腿碰到我的胸口,又马上伸直,她这下已忘了害怕这事,自己向下一缩,不让我再向她身下动,自己曲颈抬头,隔着泪眼看我,两手自我手中脱出,伸到我跟前,也去解我的衣带。 我们很快便袒露了上身,抱在了一起,裙和裤虽还未彻底脱去,却也七零八落,有些已降到了一半,有些却撩到了腰间。她用嘴来贴我的嘴,舌尖灵巧,钻开我的唇齿,轻吮我的舌尖。我则用两手在她侧腰摸索,将她的每一根肋骨都摸得清清楚楚,再探到下腹之下,刚摸到那片嫩嫩春草,忽见她微微颦蹙,闭着口闷哼了一声,抬手在前一看,两手十指上都留着尖尖的指甲,还刻意染了紫色的花汁,花汁上以细笔缀着金银碎花。 我生出些许赧然,抱着她道:“不用手也有法子。”屈身要再下去,她却轻轻一笑,两腿缠住了我的腿,两手搂着我不让我动。 她两腿摩挲着彻底脱去了自己的绫裤,又抬脚以脚趾夹住我的袴角,脚趾轻轻下扯,将那绫袴脱到了我的脚踝,倘若全是□□倒也罢了,这样挂一半、露一大半,有些地方温暖,有些地方却暴露在凉爽秋风中,倒激得我绵绵密密地起了许多鸡皮疙瘩,两腿也紧起来,变成她夹着我、我夹着她的情势。 她就在这时曲起一条腿,用膝盖和大腿在我的腿上摩挲,两手摸索着自我背后降下去,从肩胛到后腰到臀尖,又在那尖头上反复揉搓。 她的人还依旧在我身底下,支着头颈在我耳边轻吻,两手揉够了,一手按住我的后腰,一手自臀又滑下去,到了前面门户,抬起一指,轻轻入内。 她的手细硬如枯骨,初入时没甚感觉,到后面便有轻微刺痛,然而刺痛中又生出些快活,似是贞松随风,飘荡云波雾海,我不由自主地抓住了她的手臂,随着她的节奏而动,时以膝盖在她腿间摩挲,带得她在我身下也起了一阵又一阵的战栗。 我们不停地摩挲抚慰,似是要弥补近一年中所未能有的一切缠绵。久别近身,虽是生涩依旧,却比第一次要热烈得多、也贪心得多,我们反反复复地与对方相接,务求每一寸肌肤上都能沾满对方的味道,时而兴起、战栗如疯癫,时而倦怠、慵懒如冬眠。 到最后我们两人的身体都是倦极困极,却依旧都睁着眼,一点也不想去睡——虽然同在京中,却不知下一次这样的会面,到底会在什么时候,于是彼此虽未言明,却都格外珍惜这短暂的相处时光。 最后还是她先拍了拍我的手道:“多少睡一会,别一早起来心口疼。” 我点点头,还不肯就从她身边起来,只侧转身,一手搭在她的腹部,轻声道:“崔明德知道我和你的事了,此次多亏了她。” 阿欢沉默了片刻才道:“是我太自以为是。我不如她…远甚。” 我拍了拍她的肩膀:“照你这样说,我岂不是更要被比到泥里去了?各人有各人的长处,你处在这样位置,能做成这样,已是极好了。” 她摇头道:“你不必这样说,其实你比我…要聪明许多。” 我愕然看她,只见她轻轻咬住下唇,面上露出些许羞赧,低了眼,半晌方道:“从前我总有些瞧你不起,觉得你又憨又傻,万事都不上心,殊不知,我这样汲汲营营、自以为聪明的,才是最傻的。” 我苦笑道:“万事不上心,结果事到临头,只能眼睁睁看着你被赶出去,若这样还值得你夸,那什么不值得你夸?你也不要妄自菲薄,你能做到如今这步,真的已是极好的了。”见她还有自伤之意,忙换了话题:“二郎被废,你家人一定受牵累,别人我保不住,保下无生忍倒是容易,你想让他出京,还是留在京中?他做校书时候短,京中升转有些困难,莫不如外出做个县尉,累两年官资,回来再考一任制科,我观阿娘近来颇重赏赐、广授官职,考进士比从前容易,我这里替他寻个师门,到考试时叫他再来我这里投刺,中了举,再授京官就容易了。” 阿欢斜眼看我:“你不想保其他人便直说,什么叫做‘保下无生忍倒是容易’?难道家里那么多人,独他一个不是我父亲的儿子、前皇后的哥哥么?” 我笑道:“那你想让我保谁?韦洵?我保他先杖二百,再流放三千里,一辈子回不来,好不好?” 阿欢也转过身来,捏着我的手道:“太平,你不必为我如此。” 我们已许久没有这样面对面地躺着了,我忍不住地便要去盯着她看,又伸手在她脸上一捏,轻声道:“那一日是不是崔氏说了你什么,所以你才哭的?你一直小心侍奉母亲,你父亲家人却从一开始便投奔了二郎,是么?你新婚未久,你姊姊就急着勾搭二郎,我不信你家里不知道。” 她对我笑:“别的都对,但是那一日你倒真误会了他们,那日她们真是进来恭贺的,不但恭贺,还说父亲打算修缮阿娘和七娘的坟茔,母亲还说,要为无生忍取卢氏之女。” 我定定看她:“真的?” 她冷笑:“当然是真的。只不过正事之外,又说家里顾虑我一人在宫中,实在太过孤单,我姊姊反正也是残疾之身,嫁人无望,不如让她进宫陪我。”说着面上露出毫不掩饰的鄙薄之色:“他们以为残疾之人,外面人都看不上,二郎就看得上了么?” 我什么也不想说,只是覆过身去,轻轻在她额角一亲,身子倦怠至极,到底是又躺倒回去:“阿娘已下令把韦欣赐给二郎,现在他们也算如愿了。” 她推我起身:“这些幸灾乐祸的话,你从前决不肯说,一阵子不见,怎么倒变了个促狭鬼?天快亮了,起来回去罢。” 我已是半迷了眼,心知该是走的时候,人却半梦半醒的起不来,懒懒地赖在她手上,含含糊糊地道:“再躺一会。” 她道:“来日方长。”硬来掰我的脸,将我闹起身,亲手替我穿好衣裳,蹑手蹑脚地走到窗口,做贼般向外看了一会,才招手让我出去。 我边束了头发,走到窗前,还恋恋不舍,便道:“明日我还进宫来,你生日是七月末?想要什么?我替你办。” 她怔了怔,旋即了悟,失笑道:“我生日不是七月末,是在九月里。” 我已磨磨蹭蹭地在系裙摆好去翻窗了,听了这话,又忘了手里动作,直身道:“既是九月,为什么外面人都说是七月?那时是宫里给皇后预备的生日,总不至将日子都弄错罢?” 她淡淡道:“我的生日与外祖母的生日同天,母亲不喜欢,命我改了,我阿姨请人算过,说是七月二十七于我最相宜,便定在那日。其实是九月十五。” 我无端地又有些难过起来,将她再抱了一抱,轻声道:“其实有许多事,你大可以直接同我说。若有要帮忙的地方,也只管和我开口,不必什么都自己一人扛着。” 她也反手将我抱住,低声道:“以前不想和你说,怕你觉得我贪你的富贵,看我不起。现在知道了。”将窗推开,让我自缝隙里挤出去,我蹲身下去,将起未起时又仰头看她,她也正俯身看我,见我抬头,便微微一笑,道:“如今我什么也没有了,以后求着你的时候还多着呢,你放心。”伸手在我脸上一捏,将窗一关,叫我彻底看不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读者“小解放鞋”,灌溉营养液+102016-09-08 15:41:18 木夜夜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9-07 12:04:02 yesterday扔了1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6-09-08 08:17:31 jf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9-08 09:11:27 迟迟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9-08 10:52:01 迟迟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9-08 10:55:02 小解放鞋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9-08 15:41:18 往事情牵扔了1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6-09-08 21:13:09 第180章 关说 一想到阿欢如今除我以外已是彻底无依无靠了,我便自觉责任重大。回去以后,不忙补眠,自己想了一回心事,天明后也不立刻出宫,而是转去了紫宸殿。 母亲依旧起得很早,正和宰相们在前殿议事。往常我总是自觉避开,今日却特地在偏门外彳亍徘徊。母亲果然自里面看见了我,叫人将我领进去,问:“有事?” 我笑道:“没事便不能来拜见亲阿娘么?”走到母亲身前,向她一拜。母亲知我必然有事,笑看了我一眼,抬手示意我起身,却不叫人看座。 宰相们都隔着帘看我,裴炎站在最前,眼睛瞪得最大,若叙品级,他是不及我的,可他如今是宰相里第一,不向我行礼倒也说得过去。只是他不行礼,后面几个资历不及他的宰相便都有些尴尬。那几人你看我,我看你,彼此之间眼神乱飞,不像是宰相议事,倒像是演百戏的在对戏场。唯独刘仁轨像是什么也没看见一样,不慌不忙地上前,隔帘拜见,他一动,刘祎之几人便也随之而动。 母亲在座上端正坐着,似笑非笑地看着这些宰相,并不开口,我一见便知她的心意,忽地起了捉弄之心,受了刘祎之的拜见,摆出小妇人的礼节,谦恭地向裴炎行了半礼:“裴相公。” 裴炎的脸色立刻便精彩起来,赶忙向我回拜,我不等他全礼,又分别向刘仁轨、刘祎之略一拜——拜刘仁轨时便谢他带兵征吐蕃,免我和亲之苦,拜刘祎之则谢他教过我读书,独拜裴炎时一字不提,他回拜时,亦侧身避开以示恭敬。 裴炎额上沁出了汗,隔着帘子也看得清清楚楚。我有些得意,回头去看母亲,她有些好笑地看我一眼,向裴炎道:“依裴卿所言。”说完方转头问我:“有话就快说,说完就回去罢,中朝议事,不是你这小女娘来的地方。”虽是训斥,声音却很柔和,说话时眼中甚而还含着笑,手指在御座上一点一点的,显然心情甚好。 我装出羞赧的模样,对母亲低头一礼道:“也不算是有事…”被她一瞥,才改口:“没有什么大事,但是也不知要向谁去问,想来想去,只好来寻阿娘,不过几位相公都在,似乎又不大好说。” 母亲见我绕来绕去不说正事,有些不耐:“若是私密事,那就等些子再说。” 我忙道:“不是私密事,是…朝廷公事。” 母亲眼中带着些许狐疑:“公事?” 我看她一眼,靠在母亲身前,压低声音至宰相们能隐约听见、起居注官却听不见的地步,方期期艾艾地道:“应该算是公事——儿不是出宫住了么?这几日宅中收到了些投卷,儿颇见其中有不错的,就想…给个等第。” 母亲挑眉看我:“只此一事?” 我道:“驸马家中有几个子侄,学问上看得过去,托到儿这里,儿想他们也是名门世家,给个官做也不是什么大事。”说话时听见帘后有衣袖摩擦之声,偷眼后瞥,却见宰相们具是眼观鼻,鼻关心,假装什么也没听见。 母亲失笑道:“我以为是什么大事,既是驸马的子侄,把名字交吏部,说一声便是——六品以下,除台阁谏议外,皆是吏部注官,不须特地来同我说。”说着却看了婉儿一眼,我怕她怪婉儿不曾教我,忙道:“儿知是吏部注官,不过总是朝廷公务,还是同阿娘说一声为好。” 母亲道:“如今既说过了,你自己去办罢——知道怎么办么?” 我早已知从姑姑们那里打听过细节,却依旧装出生涩的模样道:“看中何人,便与主司之人会面关说?” 母亲笑道:“这等小事,让郑博往吏部尚书那里递一话即可,他们这些都做惯了,自然按照轻重缓急吩咐下面去办。”伸手想替我整理衣襟,却见我衣着整齐,因改为在我肩上一拍:“你也大了,这些提携、投刺之事,平日要多加留心,若真有得用之人,而宰相不肯用的,可直接引到宫里,但凡有一二可用之处,阿娘总要给你几分脸面。”顿了顿,严厉地道:“这话只在我们娘女之间说,在外不可张扬。” 我点头应允,想起一事,又道:“秋日菊花开了,儿想请崔明德和独孤绍饮酒赏花,请阿娘允准。”独孤绍倒罢,崔明德长居宫中,出入总要和母亲报备。 母亲很喜欢我事无巨细都与她说,面上一下便露出大大的笑意:“是在家中,还是别庄?” 我道:“别庄新买下,还未修好,只在家中小酌。” 她便点点头:“你素日不要太俭省,想置办别庄庭院便自管置办,你看清河、新城几个,第宅连衢,亦无人说她们什么。” 我喏喏而应,心思倒并不在此。出宫回家,第一便叫人置办此事,选在长秋园举宴,一一安排一众细务,不知不觉已是傍晚。郑博自外回来,不及更衣便到里面,入内时面上尤有惊惧之色,扯着我的手便要向内,又吩咐从人们退开。 仙仙几个齐将眼看我,我没发话,她们便都不动,郑博回头一看,蹙眉道:“我和公主有话说,你们先出去。” 我看他焦急,怕真有大事,便让人去门外站住,谁知他进来又不说话,只是皱着眉在屋里来回走了几遍,我还在安排宴会菜色,便催他:“二郎有什么事便快说,我这里还有事。” 他看了我一眼:“公主觉得,亲哥哥的废立大事,还比不上一次宴饮?” 我此刻才见他面色阴郁,将手中食单放下,手拢在膝盖上:“睿哥人都已经离京了,你现在说这话,又能如何?”惊觉自己的语气与阿欢有几分相似,不自然地抿了抿嘴,将衣襟扯了一扯,身上似还残留着她的温暖,连身下也隐约地胀痛着,这才想起一夜匆忙,竟忘了事后洗浴——如此则我身上不但残留着她的温暖,多半还残留着她的汁液,她身上说不定也全是我的味道,沾染着我的温度,我的…□□。 光是想着,我便不自觉地红了脸,又后知后觉地感到周身一阵阵酸痛,潦草地选定了菜色,将单子丢在桌上,郑博伸手接过食单,看了一眼就丢在桌上,赌气似的道:“就算无能为力,也不至马上就欢庆宴饮罢?这样未免凉薄。” 我垂眼道:“不这样,又怎样?唉声叹气,不饮不食,等着人将你报上去,说你怀念旧主、非议新皇?” 郑博不语,坐不一会就起身,到门前停住脚,愤愤道:“我近来事忙,要在城外多住些时候,家中之事,就劳公主了。”不等我回话,便一摔帘子,冲了出去。 我的从人们在门外你看我,我看你,良久之后,才见小浪走进来,轻声道:“娘子,驸马他…”话说到一半,恰到好处地止住,像是等我接话,我看她一眼,并不张口,她便有些尴尬地立在一旁,讷讷道:“崔二娘子和独孤娘子来,要不要…叫一班大舞?” 我没有说话,径自起身出去,走到门口时回头看了她一眼,见她手足无措地立在房中,满眼惶然地看我。我又将门口的人扫视了一眼,这些人都是自杨娘子死后便陆续选进来的人,跟着我至少也有一两年了,自当年启用了阿欢以后,我宫中颇肃整了一些时候,可宫里做主的毕竟是母亲,到底叫她安插了人到我身边来,不然我新买的别庄,尚未修葺停当,母亲怎么就知道了? 在我于修德、辅兴二坊置第之前,这个人必须要找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太平:自当年用了阿欢之后,腰不疼了腿不酸了人还变聪明了,阿欢效果棒棒哒! 韦欢:( ̄ε(# ̄)☆╰╮o( ̄皿 ̄///) 太平:你看,抗打击能力也变强了! 韦欢:(╯‵□′)╯︵┻━┻!!! 感谢……………………………………………………………………………………………… 小北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9-09 07:05:59 bingojay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9-09 07:18:06 毛毯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9-09 07:48:00 木夜夜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9-09 07:55:01 读者“我了个去”,灌溉营养液+92016-09-09 12:14:30 读者“我了个去”,灌溉营养液+12016-09-09 12:05:38 读者“32海荷”,灌溉营养液+12016-09-08 20:08:19 第181章 嘉麦 母亲办事雷厉风行,头一日送李睿出了京,次日他所拔擢人员的处分便下来,韦玄贞及崔氏被流琼州,韦洵几人分流钦、柳、永、江各地不等,无生忍——如今叫做韦清——的处置倒不甚重,只褫夺了校书郎之职,然而他本贫寒,父兄既出了京,又无官职在身,生计一下便艰难起来。我度母亲之意,倒是恼韦玄贞更多些,于阿欢反倒无所谓,便大大方方将无生忍的名字与郑氏和崔氏几个子弟的名字一起,递到了吏部。 吏部早已自宰相处得了话,果然办得极利落,无生忍即日便被授了望县冯翊的县尉,韦氏长辈见他竟得授望县,识趣地赠了盘川,有与同州刺史相识者,书信托付,无生忍便带着家眷,风光上任去了。 如今许多名士以文章、诗词闻达天下,其中颇有些我前世便久仰大名的,然而偶然提起,母亲和姑姑们言语间却颇多轻视之意,从前我不知晓,而今方知其中关窍:如我这般新搬出宫的少年公主,一句话递去吏部,便决定了多少文人骚客的升降荣辱乃至生死成败,母亲和姑姑们,又怎会将他们放在眼里?权力之滋味,实在是今日始知。然而千百年后,我这些姑姑们多半只能留下一个封号,生平事迹,都湮灭无踪,这些文人墨客,却能凭一己之诗篇名垂青史,生前身后,情势变幻,着实可叹。 新皇不似李睿拖延了许久才登基,母亲甚至连日子都未精心选择,直接在七月末就举行了典礼,以母后身份临朝称制。邱神勣因勒逼故雍王而被下狱,未等鞠问,便在狱中自尽了,李彬则上了一份万言贺表,诚惶诚恐地表达了他的恭贺之意,据说母亲览表大悦,放他之国,却将他的儿子们都留在京中,又明令建造百孙院。 院落未成之前,阿欢与守礼暂时住在紫宸殿旁、绫绮殿中,母亲又选了天下有名的高僧尼道,聚在京中,与崔明德等女官一道为往生的父亲和李晟抄经祈福。 阿欢亦上了一道表章,请抄一千份《一切道经》以示诚孝,并出钱物一千缗,捐在太原寺中,为外祖父和外祖母祈福,母亲对她此举颇为满意,下令她的一应供给悉如亲王妃之品级,又封守礼为乐安王,食实封一百户。 七月匆匆而过,八月初我才将宅中诸事及赏花宴之事准备妥当,便又借着请崔明德的名义进了宫,这回带了许多郑博自城外买进的小物,连我自己从集市上买的许多风车、酒胡、泥人、纸花,并我的庄田里进的蔬果等,足足装了一车。 到了宫里先见母亲,听说李旦不知怎么的哭了一夜,闹得母亲一宿未眠,如今正在偏殿里小憩,正要转去阿欢那里,却见婉儿自内出来, 轻声道:“太后让公主进去。” 她只简单地束了发,发上簪着一朵莲华银钗,身上穿着宽大的僧衣,手上执一柄麈尾,引我入内之后,便侧身立在门后,殿中除了母亲、我和她之外,再无别人。 母亲亦只着素衫绫裙,披着头发,懒洋洋地坐在妆镜前,自镜中见了我,抬眼道:“听说你送了一车物件进来?什么东西,还值得你亲自送?” 我笑道:“都是不值钱的小东西,儿见着还算新奇有趣,所以献给阿娘,若能博阿娘一笑,便是儿的孝心。”轻轻过去,在母亲身后站立,顺手便替她捏起了肩膀,她略略一怔,便即笑开了怀:“原来不值钱的小东西才送到我这里来,你这孝心献得倒是容易。” 我道:“这天下什么好东西阿娘没见过?我哪怕送座金山银山,在阿娘眼里也不值一提,反倒是这些市井小物,都是我素日精挑细选,一样一样攒下来的,虽不值钱,其中心意却大不一样——阿娘不知世人说么,穷家小户的显示诚心,便是要花钱,为官做宰的显示诚心,却是要花心思,总是要将他所稀有的献出来,才是真诚心。” 母亲笑骂道:“世人几时又有这样说法,你只管编瞎话哄你娘罢!”却侧转身,任我替她揉肩捏背,隔了一会,又道:“你既送进来,便叫他们拿进来看看,免得你抱怨我有了三郎,轻忽了你,送进来的东西,看也不看。” 我笑道:“阿娘又听谁背后说我,什么有了三郎轻忽了我?三郎是我弟弟,阿娘的儿子,有了他,日后多一个人给我撑腰,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这样想?我这些物件里还有他的份呢。” 母亲笑而不语,我背心发凉,忙让人将给母亲的东西拿上来,母亲于那些赏玩的小物不屑一顾,却指着我精心选的黍麦等物,叫我一一拿到她眼前看:“送这些是为何?” 我道:“郑郎在城外督造离宫,路上经过许多农田,他见田中结实颇为硕大,便报予儿知,儿派人买了几株一看,丰硕远胜于去年,特地送进宫来向阿娘报喜。” 母亲斜眼看我:“你住在深宫,见过几片田亩,怎知麦子该长多大?又怎知今年便丰硕远胜于去年?” 我笑道:“阿娘忘了?去岁秋日圣驾自洛返京,路上颇经过许多农田,且从前阿娘向儿等说过这些稼穑之事,儿自然便留心。”指着其中一株道:“这只是自民人田中随意选取的一株,非是极心挑选,便已丰硕至此,还有另外一些,自儿的庄田中取的,比这更要茂盛。儿想儿之庄田已然如此,御苑中的必然更佳。儿启阿娘,请阿娘自御田中取一斛最好的麦穗,分赐京中百姓为种,以示一年更胜一年。”(晋-江独家) 母亲大笑道:“前面说的倒还像个样子,到后面便不对了,你知一斛麦穗有多少?京中又有多少百姓田亩?一斛麦穗,能分得几个百姓?” 我抱着她的肩撒娇道:“一斛也罢,百斛也好,总之阿娘知道儿的意思便是。”又拿起一尺绢布:“阿娘看,今年市中贩卖的绢布,较之去年更细密平顺,前些年要二三百钱一匹,今年却只要一百五十钱,问了商户,说是今年桑蚕丰足,织造的绢帛极多,民家穿衣尚有余裕,售卖亦多,故尔市价较之往年更低,斗米亦不过百钱,市上蒸胡,又大又香,一片不过七八钱。这皆是阿娘理政有方,天下富足之故。” 我看见母亲面上浮出些许自矜之意,知道这马屁拍到了她的痒处——父亲在时,母亲理政尚有掣肘,到今年父亲病重,至李睿、李旦登基,国家大政,才算是完完全全出自母亲,此时夸今年之麦胜于去年,不亚于夸奖母亲更胜于父亲。而这正是母亲一直以来心中觉得、面上却不能透露半点的心思。 母亲想要做皇帝,哪怕以前没有这样的心思,现在也一定有了。为了做皇帝,她一定会不遗余力地为自己登基寻找理由。她的统治不亚于父亲、不亚于李家的任何一个男人,这便是一个好理由。 然而母亲虽是心上欢喜,却没有马上接受我的提议,只转头看婉儿:“婉卿以为呢?” 婉儿低头走近:“妾以为,陛下不但该准公主之议,还应宴请百官,共飨此嘉麦,以示普天同庆。诸重臣门前,亦可分赐麦穗,以示彰表。此皆愚妾浅见,伏唯圣裁。” 我苦思冥想数日,才想出这么一个拍马屁的法子,婉儿却轻轻巧巧就将这场马屁变作了一场指鹿为马的试探——如此盛大的宴飨,百官们难免都要说些场面话,到时谁颂扬最卖力、谁是敷衍塞责、谁又是愤慨不平,真是一目了然,清清楚楚。至于在大臣门前挂麦穗,便更妙了:既是赏赐,自然有人能得,有人未得,正值新帝初立之际,未得之人心中的忐忑揣测,可想而知,而为了避免这等忐忑,便免不了要使出百般解数,为母亲尽心尽力——若不尽心尽力,便是不站在母亲这边,后果如何,他们未必知道,我知道得一清二楚。至于得麦之人,虽是恩荣,却也是明白地昭示众人,他是母亲的亲信。这些人门楣上悬挂的,根本就不是一株小小的麦穗,而是他们各自的党派。 我看了婉儿一眼,向母亲笑道:“若是如此,阿娘别忘了多赐儿几株,儿将宅门和别庄上都挂上麦穗,沾沾阿娘的福气。” 母亲微笑起来,懒懒地抬起下巴,对婉儿道:“依议准奏。”反手捏了捏我的手道:“听闻郑博久不归家?” 我道:“他见是替阿娘办事,一心要修得又大又好,所以吃住都在城外,难得回家一趟。” 母亲道:“本意是因你才给他一个差使历练,结果却反倒冷落了你,还不如免了他的职使。”不等我开口,便向婉儿一抬下巴:“免驸马都尉郑博离宫督造使之职,让他好好在家待着,陪伴公主。” 作者有话要说:  我张张口,讪笑道:“本还想在宫里陪阿娘一两日,照阿娘的意思,今日不回家去陪陪驸马倒不行了。阿娘就这么嫌弃我?” 母亲白我一眼:“谁说让你回去了?你就在宫中住着,他在城外待了多久,你便在宫里待多久,叫他也知道知道被人冷落的滋味。”(晋1江独家) 我心中又惊又喜,到底没忘了正事,还道:“那赏花宴…” 母亲道:“你在宫中,一切悉如以往旧例,要举宴、要游玩,随你自己。” 我没耐住兴奋,一下便扑在母亲身上,搂着她的脖子笑道:“阿娘真好。” 晋2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感谢…………………………………………………………………………………………………… 木夜夜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9-10 07:29:23 买买提鱼二仙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9-10 19:12:21 读者“我什么都不知道”,灌溉营养液+32016-09-10 20:34:18 读者“呱QAQ”,灌溉营养液+102016-09-10 18:15:27 读者“小北”,灌溉营养液+12016-09-10 11:32:38 读者读文章系统返还+12016-09-10 10:24:25 读者“**是辣鸡”,灌溉营养液+202016-09-10 10:04:53 读者“阿亏”,灌溉营养液+452016-09-10 00:56:51 读者“我了个去”,灌溉营养液+92016-09-09 12:14:30 读者“我了个去”,灌溉营养液+12016-09-09 12:05:38 第182章 心魔 (十) 夜已深,武后却依旧坐在案前抄经。自雍王李晟死后,她已一连数日如此。白日中言笑晏晏,夜里亦是神色如常,只是就寝的时候总在三更以后,有时甚而一夜不眠。 而这样的不眠不休,却只是为了赶在日子前亲手抄完一部道经。 婉儿静静地看着武后不假思索地挥毫舞墨,饱蘸墨汁的笔尖在白麻纸上认认真真地勾画出一个又一个飞白写就的字迹,她在武后身边侍候已有两年余了,从未见过武后对抄经这件事这样认真过。 若她当初对那位早逝的废太子有一丝一毫的顾惜,就不该一步一步将他逼至如此境地。真的逼死了自己的长子,再回头来替他抄经祈福,还一字一句抄得这样认真,叫外人看起来,便多少显得有些可笑。 然而仔细想想,正因她是武后,所以才会如此行事。这些在常人看来不可理喻的事,由武后做出来,却是如此的顺理成章、理所当然。 婉儿又想起收到李晟死讯时武后的神情。那一刻她神色淡然,唯有右手握成拳,在左手掌心中捶了一下,她冷静地吩咐婉儿预备丧服,自己却独自坐在案前,开始抄她早已备好的《一切道经》。 与如今天下的大半妇人一样,武后崇佛更胜于崇道,然而她的长子李晟却笃信道门。李晟生前,母子两人常为了此事争执争吵。皇家的祈福事多是佛道并举,武后却故意要在许多事项上只设佛事,不设道事。现在李晟四郎,武后也终于在为儿子祈祷冥福时兼顾了他的意思,佛道并举。自己所亲手抄写,亦非佛经,而是儿子生前常常诵读的一部经书,连誊抄的版本,也是李晟离京前赶着时日手抄进献的那份。 去岁内侍将那本道经送进来时,武后曾极为不屑地将经书扔在地上,叫人烧掉。然而片刻之后,她便又翻悔前言,将这本经书妥善收藏,保管至今——现在想来,大约那时她便已下定杀子的决心,所以才改口留下这份经书,以为日后的纪念。 这人狠毒起来固然是远超婉儿的识见,然而狠毒之后,却也并非全无温情。 这位武太后,说到底也只是一个人,一个女人,不是什么魔头鬼怪,更不是什么神仙圣明。 婉儿无端地便想起自己做过无数次的梦,那些梦里武后或温情或狰狞,附身于形形□□的人物,然而**却都出奇的一致,宛如她身边许许多多的“人”。 梦里是这样,不在梦里又是怎样呢? 这位作为“人”的武后,既然有着常人的感情,是不是也会有常人的**?先帝近几年间体弱多病,一定是无法与她行那阴阳和合、交汇融好之事,今年又连着遭逢丧事和废立大事,她必然也是心思理会这些琐事的,如今诸事初定,她对这些事又会有怎样的心思?会不会也如自己一般…心神不宁? 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婉儿轻轻走过去,看见团儿立在外面,满面上都是掩盖不住的矜骄之色:“团儿请见。” 婉儿微微蹙了眉:“已过三更了。”团儿清晨就出了宫,偏要游荡到宫门、城门都关了,才用太后手令叫开重门,又赶在此时请见,用意为何,昭然若揭。 团儿斜了婉儿一眼,没有理会她的质疑,只是扬声又将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团儿请见。” 婉儿垂了眼道:“少待。”转身走近武后:“陛下,韦团儿…” “听见了。”武后恰写好一纸,将笔搁在一侧,麻纸则交在婉儿手中:“你退下,叫她进来。” 婉儿的右手不自觉地在左手上一掐,躬身道:“是。”复又回到门口,传达武后之意,自己退出去,在门外悄然立定。 团儿在里面待了足有两刻,才志得意满地退出来,到门口时停住,睨视婉儿:“娘子让你侍奉更衣。”声音压得低,调子却拉得高,有些像平时高延福亲为武后辇驾长呼清道时所发出的那种介于男女之间、耀武扬威又带着一股天生奴婢气性的呼喝。说完也不等婉儿回应,衣袖一摆,高步跨出门槛,趾高气昂地下了阶,乘上一顶双人抬的肩舆——婉儿知道团儿近来仗势跋扈,却不知她跋扈至此,深深凝望一眼,低头转入殿中,见武后已起身站立,见婉儿进来,笑问道:“叫你进来,怎么耽搁至此?又与团儿合气了?” 婉儿知道自己与团儿之事已人尽皆知,镇定地走到武后身后,一面替她除去外袍,一面道:“妾见团娘子在阶下乘舆,似大不合礼制,所以多看了一眼。” 武后淡淡道:“夜深天黑,出入不便,所以赐她乘舆,不是常礼,只要不叫南衙那些人看见,便无妨碍。” 婉儿道:“若如此,是不是明旨宣达宫中各处,免得有那不晓事的误以为团娘子逾制,若半道将人扣住,或是惹来御史谏议,倒是麻烦。” 武后笑眼看她:“你倒是不徇私。” 婉儿躬身道:“妾是陛下之人,与团娘子不和,是为陛下计,非为己身计,请明旨宣达,亦是为陛下计,非是一己一身之恩怨。” 武后挑眉道:“若果如你所说,朕倒是该好好重用你咯?” 婉儿将夹衫脱下收好,方道:“天下至重,莫如陛下,陛下所重,莫如贴身,如今妾得朝夕近身服侍陛下,可见陛下之信重,陛下肯将此重任托付妾身,则是已知妾之忠心,如此试探,恐伤圣明。” 武后凝视着她,婉儿知道自己今日有些逾越了,可她竟出奇的没有害怕。如今她已非刚到紫宸殿时的上官宫人,她在武后跟前服侍了两年余,见过这位武后高兴时大笑、生气时大怒,知道她的许多脾气秉性,亦知道她的许多阴私底事,她知道武后固然喜欢别人温柔贞顺,却也讨厌身边人的平凡庸碌,她知道适时露出自己的爪牙,未必便会让武后厌恶,说不定会反令她对自己更有兴致,她知道武后对于身边人所犯琐事的处罚其实并不严重,她还知道正值新帝初立、太后临朝,武后必然要大量任用私人以抗衡宰相,而寒士和宫中内人都是极好的选择。 最重要的是,她知道自己不想再这样等待下去。那些噩梦持续不断地困扰着她,令她日夜难安。她极其想知道,自己在武后心里到底有多少分量,有没有比衣紫衣、宫中乘舆、掌内外密告的韦团儿更重要一些?除了免去自己掖庭劳役之外,武后又还能给她些什么?倘若这样小心谨慎地侍奉,换来的只是一辈子苟且,那么婉儿这般尽心竭力地尽心侍奉自己的仇人,又是为了什么? 婉儿紧抿双唇,看似恭敬,实则倔强地回望武后。了不起是杖责,紫宸殿中又不是没人被打过,行刑的都极知分寸,如她这样身份,挨上四五十杖也不会伤筋动骨。至多不要做这个才人,如此倒也遂了母亲的意。若是武后反倒因此而更欣赏自己,那便更好了。时局多变,正是出头的时候,若她能籍此扶摇直上,光大上官氏之名,对祖、父和母亲,总也是有一番交代。 婉儿迫着自己不去想报仇的事。她知道心怀怨怼与偶然抱怨是全然不同的两件事。后者至多令武后不悦,前者却是性命攸关——不但攸关她的性命,还关系着母亲的性命。婉儿知道自己如今力量尚浅,绝无报仇之力。日后就算她有了报仇之力,第一要做的,也不是报仇,而是…为祖、父平反。婉儿隐约地觉得,她其实并不如自己以为那般想要报仇,毕竟她还年轻,还有许多比报仇更好的事在等着她,虽然她还不清楚这些更好的事到底是什么,如今她还不及二十,未来的一切都还模糊懵懂,有着无穷的可能。而这些可能都要依附着武后存在。 婉儿看着堆在一旁的赭黄衣衫,那是天子的袍服,武后却堂而皇之地穿在了身上。二十余年前,边地出了一个陈硕真,以女子之身而号为皇帝,领兵作乱。这乱兵固然很快便被朝廷剿灭,关于女皇帝的传奇却一直在民间流传。最近武后又将二十年前的卷轴调出来看,关于陈硕真的部分看得尤其仔细。婉儿不信武后此举纯然出自无心。 婉儿觉得自己的思绪很乱。乱得不同寻常。一定是因为最近几个月都没睡好的缘故。她定定地看着武后,心跳越来越迅疾,身上亦慢慢沁出了汗水。 看来是远不及团儿,她有些沮丧地想,不明白自己为何会生出这样强烈的沮丧。她扯了扯衣袖,身上蜀衫是母亲趁夜亲手缝制,若要受杖,一定要记得脱去,免得损毁——当众脱衣不雅,不如临去前将衣裳脱在偏殿中。 武后终于在婉儿惴惴不安的回望中开了口,声音轻柔,面带笑意:“朕用你,不过你还有几分可用之处,不是因你忠心。若单以忠心用人,朕一开始便不会用你。”右手微抬,打断婉儿即将出口的话:“不过,你既口口声声说对朕忠心,朕便给你一个机会。”她面上笑意变大,神情面貌,却反而带了几分梦中所见狰狞:“世家之子,最重礼法清名,你祖父当年本已位居宰相,备受圣宠,却为了那虚无缥缈的礼法名声而撺掇先帝废后,如今你要向朕表忠心,莫不如亲自毁了这礼法清名,你若做得到这点,从此之后,朕便信你的忠心,做不到也不打紧,朕依旧重用于你,只不过这忠心不忠心的话,以后就不要说了,你不过是个贪生怕死、趋炎附势的小人。”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读者“雪痕”,灌溉营养液+102016-09-11 18:45:03 读者“岚深时见鹿”,灌溉营养液+102016-09-11 15:03:23 读者“这不是马甲”,灌溉营养液+12016-09-11 14:50:15 读者“这不是马甲”,灌溉营养液+12016-09-11 14:49:28 读者读文章系统返还+12016-09-11 11:11:44 买买提鱼二仙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9-10 19:12:21 懒猫淼淼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9-11 08:59:58 jf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9-11 15:34:16 第183章 则天(一) 那孩子长大了。 她盯着对面的人看着,心上的惊愕一闪而过,旋即嘴角微翘,绽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那孩子初出生时,上官仪还是独持国政、深受圣宠的上官侍郎。凌晨入朝时常漫步水堤,步月吟哦,朝中号为神仙。那孩子的母亲早在怀孕时便将“仙人授秤”的故事传扬了出去,结果生下来的却是个女儿,难免惹得全家不喜,于是那孩子生下来好些时候都没有大名。 是她与先帝闲聊时听说了这个故事,随口起了“婉儿”这个名字——上官仪号“绮错婉媚,开一时之先”,而她曾被太宗赐号“媚娘”。因这名号源于民间小曲,又涉宫闱秘辛,她一向不大喜欢,然而那一日听见先帝说“绮错婉媚”时,却鬼使神差地想起了这个名号,随口便将那孩子命名为婉儿。 婉儿成为婉儿后不久,便被获罪没官。那之后她虽并不曾忘了这个罪人之女,亦交代掖庭好生监管,却也从未把这小小的孩童放在心上。 这孩子就这样在掖庭中长大,大到足够在宫中四处奔跑,如脱缰的野马般在内廷流窜,甚至窜到了她的眼前。 这孩子第一次躲在暗中窥视她的车驾时便被随从发现了。那时她因婉儿年小,并未十分在意,可那之后这孩子便一直出现在她身周,那张精致白皙的脸越长越像她的祖父,也越来越容易被她认出来。那一次太平久病初愈,她与先帝在翔鸾阁大酺为贺,这孩子还胆大妄为地跑到了弘文馆外。 她看见了她。那时刘祎之几个已被先帝选为弘文馆学士,准许北门进出,随时召见,以备咨议——一如年轻时的上官仪。而上官仪的孙女,则正怯生生地站在她祖父所任职过的地方,惶恐不安地看着她与上官仪的后来者们谈笑风生。 她心里忽然生出些许戏弄之心,指着这年不过十岁的孩子向新拔擢的学士们笑:“连宫中使女,都知歆慕文学,可见时风之盛。” 与当年上官仪等人的清高不同的是,几位侍臣马上便奉上了许多好话,颂扬自己的明识远见、深厚圣德。 她知道这并不是因为上官仪比刘祎之更有风骨,而是因为那时的她,比上官仪拟废后诏时的她,更有威望。她其实不但一点也不厌恶上官仪,反而还有些欣赏他的才华。不过比起她自己的威望来,上官仪一家一族的性命,微不足道。 上官仪以自己的鲜血,向天下人昭示了她不可动摇的权威。 那一日她心情十分愉悦,连带地也记住了这个小小的女孩。她命人查了这孩子的生平,发现这小东西虽是长在掖庭,没有师保教导,却是聪明伶俐,丝毫不亚于其祖父上官仪。她起了爱才之心,同时还有些隐隐的说不出是什么的心思。她有些好奇上官仪的孙女在宫中能长成什么样子,将来能不能为她所用——便是不能为她所用,闲暇时偶然关心下这小小孩童,亦是一项无伤大雅又费不了什么事的消遣。 于是她暗暗地命人优加照顾这孩子,放任她推脱劳役、偷偷读书,她命人减少了郑氏了班值,好让这上官家的儿媳有更多的时间教导女儿。 她静静地等着,等着这孩子读了经,诵了谱,习了书,通了礼。这小小孩童的聪慧超出了她的期望,十三四岁时,已经精熟礼义、诗文俱佳,纵是幼受家学的世家嫡子,亦不及这无师无傅、自学成才的小女娘。 婉儿长到快要能分辨是非的时候,她决定将她选到身边来,亲自□□。 她年轻时在冷宫待过近十年,无聊时以骑马、驯马为乐,深知驯马之道。 普通烈马,以铁鞭便能取之,再上则以铁楇,凡此二者,可以驯服天下十之九九的马匹。若再往上,便看主人对这马儿的渴求有多热烈。于她而言,十之**,是将这不能用的烈马一刀封喉,一了百了。 不过倘若是格外值得珍视的马匹,那便要使出水磨工夫,精心□□。 烈马再抵抗主人,总有疲倦懈怠的时候,骑手先与其缠斗,继而鞭挞笞楚,速其疲累,之后跟在这马之后,先不可离得太近,俟其松懈倦怠,便抓住机会,猛然呵斥鞭挞,使之惊悸奔逐,累日继夜,如是数十次,再是烈马,熬不过三日五日,便也要精疲力竭、心身俱疲,从此收敛脾气,任人驱使。 她觉得上官婉儿这般的,或许值得驯上一驯。横竖驯人不比驯马,不必耗费极大心神,试上一试,倒也无妨。 她一下便封这孩子做了才人,为了让这自幼没享受过富贵的小女娘尝到富贵滋味,还刻意派她做些近身侍奉、内外通传的优差。这孩子长在掖庭,自幼便受了许多挫折,所以现在挫折她,远不如等她身居高位、久历富贵之后再行打压来得有效验。她甚而有些故意地宠着这孩子,时时在众人前夸赞她的才华、有意地要养出她的傲气。 虚名富贵享受得越多,便会越放不下,到时什么家仇、风骨,便全都是浮云,什么都不及自己的名利权势来得重要。 她如驯一匹稀世良马那般驯养着她,反复地试探敲打她,在她面前格外喜怒无常、却又精心地控制着分寸。她考察这孩子的每一个神情举止,越观察,便越觉驯养这件事有趣,越有趣,又越觉得这小小孩童是个可造之材。 可惜却是个女孩。 她自己是个女人,倒并不觉得女人真的天生便比男人要低一等。但是就她所见,时下的女人往往比男人们要更软弱,时常耽溺于情爱,又格外贪恋富贵。尤其是经世家教训出来的那些女娘们。家族、礼法、清名、忠贞…这些她不屑一顾的东西,却被她们奉为圭臬。 这小女娘是她一手教出来的,她要用她,便要她十成十的忠诚。上官婉儿该是她的人,从头至脚,从身至心都是她的。 她决心用驯至烈之马的法子,来驯服上官婉儿这个人。她要在这小女娘尚未完全老成之前彻底地摧毁她的心智,叫她终身敬畏自己,一辈子都不敢起任何异心。 她看似不经意地为婉儿启了蒙,满意地看到她如一个寻常小女儿家那样心神不宁、辗转反侧。她留意看着这小女娘的行止,静静地等待她寻机与外人交接。然而婉儿自那时起日复一日地憔悴劳损,却始终不肯与男人们多说一个字,甚至连内侍们也不愿理会。 她知道婉儿看不起团儿,刻意地提拔团儿,满意地看着殿中人一个个嫉妒得眼发红,高延福和贺娄氏几次三番地到自己跟前说过团儿的坏话,婉儿亦有所松动,却始终守着分寸。 这小女娘的坚忍倒着实超出她的预料。 不过小女娘就是小女娘,十七八岁的年纪,就算比同侪坚忍,却也不及她这在太宗后宫忍了十年冷落、又在先帝后宫中一步一步爬上来的太后。 她到底是轻松抓住了她的破绽,几句便激得这孩子心中愤懑、口出怨言。她唯一没算准的便是,这孩子所以为的“清名”,竟与她所说的“清名”全不一样。她本意是想让婉儿署名赐死大臣的诏书的,赐死的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诏书中将这位大臣的罪行比作了上官仪,她要让婉儿以女孙的身份坐实她祖父的罪名,如此在世人眼中,婉儿已彻底背弃了上官氏,想不投效自己都难。 不过这样更好。 她眯着眼看着对面颤抖着脱去了外衣的小女孩,饶有兴致地打量她中衣下隐约起伏的胸膛。先帝大行不久,此刻便召男宠入内,难免招惹物议,倘若用的是婉儿,那便不一样了。旷乏妇人用婢妾消解,本就是连世家大族也默许的规矩,何况她是当今太后?只不过要如何用此事挫折婉儿到极致,令她终身怖惧,再不敢起任何背叛之心,却还要稍加斟酌。 婉儿停了手中的动作,惶恐不安地望了过来,双眼发红,似随时便要落泪,她便在这一眼中有了主意,微微一笑,自己动手,重新将衣裳穿得整整齐齐。 婉儿迟疑地看她,她则对婉儿一笑:“继续脱。”婉儿脱到只剩心衣便又怯怯地停了手,满面哀求地看向她,她对此无动于衷:“脱了。” 婉儿赤身**地站在她面前了。少女精致的轮廓和生涩的神情让她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竟无端地对这女体生出了几分兴致:“跪下。” 婉儿依言跪下,殿中空旷阔大,衬得这小小女娘越发柔弱孤单。她转身走到床沿,缓缓坐下,对这柔软的大孩子傲慢地抬下巴:“过来。” 婉儿不安地左右环顾,迟疑许久,终于慢慢地膝行了过来,到离她数步外便止住,不知是出于害羞,还是出于敬畏,小心地伏身下去,又被她叫住:“过来。” 婉儿缓缓地爬到了她身前,眼泪一直在流,却依旧没有丝毫反抗。她等她贴到极近时才捏住她的下巴,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这小女娘有张漂亮的小嘴,双唇不必涂抹口脂,便天然红润如樱桃。 她问婉儿:“上次赏你的长卷上有两幅图,右边的,还记得么?”看见婉儿含泪点头,便放了手:“侍奉朕。”怕这小女娘未经人事,不明其中妙义,漫不经心地又补了一句:“跪着,用口。” 作者有话要说:  太平(义愤):阿娘媳妇儿是用来爱护的不是用来虐待的啊!!!! 则天(挑眉):婉卿觉得这是虐待? 婉儿(含泪):…不是,是爱护。 则天(得意):看,朕根本没有虐待她。 太平:…… 感谢…………………………………………………………………………………………………………………… jf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9-11 15:34:16 木夜夜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9-12 12:15:28 木夜夜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9-12 12:24:47 第184章 三口 母亲本想让我住到朱镜殿去,我忙借口想要离她近些,撒娇打滚地赖在了绫绮殿。一自紫宸殿出去,又忙忙地寻阿欢,远在门口便听见守礼在哇哇大哭,入内一看,只见阿欢两手抱着守礼,急得满脸通红地在那跺脚命叫乳母。 她实在太专注,连我过去也没发现,被我在肩上一拍,吓得两手一动,几乎将守礼抛出去,亏得七七在旁,一手虚接,另一手将阿欢扯住,才免了这小儿郎摔跌之厄,阿欢回过神来,瞪眼看我:“进来也不叫人通报,又这样吓人!” 的确是我不好,从前与她这样熟惯了,今日倒未想到守礼在,讪讪一笑,连声道歉:“是我的不是。守礼在,该仔细些子。” 阿欢哼出一声,见几个乳母都赶来了,便将守礼交在其中一个手里:“不知怎么,突然就哭了,哄也哄不住。” 那乳母将守礼一看便笑:“回娘子,是饿了。”向旁边同伴一看,那人便一手去掀衣衫,阿欢惊了一跳,忙道:“到屏风后去!没见有客在么?” 几个乳母都不解地看她,主母吩咐,倒也不好违逆,就抱着守礼去了屏风后面,我一心要哄阿欢高兴,还赔笑道:“我在阿嫂这里怎么算是客呢?就在这里挺好。” 谁知这话就惹了她,阿欢竟不理我,自己扭身就向案前走,我听那屏风后传来婴儿啜吮之声,才明白那人刚才是要在这里掀衣裳奶孩子,登时两颊一红,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去屏风后也好——无生忍考绩俱佳,选了冯翊县尉,五日前已上任去了,你族里一位韦四十七丈赠了他二十缗钱,还有一位三十一丈写信托同州刺史照料他,我便没有再多管,等他考满回京就好。” 阿欢听了无生忍的消息,方才稍展颜面,问我:“是进来送札给崔二么?她在蓬莱殿。”说话间已动手铺陈笔墨,预备抄写经文。 我笑:“不是。”本还想再将消息按一会,见她低头只是忙,只好一口气说出来:“阿娘体谅我,让我进宫住些时候,就在东边偏殿里,日后还要和阿嫂多亲近。”亲近二字咬得极重,果然见阿欢在空中顿了笔,抬头看我。 她面上分明是一喜,却马上又将头低下去,低声道:“那极好。”提笔写字,一字一句,极之认真。 我知她许了母亲一千份经书,虽不必全由她抄,毕竟要作个勤勉的样子,也不打搅她,自己在案侧坐下,一手支颐,侧头看她。 她低头抄写的样子真是美。眉眼间没有了做太子妃时威盛的棱角,也没了做我的伴读时那种虚伪造作的恭顺守礼,反倒呈现出一种天然去雕饰的美来,独孤绍私下与我评点,说崔明德是宝莲之华,我阿欢则是墙边蔷薇——生长不择土壤,枝叶自带芒刺,然而叫我说,我阿欢才是那一朵宝莲,不过从前受污泥的约束,到今日才破水而出,在晨曦中悠悠盛开、完全绽放,每一瓣花叶上都洒满了绚丽朝霞。比起崔明德那样一开始便在池中高高盛放的白莲,我阿欢这样的才更美、更叫人心疼。 我痴痴地看着她,不防她写完一札,转身将笔尖在我眉心一戳,留下一个湿漉漉的墨点:“看什么呢?这么出神。” 我道:“看阿嫂的字,真是越发隽秀了,什么时候也教教我,让我的字也写得漂亮些。” 她白了我一眼,站起身问:“大郎呢?” 乳母们忙将守礼抱出来,小家伙吃饱了,不哭也不闹,两只黑眼珠滴溜溜地转着,四下里寻人,见了阿欢,便露出笑来,口水随着笑容溢出,沾湿了新换的小衣裳。 阿欢爱怜地接过他,抓着他藕节一般的小手上下摇动。我本想去挽她的手,怕又惹出什么乱子,便不敢了,只得跟在她身后乱转,她将守礼抱了好一会才想起我,转身问:“你瞧他,可像不像我?” 我有些不忿,看看这小东西,又看看阿欢,嘟囔道:“他生得比你白净多了。” 阿欢却不生气,抱着守礼叫我看:“你看,他的手这样握,以前七娘小时候也喜欢这样。”又看我:“你有时候也喜欢这样握手。” 我道:“小郎君和小女娘,怎能一样?我这样大一个人,和他们这小人家,怎能一样?” 她笑而不语,明明自己也是半懂不懂,却装出个母亲样子,抱着守礼慢悠悠地在殿中绕,这小东西吃饱喝足,在她怀里两手上下挥舞,那小腿本没什么力气,偏要一上一下地跳。我本来还厌他抢了阿欢的注意力,待见他这扑腾的模样,又有些心痒,便推阿欢:“让我也抱一抱。” 她不肯:“你笨手笨脚的,把他摔了怎么办?” 我嗤笑道:“刚才是谁急得面红耳赤的叫乳母的?好意思说我。” 她害了臊,睁眼道:“凡事总是从无到有…”话音刚落,知道上了我的当,便来瞥我。 我笑嘻嘻道:“凡事总是从无到有,所以我抱抱他,抱着抱着,也就习惯了。”说着伸出双手去引守礼,小家伙倒也不怕生,咯咯笑着就望我怀里扑。 阿欢无法,只能将守礼递给我,嘴里还嘟哝:“他年纪小,根骨未全,你抱的时候当心些。” 我虽一口应下,真将这小人儿抱在怀里时却又有些忐忑起来——他真软啊,像是稍一抬手就能捏碎似的,又顽皮,两手两脚不断地摆动,叫人不得不战战兢兢、如临大敌。然而真抱住以后,又觉得他乖极了,脸颊胖嘟嘟的,毛发稀疏柔顺,手脚又圆又短,身上还散发出一股婴儿奶香。 这孩子有着与我出自一脉的血统,还由我爱的人抚养着。 有那么一瞬间,我心头生出丝丝甜意,觉得自己抱住的不是李睿的儿子,而是我自己的儿子,阿欢、守礼和我,简直就像是普通的一家三口。 我抓住守礼狠狠地亲了一口,抬头时才发现小家伙脸上黑乎乎的一片,却是方才的墨点忘了擦洗,这会儿全弄到他脸上去了——只是经由我脸弄上去的便这么一大片,可见我脸上如今成了什么样子。 阿欢在我旁边咯咯大笑,带得左右侍女、乳母们也哄笑起来,最可气的是守礼不明事理,听见她们在笑,也咧了一张小嘴糊里糊涂地跟着笑,那黑乎乎脸上只有一张小嘴是粉嫩的,惹得左右笑得更厉害了。 我又气又恼,跺着脚将守礼交给从人,阿欢叫人打了水来,投了手巾,亲替我擦脸,边擦着,又忍不住笑,我恼得很,愤愤道:“阿嫂再这样取笑我,我下回再不敢到阿嫂这里来了。” 她一本正经地道:“好,我不笑了。”说完竟真的肃容正色,端端正正、细细致致地替我擦了脸。 我见她这样,倒怀疑起来,待要质问,她却抽身走开,替守礼擦拭去了。 她一离开,那左右的侍儿看见我,顿时又爆出一阵大笑,我催人取了镜子来看时,才见这促狭鬼用手巾在我脸上留了一个“痴”字,我忙索水来要自己擦,侍儿们笑不能持,一下竟没人没应我,我又羞又恼,只能徒劳地拿眼去瞪阿欢,她恰自守礼那里回转身,手中捏着块湿手帕,向我脸上一抹,抹完趁着侍儿们忙着去换水取物,低头在我耳边道:“若是一家只有我们三个,日日如此,该有多好。” 我心中一动,抬眼看她,她却已站直了身子,懒洋洋道:“崔明德喜欢午睡,你要寻她就快些去。” 我心里又甜、又暖、又酸,讷讷道:“我去去就回,回来再找阿嫂——我,我也不想总来烦扰阿嫂,只是近来习书,颇有些不懂的地方,要请教阿嫂。” 她道:“午后要抄经,赶着日子抄完,懈怠不得。” 我道:“是为大郎祈福,我也该出一份力,等我回来,就同阿嫂一起抄。” 她笑眼看我:“可我也要午睡。” 我差点便道“那我也来同阿嫂午睡”,话在嘴边转了一圈,反复思量,到底是道:“那倒不好打扰阿嫂,明日赏花,再来请阿嫂过去。”拔脚要走,临别尤觉不舍,抬头看她,却见她笑意盈盈地过来,牵了我的手道:“你身子弱,午后也该好好睡一会,养足精神,晚上我陪你打双陆,玩骰子戏。”顿觉块垒疏散,不知不觉中已笑逐颜开。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米桑桑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9-13 07:34:35 晗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9-13 12:12:11 木夜夜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9-13 12:56:07 岚深时见鹿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9-13 12:59:49 岚深时见鹿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9-13 13:00:13 往事情牵扔了1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6-09-13 17:19:32 雪痕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9-13 18:13:07 读者“我什么都不知道”,灌溉营养液+52016-09-13 10:27:44 读者读文章系统返还+12016-09-13 10:08:19 读者“迟迟”,灌溉营养液+202016-09-13 08:02:55 读者“呱QAQ”,灌溉营养液+402016-09-13 07:52:44 读者“米桑桑”,灌溉营养液+12016-09-13 07:34: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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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略叙述几句闲话,独孤绍一心记挂崔明德,频频抬头向外看,我见不得她这样,取笑道:“约的未正,现下午时未过,你急什么?”说完方回过神来,眼瞟阿欢,她只作看不见,自顾自地在那饮茶,只有独孤绍偶尔回头向我们说话时才斜眼一瞥,颇有些爱答不理的模样。 我心里好笑,趁人不备,悄悄挨过去,从背后将她手一握,又马上松开,向独孤绍笑道:“时候还早,叫她们取壶来,我们投壶。” 从人们早将彩选、樗蒲、围棋、金钱等一应游戏备下,一等独孤绍点头应允,便拿来一只细口金壶、三十六只彩羽箭矢,阿欢一见那壶便转头看我,手指在脸上轻轻刮了一下,对我吐着舌头笑,我自知技艺生疏,也不拿大,就让她:“阿嫂和阿绍玩罢,我替你们数筹。” 阿欢道:“你说要投壶,自己又不玩,只我们两个,有什么意思?要么便一起,要么便都不要投了,我们三个玩钱戏罢。” 这些游戏里除了双陆,我实在无一精通,钱戏要赌钱,我又不喜,只得道:“那还是投壶。”独孤绍听了便来让我:“你是主人,你先。”将紫羽的箭都选出来给我,红的给阿欢,自执了青色箭矢。 宫人们将壶摆在十步开外,我挽了袖子,拿了一只箭,对着那壶口瞄了半晌,手上用力,那箭出不五步便歪歪斜斜地落在地上,我赧然看向独孤绍:“技艺不精。” 她笑道:“第一投都不算,再来一次——不要想着那壶,只用手腕力气对着壶上一砸就是。” 我照她所说,将一箭投出去,虽没进去,却打在壶上,生出些许喜悦,转头看独孤绍:“差不离了。” 独孤绍笑着指点我:“力气用对了,再来一次,准一点就好,我教你,这样眯眼…”话音未落,却见阿欢慢悠悠起身过来,□□独孤绍与我之间,手搭在我的手上,轻轻笑道:“阿嫂教你,不要什么眯眼、什么手腕力气的,随便一投就好。”说话间握住我的手腕,向前一投,那箭在空中划出一条漂亮的弧线,正正落入壶中。 独孤绍方才没有注意,此刻才深深看她一眼,向我笑道:“早知二娘与四娘要好,却不知你们原来如此相得。” 她和崔明德从前便知道我对阿欢的心思,却不知我们到了何等境地,阿欢这样一闹,只怕她便什么都清楚了。我心中一紧,有些责怪地看了阿欢一眼,她却微笑着看独孤绍道:“姑嫂相得,不是好事么?” 独孤绍摇头一笑,执起一只羽箭,看我一笑:“二娘既有人指点,我就不费心了,我执第二。”并不转头看壶,随手侧身一扔,那箭便利落入壶,发出一声低响。 阿欢笑道:“十六娘这样,我只能反身投了。”拿起箭只,背壶而立,手腕轻扬,那箭如燕雀般跃入壶口,看得我目瞪口呆,半晌才鼓掌唱好,见阿欢还拿箭给我,连忙摇头:“你们两个比,我就不献丑了。” 独孤绍轻轻一笑,连取三矢,反手一投,三支箭竟同时入壶,将那壶口塞得满满的。阿欢不等我回神,自顾地走到壶口,将里面小豆和箭矢尽数倒出,复又转身回来,重新背壶立住,一手执箭,反手投出,那箭跃入壶中,又弹跳出来,恰恰落入她手里,阿欢再以箭投壶,箭只又弹跃出来,落入她手,如此反复,竟是骁投数十次才止。 独孤绍被阿欢比下去,有些不忿地道:“投壶我不精,你比过我不算本事,比过她才是。” 我已是看得目不暇接,都忘了喝彩了,听独孤绍说起,惊道:“还有比这更厉害的?” 阿欢笑眯眯地看我:“投壶之技,崔二若论第二,世上无人敢认第一。” 我实在想不出比这更厉害的技艺是什么,心里抓心挠肺地想要让崔明德过来表演一番,可偏偏约的是未时正,据此还有大半个时辰,便把拖着阿欢的手问她:“崔二是怎么个第一法?骁投之数比你更多么?” 阿欢笑道:“前几年见她投过一次,壶口平置六环,崔二手执七矢,一次投出,一中壶,余下六支,各中其环,支支不差。又能左右开弓,对着仅容一矢的窄口轮流投送,一矢入,一矢出,百骁不差。” 我只想着那场面,便觉叹服不已,连声道:“她看着斯斯文文、秀秀气气,我还以为是世家闺秀,只精于琴棋书画,不想连这投壶之艺也这样精绝。” 阿欢笑眼看我:“你不是见过她打球么?敢不戴遮挡便在外面球场打球,任男人们观看,怎么会是那些扭扭捏捏、故作姿态的小娘子?” 她一说我方想起从前的确看崔明德打过一场球,其中操纵持控,也的确不像是那些扭捏避讳的样子。可不知为何,这样英姿飒爽的小娘如今却像是彻底变了一个人,不是弹琴鼓阮,就是读书写经。倒不是说这样不好,只是印象中的崔明德似乎总是安静斯文,知礼守节,与王氏、裴氏等大户女儿,殊无二致——就像是从前阿欢在外人面前的模样。 我抬头去看阿欢,她颇有深意地看我,又对着独孤绍努了努嘴。 我便去看独孤绍,这厮这时忽然就忧愁起来,自己先倒了一杯茶,一口饮尽,叹息道:“你以为她和我要好,是怎么个要好法?她也曾与我一道斗鸡走马、拼刀比剑,在街头与胡儿蹴鞠比斗,指使侍儿捉弄无赖子,偷了兄弟们的衣服去寺庙里看百戏。我家那老兵不爱读书,放着家传兵书不看,也不替我请师傅讲解,是她一字一句地向我讲解,战阵军势,都是我们一笔一笔地在纸上演练,又拿侍儿们练手,才烂熟于心的。她还从她季父处借兵法给我,她家里嫌她是小女娘,不肯借,她就当场背诵,夜里再誊抄给我。” 我默然无语,两眼去看阿欢。她对我笑了笑,向独孤绍道:“然而她年纪渐长,父母勒令她学习女红女则,以图来日。她姊姊与她少有令名,自十岁时起求亲之人便络绎不绝,她父亲以为奇货可居,屡屡不应,遂至年过十五,还未字人,后来遇见废太子事,两人的亲事都就此耽搁,她姊姊出家为尼,她则自请入宫,两人都只能孤苦伶仃,孑然此身。” 独孤绍淡淡道:“她十二岁时,她祖父本欲让她姊姊嫁到卢氏,她父亲却嫌卢氏徒有清名而家境不丰,想要将她姊妹许给宰相之家,然而当时房相公名声欠佳,她祖父又不同意,一来二去的,就拖到了废太子选妃的时候,那时再后悔也来不及了。” 我垂了眼道:“所以从头到尾,她们姊妹都不过是家中棋子,嫁给谁,什么时候嫁,都只考虑家中利害,从不曾想过她们自己的幸福。”抬眼去看阿欢,她也正在看我,四目交替,她便知我明白了她的意思,对我浅浅一笑,露出了那一个小小的酒涡。 作者有话要说:  于是今年轮到太平和欢欢来说中秋快乐了~记得吃月饼哦~么么哒~ 感谢: 岚深时见鹿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9-13 13:00:13 往事情牵扔了1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6-09-13 17:19:32 雪痕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9-13 18:13:07 猫塚。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9-14 01:12:26 木夜夜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9-14 09:10:12 读者“jf”,灌溉营养液+202016-09-14 10:52:25 读者“我什么都不知道”,灌溉营养液+52016-09-13 10:27:44 读者“迟迟”,灌溉营养液+202016-09-13 08:02:55 读者“呱QAQ”,灌溉营养液+402016-09-13 07:52:44 读者“米桑桑”,灌溉营养液+12016-09-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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脍人片过最初的几样后便退在一旁,教坊奏起乐来,先便有两人上前,演那吞刀吐火的戏,两人皆是口中与两手上轮番出火,两手交舞,三处火焰皆时大时小,时青时红,绚丽非常;这两人之后,又有耍绳戏的上来,将一根长绳舞得如活物一般,时而如灵蛇出洞,探上席案,时而如天女散花,飘洒六方,又能将那长绳平地定住,自下而上,笔直一条,那艺人沿着凭空而上的长绳爬上爬下,身子卷在绳上,做出各色滑稽之戏,惹得我们连番叫好。 我本只命人上了果饮,没有上酒,倒是宴到一半,阿欢笑道:“有宴无酒,没什么意思,还是叫她们上酒罢。” 崔明德不置可否,独孤绍却道:“你们喝,我今日入值,不可饮酒。” 阿欢笑道:“只是些果酒,浅饮几杯,当无妨碍,你看金吾骁卫,日中饮酒,亦非大事。” 独孤绍正色道:“前有孙武斩吴王之爱姬,后有细柳不让天子之诏,军法所在,不敢片刻少忘,四娘恕罪。” 我知独孤绍对蹴鞠使这职司甚是看重,平日再是嘻嘻哈哈,于公务上绝不懈怠,怕阿欢尴尬,刚要出来打个圆场,却见她状似不经意地举杯品啜,手转着杯子,慢慢道:“这么说,十六娘是真将木兰骑当做府兵般看待?” 独孤绍微恼道:“太后既名之为木兰骑,设队正、什长,依品级给等例,自然是将其当做兵卫看待,冀其武勇整肃,不输男儿。” 阿欢轻笑道:“是么,我还以为木兰骑操练宫人,不过是为了供奉打球、执掌仪仗之用。毕竟我数次见十六娘操演,所行者不过是简单的列队仗立,就是蹴鞠打球,并无军中常见的行军、砍杀等戏。” 独孤绍脸上微红,辩解道:“列队仗立,乃是兵容整肃之始,凡事总是从易到难,不可一蹴而就。” 阿欢笑道:“原来如此。”举着杯子,向独孤绍遥遥一敬,道:“既这样,我们便都不要喝酒了,用果饮就是。”口中虽如此说,面上却露出嘲讽的笑意,独孤绍被她激得极之不悦,碍着她的身份,却不好多说什么,只能闷闷饮茶。崔明德看独孤绍一眼,转向我道:“虽不能饮酒,倒可以游戏。” 我立刻便道:“可以投壶。”崔明德一笑,道:“秋日过半,近来时感体虚倦怠,还是玩些平缓的游戏,譬如长行、骰戏之类罢。”又看阿欢:“地方不宽旷,不必留这许多人侍奉,只一二人在门口等宣即可,四娘以为呢?” 阿欢笑道:“我也正嫌人多,莫不如叫他们把席撤了,挪床过来,我们四个都坐床上,边说话边游戏,若是玩累了,还可倚窗赏花。”见我们都无异议,便叫人挪了坐床,将长行棋盘放在中间,她们两个、我们两个各据一边坐了,崔二的侍从秀奴与阿欢的侍儿七七两个站在楼梯口等候。 崔明德等从人都被远远遣出去,方看阿欢:“不知四娘特地提起木兰骑的军纪,是往日见了卫中有不法事、阿绍却未曾留意,还是有别的原因?” 她一说话,独孤绍便又直直地去看阿欢,阿欢一笑,慢悠悠道:“木兰骑为阿家钦选之仪从,十六娘又治军严明,麾下并未见不法之事。”不等独孤绍绽出笑,又补道:“不过这只是以宫人选充蹴鞠仪仗事而言。倘若当真如府兵那般,晨起出操,至夜方休,未必人人都能尽心听从,何况宫人之供奉,较之军中远为优厚,背后牵扯又多,操练不成,还能退还本宫、出入自由,十六娘这‘蹴鞠使’又只是职分,不是常设之官,恐怕十六娘未必能令行禁止、如身使臂。” 独孤绍默然无语。崔明德眸光闪烁,盯着阿欢道:“然而便是金吾、百骑,也未必便如四娘所说,日夜操练、军纪森严。” 阿欢笑道:“若十六娘志向只仪仗侍从,那便当我什么都没说罢,可是照我看来,十六娘之志,似乎远不止于此。” 崔明德淡淡道:“侍从至尊、充任仪卫,乃是军中人人所至为想往,阿绍以女儿之身而能充此大任,已是儿妾之极,还能更有怎样的志向?四娘多半是看错了。” 阿欢笑道:“那便是我看错了罢。”举子行棋,才下一着,却见独孤绍抬起头,看看她,又看看我,沉声道:“四娘说得没错,我的志向的确不止于此。” 崔明德蹙眉叫了一句“阿绍”。 独孤绍定定看她一眼,她便叹了口气,轻声道:“别忘了你家里还指望你传继宗嗣。” 独孤绍嘟哝道:“我又不是不成亲。”被崔明德一瞪,便罕见地蹙了眉,叹息一声,垂头不语。 阿欢在几下碰了碰我的手,我知道她的意思,看看独孤绍,又看看崔明德,轻声问道:“在二娘心里,家族便这么重要么?” 阿欢又碰了我一下,我捏住她的手,在她掌心一拍以示抚慰,眼睛则看着崔明德和独孤绍两个,这两人此刻都是一脸惊愕,仿佛我患的不是心痛类的“心疾”,而是癫病类的“心疾”一般。 崔明德很快便恢复常态,挑眉看我:“二娘觉得家族不重要?” 我笑着避开她的言外之意:“一姓一氏,传承千年,固然有许多值得珍惜之处,族人亲戚,自小一处长大,感情深厚,亦是好事。可是家族毕竟是家族,族中所有人都只是亲戚,是外人,自己家人才是真的家人。倘若家族真的有那么重要,为什么人总愿意将自己的产业功名,传给自己的儿子,而不是族子?倘若家族真的那么不可分离,为何高门大姓中总有那么多纠纷,隔上几十年,又多半要分宗另房,以别亲疏?” 对面两人将眉头拧得更紧,阿欢见我已把话说到这份上,便反握住我的手,凉凉地又补了一句:“若真按宗法,独孤公最好是选族子为嗣,他却偏偏要为十六娘招赘上门,想必在他心里,自己的女儿们,到底还是要比那礼法、宗族重要得多。” 独孤绍露出深思之色,崔明德却直起身道:“妾还要回去抄经,先告辞了——还是要多谢公主替两位弟弟选官,日后若有差遣,但遣使传话,凡力所及,决不推辞。” 崔明德一告辞,独孤绍便也别过,只是行步迟迟,意有未尽,走到院中,又抬头来看我们,我见她如此,转头去看阿欢,与她相视一笑,同路而归。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楚江畔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9-14 21:32:38 迟迟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9-15 10:49:59 读者“米桑桑”,灌溉营养液+92016-09-15 10:35:42 读者“32海荷”,灌溉营养液+12016-09-15 10:03:26 读者“我什么都不知道”,灌溉营养液+22016-09-15 09:10:00 读者“Yugo”,灌溉营养液+202016-09-15 07:28:10 读者“bingojay”,灌溉营养液+502016-09-15 07:10:59 读者“猫塚。”,灌溉营养液+102016-09-15 03:50:05 读者“jf”,灌溉营养液+202016-09-14 10:52:25 第187章 心魔(十一) 婉儿从未觉得这么屈辱过。她总觉檐下柱后,都充满了探寻的目光。这些目光有的落在她的胸前,有些落在她的身后,有些在看她的下身,有些却在看她的手臂。虽然夜已深,虽然殿中空无一人,她却总觉得自己正赤身**地暴露在日光之下、众人之中。 身子无可抑制地颤抖起来,像是从一个噩梦,进入了更可怕的噩梦之中。 武后衣着整齐地坐在床沿,成人手臂粗细的宫烛将殿中照得彻亮,在这白艳的烛光之下,武后通身上下竟发出熠熠光辉,自婉儿这头看去,庄严仿若神祉——而如今那人于她,的确是神佛般的存在,婉儿的生死荣辱,都不过在她一念之间。 “过来。”她傲慢地吩咐,这声音听在婉儿耳中,却胜一切纶音玉旨。 婉儿小心地膝行到了那人身前。每动一步,都觉加诸己身的目光变少了一些,似乎这些幻想中的人物也畏于武后的威严,将他们幻想中的目光扭向了别处。 婉儿匍匐在武后身前时,这些目光便彻底消失了,连殿中的烛火之光也消失了,像是武后变成了天地间唯一的光辉。婉儿的心奇异地安定下来,在武后面前跪正,任她捏住了自己的下巴,抬起了自己的头。 她打量自己的目光,不像是在看一个人,而更像是在看一个畜生,譬如一只猫,一只狗,或是一匹马。她甚至用力地捏开了婉儿的嘴,细细看了看婉儿的牙齿。 武后的侍从们擦牙都甚勤快,婉儿更是晨起、饭后、睡前都要擦牙、漱口。她知道自己生得了一口整齐的白牙,每一颗都细白如米珠,今夜,就在半个时辰前,她还特地嚼了一块梅花香饼,聊以抵抗夜间困乏。 这香香白白的一口牙,大约令太后陛下极其满意,然而这种满意,又令婉儿更觉屈辱。她的身子本就在颤抖,这会儿颤得更厉害,两手尝试握拳,想要控制些许情绪,却发现自己已害怕得连手都握不住。 婉儿有些绝望地看着武后,木然地听任武后问自己卷轴的事,木然地点了点头,又木然地看见武后露出满意的微笑,吩咐“跪着,用口”——姿态从容,一如平常吩咐婉儿去倒茶。 噩梦终于成了真。虽然形势与梦中略有不同,然而大旨总是一致。 只不过这回没有祖父和父亲跳出来阻止,婉儿只能战战兢兢地伸出手,自下而上地掀起武后的袍服。 她穿着天子的常服,端坐时的神态,亦与先帝坐朝时一般无二。有一瞬间,婉儿以为自己服侍的不是一个女人、一位太后,而是一位真正的天子。然而她很快便碰到了地方,清楚地知道自己正在侍奉的是谁。 婉儿心中生出些许微妙的感觉,屈辱依旧如初,然而屈辱之外,却又生出几分奇异的感情。倘若她面前的不是武后,而是一个男人,或者说,倘若武后是男人、是李氏天子,今日这一切,是不是就会不一样?毕竟她是经过册封的才人,是皇帝名正言顺的妾侍,她的职责,本就是侍奉天子。 婉儿为自己这般数典忘祖、不忌廉耻而深觉羞愧。压下纷乱的思绪,一面仔细回忆卷轴所画,轻轻地将头靠在了武后的腿间。 太后亦不过是凡人,经人拨弄,起了些微的战栗。她身上有馥郁的香气,那是经宫廷御香累年浸染而成的富贵之香,在贵人们身上常能闻到,在太后身上,却格外浓郁,好像这香气也有势利眼,按着人的权势大小而行凝结一般。 舌尖上传来淡淡咸腥味。婉儿本以为这味道该极难以承受,然而真正触及,才发现这味道不但与她设想中不一致,反而唤起了她某种**。 婉儿右手向外一挪,触在了武后的腿上。 武后已不年轻了。再是如何妆扮,**上的松弛已在所难免。婉儿碰过自己的身体,年轻的肌肤紧实润滑,无论怎么按压,都会顷刻间便弹回原状,而武后的身体则已有了年长之人所特有的柔软,抓一下,便如同抓住了一把柔软的丝絮,肌肤不再润泽紧致,骨肉不再强健有力,唯有大腿根上、经脉之中涌动腾跃不息的血气明明白白地昭示着这人那并不曾老去的蓬勃野心。 婉儿情不自禁地咽下一口口水,旋即意识到这一口吞下去的,并不仅仅是口水,方才她只是畏惧害怕,慌张间竟忘了脸红,这会儿却像是回过神来一般,从头至脚都发起热来。 她忙聚敛心神,生涩而匆忙地动着,一面动,一面留着心听着武后的反应,唯恐武后有丝毫不满意处。然而武后从头至尾都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殿中虽有两人,却像是只有婉儿一人一样。 而武后的袍服虽然暂时将她的头脸遮住,四周却像是聚集了更多的人。所有人都在看她,嘲笑她,包括她死去的祖父、父亲,还有她尚在人世的母亲。 婉儿两手一抖,自噩梦中回了神,但听武后轻哼了一声,伸脚将自己踢开。天已将破晓,侍儿们在门外轻叩数声,提醒上官才人侍奉太后起床。 婉儿转头看了武后一眼,这位太后陛下一夜未眠,却是神采奕奕,盯着自己的双眼格外有神。婉儿想起了母亲,紧握双手,重新跪伏下去,低声道:“妾…为陛下清洁。”爬到武后身前,手试探般地探到武后的衣衫下摆,武后却推开她,径自起身,低头看她时眼神复杂:“婉卿之忠心,朕已深知,朝集时至,不必迟延,即刻更衣罢。” 婉儿在地上一顿首,匍匐起身,几次才得站稳,一站稳,便即走到武后身侧,要去替她更衣。 武后定定地看她,张开两手,等她站着除去了自己的外袍,才淡淡问:“你不先穿衣服?” 婉儿垂首道:“未得陛下吩咐,不敢先行穿衣。” 过了良久,武后都没出声。 婉儿安静地等着,等到门外的人又敲了一次门,才听见武后轻笑一声,一字一句地念自己的名字:“上官婉儿。” 她抓住了婉儿的手臂,右手拇指恰好掐在宫婢印记上,婉儿余光瞥见,不由自主地抿了嘴,想要跪下去,手臂却被武后抓得紧紧地,婉儿跪伏不得,只能轻声道:“恭聆陛下吩咐。” 武后盯着她看了许久,才轻轻一笑,道:“今日依旧由你值夜。” 婉儿心中一紧,咬了牙,低头道:“是。” 作者有话要说:  婉儿:我不会轻易地狗带。 则天:呵呵。 …………………………………………………………………………………………………………………………… 感谢: 楚江畔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9-14 21:32:38 迟迟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9-15 10:49:59 读者“我什么都不知道”,灌溉营养液+102016-09-16 08:03:18 第188章 则天(二) 那孩子竟让她感到愉悦。 又或者,是她旷乏太久了。 先帝若不是皇帝,她绝不会那样喜欢他。 她微垂了眼皮,斜向下看着在自己身前忙碌的婉儿,不知为何竟生出些许不快来,轻轻抬腿,猛地将那孩子踢倒在地,如愿地看见那张年轻的脸上露出茫然与畏惧交杂的神色。 她微微地勾了勾嘴角,慢条斯理地伸出手,轻轻将袍服下摆理了一理,听见殿门传来轻巧的叩击之声,才发现天光已渐,行将破晓。 婉儿转头看她,只这一眼,她便知道这小东西还守着心底最深处的清明。这倒在她意料之内,毕竟婉儿也是她所看上的人,倘若连这点小委屈都受不了,那也不值得她花这么多心思。 然而虽是意料之中,却并非不会令她不悦。 她冷眼看着婉儿四肢着地,匍匐行至自己面前,满脸讨好地说要为自己更衣,年轻的**修长白皙,行动间宛如猫儿般灵巧。 时下的美女无非两种——世家娴静端庄的修长女儿,或是北地健润丰满的妖冶女娘。婉儿出身上官氏,论理该是像前者为多,可不知是不是因宫中胡俗渐兴的缘故,举手抬足间竟也沾染了些许姿妍彩丽的娇媚。 她推开了这孩子,冷淡地让她为自己更衣。新帝初立,最是政务纷繁、不可懈怠的时候,可她今日却生出淡淡的倦意,看那孩子温顺地站起,或有意或无意地向自己展露出她那日渐成熟的身体,心中不悦更甚,等她再近前来时,骤然伸手,抓住了婉儿的手臂。 没官宫婢黄口以上皆印臂为记,婉儿亦不例外,所不同者,不过她生得极为白皙,青色印记在她的雪样肌肤上显得格外狰狞。 她以拇指在婉儿的宫婢印记上反复摩挲,满意地看到这小东西咬了唇,做了平常隐忍时的那些小小动作,心情终于好了起来,漫不经心地吩咐:“今夜依旧由你值夜。” 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令这孩子一整个白昼都分外警醒,自己凡有一蹙眉,或是一动作,都能惹来这小东西长久的窥伺目光。 她一感受到那来自暗处的凝视,便特地露出自己所惯有的、高深莫测的笑,令暗处的婉儿与明处的大臣们同时惊惧惶恐、不知所措。 她在这生杀予夺、君临天下的感觉中愉快地等来了夜晚。 宫人们鱼贯而出之后,她阻止了婉儿脱衣的动作。 那孩子又露出迷惘的神色,马上便想要跪下,她却扯住了她,牵着她的手,轻轻走到床沿。 她到床一共走了十二步,每一步都走得悠悠闲闲,仿佛是在乘夜游园。 婉儿到床却走了十五步,期间踉跄数次,走到第七步时手便抑制不住颤抖,第十二步时便周身战栗,到了床边以后连牙齿都开始打战。 她直到自己坐下以后,才吩咐婉儿脱衣,然后两眼一眨也不眨地看着这孩子一层一层地脱去宫装。这孩子每脱一层,便要拿眼来偷偷打量自己,每脱一层,身上的战栗便越轻微,等到脱光以后,竟极轻极轻地吐出了口气。 她微笑起来,对婉儿招招手,让这自以为是的小东西站到自己身前,她的膝盖碰到了婉儿的身体,少女肌肤的润泽滑嫩令她生出些许嫉妒之心,她用力抓住婉儿的手,听见那孩子问询般地唤了句“陛下”,便笑得越厉害,扬着下巴,漫不在意地道:“站着。”伸脚出去,脚尖插入婉儿两腿之间,左右一动,将她的腿分开一些,一手抚上了她的大腿。 婉儿惊惧地看着她,眼中倏然涌出了泪,又猛地将未落之泪忍在了眼角,颤声叫道:“陛下。” 她扬眉看着对面的人,只一眼便将婉儿所有未出口的话都看了回去,这小女娘终究还是隐忍地闭了嘴,连仰脸止泪都不敢,只能一面流着泪,一面微垂着头,任她抚摸自己的全身,两腿颤抖得再厉害,不经她的拨弄,却连一下也不敢离开原地。 她无端地便想起了自己初次侍奉太宗的时候。那时她也和婉儿一样,不过是个小小的才人。 自然,太宗不会如她这般故意折辱嫔妾,然而那种自内而外所流露的轻忽轻蔑却更令她觉得屈辱。入宫前她对未来有过许多憧憬,觉得以自己的姿色,怎样也该在宫中据有一席之地,等她在后宫中出了头,便再也没人敢再欺辱她,没人敢轻忽她的母亲和同母的姊妹们了。 可惜第一次侍寝打破了她的一切幻想。 那位她视之亦父亦夫的太宗皇帝根本就没把她放在眼里,她的第一次极其草率,其后也希得恩宠。她在宫中足足挨了十年冷遇,才得到了当时的太子、如今的先帝的爱慕。 她精心地经营着这一点爱慕,小心翼翼地与先帝相处,终于一步一步地自太宗后宫中一个小小的才人,变成了母仪天下的天后。 然而天后虽号为天皇之匹敌,却也仅仅是匹敌而已。 她的天后之位,并不如外人看来那么稳固。 她清楚地知道这一点,所以尽管权倾朝野,却依旧小心谨慎的四处布置爪牙,苦心地经营着自己的权柄。 与她的丈夫和儿子们完全不同,她的权势与那些血统、姓氏、门阀毫不相干,全是靠着自己一步一步经营出来的。可恨的是,正因为这权势与血统毫不相干,所以哪怕她将自己变成了一人之下千万人之上的天后,这权势也远不如她那姓李的儿子来得天然正统。 所幸的是,如今她的丈夫和儿子都已经离开了,再也没人能够妨碍她的权柄。 她所唯一缺少的,只是那一点点名正言顺。 她微笑着看向婉儿,这小东西的颤抖在她的触摸下完全变了,不再像是刚才那副寒冬腊月在雪地里挨冻的瑟缩模样,倒像是暑热天气在外行走之后骤然进了自雨亭时的舒适微颤,然而这隐含羞耻的愉悦意味却令这小东西脸色更白了,那口珍珠般的小牙不知不觉地露了出来,狠狠地咬住下唇,若非眼泪冲刷着唇上胭脂,在小东西唇下淌出一条淡淡的绯红痕迹,她几乎以为站在对面的是年轻时的自己。 也是在紫宸殿、在御床之侧,她曾以才人之身战战兢兢地侍奉过他人,而今形势异转,变成了这小东西以才人之身战战兢兢地侍奉自己了。 或者说,是她临幸了这小东西。 谁说女人便比男人差些,男人可以做到的,她一样可以做到,还会做得更好。 她微笑着加增了气力,左手牵住婉儿的手,右手本来只有中指在内,如今却数指并进,轮番拨弄不息,待婉儿情不自禁地又唤了一句“陛下”时,猛然一戳,再出来时指上已有星点血迹。 她挑起一块布料擦了擦手,旋即想起那是婉儿的衣裳,瞥一眼已半跪在地的小东西,不欲叫人进来,便亲起身,将自己特地留下的旧僧衣扔在地上:“你穿这个。告诉他们,旦儿吵闹,朕一夜未眠,明日晚些议事。”想起一事,回头笑道:“这僧衣你穿过就烧了罢,朕不需要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周的更新不确定是在早上还是晚上,反正在晚上12点前,周六之前会调整好更新时间哒。 …………………………………………………………………………………………………………………… 感谢: 岚深时见鹿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9-17 08:04:45 岚深时见鹿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9-17 08:05:00 岚深时见鹿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9-17 08:05:05 岚深时见鹿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9-17 08:05:18 岚深时见鹿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9-17 08:05:30 岚深时见鹿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9-17 08:05:35 岚深时见鹿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9-17 08:05:39 岚深时见鹿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9-17 08:05:44 岚深时见鹿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9-17 08:05:49 岚深时见鹿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9-17 08:06:06 岚深时见鹿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9-17 08:06:38 岚深时见鹿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9-17 08:06:42 岚深时见鹿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9-17 08:06:48 岚深时见鹿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9-17 08:07:01 岚深时见鹿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9-17 08:07:55 呱QAQ扔了1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6-09-17 08:34:32 这不是马甲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9-17 09:04:28 Andrea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9-17 09:57:27 晗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9-17 13:09:30 杜宇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9-17 19:14:33 第189章 青梅(三) 崔明德写完一卷,交给秀奴,重又拿纸时向门口瞥了一眼,这一眼不幸被独孤绍发现,这厮立刻便从门外走进来,跪坐在案前,亲亲热热地叫了一句“崔二”。 崔明德不由自主地抽了抽嘴角,假装什么都没听见,提笔蘸墨,才写了一横,手中的笔便被独孤绍拔走,笔尖划过纸面,晕出一大片墨痕。 崔明德道:“这是白麻纸,出入皆有数目。” 独孤绍一手甩笔,满不在乎地道:“一张纸而已,了不起,让李二替你要一刀来,随你怎么写。” 崔明德看她:“李二?” 独孤绍懒洋洋地道:“她既与我们以朋友论交,自然是以朋友行辈。” 崔明德觉得额角处隐隐抽痛,费了好大的力气才令面色不乱,淡淡道:“她是公主。” 独孤绍挥了挥手:“光武和严子陵还能论及朋友交情,我怎么就不能与她做朋友了?” 崔明德蹙了眉,刚要开口,独孤绍便又道:“我知你的意思,不过是要说她和韦四…韦王妃算计我们在先,算不得朋友。我虽愚顽,也知她们两个今日是有所求。可是当日我们接近李二,不也是居心不纯?人非圣贤,孰能无私?只消她有所求的同时,还记着些朋友道义,所求不所求的又有什么干系。再说,朋友之间,本就该互相帮助。” 崔明德深深看她:“你到底被她们说动了。” 独孤绍不自在地偏了偏头,两手放在脑后,目光闪烁地道:“仪卫虽然荣耀,毕竟只是个虚衔。况且正如庐陵王妃所说,那不过是个临时设立的职使,又非正官,太后看重时用我,过些时候不知谁进谏一句,就裁撤了也说不定。若她们有法子令我真领一兵…” 崔明德冷冷地打断她:“她们没那个本事。” 独孤绍道:“如今太后只有一个女儿、一个儿媳在身边,她们两个再没那本事,那我也只能认了。” 崔明德忽然有些愤怒:“你明知她们只是利用你。连利用你都不算,她们只是想借着你来说动我…”说到一半,突然顿住,却已是晚了。 独孤绍对她露齿一笑:“我知道她们真正想招徕的是你。也知道她们是利用我来说动你。连她们都看出来你在乎我了,你却还不肯承认么?” 崔明德不知道自己到底该说什么:“阿绍,我…” 独孤绍马上接话道:“你不喜欢我…我知道,可是我喜欢你。你自管你的不喜欢,我亦自管我的喜欢,我们两不干涉、相敬如宾。” 崔明德徒劳地握了握拳,半晌才道:“公主就算了。韦欢…她怕我们泄露她和公主的事,所以想将我们同她们绑在一起。可是她不过是一个毫无根基的旁支孽庶,如今丈夫失势,家人流放,自己亦是朝不保夕——她已没什么可失去的,所以根本不在乎与谁结盟,只要有人肯帮她便是好的。我们却不一样。你父亲和我大父…” 独孤绍倏然变了脸,赌气般道:“你大父,你大父,你什么时候能不提起你大父?你家里真对你那么好,怎么你姊姊和你就到如今这田地了。为了接你出宫,什么借口不好找,非要诅咒你阿娘。他们根本视你为棋子,你又何必替他们卖命?” 崔明德紧蹙眉头,肃然看她:“你这么以为?” 独孤绍被她看得心虚,两手平放在案上,嘟囔道:“不然呢?” 崔明德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淡淡道:“她们这么说的确也没错。我的确不过是颗棋子。可是如你所说,现下谁不是身在局中,为人棋子?我大父当年已为吏部侍郎,又有替先帝谋划之功,资历学识,无不足以入相,却因朝中不愿多用士族而被出为刺史。季父名满天下,亦因姓氏之累而遭先帝厌弃。还有故雍王妃裴氏…若说祖父不让姊姊嫁入天家是将我们当做了棋子,则裴氏如何?她难道又不是棋子?我崔氏千年名望,靠的不是一人、一己之力,是累代先人勠力同心、相互提携,才有今日之根基,没有崔氏族望,族中子弟,贫者不能读书,贱者不识礼法,富少亲朋,贵无切交,你以为便是好事?便是你家,若你父亲非是出身关陇阀阅,能得先祖庭训、荫官免罪、以官身从军?若非累代积传,你家能有这么多部曲客女供你差遣演练?没有你家的族望,你少时能与将门子弟斗鸡走狗、从容论兵?你若非独孤氏之女,太后连这蹴鞠使都不会给你,还妄图领兵!我们生下来既已为大族之子,享受族望之荣,自然也该为己之家族筹划,时刻以家中为先。何况大父对我…实在是真心疼爱。” 独孤绍沉默良久,才轻声道:“可是什么都是家族为先,什么时候,才能轮到你自己呢?” 崔明德垂眼道:“我没那么傻。倒是你,以后少同她们两个来往。” 独孤绍讶然道:“新帝已告庙承继宗嗣,太后临朝,庐陵王又之了国,就她一个,能翻出什么风浪?” 崔明德淡淡道:“你知道陈硕真么?” 独孤绍一惊,若有所思地看了崔明德一眼:“睦州那个反贼?她都死了二十多年了,听说先帝下令将她斫碎四肢、挖鼻去眼之后再杖毙。” 崔明德道:“她死不死没什么所谓,但是她作乱之前,自称‘文佳皇帝’,以女子之身而践帝位,领数千乱民攻克睦州,当年曾令朝野震动,太后彼时已经为先帝所纳,亦当知晓此事。” 独孤绍道:“这事…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崔明德一字一句地道:“倘若太后亦想效法之呢?” 独孤绍惊得坐直了身体:“太后要反自己的儿子?不会罢。”被崔明德狠狠瞪了一眼,悻悻然道:“你说太后之心不止于太后,我信,而今她临朝称制,浑如汉之吕、窦。可你要说陈硕真…我不信。你有什么凭据?” 崔明德道:“蓬莱殿中请来的僧道,不但在为先帝和雍王抄经,还在为太后讲经说法。太后因我略通经文,亦叫我前去陪侍,期间数次追问有无女佛祖、女道祖。长乐公主新献嘉麦,太后大悦,重赏了公主,令各地有发现嘉麦者都可以进献。太后身边团娘子,一直靠着密告事而得宠,如今宠冠宫中,甚至许宫内乘舆。” 独孤绍道:“除了女佛祖之外,你说的我都知道。可这也不过是些巩固权柄的寻常事…” 崔明德叹了口气:“你也说了,新帝已立,太后临朝,她又已执政数十年,根基已固,这时候巩固的,是哪里的权柄?太后已公开临朝、自称曰朕、令建仪卫、出警入跸、文书名为诏敕,再进一步,还能去哪里?庐陵王废、新帝登基,不过是个开始,如今正是多事之秋。” 她知道独孤绍一向看着大大咧咧,其实心中颇有成算,因此点到为止,并不多言,谁知独孤绍却不惊反喜:“若真如你所说,李二…会不会已猜知太后的心思了?若是我们能在此刻建功…” 崔明德厉声道:“阿绍!” 独孤绍笑嘻嘻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自来男尊女卑,男贵女贱,怎么能容忍一个女人做那样的事?此间之暗潮汹涌,只怕更胜于当年废立,最好的法子莫过于冷眼旁观,等他们分出胜负了,再行归附。可你想过没有,你崔氏千年门楣,再是衰落,族中亦是子弟辈出、称一时之盛望,甚而引起先帝不满。倘若你崔氏只想要如今这样的地位,当初又何必依附太后?既已依附太后,再存首施两端之心,你就不怕太后心中怀恨?” 崔明德眉头紧锁,促声道:“你可以直接投靠太后。” 独孤绍摇头:“太后那里得用的人太多了,我一个小女娘,能做个蹴鞠使,已是顶天了。反倒是李二,她那里一个人都没有,好容易得了我一个,岂有不重用之理?你莫小看她,我觉得她有时也甚有主见。” 崔明德叹道:“我从未小看过她,我只是…小看了韦欢。” 独孤绍眸光灼灼地看她:“你是小看了韦欢,还是不信她和李二真的能在一起?” 崔明德避开了独孤绍的目光:“其实你若真想领兵打仗,一逞心愿,最好的法子不是卷到这些争斗中,而是自你父亲的部将中选一个入赘,将来效法平阳公主,夫妻相对升帐,共同引兵出征,将来博得功名,荫子延孙、家族兴旺。” 独孤绍沉默良久,才笑着道:“你说的法子固然是很好的,可是…我不喜欢。”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竟然码出来了,后天早上七点正常更新,晚安_(:зゝ∠)_ 第190章 拟诏 父亲刚去世时母亲便遣了四名亲信将军分往并、益、荆、扬四大都督府,与府司互知镇守,其后数月内她都忙着安抚诸宗王近亲,京中分赐霍、齐、许、泽、滕等王的使者不断。 李旦继位,母亲又下令封李彬为王,拜均州刺史,令李彬孤身上任——我这些哥哥们自被废后便一个比一个能生,李晟早死,除去李旦,还留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李彬到如今已有了九个儿子、六个女儿,李睿则是一离了京,路上便传来消息,说是身边人有了身孕,押送的人连夜报信回来,母亲又下令自房州择二十人备为乳母,并增了李睿的四时衣服供给。 我倒也没闲着,母亲又把我叫去替她摘抄奏疏——这回可不像从前在汝州那样一日就十余二十余本,而今天下皆知太后好祥瑞,各地纷纷挖空心思进书献物,每一上奏,都恨不能千字起步,隔三差五还总能收到许多万言奏章,母亲不耐烦看这些,便将一应祥瑞事全交给了我和婉儿,命我们选出“其中可看者”,给予厚赏,播布天下。 除此之外,因阿欢要忙着抄经,照看守礼的责任就自然而然地落在了我身上。我每日都要抱着这小家伙出门走上半个时辰,早晚还要问他一日的起居,察看乳母们是否尽心,是否因守礼是废帝之子而加以欺凌、又或是仗着守礼不懂事而偷懒耍滑。 八月转眼间就过去,九月初一一早,独孤绍终于来寻了我。她来时我正尽一位小姑的职责在向我那位好阿嫂问安,被她打断,两个人都有些不悦,独孤绍假装没看到我们两个的眼神,笑眯眯地道:“今日木兰骑在校场会演,二娘要来看一看么?” 我与阿欢对了个眼神,她转身便抱着守礼进去。我不用辇舆,与独孤绍两个一边向紫宸殿走,一面笑道:“怎么想起这时候会演?” 独孤绍笑得极灿烂:“九月九日行射礼,我们皆要扈从,万一被点了名,射不中,岂不是丢人?所以叫她们勤练了几日,今日来看看有无效验——我只请了二娘一人,旁人都没叫。” 我一下便被“射礼”两个字勾起了好奇心。这射礼传说是自上古时便传下来的规矩,到本朝宫中每年三月三、九月九都要行射礼,由天子射第一箭,大臣们随后射靶。我是无缘参与的,母亲也只在前些年陪同父亲时参与过几次,去岁今春父亲病重,射礼由李睿代劳,母亲没有参与,今年李旦年才一岁,却不知要怎么做法? 独孤绍看出我的好奇,笑眯眯地道:“太后已经命大臣们议九月射礼之事了,器物也早已叫人预备下,太后用角弓。” 我心中了然,也笑道:“好,等你会演时叫我,我同你去。”一语既毕,便即分开,与独孤绍一前一后地到了紫宸殿正殿,我问过母亲与李旦的起居后便自去偏殿,与婉儿一道看摘抄奏疏,独孤绍则带兵执掌仪仗,佐母亲上了朝。 正是秋高气爽之时,殿中既未置冰,又无炉火,门窗洞开,极是舒适,我在案前坐不片刻,心就飞到了殿宇之外、庭院之中,起身在窗边立了一会,想想阿欢,又想想独孤绍,越觉惬意,转头时笑向婉儿道:“今日天气甚好。” 婉儿看了我一眼,继续低头伏案,并不言声。她近来言语越发少了,有时与我在偏殿同处一整日,除了宣见启奏,再无他语。母亲倒似很喜欢她,近些时候,除了几位宰相与我和团儿之外,得赏最多的就是婉儿。且团儿再是受宠,也还是要住在野狐落里,婉儿却新承恩赐,准在紫宸殿外庑长住,等于是能随时出入母亲跟前。 我见她不肯理我,倒也不好再打搅,到廊下来回走了一段,遥遥向远处望了一望,今日是朔日大朝之期,不似宣政殿的常朝那般事务剧繁,亦不似紫宸殿议事那般事涉紧要,不过是母亲带着李旦在含元殿坐朝受拜而已,一般早早便散了,等母亲回来,我到她跟前去说说话,逗逗小李旦,一上午便这样打发。中午或在这里与母亲一道,或是回绫绮殿寻阿欢用饭,午后少歇一刻,回来再写不几封,便又可回绫绮殿去见阿欢了,说来她生日将近,我的礼物还未完备,说不得这几日里还是要出宫一趟,亲自去看看。阿欢总劝我留心一下庄田产业,免得什么都不知道,若是出了宫,少不得还是看一下,母亲拨了许多中官和官奴给我管事,大约也要看一看?前世里总羡慕有钱人,现在才知钱多了,管起来也实在是不易,反正我也不缺钱花,倒不如散了算了。 我一面想着事,一面又探头向外一望,母亲还是没有回来,倒是外面太阳灿烂得刺人眼,忽地又起了一阵爽利秋风,凉凉的吹得人舒适至极。真是个打球的好日子,阿欢也许久没有打球了,不如等独孤绍那里会演毕了,邀她一起去打球。守礼这小家伙一会没见我,不知会不会想我?他现下已过了一日睡十个时辰的年纪,一被放在床上,便举起肉嘟嘟的小腿向空中乱蹬,又喜欢别人拿铃铛逗他,只要一听见铃铛,就咯咯咯咯笑个不停,这小家伙一到要喂奶的时候就哭,除此以外,无论是摔了冷了热了,都只是伸手抓人去帮忙——真是十足十地像极了小时候的我,倘若我不是个女人,说不定他真的是我的儿子,哪怕我是个女人,如今也有些怀疑,是不是女人和女人之间发生的事也能影响到孩子,所以他这样像我,可他的生母明明又不是阿欢。 太后的辇驾终于出现在了远处,我有些小小的惊喜,几步便要迎出去,想起这里离宫门还远,便驻足引颈望着,待发现仪卫们走得比平常迅疾许多,母亲的从人们亦个个低头垂手,方觉不妙,再要进去却已来不及了,只能越低了头,躬身等母亲经过,听她严厉地问:“不好好在里面待着做事,出来做什么?” 多年相处,我只听声音便知母亲怒火极盛,好在发现不妙之后便已在想说辞,这会儿已有了主意,故作懵懂地笑道:“刚才看远州送来一封奏疏,说刺史衙中八月生出金萱,一时想起阿娘,就出来看看,谁知阿娘就回来了。” 母亲面色稍霁,说一句“随朕进去”便下了辇,一意凝思,到廊下习惯地张开双手等人服侍,我见婉儿与团儿皆不在,忙随身侍立在后,轻轻除去她的外袍,弯腰替她脱鞋时母亲方回过神,将脚向后一收,瞥我道:“叫她们做罢,不用你。” 我笑道:“如今见了圣人和守礼,才知阿娘当日养护我的辛苦,求阿娘容我服侍一回,也算是尽尽孝。”半跪在地,恭恭敬敬地替母亲除了双履。 母亲倒也不再多说,略一点头,自顾自到御座坐定,想不片刻,便叫我:“执笔。” 我忙铺开纸笔,蘸墨静候,母亲却又想了一回,才道:“写:皇帝幼闇,骑射未谙,其射礼可罢。” 我手一抖,将墨滴在纸上,慌忙去揭,母亲瞥了我一眼,淡淡道:“叫婉儿来。”左右立刻便引婉儿入内,母亲此刻却又不忙口述,微一抬手,命我扶着她起身,在殿中来回踱了一阵,立住脚步时眯了眼,笑道:“拟令,第一,太后之令仍称玺书,罢称诏敕;第二,今年射礼可罢;第三,裴炎勤力为国,可赐开府仪同三司,物三千段,嘉麦十株;第四,新皇登基,欲明教化,明年可改元文明,开恩科;第五,令百官进贤,常参官可引人入宫;第六,令百官无分品秩,皆得上书言事;第七,圣驾十月幸东都。” 她说到第四条,我便已记不住,到第七条上,便是婉儿也有些手忙脚乱,低声问道:“太后,是不是…宣几位学士进来?” 母亲摇摇头,看看她,又看看我,道:“射礼和改元、开恩科的由太平来拟,其余你来写,今日拟好,拿来我看。”笑着捏了捏我的脸道:“不过两道诏令而已,不要愁眉苦脸了,好好拟,拟得好了,阿娘赐你一匹天马。”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有点忙,会保持日更,就是时间未必比较稳定,然后感谢可能会有疏漏,先跟大家说抱歉~ 科普: 1.唐代拟诏令是个技术活,因为唐人不但喜欢骈文,还各种喜欢言外之音、话里有话,常有拟诏书得罪同僚或者是得到赏识的例子。像后期的婉儿那样能够一人独占拟诏这个活是很牛逼的一件事。很少有人能做到,一般都是一堆人帮拟。 2.黄口:指三岁以上,唐代宫婢三岁以上要印臂登册。 3.陈硕真大家请自行百度,是个女性起义领袖,自称文佳皇帝,与武则天差不多同时期。 4.唐人的官制非常复杂,有勋、散、职、官,官是有编制的常设官,职是临时设置的差事,譬如节度使、转运使(后期成为常任官但是还是因事而设的),前期这个趋势尚不明显,中后期很多时候本官成为寄禄的虚衔,使职才是真正的差事,感兴趣的可以参考赖瑞和老师的《唐代基层/中层/高层文官》。 …………………………………………………… 感谢: 呱QAQ扔了1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6-09-17 08:34:32 这不是马甲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9-17 09:04:28 Andrea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9-17 09:57:27 晗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9-17 13:09:30 杜宇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9-17 19:14:33 岚深时见鹿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9-18 21:35:48 岚深时见鹿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9-18 21:36:08 岚深时见鹿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9-18 21:36:15 岚深时见鹿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9-18 21:37:15 岚深时见鹿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9-18 21:37:51 岚深时见鹿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9-18 21:38:44 米桑桑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9-18 21:38:54 岚深时见鹿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9-18 23:00:59 岚深时见鹿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9-19 23:12:55 岚深时见鹿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9-19 23:16:16 迟迟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9-20 19:12:52 读者“懒猫淼淼”,灌溉营养液+12016-09-20 12:04:14 读者“懒猫淼淼”,灌溉营养液+12016-09-20 12:04:10 读者“岚深时见鹿”,灌溉营养液+102016-09-19 23:01:45 读者“懒猫淼淼”,灌溉营养液+12016-09-19 21:11:33 读者“懒猫淼淼”,灌溉营养液+12016-09-19 21:11:27 读者“懒猫淼淼”,灌溉营养液+12016-09-19 21:11:08 读者“懒猫淼淼”,灌溉营养液+12016-09-19 21:07:41 读者读文章系统返还+12016-09-19 11:31:13 读者“jf”,灌溉营养液+202016-09-18 21:55:31 读者读文章系统返还+12016-09-18 12:07:38 读者“琳礼”,灌溉营养液+202016-09-17 15:13:13 读者“琳礼”,灌溉营养液+102016-09-17 15:10:04 读者读文章系统返还+12016-09-16 11:41:47 读者读文章系统返还+12016-09-16 11:37:25 读者“我什么都不知道”,灌溉营养液+102016-09-16 08:03:18 第191章 木兰 因大朝是文武百官之朝,人极多、嘴极杂,我很快便打探到了消息。原来朝会时武承嗣出列请以太后主射,母亲装模作样地去问宰相,结果刘仁轨和裴炎一语不发,刘祎之站出来说射礼既劳民伤财,请从此永远禁罢——他倒是一字没提母亲,可这时候提议废止射礼,其用意昭然若揭。 如今一共七个宰相,除了资历年纪都最浅的刘祎之之外,谁都不出面说话,问礼部的人,礼部尚书武三思又不通经典,与刘祎之辩了几句便败下阵来,母亲不得已,只能借口再议,将此事暂时拖住,回宫时到底是妥协了,方有命我和婉儿拟诏之事。 这事初一品,不过是刘祎之对母亲主射不满,然而等我凑句子之余一想,便回味过来了——离九月初九已不足十日,射礼的一应器物都已备好,宰相们却迟迟拖着不肯下定论,分明就是不愿让母亲主射,又不好直白反对罢了。母亲示意武承嗣在大朝时出列讨论,不过是笃定他们不敢在文武百官面前公开对抗自己,谁知宰相们早有准备,不说太后主射不合规矩,倒是引经据典,直接将射礼废止了。刘祎之在宰相之中资历最浅,由他出面说话,便是不成,太后与宰相之间尚有转圜余地,他又熟读经典,辩论起这些典礼制度来头头是道,所以宰相们才公推了他出头,他说话时,宰相们看似两不相帮,实际沉默便已是表明态度了,百官自然谁也不愿意夹在太后与宰相们之间两头为难,母亲见群臣离心,当然也只好退让一步,却不知为何要封赏裴炎?难道他私下里又同母亲约定了什么不成? 中午母亲同我一道用饭,我见她面色如常,甚而有些愉悦,心下不解,用到一半,母亲忽然指着一道菜道:“这是裴相公喜欢的菜,拿到他那里去罢。” 宰相办公之后皆在省中会食,父亲在时,便常从宫中赐菜,不过一般都是赐给所有的宰相,甚少单赐一人,亦不会自御案上直接端菜送去,母亲这举动实在是莫名其妙,我有些不解地看了她一眼,却见她笑眯眯地望着端菜的内侍,看着心情甚是愉悦,瞥见我的目光,便笑道:“倒是忘了,你也爱吃这金银夹花,可惜已赐了裴炎了,晚上再赐你一道。” 高延福讨好地笑道:“公主若喜欢,便叫尚膳再奉一盘进来。” 母亲笑看他一眼,懒洋洋地放下箸,我忙也扔了筷子,快步走过去,母亲笑道:“你今日怎么倒这么乖?”不等我回答,便扶着我的手起身,看了一眼外面天气,又问:“独孤绍呢?” 宫人立刻便引独孤绍进来,她还穿着全副绢甲,配着仪刀,走进来时似脚下带风,又快又急,然而到了地方,一步跪下去,却又稳重得很,拱手行礼,声音亦极沉稳:“拜见太后。” 母亲微笑着问:“听说你午后本要带人会演?” 独孤绍面色不变,扬声道:“禀太后,木兰骑正骑百十一人,选骑三百六十人,拟于未初会演于北门球场,习奔、射、骑、力、刀、枪、剑、盾八项。” 母亲扬眉道:“别的倒也罢了,一群女娘,怎么还要习力、盾、枪?” 独孤绍道:“凡是府兵,无分上下,皆要练力、习刀枪剑盾之器,木兰骑既为军骑,自然也无例外。” 母亲失笑道:“女儿家都爱美,照你这么演练法,只怕过不上几日,就有人到朕跟前来抱怨了。” 独孤绍抿嘴不言,我替她道:“既是成了一骑,还得阿娘赐了名,当然要正经演练,这些宫人都是阿娘身边人,代表的是阿娘的颜面,更不能因些许小事就退缩了,那些抱怨的,就趁早叫她们退出去,不要留在那里丢阿娘的人。” 母亲笑看我一眼,摆摆手道:“不过是设来习鞠的球队,你们两个倒是认真。”我挽着她道:“阿娘话不可这么说,千百年来,人人都说我们女人不比男人,可是放眼看看,论韬略,阿娘远胜世上男人,论文采,上官才人不比男人差,论经史,崔明德她也不见得就输给了男人。而今我们所不能胜者,唯有气力武艺而已,若阿绍真能将麾下演练成军,到时便可叫人知道,我们女人样样都不比男人差,岂不是好?” 母亲笑道:“你娘的韬略胜不胜过男人且不论,你这张嘴,倒是比世上所有男人都更会奉承。” 我道:“天地作证,我这全是出于真心,一点虚话都没有,阿娘不信,倒举一人出来,看这世上还有谁能当得阿娘半分?” 母亲笑道:“阴阳之伦,也是你这小女儿家好乱说的?这些话以后不许提。”又看左右:“这话不许传出去。”话虽如此,面色却甚和缓,又对独孤绍一扬下巴:“照你这样说,我倒想看看你要怎样会演。午后你们不要去北门了,就到光顺门前演练罢,太平到时随我去城门,看她们怎么演练。” 独孤绍大喜,利落低头,朗声道:“妾这就去传陛下之令。”将要告退,母亲却又叫住她,面带笑意地道:“日后不要叫我陛下,宫中只有一位陛下,就是三郎。” 独孤绍一怔之后,便大声道:“谨奉令!” 作者有话要说:  加班到10点40,回家还没吃饭,周四还要继续加班,只来得及更个短小君,估计明早是起不来刷评论的了,提前说句早安~ 第192章 选骑 午后无事,母亲便到偏殿来看我们拟诏,婉儿竟已将五条一一拟好,母亲叫人念时我也凑过去听了,听完便想将自己的脑袋塞回母亲肚里,再重新长一遍:上书言事与改元两条倒还好,事本不难,写来自然简单,其余三条却是干涉重大,而婉儿的处置则可称绝:第一条,左右皆知母亲威严自诩,罢太后令称诏敕不是权宜之计,就是迫不得已,此刻若引经据典地罢废,便是活生生地让母亲没脸,可若不正经罗列理由,又不符诏敕定规,婉儿因反复说明是“此举本来有理,不过太后思念先帝,听见‘诏敕’二字便哀伤难抑、痛不欲生,所以不顾群臣谏阻而强要罢除”,不说这理由明白代母亲示弱同时,又巧妙地借先帝二字来压了群臣,只说日后母亲想再称诏敕,只消轻轻巧巧“心丧”两字便可恢复;第三条婉儿只拟了简单的几句,说裴炎‘近来勤勉,尤称上意,可开府仪同三司’。我初时只想到这诏令的难处,等婉儿拟完诏,才琢磨出其中的意思:开府仪同三司向来只赐给功勋卓著之臣,刘仁轨南征北战,平定过百济、高句丽、吐蕃,都未得此加官,裴炎在宰相中算不得年长,虽有拥立之功,毕竟是文官之属,便是死了也当不起这等追封,何况活着的时候?这道诏令一下,十之九成九会被门下封驳,多半还会惹台官上书念叨几句,另一位遗诏托孤的宰相薛元超正是侍中,门下长官职责所在,须得出面阐述封驳的理由,如此便必然要提及裴炎才德不足以加开府之事,万一言辞不当,便会得罪裴炎。而母亲一开口便是“开府仪同三司”,而不是二三品的散官,目的正是要裴炎出来做个靶子,根本不是真心封赏,唯一要让大臣们知道的,不过是裴炎“尤称上意”,若被封驳,这事闹得更大,反倒更称了她的心。第七幸东都之诏不似前两条牵涉许多利益纠缠,唯一烦恼的便是父亲去世还不到半年,遗诏虽说以日代月,毕竟棺椁尚未入陵,太后和皇帝就这样带着百官去东都,似有不妥,且今年为宣太后之德政,将收成吹得极好,连往东都就食的借口都没有了,婉儿只得费尽心机,编了一条先帝托梦的说辞,说先帝在梦中对太后说,自己苦于痹症,宜养于东都,让太后在东都为自己立观祭祀云云,又说太后虔诚,带着皇帝亲往东都祭祀先帝,至于为何祭祀不在京城社稷,而要大老远地跑去东都,就语焉不详了。 母亲听前几条时都不过含笑颔首而已,听到最后一条,却是一下便大笑出声,促狭地道:“先帝的确托过去东都立观的梦给我,有婉卿可以作证。” 婉儿莫名便红了脸,马上跪地伏身道:“斗胆揣测上意,是妾之罪。” 母亲笑道:“你体朕…我之心,才作此言,不算罪过——此诏甚好,只最末再加一句,以刘仁轨在西京留守。” 母亲这一句加的绝妙,我此刻满眼中一定写满崇拜,母亲转头时候瞥见,笑着扬眉:“怎么?” 我真心实意地道:“阿娘圣明神武,谋虑深远,儿深为叹佩。” 母亲伸出手指,在嘴上嘘了一声,又拍了拍我的手,笑道:“婉儿的已拟好了,你的呢?” 我听了婉儿拟的,便不肯把自己拟的两条说出来,略一思索,方笑道:“罢射礼既是刘祎之提请的,就叫他呈奏上来,奏议曰‘可’,付门下宣令即是。至于改元、开恩科,都有循例,请阿娘开恩赐旧章一览,儿照着定规写几句,算是照章办事、‘萧规曹随’。” 母亲大笑道:“横竖都是你有理,连偷懒都说得这样理直气壮。” 我觍脸道:“本就是有理,为何不能理直气壮?时候不早,儿奉阿娘移驾光顺门罢,阿娘看完演练,可以顺便去御厩里选匹天马赐儿。” 母亲瞪我一眼,我则笑嘻嘻地侍奉她去光顺门城楼。我们到时已有些晚了,独孤绍也没等我们,径自率了四百余人演练。 这四百人分为两队,一队白衣,约有百人,一队青衣,约有三倍之数,两队各执竹刀木盾拼杀,白衣人少,显然不及。 母亲便在辇上问:“为何一边人少,一边人多?” 独孤绍道:“一队选骑,一队正骑。” 母亲道:“我知是选骑与正骑,只是为何不让两方人数相当的比试?” 独孤绍微微自矜地一笑,道:“正骑百人,对选骑三百足矣。” 母亲看她自负,便不再问。 步辇经过场地,白衣倒还好,青衣中好些人早早地便转头看这边,我们近前时便弃刀丢盾,或婷婷袅袅,或慌慌张张地拜下去,口称“太后、公主”,母亲吩咐“继续演练”时亦不敢马上起身,带得白衣的那方也只能收了刀,齐齐下拜,等辇驾过去,所有人方款段而起,再进退时青衣这方便士气高涨,纷纷拿出好勇斗狠的劲头,奋力拼刺,虽用的是木刀,却也砍得杀气凛凛,白衣遭此败局,亦不气馁,勉励维持,并不懈怠。 母亲与我见众人奋力拼搏,都看得津津有味,母亲凭墙与我指点了几句,见所指之处宫人更自用命,便笑了起来,转头向独孤绍道:“我看选骑们也不比正骑差。” 独孤绍却紧蹙眉头,不好问母亲,就拱手来问我:“公主以为,怎样的兵,才算是好兵?” 我道:“看她们拼刀厮杀,十分奋勇,该算是好兵了。” 独孤绍摇头道:“她们厮杀,不是为了尽忠报国,而是因太后与公主在此,竞相要争出风头,只是逞一时之勇,其实不听军令,一旦摇旗变阵,败局即露。” 母亲向下看了一眼,道:“不至于此罢。” 独孤绍本带着一个令兵随我们上了城楼,此刻便对那令兵一努嘴,那人挥舞旗帜,让城楼下变换队形,却见楼下穿白衣的正骑立刻便分三队立住,虽少有几人动作不及,总是大差不差,青衣里却是有砍得兴起、对方停了还在追击的,有骤然停手、结果自己手忙脚乱的,有匆匆跟着旗帜变了阵、发现身边人都没变、扭头寻人问话的…如此种种,顷刻间便被白衣队冲得七零八落,三百余人被百人打败,极是狼狈。 母亲看了独孤绍一眼,淡淡道:“你大费周章地会演,就是为了让别人看选骑们的笑话?” 母亲不高兴。我听得出来。木兰骑是母亲亲设,既有御前露面的尊荣,又有另增俸料的好处,能选进来的,在宫中多少都有些门路,不是托了母亲身边的人,便是托了殿中、内侍两省,此事连我都知道,母亲必然深知。这些人在别人,尤其还是守城楼的兵士之前丢人,母亲心生不悦也是自然的。 不说母亲,连我如今都有些不高兴——母亲是临时起意要来看,我却是被独孤绍邀过去的,本以为是看一群美艳利落的宫人表演些行军、舞刀、射箭之类的阵仗,好似前世里的阅兵一样展示为主,谁知独孤绍却折腾了这么一出,要说她不是故意,我才不信。 可是独孤绍虽然看着大大咧咧,其实并非一意莽撞之人,特地在母亲和我面前演这一出,到底是为了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呃上一章有bug,太平拟的不是幸东都,而是改元开恩科,白天会改。 第193章 午后 城楼上忽然起了风,肃杀秋风吹过城墙,吹得从人们个个噤若寒蝉。 母亲以毫不掩饰的怒意——在宰相们面前,她还需要收敛脾气,但在宫中她已是绝对的主宰——瞪视着独孤绍,独孤绍仿佛没看见她的脸色,半跪在地,拱手昂头,朗声道:“木兰骑初设时,一切兵员,皆由妾亲自选拔,平日演练,俱按妾所授之法,虽不算令行禁止,却也是军令分明、动静有度,之后太后命殿中拨人,渐渐地便有人缘宫中曹属请托,拨到木兰骑中,这些人皆出自宫中贵人门下,平日不听训导,随军演练不至,却想法设法要御前献舞、对仗,扰乱军中,军令不行。妾不得已,只能将她们分入选骑,供应如木兰骑之例,约束却在木兰骑之外。” 母亲嗤笑道:“那是你自己治军无能,倘若你能学吴起、伍胥,依法治军,何愁麾下不从?” 独孤绍定定看她:“妾曾将木兰骑中违纪者二十七人拿下,欲行军法,然而团娘子持太后手令来救,妾不敢违抗太后之令,只能从宽处置。” 我觉得独孤绍多半是追求崔明德不成,得了失心疯了——团儿上午不在,午后却进了宫,这时正在一旁侍立,如今她三五日便得一道赏赐,又准自由出入宫门、宫中乘舆,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连我都要让着她,独孤绍这厮就这样当面得罪她,不是得了失心疯,又是什么? 我忙忙地退后一步,从母亲身后向独孤绍使眼色,这小娘也不知到底是看到还是没看到,偏只管做出耿直的模样,直直跪着,正正向母亲一礼,镇重道:“妾请太后,将木兰骑人去宫籍、入军属,准妾独知木兰骑校尉,麾下犯错,得以军令行事,殿中、内侍二省皆不得干涉,若能如此,不出一年,妾必为太后练出一支不逊于金吾卫的娘子精兵。” 独孤绍说话时,团儿便已对她怒目相视,一等她话说完,便唤一句“陛下”,一步跪出来,急切道:“那些都是妾这里的人…” 母亲看了团儿一眼,团儿到底不甘心,爬在地上,楚楚可怜地道:“陛下当初说要赏赐她们,妾才将她们选入木兰骑,独孤娘子若不要她们,趁早不说,要了她们,又要打杀,不知是什么意思?她们都是为陛下办过事的人,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落得这样下场,难免让人心寒。” 独孤绍淡淡道:“木兰骑不是给人荣养致休的地方,国家法度,有功之人,或赏官爵,或赐金帛,从未听说因赏当兵的道理。她们既是为太后办事的人,怎么连这些道理都不知道?再说,若真是一意忠心,入我骑卫,更该恪守法纪、不失朝仪,方是效忠之道——妾从未听说哪位宫人因效忠太后,便从此不守宫规、不当班值,亦不曾听说哪位官员,因效忠天子,所以不视事、不进言、贪赃纳贿、无事生非。” 团儿大怒,转过身瞪着独孤绍道:“她们几时不守宫规、不当班值了?平日里分明是你不让她们近陛下的身…” 独孤绍傲慢地看了她一眼,转头看母亲:“正因木兰骑是太后之近卫,事关重大,容不得此等怠惰奸猾之人,请太后从妾之请,严明军法、处置不材,以正纲宪之纪、肃三千之条。” 母亲若有所思地看了独孤绍一眼,再开口时面上怒意便消失了:“既是我手令赦免过的人,不可再加处罚。”团儿才露出些许喜色,她却又道:“不过这样的人,的确不能留在木兰骑中——传令,蹴鞠使独孤绍可尚仪,独知木兰骑事,木兰骑原定五百员,今改八百,制如府兵,所有僚属,以内侍、宫人充任,所有选骑一应斥退,拔擢等事,独孤绍可得自专,所需兵器、绢甲,归于金吾,府署归殿中。” 独孤绍大喜,伏身叩首,朗声奉令,母亲等她起身,方慢悠悠道:“给你半年的时间,半年之后,木兰骑若还是这样,你就不要进宫了。” 独孤绍两手抱拳,大声道:“必不辱命!” 母亲淡淡看她一眼,扶着我的手下了城楼,自回紫宸殿去了。 我本还想找独孤绍说话,她却早早走了,我闷闷地回了绫绮殿,远远就看见阿欢抱着守礼在门口立着,见我回来,便自转身进去了。 我恨不能马上便凑到她身边去,只为了要避人耳目,到底是回了自己那处,擦洗更衣毕了,才慢悠悠状似不经意地踱到阿欢那,进门还要装模作样地问:“阿嫂今日可好?大郎怎么样?” 阿欢心不在焉地道:“甚好。”看乳母们将守礼哄睡了,借口不许吵着守礼,方把人都打发,却是连说话声音都轻快起来:“我听说你去看独孤绍演兵了?还是在光顺门,如何?独孤将军是不是威风凛凛?” 她说话时已自然地坐在床边,从床头摸出一个绣篮,一针一线地绣起花来。我以为是给我的,伸头一看,却是个围兜,心里便不是滋味,挨着她坐下,故意从旁边搂住她,将下巴压在她肩上,两手把她手里的针线拿去,丢在一旁,轻声道:“连线都绣不直,还好意思做针线,等下戳了手,写字疼。” 她道:“我虽不擅女红,总还不至于那么差。”又要去拿,我紧搂住她不让:“宫里替守礼备了多少东西,比你绣的好了不知多少,你就乖乖地做你的庐陵王妃,不要去糟践绸缎了。” 她倒是有自知之明,也不辩自己的绣活好坏,只嘟囔道:“我头一次当人家娘,总不能每天只是看人照顾他,自己什么也不做罢?叫别人看见,这娘做的像什么样子?” 她嘟囔的样子也真好看,眼睛自前向后、自上向下地来斜我,虽不是“回眸一笑”,却比回眸一笑更灵动千百倍,我趁着她回头的时候轻轻咬住她的耳垂,一吐一收地含着玩,口内道:“所以你就要做个东西,挂在他身上,好让进进出出的人都知道,你这娘没白当,还给他做了绣活呢——是不是这个打算?” 她被我说的不好意思,拍我的手道:“自己是小人,看别人也都是小人。我不单给他做绣活,我还喂了他…” 我差点没从床上跳起来,一下起身,钻到她身前,两手握着她,带着怒意道:“你喂他?你怎么喂他?” 她知道我误会了,笑得整个人都向后一仰,被我一把抓住,却故意自己不用力,任我扯着她两条软绵绵的胳膊,整个人如荡秋千一样荡在床之上,笑眯眯地道:“你猜?” 我将她手放下去,爬在她身上,两手在她脖颈、腋下、肚皮抓挠:“不猜。” 她被我挠不过,又怕扰了守礼,只能一边忍着大笑,一边急急地道:“是喂汤罢了,乳母说他这年纪可以喝汤了,我横竖无事,就喂了几口,他喝得慢,我不耐烦,后来又交乳母去了——啊…” 她的轻呼声也很美,不是宫人们那种矫揉造作的娇娇叫法,是率真直白饱含活力的声音,整个宫里有这么多的人,只有她一个人有这样的声音,既不糙哑至于粗鲁,又不娇弱近乎狐媚,一想到现在我和她在一起,我就觉得心里有无数个浅绯色的小泡泡在冒,而她推着我,压抑着说“大郎还在呢”的声音又更令我激动,我恨不能抱着她,亲吻她,日日夜夜地和她交缠,让这世上除了她之外的一切事都统统消失,天上地下,唯有彼此。 我剥开了她的衣裳,如婴儿那般啜吮着她,小心翼翼,不让自己发出太大的声音。而她的声音则更低、更美了。 作者有话要说:  周六晚上要出门应酬+运动,周日停更一天,周一早上七点恢复更新~ 科普by“午后都是很美好的下午四点到六点最适合某种运动了”的允: 唐代三省六部制度是这样的: 中书负责拟诏,门下负责核对诏书、行封驳(就是否决)之权,尚书省分六部,是执行部门。 正史上太平公主、安乐公主等让中宗签字直接下诏封的官是不经过门下核对正式分发的,所以被人鄙视。 ………………………………………………………………………………………………………… 小剧场启发自“岚深时见鹿”君: 韦欢:wuli平什么时候都可爱。 太平:wuli欢什么时候都可“爱”。 韦欢:…… ……………………………………………………………………………………………………………… 感谢: 迟迟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9-20 19:12:52 Andrea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9-21 08:58:20 岚深时见鹿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9-22 00:14:26 jf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9-22 12:48:24 读者“小北”,灌溉营养液+12016-09-23 21:36:08 读者“呱QAQ”,灌溉营养液+102016-09-22 08:08:26 第194章 路 都说少年时恨时光太长,可我现在只恨时光太短。一日出去,回来有无数的话想和阿欢说,见了她的低颦浅笑,又有无数的心情想要和她缠绵,可是只不过短暂的偷欢之后,外面已又有人催促,我只能将一肚子话都咽下去,依依不舍地和她别过,独自在那一处用了饭,到夜里才悄悄翻出来,阿欢假装睡了,殿中一片昏暗,只有她自己持了一盏小灯在窗边等我,一俟我进去,便马上将这灯也吹熄了。 我们在昏暗中拥抱了一刻,她伸手牵住我的手,引着我向内走去,我几乎什么也看不见,只能跟着阿欢模糊的影子,一路踏过漫长的黑暗。从前我是很怕这样的黑暗的,可现在却不但不怕,反而觉得心中踏实。 她手上有常年握缰持杆所磨出的茧子,有些微粗糙,却并不让人觉得难受,她的掌心很暖,不单单温暖了我的手,还将我整个人都烘得暖洋洋的。 我终于渐渐适应了黑暗,看着阿欢将我牵到床前,铺盖已经设好,还是单人的陈设,一共一个长枕、一床大被,铺上垫着半旧的软锦被,是我素日所用惯。 她在床边松了手,向从前那样替我宽衣解带,将所有衣料都叠得整整齐齐地放在床头,她推我坐到床上,让我倒下去,盖好被子,过不片刻,自己也脱去衣衫,钻了进来,我们两个挤在一床被中,靠在一个枕头上,面对面躺着,她的气息一吹出来就落在我的脸上,我的气息一吹出去也落在她脸上。我喜欢这样的亲密,伸手搭在她的手臂上,另一手撑了头,半支起身看她。 她对我笑:“以后你来,我们就这样睡着,到寅时我叫你,你再出去——你身子不好,夜里不能总是不睡。”顿了顿,压低声音道:“那件事,也不要太频了。” 我笑了起来,伸手去拨她的脸:“那件事?那是哪件事?我怎么不知?” 她横了我一眼,推我道:“快睡。”口里这么说,自己的眼睛却还睁得大大的,我一见她的眼,就知道今夜为何无月了,因为月亮悄悄地跑到了她的眼睛里,正在对我笑呢。 我忍不住地就凑过去,在她的眉心亲了一下,亲完也不肯走了,就紧紧抱着她,半撒娇地道:“一整天话都没说几句,也不说想我,一来就要打发我睡,好狠心。” 阿欢起身向外想去看铜漏,我扯住她道:“我出门时还不到子初,这会儿肯定还早。”她便没起身,只在我手上一握:“子正就去睡。” 我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越看她越觉喜欢,又在她脸上亲一下,问她:“你这一日都做了什么?” 她道:“不过是抄经、看书、看她们侍弄大郎,还能有什么?倒是你,独孤绍可同你说了什么?我听说陛下也观了会演?” 我道:“以后不要叫阿娘‘陛下’,叫‘太后’。”忽地生出些小心思,又道:“你也可以唤阿娘。”她以前也曾唤过母亲做‘阿娘’,那时我一听见便觉生气,这时候却无端地想让她这么称呼母亲,总觉得倘若我们一道去见母亲,一同唤‘阿娘’,便仿如我们才是一对真正的夫妻一般。 阿欢没明白我的小小心事,只是动了动身子,贴着我追问:“怎么了?” 我便将今日之事详详细细与她说了一遍,白日里亲身经历时是一种感受,再从头说一遍,叙述间不知不觉地将一日的事详细理了一遍,便又觉出许多未曾察觉的细节来:“阿娘身边人早就改了口,韦团儿却依旧称阿娘为陛下。”看来团儿在母亲身边不怎么得人心,这样大的消息,都无人告知于她。 阿欢的眼神闪了几闪,捉着我的手道:“我在阿娘身边的时候少,你想想,团儿是不是一直称阿娘为‘娘子’?” 我回忆了一下,实在记不起来,因道:“我也不是时时刻刻跟在阿娘身边,怎知她到底是‘娘子’唤得多,还是‘陛下’唤得多。再说紫宸殿里称呼驳杂得很,未必从前不见她喊‘陛下’,就一直不喊‘陛下’。” 阿欢道:“倘若她是故意装作不知,只怕你我都要防着她些了。” 我刚想安慰她一句,转念一想,便觉冷汗涔涔而下,不由自主地坐起身,咬牙道:“我跟前有阿娘的人,这人…不会也归韦团儿管罢?” 阿欢笑道:“你才知道你跟前有阿娘的人?放心,这些人不归韦团儿管,她们都精明得很,知道跟着谁才有前途。”挽住我的手,让我依旧躺下去,一个一个地替我数:“宋佛佑是阿娘派给你的,就不必说了;阿元既是阿青提携的,能替你去阿娘那里打听消息,自然也能替娘在你这里打听消息;小浪几个亦是同理,既能向我漏消息,自然也能向阿娘漏…你不要急,那些人又不是傻子,不会什么事都向阿娘禀报,你现在大了,阿娘也没耐心再听你一日的一举一动,安置人手,多半是为了驸马,你平日仔细些子,不要紧的。” 我蹙眉道:“我回去就新选几个人到身边,不要她们侍奉了。” 阿欢笑道:“以阿娘如今的权势,无论是谁,只要被召过去一问,难道还敢不回话么?就是撒谎隐瞒,只要多叫几个,分别看管问话,什么话问不出来?还不如这几个被你□□过的。其实你既有了自己的庄田,不如命她们各自分管一处,田租赋税,最有油水,你又不上心,久而久之,她们必然要动些歪心思,你不要声张,暗地里叫人搜集她们的罪证,等到赃物数目大了,再把证据摆在她们面前,背主贪赃是死罪,不但自己会被杖毙,家人还要受到株连,我不信到时有谁敢不听你的话——不过我知道你的性子,这些事你不愿做,我也不过白说一句,你万事防着她们就是。” 一说到这些事,我便又有些闷闷不乐起来,躺倒回去,低声道:“谁说我便不会做这些事?倘若真是安危相关,我…我也会去做的。” 阿欢探身来看我,手伸出来,在我的脸上捏了又捏:“是么?若我现在强要你去做这件事,你愿意么?” 我刚要回答,她又抢先道:“几个年轻的都有家人要照顾,平日又无甚积蓄,只要有机会,只怕或多或少都会沾染,宋佛佑品级高,在宫里许多年,又无家人,只怕未必会去做这事。若要叫她心服,少不得还要使出些别的手段,譬如栽赃…这样的事,你也愿意做么?若做了,你心里真的会安生么?还有,人心总是越来越贪的,若叫她们各管一地,日子久了,数额实在太大,或是权柄过高,你迟早还是要处置她们的,到时你自己心里过得去么?阿杨死时你没看见,我们却全都被叫去观刑了,她算是宫中老人,行刑的给她体面,打了三十杖便死了,若是没什么体面的,打上二三百杖,口鼻流血、筋折骨断,却还苟延残喘的也大有人在,你狠不下这样心。” 她不提阿杨还好,一提到,我便觉心头闷得厉害,将手捂住耳朵,蹙眉道:“明日再说吧,我…累了。” 阿欢笑了笑,重新在我身边躺下,肩挨着我的肩,手自身边伸出来,牢牢握住我的手:“太平,你有没有认真想过,你所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补一个漏发的小剧场: 太平:那个,婉儿…听说这僧衣是阿娘的? 婉儿:怎么了? 太平:没怎么,就是你穿着好大啊。 则天:…… 太平:尤其是胸那块。 婉儿:…… 则天(大悦):吾儿真孝顺。 感谢: 岚深时见鹿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9-23 23:57:11 读者“小北”,灌溉营养液+12016-09-24 21:52:59 读者“一呀一”,灌溉营养液+402016-09-24 12:45:57 读者“小北”,灌溉营养液+12016-09-23 21:36:08 第195章 无量 我想要的是什么?三岁以前,这问题很简单,我想要回家,远离这陌生的时代,回到我前世的家。三岁到十二岁,这问题也很简单,我想要混吃等死,安安静静、快快乐乐地度过余生——然后看我死后能不能回家。十二岁以后,我彻底忘了回家这事,唯一想要的只有阿欢,从身到心地想要她的从身到心。到现在,我最想要的依旧是阿欢,可这种想似乎又悄悄地变了些,变成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自从出宫以后,我身边多了许许多多的人和事,虽然我极力不去想这些事,它们却总会在经意或不经意间找上我。认真算起来,我还未满十六岁,未过少年的年纪,可是少年无忧无虑的时光似乎早已离我而去——我当然知道自己有些无病□□,毕竟我已比同时代的绝大多数十六岁女娘,无论是士族女儿如崔明德、婉儿、阿欢乃至独孤绍之流,还是贫民、奴婢如仙仙、小浪之类,要幸福得太多,可是有时候我还是忍不住觉得这样是不正常的,十六岁的人,本该快快乐乐地读书,痛痛快快地受到父母无保留、无条件地疼爱,肆无忌惮地挥霍着属于自己那又傻又中二的青春,而不是每天从早到晚地揣摩母亲的心意、似是而非地琢磨着这些所谓的国家大事、夜里偷偷溜出来和自己的嫂子偷情、和恋人商量要怎样栽赃下属。 倒回去十六年,打死我也想不到,自己会和“太后”、“皇帝”、“宰相”们站在一起,参与这些以前在新闻联播上都未必看得到的国家大事,听闻这些从前只会当做八卦或是宫斗剧内容的秘闻。 电视和书上看到的东西多容易,可在现实里,连控制自己的嘴角、从而得体而恰到好处地微笑都是件令人痛苦的事。而且电视上的人从不会真死,故事讲完,演员们继续出来,在这里那里谈笑风生,说些拍摄过程中的趣事,可是在这里,“死”就是“死”,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从眼前消失,不会有演员再从片场里跑出来,笑嘻嘻地安慰受伤的观众,“死”还有许许多多的名称,皇族和重臣可以被“赐死”,罪名轻的可以“绞”,倒霉点的“弃市”,最倒霉的甚而比“凌迟”还惨。而且一人之死,还远不是终结。 我曾日日夜夜地想着要如何变强,也迫着自己去变强,强到足以护住自己和阿欢,可是有时候,我也会怀疑到底要怎样才能算真正的强,而强大所付出的代价,又到底值不值得。 阿欢没有迫我回答,她只是耐心地看着我,一手搂住我,让我枕着她的手,另一手轻轻拍着我的背。在我因思家而脾气暴躁、喜怒无常的童年时候,母亲也曾这样轻柔地、一下一下地拍着我,哄着我睡觉。外祖父出自草莽,言音颇有些不正,母亲也因此学了许多并州乡音,她平日里从不提起在并州的过往,唯有这种时候才会轻轻地唱些似是而非的并州乡谣。她唱歌时声音真是发自内心地温柔,这温柔明明白白地误导着我,让我一直以为她不过是一位恰巧姓武又恰巧有些强势的皇后。这温柔也曾误导了李晟和李睿,他们总将她当做一位母亲,而不是一位政敌。 我轻轻地抬头看阿欢,看她亮晶晶的眼:“阿欢,你会唱歌么?” 阿欢怔了怔,手搭在我的肩上,轻声道:“从前和七娘学过几句。”她侧了头,轻轻唱了一首民谣,她用的不是官定正韵,唱出来的词我有许多都不懂,她的调子多半也是不对的,有好几处显然有脱节,有些地方还有重复,有一回她还特地停下来,回想一刻,才又继续唱,唱完了,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是七娘和外间坊巷小儿学的,她们不会正韵,也不识字,唱出来也不知是什么意思,七娘年纪小,也不懂事,和她们学了,就对我们唱,结果被父亲知道,连我带她,一起关在院子里罚跪,无生忍来送饭,被父亲发现,饭没送成,还白白捱了一顿打——亏他白读了那么多书,比你还笨,若是我…” 她住了嘴,紧紧搂住我的肩,有泪自她眼角一串串落下,她忙将脸转开,我坐起身,自后向前地抱住她,让她靠在我的肩上。将她搂在怀里时,我才发现自己已比她高了,虽高得不多,坐着时却已能看出来。我轻轻拍她的背,听着她的啜泣渐渐低下去,忙将话哄她:“无生忍才不笨,我荐他时,吏部调过卷,说他策论做得极好,字也写得漂亮。你们兄妹,个个都这样出色,阿娘在天之灵,一定也觉欣慰。” 我悄悄地叫了她阿娘做“阿娘”,不知她有无听出来,反正我自己是红了脸,笨手笨脚地去替她拭泪,又引她说话:“你们家男女都是单名,为什么无生忍却要叫这个名?是小名?” 她在我怀中摇了摇头,轻声道:“阿娘不甚读书,唯从几位阿师学过《观无量寿佛经》,我们兄妹的大名都是阿娘起的,便从此经中起名。我随母亲住以后,方从三娘起名为‘欢’,原本不叫这个。” 我笑道:“我知道了,你原本一定叫韦无上美,所以才生得这样美。” 她白了我一眼:“我原本叫做无量寿,七娘叫观音婢,后来阿娘嫌婢不好听,说本是婢家出身,不能再用这个字,就改做观音。贱名粗鄙,你听了就忘了罢。” 我将“无量寿”这三字念了一遍,只觉普普通通的三字,却似无上仙音,半开玩笑地道:“小时候我去拜佛,看了别的都不耐烦,只有见了无量寿佛 ,便觉像是前世见过一样,亲切得很,原来是因为你。” 她推我:“一天到晚胡白乱道的,也不怕佛祖怪罪。”一句出口,倏然变了脸色,镇重地对着西方拜了拜,喃喃念了几句什么,又扯着我去拜。我倒不知她竟这样虔诚,也随着她胡乱拜了几下,又笑嘻嘻道:“那我以后不叫你阿欢,叫你阿寿好不好?” 她瞪我一眼,将我推在床上,用被子压得严严实实:“睡觉。” 我在下面钻了一圈,到底又将她抱住,在她身上亲了又亲,灵光乍起,低喃道:“愿尔无量寿,触光永安乐。” 她回身瞥了我一眼,捏着我的手道:“愿尔命终即化男子,七宝池莲华中化生。” 我哭笑不得地看着她,刚要辩驳,一转念间,却只笑了笑,紧紧地抱住了她:“愿普天下,再无人发‘国无女人’‘厌女转男’愿。” 她动了动身子,极轻地道:“睡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太平和阿欢念的都是佛经四十八愿中的某几愿,下文来自百度: 我作佛时,光明无量,普照十方,绝胜诸佛。胜于日月之明,千万亿倍。若有众生,见我光明,照触其身,莫不安乐,慈心作善,来生我国。若不尔者,不取正觉。(十三、光明无量愿;十四、触光安乐愿) 我作佛时,寿命无量。国中声闻、天人无数,寿命亦皆无量。假令三千大千世界众生悉成缘觉,于百千劫悉共计校,若能知其量数者,不取正觉。(十五、寿命无量愿;十六、声闻无数愿) 我作佛时,国无妇女。若有女人,闻我名字,得清净信,发菩提心,厌患女身,愿生我国。命终即化男子,来我刹土。十方世界诸众生类,生我国者,皆于七宝池莲华中化生。若不尔者,不取正觉。(二十二、国无女人愿;二十三、厌女转男愿;二十四、莲华化生愿) 所以你们知道唐代所谓“妇女地位高”到底高在哪里了←_← 感谢…………………………………………………………………… 读者“煎饼果子不放葱”,灌溉营养液+102016-09-26 11:28:49 读者“我什么都不知道”,灌溉营养液+52016-09-26 09:08:04 读者“小北”,灌溉营养液+12016-09-26 07:46:44 第196章 皆大欢喜 天微亮时我便换了青衣,出了宫,戴了幂离,骑着骡,只带了二十余家人,晃晃悠悠地逛了出去。 京城便是这样奇妙的地方,穿青衣时与穿朱穿紫时看见的风景全然不同:从前在车窗子里看时只觉得两旁人多,却从未觉街道狭窄,只要我们愿意,甚而可以在大街上驱策驰骋,毫无阻碍,然而换了青衣,坊巷忽然间便变得拥挤狭窄,连气味也或多或少地有些不堪,卖油翁挑着油腻的担子,卖货郎敲着零落的锣鼓,巡街的不良带着属下耀武扬威地走来走去,官府的差脚忙着赶牛车入宫入省,酒肆当垆的娘子有把子好力气、单手便提起一大只酒桶,行脚的兴胡商队里飘着不知是狐臭还是汗臭,或者纯是骆驼们的臭气,穷措大们摇着头晃着脑、不知是在吟诗还是在发牢骚,坊巷间有许多小儿踢着气都灌不进去的破皮毬、与沿街的胡儿们或争执或玩闹…… 这一切于我都极新奇,是一种我从未看见过的煌煌大唐气象,然而细究起来,其实于我又极熟悉,那是曾伴随过我近二十年的熙攘市井之气。比起巍峨广阔、井然有序的大明宫,这样的街道坊巷,才更像是我所熟悉的地方。 我在一间酒肆前停下来,掏钱买了一片蒸饼,卖饼的胡姬年不过十七八,像是起得太早,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直接用手捏了一片饼给我,顺便还找了我几个大钱,我捏了捏这掺了许多锡做的带油劣币,一面抛着它,一面将饼向嘴里塞。 这举动吓坏了跟出来的冯世良,老东西忘了我叫他掩饰身份,尖着嗓子叫“娘子,吃不得”,那人高马大的胡姬翻了个白眼,吐出一串叽里咕噜的胡话,伸手将舀酒的葫芦拍进酒桶,酒汁喷了冯世良一身,转身进了里面,冯世良气得跳脚,鼓着眼看我:“娘子…” 我将自己的钱袋子扔给他,算是代这胡姬赔了罪,自己笑眯眯地上了骡子,悠悠地往城外走。 虽是清早,城门却已排起了长队,乘牛车、马车和骑马的达官贵人们先走,其后才是我们这些青衣、白衣、褐衣的人——如我们这些出城的,多半骑着驴、骡,也都有一二从人,进城的那边便大不一样,大多是驱牛赶骡进来卖菜卖米的农户,或是风尘仆仆的行商,也有些外官或是田主,但是一看便知不是京城里久住的。 我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些人从我身边经过,青衣虽次,褐衣小民们见了,却也点头哈腰,偶然有些穿绯的经过,便趾高气扬地看我,有些外穿白衣、内服朱紫的经过我时也有几分傲慢,不过论傲慢谁也比不了冯世良,这老东西在宫里、宅邸里时一副温良恭顺的老好人样,此刻却如一只憋了一肚子气的虾蟆,两眼、两颊都鼓得溜圆,连脸上的褶子都因此小了不少,虽没穿绯衣,架子却不比穿绯衣时小,不断地示意家人将我紧紧护住,唯恐别人不知我是某位微服出行的贵人。 我特地没走正门,出城之后,又远离了大道,渐渐地躲开了车驾出巡时常会经过的几个地方,到了真正的城外。 与我想象中不同,城外并不是“郊区”,这里人烟之稠密,比之城内有过之无不及,亦有许多如霸陵一般的小小集市、镇落,沿途亦不乏绯青车马。 既远离了那许多人丛,冯世良便镇定了些,指着前面向我道:“此是杜陵,往前不远,便是京兆韦氏聚族之地。” 我听见是阿欢的族居,便越来了兴致,驱策而前,不久便见一处似镇落又不是镇落的地方,以一间大屋为中心,四面连着许多大大小小的住所,想必那中间不是韦氏祠堂,就是韦氏祖屋,住所中住的,自然就是韦氏的族人了。 因许多文人雅士都喜欢来杜陵凭吊,因此路边也有不少酒肆,也有卖饼卖果的娘汉,我随意走了几步,叫人买了许多果点,抱到酒肆中,叫了一桌小菜,略坐片刻。隔壁有一桌措大,酒酣耳热,正在那里讨论汉宣故事,却不是说宣帝的功业,而是在议论许皇后与霍皇后在宣帝心中孰轻孰重——有个大胡子措大说霍后出身大族而许后出自寒微,以时人的眼光来看,其实霍后与宣帝更配,另一人喝高了,拍桌子嚷道:“许后再如何也是糟糠之妻,怎可因富贵而轻易?” 先前那人便迷了眼道:“许后所凭,无非太子,设若霍后有子,还不知汉家天下,是怎生模样呢——你们不见当今?” 这话一出,同桌几个都忙嘘他,又打着岔将话绕到别处,隔壁一桌本有几个当差的飞骑,彼此看了一眼,其中一人按刀而起,乘马飞驰,向城中去。 冯世良悄悄看我,我抿了嘴,叫人会了账,走出酒肆,沿着韦氏聚居之所悠悠绕了一圈,猜不出那处曾被阿欢涉足,又进不了祠堂,只得调头回程,经过那酒肆时已见迎面来了一队人马,为首的正是那飞驰而去的飞骑,我知他们是来抓人的,忙让在一旁,谁知那队骑士到了近前,又分作两队,一队进了酒肆,大呼大喊地抓人,另一队数人悄悄地过来,向我行礼,却是薛鼎领了二十来个千牛卫:“太后派臣传谕公主,天已晚了,请公主早些回宫。” 我不知是这飞骑过去禀报时母亲才知我在这里,还是她一早便知我的行踪,面上只嗯了一声,道一句“有劳”,听见酒肆里嘈杂喧闹,偏头一看,只见整个酒肆里的人,连卖酒老汉和他女儿,并肆中人客全都被押了出来,绑成一队。 薛鼎将马让出来,护着我走在前面,这一队便坠在我们身后,入城之后我们向宫城,那一队亦向着差不多的地方,到皇城门口才分了道,我入了宫,这些人被押去左监门府署。 母亲本派了人将我接去紫宸殿陪她用饭,自己却在宣政殿待了许久方回来,来时面带笑意,见了我的装束方露出些责备的神色:“又不是不许你出去,为何要做这样打扮?也不多带些人。” 我笑道:“尧年舜日,就是孤身一人走在街上都不怕,何况还有这么多人?”见母亲心情似乎不错,大着胆子问道:“阿娘莫不是神算,怎么知道我在那里?” 母亲瞥我:“飞骑告密,左监门问酒肆里有几人,提到了有一行青衣可疑之人,武懿宗还兴冲冲要连你一起抓了,亏得阿韦说了一句‘太平早上青衣出去,只带了十余从人’,我才让薛鼎带人去看看,不想果然是你。你也是胡闹。” 这告密的居然直入宫门,见到了母亲,看来酷吏之祸不远。我虽早知此事,此刻仍不免心中微叹,打起精神笑道:“我出门时又不特地告诉她,她怎么知道我穿青衣、又只带了十余人?怎么又告诉阿娘了?” 母亲道:“你与她同住一殿,早上出门见到,有什么稀奇?她抱着守礼来问起居,恰遇见武懿宗来回报此事,所以插了一句嘴——怎么,你是怕她窥伺你,还是怕我窥伺你?放心,你已是嫁出去的女儿,我有时叫她们来问问,不过看看郑博待你如何,平日里你爱做什么,谁要管你?” 我赔笑道:“阿娘这说的是什么话,嫁出去的女儿,难道就不是阿娘的女儿了么?我是阿娘肚子里出来的,阿娘认不认我,那也是阿娘生的,夫妻之间可以和离、义绝,谁听说过娘母子间能断了关系?” 母亲哼出一声,不置可否,我想自己这年纪,撒娇总还不至于太奇怪,便凑过去,搂着母亲好生亲热,母亲果然被我打动,一拍我的手道:“以后出门,纵不用仪仗,也不许只带这么些人,也不要再去那些乱七八糟的地方,不成体统。” 我喏喏应下,陪她用了饭,特地引着她说些朝上之事。父亲在我面前甚少论及朝事,母亲却并不避忌,我甚而觉得她有意挑选了几件,说给我听: 裴炎加开府仪同三司的诏果然被驳回来,薛元超言辞温和地提了封驳的理由,裴炎亦恭谦礼让地辞了这等封赏;刘仁轨以老病为由请辞西京留守,并上书母亲,论及吕后身后骂名,以及吕产、吕禄之下场凄凉,母亲则预备回一封手书,让武三思持手书去慰勉刘仁轨,告诉他自己并非吕后那样的人,临朝不过是不得已而为之,如今已不称朕、去诏敕之称,便是明证,又赐刘仁轨额外恩荫一孙、绢三百匹;刘祎之之兄刘懿之外放上州;郭待举罢知政事;武承嗣加同中书门下三品;在金吾卫下设木兰骑,由独孤绍检校校尉;六闲厩皆设闲厩使,由宦官统领。 其他倒还罢了,武承嗣与独孤绍的任命竟未受任何阻拦,着实出乎我的意料,尤其独孤绍还是我大唐开国以来第一个武官。不过再一想想,母亲已主动将姿态放得如此之低,宰相们自然也知情识趣,各退一步——如此方是两相便给,皆大欢喜。 却不知这样皆大欢喜的局面能维持多久。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晋江独家): 1.杜陵是汉宣帝之陵,京兆韦氏有部分聚居于此。 2.唐代的城市还不完全像是明清,所有居民都包在里面,城中主要是重要设施和贵人、官人。(这条考据不是很完善,可能有误,但是唐代长安县、万年县的辖地的确远不止城里那点地方) 3.措大:指不得意的读书人,唐 李匡乂 《资暇集》卷下:“代称士流为醋大,言其峭醋而冠四人之首;一说衣冠俨然,黎庶望之,有不可犯之色,犯必有验,比于醋而更验,故谓之焉。或云:往有士人,贫居 新郑 之郊,以驴负醋,巡邑而卖,复落魄不调。邑人指其醋驮而号之。 新郑 多衣冠所居,因总被斯号。亦云: 郑 有 醋沟 ,士流多居。其州沟之东,尤多甲族,以甲乙叙之,故曰醋大。愚以为四说皆非也。醋,宜作‘措’,正言其能举措大事而已。” 4.兴胡,是未落籍的胡商,在唐代也有一股行商势力。 5.高宗曾云“女子不可为武官”,可推测唐代女子可以担任一些文官职位,应该都是宫内官,当然,高宗的意思也可能是“女子不可为武官,亦不可为文官”,待考。 感谢: 岚深时见鹿扔了1个火箭炮投掷时间:2016-09-27 23:03:55 小攸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9-27 23:11:09 第197章 理想 今日饭用得晚,回绫绮殿已是戌正,这时间去阿欢那里又还早,洗漱之后,我便将那用拼音、英文和简体写就的备忘拿出来,独坐在小床上,一面回忆近日变动,一面向其中增删文字,写不一会,忽听得窗外有敲叩之声,推窗看时,只见阿欢穿着宫人的衣裳,钻进来对我笑。 我吓了一跳:“还早呢,你怎么就来了?” 她道:“亏你还是做人姑母的,不知酉末大郎入睡之后,我那里也跟着安歇了么?”我喜道:“大郎真乖。”将阿欢让到小床那一侧,她自己便翻了翻小几上的东西,挑眉道:“这是什么?”见我笑而不语,便自顾自坐着,两手支在下巴上,歪着头看我。 我见她不问,倒有些不高兴,挨到她那侧坐下,用手捅她:“你怎么问一句就不问了?” 小几上有蜜橘,她拿了一个,掰开一瓣,塞在我嘴里:“我已问了一遍,你若要说,自然就说,若不肯说,多问也无益。” 我边嚼边道:“那不一定,有些事,我在犹豫说还是不说的时候,你问一遍我不说,问两遍,说不定就把我说动了呢,再不行,你还可以求我呀…这橘真甜,再给我一瓣。” 她一面挑着橘子里的白皮,选出来一瓣,塞在我嘴里,轻笑道:“那我再问一遍,这是什么?” 我道:“这是我写的朝中大臣的世系,这个是大食文,里面还有些我自己造的字。”说完又张嘴,却见她捏了一瓣橘子在自己眼前晃了晃:“痴儿,我是问你这是什么。” 我方知上了当,作出恼恨状,伸手便去挠她,她忙向后一退,将橘子塞进我嘴里:“好了,好了,不逗你了,吃橘。” 橘子很甜,可我眼下心思却不在橘子上,故意张大了嘴,连她的指头也一起含进去,吞的时候两眼盯着她看,边看方慢慢含了橘子将她的指头吐出去,咬橘子时汁水飞溅,漏在了唇上,却特地不用手帕擦拭,只伸出舌头,绕着嘴唇舔了一圈,舔完又探身到她眼前:“还要。” 我的脸与她的脸相去不过一寸,身子探在她身前,手压在她的大腿边上,指头溜溜地就抚上了她的腿,她将剩下的橘子全都塞到我口中,两手在我身上狠擦了一遍,方自袖子里取出一叠纸札:“倒是巧了,我这里也有一份世系,你看看比起你的,可漏了什么?” 我恋恋不舍地将眼光自她身上挪开,接过东西一看,便吃了一惊:“这些全是你写的?”这一卷少说有十札,都是至大的札子,上面的字又极小,四个才有小指甲盖那么大,却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全札,注、案、参、引,都标得清清楚楚,又用朱砂标出极重要处,一看便知是费了大工夫的。 我将她这一叠与自己那薄薄几张一比对,立刻便臊红了脸:“还是你细心,我这东西与你的一比,该撕了才好。” 她笑一笑,将我的纸拿过去一看,指着其中的图画问我:“这是说世系不是?这些圈又是什么意思?看着倒是新奇。” 前世做笔记时用惯了图表,过了十几年,许多记忆都淡忘了,这画图记事的技能倒未忘,我见阿欢有兴致,便捉了她的手,一一向她解释:“这个圈将他们分成几类,这一边是关中士族,裴韦柳薛为首,那边是山东士族,中间是崔卢王郑,画点的是文臣,画那个小角的是武将,画五角星——就是那个的是重要人物,这一层一层,是说分级下去,自尚书,至侍郎,再到下面——有许多人我还不知,所以空着没写。” 阿欢似是很喜欢我的图表,不但耐心地听我讲,还指着问了许多问题,说着说着,又提起了笔,替我将空着的地方补上,我见她连不少员外郎、郎中之类的名字都知道,极是佩服,嘴上也毫不遮掩:“阿欢,你真厉害。” 她微有些得意地道:“我做太子妃的时候虽不长,省中、台中却还是熟的。”说话时看了一眼铜漏,才发现已是丑时,忙忙推着我要去睡,又要替我打水,我止住她,自己走下去,打了水来:“你是阿嫂,我服侍你。” 她倒也不推让,就在盆里洗了手脸,又弯腰去除足衣,我道:“我来。”将盆放下,替她脱了袜,捉着她的脚放在盆中,两手替她搓洗。 阿欢挑眉看我:“你不嫌弃?” 我笑道:“你屙屎屙尿的地方我都碰过了,脚又怎么了?”随手拿了巾帕要替她擦拭,被她嘲笑:“那是用过的,你去屏风后面低架子上拿一条新巾子罢,那一条上都是擦脚的。” 我依言过去,找了好一会才找到,过来替她擦脚时便道:“放个巾子还有这么多讲究,烦不烦。” 她笑:“你打小被人这么服侍,也没见说过一句,自己来做,倒抱怨起来。”就光着脚要跳下地走,我拦住她道:“天凉,穿袜走罢。”又忙忙转身去找我的罗袜,找了半天不见,她还在念叨“一向都放在朱红柜左一格”,我却懒得找,便将身子一转,背对着她:“不过几步罢了,我背你过去。” 她又吃惊又好笑,推我道:“别闹。”我弯下腰要去背她,她却径自跳下去,几步就跑到床边,我瞪她,她却坐在那对我笑。我真拿她没办法,拖拖踏踏走过去,坐在床沿,实在一些睡意也没有,便躺下去和她聊白日里的事:“如今这告密的都直入宫门了,日后要加意小心,别给人抓到把柄。” 她却道:“你说…是报到武懿宗那里?” 我道:“那些人被押去左监门府署,阿娘又提到武懿宗的名字,应该是罢,怎么?” 阿欢道:“韦团儿只好打听女眷阴私,武懿宗生性急躁,这两人谁也不是酷吏的料,阿娘若真要大兴狱讼,恐怕还要重用别人。” 我闷闷不乐地道:“无论用谁,都是造业。” 阿欢嘘了一声,向我道:“以后不许再提这话。” 我道:“只是和你…” 她却瞪我:“连这意思也不许有。” 我愈发不乐了,将手枕在头下,对着床顶看了半晌,不见阿欢动静,以为她睡着了,偏头看时,却见她两眼一眨都不眨地盯着我,等我回头,便轻抚我的脸:“阿娘以女主临朝,势必要排除异己,郭待举只是头一个,等到了东都,刘仁轨不在,几个宰相谁也难逃,你若不忍看,到了那边就装病,在城外找个地方住着,不听、不看、不说,等风头过了再‘痊愈’。” 我捉住她的手道:“你不催我回答你的问题?” 她白我:“催你有用么?” 我沉默片刻,才道:“其实…权力这东西这样好,谁不想要?可是我很害怕,而今只是陷害下属,渐渐地一步一步陷进去,做的恶越来越多,自己却浑然不觉,到最后心硬如铁,为了权力,什么都能抛却,说不定连自己心爱的人都抛弃了,若是这样,要了权力,又有什么用呢?我的初心只是为你,最终所想要的,也不过是你,我这样努力,为的也不是权力本身,而是为了你,阿欢,我愿意为了你而努力,可是,我不想为了这努力而忘了初衷,我害怕。不瞒你说,我…自小便会做很多奇怪的梦,梦见自己不是大唐的人,有时我在这里,同人说着话,吃着饭,骑着马,心里却不觉得自己是这里的人,这里的一切,都与我无关,遇见你以后,我才渐渐觉得自己变成一个这里的‘人’,觉得身边的许多事都和我息息相关。我喜欢你,喜欢这片地方,喜欢这个时代,我想护着你,我想让这地方变得更好,为着这,我做了许多不喜欢做的事,可有些事,我一定不会去做。” 我以为自己这样语无伦次、古不古今不今的话,一定令阿欢很不解,偷偷看她时,却见她目光温柔得如同一汪春水:“你若不想做,那就不去做,无论如何,我总是陪着你。” 作者有话要说:  补昨天注释: 不良:唐代主管侦缉逮捕的官差,其官称为“不良”或“不良人”。 感谢: 米桑桑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9-28 07:13:19 读者“小北”,灌溉营养液+22016-09-28 09:11:52 读者“小北”,灌溉营养液+22016-09-28 09:11:47 读者“米桑桑”,灌溉营养液+12016-09-28 07:13:19 读者“歪化石”,灌溉营养液+102016-09-27 07:27:43 第198章 行露(十) “太后召陛下和大臣们去太极殿。”七七说完这一句,有些困惑不解地歪了头,多了一句嘴:“有事为什么不在含元殿,要去太极殿呢?” 韦欢的心猛然一跳,压抑面上喜色,吩咐从人将守礼抱来,回过头时才半真半假地说了七七一句:“太后的吩咐,岂是你问得的?”等见了守礼睡眼惺忪的小脸,竟觉得分外可爱,伸手将这脸儿一捏,小儿郎倒也不认生,被捏了脸,反倒像睡醒了一般,咯咯乱笑,又伸出两节小手,闹着要韦欢抱抱。 韦欢平日并不大敢和这新认的儿子亲近,倒非是不喜欢他,只是怕自己没养过儿子,将这小东西弄出个好坏来,她又不是亲娘,到时候怎么说得清?然而今日她心里实在是高兴,也就破天荒地将这小郎君接过去,小心翼翼地抱了一抱。 真抱了以后才发现,几个月的婴孩,与三四岁的幼童,抱起来其实差不多,婴孩力气小,反倒还更好抱些,不像那些三四五六七岁的孩子,能说能跑,会唱会跳,相处起来,能将人烦死。 不知自己身上有哪点好,这小儿郎忽然又笑起来,不但笑,还鼓着圆嘟嘟的脸颊往韦欢身上贴,一下就扑到韦欢的肩上,将口水涂满了她这件葱绿缎衫。 韦欢哭笑不得地将守礼举开一些,伸手在他鼻尖上一点,道:“现在不乖,等会看你怎么办。” 守礼不懂“母亲”话中的深意,依旧是傻傻地笑着,都说外甥像舅父,守礼却是像他姑母,尤其张口笑起来的那股痴劲,简直与太平一模一样。 韦欢心情甚好,举着守礼走了一圈,故意逗他做太平平时喜欢做的那些小动作:挤鼻子、挠头、歪头挑眉、嘟嘴… 可惜这小东西年纪实在是太小,无论韦欢怎么撩拨,都只是张着口、流着涎、傻笑。 “痴儿。”韦欢轻轻嘟哝了一句,算着时间,将守礼交给宫人,换了一身衣衫,还是一模一样的葱绿缎衫、鹅黄间裙——这是她精心选的衣裳,用料珍重,颜色鲜亮,却并不富贵浓艳——预备等太后召见。 太极殿的集会比韦欢预想中要久了许多,久到令她不安。七七之后,派去前面打探消息的人便再没有一个回来的,新遣去的人也忽然就出不了东宫了。 韦欢一颗雀跃的心逐渐冷了下来,叫人取来一卷书,想要强迫自己去看书,目光却始终无法落在字上。 她不安地看了守礼一眼,小东西已经闹得倦了,正张着小口打哈欠,乳母们适时地上前,一人将他搂在怀里,沿着殿中轻轻踱步,不出片刻,守礼便歪着头,睡在了乳母身上——这小郎连睡着的姿势也有些像他姑母,韦欢一看见他,便觉心中一片柔软,不自觉地对着守礼一笑,旋即蹙了眉,目光望向窗外。 不知太平此刻在做什么,是还在第中高卧不起,还是又早早地进了宫、向她那好娘亲撒娇打滚?今日实在不是进宫的好时机,太平若机灵些,到宫门见到不对,就该转头回去——不,太后不会让她回去,多半是让她在某处等着,废黜皇帝,不可无兵,亦不可能调大兵入宫,有数的兵士都布置在前朝,谁人去守护太平?若是六郎不甘心,振臂一呼,举兵反抗,两方交战,变乱之中,太平会不会受到波及?已过了这么久了,若是一切顺利,早该有人来迎守礼了,为何却到现在都没消息? 韦欢不自觉地捏紧了手中的书卷,指甲用力,将那纸张掐得深陷了进去,院中终于响起了脚步声,俄顷方有谒者在门口扬声传太后令。 是太后令,不是皇帝诏书 韦欢豁然起身,将迎出时停了停,转身命乳母将守礼带来,抱在自己怀中,方一步一步镇定地走出去。 谒者大大方方地接受了她和守礼的跪拜,面上没有丝毫难色,韦欢的心一下便沉了下去,紧紧地抓住襁褓,恭听令旨。 六郎被废了,这在她意料之中,以奉节承先帝嗣,继为新帝,这不在她原本的意料之中,在见到谒者之后,她却也多少有所觉察了。因此再听令旨时,她心中竟没太多情绪。 然而太后令谕之后,还有新帝诏书,诏书说,庐陵王与王妃即刻收拾行李,当日出京。 韦欢觉得天都要塌了。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像是回到了与太平一起被罚跪的那个深夜,又像是第一回自东都回到京城、亲眼见到杨娘子被杖杀的那个白日。 作为一个妾生女儿,还有同母的兄长和妹妹,她的人生自记事时起便是黯淡灰沉,阿娘和七娘死后,就更像是一片阴暗潮湿的角落,鲜有阳光,若说这天下还有谁能让她觉得温暖,那便唯有太平了。 而今,这唯一的温暖,也要离她而去了么? 守礼哇地一声哭了出来,韦欢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竟掐到了守礼的手臂,忙忙松了手,却又差点将守礼抛出去,还是谒者一步上前,曲膝扶住襁褓,才没出事,那面白无须的小中官颇有深意地看了韦欢一眼,终于露出些许同情的脸色,慢慢道:“太后还命某传口谕给王妃:太后知王妃一贯孝顺舅姑,明知礼数,能辨是非,还望王妃恪守子妇之道,好生照料大王和诸王子,太后必不会相忘。” 韦欢苍白着脸,迫着自己挤出一抹笑:“多承相告,些许小物,请勿相嫌。”摘下手上一只玉镯,塞在这中官手里,他笑了笑,接下了:“多谢王妃厚赐。” 韦欢见他肯收礼物,面上恢复了些许血色,对这中官一礼,道:“不知六郎现在何处?今日便要启程,有些行礼,要请他处置。” 谒者笑着向门外看了一眼,便有人扶着李睿进来,早上之前,他还是万乘九五,宫中至尊,这会儿却是丧家之犬一般,身上还穿着皇帝冕服,只是去了冠带,显得尤为落魄,看见韦欢,也只眼皮一抬,嘴角一扯,有气无力地叫了句“四娘”,倒比平常温和了不少,像是寻常人家的丈夫在叫妻子。 谒者道:“小人等在外等候。”转身出去,随他而来的从人便将四处把守得严严实实,留他们夫妻与几个亲近宫人在殿中收拾。 这些人一走,李睿便更如一滩烂泥般软在地上,哭丧着脸,又喊了一声“四娘”,要说什么,韦欢已将从人遣开,打断了他未出口的话:“六郎还想回来么?” 李睿愕然道:“回来?” 韦欢道:“回来,再做皇帝。”看见李睿骤然睁大的眼和突然就哆嗦起来的嘴唇,深吸了一口气,换了更温和的说法:“也不一定做皇帝,只是…庐陵那地方偏僻,总不如京城繁华,六郎纵不能在京城做皇帝,也不能在那穷乡僻壤的地方流放一辈子罢。” 李睿不语,只是留恋地看了一圈殿中陈设,韦欢知道他心中害怕,温言道:“不要担心,阿娘只有你一个儿子,做人母亲的,怎么可能不爱自己的儿子?将你流放,不过是一时权宜,日后…总会想起你的。” 李睿战战兢兢地道:“我怕我等不到…了。” 韦欢两手牢牢地握住了李睿的手,两眼直直看入他的眼中,轻轻道:“所以你要时时提醒阿娘,让她尽早地想起你,不光要想起你,还要想到你时,都是你的好处。” 李睿此刻方渐渐定了神,回望着韦欢,忙忙道:“四娘教我。” 韦欢轻言细语道:“六郎莫急,先将衣裳换了,然后收拾了行李,我们一道去同阿娘辞别——一定要表现得孝顺,不可有丝毫怨怼之心。” 她迫自己勾起嘴角,扯出成竹在胸的笑容,她已尽了自己的力,接下来,便只看太平了。 不知这口口声声说爱着自己的小公主,到底有几分真心,又能真付出几分,她到底真是太阳,还只是惶急中被错眼看成了太阳的萤火。 倘若太平真的是她的太阳,韦欢便愿意不惜一切代价,守到云开。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卷完了…十一要休息…10.1到10.7木有更新,10.8早上七点恢复更新~ 提前祝大家节日快乐~ 感谢: 米桑桑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9-28 07:13:19 楚江畔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9-29 07:21:41 读者“林下尘”,灌溉营养液+802016-09-29 23:13:10 读者“煎饼果子不放葱”,灌溉营养液+12016-09-29 09:52:18 读者“nan”,灌溉营养液+202016-09-29 07:29:59 读者“呱QAQ”,灌溉营养液+102016-09-29 05:41:53 读者读文章系统返还+12016-09-28 10:24:11 读者“小北”,灌溉营养液+22016-09-28 09:11:52 读者“小北”,灌溉营养液+22016-09-28 09:11:47 读者“米桑桑”,灌溉营养液+12016-09-28 07:13:19 第199章 属官 母亲与宰相们之间达成了微妙的平衡,一如独孤绍、崔明德与我和阿欢。 会演那日,独孤绍本已松了口,打算来投奔我了,然而母亲御光顺门阅木兰骑之后,却一连数日都没再单独出现——想想也是,阿欢和我所凭借的,不过是木兰骑,而不等我们相助,母亲倒先开口让独孤绍独掌了木兰骑,看她的意思,恐怕还要将木兰骑引为定制,正经用作禁中护卫,如今独孤绍若再与我们抱团,不但没有好处,反而容易惹来母亲猜忌,还不如这样若即若离。 独孤绍当日的行为看似冒险,可是仔细想想,若是失败,大不了就是她出宫回家,再不管这名不正言不顺的木兰骑,而一旦成功,独孤绍既得遂心愿,从此又将她与团儿的矛盾挑在明处、不怕团儿背地里在母亲面前嚼舌,还不欠我和阿欢人情、白白捏着我们的把柄,真正是一石三鸟。 不必多想,就知道这是崔二这厮的主意,有时我以为阿欢已是顶聪明的人物了,可遇见崔明德时,便觉连阿欢也被她比了下去,我真想叫人把她绑过来,切开她的脑袋,看看里面是怎么个样子——不是比旁人多长了几个脑子,或者脑浆较之常人格外稠厚?不然同是不到二十的年纪,怎么人与人之间就会相差这么大呢?而这样有才干的人,真的便能耐住性子,一辈子待在宫中,默默无闻地做个女官?世人皆有私欲,崔明德除了家族之外,真就什么都不想要? 我一直在宫中住着,母亲不提,我便赖着不出去。幸而百孙院也一直没有建好,阿欢与我在一起住着。九月十五是她生日,由我出面为她置办了一小席,将她与我身边的人小小地宴请了一番,不敢送她大礼物,便只亲自去她母亲和妹妹的坟上看了一圈,叫人将未修葺完成的地方全部补完,还画了一张影回来,又自己结了一对同心方胜,悄悄地送给她。 阿欢看到图的第一眼便哭了,不是她平常惯有的那种隐忍哭法,是扑在我怀里大哭大喘,那一夜她格外热情,早上起身时我已爬不动窗子,还是从侧门溜出去的。 十月初,圣驾幸东都,阿欢、守礼、郑博与我都在扈从之列。母亲将我的车排在了公主车驾的最前,路上又时不时派人将我叫到她的车上去说话,陪她见命妇、用饭、骑马、看宫人踢毬取乐,又不断送来些小赏赐:或是用饭时候派人赐来一两道菜,或是宿在驿馆时许我格外多占一个小院,又或是忽然想起来,叫人给我送一柄梳子、一两只精致的小珠钗,有一次召泥涅师等藩国王子陪侍,讨论起拜火教、景教、末尼教的教义时,不知又触动哪根心弦,赐了我十匹孔雀罗。 母亲对我如此,对郑博却又是另一种态度。驸马们扈从时本来都是各按家世品级自循参导,此次母亲却特地下令让驸马们随公主之序次随从,郑博就这样被打发去了驸马堆里,我那群姑父、姑祖父们个个都有五品以上实职,唯独郑博一个爵高权轻。我不知他是以怎样的心情列在驸马队中的,只知一路直到东都,他都对我既疏离又客气,一日间除了早中晚三次例行遣人来问我起居,其余时间几乎都不见人影。 母亲下了幸东都的令之后便赐了我一处宅第,选在皇城对面、洛水之畔,离上阳宫与宫中都不远——平常赐第,多半是以旧有没官之宅重修,母亲却一意要大兴土木,因此要直到元月才能完工,我便趁机赖着母亲,随着她和李旦住进了东都宫中。宫城西南旧有五故殿,而今略加修葺,连作一片,便是东都百孙院,阿欢带着守礼、李晟诸子、李彬诸子皆住在其中,我则住在丽春台。 初到东都的前两个月,朝中也还是风平浪静,母亲除了动用库藏为父亲立了一寺一观、按惯例选天下高僧译经抄经、捐脂粉钱在龙门修万佛寺并大施钱帛祈福之外,并未有什么大的举动。皇帝更立,吐蕃、突厥皆有所犯,然而此时军中有名将裴行俭、程务挺、黑齿常之,朝中有刘仁轨,并无大患。 文明元年的正月就这样在一片和气洋洋的景象中度过,月底我在东都的宅第落成,只能依依不舍地辞别阿欢母子,住进了尚善坊的新宅。 像是要特地昭显对我的宠爱一般,母亲不但命浑天监卜算吉日,礼部派员主持迁居仪式,赐我矮奴二人、新罗婢二人、官婢二十人、伎乐一部,还以李旦的名义下令,预备在二月初行幸我的宅第。 宫城与我的宅第相去虽不过十余里,来作客的又是我的亲生母亲和“弟弟”,接驾却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我才打发掉上门道贺的亲眷与太史、礼部的臣僚们,连与阿欢分别的忧伤都不及抒发,便匆匆地召集府中,商议迎驾之事。 而今我已有属官:家令一人、丞一人、录事一人,还有母亲所派执掌田地庄园的执事十余人。这些人将掌管我的财货、仓储、接待、人丁,代我办理一切外务,然而我却连人都还没有见全过。 我将这些人都叫到眼前才发现这问题,迎驾之事外,便又提及府中之事。好在从前阿欢与宋佛佑已拟过章程,我便按从前在宫中大致略分了各人差使,心意一动,又让宋、冯二人与三名属官商量着拟定一份新的职司总汇和一份公主府家规,俟我看过允可之后,便颁行府中,务必使职司分明,人人皆知——说到人人皆知,我便想起从前在学校里背那些校规条令,心血来潮,又下一令,命府中人人都要背诵并了解其中涵义。 宋佛佑几个是随我出宫的老人,对我想一出是一出的毛病已见怪不怪,宋、冯两个年资高的只袖手而立,并不说话,几个资历浅的纷纷附和叫好。三名属官与主事们都怔住了,家令柳厚德品级最高,不得已出来,委婉向我指出宅第中人员众多,泰半全不识字,剩下的里面还有许多只会写自己的名字,识得简单的数字——不是官方正体的文字,而是民间通行记账所用的简化文字,据说“粗陋不堪入贵人之眼”——叫他们了解这些职司的涵义已是困难,再要背诵,恐怕有些难处。 我看了柳厚德一眼,据他的履历,他今年已有四十六岁,出身关中四姓柳氏之旁支,在各地县中做过二十余年属官,历任六曹,还做过驿丞、管过漕运,可算是积年干吏,宗正寺将这样一个人选派给我做家令,绝对是看在母亲的面上,然而正因他积年老到,行事上难免有些推诿拖延,又见我是年轻妇人,头次听我吩咐,试探一二,倒也是情理之中。 这等情形我倒也不是头一次遇见,本还想自作恩威、设法震慑,转念一想,便看随我出宫的人问:“你们以为呢?” 小浪道:“既是公主之令,便是刀山火海,也要去做,何况只是区区背诵?” 冯世良则道:“背得好、背得快的各自有赏,背不出的重罚,还怕谁不会?” 柳厚德听二人说话,面上已带了微笑,待听仙仙道:“妾以为不如把这些章程编作歌谣,如阿师们布道时那样,如此背诵起来便更容易。”又转头过来看我,我知自己已通过了他的试探,心中却生出些许不悦,淡淡道:“便照他们所说,编两套歌谣,一套为职司,一套为家规,第中男女,黄口以上,尽数背诵,明设赏罚。此事便劳柳令主持。迎驾之事,亦如此例,你们公议个章程出来,该何人派何事,一一指定,赏罚有咎。以后府中凡有事,可以都照此办。” 柳厚德笑意更甚,再无二话,拱手应诺,将要退出时像是突然想起什么,笑吟吟问我:“迎驾这样的大事,是否要禀报驸马?” 我被他一提,方才想起自己似乎已有十余日没听到郑博的消息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回来了~嘿嘿~ 感谢: 小攸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9-30 22:01:50 岚深时见鹿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10-02 20:28:47 搞笑艺人马口P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10-03 22:19:55 搞笑艺人马口P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10-04 23:28:25 古小鱼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10-05 09:27:30 读者“小北”,灌溉营养液+52016-10-05 23:38:00 读者“迟迟”,灌溉营养液+52016-10-04 20:39:29 读者“柏木”,灌溉营养液+52016-10-03 16:45:17 读者“妖妖灼华”,灌溉营养液+12016-10-02 18:44:47 读者“煎饼果子不放葱”,灌溉营养液+52016-10-02 14:06:43 第200章 官场 不知为何,洛中宅第规制虽与京中等同,仆从还要更少些,庶务却远较京中为多。除却一应家事,还有许多迎来送往的应酬。郑博被捋夺实职之后,这些应酬本已少了许多,然而母亲在路上频繁赏赐,往来的事务便又多了起来。 过去数月我一直以住在宫中,出入不便为托词,婉言拒了许多亲戚的邀请,如今人一住出来,名札投牒便纷涌而至,堆满了书房的案台。 旁人尤可,新加同中书门下三品的武承嗣、同获尚善坊赐第的武三思、千金姑祖母、清河姑姑、新安姑姑,这几人的邀请总是推脱不得。 千金公主和清河公主的牒说是请宗室女眷游河赏春,这倒罢了,新安公主却是以驸马的名义下的札,说要请文士会饮赋诗,邀我们女眷在别席观看,武三思、武承嗣则干脆直接便请了郑博,由郑博再“携”我前去——如此竟是郑博不在,我连出外赴宴都无法成行。 我实在是恨透了这时代的礼法约束,可是再是厌恨,也只能先将郑博找回来,又想起柳厚德方才提及此事,莫不是知道些什么,便将几位属官都打发开,暗地里却命侍儿叫住他,引至后堂,委婉问起郑博的下处,柳厚德倒也不含糊,直接便道:“某听闻城北思恭坊有朱妪,与驸马一贯相熟,公主或可遣人往那里一探。” 我见他面带微笑,似有些欲说还休的模样,心中起疑,唤冯世良时便格外叮嘱了一句“先派人去看看,若有什么事,先来回我,不要自做决断”。冯世良唤了他平时用得上的两个小中官,命他们作平常仆役打扮,骑骡去思恭坊,再进来回报时却又向我道:“庐陵王妃派人来贺。” 我才翻文牍,不见阿欢的文字,正是悒悒不乐,听说她派了人来问,方觉心中舒畅,命人叫进,立时便见她殿中女官薛真引两名宫人进来,二人身上皆穿青衣,手持莲花提篮,婷婷袅袅行过礼,薛真便呈上名牒礼单。我一看便知是阿欢亲手所写,将她的名字反复看了一眼,笑问道:“阿嫂可还好么?上回见大郎似有些不思饮食,而今可好了?” 薛真道:“王妃很好,起居甚是有节,大郎现下也好了,一日里用六顿,不曾间停;王妃派妾等来贺公主,除贺礼外,并送波斯枣二篮。” 两名宫人将提篮递上,我伸头一望,便知是今年岭南新培植的千年枣,阿欢得的这已是第二批了,早几日我这里已得了几大篓,倒比去年外藩贡得的更好,不知她怎么又想起给我送这个——不过只要是她送的,哪怕是个烂枣,我也一样喜欢。 我接了一篮,就手一拈,吃了一颗,虽不及我得的那份大,却也是皮肉烂软、滋味甘甜,厚赏三人,等人都走开,又往榻上一坐,自提了篮子,边提边吃,吃不几颗,见那里面还有个用柳条编的小圆盒子,盒子里是一张折得方方正正的小纸笺,打开看时,却是阿欢笔迹,叮嘱我一日吃半篮波斯枣,多喝胡椒汤,不要随意出门等等,我见了这语气,方知她用意:上个月癸期略有不准,来时腹痛了两日,我自己不甚在意,她倒惦记上了,这个月将到时候,巴巴地派人送两篮枣来,其实是意在提醒,倒并不真是要送我吃食——明明是担心着我,偏还不肯明说,扭扭捏捏的绕一大圈,不知又是和谁学的毛病。 我在天癸这事上一向康健,心内难免笑阿欢多虑,只是却不过她这样盛意,到底出门叫人这几日随时备好波斯枣、羊汤等物,提醒我,再回来时又将她给的礼单仔细看了一遍,都是什么银香囊、驱蚊香丸、苏合香、眼药瓶子、戴胜、当归、刺蜜,各色麻、棉、绢、绸,以及各色滕纸、松皮纸笺等日用之物,还有一副插屏。 我唤人将阿欢的礼物带到眼前,一一细看,旁的倒罢,那插屏却甚是精美,高虽不过尺许,也不分幅,却是用极好的旃檀木雕刻,四角嵌菱花,中间一面雕了一幅小儿蹴鞠图,一面却嵌着一副仕女秋千绢画。画中坐秋千的人眉目清秀、肤色白皙、身形修长,推秋千的则是矍然清瘦、面目微黄,两人都看着颇有几分眼熟,细一回想,方想起来是摹的重阳时母亲让史馆画直替我们画的行乐图。 当时母亲召了诸武家之女及媳,连李彬之妻、阿欢与我一道在苑中玩耍作态,命人写影留记,我不耐烦那么多人在,便自顾自地在旁荡秋千,阿欢过来陪我说话,替我推了几下秋千,结果却被画师记住,将我们同画在画幅右侧,这插屏上摹的便正是这一角——我阿欢就是这样心细如发,口虽未必常说些亲密缠绵的话,做出来的事却是桩桩件件都暖人肺腑。 我喜滋滋地命人将阿欢的礼物收好,自己收了那两篮波斯枣,但觉心中愉悦,连那枯燥的文牍也变得顺眼起来,略坐着处置一回,不知不觉已过午后,用了饭便见冯世良在门口探头探脑,那张老脸看着甚是惆怅,叫进来问话,他却又将方才派出去的两个小阉人召进来,才向我说:“回娘子的话,派去思恭坊的人看见驸马现住坊北三街最东处,同住着除了那朱老妪,还有她女儿朱妙儿。” 我一时没回过神,还道:“那你们请他回来了么?”话一出口,就见冯世良的面色变得极为古怪,凑近一步,压低声音,吞吞吐吐地道:“那朱妙儿…是驸马的外室。” 我的脸色也有些微妙起来,一时不知该做何反应,只喃喃道:“你们打听真切了?不是以讹传讹?” 冯世良看了那两个小的一眼,其中一个便在地上顿首道:“小人们也怕是看错了,所以特地在四处打听了一圈,那一条街上好几家妇人皆畜养乐伎,号为母女,其实都是娼家。某等也问过邻舍,说驸马在那已住了数月了,有时三日一至,有时五日一至,起初迟留不过一夜,后来也有留两三日的,最近十日却一直在朱家起居,驸马去时,随身往往只三两苍头,穿青、白衣,不欲人知,但因他人物俊俏,出手又大方,所以邻舍人都记得真切,不会认错,小人等也打听过那朱妙儿了,她假母是洛中左教坊造册的乐伎,因年老体衰,特免了番役,养有三女,朱妙儿居长,年可十五六,未得亲见,只听邻人说甚是白皙,唱得好肉声。” 这小儿办事倒甚周全,话也说得清楚,我拿眼去看冯世良,冯世良立刻便躬身上前,低声道:“老奴带人去,将那朱家一家拿了,送到洛阳县馆处分?” 此事虽出我意料,却也在情理之中,且我心中既有阿欢,对这事倒并不甚生气,略想了一回,对冯世良道:“派个人去那里和驸马说一声,就说家里有事,要他回来一趟,不要惊动四邻。”顿了顿,又道:“这是家里私事,不要让别人知道,尤其不要让阿娘知道。” 冯世良意甚不平,我想起柳厚德特地提起郑博,便命他去叫柳厚德来,这位家令却好似正在等我,一召即至,入内时面色从容,不像个从七品下的家令,倒像是朝中八座一般,我见他这装腔作势的模样,隐隐地生出些头痛,不耐烦多说,直接道:“驸马纳外室之事,我已知晓,多劳柳君告知。不过你我主从之间,不必如此迂回,日后再有事,与我直说就好。” 柳厚德微笑着一礼,道:“某是公主家令,一切但从公主吩咐。” 他将“公主家令”四个字咬得极重,似唯恐我不知他的忠心,我如今倒也知道他的心思,不过是初次见面,想探探我的心智,倘若我是那不知世事任人欺瞒的人物,或是家中驸马聪敏强势,只怕他就不是这时的表现了,而今他肯将“公主家令”这四字说出来,想是已认了我这府主——却不知这份忠心能有几分,又能维持到几时? 时人势利,官场中尤其如此,这风气殊为可厌,然而我生来便已在帝王之家、名利之场,再是厌烦,也只能平复心绪,矜持地对他点头:“柳君通晓事理、深明礼义,实为辅佐良才。以后府中外务,还要多劳柳君。” 第201章 规矩 在我眼中,这柳厚德直如冯世良一般,都是佞幸投机之辈,其中差别,不过柳厚德更熟官府事,又久历州县,办事较冯世良更圆滑罢了。我一提起不想将此事闹大,冯世良便大惊小怪,仿佛是他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然而柳厚德却是十分了然地一笑,隐晦地说国朝二十年中只有我这一位公主,宫中都中,皆深受瞩目,郑博置外室之事,无论如何也是瞒不过去的,倒不如大大方方去洛阳县诉那朱家欺骗驸马、诈取钱财等等罪状,如此不但轻巧便将郑博摘出来,又可堵住悠悠众口。他以为我只是顾及面子,其实心中生气,还特地提了一句,朱家众人罪名虽不致死,但是官府行刑的门道颇多,只消他代我向洛阳县馆递一句话,将这朱妙儿、朱妪毙于杖下,实在轻而易举,若还不解恨,便阖家杖责流放,再交代沿途州县好生“照料”,不消几月,世上亦再不会有这样一家人。 我本就对这柳厚德观感不佳,听了这话,越觉他面目可憎,含含糊糊地将此事带过:“先叫他回来再说。”却又点他一句:“当务之急,一是圣人驾幸,一是第中规矩,此二事都要多劳你费心。” 柳厚德笑道:“某得公主之令,退下去时已初步想了几条,公主若不嫌弃,可先纡尊一观。”说着便已取出两份书札,冯世良自他手上取了,递进帘幕,呈与我看,一份是接驾等事,却是从前父亲幸宗室家的旧例找出来,写得甚细致,一份则是新拟的两章歌谣,一章二十四句,大略述说府中职司,分仓廪、刑赏、礼客、随从、婢女、男仆、庄丁、田地、门户等类,每类一至两句不等,一章则是十二句,是说公主家规,都是不得盗窃、不得无礼之类的大类,与从前我在宫中的规程相去不远,皆用俚俗语言写就押韵,读来朗朗上口。 父亲从前便常驾幸宗亲、大臣之家,还曾带母亲去并州祖宅,见过武氏、杨氏的族人,我既为母亲独女,得此荣幸,本在料想之中,这柳厚德选为我的家令已有些时日,早早准备,写成一札,以备万一,只说明他事事上心,倒不是什么异事,难得他却能在半日间便将两章歌谣写好,文采单且不论,只说这老烂事务一项,便足以叫我另眼相待。 我心情复杂地看了他一眼,沉思须臾,方道:“除去这些,还要设察纠之人,宅中若有言行不当、贪污受贿、欺上瞒下、仗势欺人者,必要及时纠察,回报于我,职事之人,亦要受其监察,此是一;二则家中主仓、主支应、主账册的,都要分开,设对号牌,凭牌支应、使差,一牌一物,一牌一事,都要分明;第三,家规的歌谣要更细些,赏罚奖惩也要写在里面,好叫他们知道后果,尤其不许四处多嘴长舌,不许议论别家是非,不许仗着我的权势欺负旁人,门上来拜访的务必客气接引、不许冷面以待,州中、县中、坊中若有事体,亦要好言问话,明白回禀于我,不许一字欺瞒。” 说前面时柳厚德已适当地露出些许诧异之色,待到听完,面容越发整肃,敛衽一拜,恭敬道:“公主处事明睿,某实叹服。” 我知他这话至多只有一半是真,睨他一眼,忽地笑道:“柳君这歌谣可与宋娘子、冯翁看过?” 冯世良听我忽然称他为“冯翁”,吓得瞥我一眼,被我瞪回去,赶忙低了头,束着手缩在一旁,帘外柳厚德一怔,道:“不曾。” 我将书札交在冯世良手上,对柳厚德露齿一笑,道:“早上我让你们公议,柳君却一人便将章程写出来了,虽是捷才,却难免有独断之嫌,还是将这书札给他们也看一看,众人都无异议,署名于上,再递上来罢。”母亲身边有团儿、高延福、婉儿等人争宠,因此凡有吩咐,众人皆尽心全力,费尽心思要在母亲面前出头,我既已独据一宅,亦可效仿此法,免得这些人欺我年轻不懂事,当初郑博修造离宫,属下管着不下万人,我们两个私下里讨论着,尚能支应,若此刻连这小小的公主府都管不好,岂不是丢人? 何况这府中人事,牵扯的不仅是我的财富名声,还有阿欢与我的私密事。 这会儿想到阿欢,我便又惆怅起来,不知她在宫中如何、守礼有没有哭闹?阿欢现如今富贵倒是不缺,也不怎么被人冷待,然而身份实在尴尬:论名分阿欢是母亲唯一的儿媳,李旦的阿嫂,辈分名位都在我们之上,母亲赐她例同亲王妃,因此站班排序也在我们之前,论实际却是不及我与武审思、武再思、武三思和武承嗣兄弟之妻远甚,甚而还未必比得过几个武氏表姊妹,且她又是废帝之妃,丈夫不过是个被流放的郡王,自己也不过是个“假亲王妃”,又无父族母族依凭,真正是名尊而实卑,这名分不但没给她带来任何好处,反累她被尊名所拘束,较之常人,更不得纵意自由。我与她之事,若在别家,被人发觉,至不过是当作个闲谈,在我和她,却难免有性命之累——而我们已走到这一步,除了携手共进之外,早已没有别的退路。 我此刻的面色一定有些阴鸷,因为冯世良早已将头压得极低,身子也几乎要全躬下去,柳厚德倒从容如初,在帘外静静等候,遇见我的目光,方郑重躬身,拱手道:“谨遵教令。”沉吟片刻,又向我道:“职司若定,便当委任人员。纠察之职既重,请委以公主身边可信重之人,最好是年资稍长,宫中亦有职分者。” 我看见冯世良身子一动,偷眼便想来窥看我的脸色,发现我盯着他看,忙又弯下去,两手交于膝上,比先更恭顺,我淡淡道:“纠察之职,全权委任宋佛佑宋娘子。财帛进出,内外各委一人,你们商议之后,再由我定夺——我逢单日酉时,若无他事,便在书房里,宅中所有人,无分上下,皆可在此时入内言事,任何人不许阻拦。若有事请而不便入内,可传书札于书房外铜匦,铜匦只有我可以开启。自即日起,我宅中一切人从,衣料食禄,皆以双倍供奉,桑蚕耕种,自辰至酉,早午晚三餐,皆自我出,仆从劳役,每四个时辰一换,毋得日夜劳苦,所有人每月休一,逢节庆轮班休息。” 柳厚德此刻方真真正正露出惊异之色,却不是佩服,而像是有些嫌我多事,我知他是怎么想的,一个公主,又不能开府建官,又不能干涉朝政,宅中上下管的至多也不过一二千人,纵是抢些土地、买卖些官爵,或是打死个把民人、侵占些水道碾硙,告到哪一个人面前,都不会是真值得追究的大错,明明一世安稳浮华可期,何至大动干戈、提防至此? 连冯世良也忍不住又偷眼将我一看,像是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 唯有我自己知道,我想要的那一种安稳浮华,恐怕比许多人眼中的纷争动乱还要更艰难险恶,前路多舛,容不得半点差错。 我无声地叹了口气,捏起一颗阿欢赠我的波斯枣,扔进口中,漫不经心地道:“布令第中知晓,此是公主宅邸,府主是我,不是其他任何人,我显荣,则尔等生辉,我颓败,则尔等蒙尘,生是我,死是我,荣是我,辱是我。凡有背主之人,皆严惩不贷——我之第宅,唯我独尊。” 第202章 做主 柳厚德既探明我的底线,立刻又提了许多建议,有些建议还着实令我这穿越人士吃惊——公主府下庄田、仆役,或三五家,或六七家为一团,选识字之人为长,负责此数家之歌谣背诵,先诵完的有赏,逾期无法完成的罚租赋或俸料;这些歌谣不但要令人人知晓,还要在府中各处悬挂,凡事有不明时,对照一看即可;不但支取、账册和仓廪分开,每年还酌情派人审其实虚,核对数目品相,分门造册,同时十年之内的旧账都必须留着,以备查验;既是上工有数,月中有休,便在每团中造册,将各人姓名录为一表,核对每月当值数目,若有调换等事,也可备查;宅中、庄中分数处置铜漏,当值之前先到就近的铜漏处按手印,过时即撤,无手印者则算当日不到,下值亦如是…林林总总,总是令我知晓了他的精明强干,才向我辞别。 他走之后,我又敲打了一番冯世良,嘱咐他尽心办事、不可因为是宫官便擅逞威权,见他越耷拉了肩,有气无力地应诺几句,方道:“柳厚德几个都是官身,在我这里任上几年,说不定就要转到别处去,口中说是忠心于我,其实亦不过是客人之流,你与他们不一样,阿娘既将你指任给我,日后便是要服侍我一辈子的,我视你为内人,望你亦视我为主,不可学他们外面官署的习气,知道么?” 冯世良听我如此说,方又高兴起来,连表了几句忠心,受了我一些赏赐,笑眯眯地去了。我又将宋佛佑叫来,说明让她掌管纠察。 宋佛佑像是没想到我会如此重用她,抬眼将我一看,我知道她的心思,宽慰几句,末了道:“宋娘子一向方正忠直,又是我这里年资最长的,纠察这等重任,唯有你做,我才放心。” 宋佛佑低下头,不置可否。我怕她心存不满,忙道:“一应人手,皆由宋娘子自选,宅中除我与驸马之外,以宋娘子之令为先——驸马他在外宅,若有思虑不周到处,宋娘子亦可先行处置。” 宋佛佑这回才是真正吃了一惊,刚要开口,我握住她的手道:“娘子品行端方,我素所敬重,而今我孤身住在宫外,驸马既不亲近,仆众亦未归心,所可倚仗者,唯有娘子你了,望娘子万毋推辞。”这话倒不是全无真心。我身份虽高,却吃亏在是个女儿,素日又不大与亲戚们来往,从前又无经营,出宫以后,不但消息闭塞,而且威严未立,倘若不选个老成端方的人坐镇,宅中真不知道会乱成什么样子。刚才一番说话,虽能临时震慑下人,可若是无人执行监管,反倒向下人露了怯,以为我只会空口说大话,其实昏聩糊涂,根本不通世务——其实认真说起来,我的确可算是“昏聩不通世务”,不过我既身为公主,许多事虽然自己一窍不通,却总能找到精通的人替我去做的。 信重宋佛佑还有一桩好处,她是母亲亲自选派的人,地位虽不及阿青、婉儿、团儿,却也深得母亲信任,我主动将自己的宅邸交与她管,便是间接地向母亲表明自己之无私无藏,母亲见有了她在,多半便不会再留意我宅中仙仙、小浪之流,这些人也便无从进言,从而泄露我的私事了。宋佛佑性情既沉静、为人又方正古板,不但不会像那些小女娘们般不知分寸、口里藏不住话,知道有人多嘴多舌,只怕还要严厉处罚。用了宋佛佑,虽是日后动静不那么自由,却也比我在这里日日提心吊胆、千防万防地防着那些家贼来得好。 从前我最厌这些弯弯绕绕的东西,如今这些心思却全是自己日夜琢磨,一点一点想出来的。倒不是说不肯麻烦阿欢,只是有时想想,我一遇见事情,不是六神无主地去问阿欢,就是慌里慌张地和崔明德讨主意,不但令她们徒增烦忧,于我自己也丝毫无益,倘或日后她们一时不在身边,或是有些她们解决不了的事,我又没经过这些历练,不懂里面的门道,到时一点主意没有,可要怎么办?何况我丢在崔明德手上的把柄实在已是够多,她又显然不想与我上同一条船,重要的事情,到底还只能靠我自己。 我对着宋佛佑装出了楚楚可怜的神色,仿若当年刘皇叔顾茅庐求孔明一般,宋佛佑却没有孔明要等三顾,迟疑少顷便道:“既是公主看重,妾自不敢推辞。” 我立刻便命左右将这任命传出去,务必使内外皆知。宋佛佑又蹙了眉,似乎想说什么,到底没说,只对我一礼,退出去寻冯世良说话去了。 等宋佛佑走了,门口才小心地来报,说郑博回来了。我怔了怔,向外一看,发现天已全黑,正堂置起了两排灯树,这些灯树多则三五十烛,少则六七烛,非铜即金,泰半是我在宫中用旧之物,小半是出嫁和迁居时新添进来的好东西。 最大的一株灯树高约三大尺,上面枝桠连绵,少说也有二十支蜡烛,凡是灯树,多半都用小烛,这一株上却全是婴儿手臂粗细的莲花烛,单这一棵树,便照得殿中光如白昼——这一棵却是出嫁时母亲选在嫁妆里的,我的嫁妆单只田地和脂粉钱便已远超诸位姑母和姑祖母,父亲和母亲却又从藏库中选了许多绝贵重的东西塞在里面,怕百官进谏,账册上记作铜鎏金,其实全是纯金打造,上下皆雕龙刻凤、每一枝上的图案都决不相同,据说当初光是锻造,便费了黄金数十镒,连李旦宫中都没有这么奢侈的东西。 报信的是个眼熟的小苍头,十六七岁的模样,面容阴柔、唇上无须,我想了一回方想起他便是冯世良派去打探动静的两人之一,对答甚是得体,人也颇有些机灵,这会儿郑博已不知在门外等了多久了,他来报信时却依旧是不紧不慢,伏在我身前时也极恭顺,一些儿焦急打探的意思都没有。 我将这一株大灯树看了又看,余光瞥见郑博的影子在门外彷徨徘徊,却并不想马上叫他进来。随手拿起一把赏玩的小金剪刀,想试着挑一挑烛火,刀尖才碰到火头,便见那大蜡烛上灯花一闪,忙将手缩回来,郑博一个箭步自门外冲进来,又心虚又关切地唤“太平”,那小苍头一步自地上起来,拦在他与我之间,细声细气地道:“公主有事,请驸马少待。” 郑博瞪着他,怒道:“你是什么东西,敢在主母堂中作色?” 我看他一眼,淡淡道:“驸马说错了,我不是他的主母,这是公主宅,他是宫中选给我的侍童,不是驸马的仆从。” 郑博惊讶地看着我,蹙眉又唤了一句“太平”。我心内其实一丝生气的意思都没有,不但如此,回想起出嫁一年多来我与他的相处,甚而还有些许愧疚——李睿至少还曾主动勾搭过阿欢,郑博却真是全然无辜,莫名尚了公主,又与我分居这么久,以时下的男人而言,他能忍到这么久,已是极不错的了。 只可惜他做了我的驸马。而我不想让他做我宅邸的主人。 我抿了唇,转过头去,不看郑博的脸:“我累了,驸马先退下罢。” 郑博脸色微沉,低了头,半晌才应了一声是。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天回家都比较晚,来不及写第二天的存稿,只能暂时是晚上12点前更新~会尽快调整过来哒~ 感谢: 木夜夜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10-10 00:24:25 潇潇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10-10 16:58:00 潇潇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10-10 17:12:37 潇潇扔了1个火箭炮投掷时间:2016-10-10 17:13:54 excel扔了1个火箭炮投掷时间:2016-10-11 09:29:12 潇潇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10-11 17:51:39 读者“excel”,灌溉营养液+102016-10-11 09:29:13 第203章 请求 郑博一夜都很安分,既没再来找我,亦不曾有愤恚、打骂之举动,天明后也不见他出门,只听说是在看书。我见他如此,便下定决心,乘车入宫去见母亲。 因非朝会之日,母亲带着李旦住在上阳宫中,我在殿门外就听见母亲的笑声,入内一看,只见婉儿跪在李旦身侧,脸上、手上、衣襟上都沾着墨水,李旦自己也是一头一脸的墨,咧着嘴在那里傻笑——阿欢与千金公主皆陪侍在侧,两人都笑得十分应景,阿欢等我望她时举杯饮茶,衣袖遮住正面时对我侧脸一笑,颊上酒涡浅浅,看得我心猿意马,忍住笑意,一本正经地走到御座之前行礼。 母亲正坐在主座望着这一对主仆大笑,见我进来,促狭地道:“太平来得正好,你来教旦儿写字。” 婉儿立刻便从李旦身边退开,行动之迅疾,宛若兔惊弓声。早有两个宫人推我到李旦边上,一个替我铺好麻纸,一个将笔递给我,一殿中都是捂嘴闷笑,个个都在看我,李旦倒是不认生,一下就扑进我怀里,口齿不清地喊“阿姊”,一身墨水全抹到我身上,又扑腾着要我抱抱。 我实在无法,只能看母亲一眼,见她点点头,方小心将李旦抱起,这小东西比守礼大了足足一岁,论起淘气,却是守礼的百倍不止。才被我抱起,便向我肩头爬,要我将他举在肩上,被我阻止后,又伸手来扯我的衣襟,我又不敢如待守礼那般呵斥他,只好恭恭敬敬地将自己的左衽递在他手里,他用手一扯,似是不满意,便又松开,去扯另一边,我唬得道:“圣人不可。”将眼去看母亲,母亲向侧一看,便有几个乳母把李旦带下去,又有人来拥我去换衣服,洛阳宫中留着我的衣裳,上阳宫里却没有,母亲本叫人去拿她的旧衣,阿欢起身道:“我素日都带着备用的衣服,太平若不嫌弃,就先穿我的罢。” 母亲点点头,阿欢便与她的从人领我到偏殿,亲取了衣裳,故意对我一比,笑道:“看着大小倒是差不离,不知穿起来怎样。” 我噙着笑看她,意有所指地道:“阿嫂与我相处这些年,我的大小,阿嫂还不知么?”被她白了一眼,伸手来解我的衣裳,我忙道:“怎敢劳烦阿嫂?” 她斜眼看我:“我还少服侍你更衣了么?这会儿倒扭扭捏捏的。”她的宫人皆知她从前是我的伴读,与我极是要好,一拥上前,将我衫裙宽去,任阿欢替我披上外衣,套上裙裳,又纷纷凑趣取笑,闹得我红了脸,拿眼看阿欢:“阿嫂就放任她们这么欺负我?” 阿欢一面替我系带,一面笑道:“谁欺负长乐公主?站出来,等我骂几句。” 七七几个笑道:“娘子这话说得,谁敢欺负公主呢!” 阿欢恰系好了衣裳,便一本正经地看我:“并不曾有人欺负你,想是你多心了——别动。”她踮起脚凑过来,手掰着我的衣领向内一看,我胀红了脸,别过头去,问她:“做什么?” 她对着我脖颈中吹了几口气,吹得我又酥又麻,脸上热得似要滴出油来:“有几根毛发,许是裘衣上落的。你一贯皮嫩,受不得这些毛啊灰啊的,她们又不是不知,怎么还叫这东西落进来,很该打!” 她说话时又有气过来,惹得我眼中都发了热,身体烫得很,连这轻丝的衣裳穿着也嫌重了,想要动一动时,却又僵得厉害,只能像是泥人一般任她摆布。 她两手拔开我的领子,将我脖颈里仔仔细细地看了一圈,见确实没有别的了,才松了手,看我时又明知故问:“怎么脸红得这样?” 我瞪她:“殿中太热,熏的。” 她浅浅一笑,自宫人手上捧过来一盏茶:“那就喝茶解解。”看我喝了茶,又引着我出去。母亲也已换过衣裳,等我走过去,牵住我的手道:“天色甚好,太平陪我走走。”带着我走到殿门,千金公主早拿了母亲的氅衣,替她披了衣裳,因婉儿替母亲穿了鞋,便又接过木屐,弯腰替母亲套在鞋上。 阿欢见她殷勤,便也自仙仙手中接过裘衣,替我披了一披,母亲回身对她和千金公主道:“时候不早,你们先回去罢,留太平在此就好。” 千金公主便做出依依不舍的神色,再四向母亲辞别,阿欢随她向母亲一辞,向婉儿一礼道:“天冷道寒,多劳才人留意阿家、顾看太平。” 婉儿侧身避开她的礼,低头道:“职分所在,王妃言重了。”阿欢又向我一看,与千金公主一道,躬身退在一侧,母亲携着我一路出去,绕过九曲小道,自集仙殿一路向东,慢慢踱向洛水长廊,因水边风大,并未上去,只沿着洛水又向南走了几步,见我一直不出声,便抬眼看我:“你就没话和阿娘说?” 我装出闷闷不乐的样子:“话倒是有,不知该怎么讲。” 母亲失笑,拍了拍我的手道:“有话便说,什么叫做不知该怎么讲?” 我低着头,两眼盯着自己的脚尖:“驸马他养了外室。” 母亲挑眉看我:“所以?” 我微嗔着抬头:“阿娘知道?”见母亲微笑默认,便两手去扯母亲的手:“果然世人都知道,通只瞒着我一个!” 母亲见我发恼,笑着牵着我的手,略曲了腿看我:“阿娘也是才知道不久,是你的家令柳厚德缘宫门监上书密告的。他不是也告诉你了么?” 我道:“他没明说,只遮遮掩掩地说驸马住在思恭坊北里,我派人去看才知的——连他这外人都知了,两京中只怕都传遍了罢。” 母亲亲昵地拍拍我的脸:“他是你的家令,日后要靠着你,所以格外留心这些消息,旁人谁去打听呢。不过你也是,以前你阿嫂便提过,说从宫中赐人,你既不肯,却又不防着,到现在人养在那里了,不去处置那一家,倒来和你娘发脾气!” 我跺脚道:“不是和阿娘发脾气,也不是怨那一家,阿娘也不要急着赐人…我,我想自己处置此事。” 母亲凝视着我,半晌才问:“太平,你老实告诉阿娘,你出宫之后,驸马待你究竟如何?你们…有没有同房过?” 我没想到她问得如此直白,面上微红,赧然道:“阿娘怎么想起问这个了?” 母亲不答,却又问我:“你喜欢郑博么?” 我怔了怔,喃喃道:“阿耶和阿娘千挑万选选出来的驸马,当然是…喜欢的。” 母亲牵起我的手,放在她的掌心,一手压着抚了一抚,道:“喜欢就好。” 我心中一紧,抬头去看母亲,她面上看不出喜怒,只是淡淡叮嘱:“阿娘想,你若还喜欢他,便将那朱妙儿打死,让驸马同你好好过日子。倘若不喜欢,便与他和离了罢,阿娘另替你寻一个好夫婿。” 我忙道:“我特地进宫来,就是想和阿娘说这事。阿娘,我已不是小孩子,又与驸马相处了年余,此事该当如何,我心中已有定算,求阿娘将此事交儿自己处置。” 母亲斜眼睨我:“已有定算?” 我点头道:“求阿娘给郑博一份职司,让他有个正经事做,其他的,阿娘就不要管了。” 母亲道:“全天下也就你敢说这话。” 我笑嘻嘻地揽住她的手,边晃边道:“全天下也就我一个是阿娘的女儿。” 母亲横我一眼,扬起下巴,冷冷道:“传令,驸马郑博授祠部郎中。”不等我笑出来,又道:“你就在这里住一阵子,过几天让郑博亲自接你回去。” 这却是意外之喜,我心中千情万肯,面上到底是装出不情不愿的模样,搂着母亲撒了会娇方罢。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更新在晚上…晚上12点前… 感谢木夜夜的地雷票~ 唐、宋制度,尚书省各部排列顺序有前行、中行、后行三等;兵部、吏部及左、右司为前行,刑部、户部为中行,工部、礼部为后行。前行和后行同样的职位地位悬殊。像是祠部郎中这样的,就是属于后行的礼部四司之一的祠部长官。 第204章 心魔(十二) 婉儿睁眼时恰是丑正二刻。昨日武后临睡前放了她一日假,因此今日不必早早就赶到御前侍奉,可婉儿醒得倒比平常更早。 从前人人都说底下人苦,个个都想方设法要向上爬,婉儿那时年纪小,在外面听了,也拿这些话去问阿娘,换来的却往往只是一声叹息,或是一阵苦笑。 “只要人平安,无论怎样,都是好的。” 这是阿娘常常挂在嘴边的话。 婉儿那时候不懂,这三四年间侍奉武后,渐知高处之寒,方明白阿娘那种又怕又羡的心情。当年祖父那般显赫,青年宰相、四品侍郎、独掌诏令、风神吐发,只因一朝圣人夫妻两个吵架,不但身死家灭,还背着谋逆的罪名,坟茔不立、香火无继。 倘若婉儿未曾深知为人臣妾之艰难,对祖父和父亲的际遇便不会有如此深的感慨,然而她不但深知为人臣妾之艰难,而今还渐渐体会了荣华权势的妙处,对当初那桩逆案的心情便越发复杂了。 新皇立了近半年,太后威权愈重,为了分宰相之权,除了委任诸武、提拔寒门之外,还有意无意地将许多朝务引到内廷来,让高延福、阿青、贺娄氏和婉儿几个过手。 婉儿借着文采的光,颇拟了几份大诏旨,德音教令,更是常有参献,倘若单论拟旨的次数,不论轻重,只怕一二北门学士也未必及得上她。从前宰相们眼里只有几个尚宫、内侍长官,而今渐渐地也把婉儿放在眼里了。凭是哪位宰相,见了婉儿,都要客客气气地唤一句“才人”,逢年过节,名札礼物,亦从不曾有过间断。 婉儿自记事起便是没官宫婢,虽有舅父照拂,却也处处低头、事事小心,被选在武后身边的头两年,根基未深,直到这两年,方才渐渐地体会到了受人看重的滋味——最妙的是,这看重不但来源于宫中那些粗鄙的阉人奴婢,有些还源自外廷的衮衮诸公。 那些与祖父和父亲一样、同出高门、学识渊博、风姿凛然的大臣们商议而未决的事,武后却也常常会拿来与她这小小才人商议。虽还只是玩笑逗趣般的问询,婉儿也不敢妄自参议,至多是揣测武后之心,遮遮掩掩地提上一两句,然而此等执政秉劝的感觉,却依旧令婉儿心往不已。 倘若一直这样下去,到她四十岁的时候,是不是也能如祖父一般,独掌诏令、权倾天下?她已不止一次听见人说祖父在御河之畔徐行吟诗、步风览月的轶事,倘若她能继祖父之后,是不是也能留下些为天下所传颂的轶事? 婉儿知道朝堂是个浑水坑。也知道如她这样的没官宫婢,上不能为官做宰、出将入相,下不能继立门户、支撑家业,实在不该有这样的妄想。可是人离庙堂近了,尝到了这里的甜头,便绝难抽身。不然朝中有多少因倾轧而破家灭身的大臣,祸福旦夕、身家不保,为何那些大臣们偏偏还要削尖了脑袋往上钻? 婉儿叹息一声,侧躺过去,懒洋洋地打量前方。 天尚未明,屋内屋外都是昏沉沉的一片,只有外屋一盏在角落里亮着,微光自帐幔外传来,间或伴随着小宫人压抑着的喷嚏声。 婉儿知道那是怎么回事。宫中炭火皆有定数,如她这五品才人,分到的好炭将只能够内屋取暖,外间所用,不但是稍劣些的炭、点燃时总有些许青烟,数目也不如她这里用的足。她这里暖得只消盖一层锦被,外间当值的小宫人却只能贴在炭盆边瑟瑟取暖——然而就是这样,也比那些守在门外挨冻的要好多了。从前她没入紫宸殿时,用的都是能将人呛出眼泪的黑炭。 每年宫中总有几人因为用了这样的炭,夜里睡着睡着就再也醒不来了。然而掖庭局的处置法子却不是送更好的炭来,而是一室之内,夜里只许烧一盆炭。 婉儿至今记得那些与阿娘相依偎的寒冷夜晚,无论白日里怎么晒,被子也依旧冷硬如铁石,冻得受不了时,一屋中只能几个人围在一起,挤在炭盆边伸手取暖——那时她们的喷嚏声可比外面这两个小宫人的要响多了。 婉儿牵了牵嘴角,披衣起身,在门口时已见外面那两人都站起身来,乖巧行礼:“才人。” 婉儿点了点头道:“我要看书,把灯点起来罢。” 两个小宫人眼中俱是一亮,一个马上便去寻了炭,搬到外间案边,一个出去叫人进来,便有人陆续地来服侍婉儿穿衣洗漱,又有人点亮大烛、烘暖坐席、铺开纸笔、燃起香炉——自武后命婉儿做了那些事后,婉儿这才人才真有了五品才人该有的样子:皇城之内可按品乘舆、出门准按品乘车辇,正宫、离宫中都有了像样的住处、而非是庑下小间,侍奉的人手也比照着才人之例添加,连郑氏那里都添了两个服侍的小宫人。 有时婉儿会生出一种自己真是后宫妃嫔的错觉,只不过纳她的不是李氏天子,而是武氏太后。连她与武后相处的方式,也越来越像是天子与嫔妃了——白日服侍穿衣、关照起居,夜里解乏祛闷、侍奉床笫。 可惜武后终究是个女人,顾及物议,所以暂时以婉儿充任这假凤虚凰之事,等到她根基牢固,只怕少不得会有那么一两个男人,替了婉儿来做那真真正正的解乏祛闷之事。 婉儿想起昨日千金公主向武后说的话,垂下了眼,心中竟生出淡淡的不悦。 这位公主以前便甚是贴靠武后,如今武皇后成了武太后,就更是殷勤备至了。一国大长公主,论辈分还是武后的姑母辈,却是甘愿在武后面前伏低做小,先帝过身尚不到一年,便巴巴地向武后推荐男人,连“材干雄伟,非寻常之器”这样的话都说得出来,欲置先帝于何地? 最可恶的是,她所推荐之人,居然是一个卖药的无赖。 婉儿一想起千金公主说话时的神情,便自然地皱了眉,方才口中含了块香饼,她已嚼了有些时候,本该吐在盆中,此刻却忘了这事,一口将香饼吞了下去,好在这香饼本是花瓣所制,强咽下去,倒也无事,只是为了这等不相干的事而心神恍惚,似有不该。 婉儿眉头蹙得更紧,走到案前坐下,那里已摆着一份汤饼。膳房里最是人精,各宫中喜好都打探得一清二楚,知道婉儿今日休息,不忌讳腥膻,汤饼是用的羊肉,肉已炖得烂烂的一碗,里面多撒胡椒和葱,配一指阔的饼丝,小碟中用香橙和蒜捣成泥,还加了姜丝,热腾腾地一套上来,香气飘飘,惹人垂涎。 婉儿却只略用了几口,便停了箸,犹豫再四,才命宫人:“去看看太后是不是起了?可唤过我?”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可能要出门,如果来得及就晚上更新,来不及就后天白天双更补。 第205章 白 上次住上阳宫时这里才新落成,这回再住,才发觉各处更添了家常的细小之物,虽还是一派皇家富贵,较之以往,却更像是一家一宅之所在——这便是女人当家的好处,这时候的男人们虽然自己便爱议论时事、争个是非短长,亦不乏心胸狭窄、碎嘴多舌,却总将细致、琐碎、体贴的名头安在女人头上,一应内宅事务,也绝不肯去思量琢磨。叫他们布置的地方,怎么看都透着些虚浮,而女人们被教导出来那些温婉细致的品性恰在这些事上大放光彩,连母亲也不例外。 我还依旧住在从前住过的地方,独自一人占着一个大院。阿欢住在我边上,是一个略小些的院子,里面陈设却较我的院中更为精致。 上阳宫院落丛错,我对岗哨又不熟,却不似别的地方那么好钻,住进来时便有些发了愁,再看自己身边只带了几个贴身侍女,其他都是宫中原本的人手,便更有些忧虑。闷闷不乐地用过饭,正苦思不得去见阿欢之法,却见守礼啊啊呀呀地在宫人怀中挥着手,到我跟前,便将那小胖脸一笑,两眼都笑得不见了,口内含糊不清地喊:“哭,哭。” 同是婴孩,我见李旦时只有疏离,见守礼时却不自觉地便笑起来,伸手将他接过来,捏着他的脸逗他,这小家伙与我倒相熟,被我捏来捏去也并不哭闹,只是一味憨笑。我想他既来了,阿欢自然也来了,按捺住心中喜悦,缓缓抬头,果然见阿欢披着大红氅衣,自院外慢慢踱过来,到廊下脱去木屐,踏上阶来,却是穿了双团锦牡丹的丝履,再脱去鞋履,露出里面一双洁白的罗袜,细看时却见袜上以银线绣了菱花,银白两色交替,既富贵又不至浮艳。 我两手抱了守礼,侧向左边,转头看她:“阿嫂这足衣甚是别致。” 她笑看我:“七七做的,你若喜欢,叫她再做几双给你。” 守礼见了她便抛弃了我,呀呀地张开手叫她抱,她不肯:“方才姑姑姑姑地叫,一定要到这里来,这会又不要姑姑了?” 守礼不明所以,还张着手要她,我忙将他举得高高的,一上一下地荡了几回,一面道:“许久未见,大郎都不想姑姑么?走,姑姑带你进去玩。” 守礼被我哄得高兴,也就乐呵呵地任我抱进殿中,天尚寒冷,乳母们将他裹得如同一个小粽子,一进了殿里就出了汗,阿欢与我一左一右地跪在这小家伙边上,替他除了外衣,这小东西一得自由就在殿里跌跌撞撞地跑——他每走一步,至少要跌一次,跌倒了就赖在地上,手脚并用地向前,被阿欢哄上许久,才肯勉勉强强地在我们的护持下高抬贵足,走上一步,又立刻一屁股坐下去,接着又翻身起来,傻笑着继续爬行。 阿欢任我陪守礼玩了一会,便装模作样地去劝守礼:“姑姑要歇息了,我们回去罢。” 守礼只是笑,并不曾有什么意见,倒是我火急火燎地拦着他,拿眼去看阿欢:“不忙不忙,叫他再留一会。” 阿欢既非真心要走,也就任守礼在殿中继续攀爬踉跄,我又叫人把自己所藏悉数贡献出来给他,逗得小家伙越发起兴,一会掷,一会掼,一会投,一会咬,人定之后又半个时辰,才抵挡不住倦意,往席上一倒就睡了过去。 乳母们看看守礼,又看看阿欢,小心地问:“娘子?” 阿欢道:“既是大郎睡了,就带他回去吧。”又来向我告辞,我握着她手道:“外面那样冷,大郎又睡了,现在叫他,难免哭闹,万一抱不住,外面又这样冷,感风怎么办?不如叫他就在我这里睡,明日再回去。” 阿欢故作踟蹰道:“大郎早起不见我,一定要哭,留他一人在这,不大好罢。” 我道:“那阿嫂也留在这里——就与我同榻。”怕自己说得太急,忙忙补道:“我这里宽敞,两人睡也不碍的,不要折腾大郎了。”一面命人再取铺盖、打发阿欢洗漱,一面叫人安置守礼,忙了一圈,等睡下时还有些不敢信,悄悄拿眼去看阿欢,她正侧过身来,手伸在被外,笑眯眯地看我:“怎么?” 我道:“几日不见,觉得阿嫂像是变漂亮了些。” 她白我一眼,手在我身上搭了一搭,闭着眼道:“睡罢。” 我嗯了一声,也闭上眼。值夜的看我们睡了,就吹了灯,扯上帐幔,退在外间守着。等她们一走,我就忙忙睁眼去看阿欢,她早已张开眼,满含笑意地看我,见我要开口说话,便伸手指在我唇上一压,收回时手臂张开,将她的被撑起,我就拱到她被中,一把将她抱了个满怀。 她身上熏了香,却不甚浓,与素日那种香气倒还有些相似,只不过经花香熏染,又带了几分春日花苑般的气息。 我搂着她深吸了一口气,她细瘦的身子全被我拢在怀里,两手却还有余裕来戳我的胸口:“入了新居,倒是长好了,宫外的日子就那么舒服么?” 我笑:“我长好了,你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她白了我一眼,忽地将头埋在我胸口,口齿微张,咬在我的右乳上,既不用力,又不松口,只是若即若离地以齿尖摩挲那一颗小豆,撩拨得我心痒难耐,立刻就将她推过去,贴在她身上,自胸口而下,一路啃到肚脐,又将脸贴在她小腹,一只左手便覆住了她右边那小小突起,脸蹭着向上,又压在她左侧,扬头看她:“阿欢,我很想你。” 她一手捏着我的下巴,一手在我背上轻轻抚摩,笑得极灿烂:“既是想我,怎么又这么拖拖踏踏的?” 我道:“虽是想同你做那事,可是更想抱着你,就这样靠着,什么也不做。”一手撑在床上,向上一挪,侧着与她平齐:“自我出宫,到再见你,有四十六个时辰了。” 她分明是喜欢听这样的话的,本来是仰天平躺着,这会儿也侧转了身与我面对面地看,嘴角上扯出绝大的弧度,眉毛弯弯,眼中波光流转,似有千万种风情,说出来的话却又是另一种姿态:“那倒也好,我正有事要问你——听说郑博养了外室?” 我挑眉看她:“好事不出门,这事倒传得快,才一日间,连你都知道了。” 她瞥我:“这种事传的不快,什么事传得快?你打算如何?” 我笑:“你觉得我该如何?”隔得近了,越觉得馨香扑鼻,不由自主地便凑过去,在她跟前一嗅,一手摆出去,她便自觉抬头,枕在我的臂上:“以前我说的,你就不听,遂有了今日。今日我说的,你也未必肯听,我还不如不说。” 不知为何,这语气竟听得我有些好笑,伸手捏了捏她的鼻子,轻声道:“你不说,怎么知道我听不听?” 她也反过来捏我的鼻子:“要我说,你就该把他们一家告到洛阳县,判个举家流放——你肯么?” 这法子与柳厚德的何其一致,真是像极了阿欢以往的模样,可是阿欢明明知道我不喜欢这些事,近来已甚少在我面前提这些手段了,冷不防又冒出这一句,不像是无意为之。 我挠了挠头,看向阿欢,只见她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我,目光中似有期待,忽然便似有所悟:“我不处置他们,阿娘也会动手,不如我先将他们告了,流个三五百里,不过换个地方住罢了,阿娘见我自己处置了,自然便不再管——阿欢,还是你想得周到。” 抱住她亲了一口,却被她推开:“你怎么知道我就是这个意思,而不是让你在路上杀了他们?” 我怔了怔,讷讷道:“可你分明就是这个意思。” 她微笑着看我:“你就这么笃定?” 我稍一迟疑,便见她仰了过去,大张四肢,将一手一脚都搭在我身上,懒洋洋地道:“你要想好,我可是设计残害亲姊,又骗过你几回的人,我若想做什么事,可从不择手段。” 这人前几日还好好的,几日不见,不知又发什么疯,几句话说得我心神不宁,忙忙地问:“阿欢,你怎么了?”我以为我们两已经将一切说开了呢。 阿欢道:“我没怎么,只是在想,我这样的人,和你这样的人,到底是怎样走到一起的。你这样好心肠、有操守的好人,竟到现在还没嫌弃我,也是稀奇。” 我真不知该说什么好:“不要这样说,我喜欢你还来不及,怎么会嫌弃你?”张开手将她紧紧抱在怀里,轻轻道:“我喜欢你,最喜欢你,你是什么样子,我都喜欢你。” 她忽地转身钻在我怀里,促狭一笑,抬头在我颊上一亲:“我也喜欢你。” 作者有话要说:  啊今天赶上了,明天更新在下午7点前,后天估计是晚上~周末愉快啊米娜桑~ 第206章 一退 郑博的任命刚发出去,他就进宫了。宫门没有和我通报,而是直接报到了母亲那里。母亲过了两个时辰才派人来唤我过去,彼时我正向阿欢和崔明德学下围棋,被母亲叫到集仙殿,远远就见郑博跪伏在阶下。 我越过他进殿,见母亲身着轻衣,宽衣缓带,悠然躺在榻上。她身边围着七八个女史,除去素日所得用的几个外,还有两个女医生——团儿率几个侍儿捧着巾栉在侧,婉儿自团儿等人所捧之盘中取来各种五颜六色不知是花泥还是膏脂的东西往母亲面上抹,几个尚宫陪着说话,两个女医生一人在头,一人在脚,各自替母亲推拿捏按。 我进门时,内外已层层扬声通传,等我走到近前,母亲便微睁了眼,右手向外一伸,我忙握住母亲的手,唤:“阿娘。”躬身一跪,正坐在榻侧,心里有事,却还只能先笑着问:“这是阿娘新研制的方子么?” 母亲笑道:“是婉儿按着古方新调的,我先一试,未知效验。” 我道:“那我倒宁可没有效验呢——阿娘本已这么美了,若再用这些保养的方子,美上加美,我们可要怎么办呢?” 母亲被我逗得要笑,因面上脂膏有些已干结,又不好牵动,便把我手一捏:“胡说八道,我已是老妇人了,怎比你们这些青春正盛的小女娘,不要哄我。” 这时不必我开口,自然有一众人逢迎吹捧,说母亲天生丽质、不输少女,将母亲哄得心花怒放,又道:“你们不要急,等我试过,见这方子果然是好,便一人赐一份。” 我见有人奉承母亲,便不插嘴,只转头略向外一看,母亲斜眼见了,淡笑一声,道:“让他等。” 我不好再多提此事,一路陪母亲说话,等她起身、洗脸、更衣之后,方得空说起郑博:“阿娘不是答应将此事交我处置么?” 母亲斜了我一眼:“朝廷的祠部郎中新上任,难道不要拜见我这摄政太后?” 我一时无语,母亲此刻方命郑博进来,待他行完全礼,也不叫起,郑博刚开口说“太平”两字,又被她打断:“你今新上任,可去吏部拜过阁老、堂官?” 郑博倒也有些眼色,恭恭敬敬道:“未谢太后,不敢先拜长官。” 母亲微笑道:“也好,那就明日再去拜见罢。” 郑博偷偷看了我一眼,低头应是。母亲又叮嘱他几句祠部事务,竟是将他当做一般官员一样,郑博几次想提起我,都被母亲打断,也就一心只说公务,辞谢毕了,退至门口,抬眼向我一瞥,低声道:“家中收了新笋,炖成清汤,还做了金银细卷,虽不及宫中,总是头道尝鲜,公主若有空,便回家用一饭再进宫罢。” 向母亲与我一拜,慢慢退了出去。 我不想他忽然说出这样的话,怔愣半晌,终是不知该作何打算,母亲倒笑意盈盈地看我:“你出嫁前,我还怕你是独女,从小娇生惯养,与夫婿相处,不能知阴退怀柔之道,而今看来倒是我多虑了。不过有些事,一退是贤惠怀柔,再退三退,就是软弱无能了,你要记得。” 原来她以为我为郑博求官是以退为进,恐怕郑博也以为我是为了表现“贤惠”,所以才说了那么一番话。然而我之本心,却不过是想借母亲的权势,许之以爵禄,换取他对我一切事的不闻不问——以时下之礼法,倘若他当真与我作对到底,闹出去大伙都不好看,不如与他约法三章,他自在宅中置姬妾,我自在外与阿欢相处,彼此桥归桥,路归路,两不相干。 现在看来,郑博似乎是误会了什么。 我心中苦笑,面上只能喏喏而应,母亲见我模样,忽地又有些不悦:“我观你从前管教宫中,倒有几分气象,只还是过于心慈。从前在我眼皮底下,倒也罢了,而今你出了宫,许多事还是要自己上心,不要再如以前那样,一团孩子气,懂么?” 我吓了一跳,偷偷看她一眼,见她不像十分恼怒,便揽住她的手撒娇道:“阿娘昨日还说儿女多大,在爷娘面前都是孩子,今日却又嫌我——莫不是我做错了什么,叫阿娘生气?若是如此,阿娘和我直说,我一定改。” 母亲放缓语气道:“不是嫌你,只是你也到了年纪…”捏捏我的手,忽然转了话头:“这几月心痛可还有犯?张文仲可有按时替你诊治?” 我道:“已有七八个月不曾犯了,几位奉御都看过,说只要小心调养,并无大碍。” 母亲却依旧道:“明日叫他们都来,一齐替你看一看。” 我隐隐觉得她话中有未尽之意,不敢问询,刚要如往常般喏喏而已,想起母亲才嫌过我软弱,忙正了身子,朗声遵命。 母亲早上悠哉得很,这会儿似是终于想起朝务,命人将奏疏拿来,让我给她念。阿青侍立在外,母亲跟前唯有我与婉儿,我便知是重要的事,小心拿起,一一念来。 前几份都是劝母亲迁都洛阳的,署名不是诸武,便是母亲亲信——迁都之事早有风声,此刻由他们提出来,不过是应景而已,果然母亲听我念完,略一点头,说:“可。”婉儿便将奏疏递给母亲画一可字,归在一处。母亲还问:“官职更名等事,已拟好了么?” 我却不知,将眼看婉儿,她自一堆奏疏中翻出一份长卷,交在我手中:“已拟了一些,伏请太后圣裁。” 她又用了“圣”这个字。我心中一跳,瞥看母亲,但见她面色平静,并无不悦,打开卷轴,发现是礼部尚书武三思的疏奏:“请更洛阳宫为太初宫;尚书省为文昌台;门下省为鸾台;中书省为凤阁;御史台为左肃政台;增右肃政台;省、寺、监、率等皆以义类改名;官职长官随之更名;改旗帜为金色;改服青者为服碧…” 母亲边听便边点头,听到一半,忽然笑道:“这不是武三思的原奏,他问过你了罢?” 婉儿躬身道:“照太后吩咐,将历代官职之源流略抄了一些,并未一一给予名字。” 母亲微微一笑,亦颔首画可。 另有二十余卷是各地漕运、赋税等事,却是我所不熟,读来不甚顺畅,好在母亲并未生气,偶然还向我解释一二句。我今日始知租庸调之细分及诸役之分别,恐怕记不住,便扭扭捏捏地向讨要纸笔,预备一一录在纸上,母亲笑道:“让婉儿给你抄一份就好。”并不肯让我当场书记。 我知以我们参议政事,本是秘事,不可宣扬,便不再提,等母亲将这一批事处置完,看她懒洋洋伸懒腰似欲起身,忙与婉儿一左一右地近前相扶,母亲却只是微微挪了挪身子,向我道:“郑郎子既说得恳切,你便回去一趟罢。晚上若愿意进宫便来,若不愿,住在家也可。” 我顿了顿,道:“阿娘不是说再退三退,便是软弱了么?我已一退,今日就不要再退了罢。” 母亲含笑看了我一眼,眼中分明十分满意,口内却淡淡道:“随你。”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阿亏的地雷票~ 感谢: 读者“straying”,灌溉营养液+102016-10-15 11:03:55 读者“迟迟”,灌溉营养液+52016-10-14 18:19:08 读者“迟迟”,灌溉营养液+52016-10-13 18:58:46 读者“柏木”,灌溉营养液+12016-10-13 00:58:42 读者“懒猫淼淼”,灌溉营养液+12016-10-12 20:56:13 读者“懒猫淼淼”,灌溉营养液+12016-10-12 20:56:09 读者“懒猫淼淼”,灌溉营养液+22016-10-12 20:56:01 第207章 自主 在御前时还不觉得,退出来一品母亲的神情语气,发觉她对我,竟有些像对还是冀王时的李睿——李睿尚未被立为太子时,她常用这样混杂着期冀与试探的严厉语气要求他,等李睿被立为太子以后,反倒没有这样的教导了。 而且今日她命我读的不再是那些颂圣祈祷之类的套话奏疏,而是税赋和漕运之类的重务细务。 我的心砰砰地跳,不自觉地生出些许揣测——母亲是不是有意栽培我,许我在内廷参议朝政?还是仅仅想要让我对朝务有些许了解,知道民生之疾苦? 我怀着这样的揣测迫不及待地去寻了阿欢。她如过去数月中的每一日一样,正坐在殿中一面抄写她那宝贝经书,偶尔抬眼打量下在小宫人陪同下玩耍的守礼——我送了他一块二丈见方的红线毯,又命人打了一套檀旃木作的小篱笆,平时叫人把这红线毯一围,便可以让这小家伙在毯子上尽情撒野。 阿欢一卷尚未写完,不肯抬头看我,我一腔心绪无处可诉,只能自己坐到红毯之侧,隔着篱笆用皮毬逗守礼,逗得他将哭未哭时,才见阿欢收了纸笔,慢慢过来,将我手中的皮毬拿开:“不要欺负大郎。” 我笑:“他明明开心得很,怎么能说是我欺负他?”伸手去抢阿欢手中的毬,她却反手一闪,迅速地将毬换了个手,笑眯眯地看我:“一炷香之内,你若能从我手中夺得此毬,便算我输。” 我撇嘴:“赢了有什么好处?输了又有什么坏处?” 她含笑看我:“家人玩耍,不用什么大彩头,我输了,给你亲手做个物件,你赢了,也亲手给我做个物件,好不好?” 我立刻便应了,笑嘻嘻地去拦她,因无论输赢,都有好处,因此并不大认真,她却似比我还要敷衍,几次之后,忽地把那毬递在我怀里,退开一步,故作遗憾地道:“我输啦。过几日物件做好了,叫她们拿给你。” 我轻笑道:“不用她们,我自己来和阿嫂拿。”有心要嗅一嗅那毬上她的香气,又不大敢,便将毬小心捧得近些,边打量边道:“这是什么毬,做得倒很精致,阿嫂把这毬给我罢。” 阿欢白我:“就是宫中惯用的气毬,你若喜欢就拿去,我再叫她们拿十个给你。” 我笑:“我一个人,只要这一个就好。”嬉闹够了,对阿欢使个眼色,阿欢会意,便说要与我打双陆,扯着我在榻上对坐着,只留七七一个在内间侍奉,边甩骰子时,已边将近日之事拣紧要的与我说了几件,我亦曲身向前,告诉她今日奏对,阿欢对母亲命我看奏疏之事不置可否,只听见医官会诊之事时露出些许不悦,口中却道:“算来倒也是时候请人替你看看了。” 我不解道:“每十日都有奉御来替我诊视,从未间断,何须特地再诊断一遍?” 她看我一眼,两指夹住一子,缓缓落下,封住我的去路:“事关你的性命,当然要医官会诊,确知无碍,才能许你和驸马…生子。” 我一口清茶几乎喷出来:“阿欢不要吓我,我…我怎么可能生孩子?” 她目光微垂,直直落在棋子上:“为人父母之心,自然是希望子女子嗣繁衍,血脉昌盛,尤其你这独生之女,帝家贵胄,若是最终没个香火,而让妾生之子继承了驸马爵位,阿家怎能安心?” 我算是明白她昨夜为何怪怪的了,多半是人在宫中,早听到了什么风声,这会儿又在自怨自艾,胡乱吃起飞醋,忙扯着她的袖子道:“阿娘再怎么管,也不能管到我和郑博房中,你放心,我对你一心一意,绝不会和他发生什么的。” 阿欢叹了口气,缓缓将我的手扯开:“其实就算你要与他发生些什么,我也不怪你。当初我便说过,哪怕你有了驸马,诞育子女,只要心中还有我,我便已知足。以长远看,你若果能生下子嗣,自然是比无子要来得好许多。” 不知为何,我竟有些生气:“阿欢觉得两人已发誓在一起,其中一人却又和别人勾勾搭搭,甚至还生下子女,这是正当事?” 她淡淡道:“然而郑博是你的丈夫。” 我瞪着她:“李睿也是你的丈夫,若他要和你生孩子,你也要生么?” 她没想到我直呼了李睿的名字,抬头看我:“二郎有许多姬妾,无论和谁生出来的,都是他的孩子。驸马…若是非你所生之子,与阿家又有何干?” 我盯着她不放:“若是万一呢,万一李睿一定要和你生孩子,你待如何?” 她低了头,过了好一会,才道:“我记得你曾说过,哪怕我不是处子身,哪怕我生过许多孩子,你也一样喜欢我。” 我忍了几道,才没让自己吼出来:“若是你遇见我之前,发生了那些事…我自然不介意。可是…我们已在一起。” 她道:“世事总难两全。”牵住我的手,对我微笑:“不过你放心,二郎一向不喜欢我,不会想让我替他生孩子的。若是你么…我不介意你与驸马诞育子嗣,只不过你的身子,总要多加调养,确认无疑才好,再说,也不是让你今年就生,只是早作预备罢了。阿家唯你一女,特所钟念,绝不会拿你的性命冒险,你放心。” 她笑得很假。我知道她心里一定不好受。可我不明白,她怎能说出这样的话? 哪怕她哭着闹着要我疏远驸马也好,哪怕她设计陷害郑博也好,都不会让我这样难受。 可她偏偏要说这样的话,伤人又伤己。 我将手握紧又松开,松开又握紧,心中有无限的怒火,却不能明白地发出来。沉默了许久,才丢开棋子,一步下了榻:“我还有事,改日来寻阿嫂。”头也不回地走到门口,听见她在叫我,站住脚,心里还期盼她能收回方才的话,却只听她道:“答应你的物件,明日就送过去。” 我不肯看她,低声道一句“有劳阿嫂”便匆匆踏出门外。 大步奔回自己的住处,独自一人时,才敢让眼泪大串大串地滑落,心中思绪纷乱,似有无限说不出的哀愁,然而头脑却异常地清楚。 我不想生孩子。无论有阿欢,还是没有阿欢,我都不想和郑博,或是任何一个男人生孩子。 我的人生中虽有许多事不能自主,但这些事总会越来越少的。 总有一天,我只是我,不是大唐的公主,不是皇帝的女儿或者姊妹。礼法不能摆布我,母亲不能摆布我,李睿不能摆布我,甚至我的阿欢,也不能完完全全地摆布我。 作者有话要说:  目测我的更新将长期处于晚上…_(:зゝ∠)_ 注释: 1.关于祠部郎中有多冷:《南部新书》说祠部被称为“冰厅”,因为又清(说明名声其实挺好听)又冷(但是并无实权)。 2.唐代的赋税基本还是以实物缴纳,所以漕运非常重要,因为各地的税赋和土贡都要以实物形式运到京城,而运力往往是有限的,所以唐后期财政有三司使:盐铁使,转运使,度支使。其中转运使就是专门管物品调度转运的,三使虽然都是使职而非本官,却都被划分在高级文官之列。 感谢: 读者“松”,灌溉营养液+102016-10-16 22:02:23 第208章 密匣 如今我对自己的身体已十分熟悉,拿几层被子捂了一夜,发了汗,凌晨时分偷偷站到窗口吹了半个时辰,天亮时便自然而然地发起热来——不过是场小感风,算不得严重,我自己虽不很通中医,拿手把一把脉,也知道脉象还算平稳,不像几次心痛病发作时那种断续的样子,然而侍女们都还记得一年前我心痛发作的模样,如临大敌般将我围在殿内,片刻之后便见张文仲带着几个御医过来,不但有老有少,竟还有男有女。 往常男御医们尚有顾忌,哪怕是入帘诊治,也是目不斜视,几位女医官却是年纪既青,手脚又利落,入了帷幕,几人便分别将我面容、唇色、手指、心口、脚趾都看了一遍,退出去与张文仲几个说了什么,侍儿替我穿好衣衫,依次引几名男医官入内,一一替我诊治,等确定不过是场小风寒,方都舒了口气,各自下去商量了一阵,拟定医方,又将宫人、内侍都叫去叮嘱过,足足闹了一两个时辰,才放我好生安歇。 我正是疲倦时候,等人一走,便自沉沉睡去,再醒来时已是黄昏,以为马上该有人来看视,谁知母亲与阿欢都不在眼前,心中略觉失望,将药喝了,又要了杯水,便重入了梦乡。一夜竟是无梦。 早上醒来,人便已大好了,想要披衣起身,手指一动,摸到什么东西,捏起一看,却是一个小小的承露囊。做工算不得好,却也是绵密细致。 这承露囊里外缝了两层,外面是大红颜色,正上方绣了一只猎鹘,黄喙黑头,正俯冲而下,如狩猎之势,里面是浅绯之色,并无绣样,只有一面刻着“寿”字,一面夹层里装着香饼,正面也刻着“寿”字。 我是不大喜欢这些玩意的,然而这香调得却甚怡人,以苏合香为主,糅杂了许多不知是什么的草药,混成一股既熟悉又陌生的淡淡香气——像是阿欢身上的味道,却又不全是。 我将这承露囊捏在掌心反复摩挲,仙仙见我醒了,带人来服侍我穿衣,我便顺手将香囊捏进袖子里,张开手问她:“昨日谁来过?” 仙仙便开始替我数我的亲戚们:“千金公主、清河公主、济阳公主…” 我刚要打断,转念一想,却侧过头去,认真听她说完。母亲只派人问过一次,自己却不曾亲来。这虽令我有些许委屈,却十分符合礼法,且御医们自我这退去之后便被召去了母亲处问话,连我这边的宫人也被叫去了,过了近一个时辰才回来,说明母亲对我的身体还是看得很紧。 李旦派人来问过一次,赏了些药物与用品,这不过是母亲拿他作个态,除了说明我很受宠之外,没有别的用处。 阿欢亲自来过一次,留的时间比千金公主略短,比清河公主略长,恰符合她的身份。 其余的亲戚们亲自来的不过四五位,派人来问候的约有四五位。我在宫中,生的又不是大病,消息一时半会传不出去,实属应然。细一打听,昨日来看我或遣人问候的,不是本人在宫中,就是家人在宫中——除了千金公主。 我这位姑祖母自父亲还在时便与母亲颇为亲近,当年对我和李睿也是极好的。现如今李睿在外地,不知她对李睿如何,反正对我是嘘寒问暖、关怀更胜以往。 清河公主母家尊贵,又是父亲幼妹,从前与我关系不错,近来因进宫次数少了,略有疏远,然而一听说我病了,马上就来看问一番,且又留了许多礼物,都是本就要带来给我的,可见情分还在。 其余几个与我并无私交,因见我受宠,应景而来,亦在情理之中。 唯独一个新安公主,我记得昨日她是进宫了的,具体事由倒不记得,只隐约听人提了一句,然而她人在宫中,却既没来看我,又没遣人问候,以我们从前姑侄相处的情分来看,实在是不太寻常——莫非是我记错了? 我心中思量,便多嘴问了仙仙一句:“新安姑姑昨日进宫了么?” 仙仙一面替我系衣带,一面道:“新安公主昨日与清河公主一道进宫的,后来清河公主来这里,新安公主却先回去了。”大约见我蹙了眉,抬头时又补了一句:“周国公新造宅邸,侵了新安公主家的别庄,昨日进宫,多半是向太后哭诉来了。” 我挑眉看她,又看左右,几个皆是我自家中带进宫的宫人,并无上阳宫原本的侍儿,仙仙知我的意思,躬身道:“新安公主入宫就在说这事,也不避人,集仙殿、长寿殿人人都知道此事,随便打听,就知道了。” 她果然是极伶俐,不枉我将她一手提拔上来,我对她一笑,又问:“那你可知结果如何?” 这回仙仙有些踟蹰,我将旁人遣退,听她道:“妾不敢妄自打听,只知新安公主出去时怒意更甚,清河公主扯着她说了几句,才将她劝走,听说娘子病了,也只冷笑一声,转身就走了。” 我微微颔首,颇想赏她点什么,身上除了那承露囊外别无他物,便道:“等回家以后,自己记得去领一百匹绢。” 仙仙露出欣喜之色,对我倒地一拜,却并不多话。我喜欢她的识趣,就留着她在内间服侍,洗漱用饭毕,命她备了纸笔,提笔写了一封谢恩的书奏,呈递李旦。不久便见母亲的女官来问我:“二娘今日可好些?有无用饭?早上几时起的?” 我一一躬身作答,又问母亲及李旦起居,女官皆说好而已,又拿来一只木匣,说是母亲交给我,命我独自一人时才看,看完再封好送还——这木匣上用火漆封了一条,看着甚是机密,打开时却见都是父亲那时的奏疏节要,一共数十份,都是鸾台、凤阁所拟文书往来,粗粗一看,所谈及的唯有一事,便是封禅之礼。 父亲对封禅之事十分热衷,然而终他一生,真正封禅成功,只有一次,便是我出生前几月的泰山封禅。 我十二岁之前从不曾想过自己会和这些朝政有染,对封禅这等封建迷信的祭祀类活动则嗤之以鼻。十二岁以后,才渐渐明白这些看似封建迷信的祭祀类活动其实都有极深的涵义,比如以谁为亚献,又比如母亲赐臣下的那些麦穗,和她大肆赞扬的那些祥瑞。 有时候整个王朝的大义名分,便都反应在这些看似浮套的官面文章中了。 然而知道是一回事,在这信息闭塞,许多书本奏疏或是独尊享,或是枢密要务,不得轻易示人的年代,许多我本应轻易知道的消息,却尘封在离我不过十里开外的秘阁之中,无法得知。 直到母亲派人送来这只木匣,里面记载着在我出生之前那次封禅的所有重要往来。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SOY的手榴弹~ 唐代书籍基本要靠人手抄,而且像是从前的奏疏啊历史啊(包括前朝历史)什么的都不是随便什么人可以看的,所以有经验的官员非常重要,因为没参与过一件事,又没听祖父/亲戚/朋友讲解过的话,很难了解其中的流程。所以文化、官场礼仪、官场掌固的家世传承就显得尤其重要。而且许多士族一姓只专治一经就足够世世代代占据宗师地位了。 第209章 摊牌 我又住回了自己家。 相比宫中,现在我更愿意称自己的宅邸为家。 郑博在礼部坐堂,家中无“主”,看上去却依旧井然有序——柳厚德率两员属官及十余主事将我迎入大门,宋佛佑、冯世良两人则领内宅中人及侍童、阉人、掌通传刑赏之人在内迎候。 三人如列班一般左右站定,柳厚德当先将家规之背诵、接驾之准备略叙了一遍,接着由宋佛佑与冯世良各叙职司,一是将我不在时宅中该褒奖责罚之人一一列出、说明缘由,二是将他们各自分管之事的大致章程情秩说了一遍,三是将他们自己推荐的人手连同各人履历皆向我说清,最后又由柳厚德将租赋、田园、庄地、俸禄等事略述了一遍——我一时兴起,让他将全年的宅中支出匡一个“预算”,等到年末再行决算,本以为这是件新鲜事,谁知他却说此事朝中年年都做,又向我推荐了几个好算学的为账房,此次回家,第中第一年的预算已然有了,列成厚厚一本,详细到每一文钱。此外宅中一切财物人员也已经登记在册,一共抄了三份,一份给宗正寺,一份我自己看,一份他们账房留着备用。 我将给我那份翻了了一翻,入目满眼都是“柳大”“薛二”“裴氏”“刘氏”,光看名字,几乎分不出谁是谁,不过年齿、婚配、籍贯、特长、住处和职司都写得极清楚,又留了足够的地方,一年一登,至少够用十年。 洛中宅第看着不大,上下也有二三百人,再有财货和邻里、亲戚的往来,上门行卷、投帖,以及州、县送来的牒状,足足费了我一日工夫才处置完。却是看完才发现一日里竟没用饭,忙命人端了果饮给他们三个:“一时忘了,倒叫你们三个在这里干等一日,天已晚了,就一道用饭罢。” 柳厚德早笑眯眯应了,宋、冯二人见他如此,倒不好拒绝,当下我便命厨房治了一席,又叫来家中伎乐歌舞为乐。那两个新罗婢一个善琵琶,一个善腰舞,两个矮奴善诙谐,也都唤了来表演。 宋、冯两个还有些扭捏不肯就客座,我道:“你们一向辛苦,一席犒劳总是当得起的。”让他们入座。 琵琶才兴,就见门口报:“驸马回来了。”却见郑博一路到门口,远远便笑道:“听说二娘设宴请人,不知请的是哪一位?”见了宋、冯两个便是一怔,再向内看见柳厚德,便略略沉了脸。 我知道他为何如此,今日回报事情的时候我便命人将帘幕撤去,至今也没挂上,我们这席上男女阉人各自混坐,又叫了伎乐歌舞,可算是毫不避忌。然而我并不打算向他解释,面上一笑,道:“驸马回来了。请入座。”早有侍儿又在我旁边匆匆增设一席,郑博虽是不悦,却依旧依言入座。 主仆之会,气氛本就算不得轻松,郑博又沉着脸,席上就更尴尬了。 亏得柳厚德时不时插科打诨,说些官场笑话,又有冯世良接他几句,才堪堪坐到人定之时,柳厚德要回家,席便散了,我自入内屋更衣洗漱,出来还想着母亲让我看的奏疏,便披衣盘腿坐在榻上出神。 郑博亦洗漱毕了,不往我替他选的院子里去,却一路向我这来,被侍儿拦在门外时冷哼了一声,高声唤:“二娘。” 我被他叫回神智,愕然回头,见他已冲过几名侍儿,一路气冲冲走到我跟前,向我怒目而视:“二娘到底是什么意思?若是夫妻,总是这样算什么?若不是夫妻,为何又要替我讨要官职?” 我下意识地紧了紧衣裳,这举动似有些激怒了他,他向前一步,弯腰将手撑在榻上,两眼直直地盯着我:“若公主不想与我做夫妻,那也容易,明日我就上书,请与公主和离。若公主还想做这夫妻,便多少顾及下我郑氏家门。” 说实话我心里慌得很,他毕竟是个男人,离我这样近,侍儿们又畏畏缩缩地在门口不敢马上进来,可我面上只能装出毫不畏惧的模样,微笑着看他,轻声细语地安抚他:“郑郎不要着急,此事我本来早就想找你商谈,不过总被阿娘叫进宫,一来二去的就耽搁了——你先坐。” 他哼了一声,却依言在我对面坐下,侍儿们趁此机会向我使眼色问询,我摇了摇头,让她们给郑博上了一碗茶,再关门退去,室内一剩下郑博与我时,我便有些后悔没交代一二心腹在门口留意房内动静了,然而事已至此,也只能含笑向郑博道:“今日之事,是我思虑不周,因与柳君、宋娘子和阿冯商议家务,不知不觉竟累他们陪我站了一整日,有所亏欠,所以设宴犒劳,不是特地要男女同席。且宫中宴饮,一向也不大陈那些帷幕帐幔,所以没有留意。” 郑博面色稍霁,淡淡道:“宫中是宫中,外面是外面。劳烦二娘答应我,以后不要再做这样的事了。” 我没有回答他,只是捏住茶杯,轻轻动了几动,道:“那朱妙儿,我已书交洛阳县,将她一家流放荆州。” 郑博蹙眉道:“二娘是因为我养了外室,所以特地要男女同席,借以报复?” 我没料到他会这样说。我本以为朱妙儿与他结识也有几个月了,他能一连十日都住在她家,多少也该有些感情,谁知他知道那一家被流放的消息,却只是问了这样一句,斟酌片刻,才又道:“你不怨我?” 郑博淡淡道:“那朱妪私养女儿为娼,本就是违犯律令。流放到潮州、柳州都不为过。二娘只将她们放到荆州,已是手下留情了,我有什么好怨的?” 不知为何,我竟有些替那人心寒,将本来要说的话推了一推,却问他:“数月相处,驸马就一点情分都不念?” 他莫名其妙地看我,几度张口又迟疑,到最后才叹了一声,伸手来牵我的手:“二娘若真有心,以前的事就不要说了,我们夫妻…从此好好过日子罢。” 我忙将手收回来,因受了惊吓,连方才肚内打好的草稿都忘了,一股脑地将话说出来:“你误会了。我此番谈话,是想告诉你,前几日侍御医为我诊治,说我心疾未愈,不能生子。我想…如果你答应,我便正式替你纳几房妾侍,从此以后,你住第西,我住第东,我们互不干涉…” 他的脸渐渐黑了,好半晌才道:“闺房之中,生子有生子的办法,不生子…亦有不生子的办法。” 我道:“我不想。”我自然可以好好地和他科普一番,告诉他在这样的年代,世上并无十分万全的避孕法子,可最终却只能选了最直接的说法,怕他还要说下去,忙忙地又道:“我答应你,日后侍奉家中长辈,照拂子弟,一如世家之礼。你的官职,我亦会替你设法。而今你年轻,才入宦途,只能在后行里熬些年资,若做得好了,转去吏部、户部,不是大事。就不想在部里做事,去太常寺、太府寺,或是宗正寺,做个正卿少卿,总无意外。你郑氏千年名门,累叶显赫,近来却是清而不贵,徒有令名,只要你不干涉我之行止,与我好好做一对面上夫妻,外表恩爱,不做那些有辱我身份的事,我可替你提拔家中子弟、增设祭田,亦不会效仿别的公主,做出有辱你门风之事——自然,你若实在不愿,就上表和离罢,我不勉强你。只是你若和离,你与你兄长一家必遭阿娘和圣上厌弃,你要想好。” 他深深地看我:“二娘告诉我,你心里…是不是有别人?” 我迟疑少顷,到底还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他猛然仰了仰头,再看我时面容发白,眼角发红,回答却极之爽利:“好。” 作者有话要说:  唐代流放分区域,比如流去荆州之类的上州,就是比较好的流放(名相张九龄被玄宗放到这里过),像是柳州(柳宗元),崖州(某个姓李的名相),潮州(貌似刘禹锡?),巴州(刘禹锡)这种地方,就属于穷乡僻壤倒霉催的,很多都有去无回了。很多时候,唐代一些偏僻州的刺史士人都不愿意不去做,更别说长史之类的了。 第210章 射礼 这之后的头几日,郑博都甚是沉默,他本有几个同窗朋友,族中亦有几个相熟的兄弟,平常虽不至呼朋引伴,三不五时也要出去小聚一次,这些时候却只在省中、第中往返,除了随我去赴了几次宴以外,并不出门。在家中时,也只缩在他那一处。 母亲说是要临幸我的宅第,第一去的却是武承嗣家,自他家出来,方到了我家,我这里自然盛设筵席,款加招待,她却也只坐了半个时辰,倒是当场赏了许多物件,除去寻常的金银器外和布帛之外,尚有男女衣衫各十身,并有鹰隼各一,猎犬二头,蹀躞七事两套,余者又有许多男子的幞头、衣带,女子的华冠、坠饰。 我观此次赏赐颇不寻常,私底下悄悄问了母亲一句,她却不肯明说,只笑道:“阿娘观你骑射上甚有长进,多加练习,等到天暖了,带你打猎去。” 我似明白又似不明白,不过这疑惑也没有持续多久。二月十二日,都中上下开始为母亲的寿宴做最后准备的时候,宫中却突然下旨,说太后不欲大办宴席,虚费钱财,皇帝承太后之意,诏令今年太后生日,只在神都苑内明德宫设席,小小招待来都朝拜的宗亲贵戚,其余百官命妇,皆在宫门朝拜即可,又令并州蠲免一年税赋,天下百姓年八十以上者赐钱一串、布一匹、肉一斤——这是朝廷通报的诏令,而宫中派来传信的谒者,则带了更具体的口信:因寿宴设在御苑,当日有狩猎比赛,赴宴诸人都要带好自己合用的器物,到时胜者、获猎多者都有赏赐。 这诏令倒不是无先例可循,往年母亲生日,若遇年景不好,往往也缩减宴席,并向百姓赐物,然而此次令下得如此突然,却也实在是引人猜疑,不过再是猜疑,已到了这个日子,也只有听命的份,因此二月十三大早,郑博便带了许多狩猎用的鹰隼、猞猁、黄犬,连饲养它们的鹰奴、隼奴、犬奴一道,浩浩荡荡地与我入了御苑,见凡在都之宗亲贵戚,自亲王、王妃、公主、驸马以下,虽分班而立,却同在一处候见,诸武、诸杨及勋近家之子弟亦在候见之列。 我在公主堆中站不一会,便听乐声响起,却是母亲与李旦升中殿御座——诏令说的是家人亲戚同乐,随意宴席,然而观今日排场,除去衣着不同、参与之人更少之外,却与朝会不相上下,有礼官引我们入内朝拜,我班次排在公主最后,拜完起身时才见母亲的穿着,立时便吓了一跳——母亲与李旦俱穿着天子武弁服,端坐于正中御座,这武弁服是天子讲武、出征、蒐狩、大射时才有的服色,今日说好的是狩猎博乐,怎么忽地就变成射礼了? 母亲显然将人吓得不轻,几处队伍中都响起了一阵嗡嗡的议论声,被赞导扬声止住,又压了下去,我偷眼四顾,见几位年长的亲王彼此交换了一阵眼神,霍王元轨当先站出来道:“臣斗胆,请问太后。” 母亲含笑抬手,示意允准,他方小心翼翼地道:“武弁服乃兴兵、大射之服,今日既是家宴,臣等皆常服入见,未知太后为何作此章服?” 母亲一笑,道:“尔等皆系帝子天孙,国之干城,坐镇邦家,临抚万民,文才武略,皆是国体所系,不可轻忽。往年先帝在日,常于春日狩猎,检校尔等军事。今山陵虽崩,遗志尚在,圣人年幼,由我代天子检校尔等骑射,故假此服,以示郑重——尔等当尽心竭力,不可怠惰,令圣人与我失望。” 一旦抬出“先帝”的名头,元轨便没了办法,低头应了是,默默退回去,他是高祖之子,尊望素隆,连他都如此,宗室们更是噤若寒蝉,母亲见无人再谏,微微一笑,便有礼官宣令,说了一堆套话,大义不过是光耀祖宗武功,毋忘军事云云,唯一重要的,便是今日要乘着太后生日,在明德宫北射堂举行射礼,由太后代天子主射,宗亲之中,男子行射,女子投壶,示兴国家武备之义。 宗亲们面面相觑,畏于母亲严威,不敢当面异议,拜答时却是参差迟疑,犹犹豫豫。母亲微露不悦之色,扬了眉道:“齐王觉得此事不妥?” 她指的是我的堂兄、嗣齐王李明,李明是老齐王元吉之长孙,齐王承业之子,玄武门之变,元吉有大功,因此死后儿子依旧封了齐王,我这位堂兄一向有勇力,立过不少功勋,算是宗室翘楚,吃亏在性子直,因此虽是封户颇多,爵衔却一直在嗣齐王上不动,被母亲点了名,只能走出来,瓮声瓮气地道:“既是太后之意,自然无有不妥。” 母亲笑道:“既是无有不妥,怎么不见你应答遵令?” 李明不得已,伏身下去,朗声道:“臣嗣齐王明,遵太后令。” 母亲又将目光看向元轨几个,这几人也只得出列遵令,于是又重新拜答一番,方由礼官引导,母亲与李旦与我们到了射堂,分班列次站定,有内侍捧来御用之弓,母亲含笑起身,站在正中,引弓张箭,连射三箭,三箭皆正中靶心,一点不移。 队伍中又响起一阵些微的议论,千金公主率先带头,连声地奉承起来,接着王妃们与公主们也轮番上阵,连我也应景地夸了几句“太后天纵神武”,男人中以诸武、诸杨及辈分小的几个为首,有喝彩的、有赞颂的,千金公主的驸马还特地出来,当场赋诗一首,惹得母亲满面微笑,将弓交出,命男人们依次行射。 霍王几个年老,其实不大愿意做这劳累事,然而母亲已开了口,也只得引弓而起,有中一箭的、有中两箭的,独独没有三箭全中的。小辈中倒是有不少三箭全中的,中者一人皆赐了一领回文锦袍。 等男人们射箭毕,方轮到女人投壶,我万料不到在这里遇见这等考验,实在是怕丢人,正思索对策间,忽觉身后贴了一人,附在我耳边道:“两指捏箭,不要看那壶口,只看后边上方,手腕发力,虽不能全中,总也不至于丢人。”回头一看,见阿欢不知何时挤到了我身边,将我的手一捏,吩咐一句,又悄悄地退到后面——不知母亲是不是故意的,这射堂中唯一的坐席,便是她与李旦的御座,我们全都只能站在两边看着,射堂又不比射殿,挤了这许多人,地方略嫌狭小,人人都想站在前面,因此稍嫌无序,一轮射箭之后,早已不按辈分品级序班,都是平素相好的在一处,阿欢挤过来又挤出去,也不打眼。 我得阿欢嘱咐,心中稍定,自己在旁回忆了一下上回投壶时的动作,手上悄悄比划两回,到我投时,果然三箭里中了两箭,转头自人丛里去寻阿欢,却见她正在陪齐国太妃说话,我目光投过去时,她亦像是心有灵犀一般,微微抬头,两眼还看着齐国太妃,做认真倾听状,手肘却微微抬起,食指与中指张开,悄悄地对我比了个“V”字。 那是我教她的动作。 作者有话要说:  则天OS:我看你们谁敢在我生日当天给我找不自在,一群渣渣,哼。 第211章 狩猎 射礼之后我们赴合璧宫宴饮,席上李旦突然开始哭闹——以他如今的年纪,能撑这么久已是难得——齐国太妃抱着他勉强领群臣向母亲行了一通贺寿礼,便将他交予乳母,匆匆退出去了。 母亲丝毫未受李旦的影响,笑意盈盈地吩咐大家饮酒用馔,自巳时直饮到午后三刻,方又起身,引众人去苑中狩猎。 而今风气,举凡有天子在,无论是狩猎、蹴鞠、打球,还是射箭、投壶,都要让天子得第一筹,接着大奏鼓乐、随从山呼,其后才是臣下们发挥的时候。母亲虽非天子,今日却也与天子差不多了。因此我们到得苑中,排开阵列,便有内人在侧向母亲呈弓,母亲自马上屈身一抓,将弓提在手里,微微掂了一掂,笑道:“许久未练,不知技艺如何。”不等众人有劝谏之机,便已纵身策马,奔驰而前。 早有禁卫驱了一群鹿在前,母亲骑到包围之前,直张弓引箭,以金羽装饰的长箭疾若奔星,倏然没入为首雄鹿的脖颈,那鹿四蹄一顿,委顿在地,而母亲剩下两箭亦继踵而至,一箭中了鹿身,一箭又中了鹿颈,母亲从头到尾都没勒马,冲过鹿群,向右疾转,再回来时又是三箭连发,中了一头小鹿。 母亲直驰回人丛之中方一手勒缰,身下坐骑发出一声嘶鸣,骤然止步,停在众人之前,此刻禁卫们方斩杀了那已奄奄一息的雄鹿,拔出鹿身上的箭只,由为首之人捧着箭跪到近前,扬声山呼:“万岁!”便听山呼如潮,皆是左右金吾、左右威武卫等在喊“万岁”,我略怔了一怔,便听旁边阿欢朗声道:“太后万岁!”旋即宗亲堆中亦山呼不已,有喊“太后万岁”的,有喊“万岁”的,也有喊“陛下万岁”的,起先是乱糟糟一团,继而便随着禁卫们的呼喊而齐整,一声一声“万岁”如雷鸣潮涌,又不知是谁带的头,忽然人都下了马,伏在地上,跪拜山呼如朝天子——如此依旧坐在马上的人便显得十分突兀,有几人迟疑片刻,翻身下马,或跪或坐,伏身于地,唯有霍王、曹王、越王、齐王、许王、宣城王几家,与一二年迈勋贵依旧安坐马上。 母亲缓缓举弓,便听声浪渐渐小了下去,偌大苑中,只闻风吹鸟鸣之声。 母亲含笑望着依旧坐在马上的几位宗王,目光温和,绝无怒意:“霍王叔等既年老体衰,不必下场同小辈们一道竞物,且入帐内歇息,坐等他们将猎物奉上便是。” 霍王元轨看了母亲一眼,对身边的从人招了招手,在从人扶持下颤巍巍下了马,对母亲躬身一拜,道:“臣等老迈不堪驱使,打猎之事,只好让儿孙们代劳了。”直起身子,却又对母亲一笑:“太后春秋亦高,此等追逐驱赶、争先逞强之事,还是不要亲身犯险,否则万一玉体有损,则圣人何托?” 母亲道:“说得甚是,横竖我今日的猎物也有了,倒不如不与这些小辈去抢。”又看齐王:“霍王叔是祖父辈,可以在营帐中等你们小辈孝敬,你正年轻力盛,却不可偷懒。” 齐王被母亲点了名,只能自马上下来,对母亲拱手道:“是。”余下几位也自见机下马,年迈者一一向母亲告罪,母亲亦不勉强,温言慰勉之后,转头朗声向我们道:“今日狩猎,虽是取乐,却也设了三等彩头,头名赐紫衣一领、长弓一把,能猎猛兽者赐金饼一个、锦袍一领,猎鹿者赐孔雀罗一匹——去罢!”末了扬了扬下巴,即刻便有鼓乐随之而起,有人高声将母亲的意思重复一遍,军旗变幻,将命令层层传了出去。 我这些亲戚们便带着随从,争先恐后地冲进了林子,留下许多女眷在此,你看我,我看你。 母亲见这边尚有迟疑,微笑道:“你们若想去的,自带人去就是,若不想去,亦不必勉强。”就有几个平素开朗活泼的郡主县主对母亲一礼,引随从去了,一心不想去的就下了马,也去那一头歇息玩耍,我却是在犹豫不决的那一丛里——我倒是想去,可打猎的家什全都让郑博带走了,我这里既无鹰犬,又无弓箭,颇有些尴尬,且这打猎不似从前李晟或是李睿带我出去观光似的游玩,止看方才那一拨冲出去的,便至少也有上千人,所带猛禽、猎豹,又至少有数十,贸然进了林子,一个不留神,跌着、摔着都是小的,万一中了谁的冷箭,或是被谁家的鹰犬伤了,岂不吃亏? 母亲转头四顾,目光第一个便落在了我的脸上:“太平想去?”将我们几个扫视一遍,淡淡道:“你们若是想去,便快些去,去晚了,猎物都叫人抢走了。” 我转头去看阿欢,她倒是带了东西,见我看她,便驱马向前,在马上向母亲拱手道:“儿请去。” 母亲微微颔首:“好。”因阿欢并无男仆,便指了一队禁卫随她同去,我见阿欢去了,心中亦有了决断,看向母亲,半撒娇地道:“儿倒是想去,可没有弓箭。” 母亲失笑道:“人家头名才有长弓赏赐,你倒好,还没下场,已先向我讨弓来了。”却命人从她的弓中选了一把较小的来,招了招手,却是叫了一队禁卫,又叫了一队女兵过来,那为首的女兵队正也不是别人,正是斛律多宝,她晒黑了不少,人也更壮实了,若脸再圆些,便与常在殿外廊上坐着的那些膀大腰圆的仪卫们不相上下了。 母亲亲自将弓交在我手里,捏了捏我的手道:“你不熟这些,打些小兽也就是了,遇见野彘之类的,不要贪功,趁早绕开——你们护着公主在外边逛逛就是,不要叫她到林子深处去,务必护她周全。” 我见母亲如此,心中倒生出几分不安来,转念一想,她既肯让我过去,应当也无大事,便随口应了一句,率着几十禁卫,一路追着阿欢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jf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10-20 22:11:06 读者“咻咻咻。”,灌溉营养液+302016-10-19 01:03:42 读者“这不是马甲”,灌溉营养液+102016-10-19 01:03:40 读者“松”,灌溉营养液+102016-10-16 22:02:23 第212章 则天(三) “太后,”婉儿轻轻地碰了她一下,将她自困倦中惊醒,“该用饭了。”说话间自然地绕到她身后,两手在她肩上用力按压。 这孩子果然是聪明的,学不上一个月,手艺已与医官们不相上下,而那察言观色、知情识趣之处,则更远胜医官们。她近来凡有小酸小痛,都懒得派人去叫医官,直接便让这小东西伺候。 小东西最近也十分殷勤,有时简直有些殷勤过头,她不大明白这殷勤源于何处,毕竟自己近日事忙,并无闲暇□□身边诸人,好几个近身侍奉的宫人都或多或少地有所懈怠,连团儿也听说似更跋扈了——等过了这些时候,还是要好好问一问,不能惯得这些人胆子大了,做出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来,倒坏了她自己的事。 她细细盘算的时候,婉儿的手已自肩向上,按到了她的太阳穴,那纤细的指尖稍一用力,便令她舒服地半眯了眼,心中却生出一丝促狭,待婉儿按了好一会,自己乏意已解之后,方慢悠悠地开了口:“我没叫你按头上。” 婉儿立刻便伏在地上,轻声道:“妾知错。” 这便是这孩子与韦团儿的不同,换作韦团儿,被自己这么一说,一定是要出言辩解的,她倒不讨厌旁人辩解,然而总是更喜欢这等逆来顺受的温驯气。说来也奇怪,婉儿绝不是她殿中最忠心、最听话的仆从,如阿青、王德之流,遇见责怪,第一要做的,亦是伏身请罪,绝少抗辩,然而那些人只会让她觉得“忠心”“耿直”,却绝不会让她觉得“温驯”。她有时觉得“温驯”这两字像是专为婉儿所设,虽然这孩子心底深处,多半既不温和,亦不驯服。 她不动声色地扯了下嘴角,手扶着几案,慢慢地起身,走出几步,婉儿还跪在当地一动不动,她便站住脚吩咐了一句:“先陪我用饭。” 婉儿这才躬身站起,随着她走到一旁,高延福已经带人将几案陈设停当,见她过来,轻轻拍了拍手,便有内侍抬着许多食盒进来,将饭食一一摆好,她看着其中一张几案,见上面摆满了大荤大油的菜色,想起近来所听经义,微微蹙了眉,将才拿起的筷子放下:“传令下去,这几日我要斋戒茹素,让尚膳不要再进荤物——这些荤的也撤了。” 高延福毫无波澜地低头应了是,倒是婉儿忽地抬了头,看了她一眼,她发现了,微偏了偏头,挑眉道:“婉卿有话说?” 婉儿将头压得极低:“回太后,妾没有话说。”——这时候这小东西的脾气就显出来了,虽是发脾气,倒也不十分令人讨厌,毕竟如阿青那般全然逆来顺受的,用是好用了,却未免失之无趣。 她微微笑了起来,身子向后靠住椅背,两腿全无仪态地向前伸出席外:“是么?” 婉儿听出了她的话外之意,两手压在地上,头将地贴得更紧:“回太后,没有。” 这话一出口,小东西自己也愕然地动了一动,手指不觉曲了一下,重又将头和手压了下去紧靠地毯。 她亦有片刻惊愕,旋即饶有兴味地看了婉儿一眼,故意加重了语气中的不悦,再问了一遍:“真的?” 婉儿听出了她的不悦,迟疑少顷,亦加重了语气:“回太后,妾确实没有话说。” 这回她真的生出些许不悦,看了婉儿一眼,淡淡道:“没有就好。”却没有叫婉儿起来,直接将下巴向旁边的宫人一扬:“侍膳。” 那宫人小心地绕过婉儿,跪在她身边为她添菜,方才殿中人人都面带笑意,这会却是个个都噤若寒蝉,她不喜欢这样的气氛,将之怪在婉儿这不识趣的小东西头上,略喝了半碗汤就扔了箸,起身道:“去校场。” 高延福吓了一跳,期期艾艾地道:“回太后,天已黑了…” 她瞪着这老东西:“那就点灯。” 高延福结结巴巴地应了,一叠声地催着人出去传话,殿中人人手忙脚乱,有去拿弓的,有去拿箭的,有去牵马的,还有去叫打球供奉的…乱做一团。 唯有婉儿不得她的命令,依旧伏身在地,一动不动,仿佛磐石般坚定不移。 她愈益生出几分怒气,走过这小东西身边时轻踢了一脚:“跪出去,不要在这里碍事。”换了衣服,将出门时被冷风一吹,怒火稍息,望了穿单衣跪在廊上的婉儿一眼,颦蹙眉头,觉得自己颇有些莫名其妙——她是一国太后,持国秉政,尊荣无上,无缘无故地,怎么突然与这黄口小儿发起脾气来,叫人看在眼里,像个什么样子?且这小东西于她毕竟还有些用处,上阳宫临水而立,夜里颇为寒凉,真冻坏了,再寻一个,总是费时费力。 她很快便打定了主意,自上而下地看着婉儿问道:“叫你勤习骑射,如今怎样了?” 婉儿已冻得周身颤抖,却依旧不慌不忙、口齿清晰地一叩首道:“二十步之靶,十箭中五。” 她发出一声毫不掩饰的嗤笑:“月中便要去合璧宫,你还是不要下场了,免得给我丢人。” 平常这样的话说过不知多少次,小东西总是低头忍受,从不抗辩,这回却忽然抬了头、抿了唇,露出些不忿的表情:“人各有所长。妾是深宫女流,自幼所学,皆是女红、书法之事,气力不及,骑射不精,本是常事,便是太后,虽是天赋异禀,若真与任一金吾比气力、刀枪,恐怕也有所不及。然而如那等村夫莽汉,在街市上耍些无赖,到宫中卖些力气倒还罢了,真论起行军打仗,亦或是理一地之政,只怕连太后跟前女史之万一都不及,太后又何苦自降身份,将御口钦封的五品女官,同那些莽夫相提并论?” 她就是喜欢这小女娘说话的本事,明明是自矜身份,偏偏一番话说得四平八稳,还将她给狠夸了一遍,她心情甚好,不知不觉便伸出足尖,点了一下小东西的手:“照你说,那这骑射之艺,我都不必苦练了?” 小东西果然明白了她的意思,这回倒没有倔强,顺着她的意就道:“妾以为,各人皆有各人的职分,太后担天下之大任,便当珍惜玉体,以康健之躯,方可持国之重,骑射末节,白日为之,怡神养性,漏夜逐乐,却不可取,妾谨请太后珍重贵体,毋负万民之望。” “言之有理。”她微笑着说,看见周围的人都松了一口气,自己也轻松起来。她已老了,没了年少时的精力,夜里与小女娘说说话、做做那解乏的事尤可,趁夜打猎这种事,还是算了。 第213章 心魔(十三) 那个人进来了,远远看着,亦不过中人之貌,行动举止,既轻浮又粗疏,行到阶下,引他进来的小内侍停住向廊下通报,他于此时本该恭敬低头等候,却反倒扬了头四下张望,见到门口宫人,那张糙脸上甚而露出些浮浪笑。 婉儿厌恶地看了他一眼,装作不经意间走出去,向小内侍问:“这是何人?” 这小内侍不常得见婉儿,立刻露出讨好的笑来:“是千金公主荐的人。”推了推那个人的手臂:“见过上官才人。” 那人懵懵懂懂地跪下去,仰着脸,盯着婉儿笑:“上官才人。” 婉儿心中厌恶之情更甚,强压住那股叫人将他叉出去的冲动,装出思索的样子,偏头想了一会,才道:“是冯小宝冯郎君?” 冯小宝马上绽出笑来:“才人知道我的名字?” 不但知道你的名字,连你的家世、与谁交往、祖上数代是谁都知道——不然你以为谁都能侍奉太后么?婉儿心里这样想,面上依旧是不动声色:“郎君是千金公主推荐的人,我们亦有所耳闻。”不愿再多做解释,先客客气气地道:“郎君少待,容我等禀报太后。”转身入内,特地放慢脚步,走到案边,向武后轻轻一拜:“太后,人已来了。” 武后自案牍间抬起头,有些茫然地看了婉儿一眼,旋即便笑了起来:“是那个人啊,他来的倒快。” 婉儿道:“听闻传召时他恰在天津桥南售药,所以来得极快。” 武后愕然看她:“天津桥售药?”旋即蹙了眉,将手中卷札一扔,有些疲倦地对婉儿招招手,婉儿乖觉地近前,替她捏起肩膀——去年射礼之议被否,武后便一直耿耿于怀,今年欲借生日之机主持此事,因此这些时候无论多忙,每日里都要练一个时辰骑射,她到了这个年纪,略动一动,便是酸痛,何况这样苦练?婉儿也因此特地向按摩、针灸、推拿几科的医生们轮番讨教,小练了几手,以备武后之需。 除去医官们之外,宫中自然也不乏按捏高手,然而那些人还要命人去叫,婉儿却是时时刻刻都在殿中,毋须特地召唤,故尔武后近来倒懒怠用那些医官们,一味只叫婉儿近身了。 婉儿自武后的脸上看出满意的神色,心情不知不觉地转好了些,捏完肩膀,便轻轻转到手臂,两眼向武后一看,武后正是轻松愉悦之时,不觉就微笑着点了点头,任婉儿替她松活了两臂,才懒洋洋地道:“让那个人进来,到这里…不,让她们带他去小殿候见——小心些,不要让太多人看见。” 婉儿应了一声,出去吩咐一句,再回来时见武后又低了头在看卷札,不知为何,竟有些恶意地多了一句嘴:“太后现在还不想见他?” 武后严厉地看了婉儿一眼,婉儿忙低了头道:“天已晚了,若还不见,一会宫门关了,恐怕出入不便。” 武后便自鼻孔中哼出一声,道一句“更衣”,大张开手,任婉儿带几个宫人替她换下身上赭黄衣袍,更作大红衣裙,想了想,到底是又命婉儿替她补了一遍脂粉,慢慢悠悠地踱到被宫中称之为“小殿”的集仙殿外庑矮间,坐在内间榻上,只留连婉儿在内的二三近侍,方命传那人进来。 那冯小宝进来时却又是另外一幅嘴脸,应对虽不算从容,倒也堪称得体,屈身跪拜,亦有章法,婉儿惊愕之余,想起他多半被千金公主专门叮嘱过,也就了然,只是心中更觉不是滋味,且方才见时未觉,这回冯小宝自外入内,婉儿才发现这男人样貌虽不惊人,身材却十分魁梧,便是拜下去时,也如山积一般,绝非婉儿这等玲珑女子可比。 怨不得他会讨千金公主的喜欢。 婉儿有些愤恨地盯着这人,一不留神间,发现武后与这冯小宝竟已说了好几句话,这小货郎看着粗疏,真正说话,却显出他那从商卖货的嘴皮子本事了,先夸武后年轻,又夸武后漂亮,又说天下称太后之圣明,市井皆知,林林总总,总将武后哄得展颜尽欢,竟忘了这人不过是个小小的卖药货郎,而非千金公主所说的占据一铺的市中大贾了——虽然市中商贾,与这货郎之间,其实也没什么大差别,都是市井贱流,难入士族之眼。 “某的力气,在南市中无有敌手…”冯小宝说得兴起,自地上站了起来,挥了挥手臂,阿青蹙了眉,立刻便要上前呵斥,武后却笑着摇了摇手,道:“是我忘了赐他座了,你们拿张坐席来。” 阿青只能取了一张坐席铺在前面,那冯小宝草草向武后一拜,盘腿往席上一坐,两臂兀自比划:“…一日同他们去城外打猎,遇见大虫,那几个穷措大吓得四下奔散,有一个动都动不得,一下坐在地上,哭着喊‘娘’,某见了,就取了卖药的挑子,向前一横,把那大虫打了一顿,赶跑了,那措大如今任某做兄,远远见了,都喊我一句‘小宝大兄’…” 武后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四五十岁的人,却生生笑出几分娇俏意来,婉儿与冯小宝同时一怔,婉儿忙低了头去看自己的脚尖,那冯小宝却毫不掩饰地道:“太后真是神仙般人物,某这一辈子,就没见过太后这样漂亮的人。” 武后又笑了:“你这一辈子才过几岁,就知道人漂不漂亮?又知道神仙是什么样儿了?” 冯小宝昂然道:“某虽不到二十岁,可自小就在市集上奔走,那些南蛮子的美人、世家的美人、西域的美人,还有新罗、高丽、百济、靺鞨的美人,哪一种美人没见过?但哪一种美人,都不及太后这样的好看。以某看来,太后这样漂亮的人真是人世少有,不是神仙,那除非是佛祖了,可佛祖又没有女身,所以一定是神仙。” 无耻。 婉儿在心里狠狠地骂了一句,转头偷偷瞥了武后一眼。她年轻时候的确是很漂亮的,而今老了,容颜虽减,风韵却增,说是美人,倒也不算夸大,可要说比市集里那些美人都美,那就是说笑话了,何况她是一国太后,怎么能跟市集里那些不知从哪来的新罗婢、靺鞨奴相比? 武后一世英明,就堪不破这些奉承话? 可惜武后的确没能堪破这奉承话。 婉儿愤愤不平地看着武后与冯小宝谈笑一场,到底没有忍住,在旁提醒了一句:“天晚了,明日有常朝,太后…是不是早些歇息?” 阿青看了她一眼,淡淡道:“酉正了。” 武后似有些遗憾地看了看冯小宝,笑道:“天晚了,你回去罢,下回再召你进来。高延福叫人送他回去,挑两匹锦缎,让他做几件衣服。” 高延福在外间答应了一声,亲自入内引冯小宝出去。 武后等人走了,才一边笑着一边起身,走了几步,又轻轻笑出来:“这人说话有趣。” 婉儿回想起他唾沫横飞的模样,心内微哂,面上却笑道:“他既自夸勇力,太后阖不让他参与此次狩猎,看他到底有几分本事?” 武后停住脚步,微笑着看婉儿道:“倒是个好办法——你同外面说一声,将他随便安在哪一处,若是真有些力气,倒是可用之材。” 说到可用之材时,又是一笑,婉儿心中烦躁愈盛,却只能微微屈身,小心应喏。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jf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10-21 01:40:02 潇潇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10-21 21:37:44 迟迟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10-21 21:50:27 第214章 阵地 迁都之后,母亲为了显示一国都城之气派,大兴土木,将城墙、殿宇、苑囿都扩建了一番,连这神都苑也扩了不少,然而此时林中喧嚣鼎沸,到处不是人,就是马,说起来都是亲戚,可不是你抢了我的猎物,就是他惊了你的犬马,固然也有见了面还客客气气的,不想随从们又实在太多,你说一句,我回一句,不是争执,听来也像是争执——认真算来,御苑附近方数十里都是可狩猎处,我们这大大小小的队伍虽有数百,也不是全不能容下,可此次却又不是真的春猎,只是替母亲贺寿之余偶兴娱乐罢了,大伙随时要备着召唤,便不敢走远,再说猎物们也多在附近林间,结果便是数里的树林,内里挤了不下千数人马。 我起先还在担心是否会有什么暗箭伤人之类的腌臜事,一进了林子,便被这里面的热闹喧嚣给震住了,入目但见人、马、鹰、犬,根本看不见任何猎物,偶然自林间蹿出一只兔子,顷刻间便被六七支箭射穿,又有三头猎犬跑来争捡,犬奴之间倒还客气,几头猎犬却是龇牙咧嘴,流着涎水狂吠不已。 斛律多宝歪头看我,问:“公主还走这边,还是换一处?” 我苦笑道:“你看这情势,哪里还能有猎打?” 她却甚是认真地想了想,还从背囊中取出一张羊皮图来,指着一点道:“他们是自西北向这里驱的猎物,三面包抄,围到这里,由我们自东面和南面过去——我观众人多在这两处,想是此地猎物最多,公主若不想凑热闹,不如往西南走走,说不定能寻些跑出去的小物。” 她说的十分在理——不在理我也不懂,便点了点头,却偏了头,好奇地看她手中的羊皮图:“这是堪舆图?而今军中就有这样的图卷了?是人手一份么?”若是人手一份,那倒是挺先进了。 她笑着将东西递给我:“不是堪舆图,只是画了一画地形,略知方位罢了,也不是人人都有,是木兰骑中的习惯,凡是有事,都画张简图,方便交代布防。” 我接过图一看,发现这山川地形果然画得极其简略,而且比例十分不合理,刚要向斛律多宝指出,想想她们军中之人,未必学过这些堪舆、文字等事,能画出这样的图已是了不得了,便不多问,将图还给她,口中道:“那就往西南走。”因阿欢比我先走一步,这会不知在哪,有心要寻她,又不好意思开头,便只缓缓而行,一步三回地张望,行不出一里,才听身后马蹄阵阵,偏头一看,阿欢带着十余骑士一路奔来,直驰到我身边才猛然勒马,边喘边笑:“这么巧,太平也在这里。” 她本戴着深色帷帽,显得有些老气,此刻却将轻纱束起,整张脸都露在外面,顿觉整个人都明媚起来,我一见她这脸便不自觉地露了笑,也把帷帽掀起来,笑道:“这么巧,阿嫂也在——如何,可打到了什么不曾?” 她便笑着向后一努嘴,那后面胡奴提着一只筐子小跑过来,里面已有了一只兔子、一只野雉。我颇觉艳羡地看她:“我以为都叫他们猎完了,谁知还有。” 斛律多宝向那筐中一望,欲言又止,阿欢倒不避讳,笑眯眯道:“齐王和周国公争头名,手下人也帮着家主争抢猎物,在那头打起来了,我看他们忙着打斗,多半没空打猎,就在附近射了些小物,喏,分你一只。” 怪不得她不等我,原来跑去白捡别人的便宜去了,这种仆从私斗,谁也不敢声张,就捡了鹿也是白捡,何况只是两只小物,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光彩事,所以她又着急着忙地跑开——我一想到两方打架,阿欢却在旁大摇大摆地抢了猎物跑的模样,便觉好笑,又见她得意洋洋地骑在马上,急不可耐地同我炫耀猎物,笑得越开,阿欢不知我在笑什么,却也瞪我一眼,问我预备去哪边。 我将斛律多宝所说的话原封不动地告诉阿欢,阿欢却比我懂得多,将那图讨过去看了一眼,笑向斛律多宝道:“这是故意画得不准,免得被人抢去,知道你们的布防么?” 斛律多宝咧嘴一笑,算是默认,又问阿欢:“我观王妃,像是常去打猎一般?” 阿欢笑道:“不过略有所知,算不上什么。” 斛律多宝笑道:“王妃过谦了,这么短时候便能找准地方,连猎两物,绝非‘略有所知’。” 阿欢得她一夸,笑得十分灿烂,嘴上却还道:“我不过碰得巧,哪比得上你们正经布阵设围、结网张罝的本事。” 斛律多宝刚要再说话,我自觉受了冷落,策马自她们两中间挤进去,将斛律多宝挤开:“阿嫂打猎的本事自然是好的,最好还在她要射中就射中,要不射中,那是一点也不中,阿嫂说是不是?” 阿欢听我提起旧事,白了我一眼道:“你不要随便从后面过来,仔细马蹄踢你。” 我道:“斛律队正的马温驯得很,不踢人的。” 她道:“我说我的马。”忽地对我挤挤眼道:“许久没骑马了,我们比一比?”不等我答应,已先一扬鞭,猛然向前,我阻止不及,只能也策马跟上。队伍中我们两人的马最好,只过片刻,便将仆从都甩在后面,再过一会,那些人都隔得远远的看不见了。 我本还有些担心,等到真的骑了出来,却觉畅意舒怀,放肆与阿欢赛了一场,直奔出五六里外,人与马俱是大汗淋漓,才逐渐勒了马,阿欢自马上翻下去,将缰绳一扔,丢着马在一旁吃草。我有样学样,也跳下马,将阿欢一抱:“阿欢,阿欢,我又有十日不曾见你了。” 她白我道:“月初圣驾幸公主邸不是见了么?初七也见了,前日也见了。” 我将头埋在她胸前,喃喃道:“人丛中远远看一眼,那也叫见么?若那样,我还日日见到你呢——在梦里。” 她轻轻地笑,又轻轻地叹,转身与我拥在一处,与我轻轻一吻,我既想与她做那想做的事,又舍不得与她独处的时候,正犹豫间,她已将披风脱下,垫在地上,扯着我倒下去,手上解我的衣衫,碰到那承露囊时顿了顿,拿起来一闻便蹙了眉:“怎么不换香饼?” 我道:“怎么都配不出你这块的味道,不如不换。” 她便将自己的香囊解开,将里面香饼分了一半给我,替我掖好衣裳,我将自己的披风张开,把我们两裹在一处,紧紧与她相贴,手极不老实地伸到她身上揉搓,恨不能将她揉进我身子里,她与我也差不多,一面微微喘着气,一面却还忙着道:“近来宫中处置了不少人,都是通报、传达等处的人手,韦团儿进出比往昔更频繁,还数次出入王公命妇之家,你在宫外,一切都要小心。” 我道:“我这里一切都好,阿娘不喜欢别人探听她跟前的事,你在宫中要更当心。阿娘给了我一匣奏疏,让我自己观看,我看全是当年封禅之事的往来,刘仁轨几个都牵涉期间——原来刘仁轨当年曾赞同过阿娘封禅。” 她身上出了汗,香气随汗出愈浓,前些时她瘦得很,抱在怀里像抱着一棵枯树,现在略长胖了些,摸着才有些手感,大腿上也微微有了些肉,进出时偶一触碰,甚觉柔软,我的手在她腿间摩挲反复,不但她喘得愈厉害,自己也呼吸急促,又怕斛律多宝等追来,只能一股脑地将自己所知全部说出去:“…阿娘当年所倚仗的旧人,而今却或多或少地站到宰相那边去了,阿娘无人可用,一是扶持诸武,二也要提拔新人,三则只能依靠内宫这些亲近人…上官才人,贺娄尚宫,韦团儿,还有崔明德…你都不要得罪,要好好结交。我知道我是白叮嘱,你比我聪明那么多,一定知道这里面的道理。这些事我也是慢慢学起来,阿娘的意思像是要栽培我,可我不知能栽培到什么地步…一个封禅,前前后后,涉及奏疏不下百封,有想讨好父亲的,有想讨好阿娘的,有想讨好太…晟哥的,有拿周礼说话的,有拿北朝故事说话的,有引孔子的,有引本朝章法的…治大国如烹小鲜,我而今可算知道这句话了,一锅子乱七八糟的,一个不留神,就不知道弄出什么味道来了…唔…” 她的眼神早已迷离,不知到底听没听进我说的话,其实我也不知自己在说什么,嘴巴虽在开合,其实全副心神,都在我身下的她的手上,那手说是软,其实又硬得很,秃噜噜地进出,直要把人戳上云霄般,可说是硬,戳着又不疼,只是滑溜溜的,越是用力想把它夹住,它却一下就溜开,真是叫人又恨又爱。 好在腿上捉不住的,手上倒可用力去捉,捉得她几近癫狂了,猛然翻起身,将我压在身下,恨恨地喊:“李太平。”一口咬在我肩上,咬得我一下收了手,到底先她一步,丢了阵地。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迟迟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10-21 21:50:27 小解放鞋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10-22 18:08:22 第215章 祖母 狩猎的头三名都是李氏宗亲——第一是李明,第二、第三是霍王与韩王之子。武承嗣白费了许多力气,结果只落得一匹孔雀罗,气得摔了弓,坐在那里喝闷酒,连诸武都是意兴怏怏的模样,只有武三思还堆出笑,略应承了几句。 母亲倒是笑意盈盈地安抚宗亲,显然兴致颇高。 回来又是宴饮。一年三百六十日,宫中倒能有六百三十场宴饮。我是不大喜欢这样的时候的,且方才一时忘情纵乐,着了凉,这会儿头渐渐地就有些晕沉,在宴席上打了好几个喷嚏,转头去看阿欢,见她也在那里咳嗽,咳了一下,像是想起什么,也来看我,我对她一笑,冷不防间又打了个喷嚏,听见母亲在上头问:“太平怎么了?”忙起身回道:“许是方才吹了风,有些受凉。” 母亲有些责备地看了我一眼,道:“既是受了凉,就不要再吃那些生冷的了。”她一发话,自然便有人将我席上生冷之物全去了,又有侍儿拿帔子来给我,我惦记着阿欢,不自觉又去看她,她看着倒又如常了,只是一直不肯回头看我,我知她怕人发现,也不敢再看她,闷坐席间,喝了几杯侍儿递来的热酒,头上益觉沉重,好在众人都要趁早回城,坐不太久宴便散了,母亲派人来看我,见我还在咳嗽,便将我留在绮云殿中住下,阿欢却被打发回上阳宫里去了。 傍晚尚可,到了夜里不知怎么就发了热,次晨婉儿来看时,已是手足发软,无力起身,既不知她是什么时候走的,也不知母亲是什么时候来的,只模糊间听母亲动了怒,责备跟随的人未曾照料好我,忙忙地就睁了眼,求情道:“不关他们事,是我自己贪玩,放马乱跑,受了风。”一想起斛律多宝还是独孤绍的人,便更着了急,扯着母亲的袖子道:“阿娘,我一听这些事就头疼,头疼就好不了了,阿娘饶了他们罢。” 母亲叹息一声,在床沿挪了一步,离我近些,一手抚在我额头,眉头紧锁:“你小时虽然弱些,也不似如今这般,怎么越到大了,身子越差了?” 我心里虚得很,爬在她怀里道:“小时跟在阿娘身边,阿娘身上有王气,病邪不敢侵入,现在离阿娘远了,所以身子不好,阿娘若还时时将我带在身边,我自然就好了。”——我现下又是病,又是急,满嘴的胡说八道,不过是指望母亲动那恻隐之心,不要加诛罚于随从罢了,母亲却露出深思的模样,慢慢抚着我的背道:“既这样,叫人在宫中替你留一处内宅,你想住时自己进来就是。” 我实在已是无力高兴,只能晕沉沉地谢了一句,倒头便睡,半梦半醒的,也不知睡了多少时辰,只知醒来时天是亮的,睡了一大觉,精神已好了许多,略用了些汤水,将母亲、李旦、郑博都一一问过,才假作不经意地提及阿欢——她到底也病了,母亲怕她过病气,叫人把她挪回了洛阳宫城,却又把守礼接过来和李旦作伴。 我本来精神好些,听见这消息,又急得冒火——御医都是跟着母亲和李旦走的,连许多急效的药也是随时带在御前,阿欢在宫里又不算得势,一人在宫城里待着,缺医少药,怎么是好?忙忙地便派了仙仙以回府察看的名义进城,等了一晚上,却也只等来一句“太后不在,宫中不许外人进出”。 我嘴上急得要起泡,在绮云殿坐立不安地待了半日,方想到一个迂回的主意,勉强修养了一夜,次日大早便更衣洗漱,打扮得整整齐齐,去向母亲和李旦问安。 合璧宫正殿曰连壁殿,母亲却不大喜欢此处,带着李旦住在北侧齐圣殿中,我入内时,见偏殿里也如阿欢处一般圈出一大片地方,里面摆了许多皮毬、布老虎、羽人、铃铛等物,李旦与守礼两个都在里面玩耍。守礼马上就要一岁了,已能勉强立起,摇摇晃晃地走一两步,李旦比他大半岁,走得却有模有样,又抓着皮毬四处乱甩,打在守礼身上,几个乳母不但不阻止,反倒都为他叫好。那皮毬打人倒不痛,守礼也只是笑,我却莫名地觉得心里不舒服,半跪在围栏边,向李旦笑道:“圣人喜欢守礼么?若喜欢,便不能朝他扔东西。” 李旦歪着头看我,似是不明白我在说什么,我称他一句“圣人”,不过看母亲面上,母亲不在,便不理他,只对守礼招手:“守礼来,到姑姑这里来。” 守礼和我倒熟,撒开两条小肉腿便向我这跑,只跑了两步就摔在地上,又笑嘻嘻往这里爬,我蹲在围栏边,刚想将他抱起,想到自己还病着,就不抱他,只是拿了一个毬,在手上一抛一接地逗他:“守礼看,姑姑在做什么?” 守礼看我在抛毬,也挥着手似想来接,我试着扔了一个毬给他,他没接住,眼巴巴地看毬掉在地上,却也不恼,只是抬着头,看着我笑——这小儿郎一天到晚的都是笑,也不知到底在乐些什么,可他笑起来真是好看,简直与阿欢不相上下。我而今坚信他是阿欢的亲生儿子了,不然怎么能连笑的时候挤出来的那小酒窝都一模一样? 守礼只顾着和我玩,没留意李旦在后面,这小家伙却不似守礼那般斯文,看我们不理他,啊啊叫了两句,也不知说的是什么,却冲上来,拿着那铃铛就对着守礼一砸,守礼怔了怔,一屁股坐在地上,将哭还未哭,我忙对他招手:“守礼不哭,到姑姑这里来。”他便扯了扯嘴,要往我这里爬,李旦这厮却又上前,将他头上一砸,这下守礼便坐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他两个乳母在旁急得不了,许是仗着我在,一个轻轻道:“圣人不可如此。” 却惹了李旦的乳母,那老娘们两眼瞪得如铜铃一般,低声斥道:“你是什么东西,怎么敢训斥圣人!” 我只觉胸腔中生出一股无名怒火,像是自己儿子的乳母被人训了一般,可李旦年纪虽小,却的的确确是当今圣上,守礼乳母受了李旦乳母的训斥,我竟连反驳都不能反驳一句,只能强忍怒火,跨过围栏,将守礼抱在怀里,轻轻拍哄,李旦见我进来,竟又拿铃铛来砸守礼,我本想带着他躲闪,心念一转,便只动了一半,任李旦将铃铛砸在我身上——这东西砸在我这里都有些疼,何况在守礼身上? 李旦的乳母们见砸了我,方有些慌神,几个人进来劝他,这小子脾气甚大,见人进来,闹得倒越厉害,我实是忍不了他这样脾气,抱着守礼跨出来,李旦不能逞意,也发了小儿郎性子,两腿一伸,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我们这里闹得这么大,终于惊动了母亲,有宫人自前殿过来道:“太后问怎么了,是不是圣人有什么不适?” 我看了看兀自在我怀里抽抽搭搭的守礼,再看看坐在地上干嚎的李旦,没有答话,几个乳母你看我,我看你,也不肯回答,那宫人多半也知道李旦的脾气,见没人答话,便转身回去,过了一会又有人来:“太后召圣人、公主和庐陵王大郎过去。” 我抱着守礼到前面,规规矩矩地行了礼,李旦见了母亲便甚欢喜,自乳母怀里跳下去,几步扑进母亲怀中,口齿清晰地道:“阿娘。” 母亲笑吟吟地抱了他,抬头看向我怀中的守礼时目光便略有些不快:“守礼惹圣上生气了?” 我心中闷得难受,将守礼放下,恭恭敬敬地对母亲和李旦一礼,道:“是圣上欺负守礼。”牵着守礼的手,扶着他向前一拜,催道:“守礼叫祖母。” 守礼面上泪痕未干,看看我,又看看母亲,怯生生、口齿不清地喊:“太后。”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小解放鞋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10-24 08:26:14 读者“一呀一”,灌溉营养液+202016-10-24 22:21:07 第216章 意志 母亲看在我的面上,并不曾对守礼疾声厉色,甚而将他招到眼前,略抱了一抱。然而守礼的乳母到底是被杖了二十,只因李旦是皇帝——皇帝的尊严不容侵犯,哪怕他只是个不及黄口的小儿。 幸而守礼年纪小,并不懂这里面的门道,被宫人们哄了一阵,重又咧开嘴,没心没肺地傻笑,李旦这厮闹过一阵,便也忘了方才之事,重又要去拽守礼一起玩,我心里不忿,抱着守礼向他和母亲一礼:“守礼不懂事,留在这里难免冲撞圣驾,还是我带他下去罢。” 李旦半懂不懂地立在母亲跟前,茫然地看我一眼,叫一句“阿姊”,又回头去看母亲,母亲伸手揽住他,不让他到这边来,却又向我招招手,叫我走到她跟前,在我额上一探,方道:“知道你喜欢他,留他在你那玩一会就是,不要太久,别耽误你养病。” 我知道她是一片爱护之心,却更觉心里闷得慌,我的守礼在我眼中这样可爱,说到底却也不过是郡王之子,与我阿欢一样,是旁支孽庶,无人在意。 我抱着守礼出了门,小家伙一点不知方才的事,只是久不见我,高高兴兴地在我怀里扑腾,他最近真是长胖了不少,只一会儿便将我折腾出了汗,本想将他放下,可见了合璧宫的侍儿们先来劝我,又忽然生出一股闷气,一口气将守礼抱回了绮云殿,耐心地陪着他玩耍,直到小家伙累了,便让人把他抱到偏殿睡下,自己叫来守礼的侍从:“王妃几时候病的?病得如何?你们见她时,脸色可还好?” 这些人果然见过阿欢,一一回道:“是打猎时感了风,不知回去有无请人看过,不过当时七娘子就和尚药那里讨了丸方,妾等见时,脸色尚好,说五七句话,才略咳嗽一次,衣裳亦按时节换了,并用了香炉。” 我这才放下牵挂阿欢的心,又恐守礼跟前人嫌守礼不受宠,不肯尽心侍奉,便叫齐他跟前所有人手,一人赐了十匹绢,额外将那挨了打的乳母叫到跟前,先严词戒她日后谨慎言行,尊敬李旦、诸武家子弟,将她训得两股战战、几乎在我面前痛哭失声,再温言慰勉几句,特地赐她白练四十,眼见得所有人都心气顺服、喜动颜色,方安心躺下,头脑中昏昏沉沉,如有千万个小人在里面催我要睡,可一闭上眼,便总忍不住要去想许多事——李睿离京已有半年,不知现在如何了?母亲叫我看的东西,我费了半个月也没看完,现今是病着,等病好了,会不会被考问?不声不响地叫人送一匣奏疏节略来给我,到底是出于什么心思,真是要栽培我,还是警告我?母亲终究是主持了一回射礼,则三月三日,宰相们还会不会再生反对?霍王倒罢了,李明显见得是不满母亲,这么些宗室亲戚在一处,会不会闹事…起兵?此次狩猎,只见斛律多宝,不见独孤绍,却不知她近日如何?崔明德也许久不见了,父亲和李晟都已入土为安,寺观也都起好了,经书是早不必抄了的,听说她却依旧与许多僧尼在宫城里潜心诵佛,自愿为先帝祈福,不知是真无心纷争,还是又在盘算什么?她祖父崔峤被母亲三番五次地下诏征召,终于起复为春官——便是从前的礼部——尚书,一日中三次得赐回文锦袍、嘉麦、紫金鱼服,尊荣无比。刘祎之近来似甚安分,政事堂惯例,宰相们轮班画押签字,担当值头,他却屡次推却,将此事让与裴炎。近来宰相中权威最盛者便是裴炎,不但己身显贵,儿子又新娶卢氏之女,女儿则新嫁霍王之孙,真是家门煊赫。说来崔峤有无加同平章事?若有,他便也是宰相了,不知他会站在哪一方。从前我只觉得他迂腐傲慢,而今方知他不但是个老狐狸,还是千年成精的那种,他若向着母亲,恐怕几个裴炎,都未必是他的对手… 我从前睡眠绝佳时总取笑阿欢,笑她不是夜里睡不沉,就是常常失眠、多梦,真是庸人自扰,现在才知人心里一旦装了事,那便真是“辗转反侧,寤寐思服”,在床上翻了足有半个时辰,到底忍不住,披衣起身,先去看了看守礼——这小家伙被放在床上时是竖着的,这会却已横了过来,歪着头,伸着腿,两手大张,口水横流,睡到一半,像是做了梦,腿上抽动几下,一蹬一蹬的,眼睛还没张开,扁着嘴便似要哭,这离宫空旷得很,一哭势必惊动母亲,我忙上前将他抱起,轻轻拍了拍,他半睁了眼看我,模模糊糊地喊一句“阿娘”,在我怀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又自顾自地睡过去。 我在地上怔了半晌,才想起来将他交给乳母。出偏殿时人更恍惚了,也不知是病的,还是欢喜的。我本以为自己这辈子也不会有孩子,再喜欢守礼,也不会真的将他当做自己的孩子,可被他这么一叫,却觉得我与他血脉相连了似的——那是我的孩子,我和阿欢的孩子,李晟、李彬、李睿…他们的孩子再聪明、再尊贵,那也是他们的,与我无关,唯有守礼是我们的,是我和我阿欢的、独一无二的心肝宝贝。 这一夜我一直睡不着,不想被无用的思绪左右,便叫人点了灯,在灯下取出母亲所送奏疏看。许是因夜深人静、无人打搅,所以人反倒格外清醒的关系,之前粗看一遍,半懂不懂的节要,此刻看来,却是直截简单、一目了然。 大约是因为那一年出了废后风波的缘故,父亲和母亲对那次封禅一直讳莫如深。而彼时李晟在京中监国、李睿还不到两岁,我还没出生,所以也无从得知其中究竟——直到母亲主动将那只匣子交到我的手里。 这些节要乍看之下十分复杂,我认认真真看了半个月,也只是对牵涉之人的履历、派系等等略有了解,对事件的经过依旧是一头雾水。可一旦将父亲、母亲和朝中臣子当做分别的派系来看待,再联系先帝时候朝中格局,这里的利害关系便一清二楚了: 父亲少年继位,初登基时朝政先帝留下的老臣所左右,受人掣肘,反倒因此生出叛逆之心,初时有太后压制,还不敢太过分,太后一过世,便不顾朝臣反对,将母亲立为皇后,此后时时、刻刻、处处、事事为母亲张目,唯恐群臣欺他是少年天子,亦轻视他所立之皇后,彼时母亲亦处处维护父亲,父亲所不愿说、不好说的事,是母亲明里暗里地迫人提出来,父亲所不忍心处置之人,是母亲代为画敕签可,背着骂名替父亲处分,父亲在世时,国力日强,难免有那骄矜自满、奢侈享乐之心,畏惧身后之名,不敢自己提出,便只能由母亲代为张罗,顺便将这骂名也代为扛了,总之一切昏聩、愚昧、放纵的事,都是臣下与母亲的过错,父亲身为天子,是绝对不会错的。 倘若换了别的女人,这辈子享受着皇后的尊荣,替父亲背背黑锅、挨挨骂名,夫唱妇随,也就满足了。可惜父亲遇见的是母亲。 母亲的野心随着能力增长,到此次封禅之事时终于现出了端倪——她要成为亚献。 在封禅之事前,母亲一直是一位贤良大方的皇后,简朴节约、打压外戚、不露嫉妒、顺承圣意,哪怕是干预朝政,也是在父亲的默许之下,代天子拟敕画可而已。封禅之议,母亲借着父亲打压、分化朝臣,又借着朝臣挑拨父亲,最终在这次无声的战役中胜出,成为了第二位史有所载的、封过禅的皇后。 那只匣子里装的,不但是此次封禅之事的前因后果,更是母亲第一次试图将自己的意志明明白白地加诸父亲和朝臣之上。 而她胜利了。 作者有话要说:  则天:朕只是想让你学一学当年你娘是怎么斗天斗地斗空气的而已,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乱七八糟的感慨… 韦欢:因为没见过世面… 二平:媳妇儿说什么都是对的! 则天:真不想承认这货是朕的种… 感谢: 读者“迟迟”,灌溉营养液+52016-10-25 10:35:27 第217章 追尊 天明以后我依旧睡不着,身体疲倦,精神却更亢奋。看齐圣殿那边似有了动静,便忙忙地更衣出去,赶在大臣们之前钻到母亲跟前,不待宫人通报便在门口扬声叫“阿娘”,母亲在里面笑了一声,声音自内传来,悠悠扬扬,良久方息:“进来罢,不是还病着,怎么起这么早?” 我提裙入内,远远地便见母亲散着衣服立在里面,草草拜了一拜,便爬起来:“阿娘所赐木匣中物,儿已全部看过,特来向阿娘禀报。”倒不是这事紧要,只是昨夜一夜未睡,宫人们少不得报到母亲这里,若她为此责怪守礼,倒是不妙,不如我自己来说了,省得连累小家伙。 母亲斜眼看我:“就为这件事?” 