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朝》 第一卷 风起南国第一章 道士下山 凌国,蜀州西北。 青城山上终年云雾缭绕,植被茂盛,气候温和。郁郁葱葱的树林,是飞禽走兽的天堂。 无名的道观,破破烂烂的院墙,香炉里歪歪斜斜地插着几根长短不一的香。正殿中供奉的真武大帝,金漆掉得差不多了,半边的身体露出黑色的坯底。 大殿的正中央,有五个道士盘腿打坐。最年长的坐在中间,穿着有些破旧的道袍,花白的头发向后梳,用青玉簪子扎起发髻,下颌上雪白的胡须,直到胸口。左手拿着一柄拂尘,正在闭目深思。两侧各有两个中年道士,一字排开。 排在最左侧的大师兄不明吸了吸鼻子,睁开眼道:“好香的味道”。 他旁边的是二师兄不白:“是烤肉” 右手边的三师兄不干道:“不,是荷叶鸡” 最右边的四师兄不净:“你们都错了,是红烧肉” 最中间的师父无为道人长叹一声:“不明不白,不干不净。你们什么时候能做到对这外物干扰不闻不问,不管不顾啊,一群逆徒,真是愧对我的教诲” 大师兄不明说道:“师父,这能怪我们吗徒儿们自幼上山,跟随您修行,这些年来不敢说道法精进,但也不是一无是处。可是自从不周师弟上了山,这山上一天天鸡飞狗跳。原本林中的野鸡麋鹿,还会大着胆子来道观外边闲逛,现如今,都被不周师弟吃的没剩几只了”。 不白接着道:“是啊,咱山上条件不好,我原本吃素吃的好好的,还不是不周师弟搞出来那么多好吃的,堂堂的道家子弟,拿“酒肉穿肠过,佛祖心头坐”的禅语忽悠我们,师父您也不多教育教育他。” 不干道:“师父您开了口,同意大家跟不周师弟一起吃肉,徒儿们当然高兴,可是这凡事要有度,照师弟这么个吃法,有伤天和啊” 不净道:“你们都错了,是红烧肉” 三位师兄一起瞪向不净。 无为睁开双眼,将左手的拂尘交至右手,站起身来,向殿外走去。 四个师兄弟赶紧跟上,兴奋地讨论着师父这次会怎么收拾小师弟。不净在后面小声地嘟囔着:“红烧肉” 无名道观坐西朝东,从东向西依次是正门,大殿。北侧采光好的房子是师父的经房和卧室。南侧的一排是师兄弟们的卧室和厨房。此时厨房中,一个少年正忙碌着。 少年叫张不周,道号也是不周。十七年前,无为道人下山游历,遇上了当时还不是镇国公的蜀州将军张韬添孙,在巴蜀一带名声很响的他,起卦占卜后,算出与这孩子有缘。于是给他起名张不周,但是留下“十年生死两茫茫”的谶语。 七年前,十岁的张不周生了一场大病,满城的大夫束手无策。张韬想起无为道人的谶语,将张不周送上了青城山。这一送,就是七年。然而没有人知道,真正的张不周早已在病中死去,现在这具身体里的灵魂,属于来自地球二十一世纪的张楚。 张楚,男,生于一九八五,卒于二零二零,享年三十五岁。从小在苏北的农村长大,高中毕业后没考上大学,去当了兵。转业后在一个自己不喜欢,领导也不喜欢自己的岗位上工作。一晃几年,老来得子的父母去世后,张楚再也没有了亲人。后来误上了贼船,机缘巧合下在非洲做起了雇佣兵。在最后一次执行任务时,被大火困在了楼顶。张楚将唯一的防火衣和面罩让给了营救对象---一个十四岁的小姑娘,让队友带她逃生,自己选择在大火中等死。即将被火烧身的那一刻,突然下起了大雨,张不周喜不自胜,举起枪站在大雨中仰天大笑。 于是,他被闪电劈死了。 