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棋血风录》 第一章 职业梦 豫西棋院的对弈大厅里人头攒动,这里正在举行一年一度的全国围棋职业棋手定段赛,整个比赛要持续一个多月。以往的比赛都在中国棋院举行,最近才开始到各地轮流举办。 今年的职业名额创了历史新高,一共有33个。任何业余5段以上的棋手都可以报名参加,只不过要以18岁为限,分成青年和成年两组,名额上更加向青年棋手倾斜。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人工智能出现后,社会上掀起了一波围棋热,学棋看棋的人也越来越多,中国棋院才决定进一步扩大职业棋手的队伍。 现在进行到了第三十三轮,也就是倒数第二轮,大部分名额都已经确定下来,更多棋手则被提前淘汰。悬而未决的只剩下了最后七八名选手。 到了下午四点,提前下完的选手开始陆续离开赛场,进程较慢的几局都和晋级息息相关,选手也就格外谨慎。根据用时规则,最晚可能下到晚上七点。 赛场外的休息区本来聚集着众多家长和老师,现在也逐渐散去,只留下十几个人还在焦急地等待。 这时,突然走进一个浑身酒气、邋里邋遢的中年男人,一进门就大声喊道:“我那傻小子怎么还不出来,按他的实力早该赢下来了。” 他穿着一身破旧的褐色工装,头发杂乱,胡子拉拉渣渣的,很久都没有剃过,指甲缝里都是黑色的油污,浑身散发着失败的气息。 其他家长看到他,都赶紧躲到了一边。警卫立刻跑上来说:“先生,请您小点声,别打扰棋手们比赛。” 男人浑浑噩噩地像是没听明白他的话。 有个领导模样的男人说:“小吴,怎么把个酒鬼放进来了,快弄出去!” 警卫员连声道歉,然后语气温和地对男人说:“先生,您喝醉了,跟我出来吹吹风。”也不管男人是不是愿意,他又拉又哄地把他送出了门。大家这才长出一口气,神色恢复了正常。 警卫一路拉拽着男子,让他在花坛旁的长椅上坐下。男人一把搂住他的脖子说:“我跟你说,我儿子是围棋天才,他下这种比赛绝对没问题,你说是不是?” 警卫被他的酒气和汗臭熏得喘不过气,赶紧用手推他,却发现男人力气很大,根本推不动,只得连声答道:“是、是。” “你给我看着点,他要出来了赶紧喊我,我得把他送回家,不能让我儿子累着。” “好好。他出来了我就喊你。”警卫见推不动他,便屈下双腿,愣把脑袋从他的肘窝里抽了出来。一旦获得自由,他便立即往回走去。 “站住!”男人突然喊道:“你不知道他是谁,怎么喊我?记住,他叫尹子濯!” “好好,他出来我叫你。”警卫又说了一遍,赶紧小跑着回了棋院。 尹子濯正是还在为晋级名额奋斗的七八名选手之一。他今天的对手是一名早已晋级的十三岁少年,能在这个年龄成为职业棋手,少年的前途不可限量。 尹子濯已经十八岁了,这是他第四次参加定段赛,之前三次都和职业资格失之交臂。今年名额数增加了不少,他以为这次可以十拿九稳,没想到还是纠缠到了最后两轮。他明白,过了十八岁,即使还能参赛,也要参加成年组的比赛,那里很多是在全国甚至世界业余比赛中拿过奖的选手,名额又少,晋级机会极其渺茫。如果想成为职业棋手,今年就是最后的机会了。好在目前形势不错,剩下两轮再赢下一轮就可以确保晋级。 正在他想入非非之际,对手突然啪地一声脆响,敲下一颗棋子。尹子濯也赶紧把自己的思绪拉回来,集中到了眼前的棋盘上。 今天这个对手实力很强,思路也极其敏捷,可毕竟年纪小,在大局的把控上远不如尹子濯娴熟,让他刚开局就建立了优势。之后,少年几次想挑起大战,他都巧妙地转身躲过,无形中进一步将优势扩大。现在棋盘上已经没有了空旷的战场,自己的盘面优势有二十目左右,即使刨除贴目,也应该是稳赢之局。 围棋这项运动很有意思,如果说双方下到盘上的棋子是实的话,胜负却要靠虚来决定。也就是说,重要的不是你存活了多少颗棋子,而是利用这些棋子围住了多少空白的交叉点,空多空少决定了双方形势的优劣。这些空是不是被你围住,还要看对方有没有抢夺的可能性,如果对方侵入的棋子必死,也就不会去尝试,等于承认了你对这片空的所有权。 一个空白的交叉点又被称作一目。由于黑棋先行,天然地占据了优势,为了公平起见,黑棋在终局时,要扣除七目半(中国规则,日韩规则为六目半)再和白棋作比较。这就叫做贴目。 目前的盘面,尹子濯即使贴完目,也有十目以上的优势,这在高手对局中几乎是不可逆转的。他觉得对手该认输了,却没想到对手陷入了长考。他有些急躁。他太想赢下这盘棋,提前确定职业资格了。对手也已经提前晋级,这局胜负对他毫无意义。既然如此,为什么还不赶快认输呢?这样下下去只会耽误时间而已。越是急躁,他的思绪飞得越远。 等看到少年的棋着,他会心一笑,心想:这样远远地一吊能消掉我多少空?这和认输有什么区别? 他想也不想,就在右边抢了一个大官子,这手棋明显比少年的那一手更大。 少年突然抬起头,冲他诡异地一笑,然后迅速拈起一颗棋子,重重地拍了下去。 他深深地打入到了尹子濯的大空里! 他的选点比尹子濯估计的深了两路,如果这都不能杀掉的话,自己的实地将大受损失。 所谓实地,就是已经确定属于某一方的空。如果实地受损,那么之前的形势判断也就不再准确。 尹子濯早就看好了如果对方下在这里,他可以将对手吃掉。可少年刚才看似臭棋的一吊,现在却起到了引征的作用。多了这么一个接应,自己之前看好的杀招已经不存在了。 他明白了,对手的那一招是个骗局,如果他没有在对手长考时走神,马上就能看穿他的意图。可过了二十多分钟,他的思想早就飘到了九霄云外,忘了这里还藏着一个严厉的征子。 现在,尹子濯中计了。 第二章 征子陷阱 征子是围棋中一种吃子的手段。暂时算是吃住了,对方要逃跑的话,进攻方可以追击整个棋盘,将对方捕杀。但如果突然多出一个援军,结果就大不相同了。 尹子濯十分懊悔,因为这一招早就在他的计算之内,竟然还会犯错,只能怪自己刚才走神了。 他想起刚才少年诡异的微笑,不由得有些不寒而栗。那个笑容里有着和他年龄不符的冷酷、残忍与心机,如此处心积虑的陷阱,就算成年人也未必下得出来,难道这就是天才棋手的素质? 尹子濯希望再认真判断一下局面,放对手连回家还能不能取胜。可他的时间不多了,加上本来就心烦意乱,算了几遍也算不清楚。在读秒声的催促下,他只能凭直觉先拦一手。可当他落子时,计时器突然报出“超时一次”的声音。原来,他落子时已经错过了读秒时间,莫名其妙地把第一次保留时间用掉了。 定段赛的规则是每方两小时,读秒30秒一步,保留三次。每次读秒超时,就要扣掉一次保留时间,三次扣完,读秒再超时就要直接判负。 尹子濯急着落子就是想省下保留时间,用在更重要的地方。谁知动作稍慢,把一次保留时间用掉了。而这一次30秒的保留时间,他连两秒钟都没用上,实在太可惜了。 这下尹子濯心绪大乱,不仅没有把对方分断,连实地的缺口都没堵住,还要进一步被对手搜刮,中腹四十目的大空所剩无几。他算了算,盘面已经落后五目左右,更不用说还要贴目,便中盘认输了。 比赛下完,双方都没有按对局礼仪互相鞠躬致意。尹子濯是因为输得窝囊,实在提不起精神。对方则是因为赢得侥幸,棋一下完就匆匆离场了。 裁判员来到尹子濯面前,让他在比赛结果记录表上签了字。签字时,他听到自己的对手在出口处说了一句:“妈妈,我今天赢得可漂亮了……” 这句话让尹子濯大为恼火。漂亮?要说漂亮,当然是自己下的棋漂亮,从头到尾都毫无破绽,完全下出了自己的水平,只是在最后出了昏招。对方不过是捡了一盘棋,难道能赢就是漂亮?那对围棋的理解也太狭隘了。他懒得跟这些小孩儿计较,觉得他们还没领会围棋的真谛。 尹子濯没有走,他坐在赛场里反思了一会儿,觉得自己的问题就是在对方长考时走神了,导致大好局面拱手相让。同时,他也低估了对方的求胜心,以为对方要认输,可对方不认输,自己反倒心态失衡。说到底,这局失利不是技不如人,而是心态出了问题。 过了好久,他才起身,向出口走去。这时才发现,他已经是赛场里的最后一位选手了,工作人员正在忙着收拾赛场。 走出选手通道,他看到父亲尹鹏正在和警卫理论。他面红耳赤地喊着:“都跟你说了,为什么不叫我?我儿子跑哪儿去了?你赶紧给我进去看看,他是不是已经走了?” 警卫解释说:“我怎么能进赛场呢?万一还有选手在比赛,不就打扰他们了吗?” “有个蛋的比赛,这都七点多了,谁能下到这么晚?” 尹子濯走过去,有气无力地说道:“爸,我下完了。” 尹鹏立刻转怒为喜,上来拍着尹子濯的肩膀说:“怎么样,儿子?这回考上了?” “没,今天下输了。” “输了?”尹鹏大叫道。“你那么高的水平,怎么会输呢?” 这句话勾起了尹子濯的怒火,他嚷道:“我怎么就水平高了?来考试的都是业5以上,有谁水平不高啊?谁敢说就一盘不输?” “对对,没事,明天赢了也行,咱们回家。”他领着尹子濯往外走,还狠狠瞪了警卫一眼。尹子濯一路上头也没抬。 尹鹏今年不到五十岁,已经把自己过成了个毫无希望的中年人。年轻时,他也做过发财梦,后来经商失败,又在家人的逼迫下买房买车,结婚生子,背上了沉重的债务,只能靠一家小五金店维生。后来,他把人生的希望全都寄托在了儿子身上,虽然自己才能平庸,却盼着儿子聪明好学,改变全家的命运。幸好儿子尹子濯不知从哪儿继承了一副高智商,从小接触了围棋后,就展现出不凡的天赋。尹鹏又听说成为职业棋手虽不能大富大贵,也能衣食无忧,获得很高的社会声望,便大力培养儿子学棋,盼着他成为职业棋手。两年前,妻子去世,他更把生活的全部意义都寄托在了儿子身上。 父亲变态的爱让尹子濯很不适应。他更希望父亲成为自己的人生榜样,能像他要求自己的那样努力上进。可尹鹏不仅平庸、懒惰,一身坏习惯,还说话办事极不得体,时常让尹子濯觉得难堪。他身上唯一可以称道的就是对儿子完全投入的爱,坚信儿子在所有方面都是最好的,这又让尹子濯倍感压力。 父子俩一路沉默着回了家,尹鹏路上买了几个熟菜,尹子濯也没心情吃,一回家就躲进了房间练棋。 他有一台电脑,是尹鹏花了大价钱找人组装的,也是他学棋的主要工具。三年过去了,这台电脑有些老化,特别是ad的cpu发热量太大,经常出现过热的现象。 现在,对弈要到网上找对手,学习也离不开人工智能软件,没有电脑已经很难取得进步。特别是人工智能出现以后,已经成为了职业棋手的老师,以前想不明白的问题,人工智能都能通过胜率变化给出意见。尹子濯经常在电脑前一坐好几个小时,把最近出现的新下法拿给人工智能分析,以便了解其中的各种要点。 人工智能的围棋软件已经开发出了很多款,他用的是最新版的里拉程序。别看界面简单,真的运算起来也很吃电脑配置。如果把它的运算规格设置到最高,不仅电脑速度变慢,而且常常导致cpu过热关机。尹子濯只敢把它调到职业中段水平,这样一来,里拉又往往给不出最优的变化。让他常常感叹,围棋水平高不高,主要得看电脑配置啊! 第三章 人工智能 人工智能的崛起可以说是爆炸式的。 2017年,当第一代人工智能阿尔法狗约战世界冠军李世石时,没有人认为阿尔法狗会赢。尹子濯是在天元围棋频道里看到的这个消息,节目组找了国内的很多着名棋手预测比赛的胜负,几乎所有人都认为阿尔法狗连一局也赢不了。 这也难怪,尹子濯之前用过人机对弈软件,还是ai世界冠军同款,他感觉最高也就业余5、6段的水准,连他都赢不了,更何况对阵世界冠军李世石。他也认为阿尔法狗必败,甚至没有把这个比赛当回事,以为只是谷歌公司想请李世石帮他们测试程序。 可最后的结果让人大跌眼镜,阿尔法狗4-1击败了李世石。更可怕的是,它展现出的能力是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 按照以往对人工智能的理解,以及深蓝战胜国际象棋冠军卡斯帕罗夫的经验,ai的运算方式主要还是通过穷局,也就是把每一手会导致的后果完全算出来,再从中选出最能带来胜利的下法。可围棋的变化无穷无尽,最极端的情况下,全盘的棋子可以死得只剩一颗,等于整个棋盘重摆,想要穷局几乎是不可能的。 阿尔法狗的方法不是这样,它的根本原理来自于人类棋手完全无法做到的一项能力,就是胜率评估。很多局面人类棋手看到只能说:黑优势、黑好下、黑容易掌握,或者基本两分等等,想要算出一个准确的差距,除了官子阶段(棋局最后确定细小边界的阶段),基本不可能,更不用说给出双方的胜率了。 阿尔法狗却可以把胜率数字化,只不过这个数字也是一个相对模糊的概念,它不是算出所有变化以后给出的准确数字,这是不可能做到的。但它可以根据人类棋手的棋谱,根据他自己与自己对弈的棋谱,相对准确地估算出一个胜率,并用数字表现出来。他选择着法的基本出发点就是这手棋能带来的胜率是多少。 这种模糊性是阿尔法狗最惊人的地方,他不需要把所有结果算清就做出有利的选择,这甚至有些类似于人类的抽象思维。人工智能具有抽象思维!这是我们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但阿尔法狗做到了。经过了几个版本的演进,现在的人工智能围棋已经远远超出了人类能企及的高度。它能做到这一点,并不是靠比人类更快、更准的计算,而是依靠比人类更出色的大局观、更丰富的想象力、更高深的谋略性,甚至是比人类更先进的围棋思想。 是的,它是有思想的。这就是为什么它震撼了全人类,而不仅仅是围棋领域。我们制造出了有思想的机器! 尹子濯还听过一个更惊人的传闻,阿尔法狗并不会选择胜率最高的下法。从哲学角度思考,最有力的下法往往风险最大,平稳的下法才能万无一失。所以,阿尔法狗会挑选接近51%胜率的棋下,每一步的胜率都是51%,最后的胜率自然就是100%。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阿尔法狗还懂哲学! 总之,人工智能的出现让围棋这项古老的运动重新被人们关注起来。 有些人悲观地认为,既然人类已经下不过电脑了,那么研究围棋的任务交给电脑就好了,人类实在没有必要把大量精力花在上面。可更多人因此而认识到了围棋的丰富与伟大,虽然最终失守了,但它仍然葆有扞卫人类智慧的最后堡垒的荣光。 对于棋手们来说,大家一开始的目标是打败人工智能。李世石赢的一局让大家看到了些许希望。又有人提出,李世石或许不能代表人类围棋的最高水平,历史上最优秀的几位棋手和人工智能下或许胜算会更大一些,比如吴清源、秀策,甚至曾在国际比赛里多次击败李世石的柯洁。而且,对局条件对人类不利,应该进一步延长对局时间。不过,随着人工智能不断进步,人类棋手和人工智能对弈的机会也在增加,但差距显然越来越大。到今天,基本已经听不到击败人工智能的声音了。 另一方面,人工智能给人类充当了很好的围棋老师,一时间,所有棋手都在学习人工智能的下法,它的一些着法已经成为人类研究的中心,我们在世界大赛中经常看到这些下法出现。 尹子濯也加入了学习的行列,买电脑就是为了这一点。只不过他还没能完全心悦诚服地把ai的着法当做范本,他仍然秉持着自己没有完全理解的棋就尽量不下的理念。另一方面,他也在尽可能利用ai解开自己的疑问,帮助自己提高。 学了一会儿,他又想起了白天的对局,越想越觉得心里憋屈。他干脆让里拉帮自己复盘了一下。根据里拉给出的数据,他从二十多手就占据了优势,胜率一直维持在七成左右。几个精彩的转身后,他的胜率就一直保持在95%以上。直到被对方侵入大空,他的胜率仍有57%,只要自己应对正确,局面依然小优。可他下错了棋,胜率曲线在这里变成了一个x,一方急转直下,一方一飞冲天。 重温这局棋,他的心情又变得沉重起来。他想起自己优势时落子的感觉,面对一个已经注定踏入职业世界的棋手,能不慌不忙地将对方戏弄于股掌之间,那是何等的快意。可后来的走神,昏招,慌乱的处理,让他的回忆染上了浓重的黑色。哪怕之前保守一些,把有缺陷的棋补一补,那么大的优势对手也不可能追回来。可人类就是这么愚蠢,能赢二十目的棋,就不愿赢十八目,最后弄得到手的胜利又拱手相让。他又想起了小男孩的微笑,好像他已经明白那一手棋将给自己带来悲剧的命运,而他很开心可以促成这件事。 晚上,他做了个恶梦。微笑,到处都是诡异的微笑。 第四章 功亏一篑 最后一轮的对手并不强,一共只赢过五局,和二十六胜的尹子濯完全不在一个水平上。这盘棋尹子濯志在必得。 比赛一开始,对方就率先在角部祭出一个芈氏飞刀。这个变化也来自于ai的招法,后经中国选手芈昱廷改进,形成了一场极其复杂的战斗,稍不留神就有可能吃大亏。 尹子濯对其中的一些变化只能算一知半解,也是因为电脑配置的问题,没办法进行深入研究。他有机会主动避让,可在局部稍稍亏损。就是因为不想损这一点,两人在角部展开了激烈的战斗。 下着下着,尹子濯突然停了手,发现自己少交换了一个次序。正是由于这一疏忽,原本净杀的棋变成了劫杀。 劫是围棋里一种特殊的棋形,双方两颗子形成了互吃的状态,即使将对方的子提掉,对方也能反提回来,这样一直循环下去,棋局就无法结束。为此特别做出了一条规定,劫的状态下,一方被提子后,不能马上反提回来,而要过一手以后才能反提。为了防止对方立即将劫补上,就要找一个先手,逼迫对方应一手,再把劫提回。这个先手就是劫材。所以,能不能打赢一个劫,关键在于劫材够不够多。 现在的局面下,双方都没什么劫材,所以尹子濯还是可以将对方吃掉。但代价是,对方可以在另一个地方连下两手,而且几乎任意挑一个地方,尹子濯都来不及防守。 想到这里,尹子濯出了一身冷汗。其实,只要刚才一路打着一下,就可以避免这种情况。出现劫争,是白白的亏损。可局势已不容他再回头,他只好闭着眼一路走下去。 最后的结果是,尹子濯把本该吃住的一块棋吃掉了,对方却穿掉了他的一个小目大飞守角,胜负的天平立即向对方倾斜。 角地被穿后,尹子濯不仅损失了实地,还多出来两块弱棋,陷入了对方的攻击中。四五十手后,他终于把这两块棋安顿好,实地差距却近一步拉大。 放到平时,这样的棋局他早就投子认输了,但今天的比赛关系到他的职业前景,断不肯如此放弃,只好再做些无谓的抵抗。他到对方空里搞出一块棋,极力想做活。 可作战空间过于狭窄,对手几乎没动脑子,随便跟着应,便把尹子濯的棋杀掉了。 到了这时,尹子濯已经心如死灰,清楚再无翻盘的机会。他拿起两颗子,放在棋盘右下角,表示认输。 对方平淡地欠了欠身,说:“多谢指教。”本来这局胜负对他来说也无关紧要,他的总用时还不到一个小时。 尹子濯看看表,还不到四点,这么一盘重要的棋,结束得实在太早了。 他没心情再待下去,签完成绩表,便出了棋院。 不需要看排名他就知道,自己又失败了。冲段这么多次,一次次倒在最后关口,这就是自己的命运吗?他认为自己下得很好,比很多定段成功的棋手都好,为什么不能获得成为职业的机会呢? 他不想回家,不知道怎么向父亲解释。但他又无处可去,双腿还是不自觉地往家迈去。 尹鹏正在准备晚上的庆功宴。虽然只有父子两个,他却炒了一桌子菜。看到尹子濯回来,他有些意外,问道:“怎么回来这么早?赢得很轻松?” 尹子濯往椅子上一坐,有气无力地说:“输了。” “输了?”尹鹏大叫一声,把炒勺掉在了地上。 “唉--”他长长的哀叹一声,抱头蹲在了地上,埋怨道:“这怎么办啊!又忙了一年,还是白费。你这么不争气啊,年年都赢不下来,马上就超龄了,到时候怎么办?我看棋也别下了。” “我考大学去。”尹子濯低声说。 “考大学?你几年没好好念书了,拿什么考大学?大学也别考了,我给你找个工作,出去送外卖。你也知道知道生活多不容易,我这些年供你学棋,你就年年都是这结果。全浪费了,啥也别指望了。” “我不送外卖,我找个地方教围棋。” “别跟我说围棋,你这一辈子就毁在围棋上了。定不上职业说什么也白搭。再下围棋你早晚得饿死。还是得先学挣钱,哪怕你先给我挣个一百块钱,自己能吃上饭再说。别再让我天天喂着你吃。” 尹子濯被他骂得心头火气,他猛地站起来,吼道:“我不用你喂,我饿不死。”说着,就跑出了家门。 尹子濯本来就很失落,再被父亲一骂,失落更变成了绝望。好在不管怎样,总算把定段失败的事情告诉了父亲,他觉得该做的事都做完了。 沿着马路恍恍惚惚地走着,一直走到了梁河边。他上了大桥,趴在栏杆上往下看。下面的河水黑漆漆的,不时泛起白色的浪花。四周不见行人和车辆,好像世界已经默许了他的孤独。 他今年只有十八岁,却承受了这个年龄不该承受的压力。在冷冰冰的棋盘上,胜负是如此残酷,一念之差就可以让人的一生完全改变。定不上段,就意味着不能再靠围棋来生活,这让他顿觉之前的人生浪费了,而之后的人生将毫无意义。生命或许就像面前的这条河流一样,不是所有河流都能汇入海洋,有的也会在中途转入地下,或是突然不知所终,这何尝不是一种自然呢?想到这里,他感到一种释然,原来生命并不是要达成某种目标,它会自然而然地去向该去的地方,要违逆它是多么荒谬。他不想再见父亲,也不想再见老师和同学。他累了,只想安安静静地再也不被打扰,没有定段赛,没有胜负,也没有围棋。 他跨过了桥栏杆,用脚跟踩在世界的边缘回看了最后一眼。然后向前一跃,跳入了奔涌的河流中。 第五章 起死回生 尹子濯走在一条光明的通道里,周围很多人,都在低着头走路,没有人说话。他想问大家要去哪儿,却发现自己根本没力气张嘴,只好跟着众人向前走去。 突然,旁边有个人迅速抓住了他的胳膊,抬头一看,竟然是死去的妈妈。他一激动,马上喊出了声:“妈妈,妈妈!这是哪儿?” 妈妈神色十分慌张,急促地说:“你怎么到这里来了,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快点回去!”她使劲一推,尹子濯双脚踩空,跌落了下去。 他大喊着手脚乱扑,跌了很久,下面越来越亮。忽然身体一震,醒了过来,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床上。床上铺了很多干草,虽不甚硬,却扎得人难受。 他睁开眼,看到头上是一个简陋的茅草屋顶,靠几根椽子撑了起来。身旁,有一位少女正坐在床边看他。 少女喊道:“爷爷,爷爷,他醒了!” 一位白发老人出现在他的视线里,他剃了一个奇怪的发型,还编了一条小辫,像是个艺术家。老人摸了摸他的脉搏,说:“好了,没什么大碍,给他弄碗粥喝。” 尹子濯挣扎着爬了起来,有气无力地问道:“我这是在哪儿?” 老人说:“你从瀑布上摔下来了,幸亏我看见,把你背了回来。要不然,你早就喂狼了。” “狼?”尹子濯莫名其妙,他长这么大,也就在动物园里见过狼。 这时,少女把粥端了过来,尹子濯喝了一口,有一点糊味,还挺好喝的。 “你打哪儿来的?”少女问。 “我……我是洪州市的。” “洪州?那是哪儿,没听说过。” “没听过?就在梁河边,梁河知道吗?” “梁河?你说的是白梁水吗?” “白梁水?”这下轮到尹子濯糊涂了。 “好了,”老人打断了他们的对话:“丫头,等他喝完了粥,带他出去走走,恢复得快。” “好!” 老人走到外间,收拾了几样东西,出门去了。 尹子濯喝了两碗粥,身上有了些力气。少女搀着他下了床。 “我没事,”尹子濯说。他毕竟年轻,从不知道下不了床是什么感受。 “当心点,你都躺了三天了,腿都该躺麻了。” “三天?我躺了三天?” “对呀。来,我扶你到门口走走。” 尹子濯一伸脚,发现脚下是一双破旧的布鞋,鞋底很薄,踩在地上还有些硌脚。再看身上,是一件蓝色斜襟大褂,腰里系着一条黑色的布带。下身也是一条从没见过的土黄布裤子。他惊道:“我怎么变成这样了?” 少女说:“你来时就是这样啊,谁也没动过你。” 他又摸了摸身上,家里钥匙没有了,钱也没有。再摸脸上,倒是没什么异样,可总觉得背后有个东西在晃悠。他拿手一模,竟然是一条辫子。他急了,问道:“有镜子吗?” 少女说:“小门小户的,哪有镜子。你要想照照,就去小石潭。” “在哪儿?我去看看。” “山路不好走,我带你去。” 尹子濯同意了,但坚决不要她扶,哪怕双腿不太灵便也要自己走。 一出门,尹子濯看到的是一片山光水色,除了茅屋前开辟出一片菜地,四周树木葱茏,一条小溪从林中流过,远处的青山层层叠叠,苍翠欲滴。他不明白,自己怎么到了这里。他记得,自己当时跳进了梁河,就算顺水漂流,会漂到这片山里吗? 少女催他道:“快走,回来还要烧饭呢。” 两人走在路上,少女问:“我叫霞儿,你叫什么?” “霞儿?你不是叫丫头吗?” “什么丫头,只有爷爷那么叫我。你叫我就得叫霞儿。” “好,霞儿。我叫尹子濯。” “好绕口啊,那我叫你什么呢?”霞儿想了想说:“我叫你小尹。” “小尹?你应该叫我尹大哥,或者子濯哥才对。” “你才多大,就想当哥?” “我十八。你呢?” “我十六。” “那不得了。” “行,那我就叫你子濯哥。”霞儿低着头说。 “救我的那个老爷爷怎么称呼?” “他是我爷爷,你也喊他爷爷。” “爷爷这个称呼太宽泛了,就没什么别的叫法了?” “那你就照镇上的小孩,叫他药爷爷。” “药爷爷?为什么这么叫他?” “因为我爷爷经常采药到镇上卖,所以都这样叫他。” 两人沿着一条蜿蜒的小路向山上爬去,很快就听到了哗哗的水声。又走不多时,前面出现一个小水潭,水潭旁长着一棵粗大的梧桐树。水底乱石嶙峋,几尾小鱼在水中游弋。 霞儿说:“就是这里了,你去树下照照,那里看得清楚。” 尹子濯走过去,扶着树干下到水边,蹲下身向水里望去。他还没从水里照过自己的样子,一时间看不真着。过了好一会儿,才依稀认出自己的影子。随着水波涟漪,影子也飘忽不定,认真看了好几遍,终于看明白,自己头上不仅多了条辫子,前半个脑袋还剃光了,这不是清朝人的发型吗?。他不由地愣住了。 霞儿说:“对了,你就是从后面那个瀑布摔下来的,要不要过去看看?” 尹子濯一下来了兴趣,连声说:“好,好,快去看看。” 两人离了水潭,又继续往深处走去,刚才的水声也越来越大。转过一排树木,面前出现一片山崖,一条柔弱的水流从山崖上坠下,落入下面的潭水里,激起了一层水雾。 霞儿指了指水潭边的一块大青石说:“我们看见你时,你就躺在这上面。” 尹子濯抬头看了看瀑布,这么细弱的水流,实在不像是能把人冲下来的样子。那他是怎么来的,又是怎么会躺在这块冰冷的石头上? 他突然问霞儿:“今年是哪一年?” “哪一年?今年是康熙四十二年啊。” 尹子濯头脑中一阵轰鸣,他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他穿越了! 小说里才有的情节,竟然发生在了他身上!这样一来,所有事都能说的通了。 可是穿越一般不都会获得超能力,然后人生一路开挂吗?他穿越到这么个荒郊野岭的采药人家里,能有什么样的前景呢?到了这个时代,他什么也不懂,谁也不认识,对于未来他完全无法设想。 第六章 山中生活 回来的一路上,霞儿一直打听尹子濯的遭遇。 尹子濯不知道怎么跟她解释,只好说什么都不记得了。 “你这个人可真奇怪。上山时候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像变了个人,什么都不记得了?你之前不说是从洪州市来的吗?” “模模糊糊有点印象,也不一定是真的,说不定是我记错了。” “你该不是照自己的影子把魂儿照丢了?” “哪有这种事,我可能摔着脑子失忆了。” “失忆?那好,我让爷爷给你弄点药喝。” “不用不用,这种病静养就行了。” “那哪行,你别管了,我给你想办法。” 霞儿这么积极,尹子濯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得先跟她回了家。霞儿让他躺着,自己去准备午饭。说是午饭,也不过是一点野菜配着红薯粥。 尹子濯不愿再躺,他在为自己的未来担忧,随便找了个地方坐着沉思。 接下来怎么办呢?自己突然变得无依无靠,既没有安身之处,有没有营生的本事。要说技能,自己只会下围棋,可这个时代下棋的人多吗?能靠下棋维持生计吗?甚至还有没有职业棋手这种身份?他都不得而知。 这时,老人回来了。尹子濯叫了一声“药爷爷”,感谢他把自己救回来。药爷爷笑着摆摆手说:“那有啥,哪能见死不救啊。” 霞儿见爷爷回来,忙说:“爷爷,子濯哥失忆了,你快给他熬点药吃。” “子濯?你叫子濯?”老人问。 “对,我叫尹子濯。您别听霞儿说,我歇歇就好了。” 老人盯着他看了半天,看得尹子濯心里发毛。看完后,老人说:“不用吃什么药,他没病,就是有些心事。” “心事?他会有啥心事?”霞儿不解地问。 “既然是心事,人家当然不愿轻易说,你也就别问了。” “可他连今年是哪一年都忘了。” “嗯?奇怪。”药爷爷又给尹子濯号了号脉,说:“脉象正常,神智也清醒,实在没有病兆。要不这样,我回头给你采点枸杞子,你吃吃看,管不管用的,至少没啥害处。” 尹子濯听说是以前常吃的枸杞,也就不再推辞。 晚上,老人便把枸杞采了来,不是尹子濯以前拿来泡水的那种干儿,而是没暴晒过的圆滚滚的果实,每颗都红得晶莹剔透。老人给他抓了一小把说:“一次吃这些就够了。” 尹子濯尝了尝,味道甘甜清香,虽略有些发涩,但仍算可口,便一口气全吃了。 吃晚饭的时候,尹子濯突然放下饭碗,支支吾吾地说:“那个……我现在没地方可去,能不能……能不能让我在这里住一段日子?” 药爷爷说:“这个好办,你愿意住就住,让丫头看看家里有什么活儿,她干不了的你就帮着干干,我们还正愁没人手呢。” “好,好,我什么活儿都能干。” 老人又说:“山里头日子清苦,夜长得很,你得自己找事情干,要不可熬不过。附近有个镇子,我有时去那里卖药,等你身体好点了,我带你出去走走,说不定能想起来什么。” 打这天起,尹子濯就在山里住了下来。白天,他跟着霞儿学习劈柴种地,过得倒也充实。可夜晚十分难熬,天一黑就几乎无事可干。霞儿要干女红,药爷爷要碾药,他一个人百无聊赖,只好坐到外面看星星。 这里的星空比他以往见过的都璀璨得多,有些星座他只在书上读过,从未亲眼见到,现在都能认得一清二楚。最醒目的是银河,银河两边有牛郎星和织女星,它们属于天鹰座和天琴座,大熊座占据了西北一片广阔的天空,人马座则在银河最宽阔的位置熠熠生辉。 看着看着,他突然觉得天空就是一张棋盘,一颗颗明星就像是棋子,这可真印证了星罗棋布那句话。把棋盘周边的八个点称作星,实在是太妙了。而最中央的一个点叫做天元,好像它就是一切的,蕴含着无尽的奥秘。 当他把思绪转移到围棋上,大脑一下活跃起来。即使没有棋盘棋子,他也能在头脑中准确演练出角部的定式变化,这是高手必备的素质。他想到了阿尔法狗直接点角的下法,自己输掉定段赛也是因为下错了这个定式,现在他可以迅速给出三四种更好的下法,无论是转换还是脱先,都能更加简明地避开复杂的对杀。很快,他就将心思完全沉浸其中。 霞儿看到他忘我的样子,噗嗤乐了出来,问道:“你怎么跟失了魂一样?” 尹子濯说:“我在想围棋。” “围棋?围棋我也会下。”霞儿得意地说。 这让尹子濯大感意外,不由得问道:“你一个小姑娘家,怎么学下棋?” “这有什么,会下棋的人多了,女孩怎么不能学?” “你跟谁学的?” “爷爷!” “爷爷也会下棋?”尹子濯更是没想到。 “看你说的,有几个人不会下棋的?” 这话让尹子濯大感蹊跷,试探性的问道:“你忘了我失忆了吗?咱们这里会下棋的人很多吗,你仔细跟我说说。” 霞儿这才明白过来:“哦哦,原来你把这也忘了。围棋这东西人人都下,都说跟看书识字似的,只要学的好,就能吃穿不愁。别说我们会下,你哪天到镇上走走,到处都有人在下。” 尹子濯听了这话,不由得一阵激动,心想:怪不得让我穿越到这里,原来这是一个棋风盛行的年代!看来命运还真是眷顾自己,要真像霞儿说的那样,自己一定能有所作为。可他也不禁疑惑,康熙年间围棋有这么流行吗?还是多打听打听为妙。他又说:“我别的事情都不记得了,唯独棋怎么下还记得一清二楚,你快跟我说说,围棋怎么个流行法?” 霞儿把嘴一撇,说:“这叫我怎么形容呢?城里的棋馆比书院还多,下得好的,比考了秀才还威风。要是不会下棋,都不好意思见人。爷爷教我的时候就说,不会下棋找不着婆家,我这才跟他学的。” “哦——”尹子濯说:“原来你是着急嫁人了。” 霞儿脸一红,在尹子濯肩头狠掐了一把,连声骂了起来。尹子濯连连求饶,好不容易把她哄好,这才又问:“这里有棋吗?闲着也是闲着,我陪你下一盘怎么样?” 霞儿说:“棋得找爷爷要,不知道他收到哪里去了。” 她转回屋,叫道:“爷爷爷爷,子濯哥说他会下围棋,咱家的棋你收到哪儿去了,拿出来让我们玩玩!” 药爷爷并没在意,或许在他看来会下棋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头也没抬地说:“在放棉被的箱子里,紧下边,你自己拿。” 箱子放得很高,尹子濯搬了个长条凳,帮着霞儿一起把棋具拿了出来。 棋盘是一块杨木薄板做成的,上面的线用刀刻后,又在凹槽里涂了墨。棋笥用的是红枣木,上面还有一块树瘤,可见是利用做木工的边角料掏出来的。白棋子是白陶烧制的,黑棋子是深栗色的木头做的,两种材质在棋笥里发出了截然不同的声音。虽然器具简陋破旧,倒也样样齐全。 两人把棋具摆到了挂着油灯的柱子边,在草席上盘腿坐下。霞儿自己拿了白子,把黑子给了尹子濯,说道:“开始摆。” 尹子濯没弄懂她的意思,习惯性地以为黑先白后,便在右上角先占了一个小目。 霞儿哈哈大笑起来,说:“你怎么一颗子都摆不正,错了错了。”说着,她把黑子挪到了星位上。 这让尹子濯大惑不解。他问道:“我下的就是小目啊,有什么不对吗?” 霞儿说:“怎么,你连座子都不懂啊?座子就是对角摆两个星位啊!你是不是真的会下?” 尹子濯恍然大悟,这才想起来,古代围棋和现在是不同的。现代围棋是从空棋盘开始下,古代则是在四个角的星位上先交替摆上四颗子,两黑两白,对角相望,是为座子。座子的规则下,前四手棋是固定的,只能以对角星来开局,因此显得单调。尹子濯听说过这个规则,赶紧摆了一个对角星,霞儿也用白子摆了一个对角星。 摆完之后,尹子濯立即小飞挂角。霞儿叹了口气,说:“你果然不会下,要不就算了。” 第七章 初试古棋 尹子濯挠挠头问道:“我又怎么了?” “你肯定没跟人下过,白先黑后你都不懂?” 尹子濯这才想起古棋的先后顺序和现在相反,赶紧把黑子收了回来,说:“对对,你先你先。” 霞儿摇了摇头,说:“你连规则都没学会呢,赢了你也没啥意思。” 尹子濯忙说:“前面我记不清了,后面我记得清楚着呢,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霞儿笑道:“真嘴硬,看我不把你杀得稀里哗啦。” 两个人甫一交手,就在角上摆出一个大型变化。霞儿一开始还能按定式下得有模有样,可下到后面,手法有些凌乱,被尹子濯把整个角部吃了下来。这样一来,霞儿在局部大亏,已成崩溃之势。她突然在棋盘上一抹,把棋型全都搅乱了,说道:“不算不算,我看错棋了,重新来。” 尹子濯无奈,跟女孩子较什么真呢?两人又重摆了一局,这次尹子濯小心翼翼地避免把棋局引入急战,尽量把战线拉长,好让霞儿充分展现出实力。他发现霞儿的布局没什么思路,中盘作战倒是很有力量,不过破绽也很多,常常攻彼不顾我。他判断,霞儿的棋力大概有业余二段左右,跟自己差得远,几番战斗后,形势已经十分明朗。 霞儿叹了口气,规规矩矩地投子认输。 一边收拾棋子,霞儿一边说:“子濯哥,你棋下得很好啊,学了多久了?” 尹子濯想了想,第一次接触围棋是在五岁时候。“十三年了,”他说。 “怪不得,那我下不过你。爷爷爷爷,你来跟他下,你帮我赢回来。” 药爷爷一边碾药,一边听他们说话,也听出个八九不离十。他慢悠悠地说道:“你这丫头几斤几两,输就输了,干嘛还要赢回来?下棋不过是图个消遣,胜负心那么强,也就没意思了。”他看了看外面,说:“天不早啦,赶紧收拾了休息,别耽误明天的活儿。” 尹子濯心想,霞儿的棋力在女孩子里已经不算弱了,药爷爷能把她教到这个水平,自己的实力一定很强,满心期待和他下一盘。听他这么说,不免有些失望。可他毕竟是老人,劳累了一天,这时候再强求他和自己下棋,也显得不近人情,只好来日再寻机会。 哪知道,药爷爷第二天去了岚枫岭,和几个老朋友捕蛇采胆,这一去就得七八天才能回来。 自从有了棋下,尹子濯的心思就不在劈柴挑水这些琐事上了。等不到药爷爷,他就整天盼着到了晚上和霞儿下棋。霞儿对下棋并没有十足的热衷,可身边突然多了这么一位同龄的高手,胜负心也被挑逗了起来,每次都使出全力,小心应战。两人的实力无法分先较量,尹子濯便让她四子。也就是说,开局时让霞儿在棋盘四角先占上四个星位,然后自己再下棋。四子也下不过,后来又改成五子,再让霞儿多占一个天元。这样一来,战斗激烈了很多,可尹子濯依然保持着全胜的战绩。 两人连下三晚,到了第四晚,霞儿突然不应战了。尹子濯大惑不解地问:“好好的怎么不下了?” “下又下不赢,还下什么?知道你厉害,行了?” “看你,下个棋还这么当真,输赢都正常,不就为了解闷吗?” “正常?正常你倒是输啊,一回都没让我赢,还有什么意思?” “那你赖谁?赢不了只能怪自己水平不够。我看你越下越好,再练几天,说不定就能赢了。” 霞儿一努嘴,说:“小气鬼,一局都不让,要下你自己下,我忙着呢!”说完,她就去做针线活儿了。 尹子濯知道她是想让自己放水,可胜负关乎一名棋手的尊严,哪是说让就让的?他知道就算解释霞儿也听不进去。算了,反正跟她下棋也无助于进步,还不如自己研究几个变化来得实在。想到这儿,他便自己去摆棋了。 这两天里,两人再没有对弈,霞儿又恢复了原来的生活状态。尹子濯却再也无法平静下来。他知道这个世界里也有围棋,或许比自己的时代还流行。曾经棋手梦的破碎,就像是一场天火,把他的内心烧成一片焦土。现在却突然长出一颗小草,虽然只有一点不起眼的绿色,却给整个世界带来了春天的讯息。这是希望的力量!尹子濯努力唤起自己关于古代围棋的记忆,拼命想象这个时代的棋坛是什么样的,而自己又如何才能进入那个世界。他问过霞儿,霞儿只是个乡下姑娘,对外面的世界所知甚少,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药爷爷经历丰富,或许能告诉自己一些想知道的事情。于是,他便天天盼着药爷爷回来。 霞儿跟他说,岚枫岭可远了,去一趟就得走两天。那里毒蛇多,想采上好的蛇胆只能去那里。以前爷爷去采胆,七天已经是最快的了。听她这么一说,尹子濯坐立不安地算起日子来。第七天没来,第八天也没来。尹子濯心痒难耐,恨不得整天站在山口眺望。霞儿笑话他:“我听镇上的说书先生说过,古代的小媳妇盼老公也像你这样。你等爷爷干嘛?他回来了可是要给我报仇的!” 直到第十天中午,药爷爷终于回来了。他背着那个熟悉的竹篓,颤巍巍地沿着河流走出了树林。霞儿一眼就看见了他,赶紧飞跑过去。尹子濯也扔下斧头,过去迎接。他看见药爷爷的竹篓里背着一个酒缸,连缸带酒不下五十斤,怪不得走得如此艰难。他赶紧帮药爷爷背过竹篓。 等进了屋,药爷爷从竹篓底下摸出一个油纸包,递给两人说:“好东西,尝尝看。”霞儿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块块焦黄的肉干,香气逼人。尹子濯自打住下还没吃过肉,不由得直咽口水,赶紧抓了一块吃,味道有些像鸡肉,极其可口。他问道:“爷爷,这肉哪儿来的?” 药爷爷说:“这是我们捕的蛇,他们烤成了干儿,送我当路上的干粮。走了一路,只剩下这么一点,你们吃。” 听说是蛇肉,尹子濯总觉得有些膈应。可毕竟抵不过嘴馋,和霞儿一起吃了个干净。 药爷爷看他们吃得急,不由得哈哈大笑,说道:“还有好东西,给你们看看。”他把酒缸从竹篓里抱出来,将封口的蜡纸揭开,顿时一阵酒香在屋里弥漫开来。他将酒缸微微倾斜,用舀子小心地舀出些酒,给两人看,只见酒里漂着两个碧绿色的圆球,上面还连着像蝌蚪尾巴一样的东西。药爷爷说:“这可是上好的蛇胆。” 尹子濯从没见过蛇胆,不由得啧啧称奇。 霞儿问:“爷爷,你这次采回来多少胆?” 药爷爷说:“三十来个。” “这么多?” “拿到镇上卖,少说也能换五两银子。” 药爷爷身体乏累,吃了点东西后,先睡下了。 到了黄昏时分,霞儿说:“爷爷,你不在这几天,子濯哥老欺负我,下棋一盘都没让我赢,你快帮我赢回来。” “你那半吊子的棋,赢你还不简单?” “可他让我五个子,我都没赢。” “哦?有这等事?”药爷爷不解地看看尹子濯。霞儿的水平他清楚,虽然不高,但也有模有样,想让她五个子还真不容易。这小哥到底什么来头,让五子的棋还能一盘不输,那可真是奇闻。 “好,既然你把他说得这么厉害,那我就跟他下下,你把棋拿出来。” 第八章 对阵药爷爷 尹子濯显得极为郑重。 和霞儿下只是玩玩,和药爷爷下,则是他了解这个时代围棋的一扇窗子,意义截然不同。 霞儿帮两人摆好了棋具,在棋盘一侧坐下,准备全程观战。 药爷爷说:“你拿白。” 白棋先走,自然有利,药爷爷这么说是想让着他。尹子濯哪里肯,他说:“第一次下,还是猜先好。”虽然这么说,可他不知道古代有没有猜先的规则。好在药爷爷爽快地答应了。 依照惯例,由上手抓一把棋子,下手来猜单双。下手出一颗子代表单,出两颗子代表双,猜对执白,猜错执黑。 药爷爷自然是上手,他只拈出一颗子,放在了盘上。这意思很明显,反正我就是一颗子,猜对猜错你自己拿主意。 尹子濯略一迟疑,随后抓出两颗子放在盘上,表示自己猜错了。两人交换了棋笥,由药爷爷执白。 座子一摆上,尹子濯立刻有了一种大战将临的感觉,肾上腺迅速分泌,精神无比兴奋,胜负相搏的美妙感觉又回来了。 几步一下,尹子濯就看出药爷爷的棋比霞儿有章法得多,绝不会轻易和你纠缠,而是尽量抢占大场,该拆就拆,该飞就飞,两人迅速就把边边角角的框架划定了。这倒符合尹子濯对于古棋的印象。迅速导入序盘战是现代围棋的特点,古代围棋的布局就规矩得多,基本上不把空白的领地占完就不会发生激战。 布局一结束,尹子濯便打入拆三,率先发动进攻。 按照现代定式,白方只要轻轻一托,就能在局部形成一个常见变化。白方会将打入的黑子吃掉,而黑方则会顺势加强角部。 可药爷爷并没有这么选,他将受攻的一子跳了起来,顿时双方呈现出对攻之势,这场战斗如果发展下去,四分之一个棋盘都要被牵扯进去。 尹子濯出于谨慎,没敢立即应战。他保留着弃子的可能性,转而去对方的角里做文章,希望能为作战创造良好的环境。 药爷爷果然不是等闲之辈,他迅速读懂了尹子濯的意图,宁肯给对方留下活角的后续手段,也要把棋下在外面。 由于黑棋在角部得利,白棋又加强了外势,尹子濯更没有正面作战的道理。他立即放弃进攻,转而以腾挪的手段,迅速搭出一个活形,双方的第一次接触战就这样结束了。通算起来,局面还是两分。 之后的几次接触也都与此类似。双方像是两个精明的商人,总是不断地讨价还价,最后却都能达成共识,以一部分的损失换取另外一部分的利益,局面始终维持在均势。 尹子濯不免有些心急。虽然他将药爷爷奉为上手,但那并不是他内心的真实想法。自己毕竟是一位准职业棋手,和一位乡间的老人下棋,岂有不赢之理?可药爷爷太极打得很是顺手,再这样下去,局面就要导入细棋。没有明显的优势,自己也不敢说一定能赢。 转念一想,老年人最大的劣势不是在计算力吗?双方还没有发生真正的激战,如果真的动起手来,对方的计算力恐怕会跟不上。想到这里,他便抓住最后的机会,强行要掏活对方的一个角。 如果只是一个角的问题,还不至于难住药爷爷。这个角局部是死的,可一旦硬杀,外围的白棋也会被分断,双方将形成对杀之势,那变化可就复杂了。想到这里,药爷爷突然停了手,开始了一番长考。 按照尹子濯的计算,这里的变化虽然复杂,但自己多半会差一气被杀。如果被杀,目数肯定会亏损,但他可以利用收气加强外围,损失尚在可控的范围之内。一旦药爷爷下错,他就可以搞出一个劫,凭借劫材有利,一定能赚到不少便宜。 等了半天,药爷爷终于落子了,他没有选择杀棋,而是选择放黑棋成活,自己侵入黑棋的边空。或许在他的计算中,黑棋是杀不掉的,所以只好放弃硬杀。尹子濯大喜过望,赶紧将角部掏活。 这番折冲下来,尹子濯得利在二十五目以上,虽然边上十几目的空被破了,但还是收获颇丰,局面一下倾斜了。 尹子濯判断,自己的优势有十五目左右,就是有贴目也可以说提前拿下了,何况这还是没有贴目的对局。 药爷爷还想要顽强一下,可是下错了棋,被尹子濯拦腰截杀,已然无法收拾。 下到这里,药爷爷只好认输了。 紧张的气氛一下放松下来。尹子濯长出一口气,霞儿憋了半天,也终于可以开口说话了。她说:“真没想到,你连爷爷也下得赢,怪不得我下不过你。” 只有药爷爷双手抱怀,一动不动,神情还像对弈时那般凝重。等到尹子濯和霞儿收拾完棋子,准备起身时,他才开口道:“小哥,你到底什么来历,莫不是从哪个道场跑出来的?” 道场?这个词尹子濯太熟悉了,那是相当于围棋培训班的地方,他考职业段位前也是在道场学习。可这个时代的道场和自己知道的道场未必是一会事。慎重起见,他说:“我什么也不记得。道场是什么地方?您要知道,请跟我说说,说不定我能想起来什么。” “嗯……道场就是棋手们修行的地方,跟寺院差不多。想要下好棋,从小就要进道场修行,就跟和尚学念经打坐一样,苦得很,可是功夫也深得很,和我们这样江湖棋客不可同日而语。我看你的棋少年老成,韧性十足,实在不像自己琢磨出来的。别的不说,这一再的闪转腾挪,就和那种大开大阖的野路子棋截然不同,肯定是正规训练过的。” “您说的道场里的那些棋手,是以下棋为生的人吗?” “那是自然,他们都是吃国家俸禄的。能定上品的棋手,叫作棋士,那是士大夫一级的人,打官司都免跪。” 尹子濯不懂定品是什么意思,想来和定段差不多。他说:“爷爷,我这个人无亲无故,也没有一技之长,只记得围棋怎么下。听您这么说,我要是能进道场学棋,倒是个出身之路,只是不知道有没有途径。” “这个嘛……我就不懂了。我这棋都是在棋馆里练出来的,从来也没和棋士打过交道。不如这样,明天你跟我到镇上的棋馆去,那里会下棋的人多,你可以跟他们打听打听,也可以找高手下下棋,我这两下子是顶不住了。” 霞儿听了,叫道:“你们都走了,我一个人在家啊?不行,我也要去!” 药爷爷笑了,拍着霞儿的头说:“好好,明天你也跟我们去,咱们把蛇胆卖了,买点大米回来。” 第九章 出山 自从穿越之后,尹子濯还没出过这片山林。这次去镇上,完全是新鲜的体验。 走出来他才发现,这个世界和他熟悉的那个是多么不同。没有电线杆、汽车、柏油马路和高楼大厦,牲口倒时常见到。青石铺成的路上,动物粪便到处都是,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臭味。车马一过,尘土漫天,让人不由得掩住了口鼻。镇口树了一块牌坊,上面刻着双岗镇三个大字。此时是初夏,青草不羁地疯长,屋檐下,野墙边,连石板路的缝里也被它们占据,似乎他们才是这个世界的统治者。 双岗镇比尹子濯想象的还要热闹。由于是山谷中的要道,过往商客极多,十里八乡的人都到这里赶集。一眼望去,靑虚虚的住宅屋瓦相连,望不到头。一条主路穿镇而过,买卖家都沿着这条主路分布,倒也整齐。这个镇子还有牲口集市,这在当时就是经济实力的象征,就像现在的汽贸中心一样。 药爷爷带着尹子濯和霞儿走到了一座朱红色的楼前,匾额上题着“烂柯楼”三个字。这座楼雕檐画栋,碧瓦飞甍,一眼可见比别的建筑都豪华。尹子濯本以为是座大酒楼,没想到药爷爷说:“到了,这就是棋馆。” 尹子濯不由得暗暗吃惊。在他的年代,棋馆都是偷偷摸摸地开,街上难得一见,像是见不得人一样。即便找到了棋馆,里面也是打麻将、玩扑克的居多,下围棋的少之又少。这里的棋客却坐得满满当当,棋桌像饭桌一样摆得密密麻麻。 药爷爷在入口处交了二十文入场费,领着他们直接上了二楼。他解释道:“熟客一般都在二楼,二楼的水平高些,你合适跟他们下。” 二楼的人就少了,二十多张桌子并没有坐满,也不像一楼那么喧闹,多数人都在安心下棋。 有个彪形大汉正对楼梯口坐着,看到他们上来,赶紧举手打了个招呼。药爷爷也向他点头示意。这大汉额头上青筋暴露,脸上泛着油光,穿着一件土黄布的短袖小褂,手臂粗得吓人,棋子在他手中宛如一粒黑豆。尹子濯很难把这样的形象和围棋联系在一起。 他们在旁边看了几步,大汉的胜势已经不可动摇,他的对手哀叹了几声,便投子认输了。 大汉哈哈大笑,赶紧把放在桌边的几串铜钱揽入怀中。看得出来,这是他下棋赢来的。 “手气不错啊!”药爷爷说。 大汉笑逐颜开地说:“托福托福,今天下了三盘还没输过。老罗,要不咱们来一盘?”尹子濯这才知道药爷爷原来姓罗。 药爷爷说:“今天我不是来下棋的,我带了个高手介绍给大家认识。” “高手?”他看了看后面的尹子濯和霞儿,很快就把目光锁定在了尹子濯身上。问道:“你是说这个小哥吗?” “不错,这小哥棋下得不错,头一回上烂柯楼来,有没有兴趣一起玩玩?” 大汉咧嘴笑了起来,说道:“玩玩是可以,你们下多大的彩头?” 药爷爷拿出两串铜钱放到了桌上。 大汉说:“按输赢还是按子数?要按子数这可不够。” 他说的是赌棋时的行话。若是按胜负算,不管赢多赢少,都是固定的钱。若是按子数算,每多赢一子就多赚一份钱,赢得越多,赚得钱就越多。 药爷爷说:“就按输赢,赢了你全拿去。” “行啊,不过也就够下一盘的。” “这你不必担心,输了绝不反悔。” 尹子濯看到药爷爷是想让自己下彩棋,不免有些紧张。他知道药爷爷跟霞儿过得不容易,这要输了怎么对得起他们?药爷爷不由分说地按他坐下。他说:“小哥,我跟霞儿去把蛇胆卖了,你在这里安心下,过会儿回来接你。老邱,你多费心了。” 大汉摆摆手说:“你走你的,钱留下就好。” 尹子濯从没在棋馆下过棋,更没有下过彩棋。在道场里,下彩棋是犯忌讳的,是对棋道的玷污。可是到了这个时代,他并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有棋下就已经万幸了。棋馆里的气氛跟道场和赛场完全不同,在这里感觉不到棋道的庄严,大家下棋要么为消遣,要么为赢钱,大声喧嚷的、坐姿不端的、敲子拍桌的比比皆是。这种环境对棋手的集中力和心态的稳定性考验极大,可以说技术只占了一半的胜负,另外一半在于对环境的适应程度。 药爷爷一走,尹子濯的心理压力更大了。坐在棋枰前,他觉得对面似乎有一座黑塔压了过来,不由得有些心慌意乱。 大汉一边抖腿一边说道:“小兄弟,你跟老罗下过了?” 尹子濯老老实实地说:“下了。” “你赢了?” 尹子濯点点头。 大汉笑道:“这家伙老糊涂了,水平在这里只算末流,好久不敢跟我们挂彩了。赢了他不算什么,赢了我才算本事。我有个外号,叫‘震山虎’,敢跟我下彩棋的人可不多。老罗把你叫来下彩棋,这是要害你啊!” 这番咋呼在别人看来可能是虚张声势,可对尹子濯却产生了一种威慑作用。毕竟他初入棋馆,又在是在一个完全陌生年代里跟人打交道,涉世不深的一面就表现了出来。 两人猜完先,大汉拿了白棋。他还说了一句:“本来你第一次来下棋,应该让你拿白,可是挂了彩的棋我是一步不能让的,只好对不住了。” 大汉拈起一颗棋子,狠狠地拍到棋枰上,发出了“砰”的一声巨响。 尹子濯心里一惊,赶紧跟着下了一手。 大汉的第二手依然是狠狠拍下的,看来这就是他的落子方式。 这么暴力的落子法让尹子濯很不适应,他觉得对手的每一手棋似乎都带有命令性,催促着自己尽快落子。他不由得也加快了节奏。 古代围棋和现代围棋的布局差别很大。古代围棋总是把底盘放低,尽量在三线上落子,很少直接下到四线上,更不注意构筑模样。可以说,他们理解的棋盘还偏于平面,总是沿着边线匍匐前进。三线和四线是地与势的分野。三线的优点是根基稳固,缺点是发展性差。四线正相反,更注重取势,对实地和眼位的保护则不足。 尹子濯小飞挂角,大汉大飞应,这都是古棋中常有的下法。但紧接着,尹子濯在四线上下了一个超大飞,这完全是现代围棋中才有的下法。 大汉愣了一下,随即笑道:“你这棋底盘不稳啊。”说着,他就从三线拦了过来。 这种应法尹子濯见多了,他以小飞守角来应,白棋跳,他尖顶,很快,白棋倒成了无根之棋。 大汉也感到了不对,啧啧两声,行棋被迫中断了。仔细考虑过后,他决定还是要按惯性下立、连跳,扯出一块棋来,等到把头走畅,再打入超大飞,进一步扩大战端。 第十章 还棋头 当双方棋子没有发生接触时,考验的是棋手的大局观、想象力、对棋的理解等等抽象的能力。可一旦进入接触战,这些东西全都不管用了,唯一能帮到你的就是力量。 药爷爷的太极风格,其实就是尽可能避免接触战,或者开战前极力营造有利于自己的作战环境,绝不轻易陷入具体的战斗。而震山虎的棋则完全是以力取胜,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对方分断再说,不管棋下得合理不合理,只要我力量比你大,怎样都能赢。 这盘棋从一个局部开始,战火就再也没停过。双方从边路扯出了四块不活的棋,互相纠缠着发展到全盘。尹子濯的力量丝毫不处下风,甚至有几次看到了对方的破绽。可一旦他停下来思考,对方就拿起一颗棋子,在桌面上不停地敲,好像是在催促他落子。敲得尹子濯心烦意乱,没办法好好思考。而他误以为在没有约定用时规则的情况下,需要尽可能地把棋下快,便在催命般的敲子声中越下越快,失去了自己的节奏,根本无法构思出一套巧妙的组合拳将对方击倒。慌乱中,他感觉自己拿棋子的手都有些颤抖。 震山虎一边下棋还一边说:“你这棋下得可以,就是布局没根基,要不然也不会这么被动。” 几番激战下来,双方棋子下得密密麻麻,谁也没有围到太多目数。震山虎利用先着优势,在左上角下出的大飞守角就显得格外丰腴。尹子濯立刻转变方向,将破坏大飞角作为自己的首要目标。 他拼命争到先手,终于在大飞角里点了三三。 震山虎愣了一下,突然停了手。他以为尹子濯还脱不开身,如此脱先必然要追究他的责任。可是再仔细一看,由于自身气紧,强行封锁不能成立,已经没有了严厉的后续手段。 脱先是指在局部战斗中,面对对方看似带有命令性的一着,却不做回应,突然转到其他地方去行棋。在实战中脱先,一般都是对方的否定,意思是你的这一手小了,我还有更大的地方要下。 这是尹子濯凭借扎实的基本功,在百忙之中发现的好棋,凭此一手,已将双方的实地拉回了均势。 这下,震山虎落子变得慎重起来,不再敲着棋子催促尹子濯下棋,而是利用尹子濯思考的时间,自己也拼命计算,双方的节奏渐渐放缓了。 节奏一缓下来,尹子濯的心情也随之平复。慌乱的感觉没有了,他现在终于可以平静地思考。 再仔细判断局势,目前基本是细棋,自己稍稍落后一点,看来之前的作战亏了不少。现在即将进入官子,也是最考功夫的时候,自己科班出身,比起这些野路子棋手自然是有优势。 果不其然,一到无仗可打的局面,震山虎就觉得浑身难受,面对着乱纷纷的官子局面根本分不清孰轻孰重。尹子濯通过巧妙设计,在最大的三个官子中抢下两个,这才感到,局面回到了掌控之中。 局势渐渐不利的震山虎将左脚踩在了长凳上,左手抄起一把蒲扇扇了起来,半斜着身子下棋。 尹子濯的精力完全集中在棋盘上,根本没看到对方姿势的变化,否则又要有心理波动了。 尹子濯觉得胜势已不可动摇,几个单片劫就不再纠缠了,稳稳地收完了官子。 震山虎摇摇大脑袋说:“这棋难说,难说。”说着,就把死子取下,开始了整地。所谓整地,就是把形状不规则的领地通过移动棋子,在保持总目数不变的情况下,改成规则的形状,便于计算。 尹子濯习惯了按日本规则计算,只计目数,要方便一些。可这里是按中国规则计,子和目一视同仁,目数加上存活的子,才是一方总的子数。 数完目,黑棋44目。再数子,黑棋连子带目一共182子。盘上一共361个交叉点,均数是1805,黑棋比均数多15子。由于白棋收后,比黑棋多存活一子,黑棋领先四目的棋,最终折算为胜一又二分之一子。 尹子濯赢了棋,伸手就要去拿钱。震山虎一把把他的手摁住,问道:“你干啥?” “我赢了,钱是我的了?” “什么你赢了,会数数吗?盘面一子半,还完棋头,你还输我半子,所以是我赢了。” 尹子濯听了这话,脑中嗡嗡作响,第一反应是大汉耍赖。他问:“还棋头?啥意思?” “还棋头都不懂?你五块棋,我三块棋,你多两块棋,就要还两子的棋头,你算算,还完是不是我赢了?” 尹子濯恍然大悟,这才想起古棋里还有还棋头的规则。 还棋头的道理在于,一块棋必须有两口气才算活棋。古人认为,这两口气是用来生存的,不能算作财富,所以计算胜负时不能计算在内。所以,如果哪方的棋多一块,就要多扣除一子,来补偿生存所需的这两口气。 一子的实际价值相当于两目,黑棋还两子棋头,原本盘面四目的棋就毫无优势。再加上白棋收后,就成了白棋的赢棋了。 尹子濯算明白这笔账后,急得快要哭了。由于自己误会了规则,导致官子最后阶段的放松葬送了一局棋。更重要的是,药爷爷留给他的这两串钱保不住了。这是人家的多少心血和努力啊! 震山虎不管他怎么想,推开他的手就要拿钱,尹子濯却舍不得放手。 大汉怒道:“怎么,输了不想认账?” 尹子濯脸憋得通红,心里咚咚直跳。他既不舍得钱,又怕挨打,哆哆嗦嗦地说:“我不懂你们的规则,我们那儿没有还棋头的说法,这局不能算我输。” “少在这儿放屁,输了就是输了,下彩棋耍赖的人我可见多了。你去问问,哪儿下棋不还棋头,你不懂规则怨不了别人。撒开。” 尹子濯还是没放,他又说:“刚才是你先下,所以能赢,这不公平。就算我承认上局你赢了,你也得再跟我下一局,让我先下,两局统算,才合理。” 大汉想了想,说:“行啊,你这是自讨苦吃。刚才我看漏了一步棋,让你把角掏了,要不然不知道你还要输多少呢!你自己往枪口上撞,可别怪我不客气。”他强行从尹子濯手中把钱夺过来,说:“这是上一局的,我先收着。下一局你要赢,我就还给你,可你要是输呢?还有钱吗?” “输了肯定不赖账,这你放心。”尹子濯提心吊胆地说了这话。其实他分文没有,可是为了把药爷爷的钱赢回来,他也管不了许多。对方的棋他已经看明白了,论实力根本赢不了自己。只要像刚才后半盘那样,别胆怯,别紧张,肯定能赢回来。正是有这样的自信,他才敢冒风险。 “嘿嘿,刚才我听老罗说去卖蛇胆了。好,我就信你,反正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第十一章 点三三 交换了先手,两人重新开局。 这次尹子濯不再拘束,抱着破釜沉舟的信念,第一手就点了对方的三三。这是人工智能的下法,在当代已经风靡开了,但古人肯定没见过这么下的。考虑到还棋头的规则,直接点三三要比现在亏两目棋。可是在对角星的局面下,外势的威力远不如平行型布局,尹子濯也就大胆下了。 点三三这种棋在实战中经常出现,关键在于点的时机。以前的理论认为,点的越早越亏,让对方过早形成外势会对全局形成辐射效应,不利于今后的行棋。只有别处基本定型以后,点三三才是合适的。 可是当人工智能aster以一波60连胜震撼着人们的内心时,它所钟爱的直接点三三,更是让职业棋手们大跌眼镜。这不仅仅是一个新手,更是对围棋理论的彻底颠覆,其震撼性不亚于在足球比赛中添入了越位规则。 真正震撼你的东西不是因为它更精巧,更华丽,更壮观,更强硬,那只会让你赞叹,而不是震撼。让你感到震撼的东西是因为它颠覆了你底层的心理预期。比如说,当你打开一扇门,不管你看到的是一个怎样的房间,不管它多么富丽堂皇,或是阴森恐怖,你都可以提前做出预想,那就不足以让你震撼。可当你拉开一扇门,发现对面是一堵墙的时候,你会觉得震撼,它超出了你的常识。 点三三就是门后的那堵墙,它刚出现的时候,很多人都说,这是胡下,根本不能成立。可随着研究的深入,它不仅没有被抛弃,反而是我们的理论被改变了。我们现在会说,门后面是一堵墙,这很正常啊,它后面是一扇窗,一座山,甚至是另一扇门,都不再是那么震撼的事,因为我们的心理预期已经做出了调整。 点三三能够成立的一个关键改良,是省略了人类曾经以为理所当然的二路扳粘。少了这个交换,对方的外势厚度会大大下降,不仅不易发挥势的作用,甚至有可能被反攻倒算。它告诉我们外势不仅仅是下在外面而已,它能不能成为势,关键在于它够不够厚。这是在重新定义外势是什么。 有了人工智能的先例,越来越多的棋手开始敢于将对方的外势视若无物,肆无忌惮地在外势前跳起空中舞蹈,完全无视传统理论中远离厚势行棋的教训。 这手棋一下出,震山虎果然大吃一惊。他迟疑地看看尹子濯,说道:“这是啥下法,你没下错?要下错了我让你悔一步。” 尹子濯说:“落子不悔,你只管下。” 旁边有人看到了这手棋,也啧啧称奇,在一旁围观起来。 震山虎只是吃惊,并未觉得难以应对。点三三,挡一边,现在棋盘完全对称,两边的挡毫无区别,他就随意选了一边。 白棋爬,黑棋扳,白棋再二路连爬两子,到这里都是正常的进行。按照定式,接下来白棋应该二路扳粘了。可尹子濯并没有这么下,他直接脱先,从另一侧拆了过来。 这让震山虎大跌眼镜。按理说,二路扳粘完才能活舒服啊,可白棋就这么丢在那里,啥都不下了。仔细看看,还真是活棋,只不过活得非常苦。但相应的,黑棋也不够厚,被对方拆过来,隐隐地有些担心。像这种大幅度的拆也是现代围棋的下法,古代还是以拆二拆三为主,并没有这么洒脱的下法。 旁观的两个人看了,窃窃私语道:“这是什么下法?不亏多了吗?” “对对,抢得太凶,到处都薄,将来隐患太大。” “一上来就点三三,太乱来了,根本不成立嘛!” 震山虎虽然没见过这个变化,但还是信心满满。自己可是按着定式下的,怎么会错呢?所谓定式,就是局部约定俗成的一套变化,形成的结果对于双方都可以接受。定式中的下法都是经过时间检验的标准下法,是棋手学棋时的教科书。震山虎的信心就来自于对定式的无条件崇拜。 他的外势还有拆三的余地,可幅度太小了,他觉得下不出手。毕竟棋理教导人们,贴近外势不要下棋,因为外势的热量极大,离它近了,对方的棋子会被烧伤,自己的棋子会形成能量的浪费。于是,震山虎选择了守角。 可尹子濯不依不饶,继续向着外势下了一手高拆二。 旁观的两人被他逗乐了,小声说道:“这是干啥,还要攻人家的外势吗?” 震山虎也是同样的想法,反正我厚,你下几手才能攻到我?他继续不理,选择小飞挂角。 面对小飞挂,尹子濯再出奇招,直接二路飞。 这下,旁观的棋客实在看不下去,摆摆手走掉了。 震山虎也觉得意外。到目前为止,白棋的每一手棋都很少见,大飞角,边路拆二这些熟悉的棋型一个都没出现。可他毕竟在江湖上摸爬滚打多年,还真见过这招二路小飞的“扫堂腿”。他知道,这时决不能软弱,稍一退让,就会让对方高效率地把角部实地化,所以坚决予以跨断。尹子濯选择轻处理,从内部一扳,双方相安无事。 再之后,尹子濯的奇招接连不断地掷了出来。他不停地碰碰靠靠,制造些头绪,却并不真正开战,总是下两手就转移战场。他的这些棋看上去都是弱棋,但轻飘飘的,很难捕捉。而且都可弃可取,纵然全力围歼,也未必能占到便宜。 人是非理性的。一旦遇到陌生的局面,信心就会动摇。震山虎虽有一身蛮力,却不知道如何去发,急得浑身刺痒。更要命的是,他弄不清目前局势的优劣。 他虽然觉得尹子濯在胡下,可自己下得也不舒服,效率没有充分发挥,谁优谁劣很难判断。盘上的弱子很多,说不清哪块会死,目数也没法计算。如果他知道自己已经落后了,肯定要放手一搏。可他又不断提醒自己,对方的棋毫无章法,绝无优势的道理。凭着这点盲目的自信,他一步步走入了温水煮青蛙的绝境。 尹子濯对局面的分析要深刻得多。他知道自己的这些下法怎样限制了对方发展的可能性,怎样让对方的厚棋变得更厚,效率产生了重复。虽然这些棋没有产生实际的目数,但借着骚扰对方的空,突然之间,这些弱棋连成了一片,中央出现了白花花的一片雪原。黑棋的外势则被限制在边边角角,无法再对中腹形成照应。而点三三送给对方的外势,现在真的成了无眼的孤棋,到底怎样活,需要震山虎马上给出交待。 下到这里,震山虎懊悔不迭。他并没有把这些弱子看成对方的目数,甚至认为这些棋是负担,还有可能为自己涨目。可现在再看,这些棋围出二十目的大空都不足为奇。此外,中腹的发言权已经被白棋掌控,黑棋再想涨目已经没有了空间。 棋到这里已经没有再下的必要了。白棋的优势在二十目以上,黑棋的外势变成了孤棋,纵然对方不攻,也得靠一系列损招来做活,输棋已是必然。整盘棋震山虎的力量都没展现出来,似乎被对方用一张柔软的罩子罩了起来,最后想挣脱时却发现这罩子已经固若金汤。 就在此时,药爷爷带着霞儿走上楼来。他们卖蛇胆卖了六两银子,别的草药又卖了二两,这次可谓满载而归。 看了他们的棋,霞儿笑道:“这还有什么可下的,子濯哥赢了!” 震山虎本想再努力一下,可听霞儿这么一说,顿觉面红耳赤,长叹一声,投子认输了。他从怀中掏出刚才那两串钱,往棋盘上一扔,砸得棋子飞溅,说:“还你了。” 霞儿只顾为赢棋高兴,药爷爷却看出些端倪。他以为尹子濯必然能赢,才敢带他下彩棋,可现在看来只是把输的钱赢了回来。他满肚子疑惑,嘴上却不提,只说:“小哥,今天就这样,我们要去买米,你来帮着背一下。” 尹子濯只好起身,把捞回来的钱还给了药爷爷,又对震山虎鞠躬道了声“多谢前辈指教”,随药爷爷下楼去了。 第十二章 复盘 再说刚才旁观的两个棋客,离开以后,便跟人闲聊道:“老邱又欺负人了啊,不知道哪儿来的毛头小子,上来第一手就点了三三,完全不会下嘛!老邱今天又发了。” 又有人道:“可不嘛,刚才我也输他一局。这老小子运气真好,什么时候让我遇上个菜鸡,狠狠地宰他一笔。” 还有人说:“第一手就点三三,送人家成外势,自己还要还棋头,也太傻了。这种人敢下彩棋,家里莫不是开绸缎庄的?” 几个人大笑道:“哪有,我看见了,是卖药材的老罗带来的。” “老罗?那他真是老糊涂了,还不如自己下胜算大些。” 有人向楼梯口一努嘴,说:“喏,那不是老罗吗,怕是来结账的。” “唉,老罗是真老了,当年在咱们镇上也是响当当的一号功夫棋,现在啥也不是,就剩个俊俏孙女了。” “诶?你看,怎么是老邱往外掏钱?” 经这么一提醒,大家不由得探着身子往那边望去。 “可不嘛?这么看是老邱输了。” 有人不满地说:“不会,你们俩没看错?这小子是不会下吗?” “那还有假?我们亲眼看他又点三三,又二路小飞护角的,这能是会下棋的样子?” “不对,这二路护角也是有的,是元朝棋圣晏天章爱下的棋。你们看这么几招就说人家不会下,也太武断了!” 几个人听完大吃一惊。晏天章是有元一代声明最显赫的棋手,他的死活题着作《玄玄棋经》是人人必读的长棋宝典,被誉为死活第一名着。在座的哪位没听过他的名头? “看,老罗他们走了,咱们去问问战况!” 几个人忙不迭地跑到震山虎身边,看看棋局,已被铜钱砸乱了一半,可还能看出几个角上的棋形十分罕见。 “邱老虎,你没下赢?” 震山虎摇了摇头。 “到底怎么下的,摆给我们看看。” 震山虎输了的棋,自然不愿给人看,憋着一肚子火气骂道:“滚滚滚,有什么好看的?下你们的棋去。” 有人见劝不动,小声出主意说:“不如把徐先生请来。”经这么一提醒,马上有人付诸实施。不一会儿,一位瘦削的老者向他们走来。此人身穿一件灰蓝布长衫,留着花白的山羊胡,神情肃穆,不怒自威。这人便是众人口中的徐先生,这家棋馆公认的第一高手。他一出现,旁人自然让到了一边。 震山虎见了他,也毕恭毕敬地站起来打了个招呼。 徐先生没搭理他,不紧不慢地在尹子濯的位置上坐下,问:“这人的招数怎么个奇法,你摆给我看看。” 徐先生发了话,震山虎只好依从,他赶紧在旁人的帮助下收起了盘上的棋子,重新把座子摆上,开始了复盘。 不少人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看到徐先生也加入其中,便纷纷围了上来,想看个究竟。 震山虎刚摆出第一手点三三,众人便一片惊呼。徐先生也皱了皱眉头,说:“这步棋倒是头一次见到。白棋先手活角,却让黑棋筑成外势,并不便宜。你怎么应的?” 震山虎赶紧把后面的下法也摆了出来。当他摆到白棋没有二路扳粘时,马上有人质疑道:“这里不扳粘,活得也太苦了。” 徐先生却说:“糊涂!他要是扳粘了,帮黑棋虎起来,不就太厚了吗?他既然第一手就下三三,那肯定没打算按着定式下。”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称赞徐先生高见。 震山虎说:“先生,我这块棋后来被他连根攻了起来,莫不是我应错了?” 徐先生略做思考,把几颗子取了下来,自己摆了几步棋。当白棋三路爬的时候,他没有扳下去,而是在四路退了一个。白棋只好二路小飞求活。 震山虎没看明白,他说“能扳不扳,这怎么下得出手?” 徐先生道:“不扳就没有断点,二路跨断以后,还可以扳进角里,眼形丰富,不易被攻。如果对方二路扳粘,你的三路扳自然还是厚棋。可对方不扳粘,你却成了薄棋,不如单退厚重。你扳一下只能便宜一目棋,是这一目棋重要,还是厚味重要?何况退完你自己可以脱先,你的下法却让对方拿到了先手,这一先一后,可差不起啊。” 这么一分析,大家立刻明白过来,认同单退更好。 可徐先生又说:“这里就怕白棋不会下小飞,白棋可以再爬一个,或者跳出去,这后面的变化就复杂了。” 摆了一会儿,发现这里的变化源源不断,根本研究不完,大家便催促震山虎继续往下摆去。 看到白棋怎样一步步地逼近黑棋的外势,徐先生的眉头更重了。他连连摇头道:“你这个震山虎,只知道好勇斗狠,连棋的强弱都分不清。我跟你们讲过,什么棋最厚?两眼瞪圆的棋最厚!这块外势一个眼都没有,还敢一个劲儿地脱先?怪不得会让人当成孤棋来攻。” 震山虎不敢反驳,只能连连称是。 看到震山虎对二路扫堂腿的应对,徐先生赞许地说:“这里知道跨断,还是可以的。”震山虎立刻喜上眉梢。 摆到后面,尹子濯东一锤子西一榔头地乱碰时,震山虎小心地问:“徐先生,您看这家伙的下法亏不亏?” “亏?你亏了!你这叫厚上加厚,人家的残子死不死没关系,死了也不损目,一旦利用好就能增强中腹的势力。能有这样的思路,此人果然不简单。” 有旁人说道:“虎哥不是赢了那小子一局吗?这局就是被他的奇招唬住了,真刀真枪地作战,未必就不如他。” 这话引起了不少人的赞同。 徐先生冷笑一声,反问道:“这小子是第一次来咱这儿下棋?” “对,老罗是这么说的。” “他多大年纪?” “到不了二十。” “这就对了。你震山虎什么本事最厉害啊?落子的声势最厉害。一个新到棋馆的小孩儿,被你棋子摔得啪啪的一吓唬,肯定下不出正常水平。可你这招也就管用一次,等人家适应过来,那才是较量实力的时候。看这第二局,此人比你高得多,要说是江湖上的顶尖棋手,怎么没听说过这么一号?要是道场里的职业棋士,手法又不会如此怪异。真是令人费解。” 听徐先生给此人这么高的评价,旁人也是暗暗惊奇。要知道,徐先生曾经也是七品棋士,后来因不出成绩,淡出了职业棋坛,来这里称霸一方。他说这年轻人厉害,那准错不了。就连震山虎也暗暗吃惊,他想起第一局终局时,尹子濯以为自己赢了,其实是弄错了规则。若是他不犯这样的低级失误,恐怕自己一局都赢不下来。不过这话他当然不会说。 第十三章 踢馆 自那天尹子濯来过之后,他便成了棋馆最火热的话题。 震山虎的棋力,在这里已算上乘。徐先生以下,在他之上的不超过五人。尤其是他棋瘾很大,又喜欢下彩棋,棋馆里很多人都遭到过他的屠戮。他竟然在一位少年手下遭遇惨败,令很多人难以置信。 有些人当天参与过讨论,也有人当时并不在场,都是道听途说而来,越传越邪乎。有人说尹子濯一定是哪个道场的职业棋士,有人认为他是初出江湖的少年天才,还有人直接学起了点三三的下法。不过更多人将他视为了来踢馆的对手,巴不得他哪天再来,好一雪前耻。 这几天,棋馆的生意尤其火爆,每天都是满员,大家都在等着尹子濯现身,好亲眼目睹棋馆的高手们击败他的那一幕。熟悉药爷爷的人都知道,他每过七八天才来一回,大家都在心中计算着日子。 自从尹子濯和药爷爷回去以后,又回归了以往的生活节奏。说来也怪,他以为自己内心特别渴望下棋,可真正去过一次棋馆之后,他并没有迫切地想去第二次,而是陷入了深深的困惑。 首先,他又一次认识到自己心理素质的脆弱。他曾以为,在定段赛上吃了那么大的亏,他的心理一定得到了锻炼。可是第一次到棋馆下棋,面对完全不同的环境和完全不同的对手,他还是没办法做到冷静对待,否则第一局根本不会下到后面的收官阶段。看来是自己想简单了,想获得强大的心理,还要靠更多对局来磨炼。 其次,当他知道了还棋头的规则后,发现自己所熟知的那些定式有可能不成立了。每个定式里取地的一方都有可能比现代规则里亏两目棋,或至少是更有可能亏掉这两目棋。两目棋什么概念?在职业高手的对局里,为了半目棋,常常会掀起一阵血雨腥风,更何况是两目棋!这件事让他感到想在古代下出一片天地也不是件轻松的事。虽然整体来说,古代围棋的水平要低于现代,自己的围棋理念又经历过人工智能的洗礼,可他的定式库却亟待更新,否则一定会吃大亏。而且价值判断的基础也发生了改变,连片的价值变得更大,小块捞地的策略变得更难取胜。 回来后的几天,他几乎一直在思考哪些定式需要改进,很少会想到什么时候再去棋馆下一次。 药爷爷带尹子濯下彩棋是有私心的,也想利用尹子濯的棋力赚些彩金。可第一次下棋并未赚到钱,只是刚刚保本,让他很是不快。他担心尹子濯的棋力在棋馆里占不到便宜,自己幻想的赚钱之道恐怕就要打水漂了。等他问明白尹子濯是因为不懂规则才输的,这才稍稍释怀。他还是坚信尹子濯可以下赢棋馆里的大部分对手,有机会一定要带他再去试试。 这一耽搁就是十天。药爷爷又采到了一批药材要去镇上卖,他叫尹子濯一起,想让他再去下棋。尹子濯虽没有迫切的愿望,但也愿意再和别人交交手,便和他一起上路了。留下霞儿一个人在家。 此时天气更热了,知了开始不安分地叫了起来。十几里山路走得尹子濯满头大汗。 沿着同样的道路,他们又来到了烂柯楼前。 烂柯二字其实颇有来历。南朝任昉的《述异记》中记载,晋人王质入山伐木,见有童子下棋,就在一旁观看。童子给了他一个枣核状的东西,他吃完后不知饥饿,就忘我地看了下去。等到看完,斧子的木把已经烂尽。回到家里,发现人世变迁,跟他同代的人都已经去世了。古人认为这个故事说明围棋令人着迷,所以给围棋起了个别称,就叫烂柯。 他们推门进去,照例去柜台交入场费。忽听有人喊道:“来了!”紧接着,棋客们纷纷放下手中的棋局,跑过来围观。 这场景让药爷爷和尹子濯都有些茫然无措,不知发生了什么。 二楼的棋客下来得慢些,走在最前面的就是震山虎。 震山虎来到近前,拱了拱手,说:“敢问这位公子如何称呼?”他上次下完棋忘了问尹子濯的姓名,受了大家不少责备。这次一见面就想赶紧问清楚。 尹子濯被这阵势整懵了,这震山虎还是上次跟自己下棋的那个火爆大汉吗?今天怎么变得这么规矩? 他答道:“我叫尹子濯。” 震山虎手都没放下,接着说:“失礼失礼。尹公子、罗先生,楼上请。” 药爷爷混迹棋馆几十年,也没被人叫过一声“先生”,这会儿被再熟悉不过的震山虎这么称呼,顿觉浑身别扭。他说:“我们只是来下棋,不知得罪了哪位大爷,老邱,咱们这么多年的交情,你倒是说句明白话啊!” “二位请上楼来,一会儿我自然跟你们解释。” 二人只好跟着震山虎往楼上走,围观的棋客们也跟着上了楼。 二楼早已摆好了阵势,原来整整齐齐的棋桌被临时拉到了边上,中间只留了一张长桌,上面只摆了一副棋具。桌子后面坐了三个人,其他棋客都围拢在他们身后。 震山虎领他们走到长桌前,请他们坐下。他解释说:“尹公子,我给您介绍一下,这三位依次是孙先生、李先生、徐先生。上次不才承蒙赐教,您的手法高超,令人激赏。这三位是我们烂柯楼的三大高手,见过您的棋后,都想和您过过招,请您切莫推辞。” 药爷爷听他这么说,吓了一跳。他知道,这是对付强手踢馆时才用的办法,请出棋馆中最强的三人和对方下棋,如果胜多负少,就再不准对方来下棋。如果胜少负多,今后就要将对方奉为上宾,还要把战绩贴在门口,为其夸名十日。药爷爷在这里下棋几十年,见过几次这种局面,烂柯楼只输过一次,那人后来再没来过,只是靠这次的战绩在江湖上拥有了很高的声望。他万没想到,今天自己也会被这么对待。 对面的三个人他都熟悉,徐先生是此地的一大棋豪,实力远在他人之上。老孙和老李都是他多年的棋友,但都比他厉害,也是棋馆里的顶尖人物。他知道徐先生说话是最管用的,赶紧解释道:“徐先生,何必这么大动干戈?我们可不是来踢馆的,只是想来下下棋。咱们认识这么多年了,干嘛弄得跟决斗似的?” 徐先手摆摆手说:“你们自然不是踢馆,今天也不是决斗。只不过,尹公子上次的那盘棋令人大开眼界,有些下法我们见所未见,棋馆上下议论纷纷,甚至有人已经开始效仿,实在是开一派之潮流。我辈见贤思齐,想请尹公子再露些手段,否则尹公子莅临一场,却未有妙手留下,岂不令我辈有入宝山而空回之叹?” 尹子濯少年气盛,听徐先生这么一捧,自豪感油然而生。他毕竟以围棋为人生追求,能以下棋受到人们的肯定,是他朝思暮想的事。因此,一口答应道:“既然徐老前辈这么说,晚辈自然不敢推辞。” 众人见他答应,立刻炸了锅,纷纷抢位置来看棋。 药爷爷虽然担心,可一看形势,知道再拦也拦不住,只好老老实实地坐下,看尹子濯如何应对。 第十四章 以彼之道 第一个上场的是李先生。他在三人中棋力稍弱,是位善于捞实地的棋手。善于捞实地的棋手一般还有另一个特点,就是善于治孤。 这三局的先后手是尹子濯先后先,三局里拿两局先手,以此补偿他连下三局的体力消耗。这种规则只能在江湖棋里使用。在职业棋手的对局里,每一局都是殚精竭虑,别说三局,连下两局都能把人累死。 尹子濯知道自己会被它们重视是因为上次第一手点三三,这次他还照方抓药,先点了对方一个三三。 李先生早有防备,他按照徐先生的推荐,挡完选择厚重的退,不给对方借用。 尹子濯没有照他们的预想二路小飞,而是高了一路,三路跳。李先生顺势冲,使白棋露出两个断点。黑棋可以选择内断和外断,围棋格言说“断哪边吃哪边”,不管他断哪边,尹子濯都只能将断的一子吃掉,放弃另一边。这是因为吃掉一子比单补厚得多。 李先生断在外边,实际上却是为了取角地。尹子濯高高兴兴地在边路拔花,并四路再贴一个,后手将棋补厚。虽然落了后手,但在刚开局就拿到一块厚势,总是满意的。而且黑棋虽然吃掉二子,看上去角很大,但白棋四路贴起后,就有了骚扰手段。 看完这个变化,在场的各位都陷入了沉思。出现这个形状并不意外,意外的是白棋还要四路贴一个。如果没有这手棋,将来黑棋从另一侧包抄过来,白棋这朵花是不活的,只要在三路一尖冲,白棋就会很局促,这是人人都会的攻击手筋。白棋贴起来,就彻底杜绝了这种可能性,厚味大大增强。只不过在拔了花的一块厚棋上,还要呆呆地连着贴,怎么都给人一种效率低下的印象。这就是对这个形状认识的不同。 白棋的拔花和另一边的星位遥相呼应,大有将整个上边发展为实地的架势。李先生只好打入进去,双方在上边展开了激烈的攻防战。 在战斗中,白棋的外势发挥了作用。特别是四路贴起后,五路的扳又成了先手,这是很多人没有想到的。李先生心中一急,下出了恶手。他本可委曲求全地两眼成活,虽然惨不忍睹,却不至崩溃。可他强行出头,被白棋死死地摁了进去。白棋虽然断点很多,但借助刚才五路扳的支援,刚好出不了棋。黑棋打入的整块棋惨遭横死。 下到这儿,李先生只好推枰认负。 这局一输,众人又是一阵哗动。很多人以为尹子濯只是靠怪招赢棋,可这一局完全是赢在了直线计算上,这可是扎扎实实的硬功夫。 输了棋的李先生怏怏不乐地站起身来,和旁边的孙先生换了位置。孙先生拍拍他的肩膀,似乎在说:“没事,让我来。” 李先生瞪了他一眼,心想:我都下不赢,你就能下赢? 这局孙先生执白先行,他宿有执白不败的美称,让他凭空增长了不少信心。 孙先生学着尹子濯的下法,第一手就点三三。 看到这一手,不少人颔首微笑,想看看少年如何应对他自己的招数。但也有人不以为然,觉得孙先生这样的前辈还学小孩子的怪招,未免也太不持重了。 前两手没有区别,尹子濯也选择一方挡下,白棋爬。可接下来,黑棋不扳也不退,而是在三路上小飞。 不少人倒抽一口凉气,对这招棋大感意外。 孙先生见了也头皮发麻,顿有如临大敌之感。毕竟是自己主动选择的点三三,如果走亏了,可就丢人丢大了。 沉思良久,他选择二路托。这是现代定式里的标准下法,也是局部的好棋。众人立刻笑逐颜开,称赞孙先生棋感过人。 但尹子濯的下一手马上就让他们笑不出来了,他在二路扳下。 众人疑惑,黑子这不是太薄了吗? 白棋顶,黑棋在破绽百出的情况下,一毛不拔地退,在外势上留下一个要命的缺口。白棋别无选择,只好愤而冲断。越往下走,黑棋越是断点丛生。 众人看了,都觉得黑棋难以为继,只要白棋二路关键位置一立,就可以扎稳阵脚,以静待动。而黑棋的外势将裂做两块,作用大减。 可就在这玉山将崩之际,黑棋顽强地扳,给自己再造出一个断点。这套变化就是着名的“芈氏飞刀”。 “芈氏飞刀”是中国年轻棋手芈昱廷率先下出的,是对于ai惯用招法的改进,变化复杂,极其凶险,其难解程度不亚于“大雪崩”和“妖刀”定式。在现代棋坛,这套招法已经被很多棋手深入研究过。要是没见过这几招棋,难免要吃大亏。 面对这一陌生的,如同迷宫一般的复杂变化,孙先生退缩了。他决定先二路立,拿下棋形的要点,确保角里活棋再说。 黑棋立即舍弃边上二子,在中腹打拔。俗话说,中心开花三十目,现在的黑棋就是一个标准的中心开花。白棋虽然吃住两字,但自身是个愚形三角,还要面临对方的收气。这个结果,可以说白棋大失败。 看到这里,众人不由得皱起了眉头。他们以为黑棋只能补断,没想到这里还可以强硬地扳。正是因为这一扳,“芈氏飞刀”才得以成立。这个变化一出,输赢已经很明显了。 后面的进程里,孙先生两次想在边路围空,都被尹子濯强烈地打入,将空撅走。尹子濯的外势就像是一支空军部队,有了它的支援,可以在全盘实现定点打击,令对方防不胜防。 最后,孙先生全盘没有围出什么目来。除了开局时获得的一个角,其他几块棋都只是勉强活棋而已。还没进入官子,实地差距已经来到了三十目左右。孙先生只好中盘认输,避免最后的羞辱。 众棋客哀叹之余,也对尹子濯大为佩服,没想到他在点三三这一招上发掘出了如此复杂的变化。倘若这些变化都是他自己发明的,那就更加不可思议了。 第十五章 初遇强敌 尹子濯连胜两局,这场对抗赛的胜负就提前确定了。但真正的重头戏还在后面。徐先生的棋力比孙李二人高出一个档次,和他下棋才是真正的考验。 徐先生在棋馆里一般只下让子棋,别人都没有和他分先抗衡的能力。除非对付外来棋手,才偶尔分先下,也是战绩彪炳,极少失手。大家能想到的他的分先输棋,只有十年前输给“千里驹”姜志远的那局。后来,姜志远加入了此地数一数二的大道场白云道场,现在已是一位威名赫赫的五品高手。 今天这场对抗,众棋客都盼望孙李二位能阻击尹子濯,却没想到他们输得如此干脆利落,似乎比震山虎都不如。其实,尹子濯跟震山虎下棋时压力还更大些,孙李两位都比较有修养,不会使什么盘外招,尹子濯才得以全身心地投入到棋盘上,完全展现出自己的实力。现在,大家的希望全都押在了徐先生身上。 徐先生却不慌不忙。他早已见惯了大场面,对他来说,退出职业棋坛之后,就没有哪盘棋是真正意义上的决斗。他和孙先生换了位置,一撩长袍的后摆,在棋枰前翩然就座,笑道:“果然是英雄出少年,尹公子的棋不仅别出心裁,计算力、大局观也都数上乘,绝非一般的江湖棋手可比。不知尹公子师出哪个道场啊?” 徐先生的问题也正是大家想知道的,众人便不约而同地向尹子濯望去。 尹子濯一时语塞,不知道怎么回答好。药爷爷不想让人知道他失忆的事,便替他说道:“他是我的一个侄子,来这边暂住一段时间,从没在道场学过棋,都是在家自学的。” “自学?如果是自学到这个水平,那真是了不起的天才啊!” 尹子濯觉得药爷爷的话欠妥,听起来太过匪夷所思,而且他也不想吹嘘自己的天分,便解释道:“确实没进过道场,不过跟本地名师们也学过几年,不能说全是自学。” “哦?敢问是哪几位高手啊?” “吴宏业、赵逢春、李琛三位都是在下的恩师。” 徐先生皱了皱眉头,说:“这三位的名字倒耳生得很。” 尹子濯心中暗笑,他们都是自己在培训班的老师,这个年代连他们的太爷爷还没生出来呢,上哪儿听说去? 徐先生苦思无果,只好说:“好,倒是老朽孤陋寡闻了。既如此,还是先下棋。尹公子请!” “请!” 两人互换了棋罐,摆好座子,由尹子濯执白先行。 连续两局出现了直接点三三,大家都有些审美疲劳,尹子濯便平平常常地下了一招小飞挂角。徐先生以大飞应,这也是当时最流行的下法。大飞防守时,角部较空虚,白棋点角转身的余地比较大,所以白棋的下一手并不急于扎根。尹子濯选择再挂另一个角,对方还是大飞应。 走了十几手,两人下出了一个当时很常见的布局,大家沿着三路边线各自扎好阵脚。尹子濯有意要适应古人的布局,便收起了自己的现代下法,面对小飞挂一律以大飞来应,能低拆的地方绝不高拆。看到这样的进程,棋客们感到一种莫名的舒服。这才是他们乐见的局面,这样的局面才是气韵悠长的。 别看开局四平八稳,古代棋手的力量都是惊人的,他们可以轻易在平稳的局面中找到突破口,挑起一场场波澜壮阔的中盘战。或许正是因为大家都擅长战斗,在布局时扎稳阵脚才显得弥足重要。 还是尹子濯率先发难,在可以拆二的地方,他没有拆二,而是将挂角的一子单关跳起。拆二是单颗棋子寻求安定的最佳着法,指的是三路边的棋子,在间隔两行的三路边再下一子,可以在不被分断的情况下,尽可能地扩张眼位。拆二的棋形一般都可视为活棋。尹子濯在能拆二的地方单关,配合上已经从两侧夹住了对方的大飞守角,明显摆出了一副进攻的姿态。 徐先生不为所动,他没有去补角,反而在左边线上抢先拆二,拆二和大飞角中间夹住了尹子濯一颗单独的棋子。以两块有根的棋夹攻对方一颗无根的棋,顿时显得白棋很是孤单。 按道理来说,这颗白棋肯定要跳起了,但那样又有些被动,似乎是感到对方的压力,不得已防了一手。尹子濯坚决不肯这样下。他灵机一动,从大飞守角尖顶对方的拆二,想让对方长起来补强。在左边路,黑棋拥有绝对的子力优势,白棋却有一颗孤子要处理,已经不可能对对方造成威胁。因此,黑棋的拆二就成了一块强棋。督促对方的强棋继续补强,令其重复,就可以造成子力浪费,这就是尹子濯的构思。 徐先生哪里答应,他没有在四路长,而是二路扳角。如果白棋挡住,有了这两手交换,黑棋就可以脱先强攻白棋孤子了。 既然徐先生没有下四路这个要点,尹子濯一定要抢。他在四路扳完又挺头,想声援左边孤子。徐先生则从二路渗透到了白棋的角里,将实地掏了个干净。 这一串下完,本是白棋的先手,却让尹子濯犯了难。他在犹豫要不要二路再挡一手,将棋彻底走厚。如果走厚,就可以攻击下方黑子,可这手棋目数太小,挡完将形成立六拆二的形状,太过委屈。围棋里常讲,立二拆三,立三拆四,自己立六就应该拆七了,现在少拆那么多,心里总是不舒服。可思考再三,不挡住就无法发动猛攻,所以还是补了这步棋。 这样一来,徐先生拿到了先手,继续对左边孤子发动进攻。 尹子濯早有准备,他利用上方挂角的一子,从外侧压迫大飞守角,通过寥寥几手棋,将左侧孤子和上方白棋连在了一起,自然也就没有了受攻的问题。从外侧压迫对手是ai常用的手法。以前,人类棋手不愿意这样下,因为角里还有很多手段,这样一下,将对方彻底实地化,再也没有了掏角的可能性。对这样的下法,我们称之为俗。既然俗,高手自然下不出手。但ai没有俗的概念,它认为该下就下,反倒帮助人类打破了思维定式。 而现在尹子濯的这几招棋,非但没有俗的感觉,反而显得灵动飘逸,让黑棋的重拳一下打在了棉花上。 徐先生不肯罢休,他从外侧压,逼迫白棋彻底联络,他可以趁机扩张外势。 尹子濯强硬地使出连扳,宁可在中腹弃掉一子让对方断吃,也要抢先手。利用这个先手,他压迫了对方的大飞角,顺便把自己下成活棋,然后从上方飞出,将黑棋的外势拦在上方七路以外。之所以抢这招飞,是因为上方现在是一片蓝海,十分空旷,黑棋却有一颗孤子漂在里面,将来势必会形成一场激战。能率先抢到这个头,就可以在作战中立于不败之地。 这回轮到徐先生犯难了。他现在有两处需要补棋。上方白棋飞出后,黑棋的孤子亟待处理。而下方白棋下了二路挡后,自己的孤子也很弱,存在被攻的可能性。两方比较,上方的黑子更弱,那就应该补上方喽? 不然。由于上方是白棋的大本营,即使黑棋补一手棋也补不活。下方的黑棋却一手棋就能补活。围棋讲究补棋要一手棋补净,不能留下后患。一手棋补不净的地方,宁可不去补棋。这里牵扯到一个效率的问题。同样是把棋补活,花一手棋和花两手棋差别有多大?答案是天差地别。很多业余棋手不注重这个问题,以为只要把棋下活就好了,对手数不太在意。却没想到自己下这两手棋的同时,对方也在别处下了两手,可以捞取巨大的利益。高手的态度是,两手棋才能走活的棋,宁可不活,也要把这两手棋花在更有效率的地方。 所以,徐先生选择补下方,彻底将下方黑棋走活。 至于上方嘛,说来也怪。由于过于空旷,黑棋补一手棋补不活,但白棋再攻一手也未必吃得掉,干脆就留给实战解决。 第十六章 转换 围棋是个充满了辩证的游戏。徐先生越是补棋的地方,尹子濯越要进攻。他没有补的地方,尹子濯反倒不急着下手。 对方补了的地方再去骚扰,无论攻出什么东西,都是赚的,会让对方非常头疼。而没有补的地方,如果攻不出巨大的利益,就有可能成了帮助对方安定的臭棋。 因此,尹子濯盯着徐先生下方补完的棋不放,右侧曲镇后,左边再大飞攻击。他这么下不是真要吃棋,而是要借攻击先手补掉自己外势上的一个断点,防止对方刺。这个刺有多大价值?目前看来一目棋都没有。可为了这微乎其微的一点利益,徐先生也绝不退让,他选择跨断作战。就这样,在刚刚补过棋的地方,双方又掀起了一场大战。 这里的黑棋毕竟已经补厚了,白棋的应手困难。下到最后,白棋的确把刺先手防住了,还捞了四目棋,可由于对方的跨断,两颗白子被断在了黑棋的外势里,处境十分危急。 下到这里,旁人一致认为,徐先生已经优势了。这两颗子如果逃出,会成为白棋沉重的负担,免不了被一顿强攻。如果弃子,目数又太大,局部得不偿失。 尹子濯也陷入了苦思。他绝不肯弃子,那样简直和认输无异。可想要出逃,就要选择最佳的手段,尽快取得安定。单纯逃孤一定是被动的,只有揪住对方的缺陷不放,才有可能高质量地治孤。思来想去,黑棋的破绽只有刚才攻左侧时断吃的一子,这颗子还有不少活力,借助周边的先手,就有可能实现反攻。 经过反复计算,尹子濯终于找到一条路,他在被断吃的一子旁边刺了一手。如果黑棋坚持要吃子,白棋可以再贴一手,利用这个先手便宜对黑棋形成封锁。 徐先生马上看透了他的意图,他不去补棋,反而从上方压,企图将白棋整体封在下面。利用黑棋气紧,白棋又先手扳到了黑棋的三子软头。有了这两个先手的交换,白棋这才开始动出两颗孤子。他先手拐完,立即扳了上去。由于刚才的先手交换,这里白棋的断点已经护住了,黑棋无法强断,只能选择退。白棋再压,黑棋再退,就这样,白棋一路连压了六手,和右边的白棋取得了联络,形成了一块巨大的外势。可付出的代价也是惨痛的,黑棋连退六手后,将上下方的白棋完全隔断。 下方有尹子濯的三颗子,包括他下的第一手棋小飞挂角,还有单关跳起,威胁大飞角的那步,以及刚才曲镇进攻的一手棋。随着出路被断,这三颗子已经无疾而终。为了救活中央二子,尹子濯竟然直接将这三颗子送死,连同周围巨大的虚空一并送给了黑棋,让黑棋围出一块五十目的大空。这里唯一的后招是还可以三三点掉对方的大飞角,弥补一些实地损失。 而白棋的所得是,连压六手筑起了一道外势,让上方的黑棋孤子岌岌可危,右边的一颗黑子也面临生死考验,再加上中央白棋刺的那一手黑棋还没补,一旦白棋接上,黑棋中央的三颗子将被吃。 如此惊天大转换,看得众人目瞪口呆。黑棋将右下角鲸吞,实地之大可谓惊人。而白棋凭空多出一道外势,大有席卷整个上半盘之势。之前大家还认为白棋处境困难,而弃子之后,虽不能说白棋已经逆转,但机会却多了起来。看到尹子濯下出如此有气魄的弃子作战,所有人都对他刮目相看。 一开始大家还尽量保持礼貌安静看棋,这时却忍不住窃窃私语起来。目前的实地,黑棋已经遥遥领先,白棋必须吃棋才能争胜负。而黑棋虽有先手,但弱棋太多,难以面面兼顾,死棋是一定的,就看死哪块棋还能赢棋了。这里牵扯到复杂的形势判断,大家谁也无法看清楚,却更激发了讨论的兴趣。 徐先生也颇为犯难,他必须在纷乱的局面里找出一条清晰的致胜之道才行。天生的战斗本能让他不肯简单补活,此时唯一能发力的点就在于中央的三颗残子。他决定,先从中央动手,决不让白棋轻松吃掉三子。经过几招准备工作,他在白棋外势上刺了一手。只要这手棋刺到,就可以加强右侧孤子,暂时避免被吃之虞,然后转身救回中央三子,最后拿上边的孤子一赌输赢。上边孤子本就不好吃,白棋吃小了实地还不够,将是白棋困难的局面。 可万万没想到,面对黑棋的刺,白棋脱先了,先将中央三子吃了下来。黑棋只有冲断,将白棋外势尾巴上的三颗子吃掉。 黑棋刚才就吃了三颗残子,现在再吃三子,五十目的空一下增长到了八十目。更要命的是,原本的右侧孤子,通过断吃,已经带着目活了,这个局部黑棋大成功。 而白棋的所得是,将中央吃得铁厚,上方的黑子无疾而终。即便还留有拆二的余地,白棋也可以硬杀。上方的黑子白棋还未进攻,就随着周围形势的变化成为了死棋。而且白棋拿到了宝贵的先手。 此时,盘上的主要矛盾只剩下了上方白棋能吃多大,还有两个次要矛盾,双方各有一个大飞角很空虚,都留有点三三的弱点,这两个三三对实地的影响也很大。 尹子濯虽然三子被吃,但还留有味道,他从三路逼过来,要求托过。这是吃棋前的准备工作。 徐先生这时使出了一招横顶,这招棋看似俗手,此时却是争先的强手。白棋如果不应,边路实地被破,也是难以承受的损失。尹子濯只好单长,黑棋立即从白棋外势的缝隙中飞了进去。 人群中有人忍不住轻声喝彩起来,有了这一手,白棋的规模会缩水不少,即使继续围吃,黑棋只要左突右撞,就能轻易刮掉一大把目数。如果围不大,黑棋就可以宣告胜利了。 这里是最后的战场,输赢全都在此一役。尹子濯不由得慢了下来,仔细搜寻着潜藏的手段。 谁都没有注意到,阳光此时已经转移到了西窗,将窗子格栅的阴影长长的投在了大厅里。蝉依旧在鸣叫,在蝉声偶尔中断的时候,夏天温暖静谧,是镇子上难得的悠闲时光。 而在大厅里,紧张的空气渗着浓浓的硝石味,人们的神经绷得紧紧的,随时准备迎来一场爆发。这群怪人竟然因为一把黑白石子如此忘我,也是匪夷所思的景观。 那时的比赛没有时间限制,遇到复杂的局面,谁都有权想出自己最满意的招法再落子。旁人不仅不会催促,还会陪着他一起思考,体会缓慢思考的乐趣。 不知过了多久,尹子濯终于落子了,他搭在了黑棋的大飞角上! 他在已经被吃掉的地方继续落子,帮助对方把棋走厚?所有人都感到不可思议。 徐先生的额头渐渐渗出了汗珠。如果有人摸摸他的身体,会发现他浑身冰冷,似乎把所有的血液都用来供应大脑的思考。这是他作为一名胜负师的特质。 可此时,他出汗了! 第十七章 死子连片 尹子濯围绕着下方被吃掉的三颗棋子下棋,这是干什么?难道是要做活?大家赶紧在心中默算,可怎样都算不出活路。 在大飞角外搭靠两下之后,活不活棋且不论,至少已经卖掉了点三三的手段。这个点三三很有可能先手掏活,现在把对方撞厚,亏损将近三十目! 大家看糊涂了,这块棋死得已经相当彻底,要说能做出两只眼谁也不信,那白棋不是白白亏损吗? 可再往下走,白棋沿着大飞角一路压过来,再利用黑棋外围的一些断点,竟然将下方和右边的两块死棋连起来了。粗粗一看,白棋联络完也只是死得更大而已。可这块死棋气变得极长,刚才黑棋右边孤子断吃后再横顶、小飞的一块棋,全都断在大本营以外,弄不好要有收气吃的风险! 普通的吃棋,并不需要把棋子的气填满,然后将棋子从棋盘上提掉才算吃住。只要做不出两只眼,棋局结束时直接算作死棋就可以了。可收气吃不然。由于双方纠缠在一起,如果不把对方彻底提掉,自己就有被反吃的风险。虽然气长的一方终归能吃掉气短的一方,可在自己的空里紧气也是让人欲哭无泪的行为。在自己空里下棋,每下一手就要亏一目。于此同时,对方还可以从外围先手紧气,形成完封。 收气吃是黑棋一定要避免的,可白棋在左侧的一招点让黑棋极其难受。这里不补,白棋有做活的可能性。可如果补了,就被白棋先手补断,再将右侧断点上的两子连回,收气吃就成型了。 关键在于,左边不补,白棋能不能活?徐先生也在拼命地计算。他年纪大了,计算自然不会像年轻时候那样迅捷,但只要时间充裕,他还是能看清楚的。 即使不补,白棋再怎么扩张眼位,也只能做出一个丁四,是标准的死棋。可再深入算下去,徐先生发现白棋藏着一招单挖的鬼手。由于黑棋自身存在断点,这个局部不敢撞气,否则会出现一个要命的嵌断,黑棋无以为继。最后,这里会形成一个劫。俗话说,死棋劫材多,白棋的这块大棋到处都能找到本身劫,而黑棋的断点还没补,如果白棋先手消劫,再把断点上的两子连回,收气吃就变成了黑方单方面被吃,左侧的大块黑棋也做不出眼,原来的巨空突然爆炸,反被白棋吃进去六十多目。这是一个一百目以上的大劫,黑棋根本找不到合适的劫材。 算到这里,徐先生也只能补棋,彻底灭掉白棋的眼位。而白棋得以接回断点上的二子,形成了收气吃。 整体结算,黑棋补掉大飞角里的缺陷,得利二十八目,连上白棋损掉的其他官子,总得利四十目。白棋逼得黑棋收气吃,黑棋要紧十八口气,就算扣掉外围的薄味,也要亏损十五目左右。另外,白棋可以先手实现封锁,原本黑棋有各种渗透手段,现在因为不能撞气,全都都化为泡影,这里的收益有十二目以上。再有,原本应该后手围吃上方孤子,现在却变成了先手吃,白棋省下一手棋,抢占了全局最大的一手棋——补强大飞角,这一手也有二十多目的价值。这一串作战,白棋赚了八九目棋。 原本的局面是黑棋小优,有了这八九目的获利,白棋反而领先六目。黑棋虽然先手进入大官子,但由于双方杀得太狠,留下的官子都价值不大,黑棋已经难以翻盘。 徐先生还是兢兢业业地收完了官子,终局时白棋领先四目,也就是两子。黑棋需要贴还一子棋头,最终,白棋胜三子。 这个结果一出,大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罕有败绩的徐先生竟然输给了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这真是破天荒的新闻。如果只是乍听到这个消息,很多人都会觉得有放水的嫌疑。可在场的各位亲眼见证了棋局进程,其精彩激烈的程度比起职业棋手的较量也有过之而无不及。双方无不竭尽全力,妙手连发,数次大转换,谋略之深远,气魄之宏大,都是难得一见的。少年的这一胜,完全体现了他不输前辈的强大实力。 数完了子,全场一片死寂。过了许久,徐先生缓缓说道:“天纵英才,天纵英才。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老夫还能下一盘如此酣畅淋漓的棋,快哉快哉!” 尹子濯何尝不是这样的感受。这局棋也是他下过的最精彩一局。在自己的时代,大家通常不会把棋下得如此针锋相对,在每一个局部都性命相搏。而今天,双方使出了最强的下法,可在长剑将断之时,依然能够找到灵活转身的机会,真是把刚与柔演绎到了极致。 孙先生也说:“好的棋局需要双方互相成就,徐先生平日里遇不到对手,今天遇到了好对手,才能有这么精彩的棋局。可喜可贺啊!” 大家纷纷点头称是,很快,失利的痛苦就被精彩棋局带来的欣喜冲淡了。在有些人看来,胜负就是围棋的本质。可有时候,对局双方一旦达成思想上的交流,胜负反倒没有那么重要了,这就是围棋带来的单纯的快乐。 随着气氛的变化,大家对尹子濯的态度也发生了三百六十度的大转变,由刚才的敌对变成了交口称赞。他们已经认可了尹子濯的才华,相信他是和徐先生不相上下的高手。更难得的是,他才十几岁,未来不可限量。在当代,十八岁已经是冲击职业资格的末期,棋手过了三十就要退居二线了。而在过去,用时规则没有那么严苛的情况下,四十岁才是一名棋手的盛年,六十岁还奋战在一线的大有人在,大家自然认为尹子濯属于才华过人的天才棋手。 尹子濯被夸得很不好意思。在定段赛上,他已经是高龄老将了,在这里还能被夸成少年天才,实在不敢想象。 徐先生还存有疑惑,他问:“小兄弟,你的基本功如此扎实,真没在道场学过?” 尹子濯说:“虽然我没进过道场,可我的几位老师都是有棋士水准的高手,我跟他们学棋已经受益良多。” 徐先生先是点点头,又摇了摇头,随后轻叹一声说:“小兄弟,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你有这样的造诣,想必令师也非凡手。只是不进道场,就难以取得棋士资格,进不了职业世界。你现在的水平是很高,但也是以你现在的年龄而论。若不进道场,只是在江湖上混,过不了几年,就会到达瓶颈,再想进步就是千难万难。你既然有这样的天资,何不找个道场,进职业世界闯荡一番?当然,如果小兄弟志不在此,就当老朽我没说。” 徐先生说完,旁边立即有人搭腔道:“徐先生说的是,不过以尹公子的造诣,想去哪个道场,人家还不争着要?” “对对,现在跟徐先生闯职业的那个时代不同了,各大道场有钱得很,人家看见好棋手都想着法儿的挖,不愁将来没机会。当年那个‘千里驹’姜志远不也是先在江湖上闯出名堂,才进的白云道场吗?咱们按他那个路数发展,也错不了。” 徐先生恼道:“哼!你们懂什么?你们以为姜志远发展得就很好吗?他为什么到现在还只是个五品?就是因为闯江湖时落下了一身臭毛病,均衡感太差,要是能早点进道场,肯定比现在要强。小兄弟虽然没进道场,但下棋都是名家路数,要是学了江湖上的野路子下法,有百害而无一利。” 这番话说得众人哑口无言。 最后,只得尹子濯自己说:“徐先生,您说的确实是学棋的正道,将来如有机会,我也想到道场里进修一番。” 徐先生笑道:“好好,这才是有志气的话。” 药爷爷和尹子濯起身告辞,众人自然设法挽留,可山路难行,必须赶在天黑前回去,大家这才作罢。 第十八章 神秘来客 双岗镇坐落在白云山和老君山之间的要道上,是豫南的一处咽喉之地,每天往来客流不断,货物云集。虽是小镇,人们的思想却毫不保守,有着可以媲美大城市的眼界。除了商旅,很多三教九流奇人异士也爱到这里讨生活,路上不时会出现一些打把式的,练杂技的,耍猴的,唱曲艺的,凭自己的手艺挣些零钱,过个两三天,等身上的绝活儿练完了,也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天,看热闹的人群里凑进了两个男人,他们不关注艺人的表演,反倒在围观的人群里快速地搜寻着,似乎在找什么人。看了一圈又一圈,也毫无结果,他们脸上不禁露出失望的神色。 中年男人说:“师叔,看来不在这里,咱们先找个地方吃饭。” 老年男人叹口气,点了点头。 他们在不远处找了一家酒楼,简单要了几个菜,让小二尽快准备。可是看着酒楼上人满为患的样子,他们知道免不了要等候一番。 中年人说:“咱们走散时就在这镇子附近,墨白师弟应该来过这个镇子才对。师叔,先吃饭,吃完了饭咱再打听。” 老人说:“你师弟爱棋如命,若是来过这里,必然会到处找人下棋。吃完饭咱们去这里的棋馆看看。” “墨白师弟竟然没有回道场,真让人料想不到。” “是啊,要不是你董师兄的信及时送到,咱们也想不到会出这种事。你师弟啊,虽然棋力低微,可入门很早,从小在道场里长大,你师父看他像亲儿子一样。要是让他知道你师弟失踪了,我怕他受不了。再找找,要没他的下落,我真没脸去见师哥了。” “这也真是怪事,本来师父说带他出来见见世面,谁知道半路就不知所踪了。他说小也不小了,这太平盛世,能出什么事?真是莫名其妙。要不是咱们赶着参加梁老的寿辰,当时好好找几天,说不定就找着了。这又过了一个月,再回来找谈何容易。” “所谓尽人事,听天命。我看这双岗镇是个五方杂地,好好打听打听,一定能有所收获。” 中年男人虽然没答话,却微微摇了摇头,并不同意师叔的说法。 小二来上菜时,老人问道:“小哥,你们镇上有棋馆没有?” 小二说:“这位老先生是外乡人?我们双岗镇上的烂柯楼谁人不知,哪个不晓?多少往来棋客前去切磋棋艺,也没人能占到便宜。这烂柯楼就是我们镇上的一块金字招牌,二位要是想下棋,去那儿准没错。不管是切磋技艺,还是想博个彩头,一定能找到对手。” 中年人说:“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烂柯楼还是声名不减当年。小二,你们这里有个下棋的师父,叫徐长星,现在去棋馆还能找到他吗?” “有,有,徐先生可是我们这里的第一高手,常年泡在棋馆。您要是想见他,去棋馆一定能找着。” 中年人摆摆手,让小二去了。老人不解地望着他。他忙解释道:“师叔,这个烂柯楼我以前来过,一会儿我带您过去就好。”老人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茶饭已毕,两人把饭钱留在桌上,立即起身赶往烂柯楼。 两人进了棋馆,迈步就往里走。门口柜台的伙计赶紧拦住他们说:“二位二位,这入场费还没给呢?” 中年人并不拿正眼看他,只说:“把徐长星叫出来见我。” 伙计立刻怒上心头,心想,徐先生的名字也是你随便叫的?可是看这两人气度不凡,突然生出了一丝怯意。犹豫再三,还是把话咽了回去,转身就往楼上跑。不一会儿,二楼就有几个棋客扒着栏杆朝他们两人看来。 很快,一片杂乱的脚步声从楼梯传来,下来了一大群棋客,为首的就是徐先生。 徐先生见了中年男人,忙抱拳拱手,毕恭毕敬地说:“姜先生多年未见,别来无恙。” 其他人也都纷纷抱拳,喊道:“姜先生别来无恙!” 原来,这个中年男人就是当年在烂柯楼踢馆成功的“千里驹”姜志远,现在是白云道场的五品棋士。按江湖规矩,他再来烂柯楼,这里的棋客要把他当上宾对待。即便很多人并不愿意见他,可还是要尽到礼数,免得江湖上的人挑理。时隔十年,他再回烂柯楼,大家都满腹狐疑,不知道他的目的是什么。在江湖上,一旦踢馆成功,棋馆要为棋手扬名,但棋手也多半会知趣地再不来打搅,大家各留一面。因此,这些年姜志远的事迹棋馆里还屡有人提及,这个人却从没在棋馆里出现过。 姜志远对众人抱拳施礼,说:“各位老友别来无恙。我来为大家介绍一下,这位是我师叔,白云道场的霍九思先生。” 一报霍九思的名号,众人不由得发出一声惊呼。徐先生连忙问道:“就是当年扬州棋会上连克汪汉年、李长青,和徐国手十番棋让先五胜五负的霍四品?” “不才正是。” “哎呀!”徐先生连忙上前,重新拱手作揖道:“徐长星见过霍大师。” 他如此恭敬,旁人也并不觉得奇怪。要知道,霍九思可是棋界的顶尖高手之一,白云道场乃至整个中原棋界的第二把交椅,仅次于白云道场掌门谢春霖三品。今天,一名四品和一名五品棋士驾临烂柯楼,可是破天荒的头一次。 霍九思摆手道:“徐先生不必客气,大师的称号霍某也担当不起。今天前来叨扰,是有件事想请徐先生帮忙,还请徐先生费心。” “霍大师哪里话,若有用得着徐某的地方,尽管开口就是。请楼上详谈。” “请!” 一群人上了楼,分宾主落座。霍九思说:“实不相瞒,一个月前,长安棋院的掌门梁魏今先生五十大寿。掌门师兄委派我带着姜志远、顾墨白两位弟子前去拜寿。没想到,在山中和墨白师侄走散了。我们当时寻觅不见踪影,时间又不容多留,只得匆匆上路。当时也是想,墨白师侄和我们走散后,说不定会径自回道场,也未可知。后来,我们问了道场里的人,说墨白师侄还没回去,这才意识到事态严重,重新过来寻访。我们走散的地点离本镇不远,我猜测他说不定会到双岗镇来。我这个师侄酷爱下棋,若是来到贵镇,必会来棋馆。徐先生人脉广泛,消息灵通,若是有鄙师侄的消息,还请指点一二。” 一听是为了此事,大家都放了心。这种忙自然能帮就帮,对自己绝无坏处。徐先生说:“霍大师过誉了,徐某老朽得很,怕是没那么耳聪。不过在座的各位天天聚在棋馆,说不定有人见过贵派高徒。请问霍大师,这位墨白师侄多大年纪,身形相貌如何啊?” “墨白师侄今年一十八岁,身长五尺三寸许,白净面庞,方阔脸,体形单薄,不知道各位近来可曾见过这样的棋手啊?” 听了霍九思的描述,众人不约而同地想起了一个人。“莫不是尹公子?”有人立刻喊道。 可很快就有人否决了他:“尹公子不是叫尹子濯吗,霍前辈说的是顾墨白,这哪会是一个人?况且尹公子也非道场出身啊。” 这话并未打消人们的疑惑,大家早就对尹子濯的来历有所怀疑,而霍九思的描述和他也实在太像了。 第十九章 山中寻人 霍九思听出些端倪,忙问:“各位所说的这位尹公子是何许人也,还请如实相告。” 徐先生便将尹子濯击败棋馆三大高手的事讲了一遍。 姜志远听完笑道:“师叔,徐先生的棋力我知道,以师弟的水平绝对赢不了。依我看,这尹公子另有其人。” 霍九思却不答话,沉思片刻,说:“徐先生,在下有个不情之请,还请莫怪。” “霍大师直说便是。” “敢请徐先生摆一摆和尹公子的那局棋,让我们鉴别鉴别。”请别人摆自己的输棋,是很失礼的事,若不是寻人心切,霍九思也不会提出这样的要求。 没想到徐先生很爽快地答应了。在他看来,这盘虽然是输棋,但输得并不丢人,反而能展现自己的棋艺,因此心中毫无芥蒂,很快就把棋局重摆了一遍。遇到紧要处,霍姜二人还屡屡请他停下,想把这里的变化看仔细。看到两人的精妙之处,他们也忍不住叫起好来。 棋局看罢,霍九思突然不说话了,轻轻摇着头,面露难色。徐先生说:“霍大师,莫不是觉得我们哪里下得不好?还请您指点几招。” 霍九思说:“哪里哪里,徐先生不亏久经沙场,着法老练得很。这位尹公子更是出人意表,几次转换气势如虹,这是一盘难得一见的好棋。只是……” 见他停顿不语,姜志远帮他说了后半句:“只是这样的棋,我那墨白师弟是下不出来的。墨白师弟行棋敦实有余而灵动不足,这样气魄宏大的弃子作战,完全不是他的风格。” 霍九思点点头,可还是不甘心地问:“徐先生,这位尹公子常到棋馆来吗?可否让我见见?” 徐先生说:“倒是不常来。