我见她心情甚好,便凑过去,笑嘻嘻道:“熬了一夜才看完的,所以特地来和阿娘说一声。”母亲立刻便蹙了眉道:“什么时候看不好,偏要这时候——是因为守礼?” 不知守礼哪里惹了母亲,怎么什么坏事都能牵到他头上,我心中叫苦,忙地辩解:“他小儿郎早早就睡了,又干他什么事?不过我白日里睡多了,夜里少眠,随意找些东西看看,不想就入了迷。” 母亲面上还是有些不悦,却不再多说,只道:“既看完了,便叫人再去取些给你。今日就不要看了,在殿里好生养着,不许随意出来。” 我忙道:“偶一着凉,现在已好了许多了,不用这么大惊小怪的,拘在殿里,多无趣啊。” 母亲瞪我一眼:“若是无趣,就和婉儿写节略去,正好各地州县送了许多贺寿的奏疏,正是用你的时候。”说话间已穿好了衣裳,便留我在齐圣殿中,自己乘辇往外面去了。 婉儿亦被留在这里,我看看她,她指使宫人们收拾了母亲的东西,便来问我:“公主是先去榻上躺一会,还是先去看几封奏疏?今年贺寿的书奏较去年更多,恐怕要费些时候,或是拿回去慢慢看也可。” 奏疏乃是国之要务所在,哪怕是贺寿和进献祥瑞之类的奏疏,亦是有专人清点保管,如我或是凤阁鸾台那些替母亲摘写节要的人,都只能在指定的地方览阅,过往的奏疏亦都保存在秘阁中,不得允许,太子亲王,都不能擅自调阅,婉儿却叫我带回去——我狐疑地看了她一眼,含含糊糊地道:“还是就在这里看罢。” 婉儿知道我的顾虑,也只一笑,道:“既如此,妾便叫她们替公主设坐席。”出去吩咐几句,进来时对我点点头,我方随她到偏殿中去。那里正中间放着一把圈椅、一张大案,显见是母亲的座次,两侧各设了几张坐席,唯有西侧最末席与东侧第一席前设了书案。 西侧最末席左面有一只小香炉,炉中残香未尽;东侧的书案显然是新设的,那一座上除却席次之外,还铺了一团厚厚的锦垫,席旁还有一张小几,几上摆着一壶新沏茶叶清茶、一碟热腾腾的四色糕点、一盘甘糖果子,几下摆了一只暖炉、一只香炉。 已是二月过半,算不得十分冷了,殿中却还点起了五个大铜炉,中央与四角各有一个,将室内烘得暖暖的——两侧的窗户却都开了一线,与外间连通的小门亦是开着,既是怕炭气伤人,亦是因殿内实在是太热了。 婉儿与我一左一右地入了座,各在案前办各自的事,她倒是一丝不苟,跪坐在案前,除了持笔的手以外,整个人几乎一动不动。我却被这室内香暖的热气一激,惹出些困意来,略看了几卷,眼皮沉重,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婉儿一眼,她却微笑道:“太后吩咐过,公主若是倦了,就到后面榻上去躺一会。” 我随着她的指引才见圈椅后用屏风隔出来一间,里面也设有榻、椅、妆台等物,便在那榻上一倒,再醒来时听见有人声,原来是母亲回来了,在外面见大臣。这等场合一向不是我该参与的,偏偏我人又在这里,心中略觉惶恐,便起身下地,蹑手蹑脚地走到屏风之侧,那里有一名宫人侍立,见了我便忙将手一摆,让我退回去,我见母亲知道我在后面,方安了心,悄悄挪回去,坐在榻上听他们说话。 外面人不多,现在说话的人声音高亢,中气十足,一听便知是裴炎:“太后母临天下,当示天下以至公,怎可私于所亲,独不见吕氏之败?” 近来这些宰相个个都爱提吕后,唯恐母亲临朝称制,坏了朝中规矩,殊不知母亲日后连皇帝都做了,怎么会怕什么“吕氏之败”?果然便听母亲悠悠开口,淡淡道:“吕氏以权柄委任生者,大封所亲,我却不过追尊亡者,于国于家,又有何伤?” 裴炎大急,亢声道:“防微杜渐,未雨绸缪,方是圣人长久之道。” 母亲冷笑起来:“吕后当年,朝中政事,无不自诸吕所出,而如今,武承嗣不过袭了个祖传的周国公,武三思才任一后行尚书,又新近罢知政事,裴公以为,我武家与当年吕家,有可比之处?” 裴炎沉默了,我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留心捕捉外面的动静,却什么也听不到。殿中静谧如夜,除却母亲喝茶时茶碗相碰,再无其他声音。 时间过了很久,久到我憋不住,偷偷换了口气时,裴炎才又开了口:“既如此,臣,从命。” 母亲将茶碗放下,发出“砰”地一声闷响:“诸公还有异议么?” 我听见武承嗣声音洪亮地道:“臣无异议。”接着是其他几人稀稀拉拉的附和声。 母亲的声音里透着些许得意:“既无异议,就交人去办罢。”等人退出时特地叫了裴炎一句:“霍王在都,裴公不与亲家走动走动?” 裴炎道:“近日事忙,臣一向宿在省中,未及归家,更不必提亲朋走动了。” 母亲笑道:“霍王是宗室长辈,年高德劭,又是卿之亲家,难得入京,再是事忙,总也要见一见。” 裴炎应诺一声,重又告退。 我算得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方自屏风后探了头,正见母亲坐在那对我招手,便忙出去,正要行礼,已先被母亲挥手免了:“我欲追王先祖,立武氏七庙,并作祠堂,让郑博随武三思主祭祀之礼,你意如何?” 我怔了怔,方明白母亲这是要派郑博回文水公干,所以特地来问我的意见,笑道:“他能替阿娘办事,又是祭祀武氏先祖,那是再好不过了。” 母亲纠正我:“他不是替我办事,是替国家办事。” 我道:“我知阿娘母临天下,阿娘之私事,亦是国之公事,然而阿耶、阿娘,本是一体,阿娘之父,虽号外祖,于我却实如祖父,我虽不随阿娘之姓氏,然而骨血之亲,岂是区区姓氏所能区分?我之私心,待武氏实如李氏,因此祭祀武氏先祖,虽是国之公事,却也是我之私事,驸马既是替国家办此事,亦是替我去办私事,我之公心、私心,都实是欢喜。” 母亲被我说得一笑,却作色道:“话倒是说得漂亮,叫你办些子小事,一字没写,人已睡得熟了,叫都叫不醒。” 我道:“事自然分轻重缓急,如那贺寿等事,乃是惯常之例,迟些晚些,都不着急,追尊先祖,却是大事,马虎不得,所以我连梦里听见,都一下醒了,忙忙地来替阿娘分忧呢——只可惜阿娘自有裁断,用不上我。” 母亲将我一拍:“又给了你一只匣子,好好看看,不许偷懒。明日大朝,我今日便回城,你是与我回去,还是回家住几日再进宫?” 我自然一口道:“儿陪阿娘回宫。”想到阿欢,满心满眼里都是欢喜。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阿欢:&¥#%@!@&ER&’ 太平:虽然不懂,但是老婆说什么都是对的! 则天:没出息!软弱!无能!一点攻气都没有!看看人家婉儿! 婉儿:陛下说什么都是对的! 则天(龙颜大悦):嗯,婉卿很懂事,朕喜欢! #论媳妇与儿媳妇的区别# 感谢: 松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10-25 21:47:57 岚深时见鹿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10-25 23:03:39 读者“林下尘”,灌溉营养液+202016-10-25 22:54:27 读者“”,灌溉营养液+12016-10-25 22:37:20 读者“迟迟”,灌溉营养液+52016-10-25 10:35:27 第218章 银币 李旦没有后宫,洛阳宫中宽敞得很,母亲便又把内宅的话忘了,依旧让我住在丽春台。百孙院已然造好,阿欢离我却有些远,没什么理由便大老远过去,未免有些打眼,我就在才入宫门时教守礼:“大郎喜不喜欢姑姑?” 小家伙正拿着我叫人为他做的小木屋玩得起劲呢,闻言便只是笑:“喜欢。”两个字拆开来说,口齿竟是异常清晰。 我实是欢喜无限,抱着他道:“那姑姑要是走开,再也不见你…”话音未落,便见他怔怔看我,小嘴一扁,哇地一声就大哭起来,倒把我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哄他,口中连连道:“姑姑哄你的,姑姑不走。”他也不知到底听明白未,反正只是蹬腿号啕,连那小木屋子都摔在一边,再也不管了。 母亲已带着李旦入了宫,又派人来问,我急得一手搂住守礼,一面笑道:“不小心将他摔了一下,哄几下便好了。” 派来的是个老宫人,仗着在母亲那里服侍久了,倚老卖老般地道:“知道公主兄妹情深,放不下庐陵王的妻小,可公主身子弱,就算看顾侄儿,也还是将大郎交给乳母们照看就好,不必事事亲力亲为,若为此伤了自己身子,太后这做娘的该多伤心?” 我方才还只担心母亲责怪守礼,这会儿回过味来,心中一凛——我因自己心虚,总怕别人看破阿欢与我的情事,却未曾想到外人看我们这么要好,绝不会想到是她与我有什么,而只会觉得我是因李睿才对阿欢和守礼格外照顾。而李睿的身份,实在是…敏感。 我只觉后背发凉,面上还带着笑,对那人笑道:“多谢大娘关照,我就叫人将他送回去。”因未带钱帛,便送了她一只小金盒,命人好生将她送走,自己急急忙忙地送了守礼回去。 阿欢早立在门首等着,她穿着淡绿色上衫,葱绿间裙,裙下亦是浅绿鞋履,打扮得如少女一般,见了我,眉间眼上,分明都是笑意,却敛容提裙,向我从容一点头:“多劳你送大郎回来。” 我怔了怔,道:“阿嫂怎么这么客气?”她看了我一眼,将守礼接过去——小东西早一头扑进她怀中,将一脸的眼泪鼻涕都蹭在她身上,可惜了一件好衣裳——轻轻道:“有客远来,难道不要到门口迎一迎?” 我知事出有因,便随她入内“品茶”,等人走开时再问,她便没好声气地道:“两省都派人来说了,我是郡王妃,殿中摆设、白直都不能逾制,你明白了?” 我不明白:“宫中谁不是这样,超一两人,用一二色,有什么打紧?再说了,阿娘亲口说你如亲王妃例…为什么?”我明白了,母亲虽未下明旨,却取消了她的亲王妃例,所以内侍、殿中两省才派人来查她,可是为什么? 阿欢看了我一眼:“还不是为了你。”半是玩笑,半是嗔怪般将我手一掐:“你是阿家的心肝宝贝,我却引你骑马疯癫,结果闹出病来,可不是天大的罪过?” 我愤懑不已:“这又干你什么事,阿娘这心也太偏了——我和她说去。”一跺脚要走,被阿欢扯住:“我哄你的,阿家岂是这样斤斤计较的人?一定是二郎那里有什么事,阿家看他不顺眼,所以怪到我们头上,与你无关。” 我将信将疑地看她:“睿哥远在千里之外呢,能有什么事?怎么又怪到你头上,你别骗我。” 她将守礼放在席上,任他在一旁乱爬,一手叉了腰道:“我好好和你说话,怎么又是骗你?你就这么不信我?” 她的前科实在是有些多,我真不知她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可见了她的脸色,也只能赔了笑道:“信你,怎么不信。”两手挽着她,她反倒哼出一声,将我推开,我扯着她袖子扭了不知多少下,又道:“守礼把我衣裳弄皱了,你是他娘,不该替我理一理么?”方将她哄转来,替我将衣裳从里到外都理了一遍,摸到袖口,忽地蹙了眉:“前几日你带了个狮子金盒,怎么不见了?别是她们偷了罢。” 我道:“刚才庆大娘来传话,身上没东西,就给她了。” 阿欢又横我:“那是泥婆罗出的赤铜鎏金盒,你就这么给了一个外殿传话的?” 我道:“除了这个,只有你给的香囊了,那个决计不能给。一个盒子罢了,值多少钱呢。”见她瞪我,忙道:“给钱嫌少,给帛又难带,实在不知有什么能贴身带着,又可随时赏人,上上下下,皆不失体面的东西,不然,我叫人打些金叶子、银叶子?那也太费事。” 她道:“我教你,你去换几千个银钱,一次带十几个在身上,也不甚重,赏人极好。我这里就有,先拿点给你。”说着不等我回话,先去里面捧出一个匣子,打开来看,里面有许多银通宝、银片子,还有不知从哪些国家过来的银币,每个都在半两轻重,赏人确实是方便,阿欢从里面选了二十枚出来,整整齐齐的码好,塞到我手里:“一个传话的都给这么重的礼,下回青娘子或是上官才人来,你要给什么?以后不要再做这样的事了,赏罚有节,不止是对家中,对外人要如此。” 我留恋地握住手中的银币,上面经她握过,自然地便带了她的香气:“这是你的,我也舍不得给出去。还是你留着赏人罢。我自己再去换。”说到这个,又忙地问她:“你在宫中,支用如何?阿娘也没给你分些封户,光靠俸料过着,怕不够罢。” 她道:“你以为谁都像你,花钱也没个数目,我这里什么都够,你不要惦记。”到底是拿了个绣袋,把那二十枚银币装在里面,一体塞给我,又问我:“病好了?我看你倒不咳嗽,想是不重?” 我道:“不重不重,已经全好了,你呢?” 她只是笑:“我好得很。”看了看天色,催我出去:“回去早些睡,夜里不要乱跑了,这么远,被禁卫捉住,史书上都要出名了。” 我道:“再看看守礼。”伸头向榻上一看,却见守礼早就倒在那里睡着了,只能依依不舍地出去,到门口时又回头看她,见她一直立在门口目送我离开。 庭院深深,我而今是深有体会了。我与她同住宫中,却如相隔万里般,要出来见一面,都要寻得千百般理由,中间又要经过无数人的眼,个中艰难,简直不亚于蜀道——不知李白他老人家这时候出生没有?若已出生,说不定我可以请他来写一首《深宫难》,开篇都替他想好了:深宫难,难于过蜀道。 我垂头丧气地回了丽春台,独坐殿中,将阿欢给的银币一枚一枚捡出来,排成一排,又一枚一枚地放回去,如此反复,数次之后,才将东西贴肉收好,打起精神,定定心心地看母亲给的匣子,这回里面装的倒都是零散的奏疏,自麟德元年正月至腊月,一共选了约二十份,所说多是官员迁转,以及一些礼部奏议,我曾从婉儿学过官职,这会却有许多记不清的地方,且今年又改了官制名称,不得不让人拿了纸笔来,一处一处,认真钻研,凡有不懂处,皆仔细记下,留待明日去问母亲。 母亲今日召见大臣时没有避着我,明日若我在朝会之后、宰臣商议政事时去见她,她又依旧不避着我,大约便真是要用我了罢——不知我这烂泥经此一炼,能糊哪里的墙呢? 作者有话要说:  似乎…可能…好像…疑似…更新将长期固定在晚上…12点以前… by加班心很累的允 注释: 目前我还没找到唐代银币的具体购买力,不过应该是比明清的银子值钱的。唐代出土的文书契约中有不少借银钱的例子,一般都在20-40枚左右,借20枚银币需要官府公正,而且约定每月还1枚,说明20枚银币应该不是笔小钱,当然这个对土豪平来说不是问题… 感谢: 松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10-25 21:47:57 岚深时见鹿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10-25 23:03:39 岚深时见鹿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10-27 05:57:42 读者“不在服务区”,灌溉营养液+102016-10-27 09:52:09 读者“呱QAQ”,灌溉营养液+102016-10-27 08:25:33 读者“六叶”,灌溉营养液+12016-10-27 01:49:32 第219章 水嬉 母亲果然是有意要用我的。早上我去贞观殿时,她虽未见我,却叫人引我到正殿后隔出来的耳室等候。退朝时宰相们进来与她在内议事,我坐在一旁,虽听不完全,却也断断续续听了个大概。往常我所知者,不是布告全国的大事,就是异乎往常的趣闻,真正枢机秘事,能入我耳者十中无一,因此身虽在宫中,于这偌大国家到底如何运作,却是一点不闻——怨不得历来主政的都是些老头子,至年轻的也在四十上下,除非天资极其聪敏、又从小便被人精心培养的人,否则要处置宰相们所说的这些事,经验才干,真是缺一不可。 也怨不得李晟、李睿斗不过母亲,那两个人再是能干,毕竟是未经世事,怎及母亲与政二十余载,身经何止百战! 不过母亲就算是在这些老狐狸之中,也绝对算得上是天字第一号的老狐狸精了——并非贬义,只是纯出于敬仰——凡所议之事,其实泰半已由宰相们商讨过、达成了一致,方拟定条陈送过来,未决者、或是极重大者,往往也会综合几方建议,供母亲参考,因此虽是小事,往往也是思虑周到,至少叫我再想,是决然想不到更好的法子的,然而母亲却总能考虑得再细一步,譬如京郊要修水渠,引洛水灌溉御田,近畿县令已将一切民人安置、劳役征发、所需钱帛物料、工期、涉及何人等都写得清清楚楚,尚书与宰相们则将拟用何人、此人履历为何,钱从何处出,如何刑亏赏功,并此事自钱粮至礼仪上的利弊都补在一边,只等母亲点头曰“可”,却又被母亲一句“此渠为了避开离宫,所以自北面绕道,途经两个村落,若附近民人贪图便利,偷引水渠,截取上流,到时不但费人把守、虚费国帑,还陷民于利、罔民于刑,不可”,便又被打回重议 ,诸如此类,虽是小事,却越令我佩服起母亲处事的老辣,虽在母亲看不见的地方,却也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身板,坐得端端正正,不敢有丝毫懈怠。 近日政务像是极多,母亲直议到午时,才放宰相们出去,又命人叫我到前面,不问来见的缘由,倒先问我:“方才都听到了?” 我恭恭敬敬地道:“大略都听到了。” 母亲一笑,似重复般又问:“听到了什么?” 我怔了一下才明白她的意思,斟酌道:“刚才所议,大体是四类。一类农耕水利,有京畿、西京、同蒲等州各请修水渠,大小计有十余条,有请修运河,有纳粮、免税事,一类礼仪祭祀,主要是西京太庙事与文水祠堂事,一类官职迁转,扬、益、荆三州刺史与广州都督出缺,并京中六品以上官员补转,荫官补员,勋官定俸,刑赏嘉奖,一类是边疆事,所议似是屯田?” 母亲伸手示意我扶着她:“你记性倒好。” 我道:“是记下来的。”袖出方才用纸笔做的笔记,交给她看——前世在大学混了两年,别的都马马虎虎,唯独这记笔记、划重点的功夫精深得很,母亲从我手中接过纸札,边走边看,走了几步就停了下来,看着我笑:“你这笔头功夫,不去做起居官倒可惜了。” 我笑道:“阿娘若愿意,儿就日日陪在阿娘身边,将阿娘一切伟绩都付诸纸笔,编纂《武太后实录》,以为子孙表率。” 这话说得有些露骨,母亲微有些自矜地笑了笑,嘴上却道:“胡白,罚你抄一本《一切道经》,供给你阿耶——以后不许将我们所议之事写下来,也不许对外面人说。”随手将我所记笔记撕掉,交在婉儿手里:“烧了。” 我自然知道这个道理,却将眼四面一望,母亲会意,指着身边侍奉的四五人道:“这些人都是你娘的跟前人,不会随意泄露,你只自己留意不要叫人知道就是。”说到后来,语声微厉:“泄露了,吃亏的是你。” 我忙敛容受教,随母亲走到厅中,候宫人内侍摆饭,母亲面前摆的都是素菜,我的案上却有荤有素,我便迟疑不敢下箸,母亲瞥见,向我道:“本想让你陪我吃几日素斋净净,念你近来体弱,且宽纵你几日,等好了,过来陪我一道持斋。” 我对这宗教神怪之事颇不以为然,碍着母亲,只能低头称是,刚要去夹那烤得焦黄流油的牛肉,抬眼见了母亲,便只倒了一碗酸笋火腿汤泡在饭里,多洒胡椒,热乎乎地将胃填饱,母亲显然是不喜我这粗糙吃法,瞥我一眼,道:“这是什么新吃法,她们平时就这么打发你吃饭?” 我笑道:“近来颇觉脾胃虚弱,不喜那些大荤大油的菜,用汤就饭倒好。” 母亲方不多言,我与她用过一餐,将昨夜所见不解处一一拿来问她,母亲在我面上倒还耐心,答了几句才要打发我走,却又有李旦、庐陵王妃等来问起居。 我听见阿欢来,那是再不肯走的,怕母亲未必肯见阿欢,就缠着她道:“天气甚好,阿娘想去湖上荡舟么?多叫几人,我们掷骰子饮春,打双陆。” 母亲午后恰是无事,便也无可无不可地应了,当下便叫了阿欢,又命人将几个素日常在御前奉承的女官,并李彬几个年长的儿子都叫来应承——我此刻才想起李彬的长子李德、次子李友都已满了十岁,可以出阁了,等他们来时特地打量几眼,却见两人都还做童子打扮,言行举止间都颇有几分畏缩,见了母亲,更是战战兢兢,母亲也不甚待见他们,一路只与我和几个女官说话,登舟时方笑了笑,道:“果然春光甚好,让教坊再划一只船来,我们隔着船看他们演百戏。” 高延福笑道:“教坊新排了水嬉之戏,太后要看么?” 母亲看我,我不常见水嬉,便点头,有人将话传出去,接着便再划了一艘大船,教坊中人在船舱内演奏丝竹,演百戏的则在甲板上耍了几次滑稽,等靠近了,方听鼓乐齐鸣,声甚喧闹,有一男一女出来,先向我们行礼唱名,颂太后千秋万寿后,又听乐声一转,原来正戏开始:这船上有杆,杆上却不挂帆、旗,只荡着一根长绳,这一男一女走到杆前,男子托女子上去,沿着绳子爬了一阵,时而停下向外做跳跃状,时而又优雅一动,等到了上面,将绳拿在手上,甩了几个漂亮的绳花,那男子假作惶急,在下面左捞右舞,几次后方抓住绳尾,又沿着绳子上爬,那女子作出不愿的模样,百般阻挠,一会将绳子甩动,连那男子也挂在绳上无根浮萍似的荡悠,叫人十分悬心,一会又自上而下地扔许多飞刀、木刺等物,那男子则手忙脚乱地避开,虽知是假,依旧让我们心跳不已,如是者数次,那男子终于排除万难,接近顶端,女子便抛弃绳索,与他徒手相拼——那杆甚高,又在船上随波而动,晃晃悠悠,看着吓人,上面只那么一点地方,又挤着两人,还在互相缠斗,忽地一人被推倒,顺着绳索倒着滑下去,最后一腿夹在绳末,头几乎垂到甲板,堪堪卡住,另一人却在上面卷着绳索摇摆,将一条绳带一个人如荡秋千一般在水面上下飞荡,那绳上之人却怎么也不掉下去,晃了几次,突然一手抓住旗杆,如猿猴般灵巧地攀了上去,反手把上面的人一推,那人一笑,自顶上扑通一下跃进了水里,我看得揪心,手不自觉地捏紧,却马上被一只温暖的手握住,回头一看,只见阿欢对我一笑,轻声道:“你一向胆小体虚,若看了害怕,就不要看了。” 我对她的用词十分不满,刚要反驳,母亲却听见了她的话,转头看了她一眼,将我的手牵在怀里,笑着道:“听你阿嫂的,若真害怕,就不要看了。”又向高延福道:“这等嬉戏,稍有不慎,便杀伤人命,日后不要再排了。” 高延福听了,就向旁边传话,那边水里的人只能起来,两人一道向母亲谢恩。这一艘船上的人口中虽盛赞母亲之仁慈爱民,其实心里都还想看,见换了寻常百戏、角抵等目,都是兴致怏怏,好在母亲也懒得待在外面,领我们进了船舱,各开了几局双陆、樗蒲,看我们这些小辈耍着玩。 我和阿欢占着一局樗蒲,趁着我们两个换手时嗔怪道:“怎么当着人这么亲近?叫人见了,不说我们两个要好,倒觉得我和睿哥有什么——我不是不愿与他瓜葛,只是怕这样反倒带累他和你。” 阿欢道:“他是你同母所出的嫡亲兄长,我又与你同住过两年,你与我亲近些,谁又能说什么?以你的性子,与我不来往了,才惹人疑窦罢。” 我细细一想,竟觉大是在理,前几日心头那点隐忧一下便去了,对她一笑,道:“还是阿嫂厉害。” 她随手一掷,掷出个“卢”来,低头看了眼局中便抬头对我笑:“那是自然——你输了,拿钱来。” 作者有话要说:  查资料查的有点晚…明天补注释,晚安_(:зゝ∠)_~ 第220章 恩科 郑博去了趟文水,回来便升了官——品级还是不变,却转去了吏部,成了前行郎中,恰逢考功丁忧,母亲又新开恩科,便将他擢为考功员外郎,主持此次恩科。 科举之制自隋而始,至今尚不到百年,历时既短,取士又少,无论世家大族,还是勋门权贵,多半还是靠门荫为主,还未如前世的电视剧中所演的那么重要,其主考亦不过是个五品的考功员外郎,然而科举毕竟是取官入仕之正途,又得太宗、高宗与母亲的大力推行,寒门名子,勋贵后进,无不以科举入仕为荣,故尔其中牵涉既广,影响亦大,倘若真以区区五品为主考,往往难以压服这些倨傲自负的士子,父亲在时,便发生过举子被考官黜落,到天津桥上飞书诽谤的事,那人虽被巡街金吾及时发现,未将事情闹大,朝中对考功员外郎的人选却从此慎重了许多,所用不是文坛领袖、经学耆老,就是高官大品、宗室勋戚,概以论之,便是要么有背景,要么有才干。郑博年纪虽轻,却是经学名门郑氏之子,家学渊源、师承名家,母、妻又都是公主,以他来充任考功员外郎,却最是合适不过——当然,最主要还是看在我的面上。 我对郑博的官职不是特别关心,毕竟只要他还是我的驸马,母亲就自然亏待不了他,然而考功之事,却着实令我好奇。说来我穿越到大唐已有十几年了,历史名人遇见的倒是不少,诗人文人却不多见,郑博若是主管恩科,我宅中一定少不了投卷行次的士子,不知里面会不会有那么一两个连我都耳熟能详的名字? 一想到李白、杜甫之类的大诗人,也可能会参加此次恩科,甚至投卷到我的门中,我竟隐隐地有些兴奋起来,早早地叫人吩咐门上,无论是谁,只要是读书人到家,务必客气接待,尤其将我所熟悉的几个名字,也不管年纪年代,反正只要是我记得的唐朝诗人,全都写给柳厚德与宋佛佑,命他们看见了便通知我,如此我虽不能写诗作文,能和历史上这些名人见个面,也颇觉此生不虚。 除去亲身参与历史的兴奋感,我对此次恩科还怀了不少私心——从前我虽也可向天官递话,推荐些自己的人手,毕竟还要遮掩些,如今郑博主考,我却可以正大光明地让他替我选人:郑氏子弟不谈,我已故的乳母杨氏有一子,今年已二十有二,读书已有十年,据柳厚德说,文辞尚有可看之处,无生忍去岁被选去了同州,今年天官有缺,倒可以让他试着考一考书判拔萃,若是中了,便补到吏部,正好做郑博的掾曹,武承嗣托到我这里的有三人,一人是母亲幼年乳母之孙,一人是外祖父的族孙,一人是外祖母的远房内侄,这三人与其说是他托我的,不如说是母亲嘱咐下来的,只不过事体太小,不值当母亲留心罢了,不过母亲身边事再小,到了下面,也就是天大的大事,自然不可轻慢,我也就将这些名字都一一记住,想着字纸传信,终究不变,便回家一趟,与郑博细细商量。 这一商量,方知此事看似简单,内中牵涉,却比我所想还深——越近考试,来请托的人便越多,一次恩科取士惯例不过十余人,递到郑博这里的名字却有二十余个:千金公主与新安公主各荐了一人,许王叔荐了一人,裴炎荐了二人,高延福一人,韦团儿二人——这些是专有人引荐的;此外尚有刘仁轨之从子,刘祎之之族弟,以及几位略有些名气的经学大家的弟子持帖自荐,郑氏子弟去年录了不少,今年又有族中亲长来请——这些人虽不及上面专有人引荐的来头大,却又不少有真才实学的,倘若一体黜落,却是于心不忍。 我而今始知母亲任命郑博时所嘱咐的那句“兹事体大,慎思诸端”的意思,权衡再四,终是将杨娘子的儿子与外祖父和外祖母那两个远房亲戚给划去,又将投卷行次之事全数交给郑博,总算把我这边引荐的减为二人,余下的事则一股脑地交给郑博,横竖他有许多老资历的僚佐,还有郑氏族人相助,肯定比我这“无知妇人”懂得更多,郑博对我放手此事倒有几分高兴,一日日地只往他大哥那里跑,多的话一句也不与我说。 二月中母亲既已在宗亲面前行过射礼,三月三的大射便也顺理成章地由她主持。这次母亲显得十分谦和,穿衣佩饰,比太后的应有仪制还略有不及,行礼时虚中位遥尊先帝,自己只一直立在右侧,然而文武百官舞蹈朝拜、山呼万岁之时,她毕竟也毫无愧色地代先帝和李旦受了——我这女流之辈无缘参与国家大射,对此事的热情便也到此为止,所更关心的还是恩科。 亏得我没为取士人选大费脑筋,临近榜下时,母亲忽然下诏,将取士人数定在五十,参考的总共不过百人,这便是几乎选了一半的人,不但请托之人人人能中,连那无权无势的寒门士子,亦是欢欣鼓舞,而且凡是选中又未补员的,都给了拾遗、给事中等官,倒白费了郑博一番权衡轻重的心。 取士如此之多,无生忍自然顺利地考过了书判拔萃,我替他小小递了一话,将他调回京中,选在吏部,又假托阿欢之名,替他在城内买了一处小宅,里外不过三间,地甚狭小,胜在离省中与我这都近,又赠了五十亩中田给他,而今一户之中,成丁授田,亦有二三十亩,五十亩中田,在他这流内品官,不过供给口舌而已,他受得无愧,我给得也不打眼,倒是两相便宜。 春日里除去恩科与射礼两件大事,倒没生别的波澜。母亲因要市恩,接连不断地颁赐大臣、宗亲,亦提拔了不少寒门,其中尤以诸武所引荐为多。自去岁以来,五六品之官颇有些受弹劾的,宗亲之中,则是许多仗着身份恣行不法的远支旁系受了教训——也不过是夺爵、去官、杖责、流放——尚未有一家一门遭受牵连的,不过今年入了夏以后,便渐渐有些更严重的罪名报上来,所牵涉之人,也从远支宗亲,蔓延到了近支宗室上,流言在夏日燥热的空气中涌动,随着热流蔓到每一家每一户,就连宫中的气氛也渐渐诡异起来,空气中处处都流淌着不安的气息,可是明面上却又是一团和气,宰相、宗室与外戚之间和睦友好、安定团结,一如前世在老师们监控下的幼儿园午休。 到天最热的时候,终于有人先忍不住了——侍御史周兴上疏,说齐王李明谋反。 第221章 青梅(四) 夏日的雨总是突然又短促,随着乌云气势汹汹地来,又随着云朵乌糟糟一片地去,来时云雷翻滚、天地变色,似天帝降怒、天兵摧城,去后却是云天如洗、风气清朗,若非地上青苔湿滑,屋檐和竹节上的水如连珠般串串滚落,几乎看不出下过一场大雨。 崔明德踩着木屐踏下台阶,到最后一级时停住脚,弯下腰,拨开矮木,检视阶下那一丛兰花。 这丛夏兰前几日才绽了蕊,而今被雨水一打,花瓣十停中已去了七停,余下的花瓣儿也是无精打采地垂着,随着细长的叶子匍匐在地,然而一俟崔明德将茎叶扶正、甩去雨水,这夏兰便又抖擞起来,花叶重回□□,花朵亦清新如初绽时。 崔明德看着这丛兰花,嘴角轻扯,露出些不易察觉的笑来,只是她素性甚谨,便是笑时,看着也如不笑一般,倒是秀奴自幼随她长大,知道她的性情,见她甚是愉悦,在旁问了一句:“雨停了,叫她们把院子里的花草都收拾收拾罢。” 崔明德轻轻点了点头,踏着木屐在院子里走了一圈,见花木不过略受摧损,并无大碍,又听雨后风吹木铎之声,琳琳不绝,神情便更是愉悦,唤人取来琴具,才坐在廊上拨一两声,听门口道:“独孤校尉来了。”便骤然停了手,刚要说“不见”,想到才下过雨,抬眼去看秀奴,秀奴走到院门向外一看,蹑手蹑脚地回来:“打着伞,周身都湿了。” 崔明德颦蹙眉头,道:“请进。”方见小宫人引独孤绍进来——天已热得很了,她却还穿着铁甲,外罩一件浅色帛衣,束着已被雨浇透的大红披风,一手按刀,一手打伞,进来时将伞交给宫人,冒着泥踩到廊下,除去披风、皮靴,两只皮靴里都灌满了泥水,靴子里原本细白的罗袜早已被染成黄褐色,独孤绍看见自己的袜子,露出些许歉意,忙要去脱,解到一半,又迟疑起来,崔明德知道她的顾虑,反身入内,出来时手里拿了一双自己的袜子,扔在独孤绍身边:“进来更衣。” 独孤绍面上一喜,忙忙地将自己的袜子换了,穿上崔明德的,面上笑嘻嘻地道:“不是故意要来叨扰你,只是实在是湿透了,又没带换洗的衣裳,湿漉漉的在御前显得不恭敬,上阳宫里又没熟人,除了你…”走到里间,忽地又顿住脚——虽除了鞋袜,那铁甲边缘却还在滴水,一路滴过来,沾湿了地面。 崔明德叹了口气,道:“金吾不是有值宿的班衙?怎么不在那里放几身衣服?”命人取来衣裳,丢在独孤绍面前,这厮虽是许久未见,却还自来熟地就当她的面解开帛衣,除去铁甲,崔明德被她唬得一跳,蹙眉道:“到里面去换!” 独孤绍像是才想起来,抱了衣裳,三两步走到里间,迅速地脱起衣裳,她在皮褶袴下还穿了一层粗布袴奴,崔明德不自觉地走近一步,仔细看了一眼,眉头蹙得愈紧:“你日子到了?” 独孤绍低头一看,笑道:“第五日了,没什么紧要。”两三下脱去衣裳,上下身皆有几处疤痕,崔明德看得微觉刺眼,不觉又凑近一步,指着她臂上一条新疤,刚要问话,到底忍住,将头一转,弯腰把湿衣裳一件一件地捡起来,半晌才道:“实在不然,可以如我们一般,求太后在宫中赐一间廊庑,入值时就在这里歇息,里面放些换洗的衣裳,亦得一二宫人服侍,你虽在金吾卫下,毕竟是太后亲骑,又是女流,住在宫中,不碍事的。” 独孤绍道:“事倒是不大,只是木兰骑中半数都是女人,个个都是这样过的,独我一个这样娇气,叫她们看了怎么想?若叫她们个个都住进宫来,又叫那些金吾怎么想?既是行军,自然以军法从事,不得有差。” 崔明德凝视着她,这小娘子原本肌肤雪白,而今却彻底晒成了黄褐色,以前她两个总爱在外跑,晒得再黑,在家中略微一养,便又回去了,尤其是独孤绍,可自去年十月以来,独孤绍就再也没白过,身上疤痕渐多,不再是孩提时追逐打闹留下的小痕迹,而是真刀真□□出的军汉伤疤,她的身子也粗壮了,手脚上满是老茧,不是弹琴、写字、打猎勒出来的老茧,是一枪一棒、风里来雨里去磨出来的粗茧。 崔明德知道独孤绍现在很快乐,她儿时心心念念的,就是带兵打仗,打小随父亲在军中窜来跑去,笔还提不起的时候已先摸了刀,念书时别的都不行,唯有兵书、策法,一听就停不下来——崔明德不知自己是怎么与她亲近上的,最初她们不过是同一位女先生所教的十数位女弟子中的两个罢了,后来,似乎是因崔明德小小年纪就成为了那群女学生中最优异的一个,而独孤绍却是其中最顽劣的,而她们又恰是无血缘的表姊妹,所以独孤绍的父亲就托到了崔明德的祖父头上,那时两家关系还近,于是理所当然地,崔明德就开始照顾独孤绍。 照顾渐渐地变成了陪伴,陪伴变成了无所不谈,外表温柔和顺的崔氏女学会了在外面打野球、与胡人在街巷里捉对厮杀、在祖父和父亲面前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骗他们同意自己在外打球,而大大咧咧的独孤绍学会了上驷对下驷、二桃杀三士,能写一笔不错的字,在意想不到处总能耍些出奇制胜的小心眼子。而她们之间的感情,也越来越…奇妙。 崔明德想起自己唯一一次醉酒,那一次她几乎已经要对独孤绍说出自己的心事,可一看见独孤绍大剌剌傻兮兮笑着的脸,那些任性的话便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崔明德一直觉得自己是极幸运的,父亲是长房长子,第一胎生出女儿,尚未嫌弃,到第二胎又是女儿,便自灰心,连母亲也对她有些冷淡,是祖父将她抱去,养在膝下,长到三四岁,发现她的聪明伶俐,越加宠爱,亲自教她读书识字,五六岁时就带她在身边议事,所提建议,无论有多幼稚、荒谬、天真、古怪,祖父都会低下头,认认真真地听她讲话,将其中的利害一一地讲解给她听。 这世道极其古怪,人们对女人的要求极多,家务、女红、名望、贤惠…最好样样都占,然而他们对女人的要求又极少,从不曾教女人们那些做人处事该有的道理——除了祖父。 祖父说,家中无论男女,都要读书明理,如此方可不误了崔氏之名。祖父亦不止是说说而已,他的的确确为族中女娘们聘请名师,购买书卷,令她们诵习家规,甚至会选孙辈中出色的女娘,养在身边亲自教导。 “国无常势,士有恒心。”这是祖父常教她们的话,父亲总让她学些女娘该学的东西,祖父却教她,要做一个士,一个君子,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哪怕她是女人。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这也是祖父教她的,她大名明德,便是自这句话中来。 祖父还教了她许许多多东西,许许多多别的女娘绝不会有机会学到的东西,她能成为后来名满京城的崔明德、崔氏最受宠爱的女儿、在外张扬跋扈骑马打球无所不为,而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崔氏的第二小娘子,全是因为祖父。她是祖父的希望与骄傲,祖父亦是她的榜样与骄傲。 然而崔明德也常常觉得自己很不幸,因为假若她是个男孩,她一定能如祖父所希望的那样,在这广袤天下大展拳脚、有所作为。可惜她却是个女孩,祖父每每仔仔细细、耐耐心心地向她解说那些曾传承了数百年的崔氏荣光,其后便往往叹息一声,告诉她,就算嫁了出去,也不要忘记“崔”字。 崔明德知道自己彻底地不用嫁出去时,心里其实是松了一口气的,这样至少她可以长久地留在崔家,守着“崔”这个姓氏和祖父的希望终老。 不知独孤绍的父亲对她的期望如何,但是以祖父的心情推想,大约…是相同的罢。 崔明德看着独孤绍换好了衣裳,眼见那张厚可堪媲美则天楼的脸皮上居然露出些少女般期期艾艾的期冀神色,听见她装作毫不在意般厚颜请求——“反正你这里地方大,不如就把我的衣服放在这里,闲时到你这里更个衣、打个盹,好不好?——你在宫里,消息迟滞,我借你的地方,可以顺便替你传个消息,通个话,不会让你吃亏的”,微微地扯了扯嘴角,苦笑一下,垂了头,轻声道:“前几日,你父亲命阿敏托到我这里,请我劝你作婚。我便托大兄寻摸了几个四姓子弟,将名字交给了阿敏,迟至月末,你父亲便当有决断了罢。” 明明雨已经停了,外面却像是比先更闷了,忽然空中炸出一声,不知是不是惊雷,但见独孤绍面色雪白如纸片,手将刀柄按了又按,终是松了手,长出一口气,一字一句,坚定地道:“我不会嫁的。” 她真是长大了——说来好笑,她虽是将门之女,从前却最怕打雷,每逢夏日雷雨,总要钻到崔明德怀里闹腾一阵,等雷声息止才肯出去,可如今,却敢在雷电交加中冒雨而行。这样的独孤绍看着有些陌生,有些…让人不确定。 第222章 行露(十一) 连日大雨,庭院中终是积起了水,坑坑洼洼的,像极了孩提时所住的小院。 初入宫时,总觉得既入了皇家,再差也比外头的地方强,等真的在宫中住下来,才知道,堂堂天子家中,竟也不乏寒街陋巷,肮脏龌蹉,亦不逊于外面人家。 当然,百孙院毕竟是皇孙所在,屋舍摆设,皆按亲王规制,用度人手,虽经两省三令五申,却也往往逾矩,绝不在“寒街陋巷”之列,韦欢之所以生此感慨,只是因她不喜欢雨天。 阿娘和七娘都是在雨天出殡的。七娘年纪小,不曾大办,只用一口棺木葬了了事,阿娘倒是正经葬了一回,为此无生忍和韦欢也不得不正正经经地守灵送葬,在无止境的阴雨中守着阿娘冷冷清清、无人吊唁的灵堂,又踏着泥泞的小径将阿娘的薄棺送到郊外,在韦氏祖坟外侧,最不起眼的角落里草草一埋,任雨水将身上的麻衣浇得透湿,连心都湿得透透的。 从头到尾无生忍只是哭,一直哭,一直哭,哭得肝肠寸断、撕心裂肺、几度晕厥,倘若没有韦欢阻止,多半早就哭成了孝悌表率、身死名在。而韦欢却一点也哭不出。满心的话如阴雨般纷纷堆积,无处倾泻。 年幼的韦欢固执地认为,既然阿娘和七娘都死在明媚的阳光中,那也当葬在阳光中。她想她们既不能快快乐乐地生,便一定要快快乐乐地死。崔氏偏偏选在这样的时候为她们出殡,美其名曰“吉日”,一定是出于嫉妒,因为如她这样的人,死时多半是天雷交加、阴雨怒号,绝不会看见一丝一毫的阳光。 年齿渐长,当年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早已被她淡忘,但一遇雨天,她却总是比往常更加烦躁。这烦躁在太平不在的日子里尤甚——虽然这小娘正是被她百般劝诱,哄到宫外和独孤绍去喝酒的。 韦欢再一次将目光投向门口,一阵大风进来,将占风铎吹得丁林乱响,她微微蹙了眉,偏头问宫人:“不是让你们收起来么?” 那宫人小心地道:“大郎喜欢听声音,一收就哭,所以留了两个。” 韦欢听说是守礼要的,方缓和了颜色,却依旧道:“你们另寻两个摇铃给他,把那两个木片的风铎收起来,太…我很喜欢,不要潮坏了。” 宫人恭敬地应声,退出去,与另一人一道将挂在廊中的风铎取下。她们两忙碌之际,院门外终于报来了消息:“崔二娘子到。” 韦欢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铜漏,又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嘴角轻轻扬起,又马上垂下,起身走到门口,恰到好处地向崔明德微笑:“许久不见,二娘近来可好?” 崔明德站在阶上,摘下斗笠,向韦欢倾身微笑:“王妃。” 韦欢第一次见她时才五岁,那时她就已经是这模样,到现在这模样简直一点没变,韦欢倒是从孩提时活泼吵闹的小小少女,变成了而今的庐陵王妃,披上了世家与皇家两重皮,内里却丝毫没有一点世家与皇家的骨架。 不过崔明德也不是对什么人都是这副样子。韦欣曾附学于崔氏,韦欢听她讲过崔明德与独孤绍要好的模样,后来同她们一起打球,也见识了这两人的别扭关系。未曾遇见太平之前,韦欢一直以为她们两个是天生宿敌,遇见太平之后,韦欢才知道,不是天生宿敌,是天生敌匹。 韦欢私心之中,倒是希望她们两个能在一起,不单是为了要拿她们的把柄,只是单纯地觉得,世上若能有另一对女人能像自己和太平这般要好,一个人苦守秘密时便能不那么寂寞。 韦欢也对崔明德略倾了倾身子,微笑道:“燕居时不叙品级,二娘唤我‘韦四’便是。” 崔明德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像是没看见韦欢向内走的几步一般,直直立在当地,雨水自她头顶的伞沿落下,被风一吹,沾在她乌黑的长发上,顷刻间便形成了许多亮晶晶的小水珠,水珠顺着发丝不住滴进衣领,她却如未曾察觉一般,只是微笑:“不知四娘相召,所为何事?” 韦欢含笑道:“闲来无事,所以请二娘樗蒲为乐。” 崔明德露出些许疑惑之色,韦欢知道这疑惑有一半是露给自己看的:“明德一向不擅此道。” 韦欢也只是笑:“我也不擅此道,所以只能和二娘这样的玩玩,免得输钱。” 崔明德恰到好处地蹙了眉,这蹙眉也是故意给韦欢看的,有些时候,世家子们的一颦一笑都有深意,代替他们说出那些不好说出的不满:“午后要陪太后听经讲,恐怕不能久留。” 韦欢虽不及崔明德老道,却也自幼便熟知这些弯弯绕绕,此刻却如不开窍的木偶一般,依旧是笑着道:“打一二局无妨的,太后亦召了我,午后你乘我的辇,我们同去。”忽地敛了笑:“二娘百般推脱,莫不是嫌我是废帝之妃,不愿与我为伍么?”说来叫人惭愧,这耍无赖的本事还是和太平学的,那厮可幸不是个男人,倘若是个皇子,光这股时不时冒出的泼赖劲便不知要气死多少大臣君子——然而却好用得很。 韦欢看着崔明德面色微变,心情略有好转,反身引她入内就座,内里已备下器具,有内官算筹,宫人看茶,马上就开了一局樗蒲。韦欢坐下时便已一手执骰,扔出一把,交给崔明德,除却赌子,一字不曾多说,两旁宫人内侍,也是屏气凝神,除却庐陵王大郎偶然淘气,过来撒娇捣乱之外,整个院中,只听得到淅沥沥的雨声。 崔明德与韦欢相赌,负了两局,倒也面色不变,只在听讲时辰将至、二人起身时趁着宫人不在,略略偏了头,不经意般问韦欢:“四娘怎么忽然喜欢起樗蒲来了?” 韦欢转头对她笑:“太平喜欢,所以我便喜欢。” 崔明德又蹙了眉:“樗蒲耽人心智,惰怠艺业,于人无益,妨情害理,你不但不劝阻,反倒如此纵容,不怕害了她?” 韦欢微笑:“二娘可知人之常情便是喜顺从、恶悖逆,若真是她心头所爱,与其强行劝阻,令她两面为难,以至情分渐消、终成陌路,不如顺其心意,徐徐图之,再说,樗蒲、弹棋,本是小道,所以惑人者,无非是因没有比这更有趣的事了,倘若与我在一处,比这些樗蒲、弹棋的游戏更有趣,不用我多说,她自然而然地便会选我,我又何必将自己作弄成长舌妇的模样,惹她厌烦呢?” 崔明德紧蹙眉头:“我以为她对你这样情深义重,你心中多少也有她,原来不过是这样欺瞒利用。” 韦欢露齿一笑:“二娘不必激我,我对她如何,我心里清楚,她心里清楚,除此之外,都不重要。我只替十六娘不平,她一腔热血,守到如今,却只换来二娘轻飘飘的几个名字,二娘不觉心中有愧么?” 崔明德垂下头,淡淡道:“她和我的事,与你们无关。” 这虚伪傲慢、自诩清高的世家子终于是真的变了脸色,韦欢心中竟生出隐约的快活来,努力掩饰笑意,左颊上却不知不觉地露出一个浅浅的酒窝,低头遮掩,目光见到身上所佩那一个极丑的承露囊,笑意越深。 太平性喜宁静,忽然喜欢起樗蒲来,不过是因太后喜欢热闹,所以强学着好拍母亲的马屁罢了,以她这光说不练的懒怠性子,忽然这样上进,说到底还不是为了韦欢。崔明德本该一开始便想明白这里面的道理,却是处处举止失措,为的是谁,亦是再清楚不过——没想到她崔明德也会有今日。 韦欢将那承露囊在掌心里用力一捏,依依不舍地自身上取下,抬头时恰遇见崔明德饱含怒意的脸:“去年你故意激她动念,其实就是想要我替她出主意,好让她自仪卫转入府兵?” 宫人进来了,韦欢低声笑道:“她自有凌云之志,又何用我们催促?二娘想多了。” 将掌中承露囊放进怀里,任宫人替她佩上一个精致秀美的牡丹囊,整了整衣裳,走出门外,对崔明德眨眨眼:“二娘再不快些,就要迟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樗蒲是继六博戏之后,出现于汉末盛行于古代的一种棋类游戏,从外国传入。博戏中用于掷采的投子最初是用樗木制成,故称樗蒲。又由于这种木制掷具系五枚一组,所以又叫五木之戏,或简称五木。常用作赌博游戏,导致很多人倾家荡产。唐太宗、武则天、唐玄宗都是出名的喜欢樗蒲。 2.古代丧葬礼仪,小孩死去叫做“殇”,没有像样的葬仪。 ………………………………………………………………………………………………………… 感谢: 岚深时见鹿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10-25 23:03:39 岚深时见鹿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10-27 05:57:42 岚深时见鹿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10-28 23:35:54 岚深时见鹿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10-30 17:04:31 岚深时见鹿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10-30 17:06:19 读者“三生石上常相思”,灌溉营养液+12016-11-01 22:48:15 读者“bingojay”,灌溉营养液+702016-10-31 22:31:30 读者“6k”,灌溉营养液+252016-10-30 17:17:01 读者“迟迟”,灌溉营养液+12016-10-28 11:45:25 读者“呱QAQ”,灌溉营养液+102016-10-28 07:30:54 读者“不在服务区”,灌溉营养液+102016-10-27 09:52:09 读者“呱QAQ”,灌溉营养液+102016-10-27 08:25:33 读者“六叶”,灌溉营养液+12016-10-27 01:49:32 第223章 孤 下过一场雨,天总算是凉快些了。 自从春日狩猎病了一场以后,母亲就又开始三不五时地过问我的起居。于是到了夏天,连李旦的殿中都寒冷如冬日,我这里却只能在四角各放一盆小冰,不许我只穿一层,一定要内外三层,层层嵌套,也不许只穿薄纱,一定要丝绢缎练,泾渭分明,初夏时尤可,到了盛夏,真是稍动一动,便要出汗,和她抱怨,却只换来许多“静心”之类的大道理,又唤我陪她去听许多经**文。 能进宫的自然是法力高深的和尚,然而学问高低,并不见得就能传道,大师们讲经说法的水平良莠不齐,单说故事时倒也罢了,最怕讲那哲理佛法,还有连说带唱的,于我简直是一场灾难——被他们催得昏昏欲睡,在母亲面前,却又不敢当真睡过去,只能强撑眼皮,或是在心中念起与阿欢缠绵时的欢乐时光,聊解睡意。 好在今日早早地就出了门,躲过了午后那一场灾难。 我懒洋洋地靠在车窗边,看着两旁川流不息的人群,满心欢喜。母亲迁都洛阳,顺带着从关中迁了十万户进来,因此洛阳的街道,比往常更繁华了数倍:本来不许小贩上街,现在却有无数人挑着东西在街上叫卖;街上多了许许多多奇奇怪怪的店铺,打着住家的名义,其实不知卖的是什么东西,还有许多商户挖开了坊墙,向大道上开出一个窗口,两面贩售;黑皮肤、黄皮肤、白皮肤、灰皮肤的胡人在街上处处可见,有的是酒糟鼻、有的是鹰钩鼻,小眼睛的新罗人、矮个子的倭人、红头发的大食人、卷发的昆仑奴、凹眼睛的高昌人、牛高马大的鞑靼人…比比皆是。 我喜欢这样热闹的市井气,特地不许他们打仪仗、清道,只乘一辆青布小车,带四五十骑,经小道而行,路过饼铺时就买饼,路过卖烤梨的就买梨,路过卖假葡萄酒、假金器的也买一些,装满了两头骡从,也只花了不到一贯钱,除却吃吃喝喝和赏人,余下的物件足够守礼这小东西高兴一个月了——人在婴孩时候就是这样容易满足,一点点小小的乐子便足以开心许久,可惜越长大,烦恼便越多,到青年中年尤可,到老了以后,就被这些烦恼压得喘不过气来,背也驼了,眼也瞎了,说话也不利索了,到最后动都不动了,这一生也就差不多了。 独孤绍家就在眼前了。冯世良的义子冯永昌上前叫门,他一向乖觉,知我不喜欢这些繁文缛节,因此面上极尽谦恭,却依旧见那中门大开,顷刻间就有家令模样的人出来接待,当然,正二品开国郡公之府,不比亲王、公主府有家令,这人不是独孤元康的账房,就是他的管家——身上穿着武人们常穿的窄袖胡服,头上却裹着幞头,胡服衣祍亦如汉家风气。 这管家刚行了礼,还不及与冯永昌寒暄,就见门内独孤绍穿着胡服、歪戴着帽子,松松垮垮地出来,见了冯永昌只一点头,将手中酒囊向他一扔,冯永昌顺手便抄过酒囊,向她笑道:“我们娘子怕独孤娘子喝不尽兴,还特地带了宫中好酒来,独孤娘子怎么倒先喝起来了?” 独孤绍一语不发,只是站在阶下,斜眼去看那管家,那人似是有些无奈,招了招手,便有仆人驾车而来,独孤绍眯了眼,歪着头看她家管家,见那人不为所动,便自鼻孔中哼出一声,走到一名千牛卫前,一手扯了他缰:“借马一用。”那兵卫亦是恩荫子弟,与独孤绍面上相熟,笑嘻嘻将马让出来,还作势要去扶独孤绍,独孤绍却一把甩开他的手,左脚踏进鞍中,右脚一点,翻身上马——却是一直背着手,坐定之后,方松松挽了马缰。 随我出来的千牛子弟立刻爆出一阵喝彩,连我也探出头,笑道:“十六娘好样的。” 独孤府的管家面上无奈越发明显,想嘱咐独孤绍的从人几句,却见那群侍儿个个都笑嘻嘻挤出来,骑马的骑马,走路的走路,没有一个肯乘车的。 独孤绍对身后的喧闹毫不在意,却回头对我笑:“城外洛水边有家好酒肆,我们去那里如何?” 我本是听阿欢说她被免了官,特地过来安慰她的,自然无不依从,且也从车里出去,要了匹马骑着:“出了城,我们赛一赛。” 独孤绍一笑,夹着马腹,荡荡悠悠地向城外走,我跟在她后面,将方才买的许多小食分给她,两个人边骑马边吃东西,到城门外吃得差不多了,便拍拍手,催马疾行,独孤绍带路,一气跑了有二十余里,方见一处破破烂烂的三间木屋,屋前有几张破桌,周围围着破席,屋后依水,直接就泊着一叶小舟。 这渡口因近都城,倒还算繁华,往来总有十余行人,屋中亦有三四桌客人。掌柜的是个弯腰驼背的粗脖子老汉,厨房里一个葫芦似的矮胖胡妪似是他婆娘,门口还有个蓝眼睛白皮肤鹰钩鼻的胡人,做小二打扮,一个黑头发汉人模样的女儿,却穿着胡姬的衣裳,在一桌三个大汉前搔首弄姿、毫无技巧地弹着琵琶。 独孤绍对这家酒肆似是十分熟悉,将马丢给那胡人小二,自顾自就走到里面,临水而坐,小二亦不必她吩咐,便自然而然地上了几碟子小菜,一大盘肉,又打了一大坛酒上来,在我们面前放了两只破陶碗。 我瞧了瞧那灰扑扑缺了不知几个口的破碗,一面以“低浓度酒精也可以杀菌”这样的话来安慰自己,闭着眼喝了一口便差点吐出去:“这酒…兑了水罢?” 兑水是文雅的说法,认真说起来,这酒几乎不能算作是酒——酒浆浑浊不堪倒不去说,这是这时候大部分酒的通病,但是酒中那股混着泥土、河水、树枝、草料的古怪味道实在是令人难以忍受。 最奇妙的是,这肯定兑了水,说不定还特地兑了泥浆的酒,竟还出奇地烈,酒浆所过之处像被干柴灼烧过,火辣辣地带着些许刺痛。 冯永昌一向不如几个老家伙那样敢管我,此刻却也瞪了眼,不好说独孤绍,就去骂掌柜:“你们好大的胆子,这样假酒,也敢拿出来卖!” 独孤绍已将她眼前那碗一口干尽了,支起一条腿,手臂压住这竖起的腿的膝盖,头又压到手臂上,懒洋洋地向冯永昌解释:“这酒肆专做往来军汉的买卖,卖的也是军中糙酒,不是假酒。”看我一眼:“忘了二娘身子不好,不能喝这烈酒了,我代你喝了罢。”伸手将我的碗拿过去,仰头饮酒,一碗未尽,另一手已去摸酒坛,预备再倒了。只看她这拼命喝酒的模样,要么前年年末她陪我疯狂饮酒时根本便未尽全力,要么便是她真是豁出了命在喝酒。 我终于明白阿欢为何一定要我赶在这雨天出门来见她了,再不拦着,这小娘多半要醉死在酒里。 作者有话要说:  蠢作者把关机键当做delete键…结果前面码的全部都废掉了…还是连续两次…真是服了我自己… 晚安…_(:зゝ∠)_ 第224章 劝慰 独孤绍再饮时我拦住了她,没直接劝阻,却命从人摆我带来的酒:“不知你喜欢什么样的味道,所以每样带了一坛,你看着喝罢,不要喝这劣酒了。”我虽不善饮酒,宫中年年赏赐、宗正寺年年分派却一分不落,因此库中颇有几样好酒,白放了许多年,一经打开,便闻到一阵混杂的醇香酒气,独孤绍看我一眼,眼与身子皆不动,右手抄起酒勺,自一坛中舀出一勺,喝一口,便啧啧赞叹:“绵州的烧香春。”依次念过去,不必看酒签,便将几种酒数得清清楚楚:“益州生春、戎州重碧、黔州芦酒,啧。”却将酒勺丢开,又去喝那店家浊酒。 我忙拦住她,一面对冯永昌使个眼色,他便利落地将酒坛撤去,千牛卫们早就将这酒肆团团围住,方才的客人与这一家四口都赶在一边,冯永昌便自取了一个干净的酒勺、两只酒杯,小心翼翼地替我们斟了两杯鉴湖甜酒。 我举杯向独孤绍笑:“知道你近日不畅快,特地出来,就是陪你喝酒的,我也不拿那些虚话劝你,痛痛快快喝一场,比什么都好——只是我不能喝太烈的,只能拿甜酒陪你。” 独孤绍便斜了眼看我:“是你不能喝太烈的,还是有人不许你喝烈的?” 我脸上便薄薄地烧起来,有些尴尬地望着她,略带责怪地喊了一句“十六娘”,独孤绍一手搭在竖起的腿上,另一手举杯,一口饮尽杯中酒,又举杯伸向冯永昌:“我要芦酒。” 冯永昌快手快脚地给她斟满一杯,半是得意半是殷勤地笑道:“不能怪我们娘子,前些时候娘子病了一场,太后特地叮咛过,不许让我们娘子喝烈酒,睿教在前,小人们不敢违命。” 独孤绍似笑非笑地看我,我被她看得不自在,低声道:“一场误会——你别只顾着喝酒,也吃些东西…”看一眼桌上,便越觉尴尬,盖因我们出来只带了酒与酒具,却没带食物,方才冯永昌又将那些不入流的腌臜物撤了,如今桌上除了酒,便再无他物。 我忙忙地催冯永昌再去叫店家上了一遍菜,那胡儿小二切了满满两大盘肉来,纯是白切水煮,配一碗白水、一碟盐,独孤绍动手将盐全倒在水里,抓了肉向水中一蘸便塞进口中:“二娘别小瞧这肉,从前我阿耶远征归来,最惦记的不是家中的醇酒美人,而是这洛阳城外的一碟小小白肉。” 我听她说得玄,便也学她夹了一块肉吃,那肉一进口,便被我吐出来——除了咸没有别的味道,连咸也是极粗糙、极浓厚的咸,像是煮肉时打翻了盐罐,独孤绍还在笑眯眯地看我,眼光中倒没什么恶意,只是略有些老兵般的自矜:“阿耶年少时从军,军次高昌被围,缺水少食,先是盐没了,只能干吃粮食,后来粮食没了,只能出去打猎吃肉,再后来肉也没了,只能饿着,足足饿了一个月,草皮、树根、促织…凡是能寻到的都吃完了,再回来时,得了个毛病,凡是用饭,必要加足盐、多放肉,不咸不吃、无肉不吃,所以每逢出征回来,必要到这家酒肆中吃一碗肉。” 若是平常,我倒很愿意顺着她的话夸一夸她阿耶的丰功伟绩,可这肉实在是太咸了,为国家功臣计,我亦当出言相劝:“盐吃多了对心、脑、血气都不好,容易引致中风,尤其洛南郡公年纪大了,你更该多劝着他。”高盐食品容易导致高血压,这是前世人尽皆知的道理,可现在这时候,连“血压”这概念都没有,吃起饭来,也随意得很,有一日吃五六餐的,有一日二餐的,宫中用饭的时候本也不大固定,全凭帝后心情,是我婴孩时刻意闹腾,一日三餐才随我的饭点成了定制。 独孤绍挑眉道:“二娘听了这故事,所唯一关心者,就是吃食不要多放盐?” 我郑重道:“当然不是,我是关心洛南公的身体。论公,令尊乃国之功臣,即是我李氏之功臣,论私,你又是我的朋友,我自然希望令尊与你皆平安康泰、长寿延年。” 独孤绍笑了笑,望着我道:“二娘还当我是朋友?” 我怔了怔才明白她说的是去年之事,将冯永昌打发开,笑向她道:“我所交者,是独孤氏十六娘,不是木兰骑的独孤校尉。”替她斟了一杯酒,又道:“原来你是为了这个,所以不怎么来找我么?” 独孤绍笑而不答,只一口将酒饮尽,反过来又替我斟了一杯:“甜酒看似温和,其实后劲极大,不如芦酒清冽可口,二娘少喝一杯,应当无碍。” 我顺她的意思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味道倒甚是香浓,有些像前世的什么酒似的,见她面色和缓,像是心情好了些,踟蹰再四,还是问道:“一向未见你,好好的,怎么就…免官了?” 她苦笑着满饮了一杯:“阿耶替我选了一门亲事,想让我待在家中备嫁,就上了一封奏疏,将我免了官,圈在家里,学习女人该学的那些东西。” 阿欢同我猜测的也是这个缘由,可虽是有了预想,我却依旧觉得心中微沉——这时代的女子实在是艰难,如独孤绍这般天时地利人和都有的,到最后却还是免不了这一遭——然而我却什么忙都帮不上,只能替她斟了酒,不等她举杯,倒先把自己那杯喝了,独孤绍所说清冽其实便是浓烈,我喝下去连喉咙口都是辣的,轻轻一咳,冯永昌与几个从人都竖着上身看这边,独孤绍摇着头将酒坛挪开:“你身子不好,不要喝了。” 我趁机道:“多饮酒有伤神智,你身子虽壮实,也不要多喝,不然以后行军打仗,连堪舆图都看不清,那才是笑话——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嘛。” 独孤绍又苦笑起来:“女人从军,千百年来,也不过一位平阳公主,还是国家草创之初,非常时行非常事,如我这般,日后是不要想了。” 我道:“你这就是丧气话了。太后既准你当这校尉,宰相们又许了木兰骑之创立,你便是正经的军卫,因着婚事辞官归家,过些时候再起复也容易得很,不要灰心。” 她抬眼看我:“你是认真拿这话劝我?” 我看一眼冯永昌,向她挪一步,略低了声音道:“而今亦是非常之时,婚姻小事,较之国之大事,自然不足一提。” 独孤绍讶然看我,我怕她不明白,轻轻道:“圣人年幼,四方不稳,国家一旦起了兵戈,便要有老成持国之人出面镇守,令尊的资历、年纪、功勋都可堪此任,若是朝廷征调,自然就无暇儿女亲事了,这一来一去,至少也要大半年,你便多了大半年的时间,虽是暂时拖延,总也是缓了口气,万一崔二心回意转呢?” 独孤绍面上惊愕渐渐消退,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神色:“四方不稳?” 我用力地点了点头,之所以这么笃定,是因为前些时候在耳室旁听,偶然听了徐敬业的名字。母亲大力打压李氏宗亲,连这些赐姓之后也一道牵连在内,这徐敬业而今还叫做李敬业,因小事而被黜落,裴炎在议事时为他说情,提到他祖父徐懋功的功劳,我初时还未反应过来,等晚上去寻阿欢说话时偶然将徐姓与敬业之名合在一起,方想起和这人有关的许多事——主要是那篇著名的《讨武曌檄》。 我倒不是说这徐敬业一定造反,只是以而今之局势,以及时人私斗尚武之风来看,不是徐敬业,也一定会有黄敬业、张敬业跳出来反对母亲,而连我都看出来要造反就迟不如早,只怕旁人清醒的也不在少数。 独孤绍手捏着酒杯陷入了沉思,好一会,方露出些许笑意:“二娘口中说是来陪我,其实说到底还是为了我家那老兵——这是太后的意思,还是二娘的意思?” 她到底不是有勇无谋之辈,我含笑道:“我来寻你,纯是自己的意思,不过阿娘那里有没有想到令尊,我就不知了。” 独孤绍轻笑着摇头:“二娘光会说漂亮话,什么公私分明,其实私事都是公事、公事也都为的私心。” 我道:“公私分明,又不是说不能一起办,以朋友论,我亦希望你能得修正果,不单是崔二那事。” 她深深地看我。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叶隐歌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11-03 22:08:26 第225章 迷惘 回城时天色已晚,我就回家住了一夜,顺带将近日之家务理了一理。有宋佛佑与柳厚德在,财货出入、人员等事都安排得妥妥帖帖,柳厚德还额外替我写了一份近日往来的名单,将各色礼物名帖来往都列在内,前来投刺者则另列一卷,我特地留意了下投刺的名字,未见眼熟者——今次恩科,取了一位进士,姓陈,大号子昂,母亲特别留意,还将他与其他几位出色者叫到跟前问了几句,亲授麟台正字之职,我时在外,不得与会,母亲又不让我经省而过,竟一直不得相见,实在令人扼腕——是以我格外又吩咐一遍,凡有文人上门,必要好生款待,柳厚德对此执行得很彻底,凡上门投刺者,人人都有茶酒钱帛相赠。 家务之事繁杂,我又怕他们欺瞒,桩桩件件查得仔细,直至深夜才睡。次日便赖了一早床,午后懒洋洋起身,刚预备要进宫,又听门上来报,说是庐陵王妃之兄、考功主事韦清拜见,忙叫人缓了车辇,好生将无生忍请进来,在正厅招待。 他显然没想到我如此郑重,进来时神情局促,见了面就大拜下去,我忙命人扶住他:“韦主事是我阿嫂同胞亲兄,亦如我的兄长一般,若不介意,请以兄事之。”又命人撤去帘帷,示以家人之礼。 上次见无生忍时阿欢还没嫁给李睿,那时他还如我初见时高高壮壮,肌肤是漂亮的小麦色,而今却是发了福、蓄了须,身上多了几分居官用事的气度,少了些少年的俊朗,好在肚子还不甚突出,脸上也没横肉,还有一半算得上是美男子,与我略叙几句话后方稍稍安定下来,恭恭敬敬说明来意:“一向多受公主照拂,未及上门相谢,如今家宅稍安、职事初定,特来拜见。所带同州土仪,聊表心意,不值一提。”说着呈上礼单。 我一眼瞥见礼单中有皱纹吉莫、麝香等物,算是同州土贡中颇贵重的,于我虽算不上什么,于他却是花了大心思置办,头一个想的却是他的俸料——天官虽清重,俸料却实在不多,他又是九品主事,就更不用提了,若得空还是略贴补他些才好。第二件事想的却是阿欢,她口上不说,心中其实颇思念这兄长,纵不能让他们见一面,替她传个口信也是好的。 心既留意,面上便越和缓,温言与无生忍闲聊,问他家中近况。他而今已有一子一女,都是卢氏所生,说起儿女来,眉目间都是欢喜,又向我打听阿欢如何,听我说起守礼,方吞吞吐吐地说他有些礼物想托人带给阿欢,不知能否麻烦我,我自然无不应承,看他命家人取来一只大匣子,内中具是琐碎的孩童用具、西京与同州的土仪钗环,虽不值钱,却是样样都经精心挑选,显然是费了心思,将东西郑重收了,又向他道:“同在京中,望阿兄不吝车马,多多上门相见。”亲将他送至中门,额外嘱咐门上,若是韦清来过,务必禀报,若我不在,便由家令招待,方带着无生忍的东西入宫。 母亲今年以来甚是繁忙,午后不是与大臣议事,就是听各色经讲,经文中虽以佛家为最,道家、儒家却也不少,我以为她这样忙碌,当不会留意我出宫这样的小事,谁知入了宫就被她叫去,闲问了几句外面人情物价,方悠悠闲闲地问:“独孤元康身子还健旺?” 我道:“洛南公出城访友去了,没有相见,但听独孤绍说,还能骑马射鹿,一次能吃三盘肉,喝二斤酒,应当不差。” 母亲略一点头,眯着眼道:“独孤元康是前年休致的?” 婉儿自然而然地便在旁补了一句道:“壬申年就致休了,说国家承平,不消他这老将出马,那时洛南公已六十有三,到今年该有六十九了。” 母亲似露出些许歆羡之意,轻笑道:“六十九岁还能打猎,倒是难得。” 我笑嘻嘻道:“阿娘善自保养,不说到了六十九岁,便是到了七十九、八十九,照样能引弓射鹿,欢跃天下士民之心。” 这马屁似有些过,母亲瞥了我一眼,并不接话,右手食指与拇指彼此捻了半晌,半是自言自语半是问询般地道:“以洛南郡公独孤元康为左鹰扬大将军、河北道大总管,你们以为如何?” 我与婉儿对望一眼,彼此眼中都露出些惊诧之色,又一齐躬身道:“军国大事,妾/儿妾等不敢妄加议论。” 母亲轻笑道:“又不是立刻便照你们说的去办,说说又何妨?” 婉儿便拿眼看我,我慌忙道:“阿娘若问的是赋税、考功等务,儿近来颇有所习,定然畅所欲言,可这军中之事,儿实在不通,不敢议论。”至今为止,我只将一切武官等次熟背,略知朝中几个有名的大将的出身、生平,除此之外,让我议论军事,那真是一句也说不上的,婉儿虽然聪明,于这些事只怕也一塌糊涂,否则她教了我许久,不至于一点都不提及——果然母亲再去看婉儿时,她早垂了头,将身子躬得低低的:“妾亦不通。” 母亲便似有些失望地叹了口气,半责备地向我道:“素日你总说些女子亦不逊于男儿的话,临到头来,有些事还是要去问那些男人。” 我心里堵得慌,立刻便要驳母亲,张口时却发现全无可反驳之言辞——而今天下,不说黑齿常之、程务挺、刘仁轨等名将,单说刘祎之、裴炎等人,对如何领兵、如何用将、如何驻防、粮草辎重、士气城备都能说出一二三来,可这事要拿去问任何一个女人,哪怕是独孤绍或崔明德这样天资聪颖的小娘子,她们多半也只能含糊其辞,至多说个大略,实务上能做的都极其有限。然而这却不能怪女人。凡事总有经验累积,如刘仁轨那几个,都是领兵多年,南征北战的老将,刘祎之、裴炎几个年纪略轻些,却也是在中枢摸爬滚打了二三十年的人物,以他们而和时下这些连与男子一般读书的权利都没有的女人比,既是委屈了女人,也是委屈了他们。 母亲没空理会我的小心思,略一沉吟,便命人传崔峤、刘祎之、韦思谦等人进来。我知她是要同人商议,闷闷地退出去,出宫时的好心情全然不见,踢踢踏踏地走到阿欢那里,正见她自外回来,问她去哪了,她却把眼一挑,嘴角轻扬:“你猜。” 我道:“你没带大郎,肯定不是去花园里,多半就是去习经书、听经讲了?” 她笑着摇头:“再猜。” 我猜不中,与她并肩走进殿中,一手挽了她道:“好阿嫂,告诉我。” 她便推我:“连猜都不肯猜,懒不懒?” 我笑嘻嘻道:“懒就懒了,难道阿嫂就因为我懒,所以不告诉我?” 她白我一眼:“偏不告诉你,你待怎地?” 有人在侧,我还真不能将她怎样,只能撒娇打滚地求她说,好笑的是守礼自里面跑出来,见了我在撒娇,也一模一样地学着去扯他娘的裙子,边扯还边学舌:“说,说,说。” 阿欢被我们缠得不了,先抱起守礼哄了一阵,与我一道坐到榻上,打发旁人,方道:“去了崔二那里。” 我有几分惊讶:“怎么想起去见她?” 她便笑得有几分得意:“她整日在那里闷坐着,也不出门,也不应差事,偏偏供应铺陈,具是上佳,你就不奇怪?” 我道:“你看她闲,其实说不定她替阿娘做许多事,不叫你知道罢了,再说,她是宰相之孙、世家之子,宫中不敢怠慢她,也是自然的。” 阿欢只是笑,并不答我,她心情甚是愉悦,一边逗了守礼,过了一会,方问我昨日劝独孤绍劝得如何。我将昨日之事一一与她细说,还担心她怪我不会说话,她却只淡笑道:“阿家与政多年,朝事熟稔,大臣多出其下,于军务却不甚涉及,刘、程、黑齿等几位大将军,都是先帝一手提拔,虽是忠心圣人,却未必忠于太后,更愿意用悬车多年的独孤元康,也是自然的——当初破格起用独孤绍,不就是为了示恩于他么?” 我道:“道理是如此,可元康公愿意投效太后,却未必愿意投效我阿娘——你明白么?” 母亲的野心我已隐晦地与她透露过多次了,阿欢倒并不奇怪,只笑道:“所以我让你去劝独孤绍,人人都知她是要留着招赘承继宗嗣的,虽是女儿,其实形同嗣子,若她投效阿家,她父亲不投效也形同投效了。” 这道理不用她说我也知道,可昨日我去劝独孤绍,为的却不是这个。 阿绍不但心怀凌云之志,而且从始至终都坚定不移地向着她的志向前行。我一直很佩服她这一点。而且,虽然我是无用之人,不能匡正社稷、厘清陋俗,可有人愿去做这样的先驱,我亦乐意为她尽一份绵力。虽然这份绵力的动机实在是驳杂得很,细究起来,甚而有些不堪。 我望向阿欢,她对独孤绍和崔明德这两个世家子一贯没什么特别喜恶,昨日却故意提起独孤绍罢官之事,引得我与她商量了一番局势,议出对策,又哄我冒了雨便出门去劝独孤绍。究其心思,不过还是担心这两人握着我们的短处,一定要将她们拖下水罢了。 若再早几个月,我心中多少还是有些犹豫的,不但是因我天性不喜欢这样的算计,亦是因阿欢又将算盘打到了我的头上。可是昨日她一抱着守礼来和我说话,我却几乎毫不犹豫便顺了她的意思。 毕竟如今的我不是一个人了,我想起数月之前,守礼那怯生生的一句“太后”,又想起独孤绍自家中踏出时,那张故作狷狂、玩世不恭的脸,不知为何,有些迷惘。 第226章 前线 出乎我的意料,最先起兵的不是徐敬业,而是齐王旧部。 七月末,齐王李明被押赴京中受审的,八月初罪名便定了下来,母亲的意思,此案牵连不宜甚广,因此只将李明及二弟赐死,子、侄十余人及属官五六人流放,妻女没官而已,齐国太妃则去品秩,幽居掖庭。然而周兴不依不饶,连着数次上书奏,说齐王谋反,实出国中怂恿,又列出许多名字,请一一清查。此奏未决,齐地官员风闻此事,人心惶惶,便索性举兵作乱。 九月十日,就在母亲第二次主持射礼的次日,这些人已聚众三万余,克历城、临邑、章丘等七县。 自高祖以来,朝中几乎每年都有兵事,区区三万之众,其实算不上什么,然而母亲却极慎重,以河南道行军大总管独孤元康领兵十万,即刻前往击讨——此时独孤元康刚与独孤绍的“夫家长辈”见过面,提起结亲的意思。 其实元康早几年间便在替独孤绍筹划亲事,只是他看得上的人家都不愿让儿子入赘,愿意入赘的他又看不上,且那时独孤绍年纪又小,事不紧急,一拖二拖,便到了如今,眼见独孤绍已过了二十岁,又在军中厮混,名声、样貌皆愈不中时,元康方着了急,四面托人打听,好容易得崔氏引荐,认了几个四姓子弟,怕别人轻他是将门糙汉,女儿又不学闺中术业,因此于礼节上格外在意,提亲时又甚是隐晦。对方乃是关中大姓,簪缨之族,虽累叶消减,毕竟是千年门楣,想到要让子弟入赘,亦是犹疑不决,因此元康八月提出此议,到九月还没个回复,眼下见元康又要领兵,越性便将此事推到了明年,说等元康凯旋归来,再做商议。独孤绍的亲事,便就此耽搁。 这些消息是小浪替我打探来的。从前贴身跟随我的几个小宫人,如今都渐渐地独当了一面。我喜仙仙的机灵细致,留她在我跟前掌管贴身事务。小浪嫁了人,与外间往来渐多,打听了消息,都向我这里报,我便索性让她掌管内宅的人情往来事,孙威娘、吴小孩几人亦各许了人家,自有差使——我还令柳厚德请了几位女先生,在第中仿内书堂一般设了个女学堂,凡是内宅诸人,有愿意学习文书的,具可报名前去,考绩优异者,可酌情选入各处为主事,这却是另外的事了。 旁人耽搁了亲事,都少不了要懊恼,独孤绍耽搁了亲事,却是大喜之事,我作为朋友,自然少不得恭贺几句,且她父亲又将她关在家里,若我前去,正好可以寻机带她出来,好生在外乐一乐,因此阿欢生日刚过,我便乘了马,晃晃悠悠地到独孤绍家,到时只见门皆紧闭,四面有许多胡服部曲伫立,把守甚严,想是因主人不在,所以格外戒严之故,叫人上前叩门,许久才见回应,却不是上次那管家模样的人,而是个贼眉鼠眼的老货,开门时眼珠先溜了一圈,听说是“长乐公主寻独孤小娘子”,还特地向冯永昌反复问了一句,等伸出头,见了我衣紫衣、乘御马、被数十千牛卫拱在道中央,方踏出门来,对我恭恭敬敬一礼:“我家六小娘子身子不适,不能见客,万望公主恕罪。” 独孤绍一贯壮实,在军中演练,风里来雨里去的,也从未见她打过一个喷嚏,忽然说她病了,我是不信的,轻笑道:“若是病了,那更该进去探望了——可有什么症状?重不重?请的哪一家大夫?要不要我自宫中叫两个女医来给她看看?” 那老苍头含含糊糊道:“公主盛意,鄙府上下深为感念,只是小娘子病得很重,怕唐突了贵人,不大好见人,请公主回转,等小娘子好了,再去拜谢公主。”百般推诿,总是不愿让我进去,我心中起疑,便又问道:“那你家小七娘呢?我与她也有些交情,许久不见,甚是想念。” 那老仆又道:“小七娘照看府中,不大方便。” 我向冯永昌使个眼色,他便立刻上前一步,挺胸作色:“公主到府拜访,你这老东西不入内通禀不说,连个接待的人也不见,这便是贵府的待客之道?”一句话说得那老仆变了颜色,只能慢吞吞进去,片刻后独孤敏出来,开了大门迎我进去,在正厅备茶水。 这小娘从前便是直愣愣的性子,现在看着也没多大改变,心中有事,忧惧便都写在脸上,一丝掩饰都不曾有,我见她脸色,心内一沉,忙忙地问:“阿敏,你姊姊她当真病得很重?” 独孤敏看我一眼,轻轻嗯了一声,那老仆在旁咳嗽一下,她方闷闷道:“病得很重,还会过人,不能见客,二娘请回罢。” 既是她这样说,我也只能信了,又问几句病情,独孤敏却不肯说话,皆由那老仆回答,答了几句,又状不对症,听得我一头雾水,将随身所带几坛好酒交给他们,转身离去时,却听独孤敏叫住我:“二娘!”抬头望她,只见她欲言又止,反复几次,才道:“听说齐州造反了?有多少兵?很厉害么?” 那老苍头严厉地唤了一句:“七娘子!” 独孤敏便又不说话了,闷头送我出门上马。我心中实是疑云丛生,在街上逛了一圈,茶楼坊巷,聊的都是家长里短的事,回家一问,也并没有什么新消息,回了宫,和阿欢说,阿欢倒是有些猜测,却又说做不得准,要等有了确切的消息才和我说,我只好漫无头绪地等了几日,到十月中,早起侍奉母亲时,却见她面色古怪地看着我,将一封书信扔在我面前,道:“独孤绍干的好事。” 我一头雾水地打开书信,看了几句,方知那日她家人为何如何古怪——独孤元康大军出发后不久,独孤绍便在夜里翻墙出府,孤身一人,投齐州前线去了。 227.难题 母亲所给书信是自济州而来,说独孤绍并未投往独孤元康的大军,而是孤身入了与历城相近的长清县,以金吾校尉的身份收拢兵众,大竖旗帜,抵御叛军。战报机密,细务不得与闻,只知母亲与宰相商议过后,当日便即下诏,以独孤绍为游击将军,得假长清、历城、章丘、临邑等十县兵事——除长清外,其余九县都早已陷落敌手,长清其实也已被攻克,只因独孤绍过去,才勉强在县城中竖起一支孤军抵抗——相机辖制、便宜从事。 此事令我忧喜参半。喜的是独孤不但能如愿投军,且她一旦成了朝廷敕封过的招讨武将、立过战功,于婚姻之事便越有自主权了,忧的却是前线凶险,她又是孤身而入孤城,万一有所损伤,实在令人痛惜,何况她或多或少是因了我的劝说,方才做出此事。 除了忧虑独孤绍之外,我心中还有一重隐隐的猜测,这猜测令我心中难安,几次想要去问阿欢,话到嘴边,却又每每缄口。 我爱她。爱她在门外伫立等我时引颈遥望的模样,爱她说话时对我似嗔还喜的千万风情,我爱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我爱她说的每一个音节,平、上、去、入的变化在她嘴里总能绽出与众不同的魔力,毋须雕琢,自成天籁之音。 可独孤绍是我的朋友。倘若这次她出了什么事,我大约一辈子都无法原谅自己。 阿欢不是没有算计过我。事实上,我们的交情自一开始便充满了利益算计。可她对我的算计,与对独孤绍的算计,是不一样的。那是一种我说不出来的感觉。我唯一知道的,就是这感觉令我不舒服。 连着三日,我都在百孙院中流连不去,举止迟疑、言语犹豫。我不知阿欢是知道我的疑虑,却闭口不愿商谈,还是对此真不知情,总之她对此事一字不提,连前线的战事,都显得有些漠不关心。 第四日的时候,我依旧在犹疑,却是崔明德忍耐不住,找到百孙院来。 她一向不事浮华,今日却特地穿了绯红衣裙,上衫略浅,粉嫩如初夭之桃,裙摆较深,艳红如寒冬腊梅。她步履依旧是轻盈的,直踏进殿中,连拜也不拜,两眼勾勾地看着阿欢:“王妃如今可如愿了。” 她的目光冷如寒冰,面色青铁,仿佛随时都会上前揪住阿欢的脖子,我下意识地站在了阿欢身前,略带着几分心虚地道:“二娘来了?许久不见,一向安好?” 崔明德冷冷地看着我,我被她一看,越觉不安,不自觉地低了头去,阿欢却轻轻握住我的手,站在我身边,浅笑道:“不是我如愿,是独孤绍如愿。” 只这一句,我便知道困扰我许久的问题的答案了,心中发寒,手不由自主地向后一动,轻轻自阿欢手里脱出去,立在一旁,崔明德冷笑着看了我一眼,昂起下巴看阿欢:“是么?” 这是时下世家子们傲视同侪时常有的姿态,我原以为在崔明德身上不会见到了,今日才知是自己无知——崔明德不但能有这样的神态,其中傲视俾睨之气,较之寻常世家子还更添百倍,我虽穿着一品紫衣,却全被她这五品的绯衣给比下去了。 然而阿欢却并未被崔明德的气势所摄,她依旧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声音轻和,面带笑意:“当初向独孤绍授兵法战阵的不是我,令她自请献鞠舞、为仪卫、练女兵的不是我,教她脱出仪卫、入金吾的不是我,奏免其官、强令她嫁人的也不是我,敕封她为游击将军的更不是我…二娘以为,她去投军,是我如愿?” 崔明德的眼中倏然绽出怒意:“若不是你让公主劝她,她怎么会想到这里?” 阿欢笑着看我:“太平,你那日可向她提及过半点投军之事?” 我蹙眉道:“只说四方不稳,若洛南公被委以重任,自然无暇顾及她的亲事,叫她不要着急。” 崔明德冷笑不已:“你自然不会直接地与她说这些事,以她的资质,只消轻轻点上一句,如何不会想到逃婚的最好办法,就是前去投军?她从前那些木兰骑、金吾之类的官衔都是面上好看,再怎么胡闹也是有限,人又在宫中、省中,名声再大,坏不到哪去,认真到了军中,便不一样了,那里只她一个女娘…”她咬了牙,恨恨去看阿欢,阿欢却只是笑:“原来独孤绍一兵一卒亲自带出来的木兰骑,在二娘眼中,不过是面上好看,是小儿女胡闹,不知独孤绍听了这话,又当作何感想?” 崔明德道:“你不要与我咬文嚼字,你处心积虑怂恿阿绍投军,为的不就是要将我们与你们绑在一起么?我今日来,便是要告诉你,我偏不如你所愿。” 阿欢挑眉:“哦,原来二娘想了三日,还没想明白,而今除了太平与我,再没旁人能全心帮你与独孤绍了?” 崔明德道:“不是除了公主与你,是除了公主,没有人能帮我们了。公主与你,并非一体。”似是为了震慑阿欢,愈昂了下巴,笑着看我:“公主说是么?” 崔明德看着我。阿欢也看着我。 崔明德的目光中有些洞悉一切的意味,带着些世家子惯常有的傲慢,阿欢的目光不似这么咄咄逼人,却也带着些许迫切,我头一次被她们两个这样认真关注,心中实在别扭得很——阿欢做下的事固然令我不舒服,可却也不愿令她在崔明德面前落了下风,便抿了嘴,半晌才道:“当今至重,是阿绍的安危,在这里争这些没什么意义。” 崔明德又冷笑起来,一面冷笑,一面盯着阿欢,嘴上却对我道:“二娘还记得从前我们的约定么?我帮过你,如今是你还我的时候了——太后本欲以我及几位尚宫为替身出家,是以我等在后宫静心修行,习诵万经,为太后祈福,但是阿绍既已从军,我便改了主意,我想入兵部,为太后参赞机要、筹划军务。” 我蹙眉道:“本朝从未有以女子入部阁的先例。”如婉儿或母亲,都是以后宫身份与政,如独孤绍,亦有平阳公主在先,可若以女子做前朝官,便当真是开了万古先河,我之私心自然是愿意,却怕自己办不到。 崔明德冷淡地打断她:“庐陵王妃之前,本朝亦未有王在外之藩,王妃留京的先例。”看我一眼,又道:“阿绍之前,也从未有女人能名正言顺为游击将军者。” 我似有所悟。 228.求仁 先前我的怀疑还如隔着窗户看外面,中间隔了一层窗纸,多少是不明不白,现在这窗纸却被崔明德撕扯而空,室内室外,皆是清楚明白,再无遮拦。 阿欢是故意的。 崔明德自家有精明老练的祖父,族中子弟辈出,又无婚配儿女,所唯一牵挂而又可成为软肋者,便只是独孤绍。而独孤绍心心念念的,除了崔明德,便是行军打仗、建功立业——一般而言,这理想只是痴心妄想。哪怕独孤绍是将门之后,又颇有些天分,说到底她也只是一个女人。一个在这个时代,注定要结婚生子、招赘承宗的女人。 于是阿欢一点一点地设法替独孤绍扫平了路上的障碍,一点一点地让她看到希望,她得到的越多,便越不肯放弃,而越不肯放弃,这条路便越艰险。 以女人而为武将,在这时代而言实在是悖逆纲常,不但陌生的男人们不会支持这明晃晃颠覆伦理、争夺男人崇高地位的事,便是亲近的家人,出于家族声名、儿女安危等等考量,也不会真心支持此事。 而独孤绍若想真的挣出一番天地,朝中又必须有依靠。目下来看,这依靠只能是我。 所以崔明德忍了三日,终究是到了我这里。 这手段说起来很简单,无非是因势利导,当年她曾用这手段对付过韦欣,只不过那时的她还嫌急躁,所作所为,一眼就能叫人看透,而今的她,较之当年更隐忍、更圆滑,也更深沉了。 在这宫里慢慢成熟长大的,终究不止是我一个。 我心里有些闷,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想要告别,却又觉得此刻不适宜说告别的话,想要质问,却是一句话也问不出来,不知不觉间,我们已相知近五年。 而这五年,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阿欢静静地站着,不说话,不动,不笑,只是站着,看我。 她的脸色很沉静,眼睛却很亮,深秋的日光也不及她的眼睛亮。 她今年已过了十八岁、入了十九岁,年后即可被称作二十。在男子为将冠的年纪,在女儿家则已算熟成妇人,她却依旧有着少女般明亮的眼神,算不上极白皙、极娇嫩的面容上有一股生机勃发的力量,她偏爱葱绿和鹅黄,而今也穿着这样的衣裙,内造衣衫,精工细制,却搭了个玄色底、葱绿菱花纹、绣得歪歪扭扭的承露囊,那是我亲手为她赶制的小物件,算不得礼物,只是单纯地想为她做些什么,她一直嫌丑,每每以此笑我,却总在适当的场合精心地佩着它,将它上面的每一缕丝线都理得整整齐齐。 她从不肯顺着我的意思说爱我,可我知道,她是爱我的。 一如我爱她。 守礼不见母亲和姑姑,哭了几回了。 往常我们争执,阿欢总会故意抱出守礼来令我就范,我也往往就假借守礼之名而顺了她的意。可今日无论守礼怎么闹,阿欢都不肯叫人把他带进来。殿中一直只有我们。 太阳渐渐地移到天中,带来深秋最浓的温暖,我终于按捺不住,先问阿欢道:“你就没有什么想同我说的?” 阿欢轻轻地笑,似是站得久了,慢慢地动了动,坐到了主座上:“太平想让我说什么?” 我不想迫着她,一面低了头去看自己的脚尖,半晌才道:“你就不怕,阿绍会有什么事…” 我不愿意用任何不好的字眼来形容阿绍此行。我宁愿相信,她一定会功成名就地回来,成为我大唐最年轻的女将,冉冉上升的明日之星,毫发无损、一毛不伤。这所谓的万一,不过是诈阿欢的虚词——一定是这样。 阿欢看我道:“求仁得仁,何所顾惜? ” 我凝视着她:“可是万一…有事,不但崔明德大怒,洛南公只怕也会忌恨你,你辛辛苦苦谋算,岂不是全部成空?” 她笑了笑,却不直接回答我,反而问道:“太平知道,独孤绍她为何不去投奔自己父亲,或是临近的兵营,却一定要到长清去么?” 我微微蹙眉:“倘若投往洛南公,与在家里又有何异?何况她是个女人,投到别的地方,都只会被当地守军当做胡闹,朝廷也根本不会承认她,只有去长清这样的地方,情势危急、人心纷乱,见到一个朝中来的人,便会当做救星一般,而朝廷为了鼓舞士气、彰表忠义,哪怕她是个女人,也会明旨褒奖,而又没有任何人能管得到她——长清实在已是她唯一的出路。” 阿欢微笑:“是啊,长清已是她唯一的出路,正如这样做,是我唯一的出路。” 我心头一沉,道:“她们不是那等小人,再说,崔明德一贯寡言少语,不与人来往,独孤绍看着虽松散,心里其实也明白…” 阿欢笑着摇了摇头:“她们与我们并无利害时,自然是寡言少语、谨言慎行,可若是一旦有利害呢?”伸手按在我唇上,将我要说的话都按了下去:“设若,我是说设若,崔峤欲与你我为敌,你觉得崔明德是会帮他,还是帮我们?若是崔明德有难,独孤绍是会先顾着她,还是会先顾着我们?” 我答不出来。设身处地地想,倘若有一日,阿欢与独孤绍、崔明德三人之间只能留一人,我一定是会选择阿欢的。哪怕为此内疚一辈子,也绝不后悔。以此论之,恐怕她们二人对我们,也不过如此。这不是君子小人的问题,这是人和人的命。 阿欢的手指抚过我的脸,轻轻柔柔,带着无限眷恋:“你也长大了,知道世上事,总不是那样绝对,如今她们与你是朋友,日后却未必能再做朋友。哪怕她们依旧与你为友,她们的家族姓氏,也未必就永远与你为友。与其等到日后…不如先将她们与我们牢牢地绑在一起。更何况,所有的路,都是独孤绍自己选的,从头到尾,没有任何人强迫她做什么——除了崔明德。” “可是崔明德替她选的,的确是最好的路。” 她又笑:“你曾与我说,无论如何,也想保持初心。哪怕这样会让前路更艰险、未来更艰难,有些事,也不愿去做,对不对?你会如此,又焉知独孤绍不会如此?我们所谓最好的路,对她来说,却未必是最好的路。” 我闭了闭眼,睁开时已不由自主地握住了她的手:“就算如此,你这样也实在是太冒险了。阿绍…阿绍一个人在外面,万一发生什么,我们…承受得了洛南公与崔明德的怒火么?” 独孤元康和崔明德联手,虽未必能动得了我,却一定动得了阿欢。连我都知道的道理,她也一定知道,可她却只是风轻云淡地笑:“求仁得仁,何所顾惜。” 第229章 爱情 爱情是什么? 直到与阿欢在一起这么久,我依旧常常困惑于这个问题。 倘若要叫我描绘“爱”是种什么感觉,我的回答一定又快又好。那是一种时而甜蜜,时而忧伤,又不知为何而甜蜜,为何而忧伤的感觉。是一种莫名其妙便魂牵梦萦、心旌摇荡的痴傻。爱这个字由来无名,却重于千钧。 可是爱情到底是什么?我却不知道。 前世的时候,有人说它是一种奢侈品。不是每个人都能得到。有的人则说,只要静静等候,爱情一定会降临到你的身上。 我想我大约幸运地成为了后一种人罢。 我不是哲人,不是诗人,甚而不是一个出色的人。 可是当我在阿欢的脸上看到爱情时,我的心令我一下便变作了最圣贤的哲人和最长情的诗人。我不知这是不是一种短暂的、因感动而起的冲动,只知此刻的自己有了些微的不同。 爱情。我何德何能,足以拥有这样的爱情? 我又何德何能,得以拥有这样的阿欢? 我长久地凝视着阿欢的眼中,看着她闪亮的眸子,心眼像是沸腾的泉眼,行为却冷静得出奇。 我的手碰到了她的脸,拨开了她额前的一绺散发,她化了淡淡的妆,却并没有抹得很白,只是令肌肤透出莹润的自然之光,她的额头和下巴都生得很坚毅,嘴巴却小小的,和脸颊上的酒窝一配起来,俏皮得惊人,她的眉毛细细弯弯,化得介于少女与少妇之间,却意外地适合她。 我是什么时候发现她长得这样美的?像是起自汝州温泉,又像是起自更久以前。有一次父亲和李睿打夜球,别人都看得津津有味,唯有我在旁边待得无聊,沉沉欲睡,母亲于是用她的步辇送我回去,路途很长,我就对几个小宫人说狐仙的故事,说着说着,自己却看到了狐仙——阿欢伫立在路边,穿着绢布衣裳,怔怔地看着花丛里面。 她那时候与现在差不多瘦,看上去却比现在要高多了,我坐在母亲临时借与我的御座上,才堪堪似与她平齐,经过她时,看见昏暗中她的身子在随风影摆动,恰与我向旁人说的故事巧合。初时我以为她是纤细清朗的崔二娘,走近以后,才发现是那位胆敢以筷子去挡李睿佩剑的韦四娘。 那个将我不感兴趣的马球打得极好的韦四娘。 那一年我十二岁,对这个我生活了十二年的大唐没有太多好感,做什么事都懒洋洋的,不喜欢读书,不喜欢骑马,连马球赛都不喜欢看。 而如今我只差两个月便要满十七岁了,喜欢在洛阳的坊市上缓辔徐行,一眼就能看出街上多出来的新奇小玩意。我的弓马虽不如意,毕竟也是能驰驱射兔的人,我的马球技艺虽一如既往地烂,偶尔却也能不凭借身份进一两球,西京慈恩寺,东都报德寺,两寺戏目,我泰半看过,昭武九姓是康、安、曹、石、米、何、火寻、戊地、史,教坊四部是法曲、清乐、胡部和龟兹… 是阿欢令我融入了这个时代。 是阿欢让我情愿做一个大唐人。 若论初心,阿欢才是我的初心。 文明元年兵燹烽起。十月末,齐州尚未克复,扬州又起战事——徐敬业诈言李晟未死,奉为号令,移檄州县,自称匡复府上将,领扬州大都督,聚众十余万为乱。 母亲以极轻蔑的姿态对待了此次起义,她命人在大朝会上大声朗诵那篇与原著疑似有些微不同的《讨武氏檄》,然后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倒是好文笔,此人不得录用,是宰相之过”。宰相们——以裴炎为首——出来谢罪以后,母亲却又在御座后笑着道:“也不过是书生文笔,可为翰墨臣,不堪辱宰相。”略一挥手,将此事连同两处叛乱所带来的阴影一道轻轻揭过,国中士气大振,齐州叛乱旋踵即定。 十一月初,独孤元康凯旋而归,先于他归来的,是一道替部下表功的奏疏,以及一道请罪的表状,亲自赉送表章的是独孤元康的部曲斛律忠,随他一道入城的,还有在此次战事中孤身入孤城,率城中士绅及家奴七百人抵御了数千叛军、坚守城墙月余直到援军到来、又第一个引兵杀入历城的游击将军独孤绍。 独孤绍是躺着进洛阳的,不是因她引兵激战三十余日、历经大小七十余战时受了些伤,而是因她的主帅,镇军大将军、督沧棣德博四州军事、河南道行军大总管、上柱国、洛南县开国郡公独孤元康,责她不听军令、擅自行动,将她当众杖了一百,送入京中请罪。 听到消息时崔明德正坐在我这里“品茶”,得报后面色镇定、一如往常,甚而还颇为多余地向我解释了一句:“此是洛南公避祸之道,阿耶打女儿,下不了狠手,不必忧心。” 然而这句之后,她却将一杯新沏好的热茶攥在手中达一刻之久,两手都被烫得通红,却依旧毫无所觉。 作者有话要说:  呃…睡到一半想起来明晚要出去浪,提前写好了…原谅我是短小君,感觉一千多字足以描述这一章了… 于是周二晚上么有更新,周三晚上会更新哒_(:зゝ∠)_ 第230章 茶话 我本想亲自去看独孤绍,奈何赏罚未定,不好私自前往,便遣了仙仙与四五个宫人,带了些许多药品礼物,又命内官、金吾押车,代我上门探望——我之心意,不过因此时非常,想示人以光明磊落,故尔特地大张旗鼓,光礼物便备了两日,见母亲对此未置一词,才安安心心叫人领了令牌,大大方方出宫。 仙仙前脚才走,后脚便听宫人报说“庐陵王妃携大郎来了”,欢欢喜喜迎出去,才将守礼接到怀中给他看我新为他做的一套小人,又有人来说“崔二娘子前来拜见”,与阿欢一道和她见过,不温不火地说了几句话,连茶点尚未上来,又听前面报“贺娄尚宫来”,我看阿欢一眼,见她抱过守礼,笑向我道:“你尽管迎,今日来的,恐怕还不止这些。”话音方落,果然又听外面说几位素日有些交情的女官来拜见,正好与贺娄氏一道进来,一一见过,都说久不见我,特来问安,尚车乘的问我车驾舒服与否、要不要叫人去查看有无掉漆缺角,尚衣服的说冬日将近、问我衣裳有缺未有、喜欢什么样的纹饰只管差遣她去做,尚茶点的问我一向胃口可好、带了几样不常见的吃食——这宫中除了母亲,便属我这物件最全、供应最紧,连李旦都未必得宫中这样照料,在这些人嘴里,却好像我是那爹不亲娘不爱的冷宫庶妃、一朝翻身上位一样,将嘘寒问暖的废话不要钱一样说给我听。 我初时还不明白,待见这些人一边聊着天、叙着旧,一面引颈交盼,频顾门首,又总把话扯到“那个在齐州打仗的小娘子”身上,才知原来这些人都是为了独孤绍来的——宫中没有成年男子,宫人、内官们闲来无事,心思不是花在向京中打探各式各样的消息,就是用在追捧正当时的诗人、名优之流上,独孤绍一战成名,这事迹本就耸动,再经口耳一传,愈益神奇,几日工夫,上至尚宫贺娄氏,下至洒扫宫人,个个都知道了她的大名,我这样大张旗鼓地派人前去探望,叫她们知晓,自然个个都巴到我跟前来打探——横竖无事,便叫人摆了果盘茶水,拿了各色游戏物件,开起茶话会来,一时聊天的聊天,樗蒲的樗蒲,因仙仙去的比我先想的要久许多,中午又一齐在我这里吃了饭,饭后重聚在一处,说不上几句,门外又报“上官才人来”。 这却真是稀客。阿欢与我都不觉站起了身,迎到门口,众人亦纷纷随行,将穿着绯色男子袍服、刚走到门前的婉儿看得一怔,忙忙地便弯腰向我拜下去,被我扯住时扯着笑解释一句:“并非传太后之命,公主不必拘束。”到底是拜了下去,完礼方恭恭敬敬跟我入内,殿中却是人人敬畏,将婉儿让在阿欢下首坐了,言谈亦倏然谨慎起来,全不见方才的热闹。 我望了阿欢一眼,她也正在看我,目光交汇,对我轻轻摇了摇头,对本来在一旁玩新玩具的守礼招了招手,将他揽到身前:“见过上官才人。” 守礼已知道认生,扭捏着不肯开口,婉儿又在那里推辞,说该是自己拜见守礼,阿欢则说守礼年小,婉儿是侍奉长辈的人,必要尊敬。两方拉扯,谦逊个没完,我看得不耐,径自过去将守礼抱起,叫他喊:“上官姑姑好。” 守礼对“姑姑”两字却是极熟,当下响亮地喊了一句“上官姑姑”,喊完就搂住我的脖子,头枕在我的肩上,扭过去只是望着他的新玩具。我笑着拍了拍他,将他放回乳母手中,回身坐下,刚要和婉儿寒暄几句,便见仙仙进来,走到门口,被我们这阵仗吓了一跳,站在那里不敢进来,忙招她道:“阿绍怎么样了?” 仙仙回过神,脱鞋进殿,向我一拜,跪在地上便道:“妾去看了独孤将军…” 崔明德蹙了眉纠正她:“独孤娘子。” 阿欢笑道:“她是朝廷封授的游击将军,叫声‘独孤将军’无可厚非。” 仙仙看我一眼,不等我说话,贺娄氏先笑道:“你先快说,独孤将军怎么了?” 仙仙便伏身一拜,继续道:“妾去了洛南公府,因独孤将军有伤在身,所以只在门口看了一眼,说了几句话,独孤将军说谢公主的恩赏,等伤好了,再亲自到第相谢。” 这套话却听得两旁不耐,贺娄氏又第一个出来问道:“只在门口相见,为何这么久才回来?” 仙仙便有些得意地扬头:“虽不得见独孤将军,却与独孤将军之妹独孤小将军在一处聊了许久,跟随将军回来的几个亲卫也都见过了。” 我不解地道:“独孤小将军又是谁?阿敏么?” 仙仙道:“正是独孤将军的七妹,单讳一个敏字。因这位独孤七娘子也与她姊姊一般威仪天生、文武双全,所以妾私心斗胆,将她唤作‘独孤小将军’。” 一句话说得阿欢与我都笑出来,崔明德沉着脸向我道:“朝廷职官,岂容宫人胡乱称呼,请公主禁绝此事。” 我见她意甚坚决,便对仙仙使个眼色,道:“你叫独孤小娘子就是,不要乱叫——你从阿敏和阿绍的亲卫那里听到了什么?听说独孤将军孤身一人入长清,又带着几百人便打退了几千人,守城月余,中间大小七十余战,一定有许多事可说罢?”却是故意不提独孤绍的伤势。 仙仙最是机灵,马上便顺着我道:“此次有十余人跟随独孤将军回京,都是她在军中招徕的好汉。其中四人是随她守过长清的,个个都生得膀大腰圆,甚是魁梧…” 不知是谁说了一句:“我们不想听膀大腰圆的汉子,只想知道独孤将军的事迹。” 仙仙便环顾一周,慢慢笑道:“我正是要说独孤将军——这四个男人都粗大魁梧、坐立如山,令人一见之下,便心生敬畏,可当初在长清,四个人一起,也打不过独孤将军一个。” 我清楚地看见这群后宫妇人露出惊叹之色,连婉儿面上都流出些许异色,只有阿欢和崔明德两人一个淡淡微笑,一个紧紧蹙眉,不为仙仙这显然有所夸大的言辞所动。 仙仙得了她想要的反应,越发得意起来,将身子板得直直的,昂首道:“那四人,一个叫宋五百,一个叫刘万斤,还有两个是兄弟,叫做张勇、张霸,四个人,每人都有这样高,腰围这样阔,在长清时都是地方一霸。兵临城下,守城校尉兵败被杀,县令又吓得举家自缢,是县中仓曹与他们四个纠集县中少年,据城抵抗。独孤将军先扮做男装,用独孤大将军的私印和金吾卫的衣甲叫开城门,却被人发现是女人,这些兵汉就不肯服独孤将军的管,还说她带来了晦气,要将她杀了。” 虽已知道结果,我却依旧心中一紧,不由自主地向前挪了挪坐席,问道:“那阿绍怎么办?” 仙仙笑道:“独孤将军不慌不忙地说:‘我是天子亲授木兰骑校尉,大将军独孤元康之女,自幼随父亲从军,不会走路时已先学劈砍,百战未尝一败,父亲视我为猛将、福将,所以才放心大胆地派我到你们这小小县城来,没想到你们还不领情。’” 阿欢扑哧一下便笑出来,被崔明德一瞪,却笑得愈肆意,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身上环佩,我假装看不到崔明德阴沉的脸色,催问仙仙:“然后呢?”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OY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11-08 00:18:17 呱QAQ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11-08 03:52:58 沉水入火扔了1个火箭炮投掷时间:2016-11-08 17:47:50 楚江畔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11-08 23:03:23 往事情牵扔了1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6-11-09 13:42:09 读者“往事情牵”,灌溉营养液+1202016-11-09 13:41:34 读者“”,灌溉营养液+12016-11-07 20:20:37 读者“三生石上常相思”,灌溉营养液+12016-11-01 22:48:15 第231章 说书 仙仙这小娘着实有说书的天分,看我们着急,偏要停了一停,方慢慢笑道:“原来那县少年中有在金吾卫上过番的,那四人便让他验了独孤将军的衣甲、印信,发现是真,又听独孤将军将洛南公的事迹说得详细,对她的身份倒是没什么怀疑,只不忿她是个女人,且又有一人说要扣住独孤将军以求速派援军,有一人则以为不可得罪独孤大将军,两人各自有一人附和,吵嚷不定时,独孤将军却嗤笑一声,说:‘你们一大群男人,守城不过数日,便致县令自缢、校尉战死,自己无用,倒好意思怪我’,那四人具是血性汉子,登时大怒,其中一个就说:‘听你口气,倒像是很有本事似的?既如此,倒不如我们比一比’。独孤将军却笑道:‘若是要比,你们就四个一起上,不然就算赢了也没意思’。那四人益发恼怒,两人提刀,一人提枪,一人用棍,便要迎上,将到近前,独孤将军却说:‘且慢’。” 仙仙说得口干,不由自主地停了停,阿欢道:“拿水给她。”两旁宫人却不等吩咐,已勤快地盛了果饮,又捡了一盘点心:“王娘子请用。” 仙仙还只看我,我早巴巴地等着她说,当下就点了点头,又命人搬张坐席来,仙仙受宠若惊,连谢了几次才敢坐下,贺娄氏早等得不耐,口中只是催:“然后呢?” 此时殿内着实是寂静,只有仙仙一人的声音郎朗而起:“那四人已到极近,却被独孤将军叫住,还以为她怕了,都笑道‘若是胆怯,趁早认输,我们看在独孤大将军的份上,留你到最后’,独孤将军却笑着摇头说‘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想换个比法,毕竟如今大兵临境,不是承安之时,如这般地上比斗,没什么意思’,那四人就问她要怎么个比法,诸位娘子们猜猜,她说了什么?” 诸人皆摇头说不知,连婉儿与阿欢也默不作声,仙仙得意地看了一圈,将要开口时,却听崔明德道:“她是不是说,既是战场冲锋,少不了马战,要与他们骑马比试?” 仙仙讶然道:“崔娘子怎么知道?” 崔明德哼出一声,信手端起茶杯,将一杯茶如饮酒般一饮而尽,才道:“猜的。” 仙仙不解地看她,被人催了一句,方继续道:“便如崔娘子所说,独孤将军提出要马战——后来那四人才知独孤将军所骑之马,号曰‘希卢’,是洛南公为她寻访而得的大宛名驹,据说曾伴着独孤将军历经百战,而那四人所骑,皆是县厩中所养驽马,不过这都是后话——那四人便又提了兵器,与独孤将军各自上马,将到近前,又被独孤将军叫住。” 话说到这,我已若有所悟,看了阿欢一眼,见她也露出了然之色,相视一笑,听仙仙道:“独孤将军这回又说‘同是报效国家,算得上是自己人,既是自己人,就不好真用这些刀啊枪啊的,以免误伤,还是用木棍代替得好’,那四人听得在理,就四下命人去寻了木棍,独孤将军又说要大小差不多的木棍,免得怪她靠兵器取胜,可木棍一时又难寻到,独孤将军便与他们约好,用过饭后,再行比试。” 话说到这,殿中人泰半都已了悟:“独孤将军长途跋涉,人困马乏,贸然应战,多半没什么胜算,所以故意拖延时间,又特地挫折对方的士气。” 仙仙笑道:“我不知什么拖延什么士气的大道理,只是觉得独孤将军一见面就将这四人耍得团团转,这份本事,才是做将军的本事。” 贺娄氏笑谑道:“照你这样说,以后打仗,都不必他们出战,只要主帅站在墙头对外面喊上几句话,胜负输赢,就一目了然了?” 仙仙笑道:“若真是这样,那倒承贺娄娘子吉言,少了多少兵戈——总之独孤将军到了饭后与四人比斗,各自以木棍为器,独孤将军以一比四,轻轻松松便将他们四个都击落马下,四人不服气,说要再行比试,独孤将军说‘叛军有数千人,我们只有数百,以一敌十,倘若真等到他们入城与我们缠斗,这城岂能守住?’,这回那几人已知独孤将军之意,就自己提出要与将军比试射箭,那宋五百射箭之术,远近闻名,据说能射百步之杨,谁知独孤将军却更厉害,骑出百五十步外,在马上连射三箭,每箭各中了这么大小的一块石砖,每一箭都没入砖中三寸许,将那四人唬得直颤,当下就拜倒下去,就这么认了独孤将军为主帅。独孤将军便整顿兵马,将守军分作四班,每两班值一轮,这两班中,一班守城,一班巡城,轮流当班,清清楚楚,又将城中锣鼓等物全部取出来,聚集兵民,约定以敲锣为号,锣响之时,最早执兵器到的二十人,各赏一吊钱,最晚到的二十人,每人杖二十。起初军汉们还怠惰,独孤将军就故意敲了几次,按约定赏罚,自此军中纪律严明,号令必行。然而除却军汉,城中百姓尚自胆怯,有谋划献城而出者,被人告发,宋五百几个都说要马上杀了,独孤将军却说,有人想要投降,无非是觉得官军不能赢,若是知道朝廷一定胜利,便不会有人要投降了,于是召集城中百姓,向他们说‘叛军人心不齐,数目虽多,却是一盘散沙,要将之击败实在是轻而易举,此时若不安心守城,到时难免有灭门之祸’,有城中大户不服,说独孤将军诈他们,独孤将军就与那人约定,一日之内,必令叛军吃个大亏,如若不然,听凭那人开城投降,倘若那人输了,则要捐出家中全部粮食,以资军用。” 我悄悄偏了头向阿欢道:“阿绍这是没有粮草,又打听清楚了这大户有投敌之意,故意激他罢。”阿欢对我点点头,见我发髻松了,便伸手替我理了一理,又道:“她倒是临危不乱,有这分本事,敢孤身出京,还不算莽撞。” 我嗔道:“你还不知她是不是莽撞,就这么诓她出去了?” 她用手在我腰上一掐,道:“她既镇日做着将军梦,总不见得在锦绣堆里做将军罢?” 我方不言,再回神听仙仙说:“…独孤将军便将县廨中一切财宝,专选那些贵重闪耀的,全都拿出来,搬做一堆,然后选了一队精干的壮士,命他们押送财宝出城,又放出风去,说那位京中来的独孤将军,因为害怕落败,带着城中的财物计有五六万贯悄悄地跑了——她其实早打探得城中有奸细,所以传出这样的话,那叛军果然中计,几队人马都要去抢那些财物,那押送的人奉独孤将军之命,见了叛军便一路边扔珠宝边向一处选定的山谷逃散,叛军们心本就不齐,见了财宝,在路上就哄抢起来,只有一半跟着进了山谷,山谷两侧,宋五百引了一百名弓手埋伏着,正值深秋,草木凋枯,宋五百带人射下火箭,谷中顷刻便燃起大火,叛军有上千人,却也只能哭爹喊娘,一路溃败。独孤将军又亲自带着一百名骑兵,马尾上绑着树前去追击,前面哄抢财宝的叛军全无战意,自相踩踏,死伤无数。又因那财宝中多用绢缎,宋五百带人追来,继续放火,又烧死许多——此战光斩首便有二百级,烧死、被马踩死、被自己人杀了的不计其数,围城叛军元气大伤,退军数十里。独孤将军又将城中老者、妇人、小儿聚集在一处,命他们围着头巾、执树枝和木棍在城墙上来回走动,且传出话去,说独孤大将军派了爱女亲领援兵到了长清,埋伏在城中,专等叛军上门。那些叛军不敢近前,不知城中虚实,又听这些传言,从此便不敢再大举兵围进,只敢派出小股人马攻城,都被独孤将军率人打了回去,再之后,独孤大将军调集兵马、大举增援,长清之围便这样解啦。” 她一口气说完,忙忙地就去端水喝,殿中久久无人发声,我们都沉浸在她的话中,遥想独孤绍的风采,最后还是崔明德轻咳一声,淡淡道:“独孤…将军,她这样勇武,立了这样大功,却又怎么被打了?而今…伤势如何?” 仙仙说起独孤绍被打之事,却依旧是一脸钦佩,活脱脱一个追星的小迷妹:“独孤将军这样了得,全是因独孤大将军这严父所教,独孤将军与援军汇合,攻下历城等数县,奋勇杀敌,立功极多,独孤大将军却不因她是自己爱女、又立有功勋而稍加关照,反而升中军帐,历数独孤将军之功过,按军法要将她斩首……” 我“呀”了一声,几乎当场站起,幸而被阿欢扯住:“独孤元康是这样公正不阿的人么?不过作戏罢了,必有人苦劝保全,不必担心。” 果然仙仙又道:“幸得部将苦劝,所以只判打了一百杖,当众行刑——不然怎么说独孤将军了得呢?打了一百杖,她连一声都未吭。” 阿欢笑了笑,对我看了一眼,意思是:你看罢,一百杖都不出声,必是作戏。我看一眼崔明德脸色,却微觉不安,催问仙仙道:“所以之后便将她送回来了?你当时听着,她的伤到底怎样?” 仙仙道:“独孤将军有伤在身,不能再出战,就一直待在中军营帐养伤,等战事了清,才被护送回京。随行都是她家的部曲、客女,还有自愿追随她的亲卫,我观他们言行,照料得应该甚是妥当,在门口问候时,独孤将军虽未能起身相见,但听声音还甚清朗,应当没什么大碍。妾还问了府中侍女,将药方、脉案都讨来了,公主若不放心,可以请太医们看看。” 我尚未答话,崔明德已先道:“我略通医方,拿来给我看看罢。” 仙仙便征得我同意,将医方交在崔明德手中,她将那一叠医札反复看了几遍,长出一口气道:“若是精心修养,两三月间便能起身走动了。” 我看她脸色,还以为伤得很轻,听了这话,只觉眉心一跳,转头去瞪阿欢,她对我吐吐舌头道:“这是为她好——不打这么狠,她再溜出去怎么办?万一跑去了扬州…咳,再说,洛南公多半也是真恼了。” 我不好说她,只能扭头回去,低低啐了一句:“老兵汉!”声音略大,婉儿与崔明德都听见,皆露出深以为然的颜色,又马上低头收敛,各各装出端庄模样,仿佛从未关心过此事一般。 作者有话要说:  啊放弃了抢购来码字和更新的我感觉对太平是真爱啊,放弃抢购第一时间来看文的也一定是我的真爱… 总之祝大家双十一快乐~晚安~ 第232章 心魔(十四) 十月天气,才过申时,天便已微微地黑了。宫中渐次地点起了灯。婉儿看了一眼昏沉的天色,丢了笔,慢慢起身,走到宫门外,看见换防的仪卫们一队队地进来,将原本伫立廊下的大汉替走。 自独孤绍免官之后,木兰骑便又归在了殿中属下,与斛律多宝所领女兵合在一处,名为内仗,其实因骑卫中多是毫无根基又五大三粗的女人,韦团儿以为不堪为太后近属,根本不得承奉御前。每日到贞观殿当值的,便又只剩下那些鄙陋粗俗的男子了——内廷宿卫,原本是左右卫、左右千牛、左右金吾及内府三卫的事,自先帝设羽林军,始有内仗,彼时尚只在贞观殿外守候护卫,至驰道则夹道扈从,到今年因齐王与徐敬业之事,太后下令扩羽林军为羽林卫,定员六千,日夜在殿外值宿,须臾不得有离,这羽林军中,有不少选自京中少年,号为良家子,其实不乏游手好闲、斗鸡走狗之辈。 婉儿对这些而少年本没什么好恶之情,他们在外面再是胆大,也不敢动宫中宫人——哪怕是洗衣奴——的一个指头,可近来当番的人中,有一个实在是太过打眼,令她远远见了,便不自觉地要心生厌恶,连带着对宿卫的羽林卫也生出恶感来。 而今日,她所厌恶的那个人又穿着甲胄,带着御刀弓箭,笑眯眯地混在人丛中进了贞观殿,以长上的身份坐到了左侧廊阁中。 婉儿没来由地感到一阵烦躁,这烦躁萦绕心头、挥之不去,再步入正殿时只好将头垂得低低的,唯恐被人发现。 武后自正午时便召了人议事,至今未完,婉儿在内殿门口立了好久,方见崔峤、刘祎之、武承嗣、房遗则四个依次出来,稍后又有宫人出来,见了她便笑:“太后召才人,我说才人必已在门外守候了,果不其然。” 婉儿扯出一抹淡笑,对她点了点头,入内时武后已站起身,立在窗边向外看。婉儿走过去对她一礼,轻声道:“天时寒凉,窗边有风,恐不宜久站。” 武后头也不回地便笑:“不过夜里咳嗽两声,你倒记得牢。” 这话说来无意,婉儿却莫名地生出些心虚来,低头道:“太后一身干系社稷,众望所系,妾既侍奉左右,自然不敢轻忽。” 武后笑着摇摇头,转过身来,走了几步,忽然促狭地道:“原来你是因着社稷,不是因对我的忠心,才这样在意我之安危?” 近来她越发喜欢说这些话逗人,婉儿反倒不如从前那么怕她,依旧是矮身一礼,轻轻道:“对太后的忠心,便是对社稷的忠心,对社稷之忠心,亦是对太后之忠心,太后与社稷,并无差别。” 武后轻轻一笑,自正门出去,不向后走,反倒沿着庭院慢悠悠走了几步,几个羽林长上本已冷得在那跺脚,见太后出来,具站直身子,手按御刀而立,都是千挑万选的勇武之士,个个高在八尺之上,膀大腰圆,如山而立,武后似心情大好,慢慢立住脚,将宿卫们一一叫到近前,问几句闲话,忽地像是想起什么,看着中间一人道:“你曾入宫觐见过?” 那人跪地一拜,朗声道:“臣是京兆冯小宝,年初曾蒙恩召见,后入了羽林卫,现为羽林长上。” 婉儿心中一紧,将头垂下去,听武后带着笑道:“想起来了,当时叫你随武懿宗去苑中打猎——如何,当日可有斩获?” 冯小宝将头磕得极响:“回太后,当日曾猎一野彘、二鹿,武将军喜臣勇猛,故将臣选进了羽林卫。” 婉儿看武后颇有长谈之势,到底是抿了抿嘴,轻咳一声,道:“太后尚未用饭罢?是否叫他们传膳。” 武后笑看了她一眼,点点头,道:“传令,凡本月、十二月及正月当上之三卫、左右羽林、百骑、飞骑,各赐物五段。” 自有内侍书记、通传,须臾便听羽林、三卫宿卫在前者各在内外跪拜山呼,廊阁中长上们亦是谢恩不止,婉儿心中颇不是滋味,随着武后走入内殿,布上晚饭便已是该退值时候,早有女官在门外候立,静等婉儿出来,武后一眼瞥见,放下手中之箸,闲闲问了一句:“今日你不值夜?” 婉儿心中莫名跳了一下,向门外望了一眼,低声道:“禀太后,妾…想与人换一值上。” 武后惊异地看了她一眼,笑道:“换值?” 婉儿抿了抿嘴,伏身道:“妾…癸期将至,恐侍奉不能周全,所以想与李娘子换一日,今日由妾值夜,后日再由李娘子侍奉太后,乞太后恩准。” 武后笑了:“恩不恩准,却要问过李宓。”招手命门口的人进来:“婉儿想与你换一值上,你愿意么?” 既是太后开口相问,李宓自然无有不应,婉儿眼看她退出门外,专心跪坐在侧,奉武后用了饭,跟她进了里面,替她换过衣裳,梳洗擦拭。武后睡前不肯闲着,还拿了几封书札在看,婉儿见封漆早已不在,知是已看过的表状,此时又拿出来看,不是极欢喜,便是极愁人,观武后颜色,倒又像是欢喜多些,近来朝中牵挂之最,莫过于两处叛乱,能令武后这样大喜的,多半是打了胜仗——却不知是哪处? 武后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看完一封,将书札放在案上,笑着问她:“你与独孤绍相熟么?” 婉儿略怔了一怔,心中有了底,慢慢道:“妾于外臣不甚来往,宫中所熟识者,唯崔明德、尼释净二人。” 武后笑道:“她打了一场好仗…”像是要说什么,却又忍住,笑着对婉儿与身周几个宫人道:“个中详细,我也不知,等过些时候,你们再去向她自己打听罢。”丢开书札,悠悠起身,问:“什么时候了?” 婉儿道:“亥末了。”已过了往常就寝的时候,武后却久不入睡,等人解衣裳时侧了头,随意地道:“羽林一班,几时轮换?” 婉儿解衣带的手一顿,低声道:“妾不知。”停了一停,到底是道:“妾叫人去问问?” 武后摇了摇头:“算了。”坐到床沿,似想起什么,又笑道:“前些时候还和兕子说起女人于兵事上有所不及,未曾想而今就出了个独孤绍,可见世上之事,总也未有绝对,男人能做的事,女人也并不差。” 她面上露出些许自矜之色,显然说的并不止是独孤绍一人,婉儿深知她心中所想,附和着笑道:“不但不差,如太后这样,直是远胜世上男子。”武后并未叫她侍奉,她却大着胆子,自顾自地便伸手去揭武后的小衣:“妾事太后,如奉天子。” 武后讶异地看她,婉儿心中忐忑,跪伏在地,两手贴在武后的小衣上,将头深深地埋下去:“男人们总说,女人有这样、那样的不及,可如今独孤绍、崔明德、贺娄尚宫、李尚服、青娘子、韦团儿…这些人,比起那些男人来,哪一点差了?可见女人并非不及,不过是因被男子压制,不得出头罢了。妾虽不才,蒙太后不弃,拔擢于奴婢之间,愿为太后效犬马之力,如臣奉君,如子奉父,如…妾侍之奉夫主。” 她清楚地觉察了自己手心中的汗。今日实在是莽撞,不合她一贯以来的隐忍,可真将这话说出来,她却也不后悔——在武后身边久了,见到一个又一个的家宅妇人,依凭武后而施展所学,如男人般决事断请、参朝与政、光耀门楣,若说她不心动,那一定是假的。她前所疑者,一是祖、父之仇怨,二是武后对她的猜疑。然而如今她见得愈多,知道祖、父之死并非私仇,不过是因恰好撞在刀口、做了先帝的替罪羊,且这仇无论如何也是没法报的——除非这天下再也不姓李,且武后对她又日渐信重,婉儿心中早已隐隐地有了决断,到如今方说出来,既合她的本意,又利她的前途,所唯一不足者,大约就是言辞有些不谨慎,又是在这样暧昧的关头,可是一旦婉儿想到廊阁上侍奉的冯小宝,便又觉这样的冒险也是值得的。 不知为何,她竟笃定武后不会因此事怪罪她。 她猜对了。 武后不但没有怪罪,反而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道:“既是如此,你就不要再做内廷妇人装束了,与外臣一般,着男子冠服罢,以后朝议时也不要躲在边上了,站在内供奉之侧,列班行礼如男子事即可。”不等婉儿反应过来,忽地又补了一句:“当然,白日如臣事君,夜里倒不妨如妾侍事夫主。”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婉儿:陛下,男人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哒! 则天:比如? 婉儿:比如上陛下。 则天:…… 婉儿,卒,死因,以下犯上,俗称,下克上。 by“我什么都不知道以上全是信口胡说的并没有泄露大唐最高国家机密”允 感谢: 楚江畔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11-08 23:03:23 往事情牵扔了1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6-11-09 13:42:09 沉水入火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11-09 19:54:03 SOY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11-10 00:10:35 沉水入火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11-11 00:34:30 Autumn扔了1个火箭炮投掷时间:2016-11-11 08:33:06 读者“沉水入火”,灌溉营养液+1302016-11-09 19:53:43 读者“往事情牵”,灌溉营养液+1202016-11-09 13:41:34 第233章 称制 母亲亲自接见了斛律忠,赐他酒肉、金帛及宫婢,又下旨温言勉慰独孤元康及独孤绍,元康所表功之人,无不依准。独孤元康以功加实封一百户、进为辅国将军、赐物五千段、恩荫子弟一人,所表独孤绍之罪一概不议,并以功论赏——单以官职论,不过将她复召为木兰骑校尉,赐物三百段,没什么奇特之处,唯一不寻常的,便是母亲直接将她封作了乡君。 本朝女性的品级,除去宗室封爵之外,要么靠在内廷,做些女史、掌固、尚宫之类的职司得来,要么便要靠丈夫、儿子的官品授赠,以功而封乡君,着实不同寻常,然而既已有了女游击将军,那么不因是某人之母亲、妻子、女儿而封乡君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何况让一个有功的女人封得女人该得的封号,总比叫她一直挂着游击将军这个武散官来得合伦理,所以独孤绍受封乡君之事几乎未受阻拦。 我猜满朝大臣们的心思,多半是“两害相权取其轻”,却没有想过,胆敢孤身闯前线的女将军千年难出一个,只消严明标准,终我大唐一代,说不定都只有独孤绍一人,是为特例。而乡君等品级却是年年都有封赠,开了不依附丈夫儿子便可封乡君的先例,从此女人便可凭自己的能力挣封诰命,而不必再辗转通过男人们干涉朝事了。 十一月中,独孤元康回京,礼部为他准备了盛大的仪式,不但大传露布、乐舞相迎,还特地在入城前当众颁布了对他和部下的赏赐,母亲又下令不设屏障,任内外百姓夹道欢迎,元康亦将所俘虏的叛军枷锁系囚,选将士中孔武有力者押送,鲜衣怒马、驰骋入城,惹来无数目光。 与独孤元康的一门显赫相反的是,宰相裴炎因涉嫌与叛军联络、意图谋反而下狱。事发于十一月初,数日后便有诏书,定裴炎之罪——三族皆斩、亲族流放、女眷没官——与元康所带俘虏一道斩首弃市、传首近畿。 裴炎的案子办得极快,到十一月末,裴氏及同党中何人该死、何人该流、何人没官、何人降职、何人免官都已列得清清楚楚,周兴将此案办得铁证如山,连替他说话的几个都无从辩驳,为了彰显公正,母亲还特地派人到西京中去问刘仁轨的意见,这老狐狸见势已至此,明着上书表示太后明察秋毫、裴炎罪该万死,暗地里却诓母亲派去的使者,问他“裴炎之反,汝知否”,那使者自然言之凿凿,滔滔不绝地细数了裴炎的反状,刘仁轨便将使者之言记在上书之中,以火漆密封,交其带回,母亲展书一看,里面历数使者之言,说他“早与炎谋,知而不报”,也不知她是真不知悉,还是故意卖刘仁轨面子,总之这使者便也被当作裴炎同党,同赴天津桥,做了无头之鬼。 从前我的消息,泰半来自阿欢和我自己的人,小半来自母亲,所知之事,多干系内廷、宗室,而今崔明德也开始断断续续地与我通些消息,方渐知这些大臣们的私密事,我也不知此事算是好还是不好,毕竟崔明德与阿欢不同,她所付出,皆是期冀我之回报,而我之回报,却非一时一日能成,受之愈多,心愈不安。 所幸母亲之意,也是愈重中官、内官,十二月初,李旦下诏,请太后临朝称制,母亲辞了几次,经大臣劝进,方勉为其难地答应下来,还不肯就接受“称朕、称诏、称陛”等名分,只说“暂理朝政,俟天子年长,即还政于君”,又是房遗则、崔峤、刘祎之、武承嗣、刘仁轨等几位宰相上书固请,母亲方应了下来,于是将次年改为载初元年,诏令元日百官及命妇同时入宫、同列朝班、朝觐太后,太后身边的女官、宦官等人,也便自然而然地随母亲入朝列班,环立左右。 母亲又下令宫中一切内官皆更名称,设赞德二人代替四妃、宣仪四人代九嫔、承闺五人代美人、承旨五人代才人,余者亦有更改——皆是以官职、美德等语替代妃嫔之义,又明分职司,使内官与外官一一对应,更像是内廷之员,而非妃嫔内宠,其升迁贬斥,亦同外官,又新增考绩之类,以殿中省掌管。 独孤绍所原掌之木兰骑,自去年年末曾分出一部为斛律多宝所率领,为太后仪卫,如今以独孤绍掌秩,便重又分出一部,乡君独孤绍检校木兰骑事,设员额一千五,以元康及独孤绍所募乡勇及部曲、家奴为之,属羽林军,屯营玄武门,原木兰骑中女子及宦官三百余人,还归宫中,分入闲厩充为使员。 长安宫中本有六闲厩,而今于洛阳亦设六闲厩,其中五厩以宦官充任,一厩以斛律多宝为使领之,各增员额数百至数千不等,除领宫中舞马、仗马、奉御之马外,亦分领京畿皇庄御马。其中飞龙等二厩使因要兼掌全国数十万御马,一职任了高延福之义子高金刚,一职则任了母亲近来颇宠信的一名李姓宦官。 时近新年,内外大事小情本就繁冗,母亲又做了如此革新,宫里宫外益发是一团乱麻般地忙起来,母亲便又将回家预备新年的我叫进宫:“我瞧你平日也没什么事,这些时候我这里忙,你也帮着看看。”不等我回答,已先将事情指派下来:“新年宫中所应预备之物,及内命妇、内官、宫人的赏赐、恩典,外藩、番邦诸亲女眷,自元日至元宵的灯烛、歌舞、曲乐,还有供奉采买,便由你统管了——好生办事,办好了,好好赏你。” 李旦没有成婚,母亲已是太后,这些琐事懒怠管理,阿欢又已被委去管宫中僧尼道观,及过年所需做的一切法事、道场,忙得无暇□□,叫我来看着,名分上倒说得过去,我便不推辞,反趁机便提要求:“我从未管过这些,不知内里,阿娘派几个人帮帮我罢。” 母亲知我心意,下巴一扬,道:“你要用宫中的人,和其官长说一句就是,要用自己的人手也由你。” 我道:“别人还没想好,倒是想借崔明德一用。” 母亲不假思索便道:“可。”因实在事忙,一交代完毕,便挥手将我赶苍蝇般赶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御马有时候指皇帝所乘马,或者皇帝的小马厩里的马,有时候则是泛指皇帝出行、上朝的仪仗所用之马或者皇庄中所养的马,唐高宗时御马数目就多达数十万,有官员建议卖马粪赚钱,被大臣劝止了。 2.露布:唐代有六种表状,其中军情、胜仗等公告叫做露布。 3.古代女人如果有功劳需要封赏(名号、品级赏赐,非实物赏赐),多半会封她的儿孙,如果封她本人,也会很小心不让她超过自己的丈夫,除非她丈夫挂了╮(╯_╰)╭。 ………………………………………………………………………… 公告: 1.看了下评论可能有的读者不太清楚,我每次留言说不更新指的是特定时段,比如昨天就是昨天一天不更新,并不是断更,大家不要紧张,作者君会最大程度的保证日更,不日更也会有明确的更新日期的~最可能不更新的时间段大概在比较大的假期(过年、国庆之类的),或者有时候加班来不及,就会在文下留言。 2.之前邱神勣自杀事是bug,不是邱神勣,是邱神勣下属,现在在外面,网络很差,明天更新前改。 ………………………………………………………………………… 小剧场from 我自己的微博脑洞: 太平:妈妈我双十一什么都没抢到,伐开心。 则天:哦。 次年双十一刚开始,全国网络突然被切断,只有特定账号能够连接。 太平:噫,今年运气真好。 则天:嗯(欣慰笑) ………………………………………………………………………… 感谢: 沉水入火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11-12 01:15:52 missyang扔了1个火箭炮投掷时间:2016-11-12 08:12:34 岚深时见鹿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11-13 15:47:22 岚深时见鹿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11-13 15:48:23 岚深时见鹿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11-13 15:48:34 第234章 宫务 在母亲面前我虽自信满满,一出了门却觉心内踟蹰,本想去寻阿欢,再一想她如今忙得脚不点地,便转了念头,先回了丽春台,命人将母亲之意向崔明德说明,再请她过来。 崔明德顷刻便至,来时尤着五品绯衣,一应钗环俱全,见我时郑重一礼,我忙道:“不必如此。”要去扶她,她却一步推开,淡淡道:“公主既是主事,自然要将规矩立起来。” 我怔了一怔,将手收回去,坐回席上,心中颇不是滋味,却也只能老老实实地受了全礼,再命人看茶赐座,将一切官面文章做完,才向她道:“阿娘叫我管过年时宫中庶务,我想凡事总要有个章程,所以请你前来商议,此外,宫中何处要管何务,我皆不熟,你在殿中省待得久,这些事比我熟,也想问你一问。” 崔明德略一沉吟,便道:“宫中年年预备新年,灯烛等庶务,皆有旧章可循,何人司何职,亦有定例,此一项不劳公主操心。” 我听她话中有话,刚要追问,想起她方才的恭敬,便又坐回去,装模作样地喝了杯果饮——母亲以茶性激烈,多饮伤神,不许我多喝——这一缓之后,便品出味道来:“灯烛歌舞、供奉采买,都有定例,至多是比照往年例行增减即可,唯有命妇宫人赏赐,较之往年,变动较多,这一处是要着意留心的地方。” 崔明德微微一笑,道:“去年赏赐,宫外以国朝宗亲为首,次以武氏亲贵、杨氏近亲,次以诸开府、国公、宰相,次以京官,次以外官,除去百官僚属的亲眷之外,尚有僧尼道隐等人,僧、道不说,有几位常得进御的比丘尼,还有几位有家眷的隐者,都是要自宫中直接赏赐的。” 我怪道:“僧尼道隐,难道不是阿嫂那里管着?” 崔明德道:“庐陵王妃管的是过年时的水陆道场、诵经祈福、各处供奉、宫观修缮等事,却不管节庆赏赐,财宝等项,还是要公主这边主理。” 我闷闷道:“也就是说,好事都叫我占了,苦活累活都交她那里了。” 崔明德看我一眼,淡淡道:“人总有内外亲疏,太后能用庐陵王妃,便是心里还有庐陵王,这已是他们夫妻的福气。再说,若庐陵王妃主掌宫务,则置天子于何地?” 理虽如此,我心中却依旧是闷闷不乐,只此刻并非低落之时,将母亲交代的事办好,巩固自己的地位,才是护着阿欢的最好法子,因此又打起精神,与崔明德商量:“既如此,赏赐这一处,便由我亲自过问,其余事务,交各司拟定章程,看过大略即可,你以为呢?” 崔明德颔首默许,又道:“听闻公主从前在宫中,将各人职司都写得清清楚楚,使所有人都知道,又立木牌为号对,一事一牌,一人一牌,凭牌办事,凭牌领物,如此则事事清楚明白,我以为今年也可照此办理,以牌为号,分门凭对。不过要借公主的几个人手,要从前参与过此事的人,由她们告知殿中、内侍两省如何办理,如此可省却许多麻烦。” 我觉此议甚佳,点头道:“就照此办。”本想将叫她替我将所有的事都管起来,一想她资历尚浅,未必能压得住那些长在宫中厮混的内侍、女官,便收了偷懒的心,只委她去办这一件事,闲时在旁提点我就是,又叫人将宋佛佑与冯世良叫入宫中,命宋佛佑为监督使,纠察各处宫务,冯世良则被我委了四处传话——这老东西油滑得很,说起漂亮话来嘴甜如蜜,且又深谙宫中各处关系门道,叫他做这上传下达之人,再是合适不过,我若有什么不好说的话,也好由他去说。 冯世良见我用他,喜得两眼都眯成一条缝,又说要他的义子冯永昌及第中几个阉奴进来,我知这老油子想捞油水,心中厌恶微生,转念一想,却又忍了,叫他到跟前,仔细叮嘱:“太后称制,宫中少不得有些变动,你是宫中老人,宫中各处,轻重缓急,自该知道。你在邸中时,若是犯些小错,偷些懒、揩些油,我都不计较,到了宫中,却不许再如在邸中那般。此事阿娘交我,便是瞧我能不能办的意思,办得好了,我有赏,你们的富贵自然跑不了。办不好,我至多以后再不主持这样的事,你们却未必这么轻松——懂么?” 他笑嘻嘻答应道:“娘子放心,老奴岂是不明事理之人?”赌咒发誓般将他的忠心说了一遍,又献计说,在宫中也可如在邸中一般,也编了歌谣,叫宫人传唱,如此人人都知何事该去找谁,何人该管何事。我深以为然,便叫他下去编歌谣,他却只是荐他的义子冯永昌,我见他执意,也就任他去了。 只交代完这几样事,一天已过去大半,再将宫中呈送上来的管事名单看一遍,定好明日何时要见何人,天便已全黑了,草草用了饭,溜溜达达散步到百孙院,阿欢还在正殿里见人说事,守礼又睡了,便不好打扰,一路又回了丽春台,独自打发一夜,次日大早起来,略加洗漱,就赶到正殿去见人——我已知宫中人多,却不知有这么多,一入内时,但见室内除去两旁两排侍奉的宫人外,乌压压站了一地的执事,一半是宦官,一半是女官,自殿中、内侍两省长官而下,密密麻麻地将一间大殿挤得满满当当。 我由宫人引导入座——按照礼官说法,是升殿——见了这么多人,心内竟不由自主地有些虚起来,有些扭捏地动了一动,听冯世良喊了一声“拜”,那一殿中乌压压的人头都拜了下去,较之每年生日殿中拜我时还要壮观,且因我生性简陋,生日时只叫他们略拜一拜便算尽礼,这一次却是由冯世良与一应内侍为赞导,正正经经地引得一殿中人叩拜稽首,场面之壮观,实非素日我殿中区区百人随意之拜可比。 一殿人齐齐拜下去还不是最为难的地方,最可难处是接下来所有人都一一上前,依次向我行礼,我昨日已拿到了名单,因人实在是多,粗看了一眼便罢,到今日见了,真是两眼一抹黑,幸而每个拜见的人都经冯世良唱名,自己又详细报了履历,人数又多,我大多数时候都只消端坐在上,学着崔明德平常那面无表情的模样,时不时点一下头即可。饶是如此,也足足耗到入夜才将这一殿人见完,等他们退去,崔明德又来道:“这些只是各处首领头目,还有些干缺,品级虽不高,却极紧要,公主最好见一见。再者有些职司尚有员缺,两省虽已有拟注之员,公主最好也看一眼。” 我已是头晕脑胀,挥了挥手道:“那就明日再看罢。”到这时候,真是什么都不想干,只想快些回去倒在床上躺着,崔明德却又叫住我:“今日所见之人,公主记得多少?” 我讷讷道:“总有十之三四罢。”其实这几百号人一涌而上,我总共记住的还不到二十个,还不算那些脸和名字对不上的。 崔明德像是看透了我的心思,轻轻哼了一声,道:“我记得虽不多,却也有十之三四,不如与公主将年貌品级相互对一对,如此公主怎么也能记得十之六七了。” 我嗫嚅道:“天已晚了,等明日罢。” 殿中并无旁人,她淡淡看我一眼,道:“这才是第二天,公主若连一宫之庶务都处置不好,如何能处置天下事?” 我很想对她说,我对这天下事实在是没有兴趣,我心中只要阿欢、守礼好好的,我身边的其他人也好好的,大伙一起快快活活地过日子就好,可这话却实在说不出口。 阿欢早已深陷局中,守礼自生下来便带着废帝之子的原罪,连阿绍也已卷入了母亲与朝臣们的争斗中,此时的我,要再说什么独善其身的话,那不但是傻,而且还坏。更何况我自己也早就无法慎独,昨日里,我明知冯世良一定会打着我的名义趁机作耗,却只能嘴上告诫几句,任凭他将自己的人带进宫来。 我蔫头蔫脑地坐了回去,看着崔明德神采奕奕的脸,强迫自己挤出微笑:“那就有劳崔二娘。”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第一更,晚上晚点还有一更。 太平表示:大周一的,不想上班,更不想加班,可是想想媳妇儿和儿子,再想想家里老娘(并不),只能含泪加班,奏就是上有老下有小的悲哀/(ㄒoㄒ)/~~。 某允表示:这就是所谓的中年危机吧。 太平:…… 阿欢:…… 崔明德:…… 独孤绍:…… 上官婉儿:…… 则天:…… 某允,卒,全文完(并不)。 感谢: missyang扔了1个火箭炮投掷时间:2016-11-12 08:12:34 岚深时见鹿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11-13 15:47:22 岚深时见鹿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11-13 15:48:23 岚深时见鹿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11-13 15:48:34 SOY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11-13 19:15:16 读者“迟迟”,灌溉营养液+12016-11-13 20:18:59 读者“岚深时见鹿”,灌溉营养液+202016-11-13 15:48:23 读者“呱QAQ”,灌溉营养液+102016-11-13 12:42:24 读者“仲夏。”,灌溉营养液+102016-11-13 09:29:33 读者“迟迟”,灌溉营养液+52016-11-12 21:16:18 读者“straying”,灌溉营养液+102016-11-12 09:53:39 读者“沉水入火”,灌溉营养液+1302016-11-09 19:53:43 第235章 晚会 其实细究母亲之意,与其说是让我主持宫务,不如说是借我这公主名头协调各方,毕竟她已主掌宫中多年,宫中上下都是她的心腹,不但熟知她的喜好,还都是精干得力之人,我之于宫中,便如当初郑博之于离宫营造,不过是个官样图章罢了。 然而我与崔明德之心,都是要借着此事出一回彩,好叫母亲知道我们的才干,日后将更多的事委任给我们,因此连她带我,都是起早摸黑、夜以继日,恨不能将一身分作两身、十二个时辰变作二十四时辰才好。 我见各地官员都在进呈祥瑞、讨好母亲,知道母亲初初称制,正是需要歌功颂德、广罗党羽之时,便又与崔明德商量,在元日办一出元旦晚会。 这时代大凡节庆,都有歌舞谐戏,与前世的晚会其实也相差不多,只是少人主持,亦不如前世那般一出晚会总有个主题,歌舞曲乐,皆叩题行事,因此我一提议说要按主题办晚会,崔明德便颔首道:“倒是可行。”略一思索,又道:“莫如以‘太后万年’为主,元日时大宴群臣,载歌载舞,以宗室近亲为主持,佐以杂役之人——这位主持一定要年纪不大,若是年纪大的,恐怕当众不愿做这谐戏,也不能身份低了,太低了,难免显得不庄重,也未必镇得住场面。” 我略一思索,便体味出此议之妙来——元日群臣大宴,总还是外朝体制,不提四海清晏、国家太平,也不提皇帝安康、社稷久安,偏只提“太后万年”,还是从头到尾地办这样一场晚会,则母亲之威权俨然,昭然可见。而如今天下未定、人心浮动,母亲正需要这样的威权。 十二月初我便正儿八经地向母亲上疏奏,提了此事,附带的还有所有的细章——数月前教坊和太常就已在排演元日的歌舞,至今已是熟烂,我这晚会的点子虽新,其实内里也不过是这些表演,不过言辞上稍加更改,因此时日虽短,却还来得及——母亲果然龙颜大悦,迅速地批准了此事,交由我与崔明德全权主办,于是我们两个便越发地忙碌起来,崔明德直接将铺盖搬到了丽春台,每日寅时,她便会先起来,通过仙仙将我从床上叫起,午饭我们两个也在一块吃,到晚上往往又忙到子时,将近一月,我只有早晚去母亲那问候时见阿欢一面,其余时候都在忙着晚会的事。 好在母亲对我的提议十分有兴趣,要人要物,无不允诺,有难办之事,便自贞观殿遣人说通,因此一切事务都办得极为顺畅,元旦当日,我随外命妇入了朝,先行礼跪拜母亲如天子之仪,再拜李旦,礼毕,听中官宣旨,备述开春之祈望,并颁布赏赐,诸宗室王公所得皆倍于往年,托姓氏的福,我也混在宗室中得了好大一笔封赏,上午随着人堆将那一堆繁冗的礼节走完,下午起大宴群臣命妇,我也随之入席稍坐片刻,晚会却又开始了。 虽已排演过多次,我却依旧悬着心,伸着头看向中央。 如前世多少场春晚一样,开始是主持人出来说吉祥话——最终选了皇孙李德与梁国公武三思为主持,李德已成了半大少年,说话中规中矩,武三思倒是妙语连珠,一串吉祥话将母亲哄得大笑,勾勾引引地带出节目:第一场是大舞,分为四段,分别赞颂高祖武德、太宗文德、先帝仁德与太后圣德,其中高祖取太原起兵、入主关中事,太宗取平定山东、讨伐突厥事,先帝取东征高丽、西定吐蕃事,母亲则取息兵养民、开垦屯田、天降嘉禾、仓廪富足事,各事皆有史可循、绝无作伪。 这一段出来,朝臣们的脸色便已有些精彩,有闷头喝酒的,有举杯祝寿的,有交头接耳的。母亲高坐于阶上,冕旒遮住了她的面容,令人看不清她的脸色,倒是李旦穿着常服,开心地在御座上拍手大笑。 阿欢与我不坐在一处,遥遥地对我一笑,唤过宫人嘱咐几句,那宫人一头雾水地过来,在我耳边道:“庐陵王妃说,请公主平日少吃些蜜,吃多了牙疼。” 我听得好笑,想了又想,招手叫那宫人近前:“你告诉她,叫她放心,我不但没有多吃蜜,连一些儿甜的都没吃,现下正苦得发恼呢,请她得了空,发发好心,叫人送一点蜜给我,免得我想蜜汁想得痴了、呆了,不知做出什么事来。” 那人越发摸不着头脑了,又挨过去传话,却见阿欢白了我一眼,递了杯酒与她,叫她送来:“庐陵王妃说…说,公主既这么可怜,现下就赏你…公主杯蜜酒,喝了快把嘴堵住,不许瞎说。” 我笑着将那杯酒饮尽,见晚会无事,便起身去更衣,走时也未知会人,却是一入偏殿,就见阿欢过来,我如厕不喜有人跟随,她而今也养出了这个习惯,偌大厕间,只有我们二人,我便摆出十二分不正经的样子,色眯眯地去捏她:“哪里来的小娘子,生得这样漂亮,快给郎君我抱一抱。” 阿欢一面任我抱着,面上却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有时真想拿针线来,封了你这张嘴才好。” 我笑得越厉害,在她脸上亲一口,自后向前地搂着她,压在她肩上,咬着她耳朵道:“阿嫂要封住我上面的嘴,还是下面的嘴?” 以阿欢与我之熟稔,也难免脸上一红,啐我道:“谁教你的浪荡话?叫阿家知道,打…打都是轻的。” 我久不见她,心中口中,早恨不能有千万种浪荡话要与她说,见她因嗔怒而薄红的脸色,愈觉心痒难耐,人转到她跟前,将头埋在她怀里一顿摩搓,边摩边道:“明明是你教我的浪荡话,你怎么倒还怪我?” 她一怔,问我:“我几时教你这话?” 我笑嘻嘻道:“我夜里梦到你教的。”将她气得要来掐我,我躲不开,只能任她揉搓,又撒娇般地道:“今日不但是元旦,还是我生日,你也不可怜可怜我,还来欺负我。”早一二年,打死我也不信自己能说出这样的话,可而今这些话都毋须过脑,自然而然地便从嘴边淌出,仿佛是见了熟人问“一向可好”,且也一丝儿羞耻也感觉不到,反倒恨不得要和她说一千遍一万遍这样的话才好,不过若想想我们连更羞耻的事也做过了,那这些话儿,自然也算不得什么了。 一提生日,阿欢果然便心软了,手上松了力道,两手来揽我的头,我低头在她怀里拱了半晌,鼻中嗅得她的香气,身周感得她的温暖,头上四处,又在她的柔软处乱滚,滚得我眼中充血,呼吸沉重,恨不能就醉死在她怀里,她却将我的头抚了几次,推我直起身:“最后是为独孤绍演的军舞不是?你不去看?” 我只得恋恋不舍地从她怀中抬起头,将她的香味用力嗅了又嗅,还想去要她的香囊,她却从怀中摸出一物,丢在我怀里:“礼物我可给你了,等下要是喝醉弄丢了,可不干我事。” 我堪堪将那物件接住,东西是用手帕包着的,打开一看,见是一尊半尺高的木刻供佛童子像,这童子却不同于平日,看着像个女儿家似的,两手捧着花,正朝着一处天真烂漫的笑。这雕像的神情面貌极是逼真,望着又颇有几分面熟,仔细端详,方才省悟——这可不就是照着我刻的么? 作者有话要说:  阿欢:什么天真烂漫,就是傻而已。 太平:…… 第236章 献舞 我在偏殿待得久,出去时已到最后一支舞蹈,我们名之为得胜舞,是为此次大军出征齐州所做的乐舞。这是崔明德的主意,她说太后称制,四方不平,一则要示人以威,令天下震慑,不敢轻举妄动,二则要深示太后之为国家正统、彰显叛军所为实出于私欲,母亲当初在殿上故意轻视徐敬业,实际上却调足了三十万兵马、还特地以宗室李孝逸为将,便是为的这个道理,所以我们一定要作此大舞,既是铭记历代先帝开国之艰辛,亦是昭示我国武功之盛、王师所到之处无不披靡,到时将此舞传播天下,可令四方叛逆闻风丧胆、不敢为乱。我知她最根本的心思,其实还是要变着法儿夸她那“闺中密友”独孤绍独孤十六小娘子,却也乐得以此奉承母亲,便将这舞作为镇场之宝,加在了晚会里。 此舞用当年破阵乐旧曲,略加改编,崔明德作成四首新词,编入其中,是为四节,历数开国之武功、太宗之武功、高宗之武功、当朝之武功;计用舞者二十四人,交错屈伸,首尾回互,往来刺击,以像战阵之形;舞凡三阵,一节变三次,计为十二阵,皆自军中阵型而来;乐工十部,以大唐军鼓杂以龟兹之乐,激昂奋扬。 我入内时,已到第四节,二十四名男舞者之外,又上来两名领舞,却是一男一女,男子着金甲、披红袍、举金刀、持金盾,女子则着银甲、披白袍、举银枪,二人在场上你来我往,作刺杀状。我便知是到了独孤绍的故事,忙入座细看,但见那女舞者绕场疾行,旋身时一杆□□亦忽上忽下、忽左忽右,舞得密不透风,男舞者一手将刀挥得酣畅淋漓,劈砍挑斩,气势惊人,一手则举盾躲闪,盾也与刀一般激活灵动,不输分毫。 我是不大喜欢,也不大懂这些武事的,却也看得津津入味,边看边去抓寒瓜子吃——晚宴之膳食本由太官寺掌管,我们却特地自宫中御膳处准备了许多小食,专为边看晚会边吃而用,其中许多点子都是我想了,同母亲申请过,才准在此次供奉的:盐炒寒瓜子、炸芫菁、炸胡萝卜、炸饼团、炒栗子、蜜芥烤鸡翅、冰糖葫芦,配一杯浓浓的加糖香橘汁。 这些食物放在前世,都是再普通不过的平民小吃,到了这时代,却全是富贵人家的珍惜之物:寒瓜子是我自己收了素日府中所用寒瓜之子炒制,此次虽全部贡献出来,却也仅够三品以上一人一小碟;精酿蜂蜜、粗白糖都是奢侈品,自皇家内库调拨而来;栗子用的是地方土贡的大板栗,却比前世街边随处可见、十元一包的差不离;鸡翅要叫人现抓了去切、共杀了几千只鸡、得母亲手谕才能提前几日拌上酱料、放在冰窖里,最后也只能一人一对;胡萝卜和饼团倒不算什么,只是我久不吃薯片,馋得很,催着御膳按着薯片的做法炸胡萝卜,又在饼团里拌入糖和茶汤,做了一道形似薯片的胡椒胡萝卜片和一道假的炸抹茶饼——茶和胡椒如今也是价值不菲的奢侈品;冰糖葫芦就更不用说了,光是叫膳工练习如何融化糖汁,便耗了不下数百贯的糖。 我这些点子虽花了不少功夫,却大受欢迎,高官们在大宴上一向吃得矜持,今次却都将面前摆的小食用得干干净净,我留神看着,见最得他们喜欢的还是冰糖葫芦,连母亲也吃完了一串,又特地派宫人来传话:“太后说:你这小东西,晚会办得不错,吃食尤佳,许多大臣都厚颜来求食方,我想既是你的点子,当由你决定,便叫他们来寻你,这几日你自己预备着,免得上门的人太多,把门槛踏破了——只是那冰糖葫芦不许告诉别人,留着宫中自用。” 这是任我向大臣做人情了,我忙忙起身谢过,仗着母亲高兴,觍颜讨赏:“替我回阿娘陛下,既是看着好,岂不有赏?纵是无赏,生日礼物总要有一份罢?” 那宫人不久又过来道:“太后说:你的生日,不谢你亲阿娘把你生出来,倒好意思要礼物?赏你捐钱一千贯,为你阿娘祈福尽孝。再赏你块木头,若是门槛被踏破了,可以用来再做一块。”一面说,自己都掌不住地笑,怕我不高兴,还安慰我道:“公主别丧气,太后说笑呢,方才御前已许了,年后即封驸马光禄少卿,管邦国酒醴膳羞之事,公主加实封一百户,开衙便有令旨。” 母亲跟前的人一向管得极严,这人嘴却这样碎,我心中难免思量不定,笑着瞥了她一眼,还在犹豫要不要袖出一把银钱,却见崔明德冷声道:“御前之事,岂容你多嘴?待公主禀报太后,将你杖毙了事。” 那宫人变了脸色,伏身求饶不已,我见她实在可怜,还想饶她,崔明德却早叫人将她叉出去,扯着我就要向母亲那走。我十分不解,顿住脚步问她:“大节下的,二娘这样大惊小怪,扰了阿娘心情,不大好罢?” 崔明德冷冷看我:“你看素日太后跟前,可有一人这样泄露言语的?怎么什么时候不漏,偏偏这时候漏了话出来?” 我惊出一声冷汗,快步随她到御座前,母亲见我们面色镇重,命人将李旦抱开,叫我跪在她身侧为她倒酒,偏了头问我:“怎么?” 我低声道:“方才阿娘派去传话的宫人泄露御前语,儿已叫人把她叉下去了,现来禀报阿娘。” 母亲哦了一声,举起酒杯小喝一口,问我:“她说了什么?” 我便将那人所说一一回报,母亲听完便笑起来:“是我怕你年轻面嫩,听了我的话不高兴,才叫她告诉你的,不过是场误会,把她放了罢。” 我心中愈益发寒,赔笑道:“既是如此,倒是儿唐突了阿娘的使者,求阿娘恕罪。”便要伏身下去,被母亲一手拦住,她手搭在我颈上,轻轻摩了一下,笑道:“什么大事,值当你吓得这样?坐下,陪阿娘喝酒——是了,你如今要少喝酒,叫她们拿果饮来。”又向崔明德笑:“此次大宴,太平之外,你出力最多,也坐下,婉儿,斟酒。” 崔明德绽出一个完美无缺的笑,向母亲一拜,又拜谢过婉儿,方接过赐酒,满饮一杯,此时那宫人已被放出来,走到御前跪谢,母亲道:“是我的不是,没有说清楚,不但吓着了太平,还带累了你。”也命人赐她酒,那宫人不慌不忙地谢了恩,饮酒退下,崔明德亦起身告退,留我一人在御前,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好在此刻一曲毕了,舞者聚集谢恩,众人的目光都落在前面,无人关注于我,我便低下头,深吸一口气,再抬头时那领舞的女子已揭开面具上前领赏,却又将我惊得一跳,自然而然地“咦”了一声,张口看向前方。 那金甲红袍的男子是长于刀法的斛律忠,这倒是原定好的不假,可那白衣银甲的女子却不该是独孤绍——她十二月中随父入宫谢恩,与我们见了一面,那时还只能扶杖而行,如今虽又过去了十余日,却不至于马上便能挥枪舞蹈罢? 母亲见我惊讶,挑眉道:“怎么,献舞的原本不该是她么?”[一眼看穿太平无压力] 我不敢隐瞒:“本是寻了教坊张四娘来演的,谁知临时换了人。”转头去看崔明德,却见她也蹙了眉,招手叫了一个人问了几句,上前在我们面前轻声道:“张四娘突发急症,替舞的又突然胆怯,独孤绍便毛遂自荐,她素习舞蹈,又常与斛律忠比斗,节律契合,教坊中也知她的名气,便正好替上。” 母亲偏头一想,问道:“她不是有伤在身?” 崔明德便冷了脸:“是。” 母亲叫人召独孤绍上前,问她:“你有伤在身,怎么不在旁好好坐着,倒亲自舞蹈起来?” 独孤绍单膝一跪,朗声道:“元日大宴,乃是国之重礼,国家有事,虽死不辞,区区小伤,何足挂齿?” 一句话说得母亲大笑起来,慢慢起身,环顾左右,朗声道:“独孤绍一介女儿家,尚知忠心报国,诸公身居高位,可不自勉?” 不少人脸上都露出些尴尬,唯有宰相们淡定如常,崔峤出列道:“独孤绍忠心为国,殊为可嘉,请太后予以重赏,以示朝廷求才重贤之意。” 母亲心情大好,当即道:“准。”赐了独孤绍物一百段,又擢她为翊府右郎将,仍知木兰骑事。 独孤绍得了彩头,依旧面色沉静,端正谢恩,无丝毫骄矜之色,群臣则收拾脸色,山呼朝拜,颂母亲之圣德。 崔明德则将头压得低低的,两手紧紧攥着衣角,显然心情已是遮掩不住的差。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SOY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11-15 01:22:04 第237章 伤势 晚会与晚宴都甚是圆满,到宴散时,不但是我,连太官、光禄几处的官佐也大大地松了口气。毕竟此次乃是太后称制后头一回大宴,又是男女同座与宴,人数虽不过翻一倍,事务却是数倍于往年,还有“元旦晚会”这样的东西,内廷外朝,着实都悬着一颗心。 母亲面上始终带着笑,所吃所用,也远较平常为多,等宴散起身时,便边晃着身子,醺醺然地笑道:“除了太平与崔明德,婉卿、团卿、阿青、贺娄,还有宫中诸司亦功不可没,传令,宫人、内官各赐绢二匹,九品以上执事,各赐十匹,宫中大酺三日。” 此令一出,左右无不雀跃欢呼,我与婉儿忙上前一步,一左一右地将母亲扶住,我见阿欢也跟了过来,忙对她使个眼色,想叫她替了我,好在母亲跟前露个脸,她却规规矩矩跟在后面,距我少说也有五六人。 母亲摇摇晃晃地向前走,高延福早带了辇驾在阶下恭候,我们几人将母亲扶上辇,还要跟着过去,母亲却对我道:“你辛苦了,其后的事,就交给她们做,你一总看着就是,这几日回家好生休息,与驸马团聚团聚——可怜你们夫妻两个,不是他有事,便是你有事,一月中也见不得几面。” 我心内苦笑,面上只能恭敬谢过,立着送母亲离开,又拿眼去看阿欢。她也如我一般立送辇驾,等仪仗走远,方直起身子,看我一眼,道:“回去歇息也好,免得连日劳累,心痛又犯了。” 我嘴上应着,见左右都是我们两近人,胆子微微大些,向她靠近一步,轻轻道:“阿嫂近来也累了,也趁着过年多歇几日罢。” 她道:“正是过年,寺庙里事情才多呢,阿家今晨高兴,又许了脂粉钱四万贯,要在龙门铸造大佛,虽不是我督办,宫中供应,却要我管。” 我欢喜道:“这是好事,你办了那么些费力费神又没名声的事,而今也该你得一样好的去办。” 她白了我一眼,将将要走,又停留不去:“今日本是你生日,也没好生替你办一办,改日你进宫,我设一宴为你庆贺。” 我道:“不要你破费,等我进来,自己设一席,好好请请你们。” 她不回答,却道:“我走了。” 我嗯了一声,口中道:“我也要走了。”抬头看彼此一眼,却是两人都一步未动。 她还问我:“你怎么不走?” 我道:“吃多了,肚子胀得很,走不动——你怎么不走?” 她看着我轻轻道:“酒饮多了,头晕沉沉的,想站一会再回去——你既肚子胀,叫乳母…我忘了…早些回家,叫她们烫了酒,抹了酒替你在肚子上揉一揉,别积了食,明早胃痛。” 我道:“好。冬日风冷,你站一会就早些回去,不要冻着了,回去有灯没有?” 她看我一眼,低了头道:“我就走了。”挪了一步,又停住,回头道:“你家里设了佛堂没有?” 我摇头,她便道:“那就设一个,放一二童子,代你舍身供佛,祈求安康。” 我方知她送我的物件还有这意思,心中一热,还想多说几句话,她却已狠了心,转身走了。 我忍住回头望她的冲动,一手摸着怀中那小小的木刻童子,慢吞吞向外移了几步,上了步辇后,耳朵还竖着想听阿欢的脚步声——她的声音没听见,倒听见崔明德扬声道:“公主留步。” 我倾身向外一看,只见崔明德在那头,一面扶着独孤绍,一面向我这张望。独孤绍步履已甚踉跄,却还嘻嘻笑道:“我没什么大事,不必担心。” 崔明德没理她,让宫人将她扶住,走到我近前,微拜了一拜,道:“独孤郎将伤口迸裂,我们又不得乘辇舆,求公主将她带上一段,只消出了宫门就好。” 我道:“应该的——我们过去,扶她上来罢。”本想自己下辇,想到而今的年代,便什么也没有说,只挪到一侧,任崔明德带人将独孤绍扶到辇上,幸而今日带了一张可以半躺着的舒适大辇,上面还设了帐幔,本是为防我醉酒而用,而今倒正好接了独孤绍。 独孤绍这厮老大不情愿地被架上来,回头还想说什么,崔明德早扭身就走了,她只得悻悻然蜷在一边,动作间龇牙蹙眉,显是疼得狠,我见状忙又向一边挪了一挪道:“你趴着罢。” 她瞥我:“那多丢人。” 我有些好笑:“隔着帘幔,谁看得到是趴着还是躺着?再说了,你这样龇牙咧嘴的,就不丢人?”扶着她趴好,半责怪半取笑地道:“伤得这样,怎么还想着献舞?就不怕舞到一半倒在地上,搅了晚会,还有你的好?” 她撇嘴道:“那替舞的较之张四差了不知多少,真让她与阿忠对舞,舞得不好,落的是你们两的脸。这又是最后一场,一旦有什么不好,人人都记得清清楚楚,说不得只好我上。” 我不知还有这情由,摸了摸鼻子,道:“谁知张四娘忽然就发病呢?昨日提前演练时明明还好好的。” 独孤绍冷笑一声:“她们教坊中乌七八糟的事最多,谁知道是真发急症,还是被人做了手脚?” 我蹙眉道:“你觉得有可能是有人陷害?” 独孤绍将下巴压在手臂上,闷声道:“我不过白猜测一句,太后大宴,谁有这样的胆子做这样的事?” 我见她不肯说,也不多问,只又道:“你阿耶呢?怎么不与你一起?你方才那一舞,倒是得了阿娘的赏识,却也惹人忌恨,你自己要小心些,也提醒你阿耶当心。” 却似碰到了她的痛处,她只哼了一声,却不肯言语。等出了宫门,我叫人去寻她家的车马,她却又叫住我:“太平…二娘,你能帮我一件事么?” 我道:“你说。” 她便看着我,有些扭捏地道:“我能不能在你府上借住几日?客房厢房偏厅——怎样都好,只要能在你那住着就行。” 我道:“我正嫌家里大,看着空,你来住正好。”心中好奇之极,见她闷闷不乐的模样,也不好多问,换坐车驾,回了家,命人将她好生安置,又叫人请了一位女医来替她上药。 自与阿欢有了那勾当之后,我便对一切女人看我的身体以及我看女人的身体之事有了排斥,这次却因牵挂独孤绍伤势,加之她也明言不介意,便在旁凑热闹般看了一眼,这一看方知独孤元康这一百杖着实打得狠,独孤绍自足踝以上,至肩颈而下,具是斑斑青紫,有不少地方都破了皮,而今结痂再裂,又渗出大大小小的血点,她身上肌肤尤自白皙,那青红紫黑的颜色在雪样肌肤上愈加显著,看得一室侍儿,个个都咬牙切齿,不敢明说独孤元康的坏话,只好咬牙的咬牙,握拳的握拳,还有些抹泪的与将要抹泪的。 独孤绍对自己的伤势倒毫不在意,满不在乎地道:“都是皮肉伤,又是分着受的,看着厉害,其实没有伤筋骨,你们不必大惊小怪。”见那几个小女娘愈发凄恻泫然,又故意道:“其实真正要命的是这里,你们看,这一条伤痕虽细,其实当时那贼兵的刀锋离我已这样近,再深半分,我这命就要交代了,亏得我的马扬蹄跑开,将我带开一步,那贼人反倒给我一枪挑了,你们看,就是我这样一枪…”她一手比划,绘声绘色地讲起自己的事迹,较之当日仙仙所述还要更夸张,这群小女娘们却偏偏吃这一套,个个都忘了义愤,聚在她身边认真听讲,连那上药的女医官,也一边上着药,时不时地抬头看独孤绍一眼,作认真倾听状。 我而今才真正服了独孤绍这份硬气,想安慰几句,她自己都不在意,我再安慰,倒显得刻意,嘴巴张了又张,最后说出来的话却十分煞风景:“你伤得这样,崔明德知道么?” 独孤绍挥舞在半空的手倏然停住,连声音也一瞬间便消了,讷讷地看了我一眼,安安静静地趴回床上,声如蚊蚋地道:“方才被她拽到一旁,强压着看了,说我一日不养好伤,她便一日不与我说话。” 作者有话要说:  太平:好了,这下我们都知道你是气管炎了。 独孤绍:说的好像你不气管炎似的。 太平:…… 感谢: SOY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11-15 01:22:04 沉水入火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11-15 23:11:23 第238章 心魔(十五) “…婉卿、团卿、阿青、贺娄,还有宫中诸司亦功不可没…”武后如是说,醉眼迷离地向前走着,身子在阶上晃了几晃,婉儿忙一步上前,扶住这已喝得半醉的太后,站定时但见韦团儿在那头抬了眼,示威般地对自己一笑,心中不自觉地冷哼了一声,面上却温婉依旧,头也压得低低的,免得抢了公主的风头,贺娄氏则在身后啧了一声,不知是真无心,还是假无心,轻轻吐出一句:“得志。” 婉儿假装什么也没听见,小心扶住武后——她今日着实是醉了,面色酡红、眼神游离,扶着自己的手臂亦是出奇地沉重,登辇以后也不肯直直坐着,而是手肘撑在靠枕上,手支着脸,半坐半躺地歪在辇上,歪了一会,突地一笑,懒洋洋地对婉儿招手:“婉卿。” 婉儿上前听她要说什么,她却又叫:“团卿。” 韦团儿也快步趋前,等候召唤,武后却眯上眼,又不说话。 两人各在步辇一侧,对看一眼,都不由自主地加快脚步,毕恭毕敬地跟随在侧,一路到了寝宫,正要抢着去扶武后,却见她忽然又半睁了眼,醉醺醺地道:“方才联诗,谁作得最好?” 韦团儿道:“自然是娘子作得最好。” 武后偏头去看婉儿:“婉卿觉得呢?” 婉儿道:“麟台正字陈子昂、洛阳丞杜审言、洛州参军宋之问、监察御史李峤、校书郎杨炯皆有佳句。” 武后笑了一声,慢悠悠地自辇上下来,步入殿中,今夜该是婉儿值宿,然而天已将明,这一班值该算昨夜还是今夜,又有些犯踟蹰,婉儿微一迟疑,尚未决断,已听武后在那里懒懒招手道“替朕更衣”,便赶忙走过去,韦团儿几个都躬身告退,只余婉儿带人服侍着。 婉儿亲手替武后一一除去冠带鞋履,思忖天已不早,刚要叫人打水过来,替武后稍一洗漱即送她到床,武后却道:“身上都是酒气,还是去浴堂殿罢。” 婉儿怔了怔,道:“浴堂殿未得旨意,并不曾备热水,太后若要洗漱,便叫他们抬一只桶来罢。” 武后笑道:“朕忘了,那就依你所言。”婉儿见她醉得如此,未必能走到偏殿,就命人抬来一只半人高的小桶,摆在床前,武后偏偏这会儿又清醒了,挑眉道:“怎么用这个桶?”乜斜眼看婉儿:“你怕朕醉了,跌死在大桶里?” 另一侧扶她的宫人吓得一哆嗦,被婉儿一瞪,忙低下头去,婉儿扶着武后,轻声细语地道:“大桶也不及一人高,陛下身形又较常人修长,怎么跌得下去?妾是想陛下一贯仁和待下,今日又是元日,四处都已休息了,若因拿大桶洗浴而惊动有司,一定责备浴堂殿的人思虑不周,若加严罚,未免有伤陛下仁徳,所以只让他们拿了我们殿中本有的桶来。”轻轻说完,武后倒也并不追究,只哂笑着轻声重复一句“仁德”,任几人替自己除净衣衫,却不要人扶,自己踏入桶中。 婉儿看着水慢慢没过她的肩膀,堪堪停在脖颈间,才长舒一口气,几名宫人举起瓤巾,轻轻替她擦拭,动不几下,忽见武后又转了头,斜眼看另外几人:“都出去,有婉儿即可。”婉儿不知为何,竟有些期待起来,不动声色的接过瓤巾,低头擦拭一阵,手指偶然碰到武后湿润温暖的肌肤,便觉周身燥热,不自觉地挪了挪脚步,等着武后开口。这位太后却眯起了眼,靠在桶沿,惬意地哼起了曲乐。 婉儿情不自禁地生出些失望来,手自她的颈后擦过去,沿着后背直下了尺许,右手前臂浸在水中,衣袖不知怎地也跟着垂了下去,擦过武后的肩,忙忙地又将手臂伸出来,将两手衣袖全部挽起,左手提了右衣袖,再要动时,武后又睁了眼,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既是湿了,就脱了罢。” 婉儿的脸瞬间便热了起来,忙忙解去衣衫,却又将半臂捡起来,打算贴身穿着,武后半晌不见她动静,偏头一看,便笑起来:“脱都脱了,还要穿回去?” 婉儿臊得满脸通红,半臂套到一半,穿也不是,脱也不是,武后见她模样,扑哧一笑,自水中站起,对婉儿招招手,婉儿小步过去,贴着桶沿站着,但见武后伸出手,将那半臂一点一点地剥开,任它垂落在地,婉儿觉得自己全身上下简直都已红透了,明明早已不是头次与武后做这样的事,却比初次做时还要羞涩,武后似很欣赏这样的羞涩,自下至上地将她打量一遍,食指在婉儿的锁骨下一寸轻轻一点,笑道:“连这里都红了。” 婉儿战栗了一下,低头道:“虽是殿中,这样站着也难免有些冷,陛下还是坐回去,等出来了妾再服侍陛下罢。” 武后浅浅一笑,右手食指顺着她的锁骨划上去,又顺着肩而下,一路经过手臂,到手上时慢慢覆上了她的手、握住、向桶中带:“进来。” 婉儿心跳如擂鼓,不由自主地被武后带着向前一动,被桶绊住,面上就更红了,结结巴巴地唤了一声“陛下”,还想拒绝,看见武后脸色,便将所有话语都吞了回去,慢慢爬进桶中,小心翼翼地挨着桶沿向下跪,眼见桶中水一点一点升高,又停住,武后轻笑一声,一手自水下抚上了婉儿的大腿,一面笑道:“怎么,莫不是怕水?” 她的手向内挪了,摸到了软而敏感之处,激得婉儿周身发颤,一下跪下去,水荡起来,有浪花扑到她脸上,将她狠呛了一下,赶紧又站起一半,眼还闭着,嘴上赶紧道:“陛下恕罪。” 婉儿听见武后在笑,一边笑,那手竟又顺着大腿外侧抚了上来,到腰间时微微用力一带,婉儿不自主地仰头向前跪了一步,睁眼时见武后的脸已近在咫尺,她脸上带着促狭的笑,她微微直了身,自上而下地看着婉儿,一手捧着婉儿的脸道:“水不该太多,呛到婉卿。”一面挥手动了几下,荡得那水溢到桶口,又慢慢回落,这回倒是落在婉儿的脖颈间了,武后的肩以下却露了出来,胸口恰与水平,那女人物件一半在水上,一半在水下,如雪山对影,看得婉儿愈益红了脸,低了头,慢慢爬过去,挨在武后身边,手却只敢在她腿上一碰,期期艾艾地道:“妾…服侍陛下。” 婉儿满以为武后会一口答应,毕竟这些时日以来,武后已渐渐默许了她这般的要求,可今日武后却愈促狭地一笑,轻声道:“不用。”婉儿有些失望,手慢慢收回来,低声道:“是。”却见武后一手握住她的手,轻轻上抬,另一手伸到她的腿间,籍由水的滋润,慢慢地入内、入内、直到更深。 武后面上的醉意彻底褪去了,目光清明如电,直勾勾地盯着婉儿,婉儿不知自己到底因这目光,还是因身下那只手才越加燥热,她只知桶中之水起了又落,落了又起,像是过了很久,又像是只过了一瞬,但见武后缓缓吐出一口气,慢慢地向后一靠,半眯了眼,自得地道:“朕今日始知先帝之乐。” 婉儿立刻便恢复了清明,在而今已只及腰的水中端正跪定,屈身山呼道:“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读者“老夫子”,灌溉营养液+12016-11-17 13:51:47 读者“我什么都不知道”,灌溉营养液+102016-11-17 12:56:26 读者“松”,灌溉营养液+102016-11-17 04:46:58 第239章 行露(十二) 在殿中宴饮甚欢,未曾察觉,出来才发现外面下过雪,正值元日,下了雪也无人打扫,到而今还有薄薄一层,覆在深色的殿瓦上,被清晨的日光一照,竟透出几分巍峨宫城中不常有的暖意。 韦欢不自觉地露出些许笑容,在半路停住脚,眯了眼去看远处的天空,这一日的太阳是鹅黄色的,不及夏日里那么殷红炽烈,若以人而论,一定是个白白嫩嫩的小娘子——譬如李某人那种——叫人一见就心生欢喜。 七七顺着她的眼光向远处一看,又转回头问:“娘子累了?妾让她们传辇?” 韦欢笑着摇了摇头,特地留了一阵,余光瞥见身后有一行三人过来,才又挪了挪脚步,却是走得极慢,那身后的人见了她,忽然也走得慢了起来,一多一少两行人,像是在比试谁走得更慢似的,在这清晨的宫巷中你挪一步、我动半步地走了有一刻钟,还是韦欢先停了步子,回身笑道:“崔女史。” 崔明德淡淡道:“未受职司,不敢当‘女史’之称。” 韦欢笑道:“阿家亲口赐你同五品之例,怎么不能叫一句‘女史’?”一面说,故意向前几步,将从人甩在身后,崔明德蹙眉跟上,轻轻道:“若你是想问张四娘突发急病的事,则我也不知。” 韦欢扬了眉:“此事由你主理,你却不知?” 崔明德冷冷道:“主办此事的又不是我一人,我所主理的也非此一事,个个都管,管得过来么?” 韦欢慢慢踱了几步方道:“则以你之见,会是谁呢?” 崔明德道:“王妃心中已有人选,何必再来问我?” 韦欢笑道:“我这里无凭无据,自己乱猜一通,也不知到底猜的对还是不对,总是你这名满天下的崔清河之女孙、崔氏小二娘更聪明些,多指点指点我,免得叫我多费这个心。” 一提起崔峤,崔明德的眉头便蹙得更紧了,声音却依旧是不咸不淡:“王妃过奖了,以王妃之聪敏睿捷,这事到底是谁做的根本一点也不重要,王妃想它是谁做的,便是谁做的,崔某说与不说,又有什么干系?” 韦欢若有所思地走了几步,转头笑看崔明德:“我本以为你讨厌我。” 崔明德冷冷地看韦欢一眼:“我的确讨厌你。” 韦欢等着她再说,却见这小女娘不紧不慢地向前走着,丝毫没有再说下去的意思,不得已,只得跟上几步,含笑道:“你讨厌我,可你喜欢独孤绍,正如我也讨厌你,却喜欢太平。” 崔明德继续向前,目不斜视:“长乐公主宽仁谦和,阿绍开朗大方,宫中谁不喜欢她们?” 这些世家子都是一个模样,心里不知多想要,嘴上却比谁都硬,韦欢笑了笑,道:“谁说的?我就不喜欢独孤绍。” 崔明德脚步一顿,韦欢笑眯眯地看她:“我不及你聪明,遇到事情,总是要问人,可身边无一可用之人,太平又在宫外,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崔明德深吸一口气,斟酌词句道:“韦团儿之兴,靠的是告密。” 韦欢道:“我知道,而今外面有了周兴、来子珣,不但能告密,还能想牵连谁,便牵连谁,内里又有贺娄尚宫及几位尚功、尚仪,她不及从前那般有用了。可她毕竟是宫中旧人,情分、资历都不一样。” 崔明德瞥她一眼,淡淡道:“上官承旨和高翁也是宫中旧人。” 韦欢蹙了眉道:“高翁倒也罢了,上官承旨一向只专心服侍阿家,余事一概不理的,她会管这样的事么?” 崔明德冷笑道:“她专心服侍太后,不是因她心甘情愿,而是因她是聪明人,深知太后威能。韦团儿得宠时,她当然一心只服侍太后,倘若韦团儿失宠…你以为上官承旨便不是人,没有七情六欲了么?” 韦欢抿嘴想了一会,歪头笑道:“崔二娘的意思,你也是人,所以也有七情六欲么?”见崔明德停住脚步,定定盯着自己,便轻轻将话岔过去:“方才你不在,阿家喝多了,叫了一句‘婉卿’,又叫了一句‘团卿’,上官承旨倒没什么,反倒是贺娄尚宫脸都变了,留在后面嘀咕了好几句。” 崔明德面无表情地看她一眼,慢慢向前走:“宫中内官,唯有上官承旨文辞上最为得力,又是出身名门,虽是年纪轻轻,却着实前途无量,戏称之为卿亦无不可,韦团儿不过一介户婢,太后呼之为‘团卿’,自然惹人注目。” 韦欢笑道:“可是从前阿家只叫‘婉卿’,而今忽然又多了一个‘团卿’,二娘觉得,韦团儿这算是失宠?” 崔明德道:“帝王之术,总要制衡,有了‘婉卿’,自然便会有‘团卿’、‘青卿’、‘德卿’,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则一宫之中,何人不可为王卿?”斜看韦欢一眼,慢吞吞地道:“王妃还有事要问么?没有的话,恕妾先告退。” 韦欢道:“事倒是没有事,只是听说独孤绍伤得那么重,今次又上前献舞,不知伤势会不会加重。” 崔明德已预备走了,又慢下来道:“王妃不是不喜欢她么?怎么牵挂起她的伤势来了?” 韦欢笑道:“如她这般奇女子,日后说不得便是‘独孤卿’、‘绍卿’,难道我不趁着这时候好好问候问候,还要等以后她飞黄腾达了,再赶着去巴结?” 崔明德道:“随你。”快步要走,又被韦欢叫住:“如崔二娘这样的,日后少不得也是一位‘崔卿’,我亦当多加关心。二娘倘若有事要我相助,尽管开口,但凡力所能及,决不推辞。” 崔明德冷哼一声,头也不回地走了。 韦欢望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又看一眼天边那懒洋洋的太阳,伸手入怀,抚着怀中一只丑得出奇的承露囊,露出淡淡的微笑。 作者有话要说:  太平:啊忙完了放假了,人生真美好。 独孤绍:嗯,仗打完了休息了,的确很美好。 则天(怀抱婉儿微笑):吾儿所言甚是。 韦欢&崔明德:呵呵哒。 感谢: kayo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11-18 00:42:52 楚江畔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11-18 08:59:23 第240章 礼仪 我与郑博之间再是淡漠,到了元月也不得不见了面,一道出去拜访了几位郑氏亲朋——主要郑博之兄郑朗。不知是因着他们已逝的母亲、我那位姑姑的缘故,还是因着郑氏之姓,郑朗不过三十余岁,却已做到户部侍郎、上柱国,爵封县公,郑朗之长子郑鸿年才十五,去年登了制科,立授了咸阳尉,因此郑朗见着我时便不如其余郑氏族人那般谦逊,不但入门不迎,在内时还端坐在堂,摆足了长兄的架子。 我看在郑博的面上,什么也没说,出来时与他各自扬镳,他自寻他的狐朋狗友寻欢作乐,我则回了府,换了身衣裳,预备进宫。 独孤绍住进我这的当日,独孤敏便遣人来嘱咐,叫她“千万莫回家,先躲过这几日阿耶的怒气再说”,又将她素日惯用的衣裳物品打了几包,送到我府上,这厮倒也不客气,自自在在地将除我主院之外最大的一个院子给占了下来,又和我讨了几个聪明伶俐的小侍儿作伴,不出五日,便养得胖了一圈,伤势好不到一半,天天撺掇着我进宫去“多陪陪你阿娘、阿嫂”,我倒是想进宫,奈何元日事多,纵是进宫也待不过一会便出来,实在不得闲,今次好容易有了空,临出门前想起来,派人问了她一句“我进宫去陪阿娘说说话,可能有些空闲,你可有话要带给崔二?”,那派出去的人不到一刻就回来,身后还跟着身着常服、却歪戴着浑脱帽的独孤绍。 这厮全不像身上有伤的模样,见我的第一面便笑道:“二娘进宫去?我也同去——拜谢太后恩典。” 我瞥她:“你不是前日就在宫门拜谢过了?阿娘还赐了你许多绢帛财物,今日又去做什么?” 她笑道:“赐了绢帛财物,不要再谢恩么?我再去谢恩去。” 我翻了个白眼,倒也没法拒绝,只能与她同车出去,照例是先拜母亲,母亲正忙着接待从前在并州、西京的一些亲故,让我过去略说了几句话、拜了一圈人便将我打发出来,却留着独孤绍,指着她向那几人笑道:“这位便是那位独孤女将军。” 我假装看不见独孤绍的眼色,一溜地出来,忙忙地去寻阿欢。她倒是难得地闲在殿中,正抱了守礼在庭院里晒太阳——我掌宫务时既没亏着冯世良几个,便更不能亏着阿欢和守礼,当时便着人修缮了百孙院,在阿欢与守礼的院子里移了几株大树,搭了一顶葡萄架,又在里面建了个小小的儿童乐园,有四面挂满风铎的小吊脚楼、给孩子钻爬的高低小屋、藤做的吊篮椅,还有中间立着一根柱子、以人力牵引而可绕柱旋转的小秋千。我来时阿欢正坐在吊篮椅上,守礼挨在她身边、头脸斜枕着她的大腿,这小家伙本来已昏昏欲睡了,听见外面人说“长乐公主来了”,又从阿欢身上蹦起来,在吊篮上摇摇晃晃地拍手:“姑姑,姑姑。” 我笑着抱起他,挨着阿欢做下,她只是白我:“本来大郎都要睡了,你来了倒好,一下午都不要安生了。” 我笑道:“那你是想我来,还是不想我来?” 阿欢懒懒地缩进吊篮中,乜斜眼看我:“当然是不想。” 只这一眼,我便忽然意识到她的身体已彻底成熟了,像个真正过了三五年甜蜜婚姻的少妇,浑身上下,无一处不散发出怒放鲜花般的魅力。 我有些心痒,也有些后悔,该等守礼午睡后再进来,如此便可与阿欢寻个地方,一道做那许久未温之春梦,这念头只一动,守礼却早就示意我将他放回去,认认真真地趴在阿欢的腿上,自手臂的缝隙里睁眼看我道:“大郎很乖,大郎就睡,阿娘想姑姑来。” 我忍不住大笑起来,被阿欢瞪了一眼,吐吐舌头,弯下腰去抚守礼的脑袋:“大郎想睡么?若不想睡,就再玩一会。” 他眨了眨眼,乖巧地道:“阿娘说,大郎要睡。”说着便闭上眼,过不一会,又偷偷睁了眼,扭头去看阿欢:“阿娘,大郎要睡么?” 一句话说得阿欢也心软了,推着他的小脑袋道:“许你再玩一刻。” 守礼便自她腿上一跃而起,一下就向地上跳,唬得我忙接住他,连阿欢也一下站起,这小家伙玩得兴起,满院子里疯跑,我喜他活泼模样,也带着他在院中东南西北地蹿。阿欢一直蹙眉在旁看着,过不多时便喊:“守礼!” 守礼一下子停住脚,怯生生地看阿欢,我心有不忍,抱着他道:“少睡一日也没什么罢?” 阿欢却盯着守礼:“我昨日教你什么了?” 守礼垂了头,小声道:“要听话。”脚尖在地上摩了几次,还不肯开口,乳母们却早已将他抱起,对阿欢行了一礼,悄悄地进去了。 我目送守礼蔫头蔫脑地被抱入殿内,手悄悄地扣在阿欢的手上,轻轻道:“守礼像是比从前更乖了,倒不是不好,只是他还小,不必这样严格。” 阿欢像是在笑,然而留神去看,便可见她这笑是苦的:“那日守礼带着你给他的小熊出去玩,被圣人看见了,哭闹着要,守礼不给,这事惊动了阿家,阿家说,等开了年,就为守礼挑选保傅,每日在贞观殿待两个时辰,学习礼仪规制。我只能趁着这几日教他多听话,在外千万不要惹事,你也不要再惯着他。” 我猛地转了头:“贞观殿?是与李…陛下一道?” 阿欢抿嘴道:“现下还不知,不过既在贞观殿,总是难免要遇见圣驾的。”沉默片刻,又笑道:“能在御前受教导,算是皇孙中头一份了,这是阿家的恩典,你要替他高兴。” 我闷闷道:“不用你说,我也知道这是恩典。” 她又沉默了一会,笑道:“龙门将造大佛这事,你知道罢?我的意思,大佛的面相便照着阿家的面容来作,过几日宫中便要请画师来为太后写真,那一日你记得进来,也沾沾光——我看阿家的意思多半也是如此,只未必会明说,所以先同你讲一句,你心上记得。” 我嗯了一声,还想着守礼的事,心中不乐,阿欢反过来握住我的手,轻笑道:“今日我叫人做了蜜芥鸡翅,偷学的你的方子,不知做得好不好,你替我尝尝。还有我这里也收了些寒瓜子,怕守礼见了要,吃了又噎着,一直不敢拿出来,都给你带回去罢。”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龙门卢舍那大佛相传是按照则天面容所造,不过那个时间是在历史上的高宗还在、则天还是皇后时。 2.咸阳县是畿县,其县尉是极其难得的起家官,常有进士辗转几任还升不到相似档次官职的。 3.上柱国为勋官之巅,一品。 4.说个题外话,其实红楼梦中贾政那个五品员外郎并非不重要(虽然品级不怎样,但是重要性绝对高于贾琏那个同知以及真正的同知正官,类似于现在的部中重要的司委这样)。在唐代,五品这个等级是一个门槛,入五品即为中高层,享有死时可以用神道碑之类的待遇。其后的朝代沿袭了大部分的唐代法律礼仪官职服色等等思路,五品也是一个分野,而京官实权五品则属于进入高层的门槛了。 感谢: kayo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11-18 00:42:52 楚江畔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11-18 08:59:23 苏洛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11-19 00:27:56 SOY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11-19 00:58:49 风子卿扔了1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6-11-18 23:37:31 读者“煎饼果子不放葱”,灌溉营养液+102016-11-19 11:24:14 读者“小の龙”,灌溉营养液+12016-11-17 21:52:02 读者“老夫子”,灌溉营养液+12016-11-17 13:51:47 读者“我什么都不知道”,灌溉营养液+102016-11-17 12:56:26 读者“松”,灌溉营养液+102016-11-17 04:46:58 第241章 李旦 未出元月,扬州又传来消息,李孝逸军大捷。母亲大喜,宫中上下,俱有重赐,又封李孝逸为梁国公,褊将属司,并赐财帛无算。母亲又开藏库大赐都中民众,于是人人欢腾,都城中欢庆宴饮,一向只到元宵前后,因着连续两场大捷,竟延到了月底,马上却又是母亲生日,守礼在贞观殿就学之事,便一直延到了二月之末。 我便趁着这时间,好生拜见了李旦一次。这小郎而今真是越养越矜贵,我见他时他身边围着十余宫人、二十余内侍,个个都累得满头大汗,却依旧管不住他在殿中东跑西跳。我在门口立着等候时,左右呼了三次“长乐公主请见”,乳母们亦唤“圣人歇一歇,阿姊来了”,他却也不理不睬,我等得不耐,自己跨进门去,走到李旦身前,弯腰道:“圣人在做什么?跑来跑去的,热不热?” 他仰头看了我一眼,举着手中的小木刀,猛地向我腿上一砍,三四岁的小儿郎,没想到砍人却疼得很,我没料到这一遭,忍不住轻哼出一声,愤愤道:“三郎!”他嘻嘻一笑,挥着木刀又对我砍了一下,再要动时刀被内侍夺下,他便一脚踢在那小内侍身上,大喝道:“讨厌!” 我本还不想计较,见他这模样,便故意哼出一声,单膝跪地,作痛苦状,宫人们吓坏了,几个去追李旦,几个来扶我,李旦见了左右脸色,便停住脚打量我,一面看,一面恶声恶气地道:“你见了朕怎么不拜?” 他这皇帝做得不久,倒是已将皇帝的威风学到十足,连见我尚且如此,见守礼时可想而知。我心中气恼,偏不拜他,却捂着胫骨被他砍过的地方直哼哼,又将李旦的宫人挥开,让仙仙扶了我:“去拜见阿娘,叫阿娘评评理。” 李旦的乳母们见闹得不像,才慌忙来向我说解,又哄着李旦“这是阿姊,不可随意欺负”,李旦却不但不肯过来,还对着我又比了个鬼脸,我便唤仙仙:“走不动了,传辇罢。”大张旗鼓地上了辇,无人处揭开裙摆一看,而今这娇皮嫩肉倒也争气,竟已青了小小一块,我便取了环佩,对着这一处又砸了几次,总将这淤青做实在了,才一瘸一拐地去见母亲——她连日宴饮,早上起得甚晚,这时候还在梳头,我也不等人通报,以小时告李睿状的气势汹汹投到她怀中:“阿娘,圣人欺负我!” 母亲本是一副慵懒模样,见了我时还露出些笑,等我拱进她怀里,那笑便消了,眉尖微微地蹙起,一手揉头,似有些头痛地道:“他又怎么了?” 我对仙仙使个眼色,她便跪在地上,添油加醋地将李旦踢我之事说了一遍,母亲还道:“我当是什么大事,不过小儿郎淘气,你做姊姊的,容让着他些。” 我便将裙摆提起,委委屈屈地给母亲看那一处淤青:“今日这样是淘气,下回却是什么?他是圣人,我不该和他合气,可圣人也当有圣人的样子,而今他年小,力气尚小,拿的又是木刀,闹不出大事,等他长到十余岁,能拿刀剑了,难道也这样对着人说打说杀么?” 母亲见了我腿上那一处,立刻便坐直了身子,伸手在我腿上一碰,方才捶打时不觉得,这会儿才感到疼来,将腿缩了一缩,想到日后守礼说不定要与这样的熊孩子朝夕相处,心中是当真委屈,眼泪亦扑簌簌直落。 母亲将我搂在怀里,一手向婉儿要了帕子,替我擦去眼泪,又与婉儿一道扶我向那头坐着,叫人拿药来敷。 我等着她和我说李旦的事,她却自始至终都没有提到这小郎,一面轻轻抚着我的头颈,看人将药上好,便亲手替我放下裤脚和裙摆,再起身时拍了拍我的头,道:“三郎年纪还小,你做阿姊的,遇事多教导他,不要为了这些小事,伤了姊弟和气——教坊将得胜舞改作了破阵乐,走,陪阿娘去看看去。” 我心沉沉的说不出话来,只能敛了泪,微微点头,母亲让我与她同辇而坐,一道去看了场舞乐,又叫人上了许多小食,有我叫人做的那些,也有御厨另外琢磨出的吃食,等看完了舞,便叫人连这些小食带我一道送回丽春台去,额外还赐了许多五彩缯、菱纹罗。 我在熟悉的地方住着,却是无论如何也睡不着,翻来覆去想的都是如何管教李旦,好叫他不要欺负守礼——照今日看,母亲是决计指望不上了,最后还要落在李旦身上,他不知怎地养出这样的脾气,要怎生将他管教管教才好——可怜我两辈子没生过孩子,却活活为孩子们的事操碎了心。 一想心事,几乎又是一夜,到天明时有些头绪,方模模糊糊地睡了,早上一睁眼便觉天光已经大亮,再一看,阿欢坐在我身前,两眼眨都不眨地盯着我看。 我昨夜睡相实在不好,这会还能感到嘴边留着已干涸的口水,忙忙地用手将嘴上一擦,讷讷问:“阿嫂怎么来了?” 阿欢笑着看我,伸手在我唇边一擦,仔仔细细地将那残余的口水痕迹擦拭干净,坐回去时端了个长嫂架子,慢悠悠道:“听说昨日你受了伤,所以赶早来看看——倒不像是受伤的样子。” 我红了脸道:“没什么大事,就是被圣人玩闹时打了一下。”顺带着便将腿伸出被子,扯起裤腿给她看:“你瞧,一点点淤青。” 那淤青扩大了,而今不但青,还肿起高高一块,想是昨日捶打太用力。她不说话,伸出手指,沿着那淤青扩散之处按了一全,手上十分用力,压得我疼得紧,怕她心疼,忍着不吭声,又挨着她悄悄道:“其实没这么厉害,我想和阿娘告他一状,好叫他日后知道收敛,所以自己捶了两下,不碍的。” 她恶狠狠地瞪我:“的确不是什么大事,敷两日药就好了。”一面说,一面气哼哼地向宫人讨药,我见她面色凶恶,不敢违逆,只能将一条腿绷得直直的,任她宰割。 谁知她气势虽凶,下手却极温柔,抹上一处,手指便轻轻在那处上以指腹打圈着揉捏,那药膏冰凉凉的,经她热乎乎的手而抹在我小腿上,惹得我心猿意马,不敢露了形状,只得两手前推,向里挪了一挪,她一手握住我的脚踝,将我向她处扯,凶巴巴地道:“离那么远,怎么上药?” 我龇了牙,低声道:“大天白日的,你撩了我又不负责,叫我怎么办?” 她左右看了一圈,淡淡一笑,扯着我让我靠床沿坐着,一手还在上药,另一手却伸进被子,去解我的绫袴:“还记得头一回,我们是怎么办的么?” 我胀红着脸看她:“有人呢。” 她不理我,径自将我的裤子解了,在那一处狠狠揉了一番,惹得我闷哼几声,扬了头,半哀求地道:“那就快些。” 她却收回两手,用帕子慢条斯理地擦干净,大声向外道:“敷了药就快起来,为阿家写真的画师进宫了,等着你去扮作侍童呢。” 我急得一把抓住她的手,道:“你就这么走了?” 她挑眉道:“不然?” 我真是恨得牙痒痒,猛地掀开被子站起,拽着她就向屏风后走:“我有好东西给阿嫂看,阿嫂随我来。”——到底是躲在那来了一遭,才气哼哼地放她出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某日 阿欢:还记得我们的第一次么? 太平:记得。 阿欢:好的你就照那天表现就行。 太平:…… 次日 阿欢:还记得我们的第一次么? 太平:不记得。 阿欢:那我帮你复习复习吧。 太平:…… 感谢: 读者“迟迟”,灌溉营养液+52016-11-20 10:46:38 读者“单长吃小锤”,灌溉营养液+602016-11-20 09:52:19 读者“单长吃小锤”,灌溉营养液+202016-11-20 09:52:00 读者“呱QAQ”,灌溉营养液+102016-11-20 06:15:46 SOY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11-20 00:53:04 第242章 写真 我以为母亲近日心情应当都很好,然而到了陶光园时却见她面色微沉地坐在林下胡床上,手臂搭住靠椅,手上捏着一杯茶,食指、中指、拇指举着茶杯轻轻晃着,将一杯茶荡出许多圈涟漪,却一直不喝。 韦团儿立在她身侧,躬着背、含着笑,见到我时,远远就是一礼:“长乐公主。” 她近来越加跋扈,见我时从不曾这样恭顺过,我略有不安,对母亲行了礼,甜甜地唤一句“阿娘”,母亲像是被我惊醒了一般,对我一笑,将我招到近前,轻轻地问:“腿上还疼么?夜里睡得可好?” 这又是近来不大常见的景象,一则我年纪渐大,母亲对我早不似孩童时那样事事过问了,二则她既不愿追究李旦之过,便不该当着许多人就这样问起我的伤势。我越觉不安,却顺着母亲的话就上前撒娇:“怎么不疼?疼得夜里都睡不着。” 母亲扯出一抹笑,将我搂在怀里,轻轻哄道:“那就在宫里多住几日,等不疼了再回去。” 我疑惑地看她,她拍了拍我的手,笑道:”你阿嫂替你准备了衣裳,去换上再来罢。”却似不愿与我多说,我只得退至一旁供休憩更衣的小殿,见阿欢在里面带人布置,便将她扯到一旁:“阿娘怎么了?见了我面色也怪怪的,说的话也怪怪的,还强要留我在宫里。” 阿欢蹙了眉道:“方才韦团儿请见,说是有事要单独禀报,多半不是好事。”叫人拿了衣装来,一面替我脱衣,一面道:“阿家都说了什么?你仔细告诉我。” 我慢慢将方才的情形说了一遍,说着自己也有了些猜测:韦团儿以告密得宠,她同母亲说的,肯定不是什么好事,想到母亲的神情,这事多半与我有关,不知是有人要对付我,还是我这里的人出了问题——若是府中下人,母亲不会是这样的神情,要么将我叫过去骂几句,怪我管教无方,要么就直接将人处置了,不会这样欲言又止,像是怕我难过似的,能将母亲惊动至此、又与我有关的人物,想来想去,只有那么一二个,又惊又怕,不觉竟与阿欢同时开了口:“驸马/郑博?” 阿欢面色铁青,将一件男子外袍在空中一抖,替我套上,宫人要来替我梳头,被她挥开,她自引我到妆台坐下,不要旁人,亲自替我梳童子发髻。 我实在坐立难安,仰着头叫她“阿欢”,她沉着脸道:“看阿家模样,此事还没疑到你身上,不要惊慌。” 我倒还没想到这一层,微微一怔,道:“牵连到我?” 阿欢向我轻嘘了一声,将我按在薰笼上坐定,两手灵巧地打开我的发髻、令头发松松地披散在身后:“一会出去,你只当什么都不知道,不要搅了阿家的兴致,阿家若想告诉你,自然会说,若不想,你便不能知道。” 我心内发急,连声道:“郑博一直在礼部这冷衙门混着,这个月才被擢为光禄少卿,总不至立刻就犯什么大错罢?若是他被牵扯进去,我府上之人呢?” 阿欢道:“若是为公事,轮不到韦团儿来告密,多半是他在哪里说话不慎,被人听见,叫韦团儿打听到了。周兴几个极得阿家宠幸,韦团儿怕自己失宠,所以要告个大人物来邀功——她不该动到你头上。” 她说的道理我都明白,可明白了道理,心中却越惶急,倘若我知道韦团儿说了什么、到底牵扯了谁,那倒也罢了,可而今一切都只是猜测,母亲又闭口不谈,这种知道有什么事发生,却不知到底是什么事的感觉实在令人憋闷。 阿欢见我脸色,按了按我的肩道:“别多想了,眼下第一重要的是龙门大佛,来,笑一笑。”伸手在我脸上一捏,捏着我的脸动了一下,又摇头:“真难看。”松了手,替我挽了个童子髻,又在我脸上捏了几捏:“好了,现下笑得出来了罢?” 我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她便又来捏着我的嘴角:“再上去一点。”将我的脸与嘴摆弄了一番,变出笑意盈然的模样,方点了点头:“好了,一会便这么笑。万一实在笑不出,就想想笑话…”她歪了头,努力要想个笑话来:“有一样牲口,大小与狗儿相仿,长相却如牛一般,你猜是什么?” 我歪头想了半天,摇头道:“不知。” 她便在我脸上一点:“是牛犊子。” 我方恍然,却又不服气:“牛犊子难道不是牛了?你说‘有一样牲口’,好像不是牛似的。” 她对我吐舌头:“我可没说不是牛,我只说‘有一样牲口’,牛难道不是一样牲口?” 我愤愤道:“你这是冷笑话…”见她不解,就随口胡编道:“因这笑话一点也不好笑,一说出来,大家鸦雀无声,如同入了冰窖一般,所以叫‘冷笑话’。” 她被我逗得笑起来:“你这笑话好,十足的是一个‘冷笑话’。” 我白她一眼,此刻一应物事具备,母亲也慢慢踱进来——原来写真并不在园中,而在小殿侧面向庭院的曲廊里——听见阿欢在笑,便挑了眉微笑道:“在说什么?也让我听听。” 阿欢与我忙起身向她行礼,阿欢又推我向母亲跟前:“阿家看看,像不像佛前童子。” 母亲将我打量了一番,本想抚一抚我的头,手伸出来,却只在我的脸上一触,轻笑道:“都比阿娘高了,若是矮些,才是童子样。” 我将身子一蹲,向母亲怀中一钻,道:“这样呢?”母亲微笑起来,将我搂在怀中,含笑道:“这是谁家的儿郎,生得这样俊俏,还乱闯到宫里来了。” 左右都是一通笑,又顺着母亲的意思将我夸了一番,我听不得她们这些夸赞,扯着母亲的袖子道:“阿娘阿娘,有一样牲口,大小与狗儿相仿,长相却如牛一般,阿娘猜是什么?” 母亲失笑道:“不就是牛犊么?有什么难猜的?” 阿欢笑道:“阿家当然是一猜就中,可有些人偏偏几次都猜不出来。”将一只银瓶丢在我手里:“猜不中,罚你捧瓶子罢。上官承旨提花篮。”说话间已将一切人众都安顿好了,又要去服侍母亲更衣,母亲摇头道:“让婉儿来即可。”入了屏风后面,更衣出来,只换了件衣领略宽松些的上衣,倒并不曾打扮得如佛祖一般,反倒是婉儿与我,并几个特地选出来的清秀小内侍、小宫人,都穿了各式各样的衣裳,婉儿提了一篮莲花,我捧着银瓶,浩浩荡荡地去曲廊上。 那边几位画师都已在外等候,见我们来,一一行过礼,请母亲端坐中央,又叫我们各自摆了姿态。 阿欢是无缘与此幸事的,却在旁一总看布景、取物件、调人手。韦团儿也没被选在列,便在外面假殷勤地陪着阿欢。我一见韦团儿的脸便觉心生厌恶,只能将目光挪开,落在阿欢脸上,见她轻轻摇了摇头,只得又转头回去,挤出笑来。 母亲瞥见了阿欢的动作,转头看我:“怎么了?” 我道:“银瓶太重,捧不动。”这倒也是实话,这物件一看就是少府所作,极具皇家风范,入手少说也有十几斤,捧一会还好,捧久了腰肩臂手,无一处不酸痛。 母亲只伸手掂了掂那银瓶便笑了:“这是阿韦的不是,这么重的瓶子,谁捧得动?叫她摆个样子就是,瓶子过后再补罢。” 我见说了阿欢,忙就要辩,被阿欢一个眼神止了,她略低了头向母亲道:“是妾没想周到。”亲自进来,接过瓶子,躬身退出去,再交给宫人。我安安静静地摆好姿势,澄清心念,不敢再有多余的表情,好容易等画师们画完,母亲还将我叫过去说了几句闲话,起居行止,无所不涉,又说春日里上阳宫附近景色最好,要替我在附近起一座别院,又说我素日衣裳太简朴,不合艳丽春光,该做些花团锦簇的应景才好,零零散散,好处总是许了一大堆,却一字未提今日到底出了什么事。 作者有话要说:  写真这个词出现的很早哒,宋人临摹的则天像名字就叫《写武后真》~~~唐人还有影堂,供奉先祖的画像,或是留存自己的画像。 第243章 夜话 不知是不是为了阻隔消息,我派回家的宫人今日并未回来。我心中实在惴惴,独自在丽春台坐了一下午,向晚时母亲派人将我叫到她那里一道用饭,饭后便留我与她同住,梳洗后打发了旁人,留我在跟前说话:“本来早上就想同你说的,只是那时还未确定,而今已着人详勘过、知道内里了,所以告诉你一句,免得你独自一人胡思乱想。” 我见已确定是出事了,不安地向母亲挪了一步,挽着她的手道:“阿娘要和我说什么?” 母亲这会却又踟蹰起来,看得出她并不想惊着我:“韦团儿报说,郑朗酒后口出狂言,说倘若齐王听他之言,这会儿早已位登九五,何至于身死家灭,贻笑人间。我着人去查时,自他家中查出与齐王和裴炎往来的书信,因此午后已叫人将他及郑氏族人都收监勘问了。”停了一停,方道:“郑博也在其中。” 我已知到底是何事,反倒比早上松了口气,轻声道:“是么?”白日里担了一日心,这会儿松懈下来,胸前倒有些发紧,便一手捂了心口,低声道:“阿娘的意思,是要如何处置?” 母亲担忧地看了我一眼,将我搂在她怀中,轻轻道:“目下郑博并无牵涉。” 我苦笑了一声,艰难地道:“可若郑朗之事查验是实…”这个“若”字根本就是多余,这么些时候被告密的人,根本就没有一个不是“查验是实”的,这还是那几个最著名的酷吏都没出来的时候呢。 母亲环抱着我,半晌才道:“郑博是你的驸马,若无从逆之迹,可以从轻发落。” 她的声音像是从天上飘来的一般,我忽然意识到早上阿欢说的话里的意思,本朝对谋反的刑罚多有反复,然而以裴炎案断,兄弟坐死乃是十分清楚的事,兄弟既要同死,我这兄弟之妻,多多少少的也难免受到些牵连——不知母亲有没有疑到我身上? 我悄悄地抬起眼去看母亲,她面色沉静,看不出大的喜怒,如今她白日黑夜都披着赭黄的袍衫,除去不戴幞头之外,装束一如死去的先帝,我难以抑制地生出些畏惧,自母亲怀中脱身,伏在地上:“若郑博已收监勘问,我…儿是不是…” 母亲将我扯起来,温和地笑道:“说什么傻话,他家自犯了混,与你又有何干?” 我实在已是两股战战,知道母亲不喜软弱之人,还只能讷讷道:“国家自有法度。” 母亲嗤笑了一声,重又将我揽到怀里:“就是知道你会如此,所以特地叫你过来,你是朕亲生的女儿,国家自有法度,亦论不到你头上,郑博之罪,朕…阿娘亦会仔细斟酌的,你不要担心…”话说到一半,对外扬了扬手,便有人引侍御医来替我把脉。 母亲耐心地握着我的手,听御医说了医方脉案,将每一处细节都问得极细,才让他退出去抓药,等药煎过来,又亲自喂我喝下,我喝不几口,但觉眼皮沉重,想是药中放了安神之物,便紧紧攥着母亲的手,趴在她腿上睡去。 次晨起身时母亲不在,仙仙几个平素服侍的近人倒都在,穿衣洗漱后,婉儿自前殿来,和声道:“陛下说,公主可以在这里看看书,还有些积留的表状,都是殿中、内侍两省进了,还未及批复的,公主若无事,可代陛下览阅一二,若是小事,便由公主自决罢。” 这事我倒熟练,过年之前,母亲叫我代管宫务,殿中、内侍两省的表状大半便是由我处置的,只是而今身处嫌疑,若堂而皇之地便受了这样重任,似显得张扬,然而若叫我做那摘去钗环待罪之事,又不免刻意,正迟疑间,婉儿轻轻道:“这是陛下的恩典,望公主万毋推辞。” 我抬眼看她,见她对我微微颔首,便也点头同意,粗粗用了些粥点,坐到偏殿,看了几篇,见所奏之事都杂乱无章,便叫仙仙替我略分个大类——她文句上虽有些艰难,字倒没什么大碍,粗粗分一下,总是聊胜于无。 婉儿正引人奉果点进来,见仙仙在那一字一字地看状子,问及缘由,忽地一笑:“公主阖不用惯用的人手,偏要用她?” 我怔了一怔,低声道:“可以么?” 婉儿不答,只看我一眼,向边上道:“去将宋娘子与崔二娘子请来。”不多时便有几人引我的素日信重的几位入内,自崔明德,至冯永昌,一个不少。 我若有所悟,亦如年前那般,端足了公主架子,各自指派,将一切表状分门别类,能处置的都自己处置,不能的便写了节要,贴上一二意见,累在一处,待母亲退朝回来,全都呈与她看。 母亲今日的意思,便是特地要为我立威,免得旁人因郑博之事看轻了我,因此我所奏议,无不允准,到最后连表状都不看,直接就交付阿青:“都按长乐公主的意思办。”等人走了,又如孩提时那般,握着我的手问这半日做了什么,吃了什么,问完带我一道用午饭,午后一同游陶光园,并遣人叫阿欢、千金公主几个作伴,到傍晚又在园中设宴,知道我不善赋诗,也不比章句,一伙行酒令、看歌舞尽兴罢了。 这一夜我回了丽春台住,心中有事,喝药时只饮了半碗,又趁着人不注意吐了出去,半夜里自己悄悄走到窗边,刚推开窗,就见阿欢从下面钻出来,将我骇得一跳,倒退一步,好险没有叫出声。 阿欢利索地爬进来,我才发现她穿着内侍的衣裳,初春天寒,夜里个个都戴着风帽、围着大披风、缩着手脚低头走路,她又细瘦,便是近看,也真如内侍一般——却还是冒险。 我忙忙地向外间看了一眼,这时节两个守夜的都已睡了,便引阿欢到里面,替她脱去外衣,将她塞到我床上被中,低声责备道:“大冷的天,你住的又远,跑出来做什么?” 她冻得手脚冰凉,便一力把冷冰冰的手向我腋下塞:“我不过来,你便过去了,这时节叫人抓到你偷偷出门,你以为是好事么?” 我被她冰得直龇牙,不敢高声,只能不住吸气:“冷。” 她便把手收回去,压在自己的臀下,两脚在被内直踢了一阵:“我也冷。都开春了,怎么还这样冷。” 我看得不忍,便又翻身过去,两手捂住她的手,身子贴着她暖着,她被我一贴,便笑道:“这样就不冷了。”曲身抬头将我一看,倒回去时道:“我那里偏,他们向我回事不便,平常都在前面处事,今日自陶光园回来,恰好想起还有几件事未了,就到前面来了,夜里原本就预备宿在前头,去你不过数百步,路短,不怕被发现,你不要白担心。” 陶光园宴后出来便已是天黑了,而今省中除去紧要部司外都只坐半日衙,谁有空和她去处置那些“未了之事”?分明是她故意留在这一头,夜里专门要来寻我。 我心中极暖,捂着她的手亲了又亲,挨着她道:“我没什么事,你也不用特地过来。昨夜阿娘亲自陪我入睡,今日又特地叫我管殿中、内侍两省之事,可见不曾疑我。你也不要担心。” 她轻轻笑道:“你这人什么脾性,我还不知么?遇见这样的事,心里不知怎么悲天悯人呢,我若不过来陪你,放你自己住一夜,到明天眼睛就该肿了。” 我嘟囔道:“哪有这样的事。”口虽如此,到底心中沉郁,轻轻一叹,因她手已暖了,便松开她的手,与她并肩躺好,两手枕在脑后,茫然地看着前方:“阿欢,我害怕。” 真是奇怪。我心中明明是怕的,可手一点也不抖,若我的灵魂能脱出身体旁观我现在的表现,一定觉得这身体看上去既沉静又端庄,可我真的是害怕,又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 阿欢侧过身,趴在我的胸口上向下看我:“我知道你害怕,我也怕,遇见这样的事,谁不怕呢?可再是怕,也总是没有法子,只能一步一步地过去。” 奇怪的是,这黑夜分明很黑,几乎没有光照进来,可她的眼睛却依旧是亮晶晶的,像是有什么东西会在里面自己发光似的,我出神地望着她的眼睛,忽然意识到她已经经历过多次我所头次经历的这时候,不知怎地,生出些许怜惜:“阿欢,你若不介意,我想听听你的事。” 阿欢挑眉看我——她的眼睛这样亮,连眼睛上面挑动的眉毛我都能看得清清楚楚:“怎么这么说?” 我轻轻牵住她的手,将她自我身上带下来,侧过身,与她面对面地躺着,认认真真地看着她:“我才发现,我的一切事你都知道,可我却对你从前的事知之甚少。” 她不自在地笑了笑,道:“你已知道得够多啦。”想要将头转过去,我忙扯住她:“你若不想说,我也不强求,可你若能同我说一说,我…我心里更好受些。” 她犹疑了片刻,低笑道:“其实也没什么,不过就是那些事。我…我妹妹七娘,你知道罢?她是个白白净净的小娘子,笑起来比牡丹还漂亮。因为生得漂亮,颇得家中宠爱,就养得有些淘气,我那时不喜欢她,觉得她分了阿姨…阿娘和阿兄的宠爱,尤其家中仆从不够,阿娘让我照看她,我更不喜欢她了,就总对她爱答不理的。她自己在院子里玩,一待就是一二个时辰,从不乱跑,我就也不管,只要到时见去叫她回来吃饭就行。后来有一日,不知怎么了,回来时是哭着的。问她,她也不说,衣衫也是破的。阿娘将她叫过去问了后,出来便将我狠打了一顿,怪我没照顾好她,之后阿娘又一直哭。我那时…也不懂事,不但不认错,反倒认定是阿娘偏心,后来阿娘再叫我看着她,我就更不理睬了,我那时只有一个乳母,已有六十余岁,根本不中用,七娘自己有一个乳母,吃着她的月例,却不管她,每天就是去屋后喝酒赌钱,阿娘每天白日要去母亲…崔氏那里当值,入夜才能回来,也不得照料,无生忍又和兄弟们住在一处,每日读书,根本没人管她。她就这样胡乱过着,有一日,到饭时还不见她,去叫她又不在。一直找到傍晚,才见韦洵抱着她慌慌张张地跑回来,说是看见七娘掉在水里,赶着救上来时已没气了。父亲和崔氏将韦洵叫去私下问了几句,出来时强说七娘是落水死的,叫快快去葬了。阿娘和我不信,想去看她,家里不让,我就夜里偷偷跑进去看了,身上全是伤,根本就不是落水死的。我去和父亲理论,父亲反倒怪我没看好七娘,将我关在房中,活活饿了三日,阿娘哭着求了崔氏,将我放出来。阿娘自那之后就生了病,接着就病死了。那之后我就由崔氏养到大。” 她说话时头不自觉地便偏过去,声音虽是轻快,可等我靠近一看,却见她脸上沾满了泪,见我看她,便将泪一抹,笑着道:“都过去了,而今他们都被流放,还不知捱得过几年——最好是多留几年,省得死得太轻巧。” 我抱住她,什么话也没说。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SOY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11-21 23:37:51 第244章 躺椅 郑朗之案查得并不及齐王和裴炎案那般迅速,一是因他毕竟不如齐王与裴炎那样重要,二则因母亲生辰在即。 今年母亲的生日办得较往常更隆重,不但多地都进献了祥瑞,而且无分远州近县,不论京官外官,个个都送了厚礼。 我的礼物是早就办好的,除去照例有的一些金银珠玉外,尚有一十二种各式各样的躺椅,每种各制了二十把,预备母亲或赐人、或在各处离宫自用——而今的座椅尚以低矮为主,号为胡床,尺寸倒是多,有大若床榻的,也有仅容一人端坐的,却没有前世那种可容人半躺半坐的样式,我便找工匠设计了一批椅子,大体皆如海滩躺椅那般,不过内里车作弧形,又在上雕龙刻凤、极尽华丽,一并叫人画了各式各样的牡丹、照样子做了二百四十只牡丹靠枕、与躺椅一道进献给母亲。 初时我以为这事的最难处该是靠枕,毕竟无论是画上二百四十幅牡丹、原样绣在布上、染成艳丽的颜色、选择合适的材质…都不是容易的事,谁知这事最难处竟在躺椅,工匠们费了许多心才能想象出那椅子的模样,又费了更多心思才车出圆满的流线型。亏得每年自年初我便开始想着第二年的礼物,因此这二百四十把椅子磨磨唧唧地做了一年多,堪堪赶在今年母亲生日前完了工。 母亲如从前一样命人将我的礼物单独拿出来给她看,一见这些椅子和靠枕,便再也挪不开眼了——先是上前试了一试,一试之后索性整个人都倒在椅子里,眯着眼惬意地笑道:“这东西用来夏日乘凉,倒比胡床好——可有名字?” 我道:“尚未,请阿娘赐名。” 她便笑:“躺着这样舒服,莫如叫做‘长乐床’。” 我道:“此物有处可倚,更似座椅而非床榻,儿以为,可以叫做‘长乐椅’。” “椅子”这称呼,我平日里常用,带得左右也常这样叫着,只官面上还不曾用,写时也常被人当做“倚子”,母亲知道此事,略一思索,便笑道:“‘椅’这词倒好,此物便叫长乐椅。”因实在喜欢,当下就叫人选了二十把椅子安置在洛阳宫中各处,又命在上阳宫等离宫各处亦设此物。 不但躺椅,那艳丽的靠枕也颇得母亲喜爱,时下的靠枕多是长条形状,或圆或方,厚实有余,清灵不足,我命人所制,则松软轻薄,要靠时可以卷在身后靠着,要垫时也可当坐垫用,最妙是抱在手中极其松软,母亲一面笑话我是小女儿心思,离不开这些抱啊靠啊的,一面自己也团了一只靠枕在手中,捏得片刻,便如上瘾了一般反复揉搓,良久才舍得放手。 母亲既喜欢,这躺椅与靠枕的做法自然又要充公,我早就将做法袖着,一等母亲开口便拿出来,恭恭敬敬呈上。阿欢时在御前侍奉,远远地对我使了个眼色,我告退以后便绕到殿外偏僻处等着,迟留片刻,见她也出来,轻轻向我道:“你有这样好的点子,莫不如叫人加紧再做一批,将这些物件拿去买卖,这是阿家亲口说好的东西,不几日内便当传遍两京,王公贵人,定然争相仿效。趁机赚上一笔,岂不美哉?” 我不甚在意地道:“我又不缺钱,赚这些做什么?”而今也没什么“版权保护”的说法,王公贵人家中又不缺巧匠,我这点子一时虽新,过些时候便也叫人模仿去了,说不定还仿出更好的来,短时赚那一二笔,没什么意思,何况我是真的不缺钱。 阿欢白了我一眼:“亏你还和学士们白读了那么些书!王翦向秦王讨要封赏的旧典你不知道?” 我怔愣片刻方反应过来,她说的是叫我做出逐利的模样,自污以求自保。这些官场手段她是越发熟悉了,我不知这是幸事,还是不幸的事,然而一想到这事能叫母亲更喜欢我些,我便一些推辞的心都没有——而今我是真有些害怕,有时见了母亲,都不敢高声说话。 阿欢自我的脸上看出了我的决定,又道:“这就对了。又不是叫你去杀人放火,只是正正当当赚钱,有什么好犹豫的?赚的钱你不要,捐去寺庙里赈济贫民都好,实实在在的铜钱,难道不比你那心血来潮的一时悲悯来得有用?”自顾自说完,抬脚就往前走,一会儿就走得不见了。 我知她事忙——近日连我也重新忙起来——却依旧恋恋不舍地立了一阵,直到她走得看不见了,才一路去寻了冯世良来:“献给太后的椅子,阿娘说十分喜欢,已叫人在宫中各处摆着了。你命府上再做一些来,能做多少做多少,不要那么精致,只大差不差即可。做好了让柳厚德寻个店家挂出去卖——所找的人先让我见一见。” 冯世良这厮一听就躬身下去,连拜不止,我怪而问他,但听他喜洋洋地道:“公主尽心孝顺、竭诚侍奉太后,太后亦能体会公主之孝心,此等母慈女孝,我们做下人的听了也觉感动,不禁就拜下去了。” 我蹙了眉,刚要骂他一句,忽地明白过来他的意思,偏头看了他一眼,轻声道:“府中有多少人随驸马被收押了?” 冯世良起身道:“不多,不过十余家,多是原本郑氏的仆从,还有平日随驸马出门、见客较多的几人,不过听他们家人说,御史那里对驸马府的人还算客气。” 我轻轻点了点头,道:“告诉府中,所有人本月俸料翻倍,凡自宫中跟我出去的,无分少长男女,每人皆额外赐绢一匹。以后每年太后圣寿之月,都照此办理。去罢。” 这回冯世良却不如方才那般惊喜,略应一声,抬脚要走,我又想起自己许久没约束府中,也不知而今情形如何了,忙又将他叫住,等午后先自回府一趟,将所有人聚集,一则宣布每年二月加俸之事,二则加意嘱咐:一不许议论宫中事,二不许议论朝中事,三不许议论宗室事,四不许议论诸武、诸杨事,五不许议论郑朗、郑博事,凡有触犯,一体重罚。 教训过众人,又将宋、柳等几人单独叫来,一说进献的躺椅颇得太后欢心,柳厚德等相关督造之人,皆有重谢,一说而今是非日多,再四命他们严加约束属下,再一说便是那卖椅子的事,这事柳厚德倒是最清楚,说他认得几个老成实在的店家,身家清白、久历商事,冯永昌也争着说他有认得的人,我不在乎这些钱财,只怕随便这些人寻了引子投靠我,打着我的名义为非作歹,因此便定了时间,让他们将各自的人带来见一面,再行决定。 二月一整月中,我都格外勤勉小心,无论宫务、家务,事事皆亲自过手,不敢有任何懈怠。二月刚过,郑朗一家的裁决便下来了,郑朗处死,因父母俱已过世,且母亲又是公主,便不上溯先辈,子侄辈中唯长子郑鸿连家人中与谋反议者十余人一道弃市,郑朗之余子,及族中近亲辈、女眷,各有流放、降官、没官不等的处罚。郑博罪当从死,因是公主之婿,减死,免官流放至黔州。 母亲的确实现了她的诺言,没定郑博死罪,然而却在流放前按例将他杖了一百,郑博被解送出去不到十日,便杖疮发作,死在了路上——她特地吩咐将这事瞒住,许久之后才让人慢慢透露给我,因为在此之前,我亲眼见了郑朗被弃市的情形,受了些惊吓,又小小地病了一场。 这场病倒算是在我的计划之外、意料之中,因为我是特地绕开母亲的阻拦,去看此次行刑的。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公司有事,回家比较晚,所以更新也比较晚~先去睡了,么么哒~ 第245章 梦境 做梦时,我的眼前是一片铺天盖地的血色,暗红的颜色塞满了目光所及的每一处角落,什么都是红的,天空、大地、山川、河流…全都是红的。本文由  首发大大小小的人在这片红色中都变成了薄如纸片的人影,在高天之下、阔地之上的一大片空间里忙忙碌碌地走来走去,每个人影都表情木讷、行动僵迟,身体细瘦,仿佛随时能与这血影化为一体。 我知道这是一场梦,所以虽见了这些人影上熟悉的面孔,却还能强自镇定,在路边驻足而立,打量这些来来去去的人影——大部分都是我眼熟却叫不出名字的人,有一些是我认得的人,还有一些,则是我所熟知的。 我最熟的一个是阿杨。不知是不是她也熟悉我的缘故,她的表情比其他人要更生动些,远远见了我,竟折转方向,一路向我走过来,到了近前,突地一笑,将满口獠牙给暴露出来,然后眼珠也突了、手爪子也长了,却靠近我温柔地开口说:“外邦有个藩国,叫真腊国,那里的人什么都吃,最喜欢吃的,就是你这样的小娘子。” 我赶忙将手伸出去,伸得笔直笔直,唯恐旁人不知我在做噩梦,果然就有人握住了我的手,将我用力摇醒之后,马上向我脖颈中一探,然后就蹙了眉,半是埋怨、半是叹息地道:“又做梦了?” 我轻轻嗯了一声,一手抓着阿欢的手,一手压着床坐起,身上果然是出了汗,黏湿嗒嗒的,起身时眼前暂有些昏黑,头又晕,等坐了一会才好,阿欢叫人打了水来,自替我擦洗,我见她眼下一片青黑,实在是心疼得很,低声道:“我没什么事,你不要管我,先忙你自己那头要紧——守礼才入贞观殿就学,每日里也不知怎么样了,你在前头,三不五时地前去看一看,别叫人欺负了他。” 阿欢一语不发,快手快脚地替我上下擦了一遍,我自己穿了衣裳,她方将我看了几眼,一手来握我的左胸,压得我红了脸,她却收了手回去,淡淡道:“跳得不凶,看来不是什么噩梦。” 我有些尴尬地笑道:“还是同一个梦,不过我学乖了,一见里面的人要抓我,就赶紧伸手,你一握住我,我就脱出来了,那些鬼连我的衣角都碰不到。” 阿欢白了我一眼:“什么鬼啊怪啊的,在宫里不许说这个。” 我哦了一声,她又补了一句:“在家里也不许说,路上也不许说。” 我知她怪我一意要去看郑朗行刑,正是心火旺盛的时候,不敢违逆,便扯着她的手细细解释:“我不是故意要累自己犯病,谁知他们真的就当街杀了…毕竟也是穿紫的大员,又是认得的人…”说到后面,想起当日情形,仍旧免不了抖了一抖,闭了嘴不再说话。 那一日我到时人已杀得差不多了,前面围了许多人,冯永昌与随从们又死活不肯替我排开人群挤到近处,因此我只远远地见到了一排尸体,还有一地令人作呕的血迹。 所有尸体都穿着白衣,乍看分不出谁是谁,要细看时,身体偏比灵魂蛮横得多,挟持着灵魂就晕过去了,醒来的时候人在母亲怀里,身边围了一圈御医,殿外则传来十分有节奏的击打声和闷哼声,却是母亲下令,此次跟我出去的人无分职位高下,一体殿前挨打,我若不醒,杖声不停。 我倒不是故意要虐待自己,只是我这两辈子中都没怎么见过死人,在阿杨死去之前,我对“死”这个字的认识仅仅停留在我那九十高龄的便宜外祖母的葬礼上。那以后,我断断续续地听闻了许多人的死,也伏在先帝的遗体上嚎啕大哭过,可内心深处,还总觉得“死”与“分离”没什么大的区别,无非是这个人再也不出现在我面前罢了。大部分的人与我根本就没有交情,就算有,也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交情。 可是到了郑朗,我忽然有些好奇起来。究竟死是一种什么样的东西,会叫人那么害怕?从某些意义上来说,我其实也是死过一次的人,可那一次死的既突然又迅速,接着又发现自己穿越了,根本就无暇思考这种无聊又无趣的问题。后来的日子里不是忙着适应这个朝代、讨好父亲母亲,就是在宫里吃喝玩乐、和李睿玩耍胡闹,一直也没空去管这些玄之又玄的事。直到这事轮到郑朗头上。 我与郑朗之间最大的交情,便是节庆时对着他家里的人名预备礼物、到时节上门向他们夫妻拜一拜年、挨个见过几个“侄儿侄女”、互相说些吉祥话,近来时在宫中,那礼物也不是我预备的,连他家中的人名都生疏了,以致于远远见到那一排尸体时竟不能马上分辨出谁是谁来。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特地要去看他被杀,毕竟他这小小的驸马之兄、正四品下的户部侍郎,比起齐王、裴炎之流,差得不是一点半点。但是齐王和裴炎被杀时我一些儿感觉都没有,轮到了郑朗,我却如被魇住了一般,一心一意,只想见一见他的死。 而今想想,或许正是因他是公主之子、驸马之兄,亲缘虽近,地位却远不及齐王和裴炎那般重要,所以我才想去看一看,这样不重要的人,是怎样被处以与齐王和裴炎那样重要的人一样的重刑的罢。毕竟我而今的身份,正是那不大不小、于朝政上远不及齐王和裴炎重要、于亲缘上却远胜前二者的一位公主。 我想亲眼去看一看,如我这样的人,倘若不小心倒了霉,会是怎样的死法。诚然,以我的身份,既是女人,又是嫡系宗亲,绝不至于到弃市的地步,至多至多是个赐死,然而设若我有儿子,或是与丈夫感情好,而他们万一起了别样的心思——这种时候比较少——或是被人污蔑起了别样的心思,会是怎样下场。而我的阿欢,我心爱的阿欢,还有我的守礼,倘若这事轮到他们,又会是怎样呢? 我亲眼见了那一排尸体。一品勋官、四品实职、公主之子、皇帝之甥、驸马之兄、郑氏嫡长,就这样草率地倒在血泊中,与长子、家奴、友人一道,任由他们素日瞧不起的市井小儿们围观议论,沦为茶余饭后的谈资。 在前世的和平中待得太久的人,若一下过来,见了这样的惨事,没有心痛病的,说不定也要心痛病犯了。我只是小小地晕了一回,不过一个时辰便自己苏醒,不知到底是在这里待得久了,已练就了铁石心肠,还是因我自己骨子里就是个冷血的人。 只是我再冷漠,想到那些梦里的人,也难免心有戚戚,而且这样的日子实在是太过漫长。我茫然地看着阿欢,牵着她的手问她:“阿欢,你说,还要死多少人?” 她没回答我,只是轻轻地在我额上一吻,抚着我的脸道:“前日清查名册,看见裴兰生的名字,她是裴炎的从侄,丈夫受牵连死在流放路上,地方禀报阿家,旨意将家眷没入宫中,而今分在掖庭。你路上若见了,不要惊讶。若想照拂她,略叫身边人吩咐一声,不要大张旗鼓。”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全部来自于百度): 1.弃市,是在人众集聚的闹市,对犯人执行死刑。以示为大众所弃的刑罚。《礼记》:“刑人于市,与众弃之。” 弃市为死刑的一种,自商周时即有。湖北云梦睡虎地秦墓出土的竹简显示,秦时死刑种类众多,如车裂、腰斩、枭首等,其中亦有弃市。至汉朝,汉承秦制,而略加简约,死刑常法只三种,其一即为弃市。弃市为常法一直延续到南北朝时期。至隋,第一次将死刑常法定为斩、绞,无弃市。至此,弃市退出死刑常法,但仍然用于处决某些罪大恶极者。 2.王翦请封赏: 王翦,战国时期秦国名将,关中频阳东乡人,秦代杰出的军事家。 公元前224年,秦王政召集群臣,商议灭楚大计,王翦认为“非六十万人不可”,李信则认为“不过二十万人”便可打败楚国,秦王政大喜,认为王翦老不堪用,便派李信和蒙恬率兵二十万,南下伐楚。王翦因此称病辞朝,回归故里。 不久,楚军故意示弱,且战且退,保留精锐部队从后突袭李信,大破秦军两营兵力,斩杀秦军七个都尉,是为秦灭六国期间少有的败仗之一。 秦王政听到这个消息,大为震怒,亲自乘快车奔往频阳,见到王翦道歉说:“我由于没采用您的计策,李信果然使秦军蒙受了耻辱。听说楚军正在 一天天向西逼进,将军虽然染病在身。难道忍心抛弃我吗?”王翦推托说“:老臣病弱体衰,昏聩无用,希望大王另选良将。”秦王政再次致歉说:“好了,请将军 不要再说什么了!”王翦就说:“大王一定要用我,非给我六十万士兵不可。”秦王政满口答应:“听将军的了就是。”于是王翦统领六十万大军启程,秦王政自送霸上,王翦因手握六十万重兵,出征时向秦王“请美田宅园池甚众”、“以请田宅为子孙业耳”,秦王政大笑;出关前,又连续五次求赐美田,连部下也开始担心会不会太过份,王翦才说出了自 己的用意:“夫秦王怚而不信人。今空秦国甲士而专委于我,我不多请田宅为子孙业以自坚,顾令秦王坐而疑我邪?”意思是说秦王嬴政生性多疑,如今秦国全国士 兵尽交到自己手中,此时唯有向秦王诸多要求,才可以表明自己除了金钱以外别无他求,借此消除秦王怕他拥兵自立的疑惧。 ………………………………………………………………………………………… 感谢: 迟迟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11-23 09:10:27 迟迟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11-23 09:10:58 SOY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11-24 01:05:10 读者“老夫子”,灌溉营养液+12016-11-24 12:01:04 读者“三生石上常相思”,灌溉营养液+12016-11-22 06:34:21 读者“迟迟”,灌溉营养液+52016-11-20 10:46:38 读者“单长吃小锤”,灌溉营养液+602016-11-20 09:52:19 读者“单长吃小锤”,灌溉营养液+202016-11-20 09:52:00 读者“呱QAQ”,灌溉营养液+102016-11-20 06:15:46 第246章 邀请 郑博之死给我带来了些意料之内的好处——实封一下增了六百,总计有一千五百户,无论封户,还是户中丁口,都为公主之最;养病之时,几乎日日都有赏赐,金银酒器、珠宝首饰、田地庄园、家具物什、衣料布帛、马匹鹰犬、仆从奴婢之外,尚有一座碾硙,这物什是件生钱利器,每年只消租出去,便能稳当收钱;母亲赐了武承嗣、武三思、千金公主、霍王李元轨、吴王幼子李千里、几位宰相一人一把躺椅,又频繁在宴饮中夸奖躺椅之妙,说长乐椅只有我家所造最好,半开玩笑地让想要的人到我这里求,结果都中王公,无论熟与不熟,都备下礼物,遣人上门向我求躺椅。既是母亲开口,这礼自然轻不了,柳厚德原本想将价钱定在百贯一具,一见了这情势,马上就不提这话了,却又禀了我,增雇了许多匠户,还想专一委一人管理此事,冯永昌因随我出去观刑,被打瘸了一条腿,不能再近身侍奉,我便将这差事交给了他。 除却钱物外,郑博之死带来的最大好处便是母亲命我长住宫中,以长姐身份照看皇帝起居、主持中宫。母亲近来颇又选了三四位知书识礼的臣下寡妻入宫,分授宫官,然而太后临朝,政自内出,宫官职责渐重,所增之员远不敷用,便将内书堂中新添了许多员额,又增设教习,宫人、内侍有心者,都可自请入学,学而若有所成,亦可如外朝科举那般参加两省诠选,选过即可授官——因宫官原本之员额不敷使用,母亲早就额外添了许多虚品荣衔,或赏功酬劳、或临时任事、或因人加恩,皆加此品衔,如崔明德便因家世好、学问通而加五品,实际职司,却还只是小小的正八品掌记,还是因元日晚会办得好才新选的——而这事也交给了我。 我养病时,阿欢日日都来照拂,说衣不解带有些夸大,然而一日十二个时辰,至少也有四个时辰是在我这里度过的。我既喜能日日与她这般亲密,又心疼她从早至晚,没一刻得闲,劝她又不顶用,只好委婉地和母亲提了一句阿嫂辛苦,本意是想让母亲顾念些阿欢,少叫她到跟前做那奉茶水、侍立候等事,谁知母亲只用一道令旨,将阿欢之孝顺友悌略夸了几句,不痛不痒地赏了几十匹帛,便继续任她侍奉婆母、照拂小姑、养育长子、办自己的差事、代我理些宫务,忙得连喝水的时候都没有。 我不得已,养了十余日,便叫人将案牍公文都拿到床头,能决之事便先行自决,不能决断之事,也一一理好,到时间或禀母亲,或和阿欢,或和崔明德及其余主管之人商量。好在先已管过一些,知道大略,宫中知我是母亲爱女,亦不敢轻慢,诸事都还算顺遂。 宫中还是升平之态,宫廷之外,朝堂之中,却是一片愁云惨淡。齐王、裴炎和徐敬业三人虽死,所带来的牵连却无休无止。大臣宗亲,破家灭族者非止十数,一方面是母亲越来越没门槛、越来越轻易地授官、加恩、封赏,一方面却是天津桥、市集、都亭、大理寺、御史台各处号哭连天、妻离子散。 我无法假装看不见,却也无法对此做出任何阻止。母亲要掌权,大臣们也想。母亲想让女人也能做皇帝,男人们却不想。这是一场二者只能存一的游戏,二者之间总要有一方让步受损。不是大臣们,就是母亲。谁退一步,背后都是万丈深渊。谁那边站着的都不是自己一人。一落下去,摔死的不止是一人,而是一家、一族、一党。就连我这新寡无子的公主,身后都跟着几百口性命,我荣,他们荣,我损,他们死。自黄帝以来,冕冠章服上便满沾了失败者的鲜血,不用旁人的血染就自己的冕旒,便是用自己的血浇灌旁人的冠冕。 整个三月我都住在宫中,连寒食、清明也是在宫中过的,到四月才回了一次家,才进到厅中,就听独孤绍远远过来,未见其人,声音倒是传得快:“二娘回来了?一向多蒙照顾,我拟在城外别庄设一宴,请你和韦四一道出来,好好松快松快,如何?” 上月元康受命出巡督边军事,前脚刚走,后脚独孤绍就搬了回去,却还常常派人过来寻我,我不在家,就将消息送到宫里,每次都说要在别庄宴请,次次都说请我和阿欢,次次都被我婉言拒绝,今次被她当面拦住,正思量推拒之语,却见这新任的独孤右郎将穿得胡服,打扮得花里胡哨地踏进来,一见我便露出慧黠之色,将我扯到一旁悄声道:“李二,你老实同我说,阿崔是不是求了你,说愿为陛下效力,参赞军事?” 我一怔之后便明白过来,有些无奈地道:“阿欢同你说的?”崔明德不许我和独孤绍说她的事,我也遵照诺言,此事既不出于我,那便是出于阿欢了。 独孤绍对我眨眨眼道:“你莫管是谁同我说的,只告诉我是不是?”见我点了头,便越喜气洋洋,笑眯眯地道:“我还当她真的就一点都不管我了,原来都是嘴上说说——上回阿宝拿来的药,我看也像是她给的,可恨这贼厮当了闲厩使,还摆起架子来了,到底不肯告诉我药是哪来的,什么‘不可泄露禁中事’,哼。” 我听见“阿宝”二字,想了一想,才知她说的是斛律多宝,一时只觉好笑,推她道:“我又不管禁卫事,你在我面前拐着弯夸一万遍斛律也不顶用,要夸就到我阿娘跟前夸去。” 独孤绍笑道:“她从前虽跟着我,现下却入了宫,是宫里的人。我一个翊卫郎将,夸闲厩的人算什么?白和你说一句罢了。” 我笑而不语。独孤绍却又斜眼看我:“一月不见,你倒是比以前精细许多,在宫中还可好?病得厉害么?崔二元月晚会得了赏识,又跟了你这主翁,而今是不是春风得意?” 我半开玩笑地道:“我若答了,算不算‘泄露禁中事’?”被她环抱着手一瞪,方笑道:“在宫中还好,只是忙,崔二更忙,我们预备仿着外边的科举,每年在宫里设考试选人,今年是头一次,什么都要新定,乱糟糟烦得很。你晚一二月再约,我们一定赴约,现在谁也没空出来。” 她露出些许失望,嘴上却道:“只说请你和韦四,谁说要请她?” 我依旧只是笑,她见没消息,便拱手道:“既这样,就等六月木兰骑当番时再说罢。那时我也得常见你们,有事大伙也好商量。阿耶差人送了些土产回来,除进太后与圣人之外还有不少,我这里带了三份,你一份,韦四一份,崔二一份,还有些小东西给庐陵王大郎玩,有些物什给宋娘子、柳大令、冯翁,你跟前和韦四跟前的几位小娘子也有,都写着名字,你看着分罢。”说了正事,略停了一停,又道:“郑博那事…你是太后亲生的女儿,这些事再怎么牵涉,也牵不到你头上,凡事但放宽心,不要自苦。若真是心里闷的不舒服,就叫人传句话,我只要不当值,自然随传随到,要喝酒,要赌钱,要斗鸡,要打猎,都随你,便是当值,倘若没什么要紧事,出来一二个时辰总也不打紧。天下事总有出路,莫自己闷坏了自己。”说得我心中一暖,低声道了一句好,她也不多说,就叫人把东西一股脑堆进来,一阵风似的就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呃…第一更…还有一更吃了饭马上去码…应该5点前能更掉_(:зゝ∠)_ 第247章 行露(十三) 她又在叫“妈妈”了。 贺娄氏在旁轻笑道:“二娘虽是近二十的人了,还和孩子一样,一生病便叫娘子。”侧着身向帘内轻轻道:“二娘不怕,娘子在这呢。” 也不知她听到没有,反正呓语是停了,眉毛本来蹙在一处,这会儿舒展开来,又是两条漂亮的弧线。武后本来握着她的手,见她睡得安稳,便轻轻将她的手放进被中,向韦欢一看,淡淡道:“倒是辛苦你。” 韦欢低头道:“照拂小姑,本是妾之本分。”一面说,见武后已起身了,忙率人送至门口,再回来时七七道:“娘子去歇一会,容妾等守候公主罢。” 韦欢摇了摇头,反将七七打发出去,自坐在床沿,静静地看着太平的脸。 这小娘开年已满十七,面容全然长开,眉宇间再不似初见时那般稚嫩,年岁到了,也越来越爱起美来,每日再忙都一定要照照镜子,衣衫间也不比从前一股脑的素,渐渐地也喜欢起浅绯、浅紫、嫩黄、浅绿等色了。只有一样不好,不知向谁学的,明明生了一张漂亮的脸,却总嫌自己的脸不够细瘦,将一张宽额广颐的端庄相说是“大饼脸”,韦欢被她唬住,吃饭时特地盯着胡饼看了半晌,怎么看都觉得这饼与她的脸无任何相似之处——她的脸明明那样白皙细嫩,宽瘦得宜,又有天生一对大眼和不须描摹便自然浓密的长眉,全都中都知道长乐公主与太后年轻时一样,是个万中无一的大美人,郑博一死,不少人家都蠢蠢欲动,偏偏这小娘本人天天将自己挑剔得一无是处——当然,若她指的是细白米面做的蒸饼,那就另当别论了,毕竟二者都是白白嫩嫩,看着像能掐出水来。 韦欢笑了笑,手伸进被子,还未捉住这小娘的手,便见她又颦蹙眉头,脑袋不安地晃了晃,局促地叫“妈妈”。韦欢不由自主地转头四下一望,见宫人都在远处,才定了神,一手握住她的手,轻声道:“太平。” 她没有反应,依旧是蹙着眉,额角上毛毛地出了一层汗,又喊了一句“妈妈”。韦欢迟疑片刻,脱去罗袜,爬进她的被窝,一手搂了她,轻轻拍了几拍,道:“宝宝。” 太平立刻便舒了眉,露出安心的模样,韦欢等了片刻,见她再也没有发声,才轻轻下了地,命七七带人看着,自去了外间,趁着还没人来回事,赶忙在榻上靠着小憩——虽说是小憩,其实并没有睡着,只是闭着眼将近来的事一一盘算:她已向武后提及,请置铜匦容人秘密进言,武后欣然采纳,近来这些铜匦已颇起了些作用;贺娄氏和高延福那里已试探过,这两人一听韦欢提起“团娘子”,脸色都变了,贺娄氏倒罢,高延福却也当面嘿然,毫不掩饰鄙夷之色,韦欢事后悄悄打听,似乎韦团儿与高延福从前颇有些过节;上官婉儿不必试探,崔明德与婉儿一般的清高脾性,崔二娘既看不上韦团儿,婉儿也一定看不上,何况其中还有利益牵扯;阿青唯太后之命是从,从不主动干涉旁事;宫中其他主官,韦团儿几乎都或多或少地得罪过;只剩下太平。 韦欢忍不住睁了眼,隔着摆设向内间一望,那里安静得很,想必太平还在安睡。有宫人蹑手蹑脚地过来,附耳报说有事,韦欢不得不披衣起身,走到外面见了一圈人,展眼便是天黑,再回来时太平已醒了,坐在床上,室内灯光大亮,二十余个宫人内侍围坐在床前陪着她说话。 韦欢一看便知是怎么回事——这小娘受了惊吓,多半梦见了什么鬼怪,这时候正害怕,所以叫了人来壮胆,这几日她都是这番做派,在自己面前偏还做出胆大的模样,强说不怕。 韦欢没有揭穿太平,只是走过去,挨着她一坐,若无其事地笑道:“怎么,今天要和他们讲猴子,还是猪,还是马?” 太平向她身上一靠,说的话却出她的意料:“总是我一个人说没什么意思,倒想听他们聊聊他们的家乡。” 韦欢一怔,看向太平,这小娘脸色还甚是苍白,精神看着却已恢复,答了韦欢一句话,转头又向前面一个宫人道:“你继续说。” 那宫人少说也有二十五六岁了,一看便是久在宫中,被点了名,讷讷道:“妾七岁就被卖到长安,家乡事早记不清了,只知村口有棵大树,家里还有一个弟弟。” 太平嗯了一声,旁边一个小宫人见她和善,早抢着道:“妾是今年入宫的,家在河阳县,是被中使选入宫的。” 韦欢不悦地看了这人一眼,见太平在,倒不好说什么,太平自己却微微蹙了眉道:“是么。”伸了个懒腰,慢吞吞道:“我有事与阿嫂说,你们先退下罢。” 韦欢自她的声音中听出些不悦,偏头看时,太平等人走了,却留了仙仙,低声嘱咐:“最后说话那人有些太活泼,你寻机把她调去闲散的地方,不要近前侍奉——也不要太刻意,显得像贬斥她似的,没得叫她受人欺负。” 韦欢将眉一挑,看看应诺而去的仙仙,又看看太平,太平将她扯进怀里,埋在她身上深吸了几口气,方问:“怎么这样看我?” 韦欢一笑,道:“没什么。”迟疑半晌,方道:“觉得你长大了。” 这小不正经的便做怪笑,一面搭着她的手,将指头摆在她指间来回插动:“是哪里长大了?中指?食指?还是所有指头?” 韦欢白了她一眼,一手在她胸上一捏:“这里长大了。”太平嗷嗷怪叫,扑过来将韦欢一阵乱揉,韦欢猝不及防,竟叫她讨了便宜,好容易挣脱出来,恨得一把将她按在床上,好生将那“长大”的地方搓弄一番,逗得太平微喘起来,却偏不往下去,只压在她身上,脸贴在她的胸口,细细地听着她的心跳,慢慢问道:“太平,你梦中常叫的‘妈妈’,不是阿家罢?” 韦欢听见“咚”的一声巨响,却是太平整个人向后一缩,撞到了床头,她两眼直直地盯着自己,满面疑惧,嘴角不自然地抖了几下:“我…又说梦话了?” 韦欢轻轻点了点头,看见太平本就苍白的脸色蒙了一层灰败,生出些不忍来,原本要出口的话便咽了回去,却道:“我知阿杨一手带你到大,你与她亲厚些也无可厚非,只是这事叫阿家知道,总是隔阂,你若能改就尽量改,若不能改,便日日夜夜多想些阿家,以后…别这么叫了。” 她看见太平松了一口气,又马上露出些许歉疚的神情。她知道这是为什么,也知道恋人之间,并非需要什么事都一一告知,太平长大了,不再会总是跟着她走进走出,也不再会事事来向她求教,太平有自己的朋友、自己的僚属,每日里有许多自己的事要忙,这本是理所应当之事,然而她依旧生出些焦躁之情,不愿让太平察觉,便特地伸手在这小娘的脸颊上一点:“阿家和你说话,你没停,我叫你,你也不安生,后来还是我记得你以前兴起时喊过大郎‘守礼宝宝’,便也唤了句‘宝宝’,这下倒睡得稳了——你说你害不害臊?” 太平挠了挠头,傻呵呵地向她一笑,害臊了。 作者有话要说:  唐人不光把饼叫饼,面制品都叫饼,蒸饼可以是蒸的胡饼也可以是馒头包子之类的…所以所谓“大饼脸”,你们可以自行想象。 感谢: 仓沧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11-25 21:56:20 楚江畔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11-26 12:40:17 沉水入火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11-26 12:56:11 迟迟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11-26 13:24:35 读者“”,灌溉营养液+12016-11-26 13:35:20 读者“子不语”,灌溉营养液+22016-11-25 23:30:39 读者“煎饼果子不放葱”,灌溉营养液+102016-11-25 08:55:04 读者“呱QAQ”,灌溉营养液+302016-11-25 08:32:02 读者“老夫子”,灌溉营养液+12016-11-24 12:01:04 第248章 疑难 才到四月,天就已经格外地热了。母亲早早地带着李旦住进了上阳宫,阿欢与守礼也一道随行,我本也想住进去,可手上事实在是多,只能住在城中,隔几日到上阳宫同母亲汇报。 近来所重,一是各种宫务:五月里各地皇庄的租税陆续要解入京中并分派;夏日的冰、果、衣料等物都要经我处置;天热,要防着中暑、生病;各色祭祀、丧葬、婚庆之赏赐;秋冬的衣裳样子和料子都要准备。一是宫中考试已过,选人却还未定,母亲一意要仿科举,因此也似模似样地委了几位主考,叫主考们商定选人,怕他们互不统属,相持不下,又命我坐镇其间。还有一样,则是母亲新给我找的差事——为李彬长子李德择一二合适的人选,以备来年作婚——我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这事会轮到我头上,毕竟李德自有王父、妃母,宗正寺也由长辈主持着,然而母亲既下了旨意,也只能一面认认真真地叫人去打听京中适龄之女子,一面又请来崔明德替我参议。 崔掌记今年主管宫中诠选,又小小地出了一次风头,这回的大主意倒是我出的,只是经她的手,便办得格外巧妙——而今考试,都不糊名,请托之事甚多,科举上头我管不了,宫内如此,却难免觉得不公,且又失了选拔人才之本意,因此我便向母亲提议采用糊名之卷。这事说来颇有些得罪人,我是公主,当然不怕,下面的管事们却都诸般推诿,谁也不肯出头。还是崔明德主动请缨,担了这份忌恨,却又提议笔考之外,还设面试。这倒也是如今科举的流程,既有典章可循、事出有名,又能将最终诠选之权归到母亲手里,还令宫中对所选之人心服口服,母亲闻之大悦,虽未有明赏,私下里却颇和我赞了崔明德几句,我故意道:“崔明德出自世家,熟习吏事,办事老成,筹谋深远,若加以历练,未必不能为贺娄尚宫、青娘子之属。” 母亲果然笑道:“以崔二之才,用之以贺娄、阿青之类,才是可惜。” 我故作不解:“若这样,阿娘从前为何不用她?” 母亲心情甚好,一手抚着我的背,笑着解释道:“正因她可堪大用,所以才更须察其品性,明其心意。” 我隐约觉得母亲将话只说了一半,不敢问她,只顺着道:“阿娘英明。我就想不到这些。” 母亲慈爱地看我一眼,道:“你已做得很好了,凡事总非一蹴而就,慢慢学来不急。” 我越听越觉母亲言语极有深意,反复想了几遍,还是半懂半不懂,只好暂先放在一旁,陪她沿着洛水长廊走了一圈,出来时又见韦团儿进去——若说从前我只是不喜她谄媚,而今却是见了她便觉厌恶,只碍着母亲,到底受了她一礼,点头一笑,迎面见了阿欢,少不得又装模作样地见过,阿欢特地慢了脚步,轻声向我道:“装不像就别装了,怪样子。” 我以为她说我和她,因见身边只七七一个,便做个鬼脸道:“阿嫂怪我行礼不恭敬?那我给阿嫂磕个头好不好?”她将我一瞪,丢下一句“别忙回城”,便径自入内了。 我因得了阿欢一句话,便不忙出去,先去看守礼——他自三月起便与李旦一道上学,在宫里时,我怕李旦欺负他,日日都要到贞观殿去一趟,凡是给他的好东西,也都给李旦预备一份更多更好的,因此头一月两人都还算相安无事,而今他们到了上阳宫,却不知相处如何——亏得我来了这一趟,今日不知怎么回事,教导的女史竟不在班,偌大仙居殿中只有李旦一人称王称霸,这小家伙以仙居殿为皇家苑囿,命所有内侍、宫人都扮作苑中野兽,各拟声音、形状,他自己则骑着守礼,趾高气昂地“巡幸”苑囿,可怜守礼年比他小,身形也不及远甚,被他压住,根本爬不起来,李旦这厮口中呵呼不止,只是不断说守礼“不中用”。 我一见之下,已是怒火中烧,再近一看,见守礼满面泪水涟涟,便更忍耐不住,蹙眉叫一句“陛下”,李旦回头见是我,笑着喊了一句“阿姊”,自守礼身上爬下来,欢快地奔到我怀里:“阿姊,我还想要一个木马。” 倘若李旦不是皇帝,这会我早就一个巴掌挥过去了,倘若这会不是众目睽睽,我自也有办法料理他,可惜不但李旦的乳母、宫人、近侍都在,母亲还特地派了几位年长宫人过来看顾,务必要将李旦照料周全。我只能忍着怒气,面无表情地道:“既是陛下要,妾便命少府再作一个来。”一面拿眼去瞥守礼,这小家伙以为李旦认真在同他玩耍,爬在地上还在笑,见了我才知道站起来,凑到近前,扯着我的衣衫,“姑姑”“姑姑”唤个不住。 李旦不满地看着守礼,一把将他推开道:“不许你和朕的阿姊说话。” 我实在忍不住,半蹲下身子道:“妾虽是陛下的阿姊,也是守礼的姑姑,陛下不可欺负守礼。” 李旦尚不懂什么是姑姑、什么是姊姊,便眨巴了眼看我:“可是阿娘说,阿姊只由朕一个弟弟。” 我见他还肯听教,便使出十二万分的耐性,扯着他的手道:“弟弟是弟弟,侄儿是侄儿,阿姊只有陛下一个弟弟,却有许许多多的侄儿,阿德、阿友、千里、守礼,都是阿姊的侄儿。”想了想,补了一句:“也是陛下的侄儿。” 李旦被我绕了进去,张开手数了半晌,却数不清楚,便又发起脾气:“可是朕只有一个阿姊。” 我哭笑不得地看他,懒得理他,便揽过守礼道:“大郎今日还未问过起居罢?姑姑带你去见祖母。” 知他怕见母亲,不等他开口,已先抱着他退出来。守礼出来后方怯生生看我:“祖母不想见大郎。”——这小家伙倒聪明得很,不说自己不敢见母亲,却说母亲不想见他,我将他鼻子一刮,笑眯眯道:“祖母不想见大郎,那大郎就不去见她。姑姑带大郎去园子里耍好不好?” 守礼将眼睛眨了又眨:“可姑姑说要带大郎去见祖母。” 我逗他道:“但是大郎不想去见祖母呀。” 守礼急了,搂着我的脖子道:“大郎不是的,大郎想见祖母。”守礼于学问上甚是驽钝,对阿欢的话却记得极牢,阿欢说“大郎最喜欢祖母”,他便也觉得“大郎最喜欢祖母”,谁要说大郎不喜欢祖母,他便跟谁急,然而真要带他去见母亲,他便又害怕得很。 我被小家伙着急的模样逗笑了,故意道:“真的?那姑姑就带大郎去见祖母咯。”这小东西脸色都变了,眼中几乎要急出泪来,偏偏不肯说出来,待我作势向“祖母那里”走了几步,方一头拱进我怀里,英勇就义般低声道了一句:“好。”声音未落,又抱着我的手道:“姑姑同去。” 我见他到这地步,倒不好意思再逗了,便将他放下来,牵着他的手道:“祖母忙,没空见大郎,姑姑先带大郎去外面玩去好不好?”刚将这小郎哄得破涕为笑,高高兴兴地要随我往花园去,却见王德自那一头走来,向我道:“陛下问公主有事未,若无事,便到后面去一趟。” 我怔了怔,第一想的却是去看守礼,这孩子紧紧抱住我,将脸贴在我腿上,两眼盯着王德的绣鞋,不情不愿地道:“大郎最喜欢祖母了。” 我摇头一笑,将他抱到仙仙手中:“带大郎去园子里玩一会,若是他累了,或送回去,或到那亭子里睡一会都可,见了陛下,就带他绕开,不要回仙居殿——懂么?”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第一更,第二更约在1点前~等不及的洗洗睡,明早看吧~ 第249章 厌胜 我才将大小事务与母亲汇报过,突然又这么急急忙忙地将我召过去,一定是有大事。方才见过母亲的人,除了韦团儿,便是阿欢,却不知是她两位中的哪一位说了什么紧要事——最好不要是韦团儿。 我一路思量,一面已到了长廊处,这里已按我的提议设了躺椅,母亲此刻正惬意地躺在椅中,隔着洛水眺望宫城。我到时第一眼便去寻韦团儿,见她不在,便略松了口气,再看阿欢,却也不在,那口气又提起来,凑到母亲身边,自宫人手中接过团扇,一面向母亲扇扇子,面上带着笑道:“阿娘又有什么好事想起我,巴巴地叫人把我唤回来?” 母亲似笑非笑地道:“没有好事,就不能叫你?” 我微微一怔,不及回答,母亲扬了扬头,早有人又抬来一张躺椅,并奉上冰镇的酥酪、寒瓜、酸梅汤之类,母亲笑看我道:“这长乐椅摆在水边,果然极好,可惜我老了,这些冰寒之物只能看着,不能多吃,你倒可吃一点解暑。” 我见她有长谈的架势,越摸不着头脑,先说几句“阿娘不老”之类的话,谢了恩赏,却不敢坐到躺椅上,便叫人挪了一张席来,跪坐在母亲身侧,将头靠在她腿上,半撒着娇道:“这样和阿娘说话才方便。”啜一口酸梅汤,觉得甜过了,又叫了人来:“你取些茶汤,不要煮的,也不要放那些胡椒之类,只要清清白白的茶叶,就热水一泡,再向里加些梅干、蜂蜜,也可兑些青梅汁,调一杯青梅绿茶来,冰镇着喝。” 母亲自躺椅中微微抬头,看着我笑:“你别只顾着想些稀奇古怪的喝法,糟蹋了我的好茶。” 我笑嘻嘻道:“只管叫他们试,我先尝尝,若是好喝,便进给阿娘,若是不好喝,我就自己喝了,绝不糟蹋阿娘的茶。” 母亲笑着又倒进椅子,懒洋洋看着水面,宫苑附近,并无游船,洛水上平静得很。巳末时分,太阳还有些烈,阳光洒在水上,映照出潾潾金光,对面是洛阳宫城,水岸风吹,将无数旗帜吹得猎猎作响。 宫人们很快便将青梅绿茶端来,我先啜了一小口,觉得不赖,又叫人端给母亲,母亲喝了一口,笑道:“酸得很。”叫人加了许多蜜,再喝时方微笑道:“不错。”却瞥我道:“从前倒不知道你还有这样才能。” 我道:“从前连饭是归尚膳,还是归光禄寺管都不知道,哪里知道这些?” 母亲嗤笑道:“你莫自夸,小时候你知道什么尚膳、光禄?无论饿了、冷了、饱了、热了都只会叫你娘,记得那一次问你们兄妹平日所食之饭自何而来,雉奴说‘自内侍省’,你则说‘阿娘’,把先帝和我气得不了。” 我记得那一次,那时我才三四岁,一是因自己的年纪小,以常理而言本就不该知道饭是自田里种的,更兼见父亲十分不悦,想替李睿解围,便故意装傻,先说“阿兄笨,饭怎么是内侍省来的呢?”,等众人屏气凝神、静待我这神童发出高论时,才奶声奶气地道“饭是阿娘那里来的”,父亲一下就被逗笑了,连满堂左右,也立刻轰笑出声,此后许多年,这都是宫中的经典笑话,到了李睿和我长大、强烈抗议过几次以后,才渐渐地不再被人提起,不想母亲还记得清楚,这会又突然提起——莫非今日之事与李睿有关? 我装作不好意思地将头低下去,等着母亲说话,她却并不着急,只是用手摩着我的后颈,半晌才道:“一转眼,你们都长大了。” 我心中一沉,抱着母亲的手道:“是啊,而今见了圣人和守礼,才知阿娘养育我们,殊为不易。” 母亲浅浅一笑,道:“是么?” 我直起身子,盯着母亲认认真真地道:“我虽没有儿女,可平日看顾圣人和守礼,已觉养孩子的不易——这还是不必日日照料的,如阿娘当年将我们一手带大,其中艰辛,可想而知。人都说养儿才知父母恩,儿以为此言极当。”这话倒也不全是骗人,以守礼之乖巧,又有乳母、侍儿,真闹腾起来,也够叫人头疼的,而当年的李睿和我,其淘气顽劣,更胜守礼百倍,母亲一人带着我们两个,事无巨细、全部过问,同时还要奉承父亲、打点宫中,说不辛苦,那是假的。 想到从前她唱着并州乡谣哄我入睡的情形,我竟无端生出些许愧疚,轻靠在母亲身上,又叫了一声“阿娘”,母亲被我打动,手捏着我的脸,轻轻笑道:“你是个好孩子。”隔了一会,才道:“方才韦团儿与你阿嫂都来向我密报,韦团儿说你阿嫂近来行踪诡秘,还备了头发、人偶等事,疑似在行那巫蛊厌胜之事。你阿嫂则说韦团儿与裴炎勾结,泄露禁中阴私,蓄谋破坏元日晚会,污蔑大臣,欺瞒朕躬——你说,朕该信谁?” 作者有话要说:  晚安_(:зゝ∠)_ 第250章 抗辩 我手足冰凉地看着母亲。她的面色十分平和,没有任何生气的模样,越是这样,我才越觉得害怕。心一阵一阵地收缩着,胸口闷闷地发起疼来,母亲察觉了我的脸色,方露出些担忧的模样,回头一望,立刻便有一位穿官袍的御医小步上前要替我把脉——御医固然是常在御前驻着以备不测,贴身侍奉的却一向只是宫中女医,能来得这样快,除非是早有准备。 我心头一惊,深吸一口气下去,继而默数秒数,强令自己平缓呼吸,安定心神,又向母亲道:“喝了冷的,肚子痛。” 母亲一怔,蹙着眉将我扯到她跟前,叫我挨着她坐着,亏得制作躺椅时为求皇家风范,做得极为宽大,倒也堪堪挤下了两人。母亲将我环在臂中,一手来探我的额头,我道:“是肚子痛,头不痛。”她便将手放在我肚子上,略揉了一揉,半是责备地道:“谁教你贪凉多喝?以后不许你喝冰的。”手一抬,命御医替我诊了一会,见他确说无事,方又挥退众人,我一面窥看她的脸色,扯着她的手臂道:“韦团儿和阿嫂的事…韦团儿如何我不知道,然而阿嫂不是会做这样事的人。”迟疑片刻,轻声道:“做这样的事…对阿嫂没好处。” 母亲挑眉看我:“我若死了,二郎登基,她便是皇后,守礼便是太子,怎么没好处?” 我惊道:“阿娘说什么话。”不敢说出“死”字,便抱着母亲的手:“儿不说万寿无疆的虚话,但是阿娘一向身子康健,以常人寿算推之,至少也有五十年,不以常人,而以天命论,又更有五十年…阿娘尚有百岁之寿,不许说不吉祥的话。” 母亲淡淡一笑,并不接话,我见她没被蒙混住,生出些许忐忑,想要重新起身,去地上跪坐着,她却按住我的手,浅笑道:“躺着罢,今日只有我们母女,随你说什么。” 我只得小心地直着身子,挨着母亲坐定,略一斟酌,便答道:“恕儿直言,阿兄…大哥他…”说出李晟的名字时格外犹豫,一面拿眼斜看母亲,待母亲示意无事,方继续道:“…晟哥虽被废弃,然而毕竟做过二十年太子,又是嫡长之子,在朝臣中颇有人望,圣人…旦儿是他的嫡长子,于先帝本就是承重之孙,而今虽以儿子的名义继位,其实臣下们多半还将他当做晟哥的宗祧来看,而睿哥…他做太子时便有风传,说他不及晟哥,后来又因不恤亲、不恤民而被阿娘和宰相共同废黜,真论人望,未必及得上旦儿。更何况,而今睿哥远在藩地,旦儿却在京城,若万一阿娘有事…恐怕掌权之人头一个要做的,不是迎回睿哥,而是遣人赐死。睿哥如此,阿嫂与守礼…就更逃不掉了。” 还有一层我没说的,便是李睿已然年长,李旦却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国家虽依赖长君,权臣却要依靠少主,母亲一旦不在,宰相们会作何选择,那简直是一目了然的事。 母亲对我笑了笑:“我只说韦团儿告她厌胜,却没说是诅咒我。” 我怔忡道:“阿娘刚才说…” 母亲打断了我:“阿娘刚才说,我若死了,二郎登基,她便会是皇后。没说她在诅咒我——韦团儿密告,说她所诅咒的,是旦儿。” 韦团儿这一告实在是刁钻。李晟只此一个嫡子,先帝又大行已久,再变一张遗诏出来实在不现实,倘若李旦死了,接下来能名正言顺登基的,唯有李睿。更何况,李旦欺负守礼之事,宫中人人皆知。 我的心一阵狂跳,又赶紧压抑呼吸、平复心情——此时此刻,最不可显露的,便是我对阿欢的亲近——怕母亲发现,忙地作势要去取冰饮,被母亲一瞪:“才说肚子疼,这会又忍不住了?” 我强笑道:“这会儿不疼了,想喝冰的。”撒着娇逼得母亲允我喝了一口,含在做出舍不得的模样,只不肯咽,被母亲瞪着咽下去了,方装出漫不经心的模样,亲昵地环住母亲的腰,将脸靠在她身上,笑嘻嘻地道:“儿说句不敬的话,阿娘不许怪罪——旦儿年纪这样小,生性又这样莽撞,守礼日日与旦儿在一处,她要害旦儿,随便寻个什么由头,或是进毒,或是诱骗,不比在阿娘眼皮子底下厌胜来得更快、更容易么?韦欢若是会做诅咒厌胜的人物,当年何至于骑马撞韦欣?韦玄贞和崔氏也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哪里等得到做了皇帝丈人才被流放?” 母亲瞥我一眼:“口没遮拦。”我恭恭敬敬地等她追究我对李旦的不敬,她却道:“韦欢是你阿嫂,怎可直呼其名?” 这话一出,我便知母亲的意思了,心下大松了一口气,面上越装出骄纵的模样,浑不在意地道:“她虽是我阿嫂,却也做过我的侍儿,这事谁都知道,私下里叫一叫名字又怎么了?” 母亲在我头上一敲:“你出嫁前我说过什么?不许仗着你是公主,便在宫外无法无天、不分尊卑长幼!”话音未落,忽地露出后悔之色,不自在地转过脸去,沉声道:“天不早了,你早些进城罢。” 我干答应了一声,自躺椅上慢慢下来,还没要走,又听母亲叫我:“南海贡了些安息香,我看着还可用,给你几位表兄都分了点,你也取一些子用着,若用得好,叫他们年年都贡。” 我应了一句,因韦团儿这一状告得实是阴狠,且又与阿欢结了仇,实在不甘心就此将她放过,便立在一旁,慢慢地向母亲道:“阿娘,那件事既是冤枉,韦团儿…” 母亲闭了眼,许久方道:“朕本已下令,风闻奏事,无论是实与否,皆得上奏,此事不咎。”不等我急着开口,倏然又睁了眼,道:“元日晚会,韦团儿因妒忌而指使宫人下药,险致误失,着褫夺向者所赐紫衣、去五品分例,黜为尚宫局司闱。”站起身来,慈爱地抚了抚我的脸:“你管着宫务,交你去宣旨罢。” 作者有话要说:  太平:阿娘套路太深,好可怕。 婉儿:嗯,的确很深。(脸红) 则天:…… 上官承旨,卒,死因:404 Not Found。 司闱属尚宫局,掌宫闱管钥之事,正六品。按照唐六典来看,唐代宫中光是有品级的宫官就有3-400人之多,还不算唐代的滥封以及内官和后妃。所以…则天手下,人才济济呀。 感谢: SOY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11-29 01:00:34 读者“林下尘”,灌溉营养液+502016-11-26 22:01:57 读者“”,灌溉营养液+12016-11-26 13:35:20 以及在小剧场中锲而不舍地作死、死而弥坚的上官承旨。 为了抚慰上官承旨饱受折磨的幼小心灵,特送上金牌特级补肾汤一份,赞助来源于某不知名中年妇女。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好了,作者菌卒了,以下你们见到的剧本都将由我们神圣美丽年轻漂亮的则天大圣皇帝陛下编写,该陛下与齐天大圣并没有任何关系。 第251章 视事 一自母亲跟前退下,我便觉双腿一软,幸而今日有些未决之务要请示母亲,崔明德说怕细处我不记得,主动要与我同来,如今遇事倒还有个商量。我便忙忙地催着腰舆到了宫门,急急地唤了崔明德同车,她却像是知我心事一般,不待我开口,便先问:“韦团儿向陛下告密了?” 我怔了一怔,不自觉地推开车窗,对仙仙招了招手:“不要叫人靠近。”再回去时方向崔明德挪过去,挨在她身边道:“你怎么知道?” 崔明德停了一停,方道:“我若没猜错,这是韦四自己露的行迹。” 一句话说得我怔忡当场,方才在母亲那里出的汗还未干,手心里还湿漉漉的,不好去捉她的手,便只扯了她的衣角,压低声音道:“你知韦团儿告的是什么,就敢这样说?那是巫蛊!” 历来宫廷,最厌便是巫蛊,远者有汉武废戾太子,近者有先帝废前皇后,许多时候,天子明知其人无辜,为了以防万一,也不惜将涉事者处置了事,只因此事实在是当朝之大忌——阿欢要傻到什么样,才将这样的事扣在自己头上? 崔明德将衣角自我手中抽去,理了理袖子,慢条斯理地道:“我知道是什么罪名。韦四自二月起,便断断续续地露些事情给韦团儿,譬如哄大郎在众人面前假作昏迷,等韦团儿密告太后、太后派人召问时又叫大郎起来,或是故作模棱两可之语,待韦团儿密报上去、太后偶然提起时,又作出不经意的模样一一解释,如是几次,韦团儿实已失了太后之意,她再故意作出鬼鬼祟祟的模样,又摆弄些头发、假人之类的,在韦团儿的人面前则神情游离、好似心怀鬼胎,在阿青的人面前却是替祈诵、为太后禳福,因此此事韦团儿一报上去,太后心内多半便已不信,再命人一查问,韦团儿不但告密未遂,反倒坐实了‘污蔑’的罪名。” 我狐疑地看她:“你对这些事怎么这样熟悉,是你教她的?” 崔明德淡淡一笑,道:“她常来向我学佛,言辞间偶然带出一二句,又总问些魏武、阿娇故事,我是据此猜的。” 我盯着她看:“可你没有告诉我。”愤怒一点一点地出来,极慢,却满满地占据了我的头脑。我不知自己是气阿欢多些,还是气崔明德多些,然而崔明德既在我眼前,那只当我最气的就是她罢。 崔明德垂了眼道:“我也只是猜测,这种事可不是小事,我怎么敢仅凭猜测,便随意向你谈及?” 我冷笑起来:“可今日我一出来,你就向我提起了。” 崔明德瞥了我一眼:“早上在宫门见韦团儿得意洋洋地进来,碰见韦四时又是那样脸色,再看你出来时手抖得那样,我就知道自己的猜测是对的,怕你越想越急,万一路上发了心痛,所以先同你说一句,免得你多担心。” 我终是忍不住,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胡说!你明明就是知道她要做什么,说不定还故意怂恿她去做这件事…你不喜欢她!” 崔明德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事是她做的,后果她自己也知道,她自求仁得仁,怎么能怪在我头上?” 我心头一紧,猛地抬头看她,崔明德面上依旧是淡淡的,可我分明自她脸上看出些别的意思——当初阿绍那事时,阿欢也说过“求仁得仁”的话,那时我还觉得她说的有道理,现在同样的事轮到我头上,方知这四个字于当事之人说来容易,于当事之人的亲友却是怎样艰难,而今事虽已暂过去,我却依旧觉得冷汗涔涔,后怕不已,假若阿欢在我面前,我一定已大发雷霆、暴跳如雷。 我大致知道阿欢为何要对韦团儿出手,这宫中已够险恶了,再容不得一个韦团儿这样的人,可我不知她竟这样急迫,非要行此险招,明明她可以与我商量,我们两人同心,徐徐图之的,为什么非要自己去做这样的事,冒这样大的险?——一定还是崔明德撺掇的。 我瞪着崔明德,若非看在独孤绍的面上,真恨不得要上前打她一顿,她挑眉回看于我,神情镇定,声音沉稳:“你不知她为何要将事做得这么绝、这么急?” 我怒目看她,不曾答话,她自己笑了笑,淡淡道:“也难怪你不知,你一心里只有韦四,自己的驸马、亲族无一放在心上,只怕郑博之死,对你而言,不但不是挫折,反倒是件幸事。不过你自己虽不上心,韦四却替你上心,你不除掉韦团儿,她便替你除了。” 我又怔了怔,蹙了眉,半晌才道:“于我而言,无论是谁被杀,总不可能是件幸事,何况是曾朝夕相伴的人。”口虽如此,声气却终究微弱。 我知道韦团儿明面上告的是郑朗,实际上要动的却是郑博。我也知道于宫中而言,郑博既能因韦团儿一言告发而死,则我在母亲心中的分量亦可想而知,哪怕郑博死后,母亲不断地示我以恩宠,替我在内外立威,然而我保不住自己的驸马这件事已深入人心,无可辩驳。韦团儿在一日,我在宫中的威望便如立在鸡卵上的巨石,随时都可能坠落损毁。但我却从未想过“杀了韦团儿”。 我恨韦团儿,恨她这样跋扈,恨她牵连郑博,恨她四处告密、累得宫中不安,可我也怕,怕她在宫中的权势,怕她得母亲的信任,哪怕她害死了郑博,我见了她,也只能客客气气地叫一句“团娘子”。上一次我恨到这地步的人是贺兰敏之,那时我可以对阿欢夸下海口,说我要堂堂正正地叫他死,可这一次,我连偷偷摸摸地报复韦团儿都不敢。 然而无论如何,阿欢也不该瞒着我做这样的事。 我闭上了眼,深深吸气,又深深呼气。车里冰似乎放多了,冷得叫人发颤,颤得久了,牙齿也上下打起架来,崔明德寻出来一条淡色帔子,替我裹上,平平淡淡地道:“太后既肯和你说这样的事,便是已有了决断,韦四已博赢了。” 我没有理会她,闭着眼直入了宫门,下车后并不向丽春台走,却一路往殿中省去,到了官署便纠集宫官、紧急升厅视事。已近傍晚,众人多已离衙,幸而都在宫中,叫来也还方便。唯有韦团儿因是自城外入宫,又是受贬斥,到得格外迟,我早已写好令状,等她一来,便签了名,淡淡宣告:“司闱韦团儿,遇事迟慢、不敬上官,著决杖一百。”不理会厅中众人惊愕的脸色,向仙仙一扬头:“你去监刑。” 仙仙毫不迟疑地应了下来,迅速地带人将韦团儿堵住嘴、架了出去,厅中有人想要求情,被我一看,个个噤若寒蝉,泥塑般立着听完外面传来足足一百声闷响,又见仙仙进来,大大方方地道:“禀公主,韦团儿受杖不过,已戴罪而死。” 我嗯了一声,一言不发地起身离开,所过之人,无不躬身肃立、毕恭毕敬。 作者有话要说:  1.唐人有个优良的“传统”,上官对下官、主官对僚属可以行杖,所以常有上官抓了下官的小错而将下官打死的例子。则天时有告密之民亦被宰相决杖而死。 2.魏武典:魏武帝曹操小时候很贪玩,有个叔叔老是劝他,还向他爹打小报告,操哥非常不开心,就假装中风倒地,那个叔叔慌忙去告诉操爹,操爹跑回来一看,儿子正从容自在地玩耍,没有昏迷迹象,几次类似的事之后,操爹就再也不信任该叔叔了,曹操从此得以任性自在。 3.戾太子:汉武帝的儿子戾太子得罪了江充,被诬告巫蛊,不得已起兵而死。后来汉武帝自己后悔,把江充等人杀了。 4.古代的史书很难得读到(其实现代人也很少有认真去读史书的),所以大部分人是不知道这些典故的。就算知道…很多时候理都懂,然并卵。 以上科普为凭记忆随手而打,不太准确,欢迎补充及捉虫。 第252章 是非 我蓄意地杀了一个人,未经任何正义程式和审判。 许多年以来,公主的身份给我带来了无数的便利,但只有这一刻,我真切地感受到了手握权力的滋味。 毋怪那么多人会为权力疯狂,这种高高在上、掌控一切的感觉真的很美妙,而有些事一旦开始,便再也停不下来。可正因这种感觉太过美妙,我无端地又生出些许恐惧——没有谁真是傻子,人人都追逐的东西自然是极好的,问题在于,这天下有那么多聪明的人、勤奋的人,人人都红着眼、汲汲营营地追逐争抢,如我这样既不聪明、又不勤奋的,要争过他们,几乎是天方夜谭。 更何况,杀韦团儿,虽是出自我的指令,实际上到底是谁的意志,却很难说清。 我努力地回想着母亲的神情,推敲着她的一举一动,她早就知道阿欢是冤枉的了,却没有马上做出决定,反而将我叫去,慢慢询问。我不知道除我之外,她还这样考问过多少人,也不知道,她到底是早已决定信任阿欢、废黜韦团儿,还是存着顺势利导、拿捏阿欢的心?她早早地备下了御医,是真的心疼我,还是想藉此试探我的真心?我和阿欢的事,除了崔二和独孤绍,到底还有没有别人察觉?韦团儿本没有明确的职司,不过挂荣衔行使职而已,被调去殿中省,做了六品的司闱,可算是降职,也可算是有了正式的名分,母亲故意将她置于我之下,是将她交给我全权处置,还是考察我对母亲的心思?我将她杀了,是顺了母亲之意,还是会触犯她的逆鳞? 我什么都不知道,却只能一头扎进去,犹如盲人在悬崖峭壁边摸索而行,前路是万丈深渊,还是康庄坦途,没有人能说清楚。 这一夜我睡得不好也不坏,像是睡着了,又像是没有睡,起身时并没有任何不适,却也没有任何久睡起来的精神劲,我像一具木偶,呆呆地任人打扮摆弄,又木木然地走出去,饰演我该演的角色。夏日清晨的阳光已十分耀眼,刺在人脸上微微地疼,我却愿意眯了眼,抬头去望那远处的太阳,任阳光照耀在我身上的每一处,仿佛这样便能驱散我心中的阴霾。 丽春台正殿的门开了,各处的职使们早早地候在那里,将近日之事细细汇报——后宫亦如前朝,三五日才有一次燕集,今日本不该是集会之日,宫中的人们却不约而同地选在了这一个早晨赶到了我这,无论有事没事,总是搜肠刮肚地要和我说上几句,免得在这紧要的时候,触了我的霉头。 我木然地升殿,自主座上遥遥向下看着这些人谄媚的脸。几日之前,他们在我面前还面貌平和,与我之间,半是下属、半是同事,几日之后,平和已变作了敬畏,无论这敬畏是发自内心,还是只停留在脸面,总之我所能看见的,只有这一种脸了——连崔明德也未成例外。 不知母亲在御座上向下看时,见到的是不是也都是这样的脸? 午饭后我去了上阳宫,将众人所搜肠刮肚想出来的事又搜肠刮肚地添了几样,装模作样地向母亲回了一番,末了才如不经意般道:“韦团儿昨日去省中报备时甚是倨傲,儿将她决杖一百,不留神打死了。” 母亲毫不在意地笑了笑,牵起我的手放在她的手掌心,另一手轻轻盖在上面:“昨日你进的青梅饮甚好,今日我又叫他们做了些,婉儿又向里加了些梅花,你来尝尝,可合口味?”一面说,一面引了我向仙居殿的庭院,那里而今变作了一处小花园,四面矮树环绕、花香馥郁,唯有一条曲曲折折小径,绕开花丛,探进花园深处。顺着小路转出去,又见一处开阔的树林,林木最茂盛的地方偏偏留出了一块地方,内设木架,搭了如阿欢住处那样的藤吊篮,吊篮一侧设了屏风、琴台、香炉,有人在屏风后吹笛侍奉,另一侧则设矮几、坐榻、插屏等物,几上摆着一行瓶罐,不是宫中常用的金银玉器,却都是青白瓷具,长案之侧摆着火炉,有小宫人跪着看顾茶水,见我们来了,便拎起水壶,婀娜走到几畔,婉儿早跪坐在几前,一手轻捏着衣袖,另一手自茶罐中取出整片的茶叶、轻轻扬在青瓷杯中,又伸手接过水壶,挺身倒水,等茶香顺着杯壁四溢出来,又取茶网,滤去头道水后再行灌注,茶成之后,又用小勺取了几颗青梅、几勺梅汁,一一添在杯中后,手执瓷杯摇了几摇,向里加了一把晒干的梅花,又倒入蜂蜜,放在陈满碎冰的海碗中镇了一镇,再行起身,将一杯青梅饮端到母亲面前:“陛下。” 母亲早带着我坐在吊篮中,一手搭在我的肩上,略偏了头去看婉儿倒茶,等她过来,便一手接过,捏着瓷杯只顾把玩,因婉儿又回身取了一杯给我,便看着我喝了一口,自己也啜了一口后,方微微笑道:“比你昨日所喝如何?” 我恭恭敬敬道:“色香味俱全,胜昨日百倍。”又品一口,向婉儿道:“还是婉儿手巧。” 婉儿绽出一抹恰到好处的微笑,对我行了个礼,笛声恰奏完一曲,屏风后的人上前行礼,我才发现竟是阿欢——我和她相识数年,却从不知她能将笛子吹得这样好。 我不知道自己该是什么心情,眼前的一切都这样陌生,简直有些令人绝望,不过我而今的心情并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母亲的心情。 我偏头去看母亲,看她又喝了一口茶,将杯子交在宫人手中,颔首示意,婉儿与阿欢便一左一右地轻轻推起吊篮,太阳自树荫的间隙中投下来,在人身上照出许许多多五彩斑斓的光影,习习凉风自林间吹来,拂过身上,解去夏日暑热,有鸟儿在远近处高高低低地鸣唱,声音清脆,悦人心扉。 有那么一瞬间,我几乎分不出自己到底是醒着,还是在做梦,倘若是在做梦,那一定是回到了格外久远的小时候,远到所有的一切都不曾发生。 我闭上眼,忍住即将盈眶的泪水,再睁眼时笑意盈然地挽住母亲,陪她极尽今日之欢,向晚时堪堪离开,行到宫门,远远见七七候在那里,手掣一个小小的包裹,亲自递到我的手上:“娘子说,有些物事要寄给我们大王,她在城外不便,托公主代为转寄,万勿遗失。” 说完便走,并无半刻停留。 我独自登车,打开包裹,里面不出意料地都是我的旧物:一条旧手帕、一只承露囊、一副同心方胜,还有一绺结在一处的两段长发。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SOY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11-29 01:00:34 懒猫淼淼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11-30 20:16:09 安易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11-30 11:34:28 第253章 行露(十四) 又下了一场雨,秀奴忙忙地率人来打伞迎接,韦欢看一眼远处在阶上立住相迎的崔明德,轻轻一笑,谢却了这小女娘的好意,自己撑了一把油纸伞,慢慢踩过庭院,上台阶时崔明德走了下来,自韦欢手中接过伞,打着伞引她上去,等韦欢脱鞋时,又顺手递来一双干净的木屐。 韦欢弯下腰去,自己脱了鞋履,赤足穿进那一双深红木屐,低头看了一回,又将大拇趾向上翘了几次,笑瞥着崔明德道:“崔司闱突然这么殷勤,倒叫人不习惯。” 崔明德瞥了她一眼,转身入内,她自己穿着一双玄色木屐,足上肌肤晶莹似雪,衬在那玄色之上,越显得剔透明亮,宛若神仙——若论白皙,宫中唯一能将崔二比下去的,便是太平了。 韦欢自失地一笑,抬着脚走了几步,听见木屐在木廊上发出“噔噔”的声音,试了几次,依旧是不及崔明德走得轻巧,越性便脱了鞋,赤足踩进室内,见那靠庭院的小厅中几案茶果具备,连棋局、书卷、香炉等具也已摆好,崔明德自己坐在侧面小几前,泡了两杯清茶,一杯递在韦欢手边,一杯自己握了,捏到那一头坐着,却并不正坐,而是踢了木屐,赤足盘腿,腿上仅用裙摆略盖了一盖,半截小腿都露在外面,经褐色席垫一衬,格外打眼。 韦欢将头转过去,不自在地笑道:“你和她待久了,也学了她那些怪样子,堂堂六品司闱,坐也没个坐相。” 崔明德瞥她一眼,将裙摆放得开些,两腿都遮得看不见了,方举起棋子,悠悠闲闲下了一步,见韦欢只是看着自己,又低头看一眼自己的衣衫,淡淡道:“她说要为太后禳福,这些时候都在持斋,她都如此,我自然也不好大红大绿。” 韦欢越挑了眉,轻笑道:“你几时这样听她的话了?” 崔明德头也不抬地道:“这几日长乐公主在宫中好大的威风,两省班值,日日都要到丽春台去立规矩,从早至晚,不得稍有懈怠,你不知道?” 韦欢道:“是么。”一面说,那颊上酒涡忍不住地便要显出来,轻咳一声,一手支颐,挑眉看着崔明德:“她这样,岂不正是如你所愿?你要投靠的是一位无牵无累、两不相帮的主翁,而不是废帝之妹、李氏之子,倘若她因着独孤绍的关系,对你多有容忍,你反倒要远离她,她因此事而对你大发雷霆,刻意敲打,你心里才认她这个主,不是么?” 崔明德毫不犹豫地落下一子:“要我投效,总要有值得投效的地方,虽未必大富大贵,亦不能为家门速祸。” 韦欢嗤笑道:“难为独孤绍这样的人,居然能和你从小待到大,若换了我,只怕早就和你反目成仇了。” 崔明德去拿棋子的手一顿:“与独孤绍有什么关系?” 韦欢笑道:“她做事雷厉风行,是一员真勇士,你却只会躲在别人背后出主意,自己从不肯决断,如你这般怯懦的人,真不知独孤绍看上了你哪一点——你拿错了,该我下子。” 崔明德平静地丢开棋子:“我与她本就不是一路人。” 韦欢轻轻一笑,倾身向前,两只手指拈出一枚棋子,慢吞吞地放到棋盘上,又慢吞吞地坐回去,崔明德一直垂眼看她,等她坐回去,方道:“你来求我指点,我便给了指点,至于到底做与不做,如何去做,那是你的事,不是我的。” 韦欢一哂:“是啊,独孤将军与韦团儿一团和气、从未有任何过节,与她有过节的,只有长乐公主一人。” 崔明德微微蹙了眉,道:“你还想下棋不下?” 韦欢将手中的棋子一丢,拍了拍手道:“不下便不下,若不是阿家命我回来办道场,又遇见大雨、道路阻隔,我何苦要来这里?” 崔明德没理她,径自下了一子,截住韦欢的棋路:“再走一步,你就输了。” 韦欢忽地一笑,崔明德看她,她便道:“我想这时候若是太平在,一定说你耍赖,局都已散了,还要追加一子,何苦?” 崔明德淡淡道:“我追与不追,局势已然至此,说什么都无用处。” 韦欢道:“所以我才笑。”一面说,似是觉得真的好笑,越扯了嘴角道:“有一回阿家办宴,叫了我们,她同我打双陆,连输了十局,滚在阿家怀里,说看了黄历,当日不宜双陆,我们依了她,改下围棋,她又输了,我说她笨,她不肯认,又说位置不好,等我们换了位置,还是输,阿家看她脸色不好,怕她小儿家输急了犯病,偷偷叫人将狮子狗放开,那狗儿和鹦鹉打架,掀翻了棋盘,这事才算是作罢,最后一评,她还得了阿家的赞赏,说屡败屡战,颇有大将之风,赐了许多金银,百倍于她输的彩头,背地里却将我们全部训诫一番,那之后宫中便再无人敢那般胜她。”偏了头,微笑道:“…可见棋局输赢,有时并不在棋盘之上。” 崔明德看她一眼,默默地将棋子收起,起身坐到一旁榻上,这小厅是自廊中隔出来的,三面都临着庭院、每面上都开着大窗,坐在榻上,能清楚地看见豆大雨点如劲矢般疾落而下,将院中娇花嫩叶打得七零八落、直身不得,韦欢见她坐在这里,便也跟到对面坐下,也学着半盘了腿,坐得毫无仪态,又举了茶杯,如饮酒般一饮而尽:“无论如何,总要多谢你。内宫之事我尽能想办法,府卫兵事,却是一些门路没有。” 崔明德静静地看着庭中,半晌才道:“可知上官承旨为何对一个小小禁卫如此在意?” 韦欢将头转向外面,痴痴地凝望着庭中风雨,轻轻道:“说是表弟的朋友。她是天水上官之后,虽是家族覆落,总还有些亲族牵扯,孤苦之人,一旦寻见一二亲族,便格外在意,也是人之常情——哪怕不是常情,我们也只当作是罢。又不是杀人放火的事,不过替一府兵除籍免役,给田安家,换得她在阿家面前替我说一二句话,何乐而不为?” 崔明德低头品茶,静默不语。夏日的雨来得猛烈,去得也迅疾,雨势一会便收住,须臾之间,天空又放起晴来,若非庭院中雨水漉漉,根本看不出下过雨。 韦欢一直望着院中,雨渐停了,她面上的笑却也渐渐淡下去,到太阳完全出来时终于叹了一声,轻轻道:“我走了。”口虽如此说,两手却还捧着茶杯,来回摩挲,只是不放。 崔明德替她添了一道茶水,迟疑片刻,到底是问了一句:“你…可曾后悔过?” 韦欢轻轻一笑,抬起头,直直看入她的眼中:“不曾。”放下茶杯,轻跳下地,理了理衣衫,便又是庐陵王妃的模样:“告辞。” 第254章 召见 我是被狗叫声惊醒的。我之府邸,造时便甚是崇大,这些年母亲又屡屡加恩,宅邸占地愈扩愈多,几占了一半的里坊。宅邸大了,一个人住着无趣,便养了些狮子狗——起初只有一对,还是我亲去向母亲讨回来的良种,要回来后在府内圈出一个院子,专拨了十个人照管,养了半年,生出了六只小的,再有年余,又生了六只小的,先前的小的又生了小的,现在只算纯种的狮子狗便已有大小二十余只,原本的小院扩成大院,光是照管这些狮子狗的就有五六十人。 这些畜生在府中恣意撒野,毫无章法,早上代替了公鸡,寅时不到便汪汪“打鸣”,闹得一府上的人都早早起身,连我也不例外。 我有些头痛地坐起身,扬声叫人,仙仙便带着两个宫人进来,一人提着只团花银暖瓶,一人奉着银杯,我正觉口渴,便朝她们要了一杯,却是合荸荠、鲜梨、甘蔗、莲藕、麦门冬五样榨汁而成的五汁饮,银瓶与碗都在热水中浸泡过,倒出来的汁是温的,除鲜榨汁水之外,并无糖、蜜等物,一口下去,立刻便觉喉咙润了起来,连头痛似也不及方才那么烈了。 仙仙看我喝完,将衣裳放在床边,一面道:“还未有诏令改时,外面却已冷起来了,娘子多穿些。” 我点点头,任她替我披了衣裳,起身时又觉头痛,扶着人才起来,好生洗了把脸,对镜一照,里面的人还是双目浮肿,一副宿醉未醒的模样——我本已绝少喝酒了,可昨日重阳,母亲带我们去龙门香山寺登高赋诗,饮酒极欢,又因我才守完了郑博的孝,再没了少喝酒的借口,只能任人灌了一杯又一杯,到最后连自己是怎么回来的都不知道。 仙仙要替我系带,被我摇头止了,我散着头发,懒洋洋地踏出门外,向院中一看,倒是好天气,秋高气爽,院中的菊花开了,不知什么品种,总是满院清香,有笛声传来,不知是家里的人,还是街上的人在吹,悠悠扬扬的,不似时下哀怨清旷的调子,倒更有些人间烟火气。 一听到笛子,我便想到了阿欢。诸武权势滔天,不但武审思、武再思、武三思、武承嗣几个都封了郡王,连诸武家的女眷,也日夜出入宫廷,浑然以皇家女自居,与之相反的,是日渐凋零的李氏宗亲,那些我熟悉或不甚熟悉的亲戚们在内宫外朝出现的时间越来越少,出现时也越来越沉默,每次大宴,在席上的宗室人数也越来越少。中元之前,霍王元轨及十一子、嫡长孙皆被赐死,余孙或流或配,四海飘零。中元之后,我那仅存的兄长李彬在封地抑郁而死,以长子李德袭爵,却既不之藩、也不出宫,依旧住在百孙院。几日之前,故雍王长子李炜则因行止无礼,母亲亲口罚着在宫门跪了一夜,李彬次子李友,则因小故被诏受杖四十……阿欢身为废帝之妻,在这样的情势下,只能闭门自守,以图保全,偶因节令等事,必要出来时,也是自顾自躲在无人注意的角落,甚少发声,因此我对她最近的印象,竟还停在两年半之前,她停了笛子、自屏风后款步出来的那一刻,那一日天气甚好,她穿着葱绿上衫、鹅黄间裙,头发用一根水玉簪挽着,簪上垂着一双明珠,她足下是一双浅色丝履,履头上绣了一双鸳鸯,我和母亲坐在吊篮上时,她就在我那一侧推,每次我悄悄偏头向她那看时,都看不见她的脸,入眼的只有她的裙摆,还有裙摆下栩栩如生的一双鸳鸯。 仙仙悄悄跟过来,在我身边轻轻道:“昨日独孤小将军来过,知道娘子不在,嘱咐的尤娘,说独孤小七娘下个月作婚,娘子若得空,可去喝顿酒。” 我讶然道:“阿敏?下个月的事么?阿绍怎么这时候才来告诉我?” 仙仙道:“说也是不久前才议定的,选的是洛南公麾下旧将,姓骆,从前招讨齐王时有功,授了游击将军、金吾长上,因无父无母,所以一切从简。”说着已将独孤绍所送喜帖交来,只用寻常信笺,字迹倒是端正,一看便是独孤绍自己写的,也没用什么套话,只说“舍妹下月十七作婚,弟于十六日在邸中设宴作别,请来一叙”云云,落款只有“双陆”两字,是我替她起的诨号,因她家中排行第六、族中排行十六,故名。 我见她用了“弟”字,便知十六日所请都是她素日所往来之亲近人——多半都是教坊里那些——欣然道:“你派个人回她,说我一定去。另外叫人备些礼物,比平日婚嫁礼厚一分,礼单出来,先给我看看。”略一思忖,又叫住她:“你叫去的人嘱咐阿绍一声,说我才见千牛备身有了缺,若她要补,尽早与我说一声。” 仙仙听了后面一句,方在我面前道:“不知洛南公怎么想的,便是妾生之女,也不能嫁一位长上罢。” 我道:“若是肯上进的好儿郎,莫说只是一个长上,就是寻常兵士又如何?难道洛南公还指望他们挣家业么?”见仙仙只是撇嘴,忽地想起一事,笑道:“你而今也二十多了,可有心上人?若是有了,趁早回我,我替你主婚。” 仙仙红了脸道:“我不嫁人。” 我笑着逗她:“宫里人人都盼着被放出来,你说不嫁,叫我是信,还是不信?” 仙仙道:“那是她们,不是我,我是一心不肯嫁的。”怕我还要说,一溜地跑出去,边跑还不忘指使两个人替我穿了衣服、服侍了早饭。饭后我头痛好了些,看着人将四处守制标记揭去——守孝这事嘴上说得严,其实律法所禁,不过是娶妻、纳妾、出仕、科举、钻营拜访、举宴游乐、大吹大弹而已,到我这里就更没大顾忌,不过夜里回家住宿、不在外间过夜,又叫人在门上张贴几个字,家里衣裳素淡些也就是了,便是这,母亲也还觉委屈了我,认定郑博不过一介罪人,不值当我替他这样守,甚而常常故意叫人送来些我喜欢的肉食,我对吃食没甚所谓,母亲既赐,我也便吃。 其实除了替母亲禳福时,并不刻意茹素,然而从亲近人的嘴里听来,却是我这两年饮食清简,少有荤腥,被母亲叫去问时,也都这样回答,因此母亲越发地执拗,赐饮食也更频繁起来,几乎到了一日一赐的地步,而今我虽出了孝,到近午时分,也依旧有中使驰驱而至,直入内厅。我得了报过去,心中已在猜测今日会是什么菜色,却见来的是高延福新收的义子高力士,他与身后的小内侍都是两手空空,不像是送饭的样子,我怔了一怔,听高力士笑道:“太后召公主去上阳宫觐见。”因平日与他还算相熟,便多问一句:“昨日重阳,宴饮极欢,还当今日无事呢,怎么这时又叫我过去?” 高力士不肯透露,只微微笑道:“反正是喜事,公主去了便知。”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往事情牵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12-03 19:39:48 往事情牵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12-03 19:39:52 第255章 马屁 我一路猜测着高力士所言“喜事”,到上阳宫宫门时便特地留了心,昨日近臣宗亲们多饮酒至醉,今日又是休假,宫门外只稀稀拉拉几家车驾,我认得其中一家是千金姑祖母的仆从,又见清河姑姑的车也在内,便知这“喜事”多半与李家有关,不知为何,竟稍稍舒了口气,乘小舆进去,随人至仙居殿,远远便听正殿中传来丝鼓欢笑之声,走到门口一看,母亲竟又设了小宴,不过请的人不多,皆是宗室中仅存的几位公主,清河、新安两位姑姑也在其中。 千金公主已是如今公主中最年长、辈分也最高的了,却自穿了彩衣,执丝绦,在中殿舞蹈回旋,我进去时恰已舞至终了,便借势一收,与我一同伏身向母亲一拜,母亲高居主座,对我们含笑点头,先唤我的名字:“太平来了。”眨了眨眼,笑道:“今日有件大喜事,你猜是什么?” 我一头雾水地看着母亲,又看看千金公主,她笑得极是灿烂,望向我的眼神比往日更要亲切,然而清河、新安几位姑姑的面色都十分诡异,清河姑姑还能强挤出些笑来,新安姑姑整张脸已是铁青一片,两手用力握住酒杯,骨节泛白,见我偷瞥她,便举起酒杯,起身将一大盅酒一饮而尽。我不得其味,又不敢胡乱猜测,便小心赔笑道:“阿娘这样高兴,莫不是哪里又上了祥瑞?还是御苑中有什么异兆?” 母亲笑着摇摇头:“再猜。”千金公主也含笑看着我。 我将几位公主家的夫、子、近亲都想了一遍,没找出适龄当婚之人,便又道:“莫不是…哪位姑姑家诞育麟儿?” 母亲依旧是道:“不对。”听千金公主笑道:“阿娘不要再为难太平了,她猜得汗都出来了。”方笑道:“那你告诉她。” 我听这称呼不对,不由自主地就转了头,但见千金公主执起我的手,亲昵地道:“阿娘已认了我这个女儿,从此以后,我便是你阿姊了。” 我的手一抖,下意识看了她一眼——且不论辈分,我这位姑祖母比母亲小不了几岁,因母亲极善打扮的缘故,看着还比母亲年长些,忽地成了我“阿姊”,怨不得几位姑姑都露出了那样的脸色,便是我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千金公主见我不说话,捂嘴一笑,向母亲道:“太平欢喜得傻了。”牵着我起身,轻轻笑道:“阿姊已为阿娘舞蹈上寿,你也替阿娘舞一曲罢。” 我已回过神来,强笑道:“好。”接过她递过来的彩板等物,随乐曲略舞几步,千金公主也加进来,与我一道再舞了一段,曲声停了,又引我上前向母亲敬酒,母亲含笑看了我们,一手牵着她的手,一手抚着我的头,轻轻笑道:“好,好。”顾婉儿与贺娄氏道:“此后朕之二女,你们可唤大娘、二娘,宫中相见,如家人礼。” 千金公主对母亲一笑,半跪下去,依偎着母亲甜甜地叫了几句“阿娘”,又唤我“二娘”,我扯着嘴角唤她“阿姊”,贺娄氏第一个带人上前道贺,余下几位姑姑也只得上前,先贺母亲,又贺千金公主,又贺我,母亲意兴甚高,命在身边置二席,千金与我一左一右地陪坐。 不久李旦下学,亦被人叫来,母亲召他近前,让他叫千金“阿姊”,又见守礼也跟着过来,一偏头问:“阿韦呢?” 左右忙便将阿欢也唤了来,母亲将她叫到跟前,笑道:“千金已认朕为母,从此她便是你们阿姊,宫中相见,如家人礼。” 阿欢面上无一丝异色,先向母亲道贺,又躬身向千金行礼:“阿姊。”千金待她便不如待我亲热,只略说几句便无话了,倒是将守礼叫过去,百般摩挲抚慰,又哄他叫“姑姑”,方才李旦改口已颇费了些工夫,我怕守礼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便对他使眼色,小家伙看见了我的眼色,叫她:“千金姑姑。” 千金逗他:“姑姑便是姑姑,为什么还要加‘千金’二字?” 守礼眨着大眼睛,认真道:“还有一个长乐姑姑,长乐姑姑是姑姑,千金姑姑也是姑姑。” 母亲与千金公主俱是一笑,千金道:“大郎越长大,便越懂事了。” 李旦不服气,钻在母亲怀里道:“三郎也很懂事。” 母亲将他一抚,笑道:“好,三郎也懂事。”却看阿欢:“听殿中人说,大郎甚是乖巧懂礼,你这做娘的教得很好。” 李旦越不服气了,在母亲怀里动来动去,只是要开口说话,母亲偏头向婉儿一看,片刻间便见李旦的乳母上来,小心将他哄了出去,又问了守礼几句学问上的事,守礼答得倒中规中矩,只是神情始终局促,我难得见母亲待守礼如此和颜悦色,极力想让他在母亲面前出个风头,灵机一动,道:“大郎是不是特地学了剑舞,要为祖母贺寿的?阖不现在便跳给我们看看?” 守礼眨眨眼睛,将要说话,我对他挤挤眼:“就是和长乐姑姑一起学的那支,来,我们一道。” 连阿欢也是一怔,转头看我,我笑着牵住守礼,命人取了两把木剑来,小的交在守礼手上,拍拍他的头道:“还记得么?”见守礼点点头,便与他各执一方,先作势挽个剑花,守礼立刻便随着我的动作向前,自我侧下刺出,我再收势,他便也随我收剑,我们背靠背立着,各各使出力气,将一柄木剑舞得花里胡哨,最后收剑时单膝一跪,将剑柄朝着母亲,低头行礼。 母亲笑着自座上起来,下阶接了守礼捧的剑,问他:“大郎跳得这是什么舞?” 我道:“是自得胜舞改的舞蹈,儿名之为‘江山永固’。”见母亲挑眉看我,便又解释:“儿曾问守礼以后要做什么,守礼说愿为禁卫,守护祖母安危,所以儿便请人教授他剑术,又编了这支舞。” 母亲笑道:“这与‘江山永固’有什么关系?”我刚要回答,她却看了守礼道:“大郎说。” 守礼看了我一眼,鼓起勇气,道:“祖母是太后,太后身系国家安危,所以保护祖母便是保护江山,祖母永远安康,江山便固若金汤。” 母亲微微一怔,含了笑,还未说话,千金已在旁笑道:“大郎说得好。阿娘安康,江山自然永固。”下来携着守礼的手,道:“大郎来与姑姑们一道,祝太后万岁,万岁,万万岁。”又对我使眼色,我若有所思地看她一眼,笑着与众人一道拜下去,山呼万岁。 第256章 相见 母亲新认了女儿,兴头正足,一意要留我们在上阳宫住,夜里又将我们两个,连阿欢一道叫到寝殿说话,披发围坐,直如真正的一家人一般。 我心不在焉地听着千金在母亲面前讨巧,眼睛不由自主地便去打量阿欢。许久不见,她倒多了些清秀出尘之风,站在那里,有了几分崔明德的模样,无论是垂着头,还是盯着人看时,嘴角都勾出恰到好处的弧度,露出一副十分和善的面孔,要说话前,眼睛必先左右一看,说话时声音轻轻的,浑无从前那股清劲挺拔的精神,行动间也蹑手蹑足,真正是“静若处子”,一点也不像是黄犊子韦家的韦一球,倒像是王氏、裴氏家恪守妇仪的未出阁小娘子似的。 韦团儿之事,我对她未尝没有怨恨,可这怨恨过了两年半,便变作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我知道她当日的意思,她是废帝之妻,与我虽有妯娌之份、发小之亲,却着实不宜往来过密,可恨我们从前一直亲密,突然断了,难免惹人生疑,韦团儿诬告于她,于她虽是不幸,于我却是一个绝好的借口——庐陵王妃被人诬告巫蛊,最后虽因母亲信任而未追究,可毕竟是个把柄,我因畏惧这把柄而与她断绝来往,岂不合情合理?更何况这事还是经母亲之口告诉我的,出于对母亲的忠心敬爱,我也当与她划清界限、两不往来。我也知道而今的情势,我与她走得太近,于她、于我,甚而于李睿、守礼都不是什么好事。那件事过去得越久,我想得便越透彻,为阿欢找的借口也越多。可是再是透彻,一想到当日“厌胜”二字自母亲口中说出来时那种心慌意乱,那种畏惧到连手指头都几乎抬不起来的感觉,我便又无法将“谅解”二字说出口,虽然她多半也不曾盼望过我的谅解——她是这样的一个让人又恼又烦又无法原谅的小骗子,可就是这样的一个小骗子,叫我隔了两年半再亲近时,依旧觉得心里发慌,面容发烧,眼睛看着她的脸便无法挪开,手总不由自主地想要抱她一抱,夜里想到她的名字,会觉得心口闷闷的疼,梦里若见着她,那这一夜便再也睡不安稳。 我思念这近在咫尺的她,可我所能做的最亲近的事,不过是笑着扬了头,唤她“阿嫂”,请她“替我将茶拿一拿”。 母亲与千金从前便十分要好,到如今更是亲密无间,两个人谈论妆容、服饰,直至人定时尚未尽兴,像是察觉到我的沉默,一手搂了我道:“若是倦了,就先去睡。”抬头看阿欢一眼,她乖觉地道:“妾打发二娘出去。”走出门去看了一眼,道:“天黑了,叫腰舆罢。”顷刻间便有二人抬了小舆过来,却只有一顶,我看她一眼,见她只是微笑着看人护着我上舆,又自宫人手中接过一盏灯笼,提灯导引在前,一路送我出去。 小径黑沉,她的背影模糊在夜色的影子中,显得更加细瘦,我坐在舆上,看着她的背影,身子不由自主地便向前倾了倾,轻轻道:“阿嫂?” 她脚步不停,只微微偏了头看我:“嗯?” 我见她真的回了头,却不知要说什么,想问她“怎么不坐舆”,想一想,不如邀她上来同坐,再一想,又把这话咽下去,低了头,捏着自己的衣角道:“阿嫂近日都在做什么?像是不怎么出来。”话一出口,便恨不能扇自己一巴掌——她为何不出来,不是人人都知的事么?选来选去,偏又选了不能提的话。忙忙地想寻出些什么话来将这事岔开,阿欢却轻笑道:“近日颇有几位高僧进献了几部佛经,我闲来无事,翻看一二,倒觉有些意思。” 我正愁无处岔话,忙便应道:“哦,是什么经?若真是好,我也学一学。” 她却浅浅一笑,并不再说,提灯走了几步,又问我:“三月洛水出宝图,有‘圣母临人永昌常业’八字,阿家率百官祭天,命妇并集于宫中庆贺,你说是病了,不曾来?” 我道:“那一日随独孤绍去报德寺听经讲,感了风,兼之心痛,便告病未来。”说是听经讲,其实是被独孤绍拽去寺庙看百戏,这厮久在军中,学了一副兵汉样,说我久在家中,不利心病,非要带我出去看“演百戏的漂亮小娘子”,结果不知是哪里来的蛮婢在那里演水嬉,见了胡服戎装的独孤绍,个个春心荡漾,十来人都将水泼到这一头,独孤绍这厮不但身手灵活躲得快,又是身强力壮被泼了也没什么事,我倒是被泼得感了风,发了一场烧,恨得崔明德亲写了一封手札,弯弯绕绕地将独孤郎将骂了一顿,这厮不但不知悔过,偏抱着那手札向我炫耀:“崔二给我写信了。”——想起独孤绍,竟觉好笑起来,嘴角动了动,阿欢眼神倒尖,微微笑道:“看来那次经讲很有趣,一定是有德高僧所为。” 我讪讪道:“不是什么高僧,就是报德寺里一个知客…”口中胡诌,偷眼去看她的脸色,她面上看不出什么波澜,只是含笑看我:“久在深宫,都不知外面现在时兴什么经文,也不知你而今喜欢些什么了。” 我心头一酸,垂了眼道:“我喜欢的,总还是那些。偶尔和独孤绍出去骑骑马,打打猎,或是同人下下棋,没什么意思。倒是琢磨了许多吃食。” 阿欢颔首道:“每次大郎回来,都说你给他带了许多吃的,也有玩耍的小物,不过大多是他们在前面就吃完了,大郎倒是给我留过一种饼,两边是烤得脆脆的胡饼,中间夹了红豆泥。” 我道:“那是铜锣烧…不过做的不是很像,本该是软的。” 她看着我道:“脆的也很好吃。”说到这里,忽然停了脚步,连腰舆也停住了,我怔愣转头,才见已经到了地方,慢慢下来,立在门口,还想与她多说几句,她却对我点点头:“不早了,早些睡。”我见她竟无留意,终究是忍不住,唤她“阿嫂”。 她回头看我,四目相对,竟无话可说,却又不走,迟留片刻,方道:“方才你在出神,也不知听没听见,阿家要替武家子侄娶李家新妇,已商定了千金公主之女,还差一位呢,你若无事,也替阿家留心留心。”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咻咻咻。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12-04 19:00:37 读者“子不语”,灌溉营养液+12016-12-03 23:03:36 第257章 献经 我倒是听见母亲与千金公主在讨论这事,只因阿欢在,且又觉此事与我这年纪的人没什么关系,便不甚挂在心上,此刻见阿欢特地提了一句,方留了心,有意要问她,倒不好开口,便一路回去,将武、李两家适龄之子弟想了一遍,次日大早起来,果然被母亲叫去问及此事,因是早有准备,答得十分流利。 看得出来母亲心中满意,嘴上却不说——最早时凡办一事,无论办得如何,她总要寻几处地方夸我两句,近来却不大夸奖,只是径自将事交我去办——叫我陪侍在她的步辇之侧,向前堂走了一段,才吩咐道:“武懿宗之妹生得短小,不堪配宗室,叫她哥哥自己寻户人家嫁了,其余便照安乐与你所说——今晨朕已下诏,千金公主改封安乐公主,增封户三百。” 我脚步一顿,抬头去看母亲,她转头看我:“怎么了?” 我本想说“没什么”,见了母亲的眼睛,不知怎地,又走上去,依偎在辇侧,轻轻道:“阿娘。” 母亲轻笑道:“这么大了,还这样娇。”一面说,却自辇上伸手,在我颊上轻轻一捏:“去罢,午后若无事,可再过来,你表兄们说是又寻了什么好玩意,你也看看,若有喜欢的,可要早同我说,迟了不定就被谁讨去了。” 我应了一声,恭送母亲离去,却不马上进城,而是又绕到仙居殿前殿去看守礼,巧的是阿欢也正往那里去,七七跟在她身后,手中捧着一只匣子,我一见便知是要向母亲献东西,刚要告诉她母亲不在,开口时却道:“阿嫂来了,是见守礼?”等阿欢说“来侍奉阿家”时,方道:“才看见阿娘出去了。” 她道:“无妨,我就在这里候着。”说着自七七手中接过木匣,就在道边立住。我一边偷偷瞥着她,一面挪到殿门,守礼早看见我来了,伸长脖子巴巴地向这头望,李旦见他向这边看,也转了头,一见我就面上一喜,张口道:“阿姊又给朕带了什么好东西?” 殿中授课的却是婉儿,见两个人不像样,轻咳一声,守礼立刻端正坐好,连李旦也扭了扭身子,张口背了几句:“子曰:先王有至德要道,以顺天下,民用和睦,上下无怨…” 我难得见李旦有这样乖巧的时候,挑眉去看婉儿,婉儿待两个小家伙背完一段,方迎出来,略一见礼——就这会功夫,李旦已经自里面蹿出来,扑在我身上要礼物,待见我什么都没带,便不大高兴地沉了脸,难得的却是没有发作,只在我身边绕来绕去,我越觉得稀奇,许了些礼物,将他哄得开了颜,再看守礼已自席上起身,恭恭敬敬地接出来,便又一手抚了他的头,一面向婉儿笑道:“三郎和小大郎这是在学《孝经》?” 婉儿点点头:“刘祎之奏请让圣人出阁读书,太后以为圣人年纪尚幼,出阁多有不便,因命妾在此教授经义,并令五日一次,在前殿听学士经讲。” 她难得与我提起这些前朝事,我笑了笑,道:“原来如此。”因抚了守礼,李旦不忿,一意来扯我的手,等我要去抚他,他却又一低头闪开:“朕是皇帝,不许抚朕!” 他一向脾气暴躁,我怕他发怒,忙去看他,他却只说了这一句,便鼓起脸颊,气哼哼地进了殿,坐在席上,大声道:“上官承旨,该讲经了!” 守礼恋恋不舍地看了我一眼,忙忙跟进去,在案前坐好,婉儿亦辞了我,入内继续讲。 我站着看了一会,自己觉得没什么意思,又舍不得走,便慢吞吞向前面来,阿欢还在殿门守候,与我点头见过时还抱着匣子。我忽地生出些好奇来,问她:“阿嫂捧着的是什么?” 