带着满腔的怨念,张楚的灵魂穿越到了这个名叫天元的大陆上,附身在张不周的身上。从此以张不周的身份活了下来。 刚上青城山时,尽管灵魂很健康,原身的肉体确实病的厉害。偏偏老道士只给他喝粥吃素,每顿还要加上一碗苦到不行的中药。张不周忍着养了一年身体,终于恢复了健康。 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青城山人迹罕至,这山里除了无为道人,不明、不白、不干、不净加上自己六个人,就是满山乱跑的野兔、野鸡、野猪,等等等等。在张不周的眼里,不管你叫什么名字,都自动代换成为三个字------好吃的。 刚开始张不周只敢在树林中偷偷抓些兔子野鸡烤来吃,在一次差点引起森林大火后,露了馅儿。在几位师兄义正言辞的指责下,再加上得知无为道人的无名观里并没有一定要吃素的戒律,之前不吃肉,一方面是因为不会做,另一方面是因为几师徒都不愿意进山杀生。 张不周恢复健康,只作为外门弟子在观中修行。本身年纪小,师徒几人都宠着他,再加上张韬时不时差人送来吃穿用度和银钱,张不周的地位直线上升。 无为道人进了厨房,四个徒弟在外面窗下排成一排,偷偷听里面的声音。前面声音小听不清,渐渐的张不周和无为道人激烈争吵起来。厨房的门突然被打开,无为道人喃喃道:“红烧肉当然是多点肥的好吃”,四徒弟不净露出了痴汉般的笑容。 道观院里的石桌旁,六个人心满意足的坐在椅子上消食。无为道人毫无高人风范的拿着张不周发明的牙签在剔牙。五个徒弟凑在一起,讨论着明天该吃些什么。 山上的晚风很凉,正好消了七月里的暑气。远处的树林在风中摇晃,树冠来回晃动,宛如墨绿色的波涛。一轮明月高悬,照古今,照前尘。 两世为人的张不周,心里默默的算着自己已经上山七年了。七年来,学道经,学医术,学剑法。每天就在学,吃,睡中度过。师父师兄对自己虽然很好,但是穿越哎,千载难逢的穿越哎,不去看看这个不一样的世界,难道要一直窝在山上吗 一颗流星划过天际,张不周闭眼许愿,几位师兄见惯不怪。小师弟有很多奇奇怪怪的爱好,看到流星要许愿,生辰寿诞要在馒头上插点着的蜡烛许愿,在山间的小溪里捡到了样子好看的石头,还是要许愿。 “真不知道小师弟那来那么多的愿望。我只希望每天都有红烧肉”。四师兄不净默默念叨。 看着一闪而过的流星,无为道人眼中精光闪现,急忙掐指念决。五个徒弟齐齐地盯着师父,难得见师父这么认真的样子。 半晌,无为停止掐算,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往自己的卧室走去。张不周与四位师兄面面相觑,这么草率的嘛 就在几人收拾石桌上的碗碟,准备去厨房洗刷时,无为道人在卧室门前站定,转过身来说道:“不周,你明日便下山” 张不周一愣,这次的流星很灵验嘛。 几个师兄闻言,以为不周师弟哪里惹到师父真的生气了,赶紧出言相劝。 不明:“师父,您不喜欢的话,明天的红烧肉,让不周师弟给您做一顿肥的多的就是了。” 不白:“是啊师父,红烧肉您嫌腻的话,明天给你烧竹笋。您不能因为这点事就赶师弟下山啊” 不干:“是啊师父,您这行为不是端起碗来吃饭,放下筷子骂娘嘛,哎呀,我说的不合适,应该怎么说来着” 不净:“提起裤子不认人” 几个人一起瞪向不净。 张不周问道:“师父,为什么突然要徒儿下山” 无为长叹一声:“时候到了”,然后就转身进了屋。 