他总是和采药的罗老汉一起来,罗老汉住在山里,交通不便,七八日才会来一趟。” “那这位罗老汉住在何处,还请徐先生详细说说。” “怎么,霍大师想去登门拜访?” “唉,不见一见终归是不放心。” “既如此,我找人领你们去。二十里山路,说远也不远,天黑之前就能打个来回。” “如此有劳了。” 徐先生环视一周,把震山虎叫了过来,说:“老邱体格好,善走山路,让他领你们去再合适不过。”二人忙向震山虎致谢,震山虎脸一红,赶紧还礼,看得众人忍俊不禁。 众人将他们送出棋馆,临别之时,徐先生握着霍九思的手说:“霍大师,徐某也有一事相求。我看这位尹公子棋才出众,不管是不是令师侄,还请霍大师提携一二。他现在不是道场里的棋手,想当棋士又无门可入,若能被纳入你们白云道场,也算是个正经出身。请霍大师务必挂怀。” 众人听他这样说,不禁对徐先生肃然起敬。他对于输过的对手不仅毫无怨恨,反而还记挂着人家的发展前景,当真有唯才是举的气度。 霍先生也颇为动容,说道:“原来如此。能不能入白云道场,还需要掌门师兄的首肯。不过徐先生既如此说,若此人真有加入我白云道场的意愿,霍某一定大力举荐。” 徐先生再三称谢,又不忍就此别过,便领着众人一直送出了镇子。再往前便是山路,霍九思无论如何不许大家再送,只带着姜志远和震山虎进山了。 山路崎岖盘桓,只能人随路转,极易迷失方向。可走着走着,姜志远突然说:“师叔,你看这片山岭,像不像我们和师弟走散时经过的?” 霍九思不由得停下来向四周望去,看罢连连点头说:“像,像,如此说来,你师弟出现在这里,也就不稀奇了。” 这个发现让两人信心大增,立即加快了脚步。 震山虎并未到过药爷爷家,只听说过大致方向。他进过几次山,对环境比较熟悉,可走到近处,也需要仔细分辨,少不得走些岔路。几经盘桓,他们找到了一条小河。震山虎说:“他们家就临着河,咱们顺着河走就能找到了。” 再往前走,树林突然中断了,左边现出一块平缓的土地,一座简陋的茅屋趴卧在不远处。“到了!”震山虎轻呼一声,便领着两人向茅屋走去。 在屋前的一小片庄稼地里,霞儿正在忙着农活儿,看到来了三个生人,觉得好生奇怪。再仔细一看,认出震山虎是曾经输过尹子濯的那个人,便闪到路中央,问道:“你们是来找我爷爷的,还是找子濯哥下棋的?” 三人被逗乐了,姜志远问道:“小妹妹,你说的那个子濯哥在哪儿,能不能让我们见见?” 霞儿望着他,说:“我不认得你,我只认识这个人,那天让子濯哥赢了。他下不过,所以搬救兵来了?” 姜志远说:“我们不是为了下棋,只想跟他说说话,认识认识。” “咦?只为了说话?那你们等着,他挑水去了,过一会儿才能回来。” 见霞儿没有请他们进屋的意思,姜志远只好自己问道:“小妹妹,能让我们进屋歇歇脚吗?” “想进就进呗。”说完,霞儿不再理他们,又去摆弄庄稼了。 见这姑娘完全不懂世故,几个人都觉得好笑。霍九思又问:“小妹妹,你跟谁在这儿住啊?” “跟我爷爷。还有子濯哥,他是最近才来的。” “哦?那他来是什么时候的事?” “上个月。” 霍九思在心中算了算,时间倒也符合,便更加来了兴趣。他又问:“他是从哪里来的?是你们家的亲戚?” “他呀,他从……算了,爷爷不让说。” “你这孩子!”震山虎怒道,“跟霍老前辈还不好好说话!” 霍九思连忙止住他说:“诶,你这是干什么,干嘛为难一个小姑娘?我们先进屋去,一会儿见了他自有分晓。”说完,三人便进了茅屋。 从外面看似乎是三间屋子,其实只是一间,用草垛做了些隔档。中间是堂屋兼卧房,前面是干草铺成的地面,摆着些碾药和女红的工具,后面有一个简单的铺位。右边是个专门的卧房,摆着些箱子柜子等简单家具。左边是放工具的仓库,里面也有一个干草铺就的床位。炉灶并不在屋里,或许是怕失火,远远地在屋后搭了个棚子,作为厨房。 三人席地而坐,地面虽不甚硬,但干草扎得人难受,他们不得不来回变换几个姿势,才能坐安生。 等不多时,外面传来说话的声音,三人赶紧支起了耳朵。很快,霞儿就领着一个白面少年进了屋。 “子濯哥,就是他们找你。”霞儿说。 见到尹子濯,霍九思和姜志远顿时一声惊呼,从地上弹了起来。霍九思快步走到尹子濯面前,拍着他的双肩说:“墨白啊墨白,你可让师叔找得好苦啊!” 姜志成也走到近前,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说:“这下好了,人找到了,师叔也该放心了。” 可尹子濯和霞儿都一脸茫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第二十章 谁是顾墨白 尹子濯看着他们,不解地问:“你们是什么人?我认得你们吗?” 此话一出,气氛马上冷了下来,霍九思把搭在他肩膀上的手拿了下来,疑惑地盯着他的脸仔细辨认。姜志远也同样感到疑惑,他不禁问道:“你难道不是顾墨白顾师弟?白云道场的棋手?” 尹子濯轻轻摇着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突然,霍九思发现他领子下面露出一条伤疤,他颤巍巍地指着说:“这,这伤疤不会错,你露出来让我看看!” 尹子濯便把领口往下扒,露出一条三寸许的伤疤,从锁骨以下直到右乳上方。 “没错没错,这是你五岁那年骑墙头摔下来划的,我从小看着你长起来,不会错的。怎么,墨白,连师叔也不认得了?” 尹子濯突然感到脊背一阵发冷,因为他以前没有这道伤疤,他还以为是跳河时候摔伤的,怎么成了五岁时摔的呢?可他低头仔细看去,发现这伤疤明显是道旧伤,这又是怎么回事?难道穿越以后连身体都不是自己的了吗?这就解释了为什么头上会多出一条辫子,可容貌依旧是自己的,这又该如何解释?或者自己根本没有穿越,关于未来的记忆只是一场幻觉?可自己的记忆如此真切,怎么可能是假的呢? 在混乱的思绪里,他似乎明白了些什么,但又没法完全说清楚。他感到自己在这个时代并不是一个零历史的人,他也有以前的经历,有自己的社会关系,尽管思想上并不相通,但在身体上,两个时间里的自己却相融了。或许自己在两条时间线里同时生活着,由于意外的穿越,自己在另一个时代的思想,覆盖了这一个时代里的肉体?那么于此同时,自己在这个时代的身份也应该被继承下来,他到底是谁呢? “我是谁?”他怔怔地问道。 屋里的人全都愣住了。 霍九思两行清泪落了下来,顺着脸上的皱纹横向蔓延,哽咽道:“墨白呀墨白,你这是怎么了?你怎么像是换了个人?” 霞儿急道:“你们别问了,子濯哥什么都不记得,他失忆了!” “失忆?” “爷爷不让我说的,他从瀑布摔下来,摔到脑子了,以前的事都不记得。你们要是知道就快说啊,子濯哥到底是什么人?” 霍九思恍然大悟,赶紧拉着尹子濯的手坐了下来。他说:“这就难怪了,原来你什么都不记得,听师叔给你讲。你啊,叫顾墨白,从小在白云道场长大。你的师父是白云道场掌门谢春霖三品,我是你师叔,我叫霍九思。一个月前,我带着你和你师兄姜志远到西安给梁魏今先生贺寿,半路上你就走丢了。我们寻访不着,只能先去西安拜寿,现在事情办完了,我们又重新回来找你,不成想在这里遇见了。你现在有没有想起来什么?” “你是师叔?那我就是白云道场的棋手了?” “那是自然。” 原来如此,这就是尹子濯在这个时代的身份啊!他只犹豫了几秒,就决定接受它,因为它会让自己更接近职业围棋的世界。这是他为之奋斗了十年的目标。他不禁又问道:“我是有品级的棋手吗?” 霍九思摇摇头说:“现在还不是,以后慢慢考。你虽然失忆,但是没忘了下棋?” “没有。” “赢徐长星的那局是你自己下的?” “是。” “怪哉怪哉,你这一失忆,棋艺不仅没变差,反而比以前更强了。好好努力,你要是能一直保持那一局的水准,定品是早晚的事。” 尹子濯暗自好笑,自己在那个时代没有完成冲段的目标,到了这个时代竟然还要再来一次。不过多一次机会总是好的,至少自己的生活可以回到熟悉的轨道上。 他说:“我似乎想起来些什么,好像是以前学棋的经历。师叔,我跟你回道场!” 霍九思哈哈大笑道:“这就对了。” 尹子濯一转头,看到霞儿神情落寞,似乎快要哭出来,便走到她面前说:“霞儿妹妹,谢谢你一直以来的照顾,现在我既然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就要跟师叔回去了。你好好照顾自己,等我再回来看你。” 霞儿说:“子濯哥,你再留一留,跟爷爷见过面再走,要不然我不知道怎么跟他解释。” “对对,”尹子濯转头对霍九思说,“师叔,霞儿姑娘和药爷爷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得当面向药爷爷道过谢才能走。他进山采药了,傍晚才能回来,咱们能不能多留一时。” “既是救命恩人,我也要当面谢谢他,那就再等等。” 震山虎还得赶在天黑前回去,便自己走了。霍姜二人眼看天色渐晚,断然赶不了山路,只能就地住下。霞儿多煮了些饭,招待二人。精米蒸出的香气混着柴火味飘进屋子,全然是人间烟火的气息。等到天色即将黑透,药爷爷才从外面回来。他进了屋子也是大吃一惊,这么多年来还是第一次有外人到访。等到霍九思和姜志远报出名字,他更是惊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尽管住在山里,这两位的大名他也是听过的。 霍九思跟他说明了来意。尹子濯就陪坐在一旁,等霍九思讲完,他跪下道说:“爷爷,谢谢您的救命之恩,我已经决定了,明天就跟师叔走。虽然舍不得您跟霞儿,但我既然知道自己是白云道场的棋手,就不能不回去。您跟霞儿的大恩,我将来一定尽力回报。” 药爷爷把他扶起来,说:“原来如此,我就说你不像一般人,原来是谢三品的弟子,他可是我们中原棋坛的翘楚啊。你能有个好去处,我也就放心了,什么报不报恩的,你也给我们干了一个月的活儿,咱们两不相欠。你只要将来好好下棋,闯出点名堂,让镇上的人知道你还在我这里住过,我脸上就有光彩了。” 见药爷爷如此开明,霍九思和姜志远也不住道谢。吃完晚饭,霞儿把卧房腾出来,安顿两位贵客,自己搬到了仓库去睡,又在正房里多布置出一个铺位,让尹子濯睡。 到了晚上,尹子濯辗转难眠,本来今天知道的是个好消息,可在这里住了一个月,也产生了深深的感情。特别是一想到要和霞儿分开,就觉得愁肠百转。霞儿对他来说是什么人呢?仅仅是自己进入这个世界的向导那么简单吗?他虽然没深入思考过这段关系,但已经不自觉地把霞儿当成了自己的妹妹,至于有没有别的情愫,他自己说不清楚,相信霞儿也说不清楚。 听着门外的虫鸣,他困意全消,悄悄爬起来,走到了户外。 晚风像水一样从他脸上流过。漫天星斗下,树影婆娑,他缓步向小河走去,心中怀着告别的无限惆怅。流水声像是一串喃喃细语,抚慰着他孤寂的心灵。 忽然,他看到河边有一个人影,仔细一看,原来是霞儿。他走过去,问道:“霞儿,你还没睡吗?” 霞儿看到是他,又把头转了回去。她说:“我睡不着。” “我也是。明天我要走了,你不会觉得孤单?” “刚才人多,我没说出口,其实我挺不想让你走的。可他们谁都不提,好像你走了倒是件好事。我想,可能真是好事,毕竟你那么爱下棋,总要找到人下才行。你走了,我就只能陪着爷爷继续过日子,就像你来之前一样。可是我总怕那样太寂寞了。以前怎么就不怕呢?我这样想是不是太对不起爷爷了?” 怎么能不寂寞呢?尹子濯心想。霞儿的生活天地就这么大,每天见到的人几乎只有药爷爷,这样的日子放到现代,没有一个人能过得下去!他说:“你以后多陪爷爷到镇上逛逛,他年纪大了,路上有你照顾更方便。你也好去看看外面的世界,这个世界很大呢!看多了,你也就不会寂寞了。” “那你说我们以后还会见着面吗?” “怎么不会?我将来再找时间看你。你们要是有时间了,也可以去道场看看,到时候我招待你们。” “真的?我也能去道场?” “那当然,人嘛,应该是自由的呀!” 霞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她说:“那等你安顿好了,我跟爷爷说,我们一起去看你。” “好,我等着你们。” 霞儿从手上摘下一条用草梗编成的手环,上面还缀着两个红色的珊瑚珠。她说:“子濯哥,这个手环送给你,它能保佑你一路平安。” “傻,这里到白云山才多远,怎么会不平安?”可说着,他还是把手环接了过来,戴上试了试。“真精致,”他说。 “你看见这个手环,就得想起我来。” “哈哈,我一直都会想着你。” “哎,你看!”霞儿用手一指天上,马上低头双手合十。 “你怎么了?” “刚才有颗流星划过去了?” “是吗,我怎么没看到?” “没事,我已经替你许好愿了。” “替我许的?什么愿望?” “不能告诉你。” 第二十一章 白云道场 第二天一早,三人便踏上了旅途。尹子濯虽然没睡好,但凭着强烈的兴奋感,还是困意全无。 霞儿泪眼汪汪地看着他们,看得人好生不忍。 尹子濯说:“你别难过了,又不是再也见不着,那么悲伤干嘛?” 霞儿哽咽地说:“我知道,可还是心里难受。” 霍九思微微一笑,说:“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啊!娃娃莫哭,有缘自会再见。” 药爷爷把他们送出山,他一路长歌道:“草长莺飞别恨深,杨花拂面送行人。自言汉剑当飞去,何事樊篱系此身。”他的歌声激越清亮,在山谷中回荡不绝。 出了山,药爷爷也回去了,他们三人雇了一辆马车,第二天就赶到了白云道场。 白云山是豫西名胜,山雄水俊,重峦叠嶂,险峰林立。白云道场位于白云山最高峰玉皇顶上,虽险峻难攀,在暑天里却难得的清凉宜人,再加上景色奇伟,令人心旷神怡。 快接近山顶的时候,道路旁分出一条岔道。主路直通山顶,岔道则伸向旁边的一块平地,就是白云道场所在。白云道场背靠险峰绝顶,面朝千涯云海,真是占尽了地势之雄。沿着宽阔的大理石阶拾阶而上,便是道场的山门。 一跨入山门,尹子濯也就不再是从前的尹子濯,而成为了白云道场的弟子顾墨白。 霍九思对顾墨白说:“我和你师兄要去跟掌门复命,你身体不好,就别去了,我先带你回宿舍安顿一下。” 他知道顾墨白什么都不记得,便仔细跟他讲解着道场的地形结构。普通弟子们住在前院的西边,前院中间的外厅,是弟子们下棋的地方。后院是师父和内弟子们在住,另有内厅用来下棋。顾墨白的宿舍在二楼,他有一个室友,叫石俊。 霍九思推门而入,屋里一位少年迅速把一样东西塞进了枕头底下,然后站起身来,毕恭毕敬地鞠躬道:“师叔好!”他虽然藏得快,可大家还是看在了眼里。 不过,霍九思并未盘问他,而是招呼顾墨白进来。 少年大喜道:“墨白,你回来了?” 霍九思向顾墨白介绍说:“这是石俊,你的室友,在道场四五年了,现在也没品级。” 石俊愣了愣,不明白师叔为什么还要特意介绍。 霍九思向他解释说:“你墨白师兄路上出了点意外,失忆了,以前的事情好多都想不起来。你跟他关系最好,就把他当成刚来的学徒,好好跟他讲讲道场里的事,看能不能帮他想起来什么。” “失……失忆了?不会连我也不认得了?”石俊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好了,我就把他交给你了,生活上你多费心照顾一下。” “明白,师叔,您就放心。” 看着霍九思和姜志远两人离去,石俊长出一口气,庆幸自己藏东西的事没被揭穿。他又认真观察了顾墨白一番,挠挠头说:“这可真没想到,好端端的,你怎么就失忆了?别站着了,这个床就是你的,咱们俩睡对面。这屋没别人,就咱们俩,宽敞。他们也有三四个人住一间的。还有那些东西都是你的,书、衣服,还有你的被子我给你收起来了。你说你出去那么久,被子都不收,多落灰啊。” 他又从枕头底下掏出一本书来,说:“这书也是你的,我可谁都没告诉,就自己借来看了看,你也不记得了。” 顾墨白接过一看,书皮上写的是《玄玄棋经》,可打开一看,内页又写着另一个题目:《姑妄言》。他略微翻了翻,不由得面红耳赤,问道:“这书也是我的?” “那可不,你床底下还有一堆呢。” 顾墨白只好先把书收下。他四下看看,屋子很宽敞,两人各有一张床,一张书桌,房间中间还摆着一张棋桌,门口有个小几案,摆着香炉和茶具。他在床上坐下,说:“谢谢啊,让你费心了。咱们是很好的朋友吗?” “那当然了,咱们一起住了五年,关系能不好吗?你不会真把我忘了,仔细看看我,还能不能想起什么来?” 顾墨白轻轻摇摇头,暗自好笑。他能想起来什么?他根本不是以前的那个顾墨白。 石俊一声长叹,说:“可惜了的。你说你,也下了那么多年棋,虽然说没下多好,可这一失忆,不就全都白学了吗?” 顾墨白说:“下棋我没忘,是别的事想不起来了。” “哦,下棋没忘……那就好,反正你这个人生活简单,除了下棋也没别的要紧事。那你还知道道场里的规制吗?” “规制?我不知道,你给我讲讲。” “咱们道场是中原受屈一指的大道场,虽然不在四大棋院之列,那也威名远扬。这些年进道场的弟子特别多,咱们道场就得自己从事生产,才能养活这么多人。所以咱这些弟子们就分为两种,一种是内弟子,都是六七品的高级棋手,他们住在内院,由师父专门辅导,只用专心下棋。另外一种就是咱们这样的普通弟子,除了下棋,还要承担劳动任务。每一旬都会下一张时间表,什么时候可以下棋,什么时候该去生产,上面都标出来了。这一旬没安排你,算是躲过去了。到了下一旬应该就轮上了。” “也就是说,只有成为内弟子才能全职下棋。” “没错。” “成为内弟子有什么标准吗?” “这倒没啥标准,师父同意就行。不过一般都是六七品,最差也得是八品棋手,才能被师父收为内弟子。难呐!” “咱们道场现在有多少内弟子?” “二十二个。咱们道场还有几个五品的高手,除了姜师哥和董师哥两个,其他人都已经不住在棋院了,或者常年云游在外,或者自己开了道场,也不算在内。剩下的八九品的棋手还有四十来个,跟我们一样,也是普通弟子。” “那怎么才能定上品呢?” “比赛呗,每年春秋两季都有定品赛,全河南的棋手都会跑到咱们道场参加比赛,每届比赛定两人,一年定四个人,由河南提督学院颁发手牒,学政大人亲笔签批,那叫一个威风。其实,在一些小道场,只要拿到了手牒就算得上人物了。可咱们大道场不行,八九品的棋手根本不值钱,有本事升上五品才算厉害。你看这些内弟子们,其实也就一个目标,升五品。升上了五品,像姜师兄和董师兄那样,才算是学业圆满,就如同读书人考中了进士一样。” “五品为什么这么重要?” “那是因为,五品以下的棋手,是由地方学政颁发命状、手牒。可五品以上的棋手要由国子棋院来审核,由礼部颁发命状、手牒,完全高了一个级别。五品以下的棋手任命,只要参加每年两次的省际定品赛,成绩合格就可以了。六品要升五品就没那么容易了,先要出外云游,到四大棋院挑战,得到他们的认可,可以拿到推荐信。集齐四大棋院的推荐信,才能到国子棋院备案,参加一年一度的大手谈。这么做是因为各地认定的低品级棋手,实力存在地域差距。江南地区的棋手实力就强,西北的棋手就弱,甚至能差出两个品级,所以就要求六品棋手必须经历云游的考验才能升品。大手谈本身是升品赛,可以决定五品、四品棋手的升品。到时候,各地高手都会云集京城,其他比赛、争棋也会借着这个机会展开。至于更高的品级嘛,就不是靠比赛定的。” “那靠什么定呢?” “比如说,一品棋手我们都尊称为大国手,是由皇上下旨册封的,一般也担任国子棋院的院长,同时期只能有一位大国手。二品基本属于荣誉称号,是棋界公推出来的,要么实力极强,要么在棋界的地位十分崇高,否则就无法升为二品。三品主要是通过争棋决定的,如果能在争棋中击败多名知名棋手,经大家一致认可,便可以升为三品。” 第二十二章 围棋江湖 见顾墨白对棋界的情况一无所知,石俊便谈兴大发,将当今名家如数家珍般地介绍了出来。 他说:“当今大国手是徐星友徐翰林,他还是翰林院棋待诏、国子棋院院长、一品棋士,在当今棋坛独执牛耳。他是黄龙士的弟子,黄龙士当年只接受了大国手的称号,却没有接受棋待诏和国子棋院院长的职务,朝廷便任命了徐星友担任。当时的徐翰林已经是二品棋士了。后来黄龙士故去,徐翰林便将大国手的称号一块儿继承下来,到现在已经近三十年了。徐翰林的棋当真是高深莫测,当今所有棋手和他下棋都是让先以下的棋份,连先相先的都没有。这先相先啊,就是说三局里面拿一次白棋,对方拿两次。由于白棋先行绝对有利,棋手都不愿拿白棋,那意味着还没下就受让了,面子上不好看。如果先相先的情况下两人的战绩基本持平,就可以认为他们之间的差距为一个品级。可是谁也和徐翰林下不到先相先,也就没法让他拿一次白棋。至今他已经二十五年没拿过白棋了,这也是一个前无古人的大记录。 “四大棋院里,京师棋院的院长是程兰如三品,曾以后起之秀的身份和徐翰林多次争棋,当时他的实力就和徐翰林相距不远,徐翰林非常勉强才保住了让先棋份。后来两个人就再没有争过棋。有人说,如果再争棋,他很有机会把棋份提升到先相先,到时候就可以逼徐翰林拿白棋,所以徐翰林才不愿再和他下。京师棋院和国子棋院同在bj城,听说竞争也很激烈,两个人互相不睦。 “苏州棋院的院长是周东侯二品,他可是棋界大前辈,当年和黄龙士争棋的人物。他能成为二品,也是棋界一致公推的。他常年活动在江南,由于江南棋材众多,他们棋院也是实力最强的,他的弟弟周西侯,弟子周懒予也都是三品高手。听说他们对云游棋手的考察最严,周西侯和周懒予有时还会亲自上阵,好多棋手都被挡在了苏州棋院这一关。 “海宁棋院的院长是范西屏二品,这可是位天才棋手,连三十岁都不到。都说他的棋风最像黄龙士,年纪轻轻就在争棋中打败了程兰如、周东侯、汪汉年、周懒予等人,而且将他们全都打到了先相先或者让先的棋份,成绩极为耀眼,大家只好认可他升为二品。据说,他将来大概率会接班徐星友,甚至未来将是一个范西屏时代。 “西安棋院的院长是梁魏今三品,他可以说是西北棋界的泰斗,在西北一带能和他让先下棋的棋手都很少。你们这次不就是去给梁老爷子拜寿吗?你见着他本人了吗?” 顾墨白摇摇头说:“我在去的途中就出了事故,并没有到西安。” “原来如此。他和东方棋界的交集不太多,争棋也很少,我们看到他的很多棋谱都是和西北棋手下的,基本完全不在一个水平上。师父和他的关系倒是很好,毕竟距离还比较近。棋界对他的评价多为谦谦君子之类的,他崇尚的理念就是不争。 “至于咱们白云道场嘛,就是中原第一大道场了,可以说是整个hen省的围棋中心。类似的道场还有泰山道场、越秀道场、洞庭道场、渝州道场等等。咱们师父作为三品棋士,在品级上比他高的,天下也只有徐星友、周东侯、范西屏三人。能到这样的道场学棋,也是咱们的福气啊!” 顾墨白有些疑惑,他对于石俊说的大部分人物并不陌生,都是围棋史上鼎鼎有名的大高手。可这些人的历史记载却和他讲的不同,甚至时代都有出入。他猜想自己所处的这个时代可能并不是某一真实的历史时期,而是一个有些虚幻的时代,才能把这么多大师聚在一起。 不过,他最关心的还是自己的事,便问道:“咱们这些弟子每天都做什么呢?” “咱们啊,首先是分组,每组十四名弟子,这些弟子劳动和学习的时间安排是一致的。每天清晨,所有弟子到大厅集合,先听师父、师叔或者高段弟子讲解一盘时局。然后没有劳动安排的弟子就可以自行研究死活题,或者在大厅和别人对弈。每过一段时间,小组内要举办循环赛,老师们根据成绩来评估你这段时间的学习成果。咱们在一个组,有什么安排我都会提前跟你说。你前段日子不在道场,这旬就没安排你的劳动任务,你可以多去大厅练棋,下一旬有了别的安排再说。过了夏天,就该准备定品赛了,那才是咱们的大考。” 听了这番介绍,顾墨白算是对道场的日常有了些基本了解。 再说霍九思和姜志远去向道场掌门谢春霖复命。谢春霖平时多在后院指导内弟子们,他今年六十有三,却始终未娶,全部心血都用在了围棋上。他有一间棋室,叫做隐秀庵,位于道场侧门以外的山道旁,房间不大,布置也很简单,别有一种古拙的趣味。他处理事务一般都在隐秀庵中。 这次,谢春霖也是把他们请到隐秀庵谈话。看到两人平安回来,谢春霖很是高兴,随即便问起了梁魏今的近况。两人交情甚厚,互相问候也是理所当然。 霍九思道:“梁院长一切都好,六十六的人了,精神头还是很足,跟我谈了很多西安棋院未来的发展问题。梁老说,西安棋院最缺的是棋材,那里围棋的流行程度不如东部,成熟的棋手不多。所以梁老致力于发掘有天赋的少年儿童,一旦听说哪里有有才华的棋手,便亲自赶去考察。如果确是可造之材,便请到棋院来学棋。我这次观摩了他们的训练,发现有几十个孩子都下得不错,年龄在六到十六岁之间,都已接近了定品的水平。我对梁老说,此举真是走在了全国之先。” 谢春霖道:“难为梁老了,他身在西北,虽然贵为四大棋院之一,条件却比我们还艰苦。此举半是出于无奈。不过倒也给了我辈启发,棋手如果能从六七岁就接受正规训练,或许功夫练得更纯。只是他毕竟在西安闹市之中,而我们地处深山,想要招一批小孩子来练棋,生活起居无人照顾,也是个难题,人家父母也未必同意。除非像顾墨白这样身世特殊的孩子,才能办得到。只是他嘛,从小在道场学棋没错,水平却不见提高,恐怕还是受天资所限!对了,你们三人同去的,他怎么没过来?” 霍九思和姜志远互相对望一眼,不得已说道:“我们正想跟您说说他的事。他已经平安回来了,只是身体抱恙,我让他先回宿舍休息了。” “哦?他怎么了,莫不是染了风寒?” “不是风寒,是他……是他失忆了?” “失忆?”谢春霖大惊道:“到底怎么搞的?” 霍九思便把他路上失踪,到后来在山中重遇的事详细讲了一遍。 谢春霖听完,大惑不解道:“据你们所说,墨白这一失忆,不仅没忘了下棋,反而比以前下得更好了?” “确实如此。一路回来,我也和他探讨了些棋理,他的见识明显高明了不少,有时也会有些奇谈怪论,让人不明所以。” 谢春霖道:“妙啊,天下竟有如此奇事!忘事还能长棋?那可真是佛祖加持了。你们以前可听过这样的事情?” 姜志远道:“我记得,宋朝棋圣刘仲甫曾自以为达到了六品水平,却迟迟未能升品,他的老师便让他挑战一位山中的高手。他去时信心满满,下了几天,却一盘都没赢,只好失望而归。可他并没有回道场,而是在山中失踪了一个月。一个月后,他再去挑战那位棋手,已经能稳操胜券。后来传言他在山中失踪时遇仙,才能棋力大涨。后人附会出他当时与仙人对弈的棋局,却未尽其妙,显然是穿凿附会。这是失踪后涨棋的例子,失忆后涨棋的却没听过。” “是啊,这事我也有过耳闻。”谢春霖说:“只不过真假难辨,不可尽信。墨白的经历着实神奇,他难道也遇见了什么奇人?” 霍九思道:“他所遇的不过是祖孙二人,棋力很弱,跟他们应该没有关系。或许是摔到脑袋,把他摔开窍了?” “听你们一说,我还真想看看他现在下棋什么样。” “以后自有机会。师兄,梁老托我带给您一样东西作为回礼,他说过段时间还要派人来回拜。”说着,霍九思从包裹里取出一个细长的纸盒,毕恭毕敬地双手呈给谢春霖。 “哦?”谢春霖接过纸盒,打开一看,原来是一把折扇。上面有题字,正中是“八风不动”四个大字,这四个字是隶书,蚕头燕尾,笔势摆荡,功夫之深一望可知。上款是“春霖掌门惠存”,下款是“西安梁魏今敬上”。 谢春霖连连感叹道:“哎呀,梁老也太客气了,这可是他的亲笔啊!难得之至!这四个字是何意啊?” “梁老对我说,八风乃佛家语,指的是利、衰、毁、誉、称、讥、苦、乐等四顺四逆。身为棋手,应当举世称之而不喜,举世讥之而不沮,宠荣不惊,八风不动,方可为国手。” “好个八风不动,果然是梁老境界啊!志远,你把它拿到前厅去找个架子摆上,让弟子们都瞻仰瞻仰。另外,九思,你这些天注意一下墨白的情况,过几天我想看看他的棋。你们一路劳苦,都先回去休息。” 两人又施一礼,告辞出去了。 第二十三章 晨讲 顾墨白初到白云道场没多久,有几个师弟听说他回来,前来探望。他向人一一解释了自己失忆的事。大家免不了又是一番唏嘘,一番劝慰。 到了夜间,顾墨白重新整理了床铺,虽然知道是另一个人的东西,但也干净整齐,他就毫不在意地用了起来。两个人的房间,宽敞舒适,加上三天的旅途劳顿,让他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清晨,石俊催促着他起了床,带他到水房洗漱,又带他到食堂吃了烧饼鸡蛋,便匆匆赶往前厅,准备听今天的晨讲。 前厅是一座殿宇式的建筑,里面密密麻麻地摆满了棋桌。最前面有一个讲台,讲台上挂了一张大棋盘,是讲解用的。顾墨白以前学棋早就看惯了老师的大盘讲解,没想到这个时代,讲棋的方式依然如此。前排已经坐满了人,他们只能坐在后面。 顾墨白问:“今天是谁讲棋啊?” “是董宜宾师哥,他可是五品。你看前排,那些都是内弟子们。他们也和咱们一样来听晨讲。” 顾墨白伸长了脖子往前望去,看见了霍九思和姜志远。等待开讲的时候,又有很多弟子涌进大厅。有几个人说说笑笑地坐在了他们旁边,顾墨白都装作很熟的样子一一打了招呼。 不多时,一个中年胖子走上了讲台,就是董宜宾,目前道场里资历最老的弟子。他身材不高,宽下巴,高鼻梁,粗眉毛,给人一种敦厚的感觉。他略微收拾了一下讲义,然后说:“师长们,师弟们,今天晨讲我来给大家介绍一局棋,这是不久前苏州棋院的周西侯三品和一位云游棋手,越秀棋院张崇言六品下的棋。两人的棋份是先二先,这是一盘让先局。” 说着,他在棋盘上摆下四颗座子,开始了自己的讲解。 大家聚精会神地听着,遇到有争议的地方,下面的棋手还会提出疑问。顾墨白发现,董五品对于布局阶段讲得很简略,进入中盘后才开始浓墨重彩地分析起来,这和培训班的老师不同。培训班的老师们越是序盘讲得越是详细,后面的内容反而简略。这大概是古代棋手更重视中盘战的缘故。不过对于顾墨白来说,他最关心的还是序盘。以现代的眼光来看,古人很多布局手法都是有问题的,他这些天一直思考能对古代布局做哪些改进。 这盘棋,双方中盘杀得十分激烈。周西侯一力围剿对方大龙,张六品却时时想着弃子转换。在两处关键战场,张崇言都弃掉了一队棋子给对方吃,自己则抢先手去捞目。董宜君评价说:“由于周西侯是有名的攻杀型棋手,张崇言的策略就是尽可能下得灵活,绝不跟对方进行决战。看似他处处作战都落了下风,但因为他始终保持着先手,全局的目数并不吃亏。这也提醒我们,先手的价值多么大,有时吃了棋,都不如抢一个先手有价值。” 在一些具体的战斗中,董宜君为大家摆出了大量变化图,不时就会出现几个手筋。有时在似乎完全没有棋的地方,他会突然摆出一个对杀图,这让顾墨白叹为观止。他感到,在局部攻杀中,古代棋手更加敏感,他们不会满足于走出一个稍稍得利的结果,而是会想尽办法将对方赶尽杀绝,稍不留神,棋局就可能戛然而止。看来要和古代棋手抗衡,他的战斗力亟需加强。 最终,张崇言以一子的优势险胜。 棋局讲完,大家报以热烈的掌声。董五品向大家鞠了一躬,走下了讲台。 晨讲结束,内地子们回了后院,有劳动任务的弟子也出去上工,大厅里一下松闲了不少。石俊也去上工了,他的任务是去田里除草。剩下顾墨白在大厅里左顾右盼,不知道干什么。 在大厅里转了两圈,他发现有五六个弟子围在一张棋枰前,有说有笑的,他便凑上去观看。原来他们在下超快棋。所谓超快棋,就是双方在极短的时间内就要下出一步,根本来不及仔细思考,只能凭感觉下棋。这项训练的目的是为了提高棋手的棋感和反应能力。顾墨白在培训班的时候就常下这种棋。现代围棋有快棋赛,比赛用时很短,对棋手的计算速度要求很高。古代则没有很严格的计时制度,下棋的节奏也没那么快。顾墨白以前下的超快棋是十秒一步,可是看他们下棋,遇到困难的地方,也会想个半分钟左右。顾墨白虽然在现代棋手里算下得慢的,但和这些古代棋手比,速度上还是有优势。 一局下完,输棋的一方懊恼地站起身来,旁边一人说:“该我了”,便坐上去,和赢家继续下。顾墨白这才明白,他们是在下车轮战。他说:“也算我一个。”旁人看看他说:“行啊,在后面排着。” 他们下完五局,终于轮到了顾墨白。他的对手是年纪稍长的小个子,似乎对顾墨白很熟悉,笑嘻嘻地说:“墨白,你胆儿肥了,怎么敢来下超快棋?以前不是叫都叫不动吗?” 顾墨白说:“所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我出去了一个月才回来,你就不怕我长本事了?” “哈哈,好,那就请赐教。” “请赐教。” 两人互鞠一躬,便开始了对局。 上来一个局部,对方莫名其妙地下出了一招撞气的棋,被顾墨白马上看出破绽,下方尖顶完,又把软头扳住,局部虽然被吃掉一子,让对方成了二十几目的空,但在外围形成了完封。 第一个局部一下出来,大家哄堂大笑。有人说:“你走错定式了,定式里没有冲那一手,你撞紧了棋,才被白棋封进去。” 对手却毫不在乎地说:“不怕,我知道他,一战起来他就不行了。” 顾墨白置若罔闻,继续扩张模样,在上方围出了一块巨空,盘面有了近二十目的领先。对方这时开始发力了,完全不按定式,生硬地将顾墨白的棋撅断,就是要作战。虽然明知对方无理,顾墨白出于优势心理,并未使出最强下法,而是到处连厚,不给对方可乘之机。在超快棋中,这也不失为一种简明的战术。 可下着下着,顾墨白忽然发现自己应错了一招棋,被对方把边路的拆二断开了。虽然能吃住对方一子,但局部不活。如果想活棋,只能护住另一边,弃掉边路一子,但这样实地损失也太大。超快棋容不得他多想,他简单算了算,感觉能活棋,便断然将一子吃住。利用对方的思考时间,他突然发现一招手筋,在对方联络未完全之处,凭空一挤,逼迫对方花两手棋来吃,自己就可以顺势做活。 对方“呀”的一声轻呼,显然是没看到这手棋。再仔细看看,完全没有硬杀的手段,只能放白棋做活。这里一活,顾墨白转危为安,还刮掉了不少目数,对方只好投子认输。 输了棋的对手摇着头说:“你这家伙确实涨棋了,这种手筋都下得出来?是不是师叔给你开小灶了?” 顾墨白却有些后怕,一开始确实是他计算失误,若不是发现了妙手,这局棋恐怕要被对手翻盘。他不得不感慨对方的中盘力量确实强大,看似处处勉强,但一不留神就会被逼入险境。他说:“哪里,你的棋也不赖,彼此彼此。” 第二十四章 藏书楼 后面的几局,顾墨白吸取了教训,优势时不敢再露丝毫破绽,宁肯损官子也要先把棋赢下来。输了棋的几个人都不服气,说:“你这什么棋,都没跟人战斗,怎么就赢下来了?” 原来,顾墨白是利用了古人不重视实地的弱点,尽量多抢空,然后把棋下厚,让对方找不到作战的机会。凭此一招,他屡战屡胜,将四位棋手都打下了擂台。 众人很快失去了兴趣,下不赢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输得很窝囊。最后,他们说:“你厉害,行了,我们找别人下去,你自己玩!” 他们一走,赢棋的顾墨白反而郁闷起来。心想,这些人也太小心眼了,不过多赢了他们几盘,怎么就不肯下了?再一抬头,猛然发现霍九思正在不远处看着。他赶紧起身,向霍九思行了礼。 霍九思招呼他坐下,说:“看你赢了好几盘,还记得吗?摆出来我给你复复盘。” 超快棋本来就不好记,又连下了好几盘,想要复盘谈何容易。顾墨白一开始只能想起来前面几十招,可高手下棋都是有逻辑的,前面的棋摆出来了,后面的棋竟像泉水般涌了出来。到了后面打劫的部分,劫材的顺序实在记不清楚,也只好作罢。 就这样,他把四局棋都摆到了一百五十手以后。霍九思看罢奇道:“四局棋你都能记那么清楚?” 顾墨白说:“因为下的时候思路比较连贯,所以前面的棋一摆,后面的棋自然就出来了。” “你以前不是这样,让你复盘可是千古难题啊!那是因为你下棋没什么思路,总是下到哪儿算哪儿,有时一意气用事,就变得毫无章法。没想到一段时间没见,你下棋也会用脑子了?不错不错,师兄若是知道了一定很高兴。至于你这棋嘛,判断力不错,可是一味避战也不是好办法。若是在均势局面下,有些战斗避无可避,只能针锋相对。有几次对手想占一点便宜,你都让了。若是水平相当,你还让得起吗?” 霍九思说完这话,马上又感到不对劲。这几个人以前和顾墨白岂止是水平相当,应该说都比他的实力强,怎么现在反而变成下手了呢?他不禁喃喃自语道:“简直像换了一个人。” 顾墨白说:“师叔,我们下的是超快棋,我怕正面交锋太耗脑力,坚持不了几盘,所以就投机取巧,用了些简单取胜的办法。不过我确实感到,跟他们比起来,我的战斗力没有太大优势,还有没有什么提高的办法?” “这办法嘛,第一当然是做死活题。虽然《玄玄棋经》号称死活第一名着,但也并非最难的死活题。只是很多死活题作品被各大道场私藏,并未流传于世,一旦有机会看到就要格外留心。另外,还要多打打名家棋谱,那都是实战中的大型死活,千万不要打眼一看就略过去。要深入思考,分析各种变化的利弊,再对照名家的下法,反思自己的下法,才能有所提高。这些棋谱在藏书楼里就有不少,你可以自己去找找。像黄龙士、徐星友、过百龄、林符卿、晏天章、刘仲甫、王积薪的棋局,都值得重点学习。” 顾墨白惊道:“王积薪、刘仲甫的棋也能看到?”因为在现代,这两位棋圣的对局已经失传了,所谓的遇仙局也出于后人附会,并无多么神妙。没想到这里还保存着他们的棋谱! 霍九思说:“那当然,你自己去藏书楼找。” 听了霍九思的介绍,顾墨白心痒难耐,迫不及待地想去藏书楼看看。 一吃完午饭,他就去了藏书楼。现代的围棋书中,日本超一流名家的着述最为丰富,中韩棋手虽然竞技水平后来居上,但在着书立说方面还逊色得多。顾墨白也是看着日本超一流名家的书长大,所以对日本围棋很有感情。中国古谱他虽偶尔看过一些,但主要集中在当湖十局、血泪篇等传世名局上,其他的着作就了解得很少,听说过的也局限在桃花泉、晚香亭、四子谱等着名作品上。不知道这里的藏书又有哪些失传珍本呢? 藏书楼在东院的花园后面,正对着池塘和曲廊,景色极其优美。正面的折扇门大开,门上挂着一块匾,写的是“皕家楼”三个大字,这是在自夸所藏棋谱超过二百家。进门处虽有人看守,但也在埋头看书,对大家的进出未做任何限制。藏书楼有三层,顾墨白先在一楼逛了逛,这里空荡荡的毫无人迹,书架倒是摆得密密麻麻。他发现这里的藏书多是些儒家经典,仅《论语》的注本就有二十多种,多是厚厚的一函,在书架上占了很大的空间。他随手翻看几本,只觉得字体隽丽,刊刻严整,但全都是手写体的繁体字,十分难认,便又悄悄地放回了架子上。再往前走,他又看到了很多佛经,这些书的刊印就要草率一些,用纸、字体都不如前者。偶尔翻到几册影宋版的佛经,才有了不输儒家经典的风貌。 在一楼并未找到想看的书,他又上了二楼。二楼的布置有所不同,中间摆着几排长条棋桌,大约一半的桌子上都有人在对着书打谱。他赶紧放轻了脚步,踅到书架边翻看起来。这里果然都是围棋书,而且都是棋谱,大部分棋手的名字他听都没听过。书的保存状况不如一楼,破损的更多一些,明显被翻阅得更频繁。他最想找的是刘仲甫和王积薪的棋谱,这两位棋圣他只闻其名,却从没见过棋谱,迫切想要一睹风采。很快,他就在一个显眼的位置找到一套《棋圣妙局录》,细看内容,知道是刘仲甫的棋谱。他赶紧取下这函书,找个棋桌看了起来。 第二十五章 棋圣刘仲甫 等坐下细看,顾墨白就傻眼了。这一套棋谱不是像现代棋谱那样,每颗棋子画成圆圈,圆圈里标上数字表示落子顺序,而是用斜长方块表示棋子,棋子上以汉字标明次序。一眼望去,整张棋谱乱糟糟的,根本看不出双方的棋形。 若是现代棋谱,顾墨白即使不摆出来,简单看看就能知道双方怎么下的。可这本棋谱不行,若不在棋盘上摆出来,真不知道双方的行棋次序。 他找了张棋盘,费力地认着谱,在棋盘上一步步地还原双方的招法。这个过程就叫打谱,是围棋中非常重要的一种学习方法。 刘仲甫是宋朝哲宗、徽宗间的国手,称霸棋坛二十余年,据时人评价,其棋力已超出前朝棋圣王积薪“两道”。《春渚纪闻》中记载,刘仲甫曾旅居钱塘,观棋多日后,打出一块招牌:“江南棋客刘仲甫,奉饶天下棋先”。当地富户不服,出银三百两,请棋品最高者和他争棋。行至五十手,刘仲甫已成败势,再行至七十手,刘仲甫突然把棋子收了起来。大家以为他要耍赖,他却说:“早闻钱塘围棋高手如云,我观棋多日,已知钱塘棋手品次,才敢立出这块招牌。现在,请让我为大家剖析一下这几日看过的棋局。” 他一连摆出七十多局,边摆边讲,每局棋胜着在何处,失着在何处,无一差错,众人皆叹服。他又摆出刚才那局棋说:“下到五十手时,大家以为我必败,其实我自有回春妙手,二十手后可见分晓。”果然,七十手后,刘仲甫之前下的一颗子发挥妙用,最终转败为胜。 从这个故事里可以看出,刘仲甫除了会下棋,分析棋局也很高明。而顾墨白找到的这套书里,竟然还夹带了一些刘仲甫的棋评,这可让他喜出望外。一边打谱,一边参考刘仲甫自己的解说,更能体会到他当时对弈的思路。 随着棋子一颗颗的摆到棋盘上,模糊的棋形终于得到了具象化的呈现。顾墨白马上感到了一种沉重的历史感。这盘更为久远的古谱并不像他所知的古谱那样,一上来先从容不迫地拆边、挂角、拆二,而是从第一个角部就展开激战,一直杀到整个下半盘。而上半盘还是只有两颗座子。 围棋一般分为布局、中盘、官子三个阶段,所谓中盘,就是围绕棋子死活展开的战斗。由于布局时局面广阔,大家都没有生死问题,所以不容易发生激战。可刘仲甫的棋不是这样,他们那时好像还没有形成标准定式,很少在一个角部下成大家都能认可的局部定型,常常会出现一些定式以外的强硬招法。对方为了避免吃亏,必然正面应战,最后下得双方都没有根据地,只能拼命死战。他们的棋似乎没有布局阶段,直接就进入了中盘战。这就显得比清朝的围棋更为原始。 可是细看他们的战斗,却让人不得不感慨,几乎每一手都走在筋和形上,处处扣人心弦,真是一步走错,满盘皆输啊! 而刘仲甫的评论没有一句提到过双方的目数,全是在讲出头畅不畅,作战时机是不是合适,总之,全是围绕着战斗进行的。在顾墨白看来,有些战斗完全没必要,只要稳健地收一收空,局部就已经便宜了,何必非要下得那么激烈,将自己也置于险境呢? 实地就像是棋盘上的现金,把现金揣在兜里,心里才是最安稳的。在人工智能出现以前,人类围棋的发展方向就是越来越重视实地。别说古代棋手,就是到了吴清源、坂田荣男时代,围棋也主要以战斗为主。吴清源先生晚年讲解年轻棋手的棋局,有时随便摆出一个参考图,就显得激烈无比,这是旧时代在他身上打下的烙印。而随着小林光一、赵治勋等现代大师崛起,实地变得越来越重要。李昌镐更是大幅革新了人们对于实地的认知,很多新的定型都以味道好地收住空为宗旨。在人工智能出现前几年,棋手对于实地的热爱已经近于疯狂,从前的高低搭配变成了低低搭配,任何一方想成一小块空,都要面临对方的打入破坏。那段时间,虽然棋的风貌变得极为好战,但本质上是由过分重视实地引起的,这和古代的好战完全相反。 过分重视实地,是一种不均衡,过分重视战斗,也是一种不均衡。只有均衡的棋,才最接近棋道。顾墨白突然觉得,自己作为接受过实地派洗礼的现代棋手,能够给这个时代带来完全不同的价值观。一种新的价值!多么诱人的想法。世界冠军有很多个,但推动过围棋发展的人却寥寥无几,如果能改变人们的思想,他就可以跻身其中。可不管怎样,都必须赢棋,只有赢棋,才能被人注意到。而要赢棋,就要学习古人的下法,提高自己的力量,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变强、赢棋、革新观念!想到这里,顾墨白不禁热血沸腾。 那天下午,他打谱到了忘我的境地,简直把自己当成了刘仲甫本人,看到对方的应手,总会不由自主地去想,如果是自己,下一步会怎么下。再看刘仲甫的招法,往往出乎他的预料。激战当中,刘仲甫总是能挑出最激烈、最紧凑的棋来下,可以说,不看透后面二三十手棋,随时都有可能崩盘。这样的棋,自然容易引人入胜。 不知不觉,天色已将晚,看门的弟子催促大家离馆。顾墨白问后才知,这里的书是不能借出的。想想也不难理解,这些线装书价格不菲,真要丢失或者损坏,可是很大的损失。 他意犹未尽地吃完晚饭,回到宿舍,突然想起顾墨白自己就有一些围棋书,赶紧翻出来浏览了一遍。《玄玄棋经》自是不会少的,《四子谱》、《受三子谱》也在其中,这两本是古代的定式书。还有一些一些杂七杂八的对局集和死活题书。 在现代,《玄玄棋经》和《发阳论》、《棋经众妙》、《官子谱》并称为死活题四大名着。《发阳论》和《棋经众妙》是日本人写的,而《官子谱》是清人所着,顾墨白从未听人提及,想必还未问世。现在能看到的只有《玄玄棋经》,也就难怪大家把他当做死活题第一名着了。由于《玄玄棋经》里的棋形比较奇特,缺乏实战性,顾墨白以前很少翻阅,现在突然有了兴趣,就拿出来看了看。 这一看,才发现自己之前的印象并不准确,《玄玄棋经》的内容也十分丰富。开篇部分收录了《棋经十三篇》和刘仲甫的《棋诀》,是重要的理论着作,中间有一些定式和对局,后面大量篇幅都是死活题。顾墨白之前看到比较多的是死活题中的一些奇异形状,像什么长空射雁,五虎入山。现在一看,其中大部分题目都十分精妙,发人深省。他如获至宝,开始认真研究起这本棋谱。 第二十六章 难解之题 顾墨白很快就进入了学棋的节奏,这和他冲段时的学习经历大同小异,内容却天差地别,这逼得他不得不发挥出主观能动性,一边学,一边质疑,自己当自己的老师。 除了每天的晨讲,不得不做的还有死活题的功课。每天都有高品棋手在大厅里贴出一些死活题,让大家抄下来,第二天当成作业交上去。这些死活题不仅要求写出正解,还要给出双方最强的变化。为了做这些作业,顾墨白又不得不学着使用毛笔。如果做不对,老师会把作业打回来,要求弟子重新给出答案,直到做对为止。 前两天,顾墨白都能好好应对,可第三天的老师出了几道特别难的题,弄得大家叫苦不迭。一共八道题,顾墨白好不容易才做出七道,还没有十足的把握。剩下一道题怎么也想不出来。 到了晚上,他回到宿舍,看到石俊也在对着作业苦思冥想,便问道:“做的怎么样了?” 石俊摇摇头说:“想不出来,这里还有活棋的手段?”他把思考的那道题给顾墨白看:“这道题你做出来了吗?” “我也卡在这道题上,想了一下午也没做出来。” “这题太怪了,咱们干脆摆出来。” 在棋盘上一边摆一边做死活题严格来说是犯规的。做死活题就像实战一样,需要提前很多手把正解看出来。如果一边摆一边想就简单多了,实战时岂容你这样尝试?两人实在没办法,才会出此下策。 棋形其实并不复杂,黑五子陷入白阵之中,想要做活只能把白棋冲断,否则只要白棋把断点补上,局部空间绝对做不出两只眼。所以前两步是必然的,黑棋只能冲,白棋断掉。但接下来,黑棋即使把周围紧气的先手全走掉,也只能走出一个直三,是标准的死棋。 石俊问:“墨白,你说做死活题最重要的是什么?” “是次序!” “次序……”石俊陷入了沉思。不错,想出一个活棋的形状并不困难,难的是怎样合理安排手顺,让对方没有反击的机会。次序是围棋里最微妙的东西,一个简简单单的构图,看似先下哪一招都能形成同样的结果,但次序不对,往往会谬以千里。先走还是后走,这是很多大师级棋手都搞不清的问题。 在这个局部,想要摆出一个活棋的形状,那就只有曲四。可黑棋两边立下都不是先手,无论如何也下不成这个形状。而且局部空间很狭窄,根本没有看不清的地方,这里还能藏着什么手段呢?重新安排一下次序就能化腐朽为神奇吗?两人看来看去,还是毫无头绪。 顾墨白说:“你看这串外围气紧的白棋,还有没有可利用的地方?” “这里再怎么利用也只能里边先手打一下方便做眼,想杀气是不可能的,最顽强也就是一个征子。外围全是白棋,征子也不利,根本毫无手段啊!” “真奇怪,如果空间大,看不清的地方多,还可以好好算算。可这里的死棋不是明摆的吗?” 石俊往床上一趟,露出来认输的表情。他说:“你知道这题谁出的吗?” “没注意。” “这是杜奕可师兄出的。他这个人啊,赢棋的本事一般,可研究死活题很厉害。而且这个人特别爱炫耀,讲一个变化非要卖半天关子,我最不喜欢听他讲棋了。这道题要么是他藏了个特别厉害的手段,想亲口讲给我们听,要么就根本是出错了。反正我是不想了,明天就空着交上去。” 顾墨白不肯认输,又研究了半天,还是做不出来,最后也只好空着。 第二天,作业批了回来。顾墨白有一道题没有给出对方的最强抵抗,被发回来重做,空着的那道题却没让重做。再问石俊,也同样如此。石俊说:“我就说,这题多半是出错了,你不必管他。” 再过一天,轮到了杜奕可六品晨讲。他一上讲台,就把大家都做不出的那道死活题摆在了大盘上。他说:“正式讲棋之前,我先给大家讲讲这道题。这是前天留的作业,你们之中,做对的不到五个人,我就没让你们重做。今天,我先给你们讲讲这道题是怎么回事。” “呦,这棋还能活啊!”石俊难以置信地说。顾墨白也挺惊讶,顿时来了精神,想看看到底怎么解。 杜奕可先把冲断两手摆上,说:“这里冲断是必然的,你们肯定能看出来。接下来,如果扩张眼位,局部是个直三死棋。一般人算到这里,就没办法了,可真的没办法了吗?眼位不够我们还能怎么办?冲击对方的缺陷。那么这块白棋还有缺陷吗?”讲到这里,他又停下了,似乎想让大家再想想。 石俊小声说:“有缺陷才怪。” 杜奕可突然拿起一颗黑子,往棋盘上一拍,全场顿时一片哗然。他在毫无接应的情况下,直接托在了三路两颗并排的白子,靠外的那颗下方。本来并的棋形就属于强棋,再加上二路有扳,上方有跳的接应,黑棋这颗子完全是羊入虎口。 杜奕可享受完大家惊奇的目光,才缓缓地说:“这一手看似不可思议,但此时有妙用。如果白棋简单接住二路一子,黑棋就可以在中央逃出死子。这里原本是一个征子,但继续摆下去就知道,黑棋托的这一子,刚好起到引征的作用。” 大家顺着他的思路算下去,发现黑棋的死子已经征不掉了。引征一般都是往开阔的地方去引,他却跑到二路气紧的地方实现了引征,这正是大家的盲点所在。如果征不掉,中央白子被杀,自然不行。 “由于要护征子,这里白棋最顽强的下法只有二路扳下。上方护住征子,下面要吃住托的一子。可黑棋还有妙手,这里二路断再送一个。白棋已经不能吃了,如果吃,征子又要跑掉。这里只能放弃二路一子,黑棋自然活了。” 大家恍然大悟,这可是着实的鬼手,完全超出了常规思维。既不是筋,也不是形,只能说这招棋非常实战,尽管不符合任何棋理,但就是有效。 忽然有人说:“拿这样的棋考我们也太不厚道了!” 杜奕可正颜令色道:“这题很难吗?这么小的空间里,明明就有活棋的手段,你们却看不出来,如果实战中遇到了又该怎么办呢?做不出来就反思一下自己的水平!” 这话让人无法反驳。 顾墨白突然感到很惭愧,虽然这道题很难,但它只是出在了大家的盲点上,并非多么复杂难解。想成为职业棋士,这种题是没有理由做不出来的。死活题都做不对,实战当中又会错过多少这种手筋呢?他暗下决心,一定要在死活题上下更多功夫。 第二十七章 难以回避的对局 顾墨白在白云道场废寝忘食地学了半个多月,曾经在培训班奋力冲段的感觉逐渐找了回来。他现在对古谱和死活题产生浓厚的兴趣,对与人对弈反而不再热衷。 可上次他连赢了四盘超快棋,在弟子中引起一个小小的话题,都说他突然涨棋了。时不时地,就有人想跟他约战一盘。顾墨白一般会想办法推掉。 一天晨讲完,他正想去皕家楼看书,忽然被五六个弟子围上了。为首一人是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身材健硕,面目俊朗,身穿一袭白衣,手里摇着一把折扇,显得风度翩翩。可他看人的目光让顾墨白很不舒服。顾墨白转身就想走,却被他抓住肩膀,一把拽了回来。这一下力道十足,顾墨白也吃了一惊,问道:“你干什么?” 那人说:“怎么着,老顾,听说你涨棋了,过来下一盘呗。” “我今天不想下。” 他转身又想走。这回,男人身后的几个人上前把他围在了当中。 “想跑?没那么容易。你现在到底什么水平了,不得跟我汇报汇报吗?老躲着是什么意思?又不是要把你吃了。” “你是谁?我干嘛要跟你下。” 旁边的人不干了,推搡他两下,说:“怎么说话呢,出去两天连胡师兄都不认得了?他可是外院里的头号棋手。” 顾墨白没听说过这号人,可想来以前的顾墨白没少受他欺负。他这样挑战,分明是寻衅滋事!自己又没惹过他,他这是来哪一出?顾墨白也是心高气傲之人,既然人家找上门了,自己也不想再回避。他说:“行啊,既然你自己找上来了,我就跟你下一盘。” “呵呵,那你就弄错了。跟我下,你还没资格。小五,你来跟他下。” 旁边又站出一个穿蓝衣服的年轻人,说:“好嘞,看我怎么收拾他。” 就在他们找棋桌的时候,石俊凑到顾墨白身边,轻声问道:“刚才怎么了,我看他们都围着你。” 顾墨白说:“没事,就是找我下棋。这人是谁啊?” “这是胡润溪七品,所有外弟子里棋品最高的。不是他要找你下?” “不是,是那个穿蓝衣服的。” “哦,他叫陈五昌,是个九品。你跟他下也得小心啊!” 顾墨白没想到,他们原来都是有品的棋手,既如此,就更没有理由为难自己了。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这时,陈五昌喊道:“站着干嘛呢?赶紧过来下棋。” 顾墨白坐在了他对面,石俊也在旁边找了个位置观战。陈五昌说:“按棋份你拿白。” 所谓棋份,就是根据两位棋手的等级差距决定的交手资格,也就是高手对低手相让一定的利益,使棋局的胜负概率大致相当。比较小的差距可以让先,差距再大就可以让二子、三子,甚至九子。棋份是棋手实力的一种象征。如果甲对乙的棋份是让先,就表示甲的棋力比乙大致高两品,让二子就是四品,以此类推。所以,高手下棋都愿意多让,表示我的实力比你高出很多,这是一种荣誉。随着战绩变化,棋份还会做出改变。 顾墨白不清楚两人之前的棋份,便也没说什么,直接接过了白棋。 旁边几人免不了一阵风言风语,给陈五昌助威。石俊不由得为顾墨白暗暗担心。 陈五昌催道:“愣着干嘛,赶紧落子。”顾墨白只好落下了第一手棋。 布局几招以后,面对黑棋的小飞挂角,顾墨白应以小飞。这是现代围棋里最正常的一手,古代却不多见,那时以大飞应为主。看到这手棋,陈五昌也有些困惑,不知道用意是什么。他考虑半天,决定将挂角一子跳起。 顾墨白这时下出了现代围棋中颇具代表性的一招棋,二路跳下护角。这是李昌镐爱下的一手棋,后来被大家公认为守护角部实地的典范招法。有此一手,角上十五目实地已经被白棋收入囊中。而黑棋跳起以后,直接面对着白棋的拆二,发展前景堪忧。 在古人看来,只要向中央跳起,就可以被看做强棋,甚至外势,将来就是攻击对方的依靠。可在现代围棋里,这种没眼没根的棋,弄不好还会成为受攻的目标。所以,顾墨白判断,自己在这个局部得利了。 陈五昌见过二路跳下这一手,只不过是在大飞护角的情况下,目的不是守空,而是搜黑棋的根,防止黑棋进角做活。从守空的角度来讲,这一手并不牢靠,只要黑棋尖顶一下,角部是可以掏活的。可这一切的前提都是大飞角。在小飞角里,即使尖顶完,角里也掏不活,这就是这个棋形受到现代棋手喜爱的原因。 再进行下去,局面出现了另一个分歧点,黑棋在下边两侧都落子于三路。由于黑棋两边位置都比较低,顾墨白也就没心情打入破坏,而是从上方压迫,让黑棋低位会师,自己则在中央筑成模样。 古代似乎没有模样的概念,中腹对他们来说是作战用的,很少有谁会在中腹围成大空。围棋里还有一句格言,叫厚势不围空。厚势是用来作战的,用来围空效率就不充分。但如果过时机成熟,效率充分,厚势围空也不是不能下。比如日本围棋大师武宫正树,就是因为善于在中腹围成大空,而被誉为“宇宙流”。 有了下方的外势,顾墨白自然动起了成大空的心思。他又从另一边跳起,继续扩张模样。 陈五昌却对白棋的下法嗤之以鼻,认为他在中央行棋完全是浪费兵力。不管白棋子再多,他都有信心钻进去活一块。因此,他继续不紧不慢地在边角发展。 等到白棋模样快要合围之际,黑棋选择在边路深深打入。这手棋出乎顾墨白的意料,他以为黑棋只能在上面侵消,自己可以视情况选择守空或围攻,只要黑棋不安定,自己再守住边路的基本空,局面就会朝着有利自己的方向发展。可黑棋打入得如此之深,一旦应付不好,边路的实空完全被破,损失就太大了。自己的局面判断也会被完全推翻。 顾墨白不得不停顿下来,仔细思考这里的变化。石俊看到这里,也紧张地透不过气来。这里能强吃吗?从行棋的心理来说,你敢打入这么深,我是一定要全力追剿,否则刚才的扩张还不如补在边上实惠。即使强吃不成,也要让黑棋在逃跑中付出巨大的代价。 于是,顾墨白决定狠狠地搜根,一只眼也不给黑棋。 没想到,这里黑棋应得很快,好像早就想好了对策。等中央多了几子后,黑棋用一个歪歪扭扭的形状小飞跨出。白棋不敢用强,从外侧扳住。黑棋再从另一边撞了几下,弄得自己到处都是断点。可陈五昌突然面露凶光,恶狠狠地说:“这时候的黑棋已经很难下了,你一定这么想?可我告诉你,不要小看职业棋手的力量!”说完,他重重拍下一子,然后“哗”地一声将折扇打开,仰身扇了起来,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 再看他的那招棋,原来是在中间下了一招横并。这手棋棋形很是愚笨,可高手下愚形,往往令人胆寒。因为他们一定是看出了这步棋有力,才会不顾棋形地使出来。历史上很多愚形妙手都是如此。 黑棋的这手棋,直接防住了左侧的断点。白棋如果断右边,黑棋这手棋正好可以做出一只眼。更狠的是,它瞄着下方跨断白棋的手段。一旦被断,白棋自身也有死活问题。这是一石三鸟的好手。 胡润溪等人看出这手的妙味后,一个个面露喜色。 顾墨白冷汗下来了。他不禁抬头看了看陈五昌,暗暗将此人的形象记在了心里。这个人的战斗力比他迄今遇到的所有对手都要强大。 第二十八章 战胜职业 面对黑棋的强手,顾墨白再三考虑后,觉得还是要防跨断。但在此之前,他也发现一招巧手,可以先刺黑棋一下。由于黑棋下不出双的棋形,这里除了委屈地接住,只能贴住反击。可他已经横并了一手,这里再贴,棋形就产生了重复,而且因为这里的断点,再跨断白棋就失去了威力。 为了保证并这手棋是先手,陈五昌只好忍耐地粘。有了这一下便宜,白棋也就妥协地补了。这下便宜让黑棋失去一只后手眼,这对后来的作战产生了重大影响。 局部黑棋把白棋的空压缩到了二路,逆转了实地差距。可黑棋毕竟没活,白棋在追击中趁势击穿了下方白空,双方你追我赶,基本保持着均势。 这一场大战打下来,大半个棋盘都已定型,双方开始进入了官子。 陈五昌正想在边路打拔一子,胡润溪突然咳嗽了两声。陈五昌立刻停手,瞄了胡润溪一眼,重新思考起来。 他突然看出由于黑棋眼位不全,一旦白棋追究黑棋的联络,黑棋将不得不后手做活,白棋可以先手刮掉七目,而边路打拔是后手十目。抢对方的先手官子叫做逆收,逆收的价值要比原本的价值翻倍,所以黑棋逆收中央七目相当于十四目,比边路打拔要大四目!这种关键时刻,四目棋可差不起。 陈五昌立刻改变应手,先把中央的毛病补掉了。 这可是赤裸裸的作弊!顾墨白还没说话,石俊先不干了,他指着胡润溪说:“你提醒他下棋,这是作弊!” 胡润溪说:“我咳嗽两声就是作弊了?你们下棋可真霸道,连咳嗽都不让。” 旁观众人哈哈大笑。石俊涨红了脸,却想不出话来反驳。 顾墨白看他们的默契程度,就知道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了。这种无凭无据的事,只能自己知道,说出来哪有人会承认?他拉了拉石俊的衣角说:“算了,棋还早,胜负尚有一争。”石俊也只好作罢。 此时局面如何呢?由于双方互破大空,实地都不多,剩下的官子也很零碎。白棋布局时下出的二路护角成为了基本空,这里的实地在二十目以上。黑棋块数多出两块,要还两子棋头,总体算来,是黑棋好一两目的样子。但白棋握有先手,这个先手价值也很大。 大官子还有两个,如果双方各走一个,根本拉不回局面。顾墨白这里早已想好了手段,他在黑棋坚实的星位角里点了一手三三。这里是不可能活棋的,但利用黑棋吃棋的功夫,白棋先手收掉了这里的大官子。虽然价值贬值了,但后手变成先手,这个区别就大了。白棋再将黑棋想要打拔的一子接回,两个大官子等于抢到了一个半。 这一变故出乎所有人意料,等发觉时已经没有了应手,只好眼睁睁被白棋便宜。 剩下的小官子就没什么难度了。最终,白棋胜一子。 这个结果让人难以置信。陈五昌的发挥已经十分出色了,中盘战中扳回了后手的劣势,可顾墨白在官子中滴水不漏,几乎没犯任何错误,这才能赢下本局。 其实,顾墨白的官子在现代棋手里也只是平平,可技术的进步使大家对目数的认识更为深刻。得益于此,他才能在官子中占得先机。 陈五昌十分不甘,又反复数了两遍,才确信输棋。 顾墨白长出一口气,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这局棋虽然不是什么正式比赛,但却如争棋一般,有着决斗的意味。倘若下输,一定会被对方当成话柄。 大家知道顾墨白涨棋了,但没想到他连职业棋士都能赢。最意外的是石俊,他和顾墨白朝夕相处,却从没对局过,对他棋力的提高竟一无所知。 胡润溪冷冷地说了一声“废物”,又招呼身边一个人说:“小龙,你去跟他下。” 石俊嚷道:“刚下完一局,怎么还下?你这不是占人便宜吗?” 胡润溪说:“占什么便宜?师兄指导他下棋,这是关心。又不是争棋,下输下赢有什么关系?” “胡说,你们就是想趁墨白下累了,白捡一盘!” 胡润溪恼了,大步跨到石俊身边,拿扇子戳着他的脑袋,大声说:“你再说一遍?我们几个职业棋士,跟他一个没品的棋手争输赢,有意义吗?要是不乐意,你来下怎么样?” 石俊低下头不敢说话了。 顾墨白说:“别动手,我跟你们下!” 胡润溪大笑道:“哈哈,这才对嘛。” 石俊说:“墨白,你别上当。他们就是想激你。” 胡润溪扇子都还没放下,听石俊这么说,立即一扇子敲了下去,发出“啪”的一声脆响。顾墨白赶紧起身拦住了他,说:“你们这么欺负人,根本不是指导。我不下了,石俊,咱们走。” 可胡润溪他们怎么肯?就在一团混乱之际,突然从门口进来一人,喊道:“顾墨白,顾墨白!师父叫你!” 这声喊让几个人都停了手。胡润溪愣了愣,说:“哼,今天算你便宜,改天咱们再算账。走!”几个人一哄而散。 顾墨白问:“师父找我什么事啊?” 来人道:“我也不知道,他说让你去隐秀庵找他。” 顾墨白虽然在晨讲中见过谢春霖几次,却从没私下说过话。这次点名让他去,不知何意,不免有些惴惴不安。 石俊说:“没事,你就去。你跟师父挺熟的。”这事还要别人提醒,倒也好笑。 不知何时起,外面下起了蒙蒙细雨。顾墨白穿过月亮门,从内庭前的游廊走到东院,又从东院的侧门出去,上了一个小山坡。隐秀庵就在这个小坡上。庵前种着一片三色槿,正是开花的时候,在雨中显得楚楚动人。 顾墨白走到檐下,侧身向庵门微微鞠躬道:“师父,顾墨白来了。” 一个苍老的声音说:“进来。” 顾墨白拉开庵门,看到庵中有三人。正中间坐的是谢春霖,右边是霍九思,左边是个不认识的年轻棋手。顾墨白赶紧跪下,先给师父师叔请安。 谢春霖说:“墨白,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西安棋院的陈淳九品。上次你随你师叔去西安棋院给梁院长拜寿,陈九品是来回访的。” 顾墨白赶紧又向陈淳施礼道:“陈先生远道而来,一路辛苦了。” 陈淳还礼道:“不知顾贤弟身体可好些了?” “已经不妨事了。” “之前霍老前辈千里来访,令家师感动不已。又听说顾贤弟路上出了意外,好生放心不下,这才派晚辈前来致谢,顺便打听一下顾贤弟的状况。见到贤弟无恙,家师也该放心了。” “竟劳动梁院长为我担心,真是罪过得很。” 谢春霖笑道:“梁院长也太多礼了,之前已经赠了我墨宝,怎么又派了陈师侄回访?你这一路想必来得不易,就别急着回去了。不如在我们这里住段日子,指导指导我们道场的后进弟子们,陈师侄意下如何啊?” “家师也嘱咐我,既入宝山,不可空手而回。谢院长如此吩咐,陈淳敢不从命?” “甚好甚好。”谢春霖又指着顾墨白说:“这是我们道场一个不成器的弟子,入门很早,可棋艺毫无进益。今天机会难得,请陈师侄和我这弟子下盘指导棋如何?” “不知顾贤弟是什么棋品?” 谢春霖说:“尚无品级。” “那让先下如何?” “正该如此。” 顾墨白什么都还没说,就被安排了这么一盘棋。师父师叔都在场,这盘棋明显是要考察自己的棋力,他顿时感到压力倍增。 第二十九章 西部棋士 陈淳和顾墨白在棋盘两侧就座,互相鞠躬道:“请多指教。”就开始了对局。谢春霖和霍九思则坐在两侧观看。 顾墨白特意问了一句:“没有时限?” 霍九思说:“当然没有。” 顾墨白点点头,便开始了沉思。 一般说,第一手是最好选的,无非是挂角或者守角,而且基本没有好坏之分。可顾墨白却迟迟没有落子。他在为难什么呢?难道还想有什么惊人之举吗?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了,庵中出奇的安静,只能听到雨滴打在树叶上的声音。 谢春霖和霍九思对视一眼,也觉得困惑。围棋里长考是有的,但在第一手就长考却闻所未闻。霍九思使了个眼色,询问是不是该提醒顾墨白。谢春霖摇摇头,不同意他干预。 顾墨白考虑的是,当着师父师叔的面下棋,应该采取哪种战法。是下出现代围棋的招法让他们大吃一惊呢,还是按照古棋的下法,靠自己的硬实力取胜呢?下出新奇的招法会被称赞呢,还是会被当做奇技淫巧呢?这些担心让他迟迟没有落子。 棋手的长考,正如诗人之苦吟,高僧之参禅,是以人力对世界发出的无穷叩问。长考之时,对手不存在了,胜负也不存在了,只剩下了自己和棋盘上的茫茫宇宙。人类的智力在这方纵横交错的棋枰前,竟显得无比渺小。面对如此巨大的事物,我们不得不回到自己的内心,才能找到唯一可以确信的事物。 而顾墨白的心中所缺乏的正是那种确信。他在复杂的选择前总是迷茫,而迷茫会把他引向习惯的旧路。 过了大约两刻钟,他才下了第一手棋,是一着平平无奇的小飞挂角。 大家长舒了一口气。陈淳迫不及待地立即应以大飞,局面很快进入了平凡的步调。 陈淳虽是职业九品,却是西北地区的九品,比中原棋手实力要弱,力量明显不如陈五昌强。不过他在布局上的修养却很高,不急不躁,平和自然,毫无烟火气。 顾墨白也没有那么热衷于战斗,两人下来下去,竟形成了细棋的局面,这在古代围棋里是很少见的。细棋虽然没有那么激烈,但对棋手的基本功考验极大,由于无法通过战斗获得巨大的利益,双方计较的都在一目半目之间,稍有不慎就会影响到胜负走向,容错率很低,需要更为精细的计算才能把控。 现代围棋的官子技术有了长足的进步,随着石田芳夫、小林光一、赵志勋、李昌镐等官子大师们的涌现,人们对于官子的认识也越来越深刻。得益于观念的更新,顾墨白轻易压缩掉了对方两个拆二的发展潜力,盘面优势拉大到十目以上。 陈淳知道自己处于下风,便拼命寻找战机,他在白棋薄弱处刺了一手。如果白棋接上,自己成了刀五的愚形,黑棋可以再贴一手围住中央。顽强的话,白棋可以贴出去破空,但黑棋一定会直接断掉,利用征子有利强吃白棋。 白棋在下方有一只先手眼,只需要在中央做出一只后手眼就能活棋,再加上黑棋有气紧的毛病,应该说没有任何难度。顾墨白却突然手软了。他现在优势很大,如果在有贴目的情况下,或许还要拼搏一下,可现在即使让出三四目的利益,也已经和胜负无关,那干嘛还拿大块棋的死活做赌注呢?想到这里,他便简单地接住了,黑棋趁机在中央多围了几目棋。这里就算黑棋便宜着了。 以下的变化都不甚复杂,正常进程的话,顾墨白可以赢四子。 谢春霖却突然说:“今天打挂。” 打挂就是暂停的意思,如果棋局一天下不完,就会先打挂,择日再下。非正式的比赛,打挂之后天才继续的也不在少数。 顾墨白略感意外,剩下的都是小官子,马上就能下完,干嘛还要打挂呢?他轻轻说了一声:“不必了,很快就能下完。” 谢春霖还是坚定地说:“打挂!” 双方只好停手不再下了。 虽然没有下完,但顾墨白胜局已定,他长舒了一口气,庆幸没在师父师叔面前丢脸。再看陈淳,倒是神态自若,看来没有把这场胜负太放在心上。 陈淳说:“顾师弟的棋真是细腻得紧,比起我这种棋士里的后进,可要高明得多啊。” 谢春霖说:“哪里哪里,小徒愚钝,幸蒙陈师侄赐教。你今天鞍马劳顿,就先行休息。九思,你带陈师侄去客房安顿一下。” 霍九思带陈淳一走,庵中便只剩了顾墨白和谢春霖两人。谢春霖面沉似水,看不出有任何情绪上的变化,他双眼微闭,半天没有说话。他越不说话,顾墨白就越是紧张,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主动告退。 过了许久,谢春霖才说:“你当真不懂为什么让你们打挂?” 顾墨白一头雾水,只好说:“弟子确实不明白。” 谢春霖叹了口气,说:“又不是要紧的棋局,分出胜负又有什么用?陈师侄远来是客,又是上手,你非要下完的话,棋谱上记录他输几子,面子上总是不好看。倒不如记录为打挂,对双方都好些。” 顾墨白恍然大悟,他在古谱中看到好多棋的胜负结果记录为打挂,估计就是这么来的。 谢春霖又说:“你的棋比以前下得好些。但这手是什么意思?”说着,他指了指顾墨白接成愚形刀五的那手棋。 顾墨白脸一红,他也知道这是自己妥协的一招,形状上实在不好看。他说:“我是因为判断自己能赢,所以就不愿闹事,想下得安全些。” 谢春霖说:“这不是好棋,你能看出来?” “是。” “即使不做计算,只看这个形状,你也知道不该下?” “是。” “如果不接,白棋会死吗?” 顾墨白把棋形还原,随便摆了几招,白棋连打两手后,再稍微搭搭眼,很快就出来一个活形。 谢春霖点点头,说:“明知道不好的棋是不能下的,这和局面领不领先没有关系。棋手可以因为下得强硬而输棋,却不能因为下得软弱而输棋。围棋不只是胜负,围棋的棋谱是要流传后世的,你希望自己流传下去的招法是这样的吗?你要记住,重要的不是一直赢棋,而是要始终下出你自己。” 听了这番话,顾墨白的身体突然一震。师父所说的“下出你自己”,不是和自己之前思考的新价值密切相关吗?如果下的不是能使自己满意的棋,那还谈什么新价值呢?他顿时有种醍醐灌顶的感觉。 第三十章 现代围棋的警钟 顾墨白从隐秀庵出来,魂不守舍地走回了宿舍,一路上还在思考着师父说的话。 他反思自己的围棋理念中,求胜的愿望依然很强烈,为了取胜而特意捞实地的下法屡见不鲜。在培训班里,老师们也经常向他们灌输“赢棋不闹事”、“优势早定型”的观念,俨然这就是赢棋的法则。这和师父刚才说的,不管局面如何,都要下正确的棋,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一种追求的是赢棋,一种追求的是棋道。 藤泽秀行说过一段话:“如果盘上的钱是一百,所有人都认为拿到51就够了,可我觉得要争取拿到所有。能杀的棋不杀,即使赢了,也不是真正的胜利。” 这是在他屠掉“天杀星”加藤正夫的两条大龙后说出的话,被誉为敲响了现代围棋的警钟。 现代围棋似乎变成了完全的竞技,胜负代表了一切。但在清朝,顾墨白又感到了围棋胜负以外的一面。比如棋手对棋份的执着。棋份越高,让出的利益就越多,赢棋就越困难,可棋手还在不遗余力地追求更高的棋份,他们追求的是身为棋士的荣誉。刚才那局棋,明明是自己的赢棋,却要以一种类似和棋的形式收场,那是因为胜负不重要,交流的意义才重要。现代围棋的赛会模式提升了围棋的水平,却缩减了围棋的意义。 诚然,在一个局部追求五十二分的下法,只要对方不犯错,是不可能成功的。棋手在计算时都会为对方寻找最强应手,所以只要能找到五十一分的下法就是胜利。这种时候,日本棋手会将身体坐端正,毕恭毕敬地打上这手棋,说,有一手棋的价值即可。潜台词就是,追求更大的利益反而得不偿失。 但是在整局棋的发展中,却是一个个分数的叠加,如果每手棋的得分都是五十一分,那么最后的得分便会远远超过这个中心点。这时再追求以五十一分的优势赢棋,只能不断退让,下出一些连五十分都不到的棋。这显然不是正确的下法。 藤泽先生正是不屑于在优势下下坏棋,才会说出这番振聋发聩的话。 胜利只是暂时的利益,长久的是棋谱。棋谱是棋士的诗篇,它可以承载着棋士的技艺、思想、态度、情感,一代代地流传下去,为后人欣赏,学习。留下一张完美的棋谱,比取得一时的胜利更有价值。 有些下法对于赢棋来说,更容易掌控,但如果记录在棋谱上,很可能经不起研究者的推敲。那么是追求赢棋,还是追求技艺的完美,棋道的传达,就是对棋手永恒的考验。 顾墨白作为一位年轻棋手,自然没有超脱胜负的境界。但师父说的东西让他十分神往。他能够想见,那是一种更高远,更美好的状态,是更接近棋道的追求。不过,知道和做到之间还有一道鸿沟。 等回到宿舍,发现除了石俊,屋里还有一人,两人正在棋枰前对弈。 见到顾墨白回来,石俊介绍说:“这是许知远,咱们道场的内弟子,有时来找咱们下棋,我估计你不记得他了。” 顾墨白忙向那人点首致意。只见他穿着一件天蓝布长衫,面皮白净,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让人很容易亲近。 许知远问:“不会,你真不记得我了?” 顾墨白不好意思地摇摇头。 许知远叹了口气,道:“哪想到你突然就失忆了,不过听说你棋倒厉害了,这也值了。” 石俊说:“你是没看见,他今天把陈五昌都赢了,照这么下去,定品有望。” “是吗?那可真不易。陈五昌的棋在九品里算是不错的。要是这样的话,石俊,你就肯定下不过墨白了。” “这可不一定啊,棋手之间相生相克,他一直以来就是我的手下败将,就算涨了棋,我对他也有心理震慑力。” “他都不记得了,你还上哪儿震慑去。”一句话说得石俊哑口无言。 一局下完,许知远取得了胜利。石俊说:“墨白,你要不要跟他下一盘,这家伙是八品,棋下的还行。” “还行?你啥时候能跟我分先了再说这话啊。” 顾墨白摇摇头说:“我不下了。”他今天下了两盘,本就有些乏累,再加上师父对他的触动,让他一时提不起精神来。 两人只好又摆上了一局。 一边下着,两人一边闲聊。石俊问:“今年的大手谈,师父是不是又不参加了?” “是啊,他都好多年不参加了。这次应该还是师叔带队。等他们一走,咱们也该下升品赛了。” “你那叫升品赛,我们这是定品赛。不过,我得先把这次的分组赛下好,拿一个种子名额,这样就可以全力备战了。” 顾墨白不解地问:“种子名额是什么?” 石俊解释道:“每次定品赛前一个月,咱们道场会确定十二个种子名额,可以免除生产任务,全力准备比赛。这些选手都是定品比较有希望的。种子名额根据最近的一次分组赛成绩决定,由每组前两名获得。一旦确定上,就不用再去挑水担粪喽。还是他们有品级的棋手好,一到升品赛前,就自动不用干活儿了。” “你那个小组强吗?” “还可以,反正大家都没品,有两个人水平跟我差不多,别的棋手都差一点,好好下还是有机会的。不过你小子跟我一个组,这次得把你也算成个竞争者。你连陈五昌都能赢,弄不好这次也能争一争种子。对了,我还没问你,今天师父叫你干什么去了?” “今天长安棋院来了个棋手,说是因为咱们给梁院长拜寿,特意来回礼。师父让我跟他下了盘棋。” “哦,还是下棋啊!赢了输了?” “没赢,打挂。” 石俊笑了笑说:“打挂的意思就是你赢了,总不能叫客人输。” “咦,你们都知道怎么回事啊?” “那可不,这只能算是基本礼仪。你那个对手什么水平啊?” “九品。” “长安棋院的九品,到咱们这儿来恐怕根本定不上品。” 许知远插话道:“说到这儿,我想起来梁院长这几年也不参加大手谈了。” 石俊说:“梁院长跟师父一样,都已经是三品了,一品二品非人力所及,三品就是普通棋手能获得的最高荣誉,去不去的,还有什么要紧?” “话不能这么说。师父不去好办,可梁院长身为四大棋院的掌门,他要是缺席,总让人觉得大手谈办得不完整。何况,这两年以大手谈为契机组织的争棋也不少,咱们师父和梁院长不是怕大手谈,而是怕被卷进争棋。” 顾墨白问:“争棋下赢了有什么好处吗?” 许知远说:“争棋一般都由大商行、钱庄组织,会给双方付一笔参赛费,再准备一笔奖金给赢家,要能争赢,钱肯定不少赚。可是更大的意义还在于荣誉,争棋的成绩往往被当做双方的实力对比,广为传播。前几年范西屏将周东侯打降级到先相先,大家基本已有公论,范西屏的实力就是强过了周东侯。这种定论一下,棋手可能一辈子都翻不了身,那他在整个棋界的声誉都会受到影响。” “原来争棋这么重要啊!” “是啊,重要而且残酷。所以师父和梁院长才极力回避。倒不是因为怕输棋,师父说过,他是厌恶那种生死相搏的残酷场景,那种环境下往往下不出最好的棋。他宁愿下一些非比赛性质的棋,这样的棋下出来更有韵味。” 再联想到谢春霖今天说的话,顾墨白知道,他已经进入了超越胜负的境界。可他自己感到的却是烦躁。抛开胜负,他知道这几个字是什么意思,可呈现在棋盘上又该是什么样的呢?师父无疑是想启发他从胜负的窠臼中挣脱出来,但这就像是指出了目标,却没有指给他道路,他连第一步踏在哪里都感到茫然。 第三十一章 透网金鳞 等顾墨白渐渐熟悉了道场的生活,他也被安排进了劳动名单。他领到的任务是给水田除草。亏得有了在霞儿家干农活的经验,他很快便能上手。 顾墨白这才体会到石俊所说的干农活的辛苦。不像在霞儿家,道场拥有一大片田产,工作量要大得多。最要命的是,有些任务一分配下来就得干半天,单调不说,还容易疲劳。 与此同时,分组赛也即将展开。他们小组一共十四名棋手,采取大循环的方式比赛。顾墨白领到的日程表上已经详细列出了从某时开始,和哪位棋手比赛,可见这份日程表制作得十分用心。 他的第一盘棋被安排在某天晨讲以后,对手叫李博洋,年纪比他长几岁。 按理说,穿越到清朝以来,这是顾墨白遇到的第一次比较正规的比赛,他应该显得兴奋才对。可上次被师父触动过以后,他对自己的棋产生了严重的自我怀疑。以前自以为对的棋,现在回想起来其实都不一定。也许这些手法帮他赢了棋,但真的是局部最好的下法吗?带着这样的疑问,他开始了第一天的比赛。 这盘棋,他决心抛开胜负,尝试一些新奇的下法。在面对对方双飞燕的时候,他继续脱先,被对方花三手棋把一个星位角封在了里面。 这种下法以前是要挨老师骂的,可他就是大胆下了。不过结果并不好,对方最后将他的角整个儿吃掉,实地彻底失衡。最后,他只能中盘认输。 第二盘棋,顾墨白换了一种思路,他在布局阶段稳扎稳打,先取得了优势。等对方来打入的时候,他突然摆出一副要杀棋的姿态,处处挑最凶的招来下。他心中所想的,便是师父的那句话:棋手不能因为软弱而输棋。 但最后的结果是,他吃棋吃崩了,对方将他的基本空洗劫一空,他又只好中盘认输。 就这样,他接连输掉了四盘。 石俊倒是顺风顺水,取得了四连胜,和李博洋并列小组第一。 顾墨白的连败被霍九思看在眼里,他马上去找谢春霖,想跟他聊聊顾墨白的情况。谢春霖正在池塘边观鱼,霍九思走到近前,跟他说了顾墨白连败的事。他说:“墨白最近的棋很奇怪,均衡感全失,只知道一味用强,手法却又简单无味,实在不像他之前下的棋。莫不是开窍的期限过了?” 谢春霖微笑道:“师弟啊,你看这些鱼,自在不自在?” 霍九思有些摸不着头脑,随口答道:“鱼游在水里,当然自在。” “假如有个渔人一网把这些鱼全捞了起来,但有些鱼身体强健,又从网眼里钻了出来,继续在池塘里游,那你说他是不是更自在了呢?” “这……”霍九思被问糊涂了,想了半天说:“要是没被捞起来过,才会更自在?” 谢春霖笑着摇摇头,说:“师弟,你的悟性还不够啊。这些鱼天天被人饲养着,就算是自在,也是一种愚钝的自在。今天虽然自在,明天未必不被屠戮。而从渔网里挣脱的鱼,所体会到的是与天地斗争后的自在,那才是真的自在。有些棋手,就像是没被捞起来过的鱼,虽然能自然地成长,终究难成大材。而那些被捞起来的鱼,自然是生命中的大不幸,却也是成长的大机遇。只有从这样的罗网中挣脱,才能真正的体会棋道奥妙。墨白现在就在这网中,你看他是退步,我看他是在挣扎。但能不能挣脱,就要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霍九思心下叹服,便不再说什么。 连败后的顾墨白心烦意乱,却又不知道自己的问题出在哪里,只觉得下棋的思维十分滞重,没有了以前轻灵飘逸的感觉。所谓轻灵飘逸,无非是思路随时可以转化,因势利导,可弃可取。而顾墨白现在下棋总是有一条先入为主的思路,不管是争先,还是作战,这条思路一确定,所有的棋都围绕着它来下,自然谈不上什么思路的转化了。只不过他当局者迷,并未意识到这一点。 在宿舍里,石俊也问:“你说你不是进步了吗?怎么一下比赛又不行了?要不我跟你下一局,让我这小组头名给你指点指点?” 顾墨白哪还有兴致下棋,他往床上一躺,说:“下什么都没用,我现在不是技术上的问题,我就突然觉得脑子不转了。你有过这种感觉吗?” “脑子不转?你是不是重视程度不够?” “跟那没关系。” “我觉得你,就是有点输棋综合征。输了棋,就会想,哎呀我可真蠢,明明就会下棋,却也下不好。就会有自暴自弃的念头。再跟人下,就开始赌气,总想一举把对手拿下,证明自己的实力。可越这么想,就越是下不赢。” “是这样没错,可还有点别的东西。我现在下棋越来越困惑,不知道怎么下才对。如果再下输,就更加不确定了。” “这个就是输棋的恶性循环,等你赢两盘,自然就走出来了。” 顾墨白摇摇头,没答话。他明白石俊所说的这种输棋心理,这种心理确实也在他身上发生了,但这并不是他现在的全部问题。谢春霖的那句“下出你自己”言犹在耳,这句话像咒语一样困住了他,让他完全迷失了下棋的思路。他甚至弄不清楚,什么才叫“自己”,难道要先想清楚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才能下出自己的棋吗? 这时,姜志远直接推门走了进来,他身后还跟着陈淳。顾墨白和石俊赶紧站起来叫道:“师兄好。” 姜志远指了指身后的陈淳说:“这位是长安棋院的陈淳九品,准备在咱们道场交流学习一个月。老让人家住客房太不像话,师父让我给他安排间宿舍,和弟子们一同作息。我想来想去,只有你们这间宽敞,人又少,就让他暂住在你们这里。一会儿我喊人进来搭张床,先住下。你们有空了可以带他到镇上买点需要的东西。” 陈淳向顾墨白施礼道:“顾贤弟,咱们又见面了。” 顾墨白连忙还礼。 石俊问:“怎么,你们认识?” 顾墨白说:“你还记得那天师父把我叫走,跟一位外来的棋手对弈吗,就是和这位陈九品。” “是吗?太好了,人越多越热闹,找人下棋也方便,你就随便住,别把自己当外人啊!”看得出,石俊是真心觉得高兴。 不多时,姜志远就让几个弟子抬进来一张床架子,拼在一起,架上木板,再铺上棕垫,就成了一张简易的床。陈淳自己准备了被褥,一会儿就收拾完毕了。 等姜志远一走,顾墨白问:“陈兄,你怎么会想长期留下来?” 陈淳沉吟片刻才说:“因为你!” “我?”顾墨白大惑不解。 “你赢了我,可我不明白自己是怎么输的。就是为了弄清这一点,我才决定要留下来,参加你们的修业。我想知道,为什么我以为下的棋都很正确,却仍然会输那么多。” 顾墨白紧张地咽了下口水,他不知道怎么跟陈淳解释,说自己能赢靠的是现代围棋更精细的官子技术?就在他为难的功夫,石俊插嘴说:“别说你不明白,他都不一定明白。他下分组赛已经四战全败了,你们两个真是一对难兄难弟。” 顾墨白说:“没想到你对那局棋那么上心啊,我看你下完倒没什么反应。” 陈淳说:“没有一名棋士是不关心输赢的,你看到的只是表面。我们西北地区的棋士虽然棋力弱一些,但也无时无刻不想着提高自己。自从下完那盘棋,我就在想,我的问题到底出在哪里。这不是力量强弱的问题,我们并没有发生什么激战,所以才让我更加困惑。请和我下一盘,让我看看自己的差距在哪里。” 第三十二章 被注视的棋局 陈淳一提出想和顾墨白下棋,屋里的气氛一下就紧张起来。本以为只是刚认识时的闲聊,却突然散发出了火药味。这时的陈淳和顾墨白印象中截然不同,不管是那天的棋,还是他的表现,都似乎是个安静祥和,与世无争的人。可今天,他却变得十分执着。 顾墨白又想起了升段赛上赢了他的那个小孩儿。他意识到,职业棋手必然会有凶狠的一面,忽略了这一点的自己,才是犯下了巨大的错误。 他摇摇头说:“我不下,今天已经下输了,明天上午还有第五场,我不能在你身上浪费精力。” 石俊也跟着说:“你说你累不累啊,刚一搬进来就找人下棋,你先消停消停,只要你踏实住着,机会有的是。等明天,明天我有空就跟你下。我可是小组第一,说不定跟我下,你的收获更多。” 陈淳只得作罢,可过了一会儿,他又问:“明天你们比赛,我能不能去观战?” 顾墨白眉头一皱,不想理他。心想,有人在旁边看着肯定会影响下棋的心态。石俊却说:“行啊,比赛都在大厅里,也没要求旁人回避,只要不干涉棋局就行了。” 陈淳道:“好,那到时候我去看棋。” 第二天,顾墨白照例去听晨讲,他故意离陈淳远远的。可是到了对局时,陈淳还是找了过来。就站在他们的棋桌旁观看。 像这种小比赛,旁边有人看是常有的事。别说没比赛的弟子、老师,就是比赛中途,遇到对手长考,大家也会站起来,在赛场里边溜达,边看看别人的棋。可陈淳的观棋让顾墨白十分反感,这不是普通的旁观,而是把自己的棋放到显微镜下剖析。他不禁想起来不知从哪儿看到的一句话:注视就是一种权力。 在这种注视下下棋,他考虑的就不只有对手,还要考虑自己的棋在陈淳眼里是什么样的。甚至对手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向陈淳展示自己的围棋。想到这里,顾墨白有些心跳加速,兴奋感涌上心头。心想:好,既然你想看,就让你看看我的实力! 今天他执黑后手。下了四十多手棋后,黑棋在下方占了两个角,白棋在下边围了一块地,黑棋还有一块孤棋,局面大致两分。 接下来,黑棋在右上角小飞挂。白棋因为在上边有一个单关跳的接应,顾墨白判断他会单关守角,形成呼应。可没想到对方却在二路跳下。这招棋顾墨白也下过,目的是守空。对方这么下却是为了狠狠地搜根,不让黑棋进角做活,借助单关跳的接应,就地发起攻击。 但是,这手棋明显过分。在局面如此开阔的情况下,白棋怎么主动下到二路去了呢? 顾墨白向上跳出,敦促白棋补棋。如果单关补,角里不干净,如果小飞补,空就围不大。白棋却选择在外侧夹,继续贯彻进攻的意图。 黑棋跳出,已经是温柔的下法。顾墨白也考虑过从另一侧挂入,只是怕白棋尖起后两侧受攻。现在白棋如此一意孤行地进攻,他想:如果这时不反击,岂不被陈淳看扁了。想到这里,他也从更外侧夹住白棋。 白棋只得单关跳起,黑棋再二路托过。 二路托过是常型,但此处如果被托过了,白棋不仅进攻落空,上面的阵势还没有补棋,显然作战失败。于是,白棋用一个虎的形状来刺,如果黑棋接上,他就可以二路扳下,继续进攻。 这招刺可谓此时的强手,稍有不慎,黑棋就会遭到对方的猛攻。 可顾墨白在这里准备了好手,他并不接上,而是同样用一个虎形顶住了对方的星。 这手棋一摆在盘上,顿时光芒万丈。不仅对手吃惊,连观战的陈淳都没忍住,发出了一声轻微的惊呼。他再看顾墨白,只见他双目炯炯有神,神色十分坚定,似乎在说:看到了,这就是我的围棋! 这手棋确实贯彻了顾墨白对围棋的理解。围棋的局面很复杂,选择有很多,所谓的只此一手是在特殊情况下才会出现的。大部分时候,棋手都会有转身的机会。越是在对方孤注一掷的时候,往往越是转身的绝佳时机。最后赢棋不一定是要靠作战胜利,只要你下了一步小的,我下的比你大,我就能赢。 黑棋的原意是托过,对方阻止托过,他就干脆转到了上边。我可以不托过,甚至我托过的一子都可以被你吃掉,但只要我把你星位的一子扳下去,你在上方的全部形势都化为乌有。这就是顾墨白的语言。 白棋此时已经难以选择,如果长星位,黑棋浑身断点全然不顾,只要往前一跳,白棋阵势少补一手棋的缺陷暴露无遗,即使分断,也只能后手吃到黑棋的残子,自己的阵势却被打破,单关二子顿成孤棋。但这可能还是局部最佳的应法。 如果直接挤断,黑棋接在下面,一路打吃杀到角里,黑棋实地损失严重。 实战中,白棋脑子没转过弯来,还要吃托过一子,被黑棋将星位一子扳下,角里忙着活棋,单关跳还是成了孤棋,一下局面大差。 白棋又花一手棋,想要围吃黑棋夹攻一子。顾墨白看都没看,直接镇住白棋的单关,他认为,这里明显更大。 对方也意识到了这一点,顿时手忙脚乱,顾不得吃边上的一子,又赶紧去跑上面的单关。等他后手连回了家,顾墨白再把边路一子动出,白棋全盘没什么空,只能靠强杀这颗子来争胜。 顾墨白再次展现了他灵活的一面,作势要和下方联络,却突然弃掉一子,从中央顺利出头,扬长而去。 对方见丧失了最后的战机,连顽强一下的心情都没有了,直接投子认输。 顾墨白终于终止了连败,也找回了灵活下棋的感觉。他这才觉得陈淳的关注也并非一无是处。正是出于向陈淳展现棋艺的目的,他才能放下困惑,发挥出现有的水平。总想着太高远的事,难免会迷失脚下的路。 下完棋,双方照例要复盘,把全局最关键的地方摆一摆,交流一下感想,甚至旁观者也可以发表一些看法。有时通过复盘能有不少新的发现。 陈淳积极地参与到了他们的复盘中。他们摆出了右上角的变化,这里是棋局的关键。摆了多个变化图以后,他们一致认为,实战白棋的应法是最差的一种,这里只能星位长出,或可一战。但不管怎样,被这样一顶,白棋的那手刺反而成了凝形,局部已经很难处理。 陈淳对顾墨白说:“你能下出这一手顶,我输给你真是心服口服。” 被这么一夸,顾墨白突然觉得陈淳并不那么讨厌了。 第三十三章 畅谈理想 陈淳入住以后的这几天,许知远也常常来下棋,原本安静的二人间一下变得热闹起来。顾墨白对陈淳的厌恶感也渐渐消失了,可他还是一直避免和陈淳下棋。石俊和陈淳下得比较多,他们的水平也比较接近。 分组赛上,自从顾墨白打破了连败的怪圈后,又恢复了常态。陈淳的观战让他明白,他所要表达的,不是心目中未来那个完美的自己,而是当下的自己。按照自己的所思所想,真诚反映自己的思路,就是好棋。因此,只要抱着诚挚的信念,就可以满怀信心地将棋子打在棋盘上。 这一番波折对他来说又不仅仅是恢复常态那么简单,还帮他认清了以往下棋时不真诚的部分,那就是求胜心。求胜心让他的棋束手束脚,并不能真正表达出自己对棋的理解。虽然想要放下对胜负的执念,努力下出自己认为正确的一手,仍是个遥不可及的目标,但至少,他不会再把退缩的下法当成保持优势的正着。 有一次,四个人在宿舍里谈笑甚欢,突然聊到一个话题,就是梦想。 石俊说:“我的梦想很简单,就是今年定上品。” 许知远说:“这叫啥梦想啊,今年一过不就破灭了吗。你再认真想想,有没有什么你这一辈子想追求的目标?” 石俊立即答道:“那也有啊。反正一品、二品都是争也争不来的,我的目标就是有朝一日成为三品棋士,称雄一方,也就不枉我的围棋人生了。” “这还像话,能成为三品确实是个大成就。” 许知远说:“我的梦想是能下出被后人传颂的绝妙一手。” 陈淳说:“你这梦想不怎么样,难道没听前辈说过,妙手不是围棋。出现妙手的棋局一定是因为前面下的不完美。如果每招棋都尽善尽美,又怎会让你一招逆转乾坤呢?所以,我的梦想是,下出无暇的名局。双方的每一手都毫无破绽,看似平淡如水,其实深不可测,如同一幅没有败笔的楷书。” 石俊说:“陈淳你说的对,许知远,还什么绝妙一手,你也太浪漫了。古往今来最有名的妙手就是‘一子解双征’了,可是那妙手难吗?在今天看来也就平平常常。反倒是输的一方,早就该知道不能那么下。” 许知远说:“‘一子解双征’当然不算难,我说的也不是那种妙手。大部分妙手都是在接触战中产生的,我想下的却是那种和平情况下,非计算产生的妙手。这种棋看似虚无缥缈,没什么实利,却有高瞻远瞩,睥睨全盘之意。这样的妙手大部分是由想象力构成的,想象力是什么?不就是棋盘上的诗意吗?” 石俊说:“我就说你太浪漫,又跟我谈什么诗意。我觉得,人家陈淳说的对。要下出名局,必得是当世绝顶高手?绝顶高手肯定得是三品以上?所以,他那个梦想,其实也就包含了我的梦想。” 顾墨白说:“陈兄所谓的名局是指棋局质量而言,而世人所谓的名局,多是指比赛的重要程度而言,这是两码事。如果真有两大绝顶高手,恐怕也无法在争棋里下出名局。所谓争棋无名局,必得是在心平气和之时,才能下出名局。可他们如此受人关注,随便下一局都万众瞩目,又怎能做到心平气和呢?” 陈淳说:“难是难,可毕竟不是没有机会。谁知道会不会哪天风云际会,就出现这么一盘棋呢?只要还有实现的可能,这就是我的追求目标。” 石俊说:“墨白,该你了,你的梦想是什么?” 顾墨白想了一会儿,说:“我想要改变围棋的面貌。” “啥意思啊?说点具体的。” “你们有没有想过,如果围棋废除了座子,从一张空棋盘上落下第一颗子,会是什么样?” “啊!”三个人都不由得惊叫出声。 石俊说:“这你也敢想,座子是两千多年的老传统了,从孙策和吕范下棋时就有座子,这哪能废啊?” 陈淳说:“座子虽然死板,但也毕竟有他的道理。所谓‘取坤象于四方,位将军乎五岳’,这四颗座子,五颗空星,代表的就是军事地形。双方对角占星位,乃是模仿军势参差之状。若不如此,黑白两角相连,局面岂不单调?” 许知远说:“想法是不错,如果没有座子,占角就未必要走星。比如让子棋里,大家不是常走目外吗?如果能自由选择,下法一定会更丰富。只是白棋先手连片,优势太大,黑棋又如何争胜呢?这样就太不公平了。” 顾墨白说:“先走的一方可以贴目啊,比如白棋先走,规定白棋贴五目半,赢六目才算赢,赢五目就要输,这样不就补偿回来了吗?” “五目半?你是说二又四分之三子?” 那时人们很少提目数,都是以子数来计算。顾墨白意识到自己的口误,赶紧连声称是。没想到,遭到了三人一致的反对。他们都说:“这个规定的数目太不好拿捏了,谁能说的准先手优势到底有多大?再说,这规定对那些棋风稳健的棋手太不公平了,他们研究的就是怎样保住白棋的先手优势,你这样一规定,他们的理论全都没用了,这怎么行?” 顾墨白早就有过废除座子的想法,今天试着提出来,没想到遭到了这么大的反对。他只想到了座子制度让布局变得单调的副作用,却从没站在对面的立场来思考座子的正面意义。今天听他们一解释,原来座子制度在他们心目中不仅重要,而且合理,让他大感意外。他意识到,想要改变一项根深蒂固的传统是多么不易,需要自己付出极大的努力。 第三十四章 命运的相遇 白云道场的外弟子们大部分都未成家,集中住在宿舍里。而成了家的外弟子多数都离开道场,自谋生路去了。特别是有品级的棋手,出去找个小道场或者棋社随便当当老师,都是中上水平的收入。这也是为什么白云道场地理如此偏僻,还有这么多人趋之若鹜的原因。 但内弟子就不同了。他们在道场的修业时间更长,很多人甚至充当了老师的角色,成了家的内弟子可以在道场里获得独立的住房,生儿育女的也不在少数。 道场里还有一些女眷,承担着照顾弟子们饮食起居的工作。最受大家尊敬的女性当属霍九思的妻子,大家都管她叫赵妈妈。她照顾弟子们无微不至,平时态度和蔼可亲,谁也没听她说过一句严厉的话。最生气的时候,她也只是说一句:“哎呀,你这小东西!”可听起来根本不像是责怪,而像是一种爱称。 还有一位被大家称作妈妈的是沈婆婆,他最拿手的是做菜。平日里,大家的伙食主要由她掌勺。她和外弟子们的接触更多一些,大家生活上的难题也多会找她求助。奇怪的是,她无儿无女,而且一生未嫁,个中原因却没人说得清楚。据传闻,她的棋力很不一般,至少有职业水平。 内弟子们的七八位妻室,和两位妈妈一起,组成了服务人员中的第一级。 道场除了学习任务,还有一部分生产任务。这需要有经验的管理人员进行统筹,他们被统称为书办,相当于道场的会计,只是平时并不出现在道场里,这是服务人员里的第二级。 第三级是各种雇佣人员,负责道场的卫生、保卫、维修等杂务。农忙时,还要雇一些农民做农活。外弟子们也会轮流负担农活和杂务,一方面是为了减轻经济压力,另一方面是为了锻炼他们的生活能力。 顾墨白只想一心一意地把棋下好,对体力劳动深恶痛绝。可制度如此,躲也躲不掉,只能硬着头皮坚持。 一天下午,他和李博洋两人在水田里除草。顾墨白干到一半,实在坚持不住,扶着腰站起来,走到了一旁休息。 李博洋喊道:“顾墨白,你怎么不干了?” “腰不行了,我得缓缓。” “你这身体素质还是不行啊。咱可说好,我只管我这一半,你到时候没干完可别指望我帮你啊!” “你干你的,我一会儿就好。我这是连着第四天拔草啦,实在有点吃不消。” “你要是这都嫌累,插秧的时候怎么办啊?” “插秧?插秧也费腰吗?” “嗬,比这可费得多。” “你可好了,分组赛下完就不用干活了?” 李博洋想了想说:“我现在八胜二败,石俊九胜一败,想进种子就不能再输了。你现在成绩怎么样?” “我六胜四败,已经没机会了。” “那确实悬了,要是成不了种子,定品的机会就极其渺茫。” “为什么?” “因为到时候水稻就要收割了,又有那么多种子选手不参加劳动,有品级的棋手要准备升品赛,也不参加,你们的活儿不就更多了吗?虽然道场也会雇人,可每年还是人手不够。” 顾墨白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自己倘若一边干着农活儿一边准备定品赛,效率一定会大打折扣。他问:“那我怎么办?” “怎么办?那就准备下次比赛呗!” “不行,我这次就要定上。” “行了,咱就不说种子选手的问题,光是论棋,你连我都下不赢,拿什么定品啊?” 顾墨白知道那盘棋不足为据,可他没做任何辩解。就在此时,远处一匹枣红色的骏马飞奔而来。尤其引入注目的是,马上坐着一位姑娘,身穿黑色镶红边的短衫,扎着猩红色的束腰,长长的头发束在了一起,飘扬在身后。她的相貌如果用一个词来形容,那就只能是艳丽。脸型不如现代美女小巧,也没有经过什么高明的化妆,但一双大眼睛顾盼生姿,鼻梁高挺,嘴唇厚而浓,似乎五官都经过了特别的强调,莫名有种动人心魄的力量。她可能是跑得累了,脸上渗出了一层汗珠,更显得皮肤如羊脂一般白腻。 顾墨白的眼神一下就被吸引了过去,他没想到在古代还能看到这样的美女。 那姑娘看了他一眼,突然勒住了马。由于勒得太狠,那马原地转了一圈,后腿连颠了几下,看得顾墨白好生惊慌,生怕它把姑娘掀下来,可姑娘依然坐得很稳。 姑娘拿马鞭指着顾墨白,笑道:“顾墨白,你怎么在这儿?” 顾墨白愣了,茫然地问:“你认得我?” 姑娘笑得前仰后合,说:“从小一起长起来的,怎么不认得?我爹说你失忆了,果然没错。” 顾墨白问:“你爹是谁?你又是谁?” “我是谁?哈哈,算了,你不知道更好。”姑娘打马就准备走,可突然想起什么,回头说了一句:“对了,谢谢你六月六送我的胭脂!”说完,她像风一样离开了,只留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顾墨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好问李博洋:“这姑娘是什么来头?” 李博洋说:“她是霍师叔的女儿,叫霍佩佩。别看是个姑娘,人家可是七品棋士。” “她也是职业棋士?” “对呀,女棋士可是凤毛麟角,能到七品更不容易。不过她也只在道场里下下品级赛,从不去外面参加比赛,所以外界对她都不了解。她说你送的胭脂是什么意思啊?你不是看上人家了?” “别瞎说,哪有那事。” “这也说不定,算起来,你们认识时间也挺长了……” 顾墨白赶紧打断他说:“哎呀,干活干活,要干不完,陈书办又该数落咱们了。” “嘿,你这会儿倒积极起来了。” 不过,这件事就像种子一样,在顾墨白心里生根发芽了。 第三十五章 宿舍德比 当天回去以后,顾墨白就跟石俊打听霍佩佩的事。 石俊说:“那个大小姐,可是咱们霍师叔的掌上明珠啊。他老人家这么大岁数,就生了这么一个宝贝女儿,宠得都不行了。咱们师父又无儿无女,也把这霍佩佩当做自己的亲闺女一样。老哥儿俩从小就教她下棋,再加上咱们这位大小姐天资过人,竟然成了一位七品高手。要知道,她那时才刚刚十七岁,照这样发展下去,升到六品也大有希望。可人家怎么说呢?人家说下棋没意思,想学舞剑,学骑马。这是姑娘家干的事情吗?师叔反对过几次,可也没什么用,只好随她去了。我看她,根本不像个女的,穿的衣服都不像。可人家还偏偏长得花容月貌,你说气人不气人?” “能在十七岁升到七品,男棋手也不多?” “那可不。听人说,女孩早熟,这么想来还真有道理。对了,你打听她干嘛呀?” “噢,今天在水田里遇见了,她认得我,我不认得她,所以找你问问。” “水田?这大小姐怎么又跑到那儿了,不是从镇子上回来的?” “不知道。嗨,管她干嘛。”说着,顾墨白便拿起了手边的《玄玄棋经》。 “嘿,这不是你要问的吗?说起来,你们关系还挺好的。” “有这回事?”顾墨白立刻把书放下了。 “对呀,你也是从小跟着师父师叔长起来的。再早我就不知道了啊,反正从我来道场就记得你们关系不一般,跟姐弟似的。不过你这棋老不进步,连内弟子都没混上,我看人家这几年搭理你也少了。” “噢,你不说我还真不知道。”顾墨白又拿起书看了起来,心理却还在想着霍佩佩的事。 这时的顾墨白又变回了尹子濯,他不禁猜想,原来的顾墨白和霍佩佩大概是青梅竹马的关系,因为顾墨白不上进,两个人渐渐疏远了。可顾墨白对霍佩佩怎么想的呢,是不是有些暗恋的感情在其中?否则为何要送人家胭脂呢?但从今天霍佩佩对自己说的话来看,人家对顾墨白的爱慕毫不动心。只是现在自己被置于了顾墨白的位置,从一开始,就充当了一个不被接受的追求者角色。即使自己真的喜欢霍佩佩,这个地位也太不利了。 尹子濯突然想到,既然顾墨白喜欢霍佩佩,或许能从他的物品中找到什么蛛丝马迹。想到这里,他赶紧把顾墨白的书架、床铺、柜子里里外外地翻了一遍,看看有没有和霍佩佩有关的东西。 终于,他在衣柜最底下,众多衣物的覆盖下,找到了一封信,是顾墨白写给霍佩佩的。信是这样写的: 佩佩,有十几天没见到你了,很是想念。最近的分组赛我下得不错,已经能进入前几名了。师兄们说,我要是保持这个势头,很快就能成为定品赛里的种子棋手。我只做过一次种子棋手,感觉不做农活的话,对定品的帮助非常大。我盼着尽快成为职业棋士,这样和你的距离会更近一点。听说你最近总在骑马,我觉得这样不好。你围棋下得那么好,应该多下棋,成为最好的女棋手。你别嫌我管的多,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对你还是很了解的。别人谁和你认识那么久呢?我们的关系终究是不一样的。可惜我最近没机会到内院去,你有没有时间出来呢?我弄了点果脯想给你尝尝,可好吃了。另外,马上要到六月六了,我想给你买个礼物,你最近想要什么?告诉我,我可以送你。期待你的回信。 尹子濯反复看了两遍,不知道为什么这封信还在顾墨白这里。等他翻到反面,突然明白过来。原来霍佩佩把回话写在了原信后面。写的是: 你不要送我东西。我最近不想下棋,你也不要管我。要想管我,除非你今年就定上品。 只有这短短两句话,潦草地写在原信的背面。干嘛要这么回信呢?这样不是有原信退回的意思吗?看得出来,霍佩佩对顾墨白已经很不耐烦了。她提的要求对原来的顾墨白来说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在自己的小组里都排不到前两名,怎么能在全省只取两名的定品赛里脱颖而出呢? 但命运的奇妙在于,顾墨白的经历完全被他继承了,他突然成了那个失败的追求者。他会继承顾墨白的失败吗?不一定,顾墨白棋力低微,想在今年定上品是天方夜谭,可自己来的话,未必没有机会。想到这里,定品对他来说又多了一层意义,可以让他在美女面前扬眉吐气,或许还能收获一段爱情。 于是,顾墨白加倍用心地投入了定品赛之中。不过,想成为种子选手已经不可能了,四连败的劣势难以挽回。直到最后一场比赛前,他取得了一波八连胜,但还是比石俊、李博洋都落后两场,错失了种子资格。 最后一场的对手是石俊,这场宿舍德比倒有点意义非凡,是两人第一次在正式比赛中交手。他们平日里对弈不多,石俊棋瘾大,下得快,一晚上可以连下好几局。顾墨白对每盘棋都很认真,下起来殚精竭虑,一天下一两盘就觉得疲劳。所以,顾墨白总是回避和他下棋,偶尔下一盘,也都是顾墨白赢了。 石俊的棋,感觉敏锐,无拘无束,但有时会下得蛮不讲理,你如果能抓住他的失误,很快就能占据优势。 本局也是这样,本来平平稳稳的布局,石俊想要补角,直接立下就行。可他选择先从外侧刺一下,等顾墨白接上,他再顺势立下,这是一种行棋的节奏。问题是,他刺的这手棋是一招横顶,本身的棋形就不好,让对方接上以后,自己的眼位也有问题。 顾墨白揪着这点毛病,不断地搜刮,下得空又多,棋又厚。石俊虽然占了三个角,但每块都只活了五六目棋,全盘加起来不到三十目,还要贴若干棋头,局面非常不利。 顾墨白的空主要在中腹,都知道,中腹的空难围,石俊便使出浑身解数,杀进来硬搅。 中腹的攻防十分复杂,顾墨白便没动杀棋的心思,而是以收空为目的。两人激战半天,石俊安全连回了,也破掉了一些目数。但顾墨白围到的边空也有二十八目之多,再加上别处的目,优势依然没有动摇。石俊简单点了点目,便中盘认输了。 输了棋的石俊连声感慨道:“可惜,可惜了。” 顾墨白说:“你能破掉这么多目就知足,要不是我手下留情,强杀都有可能。” 石俊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要是一开始就拿出这种表现,成为种子也不是问题。” 顾墨白被他一夸反倒不好意思了,说道:“嗨,你说这个啊。其实,管他是不是种子呢,能不能定上品,关键不还得看实力和状态吗。也没谁说过,非种子棋手就一定考不上。” “对对,那你加油,咱们定品赛再见。” “好嘞。”说着,顾墨白和石俊击了一下拳。 第三十六章 书市奇遇 分组赛下完,道场里的气氛一下变了。曾经的嬉闹戏耍都不见了,大家一个个神情紧张,一门心思都投入到了围棋上。食堂里,到处能看到棋手们一边吃饭,一边看书的情景。皕家楼里每天都是人满为患。顾墨白有时找不到位置,只能拿着自己的书去池塘边的长廊里看。弟子间的摩擦也增多了,常常为了一些不起眼的小事吵起来。以前干农活谁多干点,谁少干点都无关紧要,现在则动不动就要找书办们说理。顾墨白觉得他们重视得有点过分了,可再想想自己在现代培训班里的气氛,也就理解了。他现在能保持冷静,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还没有完全把这里当成自己的时代。 陈淳刚入住时,姜志远曾嘱咐过,让石俊他们领陈淳采购些生活用品。可下棋的人用度简单,大家稍微照顾他些,也对付着过了十几天。一天,陈淳突然想起此事,便问顾墨白:“道场附近莫不是有什么市镇?” 顾墨白也不清楚,便由石俊解释道:“山下有个镇子,叫昌兴市,买卖家多得很,有一大部分都是指着咱们道场吃饭的。马上要到品级赛了,光是往来住宿的棋手就得多少?而且镇子上有个书市,一条街几十家书铺,经常能淘到点好东西。我以前也爱去那儿,最近总是抽不出功夫。” 顾墨白问:“去那里要走多久?” “大概半个时辰。” 顾墨白说:“既然这么近,不如咱们一起去逛逛。陈兄说他的皂角用完了,再给他买一点。” 陈淳也说:“对对,书市我也想去看看。” 石俊本有学习的计划,拗不过两人热情高涨,便领他们一起下了山。行不多时,便来到一处镇子,只见商旅稠密,屋瓦相连,好一派繁荣景象。三人喜不自胜,难得出来一趟,先找小吃摊解了解嘴馋,又找店铺买了皂角、青盐、手巾等清洁用品,又买了纸笔等文具。看看必要之物都买齐了,三人便朝书市而来。 这个书市位于两条主路中间的一条小街上,人没有那么多,前前后后有二三十家。 石俊说:“有一家我每次都要去,你们先跟我过来。”说罢,便领他们进了一个不起眼的小店铺。这个店铺只有一扇小门,还被一道蓝门帘挡住了三分之一,门外的牌匾也褪了色,只能看到一个“铺”字。如不是提前知道,很容易直接走过去。两人不明白石俊为什么单挑这家,将信将疑地跟了进去。 这里的书没什么特别,四书五经居多,都是拿来当教材的便宜货。他们还卖一些旧画,但明显有做旧的痕迹,赝品无疑。看了一圈,没什么能入眼的。 老板是个瘦小精干的男人,留着山羊胡,半躺在角落里警觉地盯着他们。石俊走过去问道:“老板,最近有没有什么新货?” 山羊胡冲着陈淳和顾墨白一努嘴,问:“他们都是跟你来的?” “对对,都是自家兄弟。” 山羊胡这才放松下来,起身挑开了里屋的门帘,说了声:“进来。” 如此神秘兮兮,倒弄得顾墨白和陈淳紧张了起来。里屋只有一排货架,另一侧是床铺和餐桌。货架上空荡荡的,只有两个放书的竹箱。老板蹲下身,拉开货架最下面的两个柜门,从里面抱出一箱书,放在了地上,说:“你们看看。” 石俊立刻蹲下身,翻看了起来。顾墨白也捡起一本,深蓝色的书皮,书签上写着“论语本解”四个字。他心里纳闷,这种书至于藏那么严实吗。他翻开一页,只见写的是: 回头再说霜儿备好浴汤,进得浴房。遂替公子褪去衣裤,扶其坐于盆内。霜儿长至今日,初见男人裸身,顿时满脸通红。她年虽十六,却亦是春心勃发。见公子细皮嫩肉…… 顾墨白这才知道,原来是挂羊头卖狗肉,表面看是正经书,里面却是情色小说。陈淳翻了一本,顿时惊道:“哎呀,这是……这是……” 顾墨白拦住他说:“别声张,这有啥,爱看看,不爱看就放下。”他作为一个现代男生,啥没见过,根本不把这些黄书当回事。 陈淳却受不了,他问石俊:“你是来找这种书的?这有什么好看?” 石俊笑道:“这都不好看,还有什么好看?墨白那儿多的是,回去以后给你找两本,好好学习一下。” 陈淳问:“你就不怕被别人发现?” 石俊说:“咱们那儿没人查房,就是知道了,大家也不往外传。我就一次差点被看见,是墨白失忆以后刚回来那天,师叔把他带回宿舍,推门就进。我当时看得正在兴头上,赶紧往枕头底下塞。不知道师叔看见没看见,幸好他没问。” 顾墨白说:“别说师叔,我站在后面都看到了。不过师叔人这么好,知道了也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那倒是,师叔从来不骂人。