阿欢道:“是新译的《大云经》。” 我点点头,自她身边经过,闻见不甚熟悉的香气,略停了停,听她又道:“午后诸位表兄都要进宫,陪阿家打球作乐,你来么?” 我偏头看她:“而今还不知,阿嫂为何这样问?” 她凝视着我:“你身子一向弱,到时人多聒噪,怕吵得你头疼。” 我问她:“阿嫂去么?”她迟疑片刻,点头道:“去。” 我生出些疑惑,试探道:“若是打球,倒是要叫上崔明德,她是此中高手。” 阿欢还未答话,七七倒先道:“那倒好极,独孤将军也要来的,她们二人最长打球,从前一人带领一队打球时,球场上一席难求。” 我忽地想起初见阿欢时,不自觉地笑起来,对七七眨了眨眼:“那我一定要叫崔明德来了,横竖宫中地方够大,不怕人多。” 这下不止七七,身周的宫人具都躁动起来,年轻的眼神乱瞟,有些资历的便纷纷和我打趣,请我务必将崔明德请来,我笑着出来,一路思量阿欢的话,回宫后不忙安排这些婚事,先将崔明德请来——她升得极快,而今已做了五品尚宫,与贺娄氏同列,十日中有一日得在母亲面前侍奉,参知政事,只是这姓氏与这官职配在一处,再经宫人们通传一句“崔尚宫来了”,总让我忍不住要笑,可恨却无人知道我在笑什么——说了打球之事,特地不说独孤绍也去,只道:“阿欢神情有些奇怪,你替我想想,这些婚事可有什么殊异之处?” 说着自己已先提了笔,准备将所有名字先写一遍,好厘清个中关系,刚蘸了墨,写下“武承嗣”三个字,便见崔明德捏住我的手腕:“韦四是不是献了什么东西?” 我丢了笔看她:“来时见她要献佛经,说是僧法明新译的一部《大云经》。” 崔明德蹙眉道:“太后要登基了。” 母亲想当皇帝,到这时候已是人尽皆知的事了,不但外祖家立了七庙,母亲称了制,武三思、武承嗣还带人寻了各种各样的祥瑞,证明武家乃是天授之子,理当代李改易,可惜母亲却一直按兵不动,不知在等些什么——莫不是在等阿欢这部经书?可一部经书,又能做些什么? 崔明德自顾自沉吟不语,我亦偏头思索,好一会方有些头绪:“这部经书上,有阿娘登基的依据?” 崔明德道:“无论原本有没有,既是韦王妃献的,总该有了。”见我不明白,便向我道:“太后命人翻译佛经,曾特地嘱咐要寻佛经中关于天女、女佛的典故。韦王妃既主持过宫中寺观,此事想必也有所耳闻,她若有心,经书中该有什么,自然便有什么。” 我方了悟,却想到别的事上去了:“从前阿娘命高僧尼道在宫中寺观诵经,又将你加了荣衔,添在其中,都与此事有关?——这事不会是你向阿娘提议的罢?”阿欢曾有一次得意洋洋地问我知不知道崔明德为何无功而居高品,现在想来,难道是因她曾参与翻译佛经之故? 崔明德微微一哂:“二娘觉得,这事若是我提的,我还是如今的职司?” 我讪讪道:“总是你多智近妖,所以一有什么,便会想到你头上——你别说你没想到过,多半是不想出这个头,所以不说?你懂梵文?” 她淡淡道:“四叔略懂些,太后命我在其中,不过借我之口,转与四叔联系罢了。”转头看我:“太后若要登基,你当如何?” 我思忖着道:“阿娘是太后或是皇帝,我总是公主,我的心,自是向着阿娘,除此之外,还能如何?” 崔明德垂了眼:“太后春秋已高,若是登基,为社稷安稳计,总要立嗣。” 我突然明白她在说什么了,心头猛地一跳,回头去看案上所写的字:“武承嗣。” 作者有话要说:  家里的网慢出翔…发了大半个小时才发出来…晚安_(:зゝ∠)_ 第258章 决定 不知是不是因崔明德在跟前的缘故,我竟很快便镇定下来,盯着武承嗣的名字看了良久,渐渐地找回了头绪:“阿娘不会马上立武承嗣为嗣。超快稳定更新小说,本文由  首发” 母亲是以太后的身份才得以称制的,说到底她所执政的根本还是李家,李睿和李旦才是她权位的保障,就算她登基称帝,也必然要给群臣留一个念想,立武承嗣为太子,便是绝了群臣的念想,母亲很清楚其中的分寸。然而现在不会立武承嗣,以后会不会,却是谁也不知道。 我隐约记得在另外的一个历史中,便有过立子还是立侄之争,虽然那个历史中的母亲最后还是立了儿子,但是既能有这样的纷争,就说明母亲的心并不坚定——也许是真的不坚定,也许只是不想坚定,无论如何,仅仅是这样不坚定的态度,便足以给世人留出无数钻营的机会。 有这样的钻营机会在,武家一定会努力增加自己的筹码,而求娶于我,便是其中一样。 我斟酌片刻,才慢慢将自己的想法道出来:“若是立嗣,睿哥是被废过一次的人,又不得人望,倒是旦儿更合适些,短时内所立,必然是他,若再过些年岁,世人已习惯武氏当国,那便不一样了。睿哥离得远,旦儿血缘上又隔了一层,两个人非是武家国姓,总有隔阂。但武承嗣几个又只是不亲近的异母哥哥所生的几个不成器的侄子——单只是继承了本家姓氏的侄子与非是同姓的孙子之间,尚有些难以取舍,倘若又是侄子,又是女婿,便大不一样。” 崔明德微笑着看我,她难得有这样的笑法,一瞬间竟让我想起了从前师傅们考察功课、觉得颇有进境时的模样:“倘若不但又是侄子,又是女婿,还是宗室之长、家族领袖,那是不是就是众望所归、铁定要做太子了?” 我抬头看她:“前人所未闻的女皇帝,根基不牢、血缘不亲、年纪已长,不会想要一位正当壮年、众望所归的太子——只要想清楚这点,阿娘便不会想要我嫁给他。” 崔明德点点头,又摇摇头:“可太后一定想要你嫁给武家人。” 我不等她解释,自己先道:“一则诸武虽渐受重用,毕竟不是世家大族,入仕时候尚短,也无出类拔萃之人,亟须联姻拔高身价,二则为人长辈之心,总是希望子侄辈亲好,从此情谊永结,三则将李武两家联在一处,或可少弭个中纷争。我说的对么?” 崔明德淡淡一笑:“四则诸武从此便不会对你出手,她可保你安康。” 我蹙眉看她:“我?” 崔明德道:“圣上年幼不当事,庐陵王远在边地,宗室或被屠戮,或朝不保夕,现在李家能指望的只有你,你若不嫁到武家,难保他们不会对你下手——他们有那么多人,日夜窥伺,你又非极端谨之人,一旦被抓到些什么,便是太后,也未必能保得住你。” 我盯着她看:“阿娘身为太后,若是登基,便是实权天子,一旦有事,是真的保不住我,还是不愿保我?” 崔明德低头理着衣上丝绦道:“无论保不保得住,不将你嫁了,总是会有这样的烦恼。如汉武、隋文,嫡长之子尚且可杀,何况是女儿。纵是过后后悔,造些台碑怀念,又杀人泄愤,于前事却又有何补益?” 我沉默良久,方道:“我记得当初你投向我,便是因为我是女儿,不涉太子之争?” 崔明德手上不停,只是笑着道:“嗯?” 我看着她:“我若嫁了武家人,在外人看来,便是有了偏向,你与我交好,就不怕么?” 崔明德抬了头,微微笑道:“那时二位旗势相当,都不及天后远甚,而今武家独大,偏向他们又有何妨?” 她说的绝对不是真心话。我也学她的样子低下头去,随意拍了拍衣袖,再抬头时已有了把握:“我不想嫁人,你有办法就早些教我,不必怕我做不到。” 崔明德看了我半晌,才笑道:“我怕教了你,你到时候怨我,不但是你,恐怕你那好阿嫂也要恨我。” 我挑眉看她:“你不说,我也能猜到。阿娘无非是不愿我牵涉李武之争,只要我没法干涉这些破烂事,再和她强求一求,总是有希望…不干涉…”我所唯一能倚仗的,不过是我李氏公主的身份,倘若我能改姓…恐怕改姓还远远不够,我若有所思地看着崔明德,试探道:“你的意思,是让我出家?”几年之前,不能吃肉这事还让我有些苦恼,到了现在,茹素于我倒已不是什么大事,除了茹素之外,无非是少出门、少看戏、少宴请,这些本就不是我的心头好,少了也便少了。 崔明德笑了一笑:“便是要让你嫁人,也不会马上就赐婚。你不用这样着急,等想清楚了,再来问我。” 我有些不悦地看她:“我早便同你说过,不喜欢你对我遮遮掩掩的,有事也不明白说。”自阿欢厌胜事后我便再三敲打过她,不许她瞒着我私下做些小手脚,前几年她倒是做到了,而今却又故态重萌,着实可恨。 崔明德道:“该说的,你自己便已说了,我并无半点隐瞒。”停了一停,道:“若是在宫外出家,要出门、要见人,都方便得很。纵是出了家,也未必不能牵涉朝政…”说到这里,又挑眉看我,我已明白了她的意思,不知为何,却觉有些好笑:“你觉得这事很艰难?” 她定定地看我:“你觉得不难?这样的事,未必有期限,一月、三月尚可,一年、三年、五年,你能做到?” 我笑道:“若是别人,我不敢说,可若是我,便是在一间屋子里住十年也没事,我可曾是出名的宅女。” 她没有问我“宅女”的意思,只是继续看着我:“若连韦欢和庐陵王大郎也见不到呢?” 我笑不出了。 崔明德依旧是看着我:“太后只你一女,总不会亏待你,宫人内侍,总还是有的。可是日复一日,只是在一模一样的地方待着,只能听些虚无缥缈的经义打发时光。你出不去,人进不来。没有你想见的人,没有你想做的事,与外间也没有联系,更听不到你那好阿嫂和好侄儿的事,你受得了么?” 我轻轻道:“未必至此。” 崔明德也轻轻道:“未必至此,却未必止于此。而且就算至此,也未必就保你自己周全了。所以我才说,等你想清楚。” 我看她:“你是打定主意要与我交代清楚,所以才说这样的话么?” 她笑:“你嫁入了武家,我自然不愿跟着你,你强行不肯嫁进武家…你提携我升作尚宫,使我能在太后面前参赞朝政、得闻军国大事,又照顾独孤绍,我很感激。” 我道:“听你这话,倒像是觉得我一定会嫁人似的。” 她凝视着我:“你是太后唯一的女儿,武家人还要指着太后,总不敢拘束了你,再选一生性老实之人,从此你便可由着性子来,嫁入武家,于你、于韦欢,都未必是件坏事。我想就算是韦欢在此,多半也会劝你嫁了。” 不知为何,我对她竟生出些淡淡的不耐烦:“对你们来说,感情、婚姻这样的事,总是由利益决定,是么?” 崔明德的眼神意味深长:“感情之事,自然是由自己决定,婚姻大事,则由父母长辈做主。” 我道:“我想好了,不嫁。”怕崔明德劝我,还特地闭上了眼,以示决心。她却没劝我,自己在一侧沉默许久,却问了我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二娘和韦欢走到这地步,可曾后悔过?” 我疑惑地睁眼:“后悔,怎么不曾后悔。可是不是你想的那些后悔。我恨自己不能早些和她剖白,以至于她竟嫁给了睿哥。恨自己不能更强大些,可以护得她一世安康。我恨自己没投生成一个男人,可以正大光明地与她在一起。我还恨自己不能与她在一个更好的时代相遇,那个时代没有这些乱七八糟讨人厌的规矩礼教——可是再是后悔,我也已遇见了她。”遇见便是遇见,喜欢便是喜欢,既已无可更改,便更不用做无谓纠结——这是阿欢教会我的。 崔明德深深地望着我,一语不发。 作者有话要说:  那啥,本卷应该有大量非太平视角的剧情…by 分卷困难的某允 解释: 李旦跟守礼的辈分不一样,所以李旦是三郎,守礼是“小大郎”,如同称呼独孤绍“小六娘”、独孤敏“小七娘”一样,加“小”字是说辈分哒~唐人辈份大约是长辈可叫xx丈,同辈或小辈都可叫xx郎,小辈的话亦可为小xx郎,再小一辈我只看见唐德宗在玄宗时(德宗曾祖父)被称呼“崽郎”。 感谢: 仓沧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12-06 18:02:47 读者“楚彦寒”,灌溉营养液+12016-12-08 17:34:31 读者“nan”,灌溉营养液+102016-12-05 21:10:30 读者“子不语”,灌溉营养液+12016-12-03 23:03:36 第259章 行露(十五) 她又梦见她了。 正是耳鬓厮磨之后、肢体交缠之时,她伏在她的身上,嘴唇轻柔地去贴她的小腹,一吻之后,又自肚脐而下,一个吻又一个吻地落下去,将至最重要的那地方时忽地抬起头,对她眨了眨眼睛,灿烂一笑,阳光自天空中投下来,将她本已神采飞扬的脸照得更加炫目动人,一双明亮的大眼中更有着如旭日般灿烂的光辉。 她情不自禁地跟着她一笑,伸出手去,想要抚一抚那张孩子般天真的脸,行动间却觉手落了空,整个人猛地自梦中惊醒,怔忡地坐在吊篮上,好一会儿,才想起来那不过是午睡时的一个梦,她已久不见那个人,更别提与她有那样的缠绵了。 韦欢呆呆地坐了好一会,失神地抬起手,自己去看自己的手掌心,那里暖洋洋的,像是真的握住过谁的手,然而抬头看看今天的太阳,她便知道,这掌心的温暖,不过是阳光投下来的残余,方才的一切的的确确只是一场梦。 韦欢苦笑一下,重又躺回去,缩在吊篮椅中。无论春夏秋冬,只要得空,她总喜欢坐在这里,坐在太平为她和守礼造的吊篮中,假装身后托住她的并非枯死的藤木,而是太平的肩膀。 这藤吊椅最像太平怀抱的时候是夏季,阳光自葡萄架子中穿过,将一整张椅子都晒得热热的,有时她会和守礼一起坐在上面,听着四面占风铎的声音,守礼也如太平小时一般喜欢这些晃晃荡荡会发声的小物件,听得喜欢时,会在椅上站起来,高兴地拍手道:“姑姑家的也响了。”——守礼从未去过太平家,只能缠着韦欢,听她描述“姑姑家”的模样。韦欢也只随驾去过一次,行色匆匆,并不知太平家的就里,被守礼缠得烦了,就照着从前蓬莱、朱镜两殿的模样来告诉守礼,说那里许许多多的占风铎,木的、铜的、铁的、水晶的、玉的…在守礼的想象中,姑姑家一定是个极大的花园,里面挂满了占风铎和各式各样稀奇古怪的小玩意,风既然吹响了他这里的占风铎,必然也吹响了姑姑家的。 这小儿郎的聪明着实是异于常人,五岁的年纪,便已知道天下的风都是一样的,连韦欢有时都会被这小东西说的话震住,好在他一向乖巧,除了与韦欢和太平之外都不大亲近,也无从泄露这些机敏,不然韦欢便又要开始发愁了。 韦欢想到了守礼,终于又恢复了些精神,自吊篮椅中坐起,扬声问门口的侍儿:“什么时候了?”听人答说“申初”了,便起身走到院门,略向外张望一下,侍儿知道她的心意,轻声道:“刚才张娘子打发人回话,说太后要考问圣人与大郎,许是会赐饭。” 韦欢的心一下便紧了起来,蹙眉道:“又非大时节气,怎么忽然想起考问了?是单问圣人,想起来大郎,还是指明叫大郎去?”见那侍儿嗫嚅不敢回话,深吸一口气,道:“叫阿姚去打听打听,还有,问问长乐公主在不在宫里?不要惊动她,只问问就好。”等宫人领命去了,方平复心境,慢慢挪回内室,心不在焉地看了几页佛经,已听门外传来脚步声,守礼穿着一件长了许多的小小紫衣,踩着皂色小靴子一路走到门口,几个乳母都是一脸喜气,进来便向韦欢道喜:“太后考问,说我们大郎学得好,赐了新衣一件!——这都是娘子教导有方。” 韦欢抬眼去看守礼,这孩子将头压得低低的,看不出有丝毫喜色,叫人赏了乳母,走到守礼身前,牵着他的手轻轻道:“大郎得了新衣,不高兴么?” 守礼半抬了头看她,点点头,又摇摇头,他眼角淤青未散,这是十日前李旦跟前的内侍撺掇李旦打的,自太平三五日一进奉,凡有吃食玩物,皆以李旦为先、守礼为次后,李旦待守礼本已好了许多,可他跟前的内侍宫人,却反倒变本加厉地设法欺负人来。 韦欢知道这是什么缘故,李氏式微,连皇帝身边的人也日益不如以往,他们受了太后与诸武的人的气,便将气撒到这些李氏皇孙身上,百孙院中,守礼已是好的,如李德、李友,纵是娶妻封爵,依旧是日日受这些人的气。 这还是太后未曾登基的时候,不知太后登了基,宫中又会是怎样光景。 韦欢轻轻叹了口气,守礼以为她为的自己,忙忙地抬起头道:“是大郎不好,阿娘不要叹气。” 韦欢将刚要出口的安慰话咽下肚中,挑眉道:“是么?” 守礼扭捏地看着她,挪了挪右脚,怯怯道:“大郎…我不该和三叔…圣人说那些话的。圣人…平常对上官承旨都很尊敬,今日是不当心…” 韦欢心中一阵惊异,盯着守礼:“你只是不该说那些话么?” 守礼又挪了挪脚步,道:“我…我还不该不告诉阿娘。” 韦欢高深莫测地嗯了一声,又道了一句:“仅此而已?” 守礼重低了头道:“我…不知道。” 韦欢将人都打发走,沉声道:“是么?你再从头到尾想一想——跪着想。” 守礼吓得一动,抱着她慢慢跪下去,怯声道:“我…今天圣人不高兴,叫我站着做靶子,我…我看他用的是真箭,一害怕,就…就说,三叔虽是圣人,可一直叫我做靶子,显不出他的威风,要…要使宫中有脸面的人做靶子才号,正好今日,上官承旨来传祖母的令,圣人…就命她做靶子,还在她额上画了一个‘囚’字。祖母…太后知道了,将圣人叫去,罚他长跪,现在…还在宫门。” 韦欢凝视守礼:“谁教你和圣人说这些话的?”守礼的性子她再清楚不过,这样的话他自己是万说不出的,一定是有人教他,这孩子平日只听她和太平的话——她不希望是太平。 守礼怯生生地看她:“是…姑姑。” 韦欢的心沉下去,手握成拳:“是姑姑亲口和你说的?什么时候说的?” 守礼似被她的脸色吓住,身子一抖,哆哆嗦嗦地道:“不是姑姑亲口说的,是…崔尚宫和我说的。前几日,崔尚宫代姑姑来看我,说姑姑…不想让我再挨圣人的打,教我…在圣人生气时悄悄和他说这些话,说这样以后,圣人就不会再欺负我了。” 韦欢紧拧眉头:“我平常都教你什么了?这样的事,为何不马上告诉我?” 守礼怯怯道:“姑姑说…不要告诉别人,连阿娘也不能说。” 韦欢瞪着他:“你是听姑姑的,还是听阿娘的?”见了他迟疑的脸色,忽地生出一股闷气,一字一句地道:“以后,只要不是姑姑亲口和你说的,都不能当做是姑姑说的,知道么?” 见守礼不明所以地看着自己,更增添了一股恶气:“罚你出去跪着,圣人什么时候起来,你就什么时候起来——崔明德是什么时候和你说这话的?那日和今日跟出门的,一起受罚。” 作者有话要说:  啊最近一两周工作比较忙,可能回复评论和捉虫都不是很及时,等过了这一阵就会好哒~ 第260章 算筹 这一上午我人虽在宫中,心却早飘到了上阳宫里。幸而宫中并无急务,大体只照状依准即可。午后母亲特地又派了人来唤我,并点了崔明德的名字,我见天色晴好,便不乘车,自骑马出去,崔明德因在上阳宫中无有住处,便早早换了轻便衣裳,与我一道乘马而行。 一路上她都甚是沉默,出城门时才看了我一眼,轻声道:“你想好了么?” 她的神情有些奇怪,我看她一眼,手捏着缰绳轻轻一提,那马便缓了步子,与她的坐骑并了辔:“你若有话,不妨直说。” 崔明德凝视着我:“倘若心中真有彼此,嫁与不嫁,在一处或在两处,其实并没有什么区别,何必一定执着于这个名分?” 我道:“你自己是世家子,岂不知这名分的意义?” 崔明德将头转回去,淡笑道:“正因我出身崔氏,所以才知道这些名分礼数,说到底都是虚的。” 我点点头道:“闷声发大财,倒的确像是你们崔氏的作派。” 崔峤明明身体朗健,前几日却上表乞休,他是母亲近两年极信重之人,为太后称制又出力颇多,母亲执意挽留不得,便授了个清河郡公给他,又拔擢了好几个崔氏的青年子弟,堪称一时之荣。 崔明德只是笑:“二娘既知道这些道理,为何一点都不想照着做?” 我坦率地道:“这话阿欢也问过我。我也不是不想照着做。我只是做不到——我不是说自己全然清白无辜,自小到大,我做过的龌蹉事也着实不少,可是这一件,我是真的做不到。我已嫁过一回了。郑博…与我如何,你也看得到。此事也无关阿欢。只是我自己不想再勉强自己,与另外一人假装恩爱,甚而生儿育女,那样既耽误他,也耽误我。”还有一件事我没有说,郑博无论其人如何,毕竟生性温和,又无大倚仗,我能与他相安无事,却未必能与武家这些子弟相安无事,哪怕这人生性再老实,他也是母亲的子侄,我与他不相亲近,万一被他或是诸武捅到母亲那里,万事便再未可知。 崔明德道:“你自己有了决断,也不消我多费唇舌。只是此事若要实行,总要在太后提出赐婚以前,你明白么?” 我点点头:“一入见,我便同母亲说这事。”发现自己竟不觉用了“母亲”这样疏远的词,轻咳一声,遮掩道:“在事之先提出来,阿娘总不会太生气。” 崔明德轻笑道:“无论在事之先,或是在事之后,只要你摆出小女儿的姿态,太后…总是顾念着你,便是生气,大不了将你关上一阵子,等你躲过这阵再出来…”她微微低了头,侧着眼看我:“等你出来,便不一样了。” 我心念一动,不自觉勒了马。她伸手在我的马脖子上拍了拍,那马温顺地又向前走:“太后改易,形同开国,酷吏之风,必然更甚。然而以酷吏威逼天下,终非长久之计,或三年,或五年,总有致息之时。到时方是有为之士施展的时候,此其一。庐陵王在外而圣人与诸皇孙皆年幼,李氏无人,诸臣经酷吏威吓,未敢轻举妄动,数年之内,武氏必然独大。此是其二。太后倚武氏而临天下,起初必然重用武家宗室、排挤李氏旧臣,然而亲生子女尚未可信重,焉知太后便能一直信任诸武?此是其三。太后既然有意,臣下亦有作为之心,此时若再有一人,既有血缘之亲,又有众人之望,还得太后信重,则国之重任在焉。此是其四。” 我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你…的意思是叫我去斗他们?” 崔明德道:“不是斗,是平衡朝势。”瞥了远处的宫门一眼,浅笑道:“现在说虽然早了些,但是,太后毕竟是个女人,又已是五十岁上的人,千秋万载之后,江山谁姓,二娘就一点也不关心么?” 我迟疑道:“那阖不将睿哥接回来?阿娘现在只他一个儿子了,他又是李氏嫡宗,等他回来,再与那些人…平衡,岂不是比我好?” 崔明德看着我笑:“他是儿子,便注定不能出这个头。” 不知为何,我又生起闷气来:“他是儿子,可以继承皇位,我不行,所以阿娘更信任我,不信他,而诸武也更忌恨他,你是这意思么?我虽是李氏之子,却是女儿,是外姓,与那些人再是斗得激烈,毕竟不能代表李氏的意思,等到睿哥…以后,要抚要剿,自有他定夺,阿娘看我与他们斗,也不怕诸武得罪了李氏,没个下场,是么?你将我当做什么?!” 崔明德笑道:“声音小些——道理的确是这个道理,但是这样做,你也并非全无好处。我记得很久前,你便总说些女儿家不比男人差的话,那些话,到如今还作数么?” 我看她,她则镇定地回看我,到了宫门外,自下了马,走来替我牵马:“我记得很早以前,你便说过许多要令女子自强的话,女子若要自强,除了靠女人自己,还能靠谁?而朝中诸公都是男儿,所制所定,自然遵照他们男人的想法,如果女人不能参与朝政,谈何自强?你空有大言,日日愤叹这世道不公,有这样大好的机会摆在面前却不利用,岂非叶公好龙?你口口声声说要护着你那好阿嫂,权势当前,却畏缩不前,又是为了什么?推你到前头,固然是利用于你,却也是因你值得被利用,倘若你空有身份,却一些子可利用之处都没有,岂非可悲?——只有女人才斤斤计较于这些感情、利用之事,男人们在朝中,早便看惯此等规矩,管它什么利用不利用,当权之人,哪一个不是借着这些利用,顺时应势,青云而上的?你以为朝中诸公,感情好的那些真是彼此投契、君子之交,互相交恶的又真是因政见不合么?无非是相互利用罢了。你要守自己的良心,我倒明白,也不迫你。可这件事与良心毫无关系,你因着那一点小小的义愤就不肯做,我却不明白了。” 她话语虽激烈,语气却依旧是不紧不慢,我原本有些生气,怪她小事大作,略听了一会,却反倒气不起来了,已进了二重宫门,便翻身下了马,不用辇舆,径自与崔明德肩并肩地走着,将众人都甩在后面,也学她的语气道:“你在激我。” 崔明德嘲讽地一笑:“我不是在激你。你那好阿嫂尚知为自己的前程一博,我为什么便不能为自己的前程一博?” 球场已在眼前,我停住脚步,回头看她:“听你的意思,我若不博一博,倒像是不及你们似的?——说罢,你要我怎么做?” 崔明德笑了笑:“若是事先便说出家的话,太后固然不会大怒,你拒婚武氏的名头却也不响,等到太后说了要嫁人之事,你再严词拒绝,太后势必震怒,此事传遍朝野,日后便是你立身之资。” 我忽有所悟,定定看她:“崔二,你一开始,便不想我嫁到武家是么?先替武氏筹划,再替李氏绸缪,你们崔氏,倒是打得百年算筹。睿哥之后,你们意还在谁?守礼?” 崔明德道:“不过借势而为罢了。” 我眯眼看她:“崔氏是借势而为,你呢?” 她淡淡笑道:“我是未嫁之女,自然也是崔氏。” 作者有话要说:  太平:谋士技能哪家强,山东清河崔二娘。 崔明德:…… 感谢: 仓沧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12-06 18:02:47 SOY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12-11 09:16:59 迟迟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12-11 21:30:05 读者“棹歌”,灌溉营养液+202016-12-11 01:02:42 读者“楚彦寒”,灌溉营养液+12016-12-08 17:34:31 第261章 行露(十六) 太平进来时韦欢的心忽地一悸,替诸武奉茶的手抖了一抖,滚烫的茶水泼在手上,几个宫人都抢来替她擦拭,她却全无知觉一般,自顾自地偏头去看太平。 这小娘穿着桃红窄袖上衫,红色自上而下,由浓而淡,至衣摆时全变成了白色,堪与白缎间裙匹配。这也是她突发奇想叫人做的料子,宫中匠户费了两年才做出来,而今已成了都中贵妇们人人争抢的物件,却是谁穿都不及她穿好看。她足下丝履也是用这样渐染的料子做的,上浅下深,没有任何纹饰,却将她两脚的修长细致勾勒得明明白白。 她每一步都走得甚是雍容,不似往常那般脚步间自然便带着孩子气的轻快,到武后跟前时端庄一拜,抬头时竟露出几分异乎寻常的坚毅神色。 崔明德跟在她身后,步履如以往一般舒缓从容,只是转头看自己时抬了抬眉,目光中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韦欢的心跳得飞快,低头重又接过一杯茶,躬身送到武后手中,与太平擦身而过时特地留心向她一看,退下时又向她看了一眼,太平发觉了,对韦欢露出一个淡淡的笑,等武后赐座,便悠悠然陪坐在侧,场中诸人已渐次换了打毬衣,预备上场了,她却还只是笑眯眯地与武后谈着话,浑无半点要提那件事的意思。 韦欢的心渐渐揪起来,看了崔明德一眼,这人也已换了衣裳,以缎带束发,蹬了皮靴,回来向武后请上毬场,她难得地穿了胡服,引得武后多问了几句,又叫了独孤绍上前,命她们两个都穿胡服的站在一处,比了一比,笑道:“没想到你们一文一武,穿起胡服来,却都是一般俏丽。” 崔明德照旧只是浅笑,独孤绍倒是笑得咧了嘴,得意洋洋地向武后炫耀她与崔明德在街上与胡人踢毬比赛的往事,太平入神地听她讲着,时不时插进两句话去,逗得武后与诸武、诸公主都哈哈大笑。 韦欢全然听不进独孤绍讲了些什么,而今她满心里都只有那一件事,那件她早便有所察觉、早上打探清楚了、又特地向太平点醒过的事,那件关乎她的太平的未来的事。 那件事,太平本该在一进来时便提出来了,装出神情萧索、音声沉痛的模样提出来,而不是一进来便笑嘻嘻仿佛什么都不知道,还与诸武氏女眷谈得这样合拍。 韦欢确信太平早上已明白自己所指,就算她不明白,崔明德也该替她明白了。韦欢也确信太平已与崔明德商量出了对策,不然不该来得这样晚。可是而今她的所作所为,却又着实令人不解。 韦欢悄悄地向太平挪了一步,趁她回头时又对她看了一眼,太平却如什么都没看见般,将头一转,继续奉承武后。 韦欢抿了抿嘴,不动声色地挤到武后面前,趁独孤绍与崔明德上马之时,在武后身旁轻轻巧巧地笑:“太平不下场么?” 太平明明笑得十分沉稳,却故意嘟了嘴道:“近来有些腰酸背胀,连马也骑不动,不知是不是前几日登高登的。” 武后笑道:“那么些人同去,个个都好好的,独你一个多事!”一面说,却将她召到近前,细声安抚,又吩咐一名好推拿的女史晚上去“替长乐公主看看”。诸武中人,无分远近,个个都如亲兄弟姊妹般温言问候,极尽关怀,韦欢隔得虽近,却不得与太平交谈,只能规规矩矩在一旁侍立,一面心不在焉地看独孤绍、崔明德带着几个女娘与武承嗣比过三场,将那一群男人打得一溃千里,一面留意太平,偶见她有起身之意,便忙要跟出去,这小娘却从头至尾都只靠在武后身边,连一次更衣都不曾有。 天渐渐地黑了,毬场上的人一个一个地回来、更衣、拜见,武后意兴甚浓,胜者大加赏赐之外,又命在万寿殿赐宴——打球之后宴饮为乐,本是宫中常例,然而今日这宴乐为的却不是打球,这点武后知道,诸武知道,韦欢知道,太平…想必也知道。 可她还如不知道一般,笑着拥了武后过去,母女两还特地把臂而行,仿佛不如此,无以昭显天家亲情。 韦欢渐渐生出几丝烦躁,跟在后面,轻轻叫了一句“太平”。那人回了头,装作不明所以地看她,韦欢愈躁郁起来,蹙眉道:“天将黑了,你仔细些扶着阿家,看清前路。” 有人阴阳怪气地道:“有金莲灯在前,王妃多虑了。” 韦欢不理她,只是定定地盯着太平,太平对她露齿一笑:“阿嫂放心。”扶着武后走了几步,忽地又回头,对她再笑了一笑:“我们这里看得清,倒是阿嫂在后面要当心,人多,走得乱,别挤着。” 她的目光出奇地温柔沉静,再不像是那个半大的孩子,韦欢心中一沉,忽然有些明白她要做什么了,一步上前,又要叫她,手却被谁拽住,猛然回头,只见崔明德对着自己轻轻地摇了摇头。 “天黑了,王妃当心。”崔明德的声音还是淡淡的,面上却难掩忧虑,韦欢死死盯住她,落后几步,沉声道:“你打算做什么?” 崔明德不答,只是松开韦欢的手,紧紧跟在随扈的队伍中,沉默向前。 独孤绍跟在她身后,看看她,又看看在原地怔忡而立的韦欢,也来扶了韦欢一把:“韦…王妃,快走罢。”看女官们都已走在前面,又凑过来道:“我不知她们要做什么,不过崔二一向有计较,李二也不是莽撞的人。你…不要留在后面,徒惹人生疑。” 韦欢漠然地看她一眼,握手成拳,快步跟了上去。 不出所料,宴饮极尽家人之欢,到最乐处,则不知是谁,提起了婚姻之事。武家大郎承嗣,回京数载,尚未婚配,被人起哄说及要怎样的新妇,便提了酒杯起身,直勾勾地盯着太平,轻轻笑道:“愿如表妹这般就好。” 武后醉醺醺地笑起来,召太平到近前,指着武承嗣笑道:“你表兄愿娶新妇如你,你呢?可愿嫁否?” 太平对武后一笑,笑容既甜且柔:“不愿。” 韦欢攫起酒杯,将一杯烈酒猛地灌进喉中。 作者有话要说:  则天:为什么朕总教出这么些熊孩子… 婉儿:因为上梁不正。 则天:…… 婉儿,卒,死因:没有成为一根正直的“上梁” by今天回家晚了所以明天再补双更的允。 第262章 抗命 阿欢甚少有这样失态的时候。; 母亲不悦地看了她一眼,因在众人之前,并未出声。 我怕母亲追究,忙扯了她的袖子道:“阿娘留心看路。” 母亲笑了起来,一手抚了我,一手压在武承嗣手上,慢慢进了殿中。 说是尽家人之乐,所有人也都装出和乐融融的模样,曲尽奉承,其实尊卑高低在暗地里早已厘定分野,武承嗣与我在母亲最近处,武三思兄弟远之,武氏远亲又远之。阿欢身为李氏长媳,反倒坐在了亲属最末,与女官们的席面相接,自我这里望去,几乎看不见她的脸。 这倒也好,我都看不见,母亲也一定看不见,于她反倒是好事。 我笑着看向母亲,明明要做的事那样凶险,心中却无任何忐忑,而今的我,好像整个人被分成了两个,身子一板一眼地应着那些故事,神魂却似整个飘了出来,在一旁淡漠旁观。偶然与崔明德的眼神相遇,见她到底是露出些许担忧的神色,便用身子向她一笑,她亦对我一笑,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看见独孤绍贪御酒的甘冽,一杯接着一杯地在喝,便将手指在桌上轻轻一敲,独孤绍嘿嘿一笑,乖乖将酒杯放下了。 酒过三巡,母亲果然是借着酒意,问出了那蓄意已久的问题。 我天然地便摆出了小女儿的娇态,笑意盈盈地看着母亲,镇定地说出我的回答:“不愿。” 母亲眼中的醉意倏然消散,唇边的笑意渐渐褪去,过了一会,又轻轻浮在嘴角:“太平不喜欢承嗣表兄?那别的表兄呢?” 我环顾殿中,所有人都放下了酒杯,直直地看我,男人们的目光固然贪婪,女人们却也露出诡秘的神情。别说我侥幸遗传了些许母亲的美貌,又有和善的名声,哪怕我是无盐丑女,品行低劣,这些人看我的眼神也不会有太大差别。只要看着这些人的眼睛,我便知道,我在他们心中,根本便不是什么表妹,我之于他们,不过是肥肉之于饿狼,珠宝之于强盗。 不知母亲是真被他们蒙蔽,信了这些宗族血缘的表象,还是装作不懂,非要将我丢出去,投给这群饿狼。当然,我若真被丢在这群人中间,也亦非良善,这样看来,母亲对我也算不上有什么利用,退一万步说,能得她老人家青眼,被她所利用,比起我那些倒霉的哥哥们来,总也算是好了许多了——许是事到临头的缘故,我心中竟无多少慌张,撇着嘴,扬着眉,极尽骄纵之态地回答母亲:“儿谁也不愿嫁。” 殿中人人面面相觑,他们倒是能猜到我不情愿,却料不到我竟拒绝得如此直接,沉默片刻,我那位“阿姊”率先出来,凑到我跟前,含着笑喊了一声“太平”,一面向我使个眼色,挽着我的手,想将我扯到母亲身边:“都多大的人了,还耍些孩子脾气。” 我甩开她的手:“阿姊说错了,我不是发脾气,是真不愿嫁人。阿娘若一意要我嫁,我宁可死了算了。” 安定公主的手抖了一抖,松开我,跺脚道:“太平!” 我倒也不想将事情做到太绝,对她勉强一笑:“这是我的事,阿姊不要管了。”再上前一步,几乎贴住母亲的席案,慢慢跪下:“阿娘,我不想嫁人。”以母亲之强势,此事绝非一时便能成,所以我先不忙着说什么思念郑博、出家为女冠的虚话,如此等我们僵持到后面时,才有回旋的余地,崔明德亦觉得此举甚好,只不过这样一来,我一开始势必承受更大的怒火。 殿中死寂一片,诸武们分明是想走了,不得母亲吩咐,却又不敢轻举妄动,只好将目光都投在我身上,有几个亲缘近的女眷似是想上来劝,到最后却也只是静静坐着,屏息凝神地看向母亲。 母亲本饮尽了一杯酒,正端着空杯向桌上放,被我这一打搅,杯子便捏在了手上,手又压在案上,整个人一动不动地维持着这样的姿势,只有两眼定定地盯着我,目光如火般炽人。我本来已定心凝神,预备好了博这一遭,被她这样盯着,却也不自觉地虚了气势,抿了抿嘴,为了恢复气势,两手扶在案上,壮胆似的重复了一遍:“阿娘,我不嫁人。” 母亲依旧不说话,脸色也不曾变一下,只是静静地看着我,她的目光实在是吓人,光看这目光,便觉自己已经死过一遭了。我额上不觉沁出了汗,手指用力捏住几案,好使自己维持气势,我努力用眼去看母亲,以眼神告诉她我的决心,可气势上到底是输了一筹,只能再次道:“阿娘,我不嫁人。” 颊边猛地一痛,将我自与母亲的对峙中解救出来,我捂着脸,扭头去看是谁这样大胆,敢在这种时候上前触大霉头,却见阿欢立在一侧,横眉怒目地看我:“师傅姆保,便是教你这样孝敬阿娘的?你的经义都白学了,敢这样和阿娘说话!”话音未落,却见母亲轻轻瞥了她一眼,随手一扔,将酒杯丢在了她身上:“滚出去。” 这一句救了所有人,自安定至清河,连诸武及诸女官内侍都如退潮一般纷纷涌了出去,母亲则自案后慢慢站起,一步一步地走到前面,我收拾了心绪,恭恭敬敬地随着她的脚步转了方向,待她走到我面前时两手压地,端端正正地伏下去:“阿娘,我不嫁人。” 母亲没有回应,也没有在我面前停留,只是不紧不慢地走出去,到殿门时,才住了脚,微微偏头,斜睨了我一眼:“你好好想想。” 轻振衣袖,踏出殿外,殿门随之关闭。偌大万寿殿中空空荡荡,只余我一人。 作者有话要说:  一更~二更约在11点半左右吧~ 第263章 行露(十七) 她出来后没有多久,武后也出来了。年逾五十的老太后,步履却稳健更甚壮年人,经过她时略停了脚步,斜抬起眼皮一瞥,“嗯”了一声,她赶紧垂了头,低眉顺眼地道:“方才是妾唐突,愿受阿家责罚。” 武后漫不在意地垂了眼皮,轻轻点头:“你知道就好。”手伸出去,搭在婉儿及时伸来的手上,慢慢踱开,韦欢恭敬领了这未经明说的惩罚,垂首目送武后离去,直至武后的背影完全看不见了,才回转身子,直面殿门跪好。 殿中只剩下太平一个人了,武后派了人在门口看守,看来是一意要与这小女儿僵持,说不定还想着让这小女娘尝尝被独自幽闭的滋味,以为这娇生惯养的小家伙熬不了多久,便会回心转意。 可惜武后这做母亲的,虽是一手将这孩子抚养到大,却未必真了解太平的品性。这厮平日娇里娇气,真到了紧要的时候,倔强坚忍却未必便输给了她那位好阿娘。 更何况这小娘对自己的狠心远胜于武后对小女儿的狠心。 韦欢想起出嫁后再次见到太平的那个早晨,那小女娘静静地躺在床上,面色安详,乖巧犹如初生婴孩。谁知道这样安详乖巧的半大孩子,能在数月中将自己熬煎成那般模样。韦欢想起那样的太平,便觉心头一涩,眼中泛出泪来,忙将头低下去,让泪顺着脸颊流下,静静落在地上。 秋风骤起,吹得人身上阵阵发寒,七七展开披风,将她裹住,又悄悄塞进来一个铜炉,韦欢紧握铜炉,向殿中看了一眼,偏了头,轻声问:“有人进去过么?” 七七轻轻摇摇头,韦欢蹙了眉,刚要同守候的宫人说一句,想到太平的目的,便忍住了,手恋恋不舍地在铜炉上抚了一阵,终究是自披风下递出去:“我用不上这个。” 七七惊愕地看着韦欢,唤了一声“娘子”,被韦欢瞪住,只能接了小铜炉,悄悄退开。 凉风更甚,伴着夜色愈益生寒,韦欢在披风下抱住手臂,依旧抵挡不了这样的寒意,很快便被吹得打了个喷嚏,接着又是一个。 七七担忧地看着她,大着胆子凑过来,又唤了一句“娘子”,韦欢摇了摇头,又打了一个喷嚏后,轻笑道:“年纪上来,不及从前了。” 从前挨了打,和太平一道跪了一晚上,到早上什么事都没有,而今受了些许风寒,便没出息地打起喷嚏了——又是一个,却不知她都如此,太平在殿中,又是怎样光景?那里没有风,该比外头好些,可没到用炭盆的时候,殿中空荡荡的,只怕也好得有限,她那娇气身子,这样熬上了一夜,到了明日,还不知怎么虚呢。那里倒是还留着酒,宫人不敢进去收,她尽可大着胆子喝,也有残羹冷炙,不至于马上就饿坏了,不过韦欢猜太平不会吃喝,否则怎能以己身做威胁,迫得武后让步?韦欢没叫人进去送衣裳,也是为的这道理,此事总是早了早好,哪怕以太平的身子为代价也在所不惜。 可是道理想得再明白,一回想起太平在病榻上苍白孱弱的模样,韦欢便又觉心口一阵一阵地疼。她一向勇于决断,下定决心后便忍心到底,可这次虽也很快便下了定断,做了最切合实际的决定,心中的犹疑踟蹰,却更胜于未决断之初。 太平,太平,太平。 她在嘴边默默地念着这个名字,每念一次,便觉心意更动摇一分。 太平,太平,太平。 多少次念经时,嘴上说的是阿弥陀佛,心中想的却是这个名字。深宫岁月漫长无光,唯一可令她想起来便觉温暖的,只有这个名字。 又有眼泪自眼角滑落,幸而夜色深黑,哪怕泪落如雨,只要不发声息,总是无人察觉。秋夜漫长,可任她一尽这无声忍泣之泪。 至于夜尽之后,又该如何,她不想知道。 此刻的她,只想待在长寿殿前,陪在她心爱的人之侧,安安静静地,等着。 天边现出曙光。 掌钥宫人启开宫门,宫人与中使们鱼贯而出,奔赴职司。 城外离宫,不如宫中规矩森严,宫人内侍,具是步履轻快,间或交头接耳,轻轻说上几句不咸不淡的玩笑话,经过万寿殿时,却都不约而同地低头敛容,远远绕着殿外行走。看守的宫人打了个呵欠,被前来巡视的王德一瞪,吓得缩了头,忙忙地躲在一侧。 韦欢轻展衣衫,浅浅一笑:“王十五娘子来这,倒让我想起从前在长乐观的时候。” 王德亦浅浅一笑:“王妃好记性。” 韦欢道:“听着像是很久,其实也不过两三年光阴,怎么会不记得?” 王德淡笑道:“王妃又记错了,长乐观那时,去今已有足足五年了。” 韦欢抿嘴笑道:“是么,原来已过去五年了。五年间,十五娘子便自宫人升为正八品掌闱,实是可喜可贺。” 王德道:“都是陛下恩典。”说完这句,人已走上台阶,自门缝中向内看了一眼,又将看守的宫人叫到跟前,仔细问询。 韦欢提了一夜的心稍稍放下,悄悄挪了挪位置,一手伸出去,在膝盖上揉了一揉。等王德回头时又跪正,扬声笑问:“十五娘子,阿家命你来,可是有什么话要传?” 王德自阶上下来,走到韦欢近前,躬身一礼:“太后并无吩咐,是青娘子命妾来的。” 韦欢道:“则青娘子可有什么吩咐?” 王德道:“大典在即,例行巡查,没什么特别的嘱咐。” 韦欢微微握了拳,偏头道:”大典?” 王德淡笑道:“皇帝率臣民劝进,再四不止,又百官及宗亲戚属、远近百姓、四夷酋长、沙门道士合六万余人,俱上表请太后御极,太后不得已,只得可皇帝及群臣之请,后日将御则天楼、赦天下,五日后御万象神宫登基。” 韦欢抿了抿嘴,一语不发。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苏洛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12-12 23:19:16 jf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12-13 21:03:57 jf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12-13 21:12:30 jf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12-13 21:23:52 jf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12-13 21:24:12 jf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12-13 21:38:12 jf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12-13 21:54:34 jf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12-13 22:03:19 jf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12-13 22:03:36 jf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12-13 22:03:57 十年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12-13 22:06:37 jf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12-13 22:24:14 读者“默默无语”,灌溉营养液+202016-12-13 21:52:20 读者“迟迟”,灌溉营养液+32016-12-13 17:42:23 读者“SOY”,灌溉营养液+502016-12-12 08:41:40 读者“老夫子”,灌溉营养液+12016-12-12 00:43:29 读者“老夫子”,灌溉营养液+12016-12-11 23:40:25 读者“棹歌”,灌溉营养液+202016-12-11 01:02:42 第264章 心魔(十六) 母亲终于来了洛阳,乘坐宫车,途经官驿,沿路供奉,比于五品。 这是她这些时候忠心侍奉所得的回报,她坦然受之,并不觉得有什么好值得愧疚的。 可是母亲却不这样认为。 婉儿早早地已为母亲挑选好了下处,虽不是宫人住所中最宽敞的地方,却是白日里最明亮、黑夜里最安静、距她的下处最近、离那些禁卫内侍却又最远的一间。殿中奉承她,将一切打点得十分妥帖,她又亲自留心,因此这一间屋子虽小,一物一件也不过按着寻常宫人布置,却是极尽舒适。母亲到的那一日,她还特地禀过武后,回了城,亲自去宫门迎接,是日武后心情甚好,听她提及,顺口便赐了母亲同五品例。婉儿以为自己辛苦多年,能得到这样的结果,母亲该开心才是。 可是母亲见到她时却是一脸冷淡,当着人面不好说,到了住处,关了门,便立刻沉了脸道:“婉儿,你老实同我说,我这同五品,是怎么来的?” 婉儿愕然看向母亲,自她得在御前侍奉以后,母亲便再也不用做那些粗活,饮食起居,亦甚得优容,本已养出了些世家妇人的贵气,可两年不见,母亲似又回到了最初那沧桑老妇的模样,头发更添花白,发髻似觉稀疏,面上满是褶皱,走路时也略带龙钟之态。她看着这样的母亲,既觉心酸,又有些不解,轻轻靠在母亲身边,牵起母亲的手,贴在脸上,低声道:“来接阿娘时向太后告假,太后说:‘京官五品以上,妻母尚得封赠,缘何内官倒无此例’,因而赐下恩典,太后跟前阿青娘子家里亦得封赏,青娘子之母得赠五品,侄儿选了上县县令,比起来阿娘只不过是个没名分的同五品,算不得什么。” 不解释倒好,一解释,母亲反倒更怒了起来,一拍坐床,厉声道:“你被选进紫宸殿时我是怎么教你的?那时你又是怎么答应我的?才过几年,你便被这些繁华富贵迷了眼睛,忘了你大父和父亲是怎么死的了么?” 婉儿忙忙道:“阿娘,我并没有忘…只是…只是事已至此…”事已至此,她能如何?而今不但是母亲和她的性命,连上官家的名声也早已被握在别人手里,祖父和父亲尚背负着叛逆的罪名,倘若她怎么“侍奉”武后的事再被捅出来…婉儿惊出一身冷汗,松开母亲的手,慢慢地挪开一步,席上跪正,低下头去,嗫嚅道:“阿娘,我…错了。”投效仇人并非大错,错在叫人捏住了所有把柄还不自知,不但毫不自知,反倒因此沾沾自喜——婉儿一想到前些时候自己甚至动过除去冯小宝的念头,越觉羞愧,爬到母亲跟前,伏身在地,颤声又唤了一句“阿娘”。 母亲叹息一声,伸出手来,武后虽封她做才人,却更喜她做少女妆扮,因此婉儿一向只梳低髻,母亲一手便搭在她头上,在她脑后一抚,另一手牵住她的手,示意她直身坐起,婉儿还有些不肯,母亲便又抚了抚她的脸,强扶她起来,道:“你知道错了,还不算太晚。”顿了一顿,又道:“我不是叫你去复仇…只是宫中朝中,本就是人心诡谲、前途叵测之所。你大父出身大家、素有令名,又官至宰相、深受先帝信重,一朝得罪,顷刻间便身死家灭、子息不存,以你今日的地位,比之你大父如何?以先帝之宽厚仁慈,比之现在那位…”她指了指西面,半是畏惧、半是轻蔑地撇了撇嘴:“…阴沉忌刻,又如何?我观今日你来见我时的脸色,其春风得意之态,却更胜你大父拜相之时——你以为自己做了个小小的才人,便可从此高卧无忧、长享富贵了么?” 婉儿本已凛然受教,待听到“阴沉忌刻”四字时不自觉地便想反驳,再想了一想,却将反驳的话咽回去,愧然伏首道:“是儿思虑不及,叫母亲担心了。” 母亲见她受教,面色愈发和缓,口中却更严厉:“太后临朝,局势比起从前更是不同,你身在太后跟前,所思所为,当更恭更慎,同侪之间,不可得罪,不可深交,凡有请托,无关大雅者,无分贵贱,尽力而为,事关局势者,则决不可轻易相许,谨言慎行,尊循礼义,广结善缘,独善其身,如此才是长久之道。”等婉儿再拜顿首,连连称罪时,方将她搂在怀里,轻轻叹道:“你能在那个人跟前待这么久,凭借自己的才华而得宠爱,阿娘心中,不是不高兴的。只是你阿娘已是这样年纪,没了夫婿家人,又被幽禁深宫,唯一的指望…便只有你了。不要叫我担心。” 婉儿眼中一酸,将头靠在母亲怀里,呜咽出声,母亲见她哭了,反倒笑了起来,一面轻拍她的背,一手拿帕子替她拭去眼中的泪,问她几句近况,将室内诸物细看了一遍,连婉儿特地拿来的绢缎布匹也一一过眼,又夸婉儿好眼光,选的东西,既是实用,看着也素雅。 婉儿见母亲高兴,才渐渐收了泪,陪着说了一会布置,怕母亲路上肚饥,正欲叫人早些传饭,却听门外喧嚣,走去一看,见高金刚引着十来个小内侍鱼贯而来,见了婉儿便笑:“太后命赐郑娘子菜,恰好我回宫办事,便由我走这一遭。”说话间从人们已将食盒摆开,一色十二件,每件四样,俱是宫宴菜色,粥点饼饭,更是上用之物,打开时热气腾腾,显然是御厨新赶着做的,母亲虽也曾历过富贵,见了这些,还是免不了露出畏缩之色,牵了牵婉儿的衣袖,问她:“婉儿,这位郎君是…?” 婉儿对高金刚一礼,道:“这位飞龙厩高使君,尊讳金刚,是高翁家的大郎。”心有余悸,说话时比平日更恭谦几分,高金刚忙摇手笑道:“闲厩阿奴,怎得上官娘子尊礼。”又来向母亲行礼,母亲忙谦辞避过,自行囊中拿了许多铜钱、手帕、香囊等物分与小内侍们,又取出一串珍珠塞在高金刚手中:“初次得见,也不知小郎君喜欢什么,这些珠子不甚贵重,只颜色都还整齐,小郎君拿去玩罢。” 高金刚一面推辞,手上却已接过了珠串,略展开手一看,见颗颗都圆白分明,笑得愈欢,与母亲客套几句,方对婉儿拱手:“太后午后已念了娘子几次,阿爷想虽是天伦之亲,然御前事多,一刻离不了上官娘子,横竖娘子也有旬休,母女之情,留待日后叙述不迟,还是班值紧要,因命下官捎话,请娘子得便,还是早些回去才好。” 婉儿心中不愿,转头去看母亲,母亲却早肃容道:“既是如此,婉儿早些回去罢——听娘的话。” 婉儿眼中又是一酸,微微低头,温顺地“嗯”了一声,辞别母亲,随高金刚出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不要急,这一卷其他人的戏份还是比较多滴~毕竟二平已经进去了(并不)…PS这两天突然收到好多雷和营养液表示受宠若惊~ 感谢: 懒猫淼淼扔了1个深水鱼雷投掷时间:2016-12-14 21:44:29 读者“懒猫淼淼”,灌溉营养液+12016-12-14 21:37:57 读者“懒猫淼淼”,灌溉营养液+12016-12-14 21:37:54 读者“懒猫淼淼”,灌溉营养液+12016-12-14 21:37:43 读者“懒猫淼淼”,灌溉营养液+12016-12-14 21:37:27 读者“三生石上常相思”,灌溉营养液+12016-12-14 03:44:37 读者“往事情牵”,灌溉营养液+1002016-12-14 01:59:02 第265章 则天(四) 小东西近来花样颇多,夜里服侍得极之周到,她既高兴,又有些疑惑,婉转地向阿青问了几句,方想起是因着什么事——洛阳宫中人手不足,拟选良家子入宫,却被大臣谏止,她正是要收拢百姓之心的时候,便从了谏议,改为自西京宫中选调宫人,小东西自那时候起便更添殷勤,多半是想将郑氏接过来。 宫中这么多人,多一个郑氏,少一个郑氏,于她本无所谓,若能叫小东西感激她,则更是大善,何况有郑氏在手,不愁这小东西不听话,这等事不必等小东西求到她头上再开口,自己提前说了,既是笼络,又显得她明察秋毫,因此她觑床笫间隙漫不经心地提了一句:“既要自西京调拨宫人,便让你阿娘也跟着来罢。” 她满意地看着婉儿露出惊喜之色,心中一热,又给了额外的恩典:“叫殿中派人派人送她,沿途驿站供奉,如五品例。”说完略觉懊恼,便半是亲昵、半是亵玩般地伸出手去,弯曲着食指在这小女娘的脸颊上侧点了一点:“今夜不用你,叫人换团儿过来值夜,你回去罢。” 小东西分明十分不解,却不敢深究,恭顺地传了命令。已是深夜,宫人们手忙脚乱地寻了许久,才将韦团儿找来,这期间小东西便毕恭毕敬地立在她身侧,面上既无欣喜,也无惊惶。 她早已见惯了婉儿的这副模样,可这一刻却忽然觉得有些没意思,有一搭没一搭地与这小东西说了几句话,也不是什么紧要话,事后回想,连一星半点都记不起来,可彼时说话的感觉却极好,好到韦团儿来了、婉儿去时,她竟生出些许淡淡不舍。 她想她大概是上了年纪,又守寡太久,有些寂寞,便唤了团儿与许多小宫人在身前,原样地聊起天,说起笑话——这些人陪她时也是很好的,虽然没什么见识,谈吐之间也粗鄙的很,可胜在个个都极善揣摩她的心意,她一点头,这些人便连声附和,她一蹙眉,这些人便出言谴责,便是十二三岁的小娘子,在她面前也表现得极为得体,真正做到了以她之意为意,以她之心为心。 可不知为何,在这样众星拱月般的簇拥中,她竟依旧觉得有些寂寞,明明那小东西也从来只是这样奉承她,什么事都顺着她的心意,可她就是觉得,这小东西与这些人不一样。 她至今记得这小女娘在弘文馆中与诸学士抗辩时的模样,那张脸庞明明生得那样斯文秀气,说起话来,却天然带着一股飞扬神采。她最喜欢看见这样的后辈,再加上这人又是她所知的上官氏之子,便自然而然地动了惜才的念头,甚而不惜破了一向的规矩,破格将这仇人之后、罪婢之身封为了才人。 婉儿倒一直没有让她失望,无论在公在私,白日黑夜,都叫她很满意。 她意兴阑珊地半眯了眼,宫人们见她脸色,早识趣地散开,有几人服侍她躺下,有几人退去了外间,寝殿中顷刻便静没人声。众人走后,韦团儿却还没走,只是体贴地上前,替她捏肩揉腿,团儿而今也学了些推拿手段,虽不及婉儿熟稔,却也足敷使用,她在这样殷勤的服侍中,渐渐地便将这一时而起的小小遐思扔在脑后,一觉睡到了天明。 郑氏来得很快,自官道而过,不几日便入了宫。婉儿特地来向她告假,这小娘子的眼角眉梢都露出了些掩饰不住的喜色,看人时眼神都更灵动了几分,她喜欢这样灵动的婉儿,痛快地赐了个同五品出去,满意地看见婉儿眼中欣喜更甚——这小娘终究也为外物所动,在乎起这些功名利禄的东西了,说来也算是她的一件小小得意之事。 她愉快地看着婉儿脚步轻快地离去,不知不觉地竟又想再向这小东西加恩。倒也不算是格外显眼的赏赐,不过是些小小恩惠,给这上官小娘子更多一些脸面,从此更知权势得意的滋味而已。这念头临时而起,还未经思虑,忽地又被打断——韦团儿请见,说有宫中密报。 这是大事,她立刻便忘了婉儿,命韦团儿近前,远远便见团儿一脸肃穆,步履匆匆,仿佛又要告某个亲王、驸马。都中近来不甚太平,若是这样的人物私下要反她,由不得她不重视,她不由自主地蹙了眉,屏退从人,叫韦团儿走到眼前,沉声问:“怎么了?” 韦团儿郑重对她一礼,这是团儿要告某个重要人物时常有的姿态,她的心紧了一下,仔细回想近来局势相关之人,怎么也想不出还有谁不在她的掌握中——莫不是与睿儿有关?韦团儿既说是宫中密事,多半是韦欢? 她心中猜疑,肃容正色看着韦团儿,却听这户婢道:“上官婉儿不忿千金公主得太后的宠爱,蓄意排挤,羽林长上冯小宝乃是千金公主所进之人,专为侍奉太后而来,她却百般阻挠,不愿其觐见,其后又欲将他阉割引见,未果,乃将他调入宿卫,使冯郎君不能得见天颜,妾偶然听见,实在替冯郎君和千金公主不平,特来面见,望娘子洞烛奸邪,除乱安正。” 她不悦地看着韦团儿:“就为这,你便特地这样过来,带着这种脸色?” 韦团儿一怔:“娘子平素最恶身边人的欺瞒,且上官婉儿身为娘子近人,而胆敢拨弄娘子,排挤公主…” 她明白了:“你是自谁那里打听来的消息?首告的人是谁?有什么证据?” 韦团儿不自在地道:“总是平常那几个人,七弯八绕地打听来的。”被她冷冷一瞪,追问一句“那究竟是谁打听的?何时、何地、自何人口中听来?”方嗫嚅道:“是…有人匿名投书在妾那里。” 她愈益不悦了:“有人投书你便信了?且不说千金公主虽进了这人,用或不用,却在朕躬,也不说婉儿之意,循章照礼,并无可议论之处,只说婉儿是宫官才人,如何管得到宿卫府兵?你说的倒是轻巧,‘调入宿卫’,武三思、武懿宗、邱神勣、李孝逸…这几个谁是她摆弄得的?”她忽然住了口,明白了这份漏洞百出的密告的高明之处——那些胡编乱造的理由都是引子,密告之人真正倚仗的,是‘调入宿卫’这句话,倘若婉儿真能因一己之私,随意便将一个市集卖药的货郎调进自己的亲信重臣所掌管的宿卫…可惜当初冯小宝调入宿卫,虽是经婉儿之手办理,实际则是她的意思,是她临时想要试一试这冯小宝的根底罢了,此人入宫毕竟不甚光彩,只几个侄儿和日日在她跟前侍奉的几人知晓,密告之人显然不知这点,所以露了马脚——可这人偏偏又隐约知道婉儿与自己之间的那点不可说之事。 她挑眉看着韦团儿,这小婢仗着自己准过她“风闻奏事、不问根由”,近来咬人咬得极狠。她最初倒是喜欢这种狠劲的,毕竟不如此,无以使人惶恐怖惧,可近来韦团儿做的却实在是有些过了,无论此事真是风闻而奏,还是故意夹私排挤婉儿——多半是后者——此人都已不堪大用。 她轻轻垂了眼,止了团儿欲出言辩解的势头:“不必再说了,下回要告谁前,自己先仔细想清楚。你走罢,以后要请见前先经宫门通传,不许再如今日这般,直接入内请见。” 说话间,倒坚定了要给那小东西加恩的心思,立刻叫人来:“赐上官婉儿之母郑氏菜。” 高延福恭敬领了旨意,转头便吩咐他的义子高金刚领着一队内侍,快马入城。 作者有话要说:  看到大家扔过来的雷,突然有种发年终奖了的错觉2333… 又及,今天其实11点50就码完了,家里破网发神经…别的网站都能上,就晋江刷不开页面…结果现在才更… 感谢: SOY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12-15 00:39:23 SOY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12-15 00:39:28 yesterday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12-15 10:38: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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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后待身边人,宽厚时甚是宽厚,物料钱帛,从不吝惜,亦常与小宫人作平常戏语,并不常摆弄些主母架子,可若有人犯了她的忌讳,其处分严苛,也远甚平常之主。泄露御前行踪言语,便是她的大忌。高延福在武后跟前已有二十余年了,不会不明白这样的道理,却偏偏冒着犯忌讳的险做了,一定别有所图。仔细回想,高延福做这些事唯一所能得到的好处,大约便是令婉儿去对付韦团儿了——武后身边的每一个人,看似安分守己,其实却都有自己的计较,贺娄氏以干练进,勇于任事,不守定规,却颇有些锱铢必较,一事兴荣,高延福与婉儿都未必放在心上,她却毫厘必争;李氏年资尚浅,也不是最得宠的,却极贪财;阿青虽是一心想着武后,除去尽忠职守外,一举一动也宛若木头人一般,可却极其护短;高延福老奸巨猾,万事不肯出头,谁也不肯得罪;连新受重视的崔明德,一言一行,也见得心机深沉,绝非易与之辈——还是世家大族。这么些人,都还只是武后近侍的冰山一角,更不必提朝中那些或诙谐、或沉稳、或有文采、或有雄才的大臣了。 上官婉儿只是武氏太后众多随从中的小小一员,有些才气,有些本分,有些家世,有些亲近,脸皮在这么些人中也是中等偏上的厚,背弃祖、父之仇,觍颜侍奉床笫,除此之外,却再看不见什么令武后非用她不可的地方。 今日之韦团儿,未必就不是他日之上官婉儿。 婉儿有些心烦地阖上眼,和衣倒在睡榻上,静静地思索着日后的对策,然而越是焦虑,反倒越想不出什么有用的办法来,不但如此,在榻上反复翻了几次之后,思绪还飘到了旁的地方去了——武后已不年轻却依旧极具吸引力的白皙**,袍衫下若隐若现的腿线,御榻上欲生欲死间随口说出的爱娇话语,还有那张既坚毅又妩媚的端正脸庞。 婉儿觉得倘若自己是个男人,事情恐怕就更简单些,她可以光明正大地做一个面首,一个趾高气昂的幸臣,凭借男女之间天生的吸引讨太后的欢喜,或者如那冯小宝一般,生得一件天赐巨器——这都是旁人夺不走的优势,专属于一人,而不是如她这样,什么都有一些,什么都不像。她想让自己有些独特之处,足以长久地吸引着武后的注意,维持她在武后身边的地位,而不是如韦团儿一般,好用时用一用,不好用了,随手丢弃,亦不可惜。 至少,她要让武后觉得可惜。 母亲说庐陵王妃派人送过礼时婉儿并不惊讶,以她今时之身份,本当得起众王公大臣的按时节进的随例,何况这位王妃一向最会做人,时时处处,都打点得极为周到。 但婉儿没想到这份礼这么重——一份父亲登科时所写的试卷真本、一份祖父陪驾侍从时偶然留下的图形摹本。 母亲事先也不知这礼物是什么,待婉儿开启木匣,拿出已卷了边的试纸,见到熟悉的字迹,骤然捂住口鼻,痛哭失声。 婉儿长久地凝视着摹本中的祖父,这位先帝朝的宰相在画中显得格外清俊儒雅,于诸宰相中最为年轻,却最为耀眼,御辇上壮年的帝王敦厚宽和,怀抱着尚在襁褓的庐陵王的武后满面都是做人母亲的温柔慈祥,谁也不知道,短短数月间,这画上最意气风发的宰相便身死家灭,再过十余年,连庐陵王也被废黜流放,妻子无依,画中其余的人,或死或流,几乎没有一个有好下场。 唯有武后,自那时至而今,独掌大权,屹立不倒。 这样的人,真的会长久喜欢一个人么?还是说,唯有让自己一直…有用? 宫中是这样奇怪的地方,什么事情都像是秘密,在面上绝无人公开谈论,然而什么秘密,又都像是守不住,无论好事坏事,早晨传出来,午后便能流遍后宫,到了傍晚,就连永巷的粗使小儿都能将今日贞观殿里发生的事知道得一清二楚,在喝酒赌钱时说得头头是道了。 太后不许韦团儿直入宫门言事,便是这些守不住的秘密中的一个。午后这事传出来,傍晚时韦欢已听到门上的人在议论,再叫七七悄悄一打听,次日便知此事确然是真——真是天赐良机。 韦欢默默地将手中的画卷收起,这是无生忍慢慢摹了许久才成的画。太平管了中宫,连收藏御容的秘阁也要给她面子,任她将画带回去“瞻仰”了一日夜,无生忍在她府中赶出草稿,带回家去细细雕琢,画成之后,又托太平带了进来。 太平没有问韦欢为什么要这样做,虽然她绕着韦欢磨了半日,整张面皮上都写满了“想知道”三个字,可是韦欢不说,她却也就真不勉强。 说到底这小娘还是宽厚磊落,轻于信人的。 韦欢一想到这点,便觉又是悲伤,又是甜蜜,不过悲伤也好,甜蜜也好,该做的总是要做的。 小剧场 韦欢:该做的总是要做的。 太平:媳妇儿说的对,来做! 韦欢:……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之二: 韦欢:该做的总是要做的——不是做那个! 太平:诶?不是做那个,那就做这个吧,来来来,做! 韦欢:…… 呃word升级不太会用结果把带伏笔的批准给拷进去了,码完又要赶火车所以手误...晋江v文只能加字不能删除所以塞了个小剧场进去,顺便在作者有话又补了个小剧场...蠢cry的作者表示十分抱歉🙇... PS,前面bug明天改。 第267章 掖庭 我久已未尝过饥饿的滋味。初时这滋味并不太好,像是有一只手在胃里抓挠,迫使着眼和手和口转向目力所可触及处的一切食物,无论这食物是冷掉的、油腻的,还是旁人用过的——这时人吃东西的**是最强的,需要花大力气克制这种**。持续一段时间后,这种抓挠的感觉渐渐消失,变成一种别扭的渴望,眼睛和鼻子和嘴巴还是习惯般地思念着吃的,胃里却泛着酸,一切关于“吃”这个字的念头自脑中传到胃里,便会化作一种淡淡的恶心,这时候对食物的**便开始淡了,像是进入了某种境界。在这个境界再修得精深些,便像是老和尚忽然悟了道,无论是在眼、在耳、在口、在鼻、在胃,所有关于食物的感觉都消失了,一切都是虚无的,香气、味觉、或绵软或坚硬或松垮的食物质感、秋夜里热腾腾的火锅、夏日里冰凉凉的果饮、春日袪湿的淡酒、秋日润燥的梨羹、稻黍秫稷粟麻秔、饼饵麦饭甘豆羹、蛋白质、热量、脂肪、维生素、矿物质、风林火山、金木水火土元素…所有的一切都是虚无的,我不需要它们,它们也不需要我。 假若此生是一场修行,我想我的部分大约已快完成了,等到眼前铺满灿烂艳丽的星星时,我便将穿透两世交界的屏障,从此跨越轮回,再不受肉身的痛苦。毋怪道家讲求辟谷,当人真的连食物也可隔绝时,此身中的确便不再有什么更值得牵挂的了。 有一队蚂蚁自我的眼前穿过,这几日倒是常见到这种小东西,上阳宫地处城外,又临洛水,难免有些蛇虫蚁鼠之流,万寿殿又几日无人打扫,这些小东西便越加猖狂起来,成群结队地出现,大摇大摆地穿过皇家尊贵威严的地板,恣无忌惮地盗窃着御案上的食物。最初几日,我独坐无聊,又难耐饥饿,便以数清这些蚂蚁的数目为乐,后来失了耐心,便只顾着数,也不管对不对,数错了,便任意挑一个数字重来,再后来,我已放弃了这些小东西本身,自顾自地数起数来。而今我既已进入这玄妙的状态,数字与蚂蚁与我便都已不重要,我是谁,谁是我,也并不重要,为何在这里也不重要,唯一重要的,便是绝食这件事本身。 这队蚂蚁向着我的脚尖爬去——这在数日间还是头一次,可我心中竟全无惊讶之情,也并不想伸手去驱赶这些小东西。皇宫中的蚂蚁似也比别处更干净些,背着的也不是什么虫豸油腻之物,只是一颗颗简简单单、莹白圆润的米饭。 米饭。 我的手指猛地抽搐了一下,一定是因太久不动的缘故,果然一等我转头去看,这蠢物便又无力地垂下去,与我虚无的思绪保持了一致,维持在一个似能动又似不能动的状态。 很久以前,在我所来的那个世界,有人为这种似是而非的状态命过名,在结果未曾揭晓前,事情或是,或是不是,或许在这里我可以将这种状态命名为“李太平的胃口”,似乎是还在,又似乎是不在了,也或许是“武则天的李太平”,也许活着,也许死了,还可以是“李太平的武阿娘”,也许妥协了,也许没有妥协,总之是很玄乎,等我出去,说不定可以将万寿殿的正门命名为众妙门,然后告诉阿欢——她一定觉得这是我所讲过的最冷的一个冷笑话。 这伙蚂蚁彻底地爬上了我的脚尖,白色的米饭与白色的罗袜融为一体,再看不出形状了,我竟生出些淡淡的失望,照理说,我在这样的时候,已不该有七情六欲才是,可这失望偏偏就钻了出来,紧跟在对阿欢的想念之后。 不知道阿欢现在在做什么,是不是在吃热腾腾的白米饭?说不定是在吃饼,带芝麻的,夹肉馅的,不过阿欢也不是阿欢,是“李太平的阿欢”,或在吃东西,或不在吃东西,吃的或者是饼,或者不是饼,饼上或者带芝麻,或者不带芝麻。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思绪只是单纯地在空中飘着,一如我眼前的那些星星,倘若有机会出去,我一定要将今日之所思所想写下来,交给国子监的学生钻研,说不定会造就世界上最早的物理学家或者哲学家,或者美食家——倘若我出不去,那倒也算了,这是母亲的损失,不是我的,虽然她很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自己到底损失了什么。 蚂蚁爬上了我的裙摆,又靠近了我的腰间,到这里时米饭又变得醒目起来,我看东西时早已有了重影,可这些米饭在我眼中却意外地清晰,手指又开始蠢蠢欲动,连舌头也不受控制地分泌出些许水分,嘴巴还勉强维持着骨气未曾张开,眼睛却已一眨不眨地盯向了蚂蚁所在的方向——它们在向我的心口爬,那是极私密的地方,倘若是公蚂蚁,断然是不许爬到那地方的,不对,母蚂蚁也不行,阿欢一定会不高兴。 我努力地伸出手,想去挥开那一队蚂蚁,可是眼中看得虽然清楚,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准地方,挥舞几次,失了耐心,索性将外衫一脱,扔在地上,可蚂蚁们却依旧在我身上,一点一点地向心口处爬动。 我的心跳骤然加速,呼吸愈渐急促,脑子飞快地转动,想为这奇怪的现象寻一个解释,可越是想解释,却越觉心跳加速,呼吸更急,胸口发闷,根本就喘不上气来,眼前的星星越来越少,越来越暗,渐渐地世界都变成了一片纯黑的黑暗,而我终究陷入了这片无可逃避的黑暗中。 “幽居掖庭。”崔明德平静地说出这四个字,提起茶壶,为韦欢倒了一杯茶,“没提出家这事,看来陛下还未肯罢休,不过既已松了口,也是迟早的事。” 韦欢死死地盯着她,半晌之后,端起茶杯,将一杯茶尽数泼在她头上,转身,离开。 独孤绍惊呼一声,一步蹦过来,忙忙地扯着崔明德看:“没事罢?”手在崔明德脸上乱摸了一阵,才自慌乱中镇定下来,半是庆幸,半是疑惑地道:“是冷茶?” 崔明德静静看着韦欢的背影,任茶水在脸上淅沥沥淌下,淡淡道:“午时了,你该去换班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那个冷笑话:唐朝的国民读物《老子/道德经》开篇第一卷(按马王堆出土也许是下卷开篇第一卷)说: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感谢: 沉水入火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12-16 01:20:00 SOY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12-16 08:50:26 SOY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12-16 08:50:35 煎饼果子不放葱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12-16 09:53:37 杜语声声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12-16 12:11:45 kayo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12-16 13:15:24 潇潇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12-16 15:18:32 SOY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12-16 20:34:39 kayo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12-16 22:49:45 读者“min”,灌溉营养液+102016-12-17 20:25:09 读者“straying”,灌溉营养液+202016-12-15 20:34:47 读者“435”,灌溉营养液+302016-12-15 15:34:01 第268章 则天(五) 她终于是如愿以偿了。史有所载的第一位女皇帝,武氏王朝的开国君王,开天辟地之第一人…这些尊号,将随着她正式登基那一刻冠在她头上,无论今后的成败如何。 她一人高高地端坐在御座之上,方圆一丈之中除了她再无旁人——旁人都远远地匍匐在她脚下,无论尊贵如皇嗣李旦,或者亲近如武氏诸侄,又或者贴身如婉儿、阿青,也无论这些人是真心归顺,还是虚意逢迎,此刻,他们全都已臣服在她脚下。 这短暂的一刻耗费了她足足三十年的光阴,太宗病榻前对太子的蓄意逢迎、感业寺出家时的忍辱负重、还宫生子时的委曲求全、执掌权柄后的杀伐决断…她为此不惜逼杀了一子,流放了一子,而今又废黜了嫡孙,然而她却丝毫也不曾后悔过。 谁教这些儿孙们自己不争气,身为皇子,自幼已受到最好的教导,又得以亲近时局,身边还天然地便跟着一大批的追随者,结果能力才干,却无一可看之处,一点都不像是她的子孙,枉费了先帝与她曾精心挑选过的那么些师傅保育。 一想到子孙,她的好心情便遭了挫折,略蹙了眉,以目光搜寻阶下的人丛。 李旦跪在最前面,穿着特为他制的皇嗣袍服,一脸懵懂。这小郎因不明白自己为何突然就不是皇帝了,近来已颇哭闹了许多次。起初她还有些心疼,耐心地叫这孩子到跟前,解释几句——无非是此时祖母暂代,日后再归你之类的虚话,后来这孩子越闹越凶,她失了耐心,直接将他在偏殿关着,饿了三天,这手段比起温言细语的哄劝有效得多了,而今李旦见了她便畏畏缩缩,再没有从前的亲昵样。 她想她早该用这手段的,省去了之前的多少口舌,或许最早的时候,她也该这样对李旦的父亲,一开始便更严厉些,没了前面那些虚情假意的温情脉脉,说不定这些孩子们倒会更有出息——也更听话。 想到“听话”这两个字时她的心情更糟了,目光微移,挪到了公主那一丛里。她以女主登基,自当行革新之事,于是别出心裁地令男女同堂参与登基大典。她的姑母、从姊妹们都封了长公主、公主、郡主,各自喜气洋洋地列在女眷的最前面,认的那个“女儿”也是满面欢愉,与武氏诸人并列,却毫无羞愧、悲伤之情。然而这些人再怎么做出乖巧的样子,也不及太平一人立在那里更叫她欢喜。那是唯一一个她亲生的公主,唯一的女儿,若公主们还一定要分个三六九等,那太平一定是其中最亲、最尊、最值得被称为“公主”的公主,也是她的儿女中,唯一还在身边的那个。 却也反抗得最为坚决。 她垂了眼,有些意兴阑珊地等这一场大仪式过去,坐回内殿休息,婉儿虽一直同与仪式,却早已命人将内殿的一切打点得周到,此刻过来替她去了礼服,摘除冕旒,换上赭黄袍衫,又指使宫人们奉上茶饮,自替她捏肩揉背。 她挥退冗余的宫人,闭目在榻上坐了一阵,待因沉重礼服所引致的肩颈疲惫消去,方又睁开眼,看见婉儿走到前面,亲自奉来茶水,便捏起茶杯,啜了一口:“这身衣服不错。” 新帝登基,上自皇帝,下自流外小官,全部改服易秩,婉儿这承旨也不例外。她兴致正好,这些衣裳全都亲自过眼,为婉儿所挑的,是一套绯红色中等长短的官袍,冠带如男子五品样式,袍衫亦大体仿着原本的五品,只是腰间裁剪更为得宜,将这小人儿修长身板衬到了极致,与外官宽大从容的形制有别,外袍上又绣了许多嫣红的花朵,花色近于服色,花团更密 ,花朵更大,因婉儿得她的宠,细小处还特准用了金线,佩戴也较外官更精致,外官是银鱼袋,内官便赐了一套银牡丹袋,板笏则以装着绢帛的承露囊代替。 婉儿到了二十余岁,出落得较十几岁时大不同了,穿着这样的官袍,看着越显倜傥精神,她的眼光长久地停留在婉儿身上,将杯子放回托盘,手却不忙收回来,反倒摸到了婉儿的手上,这双手经主人的精心养护,越来越白皙细致,连指节上因握笔所形成的茧子也被一一修去,握着比从前更柔滑细腻,连夜里做那事时,也似更灵巧,她本还有意留心几个男人,但一想到那些粗糙男子未必有婉儿的温柔可意,便打消了这些念头,且男子虽天生比女子有些好处,却是牵连要害,势能不及,一夜之中,欢愉时总是有限,而手之妙用却实在无穷,精神好时,一夜自夜达旦也能支撑,精神不济,也可只略加温存,又能随想随用,不必刻意唤起,较之男子,更收放自如——譬如现在,婉儿便已会了她的意,将托盘放开,恭恭敬敬地上前,替她除去衣衫,指尖轻抚,触到她的紧要处,以眼神轻轻向她示意问询,她略笑了笑,眼向外瞥了一下,见窗子开着,却并未在意,碰了碰婉儿的手:“坐上来。” 婉儿恭敬地低头,告了一声罪,跪坐在小榻边缘,她扯了扯婉儿,命这小东西侧躺下来,自己也躺下去,两人面对了面。 婉儿从未有过这样的姿势,小心翼翼地挨着枕头,不安地唤“陛下”。她心里有那么些意思,可真倒下来,却又不甚急切,只一手搭在婉儿的腰上,慢慢揉着她身上的紧致处,轻轻笑了笑:“陪朕躺一会。” 婉儿轻轻地应了,小心地挨着榻,偶然见她有些动静,便忙要起身照应,被她压下一次,方认真侧躺下去,却也将两眼睁得极大,一眨也不敢眨地看着她。 她看着这样的眼睛,竟更失了做那些事的兴致,半自嘲半玩笑地道:“朕已五十多了,已是同你娘一般的年纪,叫你日日做这样的事,倒是委屈了你。” 她见了郑氏一次,掖庭的风霜已彻底将郑氏变成了一个洗衣老妇,满头花白、满面褶皱、行动迟缓、说话畏缩,不像是婉儿的生母,倒像是祖母似的——仔细算算,年纪上倒也差不离了,可这样算来,她的年纪也早足以做婉儿的祖母。 她不喜欢这样的感觉,平常看那些与她同年纪的老妇人,她心中都或多或少有些窃喜,毕竟她若略加装饰,看着也不过如三十许人,其光彩明艳之处,又是这些人所远不可比,可是郑氏是婉儿的生母,这感觉便微妙起来,想想她与婉儿的年纪,总无端让她生出些年华易逝的感慨,更何况婉儿还与太平处在同样的年纪。 一想到那不知是太不争气,还是过分争气的小女儿,她便觉一阵烦闷,没在意婉儿回答了些什么,只自顾自地问:“如你们这般年纪的小女娘们,平日里都在想些什么?是不是会在暗地里嫌弃我们这些老妇人罗唣、拖延、老丑、不明事理?——不要怕,只管说。” 婉儿抿了抿嘴,道:“妾不知旁人怎样,在妾心中,如陛下这般年纪,正是久历世事,阅尽沧桑的时候,为人处事,都已自有一套道理,非妾等可比。至于老丑、拖延、不明事理,那更是没有的事,如陛下,如妾的阿娘,都是利落明理的妇人,阿娘虽略显老态,于老妇人中却也是美貌,陛下更是端庄雍容,非凡辈可比。” 她哦了一声,挑眉道:“朕听说你阿娘来都的头一天,便将你骂哭了,近来又常常当众挑剔你的不是,你不嫌弃她?” 小东西知道自己消息灵通,竟没甚大慌张之色,嘴角一勾,自然露出笑来:“不怕陛下笑,阿娘到了这样的年纪,脾气多少有些暴躁,且妾在外虽不甚生事,在阿娘面前,却不知怎地,总有些淘气,惹得阿娘心头不快了,拍案大骂也有,罚在地上跪着骂也有,有时拿起木梭打两下都说不准。可阿娘再是恼怒,到底还是疼惜妾这一个女儿,妾虽是淘气,心里也知阿娘是为妾好,所以虽是见面便有些口角,到最后却总是两下相安。” 她浅浅一笑,道:“是么?你与你阿娘情分倒好。” 婉儿分明察觉了她的心事,立刻便顺口接了下去:“亲母女两个,又是独生的女儿,情分怎能不好?譬如长乐公主这样倔强,陛下还不是派人一日数次地去看着,最后又赐医赐药,百般照拂?”——这小东西近一两年来不但于她所交代的事上更勤,在揣摩她心意这事上也更精进了,知道她想要下台的梯子,自己便抛出梯子,而今她既登基,说不定可以命这小娘子再多担些责任,不必再是厘清礼仪文书、代做诗词、誊抄旨意、拟些无关紧要的令旨了。 她微微垂了眼,心中明明有几分欣喜,却故意装出不悦地模样,蹙眉道:“她若是有你一半的孝顺懂事便好了。可惜你都能体贴朕之心意,她却是分毫不知。” 婉儿下了榻,端正地跪在地上,正声道:“如妾的阿娘与妾之间,也非事事和乐,妾年少不懂事时常惹阿娘生气,被阿娘斥责还不服气,然而但经阿娘细心开解,或是过一二年时光,便总能明白当初自己的错处,更体阿娘之慈心,母女之情,亦因此而愈深。妾以为陛下与公主之间,与妾的阿娘与妾之间,虽有云泥之别,然人情总是一致。陛□□念公主,遇事思想周全,事事、处处以务实为先,而公主年少,总有冲动不懂事处,且又天生体弱。倘若母女僵持,一任倔强,如今公主人在病中、神思昏沉,只知一意任性、无暇思过,纵是因此获咎,也是不明不白,心中反倒更怨陛下。且公主绝食已有五日,心疾发作亦有两日,虽是经陛下旨意,强灌医药饮食,续下性命,难保没有万一——若有万一,恐怕既伤公主之身,又妨陛下慈母苦心。陛下若能先行转圆,缓加教导,假以时日,公主必能明白陛下苦心,到时母慈子孝,又是一派和乐光景。汉武梁武,厉行苛责,致有思子之悔,愿陛下思之。” 她微微笑:“既如此,倒是你说得是,便由你去传旨,让太平在掖庭宫中待着,好生思过,什么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再来见朕。” 作者有话要说:  晚安… 第269章 陛下 又是一年秋日,今年的秋天似比过去几年略冷一些,我这样说,倒不是真的感受到了秋日寒意,而是因为才到九月初,阿金便已经一日三趟地向屋中更盆添炭,叫她不要罢,她便露出一脸惶恐的模样,不住地向门外比划,和这哑巴说道理又说不清,只好任她将屋子熏得暖洋洋的,热得我在屋中只能穿单衫,夜里几乎不肯盖被。 阿金是母亲派给我的贴身侍儿,总管起居,还有四人,也是哑巴,一个管茶水点心及一切吃食,一个管灯火等事,一个值书房,一个随时轮替——这是我所住的内院的人手。 在我所去不了的外院里,还有一个女医生、一个药童、一个花童、一个管首饰衣裳的老妇、四个洒扫的内侍、八个勇力妇人、两个通报传达的内侍,此外还有一位严姓中官,官居掖庭丞——不过除了那女医生外,其他人几乎都不与我说话,便是那医生,也不过每日早晚来看一遍我的脸色,每三日侍御医来为我诊脉时站在帘帷内代御医检查我身上各处,我有什么没回答到的地方,她便一并替我答了,不管我想不想让御医知道。 最早的时候,我还有些不悦,要出言说他们几句,后来被他们左一句“奉旨意”,右一句“奉进止”给打回来,兼之久而无人闲聊,有些寂寞,便也和颜悦色地与他们聊上一聊,再后来,我发现这些闲聊的句子都会被一五一十地记下,送呈母亲御览,便再不愿多说,他们问我,我就说“无事”,不问,我就自动自发地站在里面,乖乖地让这女医生将我从上到下看一遍,匆匆将那位御医打发了事——我竟忘了,这院子里除了那么些侍奉的人手,还有一位女史,下掌着两个宫教博士,这两个博士唯一的职责并不是在内书堂教书育人,而是在我这里待着,将我的一言一行全部记录下来,每日一编,汇到女史那里,那位女史再造了册,每五日一呈母亲。 这样的日子,我已过了四年了。四年中,除了不许出门、没人说话、与外面不通消息之外,我的一应供奉,都还与以前一模一样。四时衣裳,早一二月便送到门口,少时十二、多时二三十身不等;当季新果,上至樱桃、荔枝、寒瓜,下至甘蔗、秋梨、桃李,无不是虽时而至;膳食饮馔,皆由供奉母亲的小厨房直接送达,一日五餐;果盘、点心、小食,自我起身至入睡,每半个时辰换一次,若不合口味,到门口叫一声,通传的内侍自去膳房索要;书籍笔墨虽是要出声索取,然而自从我养成每日习字的习惯后,书房的砚台便从未空过;除去这些,节令赏赐、四季珍玩也是有的,只不过我用不了,每次有人来宣赏,便将物件存在外院,归掌首饰的那个一起管了,视时节拿到屋中更换,由不得我的心意。 我知道母亲的心思,她想藉着这样的寂寞来消磨我,令我不得不听从于她。这样的寂寞的确比简单的禁闭更加难熬:身边的人不是哑巴,便是不敢与我说话;来传令的言辞含糊,只说“赐某物”,从不说是因何事、何节、何庆,只能任我自己揣测;内外全不通消息,连母亲登基之事,还是因在万寿殿时,母亲想动摇我,故意派人漏的话——人人都知道她要登基,却不知这一日来得那样早,都以为至少还有十日、二十日,忽然提前,则我在殿中顽抗之时,母亲却是志得意满地在外处置各种登基事宜,既没心情也没闲空理睬我,我的顽抗自然便显得不那么有用了,可惜我已决定做这样的豪赌,无论成与不成,筹码已下,后悔不得——那之后我再也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事,谁死了,谁活着,谁得宠,谁失势…都像是与我无关,我所有的,只有这样一片小小的天地;没有人来看望我,往来的人在外院更外便被金吾卫拦下,因此大多数时候我也听不见外面的声响,若是高声喊叫,唯一能听见的,也不过是自己的回声;这里甚至寂寞到连电视剧中常有的虎落平阳的情节都没有,所有人都毕恭毕敬,尽忠职守,勠力守护我的健康与尊严,就好像现在,明明只是一点点小寒冷,明明改时的诏令都还未下,阿金却已在屋子里摆上四个炭盆,唯恐我受风着凉。 一想到她等下多半还会拿姜替我推拿泡脚,我便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自不知何时压到我身上的一大床厚被下滚出去,卷着一层薄缎被站起来,赤足踏在大红的绒毡毯上,自寝室直接走到一侧相通的书房,那里果然已是笔墨俱备,连纸也整整齐齐地裁开,书翻到昨日看的那一卷,用铜莲纸镇压住两头,书绢平滑光洁,上面没有一丝褶痕。 我这几年无事,只好自己一人默默看书,最爱看的,便是《唐新本草》、《千金要方》等等药书、医书。认真说起来,我前世还曾学过两年医,所学所记虽不多,与这古代的医书一参照,倒也有几样益处,更兼我自小身体不好,也耳濡目染地学了些粗浅药理,因此读起来没什么大碍——便是有些大碍,我之本愿,也不是为了学习这古代医学,而是想看看有没有什么我能附会的地方,将我所知道的那些粗浅知识,编成一册,这样哪怕我这辈子真交代在这里了,也不算是白穿越了一遭。 从前我并没想过自己能真正为这时代做些什么,也从未认真钻研过这时代的书籍,数年前真正打开医书一看,才发现而今的医学并不似我想象中那样愚昧落后,医药虽常常与炼丹炼金等术连在一起,却早已有了初步的系统分科,与郑博同年而殁的孙思邈甚而深入阐述了许多病症的诱因与病灶所在,血气脏腑寒热虚实等论,细究之下,竟也与我所学的那些骨骼、神经、血管有相似之处。 我为此感到骄傲。 昨日已初初将第一卷人体写完,今日回看一遍,略修了几行,便已到中午——到此时方恨当年读书不认真,不但基本的骨骼肌肉含混不清,连写起文章来也有些词不达意,最后只好凭借记忆草草画了一张人体结构图来,又比着阿金和我自己的身体一一调整,确定位置,不记得的地方就照着医书捏造几个名字,才勉强成了一卷——阿金探头探脑地在书房门口看我,两手比划不停,约莫是对我不吃早饭就跑来书房十分不满。 我对她吐吐舌头,搁下笔,随她穿过小门,走到正堂,见那里已整整齐齐摆满了十二案饭菜,便顺手抄起一只瓷碗、一双银筷,正要去夹离得最近的蒸鲈鱼,却见阿金隔着门对我连连摆手——只是摆手,口中并不敢荷荷作那哑巴之声,见我不懂,一手抬起,剩下一手在衣袖遮掩下不住地向正堂正中指去,我迟疑地转头,看见主座上竟坐了人,因我平日不坐,这座上一直设黄帔遮着,这人又穿着黄色衣衫,不留意看,还看不出。 我讷讷地放下碗,跪到主座前方,低了头,不知该说什么——就算知道该说什么,久不说话,也差点忘了如何开口了。 那人看我不动,抬了抬衣袖,淡淡叫我的名字:“太平。” 这一声终于将我关于说话的记忆唤醒,我徐徐伏身下去,吐出该吐的字句:“陛下。”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上一卷有一章青梅,不过跟剧情的关系没有太大,主要是崔二的心路历程,所以没放在那一卷,想问问大家比较喜欢是放在后面,还是夹在这一卷里涅?感觉如果放在最后,好像大家都快忘了剧情了,但是夹在主线里又有嗷嗷待哺催更的…(咳,总之看留言数量决定吧。 感谢: 苏洛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12-18 21:41:04 潇潇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12-19 12:08:43 读者“lee”,灌溉营养液+12016-12-19 01:17:34 读者“一呀一”,灌溉营养液+402016-12-18 20:28:03 读者“32海荷”,灌溉营养液+102016-12-18 20:17:17 读者“迟迟”,灌溉营养液+22016-12-18 17:49:41 读者“懒猫淼淼”,灌溉营养液+12016-12-18 13:53:33 读者“懒猫淼淼”,灌溉营养液+12016-12-18 13:53:11 读者“min”,灌溉营养液+102016-12-17 20:25:09 第270章 回转 当皇帝果然是比做太后要来得更意气风发,四年不见,母亲不但外貌上不怎么显老,声音也不见喑哑,挟裹帝王之威,说出的话虽慈和依旧,声气却威仪凛然,令人不敢轻视:“四年未见,倒像是养好了些。” 拘在这小院子里,既缺乏运动,一日间又是食水不断,更有那女医生留心起居,恨不能将我一日吃了几样饭、喝了几杯水、屙了几次屎、撒了几回尿、屎尿分量、粪便颜色都整理成册,交与御医,还有御医调养,怎么可能不胖?近来只要低头,无论向哪个部位看,都可见一层薄薄赘肉,肥肥白白,倒是有盛唐气象,穿着衣裳倒也还能遮掩,因此我也没大在意——纵是在意,在这小院子里待着,也实在没有什么好的锻炼法子,谁教我从来就只耳闻过那些“核心”“平板”“卷腹”之类的室内动作,却从未练习过呢?我倒是也绕着院子跑过一次步,地方太小,迈不开步子就不说了,阿金几个还以为我疯了,哭天抢地地把我按在床上,外面的人叫来御医,给我开了一堆的药方,迫我喝了一个月的药,自那以后,我就与一切运动隔绝,再加镇日无聊,精神懈怠,到而今已是能坐着绝不站着,能躺着绝不坐着了。 一不留神,我又零零散散地想了一大堆——这毛病自我不愿同这里的人说话开始,便越来越严重了——回神时候见母亲在望我,赶紧憋出一句:“是陛下恩典。”话说得急了,竟有些断续,声音听在耳中,比方才那声“陛下”更陌生,想一想,觉得这样回答不甚贴切,又补了一句:“吃得很好。”这四个字倒是说得字正腔圆,毫无凝滞之感。 母亲沉默了片刻,方道:“这样便好。”抬了抬手,见我没反应,便径自起身,走到我跟前:“起来。” 我领会圣意,匆匆站起,抬手扶着她,此刻才见四年的岁月在她与我身上留下了怎样的痕迹:我长得更高了,不必梳高髻,头顶便已完全越过了母亲的发顶,肩膀处也比母亲的高了半寸,她虽威严依旧,到底也小小地发了福,近看脖子上皮肉有些松弛,只是被重重衣衫遮住了。 早上起得晚,略过了早饭,刚又被母亲打断,这会肚中有些饥饿,跪着时不觉,一走路,便听里面一阵乱响,我尴尬地去看母亲,她如听不到一般,径自走到书房,用手去理我写的医书第一卷,看到那画得极详细的男女体魄,便挑出来细细看了一阵,目光先自女体上一扫,转而落在男体的下部:“这是你画的?” 这分明是明知故问,我甚而怀疑,母亲那里早就有我所写医书的手抄之本,只不过她要装傻,我也只能乖乖回答:“是。” 母亲瞥了我一眼,将两张纸扔在桌上,淡淡笑道:“你说是一意出家,不愿嫁人,倒也未见如何清心寡欲。” 我的心头莫名涌上一阵愤怒,只是独居久了,愤怒也不知如何表达,嘴张了一阵,什么话也没说出来,心里有千百个念头,一想到母亲已是皇帝,便全都烟消云散,低了头,轻声道:“那是医书。” 母亲侧头斜了我一眼:“朕知道是医书。” 将手臂自我手中横挪出去,连袖子也一并扯走:“睿儿被废,韦欢的家人论罪流放,你独独保下了韦清,此后又向吏部递送手书,署他上州官缺,他自同州回都,你借着阿韦的名头,替他置办宅邸田亩,吩咐门上,但凡是他来,都要小心接待,所有消息,直达你闻,载初元年,郑博才死不久,韦清便留宿你府中,此后又数次登门,往来甚频——你说你伤心郑博之死,要为他终身守节,原来是这等守节之法。” 母亲会查到无生忍头上,我一点也不惊讶,可她疑心无生忍是我的面首,这事着实令我有些啼笑皆非,刚想要解释两句,转过念头,便隐过不提,只将那想了数年的词句,一字一字,缓缓向母亲说明:“敢问而今天下,是武氏的天下,还是阿娘的天下?” 母亲冷笑道:“朕之天下,自然便是武氏之天下,这还用问么?” 我轻轻笑道:“然则武氏之江山,亦是阿娘之江山么?” 母亲眯着眼看我。 她终于如看紧要臣子那般看我了,目光锐利,深藏探究,能被她这样看着的人,不是为她所倚重超擢,便是被她所废黜贬斥,我已是滚刀之肉,斥无可斥,大约是要受她重要了。 我微微躬了身,将两手贴在身前垂着,眉眼微低,将目光锁在母亲的衣摆上——改朝易代,服制也全都变了,帝王常服的颜色较父亲那时候更亮了些,又添了许多暗纹勾花,少了些简朴威严,多了些娇媚华丽:“儿自然可以嫁给武承嗣,或者是诸武中随便一个,只是嫁了以后,儿是从夫,还是从父,还是从母?若有了子嗣,将来是否从子?二郎在藩,三郎尚未长成,阿娘之嫡出子孙凋零至此,而侄辈们平步青云,这是皇帝之威盛,还是皇帝之威衰?以我降之诸武,是弥合两姓,还是损不足而益有余?儿之识见,比圣躬远虑,自然不及,然思其中利害,则窃为阿娘忧心。” 母亲盯着那人体笔画嗤笑一声:“四年之前,你却不是这么想的。” 我坦荡地道:“儿自然也有私心…”顺着母亲的眼神向那男体望了一眼,又道:“毕竟是嫁过人的女人,闺中滋味,时难戒断,然而此等细枝末节,未妨尽忠尽孝之心…”照原来的历史看,母亲一定是有男宠的——她也绝非恪守妇节、在意物议的人——却未知现下是谁,不好提得,便只隐晦地道:“阿娘就一点也不惦念…么?” 母亲瞪了我一眼:“若是朕为你另择一门第儿郎呢?” 我一怔,未及回答,母亲已死死盯着我,厉声道:“你想好,若今日再说不嫁,便是当真不嫁了,他日再求到朕头上,说受不了这样寂寞,要再行改嫁,朕是断然不许的。” 那一瞬间我竟明白了她的意思:不嫁武氏可以,也不许另嫁他人,一意要再嫁,那倒也不是不可以,只是要与李家、武家都断绝干系,富贵尽有,却不得母亲信重了——母亲与其说是许我再选一次,倒不如说是让我明确保证不会再嫁,盖因丧夫再嫁这件事,于我虽是畏途,对于这时代大部分的女人们来说,却是极难得的特权。时下的公主们一旦丧了夫,便个个都急眉赤眼地向宫中请托,务求再嫁,便是如此,也并非人人都能成功。而这时代的女人,哪怕是贵为公主,有丈夫和没有丈夫,在世上的地位,也总是截然不同的。 我苦笑一声,不知该对这个既令我骄傲,又令我鄙夷的时代作出何种表情,只能愈弯了腰,缓慢地道:“回阿娘的话,儿不嫁。” 母亲似早意料到这结果,垂了眼,平静地道:“既如此,你今日就住回丽春台罢。” 作者有话要说:  看评论还是期待主线的多,所以先更主线,青梅择机再看。 注释: 1.关于衣服这件事,在唐代衣服是普通百姓比较重要的财产,敦煌出土的文书中多有以衣服作为遗产分配不均而起纠纷的,另外陪葬中也会特别提及衣服,可见衣服在当时的价值,皮草毛之类的更不用说,所以一季度有十身以上衣服的二平在幽禁期间的物质待遇其实是绝好了。 2.唐代公主再嫁,其实某种意义上来说可算是一种特权,当时对公主再嫁这事便颇有诟病,再嫁甚至三嫁的公主一般都集中在前中期,唐后期再嫁的公主就比较稀少了。而且当时就算是受宠的公主,也要通过驸马来实现权力掌控,夫家之荣辱,很大程度上会影响公主本人的地位,甚至包括门口列戟之类的礼仪等级也要依托驸马而存在。 3.唐代对妇女的保守风气一直都在,只不过皇家、关陇、世家和民间中对妇女的态度是很不一样的罢了。另外无论哪朝哪代,以及该朝风气保守与否,底层百姓中寡妇改嫁、家有悍妇等等都是很普遍的情况,毕竟百姓的日子摆在那里。 by再次早睡未成功的允。 第271章 丽春 我是被悄无声息地关入掖庭的,母亲没有下任何正式的诏令,也没有对我不见了这事做出任何说明。在旁人眼中,我只是毫无理由地消失了四年。四年之后,母亲将我放出来,亦未作任何申明,不过由严中官叫了一乘腰舆,几个勇力妇人护着,将我抬回了丽春台,送入正殿之后便即回转,仿佛她们从未见过我一般。 丽春台中的人已换了大半,剩下的全是那日跟我入宫的人,一问之下,才知母亲拘了我之后,立刻便派人将他们也看守起来,我入掖庭,他们便被关在了丽春台,不许与外面通消息,等我出来,他们亦被放出来——时隔四年,再次相见,我倒还好,与他们本就算不上极亲密,经了四年,更不习惯这样的亲近,便只含笑点头,虚应一阵而已,他们却是个个喜动颜色,又哭又笑,又扯着我经过了一等不知自谁而创的祛晦仪式,小心翼翼地奉我用过晚饭,怕我疲倦,早早地打发我去了寝殿。 我早上起得晚,到这会还没什么倦意,等人走开,便自己披了衣起身,走到外面。丽春台多年无主,宫人们早懈怠得很了,我自寝殿一径入了中庭,路上所见的人,不是偷懒躲在屋里,便是缩在门首瞌睡,到宫门时才有人发现我,却远远就问:“寻到了么?”待我近了才知问错了人,忙弯腰躬身,我见是个巡夜的内侍,挑眉道:“谁来过?” 他被我一问,不自在地动了动脚步,满面笑道:“是小人看错了。” 我懒得与他啰嗦,对他身旁的人指了指他道:“不合用,明日遣了。” 他身旁跟着的两个小内侍面面相觑,连他在内,三人一齐跪下来,那人惊惶失措,连声道:“是…庐陵王妃那里的七娘子带了个小内人来,说是丢了王妃急要的东西,许是在这里,叫她来找找,夜深了,不敢打扰公主,所以未报。” 我听见“庐陵王妃”四字便觉心头一震,不自觉地四面一望,却是什么人也没看见,略一思忖,淡淡道:“我见七七和一个人出去,想是已找到了。”丢下这人,匆匆回去,到寝殿门口时又迟疑起来,门首的两个小宫人还在瞌睡,我特地在她们两人身前来回走了一圈,确定没有反应,才又绕到外间看有无人值守——倒是都记得我的规矩,外间无人——最后才走回去,越往内,心便砰砰跳得愈急,脚步却愈缓,努力屏住呼吸,却反而听见自己的鼻息在静谧的夜中愈渐沉重。 我与阿欢分别,已有足足四年了。被关进掖庭时正是她生日之前,虽然那时我们已不大相见,关系上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我却依旧为她准备了礼物,可惜礼物未曾送出,我人已进了掖庭。 绝食引发了我的心痛之症,在掖庭的前几日,我都是昏昏沉沉、人事不知,醒来后发现这种关押与我想象中截然不同,亦曾几近崩溃。 做那件事前,我已曾设想过无数种可能。我以为母亲既勃然大怒,说不定会将我关去阴冷的小屋,甚或是内侍、殿中两省的狱里,过着衣食无着的日子;我也想过母亲会将我遣去寺庙,在她所待过的感业寺,或是更偏远的地方,和一群尼姑们一道过着索然无味的念经生涯;好一些的情况是去冷宫,虽然有宫人内侍的冷眼排挤,至少衣食上还有些保障。然而我没有想到,母亲会将我关入这样精巧的牢笼,看似与世隔绝,却又往来有间,近身的都是哑巴,外间却是常人,看似养尊处优,却连独处的自由都被剥夺。 对阿欢和守礼的思念与对局势的担忧曾令我连续数月整晚失眠,而一言一行都笼罩在监察下的恐惧则又加重了这种症况。我曾日夜不宁地猜测,猜测阿欢在外面如何,有没有受诸武排挤?会不会受母亲猜忌?宫中逢高踩低,可曾欺辱于她?那一日她擅自出手打了我,会不会引起母亲不悦?她有献经之功,母亲初登基时必然不会苛待她,可武承嗣争着立为太子,会不会视她这废帝之正妻、皇帝之长媳为眼中之钉?酷吏横行,遇见谁都能咬上一口,这样的情势下,她能否稳居宫中、安然无恙?我也担心着守礼,这小儿郎心思敏悟,却极讷于言辞学问,本就是容易吃亏的脾性,母亲改元革命,他这李氏之子,废帝之嗣,是不是会受人排挤?会不会还与李旦一道上学?李旦自皇帝降为皇嗣,是会变得懂事,还是心中抑郁,变本加厉地苛待守礼? 我花了足足一年的时间,才使得自己不再去想这些注定想不出结果的事,又花了足足一年的时间,才学会不再一遍一遍地回想我与阿欢之间的种种往事,第三年我渐渐不再担忧我们那毫无把握的未来,到最近一年,我几乎已经完全平静,除了在每个月格外脆弱的那几天里,或是某些渴望极为强烈时,才会偶然想起阿欢,而纵是想起,我也早已能自如地控制自己的情绪,不让旁人自我脸上看出任何端倪。 我几乎当真以为自己已经忘了她了。 直到那个人提起“庐陵王妃”四个字。 我已能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喘息声,这声音在黑夜里回响,如恶龙在山谷里咆哮般惊动。我看见自己的呼吸粗重地喷出去,因着紧张而升温,竟在这未入冬的夜里形成了一道道白汽。我的心在胸膛中狂野跳动,每一下都似要从我的胸膛中破出。我的每一步都踏在熟悉的地方,却每一步都充满了陌生的期待。 我走进了内间,那里空空荡荡,窗外照进来的隐约星光将帘幔上青黄绛紫的颜色照得模糊不清,不知是绫是罗是绸或是缎的材料像是一团乱絮般在空中飞舞,夜风寒凉,吹得人身上起了一层又一层的鸡皮疙瘩,我的心紧紧提起,又轻轻放下,身上的汗与我的心一样一层一层地凉下去,沉在了我的衣衫上,我失落地看着洞开的窗格,泪水自眼角垂落,滴在脚上,我才发现自己习惯性地没有穿鞋,木地板又冷又硬,将我的脚也冻得冰凉,泪水刚滴上去时,我竟感到一阵温暖,温暖过后,脚背上就像被什么东西划过一样,冷冰冰地发着疼。 四年来我头一次觉得这样无助,惶恐地抱住自己的手臂,在寒夜中无声痛哭。 有人从身后走来,轻轻地抱住了我,她身上有着久违的香气,随风一吹,在空中四散开,时而似有,时而还无,我迟钝地伸出手,指尖碰到她的指尖,凉凉的不像是真人,转头去看她的脸,平淡无波,也不像是一个活人。我以为自己是在做梦,怕梦醒了,迟疑着不敢动弹,她抓住我,猛地贴近了我的嘴唇。 她的唇和舌都是热的,活生生的。 作者有话要说:  阿欢:眼泪滴到脚上而不是胸上,看来胸变小了。 太平:…喂喂你的重点… 感谢: SOY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12-20 00:50:24 楚江畔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12-21 01:37:13 往事情牵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12-21 03:29:58 往事情牵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12-21 03:30:09 往事情牵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12-21 03:30:19 读者“苏洛”,灌溉营养液+12016-12-20 22:03:16 读者“懒猫淼淼”,灌溉营养液+52016-12-20 15:19:19 读者“默默无语”,灌溉营养液+102016-12-20 00:28:05 第272章 君父 舌尖交缠,一勾一卷间,便已带出人最深处的渴望。像是秋日在枯草堆中丢下了一点火星,瞬间便燃起了燎原大火。四年间堆积的思念、怨愤与**,似是都在这一刻爆发。 她疯狂地抱住了我,手指用力,几乎要掐入我的肉里,她的臂力本就大,这一刻更是大得惊人,将我紧紧挤在她胸口,放肆吮↑吸。 她的身体热得像是一团火,贴在身上,立刻便让我忘了寒冷,我热烈地回应她,任她在我身上摸索,两手伸出去,粗暴而急切地解她的衣裳,这过程中她将我一步一步地向后推,不一会便已将我推到了床沿,手上用力,我便轻轻坐了下去,顺势抱着她倒下,她压在我身上,连脱衣裳的工夫都不肯费,两手直直地便探去了那旷怨已久的地方,片刻之前,那里还干涸如沙漠,现在却已焕发如春泉。她没做任何多余的动作,直截了当地伸了进去,指尖上未曾修剪完全的指甲刺痛了我的身体,却带来别样的刺激。我一手将她扯倒,紧紧抱住了她,她贴在我身上,手臂夹在我们两人之间,指尖游走,手臂也抑制不住地在我们亲密无间的躯体之间缓慢颤抖,我忍不住自喉中散出低低一声,一声之后,喘息便再不能止,只能趁着还有神智,忙忙地伸长手臂,用力地将自己也塞进了她的身体。 须臾间我们两便都出了汗,津津地夹在皮肉之间,躯体摩挲,带出轻微的汗声,润滑如蜜,胶黏似漆,恍惚间我竟以为我们本就只是一人,不过恰巧化作了两具身体,而今重逢,终于又要合在一起。 这一夜我们只做了这一件事,自入夜以后,至天明以前。七七在窗外第一次咳嗽时我们未曾停息,第二次敲窗时我们也没有停下,第三次她自窗间爬进来,捡起阿欢的衣裳,隔着帘幔扔进来,我才停了手,瞥了阿欢一眼,阿欢一下便明了了我的心思,趁着这机会最后将我一顶,手猛地收回去,手在床上一阵乱擦:“她一家老小都在无生忍处。”利落起身,顷刻间已穿好了衣裳,居高临下地看我一眼,道:“昨日巡夜的是阍人吴阿生,与手下两个顾九曲、朱明生,都是吴人被贩卖至京,辗转流入掖庭,三人皆胆小怕事,与宫中人没有来往,所以被派到丽春台——你离开时,这里便形同冷宫,除了我偶然来住一回,再无人踏足。” 我分明有许多疑惑,可嘴上迟缓,情急时一下问不出,兼之天将大白,不敢耽误她,便一跃起身,将她的手一握:“好。” 她已走到窗边,又回头看我,蹒跚地爬出去,我才发现她行走似有些迟缓,不知是因了昨夜,还是因了别的原因,抱着被走到窗边,怔怔地望她,看她用衣帽遮了脸,低了头,随着七七绕了出去,越走越远。我想起来昨夜我骗那吴阿生说她们已走了,不知这时候要怎么蒙混过去,急急走到门口,才想到阿欢对丽春台了若指掌,恐怕对这一夜已早有准备——她说她偶然会来这里住一回,那三人显然也与七七相熟,多半是我离开时,母亲命她管了些什么,所以常到前面来,她还熟知这些宫人内侍的背景,说不定这三人都是特地安排进来,方便相见的——她不知道我什么时候会回来,只是默默地在外面等着,准备着一切,留待相见之日。 不知不觉间我已眼泪盈腮,一步一停地走回床沿。疼痛和寒冷自遇见她那一刻起便消失,到如今才又回来,惹得我打了个喷嚏,又引起全身许多地方都是一阵刺痛。 我低下头,借着晨光查看自己的身体,才发现因昨夜阿欢蓄意用了力,到而今我身上斑斑点点,全是她留下的痕迹,伤最重的地方也是最欢愉的那处,那里甚而出了血,细细一点,顺着腿流下去,留下一条暗褐色疤痕般的曲线,最终滴在了床上。 我匆匆地卷起被褥,无处遮掩,便举起烛火,将那一块点着,又忙忙地扑灭即将兴起的火苗。留着我的血迹的地方现在是一个洞了,像是我的心一样,空茫茫的。 在掖庭里四年不见阿欢,好像也没怎么样,可是这一会儿见了又不见,却比四年都不见的时候还更难熬。我思念她,自身至心至每一根头发丝与每一个脚趾间。我的身体也思念她,思念到疼痛也无法阻挡那股自内而外的瘙痒**在肌肤表面游走,带起一阵又一阵的战栗。 我失神地收拢散在床上各处的衣裳,缓慢地穿起,照旧赤着脚踏出了殿门外。两个守夜的宫人已经醒了,看见我的模样,吓了一大跳,其中一人一步近前,想要说什么,又怯生生的不敢说。 我没精打采地看了她一眼:“叫吴阿生、朱明生、顾九曲来。”声音太低,她竟没听清,等我又重复了一遍,才赶紧跑出去,过了一会,这三个人就如丧家之犬般跌跌撞撞地进来,隔着五六步远就扑在了地上,一路磕着头靠近,吴阿生将头磕得震天响,等我叫他抬头时,额上已破了皮,血糊了一只眼睛,和着泪流下,却是声气畏缩,一句求饶的话都说不出来。 我大约明白阿欢为什么要挑他在时进来了,弯腰扶起他,和蔼地道:“你很好,赐绢一百匹。”看一看另外两人,又道:“每人一百匹。”不等他再多啰嗦,慢吞吞走回去,在两个宫人不解的眼神中倒回床上,闷头大睡——母亲让我住回了丽春台,却没有说我可以回家,这二者之间的含义,可算是天差地别。虽然她主动来见我这事已算是对我、对宫中做了某些暗示,可一切未曾明朗之前,总是不知、不觉、不做,才是为人臣子的上策。这也是为何我回来一日,却无人前来看望的原因。还是阿欢冒险前来,却不曾对我透露丝毫当前情势的原因。 毕竟母亲已不单单是一位母亲,一位太后,一位圣母,而是一国皇帝——无论皇父或是皇母,皇总是在父母之先。 作者有话要说:  阿欢:谁说我们家太平没文采?丽春台里春泉涌,吟得一手好湿啊好湿。 太平:…… 感谢: 32海荷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12-21 21:49:21 SOY扔了1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6-12-21 22:06:21 迟迟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12-22 00:53:21 读者“32海荷”,灌溉营养液+42016-12-21 21:49:21 读者“苏洛”,灌溉营养液+12016-12-21 20:43:33 读者“我什么都不知道”,灌溉营养液+102016-12-21 20:35:10 第273章 承旨 掖庭四年中未曾有什么疾病,一出来倒是病了一场。也不是大事,不过是夜里着了凉,有些许小咳嗽——却是应对母亲暧昧态度的大好机会。我便没有叫人去御医那里报病,只是懒懒地在寝殿躺了一天,次日早晨阿欢派李友之妻武氏及七七一同来看我,我才知道而今宫事务是由她主持,李友之妻武氏协管,细想倒是甚合情理。 来的这位武氏是母亲从伯父之曾孙,母亲之再侄孙辈,许是因亲缘远的关系,倒并无骄矜之态,却也不甚说话,主要由七七向我转达阿欢这位长嫂的关怀之意,送上合适的药品礼物。我藉此机会,半开着玩笑向七七问起这几年宫中境况,七七则面色严肃,一本正经地当着武氏的面向我略述了一遍宫中人物。 与我想象中不同,宫中人事几乎没什么大变,六尚十二员正官,除去尚服有一位病退,照例由宫中出资安顿,尚寝、尚仪中各有一位副手资历到了,被拔擢为正员外,皆是从前旧人。就连这两位被拔擢的副手,也是我未入掖庭之前便已逐渐被当作正员使用,而今不过名正言顺地进位而已。内侍省中,原本的官长几乎都还在,却多了许多新人,省中原本有内侍四人、内常侍六人,而今却有正副约二十人,谒者、掖庭、宫闱、奚官、内仆、内府中领官的人数也远较从前为多,又有许多员外之官,都是在内侍省挂着名字,却领着闲厩、仗卫、宫门、铜匦等职司的使员——其实六尚那里也多了许多这样的职司,只是数目较内侍少些,且这些人与后宫干系愈深,离母亲也更近些,七七反倒不好与我说太多。 阿欢派人来看过我之后,母亲又派人来赐了一次药,来的人是崔明德。 崔尚宫而今着实是威风八面,穿着新朝所制、介于女子礼衣与男子官服之间的绯色缎衫,罩着暗色似男子半臂般的褙子,内外衣衫上都绣着精美远超五品袍服的花朵,衣摆处以银线绣出两层波浪,头戴命妇花冠,足踏深红丝履,带两列十八名宫人直入内殿,鱼贯立在床前,将正耍赖不想喝药的我惊了一跳,半张了口,仙仙眼明手快地将一勺药灌进我喉咙,苦得我越说不出话来,只好站起身,敷衍地对崔明德一礼。 她倒是不见外,张口就口宣了一篇褒慰之语,不用任何底稿便将洋洋洒洒一大串词意说得抑扬顿挫、情真意切:一说我体弱多病,在禁中养了四年,而今好了,母亲甚是欣慰——这算是将我被囚禁的四年给敷衍过去了;一说我积极改造,啊不,积极养病,到现在病好了,可见我真是十分孝顺,母亲依旧甚是欣慰,赏了这样那样的物件——虽然我完全看不出“病愈”与孝顺之间有任何联系,不过圣人说是什么,那便是什么了;第三件事其实已被前两件事交代了,不过母亲像是唯恐旁人不明白似的,又特地交代了一遍,说我虽然多病,但是也不可推卸应尽之职责,家务不可懈怠,居家时可以简朴却不可轻慢礼数,与亲戚间的来往不可生疏,宫中虽已不是我家,却还是我娘家,时常要到宫里走走,陪老母亲说说话,解解闷,有时也为母亲分分忧——纯是慈母嘱咐儿女的殷切口吻。 一大篇念完,我已跪得有些久了,挪了挪膝盖,仰头来看崔明德,她面色不动,淡淡道:“陛下赐物。”也不拿令旨清单等物,清清朗朗地念出一长串名字,每念完一段,她身后的宫人就上前一步,将手中捧着的匣子打开,奉到我面前,等我看过一眼,便交到丽春台的宫人手中,十八人恰好捧了十八匣物事,多是首饰、金银之类,花里胡哨的,我看一眼,也看不清里面有什么,只管叫人接就是,亏得崔二倒还能将这些都记得清清楚楚。 念完赏赐,我以为终于可以起来了,她却又敛容正色,以母亲的口吻将我勉慰一番——口宣还是代天子口吻拟的敕旨,最后这却纯是母亲口语,连语气都模仿得一些不差,总是车轱辘话来回说了一遍,跪得我没了脾气,才被她扶起来,转向我一拜:“见过二娘。” 那十八人交完赏赐便出去了,连我身旁的人也识趣地退出,我心知崔明德必有话说,引她走到一侧,一人坐了一席:“许久不见,二娘可好?” 她抿嘴道:“总是那样罢。”看我一眼,轻轻笑道:“我本还想叫人传个信来,不想你自己先病了。” 我听她意思,倒像是以为我装病似的——估计宫中连母亲在内,泰半人都这么想——也不好解释,只能摸着鼻子道:“不是什么大病。” 她轻轻嗯了一声,道:“陛下命我向你略为解说近一二年的人事,我便写了一份札子,你自己得空时可以看看。”袖出一份手札给我,内中所写,与七七所言相差无多,看了之后,不过略知何事该找何人而已。 我将札子平放在中间她与我都看得见的地方,抬头笑看了她一眼:“就这些?” 她浅浅一笑,指着婉儿的名字道:“而今御前最受重用者,一是高翁,一是上官承旨。高翁不必说,上官承旨从前与我们一样,是十日一值,偶然被诏更替,如今却是十日中有三四日都在留宿,若有夜读、夜对之事,除了阿青,她也常常在侧。” 我道:“从前六尚正员未满,连阿娘跟前得用之人,一共二十人,所以才十日一更替,现在有这么些人,还叫她一人值三四夜?”白日伴了驾,夜里还要通宵值事,就更是煎熬,何况夜里职责,较之白日更重,面圣的机会却要少许多,因此值夜这事倒不算太苦,却也绝非人人歆羡的差事。 崔明德微露古怪之色,在我看来,竟似有几分讥讽之意:“所以我才特地要和你提她一句,旁人值夜是在外间,她值夜时却常被召入内,达旦方出。陛下以女主临朝,有人便提议,说后宫中宫官嫔妾,本是侍奉天子,而今天子为女人,嫔妾们徒有虚名,不如裁撤,或照旧例遣入寺庙荣养,或改任以内官之职,陛下却说,‘自古帝王妃妾百数,未见臣僚有何谏议,到了朕这里却有这种议论,莫不是轻朕是女皇帝?’,不但不肯纳谏,还一气封了三位承旨,都如妃妾般独居一殿,出入乘驷,亦如后宫之例。” 我道:“阿娘这是赌气呢。” 崔明德道:“赌气也好,认真也罢,总之安定公主所进之侍儿女婢,陛下都笑着留下了,其中最受宠的是一对姊妹,三月间已赐物六次,特旨许穿绯衣,受五品供奉,你见了她们要客气些——这些都是宫闱秘事,我私下里猜猜,没什么实据,旁的人尚想不到那一处,便是想到了,仆婢替主母做些勾当,亦不是什么值得称道的大事,不过上官承旨不同别人,未必愿意旁人知她做这等阿谀佞幸之事,你不要四处张扬,触她心事。” 我张了张口,半晌没能说出话来。 作者有话要说:  太平:我真傻,真的,我单知道脱离社会四年,会跟不上政治潮流,没想到连性向潮流也跟不上了… 感谢: 迟迟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12-22 00:53:21 往事情牵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12-23 00:48:42 往事情牵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12-23 00:48:49 往事情牵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12-23 00:49:19 第274章 时世 崔明德来过之后,我这里就像是突然开了禁,连续许多日都有人来。我这小小咳嗽未经得二日便已痊愈,然而关于我的小咳嗽的探视,却一直绵延了四五日。 五日后我回了家,巡查家宅情况,内宅管得比我想得好许多——宋佛佑一得知消息,便召集人手,严明规矩,紧闭门户,四年中家下安宁、无人生事;外宅虽有些变动,因我没有丈夫子女,事甚简省,倒也平安——几位令、丞、主事,连柳厚德在内,皆考满求去,初派来的人苛酷不堪,以贪污勒索为要务,可惜全都中都知我失了势,他所能勒索者无非是我家中仆佣,这些不是随我出宫之人,便是随我出宫之人的亲眷,伙同几个到冯永昌那里一闹,冯永昌向冯世良一告,冯世良再亲向台省中一哭,隔几日即有弹劾,查验是实,另换了个人来管,虽没什么才干,公事也不大上心,总是四年无事。 我将家务过了一眼,厚赐诸人,依旧用宋佛佑、冯永昌等人主事,家中商贾、买卖等务,自我入掖庭后便已断绝,此时恰好将人也裁并,连四年中不甚安分的那些一并打发,两京宅邸别院,连庄户奴口剩下不过六百余人,新定规矩: 改府中各处送饭为专设食堂,仿前世食堂之法,所有人定时、定例在食堂用饭;顾及而今观念,自宋佛佑以下,至洒扫杂役,厘定五等饭食,等次高者可多选菜色饮品,却也是从同一份菜中选取,人人都能看见;我正常是一日三餐,仆从们却还是一日二餐,此刻一体明定为三餐,早餐是点心粥品,所有人至少可任选二样,中饭与晚饭至少一荤二素一汤一咸菜一饭,荤四两、素四两,饭为粟米饭,白米在一半以上,不愿吃饭者可以吃饼或汤饼,饭、点心、汤与咸菜都任取,黄口、总角、成丁、老丁各以例减等。 府中本有内书堂,选家人中有心向学者入内,此后改为年满六岁,无分男女皆入内学习,学习本只有《急就章》一篇,认字而已,如今专设三科:礼仪、经学、算学,礼仪主要是府中规矩歌谣、待人接物,以及拜见各贵人、入宫、游幸等时的职司分派;经学还以《急就章》为主,第一要务是使人认字,待年在十二岁以上,通过考试的,可以再学《孝经》等书;算学竟是最难的,而今的算书等学都是家传,连朝廷财臣也往往是父子相继,且如今的记账方法又十分繁难,还没有算盘,只好先命他们学基础的加减和算筹的用法,同时命人琢磨能不能将算盘发明出来。除去孩童,成人若愿意学习,也可以上课,只是不能折算差役,只许旬休时去听课,也没有饭食供应。 我出宫已有数年,仆役成家、生子者不少,都是自寻年长的仆妇,或自设法求了稳婆来,也有生病至不能痊愈者,此后这些事一体由府中出钱延医,或折钱补贴,婚、丧、生子,亦照等次给钱物,我的医书虽才著了一卷,却将一些基础的卫生知识编了口诀:饭前便后洗手,夏天一二日、冬天五七日必要洗澡、不洗澡也要以水擦拭身体,喝水不能喝生水、尤其野外泉、溪、湖、沟中的水,洗衣与洗马桶不能在一处、各种用途的用水必要分开,粪便集中倒在一处、一体处理,小衣、中衣、外衣分开洗、最好用阳光曝晒,皮肉有伤必要清洗…有许多在时人看来实在古怪的规矩,连宋佛佑都不大理解,我也不管那么多,反正我是府主,强令背诵执行便是。 每年节庆,一月一日我生日(而今改用子正历,以十一月为正月,因此我生日再也不是元旦,可以恣行庆贺),二月十三圣寿日,食堂中饭食供奉加厚二成,二月因是圣寿之月,另增一月俸料,总角以上人赐绢一匹,永为定例。 除了这些,又重修了府中规矩,连相应赏罚一道,继续编成歌谣,遍传府中。 身为公主的好处,便是所有点子,只消自己想了,一口气吩咐下去,不但自然而然便有人替我执行,且还会补充许多我没想到的地方,譬如宋佛佑便提出值夜、巡逻、轮替等人的饭食另算,可比平日例加五分,遇见额外调遣,另赐饭食;又说如今奴婢,黄口以上便已开始当差折役,故尔这些孩子的父母中有许多都不大愿意让子女学这些无用之物,不如规定在学堂学习的时间不但可折算差役,且饮食俸料,给使如成丁,怕有人因此故意要让儿女来上课、无心当差,又规定孩童们五日中上一日课,平时当差如成法,还将教师何人、该如何开课等细处都想得极周到。冯永昌则说食堂最好由府外之人承办,不好便换,省去许多麻烦,而今世面上已有专门承办酒席之人,须臾便可置办酒席,十分便利——他能提到此点,倒是令我刮目相看,虽知他多半是想籍此自己捞些外快,却也欣然同意。另外拔擢的几位主事亦补充了许多细节,有说某一职司不可一人久任、或三年或五年便该一换的,有提议监察必要两三人为伴免得一人不明的,有说例行的赏罚必要公示以资公平的,有提议每年清理陈年积谷的,大体都按他们提议准允。 府中无事,我的心也便安定下来,只是思念阿欢和守礼,又不得借口相见。幸喜时近重阳,母亲照例赐了内宴,百官五品以上、台省九品以上,及宗亲内眷,都得与宴,我便兴兴头头地盛装打扮,大早便乘车入宫,到御前时见诸武中亲缘稍近些的女眷、安定公主及一女一媳、阿欢、李德之妻杨氏、李友之妻武氏都已围着母亲说笑,阿欢身侧稍远有十余少年高高低低地站着,为首的那人年不过十岁,已穿了绯色衣衫、新紫半臂,戴丝葛幞头,踏乌皮**靴,白皙清秀,貌若处女,与李德交首而谈,神情甚是恭谦,我料想这是守礼,细看又觉有些不像,向母亲拜见后悄悄看阿欢一眼,她似有所觉,回身一笑,向另一个紫衣的细瘦少年招招手,道:“大郎来见过长乐姑姑。” 那一丛少年听到通报,都已停止交谈,直身矗立,待听阿欢说话,一一而前,各自躬身向我见礼,守礼夹在里面,反倒不甚起眼,抬头时神情中有些发怯,才叫我认出来,额外对他笑了一笑,他对我却有些陌生,羞答答地叫了一句“姑姑”,不自觉地看了那绯衣半臂的少年一眼,复悄悄拿眼瞥我,眼神中分明有些想亲近,又有些陌生,我心中一酸,嘴角倒越笑得欢,与他们略一见过,听母亲召唤,便抛下这头,走到母亲近前,那绯衣半臂的少年也随我过去,唤母亲一句“阿娘”,又向我行礼叫“阿姊”。我已想到他是李旦,却不知他长成了如今这副模样——四年之前,他还有些孩童虚肥,如今却生得越来越清俊秀雅,也越看越像李晟了。 母亲见到李旦时便不易察觉地蹙起了眉,淡淡点头,转头看我,又是一怔,迟疑片刻,不大习惯似的将我牵在身边,轻轻一抚:“身子养好了就好。” 我知道她为何这样,我故意穿了四年前的旧衣裳,挽着而今早不流行的发髻,连珠宝首饰,也特地选了新近打造却样式老旧的几款,打扮得与这已修葺得焕然一新的富丽殿堂,格格不入。 作者有话要说:  今晚就是圣诞夜啦,提前祝大家圣诞快乐~圣诞夜出去浪的要注意安全,不出去浪的在家里也要让自己舒舒服服的过,注意防寒保暖吃好喝好睡好呀~ 第275章 屏风 既是内宴,座次并不如朝堂站班那样严格,此时便可见到这些人素日得母亲信重与否了:除亲眷及御前近人外,离得最近的是宰相们,宰相们品级不等,衣着上有绯有紫,年纪有老有少,有一半是我一些印象都没有的人物,可见这几年间政局变动之繁,值得留意的是,武承嗣、武攸宁与杨执柔三人皆为宰相,此三人中二武乃是而今之宗室,杨执柔则是母亲外家弘农杨氏出身;宰相而外,再近的我更是认不大全,大多是青年、中年的清俊之士,以我的经验论,非是人才卓绝,便是阿谀幸进,倒是有几个历史上颇有声名——主要是在早远的教科书上出现过——的人物:太常博士贺知章、崇文学士宋之问、右拾遗陈子昂。 母亲似知我认不全这些人,特地命崔明德侍立在我身侧,除了来拜过我的几个,与我格外留意的几个外,还特地向我提及几人:御史中丞李昭德,故刑部尚书之子,强干为臣,能抗上意;夏官侍郎姚璹,思廉之孙,圆滑有干才;李元素,豪侠敢言,故宰相敬玄之弟…… 我知这些人是她要我记住的,每听一人,便将人名与面容对应,私下反复背诵,强记在心,到宴会开席,已诵得一二十人在肚内,怕自己忘了,借口更衣,去侧殿悄悄要了笔写在中衣上,刚掀开外袍,背后便被人一扑,又听人严声道:“太平在这里做什么?” 我大喜回头,握着阿欢的手笑道:“你来了?”一面向外打量,她道:“被我支走了。”将头向我怀中一探,看见简笔的“昭德”二字,便是一哂:“陛下心意变换极快,今日看重这个,明日便改了那个,非是深与其中,光靠死记,怎么记得下来?有这工夫,不如去外面多与人说说话。” 又瞥我:“多少年了,依旧是一些警醒也没有,来的若不是我,见你在这鬼鬼祟祟,画的又不知是什么东西,万一报上去,惹多少是非。” 我笑道:“你说着我,自己不也这样进来了,叫人看见,说我们姑嫂两个在这里鬼鬼祟祟,难道就不惹是非。” 她便白我:“我管着宫中,遇见这样的宴席,四处巡查看有无缺漏,不是理所当然的么?” 这白眼真是熟悉又亲切,比那一夜黑暗中朦朦胧胧的她看上去要真实多了,我不觉便牵住她的手,眼泪已在眼眶中将出未出,说出口的话却是天然地便不正经:“既是巡查,我这里倒是缺一样紧要物件,要向阿嫂禀报。” 她狐疑地看我,我凝视于她,情话根本不必经过思虑便脱口而出:“缺了一位姓韦名欢的女子…”话未说完,被她将手一甩:“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说这些。”转身要走,我忙忙抱住她,怕她见着我的眼泪,便将脸在她肩上一靠,本想说“我爱你”,没情没境,略觉尴尬,要说“我想你”,见她方才的反应,又有些说不出口,想来想去,倒是轻轻问了一句“你想我么”,自以为得计,却反倒惹了她的怒气,被她一把推开。 她眼中隐约有泪光闪烁,然而下巴一低之间,那一点泪光便已消失无踪,她瞪了我一眼,神情之凶狠,竟令我不敢再度去执她的手,她走到镜子前,略理了理发髻,整了整原本便一丝不乱的衣裳,再靠近我时,神情庄严,简直凛然不可侵犯:“你觉得呢?” 我想她是想的,不然不至于在我出来当夜便冒险见我,还做出那样激烈的事,可我不敢说,她本就不是极和善的性子,被迫与我分隔了四年,看上去似更暴戾了,再说,她今日又画了严妆,梳着高髻,虽然也挺好看的,可总觉得有几分陌生——我总觉得出来之后,情意还当如往年那样,然而细细一想,四年时间,可以改变多少人事?她对我的感情,究竟还如从前,还是已经变了?未同她商量便做下这样的事,还是与她最厌恶的崔明德一起做的,她…会恨我么? 我诚实地低了头,嗫嚅着道了一句“我不知道”,这一句可能太过生硬,阿欢竟半晌都没有再发声,我有些懊恼自己的笨嘴笨舌,心思百转,不知该如何挽回这说错的一句或是几句,偷偷拿眼去瞥她,但见她面沉如水,我想我是不是该抱住她,亲亲她,求求她,可一旦到这地步,又觉有些做不出这样的事了——一开始她不也什么都未告诉我,便做了这样那样的险事,迫得我担惊受怕,惶恐不能自安么?凭什么到了这时候,又是她在拿捏着我?难道她韦欢的心是心,我的心就不是么?那时候她还曾将我的东西都还给我,一副从此与君绝的模样,既是与君绝了…那,那我也不用自作多情了罢——我打定主意想说些硬气的话,刚要抬头,眼睛却又不争气地发着酸,从眼睛开始,四肢百骸也开始叛离我的心,个个叫着嚷着,只是渴望她的怀抱,我硬着心气强迫自己去看她,见到的却是她蓄了满眼的泪水,她红着眼看我,下巴昂了几次,小心地控制着眼泪不要掉下来,我见到这样的她,便什么话也说不出了,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去够她的手,讷讷地道:“对不起。” 她将我拍开了,我继续去碰她,用指尖轻轻地、卑微地去碰她的指尖,这回她的指甲修剪得很整齐,圆圆短短,没涂任何颜色,我小小地勾住她的手指,一点一点地向上,碰到她的手心,慢慢握住,叫她的名字:“阿欢。”叫一次不够,又怯生生地叫了第二次:“阿欢。”只是这样叫她的名字,就觉得心里欢喜得很,手牵住她的手,悄悄去看她的脸,觉得看不够,又想去挽她的手,轻轻动一下,她便将手从我手中脱出来,唬得我忙又叫了她一句“阿欢”,暗悔不该太过急躁,又不住揣测她对我的心意到底如何——她既管着宫务,与人接触的时候不少,我又不在,会不会就看上了谁?她不喜欢男人,这令我稍觉欣慰,但是宫中最不缺的就是妹子,肤白貌美的有,苗条细瘦的有,胸大腰细的也有,有母亲开了先例,宫人中说不定个个都知道“百合”这事了,会不会有人巴结母亲不得,把主意打到阿欢这近似于守活寡的庐陵王妃头上?她权势也不差,生得又这样美貌,床上也可人意…不行,我不能胡思乱想,再想下去,这事便没边没际了,为今之计,还是以怀柔安抚为务,不可捕风捉影,妄言妄行,惹她生厌——回头就叫仙仙去和七七套套话,看看这四年阿欢有无近幸哪位小娘子。 我心中焦急,面上只能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对阿欢道:“出来许久,该回去了。”脚上虽缓缓动起来,心里却十分不肯离开,扭头去看她,眼睛直盯着她的眼,她看上去更凶了,瞪着我道:“就这样?” 我心里在说“当然不是”,可想起外面那一堆人,只好挠头道:“不走,怕席上要来叫了…” 她冷冷地看着我,一步上前,猛地扯住我的手,拉着我进了屏风。 她上了我。 作者有话要说:  圣诞糖果已发,打滚求评论… 小剧场: 太平:其实这种事一开始我是拒绝的。 欢:哦。 感谢: 21825413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12-24 13:37:26 SOY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12-24 18:28:19 迟迟扔了1个手榴弹 投掷时间:2016-12-24 19:11:22 第276章 嫌隙 我们没有脱衣裳,她甚至都没费心去解我的衣带,那双手灵巧地自下而上摸上来,轻轻巧巧地挑起了我的**,又消解了它——从头至尾用了不到半刻时间。 短暂的欢愉之后,她便如没事人一般自屏风后出去,继续她的“巡查”去了,留我一人蹭着墙壁上的她的余温站着,还没回神时已听见崔明德在外轻唤“二娘”,忙整了整衣裳,自屏风后探头出去,见只有崔明德一人,轻声笑道:“是你。”又紧张起来:“怎么你亲自来了,是…陛下传唤?” 崔明德瞥我一眼:“陛下在前头与大臣们作诗相和,一时半会想不起你。” 此次虽是男女同宴,毕竟还是分了内外,以一行矮屏挡住,大臣们在外,女眷在内,母亲坐在御座上时内外都能看见,去了前头,就只能看见外面。 我听崔明德这样说,便松了口气:“那我再坐一会。”靠着屏风盘坐下去,见崔明德看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道:“独住久了,不大习惯这么些人在。” 她看我一眼,竟也慢慢矮身下来,在距我一步之外正坐,这景象颇有些奇特,只是毕竟与她不熟,揶揄的话说不出口,只好拿眼上上下下地溜她,她镇定地坐着,两眼望着门口,面色整肃,仿佛不是宴会逃席,而是在课堂上认真听讲一般:“听你语气,这四年过得倒像是很惬意。” 我苦笑:“我过得如何,你是阿娘近人,难道不知?” 她轻轻一笑:“你的事都是由阿青直接报到陛下那里,我们虽是在御前侍奉,却只知你被幽禁在掖庭,连你到底在哪里也不知道。” 我怔了怔,第一想到的却是阿欢——若真如崔明德所说,那我真是一些消息都没有,还不知她要急成什么模样,毋怪我一出来,她便又是哭,又下这种狠手,恐怕真是担心到了极致,第二想到的方是怀疑:“宫中就这么大,你们真有心,还有找不到的地方?” 崔明德斜眼看我:“倒是有人找过你,不记得是内谒者还是掌事,也未必是真的找你,只是闲时多嘴问了几句,陛下当即大怒,将他连同涉事之人全部杖毙,就是今年的事。” 我打了个寒噤,讷讷道:“也未必就是因为我,许是阿娘不喜欢人打听御前的事罢了。” 崔明德淡淡道:“陛下登基那一年,凡是与皇嗣有些瓜葛的人物,死的死,流的流,无一幸存,不但那一年,前年越王反,新安公主说了一句“本是吾家天下,何以言反”,处绞,驸马弃市,夷三族,皇孙李炜因向皇嗣戏言了一句“我是你阿兄”,被杖八十,降为寿春王,交左卫将军看管,去年尚方监与一位内侍,两位正卿都因私谒皇嗣而被腰斩,宰相刘祎之欲行封驳,被诏赐死,年初皇嗣身边的侍讲学士因错教了一句经义,绞死,皇嗣推说头疼,在东宫修养数月不曾出门,结果又有人因打听你的事被杀——你觉得这是因陛下不喜欢人打听御前的事?” 我知道局势险恶,却不知险恶至此,背上一下便冒出冷汗,左右一看,低声道:“这些话,在这里说…好么?” 崔明德道:“正因此地开阔,反倒可以安心说这些话——再说,还有韦王妃替我们看着。” 我一下转了头,看见阿欢自远处走出一步,冷冷地向这边望了一眼,见我看她,便刻意扭过头去不看我,崔明德平平淡淡地道:“韦王妃有献经之功,又是陛下长媳,近年颇得信重,不过六尚之中,多还是陛下旧人,还有恒山王妃协理,还是小心为上。” 我隐隐地生出些不耐:“这里终久不是说话的地方,有话就快说,说完了好进去。” 崔明德道:“独居四年,二娘的耐性却未见长。” 我蓦地惊醒,瞪眼看她:“你试探我。” 她没有回答我,只是站起身,平静地看了阿欢一眼,阿欢慢慢走过来,看了我许久,又将头转向崔明德,许久才道:“崔尚宫说起往事,却像在说不相干的人一样,谁知道那位被绞死的侍讲学士崔志洵,竟是崔尚宫的同族。” 我想了好一会才想起“崔志洵”是谁,不知他是谁时倒还好,想起来便觉心中莫名一悲,不自觉地去看阿欢,她伸出手来,在我手上轻轻一握便即松开,两眼直直地看着崔明德,目光炯炯:“太平不是独孤绍,你不用这样步步诱骗,该做什么,她自然会去做,不该做的,你说破了舌头也没用。” 崔明德静静地看了她一眼,嘴角动了一动,不知是真笑还是假笑,这会儿工夫贺娄氏又过来,醺醺然扶着两个小宫人,见了我们三个时略怔了一怔,向我与阿欢一一拜过,又向崔明德道:“我以为这里人少,所以特地绕过来,谁知这里人最多,走罢,此地让与贵人们,我们两个到那头去。”一面说,一面对我挤挤眼,自己扯了崔明德就往一头走,我不明所以地去看阿欢,阿欢等她们走远了方道:“崔明德与我有隙,人尽皆知。” 我只好苦笑:“你从前做人那般玲珑,现在倒好,和谁都有嫌隙。”我就不说别人了,贺娄氏那神情,分明还是亲近崔明德多些,所以把阿欢丢给了我——当然这也正遂我意。 阿欢轻轻笑道:“和谁都有嫌隙,所以更容易保得周全。”瞥我道:“论理来说,我同你也该有些嫌隙。” 我略想一想便知她说的是当年那一巴掌,不自在地道:“我并不曾怪你。”怕她以为我不懂,忙忙地又补了一句:“我知道我该怪你,面上该做的我自然会做,我只是…不曾真的怪你。”想她刚才动静那样温柔,来说话时又那样握了握我的手,心中分明还是极牵念我,便觉口齿伶俐,更甚以往,嬉皮笑脸地行礼道:“阿嫂管着宫务,以后托阿嫂照拂的机会还多呢,求着阿嫂都来不及,怎么敢怪罪?” 她横了我一眼,拍掉了我莫名其妙出现在她身上的手——这手真非有意要出现在那里,纯是情动使然——道:“出来太久了,回去罢,好生听崔明德的话,别急着出头。” 作者有话要说:  呃一不留神码到现在,今天先滚去睡了,明天更新应该在白天,晚安_(:зゝ∠)_ 第277章 赐姓 阿欢与崔明德都很了解我。四年幽闭,一朝出来,我的确是有些心急,被崔明德一激、阿欢一抚,方冷静下来,想到刚才竟还在琢磨武承嗣与武攸宁两人既是王爵又是宰相的事,不知不觉又出了一身汗——武承嗣既是亲王,又是宰相,还在谋为太子,是人都看得出来他权势太重,必不能为母亲所容,可这话由谁来说都可以,偏偏不能由我来说。 母亲登基,次年即废除诸李的宗室身份,本来王爵已剩不下几个,而今都降为国公、郡公,宗女除去高祖、太宗、高宗之女外,全部除去品级,改以品级供奉,高宗、太宗、高宗之女,除去安定公主与我,至今只有清河公主尚在都中,却也去了公主之号,改封齐国夫人,李旦改姓了武氏,居住东宫,名虽号为皇嗣,其实既非太子,又非诸王,身份尴尬,还与外界断绝,母亲对李氏防备至此,对我也不可能例外。 哪怕我是她嫡亲的小女儿。 哪怕她已主动将我放了出来。 母亲将我放出来,不仅是因久不相见,心生怜悯,更是因为她需要将我放出来。酷吏可用不可长用,诸武可倚不可长倚,母亲心里清楚这点,默不作声地将我自掖庭中开释,令我正大光明地出现在众人之前,便是要向朝中宣告这一事实。朝中最不乏见缝插针之人,一旦母亲放出这样的消息,自然有人会替母亲去做。这谁是见风使舵的小人,谁是心怀李氏的旧臣,谁又是首施两端、投机取巧的野心家,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上位者扔出了一块石头,想要深入草丛叼兔捉鸡的鹰犬们必定紧紧相随——就好像我只是想出了食堂这样的点子,则无论是宋佛佑这般清介之人,还是冯永昌这等贪财好利的小人都会竭尽全力,想方设法替我做好这件事以求讨好。 我揣摩到了母亲这道心意,也想顺着这心意做一番事业,故尔一出门便忙着布置家务、认识众人、分析局势,却忘了自己刚刚被解除幽禁,又有着这样敏感的血缘关系。 我既是母亲的女儿,亦是李氏的女儿,母亲既防着李旦和诸李宗亲,就不可能不防着我。 我人虽出了掖庭,身却还未是自由之身,所以崔明德和阿欢才要特地来提醒我。 可是“隐忍”“蛰伏”这样的字眼,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又何其难。 不说阿欢与守礼的朝不保夕,也不说我自己因这改朝易代所受的两般对待,只说这漫长四年的拘禁,动静不得自由、连所思所想都不敢任性的约束,便足以叫我受够隐忍的滋味了。 可是事到如今,身不由己。 我猛地生出些颓唐之气,不再主动与人言语,默默地等到宴散,其时已然天黑,崔明德将我送到殿门外,我倒想嘱咐她几句,看着她已有了几分陌生的脸,不知道该说什么,摇摇摆摆地登了辇,将要启行,里面有宫人慌慌张张地跑出来,见我还在,便舒了口气,笑道:“圣人念着公主呢,公主快随妾过去,别让圣人等。” 我见她年不过十四五岁,面容娇媚,声音娇娆,又极眼生,便看了崔明德一眼,崔明德淡淡道:“这是御前供奉,同五品徐长生。” 徐长生笑道:“公主唤妾长生便是。”却直引我转去了母亲寝殿,随之入内,母亲已洗漱停当,披着中衣,一手支着侧躺在榻上听婉儿念诗,见我过来,便慢慢坐起:“过来。”将我召到身侧,挨着她坐着:“今日颇有些好诗,她们传诗进去时你不在,让婉儿念给你听罢。” 我听见“你不在”三字,心中一紧,半笑道:“昨日看她们烤鸡翅,没忍住多吃了几只,肚子不舒服,到今天也没好。”一面说,一面装模作样地去捂肚子,母亲见了,也伸手在我肚子上一拍,许是觉得上面的肥肉捏起来舒服,顺手多揉了几下,才笑道:“听他们说,你在家里折腾一个什么‘食堂’,要让上上下下的人在一起用饭?” 我讪笑道:“我见她们每日要等人送饭,实在是麻烦,而且有时路途遥远,有时又因事耽搁,吃不到热的,也怪可怜的,越性就大伙都定了时间,定了地方,都在一起吃——这事还只初议,没定下来呢,阿娘就知道了?” 母亲一哂:“你久不回家,一回家就四处找人选地造屋,又去打探人家做宴席饭食的买卖,闹得全神都都知道长乐公主弄了个新物什,已是好几人在我这里提过,连大臣们都隐晦地说过一句,说你这样,未免不合尊卑体统——我怎么不知道?” 我头上一下便冒出汗来,心里恨这些老古板多事,还只能忙地站起,躬身叫道:“阿娘…” 母亲一手抬起,将我未说完的话拦住,复又牵了我坐回榻上,轻轻笑道:“你不必着急,朕已驳了他们,这是你的家务,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朕只是觉得这法子新奇,叫你说来听听,这个食堂到底是怎么办法。” 我见她确无恼怒之意,慢慢坐回去,斟酌着道:“也不是什么新东西,不过原来是四处去领饭,总有个你多了,我少了,或是冷热之类的纠纷,管着也不方便,儿想着,不如用一份一模一样的容器——就是盛饭的物件,将该多少荤,多少素,多少米,多少粟,都分得清楚,再叫所有人都到一处吃饭,如此不但可免去许多贪墨贿赂,还省得他们见人下菜,短缺克扣。儿已算过,原本府中按等次月给粟面米麦钱帛做饭,三五日才能吃到一回肉,如今人人一日两顿有肉有菜,预计的花费,却相去无多,儿这里正好有他们呈送的办这些事的札子,阿娘若不嫌格式芜杂,可纡尊一观。” 有宋佛佑在,原本府中管得便很有条理,贪污之事不多,前后花费相差无几,与其说是因这食堂,倒不如说是因裁撤了许多人所致。我的心意,最主要还是想让家里的人吃得好些,从前在大学食堂,顿顿能吃到肉,还总觉得吃不饱似的,现在这些没品级的青壮年,无分男女,日日吃的,却只有饼面粟麦,为人奴仆的还可讨些主人的剩饭,庄户农丁,却真是什么都没有。我倒也不是纯是好心,多少也有着收买人心的意思,且我被禁四年,这些人也跟着我担惊受怕,若不安抚一下,实在说不过去。若将我这公主府当做一个公司来经营,改善伙食便是最容易也最便宜的提升员工幸福感的途径了 母亲自我手中接过那一张写得不甚整齐的札子,瞥了一眼便交给婉儿,婉儿便念道:“第一,选邸西南空地修食堂…”看我一眼,我笑道:“下面人不大识字,写的不好,阿娘若想知道,儿再誊写一份进呈御览。” 母亲挥手道:“算了,办都没办,也未见就成了,等你做好了,若果能除贪墨克扣之弊再说罢。” 我正巴不得她不追究此事,恭声应了,见母亲似有疲色,委婉告退,母亲道:“天晚了,驾车不便,你就宫中住着也好。”略停了一停,又道:“你大约还不知,改元以后,你阿姊与三郎都上表请赐姓武氏,朕已准所请。” 我笑道:“儿早便想随阿娘的姓氏,只是一向养病,未得上表的机会,如今病好,亦请阿娘赐儿姓武。” 母亲含笑看了我一眼,故意不给准话,只道:“你若真有诚心,回去好好上一表章,朕见了表奏,再考虑考虑。”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yesterday扔了1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6-12-26 00:39:02 迟迟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12-27 14:44:53 木宝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12-27 18:25:50 读者“迟迟”,灌溉营养液+32016-12-27 14:44:53 读者“懒猫淼淼”,灌溉营养液+12016-12-27 00:23:07 读者“无名无名尽”,灌溉营养液+602016-12-26 08:19:50 读者“苏洛”,灌溉营养液+12016-12-25 22:16:27 读者“不在服务区”,灌溉营养液+102016-12-24 23:03:42 读者“三生石上常相思”,灌溉营养液+12016-12-24 22:42:10 第278章 小 母亲并不是开玩笑,她的确等我认认真真地上了表章,恭恭敬敬地在宫中侍奉了好几日,才准许赐姓之事,随之而来的还有李旦封周王,与我一道食实封三千的旨意。 武、李两氏的人都发了疯。武承嗣似乎认定母亲将李旦自皇嗣降为周王是默认了他皇嗣的地位,四处奔走,活跃得连我身边的人都知道“魏王近日大出风头”,李氏旧臣们具体有哪些我并不知,然而好几位我有些眼熟的、确知他们与武承嗣不睦的大臣都借着元旦的机会,派人向我递了名帖,送了之前从不曾送过的节礼,内中便有崔明德向我提过的李昭德。 我安安心心地收了礼物,亲写了几道回帖还礼,大多数人收了我的回帖也便罢了,李昭德却又写了一道回札,附上了长诗一首,不过是惯例的唱和之作,文采还算不错,却没什么出奇的句子,只是我头一次遇见有人向我和诗,颇觉有趣,本想寻崔明德替我代作一首回他,一转念,却袖了诗,乘着陪侍母亲游上阳宫复道的机会笑向她道:“儿有事求阿娘。” 彼时母亲正扶栏眺望远处奉先寺,闻言只道:“什么事?” 我将李昭德的诗札取出来递给她:“中宪李卿写了首诗,儿想请上官承旨代作一首回他。” 母亲此刻方回头看我,也不动手,只眯眼看了看我手中的札子,将诗念了几句便笑:“又不是什么大作,随便找个人写几句回他就是,还特地求到我这里。” 我道:“儿品不出大作不大作,只是觉得词句华丽严整,怕露了怯,再说又是头一回有人送诗过来,总是郑重些。”想起近日在母亲面前得宠的都是些十四五岁爱撒娇的小娘子,便也厚着脸皮牵了她的衣袖:“我于韵律一窍不通,阿娘又不是不知道,就让人替我写一首嘛。” 母亲好笑地道:“替你写一首,不过应付一时,日后总有人再向你投诗和文的,难道你次次都要求到宫里来?你以为朕这里是什么?专替人捉刀的铺子?”却任我牵着袖子,似并不讨厌我这装嫩卖傻的行为,再被我求得烦了,便指着同列在侧的阿欢道:“你自内书堂中选一二人,送到她府上,日后专一替她做这应和之事。” 阿欢道:“说到诗文,宫中最好的自然是上官承旨与崔尚宫,崔尚宫手下张、郑二人,亦有才名。不过郑氏是罪没之人,不如张氏来得妥帖。” 母亲挑眉道:“郑氏是何罪入宫?” 崔明德瞥了阿欢一眼,躬身道:“她本姓裴,丈夫坐郑朗逆案流放,死于道中,因她怀有身孕,经州县上禀,敕赦免流,没入掖庭,妾则因她识字能文,选做了局中编校。” 母亲偏头想了一回,道:“是叫做裴兰生么?”待崔明德点头,便笑道:“你倒是念旧。” 崔明德面色不变:“宫中识字之人不多,能识经义者更少,她又非逆案正犯,妾以为可用。古人举贤不避亲,不讳仇,妾亦不过遵循此义,照章办事罢了。” 母亲颔首道:“她既曾与你们同学,倒是好人选,就是她罢。”看我一眼:“你可满意了?” 我故意道:“裴兰生擅书判,不擅诗文,只她一人怎么够?” 崔明德轻咳一声,道:“天下尽多能士,公主若真有心,可延请一二文士在府,专司往来应和之事,不必只看内书堂的人。” 我道:“一则我是女流,往来应酬——尤其是入宫时——总带着男子,似不大方便,二则我这里庙小,也请不来什么大才,横竖阿娘这里人才济济,匀一二人给我也没什么关系…” 话未说完,被母亲一瞪,便改口道:“兰生很好,就是她了。”念及往事,忽地又想起从前那一群小娘子来,韦家两个、兰生、阿敏、崔二都确知下落,却不知房家两个与王家两个如何。 房遗则算是最早依附母亲的那些人,倒是在三品位上干到了老,几年前病殁,还得赠了司空,有二子皆做着上州刺史,可见圣眷依旧,然而他的女婿们却未知如何。王氏虽素为母亲所厌,毕竟是大族门第,也未见得就差了——再差,总也差不过兰生去罢? 母亲多半也与我想到一块去了,向我道:“从前你们那些人,到而今还能聚得四人,倒也是有缘,你不要薄待人家。”又看崔明德:“我记得独孤敏已成了亲?有子女么?” 崔明德道:“已育有一子一女,都在洛南公府抚养,子名忠,随洛南公姓氏。” 母亲道:“既随了独孤元康的姓氏,恩荫之事便不要忘了。” 崔明德躬身一应,表示记下,正要退开,母亲又想起什么,笑着开了口:“独孤敏已诞育子女,独孤绍却至今尚未成亲?” 崔明德道:“独孤郎将身在军旅,不能如寻常女子一样操持家务,所以于亲事上有些难处。” 我分明看见阿欢面上现出些促狭之色,轻轻上前笑道:“洛南公一生戎马,为国尽忠,独孤绍亦是尽心为国,若因此而耽误亲事,倒显得国家寡恩,陛下阖不为之赐婚,以示荣宠?” 无论古今,提亲论媒之事似都是女人们的心头爱,母亲左右这些大大小小的女官近侍一时都鼓舞起来,纷纷凑趣道:“王妃所言极是,陛下可要为独孤将军选一佳婿,方不辜负忠臣。” 母亲亦是兴致勃勃,含笑道:“你们不要只顾着说,有好的人物,自管荐上来,待朕见过,才好择选。” 我暗暗替独孤绍捏了把汗,又怪阿欢多事,偷眼瞪她,她假装没看见我的眼神,自顾自地向母亲提议:“百年才出独孤将军一人,又是陛下赐婚,她的夫婿虽未必是五姓中人,也必要是清望大族,最好三代中都是官身,自己也要通习武艺,年纪没甚所谓,性情倒要温和些,崔尚宫与她有些交情,私下里可以先去问问,看她中意什么样的人选。” 崔尚宫明德看了她一眼,半晌才向母亲道:“陛下如有意,妾便先去向独孤郎将打探一二,只是此事不仅牵涉闺誉,还干系朝中大臣,请陛下及左右诸位,千万保密。” 母亲兴致绝高,笑道:“依你。”看我一眼,顺口吩咐:“这事交你和太平去办罢。” 我喏喏而应,见崔明德退到一旁后右手两指慢慢捏住她自己的衣袖,猛地用力,指节先红后白,霎是吓人,再看阿欢在旁笑得既甜且欢,只好苦笑。 作者有话要说:  太平:宝宝心里苦/(ㄒoㄒ)/~~。 独孤绍:宝宝心里才苦/(ㄒoㄒ)/~~。 崔明德:…我不苦,我只想打人。 阿欢:我也不苦,我只是单纯想看别人苦。 以上均属胡编乱造,并不代表正文人物心声。 by今天也没吃药的精分允。 注释: 中宪:唐人非常喜欢用别称,御史中丞别称中宪、独坐。 第279章 邀约 出来时我特地与崔明德同行,一路上等她开口说独孤绍之事,她却只是一直沉默,待到宫门分别时方叫住我,提的却是裴兰生:“今日时候已晚,明日再知会掖庭局,让他们送郑氏到二娘第中。” 我道:“以前便听阿欢提过,也辗转叫人关照,却未得与她相见,明日既是她来,我便在家里设一席,连你和阿绍在内,我们四人一道聚一聚如何?你得空么?——正好也议一议阿娘交代的事。” 崔明德看我一眼,慢慢道:“二娘相邀,我自无不应之理。明日又是独孤绍休沐之日,想必她也没事。” 我眼盯着她看:“是么,那明日便劳烦你探一探她的口气,看她可已有了心仪之人?”时隔四年,不知独孤绍对她到底还有没有意思,倘若情意已淡,那么早些了结也好。 崔明德不肯直接答我的话,却道:“有一事要提醒二娘,兰生当年举家流放,受狱吏欺压,为保清白,引刀自毁了容貌,到现在常年戴着帷帽,二娘若见了,不要惊讶。” 我怔忡片刻,暂时忘了独孤绍的事,重复道:“自毁容貌?” 崔明德淡淡道:“她一向恪守妇德,丈夫既殁,本拟自杀殉节,因为怀着身孕,所以忍辱偷生至今。也正因她容音不雅,所以陛下虽屡次下诏自内廷中拔擢人才,却只能在内书堂做个编校。”知我想问什么,又道:“她生了一子,养到两岁,登为官户,送到教坊抚养,而今在张四娘那里学徒。张四娘已告以老病,专一只管着年轻乐人,也养了三四个义女。” 我挑眉道:“是阿绍托的人?”见崔明德微微颔首,略觉羞惭:“我说是照拂,却是什么人也没帮上,还是要靠着你们。” 崔明德道:“也是因你曾嘱咐过,所以掖庭才肯痛快给人,不然宫中衣紫、绯者何止上百,凭我一人,怎么轻易讨得到她?” 我道:“大伙自小相知,也不必说这些场面话,能帮到的地方彼此帮一帮,这一时我顾不到处,你或阿绍,或阿欢想到,又或是你们一时想不到,我去做了,都是一样,也未必就一定分出个谁帮得多,谁帮得少——不单是兰生,你或是阿绍若有事,也是一样。” 崔明德垂了眼,平静地道:“洛南公在一日,陛下或迟或早,都会想起阿绍的婚事,此事既已避无可避,又何必多费心神,徒劳无益?” 我看着她,不知为何想起了从前她与我们一道坐在廊上,荡着腿听阿杨讲故事的时候,那时的她也常常是这副冷淡的神情,可是言行举止间总是忍不住要露出些少女的稚气,短短数年之间,那个偶然流露少女心的崔二已经不见了,宫中留下的只是一位崔尚宫,与韩剧或是随便什么剧中那些梳着古板的发式,说话一板一眼的老成嬷嬷们简直如出一辙。 我相信,倘若她没有这么年轻便做到尚宫之位,得以参赞朝政、筹划国事,宫中虽是险恶,却也绝不至于将她磨成这个样子。如今女主当政,崔明德做不了后宫,不能靠着外戚这途径提拔家族,而以崔氏之族望,若非后妃,一个女儿在宫中受宠或不受宠,根本便没什么影响。是以当初崔峤所求,亦不过是让她入宫,远离纷争,曲结人心,以她之家世、人才,实在不必将自己逼到这地步的。可她偏偏将自己迫到了这地步。 这样汲汲营营,若说只为家族,任谁也不会相信。而阿欢虽一向总爱做些险事,其实心中自有分寸,忽地说出这样的提议,也着实有些耐人寻味。 我笑向崔明德道:“如此,明日我便禀过阿娘,请你与兰生一道去我家小酌一二。”打定主意要先于崔、裴二人之前寻独孤绍探一探,却见崔明德微微睁圆了眼道:“其实二娘身为公主,又已是这样年纪,邀一二亲友、设一二小宴之类的细务,未必要事事向陛下报知。” 我心中微动,将她这话品了一品,轻轻笑道:“好。”转身登车,先不回家,却向北侧玄武门屯兵营去。 到时已是薄暮时分,各处都已收了营,只有来来回回巡逻站岗的人。天子禁卫,看着个个恭敬,规矩却着实森严,独孤绍的营房更是如此。 我派了内侍几层通报,方将她自内里请出来,她着了男装,只是头上幞头改为红巾,身上是浅色单衫,前后下摆都掖在细布腰带里,一臂上衣袖高高挽起,腋下还夹着一只皮毬,足下穿着鹿皮小靴——自红巾至单衫全被汗水浸透,衣料紧紧贴肉,勾勒出绝佳的形状,一走出来,便有左近的校尉嬉皮笑脸地道:“独孤将军踢毬怎么没叫我,我最喜欢看独孤将军的毬…”话音未落,被独孤绍单手一毬掷过去,两手背在身后不动,右膝一提、一顶,足尖再一勾,将那毬斜斜一踢,正往独孤绍的侧面飞来。 独孤绍轻轻一哂,右足点地,极快扭身,将那毬以数倍的速度踢了回去,再落地时人又继续面向这头,慢悠悠地继续走:“等你先练好怎么踢到毬再说罢。” 那人因毬飞回去极快,两手两脚跳起都未接住,却也不恼,只笑嘻嘻道:“你又不在衙署待着,偷偷跑来踢毬,仔细大将军看见,罚你上更!”自捡了毬,被周遭众人一阵哄笑,又嘀嘀咕咕地说了几句“败在独孤十六手里,算不得败”。 独孤绍笑着摇摇头,走到我跟前,将我上下一打量,手伸出来,似想将我肩膀一拍,最后却只拱了手道:“你出来了。” 我对她笑:“前几日事忙,也没空寻你。明日因裴兰生要到我第中,我设了一宴请她,想让崔二和你作陪,正好许久未见,一起叙叙旧,你意下如何?” 独孤绍怔了怔,喜道:“兰生派到你府上了?那是要好好见见,明日什么时候?” 我道:“总是午后罢,你若不嫌弃,早些来也好。我们先去外面逛逛——我已有好几年没见着天津桥的模样了。” 独孤绍笑道:“明日休沐,早上我就找你去,天津桥现在比先更热闹了,有好些新开的酒肆,一家里请的倭国的女乐,弹唱甚妙,还有一家羊肉绝好。” 我见她意兴甚高,颇迟疑了片刻,便未将议婚之事说出口,只叮嘱道:“那你一定早些来,我久未见你,着实有话要同你说。” 她一口应着,因那毬被几个长上踢了一圈,又踢回来,便顺手接过,捧着毬向我一笑:“你而今技艺如何?要不要与我们踢会毬再走?早过了视事时候,又已换过班值,不妨事的——都是自己人,不会将你与我们踢毬的事传出去的。” 我掂量自己技艺生疏,兼之久不运动,有些虚肥气弱,贸然下场,徒惹讥嘲,便一口婉拒,车行时自窗中看去,见她已与一众备身、长上、校尉嘻嘻哈哈地踢着毬,笑闹成一团,显然与这些兵汉处得都不错,不免一笑,关窗时抬头一瞥,见城门旁远站着一个红衣身影,看身形竟有些像是才与我别过的崔明德,凝神细看时,那人却又早已远远地消失在城门中。 第280章 兰生 说是与独孤绍出去玩,结果次日竟下起了雨,天一下便冷了,我大早在被窝中便已感受到那股寒意,在床上挣扎良久,终是没能起身,蜷在被中问仙仙:“叫人去看看阿绍出门了么?若是没出门,我再睡一会。” 仙仙捂嘴直笑:“这么巧,独孤将军早上也派人来,说天冷,又下雨,不好出门,她等午初再过来。” 我放心地躺回去,仙仙见我单只是赖床,不像是要睡觉的样子,又道:“早上宫里七娘子来了,送了四件衣裳,说是自己宫里做的,还有一封书信,是说昨日的什么事。”听我说要看,便走出去,不一会几个人拿了一大包衣服进来,颜色倒是搭得很合适,只是看着都是单衣,花花绿绿的,像是春天的衣裳。我本来还想试一试,正预备叫人快把炭盆点上,仙仙将那衣裳一展,翻开里面给我看,才见原来都是绒里的——外面做得极精细,用的也还是单衣的布料,只是里面多了一层厚厚的毛绒内衬,不知用的什么毛,有黄褐色的,有灰黑的,最难得的是虽然夹了绒,做得却不像时下冬衣那样臃肿,且毛皮上没有再缝一层布料,穿着时可以直接碰到软绵绵的毛,想想就暖和。 不必我开口,仙仙已将这衣裳好一阵夸:“不知怎么做到的,这毛又松又软,一些也不扎人,做中衣穿也好,二娘试试,若是合身,今日就穿上罢。” 我听她说到“合身”,方想起我又长高了,这衣裳非短时可成,若是照着她记忆中我的身量而做,不但会短,而且太瘦——若是因我太胖了穿不进去,岂不是丢人? 在床上滚了一圈,闷闷道:“衣裳放在这里罢,我现在不起来,一会再穿。”不等人劝,便将头闷在被子里,待她们都退出去,才下地拿了一件,悄悄一裹,竟是不大不小,正合我身——她也不太喜欢极宽松的衣裳,觉得那些显不出腰身,所以只要是她替我选的,都是正正好好的修身款式——里面的绒毛又干燥又柔软,我这身体算是绝娇气了,贴肉穿着,却也没觉出一丝尖刺或瘙痒的感觉,细细一看,原来是衣裳还是有两层,外面照例用着绸、缎等料,里面是绢布内衬,内衬上不似时下多数衣裳那样皮毛不分,而是去了皮,单收了细软的绒毛缝在上面,所以又轻又软,还没有毛皮的臭味,这样的衣裳,专吩咐尚方叫人去做,已不知要费多少人手,她自己宫里做的,只怕一年也做不了一件。 我心念一动,将四件衣裳都翻开,发现只有两件有改过的痕迹——不过略放宽了一寸,用花纹遮掩,不细看根本看不出来,衣袖也改过,只宽了几分,却正是这几分才使肩、臂都能灵活自如——看来这四年中,她在宫中混得还不错。 我穿着她送的衣裳起了身,又拿了她的书信看,信乍看倒是没什么,纯是客套语气,说了她所知道的与独孤绍年齿家世相配的四人,再配以骈四俪六的夸赞之语,只是这四人中有两人都姓武。 我见了信方知阿欢打的什么主意:程务挺以附逆裴炎赐死、黑齿常之被母亲派人至军营斩杀、李孝杰以谋反弃市…先帝与太后垂拱时的名将相次被杀,今年刘仁轨又年老病逝,军中有威望者只余独孤元康一人。母亲对独孤绍的破格提拔,百官又对独孤绍以女子之身常驻军营的格外容忍,这其间出自对独孤绍本人才干欣赏的部分恐怕在其次,多半还是看在独孤元康的面上,所以明明边疆多事,独孤绍却一战之后便再也没有出征的机会,而元康明明已有了独孤忠为嗣孙,母亲听阿欢提起独孤绍的婚事,却依旧兴致勃勃。倘若武氏没有适龄的人倒罢了,偏偏武氏之中还有两位堪与独孤绍匹配的人在,母亲见了这样的名单后会做出怎样的选择,简直是一目了然的事。 独孤元康不是崔峤,母亲也不是先帝,若真下诏赐婚,元康是万不会冒着风险抗旨不遵——当年崔峤也不敢在明下诏令后抗旨——若他能活到李氏重新秉政的时候,大不了再让独孤绍和离或者改嫁,若是不行,一个女儿也总及不上一家一族,这是本朝许多人通行的做法,但是对独孤绍来说,却是十年辛苦一朝断送,无论是她的功名事业,还是她对崔明德的感情。 最讽刺的是,无论是数年以前,还是数年以后,选出一个老实可靠的人乖乖出嫁才是独孤绍最安稳、最好的选择,也是常人眼中能替她做到的最好的打算。只不过数年以前,面对诸多青年世家才俊尚不肯妥协的独孤绍,数年以后,真肯束手就缚,从这些年过三十、不是丧妻就是名声不佳、还牵涉到诸多利益纠纷的人中选出一个“老实可靠”的,乖乖放弃自己好不容易挣下的军职嫁人么?何况她还是在这个时代里背着“在男人堆里浪荡了好几年”名声的人。 我穿着阿欢送的衣裳,望着上面平整细密的针线,又拿着她的书信看了又看,半晌之后,终于下了决心,唤了人来:“今日宫中派来的郑娘子是陛下亲赐,为我文书参赞之用,不可以寻常宫婢待,你们记得单为她列一处院子,俸料人手,拟于宋佛佑。今日本为她设了一宴,崔明德与独孤绍也会来,只是忽然转冷,我似有些咳嗽流涕,怕搅了宴饮兴致,就不去了,请宋佛佑替我陪陪她们。她们若不嫌弃,随意在第中游乐相谈,不必拘束——崔明德与独孤绍两个都是常来往的不必说,兰生…阿郑是我儿时旧友,多年不见,让宋佛佑好好陪陪她,视时候将府中定例一一向她说明。” 仙仙便是这点好,不该问的绝不多问,该问处却绝不少问:“郑娘子新来,是不是将府中歌谣等摘抄一份给她,另外请管人员、府库、支取、门房、巡视、庄园等各处的几位都与她见一见?” 我点头道:“你将她该见之人与该知道的事列一详单,该由何人在何时向她解说何事,视她职责所应知、应见、应熟悉的人又有谁,全部都列清楚,我看过之后即编成表格——就是这样一横一竖,横着写某时、见某人、在某处,竖着写具体的事项,如此我看一眼,就知她此时该在何处与何人会面,又知她已与谁见过,还未与谁见过——手抄三份,一份给她以便按表寻人,一份给我以便我知她行踪,一份交给宋佛佑留存。日后第中凡进了新人,或是有管事拔擢,都可照此办理。” 想到这个,忽地又想起来我可以将“组织关系图”这种东西在府中推广,其实也不过和家谱类似,只是将直系父母改为直属的上下级关系罢了,这样一来职责关系都看得清楚明白,各人各对自己的上司负责,为免营私舞弊,还可以设定双线上司,譬如一个庄园的庄头管着庄中所有的库仓、人事、支取、监察等人,但这些库仓、人事、支取、监察同时又定期向府中总的库仓、人事、支取汇报,只是这样一来,府中人事又要大改正,上上下下牵涉的利益细节非同小可,不过也没关系,只要找一方正严谨又熟悉这些事的人,叫他写个条陈再交几大管事公议即可。说到方正严谨我便想到宋佛佑,只是她已俨然是我府中第一人,其余人卖她面子,纵是她想的有什么不妥,也未必就肯指出来,再说她事情已经够多了,未必管得过来这个——兰生倒是最好的人选,她出身官宦,嫁在官家,又在掖庭待过,这些细务职司等事知道得很清楚,又是外面的人,没有根基,对府中原本的职司划分亦不会有什么成见,且她虽做过我的伴读,却未认真见她办过什么事,正好借此试试她的深浅,若能办得有理有据,从此也不担心其他人不服她。 我一面想着,笑眯眯地唤了仙仙回来:“你排表的时候,把我排在第一个,明日早上,我要和她好好谈谈。”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二平:手下管着六百多号员(奴)工(仆),还是不能跳槽生杀予夺的那种,企业还不会破产…让本公主突然有出任CEO迎娶白富美的错觉~ 阿欢:白富美是谁?站出来,我保证打死她。 二平:…… 公主府人众心声:“论有一个酷爱折腾的老板是什么感受”。 第281章 青梅(五) 长乐公主的家奴到军营里来寻人时,独孤绍便已觉得有些不对了。禁卫与后宫间忌讳颇深,虽屯守宫门,却绝少与这些进出的贵妇人们言谈。李二自己也知道这道理,平日进出,若远远见了,不过略一点头而已,忽然将自己叫到车前说那一番话,虽说是因旧友情谊,到底是惹人注目。何况这人才刚刚被从掖庭中放出来,再是大胆,也不至于到这地步罢? 等她听宋五百嬉皮笑脸地说“方才有一位绯衣的白细内人在城门处望你,不是承旨的服色,倒像是六尚中人”时,奇怪的感觉便更甚。独孤绍本想再向李二打听打听,想起明日便要见面,就又忍住,结果晚上怀着疑惑入睡,又做起了久不曾做的梦。 倒不是噩梦,多只是些零零散散的回忆:第一天入崔氏族学,见到崔明德时的惊艳;游春时见到小蛇,满心欢喜地捡起来玩耍,却惹来一片惊吓的不解;在午后灿烂的阳光下趴在桌上入睡的惬意;和胡儿打架打输了,伤了脸,躲在家里不敢上学的羞恼;听前来探伤的崔明德出了“步战不如马战”“力敌不如智取”主意时的欢喜;背着两家长辈,悄悄翻墙去崔家,怂恿她与自己一起上街打架时的心虚;留宿在崔家,半夜爬到崔明德床上,说了一夜悄悄话的狎昵;教崔明德射中第一箭时油然而生的骄傲;共同许下“来日定教男人们看看,他们能做的事,女人也一样能做”时的坚定;还有长清的刀兵。 独孤绍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在做梦,也喜欢这样的梦。回忆在梦中总是更清晰,年少时所未曾察觉的那些细小事,在梦里重现时却总能被她一眼看见,譬如崔明德那些小小的、不易察觉的喜乐哀嗔,两小无猜时屋中院中有意无意间生出的耳鬓厮磨,又或只是指尖触碰时那一点若有若无的温柔缱绻。 那分明曾经存在过的情意,到了如今,却是越来越虚无缥缈,缥缈到独孤绍都已不确定,自己违抗父命,苦苦坚持到而今,到底是为了什么。年少时曾那么坚定相信过的心意,又到底是为了什么。 独孤绍叹了口气,已到了练骑射的时候,却生出些许倦怠,待听见窗外下起了雨,倦怠之情更甚,侍儿们还如往常那样来喊她,她却懒洋洋地躺在床上,分毫不想起来:“今日不舒服,不起来了——等天亮了,派个人去长乐公主那里说一声,说我午后再过去。” 上次她不肯早起,还是长清之战后挨了打、在屋中养伤的时候,再向前找,大约就要推到十岁之前了,怕这十余年难得一见的奇景惊到侍儿们,还特地嘱咐了一句“不要让阿耶知道”,话音刚落,却见前面有人匆匆而来,以为是父亲召唤,唬得自床上一跃而起,谁知来人却道:“庐陵王妃那里来人,说是有体己话要问六娘。” 独孤绍与韦欢没什么交情,因崔明德与她交恶,甚而还有些疏远,忽然听说她派人来见,益发疑惑,礼数所在,也只能穿着整齐,到前厅时,发现随行的宫人内侍与自己的家人侍儿都在外面站着,厅中只有七七一个人。 七七见了独孤绍便站起来,满面微笑,言辞谦卑:“我们娘子有话想问独孤娘子,因是女儿间私话,所以冒昧请他们在外等候,娘子毋怪。” 独孤绍看了她一眼,客客气气地道:“哪里哪里。是什么体己话,值得你特地跑一遭?” 七七命人关了门,又在屋中来回走了一圈,将屏后窗边都看了一遍,才慢慢笑道:“出来不易,我也不同娘子客套。我们王妃说,陛下起意要为娘子赐婚,命长乐公主与崔尚宫主办此事,我们王妃也物色了些人选,因怕选得不合娘子的意,所以特命我将这些人选送与娘子过目,若是好的,再进给陛下,若是不好,就不必叨劳御览了。”一面说,一面已袖出一封书信,独孤绍接过一看,便变了脸色:“武氏。” 七七道:“千乘郡王武攸暨丧妻、河内郡王武懿宗未娶,二人俱是宗室之亲,天子信重之臣,千乘王相貌堂堂,人品端方,河内王样貌上略亏欠了些,却也是武将出身,两人年岁都正堪匹配,娘子如有意,可以向我透漏一二,我回与王妃知道。” 独孤绍眯眼看她:“我的亲事,陛下还未与我阿耶说过,王妃怎么倒先与我说了?你说是奉命出来,拿给我看的却是给长乐公主的书信,又是何意?” 七七笑着将信从她手里取回:“正因陛下还未向洛南公明说,所以王妃命我顺道来府上探问探问,打听打听娘子的意思。虽说已有崔尚宫奉命探问,但王妃与她毕竟往来不多,偏偏两位郡王又分在宗亲,王妃身为新妇,总要问清楚才好——我还要去长乐公主处送信,就不和娘子多说了。” 独孤绍品出些意思,两眼直勾勾地盯着七七看:“你们王妃只叫你交代这些话?没有别的了?” 七七只是笑:“王妃说,独孤娘子又不是第一次遇见这种事,自然会有决断,不必她多说,不管独孤娘子的决断是什么,她与长乐公主都一定尊重独孤娘子的意思,娘子若有需要帮助之处,尽管开口。” 独孤绍笑道:“她这么说,问过长乐公主的意思了么?” 七七微笑:“我们王妃与长乐公主之间又何必这些客套?王妃说是,长乐公主也就说是了,长乐公主若提到王妃,也是一样的。” 独孤绍心中一动,斜眼去看七七,七七笑得甚是灿烂:“话已交代完,我真要走了,独孤娘子好自为之——今日之言,都是小女儿私事,既涉独孤娘子清名,又涉二位宗室郡王,若非紧要之人逼问,万毋泄露,告辞。” 作者有话要说:  呃发现我搞错了补更新的时间,今天一更,明天再双更~ 第282章 青梅(六、七) 崔明德听到长乐公主说不出来相见时竟难得地松了口气。不单是因为没了她说话更方便,也是因为这位长乐公主终于有了身为公主的自觉。 无论是从前李唐,还是而今的武周,宗室中虽也不乏平易近人之王公,却也不过是与人写信不称“孤”而曰“仆”、见人不拘虚礼,甚少有人能真平易近人到长乐公主这样的。有时崔明德甚至觉得这位公主一点也不像是公主,更像是无官无爵的民人家的女儿。时人重门第家世,刻意的纡尊降贵可称之为礼贤下士,真将自己当做平民,却未免遭人轻贱。 幸而她终于是懂了。 崔明德默默地扯了扯嘴角,将目光投到独孤绍身上,看见她端起酒杯,又饮尽了一杯。 崔、宋、裴三人都不是多话的人,这席面本指望独孤绍一人热闹,谁知她一来就只是喝酒,闹得一场接风宴冷冷清清,连宋佛佑都看不下去,没话找话地说了一阵,实在无法,只好叫了乐人来助兴,才算添了些人声——却还是尴尬。 崔明德微带歉意地看了裴兰生一眼,刚想起身替她斟酒,却见裴兰生道:“妾身初来,府中方位不知,能否劳烦宋娘子引妾四处走走,认认路?” 宋佛佑看了崔明德一眼,点头道:“二位在此少息,妾带阿郑四处走走。” 独孤绍没有说话,只有崔明德扯了笑,客客气气地答应,眼见着两人出去,连屋中侍儿、乐人们也忽然就退出去了,便将坐席挪到独孤绍对面,昨夜思量了一整夜该如何开口,真见了面,一向善于说服人的崔氏小二娘却又没了言语,只能低低唤了一句“阿绍”。 独孤绍闷闷不乐地倒了一杯酒进嘴里:“我知道了。” 崔明德一些也不觉惊讶:“长乐公主?”见独孤绍摇头说“韦四”,方微微挑了眉:“她倒是管得宽。” 独孤绍看了她一眼:“她告诉我,与李二告诉我,或是你告诉我,有什么分别?” 有什么分别?不过多卖你一个人情,再多给你些思考对策的时间罢了。 崔明德心中苦笑,以为自己的脸上也一定是这样的神情,然而在宫中久了,心中与脸上早已是两样天地,心中再是惊涛骇浪,面上竟也是波澜不惊:“你的意思呢?” 独孤绍自鼻孔中哼出一声:“数年之前,你们要将我嫁了,最后如何?数年之后,我的心意也同那时一样,未有分毫改变。你们若要逼我,我…大不了再投到边疆去,宁肯战死,也不要嫁人。” 崔明德看她:“数年之前,你违抗的只是父命,擅自投军,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挨了一顿打,数年之后,你违抗的却不止是你父亲,牵连的,也并非你一人一身。” 独孤绍垂了眼:“若是这样,那我也没别的法子,只好趁着旨意未下,先行自尽了。” 崔明德没想到她这么快便把话说到这地步,虽知这话只是说说而已,却依旧蹙了眉,略带责备地道:“你说得倒是轻巧,你阿耶已经年过七旬,日益衰迈,你这一去…就不怕他一恸之下,身子受不住?” 独孤绍猛地抬了头,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崔明德,崔明德此刻才见她两眼通红,眼中蓄满了泪水:“我已连死都不顾了,还惦记这些活人作甚?” 崔明德两手一抖,赶紧将头低下去,深吸一口气,方道:“这话也是韦欢教你的么?” 崔明德听见砰地一声巨响,抬头看时,发现独孤绍将几案掀翻,向前一挪,便近在崔明德身前,她手中握着一柄弯刀,刀尖戳在心口,因刀锋极利,虽未用力,却已戳破了衣衫,绽破处不甚遭受日晒,露出的一小片肌肤莹白如雪,被刀锋划出极细的一条,有鲜红的血线自里面慢慢渗出来,汇在一处,变成一滴鲜艳的红色血珠,缓慢地流过胸口,到□□时略停了停,晃一晃之后,猛地坠进了衣裳里。 独孤绍笑得甚是灿烂:“这话不是她教的,是你教的。你与我许过愿,日后我们一道做大将军、做宰相,我们要一起向天下人明证,凡是男人能做的事,我们也能做到。你向我说,谁若做不到,谁便不配为大女子,无颜面立于世——我已做了我能做的,你呢?” 崔明德叹了口气:“当时不过是为了安慰你,所以信口胡说了几句,你倒还记到如今。” 独孤绍冷冷地望着她:“你不是也记到而今了么?” 崔明德抿了抿嘴,道:“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无论是朝堂之事,还是兵戈之事,都并非儿戏,你亲历长清之战,应当知道这些道理。” 独孤绍道:“我自然知道这些道理。长清之战,我带着三十二人冲锋,活下来的,不过七个,其中一人断腿、一人断手。我父亲南征北战,未尝有过一败,军中号为名将,到老来也总和我说,这一生再也不想打仗了——可是若问他当初后不后悔,他却总是摇头微笑。世上哪有十全富贵,你我既身在这样的家中,若想要世家之尊荣,自然也要承受世家之繁责,这还是你告诉我的道理,怎么到这里,你却忘了?” 崔明德不语。 独孤绍深深地望着她,慢慢道:“自小我便被当作男儿教养,早上天不亮,便被叫起来练骑、射、拳、枪、刀、剑,晚上天已黑,还要在灯下练眼力、举石碑、苦读兵书。练得不我家那老兵汉的如意,要被他说‘为何你不是男儿’,练得好了,却又听他叹‘可惜你是个女儿’。我家没有男丁,父亲一走,一应亲朋、部曲、家仆往来,以及家中之事,都是阿姊与我操持,许多对外接应,因我是女娘,不是受人欺瞒,便是遭人轻视。那时我最羡慕你们这些有兄弟的人,可以自自在在在家做你们的娇女儿,闲时或读书作画、或逗鸟弹琴,忙时也不过做做针线、学学女则,背得一二诗句在肚中,便可被称为才女,受世人追捧。那时我将这些话同你讲,你却说,羡慕我可以在外面胡打海摔,不必做这笼中之鸟。你说男人们自生下来便有奋力一搏的权利,可以在任情在外打拼,女人却自出生便被剥夺了成大事的自由。你说世人将我们驯养成娇女娘,并不是为了我们好,而是想将我们圈养成折翼之鸟,无法挣脱男人的掌控。那时你说的每一字每一句我都还记得,可如今你却自己要将我推入牢笼,不许我为自己的心意奋斗。我不明白。” 她又走近了一步,近得脸都几乎贴到崔明德脸上。 崔明德看着她通红的双眼,又看着她胸上的刀痕,良久之后,终是一叹:“把刀放下。”看独孤绍不肯动,便自袖中摸出一封手书,递在独孤绍眼前:“把刀放下。” 独孤绍放下了刀,接过手书,慢慢展开,只瞥了一眼,便抬头看崔明德:“安边十策?” 崔明德拿出手帕,将独孤绍胸口的血迹细细擦去:“陛下想要赐婚,不过是因赐婚有利。倘若赐婚无利,或是弊大于利,赐婚之事,自然也就罢了。” 独孤绍道:“赐婚的好处是既可以笼络我阿耶,又可巩固武氏。唯一的弊处是损失了我这唯一的女郎将——可我又不是什么值得朝廷挽留的人物,这弊处形同于无。” 崔明德缓缓点头:“所以我们要做的,便是让你值得陛下挽留。” 独孤绍将目光移回手书之上,一字一字地读着这封奏疏格式的文章:“练兵十策,屯田七策,边贸三策,设间,反间,以胡制胡…” 崔明德平静地道:“陛下为了登基,将满朝名将诛杀殆尽;又经数次征讨,心思都在讨伐叛乱上,无暇顾及边疆;短短数年,已失了安北都护府,眼看安西都护府也将不保——若真如此,实是陛下之耻、朝廷之耻。若此时有人能提出安边之策,圣心必然大悦,这人也必受重要,若果能行之有效,便是数年内登阁入相,也未必不可能。这事真要去做,还要趁着朝局未大定的时候,等陛下腾出手来,一心一意处置边事,便没有你这小小郎将上疏议论、带兵立功的余地了。” 独孤绍凝神看她:“这样倒的确是个人才,值得陛下挽留,可提出这些的人,却未必一定要亲自去做,就算亲自去做,也未见得一定就不能是后院妇人。陛下自己身边,不就有许多官□□、母,从旁画策么?” 崔明德淡淡一笑:“这些计策若要施行,必要有熟悉军务、胡情之人坐镇边疆,尤其以胡制胡之策,非是对西域诸国了若指掌、常与胡人打交道的人,不能胜任。而你祖上出自鲜卑,父亲座下又有许多胡奴部曲,又会说胡人的言语,正是一个绝好的人选。且你背后有你父亲,军中将领,多少要给你些体面,偏又年轻,官职也不高不低,做得好了,是圣上破格提拔、洛南公家教端正,既无拥兵自重之虞,又无赏无可赏之患,做得不好,则是小妇人识见、无伤大雅,亦不值得朝中大动干戈,你自己最多撤职回家,嫁人了事,没有太多牵涉,也不丢你父亲的脸面,你若是陛下,愿不愿意将赐婚之事耽误几年,先试用你一试?” 独孤绍抿嘴道:“则数年之后呢?” 崔明德道:“数年之后,可以是一年,两年,三年,也可以是八年,九年,十年,边疆多事,谁说得准日后?先拖过这一阵,到你年纪再大些,在军营里待得久些,越没人愿意娶你,陛下也不好强迫人家娶一个久经风霜、在边地男人堆里滚了是数年的老妇罢?若是你运气好,功劳高些,陛下还不能委屈你下嫁——你明白么?” 独孤绍嘴角一咧,收回去,再咧时方笑开:“我就知道你有主意,可惜不逼你一逼,总是不肯说——这安边十策写来不容易,怕是你早几年就在想了罢?是不是我在长清那时候就已开始留心了?却早不告诉我,白叫我猜了六七年。” 崔明德揉了揉额头,疲惫地道:“我也不过是后宫妇人,既未上过战场,又未当朝主过政事,自己想出些主意,却不过赵括谈兵,还未见得就成了,这些事,总是三分谋算,七分天命。” 独孤绍笑嘻嘻地道:“有三分谋算,已是天幸,我本想只有一分也去做了。” 崔明德不悦地道:“兵戈之事干系重大,自当谋定而动,你这样冒险燥进,岂是主帅所为?” 独孤绍道:“我知道,‘上兵伐谋’,可古人也说了,‘置之死地而后生’,只一分谋算,可算死地,置之死地,乃有后生——你看韦四…” 崔明德立刻便变了脸色:“不许提她。”见独孤绍被吓了一跳,方缓了语气,轻声道:“长清之战,不过是平国中之乱,上下牵涉,不过百千之数,这事却不一样。你从未做过这些,凡事…总要三思。” 独孤绍见她面色凝重,便收了嬉皮笑脸的模样:“我知道。” 崔明德又道:“你先将我这篇长策从头到尾看一遍,自己琢磨明白,有不懂之处,尽管来问我。看完之后,尽早将此策献上。我终究不能时刻跟着你,若陛下允准,则自己未离都前便要多向军中老兵、长辈们请教,有不懂的事多问问你父亲,屯田并非新事,边疆诸道、守捉、城、镇都在做,其余诸策,也都有先例可循,凡事多问、多想、多听…知道么?” 独孤绍缓缓点头,轻轻地伸出手去,握住了崔明德的手:“你在都中,自己也要保重。” 崔明德迟疑片刻,到底没将手抽出来,只是微笑:“我在这里,远离刀兵胡虏,有什么好担心的?倒是你…”说完一句,眼中发酸,低下头,将一腔呜咽忍了回去,抬头时望着独孤绍,不徐不疾地道:“只要你活着,我就等你,你活着回来,我便…和你在一起。若你不能活着回来,你死讯传来之日,便是我上书请求陛下开恩放我出宫、许我婚配之时。” 独孤绍紧紧地握住她的手,用力将她一抱:“你放心,我一定会和你在一起。”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以为已经是周二了其实昨天是周一,今天周二…并没有弄错说好的更新时间…… 独孤绍的边疆生活和崔明德的线等正文完结在番外说…嗯… 注释: 1.守捉:唐代边疆军事建制,大的有道,如天山道等,小的为守捉、城、镇,以城主、镇主管辖。 2.城傍:所谓“城傍”,就是唐朝廷将边境的少数民族迁到内地(“内徙蕃族”)置于军镇城旁,保持其部落组织,“轻税之,战时发其自备鞍马从行。”将少数民族部落都迁徙到内地的军镇、城市平旁边,让他们放牧,部分从事农耕,收取很轻的税费。而且朝廷每年派出军官,对他们进行军事训练。一旦有边境战争的时候,这些人自备战马、甲胄跟随出征。城傍不但是大唐帝国赫赫武功的重要创造者,而且对唐后期历史及军事均有很大影响。 3.屯田在唐高宗时就有,为的是解决军队粮草问题,但是屯田制一直是发展的,能够将屯田做好的将领通常都能得朝廷赏识。 4.唐代文武官没有后世分得那么清楚,常常一人兼职文武,或者历任文武。也所以当时官员的终极梦想是“出为将,入为相”。 5.则天的母亲四十多岁才初次嫁人,当时因为高门索要彩礼多以及户婚律的缘故,二十、三十岁才嫁或者不嫁的也不少,所以晚一点嫁人虽然会被目为老姑娘,实际上却还是可以接受的。尤其高宗之后,人口发展,不像太宗时急着要繁殖人丁(所以各种规定十三、十五就必须出嫁,十五、二十就要娶妻,不然就向父母收税)。 第283章 一心 我没有去问独孤绍或崔明德那件事的进展如何,只是派人给阿绍送了二十坛御酒,她则回了我一柄亮闪闪的弯刀,据说是她亲自淬炼而成——时人认为这刀起源于春秋时的吴国,美称之为“吴钩”——现今虽还没有“男儿何不带吴钩”的句子,“吴钩”却隐隐已有沙场建功之隐喻,我见了这刀便知了她的心意,虽知无论如何都是旁人的选择,与我无关,心中却依旧有些小小地雀跃,特地去寻阿欢说了此事,她却只是笑:“崔明德不是任性随意的人,她既说了要求参赞军事,又费劲心机挤到御前,必是有所图谋,且她自独孤绍第一次投军时起就格外留心山川地理、堪舆风物,若说她真是铁了心要让独孤绍嫁人,我才不信。” 她没有明说,言语间却颇有几分自矜,我爱看她这得意洋洋的模样,却故意逗她:“毕竟你与她隔得近,相处时又多,所以比我知道得清楚。我又不能常常见她,怎么知道她在做些什么?” 阿欢白我一眼道:“谁让要和圣上说那些话?关到不见人的地方去,与世隔绝,又怨得了谁?”已隔了十数日,这会儿还不解恨,非要在我脸上一捏,两指头都用蛮力,捏得我呼了一声痛,却还不肯停手:“我们在外面替你担心,你倒在里面养得白白肥肥,哼。” 这却戳到了我的痛处,我忙向镜子里一看,将脸上摸了又摸,嘴上道:“你懂什么?这才是娴雅淑女的模样,你看外面,哪个不是以这雍容富贵为美?”也是奇怪,才过了四年,世风就变了,发髻梳得一个比一个高、假发也越发千奇百怪了不说,连这美人的潮流也变了。从前细长白洁还是美人的唯一标准,至多再算上胸大腰细腿长的胡风审美,现在却渐渐喜欢起那些养得有些虚肥的圆脸美人,我倒不是说那样的人不好看,只是许多女儿家为了追求那股“雍容娴静”的体态,镇日不动不走,实在于身体无益。 阿欢看我对着镜子反复审视,噗嗤一声便笑出来,慢悠悠走到我身后,伸手去松我的发髻。我只当她大天白日的就想要,唬得直拿眼去看旁边,待见旁边无人,心里又痒痒起来,半推半就地去握她的手,将她的小手带到嘴边,低头一亲,她却嫌弃地推开我:“外面还有人呢,像个什么样子?”一面已将我的发髻全部解开,又拿梳子替我梳头,我方知会错了她的意,那一种火却未消,将头仰靠在她怀里,扭她的手道:“又是几日未见,你便一些也不想我?” 她将手自我手中收回去,边替我挽发边道:“四年未见,不也这样过来了,才几日又算什么?”食指在我肩上一戳:“坐好。” 我真是怕了她,只得悻悻然坐正,任她在我头上摆弄。过了足有一刻之久,又或是两刻,总之她摆弄完了,将我推向镜前:“看看。”我才从她的香气中回过神来,细细一看,却是她替我挽了个松松的发髻,顶上头发不多,倒是两旁垂了下来,巧巧将脸遮住,显得我的脸又细起来。 我对这发髻十分满意,面上倒有些腼腆:“像是未及笄的女童似的,我这年纪,是不是不大合适?” 阿欢道:“谁人定的规矩,说妇人就不能做童子妆扮了?再说这也不是女童的发式,是我新想的‘垂髫髻’。” 这就纯是胡说八道了,轮到我白她一眼,到底舍不得她的手艺,便顶着这头发道:“明日就是你生日,时间太仓促,未曾准备什么礼物,不如我在丽春台替你做一席菜,你肯赏光么?” 她道:“若是你亲自下厨,倒不如将陛下也一起请了,显得你孝顺,也省得别人猜疑。既请了陛下,也不好真拿你那些不入流的手艺招待,不如这样,还由你治一席,就在丽春台观景的亭子里,庭院中设铁架子,我们一起烤肉玩,你亲手烤给陛下…不行,禁屠令虽名存实亡,毕竟还未曾明旨废除,还是拿暖炉起锅,做个暖炉会,你亲手将蔬菜洗一洗,放进去也就是了——又怎么了?” 我闷闷不乐地看她:“你便不能有一刻不要想着这些事?”本来是她生日,结果变成奉承母亲,到最后最累的,一定还是她——这样的生日过着有什么意思? 她要笑不笑地看我一眼:“我不似你那么娇气,一个生日罢了,又不是家中长辈,又不是整寿,值得什么?若你能藉此讨陛下一二分欢心,反倒是天大的幸事,你该庆幸自己还有讨好陛下的机会。” 道理我都知道,只是心里堵,看她也生出些不悦之意,又自悔说错了话,想来想去,只能将她的手一牵,叫她“阿欢”,将话带过去:“说到孝顺,我在掖庭看了不少医书,想自己写一部,而今只到第一卷,心里有话,写出来总不成个样子,且有些方症,光是空想无益,须与一二年长资深的医生参照才好,你可有人推荐?——这书写出来,我是打算孝敬阿娘的。” 将随身带着的第一卷取出来,交给她看,谁知千算万算,忘了这书里画着男子身体,阿欢一翻到便变了脸色,将书丢在我怀里:“你打算将这东西献给圣上?” 我看见那画时已觉出不好,忙忙向她解释:“这是医书上画着,我照着画的,不是我见过谁的。”与她同时开口,各怔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我又道:“这是正经医书,有些人体也是正常,阿娘自己也看过,并没说什么。”她却同时道:“如此…也好。” 这一回我清清楚楚地听见了她说的每一个字,看见她低了头去望地上,我宁愿自己理解的她的意思是错的,试探着地道:“什么也好?” 她不说话,转头看了我一眼,眼睛一下便红了,却不落泪,只是转身向里走。 我扯住她:“我想起来,阿娘看见了,以为我和无生忍有些什么,当时倒是没大怪罪,只是怕什么时候想起来,顺带拿他出气——我待你一心一意,并没有去外面勾搭什么人,和郑博也什么都没发生过,你要信我。” 她抬头看我:“我信你。”我刚松了口气,想要顺势抱她一抱,她却推开我:“但是时日还长…我们离得又远,若是日后…你在外面有人,若只是男人,我就不怪你。” 我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什么,本来已是欢欢喜喜,这会儿却如沐冰雪:“你说是信我,到底还是不信,我说了待你一心一意,怎么会在外面有男人?我若对你不专心,有了别的人,男人女人,又有什么差别?” 她看着我,半晌才道:“若是男人,那是你生来天经地义该喜欢的人,反倒是我逆了伦常,你心里能有这些男人,还有我,我已知足。若是女人,则与我分毫不差,你有了别人,我当然怨恨。” 我哭笑不得地看她:“若是女人生来天经地义就该喜欢男人,那你这样的又怎么算?你是怎么了,好端端的,又说起这样的话,是不是谁在你耳边说了什么?告诉我,我说她去。还是只为那张图?那张图其实也不全是古书里找来的,但我一时和你也说不清楚…” 她盯着我:“不是古书里找来的,也不是你亲眼看见的,那是怎么来的?你若未亲眼见过,怎知世上男人该是什么样子?你若是后悔同我在一起了,大可和我明说,我们好聚好散,日后还是和睦妯娌。” 我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回答她。 不是我不信她,可是穿越这事,实在是我这一辈子最大的把柄。 我的一切安定富贵,皆是源于我作为母亲女儿的身份,倘若我不是她的女儿,不要说富贵,只怕连命也未必保得住。 就算亲如阿欢,我也不敢轻易透露。 我犹豫了半晌,终究只是道:“若是别的任何事,我都愿意告诉你,可是这一桩…容我想想。” 她红着眼睛,勾着嘴角笑:“今日记得同陛下说宴请之事,我先叫人去预备。” 第284章 编书 我心事重重地自阿欢那出来,起初满心里想的还是这场口角,渐走了一段,心思又更沉重起来——阿欢已算是开明,见了这样的图尚且如此,若是我真以自己的名义将医书献上去,岂不是要惹来轩然大波?若我无欲无求,自也不怕物议,可我又早不是无欲无求的时候了。 若既想讨母亲的好,又不招惹是非,最好还是找个男人代我献书,正好我书未写完,可以让他挂名主编,如此也比我一人闷头瞎想写出来的更精专。只是我所熟悉的男人本就不多,自己托人未必方便,最好请母亲着人编纂——可这样一来,我又全无功劳了。 我一面想,目光扫过四周,落在东宫的方向,心中忽地一动。李旦年已十岁,又封了亲王,正是将出阁的时候,若此事由他主持,既可使他承我的情,又合母亲平衡武氏之心,还不使母亲有令他出阁之忧——亲王、郡王出阁学习,便有属官僚佐,威望大增,故此大臣们早已蠢蠢欲动,意在疏谏李旦出阁,而母亲却十分不愿。手将怀中的书捏了一捏,又有些迟疑,正琢磨着寻崔明德问上一问,却已到了殿门。 几名宫人引我到内殿,内中早有好几位小娘子笑吟吟地出来,一个道:“二娘来了。”一个道:“大家□□着呢。” 这几人除徐长生外我都只远远见过、未曾交谈,此刻少不得各袖了些金银钱币出去,一一问候,这些人却不似高延福与婉儿几个那样疏远,痛快地拿了钱,眉开眼笑地将我拥进去,母亲意兴正高,见她们嘻嘻哈哈地,也顺口就问:“往常宣人,也不见你们笑得这样,怎么今日倒这样开怀?” 徐长生笑道:“大家才念着二娘,二娘就来了,我们替大家欢喜,所以都笑呢。” 一句话便说得母亲微笑起来,那徐长生又不用母亲吩咐,伶俐地率人替我除了外衣、搬了坐席、端上茶水,我偷瞥母亲脸色,见她竟无不悦之意,只得先道:“多谢徐姐姐。” 走到母亲身旁,先问了一道安,等母亲向我道:“坐。”方恭敬坐了。 母亲斜了我一眼,面上笑容微敛,道:“几日不见,怎么又这样拘束?头都不肯抬。” 我道:“阿娘案上有奏疏,未得允准,不敢窥伺。” 母亲颇有意味地哦了一声,将那些小娘子打发出去,向我道:“你近来倒是更沉稳了。不过今日不必如此,这奏疏本就是要给你看的。”略扬了扬下巴,婉儿便取了最上面的一封疏给我,我方才便见她与阿青都躬身垂手、目不斜视,一任这些小娘们笑闹亦不曾有分毫动摇,也打定主意要学她们,将这“沉稳”一做到底,便两手接过奏疏,先向母亲一礼,慢慢打开,入目先看上疏之人的名字,见了“独孤绍”三字,心中微动,目光右移,才见开头已有节略:“为安北都护府事上安边十策疏”,忍住激动,粗粗看完一遍,再从头看去,母亲已先扬声道:“你意如何?” 我忙合上奏疏,躬身道:“儿…没看懂。”其实是看懂了一半,不过不敢在母亲面前拿大,所以索性认了蠢。 母亲没想到我说的这样直接,略一怔忡,失笑道:“屯田、边贸、练兵之事,从前你在我身旁也曾听过不少,节略也做过,竟一些不懂么?” 我道:“以前那些事也不懂,不过别人这样写,我就这样抄,并没想过到底是为什么。” 母亲颇有些恨铁不成地看我一眼:“本还想叫你看看你荐的人上的安边长策——罢了!” 我听这是阿绍的好事,忙忙道:“独孤绍最初虽是经我荐进来,其后却由阿娘力排众议,一意拔擢,才到今日之境。她自己也颇知道理,我几次见她,不是在推演兵阵,便是在研讨兵书,不枉阿娘看重。” 母亲嗤笑道:“你连她的疏奏都看不懂,倒知道她是怎样上进了?” 不知为何,这语气倒像是从前挑剔李睿的时候,我心中发紧,赶忙地低了头,挤出些笑来:“我虽不懂兵事,可总也知道勤能补拙的道理,不说她带兵的好坏,只说这份勤奋上进的心,难道不值得阿娘用她一用?” 母亲瞪我一眼,向婉儿道:“和宰相们说,朝廷既已用独孤绍为郎将,她又有报国之心,何妨再用她去边疆试试?若果能有些效验,也不枉朕一番栽培——此一疏朕自准了。不过马上就是元旦,她父亲膝下无子,先让她陪元康在都中留到元月罢。” 婉儿一面听,便提笔拟了几句,奉给母亲看,母亲看过点头,她才誊抄在节略之侧,由母亲提笔在上画了一“可”,转由王德递了出去。 我笑道:“阿娘既是准了,可见所言确有根据,儿虽不才,这一回倒没有看错人。” 母亲自鼻孔中哼出一声,道:“等她去做了些时候再说罢。”慢慢起身,扶着我走了几步,又站住,缓缓道:“朝中多事,你虽是女儿,平日也可到宫中来,学着理一理这些琐事,替朕分忧。便是朝务上实在不通,替朕看着宫里也是好的——不要一意只在家料理那些钱粮奴婢。” 我哭笑不得:且不说我被放出来还不足一月,必要将家事料理清楚,免得受人欺瞒,只说我是被幽禁过的人,不小心谨慎,难道还趾高气扬地跑来寻她,说“阿娘我要参与朝政”么?可这话既出自皇帝陛下之口,为人子臣,也只能喏喏而应,又因母亲似颇有用我之意,想来想去,倒大着胆子将方才的思量说出口了:“儿也不是只一意料理家务,也想替阿娘陛下分忧。本来是想将天下医书,总成一体,献与圣人——只可惜儿才疏学浅,写了一卷,下面的虽有了想头,却少年资老到的医生勘验,如今阿娘若又要儿入宫替娘分忧,这医书怕更是写不成了。求阿娘另择可靠之人,将这书编纂完章,亦是圣朝盛事。” 一行说,已将书稿取出,呈给母亲。 母亲早已知道这里面写的是什么,看我一眼,并不去拿:“书是你想编的,你心里可有人选?” 我料她有此一问,毫不迟疑地道:“儿以为,可命三郎主持此事。一则他是阿娘之子,献此医书,可垂范天下,昭显天家母慈子孝之令名,二则他年纪尚轻,又失了师傅们的管教,给他些事做,可使他借医书略通章句,也省得他在东宫淘气。” 母亲眯了眼看我,半晌方道:“可以——旦儿毕竟年轻,这书又是你提议的,便由你从旁辅佐,替他出些主意罢,让守礼他们兄弟也一道跟去学学,省得在宫中无事,又不学无术。”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出阁便意味着可以与大臣接触、在外开府、有僚佐属官,对皇子、亲王、郡王来说相当重要,则□□曾数度让李旦诸子出阁又召回,就是怕出阁的孙子们影响朝局。 2.唐代编书是积攒资历的好办法,前期皇子们多有借编书来扩大政治影响力的。 第285章 火锅 直到次日丽春台之宴时,我才真切地感受到阿欢昨日那句“你该庆幸自己还有讨好陛下的机会”是什么意思。 虽是打着阿欢生日的名义、又由我设的宴,然而一经母亲的耳,这宴便全不一样了。先是母亲说近日无甚事忙,可顺便请一二宗亲,于是安定公主一家与武氏中较为亲近的几位如武承嗣、武审思、武再思、武三思及家中女眷便都在邀请之列,接着安定公主又说只叫侄儿,显得偏心似的,又将母亲的诸姑、堂姑、堂姊妹中封公主的叫上了,这些公主都带着她们的夫婿子女,再接着母亲像是不好意思一般,说李旦、李德几个难得出来,又将李德及诸兄弟、李炜及弟李新、守礼都叫上。这些人中,李德等已娶妻,妻室自然也算在内。最后不知是谁多嘴,又提了杨家的几个,于是母亲外家的诸亲戚又来了七八人,再又有诸公主、王妃中亲缘略近、颇受宠的几个和阿欢与我撒了撒娇,又带了几个武氏的郡主进来。最后一算,“小小”一宴,赴宴者却有六七十人,连同随从与母亲所带尚宫、尚服及御前近人,总有百余人物。不得不分为三拨:母亲、武氏四王及安定公主、阿欢、李旦和我在亭子里,余人在庭院中杂坐,再之外则在外殿坐着——这还只是宴会未始、母亲未来之初。 待母亲一到,丽春台这一些人便如炸了窝的麻雀般,一个个向母亲跟前献殷勤:安定公主一见了母亲,便执她手细细将她脸色一打量,夸她“颜色极好,是不是用了新粉”,武三思说“在家诵习《臣轨》,深感圣人德厚,随意一句,是臣等毕生之所不及,所谓‘苟日新、日日新’,正是圣人德音之谓”,又当场背了其中两句,以证其言不虚,武承嗣则又奉了许多礼物,每一件都能被他牵扯到“圣德”上,又说母亲文治武功、前所未闻,请勒石刻碑留念,李旦年轻脸嫩,说不出大句子,只是不住夸母亲的好,李德自己不说话,他的王妃倒是直往母亲跟前凑…我这主人与阿欢这寿星反倒被他们挤在一侧,几乎没处接口。 还是母亲一眼见了我,招手道:“太平过来。”方自众人中为我开出一条路来,又携我入亭中坐下,我排座时本将阿欢安排在她一侧、武氏诸王在另一侧,母亲却全不管我先设的次序,命李旦与诸武坐在一侧,安定公主、武氏诸公主与我在另一侧,阿欢倒与诸皇孙郡王驸马坐到外面去了——这还不是最让我不安的。 最令我不安者,是我在宴会中似已失去了存在感。倒不是说我已失去了母亲的重视,不说她一来便自诸子侄中单携了我的手,也不说言谈间几次提起我,我不说话时又数次向我这看,间或问几句“太平觉得呢?”“太平在笑什么?”,而是从前的母亲在我们面前,或多或少的总有些母亲的模样,就算在元日大宴之类的郑重所在,言谈间也总是露出些“家人”的感觉,无论我的站班、座次排在多后面,我都知道,我与前面的那些人是不一样的,她们不是母亲的家人,只有我是。 可是在今日,我感受不到这种特殊。武氏诸人呼母亲为“大歌”,亲密些的唤“歌歌”,这是对叔伯父亲的称呼,从前李睿也只敢在父亲心情极好时这样唤一两句;安定公主唤母亲为“阿娘”,她的女儿唤母亲“阿母”、上前说话时会娇着嗓子撒娇;而母亲亦十分享受这些人的亲近,待诸武亲密如一家,对武承嗣、武三思两个更是有些像从前父亲待儿子的样子,只是更慈和。 所有的一切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我,这是母亲的世界。世界的中心只有母亲一人,唯有她的姓氏是宗姓,她的亲属是皇族,她的一言一行便是德音圣旨,这是她做天后和太后时所得不到的,也是我在她做天后和太后所不可能有的体验——权力便是这样一种东西,光是其中的一个名分,便足以颠覆许多人的世界。 因前一日才想到,人又比预计多,还不能吃肉,菜色上颇费了些工夫。我的主意是先上四十道宫中常备的点心小菜作为看盘撑场面,再在庭院中设几具大烤炉,炉边设大案,案上堆满鲜花、咸菜、干鲜果子、各式面粉,由人现点现做,甜咸任意;烤炉之外再设十二具精致的小烤架,也摆着大案,放着各色烧烤用具,案边也有厨师,若要吃什么,可以派人来点,也可以亲自动手——这些东西,味道好不好都在其次,第一只是要好看,所以厨师都选的伟岸丈夫,每人都穿着或青或黑的绣袍,头上包着头巾,足下穿着乌皮靴,腰佩绣带,也不都是自厨房里找出来的,有不少是禁军、近侍。 除去烤炉和烤架之外,我们还准备了火锅。时人宴会,已有了如前世火锅似的小火炉,以金属器具架出两层,上面盛汤、菜等物,下面设火,既可免得天冷菜凉,又可做些小火慢炖的吃食,只是不大一边吃一边向内添菜。今日因临时来了这许多人,所以我便将这些火炉改做火锅,待四十道看盘上过,正菜第一道便使人进了火锅。 母亲见那些烤炉、烤架,觉得有意思,本还在与人谈论,对新上来的小火炉不甚在意,待见又上了许多盘盏,欲要动箸时,才见那些菜都是生的,汤里却是什么都没有,不由一怔,举箸向内捞了几下,确见是没有东西,方抬眼笑看我:“你阿嫂生日,你就是这么替她庆贺的?用这汤招待我们?” 我笑着上前,亲手选了几把菜放进火锅中,又转身自抬上来的小案上取各色原料,替母亲调了一碗酱:“儿想着天气已冷,一定要上些热乎乎的汤水。可纯是汤水又没意思,案上也放不下许多菜色,若一时想吃,还要再叫人去要,不如索性上一只锅来,想吃什么,自己煮了,如此也随兴些——阿娘试试?” 母亲夹起一片冬瓜,吃了一口便放了箸:“咸了。” 我听她说,便回身再配了一碗酱,请她再试,听母亲笑着说“果然是随意”,便趁势又替她放入胡瓜、茄子、薤、藿、莲藕等物,母亲各尝了一筷便罢,又指着烤炉道:“那是作甚?” 听我说“现点现烤”时,饶有兴致命人去烤炉那“各式都上一样”,自亭中见绣衣健儿在下张罗,先已点头,我趁她心情好,对仙仙使个眼色,她便去烤架上吩咐,又进了烤茄子、烤菠薐菜、烤蒸饼、烤奶饼等物,摆满御案,色泽甚是鲜艳。 左右自我示范后方明白过来,有自己动手的,也有命人动手的,各自尝完后,复上了一次看盘,这次是四十道小食,有炸的芋头、萝卜片、胡瓜,有胡椒味、蜂蜜味、孜然味、五香味的瓜子,有干果做的樱桃、荔枝、梨、葡萄奶酪——这些是不易得的菜,外殿的人没有,庭院中人瓜子、奶酪和油炸的菜一人只得一样味道,亭中一人只有十二样,唯有母亲跟前是全的;有酥酪裹面粉油烤出来的或甜或咸的小点、串烤的各式干果、蜂蜜芋泥、果脯羹、油烤老豆腐洒胡椒、葡萄酒炖雪梨、水芹烩藕片、甜咸辣三种拌汤饼,这是全都有的。 小食中亦有不少是这时代不曾有过的东西,主要图个新鲜,用奶、酪等物其实多少有些违禁,只是眼下禁屠令实在是名存实亡,连母亲也在御医劝导下吃起鸡子、鱼脍来,因此倒不是大事,后一次看盘与方才又不同,刚才多是给人看,而不是吃的,这回却是留着给母亲聊天时做零嘴用,都命御厨精心烹饪,尝过味道才进上来,母亲倒都很喜欢,边吃着,边看人在庭院空旷地方演百戏,又听子侄奉承,一场宴过得欢欢喜喜,至晚方休。 临行前我扶着母亲的手送出殿门外,正等舆来时,母亲忽地握了我的手,问道:“昨日的发髻挺好看的,怎么今日不梳了?” 我反应了一下才知她说的是阿欢替我梳的“垂髫髻”,讪讪道:“这么大年纪了,还梳着童子的发式,叫人看了岂不是要笑话。” 她凝视着我,轻轻笑道:“别说你才二十许,你便是五十、六十、七十,在你娘眼中,不还是个孩子么?”松了我的手,扶着婉儿,摇摇登舆,起行时转头向我一望,我竟不自觉地低了头,心思百结,怅然若失。 作者有话要说:  忘了补一下,前面一章用了“大家”,唐代前期女子即可以称婆婆为“大家”,亦有李世民称呼李渊“大家”的例,唐宫中也有呼皇帝为“宅家”,公主为“宅家子”“阿茶子”的,本文前期是我弄错了,因为太懒了没有改…咳… 另外,唐代蒸饼类似于馒头、包子,汤饼可以称呼一切有汤的面制品包括面条什么的(所以本章中就是烤馒头和拌面)… 感谢: 懒猫淼淼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1-05 20:41:17 第286章 东宫 母亲又令我在耳室听政了。乐-文-不但如此,还特许我入秘阁看从前的卷宗奏疏——只是依旧不许让大臣们知道,因此每回都要托崔明德以母亲的名义取了卷轴给我,看完再由她送回去。 如同阿欢与我交好的事一样,崔明德与我交好这事也是宫中皆知。母亲对崔明德与我的来往却不但不反感,反倒有些乐见其成的样子,凡是有话、有物给我,或是有所传召,多半是吩咐崔明德亲自前来,与我谈话间也频频提到崔明德。也亏得有崔明德相助,一二月间,我便将而今情势了解得一清二楚,母亲问起时也总能答上一两句了。 自改唐为周以后的朝堂上的大事,一是不断地株连杀人,以至于现今的朝班比之前短了少说也有三分之一,传说有些臣子每次上朝前都要与家人诀别、交代后事,等到退朝回家,家人便欢欣鼓舞、如蒙大赦;一是不断的为新朝歌功颂德,除了持续贡献祥瑞之外,亦有各种立佛像、造明堂、敕天下州县广建大云寺、追封先祖、广加祭祀、上尊号、封禅之事,母亲去年已封禅泰山,尊号也已改作“圣神皇帝”,武承嗣却还在上书,请加“金轮”二字,以彰显皇帝乃是佛身转世,并请封嵩山,不过以我之见,母亲收祥瑞收了这么些年,似已有些厌倦,对尊号和封禅亦似不甚热情;不过日常的国家运转不但未因改元革命之事有所荒废,反倒还有所革新:科举近来选人极滥,授官极多,但是一旦不合格,罢黜的也快,因此反倒给许多寒门出身的有识之士机会;告密之风虽盛,狄仁杰、李昭德等公认的能臣却都保住了,狄仁杰本因密告被贬外县县尉,到九月又被召回来,做了御史中丞;四年中母亲共减了十次赋税,年年要赐天下老人、武氏人物帛,并坚持要亲自面见所有的刺史以上地方官,嘱咐他们以安民为务、亲民爱民,因此百姓都还算安定;只有军事上颇有不利——母亲登基之初频有造反之事,又有岭南獠人作乱、广州蕃商起事,朝廷忙于镇压,突厥趁机入侵,安北都护府失守,不得不将府治内迁至甘州,安西等都护府亦是小拨的边乱不断,朝廷无大将,无力镇压、不胜其烦,不过近一二年中已无造反之事,母亲又亲自遴选了几位能员督广州、扬州、益州等地市舶贸易,国中既稳,边关安定只是迟早的事——这不单是我的意见,崔明德也是这样看的。 眼下母亲还只用我做些琐事,问我也问不到机要事上,不过因阿绍之故,我私下里已时常与崔明德商议起大局,我们两都认为照母亲这样又减税、又赐物、又打仗、还要大肆营造、封禅的做法,国库迟早要支持不住,未来若还要兴兵平定安西、收复安北,必然要想方设法扩大财源。 崔明德较我想得还要更深一步,藉着出入秘阁之机,将国家用兵度支等事都打探得七七八八,与我谈论时,便取纸笔,把一月打仗的使费算得八、九不离十——一月之费,最少也要数十万贯,多则可达数百万贯——这数字实在是我所意想不到的大。 长寿二年的最后一个多月我就在对朝政的不知该算是预习还是补习的了解中过去,顺便趁着这些日子与独孤绍见了几次,她倒是踌躇满志,毫无离别之情,我照崔明德之意,委婉嘱咐她时,她也只是道:“又不是直接便与人开战,不过去安北屯田镇守,伺机而动罢了,毋须担心。”又反过来嘱咐我“崔二虽看着聪明,其实为人傲慢,脾气又倔,你在宫中,多关照她些——她既已投了你,你这做主翁的总不见得连手下人都护不住罢?”,说话时还常常拍我的背、捶我的肩,一副兵痞做派,我对这一对的别扭实在是哭笑不得,只好两面答应,到宫中和阿欢一抱怨,却又遭她白眼:“她们两个自己不肯见面,拿你做跑腿,你不叫人把她们打出去,只知道到我这里啰嗦,我又不能代独孤绍去打仗,同我说有什么用?” 阿欢自那日之后并不曾再追问我图画的事,却总有些阴阳怪气,我哄了许多时候都不曾好,心里有愧,被她说了也不敢还嘴,只得自己寻机开解而已。 幸而我除了阿欢和崔二之外,还有李旦和守礼这几个弟、侄来往,遇见不高兴的事,寻这几个小的逗弄逗弄,也就解开了——母亲说是叫我从旁佐助李旦,其实就是命我全权主管这事,李旦、守礼、李德几个都是挂着名,形同在东宫读书而已。偏偏又无正经师傅,到最后便是他们读书、学士们编书,我时而看看学士们的进度、说些我自己的见解让他们校验,时而看看李旦他们的读书进度,有不懂处,几个孩子都不肯去问学士,却都来问我,我若是知道,就是随口解释几句,若不知道,也被他们缠着去打听来,再转而告达,因此说是编书,到最后倒更像是半带孩子半教书似的。 李德几个年纪已长,李炜生性沉默,李旦经废帝一事,性情上甚收敛,遇见我时十分恭敬,倒都好管教,反倒是守礼和李德的幼弟千里最难管:守礼与我见了几面之后,不知是想起从前的事,还是他娘和他说了什么,每日自我去东宫的路上就要跟来,到了地方更是“姑姑”“姑姑”叫个不住,简直像个小跟屁虫,而且人前腼腆,到了人后却特别好问,问的问题也千奇百怪,诸如“为什么鸟能飞”“吐蕃人的长相为什么和我们不一样”之类的已是好的,我还勉强能用些两世的知识解释,如“天的尽头有什么”“宇宙之外会再有宇宙么”的,也可以胡说八道地糊弄过去,可“佛真的存在么?”“一加一为什么是二”这些问题,我便完全招架不住,常常要靠“好好学习长大之后自然知道”之类的句子唬他,近来也有唬不住的迹象;千里的名字是母亲起的,年纪又小,于诸皇孙中有些体面,宫中人都颇有容让,他也因此越发肆意,起初在我面前还算有些收敛,只在我不在时上树下水、抓鸟捕鱼,闹个不休,直是一个升级版的幼年李旦,然而前几日不知自哪抓来一头幼虎,养在宫中御苑,离母亲常去的花园隔了不过数百步,管苑的内侍到阿欢那里诉过几次苦,阿欢管不动他,扔到我这里,我出面叫人把这老虎送到外苑去用笼子关起来,这厮便将我怨恨上了,天天在我教李旦几个读书时大吵大闹,又学守礼,寻了许多奇奇怪怪的问题来追问,将我问得没词了便哈哈大笑,闹得我脑仁疼——正好今日心情不好,越性寻个借口把这小子收拾了算了。 我在腰舆上一路想,看见守礼又站在百孙院外,乖巧地躬身行礼:“姑姑。”等我近了,那小脸上便笑得开怀:“姑姑也是去东宫么?守礼与姑姑同去。” 他再是令我头疼,那也是阿欢的儿子,我不自觉地便露出笑,点头道:“好。”想叫他与我同舆而行,他却不肯,一意要陪在我的舆侧,徒步而行,我见了他,心中已有对付千里的计较,笑眯眯地道:“大郎与兄弟们近日都在做些什么?马上便是元旦,到时有大宴会,说不定陛下要将你们都叫去考问,可有好好读书?” 作者有话要说:  啊我是不是忘了说了,则天登基以后采用周朝的子正历,每年十一月为元月,十一月一日是元旦,其后是腊月,接着是一月、二月如常。 第287章 质问 时隔数年,守礼却对母亲畏惧依旧,听说“考问”二字,面上的笑都僵了,半晌才怯生生道:“自三叔、大兄以下,《孝经注疏》是通习过一遍的,只是解义各有不同。三叔最为精深,当已解得全本,我…我跟着学过,只能背诵,大义尚未通。” 守礼没提李千里,盖因这小子人虽聪明,却是兄弟之中最不用功的一个,学东西很快,死记硬背上却十分欠缺,我倒正是要拿捏他这一点,故意又问:“千里习得如何?” 守礼道:“七哥一向聪明,只是不大上心,若只解义尚可,若是背诵,怕是不行。”说完偷瞥我一眼,两手扒在舆上,脚向前走,头却扭向这边道:“姑姑,我…若现在去记,还来得及么?” 我笑着摸摸他的头道:“能背就行。”母亲正忌惮李氏子孙,聪明外露倒未必是好事,如守礼这样能背不能全解,正是恰到好处的老实本分——这道理崔明德和阿欢都向我暗示过,母亲近来待我的温和更证明了这一点。 守礼听我这么说,便又露出笑,陪我走了一段,到了东宫,里面正是闹得沸反盈天——李千里带了四只杂毛鹦鹉进来,挂在廊上,也不知是怎么教的,一些御鸟的样子都没有,满口里叽叽喳喳的聒噪,说的既不是吉祥话,也不是经书诗文,而是来去几个市井笑话,又都是俚俗鄙语,言音十分不正,李旦早就蹙了眉,看模样很想命千里将这鸟儿撤去,不知为何却没开口,待我进去,便自座上起身,快步迎过来,一句“阿姊”叫得抑扬婉转,目光不住投外面几只鹦鹉,却不明说,只是陪着我入内。 我本已要叫人把这鹦鹉拿开,见李旦这模样,反倒忍住,看李千里一眼,这小家伙较李旦其实还要年长些,却生得极瘦弱,四肢纤细,唯有脑袋奇大,随着兄弟们上前,装模作样地同我见了礼,却在没人注意时抬头做了个鬼脸,又故意让我看见,我已非年少气盛的时候,见了这等小儿伎俩,只觉好笑,清清嗓子道:“元日将近,到时陛下说不定要考查你们的学问,为免你们当着朝臣的面丢人,这两日中我会出题考你们,只考《孝经》一经,答不出来,或是答错了,便要留堂复习,直到答得一字不差为止。” 自母亲登基以来,这些皇孙们学得最多的便是《孝经》与《臣轨》了,闻言都没什么反应,唯有李千里瞪圆了眼睛看我:“要考什么?大义还是贴经?” 我笑眯眯地看他:“你们学问未深,不考这些杂难的,只考背诵。” 李千里瞬间便变了脸色:“陛下又未命你教导我们,凭什么要你来考校我们?” 我对他眨眨眼:“陛下是未命我教导你们,你们也可以不听我的,可如此若是元日被陛下点名考较,背诵不出,也不要怪我。”此举颇有些借母亲的名头招摇撞骗的意思,可我赌他们没一个人敢向母亲打探——就是问了,我也从头到尾都没说这就是母亲考较的范围。 众人彼此看了一阵,还是李旦先道:“都听阿姊的。”方稀稀拉拉地应:“都听姑姑的。” 当下我便将他们一个个叫到跟前背诵,《孝经》字数是小经中最少的,便算上注疏也不多,这些小少年自幼习诵,基本都是倒背如流,便有一二错处,经我提点,再背时也便改正,凡是背诵通过,便都得我准许,或留东宫,或是回家,都可自便。 唯有到了李千里时,第一章开宗明义便错了好几处——我特地留他到最后背诵,还想存心扰乱他心神,好寻个借口叫他课后单独留下来,谁知连这力气都不必费,他自己便背得结结巴巴——磕磕绊绊地顺到了第十二章,再后面的竟是一些子都想不起来,瞪着眼看我,我看殿中人已走得只剩守礼一个了,便以手敲着几案,不紧不慢地道:“不如这样罢,你这两日将《孝经》抄一百遍,想必也能背出来了?便是背不出来,陛下知道你这样刻苦,想必也不会苛责。”我前世里有位说话阴阳怪气的教导主任,每次和我们说话时就是这副模样,我此刻的嘴脸想必与他也差不了多少,李千里这厮现在心里还不知怎么恨我——可我也没办法,若不是他,而是守礼,甚至是李旦,我都可以名正言顺地教训,谁让他们一个是阿欢的儿子,一个我的“同母弟”呢?可李千里的父亲与我不过是同父异母,亲缘既远,年纪又不过差了十余岁,母亲还只叫我辅佐“编书”,除了这样拐弯抹角地威胁之外,我想不出更好的教训他的法子,而且偶然这样,似乎也挺不错的。 李千里鼓着脸看我不说话,我见他这样,越觉有趣,学着他方才的模样做了个鬼脸:“那就这样说定了。”悠悠起身,步出殿外,守礼早跟上来,满眼疑惑,一待出了东宫,便迫不及待地牵了我的衣袖道:“姑姑,大郎不懂。” 我笑着看他:“不懂便问。”当初我不过比他这时大上两岁,母亲便已隐晦地向我说及那位真正的安定公主殒命的经过了,他已是半大儿郎,这里面的弯弯绕绕,倒可教他一教。这样一想,越性牵着他站住,耐心等他发问,谁知他问的却不是我所料到的问题:“姑姑,《孝经》抄一百遍,两三日间未必抄得完,既只是要背,就让七哥多诵读几遍,不是更快么?这样抄写,七哥岂不是很累?” 我怔了怔,笑道:“就是特地要让他抄的,不然他怎么知道我不好得罪?”正要顺便将“恩威并施”之类的大道理向他灌输一番,守礼却又眨了眨眼:“可是这样不是骗人么?” 他的眼睛又黑又圆,清亮单纯如同幼鹿一般,我望着这样的眼睛,一时竟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在这时代久了,我早已习惯了这里的人小小年纪便世故成熟如同成人,突然遇见守礼这样的孩子,反倒觉得不知所措。 何况他竟然还是阿欢的儿子。 我该欣慰阿欢将他养得这样纯善,还是该担忧阿欢的儿子竟然这样纯善? 我对自己马上便想到这个问题而感到羞愧。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懒猫淼淼的营养液~ 第288章 送别 元月二日,也即十一月二日,独孤绍受命赴凉州屯田以备突厥。她已是正五品的右郎将,又是自都中外放,原应拔擢,可惜却是女儿身,任用上颇受了些争议。到最后母亲还是将独孤绍按男子般升迁任用,命她为凉州司马、营田游击将军,改原凉州赤水守捉为大斗军,命独孤绍为大斗军副使、检校大斗军、自募健儿扩原赤水守捉之兵至九千五百人,恐她为女儿身,官职不高、于营田不利,加带从四品下的武散官。 这任命虽是近日才定,我却是早已知道大概,早对河西军镇、河东军镇狠下过一些功夫:凉州号为“五郡咽喉”,乃是河西重地,自西京而外,兵戎紧要莫过于凉州,父亲早年动念西巡,便是想去凉州,近年来因吐蕃、突厥连年入寇,据说“仓储狼藉,百姓无隔月之粮,军马未足一年之资”。独孤绍所检校之赤水守捉则属凉州都督麾下,驻在大斗拔谷,因此母亲改名大斗军。大斗拔谷为历年吐谷浑及吐蕃入寇之重要通道,地势冲要,历代驻守只要无过,多得升迁者,母亲力排众议、将独孤绍发往凉州,又领大斗军,可见对她还是颇有期望——却也令她此行只能成功、不可失败。 本朝规矩,令下当日,便当出京,因此二日一大早独孤绍便已严装出发。我怕招摇,未在都亭送她,却便装轻骑,到城外她常去的酒肆等着,到得中午,果然见得烟尘滚滚,独孤绍率部而来,到酒肆门前勒马要酒时才见我,却在马上抱拳:“军中不便见礼,二娘见谅。” 我也在马上抱拳笑道:“我亦是便服在此,不叙公事,只谈私谊。”见她头戴银盔,身着戎服、铁甲,足蹬皂靴,配长刀、弓箭,与身后部曲均骑骏马,麾下有数百之多,却是旌旗鲜亮、戈戟整齐、行动划一,心中既是担忧,又是骄傲,却还有几分艳羡,不肯痛快将崔明德的礼物转交,只将盛礼物的匣子一股脑扔过去:“我们送你的礼物。” 她两眼发亮地看我:“你们是谁?崔二也在里面么?” 我斜她一眼,故意道:“你猜。” 她便将打开,细细将里面平安符、得胜符、针线包、驱虫丸、香药、丹方、几瓶膏药与药酒、手绘的羊皮地图等一一拿出来,每一样都认真看过,举着针线包、驱虫丸、香药、丹方、膏药、药酒道:“这是韦四备的。”又拿起几道符咒看了一眼:“这是你替我求的罢?”再看那羊皮地图,手在上慢慢摩挲一遍,绽出笑道:“这是崔二给的。” 我见她猜得一丝不差,哼出一声道:“你一定是认出崔二的字才知道的。” 她爱惜地将那地图又抚了一遍,摇头道:“这不是崔二的手笔,当是她向别处讨来的——说不定是曾镇戍边关的先辈。”瞥见我满眼好奇,便笑道:“韦四与崔二都比你心细,平素虑事也以实用为主,所送的必然都是我用得上的物件,韦四不常去前朝,不知这些边关情势,又不与大臣交通,得不到这样的图,能送的多半是随身小物,且这几样物件制作精细,非是寻常宫官可得,多半是她这王妃亲自办的——连防手脚皴裂的膏药都考虑到了,替我多谢谢她。” 我不悦道:“崔二熟知陇右、河西情形,我也熟知前线军情,你怎么就不猜是我?”在所有我所知的故事情节中,送平安符的不才是情人么?怎么倒猜这是我送的——虽然这猜测倒也没错。 独孤绍只是笑:“我与她有约定,一定要立功归来,所以她才会送我地图,至于平安符之类的小物,寓意虽好,她那样冷清的人,却未必肯就马上放下身段——倒像是你的作风。”因说话时靠得近,又拍了拍我的肩道:“我知你会来,我也正有事拜托你。”自袖中取出一卷纸札,交在我手中:“这是我们这些人的名录。”见我不解,便咧嘴笑:“朝廷本有勒石记名的例,凡战死者,全部刻石留念、厚加祭奠,近来兵燹频发、府兵不振,这些事却有些疏失了,虽说此次只是屯田,毕竟是前路未知,所以我将此次随我出去的人的名字、籍贯、家世都另写了一份交给你,万一有所损伤,回来也知道该向谁发放抚恤,哪怕是我战死了——你别急,只是说若我战死——劳你替我赈恤这些人的家人,庶几不使国家有薄待将士之名。” 我镇重接过纸札,打开一看,写在第一的便是凉州司马、营田游击将军、检校大斗军使独孤绍,眼中发热,贴身收好,却故作开怀道:“你怎么知道我就会来送你?万一我有事不来呢?” 独孤绍不答,只肃容正色,再叮嘱道:“这事就托给你了,万毋或忘。” 我见她如此,也收了笑意,认认真真道:“你放心。”命人拿出几个包袱:“我除了那些平安符外,还准备了些东西,也不贵重,不过是垦田、耕种之诀要,以及一些医药和卫生的口诀,都是我自秘阁摘抄出来,经学士们讨论有效验的,你拿回去自己看看,也可教将士们熟背,遇见急要时或许用得上。” 这年头的文、史、算、律、农等等学问都是世系家传,权要们再是知识渊博,于庶民百姓干系却不甚大,因此自编医书时我便想要将这些知识系统化,一是自成体系,便于量化,二是简洁明了,使得人人都可学习、应用,因此文字都写得十分浅显,到阿绍要从军,又特地为她编了几套歌谣口诀,连未成之医书、我在秘阁中所见之重要农书、我府中的卫生口诀并新加的一些伤口处理的口诀、民间流行的一些事关天象农垦的歌谣全部都抄了一份,送给阿绍。 这些事都没瞒着母亲,她知道后甚为嘉赏,医书之外,又选大臣,预备另修一套天下农书大全,并下令在我所编之医书中加入时下所有通行丹方,择其中病症常见、药物易得者,与农书一道颁赐州县,谕令百姓,是为德政——不过时间尚短,一切都还只刚开始,少说也有三五年时间才能办成。 我这里礼物倒是送对了,独孤绍忙忙地便命人将所有书本口诀都拿到眼前,只看名字,便已眼前发亮,翻身下马,直直对我行了个军礼:“多谢!” 我被闹得不好意思,扯着缰绳避开她的礼:“不用客气——此一去,千万珍重。”怕留久了彼此煽情,越性辞别,策马回城而去。 (我错了我又把备注伏笔给拷贝进来了,今天靠留言虚一点字数...明天会放一部分正文在作者有话说补大家今天的订阅的...) 作者有话要说:  双更在明天晚上…嗯。 大斗拔谷: 一作“达斗拔谷”或“大斗谷”。即今甘肃民乐县东南甘、青两省交界处的扁都口隘路。 自古为甘肃河西走廊通青海湟中的捷径。《通鉴》:隋大业五年(公元609年),炀帝自张掖(今甘肃张掖)东还,“经大斗拔谷,山路隘险,鱼贯而出,风雪晦冥,……士卒冻死者太半,马驴什□□”。 感谢: 木宝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1-09 11:39:27 迟迟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1-09 17:52:53 第289章 宝宝 送了独孤绍后我便直接回了宫。近几月白日里要陪侍母亲、伺机辨记朝臣、主持编书、看着李旦等人的读书学习,夜里还要看这样那样的奏疏、事务,忙得脚不点地,因此十日中倒有六日住在宫里,幸而阿欢因要主持宫务,也常住到丽春台来,我与她相见的机会倒多。 今日照例又读书到人定时分,晚上将入睡的时候,四处都格外安静,殿门外虽只有轻微的说话声,却也立刻便被我听见,料想这时候多半是阿欢过来,不好叫出口,便装作看书累了,慢悠悠走到门口,将门一推,恰见门外阿欢要过来,面上一喜:“这么晚了,阿嫂还不睡?” 阿欢似笑非笑地看我:“有一桩公案,说是从前你署的状,可殿中省都推说不知,想来问问你,又怕扰了你安歇,所以先问仙仙你睡了未——是不是打扰你了?” 我笑道:“不打扰,不打扰,我正好看书看得无趣,也想找人说说话。”将她让进殿中,亲去炉上拎水倒茶,回身时却见她已在桌上放了一个细竹编制的红漆大篮,将上盖打开,但见里面一只小暖炉,暖炉上搁着一只银制的菱花海碗,碗上有盖,揭开来却是一碗烂炖牛肉,细看还里面放了许多草药香料,闻着香喷喷的,却又不是常吃的风味,正是读书饿了,再闻着香气,不禁食指大动,忙要向人要碗筷,阿欢却已从那篮子盖上取出两只小碗、两双银箸、一只银壶,又向我这里寻了两个茶杯,摆在案上,自壶中倒满,却是姜水:“知道你嘴刁,吃不惯我们宫里这来来去去不变的几样俗菜,正好听说了几样外面时兴的新菜,叫人做了一样,你尝尝看可还入得了口?” 我道:“你别只顾着说怪话,你送的东西,我几时有不喜欢的?”先用筷子挑了一块大肉,闻了闻,笑道:“葱、姜、茴香、小茴,还有什么我就不知了。”说话间将那肉吹凉了,便半直起身,先送进阿欢的口:“这肉不易炖罢?辛苦你,这样忙,还操心我的宵夜,不过我晚饭吃得很饱,这会儿还不大饿。”这是假话,我肚子里早就咕噜咕噜在叫了,惜乎最近立志减肥,所以只能眼睁睁放过美食,靠看着阿欢的吃相来解解馋了。 阿欢似是看穿了我的心思,嗤笑一声,叼住那肉,忽地起身向我一凑,将一块肉喂进我嘴里:“晚上吃了那一点饭,这会倒好意思说不饿——你饿瘦了不要紧,别累得我被陛下说没照看好你。” 我冷不防被她塞了满口的肉,心上扑通扑通直跳,两眼转也不转地看她,就着她的脸慢慢将肉吃了。这肉在厨房久炖,已是酥烂至极,又浸透了汤料,热乎乎的一入口,便觉胃口大开,再顾不得什么减肥之类的,自己就拿起筷子夹着吃起来,阿欢又将姜汤推到我眼前,喝时才知道放了少许牛奶,此时的牛奶多半有些腥膻气,生姜恰掩了这腌臜,又加了冰糖,喝起来与我习惯的奶茶已颇觉相似,我一面吃喝,一面拿眼看她,她亦举箸动筷,小口吃喝——此刻她用饭的姿态可比我优雅多了,又是微微侧坐,细长的脖颈自那张未施粉黛的脸上延下去,探进了短衫的领口,上面花纹交错,绣的是缠枝莲花,莲花隐没处正是她的锁骨,枝叶微低,仿佛垂进了衣襟之中、锁骨之下一般,惹来无限遐思,我已说不清是她的秀色更可餐些,还是这炖肉与姜奶更可餐些,只知“色授魂与”这等词,实是由来有自,魂不守舍地陪她用了这顿饭,她笑时便陪她笑,她说话时便听她说,她举杯时,又陪她碰杯。 阿欢倒是心情甚好,吃完一碗肉,将碗筷收进篮中,随手将我读的书拎起来看了一看,便直拿眼瞥我:“《吴孙子兵法》?莫非你也想学独孤绍,跑去边关带兵么?” 我笑道:“你高看我了。只是独孤绍带兵这事,朝野瞩目,这些时候对边关的议论一定少不了,我若不多看看兵略之类,恐怕他们在说什么都听不懂,万一再被阿娘问起,岂不是丢人?” 阿欢笑着摇摇头,将书拿到手中,随便一翻,念道:“故迂其途,而诱之以利…” 听我顺口便接“后人发,先人至,此知迂直之计者也”,便横了我一眼:“从前师傅姆保追着求你读书,你不肯,这会儿没人迫你,倒是勤快起来了,饭也不好好吃饭,到亥正了,又还不睡。” 我只是笑,半晌才道:“阿绍是我荐入宫的,连阿娘都记得呢,她若无功,连我脸上也无光。且她又是国朝唯一的一位女将军——世人总觉得打仗纯是男人的事,倘若能证明女人也能胜任将军之位,则县令、御史、学士、刺史、宰相…何职不可胜任?” 她斜眼看我:“是啊,若是女人能带兵打仗,能处理朝政,能胜任一切男人能做的职责,又如何做不得皇帝?你这马屁拍得倒是又委婉又妥帖。” 我道:“是啊,女人能带兵打仗,能处理朝政,能胜任一切男人能做的职责,包括爱你——今夜留在我这么?只当我们抵足长谈了?” 我想她入夜来此,必是存了留的心的,一想到“留下来”这三个字所代表的涵义,便觉全身发热,恨不能要立刻将她揉进身体里,再也不分开的好,又怕操之过急,她正有些别扭时候,万一变了心意,便使出十二分的撒娇功夫,爬身过去,将头贴在她腿上擦了又擦,翻身时仰在她腿上,自下而上地看她,手挽着她的手,口中“阿欢”“阿欢”地叫了两句,叫得情动,又好不要脸地叫了一句“欢”,自己被自己这称呼腻到,捂脸在她腿上半滚了一圈,她轻轻哼出一声,将我推开:“膝上疼,别压着。” 我忙将身子向下一缩,坐直起身,问她:“怎么了?”要去掀她的袴看,被她拍开:“还不是你太重了,压的。” 我脸上一红,讪讪道:“压着是腿疼,怎么会是膝上?——你起来,我替你看看。”见她不肯,想起九月初刚出来时她走路便有些不大便利,拽着她到床边坐下,半跪下去,将她裙、袴都掀到膝上,察她膝盖外面倒无明显症状,轻轻按了按一处,问她:“痛么?”见她摇头,便换一处,反复数次,找到痛点所在,又抬着她的小腿起来,见她屈伸颇有不便,不知不觉便蹙了眉:“怕是半月板…咳,膝上损伤,是不是有所负重,或是腿上猛然用过力?” 她将裙摆拂下去:“陈年旧伤,不要紧。”抬头止住我将出口的话,两眼直直地望着我道:“你方才那些动作,不像是御医们常用的诊治手法。” 我低了头道:“男女有别,他们平常不敢用罢了,其实这些手法在外面都极常见的,我…我随他们编医书,也学了几手——所谓久病成医。” 她笑了笑,手在膝盖上揉了半晌,方轻轻道:“太平,‘宝宝’是什么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  太平OS:宝宝心里苦/(ㄒoㄒ)/~~ 这是第一更,晚点还有第二更。 迟迟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1-10 22:51:11 沉水入火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1-11 02:52:56 读者“六叶”,灌溉营养液+12017-01-10 23:15:50 读者“松”,灌溉营养液+12017-01-10 22:54:53 读者“六叶”,灌溉营养液+12017-01-09 07:52:16 第290章 谎言 我一直知道说梦话是个坏毛病。却直到在掖庭的四年中,才开始戒掉这毛病——自阿金等人的反应来看,似乎是已戒得了——现在看来,却似乎还是戒晚了些。 我沉默地低着头,看着丽春台地上铺设的绒毯,近来宫中习气愈奢,连我这里都不可免俗地铺满了大红大紫的金丝绒毯,纵是在夜晚寂静的灯光下,看着也是一派艳丽富贵,殿中虽只有我们两人无声相对,却如同有十人、百人一般热闹熙攘。 我想这方是铺设地毯的人的用意。 宫中实在是太大了,住的人却又太少——我是说,“人”,而非“奴婢”——少到冷清的地步,倘若不再铺些热闹的物件,看着就真是空旷渺茫,毫无人气。 怨不得母亲更喜欢林木葱茏的上阳宫,若让我选,我也更愿意住在鸟鸣林幽却不乏人气的临水离宫,而不是前朝后殿一应俱全、附带着无数甩都甩不开的男女老少的这里。 我讨厌这地方。 这地方到处都是陷阱,亲近的、不亲近的人,都不可信、不能信,该说的、不该说的话,最好都不要说——纵是要说,也只能半遮半掩地说,还要说一半、留一半,哪怕对方亲密如阿欢,也是如此。 我叹了口气,缓缓抬头,看着阿欢开了口:“你还记得从前我和你说过,做了个怪梦么?” 阿欢定定看我:“是说有铁鸟,可载二三百人而飞,相隔万里,来去须臾,有仙人住在云端,穿…短衣,着短袴,袒臂露背那个梦么?” 我没想到她记得这么清楚,挤出一抹笑道:“你倒是记得。” 她微微低头,将上衫理顺:“你的事,我总是记得的。” 我听她这么说,愈生出些愧疚,迟疑片刻,方道:“其实,我后来也做过那样的梦,梦见有仙人教授我许多东西,我…我造的那些字,还有在府中做的那些事,什么卫生歌诀、开食堂,其实都不是我自己想出来的,都是仙人教我的,连这些医书医术,也都是在梦中学的,你不见我从前痴傻得很,读书也不好么?现在…咳,现在虽也不好,可经仙人点拨,总是有些开了窍了。”我不是没骗过人的,对着母亲和其他人时我可以眼都不眨地胡说八道且毫无内疚,可对着阿欢时,每吐出一个字都必须用尽我最大的力气,而谎言自嘴里挤出去之后,又总在我耳边萦绕不去,仿佛在提醒我自己,我正在做什么。 我不知阿欢是否相信了我这拙劣的谎言,说这些话时我一直低着头,不敢看她,说完以后再抬头,她却又低下了头,两手把玩着她自己的衣带,慢慢地拧成一个死结,然后又解开,许久才道:“你出生之时,恰有大胜露布传来,边疆大定,先帝大喜,为你起名太平,当今陛下更是一力鼓动,改次年为麟德元年,这年号用了十二年,是先帝所有年号中用得最长的。当年先帝还为你大赦了天下。” 我不知她为何突然说起这事,诧异地看她,试探般地轻轻叫她:“阿欢?” 她抬头看我,两眼中闪闪发光:“没什么,我只是觉得,这年号改得很好,十分…贴切。” 我竟有些不懂她,也不知该回答些什么,仰头看了她好久,慢慢将手搭在她腿上,小心翼翼地道:“阿欢,你…不生气么?” 她看我:“生什么气?” 我道:“气我瞒着你。”说了这句,又觉心虚,复又低头,看见阿欢的膝盖,心中又是一急,两手抚上她膝头,在方才找到的疼痛之处周围小小摩挲了一圈,问她:“这里是怎么回事?” 她轻笑道:“有一回惹怒了陛下,跪得久了,受了些小伤,天寒湿冷时偶有发作,也不过是些许酸刺胀痛,不是什么大事。” 我抿了嘴问她:“是…在万寿殿那一回么?” 她沉默片刻,轻轻点了点头,一手扯着我起身,待我挨着她坐定时又凝神看我,右手抚过我的眉毛,转上我的额头,再自脸颊滑下去,顺着脖颈而下,抚至胸口。 室内温暖得很,又是独处之时,我随意穿着的敞胸薄衫被她一拂便彻底挂开,她的手指点在我的锁骨下、胸口上,略一用力,戳得我心口微微地发疼,却反而觉得心中好受些,两手捉住她的手,捧在嘴边轻轻亲了一下,唤她“阿欢”,看她缓缓眨了眨眼,露出微笑,叫我“太平”,又叫我“平”。 我的心被这一个字撩拨得颤颤的,仿若已蒙她召唤,脱离我体,入她之窍了一般,两手慢慢动作,将里面穿的白色抹胸缎裙解开,连袴、袜也一体脱去,坦荡荡地站在她面前,再抬头去解她的衣裳,顺着那缠枝莲花的纹路下去,一路揭开,看她精致的锁骨、润挺的小丘、平坦的小腹和修细的双腿慢慢地在我面前展露,宛若一幅缓缓打开的画轴。 她的眼里有奇异的光,我不知道这光是什么,没有胆气,也没有脸面去问。 她的身上也有奇异的光,在四周尺许白烛映照下如景星耀天、神仙临人,这却是我所知道的,因着我自己的内疚与她的锐气交杂而成的幻觉。 作者有话要说:  她真美,美到我竟不忍与她并立,牵住她的手掌,自掌心一路吻到额头,到眼睛时停了停,一手遮住她的眼,移开时她已闭着眼,任我在她的眼皮上吻了又吻,嘴唇自眼皮拂过鼻梁,经过她的两唇,再过下巴、脖颈、锁骨、檀中、小腹,最后半跪下来,在她两膝上各一吻,自右腿慢慢划上去,轻轻地吻到了她的秘处,伸出了舌头。 她的手一抖,睁开眼看我,叫我“太平”,我以手指在嘴角边一比,轻轻嘘了她一声,慢慢地再贴近她。 我爱她。 作者有话说: 那什么,某允常常犯蠢,尤其冬天天冷容易干些什么拷贝错版本啊不小心把备注也□□去了呀手残呀之类的错…如果大家发现请及时留言我会马上改哒…(鞠躬感谢辛勤改bug的小伙伴们) 第291章 谋时 元月中应酬极多,我对这些也较往年更为上心,让兰生替我一一分了类,连往年的礼单往来一道都亲眼看过,才发现原来我在掖庭时竟还有不少人牵挂:李旦是自我被关进去的第二年开始向我这里送礼的,第一年都是他的亲笔诗文、描红等物,附带些金银钱帛,第二年多了许多实用之器,第三年则更文雅,多是书本图画等物,附加了给下人们的赏赐,到今年则以弟弟的身份,抄了许多福寿帖给我——对下人的赏赐依旧;清河公主和安定公主每年都如常向我送节礼,连对下人的打赏来往,都一如我不曾得罪母亲之时;柳厚德人虽走了,却也每年递些问候的话进来,想是做着留条后路的打算;最让我意想不到的竟是婉儿,她每年都向我递诗贴贺新年,到今年改送了我一本判文集,收录了经过她们几个御前女官手的经典文判。 阿欢和崔明德选人的眼光都很不错,兰生是个绝好的秘书,做事周全,有条有理,不但将往来分了类,还将往来的人物也分了一类,按类誊抄在纸上,每一名字后都附有这人的履历、事迹,连阿欢的名字后也注着:庐陵王妃,京兆韦氏东眷房,父玄贞,母崔氏,兄洵、泽、澹、洺、沛、汇,同父兄清,现任司宾寺丞,有三子一女。还替我将往来的人中有亲戚关系的全部都画了出来——换作是阿欢,或是崔明德,虽也会替我分类、注释,也只会选其中紧要且我不熟悉的,所注也不会如此详尽,兰生却是对所有人一视同仁,该注的全部都注上,绝无遗漏。 若是从前,我多半会在心里嘲笑兰生古板多事,而今却是肃然起敬,特地将她叫到身前,感激地道:“多劳你。” 兰生微微欠身:“只是尽所本分。”她在府中并未戴帷帽,只用一层黑纱遮脸,说话时声音喑哑,似是嗓子也受过伤,说完这句,顿了顿,方道:“这份名单,也会抄一份到青娘子那里,呈与陛下御览。” 我笑道:“是么?我本来自己还想呈一份给阿娘,若是你们做了,倒不用我多事了。” 兰生默默地看了我一眼,又欠了欠身道:“虽是我们送了,公主最好也还是再送一份。” 我一想便知缘由,愈加感激:“多谢。” 她垂了眼不再开口。我将手中的名单反复再看了几遍,选出其中自觉紧要者另摘了一份,掩在怀中,入宫先去寻阿欢,阿欢代母亲出宫去奉先寺上香了,方去见崔明德:“李昭德又送了帖来,还附了重礼。” 这数月间,朝中诸公我已多少有些了解,因酷吏大兴、诸武争权,能以近官侍奉母亲者,不是武氏、杨氏两姓宗亲,便是溜须拍马、明哲保身之人,这李昭德却秉性刚强、敢于任事,在浊浊众人算得是一股清流,来子珣、邱神勣、周兴多次当着母亲的面诬陷大臣、颠倒黑白,朝中唯有徐有功与李昭德敢出言抗辩,徐有功今年还因小事被解职下狱,李昭德却步步高升,入了御史台,与来子珣做了同僚——我还以为他这样的清高人物不稀罕攀附我这“权贵”,接到礼单时吓了好大一跳。 崔明德正忙着看地图——自独孤绍走了以后,每次我见她时,她都是在做这事——闻言才依依不舍地收了地图,耐心地向我解释道:“此人精明强干、颇好功名,又与武氏及来子珣等人不睦,周王攀附不得,自然而然便将礼送到了你头上——他绝不是唯一一人,俟后数年,旧朝元老想与二娘结交的不会在少,你亦要拿捏着分寸,不要被他们摆布了去。” 我哂笑道:“当初高祖想与陇西李氏附族,被他们言辞拒绝,嫌弃我们是后起之姓,到如今倒是个个赤胆忠心,一心一意的维护起我们来了。” 崔明德听出我的不悦之意,没有搭话,只向我奉了一道茶,俟我啜饮之后,方徐徐道:“明眼人都知道,只要当今陛下不犯糊涂,天下迟早还会是李氏的,不然将何处附庙?然而虽是如此说,从现在而至未来,个中风波究竟险恶诡谲到何等地步,却是无人能够预料,此是其一。其二么,方今于大唐虽是社稷危亡、风雨飘摇之时,于臣子们却是建功立业、扬名千秋的好时机,若是一朝选对,登龙入境,封王拜相,都是轻而易举之事。所以稍有门路之人,不是汲汲营营,力图靠上一棵大树以求自保,便是想要靠上一棵大树,以求青云直上。诸武以后进特擢,骤得显位,家无底蕴,人无长才,且又身居要职,不乏鹰犬,攀附他们,既坏了自己的名声,又未必能在其中出头,倒不如与你结交,一是于你雪中送炭,你自然承他之情,二是留得清名,于官途有益,三则你毕竟是陛下的亲生女儿,比起诸武这些异母兄子来说更加亲近,且于宝座又无大利害关系,既有权要之贵,又无猜忌之由,实是最佳人选。他眼光倒好,提前便投了你,等到再过几年,你权势显赫之时,未必便想得起他李昭德是何人。” 我笑道:“他眼光好,那你和独孤绍眼光不是更好?”我是故意提起阿绍的,果然便见崔明德微蹙了眉,假装没听见这个名字:“谋局不如谋势,谋事不如谋时,李昭德如此,二娘也当如此。陛下革命已有四年,天下已定,酷吏们再想肆意株连,却已无太多用处,而四年中大肆株连,朝中为之一空,朝士皆朝不保夕、人人自危,溜须拍马的人多,埋头苦干的人少,陛下心里知道,也有意为朝中留下人才,是以如李昭德这等刚强之士,屡屡得罪酷吏、犯言直谏,却依旧能留到现在,而娄师德、狄仁杰等人,亦能自地方召回至都,委以重用。此时若二娘能慢慢向陛下引荐一些如李昭德般能干、肯干的人,陛下必以二娘为贴心。陛下数下求贤之诏书,诸武亦以此屡屡向陛下推荐自己的心腹,惜乎急于求成,引荐太多,未免滥失,二娘若能徐徐缓荐,所荐者又都干练任事,陛下必以二娘为识人无私,以诸武为拔擢私党,二娘是陛下亲出,亲缘既近、皇位无碍,又是姣姣华年、娇儿弱女,诸武是陛下的侄辈,不但隔了一层,还对皇位虎视眈眈,武承嗣又年富力强、权势煊赫。陛下虽然年高,却是身体健旺、春秋富强,于朝政皆是亲力亲为,最忌分权夺势之事,两下比较,陛下心里会倾向谁,会更愿意重用谁的人,岂非一清二楚?二娘所引荐者,最好都还是年在三十左右,资历既浅,威望不重,便是超擢迁拔,也不会引起陛下猜忌,而这些人既有才干,又得贵人青眼,在朝中历练数载,必至高位,他们于年轻无根基时便得二娘相助,心中定然感激,一人两人无碍大局,十人、二十人,却能左右朝政,到了那时,二娘要做什么,便如水到渠成,再无可抗衡之势。”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好半晌才端起茶杯,亲自递到她手上:“崔二,你…你这样的人才,若不执掌国政,太可惜了。” 崔明德垂了眼,淡淡道:“我只敢躲在人背后谋算——也只会躲在背后谋算,那些在前头冲锋陷阵的勇武事,总是与我无关。” 作者有话要说:  崔二:啊,背黑锅你来,送死你去,我只负责出主意,成不成也不关我事。 太平:…… 第292章 求官 我自崔明德那出来以后才发现,她一番言语说得这样激烈,绸缪时局看似周密,却是什么细节都没告诉我——拔擢人才,说得倒是好听,什么样的才是人才?诗人算不算人才?医家算不算人才?可这些人对朝局却无足轻重。对朝局至关重要者,我又怎么区分?我一个公主,在时人眼中本是不该干涉朝政的人,若真是家世清良、人品出众的大才,便真肯屈尊投到我这里么?如那未第之举子,或是诗文烂漫之士——哪怕是李白、杜甫——荐之于朝,果能有所裨益?物议虽重引荐之恩,却也重宗族礼法,所以我提拔他们虽能获得感激,可是这感激能到什么程度,又能获得怎样的回报?退一步说,哪怕是我找得到、笼络到、推荐上去了这些人,十年二十年之后,他们就一定会身居高位么? 我相信这些问题崔明德心中其实都有答案,却故意掖着不说,倒不是要考验我,而是这些事本就该由我自己来做,若她真的将这些事也替我做了,那我第一个要防着的,恐怕就是她了,她不说,是出自对我的好意,亦是这名为“政治”的东西的不成文规则。 我在宫巷中徘徊伫立,踧踖不行,良久后方决定先将手中唯有的这一个引荐上去,心意既定,便向母亲处行,走不数步,忽地又想起这正是验了崔明德所说的、李昭德之聪明,不由失笑,趋步疾行,须臾便寻到了母亲寝殿,探知她偶然起兴,驾幸成均监——即是从前国子监——观监生考试,心念一动,倒想出些道道来:母亲既命我编书,我便已有了接触朝士的借口,头一次是医书,所见多是医学之士,若第二次再编些别的,譬如律法、礼仪、文章之类,所见自然大有不同,自编书这一事上,虽未必能彻底看清一人,其学问、性情和做事方法却总能有所了解,自这些人中选人,总比我坐守家中、等人上门来得要好,最妙的是,这些事断不会挂我的名头,这些人虽经我手引荐,却不至有攀附妇人之名,于他们自己的名声和我都大有好处。至于这些人能不能成事,对我又有几分忠诚——眼下恐怕还只能靠数量胜过质量。 我有些头疼地揉揉额角,正要命宫人将果饮换成茶来,忽听母亲的声音道:“小小年纪,怎么长吁短叹的。”连忙起身回看,向母亲道:“阿娘。”抬眼看她妆容整肃,锦绣红袍,束金丝之带,踏云台之履,知对此次监生试颇为看重,便凑趣地问了一句:“阿娘回来了,可看见什么好文章?赏儿听一二句,也沾些儒雅气。” 母亲哼了一声,道:“成均监的学风一日差过一日——比你那时候还不如。 ”一面说着,却对我招手。 我这从未入成均监读书的人无辜中了一箭,也只能苦笑着凑过去,微屈了身子好让母亲看我,她一手搭至我的额头,在方才揉过的地方一摩,将我脸色一看,便扬了眉:“是头疼,还是有心事?” 我正要和她说李昭德的事,也就大大方方道:“头不疼,是元月收了许多礼,不知要怎么回,想来请阿娘的示下。” 母亲不动声色地收回了手,向前踱了几步,坐在我方才坐的地方:“嗯?” 我道:“大多是至亲,如阿姊、三郎和武家几位表兄、表姊,还有素日常有来往的几位,如上官师傅,都是寻常往来,不敢烦扰阿娘,只有一位李肃政,与儿素无来往,却送了大礼,儿回他也不是,不回似也不好,思之无计,唯有来问阿娘,求阿娘陛下的点拨。”说着已将摘抄的礼单递上去,亲手呈与母亲,抬头时望见母亲身边立着的阿青,想到她那里多半也有我这份名单——平日如我收到了谁的礼之类的小事,未必便报给母亲,这一回关系到朝臣,又是我自掖庭放出来的第一年,却是必要呈报的,只是呈报也只会说大略,不然都中朝士何止千家,母亲光看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就够烦的了——却不知她送与母亲的那份,和我送与母亲的这份,有无差别?我邸中会不会有什么母亲或阿青关心到了,我却不曾留意过的事? 母亲只就着我手向名单看了一眼,半挑眉看婉儿:“李昭德?是上书劝朕法尧舜、务宽仁的那个?”听婉儿道:“回陛下,正是。他是陇西李氏,故刑部尚书乾祐之子。” 母亲看我:“九月中他是不是也向你递过帖?你还求到朕这里,说要讨个人替你作诗回他,那时不是将郑氏赐给了你么?怎么,现在又想讨个人专一替你回礼?” 我笑道:“兰生处事严谨,有了她,一般的来往琐事自不用我再发愁,可这位李肃政不是一般的来往…”本已想了一堆溢美之词,预备向母亲强行推荐李昭德——料她既肯留用此人,早必有几分欣赏之意——转念一想,却索性跪下去:“实不瞒阿娘,儿想他无事来献殷勤,必是心有所求,本不想理他。可他送的礼中有一幅魏郑公临的《鸭头丸帖》,儿…十分心动。”慢慢趴到母亲膝上道:“儿想他是朝臣,所求者无非就是加官进爵,这人家世、资历不差,人也干练,阿娘用谁都是用,别人还没他这份机灵,阖不用他一试呢?” 母亲面上笑意本已淡了些,这会又失笑道:“你倒是好算计,收了人家的礼,到我这讨人情去还,好处都是你得,倒把朝廷官爵当儿戏!” 我见母亲颜色和缓,知道她心中已有所动,仰头看她,正要多求两句,却见母亲笑看婉儿道:“婉卿以为呢?” 婉儿躬身垂首,恭敬道:“天下是陛下的天下,官爵是陛下的官爵,朝廷于天下是公器,于陛下却是宅家,陛下想给谁,那就给谁,不想给谁,就不给谁,妾等不敢妄言。” 我心中一动,忽地生出一股说不出的滋味,母亲却笑指着婉儿道:“你这‘师傅’没有白叫,人家都替你这徒儿说话了,还不谢谢她?” 我闻言便转向婉儿:“谢上官师傅。” 婉儿忙要侧身避过,母亲却不许:“你受着。” 我揣测母亲心意,亦笑道:“就算在平常人家,阿娘身边的侍儿,做儿女的见了,也都要恭敬相待,何况阿娘贵为天子,上官师傅为天子近臣,又为我师?”更上前一步,向婉儿执了弟子礼,又道:“师傅惠赐,皆收以木匣,时时阅看,冀求精进。” 看母亲面露微笑,知道她喜我恭谦,李昭德之事有望,心中却无多少欢喜——婉儿说得没错,天下是皇帝之天下,官爵是皇帝之官爵,朝廷于天下是公器,于皇家却不过是私产,以此而下,皇帝、皇亲、重臣、世家、小吏…层层递推,大家之奴,而为小家之主,小家之奴,而为庶民之户,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人人生即不平等。 我所经历过的前世,那个虽有许多漏洞、但在法律和名义上人人该是平等的世界,在这里是全不存在的。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周国进步青年李太平:来,跟我一起背,富强,民主,文明,和谐,自由,平等,公正,法治,爱国,敬业,诚信,友善… 封建家长势力头目则天:(孩子念书把脑壳念坏了,多半是老师和同学的锅)把魏叔璘阿崔阿韦阿裴都砍了吧。许敬宗挖坟。 李*真怂*太平:妈妈我错了/(ㄒoㄒ)/~~ 伪*小剧场*伪*全剧终。 感谢: 拉格朗日和柯西是一对扔了1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7-01-13 20:47:21 读者“红烧排骨”,灌溉营养液+92017-01-13 21:33:04 读者“六叶”,灌溉营养液+12017-01-12 23:50:33 读者“咻咻咻。”,灌溉营养液+102017-01-12 23:44:21 读者“六叶”,灌溉营养液+12017-01-12 17:31:46 读者“松”,灌溉营养液+12017-01-11 21:31:39 读者“straying”,灌溉营养液+202017-01-11 20:26:13 第293章 鸡翅 自与母亲谈话后,我特地派人请了李昭德过府一叙,不说朝事,只谈起他送的那一份字帖:“魏郑公为我魏师先父,三代遗直,史策昭焕,先帝在日,常指秘阁图形为吾辈儿女子示曰:‘此智谏之臣,尔等当慎敬慕之。就爱上 ’惜乎予生已晚,未得亲历先贤之风姿,每一想及,深感憾切,今幸得郑公墨宝,幸观先人之风骨,遥想魏师之教诲,存念先皇,聊慰寸心。此皆李中宪之惠赐。” 这位李昭德虽送了我两次礼,真见了面,却是相当倨傲——倒不是笑傲王侯那种轻狂,却是常常“笑而不语”的矜持自傲,那股“天下只有我最聪明”的劲,隔着帘子都能清楚地感受到。他还与崔明德不一样,崔明德虽是聪明倨傲,面上功夫却做得滴水不漏,不熟悉的人,只觉她皇皇持重,端秀文丽,与大门高族的身份颇相合契,李昭德却有些像是漏夜复习、苦苦用功,对外却傲慢强横、号称自己从不努力的学霸。 我从小到大甚少受到这等轻视,不由自主地便生出些不悦,故意将父亲和魏征一齐抬出来,果见他敛容正色,向我伏身道:“不敢当‘惠赐’二字。臣亦深慕魏郑公之正直,闻公主尝师从郑公之子,皎皎玉质,斐然雕琢 ,臣心存仰,思求一见,故花费重金,收郑公之手迹,冀帝子之垂怜,今得遂愿,幸瞻秾华,是公主之优宠,下臣之眷荣。” 他真的是聪明人。我本还拟与他谈谈人生、说说理想、“稍微”涉及一下而今的时局,现在看来,倒是什么都不必说,只要把他荐出去就够了。我私心还觉得,以他的聪明倨傲,不会成为我的党羽——不过这不妨碍我向母亲推荐他。 我笑了下,更不多说,只道:“李卿公忠强干,我早有所闻,亦尝言之于陛下。不日即当有任命,万望自加勉励,效魏郑公于朝,毋负圣上之托。”说完向右面一望,自有人做出送客之态,李昭德便向我一拜而辞,恭敬而去——他一走,我便叫人端了冰镇的青梅茶来,一气饮了一大口,放下茶杯,急急站起,活动了一下因端坐太久而有些僵硬的腿脚,待前面人来报说李昭德确已走远了,方命人备车,一路向宫中去。 阿欢正在院中花架下藤吊椅上蜷着,听见声音,一下便自上坐起,待看清是我,便又仰下去,一手捂在怀中,一手懒洋洋地搭在椅侧,含笑看我:“你来了?” 我将她在外的那只手一握,冰凉凉的,便有些恨恨道:“这么冷的天,在庭院里待着不冷么?” 她将这手收回去,另一只搭出来,握着我的手,却是热乎乎的:“有暖炉。”说话间挪了一挪,我才她身周那一大团毛皮原来不是衣裳,而是椅上铺的一圈绝大的带绒皮袍,她自己另穿了一件裘衣,待我坐进去,便将皮袍一裹,把我们两都裹在袍子里,又将暖炉向我手中塞:“你和陛下荐人了?” 我点点头,将与李昭德见面之事向她说了,近来事情多,一样赶着一样,其实我心中颇有些烦躁,然而再是烦闷,一等到了阿欢这里,便又不知不觉地松快起来,提了几句,想起别的,顺口就扯到不相干的事上,阿欢也不怪我没条理,就歪着头,慢慢听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聊,聊到我想向母亲建议编书时才挑了眉道:“陛下已总编过道、佛、医、农,再加律、算、文、史?那便是收天下之书了?若如此,阖不总编一集,汇天下书本大成,如此亦是圣朝盛事。” 我眼前一亮,笑道:“倒是听说过这样的书…咳,我的意思是,挺好的。”历来帝王,多少都有些好大喜功,母亲亦不能免俗,如编农书、医书等事,虽也是文治功德,影响力毕竟不及一套总集远甚,只看历史上有多少专门的总类之书,却只有一部《四库全书》在民间的名头最响便知了。 阿欢分明知道我又是“在梦里听神仙说过”,白了我一眼,将两腿也收进来,整个人都缩在椅中,这吊椅本不甚大,塞了两人,便更挤了,她将腿一搭,我不得不向侧一挪,挪出了皮袍之外,刚说了一声“冷”,看她又将腿耷下去,想起她的膝盖来,忙笑道:“在室内坐久了,这么一冷,倒是爽快。”越性钻了出去,将袍子带绒面覆在她膝上,她自椅上跳下来,将袍子扔在我怀中,自顾自向内走:“回去了,还有事做呢。” 我笑嘻嘻跟在她身后进去,边走边觉欢喜,沿途不住叫她“阿欢”,每叫一次,她就回头看我,眉眼带笑,嘴角却端庄地摒着,后来我叫她“欢”,她便掌不住了:“什么怪里怪气的叫法,不许这么叫。”等听到我作怪,喊她“欢儿”“欢欢”,立在阶上回了个大大的白眼:“癫平。” 我不服气:“我叫你叫得那样亲切,你若回以亲切,也该说‘平儿’‘平平’,怎么叫这样难听。” 她笑得甚是灿烂:“我是夸你呢——古来癫狂之士,谁不是学富五车、才高八斗?我看你学问这么好,颇有楚狂、阮嵇之风,所以赠你一个‘癫’字,而不是‘痴平’‘傻平’,你不谢我,还来怪我?” 我恼道:“那我也赠你一个字…”她笑着接口道:“我等着。”两眼看我,等我说话,我却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什么说辞,气得一跺脚:“我才不似你,我不给你起奇怪的外号。”阿欢一下笑得前仰后合,见我瞪她,便伸出手来对我招了几下:“好了,不气了,我们到里面去,我叫她们做了鸡翅,这会儿该差不离了,有孜然的,有胡椒的,有蜜汁的,还有糖醋的。”等我一把抓住她的手,牵着她大步入内,立着更衣时,忽地又用另一手手指在我脸上轻快地戳了几下:“好久没见你这样的脸,倒还有些想念呢,平、宝、宝。” 气得我一对鸡翅都没留给她。 作者有话要说:  二平:我真的不是被鸡翅引诱的,都是为了家庭的和谐… 某允:嗯,我数了数,至少四对鸡翅,怪不得你会胖。 正在啃鸡翅的二平:…… 今天第一更,晚上还有一更,应该在12点前。 我是补充的解释: 1.秾华:既可指代公主,又指代美丽的容颜... 2.魏郑公即魏征,曾劝李建成杀掉李世民,本文设定是李建成听话了,太平是魏征儿子的学生。 3.予、吾都可以是正式的自称,中古时太后皇后公主皇帝等都可用,谦虚的自称是仆,男人对皇帝无分尊卑远近都可称臣,女人都可称妾。 4.帝子在古代可指代公主。 5.李某人理论上来说还没到被称为卿的地位... 第294章 曙光 十二月中,李昭德便授了夏官侍郎,以品级而言算是高升,以职权说倒算不得超迁。本朝曾有位傅游艺,为母亲即位之事摇旗呐喊,获得母亲赏识,迅速自州县小官升至了宰相,一年中充任县主簿、左补阙、给事中、凤阁侍郎四种官位,历紫、朱、绿、青四色官服,朝中号之为“四时宰相”——母亲之用人大抵如此,合用者升迁极快,不合者罢黜亦速。 任命下日,李昭德又来拜谢过一道,我假称身体不适,没有见他。二月中他派家奴来拜过一次,送了书信礼物,我亦不过托兰生替我回一封信而已。 看得出来,李昭德行事甚称母亲之意,三月中,母亲赐了他白练四十匹,同日赐了我白练百匹、新钱百串,四月初,母亲赐了他绢百匹,不知想起什么,又派人来传我,彼时我人正在东宫中望着一群或真心或假意用功读书的小家伙们发愁:李千里这厮自从被我骗去抄了一百遍《孝经》,元日宴上又被母亲点名考问后,便乖巧了不少,至于是真乖巧还是假乖巧么…我又不是真做了他们的老师,懒得去管;守礼反倒是最令我为难的,自功利的角度考量,他已有十岁,再一二年,便可议亲、出阁、开府了,我该严厉起来,教他许多宫中朝中“实用”的知识,可是每次看见他笑得灿烂的模样,我却又不忍将这些事告诉他。不算李睿的其他儿子和李旦,光在神都宫中,我便有十二个侄子,李彬九子、李晟二子、守礼。我待其他侄子们固然也很好的,可其他所有人加起来,都不及守礼一个在我心中分量重。虽然平日里我已极尽刻意地一碗水端平,东宫中上至李旦,下至洒扫的宫人,却个个都知道“长乐公主最喜欢庐陵王大郎”——守礼是阿欢的儿子,也是我的儿子。为人母亲,总是想将一切最好的,都给予自己的孩子。 母亲的使者将我自为人家长的忧愁中惊醒,来人却不是近来颇专通传之职的徐长生,而是阿青手下王德:“陛下召公主。” 今日是大朝之日,算算时候,母亲应该才退了朝,往常她朝后都要与近臣们谈笑一二,如遇要事,则宣相关之人仗后商议,怎么忽地想起我来?——多半是朝上有事。 我后背一紧,努力回想近来朝中有无大事,防着母亲万一问起——最早时母亲问我公务,多还有几分纵溺的样子,说错了也不过一笑而已,近一二月却愈益严格,颇有当年魏叔璘督考学问时的架势——将母亲曾与我商议之诸事及编书事务一一回顾,又将李旦与几个侄子的课业进展略想了一遍,踏入内殿时方觉自信了些,再抬眼看母亲身边只留了阿青、婉儿两个,余人一个未留,又不觉忐忑一礼,轻唤“阿娘”,小心上前,与青、婉二人一道侍奉母亲褪去朝服。 天已渐热,母亲去了冠带便随意坐在龙须席上,招手让我将几上冰饮取来,见我只取了一杯,蹙眉道:“婉儿替她取一杯。”待我喝了水坐定,方慢慢道:“李昭德仗后密奏,让朕提防魏王承嗣。” 这是大消息,我该有些震惊的,可这又非新消息,我实在是震惊不出来,想了想,在席上向母亲躬身道:“为何呢?” 母亲斜眼看我:“李昭德说,武承嗣既为亲王,又是宰相,职权太重,所以不得不防——他未曾与你说过?” 我笑道:“若是连这样的事都能随意外泄,儿怎敢将他荐给阿娘?” 母亲笑着点头道:“他素日办事算是有分寸。”指指肩背,婉儿立刻上前,替她揉捏肩膀,我则取了几上团扇,轻轻替她扇风。母亲惬意地凭在几上,懒洋洋问我:“你以为呢?” 我自然是赞同李昭德的,早在数月之先,我便觉诸武权太重了,可这话不能直说,小小斟酌了一下,方道:“魏王表兄一向孝顺,待亲戚们也敦睦,他的人品儿是相信的——不过此事所干系的,却非魏王一人。”故意卖了个关子,等母亲下巴微扬,示意我继续说下去,才道:“先唐秦王,亦是秦王而兼尚书令,其与先唐高祖是父子之亲,与太宗则是同母兄弟,不可谓不亲近,自开国创业,披坚执锐、出生入死,不可谓不忠心,少时即有令名,年长后礼贤下士、抚恤孤贫,不可谓不仁德,以这样的亲缘、人品,却终至叛国逆宗,身死家灭,儿以为,非是秦王一人之失。”顿了顿,又道:“不过此事不在朝夕,总要徐徐缓图,以免伤魏王表兄之心,开重臣攻讦党争之例。”诸武已颇有羽翼,又是武周立国之柱石屏障,骤然罢免武承嗣,虽未必生出什么大变,却未免引猜忌攻讦之端,若是武李两氏此时便白刃相见,既非母亲所愿,亦非我之所求。 母亲微微颔首,因是半盘膝而坐,一手自然便搭在膝上,眯了眯眼后方道:“你可留意踏实肯干之人,无论家世、品级、年资,只要有长才者,一律可引到宫中,俟朕见过,自然量才为用——婉卿、阿青,你们亦须多加留心。” 这已不是我头一次手握决定别人前途的权柄了,然而我的心依旧砰砰直跳。若说从前的我还像是一位受宠的富贵闲人,只能在些边边角角的小事上出力,现在我却已真正开始接近中枢。 我毫不怀疑母亲重用我的打算,我也毫不怀疑自己将对朝局有所影响,无论这影响是好的,还是坏的,是通过与母亲的亲缘,还是通过自己的周旋努力。若说我的未来像是一幅画,那数年之前的画面,与现在的画面,一定截然不同。 我想做些什么。许久以来我为之愤愤不平却无能为力的许多事,在未来数年,或是数十年中,或许会因我而有所改变。哪怕这改变只是一点点,哪怕这改变只是历史长河中的曙光一线,我却依旧愿意为之努力。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接292: 周国进步青年李太平:来,跟我一起背,富强,民主,文明,和谐,自由,平等,公正,法治,爱国,敬业,诚信,友善… 封建家长势力头目则天:(孩子念书把脑壳念坏了,多半是老师和同学的锅)把魏叔璘阿崔阿韦阿裴都砍了吧。许敬宗挖坟。 李*不怂*太平:报告妈妈我是跟上官婉儿学的,不是跟他们学的。 真*偏心眼*则天:啧啧,跟着婉儿学了这么久还只会喊口号不懂广积粮缓称王徐徐图之,太笨了,回掖庭继续待着去!魏叔璘阿崔阿韦阿裴没让公主变聪明,继续砍了。许敬宗挖坟。婉儿这么聪明,重赏。 许敬宗:…… 裴韦崔魏平吃瓜众:…… 真*进步青年小剧场*真*完结 第295章 修书 揣测母亲命我们荐人之意,一是有分武承嗣职权之意,一则是有意加恩,或者说,扶植她自己的亲信——以我们三人之地位,前者多半是顺带,后者方是主因,因此我便放心大胆地在自己的亲近之人中找了一阵,本拟好生提拔几个,却发现我素日所用的人中,真能成器成才、为五品以上要缺者竟是一个都没有。且与崔明德计议,又都觉得宁可少荐,也不可滥荐,免得母亲怀疑我识人的眼光,因此到最后只选了三个:崔明德之族叔崔秀,独孤绍之妹婿骆逢春,柳厚德。 崔秀比崔明德大不了几岁,据崔明德说,二人自□□好,虽是叔侄,却是同辈般相见,崔明德所学之兵书、史书皆自他所授,二十举进士,选为京县县丞,书判才识无不服众,可惜不到两年便丧了父,回家守足三年,未及起复,又丧了母,去年复选为右拾遗,因御史中多酷吏,不屑同流合污,兼惧祸端,便辞官回家读书,至今仍是白身;骆逢春是独孤元康收养的胡儿,作战勇武,颇得元康青眼,婚后累升至果毅都尉,我见过几次,倒是鼓腹强筋、相貌堂堂,做事如何虽未知,凭这习武不辍的劲头,总是大差不差;柳厚德此人原是我的长史,为人干练,且又善于揣摩主人心意,人品虽有瑕疵,为官时倒未听闻有什么显著劣迹,还是能讨母亲欢心之人,三人中反倒是他最合我意。 我将这三人的履历摘抄了一份,不用奏对格式,却别出心裁地用了表格,将三人之年齿、样貌、性格、特长等各列一栏,将呈交母亲时想了想,又提笔将韦清加了进去,母亲见前三人时都无甚表情,见了“韦清”二字便笑起来:“你倒是‘不避亲’。” 我笑道:“韦清出身韦氏,为人本分,又画得一手好画,虽非大才,给他个五六品闲职总使得——儿在朝中也不认识什么人,凡所能想到、又有些长才的都在这里了。” 母亲摇了摇头,将我的表奏扔在案上,不置可否。我此次敢将韦清添在里面,倒并非只仗着公主的身份,要和母亲撒娇耍赖,向母亲一躬身笑道:“除去荐人,儿还有一事,请送圣人览阅。”取出兰生替我拟的表章——这回是规规矩矩的格式——郑重向母亲一递:“古今图书,多有散逸,先圣之学,多所不传,往者国家多事,虽有编修总纂之事,或以人力不足,或以物帛不丰,皆囿于一门,未成大集,而今天下清晏,藏库丰裕,秘阁之书满槛,饱学之士盈朝,故请总修一书,集天下书目为一编,以彰圣朝之文治,传先人之绝学。” 这事自阿欢提醒我以来,我便已琢磨许久,又和阿欢、崔明德及府中几人反复商量,拟定细章,才敢送到母亲面前。母亲一向热衷于彰德显圣之事,即位之初便曾建立明堂,其后又建天堂,今年听闻武承嗣又请兴建勒记武氏功德的万象天枢,旨意虽留中未发,看母亲却颇有想准许的意思。我倒不是不赞同造这些东西,毕竟以我自前世新闻报导中学来的那点经济学理论来看,这些多少也算是基础建设,说不定可以拉动神都的经济发展 ——虽然未必是百姓们的经济发展——可如今边患未定,打仗又最耗钱粮,集天下之铜而铸这样一个大而无用的东西,总不如编个书来得俭省,何况编书所劳累者亦不过是朝中这些大夫君子,与普通百姓没什么大干系,修天枢却是要实打实的征发民夫。 母亲对此事倒是颇感兴趣,接过我手中之疏,看了又看,半晌才道:“叫你荐人你荐不上几个,提的却个个都是要大量用人的主意——编这样一部书可不是等闲事,你说该叫谁主管?又该选多少人?秘阁之书虽多,也不及全天下的什一,你说要囊括天下之书,到哪里去囊括?” 我道:“这便是儿今日要说的第三件事。”又取出一道章呈过去:“既要编书,可制令天下士人献书,品定等次,以所献多寡、优劣而分别颁赏,献到一定数目,还可领荣衔参与修书,留名后世,如此不但能集天下之书于一处,还可笼络天下士人之心。此外,圣朝革命,颇有留恋旧朝、不思仕宦之人,这些人在地方颇有声名,又不受朝廷掌控,若能召入朝中著书,比之放任地方,岂不更令人安心——此书集古今图书之大成,是前人所未著之事,再是淡泊之人,未必便全不动心,若阿娘再礼贤下士,百般优抚,总能募得些许,这些人都肯为陛下做事,其他人看在眼里,也必效而仿之,则天下士人,尽入陛下彀中矣。” 其实编书还有另外一个用处,而今出版业和著作业都不甚发达,士人家中藏书都只自家人能看,若能召令他们献书、编书,则参与编书之人自然有机会看到许多旁人藏书,如此寒门亦能览世家之学,而世家又能兼别家之长,说是编书,其实如同一个极大又极持久的学术交流会一般,十数年的书编下来,一定能培养不少人才——还不单是经学之才。 以我之心,若有条件,最好还能将这些书的节要都摘出来,总成简单易懂的小书,或作为学校的教材,或作为百姓之科普,甚至是放在图书馆里供人免费阅读,不过这些说起来都还太早,总要将这部书先编成才是。 以前日子过得浑浑噩噩,对这些事没什么想法,现在热血上头,想法倒是多得很,可惜大部分都被崔明德和阿欢果断否决,有些甚至连提都不许我多提一句,说是牵涉到许许多多的奇怪忌讳,剩下的一小部分中,又有许多太不切实际,到最后绕来绕去,还是只有编书这一道可行些——却也不同于我在自己家里一样,可以随意设定条例,更改章程,总要迎合母亲之心才是。 我抬起头,悄悄看了母亲一眼,见她已看完我所呈的第二道疏,半眯着眼在思索,轻轻在旁加了一句:“至于此书总编,儿以为,可任魏王表兄。” 母亲倏然抬眼看我:“这主意全是你自己想的?”见我摇头答说“一半是我的主意,一半是崔明德的”,手指在扶手上点了几点,轻轻将崔二的名字念了一遍,微笑间指着我的疏奏向婉儿道:“手抄一份,发宰相廷议——不要记姓名。” 作者有话要说:  公主府员工吐槽时间: 裴兰生:提问!老板酷爱折腾满脑子跑火车一天一个主意害我们每天都要给她圆场善后怎么办? 宋佛佑:你才进公司几个月,过些时候就好了。 裴兰生:过些时候她就不折腾了? 宋佛佑:不,过些时候你就习惯了。 裴兰生:…… 注释: 1、则天时改御史台为左右肃政台。 2、魏郑公即是魏征,历史上曾劝谏李建成早下手杀掉李世民,据说李建成没有听他的话,最后被杀了,本文的设定是李建成听了他的话,所以二平在激励李昭德的时候会特地引用魏征。 3.唐人所谓鼓腹就是有突出的腹肌,当时所提倡的美男必有腹肌。强筋即是肌肉。 感谢: 木宝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1-15 13:05:08 岚深时见鹿扔了1个浅水炸弹投掷时间:2017-01-15 15:45:35 读者“迟迟”,灌溉营养液+52017-01-16 18:46:20 读者“棹歌”,灌溉营养液+102017-01-16 00:53:04 读者“岚深时见鹿”,灌溉营养液+202017-01-15 22:45:35 读者“仓沧”,灌溉营养液+102017-01-14 20:56:53 读者“子不语”,灌溉营养液+52017-01-14 15:04:01 第296章 离宫 我本已向母亲递了一个绝好的台阶,令武承嗣去编书,如此既令他荣名显耀,又可顺理成章地夺他之权,等书编成,还是武氏文章之一笔,母亲的手段,却比我想象中还要更高明:四月末廷议出来,都说编书之事甚好,却不知该要谁来主持,母亲又故作高深,一味只令臣下商议,并不肯有任何暗示,渐渐地物议喧嚣,不知怎地,便有些低品的流内官上书,请以李旦为总编,母亲收了上表,竟并不马上驳回,反而下宰相商议,这下诸武便炸了锅,指使众人上书反驳,武承嗣与武三思两个还连着数日进宫,除了伏低做小、孝顺姑母之外,间或向母亲晓以利弊,极言李氏之威胁,母亲当面总微笑颔首,似是听了侄子之言,隔日臣下请旨时却又模棱两可、含糊其辞,如是数次,武承嗣催得急了,方不经意般道:“编纂此书,乃是前人所未有之创举,非宗亲不得胜任,且又要孚众人之望,除了三郎,还能有谁?”武承嗣马上道:“三思可为此事。”母亲望着他笑而不语,如此武承嗣方有所悟,自请为总编,隔日上疏,次日便准,其后数日内便有旨意,以魏王承嗣为《古今图书集成》的总编,罢同平章事——这还未完,母亲以编书任重,命武承嗣荐一批人随他做事,待武承嗣将人荐上来以后,却将其中有紧要本职者全部拨去,或不变本官,只兼知编书,却令选佐副,接手其本官职司,或干脆便加学士之名、拨去学馆专任此事;增设广文馆,以武承嗣兼广文馆主,总摄其事,一应物帛,不走藏省,皆自私库所出,并责司天监勘察吉日,以武承嗣、武三思二人代皇帝祭祀之后,编书之事,才正式开始——于时已是九月之初,武承嗣高高兴兴地罢了相,风风光光地开始编书,而李昭德则早在七月中便悄无声息地选了凤阁侍郎,初尚未加宰相衔,九月方有旨意,加同平章事,以凤阁侍郎的身份顺理成章地入了宰相之列。 我从头到尾地旁观了此事。母亲似是有意要让我学习这些,连与武承嗣、武三思密议时也让我在屏风后听着,然而我于所见所闻中凡有不懂处,去问她时,她却总是笑而不语,不但自己不肯回答,也不许我去问婉儿。 我自己慢慢想着,早上想,晚上想,见阿欢的时候也想,渐渐地摸索出了些门道,到此方深知当初阿欢所说那句“与陛下相比,我们都还早呢”是什么意思——当初我定下编书之计,向崔明德询问该如何向母亲提时,她除了告诉我此事正可与武承嗣罢相之事一道进行之外,还特别提议要先人一步将所有章程写好,如此武承嗣虽担了编书的名头,可做得好,是照我的意见做成,做不好,也是他未遵照我之初心去做,我虽无献书之名分,在母亲心中,献书的功劳却已有了,且章程既知,日后正可寻着借口参知编书之事,考察编书学士之优劣,取其可用者用之。当时我以为这已是天下算计之巅峰,后来自己想到借献书之功提拔韦清、示母亲有所求以避猜忌,又觉自己已大有进益,出去少不得向阿欢显摆,她当时沉默良久,方说了这么一句话,令我好生不解,而今才知一山之外还有一山,又一山外还有最高山。 今年岁稔年丰,母亲自即位后又罢了射礼,只命宰相代天子郊祀而已,九月中本无大事,我正兴兴头头地要替阿欢办一小宴以弥补去年那场闹剧,谁知月初母亲却下了令,说要祭祀嵩岳,月中即将启程。 这命令多半是母亲心血来潮,未经中书门下便已明旨发往四方,我老大不情愿地接受了这个消息,愁眉苦脸地绕去百孙院,却见阿欢已兴高采烈地指挥人打包行李,见我过去,也不见外,张口就问:“要去嵩岳,你随身侍奉的预备带哪几个?我这里七七留在宫中,王仙仙若不去,叫她进宫与七七做个伴也好。”不等我回答,又自宫人手中取过一件衣裳——她显是一接了旨意便打发人寻衣裳去了,这会儿捧出来一大堆——问我:“这件好看么?骑马穿怎么样?”问完这句才见我的神情,用手在我脸上一拍,意识到除了七七还有人在,便微微吐了吐舌头,眨眼间已将几人指使得团团转地拿东西去了,其后方凑近我:“怎么了?难得要出去,你不高兴么?” 我不意她兴致如此之高,怔了怔方道:“出去自然是高兴的,可一路圣驾起居,宫人安顿,又劳累你——还又是你生日的月份。” 阿欢扑哧一声便笑出来:“一个生日,是多大的事呢?值得你这么念叨来念叨去的。你若真有心,路上多陪我说说话,到了地方,一道骑骑马、看看风景,岂不比你在这里千篇一律的办个宴强?” 我见她意似极期待,连神态都难得地如少女般欢快起来,忽地起了疑心:“嵩岳离两京这么近,圣驾去过没有十次,也有八次了,值得你这么欢喜么?” 她白我:“圣驾去过十次八次,我却去过几次?与你同去,又去过几次?你以为个个都似你…都似陛下么!” 我被她几句话说得无言以对,只能摸着鼻子讪笑,到底是觉得阿欢的神情太过不寻常,转头就拽住七七:“阿七老实告诉我,嵩岳到底有什么不一样的,值得你家娘子这么高兴?” 七七正抱了一包新衣过来,闻言站住脚,向阿欢看一眼,见她只顾着在那挑衣服,仿佛没向这边看,便笑着在我耳边道:“大约是因为今年终于能泡到温汤了罢——离宫地方小,贵人们只能数家挤一个院子,去年我们娘子与安定公主住在一起,她家人多,从早到晚,没一刻歇的时候,我们娘子又生□□洁,哪怕是女子,也不愿与之共浴,所以住了几月,竟是一次汤都没泡到,今年公主在,自然就不一样了。” 怎么个不一样法,单看她眉眼间的促狭也该知道。我慢慢地回过味来,嘴角不自觉地咧上去,一蹦到阿欢身边,搂着她笑跳道:“好,出去好,出去最好,我们…住一起。” 她又白我:“谁说我们就一定住在一起了?说不定把你分去静乐县主的院子,让你天天见着她出浴的模样!”——静乐县主是武懿宗之妹,为诸武中最貌寝短小者,侍臣张元一曾因她与身材高大的母亲骑马同行而作诗戏谑曰:“马带桃花锦。裙衔绿草罗。定知帏帽底,仪容似大歌。” 我两手不松,看着她笑:“你管着后宫,我们这些命妇的住宿自然由你说了算,若你真舍得派我与别人住一处,那我也只能任你处置。” 最后四个字说得格外轻佻,被她呸了一声,一把将我推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  嗯今天发的是太平牌大白奶糖…包甜… 滚去睡…明天补注释…晚安… 第297章 废帝 嵩岳离神都不远,若是快马而行,一日即至,圣驾却是慢慢悠悠,不用车而用人辇,一日所行,不过一二驿的路,因此路上走走停停,时间极之宽裕。就爱上 我不知新朝规矩,头一日还规规矩矩地坐着车,待见无论是诸武之女,或是王公眷属,皆多有骑马者,有的甚至连帷帽都不戴便公然在禁军面前驰来纵往,知道而今女主临朝,风气日似一日的开放,才放心地换了便装,但凡坐车累了,便改车为马,在队伍中来来回回地骑着玩——阿欢是新妇,终究不敢在众人面前这般放肆,多半是只能在我骑马时开了车窗,隔着窗与我说话,我怕时间久了惹人说话,又拍马去寻母亲。 母亲那里倒是热闹,武承嗣虽未来,武氏其他人却全都在,我过去时武三思正骑了马陪着母亲说笑,李旦也骑马跟在他身后,可惜说不上话,只能故作微笑——到底是年纪小,绷不住,远远见了我便面露喜色,大声叫了一句“阿姊”,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一路策马过来,亲引我到辇驾之前,正正好好地将离得最近的武三思给挤开了。 我想起上回李千里带鹦鹉到东宫的事,瞥了他一眼,他倒是笑得灿烂,挤开武三思还不算,又紧紧贴在我身边,竟是不打算让他靠近母亲,武三思面上有些不好看,向母亲道:“侄儿先去看看他们后面跟上没,午后再来向姑母问安。”若无其事地勒了马,向后去了。 李旦面露得色,忙又遮住,笑盈盈地问我:“阿姊是坐车坐累了,出来散心么?” 我见母亲望我,便道:“不是散心,是想阿娘了,所以过来看看。”李旦大约想不到我竟如此厚颜无耻,怔了怔,母亲已大笑道:“你阿姊哄你呢。她就是坐车坐得无趣了,所以寻机出来蹿一蹿。” 我策马紧靠母亲驾旁,笑向她道:“阿娘说什么话,真是想阿娘了,所以才过来的——阿娘累不累?我替阿娘揉揉肩?” 母亲失笑摇头,正要说话,忽地眯了眼,挑眉道:“你出来骑马,带的人呢?” 我只带了两个侍女,便回头向她们抬了抬下巴,母亲瞬间便沉了脸:“就这些?连个家奴都没有?” 我已见她面色不好,遮掩道:“只在队伍中,并不走远路——圣驾在此,儿带着一群人来来去去,不知道的见了,还以为是有什么紧要事呢,所以并不敢多带随从。” 李旦亦从旁笑道:“阿娘,阿姊思虑得是。”他也只带了四个骑从,还是在十数步之外骑马跟随,并不敢靠近。 母亲面色稍霁,却依旧蹙着眉,语气甚是严厉:“以后不许这样,出来时纵不带禁卫,也须带四五家奴,不然若有通传禀报等事,难道还要你自己跑来跑去地叫人么?” 我无端挨了一顿训,除了低头应是,别无他法,悻悻然陪母亲走了一段,寻机告辞,行不一会,见李旦带人追过来,面上说:“我送阿姊回车上。”那眼睛却骨溜溜地直转,我知他有话要说,故意不接他的话,只略松缰绳,缓辔而行,他毕竟没甚耐心,等了一会,先扭捏着开了口:“阿姊,医书快编好了。” 我点头道:“还差最后一卷。”当初我向母亲提议编书,本以为大致的医理我都还记得,只要口述出来,让医生们与如今的医术结合着写好,再将模糊不清处效验一下即可,二月母亲生日前便能完成,谁知许多要点在我看来颇有古今相通之处,在他们看来却隔着天大的沟壑壁垒,我又没法向他们叙述我这些理论的出处,往往不能以理服人,因此这书虽是由我主编,其中的内容却与我之所想相去甚远——自然,这一编医书,在而今已是集天下医学之大成了,个中也不乏经我促动而催生的跨域时代之处,尤其是我所提的在一两千年后大学生们多数都知道的“定量分析”和“定性分析”,以及草药起作用不是因为草药本身而是因为草药中的有效化学成分这个观点都已被许多人接受,可去我之初衷,相差却实在太远,到最后两方妥协,他们答应将我说的那些太过“荒诞不经”的理论写在最后一卷,附带着也写一些可能的解释和推测,以供医者们日后研究,我则随他们将我所写的第一卷也改得面目全非——连时候也耽误了,到现在还没编完。 李旦这熊孩子见我闷闷不乐,反倒露出些笑来:“阿姊也舍不得这书编完么?” 我忍住瞪他的冲动,挑眉道:“怎么,这书编完了,你不高兴?” 他忙摇头:“这是好事,我怎么会不高兴?”说完这句,沉默着陪我骑了一阵,嗫嚅着又开了口:“可书编完了,我们…是不是也散了?” 我心生警醒,垂眼道:“什么散不散的?‘我们’是谁?” 李旦低了头,两手用力捏住缰绳,拇指在上面反复摩挲:“书编完了,阿姊和守礼他们…是不是都不会再常来东宫了?尤其是阿姊。” 我将缰绳一勒,猛地住了马:“你想说什么就直说。” 他一个不防,越过我向前,又忙勒马回来,用力太猛,那马嘶鸣一声,人立起来,几乎将他甩下去,我看着他的随从们手忙脚乱地上前凑,忽地想起母亲为何发怒了——许久以前,我也是随扈时没带人,碰见了贺兰敏之,马受了惊吓,带我跑出了数里之外,这事连我自己都快忘了,不想母亲却记得清楚。 李旦年纪虽小,骑术却着实不赖,两手带着缰绳一摆、一转,自己便控住了马,摇手摒弃从人,复又跟在我身边,两眼圆睁,似有受伤之色:“阿姊毫不关心此事么?” 我此刻才回神,敷衍道:“马若受惊,不要急着勒他,带着缰绳向一边打转才好。” 这厮终于是恼了,忿忿道:“我说编书。我…我,我想请阿姊常来东宫,教我读书——阿姊不愿意,那就算了,我…反正我也习惯了,你们一个两个的,都不愿与我沾上关系,只因我是废帝,是李氏之子!我…我不怪你们!”说着不怪,最后却已带出哭腔,猛一扬鞭,策马狂奔而去。 我愕然望向他远去的方向,一时竟忘了催马,等想起来,轻踢马腹,缓缓前行时,却又见阿欢的内侍带了七八个禁卫驰驱而来,见了我时才松了一大口气:“王妃久不见公主回来,有些担心,请公主早些回车罢。” 我蹙眉道:“你们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略一想便明白了:“阿…阿嫂叫你们跟着我?” 那内侍赔笑道:“小人们看公主一直在辇驾附近,不敢近前。” 我摇了摇头,不知该说什么,只好一夹马腹,向自己的车驾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李旦:旱的旱死,涝的涝死。没人疼的小透明表示很悲伤。 太平:…… 注释: 1.上一章那首诗的意思大致是:马上桃花锦好华丽啊,绿罗裙很漂亮啊(可是却拖下来好长一大片),谁知道这个人的帷幕下面,竟然是跟号称为“大歌”的陛下相似的面容啊(你们真的有亲戚关系么怎么一个那么高那么美一个那么矮那么丑啊) 2.貌寝:丑陋的意思。 3.唐代任官,往往以本官而守他职,比如给你的官职是“中书舍人”,实际上你并不做中书舍人的事,而是编书啊修国史啊甚至做个参军啊节度使啊之类的,前期这种制度还不明显,还是偶尔为之,后期几乎很少有本官而行本官事的。 说明: 那啥,作者菌想帮自己的文做个群像,正在纠结人选,大家什么推荐的可以留言哈,如果方便的话可以去我的微博“允攻克让”里看下照片再做决定。 当 然 如 果 你 们 怕 影 响 看 文 的 心 情 可 以 无 视 下 面 的 人 选 问 题 : 目前想到的二平的人选是:贾静雯(太平公主秘史和倚天屠龙记),李瑶媛(善德女王),刘亦菲(各种古装水嫩)。 阿欢是:周迅(画皮I、II和部分大明宫词),徐艺智(思悼,不过这个剧情好少),林智妍(奸臣)。 独孤绍:这个可选的太少了,胸大腰细肤白貌美腿长的胡人女将军,可能…迪丽热巴? 崔明德:我弱弱滴想到了李冰冰(女驸马和上官静儿)但不是完全满意。 则天:这个感觉归亚蕾潘迎紫刘晓庆都各有擅场也非十全十美…格外纠结。 婉儿:阮丹宁茹萍李建群(班婕妤)都有想到可是也不是十分满意。 感谢: 子不语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1-16 20:32:57 十年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1-17 08:09:40 加减乘除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1-17 08:56:54 第298章 行露(十八) 时已入秋,天却闷热依旧,兼之时气返潮,膝上、背上旧伤皆隐隐作痛,连个短短的午睡,中间也醒了四五次,头晕晕沉沉的,比未睡之先还更难受些,时候未到,又不想起身,懒洋洋地枕在榻上,好不容易又养出了些睡意,却听门口在替更,换上来的小宫人显然是新人,磨磨唧唧地折腾了半天不说,好容易交接毕了,见四下静寂,竟又悄悄地同她的搭档说宫中的传言:“听说陛下跟前的徐长生要封五品了!” 倒比一般宫人的消息灵通,韦欢扯着嘴角笑了笑,翻了个身,侧蜷在榻上,再听见下一句时却立刻睁了眼——“还有一位郑娘子,赏了物三百段,你道她是谁?就是上官承旨的亲阿娘!” 韦欢蓦地自榻上坐起,七七本坐在一旁,也半眯了眼打瞌睡,这下马上惊醒,轻轻靠过来,在她额头一探,扬眉唤:“四娘?” 韦欢摇了摇头,向门外一努嘴:“那人是怎么回事?” 七七侧着耳朵听了几句,在这几句中那小宫人已绘声绘色地叙述了上官承旨是怎样受宠,连她的亲阿娘都已经再蒙恩宠,得往上阳宫觐见了——现今这位陛下在上阳宫中只见亲近之人,寻常六尚,非是信重者,还不得见呢! 韦欢面色凝重,又问了七七一句:“怎么回事?” 七七苦笑一声,低声道:“是天水王妃那里张娘子的侄女,说想求个轻简的活,殿中想来想去,就把她派到我们这里守院子了。” 韦欢蹙了眉道:“我是说郑氏——陛下近日除了封徐长生之外,还有什么事?” 七七习惯性地左右一看,不自觉地将声音压得更低:“陛下新命上官承旨与几位学士一道,十日一次,为弘文馆诸生讲学,上官承旨选了《左传》,第一天说到郑伯什么什么的…又说谁很孝顺。” 韦欢接口道:“‘颍考叔爱其母、施及庄公’——你该和崔二那里的人学学,据说秀奴都已通三经?” 七七便笑道:“我能认字已是阿弥陀佛了,横竖四娘子懂就行。总之是说到这个郑伯和那个人很孝顺,其时陛下也在,听她讲时便不大高兴,但也不像是恼了上官承旨——不然何以封赏郑娘子呢——就向上官承旨说‘颍考叔进谏时必然已有些年纪了,若是如你们这样年纪,怎么知道做人父母的心,又怎么知道什么是孝顺?’,上官承旨未答,学生中有一人起来驳了陛下,说舜帝、郑什么公和秦始皇帝,或圣人,或暴主,都是父母不慈,却都能尽孝道,还说连以前的奸臣佞幸都知道孝顺双亲是好事,装也要装得孝顺,可见孝顺这件事本是人之天性,陛下听了,命人赏他白练十匹,记了姓名,不久就召了郑娘子去上阳宫,听说是相谈甚喜,赐了三百匹白练。除了这个,旁的实在没听说什么,阿青那里的人个个都像木头似的,高延福管得也严,这还是从徐长生那里打听来的——四娘?四娘?” 七七疑惑地看着韦欢,她自小侍奉到大的小四娘嘴角动了几动,似是要哭,又似是要笑,眼中涌出一层雾气,看着像是要哭的模样多些,可最后却是牵起了嘴角,绽出一个大大的笑来:“备笔墨,我要向陛下上表。” 七七一怔,忙忙地服侍韦欢起身,看她急切地去了书房,蘸墨提笔,将写字时才怔了怔,偏头看七七:“中元已过,重阳未至…近来可有什么喜事?祥瑞也可,只要是能进贺的都可。” 七七也怔住:“不然…就贺洛水出赤心石?可听说有大臣当廷驳斥,说‘独此石赤心,它石皆反乎’,结果陛下就命将这石头扔回洛水了。” 韦欢扑哧一声笑出来,道:“哪位公卿这么大胆,当着满朝的面说这样的话,陛下竟还听了他的。” 七七见她情绪高昂,竟是几年未有的光景,不觉也跟着笑了一笑,顺着道:“是肃政台的一位中丞,似是姓李,中丞是…正五品下?” 韦欢想了一想便知:“是去年在宫门杖毙人的那位,陇西李氏——怨不得胆子这么大。”见七七一脸懵懂,摇了摇头,道:“也没什么好贺的,不然就贺今年的年成罢——你替我想想,今年没听见什么灾异罢?” 七七想了又想,方道:“风调雨顺,应当有好收成,可去年也没什么灾异,前年也没什么灾异,四娘独独今年进贺,是不是…有些怪?” 韦欢抿嘴道:“那就以后年年进贺,总不显得怪了罢——不然,你替我造个祥瑞出来。” 七七吓了一大跳,刚要回答,却见韦欢对她一笑:“哄你的,我写个‘国泰民安赋’罢,进这个总不见得有错。”一面说,一面已低下头去想起来,七七见她认真,便走出去,将几个小宫人都斥散了,又将过来回事的几人斟酌着打发,想一想,叫过一个年长的人来,命她将方才那嘴碎的宫人调到后院去,再看了一回茶水、巡视了一遍庭院、点算了一遍该发的粮帛、问过了晚饭,回来时已是酉时,韦欢竟还在书房里忙着写赋,七七劝她用饭,她却只是道“再等等”,守礼回来,向她问安,她也只是笑着说了句“大郎回来了”,便专注于笔下文字,再不理会其他。 守礼见母亲不理自己,悄悄牵了牵七七的衣袖,问她:“阿娘在忙什么?” 七七不知如何回答,又念着韦欢不曾用饭,灵机一动,却向守礼笑道:“娘子要写一篇赋进给陛下,大郎是不是也学过做赋?师傅们是怎么教大郎的,不如也和娘子说说,看有无可用之处。” 守礼信以为真,跑到书房,挨着母亲道:“阿娘想听师傅们教大郎怎么做赋的么?” 韦欢被守礼一闹,终于舍得放下笔,心不在焉地道:“师傅是怎么说的?” 守礼道:“师傅问我们写赋什么最重要,三叔和我都说,言之有物,师傅说不对,写赋最重要是格式,第一不能有忌讳的字,第二要有对仗,第三要押韵,第四要字意妥帖…譬如阿娘这篇,太平对长安…” 他倏地歪了头,两手垂在身前,慢慢跪下去,讷讷道:“大郎错了,不该犯了姑姑的讳…” 七七心头一跳,赶忙去看韦欢,院中上下都知道,本殿除了要避庐陵王的“睿”字、王妃的“欢”字、大郎的“守礼”双字外,尤其还要避公主的“太平”双字,若不小心犯了“睿”“欢”“守礼”三处都还罢,“太平”二字却是严格忌讳的,有时遇见王妃心情不好,连“太”“平”两个单字都不许说——可韦欢自己亲笔写的赋,却开篇就提了“太平”。 韦欢抚了抚守礼的头,道:“罚你写一篇赋,题目不限,内中要合移孝于忠之道,去罢。”打发走儿子,在原地站了一会,不觉又露出微笑,两手按在纸上,划过守礼刚看见的地方,喃喃地念了一句:“天下太平,四海长安。”念完笑容忽地又淡了下去,轻叹一声,轻轻将那两个字又念了一遍:“太平。” 作者有话要说:  通知: 明晚有事,不更新,周六双更补。 注释: 1.颍考叔。 左传开篇隐公元年说郑伯的母亲偏心郑伯的弟弟公子段,郑伯打败弟弟以后跟母亲分居,说“不及黄泉无相见也”。 颍考叔为颍谷封人,闻之,有献于公,公赐之食,食舍肉。公问之,对曰: “小人有母,皆尝小人之食矣,未尝君之羹,请以遗之。”公曰:“尔有母遗, 繄我独无!”颍考叔曰:“敢问何谓也?”公语之故,且告之悔。对曰:“君何 患焉?若阙地及泉,隧而相见,其谁曰不然?”公从之。公入而赋:“大隧之中, 其乐也融融!”姜出而赋:“大隧之外,其乐也泄泄!”遂为母子如初。 君子曰:“颍考叔,纯孝也,爱其母,施及庄公。《诗》曰‘孝子不匮,永锡尔类。’其是之谓乎!” 2.唐代避讳很严格,日本的使者到了大唐境内都要打听当地县令的名讳和家讳以免触霉头,由此得到了唐人的好评。则□□还是高宗朝有人父亲名“忠”,他被任命为中书舍人,则哭泣不受,还有人父亲名字有“高”,于是每次皇帝赏赐糕点都不吃,官署发福利点心都不要。李贺则因父亲名“晋肃”而不得考进士,韩愈为他写文辩护还受到时人非议。 关于MV: 人选的确是每个人心中都不一样,连作者菌我也在纠结,不过因为最近很喜欢一首特别燃的歌,觉得特别适合这篇文,很想做个视频,所以反正会先试试看啦~ 感谢: 沉水入火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1-19 02:02:40 读者“呱QAQ”,灌溉营养液+102017-01-18 11:00:32 读者“墨恒”,灌溉营养液+12017-01-17 14:47:53 读者“拉格朗日和柯西是一对啊喂!”,灌溉营养液+202017-01-17 00:07:56 读者“鸡小宝”,灌溉营养液+52017-01-16 22:31:10 读者“迟迟”,灌溉营养液+52017-01-16 18:46:20 第299章 闲事 既然母亲与阿欢两个一个明一个暗地表示了关切,我也不好再令她们担心,接下来一日便安安生生地坐在阿欢的车上,和她打双陆——行程虽短,架不住队伍走得实在是慢,晃晃悠悠的,晃得人脑仁都疼了,向外一望,风景还与方才差不离,叫人一问,三局双陆才走出十里地,我有些头痛地揉了揉额角,将棋子一丢,靠在车壁上道:“休息休息罢。” 阿欢挑眉看我:“你占着胜场,这就不下了?” 我道:“不下了。”实在无趣,又去推窗,阿欢道:“你若实在不耐烦,还照旧出去骑你的马,又没人拦着你。” 我两手抱住她的右臂,自上而下地看她戴的金丝手镯:“算了,下面人路上本就操劳,还要分心管我,何必呢——你这镯子挺漂亮的,不像是中原物产。” 我对花纹之类懂得不多,然而这镯子波纹均匀、方圆菱三种形状嵌套相间,金丝上还罕见地嵌着红绿宝石,做工纹样,与时下的国货大不相同,又不全像是天竺的物件,倒有几分欧洲那些教堂壁画的风格——不知现在的欧洲发展到什么样了?教科书上似乎说过,资本主义萌芽是在明末?可明末去现在多少年我一点也不清楚,只记得唐宋元明清——最重要的是,这样艳丽的首饰竟出奇地与阿欢相配。 阿欢将镯子褪下来给我细看:“是大食国进的物件,阿家赏的。”顿了一顿,似是想忍,到底却没忍住,刺了我一句:“大食国使节贺新皇登基,进了两对一模一样的镯子,赐了我一对,安定公主一对。” 我讪笑道:“安定公主是我‘阿姊’,你是我阿嫂,两位都是‘长辈’,如何都轮不到我头上——我与她穿一样的服色,你与她戴一样的镯子,才显得我们都是一家人嘛。” 她白了我一眼,这一眼不知勾动怎样心肠,反手又来捏我的脸:“既是你都不在意,我又想那些做什么?” 我自己理亏,只好任她捏着,本以为她随手捏一捏就好,谁知她捏上瘾了一般,一只手不够,干脆反身坐定,两手抓着我脸颊挤挤捏捏地做怪样子,捏得起劲,自额头至眼角、脸颊、嘴角一路掰扯,连下巴都没放过,我与她挨得近,说话间已多少有些心猿意马,又被她摸来弄去,还见她眼角眉梢那一种似含嗔又似带笑般捉摸不透的风情,瞬间已是口干舌燥,随扈途中,又不敢有大动静,实在是尴尬,将她手一捉道:“别捏了,再捏真是大饼脸了。” 她道:“你带着人做那些鸡翅、瓜子、火锅,吃这吃那的时候,怎么没想到自己是大饼脸?我捏你一捏,你就大饼脸了?” 我实在不好意思,将她手一捏道:“夜里随你怎么捏都行,现在是白日呢,外面那么多人…”她一下便明白了我的意思,眼中笑意更浓,手不老实地伸到我腿上,掌心加力,在我大腿根上一按:“是么,这样捏也行么?” 我急得冒火:“阿欢,好阿欢,你再闹,我…我就下去了。” 