四个师兄弟默默地收拾洗漱,然后在大通铺上,四个脑袋齐整整地趴成一排,看着张不周收拾行李。 一把质地不怎么好的长剑,剑鞘是无为道人砍了竹子亲手做的,五个徒弟每人一把。只是在不引人注意的地方,刻着每个人的名字。师父教授的《青云经》,说是可以修炼出内力。张不周对此嗤之以鼻,一直也没用心去学。要下山了,还是带上,装出一副用功的样子给师父看。大师兄给做的木人,二师兄给做的风筝,三师兄写的修炼心得。张不周一边往包袱里装着,一边怀念这几年的时光,突然想起了什么。 “四师兄,大师兄二师兄三师兄都送了我东西,你送我点什么呀” 不净摇头晃脑道:“我什么也不送” 几位师兄瞬间炸锅,指责他真不讲义气,没良心,没感情。 张不周知道不可能是这样,问道:“为什么” 不净嘿嘿一笑:“他们都送了,就我不送,那你一定会记得我” 几个人一下子沉默了。 张不周想起前世,自己是独生子女,又是父母的老来得子,从小就孤僻,没有朋友。当雇佣兵时,大家都是因为钱聚在一起,怎么可能交心。只有在部队那几年,那种浓烈炙热的战友情,就像此刻一样,曾经温暖过自己的心,烫红过自己的眼。 第二天一早,张不周给师徒几个做了最后一顿饭,气氛沉重的吃完,回屋背上了行李。 道观门前,张不周给无为道人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头。 无为道人眼中泪光闪烁:“去,山下有人在等你”。 目送着张不周的背影在下山的路上渐行渐远,无为道人低声念到:“天下气运已成一团乱麻。不周,背负大气运的你,会抽丝剥茧,还是快刀斩乱麻呢这卦象,为师已经看不清了” 不明突然说到:“师父,您的道行越发深厚了”。 不白:“是啊师父,您昨晚夜观天象就知道小师弟该下山了” 不干:“还知道山下有人在等他” 不净:“您算算我们什么时候能下山呗” 无为道人赶紧否认:“我不是,才没有,别瞎说。流星陨落跟你小师弟下山没关系。” 四人困惑:“那您怎么知道小师弟该下山,还知道山下有人在等他” 无为道人从怀里掏出一张纸,说到:“那天你们进山抓兔子,他家里有人来送信,约好了今天来接他” 第一卷 风起南国第二章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小和尚下山去化斋,老和尚忙交代,山下的女人是老虎,遇见了千万要躲开”。青城山中,下山的路上,张不周颇有兴致的哼唱着歌曲。咦,这歌词内容好像有哪里不对。 行至半山腰,太阳逐渐变得猛烈。温度上来后,背负一身东西的张不周热到不行,赶紧卸下背包,在路边找了块大石头歇一会。 张不周掏出水囊,正在大口大口地灌着,一个身影从山下的方向上来。 张不周很开心,这是来接自己的人吗 身影走近了,是个三十多岁的汉子,半长的头发没有扎起来,而是分散着披在两肩,像是个摇滚歌手。一身黑色短打劲装,腰带上别着两把钩子。脸上左眼下到右脸,右眼下到左脸,有两道交叉的疤,形成一个x。 张不周心生警惕,赶忙站起身来,问道:“居士从何处来” 那汉子嘿嘿一笑:“从山下来” “不知居士是要上山打猎,还是去观里烧香”,张不周留了个心眼。这青城山里,地形错综复杂,隐隐有阵法在里头,常人进了山,很容易迷路。这青城山里常出没的猎户,张不周早就混了个脸熟,从未见过此人。