就是那几个师兄比较麻烦。” 山羊胡见他们聊起来了,不耐烦地说:“买不买,我这书不能拿出来太久啊。” 石俊说:“我不问您要新书吗,您这些我都看过了。” 山羊胡蹲下身,翻来捡去,找出两本《尚书今古文注疏》,递给石俊说:“这是新的,你再不来就卖光了。” 石俊翻看扉页看了看,奇道:“咦?《九宝莲台》?这还真没看过。”他翻看几页,当即出钱买了下来。这一套两本,竟花了半两银子,果真不便宜。 石俊问陈淳:“你就没有想买的?什么《》啊,《如意君传》啊,这种经典可得人手一套啊!” 陈淳摇摇头说:“我可没那么多钱,去别家看看再说。” 三人从这家小店出来,继续往前走。有几家店是专卖围棋书的,这可对了他们的胃口,钻进去几乎一本一本地看了起来。老板也不管,任由他们随意翻阅。铺子里的书大部分皕家楼都有,但有些新书却是前所未见。看到这种书,顾墨白都毫不犹豫地收入囊中。好在这些正规流通的书籍,价格并没有那么离谱,以他自己的零用钱还能维持得下来。 几家逛下来,统计三人的战果,买到了一套徐星友着的死活题集《金柜妙机》,专门研究金柜角这一种棋型的变化;有一套《虎啸集》,是周东侯的最新对局集;还有一套韩学元四品着的《打入百型》,可谓收获颇丰。 三人已然有收兵之意,可快出书市时,见到有一家店在门外放了张长条桌子,上面摆着十几套书,其中有几种古旧的围棋书。顾墨白随手翻了翻,发现是刘仲甫、晏天章的棋谱,不觉暗暗吃惊。这可都是难得的好书,虽然皕家楼里也有,但若能弄一套放在手边,随时可以翻阅,也是美事。 顾墨白赶紧找老板问价,每套他都要卖五两银子。好说歹说,也只能让价到三两。顾墨白长叹一声,只好作罢。 没想到老板说:“小兄弟,我看你眼光倒不错,一眼就看上了我们这里的珍本。我这里还有一套书,平时不摆出来,只给行家看。今天也是赶巧了,就给你看看。” 顾墨白心想,这肯定是商家的营销手段,故意拿大话把人吸引住。毕竟连刘仲甫、晏天章的棋谱都摆出来了,还能有什么秘不示人的珍本?可不看终究不甘心,便随着老板进了店里。 老板请三人落座,吩咐伙计看茶。三人逛了这么多家,也没有过这种待遇,顿时好感大增。再看这家店,地方不小,书却不多,随处点缀些花草,整个房间布置的不像书铺,倒像是一间雅致的书房。 陈淳奇道:“这是家什么店,就这么点书,怎么排场这么大?” 石俊说:“这你就不懂了,这种店不是普通书铺,卖的不是珍本书,就是古董书。虽然客流不多,但一套书卖好了就能吃一个月。” 顾墨白问:“那他们当真有好书没拿出来?” 石俊说:“有是肯定有,关键看怎么个好法。如果是一套宋朝的《清乐忘忧集》,值钱是肯定值钱,但对咱们来说,学习的意义不大,谁肯花几十上百两银子买它?” 正说着,老板抱着一个宣纸包走了出来。他把纸包放在桌上,伙计赶紧上前把茶杯端得远远的,老板这才把纸包展开。里面一共四册书,装帧得很随意,并不是包角装,只用了简单的三孔装。书签上写着“无心集”三个字。三人各拿一本,翻开一看,原来是一本手抄的死活题集。因为是手抄,看起来十分费力。 石俊简单翻了两下,不耐烦地说:“老板,什么书也搞这么大阵仗,不就是手抄本吗?他能抄我也能抄,犯不上买他抄的。” 老板嘿嘿一笑,说:“要是那么容易到手,我还卖什么?实话跟你们说,这套书,是越秀道场的不传之秘,从不示人。我这套是他们那里的内弟子抄的,外界流出只此一套。今天能看到,也是你们的眼福,过几天可能再找都找不到了。” 这话让三人大吃一惊。他们都知道,有些道场、棋院会收藏一些绝世孤本,大部分都是本门前辈所作。这些着作极其精深,非职业棋士难以研习,因此当时都未印刷发行。后来就成为了本门弟子学棋的秘密武器,更不会给外人翻阅。如果是内弟子抄录,倒是有可能,因为平时能接触到这些书的,也就是本门内弟子了。至于为什么这套抄本会流入书市,就不得而知了。也许是书商重贿了那位内弟子,请他抄完转售。但若果真如此,为什么不刊刻发行呢?这样无疑获利更多。也可能是那位内弟子抄完想要自己使用,却因某种缘故流传了出来,竟被他们三人看到。 顾墨白知道了此书的由来,不由得仔细看了起来。他发现这些死活题难度极大,以自己的水平,一时半刻根本算不清楚。他一边看,一边欣喜不已。要知道,到了他这个水平,普通死活题很少有难住他的,想靠死活题提高计算力已经很难有效果。但以这套书里的死活题,说不定真能帮他提高。 他连忙问老板:“这书您准备怎么卖?” 老板伸出一个巴掌,晃了晃,又反过来晃了晃,说:“这个数。” “五两?” “十两。” “十两?”顾墨白顿时心凉了半截。十两银子可是一笔巨款,纵是他十分想要这套书,可这个价钱让人望而却步。 石俊嚷道:“什么就十两?哪有卖书卖那么贵的?要我说,二两银子还能考虑,再高了不行。” “二两?外边转转您嘞。这书要遇上行家,二十两也是它,五十两也是它。现在我是等钱用,要是想要,十两您拿去,咱交个朋友。” 石俊用探询的眼光望着顾墨白,像是在问:“买不买?” 顾墨白决心很大,现在不买,可能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只要能给得起,就一定要买,可三人有那么多钱吗?他们把身上的钱凑了凑,一共也就二两半,离老板说的十两还差得远。 老板见状,伸手就把书收了起来。 顾墨白急道:“老板,书能不能给我留着,我这就去凑钱。” 老板想了想,说:“这样,今天我不给别人看了,要是天黑之前你能拿钱过来,我就卖给你。” 第三十七章 下彩棋 三个人愁眉苦脸地走出了书铺。天黑前想凑出那么多钱,谈何容易? 石俊建议回道场找人借,要是跟大家说清这套书的价值,说不定会有人愿意帮忙。可顾墨白担心,即使借到了钱,半年之内也还不清。陈淳提醒他们,这套书毕竟是别派的秘本,只能偷偷地买,偷偷地读,真被别人发现了,或许会惹出麻烦。 三人走着走着,忽然来到一座楼前,仔细一看,原来是间棋馆。顾墨白突然心生一计,他想起曾在烂柯楼和震山虎下彩棋的事,若是在此下几盘彩棋,说不定能赚到些钱。这个主意一提,他本以为石俊和陈淳必然支持,却没想到他们同时拉下了脸,说:“万万不可,我们道场里的弟子,来棋社下彩棋可是大忌。要是被别人知道了,后果不堪设想。” 顾墨白心想,这两个人也太胆小了。自己在培训班学棋时,老师也这么嘱咐过,可大家未必会听。再者说,一盘棋下过就下过了,又不会有人记录棋谱,只要三人守口如瓶,旁人又怎会知道? 他说:“你们所说虽然有理,可江湖救急,也顾不得许多。倘若今天不买,明天就未必见得到了。这么好一套书,落在旁人手里,岂不令人遗憾?你们要是怕,就不必进去了,把钱借给我,我自己去下。” 见他如此坚持,两人无法,只好陪他一起进了棋馆。 再进棋馆,顾墨白已是轻车熟路,在前台交了入场费,便问伙计,哪儿能下重注的彩棋。伙计将他们领到隔间,这里只有五六张棋桌,坐着八九个人。伙计说:“这些都是行家,你跟他们下。” 见来了生人,棋客们都向他们望去。顾墨白抱了抱拳说:“叨扰叨扰,想找人下盘彩棋,不知哪位有兴趣啊?” 有个光头老者说:“小兄弟,我们下的彩头大,你还是找外面的人下。” 顾墨白说:“我下二两半的,有没有人愿来?”说着,他拿出钱袋,在手上掂了掂。 一听这话,马上站起来两三人,都愿意应战。光头老者说:“老规矩,先问的我,我先下。” 说罢,两人在棋桌两侧就坐。又有三四个棋客凑过来围观,有点跃跃欲试的意思。老者说:“彩头先拿出来。”说着,便从钱袋里倒出两块碎银。顾墨白也学着他的样子,把银子倒出来,放在了棋盘边。 看老者的架势,就知道此人不是凡手,而且问也不问顾墨白的底细,一出手就是这么大的赌注,可见对自己的棋艺十分自信。 等交上手,顾墨白感觉此人确实是业余棋手中的顶尖高手,比烂柯楼的孙李两位先生都要高明。但他毕竟是江湖棋手,手法没那么细腻,虽然大势上把握得不错,但在局部的目数上却屡屡吃亏。几个回合下来,已经是落后五目左右的细棋。 老者察觉形势不妙,开始施放胜负手。顾墨白不由分说地照单全收。攻杀之中,老者突施手筋,隐隐已成活棋之势。顾墨白虽有些意外,但依然大局在握。他让对手后手补活,自己利用筑起的厚势大围中腹,优势反而进一步扩大了。最终,顾墨白赢了八子之多。 老者一输,旁人都有些骇然。本以为顾墨白是外来生手,可以狠狠地捞上一笔。可看这进程,他的棋力比老者高得多,大家都自忖不是对手。 下赢了棋,顾墨白毫不客气地把桌上的碎银全都收入囊中。他现在有了五两银子,离十两的目标还差一半。他说:“我再下一盘五两的,谁愿跟我下?” 大家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应声。那光头老者在这批人里已经算是翘楚,他都输了,别人自是不敢应战。何况五两银子数目不小,大家谁也不敢那这么一大笔钱冒险。 有人说:“你棋比我们高,下不了。” 顾墨白说:“既如此,让先有人下吗?” 大家还是摇头。 顾墨白想了想说:“这样,让二子下不下?” 石俊一听这话,赶紧拦着他说:“墨白,别意气用事,二子棋可不是好下的。”他知道,让子棋和普通棋局不同,有很多特殊的下法,如果没有经验,很容易陷入被动。 这时,一个穿灰马褂的男人站起来说:“二子棋嘛,我倒可以下一下,可五两银子也太多了。我出个主意,咱们按子算钱,输一个子就算一两,五两封顶。你要是能赢我五个子以上,我就心服口服地掏钱。要不然,那就输几个子,我给你几两银子,就算我跟高手学习了。” 其他人一听这话,立刻喊道:“冯大哥说得有理,我们都支持你,也就你能和他比划两下。”顾墨白也没多想,立即答应下来。这一下势成骑虎,石俊也不好再阻拦。 顾墨白很少跟人下让子棋,但也看过不少让子棋谱,心里大致有数。让子棋的关键在于不能让局面太简明,形势越复杂,对上手越有利。刚才那局棋,顾墨白赢得波澜不惊,可这盘棋他就不得不认真面对了,何况还不知道对方什么实力。如果和老者不相上下,自己还能勉强应付,若是实力再强,想赢就会相当困难。 让二子棋就是让下手在盘上先摆上两颗子,一般是对角星,上手再先手行棋,进行对弈。按照当时的规则,受让一方执黑,顾墨白便拿了白棋。在现代的规则里,受让方也是执黑,但古代遵循的是先手必执白的惯例,而现代遵循的是上手执白的惯例。二者出发点不同,结果却都是受让方执黑,倒是有趣的巧合。 冯先生先摆了一个对角星。现在盘上有两个空角未占,一般来说,上来第一手会占角。而顾墨白想到,反正两个空角一人一个,也不着急走,便先挂了一手角。对方别出心裁地用了一招四间低夹回应。一间到三间的夹击都比较常见,四间就很难称其为夹击了,因为给对方留着拆二的余地,难以形成攻势。不过,对手这么下用意也很明显,将来一占空角,这手夹击还起着拆边的作用。 顾墨白心想,平常的下法对方肯定见过,这里必得用些奇招。他便下了一个超目外占角,比形状扁扁的目外还要再远一路,同时逼住对方夹击一子。对方再用一招超目外来挂。几手棋一走,已是一个十分少见的开局。 第三十八章 让子棋 行棋至第十七手,顾墨白棋打入对方拆三,主动挑战。若是普通局面,顾墨白更愿意从外侧逼住拆三,督促对方补棋,这里补棋的价值并不高。可让子棋不容他下得如此从容,只好率先将局势打乱。 对方倒也不慌不忙,既不急于出头,也不进角转身,而是先将一侧跳起,放任顾墨白来攻另一侧,他再按治孤的下法向中央逃窜。 顾墨白先手攻击很是愉快,只要一直保持攻势,很快就能掌握中腹主动权。没想到对方下到一半,又不去出头,反而点入白棋的大飞角生事,借机安顿跳起的棋子。 下手一方突然发难,在让子棋中倒是常有的事。因为棋手受让,心里多少都有些不服气,再加上盘上兵力优势,很容易按奈不住攻击的欲望。 对方如此好斗,顾墨白作为上手,更没有避让的道理,双方很快就在角上扭杀作一团。这里本应是白棋取地,黑棋取势的定型,可顾墨白不满于被封锁,强行扳出,又扯出一块棋来和对方纠缠。下来下去,白方已经出现了三块孤棋,形势相当凶险。 石俊和陈淳都为顾墨白捏了一把汗。这种局面要让他们来下黑棋,十成里已赢下了九成。可让子棋里,上手开局时难免陷入被动。逆转的关键在于,对方的攻击力够不够强大,一旦被上手找到破绽,腾出手来反攻倒算,二子的优势将荡然无存。 白棋最危险的是左侧四颗棋子,完全没有眼位,两边全是敌军,只能单方面向中央逃孤。冯先生的思路很清晰,就是防止左侧和上方两块孤棋联络。顾墨白为了把两块孤棋都走畅,只能连续弃子,被对方在中腹连拔两朵花。俗话说中腹拔花三十目,何况是两朵花!不过顾墨白有自己的判断。这两朵花虽然厚,但被自己两块孤棋夹在中间,辐射力有限,倒不算特别可怕。 顾墨白两块孤棋一出头,便立刻转守为攻,跳起威胁上方黑棋。刚才黑棋放弃出头来率先发动攻势,此刻必须付出代价。他这手跳俨然是全局制高点,大有登东山而小鲁之感。 冯先生也使出强手,从上方将白棋靠住,硬生生地把这个跳起的头摁了下去。这手棋锋芒毕露,仿佛对白棋的制高点嗤之以鼻,只一手棋便直接盖在了白棋头上。 这手棋一出,棋友们一阵喝彩,纷纷夸赞道:“冯大哥的棋就是有劲!” 面对这样蛮横的着法,大部分棋手都难以忍受,第一感就要扳出作战。可这盘是让子棋,顾墨白知道自己棋形薄弱,有些地方不得不忍。此时扳出,固然黑方不好处理,但自己也有两块孤棋都只是出头而已,并没有明显的眼位。贸然用强,反有兄弟打架之嫌。于是,他转换思路,借劲行棋,借着反击黑棋的同时,先把中央的孤棋走畅。 没想到冯先生选择刚强到底,他在中腹弃掉两子,让白棋两块孤棋吃通,棋形也得到整理。而他的目的是对刚才摁住头的一块白棋发动歼灭战,只要把这块白棋吃掉,前面的投资都可获得超值回报。 顾墨白眼看已经没有做眼的空间,只能和左侧黑棋展开对杀,盘上风云突变,立刻形成了你死我活的较量。可这正是顾墨白等候已久的机会。 本来二子的优势极大,现代棋手估算,让一子的价值相当于十目棋,二子也就是二十目,靠一个个局部刮官子得下到何时才能逆转?非得在攻杀之中,双方最紧要时突施妙手,才能一举改变局面。此时白棋虽然凶险,可一旦脱困,一块棋生死逆转,那就是三四十目的出入,让子的优势将荡然无存。 陈淳和石俊仍是惊魂未定,看不出白棋有什么活路。顾墨白本来也没看太清,但下到跟前,总有不少奇思妙想涌现,使他坚信一定能找到手段让白棋脱困。 他于对方边空薄弱处突然靠了进去。这并非什么强手,更像是寻找行棋的步调,大家开始都没太注意,冯先生也只是简单应了一手。此时白棋生死攸关,一点目数已经无关紧要,冯先生为了确保吃棋,不免出让了些目数,放白棋渗入黑空。 双方又下了十几手。由于白棋的渗透,竟使外围黑棋的包围圈有些松动,这让所有人始料未及。此时,黑棋在左侧还有一条大龙未活。顾墨白趁着对杀在外侧连连施压,使左侧黑龙渐有凉意。冯先生迫不得已,只能回补。顾墨白趁机断吃,已在对杀中占得先机。 此处变化需要极深的计算力才能看懂,局面虽然已经起了变化,观战的棋迷们却茫然不觉。 顾墨白刚看到机会,就陡然生起一股杀心。若是能在对杀中直接杀掉黑棋,收获极其可观,基本可以确定一场大胜。若只是下成双活,双方目数接近,后面还要再比拼官子,实在没有信心赢对方五子以上。他越算越着急,额头上开始渗出了汗珠。 想到那套《无心谱》,他迫切想要一举将对方拿下,自己就可以拿钱去买书了。这个诱惑实在巨大。可算来算去,也看不出明确的杀棋路线,这样莽莽撞撞地走上去,万一失败,三人的钱就全都赔了进去,那套棋谱更是不用想了。 棋手的第一感总是想要速胜,拉长战线的下法让人心有不甘,对意志力的消耗也极其巨大。有时,这种看不清的地方,顾墨白甚至会先走走看。自己看不清,对方也未必能看清,那就来较量一下力量。可今天这盘棋太重要了,他不敢冒这样的风险。既然没看到明确的杀棋手段,那就只能先求稳,做出一个先手双活,把让子的劣势扳回来再说。最后,他选择点入黑棋腹地破眼。 下到此时,陈淳和石俊也都看清了,白棋生死无虞,再先手转入官子,已经稍占上风。他们互相对视一眼,都有些不可思议。以他们的实力,都没看出白棋的活棋手段,顾墨白却很快就能下出来,难道他的计算力已如此强大? 第三十九章 官子妙手 不知不觉间,棋局已进行了一百五十手多手,双方都没有大块的实地,目数相差不大。顾墨白先手进入收官,局面略微主动。让二子的棋,他能在官子前追到均势,已经实属不易。可顾墨白的目的并非获胜,而是要赢到五目以上。以这个目标而论,目前形势仍不乐观,他丝毫不敢大意。 收了几个先手官子以后,顾墨白把目光投向了下方一块棋。下方有两个价值比较大的官子。其一是,中央白棋有两颗残子被对方含在嘴里,只要一断,连上周围虚空,局部可成七目棋。白棋如先下,只能粘回一子,黑棋将来还有机会吃掉另一颗子,局部可成两目。由于这两目只是未来的可能性,白棋也有可能再将第二颗子接回,让黑方一目都没有,因此现阶段这两目要折半计算,只能算一目。黑棋下是七目,白棋下是一目,相差了六目,这个官子的价值也就是六目。 第二处官子就在同一块棋稍微靠近边路的地方,黑棋有二路打拔一子的余利。二路打拔是最常见的官子之一,顾墨白一眼就看出,这个打拔价值六目。但由于周围黑棋气紧,将来有些潜在的利益,因此可以算作六目强。 一个六目,一个六目强,看起来顾墨白应该先将二路一子粘上,让对方断吃中央残子,可以稍微便宜一点。 但顾墨白突然灵感一现,心想:若是远远瞄着对手气紧的毛病,不知何年何月可以再便宜一目。不如现在就利用他的气紧制造些麻烦。他几经思考,终于发现了一招诡秘的手段。 他既没有粘回二路子,也没有接回中腹残子,而是将中腹两颗残子接成了三个,而这三颗子并未和大本营连上,对方一断,只会死得更多。 冯先生心中狐疑,这样一粘,自己再断吃就成了八目,比刚才还多出一目,对方岂不是白送了一目棋给自己?他不禁抬头看看顾墨白,想从他表情中看出些什么。 顾墨白虽然年轻,但也是经历过几次定段大赛的人,算得上是经验丰富。他表面上若无其事,隐隐地还流露出一丝悔意。冯先生大喜,心想:这小子毕竟年轻,藏不住真实想法,虽然想装得没事,其实心里已经对这手棋后悔了。于是他再不多想,直接将这三子断了下来。 棋迷们哄堂大笑,道:“这手棋不是白送了吗?” 有人说:“你懂什么,人家这是胸有成竹,觉得让二子还不够,再送冯大哥一目。”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顾墨白也微微一笑,马上下出了下一手,不去粘回二路一子,而是在旁边的三路断了上去。 这手棋极其锐利,大家不由得为之一愣。再一看,刚才顾墨白接死子的一手看似白送,实际却紧住了黑棋一口气,黑棋竟无法再吃二路子,而不得不在中腹补棋。顾墨白却得以再下一手,将对方的二路子吃住。 本来是顾墨白的二路子含在对方嘴里,他通过中央多弃一子,起到紧气的作用,不仅不用接回,反而更进一步将对方的二路子吃了下来。这里的收益可远不止一目,细细算来,竟有十四目之巨。 这个结果一出,冯先生长叹一声,不由自主地向后躺去。本来接近的棋,一下损了十三目,不仅局面大差,信心也受到打击。 此时双方实地的差距已经在五子以上,冯先生本可再挣扎一下,力争缩小些差距,少输一二两银子。可刚才那个变化让他感到,他已经不是顾墨白对手,再下下去对自己是一种折磨,便干脆认输了。 棋客们都没有反应过来,本来形势不错的棋,突然间就成了大败,这转折也太突然了。他们纷纷劝冯先生道:“下得不错了,对方这几手实在太隐蔽,要不然这局面输赢还难说。” 石俊和陈淳大喜道:“墨白,你这官子可以啊,这么细的一局棋竟然能赢出五个子,实在有点神奇。” 顾墨白把十两银子尽数揽入怀中,起身道:“多谢前辈指点,我们还有事,就不多叨扰了,后会有期。” 他起身要走,冯先生问道:“你莫不是职业棋士?职业棋士让我两子我也赢过。” 顾墨白说:“不是不是,职业棋士怎么会来下彩棋?” “也是,那就坏了规矩。小哥你怎么称呼,能不能留个名号?” 顾墨白差点脱口而出,却突然想到,在这里留下名字,不就留了下彩棋的罪证吗?赶紧改口道:“晚辈乃无名小卒,不足挂齿,还是改日再来请教。”说完,三人便灰溜溜地出了棋馆。 这一出来,他们突然感到天朗风清,云高气爽。下彩棋既没被抓到,又赚到了买书的钱,心中顿时充满了一种漏网之鱼的快感。 再回到书铺,老板果然守约,书还为他们留着。他们二话不说,便付钱买了下来。石俊心疼道:“还是太贵,虽说赚了几两银子,可这套书一买,我的生活费就全没了。” 见书签上写着“无心谱”三个字,石俊突然警觉道:“这名字被人看见不妥,弄不好要露馅。不如学你的小黄书,换个名字贴上去,别人看到了也不当回事。” 这个主意立刻得到了一致认可,三人便请老板帮忙。老板收了一大笔钱,自然愿意出力。他用开水的蒸汽把书签上的胶薰开,再慢慢地将书签一一揭下来。找了几张新书签,问三人道:“想改个什么名字?” 陈淳说:“不如叫'方圆机括',同样是死活题集,这本市面可见,而且熟悉的人不多,一般人看不出端倪。” 老板便在书签上写下“方圆机括”四个字,用浆糊重新粘上。因为是手抄本,书内也没有牌记版记,如此一来,这套《无心谱》就彻底改头换面了。 三人兴高采烈地回到道场,别的书都顾不上看了,先一人拿了一本《无心谱》研究。幸亏一共有四册,三人分也绰绰有余。 顾墨白发现,这套书只记载了题目,并没有记录答案。或许对于抄书的这位棋手来说,答案并不困难,或者早就烂熟于心,没有记载的必要。而这些题目都异常困难,要么空间特别大,要么形状特别零散,根本不像一般死活题的样子,一时半刻根本算不出来。 第四十章 隔墙有耳 顾墨白看到《无心谱》中的死活题难度超乎想象,更加激发了他的征服欲,他马上找到第一题开始研究。这道题的棋子竟然占满了上半张棋盘!死活题一般都只涉及一个角部,一页棋谱可以在左下角和右上角同时画下两道题,两题互不干涉。这种排版已经成为了死活书里的惯例。可这本书里的很页棋谱都只能记下一道题,因为所占空间实在太大。 猛一看,顾墨白都不知道该黑先还是白先。双方共六块棋陷入了战团,最紧迫的是中间一块黑棋不活,它两侧的两块白棋也都有毛病。如果白棋先下,只要先补掉一个断点,不管黑棋怎样冲击,白棋只要做好防守,外围不被收气,那就是黑棋的简单死棋。所以,本题应该是黑棋的先手。 顾墨白长舒一口气。一上来要先弄清谁先谁后,这在别的死活书里是难以想象的事。 弄明白这一点,再看这道题,其实并没有很多选择,黑棋必然先将两边白棋冲断再说。两侧的白棋单独冲击任何一侧都无法出棋。可算来算去,顾墨白发现黑棋竟然可以在中腹呆长一手,有了这一手,两边都形成了征子,白棋只能补一处。如此一来,黑棋大块成功突围,左右两块白棋就必死其一了。 如此大型的一道题,难道中央一手呆并就解决了?顾墨白有些失望。可他突然想到,古棋中曾有一子解双征的妙手,本局还有没有解征子的手段呢?又算了半天,发现白棋凌空单挤正是妙手,可以将两侧的征子全部护住。黑棋只能将冲断的四子连回,这里仅仅起到了先手分断白棋的作用。接下来,三块棋才正式进入对杀环节。 顾墨白已经算出来两步妙手,没想到仅仅起了个过门的作用,真正的对杀现在才开始。他不由得一拍大腿,赞道:“妙!妙!实在是妙不可言!” 题目还在继续。想要对杀,先要破眼。顾墨白先算和左侧白棋对杀,这里可以把白棋走成一个直三死棋,可白棋外气很长。黑棋是个弯三,双方有一口公气,黑棋气不够。再算和右侧白棋对杀,这里的白棋眼位充足,乍一看根本不像死棋。所以,想要对杀,顾墨白还得先把这道死活题解出来。 算了半天,顾墨白终于发现弃子妙手,局部可以下成一个梅花六的聚杀。可梅花六是超级大眼,这里虽然死了,气却长得要命,根本没有对杀的机会。所以黑棋虽然可以净杀白棋,此时却不能这样选择,只能转而选择劫杀。一般而言,能净杀的棋下成劫杀是十分失败的,这局棋却逆转了平常的思路,让人不能以杀棋为目标,而要以紧气为目标。 下成打劫后,对杀终于成型了。究竟谁杀谁,就要看谁能在打劫中占得先机。算来算去,是黑棋的缓一气劫。缓气劫很难打赢,所以这个结果根本不能算正解。 顾墨白十分沮丧,两块白棋的杀棋手段他都走到了最佳,可跟哪一边都杀不成气,这可怎么办?突然之间,他灵机一动,开始把两边的对杀综合起来考虑。在杀到一半的时候,放弃把左侧白棋做成直三,对方反而有一处不入气,黑棋便宽出一气。再和右侧白棋对杀,缓气劫就变成了紧劫,还是黑棋的先手劫。这勉强可以算是个答案了,很多“劫杀部”的死活题都以类似的结果收尾。 究竟还有没有更好的结果?顾墨白也不知道。他给出的这个答案有五十多手,保不齐哪步就会有别的变招。所以,这只能算是个临时的正解,是不是最佳答案还要花更多时间去研究。 顾墨白算完这一题,已经头昏脑涨,比下了一整盘棋还累。他心想,这些题目不能当做数学题来做,而应该当做论文来做。数学题不管再难,最后总要有一个确定的答案。而论文一篇篇反复地写,可能也只把课题研究推进了一小步。 顾墨白从此沉浸在获得秘谱的喜悦中,全身心地投入了死活题研究。 他以为自己偷偷下彩棋的事不会被别人知道。 不成想,那天陈五昌也去了镇上,而且好巧不巧,正看见他们走进棋馆。陈五昌心中疑窦丛生,几个道场的弟子,天天下棋还没下够?怎么又跑到棋馆去下?于是,他悄悄地溜了进去,跟伙计打听顾墨白的行踪。按伙计说的,陈五昌找到了他们下棋的隔间,却不进去,而是远远地找了张桌子坐着,透过屋门暗自监视。很快他就看到顾墨白从钱袋里往外倒银子。 陈五昌恍然大悟,怪不得他们跑到棋馆下棋,原来是下彩棋来了!这还了得,道场弟子,又是参加品级赛的选手,于情于理都不该来跟江湖棋手下彩棋,这在某种意义上不就是行骗吗?更不用说还严重违反棋界规矩。他怕被人看见,便悄悄地溜了出来。 本来陈五昌就和顾墨白不对付,输了他一局后,更是觉得颜面扫地。现在顾墨白的把柄落在他手上,陈五昌第一反应就要去找师父告状。可冷静一想,又觉得不妥。倘若冒冒失失地去告状,师父处罚顾墨白是肯定的,自己不也成了出卖同门的小人了吗?容易惹人议论。况且师父平日里宠爱顾墨白,如果逼得师父不得不处罚顾墨白,他心里恐怕也会埋怨自己。告状的事看起来爽快,但后患太多。 一计不成,他又生一计。胡润溪总是以老大自居,而且一直看顾墨白不顺眼,要是把这个消息告诉他,他还不炸了锅?虽然别人总把陈五昌看成胡润溪的小跟班,可他内心深处对胡润溪并不认可。胡润溪没混上内弟子,也有他自身的问题。他的精力大部分都没放在围棋上,天天除了想着自己的地位,就是吃喝玩乐。作为七品棋手,什么都不干,每月就能从提督学院领到七八两银子的俸禄,他也就没有了学习的动力。他现在的棋基本是在吃老本,已经多年卡在七品,升品希望渺茫。而陈五昌现在是强九品,很快就能升到八品。照这个态势发展,他必不会久居于胡润溪之下。这次若能将胡润溪牵扯进来,好好利用一下,岂不是一箭双雕? 主意拿定,他便赶紧回道场去找胡润溪。 第四十一章 借刀杀人 陈五昌打定主意,想要利用一把胡润溪。他一回道场,就直奔胡润溪的宿舍,假装无意地提起此事,说道:“大哥,你猜我刚才在镇子上碰见谁了?碰见了顾墨白那小子,还有石俊和那个外来的棋手。” 胡润溪一听顾墨白的名字就烦。顾墨白的棋力他已经见识过,进步速度匪夷所思,加上他入门早,倘若定上品,有可能在自己之前成为内弟子。这事已然成为他的心头病,一听陈五昌提到顾墨白,他便不耐烦地说:“看见就看见,这有什么稀奇的?” 陈五昌给胡润溪端了杯茶,坐下慢慢说道:“原本是没什么稀奇,可我不明白一件事。你说他在咱们道场有那么对手可以下棋,他却偏偏跑到镇上的棋馆找人下,这又是什么路数?难道他又想出了什么练棋的新方法?” “去棋馆练棋?不对不对,他连你都能赢,跑到棋馆里又能找到什么对手?”胡润溪脑子飞转了几圈,突然惊觉:“哎呀!他莫不是找人去下彩棋?” 陈五昌也装作大惊道:“像!像!我记得好像见他掏钱袋来着,只是远远地没看清楚。经大哥这么一说,好像确实是这么回事。” 胡润溪这下坐不住了,他站起来,来回踱着步,突然又问:“你再回忆回忆,当时到底看见了什么?” 陈五昌说:“大哥,我不是说了吗,我看见他们进棋馆,一时好奇,就跟了进去。后来看见他正在和人准备对弈,当时他背对我,似乎是从怀里掏出个棕色的东西,是不是钱袋没看太清,我也没往那方面想,只是疑惑他怎么会去棋馆下棋。我怕真碰了面双方都尴尬,就悄悄地退出来了。” 胡润溪又踱了几步,说:“不行,这事得告诉师父!” 陈五昌连连摆手说:“使不得使不得,他要真是去下彩棋,不就犯了大忌吗?跟师父一说,再把他老人家气个好歹的,我可负不起那责任。大哥,算了,我一说你一听,就别往深里计较了。谁让人家来得早,又受师父喜爱,有些事咱认真不得。” 最后这句话让胡润溪火冒三丈,他怒道:“没出息的废物!他犯了这么大的门规,要不收拾收拾他,以后咱们在道场里怎么服众?你不去我去,到时候师父问起来,你得给我做个见证。我再找几个人闹闹事,不怕师父不秉公办理。” 陈五昌叹了口气说:“大哥,我是劝不了你。你要真想去,那我也只能给帮个腔。可咱们先说好,师父要恼了,你可得替我担着点。” “行了行了,看你那德性。放心,凡事由我兜着。” 两人商量完,立刻便前往隐秀庵。此时已是夜里戌时,谢春霖这个时间一般都在隐秀庵中打谱。两人见庵中亮着灯,便在门前跪下道:“弟子胡润溪拜见师父。” 这个时候胡润溪来找,谢春霖也十分意外。他知道这个徒弟一向心术不正,在棋艺上多年没有进展,因此一直对他比较疏远,也没把他纳入内弟子,很少有私下的交谈。他深夜来访,岂不是怪事?谢春霖轻轻答了一声:“进来。” 胡润溪立刻拉开庵门,跨了进来。他站在谢春霖的棋桌前,喊了一声“师父”。 谢春霖放下手中的棋谱,看着烛火远处的胡润溪,只觉得他的身影十分模糊。“润溪?”他问。 “是我。” “来,对面坐。” “弟子不敢。” 谢春霖语重心长地说:“坐下说无妨。为师也好久没指导过你了,你大晚上的跑过来,是为了什么事啊?” 胡润溪只敢坐半张椅子,向前欠着身子说:“师父,弟子近来颇感道场中纪律松弛,心中十分不安,特来找您倾诉倾诉。” “纪律松弛?你指的是哪件事啊?” “师父,我听说有弟子到棋馆里跟人下彩棋。” “有这等事?” “千真万确。我记得刚入门时您说过,既入了道场,就应该以职业棋士为志向,不能再和江湖棋手下彩棋。道场弟子下彩棋,犹如官员受贿,赚的都是不义之财。” 谢春霖说:“这是棋界大忌,自不待言。你说的到底是谁啊?” 胡润溪凑上前去低声说:“就是顾墨白。” 谢春霖一听这话,立刻咳嗽起来。胡润溪赶紧起身为他捶背,口中还说:“这个顾师弟,罔顾师父平日里对他的关爱,竟干出这种玷污师门的事,实在让人痛心。” “你说这话,有什么依据?” “有,今天下午陈五昌师弟亲眼得见。他现在就在外面,您要不信,我让他进来跟您说。”还不等谢春霖答应,胡润溪便径自喊道:“陈师弟,你进来!” 陈五昌一进门,立刻跪在谢春霖面前,叫了声“师父”,别的却什么也不说。 胡润溪急道:“下午你去镇上看见了什么,一五一十地对师父讲出来。” 谢春霖有些痛苦地招招手,说:“你讲,你讲。” 陈五昌抬眼瞄了一眼谢春霖,只见他脸色苍白,一手捂着胸口,显得很是乏力。可他看自己的眼神却十分犀利,让他不禁有些胆寒。他又低下了头,说:“回禀师父,弟子今天去昌兴市买东西,在棋馆前正遇见顾墨白、石俊,还有那个外来的棋手。我想,既是同门弟子,在山下遇见了,总该打个招呼。可还未及说话,他们就径直进了棋馆,弟子心中疑惑,便跟过去看了一眼,只远远地看见顾墨白和别的棋客下棋,石俊和那个外来的都在旁边看着。我一想,职业棋士大多不好意思去棋馆下棋,撞见了难免尴尬,便没喊他们,直接退了出来。事后我越想越疑惑,咱们道场里这么多好手,他为什么要去找棋馆里的人下棋呢?便和胡师兄提起此事。胡师兄毕竟有经验,立即看出他们是去下彩棋的。我这才想起,当时墨白师弟似乎有个掏钱袋的动作,只是看得并不真切,并不敢断言。如果师父找他们来问,我想他们必不敢欺瞒。” 谢春霖思忖了一会儿,问道:“你只看到了顾墨白下棋,另外两人并未下场?” “我看到时,只有墨白师弟在下。” “你既然没有看真切,为何就说他们下彩棋呢?须知此事关系重大,要是冤枉了人可不是耍的。” 胡润溪说:“师父您想,若非下彩棋,他跑到棋馆里下棋还能为什么?此事已八九不离十,您若想偏袒顾墨白,弟子们自然无话可说。可要说他不是下彩棋,我却不敢相信。” 谢春霖叹了口气,说:“为师对弟子们一向平等看待,有什么可偏袒的?他若真去下了彩棋,当然不能轻饶他。五昌,你把他们三个人叫到内厅去。润溪,你去把你师叔和内弟子们也叫到内厅。这件事还得公事公办。” 第四十二章 禁闭 夜晚的内厅灯火通明,这也是道场里少有的事。谢春霖和霍九思在前方就坐,内弟子们列立两旁。顾墨白、石俊、陈淳三人心中有鬼,跪在地上头也不敢抬。 胡润溪说:“师父,是不是真有其事,您一问便知。” 谢春霖问道:“今天把你们三个人叫来,只为问你们一件事。今天是不是去了镇上的棋馆?你们要从实招来。” 顾墨白知道,既然摆出这么大的阵仗,肯定是被人发现了。与其狡辩,还不如直接承认来得痛快。便回答说:“弟子不敢欺瞒师父,确实去了。” “你们去干什么了?” “弟子去……弟子……”顾墨白犹豫片刻,看了看石俊和陈淳。两人冲他微微摇头,似乎让他不要招认。顾墨白一想,毕竟不是自己一个人的事,便说:“弟子今日下山途中,一时技痒,想找人下棋,看到有棋馆,也没多想,就直接进去找人下了两盘棋。” 胡润溪大叫道:“好你个顾墨白,当着师父的面都敢扯谎!你下彩棋的事都被陈五昌师弟看到了。” 顾墨白闻言浑身一凛,心想:这又不是什么难查的事,不管自己再怎么抵赖,到时候找棋馆一问便知,这下无论如何也瞒不住了。便说:“弟子知罪,弟子确实和人下彩棋来着。不过下棋的只有我一人,和他们两位无关,请师父不要错怪了他们。” 谢春霖颤抖着说:“你……你……你把前因后果都招出来。” 顾墨白说:“弟子们今天去镇上,听说有一处书市,便进去转了转,看到了几套难得的棋谱,可是索价太高,我们买不起。出来以后,看到有棋馆,我便想出了下彩棋赚钱的主意。书是我想买,棋也是我下的,下了两盘,赚了几两银子我没细数,后来买书时全花光了。” 谢春霖长叹一声,指着顾墨白说:“你好糊涂啊!既然已经招认,那便依门规行事,道场弟子与他人下彩棋,当逐出师门。石俊协同顾墨白犯案,取消本次种子资格,劳动改造一个月,其间不准下棋。陈淳师侄我们这边不便发落,待我写信给梁翁,让他处置。” 一听这个处罚,顾墨白登时吓傻了,他没想到下彩棋会被判处逐出师门这样的极刑。立刻磕头不止,连声求饶道:“弟子知错,弟子不知门规森严,一时间犯了糊涂,师父怎样责罚都可以,但请收回成命,别把弟子赶出去。我自幼在道场长大,出了道场举目无亲,您要是把我赶出去,我可怎么生活啊!” 见他说得声泪俱下,大家都有些不忍。几名内弟子也跪倒在地,说:“师父开恩,看在他是初犯,请师父饶过这次。” 谢春霖道:“门规不严,岂能服众!各位不必再说了,今日之事,都是他咎由自取,也怪我平日纵容过度,众弟子应引以为戒,切莫重蹈覆辙!” 石俊哭道:“师父,这事怪我没有拦住他,您重罚我,只求别把墨白撵出去!” 就连姜志远、董宜宾、杜奕可等高品弟子也求情道:“师父不看别的,就看在他入门日久,师徒情深的份上,也应饶恕他一次。” 霍九思倒不紧不慢地说:“师兄将顾墨白逐出师门,原是正理。可您别忘了一节,顾墨白一个多月前刚刚失忆过,之前的事情都不记得了。这一个月来,又有谁跟他讲过门规吗?这原本是我们的疏忽,不能全都怪他。石俊!顾墨白失忆后,我曾嘱咐过你,好生看着他,你却带他去下彩棋,此事罪责不小。改造期间,你要好好反省。至于顾墨白,虽然罪责重大,但仍有可恕之处,处以极刑,稍嫌严厉,不如降一等。师兄意下如何?” 谢春霖何尝是真想把顾墨白撵出去,只是苦于门规,不得不如此。听霍九思这么一说,他倒有了台阶,便说:“师弟说的有理。顾墨白既有失忆的情节,确实应该降罪一等。那就改成禁闭一个月。” 众弟子都说:“师父圣明。”只有胡润溪闷闷不乐。他满心盼着将顾墨白逐出师门,一看这事有缓,心中忿忿不平。可他见内弟子们意见一致,再加上霍九思帮腔,自己势单力孤,料想难以拂逆众意,只好咬咬牙,把委屈咽进了肚里。 一场风波,就这样落下了帷幕。 三人回到宿舍,不免一阵长吁短叹。顾墨白还不明白关禁闭是什么意思,石俊跟他解释道:“咱们后山绝顶有一处断云崖,人迹罕至,是弟子们思过的地方,只有反了大错的弟子才会被送到那里。所谓关禁闭,也就是把你一个人放到断云崖上。那里没有屋舍,生活条件极为艰苦,听说在上面过得跟野人一样。你一定要多带棉被衣服,不然可熬不过去。这一个月,你可要受苦了。” 陈淳见两人受罚,心中十分内疚,把自己存的点心、小吃、水果、酒水等尽数送给了顾墨白。石俊又给了他两条毯子。两人帮着顾墨白打了一个大大的包裹,生怕他在山顶难以维持。这一下就忙到了天色微明。 还不到早饭,就有两名弟子来到宿舍,押着顾墨白离开了道场。他们一路往白云峰顶爬去,足足爬了一个时辰,最后终于从一条崎岖小路爬上了峰顶。路口有一道栅栏,已经被锁上了。待在这里,无异于关进了一间天然的牢房。两名弟子们嘱咐他,千万不可擅自下山,否则又是严重违规之事。他们还一个劲抱怨:“明明是你犯错,还得连累我们每天给你送饭,我们又招谁惹谁了?” 这里果然如石俊所说,没有任何屋舍,连个小窝棚都没有,只有一个山洞可以暂避风雨。山顶之上,气温很低,雾气又重,到处都沾着湿乎乎的水气。现在是夏天,若是冬天,恐怕还要加倍艰苦。山顶空间不大,又被岩石围堵,能自由活动的只有周围的弹丸之地。 顾墨白虽然带了被褥毛毯,可山洞里都是裸露的岩石,即使垫了厚厚的一层也咯得难受。他四处转了转,折了些树枝,又拔了些草,在地上先垫了厚厚的一层,再把褥子铺上,才勉强可以睡人。 收拾好以后,他在床褥上坐下,打开包袱,从里面翻出两本书,正是《无心谱》中的两册。关在这里,似乎并不禁止带书,他便随手拿了几本。翻开棋谱,他轻声叹着气,说道:“书兄啊书兄,我为了你才遭此大难,但愿你物有所值,别辜负了我的一番心血。” 山上待着无事,顾墨白便开始天天做死活题度日。以前有死活题,他也常常静不下心来钻研,现在受环境所迫,倒帮他下起了功夫。以前一天做两个小时的题,他就头昏脑涨,可现在,他一天可以花十五个小时研究。有道是,业精于勤荒于嬉,只要下足了功夫,自然进步飞快。顾墨白自己也有体会,做来做去,计算速度和精度都有了不小的提高。多亏这套书题目精妙,变化无穷,若是普通的书,一天之内也就看透了。可《无心谱》里的题目,每道题都要花很长时间研究,有了这样精妙的题目,才能激发他提高能力。 他又想起了石俊,这次能免于开除,少不了石俊的帮助。石俊被罚去劳动,一天到晚应该十分忙碌,恐怕没有办法像自己这样还有时间研究围棋。他好不容易争得一个种子名额,却又遭此处罚,这次的定品怕是又要泡汤了。相比起来,自己能塌下心来专攻死活,倒成了一种幸运。 第四十三章 再战陈淳 顾墨白在断云崖待了三天,每天会有弟子来送一趟饭。可是这一天,送饭的弟子走后没多久,有人在路口的栅栏外喊道:“顾墨白,顾墨白!” 顾墨白饭刚吃了一半,一听有人喊,又惊又喜,赶紧跑到栏杆处查看,来人竟是陈淳。顾墨白喜道:“你怎么跑过来了?不是不让人上来吗?” 陈淳说:“先别说这个,你先帮我翻过去。” 栅栏并不高,只是靠门规约束着,大家才不敢轻易翻越。陈淳带了两个盒子,先递给顾墨白拎着,自己踩着栅栏上的横杆,很灵巧地翻了过来。 顾墨白说:“你这可又是犯门规的事。” 陈淳说:“我又不是你们道场的人,而且你师父只说罚你禁闭,并没有说不让别人来看你,用不着担心。” “你跑来干什么?” “你们偌大一间宿舍,就剩我一个,我怎么住的下去啊?前两天我去看了石俊,收割季了,田里忙得不行。他也是叫苦连天,说什么本来以为这个月不用干活了,现在却累得腰都直不起来。现在你们都被圈了起来,只有我还能自由活动,我就再过来看看你,给你带了点吃的。” 他拿起一个盒子打开,里面有一壶酒,一只烧鸡。顾墨白这几天吃的极寡淡,一见烧鸡,口水差点流了出来。两个人立刻撕开鸡腿吃了起来。酒他很少喝,但盛意难却,没有酒杯,他们就抓着酒壶,一人一口地喝。 顾墨白边吃边说:“真没想到,在这绝顶之上,还能有烧鸡吃。更没想到,和我一起喝酒吃肉的人,竟然是你。” 陈淳说:“咱们这也叫不打不相识啊!初次见面,就杀了一盘,那盘棋我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 “你以后可得常来,除了你,我大概也见不着别人了。” 陈淳叹了口气,道:“不瞒你说,今天就是我最后一次来了。明天一早,我就启程,回长安棋院去。” 顾墨白大吃一惊:“怎么这么急?” “唉,谢掌门已经给我师父写了信,我得尽快回去,让师父发落。而且,升品赛在即,我也得去准备那边的比赛了。” “难怪,那确实该走。” “在你们道场的这些天,也让我大开眼界,认识了中原棋界的风貌,学了不少东西。印象最深的,还是和你下的那盘棋。我从一住进来,就说想跟你再下一盘,可到现在你也没和我下过。今天我来,还有一个心愿,就是要在临行前,补上这个遗憾。”说着,他打开另一个盒子,从中取出了一套棋具。 顾墨白一直在回避和他下棋,因为陈淳将这盘棋看得太重,给了他很大压力。他担心一旦下赢,对陈淳的信心打击太大。可今天既是陈淳要走,从此后便相隔千里,再见面不知是何年何月。今天不下,将来未必再有机会。想到这里,顾墨白心感悲伤,只得答应下来。 两人迅速将碗碟收拾了,在地上摆开棋盘。陈淳带的是一块布棋盘,他们平时用的最简陋的棋盘也是半寸厚的竹制棋盘,布棋盘可从来没用过,也是一次新鲜的体验。顾墨白说:“上次你输了,你得拿白棋。” 陈淳笑了笑说:“都是净胜四局才改棋份,你这里怎么赢一盘就要改?” 顾墨白说:“下一盘不易,一盘要顶四盘。你要是不愿意,就不下了。” “欸?下,当然要下!”说着,陈淳拿过了白棋。 上次对局已经过去了一个月。这一个月来,顾墨白苦练了自己的计算力,棋艺又有所精进。而陈淳的进步更大,他到了新环境中,每天接触的都是新事物,新思想,无形之中便开阔了棋路。 摆座子的时候,顾墨白按原来的习惯,中指在上,食指在下,想把将棋子清脆地拍在棋盘上。可棋盘是软的,不仅没有声响,还震得其他棋子都移了位。 陈淳赶紧教他道:“不对不对,布棋盘可不能这么落子,你得学我这样。”他用中指和食指并排夹住一个棋子,找到要下的点,轻轻放了下去,轻柔得像猫一样。顾墨白也学起了他的样子落子。 开局伊始,陈淳在左上双飞燕,借助外侧拆二一子接应,率先挑起战端。顾墨白倚盖拆二一侧,趁白棋扳起,他在下边虎,然后上面再扳,这都是极强硬的下法。 陈淳毫不示弱,将黑棋打断之后,强硬地封在了角里。 顾墨白下过很多双飞燕定式,可这次是个完全的新型,比他以往见过的都更凶险。如果急于成活,可以断吃边路白棋二字,白棋则可以枷死外围黑棋二子,筑成强大外势。于是,他选择挡下做活,外围则落入白棋的攻势中。 白棋选择的进攻方式是边路拆二,一边自己做活,一边防止黑棋生根。可顾墨白觉得,这手棋棋形太薄,不如拆一坚实。白棋一薄,他便想要用强,将残子跳了出来。一般三子跳出,会选择离对方远一些的位置,而黑棋选择近处跳起,直接留了一个冲断给对方。这意思很明显,就是有备而来,不怕你来断。 放在一个月前,陈淳可能就算了。可他现在对棋的平衡有了新的感悟,比以前更爱战斗,便直接冲断作战。 双方在这里都有所准备,很快就形成了一个精彩的战斗。顾墨白的后招是,侧向跳并尖冲,当白棋贴起时,他再外侧抱打。这一打一般来说是劣形,可现在战斗太激烈,顾墨白不得不下得紧凑一些。逼对方走劣形,也算是陈淳的成功。 而顾墨白通过这一打,完成了弃子出头,贴着对方的棋拐了出来。俗话说,棋曲一头,力大如牛,就是指拐的威力。虽然局部不便宜,但他这一拐,使得白棋拆二的薄味暴露无遗,白棋不得不为刚才的草率还债。 陈淳只好虎补了一个。这手虎十分无奈,在作战如此紧要的关头,竟然回头自补,显然慢了半拍。 可更要命的是,这手虎并没有补干净。顾墨白敏锐地看到了其中的破绽,立即搭了下来。虎本来是好形,白棋下得如此厚,黑棋还要来跨,陈淳很是吃惊。再仔细一算,如果要留下黑子,局部会形成杀气,白棋由于自身断点多,边路两子已经接不上了。 这里牵扯到复杂的计算,白棋有三四种应法,一一算下来,竟然全都不成立。这里陈淳凭感觉认为没棋,并未仔细计算。实战中,一般也不会为这种地方浪费时间。可他没想到现在的顾墨白如此厉害,不仅感觉敏锐,算路也极精深,如此短的时间里就能看出这里的缺陷。 无奈之下,陈淳不得不二路渡过,目数损了不少。 行棋至此,白棋的苦旅还未结束。这个局部一补再补,到最后却眼位不足。顾墨白又用了一招虎刺,想让白棋接成凝形。陈淳忍无可忍,愤而出头。但这手出头本身是个愚形三角,自己的断点也没有补上,后患依然很大。 这下,轮到顾墨白动手了,他刚才的虎刺将自己的棋补强,紧接着便靠断对方的大飞角。局部黑棋下成了一个大头鬼,是常见的死形。但这块死棋有三口气,外围便多出不少借用,尤其是白棋刚才没补的断点就显得格外醒目。 果然,顾墨白此时再来挤断,白棋本身需要补活,外侧借用又多,已经无法抵抗,只能弃掉中央的愚形三角。这下黑棋将外围吃得铁厚,而白棋出头的那手棋成了死棋,损失惨重。好在白棋吃掉一个大头鬼,目数上占了些便宜,勉强维持着均势,先手的优势却荡然无存。 第四十四章 清晰的杀路 紧接着,白棋挂右下大飞角,顾墨白从外侧夹住进攻。白棋连跳两手,将头走畅。 顾墨白隐隐感到,陈淳本格的一面又显露了。白棋连跳两手,步伐有些沉重,完全可以点三三,一边捞地,一边灭黑棋的眼位。他这一保守,黑棋赶紧从内侧点刺,勉勉强强地将角护住,再靠压出去,不让右侧两块白棋联络。 陈淳不甘示弱,他知道自己形势不乐观,干脆坚决捞实地,把大龙扔给顾墨白去攻,看他能攻出什么结果。 下棋时,攻击固然爽快,但风险也很大。因为形成攻势,往往都付出了实地的代价。如果没有获得足够的战果,便会得不偿失。落后的时候,干脆放任对手进攻,也是常用的搏命下法。 本来纷乱的局面一下变得清晰了,全局出现了一个瞩目的大战场,就看白棋能不能活。两侧黑棋铁厚,如果吃不到白棋,效率会变得非常低。可陈淳也非等闲之辈,他这个月战斗力的提升在此处显露无疑。他立刻跨断黑棋的角部,想要就地做眼。 顾墨白突然停了手。如果让对方轻松做出眼来,再想进攻就难了。可如果下得太强硬,局部会被分断,这样自己就有了生死问题。那么角上能活吗?这里成了一道复杂的实战死活题。 看上去黑棋的空间很小,再被白棋下一手,单纯扩大眼位已经不起作用。唯一的办法是,抓住对方的缺陷互相牵制,为自己制造先手,才能获得一线生机。顾墨白最近一直在做死活题,虽然还谈不上突飞猛进,但也有熟能生巧的效果。很快,他发现了十步以后的妙手。 他先托退,再靠下,扩大眼位。白棋二二夹住,这是棋形的要点。这时,顾墨白突然下了一招二路挖。如果白棋立下吃住,黑棋从内侧贴下,二二夹入的一子成为废棋,完全没发挥出任何作用。 陈淳算来算去,只能先打吃。顾墨白再将死子下立,这又是一步连环妙手。这下逼得陈淳不得不吃,陈淳正好顺势做活。 局部如此漂亮地做活,让陈淳大为恼火。如此一来,白棋的大龙在角部已经失去了所有眼位。陈淳不愿单纯逃孤,扳出和黑棋作战,也是局部最强的还击。 黑棋有一个严厉反击的手段,就是在外围加补一手,彻底阻隔白棋的出路。而白棋可以将大队无眼的黑棋断下来,双方形成对杀,黑棋似乎有崩盘的危险。 顾墨白的脑筋飞快地转动,想把这里的对杀算清楚。突然之间,他眼前一亮,闪过一个念头:算清了! 是的,他把这里的变化完全算清了,再不会有任何变招,任何次序的变化,一条杀棋之路清晰地铺展开来,等待他踏上去。在如此激烈的中盘搏杀中想把变化完全算清谈何容易,他下了这么多年棋,也没有过这种感觉。他开始有些犹豫,总觉得一定有自己没看清的地方。可那个念头越来越强烈,终于牵引着他义无反顾地走了上去。 小尖!黑棋这手棋看似朴实无华,却是最严密的封锁,白棋大龙再无生路,只能和黑棋对杀。 陈淳的心怦然一动。他以为,黑棋局面不差,不会和他搏命,等黑棋补完,他可以再出头。没想到顾墨白如此果决,他顿时有了不好的感觉。可看上去,白棋并不怕,按照正常的下法,双方走出了一个劫,只不过是白棋的缓气劫,压力更小。 顾墨白可不止算到这里而已,他将劫材的数量都算清了。由于这个劫关系到大龙的死活,一般的小劫材都不是劫材了,只有本身劫是最可靠的劫材。所谓本身劫,是指正常情况下对方可以不应,但因为此处和打劫的棋有所牵连,倘若不应,即使把劫打赢,利益也无法兑现。因此本身劫是不能讨价还价的。 黑棋的本身劫是四枚,白方的本身劫是五枚,比黑棋多一枚。但黑棋还有一串大劫材,就是用死掉的大头鬼杀气。这里虽然目数不大,却是白角唯一的眼位来源。一旦大头鬼起死回生,白棋的整个角部都成了死棋,这里的出入有六十目之巨! 大头鬼还有三口气,局部就可以找到三枚劫材,这下,白棋的劫材就不够用了。 陈淳无奈,打到黑棋的最后一枚劫材,他却一枚劫材都找不到了,只好消劫,吃掉了一大队黑子。而黑棋则把大头鬼下活,同时将整个角部吃了下来,这里的目数更大。另外,黑棋外围封锁的那手小尖,并没有因为输劫而变损,反而将几颗残子救了出来。转换以后,黑棋有了二十目左右的盘面优势。 后面的官子,顾墨白下得滴水不漏,陈淳始终没有找到翻盘的机会。等到上边路定型完,陈淳便投子认输了。 陈淳长叹一声:“唉!顾贤弟,不枉我把你当做追赶目标,你的棋果真厉害,从头到尾我都找不到破绽。倒是我的几步失着都被你抓住了,这棋我输得心服口服。” 顾墨白说:“你的棋也进步了。上一局你可以说是乐败,几乎没做任何反抗。今天你的攻势也很凶猛,发力时机也把握得好,你这一个月没有虚度啊!” 陈淳出神地盯着自己的右手,说:“是啊,我也变强了,我能感到体内的那种力量。原来围棋比我理解的要复杂得多!我以前以为的必然下法,现在却发现还有那么多不同的选择。我的棋至少丰富了两三倍,下棋也变得有趣多了。我要一直下下去,赶快升到六品,再去四大棋院游学,到时候我会成为更厉害的棋士。墨白,将来我们还会再对局的!成为出色的棋士,在棋界的中心对局!早晚会有那一天的。” 看着他如痴如狂的样子,顾墨白感到惊讶,又对他说的东西感到向往。他说:“会的,我也要尽快定上品,加入职业棋士的行列,将来我们一定还有机会对局。” 两人走出山洞,发现湿漉漉的雾气已经散尽。夕阳从群山顶上照来,洒下一片金色的影子,仿佛是一片灿烂的未来。白鹤排着队从山涧中飞过,发出一串欢愉的啼鸣。顾墨白待了几日,第一次看到这般广阔的山巅绝景。一排排山峰在他脚下绵延不绝,像是一道道稍纵即逝的波浪。原来他一直就在群山之巅,若不是这会儿天清气朗,他还浑然不觉。而当这一切突然展现的时候,他油然而生一种和天地同在的感觉。他和天地,这是最本真的对立,也是最本真的和谐。他胸中一股气流来回碰撞,不知道触动到了哪里,让他不可抑制地笑出声来。他越笑越响,逐渐变成了雷鸣般的巨响,在山间回荡。这笑声毫无来由,却比任何可笑的事物都更强烈,那是藏在他内心深处,连他自己都毫无知觉的喜悦。由于无法名状,只能称之为生之喜悦。 陈淳并没有因为他莫名其妙的笑而意外,他对这样的景色同样不会无动于衷。他微笑着说:“一定会的!” 第四十五章 退而结网 陈淳走后,禁闭的生活又回归了平淡。 顾墨白开始体会到,为什么禁闭是比干农活更严重的处罚。两本死活书,一百来道题,就是再复杂,一天从早到晚地研究,七八天以后,也就研究得差不多了。大部分题他还是能给出正解的,拿捏不准的也就五六道题。 他又从头到尾又做了一遍,很多题大概看看就能知道答案。有些题不够严谨,出现了一题双解,也被他看了出来。几道算不清的棋,再看也还是没有把握。他能给出或死或活的变化,只是空间太大,他无法确定双方还有没有变招。后来,他想,要在这么大的空间里算出所有变化,恐怕本就非人力所能。若真的能算那么清楚,围棋也就失去了很多乐趣。 做第二遍,他只用了两天。 日子漫长,他又无事可干,只好拿起书再做第三遍。可是只看几道题,就觉得心内烦躁,皮肤刺痒,完全看不进去,只好把书扔在了一边。 他走到外面去看山,这几天水气没散过,所能见的只有一片白茫茫的云。百无聊赖之际,他不禁思绪翻飞,心想,要让自己在这山上住一个月,本非难事。只要有书看,有棋下,就没什么可怕的。就算给自己一箱死活题书,也能津津有味地住下去。可手里只有这两本书,百余道题,才让自己这般无聊。 突然,他想,要想有更多死活题,未必只能通过多弄几本书。还有一个办法,就是自己来创作。他从来都只是做死活题,从没动过自己出题的念头。可细细想来,这些死活题不都是前辈大师们创作的吗?自己纵然没有那样的实力,但从简单的题目开始创作,倒也是件有趣的事,总比无所事事来得好。 于是,他捡了一根小木棍,又踅摸到一块有泥土的地方,在地上画出棋盘的一个局部。别看做题时职业难度的题都不在话下,可真到了自己出题时,想创作个业余三四段的题都十分不易。他试了几个图,总觉得太无趣,都是实战中的常见形。虽然是不可不知的基本手法,但并无新奇之处,算不上太好的死活题。 他又换了个思路,先从杀法入手,看看能想出什么图形。比如,他决定了用倒脱靴这个手法,便苦思冥想能构成倒脱靴的形状。从最常见的四子倒脱靴开始,他一点一点增加难度,很快就给出了弃九子的棋形。再往上增加难度,普通的棋形就不行了,必须再多制造些毛病,就这样十子、十一子的形状也做了出来。他曾见过十六子的倒脱靴,现在却回想不起那个棋形,他自己只能想出十四子的倒脱靴杀棋。 不过倒脱靴的题目,并不是子越多越难,而是要在似有似无之间,让人第一感觉得有别的下法,却又行不通,只能绝处求变,置之死地而后生,这样的倒脱靴才有峰回路转之妙。 思考着怎么创作死活题,再回过头来看《无心谱》,他又有了新的感受。有些题他能算清,就没有太重视,现在再看前人的思路,以及结构的布置,其精巧程度令人叹为观止。有时远远的一颗援子,一口气的有无,都关系到题目能不能成立。原来,死活题还可以从这个角度来学习! 通过创作死活题,顾墨白又对棋形有了新的理解。做题的时候,面对的是别人早已整理好的局面。创作死活题的时候,却要从还未成形时入手,那就不仅要对棋形本身有所领会,还要了解与其相关的各种形状,在不停的比较中找出适合出题的形状。 顾墨白像是发现了一个新的宝库,开始认真研究起死活题的创作。他出的题也越来越难,有些是基于手法的创作,有些是因为想出了有趣的棋形,再不断修改,形成的题目。 可是题目越出越多,他的那点地方也就不够用了。为了有更多地方演算,只好把前面的题目擦掉。一开始擦掉的题目,都是刚学时创作的,水平不高。后来再擦,就只能忍痛割爱了。 有一天下雨,冲得他的印迹都不见了,让他大感痛心。凭记忆恢复了其中的四道,更多的就想不起来了。 他觉得这样不是办法,还得想个可靠的记录方式。他便拿石子去山洞的岩壁上涂画,看看能不能刻在上面。岩壁各处的石质不同,试了一圈,他找到了一块刻得动的地方,不过空间有限,想把创作的题目全部刻上也不可能。他便转变思路,从今天起,只创作高难度的题,演算无误,便记录在岩壁上。这样一来,他的创作速度也慢了,一整天也未必能作出一道。 陈淳走后,只有每天送饭的弟子会来看他,也不和他说话,总是放下饭盒就走。顾墨白以为,到解禁之前,不会再遇到任何人了。 可有一天,一个完全意想不到的人来看他,是霍佩佩。 顾墨白不明白她的用意,他绝不敢相信霍佩佩是因为挂念自己才来的,便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冷冷地说:“你跑过来干什么?也不怕摔着。” 霍佩佩几乎没化妆,可看她朱唇如玉,腮似桃红,眉目间带些天生的黛色,这哪里还需要化妆?她依旧笑容满面地说:“我娘担心你在山上吃不好,让我带东西给你。” 说着,她将一个油纸包递给了顾墨白。纸包沉甸甸的,顾墨白打开一看,原来是一袋月饼。 “我娘说,这东西好放,又扛饥,你要是吃不惯他们的饭,就吃这个。” 顾墨白颇觉感动,原来是赵妈妈还挂念着自己,赶紧说:“替我跟妈妈问好,我在这里住得好极了,不用担心,用不了多久就能下山了,等我下了山去看她。” 霍佩佩说:“你还说过得好呢,看看你头上都是什么?” 顾墨白拿手一摸,原来头发上沾了些枯枝败叶,他赶紧胡撸几下,也掸不干净。 霍佩佩说:“你把头伸过来。” 顾墨白警惕道:“你干什么?” “快点,我给你弄。” 顾墨白把头凑到栅栏边,霍佩佩把手伸过去,一点一点地把他头上的东西择了下来。顾墨白只觉得一阵香气扑面而来,有些像桃子,但更甜,更撩人,让他有些心跳加速。 “这就行了。”说着,霍佩佩轻轻推开了他。 顾墨白再摸摸头上,果然没什么了。再低头看身上,衣服沾满了泥土,黑乎乎的,还有好几个地方都磨破了。他有些脸红。 霍佩佩说:“等你出来,我送你套新衣服。” “不要,我自己还有。”顾墨白还想保持自己的骄傲。 霍佩佩嘴一撇,说:“不要就算了。你在山上都干什么了?” “我在自己创作死活题。” 霍佩佩笑得前仰后合:“哈哈哈,就你的水平,也敢创作死活题?给谁看啊?小孩子吗?” 这话可让顾墨白有些恼,他说:“你别小瞧人,要是不服气,就跟我下一局!” “得了,等你定上品再说,我可不跟没品的棋手下棋。” “好,那你等着,我今年就能定上。” “哈哈哈,你别逼自己啊,我随便说说,你也别当真。” “我说到做到。” “那好,我等着看。”说罢,她便起身离开了。 第四十六章 品级赛开幕 霍佩佩的到来打乱了顾墨白内心的平静。晚上睡觉时,他又闻到了霍佩佩身上的那种香气。香气哪里来的?难道是自己的错觉?后来他发现,原来是月饼的油纸包上还留着她的气味。 她太美了,他忍不住这样想。他又想起了霍佩佩替自己整理头发,是不是表示对自己有好感呢?不,那只是因为她本就是个性格开朗的女孩,并非有别的意图。他知道是这样,可又忍不住往别处想。倘若自己定上品呢?她会不会对自己刮目相看?或者将来自己的棋力超过她,他们的关系会不会变得不同?只要有可能,他就想要尝试。不管怎样,两人现在的关系还算亲近,这就是一个好的开始。 于是,他又想到了这次的定品赛。定品赛有自己以前参加的定段赛难吗?应该没有。首先,这只是河南一省的比赛,定段赛可是全国的棋手都来参加;而且古代棋手的棋力总体来看不如现代,这也是确定无疑的。但难度在于,只取前两名,这中间的偶然因素就大了。也许得一场感冒,整个儿比赛就泡汤了。 现在他最相信的是自己的实力。定段赛的时候自己只是差之毫厘,穿越以后棋力有所提高,中盘力量得到了加强,官子又有得天独厚的优势,凭这两点,也绝无失败的道理。他已经赢过了徐先生、陈五昌、陈淳,他们都是职业棋手,面对业余棋手又有什么好怕的?只要保持好状态,他相信自己这次一定能成功。 就这样,顾墨白白天创作死活题,晚上构思定品赛上的下法。偶尔想起霍佩佩,想起她那张美丽的脸,心里就憋得难受,只能闻闻纸袋上的气味,以解相思之苦。月饼吃完了,他把纸袋叠好,藏在褥子里面,生怕气味消散。可是十几天后,终于还是什么都闻不出来了。 好在此时,解禁的时间就要到了。送饭的弟子通知他,准备准备,第二天早上就可以下山。 顾墨白已经忘了日子,一听到这个消息,顿时开心得手舞足蹈。等平静下来,他又有些不舍。今天山上第二次出现了好天气,他什么都不干,只想坐在山崖远眺,思绪随着飞鸟一同起伏跌宕。 一个月的苦日子结束了,可这一个月并不是白白熬过去的,他学了很多,可能比正常环境下学到的还要多。有一位印度哲学家克里希那穆提说过,把人关起来,只给他一本书看,他会增长知识;如果连书也不给他,他会增长智慧。顾墨白虽然带了书,可早早就读熟了,这样算来,他是知识和智慧同时增长了。这真是一次绝无仅有的学习经历。 他又到山洞里看自己创作的死活题,前前后后一共刻上了十一道,还有一道题已经画出来了,还没有刻,他便把这道也刻上去,凑成了十二道。 这十二道题,都是他呕心沥血创作出来的,变化复杂,难度也大,让他不禁自得起来,心想:我这几道题虽然比不得《无心谱》,比起《玄玄棋经》却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一回去,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再开始创作。这十二道题就留在这石壁上,待后人发现。 第二天一早,顾墨白收拾好东西,下山去了。 他先找董宜宾师兄报到,纪律方面的事都归他管。可董宜宾并不在,一打听才知道,道场里六品以上的棋手全都进京参加大手谈了,只有师父还留在道场。另有一名弟子给他销了案,他这才回到宿舍。 石俊比他回来得更早,两人相见,百感交集。石俊看着他破衣烂衫的样子,几乎要落下泪来。顾墨白却说:“我在山上过得还好,你去田里劳动才是辛苦。” 他把衣服换了,又出去洗了个澡,回来跟石俊好好聊了这一个月的经历。石俊一开始累得够呛,后来庄稼收完了,需要晾晒,他也闲了下来,还能和偶尔遇上的棋手下下棋。再后来的活儿就是打壳、脱壳、碾米,就没有那么辛苦了,他也从被罚的失落情绪中走了出来。可是一谈起定品赛,石俊还是长吁短叹,说自己这次又没希望了。 顾墨白只好宽慰他,能不能赢,终究要靠实力说话,别因为少准备了几天就失去信心。 第二天,顾墨白去看赵妈妈,感谢她送的月饼。他想顺便见见霍佩佩,她却不在。顾墨白帮赵妈妈干了些家务,赵妈妈还一个劲儿地拦他。从赵妈妈这里出来,他又去看望谢春霖,主要是为了谢恩。见谢春霖在和人商量品级赛的事,简单应答几句,他便起身告辞了。 回来没几天,品级赛就要打响了。 这几天,白云道场分外热闹。很多外地的棋手都提前赶来,在昌兴市的客栈落下了脚。他们常常跑到白云道场来,提前熟悉赛场环境。外厅已经完全按照赛场的要求进行了布置,这里进行的是定品赛,内厅则用来下升品赛。还有几间大活动室也被安排成了分赛场。 开幕当天,道场里举行了盛大的仪式。顾墨白和石俊早早就起了床,到山门外去等候。所有参加比赛的选手,不管是道场弟子还是外来的棋手,都挤在曲折的山路上待命,一眼看去,竟望不到队伍的尽头。到了辰时三刻,山门口开始陆续放人。现在山门由提督学院的公差把守,代替了平日的看门弟子。每位棋手经过山门时,都要递交一份签字画押的投状,相当于报名表。有两位书办会根据登记在册的本期棋手名单进行比对,核验无误后,给棋手发一块号牌,号牌上是棋手在整届比赛中的编号,未来的赛程安排均与此相关。顾墨白领到的号牌是一百七十五号。 进了山门,有公差指挥着大家到外厅集合。由于人太多,座位不够,后进来的人只能站着。顾墨白和石俊被挤在右侧的过道里,动弹不得。这时再看平日里坐惯了的长凳被外人占去,心里不免有些酸楚。 他们在这里一站就是半个时辰,估计后面的棋手也都进来了,不知为何,依然没有下一步的动作。 环顾四周,顾墨白看到很多不太像棋手的人,他们不是安分地等开场,而是四处乱转,找人搭话,主要是跟一些高品的棋士们搭话,还不时拿笔记录。顾墨白问了石俊才知道,那是围棋报馆的棋博士,类似于现代的记者,一有大赛,他们就闻风而动。他们的围棋报不是定期发售,而是集中在重要的比赛期间发售。另有一种人叫编修,类似于报馆的编辑,地位更在棋博士之上。他们不仅报道比赛,还掌握着大量的棋界信息,道场也不得不和他们搞好关系。 终于,前门开了,谢春霖陪着一个穿官服的人走了进来,石俊告诉他,那人就是河南学政刘师言。刘师言身后跟着几个从人,谢春霖带着几名内弟子,霍佩佩也在其中。他们一行人在大厅的最前排就坐。 谢春霖站起身,似乎要上台,可又转过身跟刘学政的从人们客气了几句,最后还是被大家笑着请了上去。 谢春霖一站上讲台,大家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谢春霖尽量提高了声音说:“各位领导,各位师友,各位学子们,今天又是一年一度的秋季品级赛开幕的日子,首先,我谨代表白云道场,向大家的光临表示诚挚的问候。接下来,有请河南学政刘师言大人为大赛致辞。” 在一片掌声中,刘师言走上了讲台。此人身体肥硕,留着两撇人子胡,一张阔脸上闪着油光,似乎不像个学官。他从袖中取出一份稿子念了起来,一开口,就是篇四六骈文,倒让人刮目相看。比赛还没开幕,他就先极赞了大赛之盛况,谁都知道那是些场面话,也不会计较。后面他又强调了推广围棋的意义,什么“象天法地,布星辰以演道;聚智敛情,寓宏旨而培德”,听得人昏昏欲睡。突然听到他说:“祝本次大赛圆满成功!”大家精神为之一振,立即报以热烈掌声。 谢春霖再次走上讲台说:“下面有请张教授为大家宣布本次大赛的规则。” 紧接着,上来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乃是开封府教授张炳辉。教授是府里的学官,正七品官阶,顶戴朝服也一应俱全,只不过比三品学政的威仪要逊色得多。这个人年纪不大,却和刘学政出入随行,看来是个颇有前途的人物。 这才是大家盼望已久的正题,一个个赶紧竖起耳朵凝神细听。 据张炳辉介绍,这次的定品赛共有175名棋手参加,先以五人为一组,五轮循环,每轮轮空一人,每人两黑两白,取前两名进入下一轮。再以七人为一组,七轮循环,每轮轮空一人,每人三黑三白,取前两名进入决赛。决赛为二十人大循环,一共十九轮,有人会执九轮白棋,有人会执十轮白棋,全都由抽签决定,不再另行补偿。决赛循环圈前两名可授予九品称号。 升品赛的规则与此不同,每名棋士会和同品级棋手进行不少于十五场比赛,棋手数量不足的品级,要和临近品级的棋手进行补偿棋份的对局。对手分配以抽签为主,也可以自愿配对,黑白以猜先决定。能否升品没有具体标准,既要看成绩够不够突出,又要看内容能不能服众。每级最多可升品两人,若没有合适人选,也可以全都不予升品。升品赛会在定品赛的第一轮循环圈结束后开始。 比赛的用时规则是,每天巳时开战,午时三刻进入午休,未时再继续。每手棋不限时间,但当天必须下完。如果有棋局拖得太久,将由裁判介入主持,进入快棋模式,任何一方思考太久都会被直接判负。 第四十七章 赛前放松 宣布完比赛规则,另一个重要事项就是分组。 由于接下来只进行定品赛第一轮的比赛,公布的也只是这部分分组。一百七十五人,五人一组,一共分了七十组,组号按照千字文中“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的顺序排列。 公差搬出几块大木板,上面贴着具体的分组情况,以及赛程安排。棋手们纷纷挤到前面观看。顾墨白被分在了“致”组,这个组里还有一人也是白云道场弟子,剩下三位就不认得了。他第一轮轮空,后面四轮先拿两场黑棋,再拿两场白棋。 大家看完了分组和赛程,又去找各自的赛场。“致”组的比赛被放在了内厅进行。顾墨白有段时间没进内厅了,便跟着众人一起去看。只见内厅里的桌椅被搬走了很多,剩下的仅有一半,棋桌之间都留了很大的距离。旁边有人说,这是为了后面的升品赛才这么布置的。因为职业棋士的比赛,要安排人员记谱,因此预留出了记录员的位置。 比赛将在第二天进行,大家还有最后一天的准备时间。 顾墨白看完赛场,回到宿舍,只见许知远和石俊两人都在。石俊拉着许知远说:“有啥用啊?走,跟我喝酒去!” 许知远甩掉他的手说:“我是来找你练棋的,你怎么要拉我去喝酒啊?不行不行,我不能喝,喝酒伤脑子。” 看见顾墨白进来,石俊说:“墨白,帮我劝劝他,都快比赛了,还练什么?是什么样就什么样了,这会儿再练还能来得及?不如一起去喝酒,放松放松神经。” 顾墨白说:“许知远,你明天又不比,你怕什么?” “就是就是,墨白,你明天比吗?” “我轮空。” “我是第四轮轮空。怎么样,许知远,你就这么点胆啊。我跟你说,数这个时候山下最热闹。墨白,你也跑不了啊,咱们一起去!” 顾墨白想了想,确实如石俊所说,这时练棋,不但不会有帮助,反而会让人对胜负过于上心,影响对局时的均衡感。不如出去玩一圈,放松身心,更有利于比赛。于是,他也跟着帮腔,不由得许知远不去。 昌兴市的景气全赖每年的品级赛,一到比赛期,热闹程度就大大超过往日。石俊说,一届品级赛下来,耗时总在一月以上,住在这镇上,吃穿用度可不少花钱。若是穷棋手,没有八成的把握是不敢来的,剩下的棋手大部分家里都有些资财,花起钱来也就不甚在意。有些棋手还会带着棋童、家仆,或有亲友陪同,那开销更是要加倍。此外,还有很多棋博士、棋报编修等媒体界的人士,也都聚集于此。 上次来,镇上虽也算繁荣,但决不似今天这般热闹,简直如过年一般。路上多出了很多小摊,有卖小吃的,有卖文玩的,也有卖假古董的。他们路过书市,顾墨白又进去看了一眼,想找找卖他《无心谱》的那家店,却发现店门已经关了,门口贴着“旺铺转让”四个字。顾墨白好生感慨,想起当时店主卖他十两银子,说是急等钱用才卖这个价。现在想来,倒真没骗他。 他们一路来到酒馆,里面高朋满座,飞盏流觞,好不热闹。小二看到他们进来,赶紧跑过来说:“三位爷,你们来得可太巧了,就剩最后一个位置,您再不来就没地方了。” 从拥挤的桌椅间挤进来,最角落还有一个空桌。三人落座已毕,石俊说:“小二,来一盘拌海蜇,一盘白斩鸡,一盘醋溜木须,一盘八珍豆腐,再来一坛状元红。你们两位看看还要什么?” 许知远说:“这些差不多了,我就不点了。” 石俊说:“怕什么,哥们儿一个月没花过钱了,今天你就放开了点。” 许知远还是不肯点。顾墨白问:“小二,你们这里有没有什么拿手的菜?” “有啊,今天的师傅清蒸鲈鱼最拿手,又是新到的鱼,保证鲜美。” 顾墨白说:“好,所谓‘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咱今天就吃它了。” 不一会儿,酒菜便陆续端了上来。三人高谈阔论,总是离不开围棋的话题。 石俊说:“你们知不知道,这循环赛里,先后手是很重要的。” 顾墨白不解地问:“不是黑白交替吗?谁也不比谁多拿,怎么会有差别呢?” “嗨,一看你就没好好研究过。譬如说,一个小组里,大家的水平参差不齐,你的竞争对手可能并不是其他四个人,而是其中一两个人。那么,和这一两人下棋时,若能拿到白棋,将大有优势。剩下的对手,就算拿黑,也能保证稳赢。” 顾墨白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我们小组里还有一个咱们道场的,我对他就是黑棋。这么说,我吃亏了?” 许知远说:“你别听他胡说,对弈之前,谁强谁弱,你很难看出来。如果有了先入为主的印象,早早认为某人的棋不行,对局时可能会吃大亏。我的经验是,完全不要管对手是谁,把他们全都当成同一个对手,保持自己心态平稳,才能一直赢下去。” 顾墨白说:“你说的有道理。” 石俊说:“不对不对,一个月的时间里,谁能保持心态一成不变?总要有所起伏才行。遇到强手就要认真一点,遇到弱手了就要放松一点,这也是种自我调节。就像站梅花桩,你要是让人家保持一个姿势不能动,很快就会掉下来。可是你左晃晃,右晃晃,稍微做些调整,反而能获得平衡。” 许知远不以为然,两人很快争论了起来。顾墨白说:“依我看啊,你们说的都不完全对。最重要的还是实力,只要实力够强,就可以一直赢下去。要是只能靠调整心态来赢棋,说明实力还是不够。” 石俊说:“那我问你,你为什么没当上种子?不就是因为心态不好,吃了一波连败吗?” 顾墨白说:“我那会儿还不够强,如果够强,心态好不好都能赢。” 许知远说:“这心态的把控,是实力很重要的组成部分。有些人老说,自己心态出问题,是因为性格的原因。可实际上,心态把控是一项技术,通过不断的练习,你就知道在什么情况下应该采用哪种情绪。所以,你说的实力如果不把心态包括进去,那只是片面的实力。” 顾墨白说:“可这毕竟只是定品赛,想要实力高出别人一截,也并不见得非要在心态上下功夫。” 石俊笑道:“罚酒罚酒,这话也太不把我们的定品赛当回事了。” 顾墨白端起酒碗,大喝了两口。这时,只听邻桌的几个人说:“唉,这酒也有了,肉也有了,只可惜没个青楼妓馆,好找个姑娘玩玩。” 又有一人说:“怎么没有青楼?只不过品级赛期间,收费太贵,大家玩不起罢了。” “妈的,青楼妓馆,果然最是势利眼。等老子过了关,再好好来玩两天。棋手眠花宿柳,不能算是犯戒?” “犯戒倒算不上。棋界中,侮辱棋道才是大忌,嫖娼啊,酗酒啊,倒没什么要紧,还有人当成是一种文人风雅。只要你不打算进翰林院,这就都不是事。不过棋手因为迷恋女人,耽误修业的事可就多了。女人这东西,耽误时间,扰乱心神,还消散精气,实在是棋家大忌。” 听了他们的话,顾墨白的脸借着酒劲红了起来。他想起了霍佩佩,自从在断云崖上她来送月饼,他就再也忘不掉那个美丽的身影。这算不算是迷恋上了女人呢?可这话他不敢跟人说,只能自己在心里默默地想。 第四十八章 酝酿中的争棋 喝酒的时候,许知远又提到了一条重要消息,霍九思在bj准备接受一场争棋的邀请,现在就等谢春霖的首肯了。他的对手将是苏州棋院的周西侯三品。 每年大手谈,如果不能组织起一场高品棋手间的争棋,便会失色不少。可争棋对于棋手来说无异于武士决斗,若没有特殊的原因,大家一般都会尽量回避。各大商号为了请到知名棋手参加争棋,每年都想尽了办法。 白云道场向来不喜欢卷入棋界纷争,谢春霖更是长期不参加争棋,可如果没有任何动作,道场在棋界的声望也会降低,这两年已经出现了苗头。热衷于举办争棋的各大商号深知这一点,便把霍九思当成今年的重要邀请目标,加倍游说。争棋对道场来说势在必行,既然谢春霖不愿参与,霍九思自然是最适合的人选。 而周西侯三品,则是苏州棋院院长周东侯的弟弟,和周东侯、周懒予并称为“苏州三周”。周东侯已经年过古稀,身体每况愈下,苏州棋院的接班人选一直是让他头疼的问题。周西侯虽是他的亲弟弟,两人年龄却差了不少,周西侯今年才五十岁出头,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而且身居三品,在棋界有一定的威望,是理想的接班人选。 可周东侯的大弟子周懒予也已经是三品上手,门下也有不少弟子,在苏州棋院内部形成了不小的势力。更重要的是,他的围棋造诣似乎已经超过了周西侯,若是两人将来发生争棋,周西侯难有胜算。 因此,对周西侯来说,赶紧赢下一场争棋,巩固自己的地位,是迫在眉睫的事。霍九思虽然也是成名棋手,但毕竟只是四品,对他来说是个合适的对手。 白云道场这边自然也要评估争棋的可行性。周西侯虽是三品,却是借着周东侯的威望才爬到这个位置,他的棋力在三品棋手里算弱的。霍九思四年前曾在扬州棋会上击败了周懒予,对阵周西侯并不怵。问题在于对局的棋份。 如果按照两人的品级来算,应该是先相先的棋份。但霍九思曾击败过同为苏州棋院三品的周懒予,以分先来下也合情合理。而且两人过往的棋份就是分先,目前战绩周西侯三胜两负。当一方在同一棋份下净胜对手四局,就可以将对手的棋份降一级,两人目前的交手记录显然并没有到降级的地步。 争棋一般以十番棋的形式举行。对于周西侯来说,如果以分先来下,他要将对手降级,才能对得起自己三品上手的身份。这就意味着,他不仅要保住自己的五局先手局,还要从对方的五个先手局中抢下两局,才能净胜四局,将对手降级。如果以先相先来下,他只需要保住原有棋份即可。双方会以“先后先”的顺序循环交手,十局里他要拿三次白棋七次黑棋。只要他能保住自己的三个先手局,并从对方七个先手局中抢得一个,就可以保证至少四胜六负,双方棋份不变。能对霍九思保持住先相先的棋份,这样的成绩已经足够光彩了。所以,先相先的棋份对他明显有利。 而霍九思的目标是,在争棋结束时,把双方的棋份定格在分先。那么一开始就选择分先棋份对他更有利,他只需要在五个先手局中保住四个即可。 在棋份的问题上,双方产生了巨大的分歧。举办方也多次找他们协调,两人都不肯让步。霍九思给谢春霖写信,主要是就棋份问题咨询他的看法。 谢春霖的意见是,不如将之前两胜三负的战绩带入本次争棋,让对方提前占有一局的优势,这样棋份自然维持分先。这里有一个小计谋,虽说让对方多了一局优势,霍九思还是只要四胜六负,就能维持分先。唯一的区别是,如果出现3-0或者4-1的比分,霍九思有可能提前被降级。但只要能让对方接受分先棋份,这点让步就不算什么了。 谢春霖的信已经寄了出去,不知道他们的争棋谈得怎么样了。 顾墨白问:“师叔和周西侯下,谁的赢面更大?” 石俊一听这话,立刻来了兴趣,跟顾墨白好好介绍了苏州棋院的风格。 苏州棋院掌门周东侯二品,早年曾和黄龙士多次争棋,人称“黄龙周虎”。后来,黄龙士早逝,徐星友接替了他的位置。为了安抚称霸江南棋坛的周东侯,徐星友将他升为二品,又将江苏道场升格为江苏棋院,位居四大棋院之列,双方倒也相安无事。 周东侯行棋刚柔并济,起初如一阵春风,轻灵迅捷,一旦出现机会,便突然化身为一杆快枪,瞬间致人死地。表面上看起来像是个艺术家,等到出现战斗时,他会坦然脱下艺术家的外套,化身为一名职业杀手。他的围棋思想十分自由,不拘泥于现有的定式和定论,敢于尝试新鲜的下法。这种思想深刻影响了整个苏州棋院的风格。 周懒予则以凶狠的进攻着称。他总是动不动就摆出一副要吃人的样子,手法大胆、严厉、不拘一格,有时又显得蛮不讲理。他不在乎棋形是不是美观,手法是不是俗气,只要有力量,就会毫不犹豫地下下去。他的有些棋看似无理,你又抓不住他,最后被却他反攻倒算。 周西侯继承了周东侯行棋自由的一面,却少了周东侯的雍容典雅,更加讲究实战性。同样是打破固有的定式,他的棋总显得缺乏思想基础,大家对他的布局普遍评价不高,可架不住他诡异的中盘力量,很多人都被他翻盘过。翻盘术可以说是他取胜的法宝,有些棋别人下肯定认输了,他却还要胡搅蛮缠,等对方出现失误,再一举扭转形势。很多人说他下棋缺少风度,他也毫不在意。周西侯最令人捉摸不透的是他对时机的把握,有人形容他下棋喜欢撒种子,起初看起来毫无意义的棋,到后来的战斗中却往往发挥奇效。甚至他的很多死棋,下到后面也会奇迹般地起死回生。棋迷们对他十分追捧,称他的棋为“绝地流”,因为他的棋充满了不可思议的大反转,极具观赏性。但在专家看来,他的棋破绽很多,经不起推敲,缺乏学习价值。 这三人的棋风中有共通之处,整个苏州棋院的棋手都有自由、野性、顽强的特征,在棋坛独树一帜,和其他那些讲究棋理、棋形、韵味的名门大派们形成了强烈对比。 顾墨白问:“那师叔又是什么风格?” 霍九思的棋敦厚强韧,很少和人在局部过于纠缠,总是喜欢把战线拉长,一点一点地将对手拖垮。可以说,霍九思就是棋界的持久战之王。他不追求行棋的速度,更愿意默默地将棋走厚,他相信厚必然有厚的价值,在后面的行棋中会逐渐发挥出作用。他的棋对于攻击型棋手有着天然的克制作用。很多杀手遇到他就像是战车开进了沼泽,完全无处发力。他同样擅长逆转,却不是靠胡搅蛮缠,而是靠厚积薄发的力量,让对手总是怀疑是不是自己的形势判断出了问题。棋界给了他一个绰号叫“不倒翁”,形容他永远不会被打倒。 这两人交手,完全是一场矛与盾的交锋,最大的看点在于霍九思的强韧能不能克制住周西侯的怪力。 第四十九章 旗开得胜 三人谈笑甚欢,不知不觉间就喝过了量。石俊还说酒不能剩,把剩下的半碗也灌了下去。他几乎走不了路,顾墨白和许知远一路搀着他回了道场。 回到宿舍,他们就立刻爬到床上,酣然睡去。 第二天,顾墨白还在睡梦中,突然听到石俊大呼小叫。他朦朦胧胧地睁开一只眼,问:“你怎么了?” 石俊说:“我睡过了,赶不上比赛了。”他匆匆套上衣服,跑了出去。 过了一会儿,又听石俊长吁短叹地回到了屋里。顾墨白坐起来问:“又怎么了?” “赶不上了,迟到两刻钟就要判负,我这都迟到一个多时辰了,对手早就回去了。” 顾墨白看看窗外,发现已经中午,自己也吃了一惊。早听人说喝酒误事,看来并非妄言。纵使醒来,酒劲还没过去,他们整天都昏昏沉沉的。 石俊莫名其妙地拿到了一败,顿觉心情大坏。他不停地唠叨,四战三胜还有机会出线,要是四战两胜就希望渺茫了。顾墨白被他搞得也紧张起来,对自己的比赛有些惴惴不安。 第二天,顾墨白正式踏上了定品征程。他的对手是个外来棋手,完全不知底细。一开始下,顾墨白不敢大意,把自己的最好状态拿了出来。 顾墨白执白,他小飞挂角时,对手用了单关来应,这在现代棋中很常见,古棋中却很少。顾墨白立刻联想起,人工智能出现之前几年,棋界曾流行过一个下法,遇到对手单关跳,下一手就直接点三三。按照传统理论,此时点三三太早,谁知几年后ai连直接点三三的棋都下了出来,挂完再点的棋反而没人下了。 顾墨白一想到此,便立刻点入三三。这个变化他曾深入研究过,不怕对方施展手段。对手看到这步棋,也略感吃惊,少做思考后,便将白棋挡断,这里让对方连回是不可想象的。 随后白棋在角里做出活形。这时迎来了一个分歧点,如果黑棋二路靠下,逼白棋做活,白棋可以先手长一下,再从上方开拆,快速打开局面。此时白角并未净活,黑棋留有打劫杀的手段,但布局阶段时机还不成熟。总体来说,黑棋稍嫌委屈。 对手似乎看出了这一点,他不在二路靠,而在上方抢先夹击,使白棋边路两子基本失去活力。白棋只能从角部飞踹出来,防止对方搜刮。最后还是形成了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结果。 这个结果是现代棋手几经修改后才得出的结论,对手竟能应对无误,让顾墨白顿感钦佩。定品赛中的棋手出身各不相同,风格差异很大,常常能下出些新奇的东西,比职业棋士的对局更加自由奔放,这也是定品赛富有魅力的地方。 前几个回合,对手和顾墨白咬得很紧,可见他的大局观相当不错。下到左下角,他却突然出现失着,以为把外围走畅,可以一边扩张,一边威胁顾墨白的孤棋,却忽略了白棋二路小尖可以做出一只眼。如此一来,他的扩张倒成了单纯的守空。顾墨白立即抓住机会,抢先打入黑棋模样,一举确立了胜势。午休回来没下几招,对手就中盘认输。 另一场比赛,石俊也取得大胜,他一下又对出线前景乐观起来。 第二场比赛,顾墨白对阵的是道场同学韩熙林。他和韩熙林只下过一盘棋,印象不深,但以往的顾墨白似乎和他熟识,韩熙林还主动和他打招呼,称他为“师兄”。韩熙林看起来比他还大,但顾墨白入门极早,很多人都对他以“师兄”相称,他也就不以为意了。 道场弟子往往基本功更扎实,算路也更强,再加上顾墨白又是执黑后手,所以他早就把这一局当成是第一阶段的关键之战。果然,棋局伊始,对方就在局部使出了最强下法,顾墨白也无意退让,两人展开了一场激战。 序盘战渐渐绵延到了整个右半盘,顾墨白在攻击中形成模样,以右下角为中心,似乎要围成一块巨空。而韩熙林吃掉了右上角,又从右杀到左,企图吃掉左侧黑棋孤子。 白棋孤棋已经出头,只需要再补一手,将头走畅,同时保证左侧黑子不能随意动出,这一战役就将宣告结束,双方各取所取,下一步将在黑棋的巨空中一决胜负。可白棋出头的这手棋偏偏选择了靠,要求最大限度吃掉左边,同时将黑棋模样的规模缩到最小,甚至还想抢一个先手。 白棋下得这么贪,顾墨白退无可退,只能动出左侧孤子。第一战役还未结束,左边又掀起了一场惊涛骇浪。 这场治孤战由于一开始白棋就下过分了,顾墨白处理起来并不困难,很快就吃住两子,基本做出一个活形。 白棋骑虎难下,只得继续强行破眼。如果按照普通变化,黑棋已经凶多吉少。可顾墨白灵活转身,放弃了含在嘴里的两子,同时弃掉了半块棋,转而从二路滑进了白角,连掏空带活棋一气呵成。 这一战下来,白棋吃掉了十二目,再加上周围的官子,获利十五目左右。而黑棋破掉了白角,自己反而成了六目,收获并不比白棋小。更关键的是,原本岌岌可危的黑棋孤子已经成活,白棋在左侧成空的可能性丧失了。 为了争胜,韩熙林在黑棋的模样中拼命折腾,想搞点棋出来。顾墨白下得有些凶狠,直接要求吃棋,最后形成了一个打劫的对杀。 韩熙林大喜过望,能在对方的空里搞出个劫,已经是大成功了。可再一看劫材,他傻眼了,白棋全局竟然一个劫材都没有!也就是说,黑棋任意找一个劫材,白棋都不能应,只能消劫,否则刚才那一串全是送死。黑棋可以趁机在其他地方连走两手棋。 顾墨白选择将右上角吃活,同时吃掉了白棋的五颗子。这次转换折算下来,黑棋又便宜了几目。虽然便宜的不多,但却严重打击了对手的信心。本来可以简单赢下的棋,顾墨白却搞出一次大转换,而且进一步扩大了优势。那简直是在炫耀自己的棋艺。 韩熙林不甘受辱,中盘认输了。 收拾棋子时,韩熙林说:“你又变强了。” 顾墨白最近常听到这句话。他又不是原来那个顾墨白,变强是理所当然的事,便只是简单说了声“谢谢”。 韩熙林接着说:“你比两个月前又强了,你当时还没有这么强的魄力。” 顾墨白这才明白,他并不是拿自己和以前的顾墨白比,而是拿现在的自己和刚来道场时的自己比。变强了吗?确实是!无论是计算力,还是对棋道的理解,他都迈上了更高的台阶。这下,他开心地笑了,对韩熙林说道:“我同意你的看法。” 第五十章 不可错过的扳粘 天气炎热,虽然开了窗户,吹进来的也是热风。有两个仆人不停地拉动挂绳,他们拉一下,悬在屋顶上的大蒲扇就扇一下,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清凉。 记录员这时无事可做,正盯着面前的棋盘出神。 周西侯一会儿快速摇动着手中的折扇,一会儿又把扇子合上,在手上吱吱呀呀地揉搓。他不时抬眼看看对面的霍九思,露出疑惑的表情。对局时随时关注对手的表情,是周西侯特有的习惯。他擅于捕捉对方心理的微妙变化,再据此选择自己的作战方式。有人说,他看对手的目光就像刽子手寻找别人脖子后面的刀口一样,让人不寒而栗。 可霍九思浑然不觉,他在棋界摸爬滚打几十年,早就学会了如何规避这些干扰,把精力全部投入到棋盘上。这是他的后手局,周西侯下得很好,几乎没有给他任何机会,一直把先着优势保持到了后盘。可他隐隐觉得周西侯刚才错过了一个次序,若想翻盘,这里将是最后的机会。 为了方便宣传和招徕观众,比赛的用时有严格规定,这是主办方和棋手们多次讨论后确定的。他们每盘对局必须在两日内结束,如果进程太慢,第二天下午会有裁判介入,限时落子,不管再晚,也要下完。每盘棋结束后,休息三天,将进行下一局较量。 争棋的规格是棋界最高的,在棋手对局的同时,大厅里,也有顶尖棋手在为观众们做大盘讲解。他们会把磁石嵌在棋子里,在一块竖立的大棋盘上为大家展现棋局的进程,并分析各种变化。 此外,赛场旁边会设立研究室,对进程感兴趣的职业棋士可以到此观战。现场讲解的很多观点都是从研究室流出的。 今天担任讲解的是京师棋院的黄及侣四品,和他搭档的是一名年轻弟子。此时对局陷入了停顿,黄四品频频询问服务人员,有没有新的棋谱传过来。 弟子也只好没话找话地问:“黄老师,您觉得目前的形势怎么样?” “形势嘛,当然是白棋好。今天周老师比较发挥,中盘时这几招天马星空的棋,后来都发挥了作用,整盘棋都处于攻势。高手下棋,不是说要领先你二十目,才觉得我好多了,而是目数比你好一点,眼位比你丰富一点,厚薄比你强一点,那这棋他就好太多了,你很难再有机会扳回来。现在如果纯点目,白棋领先的也就五目左右,可黑棋上方不活,右边也不活,这都是将来要还债的。” 弟子问:“那您觉得黑棋哪里下坏了呢?” “主要还是因为后手,黑棋从一开始就比对方棋形薄。其实霍九爷今天下得很沉稳,没有因为落后就急于扳回来,而是在对方的攻势下,一直维持着局面只差这么几目,也算是用心良苦了。如果不是周老师攻势太凌厉,太出人意表,这个棋可能还会更接近。从气运上来讲,霍九爷下得这么忍辱负重,到最后应该获得一个机会,把棋局扳回来,才符合天理人情哈。可是周老师走得无懈可击,从头到尾一个机会都没给,那作为后手的一方也只能徒叹奈何了。” “现在霍老师一直也没落子,您觉得他会怎么下呢?” 黄及侣略作沉吟,说:“还是应该上面挡一个,要不然实在看不到这块棋的眼位在哪里。” “确实是,白棋的这手二路跳就是命令性的一手。” “对。不过我要是白棋,我会下右边这个二路立。这手棋目数很大,味道又好,而且右边黑棋的眼位在哪里呢?我这边立到了二路,那边立到一路都是绝对先手,有这两个硬腿在,别看黑棋三路爬了那么多,里面其实一个眼都没有。我真不知道黑棋要应在哪儿。白棋实战的这个二路跳还没有那么着急,因为就是破眼嘛,他自己这块棋已经不需要眼位了。你如果分断,他左边做眼就行了,你不过是能先手切断,价值一子棋头,那这里的价值太小了。” “白棋这么下估计是把这一手当成了绝对先手。黑棋不应也不像话。” “嗯,如果能先手跳到,再二路立下,那这局就是周老师的完胜局了。或者跳都不要跳,直接二路立,也可以说是完胜局,黑棋没有任何翻盘点。” 这时,新棋谱传来了,弟子拿过棋谱,惊讶地说:“哇,老师,看来霍老师跟您想的一样,他没有挡,而是抢先在右边扳了。”说着,他把黑棋的这手棋摆在了棋盘上,正是黄及侣一直想让周西侯立的位置。 黄及侣微微一愣,喃喃自语道:“难道上边不用补了?”他又问:“白棋应了?” “白棋应了,二路顶住。” “是啊,这个顶是必然的,他不顶黑棋就要顶断了,那他外边全成了浮棋,攻守完全逆转,这肯定不行。而且他这个顶是先手,你再一粘,他抢先动手攻上面,上面黑棋还有活路吗?” “不对,老师,黑棋是这么下的。白棋顶的时候,他不粘了,他在上面挡住做活。” “哦!”黄及侣恍然大悟。“明白了,他不是想扳粘,他把这个扳当做先手便宜。我扳一下再做活上面,等你攻我右边这块棋的时候,已经没有立的棋形了。你只能打,黑棋可以反打,虽然损目,但眼位好太多了,我里面是不是已经有一只先手眼了?” 他在大棋盘上演示了几招,说:“没错,这里已经有一只先手眼了,那想做活就轻松太多了。我觉得,白棋错失机会了,黑棋的下法告诉我们,还是这个立更要紧,你当时不下,马上就没机会了。接下来怎么下的?” “接下来,白棋继续攻上方黑棋,然后黑棋脱先,把扳的这一手粘上了。” 看到这手粘,黄及侣感慨道:“大,太大了。而且这一粘,黑棋活透了,反而白角变薄了。你看这里边的眼位多少有点问题,你真要杀上方黑棋的时候,就不敢太用强。这个扳粘一抢,双方目数基本持平了,就看上方的黑棋能不能做活,而且是能不能不付代价地做活。” 周西侯把扇子越揉越响。顺利了一整盘,他没想到黑棋最近这几招屡屡出乎他的意料。他不想以杀棋决定胜负,只想通过进攻收收空,以十目左右的优势进入官子,这场胜利就成了板上钉钉的事。 可现在收空已经不能保证稳赢了,攻杀又没有绝对的把握,一旦拼起官子,霍九思的官子功夫可是出了名的,自己估计难以占到便宜。 他额头上的汗开始越冒越多。 第五十一章 惨烈的预选赛 第一轮预选赛,石俊先输一局后,连胜三局,仍然完成了晋级。顾墨白四战全胜,几乎没遇到任何抵抗。道场里的高手们,大部分都轻松晋级。 但也有很多小组下得很纠结,甚至出现了五名棋手全部两胜两负的极端情况,相当于前面的比赛全部白下。因此,还要有一个补赛阶段,让这些小组决出前两名。出线棋手可以获得难得的几天休息,这在漫长的赛程里十分宝贵。 加赛的进程比较快,一天要下两盘,就算能出线,棋手也几乎掉了一层皮,很难走得更远。 三天后,加赛全部比完,剩下的棋手还有七十名,以七人为一组,重新进行了分组。 这次再分组,道场弟子们就免不了要大面积遭遇了。顾墨白这组里有四名道场弟子,有两人都是内部选拔的种子,看来马上要有一番恶战。 围棋中,当一方小飞来挂星位角时,对方从小飞上方两路来镇,这招棋叫做“镇神头”。镇神头是古棋中的一个常见定式,后续变化十分复杂。白云道场在这个定式的研究上颇有心得,除了传统的拆二,他们又对外靠和反夹的变化进行了深入挖掘。 顾墨白接触到这个棋形后,偏爱在局部脱先,将来有机会就从对方镇的另一面开拆,使对手的外势价值变低。局部自己留有或进角,或开拆的余地,不会轻易被对方抓死。对方局部最强的下法是三路靠下来,那就相当于对方先下一个大飞守角,自己靠进来的时候,他没有扳,而是松松垮垮地飞了一个,显然是错误的下法。除了三路靠下,别的下法都显得魄力不足。 第一轮比赛,外来棋手较多,“镇神头”出现得还不那么频繁。到了第二轮,这个下法就变得很常见了。很多道场弟子在这个定式里一亮出最新的研究成果,对手往往会不幸中刀。 顾墨白还是以脱先为主,或者反夹一手,对手往往会从镇的一手顶到四路,这步棋棋形不好,顾墨白就认为自己占了便宜。 凭借这里的应对,顾墨白往往从一开局就判断自己优势,再加上他中盘能力加强,最后经常能取得二十目以上的大胜。很多和他交过手的棋手,都发现他变强了不少,慢慢地,这种说法就传开了。第一个阶段分组太多,没什么人关注他的表现。但到了第二阶段,大家很快就注意到了他,其他组的选手也经常来打听他的棋局,都把他当成了定品路上的大敌。 顾墨白虽然赢得轻松,可他丝毫也不敢大意,因为几次定段失败的经历告诉他,想要走到最后,必须保持心态平稳。如果心态起了波动,出现连败是常有的事,甚至突然就不会下棋了,需要很长一段时间的调整才能恢复常态。 石俊所在的小组中,外来棋手居多,本以为是个好签。没想到,这些通过了第一阶段的外来棋手们个个身手不凡,而且每个人都练了几套飞刀,从布局伊始就开始给对手下套。石俊一不小心就掉进去两次。一次,他凭借扎实的基本功扳了回来,另一次则翻了车。还有一局,他输给了同门的一位师兄,逼得最后一轮成了他的生死局。 最后一局的对手叫孟赍,也是个外来棋手,目前只有一败,小组排名尚在石俊之前。石俊只有取胜,才能为自己争得一个加赛的机会。 石俊这次下得小心翼翼,对于不懂的下法尽量回避。可他很快就感到,对方的实力比他想的要强大,布局阶段不求进取,已经让自己落入了下风。一般的外来棋手,即使布局占些便宜,进入中盘以后,也很快就开始犯错。可这个孟赍着法绵密,丝毫不漏破绽,些许优势到了他手里,竟变得难以动摇。 石俊突然感到了巨大的压力,这种压力来自于对方强大的实力。他看出,对方并不是不发力,而是在控局,或许这些优势在他手里就该是胜势了,这种情况石俊决不答应。运作良久,石俊终于抓住机会,利用自己的死子搞出了头绪,在下方做成一个打劫。 这个劫本来石俊较重,可对方刚才将两个劫材当做了先手定型,此时开劫,他的劫材就成了问题。最后双方形成转换,石俊获利颇丰,一举扭转了局势,并将优势保持到了终局,取得了两子半的胜利。 这样,他就成功跻身附加赛,对手仍是孟赍。 与此同时,顾墨白以全胜战绩通过了第二轮预选,连道场的种子选手在他手下也撑不到官子阶段。他的实力已经超越了这里的所有棋手! 回到宿舍,他为石俊的胜利感到高兴。可石俊心有余悸,他怀疑自己的实力仅此而已,能进附加赛已经是极限了。特别是和顾墨白一对比,他的失落感就更加强烈。 顾墨白拼命找话题帮他散心,便聊到了《无心谱》的事。这套书一共四册,两册在顾墨白那里,石俊和陈淳各拿了一册。陈淳那册被他带回了长安棋院,石俊那册还在他手里。 顾墨白问:“《无心谱》你好好做了吗,那上面的题目挺精妙的。” 石俊把自己的那册拿给顾墨白看:“你瞧,我这里都是些定式,题目没几道。这些定式我看了,下法是很巧,但对局时不一定能用上。别人的飞刀还把我坑了。” 顾墨白说:“我这两册已经研究透了,咱们换换。我关禁闭的时候没别的事情干,净研究这两册书了。最近能长棋,全靠它们帮忙。” 两人换了书。石俊并没有翻开,而是直接放在了手边的书架上。他说:“啥都不赶趟了,明天又是一场生死战。今天赢得侥幸,明天再想赢就不易了。”说完,他便离开宿舍,去自习室练棋了。 这些天来,他很少和顾墨白一起待在宿舍,只要顾墨白在,他就会去自习室,练到深夜再回来睡觉。连一向大大咧咧的石俊也变得如此深沉,可见定品赛的压力是多么沉重。 第二天的比赛,石俊从一开始就下得很拼,对方也毫不退让,两人的差距始终在毫厘之间。石俊有些怀疑,这局棋会不会以和局收场。可到了官子阶段,孟赍犯了一个低级失误,他趁石俊角上不干净,夹进去把角掏活了。但给石俊留下一个硬腿,石俊也得以大踏步地闯入他的空中。一结算,活角的孟赍赚了一目棋,可他多出一块棋,要多还一子棋头,也就是两目,最后反而是孟赍亏了一目。官子收完,石俊不多不少,就赢他这一目,也就是半子。 看到这个结果,孟赍的眼泪夺眶而出。他趴到了棋桌上,两个肩膀哭得一耸一耸的。石俊也为他感到惋惜。以孟赍的实力,进入循环圈本在情理之中,可职业棋士之路就是这么残酷,不把对手踩在脚下,自己就永远没有出头的一天。石俊看着自己的右手,心中暗暗地说:“石俊啊石俊,你不能再浪费时间了,这次比赛无论如何也要升上去!” 第五十二章 大师云集的赛场 争棋的观战室,往往是大师荟萃的场所。 左边的桌棋,周东侯身穿一件浅灰色的长衫,正听着弟子们的热烈讨论。他身体阔大,肚子夸张地鼓着,脸上泛着红光,络腮长胡已是银白,从面相看就是有福之人。想到什么意见时,他也不去拿棋子,而是用折扇指指棋盘,弟子便会把他的着法摆出来,大家再深入讨论。 坐在他侧面的是周懒予,他对局势显得更为关心,不时上手摆出自己的下法。他穿着一件黑底绣金丝的织锦马褂,留着三绺山羊胡,皮肤暗黄,体态偏瘦,却精力十足,落子收子手速如飞。 弟子们都因为刚才形势的突变,抓紧为周西侯出谋划策,周懒予则站在霍九思的立场上与他们拆招。摆来摆去,总觉得白棋杀棋风险太大,稍有不慎,还有中空被破的风险,倒不如从外面封住守空,胜算更大一些。 举办比赛的是京城最大的一家绸缎庄兴益德,兴益德的大掌柜刘万年也是一位棋迷,还是业余高手,他也凑在苏州棋院的人群中听高手讲棋。他自知水平低微,便只是听,并不敢发表意见。 他们对面的一桌,被越秀道场占据着。道场掌门汪汉年三品身穿一件土黄色团花绸衣,戴着一顶黑色瓜皮帽,叽叽喳喳地和弟子们争论不休。他棋风古怪,手段往往出人意表,喜欢从头到尾苦战不休,人称“八爪章鱼”,在棋坛也可谓天南一霸。可他说话大家却听不懂,因此他们只好自己讨论。 白云道场的人没有那么多,姜志远、董宜宾、杜奕可等人远远地找了张棋桌研究。后来,长安棋院的几名棋手也凑了过来。两派的领袖都未到场,可他们向来关系不错,长安棋院自然会站在白云道场这边。 京师棋院的弟子们来了很多,他们占了两张桌子,却不见院长程兰如,领衔的是棋院大弟子韩学元。黄及侣也来自京师棋院,他讲棋时发表的很多观点都来自于师兄弟们的研究。 其他门派的人混杂着坐了两桌。这里最重要的人物当属泰山道场掌门李步青四品,他擅长直线进攻,以屠杀大龙为平生快事,棋坛人称“天杀星”。此时,他两眼放光,正拼命向大家演示白棋应该怎样围剿黑棋大块。他的着法虽然看似勉强,但大家也给不出明白的破解手法,都为这一带的攻防陷入了苦思。 除了这些棋手们,还有一类活跃的角色,就是各大棋报的棋博士。他们不时凑在人群中听取大家的意见,再赶紧回座位上做以记录。研究室里也会为他们留出写字的位置。他们还会对着名棋手们做一些简短的采访,请他们谈谈对棋局的看法。主办方对他们向来很欢迎,有了他们的宣传,比赛才更具知名度,商业价值也就更高。 有个棋博士听出形势有变,便请周东侯谈谈自己的看法。周东侯说:“西侯刚才错过了胜机,本来已经稳赢的棋,现在又让对方看到点机会。但是黑棋也要下得好才行,如果下死了就不说了,就算被攻得很惨,也是白棋大优。所以这个局面白棋好掌握,黑棋比较苦。” 对局室里,经过这一番波折,两人落子的速度又慢了下来。周西侯迟迟没有下定吃棋的决心,他拼命想看清局部的各种变化,这自然又要花费大量时间。 现场除了一名记录员,还有三名裁判。其中一名主裁判,称作“立合人”,还有两名助理裁判,都是由小弟子担任,他们同时也是赛场的服务人员。 主裁判见他们不落子,便向助理裁判询问了当时的时刻,略作商议后,决定开始限时落子。两名助理裁判各拿出三个沙漏,放在桌上,他们将为棋手的落子计时。 主裁判站起来,打断了棋手的沉思,确定他们都在听着自己说话时,开口道:“由于棋局进程较慢,从现在起,我们将为双方的落子计时。每步棋需要在沙漏走完之前下出,在沙漏即将走完,而棋手还未落子时,助理裁判会提醒落子,请注意倾听。每位棋士有三次机会超时,超时后可增加两个沙漏的时间,第四次超时将直接判负。现在请双方继续对局。” 一般来说,当开始限时时,棋局已经进行得差不多了,剩下的都是一些官子,加快点速度也影响不大。可现在又出现了战端,这时再加入限时,对棋手是极大的考验。棋局顿时变得更加紧张刺激。 周西侯十分苦恼,他实在算不清所有的变化,却不得不马上落子。他用手拍打着自己的脑门,拼命寻找头绪。当助理裁判提醒“请白棋落子”时,他迅速找了一个绝对先手,逼迫对手回应,有了这一下交换,他就可以多出一次时间。这在围棋里叫做“打将”,很多棋谱里会出现下着下着,突然做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先手交换,那往往就是棋手在打将。打将至少会损失一个劫材,有时没找好还会带来其他损失,这是迫不得已才会做的事。 这次打将与其说是为了计算,不如说是在下决心。周西侯的风格就是好斗,而且往往在对方不注意的地方挑起争端,此时让他收手,他实在不甘心。他所要做的,就是说服自己吃棋。反正变化极其复杂,他算不清,霍九思也算不清,那就一切听天由命。当助理裁判再次提醒时,周西侯一咬牙,一跺脚,把黑棋的眼位点掉了。 招法传到观战室里,先有人递给了周东侯,旁边几桌也有棋手围上来看,看完把招法带回自己棋桌。当看到白棋选择了破眼,几个人不由喊道:“吃棋了,吃棋了!” 两天的漫长棋局,因为周西侯的这一决定,顿时呈现出决战的架势,胜负似乎马上要见分晓了。 利用周西侯计算的时间,霍九思也做了大量计算。他更善于计算目数,如果白棋选择收空,他认为自己稍微差一些。现在白棋选择破眼,如果吃不掉就成了一招小官子,而自己可以杀出去破坏白棋中空,这正是他期待的结果。 众所周知,杀棋要比活棋难得多。纵然目前还看不到活路,但之前的二路扳粘使右边白棋整体变薄,黑棋总是有文章可做。 黑棋眼位不足,只能往中央出头,白棋卖个破绽,引诱黑棋跳。如果跳,白棋可以将自己贴在黑棋上的两颗残子鼓成一个愚形三角,此时是杀棋的妙手。黑棋也看到了这一手,所以不着急出头,先把残子吃住,局部做成一个眼。这招愚形三角虽然没出现,两位高手却都算到了,可以说是隐藏在棋局背后的妙手。 黑棋做眼的同时,白棋从外围完成了封锁。可这道封锁线并不牢靠,断点太多,任何一处被断开都无法和黑棋杀气。这时,周西侯下出苦心的一手,用一招尖顶同时护住了两边的断点。有了这手,白棋的封锁线似乎完整了。 研究室里的棋手都在研究黑棋还能不能断,纵然白棋可以扛住冲击,角里眼位却会出问题,黑棋还有对杀的可能。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霍九思突然在角里断了进去。这招棋一下出来,大家顿时忍不住叫好。它的妙味在于,白棋外围有两处断,但黑棋哪儿都不断,而在角里先断一手,投石问路。 如果白棋要让角里味道好,外围会出现一个打吃,那刚才补上的断点就复活了。白棋只能先护断,黑棋长进角里,角里的眼位就不足了。这时,黑棋的着眼点就不再是怎么把外围白棋断开,而是要把白棋的断点做成两个假眼,造成白棋气紧,双方便可以形成对杀。 普通来说,这里是白棋大眼杀小眼,可由于白棋外气完全被收紧,纵然眼大,也扛不住黑棋外气多,最后将形成双活。双活也是净活的一种,比打劫活好得多。这样一来,白棋的目数就不对了。 下到这里,胜负已经没有了悬念。周东侯叹道:“霍九爷不愧是棋坛不倒翁,这种局面竟让他扳了回来。” 周懒予笑道:“霍九爷下得全是我的招啊。”说着,他便起身,率先离席。其他很多棋手也纷纷起身,有的去大厅听黄及侣讲棋,也有人径自前往对局室,准备参加赛后复盘,并慰问两名棋手。 姜志远他们也到了对局室门口,就等裁判开门。开门的一刻,就意味着棋局结束,将要宣布结果了。果然,时间不长,裁判就将门拉开,棋博士们蜂拥而入,棋士们则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一看棋盘,大家就知道是黑棋中盘胜,裁判再说什么就没人听了。 棋士们环坐在棋盘周围,就几个关键点提了些看法。有人摆给周西侯之前可以下二路立,将是白棋简明胜势。周西侯叹息连连,后悔不已。 赢了棋的霍九思面色苍白,显得有些体力透支。可他兴致很高,还和大家讨论了几个变化,特别是最后的吃棋白棋有没有更好的手段。大部分棋手认为不好吃,李步青却摆了其他几个杀法,变化都极复杂,让人大开眼界。 有棋博士拿着小本凑过来,问道:“霍老师,第一场就执黑胜,您对接下来的前景怎么看?” 霍九思说:“看来,我这次要在bj久住了。希望能赶快学会喝豆汁,以后不用再为早点犯难。” 第五十三章 开封教授 河南学政刘师言参加过开幕式后,便返回了省里,留下教授张炳辉替他主持后面的比赛。 张炳辉身为开封府教授,本来就和提督衙门毗邻,刘师言很多事都要仰赖他办理。而且他又是正儿八经的科甲出身,朝廷七品命官,这就与一般的师爷不同,必要时可以作为刘师言的替身公开露面。大赛历时超过一月,刘师言自然无力全程观看,每次都只是露个脸,后面的事情就交给张炳辉去办。 由于张炳辉的特殊身份,白云道场对他向来礼遇有加,只比提督学政低半格。平日里,谢春霖也常常亲自作陪。张炳辉何等聪明,深知谢春霖在河南学界影响巨大。而且学政数年一换,他这个白云道场的掌门却独霸河南棋界几十年,自然巴不得和他搞好关系,为日后的升迁铺平道路。 第二轮预选赛结束之际,霍九思争棋首局获胜的消息也传回了道场。张炳辉喜出望外,赶紧向谢春霖道贺。谢春霖反倒十分平静,他说:“正所谓'行百里者半九十',区区一胜,何足挂齿。” 张炳辉说:“掌门此言差矣。霍大师在bj参加争棋,乃是给我河南棋界争夺荣誉。他在前线奋战,我们在后方别的忙帮不上,这加油助威可不能落下。依我之见,趁着这些天大赛如火如荼,我们不妨打出横幅,让大家知道知道霍大师的表现,既壮道场的门面,也是对霍大师的声援。下官不才,写了一道横幅在此,请谢掌门看看可不可用。” 他让人将一卷横幅拉开,是用颜体榜书写的“热烈庆祝霍九思先生争棋首胜周西侯”。 谢春霖连连摇头说:“太招摇了,还是不挂为妙。” 张炳辉说:“谢掌门太谦虚了。您想想,霍大师今年为什么非参加争棋不可?不就是因为河南棋界这些年声威不振吗?他既然取得佳绩,我们自然要好好标榜一番,免得辜负了他老人家的努力。” 谢春霖想了想,说:“也罢,只是这用词还要推敲,西侯先生的名字就不要提了,只写庆祝霍九思先生争棋首胜即可。” 张炳辉笑道:“极是极是,谢掌门果然大家风范,不失君子温润之风。好,我这就去改。” 定品赛最终循环圈开始之际,横幅也挂了出来,任何人只要从山门进来,就能看到霍九思取胜的消息。 最终循环圈,道场弟子十五人,外来棋手只占了五人。随着人数减少,竞争压力也越来越大,想赢一盘都变得无比艰难。 顾墨白最大的一个感受是,能进入循环圈的棋手,斗志都极其高昂。技术层面上,他仍占有优势,可斗志对比赛的影响也很大,再也不会像前面的比赛那样,动不动就让他赢到二十目。有时拿到了后手,想赢棋都要费一番周折。 第二轮,他遇到了老对手李博洋。别人都说顾墨白很厉害,李博洋却不以为然。一个多月前他才赢过顾墨白,要说顾墨白这一个月里能有多大的进步,他可不相信。这局棋他又拿到了白棋,信心便更足了。 别人拿白棋,可能会以稳重为主,尽量把先手的优势保持下去。可李博洋有意试试顾墨白的水平,一开局就导入了激战。这也是顾墨白期待的。两人的大龙互相纠缠着从左跑到右,俗话说,棋长三尺,无眼自活。这两条龙虽然都没做出两只眼,但出头已畅,不必再担心死活问题。 李博洋想,盘面只剩下最后一个大场,顾墨白必然不顾一切来抢。可顾墨白却在中央下了一手跳刺。李博洋的第一感是,他想先手便宜,可再一看,即使黑棋断,他也可以用一个愚形三角喉住,这个断并不成立。李博洋暗笑道,顾墨白呀顾墨白,都说你进步了,可在我面前竟然犯这种错误,我得让你知道知道,棋士的门槛可不是那么好进的!他马上挂角兼开拆,将最后的大场抢到了手里。 下到这步棋,李博洋哗啦一声将折扇打开,显得无比得意。 顾墨白立即打入,双方又展开了另一场大战。随着战火蔓延,原来已经出头的两条大龙隐隐感到了威胁。李博洋无奈,想腾出手去补,却突然发现自己已经无棋可补了。 原来,顾墨白的那手跳刺,既丰富了自身的眼位,又威胁着对手的连接,是一步以逸待劳的好棋。李博洋再想补,已经无法对黑棋造成威胁,只能自己单纯摆眼,实在太委屈了。 李博洋的额头渗出了汗珠。现在回过头看,顾墨白的跳刺是中央的急所,所谓急所胜大场,这种关系到双方安危的地方,比一个大场还要重要。而李博洋没看到这一点,反而以为自己占了便宜,实在太可笑了。李博洋不敢相信,顾墨白已经如此厉害了吗?看似一步坏棋,原来蕴含着如此深远的构思,这已经完全超出了自己的认知。 围棋又叫手谈,每手棋都是棋手的语言。越是高手,使用的语言就越是深奥。两个旗鼓相当的对手,首先要能听懂对方的话,连对方在说什么都听不懂,又怎么能平等地对弈呢? 李博洋的信心大受打击,孤注一掷地决定不补大龙。顾墨白心想,你想以治孤来决胜负吗?太天真了,这条龙在我眼里已经是死棋了! 果然,几招一下,便将白龙逼入绝境。 李博洋又思考了很久,算来算去,也找不到活路,只好中盘认输。 前八轮,顾墨白取得了全胜的成绩。由于大家水平接近,白棋优势又大,此时的战绩还是以四胜四负和五胜三负居多,只有个别棋手赢了六局。八战全胜的战绩可谓鹤立鸡群。 连张炳辉也注意到了顾墨白的表现,他问谢春霖,这个顾墨白是什么人。 谢春霖便跟他讲起了顾墨白的身世。