她方收了手,正面坐回去,只用余光打量我:“你今日倒是很听话。” 这人把我撩起来,自己却在那装着正经,说话时慢慢将衣衫理好,又不知从哪寻了卷书出来,捏在手里做认真状,把我恨得牙痒痒:“我不是一直这样么?今日和往日有什么不同?” 她慢条斯理地将书打开,架在我们两的腿上——原来是卷佛经,正文大字是梵文,下面密密麻麻的小字注解方是汉字,看得我眼晕,扫了一眼就过去了:“若是以前,你发现我派人悄悄跟着你,还不知要怎么闹呢,今日却连一句话都没提。” 我道:“原来你也知道我不喜欢,怎么不先和我说一声?你说了,我还不听么?” 她只是笑。 我也知这话问得没意思,摸了摸头,不再追问,将两腿借给她当几案,上身向后靠着,自顾自发我的呆,模模糊糊地觉得到了,半睁开眼,第一眼见到的是一片褶皱的衣裳,抬眼一看,竟是阿欢的大腿根,吓得我一下就起来,看我们还在车内,这模样并无旁人看见,才松了一口气——刚才我明明是靠在车厢壁上,这会却不知怎么就压在她腿上了,还不是枕着,是大半张脸都向下向内压着——阿欢两手高举着书向下看我:“醒了?”俟我赧然起身,忽地眨眼笑道:“刚才陛下派人来叫你…”见我变了脸色,忙又道:“没开门,只是隔着车说了一句,说驻跸时叫你去一趟,你别急。” 一手便来抓我的手,让我靠着她慢慢坐定,又来探我的心跳,我哭笑不得:“我没事,你别急,只是想起来刚才三郎发脾气,策马跑出去了,不知是不是阿娘知道了这事。” 她非要将我按在座上,手压着我的脉搏数了一遍才道:“他对你发什么脾气?阿家抬举他,让他打个皇嗣的幌子,难道还真以为自己是圣人亲子、你的亲弟弟么?你亲兄长都不曾这样对你!” 千年才轮到我对她翻了个白眼:“他才几岁?你和他计较什么?” 阿欢自鼻孔中哼出一声,向我道:“别人随扈,哪怕溜出去几日都未必有人管,他只要离开圣驾一步,都是惊天大事,身处嫌疑之地却不知避嫌——若是阿家叫你去是为的这事,他说了什么,你就对陛下照实说,不要人没帮到,还把自己搭进去了。” 我苦笑道:“你放心,我可不想再进一次掖庭。”一面说,忍不住又道:“他才十二岁,半大孩子,本来是天之骄子,一下子跌下去,正是渴望人陪伴的时候,却没人可以亲近,实在也是可怜,换了是我,说不定比他脾气还大,你也不要苛责。” 以年纪而论,李旦实在是已做得很好了,十余岁正是爱玩爱闹的年纪,不许读书、不许习武、不许与外人乃至稍有品级的宫官接触,乳母保傅们自他被废后便全部换过,其后几乎每年一换,百戏宴饮等事上又被两省和教坊的人排在次后,连个在御前有名气的伶人都叫不到,唯一可相见者不过守礼等几个“侄子”,见面却又只能守着叔侄名分——换作是我,我早就疯了。 阿欢哼道:“我知他苦,宫中除了你这没心没肺的,谁人不苦?你若要听我诉苦,我可以向你说三天三夜——反正我有言在先,你若敢多管他的闲事,触怒了陛下,我可再不等你,一天都不等!” 作者有话要说:  一更,还有两更…嗯_(:зゝ∠)_ 第300章 军国 我自己的猜测与阿欢所猜一样,也觉得母亲是为李旦之事召见,谁知真到了驾前,却见母亲喜动颜色,全不像是生气的模样,揣测中上前见过礼,不等直身便听母亲道:“吐蕃入寇,欲取道大斗拔谷,独孤绍带兵守之,杀敌五千余,生擒四百余。” 我一时大喜,一时又大忧,喜则因阿绍不负众望,立功边关,忧则因她才去一年,就有了这么大的战事——大斗军说是九千五百人,却大半都是新招募的健儿,吐蕃死伤及俘虏者既有五千余,出动的人自然不会少于这个数,纵是这九千五百人全上阵,也未必就有胜算,何况大斗军守卫之地甚广,阿绍真能带出去的人马绝不到这个数目。 母亲没留意我的心思,只是笑道:“独孤绍不错——唐休璟亦上疏,请收复安西四镇,朕意以为然,你们觉得呢?” 她所言之‘你们’,乃是此时在御前之高延福、高金刚、阿青、婉儿、贺娄氏、崔明德与我,除了崔明德,大约没人能对此事有任何了解,便是崔明德,也接触不到军国枢机,泛泛谈之尚可,真要问她“西州布防如何?”“凉州军民几人?”,她也只能干瞪眼,因此我们底下你看我我看你,彼此看了一圈,高延福先上前道:“圣上识见高远,圣人以为可,自然是可。”说完看我们,却是除了高金刚之外,无一人开口附和——连年对吐蕃、突厥的战役都是输赢参半,有时以为必赢的,结果输了,有时以为未必能赢,却是大胜,此次一战,胜败为何,谁也不能论断,这时候顺着母亲的意思拍马屁倒是轻松,等事后母亲想起来,倒不会认真怪罪,可‘溜须拍马’的印象却肯定是留下了,虽说我们平常都大有溜须拍马之实,毕竟胸中多少还有些抱负,因此谁也不肯出头。 高延福看我们都不说话,略觉尴尬,轻咳一声,细声道:“公主觉得呢?” 母亲也将目光投向了我,此时我身份最高,血缘最亲,也只能硬着头皮上前道:“回阿娘的话,儿…不懂。” 想必母亲也已习惯我说这两个字了,微微一笑,摇头道:“知道你不懂,试着说一说,说错不怪你。” 我拿眼去看婉儿,看她貌实恭顺地低着头,又去看崔明德,她一贯的面无表情,再看母亲,母亲笑看着我道:“看谁都没用,朕想听你说——你们也要说,一个一个来。” 贺娄氏与高金刚都挪了挪脚,崔明德与婉儿也将头压得更低,想必都已在思量如何回话,我绞尽脑汁,将两辈子所学、所听过一切关于军事的名言警句、电视剧、电影、段子、百戏、史书、兵书都回忆了一遍,总算找到一句似有些见解的话:“战争…是政治的延续,咳,儿的意思是,两国交战,胜在…胜败不在一朝一夕,有战略…那个,谋略与谋术之分。我们要从谋略上轻视敌人,谋术上重视敌人…” 崔明德道:“陛下,妾以为公主的意思是,两国交战,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攻城最下。” 母亲饶有兴趣地抬了头,含笑道:“读过兵书,人人都知道说这几句话,这几句又作何解呢?——太平自己来说。” 我感激地看了崔明德一眼,经她提醒,倒是有了些思路:“打仗前线固然重要,后方也不能忽视,粮草、兵员、城墙、器具、人心,一样都不能少。”自阿绍去前线以后,我就常常思考军事上的问题,以前世的观点来看,两国交战,打的不是兵众多寡,而是谁的国力强盛,以及愿意用什么代价来达到什么目的,我所记得的战事,一是教科书中所说的八年抗战与国共之战,什么“农村包围城市”“小米加□□”“长征”“反围剿”,这些是以弱对强,与而今时局不符,一则是当年著名的美国之打伊拉克。 那一场战争新闻和网上众说纷纭,彼时我又事不关己、从未认真关注过,然而回想起来,以美国之强盛,却不能迅速臣服比它弱得多的伊拉克,反而深陷泥潭,这就是因两方所愿意付出的代价和要达到的目的不同,有时正所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因此战争形势,未必纯由国力决定,然而换个角度想,考虑到美军之伤亡比之伊拉克的伤亡,以及最终局势的走向,战争背后,打的绝不仅仅是单纯一场、两场,或是一年、几年的战事,所谓战略,该是更长远的布局,何地该建多大的城,何处该由多少人据守,边疆无数道,孰为轻孰为重,哪些战役可失,哪些不可失,都是学问。 我一面思考着,慢慢向母亲道:“军国枢机,儿不敢置喙,单以一家而言,若是派人在外,则此人之行程、该由何人接应、此去所为何事、所费几何、如何知道他办事好坏、办好了是真因他办事好还是因天时地利、办坏了是他之过还是旁人之过、如何功过赏罚、如何使人用心办事而家中亦能效法之…都是儿所当思虑。以此推之,军中亦如是。唐休璟上疏请收安西四镇,儿请阿娘考虑:收复此地所费几何——不止钱帛、兵员,还有于百姓、百官、外藩之人心,于我国家之镇守、管理、军事屏障,以及于今后之影响;收复此地收益为何——亦要考虑钱帛、人心等事,不单是今年、明年,或是数年之后,亦是十世、百世之认定;收复此地之时机如何;收复之手段。” 母亲失笑道:“朕要问的正是收复之时机与手段,你倒好,反问起朕来了。” 我道:“兵者国之大事,陛下总理万机,天下情势,尽在陛下掌中,宰相诸公及儿妾辈不过佐陛下理一二琐事,怎敢妄言国之大事?”见母亲不置可否,方道:“自三代而下,中原与外藩之战便未曾止息,先唐自高祖而下,便与四藩征战,我国家秉持礼义,敦睦四邻,然而边陲豹狼之心不已,我不犯人,人亦犯我,我示之以礼,彼则以我为弱,故尔自长远看,定有大战。战者,兵、将、粮、器、城、君、臣。方今天下,户数涌增,丁口数倍于当年,赋税亦数倍之,国有宝藏、户有余粮,军器之械、足敷使用,城墙数十年中修葺数次、烽火一日一报不曾有间,君上圣明、德临四海,臣僚齐心…”这倒不是我在拍马屁,母亲用人一向果敢,登基之初大肆任用酷吏,尚有万马齐喑之嫌,近来朝局稳固,却日渐宽松,如狄仁杰这样的我所知道(且仅知)的名臣不提,新近提拔的李昭德等人办事也很干练,关键的是,时人多好战功、重声名,母亲执政之初,失去不少疆土,国中其实颇有非议,一旦国家安定,收复的呼声一定很高,母亲身为皇帝,不可能不顾虑人心向背,且现在比之当年,国库更为丰裕,人丁增长数倍,打起仗来也有底气——照这样看,唐休璟的提议正是时候,而去年崔明德让独孤绍请缨,也正选在了最好的时机。 我偷偷看了崔明德一眼,补完了最后一句话:“儿以为,现在所缺者,只有一个‘将’字了。”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还有一更婉曌哒~ 第301章 心魔(十八) 婉儿踏着雨走到仙居殿时,暮夏的天空还未曾有一丝亮光,寝殿的灯却已自门窗缝中透了出来,丝丝缕缕,照得凌晨的上阳宫朦朦胧胧,有了几分仙境的味道。 门外的小宫人远远见了婉儿便露了笑,待她近前时轻轻道:“陛下说承旨来时若下雨,可在偏殿更衣再进去。”笑着又补了一句:“是特地叫人取了合适的衣裳来的。” 婉儿看见徐长生躬身自里面退出来,垂了眼,一语不发地换过衣服,徐徐入内,见武后——而今是神皇陛下——披衣散发坐在床沿,穿的却不是男装,而是一件淡紫色的襦裙。 这位陛下自登基以来便意气风发、万事顺意,今日不知为何,却颇有疲惫之意,见婉儿进来,也只微微抬了抬眼皮,并不说凌晨急召是何用意,却道:“陪朕走走。” 婉儿轻轻一礼,便要去拿衣服替她更衣,她却摆手不用,竟穿着那身半旧裙衫,步出寝殿,沿仙居殿而后,绕过庭院、曲廊,将至洛水长廊时忽地停了脚步,眯着眼向外张望。 婉儿知道她在看什么——宫人们看见她来长廊,赶忙将长乐椅搬了出来。 婉儿记得那一年她收到这椅子时快活的模样,连着许多日,她都是躺在长乐椅上见大臣的,逢人便问:“这椅子如何?”大臣们早知她心意,都说“绝妙”“巧夺天工、闻所未闻”,连椅子带人都夸得天下少有,而她则笑眯眯地躺在长乐椅中,不厌其烦地听着人们吹捧她的小女儿。宫中传言,都说她的长女是被先帝的废后虐待而死,然而那位以亲王礼下葬的安定思公主在废后的宫中一直长到了六岁,婉儿不相信以她的手段,在六年的时间内都对此无能为力——最初她虽是被遮遮掩掩接进宫的先帝才人,无位无分,后来却宠冠六宫,皇后一废,先帝马上就要立她为后,为此不惜违逆太后,何况她的长女活得如此艰难,长子却平平安安、无病无灾地长大——婉儿坚信,那位公主之死,或有废后虐待的原因,她作为亲生母亲,却也难辞其咎。或许正因为如此,她才将这位长乐公主视如掌中之珍、眼中之宝罢。 然而也正是她,亲手将这个小女儿关到几近癫狂。婉儿想起阿青报说“长乐公主已经十日未眠”时她低垂的眼,那一刻她的手是抖的,可是手抖着,说“她一日不认错,就一直这样关着”时声音并没有任何变化。 这母女两个,都是奇妙的人。 婉儿慢慢跟着她上到长廊,看见她把手搭在椅背上,身形微转,目光掠过洛水,投在高高的宫墙之上,天光未明时,那里黑沉沉的,如巨兽蹲据,天光渐亮时,城墙上的旗帜才鲜明起来,虽是改换了大周的旗帜,然而粗看之下与大唐却依旧无甚分别,至多是换了颜色和名目,建制沿革,到底还是承自大唐。 正如她,看似呼风唤雨,说到底,却也不过是一个倔强的母亲——这样一想,婉儿竟觉得她比往常看起来要亲切了几分,忙忙收束心神,忘掉了这危险的想法,果然已见她转了头,如平常那般看似和蔼实则威严地看向自己:“这些年,你年年都向长乐公主第送年礼?” 婉儿头与手都低得恰到好处:“妾亦按时节向宗室诸王、诸公主和庐陵王妃送节礼。” 她笑:“可你不曾向旦儿送礼。” 婉儿不紧不慢地道:“陛下明旨不许皇嗣结交外臣。”听见她说“可你不是外臣”时面色亦无变化:“妾虽是内官,却跟随陛下出入外朝、草制拟令,无外臣之名,却有外臣之实,故陛下不许皇嗣结交外臣,妾亦不敢与皇嗣结交。” 她许久都没有说话。 婉儿知道她在打量自己。跟了她这么些年,婉儿已不似最初时候那么战战兢兢,也多少都能猜知她的想法,然而被她这样打量时,心中依旧会惶恐忐忑。她一定已看破了自己的小心思,知道自己刻意强调的“外臣”是什么意思,也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安定公主和武氏诸王可以进献一百个、一千个徐长生,却再也找不到另外一个上官婉儿。 所以徐长生姊妹可以在她面前肆无忌惮地笑,随意的向人泄露她的近况,上官婉儿却只能在她的打量下战战兢兢、惶恐忐忑。 婉儿静静地等着,没有等多久,就听见她略带笑意的声音:“怨不得太平和你亲近,你与她倒不无相似之处。” 数年以来,她第一次提到长乐公主的名字。 婉儿略加思虑,轻声答道:“妾不明白。” 她笑着瞥了婉儿一眼:“你明白的,你与她与我,我们都明白。”说完这句,似是累了,就在长乐椅中坐下,眼睛闭着,像是睡着,又像是未睡,婉儿习惯地要去替她捏肩,她却睁开眼示意婉儿不必,再看对岸时目光炯炯,全不似她如今的年纪,更没有分毫一夜未眠的样子:“周兴上密奏,说长乐公主家奴与宫中之人勾连,意欲拥立皇嗣、图谋不轨。” 婉儿心头一跳,正在思量该如何回答,却听她又道:“有人说:‘公主人在掖庭,皇嗣深居东宫,两人都在陛下眼皮底下,诬陷不得,所以自奴婢入手,挑拨陛下疑心——此举意不在实证,而在引起陛下猜疑之心,欲致陛下以不慈之名,实是险恶至极。’朕问他:‘你就这么肯定这是假的?万一真有其事呢?’他说:‘陛下是公主和皇嗣的母亲,自古有闻以子废父,未闻有以子废母的。’朕说:‘自古亦未闻有女皇帝。’”笑意微收,抬起眼皮来看婉儿:“你以为呢?” 婉儿低垂了眼:“妾以为,这个人一定没有做过母亲。” 她失笑。 作者有话要说:  三更,滚去睡…晚安。 第302章 论事 向来军国大事,皇帝虽有决定之权, 却也不得不经政事堂商讨, 母亲既当着这么多人面说“朕以为然”, 多半是已和宰相们商量定了,才会露出这样的口风,且唐休璟身为西州都督,大老远上疏入京,还令母亲深以为然, 奏疏中一定已将包括以谁为将在内的事项都写得清清楚楚, 因此母亲今日来问我们,与其说是资诹, 不如说是栽培——而今之朝臣, 若略去各自的庶族、士族、勋贵、外戚、诸武宗室、诸李宗亲等细分不表,可粗略分为三类:亲李之大臣及诸李, 亲武之大臣及诸武,谁也不亲、只忠心于母亲,或者说, 只顺着母亲的意思爬的人。而眼下在御前的这些人,应当都被母亲视作了第三类,也是势力最弱的一类。母亲想要皇权稳固,便不可能只靠两派相斗,必然也要有紧紧依靠于她的势力,否则君令不行,无以制衡。而这些只能依附于母亲存在的御前近人便是最好的选择,尤其是婉儿和贺娄氏这样的天然与母亲便是同盟的女人——却不知我被母亲算在了哪里? 崔明德的意思,是想以我为诸李之首,然而我之本心,却又不愿完全被归在李氏之中。自三代以降,至我前世的共和国时代,母亲是唯一的一位名正言顺的女性国家元首。在她以前,没有人做成这件事,而在她之后,世人对女性的束缚越来越多,哪怕到了号称文明的新时代,社会风气依旧是鄙薄女性、尊崇男权的。有幸生而为母亲女儿的我,不想就这样被归入保守的李氏正统,虽然那一方是我的嫡亲父系。 我默默地抬头看了母亲一眼,看她意气风发、顾盼自如的模样,斟酌词句道:“以谁为将,干系兵权,儿不敢妄言,不过此既是长远谋略,则选将之事,不止在一人、一时。” 见母亲终于露出些感兴趣的模样,继续道:“唐都督既已上疏,陛下又意甚心许,眼下以谁为将,必然已有定论,因此儿的意思,不在眼前,而在以后。” 崔明德想必已猜到了我的第一重意思,嘴角不易察觉地撇了一下,可惜她一定想不到我接下来还要说什么:“此时能为总管领兵、出镇吐蕃之人,必是已在军中颇有威望、能独当一面者,其人年纪,少说也在四十以上,以行伍论,能再领十年、二十年的兵,已是不易,而十年二十年之后能独当一面的大将,于今至多三十岁。此时能为大将之人,必已卓有功勋,而十年、二十年之后能为大将者,此时则未必便可知晓。若再向后推,三十年、五十年之后,又该是谁,就更难说了。” 母亲挑眉看我:“世事多变,三五十年后之事谁说得准?且朕问的不过是一事,你却扯到这些事上,未免文不对题。” 我笑道:“陛下要立万世基业,自然要做万世打算。且吐蕃自隋时便与中原为乱,于今已有百年,而今日本朝所赖以抗击吐蕃之策略,许多也承自彼日,因此儿以为今日所商讨虽是眼下,然倘若能以此时之先例,为后世万世之法,则庶几不辜负陛下改元革新、创业大周之心。” 母亲盯着我看:“接着说。” 我道:“行军打仗,虽有天分之说,然而历来也自有兵书军法之学,惜乎古来文章圣贤皆有其徒,开宗立派、述圣传道,兵书阵法之学,却依旧是各自体悟,未成宗派,倘若能仿文章诗词等学,于国子监中单立一学,为军学,学生皆如治经般习兵法、兵书,考校中式,则如儒生一般,授以军职,外放历练,朝廷查其优劣功过,优异者则更加意委培,莠劣者则予以罢斥,再按年纪分等收用,未来十年、三十、五十年之将帅皆有储备,则一旦国家有事,何愁无人可用?” 我所说的当然是理想状态,空以书本考察是不可能百分百培育出将领的,正如国子监中的人也未必就能个个都能成宰相一样,重点在于,专设军校培养人才,一则可给更多人机会,令学问不再为一家、一人所垄断,二则可促进理论交流,免得打仗等事,还只靠个人摸索,而无系统,三则是示天下重武之意。 方今文武尚不分家,打仗打得好,也能入朝为相,不像后世的几个朝代那样重文轻武,我不知这风气是什么时候开始转变的,然而若是能设一规范,早早地将“军事”这件事列为一项学问,说不定可以避免出现这样的风气。 我觉得母亲会同意我的想法,不单是因她登基后开设了武举,也不单是因设军校能增强她的权威、扶植效忠于她的将领,更因她是一位有作为的皇帝。 身为皇帝,天然地便能在青史留名,可留下的到底是怎样的名声却个个不同。母亲虽改元易代,形同开国之君,偏偏是以女主临朝,不但天然地便有些难以言说的劣势,后世之继承还是个老大难题。也正因此,我相信母亲比之男人,更愿意有些为后世所仿效的创举。 母亲坐直了身子,定定地看我:“你一向有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嘴上说得倒是新颖,真要去做,却还要列一条陈,细细呈奏,才知可不可行。” 我听这意思便知母亲已是意动,躬身道:“儿回去就上疏。” 母亲嗯了一声,半晌才道:“写一策论即可,不必特地上奏疏。”又看其他人:“唐休璟所奏之事,你们怎么看?” 贺娄氏道:“妾以为陛下圣明聪断,唐都督久历边陲,二位都以为此事可,便该是可。” 母亲轻轻点头,听婉儿道“它事妾或有进言,此事妾却未有深知,不敢妄议,敢请陛下宽限时候,容妾细想”,也以目光默许,目光一转,看向阿青,阿青倒也干脆:“妾听陛下的,无论此事好与不好,只要陛下说可,妾也就以为可。” 这三人的意思其实与高延福相去不远,只是各自叙述,却比他那□□的马屁听得顺耳多了,母亲面露微笑,最后看向崔明德,这小娘自我说话时便开始蹙眉思索,到现在眉头也没松开,被母亲看着,竟也没反应过来,还是贺娄氏推了她一下,方抬头向母亲道:“去岁独孤绍上疏言事,内中有边贸等项,妾自当时以后,颇有留心,方才公主又说,两国交战,打的是国力,而非简单的两军相争,妾亦深以为然,因此有些浅薄的想头,愿献一疏,试为陛下言之。” 母亲见我们的态度都非常之端正,微微颔首:“一时半会,的确是难为你们,给你三日时间,三日后各呈一论,为朕言之——此系禁中事,不必言之外朝。” 作者有话要说:  高延福:别的也就算了,连拍马屁竞争都这么激烈,心塞塞。 那啥,作者菌要回老家过年,依旧是没有网,所以今天一更,明天一更,然后1.25-2.2之间就要停更,2.3、2.4、2.5三天双更,其后正常日更。 第303章 喝汤 自御前退出后我便一路向阿欢那里去,走到一半已见她的宫人在路上徘徊, 见了我便迎上来:“王妃说, 院里炖了好羊汤, 公主若无事,可过去坐坐,喝碗汤暖暖。” 我知阿欢担心,笑应道:“好。”快步过去,未到门口已见她近身的两名宫人在向外张望, 进去后又见阿欢立在廊下, 一路过去,按礼数一躬身道:“阿嫂。” 她将我打量一眼, 露出些笑来:“不是那事?” 我摇摇头, 想起今日奏对时母亲的模样,隐隐生出些得意, 故意扯着她的袖子道:“听说有好吃的,在哪里?” 她白了我一眼,引我到里面, 我们所住乃是隋时所设离宫,虽稍加修葺,屋中格局却都还是旧模样,以时下的眼光来看,颇已有些简陋。室内一角设着暖炉,不是摆在案上的那种火锅似的炉子,是可以生火取暖的那种,暖炉上有架子,架上设着一口小锅,以小火炖着一锅汤,汤沸了,正一小波一小波地向外冒奶白色的小泡泡。暖炉旁以砖石砌高尺许,做成像是炕一般的床,床上又设小几,几上方摆着宫中用的精巧小火炉,只是炉上无锅、碗,却放了一个小铁板,板上烤着羊肉,肉切得又薄又方,已烤得微微卷起来,发出滋滋的响声。 她笑着看我,神情中颇有些得意:“我这烤肉,比之你念念叨叨的‘韩国烤肉’如何?” 我又惊又喜,自己便钻到那石床上,动手向肉上洒了一层盐、胡椒和孜然,看烤得差不多,先替她夹了一块,她也上来,与我隔着小几面对面坐着,小小咬了一口,我问她:“如何?” 她点点头:“不错。”吃完忽地问我:“为什么不是赵国烤肉、燕国烤肉、匈奴烤肉,而是韩国烤肉?我观史书,韩国即在今日许州附近,去神都不远,未曾听此地有这样的吃法。” 我暗自好笑,面上一本正经地道:“神仙起的名字,我怎么知道呢?反正好吃就行。” 她便不言,羊汤炖得差不多,亲向内加了蔬菜,再以竹瓢取汤盛给我,汤内洒满了胡椒,一碗下去,便觉全身发热,再看她时,也已微微透了汗,脸上又红又润,身上的香气偶然自那一头侵来,混在羊汤与胡椒的香气中,一时竟分不出是食物闻着更香,还是她闻着更香。 我又替她烤了一片肉,夹过去时却将箸直接伸在她唇边,她眼光向外一瞥又转回来,一口咬住我的箸尖,却不马上松口,拿眼看着我慢慢将肉咬下去,我看得眼中发热,口中发干,忙忙地又喝了一碗汤下去,却更觉燥热,没事找事地同她说些话,又提起我的盘算:“今日阿娘考问边事,我提议在国子监设立军学,选恩荫子弟入内学习,考察中式,可授军职,以为国家储备之才。” 她倒是立刻便明白了我的打算:“设立军学——教书之教习、所授之兵书、察举之考官,都由陛下亲选,将来为官,也由陛下亲自授职。” 我笑道:“不止于此。” 她看我一眼,略想了想,道:“独孤绍再打几仗回来,便可让她在军学中做教习,免去戍守边关之劳?” 这我倒是没想到,怔了怔,颔首道:“我开始没想到这个,只是向阿娘提议,不单要重视而今之武将,还有注重培养十年、二十年后的武将,以阿绍之能,若得阿娘栽培,十年之后,为一方总管,不是问题。不过你这样一说,做教习倒也是可行之法。”以阿绍这样真正上过战场的为师,比之只会泛泛而谈的书生们自然是强多了,这样对阿绍也有好处——只不知她肯不肯。 阿欢斜眼看我:“你和崔二待久了,也学了她那个样子,遇事不好说眼下,光说未来,她还不过说几年情势,你倒好,一开口就是十年百年,难为陛下竟没骂你。” 我对她吐舌头:“边疆我既不懂,又干系着兵权,怎么好随便议论?阿娘又一定要问,也只能说起未来了——总不能叫我回想过去几年朝廷是如何丢安北、安西的罢?”说起这个,便爬到她身边,扯着她的袖子道:“阿娘说,光是想法没用,要我写个条陈,三日后递上去,我看这几日你还不很忙,能不能抽空听我说说我的想法,看有没有什么缺漏?” 说的时候顺口,真要想如何去做时才发现这事实在复杂:兵者国之大事,涉及兵权的往往都是敏感问题,连带着军校也是个敏感问题。虽说可设在国子监下,可地方、人员、物帛的调配却未必能与四门、太学等一致。教材、教员、考试也都是大学问。此外,如何保证学员们对国家的忠心也是要考虑的——这是国家军学,选进去的都是品官子弟、天之骄子,又经精心培育,出来势必大有可为,大臣想要图谋不轨,哪怕是宰相,没有军权,那也是空想,可掌兵之臣图谋不轨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忠心之外,考核中式的学生们如何选官也是一个大问题,授予的职位低了,朝廷没有面子、军学没有吸引力,授予的职位高了,一则军事不比别个,理论学得再好,带兵打仗上也未必可靠,二则职位高了,人人为之竞利,既失培育人才之本心,也易出腌臜龌蹉的勾当。最后,军学总不能只拘于理论之上,学生们最好能有些实践训练,骑马、挽弓、射箭、举力等等为兵士的基本功固然必不可少,调度军队、带兵布阵最好也能现场实训——想想前世军训中所训练的那些东西,不知有没有什么可以用在这里?不过这样一来,事情就更复杂了。 我默默地想了又想,思绪从军训飘散开,又一路想到了解放军外国语学校、军医大之类的学校,前世我从未觉得这些学校有什么稀奇的,现在才发现能有那么多专门的学校分门别类地教授知识,让人们可以根据自己的兴趣爱好系统学习专业知识,原来是一件这么伟大的事情。 而被一切可量化的知识量化整理、批发教育、批量出产合格可用的人才,实在是人类史上的一项伟大发明——不知将来我能不能做到这一点?要做到这一点,配套的还有义务教育,还要消灭文盲,对了,还有印刷术,现在还没有活字印刷… 我被脑中源源不断的新想法折腾得两眼发昏,揉了揉额头,强迫自己中断遐思,略带歉意地去看阿欢,她倒是早已习惯我时不时的走神,一面小口小口地喝着汤,时不时向我看一眼,见我看她,便放下碗:“我觉得罢,设军学是好事,连你从前说过的许许多多的什么编书、什么平权也都是好事,可是这么多事情,总非一日可成,不如先分出轻重缓急,择其紧要者先做。你看先隋炀帝,人人都说他是昏君暴主,然而细究其所为,开运河、打高丽…其实样样都不是坏事,惜乎操之过急,大业未成而国运崩颓,再是好事,也不是好事了——你说是么?” 我深以为然:“是我太心急。为今之计,首要是如何能让阿娘听我之言,设立军学——这篇策论,必当时时处处以阿娘之心为先。”先设,设了再定规矩,什么军训、演习…军学未立,学员未备,从何谈起? 阿欢露出一副“孺子可教也”的模样,笑着对我点点头,将她的碗送到我嘴边:“乖,赏你喝汤。” 作者有话要说:  韦欢:首先,我们来定个小目标… 太平:我知道,先赚一亿嘛,小case,找我阿娘要条百鸟裙,目标达成。 韦欢:…… (历史上安乐公主的百鸟裙据说花了一亿钱,因为带动了时尚风潮,国中鸟兽都为之一空,嗯) 今天一更,然后下一更到2月3号(周五)啦~年后见~提前祝大家新年快乐~ 第304章 策论 三日说少不少,已够我们行至汝州——行幸嵩岳则必去汝州温泉, 这是父亲在时的惯例, 到母亲这时, 旧例也未更改——说多也不多,堪堪容我将母亲布置的策论写完。 兰生并未跟来,崔明德自己也要写一篇,阿欢又忙得紧,除了那一日提点了一句“不要操之过急”外也再没问过这事, 因此这篇乃是纯由我日夜苦思冥想而得, 到离宫后自己又反复琢磨了一遍,颇觉可行, 方送至母亲寝殿外, 因天色已晚,次日又有地方官员觐见, 倒并不曾想过母亲会马上就看,谁知札子一递就被母亲叫了进去,穿过庭院, 到内殿阶下时已有宫人递来木屐,我便知母亲在泡温汤,随人转去温泉殿,入内时但见水汽氤氲,白蒙蒙中隐约可见三五人影上前,到近了方见是徐长生、徐长寿率人捧着浴衣等物要替我更换——这姊妹两个真是毫无忌惮,一人笑嘻嘻地展开浴衣,一人则已带着小宫人们来解我的衣襟、扯我的衣带、脱我的衣袖,唬得我捂住衣衫退开几步,几乎要撞在门上,还不好得罪了她们,口中只道:“阿娘在此,儿妾辈不敢放肆。” 徐长生噗嗤笑道:“就是大家吩咐,说旅途劳累,二娘来时,可以一同进池子里松泛松泛。”一面说,一面靠近些,我忙自她身侧绕开,眼看见母亲,慌忙跑过去,在她身侧地面一跪,轻声道:“儿叩见阿娘。” 母亲正靠在池边,眯眼听婉儿说什么,被我一唤方侧头睁眼:“湿漉漉的,怎么跪在这里?长生呢?没替你更衣么?” 徐长生忙忙上前,半是嗔怨半是含笑地看我,口道:“二娘害臊,不肯让我们服侍呢。” 我忙笑道:“怎敢劳动徐娘子,我自己来罢。”怕徐长生再闹,自她手中捞过衣裳,四下一看,却不见屏风,母亲斜眼看我,将手臂自水中抬起,向旁边一指,道:“倒不知你如今这么拘谨。” 我笑顺着母亲所指去了侧面小间,换过浴袍,出来时尚觉暴露,又披了外袍,到池边又向母亲一礼,等她再招手时才踏进去。 这一池御用温汤我倒也用过,不是那一年与阿欢同来时,却是再久远些,李晟还是太子的时候,那时我因身子不好,母亲不放心我独住一殿,便破例将我贴身带着、同住主殿,李睿则以少子之故,独住水玉阁,李晟因是太子,反倒住在了更远处,不过我们问起居的时辰,倒恰与彼此的远近相反,李晟最早、李睿次之、我最晚。 我已久不曾想起李晟,这名字跃至心上时怔了一怔,竟生出些唏嘘来,母亲察觉了我的怔忡,挑眉道:“怎么了?” 我笑道:“想起以前我淘气,跳进来要游泳,结果呛了水。”那一回也不能纯怨我,谁知换了身体,竟连游泳这样的技能也丢失了呢?一头钻进来,扑通就往下沉,被捞上去以后怕受罚,假装遭了惊吓,钻在母亲怀中不肯说话,御医们诊断不出,纷纷往严重了说,其后整整一个月,母亲都一直将我紧紧带在身边,无论是上朝、吃饭、睡觉、见大臣,还是游幸。 母亲也想起了这事,面露微笑:“小促狭鬼,怕你阿耶和我罚你,假装不说话,背着我们却和奶娘讨肉干吃。” 我愕然:“阿娘知道?”怨不得谁也不肯给我吃的,从早到晚都只是白粥、白粥、白粥,也不许我出去玩——原来是故意的。 母亲轻哼一声:“你从小到大那些伎俩,何曾躲过我的眼!” 我心头一紧,不自觉地笑道:“我是阿娘生的 ,我有几斤几两,怎么逃得过阿娘去?”将她手一挽,笑嘻嘻便靠在她肩上:“阿娘阿娘,我的策论如何?是不是写得很好 ?” 我听见母亲轻轻笑了一声,看见她一手搭过来,拍了拍我的手说“不错”,可是“不错”之后,便再没下文,她既没说准不准,也没说好或不好在哪里,更没说是否需要修改,或是交宰相堂议,只是半眯着眼,向前一步:“替我揉揉肩。” 我忙忙地绕过去,手搭在她肩上用力,说话时没注意,此刻方见四面都已无人,连阿青都已不在,母亲不再开口,我也不便多说,偶尔问一句“重么”,换来一个点头或摇头,随之调整力道。 从前不过偶一讨好时替母亲动几下,到而今认真按捏,不多时手便酸了,母亲不言,却不能停,只好耐着性子动着,待母亲懒懒道“时候不早了,你早些回去罢”时两手拇指、两臂都已酸痛难忍,面上还道:“阿娘舒服些了么?”又扶着她自水中起身、更衣,待要送至寝殿,母亲微微笑道:“你回去罢。”方止了步,回住处时已是月上中天。 我与阿欢同住一院,分在东西两侧,回殿时留意看她那边,见灯光已熄了,正要叫人问一句,却见她提着灯笼自水玉阁那头踏过来,木屐噔噔地踩过地面,敲打得甚是轻缓:“二娘才回来?” 我道:“见过阿嫂,阿嫂泡过汤了?要睡了么?我倒正想过去,怕阿嫂要睡了,我在那头,吵着阿嫂。” 她笑着摇头,将灯笼交在宫人手中,伸手将发上束带扯散:“白日车上睡了,现下还睡不着,本想去茶寮用些点心,你要过去,我就在边上坐坐罢。”将发带交在我手里:“天气凉,湿着头发不好睡,记得束了发再入水。” 她身上有淡淡酒气,两颊上红晕甚盛,别有一番酒后风情,我只看着她便觉心动神摇,一手牵了她衣袖,笑嘻嘻道:“阿嫂好人做到底,替我束一束发罢。” 她似笑非笑地看我,替我挽了头发,慢悠悠随我到水玉池边,内里果点俱全,池边放着一壶、两杯、一套衣物,其中一只杯子已经动过。 我嗅一嗅动过的杯子,闻得内里淡淡果香,扭头看阿欢:“酒?”见内中还有残酒,也不等她回答便自顾自要喝,她一把捉住我的手,瞪我:“也不看清是谁的,是什么东西,就这么往口里倒?” 我笑:“你才从这里来,自然是你的,既是你喝得,我怎么喝不得? ”故意拿眼觑着她,一手端着杯子送到嘴边,才舔了一舔,她又红着脸夺开酒杯:“天冷,不要喝这冷的。”唤人另拿了热酒来,向内加橙齑和蜜兑开,晃了一晃,再倒给我,我已盼着与她同沐温汤许久了,到此时眼旸髀软,接杯子时不忙收手,却以手指滑着她手背,拿出十二万分撒娇情状笑道:“阿嫂陪我再进池子里泡泡,不然我一人多无趣。”谁知她虽是酒后熏熏然的时候,神智却清醒依旧,不但不受我的央求,反将我手拽住,轻声道:“你在陛下那里入过池了?这水虽好,却不可久泡,就在这里说说话罢。” 我道:“是头发湿了么?” 她道:“不单头发,连衣裳都换了。”酒后晕眩,一手扶了我在池边长乐椅上躺下,叫我坐在前端,一手松了我的束带,将头发一缕一缕地理开披散:“九月天气,泡温汤还是早了些,不及下雪时候好,我方才在里面坐了一会,心跳都有些狠,你宿有心痛之症,不要多待。” 我不死心,回身笑道:“总是随驾才能到此,有一次就泡一次,泡一次又少一次,下次谁知什么时候来?谁知又与谁同来?”被她掐了一道才不提,就挤在她身侧看着她笑,本想与她在椅上做那合欢之事,顾虑夜里清静藏不住声音,便只将手搭在她身上,抚一抚,捏一捏,又央她喂了一杯酒,含了酒时忽地起了促狭心,慢慢凑到她唇边,将她喂我的这杯酒又喂了一口回去,她脸上更红,两手掰扯我的脸:“你回来时像是有话要说,这回不说了?不说我就回去睡了。” 我道:“本来有话说,见了你,心头乱跳,说不出了。”手搭在她下腹,实在是想再下去,又不大好意思,就在她肚子上打着圈的揉——她的肚皮又软又滑,揉得倒也很舒服。 她将我的手拎开:“心头乱跳,就叫御医。” 我只是笑,就着她手又喝了一杯,再想要时,她不给了:“陛下留你,是为的策论,还是什么?怎么去了那么久?” 我想了一想,明白她问的是什么,只是好笑:“你想问我怎么到池子里去了,怎么又换了衣裳是么?” 她横我:“谁管你这些琐事?我是问你正事。” 我笑道:“好好好,你不管我这些琐事,是我自己想和你说——我送策论到门口,亲自交在王德手里,本来想退出来,怕来了就走,显得不恭敬,就等了一等,谁知阿娘真就传见了,恰逢她在池中,也就顺水推舟地命我陪她入池,我自己一人独自在侧间换了衣裳,再出来陪阿娘,期间并不曾说起军学的事,只聊了几句孩提时的趣闻,后来阿娘让我替她揉肩,再后来天晚了,我就出来了,并不曾和她人有任何牵扯,也不曾让人做那近身、更衣之事。韦大人、韦大卿,对小的口供可满意?” 不是司刑寺卿,却胜似司刑寺卿的韦大人横眉怒目地看我:“说了是问你正事——是递了策论,陛下才唤你进去的?你看陛下可曾看过你的策论未?” 我道:“我问阿娘策论如何,她说‘不错’,所以当是看过了,可是‘不错’之后,就再无二话了。” 阿欢微微直起了身子:“你那篇里面写了什么?” 我怪道:“左不过是我同你说的那些,设军学,分理论与实践科目,出来授官…不过我想品官子弟们未必愿意学这些劳累事,低品武官又不及同品的文官来得讨巧,所以提议凡恩荫子弟、武举士子无论中与不中者、民人中三代皆是良民者以及军中军士、长上等低品官职者皆可入学考试,通过考试则都可获准备选,再由陛下经殿试考较入学。”母亲去岁亲临科举,又特开皇帝殿试之先,我便借着这股东风再进一步,提出了“天子门生”的概念,凡入军学者,生源虽可来自恩荫、察举、民人、军士,但入学却都需考试。凡通过考试者都可上学,不过被皇帝选上的是“天子门生”,特赐袍服,按九品官给俸料钱,其余的是一般的军学生,朝廷出书本和军训的费用,其余廪膳自负。 军学上课分“思想教育”、“军学理论”和“军学实践”,思想教育就是忠君爱国教育,但刻意不用儒家,而以《臣轨》为本另攥一篇,为了夹带私货,我还特地将韩非子之类作为爱国人士加进去,表明忠君爱国乃是法、儒、墨等百家之本,思想教育还可作为学生们的文学课本,以及军中许多不通文墨者识字的途径,因此用途并不仅限于军学;理论课分三类,一是令大臣将古来兵法汇总一编,写成简易的《古今兵法概览》,是为通识教材,用法亦如思想教育,可在军中传授,一是选通兵法者专门讲授一书或一宗,作为“天子门生”们的精修,一是在低品武将中评选“皇周优秀将官”,选上者十日一轮,到军学来为这些学生们讲授战阵经验、心得体会,同时请高品名将,或一月一次,或三月一次,在军学中做经讲;实践课是两类,一是军训,就是如前世一般,做简单的列队、服从、越野、刺杀等训练,这是每日必修,一是军演,类似于前世的军事演习,全军学规模的或三月一次,或半年一次,规模小些的则由教习自定,重要的是“天子门生”们轮流为将,以锻炼其领导才能。 我倒是还想再设“后勤科”“审计科”“陷阵科”等等专门的类目,一则这题目实在太大,二则我对此一窍不通,就没提了。至于军学学生毕业的去向,也只说“天子门生,凭陛下圣裁擢用”,想母亲执政多年,对此该心领神会。 写策论时阿欢看着不甚关心,此时却又感起兴趣来,一意追问,将我或写了或没写的所有细节都问得清清楚楚,凝神想了许久,方笑向我道:“所以神仙那里,当兵的就是一直当兵,没有上番、更替之说?还有专门培育兵员、将官的法子和专一钻研怎么打仗的人?这样的兵汉们精干倒是精干了,只怕养兵要花许多钱罢?不过这样所需兵员倒是少了…” 我一怔,道:“什么?” 她笑道:“没什么,你这提议太大了,陛下不可能准许的。” 我鼓着脸不服气:“已是尽量简单了,且又对阿娘有大好处,为何不准许?” 她戳了戳我的脸笑:“若天下四处、各乡各县都开水渠,则何愁岁不丰稔?可你能将天下四处都开水渠么?”看我还不高兴,又揉了揉我的脸道:“你已想得很好了,比我们…都好。” 作者有话要说:  我允汉三又回来了…明天更新应该也在白天… 注释: 1.唐代前期是府兵制,军队中兵士包括很多低级军官都亦兵亦民,每年中当兵的时间谓之上番,自盛唐募兵制开始盛行,募兵主要为奴兵、胡兵。府兵制到德宗时尚有记载(禁军中有上番的)。 2.司刑寺,即原本之大理寺,则天时改司刑寺,司刑寺大卿指为大理寺正卿,与少卿相对。 3.大人在唐代是父母双亲的称谓,不过太平自己吐槽经常用以指代成人,对话中如果不小心出现了就是bug…咳。 感谢: 加减乘除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1-24 20:22:02 迟迟扔了1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7-01-25 09:03:19 马木木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1-25 13:57:16 杜语声声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1-25 17:59:23 懒猫淼淼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1-27 19:48:33 jf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1-27 21:43:39 jf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1-27 21:43:50 jf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1-27 21:44:00 jf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1-27 21:44:08 jf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1-27 21:44:16 jf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1-27 21:44:21 jf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1-27 21:44:51 jf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1-27 21:45:00 jf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1-27 21:45:07 jf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1-27 21:45:13 读者“阿亏”,灌溉营养液+12017-02-02 23:03:30 读者“苏洛”,灌溉营养液+102017-01-28 19:37:51 读者“懒猫淼淼”,灌溉营养液+12017-01-27 19:48:40 读者“懒猫淼淼”,灌溉营养液+12017-01-27 19:48:27 读者“不在服务区”,灌溉营养液+102017-01-27 01:04:02 读者“林下尘”,灌溉营养液+402017-01-26 16:21:17 读者“单长吃小锤”,灌溉营养液+302017-01-25 19:20:52 读者“棹歌”,灌溉营养液+102017-01-24 10:33:46 读者“一呀一”,灌溉营养液+102017-01-23 12:38:27 读者“懒猫淼淼”,灌溉营养液+12017-01-23 09:01:44 读者“懒猫淼淼”,灌溉营养液+12017-01-23 09:01:42 读者“懒猫淼淼”,灌溉营养液+12017-01-23 09:01:38 读者“懒猫淼淼”,灌溉营养液+12017-01-23 09:01:28 读者“懒猫淼淼”,灌溉营养液+12017-01-22 22:39:35 第305章 极乐 我不甘心。这策论写的时间虽短,可这些事我却已琢磨了许久了。不但这件事, 还有许许多多的事。从前我总觉得这时代与我无关, 做什么都是懒洋洋的, 现在恰与那时相反,我觉得这个时代与我息息相关,这是我父亲和母亲的国家,是我前世无数先辈们为之奋斗过的大好山河,是我现世无数同时代人们所居住的汉家江山, 我迫切地想为这片土地和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做些什么, 不论这国家是姓李还是姓武,甚或是姓赵、姓朱。可母亲却再也没有向我提起这件事, 无论是我的这些想法, 还是崔明德、婉儿甚至是贺娄氏的想法。 我再不甘心,也只能慢慢地等着, 在我的公主府中,我就是主宰,我的意旨即是邸中人的意旨, 而在外面,我却只能等着,耐心地等着,等着母亲的裁决,等着宰相们的论断,等着看别人能不能实现我的想法。 我从未如此真切地理解过阿欢,理解她不顾一切地向上爬的心情,我甚至也渐渐开始理解母亲,理解她为何能够毫不留情地逼死自己的亲生儿子,被他人主宰的感觉并不好受,而为所欲为的滋味又太过美好。就我所见,权力这东西并不像我最初所想的那样,只能带来厄运和猜疑,也能带来理想、抱负和亲情。 我渴望权力。 秋日尚不是泡温汤的时候,圣驾在汝州驻了一日便启程,行次嵩山,在驿站住了一夜,次晨少林寺众僧谒见,迎母亲上山。母亲年岁虽高,却依旧不用辇舆,步行登山,又在少室山上静修了三日,每日素服持斋,出来后又召我们近前,听经论佛。 母亲既重佛道,自武承嗣而下,无不效而法之,连我都背得几篇经书在肚内,对答时征引几句,不至出丑。近侍中如婉儿、崔明德、贺娄等,更是精修佛法,常有惊艳之语——这都在我意料之中。 叫我意外的却是阿欢,她素来谨言慎行,人在御前,亦常常如不在一般,这次却与慧安禅师论法,自世传佛法一路论至梵文真义,分毫不乱,最后虽是落败,但只看满堂的神情,便知她之经义,已修到何等地步。母亲对此亦颇为赞许,当众赐下经文佛珠,惹得诸武一阵骚动,望向阿欢的眼神颇为不善。 我因这几日都是分开住着,不好问她,回程时挤到她车上,巴巴地要问她一句,没开口已被她先答了:“你不在时,我一人没什么事做,只好以此自娱——恰好也是我管着这些事,要看经书,或听经讲,都甚便宜。” 我听见“自娱”二字方安了心,轻笑道:“你既喜欢,就看看也好,我那里也有别人给的几卷梵文真经,等回去就拿给你。” 她拿眼瞥我:“我看你倒像是不乐意我看这些似的。” 我忙笑道:“并没有。”被她一瞪,才笑嘻嘻道:“看经书是好事,只怕你学了那些清净法门,把我丢在一边,我可怎么办?” 她将经书卷起来遮住一半脸,两眼露出来看我:“若真能习得清净法门,便是修得佛门正果,不知多少人求还求不来呢——你不替我高兴,却只想着阻拦?” 我讪讪道:“那倒不是…” 她眨着眼看我:“那你是不信我能修得正果?是了,我也知自己资质鲁钝,入不得你长乐公主的眼。” 我大急:“自然也不是。” 她眉眼便带了笑:“那是什么?” 我见了这笑方知又被她耍了,恼道:“我是怕了你了,本就伶牙俐齿,再学着这些高僧辩佛讲道的,更是不得了了,我也不和你辩,你爱看什么便看什么,学佛学道都由你,你真入了道,我就也舍身去你那寺庙,你持斋的时候,我就在你旁边吃肉喝酒,你念佛的时候,我就叫人来演歌舞,你成了正果往西天极乐去了,我就…就找七八个小娘子做那人间极乐,看你在西天怎么把经念下去!” 她笑得书都拿不住,却还一本正经道:“痴儿,我若真是修得清净法门,自然是断了尘缘的,你吃肉喝酒或是找小娘子,与我又有什么干系?” 我辩不过她,只能一头扑在她身上道:“你是我老婆,怎么没干系?” 她还怔着道:“老婆?”被我一挠,明白过来,笑得向后直仰,我不肯放过这样的好机会,不依不饶地挠了一阵,她到底不肯服软,只道:“外面还有人呢。” 我方气哼哼地坐定,她却又伸着头来觑我的脸色,拿手来戳我的脸:“出来一阵,也没亏待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我本不想理她,听见说瘦了,却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道:“真的?” 她便笑:“当然是骗你的,你真瘦了,陛下就该怪我了。” 我恼得很:“胖得山都爬不动了,都是叫你喂的!”同是登山,连母亲都是步履从容、不见疲色,独我一个爬不多高便心悸气喘,母亲倒是没有当众责备,只是回头看了几次,叹了一叹,却臊得我恨不能躲到山崖缝里去,阿欢倒好,一口一句“是妾失职,未曾照看好太平”,回头又叫人炖了许多药膳来,白日黑夜地迫我吃,我虽未对镜细看,想来脸上多半也又圆了一圈——都是这人的错! 阿欢看我生气,倒笑得越灿烂,又拿手来拨弄我,拨得我真要生气了,才慢悠悠收回手,慢条斯理地坐正,眯着眼微微笑道:“你夜夜做梦梦见神仙,又一心向往那神仙世界,原来却不是西方极乐么?我听你描述,也不像是三清道尊的清静福地,不知世上除了这两处,竟还有别的神仙地界。果真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我欲以小管而窥全豹,竟不可得。” 我心中一紧,气哼哼地看她:“你又未曾身入佛国,怎知极乐究竟是怎样世界?纵是身入佛国,那里有三千大千世界,你只窥得一处,怎知别处如何?又怎知我梦见的神仙,就不是佛国的神仙?” 阿欢摇头浅笑:“我不必知极乐是何处,那极乐之门也不会为我这样的人而开。”趁着我怔忡的当口,伸手在我脸上捏了又捏:“痴儿。” 作者有话要说:  一更,还有一更稍微晚点~ 看到以前章节乱堆的筒子,那是因为晋江新出的防盗措施,可以晚半天到一天再刷新试试看。 更正下昨天的注释,大人在唐代一般指双亲,偶尔也可用来指血亲长辈,不是高官。 第306章 则天(六) 她又梦见了先帝。近来日子过得越来越惬意,这样的梦本已极少了, 不知今晚为何突然又有了这样的梦, 还是在午睡时候做的, 午后她本想去花园里走走,看看这些年轻的孩子们踢踢毬、打打樗蒲,热闹热闹,做了这样的梦,无端地便懒怠动弹, 在寝殿懒洋洋地待了一会, 实在无趣,抬眼看高延福:“近来外间可有什么趣事?” 老东西立刻便啰里啰嗦地说了几件, 不是慈恩寺出了机灵的鸟儿, 就是稻田里出了什么祥瑞的形状,她听了几句, 颇觉不耐,唤长生几个来说,又都是宫里的家长里短, 她微微生出些焦躁,扬眉道:“崔明德呢?婉儿呢?她们在做什么?” 高延福低眉道:“郑娘子有些不好,上官承旨回去探病了,明日再过来。” 她蹙眉:“病了?是什么病?” 高延福答不上来,还是徐长生答了一句:“说是吃多了螃蟹,有些腹泻。”又道:“就是陛下赐的螃蟹,上官娘子一个没留,全孝敬郑娘子了。” 螃蟹是八月里赏的,如今已是九月初,没有活蟹放这么久不吃的道理,若是如此,怕是病也有些时候了,怨不得婉儿这几日都面有忧色,夜里常找了借口不来侍奉,她还疑心是不是癸水来了,算算日子又不是——这小东西倒是越来越沉得住气了。 她扯了扯嘴角,道:“既是母亲病了,自然该去看一看。”坐了一回,想起来,又问:“太平在做什么?一日也不见她来。” 徐长生笑道:“午时来过一回,陛下睡着,没敢搅扰,梁王、魏王、河间王和三郎也来过,都到宫门叩问了起居。大娘也来过,进了九桌吃食。” 她微微颔首,坐了一会,又道:“朝臣们有什么趣事么?” 徐长生欲言又止,她一眼看见,眯眼道:“但说无妨。” 徐长生笑道:“什么都瞒不过娘子的眼——近日都中最有趣的事,莫过于来俊臣审周兴的传闻了。” 她来了兴致,挑眉道:“说来听听。” 徐长生道:“娘子不是命来俊臣去审周兴么?他便邀了周兴喝酒,喝到一半,说‘近来囚徒里有许多愚顽之辈,不肯认罪,老兄有什么办法么?’周兴对说:‘取大瓮,以炭四面炙之,令囚人处之其中,无事不吐’,来俊臣命人照做,周兴还在等人带囚徒上来,他却笑道:‘奉敕勘问老兄,劳烦老兄入大瓮罢’,周兴面色大变,立刻便伏罪了。” 高延福听到前面便已面色大变,在旁杀鸡抹脖地使眼色,这小娘却自顾自地说得津津有味,她看得好笑,不动声色地抬了抬衣袖,淡淡道:“哦?照你这样说,周兴死的倒是冤枉了?” 高延福已垂低了头,两股战战,不敢接话,徐长生还无知无觉——她倒是就喜欢这些年轻小娘们什么都敢说的一股傻劲,只要这傻是真傻,而非装傻——笑嘻嘻道:“他能想出这样的主意,肯定也不是什么好货色,不然怎么会一出都城就被仇人杀了?这就是恶有恶报。” 她忽地生出些不悦:“周兴与你们又没什么大仇,你这样兴高采烈的作甚?” 徐长生道:“他犯了谋反之罪,就是与娘子为仇,既是与娘子为仇,自然就是与我们为仇了。何况他作恶多年,坏了娘子多少好名声!” 她眯了眼,哼一声道:“你也说了,他这谋反是被来俊臣迫出来,做不得准的,若不是真谋反,怎么能算是与我为仇?他是什么人物,何德何能,又堪与我为仇?” 徐长生被她问得一怔,扑在地上道:“娘子说得很对,是妾愚昧。”眼珠子一转,又大拍特拍她的马屁:“娘子圣明神武,妾等不及娘子之万一,周兴那等无德无能之人就更不用提了。” 这小娘是真傻,且正经说起话来也不那么可爱——她有些头疼地叹了口气,道:“你是宫里人,外面的事还是少听、少问,这次不罚你,下不为例。”懒得看她委屈的表情,不耐烦地挥挥手,徐长生这时候倒是很识时务,扁着嘴巴退出去了。 她看了看高延福,老东西恨不能将头埋到地上,再看阿青,这人一贯的面无表情,说起面无表情,她倒是想起婉儿那小东西,同是十余岁的小娘子,这小东西当年,比起现在这些年轻人可强出不知到哪里去了。她近来有意提拔宫中近人,数次命内书堂择笔墨可看者进献,结果无论内侍或是宫人,一个堪与当年之王氏、房氏比较者都没有,更不要说婉儿、崔明德之流了——倒显得这几人很稀罕似的。 她颇有些恨铁不成地看着高延福,蹙眉道:“让你素日多看些书,添些文采,你又不看。” 高延福恭恭敬敬道:“是是是,老奴回去就督促那两个儿子,命他们好好看书、好好增添文采。” 她哭笑不得:“是叫你看书,不是让你教儿子。” 高延福笑:“老奴是不中用的人,哪能如圣人陛下,到现在还能看得进书,学得进东西?只好回去教儿子,让儿子们替老奴伺候陛下了。” 她本微觉得意,忽地想起自己与高延福同年,又生出几分感慨:“这与皇帝、奴婢无干,只是年纪上来罢了。朕现今也开始眼花,不爱看那些字啊书啊的,最多听人念念。”想到那日常可念书的人一个都不在,再想到那“来俊臣审周兴”的传闻,又哼出一声:“你没有子嗣,却还能教导两个干儿子读书,朕有一堆子侄,却不知要教谁去。” 高延福赔笑道:“老奴老了,所以只能教儿子们侍奉陛下,陛下却还未老,远未到教导儿孙的时候呢。” 她冷笑:“朕那些子孙,不必教导,已叫朕坐立不安了,再加教导,不知要成什么样子。” 高延福不敢答话,殿内一时竟有些静寂,她不喜欢这静寂,且又想到儿孙事,更觉不悦:周兴已死,此刻将那从前的旧传闻翻出来,所针对的无非是来俊臣,或扩而大之,是她所任用的那几个人,武承嗣才刚罢相,这些李氏旧臣就又兴风作浪,步步不让,置她这皇帝于何地?她明明身体旺健,这些人却死死盯着她的身后事不放,实在是可恨。 她眯着眼想了一会,转头去看高延福:“梁王是不是上过封禅的疏?” 高延福愕然,还是阿青道:“回陛下,四年前魏王、梁王请封嵩岳,因库用未足,旨意未许。” 说是库用未足,实则是当年朝局未定,突厥、吐蕃又乘机入寇,所以暂时罢了这事,而今朝局已定,倒可徐徐筹划此事。 她慢悠悠地起身,半晌才道:“朕梦见了皇考和先帝,两位都说嵩岳乃是福地,去此处禳福可保四海清晏,你们传令下去,即日便启程罢。”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么么哒(づ ̄ 3 ̄)づ 第307章 流言 母亲册嵩岳为神岳,山神为天中王, 妃曰天灵妃, 朝臣们似是察觉了什么风向, 圣驾还都不久,便纷纷上疏请封禅嵩山,母亲却一时便未答应,反倒先准了唐休璟的上疏,以王孝杰为武威道总管, 拟收复安西四镇——母亲之意, 多半是想以此武功为封禅更造声势,未过元日, 已着王孝杰等人奔赴边疆, 其余征发派遣等务亦甚急促,又制停宫中鹰犬饲养等例, 并减宫中用度以资军用。今年大食国请进献狮子,亦被母亲以饲养徒费粮肉而拒绝。 西北用兵之事,朝中本意见不一, 见母亲如此坚决,反对的声音便渐渐都平息下去,国中上下,只说用兵之利,不提用兵之弊。 我以为母亲既将武承嗣罢相,该更打压诸武才是,谁知元日前后,宫中旨意,接连赏赐武氏,诸李皇孙所得之份,较之以往倒更少些,又以非宗室不得无功封王的名义,将皇孙中封郡王者全部降为县公,只有李友因娶了武氏之女而得以留住郡王名分,清河公主改封赵国夫人,李氏郡主以下本已全免了爵位、按品官给俸料,而今这俸料也都免除,此外还免去了所有无品李氏子弟的入宫门籍、哪怕是大朝时候亦不得出入宫掖。不知是不是为了安抚人心,李旦因“献医书”的功劳加了一千户实封,然而却依旧形同软禁般住在东宫,编书之事已了,不再有学士出入他身边,母亲亦将东宫藏书以编《古今图书集成》的名义收缴了大半,只留了些杂学书目供李旦研读——我让李旦编书,本是要替他邀取功名,谁知母亲因势利导,索性让他专看起这些杂学来,实在是意想不到之事,不过能学这些,总比起什么都不能学要强,往好处看,这样未来无论谁做皇帝,总不至太过猜疑一个“醉心旁门左道”的宗亲。 李氏皇孙之荣辱,说来与我有关,其实我之本心,唯一牵记的倒还是守礼。这孩子年纪渐渐大了,身为废帝长子,处境实在堪忧,母亲从前并未注意到他,进来却颇将他叫到跟前问过几次,住到上阳宫时还刻意命阿欢随同,却将守礼留在宫中,不令母子相见,大臣们请为守礼等年过十岁的皇孙议亲,母亲亦不置可否。我本想同阿欢商议,让守礼暂时出家避祸,可又舍不得他小小年纪便去那清苦之地——他在宫中为皇孙,尚有许多人逢高踩低,到了寺庙之中,又无父母护持,不知要怎么受苦,且十多岁正是青春期时候,将他一个人丢到寺庙中,万一心理上出了些什么问题,养出些阴阳怪气的脾气,或是得了抑郁症、自闭症之类乱七八糟的症状怎么办?就算没有这些问题,万一受人引诱,学了些不清不楚的癖好,甚至是受人利用,做了些糊里糊涂的勾当,那又怎么办? 新年前后,阿欢和崔二都忙得脚不点地,没空与我商议,我一个人想着守礼的事,愁得半个月没睡好觉,到十一月中好容易觑阿欢与崔明德都有空的时候,约了她们在宫中见面,刚说一句:“我有件大事与你们商议。”却听阿欢抢先道:“太平,你在外面,可听见什么风声?” 我怔了怔,转脸去看崔明德,她难得地同阿欢一条心,定定看我:“我们前些时候听说外面在传来俊臣‘请君入瓮’的故事,你在外面,一点未曾听闻?” 来俊臣审周兴是在去岁元月,距今几乎有一年了,那之后周兴以谋反被流放,约是四、五月的时候死在当地,据说是仇人所为,六月中消息已传回都中,百姓无不拍手称快——这时候才流传起“请君入瓮”的故事,是不是有些迟? 我蹙眉回想自己听到的消息,因不敢大张旗鼓地收集传闻,怕传到母亲耳中,显得我要做什么大事似的,所以我所收到的坊间传闻,多半是来自几个自幼便跟了我的旧人,也不曾整理成册,只由吴小浪和冯永昌汇总,间或向我口上一提,收集的未必齐全,想来想去,只能先向她们道:“我回去问问——你们是自何处听闻的?” 阿欢不语,崔明德道:“这事宫中已经传遍,甚而添油加醋,说起来俊臣手段之酷烈,个个都绘声绘色,好像亲眼见过一样,又说当初周兴虽毒,却不及他之什一。”顿了顿,又道:“地官尚书狄仁杰、冬官尚书李游道、秋官尚书袁智宏、文昌左丞卢献等人,并为来俊臣所罗告,旨意交来俊臣勘问,今日朝后都已下在丽景门狱中。” 我手一抖,差点将手中茶杯扔出去:“三个尚书,一个尚书仆射?” 崔明德点点头:“去岁周兴身死,陛下又意有松懈,本以为从此冤狱渐息,谁知又来一个来俊臣。”她说到这时阿欢抬头看了我一眼,我知道她的意思,这事的关键并非在来俊臣是何等样人,而在他去年办的事,偏偏这么巧就在今年传回都中,甚而传到了宫里。酷吏之祸,源头不在酷吏,而在母亲之疑心,此事明眼人都知道,来俊臣办的那些事,要说母亲全然不知,那也是假的。这些流言明着是说来俊臣,然而暗地里影射的是什么,全凭人想象,往小里说是一小撮奸人蒙蔽圣聪、自作主张,往大里说却是圣上阴狠忌刻、滥杀忠良,散播流言的,可以是无知有觉的不平百姓、因顾惜忠良而仗义出声,也可能是别有用心的奸臣贼子、谋反不成欲以诡辞脱罪,全在母亲怎么想——不对,这流言只要能传出来,便说明有许多人反对来俊臣、同情被他诛连的大臣,而被他株连的大臣们,多半都是拥护李氏的,毋怪母亲要降诸孙为县公,又死死防着李旦,换了是我,只怕也要这样疑心。 有好长一段时间,我们三人谁也没有说话,最后还是我道:“来俊臣急着立功,一气攀咬了这么多重臣,阿娘未必就肯依了他。再说,狄仁杰是一代名相…咳,他应当无事。”嘴上这么说,心中却着实没什么底气,阿欢蹙眉道:“不是重臣不重臣的事,见微知著…”她不愿继续说下去,还是崔明德轻轻道:“二娘回去探探,看这事究竟真是在外面传遍了,还是…只在宫里传着。” 我叹道:“这事赌的是圣心,就算知道是特地要传到阿娘耳朵里的,我们又能如何?” 崔明德抿了嘴,半晌才道:“陛下要稳坐江山,不可能只凭李、武二家,如二娘这样的,可说既不是李氏,也不是武氏,如我们这样的,更只能依附陛下而在。” 我心中一动,转头去看阿欢,她说我的军学的提议太大了,可我却觉得母亲会同意。 作者有话要说:  那啥,今天白天临时有事忙了一天,说好的双更可能要明晚或者后晚补,今天只有这一更。 看不到的筒子应该是因为晋江出的新防盗措施,等一天就能正常了。 注释: 文昌左相:即尚书左仆射,唐例不设尚书令,所以是尚书省的两位最高长官之一,三个尚书一个仆射基本上相当于把全大唐的政府执行部门尚书省给端了半锅了。 感谢: 迟迟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2-03 11:45:57 Autumn扔了1个火箭炮投掷时间:2017-02-03 11:50:14 岚深时见鹿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2-03 12:44:57 岚深时见鹿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2-03 12:45:05 岚深时见鹿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2-03 12:45:08 岚深时见鹿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2-03 12:45:11 岚深时见鹿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2-03 12:45:14 岚深时见鹿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2-03 14:54:40 楚江畔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2-04 00:02:19 SOY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2-04 16:10:30 kayo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2-05 10:31:58 读者“庸俗的人”,灌溉营养液+32017-02-04 20:11:06 读者“木夜夜”,灌溉营养液+202017-02-03 11:55:45 第308章 父母 今日入宫尚未前去问起居,谈话后我便向前朝而去, 崔明德似是当值, 亦跟在我身后慢慢走了几步, 我见阿欢已然走远,便停住脚唤她:“阿崔。”她不徐不疾地跟上来,落后我半步,陪着我边走边道:“刚才二娘似是有不解处?” 我道:“你还记得去岁往嵩岳时,阿娘叫我们写的策论么?” 崔明德轻轻一笑:“二娘终是问了。” 我抿嘴道:“不是问你的, 是请你听听我写的那些。” 她温和地看我:“二娘请说。” 我便将军学之事详细说了一遍, 说完问她:“依你之见,这些事…阿娘会准么?” 崔明德偏了头, 半晌才道:“这事真要做, 只怕不是一二年内办得好的。” 我颇觉沮丧:“连你也觉得这提议太大了,阿娘不会准么?” 崔明德偏头看我:“我并没有说陛下不会允准。”停了停, 又道:“庐陵王妃觉得这提议太大了,陛下不会准许?” 我点点头,她看着我又道:“可二娘觉得这事对陛下有好处, 陛下会准?” 我迟疑片刻,方又点了点头:“阿娘持国至今,朝政上一向圣心独断,无有阻碍,可战事上却总有些不及…咳。” 崔明德微笑:“二娘的提议的确是好的,不过二娘想过没有,陛下问的是眼下,是对外之策,二娘所说,却是内修之道,且不说此事能不能在议事堂通过,也不说培养出来的人如何,只说军学学生的年纪,以二娘策论所说,这些人要么是在军中尚未出头,要么是全然未谙军事,而今多半是在二十出头,等到可大用的时候,少说也要十数年以后了,而这军学中所言编书、筹备等事,又至少要一二年,陛下已经年过六旬,未必会兴致勃勃地筹划那十数年后的未知之事,此是其一;军汉们多重声名义气,所谓‘优秀将官’,哪怕什么好处也没有,只是一个虚名,只怕也是人人争抢,何况还有许多便利?若是主将公正,选的人好倒还罢,万一主将不公,易令军心不稳,府兵又多在近畿,一旦有变,则紫微不安。此是其二;军学学子号称‘天子门生’,可陛下一人,怎能事事全都顾及?何况选人、考较等事,最终还是要落在大臣们手里,本来边将入相,为的就是以官爵酬军功,令将兵分离,现在边将到了朝中,还可通过军学与军中联络、培育亲信,而军学中许多人本是品官子弟,父辈即行交好,到了学里多年同窗,情谊更深,未来若没什么出息还罢,若有一起有了出息,又一起入了朝,联了手,陛下怎能安心?不是说这些事一定发生,只是…陛下已将军国之事牢牢握在手中,并没有什么理由,劳心劳力地来做这些不知结果如何的改变。” 我不死心:“可你刚才又说,阿娘…未必就会不准?” 她看着我:“若是别人,上了这样的疏,多半能得陛下赞赏几句,或赐些物件,或留心拔擢,然后将这封奏疏置之高阁,再不过问。” 我道:“若是我呢?”母亲连奏疏都不让我上,这当然是为我好,不想叫人误以为我在干预朝政,然而这也说明我这策论的分量是如何之轻。 崔明德凝视着我:“天下做人父母的,若无利害冲突,谁不希望自己的儿女好?这封策论出自二娘之手,所写哪怕一般,陛下都会觉得不错,何况这些主意,的的确确是前所未有的好主意。” 我被她突如其来的夸奖吓了一跳,挠头道:“也没有你说得那么好…”都是沾了穿越的光而已。 她轻轻笑:“有些商贾之家,子弟长成,家中长辈便会给些钱帛,令其外出经商,不求有大收获,不过是叫他们熟悉下南来北往的路途,熟悉家中产业,为此纵花费不菲,亦不过是父母之爱子的心思。官宦之家,亦不是一开始便能为子弟谋得高品,一定要将其选至州县,历练数载,方能循序渐进。二娘虽是女儿,陛下之教导栽培二娘,却未必就输了儿子,待二娘的耐心,也远胜于朝中大臣,所以我说,陛下未必便不会允准。” 我若有所悟:“你是说,倘若我将这策论再改一改,将阵仗变小些,重新给阿娘呈一遍?” 崔明德道:“二娘写的不是奏疏,而是策论,奏疏要经台阁,要入档留底,策论却不过是母亲给女儿布置的功课,一次不好,改一改再交上去,说不定就好了呢?纵是真改不好,做儿女的想要四处闯一闯,向自己亲阿娘讨要些行路的本钱,当娘的难道还不肯给么?庐陵王妃自幼失去母亲,又不受父亲宠爱,所以从来只想到君臣父子,却想不到父母之于子女,并非只有严厉,哪怕贵为圣人,也未必会事事都考虑得那么功利。” 我蹙眉道:“倘若你是说让我向阿娘讨要钱帛奴婢,我都信你,可这是朝政。阿娘…连我看奏疏这事都不欲人知,我若苦苦要求,未必能讨得好处。”我知道母亲是为了我好,她是李晟和李睿的母亲,名分在那占着,纵是李氏上位,她也是天子之母,有许多人至今还认定母亲是行使着太后的职权,代替李氏天子掌家。而我不一样,某种意义上说,我在血脉上虽是李氏,可名分上却是十成十的外姓人。可能以这时代的伦理而言,女人只有生育,且生育出男人才有价值。连从古到今唯一的这位女皇帝也不例外。 我忽然觉得很悲哀,悲哀之外,又有几分气愤,手不自觉地抬了抬,又被崔明德握住,她盯着我:“朝政上的事,二娘想参与么?” 我怔了怔,没有马上回答,她稍稍用了力,两眼一眨都不眨都看我:“数年之前,二娘可没这么犹豫。再回去许多年,还未及笄的时候,二娘还曾说过许多要变天下制度的话。独孤绍听过二娘那些话,都曾彻夜不眠,缠着要与我商讨,说二娘是可交之人,如今二娘自己就先忘了么?” 我被她看得有些羞愧:“以前…没有发现这些事…牵涉这么多。”这已不是权力的残酷之类的问题,朝上的一举一动都能改变下面无数人的命运,税收、徭役、打仗…我非要缠着母亲,拿这些事练手倒是容易,那些因我“练手”而蒙受损失的人却根本无处伸冤。治大国如烹小鲜,可烹小鲜不当,至多是损失了一锅食材,而治大国不当,却是千万人为之陪葬。 崔明德松开了我的手:“二娘以为,朝上那些大臣,自出生开始便都会做宰相、做台官?朝廷那些员缺设来,只是为了让上面的人胡作非为?执政存敬畏之心,较之执政毫无顾忌,孰好孰坏,二娘总分得清罢?至于能力,若是不去做,怎么看得出来有没有能力?何况万事还有陛下。”她的目光忽然飘忽起来:“有陛下 这样的亲阿娘,未必是二娘兄长们的幸事,却是二娘的大幸。”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一更,明晚双更~ 第309章 母女 我破天荒地没有到殿门先偷偷观察母亲的表情,反倒是母亲先察觉了我的异样, 招手将我叫到身前问道:“怎么脸色不大好似的, 昨夜没睡好么?” 我此刻才抬头看她, 发现她眼眉微蹙,心情算不上好,想想鸾台八人一下关了四个便觉释然,扯着她的衣袖唤:“阿娘。” 她本来还有些严肃,这时候倒露出些笑意, 半是玩笑地道:“这一向说话都恨不能如仗前奏对的模样, 怎么突然阿娘阿娘地叫得这样亲热?莫不是看上了你娘的什么东西,或是闯了什么祸事?” 我牵住她的手道:“没有闯祸, 也没看上什么东西, 只想叫叫阿娘。” 她敛了笑,两眼上下打量我, 我索性坐到她身边,将她手一挽道:“阿娘不愿听,我就不叫了。” 母亲扯了扯嘴角, 抬了抬手,却停了一会才落在我头上,轻擦过我的发髻,又收了回去,我将发饰都拆下来,钻到她怀中,又拽着她的手放到我身上,她只得一手自下搂住我,一手在我脸上捏了捏:“到底怎么了?” 我笑着看她:“没怎么,就想让阿娘抱抱。” 母亲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多大的人了,就这么向你娘撒娇,也不怕人笑话?” 我道:“女儿向阿娘撒娇,不是天经地义的么?怕人说怎地?” 母亲拿我没办法,两手上下如抱孩童那样向内搂了一搂,让我安稳地躺在她腿上:“只准你待一刻,一刻后朕要与人议事,你自己到偏殿坐着去。” 我嗯了一声,自下而上地看着她,来前想了一肚子的撒娇话,自觉肉麻,以为该说不出口,到了这时候,却什么都顺理成章、自然而然:“阿娘喜欢我么?” 母亲失笑:“你说呢?” 我道:“阿娘不曾明说,我就只当是不喜欢。”被她在额上一弹:“小促狭鬼,到底怎么了?” 我眨了眨眼,道:“阿娘觉得我怎么样?” 母亲轻轻一怔,手自我身上脱开,淡淡道:“要什么就说罢。” 我道:“阿娘先说。” 母亲垂眼看我,我两手重又巴住她的手,她动了动,到底任我扯着她的手又放在我自己脸上,我笑嘻嘻看她:“阿娘教我看奏疏、令我在侧殿听阿娘办事,已有好些年了,也常有些考问,我自觉有些长进,可无处与人比较,也不知这长进到底是多,还是少,所以想听阿娘说一说,看我学得到底是好呢,还是不好,不好则改,好嘛…” 母亲似笑非笑地看我:“好就怎样?” 我对她笑:“若好,阿娘就多夸夸我。” 母亲又是一怔,眯眼看我,我直勾勾地看着她,不必伪饰,便已露出渴望之色。不算不知,真算起来,才发现母亲对我之教导的确是不遗余力,然而学生自己私下学得再多,不参加考试,也看不出来成绩优劣,而小县城的学霸,到了大城市说不定就变成了学渣,所以我对自己着实没什么信心。 母亲的神情显然又和缓起来,拍拍我的手,轻轻一笑:“平日里被那些人捧着夸着还不够,还要我夸?还是当着我面来讨夸奖。你看看这四处,可再有一个人脸皮比你更厚了?” 我眼巴巴地望着她:“别人是别人,阿娘是阿娘,一万个别人夸我,也不及阿娘一句。”眼珠一转,笑道:“阿娘这样说,是好了?” 母亲只是笑:“宰相已在门外等了,你去罢。”将我自腿上赶下去,自己也慢慢起身:“得空时不要只顾着吃,有空去苑中骑骑马,打打球,青春正茂的年纪,爬山还不及朕,像什么样子?” 我倒也正有减肥之意,只是天时寒冷,懒怠动弹,见连母亲都这样说了,微生羞赧,忙忙答应着,见她似有些腿麻,扶着她道:“阿娘走一走,舒泛了再叫人进来。” 母亲将我一瞪:“磨磨蹭蹭的,真等朕赶你出去么?” 我吐吐舌头,向外退了几步,抬头一看,恰听她叫我:“别急出宫,等下陪朕用饭。”我喜滋滋应了,退到门边,又被母亲叫住,再抬头看时,她却又不说话,半晌才走回去,自案上挑挑拣拣了一遍,选出一份奏疏,想了想,又挑出另外一份,叫人交到我手里:“不是想要比较么?先看了这个,再来回话。” 我将奏疏接过,退出去时果然见李昭德已等在门外,他见了我似有些惊讶,半躬了身子,微微一礼,我下意识地摸了摸奏疏,发现两本都在怀中藏得好好的,方向他一点头,眼睛四下一扫,除了李昭德并不见别人,知是密奏,益装出高深莫测的模样,徐徐走开,一入偏殿就迫不及待地打开奏疏,却分别是崔明德与独孤绍两个的奏疏,疏中所议都是边事,崔明德所上是密奏,独孤绍却是附在凉州都督的奏疏中奏上来的,我久未有阿绍消息,自然地便先拿了她的疏看,却是两件事,一是将她自到任以来的边地情形一一说明,包括凉州当地有多少胡人,分有哪些部落和姓氏,其中多少是内附的城傍,多少是过往的行商,她所招募之兵众又有多少是胡儿,战力如何,凉州当地民心如何,风俗、官府等事与京畿有何差异。凉州都督所提大同小异,不过点出了屯田、打仗有功之人的名字,特地详细提及阿绍自赴任以后的所作所为,包括募兵、屯田、巡防、御敌等事,说她募兵甚速,训练得当,屯田时身先士卒,亲披粗布衣衫、赤足下田耕种,将士无不用命,协调胡汉军民时亦处置有方,请朝廷予以嘉奖。 我怎么也想不出独孤绍这样的人下田干活的模样,也从不知原来下田干活还需要赤足——无论夏热冬冷,赤足下地,大约都难受得很罢?独孤绍如此作为,自然是因屯田的将士都是赤足的,则如今之农人,干活都是跣足的么? 除去凉州当地事务,独孤绍还另外介绍了吐蕃诸部落的内情,这都是她自内附的胡人处打探得的。朝廷原已知道突厥、吐蕃都不是铁板一块,内中诸部族多有争斗,也如中原朝廷一般,有首领之争和派系之争,因此早已依当初所献之计,拟“以胡制胡”,独孤绍在此疏中则详细列出了吐蕃许多部落的亲仇和诸首领的亲戚世系,又提出以后边将定期对吐蕃、突厥乃至大食等外藩的情报核对增改,并按时以奏疏禀报,以供政事堂参考。 无论是凉州都督请嘉奖独孤绍的疏,还是独孤绍所提之事,都已经政事堂批阅,母亲则不但写了“可”字,又特地将独孤绍的名字点上墨点,在旁写了“重赏”二字。 作者有话要说:  一更,二更约12点半~ 第310章 政治 我堪堪将独孤绍的疏看完,母亲已又命人叫我进去, 却只设了两小一大三张案, 两小案上的菜色一模一样, 都是六荤六素十二小碟熟菜,再摆一只火锅,大案一侧是许多切好的生菜摆盘,一侧是粥点饼汤等物。 母亲笑看我道:“原没备你的饭,只好自我的里拨一份出来, 若吃不饱, 午后再命她们多上些点心。” 我道:“不打紧,阿娘备了火锅, 若不够吃, 叫他们现去切了菜涮火锅就是。”提到火锅,又突发奇想, 笑道:“火锅最好的吃法,阿娘知道么?”见她摇头,便爬到她身侧, 在她的案边端坐:“火锅最好是家人、朋友围坐,边聊边吃。” 母亲道:“你又突发奇想,出些稀奇古怪的主意了。” 我笑道:“阿娘不信试试。”命人将菜盘取来,乱七八糟地摆了一桌,内里恰穿了窄袖衫,便将外袍一除,将一把菜扔进锅里,母亲看得蹙眉,举箸在我手上一敲:“没个体统。” 我抱住她手道:“阿娘试试嘛。”她便不大高兴的起身,也除了宽袍大袖,坐回来时我已将人都赶出去,挑烫好的菜整整齐齐地摆在她眼前,待她选了一筷子时开口道:“阿娘给的东西,儿看了一份。” 母亲瞥我一眼,慢慢将菜咽下,我不等她开口,又端了杯青梅茶给她:“火锅性热,喝口茶凉凉——其实吃火锅配冰的最好,不如叫人把茶挪到外面去冷一冷?若有冰饮子就更好了。”母亲想已品出了这样吃法的妙处,没再挑剔我的用膳礼仪,啜了一口茶,先道:“冷热相激,不是养生之道。”眼光向四下一扫,方道:“你看了一份,以为如何?” 我道:“独孤绍办事有方、勤力屯田,最难得是不藏私心,阿娘没有看错人。” 母亲向我夹了一箸菜:“你再看另一份。” 我有些受宠若惊:“阿娘还在用饭…” 母亲斜眼看我:“你特地要这样用饭,不就是为的这份自在么?既能边吃边聊,阖不能边吃边看?” 我倒没想到她这样开明,哈哈一笑,退开一步,将崔明德的奏疏打开,略看几句便已不知不觉敛了笑,再看下去竟连吃火锅的心情都没有了——崔明德这份奏疏,所言与独孤绍一样,都是对当初边策的补充,不过独孤绍补的是屯田和“以胡制胡”,崔明德所说却更深些,不但深,在我看来,还可算是…不择手段。 当初独孤绍的上疏便提到边贸三策,说要开放市集与胡人贸易、借此收集消息,官府出面建立商行、委任亲我之胡商为行头、监查胡人势态,以贸易之利收买、分化胡人诸部族,而今崔明德却更进一步,提出朝廷大开边贸,高价买入、低价卖出,让之以利、动之以势,使胡人以经商为利、游牧为苦;由朝廷徐徐引诱,专选几地,使胡人行商者聚集,形成固定聚落,从此懒于牧猎、逐渐内附;凡是胡人所擅长者,譬如葡萄酒、鹰、犬、金银器,都要设法使人偷师,学得技艺在手,而凡涉及医药、耕种等民生必备之物,则严防死守,不得卖入胡地,务使胡人在医、药、茶、农、筑、冶等事上依赖我中原产出;凡中原奢侈之物,或白送或贱卖,一定要使之在胡地流行,待使外藩首领引为风尚、将攀比习为常事,朝廷输出这些奢侈之物,不换钱帛,却换草料帐篷皮裘等民生必备之贱物,胡人生性野蛮,行事粗暴,许多首领待部民、奴婢如同牲口,又是以贱物交换,必然为了一己之私,大肆掠夺,长此以往,首领们坐拥奢侈之物而部民无生计所需,到了冬日,牛羊无草料、部民无裘袄,边地又少医药,必致胡儿疲弊;除了奢侈之物,朝廷还可多赠或多卖醇酒美人与诸部落,必要时甚至可以选一大批美人前往和亲,这些人不但会带去樗蒲、双陆等赌博游戏,还要不断向胡人宣传中原所不屑之思想……总而言之,崔明德字字句句,都务在使胡人上层耽溺游乐、不思进取,下层则朝不保夕、无以谋生,到时朝廷或笼络部民使与首领相争,或坚守城池坐等胡人冻馁,或予以少许援助而令部族相争,都可坐收渔利,这主意可算是绝妙,隐隐地竟似有了后世贸易战的感觉。可我一想到这背后是多少人命鲜血,便觉脊上一凉,好一会才收了奏疏,拿眼去看母亲,她一直悠悠哉哉地吃着火锅,见我看她,又夹了一筷子肉到我碗里:“你这吃法倒是不错,改日宰相会食也可试试这法子,边吃边聊枢机要务,倒是很热闹——只盼对头的几个不要吃着吃着泼人热汤水。” 我讷讷道:“阿娘,阿崔这疏实在高明,儿…不及她远甚。” 母亲笑意益深:“是么?可据她说,这是自你当日奏对时的主意才想出来的,她十分赞同你的说法,觉得打仗拼的乃是国力,而非兵员,所以出的主意,个个都是对准了胡人的游民习性。” 我沮丧地道:“她不过因我是公主,所以虚夸我一夸罢了。” 母亲不语,片刻后方道:“朕也觉你说得不错。” 我愕然抬头,母亲抬眼一笑,将筷子放下:“你看了这么久,除了这主意很好之外,就没有别的想头?” 我沉默了好一阵:“这主意,既残忍,又仁慈。” 母亲似有些惊异,眯眼轻笑:“说下去。” 我闭了闭眼方道:“这主意于胡人极残忍,真用好了,胡人因此而死者恐怕不止万计,然而却可令边疆安定、战乱不生,救下我大周无数戍边将士的性命,使我大周无数子民免于妻离子散、埋骨他乡之难,以他国子民之死,活我子民之命,是以又可算仁慈。” 母亲露出赞许的表情,缓缓起身,走到我面前:“你的确很好,比阿娘想的还要好。”停了一停,又道:“你那日说‘政治’,这两字用得极好,一国之政,岂不是‘政治’?‘战争是政治的延续’,政治与战争本就同源。朝堂上的尔虞我诈,不过一人一家之荣辱,可一国之政,却是兆亿黎民安身立命之本,一道制令,一付牒文,都可轻易变兆民之命,有时是好的,有时是坏的,可不管是好是坏,都容不得发令的人愧疚后悔,你知道么?” 我仰头看她:“儿知道,所以儿…更想学好。” 母亲看了我许久,许久后,她才伸出手,轻轻搭在我的头上:“军学之事,你上一奏疏罢。若怕惹大物议,可与旦儿联名。” 作者有话要说:  饮子即是饮料,多半是果饮或者凉茶,唐宋时街边饮料店已经很流行了,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平民百姓都买。 感谢: 楚江畔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2-04 00:02:19 SOY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2-04 16:10:30 kayo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2-05 10:31:58 读者“迟迟”,灌溉营养液+52017-02-06 10:57:04 读者“庸俗的人”,灌溉营养液+32017-02-04 20:11:06 第311章 心魔(十九) 贺娄氏脚步轻快地到了偏殿,将头向前一探, 看见婉儿, 那脸上便笑得如九月金菊一般灿烂:“这么巧, 你也在这?” 婉儿刚自御前退出,在偏殿坐了不到一息,见贺娄氏进来,又忙起身见礼:“贺娄尚宫。” “都说了不要这么生分。”贺娄氏一步踏进来,笑嘻嘻地执了婉儿的手:“你我同在御前多年, 又同是五品, 怎么还尚宫尚宫地唤我?若嫌我姓名拗口,只叫我贺娄就是。” 婉儿不动声色地将手收回去, 轻笑道:“正因同在御前, 又同为五品,所以不敢亲亵, 怕人说我们做内官的慢待了宫官。” 内官宫官,虽也有同品,可内官乃是皇帝妃妾、天子近人, 宫官却是宫中执事,形同家奴,是以多年来总有高下之别,如今虽是女主秉政,这习俗却也没甚变化,贺娄氏深知此理,讪讪一笑:“上官承旨思虑得是,倒是只顾着亲近,忘了分寸。”话头一转,自然而然地又向婉儿迈进一步:“听说上官承旨沿途侍奉陛下,日夜辛劳,不知…有空写那篇策论么?” 婉儿抬眼看她:“贺娄尚宫已写成了?” 贺娄氏颇有些自矜地点了点头,马上笑道:“我有多少斤两,上官承旨又不是不知道,不过是认得字,能大致读得通奏疏、看明白账目罢了,就是陛下特加恩宠,进内书堂学了几年,也不过背几句之乎者也,怎比得上官承旨的学识深博?这一篇说是策论,其实也就东拼西凑了几句话,作个不成文的文章而已。” 婉儿轻笑:“贺娄尚宫是性情中人,生性拓达,识见高远,我辈不过看了几本书、背得几个韵,不敢在尚宫面前妄自尊大。” 贺娄氏笑道:“上官承旨这话说的太虚,我不信。承旨也不要再说这些,我是个粗使上人,也说不来太多官面话,就老实同承旨说了罢——听说圣上对崔明德的策论爱不释手?” 婉儿情不自禁地垂了眼,略一迟疑方道:“圣上的事,非是你我可以议论的。” 贺娄氏笑道:“那是自然。”眯了眯眼,又道:“圣上既肯向我们垂问这些军国大事,我辈食君之禄,还当尽心竭力,为圣人分忧,断不可辜负了圣上亲近看重之心。” 婉儿淡淡道:“贺娄尚宫所言极是。”说完这句,再不开口,贺娄氏见她如此,识趣地笑道:“妾还有事,先告辞了。”出得殿外,在门槛边又转身回头道:“听说长乐公主这一路上连车都不下,吃饭睡觉,都只是在出神,不知可写得了未。”说着捂了嘴,吃吃笑着走了。 婉儿心情复杂地看着贺娄氏的背影,自怀中取出那篇写到一半的策论,展开只看了一眼,便蹙起了眉头。 陪伴武后多年,内政之事她早已谙熟,草制拟令,一气呵成,笔下如流,轻重缓急,亦拿捏得恰到好处,因此近一二月中,天子制书,十成中已有七八成是出自她之手笔,这虽是殊荣优宠,却也着实是个劳累差使,再加上武后宠爱,十日中有四五日要叫她侍奉,其余时候亦是无分白日黑夜,只要武后想起来时便急催宣见,少有间歇,竟令她许多年来头一次生出力不从心之感,数日前突蒙召对,已是对答艰难,好容易拖延了三日,却又被绊在武后身边,片刻不曾稍息,这策论断断续续地写了一半,就再也写不下去了——可今日已是最后的期限。 婉儿想起今晨武后命崔明德将策论写成奏疏陈奏宰相时的欣然神情,再低头看一眼手中的策论,烦躁地闭了闭眼,伸出手去,奋力一撕,几次之后,又举着纸向一旁烛上一凑,纸上迅速地起了火苗,顷刻间便蹿到她指尖,烫得她呀了一声,忙忙松手,指上已红了一大片,兼之伤处灼痛,情急中无法可想,只能将手指在嘴里一含,眼泪将出未出,一眼瞥见王德在门口,马上便将手背到身后:“陛下传见?” 王德沉默地点了点头,看了地上残屑一眼,婉儿抿嘴道:“写得不好…”想起这不过是多此一举,便住了口,低头随着她过去,到殿外时略候了片刻才得传见,入内时果然听武后问道:“你方才在烧什么?” 婉儿低声道:“回陛下的话,是那篇论边事的策论。”她听见武后轻笑了一声,不知是怒还是喜:“今日已是最后一日,烧了它,你拿什么回朕?” 婉儿一时未能回答,武后便站起了身,缓缓踱到她身前:“这些事,本不该是尔等后宫子可得与闻的。朕…破例交给你们商讨,你却在这时,将朕要的策论烧了?” 她的语气十分轻缓,单听声音时,根本便听不出任何不悦,婉儿却知她此刻已动了怒气,手掌不自觉地握了一握,指尖刺痛,却反倒令她清醒过来,收拾心神,道:“启禀陛下,这篇策论,妾…交不了。” 她听见武后“呵”地轻笑一声,看见武后的脚动了动,又走近一步,几乎踩到她的脚尖:“为何?” 到了此刻,婉儿反倒镇定下来,将头压得更低,毕恭毕敬地道:“如陛下所说,军国大事,本不是妾等后宫辈可与闻的,何况陛下已有圣断,故妾不敢妄加议论。” 不知为何,她竟似自武后的声音里听出了些许失望:“就因为这,你就索性不写了?” 婉儿慢慢地抬起头看武后,她面上已带出了几分怒容,见婉儿抬头,益哼出一声:“不写也罢,此事本已经宰相公论,朕本也不指望你们这几个妇人、阉竖能有什么安邦定国的好主意。” 在武后身边多年,婉儿早已熟知她的脾性,知道她口虽如此,其实心中已动了真怒,此时若不能以理服之,只怕自己要吃大苦头,手在袖中捏得更紧,说话却依旧不疾不徐:“回陛下,这策论不是妾不愿写,而是妾不能写。” 武后冷笑着不说话,她竟未为武后的气势所动,不慌不忙地道:“虽说朝廷法度,儿妾辈位分轻微、识见短浅,不得妄议大事,可陛下金口已开,自然是当以陛下之令为先,故妾已先写得数百字在内,预备呈陛下御览。然而今日退而思之,却又觉得此行大是不妥,故斗胆烧去初稿,且有一言进谏。” 武后又“呵”了一声,反到座上,嘲讽道:“怎么,你难道要劝朕‘后宫不得干政’么?” 婉儿心内微微发虚,慢慢跪下去,行了大朝之礼:“陛下广降人才、不拘一格,无论前朝后宫,良臣济济,妾私以为此是陛下德政,而非违背法度,故妾之所谏,不是此事。”看武后眯起眼睛,露出些探究的神色,又道:“妾之所谏,是陛下不该令妾与闻兵事。妾…草制拟令,形同凤阁,又久在御前,深与机密,虽未有枢要之名,却已有枢要之实,以妾之权柄,不该再与兵事。” 室内沉寂了良久,良久之后,婉儿才听见武后的笑声:“你倒是很看得起自己。” 婉儿将头压在地上,一动不动:“妾不是高看自己,而是恪守本分,一则妾之所长,在文不在武,边疆大事,妾虽人微言轻,再是议论,亦无法动摇军国大事,然而万一外间得知,生出是非,便是妾之罪过,二则将相分离,方是国家长治久安之道,妾之于宰相,更近陛下,品虽低微,位实权要,若再与兵事,虽陛下信妾、重妾,却未免已开了先例,万一日后有奸人以此为借口生事,陛下固然圣聪明睿,定能察奸识劣、亲贤远佞,妾却难辞惑主之责,故,妾以为,此一策论,长乐公主可以写,崔尚宫可以写,贺娄尚宫也可以写,妾与高延福高公,以及阿青娘子,却万万不能写。” 婉儿听见武后笑:“你的意思,是你之于朕,亲近已如高延福和阿青之于朕?——他们可是伺候了朕一辈子。”抬头直身,看着武后,一字一句道:“外事高公和青娘子较妾与陛下更亲,内事却是妾较两位与陛下为亲。” 武后将身子舒舒服服地靠向后面,斜眼看她:“等你也伺候了朕一辈子,再来说这话罢。” 作者有话要说:  那啥…明天有事,停更一天,估计补不了… by马上滚去早睡的允。 第312章 则天(七) 小东西终于开始患得患失了。 她封别的承旨时这小东西一些声色没动,宣召徐长生姊妹入内值夜时小家伙也一声不吭, 到了她将徐长生封了五品, 这小东西依旧是不为所动。 她虽因此而益加欣赏这小家伙的聪慧, 一面却隐隐地生出些不悦——她之用人,自来都是用人之弱点,好财者诱以钱帛,好权者诱以官职,好名者诱以恩荣…倘若婉儿聪明到什么都不为所动的地步, 则她何以用之? 幸而现在, 婉儿又开始患得患失了。她那一点小小的不悦立刻便烟消云散,转而欣赏起婉儿强忍焦虑却又忍不住焦虑的模样来。 小东西经她一手□□, 到现在无论性情、品格、为人、处事, 都已极合心意,而那一种远超她期待的聪慧, 则更令她欣喜不已。有时她看着这小家伙,竟会忍不住地设想自己若是个男子就好了,那样的话, 她可以正正经经地将小家伙封作妃子,出则同行,入则同宿,再让小家伙给她生一个儿子。 以这小家伙的聪敏识趣,生出来的孩子,一定是个优秀的孩子——比她所有的儿子都要好,也比太平要好。 她想起太平的奏对,禁不住地轻轻一笑,旋即又轻轻一叹。 这孩子自小便与她的哥哥们不一样,看着虽是顽皮憨傻,其实什么事都心里有数,自小到大,所作所为,从不逾矩,大了以后,学着办事与政,虽算不上尽如人意,大面上却从不出错,且又常有出人意表之语——可惜却是个女儿。 不过,或许正因太平是个女儿,所以才养出了这样的性子罢。 她不由自主地眯起了眼,不愿再深想下去,毕竟再想,便无可避免地要想到某些不愉快的事情了。已到这步田地,与其想那些乌七八糟的陈年旧事,还不如想想眼前的欢喜。 她扬声叫一句“婉儿”,小东西忙忙应了一句,声音中竟难得地有些许慌张:“陛下。” 她忍住笑容,只略抬了抬嘴角:“赐崔明德…六经一套。” 婉儿果不其然地动了动脚尖,右手悄悄地捏了捏左手,她有多久没见过这样的动作了?像是…有好几年了罢。小东西跟着她十余年,她已将小东西的许多细小事都记在心中。起初是为的左右小东西的喜怒,后来是闲来无趣的观察,到现在竟渐渐地成了某种习惯——自然,对其他许多跟了她十数年、数十年的人,她也是这样上心的,阿青的娘家侄子,高延福的干儿子们,她都不曾薄待,赏馔赐物时给谁什么、不给谁什么,她也都记得很清楚。 婉儿…并不是她这里的独一份。 小东西心里有事,竟答了句昏话:“是现在就宣赏,还是…回宫以后?” 她心内好笑,面上却装出不悦的模样,轻轻地“嗯?”了一声,等小东西诚惶诚恐地告罪时,还垂下眼去,刻意地加重了语气“看来是侍候朕侍候累了,下去歇息些子再进来罢。” 小东西就是小东西,这一会工夫已经回了神,一句话不多问,自己退了出去,她满意地看着她退出去,顺手将案上之书拿起,看不几行,门口已道:“贺娄尚宫求见。” 这是为策论的事了,她点点头,叫贺娄进来,略问了几句,发现此人竟一反平日不读书之态,不但在她面前侃侃而谈,还整理出了一份简易的西凉史地要闻。在她之后,高延福亦进了一策,却是将六闲厩中可用之马细数了一遍,并将万一打仗,各地闲厩、监牧的安排都写得一清二楚,虽一看就知是高金刚代他写的,却算得是实心办事——这些人倒都不枉她的栽培。 她微微一笑,想起婉儿略带担忧的隐忍模样,越觉畅快,故意偏了头,向人道:“叫婉儿进来。” 王德并不因她才把婉儿打发出去又叫进来而有何迟疑,转身出去,不多时回来复命,却道:“上官承旨在烧东西。” 她一怔:“烧的什么?” 这回王德迟疑了一下,轻声道:“只看见是一沓纸札,烧得甚是慌张,连手也烫着了。” 她蓦地蹙眉:“这等小挫折…”哼出一声,便止了话头,扬起下巴示意宣见。待婉儿进来,第一眼去看右手——果然紧紧藏在袖子里。 她极为不悦地扬了眉,明知故问:“你方才在烧什么?” 小东西这时候竟又镇定了,也不知是谁给她的胆:“策论。” 她该叫人把这胆大妄为的小东西叉出去打一顿才是——倘若这小东西不是跟了她十年、在她身边兢兢业业从无懈怠、又才学出众拟制草敕笔下如流、兼之音容兼美的话。 可惜这小东西仗着她的宠爱,竟分毫没将她的怒意放在眼中,她不知不觉便动了真火,慢慢地走到近前,两眼盯着小东西的发髻,一眨都不眨。 小东西明明已是妇人身了,为什么还梳着半少女式样的发髻?是嫌弃她不是男人,她们之间所为,并非正经的天伦和合、夫妻敦伦?还是嫌她年老体迈、不及外面那些年轻貌美的娇俏小娘和小郎?又或者,是埋怨她夜里只顾着自己的快活、不曾叫这小东西快活? 她不易察觉地捏了捏手掌,却听见小东西不徐不疾地道出理由,嗓音如清泉一般,动人中隐隐带着些清冷:“…妾以为,此一策论,长乐公主可以写,崔尚宫可以写,贺娄尚宫也可以写,妾与高延福高公,以及阿青娘子,却万万不能写。” 她忽地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失态了。从前她一贯是很自信的,无论是面对外面的男人,还是里面的女人,可现在她却满腹猜疑,为着一点小小的事便大动肝火……一点也不像是她。 好在小东西一直低着头,应当没有看见她的失态,她略动了动嘴角,想说些什么,终究是没有说,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小家伙,半真半假地道:“你的意思,是你之于朕,亲近已如高延福和阿青之于朕?” 她听见小东西从从容容地回答,看见她大大方方的笑,小东西的声音和神情中没有丝毫嫌弃她这老妇人的意思,语调中反倒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亲昵——可她毕竟已经过了六十了,而小东西却风华正茂。 她的心情有些复杂,大体是高兴的,可高兴中又总带着些说不出的感觉,懒洋洋地靠向后面,颇有深意地道:“等你伺候了朕一辈子,再来说这话罢。” 作者有话要说:  元宵快乐!晚安!~ 第313章 毕业 天还远未有要亮的意思,夜里的一切小昆虫们也依旧在叫着, 我踏过曲曲折折的小路, 走到仙居殿前, 看前面只亮着一盏微暗的灯,知道母亲还未起身,便轻轻走到门口,束手立在门前。 不久之后,内殿的灯便都亮了起来, 里面传来断断续续的人声, 再过一会,正门便开了, 一排宫人端着盆盏巾帕等物鱼贯而出, 最末那个向我一礼,轻声道:“陛下传公主。” 我进了内殿, 看见母亲已穿着整齐,立在近一人高的大铜镜前对镜自照。伏身跪地,庄重地向母亲行了礼, 她则对着镜子又看了一遍,才侧转身来道:“你忙了数年,究竟忙出些什么,今日可教朕看一看了。” 我对母亲一拜:“恭请陛下检阅。” 母亲点头:“起来罢。”却不马上便走,只是偏头打量我的穿着,伸手替我将衣领正了一正,含笑道:“你这一身,倒挺好看的。” 因今日是第一批学生毕业的日子,我特地穿了专为军学设计的学服——窄袖束腰的短衫,及膝短袍,腰带,束腿裤,长靴,围红底黑面的披风。 三年之前,我上疏请立军学,宰相们尚在犹与之间,母亲已先自内廷特批了可,又命李旦与我主持此事,实际上就是命我全权负责。 母亲颁令时理由倒是很充分,修奉先寺大佛的是一位尼师,虽是女子,此事办得却很周到,在边地打仗的独孤绍也是女人,也是捷报频传,并不因是女儿身便有什么阻碍,所以到了我,也不应以男女性别为由不许我替国家尽忠、替母亲尽孝。 不过名义上虽是如此,暗地里的阻碍却依旧少不了。除去公卿们心里因男女分别而生出的迂腐不快之外,还有诸武的阻拦——武承嗣终于回过味来,知道母亲命他修书未必是看重的意思,这些时候又在朝中蹦跶,除去煽动母亲封禅、上尊号、追祭先祖之外,又与来俊臣勾连,大肆清洗李唐旧臣。 我从未亲自与这时代的官僚机构打过交道,初接任命时颇有些战战兢兢,然而一步一步做下来,却觉得也不过就那么回事——母亲将李旦这枚正统招牌给了我,人手立刻便不成问题,无论是心系李唐的臣子,还是投机取巧的小人都纷纷投奔到了李旦与我这边,管理军学的一应人等在军学设立之前便已超出定员、反倒累我权衡筛选,而我的身份和母亲时不时公开流露出的看重则令钱帛、场地等物资的运转都迅速及时,有些困难的反倒是军学成立的细则,但以我身份之便利,最终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因我实在是不通军事,为免闹出赵括谈兵之类的笑话,我特地选了一百位府兵做调研,从按时上番的普通兵汉——无论出自边远州县,还是京畿良家——到薛鼎等品官子弟、斛律多宝等部曲出身的校官,全部囊括在内,我与他们每人一对一地谈了话,将记录匿名,集成了一份谈话笔录,制定细则时以为参考,再与崔明德、阿欢和兰生一条一条推敲过,又一总去问过独孤元康等老将的意见才最终定出来,这样较之我最早的想法虽是差了许多,却胜在更加可行,且被他人质疑时有据可驳。 除去李旦这块招牌,我还请出了独孤元康为军学的第一任“学长”——只是荣名,实际的校长还是军学祭酒杨子恒——条件是等独孤绍回来,以祭酒之类的荣衔将她留在都中。 这条件说起来颇有些对独孤绍不住,然而一则独孤元康已年近八旬,独孤绍于情于理都该在都中陪他,二则独孤绍颇立了几场功勋,眼看再升上去便是正正经经的高官显爵,朝中原本对她视若无睹的大臣们皆有微词,无论李氏、武氏、寒门、大族,明里暗里向母亲进言者都有不少,而阿绍自己年资不深,未足以稳居要职,倒不如先委以祭酒等中等紧要之职,在都中积累年资人脉,再图日后。 有了独孤元康的名头,军学——主要是实训课——的讲师、教习便也都解决了,军学现今的课目安排大体还照我原本设想,只是分得不及原本那么细,且又加强了思想道德教育、削减了实训课目,学员的选拔经母亲与宰相讨论,大为妥协,品官子弟毋须考试、凭恩荫即可入学,平民与军中所选则必须出身良家、三代内无官府罪案,并经过文武二重考试,只是在我的坚持下,规定了平民、品官、低品军官出身的人的比率,并且所有人都必须通过毕业大考,才能授官。 原本设想,一毕业即可授官的规则现今也有所修改,原本有官身或得以恩荫者皆视毕业考试等第授予加几阶、几年优选等恩赏,无品学员则授予勋官、散官,要再通过兵部考试才能选官,经我力争,方准将这些无品学员直接选入羽林百骑。 除了这些,别的主意几乎都被母亲和政事堂忽略——他们的意思总是以稳定不出事为要务,至于设计学服、设立学歌《忠君爱国歌》、剪裁班旗、按照忠孝智信仁勇严义分班、学员按等第分期等琐事,则都依了我的想法。 筹备军学前前后后便耗费了大半年的时光,再过了两年,到今年,长寿二年九月,第一批学员终于毕业了。 我踌躇满志地望向母亲,正要扶她登车,却见她松开我的手:“朕要骑马。”头一偏,阻止了宫人们的劝阻,命人牵来御马,也不要人扶持,也不用上马石,自己翻身上马,坐定之后看着我笑:“倒是还没老。” 我也笑,手慢慢抓住缰绳,猛然用力,倒也一下便上马坐定:“不及阿娘。” 母亲笑着看我,忽地对我一眨眼:“敢与朕赛一赛么?”待见我满面惊惶,又马上伸手阻止:“罢了,逗你的。”也不安及抚我这受惊的小心脏,轻夹马腹,缓缓向前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单更,后天补双更~ 感谢: 楚江畔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2-08 03:27:04 木宝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2-08 07:11:47 迟迟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2-08 23:50:32 SOY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2-09 00:08:35 迟迟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2-11 00:54:35 小の龙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2-11 17:41:12 潇潇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2-11 18:19:19 kayo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2-11 21:39:03 读者“呱QAQ”,灌溉营养液+202017-02-12 13:47:12 读者“我的名字不具唯一性”,灌溉营养液+202017-02-10 13:05:17 读者“扶她扶不起”,灌溉营养液+702017-02-09 01:42:27 读者“多喝热水”,灌溉营养液+52017-02-08 07:44:13 读者“迟迟”,灌溉营养液+52017-02-06 10:57:04 读者“庸俗的人”,灌溉营养液+32017-02-04 20:11:06 读者“木夜夜”,灌溉营养液+202017-02-03 11:55:45 读者“阿亏”,灌溉营养液+12017-02-02 23:03:30 第314章 广武 前两期的学生都是六十人,到第三期略多了些, 变成了八十人, 此时这两百人都已到了军学外的校场, 按级数整整齐齐地列了三个方阵。 所有的学员都穿着一模一样的学服、罩布甲、围披风、蹬长靴、带着训练用的的弓箭刀枪,将毕业的这一期每人头上围着一圈红布,列在最右侧,刚入学的一期则在最左。 母亲与我登上了点将台,李旦早已在那等候, 他也穿着军学学服、披布甲, 行过礼后便在母亲身后笔直站立,看着十分精神。 上回幸嵩山时他擅自离开, 我遵阿欢嘱咐, 并未向母亲求情,然后母亲却也将此事轻轻放过, 只将他叫过去训斥几句了事,着实令我们揣测了好一阵,尔后又不知怎么回事, 传闻到底说是我在母亲面前求了情,李旦回宫后扭扭捏捏地谢了我一次,后来得与军学之事,又不知怎地以为是我的主意,从此待我便格外亲近,我既无处辩驳,便也默认了这等亲近,教导守礼时偶然见了他,也顺带着指点一二,然而同是母亲的孙辈,李旦对这些倾轧争斗之事,几乎一点即通,守礼却是浑浑噩噩、天真得一点也不像是宫中长大的孩子,我索性就放弃教导守礼那些你来我往的东西,一心一意只让他钻研些自然、地理、天文、算数等杂学——想想倒也是避祸的手段。 待母亲在点将台上坐定之后,我便向一旁点点头,掌旗之人将旗一挥,登时鼓乐齐鸣,三个方阵的人随乐声齐唱《忠君爱国歌》。 母亲还是头一次听这首歌,侧耳细听歌词,须臾便面露微笑,向我道:“这也是你的主意?” 我道:“一军之士,必须一心,故儿设了一模一样的衣裳、旗帜,让他们奏一模一样的乐曲、唱一模一样的歌。”不止这些,我还设立了住宿制度,所有进军学的人必须住在军学宿舍,用饭则必须在军学食堂,课程上倒是自由安排,有些像前世的大学,除去必学科目之外,可以自由选修——为了免得因此更增拉帮结派之事,特地在宿舍安排和分班上下了苦工,尽量使同姓、同乡不在一处住宿、不在一班上课,因此除了“忠字班”是精英班,有些特殊待遇之外,其余的班级中学员构成都大致相同,同时又采用大班小班和大课小课结合的制度,不但使得大多数时候上同一门课的人都在二十以上,还使学员绝少有课程完全重合者。 母亲对我的解释颇觉满意,轻轻颔首,此刻学歌已经唱完,旗帜变化,便见学员们迅速分阵变化,自毕业班起,一对一对地自点将台前走过,倒未踢正步——我倒有将前世练兵技艺普及在此的想法,实在是不懂,所以只向杨子恒提过几句,改为这时代的挑砍劈刺等事——只是步伐一致,经过点将台时高喝一声,举枪向前一刺,收势,向母亲半跪行礼,再起身上前。 这时候就看出刚入学和已入学训练过的人的区别了——已经训练的步伐齐整,动作矫健,呵呼时中气十足,跪下起身,都干净利落,刚入学的虽也能大致跟上,毕竟有些参差,脚步也不及前辈们稳健——这却是我故意要让母亲发现的。 母亲察觉了我的目的,含笑点头,坐直身子细看,所有人走完之后,未毕业的两班便排成两队,笔直地站在最后,毕业班的学生变回方阵,迅速站齐之后,旗帜一变,立刻变阵,这回是连续不停地变了十二种阵法,却只用了不到一刻的时间,而六十人中各自该站何位置、该向何处奔跑,都一丝不乱。 母亲欣然看着下面,却道:“如此只是好兵。” 我笑:“请陛下继续看。”但见旗帜再变,这六十人倏然便分作六队两方,毕业班中本已选出优秀学员六人,此刻则自动作为队长站在最前,每人自身后拔出一面小旗,向本队中发号施令,每队中人则顺队长之意变幻阵型防守,各自不同,片刻后布阵停当,一侧竖起木牌,假装城墙,一侧则举木枪、木刀上前强攻,各自的队长在后指挥,或攻或守,分毫不乱。 这里攻守还未结束,旗语忽变,攻守易位,我向母亲解释道:“这里并未曾事先告诉他们。” 母亲颇挑了眉道:“哦?”凝神再看,果然见几位队长都有些怔忡,却不过一眨眼的工夫便回过神来,连所有学员也各自易位改阵,并不曾有一点慌乱。 此时旗语再变,却是令所有队长改为队员,以队尾作为队长,这也是不曾提前告诉的事,却依旧未引起太多慌乱,其后旗帜数易,每个人都轮流做了一回队长,却未按前后顺序,而是乱变而来,阵下亦是井然有序,到全部换了一遍,又是优秀学员为队长时,才按早说好的在母亲面前整整齐齐地列为六队,二百学生齐齐山呼万岁,又有博士、助教上前,将此次毕业考试所考策论中佼佼者呈送给母亲览阅,母亲略看几眼便露出笑来,起身抬手道:“你们都是好儿郎。” 台下复又呼了一阵万岁,连左右侍从也齐声高呼起来,待声浪平息,杨子恒方点了六名优秀学员的名字,令他们上前,我向母亲笑道:“这几个是此次学生中最好的六位,将由陛下亲自授予‘优秀毕业生’的称号。” 这是早与母亲说好的,她轻轻一笑,叫这六人走到近前,一一问询,才经过操练,又是这样时候,这几人中有好几个都面色绯红,个个将身子挺得笔直,母亲见他们如此,益加满意,除去原定一人一个的“优秀毕业生”勋章之外,又额外赐了每人绢二匹,毕业生则人人赐绢一匹,于是再是一轮山呼。 到此这毕业典礼算是结束,我对李旦使个眼色,本要让他上前宣布,谁知母亲意兴大发,当场训讲几句,不过是寻常勉慰、忠君爱国之语,然而皇帝本人口宣,而非宦官或朝臣代宣这事,却又令台下阵阵山呼,无论毕业生还是才入学的学生,个个热泪盈眶,只怕此时叫他们去死也不会有丝毫犹豫。 母亲十分满意地看着台下阵势,因时候到了,便带我李旦离开,台下所有学生皆半跪恭送,到我们走进宫门尚未有一人起身离开,母亲一直步行着,此刻方登了辇,有些疲倦地靠向后面,眼眉中却全是赞赏:“长乐公主和周王都做得很好,每人加实封五百户,杨子恒等人亦有功劳,按等第重赏。军学更名广武馆,世世代代,守我大周皇图永固——军学毕业阅兵,永为定例。”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沉水入火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2-12 20:31:15 ZS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2-13 21:39:16 第315章 守孝 我在母亲面前尚强自镇定,一离了她与李旦, 立刻便脚步轻快地向阿欢处去, 时候尚早, 她还在丽春台视事,那一侧殿外列着长长两条执事队伍。『樂『文『小『说| 我远远见了,便绕到一旁,自小门入内,本意是吓她一吓, 谁知小门中宫人往来, 比之前面还热闹,见了我都齐齐行礼, 扬声道:“长乐公主。” 里面阿欢听了, 便将笔一放,转头看我, 连底下回事的执事们也都住了口,个个偏头向这看。 我不得已,只好轻咳一声, 将手背在身后,踱至前方轻笑:“没什么事,只是想来找阿嫂说说话——你们忙。” 下面人倒很识趣,纷纷要向阿欢告辞,反倒是她蹙了眉道:“总是公事为先——阿宁,给长乐公主上茶,请她在旁坐着。” 我见她如此,只得笑道:“极是,你们继续你们的,我就看看。” 阿欢瞥我一眼,挪了一挪,叫人将她的坐席给我,自己坐了张新席,我隐约闻得她的席上有股甜香,不像是她平常的味道,心内好奇,极想举起来细嗅一嗅,碍着人在,又不好意思,如百爪挠心般坐立不定,偏只能在这里听她们说些绢缎、香料、米、肉、粟、蔬菜之类的细务,本以为这些都是日常宫务,处置上半个时辰也就罢了,谁知却说了一个时辰还未说完,眼看要到用饭的时候了,门口还有一半的人在,刚想问她要不要同我一道吃饭,忽地又听前面传话,说母亲让我去贞观殿,依依不舍地起身,口内辞了一遍,等她照平常那般嘱咐几句,起身送我,她却似没听见似的,我又说了一次“阿嫂有事,我就先告辞了”,她方停了那些一斗米、两合蜜的计算,向我一点头:“去罢。” 我早上满心欢喜,至此便觉无趣,默默起身出去,到前面才发现是母亲召宰相会食,除母亲与诸宰相之外,武承嗣、李旦也在。 近三二年来,母亲已逐渐令我在议事时走出侧室、公开露面了,因此虽是头一回参与这样的会食,却并不拘束,与武承嗣及诸宰相各自见过、落座,听笑向诸人道:“早上去看了军学的学生,都是好儿郎,可择优选派,不要因他们年少,便不予重用。” 这本是夏官侍郎韦巨源的事,李昭德却先应了是,母亲笑看他一眼,似想起什么,又问:“崔峤如何了?” 我忙转头去看李昭德,听他道:“…派人前去看过,已是粒米不进,靠汤水续命,只怕就在这两日了。”心中一沉,下意识地去看母亲身边,崔明德不在御前,只有贺娄氏和婉儿在。 母亲点点头,再没说什么,只举箸用饭。 我早上那点高兴劲彻底便没了,刨了几口菜,自御前退出,忙忙地叫人去寻崔明德,她却已出宫探病,又改叫人去崔家看看,自己一路去见阿欢,阿欢却已不在丽春台,说是到了东佛堂礼佛,寻到佛堂,又说去母亲那问候起居了,我百寻不至,干脆在百孙院坐着,到傍晚时才见她与守礼一道进来,母子两个边走边说着话,见了我,守礼便飞快上来,笑嘻嘻地行礼,抬头时却问:“姑姑,真的有能飞的铁鸟么?” 我一怔,拿眼去看阿欢,她却入了屏风后更衣,被守礼问得紧,便道:“墨子曾造木鸢,既然木鸟能飞,铁鸟为何不能飞?” 守礼不依不饶:“可铁鸟重,木鸟轻,木鸟能飞,铁鸟恐怕一上天就落下来了罢?” 我道:“并不是这样,能不能飞,靠得并不是谁轻、谁重,而是…”初高中的物理离我已有近三十年的光景了,而是什么,我竟答不出来,守礼眼巴巴地看着我,扯着我的袖子催:“为什么?” 我实在答不出来,肃着脸训他:“谁教你事事都有为什么的?” 守礼却不怕我,吐了吐舌头道:“姑姑答不出来。”我被他说得老脸一红,恰又见阿欢自屏风后走出来,将一双灵动大眼斜向这边似笑非笑,心内大急,搜肠刮肚地回想那些年我曾学过的一切科学知识,乃至于论坛上看过的似是而非的科普,好半晌才叫我想到一件事,叫住守礼道:“东西自高处落下,与自身的重量无关,不信,你找两块轻重不一的石头,从塔寺顶端扔下…”谢天谢地我竟然还记得这个实验,不知另一个历史里,这实验发明是在什么年代?倘若我做了这个实验,会不会青史留名,成为史有所载的重力实验第一人? 守礼眨眼看我:“可是我问的是为何木鸟能飞,铁鸟也就能飞。” 我支支吾吾道:“若是落下与自身重量无关,则不落——也就是飞起来,自然也是与重量无关的了。” 守礼继续眨眼,说来奇怪,他虽非阿欢亲生,那眨眼时候的模样,却直与阿欢一模一样:“两块石头相差不大,不若用羽毛和石头来试。也不用去哪里,就站在阶上扔一扔…” 我实在是恨他这样的聪明,又爱他这样的聪明,瞪着眼不知该如何回答,还是阿欢笑道:“有这工夫,不如多看几本书,自书中寻答案,岂不比问她强得多了?” 我不服气:“听你一说,倒像我不懂似的,我…大郎等姑姑几日,姑姑必定给你解释。” 守礼立刻便笑应一声好,我见他笑得灿烂,忽地又有些后悔,又怕他再问些奇怪的问题,忙忙地将他打发进去,阿欢一直在那头看我,等他进去,便拿手指在脸上一划,轻笑道:“长乐公主好大本事,连木鸟、铁鸟为什么能飞都知道,有这本事,不如改日将那铁鸟做出来,也给我们开开眼。” 我瞪她:“你不信就不信罢,怎么又拿这个教孩子?” 她将眉一挑:“许你说得,就不许我说?” 我见她像是不大高兴的样子,若此刻与她一顶,怕一时口角起来,守礼知道,觉得是为他惹我们两个不快,这孩子正是十三四岁,青春期的时节,万一惹出些心事之类的,总是不好,便先息了声势,柔声小意地道:“不是不许你说,只是你也知他爱问这些,也不去问别人,只是问我…我答不出倒是小事,若是答错了,教了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那多不好。” 阿欢的眉毛挑得越高了:“是么?” 我被她看得心虚,讷讷道:“还有,我是做姑姑的人…也如同做娘的一般,你在孩子面前,也给我留些体面。”一面说,已拿出侍奉母亲的手段,凑在她身边替她揉肩捏背,近前时才发现她身上的香气果然变了,大体还是从前熟悉的味道,却多了一丝隐隐的甜香气,因就近嗅了一嗅,半讨好地道:“是换了香么?真好闻——也给我熏一熏嘛。” 她将我拍开:“是配的安神香,你近来睡得甚好,未必用得上。”口上如此说,却将自己的香囊解下来,丢在我手里,我接了配上,将自己的也解了,系在她身上:“那这个给你。” 她失笑:“将我给你的用旧了,又来换我一个新的,你倒是好意思。” 我见她面色和缓,便也笑嘻嘻道:“我人都是你的,遑论身上之物?你若嫌弃它旧,岂不是连我一起嫌弃了?是了,你嫌我是旧人,所以才挑剔我的物件是不是?”说着便做哀怨状,两手捉住她手,放在我心口道:“阿欢,好阿欢,求求你不要抛弃我。” 她被我逗得一笑,用力将手抽走:“什么抛弃不抛弃的,你在外面春风得意,又是编书,又是军学,日日在贞观殿内外进出、早晚面圣、与宰相们谈笑风生,我是后宫没指望的人,每日见的、办的,不过是那些石斗升合的琐碎事,熬得脸黄骨细,但求你不要嫌弃就好了,怎么敢嫌弃你老人家?” 她惯常说些半真半假的话,我怕她真有此心,忙道:“谁说你是没指望的人?你可是堂堂正正的长媳冢妇,主持后宫,自陛下的起居至我们这些宗亲的赏赐,什么不是经你的手?”本还想一丝说说早上阅兵的心,叫她分享我的得意,这回也全吞在肚里,只抱住她笑:“你若是没指望,我可怎么办?身上佩的、挂的,都是你给的,平日里有什么好吃的,也都是你叫人做的,夜里还要寻你谈天说地,你这样重要的人都没指望,我可真要六根皆净了。” 她用力掐了我一把:“你先将那鸡翅、瓜子之类的戒了,再来说什么净不净的。” 我道:“你是嫌我胖不是?若是,那我都戒了,只要你不嫌弃我,那些算什么呢?” 她哭笑不得,两手要来推我,我抱着她不肯撒手,她起身走动,我便抱着她跟着自这头走到那头,她被我闹得无法,垂了手,叹气道:“罢罢罢,我是欠了你的——说罢,早上你是如何风光的?陛下夸了你几句?外面那些人又怎样奉承你了?你细细说,我洗耳恭听。” 我道:“你猜错了,我想说的不是这个。” 她斜着眼自前向后看我:“哦?” 我倒真有一件正事和她说:“崔峤病重,听他们的意思,恐怕好不了了。” 阿欢脱口便道:“崔二要守孝。” 我顿了顿,知她是无心,婉转道:“…她怕是很伤心。” 阿欢蹙了眉问我:“你看陛下的意思,她若守孝,是按在室女,还是…按照已嫁出之女?” 我怔了怔:“这倒没想过——以前这样的事是怎么办的?” 阿欢看了我一眼,片刻后方道:“入了宫,就是宫里的人了。” 我沉默不语,按理说此刻我最担心的该是崔明德,可被阿欢一提,却不由自主地将崔明德守孝的事放在了第一。一则如阿欢所言,无论宫官内官,入了宫,便都是宫里的人,许多礼仪上的事,都形同已嫁之女,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些女官都是以皇帝嫔妾的身份在宫中服役,毫无自由,可现在宫里的皇帝是女人,名分上却又是不需要这么些嫔妾的,若是和母亲提一提,能不能…确立宫官的独立身份,譬如许她们在外置宅,或者以官员未寡之妻为女官,使得“女官”这个词脱离“嫔妾”之范畴?此外则因崔明德若是守孝,势必要出宫回家,崔氏门教甚严,未必能时常相见,我这里许多事无人商议,如损左臂右膀。再次又因崔峤一死,崔明德的父亲做了族长,他从前因李晟之事而不敢将崔明德嫁人,而今李氏衰颓,改唐为周,他会不会犯了糊涂,又想起将崔明德嫁人的事?父母嫁女儿乃是家事,皇帝也轻易干涉不得,尤其母亲在无赶紧要的小事上还格外宽大,万一这事真被办成了可怎么办? 我越想便越觉此事干系重大,抬眼去看阿欢,她却又道:“你跟着陛下这么久,外面的情势比我熟悉,该如何做,自己也该知道,我就不替你乱出主意了,不过你要记得,你的亲信,并非只有我们三个,也不能只有我们三个。” 我抿嘴道:“我知道。”想了想,又觉别扭:“你不是亲信,你是…阿欢。” 我本想说情人的,可这词听起来总有些不大好的意味,我又想说爱人,又总觉得听起来怪怪的,好像我们是前世六七八十年代的那种街头大妈、老古板妻妻一样,想说女朋友罢,又觉得我们之间,已非“女朋友”三字可言,一定要我选,我最想说“妻子”,可这却是最说不出口的,到最后只能说一句“阿欢”,却觉得这两个字将一切都包括了。 阿欢看着我笑:“只是虚冒个人数,说‘三个’总比‘两个’听起来好些罢?谁知你这么计较。”捏着我的脸道:“长乐公主好大的威风,设了这么大一个军学,陛下亲临检阅,亲授勋章,手底下却只有两个人,叫人听着像什么样?” 我故意道:“怨不得我白日里想和你说话,你却顾左右而言他,原来是早就知道——我好容易有件值得炫耀的事,你也不让我一些,让我说两句,过过嘴上的瘾也好。” 她只是笑:“五百实封的功绩,也值得你这么得意?以后可怎么办呢?” 我道:“五百户还不值得得意,什么值得得意?以后的事总是以后说。” 阿欢浅浅一笑,轻声叫我:“太平。” 我也叫她:“阿欢。”鼓着脸道:“你叫我一声,我叫你两声,阿欢,阿欢。” 她笑着拍了拍我的脸:“那是三声。” 我道:“那你再多叫我一声——只许叫一声,多了不行。” 阿欢摇头浅笑:“若是怕崔二伤心,不如让裴兰生去看望她,同病相怜之人,说一句话,比旁人千百句都有用。”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早才想起来是情人节…咳,说好的双更在这里…总之祝大家情人节快乐~ 小剧场: 太平(微笑):大郎,我觉得你非常有天分,所以我专门找人给你编了本教材,学了以后,保证没有这么多疑问了。 守礼(开心):好啊好啊,姑姑给我编了什么书呀? 太平(灿烂微笑):三年科举五年判文。 守礼:…… 第316章 政事 兰生受我之命前去探病,走到一半, 便听见崔峤薨逝的消息, 只得又折返回府, 更换素服,改探病为吊唁,回来时向我禀报,说崔氏门禁严得很,吊客一律由崔明德之弟崔述、弟妻王氏接待, 她因是我派去的, 得以在崔明德之母杨氏前与她见了一面,只见崔明德神情憔悴, 已瘦如不胜衣之状, 却是一句要紧的话也没说上。 这本是世家门户应有的礼节,看不出崔氏对崔明德有何打算, 我只得一面嘱咐了家里日日派人去吊唁,问候之外亦须窥探崔明德情形、一有不对便马上知会于我,一面向宰相们打听崔峤身后事的安排。先问的是李昭德, 他自任宰相后便未怎么与我私下来往,不过想来这些身后安排又不是什么大事,料他多少要卖我个面子,谁知派去的人回来道:“李公只说已拟了两个谥号,候陛下定夺,余者一概不知。倒是路上遇见杨执柔杨公,寒暄几句,打探得是文惠与文恪两个谥。” 这位杨宰相是母亲的母族,母亲以为男皇帝既常常用母族为宰相,女皇帝也不该例外,因此规定宰相中必有杨氏一人,而今便是这杨执柔。我与他虽常常见面,交情却是不多,未料竟是自他这里问到了话,沉吟片刻,恰逢母亲得闲,索性便正大光明地去她那打探。 母亲那里却又觉得两个谥都不甚好,御笔钦定,谥曰“文恭”、赠文昌左相,余者辍朝等事皆如在任宰相之例。 我看她对崔峤似颇有眷顾之意,便顺带着问起崔明德守制的事,母亲道:“给了她十日的假,待完假之后,自然就回来了。”见我面带犹疑,挑眉道:“怎么了?” 近因军学之事,母亲对我不甚紧要的要求颇有言听计从之意,我便也将自己的心思和盘托出:“阿崔的父亲一直想将她嫁入权贵家,因崔峤之故才未实行,她现在又回了家,我怕万一她父亲使些手段,迫她出嫁…”话未说完,便见母亲摇头失笑:“她已是宫中女官,给她家里一万个胆子,也不敢随意将她嫁出去,你在这里胡乱担什么心?” 我道:“这也是我想问阿娘的另一桩事——宫中女官,与外朝臣子同为朝廷职事尽忠,外朝之臣,白日视事,夜里回家,虽担着朝廷的职分,却并不是将人卖给了天家,宫中女官,却是白日视事,夜里当值,名虽为官,内里却如奴婢一般,是不是有些厚此薄彼?” 母亲立刻便明白我想说什么了:“你想正女官的名分,令崔明德如男子一般辞官回家守孝,等出了孝再征召回来?” 我讪笑道:“不过是为阿崔与我交好,她又与崔峤亲厚,所以有些不忍…” 母亲斜眼看我:“崔明德能回家守孝,再有旁人,便也能依此论处,而守孝之先例一开,其余的事是不是也可以如外朝一般,外宿、婚嫁、仪仗、职权…一来二去,宫官与外官便没什么两样,女人在宫内既可如外官一般,自然也可直接去任外官——你是打着这样的主意,是么?” 我想得倒还没那么远,不过也早知先例一开,次后的演变便自然而然——这招不是别人,正是母亲教我的,多年前她之为皇后,次后为天后,再次为太后,到如今又登了皇位,中间所用最多的,正是这样的顺势利导之手段——被母亲戳破,倒也不慌,只笑着道:“阿娘做了皇帝,又有个独孤绍在外帅兵打仗,女人连最不能做的事都能做得比男人都好,怎么就不能和男人一样做官了?” 这隐晦的马屁令母亲展颜一笑,却依旧是摇头道:“一个女人能做将军,无非是她天赋异禀、外加机缘巧合,可若所有女人都能为官,与男人平起平坐,这天下男人的纲常不就乱了么?你叫大臣们如何答应?” 我乞求不得,也只能悻悻然退出来,往好处想,母亲不答应,崔明德就还是宫里的人,不致如独孤绍那般,有什么逼婚、议亲之类的忧愁,可一回想母亲那副理所当然的口气,又觉不忿,早些年母亲对天下女人的福祉还颇有牵念,推行了些“母丧守孝三年”之类的格令,又颇留意可用之女官,到现在却似是忘了她自己也是个女人了一样,言行间尽顾着那些男人们,也不再应和我那些“女人亦不比男人差”的大言,却不知是因年纪大了,不愿有大变动,还是因时势影响,又或者兼而有之。 我一面出着神,不经意间已踱出宫门,走到政事堂来了,近来事务不繁,过了午时会食,宰相们早已各自回家,只有杨执柔轮到值宿,还在兢兢业业地处置公务,诸朝官大约是没想到我什么遮挡、仪仗都未带,就这么大大方方地过来,从门口当差应候的流外,到门里坐着等宰相回复的应事官俱是一怔,一个绯衣的客客气气上前,似是想要拦我,未及开口,杨执柔先自案前抬头,含笑起身,向我一礼:“长乐公主。”又道:“公主是有圣令,还是…” 我心中一动,笑道:“没奉圣令,不过好奇,想看看政事堂是什么样子。”故意踏了进去,在里面东走西看,十分随意,杨执柔不好拦我,只能跟在后面,一面道:“不过是间议事的屋子,与命妇院、广武馆之类,除了地方不同,人员不一,没什么两样。” 我偏不理他,自顾自绕了一圈,行至他看牒文的案前,案上公文已经他暗示,全被收走,笔墨却都还在,我便笑嘻嘻提了笔,命那本想上前拦我的绯衣:“取纸来,我试试这宰相判事的笔墨,与平常的笔墨有什么不同。” 那绯衣拿眼去看杨执柔,杨执柔只能苦笑着让他听命,我提起笔也没什么好写,又怕真犯了什么我不知的忌讳,便又将笔扔开,笑道:“宰相之笔毕竟不比寻常,拿在手上,竟一字都写不得。”对杨执柔吐吐舌头,抬手道歉:“一时好奇,孟浪了些,杨公不要在意。”虽不知他会不会将此事禀报母亲,不过料他素日并无强项之名,早上又肯告知谥号之事,当是圆滑世故之人,静静等了几日,果然不见母亲有片言责问,便大了胆子,挑着另一位相熟的宰相豆卢钦望值宿时,又入了一次政事堂,亦不曾被告状。 如是数次,诸宰相值宿时都闯了个遍,唯有到李昭德时才被母亲叫去,却不是禁我去政事堂,而是命我下次再去时先叫人传报,令宰相们有个准备,若有不该我知的机密之事,预先收好,顺便也可出来迎我——自太宗时起,便有了皇子与同品大臣们相见时以皇子为尊的规矩,连带着公主的地位也略高了一筹,到了母亲这里也不例外。 于是崔明德守孝之事虽未成,我心中到底也稍稍好过了些。 作者有话要说:  记得唐之政事堂本来一般在尚书省,貌似李昭德之后还是谁(某位自中书省任上去的实权宰相)之后改在中书省了。 感谢: 迟迟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2-11 00:54:35 小の龙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2-11 17:41:12 潇潇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2-11 18:19: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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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日就算是一人独处时,我的心也忍不住要砰砰地直跳,脑中有许许多多的想法,恨不能一日之内就全部实现,可是一想到前几日的挫折,便又只能按捺心绪,将所有的想法,一条一条地回顾、整理,想法实在太多,有了一点,马上便能跳到许多点上,到最后不得不拿出纸笔,强迫自己写下来,然而不写时只知道想法多,真写了才知道到底“多”到了何种地步——我几乎是将自己所能记得的一切前世比之当今更进步的点都写下来了,而这其中每一个放在当今的时代看都几乎是不可思议的:九年义务教育、普及且凭分数入学的高等教育、奖学金、几乎没有文盲、男女平等、科技化、到处都通公路、市场竞争、自由经商、职业平等、专门化的医院和学校、专业化的公司、服务业、公务员考试、禁止买卖人口、婚姻自主、优生优育、汽车、飞机、铁路、地铁、邮轮、石油、枪炮… 前世尚未实现的许多事,譬如同性恋婚姻、单亲生育之类也被我随手记了下来,这些事若是被人看见,只怕马上要到母亲那里去告一个颠覆纲常、大逆不道,毕竟人,尤其是女人,倘若有了不成亲、不生子这样的“疾病”,就算不积极接受治疗,也该遮掩欺瞒,决不可将此事广令人知,怎能再大肆鼓吹这样令人断子绝孙、家门蒙羞的事呢?至于人自己的本愿,有家族姓氏重要么?有传宗接代重要么? 我一面想着自己的想法被母亲或是某些大臣看见时的后果,本意是要提醒自己小心警醒,不知为何,却反倒自己将自己逗得一笑,一笑之后,却又觉忧愁——若是没想法的时候,觉得这日子过得也马马虎虎,一旦有了想法却不能实现,却是抓心挠肺地想着、念着,所谓求之不得、辗转反复,可这些想法实在也太多了,尽我一生,能做到其中任何一件,都已是万幸了,而做到所有的则是万万不可能的。于今我必须在这许许多多的纷杂想法中分择主次、确立目标,再分出清轻重缓急、步步为营。 我花了好几个晚上整理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好在一旦将它们分门别类之后,看起来倒不那么难了——大方向上无非是科技进步、经济发展、教育公平、男女平等、均衡贫富,这五样之间倒可相互促进,只是一定要以某一样为主。我几乎没什么犹豫就选了男女平等这一条,接着这一条下去,列了许许多多的平等之事,归到最后,根本只有一条,便是不遗余力地提高女性地位,我兴冲冲地将这些条目再作细分,列出短中长期的目标,除最主要这条之外,旁的容易做到的条目也写在里面,收在怀中,一头就去寻阿欢商议。 出我意料的是,崔明德才回宫便去了阿欢那里,两人对坐手谈,意甚近昵,倒把我唬住,左看右看,颇生犹疑,又见崔明德形容槁枯,一件玄色旧衣松松垂在身上,拈棋的手指瘦如枯柴,想要安慰,不知如何安慰才好,在门口踟蹰不定间,阿欢落下一子,偏头斜看着我:“门口不冷么?” 我方回神,慢慢进去,在旁坐定,阿欢与崔明德皆是凝神下棋,一语不发,我也只好做了一回真君子,她两个却着实有耐心,将一盘棋自早上下到中午,自中午又下到晚上,一局下完,竟是夜半了,宫门已上了锁,崔明德与我都只能留宿在百孙院,倒正合我意。 阿欢含笑瞥了我一眼,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毫无诚意地道:“只有一间偏殿,怕要委屈崔尚宫住在外间。” 崔明德面无表情,亦不曾说话,只以头轻轻一点,我心内不忍,轻声道:“不然阿崔住在偏殿,我和阿嫂挤一挤罢…”话音未落,被阿欢白了一眼,只得住了嘴,阿欢亲带人去偏殿,将灯烛铺盖摆设整齐,又派一宫人去外间安置崔明德的住处——其实就是值夜用的小席——我则悄声向她道:“你就把我安置在这里,我夜里也是要去寻你的,你就叫她睡了怎地?” 阿欢却只道:“你别管。”装出贤良阿嫂的模样打发我洗漱上床,吹熄灯烛,又在门口嘱咐许多我睡觉的习惯,我听人都走远了便爬起身,蹑手蹑脚地走到外面,见崔明德既不脱衣,也不睡觉,只盘腿在席上坐着,我叫她时才微微睁了眼,轻声道:“我没事,不过想为大父守心丧一年,不要说出去。” 宫中忌讳守孝等事,母亲年纪大了尤其如此,我点点头,犹豫片刻,依旧道:“若有事,一定告诉我。” 崔明德看我一眼,道:“你白日像是有事要说?” 我笑道:“你看见了。”想了一想,倒觉不必瞒她,便坐在她身旁,低声道:“不是大事,不过我想我们整日说着与政之类的话,却从未讨论过到底为何与政,又要做到何等地步,所以自己想了一回,拟了些条目出来。” 崔明德讶然看我,那眼神好似在看什么奇怪的人物,我被她一看,又不好意思将纸札拿出来了,且又想起我是用简体、拼音和英文的混字写就的条目,贸然拿给她看,恐惹疑窦,正迟疑间,却听阿欢轻声道:“你不要惊讶,她就是这样的人,做什么事都要想个为什么。做的如何且不去说,大道理倒是多得很,像极了老学究。” 我被她吓得差点跳起来,拍着心口埋怨道:“阿欢!”又问:“你怎么来了?” 她不答话,却伸手就来摸我的胸,摸得我越惊骇起来,压低声音道:“你做什么?”待要躲避,怕闹出动静,便只一手去挡她,一面则拿眼去看崔明德,崔明德视若不见,我力又不及,不久便被阿欢捉住,两手在我怀里乱摸一阵,摸得我已心猿意马了,却又突然收了回去——原来是我想岔了,她只想来寻我的纸札而已。 好在夜色正浓,崔明德只是垂眼打坐,阿欢又只顾着举夜明珠凑近看我写了什么,无人在意我绯红的脸色,我两手覆脸,待红晕褪去,才轻咳一声,两腿前伸,舒舒服服地跨坐在地上,向阿欢道:“不知道为什么,那为何要去做呢?总要有个理由,再有个纲领,再有个章程,然后才能一步一步慢慢来罢。不然明明我想要去南边,却一味地向北走,费了再多心血,走了再远,又有什么用呢?”使劲向阿欢使眼色,示意她不要将纸张交给崔明德,她倒是干脆,一句“字太丑,看不清”,便将我几晚上的功夫撕扯稀碎,碎片揉作一团,塞到我手里:“也就是你,有了机会,还要在这里挑挑拣拣,像我们这样的,不管向南向北,都只好拼命走罢了。”不等我答话,牵着我的手道:“别在这里碍人家的事,去我那里罢。” 第318章 行露(十九). “…粗面二千硕,赐值夜行人饭, 粟七百石硕六十七斗付掖庭卧酒…” 韦欢侧着头, 面带微笑地听武氏念着冗长的账本, 心思却早就飘到了远方。 太平终是没听她的劝,一意去折腾那什么军学去了,这人自小娇生惯养、好吃懒动,为了这劳什子军学,又是学兵书, 又是练骑射, 大太阳下面看着学生操练,学生们没事, 自己晒脱了一层皮, 下雨下雪的天气,叫她不要出门, 偏偏还要去广武馆看学生们的廪膳,为了一个“食堂”和一个“宿舍”的事,和宫内宫外那些人来回撕扯、精益求精, 那段时候殿中、将作、尚方、司膳等衙署几乎闻长乐公主之名则色变,然而这番心血倒也没有白费,军学终于设起来了,学生也有了,到今日第一批的人毕业,陛下给足了她面子,亲临检阅。 虽只二百人,有了圣人亲临,场面怕也小不了,不然不会她们这里都能将则天门外的呼喊听得清清楚楚。 只要听这山呼,便知太平今日一定出了大风头,等她回来,还不知要怎样得意,韦欢倒是不甚介意这人在自己眼前炫耀,毕竟她那副洋洋自得的模样实在是可人喜爱,可是一想到自己这些年在做的事,连同眼前这些似乎永远算不完的琐碎账目、理不完的口角纷争、米粮油面、麻粟麸麦…再看看武氏与其他人们一成不变、木讷呆滞的脸,韦欢便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太平早已不是她一人的太平了,她有了自己的心思,住在了她自己的地盘,她还在逐渐地扶植自己的人手,稚嫩却顽强地实现她那些莫名其妙的想法,她的幸运之处在于,无论那些想法有多奇怪,或是多不切实际,只要不涉及社稷根基,她那位母亲,当今的圣神皇帝陛下,总是愿意纵容——不像韦欢,连以长媳身份管着内宫都多有掣肘,一举一动,也远谈不上自如。 太平曾说深宫是个鸟笼,人在里面关着,如同鸟雀,若真如她这等说法,则她自己一定是养在定昆湖或御苑中的鸿鹄、白鹤,韦欢则是关在木笼子里的燕雀,两相比较,韦欢虽对自己能有这样的“同伴”而深感骄傲,却也免不了失落于自己的处境,何况鹏之扶摇而上,一飞则九万里,而学鸠不过抢榆枋而止,这样一双鸟儿,虽有幸旋息而同笼,却何以比翼而□□? “…犯夜禁九人,锁交殿中…” 武氏的声音依旧是平淡无趣,韦欢却不得不继续听下去,外面又起了一阵山呼,如大浪般一层一层向内廷打来,惹得好几个小宫人向外探头探脑,连底下的执事们都斜眼歪眉,悄悄地向外看。 听这声音,不像是二百人,倒像是几千人的光景,要么是陛下一时兴起,亲下场做了什么演示,譬如骑马、射箭之类——想想她的年纪,便知多半不可能。要么是陛下一时兴起,人人有赏,于是内外山呼、扑天震地——这倒是很像陛下的性情,却也说明这军学办得着实不错。 韦欢心情复杂地看了武氏一眼,恰逢她将事说完,便展开一个恰到好处的笑:“辛苦你。”说话间有意无意地露出些许疲态,本想让这些人见微知著、长话短说,谁知只有一半人顺着她的意思俭省事体、奏以平安无事,另一半不是不懂察言观色,就是不愿理会她的暗示,依旧是絮絮叨叨、没完没了,韦欢带着几分厌倦听了一阵,见太平脚步轻快地过来,愈觉烦躁,故意将她晾在一旁,自顾自地理这些柴米椒菽的小事,这人平素虽有些不懂看人眼色,这回倒是体贴,乖乖坐着,并不打扰,被宣召出去,临行前还频频回头,半是委屈,半是撒娇地道:“阿嫂,我先走了。” 韦欢的心情终于好了些,却故意拿捏着道:“去罢。”到了午后,又特地在各处游荡,算着太平将等得不耐了,方去守礼下学的路上接了他,与他一道回宫,一入门,就看见太平懒洋洋地靠在榻上,神色间早已没了白日里的得意,一手抓着几个棋子一上一下地抛接,十个中只能接住一、二个——倒像是有什么心事似的。 韦欢微蹙了眉,轻轻向守礼瞥了一眼,看他不出意料地上前缠住了太平,便放心地转到屏风后更衣。有小家伙在,太平这厮果然便暂忘了不快,认认真真地和他说了半天“铁鸟”“木鸟”,被守礼问住,又只能向韦欢使眼色求助,韦欢假装没看见她的表情,放任她被守礼问得鸡飞狗跳。这时候的她比早上可人爱得多了,脸上红扑扑、嘴巴不自觉地嘟起,像是个没长大的孩子。若早上她以这副神情来见自己,自己又何以以那样的神情待她呢? 韦欢慢慢坐下,看太平在自己身上撒娇撒痴,心情越发地好起来,连鹏与学鸠之类的比也渐忘了去,三言两语间,自己便忍不住地问起阅兵之事,谁知太平却已将这事忘在脑后,第一个提及的却是崔明德:“崔峤病重,听他们的意思,恐怕好不了了。” 韦欢一下便想到早上见崔明德时她憔悴的模样,脱口便道:“崔二要守孝。”说完这句,心中微沉,竟生出些同情来。她自然知道崔峤之于崔明德意味着什么,也知道崔明德既特地告假,崔峤这“恙”怕是治不好了,往常遇见崔明德的不幸事,她一定会幸灾乐祸一番,可这回却怎么也乐不起来。 崔二再是天纵之才,到了这深宫中,也不过是个连至亲之孝都守不了的执事,倘若她不是运气好,遇见了后宫松懈的时候,多半连出宫见祖父最后一面,乃至在宫中悄悄祭祀一场,都是奢望。所谓世家嫡子、高门贵女,到了宫中,与她这根源不正的旁支庶孽也没什么两样。而无论世家族长,还是大族贱妾,到了最后,也终究难免一死。 韦欢在心中默默一叹,转头去看太平,这小娘前些时候看着已有了老成的模样,这会儿却一面说着崔二会伤心的话,一面在那瞎想些全无相干的傻事——什么女官守孝,什么崔明德的婚事,来来去去,没有一件是真值得担忧的。 然而就是这样的太平,反倒令韦欢觉得格外熟悉且安心。 韦欢浅浅一笑,叫住太平,轻轻巧巧地替她出了主意:“若真想安慰崔二,便叫裴兰生去罢。”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SOY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2-17 00:11:43 沉水入火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2-17 01:41:29 读者“咻咻咻。”,灌溉营养液+102017-02-16 16:55:42 读者“Sgh”,灌溉营养液+602017-02-16 05:41:26 第319章 结党 这一日自早至晚,忙忙碌碌, 一到了床上便觉倦怠, 可有阿欢在侧, 又总舍不得就这么睡过去,初时还只是抱着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体己话,不知不觉就兴动情热,做起了亲亲蹭蹭的勾当, 认真说来, 她的身子也未见得比别人的就更怎样,不过是细细匀匀的皮肉罢了, 可我却总觉她比别人闻着更香些、摸着更软些、抱着更舒服些, 无论是用脸,还是用手, 还是用嘴唇,或是身上别处,碰着她的脸颊、脖颈、手臂、胸口、侧腰、下腹、窄臀、细腿, 感觉都像是碰不够似的,恨不能变成一件衣裳,或是一个手镯,如此就可与她肌肤相亲、终日相随了。 阿欢倒是没拦着我的亲昵,然而却似有些不大热情,待我慢慢悠悠地蹭到了下面,到了那至秘密的所在时忽又半坐起身,叫我的名字:“太平。” 我抬眼等她的示下,见她半晌不动,就又将脸挨近她的下腹,她却猛地侧了身,一手支头看我:“陪我说说话。” 我正是意兴初动的时候,将头往下已探,手环住她的腿,脸贴在她腿上,半撒娇地道:“不要。”手进入两腿之间,分明探得前面的亲亲蹭蹭已有了些小成效,便越不愿撒手,她却伸手在我头上弹了一下:“陪我说说话。” 我只得依依不舍地蹭上去,头钻出被子时正遇见她低头看我,想仰头在她唇上亲上一亲,她一手压住我的肩不让我上去:“军学之事已交杨子恒管了,陛下可说之后让你做什么?你可有想做的事?” 我只能以两手环住她的腰,脚尖蹭在她腿上,来来回回地动:“还没——明日再说罢,这么晚了,困呢。”说困的时候特地用了鼻音,说得奶声奶气,又用鼻尖和脸颊在她两胸来回拨弄——这是我新近发明的游戏,盖因阿欢身上,这里香气最浓,且不知是因心有所想而致幻觉,还是真有其事,我总觉她胸前的香气中带着一丝丝奶香,我喜欢这样的香气。 她捏着我的脸颊迫我自她身上远离:“大晚上不睡觉,跑去寻崔明德说心事,写了一大堆有的没的、千奇百怪的事,好像要做什么千秋大业似的,结果正经问起来,忽地就困了。究竟是我不合你的意,令你一见我就犯困,还是觉得这些是前朝的事,不愿和我说,嗯?” 我忙地将头抬起道:“原本就是打算和你说、不打算告诉崔明德的,不然何必用那些字…”说到一半,见她两眼含笑,一丝生气的模样也没有,才知又被她耍了,半嗔怪地将她一瞥,闷声道:“白日里一日辰光,不见你问起,到了正事要紧的时候,你又想起这事了。” 她淡淡一笑,翻身过去,背对于我:“你若不想说,那便算了,睡觉罢。” 我爬到她身上,下巴压在她肩头,恨声道:“我想做什么,你不是都看见了么?至于阿娘那里,总是要我先说了想做什么,才好和她要罢。” 阿欢一笑,并不转身回来,只是斜眼看我:“你那纸上写得乱七八糟的,文字又不通,理义又不顺,还有许多你自神仙那学来的新词,我看不懂。再说,那些也实在太多了。我只想问你一件事,你接下来打算做什么。” 这我倒真没想好,从她身上翻过去,侧躺到她对面,眼睛眨也不眨地看她:“我又不是朝官,没有正经任命的职司,阿娘不吩咐,我也只能跟着她听听议事,遇见懂的地方插两句嘴,不懂的那些就学——大概就是这样了罢。” 阿欢笑眯眯地看我:“你也知道你不是朝官,做什么都没名分,也没个正经任命的职司,不能如外面那些人一样按部就班地升上去,却毫不为自己的前途忧心?是了,你倒是想了许多要做的事,可没一样是现在能做的。” 我被她说得不服气,鼓着脸道:“那是我的纲领——纲领,你知道么?若是没有这个,一味地只是想要争权夺利,大权在手,却忘了最初为何要追逐大权,那不是白忙一场?” 阿欢挑眉微笑:“是么,我以为你一直所想的,只是想要护着我和守礼,原来却不是么?” 我道:“自然也是要护着你们的。” 阿欢又笑:“可若是你这纲领,与护着我们之间,二者唯可取一,你要怎么办呢?” 我一怔:“我那是的长远目标,与你们是不一样的,你们自然是最要紧的。” 阿欢含笑抚了抚我的脸:“或者这么说罢,若是…现在以阴狠手段杀害一个,不,一百个无辜的人,可以救下我和守礼,你会杀了他们,还是会放任我们不管?” 我狐疑地看她,摸不清她为何突然问起这种类似“我和你母亲落水你先救谁”的问题,想了一想方道:“我不会令这样的事发生的。” 阿欢笑:“是么,你怎么不会令这样的事发生?” 我正要答“待我持国秉政,自然能护你们周全”,忽地就住了口,明白了她的意思,“持国秉政”这四字,说来何其容易,做起来又何其艰难,李晟幼年即为太子,长到二十余岁,连自己性命都护不住,李睿已达至尊之位,现在却远离都城,困守边地,真能做到这四个字的人,就目下来看,只有母亲一人,可看她一路走来所做过的事,与我所写的“纲领”,只怕相去甚远。 我认认真真地看着阿欢,答得十分诚实:“我不知道,大约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罢。”本以为她会生气,谁知她却反倒浅笑起来:“是呀,你也知道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时局多变,日后的事,谁说得准呢。” 我若有所悟,却不甚服气:“虽是时局多变,可有些事总是不能变的,人之为人,而非草木、禽兽,便是因为人有自己的感情和底线,而非一味地追寻**之本能。能进能退,知动知止,方是为人之道。况且,自古至今,都说‘师出必然有名’,朝堂虽非战场,却也形同战场,若无一定之理想,盲目地以威权逼迫、以利益诱惑,怎能令人真心追随?” 最早以前,在我所最讨厌的政治课上,老师最爱说的一件事就是“政纲”,那时我从未感受到这两个字的分量,只是机械而盲目地背诵着那许许多多在我们看来空洞虚伪的大话,然而到了现在,我却忽然感受到了那些所谓的大话的分量。倘若不是为了这些当时看来空洞虚伪的话,我分明可以安安生生地待在母亲身后,做她最贴心的小女儿,偶然在她身后出谋划策,不必冒违礼法的风险在台前露面,倘若不是为了这些话,独孤绍也根本不必远赴边疆,身冒刀矢。若说这东西真能为我们排什么忧、解什么难,那是假话,可是若没有这东西,则又再有什么能将我们这些人联合在一起,使我们能一起向同一个目标努力呢? 我看着阿欢,有许多话想要向她解释,可到了嘴边,却变成了:“阿欢,我想…创立一党。”不等她开口,已先自顾自地说下去:“我想聚集一些人,我们都有同样的目标,愿意为此而努力,一人之力虽微,众人之力却巨,我想…集众人之力,一起为此奋斗。”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SOY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2-17 00:11:43 沉水入火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2-17 01:41:29 Autumn扔了1个火箭炮投掷时间:2017-02-17 23:37:59 SOY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2-18 01:19:14 往事情牵扔了1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7-02-18 10:13:10 时光中的飞舞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2-15 13:14:55 读者“SOY”,灌溉营养液+302017-02-18 01:19:14 第320章 推陈 时下已有朋党之说,本朝君王们于臣下结朋党之事虽未有明训, 猜疑之情却早有所生。因此我一说“结党”之事, 阿欢便露出不赞同之色, 眉间微蹙,到开口时,却没有马上反对:“说说看。” 我深喜她竟肯听我解释,一手抚在她手上,轻声道:“只是一个想头, 还未经深思, 等我想好了,再说给你听, 你看好不好?” 她轻轻嗯了一声, 慢慢躺下去,像是要睡, 又像是不要睡的样子,我见她没大兴致,也不好再将方才那事做下去, 便只挨着她,睁着眼看她,一面轻数她的呼吸。 数到有五六百下,自己已两眼沉重时,却听她又开了口,声音沉静,没有分毫倦意:“你还不睡么?” 我道:“就睡。”平躺下去,忽地想起她配的安神香来,一手自被中伸出去,握住她手问:“你还未睡?是睡不着么?有心事?” 她一手又压在我手上,轻声道:“没什么心事,只是眠浅。” 我又睁开眼看她,靠着她道:“你那样忙,却一向少听你说起每日的事,是不值得说,还是因我只顾着自己絮絮叨叨,漏听了你的事迹?” 她轻笑:“没什么值得说的事,更谈不上事迹了——你不是倦了么?还不睡。” 她若不这样说,我还未听出什么,听她语气,反觉出不对来,趴过身来,两眼眨也不眨地看她:“不管多小的事,只要是你的事,我都想听,反正你也没睡,就和我说说嘛。”摆出抵死纠缠的架势,以嘴和鼻子不住地拱她的肩和脸,她被我闹得无法,侧过来道:“你自己要听的——不许嫌我琐碎。” 我用力点头,作势要起身坐直:“洗耳恭听。”被她笑着扯倒回去,将被子张大了笼住我:“其实也没什么要紧事,一是要拨粮造酒,一是各处口粮俸料发放,一是今日陛下在宫中的赏了十三人要送赏赐之物过去,令有各处所需供奉增减补替——譬如你丽春台今日就补了一百枝大烛、一金一银两只鸟笼、十札白麻、笔三十枝、墨四方,绢麻米面还不算,各处犯事的人员虽羁押在殿中、由各司长官处置,也要到我这报一下,看有无可宽宥或从重者,本月宫人患病的有数十人,其中十一人由宫中给药医治以观后效,余人全部迁出养病,死者二十一人,老病而死十八,其中有一位经优抚恤,赠了三品虚衔,余人自五品至不入流不等,皆由宫中安葬,突发病死二人,怕有疫症,已当即烧了,连她们的屋子也都用醋、艾等熏过,犯事杖毙一人,送乱葬岗无碑,除补那二十余人的缺外,陛下那里要添两个看灯的,你那里仙仙报请添两个宫人、两个宦官,圣上口谕自内书堂选一个年在十岁、粗通笔墨的小娘子为上官承旨书童,高延福为高力士求一个‘在内屋端茶倒水的’,慧灯、慧云二师那里请添一个小尼师,阿德妾侍怀孕要添乳母、侍儿。入了秋,宫婢黄口以上登籍印臂,名册交来,也要一一查对,若见着熟人,少不得照拂一二,此外还要派人去催问宫田的租赋、贡献,预备元日的灯烛歌舞及圣上赏人的物帛,内外道场诸师、宗亲命妇等事亦须备好,防着陛下查问……是不是太琐碎了,听着没意思?” 我笑着摇头:“不是没意思,是我在这住了这么久,从不知道平常竟有这么多事要管——丽春台拢共就两只鸟儿,怎么又要换笼子了?灯烛什么,也没料到有这么多,挺贵的罢。” 她白我:“将至元日了,你那还用着去年的旧鸟笼,又是陛下常常去的地方,看见了岂不生嫌?灯烛等物,专供你用的才到我这里报一报,旁人到我这里都只一个总数。窗纱帘幔等日常所用也都不在里面,四季土贡也还没分呢。” 我对她吐舌头:“这么些事,亏你记得清楚,换了我,早就手忙脚乱了。” 她道:“都是家长里短,记得再清楚又有什么用呢。” 我笑道:“谁说都是家长里短,这是宫中内外几万人的生计福祉,若没你操持,别人不说,我那里一定是一团乱的,冷了没衣裳,热了没冰水,病急了没有药…” 她用力将我的嘴一拧:“放心,亏了谁也亏不了你。” 我对她吐舌头:“有你在,自然是亏不了我的。”又夸她:“宫中人事牵连,掣肘颇多,你能一处一处理得清楚,这本事堪比大天,不,不止大天,天官一部怕都没你厉害,朝廷之官不过数千,每年经天官者至多不过数百,你这里却是上下数万人,佩服,佩服。” 凡人总爱听人夸奖,连我的亲亲阿欢也不例外,被我夸得带出些笑意,偏还要故作矜持地道:“陛下原有旧人旧章,不过萧规曹随罢了,不及你处处推陈出新,做了军学,又做什么党人。” 我笑着去捏她的脸:“想笑就笑,在我面前还装个谦逊模样,有意思么?”哼了一声,却是她将我推开,骑在我身上:“你以为都似你,还没做的事都恨不能嚷嚷得全天下都知道,嗯?” 我两臂被她两手贴床压住,动弹不得,只好笑道:“我不和别人说,只和你说,你放一百个心——你温柔些,不压着我,我也不会动的。” 她却偏偏要将我紧紧压住,本来两腿分别跪坐在我腰畔,现下一腿慢慢下探,跪进我两腿之间,又将另一腿也伸进去,两脚用力,将我两腿顶开,以足尖将我两腿定住、形成一个“大”字,又俯身在我眼前吩咐:“闭上眼。” 我见她拱着身子,颇觉担心:“你别跌着…”被她一瞪,只好乖乖闭眼,感觉她慢慢松开手离开,便又悄悄睁眼,谁知才睁一只,又听她道:“闭上。”便又将眼紧紧阖上,再不敢睁开。 她取了一盏灯放在床头,灯光不亮,却足以令我生出大天白日的感觉,我闭着眼感受着眼前的灯烛,微微地生出些紧张来:“阿欢。” 她没理我,将被子一提,覆住我的头脸和上身,却将我两腿暴露在微凉的空气中,我一想到她此刻一定借着灯光观察我的下面,便觉面上羞涩,然而身体经这样的刺激,却更大胆。 她将手在门户上一搭、一揉,揉得我忍不住蜷起脚趾,只望她快些进去,她却又偏不再动,只隔着被褥对我道:“我不如你,宫中事也没什么可推陈出新的,只好在这些事上多费些心罢。” 我闷闷道:“推陈出新也有个度——快些,困呢。” 她轻笑着嘘了一声:“小声点,阿七在外面。”说话间却猛地进入,我险险将一声尖叫压在喉中,恨得低低叫了一声“韦欢”,她却笑得愈加欢实,十指纤纤,实实在在地“推陈出新了”一次。 作者有话要说:  那啥,开了个读者群,群号460551781(允窝),加入时请发晋江订阅号,入群后发下订阅截图,要求是订阅过一本我的小说(80%以上订阅即可),如果是经常留评几位的可以直接给晋江ID,我记得你们哒。 群主电脑小白、万年潜水、上线时间不太稳定、间歇性抽风,基本形同不在,一切管理交给管理员,群规请看公告。 另外招募一个管理员,薪酬是每月晋江币1000(人民币10元),不管嫌少还是嫌多(我造你们水群上网都是为了爱所以1000晋江币只是个荣誉头衔,表示感谢作为管理员的劳动付出并不是说这个劳动只值这么多...),申请管理员请【微博】私敲写自荐信(□□名,晋江ID,自荐理由,上线时间段),要求跟入群要求一样,外加一天能有1小时以上固定上线时间并能【在约定的上线时间内】【及时处理群务】。 作者菌上线时间不太固定,回复可能比较慢,3天内一定会回复哒,处理私信的顺序按照来信时间,先到先得。 感谢: SOY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2-18 01:19:14 往事情牵扔了1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7-02-18 10:13:10 第321章 国企 军学之后我本闲了些时候,这一阵却又忙起来。不单是因我所想的立党之事, 也因母亲又交了一件事给我——或者说是我向母亲讨了一件事做:王孝杰出征大捷, 收复安西四镇, 返京后武将们纷纷因以上书,请复置边军,常以为备,狄仁杰等却以此事扰民费帑,颇有阻挠, 这事在朝上吵了有一二年, 到最后还是依了武臣所言,复立边军, 所需军饷却是一大项。藏库自母亲登基以来便连年有余, 支付本该无忧,然而地官那帮人的惯例, 花钱之前先要叫一遍穷,兼之多是反战的臣子,因此议饷时拖拖拉拉, 没个干脆,又以朝廷前年封禅、去岁筑天枢、今年又修升仙太子庙等十余处古迹为由,郑重上本,请母亲爱惜民力、节约物用。母亲烦他们不过,拟将原定四万的招募数削至二万四千人,我自然是进言劝止的,毕竟四万已是王孝杰等人计算后又经宰相商谈核定之数,若再减少,恐妨边事,顺带着便答应要替朝廷筹措那余下一万六千人的长久军饷。 倒不是我多事,只是诚如阿欢所言,旁人一入了官场,自然有踏踏实实、一步一步上升的法子,如亲王、郡王等宗亲,则按时入朝列班,得听一切大事,亦得遥领刺史、都督等职,有其本职可做,如我这样的,却无为官之本职,不过时不时在御前听一耳朵,参与商议,一无系统,二无资历,倘若不再积极向母亲讨要差使,则从何累积年资?因此有差使固然兢兢业业,无差使时,便要自己创造差使去兢兢业业。这差使接下来我也不心虚,一万六千人的口粮,纵按公粮给用,以十二月,而非上番之月计,一年亦不过十余万石,方今天下清平,米价虽有上下,也不过是数钱至数十钱之间,只要没有大灾荒,就算加上所给之酱菜、盐、布,一年至多三五万贯便足以济用,何况边地还有屯田之策,只消寻个营生,年入有个一二万贯,对母亲和地官便算是有个交代了。于私,一二万贯哪怕是在我这,也不是小数目,然而在一国之计,却是微不足道,去岁大丰,得税钱超百五十万贯,地税在八百万石之上,尚不计租庸调诸色资课勾剥及内廷府库所获,无论自哪一项上设法,或开源,或节流,得出这个数都是轻而易举——实在不行,真由我自己捐上数万贯,敷衍一二年也非难事,横竖我这公主第只供养我一人一身,我于钗环衣饰不大留意,自己日用花销又多在宫内,除却设学堂、资助士子之外没什么大用钱处,攒太多钱帛也没用处。 母亲对此倒是乐见其成,对宰相们道:“长乐虽非大才,素日倒还有些奇思,又不是什么大事,叫她试一试也好。”因命我回去交奏疏条陈,看到底自何处筹措这项钱粮。 而今朝廷筹钱,无非几法:加征税赋——这是万万不可的;鬻官府内廷之货——这法子虽被高祖用过,却有贪利之名声,素为父亲和母亲所不齿;自贸易中抽成,或是劝人“募捐”,又或是自官员薪俸中裁剪——为着一二万贯钱,且又非一时一次的事,却太小题大做。 我的想法,倒是有些类似鬻货,不过要更进一步,设立官营的商户——也即前世所说之国企——经营的类目我也想好了,做奢侈品,第一步则从衣服开始。 之所以从奢侈品入手,一是因而今商业实在是不发达,平民没什么购买力,二是国企中难免有种种贪弊、垄断之□□,若是专卖必须之物,长久以后必然妨碍民生,奢侈品就没有这样烦扰,而且如此便约等于以权贵出钱资助军用,无论是物议上,还是我的良心上都更过得去,三则是因我做奢侈品有天然之利——天下风尚,无不自宫中而始,而我现放着母亲、阿欢、婉儿、阿崔等“模特”在手边,只消请她们将我的东西一用,再去外面一传,绝没有卖不出去的道理。 而从衣服开始,也自有考量:衣裳服色既易于制作保存,更新换代又快,更重要的是,这是时人眼中的“女人活”。“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和“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是我所记得的为数不多的政治课要点,也是老师曾反复强调过、社会现实也反复验证过的真理。我以为女人们受人欺压,低人一头,不仅仅是单纯出于男人们的打压,亦是因经济基础使然。时下的一切多仰赖农耕,故一家之中,最重丁男,赋税课口,亦是以丁男为主。若我能使女人们出来工作,所获报酬甚至能超出家中男人,则她们的地位提升便是不必言喻的了。 我刻意没先将这主意告诉崔明德和阿欢,只将自己的想法交邸中管事议了一议,都说可行,便命他们参照当初卖长乐椅时的规程写出细章,佐以我所记得的譬如“请陛下赐匾‘大周第一服装品牌’”“以诸尚宫承旨为模特”等经营手段,冯永昌向他认得的行商打探行情及时下经营常法、并推荐可用之商户,几个账房将所需经费、人手及预计之收益都一一算好,宋佛佑查看流程无大弊端,裴兰生写就润色,我再抄了一遍,将这洋洋洒洒一大篇奏疏连同我邸中可用之通书、算的一十二名少年男女的名字,直接呈送到母亲案头。 为防大臣说皇家有鬻货之名,还特地强调此项收入总归地官而非内廷,管理者将是天官选任的品官而非内人,目的主要也不是为了赚钱,而是“以礼法教化为宗旨,指导大周妇女正确衣着榜样”和“赈军济贫、买卖为辅、优先雇佣贫苦民妇”,同时将品牌分为六等,规定平民只能买第六等品牌之衣,九品至五品只能买第五等及以下,五品至三品可买第四等及以下,三品至一品中非宗室可买第三等及以下,三品至一品中宗室可买第二等及以下,第一等只准天子、皇后穿着,是为贡衣。 这奏疏明明写得极其正经,母亲一见,却笑得差点没自座上仰过去,笑完便拊掌道:“不错,朕准了。”未经宰相即提笔批可,连我疏中所奏人员土地等事,一概允准,又道:“若有新衣,不许藏私,先给朕过眼。”竟是不等我要求,便默许了以己身做“模特”这件事。 一个月之后,大周第一家国企“奉天服装”旗下二等服饰品牌“长乐礼衣”在上阳宫外静悄悄地开了张。 作者有话要说:  查口粮查久了,一不留神到现在,bug明天改…晚安… 第322章 石榴 长乐礼衣的店面虽已开张,招牌也打了出来, 然而真正的设计造作却远未开始。当然, 因是从第二等的衣裳开始, 而二等中所牵涉者多是诸武之妻、女,店面的生意也并不好,开张一月,只有安定公主遣人来过一遭,命店中女工到府为她做一身朝服——这还多半是看在“姊妹”之情的面上。 店中掌柜遵我之嘱咐, 回复安定公主说本店虽可按衣服样式择选、量身定制, 然而大体服色却均由“设计师”而非主顾来定,小店新开, 尚未推出服装样式, 请待二月之后再来挑选,当然, 若是现在便付了钱,便可得二月中第一批“限量款”。 以时下这些贵妇人的脾气,听了这话, 多半要生恼怒之气,然而安定的脾气之好,却远超我之预料,当日店中便收到了她五套衣裳的定钱,掌柜还捎来口信,说安定公主“静待新衣”。 不知是不是嗅出了什么味道,赵国夫人——便是清河姑姑——次日也直接派人到我邸中,说要预定衣裳,来人听我委婉转告生意上的事都在店中进行的意思,当即便回宅取了一千贯官造铜钱,足额付清了一套“限量版”的钱。 第三等“长乐贵服”,第四等“长乐华服”亦陆续于城中开张,长乐贵服设在北城,去宫门不远,杂在诸王、公宅邸之间,长乐华服设在天津桥畔、朝臣们上朝入省的必经之路上,这两家店也如长乐礼衣一般,暂时没有样式、只接受预定。 以两位皇亲开头,三四等的店也陆陆续续有些来下定,多是一两套的模样,我这些衣裳的定价都很简单粗暴,长乐礼衣限量版一套一千贯,长乐贵服限量版一套五百贯,长乐华服一套一百贯,华服之下,第五六等的价钱相去不甚远,第六等的许多衣裳甚至比第五等要更贵些,价在数贯到数十贯不等,最低一贯,一切交易只接受足陌官钱,不受绢布米粮等物。 有了“限量版”“预定”“不许先看款式”等噱头,“奉天服饰”很快便成了城中人们热议的话题,自十二月至二月,或直接或间接到我这里来打听消息的人络绎不绝,连母亲都忍不住问我:“何时能卖出第一批衣裳?” 一般这时我都只是笑而不语,连对母亲和阿欢也未肯泄露,不过她们或多或少也都能猜出些什么,亦不大追问。 我粗略按照公主府中的职责划分,将奉天服饰局分作官司、生产、掌柜、账房、库房、计司、选人六司,对应的便是铺面织机及各色原料供应、生产安排、店面销售、财务、仓储运转及库存、检查审计和人事六司,亦仿朝中大计官员之例,为每一司都设立了考核标准,每年年末由计司统一勘覆,所用工人一半出自官奴婢——主要是内廷中技艺精湛的诸画、织、绣等女婢,一半雇佣良家妇人,无论是奴婢还是民妇,每月都给俸料钱,俸料钱分用工钱和分红两部分,按各自所属部司的考核标准分红,所有人每日供应三餐,奴婢提供宿舍,良家若想住宿,亦可付极低的费用申请,无论主管还是工人,吃饭都在食堂,每日工作不得超过五个时辰,做九休一,逢大节休一天,元日休三天。 二月初奉天服饰局背后的一应场地、织机、绣工等事才筹措齐全,二三四等的限量版也初步做好——第一次二等限量版拟制作十套,三等限量版拟定一百套,四等限量版拟定一千套,因只是预定,所以每套都是制好大部分,只留少许缝线以备修改大小。 二月中是母亲寿诞,这一日我起得绝早,盛装打扮,自外入宫,先于朝臣命妇等拜见母亲。 母亲只穿了深衣在殿中坐着,见了我便笑:“到了这时,还不把衣裳献上来?”打量我身后只有两人捧着物件,故意露出不悦的神色:“你这奉天服饰局开张数月,不会只做了两套衣裳罢?” 我笑:“阿娘圣寿,儿自然是要献大礼,怎能单以衣服敷衍?——这里面一样是献给阿娘的衣裳,一样是儿为阿娘备的贺礼。” 母亲被我带起了兴致,倾身笑道:“是么,除了衣裳,还有什么好东西?”不等我回答,已先叫人将那一只匣子拿到跟前,将内中之物信手一拿,愈露好奇:“这是什么?” 我道:“此物儿名之‘算盘’,是替代算筹衡算之物。”躬身上前向母亲演示一番,母亲立刻便明白了算盘的好处:“比起算筹,算得更快,更清楚——朕一年一次的好日子,你就拿商贾人家的用具来敷衍,嗯?” 我笑嘻嘻道:“阿娘错了,这算盘不但是商贾人家的用具,更是宰相们的用具,国之大计,自钱粮至官职,无不需精心筹算,所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儿献此算盘,便是欲为天下臣工更添算国之器。以陛下之明,得诸公之工,再配以此器之利,则天下何事算而不得?” 我说“阿娘错了”时母亲左右都变了脸色,母亲却是面色自若,待听到后面方露出些肃容,再伸手将那金算盘拿在手里仔细看了一遍:“做得这样精巧,不是中原的工匠罢?”待我说“是”,便挑了眉,懒懒道:“金算盘虽是精巧,毕竟非是中原之物,若你真是为朕分忧之心,与其进献一把金算盘,倒不若献一百把木算盘——和会用这算盘的人。” 我不慌不忙道:“除此之外,亦有木算盘一千件为陛下寿,会用算盘的人不多,只得十个,然而此物极易上手,以一传十,以十传百,旬月之间,便可有千人能用。” 这算盘发明起来却比躺椅要快得多,数月之间便制作成功,使用又与算筹同出一理,因此我邸中学算的奴婢已是个个会用,不过用得好的还只那么几个,余人还须多加练习。 母亲听我之言,方微笑颔首,又命人拿衣裳来看,待衣裳展开,便是一怔,眯眼道:“石榴裙?” 我所进献的正是一件石榴裙,取名“如意娘”,取自母亲从前所做之诗,这裙子与时下的衣物只有三处不同,第一是裙子极其贴身,勾勒得身体分明,最适合如母亲这般身材高挑、曲线丰腴的妇人,第二是这裙子从上自下,看着像是裙衫两件,其实却是一整件,穿着时轻便得很,最适宜夏日,第三是这裙子下摆是一色渐变的,中间又以渐变曲线隔开,远远望去,如水波一般流动。之所以要特地说明这三处不同,为的正是要卖我那些限量版——为了将奉天服饰局的衣裳与别处的衣裳区分开,每件衣服上除去我特地命人设计的“商标”、二三等衣裳上会有每个绣工的名字之外,我还特地每季都推出一批限量版,或者名曰“天子同款”,以时下礼法,这些衣裳自然不能与母亲所穿一模一样,然而却可以拥有与母亲的衣裳一模一样的特质,譬如渐变,譬如假两件,譬如贴合身形。 这些“天子同款”的限量版,方是奉天服饰局最与众不同之处,也是其他所有人都无法取代我的地方——毕竟不是所有人都有个关系近昵的皇帝母亲。 母亲怔忡着伸手抚上了这件石榴裙,她自登基以后,日常举止已越来越疏朗大气,此刻却又好像突然回到了少女时一般,露出了些许混杂着眷恋与憧憬的温婉神色,片刻后她笑了笑,一手捋过颊侧碎发,轻声道:“今日受贺,就穿这件罢。” 作者有话要说:  大臣甲:根据礼法和律令,公主不能干政。 大臣乙:也不能经商。 大臣丙:公主干政和经商的坏处如下:…… 大臣丁:8&#%… 大臣戊:*#@%@… …… 太平:我妈是则天! 大臣甲乙丙丁午己等:…… 感谢: 木宝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2-19 20:56:26 读者“琳礼”,灌溉营养液+192017-02-21 02:14:32 第323章 奢侈 圣寿次日,长乐礼衣的限量版便发了货。安定公主第一个穿上了天子同款, 高兴得在别庄中大宴三日, 每一日都穿着新衣裳待客。赵国夫人没她这样招摇, 却也穿着新衣裳露了几次面。这之后二三四等品牌剩下的限量版便被一抢而空,再推出的普通衣裳也卖得不错。 待城中皆知陛下圣寿日穿了奉天服饰局的衣裳后,五六等的店面也趁势开出来,二者相连,都在北市, 仿着前世的奢侈品店一般独占了一整栋两层的小楼, 外设橱窗四间,每间内放一副衣架, 上挂连衣裳鞋袜佩饰包巾在内的一整套服饰, 店中除守卫、粗使杂役外,下自接待上至掌柜都是妇人, 接待的衣裳具是同色而异款,务使一人一种风格,却又全都系方巾、戴木刻花色名牌, 一看便知是店中人手,店中守卫男子具选高挑精干之人,经过专门训练,穿仿胡服的皂色外袍、细腿袴、长靴,自早至晚在外昂然束手候立,言谈举止彬彬有礼,吸引了不少路过的女妇。 我早已刻意命人在市井中做了宣传,因此“长乐美服”和“长乐良服”一推出来,店中便人流如潮。这两家店的衣裳大体相似,只是颜色依品级而有所不同,“长乐美服”有品阶限制,需要验明身份才可入内,许多平民,尤其是商贾之类,只能转而去“长乐良服”,买不得第五等,便去买第六等的异色或异材质同款,结果第六等的衣裳价钱与第五等相差无几,用料因品级限制而差了不少,卖得却更好——倒在我意料之内。 倘若这时代也有“网红”的说法,那我这奉天服饰局一定是今年最大的网红,二月中由母亲在圣寿日穿戴所引领的风潮一直延续到九月,到秋日天气冷了,尤能在市面上见人穿“假两件”的单裙,除第一季春装外,夏秋两季的新衣都是旁人设计,秉承我的意思,尽力向某几个可批量实现的点上靠,这时代女人们的心思之巧,毫不输前世里最顶尖的设计大师,夏日里奉天服饰局推出了三款衣裳,第一款是浅绯上衣配荷叶形的半裙,裙是绿色,上下两层,上层以纱镂空裁剪出荷叶形状,惟妙惟肖,下层缎料颜色较深,如青山映水之色,两层相叠,配以单衫,若新荷出水——这一款出来,我特地赠了婉儿与崔明德各一套,令她们各自在御前穿着了一日;少妇款经我提点,用了嫩黄上衫、葱绿色抹胸系带长裙,上衫衣襟较时下衣裳为低,下摆却短,不用系带,而将衣裳两角延长,穿着时可直接用短衫两角在胸口打出漂亮的花结,垂在胸前,引人无限遐思,长裙下摆较之时下裙子却略短,中间收腰,勾勒腰线,用的绝好的缎料,走路时裙摆垂坠,配以露出的脚踝,摇摇摆摆,风情无限——此是为阿欢设计;第三款依旧是极显身形的设计法,款式上与第一款有些像,不过花朵改为了牡丹,也不再是单件一色,而是将上衣的下摆都做成牡丹花朵形状,整件上衫望之便如百十朵深浅不一的牡丹交叠一般,下裙亦坠了些牡丹花叶,因上身繁复,只用一色略加点缀而已——这是为母亲这样年纪的贵妇人设计。秋冬之衣,大体也如是分类,又新增了搭配衣裳的鞋履、箱包设计,以及专与主人衣裳相配的奴婢衣服——奉天服饰局说是隶属于地官,未免掣肘,暂只由母亲委任一人专管,母亲问我的意思,我转头便将柳厚德讨了过来,又以冯永昌为协助,这两人都是江湖上的老麻雀,万事只消由我出个主意,自然办得妥帖。 我将店面等事交出去,为的是专心折腾生产。费了半年工夫,总算建立了极粗糙的流水线作业。这年头其实已有了较为精细的分工,内廷许多造作已有某人制作某部的传统,因此一人操作一步的想法并没遇见什么大困难,反倒有许多人替我设法,将我所想不到的细节都想得周周到到,惜乎生产力水平实在有限,衡量的标准依旧是粗糙得很,以我所设想的推行衣裳统一尺码为例,时下的尺子,一百把里最长与最短间相差便可至什之二三,虽经匠人们献策,设法造出模具,再以匠人手工打磨,做出了几乎同样长短的尺子,可每人手工缝制,到底还是参差有差,二三四等的衣裳尚可再以工匠肉眼修改,五六等囿于造价,到底是算不得整齐,衣裳颜色就更不必说了,远看倒是一致,近看总有瑕疵。 好笑的是,越是这样,倒引出了一股与前世推崇“高定”“私人定制”截然不同的奇怪风尚——贵妇人们无不以批量产出、标准长短和颜色的衣裳为贵,甚而至有人裙衫曳地也不肯截短,一定要穿着过长的裙子出门,以示自己穿着的是正宗奉天服饰局的统一出品,绝非伪造。 这时代没有版权的说法,奉天服饰局的衣裳卖得好,市面上的模仿品也如雨后春笋一般纷纷出来,“长安礼衣”“欢乐良服”之类的招牌时有耳闻,冯永昌十分不忿,屡次向我进言要让朝廷取缔这些商户,都被我笑着否决了。 奉天服饰局是经地官拨款而造,前期因房屋空置、人员众多,加上我又折腾了许多“食堂”“休假”之类的条例,还有添置织机等项,收入虽多,却到了入冬才收回成本,第一年的本金亦未交地官,而是直接在西京开出了分店。 母亲对我这一年所为甚是关心,到年末将我叫到跟前,细细询问账目、人员等事,我趁着这时又向母亲提了一份建议,这建议由我提出说起来便有些损,因此特地千求万请地央母亲不要说出去——将此类成衣店全部列入奢侈品之类,额外课税,按每笔交易从重收取。 作者有话要说:  呃结果今天比预想的回家早,于是更新了…嗯… 第324章 心魔(二十) 据说是123言情新出的防盗措施,试试看_(:3ゝ∠)_李晟低着头,动了下脚尖,才抬头,拱手道:“臣知道了。” 父亲揉了揉额头,疲惫地摆了摆手,道:“既如此,我与吐蕃,必有大战,你们自去商议,看以何人为将。晟儿,睿儿,你们留下。” 我才注意到李睿原来也在殿中,却是缀在许多大臣的后面,被父亲点了名,才站出来。 殿中众人徐徐退出,我见父亲似有体己话要同两个哥哥说,犹豫着要不要离开,婉儿却握了握我的手,叫我留下,又道:“太子方才不是让公主下降吐蕃,而是以商议亲事为名,暂做缓兵之计,等秋收一毕,兵马充沛,再行毁约,发大军直讨西北。” 我不明白她为何突然对我解释这么多,她看起来便不是多事的人,然而事关己身荣辱,我早顾不得想这么多,冷冷看着她道:“倘若事有不成呢?” 婉儿没作答,只是向外看了看母亲,轻轻道:“于理于法,公主都不该怨恨太子。” 她这话这样直白,倒让我不知怎么应对,好在这时大臣们都已经走完,父亲坐回宝座,叹了口气,道:“兕子,出来拜见你太子阿兄。” 我磨磨蹭蹭地出去,不肯行礼,只一头扎在父亲怀里,喊一句“阿耶”,想起就在方才短短的时间内,我的一生几乎就要被注定了,眼泪喷涌而出,几乎沾湿了父亲的肩膀。 父亲抱着我轻轻地拍了拍,笑着解释道:“好了好了,你阿兄只是一片为国之心,并不是不疼你,兕子乖,去见过你阿兄,他给你带了许多好玩艺。” 父亲半抱半推地将我转向李晟那一边,指着他让我过去,我被他推了几下,才极不情愿地走向李晟,到了跟前,仰头看他,他见到我,终于有些愧疚,抿了抿嘴,伸手想摸我的头,被我闪过,手愣愣地停在空中,好一会,才垂下去,微微低着头,对我道:“吐蕃犯我鄯、廓、河、芳、叠等州,杀掠百姓甚众,纳、桂、广、黔四州土人为乱,兴、凤、岷三州又有秦王余孽,此实非兴兵之机。我不过想假以议和之名,行拖延之实,毕竟兕子你还小…” 我打断他,冷笑着问:“阿兄这算是在向我解释么?若是这样,请阿兄告诉我,将我许给吐蕃,事后又反悔,会不会惹怒吐蕃,反引得他们大举兴兵东犯?天子一言九鼎,却故意做这出尔反尔的事,国家体面在何处,以此出兵,岂不是师出无名?过了秋收,还有春耕,到时候发兵,又为不为难?以此无名之师出征,万一,我是说万一,师出不利,不能克胜,我又何以自处?——这些事,阿兄想过没有?” 李晟的脸色有点发白,定定看着我不说话,他的眼睛一如既往的漂亮,水汪汪的,仿若女子,他的脸也依旧是我喜欢的样子,鼻子挺挺的,脸颊瘦瘦的,嘴唇上带着一点点修得很整齐的胡须。 李晟不说话,我也不开口,我们兄妹两个就这样对视着,直到父亲咳嗽了一声,道:“太平,向你阿兄行个礼就出去吧。”李晟才松了口气似的,低了低头,轻斥道:“兕子,别胡闹。” 倘或方才我只是怨恨,这会儿却是愤懑了,直勾勾地盯着李晟,刚要再开口,却听母亲在后面道:“太平,向太子行礼。” 我怔了一下,回头看了母亲一眼,转过来的时候已经垂下眼,恭恭敬敬地跪拜下去,行了朝见父母时都罕见的大礼。 李晟叹息了一声,退后一步,低头弯腰,想要扶我起来。 我先他一步起身,转身再对父母各一拜,又对李睿一拜,急匆匆地奔出殿外,早有宦官上前,问我是否要备辇。我挥退她们,刚要回紫宸殿去,忽然想起我已经不住在那了,要去蓬莱殿,那里都是我不认得的宫人,回去也是无趣,便是朱镜殿里的伴读们,也多半与我并不相熟。 我立在宣政殿的台阶上,入目但见亭台阁谢,高低参差,好一派皇家壮伟。然而在这样壮伟的大明宫内,却找不到一个可以让我靠一靠、说说心里话,或是抱一抱、安慰我一下的人。 此时此刻,我身为大唐公主,在这自小长大的皇宫之中,却是举目无亲,无处可去。 不知何时,婉儿从殿中出来了。 她一出来,围在我身边的宦官们便自发地退开,等她走到我身边,这些人离我已经有数丈之远。 我看着婉儿,以极近尖刻的语气道:“上官才人出来,可是天后有何吩咐?” 婉儿向我低了一低头才开口,她只比我大一岁,身高却与我差不多,自从她被母亲封为才人以后,我就没见她脸上的表情变过,旁人摆出这样的脸,难免会让人觉得傲慢,但是婉儿这样,却反而让人觉得她谦逊恭谨,毫无被冒犯之意,若是再听到她温和斯文的语气,只会觉得她依旧是个普普通通、毫不起眼的宫女,而非幸进的新贵才人:“陛下在公主入殿之后,便命妾前来陪伴公主,故,陛下方才虽未再行吩咐,妾却自作主张出来了。” 我皱眉看她,道:“你是母亲跟前人,却丢下母亲跟我出来,不大妥当罢。” 她嘴角动了动,像是笑,仔细看,又似乎什么表情也没有:“妾只是出来叮嘱公主一句话,说完了便进去。” 我挑眉看她,她这回倒是真笑了下,道:“其实也没什么,只是太子近日要成亲,太子妃家在靖安坊北的永乐坊,东宫与之往来颇繁,公主若是要去靖安坊,行路须要留神些。” 我听母亲三番五次地说婉儿的才学,知道婉儿得她看重,连声道:“明日就来。” 母亲的手停了一停,将我打量一眼,道:“也不要太急,学问的事,只要用心,或迟或早,总要有所成的,不要将自己迫得太紧。”她将系带打成一个漂亮的结,又替我把披风上的褶皱掖了一掖,又道:“你又不要求官,又不要治国,生来的荣华富贵,不必自苦——万事有爷娘在呢。” 先前明明是她叫我和婉儿学政事,又说我那短命的姐姐如何如何,这会儿又叫我不要着急,母亲的心事,我也着实不懂,只能干答应着,母亲将我上下一看,忽地蹲下来,将我一抱。她力气虽不及父亲,却也着实算大的,将我抱离了地,又一下放下,笑道:“从前你还是那么小一个人,现在眼看都要赶上阿娘高了。” 我不知她怎么忽然生出这样的感慨,故意踮起脚,右手向顶上一比,道:“阿娘哄我,我踮着脚,都不及阿娘肩头,以后说不定永远也没有阿娘高,到时候人家嫌我矮,不肯娶我,我就赖在宫里,一辈子陪阿娘。” 母亲扑哧一声笑出来,连旁边伺候的人也全都笑出声,母亲一手戳着我的脸道:“瞎说什么,你是我的女儿,谁敢嫌你?我只怕你到了年纪,看上别人家俊俏的小郎君,哭着喊着要做别人家的人呢。” 我心里很不以为然,面上只好装一装害臊,又道:“便是嫁出去了,也还是阿娘的女儿,以后生了孩子,都跟阿娘姓,都是阿娘的孙子。” 第325章 则天(八) 她已许久未曾穿过这样的裙子。 时世变幻,一切都与她年轻时不一样了,小娘们丢了幂离、帷帽,学起胡服、胡妆,衣裳越穿越冶艳,言谈越来越大胆,宫内宫外,私相授受之风大盛,无论年长年少、妇人处女,春日应男子之约踏青同游、夏日披轻薄之服骑马游猎、秋冬浓妆艳抹出入饮宴…礼法规矩,似早已不在她们的考量之中。 唯有这石榴裙,自那时至今,依旧在两京女妇中盛行着,不但盛行,还因着她的登基而愈受追捧——而她自己却已许久不穿了。 她留恋地抚过裙摆,如少女般两指拈起一角,轻轻将裙摆提了一提,向镜中的自己抬眼一看,入夜的灯光消去了镜中人脸上的老态,除去眉目更硬朗、身形略增丰硕之外,看着竟与三十年前别无二致,甚而因着岁月沉积,更显出几分雍容贵态。 可三十年前,她穿着这样的裙子,会令年轻的太子双目放光、语无伦次、手足无措,令宫中其他人艳羡嫉妒、恨不能将她生吞活剥,三十年后,她穿着这样的裙子,却只能看见宫人们经年累月、习惯成自然所堆积出的刻意讨好,以及大臣们眼中一重又一重的猜忌惊疑。 她毕竟已经过了穿石榴裙的年纪,也早不是精心打扮乞求他人垂怜的身份——不过也正因如此,穿石榴裙这件事变得…十分有趣。 穿着石榴裙受正装礼容的群臣朝贺的皇帝,她怕是头一个罢,那些人眼中的猜忌惊疑如此之深,却依旧只能恭恭敬敬地匍匐在她脚下,欢欢喜喜地向她呼贺万岁。 侍臣还以石榴裙为题,一连做了许多诗句,亏了许多青年俊秀,龙凤之才,偏偏要舞文弄墨,违心地颂扬她这六旬老妪的美貌,更有甚者,则隐晦地写诗,或自荐,或向她推荐自己的子侄——好似她已年老色衰,就合该单为着一个俊秀的容貌,或是雄大的“器具”,去将就那些文不成武不就的酒囊饭袋一般。 她微微地眯起眼,偏头看向身边的婉儿,旁人都忙着赞颂恭贺,这小东西却一晚上都沉默寡言,非要自己追问,才不咸不淡地夸了一声,着实令她心生不悦,然而一回头看见这小东西痴迷的目光,她得意之余,竟又生出几分说不清的情绪。 小东西已到了她写那首诗时的年纪了。 她经历了这么多的岁月,连皇帝也做了许多年了,却依旧忘不了当年在灯下含着泪,一字一句斟酌词句时的场景。 她自十四岁便入了宫,凭借家世美貌,初入宫便封了才人,以为从此前方便是康庄大道、光明坦途,仇人们将为她的步步高升而忏悔战栗,亲人们将因她的飞黄腾达而鸡犬升天。太宗的年纪足以做她的父亲,她却丝毫不曾嫌弃自己嫁给了这样的夫君,全心全意地侍奉着他、尽心尽力地讨好着他,在他面前卖弄才学、鼓文弄墨。 可这些孩子气的讨好并未换来预想中的远大前程,十余年后,她依旧是一个名分低微、侍奉笔墨的小小才人,与初入宫时不同的是,她已年长、色衰,宫中人看穿了她的底细,知道她再无得宠的机会,初入宫时希冀曾有多大,到那时悲伤彷徨便更数倍于之。 然而也幸亏她是侍奉笔墨的才人,才得以遇见当时还正年轻的太子,未经世事的小小少年有一个霸道的母亲和一个雄才伟略的父亲,还有好几个雄心勃勃的嫡亲兄长,以为这世上的女人都该如他母亲,男人都该如他父兄,直到遇见了经时磋磨、温柔恭婉的她。 她紧紧地抓住了这一根救命稻草,日夜琢磨他的喜好,伪装成他所喜欢的模样。他则越陷越深,热烈放纵无以自拔。 他们在先帝的病榻前眉来眼去了将近一年,小心翼翼地躲避着宫中的各种眼线。郑皇后晚年无宠于先帝,又自囿于世家闺范,向来足迹不出前朝,她则一面以恩威笼络宫人,一面对小太子恪守礼教、自居身价,眼看年轻的太子被她惹得意乱情迷、轻许下一生一世的诺言,却逢先帝驾崩,一纸遣散出家的教令,便令她的一切谋划全部成空。 她不得不从头再来,千辛万苦地维持着皇帝对她的思念,小心翼翼地避开太后的追查。年轻的皇帝受着母亲与大臣们的两重逼视,做事迟疑又软弱,她百般诱劝,最终凭一首《如意娘》才将他的心挽回来,感业寺一遇,她幸运地怀上了身孕,被遮遮掩掩地接入宫中,安置在别苑,自那时起,石榴裙便在宫中大行其道,而她反而别出心裁,穿起更端庄、更温柔的衣裳,装起了恭顺淑柔的大家美人。 往事如风,一阵吹过,便已是三十余年。 三十年后,她的宫中也有了年近三十的美貌才人,到了半年轻又不年轻的时节,有着一腔才气,怀着家族血仇,却不得不守着一位年迈腐朽的帝王,日复一日地熬着日子。这位皇帝不但没有一位年轻的太子可供人勾搭,甚而连她自己,也不过是个徒有虚名的皇帝,虽也装模作样地封了一个后宫,却是中看不中用,远不及当年的太宗,至少还能给她们一个缥缈的念想。 她无端地生出些许烦躁,恨自己为何不能身为一个男人,然而倘若她真生成了一个男人,恐怕这大周天下,也轮不到她来坐。 祸兮福兮,阿谁能知? 酒意上了头,她沉甸甸地仰倒在床,明明疲惫已极,却还迷迷蒙蒙地想着往事,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小东西在这时候也恭顺依旧,一丝不苟地替她理顺被褥,奉她安歇,她心中有无数思绪,或欢喜或忧愁或眷恋或厌倦,总无稍息,三十岁灯下苦思动人诗句的她亦在眼前挥之不去,那时的忧愁彷徨历历在目,而她自己曾反复吟诵斟酌的诗句,忽地都换成了婉儿的声音:“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 她在心中轻轻地叹息了一声,直愣愣地去看婉儿,这小东西本未画浓妆,侍奉了她一整个日夜,到如今妆容半褪时,竟露出了些许疲老之态,眼角细细的皱纹泛出来,远已非十四五岁青春水嫩的光景。 她心情复杂地看着这跟了她十几年的小才人,半是试探,半是认真地问:“婉儿,你怨我么?” 小东西仰着头看她,眼中满是惶恐,这固然是她十几年来悉心□□所致,她此刻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刚想说“罢了”,却听这小女娘轻轻启口,低声回答:“怨。” 她的困倦之情不翼而飞,陡然坐起,直勾勾地去看这小东西,含笑挑眉:“哦?” 第326章 心魔(二十一) 不知是因醉了,还是因着石榴裙的缘故,她的眼神不再锐利,神情也前所未有地柔和。有一瞬间,婉儿甚至以为她是真心的。 婉儿已做了十余年的才人了。最初时固然惶恐战栗,数年之后,却早已得心应手、游刃有余。然而正如她所说,十余岁时,才人乃是高位,到了近三十岁,便显出尴尬来。 才人也好,承旨也好,受宠的,不受宠的,说到底都不过是个五品的侍儿。侍奉的人是皇帝,做的是中书舍人的事,参政议事形同宰相,许穿朱紫,可那又如何?名分上,她依旧不过是个五品。 徐长生姊妹也是五品。 婉儿知道自己该知足。她自出生便在掖庭,从小到大,身边的宫人,便没有哪个是真正快乐的。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拘在小小的天地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看着身边熟悉的面孔被琐事消磨,不熟悉的面孔变得熟悉,运气好些的,记不得自己的父母家乡,懵懵懂懂地在宫中长大,说着官话,以宫苑为家,运气差些的,对家乡和亲人尚有记忆,人前欢喜,人后垂泪,乡音渐改,故土难忘,若有同乡倒还好些,可相与结交,哪怕说些同乡的土地、趣事,亦是聊胜于无,若连同乡都没有,就只能在不见天日的后宫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人前欢喜,人后垂泪,眼看着大好光阴与年少时的意气憧憬一点一点地都被抛送在这深宫中,磨到最后,变成一方官立墓碑,除去开头张王李郑的姓氏外,文字格式,毫无分别。像婉儿这样,十余岁便能在御前有一席之地的,已属凤毛麟角。 可婉儿还是不甘心。离得越近,见得越多,便越不甘心。她已非少年,知道这是那个人,那位武后,那位陛下、圣神皇帝,“她”的惯用伎俩,以官爵权力,徐徐引诱,导人入彀。她也知道愈进愈险,人在高处,举步皆难。可若是旁人能做,她为何不能做?“她”能做,她为何不能做? 上官婉儿亦非无名之辈,天水大族,经学门户,宰相之孙,公卿之甥,幼诵经书,长习吏事,明六坟之典,能飞白之书,虽不及“她”之杀伐决断、英敏果毅,然而登不到最顶峰,登至其次、其三、其四,也总胜过在“她”面前匍匐仰止、籍籍没于群峰之间。 婉儿听见自己的心在徐缓地跳动,一下一下,清晰且有力。她垂下眼,手捏紧衣袖,轻轻道:“怨。” 那个人倏然之间便没了醉意,自床上坐起,眸光中满是探究与权衡:“哦?” 婉儿不易察觉地扯起嘴角:“妾记得陛下曾说,‘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孟子亦云,‘君以国士待我,我当以国士报之’。” “她”果不其然地露出些怒意,然后说出的话却微妙地离了些题:“你的意思,朕…对你不好么?” 婉儿轻轻抬头看她,她高坐床沿,自上而下地看着自己,许多年前,她这样向下看时婉儿会心生畏惧,许多年后,婉儿虽也会畏惧,可却再不如从前那般畏惧:“陛下觉得呢?” 她看见这位陛下蹙了眉,似是深思,毕竟是中酒时候,扶着床沿的手轻轻颤抖,轻轻抬起,扼住婉儿的喉咙,却并不曾用力:“你…不过嫌弃朕不是男人。” 婉儿轻想了一想,明白了她的意思,将头一抬,迎着她仰出脖颈道:“妾曾恨自己不是男儿身,不能名正言顺地以国士而待陛下,却从未恨过陛下…不是男人。倘若陛下是男人,则妾等纵是杜衡芳芷,终不过内廷妇人,困守后宫,无缘史册。正因陛下是古往今来从未有过的女皇帝,才有妾等出头之机。”浅浅一笑,半带着小心,半带些玩笑地道:“更何况,陛下是如来转世,岂是世间俗男女可比拟的?” 她露出了笑,松开手,斜靠向床沿,另一手来抚婉儿的脸:“上官…婉儿。”酒后嗓音,略带着些低沉,听着却格外温柔,婉儿大着胆子向她膝行一步,将手伸出去,搭在她的腿上,她的手掌自婉儿的脸颊上收回,慢慢覆上婉儿的手,捉住、提起、放开:“若是不愿,就不必做了。” 婉儿自她眼中看见了熟悉的情绪,不动声色地将手搭回去,开始解她的衣带。 她淡淡一笑,不再阻拦,任婉儿如常服侍毕了,意似困倦,略挥了挥手,婉儿便缓缓起身,扶她躺倒,为她掖好被角,悄然无声地退出,将及帐幔,听见她又叫了一声“婉儿”,便扬头驻足,听她轻声道:“日后你若无事,或是应邀饮宴,或是出游踏青,便同朕来报备一声,准你…出宫。” 第327章 青梅(八) 天已悄悄地冷起来, 长廊临着洛水, 比起别处, 又更添几分寒意。因着这份寒凉,长廊四处静静悄悄、杳无人声, 越显得清寒彻骨。 崔明德静静地立在长廊上,凝望远方, 久久未曾发声。 崔氏虽在祖父一代便已大部迁入西京, 亦在郊外立有祠堂与陵园,可祖父遗言,务必要葬回清河,崔明德知道这不单是因眷恋故土,多半还有令父亲远离朝堂、回乡自守的意思。偏偏父亲不懂个中深意, 见子弟们在朝中前程甚好,有意更改祖父身前留下的“各谋己身、亲而不昵”的筹划, 借着祖父之丧,与族中人多有联络,又端起族长的架子, 或公开或隐晦地与已登高位的族人示意,倩他们多多提拔亲族,自己亦以身为则,刚承袭了爵位,便去李昭德几个的门上走动,想令几位丛侄绸缪京县。崔明德委婉地劝谏了几次,父亲不但不听, 反而拿“闺范”“女则”等大道理来约束她,族叔崔秀直截点醒,父亲则反倒怪他不肯提拔子弟。幸而父亲办事虽糊涂,孝道上却从不曾亏欠,算来祖父停灵日满,他当已亲自启程,护送棺柩回乡,不致淹留神都,搅扰是非。 祖父过世已有一段日子,崔明德哭了些时候,到现在终于不再会一想起逝者便悲难自抑,只是每每想到自己那资质平庸的父亲,便忍不住要蹙眉长叹。 连父亲也不知道,祖父曾经有过改立族长的主意,可是祖父所看上的族叔崔秀亲缘既远,年纪又轻,祖上还未曾有高官显爵,实在难以服众,是以这心思只能和崔明德悄悄一提,此后便再无下落。 一向对她宠爱有加、从不曾以她的女儿身为憾的祖父,唯独在那一次,说了唯一的一句:“你若是男儿,该有多好。” 那也是崔明德自小到大唯一的一次,恨自己是个女儿。 到现在这些怨恨早已为岁月所磨灭,只是崔明德依旧记得当时祖父那疲惫又失落的神情,他为崔氏操了一辈子心,千年门楣传到他手里,终于自累叶衰微的颓势中走出来,子弟渐次读书科举、入仕上进,在清流中享有盛誉,在权贵中亦不乏令名,男婚女嫁,皆是高门大户,贫寒族子,亦有出人头地之机,自太宗至如今,宫中变乱纷杂,宰相争斗剧烈,王氏、李氏韦氏、薛氏、郑氏、博陵崔氏,都颇有受累败北、一蹶不振之房,唯独清河崔氏,只牵进去几个年轻子弟,未曾伤筋动骨——可惜到了老来,却后继无人。 崔明德闭上眼,听见身后刻意加重的脚步声亦未睁开。脚步声愈近,声音的主人身上香气清雅,说出来的话却全称不上“淡泊”:“太平卖衣裳这事,是你撺掇的?” 崔明德睁开眼,继续向远处眺望:“什么卖衣裳?” 韦欢深吸了一口气:“你不知道?” 崔明德摇摇头:“我有月余没见到她了。”迟疑片刻,到底是问:“怎么了?”这位公主行事虽常出人意表,大体分寸却还是知道的,大约不会自降身份,做这些商贾买卖之事,自污名声——除非她又有了什么奇怪的主意。 韦欢听说不是她,反倒刻意露出些愤慨来:“她向陛下进言,说要为户部筹措边疆一万六千人的军饷,陛下答允之后,便上表请设一个‘国有商行’,说要以朝廷经营管理,所得钱帛,全部入归地官。陛下竟也答应了她的胡闹,现下已在前面折腾着做起来,本月便可开出第一家店铺。” 崔明德看了她一眼:“王妃对公主的事,知道得倒是很清楚。”当今这位陛下虽是女主登基,亦默许御前女官等与闻政务,却依旧将前朝后宫分得极清楚,除去皇帝分派之外,各人只知各人分内之事,如设商行这等小事,长乐公主不提,后宫中绝不会提前知道,更何况韦欢较之于自己,居处更深、与前朝几乎没有往来。 韦欢轻笑道:“你对独孤绍的事,知道得不也很清楚么?” 崔明德淡淡道:“我所知的一切,不是来自台阁中的公文,便是阿绍自己告诉我的。” 韦欢不自觉地抿了嘴:“我向她身边人打探消息,她也是知道的。” 崔明德便不再提:“设国有商行?所以日后,是归地官还是…内廷?” 韦欢道:“没见到奏…没听太平说过,目下还不知道。不过这些人嘴上说得光明正大,实际上最是见利忘义,若这商行没什么赚头倒还好,若是真有些可看之处,只怕最后归属上会有好一番争执。” 崔明德轻轻点头:“若真能做好,倒是一个小小筹码。” 韦欢撇嘴道:“武承嗣想立为太子都想疯了,近一二年看见姓李的都恨不能要就地棒杀,太平为三郎挣了这许多名声,他现在还不知怎么恨她呢,可这件事上,却一句话都没听见他提,你觉得这是好事?” 崔明德道:“他祖父是商贾起家,到了自己,却看不起本家的勾当——殊不知商贾与稼穑一样,看似贱业,实则都是国之基石,若没有民人稼穑,商贾行商,则满朝文武的衣食俸料何来?国家要打仗,兵粮马秣,又从何而来?” 韦欢若有所思:“朝堂被诸武把持,又有那么些礼法规矩,太平若一开始便插手台阁,实在不易,倒不如从他们的手伸不到的地方入手,譬如军中,譬如…商贾——这真不是你教她的?” 崔明德道:“不是我,不过我大约知道是谁——你应当也知道。” 韦欢偏头想了一想,向仙居殿的方向一看,又看崔明德:“所以依你之意,她这一着,倒未必就是昏招?” 崔明德道:“我未见她的全部打算,不能确知结果如何,不过此事确实不是什么大事,一则她是打着为国筹饷的名义,虽是商贾之事,总还有个大义名分在,再则…她是皇女而非皇子,虽是参政上有许多掣肘,可在别的事上,反倒有些便利。何况此事若真做得好,未必就不牵涉台阁了。” 韦欢拿眼看她:“地官?” 崔明德道:“不止地官,还有春官。” 韦欢略想一下便即明了:“春官管礼义教化,衣裳服色亦在礼制之中,以此而言,这国有商行若交给春官,也不算全无依据。这事但凡做得好,每年有二十…不,十万贯的入息,便值当一个郎中了,若是能再多些,便是侍郎也要眼热——哪怕只有十万贯,这又不是税赋,各有明账核对,克扣起来实在容易,到时层层经手,自上至下,都要受这一笔钱的惠,虽不见多,春官却是个冷衙门…”她忽然蹙了眉,改口道:“太平不会答应的。” 崔明德道:“若是只得十万二十万,自然是这个办法,若是更多些,自然就不一样了。办这商行是为的支援军饷,数万贯只能养一至二万之兵,数十万贯却可养一州乃至数州之兵,到时一军总管的粮饷皆仰赖于此,若是能归春官而非地官。”她住了口,微妙地想起了那个人,恰在此时,韦欢已悟道:“既是粮饷,为何不能归夏官?” 崔明德点头:“地官、春官、夏官,都有理由,端看陛下的意思,而此事既是自公主始,她想将之归于何处,陛下多半还是要思量思量的。” 韦欢轻笑道:“还不知这事能不能成呢,若是没这事还罢,了不起她自己出几万贯把这事交代了,也就是卖些田亩庄园,省吃俭用几年而已,有了这事,最后没有入息,徒惹人笑!”一面说,却已不知不觉捏住了自己的衣角,片刻后叫过在不远处警戒的七七:“你叫人再去打听打听,这店铺将开在何处?什么时候开?若是衣裳好,多买几件亦无妨,和无生忍那里也说一句,叫他和同僚多提几次——罢了,他提总是怪怪的,还是和阿嫂带个信罢。”转头来看崔明德,似是想说什么,打量一番,却又忍住,只道:“当年我阿娘去世时,我也和你差不多模样,瘦得走路都能晕过去,到最后担心受累的却还是我阿兄。你阿兄担不担心你我不知道,只是你偶尔也想一想独孤绍。” 崔明德怔了怔:“多谢。” 韦欢道:“不必谢我,要谢便谢太平罢——若不是为了她,我一句话也不会和你多说。” 崔明德轻轻一笑,望了她一眼,半晌方道:“长乐公主脾气虽好,却不是任人摆布的人,你…好自为之。” 良久,韦欢道:“独孤绍也不是任人摆布的人,可你…还是会迫她嫁人生子。” 崔明德沉默了。 第328章 交接 征奢侈品税这主意我早就想过了, 只是一直没什么好时机, 到现在提却正好——一则我虽打了个大义名头经商, 却毕竟不能长久经管,而这“国企”短时间内可以挣钱, 长期如何,则前世之经验分明可证, 与其令国家垄断此等行业, 倒不如交还民间,国家坐等收税,反倒长远,形成定例,令大臣们知道有利可图, 对商贾之事不那么抵触,亦有利于商业繁荣;二则征税之举, 恰更能证明奉天服饰局经商为公之心,朝中对母亲允准官府开门做生意本还有些非议,等到征税的律令一出来, 从此不但没有理由将之关闭,反倒恨不能要令其千年万岁,长长久久地盈利下去;第三却是我的私心,奉天服饰局初时虽说收入交予地官,却未必便由地官全权管理,认真要说,交给春官或是夏官也不算毫无依据, 到时我自可借着这小小奉天局向他们卖个人情,顺带安插自己的人手——可同时也会得罪地官,征收税赋,便是又向地官卖了个好,他们有了税收这项大收入,自然不会再斤斤计较于这小小奉天局的归属。 母亲不但想到了征税的好处,还想到了更长远的地方,笑眯眯地看了我一眼:“名为‘奢侈品税’,是不是除了衣裳之外,酒也可征税,金银玉器也可征税?” 我道:“那是自然。不单是对这些征税,对胡商们贩进中原的货物也一概要抽税——不过对于有功劳或是有爵位的那些,可以先不收缴。” 母亲笑道:“然则功劳爵位,都由朝廷来定,是么?” 我笑:“不止如此,胡地输入中原的奢侈品,亦要交额外之税,不过若是特别申请过,可以少交或不交税赋——只要他们肯到当地官府登籍入户,记为‘少数民族’。” 母亲若有所思:“少数民族?” 我道:“陛下富有四海,天下之大,无不为陛下之臣民。中原之民如是,胡人亦如是。故不应以从前‘城傍’旧称称之,而代之以‘少数民族’,登记为‘少数民族’的人,子弟可以优先入中原之学,学中原之礼,税赋上给予减免,选官时给予优待,唯一的要求,便是每年一次,到官府登记本族人口、籍贯、居处之地,在籍之人,不但可以得到税赋减免,逢大庆贺,还可获官府赏赐。” 母亲微笑道:“说下去。” 我道:“除去少数民族之外,朝廷亦可特旨免一些外藩的赋税,总看其诚心大小,诚意如何。而本国输入外藩的奢侈品,则一概免税,不但免税,朝廷还可以适当地给一些赏赐,奖励他们将货物卖到外国。” 母亲微微颔首:“此举与独孤绍和崔明德从前所上之边策可一体实行。你倒是算得很精,本来笼络边地,还要耗费国帑,现在却是一文都不消出,只要几封文牒,便可令他们争相依附。” 我笑:“若民人无钱,则谁买这些奢侈之物?国家不强,怎能令外藩争相到此做生意?可见到底还是阿娘将国家打理得这样好,国强民富,才有儿精明的机会。” 母亲被我拍得面露微笑:“我知你是个小促狭鬼,一拍马屁,便是要和你娘要东西,说罢,这回又想要什么?” 我一本正经地道:“都是真心实意颂赞阿娘,绝不是为了要阿娘的东西。”见母亲满眼不信,方笑道:“东西自也是想要的,不是什么大物件…就是要去西京开分店,局中人手不够,求阿娘自宫中拨四五百人,临时凑个数目。” 母亲瞪我一眼:“开奉天局的时候便自我这讨了六百个手艺精熟的女婢,闹得好几处和我抱怨没人使唤,新做的衣裳都不及外面精致,你还要来讨?” 我忙道:“这回不要熟练的人手,只消是十四岁以上,二十岁以下,略灵巧些的就行,我机器都有,现叫人教她们去,一人造作一部分,不需要什么技艺。” 母亲依旧不许:“说得倒是轻巧,‘略灵巧些’,若一下能找出这么些得用的,两省何至于年年抱怨没好人使唤?” 这倒也在我意料之中,我笑着上前,靠在母亲身畔,两手去扯她的衣摆:“那怎么办?机器已造好了,店面也看得了,难道一下子又不开了不成?” 母亲反应过来,斜眼看我:“你有何高见?” 我笑嘻嘻道:“高见不敢当,只有些浅薄的想头——儿想公开向市面上招人。”洛阳这边所用良家都是由官府指定,如徭役一般摊派的,到了京城,我却想变上一变。 母亲微蹙了眉看我:“在市面上招人?” 我笑:“有了阿娘,奉天局在神都人尽皆知,在西京却未必,公开招人,闹出些动静,可为奉天局做些传扬,令别人知道有这么一处地方。” 母亲淡淡道:“公开招人,则等同于告知天下女人也可以正大光明地挣钱,为数还不在少,此外若别家起而效仿之,则市井女子,许多都可以出来做工,不必一定囿于内帷,是么?” 我强笑道:“哪有阿娘想的那么多,儿只是想为奉天局挣些名声。” 母亲闭目不言。我又扯着她的衣裳撒娇道:“阿娘。”将脸贴在她腿上反复磨蹭,蹭了半晌,她却不但不为所动,睁眼时声音反倒严厉了些:“奉天服饰局之事,你做得很好,赐实封三百。这一年中你辛苦了,回家好生休息几日,奉天局之事不要再管了。” 我大惊失色,跪直身子唤了一声:“阿娘?” 母亲瞥了我一眼,一手轻轻在我脸上一抚,我以为她已心软了,可说出来的话却是:“奉天局既是你所创立,内中自是你最熟悉,回去想想,看谁可为接替,拟一札子,直接递进到宫里,尽早交接了罢。” 作者有话要说:  阿允解密时间: 问:大家想知道为什么上官婉儿死了这么多次都还活蹦乱跳吗? 答:因为则天陛下有特殊的让人“死”的办法。 感谢: 小の龙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2-24 07:07:20 two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2-24 08:16:53 two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2-24 08:58:14 two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2-24 09:03:49 two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2-24 16:28:16 小の龙扔了1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7-02-24 20:39:10 kayo扔了1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7-02-24 21:33:46 two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2-24 23:09:47 潇潇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2-25 00:10:32 小の龙扔了1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7-02-25 11:59:45 two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2-25 13:10:25 我爱吃水果——陌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2-25 22:54:52 lulll扔了1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7-02-26 10:25:26 读者“海岸”,灌溉营养液+12017-02-26 20:56:11 读者“two”,灌溉营养液+12017-02-26 12:01:30 读者“two”,灌溉营养液+12017-02-26 10:02:58 读者“三生石上常相思”,灌溉营养液+12017-02-26 08:50:31 读者“海岸”,灌溉营养液+12017-02-26 08:30:23 读者“bingojay”,灌溉营养液+302017-02-25 23:18:32 读者“two”,灌溉营养液+12017-02-25 13:58:23 读者“two”,灌溉营养液+52017-02-25 13:11:25 读者“我爱吃水果——陌”,灌溉营养液+102017-02-25 03:32:40 读者“two”,灌溉营养液+12017-02-24 23:09:48 读者“two”,灌溉营养液+12017-02-24 16:28:16 读者“two”,灌溉营养液+12017-02-24 13:00:16 读者“two”,灌溉营养液+12017-02-24 08:54:01 读者“阿亏”,灌溉营养液+302017-02-24 00:42:57 第329章 既得 我算是知道李晟和李睿当年是什么滋味了。前一刻还神采飞扬、意气风发, 以为自己能大展宏图、试手天下, 后一刻便倏然一切成空, 茫茫然竟不知该何所之。 我甚而有些佩服李晟,他最后那几年几乎日日都是在这样的茫然中度过的, 若换作是我,恐怕早就支持不下去了, 他却还能在困苦中挣扎求生, 临别京城时还有心嘱咐我照料李睿。 他是不是早就料到李睿迟早会被废黜?又是不是早就料到做母亲的儿子没什么好下场? 我与这位曾经的太子哥哥相处不多,感情亦不甚深,然而他已死了这么多年,我却依旧会时不时地想起他来,而且也越来越觉得, 若他能顺利登基,可能会是个好皇帝——然而母亲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母亲是自尸山血海中拼杀出来的人, 将一切威胁早早扼杀是她的原则,哪怕这威胁是她的亲生儿子,她的长子, 她曾经的一切希望。 却不知今日,是我还是我提议的事,让母亲轻微地…感受到了威胁? 我漫无目的地在宫中走着,屏退从人,一如少年时。可少年时候还曾有新选进不懂规矩的宫人向我偷偷张望,好奇地猜测我的身份,也常有人行礼时悄悄皱皱鼻子、撇撇嘴巴, 到现在却是宫中无人不知我是谁,一路过去,远远便见宫人内侍行礼如仪,恭恭敬敬,没有丝毫多余的动作。我只能苦笑揣测,想必是年岁赋予我的威严罢。 多半是因道路实在太熟,不知不觉中我竟又绕到了百孙院门口,在门口立了片刻,迟疑着未曾进去,忽见内里闪出一个人来,将一只小暖炉向我手上一塞,恨恨道:“出神也不会选个时候,这么冷的天,就在我门口这么站着,冻坏了我向谁分辩去?” 我不意阿欢竟在里面,一把握住她手道:“原来你在。” 她白我一眼,半推半挽地将我推进去,侍儿们顺势就要来替我除大衣裳,被她一瞪:“没见冻着么?等暖和些再脱。”气势汹汹地吩咐人“烫些酒,不要烈的”“取些热食”,又叫人打了热水,将我两手用热手巾一擦,连脸上也擦了一遍,重又将暖炉塞在我手里,方亲自替我脱了外衣:“怎么,我这里这么招人厌,宁可在门口冻着都不肯进来?” 我见了她便有了力气,笑道:“不是。”说完这句便打了个喷嚏,忙自己将暖炉抱住:“是我不好,不该在外面站着,叫你担心。” 她看我一眼,挥手叫人走开,替我满斟了一杯热酒:“只许喝一杯。”待我饮了这一杯,果然便收了杯子,换了果饮,又自榻上内侧抱来一床小被子,叫我坐在她那头,与她并排躺着,将袜子脱了,两个人都把脚伸在被子里,在同一个枕头上倚着:“为奉天局的事?” 我点点头:“阿娘…叫我把这事交出去,不要再管了。” 她面色不变:“商贾贱业,本就不可能让你长久操持。” 我不服气:“可我才开了个头。”在我的设想之中,除去衣裳,还有金银首饰,还有箱包鞋服,甚至是香水、香料等许许多多生意,这些生意一旦做起来,收益蔚为可观,且于国于民都有好处,更何况母亲一开始根本就不像是要夺我权的模样,我说了收税等事,她还颔首微笑呢。 阿欢略一思索,问我道:“你最初是怎么和陛下说的?” 我道:“就是筹措军饷——你也知地官那些人,边将请设兵六万二千人,经商议裁俭,改为四万,谁知地官还是不肯,说是虚耗粮饷,徒劳无益,请裁至两万四千人。我就和阿娘说,多出的钱帛我来筹措,阿娘也准了。” 阿欢问我:“那你去年一年,筹了多少钱了?以神都的店面而论,一年约又能入项多少?” 我道:“去年没什么赚头,钱都拿去添补新店了。”见她瞪我,方悻悻然道:“若是不算机器场地和买入的奴婢,一年…二十万贯总有的。” 第一季的衣裳因着母亲的缘故定价格外之高,其后三季价格和数量都已降下来,然而就算这样,这一年中售卖所得也高达四十万贯。头一年开支极大,却主要是有织机等工具,以及购买奴婢、场地的开销,若真按日常使费来算,纵是在我“极宽松”的用人规定之下,六七百号技艺精湛的奴仆女妇,一年所需衣食住行,竟不过数千贯而已,再抛去各色材料,以及店面维持等费,二十万其实还是说少了。 阿欢便看着我笑,我被她笑得心烦,闷闷道:“可若照我的意思办下去,说不定一年能有一二百万贯,这可不是小数。”时下货币种类芜杂,国库收入有钱有帛有米有粟有绢,价值不一,然而纵是以一匹布和一石米都只值一贯钱来算,一年收入也不过三四千万贯,若是以时价来算,就更不过七八百万贯了,这一家商行,便等当得几个大州的税赋,不可谓不高,母亲纵贵为天子,也不能等闲视之。 阿欢微微偏了头:“你是不是又和陛下出了什么稀奇古怪的主意,譬如你那什么党社,什么女官之类的?” 我心虚地低了头:“我只和她提了想要在市面上公开招人,许良家女妇为佣工,签订契约,月给俸料,顺带着为奉天局扬一扬名。” 阿欢笑:“于是世人都知良家之女也可出外做工,如匠户一般抛头露面,凭手艺挣钱?你是不是还要特地宣扬俸料之厚,令人知道,女人也可以很有本事,所赚钱帛,足以养活一家数口?” 我气得鼓了脸,将自己的手指叉在她的手指中,掌心相抵,手指一张一合地去握她的手:“我倒是这么想,可和阿娘当然不会这么说——神都的奉天局里早已用了良家,阿娘又不是不知道。反正已偷偷摸摸地用了,如今只是宣扬一下,有什么关系?” 她看我:“你明明知道有大干系。” 我将头压得越低,最后索性躺到枕头上,气哼哼地看她:“阿娘也是女人,女人何苦为难女人。” 阿欢笑着摇了摇头,伸手来捏我的鼻子,迫得我张口吐气,脸自然就扁了下去:“正因陛下是女人,行了前人所未行之事,所以更不能做这些事。大臣们好不容易接受了一个女皇帝,又有了一位女将军——这些都还可说是千年一遇的特例,可若是普通的女人都能与男子比肩了,你是男人,你心里怎么想?一下子把他们逼急了,管他什么姓李姓武,全出来反对陛下,你将置陛下于何地?” 我哼出一声,愈益不乐:“你就直说阿娘是既得利益者,所以不愿再冒风险去变就是。” 阿欢笑着捏捏我的鼻子:“你这词用的好,陛下正是‘既得利益者’。你也不要说别人,若换了你在那里,你愿意维持现状,赚得几十年江山好坐,还是冒险变化,若有万一,数十年经营便都毁于一旦?” 我蹙眉看她:“若我真在那里,当然是要变的——你呢?若你真有一日,坐了…那位置,你呢?” 她面上笑意渐消,捏我的手不自觉地用力,半晌后才收回去,垂眼道:“自身都尚难保,谈这些太早了罢。” 第330章 初雪 奉天局之事虽受了些阻碍, 到底也是立起来了, 若念念不忘这点挫败, 不但于事无补,还平白叫阿欢看不上, 因此我消沉了一夜,次日又打起精神, 与阿欢和崔明德一道商议如何行事可最得利。 这事上我们倒都是很一致, 觉得最佳人选莫过于柳厚德——一则他办事干练、老于世故,此事又本在他管辖,二则他虽也是柳氏出身,却是流外官出身,不及崔秀等人升迁得快。阿欢唯一不喜欢柳厚德之处, 便是他曾在我被幽禁时离我而去,崔明德却说用人无非以利, 且这人既已离开一次,复又投奔于我,而我依旧厚待于他, 倘若他再背离,名声便要臭到底了。阿欢本也知这道理,因此并未强求,却到底嘟哝了一句:“虽是如此,你也要防着他些,既做过一次,未必就不会做第二次。” 人选一定, 奉天局的归属反倒是个难题,夏官、地官权重,然而牵涉颇多,若奉天局归了那端,日后的事未必就能如我们的意,柳厚德人微权轻,也未必一下镇得住,春官是个冷衙门,易于掌控,只是职事太轻。 我权衡再四,还是决定选了春官,盖因春官虽轻,却掌管了大义名分,而今母亲所缺,正是大义名分,且柳厚德若入春官,少说也能得个郎中,待上一两年,或授侍郎,或授前行职司,都非难事。 商议既定,当时便请崔明德口述,我依着写了一封札子,反正我人还在宫中,直截便向前面寻了母亲,恭恭敬敬地递了过去。 母亲似颇有些讶异,接过札子,却并不看,只拿眼瞥我:“就这样?” 这回轮到我讶然道:“阿娘命我写札子,我便遵阿娘的吩咐写了。”忽地有些紧张,小心翼翼地问她:“写得不好么?——若写得不好,求圣上的示下,儿回去改正。” 母亲含笑摇头,随手便将札子递给婉儿:“准了。” 我全摸不清她的心思,见她不像生气的模样,就不忙退出去,只将头凑在她身边,半是玩笑地道:“阿娘不看一眼,若是里面写了什么不恰当的话可怎么办?” 母亲斜眼看我:“你自觉可写了什么不恰当的么?” 我赔笑道:“没有。” 母亲轻笑:“那不就是。”将手一伸,见我不动,便嗯了一声,我忙上去扶住她手,跟着她在廊下走了一圈,天已冷了些时候了,却到这时候才飘起薄雪,一层一层,细细白白地撒下来,母亲看着雪,忽地一叹:“又是一年冬日了。” 我不知她的心思,一时未便出声,却听徐长生在旁笑道:“是今冬的初雪,要不要叫她们收几坛子,或煮茶,或和药泥,都是好的。” 母亲笑道:“甚好。”立着看她呼呼喝喝地吩咐小宫人们收雪,想起什么,却偏头看婉儿:“叫他们做的木屐,可送到你处了?” 婉儿轻轻低头:“昨日已得了。” 母亲便笑:“下雪时正可以穿。” 徐长生正自外回来,便笑道:“上官承旨穿木屐最好看,飘飘摇摇,和神仙似的——不过崔尚宫穿着也好看。” 母亲笑而不语,立着看了一阵,听婉儿劝说:“天冷,陛下回去罢。”方偏了头看我:“你小时候常有惊人之语,有一回下雪,说了一句‘瑞雪兆丰年’,将我和你阿耶欢喜得不行,如今年长了,这辞赋上的功夫反倒愈不行了,每回行宴,也从不见你写几句。” 我赧然道:“辞赋本非儿所长,与其在众人面前逞强,出乖露丑,还不如安安生生坐着,赏析他们的佳句妙语。” 母亲道:“总是要学一学,虽不能得惊人之句,总要强写些应景。” 我干答应一句,已有些后悔留着未走,平白遭了一顿排揎——上回我说这句子,母亲立刻便命婉儿赋诗,结果六步而成,这事至今还断断续续地流传着,母亲虽未提及,言下之意,却是不言而喻,再想她昨日才免了我奉天局的职使,心中实在是悒郁——挽住母亲的手,忸怩地道:“是我才学平庸,日后一定多向上官师傅和其他人讨教,务求上进。” 母亲笑看我一眼,并不作声,待入了殿中,悠悠闲闲地坐在座上,等人沏了清茶,略啜一口:“这是雪煮的?” 婉儿道:“新雪才收,未经滤清,不敢便献给陛下。且陛下又要了紫笋,所以还是用了顾山碧泉水。” 母亲微微颔首,将茶杯放在案上,婉儿便带人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我见她像是有话要说的模样——想到此前两事,多半是训话——便挨挨挤挤地挪到母亲近前,低垂了头手,恭恭敬敬地立住。 母亲正自取了茶壶倒水,见我如此,执着茶壶的手便在半空停住:“怎么一副委委屈屈的模样?就这么不乐意陪你娘喝杯茶?” 我道:“若是只陪阿娘喝茶,自然是求之不得,可我看阿娘不像是要喝茶,倒像是要骂我…儿。”偷偷抬眼向上瞥,见母亲慢悠悠地倒了茶:“你倒是有自知之明,知道我要骂你——怎么,我骂你不得么?” 我这会倒是真觉出些委屈来,不敢叫母亲看见,只能把头压得更低,顺势也跪下去:“不敢,儿妾恭聆圣训。” 母亲轻笑了一声,自座上起身,慢慢走到我跟前,轻轻捏我的脸:“口中说是不敢,却是委屈得脸都鼓起来了,嗯?敢不敢抬头给我看看,看眼睛是不是红的?” 我实在委屈得狠,咬了唇,低了头,避开母亲的手:“回阿娘的话,不是红的。”冷不丁见她半蹲了身子来看我笑:“再问一遍,是不是红的?——胆敢骗我,罚你抄一百部佛经。” 我被她迫得没法,只能抬了头,眼泪已在眼眶中打转,膝行到她身前,半是委屈半是埋怨地道:“阿娘。” 母亲越笑得开了,将手搭在我肩上:“好了好了,起来罢,我不骂你。” 我将信将疑地起身,两手扶着她坐回去,她向身侧一指,待我低着头小心跪坐下去,又唤我:“太平。” 我偏头看她,她则只是望着我,眼中绝无怒色:“你是个好孩子。” 只一句便又令我想哭,闷声忍泪道:“我又笨,又没文采,近三十了,还是一事无成,若非运气好,投做阿娘的女儿…”说到这便更觉失落,眼泪簌簌而下,干脆闭了嘴不说话。 母亲笑着过来,手抚在我的后颈上:“你不笨,不过是太年轻,心太急。这也没什么,你阿耶当年也是这样。后来就慢慢地好了。连你的阿兄们也是如此。” 我身子微震,不知母亲突然提起兄长们是何用意,她倒像是没察觉我的情绪,目光投向远方,再转回来时便更温柔:“我本以为你要过几日才来见我…你是个好孩子。” 我似渐渐了悟她的意思,收了泪,试探着道:“阿娘。” 她只是笑:“独孤元康已老,独孤绍又在外已久,过了边将更替的年限,明日就叫她回来罢,正好杨子恒升了天官侍郎,军学祭酒之位,可令独孤绍出任。” 作者有话要说:  啊我肥来了… 第331章 门槛 独孤绍任祭酒之事筹划已久, 可前时因着种种阻碍, 总是未得实行。朝臣们反对的理由有千百条:军学本是新创之物, 一切都还在摸索中,且军学祭酒品虽不高, 职却紧要,须得可靠之人主持, 杨子恒是皇帝外族、清流高品、久历宦场、卓有官声, 又从头至尾地参与了此事,对军学事务十分熟悉,可堪大任;军学的学生虽是军中将校,可军事无非国事,国事自然要卓有学识之人参与, 不可交给未通一经的匹夫/妇;独孤绍是女人,部曲中也不乏女徒, 而军学中全是男子,男女杂居,恐于独孤氏名声有碍…种种高论, 说得冠冕堂皇,其实不过是因两事:独孤绍是女人;独孤元康自参与军学之后,便隐约地倒向了李氏。 武承嗣自母亲登基以来便一直谋立为太子,初时声势甚是浩大,以至引起母亲的疑虑,免了他宰相之位,另委以编书之职, 朝政要事,亦渐渐不令他与闻,到而今他似是回过味来,少提太子之事,与武三思两个每日进宫,一面在母亲跟前奉承邀宠,孝顺亲昵,较亲生之子尤有过之而无不及,一面则与来俊臣等勾结,排除异己,渐有再兴大狱之势;李昭德等近几年提拔的大臣倒是与诸武斗得厉害,可这些人没个主心骨,总是七零八落、合不到一起去。以风头最劲的李昭德为例,他近几年深得圣心,在北门当众杖毙了侍御史侯思止,母亲也不过一笑而过,可脾气实在是不大好,明明有九位宰相,遇事却总是一人专断,他的手段倒也很简单,军国大事,到手后不与同僚商议,一概拿到御前,仗后秘奏,得了母亲的旨意,出来也不向人明说,只命拟制办理,被人催问得急了,再一脸傲慢地说“奉进止”,初时还有人去向母亲求证,然而几次求证之事皆一一验明,李昭德再借题发挥,向母亲状告这些人“窥伺圣意,情实逾越”,颇贬斥了几位宰辅,这之后虽无人敢再拂逆他的意思,却也再无人肯依附于他,每每与诸武相争,都是单打独斗。除李昭德之外,余人非是畏于酷吏,但凡风向有一丝不对,便噤口不言,就是各自为政,遇事不是先争名分,就是先抢功劳。李旦封王、我得以参政之后,这情形略好了些,可现在他们所关注的大事却非独孤绍,而是李旦的婚事。 李旦将满十六了,早些年一直以皇嗣的名分住在东宫,内外皆不得相见,后来封了周王,断断续续地有了些差使,倒是比先好些,也杂七杂八地读了些书,能跟着应景写几句句子——可仍然未曾出阁。因此诸李大臣们现在所最关注的,不是打压诸武,而是李旦的名分。名分之事,又以成亲为重——李旦比守礼不过大了半岁,一个是嫡子,一个是长孙,他一成亲,守礼的婚事便也要议起来了,而这正是我和阿欢苦苦相避的事。 我边想着心事边步出贞观殿时天色已微黑了,雪下得越大起来,母亲着人打伞送我,却依旧不住有凉飕飕的雪飘落在身上,仙仙引着我便要往丽春台走,我想了又想,却道:“先回家。”赶着出了宫,到家时时候还早,天却已全黑了,犹豫再四,到底是请人去唤了柳厚德来,先将奉天局之事向他一说:“近已奏请以你为春官郎中,专任奉天服饰局事,俟后局中事项,我便不再管,不过交接总还要些时候,你若有不明白处,或来问我,或问冯永昌等都可。” 到底心有不甘,停了一停,又道:“经营等务,自有旧章,依章办理,虽未必有功,总是无过。” 柳厚德闻弦知意,拱手道:“必不负公主厚望——敢请奉天局西京人手之事,公主可有计议?” 我正因这事被母亲诫示,被他一提,烦躁顿生:“还未。” 柳厚德本是知我想招募良家之事的,见我脸色,便知此事未成,略一思索,道:“奉天局既归于春官,便是陛下以为本局除去筹措军饷之外,尚有礼义教化之责,正当身先表率,不可做逾礼之事。”见我面露不悦,轻轻一笑:“…正因如此,所以臣以为,所有人手,除去仓储守卫之外,都该用女工,不然男女杂居,成何体统?不过这样一来,人手便是个问题。两京官奴婢人数虽多,掖庭宫人更是上万,然这些人本有职司,边关军衣、四季公服,多出其手,征集女婢,势必影响别处职司,何况局中原本打算将来还要在北都以及扬州、益州再开分店,算其耗费,动辄数百人,一州官婢,怕是供应不及,若强行征派,又有伤圣人体恤之心。” 我抬眼看他:“说下去。” 柳厚德笑道:“臣以为,是否可以选轻罪女犯,尤其犯罪当杖、当徒、当流者,令其在局中服劳役赎罪,既可得足用之人,又可使这些女人免去当众受杖、男女杂囚之辱,局中再额外请人教她们纺织绣染之术,等她们役满释放,也自有一条谋生之道,不致走投无路,再犯罪愆——此亦是圣上仁政。” 他到底是官场老油条,办理这些细务,比我圆滑得多了,而且久在低品和流外中打转,忽地得了重用,办事真是一心一意,我恨不能立时便为他拍手叫好,却又忍住,模仿着母亲平日的模样,将手抚着茶杯,眼皮微抬,对他微微一笑:“这是局中新务,全凭柳郎中处置,我是不管了。” 柳厚德对我一笑:“是。”面上还算从容,却如面圣般恭敬倒退出去,至门口时忘了抬脚,在门槛上小小绊了一下,又忙忙稳住,却笑道:“天家门槛,攀越不易。” 我轻笑道:“多走几遍,习惯则成自然。” 作者有话要说:  一更… 第332章 慈善 母亲交给我的奏疏教会了我许多道理, 最重要的一条便是能屈能伸。权力之路从来不是一帆风顺, 强悍如母亲也是一路自妥协中曲折前行, 才获得如今的地位,我之聪敏才干远不及她, 更没有一下登顶的道理,想通这个, 我心中便越平和, 奉天局之事既已暂了,又琢磨起立党的事来。 其实最早我设立奉天局时便隐隐怀着在女工中结社的想法,所以局中尽量都用女人,如此一旦服饰局的经营规模上去,再设社团、工会乃至于党派, 便都是顺理成章的事,日后集女工们为一体, 其势必不可小看,只是这事眼下看来是不行了,连立党的事恐怕也是不行的, 不过好像母亲从前想要提高自己的地位,便撺掇父亲去封禅一样,正路不通,便可“曲线救国”,女工们的力量借用不得,团结命妇们也是一策,何况如今我没有驸马, 以时下之礼法论,一切事务还只能委家仆与诸大臣联系,低品还罢,高品大臣自然是不能这般对待的——但是对命妇们便没有这些局限,且也不及联络大臣们来得敏感。 这一回我更谨慎了些,先寻了阿欢商议,委婉地提及此事,得了她一个大大的白眼:“你到如今才想起来这个?”自去箱笼中翻寻,找出一卷名册来:“这是每年赏赐命妇的名册,借你看几天,月底前记得还我。” 我笑:“既是公务上用的东西,我就不带走了,就在你这看也是一样的。”就捧着册子在她身畔坐着,看第一页第一列就写着我的名字,啧啧出声:“将我放在这里,几位姑母排在后面,就不怕人说?” 阿欢道:“这是我办事时自己记的册子,不是六尚存档,她们虽知道我有这个册子,平常并不敢来看。”瞥我一眼,又道:“看了也没关系,陛下亲口说了,你是寡妇人家,又无子女,一个人可怜巴巴的,平日要多看顾你些,我这做阿嫂的将你别列一篇,示以珍重,又有何不可?” 我听这话别扭,顺手就去捂她的嘴:“呸,什么寡妇,你不是好好地在这么。” 她笑:“你自己夸口要为郑博守节,不是寡妇是什么?” 笑得我大不高兴,拿手指夹住她的嘴唇:“不许说。”她倒是嘻嘻哈哈,没个正经,被我又去挠了腋下,才摆出正经脸来说正经事:“你平素与这些人都不大来往,忽然殷勤结交,不怕惹人疑窦?” 我怔了怔,道:“你说得是。”正要习惯地拿眼看她,看她有何主意,她却趁着我不备,将我推在席上,压着我一阵乱挠,非迫得我求了饶,拉我起来,却又来捏我的脸:“不知为何,一想到你是个寡妇,而且以后还一直要做个寡妇,竟然有些高兴。” 我瞪眼看她:“谁说女人就一定要和男人成亲?在神仙那里,女人和女人也是可以成亲的,所以你不要张嘴乱说,当心咒到你自己身上,做不成韦驸马的时候再哭,我可不理你。” 她被我逗得直笑,牵着我的双手一本正经地道:“好好好,你是神仙派来的人,和我们这些凡夫俗子不一样,我不说你,说了你,你和神仙告一状,降些奇奇怪怪的天罚,我们俗人可承受不起。” 我将手收回来,继续去看那册子:“阴阳怪气,不想和你说话。” 她不以为意,只在一旁自言自语般地道:“我刚才问你话,你还没答我呢。” 我想起她刚才问了什么,不由自主地便要抬头看她,到底忍住,自己抿嘴想了一会,将册子捧得近些,也学她自言自语道:“山人自有妙计。” 她将头一低,做了个拜祷的模样,眼却斜来看我:“神仙呀神仙,保佑山人想的是真妙计,不要又是什么稀奇古怪的馊主意,折腾一圈,到最后还是哭哭啼啼地来寻我们讨主意,我就算了,命里注定要受此拖累,逃也逃不了,崔二满心里只有良人,可没空理山人呢。” 说得我又好气又好笑,将名册一扔,哼哼道:“那些稀奇古怪的馊主意,到最后不都成了么?” 阿欢看着我直笑:“咦,不是不理我了么?怎么又食言了?食言而肥…”眼在我上身打量,看我气得不轻,马上又敛容正色:“不逗你了,说罢,你想了什么妙计?” 我瞪着她看,她也认认真真看我,还特地将眼睁得大大的以示镇重,半晌后,我才道:“其实也不是什么新点子,可能还要你帮忙——时下不是多信佛么?我便和你学佛,再以此名义向信佛之人讨教,参与她们这些经讲、斋戒等事,还可委尼师们从中游走,代为中转,慢慢和她们熟悉起来…”说到一半,看她又忍不住在笑,刚要生气,心念一转,又蔫了下去:“这就是你常做的事?” 阿欢将我手一拍:“说你笨罢,有时又聪明的很,说你聪明,又实在是…连我也说不出口。你所说的这些,本是平常人家妇人都会做的事,阿娘们教导要出嫁的女儿,必要提到如何结交丈夫的同僚、亲族妻女,做丈夫的也常常要告诉妻子,哪些家里的妇人要着意尊敬、哪些要刻意结交、哪些要敬而远之。偏你正经当个新鲜事来说——不过也是,一向都是我们这些微贱人来巴结你,哪用得着你亲自来想这些事。” 我既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不服气:“我说的不止是你们那些平常的往来,还有些不一样的…”话赶话的,却真想出好主意,便对她挤眼笑:“我们来做慈善拍卖,拍卖所得全部用来赈济寡妇,怎么样?我要将这事办成都中第一大盛事,叫神都命妇人人以参与拍卖为荣,个个自己上门来和我交往,一来二去,与她们熟了,剩下的事就好办了。” 阿欢狐疑地看我:“都中第一大盛事?你不会又要借陛下的名头招摇撞骗罢?” 我笑嘻嘻道:“那是自然,谁教我托生了个好阿娘呢。” 阿欢对我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作者有话要说:  坑娘小剧场: 则天:女儿不成器,天天就知道拿我当招牌,心好塞。 太平:不不不,这叫能力之外的资本等于零。 则天:…… 感谢: 沉水入火扔了1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7-03-02 16:55:54 zhongshuxiao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3-03 13:21:07 读者“这不是马甲”,灌溉营养液+102017-03-03 00:12:38 读者“懒猫淼淼”,灌溉营养液+12017-03-02 21:55:38 读者“懒猫淼淼”,灌溉营养液+12017-03-02 21:55:35 读者“懒猫淼淼”,灌溉营养液+12017-03-02 21:55:32 读者“我爱吃水果——陌”,灌溉营养液+12017-03-01 21:13:17 读者“红烧排骨”,灌溉营养液+52017-03-01 21:06:15 读者“庸俗的人”,灌溉营养液+102017-03-01 19:58:54 读者读文章系统返还+12017-03-01 15:22:03 读者“呱QAQ”,灌溉营养液+202017-03-01 09:04:25 第333章 相争 奉天服饰局之事, 我本是特地想自己做些成果, 所以并不肯先与谁商量, 然而与柳厚德一谈,才知若真论做事的手段, 我尚远远不及,因此慈善拍卖的事上便与阿欢先细细商议了一遍。我们都以为, 与其将这事当做大事宣扬, 贸然设邀,请那些素不往来的亲戚登门,倒不如邀请母亲临幸我的别庄,最好顺带几位宗亲命妇,宴饮间再将“拍卖”之事呈现, 将名声传出去,其后再办拍卖, 则名声在外,水到渠成,且以母亲为先, 次后筹得善款亦以母亲名义分发,便无邀买名声,市恩谋私之嫌。阿欢想得还要仔细些,以为必要自抬身价,显出此事不凡,令人人趋而往之,方是时下贵妇人间社交之道——这事我倒是有经验, 向她解释到时我们可以收取“门票”,门票所得,亦归入善款。 阿欢对这提议十分感兴趣,听我解释了半天,忽地道:“若依你说,是不是别处盛事,譬如经讲之类,也可以收取‘门票’。” 我道:“神仙那里倒是这么做的,不过宫中不大好做罢?” 阿欢笑:“只是一问。” 我见她话意未尽,便缠着她道:“是宫中缺钱么?还是你缺钱?若是你缺钱,我手上还有几万贯…” 她白我一眼:“知道你阔绰,我不缺钱,宫中也不缺。我不过是想,若你之后,旁人纷纷效法之,也设各式各样的‘门票’筹款,再从中牟取私利,事情闹大,万一牵到这拍卖的事头上,说是你起的引子,那可怎么办?” 这我倒是未曾想过,微蹙眉头:“照你这么说,门票就不收了?” 阿欢道:“不是不收,是总要将一切章程想得完善,出了纰漏,也只是他们学的不像,不是你的主意不行。” 我深以为然:“以神仙那边的例子看,我们可以使专人打理,专款专用,再加以监察审对…”说到一半,忽然发现这几乎就是前世的“NGO”,在如今这时候做来,委实有些敏感,正想改口,阿欢却接口道:“朝廷虽设有善堂,赈济之事,却总是地方官吏兼任,并未有专员,若是能定期筹得专款,便可专设一职,总管天下赈济之事,这是新设的职司,不必等定员出缺,设来既不得罪人,又可安排你自己的人手,岂不甚好。” 我恍然道:“这主意倒是好。”想了一想,又道:“可我这里实在是没什么人。” 阿欢道:“冯永昌虽是略有跛足,办事却甚利落。” 提到冯永昌我便略皱了眉:“这厮办事不错,手脚上却总有些不干净。别事还罢,这纯是钱帛来往,交给他怕是不妥罢。” 阿欢瞥我:“正是因他手脚不干净,以他为主,你才能放心,陛下也才能放心。”怕我不明白,还特地道:“你看看满都亲贵,谁似你这般清廉,家中约束至此,又不做那些围水为庄,霸占民田的事,若是与世无争倒还好,偏你又心有所求…”停了一停,道:“纵是亲生母子,总也要避些嫌疑。” 我知道她说得在理,可这却未免违了拍卖初衷,犹豫着道:“总有罔民之嫌。” 阿欢冷笑:“你不过交他职司,又未迫着他去贪污,他自己把持不住,与你何干?再说你以为换了别人,便不会做贪墨的事了么?” 我抿了嘴道:“除了他外,还有别人么?你可知道什么人?” 阿欢偏头看我,片刻方道:“你那几个奶兄弟中任选其一也可。” 阿杨的儿子我一直着人看顾着,然而这几人的资质实在不怎么样,给个散官还可,叫他们去做这事,实在是误人又误己。其实最好莫过于将此事再交天官,可一则如阿欢所说,换了别人,未必就不贪污,二则也失了培植人手的本意。 想到培植人手,我忽地又生出些迷惘,抬眼看阿欢,轻轻问她:“阿欢,你说党派之事,究竟是误国,还是利国?” 阿欢道:“为公之党,则利国利民,为私之党,则误国误民。” 我继续问她:“则你以为我用的这些人,是利国利民之人,还是误国误民之人呢?” 阿欢轻笑:“以他们的资质,远不到你说的这地步。” 我认真地看她:“倘若有朝一日,这些人,或者说我所用的人,到了这地步呢?” 阿欢不答,却忽然问我:“你以为眼下局势如何?” 我不解地道:“难道不是诸武诸李相争日烈,阿娘稳坐钓鱼台么?” 阿欢笑:“你知道‘相争日烈’四字,是什么意思?” 我一怔,她继续道:“你虽跟着陛下参政议事,可是能到陛下与你跟前的,都已是经宰相们修饰过的、台面上的事,陛下登基已久,威深权重,台面上自然是风平浪静,台面下的风浪…”她轻笑了一声:“你可知百孙院诸皇孙们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可又知你那些去了封号、没了俸禄的宗族姊妹们过的是什么日子?近几年都中酷吏之事的确是少了,可来俊臣查案所牵连之人,哪一个不是身居高位,却被百般折辱之后破家灭门?陛下使使者案查诸道流人,结果这些人所到之处,流人无分罪名轻重、老少男女,皆遭屠戮,几乎无一幸存——这些事你想必多少都听到过,却从未深想过这里面的意味么?你若以为朝局相争是孩童游戏,输了赢了,总不过向爷娘撒娇一哭,自然可以慢悠悠地想你这些大义名分,可这不是游戏。” 我讷讷道:“我当然不会将这些当做游戏,不过我相信最终一定会是李氏胜出的,神仙告诉过我…连崔明德也说过。” 她紧紧盯着我,话音平淡,却令我全身战栗,不能自已:“是么,那神仙和崔明德可曾告诉过你,若是斗败了,你与我,你那些姊妹子侄,二郎、三郎、守礼…我们全都会死?” 作者有话要说:  则天:女儿不成器,心好累,感觉不会再爱了。 婉儿:…… 太平,薨,死因:鬼(划掉)父(划掉)家暴。 第334章 夜色 今夜月色很美。 除去雪花飘落的簌簌声外, 再没有其他杂音。 又是一年冬日, 再过几日, 便是我的生日,过了这次, 我便满二十九,入三十了。 圣人说三十而立, 却从未清楚地告诉过我们, “立”的到底是些什么。 魏叔璘解释过一些立身立德的大道理,可直到现在,我也未想明白。倒是许敬宗说的话叫我记到而今,他说,“人到三十岁后, 再做什么,便不能以‘年少无知’‘年轻气盛’来搪塞了”。 时人追忆起我这位许师傅, 总是贬多于褒,说他曲佞希旨、刻薄寡恩,连他自己的儿子未见得有多待见他, 可是时光荏苒,严厉的魏叔璘曾教我们死记硬背的那些东西我都已忘得差不多了,反倒是不管事的许敬宗,他的许多言行,都还记在我的心中。 魏叔璘责怪他放任我们功课,他却反而诘难说:“是要学形,还是学神?若是学神, 则何必执着于外物?若只学形,则何必用到我们?” 那一次,李睿附和了许敬宗,认为实用更甚于形式,换言之,只要目的达到,则不必在意手段,我虽隐约觉得不对,却贪图着上课宽松的便利,也站在了许敬宗的一边,那一次魏叔璘气得拂袖而去,尔后上了长长的万言书来劝谏李睿——因字太多,李睿与我自然是谁也没有看的,反倒是母亲将此奏要去,仔仔细细地读了一遍,回头便罚李睿与我向魏叔璘当众跪伏道歉。 以彼时我们两个的受宠程度,这已可算是极稀罕的惩罚了。 魏、许二人早已作古多年,李睿也远在藩地,只有我一人留在都中,不知为何,忽然却很想将这封书要来看一看。 我静静地步出丽春台外,仰头看天上的满月,已是深夜,宫人们怕惹出动静,并不敢扫雪,地方铺了一层薄薄的雪花,在漫天月华的照耀下,竟毫不觉得昏暗。 我向宫人要过灯笼,一手打着伞,漫无目的地踏入这素白雪地中,木屐踏在雪上,发出吱吱呀呀的细碎声音,远处有一队人执灯烛而来,似是巡夜行人,遇见我一人,队伍轻轻停了一下,片刻后出来一人,弯腰躬背,却是高延福:“这么晚了,公主还在外面?” 我轻轻打量他一眼,顺着他的头脸望去,不出意外地看见母亲的身影,她虽年迈,身形却依旧较常人高大,然而今夜不知为何,终是显出些老态来。 我缓步上前,收起雨伞,对母亲躬身行礼:“阿娘还不睡?” 母亲走到近前,一手抚摩我的脸颊:“你也未睡。”眼光向下,却落在我的木屐上,出神地道:“下雪天,的确是穿木屐好走些。” 我不由自主地去看母亲,她披着较往日更为厚重的衣裳,足下却只踏了一双锦绣云台履,虽也是经冬加厚的款式,毕竟不耐雪水,走到这时,履面已渐渐濡湿:“更深雪重,阿娘…还是乘辇罢。” 母亲点了点头,高延福早已唤人抬辇过来,我扶母亲上了辇,她却握住我的手,轻声道:“陪朕同寝罢。” 我道:“好。”借母亲之力,一步登上御辇,挨着一旁坐着,顺手替母亲将披风盖在身上,将四面帘幔掖住,免得因风带起,又将辇上小香炉塞在母亲脚边,两手在上面烘了一烘,再去捂母亲的手。母亲微笑着看我,反过来拢住我的手:“太平长大了,知道体贴人了。” 我道:“日日见她们都是这样做的,她们不在,儿自也要代她们侍奉阿娘。” 母亲轻笑出声,片刻后却又将目光挪向远方,半出神又半不出神的模样:“郑休远薨了,婉儿请旨出宫临丧,朕准了。” 我竟隐约觉出几分她为何这么晚还不睡的理由,低声道:“崔明德祖父丧时,阿娘便准了十日假,到上官师傅这,虽只是舅父,却是她除去母亲之外所剩无多的血亲,总不好一日都不给。” 母亲不语,一路握着我的手,乘辇至内廷,却非往日所住正寝,而在近北门处新修缮的小殿绮云殿前停住。 我知母亲近来就寝颇不拘泥于一处,便即扶着她下辇入内,殿中早已有准备,烘得又香又暖,又点起两排大烛,御前常在之人皆罗列在大烛之侧,执手巾者,捧水盆者,按班上前,虽有数十人往来于间,却是秩序井然,一声不闻。我见自己没甚么用处,便替母亲捧了一回外袍,自己亦更去衣衫,送母亲至内间,自己要往偏殿去,母亲又叫住我:“若还不困,不妨陪我坐坐。” 我便转了脚步,伴母亲至一旁坐榻上,她登了榻,又命我对坐在侧,叫人拿了一副双陆、两堆金银小物来,自执了先手,行出一子,不发一语。 我投骰行马,亦不曾出声,往来数次,方听母亲道:“在想什么?” 我低头下子,收手时方道:“想魏叔璘和许敬宗。” 母亲随手将那水晶棋子按在棋盘上,挑眉看我:“哦?” 我本以为这些是最不该对母亲说的话,可到这时,却觉与她说也没什么:“阿娘这一辈子,可曾做过什么令自己后悔的事么?” 母亲执棋的手停在半空,立刻又落下去:“不曾。”收手正坐,抬眼看我:“太平做了什么令自己后悔的事么?” 我抿嘴道:“倒还未,只是…怕自己会做这样的事。” 母亲抬眼瞥我,半晌后,方轻轻道:“我年轻时,也曾有过你这样的犹豫。不过当时我所怕的,与你现在怕的有些不同,我唯一怕的,不过是空使尽了一身手段,最后却达不到自己想要到的位置,那样的话,不单是我,还有…”她倏然叹了一口气:“你们兄妹,终究是…未曾被逼到绝处。” 我有些好奇地看着她:“阿娘…也会有害怕的时候?” 母亲轻笑:“阿娘也是人,自然也有害怕的时候。你阿兄…你出生的时候体弱多病,你阿耶和我,天天都怕你熬不过去,那时节他但凡退朝,回来一定要先问一问你,然后才是问大郎和二郎,我呢,我带着你,一日一日地问佛祖、问道祖、问一切神佛,卜算你那一日熬不熬得过去,若是好消息,到次日便用上等供物还愿,直到你五六岁,我还不舍得将你挪去外间,每日早晚一定要看着你才能安心…你阿耶和我都已贵为天子,登世上尊贵之极,可便是我们,也奈何不了这天人六道,众生轮回。” 她看着我,目光温柔至极:“可喜你而今已经长大,已不再需要阿娘日夜看着你了。然而有时想想,倒宁可你永远只是十余岁的孩子,永远留在阿娘的身边,未曾经历世事。” 我自几旁爬过去,靠在母亲身上,轻轻唤她“阿娘”,她拍了拍我的肩,久违地叫起我的小名:“兕子。” 我应了一声,心内竟出奇地平静下来,又叫一声“阿娘”,道:“我有好多事想做,可却不知该不该做,也不知做了之后,到底是好还是坏。” 母亲含笑道:“事都未做,自然不知到底是好还是坏。不过哪怕是坏事,只消做了马上更正,总也胜过什么都不做、到最后再来后悔——何况你阿娘还远未老呢。”她低头看我,手在我的脸上反复抚摸,似是透过我看到了别的什么人:“试试看,看你…能做到何等地步。” 第335章 则天(九) 天气冷了, 哪怕是在白日间, 人也直犯困顿, 徐长生两个变着法儿地想逗她,又是说笑话, 又是踢绣球,一会又将外面的鸟儿弄到屋子里说话。 她倒是心情不错, 想给她们些体面, 可翻来覆去总是那么几样,实在也提不起精神,她转头去看婉儿,想问问这小女娘有没有什么新鲜事说,目光落了空, 才想起来今日小东西告了假,说是郑休远死了, 要出宫临丧。 一想起这事她的脸便挂下来,郑休远远未到她所以为的与死相干的年纪,平日里见着, 精气神也还算好,突然一下就死了,不单婉儿怔愣,连她也措手不及。 年年都有死去的老臣,她多半只是依着惯例惋惜几声,或是辍朝几日,以为悼念, 可近来她越来越听不得这样的消息,尤其郑休远还是婉儿的舅父——小东西的父辈都已到天收其命的年纪了,与她父母辈们年纪相若的自己,是不是真的老了? 像是要将她的想法坐实似的,高延福忽地佝偻着背走到门口,再回来时头压得更低,头上的白发愈发刺眼:“魏王求见。” 她不由自主地蹙了眉:“什么事?”今日无朝,亦无甚大事,因此她根本就懒怠向前朝去,没想到还是没躲过这些人的扰。 高延福小心翼翼地道:“说是…贝州进献祥瑞。” 她这才缓和了语气:“叫他进来。”一手凭几,将身子撑得直些,看武承嗣笑容满面地进来,一叠声地吹捧问候之后,才提起今日的正事:“贝州刺史上疏,说稻田中生出七彩灵芝,化而为石,其上有纹,为‘武兴万代’之字。” 她露出些笑容,倾身去看武承嗣捧上来的匣子,里面果然有个灵芝模样的石头,上面是四个隶书大字,字旁有祥云纹样,远看似如云彩般流动,近看则色泽艳丽,不似俗物。 她伸手将这石头拿在手里把玩,武承嗣十分应景地在旁凑趣:“可知我武氏天命有归,上天注定将子孙绵瓞、兴盛万世。” 她转着灵石的手一下停住,斜抬眼皮觑了武承嗣一眼,这小子笑得谄媚又猥琐:“姑母说是吧?” “石头不错。”她将灵石丢回匣子,重新靠回榻上,“还有别的事么?” 武承嗣笑道:“侄儿又搜罗了两封丹方,已进呈太医院,俟太医院验过无误,则为陛下炼制。” 她点点头:“缺什么,只管问尚药要。”看武承嗣还站在那,略有些不耐地道:“还有事?” 武承嗣思虑再四,才一步上前,极低声地道:“懿宗接到密报,说宫人韦七七与闲厩使斛律多宝往来甚密,似有不轨。” 她忽地起了些疑心,不动声色地看了武承嗣一眼:“既是河间王收到密报,为何不是由他上报?” 武承嗣低声道:“姑母知道他的,一向没什么主意,这事又牵涉宫闱,只能先来告诉侄儿,凭侄儿告知姑母——除了我们两之外,尚未有第三人知道——再请姑母的示下。” 她眯眼道:“密报从何而来,为何不报到来俊臣或朕这里,偏报到你们那里去?” 武承嗣只是笑:“来俊臣毕竟是外臣,十四郎任着左监门大将军多年,守卫宫掖,因此宫中有事,也常报到他那里。前些年宫中收到的消息,牵涉的多半是东宫的人手,也未曾留意过百孙院,因此疏忽了,其实早该多留心那一头的——庐陵王大郎虽只是郡王之子,毕竟是陛下的嫡孙,多留意着,也是为他好,不教那些小人将他带到歪门邪道上去。” “嫡孙”两个字提醒了她,她想起近来朝臣争着为李旦选妃的模样,情不自禁地自鼻孔中哼出了一声——她还远未到老糊涂的时候,这些子侄们却已在谋算她的身后事了。 “姑母?”武承嗣轻轻叫她,陪着笑道:“请姑母的示下。” 她蓦地生出几分怒气:“有人谋反,你就这么高兴?” 武承嗣大惊失色,扑通一下便跪下去:“不敢。” 她冷冷地看着他,看他满眼炽热谄媚变为惊怖惶恐,这小子看着胆子很大,在她眼皮底下就想着杀她的嫡亲儿孙、求立为太子,可一遇到事情,便马上手足无措,难以从容。口口声声说要继她的宗祧,子子孙孙世代为她祭祀,可就他这份资质,恐怕将江山交给他,他也未必坐得稳——可恨的是,她除了这个侄子,子辈中也没什么像样的人了。 李睿不必说,李旦幼年时即浮躁冒进,及长虽有些长进,到底是年纪太小,孙辈中守礼懦弱,李炜兄弟德才皆不甚显,庐州那几个没见过,不过婢妾辈所出,又长在那种地方,想也未见得有什么长处——倘若晟儿还在,到这时候,说不定倒还有些可看之处。 她想起长子,心头蓦地一跳,双手紧握,冷淡地看向武承嗣:“朕自有处分,你退下罢。” 武承嗣心有不甘地看了她一眼,到底却没敢再多说什么,她瞥着这侄儿瑟缩后退的身影,愈觉意兴阑珊,略想了一想,命人唤韦欢过来。 自从登基之后,她对这儿媳的印象便越来越浅,虽命她管着宫务,日日也常相见,却总觉像是留意不到一般,这时认真打量,才见韦欢与婉儿一样,已到了卓有风韵的年纪,哪怕身形佝偻、脚步细碎,却依旧掩不住那股茂盛生长的勃勃之气。 韦欢距她尚有十数步,便已伏下身去,恭顺乖巧地叫“陛下”,经她示意,方膝行而前,在离她三步外跪定,复又伏下身子,口称祝祷,低头时低矮朴素的发髻彻底露在她面前,髻上只有两根嵌珠银钗,眯眼细看,绕髻之处还嵌着几颗小珠,除此别无装饰。 她以前挺喜欢韦欢这恭谨顺从的简朴,今日却起了疑心,觉得这小娘的一切恭顺,都是假装出来的,毕竟最早时候,这位小韦氏也曾对她那位好姐姐隐忍恭顺,结果却亲手葬送了她姐姐的腿和前程。 她在心里掂量着韦欢,许久也未曾叫起。韦欢也就这样趴伏着,头与背皆一动不动,手却渐渐地颤抖起来,手指伸开,指尖微曲,似是想要抓住什么东西又不敢抓,汗自她额上冒出来,一滴一滴地落到地上,脏了地毯。 她有些心疼这新换上的绣着周王八骏的整幅地毯,扬了扬下巴,命人搬来熏笼,安置在八骏之外,看韦欢哆哆嗦嗦地挨上熏笼,足尖与衣裙都不挨在任何一匹马上,仍不觉满意,指指被韦欢的汗打湿的一小块,待宫人会意上前揭开更换,方漫不经心地道:“你就这么怕朕?” 作者有话要说:  韦欢:婆媳电视剧什么都弱爆了好么…谁家的婆媳关系能比我婆媳关系更复杂更难搞! 太平:所以你承认你是我媳妇儿了? 韦欢:…… 多年以后,掌权的长乐公主颁布的第一道命令,就是设立《反家庭暴力法》。 感谢: 马木木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3-05 20:47:32 迟迟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3-05 21:16:57 木宝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3-05 22:03:10 第336章 行露(二十) 皇帝忽地派人来传召, 这在韦欢是极不平常的事。往日里她面圣的机会, 不是前去应卯问起居——往往十次里只有一次能被宣进去, 就是大典礼时被唤去充当李氏命妇的门面,再不就是按时回报宫中情状。 韦欢与七七对视了一眼, 七七向她轻轻摇了摇头,她的眉头便微微蹙起来, 下一刻见了高力士, 又马上舒展开,自然而然地迎上去,听高力士道“陛下传见”时屈身一礼,站直后看高力士一眼,这小宦官会了意, 向她走了一步,嘴唇上下, 无声地吐出两个字:“魏王”。 她倏然握紧了拳,对高力士一笑,走近内室, 换了半旧不新的衣裳,想了一想,还是戴了几件切合身份的首饰,随高力士去了绮云殿。 早有宫人候在那里,见了她,不等通报便引进去,到门口便止了步, 她心中愈忐忑,躬身低头,走不几步,便伏身在地,听皇帝传见,方匍匐前行,至三步开外又停住,叩首觐见,恭顺之至。 室内久久静寂,偶然听见鹦鹉在外间扑腾了几下翅膀,唤了一句“万岁”,那之后便再没有其他声音,她知道这是女皇帝示威时的惯用手段,先开口的人容易多说,于是咬了牙,静静地趴在地上,两耳留意头顶的动静,心念电转,极力回顾近来所为,思忖有无疏忽之处。 其实以她如今之职权,真要说有什么值得皇帝大动干戈的事,却也没有,不过是隐晦地为御前受宠的几位提供些许便利,换得一些小小的、没什么用的消息,譬如高力士方才那声“魏王”。这种消息宫中人人都知道打探,认真说起来绝不是什么大罪名,可就怕有心人以此为机,大做文章。何况方才进来的还是魏王。 这位陛下在武承嗣来之后便突然想起了自己,又是这副脸面… 韦欢咬了牙,努力不让自己牙齿战栗、发出撞击之声。严冬天气,室内却是温暖如春,烘得人头脸燥热,汗出如浆。 黏湿的汗水顺着脸颊滴下去,落在地毯上,这整幅地毯是奉天局新近贡来的,据说是太平的主意,盖因今春奉天局原定将推的“奢侈品”就是地毯。陛下喜欢这幅地毯,又命奉天局贡了十余条,在平日常住的地方都铺上了——每一处都是她、七七和武氏亲自看着铺好的。 想到奉天局,韦欢便抿了嘴,恰听见皇帝不悦地道:“赐座。” 她颤巍巍地立起来,膝盖旧伤隐隐作痛,却依旧只敢挨着熏笼,压低眉眼,小心地去看地上。 亲自叫到御前来问,还只留了亲近的人在,而非派一二使者诘问责罚,想必不是小事。 若非小事,就不会是直接告她,毕竟她素日谨慎得很,又在宫内,轻易抓不到什么把柄,且陛下老了,也不喜欢听见这等“骨肉相残”之事。 那就是告她身边的人,而且一定是告到了陛下的心坎里。 韦欢已懒得将手藏进衣袖,放任它们在外颤抖着,听见皇帝陛下饱含深意地问了一句“你就这么怕朕”,忙忙起身,正要回话,却被打断:“莫不是…心虚?” 韦欢深吸了一口气:“妾久不见天颜,骤蒙恩召,未知何因,深自…惶恐。” 皇帝在座上轻轻笑:“你是埋怨朕么?” 韦欢觉得吸进去的气都是颤抖的,带累得她的胸腔也无可抑制地颤抖起来,伏身下去,头与手与膝盖都极力贴在地上,未及重铺地毯的冷硬地面贴近肌肤,反倒令她镇定下来:“妾本是卑贱之人,蒙陛下提拔,才有今日之荣禄,感荷皇恩,深自思念,夙夜辗转,兢兢业业,唯恐不能报陛下之恩,不知陛下所谓‘埋怨’,意从何来,又何所指。” 膝盖痛得愈强烈了,疼痛愈令她心神清醒,再一叩首,咬牙道:“陛下忽作此语,莫不是有小人在陛下面前进了谗言?妾情愿与此人当众对峙,以证清白。” 韦欢故意抬了头,加重语气,做出贞烈的模样,抬眼时窥见皇帝的表情松动了些,她的手本放在几上,这时候手指轻敲,如有节拍般一上一下,敲得韦欢心慌意乱,却越挺直了胸膛,直直地向上看——实在不行,就将李睿和李旦一起扯进去,她不信皇帝宁可毁去自己的所有亲生子嗣,也要放任诸武坐大。 皇帝不知是信了韦欢的话,还是不愿将此事闹大,敲打了一阵,缓缓又开了口:“告的不是你。” 韦欢松了一口气,又马上握紧了拳,果然见皇帝抬了眼皮,斜着头看她:“说是…你的侍儿韦七七,与武臣勾结。” 韦欢装出不明白的样子:“宫禁守卫森严,男子轻易不得出入宫掖,韦七七一介宫人,如何与武臣结交?” 皇帝抬了头,慢条斯理地去看手上指甲,她已是这样年纪,却依旧染着鲜艳的指甲,颜色娇嫩一如少女:“不是外面,是宫中武臣。” 韦欢道:“宫中禁卫,向来都是成队行走,侍儿们出本宫,往往也是结伴而行,结交…恐怕很难罢?” 皇帝嘴角蓦地露出一抹笑意:“以你之智,朕已说到这地步了,却还猜不出来么?” 韦欢心中一突,不由自主地去看皇帝,她的面色十分平静,平静得一如那次太平惊马、帝后回銮、论功颁赏之时:“陛下是说…闲厩使。” 皇帝微笑:“你再猜猜,是哪位闲厩使?” 韦欢艰难地攥拳,咬牙道:“七…韦七七她素日往来得多的,有高金刚,和斛律多宝。” 高延福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皇帝下了榻,亲手将高延福扶起来:“这事与你无关,你起来。”再转头时走到了韦欢身前:“你以为…到底会是谁呢?” 韦欢觉得每一个字都像是自牙缝中挤出来的:“妾以为,斛律多宝是陛下破天荒提拔的女闲厩使,她之任职,乃是女圣临朝才有的德政,且又一向任事谨慎、忠心耿耿,所以…应该不是她。”感觉到高延福怨毒的目光,微微将头一偏。 皇帝笑得十分亲切:“所以你以为,是高金刚。” 韦欢垂眼点头,皇帝则又笑道:“高延福,你以为呢?” 高延福喘着气跪下:“金刚服侍陛下多年,他的品行陛下也该有所知晓,老奴这儿子虽未必成器,却最是本分老实,陛下既明令禁止闲厩使与内人结交,他就绝不敢做这样的事——不信,可叫阿青手下去查问,若查有实据,老奴情愿与他连坐谢罪!” 皇帝笑:“你们各有理由,叫朕信谁?” 高延福不言声,只拿眼去斜韦欢,韦欢无心打量他的目光:“若是两位都不可能,那自然是密告之人污蔑了。” 皇帝继续笑:“密告的人是魏王——你以为,他贵为亲王,会信口开河,存心污蔑一个小小宫婢?” 韦欢又剧烈地颤抖起来,这一阵的颤抖却极为短暂,片刻后她已恢复了平静:“妾会彻查此事。” 皇帝轻轻哼了一下,似是准许,又似是未准。 韦欢重重一磕头,恍恍惚惚地退出来,回到百孙院不久,便见太平兴高采烈地过来,笑眯眯活生生就是她自己口中的“打了鸡血”的模样:“阿欢,我想这拍卖的事还是要你我商议下——咦,阿七呢?你又差她跑腿去了?一天到晚的,也不让人家歇歇。” 韦欢有些想哭,又有些想笑,有话想和太平说,可嘴张了半天,却是什么都没有说,不但没说,反而装出平静的模样,淡淡解释:“生病了,让她先歇一日。” 罪业已成,不必再牵及旁人,横生枝节。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往事情牵扔了1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7-03-07 12:48:41 读者“红烧排骨”,灌溉营养液+12017-03-07 10:19:15 读者“Anchor_”,灌溉营养液+12017-03-05 09:06:30 读者“墨恒”,灌溉营养液+12017-03-05 06:21:03 第337章 小鲜 我起身时天已过午, 穿衣出去, 到前殿一望, 这绮云殿前殿是大殿套小殿的模样,外殿门窗紧闭, 内殿却开了三面门窗,只有帘幔垂绕, 如一个小亭子一般, 母亲就在内殿里圈椅上坐着,听崔明德等人回报政事,见我在外殿徘徊,向我一招手,我就慢慢挪进去, 不好打扰她们说话,便自顾自行了礼, 顺着母亲一指,在她下首座上坐了,静静听她们回事。 今日人倒是难得的全, 崔明德、贺娄氏、婉儿、阿青并六闲厩的闲厩使都在,分两列跪坐在席上,崔明德站在前面,细说凉州营田之事。 近几年营田之策,大体都按早先议定的在做,因此虽是郑重奏报,其实更多不过是在表述众人之功, 提及最多的,便是在边疆留的时间最长的独孤绍——其实早在安西四镇恢复时母亲便有意召她还都,她却不但以壮言婉辞,还恳请前去疏勒镇为留守,母亲因她是独孤元康之女,依旧命她留在凉州,封为左骁卫郎将、赤水军使,管武威郡城内之兵,兼知武威营田事,其后独孤绍便未再遇战事,只一心营田,以武威之地况,数年之间尚得屯粮数百万,一州之粮秣皆得自足,凉州都督表奏其功,疏交宰相。 也不知崔明德是有意还是无意,别疏都是节略,独将这一篇单捡了出来,一字不落地向母亲念了,我来时正听她报到最后,说独孤绍“恭勤朴忠,有文武材”,请母亲加以重用。 母亲静静听完,微微颔首:“阁臣之意呢?” 崔明德却不答,躬身上前,将疏奏呈递母亲,母亲一见便失笑:“这些人呵。”我听得好奇,向母亲望了一眼,她便将疏向我一扔,我接过一看,发现李昭德拟的议请比原奏还长——字字句句,都是在说独孤元康已经年迈,独孤绍身为女儿,很该回家尽孝,尽孝之道么,便是请母亲为她择选良婿,俟后再重赏她的夫、子。 我看得咬牙切齿,碍着母亲在,不好说什么,只将疏又送回去,母亲看我脸色,轻轻一笑,道:“还有什么事么?” 众人知几,都说无事,各自退下,婉儿留在一旁,陈设纸张,研墨投笔,拟了几道制令,欲呈览阅,母亲却道:“你之所拟,素合朕意,不必看了,直截送鸾台罢。” 婉儿略抬眼一看,母亲早已携了我的手向一旁小室去,便只低头承应。 我随母亲悠悠闲闲走了一路,听她问我:“独孤绍之事,你觉得如何?”刚想说李昭德实在是老古板,驳他此议之不行,窥见母亲脸色,又想了一想,委婉地道:“阿娘是想用独孤绍这么个文武材,还是想要一个圈在内院的普通女人?” 母亲笑道:“谁说她嫁了人,就一定圈在内院了?她妹妹嫁了人,听说也时不时出入夫婿的军营,舞刀弄枪,亦毫无顾忌。” 我道:“独孤敏是庶出,可以配洛南公的部曲,独孤绍难道还能找个贱籍的胡儿夫婿么?门当户对之家,多半嫌弃她从军多年,既无妇德、还恐失贞操,再高攀些,诸王正妻并无空缺,若说侧室嘛…倒是也配得上,可谁家里有了这么一个小老婆,还能安安生生过好日子?” “小老婆”三个字说太顺,惹来母亲一瞪,我吐吐舌头,笑着去攀她的手:“军学职轻而名重,权微而所涉紧要,正是要用她这样的人。再说,阿娘可是说好的让她做军学祭酒,不能反悔。” 母亲道:“你这般热心,好像笃定她一定不肯嫁人一样,说不定她自己还有这意思呢。” 我有些发急:“我赌她一定不愿嫁人,不信阿娘可当面问她。” 母亲笑道:“哦,为何?”瞥我一眼,又道:“和你不愿嫁人,是一样的心思么?” 我心头一跳,脑中一瞬间转过千百个念头,面上强笑道:“倒也是有相通之处的。”待母亲看我,便昂首道:“若阿娘不是女人,而是男人,会愿放弃眼前功名和大好前程,转而入赘一家,侍奉丈岳、操持家务、顾拂儿女么?” 母亲一怔,片刻后方笑道:“好了好了,知道你们这些小女娘宁可自己孤独终老,也不愿待在后院做那些琐事了,我不迫独孤绍嫁人。” 我方回嗔转喜,想起前几日的事,又向母亲道:“阿娘何时有空,愿来儿的别庄看看么?” 母亲道:“那别庄自造成后便没听你去住过几次,如今怎么想起来了?” 我笑:“当然是有事求阿娘。”将拍卖之事简略一说,母亲一听即知究竟,斜眼看我:“所得钱财,你打算怎么用?主管之人司可都有想好?” 我倒留了个心眼,笑眯眯地请示母亲:“既是赈济孤寡,自然是有所去处,赈济的办法儿也已想好了,赈济等事本无专人定管,全靠州县兼任,不若单设一个‘慈善堂’来,主管全国州县之孤寡赈济,赈济时不假州县,所用之人亦非官府吏工,由内侍省员外之官为检校慈善大使,直截以圣上的名义向民人颁发钱帛,阿娘以为如何?”昨日与阿欢讨论,所思所想,已略成一章,此刻又拿出来,将其中大义解释给母亲听,母亲见是惠民之事,又可替她自己示恩,颇见意动,略一点头,又问:“你说是‘拍卖’,自然要有所卖之物,却又从何而来?总不能以贵重物原价出售罢?若是所卖之物不贵重,又怎能卖出价钱?” 我笑:“奉天局不是每年都出些限量版么?我想着,可以让奉天局以慈善之名,每季将每套限量版的物件额外多做一样,捐出来做慈善,这多出来的一件与之前的也不是完全一样,每件物品上将请宫中绣娘,专刺‘佛心救苦’四字,是为慈善限量版,这是其一;善心人士捐赠,这是其二;当下之举子为求名声,四处赠送诗文图画,若是请他们题作,拿到拍卖会上拍卖,则举子们得名,慈善会得利,此是其三;再有…”我笑着去看母亲,见她半眯了眼看我,似已料到我要算计于她:“再有儿还想请阿娘带头,每次拍卖,辄书‘慈善’二字,作为压轴之作。” 母亲轻笑道:“这是与人商议过的事,连章程都拟好了?” 我笑道:“略与人议了下。” 母亲含笑点头:“遇事是要多想多议,不可再莽莽撞撞,前后不顾。” 我作出谨受教诲的样子,两眼巴巴地看她,她被我看得愈笑:“既是你想做的事,又议得差不多了,自顾自去做就是,看我做什么?” 我道:“那阿娘手书?” 母亲笑着瞥我:“天子手书,不可当货物般轻易出售,不过每次自宫中赐一二物倒是不难,毕竟也是以朕的名义所设之慈善,只当朕也出钱了罢。” 我按捺住喜悦,低头应是。 母亲似想起什么,问我:“柳厚德请以女犯为奉天局之女工,让她们用劳役恕罪,这主意是你出的,还是他出的?” 我道:“是他出的。” 母亲“哦”了一声,不置可否,我怕这事出了什么纰漏,柳厚德一人未必接得住,忙又道:“也是与我商议过的,我觉得这主意可行,阿娘以为呢?” 母亲展颜一笑,却未回答我的问题:“你不管奉天局,奉天局所为却比以往更合你心意——你明白了么?” 我稍怔一下,拿眼去看母亲,母亲一面慢悠悠向回走,似向我说话,又似是自言自语般地道:“治大国,若烹小鲜。” 第338章 赤心 作者有话要说:  那啥,这章有点血腥…胆小的筒子注意下… 我既已将拍卖的事向母亲报过, 便一心想去寻阿欢, 奈何母亲兴致甚高, 带着我在廊中走了一阵,又要看教坊新排的歌舞。 据说这绮云殿便是为观舞而设, 是以前殿有内外两套,那新排的歌舞又将是在绮云殿所演的头一场, 我被母亲说得好奇, 便不提离开之事,随她回了前面,彼时诸人之坐席已撤,只有母亲与我的座还留着,两座之侧都设了小几, 摆上了些冻脆梨、烤胡椒牛肉丸、蒸奶香汤饼之类的小点,两边都摆着奶茶——不是时下那些腥膻的胡人奶饮, 而是经网滤过、以诸料煎出的浓香茶饮——母亲渐不饮浓茶,为她配的奶茶中并无茶叶,而是紫苏等药叶, 我跟前这壶茶味也不甚浓,旁边的摆碟中有荔枝干、樱桃干与糯米丸子,母亲那里是单独放着的,我这里却已替我混好了,奶茶、丸子和果脯都用贡品、经宫人精心手作,比之前世的珍珠奶茶毫不逊色。 我自起身后便没正经用饭,见了这些点心, 肚子早已咕咕叫起来,母亲却又叫人为我上了一道古楼子,命我先以主食垫胃,再吃点心。 这古楼子也是我提议改正过的,内中加了许多酱料,酸酸甜甜,比先前单只裹肉时要开胃不少,我一口气吃了一份,期间七八个宫人在四处燃香——原来内殿四周设了约二十个香炉,此刻全部燃起,不知用的什么配方,这许多香炉同时点燃,味道竟也不算浓烈,倒是每一炉中都袅袅白烟腾空飘散,细细渺渺,远不及前世里那些舞台效果中的白烟,却别有一番飘逸风情。 乐声便在这时响起,四名宫人与一名领舞穿着宽袍大袖,振袖入内,那领舞的博冠峨带,似上古人物,一手执衣袖遮面,至近前方缓缓展开,却是徐长寿穿了男装 她姊妹两个,徐长生生得面容姣好,活泼可爱,徐长寿比她姊姊身段丰姿皆远不如,胜在身形高挑细瘦,穿了男装,竟比女儿身时俊俏得多了,徐徐展袖,翩翩而舞,加上这袅袅烟气,望之不似凡人。 母亲笑问我:“你看她像谁?” 我凝神看徐长寿的妆扮,猜道:“像是仙人王子乔。”母亲颇命人画了些王子乔升仙、升仙太子之类的画,然而画中人多是雍容阔大,不似徐长寿这样纤细修长——当然,以我之见,这样的“男人”方可称为俊秀。 母亲含笑点头:“是你表兄想出来的主意,本在教坊排演,阿徐看了一次,竟记了下来,还教会了她们几个。” 我转头再看,果然见这几人并不如教坊内人舞姿曼妙,然而因这几个舞蹈者都是年轻貌美的小娘子,又配着烟雾,看着竟也赏心悦目。 除去舞蹈之人,又有宫人引颈清唱,亦是教坊之外的御前近人、年轻小娘,打扮得如图画中的上古仙女,边唱边步入场中,如接引之状,徐长寿便绕着她舒广袖、旋曼舞,歌人绕着内殿四面旋走,徐长寿与那四人就绕着歌人四面旋走。 母亲看得笑容满面,一手支在几上,另一手在这只手手心上跟着节拍拍打。 我前世电视看得多,对这以舞台效果为主的舞蹈倒不很感兴趣,坐着喝了几杯奶茶,忽觉内急,起身如厕,才出内殿,便见仙仙跟过来,贼头贼脑地唤我:“娘子。” 她自早上就来绮云殿侍候,因母亲在,甚是拘束,我便打发她去外面等着,顺便歇息歇息,这时见了她,知有要事,便向前一步,出了正殿,听她悄声道:“庐陵王妃请见圣上,已在门外候了许久了,我想天还下着雪,总不能这样干冻着,就来回娘子一声。” 我对她露出个赞许的眼色,匆匆解了内急,回去时恰见前一曲终了,下一曲未上,便笑向母亲道:“方才出去,见阿嫂在门外站着,她一贯通音律,阿娘不如叫她进来,一道观舞?” 母亲哦了一声:“她这么快就来了?” 我观她脸色,心内微沉,面上只笑道:“原来是有事要和阿娘回,我还以为她耳朵这样灵,专赶着来看歌舞呢。” 母亲微笑不语,略抬了抬下巴,诸乐人舞伎便收拾东西,依次退下,片刻后阿欢带着一人捧着匣子进来,自外殿门口便跪下去,伏身叩首,母亲叫起后方轻轻上前,到近前又跪下,淡淡道:“妾遵陛下吩咐,着人鞠审韦七七。” 我不由自主地咦了一声,阿欢似没想到我在,这时候才抬头看了我一眼,见我坐在这里,眼神一动,连眉头都是一跳。 母亲靠坐在上,漫不经心地道:“审问得如何?” 阿欢却拿眼看我:“妾…请单独禀报陛下。” 她的神情虽出奇地淡漠,我却自她眼中看出些哀痛来,蓦地生出一阵不安,装出不如意的模样,向母亲嘟嘴道:“阿娘和阿嫂要说什么悄悄话?我也要听。” 母亲便看阿欢:“叫太平听听也无妨。” 阿欢分明抿了抿嘴——这令我更生疑窦——迟疑片刻,方道:“不是不能让她听,是妾有一物要呈献陛下,太平…身子不大好,还是不要让她看了。” 我听这话,就更不肯离开,离了座,跑到母亲身边,搂着她手:“谁说我身子不大好?我现在可壮实了,给我看什么都无妨。” 母亲狐疑地看阿欢一眼,手在我臂上轻轻一拍:“不要胡闹。” 我用力抱住她手,两眼盯着阿欢:“我偏不,我就要看看阿嫂那匣子里是什么骇人听闻的物件——莫不是首级?便是首级,我也不怕。” 母亲在我头上一敲,阿欢却垂了眼,不再坚持:“太平既不怕,看看也无妨。”自接过匣子,向前走了几步,交给高延福,高延福看看她,又看看母亲,母亲示意他在近处先打开,我早已几步过去,揭开匣子,入目的却是一件熟悉又陌生的东西。 在前世的课堂上,老师曾向我们播放过许多次照片、我则尚未来得及接触实物便已穿越的那样东西,一颗暗红的人心。 阶下阿欢的声音传来,淡漠如冰雪:“韦七七坚不认罪,自剖其心以证清白。” 第339章 长夜 我竟然没有晕倒。心是在作痛的, 身子也在发抖, 眼前的一切都模模糊糊, 像是什么都看得清楚,又像是什么都不清楚。但我依旧清醒着, 脸色或许很差,嘴唇大约也没什么血色, 却远未到心痛病发作晕厥的地步。 我看见母亲站起了身, 大步向我这走来,一把攥住我的手,高声叫御医,我也看见阿欢直起了身,担忧地看向我, 高延福老脸抽搐,两手颤抖着自我手中抢过匣子, 离得近的宫人尖叫一声,被婉儿厉声喝止,然而婉儿自己也在看见高延福捧过去的匣子后面色苍白, 殿中人人面上变色,不知是因为七七,还是因为我,但所有人大体都还是井然有序的,尖叫的那个人马上低头认罪,利落退开,不多时与几人一道捧着手巾、热水、安神香回来, 高延福走到门口吩咐小内侍要叫哪几位御医,母亲牵着我走到御座,扶我坐下,婉儿则护在母亲身旁,待我坐下后便搬来坐席,让母亲可以舒服地坐在上面,阿欢低着头,跪在那里一动不动,殿中人来人往,她却好像什么都没看见。 我似乎缓过了气来,握住母亲的手,轻声道:“我…没事。”向阿欢看了一眼,母亲顺着我的眼光向她看去,叹息道:“你下去罢。” 阿欢默不作声地站起来,直立后又向我看了一眼,我闭上眼不去看她。 母亲道:“韦七七倒是贞烈之人。”想了一想,道:“赠她五品尚宫之衔,好生安葬。” 阿欢低低应了一声,我听不见她说的是什么,大约是“是”罢,这一声之后,又听见母亲叹了一声,道:“婉儿拟制,庐陵王妃与闲厩使斛律多宝各赐绢三百匹。” 婉儿也低低应了一声,这一声之后身边好一阵都只余衣袂擦动的声音,我忍不住睁开眼,再去看阿欢,她却早已退了出去,不在她原本在的地方。 御医匆匆而来,替我诊断看视,说了一堆我自己都能背出来的话,开了不痛不痒的药方,有人拿来了丸药,母亲亲喂我吃下,要扶我去绮云殿的寝殿,我摇摇头,执意道:“我想回丽春台。” 母亲没有阻拦我,只是用御辇亲将我送回去,看着我躺回床上、闭上眼,替我盖好被褥,在我床边站了一会,走出去了。 她一走之后,许许多多的人也都离开,室内又恢复了清净。 我轻轻地睁开眼,盯着床顶的帐幔看。 天渐渐地暗了下去,床幔的花纹已看不清了,我却依旧只是盯着。 门轻轻地开了,仙仙呀了一声,声音又马上低了下去。 有人手持小灯,轻轻地靠近我,看见我睁着眼时也没惊动,只是将灯放在床前,低声道:“太平。” 仙仙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我没有转头,只是平静地继续看着顶上,到这时候,我才发现原来我的床幔上什么花纹都没有,只是一片浅淡的紫——想是她们知道我喜欢素净,于是矫枉过正了。 阿欢没有继续叫我,只是静静地在床头坐着,坐了一会,伸手过来摸我的心跳,我任她碰着,淡淡道:“人是剖不了自己的心的。” 她的手一颤,低头来看我,眼中泛红,声音却很平静:“你又不是她,怎知她剖不了自己的心。” 我自床上坐起:“那你告诉我,她是怎么剖的,从哪里入手?切入了哪个地方?她这样的弱女子,一刀切不动,怕是要切很久罢,告诉我,她一个从未学过医…从不知人体内有几根骨骼的人,沿着怎样的途径划开自己的胸,还能把这颗心完整地剖出来?” 阿欢的手一直按着我的心口,这时却垂下去,低头道:“魏王承嗣密告七七与斛律多宝勾结造反。陛下将我叫去质问,只说有人告七七结交武臣,故意不说另一人是谁。” 我看着她:“你素日往来之人有谁,她素日往来之人自然就有谁,另一人是谁,还用多问么?” 阿欢道:“正因如此,我才更不能一下便猜出来,可也不能完全猜不出来。” 我抿嘴不语,阿欢停了一会,终于又抬头,看了我一眼:“我告诉陛下,七七素日往来之闲厩使,不是高金刚,便是斛律多宝。” 我蹙眉道:“你想牵扯高延福,好令阿娘对武承嗣的话疑神疑鬼。”母亲对高延福的信任毋庸置疑,倘若七七与高金刚之间的往来是正当的,则她与斛律多宝的往来,为何就不是正当的——可是在御前说这样的话,多半会流到高延福的耳朵里。阿欢为了保住斛律多宝,真是下了血本——我不信她会无理由地做这件事。 阿欢淡淡道:“斛律多宝是独孤氏的部曲,由独孤绍荐入宫中,其父现在还在洛南公麾下,诬告她谋反,针对的是谁,你不知道么?” 我冷笑道:“七七死得如此惨烈,宫中内外很快都会传遍,斛律多宝一旦知道,必然感激于你,闲厩使掌管宫中御马,随时便能在宫中组成数百骑兵,你觉得斛律多宝比七七重要,所以宁可迫死七七,也要保全斛律多宝,是么?” 即使是在惨淡的灯光下,依旧可以看出她脸色发白:“不是我迫她死——武承嗣以亲王之尊,出面状告一个小小宫婢之时,她便已必死无疑,既已是死,阖不死得贞烈一些,求得陛下垂悯,既可洗刷冤屈,又免得牵连他人——她自己也是这样想的。” 我直直地看进她眼中:“倘若她不是必死之身呢?你会选谁?”与其说七七是这样想的,倒不如说她不得不这样想。她的家人都在韦清手上,自己又已被武承嗣盯上,只消数句言语挑拨,自然可以轻易得出这样的“愿望”,就好像嫁入大山里的最美女人,为了得到得过且过的安宁,“不得不”息事宁人、忍气吞声一样,于她而言,这的确是较优的选择,却远不是她应该承受的选择。 阿欢毫不畏惧地回应了我的目光:“杀一人而利数人,则一人可杀。杀十人而利百人,则十人可杀。” 我死死地盯着她:“倘若有一天,这一人是我或你呢?这一人也可杀么?” 她倏然迫近我,两眼血红,似是要爆出来:“若为你一人,十人、百人、千人、万人、乃至数百万人,都可以杀。” 我的手抖了抖,看着她:“韦欢,你是个疯子。” 她向床头一撑,慢慢地站起来,两腿颤抖,人却挺得笔直:“你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难道就不疯癫么?” 我慢慢起身,赤足踏在她面前,室内很暖,寒气却从足尖一路灌上头顶,她仰头看着我,全身颤抖得更加厉害,面色潮红,嘴唇却泛着青,我很想和她大吵一架,甚至很想对着她打上几拳,可我什么也做不出来,我只能沉默地走出去,自我唯一熟悉的一个柜子中翻出一瓶药膏,丢在她手上:“天晚了,搽些药,歇一晚上再说罢。” 她握着药瓶怔在当地,良久,忽地爆出一阵哭声。 作者有话要说:  爆发的二更…嗯。 第340章 读书 雪无声无息地下了一夜, 飘飘洒洒, 像是永远也不会停似的, 可是一到了出门的时候,雪花忽地就都不见了, 天地间静悄悄的,连一片雪落的声音都不闻。 我乘辇到东宫时, 天还只亮了一半, 丽正殿里却已亮起灯火,本来还隐约听见读书之声,然而一俟小宦官们大声叫出“参见公主”,书声便立刻停了,我徐行上阶, 走到门前,看见李旦装模作样地打着哈欠, 自内出来,见到是我,双眼一亮, 忙忙地便道:“阿姊来得正好,我有不懂的地方,阿姊为我讲解罢。”自怀中取出一札书卷,小心展开,却是一卷手抄的《论语》,纸札比平常的书纸要小很多,字就更小了, 就是这样,里面还密密麻麻地夹着许多纸条,看得我眼晕,摇头苦笑:“你不必如此。” 李旦小心翼翼地看我一眼:“不是躲着阿娘,是这样带着方便些。” 我自他手中接过纸札,步入内殿,走到书案前,案上仓促地放着些木鸡、泥狗之类的玩物,却依旧遮不住书写过的痕迹,信手一番,自那泥狗下还翻出一张写了诗的纸,韵律倒是工整,只是空泛无物,和我的水平差不多。 李旦窘迫地看着我,不安地动了动脚尖:“阿姊…不会告诉旁人罢?” 我向旁边看一眼,殿中立着四五个小宦官,李旦两手做驱赶状,那几人就鸡飞狗跳地向外跑,我又好气又好笑地叫住他们:“正经要你们侍候呢,不许走。”叫了一人去沏茶,一人去拿点心,一人替我向丽春台传话,说中饭不在那吃,不一会间殿中只有两人在侧,都站得不远不近,我坐在案前,对李旦招招手,他走近来,去我不过一二步,我便偏了头,轻笑着道:“平白叫人出去,岂不是此地无银?——咳,这是个典故,就是故意遮掩其实欲盖弥彰的意思——倒不如大大方方的说话。” 李旦若有所悟。我又将他所看的《论语》捏在手里,看了几行,择其中几段念了出来:“恭而无礼则劳,慎而无礼则葸,勇而无礼则乱…” 李旦唬得上来捂我的口:“阿姊噤声!” 我偏头避开:“读书而已,你慌什么?” 李旦急得跺脚:“可阿娘…” 我斜眼看他:“阿娘说不让你读书了么?” 李旦一怔。 我道:“阿娘看你年纪小,舍不得让你出阁,可却从未禁你读书。” 李旦慢慢镇定下来,看着我道:“可阿娘不许师傅…教我。” 我淡笑:“那是因为他们不合格,教得不好,耽误了你。你自己读书,又没什么干系。你也已到了年纪,一些书文不通,像什么话?” 和守礼比起来,这小家伙真不是一般的聪明,马上就听出我的言外之意,微笑道:“可我这里没有什么正经书。” 我道:“要编《古今图书集成》,所以借了你的书,可并没说未编成之前就不还你了,再说,你是阿娘的儿子,宫中便是你家,你想看什么,叫人不拘去哪,取一卷来,只要不是什么邪书、魔书,还有人敢不让你看不成?” 李旦显是有些犹豫,又不甘心,追着我又问道:“阿姊…就这么笃定?” 我直直看他,这孩子自幼年长到现在,那股跋扈劲已然消磨透彻,只是急性子还在,口里问着话,脚尖不住地扭来扭去,两眼闪闪发光地望着我,透出一股初生之犊所特有的渴望,我轻轻笑了笑,将他扯到身前,伸手抚了抚他的头,他蹙眉躲了开去,气哼哼地道:“男女授受不亲。” 我强将他扯过来,笑眯眯道:“你不靠近些,我们的话就都被他们听去了。” 李旦转头向旁边一瞪,那边上现下又站了四五个小宦官了,几人全吓得一哆嗦,正要向外退开,我复将他们叫住,看李旦道:“你就是这样对你的亲近人的?就凭你这样,叫他们怎么肯为你站岗放哨?” 李旦道:“我…赏赐一向极厚。” 我笑:“你抿心自问,倘若你是宦官…”见他勃然变色,抬手止住他将要出口的话:“只是设想,倘若你是这样一个人,服侍一个待你一般般,却给你很多钱的主人,这个主人,想要你的命,你愿意给么?” 他迟疑着摇了摇头,却道:“可我没要他们的命。” 我盯着他看:“你那两位师傅怎么死的?” 他便偏着小脑袋去打量那几个小宦官,我又道:“我不知你对儿时光景还记得多少,不过,你…之后,从前见了你捧着你的那些人,后来待你如何,你还记得么?从前教你玩乐的那些,后来怎么样了?劝你读书、不要欺凌他人、孝敬母亲的,又怎么样了?你…还记得么?” 李旦不语,只是指着案上《论语》道:“阿姊…先为我解经罢。” 我知他少年人面嫩,也不做老妇人絮叨之态,将他所指的几处一看,一一讲解,他天分倒是极高,又断断续续地学了些东西,只是实在无人教授,没个体系,我便又与他讲了讲正经读书的路子,自五经大旨至为人之道都提了一些,又布置了几章书,不觉已到中午,母亲派人来传,我缓缓起身,走了一步,才发现李旦竟就在我身旁站了一早上,对他一笑:“怎么不告诉我?叫你站着,显得我这做阿姊的欺负你似的。” 他不回答,只道:“陛下见召,不可太迟,阿姊快去罢。”等我走了一步,却又叫我:“阿姊什么时候还来?” 我笑着看他:“总要过五七日,你将我说的几处看完,写一个心得,到时我来看。”想了想,又道:“你若实在无聊,我和阿娘说一说,还叫守礼他们每日来陪你。”转身时分明看见李旦面上露出雀跃之色,却只是装出镇定模样,拱手道:“阿姊慢走。” 我浅浅一笑,徐徐登辇,离了东宫,便觉面上再维持不住,向后一倒,无力地靠在椅背上,紧闭双眼,不想见这两旁重宇,到了母亲所在的集仙殿前,下辇登阶,远远已见武承嗣、武三思、武懿宗三人立在殿外阶上,见了我,一个挤出些笑点头,一个笑得春风满面,还有一个只顾着自己在原地顿足、被人推了一下方转头、对我匆匆一笑:“二娘。” 我对武承嗣和武三思甜甜一笑,看也不看武懿宗一眼,直接踏进了殿内。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迟迟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3-09 23:12:27 SOY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3-10 00:35:30 往事情牵扔了1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7-03-10 08:48:33 马木木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3-10 13:22:12 two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3-10 14:21:36 沉水入火扔了1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7-03-10 19:58:15 读者“买买提鱼二仙”,灌溉营养液+12017-03-10 08:15:47 读者“我爱吃水果——陌”,灌溉营养液+12017-03-10 02:27:42 第341章 统绪 母亲穿着赭黄常服端坐殿中, 座前设着六张坐席, 一看便知是刚与人议过事, 见我进来,将手一扬, 示意不必行礼,我便微一躬身, 在最近的席上坐下, 母亲打量我一眼,轻笑道:“小时候但凡受一些惊吓,三五日内脸都是青的,这回倒是没被吓着,反是我白担心。” 我抿嘴道:“若是魑魅之心, 自当惊骇,忠奴赤心, 又何惧之有?” 母亲没有接话,只是自案上拾起一疏,看了一遍, 抬头望我:“考功郎中郑元一进言,弹劾左监门将军武懿宗窥伺宫闱、结交宦官,这是你叫他奏的?” 我正坐低头,回道:“是。” 母亲放下奏疏,淡淡道:“没有人证、物证,就这么几句话?” 我道:“河间王奏弹别人时,也未必有人证、物证, 既是有疑,当命人仔细鞠问,万一确有其事,自是圣明洞烛,奸邪无隐,若是没有的事,则清者更有清名。” 母亲斜眼看我:“我倒不知你与你阿嫂这么要好,不过一个小小侍儿,竟惹得你动这么大肝火。” 我抬了头,直直地看着母亲:“不是我与阿嫂要好,而是他管得实在是太宽。自来内廷外朝,便是两样官体,外朝之事不内传,禁中之语不外泄,武懿宗身为宗室近亲,又荷监门之任,更当体察圣心,谨守本分,却是风闻言奏,擅自打探禁中行状,此是罪一;既已探得内情,不思立即奏报,反倒先与外人密议,泄露禁中之事,此是罪二;身为左监门将军,守生杀之权,操节钺之柄,却连这等小事都不能自决,是知不堪匹配之职,执不堪匹配之权,此是罪三——阿娘觉得,像他这样的人,可堪重用?” 母亲沉吟不语,我亦不催促,只是静静坐着,过了一会,方听母亲问我:“你在东宫待了一上午?” 我点头道:“许久未见三郎了,去看看他。” 母亲道:“见了做了些什么呢?” 我道:“去时他正在读书,有许多不解处,我便一一为他解答。” 母亲轻笑:“而今你倒也可为人师了。” 我亦笑:“不是我可为人师,而是三郎的学问实在疏浅,今日读到《泰伯篇》,竟问我‘泰伯是谁?三以天下让,那就是皇帝了,不知是哪一朝?’。我说‘就是先周事迹,泰伯与仲雍让位于周王季,自文身断发,居于吴地,《诗》云:帝作邦作对,自大伯王季。则是说此人事迹,孔子因称之为至德’,他却连《诗》亦未曾通读,更不曾闻《大雅》之章,闻之大奇,又缠着我说了许多故事。” 母亲轻舒眉头:“是不曾为他选个好师傅。” 我窥她脸色,轻声道:“阿娘之心,不过是怕三郎年轻不定性,侍臣们利于功名,一心惑主,不教圣人礼义,反致以旁门左道,所以不肯令他从学士就学,然而我以为,放任他在东宫荒废,自己胡乱揣摩经义,诸类不学,礼义不通,反易滋生外邪,若善加教导,授以孝悌礼义之事,固本正根,反倒不惑于诸邪——阿娘以为呢?” 母亲眯眼看我:“你心中想必已有了人选?” 我假装看不见母亲目光中的探寻:“是。”见母亲起身走来,也忙自席上站起:“魏王承嗣为宗室近长,精于吏事,熟读经书,主持编纂《古今图书集成》数载,广交士人,学识为众所知,以他教导三郎,既可敦睦亲戚之情分,又有取书、借书之便利,再合适不过了。” 母亲脚步一顿,停步看我,我知她的心思,靠近几步道:“自然也有别的人选。不过我却有些私心。” 母亲挑眉看我,我略抬了头笑:“儿斗胆说一句话,阿娘不要生气——阿娘父承武氏,嫁与李氏,虽登基御极、改易江山,名为武氏之主,其实还是身兼两姓,日后无论传位于何方,另一方都难免有屠戮之灾。儿倒不为哪一氏说话,然而一面是阿娘亲生血脉,一面是阿娘的宗族血亲,无论哪一方受难,都绝非阿娘所愿见,不是么?三郎是李氏宗子,魏王是武氏宗长,他若能与三郎多加亲近,两姓结好,绍绪万代,方不负阿娘之心,阿娘觉得如何?” 母亲露出深思的神色,偏头看我:“我本以为…你不大喜欢你的表兄们。” 我笑:“阿娘是因我不愿嫁给他们,所以以为我不喜欢他们么?” 母亲不语,我道:“倒说不上不喜欢,只不过…原本阿娘只有二郎、三郎和我,忽地又多了这么多侄子承欢膝下,分薄宠爱,说我不计较,当然是假的。可他们毕竟是阿娘的侄子…而我是阿娘的嫡亲女儿。血脉之亲,不唯在父亲,亦在母亲。何况父亲可以有众多妻妾,生许多儿女,母亲却只有一位丈夫,所生不过我们几个。于我而言,阿娘的亲属,亲近尚胜于阿耶之近属。” 这不是我头一次说这样的话,然而母亲却似头一次认真听我说一般,静静看了我一阵,半晌才道:“兕子告诉阿娘,这究竟是你的真心话,还是哄阿娘的?” 我笑道:“阿娘不要怀疑,这的确是我的真心话。时人都以父为尊,宗族传承,总在父亲那一边,是故中表多有婚约,同姓反倒不能成亲。可仔细想想,单以血缘而论,中表之亲,与同宗之亲,又有什么区别?同样是传了父母一半的骨血,远出一服,则淡一半,如此而已。以父亲论,和以母亲论,又有何差?倘若异位而处,以母为尊,则表兄们反倒是我最亲近的人,同宗中除去二郎、三郎,旁的倒是远亲了。阿娘是前所未有的女皇帝,颠覆了千百年男人在上的传统,我私心里一直崇敬着阿娘。阿娘虽不能改变这以父为尊的世道,可我却一直将阿娘当做这家里的主心骨,与其说我亲近表兄们,倒不如说我亲近阿娘。武氏也好,李氏也罢,哪怕是郑氏,于我其实又有何相干?我只是阿娘的女儿,也只想做阿娘的女儿。” 母亲绽出些笑意,却又一叹,伸手在我脸上一拍,轻轻道:“这些话止于你我,以后…不要再说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古人以同宗为亲人。父亲的亲属是“自家人”,母亲的亲属是“外人”,所以同宗之人,三四代外,还是亲戚,可母亲那边往往只要一两代外就不亲近了,而且同宗之间不能成亲(最早同姓就不能成亲,偶然破例的会被议论,到唐代娶同姓之女的人依旧有被鄙视的),而母亲的亲戚却可以随便嫁娶,因为是“外人”。现代的基因、血缘等理论,回到古代就是谬论。 2.关于剖心,古人因为医学知识的缺乏,加上忠臣孝子之类的神奇事迹广泛流传,因此深信一些化血成碧、挖心剖腹之类的传闻,历史上则天就因安金藏剖腹明志而大受震动,免去追查李旦谋反之罪。但是事实上未受过系统解剖训练的人应该是剖不了自己的心的(经某医生读者指教),尤其是在医疗条件不成熟的情况下。另外中古时代还不像后来“尸谏”那么流行,因此一旦有些比较惨烈的言行,就极易触动人心。对则天这种相对开明愿意纳谏的君王来说更是如此。 第342章 风力 自集仙殿出来后我下意识地便想向百孙院去, 想了一想, 却依旧是回了丽春台。前夜我几乎一夜未睡, 昨日清晨便出宫回家,一日忙碌, 未曾间歇,夜里亦不曾有分毫睡意, 这一时虽精神尚好, 却总觉得应该歇上一歇,免得将自己累出病来,反倒误事。 白日里果然比夜里要好睡些,我不知不觉便在殿中睡到了午后,醒来时还懒懒散散, 不大想动弹,在床上翻了一圈, 听见仙仙过来叫我“庐陵王小大郎在外等候了许久了”,方自床上挺身坐直:“他怎么来了?”忙忙起身穿衣,仙仙一面助我穿衣, 一面道:“说是来探病的,一定要等到娘子起身,我们只好请他在偏殿坐着,拿了娘子上回命做的七巧板什么的给他。” 我看一眼天时,又问:“可留他用了饭?” 仙仙点头:“周娘子亲自下厨,做了几道小菜,还有娘子素日想出来的那些小点, 什么鸡翅、牛肉丸、奶茶,都有。” 我本已将衣裳穿好,预备出门了,听这话又一转头:“午饭就午饭,上这么多乱七八糟的零食做什么?小孩子嘴馋,养成坏习惯,以后只吃零食,不好好吃饭怎么办?”这些皇孙自编书事了,被遣回去后,每日除了在百孙院正堂温习《孝经》外再无他事,李德几个年长的倒还好,有家有室,还可以乐舞排遣,只是微微地发了福,几个小的除了吃就是玩,李千里这厮最狠,两三年间从一个修长挺拔的俊俏小郎,活生生养成了一个大胖子,守礼虽不曾像他们那般荒废,可也不能养出坏习惯。 仙仙笑:“小大郎的性子娘子还不知么?可是那憨吃贪玩之人?” 我道:“总是防微杜渐。”走到外间,守礼已随着宫人到了门口,小家伙穿得倒很郑重,以一顶银白嵌珠小冠束发,下穿素白团花锦衣,素缎袴,**靴,他长大了,脸比先稍圆了一些,肌肤白嫩嫩的,像我,两肩收细、背脊挺拔、走路时轻盈矫健,却像是阿欢,到了我跟前,已不像从前那般憨娇撒慢,只弯下腰去,规规矩矩地道:“姑姑好。”直起身来,两眼中似盛满了两泓春水,嘴角微挑,不必笑已带了三分笑意:“听说姑姑身子不适,昨日就想来问候了,可姑姑不在,只好今日过来——姑姑今日可好些?” 我一见他,便觉块垒疏散,逗他道:“你看姑姑可好了?” 他便站近一步,将我脸上一打量,点了点头:“看着像好啦。”严肃地看向仙仙:“请的哪位御医来看?用的什么药?一日几服?” 仙仙一本正经地道:“请了张、王二御医来看,开的发散之剂,昨日煎了三付,三餐饭后服了,今日还未服药——小大郎还要问什么?” 守礼偏了头一想,道:“没了。”