至于说上山烧香,倒不是不可能,只不过看他一幅凶神恶煞的样子,怎么也不像是信鬼神的主。倒更像是寻仇的,该不会是无为道人游历江湖时的仇家。 来人答道:“都不是,张不周,我是来接你的”。 张不周一愣,没想到还真是来接自己的,也不知道是府上哪位的安排,这荒山野岭的,要不是自己心理素质好,很容易被这么一副尊容吓死好吗 “敢问阁下高姓大名”张不周施了一礼,不管怎么说,人家从山下爬上来接自己,也是个辛苦事。 来人淡淡回到:“螳螂”。 张不周以为是唐郎两字,高兴的说到:“原来是唐兄,有劳唐兄上山来接,我们这就下山回国公府”。 只见那汉子摇摇头,慢悠悠的从腰间取下两柄钩子,说到:“我接你去的,不是国公府,是阴曹地府”。 张不周原本稍有缓解的警惕顿时再起,“唰”的一下拔出手中剑,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来人说到:“你的问题可真多。不是告诉你了吗,老子是螳螂”。说罢挥着两柄铁钩攻了上来。 张不周这才反应过来,眼前人铁钩翻飞,动作间的进退像极了一只螳螂。挥剑格挡,张不周叫苦不迭:搞什么,师父不是算准了要我今日下山吗。 来人攻势猛烈,并没有因为张不周是个十七岁的少年就有所留手,身为一只“螳螂”,第一任务就是要击杀目标。 张不周用着这几年在山上学来的剑法,逐渐捉襟见肘,心里懊悔着没有下苦功夫去学习。慌忙间相斗十几招,手里的剑竟然被“螳螂”的铁钩勾飞了。 张不周闪出身子,稳住身形,大喊道:“穿越者的神啊,赐予我真正的力量” “螳螂”听着张不周奇怪的话语,以为有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要发生,停下身形,警惕的看向他,等了半天却没有什么所谓的“穿越者”出现。 张不周趁这个时间快速喘息,恢复体力。 两个人远远对峙着,头顶的大太阳被一块慢悠悠飘来的云彩遮住了,林间的小路上暗了不少,添了几分萧杀之气。 张不周脑筋急转,自己在山上学的功夫根本就是三脚猫,不中用,只能用前世的手段了。他挺直身子,一掌平摊,一掌竖直,赫然是咏春拳的起手式。 “螳螂”见张不周打算空手对付自己,颇为不屑。两柄铁钩凌空挥舞,直奔张不周的面门。张不周侧头躲过,一掌击在杀手的胳膊上,打了他一个趔趄,另一掌横扫向杀手面门。食指中指弯曲,奔着眼睛而去。那杀手没想到,刚刚还不是对手的张不周,没了武器,用这么一套奇奇怪怪的掌法竟然凶险至此。连忙竖起一只胳膊,挡住张不周攻向面门的一掌,另一只手挥舞钩子,从下而上,竟是攻向张不周的裆部。 张不周心里暗骂对方不讲武德,闪避不及之下,屁股向后高高撅起,一掌化扫为拍,拍在对方由下而上的铁钩上,堪堪躲过这一招。 杀手一招用老,本来从下而上就不好发力,仓促间竟然脱了手。趁他病,要他命,张不周欺身近前,飞起一脚,踢在他唯一的铁钩上,调整身形,一掌戳向杀手胸前,杀手双臂交叉,格挡在胸前,张不周突然化掌为拳,狠狠的击在上面。 只见那杀手倒飞出去,倒在地上,嘴角不停的吐出血沫,胸口一个吓人的凹陷,明显是肋骨都被打碎,眼看是不行了。 张不周站在原地,愣愣的看着自己的拳头。 “隔山打牛,我终于练成了,哈哈哈哈”。 跟自己开个玩笑,张不周心生疑惑,招数是招数,力气是力气。