十二年前,谢春霖前往豫东参加棋赛,正遇上黄河发大水,灾民们流离失所,好不悲惨。谢春霖便拿出获胜的奖金,设了一个粥棚,赈济灾民。当时他注意到有个小男孩儿总是一个人来盛粥,便问起他的家人。这小孩儿说,他从小无父无母,跟着奶奶长大,奶奶年迈体虚,没熬过这场天灾,只剩下了他一个人讨饭度日。谢春霖心生怜悯,便将他带回了道场,收做弟子,便是顾墨白。一开始,谢春霖对他悉心培养,可顾墨白棋才平庸,一直没什么长进,眼看年纪渐长,距离定品还是遥遥无期。谢春霖打算如果他真学不成,就让他去打理田庄,将来也算有个生计。没想到,今年他下山时遭遇意外,得了失忆,别的事都不记得,唯独棋艺大涨,让人匪夷所思。大赛前,他因在棋馆下彩棋,被关了一个月禁闭。可这也没影响他在定品赛上大放异彩,看来此人的实力已经远超这个阶段了。 张炳辉道:“这真是奇缘哪!以前听过前朝王积薪、刘仲甫遇仙后棋艺大涨的故事,不想到了今时今日,还有这种事发生。唉!其实哪有那么多机缘巧合?无非是厚积薄发罢了,到了某个阶段,原来积累的本领促成了顿悟,水平在短时间内突飞猛进,凡夫俗子不解,就附会以各种神话。这位弟子有今日的成绩,一方面得益于偶然的外部刺激,另一方面也一定离不开他对围棋的辛勤付出。我们切不可只看到一面,而忽略了他自身的积累,所谓‘河冰结合,非一日之寒;积土成山,非斯须之作’,任何学习都离不开勤能补拙的道理。若不坚定信心,我们身为人师,怎么能劝勉后学啊!” 谢春霖说:“张大人这番高论,让老朽折服。想来墨白虽然一直水平不济,但学棋的热情很高,或许真像您说的,功夫下到了,早晚有一天会脱胎换骨。” “是啊,老听人动不动就把天赋挂在嘴边上。我常常讲,天赋再不济,只要方法不错,加上足够努力,读书读到举人是不难的,下棋下到低品棋士的程度,也是不难的。天赋只决定你读成苏东坡,还是读成张炳辉,可你要是连举人都考不上,那一定是功夫下得还不够,用不着怨天尤人。谢掌门,我倒想看看这个顾墨白棋艺究竟是不是独超众类,又怕我这点水平看不明白,明天您陪我去赛场走走如何啊?” 谢春霖笑道:“张大人如此热心,老朽自然愿往。”其实谢春霖也想看看顾墨白现在下棋是什么样的,正好趁这个机会和张炳辉同去。 第五十四章 突施飞刀 第九轮循环圈,顾墨白将面对最不想面对的对手——石俊。 早在几天前,他们已经不说话了,都把对方当成对手,在心里憋足了劲,这样才能在对局时下出最狠的着法。一旦说了话,聊了家常,心里的那股狠劲就泄了。 对局之前,石俊的成绩是三胜五负,不容乐观。对阵顾墨白,他执白棋,这是他不容有失的一战,如果输了,便遭遇两局白棋败,基本可以提前宣告定品失败。而顾墨白已经八连胜了,这局棋不管输赢,都不会影响他榜首的位置。从这个意义上讲,或许石俊赢下这局更好。 可顾墨白没有这样的想法。棋士在棋盘上,必须下出最好的棋,这是棋士的天职。如果这样的觉悟都没有,便是玷污了棋道。 石俊在准备这场比赛时,总会想起以前和顾墨白下过的不计其数的棋局。大部分都是他赢,虽然有时也有些波折,但最后总能化险为夷。他一直觉得,纵使自己的棋有缺陷,以顾墨白的能力也抓不住。可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最近这段时间,虽然和顾墨白下得少了,但想赢他一局却变得万分困难。他忍不住想,要是顾墨白下得还是以前的水平就好了。 比赛当天,顾墨白早早就醒了。他还想睡会儿,却思绪纷乱,只好坐了起来。再一看,石俊早就不在宿舍里了。 他一个人爬起来,拿上水盆,去水房洗漱。比赛进行到这个阶段,大部分棋手都已经被淘汰了,这段时间又没有晨讲,很多弟子都睡起了懒觉。在水房里遇到的几个人,都是在循环圈之内的。 到了食堂,也是人迹寥寥,和平日大不相同。虽说比赛到了最激烈的阶段,却也难免让人觉得冷清。 吃完了饭,又没到比赛时间,这时去赛场,说不定会碰上石俊,到时难免尴尬,还影响对局时的心态。顾墨白干脆去了东院,坐在长廊里看鱼。等到比赛时间已近,才悠然前往赛场。 石俊早已在棋盘前就坐,顾墨白签完到,也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赛场有一个裁判席,谢春霖和张炳辉都坐在上面,这让赛场的气氛更为压抑。 等到张炳辉宣布完比赛开始,顾墨白和石俊互相欠了欠身,道声“请指教”,便开始了对局。 为了对付顾墨白,石俊专门准备了一把飞刀。所谓飞刀,就是定式中的变招,其中隐藏着厉害的陷阱,一旦对方中招,就会遭遇重大亏损。即使走对了,也是双方两分的局面。石俊之前吃过飞刀的亏,这次反而自己用了起来。 当顾墨白夹击他的小飞挂时,石俊竟然把挂角一子斜斜地飞了起来。这就是他准备的飞刀,下面有飞罩、反夹、点角三种后续手段,对方稍不留神就会落入圈套。 顾墨白略感吃惊。他对飞刀向来不以为然,也不会花时间去研究。期待飞刀奏效,无异于小看了围棋的变化。而且靠局部陷阱赢棋,也算不上是什么光明正大的手段。只有当一手变招风靡起来以后,他才会去花时间研究。现在石俊为了赢棋,连飞刀都使出来了,让他心里有些不舒服。 他看出里面有些复杂的变化,不敢贸然应战,便选择了简单处理,先把角地护住再说。而石俊如愿以偿地获得了飞罩的好点。现代定式中,有挂角一方单关跳起后,尖冲罩住对方夹击一子的下法。相比之下,石俊这盘棋飞罩的形状更为紧凑,显然得利不少。 石俊本就是先手,借助角上的飞刀又早早筑成外势,让顾墨白的形势有些吃紧。顾墨白只好拼命抢空,却落得全盘皆薄。 就在此时,谢春霖和张炳辉以巡场之名,来到了他二人近旁。以张炳辉的实力,也能看出顾墨白布局落后,可他看不出盘上的棋形是如何形成的。他以为,顾墨白能取得八连胜的成绩,实力必然不俗,此时落后,让他颇感意外。 再往下看,石俊借助外势帮忙,抢先破坏黑棋阵势。顾墨白不肯轻易定型,否则全盘实地不足。他拼命下出强手,似乎要在局部吃掉白棋。局面一下紧张起来。看起来,白棋不是轻易被吃的形状,可这其中的变化极为复杂,不仔细应对也难保万全。石俊不由得长考起来。 看到石俊长考,两位裁判便退出了赛场。围棋比赛本不需要什么裁判,不过是形式上的监督。一般来说,三位裁判有一位在场即可,其他人进出赛场都无限制。 两人来到侧室,张炳辉不由得吐出了心中疑惑:“我见顾墨白布局中处于下风,但他们下出的形状属实没见过,敢问掌门这是个什么定式?” 谢春霖说:“这不是定式,而是一种飞刀,利用对方不懂其中变化,将对方诳入陷阱。”说着,谢春霖坐到棋盘前,摆出了这个局部。他说:“石俊下的这手小飞,后面有种种变化,不明其理的人,不敢轻易导入激战,结果只能让他轻松得利。其实,要破解这手棋,只能强行跨断,后面变化虽复杂,但大体上不会亏。石俊对顾墨白太了解了,知道他平日不研究飞刀,所以特意准备了这招棋。若没有这种自信,他恐怕也不会轻易拿出来,对方真敢跨断,他也不好处理。” “也就是说,这名棋手冒了极大的风险,来搏这一局。顾墨白给他的压力确实很大啊!” “石俊本来就是先手,局部又得利,这局棋多半要被他拿下了。” “我看他们刚才的局面极其凶险,难道顾墨白就没有翻盘的机会吗?” 谢春霖又继续往下摆,说:“这里虽然凶险,但白棋总有做劫的手段。应对无误的话,可以下成一个先手劫,最差也能下成后手劫。不论如何,白棋有自身劫,不会有生死之忧。” 张炳辉也看懂了:“原来如此。这样一来,黑棋的进攻将无功而返,实地反而被破,确实难以为继啊!” 第五十五章 混沌七劫 顾墨白眼看局势已非,心中不免有些气恼。他没想到,石俊竟然以飞刀来对他,他本就有先手优势,再加上飞刀得手,现在的优势已经难以撼动。自己刚才一时冲动,局部发动了歼灭战,现在看来已经不好收拾。幸亏还有一个劫,只能利用劫的不稳定因素,开辟新的局面。 这个劫想打赢基本不可能,只能考虑输劫的同时,在哪里兑换利益。普通的劫材,能帮他兑换二十目的实地,但无法弥补大本营被破的损失。因此,他孤注一掷,选择了一个看似不痛不痒的打入,其实却瞄着隔断对方左右两侧,发动总攻。这里再应,将出现没完没了的劫材,石俊只能消劫,先把上一战的成果收入囊中,然后再来应付黑棋的下一波冲击。 顾墨白这回冷静了不少,他已经克服了浮躁的情绪,全部心思投入到了攻杀的计算中。这里发动进攻略嫌勉强,只能放掉一边,先围歼对方落单一子。虽然只有一子,但涉及虚空很多,石俊绝不敢弃,他从了一个常用的治孤手法,通过二路连扳,做出一个劫。 又一次面临打劫的局面,顾墨白有些头疼,他的劫材还是很紧张。 此时,到了午休时间,大家各自去食堂吃饭。进入循环圈以后,有一个小餐厅专门招待循环圈的选手们。一般来说,先来的选手都会坐在角落里,一言不发地独自吃饭。只有道场弟子们实在避不开了,才会彼此打个招呼。今天,顾墨白成了来得早的,他端着饭占了一个角落。 平时,他并不会在午休时考虑棋局,可这局棋他实在放不下,一边吃饭,还一边思考接下来的劫怎么打。 其他的棋手也陆续进了食堂。有两个棋手坐得离他比较近,一边吃着,一边竟聊了起来。 “唉,今天下完,我就没戏了。这么一想,反倒没什么压力了。” “怎么,上午没下好?” “步步后退,已经撑不住了。下完这局,我就是六败,这算是提前淘汰了?” “别这么说啊,我已经五败了,岂不是也快被淘汰了?” 听他们这么一说,顾墨白突然想起,石俊也是五败,今天再输就是六败,也差不多提前出局了。想到这里,他对石俊今天使用飞刀的下法一下释怀了。或许石俊也在想,他既然已经面临绝境,为什么自己还不让他一局呢?这也是不可能的,围棋,必须以自己的实力赢下来才有意义! 休息时间转瞬即逝。回到赛场,顾墨白把中午想出的招法下了出来。他同意白棋成活,但必须给黑棋一个立到一路的硬腿,再让他兑现一个劫材,他可以借机进攻另一侧的白棋。 石俊不肯答应,他在外围不停地应劫,最后,双方放着这块半死不活的白棋不管,在中腹交上了火。他这么下也不难理解,如果白棋外围厚,黑棋的很多弱子还要还债,如果白棋被攻起来,中腹的强弱逆转,这里的利益比一块棋的死活还大。 中腹的交锋中,双方再度成劫,而且一再转换,一连掀起了三次劫争。加上之前两个劫,这已经是第五次劫争了。劫周边的变化比普通的攻防还复杂,下到这里,两人都已经精疲力尽,但还是顽强支撑着,一步不肯退让。 最后,石俊打赢了中腹的劫,将隐藏的利益全部兑现。顾墨白劫杀了白棋未活的一块,而且突入白角,此处白棋的死活还未定。 顾墨白断定此处可以杀白,如果能干干净净地杀掉,自己的实空不差,已经将局面追至了细棋。可这里并没有净杀手段,最后只能劫杀。那就是全局的第六个劫。 局部顾墨白还可以选择不打劫,直接收气对杀,可以快一气杀白,但却是收气吃,官子损失不小,即使是细棋,也是对白棋有利。因此,顾墨白义无反顾地选择打劫。这个劫是缓气劫,石俊必须多花一手棋,才能形成真正的劫争。所以,双方都不着急,放着这个劫先去收官子。 这局棋本是石俊的优势局,顾墨白不断挑起劫争,渐渐将局势迫近。由于几度波折,这局棋进行得很慢,裁判开始介入计时。计时由专门的计时裁判负责。时间的压力一加入,比赛的不确定性又增加了。 张炳辉和谢春霖再次进场观战,还是来看顾墨白的比赛。这时再看,局面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而且多次打劫以后,双方的棋形都极怪异,谢春霖也看不出所以然来。目前的局势,比他想象的差距要小,但顾墨白欠着一个劫没有补,因此还是石俊的优势。 石俊收完大官子,一直等着顾墨白补劫,可顾墨白迟迟不补,他渐渐急躁起来。几经判断,他认为顾墨白已经没有足够的劫材了,便主动开劫。而顾墨白趁此机会再抢一个官子,进一步拉近实地差距,这个劫他打算咬着牙硬扛了。 石俊之所以选现在开劫,是因为顾墨白中腹还有薄味。如果再拖下去,中腹的官子收完,他的劫材也会少不少。现在,劫材的多少将直接决定胜负归属。 交换了几个劫材后,石俊开始冲击中央薄味。顾墨白无法再应,否则劫材就不够了,只好消劫。其实,石俊还可以找几个官子来打劫,如果顾墨白应劫,他可以清清楚楚地获得七八目便宜。这种局面下,七八目足以决定胜负。可石俊自信能在中腹走出更大的利益,见顾墨白消劫,他直接将黑棋大龙切断了。 说不出来为什么,如果只是想赢,下个官子当然更稳健。但冥冥中有什么驱使着石俊追求更强的着法,这或许就是棋手背负的使命,他们不仅要求胜,还要下出更好的棋。他们的生命不是用一局局胜利来记录的,而是靠着凝聚在每手棋中的智慧、意志、情感而存在于世间,并传承到无尽的时间中去的。 一整盘的苦苦追赶,到了这个时候,顾墨白终于看到了一丝逆转的希望。他把全盘的劣势都化作了最后这场攻防战,只要大龙成活,局面便可反转。 虽然看起来黑棋很凶险,但顾墨白看出了制造白棋气紧的好手,他连用两个鼻顶,竟让周边的白棋动弹不得。 石俊下着下着,突然住了手,他发现这里的进程和自己预想的有些出入。他以为黑大龙是清楚的死棋,可自己气一紧,预想的手段已经不管用了。如果有时间,他想仔细算一下这里的变化,可计时裁判不断催促,他来不及细算,便凭感觉落了子。 顾墨白觉得,石俊如果下出最强的下法,局部的死活还是未知数。可石俊的这一手并非最强,自己早已准备了应对之策,几手一下,大龙便活出了。 这样一来,局面的差距极为细微,只在一目之间。 张炳辉看到这儿,微微一笑,走出了赛场。 石俊信心大受打击。剩下的官子不大,双方也没犯什么错误,到最后只剩下一个单片劫。单片劫本是最小的官子,此时却意义重大。若是石俊打赢,盘面不多不少,正好赢一目。如果顾墨白打赢,双方目数相同,是和棋。但当时有一个规定,若下成和棋,则为黑棋胜,因为黑棋后手本就不易,下和了便可认为获胜。 没想到,下到最后,还要靠一个单片劫来决胜负,这已经是全盘第七个劫了。现在全盘任何一个先手都可以当劫材来用,黑棋的劫材要比白棋多。下到最后一个劫材,石俊无奈地选择停一手,就是放弃一次下棋的机会,让顾墨白把劫粘上。这就是全局最后一手。 双方对胜负都心知肚明,可根据规则,还是要整地后数目。整地和数目由裁判进行,全部数完后,裁判宣布,和棋黑胜。 石俊埋下头,显得很是沮丧。 顾墨白想劝他,又不知道说什么。最后挤出一句:“别难过,你下得挺好的。” 石俊惨然一笑,说:“这都赢不了你,看来我确实不够定品的水平。” “走,棋都下完了,我请你吃点什么去。” 石俊拒绝了他,一个人走出了赛场。 第五十六章 众矢之的 谢春霖让顾墨白把和石俊对局的棋谱写一份交给他,他又给张炳辉讲了一遍棋局的经过。打劫中,石俊犯了几个错误,当局者浑然不觉,谢春霖都一一指了出来。 张炳辉看罢,赞道:“精彩,这么一盘难局,竟让顾墨白以混沌七劫扳了回来,可见顾墨白不仅棋艺超群,而且意志顽强,机谋百出。此人前途真不可限量。” 谢春霖欣慰道:“功夫不负有心人,他能有这样的进步,也不枉我为他付出的心血。” 张炳辉脑筋一动,他听出谢春霖对顾墨白不乏宠溺之情,便想趁机卖个人情,说道:“老掌门,依我之见,顾墨白的水平,已经超出九品之上,我有心直接提拔他为八品,不知掌门意下如何?” 谢春霖听罢一愣,不由得问道:“教授先生这样说,是否有例可循啊?” 张炳辉道:“何必要什么先例?六品以下的核准权,原本就在省提督学院,学政大人令我全权代理主持,这点事我还是做得了主的。况且,我们的现行升品制度实在迂腐,很多棋手的实力和他们的品级并不匹配,顾墨白的实力明显已经在九品以上,我们破格提拔,才是真正的公平。” “只怕这样做,会引起其他棋手不服啊。” “不错,若真要做,就得设计出一套合理的流程,才能让众人心服。再下一轮,定品赛赛程过半,会有三天的休息时间。如果顾墨白能十战全胜,我准备将他提升至九品组,参加九品组的循环圈。到时候他若是成绩出众,大家也就不好再说什么。” 谢春霖想了想,觉得这个办法可行。而且张炳辉有一句话打动了他,就是现行的升品制度确实弊病很多,有些棋手在别的比赛里取得了好成绩,仍然不能升品,只有在升品赛里获胜才能被提督学院认可。但棋手的状态有起有落,难保哪个赛事发挥不好,有实力却多年升不上去的大有人在。若能借着此次给顾墨白定品的机会,冲击一下现行的升品制度,对棋界来说倒是一次重大革新。想到这里,他便同意了。 张炳辉若有所思地说:“如果这个顾墨白真能成为一代棋豪的话,我们破格提拔他,或许也能成为一段佳话。” 第十轮比赛,顾墨白拿到了白棋,借着上一局逆转石俊的声势,他这一局频频出击,将对方实地搅得七零八落。终局时,对方竟没有一块十目以上的地,顾墨白以近三十目的巨大优势取胜。 第二天,顾墨白被叫去了内厅,同时被叫去的还有所有的九品棋手。顾墨白已经被提前告知了缘故,可他还是找了个最远的位置坐下。不一会儿,张炳辉、谢春霖和几名监赛官员走了进来,看见顾墨白,张炳辉招呼他坐到最前面来。顾墨白只得起身,在众人猜疑的眼神中走到了最前排坐下。 张炳辉说:“今天把大家找来,是有一件事想宣布一下。本次定品赛,出现了多年未见的情况,顾墨白棋手在前十轮取得了十战全胜的战绩,这还是在五白五黑的条件下达成的。棋界的惯例是,在同一级别里净胜四局,便可升一级,顾墨白既然已经取得了十连胜的佳绩,说明他的实力早就超出了这个级别,而且棋的内容也得到了专家认可。本着为国选材,光大棋界的宗旨,为了促进人才发展,也为了鼓励后进,我在和谢掌门以及众位监赛的大人们商量后,决定顾墨白可升一级参加比赛。也就是说,接下来的赛程里,他不再参加定品赛,而是要和诸位一起参加九品组的循环圈,根据成绩来确定他在本次大赛后,应该定为几品。” 这话一说完,众九品们马上窃窃私语起来。张炳辉的意思很清楚,顾墨白等于提前被授予了九品,如果下得好,还有升为八品的可能。提前定九品这事,大家没什么意见,而且也根本拦不住,就算他继续下下去,也一定能打上来。可他要是到了九品组,和大家一起角逐八品的名额,竞争就会更加激烈。本来每届最多升两个八品,若是被顾墨白占去一个,大家的机会就小了一半,这是九品棋手们不愿接受的。 尤其是陈五昌,他目前在循环圈里排在第一,但战绩并不突出,能不能升品还在两可之间。此时若加入顾墨白这个劲敌,对他的升品必然十分不利。他大声问道:“大人这样决定,是遵照的哪条规则啊?”众九品也一起向张炳辉望去。 张炳辉心中不快,可他毕竟是朝廷七品命官,对着这批初级棋士,自信能封住众口。他不紧不慢地说:“规则都是人定的,此事既无规则支持,也无规则禁止,我们顺应时势,做了这个决定,于情于理,不是很应当吗?” 陈五昌还想继续说,可偷偷瞄了一眼谢春霖,又把话咽了回去。他心中盘算,升八品虽是眼前最紧要的目标,但成为内弟子才是更重要的事。切不可因此事惹得师父不快,影响了将来进内弟子的计划。 又有人说:“我们都是职业棋士,顾墨白却不是,让我们和他一起比赛,我们心中不服。” 张炳辉说:“棋手的高下靠的是实力,而不是品级。你若是不服,和顾墨白比试一局如何?” 那人却说:“赢了我,我自然服,只怕不能服众。若要服众,除非他下赢榜首的棋手。” “对,他若能赢下榜首,我们就同意他进循环圈。”大家纷纷说道。 张炳辉问:“那好,你们之中,谁是榜首?” 陈五昌不情愿地答道:“是我。” “那你和顾墨白比试一局如何?” 陈五昌本不愿和顾墨白兵戎相见,可看目前的形势,自己再推脱,必会招致众九品的不满。旁边还不断有人帮腔道:“和他下,怕什么?”陈五昌只得道:“大人若如此吩咐,五昌只好不辞驽钝,勉为一战。” 张炳辉又问顾墨白:“你可愿和陈五昌比试?” 之前,张炳辉告诉顾墨白想让他破格升品时,把话说得十分容易。可顾墨白并不认为此事轻轻松松就能做成,在心里已经为争棋做了准备。他便应道:“愿听大人安排。” “那好,棋局就定在明天,还是巳时开战,地点嘛……” 张炳辉一边说着,一边望向谢春霖,似乎在征求他的意见。谢春霖接着他的话说:“地点就在抱拙堂。” 平平常常的一句话,却让众人吃惊不小。抱拙堂是白云道场最高规格的对局室,只有少数极重要的争棋才会在这里进行,就连谢春霖自己的一些对局都不在这里。他这次竟把比赛地定在抱拙堂,说明将这盘棋看得很重。 陈五昌十分烦恼,好端端的,突然接下这么一盘对局,又是在抱拙堂举行,而且他身上背负着所有九品棋手的期望,压力巨大。他上次输给顾墨白,自认为有些轻敌,心里不太服气。可顾墨白的进步也是显而易见的,绝不好对付,在没摸清楚对方底细之前,就要面对这样一番大战,他感到忐忑不安。思来想去,还是只能找胡润溪商量。 第五十七章 抱拙堂 胡润溪听说张炳辉想让顾墨白破格升品,顿时暴跳如雷。再听到陈五昌要和顾墨白争棋,他才稍微缓和了一点,拍着陈五昌的肩膀说:“老弟,你这次责任不小,对顾墨白一战,只能胜,不能败。否则,这个人今后就爬到我们头上去了。” 陈五昌叹了口气,道:“大哥,此事谈何容易?我上次和他下就输了,现在他定品赛里十连胜,这个战绩听都没听过,我怕不是他的对手,徒增耻笑。” “你有点志气好不好,就你这心态,能赢的棋也赢不了。他是循环圈头名,你也是头名,还比他高一个级别,怕他什么?你们两个谁拿白?” “我高一级,自然他拿白。” 胡润溪摇摇头说:“执黑恐怕不易,你还是要争取白棋,胜算才大一些。” “他毕竟还没定段,我怎么好意思争白棋呢?” “不然,你此时申请执白,有三条理由。” “哪三条?” “第一,既然是测试棋,顾墨白即使执白赢了,也不能让众人心服,测试棋就失去了意义,必要他执黑胜才能让人认可。第二,既然要提拔他下九品循环圈,就不能再将他看做无品棋手,而应认为他已经有了九品资格,你也就不必再让他。第三,你们上次交手,你就拿了黑棋,即使按照先相先的棋份,这次也该你拿白。有这三条,你便可申请拿白棋。” 陈五昌没做声,他心想:拿白棋固然胜率大,但若输了,丢人也就丢大了。胡润溪一心想阻拦顾墨白,恨不得把这盘棋当成一锤子买卖,有点不成功便成仁的意思,可我不能不给自己留后路。若是拿黑,即使输了,也未必没有升品的机会,若执白输了,再想升品就只能看人脸色了。 胡润溪又劝:“你要是怕说不成,我就再找几个九品,让他们提出来,顾墨白执白赢了也不能说明问题,他们的意见师父不能不考虑?你还犹豫什么?” 陈五昌突然站起身说:“大哥,这话再别提了。不管怎么说,我也是个职业棋士,跟人下棋还要求执白,我可丢不起那人。”说完,他便大步走了出去。 胡润溪一脸茫然地说:“嘿,今儿咋这么拧啊。” 顾墨白在宿舍里也对石俊说了这件事,石俊这么多天难得开心一次。他说:“明天就是你的大日子了。我想当棋士,就是为了经历这样的对局,没想到让你抢了先。” 顾墨白说:“别急,早晚也会轮到你的。明天比赛,去给我加油。” 石俊摇摇头,苦笑道:“算了,我就不去了。” “干嘛呀?” “明天那些有品的棋手们肯定去的不少,就我这水平,去了观战室也跟人搭不上话。我到时候给你加油,放轻松,好好下。” 顾墨白知道他最近情绪不太好,也就不再强求。 第二天一早,顾墨白便前往抱拙堂。抱拙堂位于皕家楼后面一个小园的尽头。到皕家楼就要经过一条建在池塘上的曲廊,再转入小园,景色更显得雅致。这座院子栽种的草木并不多,和平时常见的庭院大异其趣,以草地为主,两边各有两个圆圈,圈里种着些灌木,此时也开出了淡紫色的小花,虽不甚惹眼,却香气浓重,整个院子里都充满甜甜的花香。 小园中间,一条青石铺就的小路曲折成s状,让院子看起来像一个八卦图。走到小路的尽头,前面出现一座褐色的木造建筑,便是抱拙堂。不远处还有一间小厅,被用来当观战室。走在这种环境里,顾墨白也不由得放慢了脚步,让心情一点一点平和下来。 抱拙堂前聚着不少棋手,都是前来观战的。关注这场比赛的可不仅仅是众九品们,七八品的棋手几乎也全来了,甚至还有些无品的弟子。毕竟直升八品极为罕见,这次又把比赛地定在抱拙堂,大家都感到这盘棋的分量不一般。 见到顾墨白过来,大家不约而同地闪出了一条路。抱拙堂有四扇折扇门,此时全部拉开,显得很是开阔。顾墨白略一犹豫,从最右的门跨了进去。 这是顾墨白第一次进抱拙堂,本已平静的心情又变得紧张起来。抱拙堂内部只是一间大厅,中间布置了一张棋桌,旁边是裁判席。厅内立着四根柱子,柱子边各摆了一盘盆栽,除此以外再无他物,整个大堂显得空荡荡的。 但厅内人却不少,谢春霖和张炳辉坐在裁判席上,旁边还有两名助理裁判。观战的棋手们则再大厅里成群地聊天。陈五昌已经到了,却没有就座,正在和几个朋友说着什么。顾墨白四下望望,竟看到了霍佩佩,她在和别人说话,并没有往自己这边看。他又想到,石俊没来实在可惜。本来以石俊的性格,肯定会喜欢这样的热闹场面。 很快,大家的目光都聚集到了顾墨白身上,让他浑身不自在。他又弄不清该不该就座,便找了个不起眼的地方站着,可大家依然不停地往这边看。 张炳辉也看到了顾墨白,和谢春霖简单说了两句,便大声说道:“各位,两位棋手现已到齐,我看也不必等什么准点开赛,现在就请棋手就座。” 棋盘两侧各放着一只棋笥,盖儿已经翻开,可以看到棋子的颜色。顾墨白便直接坐到了白色一方。张炳辉又说:“请观战棋手们退场。”众弟子纷纷走出抱拙堂,前往观战室。他们一走,整个大厅立刻安静下来。有人将折扇门一一合上,阳光透过窗户纸,厅内并未显得阴暗。 随着张炳辉宣布比赛开始,两人各摆上两颗座子,开始了对弈。 记录员随时记录他们的进程。他的面前摆着两张棋谱,一张棋谱记录从头到尾的完整进程,另一张棋谱只记录最新的几手棋,这张棋谱会被送到观战室,让外界随时知道比赛的进程。 开局没几手,面对对方的挂角,顾墨白按照现代下法,用了小飞应。他第一次和陈五昌对弈,就下过这一手,今天再用,也是自信的表现。这手棋他在定段赛上也用了很多次,可并未引起关注。今天在这么多职业棋士面前使出来,立刻引发了讨论。一遇挂角就应以大飞,对他们来说早就成了习惯动作,其他的下法即使有,也只有业余棋手会下,职业比赛中几乎没出现过。 观战室里,有一张棋桌坐的是内弟子们。霍佩佩问:“小飞能防住点角吗?” “恐怕不行。”很快,大家摆出了几个活角的变化。 “那为什么不下大飞呢?” 许知远说:“小飞角再补一手,角上可以完全成为实地,大飞角即使再补,也有些说不清的味道。小飞也是一种趣向。” 霍佩佩不服气,说:“少飞一路,对外面也有影响,将来对方下在边路,受到的威胁也小了很多。” 许知远又摆了一个图说:“我们平时下大飞,将来对方靠进来,有腾挪的手段。现在墨白下小飞,角部更坚实,这样的靠就没有了,说不定让对手更难安定。还是要看后面的使用?” 关于小飞的讨论还没结束,大家的关注点又被右上角的战斗吸引了过去。这里双方已经形成了扭断。顾墨白右侧和上方各有一颗子做接应,因此在局部用强,下了一招扳头。陈五昌不甘示弱地断,一场战斗已经无法避免。 另一张棋桌上,胡润溪为陈五昌捏着把汗,他说:“这里应战,有些勉强?” “那还能怎么下呢?” 胡润溪摆了一个图,黑棋从外侧扳,先筑成外势再说。 “大哥,我不太明白,外面白棋都有子了,这时弄一道外势有用吗?” “当然有用,只要自己走厚,下一步马上就有这招。”他拈起一颗黑子,飞入白棋阵势。这一飞,不仅破坏了白空,黑棋将来再去角里活动,就不仅是掏空,而且还威胁着白的眼位。这手飞让白棋浑身不自在。 胡润溪的棋风以阴险毒辣着称,他很少和对方正面直接冲突,总是要选对方意料不到的地方突然发力,让对手猝不及防。陈五昌的下法在他看来太鲁莽了,作战的时机还未成熟。而他摆的这个变化受到了一致认可,内弟子们看到他的这个图,也觉得比实战好。 霍佩佩说:“平时大家都说胡润溪人品不行,可他这棋真不简单。” 许知远说:“人家也是货真价实的七品好不好,只不过没进内弟子。师父要真把他收进来,在内弟子里也应该是排在中流的水平。他摆得那招很厉害,可陈五昌分断也是气势使然,绝不肯退让,胡润溪那种阴柔的下法他是不会用的。只能说,顾墨白充分利用了先招优势,迫使对方在自己兵力占优的地方作战,看来这小子现在很会利用先招优势嘛!” “是啊,他变了好多。”霍佩佩若有所思地说。 这时,谢春霖和张炳辉也走了进来,一起加入了讨论。 大家问谢春霖对顾墨白小飞那手棋的看法,谢春霖只说:“围棋是需要一些新变化了。” 第五十八章 大龙成活 分断后,双方好几块棋纠缠在了一起。陈五昌先破空,同时威胁白角。顾墨白担心角上的眼位,不得已应了两手,被对方率先在右边获利。作为回应,顾墨白必须在上方取得战果才行,他赶紧飞攻黑棋。陈五昌可以选择三路拆二,后手补活,局部虽然委屈,但在右边已经有所收获,可以满意了。 可他还有更高的追求,选择了四路高拆二,不仅要活,还想要出头。 顾墨白拐住,逼迫黑棋愚形三角出头,也是快意之招。观战室里认为,黑棋还是就地做活最简明。可陈五昌是力斗派,实战的下法才符合他的风格。 两人虽然下过一局,但今天的气氛截然不同。那局棋,顾墨白中盘作战不利,靠着官子功夫才逆转回来,让他对陈五昌的中盘力量印象深刻。今天,比赛的紧张氛围让他有些透不过气来。他没想好上面怎么攻,便在右侧刺了一手,先让对方难受一下再说。 这手棋打在黑棋的棋形要点上,但并非必要之招,只是想调整一下心情,顺便先手便宜一下。 没想到,陈五昌突然反击,没有补棋,而是在中腹鼻顶。这招棋的感觉非常敏锐,此时上方的攻防才是主战场,这招顶则抓住了中腹白棋的要害,让白棋无法发力。 观战室看到这一手,都精神为之一振。左看右看,白棋都不好处理。胡润溪眉飞色舞,大声叫起好来。有这一手,白棋顿时陷入被动,攻守逆转了。 谢春霖给出了几个变化,其实,白棋的战机已经形成,直接强封黑棋即可,黑棋难以善后。可顾墨白偏偏在这么关键的时候脱离主战场,让人扼腕叹息。 这时,比赛的进程变慢了,棋谱半天才能传过来,大家有些纳闷。从招法来看,陈五昌步步紧逼,顾墨白棋形凝重,已是黑棋的优势。大家不禁猜想,莫非是顾墨白频频陷入了长考? 霍佩佩等得心烦,她说:“谢伯伯,不如我去赛场看看?” “你又不是裁判,进去干什么?” 张炳辉却说:“无妨,霍小姐只管去,只要别说话,别走动,安静看看即可。” 霍佩佩大喜,赶紧起身去了对局室。她从侧门悄悄溜进去,坐在了裁判席上。现在轮到陈五昌下棋,他眉头紧蹙,一脸痛苦的表情,似乎很难下。顾墨白反而神态自若。不看棋局,还以为顾墨白处于优势。霍佩佩本想看看顾墨白左右为难的表情,却没想到他仍与平时无异。 霍佩佩很小心地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顾墨白却突然闻到了一股香味。他对这香味太熟悉了,就是他曾经在月饼袋上一闻再闻的那股气味。他心里一阵悸动,抬头一看,只见霍佩佩正坐在裁判席上。两人对视一眼,顾墨白的脸一下红了,赶紧低头看着棋盘。他不知道霍佩佩怎么会坐在那里,但一想到她在看自己对局,就不由得心跳加速。幸好这时是陈五昌在思考,他连忙做了几个深呼吸,平静自己的心态。 陈五昌虽然下得慢,但招法都是预料之内的,仍是继续欺负中央的白棋。霍佩佩只看了五手,又悄悄地溜了出去。 回到观战室,她抱怨道:“陈五昌那么好的局面,还下得那么慢,急死我了。” 谢春霖说:“丫头,你的问题就是下得太快了,真该学学五昌的态度。” “我可不想学,又没什么奇招,还非要想半天。要是我,马上就落子了。” “棋又不是比谁下得快,得下得好才行。” 霍佩佩撇了撇嘴,说:“真希望早点引入计时制度,之前听人提起过,不知道进展到哪一步了。” 有人说:“计时太麻烦了,又做不到那么精确,我看是没戏。” 又有人说:“你哪懂,听说有了新的计时技术,所以才会有引入计时制度的传言。” 听着众人七嘴八舌地讨论,张炳辉说:“这事我也听说过,有西洋人给皇上进贡了他们的计时器,叫座钟,计时又精又准。皇上很喜欢,命工匠研究,又在广东、江苏两个地方仿造,已经有了成品。这物件要是能流行开来,围棋或许就离计时不远了。” 既是张炳辉所说,大家自然确信不疑,一时间对围棋的未来展开了无穷的设想。但没过多久,他们的注意力又回到了棋盘上。 陈五昌一顿欺负下得很是舒畅,他在外围便宜完,又点进角里,想搜刮目数,同时补掉了刚才被刺的毛病。然而他却错过了全局最大的一手挺头。刚才是顾墨白脱离主战场,现在却轮到了陈五昌。他的棋虽然巧妙,但顾墨白争到外围的大头,立刻让他的手筋黯然失色。他这手点,妙在局部的小巧,却失在便宜以后还想便宜,贪得无厌的心理上。 顾墨白抢到这个头之后,一路平推,扩张右下角。陈五昌又犯了一个错误,他普普通通的长即可,却用了一个华而不实的跳,顾墨白机敏地挖接,给黑棋制造了一个断点,黑棋中腹顿时变薄。 但陈五昌已经顾不上中腹,此时盘上还有更瞩目的大棋。左上角已完全是黑棋的势力,再将中腹封住,便有成大空的可能。陈五昌最大限度地去围左上角,不惜让中腹更加孤单,他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要以中腹的治孤决胜负。 本来是黑棋大优的局面,下着下着,却变成了一场中腹的歼灭战。只能说,陈五昌对自己的治孤能力极为自信,才会下出这样的狠招。 遇到这种局面,观战室里一下热闹起来。古代棋手最喜欢看的就是这种刺刀见红的攻杀。之前虚花花的东西,大家讨论来讨论去,也难有定论。可死活是可以得出最终结论的,因此他们更愿意花时间去研究。 顾墨白轻轻摇着头,这种大决战可不是他乐意见到的局面,会让他对局面的理解力无处发挥。在思考攻杀手段的同时,他也在寻找转身的可能性,即使让黑棋成活,也要保持实地大体均衡。出于这样的考虑,只能将黑棋封锁进去,用中央的势力照应下方,形成自己的模样来抗衡黑棋左上巨空。 本来,白棋可以放长线钓大鱼,让黑棋跑到下面,再进行围歼。但一旦黑棋成活,自己下方的实空也被破了个干净。所以,白棋只能采取强行封锁的方式。这么下,白棋外围断点多,给了黑棋不少借用。 研究室里,大家摆了很多变化,认为黑棋虽然手段多,但想成活并不容易,还要下得好才行。但很快,陈五昌就给出了他的下法,用一个大跳的棋形托在了白棋二路。别看前面下得慢,这种激烈攻杀中的妙手,他却没怎么花时间。他的中盘力量之强,在此处充分展现了出来。 大家都没发现这一手,立刻热烈讨论了起来。一般来说,对这种托,白棋总是想扳下来吃掉。黑棋可以趁机做出一个劫,通过打劫来活棋。可大龙劫活,实在是苦极,黑棋这样下恐怕要输。但黑棋还有妙手,通过卡打,让白棋出现一串假眼,再进行对杀,竟是白棋看似有眼的棋慢了一气。结论是,黑棋一托,已经活了。 一得出这样的结论,观战室里气氛也变了,大家立刻显得轻松不少,似乎胜负已定。霍佩佩叹着气说:“这个顾墨白,我就知道他赢不了。他的棋我还不知道?涨棋也没有涨那么快的!” 张炳辉或许是最希望顾墨白赢棋的人,这样才显得自己慧眼识人。看到黑棋成活,他心里着急,脸上又不好意思表露,显得自己偏心。 第五十九章 定品之战 顾墨白算来算去,局部确实无法杀棋,可他的目的也不在杀棋,马上就开始设计退兵之路。 照观战室的看法,白棋只能扳在外侧,让黑棋后手活,这样目数最好。却没想到,白棋没有扳,而是退,虽然也是先手,但白白少围了一路。大家不明白他的意图,还以为是看错了棋。紧接着,白棋飞罩住黑棋右下角的星位,大家再一看,这颗空空的星位,连三三都没被点,被白棋外围一个飞罩,竟然已经没有了活路。关键就在于白棋多退了一路,缩小了角部的空间,黑棋无论怎么挣扎都无法做出两只眼。 围棋这东西,自己下和看别人下是完全不同的。自己下的棋要对胜负负责,所以对盘上的手段思考得更深入。观棋的人难免走马观花,虽然在大局上更加冷静,却往往会看漏一些具体的手段。所以,尽管观战室里的棋士水平更高,两人的下法还是频频出乎他们的意料。 刚才形势判断的基础是,下边虽然是白棋的模样,但黑棋还占着一个星位,边上还有几颗残子,白棋不可能全部围上。现在白棋仅仅一个飞罩就将黑角杀死,又兼顾了外围,黑棋边上的几颗子也不容易活了。再一点目,白棋并不落后。 本来已经轻松的观战室又紧张了,大家又开始热心摆起了变化图,看看黑棋究竟还有没有优势。 此时盘上还有三个大战场。左上方黑棋模样巨大,但星位角还没有守,白棋随时都可以点角做活,甚至还可以追求更凶狠的下法。右上角白棋曾脱先一手,目前生死不明,双方都没有十足的把握,却早晚要给出一个结果。还有下方白棋势力范围内的黑子能不能活。 现在轮黑棋落子,大家不停为黑棋调整着手顺,想知道哪种下法是最优的。纯粹以目数来论,左上黑棋模样是最大的,倘若一手棋补净,白棋两块棋都需要补,黑棋仍是优势。但黑棋想要一手棋补净并不容易,加上右上角的白棋如果不补,非要宣称自己是活棋,黑棋想要杀它也难。其实,白棋一心想活的话,黑棋是杀不掉的,只不过白棋要卖上方的味道。黑棋只要补了左上角,白棋即使卖味道也变小了,便势必不会再补角。由于这几处互相关联,黑棋若从目数上考虑,很难做出决断。 实战中,陈五昌认为,还不到守空的时候,他想继续发动攻击。白棋下方虽然成了模样,但自身断点多,他便一边动出残子,一边试图分断白棋,即使形不成对杀,也要争取先手活棋。 看到他还要奋战,观棋的众人不禁刮目相看。这两个棋手一个是九品,一个无品,观战室里的大部分棋手都比他们级别高。可要论棋的激烈程度,却很难达到这样的强度。谢春霖说:“五昌的棋,处处苦斗,时时搏命,谁和他下都得掉一层皮啊。” 张炳辉感叹道:“此人真是一条‘翻江龙’啊!”他本是随口之言,却没想到,“翻江龙”此后便成了陈五昌的绰号。 顾墨白略作判断,就发现下方黑棋杀不死,于是采取了厚实持重的下法,让黑棋搭出眼位,自己只求拿到先手,再从边路收官子,压缩左上角的规模。 边上的官子收完,黑棋的模样也就完全封口了。白棋再想破空,只能考虑点三三这样能确保活棋的下法。 但顾墨白紧接着的一手让人大跌眼镜,他没有点三三,而是选择了小飞挂角。 在外围全是黑棋的情况下挂角,难道他真的有信心做活? 观战室里再次哗然。霍佩佩抿着嘴说:“这个顾墨白真胡来,真拿自己当人物了,这么下还不吃死他?” 大家也没看明白,似乎活棋的希望很渺茫。陈五昌应以尖顶,这是进攻的下法。但顾墨白的下一手又让大家大吃一惊,他远远地在二路靠了一手。 这手棋在黑棋左上模样的最右侧,和角上的死活似乎关系不大。但黑棋不能不应,否则被白棋分断,右边一队棋子要被杀。为了照顾左上攻防,黑棋夹过最为稳妥,但这样白白损失了六七目棋。有了这点便宜,白棋的下法也就不同了,哪怕选择再点三三转换,将挂角一子弃掉,也并不亏。 陈五昌没做任何犹豫,便选择将靠入的这颗子吃掉,这是对局时的气势使然。既然战斗到了这般地步,他不可能再退缩。但这样下的缺点是,上方阵地出现了一道明显的裂隙,白棋必会借此大做文章。 果然,顾墨白马上又下出了狠招,他没有考虑怎样做活,而是朝着黑棋的厚壁单关跳起,这是要反攻的架势。再一看,黑棋的后壁也有缺陷,为了吃下刚才靠入一子,不得不又花了一手棋来补。白棋趁势扭过龙头,将黑棋星位角带小尖的两颗子围了进去。这么一来,反倒成了黑棋要做活了,白棋岌岌可危的几颗子却成了厚壁。 厚壁对厚壁,双方都没什么目数,黑棋的巨大模样竟然没有围到目! 观战室里傻眼了,这是什么变化?怎么简单几手棋,局面天翻地转,黑棋不仅没目,角里竟然还是半死不活的状态,虽然可以补活,但黑棋哪里要有心情去补?盘面还有更大的地方。 刚才吃下二路靠入一子,不只是便宜了六七目的官子,更关键的是右上白角的后门没有了,黑棋再动手,右上白角成了死棋。 这个大转换,双方各有五十目左右的收益,但黑棋左上角欠一手棋,白棋则先手在握,通算全局目数,白棋已经逆转了。 这个变化太突然,太巨大,大家虽然知道白棋逆转了,但一时还弄不懂这是怎么发生的。 最后,还是谢春霖指出了问题所在,那就是面对白棋的小飞挂入,黑棋的尖顶操之过急,忽略了自身棋形还有缺陷。若想杀棋,直接下立更狠。若不想杀棋,单关跳应即可,还能照应上边的缺陷,不管白棋怎么折腾,黑棋总能守住一部分目数。 谢春霖说:“五昌猛则猛矣,但他的缺点也在于此,一旦冲起来就勒不住缰绳。相比之下,墨白就冷静得让人害怕,这么大型的转换,他总能看清得失,这样的素质实在难得。” 张炳辉已是笑逐颜开,他说:“好!两个人都好!年纪轻轻,就能在大赛中不怯场,下出这种水平,已数难得。” 而胡润溪脸色发青,看看已经没有转机,不等下完,便拂袖而去。 这时的局面变数已经不大了。左上角黑棋虽然死活未定,但顾墨白也没有想要吃它,他看清了这里是个打劫,哪怕让黑棋劫活,自己随便找个劫材,也能有十目优势。双方块数相同,也没有还棋头的问题。 谢春霖和张炳辉担心黑棋马上会认输,他们必须要在场,便匆匆赶回了赛场。其他人也纷纷前往抱拙堂前,等待比赛结束。 功夫不大,折扇门开了,这是比赛下完的标志。大家纷纷跨进去,去看终局的场面。棋局并未下完,陈五昌中盘认输。 有人问:“是十目吗?”只问差距而不问输赢,这是对失败者的一种尊重。 陈五昌点头道:“十目。” 按照惯例,棋局下完后,双方要复盘探讨得失。虽然很难指望从复盘中的三言两语中学到什么东西,但它至少体现了一种谦虚求学的态度,还是作为一种对局基本礼仪被大家遵守着。 复盘时,旁观的棋手也可以参与。有人说:“黑棋右上的尖顶不太好,立一个是不是更含蓄呢?” 陈五昌摆了两手说:“立完再跳,上方起码能成三十目,这样还是黑优。” 顾墨白却说:“白棋二路漏进去,还可以继续破空。” 众人愕然。一块模样里,顾墨白还想掏活两块棋吗?但仔细算算,倒也难说。这里的变化太复杂,而复盘只是走走过场,大家都无心深入研究,很快就不再说话了。 这时,张炳辉坐在裁判席上说:“各位,今天这盘棋,原是为了检验顾墨白有没有资格参加九品组的循环圈,今天既然胜了循环圈的头名,当无异议了?” 众九品只得说:“我等无异议。” “好,既如此,明天我们重新制定赛程,后天重新开赛,顾墨白便去九品组参赛。” 第六十章 缓四气劫 于此同时,另一局棋也在如火如荼地进行中。 周霍十番棋的第六局在京西潭柘寺举行。第一局,霍九思破了周西侯一先,此后双方接连保住了自己的先手局。前五局下完,霍九思三比二领先。而第六局又是霍九思的先手,他再赢一局,便可四胜两负,立于不败之地。 周西侯知道,这局棋再输,自己多半将无缘苏州棋院院长的宝座。于是,他做好了破釜沉舟的准备,誓要和霍九思决一死战。 而霍九思的风格是,对方慢,他不惜慢慢地跟在后面;对方出拳,他也果断地出拳还击。他所采用的可以说是一种跟随战法,只要一直跟在对方身后,对方早晚会沉不住气,率先出击。而出招之时,也就是露破绽之时,霍九思再抓住机会,给予反击。如果对方也心平气和地下,看上去霍九思并没什么优势,但他的官子功夫总会帮他后来居上。 这盘棋,周西侯一直在前面飞跑,霍九思缓缓地跟在后面。后来索性跟都不跟了,因为周西侯跑得太快,步伐已是踉踉跄跄。霍九思抓住机会打入敌阵,周西侯已经难以应对。 但此时的周西侯突然爆发出了强大的战斗力,立刻摆出一副要吃人的架势。 霍九思有些措手不及,一着不慎,竟形成了对杀的局面。这个对杀,他虽有机会做劫,但气差太多,是一个根本不可能打赢的缓四气劫。只此一战,霍九思便先着效率尽失,还送对方吃出了一大堆目数,已经呈现出败势。 此后,霍九思拼命追赶,但前面差距太大,到了二百七十多手,盘上的小官子也快要收完了,黑棋还有四目的优势。此时的四目可以说不可动摇,周西侯已经在等霍九思认输了。 观战室里的棋手也松了一口气,这局棋拿下,双方就回到了三比三平,加上周西侯赛前就有一局的优势,结果还不好说。 就在此时,霍九思角上“二一”扳,做出了那个缓四气劫。围棋中,缓一气劫已经十分被动,缓二气劫几乎打不赢,缓三气劫就不是劫了。霍九思还要做这个缓四气劫,可以说是个名副其实的“赖皮劫”。由于这个劫的出现,棋局会平白无故地多出好几十手,但对于胜负却几乎没有影响。 周西侯以为霍九思是在找认输的台阶。围棋里对这种行为有个专门的称呼,叫寻投场。周西侯便没当回事,跟着收了一手气。 观战室里的棋手也没看懂。一开始以为是霍九思要认输,再看看,又像是下错了官子。突然有人问了一句:“不会要打劫?”大家哈哈大笑,简直不愿理他。 但接下来的下法就让人大跌眼镜了。霍九思顽强地粘上了最后一个单劫,这是盘上最小的一个官子,也是最后一个有目的官子。 很明显,他不是想认输,那样就不会把官子下完。他是想收完官子后,再和黑棋拼这个劫。开劫前,他先把能占的官子全部占到,防止开劫以后腾不出手。 大家这才明白,霍九思是真心想打这个劫,不由得惊诧万分,纷纷说道:“霍先生这么下,实在太没风度了!”听着大家众口一词的批评之声,白云道场的弟子们低头不敢则声。 周西侯这下被彻底激怒了,立即紧气准备打劫。几手之后,惨烈的劫争终于开始了。 霍九思的劫材更多,但周西侯仗着自己气长,还有边打边造劫的机会,全无惧色。 由于是盘面胜负,霍九思随便找个四目以上的劫材,周西侯都不得不应。很快,周西侯的劫材告罄了。但白棋上方的巨空外壁还有断点,周西侯断进去,又造出不少劫材。霍九思只能不应,先紧上一气。 观战室里大家笑道:“这一断,至少多出五个劫材,还怎么打?”周东侯微捋长髯,说:“此战西侯若能拿下,说不定此次十番棋的走势会大不相同。”旁人纷纷称是。 很快,又轮到了周西侯找劫材,他接着刚才断的那手,打吃白棋两子。此两子若被拔,白棋厚壁将被凿开,上方基本空被完全打穿,目数损失巨大。 可谁也没想到,霍九思竟然脱先,再紧一气! 若上方两子被拔,损失接近四十目!可在霍九思看来,输四目和输四十目没有什么区别,如今之计,只能破釜沉舟,用这四十目为代价,换对方一口气。 所有人都没想到他会这样下。周西侯心中一凛,此时虽然可以拔掉二子,白棋仍要再紧一气才能成紧劫,但霍九思已经认定这两子不是劫材,自己再下下去恐有中计之嫌。他立刻转变方向,先提劫,对白棋形成叫吃。 而霍九思还留了几个大劫材,是在左上黑棋的角里。只要连下两手,黑棋的角是劫杀。当他再找这里的劫材,周西侯就不敢应了,再应的话白棋的劫材将源源不断。他赶紧消劫,将白棋二十四颗子全部拔起。 而霍九思则在左上角又打出一个大劫。周西侯没有劫材可找,只能拔掉白棋二子,而白棋则将黑角全部吃掉。 这一串转换,黑棋打赢了劫,吃掉了白棋一大块棋。可这块棋本来就是死的,黑棋即使吃掉也没有所得。黑棋还拔掉两颗白子,又可以先手跳入白棋巨空,白棋上方四十多目的大空所剩无几。而白棋吃掉黑角,得利则超过四十目。两下比较,白棋便宜了八目。 本来黑棋赢四目,这一转换,却成了输四目。 观战室的众人都看傻了,他们以为,缓四气劫应该毫无问题地打赢才对,却没想到霍九思敢于在对方打吃时脱先,引出了一串沧海桑田的变化。 打赢缓四气劫在围棋史是可是闻所未闻的。虽然本局霍九思没有赢劫,却在整个劫争中得利,也可以称作打赢了劫。 这一战作实了他“不倒翁”的称号,也成为他的名局,迅速传遍了整个棋界。多年以后,当人们再提起霍九思,提起那个棋盘上永远不会被打倒的“不倒翁”时,首先想到的就是这个前无古人的缓四气劫。 复盘时,大家都忘了之前的进程,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这个缓四气劫上。如果周西侯早点意识到这里的隐患,小官子阶段早补一手,就可以确保两到三目的胜势。可如果真这样下,也就少了一盘传世名局。围棋终究是胜负的艺术,是没有如果的残酷世界。 这局下完,霍九思提前拿下四局,至少保住了分先棋份,已经立于不败之地。 周东侯坐在弟弟身旁,似是感慨,又似安慰地说:“‘不倒翁’终究难以撼动啊!” 第六十一章 送别好友 进入了九品循环圈,顾墨白下得顺风顺水,接连取胜。 他一共下了十局,以分先棋份取得了八胜二负的成绩,已数难得。 陈五昌在循环圈里未和顾墨白交手,他下了二十局棋,分先十胜四负,和八品棋士先相先三胜三负,虽不如顾墨白胜率高,但胜场数排在第一,成绩也很突出。 大赛结束时,只有定品赛的结果立刻就能确定下来。除了顾墨白外,另有一名非道场弟子成功定上了九品。而升品赛的结果则需要研究以后才能决定。 棋手想要升品,既要成绩突出,又要棋的内容可以服众,这就要由职业高手进行评议。参与评议的除了谢春霖、张炳辉,还有hen省其他道场的五名高手,分别是汝州道场掌门白天宏六品、陕州道场掌门吕冠雄五品、鲁山道场掌门吴大岭六品、卫辉道场掌门林佳木五品和光州道场掌门乌国华五品。他们品级最高的也只有五品,张炳辉棋力不济,只是做个名义上的评审,实际上还是以谢春霖的意见为主。 这段时间,既没有比赛,也没有课业,虽然还有好多宾客没走,大家却早已放下了担子,年轻人自由不羁的一面展现了出来,道场内每天欢声笑语不断。 顾墨白以为比赛结束后,石俊的情绪会慢慢好起来。有一天,石俊忽然对他说:“我要走了。” 顾墨白一怔,等回过神来,赶紧问:“你要走去哪儿?” 石俊说:“明天一早,我就动身前往峨眉道场。” “去那儿干嘛?” “我跟师父说好了,去那里访学一段时间。” 峨眉道场位于四川峨眉山上,是四川第一大道场,地位和白云道场不相上下。巴蜀一带棋材辈出,且多是力战派,已成为棋坛风格鲜明的一支力量。顾墨白对这个时代了解不多,自然不清楚这些。他问:“你怎么想到要去那儿的?” 石俊说:“我前几天问师傅,为什么我这两年努力学棋,棋力没有长进?两年前我就能以种子选手身份进定品赛,两年过去了,还停留在这个水平。师父说,我下棋太缺乏紧张感,也许是在同一个地方待习惯了,对身边的一切都耳熟能详,缺乏探索的兴趣。他建议我出去走走,多接触不同的风格和思想,会对我有帮助。” 顾墨白长叹一声,说:“师父的话也是为你好,只是你若走了,我一个人孤孤单单地,也太无聊了。” 石俊说:“你也住不久了。” “这话什么意思?” “你马上就能升八品,又是跨级直升,实属罕见。加上师父一向偏爱你,不久必会收你做内弟子,到时候你就要搬到内院去住了。” 顾墨白并没有想到这一节,但仔细一分析,觉得石俊的话挺有道理。可这也无法消除他伤别好友的悲伤。石俊第二天一早就走,他们连酒都喝不成了。 石俊也跟许知远说了这件事。晚上,许知远跑来和他们长谈,后来就睡在了他们房间。 第二天一早,顾墨白和许知远一起送石俊下山。到了昌兴市,石俊让他们回去,两人不肯,又在镇上买了酒,雇了一架马车,一直将石俊送到山下官道路口。 此时天已过午,石俊无论如何不许他们再送。他说:“千里搭长棚,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就到这儿,再送你们就回不去了。” 许知远拿出酒壶,喝了一口,说:“老石,希望你学业有成,以职业棋士的身份回来。”说完,他把酒壶递给了顾墨白。 顾墨白喝了一口,说:“兄弟,不管走到哪儿,都别忘了咱们的情谊。” 石俊也接过酒壶喝了一口,说:“放心。我也有我的围棋梦,再见面,我一定要让你们大吃一惊。老许,我猜师父很快就会让顾墨白成为内弟子,到时候你可得多照顾他。” 许知远说:“都包在我身上。” 望着前路,石俊心中感慨万千,忍不住吟诗一首: 弈道茫茫渺难寻,野水荒山寂寞滨。 试上峨眉求胜境,三花归处证吾心。 吟罢,石俊大笑而去。 回到道场,看着四壁萧然,顾墨白不觉黯然神伤。偶然之间,他发现石俊并没有把《无心谱》带走,便把三册《无心谱》重新收在一处。他拍着书本叹道:“我这次棋战一鸣惊人,你可是居功至伟啊。若不是断云崖上的一段经历,我哪有耐性钻研一个月的死活题?” 他又想:无心这个名字起得真好,心虽是人神灵所在,但面对大胜负时,又有多少次成了棋手的拖累?若能做到无心,出入胜负而心神如一,那真是大胜负师的境界。 很快,升品评议也有了结果。顾墨白在九品循环圈中胜率最高,毫无争议地升为了八品。陈五昌在和九品棋手的交手中,成绩突出,但和八品棋手的先相先交手中,只取得了三胜三负的平手,颇受指摘。而且对阵顾墨白的失利,也成了大家的话柄。幸好这一局是执黑负,若是执白负,必然会被取消升品资格。 张炳辉对陈五昌的印象极佳,虽然输给了顾墨白,但那局棋下得十分精彩。谢春霖爱护自己的弟子,自然也要帮陈五昌说话。这二位意见分量极重,加上陈五昌的棋,内容也确实不错,最后众人还是同意他升品。 另有一位白云道场的内弟子升为七品,七品升六品的却一个都没有。 人选定下来以后,马上就要准备庆祝宴会。升品的棋士现在还拿不到手牒,手牒必须盖上提督学院的大印才能生效。但必须有一个颁授仪式,因此用几位评审共同签字的评议书代替。顾墨白拿到的评议书上写的是:兹有棋士顾墨白,系白云道场弟子,棋艺出众,成绩斐然,于康熙三十七年hen省围棋品级赛中鉴定合格,特授予八品棋格。后面是几为评审的签字。这和手牒上的文字差不多,只不过手牒的最后还要加上“此证”两个字。 在众人的瞩目下拿到评议书的时候,顾墨白突然感觉到这份评议书沉甸甸的。他多年努力的目标终于在今天这一刻成为了现实,心中的激动难以言表。可当他往台下望去,突然想到这并不是自己的时代,虽然拿到了荣誉,但总像是一场梦幻,缺乏真实感。他没办法把这个奖励当成是荣耀,而更像是一个安慰。 典礼之后就是晚宴,几位升品的棋手被邀请和张炳辉、谢春霖等人同坐一桌。几杯酒下肚,张炳辉面色潮红。他端着酒杯,突然站起身来,走到了顾墨白面前,拉着顾墨白说:“老弟,我主持品级赛也几届了,像你这么让人眼前一亮的棋手还是第一次遇见。以前棋手升品,大家总是要讨论来,讨论去,很长时间才能有结论。可是你不一样,我看到一半,就认定你升九品没问题,升八品也没问题,所以干脆,就让你连升两品!我觉得我这个决定做得好,别人说什么我不管,我认为就应该打破常规,不拘一格。” 说着,他替顾墨白拿起了酒杯。顾墨白哪里懂得酒桌上的规矩,赶紧接过来,两人一饮而尽。 张炳辉又说:“围棋这东西,以京城、江浙为两大中心,河南这地方说弱不弱,说强也不强。能出你这样一位棋手,让我一下看到了河南围棋的希望。来,我再敬你一杯,希望你不要自满,不断提升,把我们河南围棋发扬光大。” 顾墨白总以为,职业棋士就是国家的职业棋士,却忽略了在这个时代是有省际之分的,自己拿到的只是hen省的职业资格,想要获得国家级的资格,还要升到五品才行。张炳辉这番话也让他意识到,围棋的省际竞争是相当激烈的。 这一晚,大家喝的都有些过量,尽兴方归。 第六十二章 开封城 品级赛结束后,道场的生活渐渐恢复了平静,甚至可以说有些冷清。高品棋手们还没回来,晨课没有恢复,庄稼已经收完了,大家全都懒懒散散的。 顾墨白尤其懒怠。石俊走后,宿舍里像是没了烟火气。早上没人叫他,他常常睡过头。他也不在意,随便几点起床,有时去大厅找人下下棋,有时去皕家楼看书。天气不好的时候,他屋门都不出,一个人在宿舍里摆谱就可以摆一天。虽然升上了八品,但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没过几天,他突然收到一封请柬,是来自刘师言的私人之邀。原来,刘母马上要过七十大寿,按当时的习惯,大型庆典往往要请棋士表演,顾墨白这次破格升品,俨然成为了省内的围棋明星,刘师言便邀请他下一盘表演棋。 顾墨白不知该如何处置,赶紧拿给谢春霖看。谢春霖说:“既是学政大人相请,哪有不去的道理。你现在也是职业棋士了,身为职业棋士,不仅仅要下好棋,有些交往应对之礼,也不能不学。”于是,他便详细给顾墨白讲了有哪些需要注意的规矩,顾墨白一一记下。 第二天一早,顾墨白便背着包袱下了山。 这是他第一次独自在这个时代出行,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师父想给他安排一匹马,他哪里会骑?幸好时间充裕,他便徒步而行,不想走了就搭马车,一路游山玩水,前往开封城。 不几日,便到了开封。开封毕竟是北宋皇都,六百多年过去了,王气却仍未散尽。整座城市端庄严整,街道修得横平竖直,仍可看出当年的帝王气象。城中的北宋宫殿已经成了废墟,明朝时,又在附近为周藩王修建了府邸。时至今日,周王府已经改做了河南贡院。康熙爷曾在此处建了一座万寿亭,亭内供奉皇帝万岁牌位,每逢年节,省内官员都要到此朝拜,因此又被称作“龙亭”。 开封最繁华的地方当属大相国寺附近。大相国寺相传是魏公子信陵君的故居,这么一算,得有两千年的历史。其名称则是唐睿宗李旦所赐,他是武则天之子,李隆基之父,登基前曾被封为相王,故而赐名相国寺。这里除了是重要的佛教圣地,还是一处着名的商业中心。自宋朝起,大相国寺每年都要举行元宵灯会,秋天要开菊花花会,再加上一年一度的水陆道场,使得寺前商铺连绵数里,每日客流络绎不绝。 此时正是菊花花会的筹备阶段,行人客商又比平日多了一倍,真个是联袂成云,挥汗如雨。顾墨白在相国寺前耽搁多时,终于找到了一处能落脚的客栈。刚把东西放下,他就又跑到街上,买了些茶叶烟草、笔墨纸砚等物,以备不时之需。 第二天,顾墨白带了一包雨前毛尖,一刀饾版水印燕子笺,一块麻子坑端砚,先去拜访张炳辉。经多方打听,终于问到了张炳辉的住所。张炳辉一个七品官,在开封城里几乎不入流,只住在城东南角的一处老宅里,很不显眼。可是街门巷口的人却都知道他,称他为张相公。 顾墨白找到他家,叩打门环,开门的是个小丫鬟。等顾墨白说明来意,丫鬟说:“老爷这会儿还在贡院,您要有急事就去那儿找他。” 顾墨白说:“我不是有什么公干,只是来看望张教授,他若不在,我便换个时间再来。” 丫鬟说:“那就未时以后再来,老爷应该就回来了。” 顾墨白道了谢,又走出巷子,到街上闲逛。街上耍谈变练、斗鸡走狗的比比皆是。看了半日,觉得肚内饥饿,他便想找个店铺把午饭吃了。走不多远,看到一个小书摊,略一浏览,发现这里竟然在卖围棋报。他打开翻了翻,这一期主要介绍的棋局有两局,一局是霍九思和周西侯的十番棋第六局,另一盘竟是自己和陈五昌那一局。顾墨白既意外,又兴奋。这是他的棋谱第一次被刊印出来,那感觉就如同作家发表了处女作一般。他心中得意,立即以五个铜板的价格买了下来。 他又往前走,找了一家清净小馆子,想一边吃着饭,一边好好看看报纸。 老板正和人下围棋,屋里并没有其他食客,想是还没到饭点。顾墨白进来,老板看也没看,只喊了一声:“小李,死哪儿去了?出来招待客人。” 有个小伙计慌慌张张地从后面跑了出来,看看顾墨白,赶紧用脖子上的围巾掸掸凳子,说:“小爷,您坐这儿,您来点什么?小店有各色炒菜,南北名吃,什么番茄鸡蛋、宫保鸡丁、醋溜白菜、酸辣土豆,有虎皮青椒、红烧茄子、蒜香鸡翅、芹菜炒肉,有麻婆豆腐、海米豆腐、家常豆腐、八珍豆腐……” 老板抬头瞪了他一眼,呵斥道:“不看看什么点儿?大师傅出得了这些个菜吗?把菜单拿来,让人家先点点儿简单的。” 顾墨白说:“也不用麻烦了,给我来碗鸡蛋面就行。”小伙计赶紧跑了出去。 顾墨白放下包袱,把报纸拿了出来。说是报纸,其实开本也不大,和普通的书相仿,是用活字印刷的,个别字有些歪斜。但开头两张棋谱必须用雕版印刷,因此围棋报的价格总是比别的报纸贵一些。 他自己的那局棋不需要再看棋谱,直接翻到后面,看到既有对棋局的解读,也有其他棋手的评价。上面提出的一些观点他并不认同,古人似乎看棋只看谁的攻势更好,而不关注取得了多少实地,因此很多意见在他看来并不正确。 有意思的是棋手们的评价,大家虽然对顾墨白的表现都表示赞赏,但却是有条件的赞赏。比如有位睢阳的五品棋士说:“顾墨白的棋,很有新意,对于一名无品的棋手来说,实属难得。” 也有棋手说:“顾墨白最后的翻盘很精彩,可以看出这位年轻棋手平时在死活题上很下功夫,虽然布局阶段下得不太好,但整体实力还是不错的。” 顾墨白心中窝火,夸就夸呗,怎么还有那么多附加条件?就不能痛痛快快地说几句好话吗?他索性去看霍九思的那盘棋,虽然知道赢了,棋谱却一直没看到。这张棋谱印得密密麻麻,由于最后打劫,很多手棋会反复下在同一个点上,无法在棋谱里标示,只好在棋盘下面印了两行小注,这就让棋谱读起来更加艰涩。 当看到霍九思死了一块棋时,顾墨白吃了一惊,心想,这种不利局面,师叔也能翻盘?等顾墨白看清霍九思最后打赢了一个缓四气劫,他不由得惊呼出来。 这时,他的鸡蛋面端了上来,冒着腾腾热气。顾墨白把报纸放下,尝了一口,险些被烫到。他只好小口小口地吃,不时看一眼老板的棋局。 老板和他的对手水平都属业余中等,小范围作战下得有模有样,但在大局上明显不足。看到老板的一步失着,顾墨白不由感叹道:“可惜,可惜!” 老板抬头看看他,问:“你也会下棋?” “会一点。我看你刚才错过了一个机会,实在可惜。” 老板皱了皱眉,说:“怎么,不下这儿还能下哪儿?来来,你来比划比划。” 顾墨白也不推让,搬着凳子坐在他们一旁,解释道:“你刚才选择掏角,确实是步大棋。可盘面上还有更重要的地方。你看,两块黑棋即将在中央汇合,两块白棋也即将在中央汇合,这时在中间连一手,不仅自己合二为一,还将对手完全隔断。像这种双方的交汇点,一般都有两手棋的价值。所以掏角并不急,中央才是急所。” 老板想了想,说:“有道理。”他的对手却说:“应该下这里吗?我也没看出来。” 顾墨白说:“这里看似没目,却是双方攻防的要点,万万不能错过。” 老板说:“小哥棋力可以啊,来来,咱们俩下一盘,你要赢了这顿算我请。”说着,他便把还没下完的局面收了起来。对手也知趣地站起身来,和顾墨白换了位置。 顾墨白让老板执白。由于双方实力悬殊,头一个接触战,老板就被杀得落花流水。才下了五十多手,他就死了一块棋,只好中盘认输。 老板面红耳赤,说:“今天我请了,但是棋还得继续下。” 顾墨白无奈,又跟他下了一局。这次也是早早地确立了胜势,老板在八十多手认输了。可他不甘心,又要摆第三局。 顾墨白说:“再下可以,但以你的实力,我该让你三子。” “好,让三子也下。” 第六十三章 无座子对局 古代的让三子棋,和现代不同。现代的让三子会摆在三个星位上,而古代则是摆两个对角星和一个天元。 既然被让了三子,老板的求胜心大增,落子明显变得慎重起来。这个时候,食客们也纷纷上门。有些人是老主顾,看见老板在下棋,便揶揄道:“什么时候了还下棋,生意还做不做了?”可等他们走近一看,立刻被棋局吸引了进去。这盘棋不仅局面复杂,招法也很精彩,一看便知水平很高。 越来越多的人围过去看棋,连饭都顾不上吃了。有几个着急吃饭的主顾,都是小伙计在忙前忙后地伺候。 由于被让了三子,老板这盘主导着攻势,顾墨白被迫弃了一块棋。老板赶紧加补一手,想把棋吃干净,顾墨白却在他补完之后,再靠到角里生事。大家一阵惊呼,这么坚实的角里还会有棋吗?顾墨白妙手迭发,二路扳完再夹进去,逼得老板节节退让。走到最后,顾墨白成功渡过,将对方的半个角掏没了。这一串变化下来,两个子的优势已经不见了。 老板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如此欺负,脸上实在有些挂不住。情急之下,他又贸然开劫,结果上边拆三又被吃掉,棋局戛然而止。 大家纷纷议论道:“这小哥下这么好,恐怕有点来头,八成是职业棋士。” 老板也问:“小哥,咱们也下了三盘棋了,您总该留个名,请问怎么称呼?” 顾墨白还处于想要扬名的阶段,大大方方地说:“我乃白云道场弟子顾墨白。” 大家惊道:“莫不是不久前直升八品的顾墨白?” “正是在下。” 有人看到旁边有本杂志,便抓过来指着问他:“这期围棋报上的对局就是你下的?” “和陈五昌那盘是我下的。” “啊!”大家又是一阵感叹。顾墨白被人当做明星一样对待,不由得有些飘飘然。 老板说:“我说怎么这么厉害,原来我是在跟当红棋士下啊,那输得不冤枉!哈哈哈……” 顾墨白起身便要告辞,大家劝道:“顾老师,既然来了,就再指导指导我们!” 顾墨白想了想,突然灵机一动,说:“再下一盘也行,不过我可有条件。” “您尽管提。” 顾墨白说:“我想跟你们下无座子的棋。” 座子的废除,四百年前就在日本实现了。而在中国,则要到民国时期,才在日本的影响下实现。也就是说,在康熙时代,日本已经废除了座子,朝着更自由、更开阔的新领域迈进。中国人却对此茫然无知,又下了三百多年的座子棋,使我们的水平大大落后于日本。 座子棋最大的弊端是,把所有的棋局都变成了对角星开局。放在今天,对角星的布局十盘里也不会有一盘!首先,占角的方式就不只是星位,比较常见的还有三三、小目、目外、高目等,尤其是小目曾在历史上的某些阶段占据过主导地位,甚至在古力、李世石争霸的年代,小目也是最常见的占角方式。其次,相对于对角布局,现代棋手更喜欢平行型布局。平行型布局更容易起到互相呼应的效果,使先着优势发挥得更明显。 顾墨白这段时间下够了对角星,很想试试自己熟悉的无座子布局。因此提出,如果有人愿意下无座子的棋,他可以继续奉陪。 人群中马上就有人搭腔,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老板起身,把位置让给了他。 年轻人问:“除了没有座子,还有别的规矩吗?” 顾墨白说:“索性棋头也不还了,围到多少地就算多少目。” 年轻人答应一声,拿过白棋,先下了一个星位。顾墨白赶紧在他对角的位置占一个小目,彻底断绝对角星的可能性。对方再占一个星位,下成了二连星。顾墨白再下一个星位。 年轻人立刻来挂角,两人拆解几招后,顾墨白赶紧连片,在自己两个角之间的四路高位落下一子,形成了“高中国流”布局。高中国流是一种快速扩张模样的对局,对实地的把控不如低中国流,但向中央的发展性更好,有利于中腹作战。 年轻人不知厉害,依然按照传统路数先在边路扎根,顾墨白则从上方压迫两手后,立即在天元一带落子,构成了巨大的模样,将整个右半盘都装进了自己的网子里。 模样张得那么大,不是为了全都成空,而是逼迫对手不得不钻进来,再通过进攻获利。像这么空虚的地方,如果是水平相当的对手,不可能会被杀掉。即使歼灭不了,也可以在进攻中捞取实地,这才是大模样战法的基本思路。 年轻人觉得下在中央的这手棋价值不高,便不理会黑棋的扩张,转到角里去做文章。顾墨白却把角部看得很轻,把实地拱手相让,自己趁机加固模样,又拿到先手加补一手,中央隐隐地有些实地化了。 年轻人这才看出苗头不对,赶紧去边上打入。顾墨白有了刚才的补强,便起了杀心,立即搜根猛攻。对手一来错过了打入的时机,二来实力相差悬殊,很快就被杀得丢盔弃甲,大龙一命呜呼了。 众人看呆了,古代根本没有围大模样的下法,他们都对顾墨白的棋感到新鲜。他们还认为,这是上手欺负下手的特殊手段,并不是有效的实战战法。 顾墨白向他们解释了大模样作战的思路,他说:“围棋的下法是很丰富的,但在座子棋中,选择变得非常有限。我认为,座子将来一定会消失,这是围棋发展的大势所趋。”他说这话,完全是凭着一个现代人的自信,由于看到了未来几百年的发展,才敢下这样的断言。 可人群中立刻有人说:“荒谬,座子岂能废除?那还能叫围棋了?” 也有人说得语气柔和些:“没了座子,变化也太多了,围棋就失去了秩序。” 总之,大家都是清一色地反对顾墨白的说法。有个老者语重心长地说:“小哥,你这么跟我们说说没关系,可千万别在职业棋界说这话,那帮老古董们保守得很,若听到你想废除座子,肯定会整得你没有立足之地,你可要切记啊。” 顾墨白心中不快,心想,这些人也太顽固了,我将未来围棋的发展趋势告诉你们,你们却用这种态度来对我,真是岂有此理。他立即起身,抱拳道:“谁是谁非,历史自有公论,告辞!”大家也不再挽留,任由他去了。 第六十四章 学政大人 从饭馆出来,顾墨白满心不快,跑到了街上看人斗鸡。其实什么都没看进去,还在想在刚才的争论。好容易逛到了申时,这才又回到了张炳辉家。 这次敲门,开门的是个书童。顾墨白施了一礼,说:“我是白云道场的棋士,前来拜望教授大人,烦劳哥哥通禀一声。” 书童一挥袖子,懒洋洋地说:“等着。”门也没闭,便转身走向了屋子。顾墨白不敢进门,立在外面等候。 不多时,只见张炳辉身着便服,从屋里走了出来,还没到跟前,就招呼顾墨白进来。一见顾墨白带的东西,张炳辉说:“贤弟何必破费,我这小门小户的,不讲什么规矩,你当做自己家就是。这些东西你还拿着,改天给学政大人带过去,那才是你该送礼的地方。” 顾墨白道:“大人不必推辞,这是我个人的一点谢意,若没有您破格提拔,哪有墨白的今天。至于学政大人那边,家师亲写了贺表,令我再置办些寿礼,以道场的名义献上去。” 张炳辉这才将礼物收下,拉着顾墨白的手进了堂屋,喊道:“慧莲,出来见见我墨白兄弟。” 从里屋出来一个三十岁上下的女人,只穿了一身布衣,乃是张炳辉的夫人,和顾墨白互相见完礼,又转身进去了。 张炳辉让书童看茶,自己陪着顾墨白坐下,说道:“谢掌门的回函,大人已经收到了,只是不知贤弟你几日能到。见你来了,我心里也就踏实了。你何时到的?住下了吗?都去了哪些地方?” 顾墨白说:“昨天到的,进城时间晚了,就没敢来打扰,先在相国寺附近落了脚。我头一个就来了您这儿,别处都没去。” “好,好,你先来我这儿就对了。河南的官场最近也不太平,我怕你人生地不熟,再惹上什么是非。明天你先随我去大人府上打个前战,礼物不必带,等正日子再送去。先和大人认识认识,听听他有什么安排。” 顾墨白问:“大人说的不太平,是指什么?” 张炳辉叹了口气,说:“河南地方上,最大的官员是巡抚,其次是布政使、按察使和学政。巡抚和按察使都是大阿哥门人,布政使则是太子门人。上个月,皇上下旨赐死了索额图,索额图乃是太子生母的叔父,皇上杀他,说明对太子极其失望。而我们这个布政使就是走索额图的门路升上来的,自然收到了牵连,已经被督察院叫走问话了。学政大人并未牵扯到党争之中,只是和布政使关系莫逆,巡抚和按察使都想把他也构陷进去,只是一直抓不到把柄。此时的河南官场波谲云诡,我也看不清事态变化。这个时候,还是少惹是非为妙。” 顾墨白赶紧谢过了张炳辉的指点,又问:“还有一事想请教大人,我想置办些寿礼,不知道买什么东西合适,大人可有什么推荐的?” 张炳辉想了想说:“刘夫人素来信佛,佛教里把阿弥陀佛又称作无量寿佛,你若是能请来一幅名家绘制的无量寿佛像,刘大人必然喜欢。另外,菊花花会快开了,菊花也有长寿的寓意,你可以挑好的买些来。” 顾墨白又陪张炳辉坐了一会儿,便告辞出来,到街市上寻找无量寿佛的画像。可是看到几幅,都不甚精美,难以满意。偶然间看到有一座寿山石雕的松鹤延年摆件,十分喜爱,寓意也好,便花二十两银子买了下来。好在还有几天时间,缺的东西可以再想办法补办。 第二天,顾墨白又来到张炳辉家,随他一起去见刘师言。 刘师言身为河南学政,他的府邸是公家指定的,就在提督学院内,前庭是府衙,内庭是私宅。府衙自是气象森严,但为了进出方便,内庭又建了一扇后门,也临着大街,但规制上简单不少。既没有廊檐蔓柱,也没有石狮护门,只建了一座门楼,两扇朱红色的大门开了一扇,门两侧挂着一副对子,写的是“修身岂为名传世,作事唯思利及人”。 门内有个家仆守着,张炳辉跟他打了个招呼,问:“大人现在何处?” 家仆说:“大人一直在花厅会客,刚走了一波,现在应该清净了。” “那好,我们赶紧过去。” 张炳辉领着顾墨白穿堂过院,一直来到了西跨院。这个院落不大,但布置得很是雅致,左边一排小花园,右边摆着三只大鱼缸,中间有一间小屋。有个书童守在院门口,见来人是张炳辉,说:“大人就在里面,教授自去便是。”张炳辉毫不见外,直接推门而入。屋里有一张长榻,塌上摆着一张小几,刘师言坐在一侧,另一侧坐着个四十多岁的瘦小男子。 张炳辉说:“大人,我把顾墨白带来了。” 刘师言立刻笑逐颜开道:“好,好,顾贤侄快坐。”说着,拿手一指对面,那男子立刻起身让出了位置。 顾墨白忙道:“晚生岂敢。” 张炳辉说:“这里没有外人,你坐近些好陪大人说话。”顾墨白这才在榻上坐了,张炳辉和那男人都坐到了下首的两把太师椅上。 刘师言上上下下把顾墨白打量了一番,顾墨白也瞟了刘师言几眼,上次远远地见过一次,只记得他胖,今天细看,发现刘师言脸上明显有些老态,眼袋十分明显,一双保养很好的人子胡也有些发白,虽然胖,也难掩脸上丛生的皱纹。 刘师言笑道:“果然是英雄出少年,顾贤侄今年年齿几何啊?” “晚生今年十八岁。” “难得,难得。你的事迹我都听炳辉说过了,我跟他说,这样做就对了,发现了人才我们就要不遗余力的提拔,不要总是瞻前顾后,裹足不前。秦甘罗一十二岁拜相,唐刘晏七岁举翰林,古来少年英才见得还少吗?我观贤侄鼻若悬胆,日月角突出,将来必成大材。” “多谢学政大人谬赏,晚生愧不敢当。” “哈哈哈哈,贤侄也太谦虚了。此次请贤侄前来,是因家母过寿,我想组织一盘表演棋,为老人家助兴。想来想去,只有贤侄人品出众,最合担当此任。劳你远路而来,舟车劳顿,实在过意不去。” “大人说哪里话,但有吩咐,墨白必当尽力报效。” “好!我给你介绍一下。”说着,刘师言指了指那个陌生的男人,说:“这是我们开封汴梁道场的掌门,梁百川六品,有时也在我家里教教棋。他就是你这次表演棋的对手。表演棋的下法你都懂吗?” 顾墨白说:“听家师略讲过一二。” 刘师言示意了一下张炳辉,张炳辉便将表演棋的下法又讲了一遍:“所谓表演棋,其实就是提前把棋下好,等到表演当天,对弈双方再到台上,把下好的招法原样摆出来。表演时,别的棋手会在一旁做大盘讲解,所以你们下棋的速度也要配合着讲解来完成。激战时不妨摆得慢些,留给他们足够的时间为来客们分析变化。官子阶段则要下得快一些,免得大家不耐烦。另外,表演棋一般要为大家展示激烈的攻杀,功夫棋尽量少下,大家看了提不起精神。把主要部分下完就可以了,官子没必要收完,最后不必分胜负,打挂即可。你们二位明白了吗?” 顾墨白和梁百川都说:“晚生明白”。 张炳辉问:“大人,你看时间怎么安排妥当?” 刘师言说:“寿宴是在三天以后,明儿个两位先养精蓄锐,后天一早,都上我这里来,咱们去后面亭子里把棋下出来。” 就在此时,外面书童喊了一声:“老爷,巡抚和藩台大人驾到。” 刘师言皱皱眉,嘟囔了一句:“他们来干什么?” 张炳辉说:“这二人大人可要小心提防。” 刘师言点点头,说:“你们快随我一起出去迎接。”说完,便支撑着大胖身子从榻上下来,走了出去。 第六十五章 官场诡谲 刘师言正往外走,巡抚阿隆和按察使洪顺已经进了大门,大家在中庭见了礼。刘师言道:“二位大人驾临,真是让敝舍蓬荜生辉啊。” 阿隆说:“刘大人言重了,你我同省为官,府上的大喜事,我们怎么能不来凑个热闹啊!” 刘师言赶紧请他们进了正厅。 阿隆是满人,已经是五十往上的年纪,原是跟康熙平过三藩的功臣,在京做了几年副都统以后,忽然被外放为河南巡抚。河南这个地方没有总督管辖,巡抚就是最大的地方官,可见他现在在官场炙手可热。 阿隆先问了问刘母的情况,然后问道:“刘大人,你后面这两位是什么人啊?怎么如此眼生?” 刘师言回头看了一眼,说:“巡抚大人有所不知,这两位并非官场上的人物,而是两位围棋高手,我刚才正在和他们讨论寿宴上下表演棋的事。这位梁百川六品,是汴梁道场掌门,开封围棋界的头号棋手。” “喔,虽没见过,但也有些耳闻。” 按察使洪顺也搭言道:“我跟梁先生可是老交情了。”梁百川赶紧抱了抱拳。 刘师言又说:“至于这位嘛,是白云道场棋士,顾墨白八品。” 阿隆还没做声,洪顺倒先吃了一惊,问道:“莫不是前不久直升八品的顾墨白。” 顾墨白没想到连按察使都知道了自己的名字,心中一阵得意,赶紧道:“晚生正是。” 洪顺一声冷笑,反冲着张炳辉说:“教授,不是我说你,这次的事情也做得忒以莽撞了些。业余棋手直接授予八品的事,别说河南从没出过,就是外省也没听人提过。你这先例破的可真是出人意表。” 听他出言讽刺,刘师言赶紧说:“洪大人说的是,不过这不能怪炳辉,事前他也是请示过我的。好在这位顾贤侄棋艺不俗,倒也对得起八品的头衔。” 阿隆说:“学政大人,如此说来,我倒要提醒你两句了。此事不是棋力匹不匹配的问题。往小了说,这是你考虑不周,往大了说,那就是政治敏感度不强了。你想,棋赛每年都在白云道场举办,省内考生们早就有意见,认为对白云道场的弟子过于偏袒,让他们占尽了主场之利。张教授这次驻守白云道场,又偏偏破格提拔了他们的弟子,此事就是公平,大家也会说不公。况且我们早就讨论过,要让我省的围棋多点开花,不能只发展白云道场一个中心。这次破格提拔的又是白云道场,这跟我们的方针不符嘛!” 顾墨白本以为是自己出色,引起了两位大人的注意,没想到他们是对自己直升的事不满。他毕竟少年心性,一股怒气涌上心头,当即说道:“若是大人们认为我的八品得之不武,我甘愿辞去八品的头衔,明年再考!” 刘师言厉声道:“胡闹,你的八品手牒上可盖着我提督学院的大印,此事早已告示全省,那是你说辞就能辞的?莫再多言!” 顾墨白听刘师言口气严厉,便不敢再说话了。 刘师言又说:“两位大人,此事千错万错,都是师言一人的错,若有什么后果,师言愿一力承担。” 阿隆听刘师言语气不善,赶紧说:“刘大人言重了,此事能有什么后果?无非让人猜疑两句。我们不过是好意提醒罢了。”这才把这件事暂且撂下。 坐不多久,阿隆和洪顺便起身告辞。等到快出屋门时,阿隆装作突然想起的样子,回过头对刘师言说:“对了,刘大人,你们家这么大的喜事,本来我和洪大人是一定要到场的。不巧他那里有个大案,已经折腾了两天,我们今天才抽出功夫来你这儿看看。至于寿宴那天,还能不能腾出身来,就不好说了。若真来不了,请你切莫怪罪,我先当面给你赔个不是。” 刘师言赶紧说:“那自然是公务要紧。家母的寿宴本不想大操大办,更不敢劳动两位大人。二位百忙之中还能抽身来此,刘某已是荣幸之至。” 阿隆和洪顺连道几声客气,便一起出门上轿走了。 刘师言他们又回了正厅,刘师言问:“炳辉,你看他们来这趟是何意啊?” “以卑职看,他们说的这些话,只有最后两句是正题。其实就是想跟您打个招呼,寿宴那天他们是不会来的。至于原因嘛,无非是怕外人把他们和您看做一党,这样才好放开手脚……” 刘师言哼了一声说:“放开手脚跟我干?现在hen省大小事务都在他们掌握之中,但科举、围棋两项断不容他们插手!” 顾墨白站起来说:“大人,都是墨白不对,惹得您受他人非议。若有墨白能出力的地方,愿随时听大人差遣。” 刘师言道:“贤侄,你多虑了。他们不是针对你,而是冲我来的。就算没你这次的事情,他们也能找出别的理由来生事。我与你师父交情甚厚,白云道场又是河南围棋的中心,他们想染指棋界,就不得不打压你们道场,这都是免不了的。你不要自责,只要把后天的棋下好,就是帮了我大忙了。” 顾墨白估计着后面没有自己的事,便告辞出来了。 从刘府出来,顾墨白徘徊无事,却又难以开怀。想到今天的见闻,生怕政治上的风波会波及到道场。于是,他写了一封信,将今天的见闻细述一遍,寄给了谢春霖,好让他心里有数。 第二天,顾墨白去街上买菊花。他对菊花并不了解,别人给他推荐了一个名贵品种,叫西湖柳月,花瓣比别的更厚更密,黄色十分纯正,有着浓烈的富贵气象。他便订了二十盆,先让人替他照管着,等到了日子再雇人来取。张炳辉说的无量寿佛像,他在街上倒是找了,却没有找到,只好作罢。 第六十六章 互相配合的棋局 到了约好的日子,顾墨白早早来到了刘府。没想到,梁百川也已经到了。两人互相打了个招呼,便在正厅里等候。 不多时,张炳辉走了进来,说:“学政大人今天要先陪老夫人去相国寺上香,我们先开始。”他带着二人走到一个小花园里,花园里有一座凉亭,亭中已经摆好了棋具,还有两个书童负责记录。 二人在棋枰两端就坐,张炳辉坐在侧面,说:“你们相差两品,正好是让先的棋份,就由顾墨白执白。” 二人互相鞠躬,道了声“请赐教”,便开始了对弈。 双方并不以争胜负为目的,就难免带有些互相配合的意味。当双方在左侧展开争夺时,顾墨白故意卖个破绽,先去右边抢占大场。梁百川只好先发制人,在左侧展开了激烈的攻防战。 顾墨白率先吃掉对方一块棋,而梁百川则主导了攻势,企图围歼中腹白棋的一串弱子。他先在其他地方先手便宜几下,强化了中央的势力,然后将下方气紧的两颗白子抱死,让白棋彻底失去了腾挪空间。 顾墨白不甘心就死,还是跑出来在中腹治孤。下到这里,局部攻杀有了,大型转换有了,马上又要出现杀棋的场面,这个进程十分符合表演棋的需要,看得张炳辉连连点头。 这时,刘师言已经回府,换了身衣服,也跑来看棋。 眼看中央的白棋难以求生,顾墨白却突然下出好手,巧妙地搭出了眼位。不过这也是痛心的好棋,为了做活大龙,不得不割掉了一个尾巴,让黑棋在中央围出很多实地。 下到这里,胜负已定,顾墨白已经落后了十目左右。两人收了几招大官子后,顾墨白停了手,问:“我下输了,是该认输,还是就此打挂?” 张炳辉说:“可以了,就打挂。这盘是梁掌门的好棋啊!” 刘师言也微笑道:“俗话说,姜还是老的辣,梁先生不愧为开封第一高手啊!不过,我最高兴的,还是你们的内容下得精彩,这盘棋拿去表演再合适不过了。” 书童抄录的棋谱,两人各拿了一张,需要回去以后背熟,在舞台上原样不动地下出来。 一直到了寿宴那天,顾墨白雇人带好了礼物,再次来到刘师言的府上,却被告知今天开正门,需要从提督学院进去。正门已经人满为患,大家排着队往里走,有书办为大家带的礼物做登记,手续甚是繁琐。 好不容易排到了顾墨白,他把寿山石摆件和两担菊花献了上去,报成是白云道场的献礼。又登上了自己的名字,才获准进去。 今天府上都是他不认识的人,全然不知该往哪儿去,只好找了个家仆,说明自己是来表演的棋手。家仆指点他往东跨院走。到了东跨院,他发现这里还有一个戏班在备场。他便找了个角落安静坐着。 好不容易等到了张炳辉过来,他满头大汗,慌里慌张地点了点人头,说:“大家再等一会儿啊,别乱走动,随时可能有人过来叫,你们就跟着他出去。”说完,又转身走了。 过了一会儿,有人叫戏班上场。他们一走,园里顿时清净下来。顾墨白这才看到梁百川也已经来了,正和两个不认识的人说话。那二人一老一少,老的六十岁开外,少的和顾墨白年纪相仿。他们看到顾墨白,又向他走了过来。 三人互相抱了抱拳,老人说:“顾师侄,我负责今天的大盘讲解,我叫柳公二,这是我的徒弟韩钟方,我们是睢阳府的棋士。记得前不久的品级赛上,我还参加过你升八品的评议,对你的棋记忆犹新啊。” 顾墨白这才想起此人,确实在白云道场见过,只是不认得。他赶紧道:“多谢前辈抬爱,晚辈愧不该当。” 柳公二笑道:“等会儿的表演赛,还得有劳你配合我们讲棋的节奏,我们才好发挥啊。” “理当如此,请前辈放心。” 可他们这一等,又等了一个多时辰。这个戏班大概唱了四折,这才听得锣鼓渐歇。本以为他们唱完,就该下棋了,谁知又摆上了酒席。这时已是中午,顾墨白跟着戏班们吃了一碗长寿面。酒席又吃了一个多时辰。等到酒席撤下,这才有人来请顾墨白他们上场。顾墨白早就等得不耐烦,赶紧和梁百川一起走了出去。 只见在大院里,密匝匝地摆了五十多张八仙桌,真个是高朋满座,冠冕如云。前面一块高台上铺着红毯,趁着工作人员布置场地的功夫,柳公二先上去,给大家介绍了一下即将出场的棋手,他妙语连珠,逗得大家哄堂大笑,可见他早已见惯了这种场面。 等到场地布置好,柳公二说:“好,现在就有请我们的两名棋手在棋枰前就坐。” 顾墨白和梁百川各自就坐,没有过多的言语,就按照上次对弈的棋谱摆了起来。 顾墨白一边摆,一边侧耳听着柳公二和韩钟方的讲解。一听到柳公二说,这里有几个变化可以给大家介绍一下,他就迟迟不落子。等到柳公二说,我们看看接下来怎么下,他就赶紧落下一子。整个表演进行地十分流畅,丝毫看不出顾墨白是第一次下这种场合。 等到双方在棋盘左侧展开激战,观众们的情绪也被调动了起来。加上柳公二讲得绘声绘色,观众们都看得如痴如醉。刘师言也在台下陪着刘母看棋,老太太的围棋水平很一般,但也被柳公二深入浅出的解说带了进去。刘师言剥了个橘子给她吃,被她推到一边,不耐烦地说:“哎呀,放着放着,我正看棋呢!”刘师言见母亲兴致勃勃,反而十分高兴,心想,这回的棋手真是请对了。 棋局继续推进,双方完成了一次大规模转换。顾墨白率先吃掉一块棋,而梁百川开始谋划中央的歼灭战。柳公二说:“各位,你们今天可来着了,这么精彩的棋不是每次都能看到的。大家看,现在如果比实空的话,白棋的优势已经很大了。可是要让我选我选谁呢?我还是选黑棋。因为黑棋主动啊。这就像打架一样,打人的时候,你心情可舒畅了。挨打的时候,你就很紧张,得把全身都防住,哪儿露出来都受不了。”一番话说得大家哈哈大笑。 韩钟方问:“师父,您觉得这块棋好杀吗?” 柳公二说:“要是梁百川看出来,已经杀掉了,那水平太高了。要是顾墨白说,我就是能活,那水平也太高了。反正我的观点是,看不出来,只能看他们实战怎么下。” 第六十七章 逃死子 随着棋局进行,梁百川抱死顾墨白两子,开始发动总攻。到目前为止,都和之前的下法一样,双方只是机械地把棋摆出来。可当顾墨白看到这手抱吃时,突然产生了一丝困惑。 上次对局时,他只想着对手要杀棋,所以自己就理所当然地立刻去找活棋的手段。今天他有点超然局外,突然发现这手抱吃的棋形不太完善。他立刻集中精神,深入计算了一遍,竟发现了一个隐秘的手段。他又花了点时间验证,认为这招棋的确成立。 顾墨白陷入了激烈的思想斗争。按照规矩,这盘棋只能照着棋谱下。可发现了这么巧妙的一手棋,不把它下出来,实在难以甘心。他觉得,作为棋手,有责任把自己认为最好的一手棋下在盘上,可这就要违背表演赛的惯例。到底哪个更重要? 顾墨白作为一个现代人,心中有着自由的天性。一想到自己要被习惯所束缚,而下出麻木不仁的棋,他就感到有些反胃。他心中突然冒出一股勇气,好像什么规矩都无法阻挡一招妙手破土而出的顽强动力。接着,他拈起一颗棋子,下在了盘上。 梁百川脸色大变,惊讶地望着顾墨白。顾墨白一副全神贯注的样子,不像是在下表演棋,而像是在面对一场大胜负。 梁百川再看顾墨白下的位置,其实是在自己抱吃时又逃了一手。当他抱吃时,这两颗子已经成了死子,虽然还留有一口气,没有从盘上提掉,但无论怎么跑都不会有活路,只会越死越多,这是刚学棋的小孩儿都能看出来的。这两颗残子还要跑,就等于把两颗死子变成了三颗死子。 梁百川大惑不解,顾墨白水平再差,也不会犯这种错误?更何况这还是表演棋,他不按谱招下,而走了这么匪夷所思的一步,难道是忘了谱了?可即使忘了谱,也大可以按照正常的手法来下,何必走出这么愚蠢的一招? 讲棋的柳公二也被难住了。他们事先研究过棋谱,知道后面的进程应该是什么,也对其中的变化做好了研究。可顾墨白突然变招,让他大感意外。又见是这么匪夷所思的一招,不禁有些语塞。他说:“我们看看这手棋啊,白棋长了一招。嗯?这手棋是摆错了吗?没错啊?哦,还真是这么下的。这有意思了,这个棋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多送一个呢?因为明显这里是死棋,你下三个就死三个,下四个就死四个,所以一般我们怎么办?就不走了呗,不走我就死两个,损失还小一点,这大家都能明白? “我们先来确定一下,多走一个也是死棋,这个很明白,因为人家枷着你呢,你就算跑也只有两口气,绝对是死棋,这点初学者也能看懂,我们就不再细说了。那么既然都是死,为什么要多送一个再死呢?这个要么是下得极蠢,要么就是下得极妙。那么大家觉得顾墨白作为一个职业棋士,他会下得很蠢吗?肯定不是。你们都能看出来的招,结果他不懂,那不就出大笑话了吗?所以我敢说,这里一定藏了一些不那么容易发现的东西,只是一眼还看不大出来。” 他一边在台上拖延时间,一边在心里暗骂顾墨白,怎么突然下着下着就变招了,这不是要拿解说员开涮吗? 刘师言和张炳辉也看过这盘棋,知道原本没有顾墨白的这一手。本来前面的进展都很顺利,可突然出现这么大的变故,他们都有些忧心这盘棋能不能善终。 还是梁百川当局者清,最先发现了顾墨白的意图。这手送死子,其实藏着很厉害的后招。他这一送,外围出现两个刺,自己只能防其中一个。这两个刺一个可以让白棋连回家,另一个可以让白棋的孤棋多出一个先手并。本来的结果是白棋要断尾求生,可有了这个先手并,白棋的尾巴就救回来了。 现在是在舞台上,梁百川如果不下棋,就会出现冷场。可他着实没想出破解之策,情急之下,干脆两边的刺都不防,反而从外侧打吃另一颗白子。有了这一手打吃,白棋这三颗子仍然是死子,只是气多出来一口。 接下来,顾墨白不管被叫吃的一子,先从中腹动手,扳断黑棋三子棋筋。黑棋谋划了半天要围歼中央白棋,这三子起着分断白棋的作用,断不能有失。梁百川不由分说地就往外跑。可下一手又让人惊讶,顾墨白利用送死的三颗子,局部多出来一招尖顶的先手。有了这招尖顶,黑棋的三子棋筋竟然跑不掉了。 梁百川忍不住惊呼了出来。再看看,还是没有活路。中央棋筋被吃还得了?这让黑棋在棋盘别处的投资全都变成了损招。 下到这里,柳公二也看出了这里的妙味。他马上说:“这是他们实战的下法,突然就搞成了这个样子,这是出乎意料的。那让我们再倒回去看看,白棋逃死子这手,是不是真的那么精妙呢?” 他这时也已经理清了思路,带着大家详细地考察了逃死子以后的变化,结论是,这么一逃,中央的白棋竟然已经脱险了。柳公二摇着头说:“谁能想得到,这里逃一手死子,竟然和中央白棋的死活还有关系,实在是不敢想象。我敢说,一百个棋手也不会有一个人会想到往这里放一个,这真是精妙绝伦的一步棋。” 观众听完他的讲解,从大惑不解变成了极力称赞,不少人还大声喊起好来。 观众看得起劲,台上的梁百川却如坐针毡。下到这里他也明白了怎么回事,顾墨白原来是发现了妙手,才突然改变了棋招。不管他是提前想好的,还是在比赛中想出来的,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他违背了表演棋的惯例。难道一个棋手为了赢棋,连约定俗成的规矩都可以不遵守吗?他气得满面通红,可又不好发作。再看盘面,中央的攻击目标不仅活了,还把自己的棋筋吃了进去,这棋还怎么下? 若是别的比赛,梁百川断然不肯就此认输,一定要再折腾一番才罢休,否则心中这口恶气难以纾解。可这是表演赛,每一手棋都在众目睽睽之下,若是下得胡搅蛮缠,难免还要惹人非议。思来想去,他便就此认输了。 现场掌声雷动,两位棋手站起身来,柳公二笑盈盈地将他们请到了台前。他问:“刚才这盘棋下得太精彩了,大家都看得意犹未尽。我想先问问顾墨白,你在最后这个局部,下了一招逃死子的棋,收到了奇效。这步棋你是怎么想出来的呢?”他这么问也是在揶揄顾墨白临场变招。 顾墨白权当没听出来,直率地答道:“我主要是看到他抱吃时候的棋形不好,自身有气紧的毛病,觉得这里有利用,深入计算了一下,就发现了这手棋。” “你的这手棋下在了我们所有人的盲点上,你是有这样的行棋习惯,还是偶尔为之?” “这个嘛,我一直觉得围棋的世界比我们所知的要深奥得多,所以习惯性地会往别人不注意的地方想一想。” “好,那我想再请梁掌门谈谈对这局棋的看法。” 梁百川怒气未消,他尽量压抑着情绪说:“这局棋黑棋的进程一直比较顺利,虽然是后手,但进入到战斗以后,棋形总体比较厚,所以一直很好下。转换完以后,我觉得强攻中央一块白棋,很容易就能攻出目数,这个棋可以赢很多。但是没注意到他还有手段,中央一下攻不着了,棋也就没法下了。” “所以您的意思是说,本来一直优势,下到最后,一个大意,被对方反败为胜了,是这样?” “没错!” 在大家的掌声中,两位棋手离了场。顾墨白仍回东跨院,梁百川则径自出府去了。 等宾客渐渐散去,顾墨白向刘师言道了歉。刘师言喜笑颜开,拍着他的肩膀说:“不瞒你说,你那一手下出来,可把我吓了一跳,不知道这棋该怎么收场。可后来听了柳先生的解说,大家都明白了你那是一招妙手。虽然不符合规矩,却把全场的气氛炒到了极点。今天能看到这么一招妙手,大家都十分满意,老太太也很高兴,这都要感谢你啊。” 刘师言令人端出一盘银子,一共六十两,给顾墨白当谢仪。顾墨白再三推辞不过,只好收下。出了刘府,他又和张炳辉道了别。第二天便退了客房,启程返回白云山。 第六十八章 再见霞儿 回到道场,顾墨白向谢春霖汇报了这次表演棋的经过。谢春霖听说他临场变招的事,脸色很难看。他说:“你这么做,让对手多为难?人家当众出了丑,将来必要记你的仇。你才刚定上品,就惹出这么大的麻烦,以后让为师怎么放心?” 顾墨白连声喏喏,不敢反驳。 谢春霖教训了一番后,又说到了另一件事:“你不在这几天,来了爷孙两人找你,说是你曾在他们家住过。我安排他们住在了客房,你快去看看。” 顾墨白立刻想到,是霞儿和药爷爷!他来道场这段日子,时常想起他们,没想到他们突然就到了。他赶紧告辞出来,跑到了客房。他不知道霞儿住在哪间,就在走廊里连喊她的名字。霞儿听到喊声,马上开门迎了出来。两人相见,自是无限欣喜。 顾墨白问:“你们来了几天了?住得还好吗?” 霞儿道:“我们来两天了,听人说你去了外地下棋,还怕见不着你。这里的人真好,给我们找了住处,让我们在这儿等着。爷爷也来了,咱们去看看他。” 旁边就是药爷爷的房间,听到了顾墨白在门口喊霞儿,他也已经走了出来。寒暄了几句,药爷爷便让他们进屋来坐。药爷爷说:“我在棋馆听说你已经做了职业棋士,回家跟霞儿一说,她就张罗着要来看你,不巧正赶上你出去下棋。你去哪儿下棋了,给我们讲讲?” 霞儿也说:“对对,快说说!” 顾墨白便将这次表演棋的经过讲了一遍。霞儿听完哈哈大笑道:“太有意思了,你突然就发现了那一招,以前就没想过?” 顾墨白说:“那一招实在太不可思议,平时根本想不到嘛。也就是在比赛时候,精神高度紧张,才能够发现。” 药爷爷说:“这就叫妙手偶成啊。对了,小哥,你的病好点没,以前的事还想得起来吗?” 顾墨白摇摇头说:“都不记得了。不过我也熟悉了这里的环境,一切再重新开始。” “那就好,人,记得的事情太多也不是啥好事。倒不如啥都忘了,无牵无挂的,更加自在。我们家里没别的东西,就药材多,我给你拿点枸杞、决明子、黄甘菊,可以拿来泡水喝,对身体好。” “你们怎么样?家里没啥事?吃住还习惯吗?” 霞儿说:“家里好好的,都安排妥了。这里也挺好,不用做饭还能一顿吃三四样菜,我都不好意思了。还有,你们这里有个姐姐,每天还给我们送小点心。我都不知道她叫什么,你能不能帮我谢谢她?” 顾墨白想了想,道场里能被称作姐姐的也就只有霍佩佩和几个内弟子的妻子了,可到底是谁他却想不出来。便问:“你说这个姐姐什么样子,怎么打扮的?” 霞儿说:“这个姐姐可俊了,打扮得不像个姑娘家,每次见她都是一身黑衣,梳着个长马尾。” 这不是霍佩佩又是谁?顾墨白不明白霍佩佩为什么对他们这么上心,难道是因为自己的缘故?他心里突然好一阵激动。 药爷爷说:“小哥,霞儿看什么都新鲜,你带她到处逛逛。我跟你们掌门要了几本书看,来到你们这儿了也得涨点棋不是?” 顾墨白说:“那好办,爷爷,你找时间到我们的训练室去,我可以找几个朋友陪你下棋,保证让你涨棋。” 霞儿问:“墨白哥,你们这里有什么好玩的地方?” 顾墨白想了想说:“道场里边你都看过了吗?我带你去去花园转转,然后出去东门有一片我们的田地,还有一片竹林,我们再去那边走走。” 两人边说,边出了门。按顾墨白说的,他们先去花园,然后到田里走了一大圈。现在庄稼收完了,地里光秃秃的,一片荒凉。霞儿倒看得很有兴致,问道:“你们怎么田这么多,需要很多人种?” 顾墨白说:“我们这些弟子,平时也得来这边干活儿。师父说,这叫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也是一种修行。” 两人又往前走,来到了马厩,有个弟子正在给马刷毛。那弟子看到他们俩,嬉皮笑脸地说:“墨白,定了品不一样了哈,哪儿把到的姑娘?” “去去去,这是老家的朋友来看我。” “不错嘛,有福有福。小妹妹,要不要骑一圈试试?” 霞儿看看他刷的那匹马,说:“这马倒是挺好看的,能骑吗?” “不是这匹,里边还有。你要想骑我给你找一匹听话的。” 霞儿扭过头去问顾墨白:“墨白哥,你会骑马吗?” 顾墨白摇了摇头。 “我也不会,那你跟我一块儿骑。” “都不会还骑什么?” “你没听哥哥说吗?找匹听话的不就能骑了?” “要骑你骑,我可不骑。” “那不行,光我骑,你该笑话我了。你得跟我一起骑。哥哥,借我们两匹马。” 那弟子一口答应,随后便进了马厩。顾墨白想拦他也来不及。不一会儿,他牵出一匹白马和一匹枣红马,又给它们上了鞍鞯,交给了顾墨白和霞儿。说:“放心骑,这两匹马可听话了,就是放了它们,自己也能跑回来。” 顾墨白无奈,只得上了那匹枣红马,霞儿上了白马。别看霞儿是女孩,胆子比顾墨白还大,学得也快。那马本来只是慢慢踱步,霞儿却不停踢着马的肚子,催促它快走。顾墨白却不敢乱动。以前骑自行车,前面至少有把可以扶,骑在马背上,却只能握着一根软绵绵的缰绳,全靠双腿夹着马的身子维持平衡,不一会儿就出了一身汗。 霞儿在前面不断催促,顾墨白也不得不加快速度,两匹马一路小跑着进了竹林。 顾墨白心惊肉跳,生怕从马上掉下去,几乎要俯身抱住马脖子。可看到霞儿依然从容不迫,也只能尽力保持着坐姿。 竹林里景色优美,霞儿贪看风景,便逐渐放慢了马速。顾墨白终于追到她身边,赶紧翻身下马,说:“竹林如此幽静,我们还是别骑马了。”霞儿点点头,也下了马,两人牵着马继续走着。 霞儿说:“墨白哥,你们这儿真不错,地方大,人也多,大家一起热热闹闹的,多开心啊。你以后就一直留在这儿了吗?” 顾墨白想了想说:“目前肯定是要留在道场里学习,等我棋艺进步了,也会走出去,和天下各处的高手过招,还要拿到四大棋院的推荐信,到bj去考五品。” “那你岂不是很忙?” “对呀,”顾墨白说,“我要争分夺秒。你呢,有什么打算啊?” 霞儿脸一红,说:“爷爷说我该嫁人了。” 顾墨白一惊,随后想到,这是在清朝,结婚年纪早,也是自然的事。他问:“你准备嫁给谁啊?” “那得是爷爷做主。我就想找个没家没业的,将来能到我们家来生活,要不然,没有人照顾爷爷,他可怜了。” 顾墨白心里好一阵失落。霞儿突然问:“墨白哥,我送你的手环还在吗?” 顾墨白摇摇头,说:“我有一次被罚到断云崖思过,那串手环在山上弄断了。” “哦。” 两个人突然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沉默着走了一路。 第六十九章 情感纠葛 把霞儿送回客房,顾墨白马上找到霍佩佩,感谢她对霞儿和药爷爷的照顾。霍佩佩看着他咯咯地笑,说:“你的小相好来了,我可不得好好招待?” 顾墨白突然看见她的领子里露出一条项链,黄澄澄的,像是金的。他心里一沉,问道:“你这项链是哪个男的送的?” “这个?”霍佩佩说着,把项链从衣服里扯了出来。项链细细的,打成了一串天珠的形状,工艺精巧,光彩夺目。 顾墨白撇了撇嘴说:“看着挺真的,谁那么有钱,舍得送你这个?” 霍佩佩说:“非得是别人送的?就不能是我自己买的?” “干嘛要自己买?你这么好看,难道会没人送?” “哈哈哈,这个还真是别人送的。” “谁呀?” “我妈。这是她的旧首饰,送给我了。” “哦哦。”顾墨白长出一口气。 “你以后也有俸米了,到时候不得给你的小相好也买个首饰?” 顾墨白并不解释和霞儿的关系,反而问:“八品的俸米有多少?” “我记得是六两半。” “也挺多了。” “那你买不买?” “我先问你,你之前的话还算不算了?” “什么话?” “你说等我定上品就怎么着的?” “怎么着?我也没说要怎么着啊?”霍佩佩不怀好意地笑着。 “说了不算是?反正谅你以后也不敢小看我了。” “我什么时候小看你了?” “你为什么把我的信又退回来了?这还不是小看我?” “好好,那次是我不对,以后你的信我都好好留着行不行?” 顾墨白点点头:“那我也不说你说话不算数了。等我拿到俸米,给你也买个首饰怎么样?” “也?给我们都买?”霍佩佩忽闪着一双大眼睛望着顾墨白。 “你总是关注不到重点,你应该想想自己需要什么。” “我没有特别需要的,你随便买。” “随便买……”顾墨白叹了口气。 两人聊了好一会儿,顾墨白才心满意足地走了。这是他和霍佩佩聊得最久的一次。可满意中又带有一丝失落。两人的关系看上去拉近了不少,但比他所期待的还是差了一些。不管怎么说,总算是有所进展。 而霞儿呢?顾墨白总是拿她当妹妹看,可两人之间又似乎有些难以名状的情愫。听到霞儿说准备嫁人时,他也确实感到了失望。但两个人的关系不可能有进一步的发展,特别是和霍佩佩一比,显然霍佩佩才是更值得追求的姑娘。他和霍佩佩是多么般配的一对啊!从小便是青梅竹马的玩伴,现在又都是职业棋手,有着共同的事业追求,又能够朝夕相处,她的父亲是自己的师叔,而自己也被师父视作养子,他们如果在一起,一定是皆大欢喜的结局。另外,顾墨白毕竟是在现代城市里长大的少年,霍佩佩的活泼、自由、开放,更符合他的对女性的期待,而霞儿是在山里长大,思想和眼界都受到了很大限制,必然无法和顾墨白长期相处。 顾墨白很清楚,自己的感情只能寄托在霍佩佩身上。霞儿会在他心中占有一席之地,但也只能以兄妹的感情。最让他为难的是,霞儿到底是怎么想的呢?他来道场看自己,是仅仅来看望,还是有更多期待呢?他不想让霞儿伤心,因此生怕事情会超出控制。 就在这几天,顾墨白被授八品的手牒到了,没有什么仪式,只是去管文书的弟子那里领了回来,同时也领到了第一个月的俸米。有了钱,他马上开始思考应该送霍佩佩什么。跑到昌兴市上转了一圈,最后花二十两银子买了一块翡翠观音的玉牌,又花五两银子给霞儿买了一对银手镯。这两样东西凭他的俸米肯定不够,好在他手里还有刘师言给的六十两银子。 等他把礼物送出去,霞儿欢喜不迭,霍佩佩却只平平淡淡地说了句:“挺好看的,可是我还得戴我妈送的项链,你这块玉牌我就放起来。”顾墨白满腹狐疑,不知道她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这些天,顾墨白给药爷爷找了几个对手下棋,又陪着霞儿把附近的地方转了一遍,昌兴市也去了两趟,每次都给霞儿买不少小玩意儿。霞儿特别喜欢顾墨白送的那双手镯,时不时就举起来好好欣赏一下。顾墨白笑道:“你要是喜欢,我再多送你几件。” 霞儿说:“就算你再送,这一对儿也是不一样的。” 有次找霍佩佩说话,霍佩佩一见面立刻来了句:“又陪你的小相好出去了?” 顾墨白说:“也不是我非要陪她,是你天天都没空,又是练剑,又是骑马,什么时候得空了我也陪你出去。” “你这话可说巧了,我老家的表姨病了,我妈叫我回去看看。我一盘算,一去六十里路,骑马来回也得一天,怪闷的慌。你要是有空儿就陪我去一趟,路上也好有个人说话。” 顾墨白大喜,立刻答应下来。可马上又问:“要骑马去吗?” “那当然了,哎呀,我忘了你不会骑马。” 顾墨白说:“谁说不会的,我也在学,就是别跑太快了,咱们慢慢走行不行?” “你也学骑马了?那好,反正马跑急了也掉膘,咱们就照着一天跑好了。” 顾墨白兴奋地一夜都没睡好觉。第二天一早,他便和霍佩佩到了马厩,霍佩佩给他挑了一匹浅黄带褐斑的老马,虽然慢,却跑得平稳。她自己有一匹纯黑的伊犁马,名叫墨云骢,今天还是骑这匹。 骑马这事,三分靠的是技术,七分靠的是胆量。今天和霍佩佩骑马,顾墨白将心中的恐惧彻底打消,完全放开了手脚。这么一来,反倒骑得比上次更加自如。加上霍佩佩精通骑术,不时地点拨他如何送胯,如何保持坐姿,如何发出指令,使顾墨白很快就掌握了要领。时间不长,两人便能够并肩小跑起来。 第七十章 心动之旅 一路上,顾墨白心中被与美人同骑的喜悦所充满。活了十八年,这是他第一次深刻感受到异性的美好。 他既兴奋又紧张,不断寻找着话题,想引起霍佩佩的兴趣。可他毕竟不是这个时代的人,唯一的共通点也只有围棋。于是,他向霍佩佩设想了各种不同的围棋风格、比赛赛制,其实都是他亲身经历过的,而霍佩佩只是听他说,很少插话。 到最后,顾墨白渐渐无话可说,两个人安静地骑了一段路。一旦不说话了,顾墨白便感到焦虑不安。他想了半天,问道:“你为什么不喜欢下棋了呢?你现在在女棋手里也算很出色的了?” 霍佩佩说:“我只是觉得,围棋界里出不了真正的大师。” 顾墨白听了这句话,不由得气上心头,嚷道:“你这叫什么话,为什么围棋界出不了大师?往远了说,有王积薪、刘仲甫、过百龄,往近了说,有黄龙士、徐星友、范西屏,这不都是围棋大师吗?” “他们只是赢得多,但都算不上大师。你仔细研究他们的棋谱,每局棋都会犯很多错误。前代的棋手到了今天,就不那么强了,今天的棋手到了未来,也未必就能赢。如果真有围棋之神,看到我们现在下的棋,一定会捧腹大笑,觉得完全不像样。对于围棋来说,我们所有人都知之甚少,哪还敢称什么大师呢?” 顾墨白听了这番话,不由得想到了人工智能。人工智能的出现,推翻棋界了很多约定俗成的观念,让人意识到人类的自以为是是多么可笑。而霍佩佩所说的,简直就是对人工智能的预言。确实,在人工智能面前?人类棋手中的大师还是真正的大师吗? 顾墨白一时无语,坐在马背上安静地骑了很久,却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说道:“我们所说的大师不是就棋的内容完美无瑕而言,而是指一个人对棋道的追求,对棋艺的执着,对围棋的热爱,都超越了其他人。他们或许没有下出完美的棋局,却展现了人类所能达到的最顶尖的智慧和最饱满的情感,这样的棋就像是一件艺术品,每一手都诠释着棋手与众不同的理解。如果每手棋都下得完美无瑕,那便把所有的感情都遮掩了,这样的围棋反而丧失了人性。” 霍佩佩惊讶地看着顾墨白,突然哈哈大笑,说:“你真的变了,没想到你还能想出这么一套话。” “我以前什么样?” “以前……”霍佩佩歪着脖子想了想,说:“轻浮!” “轻浮?我是对你轻浮了吗?” “哈哈,我不是说你对女孩儿轻浮,我是说你思考问题轻浮,对什么问题都嘻嘻哈哈的,听见人家讲道理唯恐避之不及,好像在你看来就没有什么严肃的事情。没想到你现在能认真思考问题了,真得对你刮目相看。” “是不是好感倍增?” “那倒不至于,总算能正常交流了。” “你这叫什么话!” 顾墨白喜欢和霍佩佩聊天的感觉,两个人像是有一种默契,不需要解释得很清楚就能明白对方的深意。当你想开对方玩笑时,马上就会遭到反击。即使玩笑开过了,对方也不会生气,而是用一种轻巧的方式化解。越是斗嘴,他就越觉得开心。和霞儿在一起时却不是这种感觉,他很少能够畅所欲言,每说一句话都要考虑对方的感受,时间长了会觉得很累,甚至想回避两个人的独处。 两个人闲聊了一路,终于在中午时分赶到了村里。顾墨白陪着霍佩佩找到了病人家,霍佩佩一个人进屋和病人聊了半天,出来以后,这家人非要留他们吃午饭。眼看午饭没什么着落,两人便答应了。他们家人口多,吃的是大锅饭,一人盛了一碗熬菜,拿了一个馍馍,找地方各吃各的。顾墨白和霍佩佩坐在一棵大桐树下的青石上吃饭,顾墨白想打听病人的情况,却发现霍佩佩神情黯然,没有太大情绪,便也不再问她。 吃完饭,两人马上告辞,踏上了回程。顾墨白看出霍佩佩有心事,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便想,说点好话总没错,便把这家人好好夸了一通,什么热情好客啦,淳朴善良啦。说着说着,霍佩佩竟落下泪来。 流泪的霍佩佩像是一枝沾着雨水的海棠,在风中瑟瑟发抖。她脸上泛着潮红,目光凄楚动人,又晶莹可爱,比平常更美丽几分。顾墨白心想,以前在电视上看过那么多古装美女,谁能有霍佩佩好看?她们再好看也是扮出来的,完全没有霍佩佩身上那种鲜活生动的感觉。 他问:“你怎么哭了?” 霍佩佩叹了口气说:“我姨,我看她快不行了。” “怎么这么说?是不是你看错了?” “其实她也知道。她一直攥着我的手,说什么以后就见不着面了。病人总了解自己的情况,她既然这么说,这次怕是过不去了。” “可我看他们家里人,倒挺正常的,日子还在照常过。” “我也不明白,你说他们为什么不悲伤呢?” “所以说你大概想错了,还不至于那么严重!” 霍佩佩摇摇头说:“不会,要不就是他们太无情了?你说,家里要是死了个老太太,是不是对这家人来说没什么损失?” 顾墨白刚才还在夸这家人善良淳朴,听了这话突然觉得有些反胃。可他又想了想,说:“也许他们觉得生老病死就是常态,不值得哭天抢地的,庄子不还有鼓盆而歌的故事吗?他们一生,不知道见证过多少人的死亡,所以就习以为常了。” 霍佩佩说:“这么说倒有些道理。可我是第一看到快死的人,比看到真正的死人还可怕。你感受到的不仅仅是死亡,还有生命消逝前的悲伤。回去我得跟我妈说,让她赶紧来看看,晚了怕是见不着活面了。” 顾墨白壮起胆子,靠近霍佩佩身边,牵起她的手说:“你快别难过了,看你难过我心里也不好受。有什么需要尽管说,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霍佩佩勉强笑了笑,说:“算了算了,难得出来一趟,别说那么多伤心事了。”她为了抹眼泪,顺便把顾墨白手中那只手抽了出来。“赶紧骑,还在天黑前赶回去!” 说完,她双腿一夹马肚子,窜了出去。顾墨白也只好催马快行。 回到道场,已是黄昏时分,夕阳西下,红霞漫天。二人在马厩前停下,顾墨白先下马,伸手来扶霍佩佩。霍佩佩本不需要人扶,看他如此殷勤,便欣然接受了。 却不想,霞儿闲了一天,一个人到处乱逛,此时也走到马厩附近,正和上次借她马的弟子闲聊。一抬头,却看见顾墨白扶霍佩佩下马的一幕。顾墨白看到霞儿,不由得满脸通红。 霍佩佩抿着嘴笑道:“还不赶紧去陪陪你霞儿妹妹,我自己回去就行了。” 顾墨白两头为难,不知如何是好。霍佩佩却上前大大方方地和霞儿打了个招呼,径自走了。 顾墨白只得走上前问:“霞儿,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我一个人也闷得慌,出来走走。怎么一整天都没看见你啊?” “佩佩的表姨病了,我陪着她回老家看了看。” “你们骑马去的?你骑得比以前好多了。” “其实也不太难,我骑了一天,也琢磨出点门道。