马上又道:“饮食可好么?睡得安稳么?” 仙仙拿眼看我,我道:“你近日书读得如何?可有不解处?叫你学的算盘,打的怎么样了?那石头的实验呢?” 这小家伙这些时候像是和地球引力杠上了,我早将从前那些“石头”“羽毛”的问话忘了,他却自己跑去做了许多实验,石头、木头、铁块、羽毛…举凡宫中能找到之物,他全都试过,连阿欢的首饰也被他拆好几样,珍珠金宝,扔来扔去,也不可惜,我喜他能找到些事做,故意不加引导,只令他自己摸索,也劝阿欢不要管他。 提到那些宝贝试验,守礼便立刻露出兴奋来:“正要和姑姑说呢。”说话间便转头后看,跟他的两个小宦官忙忙上前,将一个大包裹放在地上,守礼亲自展开,将里面的物件取出来给我看:“姑姑你看,这是金丸。”特地给我掂了一掂,表示这东西确是重物无误,其后又将这金丸放在一个极小的托盘中,托盘四面拴着细绳,细绳牵着一张大纸的四角,细看之下,那纸还非一层,却是许多层糊在一起的,守礼举着这小心拼凑的物件四面看了一圈,问我:“姑姑,我可以站到那上面么?” 我点点头,他便站到椅子上,将这物件举得高高的,两手一松,那金丸便摇摇晃晃地落地,我本以为他已研究出什么热气球之类的东西,没想到这东西还是落了地,有些不解地看他,守礼只对我笑:“姑姑再看。”将金丸自那一套物件中取出来,举在差不多的高度,松手,金丸应声落地,在地上弹了几下,滚在一旁。 守礼跳下地:“几张纸、几条绳,几乎没什么重量,却可大大延缓这金丸落地的时间。可见这落地的快与慢,绝不与轻重相关。我试过,应当是与纸张大小有关,纸越大,金丸落地越慢,可我只有这么大的纸,要是有更大的,就可以再试试——说不定可以让金丸飞起来。” 我心中直如惊涛骇浪一般,转头去打量这小郎,见他满面忐忑,似是在求得我的肯定,仙仙几人都未意识到这里的意义,只是笑嘻嘻在旁凑趣:“了不得,小大郎修炼起神仙术了。” 守礼眼巴巴地在看我,我半晌才伸出手,小心翼翼捡起那颗金丸,感觉自己捏着的不是金丸,而是牛顿的苹果:“大郎…怎么想到这个的?” 守礼一面偷看我的脸色,小声道:“最早是用木头、石块和铁块在试,发现只要差不多大小,无论轻重,都是一样落地,可一旦换了纸或羽毛、布帛,便大不一样。倘若将布帛拧成一团,又不一样。我想,大鹏扶摇直上,靠的是绝大的翅膀和风力,则这些物件落或不落,是不是也靠着风力呢?我…我就仿着做了个翅膀,拿羽毛做,拿纸做,试了许多遍…姑姑是对的,这些物件落地时间有短长,不是因重量,而是因风力。纸团成团,落下去就快,张开来,乘风而落,就慢,纸札带了金丸,很重,却可以飘飘而落…我只是不知,室内明明没有风,为何也会如此——姑姑?” 我笑着看他,牵了他的手到一旁坐下:“你没有错,室内是有风的,不过室内的风,不是我们所知道的风,是‘空气’,空气也是有力道的。”我以为自己已将前世的知识都忘得差不多了,可真的讲解起来,却发现许多事早已铭心刻骨,不必特地去想,便可脱口而出,“…纸札与空气接触的面积大——面积,便是物体所占的地方的大小,不是所有的地方,是在这一面上这一块的地方…” 我们直讲到了晚上,仙仙提醒了几次,才略用了些饭,饭后守礼还想留在这里,他奶娘反复催促,我又答应明日再教,他方恋恋不舍离开,我在门口看着他上了舆,将离开时又想起什么,叫住他问:“你阿娘…还好么?” 他在舆上微微欠身:“阿娘不舒服,这两日除了问起居外都不曾出门。”停了一停,忽地问我:“姑姑…阿七怎么样了?” 我怔了怔,道:“你阿娘怎么说?” 他看着我:“阿娘说她出宫养病了,但是七郎说她…没了。” 我垂了眼,半晌方道:“李千里那厮的话,你也肯信么?” 守礼露出大大的笑来:“我就知他骗我!以后再也不和他一起去看百戏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SOY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3-11 01:08:17 读者“买买提鱼二仙”,灌溉营养液+12017-03-10 08:15:47 读者“我爱吃水果——陌”,灌溉营养液+12017-03-10 02:27:42 第343章 社魁 我自母亲的指点中领悟了些灵感, 并不亲自去办拍卖的事, 只将冯永昌叫来, 略与他说了此事,命他“选得力干练之人”前去准备, 若是办得好,以后这事便固定交给他办。 冯永昌自是应承得欢快, 因我叫他荐人, 马上又说出几个名字,倒都是我叫得出名字的家仆,我刚要点头,略想了一想,又道:“此事非是为我, 而是为陛下,办事之人, 在陛下那里也是要挂名的——你明白么?” 这厮别的或许不行,希旨媚上的本领倒是一等一的,立刻便笑道:“小人回去再访一访, 自士人中择出几位——只怕小人人卑位轻,这些人未必肯就听了小人的。” 我斜眼看他:“这些年你上上下下地办事,自州县至台省,何处不至?从未见说因位卑言轻,就有谁轻慢于你了,怎么这回忽地就‘位卑言轻’了?” 冯永昌见我不悦,搓手干笑着不说话, 我看他一眼,又看了一旁立着的冯世良,倒想起他这般的缘由来——冯世良自他残疾后,又另收了一个义子,去岁选进掖庭,已授了七品实职,想是这厮看着眼热——便道:“这事若办得好,我荐你一个六品。” 冯永昌笑得眯了眼,只差没拍胸脯立军令状,我见他模样,少不得又道:“为陛下办事与为我办事不同,为我办事,办错了,不过家法稍事惩戒,为陛下办事,须得忠勤俭省…不许有贪墨、舞弊等事,懂么?” 不知他听未听进去,反正面上总是应着,一路轻飘飘地退出去,脚步轻快,好似残疾都不再了似的。 我看着他的背影,莫名地觉得有些难受,起身在殿中绕了一圈,本想去寻崔明德,信步而出,行到一半,不知怎地却看见百孙院了,母亲已应了我的请求,准武承嗣一日隔一日地去东宫授课,诸皇孙亦随往附学,百孙院白日里便显得冷冷清清,素日还有些丝竹之声,今日却是静悄悄,从外到内,一声不闻。 我轻轻地走近阿欢的院子,到里面才见两个小内侍坐在廊下,边打着呵欠边烤火,其中一个细细碎碎,似是在说什么,另一个显然没在听她的话,敷衍地点着头,到近前才看见我,慌慌张张起身,几乎踢翻了火盆。 我皱着眉头看了他两个一眼,倒都是熟面孔,可平时分明不是常在内殿侍奉的,抬步入内,又见王德立在里面,看着小宫人们洒扫,见了我便一礼:“公主来寻王妃么?” 我驻足道:“王娘子怎么在这里?” 王德道:“韦七七没了,这里少了人,陛下便选了妾来服侍王妃。” 我瞥她一眼,两眼将殿中人扫了一遍,见余人并未有大变更,方松了口气,王德引我至西侧佛堂,到门口见烟雾缭绕,像是在焚香拜佛的样子,然而佛前草席上却空无一人,向内一看,阿欢披着素白狐裘,盘腿坐在靠墙矮榻上,正自对自弈——却像是在思考什么,右手两指拈着黑子,迟迟未曾落下。 王德要敲门示意,我挥手止了她,将人都赶出去,自己轻轻走到榻前,对着阿欢坐下,她见我来,也未露出惊讶的神色,只是将棋子丢在一旁,轻声道:“太平。” 我不知该说什么,只好伸出手去,握了握她的手——冰凉凉的,看一眼她的衣裳,除去外面那件狐裘外,内里只有一套素色衫裙,那狐裘还披得甚是随意,只遮住背上一小块,两前臂、两手,乃至胸前都暴露在严冬冷气中,这佛堂不似寝殿,陈设既简陋,正面的门窗还都开着,帘幔不设,冷风呼呼地自外长驱直入,低头一看,榻前只一个火盆,里面的火还几近熄了,只有几点微弱的红光有气无力地在那闪烁。 幸喜我入内还未除外衣,便将披风解了,将她严严罩住,两手捂住她的手,又扬声唤宫人进来添炭,阿欢看我,我怕她这当口耍什么臭脾气,就道:“我冷。” 阿欢扯了扯嘴角,什么也没说,我又向宫人要了小铜炉,半抱半扶地搂了她的腿,使之平平伸在榻前,自己在榻边蹲住,摸了摸她的膝盖,拿铜炉在她膝上一放,手在炉上烘了一会,热热的去搓她的腿,她两腿向侧一收,我便又将她腿扳回来:“手冷,借你腿烘一烘。”一眼瞥见她穿的还是薄袜,将那火盆踢得近些,握着她脚靠在附近,她斜着眼看我:“你来了。” 我嗯了一声,依旧不知道该说什么,便蹲到火盆边,两手伸在上面,蹲了一会,有些累了,就寻了个毯子,向地上一垫、一坐,她不声不响地起了身,牵着我的手,引我坐到榻上,自走下地,将那一侧的门关上,自门边一角的炉上提了一只铜壶,倒了两杯热茶,一杯塞在我手里,又拿了一床小被,将小几移开,小被覆在我腿上,铜炉塞在被里,她亦将腿伸进来,两手捧着茶,隔着二三尺远看我。 我捧着热茶,不知不觉就轻松些,轻轻唤她:“阿欢。”本想先说守礼,可话出口,先提起的却是拍卖:“我叫冯永昌去预备这事,顺带替我多觅几个可用之人——我这里人实在是少。” 她嗯了一声,道:“杂事可由他管,可此事牵涉命妇,自公主而下,多与盛事,除你这主人之外,总还要有一女妇协调内外。” 我知道她想说谁,轻轻笑道:“这事遣一女官即可。我欲借阿娘之威,所以最好是御前近人,有些威望,又与我亲善者——年纪也要不大不小,和上下都搭得上话。” 阿欢听出我话中有话,并不接口,只道:“你心中已有人选?” 我故意问她:“你不猜猜是谁?” 她便看我:“我本以为是崔二,可看你的样子,又不像。除了她,我也想不到谁了。” 我笑:“你试着再猜。” 她歪头看了我一眼,道:“不会是贺娄尚宫罢…” 我摇了摇头:“我想请上官师傅来做这事。” 阿欢捧茶的手一动,抬眼看我,我笑道:“御前诸人,除去阿崔,唯独她与我交往最厚,比起阿崔,她更受阿娘信任,更无各方利害牵涉,也最懂分寸,再说到目前为止,只有她与阿崔二人,得阿娘允准,出宫过了夜。” 阿欢两眼盯着被角,小小地啜了一口茶:“听你的意思,倒不像是做个‘拍卖’,而是要做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似的。” 我笑:“开始是拍卖,慢慢地自然就不是了,我想好了,与其借此事营我的私党,结我的私交,不如请上官师傅为阿娘营其公党,择往来中可靠之人,可立一女人社,以阿娘为社魁,上官师傅为代摄,专事赈济天下贫苦女子。”看她一眼,轻声又道:“得罪了高延福,还有上官师傅呢,别担心。” 她嘴角动了动,像是想笑,可最后也没笑出来,只是碰了碰我的手,轻轻叫:“太平。”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唐代民间已有结社的风气了,其中也有女人社,不过主要是中晚唐之后,多以经济互助为目的,有的还是世袭的社团。 第344章 心魔(二十二) 她刚洗漱毕, 披散着头发, 一人在殿中独坐, 这在近来是不甚常见的事,自徐长寿排了那升仙舞后, 她几乎日日都要叫这些年轻的小娘女们到跟前,或执羽扇, 或披鹤氅, 摆出各式各样的神仙样儿,内外揣摩她的喜好,各处又进了许多年轻貌美的小娘子来,甚而有大臣明里暗里地夸自家女儿娇媚善舞,可以入宫为女官, 她倒是一些不客气,凡是能读几句书识几个字的女人, 一律都收在了内书堂——可喜都是女娘们,名声两不相碍,倘或是男子, 不知要生出怎样物议,不过以她的脾气,这些细小处大约是不放在心上罢。 婉儿心生揣测,却是目不斜视,从容入内,如常行礼。她没有立刻便叫婉儿近前,而是直起身, 自阶上向下徐徐打量,这是更不寻常的事,婉儿不由自主地将头更压低了些,却听见她笑:“怎么年纪愈大,倒是更害羞了,把头抬起来罢。” 听语气不像是生气的模样,婉儿却不敢掉以轻心,徐徐抬头,眼光恰落到能看见她腰上系带处,两手在身前交叠,自然躬身,恭顺如处子。 她失笑:“前几日不见你这样小心,倒是这时候拘谨起来。” 婉儿就知道她还是介意这件事,前些时候舅父过世,向她告假时就见她面色不愉,婉儿以为她要食言时,她却准了假,准了假罢,却又只一日——崔明德祖父过世,可是准了足足十日,婉儿知道崔氏乃是著姓大族,崔峤与舅父、崔明德与她之间也各如天壤,舅父又非服内之亲,却依旧生出些小小的不平来,宫中所谓准假一日,不过白日出去,傍晚回来,婉儿却非要将一件来回间便可办完的事拖到次晨,厚颜在素未谋面的亲戚家中过了夜,到了清晨满怀着必受责骂的心回来,连推托应对之辞都已想好了,她却一字未提,好像原本准的就是一日夜的假一样。婉儿不信这么大的事,她会置之不闻,这些日子以来,时刻小心,真听她提起,反倒舒了一口气,刚要开口辩解,却又听她笑起来:“若是要解释那事,那就不必了,你阿娘唯有这么一门亲戚,对你们又一向多加存抚,你在他邸中过一夜也没什么——何况你又未去别处。” 她到底还是防着自己,婉儿抿了抿嘴,适时地谢过圣恩,见她一手去捏笔,便轻轻上前,为她铺开纸札,压上镇纸,看墨研得不好,又挽起袖子,将墨重新匀开,候她提笔蘸墨,她却迟迟未有吩咐,婉儿抬眼看她时,却见她两眼盯着砚台,发现婉儿在看她,便将笔搁下:“太平方才来过。” 原来是公主磨的墨,倒怪不得别人侍奉不尽心。婉儿静静等她再说,她却停住,好一会才道:“不错。” 婉儿怔了怔才明白她指的是自己手上的银镯,不过比她手腕略粗的一圈,却镂下了三十二朵形态各异的宝相花,前些时候都遮在袖子里,研墨的时候露了出来,倒叫她一眼看见了——方才她看的大约也不是砚与墨,而是这镯罢。 明明是正当物件,婉儿却莫名地觉出些心虚,轻轻地收回手,任袖子遮下去,低头道:“是舅母给的见面礼。” 她哦了一声,忘了公主的事,却执起了婉儿的手,撩起袖子,一手握住那镯子,头向后偏,眯着眼打量:“只一只么?” 婉儿应了一声是,听她轻笑一声,将自己的手轻轻放下,手却不松开:“若是一对,想必更好看些。” 婉儿不知该说什么,若是换做了徐长生那样的人,这时候就该撒着娇和她再要一只了罢,可婉儿做不出这样的事,不但做不出,甚而还有些怕她说出再赐一只的话,然而她真的什么也没说,婉儿却又觉得有些失落,不动声色地收回手,轻声问:“陛下方才想和妾说什么?” 她笑道:“人上了年纪,就是易忘事——太平说,要办个‘拍卖’,外面的一切事她都已备好了,只缺一个协理命妇的执事,向朕来讨人来了。”说着便将“拍卖”的事解释了几句,笑道:“你道她想讨谁?” 婉儿第一个想到的便是崔明德,此人士族出身,素有干才,又与公主交厚,然而看她的脸色,又觉不像,再想了一想,隐约地想到一个人,不敢回答,想再答崔明德时,窥一眼她的脸,改口道:“既是公主要办,她那里宋佛佑、裴兰生之流都可。” 她故作不悦:“你也和她们学了那些坏毛病,说的话不尽不实的——若是那些人,何至于巴巴地跑来求朕?” 婉儿道:“若能藉陛下的旨大办,自然是更风光。” 她笑瞥了婉儿一眼:“太平想请你出面。” 虽是已有预料,婉儿依旧惊了一下:“妾…不合适罢?” 她笑而不答,只问:“你想做么?” 婉儿指尖一动,情不自禁地抬了眼,偷偷觑她的表情,恰见她也正看向自己,四目相对,婉儿的心小小一跳,赶忙低头道:“妾听陛下的。” 她笑:“朕问的是你。” 出宫所见倏然浮现在眼前,以脚书写佛经的乞儿、攀旗杆变术法的胡人、当垆跳舞的胡姬、吟哦咏叹的举子…天津桥畔那些红红白白青青绿绿的行人看着与宫中人没什么两样,也不过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看着却比宫中要更生动千百倍,婉儿不自觉地又抿起了嘴,“想”字在嘴边绕了好几遍,最终出来时却依旧是:“谨候陛下旨意。” 殿中忽地一阵沉默,婉儿知道她在看自己,将腰深深地弯下去,束手低头,候她的发落,她却没有如意想中那样恼怒,甚至连装都不肯装一下,过了好一会,竟叹了口气,语声中亦带着惆怅:“你们是不是都觉得朕老了?” 婉儿怔忡着抬头,难得地自她面上看出落寞来:“陛下…何出此言?”无论自哪一面看,她都不像是她这年纪的人,倘若只看她的脸,说她不到四十岁也不为过,可她毕竟已是这个年纪,动作不及从前迅疾,眼神不及从前锐利,就连思绪…也不似从前那般好捉摸了。 她又叹了口气,语气却严厉起来:“朕再问你一次,若单以你本心而论,你想做这件事么?不许骗朕。” 纵是跟了她这么久,婉儿依旧被这严厉吓了一跳,慢慢跪下去,仰起头,半晌才道:“回陛下,想。” 她笑起来:“则依你之见,朕该准太平之议么?” 作者有话要说:  太平:别人坑爹我坑妈,我妈还要把我夸~ 欢&崔二&婉儿:…… 则天:吾儿类我。 欢&崔二:…… 婉儿:陛下所言极是。 欢&围观众:陛下所言极是&颂扬太平一万字。 崔二:…… #论帝国风气的扭曲##谄媚之风的形成##大周帝国的谄媚链# 感谢: 呱QAQ扔了1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7-03-13 23:56:57 呱QAQ扔了1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7-03-14 15:21:03 迟迟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3-14 17:32:08 第345章 则天(十) 太平这小东西的鬼主意越来越多了, “拍卖”还没做起来, 先已折腾出一个慈善堂——虽说只是个无品使职, 可总没有叫主官白身行事的道理,这会又跑来和她讨人, 讨的还不是别个,正是她越用越觉顺手的上官婉儿。 她倒不疑心太平与婉儿之间有什么勾结, 毕竟婉儿也曾教导过太平, 说是两人半是师徒也并不为过,她只怀疑太平这小东西是不是又借着这事要怂恿这些女官们干权与政。 其实这些人既是她的心腹,婉儿与崔明德平日里便亦早有草敕拟制之职,与朝政有染本也是应有之义,可是有些事就是这样, 可做,不可说。 太平近一二年愈见沉稳, 遇见挫折或是惊吓,亦能不惊不怒,处之泰然, 然而正因如此,对想做的事,也更执着,更不怕艰辛曲折。小时候这小东西说的什么“男人女人都一样”的话,还可当做孩子话一笑了之,略长大些,可凭做母亲的威望强使她闭嘴, 可到了现在,除非是凭借皇帝架子,强行堵住这小东西的嘴、关住她的人——就这样还管不住她的心——否则绝难以使之屈服。 她揉了揉太阳穴,既有些骄傲又带着些头疼地看了太平一眼,这小东西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堆之后,忽地住了嘴,睁着一双大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她,她觉得好奇,斜着头问:“又怎么了?” 太平的回答瞬间令她直起了身子:“阿娘为天后时便曾多方进言,意在提高女人地位,未登基前也颁布种种制令,为天下女子谋福利,怎么登基之后,反倒对女人们的处境漠不关心起来,是因阿娘已登了天下至高之位,所以失去往日雄心了么?” 她不知道怎么说这小家伙才好。这小东西孝顺的时候真是极孝顺的,便是现在,也是揉肩研墨,做得一切孝顺儿女所做之伏低做小,毫无天家公主的矜持,气人的时候却也真是气人,一句话就戳得她面上变色,偏偏孩子已经大了,三十郎当的年纪,打也不好打,为这一句话骂也伤脸面,她只能拍了拍几案,以音声高低表示不悦:“太平!” 这小家伙貌似恭敬地住了嘴,又见好就收地告了辞,时机把握之熟练,既令她气不打一处来,细细一想,却又觉自己实在是太大惊小怪——她自然是未丧失雄心的,不然何以顶着满朝文臣的反对执意出兵、收复安西四镇?又何以大胆任用独孤绍这样的女将出镇大斗拔谷这样的险要关隘、做营田这样的男人才能做的事?她还听了太平的主意,开创了前人所未有的军学、奉天局等新物事,默许奉天局大量使用女工,若她这样还算没有雄心,则历代那些男人皇帝,又有几个算是有心的?而她既未失雄心,又何必斤斤计较于太平这不懂事的小娘信口开河说的胡话?她分明只是因不愿大意冒进,损伤执政之基,所以有些求稳而已,旁人再不理解,她也大可不必在意,方才在几案上那一拍,反倒是有些…露怯。 她心里有些烦乱,自顾自地在殿内踱了一圈,对着镜子将自己的脸看了又看。这张脸还维持着四十许的模样,虽是发髻中白色渐多、脸颊上皮肉松弛,看着毕竟还是赏心悦目的,手倒是有些显老,所以她将袖子垂下,遮住了手背,背上佝偻已有些醒目了,一定要时刻挺直,方能不显颓气——还是要多和年轻人们待着,沾沾他们的锐气,不能失了精气神。 想到年轻人,她不自觉地抬头向外望了一眼,恰望见婉儿已替下了贺娄氏,站在了门外,心里的烦乱忽然像是找到了出口,一下便消失无踪,她轻笑着张口,唤道:“婉儿。” 婉儿乖巧地走了进来,虽是弯腰躬背、蹑手蹑足,却依旧行止轻盈、动静轻巧,她满心欢喜地看着这年轻人,想到夜里那些辗转缠绵,不知不觉便暂忘了年纪这事,兴高采烈地与这小女娘说起话来。 小东西倒还是一贯的谨慎,她不过略动一动,便已殷勤上前,侍奉起笔墨,提袖间那一截手臂自袖中露出,肌骨均匀,皓白如玉,见之便觉怡人,更可喜上面挂着一只细巧银镯,雕琢精美,正宜与美人相衬,她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在那手臂上,伸出手去,在上摩挲,入手光嫩顺滑,正是青春少年的触感。 她留恋地看着这小女娘,纵是隔得这么近,也依旧不能从小东西脸上发觉任何瑕疵,那张脸竟似是天工巧心雕琢、反复研磨过一般,精细得不似凡人,自脸而下,至脖颈等处,亦无不完满,而那年轻人所独有的锐气与傲气,虽经掩饰,却依旧清晰可见,更为这张脸添了许多生动之处——正是这生动之处,像极了她自己年轻的时候,也像极了方才的太平。 她又想起了自己的三十岁,野心勃勃的年纪,抓着一切可抓住的机会向上爬,一意孤行,虽历荆棘而始终不改,这小女娘现下的野心不知有无这样大,但不甘心是肯定的,不然也不至于又是说什么国士之类的话,又故意出去一日夜,对女人而言,漫漫深宫,确不是什么好地方,对这小女娘而言,空有一身才气,若只能施展在那些细小琐碎的地方,恐怕也不是什么愉悦的事情。 她觉得自己的心出奇地柔软,像是又回到了年轻的时候,会为着某个人便雀跃心动,也会为着某些小事便心怀激烈,久违的心情萦绕着她,令她忍不住要去设想将来,倘若…倘若她能再进一步会怎样?不但做第一个女皇帝,还要做一个人人敬爱怀念的女皇帝,功炳千秋,光耀万古,为前人所不能,创先人所未创… 婉儿冷静的声音将她自幻想中拉扯回来,“谨候陛下旨意”这样的虚话,她已听过不下千万遍了,听得多了,早已有些厌烦,可为人主君,却又不得不听,这小东西很懂事,知道该在何时说什么样的话,虽然有时这样的话的确有些讨人厌,就好像朝上那些烦人而絮叨、天天劝着她立储的大臣。 她像个酣梦初醒的孩子一般叹了口气,知道刚才的思绪是不切实际的,却依旧忍不住问婉儿:“你们是不是都觉得…朕已老了?”人老了,贪图安逸了,不思进取了,一些微小的变化,都足以引来恐慌——在婉儿心中,她是这样的么? 婉儿避而不答,这亦是明智的举动,她却愈觉无趣,重新端出帝王的架子,颇带几分严厉地逼问婉儿:“你想做这事么?” 婉儿识趣地答出了实话,她稍觉满意,语声却更加严厉:“则以你之见,朕该准太平之议么?” 有那么一瞬间,小东西茫然地抬了头,不解地看她,片刻之后,小东西便领悟了她的意思:“妾以为,公主所提议的‘拍卖’之事行之繁琐,耗费巨大,所得却有利有弊,以宫中女官掌管此事,一则可示天下此事非出公主之私心,乃是陛下之圣德,免陷公主于沽名钓誉之议,一则可令陛下严知此事进展,一切行事,皆在陛下掌控,谨遵圣意而行,上下人等,亦畏于天威,不敢欺瞒轻慢,故妾以为,陛下当从公主之议。” 她点头轻笑:“若是自你和崔明德之间选呢?你觉得谁更胜任此事?” 婉儿定定地看着她,眼神坚定,毫无避让:“崔明德胜在出自清河崔氏,待人接物之才具远胜于妾,失亦在出自清河崔氏,氏姓所限,总未能全心尽力、存抚各方,妾为宫妾,长在深宫,一切所有,皆是陛下所赐,虽未必能事事尽善,却必定尽心全力、竭忠尽智,谨守陛下吩咐,绝不敢有逾分寸。私以为,妾比崔明德更能胜任此事。” 她深深地点了点头:“此事就交你去做。看着太平,不要叫她太出格,不过…也不必太拘谨——朕虽不年轻了,毕竟也不算很老。”看婉儿茫然的脸色,忽地生出些促狭心来:“婉卿明白朕在说什么么?” 婉儿恭恭敬敬道:“妾虽不明白陛下在说什么,却知太公望七十屠牛于朝歌市,八十为天子师,九十而封于齐,由是观之,陛下五十而有天下,可算青年伸志也。” 她怔了怔,大笑出声。 作者有话要说:  太平:马屁技术哪家强,上官师傅最在行。要问为何她在行,忙了白天忙晚上。 则天:…就你话多! 太平,卒,死因:泄露最高国家机密。 #论老婆和围观众的重要性对比##做一只话痨的风险系数比较##为何不要惹爸爸# 第346章 接风 这时代应该是没有雾霾、臭氧层破坏、尾气排放之类的污染的, 可这天气变化之诡异, 却不亚于有着各种污染的时候, 前几日还是春寒料峭,冻得人离不了屋子, 今日却是阳光灼热,晒得人眼前发晕。官道两旁的树木忽地就冒出了绿色, 花花草草也各自绽开了, 田野里四处可见弯腰耕种的男女,小孩子们或执纸鸢,或骑竹马,在垄间嬉笑着追逐打闹。 我流着汗坐在城外的小酒肆里,十分后悔出门时竟没严词拒绝阿欢、穿了内外三层衣衫。冯世良倒是亲自上阵, 殷勤地替我扇风,可那两把小小团扇除了累得摇扇的人满头大汗、显得忠勤可嘉之外, 实在是没什么实际用处,所以扇不一会,我便叫他们自寻了地方坐着, 不必在此献那没必要的殷勤。 好在我也没等太久,片刻后便有数十骑士扬尘而来,虽没有我想象中的锦衣彩旗,却也算不上风尘仆仆——除了前后那位之外,骑士们个个不戴冠帽、打着赤膊、上身涂满鲜亮油彩、下身穿着胡服短装、配胡刀,打头那位上身倒是穿着衣裳,却是只一件男装半臂, 将两条胳膊都光秃秃地露在外面,她头上也无冠帽,只用长巾绑了一圈,将头发束起,下身穿着与男人们一般无二的短装,蹬着皮靴、配长刀,将至酒肆时将手指在嘴里一塞,吹出个呼哨,一众骑士便勒马停住,整齐下马,一半人自牵马在路边相候,一半人呼啦啦地就随那打头的向这边涌,人还未至,要酒要肉的声音已甚嚣尘上,被那打头的半臂骑士瞪了几眼,纷纷噤了声,却是一个吊儿郎当的瘦子出来向掌柜喊:“店家,来五十个烤饼,再一人来一碗米浆!” 我笑着站起身,走出店门,叫那领头人:“独孤十六。” 这厮分明早就看见了我,这会儿却装作才见到,眼一挑,将我与从人各一打量,对我抱拳:“李二?” 那瘦子宋五百认出了我,眼珠滴溜溜地一转,大张两手将人赶开,独孤绍便大剌剌向我这桌坐下,见桌上有酒,也不客气,自取了倒一小杯,一口饮尽,向我道:“还要入宫面圣,就不多饮了。” 我亦笑饮了一杯:“心意已到,一杯即可。”此刻离得近,发现这厮乍看虽比先差不多,其实却壮实了不少,露出来的两臂上已有了显著的肌肉线条,配着晒得棕黄的肤色和那张胡人血统的脸,看着竟有些像是前世里那些欧美模特,年岁渐增,又长久经边疆的风吹日晒,眼角嘴角都已有不少细纹,然而看着却一些不显老,反倒添出一股别样魅力——尤其笑起来眉眼弯弯时,那眼唇边的细纹也随之弯曲,原本八分的笑意,生生就添做了十分,再配上那一口白亮亮的钢牙,就又变成了十二分——连我见了,都不觉怦然心动,生出几分少女心来。 独孤绍浑然未觉自己的吸引力,挤眉弄眼——这表情惹得随我出来的两个侍女倏然红了脸,一个嘤地一下就躲到了帘子后面,一个则未经吩咐地上了一大盘肉,又被冯世良嘘开——道:“怎么想起到这来见我了?在宫中不也是相见么?” 我笑道:“你可是稀罕人,谁知阿娘一时兴起,会留你谈到几时?不如先来这见你一见,替你接接风,万一有人问起,我也好向她们卖弄卖弄——这可是独家头条。” 独孤绍两眼发亮,直起身子,半自座上立起:“谁问了你?” 我对她促狭地笑:“还能有谁——自然是…我阿嫂、阿姊、仙仙她们了。” 她没好气地看我:“你明知道我问谁。” 我一本正经地道:“这么些年未见,你不说,谁知你都与谁来往?” 独孤绍翻了个白眼:“除了崔二,我还能与谁来往?” 我装出恍然的模样:“你说崔尚宫呀,近来她忙着绘制堪舆图,没怎么与我见面——你要我回去替你问问她么?‘崔尚宫知不知道,独孤将军回来了,第一个问的就是你呢’。” 这厮在军营里厮混数年,脸皮倒是越来越厚了,张口就道:“你这样说,怎么显得我的诚意?该说‘崔尚宫,独孤绍在外面心心念念,想的就是你呢’,不不不,你要和她说‘明德啊,独孤绍对你日思夜念、为了你消瘦不堪’。” 我白了她一眼:“这话我说不出口,要说,你自己和她说罢。” 独孤绍笑嘻嘻道:“我观你和那位在一起,比这厉害的话都说得出口,怎么替我转一句,倒害起羞来,好似你一些不懂似的,啧啧。” 我被她说得没言语,只能横她:“你有本事,自己当面对她说,不要我做传话人,正好她这几日都在御前,你陛见之后,扯她到一旁,说一千句一万句都随便——你看她理不理你。” 这厮捶桌大笑,一面笑,一面喊我“李二”,我看她实在没个正经,轻咳一声,道:“阿娘心许你为军学祭酒,不过宰相们那里还有些议论,多是怕你不通经书,粗鄙无文,也有怕你一个女娘,镇不住那帮兵汉的,觐见时说不得会提起此事,此外李昭德曾上疏要为你赐婚,我替你挡了,你自己应对时略上些心,不要着了谁的道儿。” 独孤绍一听正事,立刻便肃容敛笑,认真听了,又问我:“你说崔二在参与堪舆图的事,那是什么?原本各地不就有图么?” 我道:“我观而今这些堪舆图,有些地方有,有些没有,有些细致些,有些却粗糙得很,且也没有全国一体的,所以提议测绘全国地形,总成一图,连各地风物、山水、田亩、兵防等事皆备细描述,收在秘阁,以备咨议,你从前提的那个定时回报近况的事,也经商议,以后夏官会专设一司,主管天下堪舆、地形、风土、兵员特长,每年一登,是为‘军情司’。” 收集情报倒不是什么新鲜事,但是建立一个统一的衙司还是头一回,如此各地军情风土便不再是武将家中世代相传的信息,而是由国家统一管理、分配的情报,朝中大员,哪怕未亲历职司,也可知各地情形,参知决策,且各地武官赴任,都可到军情司去领一份该地要略,既能提前了解任内情形、思考执政之道,又可免去属吏欺瞒。 我提过那么多主意,母亲唯独对这两个最感兴趣,一听我说,马上就着人去做,崔明德因一向留心各地情形,被额外添在名单,韦清则因善于图画,被我偷偷摸摸地也塞了进去——不过这些就不必与独孤绍细说了。 这厮倒是一听就明白了其中关键,笑道:“这图若成,军学里能不能也放一份?教学生们详加背诵,知天下山川形要。” 我道:“到时再说——能见图之人都要细心择选,不能使之流落别处。”看她模样,忽地又想起一事:“你的官服呢?不能就这样进宫罢?” 她向后努了努嘴:“就是怕回来还有人拿我的婚事说嘴,所以才特地穿成这样的,到了城里就换上。” 我点点头,正事说完,便不逗留,与她同出了酒肆,各自上马,她向城中,我则向另外一道而行,行不数步,又闻身后马蹄之声,转头一看,这厮策马赶来,附在我身旁悄声道:“你说实话,崔二…可向你打听过我的事?” 我好笑地看她,轻轻点了下头,她便露出极灿烂的笑,猛然策马,大呼小叫地带着人飞驰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楚江畔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3-16 09:48:40 two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3-16 11:51:56 two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3-16 13:53:02 小の龙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3-16 15:30:05 SOY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3-16 17:39:03 竹笙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3-16 22:26:29 读者“买买提鱼二仙”,灌溉营养液+12017-03-16 12:19:47 读者“呱QAQ”,灌溉营养液+402017-03-16 07:58:36 读者“我爱吃水果——陌”,灌溉营养液+22017-03-16 00:18:16 读者“么么么哒”,灌溉营养液+12017-03-14 23:08:37 读者“买买提鱼二仙”,灌溉营养液+52017-03-13 11:01:56 读者“棹歌”,灌溉营养液+202017-03-13 00:40:18 第347章 青梅(九) 贺娄氏与李氏两个在外窃窃私语已经有一阵了, 两个人今日分明无事, 却非要借着问候的名义凑到御前, 拿腔拿调地转了一圈,一会训训小宫人, 一会挑剔下中谒者,到后来实在寻不出什么事干, 竟就这样闲聊起来。 不单是她们两个, 今日宫里的人似乎都格外地闲,集仙殿当值人员不过百数,现下内外却少说也有二百人,上回这样的盛况还是李昭德拜相的时候,不知是谁传出来, 说他年轻俊美,风度非凡, 足可媲美从前的上官侍郎——可那一次人也没这样多。 崔明德站在内殿靠门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自己的足尖,耳听着外面时不时传来的低语, 心头没来由地生出一股烦乱,立了一会,终于听见外面有通传的声音,情不自禁地抬起头,向外一瞥——却见长乐公主笑嘻嘻地走了过来,经过门前,立着向她道:“崔尚宫怎么还在这里?韦清他们找你找得急, 都派了四五拨人进来了。” 崔明德满心不悦,不好说什么,只能抬头道:“是么?我一直在陛下这里,并未见谁来找。” 说话间已见远处谒者引着一人来了,眼光不自主地便被吸引过去,又被李二这厮一推:“现下你见了——快去罢,快去快回。” 崔明德抿了嘴,入内向武后禀报了一句,回身时恰见独孤绍进来——她正经穿着深绯的四品武官常服,戴平巾帻、腰系金带,大步入内,昂然向前。崔明德与她擦身而过,须臾便听见她中气十足的声音自背后传来:“臣独孤绍叩见陛下。” 崔明德脚下一步不停,毫不迟疑地出去,绕过前殿,未至宫门,已被韦清派来的寺人截住,随去了台省,却是各地派谁人去的事上商议不定——如同华等紧要之州,及边陲要地,都早已是定好了的,偏是有几处不上不下、不冷不热的州县,路途既不近,油水又不充足,更非立功建业之地,因此竟是人人推脱,又不敢以这等事去惹李昭德,自己却又议不出个结果,眼见拉扯不清,韦清便忙地从中打了个圆场,约定请崔明德来断此事。 崔明德虽是自上个月才领了堪舆的事,却是数年之前便已上了心,行走间已略猜出几个争议得多的地方,再将与事之人在心中过了一遍,已有了大致盘算,到了地方,果然见与她所想相去不远,只是众人都是刚领了差使不久,彼此尚不熟悉,崔明德又是女流,不好一来便显得太过刚强,因此先温言相劝,一一抚慰,其次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厘断诸事之后,复又好言安抚,几来几往,将一堂中三五进士、六七老吏都说得心服口服,转头又与韦清交代了几句体己,方再转身向宫中而来——却已入了酉时,非是外臣逗留的时候了。 崔明德面色不变,脚步却不自觉地迟缓了些,慢吞吞地回了集仙殿,果见内外清静,原本在这瞻望的宫人们都已作鸟兽散,步入内殿,又见御前诸人也都消失不见,想必圣驾已然回移,她自未正便已可替更了,倒也不忙去寻圣上在何处,只走到方才与独孤绍擦身而过之处,怔怔地立了片刻,回忆起那一眼中所见独孤绍的模样,两手轻颤,无声地流出泪来。 独孤绍离都时她未曾落泪,大胜露布传来时未曾落泪,屯田改任、书信往来、群臣攻讦、宰相质疑时她都未曾落泪,她独自熬过了那么多日日夜夜,终于熬到了人平平安安、风风光光地回来,见了第一面,却不知怎地,突然眼酸鼻热,流起这无用的泪来了。 崔明德苦笑着低头,抹去眼角泪水,再抬头时深吸了一口气,走出殿外,唤过一个宫人道:“长乐公主是留在宫中,还是回家了?” 那小宫人却懵懵懂懂,一问而俱都不知,崔明德微蹙了眉,欲要再寻一人来问,却听有人在旁笑道:“长乐公主在亿岁殿陪陛下饮宴,崔尚宫要去寻她么?” 这声音既熟悉又陌生,像是孩提时学过、到大了又忘了的诗文一般,猛然再闻,竟令崔明德周身一颤,蓦地抬头,两眼直直地望向声音来源之处,但见独孤绍斜戴了巾帻、松垮了金带,醉醺醺地站在春风中,面若桃花。 独孤绍已不记得自己是第几次转头了。圣上又说了些什么话,像是在问她,又像是在问别人。 她不好回答,也不好不答,就端着酒杯,笑嘻嘻地起身,向皇帝舞蹈祝寿。她虽离都许多年,不识得都中时兴些什么舞蹈,于宫中雅乐也大生疏了,却胜在连年苦练,身手更加灵敏,轻轻一动,便如翩翩飞燕,旋出了一个又一个圈。 殿中爆发出热切的赞颂声,连陛下本人也大加赞叹,命人再以金樽赐酒,以酬壮烈,长乐公主亲执了酒盏来为她倒酒,庐陵王妃为她吹笛助兴,安定公主与武氏诸妃为她击节喝彩,可她的眼光却总是忍不住逡巡扫视,最终晃晃悠悠地落到崔明德身上去。 不管殿中再怎样喧闹,只要看见那个人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便觉心头祥和,如独处苍穹之下、旷野之中,身周的一切都早已模糊,唯有那个人始终清晰如在近前。 独孤绍傻傻地笑起来,听见长乐公主将银箸在杯上一敲,大叫“将进酒、杯莫停”,便将金樽一举,笑嘻嘻地道:“莫停。”一杯而尽,只觉天旋地转,口中喃喃念出一句“莫停”,踉跄跌坐于地,正要勉力起身,眼见崔明德走过来,却忽地软了手脚,半仰在地上,笑眯眯地唤“崔尚宫”。 崔明德没有像数年前那样拒绝她,而是如儿时那般轻轻过来,牵起她的手,扶着她起身,将已比自己高出半个头的她半搂半抱地扯在怀里,向圣人躬身行礼:“陛下,独孤将军醉了,妾等先送她下去歇息罢。” 独孤绍没有听到圣人回了什么,她的全副心神已在崔明德身上,斜靠在这人身上,摇摇摆摆地转出来,经过许多曲折回廊,来到一处小院,入内是百杆翠竹,郁郁葱葱,脱鞋入内,室内亦全是竹木之器,无一丝金银浮华,唯一的装饰,不过是几幅古画、几盆幽兰。 片刻之后,独孤绍发觉自己躺在了崔明德床上,除去了衣衫鞋袜,埋在了柔软罗衾之中,她的心砰砰地跳,像是打猎行经小径却不留神遇见了吐蕃兵,手在崔明德的手中一握,口内反复地唤:“崔二。” 被她念了许多遍的人只是轻轻嗯了一声,手按在她身上,前来解她的衣裳,绕是独孤绍与糙汉们厮混了数年,这一会也不由得害起臊来,略带羞涩地握住了崔明德的手,小声道:“动静…小些。” 崔明德疑惑地看了她一眼,将她的衣裳彻底解开,将她通体打量了一遍,手指擦过肌肤,惹得独孤将军瑟缩了好几阵,却舍不得躲开,只将手搭在崔明德的肩上,轻声道:“明德。” 崔明德又嗯了一声,食指缓缓划过**,最终点在左乳下三寸处,微一用力,压得独孤绍呻↑吟一声,反手捉住崔明德的手,挺起上身,凑到她近前,四目相对,却是崔明德微红了脸,将独孤绍轻轻推开,一指头戳在她腹部伤疤上:“这是上次大胜露布时你附信来,说被‘小小割了一刀’的地方?” 独孤绍眨眨眼,忽地就又迷蒙了双眼,醉意熏然地唤出一声“明德”,软绵绵地倒在枕上,呼呼大睡。 第348章 尴尬 与男人们含含糊糊的态度截然不同, 都中女人对独孤绍几可称作“追捧”, 据说那日她与我分手入城, 在城门处便受到了许多小女娘与浮浪子弟的围观瞩目——也不知这些人自哪得到的消息——入宫时又“偶遇”了许多家的车马,母亲本无设宴之意, 经这些人撺掇,终是在亿岁殿乐了一场, 宴中高兴, 赐了尚乘马一匹、并银鞍辔勒,独孤绍在宫中住了一夜,次日辞出时又蒙母亲召见了一场,赐物千段,好容易回家, 尚未拜见老父,已遇见十好几拨邀请——恰逢仲春时节, 出游、饮宴之事本就极多,不过在原本的邀请中多加一人,并非难事。 作为朋友, 我倒是替她高兴,然而比了比来邀我的人员数目,又略略生出些低落。今春我一改从前积习,凡有邀约,必然相应,二月一个月里便赴了好几道宴,又与安定公主赴报德寺听了一次经讲、看了一次胡人表演吞火戏, 随梁王妃去城中看了一次球,为了适应这些场面,我每出门前,还特地向阿欢讨了诸人脾性喜好以及公讳、家讳,亦将经讲、打球的规则等事默诵在心,自诩当是应对得体,可就算这样,来邀我的人来去也不过那么几家,除了安定公主外,说话时也甚拘束,有时甚至寒暄两句天气,歌颂几句圣上,就再也找不出别的话聊了,再看独孤绍所收邀请,自武氏诸妃,至执政妻女,再到士族女娘,无所不包,着实令人羡慕生恨。 最可气的是,这厮收了邀请,还特地寻到我家来,认认真真地问我:“久在边疆,都中人事都荒疏了,劳你替我向崔尚宫问问,这些人而今是怎生情形,这些宴会哪些必去,哪些可去可不去,哪些又不可去?” 我心中羡慕嫉妒恨,却一些不妨碍听出她语气中的怪异,斜眼看她:“崔尚宫?” 独孤绍笑嘻嘻道:“人家正经是五品尚宫,与上官承旨一道号‘内舍人’,怎好再‘崔二’‘崔二’的叫她?” 我才不信她这一套,将那一札名帖收在面前,随意摊开一瞥,第一眼就看见李昭德之妻的请柬,更恨得牙痒痒:“你那日见我可不是这么说的,怎么同住了一夜,反倒生疏起来?——坦白交代,不然我一个字都不替你传进去。”边说着边自己动手将这些人按夫家的品级派系大致分了类,久不闻她回应,抬头看时,却见这厮难得地露出些扭捏来,明明四面无人,却偏要两手撑着几案两角,将头向我一凑,惺惺作态地道:“二娘,我们认识也有十数年了罢?若问你些…私事,也算不得冒犯?” 我狐疑地看她,这么一会儿,她那张麦色老脸已经泛起红晕,黑红黑红的,不像是高门里出来的贵族小娘子,倒像街上挑担卖酒的粗使胡婢,两手压在案角,久握刀兵的粗大手指如少女般曲起,右手中指和食指还扭在了一起:“你和你阿嫂,最早…是怎样开始的?” 我故意道:“就那样就开始了,还能怎样?” 独孤绍将手臂压在案上,整个人都凑过来:“我问正经的,韦四一开始那模样,后来又这副模样,你做了什么,讨得她的欢心?” 我做了什么,现在想来,竟觉什么也没做,不过是自自然然地想着她、跟着她,既是两情而相悦,自然水到而渠成,想独孤绍与崔明德自幼便相识,两人互有情意,本也当如此——可看独孤绍的模样,倒像是遇见什么天大难题似的,我不自觉地也将身子压下去,靠在几上,低声道:“你是不当心得罪了她,还是怎么?与我细说说。” 独孤绍又扭捏了一阵,手臂挪到案中,吞吞吐吐道:“前日陛下赐宴,我喝醉了,她带我回去,二话不说,就来解我的衣衫…你那是什么怪样子?我与她清清白白…总之她解了我的衣裳,指着身上伤疤,一处一处地问我是何时留下、怎么留下的,我…我有些小伤口没和她说,怕她恼我,就借酒意睡过去,早起时发现周身已经全部擦洗过,换了新衣,她…端了水来替我洗脸,然后…又替我更衣。” 我好笑地看她:“所以你周身上下,已经被她看过、摸过了,你已是她的人了,看她模样,也是心许于你了,有什么好问的?难道你要反悔?” 独孤绍竟不反驳,只红着脸道:“我自然也是心许于她的,她…她也答应过我,只要我回来,就和我一起。我在外面,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她,她赠我的地图,我贴身藏着,睡不着的时候就拿出来看看,对敌的时候,只要一想到她在都中等我,就觉得格外勇猛,绝不肯把这命交代给别人,终于见到她,不知有多高兴,恨不能抱着她,从早到晚地和她在一起…” 我被这话酸得牙疼,倒回去坐着,斜她道:“这不是很好么?” 这厮追着我过来,在我身旁叉着腿坐着,十分自在地将我的靠枕抱在手里,:“…可是真单独在一处了,却又不知道要说什么,她碰着我,我…觉得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想抱她一抱,又不敢,她一开口问我,我也不敢答她,怕答错了她生气。我想你素日在这些事上最有手段,所以想来向你讨教讨教。” 我大大地白了她一眼:“不知道。”什么叫做我在这些事上最有手段? 她将自己的茶喝完,扭身取了茶壶来倒,里面没水,便起身唤门口的侍女添了茶,顺带又要了两盘点心,听人推荐了烤鸡翅,也毫不客气地要了一盘,再过来时脸依旧是红着的,在我手臂上捅一捅:“你一定知道的,就帮我一帮——你不是想结交都中这些女人么?我帮你,她们请我出去,我就带上你,你做‘拍卖’,我也带人去捧场,你想认识谁只管开口,我总有法子叫你见上面。” 我瞪她:“你两个一早上说了这么多话,这还叫做‘不知该说什么’?” 她笑:“那都是公事,私事自然是不一样的——你道为何没什么人请你出去?不单因你的身份,也不是因你从前不大与她们来往,只因你与人交往时实在是太拘谨,不似我们这些粗人随意。命妇结交,虽与各家姓氏、夫子大有关系,却也颇多随己兴处。你一出门,盛装华服,从人云集,先已将人家的气势全压下去,动静又端个公主样儿,恨不能要做礼仪模范,说话再小心翼翼,扪心自问,倘若没什么大好处,叫你与这样的人来往,你愿意么?你看安定公主,虽是旧朝宗室,公主之尊,却也时不时要犯些俗气,或是与人斗气使性,这才显得真性情——好了,我已教了你一招,该是你替我设法的时候了。” 作者有话要说:  独孤绍:我脸皮太薄了,你脸皮这么厚,传授传授经验吧。 太平:…特么到底谁脸皮厚! 第349章 意愿 独孤绍毫不客气地蹭了午饭才回去, 我进宫时便已有些晚了, 惯例是先去母亲那问安, 恰见几位表姊妹在,少不得寒暄几句——说话时想起独孤绍的话, 倒是想更随意些,可实在没什么话可与她们聊——转出来去寻崔明德, 宫人报说崔尚宫在庐陵王妃处, 我略一想便知是为何,一面好笑,慢慢寻了阿欢,入内就见这两人各占了一边,人手一卷, 各低头看书。 王德面无表情地肃立在外,明明我已走到内殿, 偏还要入内通报一声,阿欢往常若无事,不过趿着鞋, 或就立在殿门迎我,这一回却迎出了阶下,正正经经与我见了礼,我也只得规规矩矩地道了一遍寒温,眼看着王德,候她引人上过茶点,重新退至门外, 才拿眼去看阿欢,阿欢知我想问什么,抿一口茶,低声道:“是我自己向陛下讨她来的。” 我便不多言,又去看崔明德,这人的脸也与王德差不了多少,见我进来,倒是放下了书,两手压在膝上,端端正正地看我,我正要和她说独孤绍所托之事,阿欢却先笑道:“你自陛下那来?今日可有什么事?” 我道:“没什么大事。” 她又问:“你那里呢?拍卖的事准备得如何?” 我听这话,便来了兴致:“一应物事,连拍卖品在内都已备好,柳厚德亲选的物件,冯永昌布的陈设,冯世良和宋佛佑也都看过,我明日再亲去看一遍,若都妥当,便可请旨。” 阿欢道:“俟令旨既出,别忘了派人去尚食、尚服、司膳、尚药、太医等处报一遍,陛下近日正在服丹,万不可有相冲之处,还有当日宾客名录、禁卫驻防等事,不单宫中安排,你那里也要留下对应的执事人手。” 我道:“已备得了。”因就将草写的一份“临幸流程”袖出来,阿欢仔细看过一遍,又交给崔明德,崔明德亦看了一遍,望见新添在内的“左骁卫郎将、军学祭酒独孤绍”时停了一停,道:“既已定了上官承旨主持此事,想必她要早些到别庄去罢?” 我点头道:“圣驾临幸,惯例要由人提前验看,这回不知是谁?若是你就好了,我叫阿绍早些过来,你正可与她见一见。”说话间不住去窥崔明德的脸色,她却不答:“等定了日子再说罢——公主仿佛有事要寻我?” 我看看阿欢,她只是坐着喝茶,崔明德淡淡道:“都是公主的人,只管说无妨。” 我倒被她说得有些不好意思:“只是替她转些东西给你,你回一封信,我替你带出去也就是了。” 阿欢看着我笑:“是不是请她各处赴宴出游的?若是这事,我也可听听,替她参详一二。”说话间走到门口,向王德道:“大郎几时候回来?” 王德道:“才有人回报,说今日周王留小郎们打球,约莫要日落后才回来。” 阿欢便蹙眉道:“叫人再送套衣裳去,巾帕水壶也不要忘了,正是春日疾病多发的时候,不要着了凉。” 王德自退出去吩咐,阿欢方回身来看我,我见崔明德没有反对,方将那些名帖拿出来,特地将李昭德的摆在前面,她们两个却未理睬,阿欢先拿了赵国夫人的扔在一旁:“这位的就不必赴了。”崔明德则将魏王妃的挑出来:“婉拒罢。” 阿欢冷笑:“一面谋立为太子,一面结交武臣,呵。” 崔明德头也不抬,顷刻间便选出几份:“军中旧上司与安定公主的邀不可拒却,杨侍郎是前任祭酒,总也要给几分脸面。”将其余的归在一处,正要给我,阿欢按住她的手道:“李相公的宴不赴么?” 崔明德瞥她,她便转头看我:“你不是愁交游不广么?阖不请独孤十六代你交游?她如今可是都中女妇辈的楷模典范,不知多少人愿专为她设一宴,请她去讲讲在边关那些军情险事呢。” 我心中一动,拿眼看崔明德,崔明德淡淡道:“她以女儿之身出任武将,本就深受瞩目,在外十年,一共也就打了两场仗,虽是营田有功,可这功劳有多少是她的,有多少是旁人看在陛下和她父亲的面上让给她的,还在两说,陛下迁她为三卫郎将,令她掌管军学,又赐下这么多赏赐,已是远超她所立之功,此时正该韬光养晦,忠勤自勉,怎能如狂蜂浪蝶一般四处赴宴出游,博些无谓虚名?”想要收手,阿欢却捏住她的手不放:“自她入兵营那一刻起,便已注定朝野瞩目,陛下有意以她为楷模,所以凡有尺寸之功,都肯大加提拔、厚与赏赐,不趁着圣心在此时替她造势,多博声名、登龙入凤,难道还等时过境迁、再没人记得她的时候再替她谋前程么?” 崔明德道:“她年纪尚轻,又无功名,凭虚名占据高位,名不副实,焉能服众?与其年纪轻轻便为盛名所累,不如踏踏实实,一步步积累!” 阿欢道:“她往长清时乃是白身,又从未领兵出征,还不是击退叛党、立下首功?没让她处在高位,怎知她不能胜任?” 崔明德猛地甩开阿欢,走到我身前道:“陛下之用人,一时以喜,则大加拔擢,乃至一年数迁,一时以恶,则褫夺官职、抄家流放、毫不留情,如今阿绍简在圣心,自然是要风得风,然而若是一朝行差踏错,又怎么办?且她以女子之身出任朝官,已经惹来诸多忌恨,再出这么大的风头…”她住了嘴,冷冷地看了阿欢一眼,阿欢也走过来,看着我道:“以女儿身出任武将,本就是非常之事,放眼古今,若非女主,还有谁可容忍这样的事?”深深地看了崔明德一眼,淡淡道:“这样的事,又可再几年呢?” 她们忽然又不说话了,好一阵之后,我才明白她们竟是在等我拿主意,登时有些迟疑:“阿崔…”崔明德哼出一声,抬起下巴,两眼直勾勾地看着我。 我又道:“阿欢。”阿欢便牵起我的手,将我的手放在她手心里握着。 我蓦地感受到了绝大的压力,踟蹰半晌,将手自阿欢手中收回,阿欢手上一紧,两眼直直盯过来,我将她的手反握住,转头去看崔明德:“你们说得都是极好的。” 崔明德冷冷地看我,阿欢的指尖在我手上一划,我拍了拍她的手道:“可这事…难道不是该看阿绍的意思么?”我们固然可以为她出谋划策,指出所有利弊以供参考,可最后做这事的,还是独孤绍不是么? 崔明德怔了怔,良久未曾开口,阿欢却忽地一笑 ,悄悄将我的小指头捏住,来回摆弄。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奉上,嗯~ 感谢: 沉水入火扔了1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7-03-18 00:36:23 SOY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3-18 13:39:32 第350章 下流 阿欢心情极好, 甚而十分慷慨地挽留崔明德用晚饭, 崔明德自然是婉言谢却, 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辞了出去。 阿欢也不理她, 笑眯眯地命人布饭,并不是统一送的动辄几十的大菜, 而只四小菜——油烤的胡椒小鱼干、奶酪肉丸子、凉拌芫菜、凉拌胡瓜, 一碗鱼汤——放了醋又洒满了胡椒,摆在榻上小案上,两旁放着两套碗碟,引我去榻上坐着:“从前总觉得吃饭坐在一处怪怪的,现在也被你带歪了, 觉得这么吃也挺好。” 我道:“你是不见大郎回来,若是他在, 我们三个围坐一处,升个火锅,热热闹闹地吃才好呢。”一提守礼, 就见她白眼看我:“你是不是又教了他什么奇怪的东西?他那天在路上走着走着,忽然停下来,说是在观察日影,看见蚂蚁,不许人家打扫,非要养起来,说‘蚂蚁能搬动数倍于己身的东西, 甚是可敬’,换了新鞋,又在地上反复擦拭,说是试验‘摩擦力’。” 我笑:“我正想和你说这事呢,我从神仙那里学了些东西,记得不大全,零零散散说一两句,也不甚清楚,怕误了守礼,你看从哪寻几个人来,替我专一琢磨琢磨这些事,编本书,教守礼如何?” 阿欢正将饼掰碎蘸汤,听了这话便停了手:“编了医书、兵书不够,还要编神仙术?” 我纠正她:“不是神仙术,是自然科学——就是描述大自然的道理。其中又可分物理、化学、数学、生物…我想还不单教守礼,最好能专有个衙门研究这个,布教化于天下,日后必能有大用处。” 阿欢慢慢地将饼自汤中提起,塞到我的嘴里:“你莫非是指像司天监那样?” 我吓了一跳,咬着饼含含糊糊道:“当然不能和司天监一样。”司天监掌管天象,虽是个冷衙门,却绝非无关紧要,举凡有什么犯帝星、冲太岁之类的事,汇报和解释都出自司天监,四时郊祀、农时农节等事也全赖于此,以时人的迷信程度而言,十足可算是半个大祭祀,我可不想让人觉得我冒犯神权、妄揣天象,说完一句,方意识到阿欢是在说反话,讷讷道:“也不一定设官署,就找几个喜欢这个的人一起探讨探讨,有了心得,一齐写本书,传之后人,也不算埋没。”越说越觉心虚,将最后一口饼也咽下去,垂头丧气道:“我知道了,这事眼下是真不能做。” 阿欢却难得地没有嘲讽我:“也不是全不能做,倘若当权之人不但全不忌讳这个,反而对此十分支持,驳去朝中一切非议,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 我垂着头道:“那你说的一定不是我阿娘,多半也不会是…咳。” 阿欢夹了一筷小鱼干在饼里,捏成肉夹馍的形状,又来喂我:“不是他,也有旁人,偌大国中,难道还找不出一个信你的人么?” 我眼前一亮,不忙吃东西,握着她手道:“信我的人自然有。”说到一半,发现这讨论的已然太长远,远非我们所能掌控,便回了神,轻笑道:“这个不能做,我就先做别的,日子还长呢,怕什么,你别只喂我,自己吃呀。”也夹了一筷鱼干去喂她,她斯斯文文地咬下一口,两眼一眨不眨地看我:“你就这点出息?” 我道:“什么?”向外一看,目力所及之处全无人在,却还忍不住四处走了一圈,将窗前、门边都细细看了一遍。 阿欢道:“我既主动要了人,她们亦知分寸,不会多打探的,你放心。”放下筷子,正坐看我:“太平,神仙除了和你说这些‘自然科学’,带你看天宫的景象外,还曾和你说过别的事么?” 我含糊道:“也算不上和我说罢,就是梦里总是在神仙那里游荡,他们也不拦着我,好像我本是那里的人似的——怎么了?” 阿欢低了头,摆弄了一下手指,方道:“没什么,只是觉得,这么些皇子皇孙,只有你一个遇见了神仙,可见你福泽深厚。。” 我讪笑道:“不犯谁的忌讳就好了,什么福泽不福泽的,你也不要总提,万一说漏了嘴多不好。”总怕她追问这事,忙忙地打岔:“我说一句,你不要怪我,其实…我也觉得崔明德说得有道理,阿绍现下风头虽盛,究其根本,其实还是因阿娘和朝臣们看重她父亲,元康公已到了这个年纪,实在未知还能有几年风光,这时候叫她四处出头,恐怕不大妥当。” 阿欢看着我笑:“你是想说把她往火坑里推罢?” 我讪讪道:“也不是,她毕竟也是古往今来头一份的女将军,得阿娘青眼也是应该的…” 阿欢白我一眼:“我也知道这事不妥当,不必崔二说,独孤绍自己都不会这么做的,只不过凡人买卖,总是一人开价,一人还价,你来我往,慢慢商榷,哪有一开始就把价定好了的?对崔二这样的人尤其如此。不拿独孤绍逼一逼,你还等她主动为你出力么?” 我怔愣一下,哭笑不得地唤:“阿欢!” 她似是会错了意,一面伸手来捏我的脸道:“是了,你是娇生惯养的小公主,陛下的心肝宝贝,怎么会知道讨价还价这种事?改日若得闲,让冯永昌带你去市集上走一走,和人议一议价钱,知道一下民生疾苦,也挺不错的。” 我翻了个白眼:“我怎么不知道讨价还价?我去两市的次数,恐怕比你去的还多呢,我只是觉得你提起讨价还价的模样…很可爱。” 如崔明德或是婉儿,自然都是极出色的人,可我偏偏更喜欢和阿欢或是阿绍这样的人来往,就好像这一桌四个小菜,还有那些火锅、烧烤之类上不得台面的小东西会比精致富丽的宫宴更让我觉得亲近一样。我想大约是因我虽披了一国公主的皮,说到底却还是个普通人的缘故罢。在这里最初的几年,在我接受现实以后,我常常梦见自己被揭穿,被当成妖孽杀掉,现在我虽早已没有太多这样的担心,也早觉得自己就该属于这里了,可有些深入骨髓的习性,却再也改不掉了。 我对阿欢笑:“我教你个词,是神仙那里用来形容无用而无能的普通人的,叫做‘**丝’…” 阿欢本来低头笑着,像是有些不大好意思的模样,这会儿却真的不大好意思起来,红了脸,气势汹汹地将两手伸出来,将我两颊一扯:“又借着神仙的名义说下流话!” 第351章 还价 办军学时我几乎事事亲力亲为, 锱铢必较, 然而真办出来时依旧有许多不周到处, 最初的许多设想都未能实现,到拍卖时将一切事情交与下面, 再放眼去看,却比我原本所想的更为周到——柳厚德虽不管此事, 却极殷勤地替我筹措拍卖之物、派人替我布置陈设, 冯永昌唯恐被他抢了风头,另荐了一人,将我那荒废已久的别庄布置得幽深秀雅,一些不像是出自宦官之手,拍卖的种种过程, 又都考虑得清楚周到,自己没什么文采, 便托一位士子写成一卷,请另一人誊抄,再献与我, 不单是我,连崔明德和阿欢看了,都无二话。 我便向母亲请了旨,定于三月初临幸别庄,章程另抄两份,一份连着场地的细则图、各处当值的安排一道呈与阿青,一份简略的给了婉儿, 婉儿对此事颇有兴趣,问我:“二月廿四是妾休沐,不知能否先入别庄一看?” 我正求之不得:“上官师傅肯来,自是扫榻相迎。恰好当日还有歌舞百戏,需要事先演练,不如就统定在廿四日。” 婉儿点头应许,又看了宾客名单,追问许多细节,这名单上的人连我都记不全,另备了一纸记载各人家世喜好,她却凡见一名字,即刻便能说出其夫家与本家的姓氏族望,上下三代,无不清楚,我为了表示恭敬,多问她一句有无提点,本不指望她说什么,却听她道:“陛下正在服丹,当日所用饮食,含有什么、未有什么,最好都列出来,送与太医和尚药备查,这不单是为了陛下,也是为了公主好。” 我略品了一品才体会她话中深意,笑道:“多亏上官师傅心细如发,不然又是一处疏漏。” 婉儿轻笑道:“陛下的饮食起居,自有专人打理,报与不报,也没什么要紧,反倒多谢公主厚爱,肯将这样的事托付与妾。”这一时间,已有小宫人悄悄出来说“陛下问起上官承旨了”,我便与她别过,转出来又遇见崔明德派人来请,随那人去一旁小殿外寻了崔明德,她倒是直截了当:“我想了一想,你既不擅长与人结交,也不必强求这些来往,各人自有各人的长处,以己之长,避己之短,才是事半功倍之道。” 我想起阿欢说的话,故意道:“这么说,你也觉得请阿绍代劳这些事较好咯?” 崔明德深吸一口气:“当然不是,只是你与这些女人来往,归根结底不是为了收拢势力么?她们的权势皆源自男人,与其与她们周旋兜转,不如直截结交她们的父亲、丈夫、子侄,只要男人们归附于你,这些女人也自然以你为主,凭你差遣。” 我有些不悦,不好说什么结党立社的盘算,只道:“可我也未必能结交得到她们的男人。”我是打算自后院入手,联合这些夫人们对付丈夫的,崔明德的意思,倒正是反过来了——且不说我想做的事与这些男人们的利益实在是相悖,只说与她们家里的男人结交这事,也比跟她们来往要难得多。 崔明德却似是看破了我的打算,淡淡道:“结交不到这些男人,总有别的男人等着你去结交,你贵为公主,想提拔些贫穷士子、落魄官人,岂非轻而易举?他们借你的势当了官,他们的亲属岂能避你之召?再是落拓的士人,家里总有一两门贵亲罢?以这些人替你引路,一个两个不行,十个百个里总能见些成效罢?再则这些人未必个个都没才干,总有时运不济所以未得显扬之人,若得贵人相助,总有直升青云之时,不能以朝局国运回报于你,家里人和你亲近些、替你引荐一二熟人总是可以罢?又不是个个人都似李昭德。” 我讷讷道:“你说的这些,我倒也在做,第中举凡有投刺者,都叫他们收着,可不曾见有几个好的。”虽说是走后门,总也要这些人自身能看,可上门投刺的那些人,着实没几个能让我看得过眼的。 崔明德道:“你一向深居简出,未有大声名,虽办了几件事,却和士人不大相关,又是寡妇,肯来投刺的人本已不多,自然更不会有什么人才,倘若能办一件盛事,令人人以登你之门为荣,那就另当别论了。” 我忽地对阿欢生出几分佩服,面上不露,只微笑道:“什么盛事?” 崔明德垂下头,理了理身上丝绦:“举办诗会、文会,臧否人物,得好评者立刻显名天下,则势必人人争而趋往之。哪怕是已得显名的高才大士,也可藉着好胜之心将他们邀来,顺便还可再替你增添名气。” 我唬了一跳:“这是邀名市恩…再说,我哪来那么大手段,可以臧否天下人物?”这厮别是因记恨阿欢,转来坑我了。 崔明德瞥了我一眼:“若是你来举办,由宫中人来评定,所选之人引荐给陛下,再由陛下视情形授官,便不会受猜忌。” 我隐隐地觉出什么,盯着她道:“评定之人,是…你?” 崔明德道:“天下人物目下我只可品定九成,不过愿意参加这些事的,总非宗师前辈,故尔我一人也足够了…”叹了口气,又道:“只是略显得狂傲了些,莫不如请上官承旨与我一道,如此陛下更放心,讨论起来…也更有趣。” 我张了张嘴,半晌才叫她一句“崔二”,崔明德回头看我,我将一句“你和独孤绍真是绝配”生生咽下去,讪笑道:“我名分上是个寡妇,请这么多男子到家里开诗会…会不会惹人非议?” 哪怕是女主当政的而今,公主们要做什么事,明面上总还要通过驸马,很不巧我现在没有驸马,类似于诗会、文会之类的事,做起来总有些不方便,倒不怕旁人非议,只怕惹了弹劾,在母亲那留下个“办事不利索”的印象。 崔明德淡笑道:“谁说请这么多男子到你家去?明明是在寺观中谈佛论道,凑巧碰见这么多士子罢了,有寺观住持陪同、宫人寺宦在场,我们再坐在帘中,隔帘与他们谈话,以纸笔会人,谁能说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太平:其实我怕的不是别人误会我,是别人误会婉儿…毕竟是我妈的媳妇儿。 则天:嗯,吾儿孝顺,老怀大畅。 第352章 青梅(十) 二月中断断续续下了好几场雨, 至三月却忽然放了晴, 草叶繁茂, 花朵盛开,坐在车里都能闻到这些花草上散出的春天气息。 崔明德的心不知不觉就溜到了车外, 想象着道路两旁花草芬芳的模样,轻轻地弯起嘴角, 身子微微动了动, 依旧是正襟危坐的模样,只是两手不再放在膝盖上,而是向内挪了一寸。 长乐公主的别庄离上阳宫近得很,坐车徐行,也不过二刻即至, 自大门至内苑倒有些距离,门上殷勤引车乘入内, 崔明德却执意下了车,缓步入内,第一眼就看见独孤绍斜靠着门框, 两眼一眨也不眨地看着她。 崔明德的心砰砰直跳。上一回她并没有这么紧张,只是纯然觉得独孤绍既已回来,她便当恪守承诺,尽职尽责地做一个好“新妇”。为了做一个好新妇,御宴中崔明德第一个扶住了醉醺醺的独孤绍,带她回了自己的地方,为她擦身洗漱, 做一切新妇该做的事。 崔明德自问那一夜自己所为实在是对得起崔氏闺范,除了替独孤绍脱衣时那股奇异的陌生感觉之外,一切都堪称完美,就算是那股陌生感,也很快便被她强压了下去,化作一位合格的新妇该有的温柔和体贴。 不合格的,反倒是惊惶支吾的独孤绍。 崔明德想过无数次与独孤绍相见的场景,她想过独孤绍会一见面就扑过来、当众抱住她,或是她一见面就忍不住、当面抱了独孤绍,也想过两人各自按捺情绪、到暗处再诉衷肠,当然独孤绍也可能不回来,或是回来的时候少了一二处肢体,也有可能独孤绍能回来,她却再也不在宫里…崔明德一做好了最好和最坏的打算,却万没想到所有这些打算全都用不上。 独孤绍平平安安地回来了,完整无缺,她也安安生生地待在宫里,前程可期,可她们见面时没有衷肠可诉,只有既熟悉又陌生的熟人相见的尴尬,像是定了娃娃亲却从未见过的男女突然成了婚,明明知道彼此将是自己一生最亲近的人,却不知到底要如何个亲近法。 十余天中,独孤绍又进了三次宫,也与崔明德见了三次,只是没有一次是单独相见的。御阶上远远的一瞥,举手投足间隐约的示意,都足以令崔明德心潮澎湃,溯回久之。 可独孤绍依旧没有与她单独相见。 现在想起来,觉得大约是如长乐公主所说,一切总要看独孤绍的意思罢。毕竟已过去了这么多年,儿时隐隐约约的情愫,到如今究竟还剩得几分还在两说。何况今时不同往日。 崔明德过来了。独孤绍不自觉地自门框上起身,好像遇见上官检阅的兵汉一般,将腰腿都挺得笔直。 太平的信中总是提及崔明德,独孤绍虽远在边地,对崔明德的近况却了若指掌。可太平从未提起过崔明德的样貌,没说过了这么些年,她竟变得这么漂亮。肌肤莹白,润泽如玉,眼眸深邃,光亮如星,蛾眉螓首,颈如蝤蛴,从前师傅们教的一切美人的诗词,似乎都可以套用在她身上,却又似不足形容她的美——毕竟那些硕人、东家子、西施…那些都只是男人们所描绘的美人,何曾有一人如她这般,活生生地站在眼前,那些以色闻名的美人,又何曾有一人可如她这般,通身都是历经岁月而沉淀出的娴雅芳淑?她站在那里,不需**妆点,便已如神女般端丽耀眼,不必开口说话,便已知她之所言,自然如玉旨纶音,凛然不可冒犯,与她比起来,成天在糙汉丛中打滚,晒得肤色黝黑、脸带褶皱,说话总要克制着才能不带出粗俗俚语、握刀枪比握笔更稳的独孤绍简直就像是自万里之外一路乞讨而来的难民胡寇,两人站在一起,便足以令人想到“明珠蒙尘”四个字。 独孤绍两手死命向两侧一贴,屏住呼吸不敢说话,崔明德经过时脚步没停,只是微微偏头看了她一眼,点得恰到好处的朱唇轻轻启开,声音泠泠如石上清泉:“独孤将军。”吐气如兰,偏却遇见春风捣乱,那一点香气在她与独孤绍之间来来回回,徘徊久之,最终也只有三分中的一分能飘到独孤绍面前,却教人更思念那余下的两分是什么味道。 独孤绍不知不觉就胀红了脸,哑着嗓子喊了一句“崔尚宫”,指尖僵硬,鼻尖上也隐隐冒出了汗,但人依旧是笔直的,一手习惯地去按刀,落了个空,才想起来今日她听了李太平那厮的话,没有穿戎装,而是改穿了奉天服饰局新出的浅色春衫,下坠飘摇裙摆。 独孤绍十分后悔自己竟听从了这话,结果现在只能穿着极不合适的女装,步伐怪异地在崔明德身边走着,既不像个武将,也不像个女人,畏首畏尾、扭扭捏捏,却又摆脱不了那股糙汉气,走路时偷偷摸摸地抬眼去瞥崔明德,希望她看不见自己这猥琐别扭的模样,可真看见崔明德目不斜视地向前走时,又觉得有些委屈,再走一步,鼻尖上的汗便冒得更多,连身上也出了汗,黏黏腻腻的,想要借口离开,脚下的路却到了尽头,入眼只见一片荒芜的园林,不像是公主园林,倒像是荒郊野庙,想叫人问时,前后的从人忽然又都不见了,独孤绍大急,一句粗话立即出了口——亏得是康国话,崔明德没听出来,只转头看了她一眼,继续前行。 独孤绍骂了一句粗话。以中原文字而言实在无礼已极,毕竟涉及了列代先人,实在是世家大族所最忌讳的骂法。但崔明德不但不觉得被冒犯,反倒莫名地觉得亲切。 崔明德记得自己生平第一次打架。那时她与独孤绍已有些要好,偶尔会在独孤绍翻墙爬树时帮忙把个风、在人问起时代为遮掩。那一天天气也如今日这般晴朗,独孤绍比往常更坐不住,听课听不到一刻便在席上来回腾挪,等不到师傅走开,就悄悄扯了崔明德的袖子,央她帮忙遮掩。崔明德却不过这远房表妹的请,答应了,她是家里最出色的女娘,年少一辈的典范,师傅和长辈们的骄傲,连兄弟们都被长辈教导着要向她学习,因此她说“独孤将军说是有事,派人接小十六回家了”时,竟无一人怀疑。独孤绍顺利地溜到了街上,约好一个时辰即回,可一个时辰后却没有回来。 崔明德一直等着她,学里下课了,就托词说有问题要问,师傅们也走了,就说想留在这里安静读书。她一直等着,想方设法地等着,自午后等到了傍晚,等到祖父派人催了又催,几乎再等不下去时,独孤绍回来了,满面青紫,一瘸一拐,早上穿的短衫没了,变成了一件麻衣。崔明德从未见过那么臭、那么糙的衣裳,若不是独孤绍还有伤,她一辈子也不想碰那件衣裳。而崔明德忍着恶心,屈尊纡贵地去扶独孤绍时,她脱口而出的第一句就是“头钱价贼胡”,第二句是“狗鼠辈欺人太甚”,第三句是胡语,不知是何方之胡,也不知骂得是什么,但想来胡人既同出一源,又都粗鲁无文、不学礼义,骂人的话与今日独孤绍所操之康居语应该有异曲同工之妙。 崔明德轻轻地笑起来,听见身边发出一声闷响,转头一看,独孤将军的右手狠狠地捶在了左手掌心里,被崔明德一望,立刻将两手又贴在身侧,挺身站住,面上的冷硬神情与身上的摇曳裙衫十分不相称:“崔尚宫怎么不走了?” 崔明德不想、也不能克制自己的笑意:“想起了小时候。有一次你和街上的胡儿打架,被人打得鼻青脸肿,还剥了你大阿姊为你置的蜀锦新衣。” 独孤绍脸胀得紫红:“他们明知蹴鞠远不如我,就非要和我比拳脚,胜之不武!再说了,三个打一个,怎能算输?” 崔明德笑:“是啊,所以后来,我不是带你去寻他们蹴鞠了么?” 独孤绍情不自禁地笑起来:“你叫秀奴牵着好马、带着好刀藏在一边,先三言两语骗得他们答应二对二地比斗,却是马斗不是步斗,他们欺负我们年纪小,答应了,结果你骑着你大父的烈马,对着去冲他们的驽马,他们输了,你又骗他们比兵器不比拳脚,拿着你阿兄的精铁刀对他们的钝刀,他们又输了,后来骗他们比蹴鞠,故意说我远不如你,你不屑出手,只令我出马,一人对他们三个,一局就震服了他们,那之后一坊中胡儿都以你为尊,称你为‘崔二娘子’,你告诉我,这叫做‘兵法’,我信了,一直都学着呢。” 崔明德微笑:“是么?孙子云:兵之情主速。” 独孤绍不自觉地接口道:“乘人之不及。”话音未落,却见崔明德倏然探头,在她脸颊上轻轻一吻。 第353章 心魔(二十三) 远未到起身之时, 婉儿却已悄悄起来, 蹑手蹑脚地下了地, 却还是惊动了御榻上的人——她翻了个身,隔空问:“到什么时辰了?” 婉儿忙走到近前, 一手握住她的手:“还早呢,陛下再歇一会。” 她嗯了一声, 手却并不松开, 婉儿将她的手放进被子里,这位陛下便倏地睁了眼:“你要出去?” 婉儿道:“午后‘拍卖’要开始了,妾要早些去那里准备——前些时候公主向殿中说过的,许是漏报了?” 她道:“他们报了,是朕忘了。”闭了闭眼, 过了一会才睁开:“既知今日有事,昨日怎么不说一声, 和人换了班值?” 婉儿怔了怔才知皇帝竟是在体恤自己,轻声道:“勤劳王事,本是妾之本分, 不敢以妾之小私扰陛下之安宁。” 她笑起来:“朕只怕你累着,私下里作一首‘王事靡盬’,在史书上留下一笔,朕岂不是冤?” 这笑话实在是不甚好笑,婉儿扯扯嘴角,什么也没说,只细心替她盖好被子, 看着她头挨在枕上闭了眼了,方缓缓退出去,在自己的屋里精心妆扮,待化完妆,天已大亮,长乐公主的近侍王仙仙自宫门开时便候在门外,见她还在挑选衣裳,便笑道:“横竖到了园子里还要更衣,承旨何必急在这时?” 婉儿瞥了王仙仙一眼,这小娘子倒是识趣,立刻便闭上了嘴,婉儿细心地挑了一遍,最终选出一套浅绯绣桃花的衣裳,穿着停当,带着近侍的两个宫人,随王仙仙出了宫。 所有的事宜她都已仔仔细细地看过了,廿四日还提前去别庄演练了一遍,可到现在她还是有些紧张,不单是因这是她头一次参与这样的事,也是因这次拍卖实在算得上是奇思妙想——“拍卖”这事本身虽然新奇,却远不到“奇思妙想”的地步,真正稀奇的,是这次拍卖的过程。 婉儿可以肯定,这一次拍卖一定会令连皇帝在内的所有人都大吃一惊,也确定长乐公主的心思绝不止是办一次简单的慈善。“拍卖”这件事,多半会持续地办下去,与奉天局和军学一样,成为这位公主的进身之阶——很可能也是上官婉儿的进身之阶。 婉儿不自觉地动了动嘴,将抿住时想起自己特地上了平日不舍得用的口脂,便又忍住,两手拢在一处,贴着膝盖放好,眼睛抬起,隔着侧壁投向车外。 片刻之后,车乘进了内门,有人引婉儿至园子旁一处小院,西侧早已聚了数十人,东侧则有一位年长些的侍婢带着四个小婢候在门口,一见她就笑道:“上官承旨这妆化得绝好,已用不到婢妾了。” 婉儿走入室内,四下打量,看见里外两间阔大屋宇,一间里只放着妆台,还有许多胭脂花钿的小物,一间里起了整整一排大衣柜,柜门全部打开,里面挂满了各式各样的衣裳。 那侍婢十分善解人意,见婉儿在门口停住,笑着道:“我们娘子拨了这一个院子出来,号为‘化妆室’,专为这些要出场的人更衣打扮而用。这两间是特地留给贵人用的。” 这又是一件稀罕事,不知是和教坊学的,还是长乐公主自己想的。 婉儿见那柜中衣裳甚是奇特,不禁以手抚摩,偏头问:“这些衣裳是给谁的?” 侍婢笑起来:“都是给承旨娘子的。” 婉儿不动声色地收回了手:“我一人,怎么穿得下这么多衣裳?” 那婢笑道:“看着多,其实不过三套,一套请承旨见客时穿,一套是拍卖时换上,还有一套是晚宴时穿的。” 婉儿迟疑地看了柜中衣裳一眼:“之前说的可不是这样。” 侍婢笑道:“时间仓促,衣裳之前还未做得,所以没和承旨说,除了衣裳,旁的都和之前一样。” 婉儿想起当时确是有这一说,却也不愿作这奇装异服,因问:“一定要换?”尤其是中间那套,实在是——穿不出去。 那婢急道:“是奉天局特地赶造的衣裳,以承旨的这几套最漂亮,不穿多浪费?” 婉儿沉静地看了中间那套衣裳一眼,并不开口,那婢便明了了她的意思,有些为难地道:“不然,就换头一套和最后一套?” 婉儿轻轻点头,任这几人替自己更衣打扮,出门待客。 内院的大小事项有公主府的执事宋佛佑主持,外头诸事则有冯永昌,长乐公主还额外请了教坊中一个老娘张四来帮衬,婉儿需要做的其实不多,不过是代这位公主坐镇前厅,遇见张四娘接待不了的贵人时出去迎一迎,与其说是长乐公主找她帮忙,不如说是她托了长乐公主的福,多了许多与贵人们结交相处的时机——不知不觉中,她已欠了长乐公主一个大人情,可这人情却是她心甘情愿欠下的。 婉儿微垂了眼,安顿好最后一位客人,回到厅中,少用了一盏羹汤,便听外面传来拍掌声,先是崔明德来了,四处看了一圈,面上问了几处,在厅中等候;接着长乐公主也出来了——她自早上便在各处转悠,一会看看那里的灯,一会看看这里的树;再接着高金刚过来,说圣驾已出了仙居殿;长乐公主与婉儿便领着诸宾客仆役迎出了门外后不久,圣驾出了宫门;再立了两刻,便见禁卫仪仗,逶迤而来。 婉儿从前要么是崔明德、高金刚的角色,要么便伴在圣人身边,头一次立在接驾的人群中,突地生出些别样的感觉,站过一会,终于见皇帝的车驾在不远处缓缓停下,徐长生打开车门,自门中窥去,身着浅紫袍衫的“她”看着竟十分陌生。 一点也不像是早上在床上孩子似翻来翻去、说些不甚好笑的笑话的她。 婉儿低了头,恭敬地随众人将她迎了进去,听见她因受了奉承、在人丛正中爽朗地大笑。园子正中偏东处有一座八角亭,那是专为她留的位置。随她立在亭中的只有那几个御前近人,除了高延福和贺娄氏之外,还有徐长生和徐长寿,徐长生穿了艳红裙衫,打扮得花枝招展,徐长寿则穿着素色道袍,飘然好似仙人。 几位公主与王妃围坐在亭畔,再便是以品级依次设席,以她为中心,如半圆般依次排远开去。 婉儿没有在半圆里,她在这一头,专为拍卖搭设的台棚边站着,台边教坊的伎乐或坐或站,台上则渐起了歌舞,台棚后有许多人忙来忙去,方才那侍婢也匆匆过来,蹑手蹑脚地在台棚后提醒她补妆。 婉儿回头看了亭中一眼,她正被她的侄女和女儿们奉承着,无暇顾看这边,话说到一半时徐长生似插了句嘴,惹得她又发出一阵大笑,踟蹰了片刻,走到台后,问那侍婢道:“你方才说的那套衣裳,穿上时到底是什么样的?”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来自百度百科): 王事靡盬 【出处】 《诗·唐风·鸨羽》:“王事靡盬,不能蓺黍稷。” 【释义】 王引之 《经义述闻·毛诗上》:“盬者,息也…… 《尔雅》曰:‘栖、迟、憩、休、苦,息也。’苦读与靡盬之‘盬’同。 【示例】 唐 白居易 《安南告捷军将黄士傪授银青光禄大夫试殿中监制》:“戎首来降,陪臣告捷;服勤靡盬,将命无违。” 明 张居正 《寿汉涯李翁七十序》:“谏议官琐闼,为耳目之司,非可一日阙者,独念翁老欲归,而天子遂许之,使谏议无靡盬之叹,翁得以介眉寿之福。” 【解释】指公事没有止息. 感谢: 兮伊系。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3-22 21:57:44 yesterday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3-23 00:57:36 马木木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3-23 13:37:37 第354章 则天(十一) 起身时侧壁小榻是空的, 她不觉生出些淡淡的不悦, 刚要叫人, 忽地又想起来那里空着的原因,却更蹙了眉, 扬声问:“城中可有事报送?” 徐长生脆生生地答了一句:“回陛下,无事。”接着便走进来, 她见这小女娘打扮得缤纷灿烂, 艳若朝霞,怔了一怔,才想起是为的何事,摇头失笑:“不过去太平那坐坐,你们倒当做什么大事一般。” 徐长生笑道:“在大家自然是小事, 在我们可不是大事么?”一面说着,又来摇她的手道:“阿寿又做了新衣裳, 大家看看,是不是更像仙人了?” 她无可无不可地起了身,随着走出去, 见徐长寿做了道人打扮,在阶下遥遥稽首,乍看倒也似模似样,可细细一看,便总觉缺了些什么,徐长生撒娇撒痴地要听她的评语,她不愿拂这小女娘的兴头, 勉强点一点头:“有几分相像。” 徐长生露出失望之色:“只是几分相像么?” 她不动声色地将手收回来,在廊下走了几步,春色明丽,桃李芬芳,看得人心神畅快,早起时那点朦朦胧胧的不悦顷刻间便被明丽春日融消殆尽,诗兴大动,想即刻吟几句句子,转头左右一看,婉儿与崔明德俱不在身侧,余人不是不识点墨,便是不知音韵,见她脸色,也不知该研墨铺纸,只是胡乱揣测她的意思,笑着称赞“这花开得真漂亮”,还是高延福晓些事理,指着花丛问她:“前日听上官承旨读《诗》,有‘桃之夭夭’之句,想必说的就是这样罢?” 她轻轻颔首,目光扫过桃枝,落在桃花瓣上,花瓣娇柔,令她无端想起了昨夜,嘴角挂出一抹笑意:“高卿听她念《诗》,就只记得一句‘桃之夭夭’?” 高延福躬身笑道:“小人又不懂这些,记得一句,已是极好了,哪里还记得那么多?”略想了想,又道:“还有什么…采花还是采什么的,听来都差不多,也记不住,总是说人极辛勤,终日劳作似的。” 她笑:“采薇采薇,薇亦作止…”记起早上那个笑话,猛地眯了眼,偏头去看高延福,幸而这老奴摇头道:“不是这个。” 她闲极无聊,顺着就道:“于以采蘋,南涧之滨?”见高延福还摇头,竟来了兴致:“采采卷耳?终朝采绿?绵绵采葛?采菽采菽?” 高延福愁眉苦脸道:“好像都不是…像是什么左右什么的,还有淑女。” 她灵光一现,脱口道:“参差荇菜,左右采之?” 高延福拍手笑道:“陛下圣明,就是这首。” 她好笑道:“这哪是终日劳作,分明是…”分明是什么,却又不肯说了,斜了高延福一眼:“这首诗不是采花,是采野菜——叫你平日多读书,你又不读。” 高延福赔笑道:“是是是,上官承旨也向老奴说了是采野菜,老奴想这自开头采到末尾,反反复复,左左右右的,还有什么睡不着之类的,必是农妇为了生计奔忙,辛勤劳作,日夜不休——陛下以为老奴说得可对?” 她笑而不语,只是叫人剪了一枝桃花,陈在殿中,悠悠哉哉地观赏了半日,算着时候,便出门登辇,向太平的别庄而去。 这小女儿一向有些巧思,这拍卖听起来便十分有趣,看那日婉儿回来时的模样,想必也确实弄了不少新奇点子,春日无事,正可偕众而往,在园子里好生乐上一乐。 她怀着些许期待到了地方,在从人的簇拥中下了车,第一眼倒没什么特别,不过是见过无数次的迎驾场景,里面陈设得甚是精致,又搭了与平日不一样的漂亮台棚,然而也只能说是不错,算不得极新巧,酒席是全素的,符合此举“慈善”的宗旨,歌舞是教坊寻常的曲乐,不功不过,婉儿的罗裙边缀着些不甚常见的花边褶皱,左胸上绣着一朵大大的牡丹,右边却没有,想必就是太平所说奉天局今年新推的“不对称”款式,漂亮是漂亮,算不得惊艳,以此次时间之仓促,办成这样,已算是难得,不可过分苛求。 她慈爱地向太平看了一眼,却见这小女儿颇有些神秘地笑了一笑,向从人吩咐了什么,那人悄悄离开,片刻后乐声忽变,但听大鼓三响,那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教坊妇人登了台,抑扬顿挫地请众人静一静,拍卖即将开始,所卖之物,都是限量绝版的独家好货。 场中寂静,连她在内,所有人都好奇地向台上张望,原本歌舞的伎人都已退下,场上空旷,只有这妇人一人在左侧,婉儿本来在那台棚之侧立着,这会儿忽地不见了,不知待会会不会出现——太平这小东西,说是要借婉儿主持拍卖,结果到现在也只见这教坊妇人在那喋喋不休,既没有婉儿什么事,又何必巴巴地叫她跑出来一趟? 乐声又响起来了,这回是舒缓悠扬的曲乐,乐声中有人自后面登了台——这人并非自后面台阶上来,而是站在当地,缓缓升上台阶的,她穿着一件素白的缎衫,衫子极长,自头坠到了脚,因衫子是极素的白,上面又以银线和灰线绣满了云雾远山以及水波纹路,看着倒不觉晦气,反而有些缥缈登仙的感觉,她的背后背着两只洁白的翅膀,这翅膀令她身上的仙气更重了,四面升起了一缕烟雾,一望便知是香炉燃出来的,却依旧为这人增添了几缕仙气。这人徐徐地走了过来,缎衫如流水般随着她的步伐在身上起伏,极轻微,却极易察觉,衫上纹路亦如水波般顺着她的身子起伏,明明不露出一丝一缕的肌肤,却像是所有的肌肤都暴露在这春光之下似的。 她不知不觉就捏紧了酒杯,目光一旦落在婉儿身上,便再也不想离开半分。那教坊妇人说了些俏皮话,大意是今次拍卖的都是衣裳首饰,将有人专门穿着这些衣裳首饰为众人展示,婉儿则站到了这妇人边上,十分应景地接了几句,接着便有人穿着一身浅蓝衣裳,婷婷袅袅地走上来,却并不舞蹈,只是在台上来回走了一圈,间或搔首弄姿,到最后在一处停住,展开衣摆,就这么静静立着,一动不动。 这出人意表的展示方式引起了一阵骚动,却无法将她的目光自婉儿身上挪开半分,她不自觉地饮了一杯酒,听婉儿与那教坊妇人一唱一和。到现在情势已然明了,那妇人方是主事,不断地在场上说些俏皮讨喜的话,惹出一阵又一阵的哄笑,婉儿则为拍卖之物添加品评,说话不徐不疾,大方得体,偶然声音小了些,园中人听不见,自有那教坊妇人代扬音声——然而这些都与她无关,她只是静静地看着婉儿,看着这小东西在台上俏然挺立,春风吹动缎衫,青春曼妙的躯体曲线便随之隐现,那一对翅膀与素白的颜色不但无损于这躯体的娇媚,反倒更勾起了某种隐秘而紧闭的**,她一时想到了高唐神女,一时想到了洛水宓妃,眼前的场景与许多夜的梦境在眼前交错来回,勾得她的心也如那缎衫般起起伏伏,来来回回。 “四千贯!”梁王妃略带得意的声音扬起,将她自幻想中惊醒,头偏了一偏,发觉已卖到了最后一件,也便是婉儿身上这件。 她忽地有些恼起太平的不知轻重来——她将婉儿借出去,是怕这小女儿年轻不知世事,所以专派一人代她坐镇主持,而非是令婉儿操持贱业、卖弄姿巧,太平卖婉儿身上的衣裳,虽只是同等款式的衣裳,却岂非将婉儿与那些教坊女子视作一等?这等作派,置婉儿于何地,又置她于何地? 她的手指在酒杯边沿反复摩挲,片刻之后,便已下定了决心,重重放下酒杯,对高延福挑眉一看,吩咐一声,高延福领了圣训,走出亭外,扬声高唱:“陛下出一万贯。”待此事尘埃落定,众人齐声高呼万岁后,又道:“赐上官承旨衣一袭,金龟袋一副。” 作者有话要说:  想了想觉得昨天的注释不够准确,补一下: 1.王事靡盬,语出诗经《采薇》篇,大意是没完没了的劳役征战,也即没完没了的为王事操劳←_← 2.参差荇菜,左右采之。出自诗经《关雎》篇,窈窕淑女什么的,你们都懂的。 3.金龟袋为则天时官员的一种佩饰,本是李唐的金鱼袋。《新唐书·车服志》:“天授二年,改佩鱼皆为龟。其三品以上龟袋饰以金,四品以银,五品以铜。” 感谢: two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3-24 11:54:17 two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3-24 15:34:54 一呀一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3-24 19:19:30 读者“三生石上常相思”,灌溉营养液+12017-03-23 13:35:55 读者“三生石上常相思”,灌溉营养液+12017-03-23 13:29:10 读者“扶她扶不起”,灌溉营养液+1602017-03-23 11:44:42 读者“我爱吃水果——陌”,灌溉营养液+22017-03-23 01:04:51 读者“买买提鱼二仙”,灌溉营养液+102017-03-22 00:39:23 读者“我爱吃水果——陌”,灌溉营养液+22017-03-21 20:32:20 读者“呱QAQ”,灌溉营养液+602017-03-24 15:38:55 第355章 后勤 以我的眼光来看, 这场拍卖其实并不甚完满。第一是到场的人少了些, 连母亲在内, 总也不过三十余近支宗亲,真正出手喊价的不过十余位, 除了最后一件衣裳外,出的价钱都不甚高——这倒是在意料之中, 这次的拍卖之物本就是些衣裳, 算不上值钱,又有母亲坐镇,谁也不敢出这个风头,第二则是舞台效果不甚满意,烟放的不好, 婉儿登台时用的轮轴速度不匀,那些“模特”的走势也只能是差强人意, 远不如前世里的专业人士,其余细小处的问题亦不胜枚举。 不过拍卖的主要目的倒是都达成了——奉天局当众宣布每年都会捐助一场这样的拍卖,所得全部捐给慈善堂, 同时每卖一件衣裳,也从中拿出五百钱作为慈善之用,如此便可保证慈善堂的长久运作,母亲对毋须朝廷负担的善事甚是赞赏,授柳厚德银龟袋,封冯永昌六品勋官,赐绯龟袋, 命他自募人员筹措善堂之事,善堂将以皇帝的名义资助两都中的鳏、寡、孤、独,归在殿中省之下;以教坊人穿衣演示的形式得了众人认可,奉天局趁机打出广告,说会专门招募一支“销售”,有高有低,有肥有瘦,专一上门为各位贵人演示衣裳之优劣,主事的是教坊张四娘,母亲亦乘兴赐张四娘八品袍服,参与表演之人皆有赏赐;婉儿所穿之衣被母亲买下来,当众赐给了她,这在我意料之中,然而母亲又赐了她金龟袋,这是我们全未想到的,毕竟龟袋乃是男子专用,金龟袋更是三品以上才得佩戴,三品以下,非因大功、宰相、近亲等故额外获赐者皆不得佩戴,不过无论如何这总是好事;拍卖之后母亲便回了宫,余人却还留下饮宴,有不少人来向我打听下次拍卖的时候,也有来问我操办章程、想自己办些类似的事的,我一一细致解答,婉儿与张四娘亦数被问询,安定公主最是机灵,立刻便说她也要在宴会上请人“走秀”,要借张四娘去帮忙安排,又邀我与婉儿一同赴宴,宴后亦有他人委婉邀约,兰生帮我看着应了几处,婉儿与张四娘便是她二人自己看着办。 拍卖的大部分事宜虽都是由别人办理、我不过掌个大概而已,却也是前后好大一场忙乱,终于事了,自己在家赖了一日,到黄昏时才懒懒起身,叫人预备了材料,正想着自己兑些新饮品、琢磨些新的小食出来,门上却报“独孤祭酒来见”。 前日崔明德便与我递了话,请我代做些安排,我依着做了,虽不知进展如何,不过独孤绍昨日一日,自早到晚,嘴巴就没合上过,到了拍卖会上,两人又一齐消失不见了足有半个时辰,崔明德随母亲回宫时独孤绍才自别院里钻出来,立在我身边依依不舍地送别圣驾,光看那眷恋的神情,倒像她才是母亲的亲生女儿,我是捡来的一样——想必一切顺利。 我怀着纯粹的八卦心情将独孤绍请到了内院,却见她这时候还穿着官服,七事具备,讶然道:“学里这么忙,才下衙么?” 独孤绍道:“初初上任,总要熟悉情形,查看些过往案牍,就多留了一会。” 我观她不像是说私事,便不忙问昨日,叫人备了些酒食,请她对坐小酌:“我这一二年虽不管那里了,倒还认得几个人,若有什么事,只管来问。” 她倒不客气:“正是要烦你——你从前寄给我的那些‘卫生歌诀’,是你自己宅第编的,还是请人编的?这些年还有再更改么?” 我不解道:“是我自己这里编的,没大更改,不过更增了些句子,还将常见的一些病状和救治补了进去,教第中下人记住。” 她眼前一亮:“是和当初那医书的歌诀差不多么?” 我唤人取了一份来给她看:“格式差不多,内容稍有不同。”那医书乃是朝廷编纂,泰半还是时人的医药总汇,歌诀中所用也还是时下的救治法子,我第中的这篇却是我亲自过眼,记载着我所记得的前世医学理论,包括心肝脾肺肾肌肉神经等基础人体构造和粗浅的过敏破伤风传染隔离等知识,而且还分了进阶版与初级版,初级版人人背诵,进阶版则在家里的学堂教授。 独孤绍顾不得酒食,直接打开,从头到尾细细看了一遍,看完自顾自将那份揣进怀中:“借我用一用可好?” 我狐疑地看她:“这些都是未经御医证验的艺术,你要拿去做什么?” 她笑:“当初你给的歌诀,在我军中传唱,颇有效验,我还听你之言,专门设了一支‘医疗兵’,活人颇多,都督唐公亦大为赞赏,和我讨了歌诀,在军中推行。现今我回了都城,掌了军学,也想在军学中教这些人‘医疗’,只是你当日给的东西,和现下的医书上写的似有些不一致,而那些医书又都写得玄之又玄,不及你这些浅显易懂,适合我们这些粗人,所以想来向你请教,一则看你这些东西源来为何,若确然是有依据的,能否请你这里帮忙,编一小书,再出几个人帮忙讲解,二则…咳,听说当初你编之书,第一卷绘着人体之图,经络毕备,十分详细?那张图…可否也给军学中绘制一份,日常习练拼刺、医疗都用得到。” 我知她做事不拘一格,却不想她竟能开明至此,又惊又喜之下,一口便道:“我给你的那些东西,来源我不好同你说,但我可以保证,那些东西虽与时下的医书不大相同,却是实实在在的医学,绝非臆测之说,你在军中用过,应当也知其效验,实在不然,找些死囚尸首解剖,也该知端地了。那张图也不是问题,我这几日就画一张给你——你看我国有无可能全军中都设‘医疗兵’?若是有可能,是不是能集中所有人一起加以培训?” 独孤绍斟酌片刻方道:“这事牵涉极广,府兵中恐怕一下难以实现,倒可以在募兵中试试,但也不能急在一时,总之我先在军学中推行,起码令他们初知此术,日后分去各地镇守,又可各自传授。” 我连连点头,替她斟酒夹菜,又听她道“我听说你最早的提议,尚有‘后勤科’‘陷阵科’等目,后来都未实行?还有请许多将军来授课的?”,便索性起身将当初奏疏的草稿拿出来:“当时零零散散想了许多,只是我也不懂军中之事,军学草创,也未能一下就办全,所以都耽搁下来。” 她将我的奏疏看了一遍,边看边问,连最细小处都要问得一清二楚,我亦知无不言,只隐去了这些知识的来源,单以“听说”“听闻”“西方某国”等词搪塞,天已黑了,便点起蜡烛,酒菜又上了数遍,她与我却都没什么吃喝的心思,我们一直谈到天将破晓,我已答无可答,才见她放下我的本章,双目炯炯地看着我:“二娘的想法都是极好的,现在虽不能实行,十年、百年之后,却未必便不能做。” 我苦笑道:“也只能待十年、百年之后了。” 独孤绍不答,伸手将奏疏又看了一遍,半晌方道:“听闻你除了‘卫生歌诀’,还有‘算术歌诀’?那些通算学的家奴,能借几个给我么?眼下虽不能设‘后勤’之科,亦可令他们学习算数之术,以便筹算辎重粮草。对了,算盘能不能匀我些?将作造得既慢,又总优先划拨州县地方。我叫人反复去讨,只磨来了十把。” 我眼前发亮,握着她的手道:“三月之内,给你两百把算盘,再派人去教你用——还缺什么?凡我这里有的,尽管拿去。”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two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3-25 11:17:22 two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3-25 11:17:30 two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3-25 11:17:44 two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3-25 11:18:20 two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3-25 11:18:36 第356章 心魔(二十四) 婉儿从未觉得自己这样重要过。身为御前近人, 平日所受众人恭维并不在少数, 便是诸王与宰相见了她, 也要客客气气地称一声“上官承旨”,然而她与这些人都清楚, 这恭维并非源于她自身,更多的还是出自对皇帝的敬畏。 昨日却完全不同, 虽然她所做的一切, 依旧不过是仗着那位皇帝,但是在这样的周旋之间,她已渐渐地意会到一些在御前所无法意会的东西,像是一出了宫墙,天地忽然就变得广阔起来。 何况宴后长乐公主还来与她商量了品评人物之事。 婉儿骤然之间生出一种错觉, 仿佛她不是后宫妇人,而是一位真正的枢机紧要, 这错觉令她心潮澎湃,激动之情更胜于皇帝赐予金龟袋时——平心而论,赐金龟袋的命令于她更多像是难堪而非褒奖, 毕竟她为皇帝拟制草敕、笔下如流时从未得过这等奖励,婉言进谏、规劝军国时也未得过这奖赏,偏在主持了一场只有妇人们参与的“拍卖”时、穿了那件奇奇怪怪的衣裳后得了这奖赏,而且还是和那身衣裳一道赐下来的。 婉儿虽已对自己的身份有了极清楚的认识,却依旧生出些许羞惭,连久已不曾念及的臂上印记都似乎隐隐作痛起来,然而若是世上能有后悔药, 能令她回转到拍卖之先,只怕她会更加毫不犹豫地选择穿上那身衣裳。 世上多少俊才雅士魂牵梦萦、寤寐以求,多少奸臣佞幸攀缘希旨、折腰曲意,祖父卷入帝后之争,为的不就是这小小的、从前在大唐是金鱼、现在在大周是金龟的东西么?哪怕在御前近人看来,三品也已是不可小窥的品级,哪怕是爵阶泛滥、散官横行的两京,紫衣金袋,也是“权臣贵要”的同义之字。 何况她自出生便是官奴婢。 婉儿爱惜地抚了抚怀中的龟袋,将之佩在衣上,牢牢系好,宫车辘辘驶入宫门,至别院方停,她扶着侍儿下了车,缓步入内,登阶时手提裙摆,指尖碰到龟袋,不自觉地在上停了一停,想了想,又将龟袋解下,收在怀中,低头回转时瞥见阶上无人,微生疑惑,步至门首,看见高延福候在门内,刚要问候,高延福对她使个眼色,婉儿怔了一怔,脚步随之而停,高延福轻咳一声,在门口道:“陛下,上官承旨来了。” 婉儿忙至门口躬身而立,片刻后方听她懒洋洋地说“传”,恭谨入内,行不数步便要行礼,她正立在案前低头翻看婉儿的卷札,却如头上长眼一般,恰在婉儿屈膝时说了一声“过来”,婉儿趋步上前,在近处要拜时,又被她叫住,婉儿悄悄抬头看她,她却也正在看婉儿,四目相对时,她先眯眼一笑,甚是随意地向案上一坐,将下巴一扬:“坐过来罢。”待婉儿小心跪坐于侧,又道:“近些。” 婉儿便顺她的意思更靠近些,心内忐忑,低头拜道:“陛下万金之躯,垂幸偏鄙,妾婢辈心甚惶恐,竟失礼仪,伏望恕罪。” 她语声中颇带着几许不悦:“就是不愿拜来拜去,所以叫你坐过来,你一向伶俐得很,怎么忽地就不通了?” 婉儿已有腹稿在内,又是一拜,正要说话,却被她打断:“算了,你坐过来罢。”手上一暖,是她的手覆了过来,手指缓缓抚过婉儿手背,握起了婉儿的手,婉儿不自觉地向前一爬,跪定时已离她极近,抬眼时可见她两眼灼灼地望着自己,目光甚是奇特:“昨日在太平那住得好么?” 婉儿想将手自她手中收回来,略动一下,却被她紧紧握住,只得以左手撑地,低头道:“昨夜宿在公主正院之西,有公主所派四婢与陛下所遣二婢随侍,甚好。”料得答出此言,当解她之疑心,谁知她却久久不曾发声,婉儿有些不安,将头压得低低地,半是习惯,半是应景地问了一句:“仓促觐见,未省圣躬康安?” 向来问候圣躬,皇帝只会回一句“甚好”,今日她却一反常态,松开婉儿的手,懒懒道:“不好。” 婉儿被这两个字吓了一跳,抬头看她,却见她神采奕奕,在席上斜身而坐,两眼炯炯有神,没有半分“不好”的模样,少一迟疑,唤了一句“陛下”,却见她将身子偏了一偏,正对自己:“怎么?要问是否宣御医是么?” 她虽没明言,却显然有不悦之意,婉儿不解地望了她一眼,想了想,还是大着胆子爬进一步,轻声道:“陛下若有不适,还是请御医来看看罢。”为示至诚,特地将身子压低,头仰起来,眼含恭顺,她自上而下地看着婉儿,忽地伸出手,在婉儿脸颊上一捏:“赐你的龟袋,为何不佩?” 婉儿方知就里,将龟袋小心捧出:“本是佩着的,方才上阶时想起穿的是燕居之服,与这龟袋不匹配,所以收起来了。” 她哼了一声,自婉儿手中拈去龟袋,拿在手里把玩:“你上月曾出宫参与演练,彼时便已知道昨日的一切事项了?” 婉儿立刻便明白她意在何指,斟酌着道:“彼时演练,不过知何时该做何事,又有何等歌舞曲乐,旁的一概不知。演练之后,又有几处变化,妾不能一一追问,不过掌知大概而已。” 她挑眉:“所以你不知昨日会穿那样的衣裳?也不知会与教坊中人同台并列?” 婉儿心头一动,飞快地道:“也不算不知——公主曾提过,说陛下崇佛,拍卖又是为的慈善,不可妄造杀孽,反增罪业,故尔不但宴中所用都是素食,连所有衣裳装饰,也都出自农桑而非鸟兽,又特地命妾为羽翅之服,作飞仙之态,以警醒世人,导以向善,妾所负之羽翅,亦以绢布、线头等物杂而为之,并非鸟羽,此皆在宴中说明,陛下还宫既早,故妾等未及奏闻。” 长乐公主虽未必是要自己穿这样的衣裳,行那狐媚惑主之事,却难保这位陛下不会这样想,更何况昨日徐长寿也作了神仙妆扮。 想起昨日,婉儿不自觉地动了一动,说出的话愈益谨慎:“至于与教坊同台…妾事先早已知晓,料妾份在宫婢,与教坊人同为陛下家奴,又是为陛下尽忠,并不敢分尊卑高下,故未曾禀报陛下。” 臂上印记处又似火一般烧起来,仿佛这印记已活了过来,正在嘲笑婉儿一般,婉儿勾起下巴,两眼避开手臂处,直勾勾地盯向坐席。 不知她可觉得满意了,只知室内忽地出现了一阵静寂,片刻后她似乎是想摸婉儿的头,却只在发髻上碰了一碰便收回了手,她又动了动身子,衣衫摩挲,发出一阵窸窣声,再一会,她终于站起来,居高临下地“嗯”了一声,不曾赞赏婉儿的忠心,也不曾批判婉儿的虚伪,婉儿拜地送她,她便又“嗯”了一声,走到门口时停了步,回身唤:“婉儿。” 婉儿曲身随侍,敬候她的吩咐,她却只看了婉儿一眼,什么也没说。 作者有话要说:  那啥,最近加班可能有点多,如果明天不加班就双更…加班…就一更…不补。 第357章 幽兰 独孤绍对我是真不客气, 与我谈了一夜, 回家后立刻又使人送了一份清单过来, 除去算盘之外,又列了许多小东西:算数歌诀, 算数书,我家中食堂和书堂的管理条例, 我家中的休假制度和月钱发放办法, 从前为了军学所想的一切点子,我这里留底的军学文书,还有我特地为母亲观看方便所抄的几个版本在一处的佛经,以及为阿欢做的算数表格。我收了清单便交予宋佛佑,额外嘱咐她将自家编的家规条例、庄园上的农事条例、家中简易足球场的图纸和预算决算的办法也给出去, 连食堂、书堂和人事上的人名也一道列给独孤绍,若有疑问, 可直接叫这些人帮忙参详。 处置完琐事已是午后,实是倦怠已极,然而一想到昨夜里我们所谈的事, 又总是睡不着,且昨日未省母亲,今日总要觐见一番,便使人驾车入上阳宫,略问候几句,回报了拍卖后的诸般事项,母亲想必早已自诸尚宫、命妇口中知晓, 不过淡淡答一句“知道了”而已。我本拟再将佛寺诗会等事向她透露一二,见她意兴不高,便又忍住,转出来寻了崔明德道:“本来春日里吟诗游宴是最好的,可才办了一场拍卖,所以想延至八月,十五之期,邀人赏菊,你觉得如何?” 崔明德颔首道:“不必操之过急。”因提起此事,略与我交代了些他人诗会文会的惯例,并两京中文人士子的习气——我一向不热衷这些社交事,因此这些习气竟大多不知,津津有味地听了她讲了半日,直到阿欢来问起居,方丢了崔明德去向阿欢道:“阿嫂近日可好?前天本还想留阿嫂在我那住一日的,谁知你却走了。” 阿欢笑看我道:“陛下既已还宫,我等自当跟随。”随侍儿上阶入内一拜,不及问候,已有宫人走到门口道:“陛下问公主怎么还在这里。” 我忙也走过去,向她答:“听崔尚宫在说科举故事,一时入了神,所以迟留至今。” 那宫人还未入内转报,母亲已自内扬声道:“进来罢——什么故事?” 阿欢若无其事地直了身,我不愿她在外干等,忙向她和崔明德招手:“阿嫂,阿崔,阿娘唤我们进去呢。”一手挽了阿欢,一手牵了崔明德进去。 母亲依旧是意兴阑珊的模样,各赐了座,懒懒将我召到近前:“无端端地问起这些,是不是又想了什么歪主意?” 我笑:“本朝崇文,取士之盛,数倍于先,天下俊彦,竟相出仕,此皆是阿娘陛下之圣德感化,我为子女,亦与有荣焉。且又逢春闱时候,所以想起来问一问这些士林掌故。” 母亲此刻方有了些兴致,问崔明德:“卿为清河崔氏,族中多有俊士,这些掌故想必都十分熟悉了?” 崔明德道:“都已是儿时故事,不知时下风气,与彼时是否有变。” 母亲笑道:“闲来无事,说一说亦无妨。”说话间却偏头招手,向宫人问道:“叫上官婉儿过来。” 那人片刻间引婉儿而前,却穿着浅紫衣衫,佩着新赐龟袋,母亲道:“崔明德要和我们说科举掌故,你也可听上一听。” 婉儿躬身谢过,亦得赐一座,崔明德看她一眼,略与我们讲些科场惯例——不过是答拜谢恩等事,与这时之官场礼仪相去不多,不过更出许多新奇名字,譬如宴有“大相识”、“次相识”、“闻喜”、“樱桃”、“月灯”等名号,未放榜前有各色卜筮,什么“响卜”、“草占”,天津桥外又有解梦、算命之人,专做这些贡士生意。 事虽非新,赖崔明德口才好,说得抑扬顿挫,有条有理,我们各自围坐,听得尽兴,唯母亲在榻上半靠半坐,不久后头便露出疲态,崔明德一眼看见,语声不觉转低,又转头去看婉儿,婉儿轻轻起身,唤了一句“陛下”,母亲便如惊醒一般,在榻上坐正,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婉儿,道:“朕有些累了,先歇一会,你们自去忙你们的罢。” 我们躬身相送,俟母亲转入内殿,阿欢便对我使个眼色,我落在人后,与她相次出去,至僻静处才将她的手一勾,悄声问道:“阿娘看着有些没精神,是近日有事?” 阿欢将我的手回勾了一勾便放开:“昨日下令,罢宫官正员御前值宿之例,改以徐长生等幸进侍儿值夜。又敕宫中自百数近人中选出一十六名年少貌美者,授八品,佩绯色绢花以为识记,与徐氏姊妹一道轮班入值,余人皆各遣回本司,若是宫外进献之人,则各归原主。” 我蹙眉道:“皇帝夜寝自有定例,宫官值宿,除上官师傅外,不过留住偏殿,虚应故事而已,忽地罢除,不会是——厌了她罢?”心中有事,不自觉地又伸手去捉阿欢的手,她偏不肯,快我几步,低声道:“观今日情形,倒不像是厌恶。多半是怕人说她以佞幸得进,陛下惜才,故特加优容。婉儿毕竟非徐长生之流,不可以寻常宫婢视之。” 说话间已入了室,更去衣裳,露出里面一件缎料的长裙来,我本还有话要问,见了这衣裳,却一下就挪不开眼了——这衣裳与婉儿拍卖当日所穿极其相似,不过婉儿那件是素白的,这件却是淡青绣兰花。婉儿已算得细瘦,阿欢却比她还更瘦些,修细双腿次第而前,葳蕤兰叶也随之在臀、腿沟壑处起伏而动,如风吹兰草,偃起反复,看得我的心也随之飘摇,一步上前,牵住她的手道:“我叫人做这衣裳都瞒着人,为的就是要出其不意,怎么你就已得了?莫非你才是神仙,能预知未来?” 靠得极近,才发现她身上的香气又变了,往日她身上多少总带着些佛香、药香,今日却一概没有,倒是一股幽兰的香气,与这一身十分搭配。 我紧紧攫住她手,以臂膊向她靠了一靠,她这一身比婉儿那套还更轻薄,贴上去几如贴肉一般,那手臂鼓鼓热热,紧实一如往常,却撩得我心一阵一阵荡漾,恨不能要将下巴贴在她肩上,幸而还没全失了理智,听她嘲讽说“什么预知未来?这是我见了好看,叫她们赶着做的”时多问了一句“我叫人做这件都做了许久,你二日间就得了?”。 她却白我一眼:“你对女红一窍不通,所以不懂这里面的关窍。衣裳未做出来之先,要凭空想出样式颜色,再一一试验,所以最耗时候,一旦做出来,要仿着做就容易了,叫一二熟手裁剪拼凑,都不消二日,一日即得——不信,我叫人再给你做一件,明晚就给你送去。” 我已恨不得软在她身上,见人都走开,越性将两手环住她腰,贴着她也不知说了什么,总是一通撒娇,到底赖得她与我去了屏风后,悄摸蹭了一阵,勾搭得彼此云兴雨落,方觉数日之功,在此方足。 作者有话要说:  一更…还有一更,嗯。 第358章 出阁 现在我已间接管着三处:军学、奉天局和善堂。虽都不是什么大衙司, 尤其善堂还在筹建中, 然而比起从前干在母亲那里议事商讨、纯是重在参与的形势, 又大有不同。连宰相们看我的眼神,也比先大不一样。 柳厚德任事甚是老成, 奉天局在他手上虽不及在我手上风光,却已稳稳地在西京雍州、北都并州开出全部等次分店, 又在庭州和凉州开出五六等分店。三都中的店铺是为了赚钱, 庭州、凉州却更负着当初所议定的边贸之策,故尔此两地中衣裳服饰等虽不高,较之中原却更奢华艳丽,还专门招募当地胡人为“设计师”和“模特”,以适应该地人情。 柳厚德在我宅中待过, 因此奉天局便全盘依搬了我府中旧例,年头做预算以及全年计划, 年末做结算以及全年总结,每部每人有绩效考核,一年一计, 财物、仓储、采购和销售运营各自分开,实行双线领导。柳厚德的意思,今年还要在扬州、益州开出分店,至少要开到三等以上,其次是广州——这也是时下的贸易重镇,因此可具边贸与赚钱双重目的。此外,因我命他留心收集各地情报, 他索性专门设了制度,命边地管事更番派人入京述职,每一报则必带当期所知的消息,不一定是军情要务,但凡风土人情,或是商贾传闻,可风闻而报,到都中汇至柳厚德处,再行上报。 因目下搜集的多还是琐碎情事,阿欢亦劝我不需事事上报,总要留一二后手,待有事时表现一二,方显出我的用处,我便未先向母亲回报此事。 母亲对奉天局倒是很感兴趣,盖因去年实在利润颇丰,哪怕大费币帑,在边远之地开出数家分店,净入也远不止支持四万之兵,柳厚德还极机灵地绕过了户部,直接将剩余的钱帛以礼部的名义献予母亲,再由母亲“赐拨”给户部,母亲大是喜悦,年末已赐他勋官三转,三月因拍卖事又赐银龟袋,到六月中扬、益二州的分店开出,更令婉儿作了《奉敕立奉天局碑文》,手书“奉天局”三字飞白,刻碑为记,树在衙署之前。 独孤绍算不得我的属下,我待她自也不同于旁人,然而彼此商谈,往往心意相通,志向相合,独孤绍早在上任之先便已向我们多方打听军学之事,上任之后又极留心事务,旁人都是午后退衙,她却是日日视事至黄昏,有时干脆就宿在军学衙署,遇见不懂,或问我,或问崔明德,或问她家中长辈,极是勤奋,唯一则是军学牵涉甚广,她又是新上任,因此前三个月中一切还依旧例,并不曾有大更改——我们倒也都觉得不急在这一时。 善堂是最可任我处置的衙司,不过也正因此,我所费心力反倒最少,大小事宜,无不交予冯永昌去办——这厮眼见柳厚德之风光,亦不甘落后,夏日里善堂的人员地方已全部筹措完毕,赈济实已发出两笔,因善堂未正式开出来,先都只以“皇帝赐某地民某物”的名义颁赐,至于为何迟迟不开出来,一则因此司之于朝廷并无入项,徒为皇帝收拢民心,且又是内宦主持、附着于奉天局资助的曹署,无人肯行便利,二则因冯永昌这厮过于迷信,非要卜卦占吉,选出的良辰吉日偏又在七月中。我只要事情办得妥,这些名份上倒都由他,只额外叮嘱了几句,严戒他贪污挪用,并责令善堂也如奉天局一般监督管理,财事分离,冯永昌严畏于我,唯唯诺诺,未曾有一言反驳。 除这三处之外,崔秀、柳厚德、冯世良、冯永昌等都渐次为我引荐了些人,我皆一一相与交谈,视可用者小小地推荐了一些,倒不是什么重要人物,只是如崔明德所说,谁人无有年少未得显扬之时?一人不行,十人、百人之中,总有能行的。这些人中不大可用者,我也都给了些钱财馈赠,横竖我不过一人一身,又无甚嗜欲,最不差的就是钱了。广收博种的好处之一是,我遇事,尤其是不太大的事慢慢地有了些可商量之人,不至每事必要进宫劳烦崔二与阿欢两个,其二便是事务虽多,我却比先更闲散了些,有了足够的时间来考虑当下最要紧的事——东宫。 韦七七死了已有数月了,死时闹得轰轰烈烈,成了一时谈资,因是贞烈护主之举,又得皇帝玉口惋惜、钦旨下葬、赠以品级,还颇为士大夫们所推崇,想必能载入时人笔记,甚至还能在《列女传》中记上一笔,可谓死后哀荣——然而再是哀荣煊赫,过了这么久,也早已淡出朝野议论。宫中恢复了歌舞升平,武承嗣依旧做着皇太子的春秋大梦,武懿宗亦不过受了罚俸薄惩,诸武该横行的,依旧横行,连诸李大臣们,都早已有更重要的事要去争,再也没人记得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奴婢,一个不足挂齿的女人。 除了阿欢和我。 我们再也没有对彼此谈起过这事,却又奇异地形成了一股心照不宣的默契。七七家人丁不繁,只有老父老母,以及一弟一妹,阿欢将她一家放良,为其父谋了九品勋官,免去徭役赋税,另办了五顷良田,又为其弟则迎娶良人之女,附入韦清家读书,七七之妹已然嫁人,夫家乃是韦清家仆,便只赠钱十贯,暗中嘱咐韦清多加看顾。我则一面对武承嗣和武三思曲加笼络,一面在母亲面前一心一意地诋毁武懿宗——这是我据时而定的策略,诸武势大,不可能一下铲除,只能步步为之,一一对付。武懿宗既非根深蒂固的嫡系,又非无关紧要的远支,拿他下手,最合适不过。诋毁的理由也是现成的——这人为人粗鲁,身无长才,纯因姓氏,沾光封了郡王,却又残忍好杀,贪暴征敛,风评甚差,留他在朝,实在是败坏武氏家风,有损先祖令名。 母亲对我这些言论不置可否,但看得出来,她对武懿宗此人也不是十分满意,边将还都之后,群臣议论该以谁为将继续镇守,有人说了句“莫不如以宗室出镇”,这本是夺兵权的大好机会,武承嗣立刻目示掌兵多年的武懿宗出列,此君却一反常态,退在人后,缄默不言,最后还是议定以唐休璟兼守伊西,母亲口虽不言,心中未必不觉得侄辈们不求上进、难当大任,不然何以事后下令,命自诸武年轻一辈踊跃入军学就试、以壮国威? 然而无论如何武懿宗也是母亲的从侄,武氏以经商起家,子弟中能掌兵者不过三二人,武懿宗再是无能,母亲也只能先用着他——所谓矮子里面拔将军是也——凭我一人诋毁之力,也根本不可能改变什么,所以又只能借着李旦的名头,团结诸李大臣,借力打力,我向母亲提议令李旦就学,也是为了这个目的。 数年之前,我决想不到自己能有这样的心计,数年之后,这些事却是不必细想,自然而然地便会在心头涌现,好笑的是,我不曾利用李旦之时,他却对我心怀不满、大加挞伐,在我打着他的名义为自己私心牟利之时,他却对我亲近敬爱有加,连他的终身大事也毫不犹豫地托给了我,央我为他谋划——虽然他或我的这些谋划于此事几乎毫无裨益。 七月朔日,制书下,为周王李旦迎娶武三思之女,同月,李旦出阁。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 感谢: SOY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3-26 12:17:57 jf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3-27 08:36:36 jf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3-27 08:37:00 jf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3-27 08:3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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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个年纪轻的忍不住,悄悄地将袖子挽了起来,高力士瞧见了,刻意咳嗽一声,又放重了脚步, 这小内侍慌忙将袖子放下,低下头去, 险险不曾“唐突”自他身边疾行而过的独孤绍——虽然独孤绍本人根本就没分过半点心神到这些男男女女的小避讳上,也就更谈不上什么“唐突”不“唐突”了。; 崔明德莫名地觉得有些好笑,嘴角扯了一扯, 又低下头去,挥毫蘸墨,一气拟完手边制书,偏头去看传令的内侍,见他一躬了身子,笑道:“今日再没有了。”点一点头,道:“劳烦。” 那内侍连称不敢, 手掣了崔明德所拟之书,缓步向外而去。 眼见无事,崔明德便搁笔起身,缓缓地走了几步,未到门边,已觉一股热气扑面而来,因殿中寒凉,她又久坐不动,竟不觉这热气难受,反又进前数步,想借这股热气缓和身上的寒意,未料到独孤绍竟自正殿侧门转出来,直愣愣地就向这里冲,两人皆一时不察,正撞了个满怀,独孤绍不知是崔明德,满口只是道“恕罪”,待见了是崔明德,便更惶恐,一个长揖及地,慌慌张张地道:“崔尚宫没事罢?是我的不好,唐突了尚宫。” 崔明德本恼她莽撞,见她这模样,又实在发作不出来,坐到内间矮床上,自袖中取出小镜看了一番,默不作声地理一理发髻,再抬头时见独孤绍已跟了过来,对坐在旁,两眼发直地看着自己,知道她又发了些呆气,轻咳一声,问:“才见独孤祭酒向正殿去,似是要觐见的模样,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 独孤绍回神笑道:“本是被旨觐见,结果又有旁人抢在前头,陛下命我暂候片刻,我就寻到这里来了——幸得你们这里还有冰,不知有无冰水,讨一碗给我喝?” 崔明德不语,只将自己的水杯一推,推至两人中间,独孤绍喜得两眼发光,倒还记得这是在御前,两眼滴溜溜地溜了一圈,装作不经意地一把抢过崔明德的水杯,端到嘴边,却又舍不得喝,轻轻啜了一口,头还低着,眼已向崔明德一抬,嘴角笑到了十分:“是蜜水。”崔明德随了她祖父,轻欲养生,饮食皆不用大甜、大咸、大酸,独孤绍却最喜欢这些酸甜的汤水,连茶里都要放蜜。 崔明德道:“御苑宫人不常见驾,亦不知我们这些人的喜好,只听说陛下近来嗜甜,所以一应汤水都是甜的。” 独孤绍只是笑:“极好,极好。”喝了一大口,再举到嘴边时又停住,转头看崔明德:“你喝了么?” 崔明德道:“我不渴。” 独孤绍却将水杯放回去,右臂压在案上,手指在上点来点去:“我也不渴。” 崔明德瞥她一眼,并不去拿水杯,只从容提臂展袖,将左臂也搁在案上,面色不变,声音却低了下去:“今日何事?” 独孤绍亦压低了声音:“前几日有几个姓武的学生私自在学中饮酒,被我叫人打了四十杖,革出军学,想必是为了这事召问呢。”见崔明德蹙了眉,马上又道:“本来想留他们,所以判了四十杖,可后来翻出旧事,说是曾结伙翻墙打猎,毁坏农田,还放话说要找人就去军学——若是这都不革除,以后如何服众?” 崔明德眉头紧锁:“已经当众行杖、驱逐了?” 独孤绍便笑:“我又不傻,当然没有。只是将他们各自叫去说了几句,就等着他们告到陛下这里来呢——我已将各人罪状全部列明,人证、物证也具在,他们平日里的计考结果也都抄了,保管陛下见了也没话说,到时容些情面,叫他们自己告个病弱退学,另自他处谋出身罢。” 崔明德这才舒展眉头,轻轻颔首:“还算妥当。” 独孤绍只是笑,笑得崔明德不自在了,将头转回去,两眼平视门外,看那小内侍又悄悄挽起了袖子:“近日外面还有什么事么?善堂说是开门了,办得如何?我看公主这两日都没进宫。” 独孤绍将手在案上一捶,大笑出声:“我正要和你说——这几天你见了李二,千万不要惹她,她正气得上火。你记得冯永昌么?就是主持善堂的那位。这贼阉颇有些小聪明,为了善堂也着实是尽心尽力,就是办出来的事实在…笑死我了。” 崔明德以手指在案上轻敲了一下,独孤绍省悟过来,轻咳一声,重又压低声音:“对不住,我在外粗鲁惯了,说话也没甚忌讳。”怕崔明德追问,飞快地将事说完:“冯永昌想了好些点子,先是将赈济名录发至里乡公示,十日内乡中公认贫困无异议者方才登入正册,按数发放,这是一。其二便是为了颂扬圣恩,办了个‘赈济大典’,善堂开衙之日,选了教坊歌舞百戏,当街吹打,热闹非常,惹得万人围观,道路都挤得水泄不通,又搭了大台棚,令每个受赈济的人到前磕头谢恩,善堂内外则布置得富丽堂皇,到处竖着‘奉旨赈济’‘圣体天心、扶贫济弱’等语,还请李二亲临‘剪彩’——就是当年军学初建时李二请陛下做的那事,冯永昌原样学了,请李二去做,结果李二到了场,一众民人不懂规矩,看她只穿绯衣、系宫绦、从人不过三五之数,以为是传旨内官,对着她山呼万岁,这厮唬得脸都白了,亏得兰生机敏,一步上前,扯着李二面朝宫中山呼万岁,李二随后又指着城北向众人笑说‘万岁在那头’,不然还不知这事闹得怎样呢。” 崔明德不知不觉便沉了脸,轻声道:“依你看,这是无意之举,还是有人指使?” 独孤绍道:“我看不像是有人指使,纯是冯永昌自己想拍马屁——你不要向韦四说,她正是烦恼的时候,说了不过徒增她忧愁,又于事无补,横竖这事也过去了,就不要提了。” 崔明德斜她一眼:“你倒是很替她着想。” 独孤绍笑嘻嘻道:“不是替她着想,是替你着想,你一人在宫里,也无甚援助,韦四再不济也是个王妃,又管着后宫事,她好好的,你总也好过些。” 崔明德淡笑一声,并不言语。 独孤绍说话时已将手臂伸出一点,这时又伸出一点,手指在她手臂上一碰,又缩回去,若无其事地道:“你无非嫌她庶出、眼量小、做事顾前不顾后,可易地而处,若你是她,这一路走来,你还能怎么办?不是人人都如你这般,大族嫡女,上有长辈看重,下有亲弟护持。” 崔明德不动声色地收回手臂,哼道:“我从未嫌她是庶出、眼量小、做事顾前不顾后。我只是不喜欢她。” 独孤绍挑了眉,侧了身子看她:“你不嫌她,怎么那么多人你都能安然相处,偏要和她生气?” 崔明德理了理裙摆,悠悠然道:“不喜欢一个人,需要理由么?” 独孤绍道:“那倒不需要。”眼见着门外无人注意,眼睛眨了几眨,忽地就将两腿缩上床,自案后钻过去,将她抱了一抱,又迅速蹿回来:“喜欢一个人,也不需要理由。”直接跳下地,几步已到门口,却停步回身,装模作样道:“不知陛下可有空传见了,我去前面看一看。”说完飞也似地逃开,留下崔明德在原地,气得两眼圆瞪,却也无法可追,只得连捶几案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  独孤:谁说本将军怂的?站出来,捅死你! 崔明德:我。 独孤:…我错了,我最怂。 崔明德:哼哼。 独孤绍:但是我怂我有理,不能强攻可以偷袭! 崔明德:(╯‵□′)╯︵┻━┻!!! (咦这篇的小剧场是不是不怎么掀桌来的) 第360章 行露(二十一) 烈日炎炎, 照得人心烦意燥。各处宫人内侍,都缩头缩脑, 恨不能要挤进几处大殿以图清凉, 然而冰藏有限, 除去圣人与几位紧要人的居所,连皇孙们的院落, 一日也不过一二桶冰,只供得家主一人聊解暑意,远谈不上惠及旁人。 庐陵王妃品虽不高,因主持着后宫,却有幸在这紧要人之列,不但正殿中陈设,连院中、廊庑下都置着冰桶, 因此此处宫人,虽也觉黏湿潮热,动静便汗湿重衫, 却比别处更气定神闲,举动间端庄严整, 既不像继吴王李德院中那般哀叹四起,亦不如临淄王李千里那里从早到晚、争执打骂之声不断。 韦欢自己所在之处,更是清凉透骨, 穿上内外三件,也清爽得恰到好处,再不必似从前那般, 半夜里畏热,偷偷跑去太平的殿中留宿,然而不知为何,韦欢却突然思念起许久以前,夏日她还未曾有冰的时候来。那在金莲花后、团花小辇上欠伸的小公主,已有数日未曾进宫了。 韦欢微微叹了口气,自冥想中醒来,两腿与手势还如半跏趺坐,眼向门外望了一眼,瞥见王德在外,微一挑眉,起身走到门口,听她道:“善堂开衙当日出了纰漏,冯永昌为迎合上意,花钱雇人伪作受赈济者壮大声势,市井无赖识得服色,看见公主止着绯衣、乘青布车,以为是宫中天使,山呼万岁,幸得裴兰生挽救,扯着公主一道向宫中山呼,方解此厄。” 韦欢手上一抖,偏头盯着王德:“陛下知道了?” 王德斟酌着道:“已过去近十日,想必已报知陛下。” 韦欢追问:“陛下作何反应?” 王德摇摇头,韦欢便蹙了眉,略握了握拳,似自言自语般道:“她没告诉我。” 王德不接一语,韦欢见她模样,忽地生出几分心烦,言语还甚温和:“多劳你,天热,你自去阴凉处歇一歇,今日不必当值。”待王德一走,便抿了嘴,静静立了许久,唤人道:“备车,去苑中问起居。”待人走了,额外唤来内侍佛奴:“你随我去,见见你阿姊。” 这小童年不过十二三,却已颇有了成人的模样,得了吩咐,不过躬身一喏,韦欢喜他沉稳,略一点头,更过衣服,将要出门,想起什么,又命人道:“大郎许久未拜见陛下了,叫他起身,随我同去。” 宫人领了命,不多时便见守礼过来。一望便知是这小郎才起身,顶发凌乱,两眼惺忪,一手还揉着眼睛,见了韦欢,软绵绵叫一句“阿娘”,他的兄弟们到了这年纪,声音大多已不堪入耳,他却还是少年清亮嗓音,叫娘时水汪汪大眼看过来,个子已比韦欢略高了,却还如稚子般伸着手来牵韦欢的手,脸亦要来蹭韦欢的肩,大约是想起了养娘们教的“授受不亲”的话,又止在那里,努力要露出个成人的脸,却依旧是童稚模样——直是太平当年。 韦欢一见守礼,便不自觉地露了笑,刚伸出手去,守礼便机灵地一蹲,矮身让韦欢的手碰在自己头顶,韦欢颇觉好笑,在他头上一敲,道:“好的不学,偏是赖床睡懒觉的毛病学了个十足——去把头梳了,穿好衣裳。” 守礼乖乖应了,随人出去,隔了一会又过来,宫人们甚知韦欢心意,特地选的紫红袍衫、玉钩金带,衬得这小郎粉面朱唇,玉雪可爱,骑了大马,又觉少年英气,俊俏非凡,韦欢自车中将儿子看了又看,越看越觉欢喜,欢喜之后,又生出重重隐忧,车窗抬了又放,放了又抬,反反复复,心乱如麻。到苑中下马时遇见安定公主,见她将守礼的手一牵,细细打量,便更增烦扰,勉强应酬几句,偕至正殿,又正见太平男装紫服、金冠玉带而来,两下相见,守礼矜持稳重,不曾扑过去唤姑姑,反倒是安定公主眼前一亮,一手携了太平,一手携了守礼,左右一看,笑吟吟道:“这真是嫡亲姑侄两个,竟生得一模一样。”说了向韦欢一看,抿嘴笑而不语。 韦欢知道她意在何指,若是平时,不过一笑而已,今日却莫名地生出些火气,微笑道:“我倒觉得我们大郎与阿姊家小大郎更像——可见是表兄弟。” 安定公主面色不变,倒是太平一眼看了过来,一手牵住守礼,嘻嘻哈哈地道:“兄弟之子犹子也。既是犹子,岂有不像之理?” 安定公主大笑道:“犹子即子了——别人的儿子,你说是你的就是你的,也不问别人愿不愿意?” 太平对韦欢眨眨眼:“阿嫂作证,不是我要和阿嫂讨儿子,是阿姊非要让我和你讨儿子。” 韦欢饶是心烦意乱,也被这小娘逗得笑了,故意嗔道:“大郎又不是物件,什么讨不讨的,还说是姑姑,你看你可有个像长辈的样么?” 话音方落,却见守礼微红了脸,伸手摸了摸脑袋,安定这厮眼尖,一下看见,放过太平,向守礼笑道:“大郎不是物件,大郎自己可想认这个阿娘?” 韦欢蓦地生出一股怒意,听守礼红着脸道:“阿娘是阿娘,姑姑是姑姑。”安定还不依不饶:“那大郎想不想要姑姑做阿娘呢?” 守礼低了头不吭声,安定又问一遍,太平笑道:“阿娘传见了,阿姊与我进去罢。”转头看韦欢一眼,挽住安定,步入殿中。 守礼抬头看她二人进去,转过头来,向韦欢轻轻唤:“阿娘。” 韦欢对他一笑,伸手为他理了理衣襟,片刻后又有人来传见,守礼不自觉地将韦欢的手一牵,韦欢拍了拍他的手,带他进去。 安定与太平具陪在帝侧,一见他们,安定便笑着下阶,推着守礼到近前:“阿娘看看,是不是很像?” 皇帝一手携着太平,将守礼打量几眼,微笑颔首:“果然是像的。”转头看太平时,目光却慈爱得多:“今日是又去哪里撒野了?怎么想起穿这身——好似还有些不高兴?你现在在都中可是大名鼎鼎了,还有谁敢惹你?” 太平虽不自觉,嘴已微微嘟起:“约好和独孤绍打球,结果她说衙署有事,不知是学里闹事还是怎么,临时寻了独孤敏代她…” 安定公主插嘴道:“听说独孤敏打球也是极好的。” 太平便跺了脚:“打得太好了!一早上我这队一个球没进,还不如和独孤绍打呢。” 此言一出,殿中人具是一怔,继而自皇帝而下,笑倒了一片,连韦欢也轻扯了嘴角,将笑未笑时,不防太平一下过来,牵着她上阶:“下回要去,就叫阿嫂一道,阿嫂球打得好,还有阿崔——阿崔,阿嫂,我,阿娘再借我几个打球供奉,我们组一队,再去战独孤姊妹,保管让她们一个球不进。” 皇帝笑得几不可支:“你自己球技不佳,不说勤练,只顾着想这些邪门外道,还有脸说!” 太平洋洋得意:“这不是邪门歪道,这是兵者诡道,阿嫂说是不是?” 韦欢扯了扯嘴角:“我不曾读兵书,不知兵者什么道。” 太平便扬头去看守礼:“大郎读了兵书罢?没读也该听过这句,你说是不是?” 守礼眨眨眼道:“我听祖母的。”停了一停,又道:“祖母说不是。” 众人一怔,倏地又发出一阵大笑,笑声中韦欢向太平看了一眼,见她也正看着自己,两眼一眨一眨地,灿若晨星。 第361章 盛夏 今年的夏天格外热。三月末母亲便已担忧起粮食的收成, 屡次垂问司天监,又令各相关衙司各自做好旱灾的部署。以往朝廷倒也不是不这么做, 只是从不敢将这等天象忌讳之事列在明处, 今年母亲忽地挑明了问, 倒颇令大臣们议论了一阵子,不过这并非母亲今年所做的头一件革新事, 自三月拍卖之后,母亲不知被触动了哪根心弦,先是再四下旨广开言路——不是以往那些准许风闻奏事之类的旨意,是正正经经的“求贤问事”,接着是正式命崔明德主持堪舆图测绘、直接汇报于母亲而非事事先报知宰相——这虽非女子头一回主持官事,却是头一次任由女人主持政事,然而因崔明德之前表现卓异, 且堪舆图这事又多少涉及枢机私密,因此除了李昭德上疏抱怨了几句之外,并无甚异议, 次后母亲又命改木兰骑为奉宸卫,分内外二卫, 内卫以尚宫贺娄氏及尚服李氏率后宫妇人有勇力者为之,一应供奉悉如从前之木兰骑——木兰骑中人至今剩下不过百数,择其优异年壮者入内卫为长上, 余人各选任掖庭职司,并优给钱帛、厚加养赡,外卫以高金刚领之, 选内侍及禁卫中年少有力者,在宫门置衙署,屯驻宫中,圣驾出行,除禁卫之外,在内宫则以奉宸内卫扈从,出内廷则以奉宸外卫随侍,又另选禁卫中年少且骑射俱佳者,扩羽林百骑至五千人,全是骑兵,号为万骑,以为常备之军——我藉此向母亲建议,是否可为万骑专门配一批有专长的人员,有攻城健锐,有谍报斥候,有工兵、卫生兵和火头兵,母亲虽未准许,却下令太医署下学生及官府匠人,若能自愿投羽林军效力,则按效力年限给年资三至九转不等。 经母亲数年平衡,诸武之势力已渐消了下去,武承嗣老老实实地编他的书,提拔了许多名不副实的文人,武三思为春官尚书、下面却有李元素这个宰相侍郎,武攸宁为冬官尚书、下面亦有一位宰相侍郎杜景俭,来俊臣倒还与他们来往密切,但此人近些年颇失了母亲些信任——数年前他曾想一次诬告狄仁杰等六位重臣,谁知狄仁杰面上屈服,暗中却以血刺字,经家人进献母亲,得蒙召见,面陈冤屈,于是六人皆只贬官流放,其后母亲念及狄仁杰之敏才,又将他召回都中,虽未拜相,却委以天官侍郎,又时常召对,甚是倚重,李昭德拜相后又多次打压其党,因此这一年间,未再闻三品以上而遭株连者。 而今是证圣元年,母亲登基已有十年出头,比起登基初的频繁更换宰相,近三数年的朝局出奇地稳定:宰相中权最重者一直是李昭德,其余又有娄师德、杨再思、豆卢钦望、韦巨源、苏味道、杜景俭、陆元方、姚璹、李元素、王方庆等或知政事、或掌权要,这些人中,豆卢钦望和杨再思与我颇有几分往来,算不上极亲近,但日常说话总有投机之处,娄师德、韦巨源和苏味道乃是老油条,见谁都是笑,见母亲时命我参与议事,便也常将一些不决的小事来与我商议,王方庆是实干之人,只要事有可为,便不大反对,反倒是余下几个以李昭德唯马首是瞻的宰相,对我虽不冷不热,面上总还过得去。 于我而言,今年可谓是情势大好,一则母亲锐意求变,二则母亲做这些事时,颇咨询了些我的意见,近来又命我回去再想除去奉天局之外,朝廷是否可再开旁的类似产业,以资国帑。 记得前世有一句不知源出何地的格言“得意时总须防失脚”,这句话用在我这里真是恰如其分,上半年我春风得意,到了七月,却遭了大失脚,先是李旦出阁,母亲终于想起自己还有李氏这边的亲眷,下令诸孙一次全部出阁——却不是封王之藩,而是在宫门之外、里坊之中修一处大宅,内列十数小宅,将李彬诸子、李晟二子及守礼全部迁至此宅,名为居住,实则软禁,内中之人无制不得外出,外人无制亦不得进入,接着便是冯永昌这厮为迎合于我,弄虚作假,将一个善堂大操大办,不但我的一切初心都变作了官样文章,还惹来了洛州长史不满,上疏弹这善堂名不副实、越俎代庖。我倒不怕这弹劾奏疏,毕竟母亲与我心里都清楚,善堂之立,颇动了地方州县的利益,洛州长史为都中实际长官,借题发挥是应有之义,我所不安者,却是所有人对此事的态度。 当日之事我所不满者有三,一是冯永昌弄虚作假、雇买人员虚张声势,一是冯永昌将所有受赈济之人的名字都列示乡里,又命他们一个一个上前,在我们面前卑躬屈膝、接受微薄的恩赐,一是冯永昌为遵形式,命这些贫苦人自清晨活生生候到了正午。而其他所有人所唯一关注的,却只有那些市井无赖误将我当做天使、山呼万岁的事。 我倒不是说这事不重要,我自己也吓得不了,当日便特地进宫,单独向母亲禀报了此事,一五一十,毫无遗漏,母亲笑着打趣了我几句,再半敲打半关怀地吩咐日后不要作如此简朴的妆扮便轻轻带过,对我提议的罢免冯永昌之事不但不准,反而还夸他“办事尚算忠心”。 出来和裴兰生提到此事,她则敦促我追查此事背后有无主使、是不是有人蓄意攻歼于我,独孤绍听说这事,跑来半是关心、半是打趣地问了一圈,我向她抱怨,她却反而来安慰我,说这是官场惯例,习惯便好,崔明德是最严肃的,自独孤绍那知了消息后,悄悄寻了我道:“万事办得周全的乃是贴心的臣子,却非亲近的儿女,有些小纰漏、小差错,在父母眼中反倒更可爱。公主只消做一个可爱的小女儿,一切自然有陛下做主,不必忧心。”——没有一个人问起善堂的赈济到底怎么样了,这事于受赈济者有无影响。 最可悲的是,她们全是对的。我不敢和阿欢提起这件事,不光是因她已因守礼之事日夜烦心,更因我怕她也会说出这样的话——虽然早已知道她是怎样的人,可有些时候却总期望她能为我而有所改变。 恋人和朋友或是亲人,终究不同。 第362章 志向 我特地待了几日、等事情差不多过去才又去见了母亲。烈日炎炎, 照得人心慌意乱,然而烈日也拦不住人们觐见母亲的热情, 我骑马而行, 一路上遇见四五拨来打招呼的人, 入苑中又早见阿欢带着守礼在外。 同是紫袍玉带,小家伙穿着就是要比他的兄弟们更好看, 他已快要赶上我的个子,身形和他娘一般细瘦挺拔,却比他娘看着结实些,小脸原有些圆润,现在已全瘦了下去,衬得一双眼更加晶莹水亮,肌肤白皙、无有半点痘痕, 嘴角天然带笑,一望就知是好脾气的孩子,见了我便两眼一亮, 却恪守礼仪,规规矩矩地躬身行礼。 我一见这小家伙就觉心情大好, 碍着安定公主在,不好说什么出格的话,只得问:“阿嫂可好?大郎近来可好?读书好么?” 阿欢觑安定公主一眼, 不咸不淡地答:“都好。”守礼看看他娘,又看看我,也道:“都好。” 我看看安定, 又看看阿欢,笑道:“好就好。”窥见徐长生出来,托她向母亲通报一声,回头时不防被安定扯住,这人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一手牵了我,一手牵了守礼,满面微笑:“大郎和二娘生得这样相似,不愧是嫡亲姑侄。” 安定的笑容着实有些促狭,我蓦地生出些不好的预感,小心地将手自她手中扯出来,打着哈哈道:“兄弟之子犹子,既是犹子,自是相似。” 安定脸上的笑意更扩大了些,半试探半调笑地道:“别人的儿子,牵着就说是你的,也不问别人愿不愿意?” 我转头去看阿欢,她强忍了怒色,浅笑着应付了过去,安定却不依不饶,不但追问守礼,进了内殿,又扯着守礼到母亲面前,笑眯眯地道:“阿娘看看,这姑侄二人是不是很像?” 母亲漫不经心地偏头看了一眼,露出微笑,握着我的手点头:“果然相似。”却还对守礼不甚在意,我倒不愿她冷落阿欢母子,笑着说了几句,又将阿欢扯上前来,陪着笑了一阵,气氛甚是融洽,母亲心情益好,片刻后便命传歌舞,要安定、阿欢与我陪着用饭,又将守礼叫上前去,问了几句话后仔细打量了一眼,复向安定公主道:“果然是像极了他姑姑,旁的几个,都不及他像。” 安定公主对母亲笑出了一脸褶皱:“不单像,平日里他也与太平最亲,佛家说缘,儿觉得他与太平,便是有缘——可惜太平也没个女儿,不然结个儿女亲家,岂不是好?” 我心头一跳,端起酒杯,笑向安定道:“阿姊今日还没怎么喝酒,不要光顾着说这些,与我一道为阿娘上寿罢。” 安定亦笑着举起杯子,走到阶下,轻向母亲笑:“阿娘恕罪,儿非是特地扫兴,只是忽地想起这事,所以多了一句嘴。太平听阿姊一句劝,你已是这样年纪,膝下并无儿女,总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横竖你已为郑郎子尽了这么久的心,又多次提拔他的宗亲,可算是仁至义尽,阖不请阿娘为你择一桩婚事,也未必要如何富贵,不过是让你日后有个依仗,遇事有个人可以差遣——今日只有我们娘儿几个在场,所以儿才说这贴心话,太平还年轻,就算明白这道理,只怕也未必听得进去,阿娘却是久历世故的人,一定清楚其中轻重。” 丝竹之声未断,殿中却忽然沉寂下来,阿欢一下便捏紧了银箸,又马上投了箸,两手放在膝上,垂首正坐,仿佛什么也没听见,守礼不明所以,见他娘投了箸,也马上放下筷子,一模一样地坐好,我呆立在阶下,仰头去看母亲,母亲手执酒杯,在指尖转了片刻,抬眼唤我:“太平。” 我快步上了阶,靠在母亲身边,刚唤了一声“阿娘”,母亲便抬了手,止住我即将出口的话,另一手将酒杯举到唇边,一饮而尽,放下后轻笑:“既是家人小宴,便不要谈那些烦心事。”对我招招手,命我陪坐侍酒。 安定公主自将一杯酒饮尽,笑着坐回去,顺着母亲的意思开始说些都中趣闻,两眼却时不时地投向我,我假装看不见她的目光,跪坐在侧,一杯接一杯地替母亲斟酒,母亲亦一杯接一杯地喝下去,将及大醉,才摇手止了,命众人告退,独留我扶她起身,一面慢慢向后而行,走到一半,驻足看我,又唤我:“太平。” 我的心砰砰直跳,不等母亲再开口,已先道:“阿娘,其实此事…我早已有些想头。” 母亲微抬了抬下巴,我便道:“我…想为郑博过继一个儿子。” 母亲搭在我臂上的手倏然一紧,我抬头看她,她已老了,虽经涂饰,眼角的皱纹却依旧清晰可见,然而她的眼神依旧锐利着,掐我的手十分用力,指尖深深地陷入我手臂中,刺得皮肉生疼,我忽地有些害怕,怕数年前的场景再次上演,倘若我再进一次掖庭,阿欢没了守礼,又没了我,该是怎样孤单,可再害怕,我也只能紧紧地盯着母亲,坚定地盯着她,不敢露出一丝一毫的松动,片刻后母亲终于松开了我的手,独自向前,摇摇晃晃地走了几步,再停步时不曾回头,我却清楚地听到她的声音——“不准”。 我躬着腰,轻轻地跟到母亲身畔,想要扶她,她却甩开我的手:“前日李昭德仗后密奏,说要将冯永昌免职,在地官中设抚恤司、管理善堂之事,朕未曾准许。”停了停,又道:“军学将立时,宰相八人,有七人反对,一人则认为不该由你插手此事。奉天局初立时,朝臣颇有疑虑,密奏言事者多达十一人,你所盛赞过的狄仁杰狄怀英亦在其中。” 我低声道:“他们反对的未必是善堂、军学或是奉天局,不过是…女人。” 母亲轻笑:“是啊,便是朕,若不是嫁给了你阿耶,又岂能有今日?然而也正是嫁给你阿耶,所以…才有今日。” 我道:“阿娘当日别无选择,所以才令我可以选择。” 母亲淡淡道:“大道千条,你偏要选最艰险的那条,而今朕还在,若是朕…,如李昭德之辈掌权,你就没有想过将来么?” 我垂了头,半晌才道:“正因儿想过将来,所以才更希望阿娘能锐意革新,创万古未有之局面,想阿娘圣神之资、天纵之主,亦不愿籍籍于诸昏君庸主之间,与那些仅凭血缘出身而登极位的无能之辈并列罢?” 母亲轻轻一笑,斜眼看我,手在空中挥了几下,才搭在我的头上:“你所立意而守的,究竟是为了郑博,还是…别的什么人?” 我心头大震,强压低了头,拱手道:“儿只是…不甘心。自小到大,爷娘待阿兄和待我就大不相同,阿兄可以出阁,可以任意与人打球嬉闹,可以在朝堂上与诸公并列,而我却只能留在宫中,靠阿娘的宠爱才得入学读书,到了年纪,便要嫁给一个家世才干都远不及我的男人,门庭荣辱皆系在他身,不能生孩子,还要为他张罗妾侍、过继子侄,他死了,又要被迫嫁给另外一个男人,重复故事——儿不想过这样的日子,儿不愿做一个‘女人’,而愿做一个‘人’,靠着自己立住门户,而不是旁人。” 母亲在我头上抚了又抚,最终叹息一声:“随你。” 作者有话要说:  乱入的小剧场: 则天:不错,有志气,不愧是我的种。 某允:那个…陛下,您忘了其实太平自己也是靠血缘出身的…咩? 则天:…… 某允卒,死因:诽↑谤↑国↓家↓高↑级↑领↓导↓人。 本文再一次提前完结(并不)。 感谢: 我爱吃水果——陌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3-29 02:22:40 two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3-29 05:28:19 two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3-29 05:29:43 two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3-29 05:31:19 呱QAQ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3-29 08:30:17 呱QAQ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3-29 08:30:26 潇潇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3-29 15:52:16 沉水入火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3-29 20:44:31 小解放鞋扔了1个火箭炮投掷时间:2017-03-29 23:10:39 SOY扔了1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7-03-30 13:18:05 兮伊系。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4-01 14:08:21 竹笙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4-01 14:26:16 木宝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4-01 16:17:49 往事情牵扔了1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7-04-02 08:52:38 迟迟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4-03 17:13:49 读者“呱QAQ”,灌溉营养液+402017-04-03 20:44:16 读者“我爱吃水果——陌”,灌溉营养液+52017-04-03 02:13:05 读者“楚江畔”,灌溉营养液+102017-04-01 18:25:06 读者“Autumn”,灌溉营养液+402017-04-01 17:52:35 读者“沉水入火”,灌溉营养液+102017-04-01 17:33:15 读者“苏洛”,灌溉营养液+202017-04-01 16:58:55 读者“蜜宝”,灌溉营养液+102017-03-31 23:21:38 读者“小北”,灌溉营养液+202017-03-30 23:21:51 读者“红烧排骨”,灌溉营养液+102017-03-30 20:34:28 读者“买买提鱼二仙”,灌溉营养液+12017-03-29 23:11:06 读者“不在服务区”,灌溉营养液+202017-03-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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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敬她年老,命侍儿倒了一杯茶给她,又解宫绦为赠,谢妪看安定一眼,接了赐,转回屏风后,复操琴为曲,我下午饮了些酒,这时再喝浓茶,便觉心跳加快,不甚舒适,因丢了茶杯,伸手拈几块糕点吃,安定静静看我,片刻后方笑道:“太平。” 我抬眼笑:“阿姊。”特地将这二字咬得极重,见这位姑祖母露出些愤慨之色,故意将手轻拍,磨磨蹭蹭地擦去掌中碎屑:“我都忘了…后日早已约了打球,不能赴阿姊之约,实在不好意思,所以亲上门来和阿姊说一声。下个月我预备在长乐观设一宴,也请了些诗人才子吟咏,阿姊若不嫌弃,可屈尊前往一观。” 安定如饮酒那般饮尽一杯茶,方笑道:“你我乃是同源之亲,可不必如此生疏。” 我不语,只是又拈了一片糕点,放入口中,细细咀嚼,停坐有顷,才听安定苦笑道:“我知你不愿下嫁,然而今日我向陛下面陈之事,的的确确是为你好,陛下想必也早有此心,与其日后待陛下为你强赐婚姻,阖不于此刻先自择良配,届时只要驸马不管,你还不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我笑:“阿娘此刻若准我自择婚姻,日后自然也当从我之意,何来强赐之说?若日后不肯从我之意,则此刻亦未必肯听我自择,又何必多此一举?再说,毕竟是母女之亲,阿娘为我这嫡亲女儿择婿,自然是精心挑选,绝不会选那些村夫蠢汉,我又何必杞人忧天、自寻烦恼?”看安定一眼,轻笑道:“阿姊的好意我心领了,然而此事确实不可强求,还请日后不要再为我费心。此外,而今已是大周,阿姊是当今陛下之义女,前朝旧事,还是慎提罢。” 安定眯眼道:“而今的确已是大周,可你我还是同源之亲,同姓之宗。” 我略有些诧异地看着她,她自知失态,将茶杯轻轻一放,淡笑道:“罢了,你还年轻,不知世事之艰险,固执己见,等再过些年岁,就知道我今日这番话的苦心了。” 我笑着对她作拱手礼:“阿姊好意,太平深领,天已将黑,恐怕晚去行路不便,就此告辞。” 安定并不做挽留,只起身将我送出门外,到门口时又道:“好自为之。” 我对她一笑,自出别苑,跨上马背,徐徐引辔,边走边想,一路都是权贵别庄,少见稻田,多植花树,晚风吹过,便闻阵阵幽香,一日躁郁,尽随香风飘散,到了别苑,不必传冰,只在庭中闲坐,便觉天风自凉,天上繁星点点,大者如烛火,小者如米珠,或聚或散,密布夜空,我仰靠在长乐椅上,一面想着心事,不觉沉沉睡去,恍惚中竟又看见了李晟,他面目模糊,衣衫颓旧,脖颈上套着一根粗壮绳索,在迷雾中对我微笑:“兕子。”待我迷迷瞪瞪地靠近,便执了我的手,将掌心中一张字条塞进我手里。那字条又硬又糙,膈得我掌心生疼,想要丢掉,终是忍不住展开一看,内中写得极是潦草,然而因只有两个字,倒还极易辨认:“六郎。” 我骤然自梦中醒来,冷汗涔涔,透湿衣衫,仙仙担忧地看了我一眼,小心翼翼地道:“是魇住了?” 我摇摇头,扶着她的手起身,站直时两腿打颤,好一会才能抬步举腿,夜已深了,却还不忙睡眠,只叮嘱人:“明日天一亮,便叫人去问问崔尚宫在台省还是在苑中——不,明日天一亮我便进宫,再派人去御苑看看崔明德在不在,若再御苑,我就午后去苑中,若在台省,就最好不过了。” 我明白安定今日一番话的底气何在了,近来诸武声势渐息,以李昭德为首,宰相权要中九成都是亲李氏的大臣,李旦出了阁,母亲又年至七旬,他们以为诸李的风光该回来了。 然而母亲远未至他们所想象的地步,数年前她既可因李昭德一言便果断免去武承嗣的宰相、打压诸武,而今便不会任由诸李坐大——李氏与武氏都受打压之后,母亲的“自己人”,我们这些无根无由、仅仅依附母亲而存在的人,便有机可乘了。 母亲今年的有所为,实乃是我们有所为的先兆。 作者有话要说:  崔明德:…好多年了,主公终于想起来我们的战略规划了…在这样一个无组织无纪律无规划的地方当军师,心好累… 第364章 受教 我将过去一切的想法全部收集、整理, 罗列其中最有可能施展者,一一写在纸上——最初写了密密麻麻十数札纸, 渐渐简省至五七札, 划去一些, 变成了三札,以小楷誊抄, 最后又只余一札,思索时不曾察觉,回神时天已亮了,去打探的人回来,说崔明德在宫中,我便进宫先寻阿欢,宫人说她在丽春台视事, 到了丽春台,却不见许多执事等候,反倒是崔明德、婉儿、贺娄氏三人分坐下首, 似是在商议事务,又似是在无事闲聊, 总之人手一杯煎茶,又放着几盘点心,气氛看着甚是融洽。 我略一迟疑方入内去, 边走边笑:“阿嫂有好吃的也不叫我,自己躲在这里偷偷吃。”本只是嘴上说说,就近看时, 发现上的是自糖葫芦改良的桂花糖山楂和冰糖柰,拿眼去看阿欢,她本捏了一颗山楂入口,此刻正不紧不慢地咽下去,低头吐籽、擦手后方慢慢起身让我:“今日怎么起得这么早?” 我笑:“阿嫂不也起得这么早么?”瞥见她嘴角挂着极细的糖渣,恨不能贴上去替她擦了,想起昨日母亲所言,又不敢逾矩,连平日里那些“姑嫂”间的小小动作都不敢有,只规规矩矩地站立,笑与左右众人见过,又要去下首坐,阿欢早将我扯住,叫我与她并坐一处,将我打量一眼,道:“没用早饭?” 话一出口,我的肚子就极配合地咕了一声,略有些赧然地看她一眼,她却恍若未闻:“我正好也饿了,让他们拌冷淘吃罢。”说话间崔明德已起身告辞,婉儿几人亦随之告辞,阿欢亦不做挽留,反倒是我有些尴尬,悄声向她道:“你若有事,我待会再来找你。” 阿欢见人走了,轻声道:“本不指望她们会来,在这里留着,又不说正事,你来了正好。” 我奇道:“你没叫她们,她们来做什么?” 阿欢道:“本来是因下月要去香山寺做佛事,陛下将诗文之事交与上官承旨,所以请她来商议,谁知崔二大早上就来寻我,不清不楚的,也不知是什么事。崔二前脚一来,贺娄后脚便至,就更不好说什么事了,只好大伙坐着,一起喝茶闲聊罢。” 我听了便道:“只怕她们还要单独来找你,我吃了饭先走,午后再来找你罢。” 阿欢白我一眼:“崔二找我,你避什么?贺娄氏来了再说罢,我还未必想见她呢。”催人将冷淘上来,这冷淘经她这里做的就全是前世的冷面模样了——汤少了许多,还将荤的素的拌了一大碗——看着倒是诱人,可我一夜未眠,到这时腹中虽饿,胃里却犯恶心,尤其不喜那荤腥之物,便将肉丝等等都挑出去,略拣了几筷子咸菜,阿欢自我碗中挑了一筷肉丝,尝了一口,便蹙眉看我:“昨夜几时睡的?” 我笑道:“睡得有些晚,不过精神还好。”怕她追问,忙地将那一札纸塞到她手上,又将昨日之事一说,她将那纸札一展开,眉头便蹙得更紧,指着那上面的字道:“又写了一夜?” 我不料她敏锐至斯,讪讪笑道:“偶然为之。”催她道:“你看看嘛。” 她狠狠地瞪我一眼,低头将上面所列细看了一遍,许久才抬头,两眼盯着我一动不动地看,我被她看得不自在,推她道:“你觉得如何?” 她将那纸札放在案上,一手压在其中,食指与中指轮流敲打着道:“仿奉天服饰局之例,设奉天园林局、奉天车马船行、奉天膳馔局、奉天家具局、奉天织造局、奉天木材局…没有盐与铁?” 我点头:“我所列的局司,将来所从事的都是奢侈品行当,非生人之必须,盐与铁干涉民生,不可由官府垄断。” 她早经我解释过“垄断”二字的含义,一听便知:“可正是垄断的盐与铁,才最赚钱。” 我道:“正因赚钱,所以更不能任官府为之,利者人之所向,无论下吏、州官、当朝乃至朝廷都如是,生民卑贱,无从与官争,官府既有生杀之权,又有利益之惑,仅凭操守如何能保证他们不恣意贪挪、强抬物价、盘剥生民?如家具、车马船等物,非是民生必须,一旦贵了,不买便是,且买者中必有富贵权要,卖者纵是垄断,亦不敢做得太过,反观盐与铁,人人吃饭要盐,人人做饭要铁,倘若被官府垄断,或是价高不下、无计负担,或是筹算有差、数量不足,则一地之生民性命皆被所误,所以更不能由官府掌控。” 阿欢定定看我,忽地一笑:“自汉时起,盐铁之争便是一项大事,你根基未稳,便要涉及此项么?” 我道:“《盐铁论》我已细细看过,他们所争论之处我都不同意,所以才会提议兴造这么多个局司——国家垄断商业,的的确确会导致诸如成品粗糙、与民争利等事,所以最终霍子孟罢了酒榷、铁官,降低盐价,与民生息。然而若是任由豪强掌控商业,以时下车马之脚程,其人其族之垄断,与官府之垄断也未见有差,豪族林立,政令不行,于国于民更非益事,所以这些需要大本钱、民人不易进入的行当里要有官营,为的不单是挣钱,而是防止行业垄断,一家独大。在这些行当里一家独大,虽未必会影响生民,却会使该行当不思进取、不知改进,于技术累积无益,而技术,偏又是要大投入的东西,单靠朝廷一时一期的投是没用的,何况朝廷还不一定愿意去投这些不能立刻看见收益的东西——当然,我这些都只是些粗浅的想头,特地袖进来,就是等着你与阿崔替我完善修改的。善堂之类条例的也如是。” 我口虽如此说,其实并未十分指望她们二人,毕竟我们三个都不是专业人士,这事真要办,还只能由母亲交大臣们商议而行,今日主要还是想请她们为我看看,是否有些显著的忌讳,或是我没想到的利害关系,谁知阿欢略沉吟了一遍,抬头时半戏谑着向我笑:“如你这样说,阖不请陛下下一制令,禁止一地中一个行当为一家垄断?何必要费这心思呢?” 我一怔:“若是时机恰当,也不是不可以,还有许多旨在保障人家私产、促进商业的律令…” 话未说完,见阿欢望着我笑:“骗你的,许多小地方,一整个县不过一家铺面,你要如何禁止垄断?若人家以兄弟二人或是父子二人分别经营,你又如何处置?‘官商勾结’四个字,还是你和我说的罢?你又如何避免?” 我刚要开口,她伸出指头,将我的嘴按住:“而今圣心在你,你可以强制推行这些,可你知道做这些会得罪多少人么?奉天服饰局胜在构思新巧,不与行当中的商人争利,可别的这些,有许多可是百年商家,甚至有自汉时起就在做这些生意的。别忘了大周宗庙中的那几位,便都是以卖木材起家。” 我握住她的手指:“我会尽量如奉天服饰局那样,推些新奇花样,争取避开这些人家,纵避不开,我一个公主,和这些商人拼,总好过和士人拼罢?” 阿欢轻笑:“是么,‘善堂在各地设分堂,赈济之外再设助学堂,教授算学、律学等杂学,每月教当地民人识字’,‘以皇帝名义建造书院,凭考试入学,不授官职、不给官俸’,‘科举糊名’,你这样做,是不与士人为敌?” 我笑:“你偏要从后向前看,日后若执政皆出于我门下,我们自可以再来商议这些,眼下重要的是…朝中局势若变,我该如何应对?” 她抬眼看我:“若非切要之事,你为何又要写出来,还写得这么详细呢?” 我被她问得说不出话来——平心而论,若非为了这些事,我才不关心什么党争,什么势力平衡,母亲爱用谁用谁,根本关我屁事。可正是为了这些事,我才不得不去关心这些党争,记那些宰相、八座、台省的籍贯喜好、几代出身,这些心思,我想她该明白,可我又怕她不明白,思来想去,最后写到纸上,实也是有些耍性子的意思,可又不好明说——闷声低头,脚尖在地上来回搓了半晌,才道:“若你觉得非是切要,先删去就是了。” 阿欢走到我跟前,蹲身看我:“你方才说错了两件事。” 我将脸别过去,不情不愿地接受她的指正:“你说。” 她笑:“第一,我并非觉得这些事不切要,问你那些话,也不是要驳你,只是希望你是已将前因后果全部想清楚再来和我们商谈,而不是一时兴起、有始无终。” 我讶然看她,她直起身子,走到座旁,缓缓坐下,端起茶杯,眼含浅笑,缓缓开口,无端令我生出些不好的预感:“第二,钁、鼎之流,低品之家都未必能负担,更不要说民人了。铜铁之于民人,非是做饭之必须,而是农耕之必须——受教了么?长乐小、公、举。” 我真傻,真的,我为什么要教她“小公举”这个词。 第365章 侍郎 崔明德竟不是第一个来寻阿欢的, 我用过饭不过片刻,门外便报贺娄氏请见, 我拿眼去看阿欢, 她既不应我, 也不应那通报的小内侍,只道:“太平猜猜, 贺娄尚宫所来是为的何事?” 我偏头一想,道:“阿娘任她领奉宸内卫,想必是这事?” 阿欢笑道:“‘奉宸内卫’四字太大,你可知是这内卫的什么事?” 我看一眼那小内侍,阿欢道:“这是佛奴,与吴阿生是同乡。”叫他抬了头,与我见一面, 我听是心腹之人,方道:“内卫新立,不是为的钱粮物料, 就是为的人员招募,既是到你这里, 想必是钱粮物料?” 阿欢笑而不语,叫贺娄氏进来,两人客客气气地说了一堆, 又是天气,又是花草,又是脂膏, 又是衣裳——只不提正事,说得我昏昏欲睡,勉力应付了一阵,还是忍不住打起呵欠,阿欢见了,便委婉送客,转向我时笑:“你平日也不是不与人寒暄,怎么这么耐不住人?” 我颇觉委屈:“平日要么游宴,有歌舞助兴,要么便是与宰相八座们商谈,能单独说上一二刻的话已是难得了,谁似你们这样…”看一眼铜漏,更觉委屈:“…一谈谈了大半个时辰,而且什么有用的都没有——是因我在,所以她才不谈正事么?” 阿欢摇头轻笑:“这就是宫中日常,她来见我,与我谈上大半个时辰,便是正事。”说话间忽闻崔明德也来了,我本已有几分倦意,这会又忙打起精神,一面催阿欢请她进来——阿欢却慢慢吞吞,又是喝茶,又是捋发,好一阵才命人传报。 我本以为崔明德总要说些有用的,谁知她一来,说的话和贺娄氏并无二致:天气甚好,花草盛开,近日又新研制出了什么好面脂,奉天局有几件不错的衣裳… 她倒是面带微笑,笑得也极自然,仿佛天生就是这样的笑脸人一样,可不知是不是因我和她太熟的缘故,总觉得她笑得十分敷衍,而阿欢的笑是显然比方才要假的——方才她明明与贺娄氏讨论得十分热烈,还常常自己提起各种话头,这会儿只是假惺惺地接着崔明德的话,脸上的笑也极不自然,两人间还常常有一阵突然便无话可说。 我看不下去这两人的作态,趁着她二人说话的间隙轻咳一声,向崔明德道:“昨日我与安定公主聊了一聊。” 我分明看见崔明德像是松了口气的模样,却一本正经地转身、偏头、看我:“聊了什么?” 阿欢要笑不笑地端起茶杯望着我,我则又将昨日之事细细一说,又另袖出一张纸给崔明德:“你觉得如何?” 崔明德未及动作,阿欢已先伸手将那张纸掠去,向上一看,便笑得露了齿,将纸又递给崔明德,眼看着我:“你这什么事都要写在纸上的毛病最好改一改,万一给人看见怎么办?” 我道:“人人都知他们是经我而荐给陛下的,有什么好怕的?这么些人,不写下来,万一有疏漏怎么办?” 阿欢抿了嘴,低头喝茶,将及茶杯时对我一笑,喝了茶未抬头时又抬眼看我,她笑得真好看,横竖四下也无外人,我不觉就伸了手,将她的手轻轻一握,她将茶杯放在案上,也伸手将我另一手握住,崔明德咳嗽一声,将纸回递给我,我忙伸两手接了,听她道:“不知公主想问什么?” 阿欢撇撇嘴,又端起茶杯,两眼只是看我,我一心一意地答崔明德的话:“而今朝中多同情李氏——这是好事,然而必然引起阿娘猜忌,尤其宰相中李昭德一人独断,余人多党附于他,我以为,一二年间,朝中或将有变动,若有变动,你觉得何人可以为何职?” 我给她看的是目下已显然是“长乐公主门下”的五品以上流内官的名单,这些人中七八成都是她和独孤绍所推荐的,小部分则是这些人又荐过来的——每个人名边上都注着年籍出身和专长,却还未填满一张中等大小的纸札,可见我之势单力孤——对比当年母亲打压诸武时的规模,再参考她对李氏之戒心,这次变动只会大、不会小,而变动越大,便越是我替自己人攫取官职的好时候,所以要提前有些准备,将何人资历可为何职、何人有何专长等事全部想好,一旦被母亲问起,便可从容对答。 崔明德缓缓坐定,应是在思考,阿欢这一时又拿捏起了庐陵王妃的架子,极娴雅地将两手放在膝上,身子微向前倾,笑不露齿:“崔秀出身大族、处事明决、诗文俱佳,堪为一部侍郎。骆逢春是胡人,文采不显,为夏官郎中已有些勉强,不如依旧转回武职,能入羽林便极好,不能的话,能得一卫将军也不错。郑元一…”阿欢似笑非笑地住了口,拿眼看我,我知她不喜欢郑氏,趁着崔明德在思考,忙忙将她手一捏,崔明德偏在此刻回了神,吓得我忙收回手:“公主所想的确不错,只有一样——陛下所不能容忍的是一方独大,而非武氏或是李氏,骤然打压一方,便会令另一方势头大盛,陛下不会做这样的事。” 我道:“这是自然的,所以我才预计会是大变动——两败俱伤,我们才有机会。” 崔明德不答,反而问我:“公主以为,陛下会对谁出手?” 我迟疑地道:“现今风头最盛的便是李昭德,此人为执政多年,专横独断,得罪了不少人,又是武承嗣的眼中之钉,我猜是他…以及他的党羽。”看见崔明德点了点头,想笑又忍住,也学阿欢那般摆出个娴淑样,却被她翻了个白眼:“崔尚宫的意思,恐怕不单是李昭德。” 我一怔,转头去看阿欢,她笑看了我一眼,向崔明德道:“诸武都是陛下宗亲血脉,武承嗣一日未立为太子,武氏之富贵荣辱暂时还都系在陛下身上,且又已经压制,陛下不会动他们,只会动他们之党。可他们的党羽多趋炎附势之辈,不动关键,则又动之无益。” 我一下明白过来:“还有酷吏!” 崔明德转头看我,微笑颔首:“武氏子弟为宗室则名不正言不顺,为臣子则无尺寸之功,肯党附他们者,一是无能而幸进之辈,一则是酷吏。” 阿欢亦笑道:“酷吏之兴,于今已十数年,破家不下数千,杀人不下十万,满朝臣子深憾之,李昭德虽为人倨傲,毕竟是大族出身、卓有才名,一遭被贬,必有同情之人,这些人不能施援于他,便会泄愤于他人,若稍加利导…”她忽地住了嘴,不再说下去,反倒是崔明德接口道:“酷吏之中,最关键者是来俊臣,其人以株连为要务,视杀戮为功勋,多年未曾有所施展,想必已蠢蠢欲动,稍闻风吹草动,必定大兴干戈——我们要做的,就是确保陛下动的是他,而非无关紧要之旁人。” 我彻底地明白了她们的意思,却觉心中沉重:“你们要挑拨来俊臣诬告李昭德?” 崔明德闭嘴不语,阿欢看向我道:“李昭德之败乃是或迟或早的事,以他之所作所为,这一败也实在未冤屈了他,我们不过略速其败而已——若不靠这样的手段,你以为你另一张纸上的一切,还可能达成?” 我闭了闭眼:“这些不过是我们的猜测,还未成事实,至于他的所作所为…该由律令评判,而不是我们几人随口而谈。” 阿欢冷笑:“是啊,阿七的所作所为,也本该由律令评判,而非经一人、一家之言便定罪。” 我猛地攥紧了拳,顾不得胸口隐隐作痛,只将眼死死盯住阿欢,阿欢没有看我,只是将头扬得高高的,满面微笑,目光落在远处,也不知是廊下,还是门口,崔明德则低了头,并不曾有一言劝我,我深深呼吸,良久后松了拳,轻声道:“谁去做?” 阿欢敛了笑,两眼直直地去看崔明德:“崔秀出身大族、处事明决、诗文俱佳,堪为一部侍郎。” 崔明德从头到尾未曾发声。 作者有话要说:  喵喵喵~ 第366章 行露(二十二) 太平谈论公事的模样与方才判若两人。虽然细处还嫌稚嫩, 可她的的确确已学会了如何像一个男人、一个大臣那般谈论政事——这话不能叫她听见,不然一定又要说一大堆男女平等之类的空话, 可有时听听她说这些话也没什么大碍, 何况她说这话时脸上往往有股别样迷人的学究表情, 眼睛亮闪闪的,像是缩小了许多的太阳。 韦欢有些恋眷地回想起方才, 太平露出久违的孩童般天真纯粹的神情、兴冲冲地来向自己讨论她那些想法的时候。自七七死后,韦欢已有许久未曾看见她这样的神情,也再未曾见过太平以那些奇怪的文字写来的东西。韦欢一度以为太平已然妥协,然而今日看来,她毕竟还是当初的太平。这大约是这一年中唯一可令韦欢觉得心安的事。 韦欢悄悄地喝了一口茶,斜眼去看崔明德,这人年少时便沉稳端庄, 十几岁的人,看着仿佛二十余的模样,到了三十多, 看着却还像是二十余。她少时虽以白皙美貌出名,却因过分端庄而不及太平、独孤绍之流为都中少年所追捧, 年岁渐长之后,爱慕者反倒多了起来,无生忍家那位进宫时悄悄和韦欢议论过, 一道参与勘测的男人们,十个中有七八个都向无生忍夸赞过这位崔尚宫的美貌,无生忍自己对这位才貌双全、沉稳有度的“内舍人”亦有好感。 太平近来倒是没说过这样的话, 不过每每提及崔二,也总是一副钦佩的模样,虽然她对自己也有这样的时候,可韦欢亲眼看见太平因崔明德的小小认可便欢欣鼓舞的模样,心中总是没来由地不舒服。 太平是她的。倘若太平喜欢上了男人,那是她韦欢生下来便比人欠缺、无可奈何——纵是如此,想起郑氏和外面觊觎太平的那些男子,韦欢依旧不自觉地生出些怒火——然而韦欢不能容忍太平喜欢别的女人。 数年之前,这事于韦欢似乎轻而易举,太平的世界中几乎只有韦欢,最多再加一个守礼,数年之后,太平的心中韦欢依旧极其重要,却多了许多别的东西。 幸而韦欢也并非毫无进益,宫中琐事虽不能令她明习政事,权术之运用却同出一源,韦欢满意地看着太平领悟了自己的话,看向崔明德,又见崔明德轻缓地点了一下头,悠悠闲闲地又补了一句:“此事不可操之过急,细小之处,还要多与我们商议。” 崔明德显是早有预料,从容抬头,答得不徐不疾:“下个月阿叔亦会赴长乐观诗会,届时我自会与他商议。阿叔也不会因我一言便匆忙行事,朝中尚有几位长辈,想必会与他们商量一二。” 韦欢点点头:“若单是派人去来俊臣那首告,一则怕他会细究根底,二则与人先手,反倒令另一方措手不及,不若两方那里都点个火,看谁烧得更旺——你觉得呢?” 崔明德尚未答话,太平已先道:“与我们亲善之人,不是资历不够,便是出身不高,纵是有了空缺,也未必便能马上填补,而现下的宰执中颇多根基深厚者,纵遭贬谪,未见得就没有再起之时,若能与他们结交一二,总无坏处。除去他们,朝中有资格为宰相者亦不在少,朝局多变,纵是宰臣、八座,亦是旦夕不保,若能事先提点,替他们免去一两个小麻烦,亦是与人为善之事。” 崔明德对太平含笑颔首,太平则又露出了那股要笑不肯笑的模样,韦欢垂了头,喝了一大口茶,听崔明德道:“素见豆卢相公、杨公、娄公几位与公主有几分往来,牵涉又不甚深,可以前往结交,不必说太深,只略提几句武承嗣的事,他们想必便知端倪。至于有资格为宰相者…总是要看圣心。”最后一句说得颇有深意,又盯着太平。 太平一下便明白了她的意思,却沉思片刻,方压低声音道:“阿娘曾唤狄仁杰为‘狄怀英’。” 崔明德点点头,韦欢看事已议得差不多,一口将茶饮尽,重重放在案上。 崔明德看了她一眼,缓缓起身,韦欢以为她要告辞,却见她袖出一张纸道:“这几人还要多劳王妃。” 韦欢撇了撇嘴,不大情愿地伸手接过那张纸,太平好奇地向这边探了一眼,韦欢索性将纸札递在她手里,两眼看着崔明德:“这么多,我未必安置得了。” 崔明德道:“这些都曾是木兰骑的肱骨,放弃宫中优差、随阿绍投入军中、历经风吹日晒而不曾言苦,木兰骑荒废之后,骑士大多无心军事、混沌度日,唯有她们几个还坚持操练不辍,而今虽未年迈,却已容颜衰颓、身手粗大,除了兵事一无是处,倘若不与她们谋个好去处,如何对得起这些人一片赤心?” 韦欢淡淡道:“奉宸卫之择选并非由我主管,木兰骑的安置也不经我处分,你问错人了。” 崔明德站立如松:“奉宸内卫多选宫中妇人,王妃主管后宫,虽未必能事事做主,安置区区数人,总还不在话下。不然贺娄尚宫为何要来这里,和王妃相谈如此之久?” 韦欢看见太平在看自己,也知她想说什么,幸而她并未直接开口,韦欢深吸了一口气,将那张名单接过来,重新看了一眼,良久方道:“我可以安置一半,余下的…可为她们在掖庭找个好职司。” 崔明德这才扯出一抹笑,告辞转身。她人一走,韦欢便转头去看太平,期待着她向自己发问,可出乎她的意料,太平却什么也没问。 还是韦欢耐不住,轻轻道:“你不觉得我不该这样做?” 太平摇了摇头:“我知你有你的难处。” 韦欢被这一句话说得险些落泪,却反倒更温和地向太平解释道:“奉宸内卫有两员主管,贺娄氏、李氏,二人品级相同,资历相差不多,性情却全然不同,李氏沉稳、为副手,贺娄氏爽利、为正职,内卫之人员,多是新选,队正、长上等员,却多自闲厩、各职官、木兰骑旧人拔擢,所有人员,由我初选,再由婉儿筛选,阿青、高延福都不经手半分,你道这是为何?” 太平一点就通:“奉宸内卫离圣躬太近,阿娘不放心,要令此中各派系均衡。如阿青和高延福这等在宫中根深蒂固的,便避而不用,如婉儿、贺娄、李氏这等后起之秀,连你和斛律多宝这些人,杂而用之,不使一方独大。” 韦欢点头:“此既是陛下之思虑,亦是为高延福和阿青计,所以他二人谦虚自退,并不曾有所请托,此是君臣主仆善始善终之道。” 太平懂了她隐而未谈的那部分,闭了闭眼道:“我知道,所以每逢你说不能全靠崔二时,我都听从了。” 太平嘴角明明还带着笑,韦欢却觉得她似乎已经哭了出来。 第367章 心魔(二十五) 婉儿回宫时醉意已有些消了, 头晕却因乘车之故,比在长乐观时更烈。书僮小奚远远见了她就迎出来, 快手快脚地扶她登阶进屋、替她除去外衣、扶她在榻坐定, 不一会又端来热水, 眼巴巴地要喂她喝。 婉儿自她手中接过水杯、放在案上,这小书僮不必多做吩咐, 便悄声退至门外。婉儿知道她并未走开,只是与其他几个宫人一样,恭恭敬敬地候在门外,以备自己吩咐——一如自己曾对“她”那般。 三月中圣旨下,罢殿中正员入值之外,还特地为几位承旨更赐了住处,婉儿被分在了绮云殿, 虽不在正殿,但圣驾不曾来住,绮云殿中一直便是她最大, 前后宫人内侍,不下百数, 直接在她跟前的也有十余人之多,名虽为承旨,其实与九嫔没什么分别, 而先帝们的妃嫔虽有荣名爵禄,也只能枯坐宫中,若无子嗣, 还要流落寺庙、大好青春终付青灯古佛,相较而言,她这承旨除了品级,样样都已比四妃、九嫔要强。 “她”对自己,不可谓不厚。 虽然这不厚之由来,也不可谓不艰难。 婉儿微微闭上眼,回忆起白日赏花时的情形,情不自禁地露出一抹笑容。 今日赴会的士子远比预想中要多,一半是想藉机攀附长乐公主,一半却是冲着她和崔明德“内舍人”的名声。于尚未入仕途的才子们而言,中书舍人便已是响当当的招牌,而“内舍人”三字,则更为这职司添了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传说意味。 士子们大多很斯文,待帘帷后的她和崔明德相当恭敬,亦有几位狂傲的,在她连做十二首诗而未曾重一字、崔明德援笔立成千字赋文后便都赧然雌伏,长乐公主和独孤绍又适时地替她们二人再吹嘘了一番,至宴饮结束,她们两个已俨然被捧成了文宗诗祖,随口评点,得称誉者当场眉开眼笑,未得者则垂头丧气。更有好事者,因隐约窥见了她二人的容貌,便以此为题,洋洋洒洒地称颂了一番,这些文字想必很快便会流传出去,更激起世人对两位“内舍人”的追捧。 崔明德神色自若,婉儿却头一次见这些往日里心高气傲、一本正经的“男人”,这些堂皇衣冠露出这样的一面,亦是头一回因着“容貌”而被人这样称赞。她初时有些惶恐,觉得这未免不合礼数,然而惶恐之中,总不由自主地便杂入了些许喜悦,这喜悦又在自长乐观还宫的一路上渐渐扩大,踞满心头,至今又渐渐引出许多本不该有的思绪:她果然是生得美么?还是这美貌纯粹源于她二人的身份和那些人对于宫闱秘事的幻想?外面人与宫中人对“美”的眼光是一样的,还是别有所差?她与徐长生,以及那十六位近御的美人…孰美? 婉儿几乎已忘了男人与女人该是怎样交往的了,若不是常常与宰相和宗室们相见,又总能看见各种各样的男人名字,她几乎以为这世上只有两种人——女人和阉人。就算是宰相与宗室们,于她而言,也更像“贵人”而多于“男人”,白日里那些青春年少的白衫士子,那些热情洋溢的诗人,才是真真正正的“男人”。 倘若她的容貌可令这些男人殷勤备至地趋奉,是否…也能令“她”有所留恋。 婉儿倏地睁开眼,有些诧异自己竟会这样想,她小心翼翼地过了许多年,才终于自“她”的身边逃离,有了这微小的自由,她小心翼翼地呵护着这来之不易的自由,比往日更循规蹈矩地遵奉“她”的命令,极尽所能揣测“她”的心意,却在醉后回味起以色事人的时候来。 婉儿有些心烦意乱地起了身,走不几步,小奚立刻殷勤地在门口探了头,她因族类而得名为“奚”,却只有眼睛像是奚人,然而宫中并不曾因她的长相而稍加善待,掖庭将她归入胡婢一类,只准在官中做粗使活计,不许入宫室侍奉贵人,同侪宫人,自己亦是奴婢辈,却反过来欺压起她这更低一等的胡婢,婉儿自一众选人中将她挑出来,她因此感激涕零,执意随婉儿改姓上官,年才十二,干活却又快又好,学东西也极快,名义上虽是婉儿的书僮,来的时候不长,却几乎已将婉儿的起居一手包了。 婉儿见到她,有时便会想起从前的自己,她对那人当然不会有这样的感激,然而当初之殷勤惶恐,却与这小女娘别无二致——这宫中便似一个宝塔,自上而下,层层级级,上下相类,重叠反复。 婉儿心念一动,趁着醉意,忽地唤了小奚到近前。这小娘子伶俐地跳进来,乖巧地站在榻前,身子笔挺,唯有头脸微垂,两手在身前交叠以示恭敬。 自己当日在“她”眼中,是这副模样么?年纪轻轻,天真单纯,一眼便能看透所有心思?或许还有几分少女的稚嫩可爱?徐长生在她眼中,是不是也是这样?不对,徐长生已嫌老了,那些年轻的小女娘们,是不是也是这样?列代先帝身边那些层出不穷的新人,年轻的才人、侍御们,是不是也都是这样? 婉儿攥紧水杯,终是叹了一口气,向小奚道:“你去罢——不要在门口等着了,回去歇一歇。” 小奚不甚情愿地答应了一声,慢吞吞地折回去,婉儿则缓缓起身,行至书斋,见那架上新摆了六七柄团扇。时已过中秋,本用不上这些东西,此物是长乐公主为凑圣人的趣献的——往年八月只在内廷设宴,今年圣人临时起意,办了一场大宴,长乐公主为此献了一千把字谜团扇进来,婉儿猜对了十余处,让与圣人几个,自己还留了好几柄。 这团扇做得甚是精致,还用了罕见的双面绣字,婉儿不觉便举起一柄把玩,想起这团扇的含义,又蹙了眉,信手一扔,不肯再碰,怔怔立了一会,听见门外传来脚步声,转头一看,小奚又探头探脑地在门口:“不是故意打扰承旨,是…陛下派人传见。” 婉儿看一眼窗外昏黄的天色,心上骤然一跳。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迟迟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7-04-03 17:13:49 lixiang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7-04-04 09:00:35 SOY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7-04-04 16:45:01 沉水入火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7-04-07 01:37:07 第368章 心魔&则天 婉儿出了门方了然小奚为何去而复返——“她”人便在绮云殿正殿外廊, 身边从人不过十数,都在庭院中立着, 辇驾、灯盏、仪仗则都远在宫门之外。 婉儿踟蹰上前, 轻轻唤了一句“陛下”, 眼见她披风松了,不知不觉地便想替她紧一紧, 手伸出去,忽地又有些犹豫,停在半空时却见她自己将披风扯开:“天远未冷呢,这些人一个两个的,唯恐冻死了我。” 她的声音听起来不像是生气,然而说的话也远称不上高兴,婉儿小心地窥了她一眼, 见单的夹的都穿得好好的,方自她手中接过披风,轻声问道:“天虽未冷, 不过船上风大,穿着总是好些。”——绮云殿去九洲池不远, 她夏秋两季常到池中游玩,想必是傍晚回舟,路过此处。 她偏头看婉儿:“婉卿以为我是去九洲池乘舟, 路过此处?” “婉卿”,这称呼已许久不曾出现过了,婉儿低了头, 细声细气地道:“瑶光殿的风也大。” 她许久没有出声,婉儿不知该作何反应,只好将头压得更低,过了好一阵子,才听她道:“我就不能是特地来看你的么?” 婉儿的心猛地一跳,正思量要说些什么话,既巧妙地表达自己的涕零惶恐,又不失时机地称颂她几分,却听她笑:“是去琉璃亭赏景了。” 婉儿莫名地有些失落,膝盖微屈,轻声道:“若是琉璃亭,就更该穿这个了。” 她不言声,只是沿着曲廊向内走。婉儿随她而去时才发现她饮了酒,身子摇摇晃晃的,要醉不醉的模样,伸手将她扶住,她回头看了婉儿一眼,露出一抹笑来,任婉儿扶进殿中,斜斜在主座上坐定,婉儿想站到她跟前去,手稍一动,却被她紧紧握住,只得立在极近之处,小心地道:“陛下若是饮了酒,还是早些回去,沐浴歇息罢。” 她整个人倒在一侧椅背上,斜眼看婉儿:“回去?整个宫城都是朕的,要朕回哪里去?” 婉儿确定她是醉了,胆子反倒大了些,反握住她的手,在她身前半跪半蹲,另一手则勾住她的另一只手,仰脸看她:“是妾说错了,陛下若想在绮云殿歇着,妾使人服侍陛下就寝。” 她定定地看着婉儿,眼神锐利,仿佛已看穿了婉儿的心思,婉儿面颊微红,将她的两手松开,拢在膝上,人彻底地在她面前跪正,垂头含胸,轻轻道:“陛下?” 她不答话,只是将腿蜷起来,整个人都斜靠进圈椅中:“不必。”一手支颐,另一手理了理衣衫下摆,懒洋洋地又道:“长乐观好玩么?” 婉儿本料她有此一问,虽是在意外之地、意外之时,倒也不甚慌张:“早上随公主在观中走动了一番,见了旧时居所,与几位女师略聊了一阵,同用午饭。午后去花园,有士子二十一人偕来,用教坊四部乐,以鼓声为限作诗,不限韵,共得诗百二十首,文六篇,妾等已粗加择选,俟公主着人誊抄后,再进献给陛下。” 婉儿刻意答得详细,却不料她竟不喜欢这答案:“朕问的是长乐观好玩么?” 婉儿怔了怔:“…花卉罗植、景色宜人…” 她笑着摇摇头,微微动了一动,身子更凑向椅侧,脸亦随之抬高:“你只说‘好玩’,或是‘不好玩’。” 婉儿迟疑了片刻方道:“好玩。” 她点了点头,腿动了动,又缩回去,婉儿察觉了圈椅的狭限,仰头道:“陛下…不若移驾内殿?” 她摆摆手,不知是不是酒意上了头,身子晃了晃,以另一手加额,婉儿见不是意思,低声道:“若不然,请陛下去妾殿中榻上坐一坐,妾为陛下沏茶?” 这话一问出去,婉儿的脸便不自主地红起来,然而她竟一口应了,搭着婉儿的手走到偏殿,婉儿本意是引她去内间床榻,好适时休憩,她却一眼便窥见一旁茶庐,自顾自地便走过去,在席上一坐,婉儿只得当她面生火煮水,动静间都可觉她的目光落在身上,委实不自在,且一切停当,水却未滚之时,室内静寂无声,又实在尴尬,眼见茶炉畔有柄蒲葵扇,便取在手中,假意扇风,她人是醉了,眼却尖得很,一眼见了,笑问:“那是蒲葵扇?” 婉儿正愁无话可谈,轻轻嗯了一声,将扇子呈过去,她不接,只是一手抚在扇上,笑道:“你可知谢安与蒲葵扇的故事?” 她的指尖碰到了婉儿的指尖,只是短短一触,却令婉儿惊慌失措,心似滚水沸腾,面上从容道:“谢太傅少有才名,乡人有罢中宿县者诣之,问其归资,答曰:‘有蒲葵扇五万’,太傅乃取其中者捉之,京师士庶竞市,价增数倍。蒲扇贱物,经谢太傅之手,价增数倍,史籍留名,此是蒲扇之幸。” 她依旧不接那扇子,只是任婉儿两手举着,自己将手压在扇上:“太平小时候总有惊人之语。有一回我问她,世上什么最贵重,你猜她答了什么?” 婉儿顺从地问:“什么?” 她笑:“她说:‘水和空气’——空气是她自己想出来的词,以为天下万物间都有气存在,然而我们看不见,所以要叫做‘空气’,其实便是我们所言之呼吸——我问她,‘这两样都是随处都有、不需钱财便可得到的东西,怎么会是最贵重呢’,她说:‘人没了钱、没了官爵,都还可以活着,可若没了水或是不呼吸,便一定会死了,金银珠玉,都是身外之物,唯有水和空气,方是上至帝王,下至黔首,都万万不可缺的东西,所以至为贵重’。我深以为然,婉卿以为呢?” 婉儿不知道该说什么,按照常理,她该跟着夸长乐公主几句,顺带着再夸一夸“她”,然后再说些“民为贵君为轻”“社稷民生至贵”的话,可她知道“她”想听的不是这个,不知为何,婉儿今日格外地想要留“她”下来,不想因应对不当而令“她”拂袖而去——像是数月之前那样。 幸而“她”喝了酒,不待婉儿回答,便又自顾自地说了起来:“绢扇固然好,惜乎华而不实,蒲葵之扇,夏可纳凉,春秋可以驱虫豕,轻便易带,冬日也好收藏,到了时节,折蒲葵而为之,易得易做,兆民赖以济度炎热,说是贵重亦不为过,何来‘贱物’之说?” 她的的确确是醉了,而且还醉得不轻,所以满口长篇大论,看似在夸奖,其实全不是真心话——要么就是她惯常的笼络人心之道,可数月间她所施的笼络实已是够多,不必再靠这些言语上的小花巧…了罢? 婉儿抿了抿嘴,手举得累了,不易察觉地向下一收,扇子上瞬间传来一股力道,是她攫住了扇沿,半蹲下身子,盯着婉儿看:“婉卿觉得呢?” 她衣裳上熏的是一种婉儿未曾闻过的香,混杂在室内浓郁的香气中,靠得近了才闻出来,她嘴里含过的亦不是常用的那几种香丸,是一种有些熟悉又不甚熟悉的味道,顺着呼吸传到婉儿鼻中,惹得婉儿一阵没来由的心烦:“陛下圣明,自是不以蒲扇为贱。可旁人不是陛下…”婉儿倏地住了嘴,改口道:“…圣人富有四海,心系生民,故以民生为贵,著姓心怀氏族,故以安家之爵禄为贵,下民维持一家数口,则以糊口之钱帛粮秣为贵。世有亿兆之民,而唯一圣人,故圣人之所思所虑,皆是兆民之所未思虑,而兆民之所思所需,亦不及圣人之深谋远见——遑论妾徒有一身一口,所思所虑,不超身之所见?” 婉儿觉得自己已足够乖顺谦卑,答得也恰到好处,“她”应当满意,可不知是不是因醉酒的缘故,“她”还是不依不饶地继续问着:“所以你还是觉得,蒲扇乃是贱物?” 婉儿深深低头:“陛下说它贵重,它就贵重,陛下说它低贱,它就低贱。” “她”叹了口气:“王谢风流,早已成灰,执扇之人不再,争论扇子的贵贱,又有什么意思?”蓦地松了手,婉儿一个不防,蒲扇自手中滑落,忙忙捡起,抬眼看她,却见她颦眉蹙目,面露颓唐,与方才的神情已截然不同。 婉儿想要安慰她一句,刚要张口,忽地想起炉上还放着茶水,转头一看,那水已在炉上滚起来,一阵一阵,宛若海上惊涛,婉儿慌忙要去倒水,偏偏跪坐久了,两腿发麻,好容易站起来时又被她猛地扯住:“叫人来罢,别烫着你。” 婉儿心一颤,回头看她,她像是玩笑,又像是认真地道:“年末敕宫人出宫,朕…为你寻个好人家?” 婉儿惊得一跳,哆嗦着唤道:“陛下!” 她偏着头、眯着眼,像是察看梁间有无蛛网的老宫人:“若是心里已有了人选,可说与朕知,朕叫人替你查访,若是还没人选,便说说你喜欢什么样的:年轻的,还是年长的?要五姓人家,还是宗室近亲?一时想不出也不急,明年科举,朕可为你设一科…” 婉儿惊慌失措地攥住她的手,顺着她跪下去,又叫了一声“陛下”,咬字极重,唯恐她听不清楚:“妾心里没有别人,妾…不愿出宫。” 她定定地看下来:“不愿出宫?” 婉儿深吸了一口气:“妾…自掖庭中为陛下赏识,擢为…先帝才人,位在后宫,分当遗属,不在敕释之列,伏请圣明裁断。” 她眉眼微挑:“你又未曾侍奉过先帝,放你出宫,并无不妥。何况在不在敕释之列,本就是朕一句话。倘若是怕失去五品的名头,倒也毋须多虑,朕必为你择一高品佳婿,前所赐衣紫、腰金,以及其他,皆依前例,不随夫、子变动。名籍在门,想入宫时,如太平、安定那般,奏请即可,若夫婿离都而你不愿跟随,朕亦特准停留,你母亲…”她忽地住了口,眼见婉儿两眼发红,双唇颤抖:“妾愿终身服侍陛下,不愿另适他人,求陛下成全。” 她又一次博胜了,却不甚欣喜。 如她所愿,婉儿被吓得惊慌失措、语无伦次,只差没有抱住她的腿痛哭流涕、指天誓日了。毕竟还是年轻,优柔寡断、瞻前顾后,若是再过上一二十年,大约就没这么好骗了——也许都不用一二十年,只消再三年、五年,甚或是三月、五月,不,说不定今夜,小东西就会回过味来,发现自己是如何机心用尽地迫出那句“终身服侍的话”的。 这话她已听许多人说过许多遍了,有些人说得她耳朵都快要起茧子,简直连“服侍”二字都不想再听到,有些人…她却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地想要听到确认。 偏偏想听到真心实意的确认不容易。 她有些疲倦地将手放到婉儿的脸上,想要替这小东西拂去泪水,却反倒令眼泪在那张脸上洇开,晕了淡妆,花了娇靥。 这张脸已算不得年轻,至少远不及新近围在身边的那几个娇嫩,可比起她来,便又如朝霞般年轻灿烂。 她憎恶这样的年轻灿烂,不止因这年轻昭示了她自己的年老,也因这年轻所暗示的,她所能拥有这人的时日无多。 人与人究竟是因为什么而在一起,又究竟是为何而相互喜欢,她已忘却了。有些事过得久了,便变得理所当然,好像她和先帝,又好像她这来之不易的帝位。然而人人都明白,每一个“理所当然”的背后,都是无数人小心翼翼的维持,只要一个微小的懈怠,便可令这维持土崩瓦解,好像她和先帝,又好像她的帝位,还好像她和这小东西。 她喜欢这小东西,这是毋庸置疑的。 喜欢到何等程度,这却是个大大的疑问。 她曾以为自己的喜爱如明君之爱贤才。然而最近她发现这喜爱远到不了那分上,她更做不了史书上所传颂的君王——那些人已非常人,遇见喜欢的,无论是人还是物,都能有所克制,动静必然以礼,可她不行。 她见了喜欢的,无论是人还是物,便要设法得到手,一如这帝位,又一如这小东西。她知道这样不是最好的路,小东西年轻、有才,大好的青春不该抛费在她这老妪身上。 可世上本无什么该不该。 她是皇帝,她想要谁,谁便要在她手里,无论是以法、以理、以情,无论是威逼、利诱、情惑,无论她自己是不是…内疚。 她有些吃力地蹲下去,缓缓地坐在地上,温柔地抚着小东西的脸,小东西努力想要克制泪水,却在她一遍又一遍的抚摸下哭得越来越厉害,她轻轻地哄着她,像哄着自己心爱的小女儿,却没有哄小女儿时的漫不经心。她将两手搭住婉儿的肩膀,知道不多久这小东西便会投到自己怀里,又在她果然投进来后小心翼翼地伸出手、环住了她。她伸手去解婉儿的衣带,发现这小东西不但全无戒心和抵抗,甚而还有些扭扭捏捏的热切期盼。她嘴角勾起来,又落下,一手继续环着婉儿,一手探下去,自胸腹至腰,轻柔舒缓。她的手指已不如从前灵敏,然而在这种时候并未带来什么困扰。她触到了该触到的地方,忽地有些担心自己的粗糙,手指不自觉地抖了抖。婉儿低低地哼了一声,哼声为哭声所掩盖,却依旧为她所察觉,她嘴角又勾起来,手伸下去,掌心抚住该抚住的地方,微微地开合揉搓。她留心地听着哭声,发现哭声极细极细地消了下去,又极细极细地大了起来,于是悄悄地将手指压了进去。她听见婉儿的抽噎,间杂着一两下闷哼声。她还感到婉儿两手环住了她,脸闷进她肩上,咬住了牙。她用另一只手轻轻地拍着婉儿的背,明明四下没有人,却依旧如说悄悄话那般凑到婉儿耳畔,咬着她的耳朵低声道:“不要怕。”她听见婉儿又哭了起来,哭声中便再忍不住断断续续的叫声。她的心随着这叫声微微地荡起来,一阵一阵,如同炉上滚水,她的手随着这一阵一阵荡起的心荡漾着,一摇一摆,如执桨艄公,排浪而行。炉上真正的滚水干涸了,海水却未有丝毫枯竭。她尽兴地徜徉着,余光瞥到那炉上铜壶,不觉眼带嘲讽。 这蠢物这会已被烧得红彤彤的,壶上冒着白烟,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活似个想发力又无处发的七旬老翁。 不像她。 作者有话要说:  双更。 小剧场: 则天:我是皇帝,我想要谁,谁便要在我手里! 婉儿:…这不是陛下天天要的理由谢谢(╯‵□′)╯︵┻━┻!!! 感谢: 咩咩扔了1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7-04-09 22:18:02 kayo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4-09 22:58:59 小解放鞋扔了1个深水鱼雷投掷时间:2017-04-09 23:01:15 two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4-10 01:23:09 two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4-10 01:44:33 two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4-10 14:26:54 我爱吃水果——陌扔了1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7-04-10 14:37:24 第369章 青梅十二&十三 “…沐汉皇之秋风, 赴陈王之洛水…” 崔明德端庄地坐着,虽隔着帘幕, 面上却带着恰到好处的赏识与微笑, 听席上之人吟到动情处, 还赏脸地偏了偏头,帘外之人虽看不到她的表情, 见她动了动,却更激昂慷慨,摇头晃脑地朗诵出自己那只堪称通顺的大作: “…中流横波,观兰秀兮菊芳,凌水微步,感流风兮思回雪…” 上官婉儿不甚耐烦地动了一动,提笔写了一句话, 侍儿递过来,却是“这位是谁?” 崔明德面上微笑不变,只在纸上写下“博陵崔溍”四字, 再着人送回去,远远一瞥, 见上官婉儿看了纸上名字后便自那白瓷小碟中挑挑拣拣地选出一颗寒瓜子,手剥出肉,放进嘴里, 细细一嚼,片刻后又重复这动作。 崔明德不自觉地也向案上一看,不见太多可吃之物——要么便是甜腻如各式各样的枣糕果点, 要么便是麻烦如寒瓜子或是鸡翅,犹豫再四,终究将手向那瓜子伸去,手还远未触及,那小碟却忽地一下被推到自己近前,一只结实的棕褐色手掌一把将碟中本就数目不多的瓜子抓去大半,掌心之上带茧的修长手指灵巧翻动,顷刻间便在指缝间落下一堆瓜子壳,手掌的主人将手掌向嘴边一挥,像是吃了一把瓜子,吃了以后看似不经意地垂下手,向崔明德的掌中一握又退开,崔明德觉得掌中有些异物,将手横在身边缓缓打开,斜眼一看,发现好几颗饱满丰润的寒瓜子仁静静躺在掌心里,而身旁独孤绍还维持着武将半蹲的姿势,一面磕着瓜子——这回是磕一颗吃一颗了——一面低声道:“这说的是什么!” 崔明德耐心地解释:“是汉武帝《秋风辞》和陈思王《洛神赋》的典…” 独孤绍皱了鼻子:“这两篇我知道——我是说,他写的是什么狗…马不通的东西!” 崔明德面色依旧不变,只用力在独孤绍的手上一掐:“回去。” 独孤绍笑道:“不用你说,我也正要回去。”却又将崔明德的手捏了一捏,捏得崔明德微瞪了眼,方一溜烟地又跑回她自己的座上——这厮特地和长乐公主要了靠近转角的座席,宴上席设极多,跨了几处屋廊,庭院中花叶葱葱,草木掩映,来回一些不打人眼,至于这位独孤祭酒为何平日里吆五喝六地带人当市行走、游荡街衢尚不避忌,到这时却忽地想起女儿家的规矩,非要躲在帘幕这一侧、还遮遮掩掩地退缩在转角…就非崔明德所知了。毕竟崔明德今日首重的,是品评在座二十一位士子的才情,而非揣测独孤祭酒的心情。 崔明德嘴角噙着微笑,继续听下一人念他的大作:“…夕对巫山之月…”衣袖被人一扯,却是独孤绍又溜了过来:“不是春兰秋菊,就是洛神巫山,这些人将你们当什么了?!” 上官婉儿略向这边偏了偏头——为示公平,她与崔明德各在一角对坐,彼此相去有十数步,身边只各留两名亲信宫人,以及几步开外两个侍膳馔、传礼帖的侍婢,遇一人之作,便各写评语,交由场中各各传阅,遇见好的,再加以誊抄,当众议上几句——崔明德不自觉地蹙了眉,手垂下去,用力将独孤绍的手一拍:“回去!” 独孤绍嘟囔了一句,悄没声地退开,却没回座,而是出了帘幔,沿着那刻意曲折的流水小径,与士人们沿途言谈,推杯倒盏,甚是随兴,那些文人骚客本已被这歌舞富贵熏得陶陶然,再见了这艳装胡服的独孤祭酒,就更兴致高昂,三五成群地敬酒谑笑,更有敲杯击盘为乐者,崔明德看得蹙了眉,轻咳了一声,召来一个侍儿,轻声吩咐了几句,那侍儿走到坐在高廊主座的长乐公主处说了几句,便有教坊老成妇人出面,倩诸位士子以文会友,稍勿喧哗——于是觥筹稍息,闲聊议论之声却还未绝,独孤绍钻到了崔溍附近,与连他在内的四五士族子拼了席、称兄道弟,隔了一会,又引了几人去今岁的主考李迥秀、崔秀等品官的席上见面。 崔明德面色不变,只是捏起酒杯,小小地饮了一口,放下时提笔写了一段文字,交出与人去看,片刻后便听见席上有哗然之声,笔墨传到崔溍处,独孤绍也凑过去看了一眼,便直起身远远地向崔明德笑,虽相去甚远、又隔着帘幔,那眼中的灿烂却依旧清晰可见。 崔明德轻轻一笑,又饮了一杯,看独孤绍自众人中脱出来,悄没声地挪回自己身边:“‘楚襄为君六载,虽失国没土,尚有合纵抗秦之议,非止高唐之思。君举进士而不第,不思圣贤之言,而眷眷**之事,岂合议襄王哉?’——精当!”手不知不觉地摸到案上,想去握崔明德的酒杯,被崔明德一瞪,又缩了回去,半是央求地问:“今日几时回去?” 崔明德瞥她:“怎么?” 独孤绍一面窥伺崔明德的脸色,不自觉地胀红了脸:“我寻了个好去处,倘若你宴后还不忙回去,想带你去看看。” 崔明德心头微跳,头稍一低,忍了将出口的笑意:“宴才到一半,你就想着宴后了。” 独孤绍挠头道:“已写了好几轮了,这些人还一意只挂念着那些宫闱琐事,心思根本就不在诗文上,写出来的,也不过是些强引生凑的句子,若不是你在,我早就走了,过来问问宴后,已算是客气的——难得才见一面,还幸得不在宫中,你就不想和我单独待一二刻?” 崔明德微微一笑:“他们饮宴的风气你还不知?不闹到半夜,谁肯回去?”见独孤绍立刻直瞪了眼,便伸手将她手一拍:“但我们不一样,评点完了,我们就先走了。上官承旨要回宫的。” 独孤绍敏锐地察觉了崔明德话中之意:“你不回宫?” 崔明德但笑不语。 独孤绍如掘地遇见金子的老农一样,两眼中简直要射出精光,一下搭上崔明德的手,怕自己用力过大,又忙缩了回去:“陛下允准?” 崔明德略有些好笑地瞥她一眼,轻轻点了点头:“坐回去。” 独孤绍忙不迭地点头,本来斜身坐在廊边,手忽地在地上一按,一个跟头滚了出去,惹得附近侍儿都张头搭脑地来看,连上官婉儿也向这边看了一眼,却并未发问。 崔明德脸上微红,小小地向独孤绍白了一眼,这厮这时候已坐了回去,整个人还如猴儿一般在座上扭来扭去地动,崔明德一看过去便被她发觉了,忙忙地将身子挺得笔直,只是那嘴里像被塞了什么看不见的物件一般,从始至终都咧得大大的,牙在肌肤的衬托下更显得闪闪发光,与场中这些黄牙裂齿的士子迥然而异。 崔明德情不自禁地笑起来,转头时便更觉那些强自为之的诗文面目可憎、毫无可赏,下笔时不免较前时更刻薄几分,好在上官婉儿竟似也有些不耐,所有品评,亦较方才更险更苛,一众士人被点评得面无人色,很快便再不敢上前献丑。 眼看场中无人,崔明德自然而然地偏头一看,上官婉儿亦正在看她,目光交汇,彼此一点头,崔明德便朗声向观中主持道:“今日尽兴。” 诸人都识趣地站起来,略加寒暄,众女冠便送崔明德、上官婉儿及长乐公主出去,余下品官依次告退,士人们则还在院中言谈欢笑,崔明德不自禁地向独孤绍的坐处看了一眼,发现这人早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心中猜测,对答时竟稍慢了几句,上官婉儿看了她一眼,长乐公主笑道:“上官师傅与阿崔忙了一日,想必累了,早些回去,早些歇息。”着人分送两人离开,自向外乘车,临别时却忽地对崔明德眨了眨眼,崔明德心头一跳,面上又薄薄地红了一层,缓步向外,登车时却见独孤绍与两名胡婢牵着马候在门外,看见崔明德,故作惊讶:“崔尚宫也才出来?这是…回宫?” 她的脸红彤彤的,亏得肌肤已被晒得黝黑,因此还不甚明显,然而崔明德一眼便看了出来,面上红绯更甚,低了头,轻轻道:“有些事要与长乐公主商讨,故尔向宫中告了一日假,要在公主第中迟留一夜。” 独孤绍造作地挑了眉:“这么巧,我也正有事要问公主——我们同行?” 崔明德觉得自己的脸一定已烧起来,唯恐声音泄露了情绪,便只轻轻将头一点,独孤绍将手一伸,崔明德迟疑片刻,方将手搭在她手上,借她的力上了车,本想唤她一同乘车,因宫车狭小,便没开口,自车窗中看去,却见她还怔怔立着,轻咳一声:“独孤祭酒不走?” 独孤绍回过神来:“走。”翻身上马,随手扬鞭,那马一跃蹿出数步之外又回来,独孤绍一手紧握缰绳,勒令那马紧贴车壁,与崔明德齐头并行:“崔尚宫…不邀我同坐?” 崔明德忽觉好笑,将车窗放下些许,轻声道:“不。” 独孤绍便有些闷闷的,策了马前后来回地跑,隔了一会,又贴过来:“宫车狭小,也不甚方便。” 崔明德忍了笑,并不答话。独孤绍便更闷闷不乐,沉默地行了一阵,抬头又问:“是么?” 崔明德隔了一会才明白她这没头没脑的一句是为的什么,终是忍不住笑出声来,将车窗放下去,隔着车壁道:“是。” 不知独孤绍在外是何表情,反正车中的她已胀红了脸,直至停车都未再开过窗,只一直用心听着窗外的马蹄声——倒是一直跑得很稳,也没再前后来回,就不知骑士到底怎样了。 公主邸转眼即至。崔明德收敛心神,轻轻地推开车门,提裙下车,独孤绍的马被胡婢牵着,人却又不知跑去了哪里。 崔明德莫名地生出些忐忑,又有些着恼,在地上立了一会,才命公主邸的人带路,沿着窄巷行了一刻许,才见独孤绍又匆匆忙忙地跑过来,她已更了衣,不再作胡人打扮,而是穿起了紧身的衣裙,衣衫勾勒出了她的姣好曲线,尤为突出的是长乐公主戏称之为沟壑的那一段。她的一手背在后面,一手在前,微微发着抖。 崔明德一面在心中嘲笑这人的不镇定,自己却也心慌得厉害,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色厉内荏地道了一句:“又跑去了哪里?” 却见独孤绍一下自背后捧出一大捧灿烂的菊花来,单膝跪下,如行军礼:“崔明德,你…你愿…” 话未说完,崔明德已唬得将她嘴一按,转头后看,发现巷中空无一人,抚胸长吁一口气,狠狠地将这冒冒失失的小娘剜了一眼:“说罢。” 独孤绍却比先更慌张,两手举着花,结结巴巴地道:“崔二…明德…我…”“我”了半天,什么也没说出来,手上用力,将一捧缤纷艳菊□□得东倒西歪,自己一张脸也胀得通红,连黝黑的肌肤也遮掩不了。 崔明德颇觉无奈,扶独孤绍起身,自她怀中接过花,一手抱在怀里:“你的心意,我已知了。”略停了一停,待面上绯红稍退,又去牵她的手:“是长乐公主给你出的主意?” 独孤绍点点头,这一会回了神,倒是想起方才要说的话:“崔…崔明德,你愿意与我在一起,永远…永远在一起么?”一面说,却又从怀里摸出了一个小金盒,半跪在崔明德面前,小盒打开,里面是一只玉制的毫笔,笔上雕了字,取来细看,却是诗经之句:“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崔明德又红了脸,细细将笔打量一番,轻声道:“这也是长乐公主的主意?” 独孤绍红着脸道:“大体是她的主意,不过物件…是我想的。”悄悄看崔明德一眼,小声道:“我…觉得这物件适合你。” 崔明德不语,两手将这玉笔上下摩挲一遍,面上红潮更甚,连说出来的话都低若蚊蚋:“早在当年,我便起过誓…” 独孤绍低声道:“那是那时候的誓,我…我想听你说,你愿不愿,倘若…你不愿。”抬眼瞥崔明德,两手则轻轻地来碰崔明德的手,崔明德被她碰得心慌意乱,脸上红得几乎要滴出油来:“都这样了,你说我愿不愿?” 独孤绍两手环住她的腰,将她搂在怀里:“可我想听你说。” 崔明德整个人都红透了:“都已跟你来这了,你…说呢?——别只顾着在这里说话了,去里面罢,你不是说要带我去一个地方?” 独孤绍两眼瞬间放光:“正是!”扯住崔明德的手:“从后面走。”牵着她一路小跑,溜至小门,早有长乐公主的近侍王仙仙在门边候着,见她们来,便推开门,门外停着一辆青布小车。 独孤绍将头探出去看了一遍,方回头牵着崔明德出去,两人挤进了一辆车上,两腿相并,两颊相贴,惹得崔明德面上本已褪去的潮红又卷土重来,一瞬间便铺满了头脸,小心地勾住独孤绍的手,掌心里已出了汗,心跳如擂鼓,嘴却紧紧抿着,不肯多说一字。 这一日或迟或早总要来的。来了以后,两人便真的是在一起了——想一想,便觉得期待。 崔明德将头压得低低的,眼睛斜挑,悄悄地去看独孤绍。 独孤绍呼吸粗重,满头是汗,捏崔明德的那只手则越来越紧。 崔明德的心一阵一阵地跳着,不断地揣测独孤绍到底要带自己去何方,一面也将独孤绍的手捏紧。 片刻后车停了,独孤绍又做贼似的溜下去看了一圈,再回来扶崔明德下车。 她们已身在一处庭院,车停在院子中间,除了一个赶车的老兵汉外再没有别人。这老兵待她们下车后也立刻退到了门外,随手掩上了院门。 崔明德不由自主地睁大了眼,转头去看独孤绍:“这里…与我宫中的住处…一模一样。” 独孤绍微露出些得意:“我知那里是你亲自布置的,所以特地将这里也布置得一模一样。” 崔明德恍然:“所以秀奴说你前些时候总去院子里东看西晃的…原来是为了这个。” 天色已晚,独孤绍牵着崔明德进了屋,摸出火折,一处一处地将灯点亮,举着灯将几间屋子以及屋中用具一一地指给她看:“东西用的或不及宫里…不过都是我能找到的最好的了,你看看还有什么缺的,我再去办——以后你出来,就可以住在这里,我…我亦可来看你。”说话间又红了脸,满眼期待地来看崔明德,崔明德却蹙了眉:“你来…看我?” 独孤绍稍有些不安地道:“是呀——不好么?我…我会事先告诉你,你不同意,我决不来…”看着崔明德的脸色,声音便渐渐小了下去:“怎么了?” 崔明德深吸了一口气:“这只是…你为我单准备的住处,并不打算在此留宿?” 独孤绍赧然道:“当然也是想的,不然…何以多备了一个榻呢?” 崔明德面色微沉:“多备了一个榻?” 独孤绍见她不悦,捏了捏手中的灯烛,嗫嚅道:“若你不愿…” 崔明德冷冷道:“我何曾说过不愿?” 独孤绍一喜,旋即一顿:“可你…现在…好似不大高兴。” 崔明德又吸了一口气:“阿绍,你在军中…与那么些男人同住,这些事…就一点也不知道么?” 独孤绍退后一步,警觉地看着她:“什么事?我…我与他们清清白白,咳,他们这些人,嘴上虽不干不净,其实人都是好的,也不曾干什么出格的事…至多不过去镇上勾几个婆娘,或是…”她忽有所感,住了口,偷偷来看崔明德。 她不知崔明德是不是这意思,原本并未有向那处想,然而这会儿在床榻之前,又说了那样的话,她却忍不住地就开始胡思乱想——李太平那厮早便劝自己只办一榻,她是个中老手,想必是因已料到这局面?可崔二心性志向皆不同常人,万一李太平没料中怎么办?就算李太平料中了,那些事…该怎么做?她在军中倒是隐约听过这方面的话,可属下敬畏她是个千年难得的女将军,在她面前甚少说这些事,就算兴致高昂时带到了几句,也要么大事夸张、难以取信,就是遮遮掩掩、语焉不详——果然如李太平所说,“恋爱”这事,是门高深的学问! 独孤绍急得脸上又冒出汗,秉烛的手微微晃动,带出了烛蜡,其中一二滴落在她手上,她亦无所觉,崔明德见了她这模样,反倒像是明白过来,自她手中接过蜡烛,挑眉微笑:“婆娘?” 独孤绍倏地胀红了脸,有无数地话想说,嘴上却只能傻傻重复:“婆…娘——那是他们,不是我,我…我…我从不做这样的事。” 崔明德道:“是么?” 独孤绍忽地生出些不好的预感,却无暇细思,只是死命点头:“是!” 崔明德笑:“以前不曾做,以后…也不做么?”见独孤绍大声道:“不做!”笑意更深:“好。”将灯烛放在一旁,轻推独孤绍出去:“那就…不做。” 独孤绍蓦地明白过来,脸色大变,反手环抱崔明德的手臂:“不…” 崔明德眨眼:“不什么?不勾搭婆娘?” 独孤绍臊得满脸通红,却坚定地抱住崔明德的手:“不勾搭别的婆娘,只…只勾搭你!” 崔明德继续眨眼:“所以,你叫我什么?婆娘?” 独孤绍急得两眼冒火:“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憋得猛一跺脚,大叫了一句“崔明德”,想要理直气壮地震她几句,忽又恐自己声气粗壮、行为鲁莽、惹她不悦,一踟蹰间,人已憋得更红,却不防崔明德浅浅一笑,贴近身来,在自己唇上轻轻一吻,不是从前那种清浅淡泊的吻,而是一种前所未见的、伸出舌头、叩开齿关、与军营篝火旁流传的“管教婆娘□□”的招式有些相似的…吻。 作者有话要说:  独孤绍:所以…我是你婆娘?!!! 崔明德:不,我们要斯文一点,你是我妻子。 独孤绍:……(有差别吗(╯‵□′)╯︵┻━┻!!!) 感谢: 小の龙扔了1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7-04-12 05:48:07 two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4-12 11:45:27 two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4-12 11:53:29 two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4-12 12:18:19 kayo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4-13 07:40:20 kayo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4-13 10:00:05 yesterday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4-13 15:05:38 墨明棋妙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4-13 22:50:50 读者“kayo”,灌溉营养液+102017-04-13 10:00:06 读者“竹笙”,灌溉营养液+302017-04-12 09:42:13 读者“迟迟”,灌溉营养液+52017-04-12 07:28:59 第370章 青梅(十四) 独孤绍与无数的人体接近过。近身肉搏时彼此肌肤相贴, 呼吸在耳,拳、掌入肉, 摩擦、纠缠、扭结, 会带起无数的热和痛, 白刃相接时肌肤虽距得远些,个中的热和痛却更甚, 刀尖戳入人肉,□□时热烫的血在脸上、手上、身上泼溅,刀刃划过时切开处会微微翻起,露出新鲜绯红的皮肉,夏日炎热,浑浊大汗铺天盖地地挥洒,分不清到底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冬日寒冷,对方吹出的气都能令人觉得温暖——无论敌人或自己人。 独孤绍也无数次与崔明德接近过。孩提时不懂事的追逐打闹,少年时相携出行时的拉扯, 那件事说破后,也少不了亲昵的相贴、相亲、牵手、并肩、摩头、蹭脸。 然而独孤绍却依旧前所未有地紧张着, 两手张开,犹豫许久,才慢慢地抱上去, 搂住了崔明德的肩,发现这姿势不舒服,又迟疑着慢慢下去, 轻轻搭在了腰上,再过一会,崔明德的吻渐渐熟练、舌尖渐渐深入后,终于是略向下一搭,搂住了腰下臀上那小小地、有些越界的一点点地方——入手竟是出乎意料地柔软,一些也不像是崔明德这样细瘦的人该有的柔软,舌尖上传来酥酥麻麻的感觉,好像自舌尖至胸膛而下、一直到脚尖都变成了一根长弦,拨一处而全身战栗,这战栗还自舌尖而下,顺着长弦均匀地一点一点地摆下去,还未摆到最末,新的一拨又转瞬即至,于是弦继续颤动着,顶端颤动着底端,底端又颤回顶端,上下波回,首尾相接,彼此都令这长弦的摆动更均匀,也更剧烈。 独孤绍觉得这摆动很羞耻,想要令这根弦定下来,于是将崔明德搂得更紧,然而这之后是更紧密的相贴,胸口对着胸口,彼此都可毫不费力地感觉出对方的柔软,腿靠着腿,在腿更上的地方有一个小小的、女孩儿们羞于启齿、男人们却乐于炫耀的地方,那地方蹭在了一处,反倒带出一阵更强的战栗,不单是独孤绍,连崔明德也战栗起来,本来只是微微捧着独孤绍的头,这会儿也顺着下去,将独孤绍搂得紧紧的。 独孤绍觉得自己已不能呼吸,抱着崔明德时就像溺水的人抱着四面唯一的舢板,可越是这样,水灌入的便越急,头晕晕的,身子晃晃的,站立不稳,崔明德也比她好不了多少,两颊通红,眼中波光潋滟,明明没喝多少酒,却像是宿醉一般周身打颤。两人都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却又都舍不得与对方分开,于是搂抱着向床挪了一步,方向、步伐竟都出奇地一致,而一步之后,忽地又都感到了什么,独孤绍胀红着脸,一下便要退开,崔明德却紧紧扯住她,一把将她推向床边。 入宫之前,阿娘便已将一切该教授的都教了她了,入宫之后,她更常常耳闻这一类的腌臜事。深宫多闺怨,与角先生或阉寺或同寝人磨镜对食之类的事层出不穷,连崔明德都早已习惯,料想独孤绍人在军营,懂得应当更多。谁知这人却是徒有嘴上功夫,俚俗鄙语学了一堆,真做起事来,却实在是…狗马不通。 崔明德有些好气,又有些好笑地看着独孤绍,看着她两手撑在背后,只着袴奴、□□上身瑟缩在床角。那一对…宝器?玉兔?或是随便怎么称呼的东西,因是在日光不常晒到之处,在都中又颇养尊处优,此刻已恢复了大半前时的白皙,顶端两颗,更是粉嫩如昔,随着那一对微微抖动的东西颤巍巍地动着,动得崔明德动了动喉咙,轻除了外衫,爬到床上,一手抚上其中一边,那粉红的小东西立刻便更红了,带得下面也艳艳地红了一片。 崔明德红了脸,将另一手抚上另一边,两手握着,隔了一会,一手顺着独孤绍胸前的疤痕滑下去,到了腰间,挺住,抬眼去看她,这人不通时全然不通,一旦学起来,却也很快,依样地解了崔明德的衣衫,手伸进去,将崔明德的那一对一握:“好…软。” 崔明德想说“你的更软”,却到底没有吭声,只是轻轻地又向下去。她知道角先生的用法,料想这女人之间的厮磨,与那角先生也差不多,可到了地方,却又踟蹰——那里玄门紧闭,怎么也不像是能容纳角先生的所在,想了又想,迟疑地伸出一只手指,悄悄地在那一戳,隔了一会,再进去些,独孤绍便满面潮红,呼吸沉重。 看来是对了。 崔明德不动声色地想,假装忘却自己脸上的红热,悄悄地将身子落下去一些,一手则继续探索,独孤绍的声气更重了,两眼赤红,整个人彻底躺下去,颤巍巍伸出手来学崔明德。 她摸索错了位置,绕来绕去地进不去,急得满头大汗。 崔明德有些好笑地望着她,悄悄地加了一根手指,另一手引着独孤绍的手到正确的地方,带着她向内探,这一回独孤绍做对了,顺利地进了地方,渐次摩挲,摩得崔明德眼泛秋波,手上更用心思,脸贴近独孤绍,两眼直勾勾地看着她,叫她的名字:“阿绍。” 独孤绍有些迷离地应了一声,含笑唤了一声“明德”,一声不够,轻轻地又叫了一声,第三声时动了兴,一手去够崔明德的脸,叫一声“明德”,又叫了一声“狸奴”。 崔明德突然用了力,身下骤然传来一阵小小的痛楚。这痛与打架时的痛不一样,尖尖刺刺的,既叫人难受,却又非全不可忍,细究起来,其实算不得什么,比起她在战场上受的那些伤来根本不值一提,可就是有些…痛。 独孤绍轻轻哼出一声,心下犹豫,不知该不该也学着崔明德的样更用力些,斟酌未定间,崔明德却已压上来,大半身子靠在独孤绍的身子和手臂上,独孤绍被她一迫,手自然地落下去,刚要出声,嘴却被崔明德捂住。 崔明德狠狠地瞪着独孤绍,又加了一根手指。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kayo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4-13 07:40:20 kayo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4-13 10:00:05 yesterday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4-13 15:05:38 墨明棋妙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4-13 22:50:50 迟迟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4-13 23:55:16 沉水入火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4-14 01:10:35 第371章 极简 中秋诗会如愿举办了, 人数比我设想中的要多,还请来了天官、春官的几位侍郎与郎中, 今岁的主考李迥秀, 以及好几位新进士, 诗作却大不如人意,一半固然是因这诗会的名气还不太大, 一半却是因到场的多是年轻举子,诗文学识,都远未到巅峰水准。 不过我还是在其中选出了几个人,算不上极好,但谈吐明白、诗文合式,待人接物上亦算得沉稳——最主要的年都在三十好几,出身低门, 知晓民间疾苦,又不致愤世嫉俗,想寻人投靠, 又非极会钻营之人,虽中了举试, 却未过天官诠选,要么守官已有数载而一无所成,要么便在诸流外、九品小官上打转——与这些人一一交谈了几句, 择其中最干练的两位,连郑氏、崔氏、韦氏、独孤氏及独孤绍的诸位姐夫家里的子弟一道,凑足了十人, 分别托了豆卢钦望、杨再思、娄师德、狄仁杰、王方庆五位。 这些人多是二三十岁,以他们官职年资,自然不值得我亲自出头,更不值得托到这些人,特地如此,为的是先欠这些人个小人情,到时他们再有事托我,一来二去,便即相熟,纵不来托我,万一有事,我出手相助,亦不显得突兀,这便是阿欢教我的、时下官场的相与之道。 这五人都未曾却我的所托,十人中有六人即有升转,四人要待明年的科举,也已有人来向我委婉说明,叫这些人不必担忧。 此后我便设了几次宴,总是借着这样那样的名义、非为此事特设,却不露痕迹地将我所嘱托之人、所嘱托之人家中近亲,以及我所嘱托的重臣也延请在内,席上酬答往来,便算是有了些交情。豆卢钦望与杨再思和我交情略深些,娄师德甚是不拘小节,与这三人相见时,我都半道撤帘、言笑尽欢。王方庆出自世家,我便不曾有丝毫逾礼,裴兰生又事先替我准备了些诗书礼义、族宗谱学的知识,宴中亦一直陪同在侧、代为答话,这位右军后人对我的印象似也不错。这些人中,反倒是狄仁杰称病谢绝了我的邀请,颇令我有些吃惊。 说来狄仁杰还与我有些小渊源:自从我知道母亲便是史上那位女皇帝之后,对本朝著名人物的热情便倏然暴涨,可惜识见有限,所能记得的不过是李白、杜甫、王维、陈子昂、狄仁杰几个,外加宋之问、苏味道等提起名字才有些印象的人物。李杜王要么还没出生,要么便年纪还小,我费心打听,也不曾捕得一丝风声,陈子昂我见过,亦委婉和母亲推荐过,可这人脾气相当之不好,几乎将朝中诸人得罪了个遍,尤其喜好抨击权贵,我自己不幸被归在“权贵”一流,便不大敢去惹他,再说除了他那首著名的诗外,我也实在不知他有何优缺之处,不好轻易评价,狄仁杰就不一样,他是后人(电视剧中)公认的名相,又有许多探案、倒武、进谏之类的故事流传——虽然我也不知这些故事的真假,然而能有这样的传说,在史书上想必多少也有些地位——于是有意无意间和母亲提过他,母亲因他是并州人士,又记得他当年弹劾韦机的奏疏,倒也饶有兴致地召问了几番,此后他便节节高升,两次受诬陷遭贬谪,也很快便被召回来。 这渊源狄仁杰从前是肯定不知的,不然当不至有弹劾军学等事,现在肯答应我这无甚往来的人的请托,说不定是知道了——却又婉拒我的邀请,一副不愿深交的模样,令我怀疑他是不是知道而今情势,特地避嫌。 不像从前,现在的我更愿意将人往复杂里想,一见狄仁杰的所为,第一反应不是他是不是格外正直,而是他是不是老谋深算、看透局势,一旦这样想了,再参照他平日之所为,便越想越觉这人处事圆滑,被拒绝了一次后,便不敢再多作拉拢,只维持着见面微笑、隔帘问候的距离。 中秋诗会上崔明德与崔秀相见且私下相谈了,谈话不到一刻,出来后崔秀又与我见了一面,次后数日,崔秀便登了李昭德之门,两人皆是大族子弟,世有往来,又同为朝臣,李昭德倒还算和颜悦色。言谈正欢,崔秀忽出忠言,劝李昭德深自收敛,谨守臣子本分,毋要专权用事。如意料之中,李昭德不以为然,自称忠勤天子,敢于任事,无惧流言。崔秀出门之后,这谈话不知怎地就小小地传开了,一月之后,都中便开始有李昭德跋扈的传言,虽只在市井间流传,然而连我家门上都曾有所耳闻。 不久之后,独孤绍来寻我,闷不吭声地将一只匣子放在我桌上:“明德叫我收集这些给你。” 我无心打趣她对崔明德的称呼,打开小匣,随手自匣中选了一张纸出来,扫了一眼,抿嘴不语。 独孤绍看看我,忽地伸出手来,将我的肩膀一捶:“我才发现,身子细瘦的人,抱起来真舒服,小小巧巧的,像是只鸟儿,你抱着韦四,是不是也是这感觉?” 提到阿欢,我便不觉一笑:“我只嫌她太瘦了,恨不得她多吃一点,至于抱起来…胖或瘦,只要是她,怎样都舒服。” 独孤绍笑:“对对对,应该说只要是她,怎样都舒服——还是你老于此道,所以哄得韦四一心里只是你,不像我那位…日后还要多和你讨教。” 我对她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自案后取出一卷画作,塞进她手中,独孤绍见了这画便满面春潮,迫不及待地便将画轴展开,一扫之下便瞪大了眼:“这是…什么?” 我笑:“这是‘漫画’,就是将线条拟人,描绘出人体特性,作出来的画既简洁明了,又能保机密,万一不小心被人看见,也不致有所察觉,是我受你之托,亲自执笔为你作的——怎样,还不好好地感谢感谢我?” 独孤绍的脸扭曲得如同我所画的简笔春宫线条——我万料不到她这样的人,竟还要来和我讨教床笫姿势,以及如何能在床笫上得对方的欢喜,不告诉她罢,毕竟是多年好友,且她也是这个年纪,还要为这种事所苦,想想实在怪可怜的,告诉她罢,总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像是在泄露自己的阴私,而且这位平日作风豪迈、颇讲义气,一对上崔二,便像老鼠见了猫,虽是答应守口如瓶,万一事不机密,阿欢与我面上俱不好看,还是走走抽象派,让她自己领悟为好,因此特地运用极简单的画法,把诸般**事描绘得朦朦胧胧,常人轻易看不懂——我见她面色不好,忙地收了匣子,转移话题:“我这就进宫——你可有什么话要我捎进去的?没有?那我走了,回头见!” 第372章 奏对 一出门我的心情便又有些沉重, 将怀中的小匣打开,取出纸札细看了一遍。这里面全是关于李昭德的市井流言, 众口一词, 无不指责他专权跋扈, 其中不少条还有细节补充,说得煞有介事, 由不得人不信,乍看这些,任谁都会觉得李昭德是个大大的权奸,可是仔细推敲,又可看出不少荒谬之处:市井间虽常流传着些台省宫闱的秘辛,可多是些私情风月之事,李昭德个性强横、办事强硬, 在台省中尚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潜规则,坊间怎生得知?就算坊间知道这事,那些细节琐事, 又怎能这样清楚?李昭德若真专权跋扈,都中焉能在一月中便传遍这样的流言, 甚而还有实据?独孤绍收集的传言与我所听到的传言出奇一致,甚至措辞用句都不无相似之处,这是纯出于凑巧, 还是因所有传言本就是源出一头? 我虽与崔明德和阿欢多次讨论过这事,也隐约知道水面下会有怎样的手段,可真正看到这些手段实现, 却依旧隐隐觉得胆寒。当年李晟也曾遭飞书谤议,他贵为太子,尚不敌这暗里刀枪,终致被废,而今李昭德贵为宰相,也受到了这待遇,将来是不是还有其他人会受到这样的谤议 ?这一日这些事对准的不是我,而是李昭德,倘若有一日…这些流言之所指,是我或是阿欢,那该如何? 我在沉思中随车入了宫门,心内尚自踟蹰,人却已不觉到了绮云殿前,母亲不在正殿,而在庭院里新设的藤秋千上坐着,身边无有往日那些莺莺燕燕,只有婉儿的书僮小奚相伴在侧,一板一眼地替母亲推着秋千。 天气甚好,母亲在秋千上惬意地眯着眼,享受着秋日午后的太阳,她的发髻一向巍峨严整,今日却难得地挽了个堕了半边的式样,外着深紫大袖宽袍,内穿浅紫短衫、大红百褶长裙,色彩虽艳丽富贵,款式却宽松散漫,一望便知心情甚好,我见这态势,竟有些不忍打搅,手将小匣向怀内一推,母亲却已看见,向我一点下巴:“带了什么好东西?” 我扯着嘴角一笑,躬身全了礼,站到近处,伸手挽住母亲的秋千,扶她下来,母亲看我一眼,手压在我手上,慢慢向回廊上走,到只有我们两人立在转角时,我才将匣子打开、呈到御前,母亲向内瞥了一眼,并不伸手去拿:“都是什么?” 我恭恭敬敬道:“是坊间关于李昭德的传言。”不待母亲发问,已将传言所述之大略向母亲一提。 母亲面无波澜,慢吞吞地沿着回廊走了一阵,入到偏殿,在侧间书案前坐定,轻轻展开那案上一卷书轴:“你以为呢?” 我知道母亲会有此一问,却依旧有些紧张,轻声道:“李昭德的确为人强横,遇事专断。”见母亲微微抬了眼看我,又道:“可是这些传言,也并非无可疑之处。” 母亲斜眼瞥我:“就这些?” 我的手心里出了汗,心跳加速——遇见大事时总是如此——低了头,不去看母亲的脸:“朝中有数位宰相,还有领尚书的亲王,说李昭德跋扈,是情理之中,说他专权,则恐怕言之尚早。” 母亲轻轻挑眉:“言之尚早?” 我狠了心,垂下眼睛,淡淡道:“‘《诗》云:迨天之未阴雨,彻彼桑土,绸缪牖户。’李昭德之专权,眼下虽未有实迹,却难保日后不会有此行。阿娘信重于他,朝中大事,专一委任,致令其他宰相失权,此虽是圣天子用人不疑之道,却未免启臣子得陇望蜀之心,且先例一开,次后之臣,一一仿效,则纵无李昭德之专权,亦有他官之□□。防微杜渐,忧在未萌。伏乞陛下圣裁。” 母亲轻轻一笑:“你这话,倒与邱愔所说差不多。”见我不解,解释道:“这人官位卑小,你不认得,他数日前上疏,说朕从前万几独断,近来却将细政专委李昭德,而李昭德负气强愎、专威作福,庶官一切奏谳与夺事皆要仰他鼻息,令朕‘履霜坚冰,须防其渐,大权一去,收之良难’——他之奏议,与你之所言,何其相似!” 这倒在我意料之中,坊间这些传言,连我都已知道,其余臣子,自然更有所耳闻,我敢断言自己并非第一个,也一定不会是最后一个告诉母亲这些传言的人,事实上,出现了这样的传言,无论是偏李昭德的大臣,还是偏来俊臣的,或是不偏不倚的,只怕都会争先恐后地来向母亲表白——虽然大伙用的措辞、语气会大不相同,这事经不同的人的口,变出来的事实也全不一样,但坊间有了这样的传言,这是毋庸置疑的,母亲必然已确知此事。 我抬头去看母亲,她端坐在座,威严依旧,但不知为何,我总觉自己与她比从前任何时候都更接近,虽然此刻我所执的,反倒是更恭谦的奏对之辞:“有关李昭德的流言遍传都中乃是事实,邱愔或是儿妾,乃至其他人等,所奏自然都大同小异,然而邱愔毕竟官位卑下,所思所虑,或是一心为公,却未免流于片面,妾私以为,他之所谓防微杜渐,与儿妾之所谓防微杜渐,并非一事。” 母亲眯眼看我,我则躬身拱手,如朝臣奏对之状:“陛下从前万几独断,近来厌怠细政,琐事委于宰臣,此是实情,李昭德势大而为人专横,为防微杜渐计,必要遏其锋势,抑其权柄,此亦是实情。到此处邱愔所言都甚为在理。然而除一李昭德,日后未见得便不再有一个王昭德、卢昭德。国之权柄,不可专任一人,防微杜渐、未雨绸缪,其意非止在李昭德一人,也在其后继之人。故儿妾方才提及‘先例’二字,便是以为,专权之先例,固然不可自李昭德始,却也不能自李昭德后继之人始。” 母亲轻轻颔首,将案上卷轴展得再开些,示意我跪坐近前,替她念卷轴上的文字:“闻得坊间有《舜子至孝变》,朕取来润色,得《舜子变》一卷,你替朕看看,有无错漏之字?若无,则委教坊编排成目,为朕之诸孙演看。” 第373章 不归 这一夜我住在宫中。慈善宴会之后, 外间事务渐繁,往往五六日才来住一日, 最近更是十数日不曾留宿, 回了丽春台, 竟生出了些许陌生,然而一回了寝殿, 便又找回了旧日感觉,甚而比往日里还更觉熟悉亲切,一倒在床上,便再也不想起身。 说来好笑,儿时总觉得偌大宫禁如同牢笼,一心盼着要出宫,偶然去街坊、市集, 甚至城外田垄上待一待,都觉快活自在,真到了这年纪, 却反而觉得宫中比外面更亲切,皇宫固然是个巨大的牢笼, 攫取了□□,同时却也给了我无上的安全感,好像只要待在这里, 就还被置于羽翼之下,巍峨庄严的宫墙虽将我与世隔绝,却也牢牢地保护着我、安慰着我。 我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 静静地等到了入夜,四面的光都寂了下来,连人声也悄悄地没了,外间没有人,只留了一盏小小的烛火,指引着夜晚的方向。 阿欢就在这小小烛光中走了进来,坐在床头,一如从前的许多夜晚,我看见她才觉得安宁,默不作声地向内挪了一挪,等她一同躺下,她却不动,只将手覆上我的手,轻声道:“出去走走罢?” 我顺从地起了身,赤足随她走到廊上,月光如一潭死水,安静地积在地上,她举了一支小烛,牵着我走到边沿,将小烛立在柱后,自己靠着柱子坐下,双腿在廊边荡来荡去,又偏头来看我。 我随她缓缓地坐下,小心翼翼地将腿伸出去,坐得向内些,足尖倒还不至于碰到廊下花木,裙摆却无可避免地垂在了上面,只能小心地用脚去挑开,以手提裙,再又坐好。 阿欢两手撑在后面,仰头看天,天上没什么星星,只有一轮又大又圆的月亮,朦朦胧胧的,像是雾气中的电灯,我也仰着看了一会天,脖颈酸痛,便又垂下来,揉了一揉,并不曾有缓解,索性向后一仰,躺倒在地,阿欢也随之倒下,一手牵着我的手,道:“那一年在汝州,你夜里也曾带着我去外面看天。” 想起那一晚,我便不觉脸带笑意:“一晃眼已许多年了。”多年过去,许多东西都已变了,幸运的是,她竟还在。我偏头去看她,她的侧脸在月光中更显得宁静柔美,待我看她的时候,也慢慢转了头,半看着我,半看着月色,用手比划:“那时候你才这么高…还不及我肩膀。我一张开斗篷,你就被裹在里面,连头也露不出来。” 我不服气:“那时我明明已与你差不多高了,是为了配合你,所以特地矮着身子钻进去的。” 她笑:“胡说八道,明明是你不及我高,不信,你去问崔二,她那样偏袒你,也肯定说实话。” 我对她吐舌头:“她才不是那样的人呢,一定如实说明——是我与你一般高。”为免争论,蓦地坐起,将身子挺得笔直:“就算那时候你高也没用,现在我比你高了,你来比比,看到了我肩膀没?” 阿欢白我一眼,将手挽在我手上,借力起身,慢慢一比,比我略矮些,不过我将头一仰,两手在地一撑,身子微微离地,便高出一截了:“肩膀都不到,啧啧。” 她呸了一声,用力将我一扯,扯得我坐回地上,自己立起来,两腿骑在我脖颈上:“依你这么说,你才到我腰。” 我不怀好意地看她,两手向上扯住她的手,仰头向她笑:“到腰最好,方便。”将头在她腿间来回摆动,她本是虚架在我身上,被我一动,便脱了出去:“没正经。” 我爬起身去追她,奈何她躲在柱子后,追来追去追不得,又不敢闹出大动静,只能隔着柱子与她调笑:“正经是什么,能吃么?”她又呸了一声,神情警觉地向后缩了一步,我窥了时机,猛地喝了一声:“仔细灯!” 她唬了一跳,扭头后看,被我一把抓在怀里:“自己放的灯,在哪个柱子后都不记得?”将她搂在怀里,瘦瘦小小的,真像一只鸟儿,若不搂得紧紧的,总怕她飞了似的。 她挣我不脱,急得跺脚:“我有话和你说,你却只顾着闹!” 我早洞悉了她的伎俩,对此嗤之以鼻:“要出来看夜色的是你,比高矮的是你。前面都没话说,闹不过我,想起有话说了?” 阿欢道:“几日见一面,说正事前,先温存一下都不许么?若是这样,下回也不要见了,使人传个话就好。” 我见她像是生气了,便讪讪放了手:“说罢。” 她却趁我不备,将脚一踮:“比你高!”待我要再捉她时,猛地向我怀中塞了一物:“看这个。” 我只见是一沓纸札,夜色朦胧,看不清写的什么,转身拾起小灯一照,便怔住了:“是…我从前写的那些…事?”这纸上是我为免自己忘记而写的许多前世的事,以及臆想中所谓“更好的世界”的那些事,有经反复斟酌而留下并付诸实现的如慈善堂、军学,也有过于异想天开被我抛弃的如造蒸汽机、研制导弹、男女同校的九年义务教育。 我自己那里的经整理之后已全部烧掉了,没想到阿欢还替我留着这么多,其中许多还是最原始的版本,譬如我手上这张,就以简体、英文和拼音写就的有“人人平等、男女平等、民主自由”的理想,这理想前世中都未能在这土地上实现,现在却出现在我,这天下最不与人平等的权贵之一,的手中,未免令人觉得讽刺。 我怔怔地看着手中的纸,好半晌后,才抬起头来又去看阿欢,她两手背在身后,低了头去看自己翘起的脚尖,好像那上面有什么了不得的图案一样:“若事果如你所料,仅凭你一人,是无法平衡朝中的,凭崔二、独孤十六,或是贺娄,也不行,你们虽都依附陛下而在,若无一个领袖,便是一盘散沙,陛下万几宸翰,不可能、也不屑于为首,你是个好人选,可没有一个牢固的联结,终也是虚话。” 我静静地看她:“儿女之亲是最好的联结,可我没有儿女。” 阿欢亦静静地看着我,要笑不笑:“你可以嫁人。”我刚一蹙眉,她便又笑:“或退而求其次,成立你所说的那个…社党,以一些虚无缥缈的理想为约束,专一收容如你或崔二或独孤绍这样的…无家无室无根无后之人。” 我哭笑不得地捉住她的手:“阿欢!” 她将手自我手中抽开:“我不是说笑。你可以嫁人,借助你的夫家亲族,再辅以崔氏、独孤氏,一切便轻而易举,或是…冒着被猜疑的风险成立社党,这是一条不归之路。” 我抱住她,将她自门外推进门内,又推到床沿,迫她坐下、躺倒,用力将她压到床上,膝盖蜷起,在她腿间恶意搓动,撩得她兴起却偏不马上动作,算是对她的不信任的惩罚:“自我遇见你始,便已踏上了一条不归之路。”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往事情牵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4-16 09:28:06 木宝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4-16 15:16:10 two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4-17 12:30:33 读者“”,灌溉营养液+12017-04-15 20:42:25 读者“老夫子”,灌溉营养液+102017-04-14 23:17:27 第374章 开始 我有意无意地长住在了宫中, 每日清早便起身去向母亲问安,母亲亦有意无意地将我留在身侧, 自早至晚地替她念书、磨墨, 顺带着冷眼旁观这些大小臣工们的…厮杀。 “厮杀”这词用得或许不太恰当, 毕竟至今为止,大多数的纷争还是温和的, 只限于纸面上和口头上的你来我往,偶然激烈一些,也并不曾有捋袖挥拳之事,言辞字纸间也还算委婉,上上下下都还维持了品官大臣们的体面——至少对仗格式都还是工整的,严格地遵循了“指桑骂槐”、“借古讽今”等潜规则,大量骂人的话也都通过“隐喻”这一手法加以修饰, 使得大伙面子上都还算过得去。 母亲在大臣们和我面前完全是两副面孔,在大臣们面前她显得犹疑而冲动,一面不断地安抚着李昭德, 当着他的面驳斥了许多指责他的话,会食时加赐菜色, 接见时唤他的表字,有时还亲切地呼为“李郎”,然而她从不否定攻讦李昭德的奏疏, 只是不断地追问“可有实据”?大臣们渐渐地领会了圣意,查有实据的指控越来越多,至最后汇总成一篇宏文《硕论》, 先在朝野间流传,又经大臣之手进呈到了母亲手里,李昭德不得不在家待罪,断了与外界的一切联系,而来俊臣则查出了一批又一批的证据,如实送到了母亲面前。 历经了震惊、彷徨、痛惜之后,母亲痛下决心,贬李昭德为南宾县尉,诸宰相因党附于他,亦各受了贬谪。 哪怕是在腥风血雨、杀人不断的大周,这一次的风波也算是极大了——九位宰相一次全罢,其中八位贬为县尉、县丞之类的低品。武承嗣迫不及待地进了宫,在母亲面前痛斥李昭德之专断,盛赞圣天子锄奸去恶之英明,同时还委婉地推荐了几个“忠直可用之人”,这些人倒全非他的党羽,至少狄仁杰不是,母亲对他的推荐不置可否,待他走后,却笑着问我:“太平觉得这些人如何?” 母亲的笑很平静,平静中却有些疲惫,这些日子她在我面前都是这副模样,我轻轻走到她身后为她揉肩:“宰相代天子权量天下,当由天子自任,儿…不敢妄言。” 母亲向案上一望,那里堆了两堆奏疏,一堆中全是攻讦李昭德的,一堆全是为他及被贬斥的宰相们辩护的,就数量看,为李昭德辩护的人都远超攻讦他的人。母亲笑了笑,示意我取辩护那一堆中的奏疏来念——只念上疏之人的官职姓名,不念其他,就算这样,念完这些名字也颇费了些时间,再自攻讦那一堆中取了那篇《硕论》来看,虽洋洋洒洒写了许多字,然而真正的罪证,不过是那么几件:杖毙御史,独断专行,辱骂庶官… 我一字一句地念着奏疏,语调平淡,毫无波澜,母亲倒不在意我的声音,只是自顾自地坐定沉思,我念完那篇后又在旁静静候了一会,才听母亲命人取白麻,唤崔明德和婉儿进来,一口气发了数道制令,倒并不忙任命宰相,而是先将武承嗣所提到的几人,以及武懿宗、武攸宁、来俊臣、崔秀、杨子恒、杨执一等人各委任一番——崔秀自麟台监迁鸾台侍郎——继而才是拜相:狄仁杰、武三思、杨子恒权知政事。 崔秀的升迁虽在意料之中,却比意料中要更好一些,我不自觉地抬头,悄悄去看崔明德,她执笔书写,并不曾有丝毫波动,听母亲笑向她道“你们叔侄二人一在凤阁、一在鸾台,倒是一时嘉话”后,方起身拜谢,母亲看看崔明德,又看看婉儿,忽地偏过头来,低声问我:“郑休远有几子?” 我躬身道:“记不大清…似是六子?” 母亲微微蹙了眉道:“既是郑氏之亲,你总要多上些心,遇见合适的时机,可看顾一二。” 我见她眼瞥婉儿,心下了然,应诺一句,将此事记下,母亲心中有事,又坐着沉思入定,手指在扶手上反复敲打,良久后方道:“韦氏之兄现任何职?” 我听她提起韦清,心中一紧,低声道:“任著作佐郎,借在文昌省做堪舆图的校对。” 母亲道:“他既与你交好,可调往凤阁,任一通事舍人。” 我的心砰砰跳,讷讷道:“他没什么大才干,做些绘画堪舆的事还罢,凤阁清要,怕担当不起。” 母亲失笑:“他亦是京兆韦氏,科举出身,一个通事舍人罢了,有什么担不担得起的?”便命崔明德书写任命,又依次任了些副佐之官,自早晨忙至午后,此刻已觉疲累,展臂欠伸,我忙便告退,崔明德写完她所领受之旨,亦起身告退,唯婉儿因又被叫去书写内侍的任命,还留在其间。 我与崔明德自御前退出,到门口对视一眼,一前一后地走到僻静处,我先道:“我已想好,诗会要常办,一两个月间无论如何也要办一次,也不仅限于士子,大臣命妇,乃至宫中执事,亦可参与,我还想邀御前亲近的几位,一道结个诗社,有事无事,稍聚一聚,互通些有无,遇见些小事,亦可相互帮助,你以为呢?” 崔明德挑眉道:“初时是诗社,其后是什么?” 我本没想瞒她,痛快道:“其后便是我曾与你们说的那个社党——我想一下提出,奇奇怪怪的,且大伙彼此也没亲近到那地步,总要慢慢地熟了,知道彼此性情心志,且也有共通之处,才好真正结社。这社党之立,倒也不单是我和你们说的那些事,宫中多孤寡,纵是高品职司,丧葬祭祀,亦全赖殿中,观从前那些尚宫,殁身不过数年,便碑石零落,供奉不济,倘若我们这相起一社,互为送终,后继之人亦代代为前辈奉香火,也算是一件功德。” 我以前是不信这些功德、鬼神之说的,可我自己便是穿越而来,对这些未知之事难免怀着几分敬畏,尤其近来常听阿欢说佛经,多少有了些顾忌——当然,最主要还是时人对此实在是看重,社党若能解决香火血嗣的问题,也可以拉拢更多的人。 崔明德深深将我看了一眼,淡淡道:“你已决意要将此身托付在此处,次后无根无继,香火断绝,也毫不在意?” 我笑:“你们要问我多少遍呢?这事我真不大在意,不提这些所谓香火能续几世,就算能续千年、万年,我人都不在了,要这些虚名做什么?不若生前痛痛快快做自己想做的事,强如死后香火万代呢——你们不也是这么想的么?” 崔明德扯着嘴角笑了笑:“我们毕竟是无法可选,你不一样。”不等我张口,已抢先道:“诗社的事,二娘既已想好,就快着紧去做罢。这两边…才刚开始呢。”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two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4-17 12:30:33 missyang扔了1个深水鱼雷投掷时间:2017-04-18 08:42:01 第375章 心魔(二十七) 她在绮云殿住了三个月, 又挪回了亿岁殿。婉儿有些失落,却又似松了口气。近来事务益繁, 那九位大臣虽罢了相, 其中八位还出了神都, 然而朝中关于他们的消息却从未间断。 而梁王在都中也不安分,来俊臣继续罗织着罪名, 将一拨又一拨的士族大臣牵扯进去,武懿宗偏偏又来凑热闹——此人前些年因愚钝屡失圣意,自左监门将军的职位上被免下来,如今赋闲在家,干起了希旨告密的勾当,四处派家奴出门打听大臣阴私、捏造罪证,所成冤案之多, 不亚于来俊臣——这两人的拷问之所设在丽景门旁,大臣入狱者十有九成九不得还家,因此此门竟得了别号“例竟门”。 婉儿知道她是故意放任局面至此的。周王旦年岁已长, 她不得不让他出阁、婚娶,而数年冤狱平息, 诸亲李氏的大臣缓过了气,在朝中的势力又慢慢大了起来,反观诸武, 武承嗣修书修得不功不过,武懿宗被褫夺兵权,武攸暨不堪任事, 武延基等几个年轻子弟才入军学便被逐退…她倒是有招贤任才的雅量,可这雅量是建立在她自己的安稳之上的,这两者只能取一时,雅量便可在顷刻之间消失不见,从始至终,她所最看重的,终究是她自己。 也正因如此,她明明已废除了诸职司值夜的定规,到头来却又宿在了绮云殿。 婉儿不知自己该高兴还是悲伤。说她不看重自己罢,明明已做了那样的姿态,却又出尔反尔、眷恋流连,言语行止,亦渐渐地温柔起来,不再似从前那般居高临下,说她看重自己罢……婉儿想起徐长生之流在背后的议论,便忍不住扯扯嘴角,发出一阵苦笑,笑意未褪,便听见母亲的声音悠悠扬起:“在笑什么?” 婉儿一惊,踏进室内,看见母亲立在书斋中,仰着头、眯着眼去望案上的字帖,那是她所临的《快雪时晴帖》,彼时正是中秋过后,那一晚婉儿在她怀里哭了很久,还破天荒地与她同了榻,次日两人都睡到午后才起,起身时院中秋高气爽、日光普明,她心情大好,挥毫临了这幅书札,赐予了婉儿。 婉儿有些心虚地走近母亲,手压在案上,不动声色地遮住那字帖,赔笑道:“阿娘想见我,派人传句话就是,天这么冷,怎么还亲自过来?” 母亲收回目光,坐在椅中,淡淡道:“你现下可是紧要人物,内廷外朝,不可稍缺,我怎敢随意派人搅扰你?横竖我这老妇镇日无事,饭后闲步,过来看看你罢。” 婉儿略觉不安,轻唤一声“阿娘”,又被母亲挥手止住:“我不怪你侍奉她,此事非你之过,你也不必忙着辩解——你已到了这个年岁,是非对错,心中自有分寸。” 婉儿无端地生出些羞愧,低了头,轻声道:“是。”心里有无数的话想说,可每一句话说出来,都只会引出更多的质疑,无论如何辩解,她都的的确确是在为那个人,那个篡夺了李氏正统江山、迫死婉儿父祖的人尽心尽力,无分昼夜。奇怪的是,再想起祖、父之死的时候,她已不再如从前那般愤愤不平——倒不是说婉儿对此事不再痛惜,祖父的冤死始终是她心上的一道伤痕,与臂上印记一样,令她终身不能释怀,可对“她”的恨意却远不及从前那般剧烈了,尤其是在近来、见识了朝中两派相争的局面之后。 政治。 婉儿不自觉地想着这个词,这个由长乐公主随口创出、其后便被“她”反复念过的词。这个词之上,并无是非对错,所有的一切,不过是利与害:国与国之间的利害,派系与派系之间的利害,大臣与大臣之间的利害,还有至亲之间的利害。 祖父和父亲之死,无非是因这一点小小的利与害。而母亲与她得以免死没入掖庭,亦不过是因这一点小小的利与害。倒是“她”对自己的重用,反而与这些政治上的利害最无关联,纯是出自“她”的个人私欲。 婉儿心情复杂地向《快雪时晴帖》看了一眼,又迅速地垂下眼皮,然而母亲已经发现了她的动作,走到案前,举着字帖遥遥地看:“这是御笔。”细看一眼,又道:“一气呵成,毫无凝滞。” 婉儿默不作声地垂着头,任母亲将那字帖看了又看,半晌之后,才听母亲叹息了一声:“以色事人,色衰而爱驰,无论所事者是男还是女。” 婉儿抿了抿嘴:“儿知道。” 母亲瞥她一眼:“她已七十余了,和我差不离的年纪,我已顾不了你几年,她只怕也是。” 婉儿莫名地捏紧了手:“儿…知道。” 母亲又叹了一声,慢慢将字帖放下:“长乐公主约你、崔明德、贺娄氏、李氏,以及六尚中人起诗社,说要号为‘二十四友’?” 婉儿将头垂得更低:“只聚了两次,说要起个号,还未想好。不过公主说要常为宴聚,约为友朋,互帮互助,还半玩笑地说…若是她过身了,托我为她撰写碑文。” 母亲深深地看她:“你答应了?” 婉儿不自在地偏了偏脸:“公主乃是天潢贵胄,福缘深厚,自有天佑的长命百岁,怎么轮得到儿为她写碑文?倒是儿…托她替儿立碑篆刻,略述上官氏之荣辱,以及儿之生平——也算是对大父和阿耶…有个交代。崔尚宫…亦半开玩笑地托公主□□身后之事…”宫中之人哪怕互有龃龉,说起身后之事,却都各自悯然,连婉儿提起来,也觉有些沉重,尤其母亲年事已高,这些事上更有些忌讳,便住口不言。 母亲闭上眼,良久方道:“我一生命苦,虽出身郑氏,却受你祖父和父亲的拖累,没官为婢,苟且度日,于今已有数十载,好不容易有了些安生的日子,不想因你之故,再受牵累。你一向孝顺,想必亦不忍令我因你之故,不得善终罢?” 婉儿心中一恸,猛地抬头,唤道“阿娘”,母亲缓缓睁开眼,转头看看婉儿,又闭了闭眼,抚着婉儿的手道:“以色事人,虽有色衰爱驰之险,然而也有色令智昏之利,无论所事之人…是男或女。”拍了拍婉儿的手,又叹了一声:“好自为之。” 作者有话要说:  婉儿:妈妈说,色令智昏。 则天:那你智商一定已经为负了。 婉儿:为什么? 则天:因为朕太美了。 婉儿:…… 第376章 野心 我曾以为政治是离我极其遥远的东西, 不是像热播电视剧里那些奇奇怪怪的争斗,就是像新闻联播里虚无缥缈的访问、发言、会见, 母亲带着我听宰相议事之后, 我才发现原来政治亦不过是那些我所熟悉的日常事务:何处该增添多少人, 何处要用多少粮秣,哪里置县析乡, 哪里修渠开山,某某选人觐见,某某神童受召。与想象中那些动不动谁与谁便开战、谁与谁斗个你死我活的情节不同,每日讨论的东西往往不是小到县、乡,就是远到万里之外的吐火罗、吐蕃,细节则细到派去的官员该是正七品下还是正八品上、要不要特许穿青绿、拨款该给二百贯钱还是二百匹布… 然而现在我对这东西的认识又深了一层:就像是一场外科手术,手术之前的准备简单琐碎, 看似毫不起眼又任意随机,其实却与手术息息相关,手术之成败常有赖于此。 若说我是跟着实习旁观、间或打打下手的实习生, 至多只能负担些要求不高的小操作,则设立社党就像是我终于结束了实习期, 开始独自为一台手术负责,幸运的是,我的身边有许多聪明绝顶的人物协助, 身后还站着母亲这位经验丰富的老医生,而且我所面对的并非是诸如心脏搭桥之类的大动作,而是一个小小的、简单的手术, 不幸的是,我所能得到的主刀的机会并不多。 我凝视着镜中的自己。虽已非头一次盘高髻、化浓妆,镜中的我看起来却依旧陌生且不自然。阿欢替我选的艳紫袍服更将这不自然衬到了极致,然而这却正是今日我们所想要达到的效果——使我看起来高高在上、威仪堂堂,像是一个自信、沉稳的领导者,而非一个年少稚嫩或是温柔可爱的女人。袍服是阿欢亲手为我做的,虽是女式,却刻意地用了许多男子衣服的设计,据说这样可让我看起来更强有力。出于同样的理由,我头上只有一套金色大钗,身上则佩了男子的金龟袋和母亲所赐、独此一件的龙纹白玉珮。 这已是我在宫中举办的第三次诗会,第一次前来的人并不多,来了也多半是真的在作诗,事后还似模似样地理出了薄薄的一小册诗集,第二次人极多,无论会不会作诗,宫中与我略相熟悉的有头有脸的女人——无分命妇、女史、宫人——有一半都来凑了热闹,虽说是诗会,最后却只是由婉儿、崔明德和裴兰生装模作样地出了几首应景,这一次人又少了下去,比头一次更少,见了面也再没人提作诗这话,大伙只是慢吞吞地吃吃喝喝、三三两两地聊着天,时不时地向我看上一眼。 我右手握拳,做了一个为自己加油打气的手势,看着镜中人端庄雍容地抬臂伸展,不由自主地一笑,缓缓转身,走回座上,向崔明德看了一眼,她便悠悠闲闲地向前倾了倾身子,两腿跪正,两手压在案上:“纯是喝酒也没什么意思,不如来行酒令罢。” 婉儿含笑看她:“行什么令好呢?” 崔明德亦笑:“那些鸾老、拆字之类都已玩腻了,总要想些新令才有趣。” 我笑道:“不成——你们都是大才女,诗文经史,样样精通,捏出什么极难极险的令来,白叫我们喝酒,我们不上你的当。” 崔明德笑道:“不难,一人说一个古人的名字,再说一件这人的事迹,说不出的便罚酒三杯,如何?” 婉儿道:“这却又太简单了,不如这样,一个说一个古人,再说一件这人的事迹,这人须得是个女人,还不能直言她的大名。” 我道:“《列女传》中拢共才那么些名字,说不几遍就没了,不成。” 崔明德道:“这样罢——人可以重,事迹不能重复,这总成了罢?”见场中诸人都无异议,便起身让我:“公主为尊,请自公主始。” 我笑着抿了一口酒:“蔡文姬,著有《胡笳十八拍》。”放下酒杯让婉儿,婉儿亦少饮一口,道:“谢令姜,咏雪。”让贺娄氏,她一口道:“吕太后,临朝称制。”快快饮了一杯,让徐真如海——便是尚服李氏,从前不大相熟,只知随众人唤“李娘子”,而今才知原来本姓是徐,夫家是陇西李氏,因颇有些文才,因此丧夫之后,被母亲召入宫中——她道:“班婕妤,匡正天子,不与同辇。”再传下去,几乎都能立刻说一个名字,到崔明德时,她饮了酒道:“谢令姜,保家拒寇。” 我故意笑她:“阿崔偷懒,偏说我们说过的人物。” 崔明德懒洋洋地看我:“不是说好了,人物可以重么?” 我笑:“若真无人可说倒也罢了,还有这许多人可以说,你偏要提她。” 崔明德笑道:“文能咏絮,武能保家,我最崇敬这样的真女子,为何不能提她?——主司说是么?” 裴兰生监令,便道:“并无犯令。”因有人问这“保家御寇”是何事迹,又解释道:“晋时孙恩之乱,杀谢令姜夫及诸子,令姜乃令婢肩舆抽刃出门,手杀数人,又语恩曰:‘事在王门,何及他族’。恩虽毒虐,敬谢氏之义,乃全其家及外孙刘涛。” 众人肃然起敬,纷纷道:“果然是奇女子。”有人道:“女人有文才容易,文武双全实在是难——那些打打杀杀,便不该是女人做的事。”有人驳她:“花木兰当作何解?”那人道:“花木兰文采不及。”忽地又有人道:“独孤祭酒文武双全。”此言一出,便再无争论,变作了一群人讨论独孤绍的武艺如何绝伦、兵书造诣如何深宏、踢毬的技巧又有多高妙…最终还是裴兰生扬声道:“该公主了。”议论方息。 我举杯道:“谢太傅妻刘夫人——旁人劝她为丈夫纳妾,她不肯依,人劝之以《礼》,刘夫人道:‘此周公作礼,若是周婆所写,必不如此’。” 这典却比谢道韫的更生僻,且言语又实在说出了在座之人的心声,众人纷纷哄笑道:“此言甚妙。”不知谁说了一句:“可不就是周公作礼,所以而今的礼法才如此地偏心男人!若是周婆所作,情势就大不一样了。”有人自然地便接道:“是极,其实我们女人又比他们少了些什么,凭什么就处处不如他们!”立刻有人嘘她噤声,却又有人叹道:“说这些又有什么用,我们女人家立世,还不是只能依靠男人,没有夫、子,便是无根之人,一生无依。” 座中有一瞬间的安静,这人所言,着实是宫中妇人的痛处——宫里这些人,无论良家或是官婢,大多自少女时便被选入宫中,少数被母亲征召入宫的,也是丧夫的寡妇,自进来后便与世隔绝,别说见到外面的男人,就是见到皇帝、皇子、皇孙的次数也不多,遑论夫、子,“无根”二字,对于她们,最是戳心。 我迅速地向婉儿和崔明德各看了一眼,崔明德淡淡笑道:“那倒不尽然,如谢令姜、花木兰之类,没有夫、子,不是也活得好好的么?乱世之中,男子尚难以存身,她们这些女流之辈,却能杀敌御寇、保家全身,谁说女人又只能靠男人呢!何况世上又不是只有男人可以依靠,外间乡野,便有女人结社,互为援保,也未见过得比那些村舍汉差。” 此处本该是婉儿或我接一句话,然而不等我们开口,贺娄氏已先笑道:“女人结社是什么说法?崔二娘子向我们讲讲。” 我向婉儿望了一眼,她慢慢地弛了肩背,缓缓地坐回去,伸手举箸,专心致志地品她的鲈鱼,再向在座诸人扫视,但见所有人都聚精会神地听崔明德讲这“女人社”的结法,每个人的眼中,都或多或少地闪烁着野心。 作者有话要说:  昨日未完小剧场: 婉儿娘:陛下写的《快雪时晴帖》一气呵成,毫无凝滞,看来婉儿你翻身无望了。 婉儿:??? 婉儿娘:书法要求指力、腕力、臂力、肩、肘… 婉儿:…… 则天:朕果然太美了,所以你这么笨。 婉儿:(╯‵□′)╯︵┻━┻!!! 第377章 则天(十二) 她已许久未曾有过这样忙碌的时候了。近几年中朝局渐稳, 她也逐渐地将事务交到自己一手提拔的大臣们手里,甚少过问细政, 然而这几个月她却又不得不打起精神, 一样一样地处理这些琐碎的事务, 细捋那些千丝万缕的利害关系。从前她对这些事乐在其中,现在却心生厌倦, 可惜此事事关重大,容不得她有半分松懈。 好在她身边还有些人用,太平年纪渐长,已掌握了远近亲疏之用,官职的升降任免大体可交代于她,崔明德于协同内外、参议枢机上颇有天分,贺娄与李氏掌内奉宸卫, 堪为阿青之补充,小东西…她有些犹疑地偏转头,看见婉儿跪坐在案前, 写完一敕,伸出手去, 捂着嘴轻轻打了个哈欠。 她知自己近来要求有些严苛,一面要这小东西书拟敕制、削减凤阁之权,一面又委她留意朝中、拔擢选人, 往日里那些代拟诗文、参议政事、传令达旨之事又不曾稍有减免,夜里更偶尔留她同宿…短短三月间,小东西已容颜清减, 如不胜衣之态,却从未露出任何抱怨之色。 她抿了抿嘴,伸手倒了一杯茶,叫上官小奚执了,对着婉儿处一扬下巴,上官小奚伶俐地将茶送过去,小东西似有些惊愕,偏头向这看了一眼,她若无其事地低下头,一眼看见案上“来俊臣”三个字,便忘了送茶的事,专心致志地看起这新炮制的罪人名录,一一勾当了结,待只剩下二三疑难之人、踟蹰未决时方又抬了头,却见案上不知何时又放了一杯新茶,伸手一摸,不冷不热,茶色澄净,中无杂物,显是换了紫笋叶冲泡的清茶,而非方才的久煮浓茶。 她抬眼向上官小奚示意,这小奴婢将头一低,轻声道:“娘子说已过了午后,陛下喝了浓茶,夜里睡不好。” 说话间惊动了婉儿,这小东西偏头眄视,与她的目光一对,便立起身,小步快走至近前,轻声道:“陛下有吩咐?” 她道:“无有。”见婉儿还不即走,又道:“你忙你的罢,朕这里有小奚,用不到你。” 婉儿轻嗯一声,退了回去,她则举杯品茶,慢慢喝完一杯,再抬眼时见太平在门口探头探脑,刚要唤进来,眼见太平挤眉招手,对着的分明是婉儿,方想起自己是坐在绮云殿的偏殿,占的是婉儿的地盘,因此倒碍了她们这些年轻人的事,微觉尴尬,假意更衣,缓缓起身,婉儿立刻也便起来,躬身轻问:“陛下?” 她摆摆手:“无事。”扶着上官小奚去了侧间,逗留许久,再回去时只见婉儿一人——太平这小东西竟连问候都未留一句就走了——无端生出些不悦,问婉儿道:“如何,可有不决之事?” 婉儿恭恭敬敬道:“无有。”她微蹙了眉,却听小东西又道:“长乐公主来过,问过圣人起居,又与妾商议诗会之事,约在十日后,将再起一宴,遍邀宫中,吟咏瑞雪,祈祷丰年。公主本欲留下亲奉圣安,因崔尚宫有事相询,所以暂先去了丽春台。” 她意方稍解,又注意到诗社之事,挑眉道:“诗文乃是士人之事,怎么不邀士人们吟咏,反倒在宫里反复举办?”她知道太平的意思,诗会除了吟诗,亦是拔擢选人、培植人手的途径,可拔擢选人不当自宫中入手,这里本都是她的人,不必更由有它图,何况宫中这些人也不能入朝为官,于局势无益。 婉儿低了头,轻轻解释:“头一次本是游戏之作,意在宫宴取乐,并无深意,赴宴之人不多,亦无甚大作,谁知宫中虽是女流,却才人辈出,纷纷仿而效之,吟哦诵咏,公主好奇,便认认真真又办了一次——那次的诗作,也曾抄与陛下览阅——这一次却不同,作诗事小,公主之意,乃是要了却一桩心事。” 她想起来那些诗作了,太平曾与她说过,她却忘了,手指轻敲几案,颇有些好奇地追问:“什么心事?” 婉儿分明地流露出些哀怨,极轻微,却一下便为她所觉,她不动声色地握住茶杯,思量这哀怨的由来——是怨她自私自利、不放任小东西与士人结交,还是嫌她问得太细、不是信重之道?——听小东西垂了头,细声细气地禀报太平的盘算:“公主年少丧夫…无子无后,身子又不大好,深虞日后不得血食,上次诗会,偶然提及,崔明德亦深憾之,便生念想,欲在宫中邀结相熟之人,仿外间女人社,号为朋友行,互助香火。” 她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打了一下,微微地疼起来,紧蹙眉头,喃喃重复:“不得血食。”这小女儿自小体弱,她为这小东西担惊受怕了二十余年,近几年见太平日渐成熟、身体康健,便渐渐地将这些惊怕都放下,却在此刻才发现,自己百密一疏,一向的筹划,只考虑了这小女儿的身前,却从未考虑到身后之事——诚然,她既为人母,多半是要走在儿女前头的,顾及今生,已算是尽了做母亲的责任,然而太平有心痛之疾,此疾不比别症,看似康健,一旦发作,结果如何,任谁也说不准,太平既无夫婿,又无儿女,身为女人,于香火祭祀上又天然地比男人们要多受亏待,哪怕贵为公主,身后之凄凉,亦是可想而见。 她由太平又想到了自己,她自己身前固然已做到了女人的极致,却未知身后之事,又当如何?这些儿女子侄,谁堪托付? 她瞥了婉儿一眼,忽地明白了这小东西为何露出那种哀怨之色,如她和太平故去后且无血食,则婉儿之类,更不必提。 她沉默不言,婉儿当是误以为她不喜欢此事,轻声辩解:“妾知此事不妥,所以一听公主说,便向陛下禀报。宫人丧葬祭祀,自有殿中主持,何必累设其事,仿佛殿中有玩忽之名,而朝廷有不恤之行?且万一朝臣仿而效之,立党结社,争斗不休,既妨国政,又伤圣明,实在不妥。” 婉儿声音又恢复了往日平缓,仿佛这事与己毫不相关,可她知道婉儿在意此事,因为这小东西习惯性地抚了抚臂上印记。小东西并未因自己的私心欺瞒她,她对此十分欣慰,欣慰之外,却莫名地生出些内疚。 近来她总会有这样奇怪的情绪。诛杀上官仪、将婉儿母女没入宫中;选婉儿为才人、反复敲打□□;连哄带吓地将婉儿留在身边…她做这些事时理直气壮,回想时也从未后悔过,唯独面对婉儿时会生出些许内疚,虽然这内疚来得实在是莫名其妙,毕竟她已给了这小东西她所能给的一切补偿,远超这小东西之所该得。 她神情复杂地看着婉儿,这小东西已被她教得低眉顺眼、赤诚坦荡,她在绮云殿住了三个月,小东西谨慎侍奉、勤勤恳恳,毫无骄矜之色,她离开绮云殿住回亿岁殿,小东西亦不曾哭闹哀求,反而恭谨依旧,她交代婉儿看着太平,婉儿便也一直认认真真地看着,不因她年纪老迈、日薄西山,而太平青春正盛、前途大好而有所游离,纵是不为了太平,为了这小东西,以及如这小东西一般,勤谨侍奉她的宫人,也不应为这结社的事大兴干戈——何况人心之千变万化本无常数,太平这法子想得倒是美好,真做起来,却未必能如所愿。 她扯着嘴角笑了笑:“太平品性淳厚,你们又都是朕之近人,互相亲近些,也没什么大不妥,只是行止间要谨慎,不要向外面落了把柄——此社之立,仅限于祭祀之事,此社之名,仅止于你们。朕于此事,不曾耳闻,更不曾允准。” 第378章 学院 我们的女人社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立起来了, 没有名字——本来还想附庸风雅地来个洛中几贤、神都二十四友之类的名号,然而与外间士人们有一分文采恨不能吹嘘成三分的习气不同, 御前近人, 哪怕是贺娄氏之流, 都深自谦抑,绝不肯承担这份虚名, 没有固定的地方——只约定每月相见一次,没有声张——虽然总会有不少人知道。社规虽是经我草拟,却是由大伙一条一条仔细讨论出来的,在我的刻意鼓励下,她们都未因我的身份而有所犹疑,每人都或隐晦或直接地表达出了自己的立场,最终成了四大章、三十六小章的条陈:互为祭祀, 哪怕彼此为敌,也年年如此,不可断绝;本社的最高目的, 是为天下女人求福利,最低要求, 是不得以下作手段伤害本社中人——可以有不同的政见,在朝中、宫中争斗,却不能行欺骗、贿赂、栽赃、盗窃、刺杀、背叛等事, 违者社□□弃而剿之;外人须得本社中人引荐入社,入社者须经三分之二的人投票同意,社长的票视为三票, 理事、监察都视为两票外,每个社员投票权均等,不可因身份政见等事而生歧视,退社者毋须经人同意,却永不得再入;我为一社之长——这倒不纯是身份所带来的小小特权,也因这主意本是我起的头,各项制度,也多由我草创——主持每月会议,拥有对所议事项的一票否决权,但一次会议只能使用一次,婉儿和崔明德为社中理事,轮流准备会议、收集社员提案、处理日常琐事,同时各自拥有对社长的弹劾权,裴兰生是监察,拥有对除了社长之外的所有社员,包括理事的弹劾劝,社长、理事和监察们在每次会议中都拥有一次无条件提案的权力,社员们的提案则需要有四分之一的人提出才可在会议中讨论。 我本来还想为各种职位设置连任限制,结果这主意在私下商量时就被婉儿、崔明德和裴兰生一致否决了,理由是社党初创,势力薄弱,而且大伙多半是冲着我这招牌来的,若是知道我五年、十年后就要退出,恐怕人心涣散,社还未起,便要散了。崔明德还特别强调,什么时候便要做什么时候的事,说话时两眼紧紧盯着我,好像我是那等好大喜功、异想天开的人一样,我悄悄和阿欢抱怨,指望着从她那寻些安慰,她却雪上加霜:“好大喜功不至于,异想天开实在是没有冤枉你,而且你这人性情急躁,想一出是一出,崔二的担忧实属空穴来风,其来有自。” 她说话时正坐在案前看书,还是最早时自我那借走的《老子》,已被她翻得发黄出毛,字里行间都是指甲掐过的印记了,却还不肯换,我赤着脚披着衣裳靠坐在她身后,从她身旁伸头去看她捏着卷轴的手,将自己的手抬起来一比,发现自己的手指虽比她的长,看着却不及她的纤细,不觉有些忧郁:“真是稀奇,你倒夸起崔二来了。” 阿欢连余光都不肯分一点给我,还将书卷挪开些,免得我手挡住她的字:“不是夸她,只是她说得对。” 我躺着挤进她手与腿之间的缝隙,迫她不得不看着我:“我也算了却了一件大事,你不恭喜恭喜我,只顾着看这书做什么?”见她翻个白眼,忙忙又道:“不是说女人社,是守礼。” 阿欢听我提到守礼,才终于肯把书放下,赏脸看我,我偏要拿乔,在她腿上拱来拱去地道:“想喝奶茶。” 阿欢白我一眼,慢慢起身,替我调了一杯加了许多碎干荔枝的网纱奶茶——最近有人发现以纱巾过滤的奶茶更澄澈、腥膻味更少,还有人发现除去糯米丸子外,葡萄干、果汁之类也可以加在奶茶里,于是这东西忽地就在都中风行起来,天津桥南的饮子店专门推出许多奶茶,宫中各处除去茶和果饮外,亦开始常备这种以纱巾滤过的奶茶——我见机会难逢,环住她的腰磨磨蹭蹭地求她亲自投喂,结果她有了儿子忘了我,竟狠心将我的手拿开,一脸凛然不可侵犯地迫我快说是守礼的什么事。 我悻悻然道:“前日他们刚搬过去,我不是也去看了一眼么?结果看见李千里这厮和李炜为了中间的院子归谁的事,两个人打起来了…” 阿欢立刻便蹙了眉:“守礼没事罢?” 我道:“他没事,小家伙乖得很,听见喧闹,忙地装作头痛,叫人紧闭门户,未曾牵扯进去,不过这事被武懿宗报上去了,添油加醋地说了许多话,惹了阿娘大怒,两个人一人罚了四十杖,所有皇孙全部禁足,不许出自己的院子。” 阿欢捏紧了拳头,直直看我,我见她担心,一口气道:“武懿宗多嘴多舌,虽逞了一时之快,却惹了大麻烦,原本大臣们虽因李昭德之事乱哄哄地在争,到底还有些素日不满他的人在观望,可阿娘打了两位皇孙,其中一位还是故雍王的长子,消息一传出去便流言四起,说武承嗣为谋大位,要害死所有皇孙,中绝先帝之嗣,现下群情激愤,四处聚集而议论,崔秀悄悄同我说,这些人已预备联名上疏,请以所有已封王之皇孙之藩、让所有年长皇孙娶亲出阁。阿娘想必亦已知道此事,清早便分别召宰相与我们近前议事。我就向阿娘说,诸皇孙正是青壮之年,圈在一处,若不读书,便容易无事生非,分封之藩罢,又恐有人借机生事。还是将他们全放在眼皮底下,着人加意看管教导,动静举止,无分优劣,都令人知,如此阿娘和大臣们都放心。阿娘准我之言,在军学中别出一地,立了‘军学皇家学院’,武李两氏之子,年在十二至二十之间而无本官职司的,全部在此学习、住校——这是早上才议定的事,只有阿娘和几位宰相知道,要办起来,至少还要好几个月,你莫要声张。” 阿欢挑了眉,慢慢地看我:“士人多亲李氏,若使他们教导皇孙,陛下一定不放心。武官则不同,而且你这个让他们一起住校的法子…也着实有趣——所以这个‘军学皇家学院’,归在军学之下,由军学祭酒主管?” 我含笑点头:“阿绍打仗如何,我不敢评价,不过她□□这些无赖小儿的本事,我是深信不疑的。守礼在她那里,你我也可放心——说得口都干了,赏口奶茶喝嘛。” 阿欢横我一眼,却终究如了我的愿。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临时有点事,双更估计来不及,下周看哪天空一点再补…视频大约还要一段时间,做好了会在B站放出来哒。 感谢: 往事情牵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4-20 13:11:06 往事情牵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4-20 13:11:17 往事情牵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4-20 13:11:21 沉水入火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4-20 23:43:19 沉水入火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4-20 23:59:15 two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4-21 11:05:10 two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4-21 11:08:32 迟迟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4-21 22:01:46 Andrea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4-22 00:17:31 two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4-23 09:33:38 读者“星云”,灌溉营养液+402017-04-22 11:14:49 读者“我爱吃水果——陌”,灌溉营养液+52017-04-21 03:33:09 读者“未忘”,灌溉营养液+402017-04-19 22:31:31 读者“迟迟”,灌溉营养液+52017-04-19 18:21:44 读者“yin”,灌溉营养液+12017-04-19 07:06:31 读者“扶她扶不起”,灌溉营养液+1602017-04-19 06:11:26 读者“我爱吃水果——陌”,灌溉营养液+82017-04-19 00:57:56 读者“子不语”,灌溉营养液+32017-04-19 00:11:45 读者“哇喔哇哇”,灌溉营养液+52017-04-18 21:57:01 第379章 考较 我现在深刻地了解了这时代人们为何总祈求多子多孙, 在这个没有理想,纯以血缘宗法论亲疏的时候, 多子多孙不但是传宗接代的保障, 也是重要的人力资源, 而写在律令上的株连条例,则确保了同姓宗亲之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忠心。 我没有子孙, 因此长久以来,虽享受着帝室尊荣,却从未体会过这种由诸多近亲所带来的兴旺。女人社的成立改变了这一点,贺娄璎珞——直到现在我才知她的小字,而她已习惯了用夫姓,所以我们还唤她贺娄——有好几个弟弟与侄子在朝为官,其中一人明经出身, 已位在五品之上,一个姊妹嫁了京兆韦氏某位四品之官,夫家亲戚中从前交好者亦有一位三品上卿贺娄敦, 徐真如海兄弟不蕃,却有一侄曾任华州刺史, 而今正到了期满改官的时候,婉儿故去的舅父郑休远有六子四女,其中二人以恩荫入仕, 一人举进士,二人举明经,俱在朝中数年, 最小者新中了制科,母亲御笔钦点,选了士人梦寐以求的脱白官、咸阳县尉,女皆嫁薛、裴、王、李,裴兰生近亲凋零,尚有几位表姊妹嫁在大姓之家,姊妹又生子女,也到了联姻的时候,独孤绍是本社成立一月后经崔明德引荐进来的,本人并无子女,妹夫骆逢春经我力荐,已授左武卫将军,堂兄独孤闳为同州长史,从侄独孤霖自军学毕业,授果毅长上,余人亦大致如是。 崔明德将众人有意而又无力提拔的亲戚一一收集与我看了,我们将这些人依据履历大致分类,三品以上及权要理了一类,五品以上及官低权重者理成一类,年轻子弟有望科举者又理了一类,其中与我略有些来往的,或是确然投靠者又单列了一份,略加斟酌,经我之名,举荐贺娄敦为秋官尚书、徐崇为度支郎中、独孤闳为左肃政台侍御史,小官小职本不消上报圣听,直接托付各处,因两派争斗剧烈,低品职司竟比母亲直截任命的中高品级还难争取,我见机会难逢,索性将这些小职位的名字也一体报给了母亲, 近来人事变动剧烈,空缺不少,母亲也愁无人可用,见我呼啦啦塞了十余个七八品的小官职到眼前,也不过一笑而过,御笔钦准。 李武相争,至今尤烈,至二月中尚未有片刻消停,我打定主意不参与这两面的争斗,除了一心一意、见缝插针地往各个官缺中塞自己人之外,便是为母亲准备礼物。 年年圣寿都是大事,今年尤其如此,李武两方无不摩拳擦掌,意图博取母亲欢心,连李旦都为此忙了许久,花费重金为母亲译经文、造佛像,论财力我是远不及这些人的,且所有人都往贵重里走,倒是显出我的诚心的时候,因此今年我别出心裁,不备实物,只办了三件虚事:上疏请将圣寿日设为万寿节,放假一日、都中大酺、赐七十以上老人酒肉、赐天下武氏钱帛;请人编千人大舞,名之为《千秋万寿舞》,于圣寿当日为母亲表演;请崔明德写了万言《天下圣人赋》,将母亲歌颂为古往今来的圣人之一,与尧、舜、禹、老子、孔子、孟子以及汉高、光武、高祖、太宗、先帝并列,译成多种文字,每种都手抄一份,献给母亲。 母亲对我的礼物最为满意,赐了我一份《孝经》——与当年李晟获赐的那本不同,这一份是先帝亲自阅读批注过、包以紫色封皮、饰以金玉的版本,封面上还以御笔书写了一个大大的“孝”字,仿佛不如此则世人无从知晓我的孝顺。 赐这本书还经过了一个小小的仪式,母亲早早起命我在家等候,派中使掣制书及《孝经》,引了长长的队伍来我家中颁赐,我则穿着朝服,斋戒焚香,率阖家上下恭敬领受,而后将这本小小经书精心装裱,供在正堂。 次日清晨,我便朝服入宫,在宫门外跪谢天恩,另呈了九样小礼物,又次日宫中又大张旗鼓地赐了回礼,于是我又入宫谢恩,呈献礼物,如是者三,方结束了这一场表演。 我终于又便服进了宫,母亲着家常的浅紫袍衫,在便殿中盘膝而坐,听尼师们讲《目连变》,一场变文连说带唱,讲得绘声绘色、精彩纷呈,母亲却全无听讲的心思,略坐一会,便挥了挥手,经讲戛然而止,众人窥母亲之意,依次退出,我看看母亲,又看看婉儿,婉儿对我悄悄摇头,我便留了下来,母亲蹙眉坐了一会,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被贬斥之宰相,再召回来,可为何职?” 我又去看婉儿,婉儿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并不曾言语,母亲斜着眼看我,半笑不笑:“若不知如何回答,就替你上官师傅奉杯茶,好生求教求教。” 我微微生出些紧张,忙低了头掩饰过去,轻声道:“被贬斥的宰相有许多位,不知阿娘说的是哪一位?” 母亲面上不快少解,半眯了眼道:“你说该是哪一位?” 我道:“豆卢公、杨公年资甚高,卓有政声,王公出身大族、诗书自华,还曾向阿娘献过右军字帖,儿以为可召他们回来为侍郎,朝中也当无异议。” 母亲不回答我的话,只看婉儿:“你以为呢?” 婉儿道:“妾以为公主所言甚是。” 母亲露出几分真正的笑意,缓缓点头:“既是你也如此说,就拟制罢。”似有些疲惫,自起身去了那边榻上小憩。 我待人都散去,靠近婉儿一步,低声唤:“婉儿?” 婉儿左右瞥了一眼,也靠近一步,悄声道:“考较三郎学问,不如意。”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脱白:士人第一次入仕的官职,即脱离白身的意思,咸阳县尉一般是两三转后才能担任,作为脱白属于极其优渥的官职。 第380章 提防 母亲召回被贬斥之宰相这事并不出我的意料, 或者说,并不出我及我这一处的人之意料。李昭德之被贬, 初时主要只干系着李昭德与武承嗣, 然而随着来俊臣疯狗似的搜集证据、锁拿敌手, 以及李千里打架之事的推波助澜,这事渐渐地演变成了一场全面斗争, 原本与李昭德不大对付的士族大臣,现下都已加入到战团中,武承嗣一方则以来俊臣和武懿宗为主,疯狂地告人谋反、诛杀大臣。偏偏母亲原定于今年封禅嵩岳,斗争至此,已颇影响到了母亲封禅的愿望,暂将被贬斥之人召回来, 稳定朝局,便是理所当然的——这也是去岁崔明德便与我商议、先和几位与李昭德走得不太近的宰相结交的原因。 母亲考较李旦这事倒是大出我的意料。她对李氏宗亲一向防范备至,李旦等人到十余岁尚未受正经的经学教育, 好不容易出了阁、成了亲,却依旧是孤零零地住在东宫, 所读之书,所见之人,都严受监视, 且李旦因年纪越大越像李晟的关系,益不得母亲欢心,日居深宫, 希得见召,我实在料不到母亲会在这时突然关心起他的学问,也绝不认为,这考较是随意而来。 我在沉思中踏入了流杯殿,自守礼搬出宫后,母亲便命阿欢也搬到了此处,又因崔明德也被赐住侧殿,这些时候我们三人几乎日日在此相见。 今日阿欢却比往日更郑重,还远未到平日相见的时候,她便已立在殿中指使着侍儿们搬这搬那,又叫人预备吃食、饮茶、果点,我看她像是要招待贵客的模样,奇道:“有谁要来?”话音刚落,已见那佛奴自门外快步进来,清脆地道:“独孤祭酒过来了。” 阿欢脸上绽出大大的笑——自守礼搬出去以后,我便少见她笑得如此灿烂了——快步走到殿外,在廊下已见独孤绍大步进来,远远便拱手:“王妃。”见了我也郑重行礼,只是弯腰时对我眨了眨眼:“公主。” 独孤绍这厮笑得也远较平日灿烂,登阶与阿欢虚客套了几句,阿欢笑道:“已为你备了衣裳,一会便可换了。”她便迫不及待道:“既已备下,现在就换罢。”随侍儿入了屏风后,片刻后出来,却换了一身红色窄袖毬衣,我看她装扮,倒有所悟:“你约了她打球?”见她含笑点头,心念一转,便知就里——必是以打球为名,约独孤绍进来,顺便问守礼之事。 果然坐不片刻,阿欢便已将话题扯到军学身上,军学皇家学院经我找人上疏提议、母亲允准、着人筹办,本月已经建成,军学原在尚辇局附近,军学皇家学院便征用了左春坊的一部分地,起了一大院落,守礼等四位未成亲的皇孙,还有武氏六名年轻子弟便一道住了进去,每人只准带四名侍从,其余皆由宫中供应,采用我所提议的军事化管理,毕业之前,不经长辈接引、或凭祭酒手书则不得出门,看似等同软禁,其实却令他们接近中枢,一有风吹草动,母亲与大臣们便都知晓。 独孤绍亦知阿欢之意,直接便笑道:“大郎很好,头几日没什么训练,只叫他们相互熟悉,两处子弟,都算融洽,无人闹事。次后几日,早晨请广文馆的学士教《吴孙子兵法》,午后以三卫郎将分别教导骑马、射箭、挽弓、跑步四项,共一个时辰,其余时候,或自己读书,或与同窗游玩,都可随意。住处虽然不大,每人亦有内外三间大屋——不含仆从所住之廊庑,只是起居、读书、会客之所。饭食一日三餐,与宰相之饭同出一灶,按三品供奉,点心亦同,大院中有苍头二十四人,为打扫、差遣之用。” 这话我早已与阿欢说过,她却偏要听见独孤绍再说一遍才放心,又问起守礼的起居细况,独孤绍显然是上了心,答得十分细致:“吃得和他的兄弟们差不多,除了不大爱吃肉外,没什么挑剔之处,到了时间便睡,睡前一个时辰不吃东西,早上起得早,自己在书房摆弄那些木头架子什么的,我和苍头们说过,凡是他们要的东西,尽力而为,倘若他们闷了,可以由校尉们带着在宫门处跑一跑,或是骑马蹴鞠,院外便有球场,院中有靶场,专设一厅为博戏,休息时叫一二歌舞也无妨——只不许人留宿。二娘在前朝时,若无事也可去看看,只要下学之后,确知是家中长辈来接,门上便会放人。” 我正要答应,阿欢却道:“旁的人有长辈接么?” 独孤绍道:“武延基、武延秀日日有人接回家,旁的或三日,或五日接回一趟,几位皇孙…近亲长辈只有陛下、周王和公主。” 阿欢抿嘴不语,我知她的意思,轻轻将她手一握,向独孤绍道:“你说他们会出门跑马蹴鞠?我倒正要练习球艺,和这些年轻小郎君一道学一学也好。” 独孤绍但笑说“好”,外面又道:“崔尚宫回来了。”转头一看,已见崔明德换了衣裳,着便服过来,看见独孤绍便一怔,独孤绍两眼发亮,倏然起身,大笑道:“崔…尚宫可好?王妃约了我们蹴鞠,你要一起来么?”说话间已迎了她向这边坐,殷勤为她推杯端盏,崔明德淡淡一笑,自她手上取过茶杯,小喝一口,向我道:“今日陛下召问公主了?” 我点点头,确见只我们四人在,便将母亲所问、以及婉儿所说复述一遍,崔明德和阿欢与我所想不谋而合,阿欢微蹙了眉,崔明德则直接道:“可知问了些什么?” 我摇头:“婉儿没说,只知阿娘不甚满意。” 崔明德淡淡道:“陛下不满意也未必是坏事。” 我心中一动,刚要说话,阿欢将我的手一扯,我将话咽下去,又问崔明德:“堪舆图听说要画成了?” 崔明德道:“有些‘比例’还要核对一下,今夏应当便能完工。经办此事的人中颇有两位圆滑老练、熟知边防关隘的,想补入军情司,我观他们办事妥帖,二娘有空可以见一见。” 我自无不应,因今日再无它事,独孤绍催着踢毬,崔明德被她缠不过,只能回去换了衣裳,又请了几位社中人过来,就在殿前空地设了球门,随意分两拨去踢。本是阿欢起的头,她却不肯下场,我见她不去,便也没参与,与她一道坐在一旁,边观看边悄声道:“你方才扯我一下,是怎么了?” 阿欢目不斜视地道:“三郎是故意答不出还是认真答不出,与你们这女人社又有何干?何必什么都与她们说?” 我蹙眉道:“既是共同商议,自当知无不言。再说了,我不说,难道她就猜不出来么?” 阿欢不答,却莫名道:“你那个女人社起了也有些时候了,事情不见做了多少,以我观之,却似是有些不分上下尊卑?而且你唤上官承旨叫‘婉儿’?唤崔二是不是叫‘明德’?” 我道:“我们约好不以等级分人,彼此以排行论,婉儿是因我嫌‘上官大娘’不好听所以才这么叫的,她也答应了。” 阿欢自鼻孔中哼出一声:“我就知崔二不安好心,这些人投靠的明明是你,社中做主的人也该是你,她却放任你做这些不分上下的事,削弱你的威权,如此社虽起了,岂不还是一盘散沙?” 我道:“并非如此…”刚想与她解释“民主投票”的要义就在人人平等,却又被她一长串话震住:“崔二出身清河崔氏,这是命里注定、无可改变的事,你可以不管你的宗族亲朋,她呢?千年族姓,簪缨门阀,和你做些小打小闹的改革没什么,真依你那纸上所为,要均等官民,断绝士人之望,她岂能答应?你又岂能信她?” 阿欢说的有道理,我反驳不了她,可心头沉甸甸的,说不上怨怪,只是感觉有些闷,很小的一点点,想伸手去握阿欢的手,到一半又迟疑,她叹了一声,将自己的手伸出来,搭在我的手上:“幸而我已无近亲族人,只要大郎和无生忍无病无灾,其他所有人是藉祖荫而安享尊荣、还是与庶民黔首而等同…都与我无关。” 作者有话要说:  二平:呃…事情还没做成就先内讧,这真的好么? 韦欢:不好,但是我想。 二平:知道你为何受了么? 韦欢:…??? 二平:你就是那种前戏都还没做足就在考虑事后烟,结果和媳妇儿因为事后该不该抽烟的事吵起来的人,所以攻不起来! 韦欢:…… 太平,卒,死因:家暴。 全文再一次地,完结了(并不)。 第381章 阿欢 阿欢怪怪的, 不是自言行举止的角度,毕竟以言行举止而言, 她现下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 然而也正因她实在是太正常了, 反倒令我觉得怪怪的——近年来她委实是太像一个正常的贤妻良母了, 可她从来都不是贤妻良母的类型。连今日她对独孤绍的那番表现,细思起来, 也委实有些造作,我忍不住地便向她挪了一步,想悄悄问她怎么回事,刚要开口,独孤绍将毬踢到边上,捡毬时笑着来闹我:“二娘当真不来么?若不来,下回我们也不叫你了。”旁边几人也自起哄, 非要我下场才罢休,因这里面好几人都是社中的,倒不好不给面子, 我便入殿中换了衣裳,出来时见阿欢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廊上, 一手执卷,半抬了眼看我,我不自觉地走过去, 叫她“阿欢”,到近前才见那小宦官佛奴在她身后躬身而立,因年小人矮, 又弯腰弓背,一时竟没看见。 我有些讪讪地站定,叫了一句“阿嫂”,她却伸出手来,替我理了理衣裳,我越过她肩头去看佛奴,她只一笑,理好衣裳,又在我手腕上绑了一条手巾,方轻轻推我:“去罢。” 我嗯了一声,又看她一眼,走下阶,心不在焉地踢了几脚,回头去看阿欢,她坐在廊上看书,并不曾分心看我,我有些低落,略踢了几脚,借口身体不适,慢慢回去,一面换衣裳,忽地想起自上回阿欢递给我那张纸之后,我们的单独相处便越来越少,白日里不是我忙,就是她不在,聚在一起时也总有崔明德或是别人,夜里的相见既珍且稀,往往都用来做那燃眉的急事,做完彼此都累了,也不曾有多的话说——纵有也是公事——我们之间已许久没有好好地、单独地聊一聊了。 不知为何,竟有些想念她。 我慢吞吞地又走了出去,本想去寻阿欢,她却已自廊上离开,独孤绍与其说是意在踢毬,不如说是意在留宿,因此天已有些晚了,却还招呼着众人不让走,崔明德则唤人去备馔肴,留社中诸人宴饮,众人难得有兴,又无宫门落锁之虞,自无不应,且又来留我,我与她们虚应至晚,俟众人尽兴方起身离开——彼时正寝中灯光已息,像是已入睡的光景。 我在门外踟蹰片刻,到底是轻轻敲了敲门,开门的是个不甚眼熟的宫人,轻声道:“王妃已睡了,公主请回去罢。” 我心中失落,低头要走,想起白日,转回问她:“佛奴呢?叫他出来,我有话问他。” 她怔了怔,回头松手,似是要去叫人,我便自缝隙间挤进去,她不敢拦我,忙忙地便唤了佛奴出来,这小寺人看着不过十三四,与守礼差不多大,那宫人却甚是畏他,被他看了一眼,便瑟缩着她退下,佛奴似知我来意,屏退宫人,便引我至正寝中,又默不作声地退出去,关好门。 我借着夜光走到阿欢床前,她已听见声响,坐起身来,待我近了,便伸手来牵我:“太平。” 我叫她:“阿欢。”将她的手牵住,爬上床去,她轻轻一笑,将我按倒向一侧,低头便来解我的衣裳,我任她动作,却并不回应,只轻轻地又叫“阿欢”,伸手将她扯倒,紧紧抱在怀里,她有些不解地抬头:“那个日子来了?”掐指一算,又道:“不是。” 我道:“今日累了,就说说话好么?” 她便不甚满意地哼了一声,一翻身仰倒在侧,两手摊开,其中一条压在我胸前,又马上翻过来,两手在上不老实地摸来摸去:“踢毬踢累了?” 我摇头,本想和她聊天,见她模样,倒又不知该说什么,便以一手团住她,另一手摊在一旁,任她动作:“不是,只是觉得夜里总是做这事,都不曾好好地抱抱你。” 她嗤笑道:“本来见得就不多,夜里再不做这事,什么时候做呢?”坏心眼上来,趴过来,拨着我的前头轻笑道:“还没到时节,樱桃怎么就这样红了?”猛地低头,在那尖尖头上咬了一口,啧啧道:“奶香味。” 我被她拨得上火,低头看她,臊着脸道:“这么些年了,你才发现我是奶香味的?” 她叼着我的右边樱桃,口内含含糊糊地道:“以前不是,现在是了,想是奶茶喝多了——我真傻,从前就该多喂你吃些酥酪、牛乳,这样说不定更香。”一面说,牙齿前后地在那处轻咬,摩得那樱桃连根带叶地红成一片,连脖颈上都渐次热起来,她察觉了我的变化,益笑得促狭:“原来不是樱桃,是胡萝卜。”右手沿着我的胸口缓缓下去,我以为她要直捣红心了,她却在小腹停下,手指向下,在我的脐下三寸处来回揉搓:“过了个冬天,倒没怎么长胖。” 我早已将所有要说的话忘得一干二净,赤红着眼将她搂住,也在她身上原样抚摸吮吸。黑暗中看不见,但我知道她的身体一定也红了,我肌肤白皙,轻易便能粉成一片,她的红却不似是,是一种唯有自樱桃上才能看出的红色,她的樱桃略带些紫,是如今最崇尚的颜色,右边上有个极小的小蒂,是她最敏感处,舌尖伸出,点住那小蒂,轻快地上下动一动,便比吮她的樱桃要更打动人,她的樱桃树不甚高大,抓起来却刚刚好,臀看着不大,其实很翘,握住很有手感,我轻松地便抱住她,将她转了个方向,与我面对面地侧倒在床上。 她吻着我,两眼闪闪的,睫毛几乎能戳到我的脸,两手用力,又将我推回去,跨坐在我身上——这期间我们竟还吻着,对眼交睫,连目光都不曾有丝毫分离——手压着我,胯在我小腹上来回地蹭,蹭得彼此都喘起来,方趴下来,一手自侧面伸进我背后、摸着背沟向下,一手自小腹下去,人也随之矮下去,趴在我右腿之侧,伸头向内,轻轻一舔。 我全身一颤,左腿紧紧蜷起,弓背低头看她,一手胡乱地摸着她的头,既紧张又兴奋地叫“阿欢”,怕她不愿,忙忙道:“你没做过这个,我…我来就好。” 她没理我,舌头卷起又收回,收回又卷起,我的背和臀和腿都在这生涩的拨动间紧紧绷起,脚尖下勾,掌心内握,脑中眼中,除了眼前,什么也想不了,齿关紧扣,不敢发出大动静,却自心至喉,如火石打火般擦出一声低低的“欢”。 作者有话要说:  一更,稍晚还有一更。 其实今天的标题应该是:“啊!欢!”语气请自行感悟(严肃正经脸)。 第382章 败绩 我细细地将社中人审视了一番, 发现除去我之外,女人社中或出自世家, 或嫁入世家, 寒素出身的只得四人, 细究这四人的身世,也是出自七八品之家, 宫人数万,九成九出自民间,整个女人社里,却无一个平民。我甚而将母亲跟前与我跟前的宫人都筛了一遍,发现真能读书识字、进而为人所重用的,泰半都是官宦出身,如徐长生姊妹那种纯是奴婢绝少, 且到了一定地位,便再也升不上去。而世家与官宦出身的子弟,和平民、奴婢出身的人, 一眼便可看出差别,门阀之子, 无论门第高低、读书与否,神情气度、举止礼节,都远非平民之女可及, 而嫡庶宗支之间,亦有不小的分别——操持侍奉人贱业的女流尚且如此,官场上就更不用说了。 我将所有自己记得的官员一比较, 发现结果几乎可令有上进心的平民绝望:与前世电视剧上反复上演的“穷小子中进士状元”之类的情节不同,这时代最次的赴京赶考却未中试、淹留在都无以为生的举子也是家底殷实、祖上至少出过一个县尉之类的小官,所谓寒门,至少也是要有一个“门”在,平民百姓,要么老老实实、本本分分地作为“黔首”存在于各种制令牒文中,要么便是委身为奴——或是高级一点,如被杖毙的侯思止、被遣还的冯小宝那般,卖身与权贵家。而去年我大力推举的科举糊名,到今年还广为士人所抨击,声称这不合本朝考试的惯例体统。 身为一个曾经的“老百姓”,我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还有一阵前所未有的孤独。 近来一切实在是进行得太顺利,竟让我忘了许多本该牢记在心的事。譬如强如母亲也拗不过的宗法,以及这时代人以为自然、上至皇帝下至黔首都不会想到的…“阶级”。 治大国如烹小鲜。 我现在深深地体会到母亲对我说这句话时的心情,还有为何当初我一提要让崔明德出宫守制,或是奉天局在市面上招聘,母亲便勃然变色的原因。 这些东西绝非一人一身可以改变,也绝非一朝一夕之间便可改变的。我不知道现在到我的前世,中间到底间隔了多少年,单以唐宋元明清五个朝代、每个朝代一百年算,至少也要五百年,五百年的时间,到了我那一代之前的一个朝代,这国家依旧是积贫积弱,短暂的辉煌永远建立在民生之苦上,衰败之祸首要冲击的,不是贵族,而是普通的平民百姓。五个朝代的时间,许许多多代仁人志士的努力,甚而还有许多场变革、革命,也未曾完全改变这一切。 则我一人,到底又能改变什么呢? 连着许多天,我都意志消沉地,木讷地干着我该干的事——继续酌情提拔向我示好的士人,使劲浑身解数拍母亲的马屁,与社中人往来联络,与柳厚德商议奉天局之事。 奉天服饰局已在全国十一个雄紧望州开出了分店,柳厚德采用我的提议,将不同的州划分出不同的分店等级,神都中是全国总店,经营着所有款式,上都和西京是旗舰店,各有侧重,但大致的款式也都有,其余各州则视销量定下等级,分为甲乙丙丁四等店——当然我们换了个称呼,为五星、四星、三星、二星四种店铺,一星店是柳厚德提议,留下给其余州县做分销代理而用,暂还未开——共有店铺四十一家,店员、掌柜等销售人员约八百人,仓曹、押运等运营人员略多些,约有一千一百,织造刺绣的工人和设计的匠人就更多了,大多都是女人。 我命柳厚德统计了所有人数,仔细计算,务必要将女男比例维持在七三开之上,男人们只负责巡逻、仓储、押运等事,女人们则无分良家、罪人、奴婢,只要有意愿来做事且不懒不笨的全部接纳,并将此作为不成文的考核标准之一,柳厚德以为我是出于成本顾虑——毕竟肯大着胆子出来做工的女人,几乎都是走投无路了,索要的工钱不到男人的一半,而且逆来顺受、任劳任怨——主动将这比例维持在了八二。 我没有出言对他解释,解释也没用,说不定还会引起他的不快,自从阿欢和我说了那番话后,我看谁都恨不能要分析一下阶级成分,从而辨明立场,分清什么话可以对谁说、什么话不能对谁说,这反倒令依附我的人更尊敬我,觉得我“气度沉稳、源深莫测”,据说同样的话他们也曾拿来形容李晟,所以这其中能有几分真心实在是说不好,然而被人敬畏总胜过被人轻忽,我也就笑而纳之。 奉天服饰局的发展所带来的一大好处便是,奉天织造局和奉天膳馔局几乎没受什么阻碍就被批准。织造局的建立尤为容易,毕竟服饰局本已有织造作坊和工人,如今不过拨一些人出来,再补一些人进去。膳馔局略有些难,因为食物保鲜不易,所以先只设一小店,主打承办各色筵席,我本提议如前世连锁店一样设许多家一模一样的店面,专一在都中各道上贩售奶茶、果饮、干果等物,但律令规定除去市集之外,不许在坊道上做生意,身为官商,不可知法犯法,所以只得先一面准备筵席,一面抽调了些厨子研制易携带的食物——研制出来以后,还要首供军中,次才及贩卖。 除了这些,我自己出了钱,召了几个将作监的匠人,还有自家庄园中几个有经验的庄户,命他们研制更好的农具——母亲命人编了农书大全,颁赐州县,我也收了一套在府中,作为内书堂的教材之一,有仆从发现其中提到一种江东犁,较之时下的犁更易使用,提议在家中庄园用上这种犁,我亲去看了一眼,发现这东西虽是有所改进,可到底还是要一头牛才能动作,我家里自是不缺牛,可都外郊野里多半都还是要靠人力拉动,还一定要青壮男子,倘若能发明更省力的器具,最好是女人小孩也可以使用的,想必会更方便许多,还可以提高女人在家的重要性。 