自己的招数就算是对方没见过,大意了,可是这突如其来将人击飞的力气是怎么回事想了半天,没想明白,算了,那就日后再说。 张不周捡回自己的剑,背上行李,上前戳了戳杀手,死的不能再死了。他蹲下去,在杀手的身上摸索着,什么都没找到。只是在他右手的手腕上,有一个小小的莲花纹身。正在他想要仔细端详纹身时,心头大震,连忙侧转身子,用背包格挡在前,挡下了一枚速度极快的袖箭。可是袖箭过于锋利,穿过背包,划破了张不周的手臂。 张不周背靠大石头,将背包挡在胸前,聚精会神听着周围的动静。对方隐匿了身形,是个玩暗器的高手。悄悄将背包中的连弩摸出来,拿在手上。这是自己为了进山打猎,一点点做出来的,杀伤力惊人。 试探着挪动一下身形,又是一只袖箭飞来,张不周侧身躲过,袖箭打在石头上,溅起的碎渣崩了张不周一脸,灰尘让他不禁眯起了双眼。来不及擦脸,张不周再次移动,诱使对方再次射出一箭,拼着肩膀被划伤,张不周举起连弩反击。 找到你了。 弩箭飞去的方向,传来一身闷哼,张不周没急着查看,而是在心里默数:“十,九,八” 倒数到一的时候,张不周站起身来,慢慢来到路旁的树下,找到了暗箭伤人的刺客,他穿着一身紧身衣,手里还有三只袖箭,和“螳螂”如出一辙,脸上也有一道x的伤疤,手腕处纹着一朵莲花。 一只弩箭插在树上,一只不知飞去了哪,好在还有一只插在对方的大腿上,这箭上涂抹了张不周精心研制的麻醉剂。在青城山上打猎时,野鸡兔子还好,要是遇见野猪,单纯的物理攻击可是很难对付它的。张不周意外发现了这种麻醉效果极强的草药,制成汁抹在箭上,专门用来对付大型猎物。 将杀手的衣服撕成条,搓成了绳子,将其双手双脚都绑了起来。两番大战,前一番近身力战,后一番斗智斗勇,张不周紧绷的神经迟迟不能松懈,心跳很快。靠在一旁的树上,取出了包里的干粮吃起来。 “黄雀”醒来的时候,旁边的张不周正在打盹。试探着挪动身体,发现手脚都被捆住了,想要挣脱开来,张不周说话了。 “那是专门用来做陷阱的绳结,越挣扎就会越紧”。 感受到绳子几乎勒进肉里去,“黄雀”放弃挣扎,冷冷问道:“你想怎么样” 张不周道:“老兄,有没有搞错。我没招谁没惹谁,是你们来杀我的好不好,说说,咱们有什么深仇大恨”。 “黄雀”说道:“因为你叫张不周”。 张不周冷笑一声:“这算什么狗屁理由,你当我愿意叫这个名字,这又不是我给自己起的,谁起的你找谁去啊,那个人叫无为,是个老道人,就在山顶上住,你去不去,去的话我就解开你”。 “黄雀”没想到,这个人“祸水东引”起来毫不手软,连师父都敢出卖。 张不周见他不做声,站起身来,将他也从地上拉了起来。 “黄雀”道:“你为什么不杀了我” 张不周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头也不回的说到:“不管你是因为和谁有仇,还是奉了谁的命来杀我,总归是要有个原因的。现在不杀你,是因为还没得到我想要的东西。等到了山下,我再想办法撬开你的嘴。” “黄雀”冷冷道:“你做梦,我死也不会跟你” 张不周看都没看他:“死呀,你倒是死呀,想咬破嘴里藏得那颗毒药。我说你们有没有点创意。” “黄雀”嘴里用来在任务失败时服毒自尽的毒药,在昏迷时被张不周抠了出去,自杀无望,“黄雀”闭上嘴不再说话。 下山的路上,张不周牵着一根绳子,绳子的另一头绑在“黄雀”的身上。