就是腿受不了,你看我现在都不会走路了。” “佩佩姐挺好的,有她陪着你肯定学得快,你们俩看起来真般配。” “真的吗?嗨,不过是他女孩儿家出远门,总得有个人陪着,我又跟她认识最久,所以才找我去的。” “没事,我都懂。” 顾墨白听了这话,突然有些心酸。 第七十一章 双喜临门 第二天,霞儿向顾墨白辞行,要回家去了。顾墨白大吃一惊,没想到她会走得那么急,赶紧过来帮着收拾东西,却见都已经收拾停当。 他问药爷爷:“你们怎么走这么早啊?不妨多待几天,参加大手谈的棋手都还没回来,道场里冷冷清清的,有你们在还能热闹些。” 药爷爷说:“不了,我们出来不少日子,家里没人看着我也不放心。看你在这里生活无忧,我回到棋馆跟老伙计们也算有个交待了。” 顾墨白无奈,送他们出了山门。霞儿双眼含泪,说:“墨白哥,我以后也不来了,你得好好生活,好好下棋,我在乡下也能听到你的消息。” 顾墨白十分感伤,他明白,这一分别,再见面不知要到何年何月,不禁哽咽着说:“你们也是,多多保重,将来一定还能相逢。” 药爷爷提起行李,说:“行了,该上路了。” 霞儿随他转身向山下走去。顾墨白突然想喊住他们再说些什么,但刚一抬手,又觉得大脑一片茫然,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站在原地,目送他们走下台阶。 没过两天,霍九思就带着高品弟子们回到了道场。他这次争棋给河南棋界挣足了面子,刘师言和张炳辉也前来道贺,又在昌兴市摆下酒席,请全道场的弟子都去赴宴。话虽如此说,但去的基本都是有品级的棋手,那也坐满了整个酒楼。 主桌正中坐的是刘师言,谢春霖和霍九思分坐两边,其余的是张炳辉等几位官员,以及柳公二等当地有名望的棋手。大家纷纷向霍九思敬酒,祝贺他争棋取胜。霍九思道:“也不是胜,只是维持了分先棋份而已,各位盛情,霍某实不敢当。”大家哪里肯罢休,依然敬酒不止。张炳辉怕霍九思喝过量,站起来道:“诸君,诸君,咱们今天既是为了祝贺霍老争棋取胜,像这么一杯一杯敬要到什么时候?我建议,咱们大家共同举杯,感谢霍老为河南棋界做出的贡献,各位意下如何?” 大家闻言,纷纷起身,端起了酒杯,乱纷纷地说了一堆敬酒辞。霍九思也端起杯,脸上浮着笑意,道:“诸位,请!”仰首将酒喝尽。大家也各自干了,这才罢休。 酒过三巡,刘师言突然想起了顾墨白,便对随从说:“看看顾墨白在哪儿,请他来这边一叙。”随从闻言去了。 霍九思不解地望着刘师言,不明白他什么时候跟顾墨白扯上了关系。刘师言解释道:“九爷不知,前些天家母过寿,我请顾贤侄到弊府下了一盘表演棋,那盘棋下得极为精彩,家母十分高兴,也为刘某赚足了面子,我还得当面谢过才行。” 正说着,随从已将顾墨白领到了近前。张炳辉起身让座,自己去下首找了个位置,好方便他们说话。刘师言给顾墨白敬酒,谢他表演棋上的发挥。顾墨白不敢受,站着将酒喝了。 霍九思问:“你们说的那盘棋我还没见过,到底怎么个精彩法,谁给我讲讲?” 刘师言道:“那还是请柳前辈讲一讲,他是那天的讲棋嘉宾,由他来介绍最合适不过。” 柳公二口才极佳,讲起故事来幽默生动,便把那天的棋复述了一边。一开始,双方展开激烈攻防,梁百川弃子取势,企图在中央围成大空。而顾墨白不得不强行入侵,陷入苦战。他说:“我看过他们之前下好的棋谱,最后顾师侄断尾求生,损失惨重,输掉了这局。可下着下着,他突然下了一手棋谱以外的棋。我看完下了一跳,以为是背错谱了。这种事也是有的,职业棋手背错谱,通常都在棋局的后半段,这个时候,下错的一方只要稍微支撑几招,再找个机会认输,也无伤大雅。可是等我一看顾师侄那招棋,就傻眼了,那是在跑死子啊!别说谱上没有,就是临时想也不应该想到那个地方。当时我在台上已经出汗了,心想,这八成不是背错,是要变招了。合不合规矩先不说,这不把我晾在台上了吗?他们的棋谱我是研究过的,可是临时想出来的招我该怎么讲呢?好在我当时还算冷静,花点时间仔细算了一下,看出了那手棋的深意。顾师侄这手棋实在是妙,一步逃死子多出了好几处借用,令人匪夷所思。有了这一招,中央的孤棋已经化险为夷。只能说,顾贤侄真是天才,这种棋换了我想都不敢想,他却能下得出来。” 刘师言说:“当时我也在台下,一看变招了,先是担心事情收不了场。却没想到那招棋妙味十足,真是十年一现的妙手。观众们被震住了,都觉得不虚此行。梁百川纵然不满,也不好再说什么。总之,表演的目的达到了,家母十分开心,天天跟我说,这是她看过最好看的表演棋。这都要归功于顾贤侄的灵光一现。来,我再敬你一杯!” 霍九思点点头说:“原来如此。没想到我不在这些天,墨白不仅升了八品,还能有如此精彩的表现,这才不枉师兄在他身上下的心血啊。” 刘师言又对谢春霖说:“掌门,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按理说,是你们门派内部的事,我不该过问,但咱们多年的交情,总还想给你提个醒。你看顾贤侄最近如此活跃,棋艺也有目共睹,你是不是该考虑将他收为内弟子了?” 顾墨白听到这话,低着头不敢做声。 谢春霖笑道:“此事何劳大人费心,我也早有此意,只是要等师弟回来,商议过后才好做决定。” 霍九思说:“师兄如果有意,我自然也不会反对。墨白这孩子,从小就是在我们道场长起来的,没想到突然就出息了。师兄若把他收为内弟子,那真是天大的好事。” 刘师言说:“好!既然九爷也没有意见,我看不如趁着今天好日子,把这件事定下来,咱们也来个双喜临门。” 谢春霖道:“也好,就依大人所说。” 刘师言站起身,喊道:“静一静,静一静!”全场渐渐收了声,往这边看来。刘师言接着说:“各位,今天除了庆祝霍老师争棋得胜,还有另外一件喜事要向大家公布,有请谢掌门为我们公布这一喜讯。” 谢春霖起身道:“大家都知道,不久前的定品赛上,顾墨白成绩优异,由无品直接被授予了八品称号,这是极其少见的情况。而在最近的棋赛中,他又战胜了梁百川六品,引起了广泛关注。鉴于他近期取得的巨大进步,我决定将他收为门下内弟子,望众弟子知悉。” 这个消息一公布,顿时引起了一片议论。在众弟子们听来,这可就不是一件单纯的喜事了,而是和每个人的利益息息相关。 突然,席间站出一人,走到主桌前面,跪倒在地,大声说:“师父,弟子认为,顾墨白还没有资格成为内弟子,请您详察!” 第七十二章 内弟子之争 大家循声望去,发现那人竟是胡润溪七品。 其实也不难理解,突然将顾墨白提拔为内弟子,很多弟子都会不满。成为内弟子,也是有一定顺序的。首先应当按品级,其次是按资历,这不仅仅是师父自己喜好的问题,弟子中自然就会形成一种等级观。七品以上的除了胡润溪,都已经成为了内弟子,他理应是内弟子以外顺位最高的。现在将顾墨白在他之前提拔为内弟子,等于打破了大家心中默认的等级制度,一些有资历的八品棋手也会感到忿忿不平。 刘师言本以为是喜事,却没想到有人会公然反对,弄得老大不痛快,一时不知所措,习惯性地向张炳辉望去。张炳辉坐在下首,一转过身便正对着胡润溪,说道:“谢掌门收内弟子,是他自己的事,由不着你来反对。” 胡润溪说:“顾墨白不久前连品级都没有,现在突然就要成为内弟子,将其他众弟子置于何地?论资历,论棋艺,他都不如我,师父不收我,而收顾墨白,莫不是徇私情吗?师父真要收顾墨白,我一个做弟子的自然没有资格阻止,但若想让人心服,除非是他能下棋下赢我。” 他这么一说,不少弟子也跟着帮腔,其中既有胡润溪的死党,也有单纯看不惯顾墨白晋升的,嚷嚷着:“争棋好,这样最公平。”也有人喊:“胡师兄理应排在顾墨白前面。” 霍九思怒道:“胡闹,自己门派里,搞什么争棋?” 胡润溪说:“师叔说的对,自己门派,确实不宜兵戎相见。那就请师父一视同仁,按顺序提拔内弟子。” 谢春霖叹了口气,说:“不是我有偏见,只是顾墨白的棋发展性最好,将来必能将我白云道场发扬光大。你们还看不到这一层,所以不能明白我的用心。师弟方才说,自己道场内不宜争棋,我不这么看。胜负世界是无情的,争棋是棋士的宿命,这要高于你们的同门之谊。这次的内弟子席位,不妨拿出来当赌注,你们两个争棋决定。这样你们也就没话说了?” 众弟子说:“顾墨白若能争棋取胜,我等便心服口服。” 胡润溪叩了三叩,道:“多谢师父成全。我若下输,情愿退出白云道场。”说罢起身,恶狠狠地瞪了顾墨白一眼。 他这句话,让众人吃了一惊,这无疑又加重了争棋的筹码。 顾墨白原以为快要成为内弟子了,想到能和霍佩佩朝夕相处,正满心欢喜,却突然被安排了一场争棋,自然高兴不起来。对于争棋,他只见别人下过,知道是棋界最残酷的比赛,现在让自己来下,不由得心中忐忑。可既然胡润溪放了狠话,他自然不能示弱,便也站起身说:“师兄既然想争棋,小弟愿奉陪到底” 好好一场庆功宴,竟然扯出了一场大战。这下大家又忙碌起来,张炳辉继续留在白云道场,帮着组织比赛相关事宜。 争棋虽然定了,但具体细节还要不断协商。首先要确定争棋的规格,由于是道场内部比赛,若想简单,在道场内自行举办即可。但张炳辉认为,省内多年没有出现大规模的争棋,应该大张旗鼓地好好搞一场,也好活跃一下省内的围棋氛围。如此一来,就要找大商行来赞助。这倒不是什么难事,很多商行都对围棋赛事感兴趣,纷纷提出了承办意愿。最终,挑选了以汴绣闻名全国的绸缎庄瑞兴福。 争棋的形式依然是十番棋。虽然两人之间有一品的差距,但因为是争夺内弟子资格,公平起见,还是采用了分先棋份。胜负不再以净胜四局为标准,而是结束时比分领先即可获胜。比赛用时采取两日制,第二天酉时起开始计时,直到比赛结束。 至于比赛地点,也就不能局限在当地,而要遍布全省。最后挑了五个地点,分别是洛阳龙门山香山寺、南阳卧龙岗武侯祠、登封嵩山嵩阳书院、归德府应天书院、开封府大相国寺,每个地点举办两场。这样一来,赛事也就自然被分成了五个阶段。 自从定下来这次比赛,顾墨白也被免除了轮流劳动,每天除了上上晨课,回去做做死活题的功课,剩下大部分时间都用来研究对手的棋谱。那个时代搜集棋谱和当今社会完全不是一个概念,像他们这样不知名的棋手,想找出批量的棋谱谈何容易。顾墨白在皕家楼上泡了好几天,把边边角角里的资料全翻了出来,终于找出来近几年升品赛上的手抄棋谱。统计一下,大概有近三年胡润溪在七品组里的五十多盘对局。 顾墨白如获至宝,每天拿出大量时间反复研究胡润溪的棋,连吃饭上厕所都在想着他的棋招,每天都要耗到闭馆才离去。回到宿舍还要把看过的棋谱复盘一下,不明白的地方再深入研究。 别看胡润溪人品不佳,在棋的内容上却毫不含糊。胡润溪人称“竹叶青”,竹叶青是南方的一种毒蛇,通体翠绿,栖身于林木之间,隐蔽性极强。常常与不经意间发起攻击,令人防不胜防,这也是对胡润溪棋风最好的概括。他的力极其阴柔,虽然也好战,却通常不和人正面交锋,总是盯着对方的缺陷不放,每次看似不经意的落子,都有可能是为了引出后面的严厉手段而下。如果不了解他,很容易被突如其来的袭击搞晕,但如果太熟悉他,又会处处提心吊胆,付出很多无意义的计算。 看的棋谱越多,顾墨白对胡润溪的印象也越加具体。相比起来,生活中认识的胡润溪反而显得虚幻了。他的狡诈、阴险,到了棋盘上,不仅不是缺点,反而充满了魅力,显得轻巧灵动。但他也有很明显的缺点,就是浮躁,一旦对手下得厚实稳健,让他无机可乘,他就会下出一些莫名其妙的坏棋,既没有致命的杀伤力,又没有很大的目数,就像是在刮痧一样,不能造成实质性的伤害。 不管怎么说,胡润溪可以算是顾墨白遇到过的最强对手。之前虽然交手过梁百川六品,但他早已不是一线棋手,技艺略嫌生疏,给人的压迫感不足。胡润溪却在和大量年轻棋手的交锋中,保持着不俗的胜率,甚至有一年高居七品组第三,险些晋升为六品。面对这样的对手,顾墨白实在是毫无把握。 第七十三章 稀客 胡润溪也开始调整自己的生活,再不去喝酒看戏,而是一门心思投入到了棋盘上。他对顾墨白充满了鄙夷,虽见他最近进步神速,但自信绝没有到能和自己争胜负的程度,因此也并不研究顾墨白的棋,而是钻研当代名家徐星友、范西屏、周东侯等人的棋。 一日,胡润溪正在房中打谱,忽听有人敲门,便随口喊到:“进。”没想到,来人竟是霍佩佩。 胡润溪满脸堆笑,赶紧起身相迎。“稀客,稀客啊,师妹得有多久没上我这儿来了?” “我找顾墨白,他不在房里,不知道哪儿去了,所以来你这儿坐坐。你在干嘛呢?” 胡润溪一听这话,对顾墨白又多出三分恨意。他不仅要挤掉自己做内弟子,还和道场里的大美女感情热络,实在可恨至极。便淡淡地回了一句:“那还用说,还不是准备比赛?都说你现在跟顾墨白老是在一起,怎么连你也找不着他?” “谁这么乱嚼舌头?自打你们定下了争棋,我有好多天没见他了。” “真的?这小子,谁知道去哪儿了,莫不是大赛将临,跑山下放松去了?”胡润溪自然知道顾墨白现在天天在皕家楼打谱,早有熟识的弟子跟他说过,只不过没必要告诉霍佩佩。 霍佩佩眉头一蹙,说:“那倒应该不会。对了,我也好多天没见你了,你那天胆子怎么这么大,敢公开反对师父的决定?” 胡润溪叹了口气,说:“师妹,我这不是胆子大,而是别无他法。你看,我当了这么久七品,师父也没把我收为内弟子,大家都看出来了,师父这是不喜欢我。要是顾墨白这么个突然窜出来的棋手都能爬到我头上,我岂有出头之日?” “那你也不用说什么退出道场的话啊?” “其实我早就想好了,往上既升不了六品,又进不了内弟子,我在道场待着还能有什么前途,徒耗年岁罢了,倒不如早日下山,谋个生计。所以这次争棋,正合我意,走之前再给自己争取个机会,若是赢了,进了内弟子,将来进步更快,或许六品不在话下。若是输了,便可堂堂正正地离开。” “你这种七品棋手,若是进了棋馆任教,一月不得三十两有余?我看你是苦日子过腻味了,想出去享享福。” “这叫什么话?我若真走了,职业棋士的生涯也就断送了,今后只能靠教棋为生,再难以涉足胜负世界。这次争棋,就是我最后的机会。” “你要有这种破釜沉舟的信念,说不定还真能赢。” “我本来就比他高一个品级,他一个刚升上来的八品棋手,凭什么和我争胜负?这次争棋,我必须要赢。” “你的棋嘛,我自然了解,咱们交手过很多次了。可顾墨白的棋,谁也说不明白,而且进步神速,过几天不知道又是什么样子了。” “不妨,我三十年的功力,岂是他一朝一夕可以企及的?况且争棋和普通的比赛不同,这种大胜负里,凭着一时灵光是赢不了棋的,他也没有这方面的经验,难免会出现心理波动。我们俩争棋,你会不会偏向他?” “我为什么要偏向他?都是师兄弟,我谁也不向着,我全程看热闹,只要你们的棋下得精彩就行。” “真的?顾墨白听了该伤心了。” “哈哈哈,谁管他!对了,说正事。我今天来是替张教授传个话,比赛的时间定下来了,十天以后第一局开赛,五天后我们一起前往洛阳。张教授还说,你和顾墨白若不想同行,还可以分开上路。” 胡润溪想了想说:“那我单独去,不跟大家走了。” “那好,张教授说,到了洛阳以后,大家去龙门大街锦云客栈集合,那里有瑞兴福的人负责接待。” 通知完胡润溪,霍佩佩晚上又来找顾墨白,还是同样的事情。顾墨白问:“都谁要去啊?” “师父、我爹、张教授肯定是要去的,内弟子们基本也都要去,还有就是跟胡润溪关系好的几个弟子要去给他助威。” “你也要去?” “当然去,又不像你们男人,我能出去玩玩机会多难得!” “人这么多,路上不自在,我还是自己走。你干脆也跟我一起走,一路游山玩水多有趣?” “哈哈哈,别了,我肯定跟我爹走。你要是自己走,就去龙门大街的锦云客栈集合。” 顾墨白无奈,又问了许知远,他倒愿意和顾墨白同行。两人计划好行程,提前一天便离了道场,赶往洛阳府。 白云山离洛阳城不远,只一天多就到了。洛阳是着名的古都,名胜古迹不计其数。可是心里装着棋战,顾墨白也无心闲逛,直接来到了锦云客栈。龙门大街正对着龙门山,在洛阳城南不远,因为有龙门石窟的名胜,因此也成了繁华的观光胜地。 锦云客栈跟顾墨白所想的大不一样,布置得十分隆重。门前铺着红毯,红毯旁摆了两排花篮,中间拉着横幅,写的是“欢迎各位棋界贵宾莅临指导”,还有一幅写的是“预祝胡顾十番棋圆满成功”。大厅里人头攒动,既有赛事的工作人员,也有闻讯而来的棋博士们。门前有人负责接待,见了顾许二人,问道:“两位也是来观战的吗?” 许知远说:“不是观战,我们就是参赛棋手,他是顾墨白八品。” 那人吃了一惊,连忙伸手相请,又高喊一声:“顾墨白八品到——” 这一喊,大厅里立刻乱做一团,不少棋博士都围了上来,不由分说地把顾墨白拉到桌边,好几个人已经展好了纸,蘸饱了墨,随时准备记录。大家七嘴八舌地问了很多问题,顾墨白虽没听清,但心里明白了个大概,他们这是想要作赛前采访啊。这还是他第一次受到这种待遇,有些受宠若惊,但无奈人多嘴杂,难以应付,便道:“你们慢慢的,一个个来,乱哄哄的让我怎么回答?” 离他最近的一个棋博士说:“您能不能先谈谈对这次的争棋有多大把握?” “这个嘛,我跟胡润溪也是第一次交手,但他比我高一品,又是分先的棋份,当然是他占上风。” “您对他的棋了解吗,准备用什么样的策略来比赛?” “既然是第一次交手,自然了解不多,所以也谈不到什么策略,还是要以我为主,发挥我自己的风格。” “这是您第一次参加两日制的棋战,有信心快速适应比赛节奏吗?” “确实是,我以前还真没下过两日制的棋,大概可以下得更悠闲一些,遇到想不明白的地方,多思考一会儿也没什么。但我听说这种棋很累,下完一盘往往要掉几公斤体重,所以我也在研究如何合理饮食。” “听您所说,好像是以很轻松的态度来备战的,是因为没有太大的压力吗?” “压力当然有,但第一次争棋,对我来说更像是一种学习,每天提心吊胆的也不能增加你的胜率,不是吗?不好意思,失陪了。” 回答完这几个问题,顾墨白起身走了。棋博士们却大感失望,觉得顾墨白还是太年轻,不明白这种比赛的重要性,好像也没有做太充分的准备,以这种态度参赛怎么能取胜呢? 其实,顾墨白所说的没一句是实话。 第七十四章 与佛无缘 很快,道场的其他人也到了客栈,顾墨白只跟他们打了个照面,并没有深谈,大家都主动给选手们留出私人空间,让他们能全心投入比赛。而谢春霖和霍九思考虑到两名棋士都是道场弟子,并没有对任何一位进行指导,以示公平。 顾墨白虽然在采访时说得很不在意,其实却在认真谋划前两盘的作战策略。他知道胡润溪比较害怕厚实型的棋风,但他不打算一开始就采用。一来,这不是他惯用的风格,二来,一上来就示弱,对士气不利。所以,他的计划是,这两盘要以力制敌,将局面导入战斗,逼迫对方正面交锋,他的诡诈就无处发挥。 第一局比赛要猜先,之后两人会交替执白,所以前两局必然是一黑一白。后手行棋,只能跟随对方的节奏,难以提前布置。但先手的那一局,却可以研究一些布局套路,将对方引入自己擅长的领域。顾墨白这两天基本都用来准备先手局的布局套路。偶尔许知远来看他,两人会讨论一些对局策略,但许知远也没有十番棋的经验,给不出太好的建议,只能以顾墨白的想法为主。 比赛前一天,参赛棋士便移住香山寺,其他人并不跟去,只有主办方派了一个人帮他们料理食宿。龙门山原是一体,大禹治水时,将山凿开,让伊水从中流出,注入黄河。所以李白有“黄河西来决昆仑,咆哮万里触龙门”的诗句。如今,西边一半还叫龙门山,东边一半改叫香山。香山寺就在香山之上,建于武则天时代。 锦云客栈原本就是为了招待观光客而设,离香山只隔了一条伊水,到香山寺用不了半个时辰。比赛期间棋士都要住在寺里。这样安排,一是为了减少往返奔波,集中精力比赛,二是为了减少他们和外人的接触,确保比赛的公平。 香山寺既然毗邻龙门石窟,早就习惯了举办各种活动,僧人们对他们的到来已经熟视无睹。顾墨白住进了寺里的客房,这里的布置虽然简单,却干净整洁,让人心情舒畅。室内还特意摆了一副棋具,方便他研究棋局。饭食由主办方送到房间,都提前征求过棋士的意见,甚至会定时送来一些水果。这里虽然只有素菜,却能以素充荤,将豆腐、菌类按照一定的工艺处理后,口感很接近肉类,也就有了豆腐做的宫保鸡丁,蘑菇做的鱼香肉丝等菜。 到了此时,大战一触即发,顾墨白难以抑制内心的紧张,已经到了坐立不安的地步,更无心研究棋局。突然间,他有了拜佛的冲动,便离开厢房,去了大雄宝殿。 夜里的香山寺阒寂无声,只有几盏佛灯孤独地亮着。顾墨白小心翼翼地转过小路,忽见一轮明月当空,正是半圆半缺的状态。来到大雄宝殿,有一个和尚趴在门口的长桌上打瞌睡,想是在守夜。他面前摆着一个木鱼,右手还捏着木鱼的锤柄,左手托腮,已陷入半酣。 顾墨白不想惊动他,在一旁抽了三支香,走到佛前,跪在一块杏黄色棉垫上。他这是第一次拜佛,也是出于一时冲动,不知道该用怎样的程式。他默念了几遍,祝自己番棋取胜,然后将香点燃,插在了香炉里。可想想不妥,这样的祈愿不仅不能帮自己平静,反而使心绪更加繁杂。他又跪在垫子上,迫使自己进入沉思,把各种念头都放下。 周围静悄悄的,只有虫鸣可闻。大殿庄严肃穆,足以让人平息杂念。可当顾墨白一闭上眼,浮现的不是胡润溪酒席上提出争棋的场景,就是明天枰上对垒时使出的策略,根本停不下来。他长叹一声:“听人说,春雨虽宽,不润无根之草;佛法无边,不渡无缘之人。我这投身胜负世界的人,怕是连佛祖都救不了。” 他怏怏而归,当晚难以安眠,始终在半梦半醒之间徘徊。 第二天,吃过早饭,有人送来了一套衣服,说是今天的比赛服。顾墨白不解,从没听说过围棋还有比赛服。仔细一看,发现原来是瑞兴福最有名的汴绣锦缎长衫,上面绣的是清明上河图局部,造型很是潇洒。顾墨白明白,这是主办方借机打广告,便欣然穿了。 换好衣服,顾墨白随知客僧前往对局室。 对局室叫愚陀庵,原是和尚们辩法的地方,大小适中,玲珑可爱,三面的折扇门已全部打开,十分透亮。愚陀庵周围树木丛生,此时却是落叶季节,黄叶铺了满地,一片肃杀之气。 胡润溪已经到了,裁判席上,张炳辉、霍九思也已经就坐。室内还有一些棋博士,都是关系过硬才能到对局室来参观的,但只准看,不准采访,比赛一开始就要离开。 这盘棋要在辰时准点开始。胡润溪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顾墨白不安地揭开棋笥,挑出几颗棋子摩挲起来。这才发现比赛用的是价值不菲的老云子,他手里的白棋呈牙白色,晶莹润洁,双面凸起,在阳光下看呈淡黄色。若是黑子,虽表面看来是黑色,在阳光下会呈现墨绿色。 忽然,寺里钟声敲响。张炳辉说:“辰时已到,比赛开始,请两位棋士猜先。” 胡润溪抓了一把棋子握在手里,顾墨白猜了双。胡润溪将棋子一对对摆好,正好是八对。 张炳辉说:“顾墨白执白先行,请两位棋士摆座子,观战人员离场。”棋博士们相继起身,离开了赛场。 讲棋的场地设在寺院门外的一所大殿里,主办方预计到这盘棋会引来不少观众,特意挑了最大的一间,却还是被挤得水泄不通。来看棋的半是当地棋迷,他们自然不会错过这番大战。还有一半是游客和香客,偶然遇到有棋赛进行,便过来看个热闹。这些人基本上待不久,随时都有人进进出出。 今天负责讲棋的还是柳公二和韩钟方,他们也从辰时开始,一边讲着闲话,一边等着前方的棋谱传来。 很快,一个工作人员来到讲台前,把棋谱递了上去。 柳公二蹲身去接,只看了一眼,就把棋谱递还那人说:“不对,你把比赛的棋谱给我。” 那人说:“没错,就这个。” 柳公二还不罢休,又问了两遍,那人坚持说这就是从对局室传出来的。 柳公二疑惑地回到大棋盘边,说:“各位,现在比赛呢,已经开始了。我这边拿到的,据说是最新的棋谱,但看着比较奇怪。我想啊,我们还是先看棋,如果棋谱传错了,或者记录员记错了,我们再纠正,反正多给大家讲几招有什么不好呢?” 说完这几句话,柳公二摆出了第一手棋: 点三三! 第七十五章 尝试新手 这手棋一摆出来,全场一片哗然,紧接着就有人笑了起来。 柳公二说:“不可思议,是不是?所以我觉得棋谱不一定对。但是现在谱上就这么一招,也没有后续手段,那我们就着这一手,先给大家来分析一下。” 接着,柳公二就摆了几个点三三的后续变化,虽然略有出入,但大体差不多。最后的结论是,白棋这么一点,就可以先手掏掉黑棋的角,但是让黑棋外围走厚了。围棋里常说,厚势形成得越早,威力就越大。所以应该等全局别处大体定型以后,再来点三三,才比较合理。点得越早就越亏,何况是开局第一手。 他说:“如果真是这么下的,那就是奇闻了。小韩,你看过那么多棋,见过第一手下这儿的吗?” “没有,看上去完全不符合棋理。” “就是嘛。啊,有新的棋谱了。”韩钟方把棋谱接过来,递给了柳公二。没想到,柳公二愁眉紧锁,疑惑地说:“咦,这第二张谱倒是有后续手段了,但是第一手棋还在这儿。难道真是这么下的?我们再往下看,下一手是胡润溪,他没有理,去挂了一手角,这又是什么意思呢?” 两手棋一摆出来,台上台下一起陷入了迷茫。饶是柳公二口才出众,想把这两手棋讲清楚也费尽了千辛万苦。最后,他得出结论说:“顾墨白上来就点角,我想胡润溪也看不懂了。正常的话得接着走啊,不管哪边总要挡下去,两边没区别的,结果应该是黑棋便宜。但是胡润溪担心什么呢,这么重要的番棋大战,一上来你就给我搞这么一个怪招,那你肯定有研究,所以他害怕上当,干脆,不走了,先拣大的下,这也是一个思路。你看这个形状,如果反过来,我们看成白棋先下了一个三三,黑棋来星位尖冲,不也是常见手段吗?白棋说,我点你的星位了啊!黑棋说,那叫你点我吗,是我尖冲了你的三三好不好?所以这里不管谁下下一手,都还在定式的范畴内,不可能一下就占到多大便宜。” 他这么一解释,观众们才明白了棋手的用意。 研究室设在不远处的一个小阁楼里,职业棋士们都在聚集在那里。看到第一张棋谱,他们也以为传错了,忍不住哄堂大笑。这手棋对他们来说简直连研究的必要都没有,清清楚楚的大臭棋。可等看到第二张谱,大家一下严肃起来,这才意识到出现了新手。他们人多力量大,得出的变化比柳公二可丰富得多。但所有人还是不看好白棋。 有弟子请教谢春霖的看法,谢春霖说:“依我看,你们摆的变化已经很多了,大体出不了这个范围。这招棋下了一万遍都不止,要有什么新招,早让人发明出来了。” “您的意思是,顾墨白没有藏招?” “问题不在于他具体怎么下,而是他怎么判断这个结果。也许他觉得自己并不亏!” 两个棋博士赶紧记下了谢春霖的话。一个问:“谢大师说的是什么意思,你听懂了吗?” 另一个摇摇头说:“大师就是大师,说话也那么不明不白。” 有人说:“这得等下完了问问顾墨白,他到底是怎么构思的。” 又有人说:“他哪会那么好心讲给你?既然是独家研制的秘手,人家比赛里还得用呢。” 总之,研究室里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十几手之后,顾墨白率先在角上动手,横爬了一步。两人在星位角上硬生生地走出一个三三角定式,而大家所抱持的疑问也未能得到解答。 顾墨白的策略是逼对方正面作战,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不惜把棋撑得满满的,能多拆一路就决不少拆,甚至在对方外势面前也不后退。 这样的棋,如果被顾墨白再补一手,就会成为形状饱满的好棋。一般的对手恐怕立刻就按奈不住,打入进去了。但胡润溪看出来,白棋全盘薄棋很多,正所谓防不胜防,完全补上至少要花三手棋。而自己如果打入不慎,被对方牵制住,有可能反让对方在战斗中将全盘补强。 棋谚说,高者在腹。既然胡润溪觉得打入的时机尚不成熟,便转而向中腹迈进,凌空一跳,抢占了中央的制高点。 这手棋出乎顾墨白的意料,因为它没有任何目数上的收益。现代围棋讲究招招走在目上,要看到实实在在的收益才会下,甚至没棋走的时候率先抢占大官子都是被很多人称赞的下法。可这步空中漫步,看似虚无缥缈,却一边加强自身,一边瞄着白棋各处的薄味,竟是此时不可多得的要点。 顾墨白顿时觉得如芒在背,由于这一手的存在,自己的弱点被瞬间放大了。纵然对力量有足够的自信,可作战环境是敌强我弱,实在过于勉强。前思后想,他只好先把最薄弱的一块棋补好。 “啊,看到效果了!”柳公二大声说道。“咱们刚才说,白棋下得太勉强了,现在不得不回补一手,这就是刚才欠下的债。而黑棋下在中腹,这就是投资,看着现时没有目,可它会持续带来收益。白棋补了还不算完,现在黑棋肯定要打入另一边,这样才能让中央的投资发挥最大的价值。” 韩钟方问:“老师,黑棋打入的选点应该在哪儿呢?” “这个嘛……” 打入,是孤军深入对方阵地的下法。一般来说,打入有两个目的,一个是破坏对方的实地,只要能就地成活,就能把别人的空变成自己的空。另一个目的是进攻,如果周围的援军比较强大,就可以利用打入,既破坏对方眼位,又起到分断敌军的作用,使对方失去根基,陷入围攻之中。 柳公二说:“黑棋周围比较强,应该会利用打入发动进攻。所以,这手棋必须起到分断白棋的作用。”说着,他在白棋的势力内摆了一手。“这是个可以考虑的点,感觉白棋不太好应。” 胡润溪也在拼命地计算。他何尝不知此时是发动进攻的好机会,既然要进攻,就要确保万无一失,不会被对方反攻倒算。但他算来算去,如果打入点过深,自己虽然不会死,但大致会形成互跑的局面。自己打入的这颗子可以和中央取得联络,对方的两块弱棋也能顺利会师,形成活棋,这样只是取得了目数上的便宜。而且在中央联络近乎单关,这样就浪费了中央的厚味。 左思右想之后,胡润溪终于选择了自己的打入点:碰入。 第七十六章 初战不利 胡润溪的打入点让很多人感到意外。碰入看似强烈,其实给双方都留下了很大的腾挪空间,它不是进攻的手段,而是掏空的手段。 下到此时,也临近了第一天封盘的时间。霍九思说:“时间差不多了,请在下一手封盘。” 顾墨白却陷入了苦恼。如何应对这手碰入,下一手是非常关键的一招。而大家都等着赶紧结束一天的棋局,好回去休息。此时长考,一定会让大家感到不耐烦。这样的想法一出现,他也无法安心思考下去,便匆匆做出了决定。他走到裁判桌前,拿过信封和信纸,走到房间的角落里,背对众人写下了下一手棋。 他把写好的信纸装在信封里,用浆糊粘好,交给了霍九思。霍九思在封口处滴上火漆,又盖上印章,向所有人展示过后,锁进了随身携带的小箱子里。 胡润溪往椅背上一躺,长出一口气。他扭过头去问:“师叔,你们在客栈吃得还好吗?” 霍九思笑道:“有什么不好的?我从来也不讲究那些。倒是你们进了寺里还习惯吗?” “嗯,这些和尚们做的菜可真了不得,素菜比荤菜都好吃。” “他们毕竟是名刹,这也不足为奇。你们这回得住七天,可要好好调整状态啊!” “师叔放心,这不也是考验棋士的定力嘛!” “不错,看来你成长了不少。” 闲聊几句,胡润溪率先离开了。霍九思和张炳辉也起身要走,却看到顾墨白依然没动地方。 张炳辉说:“墨白,你还不回去?” 顾墨白头也不抬地说:“有些想不明白,我再看一会儿,不犯规?” 张炳辉看了霍九思一眼,说:“不犯规,只是……” 霍九思向他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他别再说下去。张炳辉只好止住话头,跟霍九思走了出来。 出寺的路上,张炳辉问:“九爷,顾墨白明显比赛经验不足,整个人都太紧张了。我刚才想提醒他两句,你为何又不让我说?” “十番棋大战,决定胜负的往往不在开头。下得越紧张,就越容易后劲不足,顾墨白第一次参加争棋,自然不明白其中的道理。但你告诉他,他岂能领会其中的关键?非要自己吃过亏,才能想得透彻。这还是师兄点拨我的。墨白是在学习,也是在成长,各种困难,克服了才能进步。揠苗岂能助长啊?” 张炳辉恍然大悟:“原来如此,九爷所说,确实是大智慧啊!” 顾墨白下出封盘那手棋后,突然又有了新的想法。虽然知道下过的棋不可能更改,但他忍不住想知道另一种下法成立不成立,所以在封盘后又陷入了苦思。 胡润溪之所以选择碰入,无非是想在局部灵活处理。一般的应对有上扳和下扳两种,上扳则先手连回,下扳则畅快出头,都可以将白空破坏殆尽。顾墨白选择的是上扳,他觉得低位守空太委屈,还不如下在外面。 可封盘以后,他又想到,如果想破坏对方的意图,就要将它走重,无法轻易转身。那么,看似笨拙地朝天上一长,有可能是更好的下法。这招棋既防二路扳过,又能限制对方出头,由于双方都不活,一场恶战难以避免。可战斗正是顾墨白想要的结果。只是这招棋形状过于笨拙,一般都不会有这样的感觉。 顾墨白想来想去,觉得长起可以一战,更对自己的上扳懊悔万分。这个发现让他的心情极为低落,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好,整夜思绪起伏。 第二天,再回到赛场,现场的人都看出,胡润溪神色自若,尽显潇洒之风。而顾墨白眉头紧锁,满面愁容,连黑眼圈都出现了。 霍九思拆开封盘的信封,把封手念了出来:“白下一手:平之四九!”顾墨白便摆出了上扳。 胡润溪微微一笑,马上扳在二路,先手完成了渡过。这在大家眼里是再正常不过的进程,顾墨白却知道,自己错过了一个机会。 下到此时,双方的实空相差不多,但前提是,白棋左边一块不能被打入。如果顾墨白需要再补一手才成空,那效率实在太低,无法和对方抗衡。他只能视作,这块白棋已经成空了。 胡润溪的判断是,左侧若能成功打入,这局胜定。但对方拼死一搏,未必有万全的把握。如果直接收空,则胜负尚不明朗。这时,他选择了稳健,先把大官子收了。 随着各处逐渐定型,左边的打入也越来越显眼。顾墨白一直在找补棋的机会,可看看总有诱人的官子不想错过。他想:只要把十目左右的官子收完,到了七八目的官子时,自己花一手棋去补,还不至于太亏,或许还有争胜的机会。 胡润溪连连摇头,让人误以为,他的形势不好。其实,他是在心中暗想:这时候还不补棋,下得也太贪了,我若是突然一发力,你该如何收场?唉,本不想如此严厉,可再不亮招,岂不让你小看了我七品的名号? 想到这里,他放下官子不走,选择打入白空。 第二天的观众比第一天更多,因为胜负将在今天揭晓,大家都不想错过。柳公二也比昨天状态更好。昨天一上来的几手棋弄得他狼狈不堪,今天的进程基本都在他的预想之中。 “啊,打入,是要决战了。”柳公二说。 “师父,这里打入是常型?” “一般来说是的,白棋一盖,黑棋一立,两边都能连回。但白棋是不会这么老实的,当你立的时候,他会用一个急先手,空里断打一下,再二路尖顶,黑棋必须立,这样就先手阻渡了一边。再去另一边阻渡,黑棋就回不去了。” “但是白棋的棋形看上去有些劣。” “那也没有办法,这里再不杀棋就等于认输了。” 两个人的下法果然不出柳公二所料,白棋强行阻渡,黑棋则将白棋断开作战,这里的攻防变化看得人眼花撩乱。黑棋在外围走了两手后,凌空虚枷白棋三子,棋谱到这里中断了。 柳公二说:“这里的虚枷大家不要误会,不是真要吃着三颗子,因为白棋有一个夹的手筋,黑棋因为气紧没办法动劲儿,只能让白棋一路打出去。之所以虚枷,是为了整形,把头走畅。小韩,你看看有新的棋谱没有啊?” 韩钟方跑到旁边个工作人员交谈了几句,又回到台上说:“师父,刚才听他们说,下到这儿就结束了,刚才虚枷就是最后一手。” 柳公二一愣,说:“不会,这棋不能进行了吗?如果结束,那肯定是胡润溪赢了,因为黑棋下亏了也不见得输。但是这棋是怎么赢的呢?” 他一度以为自己摆的白棋脱困手段有误,可是摆了好几个变化,确实吃不掉啊!他在台上急得有些语无伦次,不由得猜测道:“或许是顾墨白看错棋了,以为逃不掉了?” 这时,韩钟方为他解了围,他说:“师父,主办方说,他们把两位棋士请到了赛场,让他们来跟大家见个面!” 柳公二顿时获了大赦,说:“好,那我们赶紧请两位棋手上台。” 在一片掌声中,顾墨白和胡润溪走上舞台,站在了棋盘两边。他们很少有这种机会,面对天下数百名观众,都显得有些拘谨。 柳公二说:“今天非常有幸,把两位棋士请到前台来和大家聊一聊,也感谢主办方的安排。因为很多观众看了两天,净看我了,棋手没见着,那不太遗憾了吗?我们现在得到的消息是胡润溪中盘胜了是?恭喜恭喜,能不能请你谈谈这盘棋的感受?” 胡润溪说:“这盘棋从头到尾都很顺,没有受到太大的考验。白棋因为下得太薄,先着优势很快就没有了,可以说是我的完胜局。” 一般赛后发言时,大家会给对方留些面子,但胡润溪说得如此直接,让大家都嗅到了浓浓的火药味。 柳公二又问顾墨白:“墨白,棋谱记录的是,下到虚枷这一手你就认输了是?为什么这时候认输呢?白棋不是还能跑吗?” 顾墨白说:“确实可以跑,但上边黑棋还藏着一个妙手。黑棋只要一路一立,就已经连回家了。”说着,他摆了几个变化,由于黑棋两边都有硬腿,中间虽然间隔很远,但一手就可以连回家。观众们一声惊呼,随后便鼓起掌来。 顾墨白接着说:“其实,黑棋收大官子时,在上面先手扳粘完,这里的手段就已经出现了。我以为还能再撑几个回合,没想到他已经悄悄地做好了准备工作,确实让人防不胜防。” 柳公二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所以大家才管小胡叫‘竹叶青’啊。真没看出来还藏着这么一个妙手。墨白,其实你应该多下几手,让这手立记录在棋谱里,大家一定会对这盘棋印象更深刻。” “可那样的话,输得就太惨了,还是提前认输好一些。” 柳公二又问了几个问题,看看时间差不多了,便请两位棋士回去休息。第一盘棋的比赛也落下了帷幕。 第七十七章 更换模板 第一战的失利,让顾墨白陷入了沉思。他虽然提前做好了战术安排,但棋局并没有像他预想的那样进入战斗场面。他不得不反思,是在哪里出了差错。 自己本来想靠把棋撑满,让对方忍无可忍,引起战斗。但把棋下得太薄,反而处处掣肘,要发力时便难免有所顾忌。把棋下得撑,是日本棋手张栩的风格。张栩以快速凌厉着称,再配上缜密的思维,往往能在乱战和官子中克敌制胜,大规模作战却不是他的长项。看来是自己选错了模板。 当代棋手里,力战派的代表,当属古力九段。由于他力量巨大,很多棋手在和他对弈时,常常会采取避战的策略,但他总有办法让对手避无可避,将棋带入战斗的节奏。他是怎么做到的呢? 顾墨白不禁回忆起古力的风格。在他早年的比赛中,布局算是一个弱项,由于不分场合地作战,经常下出一些很笨拙的棋。到了他的全盛时期,大局观明显加强,更愿意把棋下在高位,更热衷于大模样作战,经常在对手浑然不觉之际就取得了领先。 别人的布局领先,往往体现在空多,棋形厚等方面。而古力的布局下得好时,会让对手出头不够顺畅,气白白紧了一口,余味太多等等,这些并不是什么现实的利益,却会成为未来战斗的伏笔。等到对手露出破绽时,他就能第一时间予以打击,随着战火蔓延,之前那些小利都会变成对自己有力的作战因素。 顾墨白决定,第二盘棋要学习古力的风格,继续寻机作战。 另一方面,点三三的新手引起了广泛兴趣,众弟子们回去以后,又进行了深入研究。初看这个局部点角很损,但将棋局推进到三四十手以后,却意外地发现并未明显亏损。 棋博士们详细记录了大家的意见,想给这个新手写篇文章。 柳公二在一次饭后找到谢春霖,说:“谢掌门,您的这两个弟子可不一般啊,下的棋出人意表,让人难以揣测,真是难死了我这个讲棋人。” “哈哈哈,亏得是柳老师,要是别人,恐怕就要当场出丑了。” “您可千万别捧我,说正经的,一场还行,两场我怕是盯不下来。我跟主办方说了,我这水平讲他们的棋费劲,下一场还是换个人。” “讲棋这事,非你莫属啊!哪还有比你合适的人?” “我这不就找您老来了吗?您要是愿意担任讲棋人,那不比我强多了吗?” “我?”谢春霖略感意外。但再一想,他们这些师父辈的棋手,讲棋都是家常便饭。不管是给徒弟上课,还是为观众讲解比赛,时不时地就得来上一局。自己这些年给弟子上课多,比赛已经很久不讲了。若有机会和观众见见面,倒也不是坏事。想到这里,他便答应下来。柳公二一再感谢。谢春霖又指定了董宜宾和他搭档。 两天以后,第二局比赛如期进行。 布局刚下几招,顾墨白在左上角小飞挂,胡润溪应了一手二路飞下。顾墨白稍微一怔,这手棋他在双岗镇烂柯楼上下过,是现代围棋观念自由以后,重新发现的一招,在康熙年间并不多见。胡润溪在刚开局就下了二路飞下,也算是新手了。 顾墨白知道这招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般贪空,后续还有很多变化。他暂时不理,跑到上面夹击对方的拆三。双方竞相出头后,胡润溪下了一步小飞,想把黑棋压低。 如果直接贴起,会将白棋的头送得更畅。顾墨白调转枪口,在空中下了一步横跳,想和挂角一子联络。 胡润溪不肯让他挂角一子轻易安定,毕竟二路下飞时顾墨白就没有应,局部还欠着一步棋。他选择从星位冲断。 但就在此时,顾墨白极其意外地没有挡,而是挨着对方的飞压在中央贴起。 胡润溪大吃一惊。黑棋贴起时,白棋也应该往外长,可以把头一直出在黑棋前面。但黑棋这招贴起还和星位的冲断作战有关。有了这手贴,冲完的断点已经得到了保护! 胡润溪左思右想,实在来不及补中央,只能先将挂角一子彻底冲烂。 顾墨白马上中央扳头,将白棋飞压一子扳在了里面。这不仅是争得了一个头,而是让白棋拆三彻底变薄,右上一大片棋盘都成了黑棋主动的战场。 他的这套思路,正是这几天揣摩古力的棋得出来的。对方冲断的时候,他的关注重点仍然在中央,才能够舍小就大,抢到要点。挂角被冲烂,自然损失不小,但中央出头价值更大,主动作战的意图也取得了成功。 谢春霖讲棋,虽然没有柳公二诙谐幽默,但功力却深厚得多,把布局这几步棋的逻辑关系讲得条理清晰,听得棋迷们大呼过瘾,也能充分理解顾墨白这里下得如何巧妙。 只可惜董宜君没有什么讲解比赛的经验,加上他声音低沉,说话不容易让人听清,没办法形成呼应。 这局本来是顾墨白的后手,但在布局占据了主动,一直主导着攻势。下到中盘,双方形成转换,顾墨白明显获利,局势已经向他倾斜。 谢春霖也对顾墨白的下法称赞有加,他说:“顾墨白给我的印象是大局观很好,对棋有独特的理解,力量也一直在加强,在这盘棋里都体现出来了。如果一直这样进行下去,我认为是顾墨白值得被记住的一盘棋。” 胡润溪并不甘心失败,他在黑空中放出胜负手,想把局面搅浑。只是这一手的话,还不难应对。可他左碰一下,右靠一下,马上生出了很多头绪。 混战当中,顾墨白一个不留神,被对方悄悄点到一下。有了这一招,白棋的后手眼变成了先手眼!而这原本是可以避免的。只能说胡润溪诡计太多,手段隐藏之深令人防不胜防。 这下,白棋的孤棋活了,黑棋实空损失惨重。顾墨白坚持着收完了官子,却还是以四子的差距大败。 第一阶段,顾墨白两战皆墨。报纸上马上看衰他争棋的前景,纷纷评论道:一品的差距还是无法跨越。 第七十八章 敬畏之心 第二阶段移师南阳卧龙岗武侯祠。 新地点并未给顾墨白带来好运气,第三局,他执白再败,连丢两个先手局,已经站到了悬崖边上。 武侯祠又被当地人叫做诸葛亮庵,现在由玄妙观的道士代管,千百年来,香火不息。祠堂前修了三进院子,有常住的道士负责维护。 大战过后,卧龙岗上飘起了小雨。顾墨白无心下棋,一个人出了祠堂,往后面的小山走去。 山上长满了百尺高的翠竹,在秋季依然苍翠欲滴。道路泥泞不堪,顾墨白撑着油纸伞,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不知哪里的鸟儿被雨淋得叫声纷乱,倒和顾墨白的境遇相同。可他丝毫没有往回走的念头,那里等着他的是另一场惊涛骇浪。 翻过一个小山头,竹子成片地生长,像屏障一样密不透风。岔路极多,曲折难辨方向。顾墨白像是进了一座大迷宫,随心所欲地乱走,不知前路通向哪里。 忽然,小路右边的竹林中断了,隐隐露出一段红墙。走近再看,原来密林之中,竟藏着一座寺庙,叫做“翠云寺”。顾墨白心中好奇,便往里走去。山门前坐着一个和尚,并未阻拦,想来平日里也接待香客。但今日庙里冷冷清清的,只听见风车嘎嘎作响的声音。 顾墨白先在四周转了转。庙不大,但设施齐全,东边有谷仓,连着一架巨大的风车。有僧舍,临着一条溪水,叫三界溪。溪上有座小石桥,叫大般若桥。西边有客房,客房后是一片花园,花园尽头有一座大钟,叫狮吼钟。 庙里只有两座大殿,地势较高。他踩着湿滑的青石台阶,先到了前殿。前殿稍矮,供着四大天王和韦陀,都是枣红肤色,眼睛暴凸,几乎要掉出来,手臂上肌肉隆起,初看有些滑稽,可细看竟十分传神,有一种豪放之美。在幽静的大殿里,这几座雕像似有叱咤之声,让人心生惧意。顾墨白不由自主地放轻了脚步,怕惊了庙里的神佛。 这就样,他蹑步溜出殿门,又往后殿走去。后殿便是大雄宝殿,殿前有一方空地,竖着两座石灯笼,已经长满了青苔。有一位光头老僧正在扫地,每次扫动都溅起一片积水。 顾墨白不解地问:“师父,您怎么在下雨天扫地啊?” 那老僧忙收了扫帚,斜搭在臂弯里,做了个合十礼,道:“施主有所不知,老衲扫的不是地面,而是禅心。” 顾墨白心中一凛,听出其中大有深意,便知道这个和尚绝不简单。他再往大殿里一望,佛像黑黢黢的没有看清,但门口有张桌子,上面摆了不少成捆的香,大概是为香客们提供的。若是用了庙里的香,谁好意思不捐一点香火钱呢?顾墨白有心上香,却不知捐多少钱合适,捐多了心疼,捐少了面子上过不去。便又问道:“师父,到了庙里,是不是都应该上香?” 谁知,那老僧说:“不必,上不上香,只是个形式,只要常怀敬畏之心即可。” 顾墨白如闻天雷,七窍俱开。他放眼望去,雨丝无边,弥漫了整个世界。青砖灰瓦,红叶黄花,无不被洗得一尘不染,到处闪耀着佛光。老僧的话,在似懂不懂之间,却有如洪钟一般,在他胸中震荡。顿时,他上香念头一扫而光,连大殿都懒得进了,向老僧深鞠一躬,便转身离去。他只觉得,自己的每一步都充满了敬意,好像一举一动都在佛祖的注视之下。 老僧所说的,正是他心有所感,却想不清楚的事,用“敬畏之心”来概括,恰如其分。人有千万种感情,为什么敬畏会如此重要呢?因为所谓敬畏,就是认识到了有更伟大、更神圣的事物存在。仅仅是认识到这一点,就能让人的思想超越此在,发现生命还存在另一个维度,而不只是衣食住行这些日常生活。 许多人求神拜佛,只是走了一个形式,忽略了佛教真正想要传达给他们的东西。之所以需要雕像、崖刻、庙宇,不是为了供人们参拜,而是要利用这些实物唤起人们的敬畏之心。只要常怀敬畏,即使不拜佛,也已经领会了佛的精神。上次在他香山寺拜佛,只是走了一个形式,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收获。今天在这座毫不起眼的小寺院里,却深受启迪。看来,这些偏僻的寺院未必不比名山古刹更受佛祖的青睐。 对神圣的事物保持敬意,知道有更美好的东西值得追求,会让人生变得完全不同。对于棋士来说,也应该怀有更高维度的追求,不是胜负、品级、棋份这些现实的得失,而是棋道。这个道理顾墨白早就懂了,但从理性上懂得,和自觉地去践行之间,还隔着一片汪洋大海。只有经历了一次次的怀疑,退缩,再回归,才能把理性上升到信念,变成不经思考便能自觉遵守的准则。 顾墨白开始明白自己为什么会遭遇连败。他最近想的全是怎样选择战术,怎样摹仿高手的棋,怎样限制对手的特点,这就丢失了自己的求道之心,下降到了追求胜负的维度。只有抛开这些功利的想法,回到自己的求道之路上,才能下出属于自己的围棋。 顾墨白又懊悔,又恐惧。自己下了三盘争棋,竟然全都是违背了棋道的棋,这简直是在犯罪!他一直以来的这些想法实在罪大恶极!他应该想的是哪手棋更加合理,更有效率,更富美感,一旦掺入了私心杂念,棋就变得不纯粹,不纯粹的棋反而离胜利更远。不得贪胜!不得贪胜!这一要诀能够排在围棋十诀的第一条,绝对是至理名言。 顾墨白一路恍恍惚惚地回到了武侯祠。他知道,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找回对棋道的敬畏之心。他能想到的办法就是打坐,像高僧参禅一样去参悟棋道。他给自己定了一个目标,以后每天打坐半个小时,以保持对棋道的敬畏。 第七十九章 师徒同心 三比零的比分让比赛看上去失去了悬念,观众的热情也在逐渐减退,没有人认为身居下位的顾墨白还能逆转。到了第四局,来到现场的棋迷只有之前的一半。 这局棋由谢春霖主讲,上次他和董宜宾搭档效果平平,这次主办方想为他换一名搭档。他们看中了霍佩佩。在那个时代,女性抛头露面的机会很少,就连戏台上的女角都由男性反串,让女人讲棋应该是前所未有的事。可主办方看重她的形象气质,觉得这样做能吸引棋迷的关注。霍佩佩向来无拘无束,心里觉得好玩,便一口答应下来。纵是霍九思不愿意,也拗不过她的性子。 果不其然,两个人一上台,就引起了一阵惊呼。不是为了谢春霖这样的棋界大腕亲自上台讲棋,而是为了台上竟然出现了霍佩佩这样的绝色美女,大家的目光都被她吸引了过去。 若是别的女孩儿,恐怕早就羞得面红耳赤,霍佩佩却坦然自若,丝毫不受影响。 她身为七品棋手,水平也相当高。可她不像董宜宾一样,只顾着和谢春霖讨论棋局,跟在研究室里没什么两样。她更懂得照顾台下观众的水平,遇到复杂的地方,不惜提一些初级的问题让谢春霖解答,把一盘棋呈现得深入浅出。 这盘棋的布局下得很新颖,顾墨白在左上角小飞挂时,胡润溪用了一个一间高夹。一般来说,顾墨白需要处理挂角的一子,可他却保留这里的变化,先去上方拆边。这招拆对于夹击是一个远远的呼应。有了这手拆,胡润溪就不能再让挂角一子轻易动出,只好从上方盖住。又过了几个回合,他再虎补一手,将挂角一子牢牢吃住。局部,白棋的四颗子吃住黑棋一颗子,效率并不能算特别高。可顾墨白还不罢休,眼看白棋已经补强了,他反而到对方的厚棋面前拆了一招,自己的援军却在七路以外。 霍佩佩皱了皱眉,说:“他竟然拆到这个位置,要是我肯定要吃他。” 谢春霖问:“你会走哪儿吃呢?” 霍佩佩拿起一颗硕大的棋子,再几个选点上徘徊了一会儿,下了一手三间低夹。 谢春霖摇摇头说:“这样吃不住,对方要是急于求活,你倒可以抢占边路。可对方要是直接反夹,先把边路要点占了,就等于打入了你的阵势,那这手棋还真打入到了要点上。” 霍佩佩想了想,说:“这样确实不好,那我缩回来一路,二间低夹怎么样?” 谢春霖说:“这次黑棋倒是可以直接出动了,他小飞的同时,也尖冲着你夹攻的一子,头就出在了你前面,也就谈不上攻击了。” “啊!看来这里还真不好动手啊。” 实战中,胡润溪下了一招二间高夹,这对于霍佩佩的两招棋是一个改进。如果顾墨白想逃跑,已经无法抢先出头。如果反夹,他可以跳下阻渡,让黑棋两侧全都变薄。 霍佩佩说:“原来这里应该下二间高夹,今天跟胡师兄学了一手。” 谢春霖笑着摇摇头说:“是吗?这手一定好吗?” “那黑棋还能怎么下呢?难道直接贴出来吗?这个棋形也太糟糕了。” “直接贴肯定不好,夹击也太勉强,我想一般棋手遇到这种局面就不会下了。但黑棋还是有手段的,就看你的思想够不够飞跃。” “哪儿?还能怎么下?” 谢春霖在盘上摆了一招,他直接靠在了二间高夹这颗子的五路上方。“我要是这么下你怎么应呢?” 霍佩佩随着现场的观众一同陷入了错愕。“靠上去?还能这么下?” “对呀,你可以下下试试。” 霍佩佩略做思考,先从内侧扳起,谢春霖在四路扳下,把被夹击的一子大大方方地弃掉了。由于他是贴着白子行棋,使得白棋吃得尽可能小,自己则控制了下方的宽边。 霍佩佩马上看出上当了,她换了一个方向并了一手,谢春霖也不动劲,再将被夹击的一子小飞出来。如果直接小飞,白棋一定会跳出追击。但在此之前,白棋的头竟然先被搭了一下,下一手已经没有了出头的手段,简直只能拐出来,实在是惨不忍睹。 霍佩佩只好再换一招,从外侧来扳。这次,谢春霖还是顺着她四路扳下来,立刻形成一个腾挪的棋形,很有弹性,完全没有被吃的风险。如果这样下,白棋的夹攻就完全落空了。 看上去很不可思议的棋,竟然没有办法破解,让人感到难以置信。霍佩佩很好奇谢春霖是怎么看出这一手的,谢春霖说:“第一感就是这儿,要是没有这种感觉,恐怕还是思维太固化了。” “这手靠确实很精妙,但顾墨白未必会下得出来。” “是吗?我倒想看看他能不能想到这手棋。” 霍佩佩嘴上不说,心中却想,师父啊师父,你也太高看顾墨白了。他充其量也就是个八品的棋手,前三盘棋已经看出来,他跟七品之间还是有差距的。我一个七品棋手,也完全想不到这手棋,他岂能下得出来? 很快,新的棋谱传了过来,顾墨白的下一手正是五路上靠! 大家一片惊呼。谢春霖摆的棋就已经够奇了,赛场的顾墨白竟真的心有灵犀般地下了出来,怎能不让人吃惊? 霍佩佩撇撇嘴,满心不快。她不愿看到顾墨白下得比她好,可事到如今又不得不接受。她虽然和顾墨白一起长大,但多少有些看不起他。在道场里,地位是和棋力直接挂钩的。顾墨白既然棋下得差,自然在她心中慢慢没了位置。可如今,他不只是蹿升上来而已,甚至在这一手棋中把自己都比了下去,霍佩佩心中自然不高兴。 其实,下出这手棋,顾墨白并没有过多计算。只是从棋势上,他马上排除掉了其他下法,于是就有了试试这里的念头。今天这盘棋,他的思路终于开阔起来。他开始明白,不仅执念是一种枷锁,策略又何尝不是一种枷锁?一切按照围棋本来的道理来下,棋自然就变得流畅生动了。他今天没有刻意要取势或是取地,若是有这种顾虑,恐怕还下不出这手。 胡润溪也没预料到这招,他没有选择内扳、外扳、横并中的任何一招,而是退了一手。顾墨白四路扳下,通过弃子,在边路获取了实利。 这个局部定型完,双方各增长了十几目的实地。乍一看是两分,可在这条边上本来是白厚黑薄,现在基本平分了边路实空,黑棋的作战还是成功了。 落后的胡润溪在中盘搏杀时下出昏招,被顾墨白将大龙拦腰截断,两块必死一块。胡润溪无奈,只得中盘认输。 顾墨白终于扳回了一局,而且是在自己的后手局取胜,形势好转了不少。更重要的是,他下出了一盘好棋,平时下棋的均衡感又回来了。 登台谢场的时候,霍佩佩提到五路上靠的妙手谢春霖也看出来时,顾墨白倒吃了一惊。他说:“恐怕还是不一样。当局者一般会投入更多精力,看到的手段比局外人多些也正常。师父讲棋时都能一眼看出这手棋,实在是天才的棋感。”说着,他偷偷看了看谢春霖,没想到师父的棋力竟如此高深,崇拜感油然而生。 棋博士们赛后大肆报道顾墨白和谢春霖师徒同心的妙手,俨然把顾墨白写成了谢春霖的得意门生。其实,他受谢春霖的指导还寥寥无几。 第八十章 难解难分 第四局似乎成了比赛的分水岭,后手胜的顾墨白越战越勇,第五局保住了自己的先手局,第六局又后手下出和棋,双方的比分已经紧紧咬住。 棋迷的热情又重新达到了高点,对于胜负的猜测甚嚣尘上。 七八两局,双方各自保住先手局。至此,胡润溪四胜一和三负领先于顾墨白。如果胡润溪再胜,由于有和局存在,顾墨白已经不可能追平,胡润溪就将赢得这场争棋。可以说,顾墨白已经站在了悬崖边上。 最后两局在开封大相国寺举行,这和前几处比赛地点不同,位于开封府的闹市之中,乃是全河南最繁华的所在。这么安排也是刻意要把最终要的比赛放在人多的地方举办,好引起人们的关注。比赛临近时,围棋已经成了全城人议论的话题。 大相国寺前的大街是着名的商业中心,主办方瑞兴福的总店也坐落在这里。他们为棋界众人包下了最豪华的客栈,予以最高规格的接待。连日在山野远郊活动,甫一进城,精神为之一振,食宿水平也大为提升。 俗话说,饱暖思淫欲。胡润溪多日以来,一直严格自律,把棋战当做了头等大事。来到繁华的开封府,突然心痒如麻,再也静不下心来。趁着还没入寺,他带着几个朋友跑到青楼喝花酒去了。 这群棋士是目前全城的焦点,马上就有人把胡润溪认了出来,将消息透露给了棋博士。事情被刊印出来还需时日,但凭着口耳相传,也弄得满城风雨,议论纷纷。 喝酒狎妓在当时是一种喜闻乐见的娱乐活动,本不足为奇。可有些人对棋士有一种期待,希望他们成为像僧人一样的修道者,私生活不检点自然就成了一种劣迹。也有些人把棋士当成艺术家,喝花酒反而显示了他们的风流潇洒。这件事突然把两派棋迷推到了对立面,每日争论不休。 棋博士们围在客栈里,拼命搜集众棋士的意见。顾墨白突然发现,自己只是会下棋,对这个时代的社会思想所知甚少,便不敢乱说。实在抹不开了,就用什么“正在积极准备比赛,没有太关注”、“希望不会影响比赛的精彩程度”之类的话来搪塞。 霍九思则直言,这是棋士的私德,并没有违反任何规定。对与不对,他自己会承担后果,不应由外界来论断。 还有棋博士找到了当时接待胡润溪的夜度娘,那夜度娘对胡润溪赞赏有加,说他不仅出手阔绰,唱歌也很好听,最重要的是床上表现极佳。这又引起了人们的无限遐想。 话题的热度一直持续到赛前,随着两位棋士入寺封闭起来,大家关注的重心才渐渐回到了棋盘上。中立棋迷暂时都站到了顾墨白一边,他们不希望比赛提前结束,还想看到最后的决胜局。 这次来的棋迷太多,主办方只好把讲棋的现场放到了广场上。这种场合谢春霖就应付不来了,还是得由更有经验的柳公二来讲解。其实,这么大的场地,大家也听不见台上在讲什么,便在广场四周摆满了棋摊。台上有什么新手下出来,大家就一起围在棋摊前研究。 第九局是顾墨白的先手,他最近几盘已经重拾了信心,也找到了自己的赢棋方式。这局一上来,他还是凭借出色的大局控制,不断扩大着自己的先着优势。若是后手棋,仅凭大局观很难追回后手的劣势,最终还要靠战斗决定胜负。但在先手局的可操作性空间就大了,他该进则进,该退则退,先确保手里握有足够的实地,再来和对方作战,弃取都更加自如。 胡润溪几次寻衅,都被顾墨白躲过。他埋藏的手段,也因为对手的厚实无处发挥,双方始终没有进入你死我活的激战。过了大官子阶段,就再也没有了追赶的机会,胡润溪便投子认输了。 整盘棋下得波澜不惊,甚至连一次激战都没有发生,让好事的棋迷有些失望。大家都感觉胡润溪作为后手一方,没怎么展现出拼搏精神,联系到赛前的风波,更是对他的斗志产生了怀疑。 下完比赛,棋手来到现场。棋迷们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顾墨白和胡润溪都没见过这种场面,不由得激动万分。顾墨白心想,幸而来到这个围棋盛行的时代,若是在自己的时代,棋手哪能得到这么多人的拥戴呢? 柳公二请他们谈谈感想。胡润溪说:“这一局是机会也不是机会。虽然是我的赛点,却是他的先手,我不可能在这种局面下和他全力一搏,力量还得等到我的先手局再发挥。” 对于他的说法,棋迷们并不买账,他们更愿意看到棋手对每一盘棋都全力以赴。胡润溪的解释在他们看来像是在推卸失利的责任。 顾墨白说:“比分已经打平了,在我看来就是均势。对于最后一局,我只有一个期待,那就是如果我侥幸赢了,希望师兄不要退出,继续留在白云道场下棋。”说完,他冷冷地看了胡润溪一眼。 顾墨白突然提起这件事,明显是在挤兑胡润溪,恨得他牙根痒痒,恨不得立刻将顾墨白嚼碎了。柳公二赶紧打圆场说:“谢谢二位棋士,希望你们决胜局好好发挥。” 第八十一章 赛点来临 十番棋的比赛,很少出现下到最后一局还未分胜负的情况。又因为双方下出一次和局,使两人都有可能在最后一局赢下比赛,紧张的气氛一下推到了高峰。 休战这两天,广场上的棋摊一直也没有撤,每天都有很多人聚在这里讨论战况。热心的棋迷把他们从第一盘以来的棋反复研讨,对于顾墨白第一局的点三三,大家依然争论不休,难有结论。 顾墨白从开局连输三局,到将比赛追至决胜局,展现出的不仅仅是韧性,还有棋艺上的提高。有些人实力并不差,到了赛场却只能发挥七八成,到了大战甚至只能发挥出五六成。如何百分之百地发挥实力,也是棋手实力的一部分。顾墨白在这次争棋中提高的正是这部分能力。 顾墨白最近几场的心情都很平静,但到了最后一局,还是难免紧张。他又增加了打坐的时间。除了每天在僧舍里下棋,他还不时到处走走,寻找老僧跟他说的敬畏之心。这几天相国寺对外封闭,不再接待香客,只能看见过往僧人。不知道是墙外的红尘飘入了寺内,还是每年接待的香客太多,让寺里几乎寻不见幽静的气息。顾墨白走了几回,也找不回虔敬的心情。 可有一次,他从大雄宝殿前经过,竟看见胡润溪正跪在佛前祷告。他立刻想起了前两局时的自己,那时自己也感到茫然无助,只好求助于佛的力量,可并没有任何作用。胡润溪正如当时的自己,而现在的自己早已走过了那个阶段,开始懂得佛家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唤起人们内心的力量。他看着胡润溪不时拜倒的背影,不禁有些心酸,似乎一下看到了他内心弱小的一面。 终于到了决战之日,还是和往常一样的流程,却仿佛每一步骤都意义非凡,充满了仪式感。开赛前还是允许棋博士在场,落子后再请他们离开。但特许两名棋博士一直留在赛场,记录棋士在比赛中的一举一动,这都将成为重要的历史记录。 胡润溪摆座子时,误将一颗子摆到了小目的位置上。经裁判提醒,他才突然惊觉,赶紧挪到了星位上。这个小插曲被棋博士如实记录了下来。顾墨白看到,一直自视为上手的胡润溪竟会如此紧张,自己的呼吸也开始加速,仿佛要被传染似的。他赶紧闭上眼睛,深深吐出了几口气,让心情赶快平静下来。 十番棋的比赛和之前的定品赛完全不同。定品赛里和每个对手只交手两次,而且还要交换先后手,每次交手都是完全新奇的体验。而十番棋却要和同一个对手连续交手,双方之间越来越熟悉,再加上赛前的大量研究,两个多月的时间里,脑子里想的几乎全是对手的棋,那真是从头到脚研究的透透的,再无任何秘密可言,最后就变成了纯粹的实力比拼,意志角逐,谁也别再妄想轻易占到什么便宜。而且,和同一个人下得多了,会自然而然地产生一种厌倦和排斥,在这种状态下下决胜局,是对心理和技术的双重考验。 顾墨白一开始对胡润溪阴险毒辣的招法心存忌惮,但下了这么多局以后,已经弄清了他发力的特点,基本不会再上当。尤其是胡润溪喜欢用征子做文章,征子涉及的战线太长,常常会把两块毫不相干的棋联系在一起。顾墨白就特别加了小心,对可能出现征子的地方都会反复确认。 这一局,顾墨白一开局就在左下角围出一个大角,胡润溪则在上方步下了大模样,等待对方的入侵。若是现代棋,大模样作战时,拆边基本都拆在四路,古棋却很少有拆在四路的下法,胡润溪也不例外,仍旧拆在三路。由于这一路之差,顾墨白就全然不惧,等对方模样布好,他再来四路尖冲。 所谓的大模样作战,就是快速占领一大片领域,创造成大空的可能性,从而占据主动的下法。一般棋子间隔远,位置高,更加注重中央的控制权,会给对方造成很大的威慑力。做大模样的目的不是为了把模样全围成实空,由于内部太空虚,对方如果打入进来基本是不会死的。大模样的真正目的是逼迫对方打入作战,再通过攻击打入的棋子获利。即使不能吃掉,也可以通过攻击把空虚的地方逐渐实地化。人们常说,做大模样是做两边成一边,对手的打入只能破坏一侧,另一侧却会在攻击中得到加强。现代棋手武宫正树就是大模样作战的标志性人物,而支撑他这一战法的就是强大的中盘力量,就连“刽子手”加藤正夫也屡遭他的毒手。 四路尖冲是侵消大模样的常用手段,胡润溪也只有先忍耐,在三路爬了一手,防止黑棋在边路生根。黑棋长完再跳,向中央逃窜。可以想见,黑棋这一队无根的棋子将成为白棋的主攻目标。黑棋急需在中央整形,减轻防守的压力。但下一手怎么选择呢?如果继续跳,是普通的下法,但被对方点刺成一根棍子的可能性极大,那将失去所有的眼形。如果小尖,眼形更丰富一些,但步调过于缓慢,对白棋模样的侵消力度不够,如果二间跳,速度倒是快了,但步子拉得太大,须防对方直接分断。 这一手的选择对后面的作战影响极大,顾墨白不得不仔细考虑,因此迟迟没有下子。此时已是中午,局间没有安排午休,棋手如果想吃午饭,可以到一旁的小隔间用餐。顾墨白比赛期间一般只喝茶,不吃东西。胡润溪喜欢吃一点水果。大家都不会在中午吃得太饱,否则血液集中于腹部,会影响大脑的思考速度。 看到顾墨白陷入长考,胡润溪起身出去休息了。顾墨白浑然不觉,还在拼命计算对方会如何进攻。 顾墨白以前并没有长考的习惯,现代职业棋战中,双方的用时一般不会超过三个小时,业余比赛则更少,没有条件让棋手长考。但到了这个时代,比赛用时不受限制,他也就慢慢延长了思考时间。两日制的比赛又比普通对局宽裕得多,他就更不着急,一下想了一个时辰,这可是他前所未有的经历。 研究室里的众人也在焦急等待着。此时的局面落子不多,还比较虚,真要深究起来,可谓变化无穷。因此一般棋手都会选一步大差不差的棋来下,而不会穷究究竟哪一步最好。 霍佩佩不耐烦地说:“搞什么呀,或者跳,或者尖,挑一个下不就行了吗?这也值得想那么久?” 姜志远说:“这小子敢在这里长考,野心不小啊!” 霍佩佩不解地问:“师兄这话什么意思?这怎么又跟野心扯上关系了?” 姜志远说:“这个局面,想下一步大差不差的棋可太容易了,他却要长考,说明他想把棋下得尽善尽美,这还不够有野心吗?”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顾墨白还是没有落子。棋士之长考,真如高僧之参禅,诗人之苦吟,都是以人类微薄的智力探究宇宙奥秘的壮举,对旁观者却是可怕的折磨。直到一个时辰以后,顾墨白终于落下一子。大家都如心头饮冰,焦躁之情顿时得到了缓解。 第八十二章 缠绕攻击 结束了长考,顾墨白一抬头,却发现胡润溪并不在座位上。张炳辉赶紧示意旁边的助理,通知胡润溪一声。助理来到隔间,发现胡润溪正躺在椅背上打起了瞌睡,他忙上前轻轻推了推胡润溪说:“胡爷,胡爷,您快醒醒,对手落子了。” 胡润溪突然被叫醒,脑子还昏沉沉的,心道:不好,我怎么会睡着了呢?再一细想,恐怕是因为上午神经绷得太紧,中午吃过水果后猛一放松,这才睡了过去。刚睡醒时还有些茫然,可他安慰自己,能睡着也是好事,否则神经一直紧绷,到了下午难免会出错。 等他回到对局室,看到顾墨白的下一手,又大感意外。这手棋不是尖,也不是跳,而是斜斜地向白棋的右侧边空飞了过去。这个形状歪歪扭扭的,怎么看都不像是好棋。他第一感觉就是要直接发动进攻,可马上想到,对方既然长考了那么久,肯定不会露出那么明显的破绽,便转变思路,放着黑棋的孤棋不管,先把右下黑角彻底掏掉。这样一来,即使黑棋中央能活,自己把整个右边连边带角全部围成实地,仍然占据优势。下到这里,白棋的先手效率已经充分发挥了出来。 顾墨白只好再来破右边。他用了一个比象步还要远一路的飞来轻吊,这手棋步子迈得太大,已经超出了围棋基本步法的范畴,几乎是凭空拉出一块棋来。 胡润溪忍无可忍,直接把黑棋穿断。 刚才不攻是因为黑棋只有一块,容易处理。现在将它断成两块,再想善终就不容易了。 研究室里一片惊呼:“要缠绕了!” 所谓缠绕,是围棋里常用的一种攻击手法,意指将对方临近的两块棋从中间切断,攻击其中一块的同时,也能威胁到另外一块,使对方难以两全的下法。对职业棋士来说,想要做活一块棋并不难,比赛中之所以还会死棋大部分都是因为被缠绕了,使得首尾不能兼顾。因此缠绕攻击是一种十分有力的战法。 看到顾墨白陷入对手的缠绕攻击,大家的第一感都是:不好,恐怕黑棋要死棋了。 但顾墨白不管生死如何,先靠进右边阵地,把白空破掉再说。白棋也马上予以还击,顿时天下大乱。 现在的黑棋已被断成了两块,一块在上,一块在右。白棋先进攻的是右边的黑棋,黑棋在边上一阵挣扎,搭出点眼形,然后赶紧向外逃窜。白棋简单攻了两手,看上去不太致命,但每一手棋都在威胁着上方的黑棋,那才是更大的危险。 可在千钧一发之际,白棋突然厚重地补了一手,稍微嫌缓。顾墨白抓住机会,抢先在上方虎了一手,上方的孤棋顿时眼位丰富了很多。胡润溪依然不急不躁,放出一条路让上方黑棋向下方逃逸,在黑棋即将汇合之时,他也杀出一队追兵,将右侧黑棋彻底封在了里面。黑棋只好放弃联络,先谋活右边一块。 本以为是上方黑棋更弱,但转眼间,右侧黑棋又陷入了危机,这就是缠绕攻击的威力。 下到此时,也到了第一天封盘的时候,这一天一共下了69手。 顾墨白对第一天的进程很不满意,虽然局面还没有大坏,但总是处于被动挨打的境地,令人沮丧。围棋和其他竞技项目一样,进攻总是令人心情愉悦,防守的时候却会惴惴不安,生怕露出破绽被对方抓住。进攻一方却可以主动选择作战策略,有种游刃有余的感觉。顾墨白整晚都用来研究对方接下来的进攻方向,以至于夜不能寐。看着月光透过窗户,在地上洒出一片白霜,他又披衣出门,坐在廊中的木栏边,想入非非。 他一会儿觉得自己陷入被动还是后手所致,不贴目的规则下,先手的优势实在太大,真应该像现代围棋一样,引入贴目的制度,使双方的每盘棋都处于同一起跑线上,这样也就不必采用十番棋的漫长赛制,哪怕五番棋或者三番棋,都能公平地分出胜负。可他一会儿又想,十番棋的比赛自有十番棋的价值,若不是如此,自己又怎能在比赛中不断进步?现在的自己比起第一盘时可强太多了。归根结底,起决定作用的不是赛制,而是棋手的实力。只能怪自己前几局吃到连败,才让后面陷入被动。 他又想到,身位棋士,最幸福的事是有棋可下。在穿越以前,他基本已经失去了成为职业棋士的机会,现在不仅有职业比赛可下,还能受到那么多人关注,这不就是自己的大幸吗?不管结果如何,自己都应该珍惜下棋的机会,不管局势再被动,也要全力下好每一步棋,只要能做到这一点,就不负身为棋士的这份荣耀。他不禁默念:神啊,神啊,不管你为何让我穿越到这个时代,对我而言都是莫大的恩情。因此不论输赢,我心中都只有感恩。 而另一边,胡润溪也没有睡觉,他正在灯下写着自己的请退状。虽然局势占优,但胜负仍在两可之间,让他忍不住去想输了以后该如何收场。既然说过输了以后就退出道场的话,就决不能食言。因此,他想先把请退状写好,一旦下输,就直接交上去,也免得被人看扁了。一边写,他一边回想自己在道场二十年的经历,忍不住泪如涌泉。等到终于写完,他读了一遍,觉得措辞还算工稳,便把信收好,恨恨地想:顾墨白啊顾墨白,我这次也是抱着必死的信念来和你决战,看你有什么本事能化解我的进攻! 客栈里,众棋士也在讨论白天的棋局。吃完晚饭,把餐具撤掉,换上棋具,偌大的酒楼顿时变成了一间研究室。这里除了白云道场的棋士,还有省内其他道场的高手。大家难得聚在一起,自然有说不完的话。但人一多,就难免又不怀好意的人混迹其中。 这次十番棋只不过是一个七品棋士和一个八品棋士的较量,起因也只是争夺一个白云道场内弟子的席位,如此小事就搞出这么大声势的十番棋,也太小题大做了。要不是有提督学院的支持,白云道场哪有那么大的号召力?这么一搞,既把白云道场捧上去了,又压了其他道场一头,难免得罪了很多棋界同仁。若是比赛能在前八局结束还好,现在拖到最后两局,要在省城的中心来下,一举成为了人们眼中的焦点,棋界、政界、商界有影响力的人物频频现身,更使人很多人心生妒意。 梁百川就是其中一个。他身为汴梁道场的掌门,现在比赛办到了他的地盘上,自然要尽尽地主之谊,也展现一下自己身位开封棋界翘楚的身份。可他和顾墨白又有些私仇,巴不得他输得难看才好。研究的时候,他就对顾墨白的棋指指点点,过过嘴瘾。后来看到谢春霖身边无人,便提了壶酒,来到近前说:“谢老,好久不见,刚才您这边人多,没得机会给您敬酒,现在难得闲下来,您可千万别驳我面子。” 谢春霖忙道:“岂敢岂敢,这次两个小徒到开封府比赛,多亏了梁掌门照应。”说着,他便接过酒杯喝了一小口。 梁百川道:“正想向您请教,对这两位的棋您怎么看啊?”、 “还粗陋得很。虽然杀得起劲,但细节都经不起推敲。好在两人的水平倒是很接近,让大伙儿看个热闹。” 谢春霖本是谦虚的话,梁百川却当了真,说道:“不错,就说这一局,顾墨白也算是长考出臭棋,露了那么大一个破绽,被对手缠绕。看来,让一个八品棋手来下十番棋还是太早了。” 谢春霖心中不快,说:“顾墨白的水平您是清楚的。听说你们之间有过交手,不知道那次下得怎么样啊?” 梁百川脸一红,道:“那次是表演赛,和正式比赛大不相同,不提也罢。” “也是,不管怎样,还是得谢您替我教导了弟子。有机会也请您指导指导我这几个内弟子,今年进京参加大手谈,没一个升上五品的。我记得您也没少参见大手谈,有什么经验也请您传授传授。” 梁百川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很是难看。参加大手谈的棋手,起码得是六品。梁百川也是六品,若交手便是分先。和人家的弟子下棋都是分先,先不论胜负,一上来就被压了一头。更别提人家的弟子里还有五品,若下起来反倒要让自己,那更是极大的羞辱。另外,他也从没参加过大手谈。因为想参加大手谈,先要拿到四大棋院的推荐信,他却卡在苏州棋院这一关始终也过不去。可这话不好明讲,他只好支吾了几句,告辞离开了。 第八十三章 逢危必弃 第二天,双方续弈,一开始就是你死我活的恶战,紧张的气氛让人透不过气来。 顾墨白右边孤棋已经陷入重围,他先贴后扳,企图扩大做活的空间。胡润溪则直接点入了黑棋的腹地。这手棋他下得很快,相必昨晚早就想好了。这是极其凶狠的一招,却并不隐秘,属于摆在明面上的攻击手段。不管是顾墨白,还是研究室里的众人,都已经算到了这手,因此也做好了准备。 按照霍九思的想法,下一手黑棋应该直接扳在二路,这手棋几经讨论,被认为是局部的正解。扳完再虎,棋形很有弹性,如果一路再扳到一下,就能获得一个先手眼。倘若白棋一路打来破眼,黑棋可以用一招形状怪异的虎顶,将点入的棋子吃掉。或许是因为这手棋形状太怪,大家谁都没有注意到。顾墨白也没看到这手棋,他先下了四路粘,被对方一拐,先将点入的棋子连了回去。然后再二路扳虎,就慢了半拍。胡润溪还是一路打,因为点入一子已经连回,现在就吃不掉了。 当然,顾墨白自有活棋的手段。在对方点入一子连接尚未完善之际,他扳进去送吃一子,通过弃子,从下方探出头来,与下方黑棋取得了联络。两种下法同样是活棋,但霍九思是就地做活,活得干净、扎实,外围的借用更少。顾墨白的活法却让对方在外侧压迫了两手,这两手又对上方的黑棋产生了威胁。 右边的黑棋既然取得了联络,矛盾又转向了上方的黑棋。 上方黑棋的联络并不是一颗子连着一颗子的棒接,而是一个小飞的形状,一旦白棋的包围圈加固了,就有直接分断的可能。昨天的对弈中,顾墨白只是把这块棋的头出在了下方,企图和下方黑棋联络,但还欠一手棋。刚才损了两手,出头已经很不畅。此时又是胡润溪的先手,他再加一手,将这个头死死摁住,同时还瞄着右边黑棋的断点。右边的黑棋虽已联络,但这个断点实在要命,顾墨白无奈,只能先补右侧。白棋再加一刀,把上方黑棋左下、右下两条出路全部堵死。再看上方黑棋,不仅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连腹地都被对方点着一手来不及补,三魂七魄已经十去其九,一点活棋的希望都看不到。 这盘棋,胡润溪自从掌握了缠绕攻击的主动权,先对右边黑棋发动攻击,因为下出缓手,使得上方黑棋得到加强,便再转攻上方。当上方黑棋快要安定时,又揪住右边黑棋狠狠点入,企图叫杀。黑棋好不容易做活右边,他再杀个回马枪,将上方黑棋置于死地。任凭黑棋左冲右突,始终也没摆脱白棋的攻势,缠绕攻击的威力发挥得淋漓尽致。 众棋士看到这里,都觉得大局已定。只有寥寥几个人还在为顾墨白寻找活路,大部分人都已经放弃了努力,或起身活动筋骨,或放声闲聊了起来。董宜宾一边伸懒腰,一边说:“看来,这盘棋下不过中午了。”旁边的许知远还在摆变化,董宜宾拍拍他的肩膀说:“算了,吃大吃小的问题,做活是不可能了。不管怎么吃,胡润溪都赢定了。” 这时,门口有人喊道:“巡抚大人,学政大人和按察使大人到!” 大家赶紧起身相迎,只见河南巡抚阿隆,学政刘师言和按察使洪顺身穿便服,相继走了进来。刘师言这几天已多次露面,大家并不意外,这次连巡抚阿隆都来了,却实属罕见。不过,阿隆马上做出解释,说自己今天主要是来看望谢春霖,顺便观赛。 阿隆上任河南巡抚不久,谢春霖和他并不熟,之前只见过一面。又听刘师言提过,阿隆对白云道场独霸中原棋坛的局面并不满意,一直想多培养几股新势力,顺便把棋界也纳入自己的掌控之中,因此特意加了小心。两人并没有多少话好说,互相问候了几句,便各自落座。 几位大人还没看到今天的进程,众棋士赶紧为他们拆解了一遍。阿隆看罢,皱着眉头说:“哎呀,真不巧,精彩的地方没赶上。看来顾墨白也不太抗打啊。”大家谁也没敢搭话。 这时,又有新的棋谱传来。再一看,顾墨白企图在白棋的包围圈上寻找破绽,又杀出一队棋子来。但这队棋子始终长不出气,在对杀中已经处于下风。阿隆说:“哎呀,这不越死越多嘛。”可紧接着,顾墨白下出一步尖顶的巧手,竟让白棋难以招架。阿隆又是一阵感叹。 其实,这几手棋虽然花哨,但都是必然的。顾墨白的巧手胡润溪自然也看到了,但他的意图本来就在弃子杀龙,将外侧五子弃给顾墨白,自己就能将黑龙的左侧完封。虽然付出一点代价,但吃得更踏实。 大家看出阿隆不怎么会下棋,便逐渐散开,各自研究去了。 顾墨白刚才大龙陷入重围后,便感到大势已去。局部空间太狭窄,想做出两只眼势比登天。他算来算去都没有活路,又不甘心就此认输,一时竟神思涣散起来。突然间,脑中一道灵光闪过,他不禁问自己,难道大龙死了就无法赢棋了吗?他隐约想起了一盘现代名局,对局者是日本的两位围棋巨匠小林光一和武宫正树。那盘棋,小林光一已将武宫正树的大龙围得水泄不通,眼看就要阵亡。却没想到武宫正树竟然将大龙弃掉了,利用对方吃龙的时机,一连抢了三个大官子,最后竟反败为胜。 顾墨白想起此局,精神为之一振。再看今天这局,大龙虽难以成活,但右边已经踏破了白棋的边空,自己开局时候又拿到一个大肥角,若能弃掉大龙抢占几处大官子,或许还有转机。围绕这个思路,他开始谋划下一步的作战计划。 首先,大龙左侧还留有一个突破口,若想直接突围,必将被对方强行封锁,将越死越多。但若换个方向,从外往里钻,对方为了吃棋,只能缩小包围圈,自己便可以趁机获利。 其次,右上白角是一个星位单关守角,内部还很空虚,若能假装做活大龙,实现先手掏角,便能赚取大量实利。利用这个先手,再抢一个大官子,就能最大限度地拉近差距。 想到此处,他便先到左侧骚扰。胡润溪为了吃龙,只好弃了五子给他吃。他以为自己是在弃五子吃大龙,殊不知顾墨白却是在弃大龙吃五子。吃掉五子本身只有十目价值,但还留着断吃四路三颗白子的余利,价值更在十目以上。 左边得了便宜以后,顾墨白开始活动大龙。他靠在右上白棋的单关角上搭眼,胡润溪早有准备,马上点在了黑棋的眼形上。这颗子虽孤军深入,但周围援兵太多,黑棋根本抓不住。顾墨白不顾断点被刺,继续往角上钻。胡润溪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将黑龙分断。黑棋不做挣扎,反从角里往外推,连贴两手,把白棋送了出来。下到这里,顾墨白的意图已经很明显了,他不是要做活,而是要掏角。但胡润溪并未提起警惕,他觉得,只要能吃住大龙,角空不要也罢。于是,他连长数手,将黑龙彻底鲸吞,殊不知却犯下大错。 能在比赛中吃到这么大一条龙,胡润溪的心情极其愉悦,也就没有去思考其他可能性。倘若他在杀龙前先往角上长一手,留一个伏兵,那么后面的结果将大为不同。黑棋再掏角时,由于这个伏兵的存在,并不能轻易成活,最终会形成双活的局面。双活就意味着双方在这个角上都没有目。但少了这个次序,黑棋便掏出了四五目的一块活棋。四五目棋在职业比赛中可谓巨大,而且是白来的利润。 顾墨白把角上掏活后,再将左边四路三子断吃,这是刚才吃五子的余利,也是一步接近十二目的大官子。胡润溪看到实地连连受损,心中十分不快。他仔细清点了一下目数,想看看自己还有多少优势,却意外地发现,屠龙后,不仅没有赢,甚至连先着优势都荡然无存。他以为自己点错了,再仔细算一遍,还是如此。他眼前一黑,差点背过气去。好不容易缓过神来,还是诧异怎么会变成这个局面。他对屠龙的得失做了一番分析,发现自己杀掉黑龙获利四十五目,而左边弃五子损失十目,被断吃三子损失十二目,角地被破掉二十多目,考虑到角上自己欠着一手棋,折半计算也有十一目强,白棋自己又掏活了五目,这样一算,损失的目数也接近四十目。这一战的成果十分有限,甚至无法弥补右边空被破的损失。 算到这里,胡润溪彻底明白了,其实他一直都是盲目乐观,杀掉黑龙远不是棋局的结束。此时的盘面白棋略落后两目,却掌握着先手,可以认为是均势。那么谁输谁赢,还要在官子中见分晓。胡润溪经历了此番大起大落,心情难以平静。看到天已过午,便申请去吃点东西,好趁机调整一下状态。这也是比赛经验的体现。裁判自然应允。 顾墨白也只好暂时离席,泡了一壶毛尖,到回廊里找个没人的角落默默喝茶。他心中充满了一种漏网之鱼的快感。可比赛胜负未分,他也丝毫不敢大意,不住提醒自己要保持专注,应对后面的争夺。 第八十四章 胜负已决 研究室里早就看傻了。大家发现胡润溪漏掉一个次序时,就有人笑称,再大的优势也禁不住这么亏啊。等全部转换下完再一看,胡润溪竟然已经没有优势了。 很多棋手见大局已定,就出去吃午饭了。陈五昌和几个朋友还在商量着怎么给胡润溪庆功,忽听有人喊:“逆转了!逆转了!”几人大惊失色,饭也不吃完,赶紧跑回了研究室。陈五昌一眼便看到黑龙已死,先松了一口气,紧接着便纳闷,这棋怎么会逆转呢?再仔细一瞧,左边白五子被吃,右上白角变成了黑角,忙问现在是谁的先手。听说是顾墨白,心里就明白了七八分,一定是胡润溪专注于杀龙,忘记了保护实地。可现在的局势若说逆转倒还不至于,只是胜负重新有了悬念。 刘师言刚才听着阿隆的冷嘲热讽,心中早已窝火。现在局面有了转机,顿时喜不自胜,笑道:“抚台大人,这局棋峰回路转,您应该不失望了?”阿隆对胜负本来就不关心,眼见自己打了脸,便干脆找个理由告辞了。大家礼节性地把他和洪顺送出了门。 午休了半个时辰,两名棋士又回到枰前,准备展开最后一搏。 经过一番调整,胡润溪的心情大致平复。他冷静分析了一下局势,除了几处大官子,下边的黑棋还有重重薄味,妥善利用的话,中央白棋还有三四目的涨空潜力。右上角虽然被掏掉了,但威胁一下黑棋的眼位,也能涨几目棋。这样算下来,自己的胜面还是挺大的。 棋手在对局中需要用到两种计算能力,一种是对气的计算,一种是对目的计算。作战时考验的是对气的计算,而官子时主要考验的是对目的计算。棋手在这两种能力中一般都有所偏重,所以很多力战型的棋手看到官子的局面就头疼。 不过今天这两名棋手官子能力都很强。胡润溪向来对细微的地方比较敏感,而顾墨白则经历过现代围棋技术的淬炼,对官子的理解更深。 围棋发展到六超时代以后,涌现出了赵治勋、石田芳夫、小林光一、林海峰、马晓春等官子大师,后来出现的李昌镐更是凭借后半盘的管子功夫独步天下,大大改变了人们对官子的认识。之前的围棋重视布局而轻视官子,似乎官子太简单,职业棋手都不该犯什么错误。就连棋谱的解说词写到官子时,也总爱用一句“以下与胜负无关”一笔带过。可李昌镐证明了,只要官子功夫出众,就能把所有均势局都变成优势局,除非中盘时优势巨大,否则在他面前就只有绝望的份。顾墨白刚开始学棋时,李昌镐刚刚交出世界棋坛的王位,经常能听到人们谈论李昌镐当年令人窒息的统治力,少不得也要经常打他的棋谱,学习他神乎其神的官子技艺。 本局双方的大官子收得平平稳稳,都没犯什么错。下着下着,胡润溪开始焦急起来。平日对局,官子一直是他的看家本事,几轮官子下来,基本上都能占到便宜。可顾墨白的官子滴水不漏,目数始终在一目之间摇摆。胡润溪看到右上角还有先手官子可收,便到黑棋的虎口上刺了一手。 先手官子总是令人心情愉悦,因为是白来的便宜。 顾墨白皱了皱眉头,并没有粘,而是从外侧靠了过去。 “哎呀!”胡润溪这次是结结实实地叫出了声。他以为黑棋只能接上,并未考虑其他变化。可顾墨白竟敢不接,一定是看出来断打不成立。他自己也算了一遍,果然,如果断,黑棋绝不是粘上,让白棋拐吃二路一子,而是会从二路搂打,强行开劫。俗话说,死棋劫材多。黑棋的死龙就是一个巨大的劫材库,自己无论如何也打不赢。 胡润溪算了又算,确信打劫只会损得更多,只好选择弃子,让黑棋把点刺的一子吃了下来。这个局部他亏了三目棋,而三目棋的损失几乎是无法逆转的。 研究室里立刻炸了锅,本来十分微妙的局面,因为胡润溪的这个失误,彻底倒向了顾墨白。 霍佩佩长出一口气说:“这回是真的要结束了。”他看看旁边还在埋头苦算的许知远,说:“别算了,这局面不可能再翻了。” 许知远说:“现在盘面四目,大官子已经没有了,胡润溪六目的官子可以多抢一个,还能追回来一目……” “行了,他就算多收一个六目,顾墨白也能多收一个五目,根本拉不开差距。你看看,已经没人在摆官子了。” 许知远抬头一看,大家都已经开始复盘了,果然没人再研究官子,这才放下心来。 忽听谢春霖说:“这次十番棋,润溪的进步也很大,尤其是最后这局,展现出了很高的进攻才华。我还是头一次见他对围棋这么投入。要是春天的升品赛也能保持这种发挥,我觉得也该让他成为内弟子了。” 许知远心想:莫非师父不想让胡润溪退出道场?果真如此,那倒是个大团圆的结局。 后面的官子又进行了七十多手,虽然盘面的劣势一直没有缩小,胡润溪还是坚持下到了最后。裁判也没有提限时的事,因为棋局明显已到尾声。 等下完最后一个官子,两人都停了手,助理裁判走上前来准备点目,没想到,胡润溪一拳砸到了棋盘上,砸得棋子飞溅。助理裁判不知所措,盘面砸乱了,目还怎么数?胡润溪却低声说了一句:“我输了。”中盘认输的棋,他却下到了最后一手,这样的棋谱,任谁看到也能感受到他心中的不甘。 胡润溪走到霍九思面前,双膝跪地,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毕恭毕敬地双手呈了上去。霍九思心中纳闷,接过一看,只见信封上写着“请辞状”三个字,顿时一惊,道:“这……这事你还是当面和掌门谈为好。” 胡润溪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既说过下输了就退出的话,就绝对不会收回。我没有脸面再去见师父,这份请辞状请您替我交上去,润溪就此别过。”说完,他就从后门离开了赛场,不知所踪。 大家面面相觑,对着突发状况都毫无准备。顾墨白更没想到胡润溪做事如此决绝,不由得生出几分钦佩。想起之前还拿这事挤兑过他,心中好生惭愧。 棋局结束的消息一传出来,众棋士和棋博士们就纷纷涌向赛场。看到只有顾墨白坐在枰前,都觉得奇怪。有棋博士问:“胡七品呢?把他也请出来和大家见见面。” “这个……”霍九思略做寻思,解释道:“胡润溪身体不适,需要休息,大家就随他去。”棋博士们闻言,只好先上来采访顾墨白。顾墨白此刻心乱如麻,赢棋的喜悦被胡润溪的突然退出冲淡,因为自己的缘故使得一名弟子退出道场,这是不是自己的过错呢?怀着这种疑惑,他根本无心思考棋博士的问题,只能应付了事。 第八十五章 赛后余波 趁着没人注意,霍九思悄悄把请辞状塞到了谢春霖手里。谢春霖看罢才知,原来胡润溪已经走了,心中好生惋惜。 棋博士们问起问题没完没了,一旁却急坏了主办方的人。他们还要请顾墨白去和棋迷们见面。好容易找到空当,就有人插身进来相请。顾墨白见有人解围,赶紧跟着他往外走。大家也都跟了出来。 一路出了寺门,来到讲棋台,面对台下热情欢呼的观众们,顾墨白不仅不怯场,心情反而疏解了很多,终于露出了笑脸。他以前都不知道,原来自己是那么适合大场面的人。 一旁有人告诉柳公二,胡润溪来不了了。柳公二眉头微皱,随即又恢复了笑容,转过身来问顾墨白道:“墨白,首先恭喜你番棋取胜,棋迷们在这里守候了两天,也算是看到了一个圆满的收官之战。可惜你的对手来不了现场,你能不能代表你们两个向现场棋迷们问好。” 顾墨白每盘棋下完都要讲两句,这已经是第十次了,早已轻车熟路,从容不迫地说:“非常感谢棋迷们一路相伴,这次番棋历时太久了,对棋手是极大的考验,大家的支持给了我前进的动力,在这里,我想代表胡润溪师兄,代表棋界同仁,相棋迷们致意最诚挚的谢意。”说完,他向几个方向的棋迷分别鞠了躬,又向柳公二、韩钟方以及工作人员们鞠了躬,大家回以雷鸣般的掌声。 等到掌声稍歇,柳公二又问:“咱们来说今天这盘棋,上午的时候大家一度以为你要输了,没想到你大龙被杀以后还能赢棋,这个结果太出人意料了,你是提前就看出了这个结果吗?” “这个嘛,围棋终究是靠目数取胜的,吃的子太多,目数不够也无法赢棋。一开始我并没有打算弃大龙,但是他为屠龙亏了不少目数以后,我就打算不要了。他可能没有看出来,完全顺着我的构思下,就被我追上来了。”这只是场面话,其实大龙被杀的时候顾墨白也以为自己要输了。 “那么整个十番棋下来,你能不能给自己的表现做一个评价?” “整个比赛下来,我明显感到自己是在进步的。因为以前也没下过这么大的比赛,无论经验上、心理上,都很难一下子适应,所以开局时下得不好。后来自己找到一些办法来调整,后面就慢慢好了起来。我觉得也是自己的一次蜕变。” 由于是最后一局,机会难得,柳公二又把提问权交给了台下的观众。有人问:“顾墨白,你马上要成为内弟子了,对以后的生活有什么展望?” 这个问题倒把顾墨白问住了,他想了一会儿说:“我也不知道内弟子的生活是什么样的,但我始终盼着提高自己的实力,成为内弟子只会让修行更加辛苦,我已经准备好了接受一切考验。” 又有人问:“你准备什么时候去游学?” “游学是六品以后的事了,我还得再赢两回品级赛才行。越往上的比赛难度越大,我觉得起码也得两年。” 此话一出,台下一片哗然。若真的只需要两三年,他二十岁左右就能升到六品,如此速度直逼黄龙士和范西屏。但大部分人都认为他是口出狂言。升品赛不像定品赛,难度高得多,有时一年也没有一个人升品,他到底是没下过,才会说出这种话。 顾墨白又回答了五六个问题,才算结束。最后是瑞兴福的李掌柜发表闭幕词。他一上台,大家就就开始陆续散去。顾墨白也提前收拾东西,回客栈去了。 当晚,瑞兴福做东,邀请众棋士到登瀛楼赴宴。刘师言和张炳辉也到了场。顾墨白作为参赛棋手,被安排在了主桌。 今天这一顿,比昌兴市那顿又来得丰盛,燕窝鱼翅,人参松茸,各种名贵食材应有尽有。顾墨白好多都没见过。尤其是其中有一道黄河大鲤鱼,别看是道常见菜,却是人家这里的招牌,选的是当天新打的鲜鱼,用竹笋、香菇做配菜,冰糖炒色,花椒去腥,高汤慢炖,炖的时候汤只加到鱼身的三分之二,没不到的地方靠不断的浇淋来加热,又不能把鱼皮淋破,这才是最见功夫的地方。 李掌柜好眼色,见顾墨白眼馋这道黄河大鲤鱼,就趁着上菜整理餐盘的时候,把这道鱼摆到了他的面前,说:“顾老弟尝尝这个,咱们河南的名菜,别处可做不了这么地道。”就好像顾墨白从没尝过一样。 另一边,刘师言正跟谢春霖说:“上次的酒席没能尽兴,今天咱们可得不醉不归。” “上次酒席定下了这场棋战,到今天全部结束,也算有始有终。只可惜胡润溪不辞而别,我看他这次比赛中进步很大,态度也认真了很多,若能留在道场,一定还能更上一层楼。” “谢老还是想开些好。你看他平时不努力,到了比赛中反而进步了,说明他是有棋才,但被自身的惰性耽误了。一旦有了外界的刺激,就像为他打开了一道枷锁,能力就能充分发挥。如果把他留在道场,很快又会被惰性困住。倒不如让他到外面的世界里,多受些刺激,反而进步得快。说不定下次再见到他时,已经不是现在的水平了。” 谢春霖听了这番话,也觉得有道理,心中的疙瘩才算解开。 大家酒足饭饱后,李掌柜说:“各位大人,小人突然想起件事来。但凡是有名的棋手,都有个响亮的外号。顾老弟这次赢了十番棋,轰动全省,也算得上是知名棋手了,何不借这个机会,给他贺个号啊!” 刘师言一拍大腿:“妙啊!还是李掌柜想得周到,我怎么就忘了这一节呢?要贺,一定要贺!你们想想,叫个什么外号好啊!” 顾墨白赶紧推辞道:“使不得,使不得,我的师兄们好多还没有贺号,怎么能轮得上我呢?” 刘师言说:“不能事事都按资排辈,你这次下出了好棋,打响了名号,就该起个绰号,让人们都记得住你。这事我做主了,贤侄不必多言。” 马上有人说:“顾贤侄二十不到,就能有这番作为,实在是难得一见的天才棋手,我看应该称作‘神童’才对。” 有人反驳道:“不妥不妥,绰号叫顺了是要跟人一辈子的。今天叫神童,难道十年后还叫神童?我看顾老弟的棋屡屡在后半盘逆转,根据这个特点,应该叫‘九命猫’合适。” “哎呀,你起这名字不好听啊!咱们棋手不能像江湖人士似的,起外号还是得文雅。我看顾贤弟皮肤白净,棋盘上的杀力却极强,不如叫‘玉面杀手’怎么样啊?” 大家七嘴八舌地提了不少方案,刘师言却连连摇头,似乎没有中意的。等大家想的差不多了,他开口道:“你们说的这些虽然都不错,但是没什么特色,好像安到哪个棋手身上都说得通。咱们能不能想个外号,让人一听,马上就能想到顾墨白的棋来?” 第八十六章 贺号 刘师言说完,大家立刻安静下来,赶紧搜肠刮肚地找词。突然,柳公二说:“顾贤侄的棋我也讲了好多盘。记得第一次看他的棋是在品级赛上对陈五昌,打出‘混沌七劫’赢了比赛。后来在刘大人府上和梁百川对局,又下出了逃死子的妙手。这次十番棋,他第一手就下了个直接点三三,最后一局又是弃大龙取胜。这一盘盘看下来,我有一个特别深的印象,就是顾贤侄的棋总能下出些出人意料的东西,就像变戏法一样,花样层出不穷。因此我想,要是给他起绰号的话,不如叫‘万花筒’最为贴切。” 大家听了这个名字,纷纷称赏不已。刘师言琢磨了片刻,也说:“好名字,又好听,又贴切。顾墨白的棋确实像万花筒一样,变化无穷无尽,永远猜不出他下一盘会走出什么棋来。我看就叫这个名字。” 一见刘师言点头,李掌柜忙说:“好,明天我就吩咐人把横幅打出来,再跟报社的人打个招呼,下一期就把‘万花筒顾墨白’的名号登出来,让所有看棋的人都知道这个名字。” 大家纷纷道:“有劳李掌柜了。” 顾墨白却脸涨得通红,浑身不自在。他虽然也想在棋界打响名号,但最好是凭战绩服人。现在刚下赢几盘就被人捧上了天,难免有些忐忑不安。 这时,董宜宾等人想请顾墨白去他们那桌坐,和内弟子们说说话。顾墨白不好推辞,向师父和刘大人解释了一声,便跟着过去了。道场的内弟子目前有三十多人,分别坐了两张桌子。他们给顾墨白留的位置正好和霍佩佩同桌,相隔三四个座位。顾墨白不由得窃喜。 董宜宾拢了拢两桌的耳音,说道:“师兄弟们!噢,对,再加一个师妹。我把顾墨白拉过来了,以后,他也是咱们内弟子中的一员,大家一起举杯欢迎咱们的小师弟。” “要的要的,这必须表示一下。”大家说着,纷纷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第一杯酒刚喝完,董宜宾又给顾墨白倒上一杯,递给他说:“墨白,内弟子里我年纪最大,以后生活中有什么问题,尽可以找我跟你嫂子,做哥哥的决不推辞。这杯酒,祝你能尽快适应内弟子的生活,所有问题都能迎刃而解。” 顾墨白本来就是颇爽利的性格,一听这话,更不推辞,满饮了这一杯。 接着,姜志远、杜奕可等人也来敬酒。顾墨白来者不拒,连喝了五六杯,脸色都毫无变化。大家这才看出来,原来顾墨白酒量极佳。不过,虽然顾墨白外表没变化,头却开始发晕。他的体质属于下酒极快,只要别过量,稍坐一会儿,上两回茅房,很快就能缓过劲来。有个医生说这是因为他肾功能强所致。 可他没坐多时,有个叫胡谨行的八品弟子过来敬酒,道:“墨白,咱们都是八品,可你连七品都赢了,估计我是下不过你了。我敬你杯酒,以后在内部循环赛里遇到,还望你高抬贵手,别让我输得太难看。” 顾墨白一来和此人不熟,二来刚才喝得太猛,便有心意推却。却听其他人说:“谨行,你这酒敬得可太应该了,要不赶紧表示表示,将来肯定被他杀花了。”听大家这么一起哄,顾墨白心想,这要再推却,岂不显得自己不识抬举?便接过酒杯说:“胡师兄太客气了,有机会还请您多多指点。”说罢,一举头,又喝了个干净。 大家见顾墨白喝酒如此爽快,都忍不住称赞起来。 这时,霍佩佩走过来说:“顾墨白,我敬你一杯,你喝不喝?” 大家笑道:“你也不说为什么敬,他为什么要喝?” 霍佩佩说:“我什么也不为,就是想跟他喝酒了,你跟不跟我喝?” 顾墨白忍着酒劲,强打精神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说:“喝,当然要喝。” 董宜宾见他手已经有些不稳,便劝道:“算了算了,墨白,喝得不少了,歇会儿吃点菜。” 顾墨白道:“我就这么一个师姐,跟别人都喝了,师姐劝的酒岂能不喝?” “好,最后一杯啊,大家都别劝了。” 得到了董宜宾的允许,顾墨白又干掉一杯。这下,他自己都知道喝过量了,今晚怕是缓不过来,只能尽量表现得正常一点,不想让别人看出来。不过,酒席到了这个份上,喝多的人也不在少数。 散场时,顾墨白还能自己走回房间,但第二天已经忘得干干净净,只记得自己最后喝霍佩佩敬的酒时,心中还略感甜蜜。 按照原计划,大家第二天就该返回道场,但因为昨晚的酒席,好多人都没缓过来,只好又多休整了一天,第三天才出发。 成为了内弟子之后,顾墨白离开原来的宿舍,搬进了内院。他原来的宿舍给了三个新来的弟子,让他不禁想起以前和石俊一起生活的日子。那些一起喝酒,一起参加品级赛的画面迅速从眼前闪过,不知石俊境况如何呢? 内弟子可以拥有一个单独的房间,虽然不大,倒也清净。顾墨白东西不多,半天时间也就收拾完了,很快就投入到了内弟子的生活中。内弟子的学习强度比普通弟子高了很多,以前上早课顾墨白常常起不来,而内弟子每天卯时就要起床,先做一个时辰的死活题。吃完早饭,再到外院大厅上早课。由于不需要干农活儿,大家下午和晚上的时间也安排得满满的。下午要下一盘内部循环赛,晚上则是自由讨论时间,一般会研究最新的局部变化。不过,内弟子的训练不是次次都能满员,像董宜宾、姜志远还兼着道场的管理事务,成了家的弟子有家室要照顾,霍佩佩也不常参加,甚至内部循环赛都把个别弟子排除了出去,每天都坚持修业的只有十来个年轻弟子。 顾墨白自从赢了争棋心中便有些飘飘然,加上内部循环赛上连胜了几名八品弟子,便以为七品的头衔唾手可得。他心中不由得滋生了一个想法,以自己今天的实力去向霍佩佩表白,她一定没有拒绝的理由了?于是,他便向霍佩佩频频示好,霍佩佩也不拒绝,两人的关系似有不断升温的迹象。 第八十七章 一夜长大 眼看已经到了年底,很多弟子都要回家过年,道场里逐渐冷清起来。除夕前两天,连几名成了家的内弟子也回乡探亲去了,道场里已经不剩几个人,除了谢春霖和霍九思一家,只剩下顾墨白和其他三四个无家可归的弟子,以及几名帮工。这时,课业已经全部停了,大家都在忙着准备过年的应用之物。 顾墨白本就想和霍佩佩凑在一起,现在道场里清清静静,对他反而方便。他这几天都在霍家帮着包包子,他们习惯过年时包很多包子,等到弟子们陆续回来也可以吃到正月十五以后,让大家都沾沾过年的喜气。 顾墨白天天腻在霍佩佩那里,赵妈妈在的时候,他就不怎么说话,等到赵妈妈有事出去,他便突然来了精神,似乎有一肚子话要跟霍佩佩说。可他很笨,能想到的话题都是跟围棋有关的。好在霍佩佩也是职业棋士,应该能听得进去,他这样想着。聊着聊着,顾墨白突然讲了个笑话,他是用棋界特有的语言,来描述棋盘上一个怪异的形状。在以前的讨论会上摆到这个图形时,师兄弟们都被他逗得前仰后合,他以为在霍佩佩身上也能奏效。没想到霍佩佩听完以后毫无反应,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顾墨白有些恼,心中一急,脱口而出道:“你对我到底是什么感觉?” 霍佩佩白了他一眼,反问道:“我对你应该有什么感觉?” “你知道我是喜欢你的。” “喜欢我?哪种喜欢?” “就是想和你在一起。” “一直在一起?白天夜里都在一起?” 顾墨白脸红了,说:“对。” 霍佩佩咯咯一笑:“你可别这么说,现在这样就挺好的。” “难道不能再好一点?” “唉!”霍佩佩叹了口气,说:“你就非要问吗?非要说那么明白吗?” 顾墨白隐隐明白了过来,可他不甘心地说:“我会对你特别好的,我会成为最爱你的人。” “那有什么意义?爱我并不意味着能让我幸福。” 顾墨白仿佛被雷击一般,顿时怔住了。本来阳光明媚的世界,瞬间变成了一片狂风暴雨。他的心飘在漆黑的海面上,随时可能被风浪击碎。他问:“你从来都没喜欢过我是吗?” 就在此时,赵妈妈回来了,顾墨白赶紧止住了话头。他忍着内心的悲痛,努力装得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只撑了一会儿,他便找借口回了自己房间。一进屋,他的眼泪就喷涌而出。 他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思考着整件事。霍佩佩一开始不喜欢顾墨白,他以为是因为顾墨白棋力低微,只要自己棋下得好,就能获得姑娘的青睐。后来,随着他棋艺的进步,两个人的关系也开始升温,让他感到了一丝暧昧的情愫。可是霍佩佩说并不想和他在一起,这是怎么回事呢?是自己一直以来的感受都错了吗?那她作为一个年轻的女性,如果没有和别人产生感情,能任由这种暧昧关系发展下去吗?他感到受到了欺骗,霍佩佩早就知道,她什么都知道!她知道自己爱她,爱得无法自拔。如果她是个善良的姑娘,就应该主动疏远自己,把这种感情冷却下来。可她不仅没这么做,还总是撩拨它,享受着这种无成本的被爱,让它最终发展得不可收拾。 他算什么?一个追求者,一个备胎,居然想要独占她,真是痴心妄想。对她来说,允许顾墨白爱她,或许就是一种莫大的恩赐。他对爱情毫无经验,霍佩佩身边却从不缺少追求者。自己以为的亲密关系,在霍佩佩眼中可能只是家常便饭。他越发觉得这段日子是多么可笑,不仅感情被蹂躏,智力也遭到了侮辱。可不管怎样,霍佩佩都负有责任,这个虚情假意、冷酷无情的美丽女人!她怎能将天使和魔鬼的特性如此完美地融于一身?他的美丽只带来了灾难。他心中燃起一团怒火,从爱转向恨是多么容易!他无法认为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的愚蠢,他的心已经经受不起这样的责难,他必须归因于他人,必须把霍佩佩想得邪恶才能让自己好受一些。可是改变对一个人的看法也是一个旷日持久的事。现在一想到霍佩佩可爱的脸,想到那么美的事物却无法和自己发生联系,他就感到一阵扎心的痛。他忽然觉得自己一生或许都不会遇到更美的女人,自己正和最美的女人失之交臂,他感到这将是自己人生的巨大缺憾,以后也永远无法弥补。他甚至想到了会孤独终生。 他不得不去思考,难道真的没有反转的机会了吗?还有没有什么办法让霍佩佩喜欢上自己呢?如果她看重的是棋力,自己可以努力再升升品,他自信能升到六品,到时候就比霍佩佩还高出一品,让她对自己另眼相看。可如果霍佩佩喜欢的不是棋力怎么办?如果她认为自己不成熟、家境不好、长相不好,自己还有办法补救吗?他没有恋爱过,从没有人告诉他,和女生相处时应该注意哪些事情,该怎样应对方女生们莫名其妙的小情绪。他倒是很想学习,然后用所有的精力和智力让霍佩佩开心,可她并不会给自己这样的机会。如果自己早谈两次恋爱,磨炼一下对付女生的技巧,也许这次会更有胜算。他后悔自己的精力全都花在了围棋上,未做未雨绸缪的打算,现在说什么也来不及了。能不能现在再去谈几个女生呢?积累点经验再去追霍佩佩?他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他认为这样不道德。如果他能有好一点的家室,也会增添砝码。可他现在处于无父无母的状态,即使在现代,他也只有一个愚蠢的父亲,能给自己什么帮助呢?那就只能靠自己的努力干出一番事业,既然不是富二代,那就努力成为富一代!只有这样,才能根本改变自己的境遇。到那时,或许还看不上霍佩佩了呢!可自己并不懂赚钱,长这么大以来,他真正靠自己赚的钱就是现在每月领到的俸米。指望这点钱可以解决温饱问题,却无法让他大富大贵。这也是通过下棋挣来的钱。说到底,一切的一切,都要先把棋下好。将来如果能主持一方道场,哪怕是小一点的道场,也算是出人头地了。至于比赛赚钱,由于那个时代并不流行公开赛,因此他对比赛的奖金也没有概念。但这并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即使真做到了这些,也不知道是何年何月了,霍佩佩岂会等他? 当然,他也明白,美并不是女人最宝贵的品质。可他只是在理性上明白,在现实生活中还是不可救药地为女人的美而疯狂。就像他在理性上知道围棋是自己最重要的事,可身临其境时,爱情对他的冲击力却强烈得多。 那天,他没有吃晚饭,一直躺到了夜里,希望早点睡过去,等到了明天或许悲伤可以缓解。可他越着急就越睡不着觉,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这次,他真的懂得了什么叫彻夜难眠,原来这不只是一句修辞,而是切切实实会发生的事。 一直到天微微发白,他也没有真正睡着,只有片刻的意识恍惚。他从两个人的关系想到了爱情,又从爱情想到了自己的人生。真是奇怪,按他的理解,围棋是他最重要的事,可他输棋的时候也没有这么难过,这是为什么呢?人最重要的事情不是自己选择的吗?不是自己投入感情、时间最多的事吗?他一直都是这样相信的,可是当爱情来袭,他动摇了,他发现爱情给人的冲击比围棋强烈得多,这是人的本性,还是他自身的软弱呢?如果人的本性就是要被天然的情感所支配,那还有什么自由可言呢?但无论怎么怀疑,现实的感受是实实在在的,他不得不承认爱情对人有着支配力量,这种力量比围棋要强大。早知如此,他是不是不该把精力都花在围棋上,而是多提升一下自己的吸引力,先解了爱情的苦恼再忧心别的事?跟爱情一比,仿佛围棋已经不重要了,这让他对自己这十几年的人生都感到了怀疑。 这一晚过得格外漫长,好像一夜之间就长大了十岁。他突然明白,成长原来并不是渐进的,而是突如其来的。你茫然地在生命的荒野中奔跑,突然一天,它就迎面击中了你。 第八十八章 不可收拾 顾墨白从没有像现在一样不愿见任何人,只想一个人安静地待着。可待在道场里难免和人打交道,他便干脆下山闲逛,到了没人认识的地方,心情便会轻松一些。逛到晚上,他就去昌兴市喝酒。年底很多店铺都关了,但也有几家小店专做年下的生意,卖些熏肉、排骨之类的熟食。这种店往往走客多,坐客少,大部分人买了食物都要带回家吃,顾墨白便成了店里唯一的食客。他要了一盘排骨,一盘水饺,又要了一壶酒,一个人慢慢地喝。这里的排骨格外香,酒却格外苦,他逼着自己硬往下灌。人家说酒能解愁,此时便成了他唯一的解药。 年根底下,一个人独坐荒馆喝闷酒,可算潦倒至极。顾墨白突然想到,其实他是尹子濯啊!他此时应该过的是另一种人生:定段失败,开始给人打工,为了几千块钱的工资被呼来唤去,也是一副悲惨的样子。他不由得苦笑,老天啊老天,为什么要这样对自己,为什么两种人生都不肯给自己一些幸福?他现在的苦涩还不止来自于失恋,他最近开始感到,除了围棋,他对这个时代的其他方面了解得太少,以至于连一份人生规划都做不出来。在现代社会苦于信息爆炸,在清代却苦于信息不足。大家都习惯于从容不迫地生活,即使看了一天云彩,也不会迷惘地想:我是不是在虚度光阴?而他做不到,他的大脑必须从头到尾满负荷运转,否则就会焦虑不安。这就是现代人的困境吗?孤独,巨大的孤独,和身边所有人都截然不同,失恋只是加重了这种感觉,断然拒绝了他融入这个时代的一个绝佳机会。可孤独可怕吗?孤独不是天才的宿命吗?每次感到孤独,他从来不会是失落沮丧,而总能从孤独中生出一种对抗世界的勇气。当孤独感袭来时,他嘴角微微上扬,突然有了一种笑意。酒力将他的情绪成倍地放大,他不禁笑出了声。真没想到,最后缓解了悲伤的竟然是孤独! 他突然想起了不久前读过的几句诗,当时印象深刻,此刻突然就涌到了嘴边,便大声念道:“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斗酒相娱乐,聊厚不为薄。老板,添酒!” 过年这几天,顾墨白只能靠喝酒来缓解悲伤。他虽然尽力隐瞒,道场里的人还是看出他情况不好。不过没人想到那是因为被霍佩佩拒绝,在大家眼里,他们之间并没有过分亲密,都以为他是在伤怀自己的身世,便也不去管他。 这个年总算浑浑噩噩地过完了,弟子们也陆续返回道场。这些天,顾墨白开始有了心结,怀疑是不是把围棋看得过重,因而对下棋渐渐失去了兴趣,有时一连三四天都完全不碰棋,却弄了一堆世情小说在屋里看。等到道场恢复了正常训练,顾墨白突然发现,自己赢不了棋了。 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刚开始布局时,他心态极为轻松,依然认为对手的意图尽在掌握之中。可下着下着,就突然卷入一场无意义的战斗。战到一半,自己先没了兴趣,觉得无关大局,便也懒得思考,大差不差地应付几招了事。可对手暗藏杀招,一个不留神,就导致局面大亏。 输了几盘后,他意识到自己状态出了问题,便开始避免急战。这样的棋局往往会变得漫长又熬人,小冲突持续不断地发生,越是接近官子,他的专注力越难维持,最后出现失误导致五六目的落后。他倒也十分大方,一看局面不利,便马上投子认输,绝不和对手纠缠。 输棋多了以后,他也开始习以为常,干脆连避战也懒得做了,一有机会就和对手拼命。有时尺度没有把握好,上来一个局部就下崩了,即使只下了五六十手,他也会爽快地认输。 刚成为内弟子时,他在八品里几乎没有对手,和七品交手也胜负参半。但现在,他把能遇到的对手全输了一遍,俨然已经成为了内弟子中最弱的,循环赛也排在了垫底。 有些对手他以前赢过几次,本来没把他们放在眼里,也没有感到他们的棋变强。对方稍微想占点便宜,他就怒火中烧,也不进行深入的计算,便撒开包围圈,能封锁的封锁,能分断的分断,整个一副全歼的架势,心想:就凭你也想占我的便宜,这还不给你点颜色瞧瞧?什么讨价还价啊,试探虚实啊,全都忘得干干净净,只想毕其功于一役,马上带走胜果。可越这样下,就越容易出纰漏。因为对方的骚扰往往是试探性的,其漏洞并没有大到会全军覆没的程度。这时发动歼灭战,就有些过分了。