幸而为了教守礼,我还回忆起了几个前世的理数定理,其中就有杠杆原理、滑轮定理和勾股定理,假托是古书所作,教给工匠们——我只记得大概,算得不甚精准,幸而阿欢替我找出《墨经》和《周髀算经》中的条目,我将连自己的叙述和这些书籍一道教给工匠,还额外请了国子监中的算学博士一道研究,他们很快便自己推导出了具体的公式数值,我又寻人将这些公式以简单的语言改写,教给我家中所有奴仆,这样就算一时半会未能有所发明,这些知识总还不至于断绝失传,或是为士族所垄断。 忙忙碌碌间便又到了三月,春暖花开,豆卢钦望等三位大臣被陆续地召了回来,其余四人却被贬去了更远的地方,令人意外的是,李昭德也被召了回来,来俊臣已升离肃政台,李昭德又被安置在其中,担任右台御史。 这一月军报传来,我军败于契丹、吐蕃。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 微博发过,来补一则历史上的婉曌/婉平粮: 其实婉儿的墓志铭基本是按照官方格式套路写作而已,不足以脑补,真正值得脑补的是张说为她写的文集序,节选如下: 古者有女史记功书过,复有女尚书决事宫阁,昭容两朝专美,一日万机,顾问不遗,应接如响。虽汉称班媛,晋誉左嫔,文章之道不殊,辅佐之功则异。迹秘九天之上,身没重泉之下,嘉猷令范,代罕得闻,庶几后学,呜呼何仰!然则大君据四海之图,悬百灵之命,喜则九围挟纩,怒则千里流血,静则黔黎乂安,动则苍甿罢弊。入耳之语,谅其难乎?贵而势大者疑,贱而礼绝者隔,近而言轻者忽,远而意忠者忤。惟窈窕柔曼,诱掖善心,忘味九德之衢,倾情六艺之圃,故登昆巡海之意寝,翦胡刈越之威息,璿台珍服之态消,从禽嗜乐之端废。独使温柔之教,渐于生人,风雅之声,流于来叶。非夫玄黄毓粹,贞明助思,众妙扶识,群灵挟志,诞异人之资,授兴王之瑞,其孰能臻斯懿乎? 镇国太平公主,道高帝妹。才重天人,昔尝共游东壁,同宴北渚,倏来忽往,物在人亡。悯凋琯之残言,悲素扇之空曲,上闻天子,求椒掖之故事;有命史臣,叙兰台之新集。凡若干卷,列之如左。 ——《全唐文》卷二百二十 某允的无节操无正确率翻译节选: …前文不断赞颂婉儿的德行,同时用班婕妤和左贵嫔这样的贤良后妃作比,后面具体说到她的贤德如下: 伟大的君主她占据四海,安生的时候可太平了,不安生的时候太不安生了,一发火就千里流血呀,劝她的我们容易么我,但是有这么一个人,可以让我们这位老皇帝太平安生。 老皇帝疑心病超重的,势大的贵人就怀疑,低贱的人不稀得理,亲近的人说的话她总无视,疏远却忠心的人她看了就烦,唯有我们温柔婉约窈窕柔曼的婉儿哟,循循善诱!婉儿她废寝忘食,倾尽全力,君子六艺玩了个遍,把老皇帝哄好了,不翻江倒海地折腾不学秦始皇登昆仑巡东海了,不随便打仗了,雷霆之怒也熄了,皇帝的威严也拉倒了,建楼台收珍玩的心也没了,乐舞游戏之类的耽迷也没了(全在婉儿身上了嘛),温柔滴(□□了老皇帝)教化惠及所有人,风雅的做派流传至今。可惜她不幸英年早逝。 太平公主出身高贵,和婉儿她关系hin好呀,想当年如湘君湘夫人游北渚,同在皇家图书馆(也可以理解为共同经历丧礼所以是七不出的妻妻【大雾】)两小无猜的感情啊,物是人非,悲伤难以自抑,于是上疏收集昔人文集,合成了若干卷,名列如右。 (于是用笔宰执**的上官昆仑(字北渚),用鞭子鞭笞天下的武东海(字昆仑奴),用金钥匙(咦)的李海生的洪荒修仙故事就这么设定好了...) 第383章 军情 契丹自去年十一月便开始作乱, 酋首孙万荣与松漠都督李尽忠聚族起兵,杀营州都督, 据城自立, 朝廷发兵讨之, 因天寒难以行军,暂只征发屯驻, 并未成行,到二月间方至边塞,契丹人绐营州牢中数百唐俘,说自己只是因天寒无粮,饥寒交迫,不得已才起兵造反,将牢中俘虏尽数释放, 俘虏到了征讨的军中一说,诸军将士皆蠢蠢欲动,到了黄麞谷中, 见到契丹所派,皆是老幼病残, 还有老牛瘦马遗弃于道,更对前所说城中情况深信不疑,于是轻骑前进, 争抢战功,结果中了契丹之计,前军大败, 其后契丹又取前军军印,诈言前军大胜,传令后军急速前行,后军唯恐抢不到功劳,昼夜兼行,兵马疲敝,中了埋伏,全军皆没。吐蕃则不知是不是听到风声,自去岁起便屡举兵寇我安西,初时我军防御得当,未使得逞,吐蕃转寇凉州,大败我守军于大斗拔谷,至凉州城外虏掠士民而去。 我已久未听过这样的军报。自独孤绍献安边之策、安西四镇复设以来,边疆已安定了好些时候,军情司亦设立了有些年数,此司虽由千乘郡王武攸暨主持、司员由夏官检选,然而因是我所首倡、许多新奇的规定都出自于我的缘故,也颇有几位与我交好的士人——郑博之族子郑元一便是其中之一——可自他们那里得到的大多是太平消息,这两次败绩之所来,着实突然。 事已至此,必是有一场廷议的,我于母亲之先,假借赏春的名义,请独孤绍、崔明德、骆逢春、崔秀、郑元一至府商议,约在今日午后,他们尚未来时,门上却先报说,柳厚德来见。 柳郎中从前便不大像世家子,现在就更像是个彻底的商人了,不但穿戴甚为富贵,走路仪态,也早没了士人傲慢气度,未开口时已带了三分之笑,一说话便更是笑意满颊。不过旁的人,如冯永昌之类,一笑起来,总觉有些谄媚,他的笑却十分自然得体,徐徐俯身,轻轻行礼,不卑不亢,与我闲扯几句,略尽礼节,便直奔正题:“往年诸夷、胡作乱,多在二、三月,冰雪消融、存粮荡尽之时,或在夏秋,我生民收割已毕,粮足草丰之月,此次契丹却在十一月间作乱,天时不利,部民饥寒,仆等以为此中必有蹊跷,故与东司掌柜书信,托他们打听探问,昨日已得回书。”说话间便袖出一封书信,呈到我手中——这时他面上的笑意方彻底消了,惹得我不自觉地加快动作,打开书信,迅速浏览。 信中遣词造句甚是简单,还有许多错别字,一看便知是胡人书写,内容也不多,总共两件事:营州都督勒逼契丹百姓,视酋长如奴仆,诸酋长不满已久,今岁恰逢荒年,士民饥馑,官府却还大肆捐派,又为了讨好上司,请以人参、熊胆等物为常贡,勒逼部民入山采集,索求无度,孙万荣与妹婿李尽忠,有不臣之心已久,归附多年,熟知城中情形,李尽忠为松漠都督,威望最高,于是煽动契丹八部,共相为乱;往来的商人曾向面见的官员提过此事,不知该官是不是军情司之人,不过此事在东边市集上传播甚广,若是军情司东司使者巡查至州,应当轻易便能打探到这些消息。 我将书信反复看了两遍,才抬头看柳厚德:“此事在东边市集上传播甚广,胡人商贩都知道这些消息,则边将欺辱部民,是为常事?” 柳厚德轻轻点头:“一则非我族类,又与我军征战多年,士人之心,总是有所提防,二则朝廷重军功,边将未必没有养寇自重、逼反邀功之意,三嘛…官民本自有别,胡人更多奴婢、贱类,本也不堪教化。” 他说得很隐晦,我却知他的意思。时下风气,官民之间,天差地别,士人权贵,视黔首如无物者众,而胡人又比中原百姓更低一等,边疆荒远之地,发生这些事很正常——只是这一次逼出了兵变,而朝廷很不巧地没能镇压下去。 柳厚德是个精明的人,特地上门来说这件事,必有所求,我镇定地思考了片刻,决心自己不要多说,先把球踢给他:“柳君以为,此事是谁之过?” 柳厚德这时却又谨慎起来:“孙万荣、李尽忠起兵造反,自然是首恶。若书信中所言是实,营州都督自也有为政不当之责——不过他已死了,此事也不好说。”住口看我,似在探究我的态度,我则含笑看他,端起茶杯,细品阿欢着人新调的桃花奶茶,不发一语。 柳厚德一笑:“军情司虽说是为军情、探报而设,然而设立不过数年,使费又不充裕,天下一总的堪舆之图都尚未完工,公主所说的‘天下情报驿路’还未全铺设而成,且朝廷一向多留意西、北两端,东边一时疏忽,未曾顾及,亦在情理之中。此事要怪军情司罢,有些不大合理,只是若是军情司对边疆军情能收集得更及时,筛查时更敏锐些就好了。” 他说的是实话,别看朝臣们个个清高傲慢,不屑于言商贾之事,但朝中实际上的每处开销,都是要用钱来支撑的:母亲所编制的农书、医书、军书、古今图书集成,新增之边军、新设之边镇,还有我所提倡的这些,军学、军情司,以及堪舆图。 现在的朝廷虽还没有预算和决算的观念,行事间却已颇遵循了许多类似的概念,除去重要衙署之外,所有的部司,行何职,办何务,能带来何等益处,花费几何,全在宰相们的考虑之中。军情司虽算是大有裨益,可毕竟是未可立见效益的衙司,算是既紧要,却又非立竿见影的紧要——所以母亲才会以武攸暨主持——因此获得的支持并不多,一切大体还只是按部就班而已。 不过我倒没想到柳厚德会意在于此,毕竟奉天局已是我囊中之物,而军情司却未必能落到我手里,略一沉吟,向他道:“奉天局现下只涉服饰、织造、饮馔三司,然而日后绝非限于此三样,军情司的职司已然框定,虽大有可为之处,掣肘却也极多。” 柳厚德笑道:“非是图谋军情司,只是觉得,军情司乃是朝廷正途,监察四边,上报宰臣,其中牵涉颇多,未免耽误传递,且易有疏漏、渎瞒之处,何如在军情司之外,再设一司,以陛下亲信任之,风闻**之人情地理,不经执政,直达天听?如此两司互为监察,还可补左右肃政之缺漏。” 我捏杯的手微微一紧,忍住了一口答应他的冲动。 作者有话要说:  俺回来了,明天双更。 第384章 长史 午后邀约, 独孤绍不出所料地到得最早,崔明德只比她晚不到数息。这两人都不约而同地着了保守合宜的绯色衣衫, 独孤绍还穿着四品常服, 冠带俱全, 一见面时,独孤绍便自然地笑弯了眉眼, 我故意道:“十六娘笑什么?”她却笑得更开,脸对着我,眼在崔明德身上溜达了一圈,又转回来:“我们穿了一样的衣裳。” 我也着了绯色男装,不过颜色比她们二人更深,上以明暗金线刺满大大小小的牡丹、星辰、飞鱼,藉以暗喻地、海、天, 这是母亲新赐近支亲王、郡王的衣裳,我也特地讨了一件,母亲不但没怪我与诸王争大小, 反倒加我封户一百,使我之实封超出了李旦, 其后又叫人做了一件更花哨的紫袍,只赐给了李旦、武承嗣、武三思和我——无论从款式还是颜色而言,我与独孤绍的衣裳都无任何相似之处, 反倒是她和崔明德两个,虽一着男装一着女装,颜色花纹, 却颇多相近。 我笑眯眯地看崔明德,她竟难得地红了脸,虽只是极快极薄地一下,稍不留神还以为是天热所致,独孤绍也瞥见了这一下,忽地也红了脸,她回都已有些时候,多做文职,肌肤已白回去一大半,这一下便甚醒目,自额至颐,都变作晶莹的粉,粉中还透出一股小小的油色,我才注意到这厮竟搽了脂粉,再回头看崔明德时,她也淡淡地化了妆,不过化了与不化几乎没什么差别,出过汗的地方甚而比未出汗的地方更白。 我生出一股微妙的感觉,笑向独孤绍道:“看来上回蹴鞠,十六娘和二娘都甚尽兴。” 独孤绍不解道:“你不是也在么?”崔明德将她手一搭,她便明白过来,露出些耐人寻味的笑:“尽兴,尽兴,下回还要蹴鞠,或是打球,只管叫我,我一定去。” 崔明德抿嘴道:“先谈正事罢——独孤祭酒久在西疆,于吐蕃之事想必十分熟稔,不知于契丹又如何?” 独孤绍说正事时便正经了:“我虽在西疆,诸胡、夷之部,却也多有留心。契丹本是东胡族人,其祖先被匈奴所破,退保鲜卑山,在今之营州附近居处。内有部族,大小不一,并无极严的尊卑长上之分,每一定期,部族间公推强有力者为尊,领导诸部,曰大贺氏。先唐太宗时大贺窟哥内附,是为李尽忠之祖父,孙万荣之祖孙敖曹亦为一部酋长,受朝廷封赐。万荣以祖荫累授右玉钤卫将军、归诚州刺史,爵永乐县公。” 今日前来的人,于军事多少都有涉猎,这解释其实纯是说给我听的,我亦知此理,正色凝神,见独孤绍又随手取了一张纸来,随手便画出了边疆地形:“部族其大者有八部,居峭落、弹汗等九州,营州、辽州等地亦有内附之民。此次举兵之李尽忠,主要督此八部军事,然前往归附之民,远胜此八部,军报中号为十万,以我观之,当在五、六万间,能力战之兵,恐怕又未及此数——不过我军一败,只恐贼酋声势益大,归附之人益多。” 说话间崔秀等人亦依次前来,崔秀与骆逢春已是相熟,见我们在此商讨,略一招呼,便自然而然围在独孤绍所画之图侧,郑元一年纪其实比我还大几岁,只因辈分低,所以略有些拘束,他本是郑博再从祖父之曾孙,郑休远之再从侄,郑博丧礼时,诸族人要么避而不至、至则讳莫如深,要么虚情假意、攀缘未已,唯有他不但依礼前来,且举止得体、不卑不亢,因此入了宋佛佑的眼,次后筑造坟茔等事,我意在属托郑氏族人,宋佛佑便向我举荐了他,我见他办事一板一眼、绝有条理,常以府中细务委之,待他制科出来,又荐给母亲,先做到了考功郎,现今迁入春官,选了一部郎中,与柳厚德同僚——崔秀和骆逢春因崔明德和独孤绍之故,已有些相熟,郑元一与他们并无来往,崔明德提议商榷时并未提到他,是我将他加在里面的,此刻亦格外和蔼:“这两位是鸾台崔玉甫,是崔尚宫之族叔,夏官骆新恩,独孤祭酒之妹婿。”又向他们道:“这是郑三十七郎元一。” 彼此介绍一番,再议起此事时便自在许多,因只有独孤绍和骆逢春曾上过沙场,尤其独孤绍独领过一军,便以她为主:“吐蕃历次入寇,多掠数州,甚而攻城克镇,此次却只至凉州城外,未攻城而走,我观其中,必有隐情。” 崔秀与崔明德对视一眼,同时道:“突厥。” 独孤绍点头:“朝廷在西、北经营多年,边贸既盛,又有常备精兵,突厥止息,吐蕃蛰伏,突然入寇,且又在契丹作乱之时,若是出于偶然倒还罢了,若是这些胡夷之间各有联络…” 崔秀眯了眼道:“东有契丹,西有吐蕃,东西之间,乃是…突厥。” 骆逢春悚然道:“突厥自先帝之后,十数年间一蹶不振,若是复起,再与吐蕃、契丹联合,必成大患。” 崔明德道:“然则正如十六娘所说,朝廷在西北已经营多年,吐蕃亦未曾大举攻城,首要之患,还在契丹。” 独孤绍颦蹙颔首:“此次败于契丹,虽是因诸将贪功冒进,朝廷委任也有所失,区区数万部民,据一州之地,若专任一将,将数万人马,趁契丹兵疲马乏,或剿或围,轻而易举。然而朝廷却派出了二十八员将领,彼此品级仿佛,资历相近,还涉右金吾卫、左鹰扬卫、左威卫等数卫之兵…此将不相统属,令不出一心,如何能不明争暗斗、贪功冒进?” 我不自觉地与崔明德对视一眼,我们二人自然知道为何会派出这么多将领——朝中派系争斗日烈,如剿平契丹这样“唾手可得”的军功,当然人人争夺,而母亲两面都不放心,自然也要安排自己信重之人,一场单纯的行军变成了复杂的平衡游戏,结果导致了此次大败。若果如柳厚德所言,恐怕这行军的后果也足以成为一项政治筹码,我很怀疑朝臣们到底关心疆土、域民更多一些,还是派系荣辱更多一些——崔明德垂下眼,淡淡道:“事已至此,我们当思来日之应对,以免陛下问起时对答不及,至于往日之功罪,自有陛下圣断。” 独孤绍蹙眉道:“来日之应对,无非是再举兵克之。” 崔明德道:“以诸君之见,当以何人为将呢?” 这问题其实不难,前次行军,因众人都以为易事,派遣的都是资历一般的将军,甚而有许多从未领过兵的士人相随,与其说是征讨,不如说是一场镀金大会,这次行军,必当更加慎重,最好派出有资历的名将,朝中名将就那么几位,除去年老的、生病的、不能令母亲安心的,剩下的可想而知,其实特地为这事将这么多人叫来商讨,本身有些多余,毕竟而今我所与者,还是以政事为多,我的目的,一是想形成议事的定例,使更多的人能与我商讨大事,而非仅限于崔明德和独孤绍,二则是想将郑元一引入核心。 说来讽刺,于我而言,郑博活着的时候是个困扰,死了之后,却反而是个极好的招牌。只要我一日还以为郑博守节的名义守着寡,荥阳郑氏便是我的亲戚,我可以名正言顺地与郑氏族人来往,他们也可以大大方方地上门来打秋风、求官职。 我默默地转头去看郑元一,他蹙眉想了半天,甚是谨慎地道:“元一以为,可推左卫大将军王公?” 左卫大将军王孝杰熟知边事,与唐休璟一道收复安西,卓有功勋,他的确是个好选择。我微微颔首,又看骆逢春,他是武人,并不甚通朝事,只道:“征讨契丹的大将为谁,某不敢说,然右卫中郎将薛鼎,为人沉稳有韬略,可为子将,往边疆效力。归德郎将敬永业,亦是骁勇善战之人,某以为此二人可随军出征。某亦愿为国效力。” 敬永业这名字有些熟悉,我想了一想,不觉一怔:“他曾任…冀王府队正。” 骆逢春点头道:“敬永业与薛鼎交好,薛鼎曾向夏官引荐过他,侍郎召问,对答策论,万分中式,只因履历上有‘冀王府队正’五字,所以终是不用。至今罢官在家,只有归德郎将的散阶,并无实职。” 不知怎地,我忽然想起那一日与阿欢、独孤绍和崔明德高歌醉酒的情态来,此时我们三人都在此地,商讨着时下女妇本不该涉及的政事,阿欢却独居深宫,所思所虑,大体是我所曾见、她所不喜的那些琐事,她近来的怪异之处,是因为这个么?我已渐渐获得母亲和一些士人的认同,在外有所作为,她却还顶着庐陵王妃的名义留在原地,不曾有片刻前行。 就算我的理想再不踏实、再异想天开,可毕竟我也已一点点地在向之靠近,她的呢?她的理想…是什么? 我压下对阿欢的思念,再去看崔秀,他官职最高,为人亦最沉稳,听余人说完,自己又沉吟片刻,方指着独孤绍所绘之地图道:“契丹分有八部,八部皆能一心么?” 崔明德露出些笑,偏头去看独孤绍,独孤绍若有所思:“李尽忠大胜我军,锋芒正盛,其余部族当然无不膺服,不过只要朝廷能胜他一次,其中利害,就不好说了——公主可曾从军情司听闻什么消息么?” 我咳嗽一声,半真半假地道:“别的不曾听闻,只听说营州都督欺压边民,遇诸酋长甚酷,不过这些人狼子野心,这说不定只是起兵的借口。” 独孤绍眯眼道:“倘若真是迫于欺压,则可以剿抚并用,分而化之。且李尽忠年事已高,边地苦寒,虽是酋长,亦要冒风沐雪,备历艰辛,茹毛饮血之族,更少有长寿之人,而大贺乃是公推,有能者而得之,诸部深知此事,聚集之时,心中自当有所思量。倘若朝廷能行反间,再杂以剿、抚,克之不难——当年朝廷在西、北开边贸,设市集,而今也可在东部效法,只是李尽忠此人狡诈诡猾,须得防他反用其间。” 我心中一动,忽地想到一个主意,看看崔明德,又看看独孤绍,还未忍开口,崔明德已先道:“倘若以你为将,需要多少兵马,可以剿灭契丹?” 独孤绍与我具是一怔,独孤绍露出些兴奋之色,微笑道:“倘若以我为将,贵不在兵多,而在三事:一则朝廷当委我专以兵权,信之任之,用而不疑,二则请许我以一年之期,足选粮秣,不可催促反复,逼令出征,三则请以军情司东司为我支援,一应人手,从我之吩咐,并选熟悉边事之人,最好是归附之契丹人,使我得能行间。” 崔明德道:“陛下封禅在即,未必能给你许多时间。” 独孤绍两眼发亮:“只要我先打胜了一两场,立有功勋,次后再徐徐剿抚,彻底溃敌,便当无碍。” 崔明德点头不言,我此刻方回过味来,知道独孤绍实在是个好人选——前次失败,泰半源于派系之争,以及母亲对出征之人的不信任,独孤绍却是母亲亲信,既不偏李,又不偏武,没有这个烦扰,唯一可忧虑者便是她资历不深,又是母亲在朝中树立的标杆,一旦失败,便轻易难以翻身,还将给朝中诸公以口实,而她虽然自信满满,所言之策也有理有据,但行军打仗,绝非一军一将之事,又值非常之时,万一不成… 我紧蹙眉头,盯着崔明德看:“时当非常,若以十六娘出征,则该以何人为佐贰?更以何人转运粮草?” 她面上罕见地露出些温柔笑意,看看独孤绍,又看看我:“骆君在夏官,可以为军中行转运调配,至于参赞军务、协同文书之类…既有了女将军,不知能不能有女长史?” 作者有话要说:  双更…嗯。 第385章 金丹 我赶在宫门落锁之前进了宫, 本意是直接去寻阿欢,谁知母亲恰也议完了事, 听说我在, 将我叫到跟前, 劈头便问:“契丹、吐蕃之事,你怎么看?” 我暗叫侥幸, 略一思索,将白日我们所议定的形势一说:“儿以为如今首重是选良将克平契丹,次则以大将镇边以备吐蕃,同时还要防着突厥。” 母亲微微点头,面色稍霁:“白日宰相入内议事,本来要叫你,谁知你却不在宫中。” 我笑道:“儿因眼见便要用兵, 未知军饷如何,所以先寻柳厚德问了问奉天局之事,他说局中尚有余钱, 可出一百万贯资助军饷,冯永昌也说, 今年之拍卖,除去赈济孤寡之外,还可另开一场, 以资军费。钱虽不多,亦是他们报效国家之心。” 母亲眯眼道:“奉天局之盈余不是都交到春官么?” 我笑:“这一百万贯中九十万是划拨的储备,也即用于开设新店及其他局司的, 十万是他留下作为日常营运之用——春官尚书与侍郎都知此事。” 母亲面色愈善:“春官报说奉天局盈利颇丰,没想到能到这地步,不过眼下还用不到那一点,叫柳厚德安心经营,将织造、饮馔二局也办起来,若这两处也能有服饰局的盈利,便是他最大的忠心。冯永昌那里倒可另设一场,也不必强求。” 我躬身应下,母亲心情甚好,侧坐榻前,又对我道:“柳厚德不错,官加一阶,赐彩百段。你也很不错。”眼睛一扫,似是思索可赐之物,恰见婉儿端着一只银盘过来,内有一金碗,碗中盛着两颗鸽蛋大小的金丸,母亲便笑:“你什么都不缺,唯有身子不好,此是洪州僧胡超所炼金丹,赐你三颗,隔日一服,可延年益寿。” 时人多有服丹药的习惯,父亲自中年时起便日日服丹,母亲这些年也断续服过,因这些丹方多是名医调配,使用的也是些滋阴暖补的药材,因此我并未劝阻,这胡超之名却是闻所未闻,金丹的颜色也着实可疑。普通丹药,多是棕黑两色,闻之有药味,这金丹看着浑金灿烂、坚硬如石,闻着倒是很香,却非药物香气,而像是后加入花香掩盖,用力细嗅,似还有些奇怪的化学物质的味道。我心中发憷,眼看母亲洗手净面,盘腿正坐,珍而重之地将金丸拈入口中,以酒冲服,片刻后面色发红,宽去外袍,披散头发,结跏趺坐,忙躬身接过银盘,小心道:“既是高僧炼制,又是圣人御药,恐怕不是随意可用,儿请奉此丹回殿,沐浴斋戒之后,再服入口。” 母亲服了丹,只半睁开眼,微一点头示意,我小心收了丹药,退出殿外,因婉儿出来送我,便将她手一捏,引至僻静处,悄声问道:“此丹可经御医验看过?阿娘服用多久了?” 婉儿悄声道:“御医未曾看过,不过已使人试过药,当无大碍。” 我蹙眉道:“试了几次?” 婉儿道:“丹药珍贵,只试了一次。是半个月前。”因母亲扬声召唤,忙辞了我,快步入内。 我怀揣此药,忧心忡忡地回了丽春台,坐不到一刻,阿欢已翩然而至:“头次议事,议得如何?有没有好好地摆一摆你的公主威风?” 我无心回她的调笑,只捉住她手道:“你来得正好,阿娘而今所服金丹实在有些可疑,你看怎么想个法子,令她罢此药才好?” 阿欢一顿,在我身旁坐下,见我自怀中摸出那颗金丸,伸手捏在指尖:“记得此丹已着人试过,不好么?” 我道:“这颜色实在诡异,说不定含有大量重金属——就是金银之类,这些在一定大小内尤其重的东西——长久服用,会令人重金属中毒。” 阿欢嗤笑道:“也就是你们神仙才觉得金银不好,世人求为金银之丹还不得呢。” 我察觉她话中语病,蹙眉道:“我不是什么神仙…” 她笑:“你是自神仙的地方来的,我便当你是神仙罢。”见我发急,便将指头压在我唇上:“我逗你的,倘若神仙都像你这般病病怏怏、娇娇弱弱的,谁会求做神仙!” 我瞪眼看她:“谁病病怏怏、娇娇弱弱了!——你不要只顾着打岔,这金丹…”话声一顿,却是阿欢将金丸拈进口中,一口咬了下去,顷刻间便面色绯红——吃得太急,噎住了。 我哭笑不得地起身寻了水给她,一面替她顺背,一面道:“我骗谁也不会骗你,这金丹真未必是好东西,丹砂、金银之类,于身体极有损伤,少用为妙。” 她道:“炼了一年,也不过得了十二丸,再炼少说也要一二年,就损伤身体也有限,陛下视若奇珍,旁人轻易碰不得,肯赐一颗给你,便是天大的恩幸,你不吃,我吃——若真有什么,倒也没关系,反正你身体不好,我就算因此短了寿数,也短不过你去,还能正好和你凑做一对。” 我实在拿她没办法,又不好意思说母亲并非赐了一颗,而是三颗,只是另两颗还锁在丹房未曾送来,只能闷哼一声,说一句:“以后你可不许炼这东西!”见她脸上红起来,也学方才婉儿的模样,替她宽衣解带,教她盘腿打坐,在旁围看一时,忽地想起婉儿端的是两颗金丹,其中一颗临时给了我,则母亲之初衷,是要两颗连服,还是那一颗本是要赐给旁人?母亲身边除了婉儿,没有别的紧要人物,这丹药莫不是要给她?若是如此,则婉儿比我先前所以为的还更得母亲的宠幸。 我一下子想过了许多事,许多事后,又想起此行的初心,悄悄去看阿欢,她已消化了金丹,睁眼看我:“只觉神气精壮,并无不适之处。”猛地起身,亲在我唇上,舌尖一推,竟是将口内含着的大半颗剩余塞进我嘴里,舌头一阵乱搅,迫得我咽了下去,我但觉心脏一阵乱跳,眼珠一转,捂着胸口道:“心痛!”倒在床上,阿欢一把便捉住我的手,按我从前所教,替我解衣,扶我正坐,一手按住我的脉息,数了次数,又贴在我心头来听心跳,我见她如此熟稔,反倒不好意思:“痛了一下,现在又好了。” 阿欢缓缓抬头看我,她脸上此刻才渐渐恢复血色,猛然看去,像是死尸还魂,我被她吓了一跳,小心翼翼地道:“阿欢。” 阿欢面沉如水:“好玩么?” 我心虚得很:“我不知你在说什么,我…我心痛,你替我揉揉嘛。” 碰了碰她的手,想勾着她向我心口摸,藉美色以行勾引,她却猛地收回手,冷眼看我:“你是不是以为,你是自神仙之地而来,而我则是无知的内宅妇人,愚昧且好骗?” 我讶然道:“什么?”转念方明白过来,刚要解释,她却已自床沿起身,大步出门,任我追到门口,万般挽留,却一次也未曾回头。 作者有话要说:  那啥,作者君不是专业的历史人士也不是专业的作家,还是个马大哈,所以…如果有虫,欢迎指出。 另外,防盗是这样,订阅未满80%的读者最新章节要延迟1-2天才能看到。 感谢: 迟迟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4-25 22:25:37 女朋友叫焰灵姬。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4-25 23:55:51 折若木以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4-26 00:13:07 Autumn扔了1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7-04-26 22:59:26 SOY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4-29 23:23:32 迟迟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4-30 23:54:34 读者“我什么都不知道”,灌溉营养液+102017-04-30 20:05:44 读者“yin”,灌溉营养液+52017-04-30 17:37:58 读者“折若木以”,灌溉营养液+102017-04-30 13:12:34 读者读文章系统返还+12017-04-29 22:37:40 读者“bingojay”,灌溉营养液+702017-04-29 21:47:25 读者“呱QAQ”,灌溉营养液+102017-04-29 18:40:17 读者“jf”,灌溉营养液+52017-04-27 23:24:52 读者“”,灌溉营养液+52017-04-27 17:47:44 读者“我爱吃水果——陌”,灌溉营养液+52017-04-27 08:25:01 第386章 总管 阿欢真的生气了, 我几乎一夜未眠,大早便起来寻了她两次, 她都避而不见, 算着她向母亲问起居的时间凑到御前, 母亲却又将我叫进去——而阿欢依旧只能在殿外等候。 这金丹短时内确然有效,母亲看上去容光焕发、像是比先更年轻了二十岁, 随意坐在书案前,一手去那盘中拿杏子,明明手已捏着一颗了,却还要吩咐端盘的婉儿道:“拿近些,朕够不到。”待婉儿几乎贴着御座而坐了,方挑挑拣拣地在盘里翻了许多遍,捡出最黄最大的一颗自己吃了, 又选出次大次黄的一颗,放在一边,向我道:“崔明德上疏建白定边之策, 自请为国投军,你可读过了?” 我当然是读过的, 此时却只能装傻:“不曾。”又道:“后宫女子,尚知为国效力,朝中诸公, 宁不知报效?” 母亲微微点头:“朕已因此事廷责众臣,他们倒还知耻,武承嗣、武三思、王孝杰、娄师德、狄仁杰都纷纷上表请求带兵出征。” 我听见这几个名字, 便知他们嘴上说是投军,多半为的还是军权,看母亲的意思,恐怕也未必不明白,只是这事不好明说,候婉儿将奏疏送来,装模作样地看了一番,母亲问:“如何?”便道:“儿不谙军事,但观阿崔所言契丹诸部乌合,不能齐心之事,倒想起了一件故典。” 母亲笑道:“是何故典?” 我道:“汉末,董卓挟持天子,关东兴义兵而讨伐,聚天下英杰,帅百万之兵,然因出师草率,互不统属,彼此猜疑,终至不克,魏武为此赋诗有云:‘军合心不齐,踟蹰而雁行’,料想以袁绍、魏武,皆为一时豪雄,倾关东之师,举大义之旗,却因彼此乌合,终至丧乱,则区区契丹数万之众,部族不一,统率各异,闻风而至,亦不过闻风而散尔,何能抗我□□大军?” 母亲沉默片刻,笑道:“你说得是,二次征伐,当专委一将。”顿了一顿,道:“独孤绍仗后对策,自请出征,答问间亦甚见沟壑——她倒是个好人选,一心为国,不畏艰险,从前也打过几次仗,可惜品级低了些。” 母亲面无表情,我却自她的声音中听出了些赞同之意,心头一喜,近前一步道:“这也不难,可以委一老成宿将为总管,统筹全局,以独孤绍为副总管,摄行其事,如此则可两便。”所谓两便,乃是万一独孤绍失败了——这虽是我们最不愿看到的,可行军打仗,谁也不敢说万一——亦有后备之选。 母亲轻笑:“你自己说专委一人,又说选一老将,再以独孤绍行摄其权,朕竟不知你要如何自圆。” 我笑道:“儿只说令出于一,可从未说要专委一人,不过以儿所荐之人来看,说这正副总管是同一人也不为过。” 母亲被我说得好奇,略动了动,挑眉看我:“你要荐谁?”手落下去,搭在婉儿肩上 ,便就这样放着,婉儿面色微红,不甚自在地向外一挪,母亲却以指尖在她颈窝中一点,婉儿便止住低头,向御座一靠。 我假装什么也没看见,定定道:“儿以为,可以洛南公独孤元康为行军总管。” 母亲一怔,俄而失笑:“你可知他已有多少岁了?” 我镇重道:“他多少岁了不要紧,只要他还骑得动马,便能统帅大军,克敌制胜。” 母亲凝思不语,手指轻点,似有意似无意地拂过婉儿的脸颊,婉儿益红了脸,深深低头,道:“陛下已过七旬,身体康健,尤倍于常人,洛南公或未能临敌上阵,然坐镇中军,料当无碍。” 母亲露出些矜持而得意的笑——我想起昨夜的金丹,心中却生出些不好的感觉——公然在婉儿颊上一捏:“既是你们都作此论,就如此办罢。以王孝杰率兵西赴,娄师德前赴陇西,以拒吐蕃,制令唐休璟严守突厥,独孤元康为清边道行军总管,独孤绍为清边前军总管,征讨契丹——改李尽忠为李尽灭、孙万荣为孙万斩。” 最后两句峰回路转,着实令我哭笑不得,不过这些改名、咒祝之事也非只母亲一人所深信,我也不好说什么,喏喏而应,婉儿侧着身子,就在御案上据了一小块地方,伏身书写,母亲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她书写的手中,一手轻轻搭在她背上,却抬头问我:“看你眼下青黑,面色不佳,昨日所赐金丹,可尽早服用。” 我正要和母亲说此事,小心翼翼道:“圣人所赐,蒙恩不尽。不过此丹颜色灿烂,不像药物所合,倒像是金银炼就,儿…有些不敢服用。” 母亲蹙眉看我,我大着胆子道:“金银铅汞皆是毒物,试之猫狗,顷刻而没,以此毒物入药,恐生疑虑。且…阿耶当初,亦曾服饵炼丹,先唐太宗…” 母亲面色不悒地看我,我终是不敢再说,默默告退,出了殿中,却见阿欢依旧立在门外,见我出来,转身便走,我唤她不住,便跟在她身后,也不知走了多久,只知她一路越走越快,先还是向流杯殿的方向,后来七弯八拐的,不知怎地就走到百孙院去了,这里本就僻静,自诸孙迁出之后,更是少见行人,阿欢显然也没料到自己竟一路走到这边,在门口时怔了怔,我趁机大步上前,一把将她抱住,叫:“阿欢!” 她吓了一跳,将我一推:“你寻死!”她用力极大,我却没被推开,本意是想说些温柔话,哄得她回心转意,可一见她,便觉千百样心思,都不及此之一刻,前所设想之千般言语,至此已是虚有,只能紧箍着她,半哽咽地道:“人在这里,死有什么难的,还用寻么!” 她倒镇静下来,两眼左右一窥,再一推,这回将我推开了,她便扯着我走到从前她的院子里面,将我的手一甩,静立不语。 我叫她:“阿欢。”她便将头偏在一方,到她跟前,扯着她衣袖道:“我错了。”她拿眼将我一看,走开一步,转头抱拳,不发一语。 我竟觉畏惧,抱着她又叫“阿欢”,这一时已想明白,低声道:“是我的错,不该自以为是,你…你一人在宫中,这些年这样累,我不思分担,却总拿些莫名其妙的事烦你,你若不喜欢,我再也不说。” 她叹息一声,不再抗拒于我,却依旧不肯说话,只是反手向我脑后一摸,我正是唯恐姿态不低的时候,忙地一蹲身,令自己比她矮下半截,贴在她胸口仰着头,软绵绵地叫“阿欢”,她比我大些,有时哄我叫她“欢姊姊”,我总不愿,此刻也拉下脸面,叫她“欢姊姊”,又叫她“欢总攻”,求她“饶了小受平”,只恨现在身在室外,不能当场献身为受,却不知宫室荒废半年,还能用否? 她怔了怔,抚了抚我的头,嘴角一扯,像是想笑,却反倒涌出泪来,我见不得她这模样,那点歪念头也赶紧打消,蹿起身唤“阿欢”,两手胡乱去寻手巾,遍寻不至,便掀开外衣,以柔软的中衣衣襟替她擦拭,口内已不知该说些什么,横竖只是求她的话,凡是我能想到的,一应地只是说出去——发誓只爱她一个,发誓不因外面这些事冷落她,发誓她要什么便给什么…她被我忙乱的模样逗得一笑,忽地按住我的手,一本正经地道:“倘若我要你死呢?” 我怔怔看她,一时没反应过来这是玩笑还是真心,她却又笑起来,光天化日之下,便靠了过来,作势要来吻我,又在即将靠近时猛然停住,看着我惊愕的眼神,轻笑道:“骗你的。”略抬了头,鼻尖缓缓擦过我的下巴,手指划过我的胸膛,手掌深入衣衫前襟,在手足无措的我的胸膛正中轻轻一戳,似叹息又似爱怜地低声道:“痴儿。” 作者有话要说:  欢迎捉虫,以及…晚安。 第387章 效法 母亲对此次出兵极为看重, 往常边将或外官赴任,旨下当日即该出城, 这次却特地命司天监卜定良辰吉日, 以李旦和我送独孤元康、武承嗣送王孝杰至城外。 这旨意不出意料地引起了些小小的骚动, 不是因我也被母亲凑在送行的队伍里——这当然是件于礼法极不相合的事,但与李旦送军出征相比 , 便显得微不足道——而是因这是李旦自被废以来,头一次作为皇子和亲王而正式在非新年、大朝集和婚礼时正式露面。 李旦的身份十分暧昧。在公开场合,母亲常常称他为“皇嗣”,不是皇太子,不是皇子,而是一个模糊不清、往哪一边靠都可以的身份;母亲以国号封赐他,封地却不按惯例在周地, 而是在神都辖下、膏腴之地;身为亲王,他也既不出宫开府,也不出都就藩, 而是住在皇太子才能住的东宫,出阁之后, 为他选的师保亦是按皇太子的例来办,却不置东宫僚属,只有周王府属;封王许久, 除却极重大——也极无用——的场合,几乎不曾与群臣相见。 而今他终于出来了,以亲王的名分, 代持天子仪仗,为大军送行。 群臣之人心激荡不必说,连军中将士都甚受鼓舞,我自车窗中望去,可以清晰地看见前排军士们因激动而胀红的脸——母亲轻轻巧巧地抛出一个李旦,便不动声色地扶持了我,又试探了军中的人心向背。 除却李旦送行之外,次为显眼的便是独孤绍以女子之身独领一军的事,这一次朝中倒并未因她是女子而大加反对——但实际反对的原因却正是因此——口口声声都只说她资历浅薄,须更加历练,然而母亲格外强硬,不经凤阁鸾台,直截自宫中出麻纸拜元康父女为将,并选羽林精锐为前军,归在独孤绍名下,赐号曰“镇东军”,封独孤绍为“镇东将军”、银青光禄大夫。 比起独孤绍那麻纸敕书的风光委任,崔明德的任命则隐晦得多,母亲只给了她一封玺书,命她“试检校前军记室事”,也不令她随军赴任,而是单给了一队卫兵,至河北再与前军汇合,令下当日便命出发,我只来得及和她说了一声珍重。不过独孤绍的任命虽风光醒目,又经圣旨相送,我却也未能与她多说上几句话,只随李旦向她父亲和她敬了一杯酒,说几句鼓励的话,约好回来再去城外酒肆喝酒,便眼见军旗挥舞,耳听靴声橐橐,将士开拔,离都而去。 李旦直守至大军远去、尘土平息才回转身,我眼见从人要护送他回宫,忙地推开车门叫住他,一跃下车,拒绝了从人所递之帷帽,接过缰绳,翻身上马,与他并辔:“三郎不急着回去罢?陪我走走。” 李旦讶然看我,眼向身边几个年长的从人一看,那几人你看我,我看你,默不作声地退开,与从人们一道将我们围住,前后相去皆是数丈,独留我们二人在中间,缓辔徐行。 我细细将李旦打量了一眼,他已蓄起了少许胡须,看起来更像他父亲了,然而神情体态,却又不及李晟远甚,我记忆中的李晟总是雍容的,哪怕是蹙眉的时候,也带着一股为人君、为人兄的源深沉稳,李旦认真时也能带出些稳重的样子,可不知为何,却总让我想起刚出阁时的李睿——青葱、毛躁、稚嫩,哪怕愁着眉,或是生着气,看起来也没个威严的样子,也不知是他真的太小,还是我已老了。 李旦被我看得不好意思,身子动了动,催马前我半步,低声道:“阿姊有事和我说?” 我不答他,只看着远处田野,淡淡道:“花妍柳媚,万物争春,这般美景,不值得你与我停驻一观么?” 李旦失笑,想说什么,忸怩了一下,又忍住,我斜眼看他:“你是不是想说‘春已过去了’?” 李旦不自然地动了动身子,笑道:“不是,是想说…阿姊你不常动这般骚情。” 我笑:“同一个人,早上和晚上的心情都未必一样,哪有什么常不常的?”睨他一眼:“像你,平日里读书读得好好的,我和师傅们考问,都是上佳,到了阿娘面前,却忽地就对答失当,不称圣旨了。” 李旦两手一紧,□□之马自然地停住,经他一催,方又缓缓动起来,朝我讪讪一笑:“阿姊果然神通广大,这都知道。” 我自他话中听出别的意思,挑眉看他,他低了头,两手垂在马背上,意甚松弛:“对着阿姊,也没什么好隐瞒的。那日我确是特地对答失当,故意想令阿娘不喜。” 他这时神情上倒有些像他父亲了,我静静看他,不急催问,他也不忙和我细说,只是低头看地,好一会才直起身,斜头看我:“阿姊知道宋始宁王么?” 我白他一眼:“不知。”这名字听着有些耳熟,典故想必我是听过的,可这些封号年代,除了极为出名的那些外,我实在是记不大牢——除非是知道要和人讲,提前背好。 李旦笑:“此人是宋废帝刘子业之弟——追封之号,实与阿姊末字同讳,我故改了一字,所以阿姊一下没有想起来——因在父亲那里受宠,他阿兄心里不忿,即位后便将他杀了,他死时才只十岁,遗言说‘愿生生世世勿复生在帝王家’。” 这我倒是听说,抬眼瞥一瞥李旦,这小家伙在马上长叹了一口气,道:“我倒并非怨怪自己生在帝王家,只是觉得…比起这位始宁王,或是汉质帝、少帝,能安安稳稳地做个亲王,无忧无虑地过日子,实在已是天幸。”像是唯恐怕我告密,还特地补了一句:“亦是阿娘慈恩仁德。” 我狐疑地看他:“是谁和你说了什么?还是有人教你这样做的?时局变乱,不可轻易信人。” 李旦道:“不是有人教我,也不是谁单和我说了什么。我虽不敏,小时的事,却也隐约记得,近来亦听得些当年的事…我非阿娘亲子,而是故雍王之子,阿娘亲子,现今存在的,只有庐陵王阿兄…对不对?” 我沉默地点点头,不意外他会知道这事,却有些意外他会在此时提起,留意看他,见他面上并无怨恨之色:“我与阿兄见面不多,不知他品性如何,唯曾听说,他为人虽然友爱,脾气却不大温和,有时又易受鼓动,被阿娘…之后,仓促出京,甚是凄惶,在封地想必也是凄风苦雨,享不到什么富贵。” 我道:“阿娘为他铸造行宫,年年派人探问,倒也不至于很差。” 李旦道:“只怕也不算很好。” 我不接话,静行一段,又听他道:“阿娘年高,后嗣未定,朝中不安。有望于那位置的,无非是魏王、庐陵王,和我。若是魏王,那不必说,恐怕求为刘子鸾而未可得,若是阿兄…虽可保一时之安宁,然而我义非亲弟,却僭了亲弟之位,又长留都中,多受母亲与大臣亲爱,将来虽未必有那始宁王之事,只怕日子也不好过。” 我蹙眉道:“所以你更该在阿娘面前好生表现。” 他苦笑:“我说‘有望于那位置’时,将自己加进去,其实只是凑个数,我非先帝亲子,父亲又是先帝亲手废黜的太子,虽蒙阿娘恩遇,僭过一任宗嗣,其实却只是宗支旁孽,难当大任。阿娘若真有心,也不至因一次小小考较不中式,便再不传唤,那次之后再无消息,可见阿娘心中,我这假充的小儿子,再宠爱也是有限。何况我自幼年便曾登过那位置,看似风光,其实处处都不自由,还不如做个闲散宗室,安安闲闲地过日子。” 我被他说得有些糊涂:“你一面说魏王、庐陵王…之后,于你并无好处,一面说要安闲地过日子,岂不是自相矛盾?”还有一处我未曾明说,那便是以他之识见,绝想不到这样深的地方——非嫌他不聪明,只是他年纪摆在那里,背后这些又实在太幽深曲折——这必是有人在暗地里诱导而成,他人在深宫,不与群臣相见,何人能对他施加这样的影响?难道宫中除了御前那些,还有什么高人隐藏在宦官、宫人间不成? 李旦笑道:“不是自相矛盾。”不待我问他,却向四处一望,对我眨眨眼:“听说阿姊之所以得了如今的名讳,是因出生时恰逢边关捷报露布入京?先帝还特地为阿姊更年号为‘麟德’?阿姊幼年即有巧思,常出惊人妙语,近年又频有奇招,建军学、军情司、奉天局,办拍卖——而这些都是阿姊梦中得神仙天授?听新罗来的那些大学生说,他们那里早先便有一位女王,以公主之身继承王位,开疆拓土、闻名赫赫,阿姊…可曾想过,效而法之?” 作者有话要说:  被老婆捅刀的某平表示很心塞 第388章 心魔(二十八) 婉儿放下笔时恰见小奚自外进来, 向她一拜,走时抱着的两匹彩缣还在怀里, 一毫未动:“大娘子说, 她已是将入土的人了, 穿不得这样的好料子。” 婉儿道:“你见了阿娘的面?” 小奚躬身道:“见了,大娘子面色红润, 声气不喘,留妾吃糕饼,也甚是和气。问了近前的人,说每日三餐不少,早晚出门走小半个时辰,睡得也好。掖庭局中奉承,常送些衣帛绸缎, 也选颜色素淡的穿,陛下召去说过一回话,赐过几次东西, 也都用着——只是不用我们的。” 婉儿轻轻一笑道:“用旁人的,与用我们的, 也没什么分别。”因见到小奚,想起方才所看之疏,倒又想起别的事来:“你是什么时候入的宫?” 小奚眨眼道:“从小的时候起就是官奴婢了, 不记得什么时候。” 婉儿问:“奚人的言语风俗,你可还记得?你爷娘可和你提起过故乡的事?” 小奚只是摇头:“自小到大都被旁人‘奚奴’‘奚奴’地叫,登册登在胡婢上, 旁的与别人并无不同。” 婉儿倒也不觉失望,略一点头:“辛苦你走一趟,那两匹缣你拿去罢。” 小奚面上一喜,抱着缣磕了个头就受了,婉儿见她忻忻然的样子,颇觉可爱,又逗她:“别人得了东西,都要推一推,辞上几句,你直接就受了,不怕别人说你不知礼?” 小奚睁眼道:“推一推,辞几句,到最后还是要受的,心里明明想要,却说不要,岂非骗人?自小都官就教导说,做奴婢的欺骗主人是入刑律的大罪,不能做。再说我是奚奴,本就不知礼。” 婉儿失笑:“你这小娘说话倒挺有趣。”话音甫落,听外间有人道:“谁说话有趣?”忙起身迎出去,至门口已见当今陛下踏在阶上,正自己弯了腰要去脱鞋。 婉儿与小奚忙跪下侍奉,却被她摇手止住,皇帝颤巍巍地勾下身子,一脚提起少许,摇摇晃晃地要去碰自己的鞋,几次不得,诸从人都看得心惊胆战地,婉儿过意不去,跪近一步,将那半旧绣红履扒了下来,扶着皇帝尊足踏在地上,皇帝看她一眼,慢吞吞地将另一脚伸出来,任她处置,婉儿知她一贯爱颜面,轻声笑道:“近几月军国事繁,陛下累日操劳,屈坐久时,也当适时四处走走,或叫人按摩推拿,舒活筋脉。” “她”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扶着婉儿进了殿,因见并无旁人,便睨视婉儿:“在说什么有趣的事,朕也想听听。” 婉儿道:“妾因小奚是奚人,又见军报说奚人亦有投契丹而去的,所以多问了一句。她却自小便长在都官,并不识得故乡来历,又说自己与中原人无异。妾看她答得好,赏了她两匹缣,她又不似旁人,还要推三辞四,抱着缣欢欢喜喜地就谢了。妾问她不怕旁人笑她不知礼数,她说:‘明明想要,却说不要,是欺主的大罪。况我是奚人,本就不知礼节’,妾觉得她前后的话说得十分有趣。”一面说,亲手自炉上端出茶来,刚要献上去,皇帝却已自执了案上茶杯,婉儿以为她要用自己的茶杯时,这位陛下却又将茶杯放下,伸出手来,待婉儿将茶捧过去时又收了手,就婉儿的手轻啜了一口茶,眼向小奚一看:“前面说自己与中原人无异,后面却说自己是奚人,前后不一,无非趋利而已。” 婉儿笑道:“陛下试想,亿兆黎民,兢兢业业,一生所求,究竟为何?不过是食求饱,衣求暖。更进一些,也就是安稳体面,富贵康强。便是胡人,也概不能外。譬如小奚,自小长于奴婢之间,不闻礼义教化,不识诗书大义,却也知道法之所禁则不为,利之所在则争为之。以此推之,边疆作乱的那些部族,也当知道趋利避害,纵一时被那孙逆、李贼所蒙蔽,终究也必将趋我□□、弃彼叛逆。陛下圣治临下,抚民存义,亦不出此理,妾以是觉得有趣。” 皇帝被她说得笑起来,摇着头道:“都说安定和贺娄嘴利,依我看,她们再利也不及你。在你嘴里,天下便没有坏事。”看一眼小奚:“怨不得你娘子要赐你缣,你不过几句话,却叫她做了好大一篇颂圣文章,才区区两匹彩缣,实在是便宜了她,该要二十匹才是。” 婉儿笑道:“陛下说得是,小奚还不谢陛下赐?”小奚喜出望外,顺势便拜恩谢赏,皇帝怔了片刻才明白过来,摇头含笑,叫高延福带小奚出去领赏。 婉儿又捧了一回茶,这回皇帝自己拿着喝了一口,细细品啜:“不像是平日所喝。” 婉儿道:“茶叶虽好,多饮却易失眠,恰好僧释真送了些末利花来,妾便以末利和茶叶而煮,调成此味,较之寻常茗汤,既不失浓味,亦无失眠之扰。”窥她心情甚好,斟酌着问一句:“陛下今日甚有闲情。” 皇帝笑:“你是想问朕今日心情为何这样好罢?” 婉儿轻笑不答,皇帝含笑看她一眼:“今日有三件高兴事,你猜是什么?猜对一件,便有赏赐,猜对两件,重重有赏,猜对三件,朕许你提一样要求。” 婉儿偏头一想:“近来所重,唯有军事,三件事中必有兵事。” 皇帝大笑:“还有呢?” 婉儿道:“还有一件就容易了,胡师所炼之金丹大成,陛下…想必是为此事?” 皇帝笑道:“差不多。崔明德上疏,建言安边之策,朕已看了,理义分明,是上篇高论。她并还请赴边疆,投效征讨大军,群臣经此,亦纷纷知耻而自荐投军。” 婉儿没有问是何样策论,只是笑道:“可见妾前所言,乃是有理有据。圣朝之河清海晏,指日可待。” 皇帝笑瞥她一眼,放下茶杯,伸手将她召在身前坐定:“猜得两件了,还有一件呢?” 婉儿摇头道是不知,却见皇帝将手缓缓地碰在她脸上,轻轻笑道:“朕…想将你晋为婕妤,高兴么?” 作者有话要说:  呃,前几天好像有地方要注释来着,一忙给忙忘了,大家有啥需要注释的留个言呗。 感谢: SOY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4-29 23:23:32 迟迟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4-30 23:54:34 two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5-03 11:15:35 第389章 心魔&则天 婉儿觉得自己应该高兴。多少才人在男皇帝的后宫中蹉跎一生, 最终也不过是个五品。而她跟着一位女皇帝,却做到了许多跟着男皇帝的女人都做不到的事。 皇帝眼带期盼地望着婉儿, 笑容中有些不易察觉的小心翼翼, 她已那么老了, 这一刻的神情却像是在等待狡童的少女,然而狡童迟迟不曾有所回应, 少女的脸也渐渐地沉郁下去,主宰万方的皇帝垂着眼,肃着脸,若无其事地道:“不高兴…就算了。” 有一瞬间,婉儿分不清自己面对的是城府源深、步步为营的皇帝,意图以高爵厚禄尊宠自己、肆无忌惮地向世人昭告自己与她的关系、藉此将自己牢牢地锁在“后宫”的名分上,还是一个单纯想讨恋人欢喜的女人, 以自己之所有、博佳人之欢心,或许这二者本非不可并立。婉儿也分不清自己所想要的,到底是这样的一位皇帝, 使自己得以获得高爵厚禄之尊荣、藉以施展平生之志,还是这样一个女人, 一个能让婉儿如常对待、也如常对待婉儿的女人。 婉儿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中道稍一迟疑,最终却还是毫不犹豫地握上了她的手, 垂着头的皇帝抬眼看她,目光中充满多疑与探究,婉儿对她轻轻一笑, 手在她的手上抚了一下,微微地将头再抬一些,好令她看自己时不那么吃力:“婕妤高品,固是人之所求,不过妾更想要的是另一件事。陛下方才说,答对了三件事才能许妾随意要什么赏赐,妾答对了两件,却有一件极迫切的提请,不知陛下能否通融,或是只准半件,或是只依今日,许妾了此一心愿。” 皇帝显然是稍稍高兴了些,却挪了挪身子,蹙眉道:“先说来听听。” 婉儿微垂了头,一手不自觉地收回来——皇帝发觉了她的动作,也将被她握过的手收回去,掖在袖子里——缓声道:“妾…想唤陛下一句‘七娘’。” 已多久没人叫她“七娘”了?周围连叫她“娘子”“大家”的人都少了,远远近近的,都只唤她“陛下”。 陛下,陛下,陛下。 这称呼听久了,有时便以为,自己并非是一步一步才走到如今这位置的,反倒像是一生下来就得了这帝位似的。那些家人般熟悉的称呼被这些高高低低的“陛下”声湮没,与她的过往一道,慢慢地消失在这巍巍宫阙之中。 而今却又有人叫她“七娘”了。 她的手颤了颤,定着眼,尽力仔细地去打量婉儿。这小娘子正当最好的年华,虽经掩饰,清隽眉目中却依旧透出些勃勃野心,看她的眼神直勾勾的,带着年轻人独有的旺盛**——却不是于她所给的婕妤之位,而是许许多多的、她或许给得了却不愿给、或许干脆便给不了的东西。 婕妤之位没能拴住婉儿,她虽然失望,却竟不觉得十分意外。从前这些东西的确很能吸引婉儿,现在也依旧能吸引万万千千如从前的婉儿一样的小娘子们。可现在婉儿不同了,她也不同了。婉儿所想要的那许许多多,她大多都已渐渐地不能、也不愿满足了。婉儿显然也知道这个道理,所以聪明地没有要那许许多多,只是要一个小小的…“七娘”。偏偏人就是这样可笑,婉儿要得越少,她想给的却越多——不能是俗世爵禄,那便给仙家前程,反正她是天下地下万方**的主宰,神仙也好、凡人也罢,只要毫寸沾于她土,便都是她的臣民子仆。 她缓缓地点了点头,牵起婉儿,让她坐进自己的怀里。 婉儿竟未推辞,只是轻轻挨在她膝上,搂着她的脖颈,轻轻叫“七娘”,她不自觉地一笑,伸手去碰婉儿的脸颊,碰一下不够,又碰一下,好几下之后,婉儿脸红了,大着胆子,也碰了碰她的脸,她不以为意,环着婉儿,叫她“婉卿”,忽生促狭,又叫“卿卿”,这话一出来,自己觉得有些脸红,婉儿更是面红如赤,自她怀中小小地挣了一下,站直了身子,她一没留意,叫婉儿挣脱了,只来得及扯住婉儿的手——这手娇软细滑,抚着时比起抱着人时,又别有一番不同风情滋味。 她悄悄地去看婉儿,看见婉儿也正悄悄地看她,一把年纪,她却又觉得脸腾腾发热,松开婉儿的手,若无其事地道:“只是今日。”见婉儿敛了笑、低了头,意识到自己的口误,又道:“我是说卿卿。”再说一遍,脸上又发红发热,偏过头去,不知婉儿有没有看出来。 这小东西却甚是可恶,得寸进尺地靠了过来,在她颊上轻轻一吻,她惊得眉都竖了,转头去看婉儿,婉儿两眼仿佛两汪深泓,水水润润,经日光映耀而显得格外仙灵,声音软绵绵的,带着三分笑意、三分试探,还有三分温柔和一分忐忑:“七娘。” 她被叫得心仆仆直跳,像是回到少年时候——头一次入了宫、幻想着圣上该是如何温柔沉稳英俊慈和的一位君父的那时——她蓦地自椅上起了身,想牵着婉儿向榻上去,指尖触碰,却又以目光探问婉儿的意思,婉儿低头浅笑,她也不自觉地笑了,轻轻牵过婉儿的手,十指交错,相偕去了寝室。 她记忆中从不记得自己有过这样的温柔,亲手替这小女娘解了衣,又让这小女娘红着脸替自己解了衣,小东西半推半就倒下去,脸微微侧着,乌发云朵似的垂撒在一边,她轻柔地抚摸着这头发,又自头发抚至脸颊,婉儿因着害羞,悄悄地扯起了薄被,将紧要处略遮了一遮,然而那露出的雪白肩膀与雪白中透出浅绯的脖颈却更令她遐思万千,她迟缓地伏下身,嘴唇擦抚过细长的脖颈,略觉吃力,便在颈窝上一啜、一咬,压出些深红痕迹,才心满意足地侧躺过去,手揭薄被,将身子送进去一大半,这其间唇齿并不曾停息,手亦不断行止,片刻后便彻底没在里面,薄被之下、婉儿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一更,晚上六点前还有一更~。 所以乃们知道则天为什么要戳戳戳戳颈窝了吧嘿嘿。 第390章 神仙 我沉默着不答李旦的话, 李旦也不催我,我们两人松弛缰绳, 任马儿信步漫走, 不知不觉竟偏了大道, 远了近郊权贵官人家的良田,渐至平民中田聚集之所在。身边跟的是李旦, 却无端令我想起了李晟,那一年洛中出游,是我头一次接触到这时代民人百姓的生活,那一次在驴马人行中我幼稚而顽固地想解救那些奴婢,却到后来才发觉,在眼下的时代,为贵人奴婢, 与为贫苦良民,竟难以区别究竟哪种更不好些——而这还是升平年头。 李旦究竟是年少,十分好奇地将头左右转动, 望着附近农田,我忽地生出些教导之心, 笑着道:“三郎可知,这边的田地,与方才所见, 有什么差别?” 李旦听见问他,在马上坐正,盯着田里农人仔细看了一眼, 道;“这里牛、驴少,人多,犁旧,田野间垄多,画得弯弯绕绕,女人和孩子也在附近。而刚才那里,多是一片大田,执铁犁、牵牛在其中的多是成丁,还有碾硙。” 我点头笑:“那边多是大官人家的田,你看见一片一片,中不分开的,便是一家或一庄上的地,全是成丁,概因大户人家奴婢众多,雇男丁耕地,女人和孩子们入宅为僮侲,较为分明。工具牛马,碾硙仓库,既新且备。民人黔首,往往一大家兄弟几户,才得一头牛、一个犁,轮流耕种,家无旁人,女人在家纺织做饭,孩子们跟在田边习得种田之法,或送水、送饭,做些力所能及的琐碎事,这些人田多不大,各家各户,划得极清楚,多半还有些人情牵扯,因此垄间弯弯绕绕——到他们的早饭时节了,你可与我去看看他们吃的什么。”不待从人前去呵呼——乡人男丁皆袒露上身,穿短犊鼻袴,束发跣足,形甚不雅,本不宜女子观看——自策马往前,李旦跟着我,却不知就里,行至田垄极近处才翻身下马,唬得那几个坐在垄间的人都站起来,瑟缩打躬,弯腰叫“相公”;李旦又身着紫衣朝服,垂撒甚多,下马后踏在泥土里,洒了一衣摆的土,两脚一跺,不知所措地来看我,我在马上向他摇头微笑,命从人给那几个乡人一吊钱,换了他们的饭至近前,李旦方又上了马,骑马并在我身边,伸头一看,只看见黑乎乎的一大钵——他倒还认得是麦饭——旁配着一把葅,也是黑乎乎的,我留神看李旦动静,以为他该嫌弃,他却还好,旁边还有一个竹筒,就自自接过来打开看,不过是一筒井水,未经烧煮,带着些浑浊臭气,待从人将那麦饭、竹筒之类还给乡人,自策马远我几丈,叫从人带乡人上前问话:“这是几口的饭?平常也是这么吃么?” 乡音难懂,几人又瑟缩,问了好一阵才回来,向我道:“一家六口,一日吃一斤麦饭、四两葅菜,朔望牙祭,添半斤白米、一尾活鱼。” 我笑:“还不止——大儿一年一件春夏衣,两年一件冬衣,小儿捡大儿的衣穿。女儿出嫁,一只鸡、一吊肉、一斗米、两匹绢,便可办一小宴,这还是神都左近,足额授田的人家。” 李旦歪头道:“实在也可怜,我再多赏些钱给他们罢。” 我笑道:“给再多钱,也不过周济得这一户,普天下人情如此,如何周济得来?再说单是给钱,又有什么用。” 李旦道:“眼见得这一户,先帮一帮,于我亦无甚损失。”叫从人身上凑了凑,又凑了一吊多散钱出来,那几个乡人千恩万谢,附近许多人也都聚拢凝望,忽又生畏惧,悄声向我道:“我们快走罢,叫人看见,以为我在施多大的恩惠,万一阿娘知道 …” 我点点头,与他转回大道,边走时边道:“方才的事,三郎怎么想?” 李旦以为我又考他,忙道:“升斗小民,一饭一食,一衣一屋,已艰难若此,若再横征暴敛,便更没生路了。孔圣云:苛政猛于虎。观之下民,岂非其然?” 我道:“不是考较你学问,我也不是阿娘,你不必如此。”见他不解,又笑道:“乡人不常见城中贵人,青衣、绿衣便已是大人物,我们两个穿紫的下去,又没带几个从人,围聚观看,本是常理。” 李旦赧然道:“为这一小事便畏惧害怕,是…我的不足。” 我摇头看他:“趋利避害,本是人之天性,你为皇嗣,一举一动,天下瞩目,行止谨慎,并不为过,你方才并未做错。我只疑惑,你在无权无要的乡人事上尚这样拘束小心,为何在宝器至位的事上,却如此轻忽大意?” 李旦动容看我,我不等他反应过来,淡笑着问:“阿嫂和你来往有几时了?一向怎样和你说的?” 李旦益见骇然,嗫嚅道:“一向就有来往的,阿嫂主持宫中那么些年,四季添衣、时节祭奠,或缺用有时、或兴佛做法,乳育保傅、宫室仆役,都多承她安排…新妇也蒙她劝导一二。我前见了两个阉奴,踢毬踢得极好,一个吴地女子…唱歌唱得软绵绵的极有趣,都是托的她讨的。” 我早该想到的,此刻又不好和李旦说什么,故作镇定地点点头,交代李旦:“出来这样久,阿娘必要问的,若问起,便如实说我带你去看乡人的麦饭田垄。” 李旦眼巴巴地看我:“阿姊不和我一道去向阿娘覆命么?——阿娘派我们两个出来,若只我一人回去,恐怕不恭。” 我其实心乱如麻,恨不能一下便飞到阿欢身边,好好问一问这些事,可李旦言之有理,想了一想,强笑道:“也罢,我和你一道去。”眼看城门在即,弃马换车,李旦看出我的低落,隔着车窗向我道:“阿姊看都城里面。前些年和阿娘出来时,道路两边店肆远不及现在多,现在可不一样,到处都是卖衣裳的、卖饮子的,听说连坊墙都被他们悄悄凿开了做生意,可见国家还是越来越繁华的。” 我听他这么说,也赏脸地四处望了一眼,第一眼便看见“奉天服饰局”的一家小分号,却是专卖平民衣裳的店铺,上面打出了大大的招牌,书曰“神都品尚,士女崇奉,承惠八折,过时不候”,叫人去问,原来这间是专在城门处做乡人生意的,将去岁旧衣折扣出售,旁边又有许多家,也是跟风卖成衣的,几家门口都络绎不绝地有客人,不觉一笑,向李旦道:“我们赶上好时候。”心念一动,拿眼去看李旦——倘若这里是李睿,或是任何一个李家子弟,一定多少要有些不快——他却并无任何窘迫之色,自然而然地道:“有阿娘在,当然是极好的。” 我忽地有些明白阿欢为何会和他说这些话,轻轻笑道:“三郎可还记得我同你们说过的,那些海外各国的故事?” 李旦究竟是少年心性,嘴角不自觉上扬:“记得,有个发国,有个鹰国,有个美国,那里的人都长得和大食人差不多,会造比诸葛武侯所制还更厉害的木牛流马,还有不沉的铁船。守礼侄儿和千里侄儿最喜欢这些故事了。” 我笑:“你不喜欢这些故事?” 他摸了摸嘴角髭须:“我当然也喜欢。不过我更喜欢阿姊所说的世界——天外有天,海外有海,不但止是这小小的一方——阿姊再和我说说那个人架船出海的故事罢?他用的是什么船?到的比倭国人和大食人来得还更远么?那些太学生说他们过来极其凶险,要分许多艘船,免得一艘沉没,所有人都没了,海上风险,可谓十死一生。就算这样,那个人还带着他的人环游世界,可谓壮士——却不知来拜了□□不曾?” 我将眼望向远方,轻声道:“现在当然还不曾。不过许久以后,总会来的。”不但会来,还带着那些比诸葛武侯更厉害的木牛流马,会走路的铁皮盒子,会飞的机器,和会杀人的机枪大炮。 李旦转头认真看我,良久方道:“阿姊,阿嫂说的,你能看见神仙的这事,是不是…真的?这些故事…也是神仙告诉你的么?” 我闭了眼,淡淡道:“我自幼身体不好,至今尚体虚孱弱,少年亲父见背,未几夫婿身死,守寡至今,无儿无女,若神仙当真眷顾垂怜,怎会放任我至此?”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么么哒。 第391章 为先 回宫已至午后, 先去寻母亲复命,通报进去, 不多时传话出来:“陛下口谕:闻你姊弟二人同行, 仪容精洁, 行止有度,言谈有礼, 甚是欣慰,各赐砚一方。”便知是懒得见我们的意思,各自谢过,李旦先回东宫,我探明白阿欢在流杯殿,一路闲步而去。 四月时节,宫中已早早都换了夏衣, 阿欢亦着了轻衣薄纱,弯腰立在花丛前,我以为她在摘花, 走得近了,才发现原来是执了小剪在修枝叶, 那剪子与前世里所用修剪毫毛的小剪差不多大小,极其锋锐,一下便能剪断两条花枝, 我颇觉惊讶,忍不住自她手里拿过来,细细查看:“这是何人做的?这样工艺, 不甚多见。” 阿欢白我一眼,嘴唇一张,似要说些讥刺的话,却又默不作声地自我手中拿过剪子,将那一丛牡丹剪得光秃秃只剩一个花朵,方道:“尚方局也试行了奉天局的‘流水线作业’,每人作一个小件,再合在一起,而今举凡织造、漆木之器,除去供内廷所用之外,全用此法,说是原本一年能作一百件的,现今可做百四十件,陛下深为嘉赏,将尚方监选去了司膳寺,各加官三阶。” 我出口后方觉后悔,恐她又以为我是鄙视这时候的制造工艺,见她不提这话,只说尚方,也不敢居功:“听匠人说,秦时军中将作,便已有这分工作业的法子,所以秦军兵刃冠于七国,而今我们也用了这办法,想必不久一切造作,也将甲于天下。” 阿欢不语,收了剪子,就往院中藤椅上去。她既迁居至此,一线一物,全都搬了过来,连院前几个藤椅也不放过,我看她喜欢,又叫人再做了一套式样更细巧的小藤几、藤杌子、长凳,还做了几双竹凉拖——为掩人耳目,自是也向母亲进了几套,母亲甚是喜欢,在绮云殿、贞观殿、上阳宫仙居殿几处都置了清净室,专一只用藤、草、竹、木之器,宫中还特地置了藤奴,专为揩拭保养这些藤器——阿欢动时,我才发现她穿着一双竹凉拖,却是又改良过了,右面鞋头上缀着一朵婴儿拳头大小的素白绢花,左面是绢作绿叶,脚上未曾着袜,十个趾头全露出来,也如那竹骨般矍然细瘦,走到藤杌子上随意一坐,将上面用大树根雕的茶壶倒了一杯茶,以竹杯盛着,茶汤经滤过,泡得极清透,阿欢却拈了颗梅子,向茶中一投,那梅子也是青色,悠悠沉了底,却似立在水中一般,阿欢将茶杯递给我,问我:“吃饭了么?” 我摇摇头,这时候才觉得饿了,阿欢要叫人备饭,我嫌麻烦,只道:“你一顿饭吃不完罢?有什么剩的,给我一点就好。” 佛奴在旁道:“我们这里已没什么好菜。公主虽不在宫中,厨房也一直备着公主的饭,今日有金银蟹肉卷、鲈鱼、樱桃酥酪,此刻叫人去取,顷刻即得。” 我笑看阿欢,阿欢道:“你不知她的脾气,没有那么多讲究。”说得佛奴面色古怪,退下传命,片刻后捧出一碗笋汤,一碟猪油饵饺,我以汤泡饭,吃了一碗,饵饺甚是油腻,又已冷了,实在不好吃,只吃了两个,见佛奴低着头不时来还看我,倒有些不好意思,讪讪道:“吃饭但求一饱,何曾有那么多讲究——口渴,想吃寒瓜。” 阿欢笑道:“头一批只有二十个,分赐魏王、上官承旨和你了,给你碗酥酪罢。” 我掐指一算,发现自己一人便占了大头,忙道:“那我分你五个。” 阿欢笑而不言,打发走佛奴,方问我:“早上还顺么?” 我道:“挺好的,军容齐整,士气极盛,想必不久便有捷报。” 阿欢点点头:“三郎呢?听说陛下已开始为他择选府属,今次又遣他出去送行,想必朝臣们都很高兴。” 提到李旦,我便略有些沉默:“路上有几人想与他说话,他故意骑了马绕在前面,除我之外,不曾与任何一人靠近,饯行时也未有出格言语。” 阿欢淡淡一笑:“他是聪明人。” 我闷声道:“你比他聪明多了。” 阿欢瞥我一眼,我来时已打定主意,要和她心平气和地探讨此事,到了此刻,却忍不住生出些怒气,一口气道:“我和你说的事,你是不是漏了出去?不但漏了出去,还编那些话。你若真想叫我死,直说便是,何必背地里做这些事?” 阿欢笑嘻嘻道:“这么说,若是我叫你死,你也肯去死了?若是这样,我叫你为我去争这位子,你当然也肯去了。” 我被她气得倒仰:“不要转移话题——除了三郎,你还和谁说过这话?” 她慢悠悠地翘起腿:“只和他说过。”捧起茶杯,慢慢品了一口:“他自小至大,所来往、亲近的长辈唯有你一人,一向与你亲昵。何况此事若成,他也能得莫大的好处,他不会说出去的。” 我恨声道:“他当然不会说出去!自古唯有父传子,少见祖传孙,尤其是被废之子的儿子。他虽是被阿娘认作了儿子,名分上却远不及睿哥正大。偏偏他是当过皇帝的人。无论睿哥或是武承嗣继位,他的日子都不好过。若是我…便不一样,我无儿无女,最终这位子还是要传回去,到时他们便全是先帝之孙、我的侄子,他还比守礼年长,又得过阿娘的收养——他向我引了新罗善德王的例子,新罗的王位最终不就落到了善德王的侄子头上么?” 阿欢轻笑:“原来你知道他的心思,那还有什么好怕的?” 我紧紧盯着她:“我知道他的心思,可我不知你的心思…你这样谋划,欲置守礼于何地?还是说,你想等事成之后,再排开三郎,以守礼为嗣?” 阿欢垂眼看茶汤,淡淡道:“这是日后的事了。眼前事尚未解决,怎么想得到那么远?” 我情不自禁地握了拳,忍怒道:“眼前的事与日后的事息息相关,当然要一并考虑——阿欢,你我本是一体,你想要什么,尽可以与我好好商议,何必自作主张,冒这样大的风险?” 阿欢慢慢向茶汤上吹了一口,道:“你我本是一体,我想要的,就是你想要的,所以我才会做这样的事,你可曾见我主动为你阿兄出过半分力?” 我蹙眉道:“我从未想过这样的事。” 阿欢嗤笑一声,良久方道:“你是未想过这样的事,可你想过别的许多事。你那张纸上的东西,什么发展科技、义务教育、男女均等…我全都记得。倘若你不到那个位置,你觉得自己能够做到其中几样?” 我刚要驳她,她却放下茶杯,直直起身,逼视于我:“你阿兄是男人,三郎是男人,守礼是男人,你阿娘倒是个女人,却是凭着李氏新妇的身份夺的天下,你以为…他们会为你所谋划的,那些虚无缥缈的愿望,而断送这千百年来的礼法大统?倘若夫不为妻纲,则父何以为子纲?君何以为臣纲?倘若君臣父子不是天经地义,则士大夫何以天然便据高位、食厚禄?你以为朝士们嘲讽侯思止的市井言音,打压依靠告密得官之人,仅仅是因他们依附陛下、不择手段?是因为他们是民人,本不可为官!我们赶上了好时候。天下现有着一位女皇帝,垂帘的太后与皇帝之间,权虽相差无几,名分却大相径庭。但这位皇帝不是先帝的女儿,不是如嗣子一般‘继承’的皇位。倘若嗣子之外,还可有‘嗣女’,这件事便又不一样了。女人若也可继承皇位,自然也可获得恩荫、继承财产、总承宗祧,能做这些事,则其他何事更不可为?你阿娘已为天下女人先了,你…阖不更进一步?” 第392章 行露(二十三) 太平被她说动了。韦欢可以分明地自她脸上看出渴求和犹疑。想想也是, 那个位置那么好,阿谁不想坐上去?何况还是离那里那么近的…她。 韦欢不易察觉地扯了扯嘴角, 手抚过藤几的边沿, 又抿起嘴唇。这藤制的家私是太平给她的礼物, 本该是独一无二、举世无双的,可是为了掩人耳目, 太平只能先做出一整套更好的,进给那位陛下,候那位陛下说好以后,再悄悄摸摸地做一套不那么华贵的给自己。 太平固然花了许多心思——每一件物件的底下,都被她亲手刻了“太平欢”的样式,用着她那奇奇怪怪的“拼音”,和那个奇怪的, 据说是代表着“心爱”的符号——韦欢也并非一定要和那位陛下争短长,但是十几年了,每一次太平想为自己做些什么, 总是先要打着孝顺的旗号,久而久之, 韦欢已不知道,太平是真的在掩人耳目,还是因她心中的自己, 已越来越不那么重要,毕竟她已有了那么多东西,权势、富贵、理想、伙伴、亲人, 而韦欢至今依旧一无所有。太平和士人们论诗文经书、先圣之言的时候,韦欢却只能在深宫自己览阅佛经、道经。太平在高谈阔论军情司、奉天局、边疆战事的时候,韦欢只能盘算哪里需要再多些人,午饭该备些什么才能讨得陛下欢心——而那位陛下对她的一切精心安排,却永远都不会满意。太平不和她说的事也越来越多了,全部都是小事,不说的原因往往也出自好意——要不就是忘了——然而比起这样的隐瞒,韦欢更希望太平对自己事无巨细、无话不谈。 说来好笑,从前韦欢口里总怪太平幼稚天真,现在却发现,唯有幼稚又天真的太平,才是完完全全独属于她的,倘若可以选择,韦欢宁可要一个傻傻的、什么都要依靠着她自己的痴儿太平,也不肯要一个聪明伟大、自己却总也追不上的长乐公主。 韦欢静静地看着太平,这小女娘还在犹豫不决,她还是和以前一样,心事都像写在脸上一般,不过和从前不同的是,现在她已知道低下头掩饰自己的情绪,哪怕是在韦欢面前也是如此。韦欢忽地生出些不快,轻咳一声,意欲促太平快做决定,然后声音一出,便知自己又太心急,做了错事——近来她常有这样的时候,那一天她本不该和太平斗气,却鬼使神差地便按捺不住情绪,赌气说了真心话,虽然太平不出所料地马上便追了出来,次日又肯那样伏低做小地哄着她,她却还是后悔不已。她自崔氏那里学会的最重要的事,不是这些世家礼仪、闺中训导,而是女人最重要的武器,便是温柔。 太平被韦欢的轻咳声惊醒,迷蒙着双眼抬起头,韦欢爱她这迷迷惘惘的大眼睛,宛如迷路的小马,仰头在向牧人寻求方向,然而这迷蒙并未持续多久,太平很快便神智清明地开了口,问出了韦欢最不想听到的问题:“你打算如何达到这目的?” 韦欢偏过头,不愿去看太平的眼睛,太平却挪了挪脚步,站在韦欢身前,自上而下地看着她,面容肃穆:“只要睿哥在一日,我便永无名正言顺之时,为了这,你…打算如何对睿哥?之后又打算如何安然脱身?” 太平顿了顿,又道:“除去睿哥,还有满朝的臣子。我不和你说党同伐异、排除异己这事到底对或不对,我只问你,为了这件事,你要做到何等地步?要杀多少正人?要用多少酷吏?所求比阿娘当初更大,斗争之烈,恐怕比阿娘当初更惨吧?而这样与全天下为敌,又有几分把握能成?此例一开,从此逆乱不断,纷争四起,国家不宁,你也在所不惜?真做成了这事,在这所有臣子都是男人、女人所受教育绝少,所占田地、财产、资源绝少的时候,又要靠什么来维持这样的体系?你确定你最初所引以为倚仗的那些人——那些男人——会在你达到目的之后,心甘情愿地替我们做这些于他们无益处的事?你确定这样做是在拔高女人的地位,而非引起更强烈的镇压?阿娘登基时,四野胡人便曾趁机作乱,至今未休,若为了这事,引起朝局大动,则又将置吐蕃、突厥、契丹、新罗如何?阿欢,兵行险招,并非不可行,可有时太险太绝,未免也失之偏颇。” 韦欢静静地看着太平,太平因着激动,站得比方才更近了,但在韦欢眼中却像是更远了,她忽然意识到太平的见识越来越广,考虑的事情越来越周全,而韦欢却依旧只是韦欢。这小娘的羽翼已成,哪怕崔明德不在她身边,韦欢也已掌控不了她。 韦欢忽然生出些许害怕,因这害怕,又生出些愤怒:“无论如何,我心意已定,就算你不做,我也会继续做下去的。”冷冷地看了太平一眼,又道:“你无非便是不忍杀人,也罢,你可以继续行你的仁慈王道,我自也有我的道,我们各走各的,看谁做得好些。” 太平变了脸色,这在韦欢意料之中,然而她并未因此失声痛哭,或是出言哀求,她只是定定地看着韦欢,良久方笑道:“阿欢以为我不敢杀人么?” 韦欢心头一颤,手在身侧虚抓了一下,终是没有伸出去。 太平淡淡道:“我早已非当年,知道这些争斗是怎么一回事。我也非迂腐之人,若为了那些事,真要使些手段,我…也无不可。可我不希望,就因为目的正义,所以连手段也变得正义了。世上之事固然不是非黑即白,却不是纯灰一片。我会用那些手段,可我永远忘不了,它们…非出正当,我也不会毫无节制地使用它们,为了自己的良心,也为了…自己的小命。”她说“小命”时苦笑了下,眼中莹莹,分明有泪:“我知道我要对抗的不是一群人,而是一整个制度,除非从根掀起,否则无从革新,可我希望这革新是循序渐进,如治顽疾须得缓慢调理,如烹小鲜须得从容合味,而非一时、一世之义气。我也知阿欢你心里苦…可就算是为了我,能不能…稍加忍耐,不要冒这样大的险?” 韦欢垂了眼:“你可以忍耐,因为你没有丈夫,可我是庐陵王妃,我的丈夫是当今唯一的儿子,先帝现存在世唯一的儿子,他若是回来,我该怎么办?” 太平没有想过,韦欢已猜到了,却依旧觉得心凉,握了拳,继续垂着眼:“你要我为了你继续忍耐,那么若我要你为了我而做这件事呢?你觉得我们两个,谁该听从谁?” 太平沉默了许久方道:“我宁可支持三郎,他至少是可造之材,而且他不是名正言顺的宗子,若想登基,必要强援。” 韦欢眯了眼:“你以为三郎便会留二郎在封地,好好地当他的庐陵王?那我还不如支持你阿兄,至少我还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她将“妻子”二字咬得极重,满意地看见太平露出些痛苦的神色,恶意地又加了一句:“只要我活得比他长,终究有出头的一天。” 太平该生气了。这小公主看着随和,脾气真来时却也很大。韦欢冷笑看着她,等着她发怒,太平不负所望,很快便开了口,可是说的话却与韦欢设想的相去甚远:“阿欢不是一直想知道那些神仙的事么?不怕告诉你,其实神仙什么都是我杜撰的。我并不是来自神仙地,而是来自未来。我并非大唐公主,也并非当今陛下的亲生女儿。我不过是许多年后的一个幽魂,一个普通的民人之女,恰巧进到了这具身体。倘若你想,随时可以向阿娘,或向谁告密,就算他们不相信我本非李氏之女,也会认为我身上有些鬼祟,或是发了失心疯,从此我现在所有的一切便成空了。这是我唯一未曾告诉过你的一个秘密,也是我致命的弱点。证据也是现成的,就是你手上有的,我写的那张纸——握着这一点,你随时可将我置之死地。” 韦欢怔怔地看着她,几次张口,都无法完整说出一句话。 太平圆睁着两眼看着她:“我知你一直在担心,觉得我忽视了你。这是我的错。我也知只要你还被困在这里,我无论做什么,你都不会觉得安心。所以我将这秘密告诉你。现在你握着我的生死了。你愿意为我…忍耐些许么?” 韦欢知道自己输了。太平的眼睛又清又亮,闪烁着令人难以拒绝的光,像是晨起时透过薄雾照进院子的太阳。可她不甘心。她已在后宫中忍了十数年,不知自己还将忍耐多久,也不知忍下去到底是不是个好决定,轻轻地握了握拳,咽喉耸动,数次之后,才镇定地开了口:“记得当年武敏之威胁于你,你和我说过,要在朝堂上光明正大地打败他。” 太平挑眉看韦欢,那一双眼睛看得韦欢心中一动,不自在地别过头去:“那时你还小,无权无势,随口许下的愿望,自己却做不到。今时不同往日,你已在庙堂立足,可以堂堂正正地与人在朝堂上争斗,求取自己想要的东西。我呢,虽不能居庙堂之高,幸而为皇子之妃,又值此非常之秋,也能婉转与闻朝政。我们阖不正大光明地比一场?看是你的道更有效,还是我的道更有效?” 太平有些忧虑地看着她,迟疑了许久才点点头,却看着韦欢道:“你若叫我去死,我不会去死。你死了,我也不会和你一起死,至多是设法救你一救。可你也知道,我这人又娇气,又固执,身子还不好。你若出了什么事,我又气又急又自责,会发生什么,自己也不知道。我知你已下了这样决心,我说什么你也不会改,我只希望,你做事之前,能稍微想一想我,也想一想守礼。”执起韦欢的手,将她的手背轻轻一亲,抬起头,深深望进韦欢眼中:“我希望你知道,你与我与守礼是一家人,而你与我,永远都是一体。”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前面两篇中称“婕妤”,本来因为则□□后宫的名字全都改了,但是一时没有找到这个新称呼,所以先暂时用“婕妤”,但是后来想起来唐人其实也常用别称,何况这不是正式的册封,所以还是沿用“婕妤”这个称呼。从婉儿的才人(承旨)到婕妤是五品到三品的变化,从官员品级来说,属于从中层到高层的质的飞越,也即从此可以正大光明穿紫配金了。 2.古人宗法,主要还是传子而非传孙,另外还有国赖长君的因素,所以在继承的名分上,皇子比皇孙名正言顺很多(不考虑权臣在位蓄意操纵等情况)。民间的分家等事也基本是按传子来分(所以贾环要害贾宝玉而不是贾兰,而贾珠死后贾宝玉而非贾兰成为了王夫人的指望)。 第393章 心魔(二十九) 夏日天气, 不知自哪飘来一处乌云,蔽了日光, 四野沉沉如夜, 婉儿自室内看见, 忙悄悄地唤过小宫人,令她们将门窗掩住, 吩咐未完,却已见徐长生自内间快步出来,至婉儿跟前停住脚,声气甚为不平地丢出一句:“娘子醒了,让我叫你。” 婉儿蹙了眉,叫小奚道:“下雨了,你看着她们小心些。”见小奚认真点了头, 方回身入内,到御榻前见皇帝竟已伸了手,扶着徐长寿慢慢站了起来, 一见婉儿,眉眼顿开:“朕昨夜好好地睡了一觉, 醒来便觉通体舒畅,再无不适。” 不等婉儿回答,徐长生已作出十二分的欢喜道:“天佑陛下!可不负妾等日夜苦盼, 佛前祝祷!”小跑至皇帝身边,拽着她的手半依偎过去,徐长寿扶着皇帝, 便不过微微躬身,从容道:“陛下是佛祖转世,自有天佑。” 皇帝高兴至极,将这姊妹两个的手一拍,笑道:“你们两个服侍有功,重赏。”抬眼看见婉儿,却略敛了笑,低声唤:“婉卿最为劳苦。” 婉儿缓缓走过去,皇帝便自觉地松了徐长寿的手,扶住婉儿。婉儿将皇帝的手一握,见掌心中汗比先却已少了,再仰头一看,见两颊与两唇都恢复了血色,方扯扯嘴角:“虽是好了,也还是调养一时,不要躁动。”停一停,又道:“陛下既已大好,则庐陵王妃的愿心也已到了,是否命人传话过去,令她重进饮馔?” 皇帝似如梦方醒:“她此番为朕发愿,朕疾不愈,她便不进膳馔,而今朕既已好了,很该重赏——长生去传令,赐阿韦衣一领,首饰一匣,物三千段。” 婉儿见她还没有要坐下的意思,轻咳一声,扶着她向内走,皇帝倒不曾有异色,随婉儿坐回床沿,扯着她的手向徐长寿道:“长寿侍疾甚谨,而今朕既痊愈,你功自不可没,想要些什么赏赐?” 徐长寿叩首道:“妾此身既已托付陛下,更无他求。只一个兄弟在乡下,孤苦无依,求陛下看在妾姊妹的份上,许他一份差使。” 皇帝笑道:“这容易,和太平说一声,看哪里有缺,授他个六品的实官就是。” 徐长寿道:“陛下贵为天子,要封赏谁,旨意一出,谁敢不从!怎么还要和公主说,显得这官不是陛下赏的,倒是公主给的似的。” 皇帝眉方一蹙,婉儿先道:“国家授官自有法度,六品以下,本该天官诠选,六品以上,则当麻纸敕书,两省核复。纵是特旨委任,也当事出有因。徐长寿侍疾有功,那是她的功劳。她兄弟却不曾为陛下出力,若即出中旨授官,妾以为不妥。” 皇帝便改了颜色,笑向徐长寿道:“便是天子,也却不过国家法度,你兄弟的事,还是交太平来办。”因恐她委屈,和声道:“你们姊妹两个都有大功,每人赐物千段,你额外赐紫衣一领,许佩银龟袋,起居仪仗,同三品事。” 徐长寿便不好再辨,默不作声地退了出去,皇帝笑看了婉儿一眼,执起她的手,在自己手心里放着,两手微拢住婉儿的手,眯眼看了半天,像是有许多话想说,出得口却只是道:“你瘦了。” 婉儿不言语,只是半跪下去,两手去揭皇帝的下裳,皇帝一时没拦住,只好任她看见自己的两腿,第一眼看去,腿上没什么大异常,不过是一对寻常衰年老妇的腿,只是保养得好些,看着还未有那么老,再细看,便可见那疮痈留下的两个疤来,一大一小,都在右边大腿上,靠近膝盖的地方,婉儿的手抚过那疤痕,又将皇帝的衣裳盖回去,正跪好,低头道:“陛下有疾,妾却未能近身侍奉,亲效其劳,是妾之罪,求陛下责罚。” 皇帝失笑道:“你日日都在朕近前,举凡一切起居汤药,都是你操持的,这还算未效其劳,那要如何才算?”见婉儿只是低头不言,吃力地弯下腰,伸手牵婉儿起来:“你无非是怪我这些时候冷落了你。但你想想,我这时又头痛,又发热,面色不好,腿上还长了这恶形恶状的东西…”说到一半,不愿说下去,便道:“太平呢?这些时候她也辛苦了,叫她回去歇一歇罢。” 婉儿道:“早上周王来替,便已打发到偏殿去歇息了,陛下若想见她,妾即令人去叫。” 皇帝摆手道:“不必。”话音甫落,却已见前面人来报:“周王与长乐公主闻陛下醒了,在外叩问安好。” 婉儿看皇帝,皇帝心情甚好,命人叫进,待见这一对姊弟都是满面憔悴、形容消瘦,面色便更为和悦,含笑叫起,勉慰几句,因见长乐公主意甚疲敝,轻声笑道:“张文仲所用之药甚是灵验,朕服之即得痊愈,你二人形容见损,也可请他为你们诊治一二,尤其太平,很该着人调理——可惜胡师不肯留在宫中,不然令他再配丹药,想必疗愈更快。” 婉儿轻轻地看了长乐公主一眼,公主会意,一步上前,躬身道:“儿有事要禀报阿娘。” 皇帝疑惑地看她,略一抬手,道:“说。” 长乐公主一步跪地,道:“回阿娘的话,僧人胡超不肯为阿娘炼丹调理,并非是因他所言,要精心清修、行大功德,而是因儿…恫吓了他。” 皇帝愕然皱眉:“恫吓?” 长乐公主点点头,膝行近前,挨在皇帝身旁:“阿娘服金丹未久,便既染恙。儿心有所疑,先设法去问丹方,胡超不肯给,儿便问明丹童,得知丹方中有铅、汞、金三物。便仿阿娘所赐之丹药,另造了两颗一模一样的金丹,于胡超眼前试之以家中所饲狮子狗,丹中亦放了铅、汞等物,那狗吞服不到数刻,便即发作身亡。儿以此恫吓于他,说万一陛下有事,必要将他千刀万剐、再下油锅,他…一时畏惧,便吐露真情,他原是失地流民,在寺庙挂单讨食,辗转至于洪州,因略识文字,随主持略学了些佛经、医书,主持圆寂之后,他便接掌衣钵,为当地民人看些小病。因方圆百里只他人识医术,渐渐地闯出些名气,后听阿娘四处寻访仙丹,便自往都中投刺,前所炼金丹,其实只是他自己据草药随意配的温补方子,另加金银铅汞以及丹家贵重之物合成,此经三郎偕同审问,供状具在,伏请阿娘明察。” 皇帝的脸渐渐青了:“可他所炼金丹,已着人试过,该人至今无恙。” 婉儿转身叩首,轻声道:“毒物有缓剧之分,长乐公主疑心金银亦如是,因此问明丹方,着人配出差不多的药来,日日饲之以猫狗,妾及贺娄尚宫等皆为见证,陛下自下嵩岳后圣体不豫,未能起身,于今已有半月,到今晨为止,所有饲喂之猫狗,已全部相继毙命。” 长乐公主亦顿首道:“儿还做了一个实验,单以金、银、铜、铁、铅、汞之类,选少许粉末,日日饲以猫、狗,迄今已有三月,三月之中,凡百二十只畜类,无一幸存,身没之前,四体躯背皆生疮痈。验之于太医,太医以为此物类皆有少许毒性,如断肠草之类,性本剧烈,不可轻易入丹、药。所有试验,皆有太医、内宦验看,前后因果,具有本章。”手捧奏疏,呈送御前,皇帝颤抖着手接过,只看了一眼,便扔在一旁,转头问婉儿:“你早知此事?” 婉儿伏身道:“只在公主以金丹饲猫狗时有所耳闻。” 皇帝没有如婉儿或长乐公主所料那般大发雷霆,只是苦笑了一下,对长乐公主挥挥手:“你做得很好。朕知你的孝心了,下去罢。” 长乐公主和周王对望一眼,悄悄地出去了。婉儿望着颓然坐倒在床沿的皇帝,不自禁地伸出手将她碰了一碰,本想叫“陛下”,想了想,却道:“七娘?”胡超是魏王武承嗣所引进,长乐公主聪明地只字未提,然而此事尽人皆知,皇帝更不会忘,这一会的沉默,想是已在推原武承嗣的本心?不管皇帝愿不愿发作此事,长乐公主都已胜了一筹,武承嗣经此,必将失去圣心。 婉儿轻轻地抬头去望皇帝,病过一场,又在病中强行封禅,她的精神已大不如前,被婉儿一唤,便更失魂落魄,长叹一声,将手握住婉儿的手:“我本想和你同服金丹,共赴长生。”斜抬双眼,直视婉儿:“可你…似乎不愿。”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two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5-03 11:15:35 SOY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5-06 01:03:14 木宝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5-06 06:26:25 潇潇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5-06 08:57:35 殿下要吃你家小鱼干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5-06 08:59:47 two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5-06 08:59:59 two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5-06 09:02:44 two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5-06 09:06:52 木宝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5-06 10:06:26 two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5-06 11:30:46 two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5-06 11:30:56 two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5-06 11:31:24 我爱吃水果——陌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5-06 12:47:28 楚江畔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5-06 13:08:28 kayo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5-06 18:24:16 kayo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5-06 18:24:32 Andrea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5-07 15:34:18 读者“三生石上常相思”,灌溉营养液+12017-05-09 12:15:36 读者“轻钧。”,灌溉营养液+102017-05-06 17:42:34 读者“小北”,灌溉营养液+12017-05-06 12:59:49 读者“我什么都不知道”,灌溉营养液+102017-05-06 00:30:25 读者“阿亏”,灌溉营养液+102017-05-03 01:13:08 读者“默默无语”,灌溉营养液+102017-05-02 08:33:01 读者“三生石上常相思”,灌溉营养液+12017-05-01 22:00:55 第394章 行露(二十四) 天阴沉沉的, 腹中空空荡荡的人,看见这天气, 便更觉难受。 韦欢小小地抿了一口蜜水, 忽见守礼蹬蹬地自外跑来, 连靴都不及脱:“陛下病愈了!阿娘,陛下病愈了!” 韦欢蹙起眉, 低斥了一句:“大郎!”守礼虽听话地垂手站定,眉眼却不住向她瞟来,嘴上不停,连声道:“陛下病愈了,阿娘可以吃饭了,儿就叫他们去取粥,还有汤饼, 还有肉…” 这小郎也已有数日未曾好好进食,一张圆白的小脸迅速地消瘦下去,显得双眼越大, 且还满布血丝,他吩咐时间, 侍儿们已端了满满一案的吃食,却比他老练得多,所上都是清粥软点。 守礼闻得香气, 喉中不住上下滚动,却欢欢喜喜地端了一碗粥,先捧到韦欢面前:“阿娘请用。” 韦欢笑着抚了抚守礼的脸, 轻声道:“阿娘还要等一会。”想了一想,又道:“大郎也再等一会。”看守礼不明所以,也并不解释,只命守礼扶了她,乘辇向御前去。步辇至殿外,却见李旦与太平正自内出来,望见韦欢便停了步,在道旁侧身等候。 韦欢已行步艰难,一手扶了佛奴,一手扶着守礼向前,经过太平时听她低声叫了一句“欢”,脚步一顿,偏头一看,轻笑道:“二娘已拜见过陛下了?” 太平看她一眼,轻声道:“僧人胡超欺瞒圣上,伪作金丹,谋害圣躬,经查属实,我已上禀阿娘,不日即有旨意。” 韦欢轻垂眼睑,淡淡道:“多谢。”自太平身旁经过,早已有内侍出门来迎,将韦欢引入殿中,片刻后即见上官婉儿之书僮小奚出来,将韦欢引至内殿。 韦欢强撑着伏身下跪,只一拜后皇帝便已道:“不必多礼。”叫人赐座,又吩咐守礼:“扶你娘坐。” 皇帝从未如此和颜悦色过,韦欢适时地装出受宠若惊的模样,识趣地低头垂手,唯贺圣躬痊愈,只字不提自己的孝顺,皇帝益发地慈爱起来,和韦欢说过几句,又将守礼叫到跟前,执手细问:“听说这些时日,你亦日日损膳持斋,诵经念佛,为朕祈福?” 守礼已得韦欢吩咐,乖觉地道:“这本是孙儿该做的。”想再说几句讨巧的话,一下说不出,只好跪地顿首,皇帝心情甚好,并不以为意,反而微笑道:“你是个孝顺孩子。”亲扶守礼起来,将他上下一打量,又笑道:“长高了。”问韦欢:“大郎已多大了?” 韦欢躬身道:“过年便是十八。” 皇帝微微颔首,依旧如待孩子般与守礼说了几句话,片刻后有宫人近前禀报:“膳已齐备。” 韦欢佯作不解,皇帝却已扬眉笑道:“朕既痊愈,你母子二人可复饮食如初,朕已命人备膳馔,你们陪朕一道。” 说话间已着人来扶韦欢,自扶了守礼的手,一路往厅中去,路上问守礼些经书大义。守礼一一回答,算不得好,也算不得坏,时而向韦欢来看一眼,韦欢垂了眼不去看他,几次之后,便专心扶着祖母,至厅阁但见一大二小三副席案,各就其座后方上膳馔,守礼身前摆的是荤素菜肴与汤饼点心,韦欢跟前却是几样清粥软点,粥中皆掺肉糜、虾仁等物。 韦欢轻轻挑眉,看了守礼一眼,守礼咽了咽口水,举起箸来,却只用蔬菜,韦欢则只喝了几口汤,亦不肯动粥。 皇帝用了几筷才察觉,左右一看,笑问守礼:“大郎怎么不吃肉?” 守礼悄悄地看了韦欢一眼,伏身道:“孙儿在佛前许下愿心,倘若祖母痊愈,情愿持斋一年,今日心愿既遂,便该开始还愿。” 皇帝轻轻一笑,转头来看韦欢:“你也发了这样的愿?” 韦欢恭恭敬敬地跪正,垂首道:“妾已在佛前发誓,终身茹素守戒,为陛下禳福。” 皇帝怔了怔,丢下箸,半晌才笑道:“既如此,便把荤腥都撤了罢。”重设席面,略用些许,忽地问道:“魏王…近来在做什么?” 自婉儿至高延福等,都默不言声,皇帝见久未有人应答,面露不愉,停了箸,唤高延福道:“派人去问问,若他无事,可进宫拜见。” 话音甫落,忽见守礼起身,朗声道:“听说魏王叔和来俊臣为了祖母,四处访求名医丹士,孙儿这些时候入宫侍疾,总听人说他们宅前车马往来,僧道游方之士,络绎不绝。” 韦欢扯了扯嘴角,垂头喝汤,仿佛什么都未听见。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卷会有很多阿欢和太平的相互视角~ 第395章 丹事 崔明德走前特地找我谈过一次, 令我一心依旧只作壁上观,不要掺和到李武两家的争斗中, 以她的意思, 迟则一年, 早则数月,这争斗便该有结果, 彼时方是我一展宏图之日。她说得很对,我本不该过早地表明立场,卷入这场纷争的。便是阿欢,也不该在这时出头,而应继续蛰伏,等到结果分明的那一刻,甚至是母亲驾崩之后的某一时刻——倘若我与阿欢只求平安厮守, 这的确是最好、也最冷静的选择。 然而阿欢已等不起了。时局愈乱,于我越有好处,于她却更扑朔。无论愿与不愿, 她的婚姻已然成为一把巨大的枷锁,将她与李睿牢牢地枷在一条船上, 而我则如驾舟与他们的船并行的艄公,船尾与他们的船相连,风平浪静之时还没什么, 一旦局面失控,要么分道扬镳,要么便被彼此拖下水。 我很奇怪以前自己竟未想过这些问题, 不知是因李睿实在离开得太久,还是因我总还有些被前世的婚姻观念影响,又或是…因我从未想过母亲会有镇不住局面的一天。 自我来到这个时代起,母亲便是强大的、无所不能的,小时候的我体弱多病,数次御医诊治无效,是她不认天命,悉心照料,将我自死亡边缘扯回这个世界,稍长些吐蕃请求和亲,她宁可与外族开战,也要将我留在都中,后来嫁人、抗婚,还有我那么多奇奇怪怪、与时代不合的想法,她或包容或删改,总也陆陆续续地鼓励我去做了,我还记得她让我放手去做奉天局的时候,那场景像是没过多久,然而到现在,奉天林业局也将办起来了。 母亲的病是自四月中便起来的,送独孤绍离开之后,她便渐渐已有些不适:起先是说面上起了小痘,不愿见人,经名医张文仲调理后稍有好转,继而是疲累、懒怠动弹,我们都劝她停封禅事,她却又不肯,六月中强撑着上了嵩山,以武承嗣为亚献,武三思为终献,封了嵩岳,拜祭天地,回程时行次从前所修之升仙太子庙,入庙拜见,突然昏厥,虽是即便清醒,也将我们吓得够呛。小心翼翼地将圣驾护送回都,李旦与我日夜轮换侍疾,婉儿、贺娄、阿青、高延福等都殷勤侍奉,诸武亦是日日入宫,随时问候,唯恐母亲真出了什么事,武承嗣尤其闷头闷脑,从早至晚地与武三思几个在一旁嘀嘀咕咕,不知商议些什么事——到了这时候,我才真正意识到一旦母亲不在,对阿欢来说意味着什么,而诸武对此的认识,想必比我更深刻。为了阿欢,崔明德所说再有道理,我也只能暂且抛在一旁——我很怀疑她自己也知这一点,所以离都数月,书信中从不曾提起这件事——借着母亲生病的这一时间,更殷勤地参与到朝局中去。 独孤绍甫至边疆,便亲身上阵,不惜重兵,强夺下契丹前所攻克之钦州,捷报赶在封禅之前传来,正正好好地凑了一个祥瑞,母亲大喜,专封独孤绍为平辽将军,旬日之后,又正式拜崔秀为同中书门下,登阁入相。 崔秀入相之后,许多事办起来便更顺手了,柳厚德以筹办军饷的功劳授光禄大夫,许专奉天局事。冯永昌的慈善堂办得马马虎虎,形式绝重于内容,然而我所最加意关照的两件事——教授女童背诵卫生、算术、识字歌诀,以及教寡妇和无家可归的女人纺织、针线、种植等一技之长——却办得很好,慈善堂迄今已培育出数百良家女工,又转而将这些女工安排到奉天局做事,我因着这点,将他平时那些小贪小墨、欺上瞒下的细小事忍去不提,只偶然敲打他几句,命他勤谨办事。 柳厚德所提以奉天局分店为据点,四下打探消息之事,我从未向母亲提过。不是说这主意不好,而是我已想明白,以母亲多疑的性子,奉天局若转而做了情报,未必能继续留在我手里,而眼下我手中筹码不多,还不能就此放手。 我虽在李武之争中得渔利甚多,然而今年中晋升最快的却不是我门下的任何一人,而是郑休远之三子郑宏业,此子在父亲去世时便已居五品,守制后复选为闲散五品,年初母亲交代我关照于他,我设法为他谋了冬官郎中,六月封禅时母亲召他近前对话,因对答称旨,不日即授麟台少监,本月圣体痊愈,又转秋官侍郎,其少弟宏竟,自咸阳县尉迁通事舍人,寻改凤阁舍人——郑氏兄弟六人,一人三品,一人四品,二人五品,还都是清要之官,家门显赫,人人歆羡。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是,往常遇见这些超常的升迁拔擢,总有人进言劝谏,此次却朝野静默、无人质疑。荥阳郑氏除去郑休远一支,郑元一及从兄弟数人仕宦上亦是一帆风顺,虽未及当初郑太后在世时煊赫显耀,却也隐然有兴旺之势——这其中自然有我之力。 除去朝臣,后宫中女人社终于也像模像样起来,崔明德不在,平日宴饮集会,多委婉儿及贺娄氏主持,高延福要凑热闹,将他的义女高观音也托进来,阿青亦说了一个同乡入社,年中渐次又引进了几人,凑足了四十人之数,其后便甚是审慎,未敢再接纳更多的人。 而阿欢仿着我们的样子,也约了一些女人去谈佛论道,隐约地有了个经讲社的眉目,只是不如我们这般张扬——自那日之后,她与我之间便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关系,夜里我们还如常在一起,甚而比先更大胆,白日的联系却少了,她忙她的,我忙我的,甚少能聚在一起,更不要提说些私房体己的话了。然而我和她聊起公事的时间,却比从前任何时候都要多,我将自己这边的消息半遮半掩地说给她听,她则将她听说的事情当闲话般告诉我,我们从未说过要在某件事上联手或竞争,然而彼此之间却有一种奇异的默契,仿佛有些约定是毋须说出口便能自然达成的。 这是一种与先前截然不同的相处局面,竟令我觉得有些新奇。而阿欢每日精神抖擞、八面玲珑、汲汲营营的模样,则总让我想起还未成为王妃时的她。 那是独属于我的阿欢。 我立在窗前,静静地佛奴自前庭进来,经仙仙亲自引进,躬身行礼,在我身前轻声道:“娘子命小人上覆公主:修养三日,已无大碍,大郎亦养回十之七八,陛下准大郎暂回宫中居住,命安定公主及司属寺等择选好女,以备婚姻;大云寺僧释真为陛下设佛事经讲,言及杀生事,称公主不合于陛下病中屠戮猫狗,恐伤至圣阴功,上官承旨时与娘子同在帝侧,陛下问以此事,上官承旨说:‘文王养民,武王兴兵,一生一杀,具是圣王之道,公主与魏王,一排除奸邪、匡正帝侧,一访求丹士、修福正道,同是忠孝,不分上下。’陛下因罢而不问,又下旨意,宫中所有僧、尼、道士,只许诵经,不许言长生,禁一切炼丹事。手书魏王,令他持己修身,毋与僧道往来过切。”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唐代僧道盛行,僧人和道士较之官员少受注目,又能出入宫廷、后宅,因此常常成为政治掮客。有学者研究过,许多密谋都在观寺之中发生,宫廷政变中也往往可见僧道的身影。 第396章 则天(十三) 她仿佛做了一场悠长的大梦, 梦中的自己又回到了年轻时候,在太极宫里寂寞却又甚少烦忧地游荡着。生命中或重要或不重要的人在梦中一一离她远去, 于是深宫越来越寂寞, 而她却越来越年轻。 她未醒时便已隐约知道这必是一个梦, 毕竟古来并无万岁之天子。可梦未醒时心中便总有那一点点期盼,盼着自己万一是那个万一。偏偏身周的人不让她继续这个梦——她的大臣们, 她的小女儿,她收养的小儿子,还有婉儿。 她垂着眼去看婉儿,婉儿将手自她手中抽出来,轻轻地扶在她肩上——这动作半年之前婉儿还是不敢做的,现在做来却从容自然,仿佛生来便理当如此——道:“妾愿与不愿, 陛下不知么?” 她听见“陛下”二字,斜眼去看婉儿,小东西胆子大了, 压着她倒回床上,盖好薄被, 弯腰躬身,奏对格式十分得体:“妾出自微贱,本无长才, 幸得陛下厚恩,拔擢于掖庭,如今被紫服、佩金龟、出辇入驾、居尊处贵, 妾之一切所有,皆仰赖陛下,恨不能陛下千秋万岁,妾之富贵亦随而久长,若世上果能有长生之事,怎会不愿追随?” 小东西生气了。她竟觉得有些新奇,还有些心虚,故意瞪着眼,装出些恼怒道:“未试之先,怎知没有?” 小东西的手在她身上压了一下,压得她不自觉地收了手,捉住了自己的另一只手:“陛下命妾陪同,服用金丹,妾可曾拒却?” 她想起那一日的旖旎,眼不自主地便瞟向婉儿的脖颈——白日里不算,夜里服过金丹,心火顿生,少不得又稍事缠绵,次日起身后,婉儿颈上、身上红痕累累,穿了几重衣裳,还是露出一团,她不合看见,伸手悄悄戳了几戳,婉儿红了脸,那一截脖颈也随之变色,望之竟比春花更娇、□□更艳——那里不知为何,现出了一个小小疤痕,她疑心是自己眼花,撑着手起身,伸头向婉儿看,婉儿一闪避开,低着头,轻声道:“病才好,先消停些罢。” 她蹙了眉,伸手扒开婉儿的衣襟,小东西的大半肩头与前胸都露在外面,一霎间臊红了脸,却还不忘了前事,肃容整面地道了一声“陛下大病初愈,不可耽溺内事”,她凝神细看,见那身上也有深深浅浅的疤痕,形状与她腿上的两个相去不远,数目则远多于二,仿佛皎洁白璧上的点点瑕疵,极之碍眼。 婉儿终于明白她是在看什么,绯红顿消,垂头道:“四月中陛下、公主与妾同生此怪征,思来我三人二居宫中,一居宫外,饮食习性,大不相同,唯一共通之处,便是都服了金丹,公主因此才生出查访之心。” 婉儿心上三寸、近胸之处的疤痕最大,是深红的,中间凹下去一块,成了一个浅坑,她的指尖抚过小坑,莫名地生出些恼怒,用力在上一按,闷声道:“怎么不和我说?” 婉儿不语,只低头将衣裳合上,不让她看,她便更心虚了——她自得了此症,便没叫婉儿碰过中衣,心头有事,亦不曾关注过婉儿——眼在四处一扫,瞥见远处案上有笔墨,忽地生出个主意,迫不及待地起了身,走到案前,只见黑墨、白麻与两只细笔,婉儿怪她行止,跟在身后叫“陛下?”,她不理她,忙忙地在四处翻了一阵,幸而竟寻出了一套辰砂。自用水合了砂料,提笔蘸朱,在掌心试了几次,调得刚好,方指着自己的坐席向婉儿示意:“坐好。”婉儿待要推辞,已被她压着坐下去,她一手揭开了婉儿的衣襟,眯起眼睛点了丹砂,在胸口那处细细描绘:花心、花丝、花瓣。勾完又以墨汁沾在边上,勾出一点花萼。 她的画艺不及字法,却也算不上坏,一笔一划悉心勾勒毕了,眯眼一看,也有几分神似,再提笔又在另几处也画了花朵,再以绘以墨汁,竟成了一枝梅花,她有些得意地将这一幅画看了又看,引着婉儿到镜子前展示:“如何?” 婉儿先是红着脸,对着镜子看了一阵,忽又顽皮地眨眨眼,自案边取了笔,点了朱砂,伸手去掀她的下裳,两眉微抬,两眼微斜,面带问询之色,她迟疑了片刻,终是轻轻地点了点头,偏头斜看,见镜中的婉儿贴着她半跪下去,脸凑在她的大腿处,手执笔墨,一板一眼地在她腿上勾勒出两朵各逞风情的梅花,画完对着吹了许久,候墨迹全干,方扯着她转过身,面对镜中,指着自己胸前与她腿上轻笑:“虽未能共赴长生,却同生了长生之病,又同得此长生不败之花,岂亦非幸事?” 镜中梅花如两丛并蒂高低相依,她望着这梅花,伸出手去,搂住婉儿,低声一笑:“若如此,不如叫人替我们两个写一幅真,人虽不能长生不死,画却能长存世间——如何?” 第397章 行露(二十五) 佛奴自丽春台回来了, 韦欢故意留他在外候了些时候,自在内换了一套鹅黄轻裳, 挽了个不高不低的发髻, 方将人叫进来:“她怎么说?” 佛奴小小地一弯腰:“公主说知道了。” 韦欢忍不住道:“就这句?” 佛奴忙跪下去:“就这句——小人一得吩咐便去了丽春台, 内外与平时无异。顾九曲与四五个人躲在东庑廊中吃茶点,见了小人, 亲自回廊引进去,交在内殿外,内殿只仙仙娘子一人听候吩咐,便引小人进去。公主独自在窗边立着,像是在想事情,听了报,笑一笑, 说:‘知道了’,命仙仙娘子带小人去吃果子,仙仙娘子亲将小人引出内殿门, 交王团团、杜曲曲两个在西廊小屋和小人说话,备了四样点心、一壶茶, 赏了一串新钱,小人分与王、杜二人,点心也与她们同吃了, 问她们公主起居,只说很好,小人还特地候了一刻, 见公主确实再无其他吩咐才回来。出门时候顾九曲叫小人,说内殿早晨便吩咐宫门备车,许是要出宫。” 韦欢点点头:“她赏你多少,你自向王德去报,双倍给你。”听佛奴道“小人为娘子办事,并不图赏赐”,便笑:“正因你忠心办事,所以更不能亏了你。”斜看他一眼,笑道:“你那结义阿兄,前些时候因私下樗蒲赌钱被巡检拿到?你没被发现罢。” 佛奴面上变色,叩首道:“小人实不知此事。” 韦欢轻笑:“他们报到了我这里,我想喝酒樗蒲之事,宫中虽然屡屡禁止,毕竟人情所在,偶尔为之,倒也没什么,且陛下崇尚佛理,务在宽仁,我们自当秉承圣意,体从天心。故已命他们从轻发落,明日判文即出,你今日可先去探望探望他,亦可稍慰兄弟之情。” 佛奴大喜:“娘子再造之恩,小人与小人阿兄没齿难忘,小人这就去和阿兄说,叫他自来拜谢娘子。”叩首而去,感念不止。 韦欢待他去了,才垂下手,向镜中自己一望,半晌后立起身,步行至正殿,执事人等具在,有只拿了手札、帖子的,有特地拿了疏子的,一一恭候她的示下,武氏自闻传声时起便起身弯腰迎候,至她坐定、示意方挨着杌子坐了——她素日话便不算太多,今日便更少,韦欢以事询她,都只道“听二娘子的示下”,韦欢益显慈和,加意多问她的意思,凡她所言,无有不从,六尚体韦欢之意,亦甚恭顺,一日要务,顷刻毕结,并无二话,韦欢起身时众人又皆垂手躬身相送,步至庭中,又有皇帝遣宫人赐菜——不过两样平常蔬菜,亦非专为皇帝所备之特膳,与平日例赐宰相、国夫人之具等同,于韦欢却是头一次,殿中人皆欢欣鼓舞,韦欢亦少不得口衔谢辞,重酬天使,领着人恭恭敬敬地将这两道菜迎进去,盘盏毕竟,次后重又更衣整容,携守礼往绮云殿问候起居,在门外候不至一刻,便见太平着蜀衫短裳、蜀锦绸袴,扎着头过来,见了韦欢,方拱手一礼,已有内人引她三人入内。 正殿中人头攒动、衣冠交错,诸武之亲眷毕集,具来为皇帝贺寿,武三思、武懿宗几个半跪在席上,樗蒲为乐,皇帝倚坐榻前,靠着婉儿,边与诸公主、夫人们说笑,边看子侄们赌钱取乐。 太平已算是来得晚的,韦欢却该算是不速之客——韦欢略有些不自在地动了动,手却被太平一把握住,太平携着她大步上前,笑嘻嘻向皇帝道:“阿娘好偏的心,自己在这里设宴取乐,不叫我也算了,分了菜出去,赐了阿嫂,却不赐我。” 韦欢竟不知皇帝并未叫太平,膳房亦未闻皇帝有宴乐事——不过御膳无定时,尚膳又归诸武把持,她不知也不为奇——微垂了眼,随太平上前,听皇帝笑道:“不是宴乐,不过因他们过来看我,顺便掷双陆、打樗蒲,乐一乐罢了。宫门上说你备了车出去会人,所以没有叫你——怎么这副打扮?” 韦欢心中一动,抬头去看太平,这小娘骨都了嘴道:“我人分明在宫里,何曾要出去?本来是见天气晴好,想叫人蹴鞠的,寻人时一个都不在,宫里问了个遍,才知都在阿娘这里,路上又见向阿嫂那里送了菜,以为阿娘想得到我,满心欢喜地回去,等来等去没见个消息,我想素日阿娘有宴,就算不叫我,也总要赏些饭菜,什么都没有,是不是近日有什么事做错了,阿娘生我的气,所以不愿理我?若是这样,也不消阿娘骂我,我自己就来向阿娘请罪啦——但求阿娘赐谕,使儿明白罪在何处。”一面说,已赌气跪了下去,膝行至皇帝身前,抱住她的腿。 皇帝笑道:“你这小机灵鬼,口口声声说是请罪,一面问‘罪在何处’,倒是好意思么!快起来,这么大人了,不许作这磨磨蹭蹭的样子。既已来了,便一道和兄弟姊妹们好生玩罢,阿韦与大郎也坐。” 太平偏不依,仰着头道:“我明明没出去,谁说我出去的?还要会人——谁都知我一向不好交游,所亲近者,都是宫中妇人,出去和谁相会?宫门上谁乱说的,叫他出来,狠罚几十杖才好。” 殿中喧闹稍减,武三思与武懿宗都停了局,抬头来看这边,韦欢看武懿宗满头是汗,心中有了计较,悄没声地退开一步,又向守礼使眼色,守礼看看太平,不甚情愿地退开一步,挨在韦欢身边。 皇帝没留意这边,缓缓坐正,伸手抚了抚太平的头,有些尴尬地道:“不是什么正经回报,是你河间王兄听宫门上说了一句,便随口告诉朕了。” 韦欢眼观鼻鼻观心,听太平道:“那更该罚了——监门卫掌宫掖门禁及守卫事,身系天子安危,怎可轻易将宫中行藏告知外人?河间王已罢了左监门卫将军的职,怎可打探宫禁上的事?” 太平学了她用过的手段,韦欢竟微微有些得意,见皇帝面上变色,武三思与武承嗣都端正跪定,要替武懿宗辩解,抢上前一步,挽住太平的手,含笑道:“阿家大病初愈,又正是阖家团聚的大好时节,何必汲汲计较于这些琐碎事,以此搅扰阿家的雅兴?” 眼看二武还要开口,连武懿宗也缓过神来,开口叫了一句“陛下”,又笑命人道:“再拿一副双陆,我与公主下一局。” 皇帝默不作声地看了武懿宗一眼,将太平自地上扯起,半笑不笑地道:“你河间王兄一贯糊涂,你又不是不知道。罚他为你执杯倒酒,这事就算了罢。”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更新稍晚点,应该在晚上12点前。 第398章 内宴 说来奇怪, 在我和阿欢争执之先,朝臣们对皇太子到底该是李旦还是李睿并无争执。在他们眼中, 首要的目的是光复李唐, 似乎只要是姓李的、男性的人做了皇帝, 无论这皇帝是谁,资质又如何, 根本就不重要。但是在我们争执之后,局面忽地有了微妙的转变。原本大部分唯李旦的名义是从、为李旦的婚姻学业僚佐等事据理力争的大臣们像是突然想起来母亲不止这一个“孙子”,狄仁杰在台省“偶遇”了我,“顺带”地提起了守礼的亲事;御史李昭德上疏,请母亲不吝土地、分封诸孙;新召回至都的杜景俭请为李彬诸少子赐婚、使皆出阁;而王方庆则借着母亲戏语问他“君竟忍心将长子判官至眉州”时断然回了一句“陛下之爱子尚在庐陵,臣之长子如何不能在眉州”。 我不知他们对李睿的拥戴到底有几分是出自真心,然而李旦远不及李睿名正言顺是不争的事实, 我虽已对阿欢放出大话要助李旦,但心里对这事究竟有几分能成、以及李旦上台之后李睿一家该当如何却全无把握,实在计无所出, 只能一面隐晦地教李旦讨好母亲,一面托人向崔明德送信询问, 崔明德倒是尽可能快地回了信,怕无法安全送到,托在家书中给了崔秀, 崔秀则约我在长乐观中相见长谈——今日打算出宫,本是为此。 然而一早便先是遇见佛奴传信,说起和尚的事, 接着又有婉儿的信来,说起这一场随兴而起的内宴,以及武懿宗无意间提起的我要出门“会人”的事,于是出宫之事作罢,我特地换上了轻便的家常衣衫,笑着去了绮云殿——母亲年老倦怠,不爱穿繁冗常服,在婉儿处尤其如此,诸武既是进宫庆贺,必然衣冠整备,我若于一众衣冠间独着短衫轻衣,便是与众不同的亲昵,比起诸武,更像家人。 阿欢未必知道绮云殿之事,却也不约而同地穿了家常衣裳:浅紫短衫、浅绿间裙。携着服浅绯、系玉带的守礼,不至于过分素净惹母亲不喜,却也不至富贵招摇如武承嗣。 她察言观色的功夫着实是第一流,只听我说了几句话,便轻轻巧巧地接过了话头,堵住了诸武为武懿宗辩解的路。从此不但河间王“糊涂”的名声坐实,母亲心中也当种下芥蒂——一件小事不怕,两件、三件、四件也不怕,怕就怕在长期累积,积毁销骨,而这样的细小事,母亲都已打算让它过去了,旁人也不好特地再提,更无从辩解,久而久之,聚沙成塔,众口铄金。 武承嗣想这样扳倒我,而我也打算这样扳倒他。我不知他对我的动向究竟能了解多少,早上所谓“会人”是随口污蔑竟至成真,或是凭借蛛丝马迹抽丝剥茧,又或是直截便在我身边有亲近的人——最后一种可能性倒是不大,毕竟我身边的人不止经我筛选,还有阿欢和母亲把关,不过这并不妨碍我向母亲显示这一种可能,毕竟我现在大部分时间都住在宫中,窥伺于我,便是窥伺宫掖,母亲绝不会容忍这样的事在她眼皮底下发生。 我从头到尾都噙着笑,陪着母亲竟了这一场内宴——初时的确不是宴会,不过是武承嗣和武三思讨母亲的好,说要家人一聚,陪姑母说说话,后来阿欢和我凑了各热闹,母亲干脆便又四处叫了人去,安定公主、李旦、李德、李友…凡武李两家的亲属,甚而杨氏、郑氏中紧要的几位都请了来,内宴之所也自绮云殿移去了飞香殿,叫尚膳临时整治了许多肴馔,取出一坛一坛的御窖美酒,自明至夜,人人尽欢。 我已渐不耐熬夜,这一次却强挺着全程陪侍,母亲到二更时掌不住,起身去偏殿小憩,才一动作,安定公主、阿欢与我及武承嗣之妻便都向那边去,因我离得最近,到底占了便宜,与婉儿一左一右地扶持母亲而去,婉儿取水为母亲擦拭,我便为她脱鞋除袜,母亲半梦半醒之间将脚伸出来,在我肩上一划,轻笑着道:“阿婉。”待见了婉儿拿手巾过来,低头将我一看,却又笑道:“是太平。” 我不动声色地直起身,躬身道:“阿娘。”恐母亲尴尬,忙低了头不敢去看,母亲却大大方方将我扯到榻前坐下,又招婉儿与我并坐,一手支颐,将我们看了又看,我见她醉眼迷离,大胆问道:“阿娘在看什么?” 母亲笑而不语,一手伸出,婉儿立刻接住,搀她起身,盘腿坐于榻上,一手搂了婉儿,一手搂了我,笑道:“你二人,年岁相近,志趣相类,又同无夫婿子女,当相友爱。” 我笑道:“那必然。说来上官承旨还曾教过我,算是我的师傅。” 母亲摇头笑道:“又没别人,不必和你娘说这些虚话。”我见她坐着时都摇摇晃晃,已是醉得狠了,忙道:“阿娘歇一歇罢,养足精神再和儿掷骰子去,不然儿胜之不武。”还要向婉儿递眼色,婉儿却不待我说,便已起了身,扶着母亲倒下去,又替母亲盖被,母亲斜眼看她,嘟囔一句:“热呢。”被婉儿一看,便又不提,却道:“你不要坐在地上,坐上来。” 婉儿看我一眼,依言挨着榻沿坐着,我见不是自己久待之所,忙便告辞,将出门时,母亲又在榻上闭着眼道:“望日大朝,你随朕同上朝去。”脚步一顿,在门边拿眼去看婉儿,婉儿向我摇摇手,我便告退出来,重回宴中,心头猛跳不止,举起酒杯,一气饮了半杯,才稍觉镇定,一转头见阿欢执盏前来,向我一碰杯,笑道:“二娘闻知了什么好事,笑得这样灿烂?” 一句话说得诸武兄弟几个都偏头看我,武三思举杯近前,笑向我道:“方才是我的不是,十二郎不过偶然听说,和我提了一提,不合我听姑母说要叫你,恐中使白跑一趟,惹她老人家不高兴,多和姑母说了一句,在此向表妹赔罪了。” 他身边武承嗣与武懿宗俱是面色阴沉,却也向我一举杯,阿欢笑道:“都是自家人,二娘想是不会计较。” 我亦笑:“那自然。”与他们三个一一碰杯,隔了一会,又重向武承嗣、武三思两个敬酒,并与几位王妃敬过,阿欢亦领守礼向诸武作兴一圈,坐在几位王妃中亲亲热热地谈起些面脂、口脂、经讲、叹佛的事,守礼独坐无趣,挪到我这边,和我闲说了几句话,我见他说话心不在焉,似有心事,故意套问几句,问他在军学中如何,又说起他近来的实验,他果然便渐亮了双眼,片刻后,借着话引,扭扭捏捏地向我道:“姑姑…守礼想求姑姑一件事。”将坐席稍挪近一些,低声道:“姑姑前时找来炼丹的那些人还在么?能不能借我些时候?” 我心中一沉,抬眼仔细打量他:“你要这些人做什么?” 守礼没察觉到我的目光,扯着我的袖子笑道:“姑姑不是说炼丹可以做‘火药’?我在军学里试过几次,但因实在不谙丹事,所以未能克成,要是有些懂丹的术士来帮忙,说不定能研制出来。”天真地抬头,眼笑盈盈地看我:“边关正在打仗,独孤师傅也在前线,若能有这东西,想必不会再有那么多将士牺牲。” 作者有话要说:  在车里码出了这一章,于是并没有很晚更新O(∩_∩)O 感谢: 迟迟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5-10 09:01:17 two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5-10 13:43:41 two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5-10 13:45:24 two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5-10 13:50:22 two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5-10 14:00:41 迟迟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5-11 22:38:19 折若木以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5-12 16:35:30 稷下学宫扔了1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7-05-12 18:31:01 稷下学宫扔了1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7-05-13 00:08:55 two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5-13 10:25:08 two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5-13 10:29:13 two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5-13 12:44:37 小透明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5-13 19:08:56 稷下学宫扔了1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7-05-13 22:30:22 稷下学宫扔了1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7-05-13 23:34:58 稷下学宫扔了1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7-05-14 10:25:26 稷下学宫扔了1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7-05-14 11:08:03 第399章 马球 守礼笑得单纯而恳切, 我却无端生出一股忧虑来——阿欢想以守礼为嗣,恐怕不单是因他是我们一手养大的孩子, 也因他性情温和, 素行柔顺, 乖巧听话,便于掌控, 然而“性情温和、素行柔顺、乖巧听话、便于掌控”,却绝不是一个好皇帝该有的品行,尤其守礼对而今这些所谓杂学的偏爱,已显然超出时人认定的限度——略加思虑,和善地道:“大郎在军学中试验火药?” 守礼听出我的言外之意,眨眼道:“我们用了姑姑所说的‘引线’,试验时都在水缸旁边, 有东西遮挡,且一点燃就跑得远远的,并不是莽撞行事。再说如今炼丹之风气这样盛, 丹士们什么东西都敢往炉子里放,万一哪天配出姑姑说的火药来, 一下爆炸,岂不比我叫人专门研制更危险?” 他预先想过这其中危险,我却愈觉头痛:“你以为‘火药’的威力, 只限于一炉一室之内?记得我和你说的么?特别厉害的火药,一小撮便可灭掉一座城池。” 守礼怯生生地看我一眼,嗫嚅道:“可姑姑也说, 而今的东西,做不出那样的火药,我也问过些丹士,都说至多能炸开碟盏杯盘,飞星四溅,所伤不过肌肤皮肉,只消注意避火,便无大碍。” 我叹了口气:“而今的东西是做不出能灭城池的火药,可一城一池与一碟一盏之间,相差着多少?万一你碰巧对了,炼出的东西炸飞丹炉,碎片四溅,伤人性命怎么办?你们是备了水缸,可万一有甚不测,引发大火,区区水缸之水不足以救援怎么办?军学在皇城之中,紧邻东宫,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么?三郎住在东宫,陛下住在宫城,三省、六部、十六卫…所有枢机官署、秘阁文馆、都中七八成的品官都在军学左近。万一烧到哪里,岂是你担当得起的?” 守礼被我说得垂下头,半晌不说话。我本想安慰他几句,话到嘴边,却愈严厉:“你已近弱冠,不再是孩子了,凡事总要尽力周全,不可唐突莽撞,牵涉宫省时尤其如此,知道么?” 守礼闷不做声地点点头,我心中已生不忍,却还是硬着心肠,继续道:“除此之外,陛下方处置了贼人胡超,又下令宫中禁丹事,你却召集术士、在军学中习丹,虽是为了火药而非炼丹,然而瓜田李下,岂无嫌疑?你身为你阿耶的长子,你阿耶阿娘…本就身处嫌疑之地,你这样做,万一累及爷娘…你就没想过么?” 守礼一霎间便白了脸,一下扯住我的手,急急忙忙地唤“姑姑”,我拿眼左右一扫,他便又收回手去,低头道:“我错了。”两手微微颤抖,显然已被我吓得不清,我倒不好再说他,与他倒了一杯酒,道:“好在你还知道与我商量,以后再遇见这样的事,不要自作主张,宁可事事来问我与你阿娘,也强如多做多错,明白么?” 守礼咬唇不语,半晌后方道:“若是阿娘叫我做的事,和姑姑所言…相悖呢?” 我一怔,抬眼看他,守礼不肯抬头,我看不见他的情绪,只能和声道:“你是指…什么事?” 守礼不语,阿欢与那一群人周旋回来,又到我这边,向我一望,轻笑道:“你们姑侄两个在说什么体己话?我能听么?” 我看守礼,守礼紧张地看我,悄悄地摇了摇头,我便笑道:“我在和他说崔明德的事。” 阿欢听见“崔明德”三字便笑起来,自挪了坐席坐在我身边:“是么?崔明德怎么了?” 我道:“昨日接军报,契丹为独孤绍的前军所克,贼将牢霫残兵转攻钦州,钦州城中只有一千军士,崔明德便驱城中契丹俘虏在前,以老弱病残牵病骡瘦驴迎之,牢霫疑是埋伏,踟蹰而不敢进,崔明德又故意叫强兵壮勇在后撒了少许珠宝粮草,牢霫益生疑惧,引兵而退,崔明德使城中作万骑声势追而击之,大溃敌军,斩贼将首级而返。” 母亲下旨将牢霫传首四边,以资鼓舞,这胜仗在台省已非是机密,然而阿欢和守礼居在深宫,还未能知晓,守礼虽还愁眉苦脸,听见这消息也不禁两眼发亮,笑道:“崔娘子与独孤师傅交好,我几次见她着人送汤水到军学来,自己也曾来过,不想她也能带兵打仗。” 我笑道:“你看她文文静静,当年也与你阿娘和独孤师傅一样,是京城球场一绝。入宫后打得少了,骑射击打的技艺料想还未生疏。” 守礼怪道:“阿娘善打马球么?我从不知道。” 我一怔,转头去看阿欢,母亲喜好打球,虽经大臣劝谏,不再亲自下场,每年宫中却也要有三五场大球赛,徐长生等御前近人,以及木兰骑中人一月中也总要打上几次。我虽因球技不佳,外加近几年事越来越多,并不曾积极参与,然而一年总也要下一次场,阿欢却连一次都没有过么?仔细想想,却又觉得不奇怪:每次母亲在时,打球的人便总是那么几个,不是御前近来受宠的几个小娘子,就是诸武的公主、王妃,偶然还有近幸大臣之妻女,连崔明德和独孤绍这等球技出众、有正经官职在身的人都未能下场几次,何况是阿欢?其余的时候,阿欢连参与都参与不得,遑论下场了。马球这东西又不是什么随便的玩意,再简单也要一大块场地,外加十数匹骏马、打球供奉,前后推草平地,照料各人、马衣裳饮食,阵仗非小,阿欢一向不欲引人注意,自然不会为此大动干戈。何况她膝盖不好,一向也不愿在外走动——可这么多年,我竟一直未曾发现。 阿欢慢慢品了一口酒,淡淡道:“阿娘球技算不得好,不过因会打球的女子少,所以显得出众罢了。崔明德和独孤绍才是真正好技艺。” 守礼强作欢颜道:“儿也不喜欢打球,乱哄哄吵吵闹闹的,一不留神便易伤人。还是双陆有趣。” 阿欢分明看出他心中有事,目光在我脸上扫过,向守礼道:“你也不要总在这干坐着,去向王叔们敬酒。” 守礼求之不得,端起酒杯便过去,只有阿欢与我并坐时,我方看一眼她的膝盖,手轻轻抚过去,想说什么,却觉什么话也说不出口。言辞既拙,不自觉地挺直了身板,半跪半坐地向她低了头,低声叫一句“欢”。 她顺着我的目光看去,伸手将我的手拿开:“不是因膝盖旧伤。只不过年纪大了,没了小时候那些玩闹的心境罢了。”轻轻一笑,又道:“其实我本也不甚喜欢打球,不过是想藉此出名,以求攀附好人家罢了。而今既已嫁入天下至贵之家,小小的偏门技艺,何足道哉。”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稷下学宫扔了1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7-05-14 10:25:26 稷下学宫扔了1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7-05-14 11:08:03 HH扔了1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7-05-14 14:29:28 two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5-14 14:36:27 稷下学宫扔了1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7-05-14 17:12:22 稷下学宫扔了1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7-05-14 18:39:00 我爱吃水果——陌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5-14 20:01:07 稷下学宫扔了1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7-05-14 21:10:16 稷下学宫扔了1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7-05-14 21:21:04 杜语声声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5-14 21:55:42 第400章 行露(二十六) 太平因内疚而攥紧了手掌, 半跪在韦欢面前,如犯了错的孩子一般垂肩低首。韦欢喜欢这样 的太平, 差点便忍不住伸出手在她头上一抚, 叫她要乖, 幸而韦欢须臾便意识到这是个绝好的机会,若无其事地捏起酒杯, 将这无聊又无谓的冲动与酒一道饮尽肚里,她今日着实已饮得不少了,再一杯下去,便觉头渐渐地重起来,借口中酒,摇摇晃晃地起身离开,太平忙忙地扶着她, 引人送她回流杯殿去,到了地方不忙走,唤宫人拿来解酒汤水并果饮等物, 也不待人走开,就亲手捧了, 半跪在席上,奉给韦欢。 平常私下里她也常做这样的事,人前却还是头一遭, 韦欢莫名地有些得意,故意拿捏了架子,借着醉意, 颇有些无礼地昂了头,烂醉着不肯动弹,太平毫不介意,如宫人般近前,小心喂了韦欢,片刻后又命王德拿了巾栉等物,打发了所有人,自己动手为韦欢擦拭洗漱,韦欢只是眯着眼不肯醒,隔了一会,又故作呃逆,太平忙捧了盂来,承接秽物,捶胸顺背,候韦欢呕吐毕了,重替她打水擦洗,更衣盖被,殷勤备至,以为韦欢睡了,悄悄揭开薄被,伸手在她膝上一抚,韦欢不自觉地蜷起腿,避过了太平的手,这小娘却不依不饶,弓背探身去看韦欢的膝盖,手在上一抚,忽地弯了腰,降下身子,在韦欢膝上轻轻一吻。 韦欢周身莫名战栗,猛地伸直腿,睁开眼道:“水。” 太平经她一催,忙扭身向外取了水来,递在韦欢口里,韦欢只啜了一口便抬头,装出刚醒来的模样,乜斜眼看太平:“怎么是你在这?” 太平笑道:“我见你醉得厉害,怕稀里糊涂的说出什么话来,叫人听见不好。又怕你无人看顾,倒不如我自己来罢——你还渴不渴?要不要叫她们拿些水果吃?” 韦欢摇摇头,直勾勾地去看太平,无人处这小娘便终露出几分天真稚气,连笑容也似更真诚了几分,只是看韦欢的眼中依旧是内疚,见韦欢望她,先将头偏开少许,须臾又转回来,下定决心似的回望韦欢,嗫嚅道:“对不起。” 韦欢睨她一眼,侧蜷在床上,一手支头,斜靠在枕上,两腿缓缓收起,头实在晕沉,不得不将手更挪了一挪,脸几乎压在肘上,轻声道:“对不起什么?”不必刻意,她的声音中便已带了几分怨愤,太平低了头,两手来握她的手:“是我不好,不该轻忽了你。” 一切虽在意料之中,韦欢却依旧眼中一酸,借醉低头,掩饰情绪,再抬头时笑意盈然:“这不是你的错。” 太平不语,只是低着头,两肘撑在床上,望之甚是颓唐,韦欢伸手将她扯近些:“我不怪你。” 太平却益垂头丧气,斜坐在韦欢身前,半晌后,方道:“刚才酒宴,阿娘许诺,令我同赴望日大朝。” 韦欢抚着太平手臂的手垂下去,五指内缩,在被上轻轻地扣成一个松松的圆:“那很好呀。”浅浅一笑,将手指在太平的脸颊上轻轻地划来划去:“自古以来未闻能与大朝的公主,你大约是头一个。”一面说话,心头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也将头低下去,太平紧紧握住她手,轻声唤“阿欢”,这声音韦欢已听过数千数万次了,每再听一次,却依旧觉得有股别样的感觉,抬眼去看太平,见这小娘愁着眉,低着眼,垮着肩坐着,想了一想,又将头偏过去,半醉不醉地道:“陛下要与上官婉儿同画写真,我记得无生忍极善此道,你若觉得对不起我,便替我提拔提拔我阿兄,在陛下面前荐了他罢。” 太平道:“你不说我也会办的,你放心。”忽地眼前一亮,转头看着韦欢道:“阿欢,我记得你族兄韦涛与无生忍交好,制举不中,自明经出身,选了麟台正字,却因都官贫苦,央我为他谋过一任华州仓曹是么?他而今也该回来守选了罢?他想做何官?” 韦欢故意将头一压,嘟囔一句:“头疼。”太平忙忙地就两手来替她按揉,一面揉着,却还不忘此事,目光垂落在被上,两手上力道渐渐就松弛。韦欢见她心不在此,便将头侧仰在枕上,做出熟睡的模样,本是酒后,不消片刻,也就真睡了过去。 次日起身时太平早已不见,佛奴又悄悄过来道:“公主夜里出去,临走问小人家里有几口人,小人想公主素日与娘子交好,问起来总不是坏事,便答说有两个兄弟,公主命小人将名字拟了报过去,小人因来请娘子的示下:这名字该不该报,又该报谁的?” 韦欢哂笑道:“她给你的恩赏,你想提拔谁便提拔谁,怎么倒来问我?” 佛奴笑道:“公主若非看娘子的面上,怎会想起小人的兄弟,虽是公主之恩,实乃娘子厚德,小人自然要先来问娘子。” 韦欢轻笑道:“若非士人,纵是为官,也是有限,至多是个掾曹、不良,值得劳动她么?可若非士人,又有几个愿意认你为兄弟?”见佛奴不解,淡淡道:“你托人给我阿兄带话,叫他去天官衙署里看看,可有当过官,现今守选几任不得的士人——最好是略有些门楣、家中现却无出仕者,兼之身家贫寒、拖家带口的,若有,请他去探探口风,但凡有些才学,人又晓事些,你便递名字到太平那里,称他是你的兄弟,等他得了官,你同我阿兄前去道贺,再和他说联宗的事,他若不肯,你就说要告他冒名顶了你的兄弟,要告到来俊臣那里,明白了么?” 佛奴大喜道是,将走时韦欢又叫他:“这事非是出自于我,亦非出自公主,全是你一人的主意,这些人之所以得官,全靠得是你,但你不可收受他们的钱帛,话亦要说得婉转些,不可令人受了你的恩,心里还生怨怼,懂么?” 佛奴已喜得周身颤抖,连连叩首:“小人明白。”又候一刻,看韦欢并无别的吩咐,方一溜地出去。 韦欢眼见佛奴走得远了,天又晴好,不自觉地走到门边,刚跨出门,便听旁边咚的一声响,扭头一看,却见守礼不知所措地立在边上,慌慌张张地叫“阿娘”。 韦欢挑眉道:“怎么?” 守礼犹豫地看她,又偏头看向佛奴走开的方向:“阿娘…要骗姑姑么?” 韦欢淡笑道:“不过是此中惯例,算不上骗她。” 守礼蹙眉道:“若是这样,阿娘为何不与姑姑直说呢?” 韦欢垂了眼,良久方道:“你姑姑她…现在还未习惯。” 守礼凝视着她:“倘若姑姑一直不曾习惯呢?” 韦欢一字一句地道:“她会习惯的。”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杜语声声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5-14 21:55:42 猫山竹扔了1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7-05-15 20:40:57 HH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5-15 22:04:49 稷下学宫扔了1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7-05-15 22:22:31 呱QAQ扔了1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7-05-16 06:38:55 读者“星空”,灌溉营养液+12017-05-14 12:28:25 读者“米桑桑”,灌溉营养液+102017-05-12 21:03:59 读者“红烧排骨”,灌溉营养液+102017-05-12 20:10:34 读者“我什么都不知道”,灌溉营养液+102017-05-12 19:52:21 读者“吃得不多”,灌溉营养液+202017-05-11 23:07:06 读者“这不是马甲”,灌溉营养液+202017-05-11 00:08:20 第401章 司赞 朔望朝是除了元正、冬至大朝之外最大的朝仪, 都中文武百官皆与此朝。从前母亲还是太后时尚不大好意思直截参与这样的大朝,每议事多还是就贞观殿行中朝, 或于贞观殿侧殿燕朝, 直到名正言顺地当了皇帝, 才有了朔望视事的资格,忽然说要带我参与大朝, 着实令我既惊且喜,然而直到朝会前一日,我尚未接到任何明确的有关大朝的旨意,不免又心生疑惑,以为母亲只是当日醉酒时随口说了一句,次后自己便忘了这事——若是这样,我也只能绝口不提, 免得引起母亲不快。 望日我不到三鼓便醒了,迷迷糊糊地喝水如厕,待要再睡, 却见仙仙引御前执事入内,躬身向我道:“陛下宣见。” 我吓了一跳, 自此便醒了,随她们换了衣裳,至绮云殿时, 母亲尚未起身,在庭中候了三刻,内中才渐次亮起灯烛, 高延福自执了金莲花出来,立在阶上,口宣制令,我忙跪下去,却听是说司赞有缺,令我权知司赞之事——一听此令,我方知母亲的打算。母亲以女主临朝,朝集时常以女官于左右仗后陈列侍奉,其后设奉宸卫,又以贺娄、徐真如海引内卫扈从内廷,因此宫中女官虽无朝参之名,其实已有与朝之实,而以公主权知司赞事,听来虽新奇,像是古来所未有之制度,其实也不过是亲王知州事、军事的变种,强要辩解,竟也说得过去——当下领受制令,入内谢恩,婉儿捧出衣裳,命人奉我到侧殿换过,再进内拜见。 母亲方在大镜前让人梳头,我进来时发髻刚刚梳好,母亲对着镜中左右一看,问婉儿道:“如何?”听婉儿躬身笑说“巍峨耸伫,如源深岳峙”方点了点头,转头召我到近前一打量,笑道:“你穿这身倒也合适。”自婉儿手中拿过一个金龟袋,亲手替我佩上,又叫人拿了件深紫短衫与我披了,方扶着我手起身,慢慢向外去。 母亲登辇,我与婉儿各扶一侧,随辇而行,边走母亲边小声道:“你但只看婉儿做什么,随着她做便是,若有大臣质问,不急说话,但等朕示下。立仗时站在甲士之侧,帘幔之后,不要发声。” 母亲嘱咐甚殷,我一一牢记在心,将及万象神宫——便是母亲登基后所修之明堂——她忽又转了脸来,笑向我道:“立朝之先,可先令婉儿引你如厕盥洗,免得半道着急。” 我闹了个脸红,低头便要叫“阿娘”,见左右仪仗森严,又忙忍住,母亲甚是赞许地看我一眼,端坐辇上,彼时万象神宫已至,羽林卫大将军武攸宁引羽林卫列仗殿中,引驾六十人列于朝堂左右,衙内五仗与左右骁卫各捉仗坐于东西廊下,左右卫、左右威卫、左右武卫、左右领军卫列于左右厢仪仗,诸队并选年长、强直之人,服五色衣甲列于阶下,仪仗鲜明、威仪赫赫。 仗卫既毕,御史大夫领属官至殿西庑,从官朱衣传呼,促百官就班,先低后高,四品以上入朝堂,四品以下列于庭,彼此就位、肃然沉静。次后方是千牛卫大将军李多祚引千牛备身、高金刚引外奉宸卫,具执大横刀,按列帝侧,女官、宦官、婉儿与我簇拥母亲升御座。 我常随命妇朝参拜见,年少时被父母抱在膝头参与常朝,节庆时也曾随父母至城楼看灯、看花、看民人嬉戏,然而没有哪次能带来如这次一般的震撼:殿中数百人,皆分班序次,手执圭、笏,敛容肃立,连一声咳唾都未有听闻,仗卫赳赳,昂首挺胸,按刀横立,黼扆、蹑席、熏炉、香案,依时刻陈列,精洁整肃,我们虽躲在帘幕之后,还有千牛卫遮挡,却依旧垂手敛容,躬身侍立,大气都不敢喘出一声,唯有母亲一人,噙着微笑,从容坐在至高处,神色悠然——仅凭朔望大朝的这番威仪,怕就足以令许多人动那不该动的虚荣之心。 典仪唱赞,群官便随之舞蹈山呼,声闻内外,宛若浪涛,继而行再拜之礼,诸公洋洋,自有威仪,且因圣躬痊愈,少不得庆贺鼓舞,望之更添泱泱气象,内外数千人,齐兴齐拜,整齐划一。礼毕,命群臣以要事奏闻——自太宗后便有仗后廷议之制,父亲以后,奏事官又多喜俟仗下后于御前屏左右密奏,因此大朝时不过是虚应故事,敷衍数刻,礼官唱赞退朝,群臣再兴,我们拥着母亲退御座,卫士仗散,母亲及两省、谏官、三品以上官员移至贞观殿中,此时方是廷议大事之所。 我随母亲至殿门外已为群臣所觉,朝会时并无一人发言,此刻方觉出些心虚来,悄悄退后一步,拿眼去看母亲,母亲还不及回我,便已见狄仁杰离席出列,执封事以奏——既已写好,想必不是因我列朝之事,我轻轻舒了口气,听他与母亲商议,却是两件事:一是言国用不足,请罢铸造九鼎之议,这倒是意料之中,这一年中,武承嗣除了在朝堂上拼命对付李昭德、在宫中婉转诋毁李旦与我之外,所有的心思都用在拍母亲的马屁上,母亲已罢了炼丹,祥瑞等事又见得厌了,武承嗣便将心思转到兴造之上,从前请造天枢未成,这次又请造九鼎,拟将用铜四十余万斤,耗费巨大,故狄仁杰大事反对;一是屯田之事,西边暂时无大战事,又遣了娄师德与王孝杰在边镇守,因此提议分别以此二人领甘凉二州都督,守备之余,亦可敦促营田。 罢九鼎之事立刻便遭武承嗣等反对,母亲亦不甚赞同,群臣察言观色,造九鼎之议竟是定了,屯田倒是从了狄仁杰,各授娄、王二人以官职,婉儿当下拟制,凤阁鸾台官长看过,即行除授。 余下又有许多人奏事,都是本官本职,虽是李、武两派相争,却未涉要害。李旦已出了阁,此次廷议时也被母亲带在身边,命他坐在皇太子所坐之侧席,列在魏王承嗣之上,数次询问国事,李旦都只答以“不懂”“须再思量”等语,或顺母亲之意而为,并不敢有甚驳议。 除去契丹之外,国家大体无事,廷议只议了数刻便散,母亲行至便殿,谏官、待制们都离得远远的,台省人等亦都已离去,此刻方见宦官引武懿宗来,入内便拜:“臣有事密奏陛下。” 母亲斜坐在榻上,轻笑道:“说罢。” 武懿宗看了我一眼,颇有些不大服气地道:“臣请屏退左右,密奏于陛下。” 母亲笑看了看我,命我出去,我因是武懿宗之奏,特地留了个心眼,在门外候到武懿宗出来,方又请进去,母亲还笑我:“朝已散了多时了,怎么不走?” 我道:“阿娘既命我知司赞事,岂可不毕其职守?” 母亲微笑颔首,并不与我说方才武懿宗所奏之事,却拿了另一封疏给我,轻轻笑道:“拾遗邱柒上封事,说朕不合不经台省,直截便授官职。” 我颇有些好奇地接过此疏,打开一看,墨迹尤新,却是谏母亲以我为司赞之事,短短时候便能写就一篇,倒也是个人才。 母亲悠悠闲闲地坐在榻上,察我脸色,轻笑着道:“你以为如何?” 我镇镇定定地将疏一合,半是撒娇、半是正经地道:“几时宫省授官,还要经天官诠选了?若是这样,是不是女人也可以考进士、过诠选、为外朝官!” 母亲大笑:“说得是,你这官职,不该经天官,该经内廷。”忽地眨眨眼,促狭地道:“朕却忘了,内廷是你阿嫂管着,你做这司赞,还要好好地讨好讨好她。” 作者有话要说:  是酱紫,理论上来说,皇帝任命官员,尤其是六品以下的官员,需要经过吏部,而且要经中书门下两省的认可,皇帝绕过两省直接授予的官职等于是非正式途径任命的,在正式的历史上被称为“斜封官” (并没有暗示某人是走后门的意思←_←) 邱柒由读者“Autumn”友情客串 晚安_(:зゝ∠)_ 第402章 肥肉 百官自五鼓五点起朝集, 辰时前便散了,廷议稍费了些时间, 结束时也不过巳初, 母亲却已露出疲态, 将封事分作两堆,三品以上及紧要官职所奏者交阿青收着, 余者留在殿中,令我详看之后拟条陈进奏,自己则在婉儿与诸内官簇拥下入东阁小憩。 近来母亲颇不吝于封赏,内廷中人员充浮,得近御前者亦数倍于往常,这其中又择出内书堂中表现优异的八人,轮班在贞观殿中侍奉笔墨, 名虽只视八品,其实所做之事,已同于凤阁, 凤阁之官,反因母亲不常委敕书制旨而形同虚设。除却这四人之外, 我府中侍儿余停、仓淇、楚明三人,及婉儿的书僮小奚亦常随我们在贞观殿中,或候笔墨、或传音书——我自出宫开府, 便设立内书堂,许家中奴婢读书,至今十数载, 书堂已栽培了男女僮仆百余人,然而却多是算学出身,真正诗、经、书、算都稍懂一点的,不过区区数人,察其心性、品行、年貌、身家,可用之人,不过四个:宋佛佑之女余观音,孙威娘夫家女侄仓娘子,幕客杜唯简之侄杜宇,独孤氏部曲之女楚儿。杜宇非是家仆,又是男子,不好带入宫中,三个小娘子却可带在身边,先是让她们在我书房洒扫,因我常在贞观殿中替母亲览阅封事,渐渐地也令这三人随在近前做些杂事,又因她三人都读了书,也仿着士人般更了大名、起了表字,此风一开,贞观殿中诸人亦效而仿之,母亲还亲为小奚起名曰奚,字曰奚奴——有这些人先替我稍事整理,疏奏看起来便快了许多,不到二刻,已尽看完,将其中重要的、悬而未决的择出来,亲拟决要,余下的都分给御前执事。 我刚提笔要写时,婉儿已自东阁出来,悄无声息地走到我身边,将我倒吓了一跳,起身笑道:“上官师傅。” 婉儿轻笑道:“更无外人,二娘不必如此。” 我想一想母亲待她之近昵,倒又不大好意思叫她的名字,便道:“上官。”让她坐在身边,假意请教奏疏,实则问她:“河间王密奏封事,可与我或三郎有关么?” 婉儿低声道:“眼下尚与周王和二娘无关,不过日后未必。” 我见她形色迟疑,因道:“若不好说,便不要说了。” 婉儿道:“也不是不好说。”沉吟片刻,方问我:“河间王奏箕州刺史刘思礼与綦连耀谋反。请下圣旨推之。” 我听得“谋反”二字,便觉眼皮一跳,第一反应便觉此乃冤狱,又想起是武懿宗所奏,更觉不实,想到又有无辜之人因武懿宗而灭族送命,深吸了好几口气方镇定下来,悄声道:“阿娘准了?此事交给谁办?” 婉儿道:“这便是我犹疑之处。此事惯例,该是来俊臣办理,然而此君前时与李昭德相攀咬,已贬为合宫尉,都中推勘狱事,多在河间王之手——河间王近来又行事乖逆,颇失圣心。” 我明白了她的意思,低声道:“无论是河间王,还是来俊臣,一旦经手,这事便小不了,一个不察,便足以牵扯宰相、亲王。偏偏除了他两个之外,阿娘又不愿交给旁人。” 婉儿点头道:“是以陛下方才问我,我并未回答,观之陛下,心意似也还未决。不过谋反大事,一二日内便当有旨意裁决,二娘纵不能与其决断,亦须提防,毋使三郎及门下受牵连。” 这是老成之言,我深深点头,想到母亲闻知谋反这等大事,还能神色自若,甚而还有心和我开玩笑,顿觉背脊发凉,谢过婉儿,匆匆处置了奏疏,忙不迭地向流杯殿去——一旦有谋反这等事,不但李旦易受怀疑,阿欢也在嫌疑之列,尤其她和守礼又出了这样大的风头,难保武承嗣不会一时想起来,攀扯于她。 阿欢竟有外客,这倒是稀罕事,我走到门口才看见,倒不好意思再退开,小心进去,向阿欢行礼,口称阿嫂,眼向四处一看,阿欢早已起身,引我一一见过——都是品官命妇,泰半都是熟人,换言之,此人夫、子品级,少说也在四品以上,小半不甚眼熟的,也是端庄娴雅、甚见威严,身份想来不低,这些命妇身边多站着一、二名小女娘,年都在十五六岁,各低头行礼,皆是体态端方、礼仪周全。 我已非头一次遇见这场面,心中明白,顷刻间又将婉儿所说之事放下,耐着性子,和这些命妇、女娘各说了几句话。不知为何,这群年纪小的人虽各异,貌亦不同,却都如提线木偶般,说不上几句话,便觉无趣,要命的是,她们的母亲们虽是高官命妇,想也是有缘得受教育、饱读诗书之辈,说起话来,却比女儿们还更无趣些,连宫中这些女官们平常趋奉、凑趣的话都不曾有一句,我和她们聊得尴尬,扭头去看阿欢,阿欢却是好耐性,陪着又说了许久,亲起身相送,又命王德送至宫门,反身时打发旁人,只留两个贴身的宫人在,方问我:“如何,大朝之上,是不是宸仪赫赫?长乐公主,想必威风凛凛?” 我道:“没你想得那么好,不过叫我权充司赞,朝会时立在帘后,候陛下的吩咐而已,连话都不敢说一句,更别提什么威风了。” 阿欢轻笑道:“我说褚尼子怎么忽地就升了尚仪,又迟迟不准补缺,原来缺在你这里。” 我本恐她因我上朝之事心生不快,听了这话方松了口气,接口笑道:“是啊,我既补了此缺,日后便是六尚的人了,来请娘子的示下,不知一月要当几日事?所司在何处?闲暇时候,要不要迎候上官,譬如奉洒扫之类?” 她拿眼将我一剜:“你的上官是褚尚仪,不是我,你要讨好上官,自到她庭院洒扫去,与我何干?”她每翻白眼的时候,便自有一种欲怒还嗔的娇俏风情,又是自幼至今一贯未变的神情,我见之大觉亲切可爱,想抱她一抱,稍有迟疑,眼向旁边一溜,那两个宫人都是极熟惯的,自觉便向门外去,我方将人贴在阿欢身上,脸蹭着她肩,两手搂着她腰,轻声叫:“欢。” 她两手来顶我:“你来时行色匆匆,有急事寻我?” 我厚颜将她缠住,摸得她身上空空荡荡,为母亲祈福饿瘦的斤两还远未长回来,鼻头一酸,脸压着她肩道:“武懿宗告了一桩谋反案。我怕牵连于你,特来告知一声。” 阿欢颦蹙眉头,转身看我:“陛下拟将此事交他推勘?” 我道:“还未决定。不过若不是他,恐怕就是来俊臣了,一豺一狼,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心中忽有所悟,手将下巴一摸,还未及将所想之事说出口,阿欢已眯了眼,轻笑道:“一豺一狼,若是相争,岂非猎人之幸?” 我抬起头,有些不服气地笑:“我也想到这个,被你抢了先了。” 阿欢白我一眼,只这一眼,便又泄了我争强好胜之气:“知道你比我聪明,想得比我周全,我认输。”笑嘻嘻地将她双手牵起,同握在我掌心中:“豺狼兕豹之辈,看见肥油油一大块肉,自然是上前争抢,恨不能打个头破血流,我们却不同,我们是文明人,相亲相爱,相互礼让,有肉同吃,有油同肥。” 阿欢怔了怔,将手自我手中抽出去,呸出一声,附带一个大大的白眼。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在唐代,尤其在则□□,审问谋反案是件大功劳,审出来的人越多,功劳越大╮(╯_╰)╭。 友情客串: 余停:殿下要吃小鱼干 杜宇:杜语声声 楚明:楚江畔 仓淇:仓沧 第403章 行乐 前几日我便想与崔秀说话, 未得,今日又遇见綦连耀的事, 便更急着见面了——今日恰轮到他入值宫省, 要见面倒是容易, 要安安静静地说一阵话却难,思来想去地寻借口不得, 阿欢见我抓耳挠腮的模样,哼声道:“他人生得这样俊俏,你想见他也是情理之中,需要什么借口?” 我不解道:“他人生得俊俏,与我想见他有什么关系?” 阿欢道:“当然有关系,你与无生忍之事人尽皆知,无生忍年老色衰, 失你爱宠,你又看上了更倜傥、更俊俏的清河崔氏,岂不是情理之中事?依我看, 你也不要白日去找他,特地在傍晚, 天将黑未黑的时候,和他谈上几个时辰,到夜里再出来…保管无人疑你。” 我哭笑不得:“你又在说怪话!我几时和无生忍有过什么事?又何曾人尽皆知?”料她是怪我不检点, 忙忙道:“都是多少年的事了,也早就同你解释过,偏你还捏着不放。再说, 正因当年那一点事,如今我才更要洁身自好、谨守妇道。”怪不得早上母亲提起阿欢时要露出这等促狭的表情,原来是想起了无生忍。这些年来我一直与无生忍走动着,除了替阿欢跑腿,也因喜欢他的性格。 无生忍不谙吏事,多年来虽有我襄助,官却总做得不好不坏,他倒也安贫乐道,并不以王妃之兄、大族之子自居,闲暇时只是画画,或提着鸟笼在都中四处走动,也不拘贩夫走卒,凡是有人和他聊天,便都能聊下去,得了许多趣闻,闲时也与我说起。与英姿俊爽的崔秀不一样,同在四十左右的年纪,无生忍早已不复当年的俊挺,肚腩凸起,眉发渐疏,肌肤松弛,乍一看,仿佛前世里在公园遛鸟的退休老头,元正时入宫朝觐,与阿欢站在一处,两人不像兄妹,倒像是父女。当然,也正因他像是个闲散的退休老头,我反倒更觉得亲切,与他说话时不必有什么大提防,他亦不会多嘴问我朝中之事——说起来无生忍的长子也已长大,有我在,旁的科目未必考得上,举个明经总不是问题,杜宇亦到了可以应试的年纪,他的天分颇高,倒可以试试书判拔萃等科。 正想着事,阿欢伸出手将我一拍,道:“你不要急着辩白,我并不是怀疑你。只是你与崔秀之间,虽有崔明德这层关系,毕竟不甚光明正大。与他来往得多了,便是没有这一类的流言,也当有旁的说法。两相权衡,不如越性认了这一层关系。如此你则可与他大大方方的见面,陛下也不至见疑。不然崔明德又不在都中,你少了谋主,遇事总是不便。” 我急道:“话不可这么说,明明没有的事,为何偏要装出有什么的样子?这样于他的家人、于你岂非都是伤害?”看阿欢要开口,又道:“不要说你不在乎,你那点小心事,我还不知么?再说,凭什么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来往得密切些,就非要认了这等名声?就不能是清清白白的同僚、同事?” 阿欢轻笑:“我自然是在乎。不过我在乎却依旧发生着的事多了去了,并不差这一件。”看我一眼,道:“总是大局为重。” 我蹙了眉看她:“什么是大局,什么是小事?倘若总为大局牺牲小事,牺牲成习惯,哪里还有底线?今日只是叫我认这污名,明日若叫我无端杀人,难道也可以么?” 阿欢不答,只笑着拈起一块糕饼,轻轻放在口中:“随你。” 我其实还有许多话想驳她,譬如那“年老色衰便自然不受人待见”的理论,见她这模样,又不好说,因她只顾着吃糕饼,也不说话,又没话找话地问:“方才那些,是阿娘属意的人,还是别人荐上来的?我见许多才貌不甚堪匹配。” 阿欢道:“不单大郎一个,他那些兄弟们也都已到了年纪,陛下的意思是一起办了,因此司属着实进了些人选——却又嫌太多,我便和陛下请旨,由我先一一掌看过了,再经陛下圣选。这才是头一批,还有许多呢。” 我顿生了悟:“你与她们多熟悉熟悉,总没有坏处。” 阿欢斜眼挑眉,语带讥诮:“我不似你,无事时总不好随意与人来往。”又赶我:“你不是要寻崔秀谈你的大事?若不想惹人讥议就尽早,不然就算你无心,外面人一传,也不知成什么样子了。” 我就知道她到底是不高兴了,讪讪起身,叫一句“阿欢”,她倒不说什么,依旧是站起送我,到门口时又道:“陛下因今年病了一场,意思是想恢复射礼,如此可示天下以安康,你若无事,可与你们社中人多练习练习,陛下知了,心里也高兴。” 我道:“那你去么?” 她凝视着我:“你若邀我,我就去。”自宫人手中接过我的外衣,替我披上,系上衣带,上下一看,我忍不住又叫:“阿欢。” 这回她轻轻嗯了一声,以手推我:“去罢。” 我方慢慢走出去,至殿门外还未想出要以什么借口去请崔秀,一面走一面出神想,不留神迎面看见冯世良的小儿子冯永寿疾步奔来,一见了我便扑在地上,上气不接下气地道:“陛下召公主,中使在丽春台等了有一刻了。” 我看一眼天,天色已渐暗了,再耽误片刻,便见不了崔秀,满心不愿,却也只能问明母亲在绮云殿中,作速前往。 出我意料的是,崔秀竟也在绮云殿。母亲端坐在正中,婉儿手持麈尾,在她身前侧坐着,身旁不远处侍儿环绕,衣香鬓环,一派富贵清闲。崔秀一身紫服,韦清一身青色常服,两人具手执画笔,在右侧跪坐描绘,宫人带我进去,母亲也不动弹,只以眼神示意高延福,高延福便引我至母亲身侧,令我持花瓶作奉献状——却是在画像。 我将花瓶足捧了二刻,至手酸肩痛,方见崔、韦二人收笔,忙将花瓶放下,母亲与婉儿亦各自松泛筋骨,我因问起崔秀之事,婉儿道:“崔公熟谙古今典故,陛下因召问古来之帝王图像画法,崔公建言可据陛下日常起居画一组行乐图,又亲为示意。”说话间崔、韦二人都已进献草图,虽只几笔,构图却大有不同,韦清如实描绘,虽是草稿,大小特征却已甚细致,崔秀却将母亲画得如古之高士,又为婉儿手下平添出一副琴来。 母亲显是更中意崔秀所画,拿在手上看了一番,再命他退回润色,于韦清的只略看一眼便罢,我却更喜欢韦清的画法,将这草稿拿在手里,略一比划,笑道:“‘比例’与真人一模一样,一定是绘堪舆图时练出来的功夫。” 韦清笑道:“正是。” 母亲好奇地问:“‘比例’是什么?” 婉儿便向她解释:“是绘堪舆图时公主所想的法子,以原尺大小皆缩小若干倍,等而画之,便如将一样物事原般缩小一样。” 母亲听了,又将韦清的草图拿过去一看,也笑道:“且等润色后再看如何。”颇有些挑剔地看了韦清一眼,问他:“韦卿年庚几何?”听他答“三十九”后又问崔秀:“崔卿可有四十了?” 崔秀伏身答曰“四十有二”。 母亲拿眼将韦清一看,又向崔秀一看,轻笑道:“你们既要为朕作画,这些时候便宿在宫中罢。” 作者有话要说:  唐代宰相要轮流在宫中值班,遇见特别的事(比如皇帝特别信任,让他专职拟诏)还会常住,记得有一个宰相曾在宫中数年不曾回自己京都里的家(好像是权某人?),以至于因此担心子嗣问题。但是这个宫应该并不是后宫内廷,是住在宫城中而已。 第404章 良心 母亲赐崔秀与韦清廊下食, 又命我陪她用饭。我至今大体都还是一日三餐,在阿欢那又吃了东西, 只略吃两口便罢, 母亲所用亦不多, 边吃边与我商议早上的奏疏。 我的处置大体都合母亲的意思,只有一处修水渠的事, 我见是民生利好,所费又不多,拟了“可”字,母亲却一眼看出所费钱帛虽然不多,却要征调大量民力,眼下正在打仗,又是缺人的时候, 便即否决,又教我道:“修水渠虽是善事,然而所费不止钱帛, 还有民工、民力,如三峡一带, 地势高隘,稍有不慎,即有跌落, 杀伤甚多,此是其一;一州之用有限,挪去修渠, 旁事上便易耽搁,此是其二;修水渠的目的为何,是灌溉,还是漕运,修此一渠,于航路、农田以及邻州民人有无影响,修了可用多久,须得多少后续物帛人力,所得之功与所耗之费是否相合,又当考量,此是其三;至于修渠的风水、天象、人员等事,就更不必说了。” 我躬身领了,因想起一事,问道:“冬官中人,于这些事想必熟悉些,儿遇见这样的事,可否去问他们?”见母亲微微颔首,又道:“儿还有不解处:如漕运、水渠、农事,都是专门的学问,不知这些学问在哪些地方可以学到?冬官等部的员属在这些事上的学问多少,又有无可衡量处?一地水渠既或影响邻州,是否有专人从国家或道的分上统算此事?” 母亲拿眼看婉儿,婉儿道:“大体有地官、冬官管辖,大事则经宰相议处、陛下裁断,六部中低品员属多出自世家,代代传有此间学问,主官或久历吏事,或学自诸藏书,或问诸掾属,都非一处得来。” 母亲明白我的意思,笑道:“《古今图书集成》中已分门编纂了这些学问,你想要哪些门类,叫他们抄一份出来便是,朕亦命他们抄一份到冬官,有想学的,尽可以自学。” 我道:“如此倒不如在秘阁之外,再建一个图书馆,专门收集这些杂学,准许九品以上流内官、受命之使者、太学生读、借,诸部阁中,亦可视其职责,专设一处借书的地方。” 母亲道:“你可回去拟一封事,再议。” 这便是有意了,我点头称是,手边有纸笔,便将母亲所咨议过的事连此事一道记下,退出后在偏殿又待了一会,将何事拟该如何处置、可以问谁都理了出来,不大复杂的都交裴兰生代拟了札子,转外官咨询——递出前似模似样地到寝殿中,托人将札子献进去、听候母亲的示下,母亲须臾便命人回复说“知道了”,我方叫人收了,明日早起便四处送去——悬而不决的、私密的另是一列,揣在我自己怀里,其中又有紧急的几条是要和崔秀商议的。 想到崔秀,我便有些头疼。眼看天已黑了,此时去找他,孤男寡女,便坐实了阿欢的说法,可若不去找他,又确实有紧急的事情,他又不像那些与我无甚亲故的官员,与我不过一封书、几封礼,或是一年中到府面谈一二次、宫省中见面时的寥寥数语的交情——倘若阿欢从来没和我说起过此事,我倒也没有这样的烦恼,想都不想地便将人见了,流言爱传便传,总不是我所能管得到的,偏偏阿欢将这事说得清清楚楚,观母亲今日的暧昧神情,也分明有促成之意。 我确定阿欢是故意的,母亲一向认为无生忍与我有些什么,亦默许了这等关系,忽见这人形容衰颓,一定心生不喜,若再见我与崔秀交好,以母亲之挑剔护短,多半是乐见其成,所以她才特地嘱咐我要引无生忍入宫作画,确保母亲能仔仔细细、亲眼打量无生忍而今的模样。 阿欢大约没料到母亲竟能热心至此,若是知道,只怕还更欢喜,因为这样我便更无选择。 我常常向阿欢说“底线”,然而其实我的底线也已早已一步步更改,我杀过人,虽非经过我手;常常向天官递书札,干涉科举、诠选、考功;我所任用的人也非道德完人——贪墨是惯例,柳厚德、冯永昌、冯世良…乃至王仙仙都多少有些钱帛上的污点;我自己收着下面人的常例,只是不额外索要罢了;为了推行奉天局,柳厚德颇下手做过几件狠事,除去过几个障碍,我心知肚明,却只能睁眼闭眼;裴兰生的儿子在教坊斗殴伤人,是我派人将他保出来,安置在庄园上;这还只是我知道的。若单从这些事上看,更多一件欺骗世人,或是玩弄男宠,也无关紧要,哪怕是欺骗阿欢、始乱终弃,似乎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要她不会因此报复,与我成仇。 阿欢实在是太了解我,知道我最终会选哪一条路,所有的理想与正义,终究抵挡不过现实的磋磨,所以她要一遍又一遍地提醒我,时时、处处地告诉我我自己是何等样软弱、虚伪又出尔反尔的人,好迫我早些承认,我所走的路,与她所走的路,并无分别。 阿欢成功了。我至今已时常怀疑,自己所曾信奉的那些东西到底是对还是不对,所谓的平等,所谓的仁爱,所谓的富强,到底都是些什么东西,说到底便是在前世,世界上也并没有真正的平等,仇恨潜藏在和平的表象之下,阶级沟壑与种族分别无处不在,而为了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奋斗牺牲,又到底值不值得。我出生便已是公主,又幸而有了这样一位母亲,无论前世还是今生,绝大多数的男人都达不到我的地位,我所要的一切,权势、财富、地位,甚至是男人,都举手可得。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时代的礼法已拘束不了我,这些条条框框的规矩针对的都只是弱者,而我已位列强者之端。反倒是我所一味追求的那些东西,可能令我一朝跌落尘埃,成为人人践踏的弱者。 可若叫我就此放弃,我却又不甘心。我至今记得在洛阳市中所见的那些被贩卖的奴婢、丁口,记得偷偷在城楼上看见的胡酋入朝、万姓来归,独孤绍打仗回来,单穿半臂、□□手臂率兵士策马经过田野,神采飞扬,堪舆图画成时母亲曾笑指着它对我道“此吾家之天下”。这时代还没有裹小脚的习俗,但以后很可能就会有,以后妇女们还不能自由婚姻、要守那些可笑的“贞节”,民人会困苦不堪生存,外族、外国践踏中原…倘若不能坚守理想,总也要守住自己的良心。 我苦笑着叫人备车,出内廷向宫省去——除了丽春台之外,我在省中也有一处内宅,从前我几乎不曾在那住过,日后却说不定。 作者有话要说:  520快乐~ 感谢: 呱QAQ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5-18 08:51:28 迟迟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5-18 09:09:20 稷下学宫扔了1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7-05-18 21:18:48 殿下要吃你家小鱼干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5-18 21:21:08 HH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5-18 21:40:06 仓沧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5-18 21:50:42 仓沧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5-18 21:51:16 杜语声声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5-18 23:25:44 我爱吃水果——陌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5-19 01:06:29 读者“红烧排骨”,灌溉营养液+102017-05-20 10:13:33 读者“轻钧。”,灌溉营养液+102017-05-19 14:32:15 读者“狂歌”,灌溉营养液+12017-05-18 11:49:31 第405章 心魔(三十) 婉儿出去又进来, 发现这一会时候,皇帝又在榻上倚着睡了过去, 悄悄靠近, 轻轻将手在皇帝手背上来回抚了几下, 这人方自梦中惊醒,睁眼问她:“什么时候了?”缓缓自榻上坐起, 伸脚踢进长乐公主新进的拖鞋,眼看着鞋挂在脚上晃荡:“你若累了,先自己睡一会,我仿佛不是很困。” 婉儿不自觉地笑起来,弯腰替她把鞋穿好,见那鞋头上以缀着小小的布狮子,又更一笑:“你睡了还不到一息。” 皇帝也笑:“睡迷糊了, 现下才想起来。” 婉儿便将所收书札给她:“公主出去想了一回,方才所议未决之事,须得向这几位去问, 书札已拟好,请七娘的示下。” 皇帝随意地捡起一封, 只看了一眼,便点点头,婉儿要亲送出去, 却又被她叫住:“叫她们去罢,你不过一个人,事事都管, 管得过来么?” 婉儿因改唤小奚传达,自己又进来,立在皇帝身边,眼看着那拖鞋,皇帝瞧见了,踢开鞋子,半坐回榻上:“其实也就是如胡人的翘头履,去了后侧的围挡,方便趿着走罢了,没什么新奇的,太平也就只在这些小事上有些天分。” 婉儿道:“说是这样说,前面缀着这金狮,却挺有趣——七娘这双还不算绝有趣的,公主给庐陵王大郎做了一双,全用白毛,做得如狮子狗的爪子一般,满宫里的人都赶着去看,说没见过这么可爱的小物件。”见她面上微露不悦,改口道:“不过毕竟是天家苗裔,这样的东西,也只在寝中穿穿,图个新奇罢了,不可真当做正经使物,失了威严。”又夸她:“七娘这双,鞋头上金狮子栩栩如生,既威严肃穆,又暗合佛家经义,最是精妙。” 皇帝反而又蹙了眉,露出些惆怅来,婉儿轻轻叫了声“七娘”,她方回神叹道:“守礼也大了,总是‘庐陵王大郎’‘庐陵王大郎’地叫,也不像样。明日就拟制,封他个郡王罢——临淄如何?” 婉儿不接话,只笑道:“听说公主向崔公讨教学问去了。” 皇帝看了她一眼,接口道:“韦清少时看着还好,而今还不到四十岁,怎么就变成这模样,又老又丑。”说话间眼不自觉地又去瞥镜子,婉儿察觉了,笑牵着她的手道:“是呀,怎及得七娘,比他还长着些岁数呢,又年轻,又漂亮。” 皇帝被她夸得露了笑,口中却道:“你和她们学坏了,一意只知道谄媚!” 婉儿不答,将她的肩轻轻一搭,扶着她倒在榻上,皇帝初不解她的意思,片刻后便明白过来,竟难得地露出些羞赧,反身起来,想去解婉儿的衣裳,婉儿却止住她,两眼直直看进她眼去:“七娘让我试试,便知道自己还年轻否了。” 皇帝怔了怔,这一怔愣的功夫,便已被婉儿除去了衣衫,露出大半个身子来,她有些憎恶地看了一眼自己光裸的部分,偏了头,叫了一句“阿婉”,手伸出去,有些焦躁地想推开婉儿,婉儿却执拗地绕开她,将她轻推在榻上,半伏在榻沿,手指轻抚过她的锁骨,一路向下,又至胸前。 到了这年纪,再是保养得宜,人也难免地露出了颓败相,肌肤间的褶皱已难以遮掩,胸前垂坠,肚皮松弛,然而较之年轻时候,却反而多了许多柔软与温暖的感觉。她几次想阻止,却都被婉儿止住,婉儿轻轻地握住她垂下的皮肉,在手里小小地抚玩,一手握住她的手,两手十指交扣,片刻后,伏下身子,将脸颊轻轻贴在她的肚皮上,嘴唇擦过她的肌肤,缓缓而下。她腿上绘了梅花,婉儿便又将手抚上梅花,在花瓣、花萼处来回抚弄,隔了一会,顺着梅花探到内侧,在更松软处揉捏,脸则贴上她的大腿,眼斜看着内侧,贴着腿轻轻向里吹气。 她不安地动了动身子,手抚在婉儿的头上,未经婉儿压住的大腿微微蜷起又伸直,婉儿知道她有了动静,脸贴着她的身子又轻轻上去,到胸口时停住,手还抚在下面,抬头斜看,见她局促地低头看婉儿,婉儿轻笑着将手在门口反复揉搓,指尖在玄牝处微微地探进探出,眼依旧自下而上地看着她,唇角带笑,她微微地喘了起来,忘了羞愧的事,一手紧紧地将婉儿搂在怀里。婉儿知道到时候了,手慢慢地深入,头也更仰起来,慢慢地向上,人翻在榻上,轻轻地压在了她身上,下巴与她的下巴交抵,贴着她笑道:“我没说错罢,七娘至今还很年轻。” 皇帝迷离地笑了,手抚上婉儿的背,将婉儿紧紧搂在怀里,轻轻地吻在她的唇上。 韦欢静静地坐在佛堂中,天才蒙蒙亮,宫人内侍们却已开始忙碌起来,洒扫的、浇花的、除蝉的、开门的…来来往往,于无声中交构出一幅活生生真正的宫廷起居图。 在这分刻意的静寂中,唯一匆忙而沉重的脚步便显得十分刺耳,韦欢微微地偏了头,看见佛奴耸肩缩头地蹿进来,喜动颜色地拜在地上:“陛下拟将为大郎封郡王。” 韦欢将手里的佛珠转过一颗:“太平呢?” 佛奴一怔,马上道:“公主夜里就向省中宅邸去了,至今未归。”窥韦欢的脸色,又道:“韦郎君宿在宫省,早起托人进来说,上启娘子:家中一切安好,万毋担忧,老夫人与七娘子处皆按时洒扫,四时供奉,都不曾废,本来是派了胡六子一家在,今年公主又为添了一处小庄,派了十户人家。公主还另赠了一处庄园为小大郎读书之用,郎君甚是惭愧,觉得不合受此厚赐,请娘子代为推辞。” 韦欢闭了眼,指尖掐在佛珠上,淡淡道:“你告诉他,别人给的,都须谨慎,太平给的,只管收着,侄儿的前程,或家中一应事,有不决的,放心托太平去办,只当是托我。” 第406章 决断 我在宫省的内宅说是“宅”, 其实至为狭小,初时是父亲考虑到我已出嫁, 专为我在命妇院留出的一间屋子, 预备着我在参加典礼或入宫朝觐时用——当然, 这屋子名义上并非是我一人,而是为“诸近戚体弱出入不便者”而设, 而且我几乎没有用过这屋子,要么是直接入内廷休息,要么便是与众姑母、姑祖母一道在正院待制——母亲登基后,为我留的这屋子不但没取消,反倒又扩了一些,中间隔开,变成了内外大小两间, 举凡遇见元日、冬至等大朝集,住在家中嫌远,住在宫里又怕天未亮时出入不便, 便可直接住在这里,省去了许多内外路途的时间。因此之故, 宫中都十分直白地称这里作“长乐院”。院中执事,虽领着省中俸料,却唯王仙仙与裴兰生之命是从。 我坐在外间小厅时天已全黑了, 本来巡逻的卫士手执灯火,不间断地在门口往来,然而我来之后, 他们却忽然悄悄地改了路线,不自我门口,而自命妇院外路过了,仙仙说这是既定的巡逻路线,到了一定时候,见这里有灯亮着,便要避出去,免得惊扰女眷,我却不自觉地生出些恐慌来,命仙仙与冯永寿两个在门口候着,片刻不许离开,“若听见异常动静,一定要马上进来”,又取了随身短刀向桌上一放,想了想,不妥,压在座椅上,又不妥,最终还是提起裙子,绑在小腿上,刚刚绑好,门外已经悄声道:“崔相公来了。”我忙放下裙子,庄重地坐在椅上,郑重地对崔秀微笑颔首。 崔秀含笑进来,并不因此时、此地而玩忽礼节,彼此见过,特地不坐离我最近之处,而是隔开一席,待仙仙上了果饮,又笑问能不能赐茶,我心下才略安了些,细细打量崔秀。 说来他与我认识时间已不算短,又已是宰相,我本该对他十分熟悉,可一则平日里见的人实在是太多,二则我私下里对时下的这些男人们其实并没有什么亲近之意,与他交往又纯是因崔明德之故,因此竟从不曾认真打量过他,现下一看,才发现母亲为何于许多人中单单看上了他:朝中不乏风流俊士,容颜出众者更是比比皆是,可没有一人有崔秀这等内外兼修的儒雅书生气的,单看着他时,便已让我想起前世一位著名的“大叔”演员,虽然我现在已记不清他的名字、只隐约记得姓陈,却一直忘不了这位演员的气质,和他为主播妻子怒辞央视的故事。而崔秀比之这位演员,还更多几分宰辅重臣运筹帷幄的气概——像是崔明德——令我不自觉地要端起主公的架子,却又丝毫不敢以臣僚视之。 崔秀喝了茶,看着便更精神了,不忙与我说正事,先笑着道:“一向耳闻内廷煮茶,不加盐、辛,以茶之叶入清水熬煮,不加他物,务求茶之本味?今日一尝,果然清雅。” 我奇道:“此法流传甚广,崔公不曾试过?” 崔秀笑着放下茶杯:“天潢贵胄,得而一见,已是不易,供御内物,臣下辈岂能得而尝之?” 我方明白他在说前次见面不得的事:“那一日不得赴约,实是事出有因,当时不好马上派人和你说明,想必叫你久等,是我之过。” 崔秀一笑,自怀中取出一封书札,又自札中取出一纸,起身双手递给我:“二娘托我交给公主的。” 我怔了怔方明白他不是在叫我,接过信一看,是崔明德的笔迹,只说了两件事:年底之前仗一定会打完,一应军需,以及朝中动向,托我多加留意,其后诸事,也请我与崔秀等人提前商量好;时局非常,虽是之前叮嘱我蛰伏守静,然而该要出手时也不要拘泥。 信的语气极不寻常,我不觉蹙了眉看崔秀:“她二人在边疆…一切都还好么?” 崔秀淡淡摇头道:“洛南公前时染恙不起,中军不敢妄动,只好固守堡垒,前军亦有所顾忌,某尚未得到消息,不过据来信中说,此信发出时已派人向都中报信,想必陛下那里已经知晓,迟迟未有明文,想是见边疆情形尚好,洛南公那里又无确切消息,不好寒老将之心,但陛下心中,多半已有了万一之备。” 我算了算来信的时间,再与军报的脚程一比,顿时不寒而栗:“陛下时在病中,国事多由宰相、魏王、梁王与我,结果这么大的事,你与我却都不知道?” 崔秀轻笑:“正因此事重大,所以公主与某皆不知,料想魏王、梁王也不知道。” 我不自觉地伸手去寻自己的茶杯,拿到手时才想起阿欢不让我过午之后喝茶,因此这些时候夜里上的都是果饮:“军需后勤等事我明白,其后诸事,指的是什么?”边地苦寒,独孤元康年迈又有病在身,在边疆多半撑不过这个冬天,因此无论是为了孝顺父亲,还是为了朝廷局势,独孤绍都必须赶在寒冬之前结束这场战争,为此则只能再向朝廷讨要额外的人员物资,然而本来已做好长久的打算,这样一催,这场战争便胜败难料,“其后诸事”…但愿不是我所想的那样。 好在崔秀先为我解释道:“公主不必担心,二娘她习惯未雨绸缪,‘其后诸事’,未必便是觉得此战不能获胜。其实此一战,无论胜与不胜,朝中都将有一番大争夺——不胜,便当思虑下一任主帅为谁,二娘与十六娘该如何自处;胜了,则该思虑朝中局势,军权谁属。” 我若有所悟:“如今边疆有娄师德、王孝杰、唐休璟等人,手握重兵,都中李昭德贬而复用,朝臣党而争求诸孙出阁,陛下欲要安坐,必当制衡。” 崔秀淡笑道:“武氏诸王中,魏王是不可能领兵的,其余几位,梁王、河间王最谙军政,河间王为人贪暴少谋略,若是他为主帅,则十六娘与二娘…恐难自保。若是梁王只怕也难。其他人威望不够,倒还好些,只要以守孝的名义将十六娘召回都中,虽要担些罪责,总无大咎。当然,若是能胜,才是最好的,亲李氏的大臣以她二人为违背纲常,不愿接纳,武氏诸王又因她们与公主亲近而多有诋毁,十六娘掌兵,陛下反倒放心。若能大胜,必当有大用。” 我心头一跳,看着崔秀道:“崔明德她出征之前,是不是已有了这样的打算?明知洛南公年老体衰,途中可能出许多意外,所以要亲自陪着独孤绍赌一把?” 崔秀微微一笑,答非所问地道:“二娘自幼便沉稳有决断,认定的事,绝少有更改,唯独在十六娘的份上,一而再,再而三地破例。”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迟迟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5-20 19:12:18 楚江畔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5-20 22:22:06 稷下学宫扔了1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7-05-21 14:05:47 two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5-21 14:40:51 two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5-21 14:41:03 two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5-21 14:41:24 two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5-22 12:40:57 第407章 猜忌 我对“宰相”的态度历经过许多变化, 初来此地,被父母抱在襁褓中见大臣, 听见“宰相”这词时满心都是震撼澎湃, 觉得自己所见到的每一个人都是周总理级别的重要人物, 待长大些,看惯了这些人的升迁荣辱, 又觉得宰相也不过是皇帝臣属,不值一提,再大些,总被父母赶出议事的场所,又知道了这些人可以管到我的婚姻、嫁妆等等一系列实实在在的切身事,重又生出了敬畏,而到如今, 与他们中的许多人或直或间接地共事过,方知宰相与宰相之间也可有天差地别。 譬如李昭德,年纪不大, 资历亦不甚深,因着精明强干、勇于任事而获得母亲信任, 便得专政事数年,而如杨再思、豆卢钦望之类的人物,虽是资历深、官阶高, 在宰相位上却毫无建树,杨再思还是皇帝外戚,做事的手腕却远不及李昭德。 又譬如崔秀, 年纪比李昭德更轻,资历比李昭德更浅,亦不及李昭德从前那般得母亲信重,然而心思之缜密、手腕之圆滑,却是李昭德所远远不及的。我与他足足商议了一整夜,初时只是说独孤元康的病——最好的结局自然是一战大胜,此事不在我们,而在独孤绍,我们所能做的,只是保证军需、力争不要拖阿绍的后腿,而军需之首重,一为人丁,一为粮秣,崔秀入枢机的时候短,于边事尚未谙熟,便与我约好先回省中清查各地粮仓存储,并漕运、陆运等细务,我一则查清奉天局可用之钱帛、消息等事,一则向骆逢春打听夏官于此战的粮草转运等事的部署,一二日中再来见面详谈。 接着是綦连耀的案件,并我与阿欢所议之设想,崔秀不但深以为然,还提出一个疑点:武懿宗因屡失言于御前,已被母亲免去了诸多官职,只是虚领爵禄而已,首告谋反之人为何不向司刑寺等处告状,而向武懿宗出首呢?既是出首,自然是也想领这份功劳的,其中或大有文章可做。崔秀还以为这事不消我们出手,只要向诸李大臣们透露一二,他们深惧来俊臣与武懿宗之手段酷烈,自然而然地便会动手反击,来俊臣已是强弩之末,办起来容易,武懿宗是宗室,难以扳倒,却也足以让母亲再也不愿用他,如此则独孤绍与崔明德的隐患也解决了一个,只是这事必须要快,一定要赶在母亲下定决心之前,但透露消息太急,又不想被母亲发现,便唯有两道:要么挑拨栽赃,要么找人自愿背锅。我并不意外崔秀能从容坦荡地与我说起这些事,唯只讶异于自己对这些事的淡然。当崔秀提议反其道而行之,派人匿名在都中散布綦连耀谋反的流言时,我的第一反应竟是“该找谁去做”,其后方是“此事还未经确认,若我们散布流言,则罪名便被坐实了”,心下赧然,眼看崔秀,崔秀却不似他侄女那般倨傲,望着我笑得十分温文尔雅:“总也不急在这一刻,公主可以回去思量一时,再行决断。”我对他的体贴颇为感激,点头一笑,约好此事也同军需事一道再议。 两件眼前的事议完,因彼此颇有相合之处,少不得又论起他事,渐及诸武等事,崔秀笑道:“魏王、梁王虽是陛下亲侄,眼下一意鼓吹女主当政,陛下用妇人时也多有附和,然而他们毕竟也是男人。只看他们自家论出的长幼顺序,便知到底还是那一套礼法,并不曾因姑母是皇帝而有所变更,这样的人,日后岂会祭祀姑母?陛下心中想也明白,今后天下之姓氏谁属,已有定论。然而民人兄弟间析产分家,尚有打到头破血流的,何况是天下大家?今后之天下姓李,继位的却未知便是哪一位李氏——这方是公主当思虑的所在。” 我见他言下竟似有鄙薄时下礼法的意思,有意试探,便笑道:“姑母于他们毕竟是外姓人。” 崔秀笑而不言,只道:“天将亮了,某还当入省坐衙,恕不能久坐。” 我见四面已开始有了人声,只得与他作别,自乘了辇回内廷,一夜未睡,头痛得很,心跳也略觉有些快,到丽春台倒头便睡,醒来时已足到了半夜,精神大好,又想起与崔秀所商议之事,便扰了兰生与余停三个起来,向她们问了一问夏官、地官中有谁,各曹现是何人,并奉天局中负责林业、饮馔、服饰等分局的副手是谁,一一确认了所在衙署、入值时间,又命她们早起各替我去打听这些事。 这一忙便又自夜里到了早上,天已蒙蒙亮了,崔秀却托人送信,说今日就能查得明白,约我再去省中相见,我自是应允,又将自己已先查得的事写了一纸,正看着间,外面人说阿欢来了,不等我迎出去,阿欢却已进了正寝,仙仙在门口不动声色地将阿欢扯住,闲话家常:“王妃一向可好?听说又见了几位夫人,不知可见了哪家小娘子中意?” 我倒不怕阿欢知道我写的东西,却对仙仙所为极是满意,几步出去,对仙仙眨眨眼,将阿欢接进来,亲奉了茶给她,她自己便从我案上拿了纸起来,一边看,已蹙了眉:“怎么想起这些?” 独孤元康之事,母亲连宰相与我都没告诉,显是绝大的机密,贸贸然告诉阿欢,未见得便是好事,我便略有些犹豫,阿欢见我犹豫,反倒扔下那纸,淡淡道:“算了,我不问你。” 我到底是道:“独孤元康病了,怕是撑不过这个冬天,我们正为这发愁——此事独报了阿娘,你不要漏出去。” 阿欢“哦”了一声,道:“前日婉儿和我说,陛下拟封大郎为郡王。” 我喜道:“能之藩么?”若是之藩,倒可以避免许多是非。 阿欢不答,却自向我内间小榻上坐下道:“听说你昨日甚是劳苦,大早回来,倒头便睡,怎么,与崔秀投机,所以聊了一整夜?” 阿欢面色不豫,这倒在我意料之中,毕竟我与崔秀孤男寡女的待了一晚上,她这做女朋友的心里不舒服也是情理之中,偏偏这事还是经她知晓、允准、促成的,若是特地解释,她这人心眼极小,说不定又怪我不信她信我,想一想,索性便将崔秀与我议的事,除去那“哪一位李氏继位”的话外,从头至尾地与阿欢说了一遍,末了又道:“匿名在都中告发綦连耀,虽是妙计,但总觉失之厚道,毕竟此二人还只是被人首告,未曾定罪,若是在都中告发,只怕无罪也便有罪了,你想有无更好的办法?”本是随意问问,用以消解她的疑心,谁知她瞥我一眼,轻笑道:“你以为这二人可能会无罪?” 我蹙眉道:“未经讯问,怎么好说?”看阿欢直看着我笑,嘟囔道:“在来俊臣和武懿宗手里当然是有罪的,若换了徐有功、王及善等来判,又未必了。” 阿欢摇头看我:“若是别的罪就算了,这是谋反。陛下才经大病,正是疑神疑鬼的时候,须得借机敲打大臣,对这种罪名,怎么可能轻轻放过?便是徐有功、王及善来判,也只能是谋反,至多牵连的人少些。本朝律令,重心不重迹,便是没有证据,也能推测出证据来,更何况眼下又非当年,来俊臣都贬去做了合宫尉,若无一些证据,怎敢轻易首告?——你以为你李氏的天下,真是固若金汤?世上想做皇帝的人那么多,不少这一二个。” 我心头一动,凝视着她:“世上想做皇帝的人那么多,包括你么?” 阿欢淡淡道:“说这些没用的,还不如想想眼前——你觉得上官婉儿知不知道独孤元康病重之事?” 第408章 心魔(三十一) 皇帝自早至晚都在召见大臣, 从宰相狄仁杰、崔秀等,到拾遗邱柒、陈子昂之流, 一日之中, 少说也见了有三二十人, 婉儿待陈子昂出去以后特地遣人问了一声,确定再无候见的臣子方小心地挨近正殿, 到门口时探了身,皇帝在内看见,颇带疲惫地唤了句“阿婉”,婉儿便躬身进去,见皇帝面上难以掩饰的疲倦之色,默不作声地走到她身后,刚将手搭在她肩上, 皇帝却伸手握住她的手不让动:“陪我走走。” 婉儿轻轻应了一声,扶着皇帝起来——因坐得久了,此举颇费了些工夫——随她步入曲廊, 静静地走了一刻。菊花已全开了,贞观殿这里种的不知是什么品种, 花瓣全是金灿灿的条卷,花朵既大,种得又密, 一眼看去,入目只有金色与绿色。 皇帝走到一半时立住,对着菊花看了半晌, 婉儿还当她在思虑什么军国大事,屏息凝神地陪她立了许久,却听她笑道:“这花太富贵,不配你。” 婉儿情不自禁地笑起来:“人之谓菊,不是言此花肃杀寒凛,便是以比淡泊隐逸,如陶渊明谓‘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又云‘三径就荒,松菊犹存’,说此花富贵,倒还是头一次听见。” 皇帝斜看着她笑:“那是你不懂——汉武作《秋风辞》曰:兰有秀兮菊有芳。此花既入帝王之眼,岂非富贵?” 婉儿一怔,轻轻笑道:“若这样比,那此花倒是与妾相配才是,怎么倒是不配了?” 皇帝笑而不答,携婉儿又走了一阵,忽地问她:“綦连耀谋反之事,都中传得沸沸扬扬,你可曾听说?” 婉儿道:“早上阿青回报时听见了。” 皇帝笑道:“忘了早上你在——你以为如何?” 婉儿道:“谋反大案,非同小可,当令可靠之人详推。” 皇帝摇头:“不是这个,是说流言之事。” 婉儿看了皇帝一眼:“都中一向流言繁多,谋反又是大事,惹人议论,也不足为奇。” 皇帝微蹙了眉,看向远方:“懿宗说他得了消息便径直上报,未曾告诉旁人。” 婉儿轻笑道:“魏王、梁王之于河间王,却非是旁人。” 皇帝扭头看她:“你以为是他们泄露的?” 婉儿垂下头,轻理裙上丝绦:“妾以为,他们绝不愿泄露此事。”抬眼见皇帝紧蹙眉头,淡笑着伸出手,抚平她眉间褶皱:“但此事非同一般,首告之人要登河间王之门,便要费一番周折,河间王接了报,自然也不敢随意禀报,一定先行查证,推知确有其事,才敢报到陛下这里,这其间多少人经手,事不机密,令其他人看出端倪,也有可能——不然就是魏王、梁王处有泄露,或是自宫中出去,但魏王、梁王办事周密,宫中都是陛下信重之人,流言又起自民间…”皇帝眉间的褶皱越抚越深,眼见是抚不平了,婉儿便转而替她打理外袍——坐了一日,袍服已皱起来,扯了好久也不直。 皇帝在婉儿理衣裳时反倒舒了眉,张开两袖,示意她将两侧也理一理,一面轻哼了一声,嘟嘟囔囔地道:“不堪大用的蠢材。” 婉儿假意听不懂,抬眼将皇帝一望,皇帝便将她手一拍,笑道:“不是说你。” 婉儿浅笑着低头,将两侧理好,又绕到背后,替皇帝理了后面:“河间王也是想为陛下分忧,所以才热心时政,不然如安平王那般出世隐居,或如千乘王那般谨守家私过小日子,岂不都比现在来得松快?” 皇帝嗤笑道:“他岂是淡泊名利、谨守本分之辈?犹记得有一回内宴,饮馔正欢,他忽地起身,大叫说‘臣急告君,子急告父’,还当他有什么大事,急叫到跟前一问,结果是想起来封户由诸家自征改为州县征送,觉得有所损折,要向朕鸣不平!” 那一次婉儿亦在场中,闻言不觉莞尔,皇帝听见她笑,回头一看,也笑起来:“原以为他虽愚蠢,办些细小事总是大差不差,却不想连保守机密都做不到,偏还喜欢四处打探…”说到“打探”,便敛了笑,问高延福:“上回监门卫泄露太平的行踪,此事交谁去办了?” 高延福颤巍巍答道:“已敕监门卫衙署清查,这几日还未有回报。” 皇帝颇有些不悦:“不经台省,是给他们留体面,不是叫他们懈怠王事——再叫人催一遍,本月之内,必要查清是谁泄露了禁中行止。” 高延福答应一句,就走出几步,命内侍出去传话,皇帝见他步履蹒跚,不觉一叹,向婉儿道:“阿高自十余岁便跟着我,而今也已五十有余了。” 婉儿笑道:“原来高翁才五十有余,我们私下里说着,总以为他已七八十岁了。”看皇帝不明白,解释道:“当年妾才选入紫宸殿时,内外都唤他‘高翁’,妾见他弯腰弓背的模样,总以为他那时便已六七十岁了,近来还想,高翁已是这样年纪,办事倒丝毫不见迟缓,原来当年却只有三十多——不过这样也好,至少年轻时与年老时一模一样,不显得老。” 皇帝笑谑道:“你只管背后笑他,也不怕他听见了恼你。” 婉儿笑着眨眨眼:“这话只有七娘与我知道,七娘不告诉他,我也不告诉他,他怎么知道?” 皇帝一怔,也眨眨眼道:“七娘说,要她不说可以,须得好生贿赂贿赂她。”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HH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5-23 00:53:28 墨明棋妙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5-23 01:03:04 墨明棋妙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5-23 01:04:12 迟迟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5-23 08:06:59 养只机器人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5-24 07:53:18 第409章 行露(二十七) 独孤元康病了。此事虽然意外, 倒不出意料,毕竟他已是那样的年纪。崔明德能这么快就传信回来, 也在情理之中。韦欢料不到的却是太平竟这么快便与崔秀言谈甚欢——这小娘子虽不似韦欢那样厌恶男人, 却十分讨厌她所谓的“直男癌”, 而在眼下的时代里,极大多数的男人, 都或多或少地有着“直男癌”的表现。 想到自己竟也不知不觉地用上了“时代”这两字,韦欢便忍不住苦笑。太平坦白那一日,她面虽平静,独处时细细回忆,却觉心中如起了惊涛骇浪。倘若太平真的承认她是神仙,韦欢都不会这样惊诧,可太平不是神仙, 太平说她来自未来,皇帝、庐陵王、她和太平自己已死了数百或数千年,大唐已灭亡、其后又过了许多个朝代之后的未来。不知为何, 韦欢觉得这比“神仙临凡”听起来还更可怕——哪怕太平是神仙,她也是这时代的人, 有着和韦欢一样的出身,可太平不是,太平来自许多年后, 那里的人所崇尚的是一整套全然不同的法则,那里没有皇帝,也没有士族, 京兆韦氏想必已没落分散,博陵崔氏、清河崔氏之流也早已烟消云散。那里的人据说崇尚自由、平等,不必与祖父母、父母同住,也不必聚族而居。一家一室之中,不过夫妻二人,孩子只生一个,至多两个,就这样,还有许多人不愿意生育。那里的女人可以随意出门,男男女女□□胳膊、大腿、脚踝乃至袒胸露乳都不以为耻。百戏在“电视”上演着,民人百姓,想看什么,什么便火…假若没有太平,这时代便是绝好的时代,韦欢希望自己能生活在这样的时代里,可是有了太平,韦欢便宁愿在眼下的时代待着,至少在这里,韦欢还是京兆韦氏,是曾经名动京城的韦一球,是深谙宫闱秘事的庐陵王妃,是先帝和皇帝的长媳,她熟悉这时代的一切规则,知道怎样才能好好地守住自己熟悉的地方,还有自己熟悉的太平。 韦欢轻移脚步,太平还在沉思之中,却已自动自发地挪开身子,任韦欢在她的座上坐定,自己随意寻了张席,盘腿坐下,手不自觉地捏住茶杯,端着就向嘴边倒,韦欢一眼瞥见里面泡的是茶,劈手便将杯子抢过去:“不是让你不要夜里喝茶了么?” 太平讪讪一笑,两手放在案上,十指搭在一处,不住地相互搓捏,眼望着手指发呆,眉不知不觉地便蹙起来,韦欢又将她的两手捉住、分开,太平却在这时想明白了,轻笑道:“婉儿知不知道又有什么关系?她和我说的那些事,已足以抵偿我为她做的事了,又非生死至交,凭什么叫她冒这样大的风险,告诉我这样的机密?何况阿娘连武承嗣都未告诉,多半也未告诉过她。” 韦欢抿嘴道:“你就不怕她对你不忠?” 太平失笑:“我是她的谁,她又是我的谁,怎么就谈到忠与不忠上去了?政治朝局,无非是利益纠葛,有利益时,仇人也可相共事,若利益相妨害,至亲反目,亦不在少——这还是你和我说过的呢。”说起至亲反目,忽地叹了一声,看韦欢一眼,韦欢被她看得不自在,昂着头道:“她能在这一事上瞒着你,就能在另外的事上瞒着你。” 太平轻笑:“冯永昌收了钱,瞒着冯世良和我,冯世良在外置宅,又瞒着我,可你觉得他们敢对我不忠心么?我的家奴尚且如此,怎么指望婉儿事事都告诉我?再说,她与我本就亲善,又无利害瓜葛,只会向我卖好,绝不会故意害我。其实我觉得,以她当下的处境,四处结交,与人为善,才是最好的。” 有一瞬间,韦欢以为太平已经知道,手上一动,将太平猛地一盯,发现她只顾着向一旁去寻什么,又松了口气,淡淡道:“四处结交,便是与谁都不结交,与所有人都为善,便是不善。” 太平打开一处矮柜,边摇头轻笑:“人家肯与我为善,便已是好的了,何苦苛求。你在宫中,难道不也要四面讨好、谁都不得罪?” 韦欢斜眼看她捧了一双又黑又丑、似卷好的足衣又似半截衣袖的东西过来,算着日子,想必是今年的生日礼物,不由得微微撇嘴:“我不单是说你,也是说她。‘不得罪’与‘结交’是两回事。陛下将此事告诉她,与不告诉她,又是两回事。你懂么?” 太平将东西捧回来,半跪下去,伸手便来掀韦欢的裙子,将那一副东西往韦欢的腿上套:“我懂,可纵是这样,我们能做什么?” 韦欢一怔之下便忘了躲闪,被太平强将这又黑又丑的东西套在了腿上,嫌弃地想要脱开,太平忙地按住她:“这是护膝,穿着对你好,尤其骑马时候,不伤膝盖——我知你的意思,可阿娘虽是皇帝,也是常人,也有常人的感情,作为皇帝,机密事不与枕边人说,本是应有之事,未必便是不信任她。婉儿虽是宫中长大,在阿娘那里委曲侍奉,却也是常人。阿娘生性忌刻,待婉儿却算得不薄,她或是出于利害考量,或是畏惧天威,又或是知恩图报,都有不泄露此事的理由。你就是心太重,其实有时候不必如此。天家有时固然无父子、夫妻,却不是时时刻刻都无父子、夫妻。好像你一天到晚地说我这样那样,好像多讨厌我似的,但总也有喜欢我的时候,对不对?” 韦欢本已被她说得抿嘴不语,听到最后,又不禁将腿一踢:“我什么时候讨厌过你?” 太平笑道:“是么?你许久不曾说过喜欢我了,我只当你已厌了我呢——既不讨厌,说句‘我爱你’听听?” 韦欢瞪她一眼:“那你就当我讨厌你罢。” 太平笑嘻嘻道:“你讨不讨厌我,自然是要你说,怎么倒要看我了?——你别动,这护膝不大好用,待我慢慢给你套。这破时代什么都没有,找个稍有弹性的布都费了好几年了,更不要说人体力学什么的…你且先用着这一副,待我寻人再做更好的来给你。” 韦欢被“破时代”三字戳中心事,蓦地将腿一收:“我讨厌你。” 太平一怔,直直地抬眼来看韦欢,韦欢被她看得心虚,垂下头,捏住裙摆盖在腿上:“夜深了,你…早些睡。”起身离开,走出几步又停住,回头去看太平,太平还半跪在地上,嘴角扯了几次,方笑道:“我爱你。” 韦欢倏然红了眼,忍住眼泪,提着裙子,快步冲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稷下学宫扔了1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7-05-25 00:12:44 yesterday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5-25 00:41:01 潇潇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5-25 08:07:04 two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5-25 11:07:59 two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5-25 11:10:05 two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5-25 11:16:06 第410章 机密 我又开始忙了, 说起来我这公主什么明确的职司都没有,可母亲用起来却比那些有职司的还更理所当然些:建图书馆的提议经她允准, 先付麟台、史馆、凤阁、鸾台实行——本只是个小事, 可武承嗣偏上疏将这事狠命地向大里说, 什么天子重文教化云云,说得母亲心花怒放, 将此事当成一件大政绩,先命我主办,次后又将武承嗣、武三思、武攸宁、武攸暨、李旦等十数人加进来“协办”;东北战事不必说了,闹得我脑仁都疼;母亲要举行射礼,这一次无人胆敢反对,然而母亲却又别出心裁,让大臣、宗室及宗室女眷一道参与——上回乃是半道强迫, 随从中有女眷也无可奈何,这一次却是正大光明地让女人参加,少不得惹了一番议论, 母亲甩手便将议定仪式、平息物议的任务交给了我,反正我“一向热衷此等事由”。 比起这些事来綦连耀的事倒是小事, 我除了与崔秀商定悄悄派人在都中散布飞书流言之外,基本没有插手,此事从头到尾也委给了崔秀——然而一封飞书, 便已胜过千万动作,不消多时,都中人人都知了这件谋反案, 也人人都知此事或由武懿宗审理,没过多久,母亲便收到来俊臣的密奏,说有一个叫吉顼的人也向他告发了这案子,手上并还有许多綦连耀结交朝中大臣的证据。 阿欢也忙忙碌碌的。除去不断打着替守礼选妻的名义与大臣妻女来往外,还要忙着守礼封王的事——守礼将封临淄王,明旨虽还未发,母亲却已将这层意思向宰相们透了出来,宫中更是早早知道,私下里已“大王”“大王”地叫起守礼,阿欢狠罚了两个人,才止住了这股风气。母亲这一阵不知哪一处的好心发作,每一二日便要叫阿欢和守礼到跟前问问,还命阿欢自流杯殿中挪出来,住到了庄敬殿正殿——从前流杯殿名义上虽归阿欢居住,然而母亲亦常临此殿游宴,阿欢便长居在东侧配殿,虚正殿、正院以示恭敬——阿欢那里这些时候本就宾客盈门,到此刻就更热闹了。每次我去寻她,她都有访客,还都是不大方便说话的那种。 我以为阿欢忙起来会快乐些,然而她却比往常更消沉了,见了我也总有些阴阳怪气,仔细想想,她之所进,不过尺寸,还都是靠着李睿与守礼得来,比起我之受母亲重用,天差地别,加上她一向有些别扭,心中不舒服也是难免的,何况这些时候我还与崔秀等外臣来往甚密。且她久住深宫,与世隔绝,又少亲戚,除我之外,几乎再没有可以亲近的人,倘若我因这些事而与她斗嘴置气,我倒是有许多事务可以忙碌排遣,她一个人闷在宫里,还不知要怎么钻牛角尖,倒不如笑嘻嘻地任她发作一阵,待她再忙一些,怕是连别扭的工夫都没有了——除了伏低做小之外,我还打算为她好好地过一次生日,给她一个小小的惊喜。 宫中备办生日,最能看出一个人的地位,如母亲是自不必说的,如我这样的,人虽已出了宫,宫中却年年都记得我的生日,从前是元日,不能大办,但一宫里所有有头有脸的执事都记得我的生日,现今可以办了,便益发地向盛大处走,前几年都还是母亲派人置小宴,宫里人凑趣,这几年中陆续有相熟的人凑在一处替我设私宴庆贺,外臣中送礼的也越来越多,第一重的是柳厚德,其次连武氏诸王、宰相在内,都或多或少地有所表示,如阿欢,最初为庐陵王妃时根本不敢办,后来渐渐地由我为她置些小宴,来的人也不过是崔明德与我,这些年六尚中有人给她送礼,到今年虽不得极其隆重,却也可以好好地办一办了。 因近来实在是忙,我便将这事交给了守礼,一则交给下面人,办得再好,也显不出重视,由守礼来办,却是恰如其分,一则便是想锻炼一下守礼。 守礼自回宫住了以后,便再也未曾住出去——母亲总要见他,阿欢正得宠,宰相们对李睿的态度又多少有些暧昧,因此竟无人对他这“大龄男青年”长住深宫之事有任何异议——学业也自然而然地停了,他在宫中无事,每日都要来寻我,黏在我身边东问西问。可惜我那粗浅的学识已满足不了这孩子的好奇心,为他寻的老师也还没找到,绝大多数时间中,守礼都只能虚耗在我身边,跟着我见一波又一波的大臣、宫人、内侍、家仆…见这些人时,他却安静又深沉,从不曾主动说过一句话,有时向他介绍人,他也只是淡漠地问一两句好,神情拘谨,声气低微。与他年岁相仿的李旦,办事的能力虽还未见,但待人接物已像模像样,母亲近来常常将他带在身边接见大臣,有些像是当年让我躲在屏风后听人议事的样子——这其间当然少不了我许多功劳。 然而无论李旦再出色、再优秀,也无论我有多愿意支持他为太子,他之于我,与守礼之于我,却依旧是全然不同的。 守礼是我的儿子。这感觉随着他的年纪渐增,却反而越强烈了。我没有生过孩子,守礼也不能完全算是我带大的,可一看见他,我便想起从前的自己,我清楚地记得他的幼年、童年、少年,记得他问过的所有可笑的问题,记得他牙牙学语时跟在我身后口齿不清地喊“姑姑”的样子…我还和阿欢一起替他洗过澡。 身为长辈,我或许该对所有的侄子一视同仁,甚而该对“弟弟”更加关注些,但作为一个母亲,我想我始终是偏心的。我希望守礼更好,无论他能不能坐上那个位置。 我兴致勃勃地叫来了守礼,将这事交代给他,额外说了许多需要注意的地方,还有许多我想的、可能可以用到的点子,守礼却没有我想象中那么情愿,默默地听我说完,微微地歪了头,睁着大眼问我:“姑姑…很喜欢阿娘罢?我是说男人和女人之间那样的喜欢。” 我一怔,反应过来我们两个竟没给他普及过男女方面的知识,而他多半是自己从哪里学来了,尴尬顿生:“怎么了?” 守礼道:“倘若两个人相互喜欢,便会为对方着想,不会互相欺骗、妨害,对么?” 我竟生出些不好的预感:“感情的事…很复杂,有时也说不好——你阿娘怎么了?” 守礼咬了唇,低了头,踟蹰许久,我见他犹豫,牵着他的手向几侧坐下,给他倒了杯饮子,静候一会,才见他下定了决心般地道:“阿娘…把姑姑和她说的机密事告诉了狄公的夫人。” 第411章 则天(十四) 天渐渐冷起来, 秋风吹得人不想出门。然而今秋恢复了射礼,她这做皇帝的不但不得不出门, 还必要为天下表率。今年的射礼还与从前大不一样, 时局动荡, 她又才病过一场,正需要这样一场盛事彰显宸仪, 并示天下以重武之意。所有人都以为她老了,不中用了,在暗地里上蹿下跳,她便偏偏要亲自举礼,好叫这些人看看,她还远未到老糊涂的地步——只是这天气实在是有些凉。 她有些厌倦地紧了紧衣裳,只一个微小的动作, 身边人却立刻察觉了,徐长生巴巴地凑上来笑:“天冷,陛下多穿些罢。”边说便想替她戴帷帽, 她素日常喜这小女娘的青春活泼,这一时却颇有些嫌她不通眼色, 不动声色地挪开一步,淡淡道:“不必。”看婉儿一眼,这小娘在阶上躬身:“马匹已备。” 她轻轻地点了点头, 扶着婉儿下去,便在阶前上马,拒却了贺娄上前挽缰的举动, 独自引了缰绳,行出门外,又拒却了李多祚为她挽缰的意图。武家诸侄、孙辈来了,旦、守礼与李家诸子孙来了,群臣来了,安定、太平也来了。除却少数女眷之外,人人都乘着马。 她虽老了,眼却还尖,一下便看见后头的好几个女人都未戴帷帽,微微一笑,刚将头扭过去,便见有御史前去纠劾,便不大高兴地蹙了眉,偏头看太平,这小东西倒是乖乖地戴了一切该戴的东西,却穿了一身艳紫男装。 她不自觉地扯起嘴角,对太平招招手,太平乘马小跑而来,到几丈外便勒马准备下来,她漫不经心地挥手止了:“你今日不要下场,陪在朕身边。” 太平不擅骑射,往常听见这话,早就嬉皮笑脸地叩谢天恩了,今日却只规规矩矩地应了一声,声音中甚是消沉,她有些疑惑地看了这小女儿一眼,没多说话,只引着随从至明德宫正殿,随礼官敷衍完了那一场繁文缛节,引起大弓,奋力向前一射。 什么都未射中,长箭飞出去许久,直至力竭后轻飘飘地落在草地上,自有人跑去捡来,山呼万岁——这是今年新设的礼节,不消她亲自开口,只要轻轻提一句“许久未曾习练,不知准头还够否”,便自然会有人替她将其后的一切都想好。射靶改为了射空,是因君王拥有四海,弓箭所指,皆是王土,无远弗届;□□为了一箭,是因她是慈氏转生,有好生之德,习武只为备武,而非好杀;群臣只射箭、不打猎,自然也是因她生性仁德、不愿杀生,绝非是因她年老体衰,拉不开弓、射不准箭。当然,便是这样,她也依旧值得得意,因为今年她用的依旧是大角弓,使出十足的力气,一箭射出了视野之外。 她看着山呼的人群,心情略好了一些,坐进御座,闲看三品以上射过靶——王土虽无远弗届,臣僚却各守其分,故皇帝可以射空,他们却不能——这回女人们比上回活跃多了,她的好几个侄女儿都执了小弓在旁候着,三品以上全了礼节,各自品评一番,这些女娘们还不肯让人撤靶,反倒叽叽喳喳地上前,无职守的都拥在一处,你笑我闹地射箭。泰半都是射不中的,便只一半的距离也不行,却有几个颇有可看之处,闲厩使斛律多宝边走边射,出手快如流星,箭出则较流星更快,须臾便连出二十箭,正中二十个靶子的红心;贺娄与李氏自接管了奉宸卫,武艺上也大有长进,贺娄十箭中六,李氏十箭中七;韦欢比她们还好些,十发九中,三箭在心;安定一把年纪,嘻嘻哈哈地,也中了一箭,赶紧丢开弓,笑眯眯地让她儿子扶着回去了;婉儿禁不住太平几个的撺动,也羞答答地上前,十中其二,倒不算坏。 她不自觉地微笑起来,见众人已闹得差不多,便移驾合翠宫行宴。大臣与公主、诸王同与宴乐也是自她始的,今日她也特地只邀了诸臣中较为亲近的几位,宴饮之中形骸不羁,女眷去了帷帽,男子散了冠带,各不以男女分别、尊卑长幼次序,亦无人进谏劝阻,十分惬意。 她到此刻方松快下来,懒洋洋地倚在座上,并不动手,只任婉儿替她夹菜喂酒,喝到五分醉意,见狄仁杰举杯起身,向她上寿:“臣有言,一祝吾皇万岁,二祝江山万年,三祝四边康靖,四祝正人盈朝。” 她笑着直起身,举手饮尽一杯:“亦祝国老长命百岁。” 狄国老露出笑,恭恭敬敬地对她一揖:“臣非圣人,寿算在天,或长或短,全凭天赐,不敢妄求。” 她失笑道:“国老何出此言?你才六十有五,比朕还少些岁数,朕一女流,尚能挽大弓,射长箭,你倒先服老了?” 狄仁杰笑:“臣从前也不服老,只是近来偶染风寒,病体缠绵,数月方愈,愈后自觉筋疲骨怠,故此心灰,然想臣已六十有五,古来能活到臣这年纪的人便已不多,如臣这般还能走动的就更少,臣便也觉心满意足。” 她隐约觉得狄仁杰话里有话,不愿再听,只笑道:“国老多虑了。” 狄仁杰道:“臣不是多虑。臣家里一个老仆,今年已八十有二,一向看着都康健,今晨送臣出门时,忽然扑地不起,探声气时,已救不得了。虽说他也可算寿终正寝,但人世间事,实在难料。” 她略觉不悦:“怀英醉了——二娘、三郎,扶狄公坐。” 太平与旦早已上前,一左一右地喊“国老”,狄仁杰却反倒凑上前来:“臣这个年纪,一场小小风寒,便已虚弱至此。臣的老仆,看着甚好,却是一朝去了,再不能挽救。洛南公年过八旬,虽是筋骨硬朗,却也难免有失,为长远计,臣请选一忠良可靠之人,领兵驻边,备有万一。” 狄仁杰声音不高,宴会未受打扰,殿中热闹如初,她却觉得这热闹可厌极了,将空杯捏在手中转了半圈,淡淡道:“怀英是听说了什么?” 狄仁杰摇头道:“什么也未听说,只是军国大事非同儿戏,臣劝陛下宁以数万之兵,以备万一之险。” 她看了旦与太平一眼,这两个小东西赶忙道“国老醉了”,一面搀着狄仁杰下去,片刻后旦躲去了武承嗣那一面,太平却乖乖地回来,这小家伙摘了帷帽,露出一张消瘦的小脸,在近处看时,眼下两片都是青黑色,眼中微有红丝,她本还有些烦躁,怪这小女儿方才不识眼色,没将狄仁杰早些搀走,见了她这模样,又不忍说什么,只继续转着手中空杯,瞥一眼在座上故作忧心忡忡的狄仁杰,看看阿青,又看看婉儿,眼光最后落在太平身上,甚是随意地问:“他说的事,你怎么看?” 太平低头道:“儿觉得狄公说得对。” 她点点头,意已阑珊,便慢吞吞地起了身道:“朕累了,先行还宫,你自去乐你的罢。” 太平忽地红了眼睛,喉咙一动,带出些哽咽来。 她蹙眉看着这小女儿,将她叫到跟前,握着手问:“怎么了?” 太平摇摇头,她便刻意作出怒色:“朕问你怎么了?” 太平被她再问,方低声道:“狄公说得虽对,可儿觉得…洛南公人还活着,这些人却已在巴巴地算着他的身后了,儿…难过。” 她被这一句话触动,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声,见太平还低着头,便伸手将她揽在怀里,轻轻抚慰:“你是个好孩子。不过独孤元康的身体,非只关系他自己,还牵涉到东北战事,总该以国事为重。” 太平在她怀中抽噎了一声,又马上忍了,压低声音,一字一句地道:“儿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  嗯今天的两更… 第412章 沉眠 射礼办得不错。次后的宴会上, 对答得更不错。母亲虽未大动干戈地褒奖,眉间眼上却都透着赞许, 宴后命我扶送她还宫, 好生地安慰了我几句, 将她近日所正在看的一卷佛经赐给了我,顺手又将明年的万寿圣宴交给我筹办。 我装出转忧为喜的模样, 打起精神陪母亲说了一阵,俟她入内安眠,方悄无声息地退出来,屏退从人,在宫中漫步徘徊,不知不觉中便至飞香殿外,恰逢阿欢回来, 辇驾停在宫门之外,宫人扶着她自辇上下来,簇拥着进到内去。这里的仪从人手比从前盛了许多, 却依旧井然有序,内外数十人忙忙碌碌地迎接了主人, 备下了一切解酒与洗漱的物件,又有人出来在门口四下检视,次后是另一拨人忙着来关宫门。 我静静地立在宫墙的阴影里, 看着他们将门关死,许久未曾移开脚步。巡夜的人来了,边走边低低地报着消息, 有人发现了我,凑近看见我的衣裳,便悄没声地闪开,第二拨巡夜的小心地提醒我已入了夜,我点点头,拒却他们派人护送的好意,步履蹒跚地向丽春台走。 月色晦暗,路上没有可借光处,一路皆是昏暗不明,我不知走的方向对不对,亦不甚在意这方向到底对不对,只是漫无目的地走着,慢悠悠、一步一摸索地走着,似有泪水自脸上落下,一滴一滴,经秋风一吹,带来许多凉意,泪水风干后脸上有些钝钝的痛,像是被秋风刮过一层,夜渐渐地冷下去,冷得我开始打喷嚏,然而身体却早已适应这样的凉意,竟丝毫不曾觉得冷。 脚下的路越走越偏,身边的树木也越变越多,踏过一片柔软的草丛,眼前忽地泛起一阵幽暗的水光,脚踏在半空又及时收住,退回一步,发现自己已身处九洲池畔,白日金光粼粼的水面在此刻透出一股绝诡异的亮黑色,水波在惨淡的月色照耀下上下浮动,像是地狱中跃动的鬼火。 我竟被这鬼火吸引,不自觉地又靠近了一些,小心翼翼地弯下腰去,想试着掬一捧火光上来,才刚蹲下去一半,猛地听人在身后叫“守礼当心不要靠近水”,回头看时,已被人一把扯向外面。 此人力气之大,实是我生平所罕见,一直将我拽出十数步,两手都紧紧捉在她手上,人靠向池那一侧将我贴住,眼瞪着我,眸光竟似比她抛在道旁的小灯更亮。 是阿欢。 我迟疑地看着她,想叫她一声,终究是叫不出来,将手自她手中慢慢挣脱,轻笑道:“你怎么来了?”想说天气凉,望一眼她身上厚实的衣衫,便不再多嘴,她反似会错了意,将外衣脱下来,裹在我身上,两眼紧紧地盯着我,声音压得很低,声音里的脾气却决然不小:“堂堂长乐公主,堂堂‘现代人’,口口声声说要做这做那,稍有不顺,就是这副模样?你就打算这样圆你的‘理想’?还是以为,再死一次,就能穿回你的现代?” 我一怔后才反应过来,笑着解释:“你误会了,不是你想的那样…”忽地想起她刚才的话,急忙道:“守礼呢?” 她冷冷地道:“在飞香殿睡着呢。”伸手又将我向外拽,一气将我拽离了九洲池,熟练地避开几拨巡逻,绕回飞香殿,佛奴将门开了一条缝隙向外张望,见了我们,忙让进去,阿欢低声道:“已找到了,叫人都回来。”佛奴便低应一声,顷刻间找了四五个人,分散出去报信。 阿欢扯着我直入了寝殿,里面已有两个近身的侍儿守着,一个看着火炉,一个忙拿了衣裳,阿欢将我推在榻上,自人手里接过衣裳,打发她们走开,把衣裳向我一丢:“四处宫门已锁,今夜你就睡在这罢,明日穿这一身。” 这却是我的衣裳,她为了我夜里往来方便,四季各留了一套备着,我那里也有她的衣裳,然而我看见这衣裳,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想了又想,终是笑道:“多谢。” 她死死地盯着我,像是要将我整个看穿一般,我低着头不肯看她,手里的衣裳展开又收起,放在一旁,有一搭没一搭地问她:“怎么想起去那里找我?” 她不回答,只是盯着我看,告诉狄仁杰我们之间机密的是她,然而犯错的却像是我,我将头越垂越低,发髻松了,有散发垂下,落在了我的手上,我将发丝草草地拢回去,略有些慌乱地道:“不早了,你先睡罢,我也回去了。”待要起身,却被她压着肩膀按下去,她蹲了下来,直直地望着我,两眼一眨都不眨。 这眼睛清亮如初,眼神理直气壮得根本不像是告过密的人,我不自觉地抿了抿嘴,脱口叫了一声“阿欢”,她自鼻中哼出一声,冷冷地看我:“为什么?” 我不知她究竟知不知道我已知她告密之事。自守礼告诉我之后我一直严守秘密,从未将这事向任何人说起,我也小心地求证着守礼的话的真实性,直到今日,狄仁杰向母亲提起东北战事,方确认此事属实。 我的阿欢,将我和她之间的机密告诉了狄仁杰,一个与我若即若离的宰相,虽然这位宰相是我曾憧憬过的历史名臣,虽然据说他一心为国、皎然无私,可他不该知道这消息,更不该是自我的阿欢口中知道。 我有些喘,兼以轻微的胸闷和咳嗽,自己深吸了好几口气才略平静些,阿欢有些焦躁地看我一眼,大步走到炉旁,端起一碗凉得刚刚好的药汤,回来时半迫着地喂到我口边:“喝了。” 她眼中的关切之意如此明显,我毫不怀疑她对我的爱意,可偏是这样的爱意让我迷惑,我轻轻地握住她的手,阻止她强灌我喝药的意图:“阿欢。” 她抬眼看我,目光可谓凛冽,我从来都无法用这样的目光看向她,被她这样看着时也只能轻轻地、细声细气地问话:“狄仁杰知道独孤元康病了的事,是么?” 她将药碗收回去一些,眼垂下来,不说话。我静静地看她,她额上贴着漂亮的金片,与头顶前侧的金饰相连,组成了一整棵花树的形状,这是近年来她少有的慎重打扮,令她整个人看上去都不一样了:“是你告诉他的,是么?” 阿欢将药放在地上,仰头看我,她的眼神很平静,依旧毫无愧疚之意:“正如狄公所说,朝廷若不早作准备,将希望徒劳地寄托在独孤绍和崔明德身上,一旦边疆有失,便是累年战事,误国害民。” 我看着她:“你可以提前和我商量。” 她微微地笑起来:“提前和你商量,你便会听我的么?你觉得独孤绍和崔明德无所不能,觉得她们是天下女人的希望,好像有了她们,就什么都有了一样。而我…只会在你身旁说些不中听的话,为你带来猜忌、怀疑,而且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她轻轻向后坐倒,在地上将两腿叉开,毫无白日中娴雅芬淑的仪态:“况且我不觉得这有什么好和你商量的。你将这事告诉了我,并未叮嘱我千万保密。我自然可以将这事用之于我的筹划,便如从前你告诉我的那些消息。我告诉你的消息,你不也拿出来和其他人商议么?眼下的狄公之于我,便如崔明德和独孤绍之于你,你有什么事都愿意与她们商量,我有什么事,则愿与狄公商量。” 我竟不知该说她什么,我以为有些事已是彼此之间的默契,然而在她眼中,却似并非如此,或者说,她故意要装出“并非如此”的样子,笃定我不会拿她怎么样——便是这份笃定伤了我的心,我的心口闷闷的,像是有千斤重锤压在上面,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强自镇定,低声道:“她们…不一样。” 阿欢低声道:“先睡一觉,明日再说罢。”起身想将我按倒,我推开她:“我想听你说清楚。” 她沉默了片刻,端起药,淡淡道:“喝了药说。” 我犹豫片刻,终是接过了碗,她看着我一点一点将药汁饮尽,温柔地拿手巾替我擦过嘴,轻声道:“睡罢。” 我觉得头很重,眼很花,全身发软,很快便陷入了睡梦中。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我爱吃水果——陌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5-26 08:21:23 迟迟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5-26 11:22:25 往事情牵扔了1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7-05-28 13:16:10 第413章 行露(二十八) 韦欢疲倦地迈进寝殿, 习惯性地便要向旁边走,被宫人一拦, 方想起自己已换了住处, 不由得失声一笑, 慢吞吞地走到新的床榻处,懒洋洋地躺在上面, 自有宫人殷勤地替她更衣除袜。 这一日三更不到便起身迎候皇帝,入夜才得还宫,实在已是倦极,然而回想起白日里驰骋骑射的风光,却又觉精神振奋,不愿就此入睡,结束这奇异的一天。 女人们光明正大地参加了射礼, 虽是以一种漫不经心、嘻嘻哈哈的仪态,亦无严格考课,然而韦欢却依旧能感受到涌动在人群间的兴奋。每个女人, 或多、或少,或显著、或克制, 然而人人的脸上却似乎都洋溢着这样一种意思:男人有什么了不起,男人能做的,女人亦能做到——这其间, 自然少不了太平的功劳。 直到现在,韦欢想起这场面,还是忍不住要露出一个略带骄傲的笑, 然而这笑才绽露出来,便又不知不觉地隐下去,韦欢招手唤过宫人,轻轻问她:“去问问长乐公主已回来了么?” 像是某种巧合般,这宫人还未出去,已有外面的人进来,悄声地道:“丽春台王仙仙派人参见娘子,说是想问公主可在我们这里。” 韦欢蓦地直起身子,蹙眉道:“不曾——太平还未回去?” 那人轻轻退出去,片刻后引了丽春台来人进来:“公主早便回了宫,说是要四处转转,到了这附近,命小人们在宫门外等候,自己向这里走来,小人们候了小半时辰,不见公主回去,寻了一阵,又说不见,只好前来问问,不知公主可曾来飞香殿中。” 韦欢捏了捏拳头,白日里那小娘失魂落魄地模样又出现在眼前,她本以为是因狄仁杰之故,还打算晚上去看看她,现在想来,恐怕却未必那么简单。几乎是一眨眼间,韦欢便已想到了十数种可能,不过哪一种可能,都不及太平的安危重要,韦欢立刻召来殿中心腹数人,命他们躲开巡夜,四下巡查——这事他们倒已都做惯,十分镇静地接了命令——又打发那报信的人回去:“人虽不在这里,不过我大约知道她在何处,这便派人寻找,让王仙仙稍安勿躁,此事切要守密,毋令他人闻知。”再又唤来王德,命她派人出去看看,将附近巡夜人的名字记住。吩咐完一切,依旧心下不安,自披了宫人衣衫,手执小灯,悄没声息地走了出去,到宫门外看了一圈,至丽春台来人所指的位置站了一会,向飞香殿步出一射之地,瞥见东侧宫墙在黑暗中投出更黑的阴影,心中一动,走到宫墙底下,抬头向飞香殿望。 四野沉沉,唯有飞香殿宫门处有些许灯火,成为附近唯一的光亮之地。依丽春台所说,太平比她回来得更早,倘若候在这里,一眼便能望见韦欢与守礼停在宫门处的辇,飞香殿的人却看不见她。 韦欢的心微微沉下去,半闭着眼睛,试着在不借助手中灯光的情形下避开这一带巡夜的人,在黑暗中无声行走,一路过去,不久便走到了九洲池。秋意清冷,御苑中看守早已躲到不知何处,偌大九洲池畔,空空淼淼,并无一人——不,并非空无一人,有一人靠在水边,似正要弯腰下水。 韦欢的心急促地跳起来,将灯放在一旁,蹑手蹑脚地靠近,假意喝道“守礼当心”——她不知太平知道了多少,一时间竟不敢以她自己作赌,不如说守礼来得万全——那人果然是太平,还半弯着腰,扭头向这边看。韦欢一把扯住了她,将她向外拽,心一下一下跳得极剧烈,到太平已安全地坐在她寝殿中时才略有和缓。太平双眼和两颊都红通通的,不知是哭得,还是被风吹的,或许是兼而有之,望着韦欢时眼神飘忽且游离,韦欢知道她知道了,心又剧烈地跳起来。 韦欢曾以为自己不怕太平知道此事。与太平或以为的不同,这一件事,她的的确确是经深思熟虑过才做的。太平曾絮絮叨叨地向她解说“理想”是什么,不厌其烦地向韦欢解释过自己的理想,韦欢总是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时不时还要出声嘲讽几下——太平说的的确都是很好的,可是那又有什么用?这个世界既没有她所说的那些铁盒子、铁飞鸟、□□、大炮,也没有她所说的自由平等、男女平权。男尊女卑、君臣父子是天经地义的事,自盘古开天辟地以来便理应如此。也只有太平这样天真幼稚、不谙世事、养尊处优的小公主,才会有这些不切实际的想法,还心心念念地要付诸于实行。 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觉得,太平的理想是有可能实现的呢?是听说良人妇女可以入奉天局做工、赚得的钱不输给普通男丁的时候,是看见木兰骑重编为内奉宸卫、许多长相身形不合时人眼光的女人也得以发挥优长时,还是从第一眼见到太平培养出的、那些非经士族出身而诸艺皆优、丝毫不亚于进士男子的小女娘们时?韦欢无法准确地说出自己是在何时有这样的感觉的,然而改变已确然地在她的眼前发生,虽然微小且不起眼。 韦欢不相信仅凭一个独孤绍或是崔明德,便能对时局起什么大作用,历代史书上记载的奇女子何其之多!到最后还不是沦落为由男人描写的几行简单文字。但韦欢相信,若是同时能有千千万万个女人做到与男子等同的事,那这便是不可逆转的天命大事。何况太平来自未来,在未来的时空里,这样的事已几乎成为事实。韦欢相信太平的理想终将成真。 韦欢记得太平曾问过她几次,她的理想是什么。她总觉说出来显得虚伪,因此从不肯明言,实在被太平逼急了,便来一句“我们这样的人,怎么会有这样的东西”,几次之后,太平便再也不问这样的问题,连崔明德也似乎默认了韦欢不会有理想这样的东西。但韦欢自己心里知道她的理想是什么。 太平的理想,便是她的理想,韦欢愿为这理想付出一切代价——除了太平。 韦欢静静地看着沉睡中的太平,这小娘从前笑得天真纯美,现在却连在梦中都蹙着眉,这倒也不奇怪,毕竟近来数月太平几乎没有睡过一个完整的对时,丽春台的正寝内十二个时辰中都亮着灯火,进出传信的人自宫门甫开时便已排队等候,到宫门将锁时还陆续进来。皇帝要求严苛,太平又是女人,办事时的诸般艰难自不必说。她从未向韦欢抱怨过,但韦欢可自她日渐瘦削的脸颊和时常颦蹙的眉眼中看出来。然而她依旧将一切都办得很好,皇帝甚是满意,群臣也没什么可挑剔之处。看起来太平已像是一个合格的“政治家”,熟知一切“政治”的规则手腕。 只是对着韦欢的时候,她依旧还像是那个长不大的小公主,因着韦欢少和她说了一句话便要生闷气,因着韦欢少陪她玩了一会便使气不肯吃饭,黏黏腻腻地跟着韦欢,不设防备地向韦欢说任何事。韦欢喜欢这样的太平,却不信这样的太平。父亲和兄长们人前虚伪、对自己的妻妾们甜言蜜语,恨不能掏心剖肝,一遇到利益牵涉便翻脸无情。太平虽非男人,于这段感情而言,却已是个“男人”了,韦欢对太平的信任虽比“男人”们多些,却绝不肯将未来的一切都赌在太平身上——包括实现太平和她的理想。 只是,韦欢想亲手将这个时代,变成太平理想的时代,却不想太平理想的时代里,没有太平。 作者有话要说:  晚安~ 第414章 青梅(十五) 独孤绍进营帐前忽地生出一丝怪异的感觉, 猛地站住脚,狐疑地向内打量, 问门口的亲卫:“有谁来过?” 值卫的都是自家部曲子弟, 此次出征蒙皇帝特许为独孤绍亲卫, 一路上亦立下了不少功劳,因此说话时语气甚是随意, 为首的楚江拍着胸脯大笑道:“鸟都没飞进来过一只。”又对独孤绍翣翣眼:“将军希望谁来?”几个亲卫都吃吃地笑起来,笑得独孤绍不好意思,瞪他们一眼,掀起帘子大步踏进去,迎面便见一道寒光袭来,低头前蹿,躲过这突然一击, 右手已拔出刀来,向侧面一砍,袭击她的人轻轻巧巧地避过刀锋, 左手吴钩格住独孤绍的攻击,轻轻一转, 竟反来拽独孤绍的兵刃,独孤绍力气甚大,一下没拽开, 正要丢手,独孤绍却先松了手,那人一个不防, 向后退了一步,独孤绍已趁这时机扑上来,两腿横扫,将那人扫在地上,两手扼住她的咽喉,又忙地松开,急急忙忙地去扶地上的人起身:“你怎么来了?” 崔明德神情自若地自地上起身,拍拍身上的灰尘,轻笑道:“钦州事已交付宋五百,大总管便命我来前军做你的参军记室。”赞许地看了独孤绍一眼:“你倒是越来越老练了。” 独孤绍知道她在夸自己方才不出声叫人,咧嘴一笑,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却又马上肃了脸,大喝道:“楚江!” 楚江进来时面上尤带着笑:“将军。”待见独孤绍面容整肃,才忙敛了笑,半跪下去,独孤绍冷冷看着他,不带喜怒地道:“方才我问你谁来过,你说什么?” 楚江唬了一跳,两眼去看崔明德,崔明德背了手,慢悠悠地在独孤绍背后踱步,主帅营帐中陈设与其他人没有分别,不过更多了一书案、一书柜而已,她便踱到书柜处去翻上面的书,并不曾正眼来看这边。楚江苦了脸道:“卑下说:‘鸟都没飞进来一只’。” 独孤绍木着脸指指崔明德:“可崔参军在营帐里。” 楚江越颓了意气,低头道:“是卑下之过。” 独孤绍见他知错,语气反倒和缓起来:“你自己说说,过错在何处?” 楚江道:“不该隐瞒崔参军在这里的事。”心中还有不服,仰头道:“若是旁人,卑下辈自然严守军令,不敢欺瞒,但是崔参军不是旁人。且她还持有大总管军令。”将眼又去看崔明德,这人挑挑拣拣地选了一本书,看了几页,又放回去,转头看向这边,淡淡道:“方才阿绍不知袭击者是谁,只当是受了刺客袭击,却一直不肯叫你们进来,你知是为何么?” 楚江摇头:“卑下不知。” 崔明德淡笑道:“我持大总管军令而来,你们核验无误,引我入营帐,并无错处。但独孤将军在门口营帐觉出不对,特地停步问你们,你们说无事,她信了你们,踏了进来,却遇到袭击,你若是她,会不会觉得是门外亲卫已被刺客收买,伙同敌人要来杀她?” 楚江一瞬间白了脸,跪直身子,端正拱手:“卑下知错!求将军重罚。” 崔明德重又低了头去看书,独孤绍正声道:“既是初犯,便不重咎,今日营帐当值之人,一人杖四十,你是主官,杖六十——服气么?” 听楚江道“服气”,便挥手让他去了,看崔明德时却露出些赧然的神色:“一来便叫你看了笑话。” 崔明德笑:“都是十□□的少年,头次上战场,能做到这样,已是极好了,你在长清,数战数捷,向你阿耶回军情时不也是这模样?多打几次就好了。他们倒也非一无可取。都是认得我的,却还认认真真地核验过军令,又不许我在军营中四处查看,口上说我是贵客,暗地里加派了一班卫士在这附近,明里暗里的问了许多问题,被我挑起了好胜之心,才终于肯让我进来——也不让自己带兵刃,方才用的是你的吴钩。” 独孤绍早已看见,却笑道:“都是我看着长大的,怎么差得了?” 此话一出,便见崔明德轻笑:“他们少时,你也不过十余岁,怎么就看着人家长大了?你也好意思说。” 独孤绍嘿嘿笑道:“谁说‘看着长大’便一定要是长辈对晚辈?你我年岁相仿,你也不是看着我长大的?” 崔明德好笑地拿书卷在她头上一敲:“说正事——大总管已允准我们商议之事,我来时奉天局东北道金掌柜便已派人前赴契丹散布大总管病重的消息,你这里准备如何?” 独孤绍听见是正事,不觉便凛颜肃容:“已募得城傍…咳,少民子弟善骑射者八千,其中会说契丹语的有三百一十四人,前军中精锐尚有二万二千人,分四营驻扎在城中,另有丁勇十二营共四万,并军学所遣十校尉,领新兵二万五千人在三十里外驻营。” 崔明德点头:“契丹自己以诡诈起家,在钦州又被我骗了一次,戒心甚重,不但金掌柜那里作戏要作得像,我们这里也不能懈怠,你命城外的士兵,看见小股敌兵,依旧如从前那般,能杀多少,就杀多少,但却缩减巡逻的人数,原本一队二十人,现下便改作十六人,过几日后,再改为十二人,头一二场战事不妨大胜,次后再做出逐渐疲软的模样,惑敌的士兵,出去后不必回来,直截到附近扎营,我们自己则渐次向中军退却,炉灶、旗帜都不要减,派在外面的人却务必逐渐减少,务要让他们觉得我们是外强中干、虚张声势,诱敌深入,再一举击灭。” 独孤绍一边听,一边自己盘算了一回,忽地又问:“大总管生病之事,已向陛下禀报了么?” 崔明德淡笑道:“早已送出了,或迟或早,陛下便当有所决断。我还另送了一封信给阿叔,托他向公主说明这其中的情形,若有可能,尽量拖延时间,不过他们所能做的怕也不多。” 独孤绍点点头,不自觉地紧按住刀柄:“这是我唯一的机会。” 崔明德温柔地看着她,轻笑道:“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的客串: 跪求文臣睡武将的楚江同学,以及呱啊同学(我先不告诉你你客串的谁) 第415章 探病 我醒来的时候又是半夜, 明明已睡了不少时辰,却依旧觉得头痛体乏, 周身无力。值夜的是仙仙, 一看便知是熬了夜的, 眼中满布了血丝,看我动了, 动作却比谁都快,一把将我按在床上,话如连珠,又清又脆:“张御医说了,娘子这病要静养,少动,多躺, 毋大喜大悲。” 我因身体虚弱,力不如她,只能微一挣扎以示抗议:“我要如厕。”平时她早就退了, 这一回却寸步不让:“妾服侍娘子。”一面说,已提了一个簇新的镶银边小马桶过来, 端端正正地放在床前,又来扶我,我自十余岁后便再也没让人这样贴身侍奉过, 尴尬得脸都青了,仙仙倒还算识趣,口内道:“妾扶娘子起来, 就背过身去。”说话间已将我扶坐在上,向旁走开几步,背过身子,我到底有些扭捏,零零散散地解决,忙地钻回床上,想起昏睡以前的事,不觉又抿了嘴,候仙仙回来,扯着她问:“我怎么回来的?可惊动了旁人?” 仙仙倒怪起我来:“娘子要在庐陵王娘子那过夜,和妾说一声就是,又不是头一回,妾自然知道该如何处事,一声不吭地过去了,累我们里里外外地找了半夜,差点惊动了金吾、监门,天不亮还抬了空辇过去,上面塞了被褥权充有人,次后再将娘子抬回来——可吓死人了。” 她一说阿欢,我便觉心口隐隐作痛,又不好意思,只好寻了她句子里的忌讳,捏她的嘴道:“不许乱说——我睡了一日了?阿娘可召见过?有无人寻我?” 这小娘将嘴一努:“早上回来就请过御医了,陛下遣了徐娘子来看过,庐陵王娘子遣了佛奴,周王、临淄王都亲自来过,周王午后来的,迟留了一个时辰方走,临淄王与他来的时候差不多,留到了将入夜,叔侄两个将御医开的方子都一样一样要来看了,临淄王还尝了一口药,安定公主、魏王、梁王、千乘王、河间王…” 前面倒还罢,后面一堆的武氏诸王念得我头大,忙忙打断她:“几日有哪几位宰相入宫?是谁入值?东北战事可议出了结果?崔公、柳君可有信进来?上官承旨呢?” 仙仙道:“外头的事要问冯永寿,不过他回家送信去了,明日才得进来。” 我问她:“冯世良、裴兰生、余停、仓淇、楚明呢?” 仙仙不大乐意地道:“御医说娘子要静养,这些事等明日再说罢。”被我瞪了一眼,方不情不愿地出去,片刻后我叫到的五人都在外候见,自冯世良而下,全都衣着整齐,毫无倦容,想是至今未曾入睡。 冯世良与兰生倒还罢了,职责所在,那三个小娘子如此,倒着实令我意外,一一叫来问过。难为她三人你一言我一语,却答得甚有条理:今日早上她们不知我病了,依旧去了贞观殿值守,便被留下侍奉。母亲未曾御正殿,只在便殿见了狄仁杰、崔秀等十余人。这十余人中,除去常得面圣的几位大臣外,还有一个夏官郎中姚元崇。姚元崇是因战事频繁,往来文书,剖析如流而蒙母亲召对,面圣后获赐绢二十匹。另今日有西北军报,吐蕃寇我甘、凉两州不得,转道而下,掠我河、洮之地,河州刺史冉实老死于官舍,枹罕尉郭震与州将四人引部曲及州中精兵败之,追敌百里,得首数千级,母亲甚是欢喜,命草旨授郭震为军学监丞——因是旨授之官,并不劳动婉儿或诸学士,径由这三人与小奚共同商定拟成,母亲还甚有闲心地亲眼看过,觉得不错,四人皆获赐绢一匹——赐绢百匹。 我且喜这三人学能有所成,言辞嘉奖一番,命她们分班值守,白日里兰生陪着我,夜里则由这三人中的一人留着处置文书等事——兰生早上进宫,傍晚还回去,留意家中消息,并处置各官属参见、亲朋往来之事。 冯世良处的消息比这三个小娘子亲身打探的又不同,都是四处送进来的短信,柳厚德与冯永昌消息最灵通,书信进来问候,冯永昌十分肉麻地说他听闻消息,便叫人在两都的寺庙中大做佛事为我祈福,又说要斋戒云云,我耐着性子看到最后也没见说任何实事,气得扔回给冯世良叫他好生管教管教自己儿子,不要每天正事不干,只知道溜须拍马,柳厚德的信便实在多了,除却问候,略谈了东北、西北的形势,还附上了东北道掌柜金瓜与西北道掌柜李从嘉的信——为了此次战事,奉天局专又在各分店之上设了“道”,道掌柜不管店铺,只经营情报和一道之内的转运仓储,属下单有一批人手——东北道说崔明德拟以奇谋诱敌,举大兵歼之,金瓜已遣手下数名行商潜入契丹,散布流言,西北道则说吐蕃主政大将论钦陵一意主张攻掠我国土,夺我安西,而其余贵族则大多沉溺金银宝货,不欲大兴干戈,又赞普器弩悉弄幼年登位,至今已二十有六,欲掌大权而不得,恐与论钦陵不和,然行商所能接触的人有限,最好朝廷能派遣使者,前往吐蕃,一探虚实;除去他二人,崔秀亦有信来,略问一句,便附上了大串名单、地图、路线,皆是军需后勤上的事,我因事关独孤绍二人,打起精神,一样一样看得格外仔细。 不知不觉天已大亮,我才将这几样事看完,人已倦怠,刚要躺下,忽地想起还有图书馆的事,这事一经武承嗣和李旦掺和,便向无限复杂的方向去了,偏偏母亲还指明了要将此事作为她的政绩教化来办,那便是断不容许办得不好、不盛大的,我一想起这事,便觉头隐隐作痛,努力思考如何处置,思绪却总要绕到东北,又自东北绕到阿欢身上去,而每一想到阿欢,又觉得头痛变成心痛,胸口发闷,喉咙发堵,在枕上翻了几次,终是决定先不想这事,闭眼向床上一倒,还没来得及迫自己睡过去,又听外间传来脚步与说话之声,仙仙故意扬了声答道:“夜里醒了就叫人进来问事情,一刻不曾停过,奉了三回药进去,一口没喝,早上实在拗不过喝了半碗,又不肯用饭,我们做奴婢的,天生比主人低一头,劝的话都不作数,还是二娘子这做阿嫂的说两句,或是有些用。” 阿欢说了什么,声音太轻,我听不见,只听她的脚步轻轻向内来了,方才还想着她的事,这一会却又生出怯意来,将自己缩进被子里,背对外面,两手紧紧地攥住被角,唯恐被她看见,她却并未走到床前,只是立在了门附近的某个地方,仙仙也跟了进来,低声笑道:“这一会竟就睡了。” 阿欢不说话,亦不曾离开,我迷迷糊糊地等着,等到自己都快睡着了,才听到衣袂悉索之声,似是有人取出了什么东西,隔了一会,阿欢向仙仙道:“御医开的安神方我看了,不好,这是我自用的方子,依这个叫人煎了,加在药里,一日一次,不必再额外用香,便足够睡五六个时辰了——用后一个时辰内忌荤腥。她的用药都经御览,你不要直接拿出来,免得招人忌恨,倒是将这方子悄悄拿给御医,他们自己便知修改。”说完又停了一停,道:“你告诉她,若她甘心做个无实权的公主,乐得富贵清闲,旁事一概不问,那便随她,若她还想得陛下重用,有所作为,便趁早将病养好,最好日后也健健康康的,不然,什么东北、西北、图书馆,陛下问都不会叫她过问的。” 作者有话要说:  晚安~ 第416章 行露(二十九) 太平从头至脚都蜷在被子里, 看似一动不动,韦欢却知她一定没有睡着——这位虽口口声声说自己不是公主, 只是一介平民, 但那种自小养大的娇气早已深入骨血, 只要一躺下,必是四肢大张, 恨不能占据所有可占的地方,绝少有这种蜷缩躲避的姿态,除非是刻意假装。 但眼下韦欢并不想拆穿这事,毕竟太平若醒着,两人相对,只会比现在更尴尬,故意吩咐了王仙仙几句, 自丽春台去了贞观殿,皇帝果然如她所料,正在便殿里与宰相议事。 韦欢如以往那般, 安安静静地在殿外立着,不同的是, 这次很快便有人出来嘘寒问暖,见她执意不肯入内避风,便又拿了披风来给她围着, 韦欢没有拒却好意,披上披风,耐心等待, 宰相出来后便有宫人来宣,韦欢随着过去,发现皇帝却又挪去了便殿之外的小侧殿。 殿外只有两名以古板出名的老宫人守着,到里面人更少,只有婉儿坐在榻上,为枕在自己腿上的皇帝按捏头颈,看见韦欢,略停了一停,皇帝已先道:“都不要拘礼,阿韦自己寻地方坐。” 韦欢到底是躬身谢过,自搬了一个小杌子在榻前正坐,皇帝闭着眼问:“你自太平那来?见她如何?” 韦欢道:“夜里醒了一次,喝了药,坐了些时候,到早上又熟睡过去。听几位御医说,只是小小地感了风,她又一贯体虚,所以看着不好,其实养上几日便无碍了。” 皇帝的声音便更慈和:“这些时候事多,不单是她,便是朕也觉有些疲累,不过也就这些时候了。”睁开眼,扶着婉儿起身坐定,婉儿忙要下榻侍奉,被她扯住,只得斜挨着她坐着,又对韦欢微微低头代以行礼,皇帝看见了婉儿的动作,手将她搂了一搂,神情甚是愉悦:“吐蕃打不过我军,请求议和了。” 韦欢忙起身贺了一遍,皇帝志得意满地道:“独孤绍所献之策不错,吐蕃人耽溺于享乐,竞相追逐我中原奢侈之物,据说连赞普都喜好中原乐舞,乞以婢千人、马千匹来换我中原织锦,以为妻妾穿戴之用,朕已命人拟制,不必要他这些东西,只要他入贡称臣,朕便赐他织锦、绣罗、锦绫各一千段,再赐他钗环首饰十盒、乐舞四部、百戏一部、宫女十人。到时你可亲择宫中好料与他,再叫人自教坊中选十人来。” 韦欢知这是吩咐事情了,欠身领命,又贺道:“全是陛下圣明,运筹帷幄,方有此日。独孤绍得遇明主,亦是她的大幸。” 皇帝面露微笑,片刻后却又轻蹙了眉,半是自言自语地道:“不知契丹如何。” 婉儿轻咳了一声,皇帝向她一笑,眼色间竟有些不好意思的模样——这神色虽极微小,又一闪而过,然而韦欢在太平眼中见惯,一眼便看见了,心中一动,微抬了头看婉儿,婉儿眉目含笑,也小小地看了皇帝一眼,又低下头去,露出些许不易察觉的羞涩来,韦欢便识趣地起身:“妾再去丽春台看看太平。” 皇帝眼已半盯在婉儿身上,随意看了韦欢一眼,笑道:“去罢,这一阵要劳你。” 韦欢慢慢退出来,又去丽春台看一次,太平却已认真睡过去,返得飞香殿,将诸事一一处置毕,临入夜才见佛奴回来:“綦连耀事已交来俊臣推勘了,河间王不高兴,来俊臣入宫面圣,退出时被他守住,迎头骂了几句‘贼奴’,说他一个小小合宫尉,不合推勘大臣,来俊臣亦不大高兴,说‘某既曾推勘宰相,区区刺史,又岂在话下?’,魏王劝了几句,来俊臣反而道:‘莫说宰相,便是亲王,某手下也死过几个了!’——就在丽景门外,许多人亲眼看见的。王方庆王公笑说‘一个合宫尉都敢威胁亲王,如今这世道是怎么了’,魏王气得脸都白了,还是崔公和梁王好坏劝住。魏王早上兴头头地去麟台,借着图书馆的事把所有人都叫去训了一遍,还摆着兄长的架子命周王‘多看多学’,周王笑说‘弟是顽石一片,不求腾达,只求清闲,这样劳心的事,还是交给阿兄罢’,在麟台留了不到一刻,连话都不说就走了,在公主那里倒留了小半时辰。” 韦欢听见说李旦,忽地想起来,问:“大郎呢?今日没去丽春台?” 佛奴答不上来,还是叫了门外的人来问,才知守礼一日闷闷不乐,连殿门都未踏出一步,命人叫他过来,果然见这小郎君垂眉丧眼,见了韦欢,亦不似往常殷勤,只讷讷叫“阿娘”。 韦欢蹙了眉,将他召在身前,和声问:“怎么一日不出门?是不舒服,还是怎么了?” 守礼只是摇头:“没有。”被韦欢问得急了,便扭过头去:“阿娘别问了,儿什么事也没有,只是懒得动罢了——明日,明日便去看望姑姑。” 韦欢起了疑心,面上笑道:“除了姑姑,还有祖母那里也要常去。”看守礼点点头,叫人好生将他带下去,转头便叫来守礼殿中之人:“大郎这一二个月内去了哪里,都做了什么?” 她在本宫中积威已久,下面人不敢隐瞒,自七月持斋至今,吃喝交往,无不明说,唯恐所言不细,甚而不惜添油加醋,韦欢颇费了一会才将这拉拉杂杂的一堆话听完,眉头越蹙越紧。 报信的是守礼,此事虽在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只是韦欢没想到自己一贯小心谨慎,连对太平都有所保留,却从未留意提防过守礼——甚而是在守礼质问于她之后,都不曾有过许多防范——便是知道是守礼报的信后,竟也没有太多愤怒,既不恼恨自己属于防范,又不怨恨守礼里通太平。 韦欢喜欢守礼,尤其这小郎君年纪越长,便长得越像太平,但韦欢也一直清楚地知道,守礼不是她生的。亲生与非亲生之间的差别,她自小便深有体会,可如今她待守礼,与守礼待太平,似乎都已超越了她所以为的非亲生的范畴。韦欢到此时方觉有些不悦了,抿了抿嘴,掩饰心中不悦,淡淡道:“跟大郎的人全部换过——以后他的行踪,无事时三日向我报一次,若有不寻常事,立刻回报。” 作者有话要说:  更正声明:楚江筒子是由“但求文臣睡武将”的楚江客串,不是“跪求文臣睡武将”的楚江客串(然而但求听起来更可怜是怎么回事…) 感谢: 稷下学宫扔了1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7-05-29 10:18:23 Autumn扔了1个火箭炮投掷时间:2017-05-30 00:37:45 猫山竹扔了1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7-05-30 19:18:58 楚江畔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5-30 20:49:38 HH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5-30 21:07:38 陈年风楼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5-30 23:18:39 呱QAQ扔了1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7-05-31 09:02:49 稷下学宫扔了1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7-05-31 17:16:29 suhuiming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5-31 20:43:19 读者“yesterday”,灌溉营养液+102017-05-31 22:43:36 读者“yesterday”,灌溉营养液+102017-05-31 22:42:40 读者“jf”,灌溉营养液+52017-05-30 22:42:44 读者“Autumn”,灌溉营养液+302017-05-30 00:32:05 读者“savokiupme”,灌溉营养液+12017-05-29 17:40:46 读者“”,灌溉营养液+12017-05-29 01:43:32 读者“yin”,灌溉营养液+52017-05-28 18:20:04 读者“吃得不多”,灌溉营养液+152017-05-26 02:41:29 读者“狂歌”,灌溉营养液+12017-05-25 00:34:07 读者“迟迟”,灌溉营养液+52017-05-24 08:23:07 第417章 福将 我终是打起精神认真养病了。一日三餐准时, 晚上早睡早上晚起,该喝药时便喝药, 该走动时便走动, 一应事务能交给旁人的便交给旁人, 不能的集中在午后至傍晚前的几个时辰中处理,最早时心里还没什么底气, 后来却发现似乎也没什么,该办的事全都办完了,并未因我的病而有所耽搁。 我与阿欢之间又进入了一种很微妙的状态,她每天都来看我,然而每次来时我不是在睡觉,就是在忙,纵是见了面, 也不过问一句好,不咸不淡地说几句话。说来好笑,我们要好的时候, 简直像是有说不完的话——也不知在说什么,就是你一句我一句的, 时间便就过去了,以前世的语言来说,都是“没营养的废话”——像现在这样, 算不上不要好罢,见面时彼此眼中的情意还在,但就是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似也不知该拿对方怎么办。最诡异的是,我们彼此之间依旧在宫内宫外的事上通着消息,虽都是经仙仙和佛奴转达而非亲自告知,消息传递的速度却反而比以前更快,与以前不同的是,现在我们只交换消息,不交流意见,像是两条平行线,各自在不同的轨道上行走。一定要说的话,我们之间像同盟,更胜过情侣,虽然我也不知道我们到底还算不算情侣。 今年阿欢的生日到底是风风光光地办了,却不是经守礼和我的策划,而是由母亲直接下令办的,守礼的婚事也终于定下来,选了千乘郡王武攸暨的长女为妃,择定的吉日在腊月,母亲下令将从前的冀王宅改建了一遍,连旁边的一块空地一道,扩成了两座宅邸,一座为临淄王邸,守礼未之藩前便在内居住,一座则赐给了大胜而归的独孤绍。 我和崔秀努力拖延,却也不过拖到了九月中,九月十六日,母亲下定了决心,用武懿宗为神兵道大总管,引兵十万屯驻河北增援,征调之令才下,东北便已传来露布,一喜一忧:我军以大总管病危为饵,又布置出精兵都在前线、河北空虚的模样,引李尽灭领兵来攻冀州,独孤绍等三名子将引精兵夹击,大破敌军,李尽灭引残兵北逃,又遇崔明德与宋五百率弓箭手埋伏在峡谷中,李尽灭中箭身亡,孙万斩狼狈逃回,固守营州不敢出战;独孤元康病故。母亲大喜,改命武懿宗引兵出击,围剿残兵,赠独孤元康开府仪同三司、骠骑大将军、上柱国、豫国公,封独孤绍归德将军、上护军、永寿郡君、食实封一百户,崔明德忠武将军、上轻车都尉、广平县君、赐外宅一座,因独孤绍要守制,并不与以职位,只命她扶灵柩回都,崔明德随行,宋五百等皆留在边地。 封赏的命令引起了不小的争论,前时只有一个独孤绍还罢了,现如今连崔明德也得了勋、散官阶,朝中物议纷纷,群臣上疏,或言崔明德为内廷女官,不该有外廷职位、外宅的,或言独孤绍非嗣子,该派骆逢春或独孤忠迎灵柩回都的,倒是没人敢直接上疏说女人不合为武官——毕竟这事已成定局,现还有个大捷露布摆在那里——但话里话外,却都是这个意思,崔秀与我据理力争,惜乎独木难支,终是有所妥协:凡女子为官,只为虚荣,不得恩荫子弟,名虽号“某官”,仪仗、待遇等都同此品级正官之母、妻,不得视同本官,出崔明德为外命妇,不复再入内廷当值,以独孤忠袭独孤元康之爵、官,主掌家宅,独孤绍视同已出嫁之女,别宅另过,无有分产,独孤绍与崔明德二人将来的墓志,不得如官员一般直说某某官某某人,必说某某官某某人之女某某,且不得入祖庙祭祀——最后一条最是恶心,时人殊多忌讳,最忌者便是死生之事,偏偏这一条却在她二人风华正茂时便提起死后,其中不无诅咒之意,着实把我气得不轻,反倒是崔秀十分淡定,劝我说“路总是一步一步走的,慢慢来”。 母亲亦颇觉愧对功臣,故特地为独孤绍建造宅邸,以示荣宠,又命李旦与我至城外迎接独孤元康之灵柩。 大军出城时还是我们送的,那时还是春日熙熙,天气暖洋洋地,四野都透着一股夏日将至的热情。独孤元康虽然年迈,却依旧精神奕奕地骑着马,佩着长刀,穿着他自己特制的镀金明光甲——那甲胄极其华而不实,实在不像是一位身经百战的老将所当有,独孤元康却笑眯眯地和我们说,这是他的幸运甲胄,凡穿这甲胄的战役,无一不胜,究其原因,乃是因他这甲胄与别个不同,胸前的两块尤其凸起,完美地勾勒出了胸部的形状,敌人见了,自然而然地想到女人,想到女人,腿脚就发软,就杀不动人了,彼时独孤绍就在他身边,听了这话,顾不得他做主帅的威严,大大地翻了个白眼,独孤元康却一点不收敛,接着笑说独孤绍为将也必是福将,我以为他又在开玩笑,要将这福气归结为独孤绍的美貌,谁知他却一下变得极其正经:“绍儿出生时难产,任谁都说她活不了,她娘不信,挣着一口气将她生下来,怕我怪她是个女儿,特地起名为‘绍’,约好若她再有弟弟,便起名为‘绪’,只当是同胞的姐弟一样,我本来恨她恨的不行,念在她娘的份上,也就敷衍着养她,不甚拘束,她从小便淘气,不顾白天黑夜,锁门、宵禁,里坊里外乱窜,到处和人打架,也被人暗算过,东摔西跌的不知多少次,却连一处大伤都没有,我看她有几分天赋,随便教了几项武艺,特地没授她兵书,她却自己勾勾搭搭的,从别人那里学到了,一心要上战场,被我百般禁止,到底还是莽里莽撞地上了,上了一次还罢,又有了二次、三次,她一个小女娘家,能到今日这地步,不是运气好,又是什么?运气好了,不就是福将么?”他说话时的语气太不正经,我竟并未留意到其中的骄傲与祝福,现在想来,方觉世上父母之心,实在是…深刻。 然而再是深刻,独孤元康也终究是死了,死前最后帮了女儿一次,死后便只能任由独孤绍独自面对风雨。虽说生老病死,自然之理,但想想从前的崔峤,而今的独孤元康,我竟不知不觉地生出些恐惧。现今我们所有的一切,都蒙母亲所赐,可母亲已经老了,不知还能撑多少年,一旦山陵崩,李旦…真的能担当我们的指望么?母亲身前与我们一道建立的一切,女人为皇帝时的一切,能无损毁么?若不是李旦,又能是谁? 不知何时飘起了雪花,天地间纷纷扬扬,入目皆是一片黯淡的白。独孤绍的队伍便在这一片黯淡的白中缓慢出现。队伍中绝大多数人都有坐骑,唯有两人一左一右地扶着棺,随骡车步行。两人都身着孝服,一人左手扶棺、右手按刀,一人右手扶棺、左手按刀,两人皆行步迟缓,一步一停,远远看去,简直像是同一个人分作了两个,走近看时,两人面容虽大有不同,然而面上坚毅,亦出自一源,到我面前,不忙见礼,只是对宫中的方向拱了拱手:“幸不辱命。” 作者有话要说:  近来沉迷王者农药,忘了祝大家端午和六一快乐了~在这里补一下~ 并发个农药小剧场补偿(并没有收广告费): 太平:阿娘阿娘,我最近发现了一个好玩的游戏,叫做王者农药,我们来玩啊! 则天:好。 太平(欺负则天新手,一杀):哈哈哈哈阿娘挂了! 则天(大怒):诅咒你娘?拖出去幽禁! 太平:…… 婉儿(新人撞大运捡漏,一杀):呃…我好像…也挂了陛下一次? 则天(高兴):阿婉真聪明,刚玩就会拿人头了。 太平(大哭):阿娘欺负人,不跟阿娘玩,阿欢走,我们开房间1V1,不带她们玩。 阿欢:哦。(冷静地秒掉了太平) 太平:…… #论女儿与媳妇儿的重要性##论媳妇儿与媳妇儿之间的差异##所以作者菌并没有完全沉迷啊,毕竟打游戏还记得码小剧场不是吗##为农药洗地# 第418章 行露(三十) 雪已未下了, 天却还阴沉沉的,像是雪未下完的样子——只不知那未下完的雪何时能下来?韦欢蹙眉看着庭院里的积雪, 与其说是积雪, 其实只有最顶尖一小些, 地上的雪早在落下时便已化为了水,与泥土混杂为一, 四处流淌,内侍宫人们急急打扫,却也无法时时保持洁净。 今冬雪极不丰。这虽未必就预示着灾年,却也非是什么好征兆,然而皇帝却终是准了武承嗣所请,要集天下之铜,铸造万象天枢以表功绩, 武承嗣还请在上都另建金轮宫,以追崇武氏先祖,皇帝亦已准了——倒不是韦欢有多忧国忧民, 毕竟武氏李氏,终究都是别人的天下, 与她并无多大干连,但太平恐怕又要睡不着了,这小娘子在有些事上心宽得令人惊异, 在有些事上却又过于杞人忧天,而雪下不下,却好巧不巧地归在“杞人忧天”那一类里。 韦欢抿了抿嘴, 刚要叫佛奴来,停了一停,却又改了主意,决定亲自去太平那看一看——自太平痊愈之后,她已有好几日未曾见太平了,头一日是去城外迎独孤元康,接着是忙图书馆的事,次后又去豫国公府吊唁独孤元康,次一日被皇帝派去主持新年佛事,再次一日是长乐观诗会,今日好不容易不曾出宫,午后却又要集社为崔明德庆功。 韦欢不知太平是不是还在恼她。初时她只是因怕更激太平之病,所以刻意避开见面,然而时候久了,有些事便成了习惯,而最初时未曾谈开的话题,久而久之,也便再不好提起,只能在私下里无尽地揣测怀疑,反复去猜太平的心意。这滋味着实不好受,思念深时,连守礼回来的动静也错听成太平的行从,急急忙忙地迎出去,看见守礼那与太平神似的脸,却只能加倍失望。然而这滋味也并非没有回报。韦欢知道太平比自己更焦躁。独孤绍大胜而返,迎接她的不是荣名显耀,而是无尽的攻讦。倘若她还只是一个普通子将,或许还不会惹起这样大的物议,但她已有了这样大的功勋,换成男人足以封公,入相亦在不远。可她是女人。所以封赐时已减了一等,颁赐时又设了许多限制。李旦没为独孤绍说过一句话——他对旁的事倒也不曾说过话,但韦欢不信太平心中没有疑虑。 天气不好,韦欢在寝殿门前便登了辇,由人抬着出了飞香殿外,远远看见外面有一队人抬辇而来,韦欢略舒了眉,刚唤过人吩咐:“告诉大郎,我去去就回,叫他等我一道用饭。”抬眼时却见那辇旁跟着的不是守礼的内侍,而是冯世良的小儿子冯永寿。 韦欢怔了怔,一时竟未知该作何反应,至二辇相近,彼此的从人停下见礼时才回过神来,掀起帘子看时,太平已自对面直起身道:“阿嫂有事出去?” 不知为何,韦欢竟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不肯说自己是要去寻她,只偏头道:“有一些事。”看见太平发髻散出来一绺,忍不住便伸手想替她挽一挽,手才一动,又忙转回来,作势抚了抚自己的鬓发,笑道:“天冷,不和你多说。”垂下帘子,却不急着催人走,听太平道:“阿嫂留步。”心中微微生出些欢喜,重掀起帘子去看太平,太平却道:“有要事和阿嫂说。阿嫂之事若不紧急,还请稍稍留步,听我说完。” 韦欢竟觉有些失望,故意道:“是什么事?等我回来再说可好?” 太平的面色颇见郑重:“是极重要的事。” 韦欢见她如此,方沉默着随她回了飞香殿,一前一后地下了辇,登阶入室,也不吩咐果点,就立着道:“说罢。” 太平道:“御史邱柒上疏,奏说临淄王不合留在都城,此事已交宰相廷议,狄公和你说了么?” 韦欢蹙眉道:“不曾。”想了一想,道:“邱柒…和当初弹劾李昭德的邱愔有关系么?” 太平点头道:“两人是同族兄弟,邱愔已因李昭德之事擢为匦使院判官。” 韦欢偏头看太平道:“只此一条?” 太平道:“临淄王既已长成封王,便不合留在都城,该赴临淄就藩,而庐陵王妃本因要抚育长子而留在宫中,若儿子已封王之藩,便该往藩邸随侍夫主。” 韦欢紧皱了眉头:“宰相们也赞同此事?” 太平凝眉颔首:“守礼之藩,于他有利无害。” 韦欢淡淡道:“可我离开都中,于庐陵王却无益处。” 太平道:“都中已有狄仁杰等人,你留着于他无甚增益,反倒与人口实。”虽经掩饰,语声中却依旧是透出浓浓的忧郁:“阿娘自然是不愿让大郎之藩的,但若宰相和武承嗣都一意主张,只怕她也会有所犹疑。” 韦欢不知不觉竟有些高兴起来:“他们都希望我去庐陵,你呢?” 太平避而不答:“守礼若能避去藩邸,当然比留在这是非之地要好。”抬眼时盯住韦欢,也如韦欢方才看她那般回看过来:“你呢?你想去庐陵么?” 韦欢倏地明白了太平此行的目的,笑道:“想去如何,不想又如何?” 太平低着头,半晌方道:“若你想去,那自然再无二话。若你不想去,自然也有不想去的办法。” 韦欢淡笑道:“若你希望我去,那我便去,若你不希望我去,我便不去。” 太平握了握拳:“你是事主,当然要看你的意愿。” 韦欢面色不变:“若是该我去时,无论我想不想去,总是要去的,若不该我去,那无论你我的愿望如何,总也是不会去——所以我又何必着急呢?” 太平终是忍不过她——一想到这点,韦欢便不觉有些小小的得意——跺脚道:“你口口声声说要如何如何,不惜将我和你说的话都透给人家,结果这人反过来要把你赶出都中,你还要执迷不悟么?” 韦欢淡淡道:“第一,倘若不是因为你,去庐陵反倒不失为避祸之道。第二,我与狄仁杰本就不是什么生死之交,我卖他个消息,他卖我个人情,一来一往,交易而已,哪像崔明德对你那般情真意切,一面任你为她们费尽心思,一面却自己将消息四下播布,河北重镇,多少人都有眼线在内,消息一散出来,真以为都中人都不知?第三…”看太平的脸色,终是叹了一声:“对不起。” 太平怔了怔,瞪了韦欢许久,忽地解去外衣,将头发、中衣都束好,气哼哼地道:“打一架罢。” 作者有话要说:  太平:风水轮流转… 韦欢:不,风水不转,因为你还是打不过我。 太平:…… 呃…今天查资料+又爬墙去看了本小书,只来得及更一章…周二或者周三再补昨天的更… 第419章 恳求 我从前是很不喜欢运动, 尤其是马球、角力之类需要竞争的运动的。可现在我却渐渐理解了这些运动的迷人之处——人平常所压抑克制的一切天性,都可藉由这样的运动来释放。 我的拳头打到阿欢身上了, 皮肉相触碰时, 带起的是比肌肤相亲时更炽烈的热望, 而肌肤相亲时多少总带着几分小心,这样的触碰却毋须带有任何克制。 大约是因着“对不起”的缘故, 阿欢一开始还颇有些隐忍,不过这隐忍也未持续多久,我们很快便扭打在一处,如泼皮无赖一样撕拉翻扯,出手固然毫无章法,甚而也不分轻重。我打着她的肚子时她便以腿来踢我,她扭着我的腰时我便伸肘击她, 实在被对方按在地上、拳打脚踢而不得时,便如两头恶狼般使牙在彼此身上撕咬。似有某种莫名的气氛在这样的撕咬扭打中增长,随着我们肌肉的每一次摩擦而更暧昧且炽烈。我的眼想必已红了, 声气粗重,打一下倒要喘两三次, 阿欢也比我好不了多少,望着我的两眼都是赤红色,出手的速度也渐渐慢了下来, 然而我们依旧是僵持着,你来我往,虽速度有所减缓, 却不曾有大的停歇。渐渐地我们已扭不动彼此,却还不愿停下,也不知是谁起的头,开始撕扯起了对方的衣裳,再一会后,两套不甚轻薄的中衣便都已七零八落、所剩无几。有人先攻起了下路,不记得是她,还是我,但此后争夺的方向忽地便改变了,大开大合的扭打变成了门边户上的擒拿,起先是她压住了我,可她实在是太瘦,一掀便倒了,我骑住了她,将她反身压在地上,她闷哼了一声,扭头来看我,猛地以膝盖跪地,背仰着将我掀翻,她将我按在地上时神情凶恶,不像是人类,倒像是某种猛兽,她将自己压在了我身上,一手狠狠地压住我,不让我起来,两腿膝盖顶在外侧,两脚撑开我的两腿,她的手迅速地进攻,甫一进来便引起了一阵生涩的刺痛,她恶狠狠地喊着我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地叫我“太平”。我两眼直直地看着她,咬着牙,不肯出声。 她竟像是有些愤怒,手上更用力,看着我的双眼已赤红如血,我的疼痛因我熟悉了她的节奏而有所减少,她的愤怒却随着我的沉默而与俱增,手上越来越用力,叫我时咬牙切齿,发出的声音都是嘶哑的——“李太平”。 我蓦地攒够了力气,再次将她推倒在地,人坐在她身上,触碰时两腿间传来一阵刺痛,低头时看见自己大腿上淌着一条带血丝的痕迹,恨得将她一压,她的头撞在地上,闷哼了一声,却反而笑起来,笑声中又抬头看我,背着着地,头仰起来,叫我“太平”、“太平”、“太平”。 我将毕生的力气注在手上,将她的胸口狠狠地一压:“韦欢!”她被我压在地上,咳嗽一声,终是不再叫我的名字,却依旧笑着看我:“你不是太平——你叫什么?” 我怔了一怔,没有回答她,她剧烈地咳嗽起来,一边咳嗽,一边却来抚摸我的手。她牵着我的手摆在她的腿上,带着我沿着她的腿入内,玄牝处温软潮湿,舒服得像是婴儿时代的襁褓,她的另一只手牵住我余下的那只手,将我的手放在她自己的脸颊上,做出抚摸她的模样,她笑得异常妩媚,两眼中血丝稍稍褪去,重又明亮如天边朗星:“我叫韦欢,你叫什么?” 我的愤怒褪得干干净净,静静地看着她,手自温暖潮湿的地方收回来,轻轻地在她身上一擦:“我叫李乐乐。”这是个普通却满溢着幸福的名字,两个字便道出了前世父母对我的一切期望,前世记忆早已模糊不清,连父母的样貌都已难描述,唯有这名字还留在我心里,成为我与前世之间唯一的一点羁绊。 “乐乐。”她这样叫我,伸手来抚我的脸,“这名字…真好听。” 我还是静静地看她,任她抚摸我的脸,她想必已觉得我终是妥协了、安心了,慢慢地坐起身,靠近我,想将我搂在她怀里。我推开了她。她颇有些不解地看我,先叫我“太平”,略有些不安地动了一动,一手捂在胸前,又叫我“乐乐”。 我捡起衣裳,披在身上,站起来向外走,她又叫我“太平”,随我起身,走了几步,又回去捡她自己的衣裳,我们之间相去不远,不过数步而已,她却似很怕这样的距离,不及披好衣裳便急向我靠近来:“…乐乐。” 我静静地看着她:“阿嫂不是问我该怎么办么?我觉得阿嫂该去庐陵。” 阿欢骤然变了脸色:“太平。” 我没有看她,慢慢转身向门外走,她一下便堵住了我的去路:“你再说一次?” 我平静地看着她:“你去庐陵,于大伙都有益处,所以我觉得你该去。” 阿欢瞪着我,那眼神像是要吃人:“这是崔明德教给你的主意?” 我摇头轻笑:“这是和你学的。” 恋人之间并非全然的亲密无间,彼此也需要许多的心机技巧;目的为先,只要能达到目的,使用何种手段倒不必太过顾忌;险中求胜,火中取栗;先示敌以弱,俟其志满,再行激怒,使彼入彀——这些都是她日常的所作所为,不知她看见我这样对她,心里是什么滋味。不过无论她现在心里是什么滋味,眼下的她,一定已愤怒多过理智,再难以冷静思考,我要趁着这机会,迫她开口要求我。在我们还亲如一人时,这样的要求虽或令她觉得不悦,却不致令她觉得难以启齿,可她已放出大话要与我争斗,近几月中又这样志得意满,求我这件事,绝将令她消停好长时间了。在与她的争斗中占了一回上风,不知为何,我对此竟隐隐地觉得有些高兴。这么多年以来,我终究也有了好胜之心,我不知这该算是好事,还是坏事。 阿欢的身体因愤怒而颤抖,捏紧拳头,死死地盯着我,许久都未出声。 我耐心地立着,等候她的恳求,先于她的恳求而来的,却是她的拳头——正中我的眉心。 作者有话要说:  太平:说好的打人不打脸呢?QAQ 感谢: 墨明棋妙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6-02 01:18:37 two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6-02 10:07:35 kayo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6-02 14:46:08 Autumn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6-04 23:56:23 稷下学宫扔了1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7-06-05 18:19:38 第420章 行露(三十一) 太平被打得退出一步, 因痛苦而闷哼一声,微低了头, 一手捂住额头, 又马上抬起头来, 目光灼灼地望着自己。韦欢此刻才发现太平早已非记忆中温软柔弱的“宝宝”,会六神无主地跑来向自己讨主意, 或是在梦中钻到自己身边,拱着自己喊“妈妈”。 太平已彻底地不需要她。这发现令韦欢觉得恐慌。双手先于身体而战栗,颤抖着无论如何也再打不出第二拳。 韦欢一瞬间就泄了气,颓然而立,低声道:“太平。”未曾明说恳求,声音中却已有恳求之意。她知道太平不会满意——换作是她,一定会亲口迫出那句话来才作数——却依旧是抿了嘴, 不肯一次将话说全。 太平果然不满意,揉了揉眉心,自门边回来, 靠近一步,轻声道:“阿欢。” 韦欢压抑后退的冲动, 昂首看着太平,见她微笑着将手放在自己肩上,笑得十分温柔:“倘若你去庐陵, 于大伙都有益处,所以理智上我觉得你该去。可是人不但有理智,还有感情, 你说是么?” 韦欢默不作声地看着太平,矮身自太平手中脱出来,太平不以为意,看着韦欢轻声道:“我知你总是担心,觉得我在外面,你在里面,似是在走两条不同的道。你既觉得你追不上我,我们之间恐越去越远,觉得我会因此而冷淡了你,又觉得这世道如此不公平,我不过一介游魂,只因投了个好胎,所以随便做些什么,都能胜你太多,是么?” 韦欢不自在地挪了挪脚尖,淡淡道:“我从未觉得你只是投了个好胎。” 太平道:“可你觉得我不如你,你觉得我天真幼稚,做事全凭一腔热血,毫无手段,你觉得我轻信她人、盲目迂腐,觉得单凭我自己根本做不到我想做的事,是么?” 韦欢不自觉地冷哼出声:“你回顾自己所为,觉得你足以做到自己所说的那些事么?” 太平浅浅一笑:“可我方才胜了你。” 韦欢瞪着太平不说话,见太平伸手来牵自己的手,蓦地将她的手一甩,太平却更用力地握住她,盯着她道:“我的确天真幼稚,做事全凭一腔热血。可我并非蒙昧孩童,更不是一成不变。阿娘和你和崔明德教我的,我都记在心里,有些事若非必要,固然不愿为之,但若是必要,也从不曾不为。” 韦欢冷笑道:“你是在向我炫耀么?还是觉得,我便该安安心心地待在你的羽翼之下,不生非分之想?” 太平轻笑道:“我从未觉得你该在我之下,也不敢在你面前炫耀。论起手段机变,你自然是远胜于我的。我只是想告诉你,我已心智成熟,自己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事,我所选的一切事,都是经深思熟虑的,我也会不惜一切代价去争取自己所想要的——譬如说,你。” 韦欢微微一震,斜眼去看太平,她将韦欢的手握得更紧,人靠得更近,胸几乎贴在韦欢胸口:“你不需要怀疑我的心意,因为我喜欢你这件事,并不是出自短暂的迷恋,这一时喜欢,过一时便淡了,我喜欢你,是出自我全部的诚心,为了你,我愿意为自己所不愿为。”盯着韦欢,一字一句地道:“且也有能力为我所不愿为。” 韦欢冷冷道:“我若叫你去死呢?” 太平面色不变:“我的生死不是早便掌握在你手上了么?” 韦欢莫名地又生出些怒气:“那是我握着你的生死——倘若我叫你此刻主动去死呢?” 太平轻笑:“不去。” 韦欢挣扎着收回手,又被太平抱住:“内宅妇人,才会说这些谁替谁死的话,要靠着这样的话来自高自大,证明丈夫对自己的诚心,你不一样。我既非你的夫主,你亦非深宅妇人,你我本是敌体,不分高下,平等相依,毋须以这些话来试探彼此的心意。” 韦欢一怔,仰脸去看太平,太平两眼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不卑不亢:“世人身份上或分贵贱,灵魂却都是平等。至尊如天子,也不能强求别人的真心喜欢,卑贱如奴婢,也有谁都勉强不来的喜好爱憎。你与我之间也是如此。纵然我是小姑、你是长嫂,我在朝中风生水起、你在内廷战战兢兢,我们也是平等的。我喜欢你,并非出自施舍、怜悯,或是因我要仰赖你,而只是因我喜欢。倘若我不喜欢,你便是为我而死,我终也是不喜欢。而一旦我喜欢,你便是要杀了我,也难却我这份喜欢——你扪心自问,自己是不是也是如此?” 太平的目光真诚而热烈,全无一丝掩饰,韦欢被这目光看着,竟觉脸上被什么东西灼烧着,两颊发热,抿住双唇,半晌方道:“若真如你说的那么好,方才又为何要威胁我?”冷哼一声,又道:“你终是先已认定我不会信你。” 太平笑道:“其实去不去庐陵,此事最终还是在你而不在我。只是你被我所激,一下子没想到罢了。” 韦欢怔忡片刻,若有所思地看向太平:“倘若我不就庐陵,便是…庐陵就我。” 太平点点头,郑重道:“倘若你答应我,做事无愧于我之心,我亦将无愧于你之心。” 韦欢哂笑道:“何谓无愧于你之心?不杀人?不用下作手段?你又知怎样是无愧于我之心?” 太平道:“不到万不得已,你不害睿哥,不牵连无辜,我竭尽全力…辅佐于你。” 韦欢心中大动,挑眉去看太平:“我若答应了你,转头又不守约定,你将如何?” 太平微笑道:“你不会的。” 第421章 则天(十五) 有人悄悄地进来了, 她虽在睡梦中却也已察觉,不动声色地半睁开眼, 才刚看清进来的是谁, 婉儿却也已发现她睁开了眼:“公主回宫了。” 她有些倦怠地将眼眯回去, 想起太平出宫是做什么去的,方又慢吞吞地睁开眼, 懒洋洋地伸出手去,婉儿熟惯地扶她坐起,一面道:“公主先回丽春台更衣,次后便来回话。” 她点点头,整个人还是懒洋洋的,想也不想地向边上一靠,唬得婉儿忙将她扶定, 有些嗔怒地唤了一句“陛下”,她不解婉儿为何作此语气,将眼向边上一看, 婉儿跺脚道:“陛下在贞观殿呢!” 她看了半晌才明白婉儿的意思——贞观殿的榻比绮云殿的宽大许多,婉儿靠在边上不好扶助, 又见自己坐起来了,想便松了手,结果自己又向那一头靠…——心上微赧, 却若无其事地道:“我看见了。”怕婉儿追问,便问:“太平呢?” 婉儿道:“先回丽春台更衣了——才禀报过陛下的。” 她故意道:“老了,才说过的话, 竟记不住了。”婉儿果然便不再提方才那是,只轻轻靠过来,替她围拢衣裳:“不过偶然忘记而已,便是我们,才说过的话,有时也记不住的,怎见得就扯到老不老的上面去?” 她道:“若不老,怎么你们一个两个的要给我堆这么厚的衣裳?热得汗都出来了,你们自己倒只穿两件单的…”她忽地住了嘴,盖因婉儿今日穿的已远不止是“只两件单的”,分明已可算“轻薄”了——自肩而下是一件素罗短衫,中间敞开,锁骨下二寸都露了出来,自锁骨下二寸则是一件淡绿的细缎长裙,素底直垂,自胸口坠至足踝,身上起伏无一不毕现,足踝倒没在一双毛茸茸的白拖鞋里,那是太平起的头,因此号为“长乐样”,因常做成兔子的形状,又号“白兔样”。 她的睡意瞬间便消散无踪,两眼斜垂着,上上下下地打量婉儿的妆扮,婉儿替她除了外袍方察觉她的眼神,低头看了一看,有些不好意思地道:“侧殿比这里冷些,所以穿了这一双鞋。”将脚自鞋中脱出来,足尖上十点艳紫,却是新染了趾甲。 她将眼在那双白皙的脚上盯了一盯:“怎么不穿足衣?”忽地又笑:“你不该染这颜色,该染绿的才好。”见婉儿大睁着双眼问询地看过来,便促狭地一笑:“兔子肚里,怎么会有紫苏?” 婉儿才明白她是在取笑那双白兔样,面上微红,低头道:“公主该来了。”一扭身走出去,好一会果然引了太平进来,脚下却已穿了一双素白罗袜,遮得一些子也看不见了。 她含笑看了婉儿一眼,两脚伸出,将婉儿忘了收起来的鞋子点出一些:“这拖鞋挺好,再进一百双来罢。” 太平倒是机灵,立刻道:“儿再叫他们做些别的样式来。” 她摇头轻笑:“就这白兔样便很好。”看见婉儿脸上已薄薄地红了一层,方将话带开:“独孤绍回来了?” 太平躬身道:“早晨已至都中,崔明德与她一道回来的。嗣豫公接进了城门,骆逢春与独孤敏内外操持,家宅中已依礼陈设停当。独孤绍托妾代启陛下,‘此番捷胜,实出陛下之运筹帷幄,以及营中之勠力齐心,绍不敢独居其劳,请以功赏分赐属下营臣,方是明度赏罚之道,守孝臣不得面圣,城外顿首万拜’。”说话间将一封疏奏转上,她只扫了一眼便笑:“这不是她能想出来的,怕是崔明德的主意?” 太平一脸茫然,显是不曾看过这里面写的是什么,她对此颇为满意,饶有兴致地教导起这小女儿来:“朝中诸公列出许多规矩,不许她和崔明德与朝臣等同,虽是自法度上打压了她们,却也无异于将女子为朝官的章程给定出来了,所以她便列了好几个立功的女人,还将几位将士的妻、女列出来,单独请封官职。” 太平露出恍然的神情,略带崇敬地看她:“圣聪洞远,儿妾等拍马不及。”她虽知道这话多少有些不尽不实,却还是止不住地笑起来:“你还年轻,慢慢学着罢。”向旁边一瞥,婉儿早已贴着门静悄悄立着,不打扰她说正事,那副小心谨慎、分毫不露的模样,反更令她想起方才婉儿薄红双颊的娇俏神情,心中微动,指尖微缩,扣在榻沿,眼看太平:“还有别的事?” 太平虽未察知她的心思,却依旧识趣地道:“没了。”她微笑点头,手在几上不耐烦地敲了几下:“没事就退下罢。” 太平一面告着退,却向婉儿看了一眼,神情极其隐晦,平常她多半不会察觉,此刻因格外留心,却一眼就看见了,忽地生出几分狐疑,不动声色地收回手,道:“朕有些累了,再睡一会儿。” 婉儿因回了太平一眼,搬开小几,服侍她躺下后便悄悄退出去,她待婉儿退出后便直接坐起,蹑手蹑脚地走出去,门口宫人要唤她,都被她摇手止了,她一路出了寝殿,看见太平在廊下候着婉儿,两人虽是一前一后地向外出去,中间隔着数十步之远,所去的方向却极一致。她疑心益重了,看见一个惯常近身的小内侍在旁边,便招手叫过来:“去看看长乐公主和上官承旨在做什么。” 那小内侍一溜烟的去,隔了一会才回来:“公主和上官承旨在庑下说话,小人不敢靠近,所说的话都听不真切,只隐约听见什么喜欢不喜欢的,说了一会,公主便叹了口气走了,上官承旨一个人在外面坐着,看模样像有些抑郁。” 她倏地生出些无名火,压抑怒气,淡淡道:“你做得很好,赏绢十段——此事不许令第三人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  一更,还有一更会晚点… 第422章 心魔(三十二) 长乐公主使了个眼色过来, 婉儿以为她要和自己打听事情,便如往常那样, 安置好皇帝后悄悄跟出去, 谁知长乐公主问的却不是朝事, 而是私事——“倘若你的恋人…咳,我是说, 倘若有一人,心气高傲,喜欢的人却与自己身份相差极大,两人的恋情又为世俗所不容,这人因此而变得十分不安、多疑,动静便能惹出一大篇猜疑,另外一人, 要怎样做才能让这人安心?” 婉儿怔了好一会才明白公主为何要问自己这个问题,又费了好一会才明白公主为何会问这个问题:“崔公…和公主置气了?” 长乐公主常常在省中与崔秀私会,宫内外皆心知不宣, 不过宫中上下,连皇帝在内, 倒都不觉得崔秀不堪配得公主,他平时也总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并不因附幸公主而羞耻——原来却不是真的毫不介意, 而是故意装出来的么?细一想,公主为当今独女,爱幸恩隆, 逾于诸子,又以女子之身参掌国政,颇多建树,崔秀虽出自五姓,毕竟不是嫡支,还是以男子身依附女子,心中芥蒂,也是意料之中。 毕竟是女儿私事,长乐公主只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扭扭捏捏地道:“本不该以这样的事烦扰你,可是这事除了你,我也不知可问谁了。倘若你不愿答,也全然无妨,我…我不过是问问。” 婉儿知道她的意思,不自觉地苦笑一声:“我并非不愿回答,不过我与崔公…情势实不相同。” 公主与崔秀之间,虽于礼法有些关碍,却还是男欢女爱,恋人之情,自己与皇帝之间该算是什么,却实在说不清楚。何况崔秀与公主之间的差别,与皇帝和自己之间的差别,也无法相提并论。 长乐公主几次欲言又止,又几次欲止又言,反反复复,终是开口道:“情势虽是不同。不过…倘若你设身处地地假想一下,若是…若是你,你虽出身大族,却是旁支孽庶,天性聪明,远胜同侪,却未得家中重视,苦苦挣扎,机心用尽,才稍得出头…你的恋人仅凭着出身家世,便能风生水起。你…你做事处处掣肘,她却处处有人相助,你一心想要实现抱负,她…她也有她的志向…”许是意识到这些话不该和婉儿说,又许是意识到这话对婉儿实在不公平,总之她忽地住了嘴,略带歉意地看着婉儿,低声道:“你…不必回答我。”甚是懊恼地低了头,两手扭在身前,那张与皇帝年轻时极相似的脸上露出了与皇帝略有些神似却更温柔更稚嫩的表情,看得婉儿一怔,情不自禁地便在心中勾绘皇帝若是能露出这样的神情会是怎生光景,手微微一伸,又忙收回来,含胸低头,叫住了她:“陛下与我之间,与公主所说的情形虽不相同,不过试推而想之,彼此爱恋,最看重的是什么?无非是对方对自己的心意。对方心生嫌隙,无非是因两人高下相差,悖离世人所认定的、更容易白头偕老的情形而生不安罢了。倘若能消弭这样的不安,对方自然便心满意足。” 长乐公主若有所思地道:“倘若没有高下相差,便不会生出不安了。” 婉儿轻笑:“或是令她觉得,虽有高下相差,但这相差并不会妨碍彼此的恋情,总有旁的事足以弥补——如公主所说的那种人,必是心思深重,什么事都喜欢在心里称量一二,权衡利弊的,倒不是什么坏事,只是他既要称量利弊,公主便总要将筹码调得均匀,使其可安心处不少于不可安心处,大约也就好了。”一面说着,眼前却不自觉地浮起皇帝自伤年迈时的模样,此刻方才发觉,皇帝与自己之间于公主并非全无可借鉴处——自己一意只将自己比作崔公,因此觉得不合,但若交换一下,将皇帝比于崔公,自己比于公主,反倒觉得入情入理,然而这比方仔细一想,又觉得甚是可笑,毕竟皇帝乃是万乘天子,而自己终究不过是个婢妾罢了。 不知公主想到了什么,只听她长叹了一声,向自己道了一声谢后转身离开,婉儿一面立着看她,一面又无可抑制地想起皇帝来。 公主用了“恋人”这样新奇的词,还用得这样理所当然,谁和谁是“恋人”,你的“恋人”——听起来竟不分高低贵贱。而她大约受公主影响,也不小心将“彼此爱恋”之类的语句说出了口。 可她和皇帝之间,分明不是这样的关系。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我不是故意短小君…晚安_(:зゝ∠)_ 第423章 庆功 我带着阿欢参加了午后的庆功宴。这宴会本是贺娄撺掇的, 她人一贯热闹,所领内奉宸卫又与崔明德多多少少有些干连, 乐得便做个顺嘴的人情。结果这话才一提出, 竟是人人踊跃, 不及我来号召,已凑出了五十千钱, 我便又单出了五十千,合百贯之数,在流杯亭办宴。因着人多,又学了进士们的作派,各分职司:贺娄氏为录事,婉儿为监司,我府中那三个小娘子, 并仙仙、小奚、秀奴几个为主宴、主酒、主乐、主茶、探花,余人亦各有使职。 事先虽未明说,但此次与宴的却都是女人社中元老, 我带着阿欢这非社中之人来时,颇有几人露出了惊愕的神色, 不过却都很快恢复,只有几人将眼看我,我笑道:“阿嫂听说崔二大捷归来, 心甚欢喜,又听闻我们要为她庆功,便也来凑了一份。”说着拿眼看阿欢, 阿欢笑道:“宴都已办了,想是不缺钱帛,我也没什么好凑的,替你们出一部百戏罢。” 我就知她会想到百戏——眼下的歌舞伎乐,要么是家里私蓄,要么便要从教坊去叫,我家里的乐舞不好大张旗鼓的带进宫来,去教坊叫倒是不麻烦,却必要说明缘由、人数、地点,通报宫中,我们这些人虽已是半公开的结社,毕竟是在母亲眼皮子底下,这一回又聚了二三十人,若算上仆从侍儿,不下百人,大剌剌地叫歌舞进来,实在惊动,因此竟只叫了两个歌人、两个乐人进来,并不曾备戏。阿欢就不一样了,她本就是后宫大总管,眼下又得宠,只消命人出去说一声“庐陵王娘子要人”,自然有人赶着巴结,也不必履办那些繁冗的文书,这就是县官不及现管——笑向众人眨眨眼,对阿欢笑道:“阿嫂可是大财主,只出一部戏怎么够?” 众人会意,你一言我一语的,纷纷说一部戏太少,要更加别的,贺娄氏在人丛中道:“你们要看什么,赶快和庐陵王娘子说,免得使者来回几遍地通传。”闹了一遍,终是命佛奴去叫一站一坐两部乐、一部小曲、一部百戏来,新设了席面,方摆酒入座。 让崔明德为上座,她坚辞不肯,说自己已非内人,不合在此为主,又来让我,我自然是不肯的,再四公推,终是让婉儿入了主座,崔明德为贵客,阿欢与我陪坐,余人则以年齿叙次,有职司者近所司之职入座,各自坐定,上了两遍菜,贺娄咦了一声,向崔明德的席上张望一眼,旁人问她什么事,她道:“知道庐陵王娘子是吃素的,可崔二你怎么也吃起斋来了?” 阿欢闻言停了箸,将眼向崔明德一看,崔二今日只穿了一身素色衣衫,唯有腰上系的一根五色宫绦,才将她这一身与孝服区分开来。阿欢便要笑不笑地看我一眼,自顾自吃菜,崔明德也正夹着菜,慢慢吃完,丢箸,方道:“战场杀生,虽是不得已,毕竟非是向善之道,所以决心持斋一年,以赎杀业。” 贺娄氏颇不以为然,因阿欢在,竟不如平常那般恣意玩笑,只笑道:“我记得了,下回若我们也出去打仗,回来也持斋去。” 徐真如海笑她:“你见崔二打了仗,只管跟着起兴,以为打仗是我们这里蹴鞠么?” 贺娄笑道:“他们先说女人不能干政,可陛下打理政事,可曾有不合之处?又说女人不能打仗,可独孤十六、崔二出去,哪次不是大胜回来的?男人做得,女人自也做得,女人做得,我怎么做不得?” 说得我们都笑,有人谑道:“你先将骑射练好,十发九中,再来说打仗的事罢。”又有人笑她昨日蹴鞠输了的,还有人赶着叫“贺娄将军”的,嘻嘻哈哈,浑没个正形,徐真如海笑道:“说好是来贺崔二将军的,怎么这一会贺到贺娄将军头上了?监酒的在何处?还不来罚酒!” 婉儿便笑:“起头的罚三杯,方才说话的罚一杯,满殿里的都放任这事,也各陪一杯。” 徐真如海怪道:“我是出面首告的,也要罚么?” 婉儿向她促狭一笑:“座上同罪,当然要罚。” 阿欢便向婉儿笑:“监司职责最重,该罚三杯。” 徐真如海立刻附和:“极是,监司也要罚。”又来看我:“二娘说是不是?” 我自然也是附和,又叫人拿大酒坛来,贺娄特地选了一只大碗,和仙仙一道抱了酒坛去闹婉儿,婉儿道:“我说怎么不让阿裴监酒了,原来是故意作兴我!”起身相避,避在裴兰生身后:“你替我说一句。” 兰生肃容道:“不行酒令,哪来的监酒?不是监酒,自然也不用罚三杯。” 婉儿便自她身后走出来,对贺娄氏笑,兰生却又慢慢道:“不是监酒的,却自己跑出来罚了这么些酒,是不是该罚?” 我们一怔,都轰然笑起来,婉儿将脚一跺,忙就要走,贺娄氏和仙仙早已扯住她,倒也不认真灌酒,只在碗里浅浅斟了一层,让她喝了,众人也一人喝了一杯,各回去坐下,此刻已完全闹开,说说笑笑,极是热闹,又都起哄让崔明德说打仗的事,崔明德道:“微功末劳,不值夸耀。” 贺娄氏道:“几百年才出你们这一对女将军,就是寸功未建,也值得我们听一听了,何况还是有功劳的!你快说,不说我们就罚你酒。” 这时候倒又认了婉儿这监酒,推她道:“上官说是不是?” 婉儿笑道:“正是——崔将军快和我们说说营中的事,让贺娄听了解解瘾。” 崔明德禁不住我们闹,只得道:“其实我本不守钦州,那一次本是奉大总管命公干路过…”说到一半,忽地自座上起身,躬身道:“陛下。” 我们都是一怔,转头看去,只见母亲身着襕简,手背在身后,慢慢悠悠踱进殿中:“你们这是在说什么?听着像是很热闹。”看看婉儿,又看看贺娄,道:“你们特地请了一日假,便是为了今日之宴聚?”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太平:媳妇儿媳妇儿,你知道你为什么受吗? 阿欢:为什么? 太平:因为你是吃素的,我不是! 阿欢:…… 太平卒,死因:家暴。全文完(并不)。 感谢: yesterday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6-07 00:01:37 木宝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6-07 06:04:16 two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6-08 12:57:44 two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6-08 13:00:21 two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6-08 13:00:42 two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6-08 13:03:08 two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6-08 13:05:10 墨明棋妙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6-09 00:38:42 第424章 则天(十六) 不知阉寺之事自谁而始, 始作俑者大约还甚是得意,觉得从此君王不不必再替自己后宫的忠贞烦恼, 但他万料不到这世上除了男人, 女人也可为皇为帝, 男皇帝的后宫易与其他男人隔绝,女皇帝的后宫却难与其他女人隔绝——就算强行隔绝了, 又无男人又无女人,却要谁来服侍? 她有些厌倦地瞥了案上一眼,那上面全是留中不出的封状,平日都是婉儿或太平一总看过,再报与她知的,这几日这两人的心思却全不在这上面,结果却连公事都耽搁了——也可能是因特地不想搅进案上这些公事上, 所以才故意忙着别的?然而不管怎样,她二人的交往极其亲密,这是毫无疑义的了。她本来不觉得有什么, 婉儿被她拘在身边一日不得离开,连诗会都渐渐地不再参与, 依傍一二贵人本是应有义,何况这两人自幼相识,又都是她的亲信, 还有一教一学的情分,有些来往也不算什么,她之前对此也是睁眼闭眼, 只要婉儿大事上不糊涂,便也由着。 可婉儿已和太平亲昵到一个眼神便心领神会的地步,这不得不令她心生疑窦。再一想到太平的年纪、身形,以及她与自己六七分相似的面容,她便更生疑忌——她知道自己或许有些多疑,不过多少年来,她正是靠着这样的多疑和猜忌才能稳据宝座,牢牢地操控着一切,到年老时这疑心稍去了些,结果却反造成了这样的疏忽。 她觉得自己很该反省一下,这些年来对自己身边的人是否过于放任了,尤其是婉儿和太平。 她极不情愿地向前倾身伸手,指尖够着了第一封状子,一点一点地勾进手中,缓缓靠回椅背,背与一条手臂都压在椅背上,展开状子眯眼细看。 是来俊臣奏李昭德与綦连耀谋反的案子,证据不多,却句句都说在她的心上:此人自宰相位上被贬出去,后被召回都中,任以台官,却不但不知收敛感恩,反因此逢人便夸说“陛下要安抚旧臣,不敢不用我,我这御史做不多久,又要再起”;四处向人说“陛下已是李氏之妇,身后大业自然归还李氏,尔等须早作谋划”;綦连耀案,有一个刘思礼为之谋划牵引,后被告发,求到李昭德头上,李昭德一口答应“准令无罪而出”;早便有人向御史告发此事,李昭德却隐而不发。只看这几件事,李昭德纵是不反,也是反了一样。 她蹙着眉,将状子放回案上,伸手拿笔,第一下没拿到,不自觉地便叫一声“阿婉”,来的却是徐长生,带着几分做作的委屈道:“上官承旨不在,是妾在侍奉娘子。” 她盯着徐长生看了好一会才挥了挥手:“笔墨。”心中却更添恼怒。她早该想到的,她于诸人中最喜欢的固然是婉儿,然一旦看见谁稍可人意些,也忍不住要收在身边,肥瘦浓淡,各有相间,不专一人,这才是人之常情。她身边的人料也是如此,只看有心无心,有胆无胆罢了。哪怕太平这小东西,也已有一个郑博,一个韦清,一个崔秀了,这些人年貌、品性相差极大,太平也都坦然收之,再添一个婉儿,并不出奇——可为什么是婉儿? 她将眉越皱越紧,捏笔时用了力,写下的“可”字粗犷厚重,不自觉地便带出杀伐之气,写这一字却还不够,想了一想,单唤了一个内侍来:“问问来卿,若李昭德之罪准决,是当何刑?”谋反之刑决自有定律,既准此状,便毋须再多赘言,特加此一问,此人一贯贴心,想必能称她的心意。 那内侍领命而去,她独坐在座上,忽地又生出几分疑心——来俊臣办事实在是太和她的心意了,宫中能如此贴心的唯有婉儿,然而婉儿也隐约似有他心,则来俊臣之忠心,真的可信么? 她按捺下猜疑的心绪,耐着性子去看第二封疏奏,这是武懿宗的上疏,这侄儿便远不及来俊臣的妥帖,看了百余字还不知到底要说的是什么事,她不悦地合上疏,扔在案上:“明日再看罢。”转头问:“婉儿在何处?”听人小心报“流杯殿”,便径自唤人备辇前往,到了门口,先叫人悄悄吩咐一遍,不许张扬,从人皆停在殿外,自己踱着步子,慢吞吞地向正殿去。 远在数丈之外便已听见殿中的笑闹声,与她的宴会上的笑声颇有些不一样,听来似更活泼些,想想与宴的都是些年轻的小娘子,倒也释然,在门傍时听见里面在闹婉儿喝酒——这是她的宴上不曾有过的行止——她不知不觉驻了足,侧耳倾听,婉儿想是喝了酒,说话时竟带上了几分撒娇的意味,“你替我说一句”,那个“你”是谁? 她靠近了一步,立着听那人是谁,声音有些熟,想是也常在贞观殿见的,却未熟到她能记得的地步,正琢磨间,里面闹过婉儿,却又闹起崔明德来,婉儿也不忘了凑热闹,娇声喊“崔将军和我们说打仗的事”,虽在殿内一众嘈音杂声中,听来也极为刺耳。 她终是忍不住踱了出来,想看看婉儿身边到底围了多少可疑的人员,真见了这些人后,心情却又稍有好转——离婉儿坐得近的,无非是那么几个人,长得不错的,则不过太平、崔明德两人。方才婉儿说的那个“你”也有了着落,是太平那里的裴兰生,此人面目已毁,又是个守节贞妇,毋须担忧。 她眯着眼坐进了主座,婉儿自然地跪坐在她身侧,为她斟了一杯酒,轻笑道:“独孤绍与崔明德之胜,妾等虽不能随军出征,却也与有荣焉,可惜独孤绍守孝不能入宫,只好薄设酒宴,替阿崔庆贺庆贺——与朝中诸将的功劳比起来算不得什么,所以也不敢大肆张扬,更不敢以此向陛下夸耀,所以不曾禀报。” 这小东西想将酒杯送到她手里,她却偏不去接,斜眼看着婉儿,半扬起下巴,示意婉儿喂酒,这事在私下里虽常做,有时也不避亲近,在这样的时候却还是头一回,婉儿抿了嘴,低低地叫了一声“陛下”,她自鼻孔中哼出一声,不动声色地转过头向崔明德笑:“方才是在说钦州的事?继续说,朕也想听。” 作者有话要说:  一更,还有一更。 小剧场: 崔明德:我觉得我膝盖无辜中了一箭。 韦欢:我觉得我才无辜中了一箭好么… 太平:不要紧,媳妇儿我不嫌弃你。 韦欢:…… 太平,卒,死因:不可描述,全文完(并不)。 第425章 头疼 母亲看着不大高兴。我猜是因李昭德之故。来俊臣终究是将此案牵到了李昭德身上, 审出来的证据之充分,连李昭德本人怕也只能叹服。 婉儿与我都十分默契地对这件事视若不见, 甚而对这三数日间的所有奏疏都未加改动, 直接呈送给了母亲。 与早些年不同, 时下朝中大臣的撕咬早已不仅限于贬谪流放,对对手的打击直是要置之死地才后快。究其根源, 却是母亲大起大落的用人策略,只要能得圣心,从九品起为三品,也不过三二年的事,倘若对手不死,谁知次后会不会翻盘回都、再得重用?——最佳的例子,便是狄仁杰。他与其他四人一道被谪出都外, 却又在不久后被母亲召回都中,到现在已隐隐是朝中诸宰相之首,母亲对他虽算不上言听计从, 却也是十言九听,平日里也不肯直呼他的名字, 不是叫“怀英”,就是喊“国老”——亏得狄公已是个老头子,人生得亦其貌不扬, 不然以时人之好议论,还不知会传出什么八卦。 我不自觉地便向婉儿看了一眼,她正端了酒杯要向母亲劝酒, 母亲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却并未理会她,只一意催崔明德说钦州的事。 崔明德理理衣裳,向母亲微一躬身,道:“那一次本是奉大总管命公干,因见道上有新的蹄印,全是马从,无有骡、驴,且蹄印整齐、轻便,不像是带了辎重,妾便生了疑心,就近入城,告知守将萧余乾此事,萧君派人悄悄探看,发现果然有契丹残兵在附近——贼人没有粮草辎重,便在附近掳掠,一时未知城中虚实,倒还不敢贸然攻城,但钦州屡经兵乱,兵少人稀,城垣残破,贼人只要缓过气来,必能想到这点,一旦攻城,则钦州不保。