因为“黄雀”的双脚被捆了起来,只能跟在张不周身后一蹦一蹦的前进。他也试过反抗,站在原地不动弹,张不周干脆直接将他放倒,拖着他走。山间小路的石子将他磨得遍体鳞伤,想死又死不了,只能这样屈辱的跳着。 山路曲折,山风呜咽。张不周一手拿剑,身后背包,还牵着个不说话只会蹦蹦跳跳的“血肉模糊”。场景瘆人的很。张不周用蹩脚的粤语哼着一支吓人的曲子,歌词是这样的。 “人生路,美梦似路长,路里风霜” 第一卷 风起南国第三章 三叔 青城山的山脚下,有一支十几人的队伍。十名身披一看便知沉重无比铁甲的士兵,手提蜀军独有的偃月长刀,身后背着比寻常大一号的弩,面无表情的排成两排,站在两个人的身后。一旁的草地上,悠闲地吃着草的马群,身姿矫健,体型壮硕,一看便知是军马。 最前边的两人中,其中一位穿着和士兵无异,只是手中拿的是一杆长枪,胸前盔甲上的豹子花纹,证明了他是一个小队长。蜀军铁骑,五人为一伍,设伍长,十人为一队,再另设一名队长,共十一人。 这竟然是一支完整的蜀军铁骑小队。 而另外一位,年纪大约在三十出头,面上白净无须,五官俊朗,气质出尘。虽然一身文人打扮,但是身形挺拔,跟身旁的士兵气质别无二致。 “三爷,眼看时间已至正午,小爷还没身影,不如我们先用餐”。小队长耿彪说到。 张三恭抬头看看太阳,手搭起凉棚,远远望向下山的山路,还是空无一人,心中有些焦急。山中多猛兽,可别是出了什么意外。临行前老爷子下过死命令,只能在山下等着,绝不能入山半步,害得自己只能在这干等着。 心不在焉的吃了点东西,张三恭又来到山脚仰望。耿彪凑过来:“三爷,别着急。小公爷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什么事的。再说这青城山,可是那位真人的地盘。” 日头偏过了正中,下午两三点钟的光景,山路上终于出现了身影。 张不周担心还有埋伏,一路上不敢放松警惕。慢悠悠的走着,不时想法子整治着想拖时间的“黄雀”。“黄雀”身上都是伤,几次想找路边的大石头撞死又被张不周拦下。整个人几乎要昏迷,又不敢真的昏过去。人在极度疲倦的时候,被逼供可就容易多了。 远远地看着山下站着的十几个人,张不周忍不住欢呼。这才对嘛,本小公爷回府,排场怎么也不能太小了。 张三恭看着那个穿着道袍慢慢走来的人影,眼圈居然红了。 张家兄弟五个,第三代只有这么一个男丁。张不周出生时,张三恭才十六岁。这个小侄子是自己从小看着长到了十岁。大哥二哥古板,老四严肃,老五不见人,张不周从小也喜欢粘着自己,叔侄两个感情很深厚。张不周上山治病以后,无为道人便不许姓张的上山。平日里往山上送吃穿用度的,都是府里的下人。两个人是真切地七年未见。 来到身前,张三恭看着这个和二哥年轻时长相极为相似的孩子,一把揽进怀里。高了不少,虽然有点黑,但是身子骨明显比以前健康的多。健康就好,健康就好。 张不周咧开嘴笑着喊出一声:“三叔”。努力搜寻着记忆里的三叔,只回忆起一个戎装披甲的年轻将军,和眼前富家翁装扮张三恭相去甚远。 看出张不周的疑惑,张三恭解释道,三年前在军中犯了事,老爷子将我拿了下来,除去了军中职务,把府上的产业交给了我打理。 张不周没有细究,凭借国公的权势,老爷子都没保下来,要么是事情太大,不能保,要么是别有缘由,不想保。