所以即使面对实力比自己弱的对手,顾墨白也难求一胜。 他现在的棋轻率、暴躁,总想酣畅淋漓地取得一场大胜,发泄一下心中的怒火,也证明一下自己的价值。可一旦输了棋,又能迅速为自己开脱,觉得以自己的实力想赢还不是轻而易举的?自己只是不想陪他们玩了。 棋手的状态一旦出了问题,别人总能清清楚楚地看在眼里。大家知道顾墨白的状态不好,便会格外重视和他的对局,把他当做必须要拿下的对手。大家的围剿又让他的情绪进一步低落。可换个角度来说,棋手出现状态波动是极平常的事情,每个棋手都有过这样的经历。对局的心理是很微妙的,也许只是某方面感觉的迟钝,就会导致均衡感彻底丧失。虽然计算力和棋形知识并不太受影响,但一进入实战就变得不堪一击。大家都知道需要调整,可怎么调整却是个大难题。很多人即便走出来了,也说不清具体是怎么走出来的,只能解释为:慢慢就好了。何况顾墨白受了那么大的感情冲击,一时间更不知道该如何调整。 霍九思看到这一情况,心中十分着急,便向谢春霖求计。谢春霖却毫不在意地说,每个人都要要渡的劫,别人帮不上忙。渡过去了,人才能成长。 第八十九章 欲火中烧 终于有一天,在内弟子循环赛上,顾墨白遭遇了霍佩佩。这些天来,顾墨白一直躲着她,实在躲不开了,也尽量不说话。只要一看到霍佩佩,他心里便针扎般的疼。霍佩佩却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笑盈盈地和他打招呼。顾墨白假装没看到,直接坐到棋枰前,连头也不抬。 顾墨白一直对霍佩佩憋着一股怒气,这次纹枰对垒,他渴望用一场胜利来洗刷情场失意,因此难得地打起精神,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霍佩佩轻叹一声,也在枰前坐好。两人鞠躬示意以后,便开始了对局。顾墨白在循环赛上赢过霍佩佩一次,知道她十分好战,又很恨空,看到对方围空便要破坏,常常主动挑起战端,便不急不躁地显摆好阵势,以逸待劳。随着他的阵势逐渐扩大,霍佩佩果然率先打入,意欲破空。顾墨白毫不犹豫地展开追杀,他用的都是些形状怪异,但力量极大的凶招,坚决不许对方做眼。霍佩佩略感意外,她觉得自己的打入很合理,断无被吃的道理,对手这样狠狠地纠缠让她颇为恼火。于是,她大步跳向中腹,不愿再战。 这种逃跑其实也是承认了无法就地做活,是一种退让的下法,顾墨白却不依不饶,凌空虚镇,坚决阻断出路,再强行扭断,将对方的大龙整个儿装进了包围圈。遇到这样蛮不讲理的对手,霍佩佩已是避无可避,只好左冲右突,将对方的包围圈也冲得摇摇欲坠,眼看就形成了对杀之势。 双方两块棋纠缠在一起,又都无法做出两只眼,只有将对方吃掉才能让自己活下来,这种局面就叫对杀。对杀时,比的就是双方的气,气长的一方就能吃掉气短的一方。 现在,两个人都在紧张地算气。有些地方的气是明的,有些地方则藏着延气和紧气的手段,必得全算清才有胜算。 顾墨白数来数去,自己似乎短了一气。只要对方下法正确,率先做出大眼,自己就将崩溃。这里的手段虽有些难度,但作为七品棋士,霍佩佩决不会下错。想到这里,他眼前一黑,几欲晕倒。完了,或许在围歼之前就该算到这样的结果,多花些时间,还是能算清的。可自己凭着一股莫名的勇气就这么下了,自己也知道是有些过分的棋,为什么还相信会有好结果呢?是想靠侥幸赢棋吗?这种心态简直可耻。他无地自容,尤其是还要面对霍佩佩那高傲的目光,他就更加痛苦。可再下也毫无意义,即使等来对手的失误,自己也对不起这样的胜利。他便没有继续收气,直接投子认输了。 “啊!”霍佩佩一声惊呼,说:“这棋还可以继续下啊!” 顾墨白气恼地说:“还有什么可下的?你想把我的棋都提起来才罢休吗?” “不对呀,这棋未必是你输啊,再摆一摆!” 他们一争执,引来好几名弟子围观。一看到这个局面,大家纷纷咋舌道:“这棋也杀得太激烈了,下一手该谁了?” 霍佩佩拿起一颗棋子,在自己的大眼里做了一个板凳四,说:“你先这么送一个,好像可以紧气。” 顾墨白大吃一惊,他完全没想到这一手。再仔细一看,由于多送的一手卡在对方的断点上,收气时对方不得不回补一手,那就变成了气数相同,自己先手收气,能快一气取胜,结论竟是自己的杀棋成功了。而他却看漏变化,提前认输了。这就像是足球比赛踢进了乌龙球,对棋士来讲可是奇耻大辱。 大家一开始还说这里的变化并不复杂,顾墨白能看错也算是新闻了。可看到顾墨白脸色很不好看,大伙儿就散开了。 顾墨白羞愧不已,自己独自溜出训练室,下山喝酒去了。 顾墨白这段时间颇有点嗜酒如命的意思,把昌兴市大大小小的酒馆喝了一遍。他现在也是个小有名气的棋手,偶尔会被人认出来。一旦被人认出,他以后就尽量避开那家酒馆。今天去的是昌兴市最热闹的一家,街对面是一家妓馆。顾墨白以前嫌这里贵,从没进来过,但这些天花钱如流水,为了解心疼也不计较那么多了,便直奔这家酒楼而来。 走到酒馆门口,妓馆里有个姑娘刚送走上一个客人,转脸就看到了顾墨白,随口招呼道:“公子,进来坐坐!” 顾墨白看了她一眼,只见那姑娘细腰丰臀,面如桃花,算是妓女中的上品。可不知为什么,顾墨白觉得她笑得很假,很做作。他一阵心慌,再不敢多看,赶紧进了酒馆。 他找了一个临街的位置,点好酒菜,耐心等着。这时,隔着窗户纸,他又听到了对面的姑娘们迎来送往的声音。他心中有一团火在萌发。他在现代社会已经知道了男女之间是怎么回事,也看过一些照片和视频,对此又鄙夷又向往。他对性还有一道道德防线未被攻克。在他的潜意识里,唯一能将性事变纯洁的是爱情。爱霍佩佩时,他还不时会有所幻想,或许他们之间能发生纯粹美好的关系。现在美梦破碎了,但内心的渴望却被唤醒。他开始猜测,对性的渴望或许独立于爱情之外,是一种纯粹本能的冲动。少年的顾墨白突然陷入了强烈的困扰和压抑,这压抑强烈到让人疯狂,似乎有种能够毁灭一切的力量,攫取人的灵魂,让他们做出各种违背自己意志的事。恐怕只有青年男子才能明白这种感受。 不多时,小二把酒菜端了上来,顾墨白迫不及待地先喝了两大口酒,等腹部有些灼热,酒力不断向上蒸腾时,他才想到要去吃菜。 就在此时,又听外面一个女人笑道:“公子,你可算来了,这几天可想死我了。” 这一声又酥又媚,顾墨白只是听到便已魂飞天外。他现在肚里有酒,囊中有钱,还有什么是他干不出来的?可偏偏在此时,那该死的道德感又起了作用,不断提醒他这事是不对的,可又说不清楚究竟怎么不对,只是隐隐有些肮脏的感觉,让他的胆气顿时缩回了七分。 他耐下性子,又喝了一会儿酒,想到了霍佩佩,眼泪竟滴了下来。他很奇怪,眼睛都没觉得酸,怎么眼泪就平白无故地落下来了?简直就像冷天里流出的清水鼻涕。他暗骂自己没用,怎么变成了个爱哭鬼,这都是因为太悲伤了?他想到了外面的女人,她们或许就是解悲伤的良药,有道是病急乱投医,落魄如斯,还有什可顾虑的呢?唯一欠缺的只是一团胆气。其实只要学着别人,大大方方地走过去,点点头,人家就会帮他安排好一切,大不了拼着身上的银子全都不要了,这是多简单的事! 他不断给自己打气。酒越喝越多,气焰也逐渐升腾。没错,就是这样!虽然人家说喝酒误事,但关键时刻也有壮胆的奇效啊!只要再多喝一点,龙潭虎穴他也敢闯!他又要了一壶酒,再喝完这壶就去,他下定了决心,大口大口地把酒吞下了肚。等到酒壶倒空,他双手撑着桌子,猛地站了起来,却忽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赶紧摸着椅子躺倒下去,随后便人事不知。 第九十章 远嫁他乡 第二天,顾墨白被店小二叫醒,这才发现自己在酒楼的客房里睡了一夜,昨天的事已经记不清楚。他忍着头疼爬起身,又付了一笔房钱,艰难地回到了道场。 他一身酒气,不敢去训练室,便谎称有病,在屋里熏了香,又漱了好几遍口,整天都没出去。 随着接二连三地输棋,大家对顾墨白的评价也有所转变。一开始以为他是一头挣脱了枷锁的雄狮,现在看来,还远未达到这个境界。可能对于一名棋手来说,有能够飞跃发展的部分,也有无法飞跃的部分。棋的技术可以飞跃,但心智就属于无法飞跃的部分,它受制于人的年龄、经历和天赋,只能随着人的整体发展而发展。顾墨白毕竟还不到二十岁,在这个年龄想成为大高手是不可能的。这是当时人们的共识。 顾墨白也渐渐输麻木了,他开始试着把自己从围棋中解脱出来,尝试些别的生活方式。古代的生活不如现代丰富,但能吸引人的玩意儿也不少。有人爱玩斗鸡走狗,有人喜欢梨园锦绣,顾墨白都跟着试了试,却没有什么大兴趣,每天无所事事地混着。 谢春霖并不是个严厉的老师,一开始他还比较放任,后来实在看不下去了,便找他谈了几次。但对于顾墨白的疑惑,他也无法解答。围棋以外还有什么呢?一心下棋会错过哪些东西?围棋这东西真值得人们放弃那么多去追求吗?对手长考时,自己只能无聊地陪坐,这难道不是在浪费生命吗?任何棋手都曾这样想过,却没人能给出解答。大多数人都因为没有答案,反而逐渐把问题淡化了,最后达成了某种心安理得。只是没有围棋的人生很无聊,正因为如此才能心甘情愿地做一名棋手。 时光飞逝,经冬历春,转眼又到了下一个品级赛。顾墨白完全没做什么准备,就像参加一场裸考,下的棋完全不知所云。可棋局之外,倒有件事引起了他的关注。他发现有个男人频频和霍佩佩凑在一起。此人身体极胖,长相平平,举止也显得粗俗,不知道是什么来历。通过旁敲侧击,他得知,此人原来是南阳知府的儿子,混在主赛官员中来参观比赛的。顾墨白好生气恼,这小子无事献殷勤,安的什么心谁不知道?他想起在南阳和胡润溪下十番棋时,霍佩佩曾登台讲棋,莫不是那时候就被这男的看上了?说什么参观比赛,恐怕是有意来结识霍佩佩的?只是这男的实在是形象不佳,顾墨白觉得霍佩佩必然不会看上他,也就逐渐置之脑后。 这次比赛稀里糊涂地就过去了,顾墨白只取得了两胜。张炳辉很担心他的状态,特意问他是不是身体不舒服。顾墨白不想告诉他对下棋失去了兴趣,怕他伤心,便随便对付了过去。 比赛过后没几天,突然来了一群人往道场大车小车地拉东西。顾墨白有些纳闷,跟人一打听,竟是南阳知府的那个儿子来给霍佩佩下聘礼了。他大惊失色,踌躇半天,最后决定去找赵妈妈探探口风。赵妈妈一脸愁容,这倒是顾墨白第一次看见。 赵妈妈抱怨道:“本来有人提亲是好事,没想到竟把这个家搞得四分五裂的。你师叔看不上那小子,说他人品不佳,他爹的官声也不好,在地方上多有劣迹,他还是想找个棋界的女婿。可佩佩铁了心要嫁过去,不管怎么劝都听不进去!唉,婚姻大事哪有自己做主的?可你也知道,佩佩从小就被惯坏了,现在非要自己做主,我们也劝不回来。她爹气得不行,天天找老谢诉苦。真不知道这事会如何收场。” 顾墨白听明白了事情经过,也吃惊不小。他以为霍佩佩断然看不上那个男人,却没想到她竟愿意嫁过去。这是图的什么,难道就因为对方家门显赫?这也太功利了!他感到不可思议。可关于这件事,他也不敢乱说,只拣些不要紧的话来安慰赵妈妈。 这几天,霍佩佩的婚事成了道场里的热点话题,大家都在猜测霍佩佩到底会不会嫁给这个南阳知府之子。据说那边很着急,三番五次地派人来催,似乎知府要调任了,想在临走之前把婚事办完。如果霍家同意,马上就要接人去成亲。 顾墨白当然不希望霍佩佩嫁走,可他一再提醒自己已经和这事没关系了,唯一聪明的做法就是少去想它。 最后,霍九思终于妥协了,答应了这门婚事。男方立刻派人接霍家到南阳成亲。匆忙之间,霍佩佩就离开了白云道场。 顾墨白感到难以置信,或许霍佩佩在品级赛中就已经打定了主意,要不怎么会走得如此突然?他还一度认为这门婚事会拖很久,没想到转瞬之间就有了结果。似乎谢春霖的劝说起了作用,让霍九思最终改变了主意。道场组织了几名代表去南阳庆贺,本来也想叫上顾墨白,毕竟他和霍佩佩也是青梅竹马的伙伴。可顾墨白推说身体不适,没有前往。这也让他给大家留下一个性情冷僻、薄情寡义的印象。 顾墨白知道,这可能是最后一次见到霍佩佩的机会,但他强烈地感到,如果去了现场,又是和师兄弟们朝夕相处的情况下,很可能会干出什么失态的事被人看见。倒不如忘得干干净净,才是对自己最好的事。 霍佩佩走后,顾墨白心里空落落的。之前还抱有一丝幻想,如果自己变得更好,和霍佩佩的关系会不会出现转机?现在连这点念头也断绝了。嗨!有什么用呢?再怎么改变,也变不出一个当知府的爹啊! 现在的他情场失意,棋场也失意,自我评价降到了谷底。新接触的那些娱乐活动只能帮他分散一下精力,无法成为精神寄托,偶尔还会产生浪费时间的愧疚感。他竟活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第九十一章 即棋即人 顾墨白从阴影中走出来的过程,按照小说的一般写法,应该会有一段峰回路转的奇遇。或者遇上了高人指点,或者大死一番后历劫重生,可实际上什么都没有。那是一段漫长又平淡的时光,只不过将时间慢慢熬成药来治疗内心的伤疤。 随着霍佩佩远嫁,顾墨白也将重心重新转到了围棋上,他已经能正常参加训练和比赛,也能保证每天的下棋时间,只是心中的困惑并未减少,水平也只是普通的八品水平,并未恢复到之前的高峰时期。之后的一年里,顾墨白又参加了两次品级赛,依然无缘升品。 平日里,他除了下棋,也开始涉猎各种典籍,从古老的智慧中获得一些人生启迪。那些古书不仅是没有标点的繁体文,而且有很多字还是手写体,十分难认。顾墨白硬生生地啃完了好几本以后,才开始摸到门路。 有一天晚上,他夜不能寐,便出门闲逛。走到花园,已是灯火全无,只有点点繁星照在池水中,泛起粼粼波光。他摸黑来到一处水榭坐下,听着风声琐琐,虫声诜诜,感到了久违的宁静。忽然之间,他心中闪过四个字—即棋即人。 他最近在佛经里读到过一个词,叫即心即佛,或许是受此启发,突然间便想出了即棋即人这个词,甚至连意思都来不及想。即棋即人,无非是说棋和人都是一回事,是不可分割的整体。这么说乍听有些奇怪,对于棋士来说却并无不可。千百年来的伟大棋士,哪个不是把围棋和人生融为了一体? 他以前困惑的是人生和围棋的关系应该怎样调和,却从没想过二者有可能是一回事。人生有太多条路,不可能每条都试试,与其杂多,不如专精。就如同爬山,每条路都能通往峰顶,你能领略到什么样的风景,取决于你能爬多高。与其每条路都试试,不如选定一条,努力攀登,即便不能到达峰顶,也能尽可能地爬到高处。所以人生虽复杂,却可以尽可能地简化。只要选定自己的道路,别的事都可以和自己无关。惟其如此,才能在一个领域里不断精进,突破极限,人生的意义就在于此。他是一个棋士,围棋是他的命运,是他的人生,只有把二者融为一体,他的人生才能和谐。将人生简化成围棋,就是从围棋的角度来理解人生的一切,将人生中的一切都看得与围棋有关,怀着这种信念,才能毫无愧疚地自称为棋士! 在刹那之间,他困扰已久的问题得到了解答。这或许不是最好的答案,但至少可以让他暂时得到平静。很多问题就是这样,长时间苦思冥想不出,有时因为一个灵感便迎刃而解。可没有了之前的苦苦求索,那灵光一现也不会到来。 顾墨白想明白这个问题,顿觉浑身轻松,满心愉悦,之前的烦恼一扫而空。人的思虑最终是为了摆脱思虑之苦。顾墨白突然感觉人生进入了新的境界。 从那以后,他一切都顺了起来,整个人的精神状态也变得完全不一样。最先感受到的是内弟子们,他们发现顾墨白的棋又开始变得活灵活现,总能下出很多出人意料的构思,这不就是“万花筒”这个绰号的由来吗? 不过,接下来的品级赛上,顾墨白冲击七品再次失利。虽然他的战绩在八品中排名第一,但因为输棋场次太多,成绩难以服众,还是未被授予七品资格。这已经是顾墨白参加的第五次品级赛了。那种认为只要能力到了,就能顺利升品的想法看来太过于幼稚。达到下一品的实力,与下出令人信服的战绩之间,还有一道鸿沟。 谢春霖看到顾墨白已经有了七品的实力,只是苦于比赛中发挥不出来,便问了他一个问题:“你知道围棋九品的别称都是什么吗?” 顾墨白摇摇头。 谢春霖道:“三国时期,魏人hd淳参照曹操的九品中正制,定下了围棋的九品,分别称作九品守拙,八品若愚,七品斗力,六品小巧,五品用智,四品通幽,三品具体,二品坐照,一品入神。这九个名称各有所指。九品守拙是说这个水平的棋手只知道一味防守,并且还未掌握到防守的真髓,手法笨拙。八品若愚是指下出来的棋缺乏思想,只是按部就班,丝毫体现不出个人才华。七品斗力是指好勇斗狠,凭借蛮力横冲直撞,不知进退之机,莽夫而已。六品小巧是说善用手筋,能在局部凭巧力与人周旋,却往往错过全局的要点。五品用智就需要大局观出色,能宏观地看待全局,着法中体现出智慧。四品通幽是指不仅能掌握围棋的各项技能,而且心有所悟,能下出棋的妙味与深意。三品具体则是指通晓盘上一切变化,各种下法都瞒不过他们的眼睛。按理说,到达三品已经是围棋的极致,但上面还有两个境界与技艺无关。二品坐照,是指对局时如坐花照水,眼前已经没有了对手,仿佛面对的只是自己的影子,自然就没有了争胜之心,如此境界,才能称得上坐照。而一品入神则已入化境,能不战而屈人之兵,非是我辈可以揣测。你现在要升七品,首先要达到斗力的境界,那就需要你心中无畏,勇于拼杀,不要瞻前顾后,首鼠两端,那样根本达不到斗力的要求,又岂能升得了品?” 这番话给了顾墨白很大的启发,他以前中盘力量薄弱,因此特意通过死活题进行了强化,但强化的只是技术水平,而不是求战意识。既然七品的境界是斗力,那自己就要着重提高战斗的积极性,有力战的机会决不能放过,宁可当一个莽夫,也不能畏惧避战。 从此,他开始有意地调整棋风,向力战棋转变。虽然胜率有所下降,但在一次次艰苦的搏杀中也锻炼了自己的力量。时间长了,明显能感到自己的战斗力在提高,胜率也开始逐渐爬升。 顾墨白达到七品是在又经历两次品级赛之后,那是他的第七次品级赛,终于以十七胜一和一负的骄人战绩,无可争议地升为七品。这已经是他穿越到清朝的第四个年头了。他的穿越人生并未一帆风顺,而是在不断克服艰难险阻后,一步步攀向更高的山峰。 成为七品以后,顾墨白面前只剩下了最后一个目标——六品,这也是在本省能获得的最高荣誉。一旦成为六品,他也将离开白云道场,开始自己的游学生涯。 第九十二章 新赛制 这两年的河南棋坛平静无事,除了每年两度的品级赛,再没有什么夺人眼球的赛事发生。偶尔有些邀请赛,也都不是顶尖棋手参加,没能引起太多关注。 可突然有一天,巡抚阿隆派人给谢春霖送了一封信,请他参加端午节的河南棋坛大会,地点定在开封。照信上所说,阿隆这次会邀请河南数十个道场的掌门参会,共同商议河南围棋未来发展的问题。谢春霖大惑不解,这种规模的盛会可谓空前,阿隆如此大费周折,究竟为了何事?他没敢轻易回函,先向刘师言打听动向。刘师言只说阿隆跟他打了招呼,具体议程却打听不出。谢春霖无奈,他是实际上的河南棋界盟主,既有如此大会,又是巡抚亲自相邀,实在没有推辞的理由,便答应了下来。 到了约定的日子,谢春霖带着霍九思、姜志远、董宜宾、杜奕可,一行五人,前往开封。这次大会的规模比想象中还要盛大,好像整个城市都因此增添了活力,街上不时就能遇到各路棋手。他们白云道场一行十分惹眼,走不多远就有人上来打招呼。会场选在一个会馆,既有大厅,又有客房。大家在此安顿了两天,互相都见了面,阿隆、刘师言、洪顺等主政官员也频频现身,以示慰问。只是对于大会的目的,依然语焉不详,只说是想搞一次棋坛聚会,让人满腹狐疑。 直到大会当天,各路棋手集中到了会议厅。大厅里摆满了圆桌,每个桌上摆着各个道场的名牌。白云道场的桌子在最前面,谢春霖等五人环绕而坐。官员们则在主席台上就坐。阿隆先向大家致以谢意,发表了一篇讲话,主旨就是表达自己对围棋的大力支持,然后请刘师言做了工作汇报,对阿隆上任后这几年的围棋工作做以总结,无非是些溢美之词。 前面的进程无聊乏味,又没什么重要的事项,大家都听得意兴阑珊,以为这次会议无非是做做样子,彰显一下棋界的繁荣而已。却没想到,阿隆突然说道:“这次难得请到这么多棋界同仁到场,本官近来有一些想法,想跟大家分享一下。大家都知道,我们每年最重要的比赛就是两次品级赛,品级赛主要都是年轻棋手在参加,而且都是六品以下的棋手。成名已久的老棋手们比赛机会就少得多,邀请赛、表演赛这种赛事对抗性不足,争棋又太过激烈,不好组织。对于棋迷来说,长期看不到顶级的比赛,十分可惜。因此我想,能不能增加一种新的赛事,让大家有更多参赛机会,下出高水平的棋局,也好推动河南棋界共同进步。” 阿隆一说完,台下的梁百川立马接话说:“不错,现在的老棋手比赛机会太少了,不下比赛,再高的水平也会下降。巡抚大人这话可真是为我们着想了,若能想出一个既能下棋,又不用像争棋那么残酷的赛制,我老梁第一个赞成。” 他决心表得这么果断,难免让人联想到事前阿隆就已经拉拢过他。不过阿隆的这个主意合情合理,谁也挑不出什么毛病。 又有一位汝州棋院的掌门白天宏道:“不仅要有比赛机会,还得想办法办得规格高一些,鼓励知名棋手们也来参加,这样棋迷们的热情才能被激发起来。” 马上又有几个人跟着附和。有人说:“一说到水平,那还是得以白云道场为首,若能请得动春霖掌门参加,这赛事就水到渠成了。” 姜志远说:“家师年岁已高,已经很多年都不参加棋战,望各位海涵。” 也有人说:“谢掌门在中原哪有什么对手啊?他老人家就算不参赛,能多派几名弟子参赛,这比赛的规格就够高了。” 说来说去,大家的意思还是要先看白云道场表态,若是他们有兴趣参加,比赛的规格自不会低。若是他们不参加,办不办的也就没什么要紧了。 这时,按察使洪顺突然说道:“巡抚大人,各位同仁,洪某听了大家的发言,突然想出个主意,大家听听妥当不妥当。既然大家都说,河南棋界以白云道场水平最高,那么不妨让他们单独出战,其他道场混编成一队,咱们来一场全省道场挑战白云道场的擂台赛。两边各出八人,谁赢谁当擂主,谁输谁下台,留到最后的就是赢家。这样就只有团体的输赢,没有个人的输赢,也就避免了争棋的残酷。还能让白云道场出八名棋手,比赛的水准也有了保证。谢掌门不是多年不参加棋战吗,可以让他老人家坐最后一擂,多半是不用上场的。若大家表现出色,真的下到了最后一轮,那也请谢老出山一战,以示勉励。大家看我想的这个赛制可不可行啊?” 此话一出,谢春霖倒吸了一口冷气,原来阿隆的真正目的就是这个。谁都知道洪顺跟阿隆是一边的,他能说出这样的话,必是两人合谋的结果。他们搞这个赛事恐怕真正目的不是为了交流,而是想把白云道场和河南棋界对立起来,好逐步削弱白云道场的影响力。 霍九思道:“这可使不得,白云道场和其他道场一直情同手足,以兄弟相待,从没有过对抗的想法。如果把比赛搞成这样的擂台赛,恐怕会破坏河南棋界的团结啊。” 洪顺道:“说是比赛,实则是交流。这和下棋是一个道理,同门师兄弟之间难道就不下棋,不争胜吗?何况又是各道场之间。” 阿隆向台下使了个颜色,梁百川立刻带着几个大中道场的掌门附和起来,说:“我们这些小道场可从没有机会和白云道场交手,这是个难得的学习机会啊!师兄们就不要推辞了,我们不怕输,只想向你们讨个一招半式,知道差距在哪儿。要是这点面子都不给我们,那还叫什么兄弟道场啊?是。” 而那些真正的小道场本以为这次赛事也能惠及自身,等听出原来只是个八对八的擂台赛,就明白跟本没有自己的参加机会,因此变得兴趣索然。只是几位领导如此热衷,谁也不敢公然反对。 形势很快就明朗了,看来阿隆私下没少做工作,几个中型道场的掌门一边倒的支持,只有白云道场还未置可否。刘师言对此事也毫无准备,一时难有应对之策。谢春霖明白,既然人家的工作已经做到了这个份上,已经不容自己不答应,为今之计,只能在赛场上赢回来,一心避战终究不能解决问题。换句话说,胜利都是比出来的,没有过硬的战绩也不可能赢得别人的尊重。于是谢春霖道:“既然各位如此热心,谢某再不答应就有些不识时务了。” 听他如此表态,大家一致叫好。阿隆说:“既然大家都无异议,那这场赛事就这么定下了。我看趁着人齐,不如大家研究一下出战的棋手,排个顺序出来,以免夜长梦多。各位回去好好商议,等明天我把赞助商也请来,大家一起见个面,把具体的赛程都定下来。” 当天的大会至此也告一段落。 第九十三章 排兵布阵 刘师言恨恨地说:“没想到阿隆竟然憋出了这么个鬼点子。也是我疏于防范,事前竟然一点儿动静都没听到。”一边说一边连连叹气。其实他所难过的并不是阿隆背着他搞小动作,而是这些道场的掌门竟然齐刷刷地倒向了阿隆一边,这让他感到自己对河南棋界的控制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大为松动。 谢春霖道:“其实巡抚大人并没有错,看来我们白云道场这个河南盟主当得太容易了。算来得有十几年我们在河南都没遇到什么正经挑战,这次也好和各道场交流交流,看看河南棋坛究竟进步到了何种地步。 刘师言不解道:“也不知道阿隆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要说实力,这些道场加起来也无法跟白云道场匹敌。若说他这个比赛是为了掀翻白云道场,恐怕没人敢相信。” 一旁的张炳辉说:“或许他的意图并不在一时。比如说如果将这个赛事办成了一年一度的比赛,就能促成其他道场的进步,将来的某一届或许就能战胜白云道场。我想可以这样理解,这个比赛还未开,白云道场就已经处于了败势。因为即使赢了也是一个大家都能接受的结果,无异于打和。而对方哪怕输,只要输得不难看,也相当于获胜。所以对白云道场这边压力更大。” 刘师言道:“所言不错,所以这次绝不能输,而且还要争取大胜。谢先生必得亲自坐镇,才可保万无一失。” 谢春霖说:“其实九思坐镇一样的。” 张炳辉道:“掌门切不可大意,此次恐怕非同小可,必得你来坐镇,九爷倒二才行。咱们且不说胜负,哪怕被对方打到主将跟前,咱们已是输了。因此,您这个主将是不能出场的,在九爷这关就得将比赛赢下来。除了您二位联手坐镇,别人谁还有这个把握?” 谢春霖知道,张炳辉所言不错,若真下到主将决战,即使赢了白云道场也脸上无光,只得长叹一声:“唉,没想到老夫远离争棋十几年,却躲不过今天这一劫。” 谢春霖一定下来,旁人的顺序也便好排了。在场五位都是要参加的。谢春霖主将,霍九思自然是副将,董宜宾倒三,姜志远倒四,杜奕可倒五。剩下三个席位中,有一个须留给黄广源六品,他是目前白云道场六品棋手中的佼佼者,而且近两年成绩稳定,在京师大手谈中都有不错的表现。另一个名额霍九思推荐给了苗朴六品,主要是考虑到他的风格比较实用,喜欢先捞取实地,然后破坏对方的模样,这一套战术在现代围棋中就叫先捞后洗。这种风格比较万金油,碰上各种风格都不怕。在擂台赛这种赛制下,很容易遇到各种不同风格的棋手,让他来下就比较沾光。 最后一个名额,刘师言想留给顾墨白。谢春霖却道:“墨白目前还只是个新七品,实力恐怕难以服众,还是另选他人为好。” 张炳辉道:“顾墨白固然实力还不济,但他毕竟是年轻一代中的佼佼者,试问二十出头的这些棋手里又有谁比他下得更好?况且他在几年前的十番棋里已经下出了名气,这次让他参赛也好,让世人知道白云道场后继有人。我们不仅强在现在,也会强在将来。其实八个人参赛,我们按实力排出了七个棋手就已经足够应对了。最后的一个名额,我觉得要考虑一些棋盘外的因素。从这个角度来讲,派顾墨白上场再合适不过。” 大家都知道刘张二人偏爱顾墨白,而且讲得有理有据,便也不再反对。只是在出场顺序上,却不能把顾墨白排在头一个。因为先锋战事关双方士气,关系重大,考虑再三还是让苗朴出战最为稳妥。顾墨白做第二台,黄广源做第三台。 商定以后,大家又探讨许久对方的布阵,总觉得是个十拿九稳的局面。 没想到,第二天见到了对方提交的参赛名单,却让人吃惊不小。它们排出的8名棋手依次是:光州道场首席弟子胡阳夏六品、汴梁道场掌门梁百川六品、汝州道场掌门白天宏六品、陕州道场掌门吕冠雄五品、鲁山道场掌门吴大岭六品、卫辉道场掌门林佳木五品、光州道场掌门乌国华五品以及巡抚衙门围棋教师苏揆之四品。这个名单里有意料之中的,也有完全没想到的。 首先,胡阳夏是何许人也就没有几人清楚。照理说,河南的六品棋手就那么几个,互相之间都认识,哪里有这么一号?光州道场掌门乌国华倒是都知道,不过他原本并非河南棋手,而是ah棋手。光州地处河南东南部,是河南、ah、湖北三省交界之处,围棋上历来受ah影响较大。乌国华原是ah凤阳道场的棋手,晋升五品后,来光州道场做了掌门。他这次出任副将,可见大家对他的实力十分认可。而这个光州道场胡阳夏多半也不是在河南晋升的六品,否则怎么会谁也不认识? 梁百川自不必多说。汝州道场和鲁山道场都在汝州境内,白天宏和吴大岭两位掌门也一向并称为汝州双雄。不过这两人是多年宿敌,势同水火,互相之间进行过四次争棋,这次为了对抗白云道场,竟也站到了一队。 吕冠雄和林佳木年纪都在六十上下,是河南的老牌五品,实力无需多言,几十年前就是挑战白云道场的主力。吕冠雄人称“白甲将军”,执白胜率极高,善于发挥先手优势。而林佳木棋风稳健扎实,讲究棋型,擅长利用厚味作战,称雄豫北多年。 而最让人意想不到的就是这个主将苏揆之。苏揆之本是江南棋手,当年受让二子和黄龙士争棋,下得有来有回,晋升四品也是众望所归。只是后来的二十多年里,他隐迹江湖,很少有人知道他的消息。这次突然现身,竟摇身一变成了巡抚衙门的围棋教师,这中间究竟有何曲折?更何况,此人是货真价实的四品,实力非同凡响,恐怕同为四品的霍九思想赢他也不易。突然有如此大高手参战,实在令人措手不及。大家都没想到河南棋界还藏着这么个人,甚至还猜测此苏揆之究竟是不是彼苏揆之。 谢春霖向阿隆打听苏揆之的消息,阿隆语焉不详,只说是新找来的围棋教师。他说:“我发现此人的水平还不错,而且也算是河南棋界的一员了,让他代表我们巡抚衙门共襄盛举,谢掌门不会反对?” 谢春霖问:“此苏先生莫不是当年受让两子和黄龙士争棋的那位?” 阿隆笑道:“我对棋界掌故也不了解,他这次没能到场,等比赛时谢掌门一见便知。” 没能得到阿隆的确认,大家还是放不下心来。不过既然写的是苏揆之四品,除了他还能有谁?这二十多年他到底去了哪儿,为何今日又突然现身,种种原因令人猜测不透。 第九十四章 东瀛奇旅 比赛的阵容一排出来,各界人士免不了一番热心的分析。 一般认为五品是棋界的一个分水岭,五品以上的棋手,算上新晋五品杜奕可,白云道场占了五位。而联队这边只有四位。白云这道场这边有三品的谢春霖坐镇,联队这边却只有一位四品的苏揆之,在品级上白云道场就先占了优势。更何况他们的棋手中青壮年居多,而联队这边则多是一些老棋手。在棋界中,同样的品级,往往年轻人比老人锐气更盛,战斗力更强,甚至有些棋手的实力可能已经超出了他目前的品级,只是因为各种原因还没能升品。而老棋手的品级基本已经固定了,代表着他能达到的最高水准。因此,同样是五、六品的棋手,也是白云道场这边更有朝气。还有一个不能忽略的因素是,白云道场的这些弟子们长期在一起训练,比赛状态更好;而老棋手们往往养尊处优,很少参加比赛,因此状态上也处在下风。唯一的不确定因素是苏揆之,如果没有他加盟,联队这边似乎是必败的局面。远离棋坛多年的他,还能不能拿出当年的巅峰表现,将是决定比赛走势的重要因素。 大会最后预定了比赛的日程。比赛将在一个月后在开封府举行,用时为两日制,每场比赛后有一天的休息时间。双方理论上可以下至十五局,那么整个赛事将进行一个半月。棋手只在首局进行猜先,之后双方交替执黑白。 擂台赛和争棋的不同之处在于,争棋的条件对于双方是完全对等的,是纯粹的实力之争。而擂台赛的赛制更为复杂,战术安排将对战况产生巨大的影响。比如说风格的克制问题。有些棋手本有实力创造连胜,但是因为早早遇上风格相克的对手就败下阵来的情况屡见不鲜。再比如体力的调节。围棋虽然是智力运动,但对于体力精力的消耗也是巨大的。作为擂主的一方连续作战,而挑战者则是精锐之师,若不能在比赛中合理分配体力就难以连庄。另外,由于棋手之间只交手一局,新手、变招、飞刀的杀伤力也将大大增强。一个成功的飞刀,有可能使棋手轻易取得一场胜利。 比赛的消息一定下来,相关的棋手们立即进入了紧张的准备阶段。顾墨白是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得到了将参加擂台赛的消息。现在的他不像两年之前,已经对围棋充满了热情,一听到有参加如此大赛的机会,心中十分激动。仅看赛事的安排就明白,这场是河南棋界的顶级较量,能在这样的舞台上登场,也是他作为棋手的夙愿。 他作为道场的第二台,最有可能碰到的对手就是对方的前三台,备战的重点也是这三名棋手。这次的备战也不像之前准备争棋,全凭自己安排战术。这次的准备是由谢春霖、霍九思带着所有的参赛棋手一起研究对方的特点,还动用了所有的情报手段收集对方的信息。 对手前三台中,顾墨白最熟悉的自然是梁百川。两人上次交手,他靠着一招跑死子的妙手转败为胜,但前半盘一直是落后的。倘若再次交手,就不能寄希望于这样的奇迹再次发生。因此要尽快弥补前半盘的差距。 谢春霖和霍九思为他们讲解了梁百川近些年的十几局棋谱,其中也包括对顾墨白的那一场。听着师父的讲解,再回顾那一局,顾墨白才感到当时的很多招法放在今天看已经显得笨拙得可笑。主要问题还是在于思路不够开阔,很多条条框框当时不敢打破。那时的他刚刚升为八品,还未经历过争棋的洗礼,水平自然无法和现在相比。 梁百川真正的问题是华而不实,他的很多棋看似形状优美,却经不起力量的冲击。想要战胜他,关键在于寻找他棋形的弱点,适时给予致命一击。 白天宏的棋和梁百川有相似之处,都很注重棋形的美感。区别在于,白天宏更喜欢厚味,喜欢下一些虽然没有什么眼见的利益,但味道极好,韵味十足的棋,在将来的战斗中慢慢展现出威力。这是他的优点,但也能成为他的缺点。缺点就在于,缺乏对效率的追求。而现代围棋很讲究效率,都追求在尽量快速的情况下还能撑住棋形,不至于被击溃。看了白天宏的棋,顾墨白便暗暗计划用现代围棋的着法来克制他。 而最神秘的胡阳夏,到现在也没人知道他的来历。一开始大家还怀疑他是ah棋手,可打听过后,发现ah也没有这么一名棋手,实在是匪夷所思。 半个多月的集训转瞬即逝,刚进六月,师徒一行便赶往开封。比赛地点安排在了ah会馆。大家现在还都比较轻松,只有苗朴显得格外紧张。他这次出任先锋,任务重大。而他参加大赛机会不多,在京师大手谈中也不如师兄黄广源表现出色,难免有些怯场。好在对手并不知名,对于胜负大家都不太担心。 双方人员都到齐后,举办了一场酒席。在席上,参赛棋手们终于完整地露了面。大家这才发现,胡阳夏原来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棋手,本以为顾墨白这个二十出头的七品已经很难得,没想到同样的年纪竟还有胡阳夏这样的六品棋士,大家不由得啧啧称奇。而苏揆之果然就是曾经大战黄龙士的那位,如今也已年过花甲,容貌尽显老态。谢春霖曾和他见过几面,依稀还能认出些当年的模样,不禁问他这二十几年的去向。 苏揆之道:“谢兄有所不知,二十几年前,我在江南也称得上是一路棋豪。一次偶然的机会,我遇见了两名东瀛棋手,和他们下了几局,都下赢了,不过也看出他们水平不俗。据他们说,围棋在东瀛被尊为国技,国手辈出,不在我朝之下。我心中不服,和他们商定前往东瀛,与他们的高手对弈。本以为去个一年半载,便可扬名海外,再返回中华。没想到,他们那里的高手当真了得,我一路连战连败,被杀得信心大挫,最后下定决心,留在东瀛修炼棋艺,这一待就是二十年。随着年齿渐高,我生怕客死他乡,便于年初回国,不久又被巡抚大人请到府上教棋,这才有机会和诸位见面。” 他的话引起了大家一阵惊叹,谁都没听说过东瀛围棋竟有如此高的水平,而他的经历又是何等奇异。可也有人听出这话里另有玄机。如他所说,若真去了东瀛二十年,棋艺应该大有进步,怎会一回国就来阿隆府上当个围棋教师,这岂不是太屈尊了吗?这里面恐怕另有缘故。 在擂台赛正式开始前,主办方还搞了一场见面会,让所有棋手和棋迷见了面,也算是为比赛造势,吸引大家来观看比赛。当比赛被推上舆论高峰时,先锋战也如期而至。 第九十五章 开局不利 赛前,虽然大家都对胡阳夏所知甚少,但谁也没把他当回事。一来是因为他不出名,二来虽然是六品,但既做了先锋,实力应当也在几位老前辈之下。 苗朴怀疑他这个六品多半是在哪个低水平地区获得的,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他甚至关心猜先多过比赛的进程,因为这次猜先不仅关系到本场,还影响到后面的对局。结果,他猜到了白棋。这意味着如果比赛下满,白云道场在决胜局也能拥有先着优势。 苗朴长出一口气,觉得没有辜负队友的期待。再看胡阳夏,他不仅没有丝毫沮丧,甚至还面带笑意,似乎很满意这个结果,这让苗朴大惑不解。 苗朴一开局就发挥了酷爱实地的棋风,先把对方的一个星位角掏掉,再用一个尖顶的下法,牢牢守住自己角上的实地,形成三角在握的局面。 胡阳夏面对他的尖顶,也只是简单地长起,成了一个立二拆二的局促形状。苗朴从另一侧逼过来,胡阳夏在立二拆二的基础上再跳一手,棋形显得十分重复。看到这里,大家对胡阳夏的棋便有了一个基本判断,这人恐怕对棋形的理解还有待提高。 不光白云道场,就连联队的棋手也看不上这手棋。吕冠雄道:“乌掌门,你这个弟子没学到你的精髓啊,怎么下得这么不紧不慢的。” 乌国华冷笑一声,道:“先胖不算胖,后胖压塌炕,你就等着瞧。” 胡阳夏仗着把棋走得极厚,马上便发力了,从空中大跳,将白棋的拆二罩在了里面。这里的白棋并无死活问题,但若委屈求活,也会大亏。苗朴不愧是治孤高手,手筋连发,借助黑棋外围的缺点,在角里搞出了几个断点,形成了一个互相收气的局面。 这里的收气并不难,但却有着极其细微的差别。现在轮到黑棋下,如果直接收气,里面有一个着名的“老鼠偷油”的妙手,双方各吃一半,白棋带着目活。黑棋如果劫材有利,还可以强行开劫,那角地的归属将通过劫争来决定。如果白棋不敢应劫,只能继续使用“老鼠偷油”,那么和正常的偷油相比,目数没有区别,但黑棋将宽出一气,这一气会对外侧的手段产生影响。 由于存在这些微妙的差异,黑棋一时难以决断,便暂时保留变化,去宽阔的地方拆边。刚才的攻防让黑棋竖起了一道铁壁,在此基础上开拆,立刻形成了一片令人生畏的模样。 苗朴全当没看见对方的模样,一见对方没有紧气,自己先在角里紧上一气。这下就无所谓什么“老鼠偷油”,白棋将黑角整个吃了下来,不仅成活,还活出了二十多目。这里的治孤可谓战果辉煌。 而黑棋不仅得到了外势,还能连下两手来扩张模样,中腹隐隐有了成大空的希望。 白棋已经将四个角全部拿到,这在围棋里叫做“四角穿心”。一旦“四角穿心”,实地肯定不会差,现在只需要限制住黑棋中央的发展,黑棋必将实地不足。 下一手,苗朴轻飘飘地吊在中腹,只要能在这里活出一块棋,便可确保胜利。 胡阳夏似乎对攻杀也是轻车熟路,不急着围追堵截,而是利用边角的余味,进一步加厚包围圈。他在上面罩住白棋的小飞角,苗朴执拗地继续小飞捞目。胡阳夏又在下边尖顶,寻找白棋的破绽。苗朴继续抢占边角的官子,对中腹的形势视而不见。 等到黑棋四周全部加厚,一场中原地区的歼灭战即将打响。 白云道场的人有点为苗朴担心。他刚才几步棋抢的太凶了。倘若放弃一些目数,稍微照顾一下中央的孤棋,多半是不会死的。白棋的目数领先这么多,实在没必要继续抱着实地不放。可这就是苗朴的棋风,若没有对实地的这份执着,也没有现在的领先局面了。 他之前就成功治孤了一次,再来表演一次治孤应该也不是什么难事。 没想到,乌国华却轻轻吐出一句:“阳夏对中腹的控制,是一般人难以企及的。”这句话并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照一般人的感觉,中央的白棋实在不像会死的样子。 准备工作做完以后,胡阳夏终于开始对中央白棋动手。苗朴本想在中央搭出眼位,胡阳夏狠招尽出,一一予以点灭,自身的棋形也随之出现裂痕。白棋顺势而下,突入左边,将一块黑棋也拖入战团。这里似乎将形成一场对杀。 就在战况如火如荼之时,有人突然发现,白棋竟然还藏着一招妙手。如果白棋自己将一个假眼粘成梅花五,黑棋外围将出现一个奇妙的挤的破绽。有此一手,黑棋外围形裂,将难以收拾。大家纷纷称赞,苗朴不愧是治孤高手,倘若这个妙手能下出来,足可以成为他的治孤代表作。 可是,不仅研究室里看到了这一招,胡阳夏也看到了这一招。左边的对杀脱不开身,中间的棋形又出现弱点,本来已经难以兼顾。可胡阳夏已经准备好了应手,他在白棋即将出现的梅花五下方二路率先挤了进去。这招下得十分巧妙,看上去是送吃一子,却能起到紧气的作用,既能帮助左边的对杀,又使得中央的挤失去了杀伤力。 这招一下,形势突然发生逆转,变成了白棋难以收拾的局面。如果白棋继续完成对杀,可以杀掉黑棋边路一块,可中央的白棋将难有出路。再三判断以后,苗朴觉得还是中央比较大,可已经没有足够的空间来做眼,只能利用刚才留下的一个后门连回家。黑棋趁势追击,一路贯穿白棋角地,将陷入对杀的一块黑棋救了出来。而白棋不仅角地被破,企图对杀的一队棋子也被杀,巨亏了二十多目。 中央这一战,黑棋虽然没有完成屠龙,但也获取了足够多的利益,实地反而领先了。 治孤失败的苗朴信心受到影响,官子中又连续出现两次失误,差距越拉越大,只好中盘认输了。 本来是相当有望的局面,没想到却在自己最拿手的治孤战中败下阵来,苗朴大为沮丧。复盘时,他还在摆最后治孤的场景,他觉得这里的白棋必然有活棋的手段,只是自己出现了失误,才导致没能做出眼位。摆着摆着,他抬头看看胡阳夏,想听听他有什么意见。 没想到胡阳夏突然笑着说了一句:“幸亏你执白,要不然这比赛就太没意思了。” 苗朴先是一愣,等琢磨出他的意思,顿时气红了脸。 结果传来,联队这边一片欢呼雀跃,没人能想到首战就能拿下白云道场一名大将,况且还是后手局。而白云道场这边却大感意外。直到中盘,大家还觉得苗朴下得游刃有余,对方的实力不过尔尔。却没想到,中腹的战场竟成了胡阳夏的舞台,连续的攻杀滴水不漏,丝毫不给苗朴反击的机会。这一阶段的胡阳夏和之前判若两人,他前半盘的发挥只有七品的水平,后半盘的发挥却在五品以上。 众多观战者也大跌眼镜,在大家心目中,白云道场是妥妥的河南棋界霸主,随便拎出一个内弟子级别的棋手都不在其他道场掌门之下。没想到第一盘就遭遇挫败,对手还是名不见经传的光州棋院弟子,实在令人难以接受,甚至对白云道场还能不能赢下擂台赛都产生了怀疑。 第九十六章 狂傲之徒 苗朴首战失利,整个道场都像被笼上了一片乌云,气氛变得十分压抑。下一个要出场的就是顾墨白,他本来就是本队最弱的棋手,又是执黑后手,前景很不乐观。 看完第一盘,顾墨白也在暗暗总结胡阳夏的特点。胡阳夏让人恐惧的是在中腹的作战能力。中腹作战极其困难,平时做死活题几乎全是在边角,一旦放到中腹,计算量将大大增加。能把中腹战下得滴水不漏殊为难得,可以说是一种天才。但他另一项巨大的优势却丧失了,那就是神秘。苗朴之所以败一定程度上也是因为对对方不熟悉,否则提前对中腹作战做些准备,棋也未必会输。 比赛间歇的这一天,谢春霖和霍九思拼命帮顾墨白思考对策。对方既然擅长中腹战,那么布局时一定会更加侧重于取势,顾墨白就不能一味取地,一旦让对方掌握了中央的主动权,接下来的作战就不好招架了。顾墨白必须要在地和势之间保持某种均衡,在尽量取得实地优势的同时,还要兼顾中腹的力量。 一天的准备搞得顾墨白十分紧张。如果让他自己准备,他绝不会在比赛前一天还安排这么多训练任务,而是会放松心情,保持充足的脑力来迎接比赛。但师父师叔如此热心,他也只好配合。 好不容易到了晚饭时间,他终于可以走出房间,舒活一下筋骨。刚走到楼梯口,正看见拾级而上的苗朴。苗朴自输了棋,心情极为沮丧,上午的时候还一起参加了讨论,下午就不知去向,似乎比赛已经和他没关系了。 顾墨白跟他打个招呼,苗朴问:“你这是要去吃饭?”顾墨白点点头。苗朴又说:“胡阳夏那小子也在食堂。” 顾墨白心想,他在就在呗,反正大家都在一起吃饭,碰上了也没什么新鲜,苗师哥恐怕太敏感了。便简单应了声“哦”,同时又往下走了几步。 苗朴叫住他,支吾了片刻,说:“其实昨天的比赛还有些事,我没跟人说过。” 顾墨白一愣,赶紧住了脚,又不知他话长话短,便站在楼梯上向上望着他。 苗朴道:“昨天的棋下完以后,那小子对我说,幸亏我拿的白棋,要不然比赛就太没意思了。这话把我气得够呛,可也确实丢人,我就没跟别人提过。墨白,你可要替我报仇,好好教训那小子一顿。” 顾墨白听了也是吃惊不小。他对棋士的印象一向是温文尔雅、和蔼可亲的,却没想到胡阳夏竟说出了这么狂傲无礼的话。顿时他的火气也上来了,道:“他敢这么说?才赢了一盘棋就不知天高地厚,还真以为白云道场赢不了他了?” 苗朴拍拍他的肩膀,说:“靠你了。” 来到食堂,顾墨白看到联队的年轻棋手们占了一个大桌。他们多是各个道场的弟子,这次没有出场机会,只是来参观学习的,而胡阳夏就坐在他们中间。一群人对胡阳夏极尽阿谀,频频向其敬酒。胡阳夏也来者不拒,眼见的就喝了不少,很难让人相信他是明天要参加比赛的棋手。 现在是盛夏,大部分人都只穿了一件纱衣,胡阳夏却还是一身锦缎,显得和大家格格不入,俨然是另一个阶层的人。其实,棋手的收入颇高,想穿身好衣服还是穿得起的,只是大部分棋手都没有这么讲究。毕竟是求道的人,在生活中都力求简单,只在比赛中才会穿得好一些。而胡阳夏平时就穿成这样,给人一种花花公子的感觉。 顾墨白越看越气,再想起苗朴的话,暗下决心要给他点颜色瞧瞧。 当晚,顾墨白思绪难安。按照师父师叔的安排,他要采取均衡型的战法,可晚饭时的遭遇,又让他丝毫不想让步,只想大刀阔斧地和对方一决雌雄。他反复犹豫,却怎么也下不了决心。 比赛的场地在ah会馆之内,用了侧翼的一间小茶室,虽然不大,但收拾得干净雅致,正是棋手最喜欢的环境。往日的比赛场地虽然宽敞气派,但在里面下棋难免显得空旷。像这种小茶室用来下棋再合适不过。 上一场比赛顾墨白是在观战室看的,并没有见到赛场的情况,今天一进对局室便略感意外,立刻产生一种亲切感,紧张的比赛心态也略微松弛了下来。经过了一夜的休息,他昨晚的火气已经消掉了不少。再看胡阳夏,依旧穿着考究,颇有风度。此人长得鼻梁高挺,眉目俊秀,带着几分英气,让人生不起气来。 却没想到,两个人刚就坐,胡阳夏就说:“下完了六品再来下七品,白云道场是凑不齐人了吗,怎么棋手还倒着排?” 顾墨白一听这话,怒火立刻又升腾上来,不由得反驳道:“我品级最低,正好来当你的对手。” 胡阳夏笑着打开棋笥,故作惊讶道:“哎呀,今天我还要拿白棋,要不然咱们换换,我这样实在太欺负人了。” 顾墨白道:“你拿白棋,这样比赛比较有意思。” 胡阳夏嘴一撇,说:“不知深浅的家伙。” 裁判听到他们在吵嘴,赶紧予以喝止,紧接着便宣布比赛开始。 胡阳夏先下了一手小飞挂角,顾墨白却迟迟不落子。难道第一步就要长考?大家感到不可思议。 其实,顾墨白是在思考本局的应对策略。以他此时的心情,十分想和胡阳夏大战一番,可赛前制定的方案却是要均衡,要牵制,一步步限制住他在中腹的作战能力。到底是继续执行计划,还是按照自己的心性放开了战斗?他还拿不定主意。 他心里有个强烈的声音在喊:要遵从自己的内心,只有放手一搏才能下出自己的围棋。这种想法渐渐地占了上风。可突然又有另一个声音告诉他:选择舒服的道路是不会有好结果的,胜利都是从千难万险中取得的。他不禁想起自己失恋以后连败的那段经历,那时倒是做到了遵从内心来下棋,可是结果好吗?既然已经栽过一次跟头了,同样的错误岂能再犯一遍?因此,必须忍耐! 想通以后,他才终于落下第一颗黑子。 第九十七章 入界宜缓 胡阳夏的棋喜欢走外势,顾墨白就偏要把棋下在外面、下在高处,让他难以取势。甚至他连平时常下的拆二都放弃了,而是按照古人的习惯改成了单关跳。 十几手棋一下,大家就明白,顾墨白是在围绕着限制对手来行棋。 观战室里,联队的几名棋手纷纷议论:“若是被如此针对,再强行走外势,恐怕幅度会越来越窄,不见得划算啊。” “是啊,要是再被对方高位取地,就更不划算了。” 一旁的苏揆之面露不屑,说:“取势的棋,最忌‘强行’二子,所最求的是自然而然的效果。此时若想取势,必须看出棋子的流向。譬如水流,必须知道地势高低,才能判断接下来流向哪里才符合自然。此时盘面上最自然的一手应当是……”说着,他拿起一颗白子,下到了大家都想不到的一个位置。 他下的是一招五路夹击,夹住黑棋的单关跳。一般的夹击都在三四路,所以大家都以为接下来会在三路夹击,黑棋则在五路曲镇,继续强化中央。而苏揆之这一手先抢占了黑棋曲镇的位置,逼迫他只能从三路跳,自己就可以从上面压住黑棋的头,外势就尽归白棋所有。 大家对此手纷纷称奇,就连谢春霖见了,都大感钦佩。他说:“苏先生这一手非比寻常,如苍松倒挂,可谓奇崛。” 只是以两位当局者的水平,还下不出这种棋来。胡阳夏依旧选择了三路夹攻,被顾墨白曲镇,顿时成了黑棋开阔的局面。 看着两人的对局,有人便问乌国华,胡阳夏到底是何来历,他的六品是在那里考的。乌国华道:“莫怪你们没听说过,我这个徒弟,原是贵州人,他这个六品,也是在贵州考上的。入我门下还是后来的事。” 大家这才恍然大悟。以前没听说过贵州有什么名手,对那里的围棋也不关注,既是从那里出来的棋手,大家没听过倒也正常。 议论中,还有人谈起了棋坛格局的变动。明朝中期,围棋以bj、江苏、ah、浙江为最盛,号称四大中心。到了明末,逐渐扩展到湖南、湖北、福建等地。而入清以来,河南、陕西、广东等地的围棋又迅速发展,反而是作为老中心之一的ah有些没落。晚明时,ah还有方子振、苏具瞻、许敬仲、汪幼清、江用卿等名家,其中苏具瞻开创了凤阳一派,乌国华便是他的再传弟子。如今,ah棋界人才凋零,反而是光州棋院前后三届掌门都是ah棋手,也算是将ah围棋的衣钵传承了下来。现在,又让一名贵州棋手做了首座弟子,光州棋院果然有海纳百川之胸襟。听了大家的吹捧,乌国华也不禁飘飘然起来。 可盘上的形势依然是胡阳夏不利。以往对局时,他看似布局落后,实际上却占有中腹的主导权。由于形势判断的理论依据不同,别人认为落后的局面,他自己却并不这么看。可今天,不仅实地没捞到,中腹的势力也旗鼓相当,他自己也开始不自信起来。为了和黑棋抗衡,他在右上角补了一手,将右上角围成巨大的模样,期待以一块大空来匹敌黑棋各处零散的实地。 现在,考验到了顾墨白一边。面对这样虚花花的模样,想打入进去做活是不难的,但必将遭到对方的猛烈反击,顿时将变成一场大战。可一旦打入成功,白棋全盘实地不足,将立刻呈现败势,这是一个巨大的诱惑。对年轻棋手来说,惧怕在如此有利的环境下作战是懦弱的表现,而且迅速确立胜势,也能为他们避免官子的麻烦。 顾墨白本来的战术是忍,到了这时,也不自觉地身体通过一股暖流。他仿佛置身于火山之中,滚滚岩浆从脚下流过,不时有巨石飞落,砸入鲜红的岩流激起巨浪。他虽然力图保持冷静,却浑身燥热难耐,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渗出。他迫切想要行动,又在滚烫的岩浆前裹足不前。他曾领教过这火热的威力,一步踏错就将万劫不复。于是他闭上双眼,默默念起了棋诀。 忽然间,一阵清风吹过,周围的喧嚣渐渐平息,只剩下了潺潺水声。他再一睁眼,看到的竟是一片水潭。一条细小的瀑布从岩间落下,周围绿树芳草掩映,蓝天白云映入潭水,又被游鱼搅碎。他心头的燥热平息下来,心情变得无比平和。这几年,失恋、输棋全都在折磨着他的神经,他虽然还年轻,心却已经千疮百孔。他常常被一股不属于他的力量占据,根本无力反抗。他追求的棋道像一颗遥远的星星,虽然心中向往,却根本不知道如何到达。只要有一条道路,他都会毫无顾忌地去追求,连路也没有,他便开始放纵自己的心。可突然之间,他明白了,原来棋道并不遥远。它就在这潭水,这芳草之中,人人都能看到,却没有人察觉。原来想要获得他们,缺少的并不是努力,而是觉悟。 在胜负最紧要的时候,他却突然放下了争胜的念头,从容地审视起当前的局面。随后,他落下一子,从外侧轻轻吊入对方的模样。 研究室里的众人看了这手,都疑惑不解。这手棋在他们看来还是太软弱了,完全不像一个年轻棋手的棋。若是哪个老棋手下出来,或许还情有可原。这手棋很安全,能够压缩白棋模样的规模,但对方也能从容地封口,实地依然相当可观。即使黑棋还有优势,也已经被拉近了不少。 梁百川说:“这种棋,即使能赢,我也学不会。”无非是在说根本不屑于学。 可这手棋毕竟符合入界宜缓的棋诀,就是说破坏对方的势力时,要缓慢坚实,不要给对方可趁之机。更重要的是,它缩小了棋盘,一旦此处定型,双方围空的潜力都不大了。 而这些都不在顾墨白的考虑之内。他下这手棋,是因为棋势如此,只有这里是最合理的。对手的目的就是借着围模样来引战,此时一头扎进去正中对方下怀。轻吊一手,让对方效率变低,是棋势自然发展所致。 顾墨白下出如此稳重的一手棋,胡阳夏顿觉焦躁。他虽然可以将模样赶紧封口,但顾墨白摆明了不想和他正面冲突。都说厚势不围空,如果不发生大的战斗,他之前取势的棋效率就会大大降低。索性,他放手一搏,也不去补棋,先到左边破坏黑棋的实地。 顾墨白再顺势到对方的大模样中打入。这次由于多了一手接应,他已经算准了能活,最后也确实在上边掏出了一块不小的棋。虽然左边被破,但白棋的损失更大,双方的实地差距进一步拉大了。 由于没有什么正面冲突,这盘棋下得也很快,才一百来手就进入了官子阶段。看到实在没有逆转的机会,官子没收多久,胡阳夏就中盘认输了。 以他高傲的性格,输得自是不忿。他说:“这算什么?既然不敢跟我一战,我也懒得和你费劲,算你赢了。” 顾墨白却像没听见一样,未做任何回应。战与不战,在他看来算得了什么?重要的是棋道,那种自然而然下棋的感觉回来了。经历了那么多挫折以后,终于又将这些磨难跨了过去。现在的他变回了刚刚赢得争棋的那个他,只是中间隔了将近四年的时间。 为了升上七品,他刻意学习好战的棋风,但那毕竟不是他最舒服的方式。他更喜欢控制大局,就像今天这样。这种下法难在一以贯之。想在某一时刻控制局面是谁都能做的,想要整盘棋都以大局为重,则要有俯瞰棋盘的高超境界。在最迫切想赢棋的时候,顾墨白却克服了强烈的情绪冲动,实现了大局观之胜,这是心态的一次巨大飞跃。 第九十八章 死里逃生 顾墨白作为唯一一名参赛的七品,后手战胜一名六品棋手,已经圆满完成了任务。白云道场特意为他办了一场庆功宴,既为表彰他的胜利,也是为了提振全队的士气。失意了好几天的苗朴突然兴奋起来,就像赢的是自己一样。大家纷纷道:“下一场对梁百川,要比胡阳夏好对付得多,师弟这次必得二连胜。” 而梁百川对他的印象还停留在表演赛那局,至于上一场的胜利,他并不认为是顾墨白下得好,因此也不甚在意。 一天的休战很快就过去了,擂台赛第三局如期打响。 梁百川先到对局室,他泡了一壶毛尖,手摇折扇,显得派头十足。顾墨白习惯在比赛前半刻钟再出现,免得被无关的因素打扰。在此之前,他会在院子里找个没人的角落待着。 等到顾墨白入场,梁百川端着茶杯挑了挑眉毛,并未抬眼看他。顾墨白索性也不理他,自顾自地闭目养神。两人各摆各的架势,却谁也不说话,场面显得很是诡异。 比赛一开始,顾墨白执白,双方按部就班地开始了布局。 顾墨白在下方的一颗棋子受到夹攻,他用了一个轻灵的小飞向中央出头,逼迫黑棋三路一子也要出逃。一般的思路是直接向上跳,如此白棋的头始终出在前头,梁百川不满。他用了一个变通的办法,先斜着尖向白棋的拆二。如果白棋麻木地贴起,他再从尖的基础上跳起,一步就跳到了白棋的前面。这是梁百川苦心的一手,引起大家一片叫好。 顾墨白也看出了他的意图,选择不应,自己凭空再跳一手,先把头走畅。梁百川得以压住拆二,再大跳出头。两人经过这一段小折冲,最后成了齐头并进的态势。 这几手棋双方的拆招十分精彩,各自都展现了高超的棋艺。尤其是梁百川长期不在公众面前对弈,这寥寥数手就让人看出他对棋形的追求,不愧为省城道场的掌门人。 对于梁百川的大跳出头,顾墨白并未善罢甘休,又两边来刺,逼迫黑棋接成一根棍子。大家看到这两手刺,纷纷想要反击,但黑棋缺少援军,贸然作战又有些勉强。 这时,苏揆之正走进来,看了这手棋说:“我也老朽了,跟不上他们少壮派的算路,我先避避风头如何啊?”说着,他在顾墨白刺的时候突然脱先,于远处先尖冲一手,作为援军。如果不理,他下一手再挡下来,将角部完全守住,实利颇大。如果对方跟着应,有了这个接应,反击也会更有力。大家都觉得这是最好的下法。可实战梁百川还是接上了。他这么看重棋形的人,被迫接成一根棍子,想必心情不会好受。 接着,顾墨白去上方侵消后,也向中央出逃。梁百川予以凌空一镇,这手十分威武,显得气势如虹。此招一出,观战室里联队一方响起一片喊好声,变相地也是在嘲笑顾墨白上一场的避战,心想,看看我们这边下的棋是多么有魄力。 等喊好声下去,苏揆之却说:“华而不实,徒有架势却不实用。这么薄的地方想要强攻,你们会怕吗?”一句话说得大家哑口无言。苏揆之摆了一手,不从上边镇,而是从侧面来逼迫,让白棋的活动空间变窄。即使白棋再跳出去,也只能呈长条状,眼位十分缺乏。此时再镇,便显得威力十足。 苏揆之前后摆的几手棋都比当局者要高明,即使大家都没见过他下棋,也能从中看出他的功力。而他评起棋来俨然是一副老师教学生的派头,大家谁也不敢反驳他。 白云道场的弟子们看了他的评棋,也暗自吃惊,不禁向谢春霖打听苏揆之的棋风。谢春霖道:“苏揆之也是个极为讲究棋形的棋手,可他对棋形的理解非常人能及,说是独步棋坛也不为过。他行棋坚实无比,以前就有个‘龟步苏’的称号,根本不给人进攻的机会。你们若对上他,可一定要沉得住气,千万不要想着毕其功于一役。” 再看盘上,梁百川快速步下包围网,已对顾墨白上方一块棋形成围攻之势。顾墨白也不甘示弱,奋力靠出,双方在中腹展开了极复杂的攻防。黑棋看似薄,但也十分善战,突然于关键处将白棋截断,这里谁优谁劣,大家都有些眼花缭乱。 胡阳夏最擅长中腹作战,他摆了几个变化,白棋都只能勉强突围,棋形却很臃肿,并不便宜。若想就地求活,则会把黑棋撞厚,依然是黑优。他的解释被大多数人认可,似乎白棋只能退让。 顾墨白陷入了长考,迟迟没有下子。 他也想到了胡阳夏摆的那几种变化,却都不能满意。中腹变化万千,他深信其中埋藏着出人意料的变化,这一思考就完全忘记了时间。 深思熟虑后,他终于亮出思考的成果,立刻让人目瞪口呆。他竟去上方的黑棋内部靠了一手,这和中腹的变化似乎毫无关系。梁百川一毛不拔地将白棋冲断下来。白棋再从外面扳了一手,这是把棋越下越远了。可是这一扳,黑棋也显现了薄味,不敢再轻易动作。 这里下得令人眼花,梁百川又不善接触战,只好慢下来仔细思考。却突然发现有了这两手援军,作战似乎已经落入下风。他只好先从中央打吃,双方你来我往,顾墨白将外围黑棋一子抱吃,棋形铁厚。而梁百川则把白棋尾巴割了下来,也有二十目的收获。但不管怎么说,顾墨白避免了一开始大家设想的难堪处境,不得不说是作战成功。胡阳夏自以为中腹作战远强于顾墨白,却没看出他如此诡秘的手段,也不禁暗自惭愧。 这还没完,顾墨白将外围走厚以后,突然一飞,又将下方黑棋一分为二。这里如果被分割,则两块必死其一。梁百川频频摔打着手中的扇子,却也想不出良策。这手飞将白棋残子全都利用了起来,实在是恰到好处的一手。看来,顾墨白在上方弃子时,就已经想好了这一手。梁百川思考再三,只能先顾中腹,顾墨白则将下方黑棋六子吃掉,比上方黑棋吃得还大。而且,同样是出逃,顾墨白在上方吃成了铁壁,梁百川却是仓皇回家,中央还有种种薄味。下到这里,根本不用做形势判断,也知道顾墨白已经大优,只待梁百川认输。 联队众将看到这里,也知道大势已去,不再抱任何幻想。 梁百川心中有怨,即使无力逆转,也想多坚持几步,看得大家好不耐烦。 对局又进行了十几手,大家都以为进入了垃圾时间。可谁也没想到,顾墨白在胜局已定之际,最后吃死黑棋的一手棋却没有下,而是跑去收了一个大官子。这里明显是他看错了,以为不用补棋就已经吃掉了。 梁百川眼前一亮,赶紧二路小飞,将死掉的棋子逃了回去。一条死龙竟然跑掉了! 这下大家全都傻眼了,这本是顾墨白到手的战果,他竟然没有拿,这岂不是出大新闻了!梁百川死而复生,却又不好意思表现得太开心,毕竟棋下得不好,只能不住地苦笑。联队众人想夸他机敏,也实在说不出口,只能替顾墨白叫屈。 白云道场以为胜局已定,早就欢声一片,一看盘上出此变故,心都沉到了谷底。 不只是谁突然说了一句:“看看这里亏了多少。”大家这才回头来看棋局,仔细一点,发现白棋的损失在三十目上下。在终盘阶段一下损失三十目,什么样的优势能经受得住? 顾墨白也愣了半天,一时间完全不知道怎么下了,先去无关的地方做了两个先手交换。他好不容易才接受了现实,承认黑棋已经连回去了。为今之计,只能尽量抢夺官子,缩小差距。 在官子中,顾墨白表现得异常坚决,几次直接伸到二路去抢空。梁百川反而有些畏手畏脚,接连下了几招不太实用的棋。苏揆之看了,毫不客气地说:“都什么时候了,他还讲究棋形,现在只能挑目最大的下。”味道、厚薄都是开局时才讲究的,到了官子阶段,各种变化都已经能算清楚,自然就不讲那些虚的东西,只有目数才是唯一的价值。但大家觉得梁百川这样下情有可原,毕竟刚刚死里逃生,他的心里肯定也不平静,难以像平时一样正常应对,因此下得格外持重。 比赛又进行二十多手,梁百川一损再损。联队众人心急如焚,都看出他明显状态不对,几乎已经不会下棋了,可又帮不上忙。 顾墨白连连得利之后,感觉形势似乎再度逆转。他一点空,已经清清楚楚是自己的优势。这盘棋下得恍恍惚惚,对形势也不太敏感,连在何时逆转的都说不清楚。可现在他看清了,优势达到五目,这已经是相当大的差距了。 梁百川也一直没点目,他以为只要自己不再死棋,刚才血赚三十目,无论如何也赢了。等到快终局时,他才发现是自己输了,还输了五目之巨,有点不敢相信。他喃喃地说:“要是不出这么大变故,我是要输多少啊?” 联队众人高兴了好一阵,最后还是落了空。可又怨不得别人,毕竟这盘早就是顾墨白的赢棋。 白云道场这边还是不敢放心,只觉得时间走得太慢,恨不得马上开始点目。最后消息传来,顾墨白真的赢了二子半,大家这才敢庆祝。 第九十九章 望湖楼 擂台赛进行得如火如荼,引来了全省棋迷的关注。这次擂台赛规格之高,对抗之激烈,都是近些年河南棋坛罕见的。一开始这几局又充满了戏剧性,马上就把赛事推向了高潮。胡阳夏的开门红就让很多人大为意外,而顾墨白以七品的身份,连克两位六品高手,更让人大跌眼镜。 不少人对顾墨白的印象还停留在十番棋的时候,看到他今天的表现,愈加笃定他天赋过人,必是明日巨星。而对他这两年的沉寂,大家却知之甚少,以为他只是一路顺风顺水地进步到现在的水平。 很多外地的棋迷为了看棋,甚至专程跑到开封城,找间客栈住下。到后来客栈住满了,就只能在城外住大杂院。这些人一般整天都待在赛场外听大盘讲解,到了休战日,就成了他们大展拳脚的机会。开封城大大小小的棋馆也都借此机会红火了起来。 外省来的棋客中,有一人迅速引起了关注。那是一位灰袍老者,两个休赛日一连击败四家棋馆的当家棋手,这可是闻所未闻的事。他每次出现都有一群人追随,却没人了解他的底细。 顾梁之战后,他又出现在了望湖楼上。望湖楼是开封棋馆中的翘楚,当家棋手叫吴玉峰,原是汴梁道场的八品棋士,后因与梁百川有隙,便退出了职业棋界,来望湖楼做客座棋手,每月领着二十两白银的高额润指。 灰袍老者来访,吴玉峰自然不敢怠慢,亲自与之对弈。老者说:“老朽此处入汴,只想在擂台赛间隙和省城高手切磋技艺,不想令各家棋馆如临大敌,实在是罪过。 吴云峰道:“前辈棋力高强岂能是过,只恨各路棋家住在东京繁华之地,多有荒废棋艺之弊。今日前辈造访望湖楼,吴某不才,愿使您尽兴而归。” 说罢,两人在众人环绕之中摆开战阵。这是连职业比赛中都没有的氛围。被这么多人近距离观看,每下一招棋都会引起一阵讨论,若没有过硬的心理素质,很快就会丧失信心。不过这两人都是轻车熟路,任凭周围议论纷纷,依然下得从容自若。 这两人实力都不俗,算的上是业余棋界的顶尖高手。吴玉峰很久都没遇到这么强劲的对手,不由得多加了小心。下着下着,他发现这老者的棋竟有些职业味道。虽然有些业余高手也不比低品的职业棋士水平差,但二者的风格截然不同。业余棋手强在战斗力强悍,却没有职业棋士的细腻。这老者一些小次序下得十分巧妙,大局决策上也很明智,都不是一般业余棋手能具备的, 吴玉峰产生一丝怀疑:莫非这老者也是职业棋士出身?再看他的相貌,两腮微陷,颧骨突出,脸颊上有几道深深的皱纹,仿佛刀刻一般,眼中并无杀气,却似有精光溢出,说明此人思虑极深,又非一味好杀之人。 吴玉峰对此人的相貌隐约有些印象,可穷搜记忆,也未能想出与之类似的人。 再看盘上,双方经过序盘的几段折冲,似乎有在中央爆发大战的可能性。吴玉岭几经思索,决定先发制人,对对方的一块孤棋展开围攻。他算了十几个变化,如果对方想棋形舒展地出头,自己就可以从侧翼杀出一队追兵,一边围堵,以便补强边空,可一举取得实地的优势。 老者这里也放慢了节奏。他思考了半刻钟的时间,还是决定直接应战,只不过他所用步法是一个不多见的象步。 所有人都大吃一惊。象步存在天然的缺陷,就是中间的象眼容易被人穿断,会涉及到复杂的变化。大家使用这一招通常是在局部的定式里,有些象步的下法经研究已经有了定论,大家照本宣科地下就好了。而在中央作战的时候几乎不会用到这一招。 吴玉峰之前算过的变化里也没有这一招,再一算,这招象步竟出奇地巧妙,自己如果穿断,对方顺势弃子,可在中央形成厚壁,那弃掉几子也就值了。若是放任不管,对手再一跳方,将形成好形,出头也宽敞许多。 突然间,一道久远的回忆从吴玉峰脑中闪过,他想起曾经见过有人下这一招。再抬头细看老者,竟依稀看出了曾经的模样。 “哎呀!”吴玉峰惊到站了起来:“你不是……你不是徐弘前辈吗?” 老者大笑道:“不错不错,没想到过了这么久,汴梁城里还有人记得我。老弟何以认得徐某啊?” 吴玉峰一拍大腿,说:“当年您和梁百川争棋时,我就在汴梁道场学棋,是他的师弟。你们那次三番棋我可是全程看下来了。一开始我看您眼熟,就是没想起来。刚才您下那手象步,三十年前我看您赢梁百川时就下过,当时就惊到我了。今天又看到这手棋,这才想起您来。” “妙啊,妙啊!徐某的相貌大家都不记得了,没想到我的棋还有人记得。这可真让人欣慰啊。” “之前听说您也退出职业棋坛了,现在在哪儿高就啊?” “当年退出棋坛以后,我也厌倦了城市喧嚣,去了一个叫双岗镇的地方。跟你一样,也是做棋馆里的客座棋手。” “哈哈,那真巧得很啊!” 原来,徐宏便是双岗镇的徐先生。这次的擂台赛引起了全省轰动,消息自然也传到了双岗镇。听说顾墨白会参赛,大家便张罗着想来看看。之前顾墨白和胡润溪争棋,声势远没有这么大,传到双岗镇的时候,比赛早已结束,大家都引以为憾。这次擂台赛,大家热情更为高涨。震山虎、药爷爷、孙先生、李先生都想来,便鼓动徐先生带队。徐先生毕竟是棋士出身,虽然退出棋坛多年,一听有此大战,便也欣然愿往。于是,十几名棋迷便跟着徐先生奔赴开封城。在休赛的日子里,大家想去棋馆看看省城的围棋水平。没想到,徐先生连战连捷,竟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大家对徐先生更为敬佩,也就更起劲地鼓动他下遍开封的棋馆。今天正好来到望湖楼。 看到徐先生被人认出,震山虎等人都道:“梁百川不就是昨天输棋的那个老小子吗?没想到徐先生还赢过他,来到开封才越发知道徐先生的厉害啊。” 徐先生道:“好汉不提当年勇喽。当年是赢过他,可人家现在的水平就比我高得多了。我天天跟你们这帮人下棋,再好的水平也变臭棋了。” 吴玉峰道:“徐先生客气了,您都是臭棋,我们更是无地自容了。” 大家闲聊一番,又接着把棋下完,徐先生两目小胜。之后,两人又下一局,吴玉峰先手获胜,也算是礼尚往来。 第一百章 挑战五品 所谓不打不相识,在围棋圈里,凡是对弈过的,往往关系就拉得更近。 双岗镇来的这批棋迷,自打徐先生和吴玉岭下完,便和望湖楼热络起来。大家也不再提什么下遍开封的棋馆,只要有时间就往望湖楼跑。逢到比赛的日子,两家也是结伴去看棋。只不过双岗镇的这批人都盼着顾墨白连胜,而望湖楼的棋迷更乐于看到白云道场受到阻击,因此希望联队获胜。两拨人看着比赛,互相就会争吵起来,各摆各的高招。吵完后,下次更要约着一起看棋。 顾墨白胜完梁百川,下一个对手是汝州道场掌门白天宏六品。白天宏的棋不以力量见长,而是精于理论研究,下棋追求深意。顾墨白和他对局,一开始就感到了很大压力。对方的布局十分精巧,他总隐隐觉得自己有些亏损。加上顾墨白这局执黑后手,便更觉得局势不利。 谁知,到了中盘遭遇战时,情况发生了转机。在本来难解难分地地方,白天宏突然选择简单处理,不和对手纠缠,而是大度地让掉一些实地,抢占大局上的要点。 白天宏几次长袖善舞的转身,看似境界高远,有不战而屈人之兵之妙,实际上却是畏战的表现,导致实地连连受损。随着棋盘越来越狭窄,双方的实地已经相差无几。白棋还勉强维持着一丝先着优势,就在于中央的厚味还有涨目的可能性。 顾墨白连连得利之后,信心也越来越盛,不想再和对方纠缠官子,在终盘之前又发动一场战役。究竟是奋起作战还是息事宁人,白天宏有些拿不定注意。可他一再退让之后,思想上也有了顾虑。若是此时硬拼,别人会说他前面退让太过,导致后面不得不拼命,不管输赢,脸面上都有些过不去。若是退让之后还能赢棋,那就说明自己判断准确,早已看清形势,大局观高人一等,岂不美哉。 白天宏这么一走神,便有些不由自主,再也无法深入计算盘上变化,随着心意再退了一步。可这一退,形势就悄然发生了逆转,从白棋稍优变成了黑棋稍优。 顾墨白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点,开始着手简化局面。很快,局势便明朗了,黑棋已经有了一目左右的优势。顾墨白小心驾驭,将这点优势维持到了最后。 看到顾墨白这局落后以后不急不躁地追赶,最后又能以微弱的优势稳守胜局,大家都产生一种感觉,这个人的气势不一样了。连胜三名六品以后,再没有人敢以七品的身份取笑他,反而认可他的实力完全不输给普通的六品。开赛之前,顾墨白跟本没想过能和六品棋手们平分秋色,只要能赢一局,哪怕是先手局都算得上是成功。可如今一步一步走过来,倒也丝毫不觉得意外。这或许是厚积薄发的力量。 三连胜的顾墨白已经成为了众矢之的,别的棋手也开始研究起他的棋来。他的下一个对手是吕冠雄五品。 五品和六品是完全不一样的,所有人都在这么说。六品棋手想升五品,需要先要到四大棋院游学,击败那里的同级别高手,得到棋院认可,集齐四封推荐信,才有参加京师大手谈的机会。这四大棋院坐落在不同地区,云集了各地的顶尖棋手,而且风格各不相同,想要获得他们的一致认可,必须学会应对各种棋风和突发状况。另外,旅行本身也是对棋手的巨大考验。那时的旅行不像现在这样方便,旅途漫长而艰难,既磨炼棋手的意志,也让他们更深入地了解社会和人生,认清自己学围棋的意义。在不同的棋院未必都能获得舒适的学习环境,这又要考验棋手的适应力,大部分棋手到了外地都只能发挥出七八分的功力。 即使通过如此严苛的考验,获得了参加大手合的机会,每年的晋升名额也不到十分之一。也就是说,大部分六品棋手都无法晋升到五品。因此,很多六品会将获得过几封推荐信作为自己的荣耀,也是对自己的安慰。 而吕冠雄就是一名货真价实的老牌五品棋士,多年来一直是对抗白云道场的主力。他和谢春霖、霍九思都有过不少交手,这次遇到顾墨白这样一个小辈,心中有些不悦。他可不觉得这么一个年轻棋手就能和自己分庭抗礼。但顾墨白毕竟已经三连胜了,他也不得不认真准备,生怕一世英名毁于一旦。 大部分人还是看好吕冠雄,顾墨白三连胜后,斗志和体力都已是强弩之末,再遇到强敌,恐怕难以招架。白云道场内部也有意无意地也透露出这样一种思想:对方毕竟是五品,即使赢不了,只要拖住他,多消耗他的精力,也算是一种胜利了。 顾墨白在赛前只对三个对手做了研究:胡阳夏、梁百川、白天宏。能闯过前三关,赛前的研究发挥了不小的作用。可再往后的对手,他就没那么熟悉了。这就像游泳游到了深海区,哪怕是风平浪静,心中仍会产生不安。 对他最有信心的当属震山虎等人。以他们的水平,虽然完整看下了所有比赛,却并不能完全理解棋手的思想,仍是以看热闹为主。顾墨白的三连胜让他们兴奋不已,而他们对吕冠雄的实力又没有清晰的概念,因此依然坚定地相信顾墨白能继续获胜。 徐先生一找到机会就给他们降降温,告诉他们下一场比赛如何艰险。大家听了却想:对手这么强,赢了以后可要好好庆祝啊! 望湖楼的棋迷们对他们好生挖苦,他们可不信顾墨白还能再赢下吕冠雄前辈。双方争来争去,最后竟定下了一个赌局。大家各站一边,谁支持的棋手输了,就要摆酒请宴。有了赌局做饵,大家的兴致又凭空高涨了几分。 等到赛前,这两拨棋迷早早地就来到现场,抢占了前排的位置。 第一百零一章 狗尾续貂 不知为什么,这场比赛的气氛不同以往,恐怕是五品棋士的强大气场所致。 顾墨白以前也跟五品棋士下过,像姜志远、董宜宾等师兄,在正式比赛中却是第一次。以往的交手中,他总觉得哪怕用尽全力,也会不知不觉地落于下风。即使事后复盘,也弄不清是哪里下得不好。在他印象里,五品棋士的棋是无懈可击的,几乎没有任何破绽可寻。即使自己做到完美,也只能和他们平分秋色。何况以自己的实力,根本不可能每一手棋都达到和他们一样的高度,总是下几手就稍微亏一点。等到能看出劣势,再想翻盘就难了。 吕冠雄方阔脸,脸颊下垂,法令纹很深,体型宽大,压迫感极强。他拿着一把硕大的折扇,绘着峭壁苍松,往椅子上一坐,像一座巍峨的大山。他双眼似睁似闭,不紧不慢地说:“你这次比赛下得很好,跟五品棋士下,还要更用心才行。” 这话既非挑衅,也非轻蔑,更像是长辈对于晚辈的鼓励与认可。但另一方面也表现出,他并没有把顾墨白当成是同一级别的对手。 顾墨白执白先行。他这盘棋采用了苗朴的棋风,先捞实地,再伺机破坏对方的模样。这种下法最为简单实用,大家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安排苗朴来打先锋。现在遇到了陌生的对手,顾墨白这样下是稳妥的策略。 两个角的定式下完,变成了白取实地,黑取外势的格局。 随后,黑棋来挂右下角,白棋拆在三路,让对方拆二,自己再跳起。 现场讲棋的是白天宏,由于他擅长理论,讲棋逻辑十分清晰,是棋界名嘴之一。白天宏对白棋这几手棋有不同意见,他认为白棋不该拆在三路再跳起,应该直接四路拆,然后接一招高拆二。同样是两颗子,一为横向放置,一为纵向放置,显然高拆二更加稳定,也能进一步压缩黑棋的空间。 他这个意见说服了在场的大部分观众,徐先生也对他赞赏有加。他说:“白天宏的布局果然有一套,上一盘压得顾墨白喘不过气,也并非偶然啊。” 和白天宏搭档的年轻弟子还不忘开玩笑地说:“如果老师上一场获胜,我们今天就能看到这两手棋了。”大家一阵大笑,白天宏只好连称“惭愧”。 下着下着,原本取势的白棋也在右上角走出一点模样。双方都有模样,模样相接处就成了明显的要点。吕冠雄下一手是往双方相接的地方拆边,他这一手便下了四路的高拆。一般来说,这一手下面漏风,不算好棋。可本局却以中腹模样为重,这手就成了大局观极为出色的一手。 白棋的模样以星位角为基础,但角内还有些空虚。吕冠雄接下来便点入白角,双方展开激烈的角部攻防战。按照一般的大飞角定式,黑棋是后手活,白棋可以抢先巩固模样。可顾墨白并没有采取这样的下法,而是用了极为罕见的二路扳角来定型。 众人不解,问徐先生道:“这里本就是先手,为何还要变招?” 徐先生说:“你们只知其一。若是顾墨白下定式,对方就不会执着于掏角,而是走一半,留个劫活,马上去抢先手。顾墨白为防他来这一手,宁肯实地亏一些,也不能给他劫活的机会,逼他立即后手定型。”大家这才恍然大悟。 这里下出了新型,双方都放慢了节奏。几番讨价还价以后,黑棋掏出了很大一个角,代价是四路拆边一子被从三路空扳起来,几成废子,双方各有所得。 在最后一个角上,双方再次短兵相接。这次是白棋掏角,被黑棋压缩得很是委屈。可黑棋过早地用掉了角上的官子便宜,也有几目棋损失,最后的结果仍是平分秋色。下到这里,白棋的先着优势还在。 接下来,就要削黑棋的模样了。白天宏听到了很多观战室的意见后,一再推荐顾墨白从边路开始慢慢地削,在自己涨空的同时来限制对方,等到时机成熟再投入中央,这样可以最大限度地规避不安全因素。 眼看天色将晚,第一天临近封盘。人们纷纷猜测,如此关键的节点,顾墨白可能不会再下了,等到封盘后再趁晚上慢慢思考。 没想到,就在封盘之前,顾墨白突然落下一子,直接从中央空降到对方模样的腹地。在一片黑森森的棋子间突然落下一颗白子,显得十分突兀。一石激起千层浪,大家立刻紧张起来,眼见地便有一场大战要爆发。也就在此时,对局室传来消息,封盘了。 这就像评书说到最关键的时候,先生突然一拍醒木,道:“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大家的心都提在半空,比赛却戛然而止,这滋味实在难受。大家都如百爪挠心一般,迫切地想知道后面的结果。可再怎么着急,也不得不等到明天再看。 观众们只好意犹未尽地退场。还听有人说:“孙大哥,你明天几时启程啊?” “还启程个屁,棋都下成这样了,明天谁不来谁是王八蛋。” 望湖楼和双岗镇的两拨棋迷也在谈笑争论中一起离场,对于今天的结果,两边都不太满意,却也都能接受,毕竟胜负还很难讲。回了棋馆,双方兀自争执不休。一方说顾墨白能下成均势,已经堪比胜利。另一方说,顾墨白孤军深入,明天势必要被猛攻。 两边一边吵着一边吃了晚饭,席间有人提出来,不如两边的棋迷真刀真枪地比试比试,接着第一天的棋局往下下,看谁能下赢。这个主意很是新颖,马上受到欢迎。双方商定,各出三名棋手,双岗镇这边接顾墨白,望湖楼这边接着吕冠雄,大家先把棋局摆到今天封手那一步,然后展开角逐。 双岗镇最后选定的三个人是李先生、孙先生和震山虎。 大家酒足饭饱以后,马上拉开架势,兴致盎然地看这几个业余高手怎么接续职业棋手的对局。 第一个问题就是,顾墨白下完封手以后,黑棋应该如何应对。望湖楼的三名棋手给出了三种答案。一个是从上方飞罩,以正面姿态发动强攻。第二位从侧面来逼迫,一方面护住上方的空,另一方面不让白棋轻松安定。还有一位干脆直接收空,虽然围得小了一点,但毕竟先拿到了实惠。 他们这三种下法这是局部最常用的几种,也在大家的预想之内。之后,大家你来我往,展开了交锋。 震山虎只知力战,他的对手用的是上方飞罩,正合他意,两人迅速杀作一团。随着战况蔓延,白棋右下的薄味显现出来。震山虎有所顾忌,开始变得束手束脚,最后败下阵来。 李先生的对手下的是侧面逼迫,他趁机往对方的模样再跳一步,让对方的空全部破掉。对方则在追击中将上方围了起来,只是上面的空还漏着风,李先生再从上方跳入,黑棋两方被削,逐渐显出实地不足。最终李先生取得了胜利。 孙先生的对手选择收空,这是比较消极的下法。孙先生先从上方压迫,再从低位收官子,黑棋实际上没有围到太多目数,反倒让白棋在中央走出了一些势力,连右下的薄味都有了呼应。最后,孙先生取得了胜利。 第一百零二章 先着尽失 三局续弈的棋下完,白棋取得了两胜。之前的争论因为有了这三局的实战呈现,大家的意见又有所变化。看起来,黑棋想围空很容易落空。直接作战看上去有些直露,实际效果却很好,似乎印证了“厚势不围空”的格言。 可震山虎的作战手法也受到了多方质疑。如此复杂的作战,以他的能力当然做不到尽善尽美,其中失着不少,才导致败局。若是应对得更为妥当,则胜负仍未可知。 激烈讨论了一番之后,似乎黑棋的选择并不多,只有马上形成攻势才能掌握主动。 众人有了这一意见,反而更加期待吕冠雄的下一手。倘若棋友们的一番讨论,竟能猜出职业高手的应手,也是可以大吹大擂的事情。很多人一晚都没睡着觉。 第二天,他们又是早早赶到现场,等待比赛开始。 顾墨白倒是休息得不错,为了能睡个好觉,他特意买了一些有安眠效果的熏香。前几局棋他太过紧张,必须有药物辅助才能入睡。到这一局他的任务已经提前完成,心理压力小了,睡眠质量也有所提高,难得地感觉到精力充盈。 吕冠雄年纪大了,平时睡得就短,并不太受比赛的影响。 两人在赛场就位,棋盘上盖着一个紫色锦缎围成的罩子,防止棋盘落灰。裁判宣布比赛继续后,助理将罩子慢慢揭去,棋盘仍保持着昨天封盘时的样子。 吕冠雄道:“年轻人血气方刚是好事,但过于轻敌就要吃苦头了。” 棋手在比赛中一般都会保持安静,但偶尔也会说几句话。只要不影响对手的行棋,裁判就不会干预。 顾墨白不太明白他的意思,皱了皱眉头也没说什么。 吕冠雄停顿片刻,拈起一颗黑子,又说:“你这样侵入,以为我会发动进攻。可高手的围棋,不是那么简单的。”说着,他落下一子,不是任何一种攻,也不是任何一种防,而是脱先他投。他在上边扳住,补了上边空的漏洞。 顾墨白一愣,没想到对方会下这一手。可是细一分析,这手棋不仅很大,而且是看得见的利益。如果通过进攻中央来围上边,这个漏洞一旦被钻进来,则极易落空。吕冠雄先把漏洞堵上,已经切切实实地把实地收入囊中,再瞄着中腹的孤棋,伺机把上边空做大。 棋迷们也很意外。双岗镇和望湖楼的众多棋迷谁也没想到吕冠雄会先收一个大官子,似有脱离主战场之嫌。只有徐先生和吴玉岭看出了其中深意,不由得佩服吕冠雄的眼光。 这下轮到了顾墨白为难。他思考良久,决定大飞进左边模样,把对方的左侧全部破坏,并且威胁着要分断黑棋。一旦黑棋被分断,双方形成对攻,中央白棋的压力就自然得到了缓解。 可是下着下着,顾墨白突然出现随手,用了一个形状很呆笨的横顶来防断,追求更加舒畅的出头。可这手棋却有一个致命的缺陷,那就是当对方二路小飞时,白棋因为立足不稳,竟无法将对方分断。也就是说,对方本来可能被分断的一块棋,现在只需一手就可以连回家。 顾墨白下的时候还茫然无知,吕冠雄却慧眼如炬,马上下出了二路飞。顾墨白顿时傻了眼,仔细一看,竟已无法分断了。他咬着牙,只能尽量把对方压低在二三路,让对方在左侧围不到什么目。 这一串下完,全盘大格局就已经定型了。白棋的先着优势只剩了一两目的实地领先,但黑棋全盘皆厚,后劲十足。 白棋此时仍可先手进入大官子。顾墨白看好了右边藏着一个有力的收官手段,只要先在对方的边空里断一手,就可让对方上下同时露出破绽。要么让外面三子成为孤子,要么二路被先手打一下,不管怎样,黑棋都极其难受。 可顾墨白又担心如果断下对方三子,自己中腹不厚,恐怕未必能吃下来。于是,他鬼迷心窍地去上方先走了一招拐头,把中腹加厚,同时也算是一个官子。之后再引爆右边的断,威力就增加了很多。 吕冠雄看到这手忍不住摇了摇头,机敏地抢下了右路的二路立,将这里的缺陷补干净。他此时眉头紧锁,表情痛苦,好像是快输了一样。其实,他是在为对手难过,也为这局棋的不完美难过。 顾墨白懊悔不已,更痛苦的是对方收的还是先手官子,自己断不敢脱先,被对方二路跳进右侧的基本空。他只好二路挡住,吕冠雄再一路扳粘,顾墨白还是不敢脱先。这又是一个典型的双先四目官子。 这一串下完,吕冠雄悠哉地往中央一跳,既把中央的出头走畅,又从上方来削白棋的空,这已经是类似于胜利宣言的一招。 徐先生道:“不好,这吕冠雄素有‘白先不败’之称,把握优势的能力极强,现在让他有了优势,再想翻盘就不易了。”大家听了这话都心中一沉。 顾墨白为了争胜负,强硬地侵入上方,要求破空。吕冠雄倒也不急不躁,并未动杀手,而是一路追出来,督促白棋补棋。 顾墨白又陷入了沉思。如果补棋,对方入侵右边,自己的实空无论如何不够。如果不补,局部有一个明显的打劫分断的手段,自己的尾巴被吃,仍是败局。如今之际,只能寄希望于撑住劫争,决不能再补棋。于是,他先冲了一手,将劫再做大一点,让对方不敢轻举妄动,然后赶紧把右边的空补上,以此来撑住目数。 吕冠雄不由得怒火中烧,这么破烂的一块棋都不补棋,是看不起自己的手段吗?在他看来,想拿住这块棋手段多得很,也没过多思考,看准一招可行,便直接动手了。他从外侧用一招靠扣住白棋的头,作势要杀整块白棋。同时,打劫断吃尾巴的手段依然存在,不管哪个方向取得成功,都是白棋必败的局面。 这手靠着实凶猛,顾墨白算了几个手段,发现自己竟难寻生路。其中最强的抵抗是双方杀气,可自己刚才冲的那一手自撞一气,杀气时会慢一气被杀。他冲的时候只想着如何应对劫争,哪想到竟害死了整块白棋! 第一百零三章 空城计 下到此时,大家都知道胜负马上要见分晓,不由得绞尽脑汁来计算局部的变化。可不管怎么算,白棋的生路都很渺茫。 白天宏还摆了几个观战室传出的变化,黑棋只要不怕形状难看,一心一意地断开白棋,白棋自身根本无法成活。 震山虎自己算不明白,一个劲鼓动徐先生赶紧给顾墨白找条生路。徐先生也是边看边摇头。看着顾墨白迟迟不落子,很多人起身离场,找棋盘去演算了。 其实,顾墨白已经算清了,白棋死了。他心情极其沮丧,但外表上并没有表现出任何变化。吕冠雄也觉得顾墨白没有生路了,他屡屡抬眼去看顾墨白,这一个小动作正好被顾墨白捕捉到。 顾墨白明白对手的意思其实是说:这你都不认输吗?确实,他也有了认输的想法。可吕冠雄的焦急让他又产生了一丝侥幸心理。倘若把棋下得尽量复杂,对方会不会犯错呢?有了这个想法,他就更不敢表现出沮丧,尽量装得若无其事。他还特意起身去外边续了点茶水,留下吕冠雄一个人着急。 吕冠雄看他连走路都不紧不慢的,突然产生了一丝怀疑:莫不是自己算错了?如果对方是个老棋手,他大概不会受到影响,这帮老家伙们阴招多了去了,对付他们一定要集中全力在棋盘上,避免其他干扰。可顾墨白毕竟才二十来岁,这样的年轻人胜负基本都写在脸上,哪有那么深的城府?吕冠雄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认定他一定藏了什么手段。 顾墨白长考了半个时辰,不是考虑怎么成活,而是考虑怎样下最复杂,最看不清,最可能引诱对方犯错。最后,他选了一招顶。下完这招,他猛地把折扇抖开,慢悠悠地扇了起来,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 这招顶是白天宏刚才摆的变化之一,逼黑棋下出愚形来分断。虽然心里不舒服,但只要断开,白棋依然是死棋。 可吕冠雄心态起了波动,总感觉前面是个陷阱,没有敢下最凶的这手分断。如果想求稳,黑棋还可以厚实地退,给白棋留一条活路,但可以吞掉白棋右边一块棋,毫无疑问也是赢棋。吕冠雄也没有走这一手,而是下了外侧的扳。这手扳虽然不是最佳,但局部依然是成立的,仍可以净杀白棋。 黑棋的三种下法都可以杀白,可见白棋当时的处境有多么危险。 真想吃到嘴里,黑棋还要在后面的收气中滴水不漏。马上,顾墨白就祭出了第二个陷阱。他在中央吃掉一子,露出一个挖断的破绽。如果黑棋分断,双方就要进入对杀。黑棋在对杀中有一招妙手并,只要下出这一手,白棋将慢一气被杀。刚才所说顾墨白撞气的那手冲,造成的恶果也就在这里。这手并虽说是妙手,但对于职业棋手来说,也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手筋,几乎没有难度。 万没想到,吕冠雄看来看去竟然眼花了,没注意到这手并,怎么算都像是自己气不够,不由得心中一凛,想道:这顾墨白好生厉害,如此凶险的一块棋都被他找出了活路!犹豫再三,吕冠雄只好痛下决心,放弃攻杀,先去收了一个官子。 顾墨白空城计得逞,自是喜出望外,赶紧把自身补活,还顺带吃了点目数。 盘上的变化看得大家目瞪口呆。都以为顾墨白马上要输,却没想到最终和平收场。谁也不知道吕冠雄在担心什么,竟然把白棋放掉了。 正在讲棋白天宏有些尴尬,他已经没办法把这里的状况解释清楚。一再验证以后,他说:“各位,虽然一般来说,当局者比我们算得要深远,但是经过我反复验算,也综合了观战室里各位棋手的意见,我很负责地说,这块白棋就是死棋。至于为什么吕老师没把他吃掉,我就没法解释了,只能说是一个巨大的失误。” 原本已经快到终点的棋局,经过这一段莫名其妙的转变,又回到了胜负不明的状态。大家算来算去,双方的目数极其接近,甚至有和棋的可能性。根据规则,和棋算后手方获胜,因此吕冠雄略占优势。 一般情况下,错过刚才那么好的胜机,棋手的心态都会出现巨大波动,影响到后面的发挥。可吕冠雄并不知道是自己的失误,他一直以为白棋其实并不死,所以心态倒还平稳,便打起精神来面对最后的争夺。 接下来的几十手官子,双方下得都很严谨,双方的目数也并驾齐驱,越来越接近于和棋的结果。 下着下着,吕冠雄去左上提了一个劫,同时对对方的七颗子形成了叫吃。如果顾墨白提回来,对对方毫无影响,是一个单片劫。像这种轻重完全不对等的劫,一般人也就不和对方打了,直接粘回七子完事。 却没想到,就是这么一个赖皮劫,顾墨白还要打,他找了一个劫材,又提回来。吕冠雄心中不爽,可想想实在无关紧要,便也先将劫放下,去别处收了官子。 过了一会儿,吕冠雄又提回来,还是督促顾墨白赶紧把七子粘回去。顾墨白仍旧找劫提了回去,就是不肯粘劫,弄得吕冠雄很是苦恼。 吕冠雄作为老棋手,下到此时,体力精力都到达了极限,情绪稍有波动,马上就体现在了招法上。终于,他出现了最后一个失误。他在中央冲了一手。 围棋其实是比失误的游戏。高手对弈,大家都极严谨,以谁下的更好为标准往往是分不出胜负的。分胜负的地方在于失误,谁的失误大,谁的失误晚,谁就会输。如果错误犯得早,后面还有机会弥补,而接近终局的失误常常是致命的。 吕冠雄就是在马上要结束的时候,露出了破绽。他在这个赖皮劫的拉扯下,精力有些分散,忽略了自己上边空中露出了破绽。 顾墨白果断地二路点入,这一招直插心脏。 看到这一手,现场一阵大乱。这招若能成立,局面将天翻地覆。震山虎轻轻喊道:“赢了!”再看旁边的药爷爷,也是面露喜色,两人相视点头,以示信心。 吕冠雄大惊,再一看,如果想要分断,对方二路一挤,可以吃掉自己四子。这里的变化和刚才的劫还多少有些关系。 吕冠雄突然停了手,没有下棋。这里的变化不复杂,可他无法面对心理的冲击。毕竟这是团体赛而不是个人赛,输棋的结果也不只是自己一个人承担。本来,以他的实力完全可以做联队的副帅,之所以在第四台就出场,是因为怕队伍在前期崩盘,因此让他提前出来镇场。这既是大家的信任,也是一份沉重的责任。如果一盘不胜就被打下台,该如何跟大家交待? 此时再让他判断形势,寻找胜机,以他的精力已经做不到了。他只能在思绪中游荡,再也无法集中在棋盘上。 可棋还是要下的,拖延了一阵,他还是不得不放白棋回家。黑棋在上边的实地受到重大损失。 顾墨白把这里的便宜占完,才把劫让掉,连回了七子。其实他早就应该粘回来,从棋艺的角度来讲这样坚持毫无益处,还会损耗劫材。可实战中却是另一回事,正是这里的坚持诱使吕冠雄犯下大错。 吕冠雄也收下了两个很大的官子,却已是杯水车薪。 顾墨白小心应对,将最后几个三四目的官子收完。剩下的小官子对他们来说就完全没有难度了。 最后点目,顾墨白胜一子。 第一百零四章 复盘 获胜后的顾墨白向后躺倒在座椅上,微闭双眼,一副精疲力竭的样子。吕冠雄右肘支在扶手上,右手撑头,似乎为什么事情想不通。大家看到他们这个样子,都有意不去打扰他们。 过了好一会儿,众棋士们来到了对局室。看到现场如此安静,大家都有些意外。 白云道场的棋手们走到顾墨白身边,简单问候两句就马上带出了笑声,场面随之变得活跃。嗓门最大的是苗朴,他拍着顾墨白的肩膀说:“好样的,师弟。这样一来,大家可以把我输的那局忘掉了。” 黄广源道:“你要这样赢下去,可就轮不到我上场了。” 顾墨白并没有显出开心的样子。他虽然赢了,但赢得侥幸,特别是摆空城计那一出,也可以算是盘外招,违背了他的围棋理念。放在平时,这样的胜利必为他所不齿。可今天的比赛太重要,他为了取胜,竟也使出了这样的手段。对局时的感受还不强烈,等下完以后却感到了一丝悲哀。 趁着大家都还没开始复盘,顾墨白率先把那个局部指出来,道:“这里白棋应该是死棋,您是不是看错棋了?”说着,他摆出了黑棋并杀棋的那一妙手,局部黑棋刚好快一气杀白。 吕冠雄还在听别人说话,顾墨白这么一说,他漫不经心地转过头来,简单看了两眼,突然倒吸一口冷气。他再仔细一算,可不是吗?这手并甚至连妙手都算不上,只能算是一招手筋,对职业棋士来说断无错过的道理。 正在他苦思之际,别人也加入讨论之中,把周边的数种变化都摆了出来。吕冠雄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大家这才明白他是真的毫无察觉。 等完全看清以后,吕冠雄拿扇柄砸了砸脑袋,说:“不服老不行啊,这棋下得,把一世英名都搭进去了。” 大家忙安慰道:“吕先生言重了,断无此说。” 顾墨白听了心中难过,马上有一种冲动,想把自己怎样装得若无其事,骗对方下出错着的事说出来。 正在他犹豫的时候,吕冠雄率先开口了:“也罢,若说输给顾贤侄输得不甘心,那就是我狂妄自大了。顾贤侄绝不是七品实力,老夫今天领教了。”说着,便向顾墨白略躬了躬身。他这句话充分显示了身位棋士所应具备的风度和器量。 顾墨白赶紧躬身回礼。这本是对局结束后的常规礼仪,今天不知为何,大家都快忘掉了。被吕冠雄的话一打断,顾墨白有些动摇,最终也没说什么。不过现场有棋博士在做赛况记录,这些故事终将发布出来,被大家看到。 很快就有人请参赛棋手到现场去。吕冠雄摇着头说:“这次怕是没脸见观众了。”说完这话,他还是没有起身,继续盯着棋盘。大家不知道他是内心抵触见棋迷,还是想先把棋局看明白。 等了一会儿,主办方的人说:“吕老师,若是不愿前往,只让顾老师去打个招呼也可以。” “哦?”吕冠雄抬头看了看,说:“我今天太累了,既然可以这样,就请顾贤侄代表一下。” 顾墨白点点头,跟着主办方来到了观赛现场。他已经第四次作为胜者登上讲台,大家依然热情不减。在大部分棋迷心中,品级制度是不可撼动的,低品棋手在分先棋份下战胜高品棋手是极为轰动的事,何况五品棋士又有着特殊的意义。可以说,顾墨白的每一局连胜都在书写新的奇迹, 白天宏请顾墨白分析一下比赛进程,顾墨白便从头到尾略讲了几个关键处。这盘棋他前期先着优势保持得比较好,侵入左边模样时犯了错误,让对方二路连回。若是没有这一手,后面的作战会完全不同。他的第二个错误是错过了右边断的官子手筋,导致最后不得不拼命。如果对方不犯错,这棋已经输了。 “所以这里的白棋就是死棋,你当时就看出来了吗?”白天宏问。 “是啊,这里我没有找到活路,所以下了最复杂的变化。”顾墨白有意含糊其辞,没有提故意引诱对方犯错的事。 正说话间,顾墨白突然瞥见了观众席前排坐的正是药爷爷。再往旁边看,又认出了徐先生、震山虎等人。他喜出望外,突然就没了谈话的兴致,只想赶紧过去跟他们说几句话。 白天宏说:“之前大家都说你是品级最低的棋手,难有大作为。现在你四连胜了,已经成了众矢之的,大家都在猜测谁会成为你的终结者,你觉得后面的对手谁更难对付些?” 顾墨白轻轻摇摇头,知道这是给他下的圈套,便淡淡地说:“都很强,反正都比我的品级高,输给谁也不奇怪。” 随便应付了一下,谈话便结束了。他赶紧下台,走到药爷爷身边,和几个人亲切地交谈起来。 这几天每天都在想着比赛的事,即使休战日,也是听师父师叔给他分析后面的对手,他的神经一直处于紧绷之中。忽然遇见药爷爷,他的思绪获得了暂时的解放,从比赛的泥潭飞到了双岗镇的青山绿水之间。 别的观众也在退场,看到顾墨白下到观众席,不知何意,也纷纷聚了过来。顾墨白见不是说话的环境,便道:“你们现在住哪儿?明天休战我找你们去。” 震山虎大喜道:“当真?我们现在天天都在望湖楼棋馆,你到那儿就能找到我们。 徐先生道:“墨白,你现在还是得以比赛为主,去我们那儿会不会影响你备战啊?” 顾墨白道:“不妨,最近比赛太紧张,我也得出去走走,正好和你们叙叙旧。” 大家一阵欢呼,喜不自胜。 顾墨白临走前,又突然问道:“爷爷,霞儿现在怎么样,跟你们一起来了吗?” 药爷爷道:“霞儿不来了,他已经嫁人了。” 顾墨白吃了一惊,还想细问,身边的人却越聚越多。他只好先抽身出来,留到明天再说。 回到客栈,顾墨白还在想着霞儿的事。其实,霞儿出嫁本不该意外,她今年也二十岁了,在那个年代已经算是晚婚了。可结婚这个词对他来说太过遥远,在潜意识里,他还没把这个年龄的人和结婚联系起来。再想想自己,其实在这个时代也该结婚了,只是自己连恋爱都没谈过,更不明白结婚是怎么回事。也可能结婚根本不需要恋爱这一步骤。 胡思乱想了一阵,他又赶紧把思绪收了回来。现在还在比赛当中,怎么能想那么多杂事呢? 第一百零五章 旧友重聚 知道顾墨白要来望湖楼,大家早早就做了准备。他现在是棋界最受关注的明星,待遇自然与众不同。 早饭过后,一群人就在二楼的清净处摆了一张八仙桌,准备了各种瓜果干鲜。从暖红轩请了有名的茶师龚十二娘,备下几种好茶,以及泉水、茶具、茶点等等名物。不知道要不要下棋,便又专门准备了一排棋桌,用了最好的棋具。 没等多久,顾墨白便到了棋馆,立即引起一阵欢呼。众人簇拥着,把他接上二楼。顾墨白坐正位,两边是徐先生和望湖楼的庞掌柜,再之后是吴玉峰、震山虎、药爷爷等人。 庞掌柜也是围棋高手,平时爱待在棋馆,今天顾墨白来,他自然要凑这个热闹。落座后,他先开口道:“顾老师今天来我们棋馆,真是让蔽馆蓬荜生辉啊。” 顾墨白笑道:“掌柜不要客气,我今天来就是想和大家叙叙旧,放松一下心情,你这么生分,我来的就没意义了。” 庞掌柜明白他想见的其实是徐先生他们,便不再说什么。 顾墨白最急切之事乃是打听霞儿的婚事。听药爷爷介绍,霞儿舍不得离家,怕药爷爷老了没人照料,便招了一个上门女婿。这人无产无业,家里兄弟多,也不在乎走了他一个。好在吃苦肯干,帮着他们又新搭了房子,算是两人的新房。平时田里也肯下力气,药爷爷便省下了好大精力,只管进山采药,日子渐渐也好过了。 顾墨白听完他的介绍,虽然对霞儿出嫁有些莫名的失落,但结果总还是好的,心结也慢慢解开了。 徐先生道:“墨白,我们也有四年没见了,你的棋进步真大。当年我就输给了你,到现在更是天壤之别了。” 顾墨白道:“当年那一局只是偶然,不过杀得真是激烈。我记得当时我死了好几块棋,可是突发奇想,把死子连在一起,形成了收气吃。就是放到今天,也觉得不可思议。”他说着说着,不由得望向了窗外的白云。夏天的云不是一朵一朵的,而是像一块白色的幕布,遮住了半边天空。幕布的边沿厚厚的打着卷,在风中缓慢地移动。那局棋竟已过去了四年,想起来却像在眼前一样。如果说有些东西能在时间中永存的话,精彩的棋谱也是其中之一。 庞掌柜问是哪局,便有人简单介绍了几句。庞掌柜说:“原来是顾老师成为职业棋士之前的对局,那很值得纪念啊。不如请二位摆出来,让我们都开开眼如何?” 顾墨白想想倒也有趣,马上答应下来。大家来到旁边的棋桌前,顾墨白和徐先生对面而坐,其他人围在一旁。徐先生说:“过了那么久的对局,还能记得清楚吗?我可没什么把握。” 孙先生说:“徐老记不清的我们帮着一起想。” 说着,双方就摆了起来。复盘的时候,第一个难点是布局。布局时的逻辑性没有那么强,不容易记清顺序。大家帮着一起回忆,一步步地复原出来。后面的战斗环环相扣,下得就很顺利。摆到后面,顾墨白连连弃子,没见过这局的人都下了一跳,在心中暗想:这棋可怎么善后啊。 等到徐先生入侵对方模样的时候,大家都觉得徐先生赢定了,不明白怎样才能翻盘。可紧接着,顾墨白却去活动死棋,结果越死越多。再一看,局部竟然形成了收气吃,真有沧海变桑田之感。收气吃下完,就成了顾墨白胜定的局面。 这里两人已经放慢了速度,跟大家讲解其中的用意,可棋力弱的人还是跟不上,一再要求再摆一摆。庞掌柜棋力不凡,很快就看出了其中的奥妙,不禁击节赞赏。他说:“二位若同意,我想把这局棋谱发给棋博士,让他们报道出来,好让棋迷们都知道,世上还存在这么一局奇局。” 顾墨白脸一红,按照今天的水平来看,这局棋的漏洞还是挺多的,并不值得大肆传播。可又一想,毕竟是成为职业之前的对局,有些缺陷也合情合理。更重要的是,这是自己到了这个时代的第一次重要对局,也应该留些纪念。想到这里,他便同意了。 一群人谈笑甚欢,庞掌柜突然说:“哎呀,我特意请了龚十二娘来,别让人家久等了,赶紧请出来。”他跟伙计打了个招呼,伙计马上进了里间,把龚十二娘请了出来。 顾墨白不解,吴玉峰跟他解释,龚十二娘是开封城里有名的茶师,在城西开了一间暖红轩茶室,兼有商人和艺伎的身份。他们家的茶食在开封城首屈一指,加上本人模样也好,说话也周全,极受人们的欢迎。文人雅士们有什么活动时,经常请她去烘托气氛。 不多时,龚十二娘领着两个女侍从里间端着托盘走了出来。她也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身材比寻常女子高挑些,便更显得纤细。只见她身穿一件桃红色清水苎丝外衣,领下外罩白色柳叶式小云肩,一窝丝杭州攒的发髻,装点金珠翠玉的花钿,插着两支金花簪,碎花百褶裙下不时露出一双红色绣鞋。再看相貌,只见她一张晕红的鸭蛋脸似将熟秋果,一双丹凤眼闪耀如星,两片薄唇微衔笑意,果真是倾国倾城的一位美人。顾墨白看了她似有神魂飘荡之感。 龚十二娘一眼就看出主次之分,直接走到顾墨白桌前,欠身施礼道:“小女见过顾公子、庞掌柜。” 庞掌柜道:“有劳十二娘将有名的茶点上一些,好款待贵宾。” 龚十二娘亲自为顾墨白这桌布置,两位侍女去照顾其他两桌的人。龚十二娘一边摆盘,一边介绍各种茶点的名称,有藕粉桂花糕、松子鹅油卷、蟹黄小娇儿、艾米果、绿豆茸馅饼、酥皮梅子包等十二种。 庞掌柜道:“她们暖红轩有好几样独家的茶点,就拿这酥皮梅子包来说,就是仿北宋汴京古法所制,别处可绝吃不到。顾老师您尝一个试试。” 这一碟茶点并没有几个,看上去小巧玲珑,却不知味道怎样。庞掌柜所说的酥皮梅子包也就小笼包大小,表皮是焦酥的金黄色。顾墨白拿起一个,不敢一口吞下,只咬了不到一半。这么小的包子,表皮自然也很薄,口感却并不单一。表层是酥脆的,但里层的面皮却柔软娇嫩。裹的馅也并非梅子般酸,而是以甜为主,略带酸味,果香四溢,口感又有些砂质。 顾墨白吃完一个,连声赞叹,问道:“小娘子,这包子何以能做得如此丰富?” 庞掌柜拉过一把椅子让十二娘坐下,十二娘道:“公子有所不知,这包子虽然叫酥皮梅子包,其实馅以红豆为主,再混入梅子、桂圆、荔枝、黄桃、马蹄等十几样鲜果制成。因红豆多,故口感酥爽,又能把果香衬托出来。这个制法是我翻阅了四五部古书学来的,力求还原北宋时的原貌。” 大家听了都称赞不已,先后把十二样茶点尝了个遍,无一样不好。 第一百零六章 琴瑟和鸣 龚十二娘道:“相公们别净顾吃,茶点的本意还是佐茶。小女今天备下了云雾香茗,等我略作准备,便为大家奉上。” 说罢,她施了一礼,又带着两个侍女离席去了里间。不多时,她们用托盘将茶壶茶盏捧出。龚十二娘当着大家的面将茶斟好,其中又有“关公巡城”、“韩信点兵”等手法,大家也只是看个热闹。至于喝茶,他们都不是行家,只能说得出一个“好”字。 龚十二娘单独捧了一壶为顾墨白斟茶。顾墨白喝罢,想要夸赞,却苦于不懂其中门道,也只道:“好茶好茶!” 龚十二娘道:“他们喝的都是普通山泉水泡的茶,只这一壶用的是经年的梅花雪水,我手上也不多,只能煮这么一壶,特意请顾公子品尝。” 顾墨白听了这话,顿觉羞愧难当。人家如此用心,自己却毫无察觉,岂不辜负了美人美意。他再用心品味那茶,终于约莫尝出了些不同的味道。 等到饮食已毕,大家的话题又转到了围棋上。庞掌柜凑空说:“顾老师或许不知,十二娘也是棋中豪杰,丝毫不输我们这些须眉男子。” 顾墨白极惊喜,又多看了龚十二娘几眼。 龚十二娘起身施礼道:“庞掌柜过奖了,奴家学几手围棋,也不过应酬些富商贵子,怎敢在顾公子面前称能?像顾公子这样名重一时的棋士,我还是第一次遇见呢!” 庞掌柜道:“你上次赢我倒是赢得痛快,在顾老师面前,怕也要让好几个子哩。” 龚十二娘道:“今日能结识顾公子,实在是天赐良机,我想请公子指点几招,不知公子可否赏脸?” 众人都大笑道:“好,好,十二娘若能得顾公子指教,也算是一段佳话了。” 顾墨白开始有些为难,他作为职业棋士,对应酬性质的棋从来都是排斥的。可经不住众人一劲撺掇,再加上对龚十二娘也有些爱慕之意,便答应下来。 庞掌柜问:“十二娘是准备让几子?” 龚十二娘说:“三子可好?” 顾墨白略感吃惊。他现在虽为七品,但以近期的表现,实有六品以上的实力。棋手交手的棋份依次为分先、先相先、让先、先二先、让二子、二三二、让三子等等。顾墨白倘有六品,对阵九品棋士便是先二先,对阵业余中的顶尖棋手也应是让二子。倘若是以让三子对局,说明龚十二娘比最顶尖的业余棋士也只弱一子,那也是业余棋士中的高手了。 顾墨白道:“你多摆一两子也可。” 龚十二娘道:“小女愿以三子受教,顾公子莫不是看不上我这点微末棋力?” “哪里,既如此,就依你。” 定好以后,两人便坐到棋桌前,先将让子摆上。 那时的让子棋是黑棋摆座子,白棋先行,和现代围棋一致。只是现代的让三子是摆三个星位,那时却是摆两个对角星和一个天元。 摆好让子,两人互相躬身施礼后,便开始了对弈。 大凡女子下棋,都极好攻杀,比男子更甚。女子下棋尤其恨空,只要看到对方围空,便要想方设法地破坏,很少有事缓则圆的想法。究竟为何如此,一直众说纷纭,没有定论。大概还是因为女子不擅长抽象思维的缘故。 龚十二娘下棋也是如此。让子棋中,由于受让一方有明显优势,也就产生了很多特殊下法,比如有些厚实但效率不高的下法,对子棋中会略亏,让子棋中却能起到简化局面的作用。但龚十二娘并没有这样下,反而显得十分积极,想要充分利用天元一子的优势来作战。 顾墨白一开始有些束手束脚,不知道是不是该用尽全力。等看到龚十二娘完全是求战的架势,便有意试试她的力量。 龚十二娘刚开始还面带笑意,随着战事蔓延,也开始眉头紧蹙,紧张起来。她一脸愁容的样子,反倒比刚才更加动人。 第一个局部,顾墨白手筋迭发,令人应接不暇。等龚十二娘看明白,发现局部已经没有妥善的应对办法了,只能想办法减少损失。好在她后续手法选得很聪明,整体亏了半手棋的价值。 顾墨白看出,对方的实力果然不弱。若是全力以赴,赢她应该不是问题。但今天的场合,没必要这样下。他便用了指导棋的办法,不求一击制敌,而是想办法给对方出些考题,看她能不能正确应对。类似的场景都是高级围棋教材里会出现的,局部存在所谓的正解,只要龚十二娘能下对,就可以占据主动。 可一旦她下对,顾墨白也不会按照教科书上的手段照本宣科,而是随时都有更复杂的变招。只有能在实战中妥善应对对手的变招,才算真正掌握这个局部的变化。因此,指导棋比教科书更加宝贵,不仅需要下出正确的第一步,还要看到正解背后更深刻的内涵。 这样一来,两个人下棋倒成了互相配合。顾墨白用心设计,龚十二娘全力出演。而最妙的在于,顾墨白每一手都是一道新的题目,他期待着龚十二娘不断下出他所预设的着法。一旦龚十二娘正确解出,两人便产生一种心有灵犀之感。 围棋有一个别称,叫手谈。下棋双方虽然沉默无语,落下的每颗棋子却都道出了他们的心声。不管是高声喧嚷,据理力争,还是轻声细语,文质彬彬,都流淌在他们落下的每一颗棋子间。而今天他们手谈的语言则是含情脉脉,琴瑟和鸣。偶尔也会迸现几个不和谐的声响,那就是龚十二娘下错了棋。她每下错一手,双方的形势就接近一分,三子的优势就这样被一点一点追了回来。 大部分观众都只是看个热闹,想听懂他们的手谈之声还相差甚远。徐先生和吴玉峰却看出了其中的奥妙。顾墨白若想取胜,大可冲击对方的眼位要点,靠疾风暴雨般的进攻让对方难以立足。一旦形成攻势,让子的劣势就能迅速追回来。可他下得不急不躁,按部就班,有意导向和谐有序的局面,说明他并不急于取胜,而是想给对方更多的表现机会。 下到大官子阶段,双方目数已经很是接近。龚十二娘的收官并不细腻,导致目数亏损,渐渐有了逆转之势。 顾墨白却突然说:“这局棋并非一定要分胜负,小娘子的手段我领教了,果然是出类拔萃,何况又是女流。我看这局不如就此打挂,剩下的小官子无甚趣味,不下也罢。” 今天本来就是以他为主,他既如此说了,别人纵有想知道胜负的好奇心,也不好再说什么。棋力高强些的能看出此时还是细棋,顾墨白稍微有利一些。 龚十二娘道:“能得顾公子指点,小女感激不尽,还请顾公子再为小女复复盘。” 顾墨白便耐心为她做了讲解,哪一手对,哪一手错,都拆解得极为详细。莫说龚十二娘,旁观者也都觉得受益匪浅。 这盘下完,天已过午,庞掌柜早在旁边的酒楼订下宴席,请龚十二娘作陪,相关的十几人一起前往。 顾墨白下午还要备战,只吃到一半便要告辞。庞掌柜哪里肯放。其实,有龚十二娘作陪,顾墨白本意也不想回去,无奈和师父约好了时间,他说什么也不敢违背。最后,还是龚十二娘为顾墨白说情,大家才放他离开。 第一百零七章 暖红轩 擂台赛第六场,顾墨白执黑对阵鲁山道场掌门吴大岭六品。顾墨白刚刚战胜了一名五品棋手,气势正盛。这局虽是后手,却下得信心十足,主动发动攻势,取得中盘胜。 第七场,顾墨白执白对阵卫辉道场掌门林佳木五品。林佳木极擅棋理,大有儒士之风,但整体比吕冠雄还略逊一筹。顾墨白发挥现代布局速度快的特点,处处主动出击,逼他不得不到白棋兵力优势的环境中作战,最后大龙愤死,中盘告负。 至此,白云道场六胜一败,取得了压倒性的优势。联队这边只剩了主帅苏揆之和副帅乌国华。 大部分观众都不喜欢一枝独秀的局面,他们更愿意看到双方你来我往,杀得难解难分。因此,这两天比赛的热度也有所下降。