萧君与妾计议,以为契丹既以诡诈起家,必多疑心,不如反以其道克之,示之以弱,反速其疑。因此便驱城中契丹俘虏在前,间以妾队伍中随行的行商,使之向贼将说城中空虚,可围而攻之。贼将果然疑心,踟蹰不敢进,妾在后又布置了许多老弱病残,牵骡、驴而走,所选皆是城中老兵,虽近敌军而面无惧色,贼将见了,益以为他们有恃无恐,妾等又命精兵百骑大大方方地在后面撒珠宝粮草,待贼将引兵退时,令城中大起鼓噪,老弱妇孺皆牵家中骡马,不分人、畜,皆践地踏板、嘶声裂吼,如有伏兵之状,逆贼本是败兵,本就人心不稳,又闻撤退之令,更生惶惑,再听到追击,且又有妾队伍中人以契丹语大呼败局,乱了阵型,自相踩踏而没者大半,余人皆为萧君率人所擒,首级功等则如疏奏。” 崔明德于说故事这事实在是不太擅长,好好的一场大胜,被她以不咸不淡的语调一讲,便枯燥如朝堂奏对,母亲竟还坦然地接受了这奏对的格式,追问道:“你说的是奉天局那人罢?朕忘了叫什么了。” 崔明德躬身道:“此人名唤金瓜,是奉天局东北道掌柜。” 贺娄莞尔道:“既有叫金瓜的,是不是还有铁瓜、斧钺?” 这人是我的人,母亲对这人既有兴趣,我也乐得解释:“她本是胡人,因祖上与前汉金日磾有亲,故以此为姓,又因家中祖业种瓜卖瓜,所以起了这么个名字。”见母亲因“胡人”二字微蹙了眉,又道:“虽是胡人,其实内附已有五六代,家中习俗皆从中原之礼,她外祖父是陇右有名的商户。她母亲是家中独女,招了一名中原男子入赘,那男子侵没家产后携儿子回归本姓,抛下她母亲与她。她母亲便又自卖瓜的本业做起,到她手里已是金银药帛,无所不售。奉天局售卖金器,有许多都是自她那里进的货,一来二去地熟了,便将她的店铺买了,任她做东北道的掌柜。” 说是买了,其实是这人主动投效——金瓜是个精明人,生意做得大了,在北地受胡人与中原官府的两重排挤盘剥,苦无出路,不知自哪里打听到奉天局这事,自己就带着人上来投奔了,柳厚德知道我喜欢用这些自强的女人,忙不迭地从中搭线,一来二去地,奉天局便多了个东北道以及十数家店铺,金瓜则得到了我盖着私章的亲笔书信和奉天局“东北道大掌柜”的委任,地方官员轻易欺她不得——当然这些事不需要和母亲细说。 母亲却未被我打动,只淡淡哦了一声,再不言语。 自她来后,殿中气氛便骤然凝滞,她再做这模样,便更没人敢说话了,我转头去看阿欢,阿欢对我示意婉儿,我顺着看过去,但见婉儿低了头,看不出是什么表情,然而身子挺直,已然是自跪坐变成跪着,再看崔明德,却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模样,好像这宴会与她无关似的,兰生也差不多这模样,贺娄、徐真如海等则面面相觑,各屏气凝神,不敢出声。 我既尴尬又忐忑,却不得不出面顶住,笑向母亲道:“我们还叫了百戏,阿娘是想现在看,还是一会再叫?或叫她们奏一支《万岁乐》小曲来?” 母亲懒洋洋地看我:“你们自管乐你们的,朕不过随意看看,一会便走。”一面说,整个人却已陷到主座中,全没有要走的意思,我将眼去看贺娄,她早已吩咐了人,捡最好的菜给母亲重上了一桌,又替婉儿在主座旁安了一小座并一小几,这本是近些时候宴饮的常例,婉儿也因此更显贵重,此刻上官承旨却忽地守起规矩,伏身辞道:“不敢与陛下并坐。” 贺娄看我,我到此刻已确定必是母亲与婉儿之间闹了矛盾,硬着头皮笑道:“上官承旨是近御之人,与我们本不一样。譬如朝上仪卫,非敢与陛下同立,以近御故也。宴中亦然。” 婉儿只伏在地上不说话,我便更尴尬了,偏头看阿欢,阿欢起身向母亲道:“庐陵王妃妾韦氏有言进谏。” 我手心里捏着汗,悄悄抬头去看母亲,母亲面上喜怒莫辨,斜着眼来看阿欢,只将手一抬,算是准许一听,阿欢正色道:“妾有言,上官婉儿虽是陛下近人,分在亲昵,既封承旨,职在奉御,掌序燕寝,格理丝臬,职司所在,毋得有违,虽是内宴,不序朝礼,亦请从其所司,侍奉肴馔,方是明分内外、尽公守职之道。” 话音甫落,便见婉儿叩首道:“妾以为庐陵王妃所言甚是,伏请撤去此几案,容妾侍立左右,为陛下奉饮馔。” 母亲看阿欢一眼,又盯着婉儿看了许久,扬起下巴,傲慢地道:“准。” 我愁得头疼。 作者有话要说:  太平:爸爸妈妈吵架会对孩子造成心理阴影的知道么? 则天:你有意见? 太平:…没。 则天:嗯反正有意见也没用。 太平:QAQ。 守礼:其实宝宝心里才最苦QAQ。 第426章 心魔(三十三) 婉儿觉得自己的担忧实是空穴来风, 其来有自——皇帝与她之间的关系,从来不是什么卿卿我我的感情, 她名分上便只是天子妾, 实际上, 也不过是皇帝宠“幸”她。阿娘说“以色事人”,单只是“事”这一字, 便道尽了其中微妙。 婉儿本以为自己早已将这道理牢牢地记在心中,现在看来,却还是有些懈怠了。皇帝心情好时能与她称卿道我,一旦心情不好,天子的架子便立刻摆出来,凛然不容侵犯——无论是在私底下,还是大庭广众下, 更不必提这事会不会伤她这小小承旨的脸面了。 不过现在省悟,总还不算太晚,毕竟未曾有过什么大错失, 不然日后对景发作,反是祸事。 婉儿小心地按下难堪, 垂着手,恭谨地侍立在侧,望见侍儿端酒馔来, 便亲手接了,放在案上,皇帝向哪道菜望一眼, 便忙夹到她盘中,摆得整整齐齐,不伤御览。这一切都还是在皇帝无意时做的,皇帝一转头过来,她便极有分寸地退在一旁,与御座间隔出三步,免得使人生出她与皇帝并列的假想。这虽是侍儿的礼数,婉儿却也十分熟悉,做来灵巧轻捷,毫不忸怩,料想皇帝应当挑不出错来。 然而“她”不但并未因此而心情好转,看起来反倒还像是更差了,宴才开始,便已丢了箸,闭了口,端坐在主座上,肃容盯着场中百戏,伎人经不住她的目光,演错了好几处地方,仓皇退下之后,歌舞便都休了,殿中一片静寂,所有人都肃容正坐,伏请皇帝的示下,皇帝却依旧是默默地坐着,神情严肃,眼光自左至右,一一扫过殿中人,不知是谁起了头,与她目光对视,吓得伏身拜下去,于是殿中忽地全都矮了一截,所有人都伏地拜着,静候圣训。 她却在这时又拿起了筷子,夹了一片鱼脍,蘸着橙泥蒜齑送进口里,慢悠悠吃完,方轻声笑道:“怎么突然行起礼来了?嫌朕搅扰了你们的宴聚?放心,朕不过坐一坐便回去,不打扰你们。” 婉儿至此已领会了她的意思,必是不愿这些人聚集结党,其他人或多或少也已明白过来,长乐公主第一个抬起头,陪着笑道:“圣人亲临宴会,本是儿妾辈的大幸,旁人求都还求不来,妾等怎会嫌弃?只是眼看时候不早,冬日天又黑得快,怕她们回去路途不便,今日只好点到为止,还望阿娘陛下体恤。” 皇帝果然如她们所料,连一个造作的挽留之态都吝于给予:“既如此,今日就散了罢。明德之功,朕都记在心上,让高延福派几个人,好生将崔将军送回去,另给物三百段,当是朕为崔将军接风洗尘了。” 有了这吩咐,殿中人顷刻间便散得一干二净,皇帝入内时未带从人,这些人一走,偌大殿内,便只剩皇帝与婉儿。 婉儿莫名地生出些不安,觉得皇帝今日之举,恐怕未必只是不愿看见女官集会这样简单,然而还顾近来之言行,自问并无极出格之事,偶有些不为臣礼的地方,也是皇帝自己亲口准了的——自然,若是皇帝出尔反尔,她也无处可诉,这便是古往今来以色事人者的悲哀。 婉儿垂了眼,低头躬身,两手合在身前,静候皇帝的质问,皇帝却只是示意她倒了一杯酒,自己默默地喝了,缓缓起身,背着手走出去,婉儿跟在她身后,至门口时瞥见外面又下起雪,自外袍之外,又忙取了大氅来替她披上,皇帝抬着手一动不动地任她施为,两眼也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婉儿替皇帝穿好衣裳,取了伞送她至辇上,冒雪跟辇走了一路,送至贞观殿寝殿,侍奉着更了衣、倒了茶、备下笔墨、铺开被褥,又将香炉、手炉、炭盆、门窗、拖鞋、花瓶等一一亲自看过,看皇帝再无吩咐,方退出来,在侧间小室内坐着值守。 今日本是徐长生姊妹的班,两人正引了几个宫人在下双陆,看婉儿进来,徐长生口内便咳叹道:“晦气,晦气,不玩了。”将筹码丢开,任侍儿们拿了,自将内间床榻一占,唯恐婉儿抢了地方。 小奚带着一个小宫人侍奉婉儿,见徐长生的模样,不觉将鼻一皱,便要过去说话,幸而婉儿看见,叫住了她,怕她留着生事,忙道:“雪湿了袜,你回去取双新的来,还有我的书。”小奚尤挤眉弄眼地扯她的袖子,不大服气地去看徐长生,被她在头上敲了一下,才气哼哼地去了。 徐长生在内和她妹妹学婉儿说话,怪声怪气的,偏又叫婉儿听见,婉儿素日对此本无动于衷,今日却分外觉出些悲哀——如徐长生者,好似藤蔓之绕大树,虽因树而高,却也限制了她的眼界自由,从此只能在那三分地界上,斤斤计较于些许小利,情实可悯,而她自己,所计较的事虽不一样,究其内里,却与此人毫无分别,都是长乐公主口中那些被拘束于内院、终此一生为旁人而活着的妇人,哪怕所侍奉的本是一位与她们同根而生的女人,也是一样。 在流杯殿中隐而未发的怨怼至此方慢慢散出来,皇帝不在眼前,这怨怼发生得益肆无忌惮,婉儿低了头,慢慢地替自己除了袜,赤足踩在地上。室内虽温暖,地板却还有些凉,寒气如有实体般,自足底一路而上,钻到人心里。 小奚出去又进来,眉宇间带着抑制不住的喜气:“陛下召娘子进去。”不屑地看了徐长生一眼,挽着婉儿的手出了门,在门外便笑道:“才出去就看见陛下立在外面,问我去做什么,我如实说了,陛下便命叫娘子进殿侍奉。” 婉儿不觉停住脚,略带斥责地道:“小奚。”看小奚不解地看自己,自知语气太重,略停了一停,方道:“我叫你读的书,都读完了么?” 小奚得意地道:“《论语》已诵得了。《礼记》也背了一半。” 婉儿点点头:“经书背得这些已足够了。次后你可以看些史书。” 小奚笑道:“什么书?我就去借。” 婉儿因已走到寝殿门外,便道:“我明日写给你。”抬头时却见皇帝已立在门前,蹙着眉问她:“写什么?” 婉儿莫名地生出些恼怒,低头道:“小奚识的字已够了,妾叫她再多读些书,懂些为人臣妾的道理。” 皇帝轻哼一声,不悦地道:“她一个宫人,读那么多书做什么?” 婉儿不自觉地咬了牙,须臾方轻笑道:“正因是宫人,所以才要多读书,不然何以知道侍君奉主的道理?”见小奚无端遭了皇帝的恼,一时还没反应过来,扯了扯她的袖子命她跪下:“妾以为,宫中亲信侍儿都该熟读《后妃列传》,以明高低尊卑,使宫中上下,各恪守本分,毋生非分之心。”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太平:媳妇儿媳妇儿,你知道你为什么受吗? 阿欢:为什么? 太平:你居然问为什么,说明你都发自内心地承认了,怎么可能不受? 阿欢:…… 太平卒,死因:家暴。全文完(并不)。 感谢: 迟迟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6-10 13:42:22 稷下学宫扔了1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7-06-10 18:37:50 two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6-11 10:14:48 two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6-11 10:15:50 墨明棋妙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6-11 15:42:46 第427章 明镜 我不知母亲到底是因与婉儿置气还是因不喜欢我们私下里聚会, 又或者是兼而有之,总之这一场庆功宴就此不欢而散。我本还想和崔明德说几句话, 见她对我微微摇头, 便先自忍了, 贺娄等几人倒又想和我说些什么,也是吞吞吐吐、犹犹豫豫的, 终没说出口。一殿中人顷刻便作鸟兽散。我先回了丽春台,忍到将入夜时,带着王仙仙,两人只提一盏小灯,悄默默地摸去了飞香殿中,那里留了门,也是佛奴一个在门前守着, 引我自侧廊绕进去,正寝中只有阿欢一个人,已洗漱过, 单穿着一件浅黄色绫衫坐在妆台前,长发垂下, 披过腰间,衣裳四摆松散地落在地上,一手捏着一束头发, 另一手拿着梳子作出要梳头的样子,梳子却卡在发绺上半晌都没下去。 我蹑手蹑脚地靠过去,想吓她一吓, 没成想自己的脸先在铜镜上映出来了,倒把我吓了一跳:“你几时有了这么大个镜子?”靠近一看,见那里面她与我的影像都甚清晰,不觉一笑,伸手虚戳戳镜子里她的脸,她亦对镜在我脸上虚捏一把:“旁人送的,一直没拿出来用——你瘦了,不好捏。” 我喜得很,人低下来,靠在她的脸旁一照,觉得果然是瘦了些,只比她的略大一点了,可还是肉生生的,太显稚嫩,便刻意端着,也不及她不笑时有威严,她倒是太瘦了,需要笑起来才好看,不然太严肃。心里光顾着想这些有的没的,久未说话,阿欢便不耐烦,将我的脸一捏,道:“新镜子不好么?尽做些怪样子!” 我笑:“镜子虽好,主要还是要人好看。”见她还捏着梳子,便接过来,慢慢替她梳头,又笑她:“你可是扬眉吐气了,这么大的镜子,宫里除了阿娘、婉儿和我那,你是第四个。” 阿欢道:“徐长生姊妹也有,没拿出来用罢了。” 我奇道:“还有她们不敢用的东西?” 阿欢道:“是徐长寿的,她比她姊姊识趣,更得陛下欢喜。下面人眼力最好,献了她,没献她姊姊,她倒是姊妹情深,就收着不用了,平日只用陛下赐她姊姊那个一尺二的镜子。” 我见她颇有自得之色,笑看看她,又看看外间,殿门上有一个人的影子,那佝偻的体态,一看便知是佛奴,阿欢瞥见我的目光,也向门口一看,淡笑道:“他只要像王仙仙那样,往旁边挪两步,或是略蹲下去,影子便映不过来了,不过此人一贯好献殷勤,心眼又多,所以一定要立在正中。” 我只一笑,替她梳过头,吹熄了灯火,端着一枝小烛,牵着她想向内去,她却不肯,只是问我:“你不说说白日的事?” 我道:“正要和你说——你看着像是阿娘单与婉儿生气,还是不愿我们这样聚会?” 阿欢自我手中接过小烛,摆在妆台上,镜子在摇曳烛光下映出了我们两的脸,比方才大亮时更柔和、更模糊,却也更温馨:“陛下进来时面色虽不好,却对崔明德点了点头,事后又赐了她东西,想来不是因此次宴会而恼怒。” 我两手自后向前地搭在她身上,环住她的脖子,她的手在我手臂上一搭,手指自下而上地抚上我的手臂,手上用力,将我两手分开:“勒着难受。” 我轻笑道:“你还怕我勒死你不成?” 她瞥我一眼,将手放下去,淡淡道:“若是旁人,我根本便不会让他这样站在我身后。” 我讨了个没趣,自己搬了个杌子来,挨在她身边坐着:“你也太多心了,若有人想杀你,什么手段不得,偏要站在你身后行刺?” 她不答我的话,只道:“你白日里只怕没看见,我见到了,陛下想让上官婉儿喂酒,婉儿却不肯,陛下自后便恼了,故意不与她说话,婉儿当众得了没脸,也不高兴,就改坐为跪,故意和陛下置气呢,陛下因此更生恼怒,所以对你也没什么好脸。” 我委屈得很:“干我什么事?” 阿欢道:“就是干你的事——陛下对你这女人社一向只当作不知道,在明面上既不承认也不禁止,崔明德也不是什么大人物,立的也不是什么惊世奇功,陛下怎么会突然想起这庆功宴来了?若不是因你,便是因婉儿,说不定是因你们两个。” 我品出些意思来,惊道:“你是说阿娘疑心我和婉儿…不至于罢?” 阿欢冷笑道:“怎么不至于?你生得有几分姿色,又与她自小相知,一来二去地,发生些什么,不也是人之常情么?陛下虽号为圣人,毕竟也是血肉之躯,岂能不生疑心?尤其你容貌上像陛下,还生就一副温柔小性…”忽地住了嘴,横我一眼,不说话了。 我倒是自她语气中听出些别样意思,搂着她道:“你是不是也生过这样的疑心,所以对阿娘的心思这样清楚?” 阿欢白我道:“满宫里都是女人,年轻美貌者难计其数,若个个都要怀疑,怎么忙得过来?我才不吃这无由飞醋。”推我一把:“你日后离上官婉儿远些,别叫陛下发作了还不知道。” 近来她总端着庐陵王妃的样子,要冷不冷,要热不热地模样,突然这副模样,反叫我觉得既可爱又可笑,将头靠在她肩上,轻声道:“你放心,除你之外,我不和任何人走得近了,男人女人都一样。”想起婉儿,竟又有些难过,叹息一声,阿欢眼向下看我,手戳在我腰上,淡淡道:“你叹什么?” 我道:“婉儿算得盛宠了,一旦小有得罪,却是当众遭此羞辱,天子之威,实是难测。” 阿欢道:“陛下已算是给她脸面了,换作旁人,敢当众这样顶撞,真以律法论,足以枭首夷族,这还是在外面,在宫里连律法都不必论。” 我蹙眉道:“可这不是相处之道。” 阿欢冷笑不语,我知她的意思,心中觉得不对,却也无法对母亲与婉儿之间的事做任何评判——我认识中的恋人关系乃是排他的,譬如阿欢与我,可时人眼中的恋情却并非如此。尤其母亲还是天子,单是身边蓄养的美人便不下三十之数,临幸过未算的更是未知,毕竟她不必像男皇帝那样,幸过谁,还要载于彤史、对景效验。 阿欢看出我的不高兴,拍拍我的手道:“不想这些了,你看我今日这身衣裳可好看么?” 她一说衣裳,我便立马分了心——这一身竟是夏衫,既轻且薄,远处看不见,贴着肩却可隐约看见锁骨与胸口。我们已数月未曾一起过夜,实在忍得难过,隔着衣裳稍一蹭到了她的皮肉,便已觉心猿意马,何况又看见了里面——眼不自觉地便牢牢钉在她身上,一心想要将她扯到床上,做那爱做的事,只转头去拿蜡烛的工夫,她已立起身,在镜子前开始脱衣衫,衣带一散,长绫衫便自她肩头缓缓垂落,划过腰和腿,堆在了脚踝旁。长衫内里什么也没穿,只有精瘦的她,因抹了一层香脂,肌肤在烛光下散出莹润的光泽。 她轻轻笑着,伸手自我手上拿过蜡烛,重又放回去,解开我的衣裳。我们在半人高的大镜子前相拥、相吻,偶然抬头时看见镜中□□的对方与自己,格外兴味盎然。 第428章 正事 韦欢醒来时天已蒙蒙亮, 太平还没走,睁着眼睛, 一手支颐, 侧躺着看自己——这已是她比自己起得早的第四次, 也是自己不用安神香便能安睡的第四日。% 晨光如轻雾般侵入室内,缓缓地与室内的昏黑相融, 使得昏黑变成了昏暗,太平白皙的脸庞在昏暗中清晰可见,唇齿微张,眉眼带笑,如提早到来的春光般温轻和暖,韦欢久不见她这样的目光,心竟如少女般轻快地跳起来, 两手捏住被角,轻轻向上一提,头则微微一低, 将大半张脸都遮进了被子,口中却道:“这时候了, 你还不走?” 太平一笑,侧着便搂住她:“今日既没朝会,也不议事——便议, 我也不去。” 韦欢不悦地蹙了眉,轻推了太平一下,没有推动, 便就势躺进她臂弯中,手捏住她的脸:“一日还未开始,你怎么知道议不议事?万一陛下召人入见呢?” 太平轻笑着将脸凑在韦欢脸旁,睫毛轻眨,刮到了韦欢的脸:“哄你的,今日有重要的事呢。”一面说,却还依依不舍地搂着她,将头拱进她怀里,贪婪地一吸:“若是日日都能和你一道,那该多好?” 韦欢不答,只促她起身:“既有要事,就赶紧起来。” 太平偏道:“起自是要起的,不过也不用太早,今日这事,去早了也没用。” 韦欢见她反复提起,终是问了一句:“什么事?” 太平便又躺回去,手重又支住脸:“来俊臣奏李昭德谋反,证据确凿,旨意准决,拟当腰斩,夷三族。”说完轻轻叹息了一声,韦欢将她的脸颊向外一扯:“人又不是你杀的,你叹什么?” 太平轻轻摇头,自床上一坐而起:“他死我不可惜,只觉得他的家人无辜——不过这也不是我该忧心的事。” 韦欢对此无动于衷:“这账要算也该在来俊臣头上。” 太平浅浅一笑:“是啊,正是要把账算在他头上,所以我才不能早去。早去了,两拨人一起说他的不好,阿娘难免疑心,我先等他们和阿娘说过了再过去,阿娘若主动问起,就小小地补一刀——就是落井下石的意思——阿娘若不问起,那便是心意已决,也不必我再提起。” 韦欢微蹙了眉道:“他们?” 太平回头看她:“阿娘敕李昭德腰斩,次日便有御史邱柒上疏,告来俊臣谋反,司刑寺当场即受理此案,两日内便审结断成,昨日来俊臣谋反的状子已进了宫,一二日内,阿娘便当要与人商议此事了。” 韦欢挑眉道:“眼下的司刑寺卿…是徐有功?” 太平轻轻点头:“李昭德不懂圆通,所以终叫来俊臣得了手,狄仁杰却不是他。此人智计多出,圆滑多变,又深知阿娘心意,来俊臣以罗告陷人入刑,狄仁杰便以罗告陷害于他,此人将李武两家都得罪尽了,人人都恨不能生食其肉,案子一经首告,司刑寺立刻接手,等阿娘知道消息,已是铁案如山,再无转圜。” 韦欢沉吟片刻,方道:“可这样先斩后奏,陛下未必高兴,就算本来不想保来俊臣,说不定也要保他一保,何况本就想保他呢?” 太平道:“阿娘当然想要保他。自邱神勣,至周兴,再到来俊臣,若这些人下场一个都不好,日后谁还敢为她效力?可李昭德之事太大了。若是单以谋反伏诛倒也罢了,腰斩便太过。” 韦欢道:“他死了,陛下更要栽培他人。李武两家恐尾大不掉,再自微寒中拔擢,既费时费力,又不足以与他人抗衡,而且还未必能用得称心。” 太平点点头:“这便是我们的机会——所以来俊臣必须死。” 她的面色很平静,和许多年前谈起死人时的模样决然不同,唯眼中还有一丝悲悯,还能令韦欢想起少时的她,手抚上她的额头,轻轻叫“太平”,太平垂眼看她,韦欢便又叫“乐乐”。 这是她第二次这样唤太平。第一次的时候两人正争执着,这名字被韦欢用以为武器,将来羁绊太平,这一次却纯然出自内心。 太平怔道:“怎么想起这样叫我?” 韦欢的手抚过她的脸,顺着脸而下,又到了肩膀:“只是想知道,李乐乐是个什么样的人,是和现在的你像得多些,还是和从前的你像得多些?” 太平轻笑道:“李乐乐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李太平也是——从前是,现在是,往后依旧是。”捉住了韦欢的手,拿在脸上一靠:“既是人,便有贪嗔痴怨,六根不清,又普通,那便胆小又懦弱,看见便宜了便想占,看见危险便想躲,看见好的想要,看见差的想避开,与己无关的,喟叹几句,施舍些怜悯,利害攸关,便翻脸不认。” 韦欢哂笑道:“我怎么觉得你不在说李太平,倒像在说我?” 太平认真地看着她:“我自然是在说李太平,也是在说你。因为你与我一样,都不过是个普通人。” 韦欢心头一动,轻轻将手收回来:“顺着你说两句,有个意思罢了,若你还是普通人,那别人算什么?” 太平微屈了身子,盯着她看道:“你见我投了个好胎,托生为公主,便觉得我不是普通人了。可哪怕是阿娘,你也知她是血肉之躯。公主或婢女,皇帝或平民,若脱去身份地位,说到底有什么分别?难道因着出身,便真能长出四只眼睛、三张口不成?既是普通人,便只能尽力做普通人可以做的事——护住自己,护住家人,再稍稍地实现些志向,其他的,却是无能为力。” 太平的语调中不乏失落,却并不悲伤,看着韦欢时眼中也不曾有半点责怪或迁怒,反倒饱含温柔,韦欢的心又如少女般轻快地跳起来,低下头去,轻声道:“若你是个男人…该有多好。” 若是个男人,她便可以光明正大地嫁给他,她们便不必卷入这许多纷争。她不计较男女间平不平等的事,也不必愁这些夺嫡立储的勾当,她们可以安安静静地在一旁,做一对与世无争的富贵闲人、安逸夫妻,笑看风云。 太平失笑:“你这话就不对了。你一贯最讨厌的就是男人,若我是男人,怕连你的面都见不到,更别说拉拉手,亲亲…咳脸了,我才不要做男人,我要做女人,和你一道做女人,这辈子,下辈子,都做女人,也都爱女人。” 韦欢白她一眼,心中喜悦,竟不自觉地带出了一句真心话:“若男人都像你,我又何至于讨厌他们?”说完脸上微微发烫,两手用力,生生将太平推下床去:“办你的正事去罢!” 作者有话要说:  韦欢:…等等,说话就好好说话,为什么突然动手动脚? 太平:咦,我不是说了吗?我就爱“做”女人。 韦欢:(╯‵□′)╯︵┻━┻ 于是今天掀桌的变成了欢欢… 第429章 心魔(三十四) 晋江新防盗, 订阅未满80%的要等1-2天才能看  母亲笑着把那本推回来,道:“不必明日, 今日你就看罢, 正好我看得累了, 你替我念。”她说着便给我指了一处,自己站起身, 背着手在殿中慢慢走动,我看那书上已有句读,倒是简单,便跪直身子,朗声道:“庞敬,县令也,遣市者行, 而召公大夫而还之,立有间,无以诏之, 卒遣行,市者以为令与公大夫有言, 不相信,以至无奸。” 读完母亲问我:“看得懂么?”我心内倒是有些头绪,因想起母亲前些时候说韦欢的话, 倒不好太要强,便摇头道:“不懂。” 母亲笑了一下,扬声道:“婉儿, 你解释给兕子听。” 母亲身边的宫人,除非极亲近贴身者,都是日夜轮值,这会儿本不该婉儿这个才人当值,她却在场,我有些惊讶,想起母亲在看书,便即释然——母亲跟前的宫女虽都经内书堂训导,毕竟学的都粗浅,如婉儿这等博闻强识的实在是凤毛麟角般的存在,母亲看书、批奏折的时候留着她也是自然的,只是这么一来,我又叫她比下去了。 婉儿被母亲点了名,从外面进来,先向母亲和我各行一礼,母亲指着我笑道:“我叫你教她,她便算是你的学生,你以后不必向她行礼了。” 婉儿俯身道:“公主读书,自有师傅,妾不过备公主闲时咨议,不敢与魏相公、许相公比肩。” 母亲笑道:“你不必过谦,你只是年纪小,资历浅,假以时日,不比魏叔璘差,可惜你不是男子,不然我向陛下说,也给你个西台侍郎,或是秘书监做做。” 婉儿唬得脸都白了,连忙叩首道:“妾以罪臣之后,微贱之躯,得侍奉天后之陛下,已是几世修来的洪福,不敢再当天后谬奖。” 我见一向淡然的婉儿居然被母亲一句话说得脸色苍白,暗暗纳罕,思忖这史上出名的女才子总该比我资质要强上许多,忽然变色,必是事出有因,果然听到母亲笑着说:“哦,原来你知道你是上官仪的后人,我只当你当真幼年入宫,将祖、父那些事,早都忘了呢。” 母亲的声音与先前一样平和安详,似无任何不悦,婉儿却比先前抖得更厉害了,我有那么片刻的幸灾乐祸,待见她抬起头,露出那雪白孱弱、明明害怕却强自镇定的脸,忽地又想起她也不过是个十三岁的孩子来,又想到上午我自己躲在御座后听那些人讨论要不要拿我和亲的事,便觉兴味索然——说到底,我与她并无仇怨,反倒同是这宫中一个小小的可怜人,只不过掌握我生死的人比掌握她生死的人要少些罢了。 傍晚时我同母亲说的那些丧气话,一半是为了赌气,一半却也确实是心有所感,这么想来,婉儿还比我要可怜得多了。至少我还有锦衣玉食,和公主的身份,而她却是的的确确一无所有。才华天赋在富贵的人身上或许是好事,在困窘如她,却不过更凸显其悲惨境遇而已。 我抿了抿嘴,故意如幼儿般一扭一扭地膝行爬至母亲跟前,盘腿在她身边坐好,扯着母亲的裙摆道:“阿娘若要责备上官才人,可否让兕子避开?阿娘才说她是我的老师,在学生面前骂老师不好。” 母亲怔了怔,旋即笑起来,她也如我一般盘腿坐好,下巴一扬,对婉儿道:“罢了,本是叫你进来解释章句的,你说完了,就出去罢。” 婉儿伏身一礼,长跪起身,刚要开口,母亲道:“既是兕子的师父,没有学生坐着,你站着的道理,坐罢。” 婉儿面上恢复了血色,挪到边上跪坐下来,略一思索,方道:“韩子每有一论,便以事例佐之,这是‘挟智’之说。韩子以为,君主之智有穷,而群臣之智无尽,故君主若以智示人,臣下便知君主之能,而不肯出力办事。若君主知之而示以不知,臣下揣测不透,便只能先竭尽全力,而君主便在此时参虑臣下的言行举止,察其优劣,此其一。其二,倘若君主明示知之,臣下便知从何矫饰,而君主明知而做不知,再以察问臣下,以己之知参观臣下,便可知其忠奸优劣,愚贤不孝。譬如这位庞敬,便是用这挟智之法。” 我听她解释,心中似有所悟,便转头看母亲,母亲却又起身,走到婉儿身边,婉儿忙要避座起身,母亲却按住她的肩膀,不叫她起来。 母亲招招手,我忙起身过去,母亲一手点在婉儿的肩上,压得婉儿将头深深地低下去,一动也不敢动,一手牵着我,慢慢道:“韩非终究是偏僻孤乖之人,所论总是流于术法,譬如他这挟智之道,用之于佞幸尚可,倘若用于清流高品之人,恐怕倒伤了良臣之心,所谓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婉儿,你说是不是?” 婉儿的身子重又颤抖起来,哑着嗓子道:“是。” 母亲道:“我虽不过一介女流,却也有崇道向圣之心,愿取良臣为腹心,共创太平不易之世,婉儿以为,我这心念,是不是妄诞?” 婉儿的颤抖平息了些,头却更低了,她回答得甚简略,仿佛多说一个字于她都是痛苦一般:“不是。” 母亲见她答得勉强,笑了下,摸着我的头不说话。婉儿的身子动了动,似是镇定心神一般,低声道:“陛下圣明烛照,必可广纳贤才,勠力同心,兴清平之世,创万年之基。” 母亲笑了下,将手从她肩上收回,牵着我向帐幔之内的床榻踱去。 我们走的时候婉儿一直伏在地上,不敢有丝毫动作。 几步之后,母亲缓缓站住,回身道:“我已命明日在武德殿设宴,替代王延请僚属,你吩咐宫中一声,不要叫他们在宫中乱走,叫代王不要喝多了,以免酒后做出什么失礼之事。” 婉儿已经完全平静下来,从座上爬出来,向母亲身前一叩首,道:“启禀陛下,代王年纪已长,妾为内朝执事,若与代王往来,恐生物议,妾请日后凡有与代王干连之事,皆行回避。” 母亲满意地笑起来,揉着我的脑袋道:“准。” 第430章 讲武 我在阿欢那又磨蹭了一阵, 央着她替我穿了衣,送我出门, 又回丽春台待了一阵, 日已过午, 度母亲当已与大臣议过诸事,方悠悠闲闲地向贞观殿去, 到门口并不曾有人候见,却依旧等了一会,才被高延福引进去。 老高这几日格外谨慎,连腰都弯得比从前更大些,不到门口便将我丢下,自己冒着风缩到那一头廊下去了,我小心地踏进去, 眼不自觉地先向四下一扫,已是第四日了,婉儿却还不在——闻说是病了, 我因怕母亲猜忌,并不敢去探望, 也不敢托人看视,只委阿欢留意了下她的医药,知道派了医生, 药也是如常再取的,才放了心——母亲面色算不上差,却也绝算不上好, 盘坐在案前,明明已知道我进来,却连眼皮也懒得抬一下,我上前行了礼,伏身在地,好一阵,才听母亲哼声道:“起来罢,早上宰相议事,怎么不见你过来?”手在她身侧一指,我便膝行过去,跪在当地,被母亲一瞪,说“坐”,方小心坐下,嬉笑道:“他们要议的,无非是那么几件事,儿不想与他们争,又不想顺他们的意,与其在御前吵半天没结果、白白浪费时间,不如直截将儿之思虑禀报阿娘,听凭阿娘圣断。” 母亲睨我一眼,并不说话,我见她不接口,倒有些忐忑起来,斟酌字句,半笑道:“眼下朝中最大的事,便是綦连耀、刘思礼与李昭德的谋反案。此案已经断结,并无疑议,然而此案所牵连出的别的案子,便有些费思量。”话止于此,留意去看母亲的反应,母亲懒洋洋道:“你的意思,来俊臣案,倒是綦连耀谋反案的余波?” 我笑:“儿只是一己私见,不敢断言一定,不过以儿在阿娘身边的经验来看,不是一定,也是十有**了。” 母亲慢慢地将腿伸直,变盘坐为踞坐,眼皮微抬,斜眼看我:“想说什么便直说罢,不要废话。” 我听这话,便知母亲已有决断,心下大定,跪直身子,拱手道:“无论来俊臣有罪无罪,单凭他替阿娘惹出了这么些麻烦,便不可再用。” 母亲将手扶在案上,手指轻敲,半晌才道:“来卿是个忠臣。” 我道:“既是忠臣,便更该体谅阿娘之苦处,为君分忧,蹈死不辞。”若有史官在侧,这言论想必会作为奸臣小人的出名事迹载诸史册,不过这世上的忠奸好恶,本也没什么明显的界限——便有,我也不在乎。 母亲微微颔首,我见圣意已定,便不再纠缠此事:“儿避开宰相,不但因不想起纷争,还因有事要单独面陈阿娘陛下——崔明德为人多智略,习吏事,能谋善断,且又有主持堪舆、退敌立威之功,儿以为,如她这样的人才,不该以闲职安置,当授以实职,方是野无遗贤、人尽其用之道。”趁着母亲心上还记得崔明德时,赶紧替她谋下一份差使,免得时过境迁,再要筹划,名既不正,母亲也未必记得,而且崔明德一旦有了实职,独孤绍便也可按此办理,到时只要轻轻一句“依前例”,便可省却多少替她谋起复的心力——这便是善用官场规矩的好处。 母亲听见“崔明德”三字,微蹙了眉道:“授她一个忠武将军,已惹了多少口舌,你又何苦再惹事!” 我微微一怔,断然道:“正因授她官职的口舌已费过了,所以此刻再授实职,反倒比日后再授来得更容易些——阿娘也不想这样出色的一个人物,只因要守那些男人的宗法礼教,便从此就被埋没了罢?”这事不大,所以我和母亲说时反倒有底气,母亲果然也不曾大为难我:“你说授她个什么职位?” 这却是我早已想好了的:“儿想以她入军学为教习,教授山川地理。此事并非紧要,且她又主持过天下堪舆图志的编纂,担任此职,合情合理。” 军学虽非我之私属,却不能一点我的势力都没有,何况这个职位虽然闲散,却有清令之名,对积攒资历极有帮助,将来亦可文可武,还能有助于我所策划的另外一件事——最关键的事,军学已经有过一位女官了,再来一位,旁人没有理由反驳,倘若此事竟能因此而成为定例,那就更好了,不过那是后话。 母亲略一思索便点了头:“可。”我趁着这时候又道:“此次平定契丹,军学中的学生也出了不少力,其中有十六人为国牺牲,还有七人残疾。其人之功赏,朝廷自有定论,但儿请阿娘出中旨,在军学中为他们立碑刻传,作为优秀学员的表率代代传扬。儿还请将军学更名为‘皇家军事学院’,以更增生员之荣誉。” 母亲一眼便看出这主意的好处,毫不犹豫地点头道:“可。不但已捐躯的那些,活下来的,亦当人人授予荣衔。你寻个好日子,代朕去军学,旌表这些人,一应使费,皆自内廷出——不,不必你去,婉儿…”忽地住了嘴,怔忡在当地,我若无其事地躬身,道:“儿替阿娘执笔?” 母亲半垂下眼皮,淡淡道:“拟制,等到开春,朕要亲临军学讲武,细务你与外面商量着办罢,崔明德亦可襄助于你。” 我恭敬听了,又道:“守礼的婚事近在眼前——宫中有些时候没办喜事,且灯节也近了,儿想着,是不是可以命宫中大酺一日,阿娘也好松泛松泛?” 母亲舒展眉头,轻笑道:“守礼也要娶妻了。” 我亦笑:“是啊,一转眼他都这么大了,儿总觉得还像是当年似的,阿兄…”隐去后面的话,母亲却已被这句话打动,手抚在我脸上,轻声道:“是啊,守礼都已这么大了。当年你阿兄娶妻,你同日嫁人…总像是没过去多久。”眼看着我,目光却已飘到了远方,我知道她想起了李睿,什么话也不说,只是轻轻地去握她的手,母亲的指尖依旧温暖,如捏幼儿那般捏了捏我的脸,轻笑:“守礼成亲,想必不久便可以有子嗣,你阿嫂与你差不多岁数,眼看都要做祖母了,你呢?你什么打算都没有?” 我笑道:“打算自然有,怕说出来阿娘笑。” 母亲道:“既如此,那便更要说出来让你娘乐一乐了——快,朕命你说。” 我腼腆道:“儿打算替阿娘效命到七十岁,七十岁后呢,便悬车致仕,在府上养上十个八个美男子,一定要年轻、白皙、高挑、倜傥、家世好、知书识礼的,让这些美男子陪儿养老,儿也不亏待他们,等儿去了,家产就给他们分一分,算是报答——阿娘觉得这样好不好?” 说前面时母亲已愕然失笑,听到一半时笑出声来,等我说完,却忽又止了笑,若有所思地看我:“你不怕他们嫌你七老八十了,还要偏要年轻男子陪伴?” 我笑:“又没说迫着他们来,他们肯来便来,不肯来我也不强求——不过有钱在呢,谁不肯来?既来了,便要守我的规矩,不守的,便不给他分钱,看在钱的份上,他们心里再嫌弃,面上也只能顺着我,只要他们顺着我,我的日子自然快活,管那么多做什么呢?” 母亲道:“你耳聪目明时,约束他们倒不难,一旦你生了病,或是…过身呢,你想过么?” 我只是笑:“我都已到了那样的岁数,过一日少一日了,只要能够尽眼前之欢,管什么背后、死后呢?虽都说人死有灵,周家、汉家那么多先人在,也没见就保佑了万年的子孙。那些作奸犯科,或时乖运违的,也不曾有个先人出来指点——退一万步讲,便真有先人罢。阳世中这些人纷争尚来不及呢,做鬼的有那么多代,只怕比人间更乱,哪有什么心思再来管这身后事!” 母亲伸出手,将我的额头一点:“你娘我还在呢,说话一些不忌讳,罚你出一千贯钱为讲武之资用,滚罢。”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作者君要出门度假,6.16-6.23停更7天,6.24恢复更新,6.28和7.1双更,然后今天稍晚还有一更作为补偿。 感谢: 小の龙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6-12 06:57:05 two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6-12 09:55:59 迟迟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6-13 10:33:04 two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6-15 11:37:09 第431章 行露(三十三) 婉儿看着略清减了些, 却不甚憔悴,至少不似那些深宫怨妇般的美人儿, 既不长吁, 也不短叹。她是个聪明人, 皇帝温柔体贴时能守分寸,皇帝一旦端出皇帝的架子, 她便也顺而变成了奴婢样,恭敬顺从,毫无自主。曾几何时,韦欢也想过要学婉儿的这模样,温驯怀柔地对待太平,却终是无法忍受这样的生活,终至于放弃, 因此看着婉儿淡然的模样时,心中竟隐隐地生出些钦佩——还有些同病相怜的感觉。 婉儿只怔忡了极短暂的时间,看小奚一眼, 这小侍儿乖觉地退出去,带上了门。韦欢看她们并没有替自己准备茶点的意思, 便自己动手拿了一只杯子,倒了茶,品一口, 向婉儿轻笑:“圣上不过一时心绪不顺,日常发些脾气,未必便是针对你, 上官承旨又何必自苦至此?” 婉儿淡淡道:“卑贱之人,只合卑贱之物,不敢僭越。” 韦欢一笑:“御口亲赐紫服金带,视同三品以上,若这样的人还是卑贱之人,那都中能有几个贵种?” 婉儿听她出言粗鄙,不自觉地蹙了眉,却不反驳,只一低头道:“王妃说是什么,便是什么罢。” 韦欢略有些惊奇地看她,手捏着杯子转了一圈,轻轻笑道:“上官承旨这份忍功,欢…自愧不如。” 婉儿口道:“不敢。”又道:“王妃此刻前来,又做这样妆扮,不知是为了何事?” 韦欢不答,只是笑眼看她,婉儿被她一看,便益低了头,做出恭谨的模样:“贱地不足辱贵人,且宫门将锁,宫禁森严,虽王子犯法,亦与庶人同罪,望王妃善自珍重,尽速还宫。” 韦欢道:“你放心,我只说几句话就走。”看婉儿做出恭聆教训的模样,反倒生出些逗弄她的**,浅浅一笑,道:“那一日宫宴,陛下与承旨之间发生的事,我都看见了——是陛下的不对。” 婉儿面色不变:“陛下乃是宅家之主,执巾栉本是贱妾分内之事,陛下要妾服侍,妾未能恭从圣命,错在贱妾,待病愈后,当亲自上疏,向陛下请罪。” 韦欢笑道:“听闻上官承旨请陛下在宫中设立图书馆?这岂是贱妾辈的分内之事?” 婉儿抿了抿嘴:“古之后妃,如班婕妤、左贵妃辈,皆曾上疏劝谏天子,可知后妃上疏,进言建策,乃是古之旧例。贱妾不才,觍居承旨,图书馆事虽非妾分内之事,但上疏建言一二,大约还算不上僭越。” 韦欢故意露出些刻薄的笑:“班婕妤、左贵妃,那都是列代名妃,留名青史,上官承旨自认可与她们比肩么?她们的夫婿是皇帝,妇人向夫主言事,本是名正言顺,上官承旨对当今陛下,却没有妇人劝谏夫主的名分罢?” 婉儿深深地看了韦欢一眼,直起身道:“天不早了,王妃想说什么,一次说完罢。” 韦欢笑道:“我想说的,已说完了。”看婉儿怔住,方又笑道:“若我说我对上官承旨此刻的心情感同身受,上官承旨信么?” 婉儿看着韦欢,片刻后方道:“还请王妃赐教。” 韦欢道:“不要叫我王妃,叫我阿韦、韦四,或是四娘子都可以。” 婉儿道:“还请四娘子赐教。” 韦欢淡笑道:“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驰。所以弥子瑕先贤后不肖,李夫人死而不愿见武帝。然而纵观前史,后妃中色衰者固然众,却未必个个都失其爱,究其缘由,不过是因她们有比色更值得君王垂怜的东西,譬如德行,譬如才干——大娘子这神情,是以为我要教大娘子修德行、习才干,以求圣心?” 婉儿一欠身道:“四娘子既这样说,想必便不是了?” 韦欢哂笑道:“我方才说,曾与大娘子感同身受,这并不是哄人的话,我的的确确和大娘子有过同样的烦忧,所以才更知道,‘以色事人’,最痛苦的不是‘以色’,而是‘事人’。”盯着婉儿,一字一句地道:“恋人之间,本该是平等,而非谁‘事’谁,倘若两人之间判若云泥,那么无论是‘以色事人’,‘以才事人’,‘以文事人’,结果都是一样的。唯有两人间谁也离不开谁,谁也不自高自大,相知相许,方是长久相处之道。所以我才说,陛下错了。” 婉儿淡淡道:“四娘子慎言。” 韦欢只笑:“欢言尽于此。还望大娘子闲暇时好好想一想我的话。”慢慢起身,走不出三步,便听婉儿自身后道:“四娘子请留步。”驻足回头,噙着笑去看婉儿,婉儿却低头踟蹰,半晌方道:“如何…才能不事于人?” 韦欢笑道:“先事于人,次后方能不事于人。” 婉儿又道:“事于人时,人不许与不事于人事,又如何?” 韦欢道:“不事于人事虽不可与,事于人事总可参赞,外廷事虽不可与,内廷事却总可参赞,譬如内书堂,或是大娘子提过的图书馆——不要小看事于人之事,当今陛下,也是起自内廷,一步一步,走到而今。当年她也曾侍奉他人,现在却是天上地下,唯一独尊。” 婉儿伫立久之,方轻声道:“这样…须得多少时间?” 韦欢垂下眼,淡淡道:“有了这样的心,一寸一寸向上时,事于人的心便淡了,至于成与不成,倒是次要的。恋人之间,有时便是如此,重心,不重迹。”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晚安~ 第432章 则天(十七) 雪不紧不慢地下着。宫禁四野留的白色也恰到好处, 不厚不薄。 以前宫中是不肯留这些雪的,怕路上滑, 跌了贵人的脚。不知从什么时候起, 在路上, 尤其是绮云殿通往贞观殿的道路上留一层薄雪成为了惯例——是因她反复称赞婉儿在雪中行走的姿态,说她“宛若天人”?还是因她常常会特地套上木屐, 与婉儿一道在积雪小径上踏白而行? 她都不记得。 只记得这些本不是宫里习惯的习惯,因着那小东西,便渐渐地成为了习惯。 就好像那小东西渐渐地成为了她的习惯一样。 刚入夜,绮云殿的灯光却已昏暗起来,没到锁门的时候,宫门却已然半掩,她自辇上下去, 走到门口时小奚已张罗着宫人要关门,见着她时怔了怔,从从容容地躬身下去:“陛下。” 数日不见, 这小女娘竟有了几分她主人的模样,她不觉轻轻颔首, 缓步入内,绮云殿左右皆不急不缓地迎候在侧,不必她吩咐, 皆是悄然无声。 如她所料,婉儿还是不肯住在正殿,掀开侧殿的帘子, 入内便见婉儿斜坐在中间的小榻上,上身裹了一件浅色轻裘,长发披散,略带凌乱地垂在身后,两腿伸在锦被里,闻得风吹之声,懒洋洋地将头一转,看见是她,便忙起身,疾步行来,距她尚有三数步时便跪下去,未语时先已捂了口,她以为婉儿要咳嗽,等了一会,却不见任何伤病委屈之态,婉儿只是泰然自若地将口捂了片刻,轻声道:“妾被寒疾,咳涕不雅,恐辱圣体,不敢近驾,望陛下恕罪。”仰头看她,又道:“雪夜天寒,望陛下早些回转安寝。” 小东西说话时神情语气皆如平常,听不出有半分嗔恼,她反倒觉出些不自在来,好像自己作为一国之君,天下之主,为了些许小事恼了这样几日,实在是太小题大做。何况对方好似根本未将这事放在心上,这便越衬得她小鸡肚肠、斤斤计较。 偏是这样,她才越觉得这人可恨,若真是全然图她的权势富贵,此刻便该做些温柔病弱的样子,或是稍带些委屈,以求她的怜惜与君王屈尊纡贵的宽恕,若不求她的权势富贵罢——则她又可以给些什么呢? 她绕着这小东西缓缓地走了两步,不知该说什么,不觉恼恨,狠狠盯了婉儿一眼,这一眼却叫她发现这人是赤足踏在地上,心中不悦顿消,涌出无限欢喜来:“怎么不穿袜?”想到自己终于有了怜惜借口,不自觉地扯了扯嘴角,左手轻拈右手大袖,右手如当大典礼般优雅地伸出去,从容缓慢地虚扶一下,轻声笑道:“朕并不曾怪你,不必如此。”扬声命小奚进来替婉儿穿袜,期间见婉儿又捂了捂嘴,似要咳唾,又道:“若不舒服便咳出来,朕不怪罪。” 婉儿轻轻地看了她一眼,不知为何,这一眼竟看得她心虚,看小奚服侍已毕,自己便坐到榻上,又招婉儿上前:“与朕对坐。”命小奚:“拿副棋来。” 两人皆依她所言,很快便摆出一副双陆。她盘腿坐在这一侧,婉儿跪坐在那一侧,小奚在下陪侍,点起她所喜欢的香,端了她所喜欢的饮子,又摆了四样精巧点心,皆是她素日之喜好。 赌注也如往常,是许多御制新钱,每一枚便是一贯,一夜输赢,可达数百上千贯——可她总觉得有些什么不对。 她不动声色地将头抬起一分,斜眼去看婉儿,这小东西一贯的温婉恭顺、不卑不亢,不见什么异常。下子时也并不曾特地让她——打双陆也轮不到这小东西让她——话虽不多,却也有那么几句,偶然说一句笑话,或是听了她的笑话捂嘴一笑。 棋局也如平常,她用心下时,便能累得小东西凝神苦思,最终胜自己一二子,漫不经心时,便是摧枯拉朽,输得小东西微皱眉头,十局中她只肯赢上四五局,得了几贯铜钱,又小心地输回去——一如往常。 可若是吃食、饮子、香、棋和婉儿都无不妥,又是哪里不对? 她环顾四处,目光最终落在小奚身上,这小奴婢今日异常地恭顺沉默,不似从前,看棋时总要嬉笑着在旁指点,她有时心情好,故意顺着这小奴婢的算计行棋,便能看见小奚在婉儿身边欢喜叫好、鼓噪连连,有时她们两个下得兴起,到了夜里,这小奴婢忍不住,便蜷在塌下先睡了,有时她也将案上的点心赏给她,然后和婉儿一道笑眯眯地看这小胡婢大口吃东西。 今日的小奚,实在安静得不大寻常,而她今日恰好不大喜欢这样的安静。 她执子的手在空中一顿,婉儿察觉了,轻声道:“陛下?”小奚也跪直了身子,转身来看她,她微微蹙着眉将这小胡婢打发出去,转头再和婉儿行了几步,还是觉得不对。 再次环顾四周,一切都很好,温顺的婉儿、熟悉的摆设、精巧的饮馔、温暖的香气…小奚也出去了,室内只有她们两人,离得不远,落子时目光交错,亦如从前。 到底是什么地方不对? 大约是见她迟迟不肯落子,婉儿将身子微微向前一凑,问询般地唤了一声“陛下”。 这一声令她瞬间明白过来,将棋随意放在一角,半命令半恳求地道:“叫我七娘。” 婉儿不语,探头数了数棋局,自那一侧拣出两枚铜钱,恭恭敬敬地放在她手里:“陛下赢了。” 作者有话要说:  嗯我允汉三又?叒叕回来了… 第433章 行露(三十四) 韦欢悄没声地回到飞香殿, 到门口忽见佛奴自廊下探出个头来,对她挥手眨眼, 一手不住地指向寝中。韦欢以为是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小心翼翼地掀起帘子向内一看, 却只见太平披衣盘腿坐在外间小榻上,对着小几在看什么, 觉出有人进来,便将头一扭,轻笑道:“回来了?”放下笔,不紧不慢地走到门口,顺手替韦欢脱了外衣,两手将韦欢的手捂在掌心里一阵好揉,脸皱起来, 半认真地道:“以后要禁止你夜里出去,看冻得什么样了。” 韦欢眼尖,早看见榻上摆着一个小铜炉, 便将手收回来,一路走上去, 捧住铜炉,斜眼去看太平:“你不问我去了何处?” 太平笑着跟来,与她同坐一侧, 头压在韦欢的肩上,拱着韦欢的脖子道:“你若想说,自然会说, 你若不想,问也没用。” 韦欢觉得这话十分耳熟,偏头一想,不觉好笑,斜眼看太平道:“若是在想与不想之间,你稍求我一求,我便告诉你,你不求,我便也不说了的事呢?” 太平将眼懒洋洋地看她笑:“你这里没有这样的事。” 韦欢便将她的脸一捏:“我去寻了上官婉儿。”留神看太平的脸色,太平却依旧只是笑着,并不追问:“哦。”反倒是韦欢忍不住道:“你不问我去她那做什么?” 太平只笑:“她正病着,你过去自然是去探病了。”被韦欢在头上轻轻一拍,却凑得更近,搂着她轻轻笑道:“好巧,我和你想到一块去了。不过我不敢去找她,只好去劝阿娘。” 韦欢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你劝了什么?不会是什么相处之道之类的罢?” 太平笑道:“你心里我就那么傻么?我只劝阿娘及时行乐,莫空度时光。” 韦欢不答,只又将太平的脸一捏:“庐陵的事,我想好了。”看太平猛地离了她的肩膀,笔直地挺在榻上,轻轻一笑:“大郎成婚之后,便移文司属寺,请补庐陵王妾韦欣为郡王媵。” 郡王媵视同从六品,凡置媵,上其数目,补以告身,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倘若李睿不是废帝的话。 太平一瞬间便明白了韦欢的用意,却并不笑,只将韦欢搂在怀里,轻声道:“来俊臣与李昭德皆判了谋反,正是闹得沸反盈天的时候,时机倒也好。” 韦欢见她似有些闷闷不乐,略想一想,轻声笑道:“他一向不到我这里来,纵是回来了,我与你的相处还是如常,不要担心。” 太平不自觉地嘟了嘴,反将她的脸一捏:“不知道为什么,虽说你这王妃有名无实,可是我阿兄不和你好,我也觉得有些难过。” 韦欢失笑:“你阿兄和我好,你要难过,不和我好,你也要难过,究竟怎样你老人家才肯满意?” 太平不语,只紧紧将韦欢搂在怀中,韦欢见她模样,便故意将案上太平所看之纸展开:“你来得正好,替我看看,大郎新宅中还缺什么不缺?” 太平听见是守礼的事,果然又打起精神,探头道:“说到这个我只服你——连新妇的月事带和专门擦马桶的手巾都备了好几箱,实在是妥帖至极。” 韦欢一向不喜欢这些内宅琐事,尤其不喜欢太平夸自己“擅长”这些事,这回却不自觉地生出些自傲:“他毕竟叫我一声娘,当娘的替儿子备新宅,岂能不妥帖?” 太平搂着她轻轻笑,笑得韦欢脖颈发痒,伸手将这作怪的人一拍,却只惹来一阵更恣意的肌肤亲近:“可惜你备得虽齐全,却还少了一样东西。” 韦欢偏头斜眼去看太平:“少了什么?” 太平将头侧在韦欢肩上,半仰着脸轻笑着看她:“你猜。”被韦欢一瞪,方笑嘻嘻道:“你忘了为大郎置笏——他已成婚,无论如何都要出阁了。列朝没有笏板可怎么行?” 韦欢一怔,转头回看太平,太平这会笑得十分得意,连牙也龇起来,白闪闪的霎是耀人眼:“你的主意是极好的,为他已生儿育女的妾置媵的名分,同时也将你与韦欣之间的名分定了。不过我的主意还要更好一些,我想先为大郎把名分定了。” 对韦欢眨眨眼,又道:“他虽不叫我一声娘,可我也只当他是我儿子了,当娘的替自己儿子筹划前程,岂有不尽心尽力的?” 韦欢偏要和她争道:“别人养大的儿子,你说认就认,也不问别人同不同意?” 太平促狭一笑,将胸口紧贴韦欢的后背,紧得韦欢几乎要疑心太平能不能喘不过气来:“‘别人’人都是我的,儿子自然也是我的。我会负责到底的——当然你若不喜欢他将我当作阿娘,也可以教他将我当做阿耶?” 韦欢大恼,呸了一声,一把将太平掀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我爱吃水果——陌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6-18 22:40:04 Autumn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6-27 00:05:00 迟迟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6-27 07:13:33 two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6-27 09:08:38 潇潇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6-27 10:50:26 小透明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6-27 18:45:24 稷下学宫扔了1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7-06-27 23:49:39 第434章 棋局 小时候总觉宫中的时间过得极慢, 慢得叫人绝不耐烦,到年纪渐长, 却觉得时间紧迫, 渐渐地逼起人来。有时稍与人说说话, 商量些事情,时间就过去了。有时都还不必见人, 只要自己待着想想事,时间也就过去了。与阿欢的相处虽比从前多些,却更显得不足,或是议几句事,或是说几句玩笑,又或是什么都不做——可也就是半天或一夜。 偏偏腊月里事不但不少,还都很重要, 最重要的,便是守礼的婚事。 这婚事自议定已有好几个月了,期间种种繁琐礼仪不必细表。前几个月中只顾着奔忙, 无暇想放任思绪,到事在眼前了, 方生起淡淡的忧伤来——我的儿子,终于也要成亲,变成一家之主了。此后他再也不能常常进出宫中, 与我和他阿娘随意相见。过不了多久,他也会有他自己的孩子。 我尤记得他在襁褓中的时候,彼时我和阿欢都不会抱孩子, 一靠近他,便要惹得这小郎君呱呱大哭,还时常一激动,便顺手要将怀里的小东西抛出去。那时我还暗自揣度过阿欢到底能不能将这小东西平安养大,一转眼的时间,他却已快到李睿离都的年纪了。 我无限惆怅地将自己给守礼的礼单又看了一眼,确定其中都是实用且不打眼的东西,才叫人持了送与阿欢去。本想在丽春□□处一会,偏又是里里外外的人找。 契丹既定,吐蕃转头便请议和,朝中为了要不要将王孝杰和娄师德召回来,以及派谁去出使吵成了一团:独孤绍本已打下了大好局面,偏偏遇上主帅兼父亲病逝,只能抱憾而归;武懿宗带着大军出去,不但收拾了残兵,还在河北大开杀戒,以通敌为名,株连了许多吏民,以此争功,结果物议沸腾,母亲不得不将他调回来,改派武三思与武攸暨出去;诸李臣僚见母亲死活不愿用李氏大将,便将精力集中在西北,极力主张再以王孝杰和唐休璟为将,继续领兵出征;狄仁杰等清流文官却又有不同意见,认为朝中连年修宫殿、封禅、游幸、打仗,国帑空虚,且西域地处贫瘠,犷远人稀,收之无益,不可贪恋虚名,抛费人力物力;诸武既不愿出使吐蕃,又不愿诸李之臣僚出使吐蕃;而武承嗣既不想让母亲将娄师德和王孝杰调回来,又不想让这两人继续领兵。为这一件事,满朝上下,活活吵了好几天,亏得吐蕃使节不在当场,不然还不知要怎么笑话我大周的迂阔腐朽。 崔秀倒是一贯的八面玲珑、两不相沾,却因被我摊派了一件差使,也是马不停蹄——眼下我国与世界各国之间的贸易便已十分发达。不仅限于后来称之为“丝绸之路”的贸易通道,如广州、扬州等港口也是内外交通,船只往来,络绎不绝。只是现在的贸易,总还只有个雏形,许多后世习以为常的商业形式,现在都没有,官府压榨商人的事也常有发生,母亲当政之初,便有广州都督因压迫胡商太甚,引起□□被杀,当时母亲震怒,曾一度关闭广州港口,后来贸易虽然恢复,限制却也更多。以我之见,这等一味封闭自然非是圣明之道,恰碰见朝廷缺钱的时候,便委崔秀去统计广州那边的贸易、商税等额度,再查一查附近有无类似的可开放的港口,或是可开发为商贸地的地区,汇总一策,候时机向母亲进言。 既有海上贸易,崔秀便自然又向我提起舟师。父亲早先年的时候我们的水军据说还不错,曾以大船战胜百济、高丽等国,甚而震慑了日本,数十年间遣唐使、遣周使从不间断,来时也毕恭毕敬,恪尽臣子之礼。到父亲末期和母亲这时候,风气渐奢,军功渐滥,朝廷渐渐地有重文轻武的倾向,府兵显见得不及从前,舟舰便更不用说了。崔秀派人去查了一回旧档,又到地方看了一眼,回来告诉我说工艺不传、匠人凋零、水手老迈、编制不齐、水陆不分、军纪涣散,早已非当年将勇。他倒没提专门建水军的事,只说漕运大事,若有舟师相助,恐更便利。我倒很想建立专门的水师,登独孤绍的门商量了一回,独孤绍建议练兵先以内陆为主,船只的研究上则可偏向海师。又说眼下已有石炮,是水师攻城略地的利器,可生产不足,携带笨重,若能有更好的武器,水师才能更好地发挥作用。 她一提这事我便知她在打守礼的主意,却不知这是崔明德出的主意,还是她自己的主意——倘若是崔明德出的,只怕她们两个便早与我想到一块去了,我倒要和崔二好好聊聊才是。 独处没有处成,一眨眼又近了黄昏,天一昏黑,我的脚便不由自己地想往阿欢那走,没出丽春台,便见高力士笑眯眯地过来,见了我躬身道:“陛下召见。” 我只得跟过去,见他并不向绮云殿,而是向集仙殿去,到门口由高延福引我进去,再进内时只有阿青带两个小宫人在门外,走到里面,只有母亲。 婉儿、徐长生、徐长寿,以及母亲身边常常有的小娘们都不在,连侍奉的宫人也不在,只有母亲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榻上,手捏棋子,出神地望着棋局。 她下的并不是双陆,而是围棋,水晶棋子在烛光中闪出柔和的光,反将真正的烛火衬得暗了。 我轻轻地走过去,没有行大礼,只微微叫了一声“阿娘”,母亲嗯了一声,手向对面一指,示意我坐过去,待我坐下,方将手中那一颗圆子落下来,又捏代表黑子的方子给我,我见她似是有话要问的模样,倒把我不怎么会下围棋这事给憋了回去,随手下在一处,落定后才发现如此母亲可直取我的大龙,讪讪一笑,母亲却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根本没发现这一处的破绽,随意下了一处,我一面留意母亲的神色,一面漫不经心地下了四子,每一子再经推敲,便都可发现实是下得其臭无比,母亲却比我还更散漫些,活生生放弃了大好局面,再十数子后,反被我杀了一片,局势之惨烈,受宠如我也不免有些忐忑地看了母亲一眼,讪笑道:“今日手气绝好,和她们樗蒲也是一路赢的,往日却没有这样运气。” 母亲叹了一声,将棋子向棋盘上一丢,半晌才向我道:“听说你和崔秀…也曾生过些争执?” 作者有话要说:  那啥…明晚有饭局,看回来早不早,早的话有更新,如果不早的话周末补。 第435章 相处 母亲一句话便问得我心头一跳——和“崔秀”的那一场争执我只向婉儿提起过, 而婉儿本不是多嘴之人,近来又与母亲发生龃龉, 料未必能与母亲有这样亲密的交谈, 则母亲是从何处得知此事?——然而一瞬之后我便镇定下来, 半低下头,一面将盘上棋子整整齐齐地收起一面笑:“阿娘听谁说的这话?我和他好好的, 怎么会生争执?” 母亲将脸转向窗边,目光不在窗上,而似要想越过窗子看什么地方,听我回话,方将脸转向我似笑非笑地道:“怎么,你和他往来这么久,竟连一次争执都没有起过么?” 我自她的声音中听出戏谑的意思, 略松了口气——倘若只是母亲随意猜测,那倒没什么可怕的——笑道:“何苦呢?三二日才能见一面,见了也不过说那么些话, 珍惜相处的时候还来不及呢,怎么会争执?” 这话绝对算不得十分真心, 母亲却听入了耳,轻轻一叹:“这样也好。”伸手去拿茶杯,我已瞧见了, 先替她试了试杯壁,道:“冷了,儿替阿娘再倒些热的来。”走到门边, 向宫人们要了热水,等的时候悄悄回头看母亲,她则闲坐在榻,目光虚投向棋盘,一手不自觉地又去拈了一枚棋子,放在盘上,我捧着水壶回去,慢慢替她倒水,一面问:“阿娘要再下一局么?” 母亲却摇头,候我试过冷热,将杯子拿起来,曲腿正坐,两手合捧着茶杯——这动作有些眼熟,我想了一会,才想起来竟像是前世阖家聚在沙发上吃零食看电视的样子——又对我招手,示意我坐在她身侧,我以为她要和我说婉儿的事了,她却只道:“和阿娘说说,崔秀如何?” 我只得道:“他…挺好的。” 母亲便作势瞪我:“还有呢?” 我道:“他…做事很有条理。无论忙了多久、有多疲累,看起来总是精精神神、有条不紊。” 母亲向后一靠,又起身,扭头向我示意,我一怔方知她是让我给她铺枕头,忙替她垫好后面,她便舒舒服服地靠在后面,腿也伸出来,笑着看我:“你们白天晚上地见面,你对他的考评,就是‘精神’‘有条不紊’?” 我有些窘迫地道:“我们两的私事…咳,怎么好意思和阿娘说?” 母亲却不依不饶:“亲母女两个,有什么话不好说的?你安定阿姊都常来和我说她那几个小子,你比她还生分么?” 我不得已,盘着腿,低着头,想了一想,方道:“说出来不怕阿娘笑。崔秀他虽生得清俊秀雅,可和他在一处,总不如和韦…无生忍一起更自在。” 崔秀常值宿宫中,面圣时候多,与我较为生疏,一个不及时对口风,便易露馅,韦清与我之间早便熟稔,倒少了许多这些烦恼。而且眼下只要提到“韦”这个字,我便不觉要生出些亲切,说出的话都更温柔些,何况是阿欢的嫡亲兄长? 母亲一怔,倾身看我:“韦清?” 我向她一笑,大胆挪到她身边,与她肩并肩靠着:“实不相瞒,儿和韦清也不曾断了来往。崔秀是名门秀子,而今又是宰衡之重,自有一番清华气度,儿甚心慕之。但要论熟稔亲切,则又不及韦清了。鱼和熊掌,贵贱虽然有别,但美味却同出一班,儿…一个也不愿放弃。” 母亲倏地爆出一阵大笑,手上一动,杯中饮子泼在膝上,唬得我忙去看时却又不甚在意地挥了挥手,随意将茶杯放在案上,手在我头上狠狠一揉:“平日看你不声不响的,与崔秀也不见格外亲密,原是这么回事。” 我被她揉得心虚,低头道:“这事崔秀原不知道,无生忍也不大与同侪来往,阿娘…毋要泄出去。” 母亲益笑得欢了,将我搂在膝上,捏着我的脸道:“你放心,阿娘不说——其实便是说了也没什么,他们两个还能因此怎么了你不成?” 我半真半假地道:“我只是不想伤他们的心。儿虽是同时与他们两个,咳,相处,但两边却全是真心。” 母亲失笑:“你若真是真心,在这事上就不该欺瞒。两下瞒着,岂是相处之道?” 我凝视着她:“话虽是这么说,可我们毕竟不是寻常人家。崔秀…心高气傲。倘若知道我将他与无生忍相提并论,岂能甘心?无生忍身卑官微,与我相处,本已有攀龙附凤之嫌,若再知崔秀…岂能不自怜自伤?儿喜欢她…他们,便不想以富贵权势凌人,而愿如寻常人家那般相处——就如当初阿娘和阿耶一样。” 母亲渐渐地敛了笑,凝神看我:“当初阿娘和阿耶…也并全如所见。” 我垂头道:“可阿耶私下待阿娘…尽如家人之礼。试想阿耶若因天子之尊而颐指气使,待阿娘呵呼如仆从,阿娘心中该怎么想?儿妾们…又怎么想?” 母亲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我唯恐自己说得过了,略有些忐忑地仰头去打量母亲的脸色,她面上却只是一派温柔慈和,一手垫在我脑后,一手放在我身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轻轻拍着,有一瞬间我觉得自己不再是三十多岁,而是回到了三岁,母亲也不像是七十高龄,而像是回到了年轻的时候——那时她尚不是皇帝,虽然也常有些独断专横,容不得旁人违逆,却还远未到现在这样一言一语,便能致云翻雨覆的境地,那时的她,比现在的她,看来更强势,实际上却温柔慈祥得多了。 我情不自禁便伸出手去,以自己的食指勾住了母亲的小指,以小女儿音软软地叫她“阿娘”,母亲亦如一位慈母那般对我一笑,拍拍我的头让我起来:“夜深了,早些睡罢。”扬声叫人打发我去侧殿,我故意弯着腰,矮着头,扭着她的手撒娇道:“阿娘陪我睡。”被她一瞪,方磨磨蹭蹭地出去,在侧殿歇了一夜,有心探听婉儿的消息,次日起身后便不忙回去,在贞观殿浪荡了半日,早上都是奏疏召对等事。婉儿一直如常侍奉在侧,看不出两人之间有什么问题,到午饭时又遇见召宰相会食议事,除了母亲频频回头去看婉儿外,亦不见什么大事。午饭后我倒是还想留在贞观殿,却见高延福秉持母亲旨意,慢悠悠地从正殿出来,向我笑道:“陛下说,公主已在贞观殿待了半日了,也该待够了,今日凤阁、鸾台郎君具在台省,阖不寻他们去说说话、办办正事?” 他说话间,正殿诸侍从亦陆续自内退出,我心里留意,故意拖着时间,至最后一人退出后许久都不见婉儿出来,方笑了笑:“这就去。”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双更… 另外微博好像有点问题,常常发不出东西,所以最近关于更新的通知以jj的评论为准。 第436章 心魔&则天 皇帝在期盼着什么。婉儿能隐约地猜知她的心意, 却只作不知——比起凭借模糊的猜测贸然乱说,倒不如闭口不言, 以免多说多错——低着头, 一心一意地下着棋, 只在皇帝久久不肯落子时恪尽职守地唤了一声“陛下”。 没想到皇帝竟先开了口:“叫我七娘。” 婉儿知道这于她已是绝大的让步——单是皇帝亲自过来探病、且不降罪这事,便已是绝大的让步——自己很该顶戴圣德、叩谢天恩, 好笑的是,倘若如此,便与皇帝的初衷南辕北辙、全相违背了。这样想来,礼法与人情,竟是世间所不能相容的两事,帝王者既凭礼法而高据人辈之巅、号令天下,难怪多是心肠冷硬、枉顾人情之辈。 婉儿不自觉地笑了下, 收拾残局,将该输的筹码放在皇帝掌心里:“陛下赢了。” 皇帝倏地盯住婉儿,手伸在半空中, 好一会方缓缓收回去,将那一把铜钱都扔在案上:“不下了。”慢慢下了榻, 向门外走,到门口时方住了脚,回身看婉儿:“看你也养得差不多了, 明日就回来罢。” 婉儿躬身应诺,小心将她送出殿外,她一到人前, 便消了方才那种隐约的眷恋柔软之态,倒也不见威严,只是淡漠如礼,婉儿率阖宫之人跪地拜送,至圣驾行得远了方才起来,小奚不知何时凑到了她身边,轻轻唤了一声“娘子”,婉儿会意,只带她一人进了寝殿,小奚特地又在门窗四处看了一圈,才向婉儿道:“佛奴来传信了,据说是听见圣驾向这边来才特地过来的。” 婉儿笑道:“她的消息倒是很灵通。” 小奚不解道:“陛下是宫中至尊,各处都看着陛下的消息,知道圣驾向何处去,不是很自然的么?” 婉儿挑眉看她:“方才你们是不是已布置了被褥,以为陛下今夜当留宿在此?结果如何?圣驾眼下向何处去,集仙殿或贞观殿,你知道么?” 小奚蹙眉一想,方露出些讶异的神色,却还不甚以为然:“她掌管后宫,只看灯烛、更鼓、仪仗等事,猜到也不太难。” 婉儿笑而不语,小奚察言观色,忙也就道:“佛奴说,庐陵王娘子转告娘子,有三件事。第一是想请教,汉武帝有位李夫人,晋武帝有位左贵嫔,此二人境遇有何相似?汉景帝有位栗姬,晋惠帝有位贾皇后,此二人境遇又有何不同?第二是说想疏请陛下,仿着省中图书馆的例,在内书堂里也设图书馆,并请在宫中立一书阁,选精通笔墨之女史、内侍,抄录《臣轨》、《列女传》、《大云经》,分赐宫中各司,以便上下研习,最后又说,临淄王成亲在即,一向多受宫中看拂,想设一宴,辞谢以往相熟的诸女史、令丞,望娘子也能赏光前往。”她近来识了许多典故,才磕磕绊绊地将这么大一篇话全记下来,难为佛奴那厮看着不怎么读书,竟能将话传清楚。 婉儿想了一回佛奴,又将“临淄王”三字念了一遍,才道:“庐陵王大郎…而今也将及冠龄了罢?”看小奚掐指要算,便笑起来:“不必算了,你明日和那边回一声,说多谢王妃的好意,我一定赴宴。” 她觉得心头闷闷的,有种说不出的难受,这难受并非头一次,许久以前,太平头一次自梦中醒来、惊惧地唤她“陛下”时,她便有过这种感觉,确知大郎的死讯时,她也有这种感觉。从前这感觉过去得很快,毕竟当时她总是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知道那些人、那些感情,宛如登山时所背负的金银珠玉,虽然珍贵,于旅途却是妨碍,也远不及食水等必须之物来得重要,为了登到顶峰,牺牲乃是必要的。现在却不一样了,她已占据顶峰,对着山顶的风景多年,再美的景色,到现在也已看得厌了,反倒是山脚下那些平常风景,因着久而不见,重又变得美好而神秘,令她禁不住地心生渴望。 可世人早已习惯站在山顶的她,无论是她的儿子、侄子、大臣,或是…婉儿。 婉儿。 她将这名字轻轻地念了一遍,眼前浮现的却是上官仪的脸,这张脸本已该早早地湮灭在她模糊的记忆中,与成百上千她所知晓的死者一道灰飞烟灭、青史不存,却因着他那小小的女孙,那个叫做婉儿的小东西,又回到了她的心头。 婉儿会不会恨她?这问题于她本早已不是问题,眼下却又静悄悄地浮上心头。从前她是不惧这念头的,无论婉儿会不会恨她,婉儿都只能依附于她,如藤蔓之缠附大树,如涓流之依附河海。可山顶上的树,寂寞久了,便也离不了藤蔓的陪伴,河海再广大,若无涓流来归,亦不过一汪腐水,婉儿恨不恨她,都只能依附于她,但依附与依附,却是不一样的。 她想要小东西的真心,完完全全、纯然唯一、毫不掺假的真心。太平总能让她想起自己还是个母亲,婉儿则能让她想起自己还是个女人——她清楚地知道,无论对外如何号称自己乃是佛祖转世、天女托生,她却依旧不过是个…人。 她静静地看着婉儿,这小东西经她示意,已跪坐在案前,提笔敬候她的敕令,小东西一定想不到她接下来要说的是什么,想到这一点,她便觉暗暗欣喜,接下来的话也变得没那么难以说出口:“朕…百年之后,嗣皇帝,当为上官仪平反。” 作者有话要说:  一更,还有一更,么么哒。(来自一个努力戒农药的作者菌) 第437章 青梅(十六) 雪下得纷纷扬扬, 四面都是一片白茫茫的颜色。独孤绍坐在廊下,一手执卷, 一手捏着身上旧披风的边, 两眼茫然地望着飘摇而落的大雪, 连崔明德踏雪而来、走到近前都不曾发觉。 崔明德在心里轻轻地叹了一声,伸出手, 轻轻将独孤绍的肩一搭,独孤绍此刻才如梦初醒,猛地转头,对崔明德扯着嘴角一笑:“你来了。”起身急了,身子一晃,头上、身上的雪水一阵乱滴。 崔明德一把将她扶住,责备的话将出口, 又忍住,看她一眼,道:“我来了。”接过独孤绍手中的卷轴, 展开一看:“军学之利弊?”两眼将独孤绍一看,半嗔着道:“先翁之遗笔, 你就这么任风雪吹着,毫不爱惜?” 独孤绍经她提醒,方讷讷道:“我坐着时还没下雪, 谁知这时候就下得这么大了?”忙不迭地要将卷轴向怀里塞,崔明德一把拽住她:“你人早便透湿了,这纸札如何经得起你这么揣?” 独孤绍听了, 便又向屋内去,崔明德已熟门熟路地唤来侍儿,拿新衣裳催独孤绍换了,命人置了热酒,两人在窗边对坐看雪,独孤绍心中发虚,忙替崔明德斟了酒,笑问她:“今日回得这么晚,是有公事?”说话间打了一个喷嚏,更觉赧然,崔明德却视若未见,端起酒杯小小啜了一口:“第一次讲课,学生多问了几句。” 独孤绍一听便知端地,将酒杯重重一放:“他们见你新来乍到,又是个女人,留难你是不是?是哪几个杀才?” 崔明德轻轻一笑:“没有留难,只是有几人格外‘好学’,多请教了几个问题。我都答了,额外给他们留了功课。”又饮一口酒,道:“祭酒答应‘地理课’的考试由我全权负责,所以我便听从公主的意见,分为‘平时分’和‘考试分’,‘平时分’占一半,‘考试分’占一半,凡是在课上表现不佳,或是平时功课做不好的,都会视情形扣除‘平时分’。” 独孤绍望见她的笑,蓦地生出些冷意,热热地饮了一大口酒,又打了一个喷嚏,方笑道:“只是学生胡闹不懂事,若闹到不能结业,恐怕就有些太过——当然若是那些冥顽不灵的就不一样了,这种人不但不该让他结业,你告诉我,我带人去,打断他的腿!” 崔明德只是笑,将酒杯推开,手执方才的卷轴,凝神细看,看到一半,已赞叹出声:“先翁多年军旅,于这些兵汉的习性果然熟稔,所言之事,字字切中要害。” 独孤绍早已将卷轴上所说事看得熟烂,喟然叹道:“可惜阿耶只写到一半,也不及上遗疏,我现在在家守孝,又无名分,也不好贸然提起——要不然你写一疏,奏闻于上?” 崔明德不语,继续将这一卷看完,偏头细想了一会,淡淡道:“我不过一个小小教习,人微言轻,且不说提了会不会有结果,只说我到那里才几日,就写了这么大一篇出来,岂能不惹人生疑?陛下生性忌刻,军事又干系重大,你我本已居是非之中,何必再为自己惹麻烦?” 独孤绍蹙眉道:“那…也不能不说啊。”想了一想,又道:“若不然,请李二去提这事?不成,军学本是李二所立,她既已脱了手,便不可再有太多干系,不然倒显得军学似李二私人的一般,你阿叔是宰相,也不大好提…宋五百几个都是粗人,写不出这样的东西。”眼看崔明德,手伸出去,握住她的手:“崔使君想必有妙计?” 崔明德阖上卷轴,偏头微笑:“我也是人,不是什么神仙,怎么见得就事事都有主意?” 独孤绍大笑:“本来我还不知,你这样说,就一定是有了——快说,不然…” 崔明德睨她:“不然什么?” 独孤绍道:“不然…我就要使些手段。” 崔明德索性将两腿盘起,两手垂在膝上,优哉游哉地看她:“哦?什么手段?” 独孤绍将眼一转,蓦地自榻上起来,一步跨过几案,两手将崔明德搂住:“这样的‘手’段。”挨着坐下去,腿将小几踢到那一头,人蹭在崔明德身上,嗅得她身上的香气,早已软在她身上,搂着她脖子,口中轻喊“狸奴”,在崔明德颊上一亲,崔明德恼得将她一推:“独孤绍!”两眉倒竖,恨不能如市井泼妇一般叉起腰来,却终只是怒目瞪她:“你就是这么守孝的?” 提起“守孝”二字,独孤绍脸上的笑意便褪去了,半真半假地嘟囔:“又没将你怎么…何况那老兵自己都不在意这些事,我又何必做那惺惺之态?”一面说,却已松开手,走到案边,重展开卷轴,将上面的字一个一个地细看。 崔明德见她面上凝重,不自觉地也自榻上起了身,走到她身旁,伴着她坐下:“不是责怪你,只是你阿耶如何想,那也只是他做父亲的心意,我们做儿女的,总也要尽自己的心。”牵起独孤绍的手,又道:“我知你不喜欢这些繁文缛节,只是偏偏是这些繁文缛节,方支撑起了我们眼下所能得的这些东西。”拿起卷轴,轻轻笑道:“何况你阿耶所言的这些事,也正要借重这些繁文缛节的礼法。” 独孤绍若有所悟,斜眼看她,崔明德将卷轴重新收起,拿出一个锦囊,细心收好:“临淄王年纪已长,不日即将成亲开府。他是庐陵王的长子,陛下的长孙,又是韦四所抚养的唯一一个儿子,陛下绝不愿放心让他之藩。但群臣之心,却又希望他能早之藩地,明正长幼,远离是非——无论武氏,或是李氏。” 独孤绍看着她,慢慢道:“若他有个职司在身,便可名正言顺地留在都中,诸李之臣以为陛下倚重,亦不会十分反对。他在军学待过,也不算全无缘由——可是宗室诸亲,只怕不愿见到这一点。且军学与兵权干系虽不大,毕竟也怕陛下猜疑。” 崔明德轻轻笑道:“当初周王修书之事,如今也可效仿。不过当年有实无名的是公主,这一回公主不好参与,还要另外寻人主持。” 独孤绍道:“你以为何人合适呢?” 崔明德笑而不语,独孤绍便即了然:“你?”看崔明德点头,便将嘴一咧:“你大父为你起的这小名真是贴切,狸奴——你可不是如狸奴样浇猾么!” 崔明德面色变色,恶狠狠地道:“你阿耶为你起的名字也再贴切不过了——独、孤、壮、勇!” 第438章 加冠 我到飞香殿时那里正闹哄哄的一团, 各处人忙忙碌碌、进进出出地搬东西。阿欢平常驭下甚严,殿中绝无这样场景, 这般忙乱倒叫我吃了一惊, 仔细一看, 见是搬的都是守礼的东西,新的、旧的, 结婚用的、婚后用的,新妇的、新郎的…当年李睿被逐出宫时收拾东西,都不见这样盛大场面。 我一看见就觉好笑,绕过这群群丛丛宫人,穿过高高低低箱笼,在后殿几台柜间重重寻觅,好一会才见阿欢立在那装衣裳的大柜面前, 一手叉腰,两眉倒竖,声音虽不甚厉, 却也足以摧人肝胆:“当时说的是一对,做出来怎么可能是一件?” 几个宫人被吓得不了, 扑通几声便跪下去,战战兢兢,并不敢抗辩, 我看她恼得不行,忙钻出去,边行礼喊“阿嫂”。阿欢见我来, 面色稍霁,喝了一句“再去找”,那几人便作鸟兽散。我见四下无人,悄默默地摸近她身,搂着她替她顺气:“不气不气,气了伤身。” 她气哼哼地将我推开:“我没有生气。”一面说,推开我,又叫人进来:“宴客的酒备了几种?” 那人腰弯得如虾米,头恨不能垂到地上去:“回娘子,共是十八种,进御的是翠涛、三辰、薤白、蒲黄、冰堂春、烧春…” 话未说完,阿欢已打断他:“再备二坛葡萄。” 那人面露为难之色:“库中所存都是二品酒,恐不足进奉。” 我见阿欢瞪圆了眼,忙道:“我那里有,白酒烧酒葡萄酒…都是奉天局匀出来的好货,我也不喝,给阿嫂拿几坛来就是。”对那人使个眼色,他还只敢去看阿欢,阿欢略点了点头,方如蒙大赦,先道:“谢娘子。”又道:“谢公主。” 我道:“你不要只顾着谢,赶紧出去找冯永寿带你拿东西是正事。”把他打发走了,阿欢又拿着簿子核对绢缎布匹,前前后后,拿出去了百来色,直将殿中搬得一空,又核对皆无错漏,方长舒一口气,最早见的那宫人又进来回话:“衣裳找到了,是不留神混在几件紫衣里去了。”说着将一件浅紫的蜀衫进上来给阿欢看,阿欢略看一眼,点点头:“既是找到了,便不追咎。”那人谢恩去后,方慢吞吞地向寝殿走,我亦步亦趋地跟着她,边走边笑:“你这里的人办事一向可靠,大郎的婚事又是你一手操持,不至有错的,你不要这样紧张。”候她坐定,又凑过去替她揉肩捏手:“方才那两件衣裳是一对?我看怎么一大一小?” 阿欢靠在榻上,略带疲倦地道:“是替大郎夫妻准备的,你从前不是总爱说什么‘情侣衫’?我想他们小夫妻穿着倒是不错。” 我不觉就停了手,绕坐到她对面,意甚不平:“我叫你和我穿一样的,你就百般推脱,倒替不相干的人张罗起情侣衫来了!” 她道:“他们两个彼此全不相熟,硬配作了夫妻,新婚之夜,岂能没有隔阂?尤其大郎又生性羞涩,万一夫妻不谐,岂不糟糕?我所以才作了许多一对一对的东西、小物,还叫人教了新妇许多大郎的喜好,好替她讨大郎的喜欢——你我之间,岂还需要这些?” 她以为一句话便能哄回我,我才不上她的当:“我不管,就要和你穿一样的。下回我带了那些小兔子小狗小花的短衣来,你要穿给我看。” 阿欢翻了个大大的白眼:“随你。”说话间不自觉地又自怀里摸出簿子要再看,被我扯开了:“才看过一遍,有什么好看的?要看就看我。”看她还要来拿,忙将东西收在身后:“别人当娘的都担心儿子娶了妻便忘了娘,你怎么倒相反,唯恐儿子不和新妇好?” 阿欢斜眼来看我:“新妇可是武氏。” 我道:“什么姓氏,那也是大郎的新妇,不是你的。”倒不是说政治婚姻不行,只是内中…多少要有些真感情罢? 阿欢显是猜知了我的想法,轻哼了一声,却也不曾和我争辩:“你在集仙殿宿了一夜?可劝得陛下回转了?” 我摇摇头:“去时阿娘便不像是还在生气。”将这两日与母亲相处大致一说,阿欢听说“韦清”和“崔秀”的事,将我狠狠一瞪,却又道:“陛下近来…似颇眷恋旧人旧物。” 我亦有此感:“大约人年纪大了,比从前更多愁善感些,也更眷恋过往——于我们总是好事。” 阿欢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却不接口,我对她也没什么好隐瞒,自袖中取出一封书札给她看:“独孤绍的阿耶临去前留下遗书,有他生前带兵打仗的一些心得,还有他所见的军学之利弊。崔二以为,可将这些整理成疏,在军学中实行,并请大郎主持此事。大郎若有职司,自然便不必之藩。” 阿欢的手慢慢抬起来,抚了抚自己的发髻:“可他资历既浅,对军学又不熟,一切事务,实际上还要由独孤绍与崔明德来做。” 我点点头:“让她们做,总比叫别人做好。” 阿欢拿眼看我:“你便这么笃定,陛下会愿意让大郎插手此事?” 我笑:“阿娘肯定想将大郎留在都中,只是要看怎么留。”顿了顿方道:“周礼荒废多年,然而阿娘既承周统,一意兴复,自当遵行古法,恢复古礼。古者男子二十而冠,大郎虽未及二十,但若成婚,便也形同成人。所以,我想请阿娘在宫中为他举行冠礼。” 阿欢不语,两眼上上下下地来打量我,我笑道:“论理该是父亲主持冠礼,不过阿兄远在藩地,只能由其他长辈暂代。我的意思,此次冠礼,以魏王兄为主持,代阿兄为大郎加冠,以三郎为主宾。”李睿不在,能为守礼加冠的、最名正言顺的“长辈”其实是李旦,可最能让母亲感到高兴的,却是武承嗣。以区区加冠虚名,换取军学实职,这买卖怎么算都不会亏。 作者有话要说:  一更,晚点还有一更。 第439章 心魔(三十五) 婉儿努力想稳住手中之笔, 手腕却依旧抑制不住地颤抖着,好一会才能忍住颤抖, 丢下笔, 慢慢跪在地上, 低低地唤了一声“陛下”,臂上被印之处虽未经擦碰, 却隐隐作痛起来,仿佛又回到模糊的小时候,阿娘一边流着泪一边将她送去掖庭造册印臂的那一日,又仿佛回到了某个白日,同侪的小宫人捋起袖子,得意洋洋地对她说“我是良家”时。 祖父和父亲是冤枉的。这念头在阿娘的嘴上和她的心头萦绕过千百遍,可纵是如此, 这也只是一个未经确证的念头,一个许多年后,凭借着人犯亲眷的口所转述的猜测。无论这些念头和猜测看起来多么真实, 也总是难以十成十地确信无疑。 可她说出来了。亲口对着婉儿。 祖父和父亲是冤枉的,上官氏那么多人是枉死的, 阿娘和婉儿都是无辜没官的,婉儿臂上本可以没有这样耻辱的印记…倘若没有“她”,世上事本不该是现在这样子。 不单是手, 身体也渐渐地开始颤抖起来,婉儿觉得有一股巨大的愤懑在胸腔中激荡奔涌,反反复复, 似要将胸腔炸裂、破胸膛而出,最终却只是随郁气上涌,激上眼角,化作一阵热泪,和又一声颤抖的“陛下”。 陛下,皇帝,大家,圣人——无论何等称呼,总是一样,沾满了忠臣的鲜血。 婉儿两手不自觉地攥起来,在地上捏成拳,两眼闭阖,却无法止住眼泪。 耳边传来沉重的脚步声,眼前投下一片阴影,睁开眼时,看见她正吃力地弯腰,两眼直直地来看自己。她迟缓地伸出手,似是想替婉儿擦去眼泪,到近了却忽地又缩了回去,整个人也慢慢地直起身,似是叹息般地道:“你还是恨我。” 婉儿绷紧手臂,咬紧牙关,好一会,才自唇缝中挤出一个笑来:“不敢。”说话时全身颤抖,两手支持不住,越性扑在地上,重重叩首,闷声道:“雷霆雨露,具是天恩,妾…不敢有怨。” 她嘲讽地一笑:“是啊,你‘不敢’有怨——谁又‘敢’有怨呢?” 婉儿颤抖稍息,抬眼看她,她静静地立着,两眼虚投向远方,看似心思全不在这里,却在婉儿一抬头间便有所察觉,垂下眼角,手拂过衣袖:“太平曾问过我,我这一生,可曾做过什么令自己后悔的事。我告诉她,没有。这么说你大约不信,毕竟我这样一个人,这么长一生,怎么可能没有后悔的事?可我的的确确从未后悔过。大郎死了,二郎远在僻邪,这都是我的亲生儿子,可我不因他们而后悔——我生养了他们,也并非没有疼过他们。我的阿兄们死了,从兄们也死了,都是我同宗至亲,我也不后悔——我待他们不薄,是他们不识好坏。至于其他的人,许许多多,或该死的,或不该死的,也都是种因得果。何况已经过去的事便过去了,追溯无益。”看婉儿一眼,道:“你大父和阿耶…也是如此。” 婉儿渐渐地止住了泪,跪直身子,盯着她,一字一句地道:“安定思公主呢?” 她微微阖上眼,淡淡道:“她是个好孩子,可惜…不幸生在帝王家。” 婉儿冷冷地笑起来:“是不幸生在帝王家,还是不幸生在陛下家?” 她慢慢张了眼,目光锐利如初:“朕即帝王家。” 婉儿不知自己从何而来的勇气,慢慢站起,先是与她平齐,次后眼眉竟比她略高了些——她已老了,早已不及从前那般高大——道:“倘若陛下果然无悔,为何千金公主上表认母,陛下会改封她为安定公主?若陛下果然无悔,为何雍王死讯传来时要手抄经书,达旦不辍?周王年纪越长,陛下便越不愿见他,又是何故?”平平看她,淡淡道:“陛下曾命妾唤陛下‘七娘’,妾以为,陛下已明白自己再如何也不过是一个人,亦有七情六欲,爱憎痴怨,贪嗔恋悔。” 倘若阿娘在此,现在一定已经以为自己发疯了罢。不知她知道自己这样的言行举止后,会不会又气得吃不下饭,又或许在她因自己的言行气得吃不下饭之前,已先因自己忤旨受死的消息而痛哭流涕、痛悔当初——然而已经做出的事、说过的话,便无后悔的余地,何况自委身事仇而始,上官婉儿便已注定做不了一个孝顺的女儿。 婉儿平静地看着皇帝。她自小便看着她,从十岁,到现在,许多年过去了,皇帝从皇后变成太后,又从太后变成皇帝,威权与日俱增,婉儿心中的敬畏却渐次下降。婉儿不知这种变化是从何而起的,只知有了这样的变化,一日一日,一步一步,到眼下,皇帝还是皇帝,婉儿却觉得自己不再是婉儿。 婉儿无端地想起韦欢,庐陵王妃曾说羡慕婉儿的柔顺,宣称她曾想模仿自己,却做不到。韦欢不知,那时的婉儿亦是羡慕着她的,毕竟她才是不必那么柔顺的那一个。 恋人。 婉儿在心里默念着这个词。许多细小的疑团经这一个小小词语之后,全都有了解答。丽春台和百孙院,或者说,丽春台与飞香殿,原是这样的关系,毋怪这两人的相处看起来总觉那么别扭却又眼熟。婉儿不知这两人之间的相处究竟如何,到底当不当得她们口口声声所自称的这个词——倘若算上韦清和崔秀,多半是当不得——但婉儿知道,皇帝与自己之间,一定是配不上这个词的,恋人且不论,就更不必说什么“相处之道”了。 像是愤懑到了极致,人反而平静下来,婉儿一声不吭地站着,静静地看着皇帝,等着皇帝的裁决。这位历经风霜的皇后、太后和皇帝的嘴角渐渐松弛,面上生出疲态,她虽还未全然变成一个无助无力的老妇人,至此大约也差不多了,毕竟生年不满百,她则已年过七十——可婉儿自己,又何尝再年轻呢? 皇帝终是叹了一声,伸出手来,似想摸一摸婉儿的脸,到最后却也没碰上,缓缓地坐下去,盘踞于那半旧不新、与旁座无甚大差、却始终是殿中最尊贵位置的席上,垂下眼,轻声道:“我从未后悔过。我只是可惜…为何你是上官仪的孙女。然而若你不是上官仪的孙女,你我之间,也不会到这一步。”抬起眼皮,又道:“我固然是凡人,有七情六欲、贪嗔痴怨,你又何尝不是凡人,有着与我一般的七情六欲、贪嗔痴怨呢?” 作者有话要说:  太平:等等,为什么莫名其妙的…每个人都以为我是花心大萝卜啊??? 感谢: 墨明棋妙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6-29 00:21:18 墨明棋妙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6-29 00:22:47 远行客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6-29 04:47:32 分梨不分离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6-29 13:27:05 闻人灏舞扔了1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7-06-30 11:25:41 墨明棋妙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7-01 23:27:33 墨明棋妙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7-02 00:17:11 two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7-02 08:51:46 迟迟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7-02 13:46:34 墨明棋妙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7-03 23:10:39 第440章 则天(十九) 婉儿终于没了以往的牙尖齿利, 几乎毫无隐瞒地在她面前展露了自己的情绪——怨恨、愤怒、疏离,以及痛苦。 她知道婉儿或许会有这些情绪, 却没有想到这情绪会如此强烈——当然, 这些情绪很快便会过去的。婉儿是个聪明人, 聪明人或许有脾气,却不会被自己一时的情绪驾驭。小东西终将会感恩戴德, 恭顺地写下这一旨遗制,代上官氏一门叩谢她的大恩大德。无论此刻有多怨恨,日后在私下里又会如何怨怼,她百年之后,小东西在名义上一定会承继她的遗愿,藉着她的名义邀取资历——这便是政治,没有对错, 唯有利益。 然而她与婉儿之间,终究不是“政治”二字便能说清的。否则她大可以等到将死时再口宣此制——若候到那时,婉儿不但不会有今日这等怨恨, 说不定还会因此记住她的好,感念一辈子——而不必在此时此刻、由婉儿来拟这道遗旨。 她虽不愿承认, 但这旨意实际是她对婉儿的道歉。那事发生后她派阿青查了这两人的往来,发现婉儿虽向太平露了些消息,却总还知道进退, 从未说过什么不该说的话——但这不是她道歉的原因。她之道歉,只是因为,那一日宴聚, 她不该以那样的言行对待婉儿。那是天子对待奴婢之道,却非是太平所说、她所渴求的那一种相处之道。 她有些疲惫地看着婉儿,手指不自觉地虚动一下,缓缓道:“你今年才三十三岁,我…却已七十有三。我的日子已不会太久,你的日子却还长着。等我死了,你要恨,或是要怨,都随你。我死之前…我死之前…我们,便这样罢。” 她痛恨“死”这个字,虽然她早已学会了从“死”这一字中获取利益,也掌握了各种令人去死的手段,可这依旧是她所最无能为力的一件事。她不能让心爱的孩子活过来,也无法预测想挽留的人的死期,她更不能预知自己的时间。狄仁杰的老仆说死就死了,她说不定也是这样。贵为天子,与凡人绝不相同,却唯独在死这一字上,人人平等。然而世上之事,总没有十全十美、尽如人意的。她一路奋战上来,对这点的体悟比旁的任何人都要深。 她看着婉儿,带着些小小的渴盼,又小心地掩饰住了这渴盼,婉儿比她所设想的冷静得更快,看着她的眼中带着些奇异的光:“陛下本不必如此的。” 她没有说话,只是继续看着婉儿,不知什么时候起,小东西长到这么高了,她曾以硕长闻名,而今却早已不复当初,幸而她还小心地保持了体态,甚而小小地瘦了一些,不然难免沦落为痴肥老妇,惹人生厌,哪能如眼下这般,虽左右不觉自己之衰? 婉儿倒似也并未等待她的答复,自顾自地上前一步,曲膝在她面前跪下。小东西比最早时已丰满许多了,不复少女拘谨之态,而是添了许多妇人风韵,像是蜜桃到了最甘美的时刻,丰盈、成熟、美艳,盈盈一跪,竟将她这久已不曾悸动的老心口也撩得动了一动,生出些似有还无的愿望来——她已七十多了,早过了为人妇的时期,却不知为何,三不五时,还总有那么些说不出的愿望,虽然这愿望常常只是甫起便消,又常常与饥饿、口渴等感觉混在一处,分不出到底是身上哪一处在渴望,而且也不必再如从前那样排解,但这愿望毕竟是在的,对着婉儿时,比平时还略强一些——整个人向前动了一动,手拂过婉儿的头,似有意似无意地擦过她的脸,指尖所触的嫩滑肌肤愈增了**,舌尖一燥,情不自禁地动了动喉咙,又有些不好意思地咳了一声,故意压低了声音,略带着威严地唤:“婉儿。” 婉儿将膝盖上前挪了一步,下巴几乎顶到她的膝盖,两眼直直地看着她,眼中光芒更甚,全无畏惧之色:“陛下。” 她微微地蹙了眉,压低声音道:“叫我…七娘。” 婉儿没有回答,再上前半步,身体紧紧地贴住了她的腿,她的两膝不自觉地张开一些,又紧紧并住:“阿婉。” 婉儿将手搭上她的膝头,略向两旁用力,抬眼时盯住她,貌似恭敬,实则无礼地道:“婉儿服侍陛下。” 她微有些恼了,提高了声音叫:“婉儿!” 婉儿看着她,面上神情变幻莫测,好一阵后,却像是下定了决心般,手自膝头轻抚上大腿,冰凉的指尖激得她又痛快又不快,略绷紧了身子,刚要收回前言,将这无礼的小东西斥出去,从此再不重用,却见小东西缓缓勾起嘴角,盯着她唤:“阿曌。” 她一怔,竟未生出被冒犯了名讳的恼怒感,反倒生出些莫名的熟悉又陌生的情绪来。 “曌”本不是她的名字,是她当了皇帝以后生造出来的讳。从未有人以这个名字唤过她,无论是尊敬的,还是无礼的。她所能想到的唯一会用到的地方,大概是以后的史书:某某皇帝讳曌。 在她亲近的人口中,她曾是阿武,是武氏,是媚媚,是媚娘,是七娘,却从不是“阿曌”。 做了皇帝之后才有的、却永不该有人叫的“阿曌”。 这两个字…真新奇。 她眯着眼,默不作声地看着婉儿再靠近一些,整个人挤进了她的两腿之间,两手则已开始解她的衣带。 小东西依旧是跪着的,腰弯下去,头恰靠在了她**的源头处,舌尖伸出,轻轻碰到了那源头,接着又伸进去,灵巧地点点碰碰,吞吐自如。 她忽然觉得自己回到了五十五岁。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墨明棋妙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7-03 23:10:39 墨明棋妙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7-04 01:05:40 稷下学宫扔了1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7-07-04 07:20:24 two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7-04 10:45:30 往事情牵扔了1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7-07-04 22:49:33 第441章 交易 和阿欢在一处, 便总觉得时间过得格外快,其实也不曾做什么了不得的事, 左不过是家长里短、絮絮叨叨, 或用一顿饭, 这一日竟也就过去,再一会, 连大半夜也过去了,再四拖延,到底是被她推了起来,悄默默地回了丽春台,稍事梳洗,贞观殿派人来宣,忙忙地又随着过去, 到了内殿,但见母亲披衣坐着,意甚闲懒, 传召时意甚急切,真到了这里, 却又不忙和我说事,只先笑着将我一打量,半打趣般地道:“昨夜没出去?” 我知她的意思, 含糊道:“有些累,就早早睡了。” 母亲一笑,恰见人捧了早饭来, 便对我招手:“这么早叫你,想是还未用饭?”不等我点头,已命人将早饭分作两份,我略喝了一口粥,偷眼去看母亲,她吃得也不多,边吃又像是在想些什么,片刻后,转眼看我:“你的家令,叫什么来着?” 我不觉一怔,略想了一下方道:“叫严士韬。” 我那公主府的属官,自柳厚德之后,不是尸位素餐之辈,便是昏聩无能之人,这倒不怪司属、天官,诸王僚属本就不是什么优差,公主属官便更难讨士人欢心了,能得一柳厚德,还是当年母亲怕我年轻不懂事,特地选的能士为我辅佐——且那时我尚有驸马,家令还有出头之处——而我为将宅邸牢牢掌握在手中,故意将大小事务都委给宋佛佑、冯世良等人,家令等官,越是庸碌,我反倒省心,因此竟任这情形持续了许多年。 母亲见我模样,便已笑了:“你和他怕是不怎么相见?” 我颇有些不好意思:“也不是不怎么相见,不过我久在宫中,有什么事,都只叫他们传话,也不必特地见面。” 母亲道:“你连他的名字都记不住,可见这家令做得实在是不称你心,不如就免了他,另换一个罢。” 我心中一动,道:“严士韬做事未曾见什么错处,另换一个,也不知好坏,还不如留他用着。” 母亲一笑看我:“随你。” 这一笑越令我疑惑,问她:“阿娘莫不是访得了什么贤才,却又有些不足…咳?”莫不是母亲看上了什么人,不好意思直接提拔,所以打算自我那里过一道,再行升迁?她用人一向果敢,忽地要做这样的姿态,这人的身份恐怕不甚正大光明…莫不是男宠? 母亲笑而不答,只是问我:“你到底想不想换?” 我见她再三提起,也不敢强驳,小心道:“我听阿娘的。” 母亲哭笑不得:“你的家令,怎么倒问起我的意思来了?——我只问你,你可有什么想提拔的人?譬如韦清,或是…旁的什么人。” 无生忍已登台阁,品虽不高,位实清要,阿欢与我皆不欲令他过分显眼,我忙便接口道:“他德薄学浅,做个舍人,已是阿娘的恩典,再高却不胜任了。阿娘若果器重,便给他个散官罢。” 母亲道:“也罢,他本是王妃之兄,总在五六品上也不好,赏他个银青光禄大夫,仪仗上也好看些。”看我一眼,倾一倾身,道:“你就真没有旁的想荐的人了?不拘年纪、资历,只要是你想用的,说来便是。” 母亲意甚殷切,我倒不好再推辞了,想一想方道:“我那里有个杜宇,去岁考中了进士科,还未选官,作赋是极好的,文章也有些见地。” 母亲颔首笑道:“既是进士,想必身言书判都是好的?而今几岁?” 我道:“和三郎差不离年纪。” 母亲便更笑起来:“年轻儿郎,不错,可先试右拾遗,察其才干,再行擢用。”又看我:“除了他呢?你平日就再没什么要好的人了?但说无妨,宰相未可轻易委任,三四品之官,总还是可封一封的。” 我结交的自然不止这么些,可母亲今日实在是有些反常,由不得我不心生警惕:“我来往的几个,阿娘还不知么?该提拔的早已提拔了,未提拔的,便是还未胜任——若是阿娘听说哪里有些遗野,是我还不曾访到的,只求赐下名字,我自带人访查。” 母亲转过头去,低头挥一挥衣袖:“我不曾听到过什么遗野。”停了一停,又扭头来看我:“太平。” 这是终于要说正事了,我忙答应一声,靠近一步,恭听这位是何方人士,竟能劳动母亲和我磨叽这么久,可她老人家一开口,说的却是不相干的事:“我观近来宫中,一个职司,或设三人,或有五人,人浮于事,虚耗内帑,实在多余,且后宫之人,不得婚嫁,不得生子,怨气累积,亦有伤天和,我的意思,是放一些年久的出去,你以为呢?” 这事本该阿欢或殿中去做,怎么倒问起我来?我微觉不解,亦不好驳得,便道:“阿娘想要怎么放?放多少人?安置等务,儿…是不是该和阿嫂及殿中监商议?” 母亲面上竟露出些不自在:“细务你或自决,或与她们商议都可。倒是我这里的几个人,跟着我既有些年头,也不好与旁的宫人等而同之。阿韦及六尚中人久居后宫,不晓外事,还是你亲自来安排,替我那几个人,寻个正经仕宦,好生安置了罢。陪嫁之物,朕来为她们出。” 我隐约地猜到母亲的意思,不敢妄为,便斟酌着发问,必要讨得母亲一句明白话:“贞观殿的人…也要遣?” 母亲知我心思,索性将话挑明:“贞观殿,弘徽殿,流杯殿…那些承旨奉御,除了婉儿,都遣了罢。”顿了顿,又道:“毕竟都跟过我一场,不要薄待了她们。徐长生姊妹跟我最久,你亲自安排,不可令她们受人欺凌。” 我虽已猜知因由,却还是忍不住问道:“这些人…全由我安排?” 母亲点点头,手伸出来,将我的肩一拍:“由你来办,朕最放心。” 我十分后悔方才没和母亲多要几个官缺——这一件事,少说也值四五个公卿。 作者有话要说:  啊…今天临时被人叫出去有事,所以只来得及更一章,明天或后天中有一天双更。 第442章 舐犊 放宫人这事高祖、太宗和先帝都曾做过, 章程上并无什么疑难之处,难处却在要放那十几二十个有品级的“后妃”, 更难处便在母亲对这些人还颇有怜惜, 特地嘱咐我替她们寻好人家, 最难处还不在于替她们寻个好人家,而在这些人里有不少从前颇得母亲青眼——像这样的人, 安顿得不好,那是丢天家的脸面,安顿得好了,怕安顿之处的主人不愿意。倒不是说他们顾忌这些人的清白,毕竟时下于女儿家的清白还远未有后来那么看重,且母亲是个女皇帝,这些人虽被封了后妃, 于礼法上而言却还是完璧。真正怕的,还是这些人曾近身奉御,身份贵重, 放在家里,只能好吃好喝供着, 与供尊大佛无异,且事涉宫闱,言谈中万一带出什么宫中秘事, 家里约束不严,传了出去,对景发作, 难免牵连夫主。再说,当今天子有这样的癖好已许多年了,忽地一下将人遣散,定是受某些人撺掇怂恿,未必就真是铁了心再也不见这些人了,她们为官员之妻妾,逢年过节又要进宫,万一某日皇帝看见,想起来,召问一句,得了一句“待她不好”,甚或是旧情复燃,岂不祸从天降?——可我这位阿娘陛下已将事交代下来,再如何,也只能硬着头皮将事办了,不但要办,还要办得妥帖周全,第一不能让母亲有后顾之忧,第二不能让婉儿觉得我与她作对,第三还不能十分得罪了这些被放出去的人——虽然将她们放出宫本身便已是大大的得罪了。当然,此事虽然难办,却也有绝大的好处——母亲从不亏待替她办事的人,何况我这亲生女儿? 我走到丽春台时便已将这里的弯弯绕绕想得清楚,却依旧忍不住一叹,那叹息声才出去,便听有人道:“好好的,叹什么?”抬头一看,迎面走来的不是阿欢,却又是谁? 我笑一笑,与她一道进小殿,叫人搬了熏笼和高几,围着窗边火盆烤火:“这么早就忙完了?”故意眨眨眼,道:“东西都清点过了,确定无有缺漏?” 阿欢白我一眼:“早都点完送过去了,还等得到你问!” 我只是笑,替她倒了一杯茶,热热地放进她手中,她两手捧着茶看我,我自己将母亲的吩咐一五一十地说了,末了道:“你对后宫最熟,我拟了名单,你再替我看看,别有什么错漏。”一面说,已寻了支笔来,将我所想到的人全都写下来,阿欢在一旁看着添改了两个,忽地又问:“徐长生姊妹也遣了?” 我点点头:“最难就是她们,说是后妃罢,其实不是,说不是罢,咳,阿娘还特地吩咐要好生安置她们——偏偏别的人还有个好家门,了不起遣送回家,听各自家里安置就是,她两个却是奴婢出身。” 阿欢斜眼看我:“你打算直接将别人遣回家?” 我道:“当然不是直接送回去,那些女官名位的,便以宫中派驻的名义,遣去诸王、公主处,再在他们家里报个病,乞免还家,几位承旨稍麻烦些,我的意思,是请阿娘废后宫名位,统改为女官,再将她们送出去——你觉得如何?” 阿欢略偏头一想,道:“如此徐氏姊妹两个也依次办理、遣出去不就是了?” 我为难道:“世家子可这样办,可她们这样的奴婢子到了外面,未必便能受优待,徐长生又不是个省油的灯,若闹起事来,阿娘未必会怪她们,多半只会怨我没处置好。” 阿欢笑:“到了别人家未必能受优待,你就放到你府上不就完了?” 一句话唬得我站起来又坐下去:“说好的不胡乱猜疑,你又吃起哪门子醋?” 阿欢瞥我:“谁吃她们的醋?我是说真心话。别的人本也不怎么受宠,家里也都是仕宦门第,日子过得,听说能出去,说不定还高兴呢。她们两个却是常在御前的,所见所用,宰相都未必比得,一朝跌落尘埃,怎么受得了这样的气?徐长寿还罢,徐长生是必要闹的,与其放着她们闹起来,陛下面上不好看,还不如你将她们收在府里,好好养一阵,候陛下淡忘此事了,或配人,或送到哪里去,还不全都在你?” 她一向草菅人命,能想出这样的主意倒也不奇怪,我只怪她这份没来由便设身处地替母亲想的殷勤——还是卖了我这肥羊、却收不回几个大钱的那种殷勤——眯眼一想,狐疑看她:“婉儿…和你说了什么?”今日在母亲那里不曾见她,不知是昨日就走了,还是早上才离开的,我看母亲的意思,还以为她们两个处得如胶似漆、一刻不愿分离呢。 阿欢轻轻一笑:“她什么也没说,不过命小奚送了我一卷书看。”自袖子里摸出一小卷书递在我手里,却是《后汉书》中一卷《杨彪传》,字迹隽秀,正是婉儿亲笔。 我将这一卷反复看了一遍,目光在“犹怀老牛舐犊之爱”那一句上停留良久,抬起头来看阿欢,阿欢对我一笑:“陛下老了,不单对婉儿,对儿女的心…也软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墨明棋妙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7-05 00:56:04 潇潇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7-05 02:02:17 小の龙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7-05 06:34:27 two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7-05 07:12:23 suhuiming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7-05 17:32:38 稷下学宫扔了1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7-07-05 23:45:00 我爱吃水果——陌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7-06 08:37:43 往事情牵扔了1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7-07-06 10:14:34 蛋黄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7-06 15:18:25 第443章 请托 数日之间, 母亲对我几乎有求必应,无论是守礼加冠, 还是阿欢留都, 一概允准, 在此之先,我本还想了一大堆制衡、监视、提防之类的理由, 预备以此劝说母亲留下守礼,结果这些理由统统都没用上——母亲这招倒是高妙,欲取先予,迫我不得不将她的事放在心上,与阿欢商议既定,还特地出宫向崔明德、裴兰生、宋佛佑等亲近左右咨问过,次日便送上条陈, 连各人名录及诸可遣嫁之人的名单一并送上:寻常宫人比先祖旧例,额外给予钱帛和赋税蠲免,略有品级却不甚得近御的加一等, 暂住诸郡王妃、国公夫人处,常在御前侍奉的十余人又加一等, 暂住诸亲王、公主府,徐长生姊妹暂住我府上。 母亲对我的札子甚为满意,只是将赏赐又额外再提了一等, 又命我将来为这些人寻的夫婿,不得低于她们原本的品级——除去徐长生姊妹外,别人要么品级不高, 要么出身名门,倒没什么难处,徐长生姊妹自然再说。 我一口答应下来,又趁机将为守礼加冠的章程呈上——母亲对这事便远不及前事上心,略看一眼,笑道:“内廷地方小,摆不开,朝臣进出也不便,到武成殿罢。” 我大喜过望,谢过母亲,催辇向飞香殿去,喜滋滋地准备和阿欢说这好事,行到一半,队伍忽地停了,仙仙到前面一看,快步过来,对我使眉弄眼:“徐长寿求见。” 我眉心一跳,不觉有些发愁,也只能硬着头皮让人过来——幸而来的是徐长寿而非徐长生,这妹妹生得比姊姊更漂亮,却不似她姊姊那般恃宠而骄、口无遮拦——如平常那般好声好气地见过:“徐二娘子。” 徐长寿面上并无怨怒之色,一瞬间我几乎以为她还不知道遣人的事,可她一开口我便知道我想错了:“听说陛下要放人出宫?” 我道:“今年兵燹四起,劳役纷繁,陛下心甚不安,故有旨意,大做佛事,遣放宫人,是为顺天体仁之道。” 徐长寿道:“想必我们姊妹,也在这遣放之列?” 我不大自在地摸了摸鼻子,没点头,却也没说不,徐长寿便知道了,对我一礼,道:“妾等素日在御前,待公主如何,公主想必心中有数。” 我更觉尴尬,且不敢妄加许诺,只道:“此是陛下旨意。” 徐长寿轻轻一笑:“公主放心,妾此行不是为了求公主将妾等留下,而是想求公主收留。” 我微微一怔,狐疑地打量了她一眼——知道母亲想放人出宫这事倒不难,母亲既有此意,多半自己便会放出风声,这姊妹两本是相干之人,又是常在御前的,稍加打听,便知端地,然而我这处置的章程,本是和亲近左右一一商议而定,连阿欢与崔二都未知全部,她又从何而知?——这小娘虽故作镇定,到底还是露出些忐忑来:“陛下是念旧之人,妾等久在御前,一朝发遣,陛下多半会嘱咐公主替妾等寻个人家,以求半生有靠,妾猜得对么?” 我不动声色地看她:“替你寻个仕宦人家,嫁过去衣食无忧,不失品级,子孙荫袭,绵延世代——不好么?” 徐长寿苦笑道:“妾是什么身份的人,纵是完璧,欲求托一仕宦亦不可得,何况如今?且外间纵是重臣高品,宅邸供奉,还能比宫中更好不成?与其委身夫主,听凭陌生人处置,妾倒宁可为公主门下犬马。”伏身下拜:“若蒙收留,自当终身侍奉,尽心竭力,不敢有违。” 我认真地看她,从前与她虽不乏往来,却从未仔细地打量过她,只知道她比她阿姊沉默寡言许多,平时也不及她阿姊那般嚣张跋扈,但她们姊妹两个总是在一起,徐长生又是咋咋呼呼的模样,因此连带得对徐长寿的印象也是如此,没想到她竟也是有心人,思之再三,方道:“这宫里贵人这么多,为何不投别人,只来寻我?” 徐长寿直身道:“听闻公主能为郑驸马守节不再嫁,是为贞,又能结交宫中,为女人之社,互帮互助,是为义,悯恤贫苦、慈济孤寡,是为仁,妾是以不投他处,而投公主,伏愿公主成全。” 这话怎么听都像是讽刺,可我也只能听若不闻:“这是你们姊妹两个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 徐长寿道:“阿姊自有她的想法,妾则有妾的志向——不过公主放心,无论如何,妾姊妹二人,都当谨遵圣意,绝不辜负陛下一片顺天体仁的苦心。” 我便知多半是徐长生想闹,被她给劝住了——这小女娘倒的确比她姊姊有城府得多——因她主动示好,倒不愿过分强逼:“我知道了,此事会和陛下说的,你且回去,不要担心。” 徐长寿得我之诺,便露出些喜色,再拜谢过,轻轻退开了。我一路想着她们姊妹的事,竟生出些唏嘘来,到了飞香殿,和阿欢说起,阿欢道:“徐二本就比她姊姊明白,不然以她姊姊那副脾性,岂能长留宠爱?” 我笑道:“本来看着她们两个还有些庆幸,觉得宫里也不是那么艰难,如徐长生这样的人,也可以活得这样好,原来还有这样的故事。我日日和她们打交道,竟也没看出来。” 阿欢道:“你又不求着她们什么,自然毋须费心去揣测她们是什么样的人。”后面还想说什么,又没说,只将一个荷包摔在我怀里:“本是做给大郎的,不留神绣错了几针,拿给你用罢。” 那是个深青色的承露囊,虽绣了龟纹,一望却可知是女子样式,我看得好笑,又隐隐觉得心疼,阿欢不愿提,也不好说什么,只将她抱住:“大郎成了亲,生了孩子,你就是祖母太夫人了,怕不怕?” 阿欢呸了一声,将我推开:“子孙繁茂是好事,我巴不得早早当祖母呢,怕什么?”一面说,却不自觉地将眼去看镜子,我重将她搂住,整个人压在她身上,笑嘻嘻道:“别说你是祖母,就是你当了曾祖母、高祖母,在我心中也依旧年轻漂亮。” 阿欢轻哼一声,不知自哪又摸出来一对香囊:“这是给大郎和新妇的,昨日他们出去忘了带了,你替我拿给他罢。”对着镜子将头发抿了又抿,方道:“他因着这亲事,早早地搬出去,又不得进来,内外通传,都只说好,却不知是怎生好法,你替我看看,他在外面可怎么样?他那些兄弟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尤其李千里——你去看看,不要叫他们带坏了他。” 作者有话要说:  一更,还有一更。然后这个周末临时有事要去外地看望亲戚,所以周六的双更只能顺延到下周,在下周日之前某一天会完成哒,周六只能正常一更。 第444章 心事 阿欢已开尊口, 我自无不应之理。何况我也有将近一月未和守礼单独见面,自己也有些想念, 因便出了宫, 本该命人叫守礼来我这相见, 略一想,倒觉阿欢说的“带坏”等话未必是虚, 便改为亲自上门,到了诸孙院中。 守礼身旁的人都与我极熟,连通报都未有一声便引我进去,直至到了书房我方止步,有些担心地道:“还是和大郎说一声罢。”那小内侍方进去知会,不及片刻守礼便迎出来,面上只有一半是欣喜, 还有一半却是茫然:“姑姑怎么来了?” 我见他身着家常旧衣衫,衣衫穿得不甚整齐,上面又全是褶皱, 不觉又是好笑,又是好气:“你又不是没在外住过, 怎么弄出这么个邋遢样子?”见守礼低头不答,两手捏着两旁衣角,似是有心事的模样, 便把后来要怪他身边的人的话给忍下去,见近身侍奉的都是阿欢那里常见的几人,不可能不尽心照料, 越生疑心,先向他笑道:“冷呢。” 守礼忙将我让进去,令我坐在主座,手忙脚乱地喊人上茶,他的随从倒是晓事,说:“公主不喝茶,喝果饮。” 守礼便越木讷起来,不知所措地立在我身旁,我笑道:“谁说我不喝茶的?”命上了茶来,接过茶拿眼四下一望,那几人竟还不走,直至我叫他们出去,才不情不愿地向外走,我小小地在杯沿小小地抿了一口,待他们全出去了,方将茶杯放下,守礼早接过茶杯,放在一旁,面上神情松懈了些,喊我“姑姑”。 此刻显然不是说正事的时候,我因正对着书桌,便低头随意一看,见他案上堆满了图画,上面横竖画满的都是器械样的东西,拿起一张细看一眼,守礼似有些不好意思,解释道:“独孤祭…将军说我在家无事,可以钻研些武器——不是炸药之类,就是分发给民人即可使用的简易守城器械。” 我不觉挑眉:“民人?守城?”想一想便明白过来:“独孤十六是想给边地民人发这些东西,万一胡人过来,则可坚壁清野,不使得补给?” “坚壁清野”是我们一体拟的策略,作为当初边策的补充,盖因胡人的物料虽颇有消耗,战力却还在,一旦缺少粮草,便有小股游骑至我边关掳掠,我军多是步兵,所守之地又广,不能及时呼应,近来略有些损失,朝堂议定,一则尽力将民人迁入城内、聚群而居、毋使落单,二则稳步筑城、缓慢推进,三则小城、小镇少存粮草,毋使资敌。 守礼点点头,提起他心爱的东西,便两眼发亮:“独孤将军说,既是给民人,便不能是铁器、刀兵,最好是不能杀伤人命,免得他们有了武器,在自己地方作奸犯科,又不能太贵,贵了朝廷分发不起。我想来想去,只有打胡人的马的东西最好——对朝廷的军队没什么用,对胡人却是利器。” 我不觉也两眼发亮:“那就做个绊马索。” 守礼笑道:“姑姑和我想到一块去了,不过还不止这个。”将他画到一半的东西给我看:“除了绊马索,还可以有陷阱,最好上面还加针、刀等物,免得那马又起来,我还试过,最好能一下把胡人摔在地上动弹不得,这样的话,绳索高低也有讲究——要是能多有些胡人的马来试一试就好了。” 我道:“这容易,我便叫他们寻去——要多少匹?” 守礼道:“总要十匹,最好是吐蕃的也有,突厥的也有,不然便做不到最好。”一面说,一面已开始给我演示如何使这绳索成为杠杆,通过不同的高度可将马绊到何等模样,我没料到他竟能想到这地步,且自己的学识,早已跟不上他的钻研,仔仔细细地听他讲完,窥他说得兴高采烈的时候,冷不防问他:“大郎把心事说给姑姑听听罢。” 守礼一怔,挥舞在半空的手便垂下来,讷讷道:“不是什么大事,不值姑姑替我担忧。” 我两肘撑在桌上,两手捧着茶杯,头压在手上看他,他被我看得低了头,原地挪了一会,才问我:“姑姑,我阿耶…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从未问过我这样的问题,我一下竟答不出来,李睿与我分别已然太久,久到我几乎连他的脸都要想不起来了,记忆中的他还是个大男孩,活泼又调皮,当了皇帝以后常常故作深沉,其实却比谁都毛躁,他不是个好丈夫,也很难说是不是好父亲,然而对我来说,他曾是个好哥哥。 我看守礼一眼:“怎么想起问这个?” 守礼在原地挪来挪去地动脚尖:“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可是从头到尾,也只见阿娘,不见阿耶。”似是见我答不出来,抬头又道:“阿耶他…是个好人么?” 我心中一动,问他:“谁和你说了什么?” 他又不答了,好一会,才吞吞吐吐地道:“没谁和我说什么。只是我自己在想。我…已要成亲了,却从未见过阿耶。所以就想,我阿耶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新妇她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悄悄看我一眼,又道:“姑姑…和阿娘,又是什么样的人。” 我微微眯了眼:“大郎觉得姑姑和阿娘是什么样的人?” 守礼又低下头去,好一会方道:“我不知道。” 我心上微沉,强笑道:“这么多年相处,你还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真伤我的心。” 守礼慌忙看我:“不是这个…是…是从小阿娘就教我做个好人,阿娘说,姑姑是好人。姑姑也总是教我许多道理,我…我都记着…”声音渐渐地小下去:“可是阿娘教的,和让我做的,却从不一样。” 我微微闭了闭眼,良久方道:“比如?” 守礼道:“阿娘教我不要撒谎,可是却又叫我欺骗祖母。阿娘说,对待感情要真挚,可是却又叫我不可得罪新妇,无论如何都要好好待她。阿娘说,为人须当仁德,得让时便让人,可是…却一下子便逐走了我身边的所有人。还有,阿娘说,我当淡泊宁远,不要和兄弟们,以及武家表叔们一样,为着些俗世小利斤斤计较,可是…姑姑,你们是不是想藉着我,和武家的表叔们斗?你们…想让我阿耶回来,再把我立为太子,是么?” 守礼认认真真地看着我,眼神迷惘,宛如一只迷途的小兔,我看着他的眼睛,不知为何,忽地想起了许多年前,阿欢头一次和我去打猎的时候,那时我还小,并不明白冬日草丛里能突然蹿出那么多猎物是因为什么,也真的以为阿欢为只会骑马,却不会打猎。那一日我什么都不知道,但这并不妨碍我高高兴兴、快快乐乐地猎了一只兔子,整个人自贺兰敏之带给我的沮丧中恢复过来。许多年以后我什么都明白了,却不知该如何面对阿欢的儿子。 我沉默了很久,很久之后,才抬头看守礼,轻轻问他:“大郎…想做皇帝么?” 守礼看起来更迷惘了:“我…不知道。”想了想,又道:“我也不知道我想不想成亲。旨意下来,定了婚事,阿娘说,我要好好待她,让她生下儿子,好去讨祖母的欢心。我…我想听阿娘的话,不想让阿娘担心,可也怕…新妇不知是什么样的人。我…我不想对她不好,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对她好。倘若叫我选,我…宁可天天在书房里做这些绊马索——做皇帝,和成亲,大约也是一样罢。” 我轻轻笑了笑,伸出手,揉了揉他的脑袋——这动作有许久未做了,他早已不再是孩子,男女有别,授受不亲,哪怕是阿欢,都要开始避嫌疑,可我眼下,偏偏就想犯一犯这嫌疑——道:“若你真的不愿,姑姑…绝不会逼你。” 第445章 成人 守礼央我不要和阿欢说他的事, 我答应了,这一阵虽忙, 却也特地在家待了几日, 每日都将他叫到家里, 或说他那些小小的发明,或说些古书上的趣事, 或只是单纯的看看景、用用饭。他的冠礼提得仓促,办得也不甚盛大,比典章上的皇孙礼节略简单些,牵动却甚广,我不能参加此典,只听他回来和我说,武承嗣见面时便不大高兴, 又正生着病,脸色不好,看起来阴鸷得很, 狄仁杰也生着病,却是面色潮红、如喝了酒的人一般, 礼成后特地牵着守礼的手,送至母亲跟前,说:“恭贺陛下有此贤孙。” 自守礼的描述中我听不出母亲的情绪, 只知她笑着说了一句“国有忠臣,尤胜于子孙之福”,命人赏了狄仁杰一方砚, 因武承嗣病着,又将他叫到跟前勉慰几句,次后才向守礼说了些用心努力的话。我向母亲提议为守礼加冠时便说了军学革新之事,母亲已然允准,此次便也顺便和大臣们宣布了一下。几位权要是早知道此事的,阴鸷的并不因此更阴鸷,高兴的倒是益发欢欣鼓舞,当庭呼了几句万岁,武三思便奏说,武承嗣之长子武延基也已十八岁了,是不是也当加冠礼,母亲尚未答复,狄仁杰说:“临淄王是皇孙,故于宫中行冠礼,奏报陛下,宰相与宴,百官知闻,此皆典章,如亲王子,当在家中成礼、亲朋与宴、家人知闻尔。”武承嗣不忿,说:“焉有亲王子不及郡王子者!”次后便是诸士族大臣引经据典,阐述地位高低与辈分、亲缘并无关系,以及先圣亲亲疏疏之道——只恨不能当着母亲的面将五经坟典在武承嗣面前一一背诵了,而诸武则以“国朝姓武”为由大做文章,抱紧外祖父的大腿强辩,到最后母亲看闹得不像了,出面和了个稀泥,命武承嗣回家替武延基举办冠礼,依旧是李旦为主宾,连守礼在内诸皇孙,并狄仁杰、豆卢钦望等都前往道贺,加守礼实封五十户,让他和李旦一道朔望朝参,与闻政事。 守礼转述这些话时不见十分激动,显是还不大明白这里面的弯弯绕绕,能把这么些话都记住、再绘声绘色地描述出来,连后排不甚重要的人的表情都不放过,想必心思根本就不在这些话本身,而纯是怀着围观的心思听得津津有味,武延基尚未封爵,不能参与这些场合,不过他也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上进青年,进个军学都能被独孤祭酒给劝退了,都中关于他的消息也从不间断,多半也不会关心这些事情。想想也挺好笑的,一大群人在那里吵来吵去,打着守礼和武延基的幌子,两个事主则一个全不知情,一个漠不关心——可也挺无趣的。 我对守礼一笑:“奉天局西北道有牛马羊驼行,故你想要的马我交了西北道掌柜李从嘉去办,你还有什么想要的,只管派人和他说去,他自会处置。” 守礼听见这个,两眼便熠熠生光:“多谢姑姑,我这就去找他!” 我将他叫住:“你不要直接上门,先派个人送个信,他已得过我的话,自然会上门去拜你。”怕他不明白这里面的规矩,仔仔细细地解释一遍——朝中何人可以直接相见,何人不可,何人只要派人传个信吩咐一句就好,何人又当亲加礼遇——他自小居在深宫,无从接见外事,只知书上那些死板章程,实际的礼节来往却一概不知,家务也全不知晓,武攸暨之女听说与她父亲一般沉默寡言、不务浮华,却不知实际才干如何,若是才干不足,肯定压不住这一宅一第的人手,尤其这里面还有许多是阿欢那里派出来的宫中老人,若是才干过人,又怕守礼性子柔弱,受她欺负…如此种种,许多都是我曾设想过的问题,那时婚期未近,虽是担忧,却还不曾深想,现在眼看守礼已要成婚,这些忧虑便止不住地缠绕着我,实在是想仔仔细细地吩咐守礼,说得多了,又觉自己絮絮叨叨、面目可憎。 好在守礼十分乖巧,我一面说,他便一面听,听得认真,还要寻出纸笔,记上一二——不像他父亲,当年母亲吩咐一句,那厮能顶十句回去——我自己说得不好意思,向他道:“你也大了,我本不该这样管你。” 守礼便笑:“姑姑待我好,才这样嘱咐我。”眨眨眼,又笑:“阿叔有一回说,姑姑和阿娘都待我这么好,不像他,娘不亲,姊不爱。他一个人在东宫,冷冷清清,也怪可怜的,姑姑若有空,也去看看他罢。” 我心中一动:“他已娶了妻,生了子,有家有室,怎么会是一个人?”看守礼一怔,不觉垂了眼,慢慢笑道:“大郎这些时候常和阿叔见面?” 守礼道:“也不是常常,不过阿叔有时候会出宫,寻我们喝酒——不单我一个,李千里他们也一起的,出入都有千牛卫跟从,也和陛下报过。”忽地垂下头,声音中大不自在:“纯只是喝酒,并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 我故意逗他:“有千牛卫跟着,能做什么出格的事,还值得你特地说一遍?” 守礼蓦地红了脸,结结巴巴地道:“那些画…都是他们给的,我…我并不曾看,我虽不怎么上学,也知道圣贤书,‘非礼勿视’…” 我一下没忍住,敲了敲他的头:“别听那些书瞎说。食色,性也。圣人尚如此,何况我们常人?只是这些事要有节制,还要…还要有正确的方式。”意识到自己竟差点给他做性教育科普,不觉也红了脸,轻咳一声,道:“李千里不是什么正经人,少和那厮来往。你三叔…也未见就好到哪去,和他相处,自己留心。” 守礼挺直身子看我:“以后我遇事多向独孤将军、崔将军这样的正人直士,还有姑姑请教。 一句话说得我想笑又不好意思笑,憋了一会才道:“你已大了,许多事,总要有自己的主张,不能人云亦云。你阿叔也好,李千里也好,你大哥、二哥也好,还有独孤、崔二,他们都不是你,便是我也不是你,自己的路要自己走,知道么?” 守礼郑重地点了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  二平:喂独孤绍,居然有人说你是正经人。 独孤绍:我不是吗? 二平:……喂崔二,有人说你家独孤绍是正经人。 崔二:她不是吗? 二平:…………………… #论妻妻和谐# 感谢: 蛋黄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7-06 15:18:25 HH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7-07 01:35:54 迟迟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7-07 23:15:08 第446章 心魔(三十六) 晋江新防盗, 订阅未满80%的要等1-2天才能看  立春之日,旨意只赐彩花, 不设宫宴, 独孤绍便早早地作了一东, 请我们去洛水之滨赏春。她是高门贵女,我本以为这宴该是华堂满座, 便戴春胜、佩琅珰,盛装丽服地携众而去,谁知到了会见的地方,只见独孤绍、独孤敏二人接出来,独孤绍头戴着尖顶浑脱,穿一身五彩窄袖短襟胡服,围着金腰带、玉带钩, 佩金鞘短剑,蹬云锦翘头履,手提着一条七彩绳结小马鞭, 身下是一匹纯黑骏马。这马身健腿长,全身漆黑, 只有眉尖、左前蹄、右后蹄三处有一绺雪白的毛,虽非天马,却也一望便知名贵。独孤敏与独孤绍的打扮并无二致, 只衣服是赤金色,她骑着一匹赤色骏马,一手托腮, 一面望着洛水发呆。 独孤绍见了我便拱手笑道:“想不到二娘这样守时,我还以为要再等一会呢。” 我奇道:“约的午时,我在午正过了一会才出来,到现在至少也是未初了,怎么还算守时?” 独孤绍打马过来,向我身后一看,笑道:“二娘不知,如今正是忙碌时节,许多人赶了这头去那头的,忙得连人影也不见,约的午后,能在申初到,便是谢天谢地了,哪承想还早了一个时辰,怎么不是守时呢!” 我听她语气,不觉也跟着向后一看,却见右侧落后半个马身的位置上正是崔明德,心有所悟,笑而不语。 崔明德方才还在向我讲说洛水的典故,大家一路有说有笑,一眨眼间却又闭了嘴,只顾着抬头四处找燕子了。 独孤绍倒也没什么表示,自自在在地引我们沿洛水而下,行了约有半里,才见有一处搭起了棚障,外面候着数十名仆从差役,等我们下马,便各自牵马走开,又有胡服高履的侍女们候在棚障的入口,手上捏着剪得极精巧的金红彩花,待我们经过,便一一向我们头上簪上,等我们入席,又端上盘子,奉上鲜果。 比来宴饮既多,各色珍馐佳肴我实已是看厌了的,本不大上心,谁知独孤绍的宴却不同别处,上来果品只有四样,却样样奇异:一盘樱桃有二十五颗,顶上是最大的一颗,下面一层是三颗,再下是五颗,再下又增,一共五层,至最下九颗,这还不算,所有的樱桃全都均匀地切成六瓣,各自打开,中间一颗果核颤巍巍立着,仿佛花朵一般;一盘脆青桃,用蜜水渍过,冰冻,结成如冰糖葫芦那般的果子,颗颗晶莹剔透,也是如樱桃那般二十五个小青桃堆成一盘;一盘里放一只椰子,外壳削去顶上一小半,将一只琉璃碗嵌在里面,椰子的汁水盛放在碗里,椰浆与琉璃在日光下交相辉映,熠熠生光;一盘李子,看着平平无奇,我想旁的都这样稀罕,这一盘恐怕也有什么机关,拈花起一个看了一遍,没什么奇特之处,放在口里一咬,才知这李子里面的果核全都没了,这李子一定被人打开过,便又拿起一个细细看了一遍,发现两条极细小的刀痕,将李子剥开一看,却见里面小小的地方,却雕满了骏马,仔细一数,竟有八匹之多。 几个伴读见我露出惊异之色,也纷纷将李子剥开,继而都变了脸色,连崔顺德也把手里的李子拿给她姐姐看,又附在她耳边悄悄说着什么。 崔明德拈起一个李子放在嘴边,只轻轻一咬,便蹙了眉,将李子扔在盘中,道:“雕工再好,也是个酸李子,入不得口。” 独孤绍笑道:“就是酸的,才好配这春饮。”说着拍拍手,便又有一对高帽侍女鱼贯而来,每人手里都托着一瓶酒和一只夜光杯。 那酒盛在瓶中还看不见,等倒出来,在夜光杯里深红一片,才知是葡萄酒,我忙道:“我不善饮,替我上些茶汤,或是冰饮都好。” 独孤绍笑道:“正是饮春时节,怎好不喝酒?”一面便来让我,连我的伴读和乳母们也纷纷笑道:“春日喝几杯不碍的。”我便打算使出蒙混之计,拿杯子在手上,却不便喝,谁知独孤绍等酒倒完,一手执杯,便祝起春来,我只得也浅浅抿了一口,好在这酒酒味倒不甚浓,且入口又极甘甜,略品一口倒也不碍。 都是十来岁的女儿家,喝这甘甜果酒,都很喜欢,独崔明德拈了一枚李子,投在杯子里,举来一看,那颗李子泡在里面,倒似一颗宝石一般,看着很讨喜。崔明德举着酒杯自顾自品啜,我看得好奇,也投了一颗李子在里面,略一品尝,但觉甜中微酸,倒比方才还好喝了些,便对崔明德一笑,道:“这喝酒的法子我从未见过,是你想出来的么?” 崔明德低头轻啜一口,道:“这不是我的法子。”我还等她说是谁,她却将杯子举到眼前,右手大拇指用力,将杯子来回缓缓转一遍,仿佛已沉浸在这夜光杯的美色中一般,竟不开口再说。 韦欢见我只是夸她,反而怔住了,片刻之后,才道:“我方才骗了二娘,二娘当真不恼?”骗之一字,咬得极重,好像我是那种还没看清形势的傻子似的。我这会倒有点不悦了,蹙眉道:“四娘以为我是那种小肚鸡肠的人么?“ 韦欢又怔了下,方才笑道:“小肚鸡肠…二娘真是会用词。” 我才反应过来这个时代还没有这个成语,不觉又把刚才那点不悦丢了,讪笑说:“我听宫人这么说…似乎是某地俚俗。” 韦欢点头道:“宫中人口众多,籍贯不一,言语与官话有别,也是有的。”又向我道:“再下一场,二娘也还是如刚才那样就好。” 我于今对她的球技已是完全信服,听罢连连点头,只是补了一句:“这回我可知道,球杆不会落出去了,方才匆忙间想要去捡,差点没连人一起落下去。”这话要是叫宫人们,或是父母们听见,怕是要掀起轩然大波,然而对韦欢说就没所谓了,她听了果然也没怎么动容,只是对我笑:“那这回,二娘可要握紧了。” 我见她笑得似有深意,心中一动,未及想出个所以然,鼓声便又急急起来,我紧握球杆,轻轻驱马向前,依旧如方才那样缀在众人之后,只是精神比先又更振奋不少。 这回争夺实在激烈,且众人不知怎地,全都朝着韦欢去了,房家两个姊妹也重又袖手旁观,只各顾各的打球,仿佛我们不是两队,而是三队人似的。我见韦欢在众人中左突右支,忽前忽后,好容易抢到了球,对面四个人死死盯着她,将她防得水泄不通。 第447章 地官 守礼的婚事办得不算盛大, 却也不算朴素。与冠礼一样, 这婚礼最终也是以武承嗣和李旦代李睿而成为了守礼的男性长辈, 反观庐陵那边却没有任何消息——连使者都不曾派来一个。我虽知这多半是母亲的意思,却依旧心生芥蒂, 责备李睿不该如此轻忽长子,阿欢倒是心情畅快, 不以为意。 新妇容貌于普通人中算得中上, 于宫中便算不得出挑,据说脾气却极好,甚而超过了她父亲千乘王武攸暨——阿欢选她,也正是看中了这一点——成婚次日,拜见长辈, 执杯提盏,温柔恭顺, 毫无宗室骄纵之气,守礼与她同在时,偶然向她看一眼, 她便总要红了脸,含羞带怯地低下头去,不敢与守礼对视,我留心观察守礼的神态,见他面上并无厌恶抗拒之色,方略安了心,转而陪母亲坐着聊天去, 偷眼看阿欢,却还扯着新妇的手,絮絮叨叨问个不住,不觉噗嗤一声笑出来,母亲正和诸女眷聊得欢畅,听见我笑,转头来看,我忙靠过去,扯着母亲的手道:“阿娘阿娘,我想起一个笑话。” 母亲狐疑地看我,我便一本正经地道:“这是一个冷笑话…”话音未落,便见阿欢一眼横过来,马上又扯着新妇说她们婆媳间的私房话去,安定甚是好奇地问:“什么叫冷笑话?难道还有热笑话么?” 我道:“阿姊听下去便知。”又清清嗓子,郑重地道:“总之这是一个冷笑话。”闭上嘴不讲下去了,众人本已息了声音,留心听我说话,见我不语,都露出急切之色,连母亲也倾身向前看我:“说下去。” 我十分严肃环顾四周,再次开口:“这是一个冷笑话…” 安定道:“好了好了,我们知道这是冷笑话了…然后呢?” 我慢悠悠地盯着她看,看得她眼睛不自觉地左右转动,一会又摸了摸自己的脸:“二娘好没来由,不说笑话,只顾着看我做什么?” 我故意嗔道:“阿姊才好没来由,这么冷的天,叫我说这么冷的笑话,冻得嘴都张不开了,怎么说得出口!” 殿中一怔,倏地发出一阵大笑,贺娄一口茶喷在李真如海身上,李真如海自己也没忍住,捏着糕点的手一抖,将糕点掉在了地上——左右宫人笑得狠了,一下子都想不起来去捡——安定与她的小外孙女儿笑得搂在一团,那小女娘还不到十岁,笑得滚到地上,又扯着她外祖母起来继续笑,武家那几个笑得花枝乱颤,新住进宫里的小四娘都抿着嘴悄悄地笑起来,又赶紧忍住,婉儿笑得斯文些,也是捧着肚子弯着腰,母亲本已靠着她背上,这一下没忍住,笑倒在她身上,唬得左右忙去搀扶,还未走近,母亲自己直起身,一边大笑一边对我招手,阿欢倒是没怎么笑,只于无人处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她媳妇也没怎么笑,却看见了她的白眼,怯生生地偏头来看我,我对这小女娘做了个鬼脸,定定跪上前,紧紧贴着母亲,面无表情、正正经经地道:“好了,冷笑话说完了,我再说个热笑话。”一句话说得殿中又哄笑起来,母亲已笑得说不出话,指着我好半晌才道:“冷笑话冻嘴,热笑话是不是要烫嘴?” 我庄重地摇头:“现在是冬天,不至于烫嘴,不过嘛…”慢悠悠地环顾左右,众人皆不自觉忍了笑,屏息凝神来看我,我道:“大冬天的,笑得你们汗都出来了,这不是热笑话是什么?” 母亲放声大笑,手将我一指,笑道:“太平呀太平。” 我便接口:“在。”故意学得前世里相声的模样,将尾音拖得长长的,又惹来一波新的笑声,这一回连阿欢也没忍住,笑得前倾了身子,新妇忙将她扶住,悄悄地看着我笑,我对她眨眨眼,又来看母亲,母亲只见了我的脸便笑,好一会才消了,捏着我的脸道:“偏你笑话多!” 我笑道:“大喜的日子,难道不该说笑话乐一乐么?”因婉儿就在母亲身边,不好长久靠着她太近,便去闹阿欢:“阿嫂是做主人的,我替你说了这么好的笑话,这么多人都笑了,阿嫂还不谢我?”又向武氏笑道:“新妇也要好好谢谢我才是。” 阿欢乜斜眼看我,一手做出护着武氏的模样,在空中虚拦了一下:“还好意思和小辈要谢礼,你看你可还有个做姑姑的样子么!” 我对她吐吐舌头,跑到母亲身边,挽着母亲道:“阿娘你看,阿嫂有了媳妇,不要我这做妹妹的了。” 母亲抚着我的头笑道:“那是她亲儿媳妇,她不护着,谁护着?” 我道:“是啊,那是她亲儿媳妇,她又是阿娘亲儿媳妇,她护着新妇,阿娘护着她,你们都不要我了。” 母亲一怔,目光转向阿欢,却像是越过她在看谁一样,手上倒不曾迟疑,将我狠狠一拍,笑骂道:“胡说什么,你一个长辈,和人家小辈计较,好意思么?——新妇的见面礼给了么?没给还不快给!” 这礼其实早已给过,不过我倒也早有准备,笑嘻嘻地自袖子里摸出一个纯金盒子,交给武氏,武氏慌地便要辞,被阿欢在臂上一拍:“你收着。”看我时眼波横流,竟当众大放起媚态来了:“既是你这做姑姑的给的见面礼,可必要是好东西,不好我们可不收。” 我被她看得心猿意马,倒不好意思再油嘴滑舌下去了:“你让她打开看看便知。” 武氏看看阿欢,又看看我,慢慢将盒子打开,露出内中一块流光溢彩的玉佩来——这是我早就准备好的同心佩,没选时下最流行的白玉,而是选了而今还名不见经传的翡翠,匠人们初时不识这东西,废了好几块原石,后来才琢磨出这东西的好来,精心点缀,做了巴掌大一对绿油油的同心佩来,守礼那块我早已给了他,这一块是特地留着要当众给新妇的——这玉佩说起来其实算不得贵重,胜在颜色新颖,翠色流光,又甚耀眼夺目,新妇为这玉佩所吸引,看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赶忙将盒子呈给母亲,母亲漫不经心地捏起来一看,又笑着丢回去:“有些新奇。”众人却已被吸引,各瞪着眼来看这一块,阿欢与我心意相通,当下便命武氏捧着与众人传阅,我自己又袖出一块更大的,则笑向母亲道:“这是奉天局新发现的玉矿,我见颜色还好,便叫他们做了佩来,有最大最好的一块,预备献给阿娘,只是还未雕成,其次的因恰好有一样大小的两块,我想他们两个新婚,便买来给他们罢——也是顺水的人情,并不甚贵重。其他还有许多,诸位姑姑、姊妹们若喜欢,都可去奉天局总店订货。听说头一批最绿的只有四块,先到先得。” 母亲笑着捏我的脸:“人家大喜的日子,倒又成了你卖货的时候了,你这姑姑做的!” 我故作无辜:“本来还想收着,待会再给的,是阿娘非要我现在给出来,现在好了,又怪我在这里卖货。” 母亲瞪我一眼,却也忍不住笑,将那翡翠又看一眼,轻声道:“柳厚德倒有些才干。” 我趁着靠她近,挨着她道:“奉天局做到这样大,一年光税便抵得几十个州了,却还归在春官,外面物议纷纷,都说不是职权分明之道,以我之见,不若还是交还地官去罢。” 母亲似笑非笑地看我,捏捏我的脸道:“地官侍郎正好出缺,宰相将廷推人选——你自己和他们磨去,他们若肯拟,我便准了。” 作者有话要说:  阿欢:我真的是陛下的“亲”儿媳妇么… 太平:当然是“亲”儿媳妇,因为我是“亲女儿”呀。 阿欢:…… 第448章 婉儿 自元日以来, 元月、腊月间便几乎没有停歇的时候:且不说元月里各种朝贺与礼节、诸亲疏宰相重臣亲眷之来往、柳崔郑骆四人及亲信之往来, 我这里内外到了新年要来拜见、我又必得着意见一二面的便有近四十人——奉天局现下已如我当年所料, 涉足了多种行当,连衣衫、首饰、布匹、金银、玉石、木材、药材、饮馔等在内, 有实职或虚衔的属下近百人,其中西北既是贸易重镇, 又是边关情报所在, 至为重要,东北边疆既定,又是战乱刚平,略逊于西北,然而也是极紧要的大镇, 河北一道旧有官吏经武懿宗清洗,势力须得重构, 岭南是贸易重地,又多奇宝,江南则是新兴之地, 举凡京中滞销之物,在当地都能卖出绝好的价钱,属于“钱多人傻好赚”的新兴市场,因此这几处的掌柜我少不得一一接见,又于元月在第中设了一宴,连柳厚德在内,将这些人连随从人等一并请了一次;历年诗会、上门投刺、或经我门下引荐进来的士人, 也有结伴来拜的,也有单身投帖的,我视其名气、才干、门第,以及我自己的印象,择了几人见过,余人则视情形或派裴兰生、冯永昌等,或请郑元一,或派郑博之再从子郑鹤鸣,又或是家中管事打发;家中请了几位幕客替我操持文书,为裴兰生之副,有些三二月才得亲见我一面,又有各庄、各司的管事,到了新年,也总要受他们一拜,亲自看一眼大账、一一勉慰几句;从前管军学、奉天局等事,现在处理图书馆时有几个常见面的下属,虽非紧要,人家上门来了,也须得见面说两句话,否则显得我仗着身份,倨傲不堪;韦清一家,还有七七的兄弟家人,以及我那两个奶兄弟——元月独孤绍与崔明德立功归来,算是小喜事,独孤元康出殡,是大事,又有诸随军人等谋官、改调、守选等细务;守礼成亲是大喜事,开府是小喜事;宫中大醮、诸法师开年经讲,以及母亲一时兴起安排的辩佛大会;我自己家里做了一次佛事,这是眼下的习俗,武承嗣、武三思、李旦、安定并狄仁杰、豆卢钦望、杨执柔等都办过,亦少不得有些应酬,倒是崔秀不曾办——他自称一心向道,要修身养性,不近女色,因此一直不肯娶妻纳妾,内宅无人,许多事也不好办;趁着下雪,又办了一次诗会,专一咏雪;到下属迁转、考课、请托等事,以及诸朝政、家务,因不独是新年才有的,反倒算不上是什么事了。 阿欢与我忙的事虽不一,却也是片刻不得闲,她眼下的身份有些尴尬,盖因守礼成亲出宫,依礼她本该随而出宫居住,可李睿还在,母亲以让她代李睿尽孝的名义留在都中,这么说来,便合该住在宫里,亏得是无人争议此事,但她也不得不小心谨慎,不敢引起外朝注意,办起事来亦不如以往便给——偏偏事还比往常更多。我体她之心,白日几乎不往飞香殿去,到夜里悄悄见面,也更谨小慎微,深夜才去,略见一个时辰即归,两月中才处了不到十次,体力便有些不支,到腊月末,守礼婚事既毕,小夫妻望着也还和谐,了却我一桩心事,终是发起病来,不得不卧床躺着,且喜阿欢终于有名目可常常守在我跟前了,却见她一进来就沉着个脸,将额外增设的内间挡风帘一摔,跑到我床头看了一眼,毫不客气地将我手一拽,捏着我的脉探,我见她面色不好,故意作了怪样子逗她:“几日不见,韦医生的医术又大精进了,有你在,想必几日之内,便大病化小,小病化了。” 阿欢不理我,噔噔噔噔地走出去,片刻后端了药进来便向我嘴里灌,我本还想享受她的照拂,药一入口,便难过得几乎要吐出来:“没放糖?”却只得她一个瞪眼:“你以为是喝饮子?还放糖呢!” 我见她如此,只得乖乖敛了声气,忍着恶心喝了——喝一口药倒要咽好几口口水——扯着她的衣袖道:“苦。”见她不为所动,巴着她的手臂央求道:“药里不放糖,喝了给块糖甜甜嘴总行了罢?”又作咳嗽之状,阿欢方自取了一块饴糖来,还不肯就给我,非迫得我将一大碗洋溢着说不出味道的苦药喝完了,才用刀切了指甲盖大小一点塞进我口里:“以后你再不听劝,该休息时不休息,我就一日十次地给你灌黄连!” 有了苦药作比,这平淡无奇的糖也显得甘美无双,偏只薄薄一片,实在不够,我忍不住便连她的手指也一起含在口中,边吮吸她的指头,边看着她笑:“若都是这样子灌,纵是黄连,我也认了。” 阿欢两眉倒竖,一手便来戳我,刚要说话,忽听门口佛奴扯着嗓子喊:“上官承旨来看公主了!”面色一变,忙便将手收回去,我则倒仰回床上,堪堪将被子扯上来、遮住半张脸,婉儿已不紧不慢地踱进来,阿欢不甚自在地向她一笑:“上官娘子。”将她让在上首,亲捧了茶给她,我两手捏着被角,将被子自眼睑处卷至人中,斜看阿欢一眼,慢慢与婉儿见过,因已熟惯,也不甚拘礼:“阿娘遣你来看我?” 婉儿看看我,又看看阿欢,轻轻一笑:“不是。”见我们均有些疑惑,便自袖中取出两封帖子,一封递与阿欢,一封递与我:“女人社自上次之后,许久都未聚过,一月又逢公主生日,我想择一日做东道,延请社中人等,并素日亲近之人,为公主设宴庆贺,还望公主、王妃屈尊赏面。” 婉儿一贯谨慎小心,与内外人等虽都有来往,却都是附和他人,从不曾有主动召集的时候,我微觉惊讶,将眼去看阿欢,阿欢却似毫不意外,伸手将两封帖都收下,笑向她道:“你放心,我们一定去。” 婉儿向我二人各一笑,笑容中颇有些深意:“不打扰公主休息了。”不紧不慢地来,又不紧不慢地出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two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7-10 08:07:47 稷下学宫扔了1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7-07-11 06:48:36 迟迟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7-11 13:55:41 读者“轻钧。”,灌溉营养液+102017-07-10 19:15:17 读者“我也不知道我该叫什么”,灌溉营养液+102017-07-10 02:03:19 读者“呱QAQ”,灌溉营养液+302017-07-07 06:50:54 读者读文章系统返还+12017-07-06 22:40:07 读者“稷下学宫”,灌溉营养液+102017-07-05 23:45:00 读者“红烧排骨”,灌溉营养液+52017-07-04 08:19:51 读者“望月凝香”,灌溉营养液+202017-07-03 12:49:22 读者“我什么都不知道”,灌溉营养液+102017-07-03 07:19:26 读者“迟迟”,灌溉营养液+52017-07-02 12:47:46 读者“星空”,灌溉营养液+12017-07-01 23:41:57 读者“海岸”,灌溉营养液+12017-06-30 16:11:07 读者“大大图”,灌溉营养液+102017-06-30 14:47:15 读者“海岸”,灌溉营养液+12017-06-30 06:52:45 读者“yhe”,灌溉营养液+12017-06-30 05:00:03 读者“海岸”,灌溉营养液+12017-06-28 18:53:01 读者“扶她扶不起”,灌溉营养液+1302017-06-28 11:20:14 读者“海岸”,灌溉营养液+12017-06-28 07:35: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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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儿故作不见,扶她起了身、披了衣,自己也穿好衣裳,传人进来打发她洗漱过,见她还坐在殿中,不像是忙着要出去的模样,便一行礼,半是解释,半是请示地道:“一月里公主生日,我想候公主病愈,在绮云殿设一宴,将平素往来之人都延请至殿,好生乐一乐。” 武曌偏了偏头,眯着眼道:“太平?” 婉儿点点头:“女人社自上回之后,许久不曾聚了,正好也趁此机会,一起见一见——陛下要来么?” 武曌面上不自觉地露出些不自在来,左手覆在右手上,下巴微抬,若无其事地道:“我去了你们都拘束,我就不去了。”看婉儿一眼,又道:“你头一回做东,时间又仓促,人手若不够,便叫高力士带几人替你布置。饮馔不要走宫中,自我这里出罢——窖里是不是还有几坛玉堂春?” 最后一句是向高延福说的,这老儿颤巍巍勾身下去,笑脸如九瓣重菊:“玉堂春只得一坛半了,倒有一窖上好的西域葡萄,老奴就去拿了,送到绮云殿?” 婉儿刚要开口,武曌先替她笑道:“你这把年纪,这些小事,叫他们下面去做就是,何苦劳你?” 婉儿看她一眼:“是我和陛下讨酒,让小奚带人去拿罢。”武曌方像是想起什么,偏头去看高延福:“高力士尚未有职事?”不等高延福回答,已又道:“让他去绮云殿罢。” 高延福一怔,转眼便来看婉儿,婉儿忙道:“陛下才开恩授的内给事,这就忘了?他办事伶俐,省中各处都恨不能抢到手里呢,因陛下这里常用他,所以才不好直接开口,若派到我那里去,过不多久,怕是就要打上门抢了——还是留在陛下身边罢。” 武曌被她说得笑:“罢了,留在我这,与在你那,也是一样的。” 一句话说得高延福的腰更弯下去,笑容更盛:“老奴这便和他说,日后上官娘子的事,便是老奴的事,上官娘子但有事,只管吩咐这帮小奴几,若谁敢怠慢,老奴打断他的腿!” 婉儿忙道:“高翁事陛下多年,年纪又长,万不敢当高翁唤‘娘子’二字,还叫我‘婉儿’便是。”又辞高力士之事,高延福偏不依不饶,立刻便要叫高力士进来拜婉儿,婉儿自然不敢,一力主、一力辞,几番作态,还是武曌挥手道“你是丈人,她是后辈,叫她一声‘婉儿’不为过”,这事才算了结——高延福却还只叫“上官承旨”,到底又命高力士进来磕了个头,武曌但微笑不语,婉儿也只得侧着身受了半礼。 一番来往,天已大亮,武曌自去前朝接见臣子,婉儿辞以他事,将武曌送走,在殿中略做停留,手写了请帖,亲向各处送过,至傍晚回绮云殿,恰见武曌也自前朝回来,神情早不似白日那般温和,见了婉儿,强扯出一抹笑道:“日子都没定,人先已请好了?” 婉儿轻轻点头,替她宽去鞋服,迎入内殿,问明她还未用晚饭,自顾自便叫人搬了一只小锅,亲将火锅架好,与武曌面对面坐了,将菘芜等菜一样样摘成小片,放入锅中,汤水沸腾,很快便将一片片青白菜叶带起,武曌望着汤锅,面上终是松懈下来,轻轻笑道:“太平说得是,这火锅就是要与人一道吃才好。”婉儿一笑,替她捞了几样菜,又将一个鸡子打进锅中,提勺搅拌,并不多问,武曌提箸吃了几口菜,倒是自己开了口:“他们是越发不像了,都是宰执之臣,为着一个图书馆的事,吵得面红耳赤,白白耗了一下午。” 婉儿不语,看鸡子熟了,便捞出来,放在她碗中,武曌微有些不悦:“你不问他们争什么?” 婉儿只顾着专心对付那一锅乱煮的菜蔬,漫不经心地道:“这事既委了魏王、周王和长乐公主三人,有这些争执,不是意料之中的么?” 武曌便不说话,自顾自吃了一会,方又道:“阿婉。” 婉儿抬眼看她,顺手又夹了一碗菜过去,武曌甚是殷勤,竟纡尊亲手接住了这碗,倒并不马上就吃,两眼定定地看过来,像是玩笑,又像是认真地道:“阿婉觉得,我这么多子孙,谁…更孝顺些?” 婉儿一怔,慢慢放下筷子:“这是阿曌在问家事,还是陛下在问国事?” 武曌自自己的碗中选了一片色相最佳的菜叶,夹在婉儿碗中:“是家事如何,是国事又如何?” 婉儿微垂下头:“若是国事,妾就不妄加议论了。” 武曌道:“那便是家事罢——阿婉觉得,我这些子孙,谁更孝顺些,将来还能记着我这老妇人,逢时节奉些香火?” 婉儿轻轻一笑,又为她夹了一颗鸡子:“阿曌不该问这么多子孙谁更孝顺,而该问谁最不得不孝顺。” 第450章 行露(三十五) 太平坐在床上, 一双大眼滴溜溜地转来转去, 看看门外, 又看看韦欢,半晌之后, 眯着眼叫了一声“阿欢”。 韦欢知道她想问什么,故意不说, 只又切了一小片糖, 黏在指尖上,在太平巴巴盼望的眼神中绕了几圈,施施然地将糖转塞进了自己嘴里:“不怎么甜。” 太平两眼直勾勾地盯着韦欢,那眼神像是能透过韦欢的嘴,直接看到含在嘴里的手指和糖一般, 看了好一会,才将目光转开:“你告诉婉儿了?” 倒是出息了, 韦欢不自觉地在心底一哼,慢吞吞地吐出手指,伸出舌头, 小小地舔了一舔——太平的目光便不由自主地又转了方向,这回已不能称之为“直勾勾”,那眼神简直是已黏在韦欢的手指上了——道:“阿家多疑忌刻,婉儿能在她跟前稳稳站了这么多年,宠幸日盛一日,岂是我区区几句说辞便能轻易打动的?要让她完全信我,总要有所付出。” 韦欢清楚地听见太平咽口水的声音, 这些时候以来两人都忙,相处时算不上多,太平有此反应,并非意外——倒是说明她不曾以旁的方式消解过——轻轻一笑,将手伸在太平胸前,就着她的中衣衣襟擦拭手指:“何况婉儿与阿家既是那样的关系,再知你我之事,自然深引以为同类,她素日又非张扬之人,不会四处乱说的,知道也无妨。” 太平将手捉住韦欢的手指,也学着她方才的模样舔舐:“既是你衡量过轻重做出的决定,我自当尊重,你不必和我解释这么多。” 韦欢似笑非笑地望着她:“你不疑我?” 太平只是笑:“疑了有用么?”一眼看过来,看得韦欢竟无端生出些心虚——明明她并没有什么值得心虚的地方——微低了头道:“你这一问,便不是不疑我,而只是不得不不疑了?” 太平用力将韦欢拽到身前,大张手臂抱住,且笑且叹:“你又和我抬杠!如你这样,那我说了‘权衡过轻重’,你是不是要问‘权衡过轻重的才尊重,未权衡过轻重的便不行’?我说了‘尊重’而没说信任,是不是不信你?你明明知道我不是这些意思。” 韦欢不语,轻轻将太平一推,没推开,又一推,太平反倒将她抱得更紧:“我知道你的意思,你觉得你做过那些事,心里虚,怕我不信你——不要急着说不是,我还不知道你?任你说破天去,我也只当你是口是心非——可你也不想想,你是什么样人,自小到大,你做的那些事,哪一样我没经历过,哪一样之后,我又不信你了呢?” 韦欢大恼,猛地一矮身,自太平怀中脱出来:“还说你不疑,这一会,便将从小到大的事都翻出来了,这还是不疑?” 话音甫落,便见太平捂胸大笑,且笑且咳,咳时又抬了手,似是想来抓韦欢的衣袖,韦欢闪开了,便将两眼可怜巴巴地望过来:“若说担心,我自然是担心的——你自己也知道,你从小到大,对我都做了些什么事——可若说生疑…”认真地看着韦欢,韦欢心头一跳,总觉得她要和自己说什么事,低了头,等了一会,却只听太平笑嘻嘻道:“我只疑你一件事——那一夜你没忍住,搂着我叫‘心肝’,是真到了那境地,还是为了讨我的高兴,假装的?” 韦欢跺脚啐道:“你以为你是什么了不得的宝贝,人人都要哄着你,讨你喜欢!”忽地想起这便等于承认了那一件事,面上一红,将手叉腰,竖眉瞪眼:“我们说正事…” 太平接口道:“好,我也正有事和你说。”这小娘将眼瞪得溜圆,眨也不眨地看着韦欢,意似严肃,韦欢见状,也不觉垂下手,敛容肃立,静候太平的高论,等了好一会,才听她道:“我喜欢你。”便要发作,将眼一抬,看太平还只肃容整面,不像是玩笑的样子,便只挑了眉道:“哦?” 太平轻轻一笑,将身子坐正,两手揪着被,目光毫无掩饰地落在韦欢脸上:“你也喜欢我。” 韦欢斜眼看她:“这是有事要求我?” 太平摇头,一手自被中伸出来,将韦欢扯到跟前坐下:“你不是怪我记仇么?我的确是记仇,可从小到大,你骗我多少次,难道还不许我学聪明些,少受你的骗?” 韦欢心中一沉,脸拉下来,就要起身向外,奈何太平早黏在她身上,两手牢牢环住她不让走:“你听我说完——可仔细想想,你我之间到这地步,早已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若真要害我,不必骗我,大大方方地去告我一状,我什么把柄都在你手里,辩无可辩。我要害你,更不必骗你。不是么?” 韦欢道:“那也未必。”却坐着不动,任太平笑眯眯地搂着她,迫她将脸转过去,两个人眼对眼地看着:“当然也非绝对。只是,倘若你不喜欢我,我再怎么防着你也没用。而你若喜欢我,自然便会心疼我,做事自有分寸,我又防着你做什么呢?” 韦欢一怔,双眼直视太平,这小娘子满面含笑,说话时眼睛像两个小小太阳般发着光:“可巧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所以你我之间,天然便会替对方着想,若我因己之私心,妨害了你的前程,或是因你之私心,伤了我的心,则我们自己心里也都过不去——就好像契丹那事。” 韦欢一时竟不知太平这话算是高明,还是天真,微垂了眼,一边替太平紧了紧被子,一面道:“你放心,知道你老人家身体弱,稍骗一骗,便是心痛头痛地犯,骗不得,以后不骗你。” 太平笑道:“你又来了——我不是逼你对我表忠心,只是想告诉你,你我从前是一体,现在是一体,以后也是一体,既是一体,彼此之间便不必有那么多顾虑,更不必瞻前顾后、思虑重重。我不管你和婉儿间约定了什么,也不管你愿不愿告诉我,你我都是成年人,都有自己的判断,只要你觉得是对的,便放手去做罢。” 韦欢彻底垂了眼,半晌方道:“并没有约定什么,只是彼此都为日后留一条路罢了。本也要告诉你的,可我自己也没想好。”犹豫片刻,终是下定决心,在太平伸手时主动握住她的手,抬起头道:“太平,我…怕。” 作者有话要说:  一更,还有一更。 第451章 图画 我万料不到“怕”这个词会从阿欢嘴里说出来, 尤其是在这种时候, 何况她看起来很平静, 一点也没有怕的样子,犹豫了一下, 一手将被撑开,问她:“进来说?” 她点点头, 除了外衣, 爬上床来,将我挤在里面,我们两肩并肩在最内一角坐着,两人裹着一条被,四只手和四只脚各拱在同一个小铜炉边, 像是回到了小时候,不同的是, 这一回不是我靠着她,而是她靠着我,轻轻叫我“太平”。我不自觉地将背挺得直些, 将小铜炉向她那挪一挪,她将小铜炉揣进怀里,整个人倒在我腿上,侧躺着看我。她的脸陷在柔软的被中,又细又瘦,像个发育不良的孩子,我搂着她, 无端地生出些奇怪的联想,感觉自己像是这孩子的母亲,对她负有不可推卸的保护责任,我还觉得自己像是突然变成了传说中的英雄,像是射日的后羿,阿欢则是我心爱的嫦娥——我与她之间固然不是这样的关系,我亦不是什么真正的英雄豪杰,可有时候人在心爱的人面前就是这样膨胀,希望自己上天下海、无所不能——我忽然十分理解古代那些烽火戏诸侯的君王,倘若我是他们,对着我心爱的人,也恨不能要星星给星星,要月亮给月亮。 阿欢又叫我:“太平。”我看她,等着她说话,她却只是笑,过了一会,叫我:“乐乐。” 我答应着,手耷下去,半拢着她,她将头抬了抬,压进我的臂弯,依旧是看着我叫:“兕子。” 我只是应着,手抚着她的脸,替她理了理散乱的发丝,本还想说些勉励的话,平时嘴倒还说得出,这一时却突然笨拙起来,又有千百样海口想要夸,连我先前所想的什么君王、英雄之类,恨不能一口气堆砌到她耳朵里,到眼前一个字都吐不出来,只能在她额角一亲,她凝视着我:“你就没什么话要说?” 我看着她,好一会方道:“其实,我也怕。” 她忽地笑起来,将指头点在我鼻子上:“我知你怕——亏你平时那么伶俐的一张嘴,到这样时候,就不能说些好话哄哄我?” 我闷闷道:“不瞒你说,话倒是有,说来也容易,可话说出来,要做到却不容易。” 阿欢只是笑,将手来捧我的脸:“可我偏要听呢?” 我没法子,只能道:“我自然是希望自己能如神仙,想什么便能做到什么,可我只是凡人,连那周幽王,贵为天下共主,又不存在什么伦常之类的问题,到最后也护不住美人——连他自己都没护住——何况是你我。倘若我有崔明德那样的才智,我也敢和你打包票,说大话,可我连她的本事也没有,我所能给你的,不过是我这一个人。”初时志气满满,到真说出这话,不觉便有些颓丧,总觉愧对了她,将眼转开,不敢直视她的眼睛,阿欢却偏要扭着我的脸盯着我看,边看边笑:“有你这人,我便已知足了。”停了一停,方道:“你还记得,我曾托你自秘阁中借出过一卷图画么?” 我记得,当时阿欢说喜欢那幅画,央着我借出来,让无生忍摹写了一份,我当然知道阿欢讨这幅画的用意并不在此,但阿欢不说,我便也不曾问。想一想画中的内容,心有所悟,看着阿欢:“你想…再借出来一次?” 阿欢摇头:“不必去秘阁,上官婉儿那里便有一份。” 我明白当初那幅画的去向了:“这主意…不会是婉儿提出来的罢?”其实我对母亲与婉儿之间的关系一直有些好奇——不单是我,恐怕宫里稍上了些年纪又有些体面的人或多或少都有些好奇这些事——也想得到婉儿待母亲的感情恐怕绝不纯粹,毕竟上官氏因母亲而灭门,而她们两人之间又差着那么大的年岁。但真的知道婉儿的所为之后,心情竟又有些复杂。阿欢看出我的心思,没有马上回答,只是坐起身,慢慢将衣裳穿回去,下地后方回头看我:“御医说你养几日就行,我观你气色也还好,过三二日,能起身了,便去阿家那里看看,多问候问候。” 我心中五味杂陈,干答应一句,又眼巴巴地望她:“阿欢。” 她回身看我:“怎么?”又笑道:“若是要挑剔婉儿,那就免了罢。” 我摇头:“人为自己着想,本是天经地义的事,平白无故地,挑剔人家作甚?而且…而且若是易地而处,我竟宁可你能如婉儿一样,多为自己考虑些。”人真是奇怪,于婉儿和母亲之间,我自然是偏母亲的,可若将这情形换成阿欢与我,我便忍不住地要偏阿欢了。当然,若是如此,我便也没有任何立场来责怪婉儿——何况母亲之对婉儿到底是怎样的感情,还是未解之谜。 阿欢怔怔看我,好一会,才自鼻孔中哼出一声:“阿家和婉儿,与你和我能一样么?你要是敢像…那样待我,信不信我打哭你!”脚一跺,雄赳赳、气昂昂地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则天:在你们眼里我有那么渣? 韦欢:陛下想听假话还是假话? 则天:…… 第452章 则天(二十) 太平脚步轻快地进来, 到极近时方停住, 扬起头, 亲昵地唤“阿娘”。这小女儿的脸色虽不算红润,倒也不甚惨淡, 比几日之前也不见瘦,眉眼弯弯, 透着股久憩后特有的炯炯精神, 她眯着眼细细打量过,心情略好了些,微一点头道:“虽是好些了,也不可不多加修养,这几日若无急务, 便不要亲自过问了。”说话间招了招手,太平便靠上来, 将手搭在她手里,一面道:“其实就是感风,是下面人大惊小怪, 闹得好像我怎么了一样。” 她将眼一瞪:“感风本就不是小事了,你又一贯体弱,自己不知爱惜。下面人职分所在,恪尽其责,做得好,该赏才是,你倒好意思怪她们!” 太平只是笑, 将头靠在她怀里,软绵绵地道:“可她们把我关在那里,连床都不许下,憋坏我了。” 她一手抚着太平的头道:“谁教你自己要生病的?”见太平皱起了鼻子,方又一笑:“算了,看你可怜巴巴的,不说你了——可你的生日宴我是不办了,谁教你病过去了呢!” 太平促狭地一笑:“阿娘不给办,上官师傅给办了也是一样。” 她被女儿打趣,不免将眼一瞪,想起那一日宫中主要人等都去了绮云殿,自己跟前反倒无人,益觉不快,将眼去看太平,太平却不体她的心思,只一味地道:“我们商量着,眼下天既冷,绮云殿地方也不大,若还如以前那样一席一席地坐,难免坐不开,倒不如设几张大桌,十人一桌,中间放个大火锅,旁边一圈再上菜,院子里搭起帐子,再摆烧烤架,大伙热热地喝一圈酒,再出去看竹竿戏、吃烧烤,阿娘觉得这样好不好?” 她道:“你们年轻人,爱怎么弄便怎么弄。” 太平又道:“竹竿戏叫了顺二娘家,说她家大娘有平地上杆的绝活,教坊局看了,都说极好,却还未在宫里演过。” 她更不高兴了:“是么。”手将太平的手一松,这小东西竟未察觉她的情绪,满口还只顾说:“冬天里不大好骑驴马,蹴鞠和步打球倒是使得的,上官师傅说要打步打球,阿嫂说要蹴鞠,阿娘觉得,哪样较好?” 她淡淡道:“我又不去,问我作甚?” 太平讶然道:“阿娘不去?” 她忍不住乜斜眼看过去:“怎么,你是希望我去,还是不希望我去?” 太平便笑:“当然是希望阿娘去的。上回我们起宴,阿娘便自己去了,我只当阿娘也想和我们一道玩呢,竟又不去。阿娘是有事么?” 她自然是没什么事的,边疆平静,朝中的人她又不想理会——理会了也只是那一件事,翻来覆去地争了许多年,大臣们争得声嘶力竭,她却只觉厌倦——宫里也没事,可对着婉儿话已说出口,也不好朝令夕改,便含糊道:“新又选了几州刺史,临民之官,不好不见一见。” 太平挽着她手央道:“刺史见也不必一整日罢?我一年一次的生日,阿娘竟也不去么?不必很久,只略坐一坐也好。冬日天寒,喝些酒,打打球,暖一暖身子。” 她候太平殷切劝了几遍,方状似敷衍地道:“到时再看罢。”见这孩子面露喜色,不觉也微笑起来,又见太平衣襟半开着,便伸出手去,替她将衣裳正了,口道:“这样大人了,出门时自己不看一看,也叫她们替你看一看,松着衣领,像什么样子!” 太平笑着道:“阿娘看一看也是一样。”被她在头上一拍,吐吐舌头,忽地又正经起来,躬身站起,道:“病了几日,事也耽误了,这是我们商议的办图书馆的最终条陈,请阿娘御览。” 她一怔,懒怠接过纸札,挥手道:“你看着办罢——一些子小事,也值得吵这么久。” 就这么个图书馆,武承嗣说只能官长借阅,旦说五品以上,太平则以为当无分品级、官役,都该借阅,太平要设‘阅览室’,也惹了许多物议,都说品级有差,不可等而视之,武承嗣认为该按宗室、外戚、朝臣、属吏分,旦儿认为该按三品、五品、七品分,太平认为按衙司分…还不如宫里,她吩咐一句,阿韦去办,现在地方都已布置好,书都已抄了大半了。 太平笑嘻嘻道:“看着虽小,毕竟事涉大礼名分,所以要分个明白。” 她不置可否地哼出一声,看太平还有要奏事的意思,忙挥手道:“非是要事,你都自己看着办了罢。” 太平乖觉,便躬身道:“没有别的事了。”略陪她说了几句话,辞了出去。这小东西奏些乱七八糟的事时她觉得厌烦,等人走了又觉有些孤单——婉儿为了明日之宴,今日早早地就回绮云殿预备了,阿青告病,狄仁杰和武承嗣几个总是嘀咕着立太子的事,她又不想见——坐了片刻,想起方才太平说打球,便唤了人来,就在殿外宽阔地方设了场地,看千牛卫打了一场球,虽都是军中健儿,在御前却也拘谨得很,望着依旧无趣,便又遣了。 闷闷过了一晚,到次日因有内朝,上午倒还没什么,午后婉儿、贺娄、李氏、太平、阿韦等具都去了绮云殿,她自己在殿中闷坐无趣,终是没忍住,携三五宫人,作不经意状,慢悠悠踱到绮云殿。 外间都是一般管事,内殿方见一张大圆桌旁坐着婉儿几个,阿韦和她儿媳妇,以及崔明德也在。一桌上划拳猜令,热闹非凡,见了她来,各自含笑行礼,让她坐在上首,婉儿与阿韦、太平分左右陪着,崔明德本与太平在争自己当初随先帝游幸神都时作的一首诗,太平记得是“凤驾越层峦”,崔明德记得是“凤驾越山峦”,正巧她来了,太平便来问她,她早已记不得了,正要将这事略过,阿韦忽道:“我近来出入秘阁,曾见过一幅游幸图,上面便有这诗作的,阖不取来一观,便知端地?” 昔年岁月倏地便浮现在眼前,她意兴大动,便点头允准,阿韦亲自去了,不多久又回来,展开画卷,先帝与她的诗作果然都在上面。 诗作之外,图画之中,还有那一次游幸时扈从的人:还是侍郎的上官仪,还在襁褓中的睿。 她凝视着画中的自己,那时她还是皇后,随先帝幸东都。她的大儿子生平第一次被留在京城监国,跟着车驾哭着送出几十里才乘马回转,其后三日一封家信,数月不曾间歇;她的小儿子尚是个幼儿,对她十分依恋,抱在怀里,片刻不能离手;她的小女儿还在她的肚子里,刚刚有了胎动。 那时曾在画中的人,此刻只有她一个了。 她莫名地觉得眼睛发酸,微微地闭了闭眼,婉儿递来了一杯酒,她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作者有话要说:  喵咪…晚安… 第453章 青梅(十七) 春风吹进了洛阳城。小径上长出了一层薄薄的嫩绿草色, 踏在上面, 柔柔软软, 如践绒毯。 独孤绍踏进花园时步子迈得很大,进来后却不自觉地收敛了脚步, 轻悄悄地踩过小路,经一丛梅花时忽地驻足, 留意向那枝头看, 枝上已有点点花苞,粉粉嫩嫩的,看着便讨人喜欢。 天还微微地凉着,带着早春的湿意,晨露缀在花苞上, 如水玉般剔透,独孤绍久久地凝视着那花苞, 缓缓地伸出手去,指尖在那花苞上一碰,那花苞尖上的露水便颤巍巍抖了下来, 滴在地上,顷刻消失不见。 独孤绍悠悠地一叹,又一摇头,头上汗水摇摇地下来,便抬手用手臂一擦,还嫌不够,两手将领口扯得更大些, 胸口热气猛地散出去,腾起小小一阵轻雾,廊上琴声便在此时停了,崔明德两手还按在弦上,微微转了头,看着独孤绍道:“回来了?” “回来了。”独孤绍满心怅惘地看了那花苞一眼,转头时嘻嘻一笑,大步流星地走过去,踢了靴子,蹬蹬上廊,向崔明德身畔一坐:“渴死了,有水么?” 崔明德默不作声地向几上一看,独孤绍方见那上面备着一笼梅花糕,还用一只大竹根做的大杯盛着满满一杯清水,捧杯灌了一口,水是温的,加了蜂蜜,甜得恰到好处,糕点是热的,冒着不逊于独孤绍头顶的热气,咬一口,又甜又糯,一气吃了十二个,秀奴又捧来一大盘新烤出炉的古楼子,饼皮酥香,外撒芝麻,内中裹了满满一层羊肉,肉烤得出了油,浸了一半的饼皮,又沾了独孤绍一嘴。 独孤绍狼吞虎咽般吃掉了大半张饼,想起崔明德来,蓦地住了口,期期艾艾地道:“你吃了么?” 崔明德轻轻一笑,伸出细长白皙的右手,尾指伸长,带着些自然翘起,两指在独孤绍手中的饼上扯下一小片,放进口里,细细咀嚼后,自秀奴手中接过手巾,擦了擦嘴,又拿新的擦了擦手:“吃了。” 独孤绍便笑:“那我就不客气了。”连肉带皮咬下一大口,一面嚼着,一面将两眼张看崔明德,一张饼吃完,又取一张,直将一盘子都吃完了,才抬起手背将嘴一擦:“一身的汗,我去洗洗,免得臭着你。”抬脚进屋,到屏风后三两下脱了那胡服半臂,待要去脱犊鼻袴时,却见崔明德倚着屏风站进来:“庐陵王该到了。” 独孤绍一怔,两手提着袴边,弯腰抬头道:“算着日子,是该到了。”一脚抬起又站直,方发现忘了拿更替的衣裳,刚要出声,便见崔明德将手伸过来,白玉般指头捏着雪白的新绫袴,待独孤绍接过,又蹲身弯腰,便替她将脏袴脱了,独孤绍脸上一红,将干净的袴随手挂在一旁,小声道:“臭呢。” 崔明德不言,手便抚上独孤绍的大腿,又自大腿摸上腰,独孤绍守孝时亦不忘了习武,腰腹臀腿,都无一丝赘肉,经汗液浸过,肌肤光润而不腻,入手一捏,软而不绵,那身上又独有一股大汗淋漓后潮润的咸腥,叫人一碰之后,便再难停手。 独孤绍已被崔明德碰出了火气,头颈本已干了,又冒出汗来,想起自己身上已不知是几十层汗了,方才吃的饼里又有蒜泥,终是臊着脸将崔明德一推,跳进浴桶,猛地坐下去,溅出一大圈水花:“我参加不了你们这些事,你们自己行事当心——尤其李二这厮,她阿兄回来了,她和韦四那点事…啧。” 崔明德抱着胸,远远看着独孤绍道:“庐陵回都,这么大的事,你就只能想到儿女私情?” 独孤绍笑道:“不然还能如何?大事你们早都已商议好了,我还守着孝,也做不了什么。”在水里动了几动,湿漉漉地钻出来,接过崔明德扔来的巾布,胡乱一擦,两腿蹬进绫袴,系了带,赤着上身走了几步,崔明德将衣裳扔过去,独孤绍两手捧了,抱出屏风外,坐在床沿,从袜开始慢慢穿。 崔明德不觉蹙了眉,走到独孤绍面前遮住:“门还开着,你就这么走动?” 独孤绍道:“自己家里,怕什么?”望崔明德一眼,促狭地笑:“其实不穿也行。” 崔明德瞪她一眼,走过去,选出中衣,亲往独孤绍身上套,套过中衣,又罩夹衫,夹衫之后,方是半臂,半臂后又加一件,独孤绍已嚷起来:“热。”崔明德不理她,待她穿得整齐,方道:“春捂秋冻。” 独孤绍道:“你又从李二那学这些鬼话!”却也正经穿好,上下齐备,方站直身笑道:“这样出门总可以了罢?” 崔明德退后一步,将她打量一番,替她挽了发髻,将玳瑁簪簪正,戴了幞头,再挪一挪,方道:“好了。” 独孤绍笑嘻嘻将她的袖子一扯,崔明德挑眉道:“怎么?” 独孤绍便将她的衣襟一顺,笑道:“我也替你理一遭。” 崔明德道:“我衣裳好好的,需要理什么?” 独孤绍便笑,笑了一阵,笑容忽地淡了,偏一偏头,笑道:“说起来,李二这时节不在宫里好好待着,迎她那位好阿兄,怎么想起和我们见面来?”手中一暖,却是崔明德携了她的手,边向外走边道:“庐陵是废帝,回都又只是‘疗疾’,没有陛下发话,谁敢见他?再说,他的行程,只有那几人知道,我们怎堪知晓?总不见得为了他回来,我们便停了一切事务,什么都不做了罢。” 她的手温暖又柔软,独孤绍被她牵着,竟觉眼中发酸,忙收回来,笑着道:“我知道了,李二怕是算准了日子,特地约的今日。这厮而今倒出息了——当然还是比你差些。” 崔明德不语,走到梅花树下,慢慢停了脚步,独孤绍讶然道:“怎么?”崔明德不答,回身看独孤绍,又看看那梅树,握着独孤绍的手放在自己衣上,令她替自己理了理衣襟:“你阿耶和你阿娘去了一处,再不用你替他理衣裳、伺弄树木了。你横竖也有时间,不若替我打理打理。我不嫌你毛手毛脚,理得不好。也不嫌你不懂这些花花草草,胡乱栽养。我养着竹子,好养得很。” 作者有话要说:  一更,还有一更。 独孤绍:等等,是你好养,还是竹子? 崔明德:…当然是竹子。 独孤绍:对嘛,我就说了,你怎么可能好养! 崔明德:…… 独孤绍,卒,死因:逗猫。 第454章 同心 今年是暖春, 我裹着厚重的衣裳, 坐在奉天太白楼的天甲包房里, 身上热出了薄薄一层汗,本想脱衣, 想起走前阿欢再四嘱咐,便也只能捂着, 候不片刻, 听见门外传话,不多时独孤绍与崔明德进来,两人穿得也都不少。我们三人都不约而同的着了男装,独孤绍与崔明德都是淡青服色,头戴幞头, 足蹬**靴,我则着了浅紫略带素色花边的襕衫, 蹬了双素色软底绣鞋,仙仙本为我准备了金带扣,到出门我又换成了银的, 幞头与她二人的太宗样不同,是母亲新颁的“武家样”,独孤绍见了我的幞头便笑了一声,叫了一句“李二”,被崔明德瞪了一眼,方拱手道:“公主。” 我对她眨眨眼,彼此笑着见过, 侍从们上了菜,出去将门带上,门外有人吹起胡笛,声音不大不小,恰可令我们能听见彼此的声音,而说话声音大些,又不致传至门外——这时代的建筑,隔音效果还不甚好,为保万全,也只能用这样的粗糙法子。 独孤绍略瘦了些,却依旧精神奕奕,说话时嘴角翘起,天然带出笑来,显然并不因父亲之死而有任何颓丧处。数月以来,我们甚少见面,通过书信或她人之口传问,终究不及亲眼见到来得放心,而亲见好友无恙,我心中亦不自觉便生出欢喜,高高兴兴地叫一句“阿绍”,替她用夜光杯满斟了一杯葡萄酒,轻笑道:“这是奉天局做出来的第一批葡萄酒,你尝尝,比胡人酿的可还好?” 独孤绍毫不客气地端起酒杯,略一品尝,便笑道:“你要我说实话,还是假话?” 我假作瞪她:“你和我间,还用问这些?” 这厮便笑:“若是在军中,算得绝好佳酿,若在都中权贵间么…中品。” 我对她一笑:“你觉得这酒在西北一坛要卖多少钱?” 独孤绍将酒一看,片刻后方道:“我那时候,这么大一坛,约是二十贯。”看我微笑不语,再品了一大口,又道:“十五贯?” 我向她笑:“今岁预估是五贯,若是买得多,可以再便宜些。”见她满面惊愕,又替她倒了一杯:“奉天局在安西设了大量的葡萄园,去岁葡萄丰收,用以酿酒,除去进献宫中及各处,尚有许多富余。这些年边地诸胡沉溺于□□宝货,置部民饥寒于不顾,边疆屯了重兵,又不敢大肆前来抢掠,委身内附者众,若不加赈济,既伤天和,又恐流离而成草寇,加以赈济,又恐财力不继,有人奏请以这些人营田,又怕我耕种之法流于化外,想来想去,倒不如让他们做自己的本业,会种葡萄的便种葡萄,会酿酒的便酿酒,会放牧的去牧场供奉,如此既可安抚诸胡,又是一笔钱财。” 独孤绍眯眼笑道:“胡人以游猎居多,居无定所,将他们拘在牧场、葡萄园中,便如老虎拔了爪牙一般。” 我补充道:“奉天局已增设商号,制定了贩售葡萄酒的计划,到时对内则宣扬葡萄酒的好处,以葡萄取代粮食,不必强行禁酒即可节约口粮,对外则大力收购葡萄,边地部民见有利可图,自然会有更多的人弃游猎而入种植——就算他们不肯,至少有葡萄园、牧场之处,久之可聚集为城镇,我们再择其大者逐一筑以城墙,则边疆可安稳外扩,毋须担忧能打而不能守的问题。” 独孤绍两眼发亮:“这也是‘坚壁清野’的策略之一罢?”见我点头,便拊掌笑道:“那我日后便只喝这酒了!——你确信这酒卖得出去这么多?我看扬、益等地,还是清酒、白酒多。” 我道:“那就要看怎么卖了。太医院已确证这葡萄酒有美容养颜、延年益寿之效,宫中亦已开始以此酒代替其他,剩下的,就看柳厚德的了。”含笑看了独孤绍一眼:“朝中总以为西北是不毛之地,得其人不可增赋,获其土不可耕织,劝朝廷放弃四镇的声音至今未息,若我们证明四镇之地确有其用,物议自然平息——你们辛辛苦苦打下的地,我们也要好生守着。” 独孤绍明明激动得很,看崔明德一眼,却又平静下来,慢慢笑道:“若能如此,当然最好。”满饮一杯,放下酒杯后斜眼看我:“公主近来动静着实不小。” 这人打了几次仗,心性果然有了不少长进,以朋友而言,该为她高兴,以政治伙伴来说,却更难应对了——非是十足十的诚意,难以打动,幸而我的诚意也一向很足——我笑了下,将眼前的酒一饮而尽,又为她和崔明德倒了一杯,轻声笑道:“局势已经明朗,日后的路,还要多靠你们。” 独孤绍不接话,只拿眼去看崔明德,崔明德左手慢慢地拢住酒杯,看着我笑:“庐陵回都,是为拨乱反正,君家四海归心,万代可图,我等臣僚,自然尽心竭力,忠贞无贰。” 我对她做个鬼脸:“我们相交这么久,谁不知道谁呢?我也不和你们说那些虚的——你这人这么聪明,说了也没用——我选在这日子请你们来,是因我阿兄回来了,我们从前所谋划的一切,可算是成了一半。不过正所谓‘行百里者半九十’,接下来的一半怎么走,最为紧要——也最险要。” 崔明德笑而不答,只看独孤绍:“我们这里有三个人,你却只说我聪明,也不怕阿绍生气?” 独孤绍笑嘻嘻道:“没关系,夸你和夸我都是一样的,我不生气——你别瞪我,李二为人,你我都清楚,她既不和我们说虚话,我们也不必与她客套,想她和我们相知相交这么些年,也必不会亏待我们——李二说是不是?” 一瞬间我竟有些懊悔自己没将阿欢带出来,毕竟对面这两个一唱一和的模样实在是闪瞎人眼,可李睿预计今日入城,旁人不提,阿欢只能一心一意地守着等他——一想到这,我便觉心里酸溜溜的不是滋味——我也只能自己一人面对着对面两个,尽自己十二万分的诚恳:“你我都很清楚,我阿娘之天下,虽非我等女子之天下,我们却还有立足之地,我阿兄之天下,却只会是礼教宗法之天下,不但是我,纵是你们,到了那时,也未必便有今日之地位,此是一;我阿兄好内近色,妾侍众多,最宠爱者,便是当年之韦欣,今日之韦孺人,此人家人皆因我阿娘而死,对阿娘的私人,必有切齿之恨,她若得势,不单是我,你们也未必就讨得了好,此是二;我十数年间所为,你们都看在眼中,我是何等样人,报朋友以何等义气,你们想必心中有数——就算没数,我想做的事,与你们的利益,本也是一致的,此是三。有此三点,还不足以说服你们么?若还不足,你们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凡我所能,我自然竭尽全力。崔公已为宰相,崔氏子弟,该提携处,我自有分教,骆氏、独孤氏亦同理。” 说得激昂,对面两人却没什么动静,崔明德还不阴不阳地举起酒杯,慢吞吞地去喝酒,我略觉不解,扭头看独孤绍,独孤绍对我翣翣眼,轻笑道:“明明是我们三个的事,为何你口口声声,言必提崔氏、独孤氏、骆氏?我们二人在你眼里,难道是那种只顾家族姓氏,没有自己主见的女人么?” 我一怔,立刻会意道:“当然不是。若你们是那样的人,早就听着家里的话,牺牲自己,嫁人的嫁人、守节的守节了,怎能有今日?家族姓氏,说到底只是过往死物,自己过自己想要的生活,才是最主要的,哪怕前路因此愈艰,亦在所不辞——崔二你说对么?” 崔明德斜我一眼,又斜了独孤绍一眼,许久都没说话,悠悠将酒杯凑到嘴边,慢慢喝尽,缓缓放下,终又在我略有些忐忑的凝视中轻轻绽出一抹笑来:“你们说对,那就对罢。”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么么哒。 感谢: 羊脂白玉陌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7-12 01:24:27 two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7-12 11:30:15 稷下学宫扔了1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7-07-13 23:57:29 墨明棋妙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7-14 03:06:14 two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7-14 11:33:05 two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7-14 11:38: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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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欢不自觉地想起太平出掖庭的那天夜晚,那一夜太平寻不到她,独自一人失魂落魄地在幽暗的殿中站着,低头捂脸,形容萎靡,然而她的腰背依旧是直挺挺的,倘若时光真的是把刀,则太平的四年,便如琢玉之凿刀,将这小娘琢得晶莹润透,美质无双,而李睿的十数年,则更像是太平所说的杀猪刀。 韦欢看着李睿,终是说不出更多的谄媚词句,连本已准备好的眼泪都挤不出来,只好垂了头,压抑着声音,轻声道:“妾忘了,而今,该唤二郎。” 李睿伸出手,将韦欢的手一握,声音中欢喜多过惆怅:“序次不可乱,阿娘是天子,怎可再按从前的序齿?” 韦欢不自觉地生出些许恶心,不动声色地将手抽回去,伏身拜道:“是妾之过——二郎总算是回来了,妾日夜诵祷,盼的便只是二郎平安回来,幸得天佑郎君…”到此方挤出些泪水,越性做出哽咽的模样,李睿果然唏嘘不胜,亲手将韦欢扶起,开口道:“你的心我都知道。”四处打量一阵,见这佛堂甚是简朴,又更感慨:“苦了你了。” 韦欢低头垂了一会泪,怕做得太过,忙问:“二郎…见了守礼了么?” 李睿便一笑:“见了,阿娘…陛下因我久在藩地,又无府邸,所以才命我在宫中暂住。他却不好随意出入内廷,所以不曾进来见你——他长得比我还高了。” 提起儿子,韦欢便不自觉地笑起来:“他见二郎才是正事,见不见我,有什么打紧?”窥伺李睿的脸色,轻笑着道:“我阿姊呢?二郎怕不是一个人回来的罢,怎么不见我阿姊?还有光仁和几个小的呢?” 李睿轻咳一声,道:“我奉密旨入宫,行程仓促,便将他们都留在城外了,高翁已遣谒者出去传信,时候已晚,今日许是进不来了。” 韦欢心中冷笑,面上温婉恭顺之态更甚,眉尖轻蹙,带出一股欲说还休的神情:“是么?妾本以为今日便能阖家团聚,阿家也念说,还从未见过小孙子和小孙女儿们——看来是要等明天了。” 李睿亦不自觉地蹙了眉:“阿娘念着光仁?” 韦欢扬头,勾起一抹笑:“傻郎子,阿家是做祖母和母亲的人,既大老远将儿子召回来了,自然是盼着一家人和和美美,好好地见上一见的——因事干二郎,我不敢妄自举动,但听上官承旨的意思,尚膳那里已备了饮馔,想必今夜里本是要有赐宴的,光仁他们不来,这宴怎么起?” 李睿便生出些懊恼之色,讷讷道:“我却没想到。” 韦欢安慰他道:“二郎也不要着急,他们明日再进来也是一样的,横竖只差一天罢,亲祖孙,怕什么呢!不过若是待到明日,来的人就多了,不像今日只是小家宴。我想想,武家几位表兄是必有的,还有安定阿姊——杨家几个和郑夫人说不定也会来…” 李睿道:“郑夫人?” 韦欢道:“上官承旨的母亲,虽未有明旨封诰,不过我们这里都喊‘夫人’。上官承旨正当宠,二郎不可怠慢了她。” 李睿吃惊地看韦欢一眼:“你的书信中并不曾说起这些…狄仁杰…咳。” 韦欢笑道:“我们往来的书信都赖信使传递,有时阿家思念儿子,也会讨去,添改些字句,这些私密事,怎么好直白地写在上面?狄公他们,便更不好与你说这些了。” 李睿沉吟片刻方笑道:“我离开久了,都中是怎样的情形,竟是分毫不知,怕还是要靠你带我认认人。” 韦欢柔顺地躬身:“妾在深宫,所来往的都是内廷妇人,外朝和宗室里的事,怕是帮不到二郎什么。” 李睿笑道:“正是要你带我认内廷这些人。” 韦欢含了笑看他:“二郎说笑了,眼下虽是女主当政,没有那么多忌讳,但内廷与外朝结交,说出来总不是什么好名声,二郎处嫌疑之地,避嫌远晦才是正理,怎好无端结交内人?” 李睿一怔,更摸了摸鼻子,讪讪道:“你说得是,若不是你,我竟险些犯了大错。”张开手便将韦欢一抱:“想不到你竟能为我考虑周到至此。” 韦欢挣脱不开,只能在他怀中一靠,斜抬起头道:“二郎是我的夫君,守礼的父亲,我为二郎考虑周到,不是天然分内的么?不单是我,太平她们,为着二郎的事,也是操尽了心,二郎这样见外,岂不是令我们寒心?” 李睿笑道:“不是我见外,是你阿姊多心,觉得分别许久,孩子们自小在外骄纵,礼数生疏,不知情形,骤然面圣,怕不讨阿娘的欢喜——她妇人家,久在藩地,情怯生畏,一时思虑不周,也不是什么大事。” 韦欢便猛地将李睿一推,正色道:“二郎这话万不可再说了!阿家是二郎的亲阿娘,光仁他们都是阿家的亲子孙,哪有为人子孙,因怕得罪母亲,便不马上前来看望的?若传出去,还不知外面怎么闲话呢!” 李睿面上变色,将手来扯韦欢,讪笑道:“四娘…阿欢,这事是我们想得差了…阿娘…阿娘她不至因这事便生气罢。若是生气…你要替我在阿娘面前多担待担待…” 韦欢缓缓地自他手中收回手,垂下头,低声道:“自己一家人,说什么担待不担待呢?只不过…眼下情势不比从前,二郎刚回来,什么都不知道,最好还是先安安分分,上孝阿家,下友弟妹,内修德行,谨小慎微,方是立身之道。” 作者有话要说:  啊感觉我已经要成仙了~ 第456章 更名 我特地在家里住了一夜, 次日才进宫去,武三思也恰在这时候进来, 同来的还有他夫人, 以及武承嗣之子武延基, 在宫门处碰见,少不得友好行礼, 行礼之后,却又各守本分,我不问他们两个宗室男子,怎么就从北门进了宫,而不大大方方去走南门,他们也不问我怎么这么晚才进来,还打扮得如此姹紫嫣红。 宫中安安静静, 与平常没什么两样,只是难得地看见了斛律多宝,她自做了闲厩使, 便甚少再管宿卫的事了,今日却带了两队五大三粗的壮妇, 持刀坐在廊下,见了我,矜持地一点头, 我亦只一示意便罢,眼将殿外一扫,发现除了我们, 尚有姆媪带着二男三女五个孩子,最大的女娘已开始挽起发髻,次是一个十三四的小郎和一个相差不到一二岁的小娘,再次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娘,最末是个男孩,年才三四岁,五人都身着旧衣,虽也有绯有紫,与这殿中一比,便不免显得寒碜。 两个男孩的名字我知道,大名光仁,是韦欣之子,次名守忠,是李睿婢妾之子,李睿在藩地多年,音讯不与朝中通,儿子的名字司属寺还记得登册备查,女儿却永远只有大娘、二娘、三娘几字。 我们到门外时便已有内侍宣召,几个孩子比我们到得略晚些,正赶上传进,小三娘便不自觉地要随我们进去,那小内侍甚是倨傲地张手一拦:“陛下只传了梁王、长乐公主和魏王大郎。” 那小三娘便将嘴一扁,被她大姊一扯,方忍住不哭,却拿眼瞪人,武延基在旁哼出一声,武三思看他一眼,笑眯眯地道:“这几个想必就是侄儿、侄女了?你们稍候片刻,大歌自然要见你们。” 小大娘倒甚是乖觉,携着弟妹上前,一一叫人:“梁王叔,姑母,表兄。”她既如此,我们做长辈的自也不好太过冷淡,一番见过,里面已又走出人来:“陛下召庐陵王二郎、三郎和三位小娘子。” 我们这一群人便浩浩荡荡地进了殿,入内时方见里面人已不少,热闹分毫不逊于大时大节:母亲穿了家常紫衫,深紫间裙,懒洋洋坐在主座,婉儿衫裙款式,竟与母亲类似,只颜色淡了许多,母亲梳着大髻,钗环数虽不多,却也足以傲视殿内,婉儿则松松挽了个小髻,只插一只翡翠孔雀钗,佩浅色宫绦,净白玉佩,跪坐在侧,含笑听人说话,阿欢穿了浅紫上衫,鹅黄下裙,钗环平平,堪堪合郡王妃之身份,倒戴了一对漂亮的翡翠耳坠——是我亲为她挑的——陪在婉儿下首,面上亦带了恰到好处的笑,时不时地递个水、送个盘子,她们对面是着簇新王服、拘谨正坐、时不时凑出些笑容的李睿,李睿下首是满面春风,正和母亲闲话家常的安定——安定打扮得花枝招展,宛如出门踏青——安定之后,还有李旦夫妻和几个得宠的内廷执事,并武攸止之女四娘,武攸暨之次女等几个暂住宫中的武氏小娘,见了我们来,纷纷让出地方,将我拥到阿欢身旁,阿欢又让我到母亲前,母亲携着我的手,笑道:“明知你阿兄回来,怎么还约了人出去饮酒?饮酒也罢了,晚上怎么不回来?” 我道:“实不知阿兄是昨日回来,若知道,岂敢不辞了一切事,恭敬相候?”先向母亲一礼,又向李睿行礼:“是太平不好,阿兄原谅我罢。”抬眼时见他,不觉一怔,叫一句“睿哥”,他用力将我的手握住,叫“兕子”,说不出话来,只是眼中泛红,安定笑道:“许久不见,太平还只会欺负你哥哥!”伸手将我们两个的手牵住,扯到母亲面前笑:“阿娘快说说太平。” 母亲看看李睿,又看看我,笑说:“太平不要欺负你阿兄。” 李睿则讷讷道:“太平也是不知道…”说到一半,偷眼去看母亲,又缩了回去,我道:“阿兄都已原谅我了,阿娘就饶了我罢。”缠着母亲的手又笑道:“侄儿侄女们头次相见,阿娘给我留个体面。” 母亲便笑着横我一眼,转头去看那五个孩子,高延福忙将他们引上前来,参差不齐地拜见起身,安定先将光仁与守忠看了一遍,一手搂了小大娘,另一手搂了小二娘,一会又伸手去抚了小三娘的脸,啧啧赞道:“生得这样俊,果然是阿娘的孙女儿。” 母亲微微一笑,将众孙叫至跟前,一一问话,光仁生得十分俊俏,答话时亦倜傥流利,守忠便羞怯得很了,几乎便是守礼小时候的模样,那两个年长的小娘子都有些发怯,母亲问名字,都羞答答地道:“令柔/柔仪。”倒是小三娘不怕,挺着小脸道:“令婉。” 阿欢忽地便捏起杯子,小小地喝了一口水,母亲面上则有些淡淡的:“都是好孩子。”松了手,高延福会意,又将这五人引至旁座。 母亲向李睿一招手,李睿靠近来时将他的头一抚,摸着上面白发生处,轻叹一声:“以前看你不懂事,所作所为,颇有任性处,而今见了,倒比从前改好了,只不可以此而自满,尤当敦亲睦族,善修德行——毋辜负了你阿耶和我的期望。” 李睿本已眼中泛红,被母亲一抚,终是没忍住,抱着她的腿哭出声:“阿娘。” 他既一哭,阿欢与我亦只能垂泪,连那五个孩子也哭出来,李旦哭不出来,便低了头,跪在李睿边上,叫“阿兄”。安定抹眼睛道:“一家人团聚是大喜的事,怎么倒哭起来?你们哭也没什么,我这样年纪,被你们带起悲肠,岂不难过?” 这么一说,李睿方强止了哭,只跪在地上,仰头看着母亲哽咽,母亲一手抚着他的头,又叹了一声,手不自禁地向旁一抓,婉儿忙起身将手凑过去,稳稳搭住母亲的手,轻声道:“时候不早,该起宴了罢?”看母亲点点头,便向高延福使个眼色,顷刻便有人捧着盘盏入内,置下千金之席。我等以李睿为主,几番上前贺寿,诸武氏则以武三思为首,再四庆贺不止,其乐融融间,母亲携了李睿、李旦与武三思的手,嘱咐他们当如兄弟,互相爱敬,又叫安定、阿欢与我上前,命我们与武三思见礼,次后有叫了守礼兄弟与武延基上前厮见,将先前的话原样嘱咐一遍,我们皆信誓旦旦、此后当亲如一家,我说这话时心里发虚,不自觉地将眼去看阿欢,阿欢含笑看我一眼,向母亲道:“妾有言,既是一家兄弟,自当遵兄弟之礼,阖不以魏王大郎与我们大郎联宗,用同一字辈?女儿家们也同此理。” 母亲欣然笑道:“说得极是。”将守礼和武延基叫到眼前,携着守礼的手看武延基道:“赐你更名守业。”再看光仁兄弟,亦道:“守仁、守忠。”看三个小女娘时略想了想,方笑:“令柔、顺柔、淑柔。”再看阿欢,面上便带了十分笑意:“阿韦是做母亲的,日后要好好看顾这些孩子。” 我悄悄将手背过去,在背后将阿欢的手一碰,无声地在心里对她说了一句“马屁精”——她竟似听见了,将我手一打,手指甩人,着实疼得很。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争取早点更… 第457章 印刷 数日之内, 李睿回都的事便传开了,再数日之后, 母亲在殿中说的那句“毋辜负先帝”更是人尽皆知, 阿欢倏然便炙手可热, 风头将我都比了下去,认识的、不认识的命妇们如蚁群一般一丛丛地向宫中来, 倒也不是全都来见阿欢,也有见母亲的、见我的、见婉儿的、见诸尚宫侍御的…然而所有的闲聊,到最后都绕不过一句“听说庐陵王回来了”。 我被这些人吵得头疼,正好身体还未好全,早晚略有些咳嗽,便正正当当地装起病来,阿欢也就心照不宣地如了旧例, 早中晚地来我病床前看望,一留就是一二个时辰。 李睿和几个孩子虽住进了宫里,其余家眷却还留在客馆, 这倒不纯是阿欢的私心,而是他现在的情形依旧是有些尴尬——母亲一日不发明旨, 李睿便还只是庐陵王,住在宫里,已是僭越, 每日只能守在殿中,无旨不敢出门。东宫又还住着李旦。李旦的封号本就十分微妙,母亲又特敕周王的一应待遇拟于皇嗣:住东宫, 出入用轺车,千牛备身,亲勋翊三卫为导从,朝节祭祀,班序皆在诸王之上。过去数年中,母亲还颇以李旦主持了许多礼节事务,因此有不少人至今还以为母亲所属意者实是李旦,只因不愿为他置僚属、令他交接外臣,所以不置皇太子名分,李睿纵是回来,相机而动者依旧不在少数——当然,这些虽与阿欢有关,却非我所能轻易干涉的,因此我此刻才能悠悠闲闲地坐在丽春台的庭院中,一面赏着那早春枝上此地绽出的花苞,一面翻着手中的书,时有闲暇,还可拿眼去看坐在我旁边,咬着笔头、蹙着眉头算人情账的阿欢。 一想到手中的书是何等划时代的产物,我便不由自主地低了头,爱惜地将它摸了又摸,不知多少次将它打开,翻到任意一页,细细品读里面的字句。以我前世阅文无数的眼光来看,这排版简直糟得不能再糟:母亲使高僧翻译的钦定版本是纯紫大字——之所以要用紫,自然是为了彰显此书之贵重,匹配天子之尊贵——前代三种译文各为红、金、青三种颜色,注解采了四家版本,亦是紫、红、金、青四色,虽是佛经,却谨守着抬格等凡间礼式,旁页又特地装饰以各色持物花纹,唯恐不如此不足以显示皇家气象,每一卷抬头,还以黑墨书写“妾武氏谨进某书某卷”,每页最下又有紫金小字“慈氏越古金轮圣神陛下卍岁卍岁卍卍岁”。 这样一本书若有幸流落到我的前世,一定会被当作是某种劣质的盗版地摊货而饱受鄙夷,但在现在,它就是皇家富贵的象征,慈氏圣皇的代表,待我将它献上去后,母亲说不定会叫人把它装裱起来,供在通天宫里——当然,这都不是我这样爱惜这书的原因。 我这样珍惜,乃因它是这世上头一本册页装订、雕版印刷的书。 自从去年提议建图书馆以来,我便有心要改造这时候的抄书技巧,第一是要让这些书都可以批量“印刷”,而不是必须雇人抄写,如此可大大节约书籍成本,从近前看可削减图书馆、学堂等处的开支,从长远看,还能打破这时代处处可见的学问垄断,令更多家境不丰的寒门子、平民子接触书籍,第二便是要使这些书能如后世那般可以翻页,从此更便于携带和储存。 奉天局汇聚的匠人和巨大财力给了我绝大便利,数百顶尖匠人经我描述,苦思冥想了数月,终于想出了在木板上刻字,再用墨刷上去的主意,这主意比人手抄写固然要快得多,毕竟还要雕版,我便问了一句能不能将文章拆成单独的字,每版单独将字排成句子,再行使用,这之后,匠人们思如泉涌,以《法华经》为底,做出了一整版如印章般排列的雕刻活字,比我先所设想的还更好用些,又因我从前献给母亲的佛经中汇集了诸家注解,这些人更想出主意,将字做大小刻印,大字为正文,小字为注解,又用不同的颜色标出不同注家的版本,再黏贴册页以线装订,到二月初十,圣寿之前两日,方成就了这样一本书。 阿欢终于将她那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理清了,扔开她记录私密事的小札,伸了个懒腰,看我时便斜了眼,将五指张开,在我眼前一晃,我一怔,抬头看她:“怎么了?” 她问我:“这是什么?” 我小心将书放开,握住她的手起身:“不是你的手么?” 她道:“你还知道这是我的手,我以为你魂都已被这书勾走了呢!” 我不觉好笑,起身想将她扯在怀里,她却反把我扯过去,她占着我这里唯一的一把长乐椅,扯了我后,自己便仰进椅中,带得我也倒下去,我一挨着她便想抱抱,她却又不让我抱,推着我起来,将脚搭在我腿上:“崔二那里可说好了?” 我有意要逗她,将一分笃定说成了十分得意道:“阿绍向着我,她还能怎样?一说便准了。” 阿欢却不中我的计,脚尖戳着我道:“许了她什么?” 我捉住她作怪的脚,故意漫不经心地道:“女人社社长。” 阿欢猛地直起身,颇不乐意地道:“她眼光倒是好。女人社看着虽不起眼,若成了气候…哼!” 我慢悠悠地倒下去,两手垫在脑后,靠着躺椅对她笑:“女人社本是你我倡议,若成气候,那不是很好么?” 阿欢冷冷哼出一声,穿鞋下地,两手来推我:“你是病人,日日在这庭院里浪荡,叫人看见,像个什么?” 我将眼向门一扫,外面站着的两个,一个是王仙仙,一个是余停,两个都是心腹之人,再向外,佛奴带着几个阉奴在几处主要的墙边柱后立着,此外尚有近侍往来巡视,严加警戒,不觉大了胆子,将阿欢一抱,头压在她肩上,低声道:“你就陪我一会。阿兄回来,寸步离不开你,若不装这病,私下见一面都难,我想你得紧——难道你就一些也不想我?” 阿欢将眼一翻:“不想。”却任我抱了一会,方道:“韦欣开始不让儿女随同入城,嘴里说是怕不懂礼数冲撞陛下,我看倒像是不愿将子女交于我手,顺带着向你阿兄抱怨我——多年不见,她倒还是这样,又蠢又坏。我已和你阿兄提了,他们若不听我的话,行差蹈错,惹恼了陛下,我是不会帮忙的。他眼下人生地不熟,一切都要仰仗我,答应得倒是快,等他安顿好,接了韦欣进来,恐怕就没那么简单了。我拟处置了那几个乳媪,自己做太惹眼,你托贺娄向人说说,寻个错处,将她们打发了罢——你别看我,我知道你的脾气,赶出去就行——再要选谁,我自会叫人送名字来。”看我一眼,又道:“宫中如此,宫外亦然。” 我笑:“我省得。我已叫人备了疏奏,一二日间便将送请阿娘,更造简体字,颁赐天下。” 阿欢斜看我道:“又是科举糊名,又是印刷,又是图书馆,又是简体字…你是不把天下士族得罪殆尽不罢休么?” 我对她吐舌头:“谁说我得罪士人了?崔秀崔公,与我‘交往’得不是好好的?博陵崔湜和他阿兄不是在我的诗会出名的?二崔且不说了,襄阳杜、荥阳郑、京兆韦…我薄待过哪个?再说了,阿娘虽召回了阿兄,却还没立他为太子呢,这节骨眼上,他们哪有心思管我——就算有闲心来管,难道还敢冒险惹我翻脸?” 我从不曾薄待过的京兆韦氏东眷小四娘甚是忘恩负义地对我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作者有话要说:  1.smile君之前问过梅花的问题,我一下找不到那个评论了,这里回复下吧:度娘告诉我梅花有腊梅和春梅,分别在约12月和2-3月左右开花,河南和陕西据说是3月上旬,设定是李睿一月底回来(史书记载从召见到回洛阳为16日,月底肯定到了),就算加上旧历和公元历的转换,以及唐代的气候因素,时间应该也是可成立的。 在此鞠躬感谢捉虫并跪求大家认真捉虫不要停,捉虫也可以学到很多知识~ 2.则天时自己就造了28(好像是这个数目)个生字,并且唐代遗留下来的文书中已经可以看见许多简体字或类似简体字的应用,所以二平在则天时代推行简体字其实是非常可行的。 3.卍岁不是虫。 以及,今天终于能稍早点睡了~晚安~ 第458章 寿礼 改简体字的提议是与贺寿的奏疏一道上的。今年的圣寿我委实下了血本:一块巴掌大碧绿的翡翠, 一本活字印刷的佛经,还有简化字体的提议。 以私心而论, 简体字才是我的最终目的, 却也是最难实现的。母亲为显革新, 自即位以来,或生造、或强改, 倒已变出了二十余个新字,但那只是极小的一部分。我所提议更改的字虽不多,却也足有九十九个,涵盖了时下最常用的口语字,而且除字之外,我还提议使用阿拉伯数字——当然现在这不叫阿拉伯数字,而叫“金轮宝数”。 奏疏进呈当日, 丽春台便来了贵客——婉儿带着两个从人,慢悠悠地踱进我殿中,代天子来探我之病。 我虽“病”着, 也忙不迭地迎了出去,到门口见有旁人时想起来该咳嗽两声, 婉儿看了我一眼,将眼落在我身旁的阿欢身上,再看向我:“陛下读了公主的奏疏, 有些话命我问公主。” 阿欢识趣地躬身退开,殿中便只剩婉儿与我,以及她的从人。我已跪正恭聆圣训, 婉儿却又不忙宣示,只扶我起来:“不是宣谕,只是平常问话,不必多礼。”示意我与她一道在旁坐定,指着左右两人笑道:“她们都是贞观殿中近侍之人,深受陛下信重,你我说话,可以她们奉茶点。” 我心里便明白,笑为婉儿斟了一杯茶,那两人中的一个又为我倒了茶,彼此喝了,略说了几句闲话,婉儿才悠悠讲话引到正题:“公主今日上疏,奏请更改文字,其中列举了九十九个字目,却不知公主是怎么想到要改这些字的?” 我笑道:“其实已想了许久,盖因我府中匠人、侍儿、账房,凡是职司所涉,多少都要通些文墨,可所学又不精深,写字时常常以它字替代,这些字却还不独他们在用,外面的人也用,甚至写官府文书时也用,有些字精简后是一样的,有的却各有各的版本,闹出不少笑话。所以我想,与其叫他们这么以讹传讹地学下去,各自改得似是而非,倒不如直截出一个统一的简体字,仅作为工、商文书而使用。”最后一句非常重要。李睿固然还未正位,朝臣们心既不安,自然无暇顾及我这边,可母亲也不会愿意在这样的时节盲目生事,所以我这举措必须温和,从百工和商人下手是绝好的办法——他们大部分本就不怎么认字,这些简化的俗字还有许多本就源出他们,从这里下手是最容易不过的了,而且将时下的正体字与简体字区隔开来,士人们便不至于感到受威胁——毕竟读书认字本是他们的特权。 婉儿笑看我道:“若要作为文书,九十九个字恐怕不够罢?” 我笑道:“这九十九个,是最关键、最常用的字,当使天下百工、商贾都加以学习,自己能够认得、写得。至于其他的字,他们或愿自己学,或不愿学,都由他们。”看婉儿睁着眼,似有疑惑,又笑着从旁边拿出一叠纸札来:“请看。” 那是第一批雕版印刷的产品,一大叠一模一样的留白文书,文书的原型是我自柳厚德那要来的,他现在管着的,已经是全天下最大的国企集团,利益纠纷极多,也养了许多人,专一地与各级官府、商人打交道,写出来的文书滴水不漏,方方面面考虑周全。这时代的墨和颜料都不算便宜,雕版是新技术,批量印出来的东西字迹浓淡不一、有糊印、间隙有差,作为书来说还有待改进,作为一次性的文书、报刊、传抄,则已有余。 婉儿手捏起一份文书,只看了一眼,便心领神会,指着留白划线的地方道:“他们不必认得所有字,只要记得最主要的地方,拿统一格式的文书向里填写即可——可这样他们还是要找人看读,习得与不习得又有什么关系?” 我笑:“当然有关系。天下做生意的事,虽然复杂,落到实处,其实总的纠纷大致就是那么几样,譬如买卖,譬如借贷,譬如记账,若我们将一切都想在前头,所有的契约买卖,都必须使用统一的文书,官府、买、卖,三方一方一份,互为佐证,条款公开,规矩清晰,若有纠纷,依章办事,公开公正,如此不但省却了许多强买强卖、哄骗欺诈的事。而且雕版由朝廷统一发放,印刷即得,一切文书不必再由官府下吏经手,又省了许多繁琐——而且也不贵。” 婉儿凝视着我:“这么说,公主的筹划,还远不止‘简体字’这一项?如翡翠、佛经,皆是确知价值连城的实物,将‘简体字’与这两样相提并论,似有不妥?” 我笑道:“上官师傅以为,我所献的前两样东西,便纯只是博阿娘欢心的稀罕物件么?” 婉儿装模作样地倾了倾身子,不慌不忙地道:“愿闻其详。” 我看了跪坐在地的两个从人一眼,饮一口茶,轻轻笑道:“翡翠是物产,发现翡翠之矿,是因地利;佛经是天书,恰在这时节发现了可广播经书的雕版术,是应了天时;百工造作万物,商贾通达四方,农人耕种粮食,促下民各安本业,为既无学识、又无权势的小工、小商、农人提供便利,减少他们为官府盘剥、为贼人欺骗的次数,则是顺应人和。我之所献,虽只是三样不起眼的东西,却表示着阿娘治下的天时、地利、人和。这样的东西,不值得当做寿礼么?”这话不是我编的,是裴兰生和崔明德一起为我编的,那两个女人你一言我一语,将整整一篇《三才赋》都已写了出来——却又马上烧掉。 婉儿微挑了眉道:“既如此,为何不在贺寿的奏疏上直白写出来?” 我向她一笑:“天时、地利已得,人和却还仰赖陛下之圣断,所以未写。”思量这一阵盘问该结束了,婉儿却又问了一个略有些逾越的问题:“若简体字之事可行,公主以为,该让谁实行?” 我慢慢看着她,看她眉宇间透出些许张扬,与从前的谨小慎微判若两人:“陛下以武氏而行革命,自当以武氏行革新。” 这是第四样寿礼。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墨明棋妙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7-19 03:09:17 稷下学宫扔了1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7-07-19 16:22:13 明明是个抖M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7-20 22:16:52 明明是个抖M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7-20 22:17:36 稷下学宫扔了1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7-07-20 22:25:21 稷下学宫扔了1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7-07-20 22:30:50 第459章 行露(三十七) “大王来了。”门外的回报一板一眼, 不见声调起伏,韦欢却不自禁地想到太平说的那些“山大王”的称呼来, 微微勾起嘴角, 又将这笑扩大几分, 从容迎到门口:“二郎。” 李睿已穿了御赐的新紫袍衫,终于有了些年少时的富贵模样, 看见韦欢,脸上的五分笑生生扩至十分:“四娘替我看看,穿这一身赴宴,可好?” 韦欢回头将他一打量,含笑道:“大王英挺俊朗,这身衣裳很衬大王。” 李睿便略舒了口气,见韦欢还坐在妆台前梳妆, 缓步过来,手搭在她肩上,笑眯眯地道:“四娘这一身也很好看。” 韦欢心头一跳, 装作扑粉,身子向前一倾, 斜眼向王德一看,道:“几位小郎、小娘们,都打扮好了么?” 王德躬身道:“就好了。”说话间武氏已引着几个弟妹进来, 六人皆穿着御赐袍衫,规规矩矩地站成一排,韦欢含着笑将大娘召到眼前, 细细打量之后,又向身旁宫人一招手。那宫人手捧宝匣,轻轻上前,韦欢打开匣子,在里面挑挑拣拣,半晌之后,选出一套绿玉孔雀钗来,亲手插在她头上,叫二娘、三娘时亦如法炮制,三人所得各不相同,却全是整套翡翠嵌制的大钗,又取出两块白玉佩,交宫人替两个男孩系上,次后命武氏连五个孩子站在一处,笑向李睿道:“二郎觉得如何?” 除却守忠之外,四个孩子都已屏了声气,各自看着这一套绿油油的翡翠,李睿却只看了一眼,笑道:“甚好。”手将韦欢的手一牵,又道:“为着这圣寿,也辛苦你了。” 韦欢垂下头道:“他物皆无关大旨,主要还是二郎手抄的经书最为重要。” 李睿苦笑一声,并不多言,只将韦欢的手放在自己掌心,另一手在上轻抚,韦欢猛地收回手去,低声道:“贺寿的赋已带了罢?” 李睿点点头,从袖中取出手抄之赋,递给韦欢,韦欢亲眼看了一遍,又将六个子女辈吩咐一番,向王德一点头,王德走到门口吩咐几句,片刻后佛奴进来:“辇驾已备。” 韦欢看李睿一眼,李睿得了她的眼色,方抬脚向外走去,夫妻二人各乘一辇,连武氏及诸子、女,悠悠出了宫,守礼已牵马在此等候,李睿便就此换了马,引着五乘辇向城外,至上阳宫后,李睿引诸子向臣僚那一头,韦欢则引了诸女媳向命妇处去。 太平不在,虽是意料中事,韦欢却依旧生出些小小的不快,无可无不可地应付过这一阵等候,到了时辰,随内侍导引而入,在正殿拜过皇帝,各揖让入座。 虽有庐陵回都这样的大事,今次的圣寿办得却算不得隆重,早上皇帝在则天门御朝,受了百官命妇的拜贺,次后谁也没见便赶回了上阳宫,寿宴亦定在上阳宫中只请宗室诸亲,以及极亲近的几个大臣。 因着人多,内殿坐不下,在外间廊上也设了席次,还是以品级序次,先诸宗室,次后方是异姓。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李睿与韦欢被按异姓排在了中间偏后的地方,守礼因是郡王,尚得以与李睿并列,几个孩子更被排在殿中最末,与此同时,李旦却在诸臣之上,最近皇帝之处,夫妻两单设一席,居诸王之上——韦欢相信,夫妻两个此刻都不好受。 宴乐正欢,以太平的话说,一切都还是老套路,先是子孙、侄辈们争相上前献寿,次是勋戚与大臣们上前舞蹈拜贺,酒过三巡,同样的人又上前去,将这一套重复一遍,皇帝则乐此不疲地听着这些人挖空心思讨好自己,一定要说有什么不同,便是今年人稍有些不一样——少了武承嗣和太平,多了李睿,御前斟酒的则从以前的高延福等多人,变成了婉儿一人。 韦欢双眼斜视,看到了皇帝微倾了身,凑在婉儿耳边说了些什么,婉儿轻轻笑起来,皇帝则爆发出一阵大笑,在近前的武攸暨等人也陪着笑,却一看便知道他们根本不明白这两人在笑什么。往常韦欢从不觉得,此刻却无端生出些艳羡,左手轻轻地捏住右手,拟不出太平握自己手的感觉,益生出些不快,正出神间,忽见李睿斜靠近自己,两眼望着御座,轻轻问道:“你叫他们改名,为的是上官婉儿么?” 韦欢又向御座望了一眼,半晌方收回目光,微垂了眼道:“上官承旨非是一般人可比,虽不至到当面避讳的地步,大名重了,总是不好。” 李睿端起酒杯,满饮一杯,放下时叹道:“都中…和从前大不一样了。” 韦欢举起酒杯小小饮了一口,道:“二郎不用担心,傻也有傻的好处,若二郎远在藩地,还耳聪目明,对都中之事了若指掌,反倒不妙。” 李睿不答,自顾自喝了几杯酒,韦欢余光瞥见,微抬了眼道:“圣寿之后,二郎便上疏请赐姓武罢。” 李睿将酒杯放下,沉默一会才道:“此事还要问问几位阁老的意思。” 韦欢道:“三郎与太平都早已改姓武,二郎改姓也是迟早的事,与其等陛下降旨,不如二郎主动开口。” 李睿道:“再说罢——我记得四娘会舞剑?阖不与我一道上前,为阿娘双舞贺寿?”一手便来握韦欢的手,韦欢不动声色地脱开:“技艺生疏,舞得不好,反失贺寿本意,倒不如不舞罢。” 李睿便不作声,闷闷又喝了几杯,韦欢忽道:“二郎知道么,就在二郎离都那年,也是万寿殿里有一场宴,当时阿家想为太平赐婚武氏,问太平愿不愿意,太平说不愿。” 李睿的酒杯停在空中:“她一向任性,想说什么,便说什么,不足为奇。” 韦欢道:“可那次不一样——那一次,阿家发了火,将她独自一人关在掖庭,关了足足四年。” 李睿一怔,偏头道:“四年?” 韦欢点点头,想起那一日,情不自禁地肃了脸,低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二郎人虽不在都,都中人却无不期盼着二郎归来,为此纵费劲心机,亦蹈死不辞。如今二郎终于归来,还望毋辜负了我们这些人的期盼。” 李睿不语,只望着场中歌舞,长长地叹息一声。 第460章 千古 万寿节后数日, 我方缓缓地“病愈”,母亲甚是欢喜, 出了五百贯, 请高僧就丽春台为我设斋叹佛, 李睿闻说,亦命阿欢出了一百贯, 阿欢自己又出一百贯,李旦、婉儿又各出了一百贯,设了好大一场斋,生生将丽春台变作了一个大佛寺般,香火缭绕,钹铙沸腾,足闹了三日才休。 这之后我才穿着整齐, 前去上阳宫拜见母亲。内官引我向内,一路走到近苑处的小亭台,才交予门外等候的高力士, 高力士笑得十分灿烂,口道:“陛下正打球, 恐要劳公主少待。”一面让我进去,入眼便见阿欢、李旦之妻、守礼之妻、武四娘都在,各着窄袖罗襦, 银带簇花,手执球杖,嘻嘻哈哈地在场上胡乱绕来绕去。婉儿身着胡服, 戴了顶尖浑脱,敞着衣襟,将手中球杖一击,道:“陛下!”杖下木球悠悠向母亲滚来,武四娘作势来拦,口中还道:“姑祖母这局可输了。”球杆一挥,杆恰高出球一寸,落在空处,整个人向前一扑,以杆撑着,才算站稳,继而将脚一跺,俏生生嗨出一声,母亲笑道:“姑祖母可没输。”举杖一勾,将球勾至身前,反手一推,闪过提杖拦截的阿欢,再一带,带着球稳步绕至阿欢背后,阿欢兀自茫然回头,举杖四顾,母亲早已挥杆一击,那球倏地便飞入了扎着织锦绣带的尺高小门,为门上罗网网住,我不觉鼓起掌来,为阿欢出色的演技大叫一声“好”,阿欢回身笑看我一眼,扔了球杖,笑向母亲道:“本来还指望从上官承旨那讨个破绽,谁知阿家不但自己球技精湛,带出来的徒儿也日进千里,这一局我们心服口服。” 母亲笑道:“你打得已很好了,只是料不到方才我不直接打球,反倒传给婉儿,婉儿又传回给我——但你若不拦婉儿,婉儿直接击球,也该进了。这是我们新想出来的技法,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常人万料不到的。”一面说,已喘息着向一旁坐下,喝一口水,对我含笑一点头,宫人们要拥她进去更衣,母亲便又站起,眼将婉儿一看,道:“你们也出了汗,进去擦擦汗罢。” 我们自无不听,跟着母亲进了旁边殿宇,本想随阿欢去西间,见武氏与许多从人一道去了,只能忍住,正殿母亲又叫,便随了进去,母亲在花障后立着,身子转向那一侧,方便婉儿带人替她更衣,脸却向着这边,目光越过花障看我:“这一回可全好了罢?” 我躬身道:“已好了,累阿娘担心,已是我的不是,又累阿娘与兄弟们动了这么大一场斋事,实是有愧。” 母亲笑道:“为你作的佛事、道场还少了么?单这一次你才觉惊动?”说话间已走出来,向榻上一坐,我见她似有单独说话的意思,忙跟上前,奉了一杯茶水,母亲挥手拒绝,懒洋洋靠进靠枕中,斜看我道:“你若真觉有愧,就该多多替我分忧——纵不能分忧,也不要整日想些乱七八糟的主意添乱。” 我厚颜笑道:“我几时给阿娘添过乱,怎么想不起来?” 母亲瞪我一眼,将我贺寿的奏疏缓缓拍在几上,我讪笑道:“阿娘是说简体字?儿不是想着圣朝革新,当思教化…” 母亲哼出一声,打断我的话,恰婉儿已擦了汗,自花障后出来,母亲便命她上前:“那一日太平和你说什么?” 婉儿低头道:“公主说,简化字体并不一体用于天下人,只用在工、商文书之上,还将使用印刷之术,统一工、商文书。” 我方知母亲指的是什么——婉儿去后数日不曾有回音,我还当母亲已默许了此事,迟迟不闻制令,原来却在这里等着——面上只笑:“统一文书,使上下毋得舞弊,正是圣朝仁政德化,是儿体阿娘仁恤下民之心,斟酌而来。” 母亲道:“百工、小商贾多不识字,盖因字难学、书难买、师傅难寻,所费既大,学了还没显著的好处,可若是所要学的不过九十九个俗字,学会之后便可自己填写文书,毋须再辗转委求他人,只怕许多人都愿意去学。” 我笑:“使愚蛮蒙昧之人,亦得识字明礼,岂非圣人之教化?” 母亲眯了眼看我:“一开始是九十九个字,次后是不是再有九百九十个字?九百九十之后,是不是所有的字,都要简化成简单易懂、好学好写的俗字?俗字风行,到最后是不是科举都可以俗字代替,毋分士民?” 我笑道:“正是为区别士民,所以才规定俗字只能用于工商文书——阿娘只见士人所崇尚之物风行于世,几时候见商贾所尚为士人所推崇?这些字的缘起,无非是因奉天局那里做生意、记账有时不便,又受阿娘当年改字的启发,阿娘若喜欢,便颁布天下,若不喜欢,弃之不用,亦无甚可惜。”揣母亲今日心情大好,大着胆子,又嘟哝了一句:“圣朝十数年来,改新字、易旗帜、设军学、立奉天局、收安西,文治武功,锐意进取,一改前朝风气,到眼下旧风渐长,竟似复了庸碌颟顸之风,而忘了圣朝革新之道,儿觉得此风断不可长,所以才想了这个主意…本以为阿娘也喜欢呢。” 母亲将眉一挑:“你殷殷期盼,将你阿兄盼了回来,怎么,如今又似是反悔了?” 我道:“儿绝无此意。”虽这样说,却沿着御座跪下去,母亲本是半玩笑般看我,这回却渐渐收了笑,倾身唤我:“太平!” 我向她郑重叩首:“阿娘。”抬头时眼看母亲——她已肃了脸,蹙着眉看我——道:“儿绝无不盼着阿兄回来的意思。只是,儿盼着阿娘召阿兄回来,是希望阿兄能继阿娘之大统,不是为了延续前朝之宗嗣。眼下朝中的风气,却颇有藉阿兄的名义而诡复前朝,乱阿娘纲纪的苗头,儿不愿看阿兄刚回来便为人所利用、伤我母子情谊,亦不愿阿娘苦心经营多年、毁于后人…方有如此奏议。” 母亲面沉如水,静静盯了我好久,方道:“你本是李氏的女儿。” 我仰头看她,毫无畏惧:“我不是李氏的女儿,也不是武氏的女儿,我只是阿娘的女儿。” 母亲面上动容,缓缓伸手,在我头上一抚,我爬得离她更近些,将脸贴在她手上,两手握住她手,道:“阿娘。” 母亲露出些笑来,抚着我的脸道:“我本以为你已足够老成,结果却还是这样孩子气——这世上纵是男人,亦开不了万世不易之朝,何况阿娘…是个女人。” 我直直地看着她:“古往今来虽无万世不易之朝,却有千古流芳之帝。秦皇灭六国、平天下、一法度、均平准,至今千年,天下尤行郡县之制、统一之法,汉武逐匈奴,魏文慕汉化,虽不乏疵垢,却皆是史家称赞之雄杰,千古流芳之帝皇,阿娘纵未能保武氏之统祚,却依旧可以为后人留下些东西,千年万代之后,仍为世所流传。” 母亲轻轻地靠了回去,闭上双眼,并不出声,我静静地跪着,等候她的决断,许久之后,才见她慢慢地睁开眼,看着我道:“我老了。” 我心中微沉,抿着嘴,还不及再叫“阿娘”,却见她对我眨了眨眼,轻笑道:“这些事,只能由你们年轻人去办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太平:妈,为什么我总有种被你坑了的感觉? 则天:你娘我什么时候坑过你?嗯? 太平:最早让我嫁给武家… 则天:结果你没嫁。 太平:让我帮你处理小老婆… 则天:给了你很多官职。 太平:…可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则天:幻觉,幻觉。来,跟我唱,世上只有妈妈好~ 太平:…… 第461章 立嗣 母亲意兴甚高, 更衣之后,携我们往苑中走了一趟, 因见春光大好, 绿草茵茵, 忽地又起了兴致,命人牵马来骑——幸而只是徐行缓辔, 并无任情纵马之意——内侍报周王请见,母亲因命连李旦一道叫进来游乐,似想起什么,转头笑道:“莫不如将二郎也叫来,一家人一起乐一乐。”便有内侍飞奔而去,母亲又命在洛水长廊设宴,率我们一路过去, 到席间坐定时李旦也恰被引进来,一一行礼,抬头时我便是一怔, 连母亲也怔了怔,平平静静地道:“三郎蓄须了?” 李旦便笑:“连守礼他们都蓄起须了, 儿想做叔叔的断不能比侄子还晚罢?所以也蓄起来,阿娘看,这么些时候, 才蓄了这么一点。”伸手在唇边一比,将那一截未经打理的粗硬小胡子遮成整齐的长条形状,乍然看去, 竟像是李晟当年一般。我尤记得当年李晟因自己生得女气,所以十四五岁的年纪就开始蓄起胡须,有好长一段时间,这胡须都使他看起来亲切许多,不像威严的当朝太子,而更像是个冒穿父亲衣裳的孩子,当然,他的胡须蓄起来之后,这些联想便通通不存在了,他看上去格外老成,二十不到的人,却如三十多一样,也没人再在意他的女气,他终究具备了一个太子该有的英武气概。 我忽然有些好奇,倘若李晟活到现在,这个世界会是什么样子,我是会在吐蕃过着茹毛饮血的生活,还是会随便嫁给一个男人,生一堆孩子,顶着公主的名头混吃等死?在我人生的早些年中,“混吃等死”一直是李睿和我的终极理想,可能也是李氏皇族中大部分人的终极理想,不过这些人大多已身入黄土,剩下的我们,无论愿与不愿,都已与“混吃等死”四字无缘。尤其是我。 我悄悄地看了阿欢一眼,她显然不喜欢李旦这模样,手上捏着拳,脸上却笑得十分温婉:“守礼才说要剃呢,结果三郎倒蓄上了。” 母亲偏头道:“为何要剃?” 阿欢便看我笑,我尚不明所以,还是武氏怯生生出来,低头道:“大郎说,那一回姑姑见了他的髭须,嫌他看着老,将姑姑也衬得老了,他见姑姑不高兴,回来便剃了。” 她一说,我方想起来这事,倒非是故意的,只是那一日我还在“病”中,守礼忧心忡忡地前来探望,照例问了许多问题,我实在受不了他留着髭须,一本正经地关怀我一日喝多少剂量的药、一日在庭院走几次、一顿吃多少饭的模样,便笑他还没接管军学,就变得如酸腐老教习一样——不想他竟记在了心里——眼下只能讪讪笑道:“我和他说笑呢,他想蓄须就蓄罢,管我做什么?” 母亲笑道:“你说一句,他听在心里,难道还不好么?——你也是,别人蓄须你也要挑,也就是大郎性子好,自小又与你这姑姑亲近,若是别人,听你这样说,还不知怎么生气呢!” 我笑道:“就是知他与我亲近,才有话直说的…”本想说守礼小小年纪,留个胡子,看着实在不像样,就是吃饭喝水也不方便,看了看李旦,又什么都没说,阿欢显然是猜到我心里想什么,笑着斜我一眼,一面带人安置了果盘等物,一面从容向我们解说宫中新做的吃食:煎绿茶裹芝麻糖果子,孜然铁板牛肉,烤牛筋,葡萄干奶糕…总说了有十来样,我们本就走了一圈,肚子都空了,此刻纷纷喊起饿来,边吃边聊了一阵,李睿来了,又是一阵厮见。 李睿本已与李旦见过,却还不熟,“兄弟”两一见礼,李睿便有些尴尬,李睿新剃了须、拔了白发,收拾得整整齐齐、精精神神地过来,与李旦的心事重重一比对,又更不自在起来,和李旦说不几句,见席中并无固定序次,便抛了李旦与阿欢,坐到我身旁来。 他回来后我们只在那回家宴见了一次,其后他不敢出门,我则懒得走动,所有音讯,都只通过阿欢与宫人内侍们传达,再次相见,竟又如久别初见一般,我不知该和他说些什么,只能轻轻叫一句“阿兄”,他像是也不知该和我说什么,叫了一句“太平”,好一会方低声道:“听阿韦说,你因婚姻之事,触怒过阿娘?” 我怔了一下,压低声音道:“改日和你说。”话一出口,才发现我对他这即将为太子的人没有任何敬畏,轻咳一声,补救道:“改日再向阿兄说明详情。” 李睿便扯起嘴角,像是要笑,又像是不要笑,手动了半天,还不及碰到我手便缩了回去,过了一会,悄悄了塞了块东西过来:“庐陵没有什么好玩的东西,这是我这些年无聊,学着雕的小玩意,你拿去玩罢。”待我接过那东西,忽地一笑,道:“只有一个,给了你,便给不了旁人,如崔秀之流,只好劳你阿嫂再备礼物了。” 我险些一个白眼甩过去,忍了又忍,方道:“阿兄不要拿我开玩笑。” 李睿倒是学会了一本正经地说不正经话:“是了,你阿嫂心疼她阿兄,还不知肯不肯给崔秀备礼物呢,还是我自己来罢——他喜欢什么?字画?钱帛?美人?谁又能比我们太平更美呢?” 阿欢在对面咳了一声,目光如利刃,狠狠地剜了我一眼,她不咳还罢,一咳倒引得母亲向我们这边一看,轻笑道:“你们兄妹在说些什么体己话呢?——多少年了,这毛病竟也不知改一改。” 李睿便又露出些瑟缩之色,将眼看我,我对他使个眼色,扯着他站出去,举杯向母亲敬酒:“阿兄说□□好,约我去打球呢。我说飞香殿摆不开,不如到丽春台来。也不用供奉,我们自己分两队,在庭院里步打。” 母亲还未开口,已见李旦站出来道:“东宫新平了场地,阿兄若想打球,不若到东宫如何?”话虽是对李睿说的,脸却看着母亲,母亲将他的脸盯了许久,才向李睿道:“三郎自你回来那日,便已再四上疏,奏请立你为太子。我一时没应,又几次到我这痛哭流涕,宁可弃去官爵,也要保你册立,你日后万不可辜负了他这番心意。” 李睿怔怔看着母亲,好半晌才反应过来,慌忙跪地,结结巴巴地道:“阿娘,睿…不敢…”他一叩首,阿欢也只得出来跪下,我亦跪下,偷眼去看李旦,李旦早已跪地向李睿叩首道:“阿兄是宗子,理应为嗣。”他妻子大武氏也跟出来跪着向阿欢叩首,李睿自然推辞不住,又示意阿欢,阿欢一面去扶大武氏,一面忙着向母亲叩首,时不时悄悄看我一眼,武氏跟着阿欢跪出来,反正辈分小,一门心思趴在地上、左右叩首不止,武四娘左看看右看看,也绕出来,在我身边挨着跪下,偏头看这兄弟二人谦让,我被她这一下倒顶在风口浪尖了,只好上前劝了一阵,扯着他们齐齐向母亲磕头。 母亲丢了箸,挥了挥手,我们便都安静了,候母亲缓缓起身,慢慢踱下来,先到李旦身边,伸手拍了一下他的头,李旦忙就地叩首,两眼通红,声音中已带出哭腔:“求阿娘立阿兄为太子。”李睿也忙嘶声竭力地哭泣推辞。母亲又将李睿的头一拍,最后走到我身边,我以为她要问我,还搜肠刮肚地要挤些词出来,又有些犹疑是不是学那两人,也哭上一哭,母亲却只将我的脸一捏,看着李睿道:“不必推了,太子之事,朕已有决断。”向婉儿一看,婉儿已着人拿来纸笔,就着御案提笔伏身,母亲停了许久方道:“册庐陵王睿为太子,周王旦改封相王,食实封三千五百户,出宫开府。太子睿…更名暅。” 作者有话要说:  李睿:#论有个改名控的娘是种什么体验# 感谢: 明明是个抖M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7-20 22:16:52 明明是个抖M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7-20 22:17:36 稷下学宫扔了1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7-07-20 22:25:21 稷下学宫扔了1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7-07-20 22:30:50 two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7-22 10:44:49 第462章 权臣 母亲当着我们的面写下了册书, 这消息迅速传遍朝野,举朝沸腾。假若这时代有头条新闻, 则一连许多日在上刷屏的一定都是太子相关的问题。诸李大臣们无不弹冠相庆、走路带风, 诸武的大臣们倒也并不因此而颓唐, 尤其是在李睿上疏请赐姓武,而封武承嗣子武延秀为淮阳王、更名武守静、迎娶吐蕃王女的旨意出来时。 虽有太子之事在前, 武守静迎吐蕃王女的事还是惹出了一阵小小的风波。守正的大臣们以为自古未闻有以中国亲王娶番邦之女的先例,且派公主和亲,所生之子皆是胡人统绪,正可以扰乱胡儿血统,而迎娶番邦王女,则相当于乱我中原血统,实在是不妥——他们所隐而未言的话, 我大致也能猜到,无非是怕武氏子弟做了吐蕃女婿,从此更有了倚仗, 可惜母亲之意也正在于此。出使吐蕃的郭震才回西北,武守静迎亲的队伍已自都中出发, 为防突厥生事,母亲命郭震入王孝杰帐下为参谋,以娄师德为营田大使, 与唐休璟、王孝杰一道提兵守备,不知是不是得了朝中有备的消息,武守静从迎亲至回都都十分顺利, 突厥与吐蕃都客客气气、安安分分,吐蕃还陪送了两个宗女回来。 三月初母亲允准了李睿赐姓为武的请求,册封大典则要拖到四月中去。这期间李旦将先从东宫挪出来,李睿——现在是李暅——暂以庐陵王的身份住在东宫中,母亲制令一切供奉比于太子,李暅十分谦逊地表示不在其位、不当其礼遇,还是愿以郡王的身份避在诸王院中,唯一一个小小的要求,便是请将他留在驿舍中的妾侍仆从们都接进宫来,并将生育过子女的韦欣和张春桃封为郡王孺人。 母亲在此事上倒很大方,直接在封太子的旨意中加上几条,册阿欢为太子妃,韦欣与张春桃具为皇太子良娣,余下自都中跟太子去庐陵的妾侍皆有封授,又封守礼为邵王,守仁为晋阳王,守忠为北海王,皇太子的几个女儿都封郡主,同时又授李旦领太子右卫率,余人封赐不等——我没有官职可领,又没有子女可以加封,便赐食实封三千五百户,似是为了补偿,不出几日,墨敕成立奉天印刷局,此后天下官府工商文书,皆自印刷局中出,统一格式,毋须抄写。因印刷局比别局更敏感,故命李旦虚领了印刷局使的职司,实际去做的,则是郑元一。简化字体的事夹在与太子册立有关的诸多旨意中默默地发了出去,比印刷局的成立还更不起波澜,推行简化字的差使则交给了武三思,他又被安回了春官尚书的位置,做起这事名正言顺。除了印刷局之外,母亲还给了我一个大大的礼物——授骆逢春为左威卫大将军。 我从未想过自己会有这样一日。记得最早时阿欢与我谈及历史,对于史书上那些权臣,我总是不大理解——在我看来,费心费力地把持朝政,却是上下都不讨好,何况纵观史书,历代权臣们若不能恣行废立、取而代之,必定下场凄凉、身后伶仃,怎么还会有人愿意费尽心思去做这样的事?然而眼下的我,却正在走这样一条险路。 崔明德口中,总觉得此事容易至极——李暅自小便不被当做继承人培养,无论才学还是班底都极有限,被废时亲信更被清洗一空,远离都城多年,毫无建树,骤立为太子,说是“空降”也不为过,反之李旦虽是年轻,却久在都中,集合了李氏泰半的人望,又有李晟的遗泽;诸武经母亲多年扶植,党羽遍布天下;我这里虽是最弱的,却聚集了母亲所有的直系班底,又有独孤氏和二崔的支持,假以时日,必能再成一派。我们三派已将朝政瓜分一空,李暅就算登了基,也不得不从我们之间选出一个倚仗,届时血缘与感情最亲的我便可内藉阿欢、守礼,外凭崔秀、柳厚德等人,把持于他,至于李暅之后的事,他现在还这样年轻,又是毫不节制的性子,只要我能控制朝局,无论是效法母亲,自守礼诸子中选出一个为李暅之嗣,又或是让阿欢再收养一个年少的皇子,都不是难事——但只要稍一细想,便知这事的难度绝不亚于过蜀道,而比这更难的则是,我根本便无法做到历代权臣的究极,取天下而代之。 倒是有一条比这条要稍简单些,且还有先例可循的路,也是阿欢和我心照不宣间默默在走的路,可这条路依旧需要我去做个权臣,不为阿欢,而是为了守礼、崔明德和独孤绍。 我未曾亲历过母亲登基的头四年,于我而言,那期间所有的腥风血雨都只是陈年黄纸上记载的囚犯名字,以及他人有意无意间带过的只言片语,但单凭这些,便已足够使我对当时的惨烈有了大致了解——传闻那四年间诛连而死者有数万人,天津桥南每天都有穿着朝服被枭首者,鲜血染红了洛水,以致数年之间,附近的人都不愿吃鱼肉;大臣们上朝之前,都要先和家人诀别、留好遗言,倘若活着回家,便阖家贺祷、如蒙节庆;好几个大姓阖族被杀,掖庭中充盈着官没之人,登册不及,便以火钳胡乱烙印,聊以为记;入掖庭之前,不管我愿不愿意,我总还能找到些亲近到足够串门的亲戚,出来之后,除去安定公主和清河姑姑之外,举目间竟再见不到旧人,那些逢年过节便会出现在宴席上、争相摩我的头假示亲热的长辈,那些外地进京、三五成群、时不时和李暅说些不合时宜的笑话的堂兄弟们,那些爱攀比时兴的衣裳首饰、为着一支银钗就能吵起来、为了一朵小花又能和好、在花园中打打闹闹、却永远在父亲母亲和李晟面前装淑女的姊妹们,那些常常进宫哭穷、向父亲和母亲打秋风、会派侍儿偷拿我殿中灯笼的远亲们…所有人都在我的视野中消失了。 为鱼肉者,所有的愿望都只是愿望。为刀俎者,方能操持权柄、生杀与夺。 作者有话要说:  那啥…因为要好好锻炼好好休息,说好的双更可能要拖到这周末…_(:зゝ∠)_ 感谢: 羊脂白玉陌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7-25 08:56:33 迟迟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7-25 14:57:58 第463章 青梅(十八) 日已暮, 崔明德写完最后一个字,放下笔, 恰在此时, 李千里也大叫一声:“完了!”将笔向案上一扔, 惊得两个小内侍将肩一耸,一个畏畏缩缩地去看他们大王, 一个则哆哆嗦嗦地来看崔明德。 唯有崔明德面色不变:“天不早了,改好了就走罢。” 李千里偏不肯走,手捧着一叠文书,走到崔明德案前,献宝似的一放:“崔教习不看看?” 崔明德伸手接过秀奴递来的茶壶,捧着温茶喝了一口,随手将茶杯再递出去, 亲将案上金蟾毫笔、莲花澄墨、阳文圆章收在匮中,交秀奴捧着,不紧不慢地向门外走, 口道:“不必。” 李千里便有些赌气:“不看看,万一我舞弊了, 将和我要好的人都给了甲等,将和我不和的人都给丁等呢?” 崔明德甚是敷衍地回头看了他一眼:“你会么?” 李千里鼓着脸道:“我岂是那样的人?” 崔明德面无表情,唯将眉毛一挑:“那就好。”取了马鞭, 行至衙署之外,并不镫鞍,左手勾缰, 轻轻一翻,越上马背,两脚松松跨在镫上,慢悠悠向前,行不一会,已见李千里乘马奔了出来,越过她身旁,超她一个马头时方缓了辔,甚是傲慢地道:“我后日要在家里办诗会,相王叔、恒山王兄、邵王他们都要来,崔教习来么?” 崔明德不徐不疾地控着马,悠悠闲闲地浏览着道旁景色,随口道:“不去。” 李千里道:“孤亲自邀请,崔教习也不去么?” 崔明德还未答,已听远处有人响亮地道:“不去!”次方闻马蹄阵阵,独孤绍骑一匹青骢马飞驰而来,到近前也并不勒马,从李千里那一头过去,贴着他的马绕了半圈,纵着马自后向前地便向李千里和崔明德之间挤,李千里的坐骑甚是刚烈,抬起腿便要踢,独孤绍早一鞭子狠狠抽在那马臀上,这畜生便忘了踢人这事,嘶鸣一声,驰出一射之地,独孤绍便策马向前一跃,挤在崔明德身边,与她腿并着腿并排骑行。 崔明德望见远处的李千里手忙脚乱地控马回转,终是忍不住以手加额,半埋怨地看独孤绍一眼,道:“你怎么来了?” 见她并未着齐衰之服,只穿一套上青下白的素色男装,蹬着白鹿皮靴,配着蹀躞七事,腰后鼓鼓囊囊,胡乱插着笏板等物,便将眉一挑:“陛下召见?” 独孤绍嗯了一声,恰见李千里又转回来,却不敢在独孤绍面前放肆,只委委屈屈地叫了一句“独孤祭酒”,他人生得又胖又大,却扁了嘴作童子之状,看得独孤绍周身发寒,扬起马鞭,指着他道:“一些时候不见,你又胖了不少——难为骑马的功夫倒还没落下。” 李千里本还满面愤愤,得独孤绍一句夸奖,那愤恨之情便去了三二分,又带出四五分扭捏来,眼珠一转,那余下的七八分愤恨又忽地隐去,笑嘻嘻地凑在独孤绍身边道:“祭酒亲自教出来的学生,能差到哪里去?”手肘将独孤绍的手肘一碰,更笑得眼都看不见了:“祭酒进宫,为的是什么事?祖母要用祭酒,还是边疆又要打仗了?” 独孤绍提鞭作势要抽,将他迫开一尺,方道:“御前语恕不能泄露——我若没记错,明日是望日,惯常要早起演武,你还要住回家里?” 李千里道:“只是来问崔教习一声,这就回去。”悻悻然地看了崔明德一眼,勒了马,恋恋不舍地道:“崔教习真不去么?” 崔明德道:“后日有事,去不成,等下回罢。”李千里方又喜笑颜开,笑嘻嘻地骑着马回去了。 崔明德眼看着他走远,转头时又见左近无人,方低声向独孤绍道:“西北?” 独孤绍点点头:“淮阳王行次陇西,遭突厥默啜劫持,默啜劫了他,派使者来觐见,说愿与陛下为亲家。” 饶是崔明德一贯淡然,此刻也露出些哭笑不得的表情来:“淮阳王?” 独孤绍苦笑:“没错,默啜说,天子既姓武,又尊先父为皇帝,则魏王、梁王便是名正言顺的皇子,淮阳王乃是名正言顺的皇孙,他愿以女儿嫁给武氏皇孙,结两姓之好。他不知魏王病重的消息,还上疏陛下,请立魏王为太子,说突厥诸部,愿襄助太子、护持武氏。” 崔明德笑道:“他未必不知魏王病重的消息,不过是浑水摸鱼罢了——魏王这病怕也是好不了了。” 独孤绍不答,只将眼向西一望,似要越过重重阻隔,望到万里之外的敌人营帐中一般,崔明德亦只在马上沉思不语,两人默默走了一阵,过了天津桥外,独孤绍之第在东南,崔明德之第却在正南,独孤绍不自觉地缓了缰绳,偷眼看崔明德,谁知崔明德只顾着想事情,并不曾调头向南,秀奴和几个从人在后捧着东西,也不曾出言打扰,独孤绍心中窃喜,故意越上前半步,转了马头向自己第中而行,崔明德的马未得主人示意,便亦步亦趋地跟着独孤绍的马,行至独孤第前,独孤绍抢着下了马,将自己的马丢开,亲挽了崔明德的缰绳笑道:“今夜留在这里罢?” 崔明德为她惊动,才发现自己竟行到了此处,在马上抬头,淡淡将独孤绍一看,独孤绍被她望得心虚,忙将手在唇上一遮,咳嗽道:“今日召的是曾在西北待过的人,明日怕就要召问台阁了,你官职虽不高,毕竟熟知地理,说不得陛下就想起你了呢?你要不要先和我商议商议,看情势到底如何,万一被召,心里也好有个底。” 越想越觉理直气壮,也不再问,牵着崔明德的马径直就向内去:“李二今日也在,她既在,或明日,或后日,必是要召你进去的了——不行,我要和你仔细说说边关情势。”听崔明德叫了一句“阿绍”,忙道:“你不要推辞,虽是御前语不可泄露,可你我之间…”她的话没再说下去,盖因崔明德早已翻身下马,边向她走边道:“等你孝期过了,我就搬来与你住,孝期未满,我是不会与你在一处的。” 独孤绍狂喜之外,又不死心地踱问了一句:“那今日呢?” 崔明德将她未牵马的手放在掌心里,牢牢握住,一面向前走,一面淡淡道:“今日是特例。” 第464章 心魔(三十八) 门轻轻地响了三声。婉儿一下便睁开眼, 偏头去看武曌。她还模模糊糊地睡着,整个人四平八稳地仰面躺在床上, 过不一会, 更一下一下地打起了小呼噜。 婉儿轻轻地推了武曌一下, 呼噜停了,她却还闭着眼, 手向身旁一摸,摸在婉儿身上:“今日没有事。” 门外又响了三声,夹着高延福微带着急促的一声“陛下”,婉儿披衣起身,将门开了一小道,探出去问:“怎么了?”听高延福道“西北急报”,便蹙了眉, 阖门而入,到床沿时武曌还在睡着,手脚张得更开, 平日里遮遮掩掩的白发胡乱散开,东一丛西一簇地落在枕上、被上。 婉儿有些无奈地叹了一声, 俯身靠在她耳边,一字一字地道:“是西北急报。” 她终于舍得动一动,却只翻了个身, 眼睛依旧是闭着的:“你好香。” 婉儿一怔,蹙眉叫了一句“陛下”,好一会才见她半睁了眼, 叹息着伸出手,马上又将眼闭上,婉儿扶着她坐起身,一面去拿衣裳,听见她嘟囔道:“就不能让我省些心么?”转回来时替她穿着衣裳,又听她道:“你问了高延福,到底是什么事么?” 婉儿手上不慢,口道:“高翁未言,可见是机密之事,我怎好随意过问?” 她懒洋洋地伸直手,任婉儿替她穿进夹衫,眼还闭着,慢吞吞地抱怨:“等下去了前殿,你也是要知道的。” 婉儿道:“终是要守本分的。”见她已穿着停当,便起身打开殿门,门外早有两排人举着盆盏巾帕等物候着,见门开了,鱼贯而入,鸦雀无声,高延福则手掣奏疏,弯腰走进来,候她擦了牙,漱了口,方将奏疏递来,她以目光示意婉儿拿起奏疏,自己自身旁宫人的托盘中拈起一块奶糕慢慢吃了,吃完婉儿也正好将奏疏看完,向她看了一眼,她便拍了拍手,侍从们又鱼贯出去,殿中只她们两人,婉儿低了头,轻声将疏中所说复述一遍:“淮阳王在凉州被突厥默啜劫走了。默啜移书边关,自请代吐蕃而和亲。书中还说…武氏方是正朔,请立魏王为皇太子。” 武曌倏地凝了眉,沉声道:“念。”察觉到自己的语气,又缓了脸色道:“阿婉。” 婉儿假作没发现她的异样,将整篇疏奏不紧不慢地念了一遍,一面念时,武曌已回了神,手指在膝上轻轻敲打,婉儿念完,她也已下了旨意:“近年中谁曾去过西北?凡在军中紧要职司上待过的,无拘品级、文武,都叫过来。” 婉儿一躬身要退出去传话,却被她扯住,她笑看了婉儿一眼,扬声叫了高延福进来,原话再吩咐一遍,待人出去,方牵着婉儿的手,轻声道:“你与他们…不同。” 婉儿手一抖,垂头笑道:“正因与他们不同,所以更不必拘泥于这些小事。” 武曌不自觉地笑起来,又叫“阿婉”,婉儿不动声色地将手向后一抽,轻声道:“我去见阿娘。” 武曌一怔,松了手道:“三思进了些好灵芝,说是能令白发转青,你拿一株去。” 婉儿点点头,慢慢退至门口,抬眼时见武曌还在看这边,便小小屈身,行了半礼:“突厥不过疥癣之患,虽是一时猖狂,必不能久,毋要为此事动气伤身。” 武曌轻笑着应了一声,嘱咐道:“早些回来。” 婉儿亦答应一声,退出门外,小奚早已领着近侍人等上前,拥她上辇,自贞观殿一路抬到绮云殿,远远便已望见太子妃的辇驾在外候着,再近一些,母亲与韦欢已一道迎了出来,母亲状甚惶恐,蹙眉将婉儿一瞪,转头对着韦欢时则满面含笑,韦欢从始至终神态自若,丝毫不觉得以她太子妃之尊出迎婉儿这小小承旨有何不妥:“上官承旨回来了。” 婉儿从容下辇,向母亲一礼,自从人手中取出御赐灵芝呈给侍儿,母亲不安更甚,伏身跪拜,恭恭敬敬全了礼节,陪韦欢进了正殿,口中说要离开,一时却还不走,看韦欢要让婉儿上座,便将婉儿盯了一眼,婉儿自是谦让,彼此辞了一阵,到最后决定两个面对面坐在榻上弈棋,才算是了却这一种礼节上事,母亲亦安心辞去,临走到底还吩咐一句:“小心侍奉太子妃。” 婉儿恭谨应下,再抬头时,却见韦欢盘踞而坐,早已没了方才的拘谨:“你有个好阿娘。” 婉儿抿嘴道:“父母之爱子,总是一般。” 韦欢不语,抓了一把棋子,摊在掌心中,一手点着一颗一颗地数,数完了扔开,方道:“闻说前朝有急报进宫,你可知是什么事?” 婉儿眼光一闪,笑道:“是东宫听闻,还是你?” 韦欢轻轻一笑:“是太平早上进来,说在省中听见跑死了一匹马——这人怕发生了大事,陛下将会召见,忙忙地到贞观殿候着,陛下却迟迟未起,她便等不得,又回省中去了。”说时眼带戏谑,婉儿却全无与她说笑的心情:“自太子册立以后,她连节要也懒得看了,非是大事,全是我们这里商拟了呈她画可,早上起身,也一日晚似一日。” 韦欢笑道:“那不是你之所求么?” 婉儿垂眼道:“也是。”却也不自觉地捏了一把棋子,一颗一颗地放在棋盘上,摆好一局,方似不经意地问韦欢道:“你说你也曾有以色事人之叹,可你当日,以色事人,为的是什么?” 韦欢低头去捏自己的衣角:“不为什么,她天生下来就比我强些,等我与她在一处,就已是这处境了。”看婉儿一眼,又道:“怎么想起问这个?” 婉儿想起早晨武曌笑着叫“阿婉”的模样,心中一叹,面上却道:“没什么,只是觉得从前真心以求,却求而不可得,似如错付,现在真真假假、虚以应对,所得却反比从前更多、更不费力——世上事荒谬难解,一至于此。” 韦欢挑了眉,半晌才笑道:“真真假假,便还是有真处,既有真心而又有所得,可见真心未必就没有用处,怎能现在就说是错付?”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稷下学宫扔了1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7-07-25 23:20:33 无且且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7-25 23:27:05 无且且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7-27 00:37:04 第465章 雍齿 因有立太子的事, 三四月朝中又是一通乱忙,我虽不必参与这些事, 也不好显得太清闲, 便隔三差五地向外住上几夜, 或遇崔秀在省,便也住到省中, 与他往来长谈。 这人以前虽也常常相见,谈吐又都投机,却是至今年才完全和我熟起来,我们两夜里在省中的谈话,也不再是简单的公务对答,又或是不尴不尬的问候,倒像是多年老友一般——崔秀与崔明德一样才高学深, 又都出自世家,初识时总觉不大好亲近,真熟悉起来, 才发现他私下里比崔二这厮要随和多了,而且不知是不是因年纪的关系, 包容广博,还要更胜崔二一筹,谈话时, 凡我有不懂之事,或是不知之典,都悉心解释, 从未露过半分不耐之色,我见他脾气好,自然将得寸进尺这一美德发挥到了极致,央求他为我从头讲解《史记》。 从前不懂得,到现在才明白李暅与我之间,所接受的到底还是完全不同的教育。他自三岁起便已从名师教导,学的是父亲亲自为他指定的名家文选,到十余岁和我在一起读书,上课时学的是差不多的东西,课后父亲、师傅和教习、僚属们却还要为他准备别的课程,这也解释了为何当年我们的功课总是那么轻松——就像前世里的初高中,老师们课后补习所讲的才是重点,到真的上课时反倒泛泛带过,而李暅就是那个参加了补习班的优等生,我则是放养的差生,能够入学,真正不过是因“陪读”二字而已。 我能有如今这个学识,一是因我是大人的灵魂,有前世的底子,学东西也更有系统,二则是因从小和母亲极为亲近,母亲自己读书甚多,又从父母和大臣们习字、习文,有时也夹杂着教我一点,三则是父亲竟还开明,能让我有师傅教导、对我借书拿书也从无禁忌——虽然我只会去借那些故事性强的书,然后哄着父母或奶娘们给我讲解。 独孤绍总嘟囔说她儿时学不到兵书,要崔明德偷偷背诵了给她,那时我还有些不以为然,到现在方知道,如崔峤那样,允许孙女儿们读书,还将崔明德带在身边悉心培养的,已然是这个时代的极少数。 所以现在有了条件,我竟恨不能要将每一点空闲的时间挤出来学习——何况眼下李暅在都,阿欢和我私下相处的时间一下便少了,独自一人,待着也没什么意思。 母亲对我向崔秀学史之事乐见其成,初时多半是出自崔秀和我的“关系”,到后来听我谈吐,便渐渐地也喜欢问我些史书典故,无论她知与不知,只要我说,她便总是很耐心地听着,有两回还命我在宫中做了经讲,叫李暅、李旦和守礼一起来听。 李暅对我说的典故总是不甚以为然——倒也不奇怪,我既是从头学起,泰半便都是他已知的东西——但因母亲的命令,且也是关照我的意思,总还做了认真听的意思,只是偶尔会对我挤挤眼,表示“我知道”,李旦却总是听得津津有味,他从小便没怎么上学,功课全凭自己,《史记》篇章虽学过,想也不会有崔秀讲得那么深——我经讲的案牍,都是崔秀准备好,裴兰生和崔明德细心挑选、确定言辞得体再呈送的,我只要从头背诵,声情并茂地说出来就行——所以并不嫌枯燥,守礼却比李旦听得还更认真,且还保持了他爱问问题的习惯,御前不敢问,就悄悄记下来,退出后问我,我对他自然是尽心尽力,能解释的地方全部解释清楚,解释不了,便设法问了其他人再来答他。 像是嗅到了某种风向,这两月中登我门的人越来越多了,我办的诗会,前来参加的士人数也是从前的两倍,在省中主动与我见礼的人就更不用提——但是青衫而直接跑到我的辇旁拜迎且递帖的却还是头一回遇见。 我有些好奇地倾了倾身子,问冯永寿:“是谁?” 冯永寿接了他的帖,小跑到我跟前:“麟台正字邱柒。” 这名字依稀有些耳熟,我想了一想,方明白过来:“你不是御史么?” 邱柒微笑着上前:“某于腊月中调任麟台,为正字。” 正字于士人是绝好的释褐官,但他已任过御史,再转头回来任正字,我便知是贬官了,还留在台省,贬得倒不甚严重——不如和天官说说,要贬就贬得彻底一点,省得一下和母亲说我不合为女官,一下又建言临淄王之藩。 邱柒似是看出了我的心思,谦卑一笑:“听闻近来公主在宫中做经讲,解说《史记》,极有见地,某正有些典故不解,所以斗胆前来请教公主。” 我将眼向四处一斜,昨日在省中住的,因今日听闻都中跑死了一匹驿马,我恐母亲有事急召,忙忙地进了宫,谁知久不闻圣命,本拟先回家和裴兰生商议向李暅进贺表的事,出了北门听说崔秀寻我,便又绕回来,因我是女子,在前朝总有些不甚太光明正大,因此从北门到省中一向都走小路,结果在这里被他拦住了——他倒是有心。 我忽地起了些兴致,向后靠了靠,轻笑道:“什么典故?” 邱柒向从人们看了一眼,从人们看我,我略抬了抬手,这些人才放他近前,在辇前弯腰躬身,以只有抬辇宫人和冯永寿能听见的声音道:“某闻汉高帝封侯,先封雍齿,不知是何典故?” 若说方才我只是有些兴致,这一会便不由自主地打量起邱柒来——此人年在三十上下,生了副一般士人的模样,不胖不瘦、不高不矮,只面色较平常士人略白些,未蓄髭须,看起来便稍多了那么一二分俊朗,国字脸、长剑眉,看着又有三四分正气,穿着襕衫,又有几分儒雅,是时下台阁中最爱用的那种样貌——打量完了,故意不马上说话,沉默着微笑了好一会,他面色虽还镇定,头上却隐隐渗出些汗来,再等一会不见我回复,更大胆上前,贴着我的辇边拱手道:“闻公主设慈善堂,收养贫民之子,使之诵读歌诀、明习道理,在第中亦设书堂,使奴婢之辈,亦能识文断字、通经明礼,可谓是心怀慈悲、有教无类,某这么一个小小的问题,公主却不肯解答么?” 我笑:“雍齿从高祖起兵,又曾驻守丰邑,立有功劳,俟高祖之立,论功封侯,有什么不明白的?”见邱柒面色苍白,又对他翣翣眼:“不早了,我还有事,邱正字慢走。”命从人将他扯开,慢悠悠乘辇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来自度娘: 雍齿(公元前192年),秦末汉初泗水郡沛县(今江苏沛县)人,原为沛县世族。公元前209年,刘邦反秦,雍齿随从。但雍齿素轻刘邦。翌年,在刘邦最困难的时候,雍齿献出了丰县投靠了魏国周市,刘邦大怒,数攻丰邑而不下,只好到薛县投奔项梁,刘邦因此对雍齿非常痛恨。后雍齿属赵,再降刘邦。公元前202年,汉高祖刘邦恩赏功臣封为列侯。他听说有人不服,天天发牢骚,刘邦问计于张良,张良说陛下最恨谁就厚赏谁,这样让所有人都有得赏的希望。刘邦于是封雍齿为什邡侯(2500户)。汉惠帝3年(公元前192年),雍齿去世,谥号肃侯。 第466章 行露(三十八) 天暖得刚刚好, 韦欢自绮云殿出来,竟难得地有些心情愉快, 行次流杯殿外, 不觉便绕进了园中, 远见天蓝云白,水清如镜, 近见花木傍水,郁郁葱葱,流连迟迟,至天将暮方转头,慢吞吞向东宫走,行不数步,忽见佛奴快步而来, 探头探脑,状甚猥琐,一张尖细脸更做出十二分惆怅状, 到了近前,急急便道:“太子午后饮酒, 召韦良娣陪侍,两个人在小花园中怅坐了一下午,太子醉后说起在藩地之苦楚, 与韦良娣又哭又叹,说一定不会辜负韦良娣多年跟随,随后赐了韦良娣银马鞍一具、首饰一匣。” 韦欢哂笑道:“才立了几日, 这就急着要共富贵了?——当时有些谁在?” 佛奴躬身道:“都是原本我们这的近人,还有太子随身的王元起,宫人除了韦良娣自庐陵带来的几个,也都是原本西殿的人。” 韦欢笑看佛奴一眼:“王元起自太子年少时便跟随左右,于情于理都该排在你之上。” 佛奴忙将腰弯得更低:“小人知道,东宫之主是太子,太子的左右自也是东宫中第一等,小人断不敢和王丞争短长。” 韦欢微微颔首,盯着佛奴笑道:“韦欣身边人也不可怠慢了。” 佛奴心领神会,躬身应下,陪韦欢走了一会,见她心情甚好,更凑趣道:“小人才从前面过来,看贞观殿的人陆续退出来了,公主的辇却还在。” 韦欢果然便停了步,遥遥地向贞观殿忘了一眼,轻声笑道:“今日还未拜见阿家。” 佛奴忙挥手叫辇来,亲扶韦欢上了辇,跟着向贞观殿去,到门口时见一行人抬着火锅等物进去,韦欢心中更有了数,请人通报,片刻后便有内侍引她进去,至内但见设了一张大圆席,皇帝在上,婉儿、太平陪在侧,见韦欢进来,太平先笑道:“阿嫂好口福。” 韦欢亦不觉一笑,各自行了礼,皇帝便赐了座,韦欢陪在最末,亲执箸布菜,太平道:“不敢烦阿嫂,我年最小,我来罢。”自起身来,将韦欢强按在座上,依次布了一轮,婉儿笑道:“火锅之真义,不就是大伙坐在一处,随意吃喝么?何必讲究这些礼节。” 皇帝听见,便道:“阿婉说的是,太平坐着罢。” 太平笑道:“不是布菜,是夹菜——不是亲近家人,我才不做这事呢。”复又夹了一轮才坐下,韦欢便举箸替她夹了一筷,道:“你也吃。”次方奉皇帝,皇帝略看了一眼,咬了半口,丢在盘中不动了,奉婉儿时婉儿又谢,也夹了一筷子到韦欢碗里,皇帝向韦欢一瞥,婉儿视若不见,笑着又替皇帝夹了一筷,皇帝吃了,挑挑拣拣地选了些,替婉儿夹了两筷子,想一想似过意不去,替太平与韦欢也各夹了一筷,太平便低头偷笑,被韦欢悄悄瞪了一眼,才抿嘴不笑了,再吃一阵,便起身请辞,韦欢自也识趣地起身,两个一道出去,到门口太平便笑:“其实阿娘也不想留我,是婉儿要留的。” 韦欢道:“你不用特地宽我心,寻常人家婆媳还难有亲过儿女的,何况陛下?能在这时候叫进去,坐一坐,已是十分看在你阿兄的份上了,我更无所求。”斜看太平一眼,又道:“没吃饱罢?到我那里坐坐?” 太平早笑得眉眼弯弯,装模作样地拱手道:“那就先谢过阿嫂赐饭。” 韦欢白她一眼,带着向东宫去,入内先问李暅,果然听说喝了酒,午睡未醒,便携太平到自己殿中,也叫人置了火锅、上了淡酒,只摆了一张小几,面对面设着座,太平却不肯往那头去,非要与韦欢挤在一侧,韦欢道:“热呢。” 太平却只道:“好容易一起吃个饭,再热也要坐一道。” 韦欢无法,任她在身边挨着,不一会便见这人出了汗,将外衣脱了,袖子也捋起来,又央着韦欢擦汗,韦欢喜欢她这爱娇模样,偏已习惯了要念几句:“堂堂公主,袒胸露乳撩衣袖的,像个什么样子?叫你外面那些人看见,谁还肯服你?” 太平只是笑:“他们看不见,只你看得见。”又笑:“你猜今日谁来寻我?” 韦欢斜眼看她:“不是边疆有事,陛下相召么?” 太平对她一眨眼:“除了那件事,还有一件。” 韦欢道:“你是大忙人,一日寻你的,没有二十,也有十五,我怎么猜得到?” 太平饮了些果酒,面色微醺,扯着韦欢的手臂,嘟着嘴道:“你总是这样,就不能从我一回,猜上一猜?” 韦欢心中一动,将太平上下一看,慢吞吞地道:“你特地提起,想必不是平日里往来的那些人。那便不是诸宰相、诸宗亲、奉天局等内外人。看你这模样,像是大好事,应当也不是谁求你办什么事、或是阴谋构陷。太子已立,陛下近来又颇为你撑腰,内外尽知长乐公主之得势,想是有人投效?而且也不是崔秀、崔明德、独孤绍、柳厚德、郑元一等诸亲近人引荐,是自己投你而来的…怕不是在省中就拦下你说话了罢?” 太平大笑:“我就知道,你根本不是猜不到,只是懒得猜而已…是一个叫邱柒的正字,以前担过御史的,请大郎之藩,就是他的疏奏。他还和阿娘上过疏,说不合不经廷议,直截授我女官之位。” 韦欢一怔:“他在哪拦下你的?” 太平道:“是西侧小道,没什么人——我细想了一想,我为女官那事,他虽上疏反驳,颇得朝中清流之心,实际却没有谏到紧要处,不至引起阿娘与我的怒气,而大郎之藩的事,则既讨好了诸武,又讨了狄仁杰他们的巧,崔秀入省后,查过往奏疏时发现他驳过我,便向下面吩咐了一句,却也只从御史到正字,根本未出台省,此人可谓心思缜密、滑不留手。” 韦欢挑眉道:“所以?” 太平乜斜眼看着她:“最要紧的是,此人曾得罪过我,若我连他也用,则朝中观望之人自然知道该怎么做了。”眯着眼,不知是笑还是叹:“我没有二郎、三郎的名分,亦无武氏之根基,要迅速聚集人望,只能比他们更贤明、更大方。” 韦欢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伸手替太平擦了擦汗,半晌方道:“你不必这么心急。” 太平握住她的手,分明酒已上头,眼中却清亮如初:“不是心急,只是想让你知道,我这里好得很,我也好好地替你撑着腰。若是我阿兄或韦欣,更或是别的什么人欺负你,你…不要怕。” 韦欢心中大动,却瞥她一眼,笑道:“你见我是忍气吞声的人么?” 作者有话要说:  韦欢:见我忍气吞声过么? 太平:有啊,晚上XX□□又不敢出声的时候… 韦欢:…… 长乐公主,薨,全文完(太平:???)。 #论爱上霸王花媳妇儿的下场# 感谢: 熊猫婷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7-27 23:36:10 迟迟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7-28 11:17:05 two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7-28 11:26:38 第467章 对策 崔秀叫我所商议的与省中跑死马的是同一件事, 这倒不出我意料,出我意料的, 是这么大的事, 母亲到了近午才召我们进去, 而且宰相中只叫了狄仁杰、武攸宁与崔秀,狄仁杰与王及善两个老臣当日恰告了病, 结果宰相只得武攸宁与崔秀两个在。 彼时我们早已自己议了一阵,意见各不一致:武攸宁一心议和,崔秀一力主战,哪怕不提崔秀与我的交情,我私心认为当战,盖因眼下我国中无事,国用充足, 而突厥则是复国而起,势力不足,一旦议和, 不但白白给默啜长了人望、堕了我国志气,而且还给其以喘息之机, 何况突厥本与吐蕃有来往,此举却无异于背叛吐蕃,正是我们与吐蕃联手的大好时机, 此时不战,更待何时? 可我心中如此想,却偏偏不能将这话直白地说出来:一则我是初次在没有母亲授意的情形下入政事堂议事——不是在贞观殿或家中或别的什么地方、不是单与三二宰相磋商、不是串门般来此晃荡或寻人, 是真真正正在议事时节受群相之邀入政事堂,若非两个资历威望最老的宰相不在,我当年又预备过军学和西北边贸的事,这事还轮不到我——二则这战一打起来,武守静的安危便难料了,我毕竟姓着李,一力主战,且不说我自己身处嫌疑,万一母亲误以为此举是出自李氏对武氏的恶意,岂不是适得其反?我所能做的,不过是旁敲侧击,提议将都中所有曾参与过西北边事的人都找来,以备咨议。武攸宁与崔秀立刻都同意了此事,武攸宁马上就提名武懿宗——他虽没去过西北,却去过东北,有与胡人作战的经历——崔秀提了一群名字,有低如长上者,亦有官至将军者——连尚在孝中、本不该入朝的阿绍,提起众人履历,又如对稿念字一般流利,我们便都无话,叫齐众人,恰逢母亲召见,一路去了贞观殿,将早上的争执又重复了一遍,母亲将所有提议都听得十分详细,又一个一个命人备述西北情形,自午后折腾至傍晚,毫无倦意——却只落得个次日再议。 议事出来天已晚了,母亲因留我用一顿饭,我在宫中住了一晚,次日大早便至贞观殿候见,母亲今日倒是起得甚早,在偏殿披衣散发坐着,身边摆了个兽首小香炉,所燃之香清淡秀雅,不似宫中常用的富贵香气,倒像是阿欢那里常配的佛香似的,我正要凑趣问是不是她儿媳妇献的,好俟机夸一夸阿欢的孝心,瞥见旁边婉儿将四五个小木盒里的香混在一处,便改为夸婉儿:“上官承旨这配的是什么香,这么好闻?” 婉儿轻笑道:“是和太子妃那里讨来的方子,说是能镇定安神,我试了试,确实还不错,所以进给陛下。” 说话间调好一盒,捧来抓了一把洒在炉中,收在一旁后便自侧坐在母亲身畔,缓缓替母亲研墨,母亲本眯着眼认真看奏疏,待她过来,便不自觉地向她身上一嗅,余光瞥见我在,又坐回去,慢慢道:“这么早便过来,是为了西北的事?” 我笑:“那是朝中诸公要担心的事,我不和阿娘说这事。” 母亲将奏疏放下,对我招招手。我靠过去,才在她身边坐定,就被她在额上一点:“你当然不和我说这事,自有人替你说,是不是?” 我笑道:“阿娘错了,崔秀是崔秀,我是我,他向阿娘奏议此事,是尽他的本分,我不向阿娘妄议此事,也是尽我的本分。” 母亲嗤笑一声道:“我可没说是谁。” 我道:“我那点底细,阿娘还不知么?除了崔秀,还能有谁?” 母亲一笑,向婉儿道:“太子呢?” 婉儿手上不停,回首答道:“已着人去了,想必不久便当到了。”话音甫落,门外已报李暅觐见,母亲略一点头,门口便传他进来,李暅入内便行国礼,规规矩矩唤:“陛下。”这一下倒闹得我不自在起来,只好起了身,也规规矩矩对他行了礼:“殿下。” 李暅反倒手足无措,扶我道:“太平快起来。” 母亲斜看他一眼,淡淡道:“你对朕行了国礼,自也当受她国礼。” 李暅面色微白,忙向母亲拜道:“臣…儿知错。” 母亲便更不悦:“她已替你圆了回来,你反倒谢罪,置她于何地?何况恪守礼节,又何错之有?” 李暅头上一下便冒出汗来,伏在地上,刚要再开口,我暗自将他一推:“阿兄来得正好,我正有事和阿娘说,也和阿兄有关。” 李暅会意,便道:“什么事?” 我笑着看母亲:“昨日去阿嫂那吃火锅了,吃完天晚了,便在东宫住了一夜…”因早起时在门外拜过李暅,他听了便一点头,母亲亦面色自若,毫无将亲生女儿饿着肚子撵走的愧疚之意,“…见阿嫂那有个小内官,叫佛奴,双陆打得极好,想和阿兄说说,叫这人时不时来我这,教教我那几个没出息的小侍儿。” 李暅笑道:“这容易,叫她把人给你就是。” 我忙道:“他是阿嫂用惯的人,我怎好随便就讨来?何况我那里也用不上这么些寺人宦官,还是留他在宫里,能时不时到我那走走,教教那几个小娘就好。” 李暅一口答应,又道:“这些小事,你直接和你阿嫂商量就是,何必还来惊动阿娘?” 此言一出,母亲的面色便更有些玄妙,将头看我:“二郎来之前,你要和我说的,也是这事?” 我咳嗽一声,道:“倒不是…”本想和母亲说些朝中人事,讨一两个小小官职,见李暅来了,不知为何,倒不想在他面前说起,母亲要笑不笑地看我,抬起手,换了个位置放下去,悠悠道:“不要说了,朕不想听。” 李暅此刻方省悟过来,肩缩了一缩,被母亲一看,忙又挺了回去,母亲斜看着他道:“叫你过来,为的何事,你知道么?”听他战战兢兢说“不知”,便向我示意:“你和他说。” 我一怔,听母亲蹙眉说“西北”,方回过神来,向李暅解释了昨日之事,连昨日听来的边防布置,到屯粮数目,都说得清清楚楚,说完向母亲一拜,母亲瞥李暅道:“你以为此事该当如何?” 李暅额上一下便沁出了汗,讷讷不能答,母亲本也没让他眼下就说对策,见他模样,却益不悦,挑眉道:“嗯?” 幸而李暅还知轻重,拱手道:“儿…臣久在藩地,不闻朝政,更不知处置,求陛下宽限一日,明日…再上疏建言。” 母亲终于是正眼看了他,轻轻点了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  一更 第468章 国 母亲平白将李暅召来问了一句, 却不让他旁听群臣商议,忙忙地将他赶出去——倒也没让他闲着, 命他去城外香山寺代天子上香——反留了我在身边。今天争执的人更多了些, 不单有病中强起的狄仁杰, 还有武三思、武懿宗、武攸暨、李旦之流,我又委婉和母亲提了崔明德的名字, 母亲对她印象颇深,不但命她进来,又再宣了阿绍,连贺娄和徐真如海两个也叫了过去,一来二去,殿中便聚了不下四五十人,初时还十分克制, 到后面便频有打断、插嘴、互比音高的事,高延福几次出来提醒都没将这势头压下去,反倒愈演愈烈了。 这一日过去, 便又没有吵出结果来,到傍晚群臣退出去, 我已是头晕脑胀了,心里念着阿欢,想藉与李暅商讨西北事的由头再往东宫去一趟, 母亲却叫住我:“你也听了两日了,依你之见,西北这事, 到底应该如何?” 这事实在不好回答,我不觉怔了怔,定定去看母亲,她自群臣入内时起面色便十分严肃,到现在也没有稍改一改,盯着我时,眼神锐利,仿佛又回到了她年轻时候,我心中微动,无端端地生出些久已缺失的敬畏来,斟酌着道:“儿…不知。” 母亲眯起了眼:“怎么,莫非你也是新从藩地回来,什么都不知道么?” 我怔了怔,不自觉地拜下去,低声道:“阿娘。”刚要辩驳,想起早上母亲所问,而崔秀、崔明德与独孤绍今日都已直抒胸臆、呈明厉害,忽地明白了母亲的心事,伏地道:“若单以我国家之利害论,儿…自然是主战的。” 母亲没有出声,我一面理着思绪,慢慢又道:“可淮阳王…守静,乃是魏王兄的爱子。魏王兄本已危在旦夕,若再闻朝廷对突厥开战,恐怕…凶多吉少。”母亲对诸武的感情不重要,诸武如何也不重要,甚至西北之事本身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李氏对武氏的态度,而且这态度还远不止于我所能想到的“避嫌”的程度,母亲所期望的,恐怕是我们枝蔓纠缠般紧紧团结在一起,将武氏之事当做李氏的事,将武氏郡王之命,当做李氏郡王之命——可那是西北,是灭族数年又复起的突厥,是我们经营了许久的边关。 我咬着牙,半晌方道:“儿…不忍看魏王兄陷入如此境地,又不能违逆我国家之利益,实在是…两难。” 母亲的手指缓缓地敲起了几案,那是她惯用的手段,敲打声可扰乱下面人的思绪,一下一下的节奏则可以促人心跳加速、更增紧张,我早已学会了她这手段,可被如此对待时,却依旧冒出了汗,不敢擦拭,只能愈趴下身,低声叫“阿娘”,母亲敲打的节奏顿了一顿,片刻后,自座上起身,拒绝了婉儿的搀扶,缓缓走到我跟前,自上而下地看我:“你待你魏王兄…就这样?” 我道:“不瞒阿娘说,我待魏王兄,其实没有那么亲近。心生不忍,纯是因着阿娘。”咬了牙,仰起头来看她,手捏成拳,心跳如擂鼓:“纯以个人好恶,儿其实并不喜欢魏王。但他是阿娘的亲侄子,是武氏的宗子,儿…敬着阿娘、爱着阿娘,所以连带着也敬着武氏、爱着武氏。是以明知西北之事,主战于朝廷更有利,儿也不忍主战。” 母亲淡淡道:“然而你也并不主和。”看我不语,垂着眼看我:“我不问你那些利与弊的大道理,我只问你,倘若今日陷落突厥的不是淮阳王守静,而是晋阳王守仁、北海王守忠、扶阳王李千里…”看我仰头要辩,忽地道:“…或是邵王守礼呢?” 我周身一震,讷讷道:“守礼…是阿兄的长子,阿娘的嫡长孙,宗嗣所寄…自然是不一样的。” 母亲道:“是么?” 我知道不是,至少李千里不是。虽然我一点也不喜欢这个不学无术的胖侄子,可他是我的侄子,这件事已深深刻在我的血脉之中,倘若是他落入敌手,我主战的决定绝不会下得如此草率,这与我和他们父亲的感情毫无关系,我那早早过世的好四哥几乎未曾和我来往过,而且他和武承嗣一样,也曾觊觎过太子之位——而我连想都未曾想过救武守静。 我不知该谴责自己的冷血,还是该谴责自己被男权潜移默化,觉得同宗子侄,要更亲过外家的子侄,我只知道自己答不出母亲的话。 母亲长久地沉默着,香炉上空佛香袅袅,散出令人心旷神怡的气息,她的面容隐在袅袅烟气之后,看不清表情,我记得很早以前似常见这样的她,却想不起到底是什么时候,我在死寂般的沉默中开口叫她,一时间却有些不清楚该叫她“陛下”还是“阿娘”,她又看了我许久,许久之后,终是启了口:“你今日不要出宫了,就在宫中住着,好好地想想西北之事,明日你阿兄上疏建言,你也进一疏奏。” 我说不出话,只能伏在地上,低声道:“是。” 母亲又看了我很久,很久以后,方叹了口气:“记得你小时候,有一回,吐蕃要求以你和亲。我们不忍心,所以换了别人去。别人的父母也不忍心,但是他们没法违逆我们,所以只能欢欢喜喜地将女儿送出去。吐蕃那里自然不高兴,以此为借口多要了许多财物,你阿耶和我,慨然应允,毫不吝惜。次后吐蕃纵兵扰边,频行劫掠,我们也就这么算了。倘若当时我们只论国家利益,现今你说不定早已埋骨黄沙,可你还好好地在这里,在你阿娘身边——你明白么?” 我沉默许久,方重重叩首道:“儿明白了。”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么么哒,晚安~ 第469章 失眠 整整一夜, 我坐在靠近庭院的小殿中,对着几案和纸笔, 却一个字也写不下去。 我本以为自己早已适应了那些以前世道德而言算不上问心无愧的事, 对我自己所选择的这条路上会遇到什么也早已有所准备, 可现在看来,我的所有设想, 在现实面前都不堪一击。 母亲不愿意开战,所以大臣们吵了许久,她一直一言不发——主战者将利害关系剖析得清楚明白,有理有据,反之主和者的理由则如此薄弱,我不信母亲听了这么久这么多的争辩,心中还没计较。她之所以犹豫不决, 并不是真的犹豫不决,而是在等着臣下揣摩她的心意、加入到主和的一派中。她之所以召问我,又召问李暅, 也并不是真心要让我们来议这事,她所要的, 无非是李氏的一个态度。 而这小小的一个态度,便有可能放任突厥坐大,将父亲生前对突厥的战事胜利一笔勾销。 母亲自然有母亲的理由, 我理解她的理由,也知道顺从她才是唯一的出路,可有时明白和去做之间, 永远都差着那么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 天亮的时候门外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与声音同来的是一阵食物的香气,我有些疑惑地抬头,见仙仙甚是为难的立在门口看我,叫她为难的不是不知何时到了这里的阿欢,而是阿欢带来的一行宦官——人数至少在十人开外,前面几个个个弯着腰,捧着碗碟坛罐,后面几人抬着小几、香炉、屏风,呼呼喝喝,瞬间便将小小殿门挤了个水泄不通。 我哭笑不得地迎出去,还没开口叫“阿嫂”,阿欢已扬起下巴,对我挤挤眼道:“你上回看上的坐屏,我寻着了,可看着又觉不像,所以叫他们拿过来,你看看,到底是不是?” 我一怔,眼将那绘着打球图的小屏看了一眼,笑道:“正是这个,多谢阿嫂。”阿欢便扬眉一笑,叫“佛奴”,这一声如开启了某种魔咒,那些呼呼喝喝的宦官们忽地就更起劲地将东西向里抬了,阿欢又一手插了腰,站在门边连连使唤佛奴,一下是“仔细边上”,一下是“别磕了香炉”,佛奴听了她的话,成倍的蹿前蹿后、吆五喝六,一群人顷刻间将仙仙几个排在一旁,将我原本小榻上的几案等物挪开,摆上阿欢带来的几、炉、屏、枕,又摆着碗、筷、碟、盏,呈了一罐热热的肉粥,一盘香喷喷的胡麻饼,粥饼本已香得恼人,摆到几上,揭了盖后,那香气更是争先恐后般挤着出来,顷刻间便溢满了殿中,勾得我甚是不雅地吞了吞口水,肚中一阵乱叫,抚着肚子,才想起来一夜只是枯坐,既没吃,又没喝,到现在已饿得狠了。 阿欢在我这倒不客气,自顾自坐上榻,自己动手盛粥:“你是好眼光,那屏风本是我的陪嫁,有高人看过,说必按奇门五行陈设,则可强身健体、延年益寿,若有些许差错,便要适得其反。我本不信,前些时候忽地想起这事,叫人摆在寝殿,不出几日,膝上旧伤竟好了不少。所以旁的东西我都随便差人给你就罢了,这东西却一定要亲自来送一趟,免得他们不懂,摆得不好,妨碍了你。你这偏殿我也看了,是好地方,宜陈设。这事物还必要在四月时节、天气晴朗无云的日子、寅时初刻才能挪动,偏你又赶上,你说巧不巧?” 我被她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模样逗得不行,忍着笑道:“主要还是阿嫂心思巧,想起来,马上便叫人送,若耽误了一刻半刻,那又不巧了。” 阿欢笑道:“是呀。”将一块饼撕开,塞进嘴里,便吃边大口喝粥,我忍不住,也跳上榻,与她对坐吃饭,两个人将一大罐粥、一大盘饼吃得干干净净,方觉肚中舒坦,阿欢还不忙走,又命人点起香,说要和我研讨佛经,我本以为她是假装,将人打发开,挨着她笑道:“没有人在,你放下罢。” 谁知她却道:“你自忙你的,我不扰你。”说话间将经书摊在几上,边看边小声诵读,我看她入神,也只好把纸笔等物搬来,与她面对面看一会,依旧是写不出一个字,天气既暖,胃里饱胀胀的,香又熏得人出神,我不觉就眼皮沉重,头向下一点,猛地醒来,再看阿欢,她还在念她的经,听我这边的动静,暂停了片刻,抬眼看我:“怎么了?” 我不大好意思地道:“有些睏了。” 她哦了一声,继续念着,我打起精神,提笔写了几个字,倦意更浓,手上一划,不但划毁了我的纸札,还甩在她的书上,我急急看她,她却只卷了书,将手在腿侧一拍:“睏了就睡罢。”我便爬到里面,倒着躺了一会,眼皮已如黏住了一般,听她念着经,忽地却又有了几分清明:“你是听说我一夜没睡,特地来催我睡觉的罢?那香是安神香?” 阿欢将手在我眼睛四周轻轻按压,边道:“你这模样,还用得着安神香么?” 我只一笑,领她的情,手覆住她的手,大大方方地将心事说与她听:“阿娘让我上疏奏,请议和。” 阿欢竟不意外:“太子今早也写了奏疏,请将淮阳王换出来再做打算。” 我一怔,向前顶了一寸,睁着一只眼看她:“你教他的?”未知母亲心意之先,我还特地将边关情形备细述说,就是为了令他知道我国家兵精粮足,颇有可战之力。 阿欢摇摇头,看着我笑:“这事还需要我教他么?淮阳王姓着武,陛下也姓着武,陛下怎么想,岂不是一目了然?何况若他主和,最终却是战了,亦不过说明他体恤武氏、心怀仁善,这正是陛下希望看到的,绝不会因此怪罪于他,若是他主战,哪怕真依他所言,又打赢了,陛下心里怎么想?他在武氏那里又将落得个什么名声?你阿兄虽非大智大能,这些利害,还是想得明白的。” 我抿嘴不语。阿欢将手覆在我眼上,迫着我闭上眼,一面继续替我按着,一面道:“你也不要心急,陛下只是顾惜淮阳王,又没说一定不战。孙子还说兵者诡道,正奇相间,岂有非此即彼,非战即和的道理?你睡一会,午后去和崔明德她们商议商议,说不定有折衷之道呢?”她的手指对我总是有非比寻常的魔力,只是轻轻按着,我便已忘却许多烦恼,慢慢地进入梦乡。 作者有话要说:  一更,还有一更。 第470章 咨议 阿欢在中午叫醒我, 催我向省中去——崔明德今日在军学坐衙,算着此刻已没什么事了——我心里有事, 反倒不敢去得太快, 在路上慢慢理清了思绪, 发现阿欢果然比我冷静得多。边关事绝非简单的战与和这么简单,便是战, 也非时时刻刻都在砍杀,当年我们和吐蕃一面战事不断,一面却还和着亲、朝着贡,反反复复,分分合合,我之前那些情绪,反倒是有些想当然了。而一旦思路清晰, 不必崔明德提,我也能大致想到些办法,譬如派使者反间, 或是贿赂,譬如诈言议和, 拖延时间。说不定母亲也是如此打算。我昨夜才是钻了牛角尖了——于这小小一事,便已失措至此,若是再大些的事, 还不知要怎样。 这还不是从前的抗婚之类,也远不到此一事便要绝食违抗母亲、以命相搏的地步,但这些分歧却不比当初我们母女两个对我婚事的分歧小, 而且抗婚就那一次,这些事,却是时时刻刻都在发生着。 我的手腕,所谓的“政治智慧”,终究还是远不及母亲,不及阿欢,说不定还不及李暅——他坐在位置上与母亲较量之时,我是旁观者,自然觉得他如朽木粪墙,却从未想过,母亲之破他如摧枯拉朽,却未必意味着我便比他高多少。 我一面想着心事一面到了军学,惯例早晚是习武的时候,文课都在巳时至午时之间,午时吃饭,是朝廷出钱,教习们赶着吃公食,一般最后一堂课从不拖课,尤其崔明德,然而今日已经过午,她却还没在军学衙署出现,问门口侍从,说是上课未归,我生出些好奇,自下了舆,慢慢向砖土砌的学馆里走,到门口时见独孤绍也在那里,一身窄袖白衣,素色皮靴,如一棵杨树般直直站立,巍然笔挺。 我悄悄走到她身旁,发现站在这里恰可以看见崔明德讲课,却又不会打扰里面,室内的课倒也已快讲完,崔明德面容淡淡,不紧不慢地说了最后一句:“…朝廷于其地置昆陵、濛池二都护府,分统其十姓各部,突厥遂亡。”我心头一跳,偏头去看独孤绍,独孤绍却忽地嘘了我一声,扯着我向旁边走开,又压着我的头猫在一旁设的假山石阵地中,我尚不解的时候,已听到里面一阵整齐的叫喊,接着里面的学生列队小跑而出,我的好几个不常见面的侄子——包括捣蛋鬼李千里在内——都在里面,规规矩矩、安安分分地跟在他们六七**品或不入流的同学身后,整整齐齐地向食堂跑去。 我不自觉地生出些欣慰,向阿绍道:“这是你当年定的规矩罢?定得好。” 独孤绍却还不甚满意:“我在这里这么久,都没人发现,说他们没经验,都还不信,他们这样的,到了战场上,我一人便可以干掉一队。” 我失笑:“谁能想到你堂堂前任祭酒,能做出窥探这等猥琐事?何况这是省中,不是战场。” 独孤绍抿了嘴,依旧是不甚满意的模样,我见她心情不算好,想想也能猜到一二分,将她的手一握,叫:“阿绍。”恰见崔明德出来,到门口就蹙眉向这边一望,迎面走来一步,右手向旁一动,又马上止住,独孤绍对我一努嘴:“看罢。”大大方方出去,对崔明德一笑:“明德。” 崔明德略一点头,我见此地人多,邀她们向我的内宅去,崔明德似也不意外,一路上都很平静,只是到了地方,沏了茶,坐在一处时,第一句话便是:“陛下不愿战?” 我点点头,将母亲的意思婉转陈述,本以为她们两个该有些不悦——至少独孤绍该有些形于色——却只见她们对望了一眼,崔明德端起茶杯,小小喝了一口,道:“此刻太子之疏奏已该交上去了罢?” 我想起阿欢的话,垂眼道:“昨夜没睡好,早上睡得迟了,一起身便来寻你们,不知东宫之事。昨日我将西北兵力、员官履历、屯粮都备细说了,不知阿兄有无体悟?” 崔明德哂笑道:“有无体悟,最终交上去的,也只会是那一样话,有什么分别?” 她甚少有这样尖刻的时候,我有些吃惊地看她,却见独孤绍盘腿坐定,懒洋洋地道:“肚子饿了,二娘这有什么吃食么?”口虽如此说,待真的上了膳馔,却是抓着酒壶先猛喝了一口,次后方开始去夹肉。时人守孝,其实远没有那么严格,躲在家里喝酒吃肉,或命乐人演奏,都极常见,孝服下着朱紫衣衫也绝非少见,在外面与宴还大口吃肉喝酒的,倒还只见了阿绍一个,我颇觉新奇,盯着她看一眼,阿绍笑道:“二娘怪我孝期吃肉喝酒么?” 我轻笑摇头:“孝道在心,不在这些繁文缛节。” 独孤绍便愈笑开来:“你看罢,我就说她不介意。” 崔明德夹起一块素菜,淡淡道:“你心里想什么,只有自己知道,就算是思亲断肠,旁人又怎么知道?繁文缛节虽迂阔,却是既可为人所以见,又可相较高下,岂是简单的“不在繁文缛节”几字?” 独孤绍被她说得没脾气,讷讷放下筷子 ,不情不愿地吃着素菜,幸而我记得她守孝这事,命人依素斋准备,肉是单加的,此刻倒也适宜。平常我们见面,总是有许多话聊,今日却颇有些冷淡,吃到一半,还是我先开口道:“二娘,十六娘,你们替我想想,这奏疏该怎么写?” 独孤绍的箸蓦地在空中停了一下,这一停之后,她便停了箸,两手压在腿上,歪着头,将眼不住去看崔明德。 崔明德不慌不忙地吃着菜,似是吃饱了,慢悠悠地放下筷子:“二娘想怎么写?” 我心中一动,盯着她道:“你觉得该怎么写?” 崔明德慢慢漱了漱口,将水吐出来时抬了眼瞥我:“二娘想怎么做?” 第471章 计策 崔明德咄咄逼人地看我, 到此刻我方真切地明白上过战场的人到底有何不同,没上过战场的人就像是没开过刃的刀, 无论工艺如何、使用何种材料, 终究也只是一把钝刀, 反之,上过战场的人便如开了刃、打磨光亮的兵刃, 也不必管工艺、材料、形状,龙泉宝剑也好,杀鸡之刀也好,总已是凶器。眼下的崔明德,便像是开了锋的湛卢宝剑,直直坐着,眼中似有万千剑光向我突射, 盯得我如芒在背,情知此刻不能堕了气势,忙将背挺得直些, 直勾勾地望回去:“如若可以,我自然想灭突厥, 至不济,也当严守边关,不能白白就议了和——正因如此, 所以我才来寻你们商量。” 崔明德面色不变:“若我们也没有办法呢?你便要曲阿陛下,上疏奏请议和了,是么?” 我咬了咬牙:“我…不知道。”看独孤绍一眼, 又道:“听人说,西北之地,寸土寸尸,我虽未曾去过西北,却也可以想见守土之难,我们在朝中坐而论道,谈笑定策,何其容易,边关将士,抛头颅、洒热血、开疆守土,又是何其之难。难易之间,我又何敢轻易便改了初衷,违心弃上上之策不用,而用下下之策,使我将士白费劳汗苦血,而养寇为患?” 崔明德的面色终是舒缓了些,淡淡道:“你知道便好。”转头看独孤绍,忽地又道:“脱袜。” 独孤绍一怔,将腿一收,盘腿坐定,摇头道:“不脱。”难得她被崔明德瞪得这样,还固执不从,我不由也生出些好奇,向阿绍道:“二娘既这么说,一定有她的道理,你脱了罢。”见她还不从,便作势要恼,崔明德亦横眉冷眼,独孤绍经我们二人齐齐相逼,终是被迫着除了罗袜,赤足站在地上。 她的脚一点也不像是女人的脚。小腿自胫以下,满布老茧。她因常年习武,手上都是老茧,我见得多了,也已不奇怪,但她脚上的地方又与手上不同,脚上有许多层黑灰色的皮,累成瘢瘢结结、凹凸不平的一片,还有许多细小的痕迹,像是陈年的伤痕未得调理,又像是一层一层的细小伤累加而成。我不自觉地低了头,去看自己的脚,隔着袜子,什么都看不见,但我知道这双脚细皮嫩肉到了何等程度,鞋底不够软,或是在青石地上略多走几步,便能磨出水泡,按摩科捏脚时略多用些力,便要自白变红。我虽比旁人更娇生惯养些,却绝不是唯一一个自小便娇生惯养的女人,如独孤绍,也是大门之女,受尽万千宠爱,却有了这样一双脚。 我忽地觉得自己的脚有些碍眼,也收腿盘起,崔明德在此时看了我一眼,淡淡道:“这还不是打仗打的——那些伤多在身上——不过是屯田而已。而她身为营主,已算是供奉极好、不必干粗活累活的了,最幸运的是,她至今还是好好的、完完整整的一个人,什么都未缺,功名爵禄,也一个都不曾少。至于埋骨他乡的那些…呵。” 我许久都未出声,崔明德也不肯开口,还是独孤绍先打了圆场,笑嘻嘻地道:“多少年前的事了,你也好意思拿来说,正事倒忘得干净——李二还要赶着交奏疏呢,你快帮她想想,要怎么写?”一面说,就弯腰穿了袜,又直接拿手撕了一大块饼吃:“真香。” 崔明德瞪她一眼,唤人打水给她洗了手,再看我时,面色严肃依旧:“此事其实容易,也还有别的办法,可公主有没有想过,若是再有旁的事,也是陛下的意思与你的,或是与国家利益有所违背,公主又该如何?从前陛下虽用着公主,军国要事,却还是多与宰相们商议,并不曾事事令公主与闻,到如今,公主纵是想不参与军国要务,怕也是难了。而一旦参与这些,势必与陛下意见相左之时,何况陛下已然年迈,处事不比从前,一件事倒罢,十件、百件而累加,公主将如何自处?是曲佞陛下之意,还是件件事都以死相逼、犯颜直谏?” 她问了我一直隐约在担心,却又不敢细想的问题。我已有了自己的势力,却还未有与母亲“商议”大事的资格,日后是将继续依附母亲、事事顺从,还是有我自己的主见,这是个很大的问题。 倘若母亲换成李暅,这事便再不成问题,毕竟我早便已经下定决心。可现在我面对的却是母亲,自小小才人、前朝嫔妾慢慢爬上天后、太后、皇帝宝座的母亲,临朝听政数十年、逼死亲子、废黜过皇帝的母亲,我这身体的生身之母,生我、养我、栽培我的母亲,我翘翘尾巴,她便知我要往何处的母亲。我害怕着,然而再害怕,也终要面对这件事,尤其崔明德和独孤绍已问到眼前。 我张了好几次口,又捏了拳替自己壮了好几次胆,才道:“我…愿为几谏之子,或小受大走,不愿为愚孝之人。”顿了顿,又道:“当然,于国则宁为国之良臣,不愿为死国之忠臣。” 崔明德缓缓地露出些笑意,收了气势,懒洋洋地靠坐回去,慢吞吞地道:“记得公主自己说过,‘战争是政治的延续’,无论开战或议和,不过是政治的手段,而非目的。” 我豁然开朗:“议和当然可以,可议和不是目的,我们的目的,是既要换回淮阳王,又不能让突厥坐大——便是开战,最终的目的也不是为了打仗,而是为了遏制突厥。” 崔明德点点头:“淮阳王是一国郡王,国之宗亲,派他和亲,不单是为了武氏,也是为了朝廷,于情于理,都不可置他于不顾。吐蕃是我之强敌,与之和亲,不是为了结两姓之好,而是为了安抚怀柔,最好能渐次削弱,或使之归化。突厥新复国,势力不强,亟须人口、粮草,劫淮阳王绝非为了与我为敌,不过趁着立太子的时机,欲藉此以为筹码,浑水摸鱼罢了,我们可假意答应他们的要求,命淮阳王娶突厥之女,多费金银币帑,使之消除戒备,与我结交。吐蕃那里失了淮阳王,却依旧需要安抚,若能选一宗室,封为公主,送与吐蕃和亲,陪嫁中多金银重宝,少粮草药材,随行多细作探马,少工匠技人。吐蕃见我结亲之意甚坚,又多重贿,必德我而怀恨突厥,再使以游说之客,劝其发兵攻打突厥,突厥势单,必不敢直撄其锋,而其既与我交好,淮阳王又已娶其女,自然便向我们求助,我们则佯为答应,以坚其战意,实则派人引兵西掠,进而不攻,俟两方胜负已定,再行出兵,可坐收渔人之利。” 我张了张口道:“你既有这么好的计,为何不早说,还要一意主战?” 崔明德垂了眼道:“我固知陛下不愿开战,但私心之中,却难免存着一丝侥幸。”抿了抿嘴,又道:“阿叔说,太子今日上疏,愿朝廷倾重宝议和,务要将淮阳王安安稳稳地接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啊感谢小鹿筒子的长评,虽然我双更失败但是真的有开心到飞起并且在努力戒王者(凑不要脸ing) 又,感谢: 无且且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7-30 00:33:33 Autumn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7-30 01:37:34 羊脂白玉陌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7-30 09:41:48 往事情牵扔了1个□□投掷时间:2017-07-30 22:59:05 suhuiming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7-31 06:36:51 稷下学宫扔了1个□□投掷时间:2017-07-31 22:58:46 Andrea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8-02 11:24:13 Autumn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8-02 23:54:59 读者“子不语”,灌溉营养液+52017-08-03 13:18:02 读者“三生石上常相思”,灌溉营养液+22017-08-02 19:37:01 读者“三生石上常相思”,灌溉营养液+12017-08-02 19:34: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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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不过是略加撩拨,到后来她倦怠了,小东西却又起了兴致, 撒娇撒痴,威逼利诱,非要行云施雨, 她情倦既极,又不忍拒却,于半梦半醒中强自挣扎,终是沉沉睡去,模糊中记得小东西到底是翻覆了许久,说不定到天亮才睡——这时候却还能一坐便起来。 阿婉如猫儿般灵巧地下了地,到了门口,回来时附着她的耳朵,吹着气道:“是奏疏。” 她嗯了一声,只觉全身上下,无一处不沉重,牢牢地闭上眼,不必细想,已知是谁的奏疏:“阿青不在,你收着罢。” 婉儿迟疑了一下,笑道:“不然交给阿庄?” 她不喜欢这笑声中的小心,右眼睁开一条小缝,看着婉儿:“叫你收着,你就收着。” 婉儿微蹙了眉尖,叫了一声“七娘”,她知自己语气重了,不说自己的不是,倒闭上眼,理直气壮地道:“她资历尚浅,代阿青做些琐事尚可,保管奏疏这等大事,还是你来,我才放心。” 婉儿轻轻叹了一声,将手抚在她手上,叫一句“阿曌”,不像在叫情人,也不像在叫皇帝,倒像在叫一个不听话的孩子:“有太子和狄国老的疏,你也不看么?” 她索性将这孩子气发挥到底:“他们所说,无非是边疆事,此事我已有计较,不忙。”说完话,半晌不听婉儿动静,终是没忍住,半睁了眼,自眼皮缝隙中窥见婉儿坐在床前,两眼直直地看着她,那眼光也如是在看一个不听话的孩子,看得她无端生出几分心虚,在床上仰了半日,终是起来,命高延福传进奏疏,择名字看了几本,忽地问:“太平未曾进奏?” 高延福道:“不曾。”隔了片刻,小心又道:“魏王那里,似不大好。梁王请派御医前往探视。” 她哦了一声,心情不佳,并不想多管这侄儿:“不是叫人去看过了么?” 高延福未及答话,婉儿轻咳一声,道:“那是三月的事了,请王太医看的,不见成效,梁王之意,是否能请院正携几位侍御医去看看。” 她不肯直接答复,却问:“突厥使者送来的国书,魏王看过了么?” 一阵小小的静默之后,高延福才躬身道:“梁王…不让告知魏王。” 她亦沉默了一阵,这之后便彻底睁了眼,盯着高延福道:“你亲自去,带上所有该值御医,看看魏王。再告诉他,细心养病,毋要为突厥之事担忧。” 高延福明白了她的意思,将头压得极低,小声应了一句“是”。他退下去后,她又许久都没说话,婉儿亦不说话,也并不替她穿衣、洗漱,只是默默在她身束手立着,她的思绪本已飘得很远,看见婉儿的模样,却又收了回来,不自觉地伸出手,将婉儿的手轻轻一碰:“阿婉觉得,我凉薄么?” 她不知自己为何会问出这样的话,她从不是在意旁人看法的人,她也不知自己到底在期盼着什么回答,是令人不快却真实的“是”,还是令人愉快却虚假的“不是”?她觉得自己有些虚伪,明明是这样的人,明明不惧人说,可有时候,却总还想伪饰一二,好像这样之后,婉儿便会信以为真。天下之大,确有许多人会信以为真,但那一定不会是婉儿。可是天下之大,她只在意那么几个人的看法,其中头一个,偏偏就是婉儿。 婉儿抬眼看她,反手握住她的手,嘴角带笑:“凉薄得很。” 她心情复杂地看了婉儿一眼,想将手收回来,却禁不住婉儿的拉扯,只能将自己的大手蜷在婉儿的小手掌里,轻哼出一声:“你就不能说些好听的话?” 婉儿淡笑道:“这便是好听的话——正因你之凉薄,武氏方能有今日,你为他们做的已够多,也是他们报效国家的时候了。” 她望着婉儿,既觉欣慰,却又生出几分不知是何滋味的滋味:“你这话听来,却比我更凉薄。” 婉儿轻笑:“多谢七娘夸奖。” 她不觉也笑起来,笑着笑着,却又叹息一声,将另一手也覆在婉儿手上,叫一句“阿婉”,婉儿扬眉看她,似已将她未出口之话语全部看透,抢在她说话之先,已自道:“时候不早了,先用饭罢。”