无论是哪种,对眼前的张三恭来说,肯定都不是开心的事。 耿彪带着十人小队,抱拳见过张不周以后,就围住了不远处被张不周拖下山来的“黄雀”。 张不周将事情和三叔讲了一遍,听到两个杀手脸上的伤疤形状和手腕上的莲花标志时,张三恭脸色微变,说到:“此地不宜久留,带走,回府里再逼问。” 耿彪给捆绑着的“黄雀”又加了根铁链,整个人捆死在马上,想坠马自杀都做不到。 扫视了一圈,张不周没有发现轿子,连马车都没有。问到:“三叔,这没有轿子、马车,我怎么回去啊” 张三恭照着他的后脑勺扇上一巴掌:“臭小子,还想坐轿子。怎么,这几年没见,马都不会骑了” 张不周想起记忆里三叔还真是带他学过骑马,镇国公府以武封爵,府上男丁没有不会骑马的。可是对自己来说,那份记忆也太久远了。前世的自己生活在二十一世纪,到哪都有车,哪有机会骑马啊。他嘿嘿一笑:“一场大病,以前的事记不太清了” 张三恭说到:“没关系,忘了就重新学。给你多带了一匹马,上了马背你就想起来了” 张不周极为尴尬的在两个士卒的帮助下爬上马背,这可是上等的军马,马头足有两米多高,紧紧的搂住马脖子不敢撒手。 张三恭哈哈大笑,想起了小时候捉弄这个侄子的时光。上前嘱咐了几句骑马的事宜,张不周还在消化,谁料张三恭一鞭抽在马屁股上,风驰电掣的冲了出去。 耳旁是呼啸的风声,张不周吓得哇哇大叫,这马跑起来的速度虽然没有车快,要是不小心掉下去可也不是闹着玩的。拼命的想着刚才张三恭教自己的口诀,慢慢的镇定下来,掌握了要领以后,竟然觉得感觉还不错。 张三恭望着远去的侄子,唤过耿彪吩咐道:“留下四个人在山下守着。“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一定还有一个“猎人”藏在山中。” 蜀地多山,等到了崎岖不平的山路上,身下的军马速度慢了下来。张不周骑在马上,忍着胯下摩擦的痛苦,远望着四周的风景。山上不管站在多高的地方,都只能看见连绵不绝的树。不像眼前,陡峭的石崖,奔流的大河,再远处还有村庄里升起的炊烟,一切都让张不周兴奋不已。 想想自己上辈子,临死前落得个无亲无友,无牵无挂的境地,一点留恋都没有。也正是因此才甘愿放弃生的希望,把逃生设备让给那个小女孩。没想到还能赶上穿越这种事,虽然在山上百无聊赖的呆了七年,不过自己才十七岁,这个陌生的新大陆,正等着自己去探寻。 在一处悬崖顶上,张不周勒停马,冲着山谷大喊:“我来了,我看见,我征服”。 喊声惊起一大群飞鸟,在空中盘旋飞舞,张不周哈哈大笑。 张三恭驱马过来,照着后脑勺又是一巴掌:“鬼叫什么”,看着侄子意气风发的样子,也跟着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从青城山到蜀州城,即使骑着军马,也要走上一天半。晚上找了个地方扎营,张不周对干粮嗤之以鼻,领着士卒们打了野兔,展现了一把烧烤的好手艺。吃饱喝足后缠着张三恭,以生病记不清为由,让三叔给他讲讲府上的事。 凌国国祚刚延续了几年,在这之前,是一个国号大成,传承了七百年天下的朝代。将近百年前,天下大乱,群雄并起,征战不休。四十年前,张韬年轻时从蜀州西南的士卒做起,凭着作战勇敢和指挥得当,逐渐成为赵陵的心腹大将,随赵陵一起南征北战,平定天下。五年前,赵陵去世,其子赵光杀掉了前朝皇室后人,自立为帝,建立凌国,年号元丰,如今是元丰五年七月。