直到乌国华出战,意味着比赛已经到了冲刺阶段,大家的关注度才重新升高。 联队这边哀鸿遍野,他们万没想到在顾墨白身上吃了大亏,被对方直逼老将。阿隆和洪顺也亲自来督战,要求他们一定要拦住顾墨白,可他们在棋上却始终硬不起来。现在轮到乌国华出场,大家分析他这场有三大优势。第一,他是五品;第二,他是先手;第三,他以逸待劳。有了这三大优势,顾墨白想赢绝非易事。可是大家期待越高,乌国华的压力也就越大,以致连睡眠都出了问题。 顾墨白现在倒彻底放松了。谢春霖帮他准备比赛也就是介绍一下对手的风格,摆一两盘有代表性的对局,剩下的时间便任他安排。他也一再建议顾墨白出去走走,彻底忘掉比赛的事情,按他的话讲叫“换换脑子”。 顾墨白连日征战,也乐得出来沾沾红尘气。比赛前那天,他晚饭都没在客栈吃,而是自己出去逛夜市了。开封的风味小吃不少,尤以小笼包最为出名。他先尝了一屉小笼包,虽喜欢却不敢多吃,留着肚子又吃了双麻火烧、花生糕、杏仁茶等等。吃饱以后,他沿着包公湖往西走。夏季天长,此时刚刚擦黑,街市上华灯初上,湖边游人熙熙攘攘。有人认出了顾墨白,冲他拱手示意,都喊他“墨白先生”,顾墨白也连连回礼。 他顺着湖边先往西,然后往北,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城西大梁门一带,突然想到龚十二娘的茶室就在附近。他跟路人打听了方向,离了湖边往丁家桥走,到西司一带,又是一片繁华的街区。顾墨白慢慢地游赏,吃了几块桶子鸡,等转进闹市中一条小街,才找到了暖红轩。小街外面车水马龙,这里却难得的清幽,真是闹中取静的绝佳处所。想来暖红轩并不做大众的生意。 顾墨白平时去的都是极便宜的地方,到这里就有些怯场,犹豫着不敢进去。正巧,门口有一位丫鬟送客出来,看到了顾墨白,赶紧上前施礼道:“这不是顾公子吗,今日怎么想起到我们暖红轩来了,姑娘知道一定高兴坏了。您快请进。” 顾墨白仔细一看,原来就是那天跟龚十二娘到望湖楼时带的两位侍女之一。她的话为顾墨白壮了胆,顾墨白便随她进到了店里。 这建筑看起来是一座二层木楼,一楼厅堂并不大,只摆了六张桌子,每张桌子之间都以花草、垂帘等物做了些分隔,只有两桌有客人。那丫鬟带着顾墨白穿过正厅,进了一间雅间,道:“公子稍作,待我告诉我们姑娘一声。” 等她出去,顾墨白四下看了看。这房间的窗户冲着一个小园,夏夜里的阵阵虫鸣不绝于耳。屋里熏了香,虽然好闻,但细细辨认还能闻出些许烟气,大概有防蚊虫的功效。墙上只挂了一副雪月腊梅图,并无配套的条幅,这样反而显得清雅,若配齐了倒有些刻板陈腐了。房间四下里摆了些花草,中间有一张茶几,四把椅子,茶几上摆着一块四尺长短的乌金石茶托。 等不多时,便有人挑开珠帘走了进来,正是龚十二娘。她今天换了一身杏黄色的纱衣,白色抹胸,双肩若隐若现,比那天的穿着清凉不少。她笑盈盈地施了一礼道:“几日不见,没想到顾公子竟光临我暖红轩了,实在荣幸得很。” 顾墨白也起身请她坐下,道:“今日我只是闲逛,没成想就走到了附近,正好来看看你们。只是别打扰了你们做生意。” 龚十二娘道:“不妨事,顾公子既来了,别的生意还有什么重要?”说着便吩咐丫鬟去陪客人,她自己就不去了。 顾墨白听了这话,知道是对自己重视,心中好生欢喜。他说:“我还是第一次到茶室来,以前茶馆倒是去过,跟这里大不相同。不知道应该点点什么。” “我们这里其实就是茶馆,只不过换个茶室的名字,想做得小巧些、雅致些,本质上都是一样的。公子可曾吃喝过了?” “吃了些街边的小吃,正有些口渴。” “既如此,我当给公子泡些茶水喝,公子想喝点什么茶?” “不瞒你说,我对茶道是完全的外行,姑娘帮我想一个。” 龚十二娘略作思考,道:“天有些晚了,若喝得太浓,怕影响公子的睡眠。不如喝些白霜莓茶,这茶不仅不提振精神,还有助眠的作用。” “正是正是,明天我还有比赛,今天断不敢喝那种睡不着觉的茶。还是姑娘想的周到。” “既如此,请公子稍候。”说着,龚十二娘便起身出去了。她刚走,就有小丫鬟端来了一盘茶点,这次虽只有一盘,但其中七种点心个个不重样,又不像那天吃过的,顾墨白仍是大感新鲜。 不多时,龚十二娘又端着托盘回来了,身后的小丫鬟提着水壶。龚十二娘道:“对不住顾公子,今天没有准备太名贵的水,这是从无锡惠山泉取的水,请您别见怪。” “哪里,已经很难得了。要还是上回的那种梅花雪水,我自己都觉得心疼。” 等器具都摆好,龚十二娘坐在椅子上端端正正地鞠了一躬,先用茶荷量取了一些茶叶,请顾墨白观赏。那茶呈丝状,绿色外裹着一层白色,正如着了霜一般。然后,她用热水将茶杯都烫洗了一遍,用盖碗称了适量茶叶投进壶里,再注水泡上。 顾墨白看得眼花缭乱,反倒不再关注她的动作,而是偷偷地看她的脸。她泡茶时一副全神贯注的样子,跟之前又大不相同,愈发美丽动人。 等茶泡上以后,龚十二娘道:“这茶不能洗,但是耐泡,须过一会儿再喝。公子说要比赛,是该对阵乌国华了?” “正是,姑娘也看比赛了?” “我虽去不了现场,但老听茶客们聊起赛况。大家一谈就是你的连胜,不知道还要赢到什么时候呢。要是再赢两盘,岂不是要直接结束比赛了。” “赛制是如此,但越往后越不好赢。我不敢想能赢苏揆之前辈,就是乌国华掌门也比我强多了,我只管好好下,赢或不赢就听天由命。” “你要是真赢到最后,很多人都要失望了。” “是啊,比赛就不好看了。” “不光是这样。你想,有那么多棋迷专程从外地赶来,赶了那么远的路,当然想多看几场比赛。还有那么多商家,都在靠着比赛的热度赚钱。从比赛开始到现在,整个开封城的气氛都比往日活跃。要是比赛早早结束了,大家都会失望。” “啊,原来如此,大概会。” 第一百零八章 品茶 这白霜莓茶色泽明黄,气味清香沉郁,入口浓厚甘爽,顾墨白虽不善品茶,也能喝出其与众不同之处,顿时赞不绝口。 龚十二娘道:“公子若喜欢,便常来我们茶室,我这里还有好多饮食可供公子赏鉴。” 顾墨白不解风情地说:“我区区一届低品棋士,怕是消费不起啊。” “公子说哪里话,上次得您指导棋艺,这份情谊便偿还不完,哪能再和您收钱?您若过意不去,便再教教我下围棋,咱们算两不相欠可好?” 顾墨白大喜道:“那岂不简单,与姑娘下棋本就是人生乐事,待我输了以后,便可找时间再弈。” “您别说这么不吉利的话,还是要全力争胜才好。” “哈哈,有了你的邀请,我就不怎么想赢了。” “那不行,我可是您的棋迷,您要输了,我也得跟着难过。” “有这事?姑娘忙着经营店铺,也有时间看棋吗?” “我虽没时间去现场看,但来往茶客中多数都是棋迷,平时听他们讲讲棋事,不忙的时候还可以请他们摆摆棋谱,你擂台赛上的每一局我都看过。昨天对林佳木,你是不是吃了人家一个‘聚六’?” 顾墨白喜出望外,忙说:“不错不错,真没想到你对比赛这么关心。若是如此,我也必须打起精神来,万一下得不好反要被你笑话了。” “以我的水平怎敢笑话公子?人家常说,职业棋士下的棋,不管好坏,一股脑地学就对了。因为就算是坏棋,也不是我们这些业余棋手能理解的,我们要是用到对局中,也就成了好棋。” 正在此时,有丫鬟进来道:“姑娘,胡官人要走了,您要不要送一送啊。” 龚十二娘道:“刚才来不及陪他,现在要走,我再不送就太失礼了。翠儿,你替我给顾公子斟茶,我去去就来。”她起身向顾墨白施礼告罪后,便出去了。 翠儿不过十六七岁,一双大眼睛活灵活现,动作伶俐敏捷,又极爱说话。她边续水边说:“还真有这么巧的事,昨天还说我们家姑娘,那么爱看公子的棋,不如换身男装到现场去凑凑热闹。没想到今天您就来了我们暖红轩,她要是能听您亲口讲讲棋一定高兴死了。” “十二娘真这么爱看棋?她的水平相当高,平时也花不少时间练习?” “她也是一阵一阵的,这段时间喜欢围棋,下段时间就学琵琶,再不然就学一学水墨,做我们这行的什么人都得接触,不学怎么行啊!这次擂台赛她就特别热心,天天跟茶客们打听比赛的事。遇见棋艺高些的,她也陪人家下几盘。放在以往,她还不见得有这么高的兴致。” “若是如此,她的天分还真非同小可。我们一天修行六七个时辰,积累十年,也不过达到个低级棋士的水平。她间歇地学,就能成为业余中的高手,真令人钦佩啊。” “我们姑娘天资过人,学什么都特别快,您看墙上那幅雪月腊梅图,也是她自己画的。您要是指导她下棋,一定也能突飞猛进。而且上次你们下完指导棋,她就高兴了好几天。您要是常来,天天让她高高兴兴的,我们的日子也好过了。” “这叫什么话,难道她不开心了还拿你们出气不成?” “倒不是那个意思,我们姑娘做事细致的很,平时我们用水用火,她看在眼里都是毛病,天天跟她一起干活儿累得不轻。唯独这几天她心情好了,也不怎么挑剔我们,倒和好多茶客有说有笑,大家看了都开心。” “我只怕你们生意太忙,没那么多时间招待我。” “您要是来了,还管什么生意不生意?只要我家姑娘高兴了比什么都强。您不知道,今天来的这位胡官人是我们这里的常客,不知花了多少银子,每次来我们姑娘都亲自陪着。今天因为您来,她连胡官人都不管了,可见把您看得多重要。” 顾墨白听了这话,心里美滋滋的。本来他只是单纯地仰慕龚十二娘,没想到龚十二娘对自己也有如此情意,真是天缘奇遇。正说话间,龚十二娘走了进来,道:“这小蹄子,又嚼什么舌头根子呢?” 翠儿笑道:“我要不说,指望你自己,十年八年也说不出来。”说着,赶紧起身出去了。 顾墨白问:“怎么样,胡官人没挑理?” “别听她瞎说,那么多客人,都指望我自己能陪几个?不过打个照面罢了。这个翠儿,平日里就疯言疯语的,我就不该把她留下伺候你,你也不必太在意。” “诶,有了她的话,我以后才敢再来。” “怎么,我刚才那么样的请你,反不如翠儿几句话管用?” “你每天都要说那么多场面话,自然不能全信。可从旁人口中说出,那意思就全不一样了。” “好,我也不管你信我还是信她,你只想着这里也有你一个棋迷,有空时能来坐坐,我就知足了。” “我当然还要来,我也不要你撇开别人专门来陪我,只要能出来跟我打个照面,我也就知足了。” 说到这里,两个人都笑了。 顾墨白问:“什么时辰了?” “快要亥时了。” 顾墨白吃了一惊,道:“师父下午一个劲儿劝我出来走走,换换脑子,可他怎么也想不到,我这脑子换的也太彻底了,几乎把明天的事全忘了。我这就得回去了,今天可熬不了夜,光走回去还得好久。” 龚十二娘说:“既如此,我也不留公子了,待我送一送。” “不必了,夜晚天寒,姑娘还是别出门了。” “至少让我出去替您喊顶轿子,哪有送了别人,反不送公子的道理?” 顾墨白大笑道:“我年轻力壮,坐什么轿子,我也不是娇生惯养的人。姑娘切莫客气,就在此别过。”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了外厅,顾墨白向龚十二娘拱拱手,便转身出去了。龚十二娘又追到门口,看顾墨白走得快,只好作罢。 白云道场的人见顾墨白一直不归,一个个心急如焚,一边在大厅等候,一边派弟子们去找。最后,几个弟子在相国寺前街碰见了他,把他接了回来。顾墨白还老大不解,觉得这些师兄弟们也太小题大做。大家见他回来便安了心,也不敢说他,只是一个劲儿哄他去休息。 第一百零九章 致命的打将 顾墨白对阵乌国华,对局室里的两人完全是不同的状态。 乌国华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恨不得将顾墨白生吞活剥。他平时看上去沉默寡言,嗓音不大,似乎是个很温和的人。其实,他内心中一直有着凶残的因素,这从他咬扇子的动作就能看出来,就像熊猫啃竹子一样。一局比赛下来,扇骨常常被他咬烂了一大半。他也是通过这种方式来发泄心中的情绪。 顾墨白却表现得淡然自若,月朗风清,从他脸上看不到丝毫焦虑的表情。有时下到得意处,还会莫名其妙地发笑。 顾墨白本来就很高,又坐得笔直,完全是在高处俯瞰棋局。而乌国华双手抱在胸前,身体极度前倾,几乎贴到了大腿上,头垂在棋盘上方,挡住了别人看棋的视线。观战的茶博士看他样子好笑,赶紧记下了几笔。 乌国华原是ah棋手,出身于凤阳道场,成名后才到河南闯荡。这次比赛安排在ah会馆,对他来说倒像是半个主场。ah在明代是四大围棋中心之一,当时的ah名家辈出,门派林立,但总体风格是精研局部变化,靠熟知各种各样的局部手段来克敌制胜。当时甚至有种说法,围棋的局部手段到了ah棋派手中已经要被穷尽了。不过,后来的围棋发展证明,它的复杂程度远远超出人们的想象。 乌国华虽然身在河南,却是当今ah棋风的首席代表,仍然以研究局部手段作为安身立命的法宝。他对弈时喜欢把身体趴得极低,便于开展局部计算。但这么做,会导致忽略全局的形势配合,一般棋手绝不敢采取如此夸张的姿势。 这盘棋随处都可以感受到,ah棋派对局部的精研绝不是表面文章。乌国华在各个局部都对一口气、一点余味的微小出入锱铢必较,很多手法、次序都和流行的定式不同,稍不留神就可能导致亏损。顾墨白只和他纠缠了两个角部的定型,后面就开始以大局为重,只要能达成战略构想,便可出让些局部利益。 在右下角,双方本是一个常规定型,乌国华却突然发力,先俗压一手,然后二路托进对方三路两子之下,这是一步送死的棋。可越是这样的棋,越让人不敢轻视。研究室里的众人都看出这是一招苦肉计,他借这一手送死来紧对方的气,达到先手阻渡的目的,接着便可以杀掉黑角。而顾墨白却果断吃下,任凭对方吃角,自己在两边得利,中腹也隐约形成封锁之势。很明显,双方在这里的判断产生了分歧。 研究室里的大部分人都认为顾墨白不坏。虽然弃掉一个角,但死得并不干净,多少还有些余味,白棋外围也不厚,下一手扳会让对方十分痛苦,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不过,大家同时也感叹乌国华的杀招犀利,之前谁也没看到这个变化,若是先把准备工作做足,再来杀角,恐怕会更加有力。还有人戏称说:“乌掌门看出了这么精彩的局部手段,你让他不下,他心里痒得很啊!”大家哄堂大笑。 乌国华的手段可不只这点而已,在左上角的折冲里,他又出奇招,用了一个看上去极其勉强,却刚刚好能成立的手段,逼迫顾墨白的冲击戛然而止,只能做撤退的打算。乌国华趁机完封左边路,围成了大空。 下成这样,黑棋的形势急转直下,已经呈大败之势。顾墨白自然不满意,但也没有过分难过,这个结果在他预料之中。刚才虽然下出了错着,但是对方下得好,实在有些无可奈何。 自此,局面平稳了下来。顾墨白再攻一攻对方的孤棋,这块棋棋长三尺,断无死活之忧。而乌国华趁机在左下角大捞一笔,已经胜定。 研究室的气氛难得变得轻松活跃。让顾墨白连赢了这么多场,到今天终于告一段落,联队这边卸下了一个重重的包袱,大家开始谈笑风生,甚至开始预测乌国华能连胜多少场。 这时已经下到了140手,虽然手数不算太多,但也到了第二天的傍晚,裁判已经开始了计时。计时期间,每个棋手需要在沙漏走完之前下出一手棋,如果超出,则给予延时,增加两个沙漏的时间。但延时只有三次,等到第四次,则不是延时,而是超时直接判负。一般只有公开比赛才通过这种方法来控制时长,若是不需要向大众展示比赛进程,则无需计时,双方可以自由安排时间。 顾墨白将右边的白龙封住,乌国华只要补活,就能获胜。但怎么补活是个问题。乌国华思考再三,也没有确定最佳的手法,而沙漏即将走完,他急需下出下一手。 如果是其他棋手,随便补一手也就罢了,以白棋的优势完全不必在乎这里的细小区别。可乌国华这么痴迷局部手段,断不肯草草落子。他便在沙漏即将走完之前,用了一个比赛中的特殊手段,叫做打将。 所谓打将,就是在计时中急需下棋,却没有想好下一步时,就先拿一个绝对先手来应付。对手不得不对此作出回应,那么自己又重新获得了一个沙漏的时间来思考。 乌国华的打将就是在黑棋上方空里断吃。如果对方不应,他就可以将大龙和上方残子吃通,彻底打穿黑空,一路杵到上方边线,这是对方无法承受的损失,也会为大龙增加眼位。这是他眼中绝佳的打将选点。 可研究室里并不这么想。有几个人马上发现这手棋有些疑问,看起来黑棋能够吃通,但提子本身是假眼,如果继续延伸到上边路去找眼,对方有一招怪异的一路象步飞踹,可以灭掉上方眼位。如果没有这个眼,白棋真的活吗? 胡阳夏焦急万分,他知道情况产生了微妙的变化,却也难以完全算清。只是胜定的局面突然给对手这么好一个机会,他隐隐有些不安。只能盼望对手漏过这里的手段,平稳过渡过去。 顾墨白本已不抱希望,看到对手的打将,不禁眼前一亮。他虽然没有时间细算,可已是必败的局面,还有什么棋不敢下?他果断从中间打灭对方的眼位,局面顿时变成了一道大型的死活题。 众棋士都说,想把这里的手段算清并非不可能,只是在计时阶段,双方恐怕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乌国华一开始还并未警觉,以为对方是在寻投场,便果断吃通,向上方挺进。双方又下了十几招,直到顾墨白下出那招象步飞踹,乌国华才幡然醒悟。他苦思良久,用完了所有保留时间,最后下了一招二路飞托,又是变化极复杂的一招。 顾墨白并未多想,一路并!这是沉着冷酷的杀招,一面寻求连回,一面竟趴在一路上延气,让白棋后面的杀棋手段全都不成立。 乌国华这时已经全看清了,却悔之晚矣。他一直以自己的局部手段为荣,却没想到,最后在毫无必要的精益求精中犯下大错。这样的失误对棋手来说是难得一遇的,可一旦出现,就往往是在大赛当中,真是命运弄人啊! 围棋中有句格言叫“棋长三尺,无眼自活”,是说一块棋只要足够长,总是能凑出些眼位的,即使现实还没眼,要杀却极为困难。乌国华这块棋从中央探到右边路,又向上吃通到上边路,当真是三尺长的一块巨龙,却到处都无眼位可寻。此处大龙被杀,巨亏近百目,自然也就没有数目的必要了。乌国华狠狠地咬着扇子,扇骨吱吱作响,像是随时要断掉。当沙漏即将走完,裁判出声提醒以后,他还是没有落子。 顾墨白的一路并成了最后一手,乌国华超时负。 联队棋手都傻了眼,没想到到手的胜利又一次拱手相让。而对比之前的梁百川、吕冠雄,乌国华输得更加不可思议。梁百川输首先就因为实力不济,虽然侥幸拿到了优势,却没有能力保持到最后。吕冠雄虽然因为昏招而输,可当时毕竟局面复杂,所谓昏招也是就他的实力而言,换个平常棋手掌控不了也在情理之中。 可乌国华的错误是一名业余棋手都可以避免的。只要稍微认真看两眼,明白大龙潜在的危险,谁都会赶紧补活。乌国华是在裁判提醒以后,仅剩秒时间的情况下,下意识地打了这一将。在那片刻之中,他恐怕思考的还是中腹的补活手法,对这手打将根本没做计算。他早看到了有这么一个绝对先手,却忽略了在当前的情况下并不适用。这只能用鬼使神差来形容了。 打将是每个棋手都会用的技巧,但因为打将惹出来的故事也层出不穷,棋手们都会有意识地尽量少用这一手段。打将一下最少也会亏一枚劫材,用的不好还会损失变化,像今天这样因为打将不当导致大龙愤死的情况却极其罕见。恐怕乌国华这手昏招也会因其强烈的戏剧性被载入围棋史册。 第一百一十章 做自己 擂台赛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迎来了主将出场。大家开始猜测顾墨白身上是不是附着什么神秘的力量,梁百川、吕冠雄、乌国华都很有机会赢他,却都在最后功亏一篑。其中若真有天意,恐怕苏揆之也未必能赢。 其实,围棋比赛发生逆转是常有的事,有人统计过,将近百分之五十五的棋局都发生了逆转,比例在一半以上。只不过,这次的擂台赛,顾墨白屡屡都是逆转胜的一方,才让人觉得不可思议。这大概是因为他以下手的身份出战,心态更容易调整,才能在最后时刻抓住翻盘机会。 擂台赛是棋界常见的一种赛制,但一个人从头赢到尾的情况却闻所未闻。顾墨白从对方的先锋开始,一直赢到副帅,将对方主将请了出来。如果再赢,那就是以一己之力打败了对方所有棋手,将是奇迹般的大胜。 棋迷们之前盼着有人能终结顾墨白,让比赛变得更好看一些。到了这时,反而开始支持顾墨白,希望他真的能上演奇迹,大家也可以趁机大饱眼福,以后和别人吹一吹自己看过怎样不可思议的一届比赛。 顾墨白自从三连胜以后,心态一直放得比较平静,到了这时,也不自觉地紧张起来。尽管还保持着每天打坐的习惯,却也控制不了内心的悸动。如果取胜就能结束比赛,这样的诱惑摆在面前,二十二岁的他自然难以自持。年轻的他还处在渴望名声的阶段,有了名声就有了想要的一切。那时的他就是如此相信的。 乌国华输棋以后无地自容,据说回到客栈以后一直把自己关在屋里,谁也不见。第二天,他带着胡阳夏和一班弟子提前回光州去了。他的感受,所有棋手都能理解,也就随他去了。 现在联队人人垂头丧气,平时一贯当做主心骨的苏揆之因为要准备比赛,也不露面了。大家谁都帮不到他,只能任他自己研究。如此一来,剑拔弩张的情势得到了缓解,大家平时聊的话题也转到了围棋以外,似乎比赛马上就要结束了。 顾墨白也开始全心全意地准备和苏揆之的比赛。他这些天都在下棋,不知道研究室里发生的事情。据大家说,观战时苏揆之给出了很多极其发人深省的意见,这个人的实力深不可测,或许已不能以他当年和黄龙士争棋的水平来衡量。但即使是和黄龙士争棋时,那些棋谱水平之高也几乎到了顾墨白看不懂的地步。他越准备就越是沮丧,和吕冠雄、乌国华对弈时已近乎绝望,现在又遇到了更强大的对手,难道还要靠对手的昏招来取胜吗? 备战期间,龚十二娘派送人送来了一盒点心。这次不是茶点,而是个头大了不少的普通点心,做得极精致,能在繁忙之余补充体能、放松精神。顾墨白本没心情考虑别的事,见了这点心也不由得会心一笑,和大家分食了。众人纷纷赞不绝口,少不得也要打听两人的关系。顾墨白只说了那天在望湖楼遇上的事,并没再多提。 晚饭后,顾墨白依旧满脑子都是苏揆之,却感觉毫无破解之法,愁闷不已。他一会儿躺在床上翻看对方的棋谱,一会儿又爬起来去棋盘前摆两招。 忽然间,外面有人敲门,听声音是谢春霖。顾墨白赶紧翻身起来,一边整理着衣服,一边跑过去开门,将师父请了进来。 他恭恭敬敬地给谢春霖奉茶,谢春霖示意他坐下,问道:“比赛准备怎么下?” 顾墨白道:“我又看了他一些棋谱,他的力量很大,我怕招架不住。” “那你准备怎么迎敌?” “我在想,是不是把棋走坚实一些,避其锋芒。” 谢春霖听完沉默不语,拿起茶杯转着圈地看了看,说:“我记得你上次和胡润溪下十番棋,一开始连败了三局,当时为什么输的,你还记得吗?” 顾墨白一愣,赶紧仔细回想,终于回忆起那一段经历。他说:“那次十番棋,我一开始就在考虑用什么样的策略对付对手比较有效,还模仿了一些高手的下棋风格,结果却下成了四不像。后来我想明白,下棋就应该按照围棋本来的样子下,刻意执行某种策略反而会成为束缚,所以彻底放开了手脚,最后转败为胜。” “是啊。有些道理我们一开始就懂,难在一以贯之,遇到点困难就会动摇。每次偏离正道,都要费很大功夫才能纠正回来。通过不断地自我纠正,把‘懂得’变成一种信念,把坚持去做变成一种本能,那才是真正的懂。” “师父,我在书上看到过,这大概就叫‘知行合一’。” “不错,不错。我之前让你多读书,看来你确实照做了,为师很欣慰啊。你这次连胜七场,已经大大超出了人们的预期,算得上是功德圆满。我听人说,因为你多次逆转,属于侥幸过关,不能证明实力。这种话何必理会?棋手的实力,体现在落在盘上的每一颗子上,而又岂在于胜负之分?退一步讲,若真有那么好的运气,那就是天神眷顾,不更应该高兴吗?总而言之,对你的表现,我和你师叔都很满意。明天是你第一次在正式比赛里和四品棋士交手?你要抱着学习的心态,好好向苏先生请教。至于对局时采用什么策略,你现在应该明白了吗?” 顾墨白恍然大悟,正色道:“我当抛弃所有成见,顺势而为,下出我自己的围棋。” 谢春霖这次谈话让顾墨白受益良多。他这次又是在坚持自我和追求胜利之间起了摇摆,本来已经想通的道理,在对手强大的压力前,不自觉地就发生了偏移,自己对此却毫无警觉,还以为是正常的赛前布置。“做自己”三个字说起来容易,执行起来却千难万险,总是在不知不觉间就偏移了方向。幸亏这次有老师在旁提醒,才让他免入歧途。 经过谢春霖的开导,顾墨白顿觉轻松,好好地睡了一觉。 第一百一十一章 雨中对局 比赛当天下起了暴雨。 顾墨白撑着一把油纸伞,独自走进了ah会馆。他在会馆里已有固定的住处,连行李都放在里面没拿出来,因此直接去了对局室。此时的对局室空无一人,在狂风暴雨的笼罩下,室内显得极为阴暗。顾墨白虽然有伞,也被打湿了多处,幸亏今天多穿了一层外衣,便脱下来晾在一旁。 之后进来的是裁判和几名工作人员,他们忙着点了十几根牛油大蜡,把室内照得灯火通明。这盘棋一开始就要在烛光下进行,也是一次新奇的体验。 苏揆之今天初次登台,先由知事领到宿舍安顿了一下,然后才赶往赛场。他也打了一把油纸伞,又戴了一顶斗笠,身上穿了一件蓑衣,浑身上下保护得极其严密。他花了点时间才把雨具全解下来,还连连道歉说:“年纪大了受不起风寒,请各位多担待些。” 自然不会有人和他计较。只是由于下雨的缘故,比赛开始得有些晚,因此等他一落座,裁判就马上宣布比赛开始。两人揭开棋笥,先把座子摆好。 顾墨白观察了一下苏揆之,只见他头发花白而稀疏,扎了一条细细的辫子垂在身后,眉毛浓而短,阔鼻小眼,胡子剃得干干净净。他身材不算胖,但脸比较宽,总让人误以为是个胖子。他今天穿了一身相当考究的灰蓝锦缎攒花大褂,想来造价不菲,难怪防雨做得那么周到。但除此以外,却像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小老头,放在人堆里绝对引不起人们的注意。 顾墨白很难把棋谱上的苏揆之和眼前这个人联系在一起,但还是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特意多说了一句:“请苏老前辈多多指点。”苏揆之微微躬身表示还礼。 对弈之前,双方互相鞠躬致意是礼节,但这个时候一般不说话,或者只简单说一句“请赐教”。因此,尽管顾墨白只是说了一句平平常常的话,其实却是给予了对手极高的尊重。 本局顾墨白先手,他郑重其事地下了第一手挂角。比赛用的棋子是两面凸的老云子,棋子落在盘上摇晃不止,在烛光之下,连影子都在不地晃动,增添了比赛的紧张感。棋盘用的是五寸厚的楸木桌上盘,不带脚,结结实实地压在桌子上,不管再用力落子都能保持盘面稳定。 布局伊始,顾墨白为了压缩对方的左下角,贴着黑角走出了三颗残子。就算再补一手,这三颗子也无法补厚,顾墨白索性把他们当成一块外势,在下路中央开拆。 苏揆之毫不留情地打入,将三子截断。这三子形状极薄,难以处理,顾墨白便果断选择弃子,从上方靠住打入一子,逼迫对手吃棋,趁机取势。 双方的棋子紧紧贴在一起,黑子在内,白子在外,都想要将对方多压过去一路,对自己的断点却视而不见。此时,但凡有一个断点扛不住冲击,整体棋势便会土崩瓦解,可谓凶险万分。 现在轮到黑棋行棋,黑棋有两个断点,白棋有三个断点,应该补还是应该断?应该从哪个断点先动手?研究室里众说纷纭,难有定论。 吕冠雄说:“‘龟步苏’下棋,极其看重棋形。此时若补,只能退一手,棋形凝固,他必不会下。那就只能通过冲击白棋的断点,来缓解自己的断点。” 果不其然,苏揆之的下一手就选择了打断白棋,大家无不钦佩吕冠雄的判断。 接下来,黑棋对白棋的弱点展开了猛烈冲击。顾墨白毫不示弱,将棋形拼命撑住。苏揆之趁机连扳,最大限度将白棋三子吃了下来。刚才的棋形他只能退,通过这一战,他得以用连扳的手法吃棋,棋形顿时显得饱满起来。 顾墨白也并非毫无收获,他的外势上多了对方的几颗残子,如果这些子都是死棋,那么自己右下角的模样十分庞大,应当是自己的优势。可苏揆之必不会听任这几颗子轻易阵亡,一定会想尽办法动出。 此时已经接近中午,双方都有意休息一下。可看看雨势不减,地上积水也很深,从这里到休息室的路恐不易走。 顾墨白还好办,他午休习惯喝茶,对局室里也备有茶水,他便找了个舒服点的角落坐着喝喝茶,也算是一种休息。 苏揆之有胃病,不能不吃饭,这就有些麻烦。他在门口等了一会儿,也不见雨势减小,门前积水又深,一脚踏出去,鞋就得湿透。最后是一个助理裁判自告奋勇,打了一把油纸伞出去为他取餐。他一上午都在往外传棋谱,衣服和鞋早就湿了,便也不甚在意。 等了好一会儿,那名助理才抱着一个大食盒踏水归来。其中不仅有苏揆之的饭,也有工作人员的饭。大家各自找地方吃饭,场面混乱不堪。 苏揆之吃完饭还不能马上对弈,要先喝喝茶,静静心,大家只能耐心等着。午休的时间比平时长了不少。等到他调整完状态,双方才开始续弈。 棋盘就摆在房间正中,中午时象征性地罩了一个竹罩,表示封盘。大家午休时都尽量不靠近它,但心里装的都是那盘棋。即使盖了罩子,两人也对局势一清二楚,少不了要在午休时加紧计算。因此,苏揆之毫不耽搁,立即摆出了下一手。 靠!妙手。 这手棋紧紧靠在对手的星位上。由于白棋外势上还有借用,星位也未做防守,黑棋的腾挪游刃有余。 顾墨白完全没想到对方从这里动手。若是按现代围棋的习惯,多半会去掏角,自己趁机走外势,继续壮大模样,黑棋的残子将自然死亡。可对方靠在星位外面,明显是想放弃实地,一方面破坏模样,另一方面则想利用几颗残子的余味走出些棋来。 顾墨白势必要对这颗深入腹地来捣乱的棋子展开猛攻。他一边护角,防止对手生根,一边制造黑棋的断点进行冲击。 这个局部,白棋的子力处于绝对优势,黑棋想求活十分不易。可就在这间不容发之际,苏揆之突然又下了一招妙手,三路托。 这手靠有强烈的试应手味道。所谓试应手,是围棋里的一种高级战术,指的是局面有多种选择,难以做决断时,先投石问路,看看对方在别处怎么应,再根据对手的应手来选择。 白棋的外势上有断、打吃、压、夹等多种利用,苏揆之却一个都不走,先托一下,看看顾墨白的应对。 顾墨白苦思良久,还是不敢动劲,稍一发力,自己的弱点就会被对手抓住,只好先接上。苏揆之这才开始了一系列先手利用,步步紧着白棋的气,很快就得到了整形。最后以一招靠,搭在白棋二子上出头,又是一招漂亮的手筋! 室内烛光摇曳,盘上刀光剑影。双方从布局开始就毫不退让,各自展现了最强的下法。顾墨白毫无保留地下出了他所理解的围棋,他是抱着一颗诚心来对待今天的比赛,只是在如此强大的对手面前还稍显稚嫩。 苏揆之的一连串手段如铜墙铁壁般压迫过来,每一招都无懈可击,根本不给顾墨白喘息机会。顾墨白感到,他的棋艺就像大海一样广博,每一手棋背后,都是不知多少日月的锤炼打磨,才会达到如此炉火纯青的境界。他被苏揆之的围棋艺术深深地折服了。 那种感觉,就像以前和人工智能下棋,完全不会有战胜对手的想法,只是通过对局来学习、欣赏。可也有和人工智能不同的一面。人工智能是冰冷的,它所展现的只是正确的着法。而苏揆之的棋有温度,有感情,他的着法里有勇气、创意、信念、傲骨,也有一个棋手几十年如一日对棋道的追求。更重要的是,他所展现的是人类可企及、可超越的高度,可以被人当做目标来追赶,而不仅仅是仰望。人工智能的强大让人绝望,而苏先生的强大则给人以希望。 第一百一十二章 妙手连发 由于受到暴雨的影响,第一天的比赛时长被大大压缩,双方只下了62手。但顾墨白处于下风,已是不争的事实。到了第二天,阳光明媚,双方养精蓄锐,一上来就展开了激烈的搏杀。 前一天,随着黑棋出头,白棋自己也被分断,只能先在边路求活。 接下来,黑棋扳,强手!白棋只好断。 黑棋粘之前先打一下,好步调!白棋不得已,还要补上自己的眼位。 黑棋嵌吃,绝妙! 黑棋一连串的好棋已经让白棋难以招架,这一步嵌吃则将白棋的缺点彻底暴露出来。白棋外侧两边气紧,借用太多,处处受制,只能先补一侧,又没法完全补干净。黑棋利用白棋气紧的毛病,将白棋打成一团大饼,既无目数,又无眼形,处境十分堪忧。这块棋刚才还是一片外势,现在则成了被断在外面的一块孤棋。 本局一直是顾墨白处于攻势,忽然间攻守发生了逆转。顾墨白的进攻毫无成效,苏揆之的进攻却直指要害。 黑棋飞攻,轻灵,直接刺在白棋的断点上。白棋只好先把断点补上。 紧接着,黑棋靠,妙手!这手靠有声东击西之意,不直接发动进攻,而是从外侧迂回,还压缩了边上的白棋。顾墨白对这手棋已不敢再应,先在中央自补一手。黑棋高高兴兴地扳下,实地和外势双丰收。 白棋虽然在中央补了一手,由于黑棋外势走厚,仍然觉得不安心,于是又补了一手。 这两手自补完全没有目,黑棋虽然没有攻,但让对手浪费了两手棋,已经取得了巨大的成果。 很多人对所谓的损了一手棋、两手棋毫无感觉,只知道以实地的增减来计算得失。殊不知,“一手棋”就是盘上最大的价值,因为一手棋就相当于无限的可能性,关键时候的一手棋可以瞬间逆转形势。而顾墨白亏了近两手棋,这一下就将局势彻底拉开。棋局至此已经没有了悬念。 联队众人这次是前所未有的放心。虽然好几名棋手都被顾墨白逆转,但他们坚信今天绝不会再次发生,因为这两位明显不是同一水平的棋手。如果这种棋苏揆之还会输,那真是毫无天理了。 而且这一局是苏揆之时隔二十年,重回国内的首场比赛,其展现的力量如排山倒海一般,令人震撼。这局棋只要不出差错,便是他可以流传后世的名局。也多亏了顾墨白配合,双方从布局开始就鏖战不休,苏揆之在复杂的战斗中几乎无一手不精彩,即使在顶尖棋手的棋谱中都是难得一见的。 吕冠雄说:“很多年前,我们就对‘龟步苏’有个评价。说他下棋不是长枪阔斧,一击制胜,而像是拿着一把小鞭子,不断地抽人。直到最后,让对方精疲力尽,倒地不起。他的攻击不是一开始就冲刺,而是始终保存着力量,对手以为撑过了第一回合,他就在第二回合施以更强的力,直到把对方压垮。对手失利后难免会想,早知道最后会被压垮,干嘛一开始还要苦苦支撑呢?从此以后,再遇见他就会产生阴影。” 林佳木说:“吕掌门所言不错,今天这局棋就是如此,虽然没有一击致命的杀招,但一步紧似一步,我看着棋谱都能感受到顾墨白的痛苦。” 看到苏揆之今天的表现,霍九思不禁有些担心,暗地里问谢春霖:“师兄,你觉得苏揆之的棋,比二十年前如何?” 谢春霖道:“若只看今天,或许是他最出色的一局,虽然还无法完全估算出他的实力,但比起当年有增无减。这个苏揆之二十年不见,传言说他已经死了,没想到棋艺又进步了这么多。看来,这次擂台赛还有的下。” 霍九思道:“我也有同感。大家都说,他受让二子和黄龙士争棋是他人生的高光时刻,却忘了那次争棋他十战皆墨。后来出走东瀛,或许也是受了争棋的刺激。我记得他那时下棋,只是注重棋形的美感,还没有这么强的攻击性。可是今天,这里的几处靠,这里的飞攻,这里的连扳,已经不仅仅是美观,还紧紧抓住了战斗的要害。墨白在他手里,有点像是个武术场上的木桩,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对手表演。” “莫说是墨白,其他弟子也未必是对手,我们必须做最坏的打算。师弟,看来我们也得进入备战状态了。” 正说话间,顾墨白已经投子认输。联队那边一阵欢呼,赶紧跑去对局室祝贺。白云道场的众人跟在后面。进入对局室,大家看到的第一幕就是,苏揆之正靠在椅子上揉眼睛,而他对面的顾墨白坐在椅子上深深地鞠躬,上身紧贴在大腿上,长时间没有起身。 苏揆之揉了好一会儿,才睁眼看了看顾墨白说:“今日之局,可如你所愿?” 顾墨白说:“晚辈受益良多。以这种方式输棋,我无丝毫遗憾。” “那就好。”苏揆之还想说什么,却突然咳嗽起来,肩膀跟着不停地耸动。大家赶紧为他端了杯水。苏揆之一边喝一边摆手,说:“年纪大了,两日制的比赛真有点撑不下来了。” 大家面面相觑,看棋谱以为苏揆之游刃有余,却没想到他竟消耗了这么大体力。或许太久没比赛,有些过于兴奋了,体力也就透支了不少。 大家简单复了一下盘,由于是完胜局,也没什么可讨论的余地,很快就结束了。接着就有人请对局棋士去讲棋现场。 今天的讲解员是老熟人柳公二,他先问了顾墨白一个问题:“墨白,都知道你之前已经七连胜了,今天虽然输了棋,但整体成绩相当出色,你回顾整个比赛,对自己的表现如何评价?” 顾墨白道:“这次的比赛若是用四个字形容,那就是如梦似幻。有很多经历对我来说都是全新的,包括第一次对阵五品棋士,甚至还能执黑对阵五品棋士,今天又能和四品棋士交手,在此之前我想都不敢想。至于我个人的表现,应该说如有神助,否则也不可能战胜这么多高手,完全是运气成分占了上风。” 柳公二又问:“那好,我们再说说今天的比赛,你对这盘棋有什么感想?” 顾墨白想了想说:“围棋真好。”他其实想说的是“这个时代的围棋真好”,可又不能这么说,便只说了一半。 “围棋真好?什么意思,能不能再给我们解释一下。” 顾墨白说:“我其实在做一个想象,如果哪一天,我们知道了神人怎么下棋,我们的水平应该会大幅度提高?” “那是当然。” “对呀,神人的着法是最好的嘛。他下了,我们就跟着学,水平不就提高了吗?可是真的到了哪一天,我们再下棋,判断棋手强弱的标准是什么呢?是谁的下法跟神人更相似。那么风格还有意义吗?性格还有意义吗?棋理棋诀还有意义吗?都没有意义了。大家就只会模仿神人的下法,世界上就只剩下了一种围棋,我认为那样并不美。我这次比赛下了八盘棋,遇到了八个不同的对手,他们风格各异,对围棋的理解各不相同。和他们对局让我感到,围棋世界的丰富其实是人的丰富,人性的丰富。而这份丰富多彩,是我们应该全力保护的。围棋对局最精彩的并不是有多么正确,而在于人与人的交流与对话,没有了这层维度,围棋的意义就变得微乎其微了。” 顾墨白作为一个见过了人工智能的现代人,发出了这样的感慨,可现场的人们对此并无共鸣。柳公二怕他说得太深奥,观众们听不明白,便赶紧转变了话题,问苏揆之:“苏老今天旗开得胜,可喜可贺。不过你们队落后了这么多,你对后面的比赛有什么展望?” 苏揆之道:“我二十年没跟中华棋手交手,不知道又涌现了这么多青年才俊。看到棋界欣欣向荣,苏某大为欣慰。剩下的比赛嘛,我当尽人事,听天命。” 第一百一十三章 闲云野鹤 顾墨白输了棋,却也似卸下了一副重担。早在三四局之前,他就用光了求胜的决心。现在没有了比赛,他终于可以休息一下。何况他已经出尽了风头,并未对输棋感到失望。 师父师叔的目光完全放在即将出战的弟子身上,几位师兄也在全力备战,跟本没人顾得上他,他便开开心心地过起了无拘无束的日子,或看看比赛,或去望湖楼和棋友们聚会,有时间了还去暖红轩见见龚十二娘,好不快意。 在望湖楼,他依然极受欢迎,大家都想和他下棋。职业棋士到了棋馆,只要不赌棋,不踢馆,下下指导棋倒是没什么关系,他便一一应允。 震山虎尤其积极,时隔多年不下,再次交手,顾墨白提出必须让他子。震山虎哪里肯,可众人都说:“你不要不识抬举,你的水平也好意思和顾老师下对子棋?” 震山虎道:“那又如何,我又不是没赢过他。” “得了,你那是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也拿出来说。摆上摆上。” 震山虎只得摆上了二子。大家说:“不够不够,再摆两个。” 震山虎又摆了一子说:“人家龚十二娘才被让三子,我最多也就三个了,怎么能比她还多?” 大家说:“对着美人,顾老师当然要手下留情,对你可就要大开杀戒了。” 果不其然,震山虎受让三子完全不是对手,很快就败下阵来。 大家起哄道:“四子四子。” 震山虎又摆上四子,还是输了。大家再起哄,他就不肯下了,说:“若是五子不赢,我心脏病可就要犯了,不能再下了。” 大家不依不饶。震山虎心一横,又答应下来,下了一盘让五子棋。结果,这一局他基本守住了,只在官子中输了几目。大家说:“差不多了,看来你的棋就是让顾老师让五子的水平。” 震山虎咋舌道:“当初我对子棋都能赢,几年不见,他进步也太大了。” 大家又邀请顾墨白下了一盘一打五的多面打对局。多面打就是上手同时和多名对手对局,任何一个对手落子,他们都要迅速下出下一手,根本没有多少思考时间。而且心里同时装着五盘棋,思考量也大了很多。这五盘棋顾墨白分别让二子或三子不等,最后四胜一负。 下完棋,他跟大家一起吃午饭,然后去了暖红轩。龚十二娘陪他喝了会儿茶,两人谈笑风生。问他:“明明输了棋,怎么看你还挺高兴的?” 顾墨白道:“以前输了棋都会难过,这次输完可以好好休假了,我得有三年没有过这种机会。” “怎么,你都没时间好好玩?” 顾墨白道:“我这几年下棋不顺,一直忙着学习,自然没什么玩的时间。每天都要坚持六到七个时辰的训练,一咬牙就是三年,今年春天才看出点成效。” “这么说来,你也不是因为天赋过人,一下子就爆发了,这后面还有很多别人看不到的努力。” “哪有什么天赋过人啊,全都是靠用功。我这个人,在下棋方面应该有些才能,所以从小下棋下不过人家的时候,我就会想,肯定是没有人家努力。所以我从来不跟人比天赋,我只想比别人多努力一点。” 龚十二娘笑道:“其实你是自认为棋才无敌,所以别人赢了你,肯定不是因为天赋比你高。” 顾墨白想了想,恍然大悟道:“确实如此,真就像你说的一样。我虽然不怎么考虑天赋的事情,但如果你问我,谁的天赋比我高,我可能也答不上来。所以我在潜意识里肯定认为自己的棋才不比任何人差。” “‘潜意识’又是啥东西啊?不管怎么说,你今天来了我这儿,总要陪我也下下棋。” “那是当然,全凭姑娘安排。” 两个人还是到上次坐的雅间摆下棋盘,开始了对弈。几局以后,发现龚十二娘的实力应该在顾墨白让四子与五子之间。于是,两人便轮流着下四子与五子棋。下完以后,顾墨白再逐手为她讲解。 再说擂台赛上,接替顾墨白出战的是黄广源六品。这次苏揆之拿先手,从一开始就掌握了主动权,黄广源有些跟不上节奏。左上角的争夺中,黄广源为了撑住实地,非要冲吃对方二路入侵的一子。这里按他的计算,棋形断点虽多,但利用对方气紧,还可以勉强扛住。却没想到,苏揆之先不紧气,而是贴着对方空爬,一下抓住了黄广源的盲点。 最后,黄广源棋形崩裂,整个角被吃,棋局有戛然而止之势。为了输的不至于太难看,黄广源又支撑到了第二天,终于在上午开战后不久提前认输了。他这一局输得十分干脆,完全没有试探出苏揆之真正的实力。 进行到此,擂台赛也进入了最后的高潮,剩下的已经没有五品以下的棋手。白云道场派出的三名五品杜奕可、姜志远、董宜宾,都是五品中的少壮派,战斗力比老五品们又要高出一个台阶。因此,接下来的每一局都将极其精彩,赛事也随时可能戛然而止。 赛事终结不了,顾墨白也就有了更多的时间和龚十二娘相处。两人的交往方式也不仅限于喝茶、下棋,有时龚十二娘会弹弹曲子,有时会让丫鬟买些附近的美食一起品尝,有时也会聊聊各自的人生经历。 只要顾墨白一去,龚十二娘就会抛下其他茶客,专程陪他。一来二去,连茶客们也知道她对待顾墨白与众不同,一看不见她就问:“顾公子又来了吗?” 不过,有一个姓罗的富商是特殊的,每次他一来,龚十二娘就得亲自去陪,顾墨白只好耐着性子等她。通过跟丫鬟们打听,原来,那富商是他们的半个东家,她们店的场地就是从罗富商那儿租的。既有这一层关系,顾墨白也无可奈何,只能任凭龚十二娘招待他。龚十二娘在罗富商那里一般只是露个面布置一下,待不多久便退出来,渐渐地顾墨白也就不放在心上了。 第一百一十四章 反击 擂台赛看似到了最后时刻,联队已经命悬一线,可始终也等不来真正的结局。 苏揆之两连胜以后,并没有像大家想得尽显疲态,而是爆发出了更强的战斗力。 他的下一个对手杜奕可是去年的新晋五品,河南棋坛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杜奕可的棋精于计算,喜欢挖掘局部变化,但是比ah棋派挖掘得更深。比如说,杜奕可会研究一些定型中的极限活棋手段,有时需要靠在二路连续爬行,有些需要打很赖皮的劫,这些手段虽然在局部很巧妙,但对全局的形势往往有不利的影响。若是ah棋派看到了,会说这些手段太俗了,太过分了,职业棋士是下不出来的。可杜奕可不在意这些评价,他会认真研究这些手段的适用时机,然后在实战中发动突然袭击,让人防不胜防。 这盘棋,才刚进行了二十手,杜奕可便到对方的二路去掏空,在二路连爬了三手。有人说,判断布局是否有利的一个简单标准,就是数数谁的二路子多,二路子多的一方肯定好不到哪儿去。因为二路位置太低,对全局帮助不大。更何况,他在别处已形成了外势,这里的选择却无法和外势形成呼应,显得很不协调。 顾墨白从现代围棋理论出发,马上看出这里问题很大。现代围棋对如何使用厚势有更深刻的认识,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要讲究全局配合。 谢春霖也同意他的看法,他说杜奕可贪恋实空有些魔怔,这么下破坏了全局平衡,可他自己又总能掌握得很好,只能说是独特的棋风。 苏揆之则接连下出两招飞镇,不是为进攻,而是要封住对方的头,掌握中腹的主动权。这两手棋看上去没目,却十分生动,大家都连连称赞,这种不动声色就能把棋形下得舒展自然,正是“龟步苏”的精髓所在。从布局开始,苏揆之就掌握了主动。 真正的决战出现在七十手以后,杜奕可布局时下到二路的几颗子突然发挥了作用,他一直渗透到对方角里,把苏揆之的根据地掏空了,逼得他一块大棋只能出逃。可在战局最紧要的时候,杜奕可突然再次下到二路,掏掉了对方的边空,却错过了大局的要点。 按照谢春霖的意见,如果继续缠着对手进攻,有望把中腹由弱转强,那么在全局其他地方的作战就会变得有利。 苏揆之渡过了这一被动期后,又开始施展小鞭子抽人的绝技,连连施压。他虽然多处实地被破,却让杜奕可再无还手之力,在中腹轻易围出了二十多目实地,一举奠定优势。最终,苏揆之中盘胜。 杜奕可是第一个以先手挑战苏揆之的五品,按理说应当是苏揆之的难关,却被他轻易突破了。如此看来,想靠五品棋手终结苏揆之并不容易。 之后出场的是姜志远。姜志远是成名已久的棋手,很多年前就是河南业余棋坛的绝对王者,转职业后也屡有佳绩。同为五品,他的实力比林佳木、吕冠雄、乌国华等人都要强。他的棋风狂放不羁,仍带着很强的江湖棋影子。而且中盘战斗力极强,这是那些老五品都无法匹敌的。 顾墨白和他下棋从没赢过,对这位师兄十分敬佩,觉得以他的实力有望阻击苏揆之。只不过这一局苏揆之先手,这一下就让胜负的天平显得极不平衡。 姜志远一开局就给了大家惊喜。对方小飞挂,他尖顶以后,直接在五路飞起,这是他特有的潇洒步调,也是不拘一格的江湖棋路数。 紧接着,他再斜向飞了一手,压迫对方立二拆二的棋形。立二拆二本就有些过于坚实,现在仅仅被一个单子逼住的情况下,对方还要来欺负,让人很有反击的心情。 大家都纷纷猜测苏揆之会用那种方式来反击,可他思考良久以后,还是单关跳起,补棋! 这么坚实的棋形还要再补一手,连观众都觉得有些委屈。负责讲解的柳公二解释说,因为黑棋各方都薄,苏揆之想把自己的棋走得干干净净,将来发力进攻的时候就不会掣肘。可不管怎么说,能在一开局就逼得对方委屈地补棋,姜志远显得顺风满帆。对方补棋后,他再将夹攻的单子拆二,站稳根基。 下着下着,姜志远又将右下角掏掉,获利不小。但对于这手棋,大家却有不同的看法。霍九思认为,黑棋刚才五路飞有些空虚,应该加补一手,将自己的空围好。这样黑空比白空要大,整体是满意的。 姜志远既然掏角,苏揆之自然也要破坏对方的空,他直接三路打入。黑棋在五路,他下在三路,活动空间充裕,很快就掏活了一块。这块棋活得如此轻松,顿时显得黑棋有落空之嫌。 姜志远也意识到这一点,不过亏了实空,外势却得到加强,在中腹隐隐酝酿着攻势。 又轮到白棋落子,在盘面上还有许多大棋的情况下,苏揆之突然在中腹跳了一手。这手棋完全没目,却是对自身的补强,同时瞄着对手外势上的毛病。 这手棋符合“无棋自补”的格言。是说在盘面上没有太紧要的地方时,把自己的棋补厚就成了最重要的事情。一般人下棋只知进取,却很少能退后一步,自补缺点。哪怕没有了攻防的要点,他们宁愿抢一招大官子,也不肯回补。这手补棋正显示了苏揆之深厚的功力。 大家对这手棋赞不绝口。苏揆之重视棋形之美众所周知,而好看的棋形必然是厚实的,绝无薄形反而美的可能。若过于追求高效,棋形必然薄,这是棋盘上的能量守恒。在高效与厚味之间,有些人选择前者,有些人选择后者,苏揆之就是厚味一派中的大师。今天的两步单关补棋,正显示了他的围棋哲学。 他的这手自补让对方的外势失去了进攻目标,那么之前付出的实地代价便打了水漂。虽然实地上姜志远追近了一些,但全局的攻防却悄悄发生了逆转。 中央补强以后,苏揆之果断地再掏对方一个角,尽管让对手外围下得很厚,但自己中央的棋已经不易受攻,黑棋的这道外势很难有发挥的机会。 姜志远这时已感到局面不利。高手对局势的判断往往更有前瞻性,如果等全局各处都定型才看出不利,那就没有逆转的机会了。此时还不到百手,趁着还有比较空旷的地方,姜志远放出胜负手,要破坏对方的右上阵势。 所谓胜负手,都是在形势不利的情况下用出的强烈手段。若是对方应对无误,可能会加速败局,但如果制造出机会,也可能一举扭转局面。这是不甘心被慢慢拖死而采用的搏命下法,在很多对局里也往往成为逆转的契机。 姜志远在业余棋坛混迹时就十分擅长乱战,释放胜负手是他的制胜法宝之一。今天,他在对方势力中扭断,制造乱局。苏揆之丝毫也不退缩,直接正面应战,将对方完全封进去,不给做活的空间。而他刚才自补的那手棋此时就像长矛一般直指右上,让姜志远动起手来总有些不自由。 姜志远明白,局部是活不了棋的,对方既然要吃,那就拼死挣扎,给对方多制造些破绽,然后突然穿断,将白棋单关自补过的那条大龙断了下来,代价是右上角全死。 现在局面已经明朗了,姜志远若想取胜,只能全力屠杀中央大龙。可屠龙谈何容易,白棋出路很宽,自身结构厚实,任何职业棋士都会愿意拿白棋一方。 姜志远为了屠龙用尽全力,双方之后又较量了百余手,但苏揆之的应对毫无破绽,始终牢牢把握着主动权。姜志远为了破眼不择手段,棋形却也被冲得七零八落,最终中盘告负。 第一百一十五章 往事 战局越拖越长,顾墨白也就有了更多时间和龚十二娘相处。谈起比赛进程,顾墨白不免忧心忡忡。如今之计,只能期待董宜宾终结苏揆之,若是真到了霍九思出场,他将拿后手,想赢绝非易事。 龚十二娘很有耐心地劝他,想出不少主意帮他解闷。只是她生意繁忙,片刻不敢离店,也就不能陪顾墨白出去散心。不过,两人通过聊天,关系也迅速热络起来。 顾墨白得知,龚十二娘今年二十二岁,和自己同岁。他好奇道:“二十二岁还没许配人家吗?我看大家怎么不到二十岁都嫁了?” 龚十二娘听了这话,长叹了一口气,神情有些黯然。她说:“在暖红轩里,大家照顾我,都管我叫姑娘。可是离了这里,在望湖楼上,你可听过有人喊我姑娘?” 顾墨白发觉自己问错了问题,赶紧说:“我口无遮拦,姑娘多原谅,若是不好开口就不谈了。” 龚十二娘苦笑道:“也不是有意要瞒你,只是开封街面上多数人都听过我的事情,我不知你竟无所闻。说说也无妨,只要你不嫌凄苦。”她支走了丫鬟,亲自烧了茶,慢慢讲出了一段惊心动魄的往事。 原来,龚十二娘本姓林,她父亲乃是故河南布政使林敏。林敏自幼饱读诗书,才思敏捷,后来考中二甲进士,做了翰林院庶吉士。权倾朝野的大学士索额图看重他的才学,有意拉拢他,将他外放为华亭知县。 当时,华亭县出了一个大官,乃左都御史王鸿绪。康熙二十六年,王鸿绪丁父忧去职返乡,期间收受嘉定知县五百两白银的贿赂,被林敏查了出来。时任左都御史郭琇正在准备弹劾王鸿绪、高士奇植党营私,扰乱朝政,林敏便联络郭琇,提供了王鸿绪在当地的许多罪证。可无奈康熙不想扩大事端,此事便不了了之。 当时,郭琇因弹劾了大学士明珠、余国柱,颇受索额图赏识。这次林敏又协助了郭琇弹劾王鸿绪,索额图更是对他青眼有加,破格提拔他为苏松盐道,后于康熙三十八年任河南布政使。 龚十二娘是林敏的幼女,上面还有两个哥哥。他们家在故土并无祖业,她自幼便跟着父亲转任各地,林敏对她极为宠爱。他们本就是书香门第,龚十二娘自幼读书识字,林敏不仅不管,还不时加以点拨。渐渐地,龚十二娘的学识已经不让须眉。她还颇喜欢各种技艺,无论是茶道、围棋、书画、琵琶,都是辗转四方时,请当地的名师传授,加上她悟性极佳,很快就能掌握要领。 谁料,康熙四十二年,权倾一时的索额图也被幽禁赐死,而王鸿绪此时早已是朝中重臣,又依附八阿哥胤禩,便趁着朝廷肃清索党之机弹劾林敏。其实,林敏并未有意攀附索额图,只是多次受索额图拔擢,在外人眼里自然也就是索党。很快,林敏就被缉拿进京,没几个月便病死在狱中。他的家人也未能幸免,男丁被发配宁古塔,女眷则被当作官奴贩卖。 龚十二娘当年十八岁,和工部韩侍郎之子已有婚约。既出了如此变故,婚约自然也不作数了。她后来被卖给了当地大盐商龚某,做了第十二房小妾,大家便称她龚十二娘。她自幼当惯了小姐,哪受得了这份委屈,终日以泪洗面。可现在想想,被卖到龚家也算是个不错的结果,若是卖到别处,更不知是何等命运。 龚某前半年对他颇为宠爱,可见她终日郁郁寡欢,便开始慢慢冷落她。不成想,龚某有一天突然暴病身亡,龚家顿时大乱,两个儿子分掉了家产。 龚某生前妻妾众多,自然不能都留在府上。龚十二娘毫无根基,很快就被排挤出来,让她去乡下居住。龚十二娘不肯,变卖了龚某生前送她的金银细软,在城里另租了一处小屋住下,又开了间小茶水铺维生。她模样好,茶艺也精,很快就有了名气。 暖红轩本是茶叶商罗某开的,虽然地段好,货源好,但始终生意平平。后来他看重了龚十二娘的本事,便请她来经营暖红轩。龚十二娘打理不上一年,就把暖红轩打造成了开封最有名的茶室。后来,龚十二娘用积攒的钱把暖红轩的招牌买到自己名下,店铺的收入完全归龚十二娘所有,罗某只收地租和供货的费用。 暖红轩出名以后,龚十二娘身边不乏公子王孙的追求,但都只是看中她的美色,把她当做艺伎之流而已。她已做过人妾,又满城皆知,上等人家自然看不上她。她自己也心高气傲,不甘屈就于人,慢慢就断了再嫁的念头。 她说:“我现在倒是个无牵无挂的孤家寡人,乐得逍遥自在。” 顾墨白听罢,半晌无语。 龚十二娘道:“公子听了我的故事,怕是要跟着烦心了。” “我没想到,姑娘还有这样一段经历,平日里却也看不出来。” “看不出什么?” “看不出你也是失意人。” 龚十二娘笑道:“我倒真不觉得失意,眼泪都在龚家流完了。慢慢的,该忘的事就忘掉了,很久都不会再想起来。” “你家人都有消息吗?” “我父亲死在了bj狱中,两个哥哥都去了宁古塔,音信全无,怕也是九死一生。我爹出事以后,我娘气急而亡,倒是没遭什么罪。” “那你倒跟我挺像,我也从小无父无母,跟着师父长大的。你说的这些经历,我也能理解。别人会觉得,这样孤零零的多命苦啊,可习惯了也就那么回事。人生并不是家庭美满才算幸福,一个人开开心心的也是幸福啊。” “是啊,人的活法多着呢,我觉得我这样也很好。别人觉得这是流落江湖,可我觉得自由自在。那些成了家的女人,就是嫁到龚府那样的豪门,又有几个真的开心了?” “何况你还能自食其力。” “没错,自食其力可太重要了。龚某一死,他们家闹了个底朝天,要是有谋生的手段,随他闹去,我自有安身立命的本事。当时我被撵出来,也吓得半死,心想要真活不下去可怎么办,没想到靠这点生意撑了下来。” 两个人聊得越深入,越觉得彼此颇为契合。顾墨白虽然没想到龚十二娘嫁过人,可他毕竟是现代人的思维,并没有当做多么了不得的事情。他问道:“你是进了龚府以后才改叫龚十二娘的,在家的时候叫什么呢?” “小时候家里都喊我青青。” “那我以后也不喊什么‘十二娘’了,那是你在龚家用的名字,现在你早就跟他们没关系了。我就喊你‘青青’如何?” 龚十二娘低头道:“好久没人这么叫过了,公子偶一提起,还怪让人难为情的。” 顾墨白道:“龚十二娘这个名字,代表的是你这一段磨难。现在磨难已经过去了,将来的日子只会越来越好,你也该用回原来的名字了。” “纵使还叫我青青,也回不去年轻时的那段生活了,还提他作甚。还是不叫了。” 顾墨白无可奈何,又大为惆怅。他本意是想和别人叫法不同,以此显示自己和龚十二娘关系特殊。可她并未答应,是不想让两人的关系发展到那一步吗?还是对此事真的毫不在意?顾墨白颇为不解。 第一百一十六章 劫争 董宜宾是一位擅长官子的棋手,风格有些类似霍九思。他长期负责道场的管理工作,比赛下得很少,但谁都知道他实力不凡,是目前白云道场的首席大弟子。对阵苏揆之,他又有先手之利,苏揆之却已经连战四场,大家都觉得他极有可能终结本次擂台赛。 比赛前,两位棋手各自就座,苏揆之说:“我读了董先生的《手筋妙选》,写得很好,令苏某受益匪浅。” 原来,苏揆之对董宜宾不甚熟悉,也找不到他近期的棋谱,便找来他的着作,细细读了一遍。《手筋妙选》是董宜宾为中级棋友们写的一本手筋教材,内容还算浅显,苏揆之突然提起此书,让他有些意外。 他说:“哪里哪里,不过是给初学者写的小书,让苏先生见笑了。” “非也,越是给初学者写的书,越是不好下笔。必须对棋理理解得极为透彻,讲起来才能深入浅出,让人领会到其中妙味。董先生能把这本小书写得生动有趣,可见对棋理已经融会贯通,颇得谢先生的真传。” “苏先生过奖了,还请您在盘上指点一二。” “好,请!” 两人闲聊着,也就免去了鞠躬的规矩,董宜宾夹起一颗棋子,先下了一手小飞挂。他今天袖口有些宽,为了防止刮到棋子,还得用一只手托住袖子。 双方先在棋盘下面展开了接触战,苏揆之主动夹击,董宜宾单托对方高拆二,手法很细腻,然后单关跳出。苏揆之稳重地单关补棋,董宜宾也在中腹横跳补棋。 场上还有几处大场没占,两人就这样持重地自补,大家都有些意外。吕冠雄说:“苏先生这么下,是他的风格。没想到董宜宾也不急不慢的,这局棋恐怕会下得很漫长。” 双方又在右下角短暂接触,依然没能形成战斗。接着苏揆之压缩对方模样,走出了一块厚势。可这厚势在对方的模样中就显得有些孤零。围棋中,厚与薄都是相对的,即使是一般意义上很厚的棋,当周围的敌军更厚时,就会显得薄。只有两眼瞪圆的棋,才是最厚的,任凭外界山崩地裂,他也是活棋。而像现在这道厚势,连一个明确的眼位都没有,很容易变成对方的攻击目标。 董宜宾毫不手软,马上就飞攻过来。苏揆之整顿棋形,将头走畅,并瞄着对方的缺陷。 大家觉得,这里的进攻恐怕也到此为止了,黑棋虽然还没有眼,但棋形坚实,出头顺畅,攻起来难有成效。况且本局的节奏似乎是点到为止,双方都在回避大规模的激战。 可没想到,董宜宾并未罢手,而是用了一招象步飞攻了过来。这招棋形状很奇怪,一般飞攻都是小飞或者大飞,象步自身连接得不完善,很少有人采用。但这局棋因为黑棋出头广阔,白棋逼近一路,可以让黑棋的出路更加狭窄,因此是特殊场合下的好手。 苏揆之也没想到这手,一时有些茫然。他的第一感觉是要冲断反击,这是气势上的唯一选择,不如此就显得有些软弱。算了多个变化以后,他觉得可行,就不再做别的考虑,直接冲断了。 之后的变化看似激烈,其实双方早已算清,只不过各自实现自己的目的罢了。黑棋在中央走出一只眼,整块棋暂时安定了。而白棋将中腹加厚,之前的缺陷也消弭于无形。 下到这里,白棋十分顺调,加上本来的先手利,局面已经处于领先。姜志远说:“先手棋如此运作,看来师兄是想稳稳拿下啊。苏先生将近百手也没有发力,以这种状态下后手局,未免有些消极。” 此时盘上大格局已定,只有黑棋模样里还有缺陷,尚不知如何定型。大家纷纷感慨苏揆之本局已显出疲态,看来连续作战还是对他有影响,导致今天战意低沉,恐怕这局有些困难了。 翌日再战,董宜宾似乎对局面很满意,先对中腹大龙进行补强,杜绝后患,再来冲击黑棋大空。 按照一般的手法,白棋很容易掏活黑角,如此一来,黑方的模样将直接开口向着白棋刚刚补强的大龙,白棋可直接踏入黑棋模样成活,这是何其理想的构思。 董宜宾也以为这是必然的演进,他还不忘充分展示局部手筋,连续两番碰过以后再夹入角里,对方只能下立,他再顶,只要对手一挡,他便可以做活。 却没想到,苏揆之并没有挡。他宁愿让白棋拐出来,将他的棋形冲破,也一定要拐下吃住一子,不让对方活棋。 这一下让人大为吃惊。被对方拐出来是基本的裂形,连初学者都知道不能这样下。但在此时,老老实实地挡住只会乐败,黑棋只有放手一搏才有机会。如果白棋冲出来,黑棋的模样荡然无存,只剩下一二路的空,根本不值一提。可白棋想做活也并不容易,加上中腹大龙还有不安定因素,一旦形成缠绕,黑棋的机会就来了。 吕冠雄大笑道:“逼得苏揆之这么一位棋形专家走出裂形,可见他的形势吃紧得很啊!” 他这么一提醒,大家哄堂大笑。若是别人这样下倒还可以理解,苏揆之这样下,却有一种非同寻常的戏剧性,这手棋完全背离了他的围棋理念。 但不得不说,这也是局部的强手,白棋如何做活真得费一番思量。最理想的情况是,将这块白棋和中腹大龙连通,两块棋将连成一整块活棋,免却后顾之忧。可对方绝不会坐视不管,中腹必将发生激战。 董宜宾对这手棋也很吃惊,第一感是自己作战绝无不利的道理。可认真算下来,又觉得凶险万分。若是被分断,两块白棋都不好活棋,必然要付出一些代价。可此时也别无选择,只有先拐出再说。 激战之中,苏揆之二路托入白棋边空,白棋已不敢再应,这里的实空损失颇多。可为了活棋,只好先放在一边。白棋一路挣扎挤出一个活形,黑棋则刚刚好能将两块白棋切断。现在,打入的棋子掏活了,中腹大龙却受到了威胁。 苏揆之用最严厉地手段破眼,顿时白龙陷入生死不明的状态。这时再来反思白棋在优势时的自补,并未把棋彻底走活,那么这一手棋花得值不值就成了疑问。 就职业棋士的经验来说,这么大一块棋死是不容易的,关键在于怎样活得更体面。苏揆之招招叨着白棋的眼位,让人十分难受,白棋逐渐陷入苦战。无奈之下,白棋只好开劫,通过打劫来做活。 按常识,这么大的一块棋,本身劫很多,基本不会打输。问题是对方利用劫争可以在别处获利,此时双方实地十分接近,白棋不能出现丝毫损失。 白棋之前都是优势,现在却搞得大龙成了打劫活,实在有些凄苦,大家都觉得苏揆之迎来了机会。 如何找劫材也是围棋里的一门大学问。可以说,劫材是棋盘上的一种无形资产,有时候完全用不上,可真到拼劫材的时候,一枚劫材就有可能决定胜负。味道好,不损实利的劫材当然是最好的,现实情况却往往是为了某个要命的劫,即使是损劫也得打。损多少尚可接受?损过以后能不能把劫打赢?这都是围棋里极艰深的问题。而有些劫材隐藏得极深,普通局面下是毫无意义的下法,到了打劫的时候却成了愉快的劫材。 这个劫打得十分胶着。双方都有大量劫材,纠缠了六十多手也未见高下。苏揆之劫材少,只能连找了几个损劫和对方纠缠。本来没有这个劫的话,双方还可以拼官子。现在苏揆之先损了四五目棋,那他势必要在劫争中决一死战。 接下来,董宜宾在中央找了一个冲断的劫材。这里黑棋的断点很多,找劫的次序很不好掌握。而董宜宾下的这一手马上引起了一阵骚动。 看上去这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先手,但往下演变会发现,局部的折冲走完后,白棋气被完全收紧,在左上角已经吃掉一个弯四的棋形里,竟会多出一个断的先手。这里并不是寻常意义上气紧的棋形,之前谁都没注意,可一旦成立,会一连多出两个劫材。白棋只要换个次序找劫,完全可以避免这种情况。 如此紧张的局势里,竟然让对手多出两个劫材,董宜宾的形势急转直下。最后,白棋只好放弃打劫,在中腹做眼。黑棋也乐得让白棋补活,自己将劫解消,这里平白多出来十一目棋,把之前的损失连本带利地捞了回来。 大家一阵哀叹。姜志远说:“这么好的一盘棋,最后输在了一手找劫上,可惜可惜!” 黄广源感慨道:“胜负果然只在一念之间,师兄若是多算一算,一定能看出这里的差别。可在比赛中就是会有鬼使神差的时候。” 后面的官子对职业棋士来讲几无难度,双方还是收完了,一直下到三百零三手才结束。最后黑胜四目。 围棋比赛终局时一般在二百多手,超过三百手就是很漫长的棋局了。等到终局时,天已经黑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密谋 董宜宾失利后,五品棋手已经全部出局,比赛进入了最后的决胜阶段。剩下的三位棋手谢春霖、霍九思、苏揆之,任何一位都是当今棋坛赫赫有名的人物。这样的比赛,放在整个中国,也是值得大书特书的。 晚上,谢春霖来到了霍九思的房间,他知道霍九思从不在赛前做临时准备,即使下棋也是打打平时的棋谱,而不会研究下一场的对手。他觉得临时抱佛脚的努力不会有实际效果,反而会引起心态波动。实际上,霍九思总是早早地就开始了对对手的研究,只是在比赛之前几天就停止了。 今晚,霍九思并没有下棋,而是在读书。谢春霖问道:“你这是在看什么书?” 霍九思道:“苏洵的《嘉佑集》。” “师弟,大战当前,你怎么学起文章来了?” 霍九思合上书,放到了桌上,两人在茶几边落座。霍九思道:“这苏老泉的文章和棋道颇有相似之处。你看他入笔极其蛮横,以天下大势为起笔,寥寥几句就抛出观点,让人无可辩驳。后面论述的时候,又逻辑严密,步步为营,丝毫不露破绽。写到最后,再将别人可能质疑之处拿出来,提前做以反驳,堵塞众口。这不就和下棋一样吗?我们构思一手棋的时候,都是先从直觉开始,也是毫无道理,突如其来。后面再进行严密地推算、修正,等到计算得差不多了,再从反面入手,从对方的角度寻找最强的应对,直到找不出任何破绽,才敢落到盘上。读他的文章,可以给人很多感悟。” “妙啊,苏老泉谋略极深,他若从事棋艺,必将是一代宗师。师弟,你看这两天苏揆之的棋,有什么想法?” “他的棋嘛,昨天的表现很是平庸,已经有些力不从心。可今天突然振作起来,和宜宾打了一个大劫,争夺了将近百手。打劫这种事最消耗脑力,他却毫无差错,反而抓住宜宾的失误实现逆转,这和昨天的表现判若两人。照我想,这其中莫不是有什么变故激励了他?” 谢春霖说:“我来正为了跟你说此事。我刚才跟刘大人见了一面,他这些天一直在调查苏揆之的底细。赛前咱们就聊过,以他的水平,怎会甘心在巡抚衙门做围棋教师?现在知道了,那都是为了让他参赛打出的幌子。苏揆之自东瀛回国后,很快就被阿隆发现,将他请到河南来,为的就是削弱我道场的势力。当时阿隆向他许诺,若是他能率队赢下擂台赛,就由巡抚衙门出资,在洛阳为他建道场,由他出任掌门。” “怪不得他愿意为阿隆出战。洛阳一直是河南棋界的中心,我们虽然叫白云道场,但也在洛阳境内,算是借用了洛阳的名气。若是他真在洛阳建道场,以后必是我们的对手。只是这跟今天的棋有什么关系?” “昨天晚上,阿隆和洪顺悄悄进了ah会馆找苏揆之密谈。” “这可是违反规则的事啊!” “他不是比赛人员,又贵为巡抚,随便找个理由也就去了,谁敢拦他?他们知道苏揆之战局不利,特意去给他减压。他们说,之前的条件是赢下擂台赛再为他开道场,可他这次表现很好,可以再降一步,只要打到主将战,就为他建道场。苏揆之虽已连胜四场,但后面还有三人,他自己也知道想赢很难,再加上比赛疲劳,下得就比较平庸。可昨天谈完以后,他只要奋力赢下宜宾,再保住和你的先手局,就能达到目的,因此又咬着牙奋力一搏。这局棋他的表现前后判若两人,就是为此。不成想,这话被一个会馆里的小厮偷听到了,刘师言从他那里买到了这些消息。” “原来如此,这么一来就都讲得通了。那他下一局必将拼尽全力。” “不错。所以你的担子就重了,若是不能取胜,咱们以后就多了一个强大的对手。” “也不能说是坏事,这样一来,河南棋界可就热闹了。” “确实如此。况且胜负之事不能强求,以我观察你们的实力在伯仲之间,谁拿先手优势都太大,根本就是不平等的对局。刘大人还跟我透露,他在河南为官日久,近期怕是要有变动。他若调走,我们又少了一个靠山。” 霍九思听了这话,马上明白自己这局关系重大。他问:“师兄,我若输了,你拿先手可有把握赢他?” 谢春霖沉思片刻说:“我若先手,必能取胜。” “好,有了你这话,我就可以轻松应战了。至于他的这个洛阳道场能不能开成,那就看天意了。” 话虽如此说,霍九思却并未完全放下包袱。他想了一晚,若是巡抚衙门直接开设洛阳道场,请苏揆之来做掌门,他还是乐于看到的。但如果苏揆之是因为赢了自己,才得以在洛阳开道场,这就让他难以接受。身为棋士,荣誉感都十分强烈。后人们回忆起洛阳道场的建立,都会提起苏揆之赢自己的这一局,岂不让自己的职业生涯蒙羞?若是苏揆之连谢春霖也赢了,自己输棋倒是会慢慢被人遗忘。可谢春霖先手对苏揆之,胜算还是很大的,他自己也很有信心,那么自己这局就具有了决定性。既然如此,就绝不能让苏揆之轻易过关,无论如何也要全力阻击他! 顾墨白这几天越来越愁闷。苏揆之刚开始连胜的时候他还比较轻松,可现在师兄们全都落马,大大出乎他的意料。龚十二娘开始还能劝劝他,后来再劝也没什么用了。 倒是望湖楼的棋友们给了他一些安慰。他们操心的并不是白云道场的胜负,而是后面能看到多少精彩的比赛。苏揆之对阵霍九思可是河南棋界难得一见的顶级较量,大家都为此兴奋不已。受到他们的感染,顾墨白也开始对下一局期待起来。他想起,还没看过谢春霖的比赛,若是谢春霖能出战,那就真的开眼界了。只是最好还是由霍九思终结比赛。 龚十二娘跟他说:“听说这两天进城的人更多了,大家都想亲眼目睹比赛的大结局。上一局棋听说讲棋大厅里都坐满了,好多人都站在走廊里看棋。下一局人肯定更多。” “这么多人都去,你不去凑凑热闹?” “我一个女人家怎么方便去人那么多的地方呢?” “这有什么,我上次去大厅里,看到二楼有小隔间,好多小姐们都在里面看棋,并不和别人照面。你要去,我就陪着你一起,还有什么好怕的?” “那更不行了,现在这些棋迷都认得你,万一被人看见,还不得惹出一阵议论?真要去的话,我就和翠儿去,这样还不显眼。” “可你这么好看,到哪儿会不显眼呢?” “哎呀,没想到职业棋士也这么贫嘴!”龚十二娘咯咯地笑了起来。 顾墨白脸一红,他也没想到自己会说出这样的话,只是刚才话到嘴边,顺口就说了出来。他不免也有些自省:这话是不是说得太不合适了?你平时又不是这样的人,怎么对着姑娘家胡说八道起来?可千万别让情思乱了心智啊! 龚十二娘说:“好,冲你说话这么好听,我给你端一碗我亲自做的螃蟹清羹。” “你们店里还卖这个?” “这可不是卖的,是我们自己做来吃的。你等着,我去去就来。” 说罢,龚十二娘便出去了。顾墨白虽不知这螃蟹清羹是什么,却好生期待。只是龚十二娘这一去就没了踪影,顾墨白左右也等不来,便有些心烦意乱。他起身来回踱步,最后耐不住性子,想到外间去看看。不成想,正遇见翠儿端着托盘进来。 翠儿道:“公子,这是我们姑娘让我盛给您的螃蟹清羹。” 顾墨白早就不在乎什么螃蟹清羹了,他急切地问:“你家姑娘去哪儿了,怎么这么半天不见人?” 翠儿道:“不巧被一个贵客叫走了,一直脱不开身,刚才偷偷嘱咐我,让我把做好的羹汤给您盛来。” “那里来的贵客,如此重要?” “是阿巡抚家的公子。” 顾墨白十分惊诧,他不知道巡抚的儿子是这里的茶客,也不知道巡抚的儿子是怎样人品,可阿巡抚和白云道场之间颇多矛盾,他对这位公子自然也就喜欢不起来。 顾墨白问翠儿:“这阿公子经常来吗?” 翠儿笑道:“人家可不姓阿,名字叫做雪松,我们都叫他雪公子。他倒不常来,一个月前来过几次,最近都没来过。” 顾墨白算了算,自己认识龚十二娘以后他便没出现过。可今天一出现,龚十二娘就全程陪同,倒把自己扔在一边了。或许他们本来就关系莫逆,只是这个月自己中途插了进来,还自作多情地以为和龚十二娘的关系不同寻常,实在是可笑至极。 他回顾和龚十二娘的交往,自然而然地又联想到了霍佩佩。和霍佩佩交往时,自己就出现了误判,以为她的很多行为都是喜欢自己的表现,结果让自己吃了大亏。这次和龚十二娘的交往是不是也是这样呢?根本还没弄清楚人家心意的时候,自己先魂不守舍了,要是再经历一次失败,恐怕还会像上次一样很久都缓不过来。所以要紧的是保护好自己,在自己确保不受伤的情况下才能去喜欢别人。 他又想到,雪公子家世显赫,自己万难相比。这就像南阳知府的那个公子,自己一开始还有些看不上他,却没想到霍佩佩宁肯选他也不会选自己。那么在龚十二娘眼里,自己和雪公子大概也是天壤之别。龚十二娘交际如此之广,认识的人里比自己出色的还很多。像自己这样的普通棋士,怎能入得了她的眼?她说过以前在各地跟名师学下棋的事,或许跟自己学棋的时候,能帮她想起以前的美好时光。那她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和自己交往? 他再看翠儿端来的螃蟹清羹,淡黄色的清汤里,蟹肉、鸡肉、笋丝、香菇等团成了一个丸子,上面点了些蟹黄,旁边放了一片青菜做点缀。看得出来,做得很是用心,味道也很香,可顾墨白却没心情吃。他草草吃了几口,突然想到龚十二娘会不会亲自盛了一碗端给那位阿公子,不由得悲从中来,就不想再吃了。他也不愿再多待,不等龚十二娘回来,便径自回客栈了。 龚十二娘回来时,顾墨白已经不见了。她看见只吃了一半的蟹羹,心中就明白了七八分。赶紧问翠儿,知道顾墨白已经走了。她急道:“顾公子怕不是要误会,你怎么不留一留他?”她想了想又说:“翠儿,明儿你先别管店里的事了,跟我一起看棋去。” 从暖红轩回来对顾墨白来说又是一次情感上的挫败。他突然产生了一种自我保护意识,在有危险的感情面前主动选择了退却。他心中虽然也难过,但毕竟不像上一次那般痛苦。加之大战将临,他便把全部精力都放在了围棋上。 第一百一十八章 谈判 顾墨白回到客栈,发现客栈里的气氛和往日不同,人明显地变多了,特别是些官府的差人们聚集在门口,很是显眼。 原来,省里的几位高官都来了,待了好久也没离开。顾墨白瞥见茶室里有张炳辉的身影,他也没过去说话,直接上楼去了。他想,比赛临近结尾,也到了最后的高潮,应该有很多事情要安排,他们来此也并不奇怪。 晚饭时,他来到食堂,发现阿隆、洪顺、刘师言、张炳辉等人都在食堂里就餐,谢春霖、霍九思、苏揆之、吕冠雄、柳公二等人相陪,正有说有笑地聊着。他们坐在食堂最里面的位置,顾墨白不愿意凑热闹,只在门口找了个位置,和姜志远、黄广源坐在了一起。 看见顾墨白过来,两人笑道:“擂台英雄来了,我们五个加起来也没你一个人赢得多。” 顾墨白道:“师兄们又拿我开玩笑,对手不一样,有什么好比的。我跟苏先生下,比你们输得都惨。” 黄广源道:“非也,我可是下出昏着输的,丢人得很。你虽然输得没什么还手之力,但苏先生发挥得极出色,反而成了名局。最可惜的是董师兄,明明有机会赢,却输在了打劫上。” 姜志远说:“我是后手跟他下的,苏揆之行棋厚实,下先手局很稳,虽然一开始仿佛能凭步调迅捷化解一些先着优势,但到了后面就会因为形薄处处掣肘。师叔后手对他,恐怕凶多吉少。” 顾墨白问:“今天怎么来了这么多官员?师叔和苏揆之也陪着,这不影响比赛状态吗?要是我的话,这个时候一句话都不想说。” 姜志远道:“那也是没办法的事,等再过些年你就明白了,棋手除了下棋,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尤其是他们这种顶尖棋手,各方面的应酬都得做到位,要不然在棋界不好混。他们好像在谈比赛怎么收尾,给最后的宣传定定调。” 顾墨白不解地问:“怎么收尾?不就是谁赢谁输吗?那不得在盘上见分晓吗?” 姜志远大笑道:“师弟,你还是年轻,不懂这里面的关节。比赛胜负是一回事,可谈判的结果往往更重要。比如说,你上次跟胡润溪争棋,你们两个是针锋相对,拼死一搏,各大报刊也是这么报道的,最后的结果就是胡润溪脱离了道场,而你成为了内弟子。但如果比赛的性质变了,成了道场弟子间切磋棋艺,双方点到为止,那他还会退出吗?你还会入围内弟子吗?给比赛定调是划定大框架,你们的胜负只是在里面填内容。事先不谈好,赢了也没用。再说回这次擂台赛,如果说成是河南众道场联手挑战白云道场的霸权,那么我们一旦下输,恐怕就要失去河南棋界的霸主地位。如果大家只是友好交流,促进河南围棋发展,胜负就不那么重要了,甚至可能会办成一项长期赛事。当然了,谈判和胜负也是互相影响,盘上的输赢决定着双方对于谈判的态度,若是联队胜券在握,恐怕就不好谈。可现在下成这样,双方都不敢说必胜,我们还稍占上风,那估计大家都会留些余地。” 顾墨白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小弟受教了。可一定要在这时候谈吗?” “那是自然。放在几盘之前,我们形势一片大好,跟本没什么好谈的。而现在比赛到了决胜的关键时候,规格也是省内的顶级较量,所有棋迷都在关注着,那么赛前的宣传工作就尤为重要。如果宣传的战意太浓,可能双方都下不来台。估计大家会各退一步,给赛事降降温,别搞得那么紧张。现在一起来食堂吃饭,说明已经基本谈完了。” 顾墨白再看那边,大家把酒言欢,谈笑风生,一派其乐融融的场景,估计不出姜志远所料。 吃完饭,顾墨白刚出食堂,张炳辉追了出来,一把抓住他,拉到了没人的角落。 顾墨白一愣,问道:“张教授,这是何意啊?” 张炳辉道:“兄弟莫怕,是有件好事,想提前跟你招呼一声。大人们刚才谈过了,为了提高赛事的影响力,表现出色的棋手都会有赏,指的就是你和苏揆之这两位连胜场次多的。刚才的说法是,苏揆之还要看最后结局如何再定,对你的褒奖大家倒达成了一致,想让你直接升到六品。” 顾墨白大喜,他从没想到下好了擂台赛会有这等好事。 张炳辉嘱咐他:“这事已经八九不离十了,你自己知道就行,别跟别人说,免得再生变故。” 顾墨白道谢而去。他成为七品还没多久,且升品赛上多次出战不利,再要升六段,想必还要一段时间的准备。若能直升六品,倒省了好大的功夫。而他在河南棋坛最后的追求就是一个六品头衔,一旦六品到手,就将开启自己的游学生涯。在白云道场学棋虽然也很开心,可毕竟眼界受限,若能看看外面的世界一定更有意思。 张炳辉跟顾墨白说完,又回到了酒席。大家正在纷纷敬酒,除了两位参赛的选手,别人都喝了不少。张炳辉赶紧先自罚了一杯。 洪顺说:“教授这叫临阵脱逃,在酒桌上可要不得啊,得罚三杯才行。” 张炳辉赶紧推辞,柳工二起哄说:“张教授好酒量,多喝两杯不打紧。听说他自己在家都要喝个三四两,趁着酒劲好做文章啊!” 大家哄堂大笑,张炳辉只得又喝了两杯。他说:“我多喝两杯不要紧,只要大家化干戈为玉帛,我醉倒当场也是乐意的。” 吕冠雄说:“教授此言差矣,大家都是棋界同道,原本就没有什么干戈,只是比赛下得太激烈,把大家的斗志都挑弄起来了。” 刘师言嘿然不语,两位参赛棋手也默不作声。最后,阿隆说:“吕掌门所言不错,河南棋界原本就是一个大家庭,只是大家的沟通交流太少了。通过这一场比赛,互相的关系又拉近了不少,可喜可贺!我建议大家一起举杯,为这一场盛事助力。” 巡抚大人发了话,大家只好举杯共饮。 当天经过多次协商,已经决定要给宣传降调,毕竟胜负难料,双方都怕输得难看。白云道场威名在外,生怕声誉有所闪失,自然愿意如此。联队这边也觉得胜机渺茫,调子定的太高,一旦失败,也有点抬不起头。大家还批评了乌国华不辞而别的事,让外界纷纷猜疑对抗的双方矛盾很深,今后的工作更加难做。接下来必须在各个方面引导舆论走向,把擂台赛营造成一次和谐的盛会。 可从大家的表现来看,也只是口头上同意了这个决定,心里还各有盘算。 霍九思明白,宣传归宣传,胜负归胜负。宣传上降低了对抗性,并不意味着盘上也会变得和平。何况有人提出要给苏揆之嘉奖,却没说是什么嘉奖,这就给最后的结局增加了未定因素。因此,他对比赛可丝毫不敢怠慢。 第一百一十九章 观棋 比赛当天,白云道场众弟子早早起了床,聚在大厅里,准备为霍九思壮行。 白日棋战漫长,棋士一般在早上吃得比较多。霍九思照习惯吃了胡辣汤配吊炉烧饼,今天另加了一碗鸡蛋羹。他特意嘱咐大家不要陪着他,他要一个人慢慢吃,借以稳定心神。吃毕,起身走出食堂,早有弟子迎候,大家一起把他送到了ah会馆门口。其实也没有几步路,但大家陪着,希望多少能给师叔增加些力量。 霍九思转过身来,从弟子手中接过包袱,朝他们挥挥手道:“回去。” 董宜宾道:“师叔在里面一定要顾好饮食休息,这时节蚊子多,包袱里我给您放了点艾草,您提前插在房间里。” “知道了。一场棋赛而已,看你们大惊小怪的。这种棋我下得还少吗?”说罢,他转身走进了会馆。众弟子这才回客栈各自吃饭。 比赛巳时开战,等棋谱传出来至少要到巳时二刻,可一大早就有很多人到了观战大厅。辰时三刻刚过,大厅里就已经坐满了人。龚十二娘以为巳时之前到就行,来了以后才发现已经没有座位了。好在主办方为女客开设了专席,有人将她引上二楼。女客毕竟少些,可也不容她们挑选,只能在最前面就坐。这里虽然离得近,但角度最小,观感不佳。 巳时整点,柳公二带着弟子韩钟方出场。此时没有棋谱,师徒两个只能先在台上闲聊。 作为常规题目,肯定要给大家分析一下对阵双方的特点,预测一下棋局走势,给双方出谋划策等等。最后,柳公二说:“钟方,比赛一路看下来,你有没有一个感受,那就是这个比赛太精彩了,太好看了,要不然也不会来这么棋迷捧场啊!可以说,近十五年来,河南棋坛还没有过这么重量级的较量。上一次这么好看的比赛可能还是谢春霖对吕冠雄,霍九思对林佳木的连场五番棋。我就有了一个想法,像我们这种比赛能不能多办呢?既让棋迷们有好比赛可以看,又给棋手们增加交流学习的机会,何乐而不为呢?” 韩钟方也说:“是啊,师父,我觉得是个好事。这个比赛一办,可以说把河南棋界的最高水平都展示在了大家面前。那我们多办一些这种比赛,不就能把河南围棋的整体水平都提高上去吗?” 柳公二说:“确实像你说的,河南棋坛是一个整体。大家今天看到的似乎是棋手们分成两个阵营,互相对抗,其实到了私下里大家都跟师兄弟一样。很多棋手就反映,河南棋坛最强的道场是白云道场,平时想跟他们学却没有机会。有了这个比赛,就可以看到高手是怎么下棋的,对低品棋手的提高大有帮助。而且大家聚在一起一个多月,天天在一起看棋,聊棋,互相之间交流了不少思想、技法,这不光对于低水平的棋手,就是对于顶尖棋手都是大有裨益的。如果少了这种交流,那就成固步自封,闭门造车了。对于外界的变化一无所知,别人都进步了,你还在固守自己的那一点点认知,那就太可怕了,直到被时代抛下可能都没有感觉。” “不错,所谓博采众长,转益多师,就是这个意思。老师也常跟我讲,别人的招法,只要学会了,就成了自己的,到了比赛中一样可以用。” “没错没错,你多借助几个人的智力,肯定比你自己穷思苦想来得容易。何况你学习的对象本身就比你优秀。” 师徒两个一唱一和,其实都是昨天定好的说辞,目的也是贯彻昨天的决议,为大赛营造一种和谐友爱的氛围。 龚十二娘听了一会儿,觉得没什么意思。再看大厅里人头攒动,坐席自然已经满了,走廊里也站满了人。组织者们一直示意他们席地而坐,若不坐下后面的人就没法看棋了。可还有人不断往前挤,非要挤到前排才肯坐下,场面乱哄哄的。 她往人群前排寻找,看看有没有职业棋士会出现。只见坐席最前面空出来一排,都是雕花木椅,椅子前还有长桌,明显比其他座位高级。这一排只零星坐了两个人,一个手摇折扇,正有滋有味地听着;另一个手端盖碗,正低头观看着茶色,似乎对台上说什么并不在意。这二人的气度明显和普通棋客不同,恐怕这一排就是专为职业棋士们留出来的。龚十二娘心想:若是顾墨白来现场,大概会坐在这一排。 讲台侧面摆了几张字台,几位棋博士正在伏案疾书,想必大厅里的一举一动他们都要加以记录。 过了一会儿,拿折扇那位出去了,又有另外四个人坐了过去。其中一人龚十二娘在暖红轩见过,就是汴梁道场掌门梁百川。这更坐实了她的猜想。 职业棋士们只是偶尔来大厅听一听,大部分时间,他们都待在研究室里参与讨论。研究室设在附近一家茶楼,平日里以价格低廉招徕顾客,人流量很大,场地自然开阔。整个茶楼上下两层都被包了下来,作为研究室使用。低品棋手一般都在一楼,高品棋手和参赛棋手们多在二楼。店里也提供茶饮和吃食,一边特意空出了几张桌子当餐桌。 棋士们倒没有棋迷那么积极,很多人知道来早了毫无用处,一直到巳时二刻还有人陆续进场。顾墨白也不慌不忙地和师兄弟们吃了早餐才来,他们习惯用二楼靠墙边的一张桌子,许知远、陈五昌等都和他在一起。许知远现在已经是七品,陈五昌也升到了八品。几位师兄和谢春霖用的是他们旁边靠窗的桌子。 巳时已过,大家纷纷猜测对局室里是什么情形。顾墨白说:“我那次和苏揆之下棋,他仪容很讲究,衣服眼见得华贵,不苟言笑,很有威严,是个很自重身份的人。不知道后来是不是仍这样。” 董宜宾说:“如此说来,苏先生变化也不小。和我下棋时就显得有些仓促,头发有些乱,衣服也有些皱,看来精力都放在了下棋上。” 谢春霖说:“苏先生这么大年纪,也没个弟子在身边照料,确实难为他了。若身边有几个人,自会帮他打理这些生活琐事。” 董宜宾道:“是啊,以他的实力,完全可以自立门户,广招弟子。谁料他过得竟像个江湖棋客一般,好不凄凉。师叔倒是毫不在意这些虚礼,从没见他为下比赛特意打扮过。” 谢春霖笑道:“你这孩子,他那个年纪,还打扮什么?只要整洁得体就够了。” 顾墨白问:“不知道师叔和他认不认得,两人见面要说些什么话。” 谢春霖道:“这个我也不知,但肯定没有深交。” 他们一阵闲谈,却不知对局室发生的插曲实在匪夷所思。 第一百二十章 忘记黑白 霍九思进了会馆以后,先被引到客房。他将自己的东西慢慢收拾好,看看离比赛开始只剩一刻钟,才出门前往赛场。他的习惯便是如此,晚些到赛场可以少受一些环境干扰,这和他比赛前两天不研究对手的棋是同一道理。 等他来到对局室时,其他人都已经到了,苏揆之正坐在棋盘前闭目养神。苏揆之虽身材不甚高,可一旦坐在纹枰前,便如渊渟岳峙,压迫感十足,很有一派大宗师气度。 霍九思在他对面坐下,苏揆之听到椅子拉动的声音,睁眼看了看霍九思,当即打开棋罐,就要摆座子。他一看面前的是白棋,忽然转头去问裁判,我这局是执白吗? 裁判被他问得一愣,一时竟不敢作答,翻了翻记录才说:“不错,是您的白棋。”苏揆之这才拿出棋子,摆在了右上和左下两个星位上。 苏揆之这番疑问让在场众人莫名其妙。霍九思也暗自猜想,他难道真的忘了自己执黑执白?哪有这样的荒唐事?先手还是后手对比赛影响甚大,棋士下棋前哪有把这么重要的事情给忘掉的?可看苏揆之刚才疑惑的表情,并不像有假。或许他只记得自己先手,却突然忘了黑先还是白先?就算如此也够匪夷所思的。 霍九思又想,只能认为,他在赛前抛弃了一切思虑,大脑中一片空白,才会突然记不起来。这倒是所有棋手都想达到的状态,赛前彻底地放松精神,才能把所有心力用在对局之时。若是如此,可见苏揆之调整能力之强,这或许也是他取得连胜的关键。 霍九思笑道:“苏先生从容得很啊!” 苏揆之道:“见笑见笑,和霍先生倒有三十年不曾交手过,今天能再次领教你的棋艺,苏某荣幸得很。” 霍九思一愣,问道:“我和苏先生何时有过交手了?” 苏揆之笑道:“苏某籍籍无名,霍先生自然想不起来了。您可还记得三十年前京师大手谈,程院长上任时下的那一局联棋吗?” 霍九思努力回想,终于恍然大悟道:“啊!原来那天是苏先生接我的棋。” 当年,霍九思还是六品,苏揆之已是五品,他们都在bj参加大手谈比赛,却因不在同一组别,其间并未交手。可那年棋界出了一件大事,程兰如接掌bj棋院,便趁着赛后众棋士还在bj之际,举办了一场庆典。庆典之中,大家照惯例组织了一场联棋来助兴。那次联棋从各省棋手中邀请代表,霍、苏两人都获邀参加,分属不同的阵营。 联棋的下法是每一方派多名棋手出战,大家轮流下棋,这一手下完,三四手以后才会再轮到下棋。记录在棋谱上,一、三、五、七等单数次序为白棋,其中一、三、五可能分属不同棋手所下,一、七、十三倒是同一人所下。那天的联棋邀请棋手众多,最后竟成了六对六的比赛,轮到每个人下棋的机会并不多。霍九思那次接在李步青后面,总是在拆解他的着法,因此只记得对面有个李步青,对别人就慢慢淡忘了。今天经苏揆之一提醒,才想起接在自己后面的便是苏揆之。想来不觉好笑:苏揆之因为接我的棋因此记得我,但谁接他的棋,他怕是也想不起来了。那盘棋对霍九思来说,就像是在和李步青对弈,根本没有和苏揆之对弈的感觉。反过来说,苏揆之自然觉得是和霍九思在对弈,因此记得很清楚。 霍九思想到这桩往事,不禁叹道:“不觉已过去三十多年了,苏先生若不提醒,我都快忘了此事,当真是老迈了。” 苏揆之笑道:“霍先生现在自称老迈,等会儿一下起来就把我杀得落花流水,岂不是言不符实啊!” 霍九思道:“苏兄哪里话,一点微末道行,怕是不入法眼,还请见谅。” 两人寒暄了一阵,都有跃跃欲试之感,便一起望向了裁判。虽然还未到开赛时间,但看两人都已准备好,裁判也不愿多等,说道:“请落子。” 苏揆之长舒一口气,郑重其事地拈起一颗白棋,小飞挂! 第一谱传到观赛大厅时,只有寥寥七手,双方下的都是常规路数,显得非常谨慎。局面波澜不惊,看不出任何端倪。围棋的布局阶段有很多种套路,不仅高手这么下,业余棋手也这么下,因此观众们见怪不怪,觉得自己下的话也大致如此。 很快,又有了第二谱,只有五手。想来现场的记录员为了及时把赛况传出来,每谱都来不及多记几招。 第二谱便有了些出人意料的下法,苏揆之率先对霍九思挂角一手展开夹击。霍九思尖了一手补强后,便对白棋夹击的一子采取反夹。双方顺间就在角部分割出了四块棋,形势一下紧张了起来。 柳公二道:“双方这里互不相让,会不会形成激战呢?” 韩钟方说:“苏先生的力量这几天我们都看到了,提别是对顾墨白那局,可以说把战斗力发挥到了极致。可在大家印象中,霍九爷似乎是一位稳健型棋手,力量不是很大,今天怎么也下得这样激进了?” 柳公二道:“你要是这样想可就错了,达到他们这个境界的棋手,难道还有力量弱的吗?没有充分的力量作为保障,单靠布局、官子来争胜,那就是花架子,一到作战的时候就被冲得稀里哗啦。所以,他们绝对不存在力量大不大的问题,每个人的力量都很大。但力量是不是从头到尾都要发挥出来呢?这就因人而异了。风格比较好战的,抓住点机会就要发力,而稳健型棋手只在必要的时候才发力。你看棋谱上霍九爷战斗少,就觉得他力量不大,可你让他跟我下一局看看?肯定把我杀得落花流水。” 一席话说得观众哈哈大笑。 柳公二又说:“每个棋手都有喜欢的场面,看到这样的场面就会兴奋,容易下出好棋。如果这个局部双方真的打起来,你说谁会更高兴啊?” 韩钟方道:“那肯定是苏先生。我们说过,他下棋像小鞭子抽人,若是没有战场,他怕是小鞭子都挥不起来了。” “不错,因此我猜九爷这里只想表示一下态度,不怕和你发生冲突。态度明确了,下一步就会往回收一收,并不是真的马上就要开战,否则就落入了对方的步调。” “您是说,霍九爷这里是虚张声势,未必真的要战?” “不错。九爷下棋刚柔并济,怎么会抓住一点矛盾就纠缠到底呢?没有了回旋余地,也就没有了他发挥的空间。” 果然,到了第三谱,双方就握手言和了。黑棋将两块棋各自生根,取得了安定。白棋守住角地以后,将被夹的一子小尖出头,暂时脱离了险境。这段折冲告一段落。 第一百二十一章 寤寐思服 围棋比赛里,越是开局阶段,大家下得越慢。此时局面空旷,选择极多,每一手棋都会影响到盘上的格局,棋手一般都极其慎重。两日制棋战里,头天上午一般只能下三十手棋,就算只下二十手都不算罕见。 可是今天的比赛,双方落子速度很快,棋谱源源不断地传来。弟子们把新传来的棋谱摆完,说:“这是第二十九手。” 大家纷纷吃惊道:“照这速度,不知一上午要下多少手棋。” 正赶上张炳辉从对局室出来,大家赶紧向他打听,怎么今天下得如此之快。 张炳辉道:“我看主要是苏先生快,霍九爷一开始还是按正常的节奏下,慢慢地也被他带了起来。可能是不甘示弱。” 杜奕可说:“这可不是好事,师叔本不是这样的节奏,现在落入对手的步调了。”众弟子也都有同感。 谢春霖却说:“我看倒未必。现在局面很平稳,正是九思喜欢的格局。这个时候下得快些,对他来说是轻车熟路,游刃有余。” 他这么一说,大家才转忧为喜。 谢春霖接着说:“可现在的局面有点难以抉择,该下的大场都下完了,黑棋要到哪里打开局面呢?” 大家重新回到棋盘前,开始了研究。正如谢春霖所说,一眼可见的大场已经没有了,剩下有几个不错的选点,但都各有优劣,怎么选都难以称心满意。这正是体现棋风的地方。 大家争论不休之时,新的棋谱传来,霍九思选择二路飞进角。这手棋目数很大,但对双方的强弱没什么影响,更像是一招官子。在开局阶段早早抢一手大官子,通常都是缓手。但霍九思却有他的思考。 如果找不到合适的目标,与其盲目出击,不如先捞实在的目数。这正是霍九思的围棋哲学。看不清局势的时候,很多人依然会主动出击,霍九思却敢于先观察,再后发制人,这正是他围棋的从容之处。 而接下来一招,苏揆之对刚才被夹攻的棋子再补一招。之前下过一手尖,这时再往中央大跳。这三颗子马上显得出路开阔。他这手棋,也符合无棋自补的道理。 双方都下得极其稳健,甚至说都有些缓也不为过,大有一较官子功夫的态势。看来双方都知道对手的实力,不敢轻易出手。 不过,双方落子速度倒放慢了下来,上午只下到了三十五手。 棋迷们本拟看一场精彩纷呈的较量,一看局面如此沉闷,都显得有些失望。柳公二和韩钟方没有足够的素材讲一整个上午,中间请出林佳木讲解另一局棋,便是顾墨白和胡阳夏的对局。棋手下棋慢,观众看棋快,中间会有大量时间的留白。在其中加入一些其他棋局的讲解,也是棋赛中的惯例。 林佳木一走上舞台,便有人推上一张带滚轮的大棋盘,把原来的大盘替了下去。顾墨白这盘棋已经下完多日,棋手们不断研究之后,形成了较深刻的看法,对于双方的妙手与失着也有了清晰的判断。因此,林佳木一讲起来,完全不同于柳公二的风格。 柳公二由于是现场发挥,不易讲不出太深刻的内容。他的长处是善于调动气氛,即便是基本手筋也能讲得妙趣横生。观众们懂或不懂,都能听得津津有味。林佳木则条理清晰,变化繁多,颇能解出棋中三味,越是有水平的观众越能体会其中的妙处,初学者则不易跟上他的节奏。 龚十二娘本来已经看得有些乏味,现场突然讲起顾墨白的对局,她马上就打起了精神。她棋力不弱,对林佳木的讲解颇有领会,尤其是顾墨白下的一些好棋,她之前看棋谱时并未注意到,以为只是一种趣向,现在听了林佳木讲解,才知道其中有着诸多巧思。她想起自己在望湖楼上和顾墨白下棋,只让他让了三子,确实有些不自量力,不禁哑然失笑。 翠儿在一旁说:“我可明白啦。” 龚十二娘道:“你也能听出好来?” “我不是听出来的,是看出来的。你看你,脸都红了。” 龚十二娘笑嗔道:“你个小蹄子,看棋就看棋,又胡思乱想啥了?” “我哪有胡思乱想,只怕姑娘神思先飞走了。你一看顾墨白下得好,就打心里高兴,看下棋都能看得乐不可支,这心思我全都明白。” 龚十二娘看看旁边的观众,道:“还这么多人呢,就在这儿胡说八道,你再说我就恼了。” “好好好,那就不在这儿说,不敢耽误了姑娘看棋。”可消停了没两分钟,翠儿又说:“真想见一见顾公子,不知道他今天会不会来现场呢?” 龚十二娘道:“他来不来有什么打紧,我们专心看棋便是。” “我是没什么打紧,我怕有人觉得很打紧啊。” “你这小丫头别瞎说,我看他们职业棋士也不怎么到赛场来,咱们想来想去的,有什么用呢?” “别人不来倒没什么,我猜顾公子一定会来,咱们耐心等着,看我猜的对不对。” “你凭什么这么猜?” “这样才叫心有灵犀啊!” 龚十二娘面红耳赤地拧了她一下,道:“这张臭嘴,成天地胡说八道。” 林佳木这局棋讲了四分之一,又换上柳公二。柳公二只讲了最新一谱的四手棋,就说:“前方的消息说,两名棋手下到这儿就吃午饭了,咱们今天上午也就先讲到这儿,大家休息一下,未时继续开讲。” 棋迷们纷纷起身往外走。龚十二娘怕街市上人多,难免拥挤,不愿去店里吃饭,就提前准备了吃食。她见女观众们自带午饭的不少,男观众们基本都出去了,但很快就有不少人带着食物回到现场吃,方便他们抢占一个有利的位置。 龚十二娘和翠儿刚吃完,顾墨白忽然提着一个油纸袋走了进来,不是从入口,而是从舞台后面,这样可以直接来到第一排的棋手专座。研究室本是茶馆,只提供茶食,没有正经午饭,大家还得回客栈就餐。客栈里今天准备了羊肉泡馍,顾墨白怕膻,不仅不吃羊肉,连闻都闻不得,便出来单独吃。街市上早已客流如云,大热的天他不愿意去挤,突然想到讲棋大厅里此时人少,便买了些食物带到这里。 翠儿马上就看见了他,马上喊龚十二娘看。龚十二娘微微一笑,道:“来就来嘛,也很正常,你别大呼小叫的。” 翠儿不管,大声喊起顾墨白的名字。这时很多观众都已经回到了大厅,人声嘈杂,她声音又小,顾墨白根本没有听到。 龚十二娘道:“这成什么样子,你也别喊了,我们就远远地看着好了。” 翠儿说:“可惜把带来的点心吃完了,要是还有剩的,我就送些给他。也不知道他买的什么,让我看看。”她站起身,扒着栏杆往下望去,看了一会儿,说:“好像是烧鸡,还有油饼,吃得倒也简单。” 龚十二娘噗嗤一乐,说:“你比我还关心。” “那是,看看他爱吃什么,下次咱们也给他这么准备。” 正说话间,下午的比赛开始了。先由霍九思落子,他在对方上边边空上镇了一手。这手镇意在侵消,防止对方模样继续做大。如果白棋补一手,黑棋可以高高兴兴地连回去。可苏揆之必然会反击,他先跳起分断黑棋联络,黑棋则不再理会,转而挡角。 黑棋的这手镇下完以后就不做处理了,显得很轻灵,可弃可取,可细细一想,节奏有些凌乱,缺乏必然性。顾墨白看完这三手,脸色大变,收拾一下还没吃完的烧鸡,赶紧回观战室去了。 翠儿赶紧喊龚十二娘,龚十二娘自然也看在眼里,她马上明白局面起了变化。 第一百二十二章 脱离主战场 顾墨白回到观战室,大家都在讨论刚才三手棋的得失。最令人信服的是董宜宾摆出的参考图。他认为,黑棋没有必要镇,先把角挡住,白棋大概率还是要跳起来扩张,那黑棋下一手的选择就不会是镇了。他巧妙地变换一下次序,大家马上看出了黑棋的失误。 三手棋中两手都是正常的选择,如果这两手先下出来,黑棋就有了更多选择。这时再要侵消,就不会镇,而是远远地渗透,这样安全地多。 黑棋的失误使得自己平白无故地多出一颗孤子,虽然可弃可取,但若毫无价值地被对手鲸吞,也是亏得厉害。本来双方形势接近,白方略有些先手优势,可这几手一下,黑棋顿觉落入下风。 苏揆之抓到机会以后,立刻就不依不饶地要求更大的利益。他在右边的二路一托,不管对方扳哪边,他再从四路一夹,将右侧黑棋完全封锁住,这下中央的黑子真要无疾而终了。 霍九思也颇为窘迫,因为之前犯下的错误,此时不得不付出代价。他用了一招笨拙的横顶来暂时化解危机,但这样下棋形薄弱,官子中还可能被搜刮。 苏揆之毫不犹豫地跳起,虽不能完封,勉勉强强地也要营造出封锁的架势,继续向中央的孤子施压。他今天一直落子很快,这时顺风满帆,便下得更加挥洒自如。 就在此时,霍九思突然出招了。在刚才横顶的地方,他从二路断了上去。此手虽下在二路,但绝不仅仅是为了争夺目数,而是为了突破白棋的封锁。 对这手棋,白棋应法很多。顾墨白提了一个意见,可以根本不理这一手,抢先进攻中腹孤子,黑棋尽管能吃到些目数,中央黑子恐怕会死,这样下得不偿失。他这手棋其实是受到了ai的影响,ai下棋偏重中腹,而且经常脱先,他这手棋便很像ai的着法。 姜志远的思路是先去角部骚扰,同时制造劫材,等到造出劫材再来应对,就有了强行开劫的选择,黑棋依然不好办。 这两种选择的异曲同工之妙都是不直接回应,而先走更紧要的地方,起到围魏救赵的效果。 可苏揆之并未这样选择,他用了最直接了当的方式,将断入的一子吃掉。黑棋趁机打吃,双方在局部形成了激战。上午的进行波澜不惊,下午却直接发生了战斗,观众的情绪立刻被调动起来。 这种下法对于白棋来说不够简明,但白棋棋形厚实,更容易操作。一番激战下来,白棋很快就将各处棋子处理好,出头十分舒畅。而黑棋中央五子则干巴巴的毫无眼位,处境极苦。 对于黑棋来说,中央唯一的头绪是被白棋打吃的一子还未提掉,将这颗子跑出可以在中腹点燃火种,引发下一步的战事。如果这颗子被提掉,黑棋就只能单方面忙活,必然疲于招架。 可直接跑这颗子太过勉强,若能趁机挤到一下,棋形就改观很多。而这手挤想要成立,就必须征子有利。因此,在所有这一切发生之前,黑棋先去引征,就成了最理想的节奏。 大家纷纷为霍九思出谋划策,看看如何引征最为有力,一般无非是碰靠的手法。试来试去,大家都觉得欠些火候,难以给白棋造成致命伤害。 就在大家还没有定论的时候,新的棋谱传来了,霍九思下一手竟然是直接将被打吃一子长了出来。大家马上乱作一团,认为霍九思下出了昏招。如果不先做好引征的准备,单纯逃出一子会让中腹的负担更重,最后将难以两全。 苏揆之虽然占据着作战的主动权,但他也知道霍九思的实力,丝毫不敢大意,随时准备着应对对方的最强抵抗。没想到霍九思下得竟是最简单的长,他眉头微蹙,顿感无味。 后面的招法完全不用动脑子,黑棋要跑,白棋自然一路追出。双方连贴了四手以后,苏揆之已经看清,黑棋两边必死一边。中央突然死棋,棋局差不多要戛然而止了。如此重要的一盘棋,在第一天就要分出胜负,苏揆之心中窃喜的同时,也感到失望,这盘棋下得很不尽兴,并未把双方四品对决的水准尽数展现出来。 接下来,霍九思扳头。这手棋意味着他要声援上边黑棋,同时弃掉了右边五子。他大概也只能这么做。白棋自然不会客气,马上将右边五子吃了下来。这块棋吃掉,不仅目数大,白棋的厚度也大大加强。 可黑棋突然下了出人意料的一手,他在上方白棋的拆二了搭了下去! 苏揆之一惊,这手棋看似脱离主战场,但细细一想,黑棋被吃的五子气还很长,若是应对不当,上方白棋也会被收紧气,双方就变成了对杀,因此不得不慎。 苏揆之认真计算起了局部的变化。此处十分紧要,一口气都差不得,而变化又极复杂,看来一时半刻是落不了子了。他今天一直下得很快,这时节奏突然中断,转入了长考。 霍九思一直在被压制,下得很是苦心。这手搭一下出来,不由得长出一口气,终于给对方也出了一道难题。也许是嫌对局室里气氛太压抑,他离席去了天井,坐在一把官帽椅上悠闲地喝起了茶。 观战室里看到霍九思的这手搭突然变得热闹起来。本来大家觉得霍九思机会不大了,这手出人意料的棋却说明,在棋盘的一片混沌中,还有大家都未看到的变化。 这个局部白棋的常规应对无非上下两扳。此时因为涉及到杀气,上扳肯定是不成立的。如果下扳,看起来白棋已经通连,应当并无危险。可黑棋局部却暗藏紧气的妙手,白棋自身也极其凶险。有了这一变化,黑棋陡现生机,白云道场的众棋手们立刻活跃起来。 苏揆之这手棋思考了一个时辰,也未落子。其实,只用了半个时辰他就已经算清了,剩下的半个时辰都在给自己下决心,还略带侥幸地想看看有没有别的变化。可踌躇到最后,还是拿不定主意,一直耗到第一天封盘。第一天双方下了七十八手。 第一天的比赛在如此紧要处中断,让大家都有意犹未尽之感。研究室里摆来摆去,也没有给出最终意见。现场讲解的柳公二分析了半天,更是没有头绪,最后又请上林佳木,把顾墨白那一局讲完了。 龚十二娘到最后也没见到顾墨白回来,但看完了他那局棋,已是心满意足。 第一百二十三章 完封 第二天续战,龚十二娘有了经验,早早来到赛场,占了一个好座位。楼下一群男的为争座位,争吵不休,几乎动起手来。吵得最凶的那人正是震山虎,若只是给自己占座,他倒没有这么大火气。可今天他是在为一帮兄弟争座位,那自然不能退缩。最后,他们如愿以偿地坐到了前排。 棋手们经过一整晚的研究,已经确信黑棋的搭是妙手,白棋无法抵抗,只能屈服。 果然,苏揆之今天的第一手就是将自己的单关接成了一根棍子。这手棋实是无奈之举。不对搭下这一手棋直接回应,局部已损失了十目左右。但由于气紧,白棋毫无反抗余地。这手接看上去呆笨,却是局部最干净的手法,彻底将自己的毛病补好。 霍九思看到这手接,微微一笑,不再于局部纠缠,而是将中腹被吃的五子扳出。这五子已无生路,只能做弃子打算。一般的思路是直接从外围压过来,白棋马上可以补干净,难以将白棋完封。可他先从里面动手,先佯装扳出,白棋为了吃棋,不得不内扳。黑棋获得先手一打,再压一手,完整地将白棋封在了里面。 这几步棋就像变魔术一般,顿时形成了一个极其完美的形状,比直接压多封了两路! 中腹吃棋,收获的除了目数,还在于能将周围的棋走厚,辐射全盘。可白棋虽然吃了棋,却被黑棋完全封在了里面,辐射效应荡然无存。中央吃了十几目棋,上面被搭一手也损失了十目棋,目数上的收获很有限。黑棋完封以后,形成了可观的外势,而这道外势正对着白棋三颗孤子,对三子形成了围攻之势。 这三子就是开局阶段白棋被夹攻以后小尖、大跳补了两手的棋,当时看来出路极畅,已经相当安全。可随着中央的厚薄发生逆转,此时竟显得岌岌可危。 霍九思的棋就像太极拳,看上去轻柔无比,但如果对其盲目进攻,那进攻的力道就会反弹到自己身上。苏揆之既然要吃棋,霍九思干脆弃给他吃,这已经柔弱之至了。可真到他吃到嘴里,才发现味道极糟,而且扎嘴。 弃子是围棋中的高级战术,高手们在实战中会屡屡使用,但将弃子用得如此荡气回肠、规模宏大、效果卓然的,这局棋可谓独超众类。白棋一直处于主动,经过这一转折,却成了黑棋优势,白棋被动逃孤的局面。在目数上,黑棋也不落下风。 研究室里悲喜陡转,压抑了许久的白云道场诸人一片欢腾。姜志远说:“师叔这局棋下得可太绝了,如此精彩的弃子作战真是古今罕有。以前见过周东侯和黄龙士的对局里有过一次弃子杀龙,前朝过百龄和林符卿有一次弃角围中空,加上今天师叔这一次弃子,堪称弃子三大名局。” 谢春霖赶紧打断他的话头:“下赢了才是名局,要是没赢下来,再精彩也没用。胜负未定,切忌得意忘形。” 姜志远赶紧连声称是。 联队众人十分不甘,还在拼命研究刚才那几招的变化,想发现白棋避免窘境的手段。他们不相信早在黑棋那一搭的时候局面就已经逆转,因此拼命检验白棋有没有更好的应法。 正在大家研究之时,局面又有了新的变化。霍九思转守为攻,马上对白棋三子展开进攻。这三子处境极差,甚至有直接被吃的危险。可霍九思并没有下得那么凶,而是采取了缓攻的战略。他常常说,自己喜欢网张三面,剩下一面让对方逃走。逃走途中,粮草辎重就都留下了。 苏揆之纵有天大的能耐,现在大龙受制,也只能任人欺凌。霍九思的策略倒也简单,只管切断白棋归路,逼他就地做眼。做眼的过程中,也把黑棋撞得更厚。 等到时机成熟,霍九思借助厚势,直接打入了下方白空。若是正常应对,苏揆之只能二路联络,实空损失殆尽。他断难接受,不惜以愚形将打入一子吃下,无论如何要保持实空完整,这和他的所追求的棋形优美已经毫不相干。可以愚形吃棋后遗症很多,首先就是对中央大龙的眼位伤得厉害,其次吃得也不干净,黑棋还有很大的活动空间。 霍九思便转过来再攻大龙。苏揆之再也无暇他顾,中央的眼位眼看也不够,最后以一个愚形刀把五将大龙连回家,半腰上却留下一个严厉的断点。黑棋只吃一半,也是大胜的局面。为了触发这个断点,黑棋先去别处做准备,苏揆之无奈,只好连连退让。正在他压抑已极的时候,恰好到了中午封盘的时候。 霍九思意犹未尽,还想赶紧扩大战果。这一封盘竟把他的节奏打断了。 苏揆之长出一口气,赶紧平复了一下心情,转头对裁判说,中午想吃点银耳羹,不知道能不能准备。 会馆里安排了专门的厨师,就为满足棋手的饮食要求。苏揆之既然提出来了,自然要交待给厨房。可银耳煮起来十分费时,又没有提前准备,临时做起码要半个时辰以上。工作人员问完厨房,感觉有些为难,又向担任裁判的张炳辉请示。一旁的苏揆之说:“这棋已经快出结果了,也不急在一时,稍等等好吗?” 张炳辉点点头,说:“苏先生连续征战也着实辛苦,这点要求不过分。九爷以为如何?” 按照规则,霍九思是有权反对的,他也确实想趁势把棋下完,可这样就太失风度了。历来也没听说过有棋手拒绝对方这样的要求,霍九思自然也就不能说什么。 这样一来,今天的午休就格外漫长,将近一个半时辰。解说员特意做了说明,让大家不必急着回赛场,可大部分观众都没有理会,他们宁愿多等一会儿,也要找个舒服的位置。 第一百二十四章 落幕 到了下午,观战厅的氛围又不一样了,开赛没多久就进来一队官兵维护秩序。本来很多人都没有座位,过道里坐满了人,可官兵一进来,就把这些没座的观众往外赶,很快就清出了空间,他们几步一岗站好了队。有些观众找到了不碍事的地方待着,剩下的人也不敢再往里挤,只能围在门口张望。 二楼也有官兵上来看守,从这里监视全场视线最好。因为女客多,岗安排的比较疏松,但还是有些女客觉得不妥,直接离场了。龚十二娘平时见得人多,倒不太在意。 这次阵仗这么大,大家马上就知道了原因。士兵们刚控制住会场,一群官员就从后台走了出来,直接到最前排就坐。他们是准备出席闭幕式的,由于这盘棋很有可能终结比赛,他们便在最后半天赶来了。棋迷们受到这番干扰,难免心有怨言,都暗道:这帮官老爷平时不来看棋,直到最后出结果的时候才来看看,还搅得大家看不舒服,这不是典型的形式主义吗? 下午续弈,苏揆之缓了一口气,比上午下得好了一些。当时他已经被杀得节节败退,现在又找回了斗志,对黑棋的进攻展开了殊死抵抗。 黑棋想围绕白棋的断点做文章,先在上方寻些便宜。可霍九思阴错阳差地松了对方一口气,导致断点不成立了。 这一失误让道场弟子们扼腕叹息。如果紧住气,白棋至少要多花一手棋补断,黑棋先手进入官子,也是稳赢的局面。可突然产生的这一变故,让白棋化险为夷。这样一来,双方的战斗告一段落,盘面各处基本定型,棋局开始进入收官阶段。 对于霍九思没能速胜,很多人都感到遗憾。判断当下的局势,黑棋虽是后手,却有两三目的优势,这样的局面交给霍九思,虽不是稳操胜券,赢面也是极大。 越接近胜利,大家的心情就越紧张,几乎每看一招,心脏都要突突跳一会儿,生怕霍九思下出昏招。 两位老棋手缠斗地如此激烈,远非一般对局可比。下到此时,体力精力都到了极限,剩下的就是意志的比拼了。 苏揆之为搅乱局面,在中腹开劫。这个劫本身目数不大,打起来却十分吃力,尤其是在尾盘阶段,是一个诱使对方犯错的契机。 双方又打劫几十手,次序都十分巧妙,一般打劫一边占对方的官子便宜。为了避免留个对方更多劫材,有些地方只好退让。 苏揆之打到最后,终于找到一个机会,在右上黑角里又造出一个缓一气劫。