不等她回答,自己走到门边,叫人进来,哄得她用了饭,择紧要奏疏览阅过,方见高延福回来:“已见过魏王,告知突厥之事,并晓谕陛下宽慰之意,魏王披衣起身,焚香沐浴,三跪九叩,拜谢陛下天恩浩荡。” 殿中又是一阵沉默,连打水的小宫人都听出了高延福语气中的不祥,屏息凝神,蹑足侍立,不敢有分毫惊扰,她已非头一次面对这样的事,此刻却无端觉出几分凄凉,长叹一声,微眯起眼道:“拟制,封魏王子延安邢国公,延寿,燕国公,延光,恒国公。” 婉儿承令,当即挥草拟制,一气而成,上呈她时,她看也不看便挥了挥手:“去罢。”独与婉儿在时,方轻声又道:“我待人固然有凉薄处,亦有不凉薄时。” 婉儿一笑,将她轻轻一抱:“我亦如此。” 第473章 盟誓 我是在省中接到武承嗣的死讯的, 得知消息后便往贞观殿,经宣召而入内, 但见以武三思为首, 诸武群集于殿中, 围拜在母亲身边。母亲身着玄色袍服,一手搂着武四娘, 一手压在座上,沉默不言,见了我来,也只一点头,叫一句“太平”。 李暅较我来得更晚,来时却已换了素服,看见诸武时微微愣了一下, 片刻后便扑到母亲跟前,哽咽着道:“阿娘,魏王兄…”一句之后, 泪水便簌簌而落,诸武本都没哭, 被他一带,武三思便叫了一句“阿兄”,爬到母亲跟前, 泪如泉涌,诸武也陆陆续续地起了哭声,殿中哭声一片, 宛若号丧。母亲平日里最忌讳这等丧气态势,此刻却未出言阻拦,缓缓看向殿中,目光自武三思、武攸宁、李暅和我的脸上一一扫过,向婉儿一看,婉儿便捧了两封奏疏来,母亲命武四娘接了,递给武三思看:“这是太子与长乐对西北事的上疏。” 武三思恭敬接了,打开李暅的疏一看,便露出感激之色,继续将疏看完,传与武攸宁,武攸宁怔愣片刻,向李暅和我一点头,再一一传与武氏诸王,诸人皆有所触动。 母亲俟众人看完,方缓缓开口:“太子和长乐是我的儿女,你们是我的同族。他们与你们,虽非同父骨肉,却也是至亲骨血。” 武三思上前,哽咽道:“二郎是大歌的儿子,便如是我们的亲兄弟一般,二郎待我们亦如兄弟,我们自当相亲爱、共进退。” 李暅亦泣道:“儿之一发一肤,皆受自阿娘,阿娘之宗家,便是儿之宗家。儿当兄事魏王、梁王,视魏王兄之子如己子。” 母亲点点头,一手牵着李暅,一手牵着武三思,眼看向我,淡淡道:“司天监已择出吉日,届时你们当为盟誓,从此两家并如兄弟,相亲相爱,毋失毋忘。” 我们一齐应诺,母亲方露出些疲惫的笑意,挥手道:“三思带你侄儿们回去办事,二郎也代我去承嗣那里看看,叫三郎和守礼同去。长乐留下。”打发了众人,独与婉儿和我在内时,方敛了戚容,坐在座上,斜抬眼皮看我:“朕以为你昨日已听明白了。” 我伏下身道:“儿听明白了,阿娘担心魏王兄,不愿淮阳王流落在外,但阿娘身为一国之君,倘若因小亲失大义,则又有违圣明之道,阿娘以是两难。故儿才献此缓兵之计,既不违阿娘仁善恤亲之心,亦不失国家大义——如今魏王兄已去,虽是国、家之不幸,却又多一重借口,可以守孝为名,使突厥缓延成亲之期,若派一强辩之使者,再贿之以厚财重宝,说不定还能说服突厥,直接护送淮阳王回都。” 母亲等了许久,方问我道:“你既定此计,想必心中也有了人选?” 我道:“吐蕃那里,可派前之使者郭震,此人十八岁即为进士,任气好义,素有胆气,所上之《宝剑篇》也曾得阿娘御口赞赏,使学士等传阅,前次出使,颇多敏辩,吐蕃上下皆为之折服,又得窥吐蕃君臣不和之详情,与军情司所得相印证,还献离间之计。儿以为,派他去,方能劝服吐蕃出兵。突厥处,则须二人,正使老成持重,遇事转圜,以确保淮阳王之安危,副使玲珑圆滑,巧言善辩,伺机打点,争取能先将淮阳王接回来。此外,边疆亦当驻扎骁勇之将,伺机而动,一为接应使者,二为夹击突厥,三则吐蕃君臣既不相和,或权臣或首领,一方若出兵在外,国中留守,必有所动,我们亦可相机或清君侧,或剿权臣,若击溃突厥之外,能再重创吐蕃,便是上上好事。” 母亲淡淡道:“你还没说到底用谁。” 我道:“军国大事,自当阿娘圣心独断,儿不敢妄议选人。”一顿首后,方道:“不过此计系崔明德首献,崔明德此人素有韬略,博古通今,长于典籍,多言善辩,儿以为,可以她为副使。” 母亲倾着身看我,头几乎碰到我的额头:“你让女人出使突厥?” 我再顿首道:“胡人素轻礼法,不会计较这么多小事,何况还有正使在——我大周连皇帝都是女人,胡人也并未因此便轻视于我,国家势盛,万邦来朝,这岂非女人的功劳?若说用女人不祥,则和亲之事,素来都用女人,从来也只见两国邦交,未见因用了女人和亲,便两国交恶了。崔明德一个弱女子,自己都愿出使凶地、为国蹈火,我们食优厚俸禄,据庙堂而泛谈高远,又有什么理由不让她去?” 母亲长久不言,我则伏身不动,凝如山岳,殿中肃静,除却我们三人的呼吸声,再也听不到别的声响。许久以后,母亲终是叹了一声,慢慢坐回去:“你就不能学学你阿兄,好好听话,安享你的富贵尊荣么?” 我不自觉地抬了头,直视母亲:“阿娘若为太后,亦是富贵尊荣,为皇帝,则不过更添一名号而已。” 母亲竟未生气,只是静静地看着我,良久,方在我脸上轻轻一捏,叹息道:“若你是个男孩,该有多好。” 第474章 国耻 母亲准了我的疏奏, 突厥处本想用娄师德,因他年迈老病, 改用宋城人魏元忠, 崔明德随行, 却不担任副使,而为帐下记室, 吐蕃则依我之言以郭震为使。边将等事虽不由我决断,却也命我参与商讨,最后定了是仍以唐休璟、王孝杰、娄师德三人在边关严阵以备,另以安抚的名义遣武懿宗、骆逢春及使者四人潜往甘凉等地,募兵备用——这事在母亲心意未定之先看来纷纷扰扰,似永无定期,一旦母亲下了决断, 一切便如牛刀砍菜般迅疾利落,三日之内,夏官、天官、春官、军情司、司天、奉天、典牧、司宾、司亲及诸卫府便都已协同而动, 有条不紊地处置起和亲、出使、兴兵等事。因此事乃是我一力促成,细务上母亲反倒不愿我过多干涉, 我亦乐得清闲,在城外别院住了一日,听说独孤绍悄悄跑去和崔明德送行, 便派人请她过来,在我这里同住一日,钓钓鱼、打打球、散散心。 派去请独孤绍的人还未回来, 东宫倒已先来了使者,是佛奴手下常用的两个小内侍之一,身着青衣,乘了大青驴,笑得甜美且讨喜:“大郎娘子有喜了,我们娘子遣小人来和公主报一声,说若得空,便去东宫坐坐。” 我一怔,顷刻便起身道:“什么时候发现的?几个月了?” 那小内侍笑道:“不足二月——我们娘子说,先不要声张,只悄悄和公主说一声。又说公主曾编过医书,这上面的事许是知道些,要有什么禁忌之类,可说与她知。” 我只恨自己当年学的不是妇产科——而且这几年也未曾往这方面研究——又喜又怕,在原地来回转了一圈,方想起打发赏钱,刚叫了人搬钱来,忽又想起一事,问那小内侍道:“新妇有喜,可报与亲…千乘王家了?”时下颇有些蒙昧习俗,绝不可任那些老妪对我阿欢的儿媳妇滥用此恶习——宫中和守礼那里选人是阿欢自己经手,武攸暨处却只能凭千乘王妃打发,她非新妇生母,恐未必上心,选的人不好,反添烦忧,还不如暂先不报与他们知,等三个月后胎坐稳了再说。 那人倒不避我,笑着便道:“我们娘子有意将新妇接入东宫,在她身边住着,不过此事还要问一问阿郎与大郎的意思。” 我略放了心,重赏了他,匆匆更衣,便欲回城,到门口却又被家人拦下,却是赵国夫人来访。 这位赵国夫人便是从前的清河公主,我的亲姑姑。李氏近属女眷,至今所剩,唯安定与她而已,她又是长辈,突然来访,我也不好丢下她不管,只能迎出去,第一眼见她便唬了一跳:“清…姑姑缘何清减至此?” 二月中相见时,我这位姑姑看着还精精神神,与我谈了些时兴的衣裳首饰等语,毫无“亡国公主”的仪态,今日却似是完全变了一个人,虽着艳丽紫服,却是面容憔悴,见我时连招呼都忘了打,第一句便叫我的小名“兕子”,我欲将她迎至厅中,才走一步,她已将我拽住,顾不得左右有人,直接便道:“今晨接到制令,命我家三娘去吐蕃和亲,此事…你知道么?” 我怔了一怔,半晌方道:“和亲之事我知道,人选…却不知道。”诸武无适龄之女,母亲之意,本是自宫人或杨氏外戚中选一人,不想最后竟选了她的女儿。我这表妹是清河姑姑最小的女儿,受李氏外孙之名所累,年已二十二还未婚嫁,她娘因此更加溺爱,娇养家中,千依百顺,却喜并未养出骄纵脾气,平日见面,甚而会觉得有些柔弱过了。 我一下停了脚步,微垂双眼,不敢去看清河的眼睛,她已像是随时会哭出来的模样,声音颤抖,捉着我的手却十分有力气:“兕子…太平…长乐,此事…你能有所为么?姑姑…我愿倾尽家产…”大约是见我一直低着头不肯答话,她的声音渐渐地小了下去:“制书已下…想是没有转圜余地了。” 我不知该说什么,做决定时我虽已感到过内疚,惋惜有一个好女子要被送去胡地和亲,可彼时想得更多的是如何能稳住西北局势,如何使我国家在此地占据更多主动,无从顾及这些儿女情长,现在面对苦主,我那所剩不多的良心倒觉醒起来——然而制书已下。 我大约能料想到这位表妹此刻的无助,当年我也差点经历了同样的事,不同的是我的母亲是一国天后,有足够的能力为我遮风挡雨,而她的母亲,只是一个小小的、身处嫌疑之地的命妇,不能也不敢阻挠这两国邦交的大事。 我们在厅前沉默地立了许久,四月末的天已很热了,今年说不定又是个小灾年,幸而太仓中粮食充裕,若令各州刺史提前预备,当无大饥之虞,我们两人都穿着全套的一品常服,很快便在这热天中出了一层薄汗,却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忽视,我固然不敢去看清河姑姑的眼睛,她的目光却也不再看向我,而是投往更宽广的西北,许久之后,我才艰涩地开了口:“我家中有些胡婢,在北地待过,识得那边的风土人情,又能读文断字,还有几个马奴,武艺还算可看,都送与三娘。” 清河不语,目光恍恍惚惚地又向外看了一圈,再转回来时整个人便已平静:“陛下既已复立二郎,便是有还政之意,既如此,我们这些人,是不是…也可以恢复名号了?公主之女和亲,说给吐蕃,也比赵国夫人之女好听罢?” 我想答她,话到嘴边,却终是不敢承诺:“我…尽力。” 清河看了我一眼,松开我的手,慢慢地理了理衣裳:“听说你起了个女人社?是只能宫里的人参加,还是只要是女人都可以?若是女人都可以,我和我家三娘…能不能入呢?” 这回我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想一想,又道:“我们社中颇有人习武,三娘未嫁之先,可随之习练,不求杀伤人命,只求能有一二傍身之技——姑姑觉得呢?” 清河点点头,眼圈发红,直直看我,叫道:“太平。” 我以为她还有什么要求,忙竖耳听了,她却将我看了又看,良久道:“我是不中用的人,你在朝中…毋忘了当年的你,毋忘了你表妹。此…皆我国家之耻。” 作者有话要说:  么么哒。 第475章 纷争 清河走时独孤绍已至, 裴兰生接了她去偏厅坐着,我到门口时但见独孤绍手执毫笔, 在几上写写画画, 待我进去, 独孤绍也恰将一幅简图画好——却是自洛中至突厥的路线图,前后关卡、驿站, 都按比例画出,大差不差——执笔在洛州西郊一点,半是自言自语,半是对我们道:“他们该行出三十里了。” 我亦向图上一看,略算一算日子,慢慢道:“等使者回来,再遣婚嫁, 约要…四个月?” 阿绍偏头一想,道:“若是现在便开始准备,未必用得这么久, 不过三个月是最少的。”眼珠转了几圈,道:“你担心和亲之人?” 我点点头, 又摇摇头:“制令将赵国夫人第三女接入宫中养育,日后当有封赐。” 阿绍便明白过来,将我肩一拍, 道:“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若不是她,也总有别人,是她的话, 且这于赵国夫人倒并非坏事。” 我不禁苦笑:“是啊,倘若她留在都中,婚姻亦未可知,送去吐蕃,至少还有公主的名头,还可为家人博得利益,这么说来,送她去和亲,竟还是看得起她是不是?” 这厮便笑:“我并没这样说——她嫁在都中,哪怕嫁与白身呢,自然也比在吐蕃做公主、王后要强许多,可事已至此,又能如何?”看我一眼,又道:“我们这些人,命都不是自己的,而是归属于爷娘、兄长、家族,既是一生下来便无自主,所以也没什么可怨恨处,横竖只是随时逐势,一手一脚地挣罢了。挣不得,大不了是一条命,既本来也不属于自己,就丢了又有何顾惜?”将我的肩又重重一拍:“你虽是公主,她虽是公主爱女,说到底也是一样,所以也没什么好多想的,她自做她可做的,你自做你该做的,走一步看一步罢。” 我被她拍得龇牙,忙将她手挥开:“你倒是想得开,难怪崔二去西边,你竟一言不发。” 独孤绍笑得很温柔:“我想打仗,她全力支持,她要建功立业,我又怎好为她拖累?”搓了搓手道:“可恨这繁冗礼教,非要叫我守这几个月,不然我也可自请领兵西去,与她一内一外,两相接应,岂不美哉?” 我见她并无太许多离愁别绪,料想也用不着我的抚慰,便将她交予兰生:“我有些事入宫,这几日将住在里面,你若有事,叫她们给我带信,我即知了。我这几处别院,你若想住,也自随意。只不许喝了酒,随意调戏我的侍儿,更不要被她们调戏了去——就被调戏了,也不许叫崔明德知道,知道了我就啐你。” 独孤绍偏要对我挤眉弄眼地怪笑:“你不知我家里从不拘这些小节么?啊是了,你家里管得严。” 我忍不住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叫了人急赶出门,堪堪在日暮前到了宫中。母亲临时起意,去了神都苑中看人打夜球,便宿在苑中,我乐得她不在,便向东宫去拜李暅。 恰逢东宫家宴,李暅因唤我过去,到内但见太子妃妾俱在,李暅居主座,阿欢陪在一旁,韦欣在东首次座,张春桃在西侧次座,随后又有诸妾侍,他在藩地本有许多妾侍,都无名分,回都以后,除却已生育的两个人外,其他人都无封赠,阿欢便十分贤惠地挑了许多良家好女,将六良媛十承徽十六昭训的员额一下都填满了,一遇宴会,便见济济一堂,十分壮观。 我颇觉好笑地与李暅见了礼,阿欢早已命人在她身旁加了一席,我要辞开,李暅反而道:“你阿嫂叫你坐,你坐便是。”我也就半推半就地坐下,见男孩中只有守仁在,因问:“大郎呢?” 李暅道:“不过家人小宴,他自在外开府,也不好叫他。”又道:“三郎年还小,已去睡了。”说话间又命守仁上前向我行礼。 这小郎在宫中住了些时候,胆子却大了,笑嘻嘻地上前叫“姑姑”,又道:“姑姑这身百褶裙是新做的么?看着很漂亮,头上竹钗也很别致——是翡翠做的?” 我笑道:“不是翡翠,是真的竹子。” 他似有些惊讶,伸了手像是想来碰一下,被李暅一声喝住,便跑回座上,盘腿而坐,韦欣向我一伏身道:“二郎久在边地,向少管教,望公主毋怪。” 自她回都,我还是头一次细细打量她——她年少时是细瘦白皙、典型的世家秀女模样,到现在已是双颊圆润、颇显丰盈,因腿脚不便,行动迟缓,倒有了几分雍容贵气,单从面相上看,竟比我阿欢更有太子妃气度些,说话不徐不疾,也端足了太子良娣的架子,只可惜总有些皮笑肉不笑的样子,让人看着便觉有些小气——略一回礼,向李暅笑道:“小儿郎年小好奇罢了,阿兄不要吓坏了他。” 李暅到底还是瞪了守仁一眼,守仁却不怕他,只与姊妹们说笑,家宴中未叫大舞乐,不过几个略通音律的小内侍吹箫、笛助兴,到兴起时守仁忽地站起来,笑眯眯道:“我和三娘为阿耶贺寿。”与淑柔两个起身,举着竹剑一阵乱舞,又嬉闹着来讨赏。 李暅因有我在,便装模作样地喝骂一声,两个孩子却都不怕他,闹他不得,又跑去闹韦欣,韦欣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一手搂了一个孩子,百般摩挲抚慰,小大娘与小二娘又起身替弟妹解围,双舞献艺,哄得李暅喜笑颜开,也叫了她们两个到身前说话——纯看他的神情,倒像是这殿中不是一家数十口,而是单他们一家六口似的。 我面上若无其事,心中替阿欢生出些担忧,举杯饮酒,眼角斜看阿欢,却见这人根本没留意那一头,只是拿眼看我,见我饮酒,习惯性地便带出个白眼,召了侍儿,将我这一席上换成果饮,又叫人把她案上我爱吃的几样菜换过来。李暅为她惊动,也笑着来同我说话,不知是不是酒意上头,张口就道:“听说要将清河姑姑的小女儿送去吐蕃和亲?” 我微微沉了脸,道:“只听说阿娘喜欢小三娘的伶俐,想接她进宫住些时候,别的不曾听过——才派了使者去吐蕃,怎么会就有和亲的消息?阿兄是自谁那听来的话?”看阿欢悠悠端起酒杯,似笑非笑地抿了一小口,倏地明白过来,故意道:“阿兄才回都中,恐不知道都中最多流言,十之□□都是假的,万不可随意信了这些话,为人所误。” 李暅看了韦欣一眼,颇为尴尬地摸了摸下巴,小小地嗯了一声。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墨明棋妙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8-05 01:46:25 two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8-05 10:19:03 →_→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8-05 11:38:35 稷下学宫扔了1个□□投掷时间:2017-08-05 15:50:02 Andrea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8-06 11:00:54 第476章 心魔(三十九) “陛下说想去洛水钓鱼, 问承旨什么时候能好。”门外小内侍的声音中带着三分小心、七分谄媚,念到“承旨”两字时更是格外轻柔, 婉儿等他进来时便停了笔, 起身听了传谕, 束手道:“劳烦向陛下说,再一刻便好。” 那小内侍见她谦和得紧, 益将头低下去,挥手道:“不敢不敢。”小奚却已得了示意,向他手中塞了一把铜钱,嬉笑道:“你是陛下跟前人,有什么敢不敢的?”见他年纪甚幼,便又牵他向一旁去,数了几枚果子给他, 那小内侍童稚未脱,见了果子,比见了钱更亲热, 一口一个奚娘子地谢过,喜滋滋地揣了果子走开, 小奚倒觉好笑,跑到婉儿跟前,笑嘻嘻道:“娘子你看, 我竟也成了‘奚娘子’了。” 婉儿一手提袖,一手执笔,笔走龙蛇, 写完一札,一面审视自己所写,漫不经心地道:“不好么?” 小奚道:“好自然是极好的,可总觉得有些怪。”因见婉儿已搁了笔,便更凑在跟前道:“我知道这些人,我在掖庭为奴时见过,人前叫得可亲热了,人后不知道怎么诅咒呢——我虽是胡人,可胡人也不都是愚蛮,不受这些人的骗!” 婉儿莞尔一笑,检视完所有奏疏,择其中重要者堆出一沓,唤小奚抱着:“世上又有谁是真愚蛮?不过悟得早晚罢了。” 小奚道:“那倒不,世上还是有些真傻子的,像是…”忽地闭了嘴,道:“我不说了。” 婉儿微微一笑,徐行向外,才到廊上,已见武曌扶着两个小宫人走在那头,看见婉儿,远远便停了步,满面含笑地望着婉儿自这头走过去,候婉儿至近前轻振广袖、徐徐下拜,倒亦不阻止,只在婉儿起身时就势携了她的手,将她反复打量,轻笑道:“我想这世上若有神仙,大约个个都是你这模样。” 婉儿不甚赞同地唤了一句“陛下”,武曌便不再说,扭了头,自高延福手中接过一件外袍,交在婉儿手上:“我叫人画的样子,做的衣裳,你看好不好?” 婉儿展衣一看,见是一件大红绸袍,上上下下,满绣金翠蓝绿的牡丹,朵朵娇艳,挤挤挨挨,略无缝隙,胸前比其他都要更大的一朵,却是银线所绣,颜色虽素,灿烂辉煌,却更胜其他,婉儿接衣在手,轻笑道:“这衣裳很适合陛下。” 武曌笑道:“我却觉得你穿也很好看。”就命婉儿穿上,婉儿却意不过,略披了一披,眼窥小奚,见这小奚奴满面欣赏,便知必然是金碧辉煌、富贵逼人,不大习惯地低下头去,皇帝陛下便甚是顽皮地弯了弯腰,从侧面自下而上地看她:“我就知道,纵是大红重紫,也掩不了你这份神仙气。” 婉儿不知该笑还是该恼,脚上微跺,一声“陛下”尚未出口,武曌已牵了她的手,慢慢向外去:“洛水鱼肥了,我们钓了鱼,在苑中烤着吃。”到廊上果然见备了一套渔具,却非宫中常用,而是两套寻常竹竿、一套竹篓,又有竹做的小杌子、小几,婉儿见得新鲜,选了一根细竹竿在手中把玩,一面道:“宫中不常见这东西。” 武曌笑道:“是二郎进上来的,他在庐陵,旁的没学到,倒是学会了用这些竹木做些小东西。”见婉儿又去看那小几上一盘寿桃,又笑:“那是守仁做的,几可乱真是不是?” 婉儿将寿桃慢慢放下,轻笑道:“晋阳王也会做这个?” 武曌含笑点头,内侍们早已将长乐椅挪到靠水处,她便慢慢躺下去,婉儿将鱼饵轻轻甩出去,饵落在身畔不远处,武曌见了就笑:“甩得这样近,钓不到大鱼。”慢慢起身,自婉儿手中接过竿,用力一甩,甩出丈许开外,再将竿交在婉儿手里,婉儿坐在杌子上,她便靠坐在椅上,两腿靠着婉儿,手扶着婉儿的肩,倾身去看水面,须臾水中便有动静,婉儿将竿一提,却只见水面上动了一圈,鱼饵还好好地在钩上,武曌搂着她笑:“太早了些。”教她将竿再甩出去,过得片刻,又有动静,婉儿将眼去看她,她只轻轻摇头,候了一会,见那鱼已吞了饵了,方将婉儿的肩一拍,婉儿猛地提竿,几下拽不上来,急得面上发红,武曌在她身后,教她:“向侧边走,耗那蠢物力气。” 婉儿便起身向一旁走了几步,依旧扯不上来,又不肯叫人帮忙,僵持片刻,一不留神,鱼竿脱了手、飞坠入水中,婉儿亦一个趔趄,幸而左右早有准备,小奚闪电般扯住婉儿,几个通水性的内侍扑通下水,不但将那上钩之鱼和鱼竿带上来,还多捞了好几条鱼——这些自也是上官承旨的收获,毕竟若无她甩竿之举,这些人又何以下水捞鱼,立下此千秋大功? 武曌吃了一吓,已猛地自椅上站起,见婉儿好好站稳,又不觉坐了回去,大笑出声,婉儿面上薄红,微嗔道:“陛下笑什么?” 武曌道:“我笑你方才钓鱼的模样——纸上千言,人以为难,于你却轻而易举,小小鱼儿,人以为易,于你却千难万难。”见婉儿面色不好,却笑得更畅快:“亏得小奚在,否则竟不知是你钓鱼,还是鱼钓你。” 婉儿淡淡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器不利,何以善其事?” 她少有这般蛮不讲理的时候,武曌一怔,次后却更大笑起来,一面起身搂了她,大笑道:“是是是,不是你的错,都是这鱼竿的错,下回我们叫尚方监选天下最好的匠人,做了最好的鱼竿来,不用这小儿郎游戏之作。” 婉儿却偏将头一扭,半是故意地道:“太子殿下和晋阳王一片孝心,岂可因我一句话,便弃之不用?” 武曌见她眼波流转,竟是比平常大不相同的神态,不觉走近一步,靠在她身上,张了张口,似想说什么,终是没说出口,手将她脸颊一碰,含笑叫了一句“阿婉”,偏头看小奚道:“不是有奏疏要叫我看么,快拿来——阿婉忙了这么久,我今日一定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看完。” 第477章 则天(二十二) 蝉鸣声声, 衬得夏日格外炎热。: 3w.しWxs520.CoM好在今夏没有什么大事——纵有,也自有婉儿和太平替她办了——太子已立, 也没人再日夜不休地进奏、劝谏, 借着一切可发挥之事借题发挥。 她靠坐在长乐椅上, 享受着水边的习习凉风,喝一杯青梅冰茶, 遥遥看着远处忙碌的漕运舟舫,心下无限惬意,将头一转,想要和人说话,身边却并没有小东西的影子。她不大高兴地偏了头,斜着眼看高延福,这老东西不必她问, 忙地笑道:“承旨方才已遣人说了,再一刻就来,嘱咐我们劝着陛下, 少喝些冰的,怕伤肠胃。” 她偏不听, 喝下一大口冰茶,再望向远方时兴致便不甚高了,外面传来匆匆的脚步声, 她不自觉地竖起耳朵,听是不是婉儿的消息,来人在廊下立住, 恭敬禀报,却不是婉儿的消息:“相王拜见陛下。” 她不置可否地哼出一声,问:“他来做什么?” 来人一怔,将眼去看高延福,高延福早在一旁挥手示意,这不长眼的小内侍却不解其意,愣头愣脑地道:“什么?” 高延福急得将眼一瞪,她倒觉好笑起来,扬一扬下巴,吩咐道:“让他进来。”片刻后但见旦身着半旧紫袍,含笑进来,这小儿郎自上回之后便再不蓄髭须,又将自己晒得黢黑,容貌上已与他父亲当年相去甚远,但不知为何,她一见到他,却更想到了晟。 从前她想到晟的时候,心头总是厌恶多于怀念——这儿子曾是她的一切,她的希望和骄傲,后来却成了她的阻碍和罪愆,她逼死了他,却又收养了他的儿子,这孙子算不上十分成器,至少比他父亲差得远了,可她的另一个儿子则更算不上英明,有时一想到这,她便又生出些怀念,怀念起自己一手教养出的晟,那个虽有些软弱和稚嫩,却不失英明的长子。 她在心中叹息一声,对旦招招手,这小郎乖觉地上前,跪在她的椅旁,将头倚在她的身旁,轻笑着叫“阿娘”,她扯了扯嘴角,迟疑地将手抚上旦的头,半晌方道:“大热天的,怎么出城了?” 旦道:“想阿娘了,所以来问候一声——天也算不得很热,骑马出来正好。” 她嗯了一声,不知该再说什么,幸而此刻婉儿已来了,穿了浅紫轻纱,内外三层,身上梅花却还隐约可见,足下蹬着奉天局制的新款木屐,薄底,鞋头上缀了几朵淡青小花,脚趾间却又夹了一条细藤带,起了个怪名叫“夹脚屐”,她嫌这东西穿着不舒服、看着又不雅,一向不大喜欢,但在年轻人中却十分风行——婉儿穿着,倒也挺好看的——身边依旧是捧着奏疏的小奚,木屐敲打曲廊,发出悦耳的“噔噔”声,到了近前,郑重一礼,她坦然受了,见婉儿又向旦行礼,便斜了眼,旦十分知趣地避开,反过来向婉儿行了一礼,口中殷勤,叫“上官娘子”,婉儿谦恭地辞了一遍,候她赐了旦座,方挨着她坐下,有一搭没一搭地与旦聊起都中趣事,都是些年轻人的玩意,什么马球会、诗会、花会,什么新衣裳、新首饰、名刀宝马,她倒不嫌弃这些东西,在旁津津有味地听了,偶尔留意婉儿的脸色,看她可有什么喜欢的物件,婉儿于这些却都只是泛泛,唯在提到奉天印刷局新出了一本“小说”时露出些好奇的神色,她瞧见了,刚在心里记着,却见旦已笑道:“我那里恰有一本,娘子若喜欢,我就派人去取。”对她一笑:“儿虽不大管印刷局的事,取书却最方便,阿娘和上官娘子想看什么,只管吩咐,儿现叫他们印都使得。” 婉儿依旧是细声细气、毕恭毕敬地推辞,她倒是心情大好,颔首道:“也不用大费周章,只要你们有新书,都向宫里进几册便是。” 旦躬身应是,又道:“儿偶然自胡商那见到神锦衾一件,入水不濡,实为世间奇珍,儿以为此物不合为人臣所有,便自胡商那购来,献予阿娘。” 她既已觉得旦体贴,此刻便更生出些喜欢,口中略说了一句“毋开争献之风”,到底是将这进献收下,旦辞去后,不久便命人进了一套书来,是先帝时编的《西域物形考记》,书多鬼怪野闻,不足为观,却博了婉儿的喜欢。她见婉儿喜欢,自己便更欢喜,想起旦从前所办之事,皆是妥帖稳当,并无差错,婉儿又正问起备办和亲之人,她便随口道:“让三郎去办罢。” 婉儿怔了怔,轻轻放下书卷,直直看她:“当真?” 她略有些不解地看回去:“不好么?” 婉儿静静看她,半晌方道:“婚姻之事,总是要年长些的人来办才好。何况太子尚未得与闻朝事,却频委三郎要务,恐怕…不妥。” 她沉默了一会,方道:“你的意思,是让暅儿去办?”她虽然老了,却还未糊涂到底,暅老老实实地在东宫待着做他的逍遥太子,比出来办什么都好。 婉儿将手搭在她手上:“太子虽立,朝中却还有些担忧,陛下既不想太子担领实任,阖不委邵王?” 她终于记起自己还有许多孙子,其中一些已长大成人,努力地回想这长孙的才干,却只记得那张从小到大都腼腆羞涩的脸,品出婉儿言外之意,不觉舒展眉头,颔首道:“好。”将婉儿的手一搭,轻笑起来:“有了你,我此后更得高枕无忧了。” 婉儿将手自她手中收回去,低头一笑,并不言语。 作者有话要说:  手残,拷贝了半章就发了,文档还关了忘保存…所以先锁住,现在补全了。 第478章 儿女 ♂! 晋江新防盗,订阅未满80%的要等1-2天才能看我只想到“没有武家”那一层,不想韦欢倒想得更深,心内惭愧,面上还妆出早已想到的样子,淡淡道:“他母亲只他一个儿子,原本还有个妹妹,似是早夭了。”说到这里,心内一动——不知这一世我的父亲是否还与姨母、表姐有染?若是这样,武敏之的生父岂能没有怨恨?也不知他到底是什么时候死的,又有没有将这怨恨告诉自己的儿子。 韦欢没有留意我的脸色,只微微笑道:“既只有他一个嫡子,却送去给人家做了嗣孙,贺兰家若不怨愤,那才是出奇。当年他替荣国夫人守孝时不恭顺,说不定就是因为心怀怨怼——你觉得呢?” 我还只是有个大概想头,谁知韦欢三言两语便连罪名都定了,既感慨她的聪明,又觉背脊发凉,翻身坐直,盯着她道:“阿欢,以后我可千万不能得罪你。” 韦欢白我道:“分明是你要对付他,也是你出的主意,我不过顺着你的意思说出来,怎么你的意思,还是我在陷害他?”顿了顿,又道:“莫不是…你一开始想的,并不是这个?” 我讪讪一笑,韦欢便知端地,定定看我道:“那你想怎么对付他?” 我道:“其实也没什么差别,我只是想,武家又不是非他不可,两位舅舅虽然不在了,膝下子嗣却还在,母亲又还有许多族兄弟,从他们中选几个好的,多同母亲说说,再把武敏之的劣迹两下比照,孰好孰坏,母亲自然知道。” 韦欢挑眉道:“你就这点想头,便和我说有九成把握让陛下厌弃他?” 我脸上发烧,硬着头皮道:“这法子不是挺好么?” 韦欢道:“不说武家那些人的亲疏远近,只说你身在深宫,连武敏之的履历都要托了人才能打听到,你又怎么知道武家哪些人好,哪些人不好?陛下只有两个哥哥,却都被流放,连侄子们都不肯选,非要让外甥继承爵位,内中必有极深的恩怨牵连,贸然鼓动陛下换嗣子,你就不怕陛下反过来斥责你?再说了,你以为陛下出他去外州就真是贬斥?万一陛下只是磨砺他的性情呢?世上如他这般的俊俏子弟本就不多,还要文采风流、武绩卓越,陛下既不怕物议,必要以他为应国公嗣,必是信重他的才能,怎会因区区小事,就轻行罢黜?” 我本是因自己知道些历史,所以才说得这样笃定,被她一说,方知此事的许多漏洞,起初倒还服气,听了“俊俏子弟”之句,却又觉一阵无名火起,嘟囔道:“你怎地倒帮他说起话来了?还俊俏子弟呢,就他那阴柔模样,也不知你怎么看得上!” 韦欢道:“我又没说我看上他…” 我道:“那你偏偏提这一句做什么?” 韦欢竟还认真解释道:“满朝皆重风仪,他生得俊俏,也是好处,你不可不考量在内。” 我怎会不知她说的在理?然而在理是一回事,心里不舒服,又是另一回事,当下只是暗恨韦欢这厮不解人意,平白长了他人志气,又不好明白说得,便只恨恨道:“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再是俊俏,也是无用!反正母亲迟早都要杀了他的。” 韦欢一怔,道:“你平常没什么文采,这词用得倒是很妙。”又歪了头,疑惑地道:“你这么笃定,莫不是天后已流露过什么意思?武敏之从前到底做了什么,叫你这么生气?” 我一时语塞,既不好同她说历史上贺兰敏之便是被母亲杀了的,又不好说少时被猥亵的事,只能倒头一躺,拿被子捂住脸,道:“困了,睡觉!” 就算是我这样不懂马球的人,也看得出这场比赛很精彩。 不像是宫中那种斯文的,带着点虚伪的脉脉温情的友谊赛,而是真正的赛场厮杀。 独孤绍的打法一如她的外貌,猛烈、迅速,有着猛虎下山的气势。她的队员们也像她一样,攻击迅猛如狂风骤雨。 崔明德出场的时候是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一开始比赛,就好像完全变了个人。她看上去比独孤绍文弱,气势却毫不逊于独孤绍。从我这边可以看到她策马疾驰,屡屡从红衣队员身边经过,球杆一勾,轻轻松松带走了那个小球,或传送,或自己进击,每一下动作,都透着狠厉。有一回她甚至整个人侧身过去,只剩一脚勾住马镫,手臂从自己的马腹下伸出去,球杆穿过对方队员的马腹下方,从下面带走了球。 场上爆发出一阵鼓噪,无数人为之喝彩叫好,崔明德到底还是个少女,面色带出些许骄矜之色,又马上隐去,独孤绍把头一昂,下一轮追逐经过崔明德的时候忽然跃起跳到崔明德的马上,手臂贴着她的手臂,抓住她的手一带,崔明德不由自主地把球击到左侧,有一个红衣女子拦住了球,独孤绍笑着又翻身回到自己的马上,对着崔明德抛了个得意洋洋的媚眼。 那一眼秋波中蕴含的风情,把包括李睿在内的所有贵族子弟都看得如痴如醉,我听见李睿在身边喃喃自语道:“娶妻当娶独孤绍。” 我翻了个白眼。 崔明德这边屡屡失利,终于丢掉了几分神仙气度,挥舞球杆叫出暂停,一队人围在一起叽叽喳喳说了些什么,我看见有个白衣女子不服气地说了一句,被崔明德一眼给瞪回去,悻悻然退到一旁,然后那个韦家小四娘被换上去了。 她似乎一点也不惊讶,不慌不忙地把头发束得更紧了些,牵马出来,这边摆开阵型,重新比拼。 我不懂马球的阵势,只知道她站的约莫是个防守的位置,却见她左突右至,身手极为灵巧,每每与崔明德配合,两人一传一接,十分默契。 李睿咦了一声,把注意力从独孤绍身上收回来,摸着下巴道:“那姓韦的有意思。” 我看着他,果然他不用我催,就开始自动介绍:“你看这里,大多数人都是向前直冲,她却偏偏要向右绕,你看这边她假作向右,其实又忽然闪身向左,诶,这个好!” 大家又发出一阵鼓噪,这声音只稍逊于刚才独孤绍翻跃的时候,我分心去看的时候,只瞄见韦家小娘利落地换了个手,倒勾着侧过去,手腕一翻一提,球又被轻轻松松地送到崔明德手里。 “假动作。”我想了半天,只能以这个词形容。李睿一拍我肩膀:“这个词好!”他亲热地搂着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场中看。 我见他看得入神,难得地起了好奇心,推推他问:“六郎,这人有那么厉害么?你一贯不是盯着好颜色的人看么?” 李睿不满地瞥我一眼:“我岂是那么浅薄的人!球场之上,只看球技,不论美人!” 第479章 表字 晋江新防盗,订阅未满80%的要等1-2天才能看这流杯亭是今年新建的景致,引温汤为曲水,绕亭有数十丈见方。因水是温的,本就比别处要暖和,四面又搭起帐幔,帐角、案桌之下也都置着火炉,便更不冷了。 我进去时,汝州刺史引见的十来位士子已经各自在案旁坐下,他们中年最小的看着比我还小一两岁,年纪大的也不过二十七八。 士人们都坐在曲水外侧,父亲、母亲并几个叔伯、姑姑们则在亭内,这都不稀奇,稀奇的是曲水内侧却还坐了个上官婉儿。 我一面拿眼溜婉儿,慢吞吞地走过去行了礼,父亲笑着解释道:“听你娘说,上官才人的才学不逊于这些人,所以特设了一座,连她也考上一考。” 婉儿听见她的名字,跪直身体,对我一礼。我拉着父亲的手道:“若论才学,崔明德她们也未见得就比这些人差了,阿耶叫她们也来嘛。” 父亲捏捏我的下巴,笑道:“这是正经的考较,不是你们小女娘家胡闹,叫她们来做什么。”我刚才还怕被叫去考较,这会却对父亲的重男轻女有些不忿起来,再说,叫我的伴读是小女娘家胡闹,那叫婉儿下场,难道就很正经么?母亲似是看出我的不满,招手让我坐在她身边,搂着我道:“好好看。”我便只好坐着,不住吃点心。 片刻间李睿也到了,父亲不等他行礼,便将他打发到场上,说“久也没问你的学识,都不知你在弘文馆做什么,今日考你一考”,李睿也没想到竟是这一出,苦着脸看我,我也拿愁眉对他,两人倒是都为这次考较发愁,只不过他是学问不精,怕出了丑,我却是在为崔明德她们抱不平——神童科考的也不过是贴经而已,以崔明德之才,难道还会被两个乳臭未乾的毛头小子比下去不成? 父亲见人齐了,对杨子高一点头,他便站到前面,笑道:“今日一共试三场,赋、诗、贴经,试赋之后,陛下赐传花宴,头名得为先饮,宴中作诗为试,头名得赐牡丹,宴后贴经。郑郎君、裴郎君、上官才人可试三场贴经。” 贴经便是考背书的本事,是所有科目中最容易的一项,那两个年小的读书人倒没什么意见,婉儿反而直着身子道:“陛下,妾请试赋、诗。” 母亲如在意料之中,挥一挥袖子,懒洋洋地道:“准。”又向那边几位读书人道:“这位上官才人,是上官庭芝的女儿,上官仪的孙女。”那边有几个修养不大够的,面上本已露出一丝不愉,等听说是上官仪的孙女,方回嗔作喜,看婉儿的目光也不大一样了。 父亲咳嗽一声,道:“不必说这么多,开始罢,今日只试捷才,以一支信香为限。” 母亲对他笑了下,又对那几个读书人露出一个微笑,转头便对高延福使个眼色,高延福看我一眼,母亲笑了笑,他便凑到母亲身边,母亲隔着我对他道:“查下那几人。” 高延福谄媚一笑,倒退着出去,我目瞪口呆地望着母亲,母亲却只悠悠闲闲地拈起一块点心,递在我嘴边,我愣愣地张口接了,嚼了几下,母亲无奈地摇摇头,伸手擦掉我嘴边的点心屑,忽然又笑道:“兕子想不想也下场去做一篇赋?” 我正要拒绝,却见母亲推了推父亲,道:“三郎,不如叫兕子也去?” 父亲笑道:“也好。”对我翣翣眼,似有深意地道:“听说兕子在跟上官才人读书?想必学问大有长进了。” 我只一怔愣的功夫,母亲已叫人在御座旁设了一张小几,另拿了一份试卷在上面,我那两个好姑姑,清河公主和新安公主,一左一右地过来牵着我,将我送到那小几边上,一个拉着我的手道:“兕子好好写,要叫他们看看,我大唐的公主也不比亲王逊色。”一个将那封卷的筒打开,拿镇纸压住试卷,又要替我研墨,吓得我赶紧推拒了,好容易将这两位请开,考试的信香已经燃起多时了。 教坊奏起游宴的乐曲,诸位叔伯姑母早在乐声中与父亲母亲言笑晏晏,只苦了我被赶过来作文。 我忧愁地蘸了一笔墨汁,叹着气去看题目,入目的那一行却甚是熟悉,仔细一看,竟是上回母亲叫我做的策论。只不过那时母亲没规定体裁,也只消四十句便好,这回却限定要做赋——不过这也难不倒我,韦欢私下里早就替我拟过一篇骈文,这次试赋又没限韵,将那篇文章改一改,便很可以看了。那时我怕母亲不满意,还偷偷地去找崔明德品评过韦欢的那篇文,崔明德本以为是我作的,话里话外将我赞了几句,说虽然文辞不甚可观,但是立意却甚新颖,在十二岁的年纪看来,已是难得。待知道是韦欢作的,便更称奇,盖因我与她都是自小有名师教导,韦欢却是自学成才,因此作文的年纪虽比我还大一岁,却实属不易。我本以为崔明德谪仙一样的人物,该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类型,没想到她该讨价还价时便当机立断,这种时候还能考虑到韦欢的家境,不免对她刮目相看。 父亲见我迟迟不动笔,轻咳了一声,道:“便成不了一篇,就写几句也好,你这样年纪,能对仗工整已是难得。” 我被他一催,方想起来作赋这事,眼见那信香已燃了一半了,忙提笔写来,堪堪在那香燃尽前写完最后一句,通篇只略改了几个韵脚典故而已。 乐声停止,大家都陆续停了笔。父亲却不叫人收试卷,只一个一个点人起来念,念了几篇都不中式,到李睿那篇的时候,只听开篇是: 孝动天鉴,仁开日华。 父亲眉头一挑,笑道:“不错。” 我方才写文时已见李睿面露喜色,知道他这篇必也是写过的,不知怎地,竟觉得没意思起来,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试卷,顺手便将它揭起,揉成一团,李睿念得正得意,见我如此,愕然道:“兕子…你做什么?” 我见全场的目光都在我身上,越觉不自在,低头道:“没写完,写得也不好,不必念了罢。” 母亲抬了抬手,便有人将我的试卷接过去,递给母亲,母亲张开看了一眼,笑道:“写得不错。”叫人把试卷四方传阅,诸位叔伯姑母都说难得,便是几个士人要了去看,也纷纷称赞,有几个方才不屑与婉儿同场的都对我拱手说“不亚须眉男儿”。 我听见这样赞誉,越觉得心里不是滋味了,头压得低低的,不住地看着自己的脚尖。 母亲叹了口气,将我唤过去,将我搂在怀里,我贴在她胸口,以极低的声音道:“阿娘,这篇…不是我作的。” 母亲笑了:“我知道,这是韦欢替你作了,你还叫崔明德改过的。” 我不解地看她,却见她附在我耳边,如逗幼童那般故作郑重地告诉我一个人尽皆知的道理:“阿娘的诏书也从来都不是自己写的,以前是秘书郎,如今是婉儿。” 第480章 括户 ♂! 晋江新防盗,订阅未满80%的要等1-2天才能看李睿嗖地一下便起身,边退边道:“臣告退。”见我不走,又停住,对我不断使眼色,我看看他,又看看父母,既怕母亲还生着气,又怕母亲盛怒之下真把韦欢给处置了,思前想后,半晌才斗着胆子叫母亲:“阿娘…” 母亲在父亲怀里斜眼看我,我仗着自己年小,慢慢爬过去,抱着她的腿,脸贴在她身上,慢慢道:“韦欢…” 母亲皱了下眉,道:“韦欢御前失仪,杖二十。” 我吓了一跳,刚要求情,母亲又道:“你去监刑,打完了,跟她一起跪着,我不叫你,不许起来。” 我松了口气,把手从母亲腿上收回来,父亲咳嗽一声,催促我道:“还不快去?” 我却又想起一事,又巴巴地看着母亲,唤她:“阿娘…” 母亲深吸一口气,道:“你那两个宫人,各杖四十,也是你监刑。”又看李睿道:“今日跟你的千牛卫,一体受杖,你自己看着。” 李睿不自觉地又跪下来,对母亲行礼道“是”,却不敢马上起来,母亲用脚尖轻轻踢我一下,道:“还不滚。” 我吐吐舌头,跟李睿两个一溜烟地出去,才出殿门,只见婉儿又不知从哪闪出来,对门外的禁卫吩咐了母亲的命令,客客气气地对李睿道:“千牛卫皆是外臣,内外有别,不如请大王在此监刑,妾等率公主去内朝。” 李睿道:“全凭才人吩咐。”此时已有许多人将刑具拿来,那杖长有三尺余,既短又粗,表面已经磨得油光滑亮,李睿便带人去前朝,婉儿则带我走到紫宸殿后一处僻静的地方,韦欢与那两个宫人都跪下,所有人都看着我。 我呆了一呆,才知他们是等我宣布刑罚,便道:“韦欢打二十,你们两个打四十,打罢。” 行刑的内侍大约从未见过如此任性的监刑,齐刷刷一怔之后,方才扬起手臂,又被我叫住,却是我见这三个执杖人身形魁梧,说不得是些不识趣的莽汉,怕他们不理解此次行刑的微妙,便清清嗓子,做足气势,方道:“你们打的这三个,都是我的人,你们瞧清楚了。” 那掌刑的三人你看我,我看你地互看了一番,重又扬起手臂,我见他们竟依旧将刑杖举得那样高,有些不悦,又叫住他们道:“她们三个都是女儿家,以后都还要伺候我的。” 那三人的脸色都迷惘起来,停了一停,第三次扬起手臂,我见他们依旧是如前的做派,有些恼火,蹬蹬几下走到他们身前,一字一句地道:“他们都是我最看重的侍从,离了她们,我饭也吃不下,睡也睡不好,你们若真敢打伤她们,我立刻就叫人拿我的马鞭抽你们。” 婉儿在我身后轻咳一声,提提我的袖子,道:“陛下既让公主监刑,我等自然深知陛下之意,公主不必担忧。” 我低声道:“你看他们把刑杖举得那么高,这么落下来,韦欢身上还有伤,怎么受得住这样的打?” 婉儿道:“他们都是老刑司,无论举得高低,只要想重打,自然能筋折骨断,想打轻了,自然也能毫发无损,公主不必担忧。” 我听她这么说,才勉勉强强地摆了摆手,叫他们打下去,谁知第一杖就听我那两个宫人闷哼一声,我待要去叫人停手,又被婉儿拉住,婉儿淡淡道:“公主但看就是。” 我只好闷闷地站着,见他们一杖又一杖地打下来,才五六下,我那两个宫人已有些支撑不住,我心生不忍,想扭头不看,婉儿道:“陛下既想让公主看,公主还是看着的好。” 我只好又转过去,眼睁睁见着三个五大三粗的内侍将三个小姑娘打得身形不稳,好容易等行刑毕了,我走过去一看,三个人衣裳上都渗出了血迹,一时愤恨,立刻就踹了韦欢身边的人一脚,恶狠狠地道:“不是叫你们不许打重么?” 那三个内侍立刻跪伏在地,口里却只称“公主”,并不曾有片言谢罪,我气得又踹了他两脚,扭身要唤人拿马鞭来,却被韦欢扯住,韦欢摇摇我的手臂,轻声道:“这是天后的意思,你不要犟。” 我怔了一怔,那三个内侍便趁机退出去。婉儿对边上几个宫人点点头,立时便有人给我搬来一个蒲团,对我道:“公主恕罪。” 我长跪于上,婉儿对我一礼,率着一众宫人入内复命,竟是把我们四个给丢在这里了。 我只觉天威难测,无端地生出几分寒意,又问韦欢:“方才打得厉害么?”那两个宫人都已经泪水涟涟,她竟连一声都没喊,真是厉害。 韦欢扯了扯嘴角,道:“他们很知道分寸,都是皮肉伤,看着狠,其实不碍的。” 我哦了一声,跪了一会,觉得膝盖酸软,自己揉了揉,道:“阿娘都不派人看着,也不怕我们偷懒。” 韦欢道:“便没人看着,你敢偷懒?” 我讪讪一笑,道:“不敢。”过了一会,又道:“真是奇怪,阿娘居然拿御前失仪的罪罚你,我瞧你明明很知道进退呀。” 韦欢道:“陛下不过随便寻个由头,其实还是在怪我那日算计了你。” 我嗯了一声,又过了一会,道:“宫门锁了,等下罚完跪,你就去我那里睡罢。” 481.母子 晋江新防盗, 订阅未满80%的要等1-2天才能看  杨子高笑眯眯地看着我,又看看韦欢,道:“二位圣人与诸位相公议事议到一半,忽听千牛卫中人报说二娘不见了, 惊得事也议不下去,立召北衙诸将军入宫咨议,本欲发左右武卫、左右羽林卫、左右金吾卫及左右屯卫封城搜检, 幸得许相公进言, 说如此恐令宵小之徒惊动,反而不美, 因特命老奴等改装易服,潜行查访,老奴想二娘乃是天章玉姿, 行止必不同于旁人,乃召诸武侯讯问,果然得了二娘玉迹, 特率金吾儿郎前来护卫,恳请二娘稍移尊驾, 随老奴等回宫,以安二圣之心。” 他口里说得客气,旁边却立刻有人驱了一辆马车过来, 两个人高马大的皂衣禁卫毫不客气地将我夹在中间, 半挟持般地护我到车驾之前, 其中一人拉开车门, 另一人则弯下腰,将我抱到车上,我还不肯进去,只回头看韦欢,杨子高顺着我的眼神看见韦欢,笑着道:“劳烦韦四娘子也随老奴等入宫一趟。” 韦欢干笑道:“奴何敢当杨翁‘娘子’之称?杨翁但唤奴‘韦四’便是。”一边说,一边乖乖地走过来,跟在车边,亦有几个禁卫跟在她身边,从旁挟住了她。 立在车前的两个禁卫催促我进去,我再看韦欢一眼,她方才脸色就很苍白,这会儿将拿开的帷帽又戴上了,看不清脸色,但腿上是微微在打颤的。我又瞧李睿,他这回已经上了马,两眼无神地盯着前面的地面。 杨子高也骑了马,在马上对我侧了侧身,笑道:“车马将行,请二娘入内。” 我灵机一动,想出来个说辞,便道:“我走了许久,腿疼,阿翁寻个人来给我捶捶罢。” 杨子高环顾四周,发现四面皆是男子,并无侍女宫人之流,皱了眉,耐着性子道:“待回了宫,便叫按摩科派人来侍奉二娘,如何?” 我见他神色,就知他有些不耐烦了,赶紧将脸上的笑绽到最大,指着韦欢道:“一点小事,不必特地劳动太医署——阿翁就叫她来给我捶捶好不好?” 杨子高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我拿出对付父亲的手段,嬉皮笑脸地看他,他又去看韦欢,韦欢虽戴着帷帽,却还是被他看得低了头,不发一语。 一直沉默的李睿突然道:“阿翁不如就叫韦欢到车里侍奉兕子罢,可怜她跟前也没个侍女,若有甚女儿家不便说的事,也不好叫人。” 杨子高笑道:“如此,便劳韦四娘子了。”略一挥手,韦欢身边的禁卫便退开一步,李睿对我使个眼色,我赶忙坐进车里。 韦欢爬上车,小心地进了车厢,不待坐稳,那车夫已经驱赶马儿,累得她向内一扑,这车厢本就极狭小,她一扑就跌在我怀里,将我砸得眼冒金星。 我不由得埋怨:“你小心点。” 她道:“对不住。”我见她还不起来,推她道:“你坐好。” 韦欢龇牙嘶了一声,慢慢撑着我旁边的的座位起身,摘下帷帽。我见她脸色惨白,额角全是汗水,才想起她说的受罚之类的话来,踟蹰片刻,方屈尊问她:“你还好么?” 韦欢苦笑着点点头,从怀里摸出一瓶药来,递给我:“趁还没入宫,你替我上点药,聊胜于无。”大概见我一脸不悦,低了声气,哀求道:“这会真是闹大了,一会入宫,二圣必然大怒,打我几十杖都是轻的,万一将我关入掖庭,我这模样,还有命没有?求你看在同钻戌洞的面上,替我上一上药,以免万一罢。” 她说得实在可怜,此事说来我也的确有责任,我便不大好推脱,接过药瓶,对她道:“你不许对别人说。” 韦欢笑道:“那是自然。”对我轻轻说句“得罪”,将她的一条鹅黄帔子褪去,又解开白底蓝花的半臂与浅黄窄袖襦衫,侧身对着我。 我朝她背后一看,见上面很有几道青紫肿胀之处,越向下面似伤痕越多,便伸手去扒她的衣裳,手指碰着伤口,听见她轻轻哼了一声,却不说疼,而说“凉”。 我赶紧放轻动作,将她的衣服全部撸至腰间,这才见她靠近腰间的地方肿得有数指高,最高处有些许破损,如今伤口已经迸裂,微微地流了些血。 这场景看得惊心,我颤巍巍倒了些药粉上去,问她:“疼么?” 她笑道:“不碍的,你只管涂。”又道:“你蘸些水,把药化开。” 这一时半会的哪里有水?我便看她,她又笑:“用涎水。” 我嫌恶地看她:“我才不会碰你的口涎。” 她莫名其妙地看我:“谁说用我的?我是说,用你的涎水将药化开。”一面催我道:“你快些,怕他们开门呢。” 我心里着实别扭,但见她这样可怜,也只好吐了点口水,将药粉化开,在她身上胡乱涂抹一气。 她看着这么瘦,背上却着实有些料,碰上去不似宫人们那种软绵绵的触感,倒有几分像是男人的背似的。我边涂药,忽然就生出几分好奇,头一扭,凑到她身前看。 她吓了一跳,将襦衫一拉,道:“你作甚?” 我笑道:“我见你后头倒像男人似的,所以到前面看看,万一你真是个小郎君,男扮女装入宫来骗我呢?”边说,眼神向下,颇为轻浮地瞥了一眼。 她有些恼,说:“这个时候,你不想着怎么开脱,还只顾着玩笑!”说着就将衣裳穿好,我撇撇嘴,把手上的口水全都抹到她身上,边抹边道:“有什么好想的,反正也没露到万年令那里,我同母亲认个错不就是了,自己亲生女儿,难道她还真舍得怎么了我?至于你么,我同母亲求求情,不至于狠罚你的。” 她跺脚道:“十六卫禁军,几乎惊动八卫,这还不算大事?你倒是没事,我…天后早就厌了我,万一…” 我说:“万一打了你,那也是你该打,谁教你要骗我,还叫我钻狗洞!不过看在一月伴读的情分上,我会求求母亲,本来打二十的,减去两杖,变成十八,本来打四十的,就给你减去四杖,变成三十六。” 她大约没想到我竟一点也不想着她,着了急,红了眼圈道:“二娘,我以为你不至于这么忍心…” 我饶有兴致地看她,笑眯眯地说:“这时候你知道急了?方才作弄我的时候,怎么不见你这样呢?” 韦欢瞪我,我把头左右扭扭,对她露出一个前世称之为“欠揍”的表情,她的神情就软下来,扯着我的衣袖道:“ 第482章 心魔(四十) ♂! 晋江新防盗,订阅未满80%的要等1-2天才能看我慢了好一会,左右看看,选了裴兰生跟着,我的马比她的要好太多,轻松就拦在她前头,裴兰生果然也不敢有什么激烈动作,就装模作样的向左走走,向右挪挪,与场中奋力争夺的几位完全不同。``我牢牢记住李睿的话,死死盯住裴兰生,余光瞥见王平也挪到这边,就顺便向她那一看,谁知这一看却发现房七、房十一两个竟也过来,两个人一左一右地堵着王平,将她防得水泄不通。 如此一来,岂不是放任韦欢一人对抗独孤敏与韦欣? 我一时失色,回头一看,果然见独孤敏勾到了球,一路向球门过去,韦欢咬住她不放,将要追到时候,独孤敏一个回头,将球传给了韦欣,韦欣接了球便往侧面前突,待要被韦欢追到时又将球传给独孤敏。 这两人你来我往,配合得竟然有几分默契,我估量着韦欢未必能敌,又见这边有房家姐妹,便忙一踢马腹,紫骝如闪电般奔到独孤敏之后,我抓着马鞍的铁圈,向下弯腰,胡乱一勾,居然把独孤敏的球给勾了下来,场中众人都怔了一下,韦欢急得喊:“二娘!”后面的话却没说出来,因为这一会工夫,独孤敏已经又把球夺回去,越过我的马头,策马向球门狂奔。 韦欢大急,一鞭子下去,她的坐骑如风驰电掣般向独孤敏追去,不止是她,连韦欣、裴兰生等也都全部放马狂奔,追向独孤敏的所在。 若说球场刚才不过是一锅温水,这会儿便像是瞬间沸腾起来一样,我稍有失神,也踢着马加入战团。 八匹马前后左右团在一起,相去不过数丈,三十二只马蹄或起或落,扬起大片尘土,独孤敏见势不好,将球勾起,反手向后,想传给韦欣,房十一转眼就在她身后把球劫了去,反倒传给她姐姐,房七带球回走,又被裴兰生抢走,裴兰生还不及带球,又被韦欢一个矮身斜勾给勾了去。韦欢使出她那假动作的本事,将众人甩在身后,一路将球带到附近,右手一挥,击进了球门。 球刚进去,鼓声便停了,那一炷香也被小心掐灭。韦欢离我近,一转马头过来,笑着说:“不是让二娘守住一人么?怎么想起到场中追逐了?” 我说:“总不至于叫你一个对她们两个罢。” 韦欢笑看了我一眼,没多说话,只与我一道缓缓骑到场外。王诩带了几个宦官要来抚我下马,我见其他人都还坐在马上,就摇头拒绝了,他又端来一杯冰镇蔗浆给我,我看韦欢在拿水袋,弯腰问王诩:“蔗浆还有么?” 王诩轻声说:“公主喝完了,小人再去倒。”我就知道这是从父母跟前拿的,摆摆手叫他不要麻烦,一手去取水袋,一手把杯子递给韦欢:“给你。” 韦欢怔了怔,没马上接,只用眼问询地看我。 我解释说:“你方才动得最多,最需补糖。”我算是看出来了,哪怕我贵为公主,亲爹娘在场坐镇,也架不住一帮熊孩子玩脱了,到时候万一真的不小心输了(这个可能性倒是很小),或者被让得特别明显(这个可能性非常大),来个大家都慢悠悠不动手,光等着我一个人击球入门什么的,岂不是很难堪?还是先照顾着韦欢,让她把这场球体体面面地赢了再说。 韦欢虽然不懂这些来自后世的运动原理,却显然知道我是在笼络她,对我笑了下,接过杯子,我怕她不懂,又赶紧提醒:“不要喝太多,喝一点就行——我可不是小气,这是冷的,一冷一热,喝多了不好。”甘蔗在本朝还是稀罕物什,只有达官贵人才可享用,当然,这东西在大明宫里自然又算不上什么了。 韦欢听我这么说,便举杯喝了一口,她喝东西的姿态算不上斯文,喝完嘴角沾着一点水渍,也只是伸出舌头一下舔掉而已。我长久没见过身边的女人做这样的动作,竟对她生出几分亲切感来,又不自觉地对她一笑,她以为我是在笑她的行为,吐吐舌头,对我笑着说:“蔗浆很好,很甜,多谢二娘。” 奇怪,这在我平常无奇的东西,被她这样一喝,又这样一赞,竟变得分外甘醇凛冽、引人垂涎似的,莫非是天太热的缘故? 母亲微微颔首道:“朕竟忘了他还在外面了,叫他进来罢。” 婉儿便向门口的宫人一看,早有人出去,不多时进来,却开着侧门,武敏之引着许多尚食的人鱼贯而入,摆上许多小几,将方才的食盒提篮全部打开,里面的东西一样样地端出来——每个食盒中都置有小炉,炉上再置菜肴,因此一盒只能放一两样,而武敏之所进献之菜肴点心酒水计有百余种,光食盒便有六七十个,区区一餐,却摆了足足一室之地。 打开看时,精致的有一羊只取四两的灵消炙、腌樱桃堆制的红虬脯,粗犷的有羊臂臑、鹿肉,酒有凝露浆、桂花醑,茶则有绿华、紫英,点心是各色酥酪和糕团,饭有汤饼、胡麻饼,最难得是还有许多柿子、橘子、梨子、韭菜、芹菜、芜菁、菘菜、芋头、莲藕之类的蔬果。 武敏之向母亲先行了国礼,等母亲叫他起来,却又行家礼道:“侄儿见过姑姑、二娘。” 母亲斜看了一眼满屋的菜色,淡淡道:“大清早的便送这么些东西进来,劳烦你了,这一盘之费,怕是要中人数家之产罢?” 武敏之笑道:“辛苦、钱财都在其次,只要能得姑母开心,便是做侄儿的孝心了。侄儿还另备了两匹天马、一百件御衣、十匣首饰,以献姑母。” 第483章 行露(三十九) 晋江新防盗,订阅未满80%的要等1-2天才能看这院子最要紧的就是一大一小两处水池,一处二丈见方的大池,是引的原本的温汤,水只算得温热,水色泛黄,连腾起的雾气都带着淡淡的黄色;一处丈许小池,引的边上一条不知名的小溪——行宫附近的河流大多被许多人家分享,这条溪却被围在禁苑之内,有专人把守,独独供此一池——池子两侧有十八个龙头,九个入水,九个出水,入水处又分了内外三层,外侧每一层都较内侧一层为高,内外之间有一处凹槽,槽中又设有轻纱,溪水本自清澈,再被层层轻纱一拦,出来的水更是透亮;出水处倒只有一处较为结实的纱网拦住,免得后宫的东西不小心流到外面。池子下面不知设了什么机括,无论何时去看,水都是滚热,宫人们定时向里面撒上花瓣,蒸得整间屋子都满是香气。 这两处池子都建在东边茶寮之侧,茶寮是一个回形游廊般的地方,一头连着池子,一头连着正屋。池子外又设了些木制遮挡,因院子还有围墙,这遮挡便建得十分简便,只有两三有墙,却也是中间悬空四块,边沿是各色样式的镂空花纹,中间又雕着些仕女、马球之类的画,这墙壁的每两块之间还故意曲折一下,仿佛不是墙壁,倒是真的屏风一般,没有墙的那面挂着竹帘,竹帘之内还有纱幔,若是天光好的时候,将竹帘卷起、纱幔垂下,光线自外透入,整片水池便被照得如同水玉一般幻彩流光,因此便唤作大小“水玉池”,而两处池水连着茶寮,一起被唤作“水玉阁”。 此时正值寒冬时节,下雪时分,披件轻薄的罗衫,泡在池水里喝茶看雪,不知几多惬意。等到全身都泡得滚热,再打着伞、披着火红狐裘、踏着木屐、沿着木制的茶寮曲廊踢踢踏踏地走回正屋,立在飞檐下看那水玉阁中烟气氤氲、墙上彩画在烟气中若隐若现、画中仕女若飞仙般飘飘欲起,自然又有另外一番趣味——这样的人间仙景,叫韦欢看了艳羡,自也是题中应有之意。 我们自林子里回去,韦欢叫人把那兔子切碎,和茱萸一道蒸了夹饼吃,我没什么胃口,就用猪肉鲊拌饭应付了一顿,吃饭时便听见外面狂风怒号,吃完起身推窗一看,只见天又密密地下起雪来,便回身对韦欢道:“今天雪大了,且晚上也没什么景,不好泡汤了,等明日雪停了罢。” 韦欢却道:“正是雪大的时候泡着热汤才舒服,你不去,我自己去。” 我瞧一眼外面的风雪,道:“那你多披件衣裳,我在里间等你。”此次宋佛佑先去了洛州收拾我的住处,杨娘子在京城留守,我这里少了两尊大佛,连气氛都活泼了起来,晚上韦欢同我一道住,宫人们则轮流在外间的榻上歇息。 韦欢点点头,走到门口,一开门,便听呜呜风声吹得怪吓人,我忙向那壁上取了灯给她,又着个宦官打了伞送她,等眼看着她走到了水玉阁里头,才折回去,不及擦洗便向床上一躺,两手枕头,心情沉重地想着白日的事。 回来的路上,我已经叫人给李睿递了个信,向他讨武敏之的履历来看。这东西李睿本也拿不到,好在他手下有不少人都是久在京城厮混的,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竟也替我凑出一篇大概,晚饭前就送到我手上,吃饭的时候顺手捏着一看,开篇便见“武敏之,原姓贺兰”,那时我正拌好饭,边吃边想“原来武敏之竟不姓武,难道是从哪边过继或者收养的?这却容易了”,等吃了几口,才把“贺兰”和“敏之”两个字连在一起了,立刻便没了吃饭的心情——这时代人物错乱,我本也不是个历史迷,对这些人物名字大都陌生得很,然而再是陌生,几个在前世各类八卦贴子和电视剧上频繁出现的历史名人也是有印象的,譬如“上官婉儿”,又譬如“贺兰敏之”。这名字一出现,我便有八九成把握确定母亲就是历史上那个武则天了。 想不到历史兜兜转转,竟真的转回到了原来的轨迹上,李世民也好,李建成也好,他们的儿子,到底都娶了一个姓武的女人,却不知这一世,母亲还会不会登基御极,改元称帝,又会不会…当真鸩杀李晟呢?而我那位素未谋面的姐姐,那位传说中被虐待而死李大娘,当真是…被皇后饿死的么?母亲既能知道她的处境,为何不马上禀报父亲和太后,而要等她死了以后,才向父亲揭发? “武则天”这三个字,像是某种奇异的魔咒,打破了许多我不肯去深想的东西,从前埋在心里、因着些许原因未曾深想的种种疑窦,此刻全都浮现在眼前。事不关己之时,这位传奇女性的传奇生涯至多不过是茶余饭后的一点闲话,可是当自己成为了这位曾亲手杀死一个女儿、两个儿子的人的女儿,那些悠闲轻松便再也不复存在。 门似乎开了一下,将我从惊惧犹疑中惊醒,向外一看,只见韦欢踩着布鞋进来,对我道:“还是叫她们把屋里的烛火都灭了,只留两盏宫灯备着起夜就好,这四墙都是木的,别半夜走了水。” 我道:“天还早呢,又不睡,急什么?” 她转头看我:“金吾都来催我们锁门了,还早什么?你也好睡了,我听人说陛下晚上命人尚膳备东西,明日许是要在新建的流杯亭设宴,万一御前和诗,你不早些准备,丢了人,可不许怪我没提醒你。” 我惊得坐起来:“和诗我可不行,不如替我告病罢。” 韦欢道:“你告病能赖这一次,还能次次都赖不成?依我说,你就明日早些起来,把从前的那些应制诗看一遍,背个二十首在肚里,到时赴宴,‘绿玉’便改成‘香玉’,‘天恩’就改做‘圣恩’,再添几个福田、甘霖之类的词,总也能敷衍一篇,你年纪小,又是女子,没人细究的。” 我听她的话在理,才慢慢松了口气,又怪她道:“为什么我是女子就没人细究?难道女人就不能有文采么?” 韦欢道:“吟诗作赋,那是男人的事,身为女人而有文采,必是超凡脱俗之辈,世所罕见的了。” 我听不得这样的话,愤愤道:“谁说吟诗作赋是男人的事?设若女人可以与男人一样进学,才不会比他们差呢!” 第484章 比赛 ♂! 晋江新防盗,订阅未满80%的要等1-2天才能看韦欢瞪了我有数息之久,车马辘辘,经过一道坊门时停了一停,却是另外一队出来寻我的人与我们遇见了,我听见李睿在外道:“人已经找到,叫他们都回来罢。”外面的人领命而去,顷刻间化成许多队,四面八方地传信去了。 韦欢听见外面的声音,脸越发白了,端正身体,一字一句道:“公主请问。” 我见她终于不再诡言伪饰,轻轻一笑,本要直言相问,想起母亲平时的模样,故意拿捏她道:“你知道我想问你什么。” 韦欢抿了抿嘴,方道:“我是庶女,三娘是嫡女,从小父亲便看重她,不看重我。无论我怎样发奋,学书、蹴鞠、交游,他眼中仿佛就看不见我似的。我前头两个阿姐也是如此,大娘从小聪明,六经典籍,熟读在心,却被许给了一个小吏,生产时歿了;二娘温柔娴静,工于书画,嫁予王氏庶子,饱受虐待,父亲却不闻不问;三娘虽也工于经史刺绣,却未见比两个阿姐好许多,父亲为了她,却几番求请,四处经营她的名声,甚至将谋官的钱财全部挪用,务求令她被选入宫。我不服气。” 我蹙眉道:“然而苛待你的只是你父亲,并非三娘与你嫡母。” 韦欢冷笑道:“难道那日先向我冲来的不是她?若非如此,天后焉能忍我至今?” 我无言以对,片刻后,才道:“你打球时候刻意挑拨我与三娘,这我知道,但在此之先,你又怎么算得到我会去打球呢?” 韦欢笑道:“我不必算得到你会去打球,你乃是公主,要欺负一个伴读,不过心念一动的事,无论是打球,还是别的,总有数不尽的法子。我只消不断地在韦欣面前挑拨,令她轻视于你,她只要言行间带出来,令你察觉,自然会惹祸上身。” 我自觉抓住了她的把柄,笑道:“万一我没有察觉呢?” 韦欢道:“你未察觉,自然有人会替你察觉,你不对付她,自然也有人替你对付她,不过报应短长罢了。” 我不服气:“房家那两个如此跋扈,还不是在宫中过得好好的?你又凭什么这样笃定?” 韦欢似笑非笑地看我:“敢问房家那两位的父亲,官居几品,又是谁的人?韦欣的父亲,又居几品,是谁的人?” 我哑口无言,房遗则乃是前朝罪人之子,其父房乔与两位兄长都被先帝流放致死,房遗则本人虽中制举,却因父亲的缘故,苦候多年无官,是后来上书首倡废后立武,巴上了母亲的大腿,才一路官运亨通,光是瞧我这深宫闲人对他的履历如何熟悉,便知他与母亲的关系有多密切,他的女儿在宫中便是跋扈些,我瞧在房相公的面上,多半也忍了,何况那两位面子上的功夫一贯做得还行,我也有意以她们来打压崔氏,自然不会对她们怎样。 韦欣就不一样,她父亲不过当过一个参军,现在还在京中守选,借着母亲家族的名望攀缘入宫,我从心底里,就没把她放在眼里过,她若对我稍有不敬之处,我一个念头,便能叫她死无葬身之所——思及此处,我忽然全身一寒,惊觉我自己再如何标榜先进仁爱,与这些腐朽落后的古人不同,心里却已经开始默默地认同了这里分明的阶级体系,先时我对韦欣的伤虽心怀歉意,到底觉得她也有不是的地方,因此也并未如何上心,然而现在细想想,韦欣虽非我撞的,说到底,我却责无旁贷。想我这般自诩受过高等教育,瞧不起连我那一世的父母在内的许多长辈,信誓旦旦要做独立女性的人,如今竟也成了恣意践踏他人尊严生命的统治阶级,连我自己也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 然而最要命的是,我竟对这境遇甘之如饴,毫无任何改变之心。 我一时心乱如麻,许久都没再问韦欣,韦欣见我沉默,反而慌了,小心翼翼道:“你…就只问这个?”她眼里满是期冀,我方才觉得这眼睛漂亮,这会儿忽然又厌恶起这眼神来,直接便道:“你还指望我问什么?你的伤么?你自己也说,伤得不重,你母亲又是崔氏出身,大家门阀,最重名声,她心里就是恨你恨得要死,面上也不能对你怎样。你方才特地叫我给你上药,不过是见我人好,想籍此打动我罢了,我不说破,是顾着你的面子,你却这样不识趣。”都是韦欢的错,若不是她,我便还是那个仁善的小公主。 韦欢脸色煞白,嘴唇抖了几下,方道:“我还以为你与她们不同,想不到,你也是这样多疑。” 我冷笑:“我再是傻,被你骗了这几次,也该知道了。再说,分明是你自己先骗了我,怎么做贼的倒喊起捉贼来了。” 腾的一声,韦欢从我面前站起,头撞在顶棚上,发出一声闷响,这一声听着便知道很痛,韦欢却似无所觉似的,冷冷看着我道:“你既无意帮我,我何必又在这里惹你厌烦?不如出去罢了。” 我道:“我只说我不信你,谁说不肯帮你?” 韦欢脸色越发惨淡,恨恨道:“你不信我,我也不稀罕你帮。”边说,便要推门出去,被我拽住,我也想不到她这样拧,脱口道:“你这又何苦?”自觉弱了气势,赶紧又道:“我既说了要帮你,便帮你到底,你稀罕,我也要帮,你不稀罕,我也帮定了,你能奈我何?我叫你进来,本是为的腿疼,叫你服侍我,你不服侍我,就想出去,哪有这样的道理?” 韦欢气得两颊发红,站在那里只是颤抖。 我毫不示弱地瞪着她,高昂着下巴,努力表现我公主的威仪。 她到底还是妥协了,气哼哼地回来,跪坐在地,大声道:“腿来。” 我道:“哪有服侍人服侍得这样大剌剌的?” 她恨恨看我一眼,忍气吞声地道:“请公主稍抬玉足。” 我将腿伸出去,她支起一条腿,将我的腿架在她膝盖上,两手缓慢用力,那手法竟不比按摩科的按摩师差。 我眯了眼,边享受她的服侍,边想一会要如何向父母求情——方才一时惊惶,竟乱了阵脚,这会儿回过神来,方察觉既是杨子高亲来接我,此事必是父亲为主,父亲却比母亲要好说话得多了。 韦欢的涵养也甚是了得,这么一会路程,就像变了个人似的,恭恭敬敬地替我捶了腿,又来替我揉肩,等停车时,还弯着腰,如普通宫人那般在前侧引导,下了车,又毕恭毕敬地伸手搭我。 我见韦欢这等模样,才切知母亲那晚上教导我的确切含义——崔明德也好,韦欢也好,这些人再聪明,再能干,也不过是我的臣子,我之于她们,大约就如当年上学时,在讲台上讲课的老师之于台下的学生一般,学生们在下面有些小动作,自以为聪明伶俐,瞒得过老师,殊不知老师站得那样高,下面一切蛛丝马迹,尽都收在眼里,所别者不过说与不说而已。这是源于血统的身份差距,她们根本无可逾越。 然而参悟这点的我,却未有丝毫喜悦,反而有一种淡淡的寂寥从心而起。我当时并未察觉这股细微的情绪,只是忽然问韦欢:“若是…我召你入宫,你愿意来么?” 第485章 责任 ♂! 晋江新防盗,订阅未满80%的要等1-2天才能看她斜着头,两眼亮晶晶地看我,嘴角勾出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问:“为什么不行?” 我怒了,叉着腰说:“吾乃公主,当朝除了父亲、母亲、太子阿兄、诸位叔祖父、伯叔、姑祖母、姑母…咳,总之吾身份尊崇,岂是随便什么人都能看得的?”咦,怎么越算比我地位高的人越多?难道我一直以为的“三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身份是错觉? 韦欢的眼睛睁得更大了,我才发现她的容貌虽然不算太起眼,眼睛却异乎寻常地漂亮,而且她这种漂亮,不是崔明德那种大家沉稳的清透安详,也不是母亲那种君临天下的深沉霸气,她的眼神里有一种极其动人的活力,那双眸子里有某种张扬的野性,令我想起草原上的猎豹,虽然我也并没见过真正的猎豹是什么样。 在我思索之际,韦欢那双漂亮的眼睛转了一圈,嘴角的弧度更深,完全变成了笑模样,她走近一步,近距离盯着我,声音有点低沉:“公主这么说,妾有点伤心呢。” 我狐疑地看她:“你有什么好伤心的?” 韦欢眨眨眼,说:“妾自伴读入宫,已有月余,与公主朝夕相伴,旦暮交谈,不敢自称公主密友,却也自觉志趣相投,谁知公主竟以等闲视之,唉。”她叹了口气,两肩塌下,作出垂头丧气的样子:“若是这样,妾又何必费心费力,替公主在球场奔波卖命,得罪诸位贵女呢?” “不是这样…”我赶紧解释,“我…我方才是一时意气,你不要伤心…”你这时候说不打球了,我的面子要往哪放?难道当真摆出公主身份,迫使其他人都停住,等我一个一个把球进去么?这事要传出去,我还不得青史留名?我可不要成为后宫列传里面那些反面例子,让我安安静静地做一个史上无名的“唐某宗第二女”就好。 一想到这件事可能产生的严重后果,我就有点着急,伸手抓住韦欢,压低声音求她:“四娘,阿欢,我…我不过一时玩笑,并不是当真以公主的身份来欺压你,你…莫要恼。”要恼也一定要先替我把球打完。 韦欢看我的眼神更直勾勾了,我被她看得不自在,扭了下头,韦欢便突然笑了下,道:“我方才看你,是因为我从七岁便下场打球,世家贵女,县主公主,见过不少,却从未见过一位如二娘你这样,肯对我一个参军之女说‘对不住’的。” 我万想不到她竟是因这事才看我,没好意思说其实我只是有求于她,平常对人也没这么和善,只含糊地答:“本来也是我不好,有什么肯不肯的。” 韦欢只是笑,我见她立着不动,也不知她是什么意思,也就站着,结果外面李睿打发人来催我们出去,我急忙要走,又被韦欢拽住,我侧头看她,她指了指里间:“马上颠簸,二娘还是去一下为好。” 我脸上一红,飞快地钻进偏殿,谁知今日为了骑马,在裙子底下穿了一条改自李睿的袴裤,杨娘子将这裤子紧紧束在我身上,我费了好大一股劲还没解开,扬声叫了几句,不见宫人,却见韦欢走进来,问我:“二娘有何事?” 我吓了一跳,问她:“我的宫人呢?” 韦欢对外努努嘴:“不是二娘把她们打发了么?” 我才想起刚才说话的时候已将人都赶到前头去了,有点急,想托韦欢替我解一解裤带,又恐她不愿意,只能低声说:“四娘,烦你去将杨娘子找来,我…解不开这个。” 她看了我一眼,走过来,两手灵巧地一拆一动,便将我的裤带解开,我松了口气,对她说:“谢谢。” 她听见这句谢谢,又看了我一眼,对我笑:“其实你直接叫我替你解就是,不必还到前头叫人。” 我说:“那不行,人家周文王那般崇圣,都要自结袜系,你如今是要替我赢球的肱股之臣,我怎能以寻常奴婢驱使你?” 韦欢见我起身,随手又来替我系裤带,一面系,一面说:“你说的典故,我没听过,我只知道,平常女儿家要好,相互帮忙是常有的事,我在家还替七娘穿衣呢,也不见得她就使唤我了。” 我说:“七娘是你亲妹妹,你替她穿衣,自然不一样,不然若是韦三叫你替她穿衣,你倒乐意么?” 韦欢系带子的手一紧,勒得我呼了出来:“你轻点。” 韦欢明明是自己失误,却狡辩道:“若不紧些,等下骑在马上,落了出来,才是好看!”又道:“外头催了,快去吧。” 我见她似被我戳到痛处,倒不忙着出去,笑嘻嘻问:“韦三常欺负你么?若是,你只管跟我说,纵然今日不能让她露丑,改日我也要给你出气。” 韦欢仿佛故意跟我抬杠似的,挑眉说:“这会儿二娘不说周文王的典故了?” 我笑:“她如何能与文王的大臣相比?你只说她平常待你如何,若待你不好,我替你想法子。”平心而论,我和韦欣真没有什么过节,可是不知是不是因和韦欢更为投缘的缘故,我对韦欣越来越没有好感,何况前世我看过太多言情故事,那一股由绿晋江而培育出的嫡庶正义感使然,瞬间便脑补出韦欢从小到大被欺压的一段血泪史,恨不能当即化身正义使者,好生地替韦欢出这一口恶气,可惜韦欢这家伙直到再次上马,也没就此事给我个回应,只是嘱咐我:“二娘的马好,不如只在丈许地外掠阵,见到她们有谁出来,便引马前行,超在她们前面,不必忙着去勾球,先把人拦住是正经——若出来的是独孤敏,二娘便千万要小心些,她这人鲁莽得很,去年曾把裴兰生的族姐给撞得跌下去,二娘骑术虽不弱,却只怕万一。” 我听她说得凶险,也不逞强,点了点头,看了眼筹码,又有点担心地道:“还剩两阵鼓的时间了,若是…你也不要急,输了就输了罢。” 韦欢盯着韦欣,淡淡道:“我答应过二娘,此战必胜。” 我满以为这摘抄节要很简单,等到真的开始做,才发现这里面的万千难处。贺表是浮套文字,最讲究辞藻典故,典故倒还罢了,许多词却连认都认不得,又不能随意问人,手头还无书可查,只能囫囵一猜,好容易读懂意思,想起母亲一向喜欢文学之士,忙又把文章再细看一遍,将显见是好的与显见是不好的各分一拨,拿不定主意的分一拨,才堪堪把贺表敷衍过去。 本地士绅的上书只有三篇,却比贺表要更难懂。一州刺史,再是文采不济,也有僚属代为操劳,至少文字通顺,言之有物,这些士绅却是良莠不齐。一共三篇上书,一篇错字连篇,我光是把他的错字圈出来,便花了小半时辰;一篇文字不错,却啰嗦迂腐,洋洋万言,不知所云,做他的节略也费了不少工夫;最后一篇是一位叫做姚元崇的士子上书,这人下笔有物,文采斐然,可是论的却是“息兵休战,不求边功”——我自己差点做了和亲公主,因此听见“休战”两字,便分外敏感,也分外不愿意叫父母看到这样的文章。 第486章 行露(四十) ♂! 晋江新防盗,订阅未满80%的要等1-2天才能看父亲颇无奈地挥手道:“去罢,若晚上晚了,便不要过来了。” 我们规规矩矩地退出来,在正殿之内还都摆出矜持的脸色,一出了外面,李睿便扯着我的袖子,将我拉到一边,轻声道:“阿娘和阿耶这是怎么了?” 我摇摇头:“不知。” 李睿左右看了一眼,神神秘秘地凑在我耳边道:“我听说有一位才人侍奉汤药甚勤,得了阿耶嘉奖,你可知是谁?” 我瞪他道:“爷娘的事,我们做小辈的怎么好打听。天晚了,你快回去,不要明日圣驾启程了你还没起来。” 李睿道:“这也不是打听,就是大家酒席间说起,我不过多问一句。”说完还在那闷闷站着,并不就走。 我见他分明是有事想说,便站着等他,谁知李睿踟蹰半晌,张口时却道:“我走了。”说着一头便向外走,顷刻间就走得远了。 我似有所悟,下意识地将身边的人看了一圈,对韦欢使个眼色,她便乖觉地跟我上前,并肩走出几步,悄声问道:“怎么了?” 我犹豫片刻,方道:“阿欢,你近日可听见宫里有什么传闻?”从前小浪几个常会将听来的消息漏给我,如今这些宫人都是新换的,我既不愿与她们亲近,她们也不敢与我闲聊,因此虽身在宫中,却比李睿的消息还落后。 韦欢明白了我的意思,低声道:“我日日同你在一处,她们一向不大与我说这些话。不过我知道阿元是经阿青娘子提携才得入蓬莱观的。留在京城的阿丁则是杨翁的同乡。” 我怔了一下,才问道:“阿青娘子是奉茶的那位么?” 韦欢道:“不是,是身短体胖的那位,她本是管夜里当值的宫人的,陛下奖她勤勉,让她去内书堂学了几年书,如今专管收录案牍。” 我想了好一会才依稀想起这人,笑道:“还是你厉害,阿娘跟前好几百人,我认得的至多不过二十个。” 韦欢道:“她们又管不到你头上,你当然不认得了。” 我看她有几分不平,忙道:“是她们欺负你了?你告诉我,我替你出气去。” 韦欢白我道:“我是这么好欺负的人?” 我方悟到她不过是未雨绸缪,讪讪一笑,道:“若真有人欺负你,你也不要犟,只管来告诉我,我替你讨说法去。”觉得这话有些过,又补一句道:“当然,若是杨子高之流,连我见了也要叫一句‘阿翁’,那就没法子了。” 韦欢抿抿嘴,道:“我在宫里过得好好的,没人欺负我,你放心。” 相处半年,她的神情我已有些熟悉了,见这模样,心里反倒一沉,待要问时,想起她方才不肯同我说,便又忍住,挽着她的手笑道:“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韦欢先还只道:“明日就要启程了,你只顾浪逛,东西都不要收了么?” 我有心要哄她开心,劝道:“出来就没带什么行李,叫她们随便打叠打叠也就是了,哪还用得着你我去看呢?” 边说着,一意推着她往一边走,韦欢既非真心勤恳之人,也就顺着我的意出去。 我带她沿着曲水而下,绕到了一处树林,这里再进去有一处亭阁,里面也有一汪温泉。这里的泉水本不比正殿差,当年也是圣驾常临之所,可是后来有一位妃嫔在这里自杀,母亲嫌它晦气,一直说要重修一座佛堂,却又一直没建,便荒废在这了。 这地方还是三年前我们随驾巡幸时李睿发现的,当时这厮听说这里闹鬼,又怕母亲责备,便百般求了我,叫我去央了李晟带我们来。李晟为了哄我们,假装一个随从也没带,只我们兄妹三个偷偷摸摸地趁夜前来,结果李睿和我吓得心惊胆战,他却气定神闲,优哉游哉地拉着我们看星星。那时候已是初春,星星在天上亮着,花儿在地上开着,我一左一右地牵着两个哥哥的手,眼里看着星光浓密的天河,鼻子里嗅着馥郁幽冷的花香,感觉自己真的像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一样开心幸福,连楼阁里的鬼也给忘了——那时我真以为自己可以靠着父母兄长的宠爱一辈子做个无忧无虑的小公主。 我停住了脚步,抬头看着天空,星星也像是怕冷似的,有许多都没出来,出来的那些也一颗一颗无精打采地挂着,耳畔听见的是呼啸的北风,口鼻里呼吸的是冰冷的寒气,唯一能使我觉得温暖的,就是掌心里握着的韦欢的手。 我不知不觉地转头去看韦欢,看见她也正歪着头看我。天上零散的星光照下来,落进她的眼睛里,就变作了一整片银河。她的脸色也如银河般温暖、娴静,像是春日里春风拂过柳枝,又像是夏日里月光照进中庭,她摇着我的手笑道:“这地方倒好,比那边幽静多啦。你看那边,那是北辰么?” 我顺着她的手看去,望见一颗星星在夜空中若隐若现,算了算方位便笑了:“那是东方。” 韦欢道:“东方…那该是什么星?” 我一下没看出来,随口便道:“不是荧惑就好。”话出口便知失言,忙拿眼去瞟韦欢,韦欢却出奇地没有反驳我,只是拉着我辨认星星。我天文虽学得不好,从小蒙父母兄长们带着看星星,倒也认了许多,便一颗一颗向她讲解:心三星,前太子,后庶子,中为明堂,是为天王,位大辰,掌天下赏罚,箕四星,为天津,南斗六星,为天庙,主兵……现下这些星星泰半都没出来,我又一知半解的,满口里一半是胡诌,韦欢却听得极认真,偏她又只是听,偶尔我发现自己有记岔的地方,或是前后言语矛盾,偷眼看她时,她也不指出来,只是扯着我又去问下一处,我渐渐了悟她未必是不懂这些,多半还是在开解我,心中又愧又暖,便不自觉地伸手挽她,轻声道:“天这样冷,我们还是先回去罢。” 韦欢反问我道:“你冷?”说着便将自己的斗篷张开,将我裹进去,我近来长高了一点点,比她却还是矮,被她刚刚好裹住,心里一阵的就只是乱跳起来,扭扭捏捏地推她道:“我不冷,我是怕你冷。”想要从她怀里钻出来,韦欢却抱着我,将下巴压到我肩上,轻声道:“我不冷,我陪着你。” 第487章 罢免 ♂! 晋江新防盗,订阅未满80%的要等1-2天才能看高长龄笑了下,内里含着些许慈爱:“如是,某便将代王旧日用的球杆取来罢。” 我才明白原来自己连李睿的杆都用不了,老脸一红,对他郑重其事地点点头,高长龄便对我一礼,又急匆匆行去了。 父亲既已说了准备器具的话,我便带着她们掉转头,浩浩荡荡地往东球场走。这回又没走几步,忽然又见母亲的仪仗从后面追上来,我见了母亲的人,只能站在道旁侍立,母亲乘辇经过,在我跟前停下,微笑着道:“听说兕子要去打球?阿娘陪你一道去。” 我全然想不到区区一件小事,却将大唐天下最尊贵的一对夫妻都惊动至斯,颇觉赧然,只是母亲既已开口,我也只能慢吞吞地登上她的辇,与她并排坐着。 一待起驾,母亲就搂了我问:“你这小无赖,一贯是能卧便不坐,能坐便不走的,怎么突然想起打球来了?” 我当然不能说我起先只是想欺负一下韦欣,且现在这种情势,胜负早已成了定局,韦欣反而是无关紧要的了,于是吐吐舌头,挽着母亲的手说:“爷娘兄长们都会打球,就我不会,到了旬休的日子,你们都忙,只有我一个人,太无趣,还是学学打球,日后还可以跟阿娘阿耶一起玩。” 母亲只是笑:“阿耶阿娘和你阿兄可不能陪你一辈子。”见我要发急,又点点我的头:“你别急,你阿兄要出阁,日后你也是要出去的,要开公主府,还要…嫁人。” 她说“嫁人”二字的时候脸色有点微妙,看着我的表情像是心里已经有了人选似的,我吓了一跳,扯着她的袖子说:“我就不,我就要一辈子和阿耶阿娘还有阿兄们在一起,我不要公主府。”开玩笑,我才十二岁,还是虚岁,这个年纪在我来的那个时代还是小学生呢,再说我那个还没来呢。 母亲笑而不语,我怕她再想起让我嫁人这事,钻在她怀里扭来扭去地撒娇,又求她给我哼并州民歌。母亲当然不肯答应这么跌身份的事,只是在我脑袋上敲了好几下,叹气说:“你啊你。” 我笑嘻嘻地说:“我怎么了?我不好么?” 母亲白了我一眼,等我们到了球场,要下辇的时候,才对我说:“兕子,既然今日阿耶与阿娘都来观球,你必然是胜的,知道么?” 我当然知道这个道理,只是母亲这么直白地说出来,还是小小地打击了一下我:“阿娘这么说,好像我一点本事也没有,全靠公主的身份似的。” 母亲笑:“那你自己说说你有几分打球的本事?” 我说不出话了,只能赌气似的把脸扭开。 母亲像是安慰,又像是管教似的摸了摸我的脑袋,慢悠悠地说:“阿娘说这个,倒不是说你球技低,而是倘若素日有谁待你不恭,或者你瞧谁不喜欢的,今日有阿耶阿娘在,我们自会为你做主。懂么?” 我呆住了,嘴张了又张,好一会,才说:“阿娘…”有这么教孩子的吗?让我趁着自己那尊贵无匹的亲爹妈在场,去欺负人家?再说,平常谁敢欺负我?便是韦欣,也不过是一时得意,稍微那么忘形了一下而已,事已至此,我连顺带着欺负她一下的心情都已经没了,完全只在担心自己待会会不会丢人——不知道现在再说身体不舒服,还来不来得及? “当然,你若是胜了,我们必是有赏赐,但是你切不可以为这赏赐是因你胜了,而要记得,这赏赐是因你是我们的女儿,是公主,我们偏着你,所以天下人也偏着你,倘若有一日,我们不偏着你了,天下人也就不偏着你了,懂么?”母亲不等我反应过来,已经又丢过来一句话,再次把我吓了一跳,罕见地用了尊称:“母…母亲。” 母亲看了我一眼,那眼里居然有些许温柔:“昨日你跟你三哥撒娇要新钱,也是这个道理。三郎是你的亲生父亲,他宠着你,所以这些小物件,你要便要了。然而倘若那上面坐着的不是你的嫡亲阿耶,你便切不可再这样了,明白么?” 我觉得母亲最近真的怪怪的,她跟父亲之间一定出了什么问题,不,未必是父亲的问题,但若不是父亲,又会是谁呢?总不成是李睿那家伙吧?也不会,那家伙跟我感情好得很,要是他做了皇帝,还敢对我不好,我不把右藏给他搬空才怪,等等,做皇帝…我终于明白母亲指的是谁了,下意识地看了她一眼,宦官丞杨子高早已接着她慢慢往里走,杨子高这老头子是宫内最大的宦官头子,平常我对他都要客客气气的,他特地出来,决计不是迎我,一定是知道了母亲要来的消息,他知道,便是父亲知道,不,母亲本来在紫宸殿看奏疏,我要打球这事,肯定是父亲先知道的,多半还是他派人去叫母亲来,用的语气我都能猜到——“媚媚啊,兕子要打球,我们做爷娘的,是不是要在旁看一看啊?”——这里面多半还有李睿这厮在煽风点火,毕竟他那个性子,所谓看热闹不嫌事大。 母亲透露给我的消息太多,我不知不觉就远远落在了母亲后面。韦欢她们几个等母亲走远了,才凑到我身边,韦欢压低嗓子,吞吞吐吐地说:“二娘,二位陛下都来了,你看是不是就算了…”她目光闪烁,不断地瞥韦欣,似是有些畏缩,母亲说她锋芒太过,我怎么瞧她也不过尔尔?方才还豪气干云,这会儿就畏缩起来,叫我很有点瞧不上,不过为了面子,我还是鼓励她说:“你怕什么?出了事,自有我担着。” “可是…”韦欢恰到好处地欲言又止,叫我有些不耐烦:“方才不是说好了么?说了去做便是,有什么好可是的。”这时我已经看见了父亲,便故意丢开身后这些人,小跑着冲进父亲怀里,任他抱着我转了个圈,在他肩头大声地说:“阿耶阿耶,我头一次下场比赛,阿耶把紫骝借给我吧。”全京城的官员都知道紫骝是父亲的爱马,我骑着它,看到时候谁敢抢我的球——我自以为有了父母指点撑腰,把一切都想得非常美好,完全没有注意到韦欢缓缓勾起的嘴角。 韦欢正生着气,我实在不敢把心里这些话直白地告诉她,斟酌反复,方小心地道:“大约是…意气相投?” 韦欢哼了一声,道:“你不愿说,我便替你说——不过是她们不和你住在一起,而我和你住在一起罢了。若住在蓬莱观的换了崔明德,只怕你和她还要更投契些。” 我皱着鼻子反问道:“你觉得我能同崔明德这么躺一张床上说话?”韦欢提谁不好,偏要提崔明德,我是敬佩崔明德的才学,可是要叫我和她住在一起,那不是找罪受么? 韦欢道:“那若是换成了房七,你也会和她好的。” 我连眉头都皱起来,嘟囔道:“房七还不如崔明德呢。” 韦欢给我驳得无语,犟道:“那就王平王婉。” 这两人就更不靠谱了——王平王婉出自太原王氏,族中虽已远不如其余四姓那般兴旺鼎盛,门风却较其他门家要更整肃,她们自小深受礼仪教导,简直是世家淑女的模范,读的书不是女德,就是女戒,便是背些孔孟,也是为了更深地理解伦理纲常,凡是蹴鞠之类的活动,不勉强是肯定不来的,闲暇时候不是幽坐,就是绣花,据说她们家甚至有一个织堂,家里的女孩儿平时可以去那里织布——这样的两个人与我朝夕相处,不是我被她们逼疯,便是她们被我逼得发狂,怎么可能如我和韦欢这样随意? 韦欢自己也知道这话说得怪,等了一会,才道:“天下人这么多,总不能个个都同你合不来,没有我,也自然有旁人。” 我道:“说是这么说,可是如今在我身边的,是你,不是旁人。便是此时再有个一模一样的韦欢来陪我,你也比她要先来半年,叫我选,我也一定是选你,而不是与你一模一样的那个人,你明白么?” 韦欢不语。我怕她还生气,便侧躺过来对着她。外间有人值夜,因此点了一盏小灯照明,那幽微的光透进这片黑暗,笼成雾蒙蒙。我借着这光将韦欢的侧脸看得清清楚楚。入宫半年,她比从前瘦了许多,不知是灯光,还是打球次数少了的关系,她看着比以前要白皙不少,静静地躺着不动,倒也有了那么几分淑女的样子,与几个月前哄我钻狗洞时全不一样了。见我看她,头略向那边一偏,显得那本就修长的脖颈越细,好像伸手一碰就会断似的。我下意识地屏住呼吸,轻轻地唤“阿欢”,她嗯了一声,我道:“你把被子提一提,冷呢。” 第488章 则天(二十三) ♂! 晋江新防盗,订阅未满80%的要等1-2天才能看我分明听见自己的喉咙咽下一口口水,可是仔细回想,却发现自己嘴里干干的,根本就没有口水,我看了看韦欢,她随口问了一句,又低下头去看书,只是脸比先要更向这边偏一点,像是随时要同我说话的样子。这姿态比方才的姿态要更亲昵,激得我的心又一跳一跳地动起来,试探般的唤:“阿欢?” 韦欢没有偏头,只抬着眼看我,尽管我已赞美过她的眼睛千万遍,可是却依旧忍不住再次感慨——她的眼睛真漂亮啊,像深黑夜里唯一亮着的那两颗星,人们总是赞叹星河之壮美,可是叫我说,若天上少了这样两颗星星,那么偌大星河,也就不过如是了。什么长庚、什么紫微、什么牛郎织女……这些星星都是很好的,可是没有一个及得上她。 我的脸一定红得像煮熟的螃蟹了,头顶说不定还会冒出蒸汽。我想和她说些什么,可是除了再叫一句“阿欢”之外,什么也说不出口。 韦欢听见我又叫她一次,总算肯将头偏一偏,正眼看我了:“要喝水?还是饿了?晚上别吃太多,易积食。” 我点了点头。胸腔里心脏不断跳动,发出巨大的回响,韦欢一定听见这回响了,可是她装作不知道,她总是这样聪明,我也不能逊色于她,我要叫心脏不要跳动,当然不能猛地一下慢下去,那样也太引人注意,我要慢慢地、慢慢地叫我的心慢下来,舒缓温柔地跳动,一下,一下,不能让韦欢察觉哪怕一丁点我的心思,我这龌蹉的小心思,倘若我是真的十二岁,那一定一点也不会在意的,可是我并不是,在那遥远的后世,我也曾经历过青春期,也曾上了大学,在宿舍里和舍友们谈论着那些男男女女的事,也曾深夜联网,辛勤搜索着许许多多的种子资源。我虽然从未谈过恋爱,可是已看过许多人的恋爱故事,我知道这样的冲动和渴望是什么,更知道这样对着韦欢的冲动和渴望是什么。 我只不知道,这样的冲动和渴望,到底是过早到来的青春期**,还是日久而生的真实情愫。**容易排解,情愫…只能断绝。 她念第一句,母亲的手指便在膝盖上扣了一下,轻声道:“寻常。”第二句时,便笑出声,道:“有趣。”我见母亲对婉儿的赋格外在意,也便坐直听她念:“四海戴德,如星守月。乃载清音,教化是工。居北极而惟大,歌南风以敷宏。歌之伊何,制丝桐而合奏。风之至矣,信长育而有微。” 我虽只能大概分得赋的好坏,却也听出婉儿的词藻较之李睿要更平顺华美,边听她念,又颇有些担忧地看了父亲和母亲一眼,果然见父亲的眉头微微蹙了起来,母亲倒是一直面带微笑,食指在膝上轻扣,仿佛是在和婉儿的声音一般,婉儿的声音却倏然顿了一顿,在“信长育而有微”之后接了一句“五弦振声,鸣文鹢于波回,八音清匪,奏娇鹦于掌中”,便停了下来。 母亲的食指悬在空中,好一会才落在膝盖上,挑眉道:“怎么不念了?” 婉儿两手将试纸呈起,淡淡道:“婢妾无能,未能写成一篇。” 母亲失声一笑,像是惋惜般悠悠而道:“既是未能成篇,自然是不如六郎了。” 婉儿道:“冀王英明贤孝,妾不如远甚。” 母亲笑笑,并不说话,许王叔笑道:“好了,头名出来了,陛下还不快赐宴?声伎儿不要偷懒,都唱起来。” 那教坊便咿咿呀呀地奏起《感皇恩》,李睿率诸士人上前为父母上寿。他本生得有几分英武,今日穿着一身武弁服,又是志得意满的时候,更显得英姿勃发,父亲见之心喜,也忘了牡丹是要留着赐试诗头名的,命左右道:“给六郎簪花。” 杨子高便亲手将旁边绢纸做的大红牡丹拈起,替李睿簪上,余人或青或黄,也各分了一朵花在幞头上,我见他们有花,婉儿倒没有,便扯着母亲的袖子道:“阿娘,都是一道下场的,可不能偏心。” 彼时婉儿已然退在母亲身边侍立,母亲就看着她笑道:“给上官才人也簪一朵。” 宫人捧来盛花的盘子,我特地从里面挑出一朵艳紫的,母亲却笑着从我手里拿过花,顺手插在我的头上,道:“阿娘不偏心,上官才人有花,兕子也有。”插了花后还仔细端详了一番,捏捏我的脸道:“你与六郎一朱一紫,倒是很配。” 李睿听见说他,对我挤挤眼,我红了脸道:“上官才人肤色白,戴这朵比我好。” 母亲只是笑,从那捧盘中挑挑拣拣地选了一阵,拈出一朵湖蓝的不知什么花来,拿在手头看了看,又摇头,最终选了一朵浅粉的兰花,对婉儿一抬下巴,婉儿躬身过来,母亲将那朵花望她头上一别,婉儿双膝一曲便要跪下谢恩,却被母亲一手托住——母亲嘴角勾起,直直看着婉儿笑道:“舜既能载清音,朕亦能工教化。” 婉儿道:“陛下圣智天心,德泽自成。” 母亲一笑,松开婉儿,挽了我的手又同父亲说话去了。 直至宴饮之间,我才看出了一些门道——如今的读书人多半出自地方大族,虽不至于如崔家那般倨傲,却多少也有几分自矜姓氏,因此父亲每到一地,赏赐提拔当地士人之外,亦会刻意尊隆天家,说穿了不过是恩威并施的法子,叫世人看看大唐的皇子是如何德才兼备,我李家的皇统又是如何殆自天授,顺带着也替李睿立些威信。至从前这风头多半是由李晟出的,他是太子,与我有君臣之分,这里面的门道与我毫不相干,我自然也不知内情。如今出风头的变成了与我同品同级又同是小儿辈的李睿,母亲多半是怀着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心,才临场起意,把我加了进去。 这样一想,我心里才好过了些,父亲与诸位叔伯们再夸我时,也坦然而受了。只是我深知自己的斤两,席间父亲再命赋诗时,便自请去考贴经。父亲也不为难,叫人拿了试纸给我,张开一看,全是近日师父们叫背诵的篇章,我随手填完,那边试诗也得了结果,李睿一人作了三首,为本场之冠。我本以为婉儿纵是让着李睿,也该作上两首才是,却见她只平平淡淡地吟了四句颂圣之作:翠幕珠帏敞月营,金罍玉斝泛兰英。岁岁年年常扈跸,长长久久乐升平。 这一场试诗的头名毫无悬念地又是李睿,父亲命人给他再簪一朵牡丹,因我贴经全填对了,又赏了我一杯酒。我不常喝酒,一杯下肚,便已微醺,就借着酒醉的名头,故意不肯试第三场。母亲也不迫我,只叫我挨着她腿上看大家考试。 第三场李睿的眉头却皱了起来,我见他神情,禁不住向母亲问询地一望,母亲嘲讽地笑道:“总要给旁人留些好处。” 说话间高延福悄悄地挨过来,递给母亲一张长帛。我伸着脖子一看,原来正是场中士人的履历及三代内的家世——母亲面前本已有一份简略的名册,按着座次序列,有几个名字下已被母亲留了墨点,等这履历一来,母亲又比照着再看了一遍,改了几处,我好奇地盯着母亲点过的地方,照着位置看去,发现方才喜怒形于色的几个都被划了一条,文章颇佳,被父亲称赞过的两个则是被留了墨点。 第489章 设计 ♂! 晋江新防盗,订阅未满80%的要等1-2天才能看婉儿每天在宫里面走,遇到贵人,就站在一旁偷偷的看,看的时候心里想,这些人认不认识祖父和父亲呢?他们和那位武后的关系又如何呢?那位武后,到底又是怎样的人呢? 宫人们口口相传,都说天后陛下性情宽和,仁以待下,然而就婉儿所见,却并非如此。除去婉儿被杀的父亲和祖父不说,宫门内外也常常有被杖打的大臣和宫人内侍。这些大臣进宫时往往也是庄严隆重,冠冕肃然,一旦被杖,那些当官的体面就全没有了,不但如此,有的人被杖打断了骨头,吃不下饭,只好活活饿死——饿死了,便不算是天皇武后残暴,打杀大臣,只好算这大臣不经打。大臣们都算好的,内侍宫人们受杖,便往往筋折骨断,当场死掉已算好了,有的人被打了,却没打死,拖回去的时候一路号啕,有的要号叫几晚才死,平常宫人死了,好歹还能由宫里赏一块墓碑,在宫人斜葬了,犯错被打杀的,便只好被扔去不知道哪里,尸骨也许是狗吃了,也许是狼吃了,谁都说不好。 许是从小就入宫的缘故,婉儿一向不爱说话。遇见了不懂的事,也不会问人,只是自己在心里默默地想。她渐渐地对那位传说中的武后越来越好奇,却从不把这份好奇流露于人前。 旁人谈论武后的时候,无论与这些人相识与否,她都会装作不经意地过去,立着听一会,武后的车驾经过,别人都是躲闪不及,她却是总是偷偷地靠近一些,有时躲在暗处凝望,有时混在路旁的宫人中跪伏而待,偶然听见武后说了一两句话,便要反复揣摩这话是什么意思。婉儿第一次真正见到武后的脸是在十岁时,那一日皇帝在翔鸾阁大酺,宫人百姓皆赐酒食,连掖庭中也是人人欢庆,宫人们率酒舞乐,庆贺这难得的欢愉时刻,婉儿却厌倦这种喧闹,趁着人人懈怠,偷偷地溜到了含耀门内,弘文馆外。 传说祖父以弘文馆直学士释褐,很快便在人才济济的弘文馆中脱颖而出,历任秘书郎、起居郎、秘书少监、西台侍郎。祖父起于文辞,却也终于文辞,这不但是祖父的命,也是弘文馆中许多学士的命。 那一日婉儿在弘文馆外彳亍彷徨,遥想着那素未蒙面的祖父,天已微微暗下来,翔鸾阁上却依旧是灯火通明,欢声笑语自台阁之上飘进婉儿的耳朵,令她觉得自己是那误闯入天台的刘郎、阮肇,也令她对迎面走来的武后避之无及。 武后穿着燕见宾客的钿钗襢衣,款步而来,雍容端丽。她身边只跟着几个年轻的侍臣,看见婉儿的时候笑了笑,指着她向几位侍臣说:“连宫中使女,都知歆慕文学,可见时风之盛。” 那些侍从中有一个马上道:“圣德深厚,广兴文学,天下风气为之清振,士庶老幼皆知臧否,故尔此子非慕文学,乃感圣人之德尔。” 婉儿听见那位华服端庄的陛下爆发出一阵可称之为张狂的大笑,这笑声在母亲那里是绝不可取的。母亲一贯教导,都是女人家应该斯文淑静,婉儿也一向深以为然。这样在外臣面前恣意任性的大笑,除了商贾起家的武氏女,大约也没旁人做得出了。 可是就算这位武氏女出身再如何粗鄙,如今她也是与皇帝并立的圣人,宫中称之为贰圣、副圣的天后陛下,当年她一动议,婉儿这一支便几乎被诛杀殆尽。 婉儿低垂了眼,规规矩矩地对长乐公主行了个礼。 这位公主样貌上最像武后,却是武后诸子中性情最为优柔平顺的一个,她看婉儿的眼里并没有贵人们那种矜骄倨傲,好像婉儿并非低贱的宫婢,而是…而是什么,婉儿也说不清。 鬼使神差的,婉儿主动问了一句:“公主怎么到这里来了?” “我来避雨。”长乐公主客气地回答了婉儿的话,浑然不觉以公主之尊回应一个宫婢的问话有什么不对。婉儿不由自主地抬头瞥了她一眼,没有说什么,倒是这位公主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她说起话来:“你叫什么?”“你读过书吗?”…林林总总的问题让婉儿生出一种错觉,好像她并非身处鄙陋的永巷,而是在弘文馆的楼阁中与初见的同年叙话一般。 雨停之后,长乐公主便走了。婉儿恭送她出去,在原地立了良久,才叹了一声,淋着雨,一路慢慢地回了掖庭。 当晚,便有执事唤她去了殿中省,问她为何不好好待在掖庭,却要去永巷,还进了那间屋子,鞫问的人面目慈祥如老僧,言语间却步步相逼,再四确认婉儿并无任何图谋不轨之心,才说殿中省考察她德文兼美,破格准她参与内书堂的选拔,命她好好珍惜这样的恩典,勠力报答陛下及诸位执事的天恩。 婉儿被问的时候还不如何慌张,接了破格遴选的令之后反而慌乱起来,母亲那称量天下的预言似乎又在耳边响起,十岁时遇见武后所看见的那一个不合礼法的笑也不合时宜地浮现在眼前,草诏废立之事过去还未到十五年,那位天后陛下会已将过往的仇怨忘掉,好心地任用她这过往仇人的孙女么? 前一日车马劳顿,这日我直睡到日中,才半睡半醒地睁了眼,但觉全身筋骨疲软,绵绵的没有力气,腿上、腰上、手臂上不是胀,就是酸,尤其两腿上仿佛压了千钧之重,连动一动都觉吃力。旁边的人问:“娘子起么?” 我听见不是韦欢,便有些不大高兴,问:“阿欢呢?”便听宋佛佑道:“早上陛下赐绢,如今随同谢恩去了。” 我一下便从床上坐起,笑道:“都赏了谁,赏了什么?” 宋佛佑道:“陛下赏了上官才人一匹马,命她勤习马术,赐了王诩绢百匹,赐宫人阿元、阿王、阿方绢十匹,韦四娘子赐绢二十匹。” 我怔了片刻,道:“就这样?” 宋佛佑道:“行宫那里也赏了几人,跟出去的军卫们亦赏赐有差。” 我道:“那武敏之呢?” 宋佛佑道:“陛下早起便派中使申斥过,如今正在宫门外候见。” 我本是无心之问,没承想宋佛佑竟真能答上来,抬眼瞥她,但见宋佛佑端端正正地立着,面无表情,竟起了几分试探的心,笑向她道:“路上发生的事,宋娘子这么快就知道了?” 宋佛佑淡淡道:“昨日陛下特地吩咐,说公主不慎擦伤,命妾等好生侍奉换药,那时候天已晚了,公主睡着,所以不知。” 我后知后觉地低头,果然发现自己已经又换了一身衣服,悄悄揭开衣裳一看,各处擦伤的地方都已经上了药,脱口便道:“昨夜谁替我更的衣?” 宋佛佑道:“是妾和几位乳母。” 我没听见韦欢的名字,松了口气,却又隐隐地有些失落,从被窝里爬出来,穿衣洗漱过了,还不见韦欢,便又向外一望,道:“他们谢恩要谢到几时候,怎么还不回来?” 宋佛佑这时候才抬头看了我一眼,道:“公主要召见谁?妾命人去叫。”我方省悟自己已身在宫中,韦欢谢恩之后只能回她自己的地方,不经宣召,不得近前。这本是我曾盼望过的情形,可是真到了这地步,心里又有些说不出的难受,然而到底道:“谁也不见,今日我要看书,谁也别来烦我。” 宋佛佑应诺一声,却不便走,还问:“公主要宣膳么?” 她这样不识趣,我才对她起的一点好感便又没了,忙忙挥手道:“等我要什么,自然会叫你,你快出去。” 宋佛佑这才退出去,我把余下的人也都赶走,在殿中枯坐一会,肚子饿了,却又不想吃东西。韦欢没进宫之前,我明明也过得好好的,偏偏她一来了,倒好像离不了她似的,一日不见,总觉得做什么都打不起精神,可是方才才回绝了宋佛佑,这会儿又派人去召韦欢,朝令夕改的,倒显得我很幼稚似的,而且我与她见面,本是极随性极私下的事,若特地经了宋佛佑,那意思就大不一样,次数多了,也着实打眼,我现在年纪小,只能住在宫里,行动受人掣肘,等到开府,却又是嫁人的时候,真是可恨。 我越想便越沮丧,越沮丧,又越想去见韦欢,纠结许久,到底给我想出个主意——索性谁也不告诉,自己去见韦欢。好在我名义上还是出家的道士,殿内随处都备有道袍,我换了衣服,从窗户挤出去,一路低着头,竟也顺利地绕了出去,将出门时,却又想起自己根本不知韦欢在洛州的住处,先往贞观殿去看了一圈,并不见外面有人磕头行礼,只得又闷闷不乐地转回来,行到半路,肩膀忽地被人一拍,吓得我一句“放肆”将要出口,转头只见韦欢笑吟吟地望着我,又把这两字硬生生咽下去,脸上自然绽出笑意,不肯直说,倒先夸她道:“难为你竟认出了我。”一眼就能认出,可见对我的亲厚。 第490章 则天(二十四) ♂! 晋江新防盗,订阅未满80%的要等1-2天才能看这种时候就可以清楚地看出这些伴读的小团体来了——崔明德和崔六儿自然是在一起的,韦欣、韦欢则紧跟在她们后面,韦欣恭恭敬敬的,比跟我在一起的时候还要紧张,韦欢要显得不卑不亢得多,但是比起她平常还是要低调了不少;独孤敏一个人大步走在前面,她身后的王婉王平以及裴兰生在一起,这三个人都非常谦虚,每个人都不想走在前面,推推让让的,且又都是斯文秀气的一派,走得又慢,结果独孤敏不得不常常站住,回头等等她们;房七娘和她妹妹房十一娘出来得最晚,却很快就超过了独孤敏,不久又超过了韦欣韦欢,与崔明德并排了,崔六儿毕竟年轻,虽然也是努力摆出一张世家贵女的淡定脸,但是嘴角还是轻轻地抿了一下,又去看她姐姐,崔明德一张娴静淑雅的笑脸万年不变,只稍稍放缓了脚步,落在房十一娘身后,于是崔六儿、韦欣、韦欢也全都落在后面,崔六儿和韦欢倒没什么表情,那韦欣看房家姐妹的脸上,鄙夷之色却是遮都遮不住。『樂『文『小『说| 我坐在椅子上,这帮人的做派全都看得一清二楚,顿时生出一点任课老师看小学生般的自豪感来,想起母亲昨日说的话,特地看了韦欢一眼,发现韦家小四娘的眼睛果不其然是有一点红,看着也没平常那么有精神,往常她跟韦欣走在一块,总要并肩而行,从不肯落后半步,今天却退了好几步,低眉顺眼的,像个小丫头一样,韦欣今天显然是比平常要更肤浅了,鄙视完房家姐妹,来跟我见礼的时候也有点不认真,她们一群人参差不齐地见礼,唤“二娘”的时候,她只动了动嘴角,并没发出声音,若非我一直在观察她们,几乎听不出其中的区别,可惜她的敷衍实在太明显,叫我察觉了,我胸中立时涌起一股怒火——崔明德是世家大族,家里连皇家的婚约都敢谢绝,房七娘的父亲近来颇受母亲重用,她们都对我毕恭毕敬,毫无半点傲慢之处,韦欣不过是韦家一个参军之女,居然敢这么敷衍我? 母亲说过,在宫中不必如外廷那么拘束,依家人礼节行礼即可,因此这些人对我都只是一弯腰,并没有行大礼,但是往常我都是笑嘻嘻一个一个喊着名字见过的,今天我生了气,故意就挨个对她们笑:“明德,六儿,阿欢,阿敏,兰生,七娘,十一娘,你们来啦。”独独没有叫韦欣的名字。 而且我还特地起身,直接越过韦欣,一左一右地拉住了独孤敏和韦欢的手:“今日旬休,我不知道要做什么。所以想问问你们,有没有什么好主意。” 独孤敏挠了挠头,说:“二娘若问我,那我必然想去打球的。”裴兰生无奈地看着她,对我提议:“天光明亮,正是读书的好时候,二娘阖不回朱镜殿,与我们一起研读经义呢?” 我忍住翻白眼的冲动,问韦欢:“四娘觉得呢?”要打击韦欣,没有比抬高她的庶出妹妹更直接的手段了。 韦欢看了看我,又看看崔明德,谨慎地说:“我觉得打球不错。”大约知道我不喜欢,马上又补充一句:“玩双陆,也是可以的。” 我抽了抽嘴角,把目光投向房家两个,这对姐妹互相看了一眼,房十一提议说:“我们去做胭脂吧。不然描花样子也行,马上要裁秋衣了,二娘好自己画些花,叫她们绣在衣服上,到时候可把文昌、福昌几个县主给比下去啦。”文昌、福昌两位县主都是我的堂姐,京城里除了几个姑姑,宗室女里面就属她们两个最爱攀比附会了,房家两个因为是母亲这边的,与宗室那头总有些不大对付,平日里总想挑拨我压那两个人一筹。天知道我一个正牌的嫡出公主,天后唯一的小女儿,跟那两个人有什么好比的?那房遗则亏了还被是被母亲夸赞过好几次的大臣呢,怎么养出来的女儿整天只知道兴风作浪。 我到底没忍住,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无可奈何地转头,问崔明德:“崔二娘想做些什么呢?” 崔明德一笑,说:“既是阿敏、阿欢都想去打球,不如就一道去罢。也不要旁人,我们直截分作两拨,看哪边击进的多就好。” 我见连崔明德也这么说了,只好闷闷不乐地点头,独孤敏立刻就说:“那我要和韦四一边。”被裴兰生扯了扯袖子,崔明德让我分队,我掰着指头才想起来,我们这里一共十一个人,怎么也分不成两队。 我眼前一亮,就想开口叫韦欣下去,正好排挤排挤她,结果崔明德先说:“我早上扭了脚,不大方便,你们玩,我替你们数筹码。” 偏偏她一说,王婉就说:“我和阿平也不大舒服,不如你们玩罢。” 这么一来,韦欣是必要上场了,我肯定不要和韦欣在一队。独孤敏又非说韦欢比她强,一定要把同是强手的韦欣给要去,强行把最弱的我分给了韦欢,韦欢因着我的身份,就要推我做队长,请我指教战法,我自己的斤两自己知道,赶紧说:“还是韦四你来,我听你的就是。” 韦欢还在让,我对她使个眼色,扯着她在一边说:“你不想输给你家小三罢?” 韦欢一怔,虚伪地笑起来:“二娘说什么话,三娘是我姐姐,输给她又有什么?再说,球还没打,二娘怎么就说起输的话来了?” 我想起她在宴会上的锋芒毕露,撇了撇嘴说:“今日母亲赏赐大家,独独没有赏你,韦三就没有嘲笑你?她平日总端起个嫡姐的样子,训斥你如同训斥小婢,你就不怀恨?我答应来打球,就是想叫你教训她,不然你何曾见我打过球?这队长,非得要你来做不可。” 韦欢一怔,我趁机就拽着她向房家姐妹说:“四娘的球技最好,她做队长,我们必胜的。” 韦欢这回倒没推迟,只是对我露齿一笑,说:“二娘放心,此役,必胜。” 我瞪他道:“爷娘的事,我们做小辈的怎么好打听。天晚了,你快回去,不要明日圣驾启程了你还没起来。” 李睿道:“这也不是打听,就是大家酒席间说起,我不过多问一句。”说完还在那闷闷站着,并不就走。 我见他分明是有事想说,便站着等他,谁知李睿踟蹰半晌,张口时却道:“我走了。”说着一头便向外走,顷刻间就走得远了。 我似有所悟,下意识地将身边的人看了一圈,对韦欢使个眼色,她便乖觉地跟我上前,并肩走出几步,悄声问道:“怎么了?” 我犹豫片刻,方道:“阿欢,你近日可听见宫里有什么传闻?”从前小浪几个常会将听来的消息漏给我,如今这些宫人都是新换的,我既不愿与她们亲近,她们也不敢与我闲聊,因此虽身在宫中,却比李睿的消息还落后。 韦欢明白了我的意思,低声道:“我日日同你在一处,她们一向不大与我说这些话。不过我知道阿元是经阿青娘子提携才得入蓬莱观的。留在京城的阿丁则是杨翁的同乡。” 我怔了一下,才问道:“阿青娘子是奉茶的那位么?” 韦欢道:“不是,是身短体胖的那位,她本是管夜里当值的宫人的,陛下奖她勤勉,让她去内书堂学了几年书,如今专管收录案牍。” 我想了好一会才依稀想起这人,笑道:“还是你厉害,阿娘跟前好几百人,我认得的至多不过二十个。” 第491章 行露〔四十一〕 ♂! 晋江新防盗,订阅未满80%的要等1-2天才能看崔明德方才还在向我讲说洛水的典故,大家一路有说有笑,一眨眼间却又闭了嘴,只顾着抬头四处找燕子了。 独孤绍倒也没什么表示,自自在在地引我们沿洛水而下,行了约有半里,才见有一处搭起了棚障,外面候着数十名仆从差役,等我们下马,便各自牵马走开,又有胡服高履的侍女们候在棚障的入口,手上捏着剪得极精巧的金红彩花,待我们经过,便一一向我们头上簪上,等我们入席,又端上盘子,奉上鲜果。 比来宴饮既多,各色珍馐佳肴我实已是看厌了的,本不大上心,谁知独孤绍的宴却不同别处,上来果品只有四样,却样样奇异:一盘樱桃有二十五颗,顶上是最大的一颗,下面一层是三颗,再下是五颗,再下又增,一共五层,至最下九颗,这还不算,所有的樱桃全都均匀地切成六瓣,各自打开,中间一颗果核颤巍巍立着,仿佛花朵一般;一盘脆青桃,用蜜水渍过,冰冻,结成如冰糖葫芦那般的果子,颗颗晶莹剔透,也是如樱桃那般二十五个小青桃堆成一盘;一盘里放一只椰子,外壳削去顶上一小半,将一只琉璃碗嵌在里面,椰子的汁水盛放在碗里,椰浆与琉璃在日光下交相辉映,熠熠生光;一盘李子,看着平平无奇,我想旁的都这样稀罕,这一盘恐怕也有什么机关,拈花起一个看了一遍,没什么奇特之处,放在口里一咬,才知这李子里面的果核全都没了,这李子一定被人打开过,便又拿起一个细细看了一遍,发现两条极细小的刀痕,将李子剥开一看,却见里面小小的地方,却雕满了骏马,仔细一数,竟有八匹之多。 几个伴读见我露出惊异之色,也纷纷将李子剥开,继而都变了脸色,连崔顺德也把手里的李子拿给她姐姐看,又附在她耳边悄悄说着什么。 崔明德拈起一个李子放在嘴边,只轻轻一咬,便蹙了眉,将李子扔在盘中,道:“雕工再好,也是个酸李子,入不得口。” 独孤绍笑道:“就是酸的,才好配这春饮。”说着拍拍手,便又有一对高帽侍女鱼贯而来,每人手里都托着一瓶酒和一只夜光杯。 那酒盛在瓶中还看不见,等倒出来,在夜光杯里深红一片,才知是葡萄酒,我忙道:“我不善饮,替我上些茶汤,或是冰饮都好。” 独孤绍笑道:“正是饮春时节,怎好不喝酒?”一面便来让我,连我的伴读和乳母们也纷纷笑道:“春日喝几杯不碍的。”我便打算使出蒙混之计,拿杯子在手上,却不便喝,谁知独孤绍等酒倒完,一手执杯,便祝起春来,我只得也浅浅抿了一口,好在这酒酒味倒不甚浓,且入口又极甘甜,略品一口倒也不碍。 都是十来岁的女儿家,喝这甘甜果酒,都很喜欢,独崔明德拈了一枚李子,投在杯子里,举来一看,那颗李子泡在里面,倒似一颗宝石一般,看着很讨喜。崔明德举着酒杯自顾自品啜,我看得好奇,也投了一颗李子在里面,略一品尝,但觉甜中微酸,倒比方才还好喝了些,便对崔明德一笑,道:“这喝酒的法子我从未见过,是你想出来的么?” 崔明德低头轻啜一口,道:“这不是我的法子。”我还等她说是谁,她却将杯子举到眼前,右手大拇指用力,将杯子来回缓缓转一遍,仿佛已沉浸在这夜光杯的美色中一般,竟不开口再说。 道理上来说,西内才是真正的大内,理当比东内贵重,然而实情却是时人皆以在东内当值为荣,以西内为苦。 因此,我自得知杨娘子又从永巷挪到掖庭,便渐渐怀疑这里头有些不可见人的事,今日既然想起,就立刻命人引我去了掖庭。 到地方的时候,天已经有些昏黄,往常我去哪里,都有人提前知会该地的人员,且在道前引导避让,我想这样倒未必看得见真实的境况,便不许他们先出去,今日又跟着我的都是紫宸殿的人,并不知杨娘子在何处,王诩因倩我稍待,派了人去打听。 我在等候的时候抬头打量了掖庭宫一眼,与我想象中不同,这一带与其他宫殿比起来并无寒碜之处,西南设有官署,里面宦官宫人,往来不绝,中间有许多大大小小的屋檐,有宫人向我解释说,那里是宫人与官奴婢的住处,每一座屋子其实又被分成了许多间,每一间中都住满了宫人。 我瞧这些住处外观看来还算不错,微微颔首,此时前去问路的人已经来了,引着我的辇七弯八绕地走过几间小屋,停在一处中等排场的屋外。 王诩扶我下了辇,指了指后面,道:“从这间过去便是。”却是因我说不可惊动,特地让仪仗在前一间就停住。 我见他识趣,对他笑了下,他越显得谦卑了,一路带着我到后面,却是一间与绫绮殿一般大小的屋宇,这间看上去颇有皇宫的样子了,立柱粗大、廊庑华美,门口有一个小宫人没精打采地站着,我站着看的时候,里面像是叫了她,便见她如梦醒一看般快步入内,我赶忙贴着墙过去,探头向里一看,发现这一处屋子里只内外隔开两间,这两间又一点也不像是两个人的住所,而是一个人家里的起居、待客之地一般。 这内外两间的铺陈摆设,与我殿中亦不遑多让,那门口的小宫人进去之后,又有一个人走出来,甫一踏出来就见了我,惊呼一声,一下跪在地上,大声道“公主”。 第492章 父子 ♂! 晋江新防盗,订阅未满80%的要等1-2天才能看她已十四岁,正是半大未大的时候,面容大体还如少女,却已开始长有许多女人的特征,这些特征本是源于人之类自然长成而来的魅力,因此纯然天成、无需任何雕琢,而她天生下来的那股魅力却又比别人的强烈些,还带着独属于“韦欢”的烙印。 我便在那时生出了强烈的碰一碰她、吮一吮她的渴望。 这渴望初生时还只是一股朦胧而隐约的冲动,为我所觉,便委委屈屈地蛰伏下来,并不敢马上催促我的身体动作,我被这渴望惊到,讪讪地收回了手,坐了回去。 韦欢将书翻过一页,方将脸侧转过来,挑眉看我:“怎么不系了?” 我分明听见自己的喉咙咽下一口口水,可是仔细回想,却发现自己嘴里干干的,根本就没有口水,我看了看韦欢,她随口问了一句,又低下头去看书,只是脸比先要更向这边偏一点,像是随时要同我说话的样子。这姿态比方才的姿态要更亲昵,激得我的心又一跳一跳地动起来,试探般的唤:“阿欢?” 韦欢没有偏头,只抬着眼看我,尽管我已赞美过她的眼睛千万遍,可是却依旧忍不住再次感慨——她的眼睛真漂亮啊,像深黑夜里唯一亮着的那两颗星,人们总是赞叹星河之壮美,可是叫我说,若天上少了这样两颗星星,那么偌大星河,也就不过如是了。什么长庚、什么紫微、什么牛郎织女……这些星星都是很好的,可是没有一个及得上她。 我的脸一定红得像煮熟的螃蟹了,头顶说不定还会冒出蒸汽。我想和她说些什么,可是除了再叫一句“阿欢”之外,什么也说不出口。 韦欢听见我又叫她一次,总算肯将头偏一偏,正眼看我了:“要喝水?还是饿了?晚上别吃太多,易积食。” 我点了点头。胸腔里心脏不断跳动,发出巨大的回响,韦欢一定听见这回响了,可是她装作不知道,她总是这样聪明,我也不能逊色于她,我要叫心脏不要跳动,当然不能猛地一下慢下去,那样也太引人注意,我要慢慢地、慢慢地叫我的心慢下来,舒缓温柔地跳动,一下,一下,不能让韦欢察觉哪怕一丁点我的心思,我这龌蹉的小心思,倘若我是真的十二岁,那一定一点也不会在意的,可是我并不是,在那遥远的后世,我也曾经历过青春期,也曾上了大学,在宿舍里和舍友们谈论着那些男男女女的事,也曾深夜联网,辛勤搜索着许许多多的种子资源。我虽然从未谈过恋爱,可是已看过许多人的恋爱故事,我知道这样的冲动和渴望是什么,更知道这样对着韦欢的冲动和渴望是什么。 我只不知道,这样的冲动和渴望,到底是过早到来的青春期**,还是日久而生的真实情愫。**容易排解,情愫…只能断绝。 母亲今夜格外地与我亲近,居然罕见地跟我聊起学业来。我和李睿两个,一个是小儿子,一个是小女儿,上学基本也就是图个乐子,李睿都还有父亲管管,我就基本是个打酱油的存在,平常只要不随意迟到早退,也不要在课堂上闹腾,两位师傅就已经看得过去了。至于其余那些轮流来讲习的郎官、博士,则根本连管都不敢管我们。学习全凭我们的喜好。譬如李睿喜欢骑马射箭蹴鞠打猎,就与那一众勋贵出身的武散官打得火热,我独独对画画有那么点兴趣,就和校书郎阎知微熟些。我怕母亲问起来露怯,避开那些经史艺文,专一拣些课堂趣事来说,母亲静静听我絮叨,等到了紫宸殿外,要下辇的时候,才笑着说了一句:“你和你阿兄这样要好,若是你阿兄出阁了,你可怎么了得。” 我好奇地问:“阿娘,出阁是什么意思?”一般出阁的难道不是闺女,还是我记错了? 母亲耐心地说:“出阁,就是你阿兄要出宫去住了。” 我刚想说“阿兄不是本来就不住在宫中么”,忽然意识到母亲说的是李睿,怔了怔,有些不知所措:“出…宫?”不是出宫去玩,而是脱离父母,独自在外居住,那接下来,是不是就要和我那几乎没什么印象的四哥吴王李彬一样,远到封地之国了呢?大明宫这么大,本来就有些无趣,要是李睿也走了,只剩我一个,岂不是很孤单? 母亲看我发怔,又笑起来,慢慢向紫宸殿里走。我想着李睿出宫这事,越想越忧郁,又不敢和母亲说,只能亦步亦趋地跟着她进了内殿,杨娘子早就识趣地过来,带我去洗漱,母亲则脱了外衣,坐在父亲的几案边看奏疏。 我极其难得地生出一种去偷窥奏疏的**,这**却迅速就被杨娘子打压了下去——她让我坐在专为我设计的澡桶里,叫两个宫人一左一右地给我擦身,她自己则替我洗头发,她的手又软又香,在我头发和头皮上灵巧地拂拭,很快就催生了我的困意,没等洗完澡、凑到母亲身边窥伺一番,就已经上眼皮黏着下眼皮,而等我完全醒来的时候,殿中已经充满了天光,仿佛是日上三竿的时候了。 我估算了下时间,觉得父亲和母亲应该都已经议事完毕,找人一问,果然父亲已经和李睿打马球去了,母亲倒在前殿。 我这一起身,整个殿里的人都忙乱起来,有拿水盆等洗漱用品的,有拿衣服鞋子的,有拿点心食物的,还有专一过来哄我的。我一看见这么多人围着自己就觉得头疼,光着脚从人群的间隙中跑出去,一口气跑到前殿。 高延福如往常那样带着几个宦官守在门口,他才三十多岁,要是没有去掉那玩意,一定是时人推崇的长须美髯的伟男子,现如今却是活脱脱一副小白脸样,连见人时的笑都温柔得很。他远远就看见了我,对我躬身:“公主。”一抬头看见我没穿鞋,呀了一声,手一抬,似乎是想要拦住我,我才不理会他,矮身从他身边钻过去,噔噔噔跑进了前殿,结果母亲不坐在往常常坐的地方,却站在殿中,我直愣愣地冲进去,一头就扑进了她怀里,将殿内严肃的气氛冲击殆尽——在母亲跟前站稳以后,我才发现地上跪伏着一个人,这人穿得不如母亲和我华丽,较之宫人们却要好上不少,她并未束发,一头乌黑的长发披散在身后,油亮亮的,像是要将天光都反射出去似的。 我闹出这么大动静,那人却好似什么也没听见,依旧是头贴着地伏着,母亲就笑指着我对她说:“兕子,见过新封的上官才人。” 那地上的人听见母亲说话,便把头抬起来,原来是上官婉儿。才人相对公主不算什么,名分上却是父亲的侍妾、我的庶母,我也不好怠慢,就意思意思地对着她点点头,上官婉儿神情有些恍惚,见我对她点头,连忙地一矮身,显然是下意识地想要行礼,母亲咳嗽了一声,她便猛然止住,对我低了下头:“公主。” 母亲挥了挥手,上官婉儿就安静地退到门口,随在高延福身侧站着。 我瞧瞧她的身影,再看看母亲,忽然省悟过来,晃着母亲的手问:“昨日说做女史,我还以为是要选尚宫等局的职分,怎么变成才人了?”尚宫等职,虽然也属于父亲的后宫,毕竟还是有正式职司的,才人却直接就是父亲的妃嫔,意味着父亲可以没有任何顾忌地随时临幸她。母亲以前对这些管得很严,父亲身边美貌些的宫人都不许留,怎么这会儿却无端端地封个才人?而且本朝官品严苛,子爵才正五品上,上官婉儿一个掖庭奴婢,又不是被父亲看上了,忽然就变成了正五品的才人,这升迁速度是不是太快了点? 母亲不回答,反而问我:“兕子觉得呢?” 我挠了挠头才说:“莫不是尚宫那里没有职缺?”内廷有实权的女官和外朝的官员一样,都是有名额的,内廷的人数相对固定,名额更是稳定。 母亲摇头,我刚要再猜,母亲已经瞧见了我的光脚,叹着气喊了一声“兕子”,扬声叫“拿长乐公主的鞋来”,高延福刚一转头,上官婉儿已经利落地和杨娘子说了些什么,从她手里接过鞋,高延福怔了下,看向上官婉儿,婉儿若无其事地低了头,把鞋递给高延福,高延福面上露出一点得意,亲手捧进来,又弯着腰想给我穿鞋。 第493章 同行 ♂! 晋江新防盗,订阅未满80%的要等1-2天才能看韦欢道:“那若是换成了房七,你也会和她好的。” 我连眉头都皱起来,嘟囔道:“房七还不如崔明德呢。” 韦欢给我驳得无语,犟道:“那就王平王婉。” 这两人就更不靠谱了——王平王婉出自太原王氏,族中虽已远不如其余四姓那般兴旺鼎盛,门风却较其他门家要更整肃,她们自小深受礼仪教导,简直是世家淑女的模范,读的书不是女德,就是女戒,便是背些孔孟,也是为了更深地理解伦理纲常,凡是蹴鞠之类的活动,不勉强是肯定不来的,闲暇时候不是幽坐,就是绣花,据说她们家甚至有一个织堂,家里的女孩儿平时可以去那里织布——这样的两个人与我朝夕相处,不是我被她们逼疯,便是她们被我逼得发狂,怎么可能如我和韦欢这样随意? 韦欢自己也知道这话说得怪,等了一会,才道:“天下人这么多,总不能个个都同你合不来,没有我,也自然有旁人。” 我道:“说是这么说,可是如今在我身边的,是你,不是旁人。便是此时再有个一模一样的韦欢来陪我,你也比她要先来半年,叫我选,我也一定是选你,而不是与你一模一样的那个人,你明白么?” 韦欢不语。我怕她还生气,便侧躺过来对着她。外间有人值夜,因此点了一盏小灯照明,那幽微的光透进这片黑暗,笼成雾蒙蒙。我借着这光将韦欢的侧脸看得清清楚楚。入宫半年,她比从前瘦了许多,不知是灯光,还是打球次数少了的关系,她看着比以前要白皙不少,静静地躺着不动,倒也有了那么几分淑女的样子,与几个月前哄我钻狗洞时全不一样了。见我看她,头略向那边一偏,显得那本就修长的脖颈越细,好像伸手一碰就会断似的。我下意识地屏住呼吸,轻轻地唤“阿欢”,她嗯了一声,我道:“你把被子提一提,冷呢。” 她道:“不冷呀。”瞥我一眼,问:“你冷?” 我轻轻嗯了一声,眼睛还只盯着她的脖子——人的脖子怎么可以生得这么细这么长?这么精致的脖子,看上去像是连一床被子的重量都承受不了似的,又怎生承受那颗头颅? 韦欢很快便将被子提上来一点,遮住了她的脖颈,又对我道:“你若还冷,就靠得近些,我们两贴着睡,中间没有缝隙,便不漏风了。” 我毫不迟疑地将枕头推过去,她也向我凑过来,我的左手便贴住了她的右臂,挨住的地方热乎乎的。我已久未同奶娘一道睡了,忽然在被窝里挨着了人,竟感觉有些亲切。那些笨拙老气的奶娘们皮肤既松弛,还爱在身上染浓香,我不喜欢这些香气,闻见了便觉难受,杨娘子倒是不大染香,也还算年轻,可是她身上也有一股老年人才有的衰败气,虽不明显,到底也有些扫兴。韦欢却不一样了,她身上的香气总是很好闻,淡淡的,以前带着一股药香,现在药香淡了,又多了一股清新的草木味道,闻着这股香气,便是身处严冬,也觉得像是一只脚踏进了草木生发的春日,四周浅浅的阳光照耀,透出一股万物生长的欢快。韦欢身上的温暖也与她们不一样,那些奶娘的肌肤与她们的人一样,衰老、腐朽,身上的热度也总显得不温不火,她们带我睡的时候,哪怕我被热得出了汗,也总觉得不暖和。现在我却是隔着寸许外便能感受到韦欢身上的那股炽热气,暖烘烘的,像是一个鼓足力气发热的小火炉,我很想双手双脚都巴在她身上,汲取她身上的温暖,那感觉一定比泡温汤更好——当然,这只是个一闪而过的小小痴念,我不敢,也不愿当真这样亵狎一位亲密的友人,尤其是在我们身份相差如此悬殊、她还可能生着气的时候。 我们静静地躺了一会,彼此都知道对方没有睡着,门外传来极低沉的对口号的声音,那是金吾卫巡过了我的院门。 韦欢终于耐不住,侧过身来看着我问:“你早上要同我说什么?那么郑重其事的,结果到底也没说。” 她现在离我更近,那股热烘烘的感觉便更甚了,我没忍住,轻轻把脚伸出去一点,右脚拇趾的指甲向她脚背的方向一点,似是碰到,又似是没碰到,她没察觉,只是道:“横竖你也没睡,跟我说说罢。” 我道:“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我不小心闯进了政事堂,引我进去的那个人又不见了。我疑心他是故意的——下面这些人,你比我知道,可有人能做下这样事?” 韦欢道:“能让御前执事做这个,那必是宫里能管人事的人,左不过殿中省、内侍省那几个,或者陛下身边亲近的人。两位陛下明察秋毫,他们身边的人也无害你的道理,殿中省、内侍省就不好说了。这事你只能暗暗查访。” 我发愁道:“我倒是想叫人查,只是不想惊动阿娘。” 韦欢歪头想了想,道:“你身边以前不是有个吴小浪么?她人倒是机灵,你回京之后偷偷吩咐她一句,让她替你查查。还有她妹妹,也可以一道。” 我才想起小浪,对她笑道:“还是你有法子。”一高兴,整个人都向前一扑,亏得手在前面挡了一挡,才没碰着她的下巴,手却抓着了不该抓的地方,我急忙收回手,讪讪道:“对不住。” 第494章 进谏&则天 ♂! 晋江新防盗,订阅未满80%的要等1-2天才能看这流杯亭是今年新建的景致,引温汤为曲水,绕亭有数十丈见方。因水是温的,本就比别处要暖和,四面又搭起帐幔,帐角、案桌之下也都置着火炉,便更不冷了。 我进去时,汝州刺史引见的十来位士子已经各自在案旁坐下,他们中年最小的看着比我还小一两岁,年纪大的也不过二十七八。 士人们都坐在曲水外侧,父亲、母亲并几个叔伯、姑姑们则在亭内,这都不稀奇,稀奇的是曲水内侧却还坐了个上官婉儿。 我一面拿眼溜婉儿,慢吞吞地走过去行了礼,父亲笑着解释道:“听你娘说,上官才人的才学不逊于这些人,所以特设了一座,连她也考上一考。” 婉儿听见她的名字,跪直身体,对我一礼。我拉着父亲的手道:“若论才学,崔明德她们也未见得就比这些人差了,阿耶叫她们也来嘛。” 父亲捏捏我的下巴,笑道:“这是正经的考较,不是你们小女娘家胡闹,叫她们来做什么。”我刚才还怕被叫去考较,这会却对父亲的重男轻女有些不忿起来,再说,叫我的伴读是小女娘家胡闹,那叫婉儿下场,难道就很正经么?母亲似是看出我的不满,招手让我坐在她身边,搂着我道:“好好看。”我便只好坐着,不住吃点心。 片刻间李睿也到了,父亲不等他行礼,便将他打发到场上,说“久也没问你的学识,都不知你在弘文馆做什么,今日考你一考”,李睿也没想到竟是这一出,苦着脸看我,我也拿愁眉对他,两人倒是都为这次考较发愁,只不过他是学问不精,怕出了丑,我却是在为崔明德她们抱不平——神童科考的也不过是贴经而已,以崔明德之才,难道还会被两个乳臭未乾的毛头小子比下去不成? 父亲见人齐了,对杨子高一点头,他便站到前面,笑道:“今日一共试三场,赋、诗、贴经,试赋之后,陛下赐传花宴,头名得为先饮,宴中作诗为试,头名得赐牡丹,宴后贴经。郑郎君、裴郎君、上官才人可试三场贴经。” 贴经便是考背书的本事,是所有科目中最容易的一项,那两个年小的读书人倒没什么意见,婉儿反而直着身子道:“陛下,妾请试赋、诗。” 母亲如在意料之中,挥一挥袖子,懒洋洋地道:“准。”又向那边几位读书人道:“这位上官才人,是上官庭芝的女儿,上官仪的孙女。”那边有几个修养不大够的,面上本已露出一丝不愉,等听说是上官仪的孙女,方回嗔作喜,看婉儿的目光也不大一样了。 父亲咳嗽一声,道:“不必说这么多,开始罢,今日只试捷才,以一支信香为限。” 母亲对他笑了下,又对那几个读书人露出一个微笑,转头便对高延福使个眼色,高延福看我一眼,母亲笑了笑,他便凑到母亲身边,母亲隔着我对他道:“查下那几人。” 高延福谄媚一笑,倒退着出去,我目瞪口呆地望着母亲,母亲却只悠悠闲闲地拈起一块点心,递在我嘴边,我愣愣地张口接了,嚼了几下,母亲无奈地摇摇头,伸手擦掉我嘴边的点心屑,忽然又笑道:“兕子想不想也下场去做一篇赋?” 我正要拒绝,却见母亲推了推父亲,道:“三郎,不如叫兕子也去?” 父亲笑道:“也好。”对我翣翣眼,似有深意地道:“听说兕子在跟上官才人读书?想必学问大有长进了。” 我只一怔愣的功夫,母亲已叫人在御座旁设了一张小几,另拿了一份试卷在上面,我那两个好姑姑,清河公主和新安公主,一左一右地过来牵着我,将我送到那小几边上,一个拉着我的手道:“兕子好好写,要叫他们看看,我大唐的公主也不比亲王逊色。”一个将那封卷的筒打开,拿镇纸压住试卷,又要替我研墨,吓得我赶紧推拒了,好容易将这两位请开,考试的信香已经燃起多时了。 教坊奏起游宴的乐曲,诸位叔伯姑母早在乐声中与父亲母亲言笑晏晏,只苦了我被赶过来作文。 我忧愁地蘸了一笔墨汁,叹着气去看题目,入目的那一行却甚是熟悉,仔细一看,竟是上回母亲叫我做的策论。只不过那时母亲没规定体裁,也只消四十句便好,这回却限定要做赋——不过这也难不倒我,韦欢私下里早就替我拟过一篇骈文,这次试赋又没限韵,将那篇文章改一改,便很可以看了。那时我怕母亲不满意,还偷偷地去找崔明德品评过韦欢的那篇文,崔明德本以为是我作的,话里话外将我赞了几句,说虽然文辞不甚可观,但是立意却甚新颖,在十二岁的年纪看来,已是难得。待知道是韦欢作的,便更称奇,盖因我与她都是自小有名师教导,韦欢却是自学成才,因此作文的年纪虽比我还大一岁,却实属不易。我本以为崔明德谪仙一样的人物,该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类型,没想到她该讨价还价时便当机立断,这种时候还能考虑到韦欢的家境,不免对她刮目相看。 父亲见我迟迟不动笔,轻咳了一声,道:“便成不了一篇,就写几句也好,你这样年纪,能对仗工整已是难得。” 我被他一催,方想起来作赋这事,眼见那信香已燃了一半了,忙提笔写来,堪堪在那香燃尽前写完最后一句,通篇只略改了几个韵脚典故而已。 乐声停止,大家都陆续停了笔。父亲却不叫人收试卷,只一个一个点人起来念,念了几篇都不中式,到李睿那篇的时候,只听开篇是: 孝动天鉴,仁开日华。 父亲眉头一挑,笑道:“不错。” 我方才写文时已见李睿面露喜色,知道他这篇必也是写过的,不知怎地,竟觉得没意思起来,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试卷,顺手便将它揭起,揉成一团,李睿念得正得意,见我如此,愕然道:“兕子…你做什么?” 我见全场的目光都在我身上,越觉不自在,低头道:“没写完,写得也不好,不必念了罢。” 母亲抬了抬手,便有人将我的试卷接过去,递给母亲,母亲张开看了一眼,笑道:“写得不错。”叫人把试卷四方传阅,诸位叔伯姑母都说难得,便是几个士人要了去看,也纷纷称赞,有几个方才不屑与婉儿同场的都对我拱手说“不亚须眉男儿”。 我听见这样赞誉,越觉得心里不是滋味了,头压得低低的,不住地看着自己的脚尖。 母亲叹了口气,将我唤过去,将我搂在怀里,我贴在她胸口,以极低的声音道:“阿娘,这篇…不是我作的。” 母亲笑了:“我知道,这是韦欢替你作了,你还叫崔明德改过的。” 我不解地看她,却见她附在我耳边,如逗幼童那般故作郑重地告诉我一个人尽皆知的道理:“阿娘的诏书也从来都不是自己写的,以前是秘书郎,如今是婉儿。” 第495章 威胁 ♂! 晋江新防盗,订阅未满80%的要等1-2天才能看李睿的脸便阴了,将头转开,只管直直看着前方,大步入内。爱玩爱看就来 我看见他的脸色,再看看从内殿出来,立在台阶上对我们微笑的武敏之,便也知道这位周国公是谁了,心里一沉,随着李睿进了内殿,在殿内水池边找到坐在池边、裹着外衣、散着头发的母亲。 母亲似是才从池水里出来,身上只穿一件紫罗衫,裹着一件浅黄帔帛,见我们进来,便缓缓从池边起身,婉儿早捧来一双描金玄舄,跪在地上奉母亲穿——母亲叫她执笔书记,这些琐事原用不着她,然而自从那日母亲问她《韩子》之后,她侍奉母亲便越严谨卑微,举凡衣裳鞋履、汤羹茶水,除非有事在身,否则无不亲力亲为,母亲对她这番恭敬也颇满意,近来总是用她贴身侍奉。 婉儿等母亲穿好舄,向我们走来,方缓缓起身退到一边,她站着的时候腰也是弯着的,头压得很低。此刻殿中只有她一个随从,她站在那里却并不显得突兀,我起初以为这是她将自己隐藏得极好,我们几乎注意不到她的缘故,后来才发现她身上有种与一般宫人全然不同的气势,这气势令她更与皇后、亲王和公主,而非与官奴婢或是下人们更接近。 李睿同我来时都憋了一肚子的话,等见了门外的武敏之,倒都犹豫起来,进殿半晌,除了各自唤一句“阿娘”,便再无二话。 母亲看我们的模样,倒是笑了起来,伸出手,一手摸摸我的头,一手捏捏李睿的脸,道:“你们是为敏之的事来的罢?他方才已经同我禀报过,说在猎苑见了兕子,起初没认出来,没顾上行礼,惹得兕子不高兴了?” 李睿道:“何止是没有行礼?他的随从们在兕子面前亮了刀,兕子只一个人,被他们那么多人持刀围着,这岂是区区一句‘没有行礼’便好敷衍过去的?” 母亲摸我的手一僵,转头看我,我从她手下钻出来,拱着手,规规矩矩地道:“我初次骑飞龙,不知它跑得那样快,竟带着我一个人跑到猎苑里去了,在那等王诩他们时,看见一队人打马经过,起先没认出来,等到武…敏之表哥掉转头,才认得他。他是自家表哥,当然不必见外,也不用计较这些。他的随从们却着实可恶,不向我行礼不说,敏之表哥一发话,他们还都抽出刀来,将我和敏之表哥围住。后来是六郎带人来了,他们才收刀上马,也不见过六郎,就自己骑马走了。我和六郎想此乃圣驾所在,这些胡人这样随意进出,持刀带矢的,担心阿耶和阿娘,且表哥这样粗心,万一御史弹劾也不好,所以才前来禀报一声,并不是特地来告敏之表哥的状。” 我真傻,这样的事,叫御史出面,岂不是比我们两个巴巴地前来告状要好得多?只是若是御史出面,这又变成一桩国事了,武敏之毕竟是母亲的外甥,继承了周国公的门户,他受到弹劾,母亲面上须不好看——想到这,我忽然明白韦欢方才为什么叫我不要来告状,又让我不要添油加醋了,母亲娘家只靠着武敏之一人支撑门户,武敏之便等于母亲的娘家,母亲怎会轻易就处置他? 想明关节,我赶紧对还在那里顺着我的话絮絮叨叨同母亲补充武敏之有多无礼的李睿使个眼色,李睿倒是看到了我的眼色,却没有那份机变,既转不过弯来,话说到一半,索性就闭口不说了。母亲正面无表情地听他说话,忽然见他住了口,挑眉等了片刻,才见李睿讷讷道:“方才我也是从远处看见,母亲还是问兕子罢。” 母亲不悦道:“你若没想好,便不要开口说,开口说到一半,忽然又停住,心里一点成算都没有!你好坏也是我的儿子,又开了府,这便是亲王该有的样子么!” 李睿不想母亲忽然这样严厉,吓得一低头道:“我…臣…是臣莽撞。” 我赶紧道:“阿娘,六郎他确是隔得远了,看不真切,听我一说,又着了急,所以才在母亲面前失态。其实表哥并没有做什么,只是我…我不知怎地,一见表哥就有些害怕,总觉得他要害我似的。”方才我只想到一层,再仔细一想,其实武敏之并非没有受过母亲的处置,可见母亲对他的容忍也是有限的,如今我们已经告了状,便只能抓着他的弱点说,而此事由我来说,就再适合不过了。 母亲果然没想到我说了这样的话,面色微变,盯着我慢慢道:“敏之是你的表哥,你小时候还常常与他玩耍,有什么好怕的?” 我道:“我也不知为什么,一见了他,便觉得怕,今日他又带了那么多人,个个都带着兵器,我反而孤身一个,身上只有一把未开刃的短刀,大约…反应过度了些罢。” 母亲沉默了。 李睿似是猜出什么,猛然转头看了我一眼,右手骤然紧握,我连忙抓住他的手甩了一甩,李睿才重又低了头,两眼直直地盯着他眼前的地面。我们谁也没出声。 良久,母亲才道:“敏之倒也罢了,他那些随从都是胡人,平时也不懂规矩,以后再不许出入宫禁。” 我的心直直地往下沉,一直以来,我都以为母亲是这宫中待我最好的那个人,可是如今看来,母亲与父亲、李晟,其实也未必有什么大差别。虽然一直告诫自己,她只是我这具身体的母亲,而非我真正的母亲,但是事到临头,依旧觉得心口隐隐作痛。 母亲许是看出我的失望,叹了口气,道:“取那把刀来。” 婉儿很快便过来,两手捧着一把短刀来。这刀的刀鞘黑沉沉的,看着极其不起眼,然而母亲将它□□时,却见一道寒光闪过,刀面雪亮,刀刃薄如蝉翼,着实是把好刀。 母亲将刀交在我手里,淡淡道:“日后,许你御前带刀。” 我握着那把短刀,心中五味杂陈。 我知道韦欢多半会将我给她的手巾留下,却不知她竟会贴身带着,我的东西,无论用与未用,都会先被宫人们用我喜欢的香烘过,因此用的时候总带一股许我所熟悉的香气。然而这手巾跟随韦欢不过数日,便将那旧日香气都尽去了,反倒染着些许韦欢的味道,我喜欢这味道,把手巾贴在脸前嗅了一嗅,只觉心清神怡,抬头看韦欢已经坐在床沿自解衣衫,并未如何避讳于我,便觉得韦欢似乎并没有那么讨厌我,厚着脸皮凑过去,笑问她:“平常也不见你带那些香啊花啊的,怎么身上偏偏就有这么股香味呢?” 第496章 则天&过错 晋江新防盗,订阅未满80%的要等1-2天才能看韦欢微蹙了眉道:“又不是柳、龙那样的偏僻地方,再说,如今不是又将他调任原州了么?他分明圣心未失。” 我笑:“圣心未失,未必永远不失,我那两个舅舅是正统的武家子弟,母亲亲生的哥哥,都落得如此境地,他一个外姓甥儿,难道还比同父的亲哥哥更亲?”别说亲哥哥,在另外一个时空,母亲连自己亲生的儿女都能狠心杀害,何况一个外甥?这话说来也着实可悲,可是既已托生在此,除了做个“好女儿”,也别无他法。 韦欢若有所思,偏着头道:“他是武家的嗣孙,天后之所以喜欢他,为的是他能光大武家的门户,为天后助益,倘若他心里不但没有武家,反倒还因此怀恨…你说他父亲除了他,还有别的儿子么?” 我只想到“没有武家”那一层,不想韦欢倒想得更深,心内惭愧,面上还妆出早已想到的样子,淡淡道:“他母亲只他一个儿子,原本还有个妹妹,似是早夭了。”说到这里,心内一动——不知这一世我的父亲是否还与姨母、表姐有染?若是这样,武敏之的生父岂能没有怨恨?也不知他到底是什么时候死的,又有没有将这怨恨告诉自己的儿子。 韦欢没有留意我的脸色,只微微笑道:“既只有他一个嫡子,却送去给人家做了嗣孙,贺兰家若不怨愤,那才是出奇。当年他替荣国夫人守孝时不恭顺,说不定就是因为心怀怨怼——你觉得呢?” 我还只是有个大概想头,谁知韦欢三言两语便连罪名都定了,既感慨她的聪明,又觉背脊发凉,翻身坐直,盯着她道:“阿欢,以后我可千万不能得罪你。” 韦欢白我道:“分明是你要对付他,也是你出的主意,我不过顺着你的意思说出来,怎么你的意思,还是我在陷害他?”顿了顿,又道:“莫不是…你一开始想的,并不是这个?” 我讪讪一笑,韦欢便知端地,定定看我道:“那你想怎么对付他?” 我道:“其实也没什么差别,我只是想,武家又不是非他不可,两位舅舅虽然不在了,膝下子嗣却还在,母亲又还有许多族兄弟,从他们中选几个好的,多同母亲说说,再把武敏之的劣迹两下比照,孰好孰坏,母亲自然知道。” 韦欢挑眉道:“你就这点想头,便和我说有九成把握让陛下厌弃他?” 我脸上发烧,硬着头皮道:“这法子不是挺好么?” 韦欢道:“不说武家那些人的亲疏远近,只说你身在深宫,连武敏之的履历都要托了人才能打听到,你又怎么知道武家哪些人好,哪些人不好?陛下只有两个哥哥,却都被流放,连侄子们都不肯选,非要让外甥继承爵位,内中必有极深的恩怨牵连,贸然鼓动陛下换嗣子,你就不怕陛下反过来斥责你?再说了,你以为陛下出他去外州就真是贬斥?万一陛下只是磨砺他的性情呢?世上如他这般的俊俏子弟本就不多,还要文采风流、武绩卓越,陛下既不怕物议,必要以他为应国公嗣,必是信重他的才能,怎会因区区小事,就轻行罢黜?” 我本是因自己知道些历史,所以才说得这样笃定,被她一说,方知此事的许多漏洞,起初倒还服气,听了“俊俏子弟”之句,却又觉一阵无名火起,嘟囔道:“你怎地倒帮他说起话来了?还俊俏子弟呢,就他那阴柔模样,也不知你怎么看得上!” 韦欢道:“我又没说我看上他…” 我道:“那你偏偏提这一句做什么?” 韦欢竟还认真解释道:“满朝皆重风仪,他生得俊俏,也是好处,你不可不考量在内。” 我怎会不知她说的在理?然而在理是一回事,心里不舒服,又是另一回事,当下只是暗恨韦欢这厮不解人意,平白长了他人志气,又不好明白说得,便只恨恨道:“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再是俊俏,也是无用!反正母亲迟早都要杀了他的。” 韦欢一怔,道:“你平常没什么文采,这词用得倒是很妙。”又歪了头,疑惑地道:“你这么笃定,莫不是天后已流露过什么意思?武敏之从前到底做了什么,叫你这么生气?” 我一时语塞,既不好同她说历史上贺兰敏之便是被母亲杀了的,又不好说少时被猥亵的事,只能倒头一躺,拿被子捂住脸,道:“困了,睡觉!” 我笑嘻嘻地走上前,放李睿一个人站着,李睿扔过来一个“没义气”的眼神,我假装没看到,先抱着父亲的手臂喊:“耶耶。”和他撒娇说:“兕子好久都没见到阿耶了。” 不知道是不是身体影响了大脑的缘故,这个时空的我特别爱对父母撒娇。起初我对这还有点不适应,后来简直就已经成为身体的本能,要是哪一天对着阿耶阿娘不嗲声嗲气一点,或者不说些孩子气的话,我简直浑身都会不舒服。 当然,我的父母是天下最尊贵的一对夫妻,和他们搞好关系绝对对我有好处。 我的便宜父亲一见我就呵呵笑,一把伸手把我捞起来,抱在怀里。这个时代的男人好武,中年男人们也大多身强力壮,单手提溜我这小身板完全不是问题。 母亲故意道:“兕子一来就奔阿耶,就不要阿娘么?” 我忙从父亲怀里探身喊:“阿娘。”父亲却又不松手,还逗我说:“兕子不要阿耶啦?” 我从他怀里跑出去,跑到母亲那里,拉着母亲起来,一定要她站在父亲身边,然后我一手拉着一个笑:“一个家里,要有阿耶,也要有阿娘。” 李睿满眼鄙视地看着我毫无下限地卖傻卖萌,眼神里分分钟传出来“你好意思说你十二岁了?!”的信息,我没有理他,笑得又傻又甜,窝在父母的怀里,直到他们两个终于互相牵手,又跑去拉李睿:“还要有阿兄。” 李睿笑容僵硬地加入卖萌队伍,亏得他还没傻到拆穿我的地步,父亲母亲一个牵了儿子摸摸头,一个拉着女儿搂搂脖子,两个人之间的气氛就大不一样了,一家人说了会话,母亲率先开口:“六郎也大了,我听说你最近渐渐的不要黄门服侍,而喜欢叫女娘们近身了,是不是?” 李睿红了脸,大家公子的勾当,母亲当然是清楚的,看见他红了脸,就放缓语气,拍着他的手道:“在自己阿耶阿娘面前,害什么羞呢?” 我感觉话题要向少儿不宜的方向转了,赶紧转头,假装什么也听不懂,顺手去拔父亲的胡子玩。 父亲哭笑不得地打掉我的手,好脾气地道:“兕子都多大了,还这么胡闹。” 我吐舌头说:“阿耶面前,我怎么敢说‘大’呢?” 父亲含笑搂着我,抚摸我的头顶,向李睿道:“雉奴,你也到了年纪,该是有些人教导些事情了,你母亲宫中的秋杏,与我宫中的小梅,皆是良家女,都拨给你服侍,可好?” 父亲便是这么温柔的人,即使是命令,也说得斯文,像是跟儿子商量事情那般。而母亲则微笑着立在一旁,就算是在亲手搂着小儿子的脖子这么温馨的时刻,也显出强大的气场。 春桃脸色煞白,拿眼看李睿,李睿却压根都没有关注到她,父亲见他模样就知道怎么回事,笑着看一眼他的近身内侍高长龄,高长龄使个眼色,外面就进来两个娇小可人的侍女。 这两个人我都不太认得,迈着小碎步过来,远远站住,齐齐行礼以后,父亲问李睿:“你可喜欢?” 那两个人都轻轻抬起了头,看的出来都很不好意思,只露出半张脸,眼睛依旧是下垂的,都是纤细娇嫩的款,和时下流行的丰腴型不大一致,当然也或许是因为年纪都还不大,没发育完全之故。 李睿胀红了脸,也不敢完全抬头,只悄悄瞥过去,然后小小地点了一下头。 春桃的嘴唇都快咬破了,两眼含泪,不敢在御前露出来,就微微低了下巴。她是跟着母亲内室的人,专司添香,要是遇见比较显赫的主子,譬如说我和李睿,也就是端个茶倒个水,我们待她也要客客气气。她在立政殿的一众宫人中,称得上是有脸面的了。 可是就算是这样,她一样也是不能在御前哭的。 不但不能哭,连笑也不能自主地笑。她们的表情都是随着主人的,主人乐,就该含蓄地乐,主人悲,就该低调地悲。 就算在后世广为称颂的盛唐时代,人权也是个很大的问题。门阀林立,百姓贫苦,贵族们奢侈享乐,平民们苦苦挣扎。 看,这就是我始终无法融入这个时代的原因之一。我总是用后世的眼光来看现在的问题,在许多事情上,我跟同时代的人根本没法达成一致。 幸运的是,我身为公主,身为这个时代最尊贵的女人之一,我不需要思考什么深刻的东西,只需要卖卖萌,撒撒娇,以后找个长得好看的驸马,生几个不熊的孩子,然后我哥哥做了皇帝,再换个对象卖卖萌,撒撒娇就行。 我的一辈子,就可以这么安逸无忧地过下去,一直过下去。 或者这也是父亲母亲对我的期望。你看,他们给我起大名‘太平’,封号叫做‘长乐’,那个不知道在什么地方的长乐县承载了我这辈子的父母对我人生的最美好期望,以至于它原本最重要的功能——给我提供零花钱,反而湮没无名了。 当然,说到底,我也不靠那点子俸禄,虽然还没成年,但是李睿封王之后父亲就给我封了三百五十户的食封,这些钱都由我的保姆杨娘子掌管。而诸如赏赐啊还有父亲母亲给我的体己之类的,都由我的贴身侍女小浪保管。 “兕子在想什么?”父亲亲昵地抱了我,把我高高举起。我打小身体不是特别好,这也是‘兕子’这个小名的来由。兕是上古瑞兽的名字,根据师傅们的教诲,这应该是一种介于青牛与犀牛之间的强壮生物。而据我的观察,我这身体应该是有先天性心脏病,这观察倒也不是百分百准确,因为前世的我虽然上了个三流医科,可是大二就不小心挂了穿越过来了。 “我想阿耶偏心,给阿兄添人,不给我添。”我半真半假地抱怨,假装不懂给李睿添人背后的深意。 而我的阿耶阿娘再次笑起来,阿娘放开李睿,走过来,就着阿爹的怀里戳了我一指头,笑道:“当然不能薄待了我们兕子,阿耶阿娘已经想好了,给你选几个女官来陪你读书,好不好?” 女官?我狐疑地看母亲,发现父亲和她对视了一眼,然后母亲说:“六郎年纪大了,要和你太子阿兄一起出去读书。你还小,一个人留在宫里孤单,宫里这些人身份太低了,所以我和你阿耶准备选些名门望族之女给你做伴。” 太子哥哥的老婆已经定好,单等入门了,这时候选这么些名门闺秀入宫,说到底还不是为了给李睿选人?打着我的名义,最后心疼的还是儿子,哼!我横了那便宜哥哥一眼,发现他两眼直勾勾盯着那秋杏、小梅两个,色授魂与,混没听见我们这边的动静,不免鄙夷之情更甚。 本地士绅的上书只有三篇,却比贺表要更难懂。一州刺史,再是文采不济,也有僚属代为操劳,至少文字通顺,言之有物,这些士绅却是良莠不齐。一共三篇上书,一篇错字连篇,我光是把他的错字圈出来,便花了小半时辰;一篇文字不错,却啰嗦迂腐,洋洋万言,不知所云,做他的节略也费了不少工夫;最后一篇是一位叫做姚元崇的士子上书,这人下笔有物,文采斐然,可是论的却是“息兵休战,不求边功”——我自己差点做了和亲公主,因此听见“休战”两字,便分外敏感,也分外不愿意叫父母看到这样的文章。 第497章 行露(四十二) 晋江新防盗,订阅未满80%的要等1-2天才能看若论本心,我心里是极愿意,又极不愿她这样殷勤的,愿意和不愿,还都是出于一样原因。可是目下我的意愿并不管用,因为无论我愿意或者不愿,当韦欢把那双眼睛——如今我更愿意称之为明眸——一瞪,眉头一皱起来,露出一副看似委屈其实骄横的神色,我便拿她没了辙,只好蔫头耷脑地坐着,任她在我身边一会理理笔墨,一会叠叠手巾,隔一会又喂我个点心,再一会又端起茶碗奉我喝水,心里鄙视她这样无事假忙、装乖卖巧的行径,面上还要做出一副甘之如饴的样子,结果便是午饭时一箸未动,捱到晚上,肚子倒比午饭时还更胀——偏偏晚饭时父亲身体好一些了,还把李睿和我都叫去一道用饭。 李睿听说父亲赐饭,箭步流星地就冲了出来,那气势说是猛虎下山,也毫不为过。我却是难得地做出娴淑之态,一步一停、愁眉苦脸地往里挪。那位罪魁祸首,韦欢韦四娘,不但没有任何愧疚之心,倒还有脸问我道:“你怎么了?” 我白了她一眼,把胳膊往外一扬,她全不懂我的意思,只怔怔问:“怎么了?写字写多了手疼?那也该是右手。” 我没好气地道:“你那么机灵,看不出来我是什么意思?” 韦欢诚实地摇头:“不懂。”我气得半死,只好狠狠把胳膊往她手里一搭,凶巴巴地道:“扶好!” 韦欢哦了一声,两手托着我的手肘,走不一步,忽然问:“你不是吃多了,撑着了罢?” 我斜眼看她,见她满脸上的惊讶渐渐转为好笑,却又不敢笑出来,那一种脸色变幻,真是难以形容,她憋了好一会,到底还是嘴角上扬,手捂着嘴咳嗽一声,才带着笑问我:“你这小呆子,吃多了,怎么不告诉我一声?我看你吃得高兴,还以为你饿得很呢。” 我的确也是吃得高兴,但这话断不能说出来的,再说了,她整日跟着我,难道还不知道我的饭量,一个白天,喂了我足足十盘东西,这还叫饿得很?我便不大高兴地看她,她倒是机敏,看见我不高兴了,一手就搭着我的背边顺边哄:“好啦好啦,是我的不是,今日陛下不是才训过我们么?若不殷勤些,万一招了谁的眼,在陛下那里说一句,我们都遭了殃,你倒高兴么?” 我哼了一声,道:“你把我喂的这样,等下晚饭吃不下,阿娘就不问了?你还说我呆,我看你才是真蠢。” 韦欢的脸瞬间就白了,扶我的手一抖,不知不觉竟停了下来,我见她被吓得这样,倒不好意思了,赶紧道:“我哄你的,我一向不喜欢这些大荤大腥的东西,等下去了只嫌东西不好吃,阿娘那里也就过去了。”古今中外的父母们都有一样共性,那就是对儿女总有操不完的心,别看母亲在朝堂上举重若轻,到了我和李睿跟前,真是事无巨细,处处留心,从前我倒是无所谓,可是如今有许多小心事不能教母亲知道,便苦恼得很了。尤其李睿又出了阁,母亲不能像从前那样管他,便一门心思地管我,连一顿饭吃了多少,一晚上睡了几个时辰这样的小事也要过问,着实令人苦恼。 韦欢被我安慰一句,面色才好了些,送我到正殿十步之外才止。我慢悠悠进去,半认真地行了礼,抬头看见父亲,登时吓了一大跳,才几日不见,他竟瘦了好大一圈,虽有宦官替他整理过,却依旧透出一股青灰的颓唐气,看见我和李睿,精神才算好一点,叫我们走到他前面,一手握住一个,笑着问:“兕子近日乖不乖啊?听说你写字大有长进?” 我拿不准父亲到底知不知道我替母亲看贺表的事,便含含糊糊地道:“都是上官才人教导的好。”说到婉儿,下意识地向四处一看,不知她会不会从哪个角落里站出来,对我点个头,却并没看见她。 母亲像是知道我在找谁,淡淡道:“僧法明进献了译经三卷,我叫上官才人誊抄去了。” 今日我与婉儿一直在一起,知道她一日里替母亲拟了两篇赋,十余首诗,已是殚精竭思,晚上再抄经书,真是辛苦已极,想她早上才帮过我,便试探般地对母亲道:“这么晚了还要抄经,太浪费灯烛,不如等明天再叫她抄吧。” 提到婉儿,父亲便没有说话,倒是母亲饶有兴致地看我笑道:“你一夜所费,都不知是抄经所费的几十倍了,倒怪人家抄经浪费灯烛,嗯?” 我被她“嗯”得心里发慌,觍着脸道:“那不是早上阿娘说了,要厉行节俭吗?阿娘尚且如此,我们做儿女的当然也更要勤俭了。” 母亲笑了笑,像是不经意般抬起了手,她刚染了指甲,十指艳红,仿佛牡丹般灿烂耀眼。 母亲像是很喜欢这颜色,目光一直便黏在了手上,直到父亲开口,都不曾上抬半分。 父亲蹙眉唤道:“七娘。”母亲慵懒地抬起眼,一只眼睛分了一半的目光看他,大半的心思却还在指甲上。她一贯喜欢精心妆饰,虽已生过三个孩子,面容上望着却总像二十七八岁似的,今天的妆容比往日还要盛,与她的指甲一样都是桃李般娇艳水润。 父亲被她看得低了头,过了好久,才叹气道:“在这里也待得够久了,这几日就去洛州罢。” 我和李睿对望一眼,拱手道:“是。” 母亲这时候才终于忘了她的指甲,懒洋洋抬头,道:“不如明日就走。” 父亲又叹了口气,道:“随你。” 高祖自号老聃后人,尊崇道教,至于今日,那一股清静无为之风没见盛行,倒是朝野上下求仙问道的人比比皆是,无论达官显贵,还是平民黔首,哪怕不识诗书,也知太乙上神、金液九丹,世面上诸多丹经、仙道盛行。这些丹经中常常描述到的材料,除了丹砂雄黄、曾青白礜之外,便是处子之血。而方士们更是常常假炼丹之名搜罗少女,我在深宫,都听到过不止一起地方上报的道门牂害少女的案子。母亲曾屡次下诏斥责此等风气,还为此腰斩过几个方士。 这处子之血在经书和方士们口中的描述各不相同,有说是处子初潮,有说是处子心头血,有说必要经血才好,又有说是血即可。而其功效倒是出奇一致,不是葆青春,便是延年寿,总之是大大的好物,因此如今的人凡一炼丹,头一个想到的竟不是稀松平常的丹砂,而是香艳猎奇的处子血——故尔韦欢自我的举止想到炼丹之事,虽是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我一哂之后,便将此事带过,与韦欢进了屋,用了晚饭,各自梳洗之后,时辰却还早,韦欢提议看书,我便同她一道去了榻上,她拿一本《韩子》揣摩,我拿一本《世说新语》翻阅。 严冬天气,屋内不放火炉,便太冷了,屋内火炉放多了,又闷得厉害,韦欢便叫人垂了皮毛帘子,将卧房内外再隔出一小间,我在哪一间,便在那里格外多放几个火盆,这样便可两全。 今日我们回来得早,洗漱过后,两人都还没困倦,便各自披一件皮袄,对坐在榻上看书。我一贯体寒怯冷,便将皮袄一直紧紧裹在身上,韦欢却是燥热气重,坐了一会,就把皮袄解了,只留一身浅色绫裙,这裙子是她浴后新换的,穿得颇为松散,她又犯懒,整个人都斜躺在那头,绫布松松垂在身上,自锁骨而下便露出来,我翻页的时候瞥见,还未上心,只顾着低头继续看书,等过了一会,韦欢将罗袜也褪了,两脚自几下伸过来,脚尖蹬在我膝上,我笑着拍她的脚趾道:“过去些,别挤着我。”一抬头,见了那绫布下勾勒的形状,心里一突,心莫名地就砰砰跳起来,那时也还没想到别处,只是笑她道:“瞧瞧你衣裳都穿成什么样子了?快穿穿好。” 第498章 则天(二十七) 她睁开眼睛的时候远还未到入夜的时候, 然而寝殿中未点灯烛,又垂了帘幔、闭了门窗,猛然望去, 还以为是入了夜,头一偏,第一件事便是看身边的枕头, 上面没人, 再转头时看见两个宫人跪在床前,见她看去, 忙都低头上前:“陛下。” 她想撑着身子坐起, 手臂酸痛,第一下竟未起来, 宫人们要来扶持, 被她挥手赶开,两手抓着床柱慢慢坐起, 脚随意点在鞋上,将那拖鞋上毛绒绒的狮子头一踩到底:“婉儿呢?” 两人对望一眼, 其中一人道:“上官承旨在偏殿待罪。” 她微微一怔,倒也不觉得意外, 懒得抬手, 便只将下巴一抬:“叫她过来。” 宫人轻轻出去,片刻后婉儿便进来,已脱去外衣,免了钗环, 才跨过门槛便拜伏在地:“待罪妾上官婉儿拜见陛下。” 她对婉儿招了招手,想让小东西起身过来,婉儿却膝行至前,到床前又拜一遍,她吃力地伸出手,在婉儿脸上一捏:“生我的气么?” 婉儿抬起头,神色异常平静:“不生气。” 她有些惊讶,反复打量了一遍这小东西的脸,将她自地上拽起:“真不生气?” 婉儿顺从地起身,靠坐在她身畔,见她两手还撑在床沿,便爬去床上,将几个枕头抱出来,垫在一侧,扶着她坐着。她便知道婉儿确是不生气的了,不知为何,竟有些说不出的失望,手握着婉儿的手,让她与自己肩并肩地靠坐着:“为什么不生气?” 婉儿任她将自己的手握着,另一手理了鬓发,垂下头,淡淡道:“陛下只是做了该做的事。” 她将婉儿搂在怀里,半晌都没言语,半晌之后,婉儿自她怀中坐直,将她的手臂从背后绕过来,放在腿上,轻轻揉捏:“累么?” 她摇摇头,又点点头,等婉儿揉了一会,将另一条手臂也抬起来,身子更斜下去,两腿伸直,半躺着倒在床上,任婉儿换了一条手臂继续捏,眼睛微闭,过了一会,方道:“阿婉。” 婉儿嗯了一声,却不说话,替她捏过手臂,又揉肩膀,她睁开眼去看她,小东西恭顺温婉,一如往常,只是与她一样,眉目间都略带了些疲惫,她不知这疲惫因何而来,伸出手去,指尖在婉儿眉上一描:“怎么了?” 婉儿还是不说话,再换过一侧肩膀,又低着头去替她捶腿,她将腿曲起,避开了婉儿的动作:“怎么了?” 婉儿抬头看她,良久方道:“若你单是阿曌,不是皇帝,该有多好。” 她苦笑一声,手背在婉儿脸上一擦,蹭去颊上那一行泪水:“若无人时,你只将我当作阿曌就好。”不擦倒罢,擦拭之后,婉儿颊上泪水却更多,她不得不以衣袖替婉儿擦干脸颊,看小东西还在哭泣,索性将她揽进怀中,任她靠在自己胸前哭着,一手轻抚婉儿肩臂,口中如哄幼儿般轻轻道:“不哭不哭。”说上两句,不自觉哼起儿时父亲唱过的并州民谣,已过去了将近七十年,歌词都已忘却,音声曲调,却如在耳边。她已有许久未曾回过故乡,对那里虽说不上眷恋,却也难免生出些怅惘,哼着哼着,声音就渐渐小了下去,到最后一叹,说的却不是父亲或故乡:“太平小时,就常央着我为她唱这些歌。那时她才那么点大,瘦得松针似的一根,四五岁了,我一只手便能将她抱起来。” 她又叹了一声,搂着婉儿的手在这小东西的肩膀上轻轻拍动:“头一次见你时,你也与她差不多,瘦瘦小小,看着像是一只手便能提起来。不过你可比她聪明多了。”想起弘文馆前的小小女童,不觉带出些微笑来:“一转眼三十多年过去,那一日弘文馆前那么多人,而今只剩下你我——倒也是缘分。” 低下头,手在婉儿的脸上轻轻擦拭:“圣人说,‘七十而从心所欲’,小时候我读书时总觉得,人到了七十,便可以为所欲为,可真到了这年纪,才发现‘七十从心所欲’,并不是因年纪大了可以为所欲为,而是因年纪大了,能做的事早已有限,所以人家不怕你随心去做——反正也做不了什么了。而且人到了这样年纪,已是随时入土,想做的事,若还不快些去做,谁知最后还来不来得及呢?你们年轻人,时日还长,虽熟读经文注解,恐也未必能体会这些道理,我却是切身感受到这道理了,所以有时你见我做事任性了些,并不是因我全不在意你,不愿顾及你的心情,不过是因我年纪大了,怕等不及——你明白么?” 婉儿终是止了泪,仰头看她:“你是七十之年,能切身感受这道理。我的阿曌亦是七十之年,我与她日夜相伴,岂感受不到这道理?只是人总是贪心不足,得了陇,复又念蜀。有了七娘,便想阿曌。有了阿曌,又想长久。不能长久,也想着彼此无间。可惜无论是长久,又或是无间,总无一样是能指望的。” 婉儿眼中又溢出泪水,将头仰得更高,似乎这样便能将泪水忍回去——其实却不过是流得更快,直接从眼角划过耳迹,滴在她手上,她含笑看着着婉儿,手又替她去擦眼泪:“几年之前,你还有许多雄心壮志,哄着我放你去外面,与那些男儿们争出风头。我不答应,你又悄悄默默地约了太平,起了这什么女人社。在外臧否人物、指点江山时,也不见你想起‘无间’这事。怎么忽然就琐琐碎碎,儿女情长了?”看婉儿直着脖子要辩,笑着伸手点住她嘴:“我不怪你这个。人生在世,父母,子女,兄妹,夫妻,恋人,君臣,朋友…要历经那许多重要的人,那么多情义,岂是区区一人便能全部取代的?且人之来在世间,父母是第一个缘分,次而为兄弟姊妹,稍长些才有朋友,其后方才有夫妻、恋人,次又有儿女,若论先来后到,首重也该是父母,若论来路,则该是儿女。恋人虽重,总是众缘之一,原非独专。不要说我,便是你,你虽与我相处,难道我就能要你抛弃你阿娘,你舅舅、舅母和表兄弟们,还有你那些同道的朋友?——我从前倒是有这样的想法,可你想想,若我真要你这样做,你能如意?我不愿这样要求你,更不希望你因了我,而放弃你素日所愿,委曲求全。人之一生,恋人固然很重要,却绝非是唯一重要的。于我如此,于你更是如此。”凝视婉儿,轻笑道:“答应我,不要因你我之事,而忘了你自己的平生抱负,无论我死之前,或是我死之后。” 作者有话要说:  恩又被微笑君猜对了(真不懂有啥好屏蔽的) 第499章 问答 说来奇怪, 在甘露殿中我的心尚未如何难受,回到家里,才渐渐有了胸闷气短等症。初时还不甚严重, 到了夜里便有些呼吸不畅,不得不改趴为躺,又改躺为靠坐——本来心脏病这事, 若是将发未发之时, 坐着比躺着好,我也因此习惯靠坐着睡觉了, 奈何母亲这一顿打着实狠了些, 背后虽垫着软枕,依旧觉得疼痛难耐, 且白日睡过一场, 夜里虽还昏昏沉沉的,却无论如何也睡不深, 想叫人拿书来看罢,左右早得了阿欢吩咐, 不许给我那些劳神的东西——除书之外,如双陆、樗蒲、射覆、投壶、皮影戏等或劳心或劳力或吵闹的活动, 也一应禁了, 我憋得无法,只好睡一会醒一会地熬着,三更时听见帘外有动静,睁了眼看, 却是守礼来问我。 我见他冠带俱全,衣裳却与白日不同,知是特地要熬一夜来守我,越性便叫他进来:“大郎陪我说说话。” 守礼稍一迟疑,自掀起帘子,大步进来,向我床前一跪,扶着床沿看我:“姑姑。” 我吃他一吓,连睡意都少了三分:“你这是什么礼节?快起来。”想到母亲已下令封他为皇太孙,背上一凉,不自觉地左右一看,只看见王仙仙一个,才稍放了心,守礼却向我足拜一拜,才恭敬起来,也不肯坐床沿,非要让人拿了小杌子来,蹲坐在床前,我见这一节,方想起这是什么礼节——当初父亲病重,李暅侍疾时,就是这样做法,一下有些好笑,又有些无奈,向守礼道:“你是皇太孙,不可对我行这样的礼。” 守礼将身子一躬,束手道:“不会露给旁人的。”说到“旁人”二字时脸色微暗,我瞧见了,将他手一牵,轻轻笑道:“你在怨你相王叔,还是怨你二弟?” 守礼抿了嘴,半晌方道:“不是怨,只是不明白。” 我有意教他,故意道:“哪里不明白?” 他想了一想,道:“若我死了,二弟便是阿耶长子,日后能得立为太子,这我知道。可是相王叔和李千里与我并无利害,他们为什么也要做这样的事?” 我轻笑道:“谁说他们与你并无利害?阿旦是前太子之嫡子,被废的少帝,又在东宫住了这么多年,眼下是你祖母还在,若是日后你阿耶得势,岂能容他?且当初他与同在一处,没少欺负过你,你却是太子的长子,眼看日后便是太子、天子,他岂能不畏你报复?李千里就更不必说了,他小时候欺负你的时候也不在少数,且你们本是同源的堂兄弟,他至今还在军学受训,你却已执掌过一阵军学,他所喜欢的崔明德对他不假眼色,对你却恭敬服帖,他怎能甘心?——就算没有这些关系,只要你占着这位子,便是许多人的眼中之钉,肉中之刺。无数人想要打倒你,无论是为他们自己,还是为他们的主子。” 守礼面上看着有些难过,却是已明白过来了:“可我并不会报复他们——阿耶待他们也好得很。” 我笑:“你虽不会报复他们,可这件事已成了他们的把柄,报复与否,权力在你,不在他们。再说,你以为从龙之功便能满足他们么?有些人的本意,根本便不是为守仁,而是在更高的那个位子,你明白么?” 守礼沉默着点点头,我已将话说开,索性狠心道:“不但这些人,还有许多人想要保你,譬如你阿耶的某些僚属,以及你在省中会遇到的许多大臣。可这些人未必便是真的在意你。” 守礼颓丧道:“我知道,于他们而言,我不过是阿耶的长子,祖母的长孙,所以必须为太孙,至于我自己愿不愿意,于那位置相不相宜,全不在他们考量。”抬眼看我,又道:“姑姑…你当初说,若我不愿,绝不迫我做皇帝时,是否已预料到今日?那时你是说的真心话,还是只是为了安抚我?” 我笑着抚了抚他的头:“不但那时,便是现在,你若不想做皇帝,我也不会迫你。不但不会迫你,还会想尽一切办法,助你做成这事。” 守礼睁眼看我:“可我已立为太孙。” 我笑:“谁说太孙便一定要做皇帝?谁又说皇帝便只能永久地当下去?天下千千万万的人,喜欢的颜色、衣服、物件,甚至喜欢的人的性别都不一样,凭什么一个皇帝的位置,便一定要人人都珍惜宝爱,抢得头破血流?我之所以答应你,却还要为你争太孙的位置,并不是一定要迫你做皇帝,而是希望,你在做出决定之前,能好好地了解一下‘皇帝’二字,代表的到底是什么含义,做皇帝与不做皇帝之间,真正差的是什么,争皇位与不争皇位,将要付出的代价,都是什么。你也不要以为,你若想做皇帝,我便不论你是什么性情人才,便一力会推举你坐那个位置,‘皇帝’二字,代表的并不仅仅是至高荣华,还有人间的至高责任——你见了昨日之事么?你祖母不过交代你阿耶一句,你阿耶便惊怖畏惧,责打勒逼,几乎致你于死,你若死,你阿娘、阿武、阿武腹中的孩子,乃至其他许多无关之人,都将受波及。你和你祖母之间所隔,不过是你阿耶,你祖母的随意一言,便能造成这样的后果,若是别的事,自你祖母传下去,至省中、州里、县辖、刀笔吏,再到民人,期间会有怎样相差,可想而知。为君者一举一动,哪怕至为细微,都能影响许多人的生死荣辱,岂能所托非人?” 话说太多,不免心虚气喘,虚咳一声,守礼忙取了水来,跪着奉我,我见他甚是虔诚,便也坦然受了,他等我喝完水,还不忙起身,就恭敬跪着,仰头问我:“姑姑的说法,和师傅们的说法有相通之处,却也有不同。师傅说,皇帝者谛天之命,而天命仁慈,所以为君者当仁慈。可我之所见,史书上的明君,皆不乏雷霆手段之人。就连祖母…我在城郊走访,民人皆说,自祖母登基以来,物价平稳,人口孽生,是清晏之象,可以儿之见,并不曾见祖母…有多仁慈。” 我惊异地看着他,抚他头顶的手不自觉收回来,半晌方笑道:“义有大小,仁有轻重,至重至大者天下,次之者国,次之者家,次之者身,譬如打仗杀敌,遇见对手中的残弱之士,怜而释之,是为小仁,而此残弱之士回了贼营,修整力气,再来杀我,则此小仁实际导致了不仁。与朋友交,遵朋友之义,代为帮忙,是为小义,若朋友违法乱纪,你却作为帮凶,则此小义反而导致大不义。是以人生行事,兼而得小仁小义,那是最好,若不能兼顾,便只能首重于大义大仁。如皇帝者,选你为皇帝,是因你要对得起皇帝的责任。若能对生民施仁慈,对天下守大义,则纵有小节处不明,亦不失为明君。若只重小节而毁大义,则如宋襄之流,徒增笑柄尔。” 守礼敏锐地道:“选为皇帝?” 我点点头:“你不要小看民人,他们个人虽卑微,集合起来却强。一人或不能反对你,众人却能倾覆社稷。民心如水,所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便是此之谓也。所以为皇帝者,不要觉得自己的皇位便是天授,不过是百姓们觉得你还好,所以没有将你罢黜罢了,以此言之,历朝历代之帝王家族,都可算是百姓选出来的。” 守礼陷入了沉思,我也不去打扰他,自己抱着被子,模模糊糊地挨了一阵,睁眼时不止怎地,竟已天亮,守礼还在我床前,维持着半跪的姿态,被我一碰,才如梦初醒:“姑姑,我…似有些明白,又不全明白。” 我笑着看他:“不急在一时——天亮了,早些歇息罢。我已好多了,今日便挪回丽春台去,你自己在家里好好陪陪阿武。” 看守礼离开,对站在柱后的阿欢一笑:“来得这样早?” 阿欢坐到我身边,一面伸手探我的额头,一面道:“烧退了,还是姓王的药见效,今日还叫他来看你——清晨便接到兰生的信,邱柒已连夜拟出相王还为雍王嗣的奏疏草稿,本要呈你览阅,我自作了主先看了一遍,叫人再交崔明德看去,若她说可,便直截进奏。” 我道:“我正不耐烦这些文字,有你们替我处置,那就最好了,怎么叫自作主张呢?这几日庶务都劳烦你,不用事事和我商量。” 她看着我,倏尔一笑:“好——方才相王在门口说来探病,被我叫人拦了。” 我一怔:“阿欢。” 她方瞥来一眼:“骗你的,我叫人和他说,你还昏迷未醒,请他今日稍迟再来。看他模样,怕等不了多久,你再见他不迟——不过我要在屏风后坐着,听你们说些什么。” 我促狭一笑:“屏风隔得远,怕你听不清,不若你在被窝里躺着?”被她一个白眼瞪回来,手指伸到我眼前,似是想戳,最后却只在脸颊上轻轻一刮:“看你病得可怜样,且不和你计较!”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无且且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8-31 02:18:23 河道蜥蜴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8-31 21:17:36 岚深时见鹿扔了1个火箭炮投掷时间:2017-08-31 22:03:36 岚深时见鹿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8-31 22:03:48 岚深时见鹿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8-31 22:04:01 岚深时见鹿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8-31 22:04:07 熊猫婷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8-31 22:07:49 杜语声声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8-31 22:28: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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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旦哂笑道:“是啊,守礼是太子妃的养子,是姑姑当儿子养的侄子,我不过是废太子之子,同是侄子,我与他之间,怎么能比?” 我听他语气癫狂,怕他发疯做些傻事,不自觉地将眼四下一扫,屋里除我与他,只有三个人:外间坐着王仙仙,再过去些,门口有王德,屏风里则是崔明德,仙仙有些子力气,崔明德是打过仗的,王德在阿青手下待过,合三人之力,制服李旦倒是不难,只怕她们离我有几步,远水救不了近火,扬声便道:“人呢?都不知给相王倒茶么?”向仙仙使个眼色,仙仙甚是机灵,立刻便唤人倒了茶来,亲奉到李旦跟前,待李旦接了,又进来给我送了一杯,等我接了之后,就跪坐在我床前不动。 李旦手端着茶笑道:“姑姑不必害怕,我并未发疯。”向帘内看了一眼,又笑:“看来姑姑对两位王娘子都甚是信重,什么事都不避她们——姑姑不怕,她们将你所见之人,所说之话,全都泄露出去?” 我道:“世人总有不可信者,也有可信者。这两人,便是我所深信不疑的。” 李旦笑道:“毋怪吴小浪要心怀怨恨——她自小便跟着姑姑,从十岁一直跟到四十岁,三十年劳苦,却不但比不过王仙仙,连王德、宋佛佑之流都远远不及,换做是我,我也不会甘心。” 我不意他就这样说出名字,怔了一下,方道:“原来是她。” 李旦道:“不但是她,还有赵国夫人。” 我又一怔,细想却并不觉得惊奇:“因为和亲之事?” 李旦道:“不止。从陛下迫死新安姑姑、废李氏宗亲为庶人却厚赏姑姑你时,她便已将你恨上了。” 我“哦”了一声:“所以是你、韦良娣、晋阳王守仁、抚阳王千里、赵国夫人、吴小浪——还有谁?” 他笑:“还有许多人,恨奉天局利润丰厚,却归于不相干的春官的,恨姑姑保举女人,抢他们军功的,恨科举糊名的,恨奉宸卫的,恨祖母的,恨柳厚德的…不过这些人多是无关紧要之徒,除了背地里骂两声,成不了气候——当然,姑姑若是想要,我也可以将这些人的名字告诉你。” 我凝视着他:“你想要什么?” 他笑道:“我若没猜错,姑姑打算让我之藩?” 我等着他继续说,他笑着看我,虽隔着帘子,目光却似有实体,直直落在我脸上:“我不想之藩。”看我沉默,又笑道:“我知道姑姑为难。我也不求留在都中。记得儿时姑姑曾说,遥远西方有许多国家,什么发国、鹰国、美国…那里的人会造比诸葛武侯所制还更厉害的木牛流马,还有不沉的铁船,我想去那些地方,看一看这些传说中的国家,看看他们到底是怎样造出这些神奇的东西——若是可以,千里弟弟也想一道去。” 我从未想过他会有这样的想法,对我而言,遥远大洋彼岸的那些国家更像是神话传说,我与他们的接触仅限于想象。课本上会宣扬他们曾怎样凌虐我们,媒体和报纸会天天报导那里的人的先进科技和富裕生活,偶然在街上看见老外,好奇地望上一眼,听见他们说那些不算陌生却足以叫我哭倒在四六级考场上的语言…仅此而已。我从未想过我的侄儿们会对我两辈子都未曾去过的地方这样感兴趣,我是什么时候和他们说这些的?三年前?五年前?还是十年前?时间久远到我自己都已忘记,连守礼都已不再摆弄他那些奇奇怪怪的实验,转而专心忙起政务,李旦却还记得西方的那些国家,那些铁船,那些飞机大炮,那些可能要过一千或两三千年才会出现的东西。我竟不想拒绝他。 我又沉默了许久,许久之后,轻轻抬头:“你可知你若之藩,只要老老实实在地方待着,未必有事。可若去说的那些地方…那是九死一生。” 李旦微笑:“我知道那些地方十分遥远,路上九死一生,哪怕侥幸活着,我们也永远回不了中原。我兄弟三人,大哥每年被旨受杖,业已残疾,三弟生在边地,体弱多病,两人皆不能有子,唯有我子三人,长子通,性素宁和,请立为阿耶之嗣,使阿耶得享血食,求姑姑看在我阿耶的份上,好生看顾他们,不求荣华显贵,但求安稳长大,日后或有官爵,或为白丁,都看他们自己的造化。” 我犹豫再四,方道:“既如此,我便试奏请陛下,让你与独孤绍同赴广州,你可与奉天局的人一道自广州乘船出海,到了地方,再各自分离——只是奏请,准与不准,还要看陛下的意思。”我一时半会还真动不了他,至多只能令他认祖归宗,流放边地。他是李晟之子,留着终是麻烦,若飘了洋过了海,反倒不成威胁。使他从广州出海,路上有奉天局的人看着,既不致闹出什么动静,也不致一出去就死了,遭来物议——恐怕这也是他一开始便打算好的。 李旦拱手笑道:“姑姑既肯替我去做这事,无论成与不成,我都当感念。”伸手自袖中取出一纸:“这是名录。” 我命仙仙接过,直接撕扯销毁,李旦露出些异色:“姑姑不想看看都有谁?” 我不回答,代以几声轻轻咳嗽,李旦知几,起身告辞,临到门前,忽地又停住脚,问我:“姑姑当年…是真心顾念过我,还是单纯为了守礼?” 我垂了眼,半晌方道:“你与他都是好孩子,我只可惜当年不曾多花些心思教导你。” 李旦红了眼,笑着拱手:“告辞。”一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晚安~ 第501章 驭下 虽只与李旦见了短短一面, 我却已觉疲累,他走后心神懈怠,身子自然一松, 压在床上,立刻便觉背上一痛,想换个姿势, 结果一扭动时又压着不知某处, 龇牙出声,想起崔明德还在身旁, 忙吸气咬牙忍住, 抬眼时果然见她已坐在床边,一手捏了个药瓶, 一面道:“我这有些药, 是自凉州带回来的,虽不及宫中的精细, 止疼却极有效,你要我搽, 还是叫她们替你搽?” 我听说是军中之物,一下倒忘了疼, 伸手接过药瓶, 想去看上面标签,结果只是一个粗陶做的小瓶,上以红纸贴“跌打”二字,其余描述俱无, 手收回来,又扯着后面,只好一边吸冷气一边笑:“这是那边常用的?是朝廷的医官制的,还是土方子?材料可易得?” 崔明德道:“是当地土医自制,许多镇子都有,药方大同小异,纯看药材。给你的这个是用了东宫的药让人现配的,御医已看过。军中配备不等。前军约十人可配一瓶。她那里因有卫生兵,药物配得多些,创伤药、布条摊得一人一瓶,跌打药五人一瓶。也不贵,去当地现买,官钱四十枚,劣钱五十枚,或是米一斗半,一匹绢则可换三瓶。” 我不自觉地便算了账:“绢便宜,米贵。” 崔明德点头:“商路发达,绢布易于储存,大量贩售,比在中原还便宜,米就不行了。何况又常有掳掠之事——若是安西未收回之先,还要更贵。”因见我无叫人之意,便打开药瓶,向我示意。 我还有些不好意思,口道:“若是阿绍知道,怕不大好罢?”同性恋爱之于女人,便是这点麻烦,既不好意思寻男人上药,叫女人上药却也有些尴尬,倘若被上药者的另一位恰是个醋坛子——我并不是说阿欢——就更尴尬了。 崔明德淡淡道:“是太子妃自己托的我,二娘放心。” 我方有些扭捏地翻了身,将身上松垮垮的短衫解了,想崔明德看着斯文,下手必也轻柔,谁知她拿药一抹,便压得我叫了一声:“你…给独孤绍上药,也是这么狠么?” 崔明德道:“疼么?知道二娘皮肉娇嫩,已比平时轻许多了。”一面说,在我背上迅速一抹:“好了。”替我将衣掩上,我已疼得汗都出来,不敢马上翻身,紧紧抱住枕头,实在想叫唤出声,总觉有伤颜面,便扭头与她说话分心:“你是下了值就来的?” 崔明德嗯了一声,走到一旁洗手:“昨日太子妃相召,偏我在学里值宿,早上才得过来。来了又遇见邵王妃临产,太子妃不能在此停留,又不愿将二娘交予管事人手,便托我在这里留几日——邵王妃临产,东宫乱作一团,二娘这几日就不要进宫了,好生养伤,过几日病好些,去上阳宫向陛下谢罪。”擦了手,看我一眼,又道:“二娘真要向陛下进言,放相王与扶阳王去广州?” 我道:“今日闻东宫消息,因守仁心爱的鹦鹉死了,着实杖毙了几个犯事的宫人,从此他诬陷大郎之事便再无实据,一时之内动他们不得,倒不如先将人打发得远远的,日后再算账不迟。不过我的意思,以李旦一人出海即可,李千里…就留在广州罢。” 崔明德面色不变,坐着静静等我开口,我横竖也没什么好瞒她的,又道:“李氏子孙凋零,李千里又非什么紧要人物,流放他,既无名义,又显刻薄,且他又在军学,与诸宗室、勋臣有来往,跟着旦儿,万一折回来生事怎么办?不如留在广州,磨砺几年,观其后效,若是知道悔改,可召回效力,若是顽劣如初,就打发去封地待着罢。旦儿也不能叫做流放,只说让他还归本宗,然后以历练为名,打发去奉天局办事。正好奉天局要开商路,送他出海,报为病死,从此宗籍除名,免了后患。” 崔明德挑眉看我:“报为病死?” 我垂眼道:“且看他路上表现,若是真心真意要出海,我又何吝给他人手船只,让他去外面一试?若是沿路生事,恐怕就要多劳阿绍了。” 崔明德不说话,我知她的意思,淡淡道:“过些时候,我会设法彻底断绝陛下赐婚之心,使你二人从此可正大光明地住在一起。” 崔明德回头向外一看,王德与仙仙早已随李旦出去,屋中并无别人,她方看着我道:“相王与扶阳王已定。其他人呢?” 我道:“守仁是阿兄爱子,暂时动不了。赵国夫人是女人社社员,需要从长计议,摸出证据,才能给其他社员一个交代。吴小浪…我眼下还不想声张,且等宋佛佑他们查了再说罢。”此时便说出奸细是吴小浪,无异于打草惊蛇,不如等他们搜罗党羽,两相比对,如此才可不枉不纵,且我家中既能出冯永昌和吴小浪这样的人,别的作奸犯科者当也不在少数,不如借此机会,好好筛查,隔绝隐患。 崔明德一眼便看穿了我的意图,凝视我道:“二娘做了很大的决断…似在筹划什么大事。” 我没有回答,将眼又低下去,好一会,方问她:“二娘觉得我阿兄如何?” 崔明德淡淡道:“太子为人重情义,是个好人。” 我道:“若不论为人,论…为君呢?” 崔明德亦垂下眼去:“长子嫡孙,家之正宗,国之冢嗣,名正言顺尔。” 她说得很认真,我听来却只觉讽刺:“所以礼法的要义便是,无论什么样的人,只要运气好,生为长子嫡孙,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主宰这个国家,随意轻贱他人性命,是么?” 崔明德连眼皮都不曾动一下:“商礼因于夏而改之,周礼因于商而改之,何者?与时俱进也。商既可改于夏,周既可改于商,我朝岂不可改于前朝,新皇又岂不可改于先帝?” 我颇觉惊异:“千想万想,也想不到这样的话会从你嘴里说出来。” 崔明德斜眼看我:“二娘心中,我是因循守旧之人?” 我笑道:“当然不是,只是没料到你会这样直白地说出来。”对她挤挤眼:“莫不是和阿绍处久了,学了她?” 崔明德轻轻一哂:“二娘这些驭下的手段,莫不是学的太子妃?” 我笑:“你说是就是罢。” 作者有话要说:  太平:我驭下的手段不是跟阿欢学的,她就是下面那个,怎么能教我“驭下”呢? 韦欢:…… 长乐公主,薨,全文完(不…)。 第502章 行露(四十三) “还未生。”佛奴轻悄悄地过来, 细声细气地回报。 韦欢点点头,虽已吩咐过多次,却还忍不住道:“每隔一刻寻大郎悄悄问一句就是, 不要惊动里面,免得他们太着急,反倒不好。” 佛奴将腰一弯, 轻快地走开, 片刻后门口又传来轻微的脚步声,韦欢以为是佛奴, 抬头便道:“怎样了?”看见是李暅, 反倒一怔,自榻上坐起, 微微躬身:“殿下。”看到在门口探头探脑的守仁, 明白过来,却故作不知, 请李暅在榻上坐定,亲扶着侍儿要向外接茶点, 李暅益现出些内疚的神色,捉着她手道:“让她们动手, 你坐着。” 韦欢不动声色地收回手, 向小几另一侧靠着坐了:“殿下想是担心希孟?” 李暅讪笑道:“正是担心她。她现在如何了?什么时候生?大郎呢?” 韦欢道:“发动有好一阵了,还未生出来,大郎在门外守着,和希孟说说话, 好叫她安心。” 李暅不自觉蹙了眉,又展开:“那种地方,大郎待着,不大好罢。” 韦欢不语,看侍儿奉了茶来,伸手自李暅面前截走那一杯,喝了一大口,李暅见那人有些惊诧,挑眉道:“怎么?” 侍儿便低头道:“娘子才喝了药,御医说不能喝茶的。” 李暅蹙眉看韦欢,韦欢淡淡道:“就喝一杯,熬到希孟把孩子生了,我便去歇息。”看他一眼,又道:“为着大郎,已数日不曾合眼了。” 李暅颇有些心虚地低下头,候人出去,才又抬头,看看韦欢,又看看门外,半晌方道:“这几日辛苦你。” 韦欢道:“殿下该谢的不是我,是太平。” 李暅道:“那也是要谢的。不过…总是你更辛苦些。” 韦欢不语,两手捧起茶杯,以拇指慢慢旋转。李暅看她不接话,又道:“此次事…虽是阿娘的猜疑,究其源头,二郎恐也有干系——李千里一直在暗中打探大郎的事。二郎不察以为是同祖兄弟,亲密无间,因此知无不言,谁知此人竟暗中以此污蔑大郎,酿成此祸。守仁既不能明辨是非,还因惊怖惶恐,一路在我耳边说了许多孩子话,这是他的不是,我已责备过他,也勒令你姊姊严加管教,他自己也知道错了,所以…想亲向你与大郎叩首谢罪。” 韦欢淡笑道:“既是知错,那便最好,不必再特地向我们谢罪。” 李暅道:“那不行?此事是他的错,自然要他来赔罪。”向外一看,守仁与韦欣两人皆慢慢进来,守仁跪在地上,向韦欢道:“此事是儿的不是,求太子妃责罚。” 韦欣亦除了簪环,伏身泣道:“此事全怪二郎一人,要打要杀,任凭处置。” 韦欢淡淡道:“事过境迁,责打二郎,也与事无益,不若就此揭过罢。” 韦欣微微抬头,睁着盈盈泪眼,柔柔哭道:“虽是与事无益,但只要娘子与大郎能出一口恶气,他就是死了,也值得了。” 韦欢深吸一口气,抬眼时看见佛奴又已溜到门口,益觉烦躁,转着茶杯,良久方道:“你们这话说错了。”见三人俱是一怔,故意又停了停,方道:“殿下想想,李千里与大郎又无利害,为何要冒着风险,诬陷大郎?同是诬陷,为何不挑别人,非要是大郎?”李暅刚要回答,便被她打断:“大郎是殿下的长子。诬陷大郎,就是诬陷殿下。若是成功地搬倒了殿下,谁将受益?” 李暅手上一抖,低声道:“相王…旦。” 韦欢点点头,手将茶杯捏得更紧:“他是废太子之子,又曾为皇帝。而今储君之位却被殿下占去,岂能甘心?铤而走险,亦是意料之中。至于从二郎这里打探消息,则是更自然不过的了。殿下、大郎、二郎阿姊和我,我们是一家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们若齐心协力,团结一心,则他有何机可乘?我们自己内斗起来,才是最如他的意。所以他才特地要招惹二郎,为的不单是从二郎这里打探消息,而是要离间大郎与二郎兄弟。我们若责罚守仁,岂不是正好如了他的意?”停了一停,又道:“眼下我们的敌人,是相王旦。首先要考量的,便是怎么对付他——而不是自己家里先斗起来。” 李暅沉思不语。韦欢将茶杯猛地捏了一下,放下时面上已露出恰到好处的慈爱,扶着人下地,一瘸一拐地走到韦欣面前,扶她起来:“阿姊素来心善,将人都只往好处想,始嫁人便去了庐陵边远之地,不谙这宫中的弯弯绕绕,所以一意只想着责备守仁,实际上,这并非守仁的错。阿姊万不可因此便责备他。”轻轻一笑,又去扶守仁:“二郎快起来,这事纯是相王与李千里的错,不干你事。” 韦欣咬牙道:“不管初心如何,结果终是累你们受了苦楚…多少都有过错。” 韦欢笑:“若以结果论,我们虽受了些苦楚,却是因祸得福。这样看,不但不该责备守仁,反倒还该多谢谢他——佛奴,将我那副马鞍拿来,赐给二郎。还有几块翡翠,便与阿姊和几个小娘子分了罢。” 看韦欣还要推辞,看李暅道:“乘着封太孙的旨意还未传出,相王那里未得消息,殿下赶紧召集僚属,商议应对之道是正经。” 李暅深以为然,命王元起去召集众人,自向韦欣与守仁道:“阿欢说得在理,你们谢了赏就去罢。”打发走二人,却还在韦欢身边不走,韦欢忍着脾气,轻声笑道:“殿下还有事?” 李暅将手伸出来,在她脸上一碰,笑道:“无事便不能和你说话么?” 韦欢周身一僵,退开一步,道:“殿下要见臣下,不去换身衣服?” 李暅道:“迟些再换也来得及。”又要靠近,韦欢郑重跪下,肃容整面,如奏对之仪:“殿下待心腹之臣如此随意,妾以为非古来圣君之道。” 李暅便收了笑,挥手道:“罢了罢了,听你的,换衣裳。”悻悻然出去,到门口见守礼满面欢喜地过来,又住了脚:“生了?是男是女?” 守礼笑道:“禀阿耶,是个女儿,母子皆安。” 因回头让乳母抱着过来,李暅伸头一看,手在婴儿颊上一捏,道:“女儿也好…不过你还是要努力生下长子,好不负你祖母的期望。” 守礼一怔,应了一声,送走李暅,再进屋看韦欢时便没了喜色:“阿娘…” 韦欢握掌成拳,挤出些笑来:“别听他的,女儿有什么不好?——你可想好了名字?若没想好,我这倒有一个。” 守礼道:“请阿娘赐名。” 韦欢便望着门外,咬牙道:“虽是女儿,也是我们一家四口千辛万苦盼来的,就叫阿盼罢。” 作者有话要说:  么么哒,前面你们留言的bug明后天改啦啦啦~ 第503章 心魔(四十一) 忽然又下雪了。雪花悠悠地自云中落下, 落到水面上时也悠悠闲闲、不紧不慢,好似与这水面本就是一体。 天气寒冷,长廊两侧都置起了帘幔, 三重轻纱挡住冷风,却并未阻隔视线,婉儿自长廊这一头缓缓走去, 时不时向两旁一望, 左侧洛水上澈如明镜、雪落无声,右侧花树高低错落、经冬不凋——两侧都已蒙上薄薄一层白色, 显出一片白茫茫的澄澈静谧, 不像人间世界,倒像佛法中的寂静世界。 武曌便在这世界的中心, 戴着赭黄的裘帽, 裹着黑白两色貂裘,懒洋洋地靠坐在椅上, 看见婉儿来,将手一挪, 让出些位置来,婉儿刚要回头拿东西, 便见她将手一抬, 疲惫地道:“我累了。” 婉儿停了一停,依旧是将奏疏拿出来,递送到她眼前:“就两封。” 武曌一笑,手缩进貂裘之中:“你看过就行。” 婉儿不语, 靠着她坐下,轻轻道:“也没什么大事,不过太孙的仪仗、府属议定了,此外便是舍人崔湜奏请在陇西增设三镇万九千兵马,以固守备。” 她将头一点,眼望向远方,久久不出声,婉儿本以为她在凝神思考,等了一会,听见轻轻的鼾声,才见她竟已睡过去,手在暖炉上一捂,不冷了,方去探她的额头,这一探她便猛地醒了,转头看婉儿,不大好意思地笑:“我又睡着了?” 婉儿笑道:“你才病了一场,所以精神不济,等养一养,就好了。”搭着她的肩,捏了一捏,又道:“虽也有暖炉和帘子,毕竟在外面,不比屋里面暖和,要睡就回去睡罢。” 她道:“这一时又不困。”却还是顺从地起了身,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搭着婉儿,走了几步,便将拐杖丢开,单扶着婉儿,边走边向旁边望:“真漂亮。”看看婉儿,又道:“你们今年,还开了诗社咏雪么?” 婉儿道:“我没去,不知她们去了没。” 武曌便停了步,将婉儿看了一眼:“这一阵辛苦你。” 婉儿别开脸,轻轻笑道:“天天在这神仙境般的地方住着,赏花看雪,辛苦什么?”又道:“公主府裴兰生代为上疏,说是公主风寒又重了,怕过给陛下,不敢进宫,只好疏奏拜问起居,恳请恕罪。我叫人去看过,精神还好,饮食上亦可,只是怕冷,一些风不能见,王御医在府中待着,早晚诊视。用的还是旧丸药,以调养为主。公主另有口述,说身体不好,不能为陛下效劳,不若请太子、太孙代为分忧。” 武曌将眉一蹙又展开,半笑半叹:“这小东西。”扬眉向婉儿一看,又道:“伤呢?已养了半个月了,伤该好了罢?” 婉儿迟疑片刻,方道:“还在用药。” 武曌便抿了嘴,扶着婉儿走回去,到了殿中,脱去裘衣,换过赭黄袍衫,在御座上坐了半晌,轻轻唤道:“阿婉。”犹豫片刻,面上露出期艾之色:“阿婉觉得,我是个…好母亲么?” 婉儿将手覆在她手上:“阿曌自己觉得呢?” 武曌便叹息一声,道:“不是。”两脚伸出去,垂了头看自己的脚尖,婉儿不自觉地一笑,蹲下身子,将她两手都扯进自己掌心:“可你是个好皇帝。”偏了偏头,又道:“你待自己的儿女,已做到一个皇帝能做到的所有了。” 武曌不语,还只是低着头,过了许久,方道:“太平和韦欢…便如你,和我。”看婉儿并不惊奇,微微蹙了眉:“你知道?” 婉儿低了眼:“隐约有所觉。” 武曌松开她的手,慢慢起身,在殿中踱步,好一会,才道:“我仔细想来,太平不肯再嫁,说不定是为了韦欢——这痴儿宁可为了她放弃自己的前程!” 婉儿一笑:“阿曌觉得,女人嫁了人,将自己的一生贵贱荣辱交予他人,是件好事?对公主而言,办军学、办奉天局、兴图书馆…这些事,都不能称为‘前程’,只有嫁人这一件事能称为前程?” 武曌不答,只是微微眯了眼,转头看婉儿。 婉儿慢慢自地上起来,走到武曌身边,握住她的手:“因缘前定,该是谁的,怎么都是谁的。就算没有太子妃,公主也依旧是公主。就好像阿曌你,倒回去六十年,就算不能进宫,难道你便会甘愿坐守家中、任人宰割?” 武曌摇了摇头,轻笑起来:“什么没有道理的事,到了你这里,便都有道理了。” 婉儿摇头:“阿曌错了,不是没有道理的事到我这里变成有道理,而是这事本就有道理,只是世人不愿让我们懂这道理罢了。不然阿曌想一想,你若是个男人,教你放弃功名,专一去做个不出二门的男人,你可愿意?男人们既不愿做的事,凭什么要叫我们做,还美其名曰‘为我们好’?” 武曌大笑:“是啊,他们说做皇帝难,做皇帝不好,尧让舜,舜让许由,这才是美德——可人人都争着做皇帝,舜放了尧的儿子,最终却以自己的儿子为嗣。他们说女人做不得皇帝,可我偏偏就做了。做了之后,发现当皇帝岂止是好,简直好极了——可我也不告诉他们,我也要说,做皇帝不容易,做皇帝不好…”说着说着,却又渐渐敛了笑,叹气道:“做皇帝自然是好的,可是儿孙们争着做皇帝…也叫人为难。” 婉儿笑道:“阿曌只有一个儿子,没有这样的烦恼。” 武曌轻轻一笑:“是啊,朕只有一个儿子,没有这样的烦恼。”背着手,静静思考一阵,方道:“前者邱柒所上的疏,还留着么?” 婉儿道:“依你的意思,留着呢。” 武曌点点头:“发出去罢。拟一道制,相王旦还归本家,改封万安王,复本名奉节,他既自请领奉天局南方商路,便随着扶阳王千里一道,随独孤绍去广州效力。太子次子守仁,更封宜都王,益实封千户,即日之藩。”喘了口气,又道:“朕一月中欲幸汝州,遣太子为先行。” 婉儿看着她道:“公主呢?” 武曌便眯了眼:“长乐公主佐太孙为神都留守。” 作者有话要说:  恩…11点前更新计划的第一天…差了几分钟。 第504章 汝州 天冷得很, 虽带着绒帽,穿了貂裘,手上抓着暖炉, 外面还罩着毛绒绒的暖筒,依旧觉得寒风瑟瑟,自四面八方的孔隙中钻进来, 吹得人阵阵发抖。 我想我可能也开始老了, 或许该像前世那些才二十五六便感慨韶华易逝的办公室女人们一样,喝些枸杞茶、菊花茶, 吃些燕窝、人参之类的补一补。这时代的药物不像后来那些工业化生产的东西有效成分那么低, 我用的就更不必说了,不过最该进补的其实不是我, 而是我阿欢——可她偏偏远在数百里外, 和一大堆根本不会关心她的人在一起。 想起阿欢,我便忍不住叹出一口气, 这口气自我嘴里吐出去,便变作了一团白雾, 恍惚间连雾似也是阿欢的形状,累我伸手一抓, 什么都没抓着, 手被寒风一吹,又忙缩进暖筒里,细想此刻我在旁人眼中的形象,大约和前世里那些戴着帽子披着军大衣拢着袖子的东北老大爷们差不多, 往好处想,这邋遢形象不会被阿欢看见,可再想到阿欢不会看见是因她不在我身边,我便更添了几分忧郁,慢吞吞走进宫门,自动自发地绕到廊上,那里已有不少人在等太孙的候见——武三思、杨再思、李迥秀,还有各部的留守官员——与我不同,这些人看起来一点也不冷,在廊上坐着高谈阔论,吐出一层又一层的白气,直可谓绕梁不绝。 “太孙说,天冷了,请公主、梁王与诸公到偏殿候着,不要白白在外面挨冻。”守礼身边的孙喜儿走出来,细声细气地向我说话,这小内侍是守礼自己挑的,阿欢查过他在宫中无依无靠,也没什么不良嗜好,便放手准了。 武三思本来在与旁人说这话,这时便转了身,看着我笑:“太孙果然细心体贴,知道二娘身体不好,一来便让你进去。” 我对他笑:“这里毕竟是贞观殿,若非托梁王兄与诸公的福,我怎敢一人独据一室?”伸手让他:“梁王兄请。” 武三思只是笑,慢悠悠踱进去,我落后他半步,次后方是诸宰相,部曹门本在院子里站着,我们挪进来,他们便进了廊下避雪,片刻后孙喜儿又带着小内侍们过来,给偏殿中的我们上了热汤水和点心,廊上的连千牛卫在内,一人一杯热茶。我颇觉欣慰,懒懒地靠在椅上,小小地啜了一口热饮子,武三思兀自在和孙喜儿打听:“太孙现在在见谁?” 孙喜儿有些不知所措,两眼来看我,见我并不理他,便有些为难地道:“小人不敢说。” 武三思便笑:“知道就说,不知就不说,怎么还有敢不敢的?” 孙喜儿迟疑半晌,经不过武三思与其他几个人软硬兼施的磨,讷讷道:“是奉天局使李君从嘉。”怕再被追问,口道:“小人还要向太孙覆命,不能陪梁王了。”匆匆离去,在门槛时被绊了一下,整个人跌出去,殿中便以武三思为首,起了一阵哄笑,笑着笑着,武三思便来看我:“这些年轻小儿郎,做事就是浮躁。” 我对他笑:“当然不及梁王兄老成持重,侍奉圣上,桩桩件件都考虑周全。” 武三思呵呵一笑,低头喝一口茶,便蹙起眉:“这是什么茶?” 侍奉的小内侍战战兢兢道:“是上好的紫笋。” 武三思道:“我知是紫笋——怎么不用研磨,也不见盐、椒?就这几片青叶子飘在里面,算是什么茶?” 我笑道:“王兄不要怪他。他是侍奉惯了阿娘的人,阿娘不常喝浓茶,所以贞观殿中,倒是这冲泡的茶叶居多。” 武三思方不追究,只将杯子一摆,道:“拿下去,再煮一杯好的来!” 那人忙端着茶杯出去,好一会捧了旧法煮的茶来,武三思一面喝着,方露出些笑意:“这才像个茶的样子。”眼看又要发些高论,幸而孙喜儿去而复返:“有陛下口宣,太孙请梁王和公主同往正殿奉领。” 武三思便收了傲慢,正了正冠带,与我同往正殿。 守礼已自侧殿出来,亦是冠带整齐,向我们略一点头,在殿中奉领旨意。 算着时间,母亲应该才在汝州安置没多久,迫不及待便发口宣,想必还是有些不放心,我不自觉地看了守礼一眼,他看着便有些紧张,手捏着袖子撑在地上,头与腰皆压得极低,传旨的是高力士,都是熟人,且又是口宣,倒是笑嘻嘻的,并不见严肃:“陛下说:‘见近日处理的几封疏,看着甚好,只是转去汝州的略多了些,又多是些细小事,朕命太孙留守,便是处理庶务,若事事都劳驿使转达,未免失却本意,可谕知太孙,遇事可酌情处理,不必事事上报。梁王三思,长乐公主太平,亦可多行参议,为朕分忧。’陛下并吩咐赐物与太孙及留守诸公。”此刻才掏出书来,一一细数赐物,都是些惯例物件,唯一有些特别的便是李暅在汝州猎得的猎物。 李暅这厮得以为先行,倒是极尽孝心,到了一处,便仔仔细细检查一遍,举凡饮食药物,都要亲自试上一试,据说连所有的温泉池都探过水温,叫人一一记录,看哪种更适合母亲这年纪。圣驾驻跸汝州之后,又各种献物,什么自己刻的佛经,什么亲手猎的鹿,不知母亲是真感念他的孝顺,还是纯出于为太子造势,又或是为了向臣子们展示天家的母慈子孝,反正李暅每献什么,母亲都要拿来和我们分享,连这鹿都派人自汝州割了两条腿来,守礼、武三思和我总得了约三四斤,余下留守重臣,一人分得半斤那么大一块,鹿骨则赏给了武希孟与阿盼,真可谓物尽其用。 我有些哭笑不得地看着高力士现割了肉,命人一一捧给我们,刚要谢恩,才发现这赏赐远远没完。 除了这些例行的珠玉金帛之外,母亲还甚是大方地赐了别的:守礼得了八个行宫的宫人,武三思得了四个,我则得了一个胡婢,一个昆仑婢,两个宫人。他们的十二个宫人都肤白貌美胸大腿长娇娇柔柔,特长都是曲律舞蹈,我这四个却是形容俊美、眉目狭长、擅长马球,两个宫人肤色微黑,胡婢肤如小麦,昆仑婢则漆黑如墨,站在一处,宛如某些彩妆品牌的展示板,整整齐齐,渐次渲染。 作者有话要说:  太平:妈,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韦欢:…… 感谢: 迟迟扔了1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7-09-05 08:56:34 Mark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9-06 15:38:13 往事情牵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9-07 07:51:03 明明是个抖M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9-07 23:20:31 稷下学宫扔了1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7-09-08 08:21:57 two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9-08 12:12:37 第505章 行露(四十四) 韦欢戴着护膝, 扶着王德,沿着小路,慢吞吞地走过积雪的园林, 天甚寒冷,护膝中夹着的热石香包却温暖得很,像是临走前那一夜太平将脸靠在她膝盖旁轻轻亲吻的感觉, 这小女娘自己尚未从病苦中缓过来, 倒已先替她设想了种种缓解病痛之法,临行前更派人将一张座椅改了, 强安了两个轮子上去, 号为“轮椅”。 韦欢嫌这东西又丑,又衬得自己如残疾一般, 不肯受用, 那人便如往常一样,寻了千万种理由来哄她, 什么“半月板劳损要多休息少走路”,什么“这是诸葛武侯坐过的椅子, 武侯便靠着这个横扫千军,你坐了, 也会和他一样运筹帷幄、决胜百千里外”。韦欢不得已, 只能叫人把这笨重东西带上,到了地方,发现竟还真用得上——天时寒冷,膝上旧伤转重, 稍一走动,便如利刃刺股,坐着却没有这样烦恼,何况示人以弱,还可替她博人之同情。 韦欢想起昨日东宫大臣们看见她让人推着往觐李暅时的神情,嘴角扯出一抹笑,一手提着裙子,敛身向皇帝施礼。 宴饮已近结束,皇帝面色红亮,熏熏然斜靠在椅上,一手搭载婉儿怀里,笑与她说着什么,转头看见韦欢,笑意便骤然敛了,点一点头,道:“阿韦来晚了,我们诗都作完了——你阿姊作了一首好的。” 韦欣忙自席上躬身笑道:“妾没什么文采,远不及座上诸公。如李峤李公,宋之问宋公,还有张柬之张司马,都是文采敏捷,出口成章之人。上官承旨更有‘斗雪梅先吐,惊风柳未舒’之句,可称今日最佳。” 婉儿听见夸她,将身子微向韦欣一弯,皇帝笑将她一挽,向韦欣道:“朕以为最佳还是宋延清。”向宋之问遥遥一举杯,满座诸臣都忙举杯相应,韦欢亦坐到李暅身后,附和着饮一杯酒,略用几筷菜,李暅再率众臣向皇帝贺一遍寿,天便已暗下来,雪沉沉飘下,虽还未至黄昏,却已如黄昏之时,皇帝因起身离座,李暅与韦欢一左一右上前搀扶,皇帝将手搭在李暅手中,斜看韦欢一眼,淡淡向他道:“阿韦腿脚不便,你该让她在屋中好好休息,不要勉强出来。”见李暅不自觉地扭身去看韦欣,便蹙了眉:“朕说太子妃。” 李暅讪笑道:“是。” 韦欢心觉好笑,脚步一缓,落后婉儿半步,让她靠在皇帝身边,口道:“释净师父新译了十卷经文,今日都中送到了,我抄一份与承旨?” 皇帝偏头道:“什么经?”婉儿转头便对她一笑:“不告诉你。”发现李暅还在旁边,蓦地红了脸,低头道:“妾万死。” 皇帝便笑:“什么万死不万死,一家人私下里说话,何必那么讲究。”问李暅:二郎说是么?” 李暅自无不是的道理,也凑着笑道:“总是承旨承旨的叫,也生分,儿斗胆,想长此就唤一句‘上官娘子’。”见皇帝笑而不语,便向婉儿笑:“我们做儿女的不能日夜在阿娘跟前尽孝,能有娘子这样可心体贴之人侍奉阿娘,是我们的福分。” 婉儿倒被他说得不好意思,轻轻挽住皇帝的手,回头向韦欢道:“不劳太子妃,将原文给我,我自己抄一份就是。” 韦欢笑着应了,与李暅一道拥皇帝到了寝宫,看着皇帝将人留在外面,单与婉儿进去,唤住高延福:“高翁。” 看这老东西猛地缩了身子,似要行大礼的模样,一面迅速避开,同时伸手将他扶住:“高翁是侍奉阿家的人,我们儿女辈怎敢受高翁此大礼。” 高延福眼将李暅一瞥,低声笑道:“太子叫老奴,有何吩咐?” 韦欢亦看了李暅一眼,轻轻一笑:“听闻阿家常使高二郎君往来传信,不知能否偶尔也替我们捎些家书?” 高延福几乎将肩全缩进去:“太子妃吩咐,自无不可——不过往来本有驿使,太子妃阖不托驿使转达?” 韦欢笑道:“都是些儿女琐事,托驿使还要自省中走,总觉不方便。何况令郎办事,总是更叫人放心。高翁放心,只要替我们办事,总不会亏待令郎的。” 高延福谄笑道:“他小孩子家,能为太子妃效力,是他的福分,哪敢讨要赏赐?” 韦欢笑道:“话不是这么说。高翁是陛下的跟前人,本该一心只听陛下的话。哪怕心里怜惜我们,也是以圣命为先,能在不违圣命处通融一二,便已是极大的劳烦了,怎敢不重重酬谢?”将手上一只白玉镯褪下来,递在高延福手中:“高翁大德,必当感念。” 高延福小心看了李暅一眼,李暅也笑道:“高翁不必和我们客气。”他方将镯子收在怀中,弯腰笑道:“老奴代犬子叩谢太子妃恩赏。” 韦欢一笑,向王德伸出手,李暅却先过来,扶着她向阶下走,出了殿门,四顾并无他人,方向韦欢道:“你就在寝殿之前这样赏他,不怕阿娘怪罪?” 韦欢轻笑道:“就是故意在众人面前赏的。高翁为人如何,陛下心里不清楚么?这宫里都是这风气,陛下也不会因这些小事怪罪御前老人——何况我又不是托他做什么不能对人言的事。” 李暅深以为然,却又道:“阿娘赐宴,怎么这么晚才来?我特地替你写了两句,还想让你讨个巧,你没来,只好给你阿姊了。” 韦欢不好说皇帝根本未曾宣召,只有李暅派人叫了两次,略想一想,方道:“与外臣宴,自然该是殿下展示才情天分,与人结交的时候,我来凑什么热闹?”看身后低眉顺眼的韦欣一眼,更笑道:“朝臣之心,虽忠于陛下,可这天下毕竟是李氏的天下,妾为女流,为殿下襄理内事、出谋划策尚可,若是连外事也代殿下做了,叫朝臣们心里怎么想?好不容易拨乱反正,使殿下得复立为太子,社稷有清明之兆,岂可再有重蹈覆辙之征,使中外失望?” 李暅深思不言,韦欢见已到了住处,便将手自李暅手中收回来:“殿下不是想提携几员士人么?李峤李公之舅父,便是前同平章事张锡,因甥舅不得同入中枢而辞相,转春官侍郎,今年掌选。此人贪财宝货,若以金银贿之,事必可成。殿下不妨将名字给我,我好写信给大郎,让他在都中操办——这便是方才殿下宴饮时,我自几位尼师那里打听来的消息。” 李暅面上丝毫不见喜色:“我为冀王时,想要用谁,遣个人去吏部说一声便是。而今为太子,提拔几个举子,却都要靠贿赂!” 韦欣便握着他的手劝道:“殿下总须忍耐,以待来日。” 韦欢垂了眼,轻笑不言。 作者有话要说:  发得早是为了早睡,并没有二更(咦这么正当我为何如此心虚) 第506章 通信 于我而言, 二月总是最好的月份,不单是因这一月连着有我生日以及诸多节日的一月,也不单是因寒冷的冬日行将过去, 莺飞草长、万物生发,还因这一月是母亲的万寿,惯例多停刑杀, 宫中、朝中, 四处都洋溢着快活的空气。 但今年的二月却又是最坏的月份,不但因阿欢不在我身边, 也因这是除了掖庭那四年之外, 母亲头一次将我撇开,自己在别的地方过生日。这让我想起许久以前的李晟, 在我们这些年幼的子女跟随圣驾四处巡幸, 在爷娘眼前撒娇时,他却总是在两京中的某一处留守, 与父母一分离便是十数日乃至数月。这是古早以前便留下的习俗,彰显了皇太子作为副君、储贰的重要, 却也使作为“太子”的儿子,注定要跟父母们更疏远些。 而今我竟也有这待遇了。虽然名义上只是辅佐太孙, 虽然这一次多少也有着其他的许多原因, 譬如我身体孱弱,又荷伤病,譬如太孙才经风浪,亟需安抚及树立威望, 譬如太子妃和她的小姑子有私情,而当皇帝的阿家虽暂时饶了她,却依旧不能释怀她对自己儿子的不贞…但我毕竟与母亲分开了。 我在很早以前便意识到自己的一切恩威荣辱全都来源于母亲,也知母亲不能护我一辈子,却直到去年,才意识到这个“恩威荣辱”间的差别,到底是何等的强烈。 若要守礼死,母亲还要叫李暅来,吩咐一句,再由李暅转回家动手——这动手当然也十分简单,父要子死,子不得不死——但若要阿欢死,却比守礼更简单。 不必经凤阁、鸾台,不必经群臣廷议,不必经六部执行,也不必经司刑寺或司属寺审理商酌,甚而都不必有理由,只要母亲轻飘飘的一句“杖毙”,一国之太子妃,我母亲的儿媳,我哥哥的妻子,我的爱人,便可当场殒命于杖下。 回想许多年前,父亲还在,母亲尚未大权独握之时,杀掉赵氏,亦不过是一句莫须有的罪名,交系内侍省“察勘”,数日之后,赵氏死了,有说是病死,有说是饿死,又有说是愤而自杀。不管哪种死法,都不过在母亲的一句话间,毋须对外交代,因为这位是冀王的妻子,母亲的儿媳,是以天下为宅家的皇帝的更小的宅家里的自己人,是“天子家事”。 儿女们是属于父母的,法律中虽有明文规定,若父母杀伤子女,当受惩罚,可这惩罚不但减等,而且也极其容易逃避。妻子们是属于丈夫的,丈夫杀伤妻子,于法律中与父母杀伤子女同理。下吏是属于上官的,借故可杖杀看不顺眼的下属几乎是官场潜规则之一,李昭德寻隙杖杀御史,尚书杖杀属吏,凤阁舍人写错制书受杖…这些都被法律所允许。臣子更是属于君主的,五品、六品、四品、三品…犯了错,前有隋文帝当廷以马鞭捶杀大臣,后有母亲垂帘时怂恿父亲扑杀大臣,死在杖下的,至高乃有从一品的皇孙郡王。 很早很早以前,我便知道这是个家天下的世道,却总以为既是“家天下”,这家主总还是顾忌着家里的上下,行事当是有理性可循的。我所见过的帝王,无论和蔼如父亲,严毅如母亲,或是平庸如李暅,也都证实着我从前的想法。他们在我面前,多数时候都是温情脉脉,所作所为,无论昏聩或明智,都有清晰的情理考量,就算这样,他们也足以令我等下民朝夕乾惕、如履薄冰。我无法想象,倘若他们失去了作为普通人的理性,会造成怎样的结果。 而他们一旦失去理性,除非作弄到众叛亲离、家国倾覆,旁人铤而走险、改朝易代,否则竟无半点可制约的制度。 隋朝建立了可制衡君权的三省六部,开国之文帝却自己便常践踏省官的尊严,本朝自秦王谋反之后,尚书令之职便虚而不授,传至母亲摄政时,不肯奉未经门下审议的制令的刘祎之被未经门下审议的手敕赐死,自那以后,三省六部虽还正常地运转着,凤阁成为代皇帝拟制的私人秘书般的存在,鸾台则成为了皇帝意志的传声筒,再无人能抵挡为政者的坚定意志,无论这意志是好或是坏。 而我与母亲分开了。不能随时窥知她的情绪和心意,不能随时进宫向她或解释或撒娇或谈判,守礼与我的生死,或只在一个陌生的内侍手持的一份陌生的、盖着玉玺的制书之上。 我再次感到了强烈的畏惧,这畏惧甚而更胜过阿欢与我携手同赴甘露殿时,那时我们至少还有彼此,此刻我们却相距数百里,她与她名义上的丈夫、实际上的主人在一起,我则留在都城,忐忑不安地等候着阿欢的书信消息。 二月的第三天,我终于等来了第一封阿欢亲自手写的家信,附在高力士送来的、母亲的手书之后。信上没有封印,示以不怕人看的意思。内容没什么特殊的,不过是细细地述说她近来的身体状况,多谢我为她做的护膝、轮椅,同时嘱咐我早睡早起、饮食有节。信的语气说来算不上逾越,若叫人看见,至多会觉得细致得不正常,不过在知道我二人关系的人眼中,这大概可算是一封甜得能腻死人的情书——尤其是在看见这封书信的字数之后。 母亲送来的手书不过寥寥数十字,除了说她打算过完生日再回来之外,又问到守礼的册立典礼的准备——立太孙的制书虽已发出,母亲却嫌冬日太冷,将册立典礼延至了三月,若将这事与守礼留守的事合在一处想,便知母亲多少也有几分考验守礼的意思,此后便是意思意思地问了一句我的病情如何,连命我向她回信这事都没提起。 阿欢的信却足足写了上千字,难为她能将那么几样内容扩出这么些字数,看起来还能这么通顺,我抚着这信,想象着她摈退从人,自己在灯下对着书一个字一个字斟酌内容的模样,不觉面露微笑,按照我们约好的数字一个字一个字地在这信上找她真正想和我说的话:太子口吐怨言,觉得为太子尚不如为亲王时自由,结交朝臣十三人,提拔举子六人,名录如左。 第507章 心魔(四十二) 温泉殿中暖融融的, 热气自水面扶摇而起,蒸腾出一片白茫茫的水雾。隔着这白雾,一尺之外, 便只能见模糊的人影,三尺以外,则连人影也氤氲在雾气中, 虽凝神细视却也难得发现——譬如此刻的武曌。 婉儿在池边张望了一圈, 依然不见武曌的面,手撑着池边滑下去, 轻轻唤:“阿曌。” 声音在殿中回响, 良久方绝,却久不闻武曌回音, 婉儿不觉便蹙了眉, 沿着池边向出水的龙头处游动,又唤一声“阿曌”。 远处似有扑水之声, 隔着白雾,分辨不出是在哪里, 九个白玉龙头不断注水,发出阵阵声响, 又令婉儿疑心方才只是错觉, 心下愈急,游到龙头处,踩着台阶立起,转头四顾, 颇带了些懊恼地唤:“陛下!” 武曌蓦地自雾中钻了出来,在岸浅处台阶上吐出一大口水,弯腰喘了好一会气,才扶着婉儿站起,望向她的第一眼便噙了笑,声音中颇带着些玩味:“这衣裳好看。” 婉儿一低头,见自己一件白底红梅的长绫衫经了水,紧紧贴在身上,肌肤的颜色与身体的曲线俱透过轻薄衣料露了出来,衣襟在胸前开来一条长缝,衣摆则垂至臀下、膝上,水珠滴滴答答落下,如珠帘上散开的珍珠。 武曌的眼光顺着衣衫而下,又沿着水珠而上,本已平复的呼吸又渐渐乱起来,握着婉儿的手,轻笑着问她:“你猜我想到了什么?” 婉儿在水中微一顿足,溅起一圈水花:“这池子这样热这样深,你一个人久在里面,叫又不应,你猜我想到了什么?!” 武曌对她的怒气故作不觉:“我想到了珠帘,还有珠帘之后坐着的美人。”见婉儿眉眼轻横,忙将两手扶着她,在阶上缓缓坐下:“我没向深里去,就在这阶上挨着,专等你来——你可算来了!” 婉儿方敛了怒气,挨着她在阶上坐着,道:“神都传来消息,括户事已毕…” 武曌便以指覆了她的唇:“晚些再说那个——你这衣裳挺好看的,是奉天局当季新品?” 婉儿道:“不是奉天局,是长乐公主新设立的承天局做的。” 武曌终是起了些兴致:“承天局?” 婉儿点头:“括户事毕,公主盘算得天下人口,加以天下赋税及田亩粮产,决意再开一个衣饰局,经营民人衣裳。” 武曌好奇地道:“奉天局不是早已在卖民人的衣服了么?” 婉儿便笑:“奉天局所卖,皆是华服,且多是女装,承天局卖的,却是各种实用的衣裳,譬如雨天的雨衣,夏天的凉爽短衫,冬日的厚布衣,可做被褥又可做衣裳的行军袄,可下田用的短裳,可翻山而行的便捷布衣,以及浴衣、泳衣之属。公主开奉天局时,命他们研制纺机,数年间颇有改进。而今绸缎等布虽还不能用这纺机织造,如粗麻等料却已可以大批制作,如此则布匹价益低。又去年年末括天下之户,得数六百万,按税赋比得田亩所产之粮,再与各地刺史一一比对,统算得一个‘人均收入’,以这人均收入为比,得出民人所能负担的衣裳造价,以此价为上限,再命人严格限价,使各州商户竞价,每州或三家,或五家商户,竞得价目,联合承包了这一笔生意,将来朝廷设店铺贩卖衣裳,号为‘承天局’,专做民人衣物。” 武曌挑了眉:“朝廷自有官奴婢及匠人,何以又要引进其他商户?有了奉天局,再另开承天局,也是多余。” 婉儿轻笑道:“公主的意思,一则因此业利润微薄,朝廷经营,无利可图,二则因奉天局开设已久,无可匹敌之对手,意在扶植一处,使知上进,不失忠敬之心,三则…想以此试手,看能不能开公开竞标之先。” 武曌道:“公开竞标?” 婉儿点点头:“因奉天局有柳厚德贪污之事,公主府又查处了冯永昌,公主痛定思痛,决意日后慈善堂与奉天局的所有采买,都公开悬在门前,商人们写得各自的价底,以纸糊住,公平竞价。” 武曌眯了眼:“怕不止罢。奉天局是朝廷产业,民人难以与之相竞。最有利润的部分,利害相关,盘根错节,连太平都未必能一下厘清。承天局却将这些生意包出去,大商人不屑于追逐这等蝇头小利,那些无门路的小商人,甚而是耕地的农丁,只要有胆识,却大可混得一笔生意,如此承天局不需要投入大本钱便可轻松建立,遍布各州,当地的小商贩,也颇多得利之处——想必那些纺织的,多又是女工了?” 婉儿笑道:“承天局不用工匠,至于包出去的商户是自己找人织造,还是自民人那里收购布匹,也不在朝廷考量。公主要的,不过是有个可以廉价卖衣裳的商铺,进而再促使民人各自竞争,更改良织造之法。使这天下,能人人都负担得起冬夏衣裳,再不至发生括户时听闻的,兄弟四人为争父亲的棉衣而打得头破血流的事。” 武曌哂笑道:“她就不曾想过改良田亩出产,使天下再无饥馑?” 婉儿凝视着她:“这便是今日我所看的疏奏所说了。长乐公主使人自江东访得曲辕之犁,交奉天局研制更新,造得更小巧、更便捷的犁具,献予陛下为万寿节礼。此新犁毋须耕牛,只要驴、骡,甚至力气大些的人便可使用。陛下若不放心,可先在都中试用,知其优劣,再推行天下。届时造犁亦如今日承天局竞标之法,使户户皆可负担。公主并请将前些年所编得的农书、医书、药书,择其要略选为节本,大量印刷,颁赐州县,使州县设先农官,用陈年老农农闲时兼而为之,教里保使用新犁,背诵农书诀要,习唱卫生歌诀。里保再推诸乡里,务使五年之内,黄口童子亦能背诵。” 武曌沉默良久,方叹息一声:“太平。”向婉儿看一眼,又道:“你赞同她?” 婉儿看着水面,轻声问道:“阿曌可曾想过,将你所开创的、这万年未有之功业长久传下去?” 武曌哂笑不语。 婉儿掰着她的肩膀,迫她回头,认认真真地道:“阿曌可曾想过,日后你将以何等身份去见先帝,乃至见你的子孙?是配享帝庙的皇后么?” 武曌深深地望着婉儿,望了许久,方扬眉一笑,抚着她的脸,轻轻吻下去:“既如此,不要令我失望。” 作者有话要说:  晚安… 第508章 计划 自去年动念括户时起, 我便已有了一整个大计划:第一是推广新制的犁具,促进农耕;第二是在奉天局之外,更设平民化的企业, 防止垄断;第三是在乡里广设义学和图书馆,虽做不到义务教育,至少要使一乡中多几个能看懂朝廷布告的人, 此外还要在民间推广阿拉伯数字——现在叫做万寿字——和基本的算术技巧;第四是推广卫生——记得从前的某位老师说过, 真正大幅促进人均寿命的并不是医疗技术的进步,而是卫生条件的改善, 那位老师本意是向我们强调手术环境和卫生护理的重要, 我们记得更多的,却是她所列举的古人“坐月子”习俗的由来;第五是促进江南的商业。 去岁岁中, 自十数年前便开始研制的犁具终于有了进展, 奉天局将我自己庄园中原本的江东犁更加改进,变成一名丁壮即可拖动的小巧犁具, 同时又更设计出一种双人犁,若是实在连丁壮也没有, 那么两个弱男弱女,也能勉强动得——最好自然还是要有耕牛, 或至少有个驴、骡, 但考虑到这犁具的造价只有原本的一半,那么耕田速度慢些,也可接受。我的设想,最好是能将这犁具推广至全国, 而且价格要再更便宜些,务使家家户户都能承担。 这事我却不打算交给奉天局。一则因奉天局局中上下都是精挑细选的工匠,一向用的也都是好东西,从来都不知节约成本为何物,何况还有各种商路渠道、人员等成本在,一旦交由奉天局去办,价钱决计便宜不了。二则奉天局已是垄断,我不愿它再涉足基本民生行当。三则因奉天局实已机构臃肿,且又树大招风,若再管了农具,恐更要受到非议。想来想去,还是崔明德提议,效仿我设承天局的意思,立一先农局,将这生产制作的事交给民间去做,朝廷只负责质量和店铺专营,不负责生产,同时因农具特殊,先农局还务必承担协调物价、平衡市场的责任——承天局是我早就想好了要办的,主要是用以制衡奉天局,其次则立意为平民百姓提供实用的衣裳,当时为此搜肠刮肚地想了些“竞标价目”、“外包生产”、“授权经营”的主意,主要目的还在降低物价成本、促进当地纺织商业,不曾想倒被崔明德借鉴过来,用在犁具上。 我身边许多人都提出过改进的主意,阿欢以为主管竞标之人与在当地经营之人当分开、所有管事限在三年一任,崔明德与崔秀认为所有商户必须每年竞标,并且一州之中,所有县的竞标地点都在一处,柳厚德认为这地点也该每年一变,徐真如海提议说这犁具应当限在内地销售,不能出关外,贺娄则以为只要我们能够控制成本,被人学走也不怕——大不了就派兵出去抢回来嘛。独孤绍还因犁具之事,向我提议专设一司钻研器具,不仅包括农具,还有兵器,因这事实在有些敏感,且有与尚方抢功之嫌,暂先按下。其余又有各种防止舞弊之法,不能一一尽述。守礼提出以长短偏差和使用次数作为验货标准,并且采用随机抽查的方法来检验——这是最使我惊异的,盖因其他人说的都是我大致能想到的东西,守礼所提的却真真正正是我所全不熟悉的领域。 义学与图书馆之事,因在省中已经推过,我倒是有了些经验,此事因有着教化的名分,倒不及承天局和先农局推行起来那么难,却也有两个最大的难点:第一是人员,第二是财用。括户计得天下户、口之数,以及各州县的赋税田亩,因此轻松便可估量此事所需财物——反正绝不是母亲会批给我的数字。而比财物更难之处,则在人员的分派。时下能读书识字的人,多以功名为务,功名中又以为朝官、为上州官、为上县官、参军为上,边远地方,连刺史、县令都没人愿意做,何况是留在乡闾之间,做些抄书、管书的流外吏事?这事议到最后,终是将天下州县分了三批,拟一批一批推行,而正式推第一批之前,又将在益州先行试验,使崔秀之才,必能发现此事实行中的优与劣,到时在加以改进,当更稳妥。 推广卫生的事乃是所有事中最简单,也是眼下便可实行的,总不过交各州刺史推行而已。至于江南的商业,亦只能先托柳厚德在当地看看,是否有能可为之处。柳厚德倒是满口答应,后效如何,却远未知。 这计划自去年开始,到今年一月间,括户等预备事项都已完成,却逢母亲不在,又稍稍耽搁了下来。守礼既未经典礼,便还不算名正言顺,且他又是“留守”而非“监国”——哪怕是“监国”,也没有哪一位太子或太孙敢不报君父,便擅自做这样的决定——何况都中还有武三思虎视眈眈,疏奏不比面见,能尽言此事利弊,易于说服,我只得将大部分的步骤都按下来,先把推广卫生以及承天局——这事因能直接增加国家岁入,又有奉天局在前,母亲和宰相们倒都乐见其成——的事疏奏母亲,怕母亲不愿意,特地写了一封书信给阿欢,请她托婉儿从中转圆,结果母亲倒是极爽快地允准,又直接命守礼与我全权负责。 疏奏连同犁具都是二月十日送到汝州的,批复在万寿节当日便到了都城,守礼即发鸾台施行,除了武三思从中讨了几个紧要官缺之外,大致都还算顺利。 不顺利的,却是我这一阵未及顾及到一头——女人社。 第509章 青梅(十九) 天渐渐地暖起来, 地上枝头,悄无声息冒出了绿色,兔子、野雉之类也渐渐地在城外草丛出没, 出城的路上见了一两次,竟颇有些技痒起来,取了弹弓, 习惯地想与身旁人谈笑比试, 回首时那人却不在身边。 崔明德面无表情地收起弹弓,双腿轻轻一夹, □□坐骑轻快地小跑起来, 行至院门,本该早早勒马, 心念一转, 却任马儿驰近,到门口手在鞍上轻轻一按, 滚鞍下马,直直站定, 早已等候在门口的冯永寿小跑着追向前挽了马,交予身旁僮子, 再向崔明德一躬身, 笑得十分谄媚:“崔二娘子来了?我们娘子及诸位娘子都已等候多时。” 自从他义兄被杀,义父被遣去别庄养老之后,这小内侍便越发恭谦起来,待谁都恨不能要把腰弯到地上去, 然而这杀鸡儆猴之手段,管得了一时,却管不了一世。 崔明德默不作声地随冯永寿进了正厅,女人社中的骨干皆已到了,与往日里的热闹不同,今日厅中十分安静,长乐公主靠在椅上,一手抚着茶杯,两眼直直盯着杯中茶叶看,徐真如海与贺娄没坐在一处,一个在把玩龟符,一个在看自己的指甲,裴兰生与宋佛佑俱端坐在座,裴兰生是监察,座次在众人之外、主座之后,宋佛佑本无职司,因性格方正、不与人结交,也据了偏僻一角,她身边还坐了个孙威娘,赵国夫人恰坐在宋佛佑与裴兰生之间,面色不愉地看着裴兰生 仿佛怀着很大的怒气,其余众人,或面色凝重,或低头回避,都不发一语——崔明德便知厅中想已有过一场交锋,款步迈进厅中,自公主以下,全都站起。 崔明德与她们一一见礼,见正中主座空着,偏头向公主一看,长乐公主淡淡道:“我虽是主人,品级又高些,但你是社长,这是社中会议,自然该你坐主座。” 崔明德便不推辞,径直坐定,四面人皆坐下去,唯有赵国夫人依旧立着,崔明德便偏头笑:“清河何以不坐?” 赵国夫人冷冷道:“我记得社中规定,临时社员大会,非紧要事不可召集,尤其是在宫外召集,可就我所知,目下社中并无甚大事,敢问临时大会,所为何来?” 崔明德淡笑道:“我正要说这事,清河请坐,我们再来商议。” 赵国夫人便将头昂起:“我也正要说这事——方才我一来,孙威娘便横加指责,怪我与旁人勾结,陷害李又卿,让她出示证据,却全是道听途说,没有一处是察有实据的。我一一辩驳,她偏要胡搅蛮缠,信口说是万安王奉节说了什么,可你们想想,他人又不在此处,说过什么,是真是假,谁能查证?凭什么便以此污蔑于我,要将我逐出社去?社规四章三十六条,条条我都背得清楚,没有一条说可以凭一面之辞便定人罪的!” 孙威娘瞬间便胀红了脸,立起身来,刚要说话,赵国夫人已先又道:“你所列举,唯有四条:第一,万安王奉节陷害又卿,事后则向又卿说我亦及此事。且不说万安王是否真说过此话,我只问你,万安王何时陷害又卿,又为的什么事陷害又卿?我们这些人,也不算消息不灵通的了,怎么从未听说过这件事?他既陷害又卿,自然是与又卿有隙,为何还要主动和又卿说起这事?他与又卿争斗,自然是朝中事,与我们女人社又有何干系?若为的搜罗又卿的罪证,收买你们这些身边人,岂不比自女人社入手更容易些,何必又动用我?第二,你说我的贴身侍儿与万安王奉节来往甚密,乃至颇有些诡秘行为。我又问你,奉节乃是我的嫡亲侄孙,我那早死的侄儿唯有这么一个嫡子,我平常与他来往多些,有什么奇怪?就是又卿,与太孙的来往难道就不频繁了么?第三,你说我每次集会之后,便派人去和奉节报信,这就更是无稽之谈了!我家离宫中不近,又不常得召见,进来一次,既参加女人社之聚会,顺道再向宫门附近的相王府绕一绕,岂非人之常情?除他之外,我还常常去东宫看望太子妃,难道你们还要怀疑韦乐乐么?第四就更好笑了,你说我曾对人抱怨又卿——我的确是抱怨过她,可社规中并没有说不能抱怨同社之人。相反,社规中说,可以持有不同政见,只要不涉及欺骗、贿赂、栽赃、盗窃、刺杀、背叛等事,便不算违反。”对崔明德一笑:“你说的四条,我不见一条能证明我有过错,反倒是我们这么多人在这里亲眼看见、亲耳听见,你没有任何根据,便胡乱指责一个社员,而社长为了这事,特地召开了只有商议紧要事情时才能召集的临时大会——我知道又卿是前任社长,还与崔静善交好,但本社之立,既有人人都可投票的规矩,便是‘公道自在人心’的意思,是非曲直,还当议诸公论。”最后一句说得铿锵有力,同时又自右向左看过去,目光所过,社中人或沉思,或闪避,或扭头看崔明德,神情各不相同。 崔明德眼皮迅速一抬,向长乐公主瞥去一眼,再看赵国夫人时面色和煦,甚而还多出了几分笑意:“清河虽入社未久,对社规却十分熟悉,可见入社心意之诚。不过清河忘记了一点,社中纪律,是由监察裴素卿实行,不是由孙威娘来执行。她和你说的,纯是出于她个人的指责,而不是我们今日要商议的事。” 见赵国夫人一怔,轻轻一笑:“不过今日的议事,倒是与你也有些关系——又卿因见社长任期不限,似有独断之嫌,因此提议了一条《反垄断选举法》,如她、韦乐乐、上官知柔,以及李清河,你们四人,身份最高,牵涉最多,掌威权一日,便不得兼任社中职位。日后社长之位的担任者,亦不得是社外权位最重者。”抬眼去看赵国夫人,她候了半晌,才蹙眉道:“然后呢?” 崔明德笑:“没有了,就是这一件事,不知你们以为如何?” 赵国夫人怔愣许久,冷笑道:“就为这事,你们就不惜召集临时大会?” 崔明德淡淡道:“这可不是小事。”平视四周,轻轻微笑:“女人社的宗旨,是为天下女人谋福利,而非为了某人一家、一身的私利,若是有位高权重者而兼任社长,万一其人借助自身威望,将本社拿去谋取私利,则违本社设立之初衷,所以要特地设规定禁止此事。又卿虽只提了一条提议,却是防止此事的极好开端,所以我要特地召集大伙,商议此事,无论此提议通过与否,却能使社中人人都知道…”深深看了赵国夫人一眼,一字一句地道:“女人社是天下女人之社,而非一家、一身之社。” 作者有话要说:  后天肯定二更,明天…看情况。 第510章 路线 在我刚想出“女人社”这个主意时, 我以为这件事最大的阻碍将是母亲或后来的皇帝的猜疑,直到女人社建立之后,我才发现原来不单是外部的猜疑, 社团内部的凝结亦至关重要。幸而我身边的女人大多都是聪明人,无论是阿欢、崔明德、婉儿,或是裴兰生、宋佛佑、贺娄、徐真如海, 又或是女人社中更不起眼的那些, 也无论我们身份高低、脾气缓急,大伙都能保持着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诸事虽未必能做到完美无缺, 一切却也还都过得去。 可是赵国夫人却打破了这种局面。 她必然参与了针对守礼的密谋。若说最早时我还有所怀疑,眼下她的种种表现, 却已证实了李旦的说法。然而我并不能得到任何实在的证据。 从十一月直至二月, 无论是社员们半自发的监察,还是我自己派人搜集的证据, 乃至奉天局的人的情报,至多都只能证明赵国夫人与李旦来往密切, 同时对我和阿欢深怀不满——这不满便如李旦所说,并非肇始于和亲, 而是更早之前, 在母亲大肆屠戮李氏宗室,诸李氏女被削去宗室名分,而我却越来越受到母亲的恩宠,甚而可算是“权倾朝野”时便已萌芽。从某种意义上来说, 赵国夫人对李氏的忠诚,更甚于我对李氏的忠诚。她所信奉的东西,与我自幼所受到的教育,也截然不同。 可是这并不能证明,她真的违反了我所亲手设立的社规,毕竟社规规定每个人都可以有不同的政见。 我固然可以随便寻个借口,将她驱逐出社。阿欢与崔明德都曾给过我许多这方面的“指点”,我自己也非毫无经验。可是若是这样,我便开了一个构陷的先河,若是这样的例子在一开始便被承认且默许,日后同样的事只怕也会有了依据。而今日是赵国夫人真的曾陷害过我,只不过没有找到证据,日后若是我或者一社之长有任何疑心或私心,是不是也可借用同样的手段排除异己?若真是如此,则我们恐怕要重新思量女人社设立之时的初衷——这社团将会是我一人之社,今后则为我之继任者一家之社,还是如我最早所想的,帮助内宫、外朝,乃至庙堂之外的天下山野妇女的社团? 程序正义或是结果正义,这个话题在前世的社交媒体上被讨论过千万遍,简直可以说是“烂大街”了,我自然也不能免俗地看过许多相关讨论,对两边的立场和理由都有所了解,可当这问题真正摆在我面前时,我却依旧不知应该如何是好。 纵容赵国夫人,会削减我自己的权威,日后我在女人社中的影响必然由此下降,心怀不轨者受此鼓舞,恐亦将存侥幸之心。强行驱逐,则如前所说,将破坏起社之初衷。 我当然也可以留着她在社中,再寻别的手段报复,但一则我并未到只手遮天的地步,二则她一日还是社中成员,我们便对她负有道义上的责任,何况社规中亦规定,不得以卑劣手段对付同社中人。 许多年前我曾怨过母亲,怪她不肯因为我而处置贺兰敏之,现在我遇到了相似的问题,方才知道母亲那时候的心情。政治这件事,所考虑的绝非眼前,还有长远的以后,个人的好恶也绝不该成为政治的标准,利益才是唯一的风向标——只是要看是谁的利益,又是什么时候的利益。 整整三日中,我一有闲暇,便独自坐在书房,想着女人社前前后后的许多问题,不愿也不能咨询任何人,三日之后,我终于下定了决心,邀请崔明德来家中,郑郑重重地问她:“二娘以为,女人社应该是一个怎样的社团?” 崔明德想必已知我的心事,看了我一眼,反问:“这社团是二娘所倡议设立,二娘自己,期望女人社会是怎样的社团?” 她面上没有太多表情,可不知为何,我竟觉得她对我是有所期待的,想了一想,笑着道:“自然是为天下女人谋福利。” 崔明德便笑起来:“当今陛下是女人,太子妃是女人,太子韦良娣是女人,公主是女人,我是女人,宫中仆役侍儿多是女人,连市集上贩卖的那些胡婢、矮婢也都是女人,这些人的所求各不一致,二娘到底想为其中的谁谋福利呢?” 这话我会答,虽然答出来的话曾是前世的我所厌恶的空洞而无意义的官方话语:“那就是为大周国土之上,最广大的女人群众的利益罢。” 崔明德轻轻一笑:“大周国土之上,最广大的女人群众,可不是你或我这样的人。” 我认真地看着她,微微颔首:“最广大的女人群众,当是最底层的那些人,纺织为业、操持家计、生养儿女,在外既无地位,在家又非家主,为家里干着活,受着累,却不被家中所认可,丈夫可以随意打骂,办事要让男子跑腿,因为她们既没有耕田的本事,体力上又不及人家——我愿女人社是为这些人谋利益,而不是为王侯将相家的富贵女子。当然,为这些人谋利益,亦是为我们这些女人争地位。而我们这些人若有了地位,也不可忘了下面那些人。舟无水不可行,水亦须舟为传载,舟水相依,方是最好的。” 崔明德挑眉看我:“所以?” 我早已想好许多话,也不必和她绕弯:“所以我想重开慈善堂,交予女人社管理——不是交给某一个人,是交给社中作为公产,我自己出一百顷土地,作为善堂资用,旁人或有心,出上一贯两贯,或是不出钱,只出力,都可以,善堂的目的,是将在全国之内设立场所,使天下贫苦女人有一处可以学习知识,不必要是之乎者也,或是六经艺文,而是纺织、农耕、医药、卫生…一切在当地实用的知识。善堂将赈济贫苦妇人,抚育被家中抛弃的女童,同时提供地方,使得当地的女人可以互帮互助。善堂还将选拔当地代表,每年进都中,向我们…我们这些肉食者,述说民人的生活,以及她们到底关心什么。我知道这或许会有许多犯忌讳的地方,也需要许多时间,但是没关系,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只要女人社的宗旨未变,我们便有得是时间,也有得是人手。我还希望,能够派人将女人社的事传下去,就算数十年内不能办成,又或是办成了又遭别的破坏,甚至女人社再也不在了,但只要我们做过这样的事,这样的事又叫许多人知道,或能给后人以启迪——就好像无论后世江山姓什么,人们都总会知道,曾有过一个女人当过皇帝一样,男人能做的事情,女人也一定能做到。” 崔明德一面笑,一面低头弹了弹自己的衣袖:“二娘说这话,便是要我出头了?” 我凝视着她:“我知道你绝非甘于平庸之人,不然不会生出这么副脾性,又与我们交好。你、阿绍、阿欢、婉儿与我,还有女人社的这些人,或多或少,都有这样的志气,既有志气,又遇见这样的时节,阖不索性痛痛快快、放手一搏?”轻轻一笑,又道:“当然,有志气是一回事,有能力是另外一回事——除你之外,我也想不出还有谁,可以托付这样的大事。” 崔明德轻笑起来,两眼中神光熠熠,竟是我所从未见过的风采:“若如此,我要求女人社中事全部交予我手,无论是二娘这公主,或是太子妃,或是上官承旨,都不能再行干涉。” 我定定看她,缓缓点头:“但我们会在旁监察,使你亦不至行差踏错,将女人社变为你一人一身之社团。” 崔明德淡然一笑:“那是自然,有许多事,还要劳烦二娘襄助。”破天荒地对我眨了眨眼,促狭一笑:“譬如赵国夫人之事。” 作者有话要说:  啊晚安~ 补一个注释:因为避讳不一定是要完全避开,也可以减笔以及变音,所以赵国夫人默认是减笔和改音的。 另外太平内心的OS以及与阿欢的交谈是常常出现“照”这个读音,因为不会公开,所以是么有关系的。 第511章 替絮 关于女人社, 崔明德没有与我聊许多具体的细节,我亦无心在此刻便追问她到底将如何去做。女人社不该单是个抱团取暖的小团体,这件事在建立之初, 我便已想得很明白。崔明德对此也看得很明白。 但是具体到如何去做,我们却都没有十分清晰的思绪——或者说,我们都有大概的想法, 但这想法是对还是错, 到底又能不能实现,却是个大大的难题。 我决心将这件事全部交给崔明德。她是个聪明人, 不止是像欢或婉儿那样的敏于言行, 而是真正的明于大局、敏于心性,女人社的事牵涉复杂, 需要平衡各方利益, 偏偏短期内还看不见成效——就算看见成效,也是于朝廷、于眼下的社会并无显著利益, 正需要她这样的人去做。何况她自己的仕途也需要这样的帮扶。 与阿绍不同,崔明德的仕路从一开始便注定艰难。一则女儿体质柔弱, 在打仗这件事上天生便不及男儿家,就算全不设阻碍地允许女人为武将, 真能胜任者也寥寥无几。何况真正治理天下、操持话语权与政治权柄的, 是各地方与宫省中的文官,而不是带兵打仗的将臣们。二则独孤绍有带兵之才,却无谋局之能,就算破例给予虚名, 亦不过威胁一方、一时,崔明德却是谋时之士,若真能委以重任,所能做出的成就——或威胁——绝非一边帅可比拟。三则清河崔氏虽是名门望族,但清流的名望落在以恪守礼法出名的世家女儿身上,却只会是阻碍而非助益。 可也正因如此,我偏偏想要帮助崔明德,帮她做到人臣的极限,不但在有我支持时钧衡天下,哪怕在我身后,也能执天下女人之牛耳,为之绸缪计划。 自从冯永昌的罪状坐实以后,我便常常在思考我所谓的“理想”到底该向何处去。冯永昌的为人我已颇为了解,想起时也时常敲打。我曾想他不过小打小闹地贪污些,或是仗着权势作些威福,可事实是他不但吞没了慈善堂的大量款项,打通了上上下下一整条通道,还做出以阉宦之身强娶民女这样的事——这些事,与我的初衷根本背道而驰。 慈善堂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例子,一个不成熟的试验,尚且能造成这样的后果,我不敢想象,在我所看不见的地方,我所经手的这么多事业,真能落到我的“理想”上,甚至只是真正于民于国有利的,真正能有几处。 我认真地盘算过我想做的事所牵涉的那些人们。我相信他们之中的绝大部分都比冯永昌要更有道德和底线,但就算如此,他们自身的利益与我的理想之间,也总有不小的差距。 在上层,我的身边固然团结着一群人,每人也都为这件事筹划着,但她们所注重的,与我所注重的,绝非同一件事。好像崔明德,若我不提出女人社改革的事,她也绝不会主动提出这些,反而会给我种种权术建议,教我如何清除政敌。若我提出这件事,她固然也乐于承担,说不定还因此更愿意与我亲近,但是说到底,这些事终不会是她的主要事业。 在下层,万万生民早已习惯了千百年来所形成的风俗,他们的主要目标,也并不是所谓的人权、平等,甚至都不会是读书或做官之类,他们所指望的,不过是温饱二字。括户的结果出来,我大周九成以上民人都靠种地过活,这些农民所能许下的心愿,或是今年多收了三五斗米,或是明朝织布时多匀出几尺,做件体面的衣裳,若是赋税少一些,顿顿能多吃几碗粟米,多加一碟菜,或是逢年过节,官府赐些酒肉,集市里胡人演一场好看的戏目,寺庙里高僧讲一场精彩的半故事半教化的变文,那便是最值得称道的好事了,至于当今皇帝到底是女人还是男人,当官的到底是他们选出来的还是上面任命的,对他们来说都是一样的,“男女平等”这样的话题,对他们来说,如隔着浓雾看见的远山山尖,既懵懂又遥远。 在上下两层之中,真正去为我做这些事的人,就更不必说了。冯永昌便是一个绝好的例子,活生生地告诉我,这些夹在中间、得了上面授予的权柄的人,具体是如何施之于下的。如何使我想做的事,真真正正地做到下面去,不南辕北辙,不偷工减料,实在是一个大大的难题。 而除了这件事,还有一件事,也渐渐开始困扰着我——我终究只是一个人,就算提出了这样的理想,并且终我一生都在践行它,也不过数十年光阴,而社会的进步和女人地位的提升却绝非区区数十年便可蹴就的。我在时,这些事尚有人一力推动,倘若我不在了,这些事,将由谁来继续? 以我的浅薄才识,到目前为止还想不出什么万全的计划。但我知道,做成这事的关键,不在于人,而在于制度。 我的属下们,不该是单纯的“公主党人”,而该是在制度的监督下,兢兢业业、全心全意做事的人,我的理想,也不该因我之荣而兴,因我之败而衰,而是在制度的保证下代代相传——或有所修正,但其为人谋福利的宗旨不该改变。 我一人所做的,或许只是一点微小的努力,但若能有千千万万个我这样的微小努力,这世间或能变得比以前更好一点。倘若我这些小小的努力,竟能够为后人之台阶,使得后人可以站在我这前人所铺垫过的地方,看得更高、做得更多,那就更好了。 一整个初春我都在想这些无从与人述说的东西——唯一可与我说这些的人远在汝州,所通笔墨,或多或少都会经母亲的审阅——一面引颈相盼,盼着圣驾与我的阿欢回来。 二月在我乱纷纷的思绪中匆匆而过。三月初,天气回暖,圣驾回銮,守礼与我出城迎接,我与他一般执了鞭,骑了马,在大道两旁陈列仪仗,严阵以待。 圣驾却远比我们要随性得多,母亲着了便服,骑在马上,任人牵着缰,慢悠悠一路行来,在她身后,无论男女,俱乘大马,或着常服,或着便服,五颜六色,甚是绚烂。 人群中最耀眼一人,着紫色常服,骑了青骢马,缓辔近前,远远地便望着我笑。待送圣驾还寝宫,与我向东宫并行的路上,方宽去外袍,展露里面一件窄袖衣裳,对我眨眼:“你看这件衣裳,像不像你从前和我描述的,那个叫做‘替絮’的东西?若是平常穿了这衣裳,干活想必方便许多?” 作者有话要说:  一更,晚上还有一更。 第512章 行露(四十五) 太平又瘦了些。韦欢知道这是为何。 这小娘虽从不曾和她明说那些烦恼, 但她的来信絮絮叨叨宛若流水账,字里行间都透出一股“你看我做了这事那事你快猜我在想什么”的意味,只差没有将她的心剖出来, 明明白白地放在韦欢面前了——何况太平现在所想的那些,与她最早以前常常和韦欢讨论的那些东西,根本没什么两样。 韦欢一想起当年, 小小的太平托着腮, 一本正经地和自己讨论起这些问题的模样,便不自觉地笑起来, 太平自己明明也跟着韦欢笑起来, 却还作了个怪样子来说她:“我长得很好笑么?你一见我就笑。” 韦欢便偏了头,手将她两颊捏住, 定定地盯着她看, 看得太平呼吸粗重起来,飞快地将韦欢的手一扭, 道:“怎么了?”摸了摸自己的脸,又道:“没有长胖呀。” 韦欢不答, 眼光偏转,看了左边, 又看右边:“胖是没有胖。不过…”见太平面上一喜, 更作出深沉之色:“不过…” 太平不觉紧张起来:“不过什么?” 韦欢便转过身,将她的脸狠狠一捏:“不过太瘦了,我好容易给你做的衣裳,怕是大了。” 太平一怔, 两眉上扬,绽出笑来:“你还给我做了衣裳?你亲手做的?” 韦欢喜欢她这模样,面上却只故矜持,略一点头,叫人自随行的箱中取出另一件替絮来,轻轻展开,拿给太平看——这衣裳本意是为承天局而做,因此用了便宜又结实的粗麻。顾虑民人只能穿白、褐,纯白麻衣,意头未免不好,若添刺绣,则造价又将上去,想来想去,便学着胡人那边,染些简单的方、圆纹样,或是以图案压边。韦欢在汝州既无大事,便寻了画师,画了数十种,又取其中最不费染料的做了四样,试来试去,挑出一件白底菱纹的,穿在身上,却又嫌不显身形,不肯假托人手,便自己拿了针线,在腰肢处收一收,做了个贴身的形状。不做倒还罢了,真收了腰,倒看出这衣裳的好处,这才一时兴起,替太平又做了一件。 太平已喜得嘴都合不拢了,只看一眼,就笑:“你亲手做的,必然好看,就是大了,也是好看的。” 韦欢将她一瞪:“你先穿上,才知好不好。”说话间已遣了从人,将太平推到屏风后面去,太平在屏风后还只顾捧着衣裳笑:“你不进来替我换?万一我不会穿呢?”被韦欢白了一眼,才三两下脱了衣裳,将替絮迎头一套,站出来给韦欢看——肩倒是正好,其余地方略大了些,也不很碍眼,松垮垮的,别有一番懒散气,最妙是收着腰,将胸前那一对便更凸出来了,韦欢想到衣裳里面的风景,就觉口干舌燥,手不自觉地抚过太平的手臂,太平立刻就将手反搭上来,轻悄悄地问她:“去里面?” 韦欢摇摇头:“李暅随时要回来,到时还要穿衣服,怕来不及。” 太平有些失望,手在韦欢的手上留恋地一蹭,眼将她盯了又盯,方道:“刚才也不见他,是阿娘派他做事去了?” 韦欢轻笑道:“合宫县的百姓感念圣天子恩德,闻圣驾还都,掣花、伞等物在道旁迎候,叩谢圣恩,陛下长途跋涉,已觉疲累,又不忍拂百姓之意,太子便自请与宰相及史官留后代为抚慰,请陛下先行回都。”看太平一眼,又道:“若没有这事,他便当自请为殿后。” 太平一哂:“回了都,就又没了与外人见面的借口,当然要抓住每一个留在后面的机会——东宫属官是不是也跟他一道?” 她对韦欢直呼“李暅”二字没有任何表示,言谈中也不再似从前那样唤“二郎”。韦欢也知道这是为什么。那件事发生之后,两人从未讨论过李暅的事,却对彼此的心意心知肚明。 韦欢只是有些诧异太平会如此激烈,手将她手一牵,点了一下头,又轻轻唤她:“太平。” 太平微低了头来看韦欢,眼睛里似有火在燃烧:“阿欢。” 韦欢微微垫脚,手在她头顶一抚,轻轻笑道:“你当初和我说什么来着?现在自己便忘了从前的话了么?” 太平将身子一矮,以便韦欢能舒适地抚到她的头,口内却习惯般地抱怨了一句:“我又不是守礼,你总这样抚我做什么——我又没说要对他做什么!”眼珠一转,看着韦欢笑:“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真是稀奇。” 韦欢瞥她一眼:“有什么好稀奇的?我一向修佛,佛家又最讲慈悲,何况他还是你嫡亲的兄长——你不要笑。”看太平越扮了个鬼脸,故意做些不正经的样子,扬起眉,一字一句地道:“我只是不愿见你后悔。” 太平倏地敛了笑,沉默半晌,道:“放心,我从未失过初心。我只是害怕,以及…恨他。”眼中发红,忙将头低下去,韦欢伸长手臂,将她紧紧搂在怀里:“我也恨他。倘若没有你,我做任何事都绝不会有所顾忌。可是现在我有你。”低下头,抚了抚太平的头顶:“无论是为了我,或是为了你自己,哪怕是为了你那些女人社之类——不要做令自己后悔的事。” 太平低低地嗯了一声,抬起头,两眼红红地,看韦欢时却极有神:“韦欢,我爱你。” 韦欢促狭地应了一句“哦”,见太平要缠上来,便伸出手指,在她脸颊上轻轻一弹,迅速地吐出一句:“我也是。”飞快地收回手,扬声叫人进来:“派人去前面问问,看殿下回来了未?若回来了,就说二娘来拜见,我拟留她用饭,问殿下要不要一起。” 太平眼见殿中鱼贯进了人,将脚一跺,闷闷地哼出一声:“改日…有你说那句话的时候!” 韦欢对她笑着眨眨眼:“不必改日。”看太平又怔住,偏过头,附在她耳边,一个字一个字缓慢地道:“我爱你。”音声低沉,吐气均匀,吹过之处的肌肤骤然便泛起了红潮,最终在脖颈处连成了小小的、粉嫩若桃花般的一片。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 感谢: 无且且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9-16 04:27:08 读者“墨明棋妙”,灌溉营养液+12017-09-16 21:31:24 读者“我是洛神的小清漪”,灌溉营养液+52017-09-13 09:39:01 读者“拉格朗日和柯西是一对啊喂!”,灌溉营养液+302017-09-10 22:39:02 读者“straying”,灌溉营养液+202017-09-09 09:46:30 读者“轻钧。”,灌溉营养液+102017-09-09 09:34:25 读者“三生石上常相思”,灌溉营养液+12017-09-09 00:41:17 读者“慕慕”,灌溉营养液+22017-09-08 23:06:36 读者“未忘”,灌溉营养液+102017-09-07 23:54:06 读者“明明是个抖M”,灌溉营养液+202017-09-07 23:21:01 读者“羊脂白玉陌”,灌溉营养液+52017-09-07 08:41:50 读者“小北”,灌溉营养液+52017-09-06 06:45:25 读者“羊脂白玉陌”,灌溉营养液+52017-09-05 12:46:56 读者“我什么都不知道”,灌溉营养液+102017-09-05 12:44:02 读者“轻钧。”,灌溉营养液+102017-09-05 06:55:33 读者“我是洛神的小清漪”,灌溉营养液+102017-09-04 10:10:56 读者“异亻”,灌溉营养液+12017-09-03 10:53:19 读者“我什么都不知道”,灌溉营养液+102017-09-03 10:33:05 读者“我是洛神的小清漪”,灌溉营养液+52017-09-01 22:34:37 读者“三生石上常相思”,灌溉营养液+12017-09-01 21:16:47 第513章 心魔(四十三) 正值上阳宫最好的时节, 处处花妍柳绿,鸟鸣雀啾,满满都是盎然春意。婉儿自廊上走过, 将至花园时忽地驻了足,侧头向前一望,小奚本来走得慢, 倒也巧巧跟着她停住, 伸长脖子向那边一看,缩回来时便压低了声音:“陛下睡着了么?” 婉儿本已噙着笑轻轻点了点头, 忽地又蹙了眉, 将从人留在原地,自己轻轻绕下曲廊, 越过小径, 距长乐椅上的武曌不到一丈时候,瞥见了隐在树后的高力士与高延福, 方轻轻放下心来,自小宫人手中接过团扇, 轻轻为武曌扇风驱虫,她却似有所觉, 迷迷蒙蒙地睁了眼, 问:“阿婉来了么?” 婉儿轻轻一笑:“来了。”手向她头上一拂,掸落些许花粉,又捡出一瓣花来,武曌见了便笑:“桃花又不种在这里, 怎么落到我身上了?” 婉儿道:“多半是风吹来的罢。” 武曌便看了她笑:“原来是风吹来的,我还以为是‘之子于归’。” 婉儿但笑不语,武曌扶着她慢慢站起,环视四周,轻声道:“在外数月,再回来,竟觉到处都有些陌生——你呢?” 婉儿笑道:“我倒觉像是回家了一样。” 武曌将“回家”二字细细念了一遍,也笑起来,向外走出几步,看见小奚在廊上,不觉停住,婉儿顺着她的目光一望,便觉莞尔:“今日没有奏疏,不要担心。” 武曌倏地转头看她:“一件事都没有?” 婉儿两手挽着她的手臂,轻轻道:“有是有,不过都是小事,宰相已有定议,我也看过,叫他们批出去了。” 武曌方又笑起来:“你看过就好。” 婉儿一笑,隔了一会,见人都在数步后,轻轻唤:“阿曌?” 武曌抬头看她,婉儿便略低了头道:“毕竟是朝政大事,虽有宰相们看过,总是叫我批,恐怕不大好罢。” 武曌轻哼一声:“你是我身边人,代我批拟,便如我的意思一般,有什么不好?” 婉儿微蹙眉头,低声道:“毕竟有太子。” 一句话说得武曌停了下来,微一闭眼,转脸看婉儿:“是有人说你什么?” 婉儿摇头:“没人说什么,是我自己担心。阿曌的心意,我自然知道,一般事务,也还处置得宜。可太子毕竟是国之储贰,又早已长成——连太孙都已有女儿了。阿曌自己不处置国事,又不叫太子处置,偏让我这内廷妇人裁决,怕有不妥。” 武曌不说话,只是慢悠悠向前踱步,踱到廊上,凭栏远眺,婉儿知她心事,轻声道:“阿曌既已立二郎为太子,自然是打算将这江山托付给他,可二郎一共也未曾与过几样政务,日后继位,阿曌竟能放心么?” 武曌抿了嘴,淡淡道:“他日后自有臣僚辅佐,至不济还有太平。” 婉儿便不再多言,陪武曌临水立了一阵,怕水面风大,刚要劝她回转,武曌却回头又问:“真不是谁说了什么?”看婉儿摇头,还不肯便信,叫人传了阿庄来:“近日外面有什么动静么?” 阿庄笑道:“除了合宫县有民人百姓为陛下送物,还有同州刺史和咸阳县尉送祥瑞,益州报说兵戈既息,关市又开,今年赋税当可恢复。民人们都知道道理,有圣天子在上,谁不感恩戴德,说陛下是千古未有的好皇帝、弥勒转世?有陛下这样的天子,四海升平得很!” 武曌闻言不觉一笑,却道:“你那里永远都是好消息。” 阿庄笑得更灿烂:“实是陛下圣明,治下没有什么大恶事,叫妾等怎么报呢?总不能编些坏消息报罢?” 武曌但摇头失笑,挥手道:“以后这些祥瑞什么的,不必向朕回报,多留意都中动静才是正经——东宫近来都好?” 阿庄道:“圣驾刚回都中,二郎便率小大郎去城外为陛下祈祷穰福,望日东宫臣僚觐见,在偏殿赐宴,为陛下作献寿长赋一首、诗百首。因二郎拟与小大郎编纂成册,亲手誊抄,一时还不得进呈,二娘子清心寡欲,日夜诵经,不大出门。” 武曌听见韦欢的消息,不禁一哂:“清心寡欲,呵。”头一转,又问:“太平呢?” 阿庄笑:“公主那里一切都好,每日不是在省中,就是在家里,进宫都进得少。”略有些促狭地一笑,对武曌道:“春暖花开,最好游春作会,公主亦不能免,小宴了几回,不过都是年轻士人,如博陵崔湜、洛阳邱柒。宋公、贺公、李公等诗文大手,倒不常在座。宴处亦多在别庄宅院,并不宴外客。打过一次猎,除了几个年轻士人外,检校军学崔明德、豫国公之母夫人独孤敏,还有从前宫中赐出去的二位徐美人都在。” 武曌眯了眼,偏头问阿庄:“崔湜、邱柒,是新与她结交的士人?” 阿庄便笑得有些暧昧:“俱是一时之俊彦,这几个月来颇在公主宅邸过往。” 武曌不觉展颜一笑,婉儿俟阿庄退下,方抬起头,轻轻向武曌行礼:“陛下可信妾的话了?” 武曌将她手一握,轻声道:“不是不信你,只恐你秉持权柄,外面人不服气,有些流言蜚语——你看我唤阿庄来,也不曾瞒你不是么?” 婉儿将她手推开,重又被她握住,才道:“外面有流言或没流言,人心总是一般。太子年纪既长,人望所归,却闲在东宫。我不过一介婢妾,狐假虎威,倒专起朝政、代天子批拟来,纵人当面不说,心中岂能无讥讽怨恨?厉王止谤之故事,阿曌不知么?” 武曌沉默不语。婉儿候了片刻,反将她手一握,道:“阿曌?”武曌对她一笑,良久方道:“武三思推俗字的事快办完了么?” 婉儿道:“字已整理并发到州县,前几批州县格也已发到所有上州。” 武曌便道:“让他去管三阳宫的事,俗字的事,转交二郎办罢。” 作者有话要说:  晚安 第514章 人心 母亲一回来, 大小政务,不必再和前几月那样传去汝州,再候批复, 亦毋须与朝中这一干奸巨扯皮,因此事务之处理,竟比先前还更快些。 承天局在三四月这短短两月中开出了十六家分店。不同于奉天局, 此衙既不用招募匠人、设立工场, 又毋须考虑太多样式,只消将奉天局的衣裳样子中捡实用的几种, 再连阿欢与我所想到替絮、浴衣、雨衣、妇人可穿的长裤、短长两用的翻折裙等画出来, 到州县批一块地方,派个掌柜, 在当地雇几个伙计, 便可开门营业、预售款式,招标之事, 亦容易得很,雄州大县, 两月中轻易便能赶造出上千衣裳,因民人们花钱不及富户们随意, 造的倒比卖的还多些。 除却承天局外, 我还亲自将慈善堂整顿了一遍,原有人手全部驱逐,产业造册登记,总交予崔明德手, 由她与女人社中人规划改善,统一更名为“大周妇女互助社”,我向崔明德解释了前世的妇联与非营利组织——说是解释,其实也就是前言不搭后语地提了几句,毕竟至今我也不知道妇联与非营利组织到底是怎么运作的——她进宫与婉儿商量了一阵,直接将我这几句话发展成了一个“恩同殿中省司敕办大周妇女互助社”,在宫中依旧挂婉儿之名,像个慈善社的样子,宫中人都可以去捐钱捐物,亦可寻求帮助,在宫外则由崔明德总为署理,规制皆“同殿中省司”,有些像是“同中书门下”的意思,又比那个更模糊些,里面的执事没有品级,不是“检校”某事,就是“知”某州某某社,也不专一任命,都是内部推荐某官之夫人兼任,先在洛州、雍州、并州这三个都城中设了分社,开宗明义,印了一万份书札,也不是宣传妇女解放或女权之类,而是“大周国主如来转世慈氏越古金轮圣神女皇帝陛下”的宝训,说妇人该如何如何云云,文字多是取自母亲从前修的《女德》之类的文章,只略去了极要服从男人的那部分,又添了不少男子般的“修身恪己”“忠君报国”的话,末了编了一段极粗俗的歌谣,诸如“女人生来便软弱,所以更要多自强”“今生多勤力,来生有福利”之类,比我当年编的卫生歌诀还更近市井俚语。 我永远也想不到崔明德能写出这样的句子,拿来细细一品,发现这些歌谣虽粗俗,我所说的要义,却全都已蕴含在内,且又合着韵律,无论用官话,或是用两都偏音,也无论是念是唱,都朗朗上口,不觉钦佩,也更放心地将慈善堂交在她手,专心自己府中。 冯永昌既死,所牵涉者多被我驱逐出府,相较之下,吴小浪之事其实更严重些,但我的处置却更保守——吴小浪畏罪自杀,反复查验,不见她有什么党羽,她妹妹吴小孩,与妹妹好友孙威娘又早早便向我表明了忠心,我想来想去,终是将吴小浪一家遣去外州,吴小孩一家则调去西京。 宋佛佑颇有监察不力之过,被我手书训斥之后,另擢了一个心腹执事,名义上是她的副手,实则分她之权,以备日后擢用——并非是她不好,只是她已年近六旬,渐渐不能胜任。而且她还不是唯一的一个,最初随我出宫的那批人中,有许多都已五六十岁、老迈不堪。和我同龄的那些,也已多见风霜,露出疲老之态,再小些的,有许多都已成了亲,生了子。这些生下的孩子,都是我家的奴婢,一而二,二而三,我的家奴,竟已近二千之数,三倍于出宫之时。人数增了这么多,家用却从未匮乏过,不但不曾匮乏,日子还越来越好——光看这一点,后世史书上,我的名声大概就不会太好。 我下定决心放出一部分家奴,同时在近郊设立学堂,所有放出去的家奴,依旧可在家学读书。原本打算捐给女人社一百顷土地,现下再多捐一百顷,只不过要偷偷摸摸地给,免得人家说我市恩买惠、图谋不轨。 除财务外,家中又重设规定,所有职司,除我特别指定之外,一旦空缺,可在布告栏公告,竞争上岗,择优而录,结果贴在布告栏上,公示三日,才算有效。这命令可算这时代的奇葩,炸得家里开了锅一样,好几日不得消停。 不过这也与我没太大干系,我的心思,主要还是在朝中——俗字推广眼看便有效验,母亲却临时调开了武三思,把这事交给了李暅。李暅自然不能空坐在东宫管事,三五日间,便要亲自到省中来一次,有时也召人去问话,初时只是主官们,后来熟起来,便连跑腿的舍人和协理的学士也叫过去,到六月事谐,母亲赐下褒奖,又将所有人召去东宫,起了一宴,内中还颇带了几个与俗字事无关的词臣,以及被人摘了桃子、却依旧整天笑嘻嘻的武三思。 而母亲发了这制令之后,却又有许久不曾出来理事,甚至连四五月间的硕望朝都免了。五月末,嵩山行宫新园景落成,圣驾率勋亲近贵们前往游乐,留太子在都中监国,虽只是短短的十数日,朝中的风向却已悄悄地起了变化。 七月,圣驾幸香山寺,以诗作嘉奖年轻臣子,有崔湜、崔溍、邱柒、杜宇等二十三人受褒扬,至九月间,我身边这几人都陆陆续续地受了封赏:崔湜授司礼少卿,邱柒做了监察御史,杜宇进了凤阁,崔溍授咸阳令,十月,我请母亲召回独孤绍,不许,授崔秀秋官侍郎。十一月,张柬之上疏,请复西京为都城,以洛州为东都,讽圣驾还京。 第515章 心魔(四十四) 长乐公主初进来时婉儿正写到紧要处, 只略向小奚一示意,便又伏案疾书,不曾停顿。待一封制书写完, 加上小小朱印,再抬头时却见公主还站在眼前,两手袖在袖中, 望之甚是端谨。她终究也将自己认定为假虎之威的狐狸, 在自己面前,亦不再如从前那般随性——就像外面那些人一样。一瞬之间, 婉儿竟觉自己切身体会到了武曌当初的心情, 与她现在一般无二的孤单心情。 她从小便没有什么朋友,同龄人都是奴婢之子, 大多都粗鄙无文, 不但母亲从不许她与这些人来往,连她自己与这些人也从来都说不到一块去。稍长一些, 便被武曌圈在身边,从此日夜戒慎, 对谁都留着三分提防,无意亦无暇与这些人结交。到后来终于可自在些的时候, 却是心性已定, 绝难再交知心好友。与长乐公主倒是要好过一阵子,女人社中亦常常作出些平等的模样,以行字称呼,不分尊卑老少, 但是这些日子也并不曾长久。 武曌待她越好,其他人待她便越疏远。就算是一向不大拘小节的长乐公主,也难以免俗。尤其是在去年年末那一场风波之后。 倒是有一个人还肯和她直来直往,就算是装模作样,也装得十分随性自然,可那人又不受武曌的待见,轻易不敢到这一处来——说起来好笑,那人能养出这副性情,多半还是因这位长乐公主。 婉儿扯起嘴角,缓缓起身,向长乐公主做个行礼的模样,人却不矮下去,代之以微微低头,就算这样,长乐公主似也受得有愧,将身子偏了一偏,眼睛一转,对婉儿眨了一眨,婉儿一怔,便听武曌缓步自门外来,远远便笑道:“阿婉,我又占得一句。”到里面才见公主,脚步一停,面上有几分尴尬,又有几分不甚情愿,站了半晌,还是公主先跪下去,笑眯眯道:“三日不见阿娘,阿娘还是这样精神,上官师傅看着也极好,想是上阳宫这里得天独厚,风景独好,所以养人。” 武曌要笑不笑地哼出一声:“怎及得你那里人杰地灵?”向婉儿伸出手,婉儿一见她,方才生出的些许寂寞便一扫而空,轻快地走过去,以身体轻轻靠住武曌,武曌不自觉地露出笑,将婉儿手一握:“心情这样好,想是今日没什么大事?” 一句话便说得婉儿心中一突,复又生出几分空寂来,眼将公主一望,道:“司刑少卿张柬之与秋官侍郎姚元崇上书,请复西京为都城,以洛州为东都。” 武曌想了一会,才道:“是在汝州和香山寺赋诗,援笔立成的那个张柬之?” 婉儿刚要开口,却见武曌叹息一声,道:“我想起来了,狄怀英和我推荐过他。” 婉儿便将要出口的话吞了回去,将武曌的手用力一握,道:“狄公推荐过许多人,我都不能一一记住了,七娘倒还记得。” 武曌露出缅怀之色,走出几步,随意挑了一张坐席,缓缓坐下:“他临去前反复叮嘱,就是这张柬之一人,我怎么不记得?”将头一转,看婉儿道:“你方才说,他现在是…司刑少卿?” 婉儿点点头,又道:“七娘不是意将秋官侍郎姚元崇遣去灵武么?姚元崇推荐此人继任。” 武曌到此时才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姚元崇推荐了他,他又与姚元崇一道上书请求复西京为都城?” 婉儿一笑:“正是。” 长乐公主悄悄向婉儿看了一眼,武曌发现了她的目光,蹙眉道:“你还有什么事?” 公主忙弯腰道:“因家人近日做了些灯彩,儿见着甚是精致,不敢独享,特命人另做了一批更好的,进给阿娘,此外便是从前万安王在左近的别院现既荒废着,儿…斗胆想向阿娘讨这个园子。” 武曌失笑:“你已有这么大的园子了,怎么还向我讨别人的地方?不许。这园子留着给你阿兄罢。” 婉儿分明看见公主眉毛扬起、欢喜无限,抬头时却故意嘟了嘴,看似不情不愿地纠缠几句,对婉儿眨眨眼——这时她倒是有几分不造作的生动模样了,婉儿倒是能明白她这一瞬间的心情,偏了头,看武曌一眼,想起公主的模样,竟生出些迟疑,极短暂的一瞬后,复又下定了决心,轻悄悄地道:“阿曌觉得,这事该怎么办?” 武曌更蹙了眉:“你觉得呢?” 婉儿道:“我若说我有些生气,你怎么想?” 武曌讶然挑眉:“我以为你也希望我还政于二郎。” 婉儿垂下眼,飞快地道:“我自然是希望阿曌立二郎的。但我这样想,只是因为二郎是阿曌的亲生儿子,且眼下情势,又已不得不如此。我之心意,全是因阿曌,而非因别人。但这事却不一样——不但姚元崇和张柬之,听说好些人都有这样的心思。本来阿曌既已下定决心立了太子,还政不过是迟早的事,他们有这样的念想也是人之常情,但不该在这时候就上书。不管未来如何,眼下阿曌才是皇帝,也还远没到老糊涂的地步,他们这样上书,将置阿曌于何地?现在是复都城,再是圣驾还都,再下一步,是不是就要禅位了?” 孤单的感觉又悄悄地生出来,婉儿不自觉地向武曌更靠近了些,紧紧贴住她的身体。这身体已远不如二十年前高大,内里的炽热**,却并未过分消减。听完婉儿述说的武曌渐渐地皱紧了眉头,微微握拳,半晌方道:“你说得对。”执婉儿的手,一字一句地道:“姚元崇去灵武后,授崔秀秋官侍郎,张柬之…你寻个地方,外放罢。” 婉儿低低应了一声,忽地抬起头,唤了一声“阿曌”,待武曌有些疑惑地看过来,又别过头去,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道:“阿曌猜猜,此刻我在想什么?” 武曌笑看她一眼,牵起她的手道:“我猜你此刻想的,与我想的一样。”见婉儿猛地怔住,轻轻一笑,似呢喃又似叹息般地唤出一声:“阿婉。”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章把下一章的概要给copy进去了,马上改。 第516章 行露(四十六) 佛奴蹑手蹑脚地进来, 原本无事也要做出欢喜样的脸上更带出三分笑,轻快地唤了一句“娘子”,将手中的信一递, 笑眯眯地道:“公主来信了。” 韦欢伸手去接,这小阉宦却故意在这一刻道:“公主还当面嘱咐了一句紧要话。” 韦欢一怔,手不觉停在半空:“什么话?” 佛奴便更笑起来, 眼珠溜溜地向左右转了一圈, 凑到韦欢跟前道:“公主说,张柬之与姚元崇那道疏, 陛下不喜欢, 拟将姓张的外放出去。” 韦欢垂下手:“就这样?” 佛奴窥她脸色,知道不好, 忙跪下道:“还有, 陛下答应将故万安王的旧园赐给太子。” 韦欢漠然看他,靠坐回去, 下巴微扬:“哦。” 佛奴唬得连连叩首:“小人知错,求娘子恕罪。” 韦欢便笑:“你有什么错?” 佛奴道:“小人不该亵近娘子, 还有…不该拿公主的事开玩笑。” 韦欢淡淡道:“既然知错,也知道该怎么罚了罢?” 佛奴便煞白了脸:“杖…毙。”见韦欢神色淡然, 并无赦免之意, 更慌了手脚,倒不敢再凑近,亦不敢大哭大喊,只趴在地上叩首道:“犯了娘子的道理, 就算杖毙,也是活该,并不敢多做抗辩。只求娘子看在小人侍奉这些年的份上,稍恤家中老母,或赐钱帛,或遣人岁时探看,小人来世必报娘子大德。” 韦欢看着他笑:“你幼年即进宫,这么多年过去,还记得自己家在何处,母亲是谁,倒是比其他人都强许多——只是你既然知道自己错在何处,怎么做事之先,就未曾想到你家中老母?” 佛奴一怔,仰头来看韦欢,韦欢盘腿坐到榻上,一手微抬,便有小内侍狮子奴谄笑着为她取来念珠,韦欢手持念珠压在膝上,看着佛奴微笑,佛奴周身发寒,颤抖着爬到榻前,叩首道:“小人知罪。小人阿娘早就没了,兄弟也都离散,家中实已无旁人,随口胡诌,只是想博娘子怜惜…娘子饶命。”说到最后,已带出哭腔,涕泪交下,甚是凄惶,韦欢斜头看他,看得他脸唇皆白,身如抖筛,方慢慢道:“罚你十杖,去罢。” 佛奴似不敢相信这惩罚,怔忡道:“娘子?” 韦欢看他一眼,轻轻微笑:“这十杖不是怜惜你,是因你初次犯此,日后或有改过之机——明白么?” 佛奴若有所悟,将头在地上狠命一叩:“小人日后绝不敢再犯。”规规矩矩地将信递至几上,退出门外,便听门外传来击打之声,击打既停,佛奴又进来,只着绢布中衣,面色苍白,汗出如雨,向韦欢磕头,口道谢恩,俯身时但见上衫上有斑点血迹,行刑者显然并未手下留情。 韦欢见他识趣,微微一笑,叫他退下,自案上取了书信,刚要展开,听门外报“殿下来了”,只好收进怀中,迎出门外,只见李暅匆匆自外而来,见了韦欢才缓了脚步,叫一句“阿欢”,大步入内,向主座一坐,便是嗨声道:“阿欢…大事不好!” 韦欢道:“殿下莫慌,便是天大的事,也不可先自乱了阵脚。狮子奴,叫他们送茶来。”亲向李暅捧了一杯茶,眼向后面一瞥,见韦欣并没跟着,倒是自己给的郭孺人跟在后面——她早在殿外便住了脚,怯生生立在门槛旁,见韦欢看过去,方向这边一礼,动静直如弱柳扶风,韦欢点头一笑,对狮子奴使个眼色,狮子奴便会了意,悄悄地走出去,掩上门,韦欢方走到李暅身旁,作出打量之色:“殿下衣裳都没换,是自省中来,还是自贞观殿来?”将头一偏,轻笑道:“元月省中封印,早上又听说宫里在预备宴席,想是有内宴?是谁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得罪了陛下,带累了殿下?” 李暅听韦欢一番话,愁容少解:“什么都能被你猜着。早起御苑报有瑞雪,阿娘临时起兴,召近臣在甘露殿饮酒赋诗,叫太平与我劝酒,到张柬之时,这老儿不该说一句‘年迈不堪饮’,阿娘在座上听见,忽地便生了气,说‘张卿与朕同龄,想来年迈不堪饮的不只是你,还有朕罢’,甩袖便走,我们去劝,又骂‘想必你们以为我老了,不把朕放在眼里了’。说话时两眼直直盯着我,我请罪又不是,不请又不是,若不是太平出来叫人把张柬之叉了出去,又抱着阿娘撒了一阵娇,我这会还不知道在哪里——阿娘近来实有些喜怒无常!” 韦欢轻轻一哂:“殿下以为,陛下最近这些行为,纯是喜怒无常?” 李暅怔忡道:“不是么?” 韦欢挑眉道:“殿下真不知道?” 李暅急道:“我若知道,何必来寻你?”握住韦欢的手道:“好阿欢,你如此说,想必已知道是为何了?” 韦欢将念珠褪下,放在李暅手心中,手借机收回来:“殿下仔细想想,陛下是因为谁的一句话生气的?” 李暅握住念珠,转过几颗,仰头道:“你是说,阿娘恼的不是这句话,是张柬之…这个人?” 韦欢垂下眼皮,取自己的茶喝了一口:“殿下想想,张柬之近日可曾做过什么事,可能惹恼陛下?” 李暅不自在地道:“能有什么事?” 被韦欢盯着一看,便有些心虚:“若一定要说的话,莫不是…他与姚元崇请复西京为都城?” 韦欢适时地作出讶异的表情:“他们上了这样的疏?”凝神看李暅,又道:“殿下…没参与这事罢?” 李暅益不自在了:“不曾参与,但他们上疏之先,倒是与我说过一声——张卿、姚卿都是心系国家之人,我也不好太冷了忠臣们的心。” 韦欢蓦地冷笑一声:“原来这样的沽名钓誉、贪功险进之辈,竟被殿下目为忠臣!” 李暅不悦地看韦欢:“你说张、姚二臣是沽名钓誉,有何凭据?” 韦欢冷笑道:“殿下是陛下唯一的儿子,又已立为太子,陛下出行,还以殿下为监国,若说陛下之意不在殿下,谁肯相信?” 李暅道:“话是如此说,可一日不尘埃落定…我总是不安心。” 韦欢淡淡道:“殿下不安心,就更该恪守孝道,专心侍奉圣上,而不是如眼下这般,步步紧逼,惹陛下不快。若陛下真动了雷霆之怒,将对殿下有利的情势反变成不利局面,这两人就是千古罪人。何况…”停了一停,看李暅已全神在看自己,方又道:“妾说句不敬的话,殿下倒是曾尘埃落定过,可后来又如何呢?” 李暅悚然一惊,原地立起,又坐下去,喃喃道:“可阿娘除了我,还可立谁?” 韦欢不答,看李暅面色更凝重下去,便低下头去,轻轻诵起经文,李暅听见她念经,便皱了眉,慢慢起了神,踱着步离开。 韦欢候他走得远了,方止了经书,自怀中取出书信,只看了前面,便情不自禁地笑起来:如她所料,这小娘在信里藏着的,正是离间的嘱咐。再看下去,却见正事之外,又以小字书写,藏了一行字——“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笑意更深,却将信向案上一压,轻哼道:“不知又抄了谁的句子,无耻!” 第517章 兄妹 十一月是新年元月, 衙门封印,明面上政务不行,朝廷无事, 实际上群臣之交际往来,却比往年更加频繁。 我特别留了意,派遣家人在紧要人物门口窥看, 将来往的人略加整理, 得了一张图表。李从嘉之奉天局、崔明德率女人社、阿欢在东宫、守礼在众兄弟间、婉儿自阿庄那里得的消息,亦陆续补充过来, 崔湜、邱柒等人亦十分上心, 或明或暗地向我提过些名字,连同去年的图表比照, 得出的结果, 着实耐人寻味:去岁李暅那里门庭冷落,除却例行的参拜与礼物往来之外, 只有几位以忠耿出名的大臣稍通音讯,今年东宫却可称为“炙手可热”, 东宫僚属、诸李宗亲、故唐世臣…或拜李暅,或拜守礼, 或使家人往通内院诸妃妾, 又或是与东宫奴仆交接。诸武虽不及往日风光,武三思那里却依旧门庭若市——此人与李暅因在母亲面前立下盟誓,现在面上倒甚亲近,与韦欣往来尤其密切, 在守礼面前,则常以“阿叔”自居。 除东宫与诸武之外,宰相们的交际也颇值得玩味:新授的中台右丞桓彦范,元月二日母亲命群臣参拜太子太孙,非亲旧的众人都只拜过即散,他却单独留下,和李暅做了简短交谈。天官侍郎崔玄暐,性情耿直,不受请托,同族之崔湜、崔溍上门,都不曾给予好脸色,今年却收了御史中丞宋璟的礼。中台左丞敬晖,早已从文多年,近来却颇与武人结交,东宫校尉敬永业,因是他的同族,亦得书信来往… 过去母亲严以驭下,事必躬亲。都中耳目四布,密告之事横行,绝少有人敢这样大摇大摆地来往。近几年母亲怠政,初时是朔望大朝形同虚设,后来常居深宫、只有诸亲近臣及宰相得能相见,再后来宰相们也常常一二月才能入宫一次,而今则连我们这些子女也不能多见,自阿青死后,对外的掌控,亦是一年不如一年。于是魑魅魍魉,皆各通门路,四下交连,喁喁不休,倒是有忠直之人上疏谏议,疏进,数日不出,再催促时,贞观殿忽地便连出中旨:使太子三公兼太孙三公,于东宫外更建光宅院,为太孙居处;召崔秀还都,为秋官侍郎;司刑少卿张柬之则放襄州刺史。三封书旨都未经凤阁鸾台,直截由婉儿拟就,母亲书可,发下执行。 书制不经两省,这倒已是近一年来的常事,诸臣们私下里或有感慨,在朝中倒并不敢有什么谏议——纵是有,多半也到不了母亲跟前。稀奇的倒是一次拟出了三道旨意,还都是母亲手书制可的。本来朝中人心思动,甚是不安,旨意一出,终是稍将这股风气压下去些,可就在朝臣以为母亲将稍事振作、重整朝纲之时,母亲却又移回上阳宫,十数日不曾见外臣,这十余日中所颁布的全部旨意,一是将万安王奉节旧日的别院重加修缮,使合皇太子规制,赐给李暅为别宫,号‘少阳宫’,一则是六月将再封禅嵩山,依旧使太孙留守、太子随行,这回连武三思与我也将有幸跟随——届时李暅将为二献,武三思则为终献。 我绝算不上是慢性子,近来对朝中之事却越来越有耐性,无事时在家待着,对着一封疏奏,便能琢磨一整日——这耐性也非天生,而是崔明德和阿欢共同磨砺出来的,崔明德自有一股沉稳气度,与她相处久了,人不知不觉也变得平和起来,而阿欢…阿欢则是给了我一串念珠,让我耐不住性子时就转着念珠,一颗一颗地数着数目,这法子简单直接,不但能帮我在面对政事时迅速沉静下来,也帮我度过了无数个没有阿欢的夜晚。 阿欢,阿欢,阿欢。 每念一次她的名字,我就觉得自己更添了勇气,像是回到了一年之前,在东宫,她的寝殿,我们手牵着手的那一个夜晚。倘若那样的夜晚和那之后的白天我们都能相互扶持、泰然处之,则这世上,还有什么是我们不能一起面对的? 眼下唯一使我难过的,便是我们不能常常在一起,或牵着她的手,或搂着她的腰,或亲亲她的小脸,和她诉说些在外人听来肉麻至极的话语,不过这样的日子,也不会久了。 十二月中,我再次上疏请求将独孤绍召回来。如我所料,从桓彦范到敬晖到武三思,全都出面阻拦,又有人以“谋害万安王奉节”为由,劝母亲杀阿绍以谢天下,母亲将这奏疏收在宫中不曾批复,召回之事却也没有了下文。月末,以武三思为羽林卫大将军,授敬晖左羽林卫将军,少阳宫修成,李暅为了能常见到母亲,迅速地搬进来,与我做了邻居。 一月一日是我的生日,李暅为我在少阳宫设小宴庆贺,除他的妻妾与守礼一家之外,再无他人。酒酣耳热之时,李暅把了我的手臂,半带着醉意,半认真地道:“太平,阿兄待你,一向如何?” 我微笑起来,眼光越过李暅,落在端坐饮酒的阿欢身上:“阿兄只有我一个妹妹,我亦只有阿兄你这一个兄弟。” 作者有话要说:  韦欢:兄弟(妹)争风什么的…感觉自己突然变成了玛丽苏剧女主。 太平:那我一定是英俊多金痴情帅气的男神一号! 韦欢:不,按照一般小说套路我应该跟你哥HE了,毕竟你不能当皇帝。 太平:…… 太平:(╯‵□′)╯︵┻━┻ 感谢: 殿下要吃你家小鱼干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9-17 21:15:34 折若木以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9-17 21:18:50 我是洛神的小清漪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9-17 21:35:58 Autumn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9-17 23:03:57 Autumn扔了1个火箭炮投掷时间:2017-09-18 09:08:52 往事情牵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9-18 23:32:26 无且且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9-19 01:25:41 羊脂白玉陌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9-19 02:22:14 猫山竹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9-19 23:30:15 猫山竹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9-19 23:30:37 羊脂白玉陌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9-20 01:44:48 Andrea扔了1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7-09-21 02:54:16 Andrea扔了1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7-09-21 03:14:18 猫山竹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9-22 00:10:21 猫山竹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9-22 00:10:38 Autumn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9-22 23:41:52 第518章 行露(四十七) 李暅饮了酒, 整张脸红扑扑地,唇上髭须似也带了几分酒意,破天荒地不是向下垂, 而是微微翘了上去,待太平说出那句话后,红者更红, 翘者更翘, 连那双迷离醉眼,也倏地透出几分离散的神光, 言语中未止之意, 自面上传达出来,又化作了一杯劝酒:“再饮!” 就算隔着李暅的肩膀, 韦欢也清楚地看见太平的苦笑, 举杯起身,走到两人之畔, 一手将李暅执杯之手回推至他唇边,自己作势饮了一口, 看太平一眼,对着李暅笑:“二郎不是有话要和二娘说?喝得多了, 倒耽误了说话。” 李暅以为然, 将自己杯中酒饮尽,回头四顾,韦欢顺着他的眼神四面一扫,殿中人便各起身, 鱼贯而出,韦欣犹豫片刻,也自座上起身,退了出去——倘若没有李暅,便正是酒后动兴的好时候,有李暅在,倒也不妨碍韦欢奉二人向南去了小厅,看他二人对坐榻上,自己烧了水,慢悠悠泡出两杯茶,一杯递给李暅,一杯摆在几上这一处,李暅还伸手将那一杯挪去太平眼前,太平含笑将茶杯又挪过来,伸手接过韦欢递来的干梅蜜水,又要让出些位置去,被韦欢一个眼色止住。 韦欢拿了自己的茶,悄无声息地退开,候在三步之外,碰见王元起自外进来,便对他一扬眉,做手势打发他出去,王元起眼看李暅,见李暅点头,方退出去,紧紧掩上了门。 室内安静下来,烛光摇曳,照得白墙上影影绰绰,像是有五人十人在谈话一般,韦欢静静望着墙上人影,内中李暅已压低声音袒露心事:“…阿娘年迈,心意不定,前已放逐张柬之、姚元崇,近又颇有挑剔东宫僚属之处。我为太子,东宫自是我的僚属,太孙当另有一班衙设,却以东宫诸僚更兼太孙员属,是限我父子之权耶?母子相疑若此,实是叫我寝食难安。” 韦欢心上微哂,面上一丝不动,因独坐无聊,便在心中猜测太平的回复——无非是佯装安抚,实则引诱,不久果然听太平笑道:“阿兄多心了,先帝子孙虽多,阿娘却只有阿兄一子,怎会弃亲生儿子不用,而任他人?” 韦欢几乎可以想象太平说“先帝子孙”时的表情,轻轻一笑,小啜一口茶水,听李暅急急忙忙地道:“阿兄岂非阿娘亲生之子?废黜他时,阿娘可曾有过犹豫?我那时候,阿娘亦只得我一子,结果呢…”被太平轻呵一句“阿兄慎言”,方镇静下来:“我非不知阿娘心系于我,只是如今她年事已高,身体才识,皆不如从前,且又人居深宫,与众臣绝,宫中发生了什么,外面一概不知。设若有内掌权之人,秉假兽之威,逞狐媚之利,一封制下,另授他人,则我当从还是不从?” 太平在假作沉思——韦欢知道,是从墙上的影子看出来的,这小娘托腮的身影被烛光无限放大,变成了细细长长的一条,头上簪环,都扭曲成了奇怪的形状,像是戴着细长角的怪兽,不知她所说的“凹凸曼”,是不是就是这样的怪兽?凹凹凸凸,身材曼妙,倒也物得其名。 室内重新安静下来,韦欢假装什么都没听见,依旧捧着茶杯,盯着墙看,墙上的凹凸太平动了动头,两片短短的嘴唇张开,状似傀儡戏的小人:“阿兄所说的狐假兽威之人是谁?” 李暅垂下头,慢慢道:“阿娘是神龙,她所嬖幸之人亦得以执掌内廷,盘踞若龙,而状实蛇虫——蛇虫虽不值一提,若真咬在要害,或是身怀剧毒,却也足以取人性命。” 韦欢相信,先帝在日,一定也有人想这样形容眼下这位“神龙”,神龙陛下本人若听见这样的形容,怕也能因此乐上好一阵子,多半也懒得与说话的人计较,不过同样的话放在婉儿身上,陛下恐怕未必愿意听见,牵起唇角,听太平道:“阿兄的形容怕是过了罢?上官师傅的为人我所深知,恐不至于此。” 李暅道:“不过是个比方,也未必就要是她。近来我们皆稀得面圣,纵是召见,也不过一中官口称制谕,轻骑而来,既无仪仗,又无敕令,若不随他去,便是抗命,随他去罢,谁知去的是什么地方?设若有人交往中官——不拘任何一人,只要此人穿件绯红服色,假称旨意,召我前往,我该如何?” 太平绕够了弯,终于接了一句:“则阿兄以为,该当如何?” 室内沉寂,连烛光都似被这沉寂慑住,墙上的影子忽然一下便定住不动了,韦欢捏住茶杯,静悄悄地等着李暅的回答,等了许久,却也没得到想要的答案,只有李暅的一声叹息:“我…也不知。” 韦欢不动声色地喝了一口茶水,看见墙上的太平也喝了一口梅饮,铜漏中的细沙又悄悄地落下一格,这之后,李暅方又开口:“若有什么事,你…愿帮我么?” 太平没有说话,只是无声地点了点头,韦欢还有些怕她催问李暅,却见她只是一手捏着杯子,让杯子在手掌中缓缓旋转,又过了良久,韦欢听见李暅说:“太平,我梦见了当年,我们在汝州。阿耶、阿娘、我、你,还有…阿兄。” 韦欢捧杯子的手一紧,放弃了影子,转而自帘幔的缝隙间去窥李暅的脸色。他闭上了眼,像是要流泪,终却也没有流出来:“若人一辈子都只有小时候那么大,该有多好。” 太平垂下眼,许久才笑道:“阿兄都是做祖父的人了,怎么还这么孩子气?你放心,一切都会好的,阿娘只你这一个儿子,我只你这一个兄长,我们是一家人,自当相亲爱。”停了一停,又笑:“我见阿兄这里人虽多,真可心意、明事理,上能侍奉阿兄,下能襄助阿嫂的却少,我那里有个徐氏,为人稳重,又通些音律,阿兄若不嫌弃,我就把她送给阿兄,闲时为阿兄唱曲解闷,强如去教坊唤人,兴师动众的。” 李暅强打精神笑道:“你这样说,就是自己也喜欢,既是你喜欢,自己留着不好,给我做什么?” 太平只笑:“说起来不怕阿兄笑,这徐氏是阿娘赐的,本不该轻易转予。只因她有几分姿色,我那里人又多,崔秀、崔湜几个,进进出出的没什么避忌,所以…阿兄放心,当年放出宫的那批,或嫁人,或转去人家,阿娘皆是知道的,并没甚忌讳处。” 李暅方笑道:“既如此,就让她来助你阿嫂处理些内务也是好的。”扭头去看韦欢,韦欢顺着他的眼光向太平一看,太平垂下头,手捏住衣带,一甩之后便松了手,抬起头,懒洋洋地微笑。 作者有话要说:  我肥来了,去做个核磁共振简直像进了拆迁队 注释: 唐代的避讳包括了李虎、李昺等先祖,但是则□□废除了这些避讳,只有高祖、太宗和高宗避讳(到前面几代我给忘了),但是对李暅来说这还是避讳,所以不会说“虎”。昺默认是读音避,因为字形没重。 感谢: 抽风的小星扔了1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7-09-25 19:43:35 抽风的小星扔了1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7-09-25 19:54:00 吃得不多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9-26 00:06:45 吃得不多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9-26 00:33:41 Mark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9-26 08:33:23 第519章 灵犀 晋江新防盗, 订阅未满80%的要等1-2天才能看  母亲手上拿的不是奏疏,而是一本书,听见我走近, 便把书放下,对我笑道:“兕子,这人写得很好, 你也该看看。” 我听她语气, 还以为是什么时论之类的普通书本,漫不经心地伸手一翻, 发现书名叫做《韩子》, 看得出这书常得人翻阅,书页已经旧了, 打开一看, 许多地方有指甲的划痕,然而虽是被人看了这么多遍, 上面却一个注释或者批注都没有写,连用笔圈过的地方都没有, 看得出来,看书的人很不愿意在这书上留下自己的心得。我想了一下, 才想起来这便是后世称为《韩非子》的书, 知道那位韩非是先秦时与孔孟齐名的人物,不觉肃然起敬,跪直身子,两手将书递给母亲, 道:“阿娘既说了,我明日就叫人拿一本来看。” 母亲笑着把那本推回来,道:“不必明日,今日你就看罢,正好我看得累了,你替我念。”她说着便给我指了一处,自己站起身,背着手在殿中慢慢走动,我看那书上已有句读,倒是简单,便跪直身子,朗声道:“庞敬,县令也,遣市者行,而召公大夫而还之,立有间,无以诏之,卒遣行,市者以为令与公大夫有言,不相信,以至无奸。” 读完母亲问我:“看得懂么?”我心内倒是有些头绪,因想起母亲前些时候说韦欢的话,倒不好太要强,便摇头道:“不懂。” 母亲笑了一下,扬声道:“婉儿,你解释给兕子听。” 母亲身边的宫人,除非极亲近贴身者,都是日夜轮值,这会儿本不该婉儿这个才人当值,她却在场,我有些惊讶,想起母亲在看书,便即释然——母亲跟前的宫女虽都经内书堂训导,毕竟学的都粗浅,如婉儿这等博闻强识的实在是凤毛麟角般的存在,母亲看书、批奏折的时候留着她也是自然的,只是这么一来,我又叫她比下去了。 婉儿被母亲点了名,从外面进来,先向母亲和我各行一礼,母亲指着我笑道:“我叫你教她,她便算是你的学生,你以后不必向她行礼了。” 婉儿俯身道:“公主读书,自有师傅,妾不过备公主闲时咨议,不敢与魏相公、许相公比肩。” 母亲笑道:“你不必过谦,你只是年纪小,资历浅,假以时日,不比魏叔璘差,可惜你不是男子,不然我向陛下说,也给你个西台侍郎,或是秘书监做做。” 婉儿唬得脸都白了,连忙叩首道:“妾以罪臣之后,微贱之躯,得侍奉天后之陛下,已是几世修来的洪福,不敢再当天后谬奖。” 我见一向淡然的婉儿居然被母亲一句话说得脸色苍白,暗暗纳罕,思忖这史上出名的女才子总该比我资质要强上许多,忽然变色,必是事出有因,果然听到母亲笑着说:“哦,原来你知道你是上官仪的后人,我只当你当真幼年入宫,将祖、父那些事,早都忘了呢。” 母亲的声音与先前一样平和安详,似无任何不悦,婉儿却比先前抖得更厉害了,我有那么片刻的幸灾乐祸,待见她抬起头,露出那雪白孱弱、明明害怕却强自镇定的脸,忽地又想起她也不过是个十三岁的孩子来,又想到上午我自己躲在御座后听那些人讨论要不要拿我和亲的事,便觉兴味索然——说到底,我与她并无仇怨,反倒同是这宫中一个小小的可怜人,只不过掌握我生死的人比掌握她生死的人要少些罢了。 傍晚时我同母亲说的那些丧气话,一半是为了赌气,一半却也确实是心有所感,这么想来,婉儿还比我要可怜得多了。至少我还有锦衣玉食,和公主的身份,而她却是的的确确一无所有。才华天赋在富贵的人身上或许是好事,在困窘如她,却不过更凸显其悲惨境遇而已。 我抿了抿嘴,故意如幼儿般一扭一扭地膝行爬至母亲跟前,盘腿在她身边坐好,扯着母亲的裙摆道:“阿娘若要责备上官才人,可否让兕子避开?阿娘才说她是我的老师,在学生面前骂老师不好。” 母亲怔了怔,旋即笑起来,她也如我一般盘腿坐好,下巴一扬,对婉儿道:“罢了,本是叫你进来解释章句的,你说完了,就出去罢。” 婉儿伏身一礼,长跪起身,刚要开口,母亲道:“既是兕子的师父,没有学生坐着,你站着的道理,坐罢。” 婉儿面上恢复了血色,挪到边上跪坐下来,略一思索,方道:“韩子每有一论,便以事例佐之,这是‘挟智’之说。韩子以为,君主之智有穷,而群臣之智无尽,故君主若以智示人,臣下便知君主之能,而不肯出力办事。若君主知之而示以不知,臣下揣测不透,便只能先竭尽全力,而君主便在此时参虑臣下的言行举止,察其优劣,此其一。其二,倘若君主明示知之,臣下便知从何矫饰,而君主明知而做不知,再以察问臣下,以己之知参观臣下,便可知其忠奸优劣,愚贤不孝。譬如这位庞敬,便是用这挟智之法。” 我听她解释,心中似有所悟,便转头看母亲,母亲却又起身,走到婉儿身边,婉儿忙要避座起身,母亲却按住她的肩膀,不叫她起来。 母亲招招手,我忙起身过去,母亲一手点在婉儿的肩上,压得婉儿将头深深地低下去,一动也不敢动,一手牵着我,慢慢道:“韩非终究是偏僻孤乖之人,所论总是流于术法,譬如他这挟智之道,用之于佞幸尚可,倘若用于清流高品之人,恐怕倒伤了良臣之心,所谓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婉儿,你说是不是?” 婉儿的身子重又颤抖起来,哑着嗓子道:“是。” 母亲道:“我虽不过一介女流,却也有崇道向圣之心,愿取良臣为腹心,共创太平不易之世,婉儿以为,我这心念,是不是妄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