这个劫一旦打赢,黑角全部被杀,局势自然逆转。而且这个劫黑重白轻,放在一般的对局里,白棋即使输劫,也可以占些别的便宜。 可这局棋刚刚打过一个劫,白棋已经用光了所有劫材,即使再开这个缓一气劫,也没有劫材可以周旋,反倒损了官子。 苏揆之无奈,只好引而不发,先走官子。可这一退让,就再也没机会开劫了。 随着劫争的风波过去,局势终于明朗,黑棋盘面三目优势难以动摇。此时已到小官子,再无翻盘的可能。双方这一阶段虽然手数众多,下得却很快,可见都十分自信。终局时,夕阳斜射入院中,殷红如血。 棋谱尚未传完,就有工作人员赶到观战室,请所有参赛棋手都到大厅集合。此时对局已经结束,双方收完了官子,还要走一个数目的流程,结果如何,大家早就心知肚明。 结果公布后,并没有惯常的复盘环节,也没有别的棋手来祝贺,大家要第一时间赶到大厅去,免得领导们久等。 最后一张棋谱到柳公二手里时,他看到棋手们已经在后台站好了。他知道比赛已结束,而最后一谱手数又多,不由得焦急万分,想尽快把棋局摆完。可手数一多,就不好辨认,最后有几个顺序他怎么摆也摆不对。又见主办方已经把两名对局者带到了舞台边准备上场,他干脆也不摆棋了,直接说:“剩下的就是小官子,大家也知道,对于霍九爷和苏先生这样的大高手来说,是不可能出错的,所以最后我们也不摆了。我直接宣布,比赛结果和我们之前判断的一样,黑棋三目小胜。现在对局者已经来到了现场,让我们用热烈的掌声欢迎他们入场。” 观众们并不知道后台发生的事,还在等着看后面的着法。柳公二这么一宣布,搞得大家都有些突兀。虽然结果如何都能猜到,但看不到最后的招法也让人遗憾。 霍九思和苏揆之先走上舞台,柳公二又将其他参赛棋手全数请了上来,站在两人身后。 龚十二娘早料到会在最后看到顾墨白,真见到时还是十分开心。 柳公二说:“漫长的擂台赛,下到今天已经是第十五局了,前后花了四十四天,终于迎来了最后的大结局。大家刚刚看完最后的决战,肯定意犹未尽,咱们先请两位为我们剖析一下本局。” 棋手解释自己的对局本是十分普遍的事,可今天两个人没有经过复盘,不知道对手的看法如何,一时竟不敢说了,只拣清晰明了的地方简单说了几句。柳公二虽一直在诱导,却也没从他们口中掏出更多东西。他灵机一动,说:“比赛是下完了,可是我们有一位棋手,从头到尾就没出场过,靠着一帮弟子和师弟就拿到了胜利,说明他这个道场掌门领导得好啊!那就是咱们德高望重的谢春霖掌门,咱们请谢掌门出来谈两句好不好?” 大家都知道他是河南棋界执牛耳者,却很少能看到他比赛。这次本来很有机会请他下场,没想到功亏一篑。不过能听他讲讲话也是好的,大家便报以热烈掌声。 谢春霖走到前面,道:“没能下场比赛也是我的幸运。本人常年不参加争棋,真要下起来恐怕凶多吉少。我也全程看了他们二位的对局,水平之高让我望尘莫及。苏先生一开始优势挺明显的,其中有几个简明的变化他错过了,这点我们回去还可以探讨。而九思的弃子作战我们谁都没想到,这一策略实在精彩之至,一举扭转了局势。如果这局棋能流传后世的话,我想应该会被称作弃子的名局。” 谢春霖没讲多久,柳公二又把领导们请了上来。这下,大家全都退到了后面,把地方留给他们。 先由巡抚阿隆做了讲话,对比赛予以高度评价,对所有棋手、工作人员、棋迷观众致以谢意,又宣扬了一通省里大力支持围棋事业发展,形成百花齐放局面的政策。他这番讲话说得很长,大家听得很是无趣。到最后,台下已经鸦雀无声,就听他自己还在念稿。 好容易他讲完,终于赢来了最后的高潮,由刘师言宣布比赛结果。柳公二把刘师言请到最前面,让双方主将苏揆之和谢春霖站在他两边。刘师言用尽音量大声喊道:“现在,我宣布,白云道场和河南围棋联队对抗擂台赛,白云道场以八比六的比分获胜!” 虽然结果大家都已经知道,但经他这么正式一宣布,大家还是激动万分,马上跟着欢呼起来。 接着,刘师言又说:“本届赛事有两位棋手表现尤为突出,一位是白云道场的顾墨白七品,一位是河南围棋联队的苏揆之四品,他们分别取得了七连胜和六连胜。经河南提督学院研究决定,对这两名棋手予以嘉奖。对顾墨白的奖励是,由七品特别提升为六品,颁发新的品级手碟。对苏揆之的奖励是,赏银二百两,并邀请为河南提督学院客座棋士,今后可自由参加河南棋坛的各种活动。” 棋迷们一阵喝彩,他们一路看到这么多比赛,顾墨白和苏揆之的表现已经深入人心。官府正式嘉奖,也算是顺应了民意,大家自然十分开心。 烂柯楼的众棋友一听这个消息,忍不住击节相庆。震山虎笑道:“能让我四个子的人,可不得是六品嘛!” 龚十二娘听了,更觉得是意外之喜,狠狠地抓了抓翠儿的手。翠儿见她眼角已泛出了泪花,忙悄悄地把帕子递了过去。她如此激动倒是这几年来的头一回。 大家虽然看到了顾墨白的实力,知道他升六品只是早晚的问题,可一旦官方破格提拔,这里的意义就不一样了。从定品到升六品,四次升品,两次都是被破格提拔,这说明官方已经充分认可了他的棋才,将他看做了河南围棋的未来之星。照这个势头发展下去,将来由他接管白云道场也未可知。 而苏揆之的奖赏在别人听来已经十分优厚,既有物质也有名誉,可对他自己来说却并不满意。他的目标是开设自己的道场,这次既然奖励了这么多钱,那开道场的事自然就没法再提了。 到此,整个赛事彻底落幕了,一片欢腾中,大家陆续离场。 第一百二十五章 石室仙机 擂台赛结束了,照惯例,赛后还有聚餐。几位领导邀请众棋手们多留几日,看看附近的风光。大家知道是客套话,纷纷推说事务繁多,怕要赶紧回去了。顾墨白心中犹豫,不知道是不是该多留几日,再去见见龚十二娘。可是一想起上次受了冷落,他心里就十分酸楚,最后想想还是不去了。 白云道场定在后天回山,中间留下一天时间采买东西。顾墨白这一天去了望湖楼,和众棋友们混在一起,倒也快意。 他又想,不去暖红轩,龚十二娘会作何感受呢?可能根本就毫不在意。若是她有些在意,心中有些不快,他反而更高兴。可他又告诫自己,千万不要这样揣测人家,这都是自己一厢情愿,人家才没有那样的感情,回头只会让自己更加失望。 第二天,白云道场一行踏上了归程,一路平静无事。 这一个月里,道场少了那么多主事的人,很多事务都耽搁下了。一回道场,谢春霖、霍九思、董宜宾、姜志远等几人就忙得焦头烂额。顾墨白不懂那么多,很快就回归了内弟子的修业生活。半个月后,他的六品手牒也送来了。 很多弟子都开始准备秋季的品级赛,顾墨白每年到了这个时候,也都会跟着忙碌起来。可现在他已升为六品,不再参加省里的品级赛,竟无事可做。看着别人热火朝天地备战,他倒有了种看热闹的心情。这大概就像提前保研的学生看室友准备考试一般惬意。 有一天,谢春霖把他叫去,问他下一步的打算。顾墨白这才突然想到,自己马上就要离开道场了。他之前对游学生涯十分向往,可真到要离开的时候,难免又有些不舍,一时竟答不上来。 谢春霖道:“你现在的实力虽能达到六品,但遇到六品中的壮年棋手,怕是难占到便宜。何况你要去的几个地方都是棋风极盛之处,棋手实力远胜别省,若是现在让你就出去游历,难免要受很多挫折。从明天开始,你每天来找我,我传你一些不一样的东西,你可不要对外言讲。” 顾墨白又惊又喜。师父既然如此诡秘,显然是想教给自己一些极重要的东西。可他想不出什么东西能让自己在短期内增长棋力,因此充满了好奇。回去以后,他忽而想到:师父莫不是要跟我下指导棋?和高手下指导棋确实是很好的长棋途径,但是对上手来说也并不轻松。师父嘱咐自己别说出去,可能是怕别的弟子知道了心生不满,认为师父偏心。而他现在下棋极少,大家如果都想和他下指导棋,他也应付不过来,因此才让自己保密!他越想越觉得自己的猜测有道理。 第二天上完早课,顾墨白便来到了隐秀庵。这里处在道场布局之外,地方僻远,少有人来。谢春霖正在庵中,道:“你跟我走。”顾墨白纳闷:下棋不在庵中,还要去哪儿呢? 谢春霖带他出庵来,沿着一条小路向山上走去。从这里上山必然要从隐秀庵前过,平日大家去山上玩谁也不会走这条路,顾墨白也没听人提起过。这条路两旁岩石壁立,崎岖狭窄,下面是青石台阶,其中几段显然是人工开凿的,打通了三四处山体,才容人通过。走着走着,山路已到尽头,前面出现一小块平地。谢春霖带他转到附近一处山体前,那里竟有一扇石门。顾墨白十分诧异,不知道这里藏着什么。 谢春霖拿出一个罗盘,放到了石门右侧的一个凹槽里,竟严丝合缝。他三转两转,只听一阵铰链扯动的声音,那石门轰然升起,里面出现一间巨大的石室。顾墨白跟谢春霖走了进去,见着石室四周有好几个开口,里面长满了石笋,虽然无法通过,却可以常年通风,因此里面并不憋闷。四周石壁上整整齐齐地刻着很多棋盘,不知是何意。 谢春霖对他说:“这里就是我白云道场的密室,石壁上所刻是开派祖师范洪所做的死活题一百二十八种。范祖师是明初棋手,别号全痴,全盛时名动京城。他下棋从不大胜,不管和棋力多弱的棋手下棋,也只赢人家几子,因此达官显贵们都喜欢和他对弈。他晚年归隐白云山,传授了四个弟子,分别是周源、李釜、徐曦、颜曙。这四个弟子后来开设道场,就是今天的白云道场。范祖师隐居时,倾尽平生所学,创作死活题一百二十八道,刻在这石壁之中,每一道都极其复杂,远非世传的《玄玄棋经》、《仙机武库》等可比,不管是多高超的棋手,只要认真钻研,都能有所进益。他的四位弟子将这些死活题称为《石室仙机》,当做道场不传之秘,只有棋力达到一定高度,且人品出众的弟子才能学习。一直到今天,也遵循这一门规,大多弟子都不知道这件事。从今天起,你就开始学习这套《石室仙机》。” 顾墨白这才明白师父的用意。他之前看过越秀道场的秘谱《无心谱》,里面变化之精彩,远超广为流传的那些,对他提高计算力帮助很大。没想到白云道场也有这样的秘谱,他从未听说过。可那是在他定品之前,现在他已是六品棋士,对绝大多数死活题都已经了然于胸,还能再通过死活题提升棋力吗?他对此心存疑惑。 在谢春霖的指点下,他弄清了题目的顺序。棋谱分上下排,先由上到下,再由右向左,从进门右手边开始,到左手边结束。他看了看第一谱,这道死活题规模惊人,已经超出了上半张棋盘,密密麻麻地摆了近百手棋。他心中一惊,这也是死活题?死活题哪有这种规模?说是一张实战对局谱都不过分。死活题能成立的关键在于局部存在唯一的着法,如果出现一题多解,一般会认为是出题者的失误。可这道题容纳了大半张棋盘,想在这么大的空间里寻找唯一下法谈何容易。 他再看黑白双方的棋形,黑棋占据右上三三,白棋占据左上小目,双方在上边边路形成激战,一直蔓延到中腹。白棋在中腹形成封锁,黑棋在里面隐约有些联络,但并不坚实,接下来是白棋下还是黑棋下?想达到什么作战效果?都不好判断。 反复计算了几遍,他发现,若是黑先,可以将联络补完整,白方再断,黑棋有好手应对。这道题断不会如此简单,因此只能是白先,双方将互相切断,最后形成对杀的局面。看来这道题想要考察的是对杀当中的妙手。 黑棋被切断后,可以逃到左边路延气。左边路只有白棋一个小目角,援军在边星更远一路的地方,中间六路完全空旷。要在这么大空间里算出黑棋所有的延气手段,计算量十分巨大,让人望而生畏。顾墨白干脆坐在地上,认真计算起来。谢春霖则走到一边去看别的棋谱。 顾墨白这一算,足足花了一个时辰,终于有了些眉目。他微微颔首,以为找到了正解,心中对此题已是钦佩之至。 谢春霖看他已解出,便问他解法。顾墨白解道,黑棋靠出延气,白棋以强手扳住,黑棋再来冲断,接以两打,白棋最后用一招呆并延气,最后可以快一棋杀黑。 谢春霖道:“不错,不错,以你的棋力能算到这一层已属难得。当年周李徐颜四大弟子得出的解法也与你相同。若是在实战中这样下,多半就把对方吃掉了。可到了晚明时期,当时的第十代道场掌门温子纲研究此题,发现前代的解法存在疏漏,黑棋连续两打是恶手,将变化走净。黑棋如在另一边愚形单打,双方将形成打劫,黑棋有本身劫,因此白棋失败。” 顾墨白按谢春霖说的变化一算,果如他所说,自己以为的正解忽略了黑棋这手愚形单打。 谢春霖接着说:“温子纲经多年研究,终于发现了白棋的另一应法。在对方断的时候直接粘,对方再来愚形单打,他可以直接脱先两手延气,最后白将快一棋杀黑。这一变化又被当做正解传了数代。四十年前,我研习此题时,发现原来的正解并未结束,黑棋还可以单长,这里棋形怪异,白棋难以收气,最后竟成了黑快一气胜。于是,我又花了几个月时间,发现对方愚形单打时,切不可脱先两手,只能脱先一手,然后就要从边路反打,这样下才能快一气杀黑。” 谢春霖讲的变化都极复杂,顾墨白大脑飞快地旋转,也难以跟上他的进程。他又请教再三,终于弄懂了谢春霖所讲的得失。他想到这一道死活题竟然凝聚了本派几百年来数位大师的心血,心中一阵感动。再想象范洪的风采,更是令人高山仰止,再不敢有丝毫怀疑,决心认真钻研这一套《石室仙机》。 第一百二十六章 鱼雁往来 当天,师徒两人只研究了第一道题,天色便暗了下来。两人走出石室,谢春霖将石门落下,道:“这门开时要按照左一右二左二的顺序旋转五圈罗盘,关闭时要反过来,按照右二左二右一的顺序旋转。以后每天你都到我这儿取钥匙,走的时候再交给我。我不能每天都跟你来,你自己好好研究,有不懂的地方咱们再探讨。你要记住,这里的一切都是绝密,绝不可向外泄露。这些题也只能在石室内观看,不可抄录带出,你要切记。”顾墨白一一答应。 从此以后,顾墨白每天上完早课便来这里学习,一直到晚饭时才回去。他每天最多研究三道题,有时只能研究两道。有些题当时没想明白,却牢牢记在了脑子里,回去以后还会继续思考。 一个月后,品级赛开始了。和往届一样,白云道场高朋满座,棋手云集,又一次成了河南棋界的中心。顾墨白显得和所有人都格格不入,别人都在为品级赛忙碌,他却一心扑在《石室仙机》上,对周围发生的一切都不闻不问。品级赛一开始,早课就停了,他每天吃完早饭就去石室,学习进度又大大加快了。 刘师言已经离开河南,调任礼部司务,新的学政尚未任命,由张炳辉暂理大赛一切事宜。刘师言早说过自己可能会调离,谢春霖并不觉得意外,可新的河南学政由谁担任却颇费思量。 谢春霖和张炳辉多次讨论朝局,自从皇上赐死索额图后,太子的地位已是岌岌可危,诸皇子都蠢蠢欲动,图谋上位。河南一直是大阿哥的地盘,阿隆和洪顺都是他的门人,这次他迫切想把学政也换成自己人,彻底控制河南。可大阿哥在朝内实力有限,反而是八阿哥声望日隆,也想在河南插一手。三阿哥在学界影响很大,礼部很多官员都出自他门下,各省学政直属于礼部管辖,他在这件事上也有发言权。究竟谁出任河南学政,还要看几位阿哥们的博弈。 谢春霖突然有了一种无力感,道场未来的发展,很大程度要由上层的动向决定。自己身为道场掌门,却也只能听天由命,根本做不了什么。刘师言离去,道场失去了最重要的靠山。阿隆一直在排挤白云道场,上次擂台赛虽然勉强获胜,但也惊出一身冷汗。只消苏揆之再多胜一局,便可在洛阳开设道场,将和白云道场形成分庭抗礼之势。若学政的要职也被大阿哥拿下,阿隆便可在河南只手遮天,未来的处境必将更加艰难。 两人感慨一番,张炳辉又问起了顾墨白的近况。他说:“出外游学,一般选在春天出发为好,在此之前,还能让他在道场特训一段时间,了解一下各大棋院的风格。我们都老了,未来是年轻人的。处在你我这个位置上,能给年轻人以庇护,让他们自由地发展,便是尽到了责任。” 谢春霖说:“出外游学可不容易,不仅考验棋手的棋艺,还考验他们为人处世的能力。墨白从小就在道场长大,前几年还失忆过,一直以来接触的多是棋界之人,对于社会上的种种并不了解。我现在对他进行特训,只能帮助他提升一些计算力,想要顺利游学归来,更多的是要靠心智的全面发展。人嘛,总是先做人,然后才是一名棋手。我看他之前并不懂这个道理,总把围棋当成生活的一切。直到这两年,受了些挫折,人也开始成熟了些。所以说,棋的进步和人的进步是互相促进的。” “掌门也不要小看了年轻人,从我们的角度看,总觉得他们不成熟。可我们年轻时候,未必就能强过他们。等他出去走走,整个人就不一样了。” 谢春霖点头称是:“不错,游学对于棋手来说是一次质的提升。五品棋手之所以为世人所重,很重要的一点是他们在游学中取得了成功,这证明他们是杰出的人。我相信墨白,他有这个能力。” 顾墨白废寝忘食的研究有一天突然被打断了。那天晚上他回到宿舍,有一封信放在了他的桌上。信封上的署名写的是“暖红轩”。顾墨白一阵激动,赶紧拆开信封,一阵花香扑面而来。里面是一封短信,字体含蓄端秀,处处含锋不吐,明显是女子的手迹。写的是: 墨白公子惠鉴: 汴梁一别,已逾两月,倍增远念。前受教于阁下,蒙雅谊之殷勤,不无歉仄。奴漂泊江湖日久,高情之盛,无有如公子者。日守茶室,宾客不绝,每有好棋者称颂公子,奴窃为君喜。然秋水梧桐,桃花潭水,此心缱绻,无处排解。望君鱼书相赠,以续旧谊,不胜期盼之至!遥维祉隆泰祚,瑞集履端。敬请 台安。 下面落款是“十二娘”。 顾墨白已经多日没有想到龚十二娘,但一看到信,昔日的情意马上浮上心头。信里有些用词他并不懂,可十二娘的深情他却领会到了。其中“此心缱绻,无处排解”两句最是明显不过,似乎思念之深,已经影响了她的生活。他一直以为龚十二娘对自己并无太深的情意,可看这封信却并非如此。 他不禁陷入沉思,也许龚十二娘处于那样一种地位,不得不对客人们虚与委蛇,自己只是误解了她?或许是自己过强的自尊心给两人的感情增加了阻碍?临行之日,本有时间向她告别,却一时赌气,未去见她。回想相处的那些日子,龚十二娘对自己照料有加,于情于理也不该对她如此无情。现在想想,倒是自己做错了。他不禁有些自责。既然她有如此厚谊,自己怎么能不作回应呢?想到此,他也提笔写了一封回信: 十二娘: 来信收悉。近来俗事缠身,未加问候,请姑娘莫怪。我升六品之事,姑娘大概已经听说了。不久之后,我将离开白云道场,去四大棋院游学,要准备的事情很多,不免焦头烂额,无暇他顾。回想与姑娘相处之日,虽在客途,却顿成莫逆,实是人生幸事。今虽稍别,他日必能重聚,姑娘不可过于感怀,消损玉体。若有所思,可通书信,顾某亦盼望之至。顺颂 时绥。 写完封好,明日交由山门发出去,估计四到五日便能送到。顾墨白今日竟无法再想棋的事,完全陷入了思念之中。 第一百二十七章 棋家着作 顾墨白参研《石室仙机》一个多月,每天困心衡虑,殚尽繁难,痛苦不堪,头痛屡屡发作。可在这样的苦熬中,计算力也在不断增长。他知道,能遇到这么多困难的题目是一种幸运,少了这种磨炼,就无法成为更强的自己。即使感到精疲力尽,他也强迫自己继续思考下去。 前面的题目动不动就有半张棋盘之大,到后面又出现了整张棋盘的题目,从四边到中腹密密麻麻地全是棋子。而解这道题,他足足用了一百六十七手,最终下成了双活。最后,盘面几乎全部被棋子占满了。一百六十七手一手都不能下错,能做出这道题就可算是计算力超群,那创作出这道题的人岂不是神鬼的化身? 谢春霖有时来听顾墨白思考的结果,再对错误逐一点拨。顾墨白发现,自己以为的答案竟有一半都是错的。有些题目他已经想得很清楚,可经谢春霖一讲解,他发现其中隐藏的变化自己根本想象不到。 有一次,两人在石室中闲聊,谢春霖跟他讲起了传世的棋谱,说:“世间棋谱大致可分为三种,一是高手对弈的棋局,二是人为创作的死活题,三是定式或局部变化。还有一种围棋着作有关于理论,往往不附图谱,不能算是严格的棋谱。早在魏晋时期,陆云作《棋品序》,梁武帝作《棋法》,王子冲作《棋势》,便都是理论着作。真正的棋谱要到宋朝以后才出现,那时印刷术大大发展,使得刻印棋谱成为可能。李逸民的《忘忧清乐集》,实为棋谱之滥觞。这本书既收录了理论经典《棋经十三篇》,又汇编了三国以来历代古谱,还记录多种死活题和局部定式,内容完备,奠定了棋谱的基本范式。 “到了元代,死活题开始盛行。严德甫、晏天章合着的《玄玄棋经》,至今仍为人所推重。还有《通玄集》、《清远集》、《幽玄集》、《机深集》等等。这些棋谱往往被私家秘藏,借棋谱而发展为门派。钻研《通玄集》的就叫做通玄门,钻研《幽玄集》的就叫做幽玄门,争斗了近百年。后来,随着各家秘藏的棋谱不断泄露,对立也逐渐淡化。到了明代,这几家的秘谱被汇编入了几部大典当中,其门派也随之消亡。 “明代印风大盛,出现了《适情录》、《仙机武库》、《万汇仙机》、《玉局藏机》等大典,汇集了历代着作之精华,并公之于众,任何人都可以取而观之,对棋界实在是大好事,围棋从此风靡世间。明朝名家辈出,很多人开宗立派,开创了棋界新格局。可他们囿于前代旧习,仍想创作出秘传的死活题集,作为本派弟子修习的独家法门,以求超过其他各家。现在各个道场保留的秘谱,多为当时棋手所作,由于严格保密,很多也只是耳闻,难见其详,更不知质量如何。若从我派祖师留下的《石室仙机》来看,实在非同小可,不可等闲观之。 “到了本朝,虽立国不久,但围棋水平实为历代之冠。名家国手不仅数量众多,而且对弈频繁,他们的对弈谱取代了死活题、定式图,成为了最重要的棋谱。因为这些对弈谱能真实反映名家们的最高水准,而死活题、定式图受限于局部,复杂程度毕竟不如实战。像李子燮的《弈墨》,收录了过百龄、林符卿等人的对局,再加上季心雪前辈的评注,在立国之初成了大家竞相学习的范本,我当年也在这本书上下了很多功夫。再后来的棋谱记录的都是与我同期的棋局了。像黄龙士、周东侯对弈的《龙虎篇》,徐星友选录的《兼山堂弈谱》,程兰如选录的《晚香亭弈谱》,这些你也都学过了。学习对弈谱和死活题各有利弊,对弈谱比较复杂,可以帮助棋手提升大局观。但棋手对弈受环境所限,并非总能下出最善的着法,不像死活题,一道题可能经过数代人的修改整理,精细程度要差些。而且死活题针对性强,考察的是纯粹的算路,对于提升计算力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我辈学棋,应兼容并取,切不可偏重一端。” 顾墨白听完谢春霖的介绍,才知道关于棋谱还有那么多故事。而他最关心的却是自己偷学了《无心谱》这件事。他问:“师父,各家秘谱保存方式未必一样。像我们的《石室仙机》是刻在石壁上,也有些秘谱可能会抄录成书,各派真能做到严格保密,毫不外漏吗?” “这可不好说。其实,关节在于让什么样的弟子修习秘谱。像我们道场一代之中只有位弟子可以修习,都是人品棋艺俱佳的,一般都能严守门规。若是有些门派急功近利,想迅速提升实力,让大量弟子都来学习,其中就难免有心术不正之人,将秘谱偷偷抄录出去,造成泄露。我记得多年前确实有过秘谱泄露的事件。” 顾墨白忙道:“愿闻其详。” “那还是在晚明年间,有位ah棋手苏具瞻受业于徽派名家程汝亮,程汝亮授他一套《会弈通玄》,苏具瞻引为秘宝。后来,他在凤阳开办道场,将此棋谱授予几位得意弟子。数年后,苏具瞻为了让新建的凤阳道场迅速打出名号,主动向无锡道场提出对抗赛。无锡当时因为出了一个过百龄,被认为是围棋胜地。若能一举战胜无锡道场,凤阳道场自然可以名声远扬。当然,过百龄并不属于无锡道场,否则苏具瞻也不敢挑战了。无锡道场当年名气很大,生怕栽了跟头,便暗地里贿赂苏具瞻的弟子,弄到了这套《会弈通玄》。这套棋谱除了死活题,还详细记载了程汝亮独创的数十种飞刀。这些飞刀若在实战中突然使出,可以造成极大的杀伤力。可因为泄密,无锡道场便有了防范。到了对抗赛之时,凤阳道场棋手们的所有飞刀都被化解,这才明白是秘谱泄露了。苏具瞻公开指责无锡道场掌门范君甫偷学他家秘谱,范君甫自然不能承认。双方矛盾越积越深,最后两人进行了一场三十番棋的大争棋,这一争棋实是关乎两大道场生死存亡之战。当时认为偷学秘谱罪责极重,且手段卑劣,为棋界所不齿。只是凤阳道场纯粹出于猜测,并无真凭实据。究竟是真是假,只能通过争棋来论定。若是无锡道场输了,就要承认偷学秘谱,今后在棋界便难以抬头。若凤阳道场输了,便要承认是诬告,以如此卑劣之罪名诬告同道,也将为棋界所摒弃。” 顾墨白道:“两家既有争议,应该查证此事,再做计较,怎么以争棋来论是非曲直?” “棋界与别处不同,这种说不清楚的事,以争棋来决定最为大家所接受。谁的棋力更强,就是谁更有理。你可以把它理解为对棋士的尊重,不管到何种境地,都会给棋士留出争棋的底线。只要争棋获胜,一切都可以既往不咎。可一旦争棋失败,就有可能身败名裂。围棋是靠实力说话的世界,只要实力够强,别人就扳不倒你。你也下过争棋,胡润溪并非有什么大错,可一旦争棋失败,不就离开道场,不知所踪了吗?” 顾墨白心中一惊,这几年来他从没想过争棋失败带给了胡润溪什么,师父今天提起,让他也好一阵感慨。他又问:“争棋的结果如何?” “最后十五比十三,两局和局,无锡道场小胜。凤阳道场只能吃个哑巴亏,从此声名大损。争棋后没多久,苏具瞻就去世了,他的弟子无力维持道场,最终将道场解散。乌国华以前就是凤阳道场的棋手,后来流落到了光州。” “无锡道场后来如何?” “无锡道场虽然小胜,但战绩不足以服人,大家难免有些闲言碎语,很多人都不愿去他们那里学棋。到今日,他们已经没落成了一个小道场,再不复当年之盛。” 顾墨白听完这个故事,不免心中惴惴。他没想到,一次秘谱泄密事件竟关系到两家道场的兴衰。自己偷学《无心谱》的事若传出去可还得了?说不定连白云道场都要受牵连。他打定主意,决不能向别人透露此事。 第一百二十八章 忽为远行客 学习《石室仙机》的日子虽然艰辛,却也易逝。不知不觉,三个月过去了。顾墨白已经将所有题目详细研究了两遍以上,每次研究都能获得新的启发。有些题即使反复研究,他也不敢说完全弄清了其中变化。谢春霖给出的所谓正解都手数繁多,分支变化不计其数,难以一手一手全部验证过来。那些较有定论的棋,无一不是好几代甚至十几代棋手们心血的结晶,更多题目还处于只有大概的解题方向,具体着法尚有待推敲的状态。 这段时间里,唯一能打断顾墨白学习的就是龚十二娘的来信。两人已经建立起了通信联系,每个月都有三封左右的书信往来,信越写越长,倾诉的内容也越来越细碎,似乎之前的不愉快已全部烟消云散。 忽一日,道场里气氛大变,不再似前些日的热闹。顾墨白吃完早饭,照例去找谢春霖取钥匙,却发现隐秀庵上着锁。他心中纳闷,回到内院,向赵妈妈打听师父的去向。赵妈妈笑道:“你这傻孩子,今天开始恢复早课了,你要找他,快去外院大厅。” 顾墨白先是一愣,随即明白过来,原来品级赛已经结束了,他竟全然不知。既如此,他也不必早早去石室了,而应该先去听课。等他赶到大厅已迟到多时,只能在最后面找张凳子听讲。 今天的早课由霍九思讲解刚刚过去的品级赛上,陈五昌对阵李博洋的一局棋。这两个人都是顾墨白的老对手,他自然十分有兴趣。虽然错过了序盘,但中盘战才刚刚开始,从中也可窥见他们的棋艺是否有所长进。 刚看了几步,顾墨白就明白师叔为什么要选讲这一局。两人的发挥实在精彩,每一手都下在筋和形上,虽然是不是最强手尚可讨论,但视觉效果极佳,只要是学棋之人看到这种招法必然会心旷神怡。自己这两年主要和内弟子们交手,和外院弟子们下得不多。看他们也都在进步,心中好生惊喜。 到最后,他听师叔说:“看五昌这局的发挥,他升上七品也是实至名归。”顾墨白一惊:原来陈五昌这次升上了七品。看来,用不了多久,他也要加入内弟子行列了。 早课上完,顾墨白再去隐秀轩找谢春霖,谢春霖已经回来了。可他并没有把石室钥匙交给顾墨白,而是说:“你今天就不要去石室了,回去收拾收拾东西,明天陪我去一趟西安棋院。” 顾墨白一愣:“西安棋院?明天就去?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谢春霖道:“我和梁院长约在西安小聚。我年纪大了,路上需要个人陪同。我让宜宾去昌兴镇租一辆马车,明天咱们师徒两个一起出发。” 西安棋院院长梁魏今是谢春霖的好友,这是棋界都知道的。只是相隔路远,这些年两人从未见过面,主要通过书信交流。这次谢春霖突然提出要去看梁魏今,顾墨白不知何故,但旧友相聚,倒也在情理之中。而照顾出行的重任竟然落在了自己的身上,可见师父对自己的信任。他心中十分欢喜,马上回去准备了。 他每次出行,首先想到的就是带什么书。他最想带去的是三卷《无心谱》,上次参加擂台赛时,他还将此书带去了开封。可这一路和师父同行,容易被他看破。他上次听师父讲了偷学秘谱的后果,心有余悸,绝不敢让别人知道此事。于是,他只带了黄龙士、过百龄等人的棋谱。又带了些随身衣物。听师父说有马车,又时值深秋,他便找了两条毯子和几件厚衣服,打成一个大包袱,可以塞在车里。剩下凑不齐的东西,他跑到昌兴市采买了一些,还新买一个酒壶,打满了酒。 回到道场,他又想到了龚十二娘。自己这一去行踪不定,再想和她通信就十分困难,须得将接下来的行程向她解释清楚才好。于是他连夜写了一封信,交待了自己接下来要去西安道场的事,还提到自己即将开始游学,不知道此番去西安道场,会不会留在那里作为游学的第一站,请龚十二娘莫要牵挂。写完以后,收在衣中,明天出发时可交给山门发出去。 第二天一早,他先把厚重衣物搬上马车,然后去谢春霖处听命。谢春霖略作收拾,便和他一起来到院中。众弟子知道他要出门,纷纷前来相送。谢春霖以这么大的年纪出门远行,身边只有顾墨白一个人照顾,大家难免担心。姜志远和杜奕可都劝道:“师父何须亲行?有什么事交待给弟子们去办就好了。天气马上转冷,您若路上受了风寒可怎么办啊?” 谢春霖道:“我没那么娇贵,路上有墨白陪着就够了。我不在这些天,道场里的事一概由你们师叔做主,你们多向他请教。” 大家见劝不了他,便转而嘱咐顾墨白小心照料。顾墨白一一答允。 正门都是台阶,走不得车,师徒两人从侧门穿过田庄,离开了道场。 从白云山出发,先取道新安,然后沿着官道一路向西,过sx、陕州、潼关、渭南等州府,便可到西安,路程便捷,大约七百五十里。最难走的是从白云山到新安的这一段路,虽不算远,但山路较多,盘桓曲折,崎岖难行。好在董宜宾雇的是好马,不用顾墨白过于费心,自己就走得又快又稳。走这条山路,中间必经双岗镇,师徒两人赶在黄昏前进了镇子。顾墨白已经多年没有来过,这番重到,勾起他好多回忆。 师徒两个找了间客栈,吩咐伙计将马卸了车,好好喂喂。他们要了两间上房,让他们备些酒菜送到房里来。顾墨白先收拾了一下东西,然后来到谢春霖房里。白天在马车上,两人一个在前,一个在后,不得说话。此时闲暇无事,正好谈谈心。 顾墨白道:“师父有所不知,四年前我在旅途中失踪,当时就流落在双岗镇一带。这镇上有家棋馆,叫烂柯楼,里面的棋友对我颇多照顾。后来师叔和姜师兄找到我,也是通过烂柯楼的朋友。上次擂台赛,他们还跑到开封城为我加油。时隔多年,再回到这里,真想去看看他们。” 谢春霖道:“这些朋友对你有恩,你是该好好感谢。只是他们若知道我这老朽要出远门,定然要想办法照顾,反倒又给他们添了麻烦。哪次你一个人路过,可以去跟他们好好聚聚。这次我们师徒同行,就别打扰他们了。” 顾墨白想想也觉得有理,以谢春霖的身份,若是去了烂柯楼,还不得让他们炸了锅。到时候,不仅要想办法留住师父,就是要走,怕也有很多人想一路送他们到西安。还不如别让他们知道为好。 两人一路困乏,吃完酒菜,早早歇息了。 第一百二十九章 风雨如晦 师徒二人出了双岗镇,只半日就到了新安。谢春霖似乎并不着急,他让顾墨白找个地方落脚,当天就不再赶路了。 以前谢春霖虽然对他很亲切,但他总有一丝陌生感,觉得他的态度有一半对的是之前的顾墨白,而非自己。自从学习《石室仙机》以来,他经常和谢春霖独处,感觉和谢春霖的距离大大拉近了。加上谢春霖的围棋思想博大精深,令他十分敬佩,渐渐对他产生一种亦师亦父的感情。 闲谈中,谢春霖也曾提起,一开始对顾墨白的围棋并不抱希望,只打算让他在道场里管些日常事务,好安身立命。以他过去的围棋水平,这辈子都很难定上九品。可他忠厚,孝顺,与人和善,就算当不上职业棋士,仍然是个好孩子。没想到他突然开窍,展现出了惊人的棋才,以至有了今天的成就,实在让人喜出望外。他说:“古人云厚德载物,看来绝非虚言。只要一个人守住了根本,本立而道生,自然会有开花结果的一天。” 顾墨白暗自好笑,这其中的变故他也没法解释。不过,听到谢春霖为以前的顾墨白规划人生,不禁还是有些感动。他想,若是自己没有穿越,顾墨白还是以前那个笨笨的乖孩子,或许谢春霖会更喜欢。自己虽然棋力更强,但人品未必及得上以前的顾墨白忠顺。自己下彩棋受过罚,偷学了别派秘谱,失恋时候自暴自弃,对真心真意的女人又疑心重重,要是让以前的顾墨白活成自己这样,他是愿意还是不愿意呢? 师徒间的谈话除了偶尔会转移到自身,大部分还是关于围棋。只是具体棋谱谈得少,棋理谈得更多些。谢春霖曾对他说:“要成为一名大棋士,就得从围棋的范畴里跳出来,到更广阔的‘道’的范畴里来看围棋。若没有这样的眼光,无论算路如何精深,技艺多么纯熟,也不能称之为大棋士。” 谢春霖多次讲到《棋经十三篇》。有一次,他引了其中一句“与其恋子以求生,不若弃子而取势”,说道:“善于弃子是增强棋力的首要秘诀,很多变化看似以走入死胡同,但若有了弃子的思想,稍加变通,就能转危为安。实战中,强手往往不愿被人牵着鼻子走,而摆脱纠缠的最佳办法就是弃子。”讲解一番后,他马上谈起了霍九思胜苏揆之的那局棋。霍九思就是贯彻了这句棋理,才下出了名局。 还有一次,他提到“与其无事而强行,不若因之而自补”,马上又以苏揆之的着法来印证。像这样融会贯通,旁征博引,若非对围棋神领意得是无法做到的。 这样的讲解让顾墨白受益匪浅,他平时少有机会听谢春霖这样大段的论述,现在机会难得,他一句话都不舍得漏过,有些思想还要独自玩味半天。 师徒在新安稍作休息,第二天就上了官道。一上官道,路程就顺利了很多,车速也提了上来。没过几天,他们就进入sx省界。 进陕西不久就是潼关,旧时有“天下第一关”之称,谷深路险,山高崖绝,果然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这几日连降大雨,路上泥泞难行,等到了潼关中一段叫做“五里暗门”的地方,只剩下一条羊肠小道,可通一人一马。顾墨白忽见路旁立着一块木牌,便停下马车,凑近去看,只见上面写着:“因连日大雨,前方山体滑坡,道路被巨石阻断,请来往客商绕行别路。” 顾墨白暗道不好,赶紧告诉谢春霖。谢春霖说:“你看看牌子是谁立的,上面有没有日期。” 顾墨白再走近观瞧,发现落款是华阴县衙,日期是两日前。 谢春霖道:“这里是陕豫之间必经要道,官府定会加紧抢修,这两日说不定已经修好了,咱们再往前走走。” 两人又往前行了几里,这回眼见为实,道路果然被巨石堵死,有批劳工正在施工。一旁还有三四拨客商带着车马,也被堵在了半路,正在愁眉苦脸地商量对策。 顾墨白凑上前去,向劳工的头头打听,那头头说:“前面堵了老长一段,县里发动了三波人来疏通,可看这规模,至少还得再干天。” 顾墨白急道:“难道还要等天才能通行?可还有别的路走?” 头头说:“这一带自古就是天险,好走的路就这一条。若是绕向南面山中,还有一处隋朝时的旧关,尚可通行。只是这一绕也得多花一两天的功夫。” 顾墨白和谢春霖略作商议,觉得在这里等下去也不是办法,不如绕行更快些。顾墨白问头头:“若是走那道旧关,路上可有客栈歇脚?” 头头说:“那路上人太少,客栈是不会有了,不过有两个村子,你们可以找村里的富户借宿。” 几个商人也凑过来问东问西,似乎都打算绕行。顾墨白索性多等一会儿,想和他们搭个伴。 果然,他们几个问完之后,纷纷收拾车马,准备出发。顾墨白走上前去向他们道了辛苦,说:“几位若是打算绕行,荒郊野岭的,不如大家结个伴,路上好有个照应。” 那几位客商想是常年赶路,说起话来很是豪爽,道:“小兄弟,我们车上有货,走得慢,你要不嫌弃就随我们一起。” 顾墨白大喜,跟谢春霖说了,谢春霖也同意,他们便尾随在商队后面,慢慢行去。 这条路果然比官道更加难走,路上杂草碎石极多,马车根本走不平稳。谢春霖只好从车里出来,跟顾墨白并排坐在赶车的位置上,还略微好受些。 行到半路,西边的天空渐渐黑了。几位客商经验丰富,都道:“不好,怕是要下大雨,大家赶紧找地方避雨。” 一行人赶紧加快速度,拼命向前赶去。不多时,天空已经黑成一片,如同夜晚,四周阴风惨淡,令人不寒而栗。顾墨白开始还能看到前车的轮廓,紧紧跟在后面。可路上颠簸几下后,车速放慢下来,再找前车已经不见踪影。他心中焦急,不停鞭打着马匹,追了好一阵,依旧不见人。 谢春霖忽然拉住了他,道:“莫慌,你看那边。”他用手一指,只见远处出现了几点灯光。有灯就是有人,顾墨白心中稍定,这才想起车上有油灯,赶紧点着,挂在了车上。虽然照明范围有限,但心中恐惧大减,师徒二人辨认着道路向灯光行去。 没走出几步,大雨倾盆而下,他们赶紧撑起了伞,但身上很快就湿透了。这一段路看起来近,走起来远,好不容易才走到近前,原来前面是一处庄园,那灯光是大门外点的两个灯笼。路旁有一块石头,上面刻着几个字,乃是“赌棋山庄”。凡是职业棋士都对“赌棋”两个字有些忌讳,顾墨白还在上面吃过亏,更是心中不快。可形势如此,由不得他们选择,只能先进去避避再说。 第一百三十章 以棋会友 师徒二人来到庄园门口,赶紧跑到门楼下避避雨势,然后猛扣门环,生怕里面的人听不见。 敲了好久,终于有个伙计嘟嘟囔囔地把门拉开,没好气地说:“什么事,这么大雨跑到我们山庄干什么?” 顾墨白忙道:“哥哥莫怪,我们是赶路之人,途中突遇大雨,实在无处可去,想在贵庄叨扰一晚,请您行个方便。我们必有重谢。” 那人不耐烦地挥挥手说:“你们找错人家了,我们不稀罕你们的盘缠,赶紧去别处问问。” 顾墨白道:“这么大的雨,我们还能跑到哪儿去?贵庄既有如此规模,平时必然乐善好施,麻烦您跟里面禀告一声,通融通融。” 那人道:“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谁知道你们是干什么的,是好意还是歹意?若真把别有用心的人放了进去,岂不是自找麻烦?往前走五里有个村子,那里有不少人家是接待住宿的,你们趁着天还不晚赶紧去。”说着他就要关门。 一直没说话的谢春霖突然扶住门说:“这位小兄弟,我看你们山庄叫赌棋山庄,想必你们庄主也是爱棋之人。我们两个都是职业棋士,也算是和你们山庄有缘,万望行个方便。天下爱棋人都是同道,你去禀告你们庄主,他必然高兴。” 那人一听这话,态度马上逆转,说:“哦哦,失礼失礼,原来是两位职业棋士,你们怎么不早说呢?既如此,你们在这里稍候,等我进去说一声。” 等不多时,又出来一个高个儿男人,自称是府里的管家,刚才的伙计尾随其后。管家说:“两位请到里面来,马车交给我们伙计就行了。” 顾墨白道:“不敢劳烦,我们自己去安顿。”他让师父先跟管家进去,自己牵着马车从侧门进来,跟伙计一直到了马厩里,给牲口卸了车,喂上水草。行李里都垫着防水的油纸,倒是没湿,可也不敢再往外面拿,请伙计在马厩里找了块地方收着。 那马已经淋透了,不停甩着身上的水。顾墨白想跟伙计借块布擦擦,那人笑道:“你自己也是落汤鸡了,还是先顾自己,快把衣服换了,免得着凉。” 顾墨白傻笑两声,竟然把自己给忘了,赶紧撑着伞去了客房。管家给他安排好了房间,就在谢春霖隔壁,房里备好了热水,还有更换的衣服。顾墨白洗了手脸,把干衣服换上,总算是惊魂稍定。 不多时,管家来请他们和庄主见面,两人便随他到了大厅。只见此处陈设华美,雕梁画栋,自非一般人家。客厅墙壁上挂着一张石刻的棋盘作为装点,黑白双方刚刚下出了一个布局。厅中摆下了宴席,正中间坐着一个中年男人,体态适中,面色苍白,颧骨宽,戴了一顶瓜皮帽。在他左手边坐着一位华衣青年,右手边是一个穿灰色长衫的五十来岁的先生。 谢春霖和顾墨白一进来,三人都起身相让。中间那人说:“两位贵客一路辛苦了,小弟姓胡,是这里的庄主。”他指指那青年说:“这是犬子胡清泽”,又指了指那先生说:“这是弊庄的围棋教师赵两峰先生。”师徒二人和他们一一见了礼,赵两峰挪到一边,请二人坐近说话,谢春霖便坐到了胡庄主旁边。 胡庄主说:“我这庄上,平日里不接待闲人,只有下棋的人是个例外。二位避雨来到我这庄上,也是天意。来来来,咱们先共饮一杯,然后再请教二位台甫。” 大家刚要举杯,胡清泽突然大喊一声:“且慢!父亲平日里款待棋手,远近知名,难免有宵小之辈冒充棋士来混吃混喝。二位虽自称是棋士,不露两手,怎么让人相信呢?” 顾墨白微微一笑,道:“好啊,那就请胡公子出个题目,怎么测试才能让人相信呢?” 胡清泽说:“不用那么麻烦,只要赢得了我,我自然会承认。” 胡庄主说:“犬子太没规矩了,请两位见谅。你们刚到弊庄,水米未进,他就急着想斗棋,实在是无礼至极。若真下的话,我提议,就下那种超快棋,谁都不要思考,完全凭直觉落子,这样下得最快,下完了好赶紧吃饭。” 顾墨白一听,这胡庄主原来并不想阻拦,反而把这盘棋给坐实了,那就更不能退让,道:“就依庄主的意思,我来和公子下一盘超快棋。” “好,这边请!”胡清泽马上起身,外厅就摆着一张棋桌,他引着顾墨白各自就坐,其他三人也走来围观。 现在雨势未减,坐在外厅听得清清楚楚,雨水在栏杆上溅出一阵阵水花,冷风也随之渗透进来。 胡清泽说:“你是客人,你来执白。”那口气似乎毫无商量余地。 顾墨白又好气又好笑,便也不推让,直接拿过了白棋,心中却打算好好教训他一番。 既然拿了先手,又是超快棋,顾墨白想也不想,先下了一个点三三。这手棋大部分人都没见过,在超快棋里下出来容易有奇效。 胡清泽果然有些惊愕,但又不及多想,赶紧先挡一边。 赵两峰摇着头说:“这点三三嘛——”。虽然没有说出后半句,但也可以看出他对这手棋不太赞成。只是不知道他是不同意这手棋本身,还是觉得顾墨白在超快棋里使出这种手段有点投机取巧。 胡清泽应对得很是稳健,但还是让白棋的点三三稍稍得利。双方速度很快,马上就把点三三这一章揭了过去。 超快棋比拼的是双方的棋感。由于来不及计算,双方下的往往是第一感觉,谁的感觉又快又准,谁就能掌握主动。可顾墨白的棋感还多出了另一层次,就是对局势的判断十分清晰。想在超快棋里把目数数清楚几乎不可能,也无法仔细判断厚薄。而顾墨白仅仅根据双方的棋形,根据每下一手时心中的情感体验,就能准确判断出形势是好是坏。比如某一个微小的地方交换到,或者让对方的棋形萎缩了一下,他都会给自己加些分。而对方如果棋形下得舒展,他就会给自己减些分。这看似简单,其实是围棋里的重大课题。若是没有那么敏锐的棋感,局部稍稍亏损还可能浑然不知,那就根本无法与对手抗衡了。 顾墨白发现胡清泽的实力并不简单,似乎已经接近了九品的水平。如果他不是职业棋士,那就算得上是业余棋界中的翘楚。不过跟六品棋士顾墨白相比,差距还是很大的。 到了中盘战,就是一步之差,满盘皆输的时候。胡清泽突然下出一步恶手,导致四子棋筋被吃,顿成崩溃之势。这里的吃子较为复杂,一般死活题里也不会有这样的题目,胡清泽便没有看到。顾墨白却一眼就看出了这里的手段,直接将棋筋收下。胡清泽叹了口气,只好认输。 胡清泽道:“确实下得好,看来你们是职业棋士无疑了。” 胡庄主瞪着他说道:“你呀,非要逞能,岂不冒犯了高人?二位快请,咱们喝酒去。” 第一百三十一章 冤家路窄 经过和胡清泽的一番较量,师徒二人的棋士身份终于被相信了。 五个人重新入座,有丫鬟将刚才的酒倒掉,重新斟上了酒。胡庄主举杯道:“来来来,这回可以迎接贵客了,请!”几人各自把酒干了。 谢春霖道:“胡公子的棋艺很不简单啊,莫非也有品级?” 胡庄主笑道:“他有什么品级,随便学学而已,和他哥哥没法比。这全赖赵先生指教有方,赵先生是真正的专家,恐怕大部分职业棋手也不是他的对手。” 谢春霖向赵两峰施礼道:“失敬失敬。”赵两峰略略点头,似乎并没有把他放在眼里。一旁顾墨白看了心中有气,心想:我师父在棋界可是响当当的人物,品级在他之上的不过三人而已,这赵两峰是什么东西,也敢这样目中无人。可此时受惠于人,不好发作,只好权且忍下。 谢春霖却似没看见一般,接着问道:“此庄为什么叫做赌棋山庄?其中莫非有什么故事?” 胡庄主笑道:“老先生说得好,这正是我平生最得意的一件事。” “哦?那更要向庄主请教了。” “此庄原来的主人是我一个棋友,有一次下赌棋,他连下连败,把身上的钱都输光了。可他不依不饶,还是想下。我问他,你没有钱,拿什么跟我赌啊,他就说拿这个山庄来赌。若是我赢了,山庄就归我,若是他赢了,就把我的一个小妾给他。结果我赢了,这个山庄就归了我,从此我给它改了个名字,叫赌棋山庄。” 顾墨白听完这个故事,心中不禁有些厌恶,尤其难以接受的是他们竟然把人当赌注。再看谢春霖,口中虽不说,脸色也不是很好看,只说了一句:“原来如此。”就端起茶杯喝了起来。 胡庄主道:“二位快吃点菜,时间仓促来不及准备什么珍馐美味,都是极普通的食物,二位莫嫌弃。”桌上都是些樱桃鸭、红烧牛尾、清蒸鲤鱼等菜肴,他却说得很普通,想来平时的饮食更加奢侈。两人早已饥肠辘辘,便不再谦让,开始吃了起来。顾墨白在山上生活惯了,不喜欢吃油腻,只拣了一些清淡的菜来吃。 赵两峰道:“不知二位是哪个道场的棋士,听口音不像是本地人啊。” 谢春霖道:“我们是hen省的,有事要去西安棋院。”西安棋院是中西部的围棋中心,除了棋院内的弟子,客座棋士、游学棋士也有很多,常有棋界人士往来,他们要去那里也不是什么新鲜事。 赵两峰道:“原来如此,敢问二位如何称呼,又是何品级啊?” 谢春霖道:“品级低微,不说也罢。在下姓谢,这是我的徒弟顾墨白。”谢春霖怕张扬,便没有报自己的名字,也不敢提自己是三品棋士,只把顾墨白的名字说了。料想顾墨白只在hen省内刚有些小名,这里的人必不认得。 谁知,这话一出口,几个人都大吃一惊。胡庄主问道:“莫非就是今夏在擂台赛上七连胜的顾墨白?” 师徒二人也是一惊,没想到擂台赛的消息竟传到了这里。顾墨白道:“不错,正是晚辈。” “哦!那这位想必便是白云道场掌门,谢春霖大师了?大师怎不以真名相告,还说什么品级低微,实在是可笑得很。” 谢春霖听他语调冰冷,心想:莫非我没明说竟惹怒了他?赶紧道:“不错,我便是谢春霖,实非有意相瞒,只是身在旅途,怕惹是非,才没说全名。” 赵两峰突然插了一句:“谢掌门是自忖自己的名号天下皆知,怕说出来以后,就让我们这些草莽棋手自惭形秽了。” 胡庄主冷冷一笑,突然大吼一声:“来人,将这二人拿下!”话音未落,便进来四名家丁,将师徒二人架了起来,然后抓住他们的双臂背到了身后。 顾墨白被这突如起来的变化弄得手足无措,忙大声喊道:“这是干什么?我和你们有什么仇?” 谢春霖也说:“胡庄主这是何意,这就是你们赌棋山庄的待客之道吗?” 胡庄主道:“好,死也要让你们做个明白鬼。你们还不知道自己到了谁家!我姓胡,名叫胡瑁,你们当然不认得。可我的大儿子叫胡润溪,你们总该记得?” “胡润溪?”两人一听这话,才恍然大悟。不成想,这次鬼使神差,竟让他们避雨避到了胡润溪家。可即便是胡润溪家,为何对他们有这么大的仇恨?谢春霖道:“胡润溪也是我的弟子,只不过四年前,他自己交了请辞状,离开了道场。虽然如此,我们师徒间并无恩怨,还有师徒之谊,庄主何必动怒?” “那我问你,我儿子哪里去了?” “这个嘛——”自从胡润溪十番棋战败,离开道场以后,大家谁也没听说过他的消息。由于他的离开方式,就算生活有了着落,也不会给道场去信,所以大家便没有在意。今天胡瑁这么一问,倒让谢春霖无法回答,只好说:“他自从离开道场,我们再也没有往来,自然也不晓得他的行踪。” “哼!我把儿子送到你们白云道场学棋,你们师徒两个却串通一气,合谋暗算我儿子,让他在十番棋中落败,又挤兑得他无法立足,不得不离开白云道场,至今已经四年了。这四年里,我儿子音讯全无,生死未卜,我派出那么多人出去寻找,至今也毫无下落。你作为道场掌门,不该负责吗?顾墨白暗算我儿子,更是可恨至极!” 谢春霖道:“你这话说得就不公道了。顾墨白和胡润溪下十番棋,是胡润溪主动提出的。顾墨白能获胜,完全是凭他自己的实力,哪里有什么阴谋诡计?” “放屁!一开始我儿子连胜三局,杀得顾墨白毫无还手之力,为什么后面就被逆转了?若不是你们暗中使用手段,顾墨白又怎会突然之间就能和我儿子平分秋色了?你们这般狡诈,还以为别人看不出来吗?” “顾墨白现在已经是六品棋士,胡润溪那么多年都停在了七品上,顾墨白的资质本就在胡润溪之上,赢他哪里需要阴谋诡计?胡润溪赛后自己交了请辞状离开,我们谁也没有逼他,那是他自愿的。至于他为何下落不明,也没跟家里联系,其中原因颇费思量。我想,他这个人傲气很重,输了棋以后心中不甘,自己找了个地方修行,想棋艺练成以后再一鸣惊人,也未可知。” 胡瑁听完这话,犹豫了一下,似乎也觉得谢春霖的猜测不无道理。可他怒气未休,仍说道:“那些先不提,顾墨白或许不是个草包,但我家润溪的棋艺绝对在他之上。何况本来已经赢了三局,想在一个赛事里突然进步那么多,谁能相信?一定是你们耍了什么手段,或者是给他偷偷传递棋招,或者在润溪的饮食里动了手脚。总之,那次比赛绝对不干净,你们要负责。” 谢春霖道:“荒谬至极!根本是子虚乌有的事情,要我们负什么责?” “你们写下供认状,当年是如何毒害我家润溪的,我要将这件事昭告天下,让大江南北全都知道我儿子并非下不过顾墨白,而是中了你们奸计才输的。这样一来,他的屈辱就可以洗刷干净了。他若是听到,也必会回家来。” “若是我们不写呢?” “您是棋界名家,我们自然不敢对您动粗,就请你们先在庄上住个一年半载,等什么时候愿意写了,我再放你们出去。”说完,他们三人一起笑了起来。 第一百三十二章 高手对决 谢春霖明白了,原来胡瑁是想把他们囚禁在庄上,逼他们立下供认状。好在他大风大浪经历得多,知道事情也没他说的那么简单。自己若是失踪,河南陕西两省棋界必然轰动,地方官府也会介入调查,很快就能查到自己的下落,因此心中并不慌。 顾墨白却紧张得不行,又觉得十分愧疚。这次出行,师兄弟们一再嘱咐,让他照顾好师父,没想到竟遇上了这种事。就算能平安脱险,受此一惊,自己也已经十分失职。若是被扣在庄上,自己岂不成了道场的罪人?何况事情也是因为他和胡润溪的十番棋而起,更觉得对不起师父。他心中一急,大声说:“你们真是会说笑话,要赢胡润溪还需要什么阴谋诡计?” 胡庄主大怒:“你个卑鄙小贼,事到如今还要辱骂我儿子。我不敢动谢掌门,还不敢动你嘛!先给我拖下去狠狠地打!” 赵两峰突然插话道:“庄主且慢。这种无耻之人,光打怕不能让他心服。不如让他和我下一局,让他明白明白以自己的斤两,怎能是润溪公子的对手。” 胡瑁道:“先生说得对。润溪的棋都是你教的,你赢了就如同润溪赢了一般,让这狂小子明白,我赌棋山庄的实力,岂是他这种狂徒可以玷污的?” 顾墨白本来听说要挨打,以为这次难逃一劫,可一听下棋,顿时振作起来。围棋是他唯一的武器,性命攸关的时刻,他只能依靠围棋来保护自己。当即便说:“好,下棋便下棋。不过这里叫赌棋山庄,既是下棋,须得赌点什么。” 赵两峰笑道:“不自量力。好,你说说想赌什么?” “若是我赢了,就放我们师徒离去,不得为难。” “这是自然。” “若是你赢了,我们便按你们的意思写供认状。” 赵两峰看看胡瑁,问:“庄主以为如何?” 胡瑁道:“那太便宜他们了。除了写供认状,我还要顾墨白留下一只右手。” 此话一出,顾墨白心中大惊,这赌注未免太重了些。谢春霖道:“这可使不得,他是棋士,没了右手怎么下棋?不如我来替他,我早已退隐江湖,若是输了,你们砍我的手便是。” 顾墨白听了这话感动不已,可又怎能让师父为自己涉险?他赶紧跪在谢春霖面前道:“师父,万万不可。这是弟子引起的是非,还是让弟子去了结。若是让师父有个三场两短,弟子以后再怎么做人?” 胡瑁道:“谢老儿,你想得也太好了,谁说要和你赌棋?本来这场赌棋毫无必要,你们既落在我手上,要杀要剐全凭我高兴。给你们这个机会,无非是我们对棋道还有些敬重,给唐尧爷一个面子。若是还想讨价还价,那就不要下了!” 顾墨白起身道:“我接受你们的条件。” 赵两峰道:“好,既如此,咱们去外厅。” “且慢!我们远途来此,路上水米未进,刚才又只吃了两口菜,肚子里还空虚得很。况且刚才又下了一盘快棋,你们这时候和我赌棋,不是趁人之危吗?” “那你想怎样?” “等我吃饱了肚子,再和你下棋。” 赵两峰想了想,觉得也有道理,便说:“好,凭你再怎么拖延时间,也难逃一败。我们就等等你,你赶紧吃饱了肚子,再来领死。” 顾墨白又坐到席前,大吃了起来。旁人虽然也没吃饱,此时已经没了心情。看他却毫不在意地大吃大喝,不由得暗暗称奇。 棋士在大战之前吃喝是一项忌讳,因为血液涌向胃部,会让思考变慢。其实顾墨白心里紧张得很,虽然下过很多次大比赛,可输一局要砍一只手还是让他胆战心惊。他觉得以这种状态去下棋必然难以正常发挥,干脆先吃吃喝喝,给自己壮壮胆子。比赛前一般没人会喝酒,他却拿起酒壶自斟自酌起来,也是为了平复心态。 别人看他竟然在下棋前还喝酒,好像全无压力一般,也纷纷佩服起他的胆色。 顾墨白吃饱喝足,心情也平静了下来,起身道:“走,咱们下棋去。” 刚迈出两步,胡瑁突然说:“且慢。咱们去外厅看棋,谢老儿不必去了,就留在这儿该吃吃,该喝喝。” 谢春霖道:“这是何意,难道你们赌棋还怕人看见?” 胡瑁说:“我儿子会输给顾墨白,八成也是因为你暗中递招。若还让你去,你给顾墨白打暗号怎么办?你就留在这儿,不要看棋盘。” 谢春霖道:“好好,那我就不看了,你们去下。”说完,他在桌前坐下,道:“这菜凉了,给我再做个烧三鲜,酿金钱发菜,再来一个紫阳蒸盆子。”胡瑁看他气定神闲的样子,不禁心中生疑:难道他对顾墨白的水平就这么自信?他给丫鬟使个眼色,那丫鬟赶紧上前招待谢春霖。旁人便不再管他,都到了外厅棋桌前。 雨势比刚才小了些,已经变得淅淅沥沥。两名棋手各自就坐,赵两峰道:“你拿白棋。” 此局关系重大,顾墨白也不敢逞强,便直接拿了白棋。他心想:这人见过我刚才那局快棋,还敢让我拿白,看来棋力也不简单。 两人未行什么礼节,拿棋子就对战起来。 开始的进程都很正常。下到十几手的时候,白棋左边有一颗孤子尚未拆边,顾墨白以为对手会逼过来,自己再单关跳出。没想到对方不是从边路逼,而是从头上镇了过来。这手棋让顾墨白吃惊不小。 镇是强攻的手段,此时白棋还有拆二的余地,强攻显得有些急躁。可自己局部即使能活,被对方封在里面,也很不舒服。这样看来,这步镇确实是此局面下的强手。顾墨白并没有想到这步棋,这时突然有些后悔,刚才几招循规蹈矩的布局或许有些问题,才让对手抓到了这个机会。再或者刚才喝了点酒让自己有些松懈? 胡瑁毫不掩饰地大笑起来,说道:“好棋!这一镇气势如虹,正好来个关门打狗。” 棋手下棋时需要安静,旁人随意评价局面容易动摇棋手的信心。但那只是在比赛中,在棋馆里,高声叫嚷的看客多得是,哪能一个个都禁止得过来?顾墨白在棋馆里已经下过很多棋了,不知不觉就培养出了抗干扰能力,对胡瑁的话毫不在意,一心一意地算着自己的棋着。 他不敢大意,先下拆二,扩大根据地。对方再用一招镇,把拆二的这一子也封在里面,逼迫白棋在里面做活。若是简单做活,大局上必然亏损。若是从夹缝中出头,对方会压迫下方白棋形成缠绕,仍然不妥。可顾墨白毕竟是六品棋士,哪里会乖乖听话?他的下一手是靠在对方大飞角内部,寻求腾挪。 在顾墨白看来,这手棋是绝对的,是这个局面唯一的处理方式。赵两峰既然下了这个变化,也对这手靠有所考虑。可在胡瑁看来,这就成了天外飞仙的一手,托着腮想了半天,也没太弄懂。还是胡清泽跟他解释说:“这是腾挪,想要从轻处理,即便死一两个棋子也不在意。”胡瑁这才明白过来。 这一靠引起的变化十分复杂,仅下一手就有好几种应法。黑棋可以选择上扳、横顶、上长、下立等等,顾墨白以为对方要思考好一会儿,没想到他很快就下了一手下立,阻断白棋两边的同时,也不让白棋轻易成活,态度极是强硬。 如果说,刚才那手镇体现出赵两峰在大局上很机敏的话,这手下立就体现出他在局部作战中的力量也很强。顾墨白对赵两峰的实力一无所知,现在看来,他绝对是个很强的棋手,实力和擂台赛上的那几位老五品相仿佛。荒僻的山庄里竟然还藏着这么一位厉害的强手,实在是匪夷所思。 第一百三十三章 赤膊猛士 腾挪原本是武术中的用语,放在围棋里,是指在棋子受攻的时候,不直接做活,而是用轻灵的招法整理棋形,使自己变得不易受攻,或者干脆弃掉一些子,换取整体的安定。腾挪的要义在于轻与灵活,常用一些碰靠的手段寻找头绪。在对方势力很强,直接做活不容易,或者不便宜的时候,就是采用腾挪战法的时机。 面对黑棋强硬的下立,白棋既然已经选择了腾挪,此时当然也不会正面应战。顾墨白继续选择轻的下法,小飞罩角。 此时,黑棋如果想吃掉白棋的拆二,只需要用一招尖完封,白棋将自然死亡。以现代人的感觉,这样下已经很不错了。白棋虽然将角罩住,却没有一手就将角吃死的选点,黑棋也可以施展腾挪的手段。 可是,古人下棋却有种种惯例和成规,不敢轻易打破,弃子、转身、转换等下法用得比较少。赵两峰此时便有一个固念,认为角部被封是不能接受的,因此一定要先补角。 不管是多强的棋手,哪怕在技术上无懈可击,在观念上却总是被时代所束缚。很多思想进步的伟大棋手,也只能在某些观点上超前于时代,不可能完全弃时代定规于不顾,比如吴清源,武宫正树等等。何况赵两峰并未达到那样的境界。 而从结果来看,赵两峰的选择无疑是错误的。他没有封住拆二,顾墨白便尖了出来。有了刚才飞罩的接应,这时尖出就显得十分通畅,黑棋不好应对。 赵两峰不得不认真思考一番,下了一手靠断。顾墨白不予理睬,继续将拆二走畅,扳住黑方一子,顺利突出重围。黑棋也扳住一颗白子,可白棋本来下得就轻,死这一颗子无关紧要,黑棋既没有走到目,棋形也不厚,几乎一无所得。 可胡瑁还是称赞道:“扳死白子,漂亮,这回下边的白棋又危险了。” 胡清泽也说:“老师还是老师,这一手飞搭,让对手不敢应,只能被吃一子,可太见功力了。” 这里暂告段落,黑棋转战右下角,想把白棋角地掏掉。白棋坚决护角,让黑棋两边占了些官子便宜,可这两块黑棋都没有活,白棋也可以满意。走到最后,白棋只需要将角挡住,就可以保证实地完整。可在次之前,顾墨白意外地在外面先顶了一手。 这手顶棋形很难看,是围棋中典型的一种劣形,叫紧气二字头被扳。但现在这样下却是权宜的一手。直接挡角的话,这颗子会被对方吃死,那么下方黑棋就成了活棋。这里先顶一手,哪怕放着不走,对方一手棋也吃不掉白子,未来就有了种种变数。 胡氏父子不明所以,继续嘲笑顾墨白难看的棋形。赵两峰毕竟实力强悍,马上看出白棋的图谋,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按照他的计算,这里定型以后,下方黑棋可活,右边拆二也不难处理,整体黑棋得利。可这么一顶,下方黑棋就不再是活棋,这里的出入可不是一星半点,而是关系到全盘的厚薄。 看了这手棋,他对顾墨白的实力也有了新的评估。本来并未把他放在心上,可这手棋下得无所拘泥,超出常规,若非对围棋有深刻的领悟,决计下不出这一手。 赵两峰也赶紧重拾心情,决不能草率应战,还是得把他当成同级别的棋手对待才行。看看下边不活的黑棋,形状很是薄弱,虽然吃些亏,也得先自补一手,否则对方若是力量强大,将来必将被这块薄棋拖累。于是,他便跳补了一手。 这下,先手权到了顾墨白这边。他早有一步看好的棋一直想下,现在既然腾出了手,便直接下了出来。断!他利用被吃掉的一颗残子,竟在外面把黑棋断掉了。这正是死子所留下的余味。 黑棋虽有些意外,但也没看出严厉的后续手段,便从一侧打吃,接牢,看上去棋形还算厚实。 可顾墨白的后招却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他拐住硬包,将黑棋完全封在了里面,真是强烈至极!这么下白棋自身出现了两个断点,其中一个断点已经被黑棋占据,处于被切断的状态。这时再落后手,由黑棋来冲击,岂不是崩溃之形? 赵两峰对这个变化毫无防备,他想当然地认为白棋决无这种手段,因此根本未加考虑。可等白子落在盘上,再仔细一看,自己所有的冲击手段都不成立,反而是己方气紧不得不补棋。 胡氏父子看到这几手棋也大受冲击,不由得一阵出神,瞠目结舌地说:“竟有这种手段吗?”。古人下棋最重视力量,太过深奥的东西他们未必能领会,像这种正面角力的场面,他们却比现代棋手更加敏感。 顾墨白知道他们的特点,觉得单纯获胜未必能让他们心服,只有赤裸裸地展现出力量,才能让他们彻底认清自己的实力,因此采用了最强烈的下法,犹如一位伤痕累累的猛士赤膊上阵一般。 胡氏父子认真算了数遍,还是算不清楚,便寄希望于赵两峰能找出其中的破绽。可赵两峰思考再三,还是只能自补,相当于承认了白棋的封锁是成立的。胡氏父子又一阵惊呼,这次终于相信顾墨白下的确实是好手。 黑棋自补以后,白棋的两个断点也应该补。只需要将断点上的黑子抱吃,就算黑棋冲击另一断点,白棋两边都是厚棋,就不必太担心。可顾墨白的补棋方式大大出乎他们的意料,不是抱吃,而是更远一路,直接靠在黑棋上来补。 顾墨白下棋时,喜欢先用中指按着棋子,拍在远几路的地方,再慢慢滑进看好的位置。当他下出这手靠时,赵两峰以为他还在移动棋子,直到看见顾墨白的手指已经彻底离开棋子,他才恍然大悟,对手下的竟不是抱吃! 这真的补住了吗?三个人都一头雾水。 对于补棋来说,这一手实在过于新奇。如果黑棋断打,白棋顺势一长,断点上的黑子还是被吃,可白棋的效率大为不同。比起简单的抱吃,这手靠就显得棋形饱满,少了将来点刺的毛病,还直接威胁到了黑棋,效率十分充分。 赵两峰马上否决了这个方案,只能将断点上的黑子跑出来,非如此不能和白棋作战。而白棋顺势冲出后,以拐头之姿出了头。棋语云:棋曲一头,力大如牛,说的就是拐头的威力。 看到这儿,胡氏父子也明白顾墨白的靠补是一招绝妙的手段。 第一百三十四章 化险为夷 随着棋局进行,外面的雨势又大了起来。就像是棋盘上的激战搅动了天上的风云,一时间电闪雷鸣,狂怒不止。 而几人的心神全在棋盘之上。黑与白的激斗犹如万马奔腾,比这风雨又骇人十分。 胡氏父子本拟好好嘲笑顾墨白一番,看到这时,都已经被接连不断的妙手带入了另一个世界,不由得心荡神驰。 左边的战斗终于被顾墨白所掌控,他借着拐头出去的巨大威力,把左上黑子做成了打劫活。这么大一块棋只能靠打劫求生,实在是苦不堪言。 对于顾墨白找的劫材,赵两峰不敢再应,赶紧消劫成活。 这可苦了下方黑棋。顾墨白在下方连下两手,本就不活的黑棋已是岌岌可危。他还在黑棋要害上刺了一手,这是去眼的要点,只要黑棋一接,整体只剩下一只后手眼,生机渺茫。 赵两峰左右为难,最终只能壮士断腕,弃掉下方四子,将残子逃出。当他打吃断点一子时,白棋又大大方方地反打弃子,黑棋吃掉一子也是假眼,反而让白棋的出头更畅。 以赵两峰的实力,也只是略逊于顾墨白,原不至于被攻得如此狼狈。只是他今天一开始便小看了顾墨白,把大势走差了。后面因顾墨白的妙手乱了阵脚,又把他的实力估计得过高了些,心中十分气馁,下出的棋也渐渐失去了生气。 顾墨白的进攻所重的不是一击制胜,而是持久,长时间把对方按在砧板之上,逼得对手处处出让利益,他便可不断积累胜果。这是他从苏揆之的棋里学来的战法。他长攻不懈,终于使黑棋应对不暇,右边的一块黑棋来不及补活,被白棋完完整整地吃了下来。 有趣的是,最后吃死黑棋的一手,下的是远远的二路喉。顾墨白算清,只要让对方二路扳成为后手,便已是死棋,因此补在了最外面,对外围的影响最大。 一般杀棋,都是要靠近身搏杀,顾墨白这么远远地一补,黑棋竟已回天乏术。这对赵两峰心理的冲击是巨大的。 赵两峰又长考了好一会儿,突然宣布:“我输了。” 顾墨白长出一口气,仿佛从生死线上挣脱回来一样。再看胡氏父子,似乎还身处迷局之中,尚未回过神来。过了好一会儿,胡清泽问:“最后这手喉什么意思?” 赵两峰给他摆了一下局部的变化,本来黑棋留有一个打劫的手段,要借助二路的扳虎,而顾墨白提前下在了挡的位置,把黑棋的扳防住了,里面就成了净死。胡氏父子这才恍然大悟,一时说不出话来。 顾墨白说:“我想请师父来给复复盘。” 胡瑁没说话,倒是胡清泽点点头,进内厅将谢春霖请了出来。两位棋手把棋子收起来,开始重新探讨。 这盘棋下了一整夜,等到棋局终了,雨也停了,天色已略略发白。 谢春霖已经知道了结果,却对两人的下法很是好奇。两人一手一手摆去,说是复盘,其实是在向谢春霖请教,想听听他对这局棋的意见。 看到开局时赵两峰扳死一子,就转去右下角骚扰,谢春霖连连摇头说:“这里侵角见小,自身还有好多毛病没补,将来被对方扭断,味道很多。”赵两峰一惊,实战中自己确实是这里吃了亏。可是从棋形看黑棋似乎已经很充分了,他却一眼就瞧出这里不干净,感觉之敏锐比自己高出甚多,不免有些骇然。 等到顾墨白施展手段之时,谢春霖倒没说什么,只是连连点头微笑。他见顾墨白的棋力比擂台赛时似乎又有进步,这多半是学习《石室仙机》的成果,心中大为欣慰。 而到了攻击下方黑棋时,黑棋无奈弃掉四子,谢春霖马上说:“这里不对啊,白棋形状薄弱,利用很多,应当粘上整体作战,怎么甘心直接弃子呢?” 这话一出口,在场众人无不大惊。大家都以为黑棋只能弃四子赶紧出逃,如果接回四子,被白棋封头,想在狭窄的空间里做活十分不易。就连顾墨白也是这样想的,完全没考虑黑棋有可能整体活棋。谢春霖这个意见,气魄之大,力量之强,非一般人所能想象。 顾墨白和赵两峰赶紧沿着谢春霖的思路往下思考,胡氏父子却不以为然。胡瑁说:“这里不跑,被封进去不就死了吗?我就不信这么狭窄的地方还能做出两只眼。” 谢春霖微微一笑,拿起棋子在旁边一夹,再看白棋右边有紧气二字头的味道,左边又要被黑棋的死子利用,各种缺陷全部暴露了出来。黑棋凭借众多先手,想成活并不难。 胡清泽不明就里,还摆了几招,都被谢春霖轻松化解,这才心服口服,道:“看来确实杀不掉啊。” 赵两峰领教过顾墨白的实力,已是大出意料。没想到谢春霖看上去年老气衰,随意指点,都是棋局关键所在,棋力之强更是匪夷所思。所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今天他算见识到了。胡氏父子看了这些棋,也心中叹服。他们以前看过顾墨白和胡润溪的对局,不觉得顾墨白有何厉害,心中好生不服。可今天看到两个人的棋力,远远超出他们的想象,恐怕之前的猜想也并非实情。下棋之人,终究要通过棋盘上的交流,才能真正地互相了解。经过此番对弈,胡赵等人对顾墨白的看法已经悄然发生了变化。 谢春霖一直看到最后,又对几个局部提了些看法。谁也不敢再怀疑他的权威性,全都在用心体会着他的围棋智慧。 复盘完毕,赵两峰起身向谢春霖抱拳道:“多谢谢掌门指点,赵某受教良多。今天这局下完,方知我久居山中,已成了井底之蛙,不知道真正的高棋竟高明到这种程度。看来我们的种种猜测,多半有所误差,之前的恩怨,还是暂且不论为好。” 谢春霖道:“我们有言在先,既然顾墨白赢了,就当放我们师徒离去。” 赵两峰道:“既然说好了,我们当然不会食言。”说着又看了看胡瑁。胡瑁还有些不情愿,但也无计可施,只得说:“那就请二位自便。” 师徒二人不敢稍留,生怕有变,赶紧收拾东西,套好马车,离开了赌棋山庄。 此时天色已明,一轮红日喷薄而出。他们顺着庄前的小路往前走了一段,终于找到了昨天走岔的地方。再沿古道往前走不远,便到了一个村子。二人又困又饿,已经无力赶路,赶紧找了一处大院投宿。不成想,正碰到了昨天同路的几位客商。他们休整了一夜,正精神饱满地准备出发,见到顾墨白便问:“你们昨天到哪儿去了?风雨交加的,我们没留神,竟让你们在半路走散了。” 顾墨白道:“我们走岔了路,误打误撞地到了附近一个山庄,没有休息好,今天怕是赶不了路了。” 有村民听了道:“那山庄叫赌棋山庄,平时从不让客人留宿,没想到竟留了你们,你们好福气啊。” 顾墨白苦笑一声,心想,这回我们可是倒了血霉。 那几位客商道别后便上路了,师徒二人吃了点东西,各自租了个房间休息。第二天养足了精神,才重新出发。 第一百三十五章 西安棋院 师徒二人又花了一天时间,终于绕出隋朝旧关,回到了官道上。后面的路程就再无波折,几天时间就到了西安。 西安是西部重镇,又是十三朝古都,市井繁华与古朴雄浑融为一体,别有一番风光。古旧建筑随处可见,单单是前朝城墙就绵延二十里,鼓楼、佛塔、碑刻等比比皆是。市民们就在这些古代的遗骸中生活,吃喝玩乐一切如常,给这座古城注入了勃勃生机。 谢春霖多年未到西安,道路已经记不清了。好在西安街道横平竖直,师徒二人一路打听着,很快就知道了西安棋院的方位。 西安棋院位于城市南部,临近着名的大慈恩寺,据说是由一处唐朝旧书院唤作杏园的地方改造的,至今还有人将西安棋院称作杏园。 两人沿主街一路向南,先来到了大慈恩寺。隔着寺院的围墙,一座高塔耸立而出,一问之下,竟然就是着名的大雁塔。顾墨白早闻大雁塔的名号,却不知就在大慈恩寺院中。但见此塔并不甚高,却有一种威严雄壮之气令人动容。他再仔细观察,发现这座塔出檐短小平直,并不像很多古建筑那样,屋檐曲卷欲飞。顾墨白不由得呆住了,他一直以为古建筑中最美的就是所谓的碧瓦飞甍,却不知如此朴拙的屋檐竟也蕴有大美,这种美来自唐人胸中的坦荡与直率,来自于敢于不假修饰的自信与豪迈。在最值得大书特书的时候,他们只用了一个词就将意义说尽。 顾墨白看了半天,将感受对谢春霖说了。谢春霖也颇为赞赏,说道:“世上道理都是相通的,建筑之道亦如棋道,有时多般设计反不如平淡如水来得痛快淋漓。我看此塔颇似一人的棋风,你觉得是何人啊?” 这倒让顾墨白一愣,他苦苦思索打过的名家棋谱,突然心念一动,道:“我知道了,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既是西安的建筑,自然好比西安的棋士,那便是梁魏今院长。” 谢春霖哈哈大笑道:“不错不错,西安棋士大多朴拙率直,梁院长更是其中典范。他下棋最讲究自然而然,从不学那般花拳绣腿,所谓‘繁华落尽见真淳’,便是他的围棋境界。你此番到了西安,可要用心体会其中妙味。” 顾墨白心中大喜。他以为游历四方只是见见各处的棋手,学习不同的理念和招法,却没想到不同的风土也能养出不同的境界,只有来到当地才能充分体会。这正和苏辙遍览名山大川以养文气是同样道理。 两人又往前走不远,便是西安棋院所在地。西安棋院与白云道场颇为不同,地处闹市之中,门前车马如龙。西安棋院整整占据了一条街,一眼望去高高的灰墙延伸数百米,院内建筑高耸,大门巍峨宏伟,竟如官府一般气派。 师徒二人来到门前,向看门的弟子说明了来意,那弟子一惊,请他们稍等,然后飞奔入院内禀报。过了好久,只见从里面出来一众棋士,为首一人身穿灰袍,须发皆白,面容清瘦,颇有一副仙风道骨。此人便是西方棋界第一人,梁魏今三品。 顾墨白没想到对方竟安排了这么大阵仗,心中颇感自豪。谢春霖不待他们出门,便领顾墨白进了院子,在院中和大家见礼。梁魏今一把抓住谢春霖双臂,仔细看了半天,说了一句:“你老了。” 谢春霖道:“二十年没见,你怎么越发精神了。” “俗事缠身,我是不敢老啊!你们就两个人来的?” 顾墨白赶紧上前施礼道:“晚辈顾墨白,拜见梁院长。” 梁魏今“咦”了一声,问道:“你是顾墨白?就是最近在擂台赛上连胜那个顾墨白?” “正是晚辈。” 梁魏今哈哈大笑道:“陈淳,快出来看看,你天天念叨的顾墨白师侄来了。” 说完,从人群中走出一人,身材高瘦,皮肤白皙,嘴唇上留了一撇小胡子,正是四年前在白云道场访学的陈淳。顾墨白刚才没看见他,此时故人相见,自是十分亲热。四年过去,两个人都成熟了不少。 梁魏今道:“别在这里说话了,咱们到里面去。” 一行人到了正厅,很多弟子就此散去,只剩下四五个内弟子相陪。梁魏今为谢春霖一一作了介绍,都是五六品的高手,只有陈淳是七品,不过他年纪最轻,也被梁魏今收为了内弟子。 梁魏今问:“我掐算时日,你们三天前就该到了,莫非路途不顺?” 谢春霖便将潼关遇到塌方,师徒两人绕路而行,却误入赌棋山庄的事情讲了一遍。 梁魏今道:“如此说来,你应该多带几个弟子。就你们两人出行,路上多危险啊。潼关一带山高岭峻,听说还有强人出没,千万大意不得。你说的这个赵两峰我知道,此人倒有些来历。他本是延安府的棋手,被授五品,是陕北一大棋豪,盛年时甚至有接近四品的棋力,纵是当年延安道场的掌门也不是他对手。他以为凭自己的本事,早晚能继承掌门之位,却不成想当时的掌门一心想传位给自己儿子,便对他设计陷害,最后把他逐出了山门。加上他之前冲击四品时争棋也失利,受到双重打击后,就此一蹶不振,流落江湖,音信渺渺。想来也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没想到竟然做起了围棋教师,实在可惜。” 谢春霖道:“怪不得此人棋力甚高,原来也是五品棋士。倒是我孤陋寡闻了,竟不知陕西棋界还有这么一位豪强。想他当年冲击四品时,名声一定不小。或许这些年流落江湖,比赛参加的少,棋力有所下降,否则我们师徒要吃大苦头了。” 梁魏今在棋界以“不争之棋”闻名,今天初一见面,顾墨白见他谈话温文尔雅,态度恭敬谦和,和他的棋如出一辙,不禁对他又增添了几分好感。 两人又谈了不少棋界动态。梁魏今说道:“近来京师暗潮汹涌,程兰如又想策划和徐星友的争棋,若是他计划成功,棋界又难免一阵动荡。” 谢春霖道:“以他们两人在棋界的地位,如果争棋,又是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不知到时如何收场。不过徐国手坐拥天下第一把交椅,他爱惜羽毛,必不会轻易接战。” “是啊,程兰如已经几次计划和他争棋,都没成功。这次我听说他想以两院对抗的形式发动一场棋战,逼徐星友出来压阵,到时候一场恶斗势所难免。” “程兰如也算得上是一位大宗师了,对名利却看得如此之重,竟又想出了这样的办法,实在有些想不开了。” “此事也不能全怪他。徐星友虽是大国手,可棋艺远不及当年的黄龙士,天下棋豪对他颇有微词。他号称二十四年不执白棋,并非纯以棋力取胜,其中花费的心思机谋也不少。程兰如比他年轻,又身在京师,棋力已有后来居上之势,难免不对大国手之位虎视眈眈。他和徐星友这二十年里只下了三局受让先局,全部取胜,再赢一局就能成为唯一一个和徐星友先相先对弈的棋手,这个名头吸引力也极大。所以,他甚至不求和徐星友争番棋,只要有一次交手机会足矣,这才筹划了这次对抗赛。” 谢春霖叹道:“他也算用心良苦了,可想接任大国手谈何容易,若南方的范西屏有意相争,程兰友怕是占不到什么便宜。” 梁魏今长叹一声,说:“南方棋界也不安分。听闻周东侯身体抱恙,恐怕时日无多,周西侯和周懒予的明争暗斗已经愈演愈烈。” “苏州棋院的继承一直是棋界的老大难问题。大家都知道周东侯想传给周西侯,周西侯也算争气,勉强拿到了三品资格,可他这个三品却多少有些名不副实,几年前和我师弟的争棋也未占到便宜。反而是周懒予年纪又轻,棋力又强,实在是接掌苏州棋院的大好人选。若是由周东侯指定,周西侯胜算更大,若是演变成争棋,周懒予怕是要占上风。” “这两人要是以争棋来决掌门归属,难免反目成仇,导致苏州棋院的分裂。从种种迹象来看,未来棋界怕是要有大变化。” 谢春霖道:“由四大棋院主导棋界的格局已经延续了三十多年,这一格局之所以能延续,主要仰赖你们几位院长都是不世出的棋才,能力足以服众,几十年来无人可以撼动。现在你们年纪渐长,都面临权力交接的问题,新生代们难免蠢蠢欲动。海宁棋院范西屏接替盛大友,倒还算平稳,可剩下几家,就未必能平安过渡了。” 梁魏今叹道:“可惜我门下这些弟子个个都不成器,我在一日,西安棋院还能保住四大棋院的地位。若有朝一日我不在了,不知谁能继承我的衣钵。” 谢春霖道:“你不该这样想。王侯第宅也难免归于黄土,兴亡乃天数,非人力所能为,我辈只要尽到责任,传承好围棋法灯,便可问心无愧。至于棋院的地位,得失都不重要,就算降为道场,也就是如我白云道场一般,又有什么不好?你看周东侯,倒是有人接班,可他就能开心了?” 梁魏今叹道:“惭愧惭愧,反要谢掌门来开解我了。” 第一百三十六章 终南别业 谢春霖和梁魏今一见面,就谈了多半日。顾墨白对这些棋界风云不甚熟悉,听得似懂非懂,却也只能在一旁陪着。再看西安棋院的几位弟子,也都兴趣索然。 好不容易两人谈完了,梁魏今说:“你难得过来,就别见外了,住在我家里即可。顾师侄受些委屈,我这徒弟陈淳甚是想你,不如安排你们住在一处。” 顾墨白心中一喜,他这些天和师父形影不离,难免有些拘束,分开居住正合他意,当即便答应下来。他随陈淳来到宿舍,房间很是宽敞,里面还有一张空置的床,他正好拿来用。两人几年不见,都有一肚子话想说,一直聊得天昏地暗。 陈淳道:“你在河南那边声名鹊起,真是让人羡慕。我当年就知道你棋才出众,看你这几年的进步,打心眼儿里高兴。好在我也没有虚度光阴,从河南回来以后就觉得棋艺大涨,只是比起你来恐怕差距又拉大了。” 顾墨白笑道:“你别不知足,四年里升了两品,这个速度也很快了。” “这确实超出我的预期。我原计划每三年升一段,等我三十二岁,年富力强之时,便可外出游学。现在只要再下好一次大赛,就能升到六品,也许那一天很快就能到来。你又怎么打算的,啥时候出去游学,还是说这已经是你的第一站了?” “这次出来,师父只说是受梁院长之邀前来拜望,让我路上随行。至于我游学的事,他根本没有提,我也不清楚他的意图。过几日我再问问他,能不能让我留在这里学习。” “对对,你问问他,最好就住我屋里不用动了。许知远跟石俊现在怎么样了?” “许知远现在也升到了七品,没你快就是了。石俊在峨眉道场,之前还跟他有通信,当时他定上了九品。这两年不知为什么就没有消息了。” 谈起往事,两人不免一阵唏嘘。许知远从床铺下拿出一册书递给顾墨白说:“这书当年让你受了不少苦,今天你既来了,就把它带回去,把他们凑成全本。” 顾墨白接过一看,原来是一册《无心谱》。《无心谱》一共四册,有两册一直在顾墨白手里,石俊本来拿了一册,离开道场时留给了顾墨白。陈淳也有一册,从白云道场回西安棋院时把这一册带到了西安。今天突然看到这本书,顾墨白百感交集,翻开一看,发现这一册记载的是一些理论,和那三本不同。他问:“这册我还没看过,你都仔细读了?” “可以说烂熟于心,我棋艺能够进步也从中得益不少。现在我用不到了,你正好把他们凑在一处。”顾墨白也不推让,直接收了起来。 顾墨白在西安棋院待了几日,一直没看到师父,也没人约束他,他便和其他客座棋士一起学习。西安棋院也有棋手每天挂盘讲棋,而且不只一个人讲,是多名棋手在不同的讲堂开讲,大家可以选择自己想听的棋局。讲棋时不是一味听主讲人讲解,而是大家一起讨论。要是哪手棋引起争议,马上就会有人提出,其他人再各自提出意见,直到把局部变化分析透,再往下进行。如此一来,棋局讲解地极慢,一局棋要讲好多天。可在讨论中,大家也能获得很大提高。 顾墨白参加了几次以后,也开始大胆发言。他现在是六品棋士,提出的意见相当精当,很快就受到了大家的认可。他也很享受这种被人重视的感觉。 课程以外,顾墨白本想和这里的棋手交交手,陈淳却很热心地带他去看西安名胜。顾墨白难得出门,又是少年心性,倒也愿意跟着陈淳长长见识。 一转眼就过了五天,梁魏今突然把陈淳和顾墨白都叫了去,让他们二人准备行李,随他去终南别业,谢春霖也同去。顾墨白好生失望,他本打算就此留在西安棋院学习,争取拿下第一封推荐信,却突然之间就要离开,学习的事情怕是要耽搁了。但师父既然去,自己也只得跟着。好在来的时日不长,略做收拾即可。第二天一早,一行四人便离开了西安棋院。 路上,顾墨白向陈淳打听终南别业是什么地方。陈淳道:“终南别业是我们棋院的一处老宅,位于终南山中,据说前代祖师曾在此修业,现在常年没有人住,只有盛夏时偶尔来避暑。” 顾墨白听了心中更是疑惑,现在已是初冬时节,天气寒冷,怎么又跑到山里去了?难道两位老人家这么好的兴致,非要结伴看看山中的景色? 从西安城向南五十里便是终南山,再走五十里才到终南别业,纵是山路崎岖难行,一天光景也就到了。终南山由于离西安近,很多失意者都曾到此隐居,其中不乏王维、孙思邈、王重阳这样的着名人物。陈淳对顾墨白说,时至今日,山上仍然有人在隐居,好几处洞窟都有人住,大家路过时一般会主动绕行,不去惊扰他们。 谢春霖笑着对梁魏今说:“你们把别院建在终南山上,就不怕别人笑你们走的是终南捷径吗?” 梁魏今也笑道:“那都是唐代旧事,这里一千年都没出过天子了,就算有捷径也该堵死了。” 顾墨白没听明白,陈淳向他解释道:“唐朝有个人叫卢藏用,在朝中不受重用,便来终南山隐居。可他并非真心归隐,而是借隐居来求名,还想方设法地自我宣传,终于被皇上知道了,封他做了大官。后来很多人想做官,也学着卢藏用的样子敲锣打鼓地隐居,地点就选在皇城之外的终南山,大家便笑称在终南山隐居其实是做官的捷径,因此留下一个终南捷径的说法。” 傍晚时分,一行人便到了终南别业。这是一个带院子的三层小楼,孤零零地树立在一座小山峰顶上,四下绝无人烟。梁魏今提前吩咐了两个弟子来打理,屋内的尘土已经擦干净了,门窗都挂上了厚厚的棉布帘,棚子里堆满了柴,屋里也生上了火。四人冻了一天,一进别业,都觉得十分暖和。 梁魏今很是满意,告诉那两名弟子第二天就可以回城了,只留下他们四个即可。顾墨白还是和陈淳住在一间,凑在一起还能暖和些。梁谢二人各住了二楼一间卧室。别业里储存了很多红薯、白菜、萝卜等食物,完全可以撑上两三个月,用水需要从山腰取泉水。当晚,他们煮了些红薯和萝卜充饥,吃得没滋没味。 顾墨白本以为是来度假,可看了这顿晚饭,心中好生失望,不禁疑惑:在棋院里生活得好好的,却偏要跑到山里来受罪,这两位大师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第一百三十七章 大师对决 当晚,顾墨白睡在厚厚的棉被里,依然被冻醒了好几次。听着外面山风嘶吼,更觉得一种说不出的凄凉。 第二天一早,两个负责打扫的弟子已经走了,顾墨白和陈淳煮了些红薯土豆,聊以充饥。 师徒四人坐在客厅里,草草吃完了早饭。顾墨白正想收拾餐具,却听梁魏今说:“且莫收拾,我有几句话想对你们说。突然就跑到了山里,恐怕你们也有些困惑。其实,这出自我的一点私心。你们都知道,我很多年都不参加争棋了,无非是对棋界纷争感到了厌倦。谢贤弟跟我一样。我们每次写信说起此事,都觉得是正确的选择。只是有一样遗憾,让我们老哥俩没法释怀。要知道,很多精彩棋局都是在争棋那种激烈的对抗中产生的,我们两人这些年虽然也在探索棋道,但都没有什么像样的对局。很多围棋思想,都需要在具体的招法中体现出来。不对局的话,我们两人所秉持的棋道也将湮没无存,实在是令人痛心。因此,几个月前,我们想了个办法,就由我们两人对弈数局,将各自的围棋思想尽数展现出来。我们两个下,只是切磋技艺,和争棋沾不上边,可也要模拟出棋战的氛围,好全身心地投入进去,才能下出最高质量的棋局。所以,我们才抛下种种俗务,来到这人迹罕至的终南山中,就是为了不受打扰地好好下几局棋。” 谢春霖接着他继续说:“我们两个年老力衰,到了山中,难免需要人照料,因此叫了你们二人同行。生活起居和棋谱记录都要靠你们协助,请你们多费点心。”说完,他还向二人微微躬身致谢,二人吓得赶紧还礼。 顾墨白万没想到,两位大师来到山中,竟是相约来下棋的。师父的话好像在说,让他们随行是在麻烦他们,可他却觉得,能近距离观看两位大师对弈,是十分幸运的一件事。他之前的疑惑、不解一扫而光,反而感到一丝荣耀。师父这次出行不带别的弟子,单单带了自己,这是多厚重的一份信任啊! 陈淳也和他一样,表现得十分兴奋。两人马上开始了忙碌。他们把对局室选在三楼的一间茶室,这里视线极好,打开窗户就可以看到山中景色,房间大小也适中,容易取暖。桌椅都是现成的,卫生也已打扫完毕,他们只需要准备好棋具,再生好火炉,在房间中便可烧水煮茶,也能增添些热气。顾墨白在仓库中翻出了一些字画,便挑了几幅挂在墙上,其中有一张书法写的是“深奥幽玄”,他十分喜欢。陈淳找了两盆水仙,摆到茶室墙角。 布置完毕,对局室马上显得雅致起来。两位大师很是满意,大家决定,明天开始下第一局。 当天晚上,顾墨白和陈淳都兴奋万分。顾墨白问:“这两位下起来不知道是什么样子。” 陈淳道:“难说得很。他们两个很久都没有过争棋,我看的都是两人多年前的棋谱。我老师的风格不用说了,是鼎鼎大名的‘君子棋’,推崇‘流水不争先’。谢老的棋当年以空明着称,也不崇尚力战。这两人下起来,多半是要比拼内功了。” “那一定内容极其高深,不知道能不能看得懂。” “嗯。不过我在想,他们两人下棋,怕是熬人得很。” “怎么说?” “我也是从棋博士写的观战记里看的,他们两人好像行棋速度都很慢,这次又没有用时的限制,怕是更要慢慢出招。” “可以理解。他们两位这次是想下出流传后世的代表作,慢一点也合情合理。” 当晚,顾墨白在兴奋中辗转难眠。好不容易到了天亮,四人吃完了早饭,梁魏今道:“走,咱们上楼下棋去。” 谢春霖道:“你也太心急了,等我消消食再去不迟。”说着,他起身走到了室外。 梁魏今道:“这个谢老头干什么都不着急。你们两位先上楼准备准备,我一会儿就喊他上去。” 顾墨白和陈淳顾不上收拾餐具,赶紧上到三楼的对局室,生好炉火,准备好纸笔。时间不长,就听两位老师有说有笑地走了进来。谢春霖正说着:“像你那么心急,能下出什么好棋?” 梁魏今道:“不是我心急,是你也太不心急了。昨天准备了一天,你怎么还要准备?要是还没进状态,就只能赖你自己了。” “好好好,别再跟我说话了,从现在起咱们就是对手了。” 两人果然都不再说话,走到棋盘两边坐了下来。梁魏今向顾墨白和陈淳解释道:“我们这次分先下,我先拿白棋。” 顾墨白赶紧在棋谱上先记下两人的持方。 谢春霖闭目运了运气,道:“好了,开始下。” 双方摆好座子,便开始了对局。 房间里有四个人,顾墨白却觉得极静极静,甚至能听到血液流淌的声音。偶尔火炉中的柴火会噼啪一声爆响,或者山风吹过时发出一声呼啸,但很快又会归于沉寂。忽然梁魏今落下第一颗子,棋子敲在盘上发出一声脆响,却宛如一声暴雷,震得整个房间都微微颤动。仿佛之前的所有安静,都是为了承受这一声的冲击。 一声之后,对局室再次陷入安静。顾墨白看看谢春霖,只见他微微歪头,两手不对称地垂着,眼神深邃,似乎已经透过棋盘,看向了更远的地方。他还是第一看到师父在对局时的状态,和他想的大相径庭。平日里师父总是威严沉着,一板一眼,到了对局时,却像失神了一般,显得松松垮垮。 谢春霖没有想很久,就落下一子。开局前十手,双方下得还比较流畅,之后却突然凝滞起来,每一手都下得极艰难。 陈淳趁他们长考的时候,下去把餐具收拾了,又准备了中午的食物。 好不容易下到了第二十五手,梁魏今以右下小飞角为依靠,向右边路拆了一手。双方在下边路则形成了对峙的姿态。如果白棋在下边再拆一手,就将形成两翼齐飞的好形。黑棋在左下也有势力,必然要率先抢占下边,防止对方两翼齐飞。问题是具体招法怎么选择。 围棋越是在空旷的地方,越是深奥难解。真正的高手往往对布局极其重视,布局阶段是最能发挥棋手创造力,展现围棋艺术性的地方。此时盘上出现了如此重要的分歧点,谢春霖自然要好好思考一番。这一下就到了中午。 陈淳已经准备好了午饭,回到对局室,看到谢春霖还在长考,有些不知所措。他低声问顾墨白是不是应该告诉他们一声,可又怕搅扰了谢春霖的思路。顾墨白想了想,以前在比赛中,裁判也会出声提醒何时封盘,这是对局中常有的事情。于是,他便出声说道:“已经到中午了,楼下准备了午饭,两位老师若是饿了可以先下楼吃饭。” 梁魏今伸了个懒腰,道:“我可得好好歇会儿了。”再看谢春霖,似乎没有听见顾墨白的话,还沉浸在自己思路里。梁魏今喊了他两声,他这才回过神来。 梁魏今道:“老谢,中午了,下去歇会儿,下午再来下。” 谢春霖这才恍然大悟。他又看了看棋盘,说:“一时半刻难以抉择,走,咱们先下去。” 第一百三十八章 探索极限 中午暂歇片刻,几个人又回到了对局室。 谢春霖似乎已经想出了对策,直接落下一子。他在下边从自己的势力开拆,一直拆到和对方的角差一路的位置,而且是一步四路高拆。 顾墨白大吃一惊,再看旁边的陈淳也是疑惑不解。正常来说,同样是拆边,拆到三路是正常的。这样和对方守角一子同在三路,针锋相对,接下来还有打入大飞角的手段。如果下在四路,多有直接尖冲的下法,一边压缩对方,一边扩张自己的模样。可谢春霖都没有选,而是下了一路之差的四路高拆。这手拆边明显留给对手一招二路漏进来的好点,根本围不到空。 如果反过来,对方先下在四路,自己从三路逼过去,倒是常见下法。这样就凸显了对方二路的空虚。对方已经摆好了三路子,自己在从四路拆过去,这就有些匪夷所思了。 下午又下了很多步棋,顾墨白都没看进去,他还在一直回想那步四路高拆,始终猜不透谢春霖的意图。 等到天色渐晚,两人只好封盘。此时下了五十三手。 若是正式比赛,棋手恐怕直接就要离席了。这两人却立刻聊了起来。 梁魏今道:“下了一天,也没分出高下,局面还是两分。” 谢春霖道:“你啊你啊,怎么局势判断的功力还退步了,现在明明是我好下嘛。我的棋厚,你中央还不安定,接下来必然处于守势。” “可你的阵势漏风,将来成不了多大的空,我的实地就扎实多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争论了许久,顾墨白和陈淳都觉得古怪。两人才只下了个开局,就各自表达了很多对局面的看法。这些看法不会影响后面的行棋吗?双方难道没有需要保密的作战谋略吗?或许他们互相之间太了解,都清楚对方的实力,知道这些东西是瞒不过去的,因此干脆直接拿出来讨论? 突然,梁魏今问顾墨白和陈淳:“你们两个觉得局势谁好一点,不妨也发表一下意见。” 陈淳突然被点名,显得没什么思想准备,犹豫了一会儿才说:“现在局面还早,优劣怕是分不太清,还要看后面的进行。”他心想,两位大师的对局,我瞎评论什么?不如就说是两分,谁都不要得罪。 顾墨白却说:“局面如何我倒没什么意见,只是师父刚才有一步棋我一直也想不通。就是下午开局的第一手,那步四路高拆到底什么意思。这手棋看不懂,我怎敢判断局势?” 梁魏今哈哈大笑道:“你啊,倒还真关注到了重点。这手棋体现了你师父的毕生所学,他当时可得意得很呢!” 谢春霖也颔首微笑道:“这手棋确实来之不易,考虑了方方面面才下此决心。怎么,你们看不明白?” 顾墨白和陈淳都摇了摇头。 谢春霖道:“好,既如此我就给你们讲讲。此时局面,普通构想是三路低拆。此时双方都想要扩张模样,黑棋只要四路靠压,就能在压低白棋的同时,自己扩张中腹,此手自然不行。若是尖冲,黑棋三路爬取地,白棋只能一门心思围中腹,风险太大。同时帮黑棋将大飞角补厚,将来再掏角就不那么轻松,属于帮对手补棋。还有一种下法是放弃下边,直接到右边打入,但时机尚早。双方对跑时,黑棋可趁机在下方开拆,白棋不太实惠。这种种招法都被推翻以后,我才想到了这步四路高拆,基本可以避免之前的全部弊病。四路拆的缺点在二路漏风,但此时并不怕。因为棋局尚早,现在就把棋下在二路,价值太小。而有了这手高拆,下一步再到右边打入就变得非常严厉。因此,这部高拆兼顾了各方,实在是当前局面下的要点。” 只听梁魏今说:“他这步棋下得当然好,也凭此认为自己优势。但打入以后的作战很复杂,棋局还长得很嘛!” 顾墨白听了这番解释,顿时有醍醐灌顶之感。棋手在下棋时不断修正之前的结论,推敲更好的着手,本来是很常见的事。可现在才刚刚布局,到处都很空旷,难以进行具体的计算,大部分人都是靠直觉行棋。就像攻杀之中哪一手最好,很多时候是有结论的。而面对一张空棋盘,想说出哪一手最好,无异于吃人说梦。高拆、低拆、尖冲,到底谁好谁坏,由于周围都未定型,就是职业棋手也难以说得清楚。谢春霖却在这个阶段就已经形成了极富逻辑的思维,并能用清晰的推理找出最佳一手,这个能力对于已经是六品的顾墨白来说也有些难以置信。 围棋是无穷的,而人的智力是有限的。棋手以有限的智力来探求无穷的棋道,可这探索终有限度。很多时候,面对过于空旷的局面,大家都会望而止步。现在的局面对于顾墨白来说就是无法得出确定结论的时候,可谢春霖清清楚楚地展示了应该如何分析这样的局面。这是把人类探究棋道的能力发展到了他无法想象的地步! 看懂了这手棋,顾墨白心潮澎湃,激动了一整晚。可这只是两位大师的第一天对局,这一系列对局下下来,还能看到多少这种发人深省的着法呢?他根本无法想象。 别业里的气氛十分轻松,并没有因为有重要的棋局就变得剑拔弩张。尤其是两位对局者,似乎根本不以胜负为意,随时都可能谈论几句对局感想。从他们的只言片语中,顾墨白和陈淳也能领悟到他们对局时的很多思考,不知不觉间就获益良多。 到了第二天,这次是梁魏今下出了令人意外的棋。谢春霖打入右侧黑阵后,双方展开了激烈的攻防,黑棋有一块大棋受到围攻。梁魏今以几招巧手处理后,已经暂时脱困,棋局的重点也转向了别处。可没多久,梁魏今突然脱先,对这块棋加补了一手。 围棋中有“无棋自补”的格言,可这手棋才刚刚六十手,盘上还有能多大的地方,根本不能说是“无棋”。而且这手补棋本身并非有多大的价值,可以说既无目也无势,只是顶着对方的厚棋自做一只眼。这时就放弃那么多要点来补活?几个人都觉得这手棋下得过于持重了。 第一百三十九章 闲着妙手 第一局下到第三天才结束,谢春霖执白中盘胜。梁魏今因为最后的胜负手未能生效,导致盘面难以为继。 顾墨白觉得,以他们二位的实力,先手方获胜再正常不过。没想到赛后却突然出现一场激烈的争论。 谢春霖指出,梁魏今第六十手自补下得太缓,应该抢先补角。 顾墨白也认为这手自补有些奇怪,不如谢春霖的意见实惠。不管古代还是现代,大部分棋手都是好战的,就算是稍有缺陷的棋,也常常置之不顾,去争抢别的地方。倘若对方来冲击,那就先抱定我力量比你大的信念,再与对方周旋。很多棋就是靠这样的战斗赢下来的。 梁魏今却坚持认为这手棋很重要,事关全局厚薄,不可不下。他说:“你们到底还是凡夫俗子。这种棋怎么能不补呢?世人只知道围棋要争先,却不懂‘不争先’三个子的奥义。譬如树叶随风而动,河水随地势而流,落叶与河水又何曾争先过?争先是人为,不争先才是天然,有天然的法则不去遵循,却要遵循人为的法则,不是舍本求末吗?大部分人都把围棋下得太急迫,就像把人生过得太急迫,总想早早达成一些目标,却终生不得自在,这是得还是失呢?现在这块受攻的棋明明是全局最大的地方,只要这里不安定,在全局各处都要受制约。现在有了机会不去补棋,还要去争抢,那就是弃根本于不顾,能算得上是正确的下法吗?只要这里安定了,再下别的棋就轻松自在。这局虽然输了,但问题不在这一手,而是在别的地方。你们却认为这一手是败因,那就是一叶障目了。” 几个人谁也说服不了谁,可梁魏今的情绪却被逗了上来,他说:“早晚要让你们看看不争先的围棋是什么样的。” 突然之间,大家都不说话了,好像有一点对抗的气氛开始蔓延。 休息一天之后,两人又进行了第二次对局,这次由梁魏今执白。 本局双方下得针锋相对,一开始就展开了接触战,再不像上局那样还能展现一些布局的大局观。不过大师的战斗和普通棋手又有不同,并非陷入一个局部就要斗得你死我活,而是下得十分灵活,时刻准备着转换与反击。梁魏今在右下角突然侵入,谢春霖简简单单就把角地弃了,转而向外发展,扳死对方边路一子。 谢春霖点刺右边白棋,想要先手便宜,梁魏今则跳出反击,坚决不让对方得逞。黑棋便宜不成,马上就放下不走,转投别处。只要点刺的这手棋还扎在对方的要害上,将来就能发挥作用。 现在最大的矛盾在于上边白棋有一块立三拆二加小尖补的棋,虽然棋形很坚实,却被黑棋团团围住,很是危险。黑棋马上二路点入,要灭白棋的眼位。这手棋下得十分严厉,白棋面临生死考验,眼看一场无可回避的战斗就要爆发。 梁魏今思考良久,罕见地在三路团了一个愚形三角来回应。后面的变化虽然复杂,但难不住在场的几位,大家都知道他并不想在此展开决战,而是想寻求转换。黑棋也别无选择,只能将点入一子拉回,最后的结果是,白棋立三的那三颗子被吃掉了,回报则是将中间两颗黑子拔花,形成了龟甲的形状,这是围棋里有名的厚棋。白棋再立到一路,从另一侧二路扳,已经基本成活。 这里下完,局面趋向于平稳,双方又下了几步大棋。梁魏今这时长考一番,下了一步大家都想不到的棋。 上面的白棋还欠一手没有活净,不过中央的龟甲极厚,正常情况下,谁也不会觉得这块棋有危险。梁魏今却对它又补了一手,他在一路立,彻底把第二只眼做出来。今后不管盘上天翻地覆,这块棋也是铁一般的活棋。 围棋盘上,价值最小的地方就是一路。梁魏今突然在一路落子,仅视觉冲击力就很大。再加上这步补棋并非那么必要,大家更是深感意外,不知是谁突然“啊”地惊叫了一声。 再细看这个局部,如果白棋想要补活,明明可以选择一路扳粘,先手成活,而非呆呆的独自立下,这样就成了后手。 按一般棋手的理解,一手棋的价值可是大得不得了。本来后手的地方还要绞尽脑汁争夺先手,而明明先手的地方,却要下成后手,这是大部分人认知以外的东西。 为什么非要这么下呢?原来,如果一路扳粘,白棋成活的同时,黑棋也顺势虎住,做成活棋。而没了这个交换,黑棋仍然眼位不足。就算黑棋自己补,也没办法一步棋补好,将来官子还要被搜刮。 所以,这步棋虽然是后手,却比先手成活余利更多,完全有一手棋的价值。 在看似毫不紧要的地方,梁魏今却发现了全局的要点,这手棋堪称“闲着妙手”,是一步不易发觉的胜着。 从此以后,这局棋的走势彻底改变。黑棋封锁上方本来有先手味道,现在却毫无滋味。却又不能不走,否则自身眼位有问题,下得简直如同单关一般。 本来白棋的形势只是稍稍领先,梁魏今的下法却滴水不漏,几乎每手都是最善,连一路立的妙手也未放过,这样的棋让落后一方十分绝望,虽然不断寻求机会,却总是无功而返。 这局棋只下了两天,最后谢春霖在一百八十多手中盘认输。 下完以后,大家马上讨论起梁魏今那手一路立的妙手。这两天对局气氛很紧张,大家都不怎么说话。现在下完了棋,终于可以交流一下感想。 陈淳道:“师父老说‘流水不争先’,今天终于在棋上看到了。这手立真不是一般棋手可以想到的,这境界实在值得好好体会。” 梁魏今道:“上一局棋我已经下出过这么一手,你们却毫不在意,还说我下得缓。现在可以看出我的围棋是什么样的了?围棋这东西,双方一人下一手,如果不出大的纰漏,想要赢人家一二十个子是不可能的。若对手只有那样的水平,这棋就提前不要下了。所以,下棋就要尽量符合棋理,最后发展成细棋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若是急于建立优势,只能给对方留下破绽,那样不能算是好棋。” 谢春霖说:“你这样的棋,现在世上没有人下了。大家都急功近利,容不得突然慢那么一拍。幸亏你下了今天这一局棋,否则再过二十年,还有谁记得曾经有过一个不用力量赢棋的棋手。” 梁魏今也微微叹气,端起茶杯,把窗户打开了。此时天还未黑,却起了雾气。群峰之中,阳光只剩了一片晕红。梁魏今道:“这次把你请来,就是想把平生志意都展现在棋盘上,算是对你我追求棋道几十年的总结。可未来的围棋会是什么样呢?也许还有人把我们当成大师,继续学习我们的棋谱。也许整个棋界都已经天翻地覆,早就把我们这一代人淘汰了。咱们的棋谱也早进了废纸堆。真有那一天的话,我们又能怎么办呢,难道因此就不下棋了?还是像我说的,做人也不应争先,还是做好该做的事情。” 第一百四十章 耳濡目染 和两位大师相处时间长了,顾墨白渐渐感到了他们身上的不同之处。作为棋士,他们都作风儒雅,智慧过人。可谢春霖的智慧像是在俗世中摸爬滚打锻炼出来的,是对现实的深刻提炼。而梁魏今的智慧像是来自于玄思,再慢慢地向现实辐射,逐渐下降到能够指导现实的程度。可以说,一个人的思想是自下而上的,另一个人的思想是自上而下的。 从现实中来的思想,基础总是稳固的,不会出现大而无当,不切实际的问题。可无论怎样拔高,也很难达到完美的理想状态,就像太过现实的人,总是对华丽的理想嗤之以鼻。从玄思而来的思想,可以从各种理念中凭空选取最美好的部分,却难以逻辑严密地下降到现实的位置,往往对现实的指导性不足。这就好比孔子和庄子两人的区别。 第一局对局时,整个气氛都比较轻松。到了第二局以后,他们对胜负变得越来越认真,像是逐渐进入了争棋状态。这也是两个人特意相约下棋的目的所在,就是为了弥补日常中没有参加争棋的遗憾。一开始,他们还能随意讨论棋局,像是路边棋摊的老头下棋一般。后来,他们就变得沉默寡言,只有在复盘时才讨论一下棋局。再后来,顾墨白发现,他们在生活中也开始互相回避,尽量保持着距离。 反观棋盘上,两人的对局质量却越来越高。第一局的几手棋还像是随性而发,后来的对局则变得紧张无比,一手棋都大意不得。而在剑拔弩张之中,双方又能突然下出充满智慧和创意的着手,令人拍案叫绝。 顾墨白看了几局以后,发现谢春霖对一些似小实大的棋非常敏锐,只要关系到双方的根据地,哪怕目数很小的棋他也要抓紧抢占。棋的价值在他手中显得格外清晰。而梁魏今喜欢下一些外表笨拙,细细分析起来却韵味无穷的棋,总能在不知不觉间占据厚薄上的优势。他的要诀似乎是对价值的判断异于常人。 两人对于对手的意图又十分敏锐,往往识破之后,提前就进行破坏。这又使得不爱战斗的两人,经常不得不从棋局早期就陷入争斗。两人都喜欢不战而屈人之兵的下法,这样的棋夹杂在激烈的战斗中,更显得精妙绝伦。 下了五局以后,两人都有些疲劳,大家约定休息几天。期间又有弟子送来些生活物资。 有一次,几人闲暇无事,梁魏今突然说:“这些天都是我们在下,你们只顾看。这几天我俩休息,你们两个小辈下几局如何啊?” 顾墨白和陈淳早就有对弈的想法,不由得对视了一眼。谢春霖道:“我看好,他们看了这么多天的棋,到底有没有进步,咱们也得好好看看。”他们几句话,就把两个人的对局定了下来。 顾墨白和陈淳对局就没有那么郑重了,两人把餐桌收拾收拾,就摆上棋盘开始对弈。四年前他们下过两盘,都是顾墨白取胜。这次久别重逢后,两人日夜相处,也下了好几盘,互有胜负。这次当着两位老师下棋,都不免有些紧张。现在顾墨白是六品,陈淳是七品,便由陈淳执白。 这几天看了那么多高棋,两人不知不觉间都有所提高。再加上这次在老师的注视下对局,不免使出了全力,因此都觉得对方的着法比平时又扎实了几分。为了不让老师们等得太久,他们下棋的速度倒是很快。 布局阶段,双方都没占到什么便宜。棋局马上就进入了中盘绞杀。两人一边下一边担心,这样的棋两位老师会不会看不上眼。力斗之中,顾墨白突然使出一招不错的试应手,捞到一些便宜,这手棋倒有些谢春霖的风范。可这里的便宜太小,陈淳一直把先着优势保持了下去。双方虽错进错出,局面却没有发生逆转,最后陈淳两子小胜。 看完棋局,梁魏今道:“老谢,你觉得如何,他们两位有进步吗?” 谢春霖思考片刻,说:“进步倒是看出来一些,只是下得束手束脚,还是太僵固了。” 梁魏今笑道:“咱们这样盯着,他们的棋自然发挥不出来。不过我看顾贤侄断的那手试应手不错,看来这几天观战也受了些影响。” 谢春霖道:“一局棋看不出什么,还是让他们再下一局看看。” 顾墨白和陈淳知道刚才那局并未展现出实力,两位老师也不甚满意,于是又打起精神,下起了第二局。 老师们既然说他下得束手束脚,这局棋干脆放下包袱,随性而发。 对于陈淳的挂角,顾墨白连续脱先,让陈淳双飞燕后先从上面飞罩,再从里面点三三,花了四手将星位角彻底吃住。弃角也很少有弃得如此彻底的。 当大家都以为这颗被吃的星位子已经毫无活力之时,顾墨白却突然动出,不惜将周围白棋撞得更厚,也要长出气来,将白棋分断。等走得棋多了,他再从外侧打吃,将角送死,在外面多出几颗棋子,和附近的白棋外势相呼应,竟连成了一片。这里外势相连以后,中腹就完全成了黑棋的势力范围。 有了这个背景,在其余几次作战中,顾墨白也不再纠结于局部,心甘情愿地让白棋取地,自己进一步扩张中腹,很快就掌握了主动。 黑棋把中腹下得又大又厚,白棋渐渐失去了打入的机会,最后让黑棋围出大空,一举获胜。 这次,梁魏今笑逐颜开,道:“这局就有趣多了,连续脱先以后,角里竟然还有活力,连我都没有想过。看来,双飞燕以后怎样拿住这个角,还得再好好分析一下。顾贤侄这局就下出了灵性,我看,以这个水平来游学,大有希望啊。” 顾墨白没想到梁魏今竟然还在考虑自己游学的前景,不由得一阵激动。谢春霖道:“他若游学,你们西安道场就是第一站,能不能过关,全都要看你的态度。你责任重大啊!” 梁魏今道:“顾师侄的事情,我自然会上心,你老头子就不要多嘴了。等我多看几局棋,到时候自有说法。” 顾墨白一听他如此说,赶紧作揖致谢。若是能就此让他留在西安棋院,便一举省去了诸多麻烦,心中自是欢喜万分。 第一百四十一章 雪战 梁魏今和谢春霖的第六局,下出了难得一见的官子名局。双方从七十多手就成了细棋,此后一路收官到了三百四十余手,空荡荡的中腹在官子中被填得严严实实。这一局下了五天之久。局后,四个人又花了两天时间复盘。 官子是职业棋手都想要完美掌握的环节,如果做到尽善尽美,完全不出错也并非不可能。日本曾有一局名局,本因坊丈和在终局前一百多手开始长考,然后声称看破了所有官子,最终取胜,被称为“当世极妙局”。这一局,双方的收官长达二百七十余手,整个中腹都是在官子阶段下满的。要知道,中腹的收束十分困难。边角的官子还有办法计算价值,中腹的收束则没有一定之规,每收一手都需要棋手殚精竭虑。 四个人研究了两天,最后竟得出了双方官子均无失误的结论,让他们都有些难以置信。反复验算以后,依然是这个结果。最后梁魏今借助先手之利赢了二子,也是无法撼动的结果。 下出没有错着的名局不知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这局棋至少做到了在官子阶段未出现失着。或许哪里还藏着谁都没看到的妙手,不过以正常的围棋手法来看,这局棋的后半程已经尽善尽美。 顾墨白看了两人的这些对局后,心中产生一丝动摇。他一直以为围棋今胜于古是必然的道理。可两位老师下的棋,即使放到现代,又有谁能超越呢?或许一位棋手能达到什么样的高度,一开始难免受到时代的限制,最终还是要取决于个人资质。若是没有承载人类所有天赋的深广,围棋也就没有那么伟大了。 第七局,梁魏今再次下出闲着妙手,他在自己的大模样里,将一朵拔掉的花粘成了实心的梅花五。这手棋以平常的眼光来看,属于自损一手棋,又损了一目,根本没有任何所得。可补完这一手,自己的大模样里再也没有任何借用,最后也全部围成了实地。这局梁魏今执黑胜,也是两人交战一来第一次出现黑胜的场面。 这局过后,山里下起了雪。这雪纷纷扬扬,半天功夫就将整个终南山裹了起来。大家都兴奋不已,披上衣服出门观赏。 别业处在一座小峰上,现在下山已很不易,大家只能在峰顶转转。顾墨白觉得仿佛到了一处琉璃世界。本来光秃秃的树上,每根枝条都压了厚厚一层白雪,顿时有了冰雕玉砌的感觉。雪刚落下来,纯白没有杂色,天地间无比洁净。 梁魏今道:“妙啊,多少年没有这样的好雪了。终南山的雪一直是名胜,竟让我们在下棋时遇到了,真是难得。” 谢春霖道:“你看这雪,初下时是一种景色,下到这会儿是一种景色,雪停了是一种景色,等出了太阳,积雪融化,又将是一种景色。雪之多姿,正如棋之变化莫测。观雪的情状不同,感受又有所不同。我们现在站在雪中观雪,看得最是真切。若是在对局时,突然望向窗外,见到这雪景,那就成了以雪来佐棋,棋的味道又大不一样。” 梁魏今道:“我知道了,你是看着雪,突然来了棋兴,非要下一盘才能开心。那好,我就陪你下一局快棋,咱们再比比快棋的功夫。” 当天并没有计划下棋,而且已经到了下午,他们却约定要在晚饭之前下完一局。顾墨白又兴奋起来,看了这些天,还没见过他们的快棋表现,这下可以一饱眼福了。 若是要求一个时辰的棋也像三四天下出来的棋同样质量,无异于痴人说梦。用时短了,纰漏自然会变多。可节奏快了,棋局也变得更加刺激。 这局棋,双方从左上角开始大战,再蔓延到整个左边。一开始很难说谁优谁劣,只能计较些味道上的差异。到了左下角,谢春霖灵巧一碰,快速转身,突然打开了局面。可没多久,梁魏今在上方拔花,轰开黑棋外势,局面又被扳了回来。 对局室一直开着半扇窗,清新而凛冽的空气不住往里倾泻。大家都穿得厚厚的,还把火炉挪得更近了些。陈淳烧了一壶水,用蒸汽来抵御寒风,还不住的给大家倒热茶暖手。 下到紧要处,他们总爱抬头望向窗外,似乎想从飘扬的雪花中找到答案。 不知是不是受了雪的影响,他们的风格大异平日,杀伐之气极重。下来下去,竟形成了两条通天大龙的对杀。这里对杀本是黑棋有利,可梁魏今暗藏手段,竟下成了双活。在快棋中还能下得如此精妙,丝毫想不到这是两位老人的棋,还以为坐在枰前的是反应敏捷的少壮派棋手。 顾墨白印象最深刻的是,谢春霖有两个打吃的先手官子,换作是他,在如此纷乱的局面下,肯定早就打上去了,以防发生变故。谢春霖却迟迟没有打。不打吃,就会多出一些可利用的味道。棋手得时刻记得这里,稍不留神可能就被对方逆收。 棋士们平时开玩笑,把这种放长线的人称作“身体好”,因为增加了头绪以后,脑力往往会跟不上。谢春霖如此大的年纪,却下出这么“身体好”的棋,也让人刮目相看。 最终,谢春霖还了对方一局黑胜,双方还是平分秋色。 棋罢,谢春霖道:“这次下得不好,只下出了雪的肃杀之气,却没下出雪的壮丽与贞洁。” 梁魏今道:“以人心参悟天地,终究有所穷尽。古人以为人心可与天地并立,终究只有圣人能为之。我们之前下出了这一生参悟棋道的成果,这一局却下出了领悟天地的局限,不也很好吗?” 谢春霖突然笑道:“不错不错,我们毕竟不是棋圣,想把每一局都下到尽善尽美也是痴心妄想。旁人只看前面那些棋,却不看此局,便不知道我们真实的艺业是什么样子。” 下了一盘不完美的棋,两人反而更加高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