张不周出生的时候,张韬还只是镇远将军,如今已经受封镇国公,实领剑南道节度使一职,统管蜀、巴、渝三州军政大事。 巴蜀一带是凌国的西南边陲重地,位置极为重要。南接南诏,西拒西凉,东联南唐,北望王城。张韬统领的蜀军,是凌国最为精悍,战斗力最强的军队。 张韬膝下共有五子,发妻在生下老五不久后去世,自那之后便未再娶。如今已经从军营中抽身出来,不再亲自带兵上阵。 张家第二代,五个男丁,按温良恭俭让排序。张不周的大伯张一温,现任户部侍郎,举家住在凌国的国都泰安城,有两个女儿;三叔张三恭,原来在蜀军中任职,三年前犯了错,被免了职,如今掌管国公府的一切产业,兴许是为了报复张韬,平日里离经叛道,不穿与贵族身份相衬的朱紫长袍,偏偏一幅商贾打扮;四叔张四俭,也是从军,不过却在凌国的另一支强力军队朔方军中。朔方军常年镇守北方,对抗着前朝的残存势力和北方大漠的草原侵袭。打张不周记事起,几乎没在府上见过四叔;五叔张五让,在张不周出生之前,就不慎在一场意外中丢失了,如今不知生死。 剩下的一位,就是张不周的父亲,张二良了。张不周对父亲有很深的记忆,不过不是什么好回忆。张不周的母亲在生张不周时难产去世,张二良对待唯一的儿子,没有寻常父亲的宠爱,反而很是冷漠。在张不周长到五岁时,因为不喜欢张韬和张三恭等人对张不周的溺爱,张二良出了府,独自住在国公府的佃户庄园上,为佃户的孩子们开了个小学堂,教书度日。五岁以后,张不周再没见过父亲。 而作为目前为止,张家第三代的唯一男丁,张不周是未来镇国公爵位的唯一继承人,也是整个凌国西南的第一纨绔,毫无争议。 第一卷 风起南国第四章 镇国公府 骑了两天的马,张不周下马的时候,腿都在打晃,感觉屁股和胯下肯定都已经磨破了。 眼前是一座巍峨的巨大城池。城墙很高,只是上面有很明显被刀剑劈砍,弓弩攒射过的痕迹。凌国初立,四周有强敌环视,内部也没完全统一,作为军事重镇的蜀州,青壮主力都在军中,没有人力也没有财力修缮城墙。 城门上方是前朝书圣王之留下的“蜀州”二字,笔走龙蛇,铁画银钩,字间隐隐有剑气。 张韬定下的规矩,除了传递紧急情报的信使之外,不管是什么人,进城门都必须下马。跟着张三恭进了城,看着眼前的场景,张不周兴奋不已。城中主路两旁,有变戏法的,说书的,卖菜的,一个矮个子挑着担子卖炊饼,身旁帮着收钱的小媳妇还挺标致。五颜六色的商家大旗在风中招展。写了一个酒字的,是酒肆,写个食的是饭店,写舍的是客栈。还有“糖”、“油”、“铁”等等。人群熙攘,热闹非凡。几个酒肆里还有人一边喝酒,一边舞剑助兴,旁人大声叫好。蜀地好武之风,可见一斑。路上行人喜不自胜,满脸都是笑容。 张不周问道:“城里一向这么热闹嘛” 张三恭也稍有疑惑:“往日里虽然也热闹,但是不像今天这么兴奋,想来是城中有什么喜事。”打发了耿彪去问问。 耿彪探听一下,也脸上带笑的回来禀报:“三爷,小公爷,昨夜西线传来的军报,我军以六万人阵亡,两万人受伤的代价,大胜西凉,敌军伤亡十三万,仓皇西逃,我军追击二十里后,缴获刀剑马匹无数,如今已在班师返程的路上。” 张三恭长吁口气:“这一仗打了三年了,狗日的西凉,要是老子还在军中,非要再杀他个血流成河”。 张不周默默听着,冷兵器时代,打了三年,才总计二十余万人的伤亡,对比起前世号称“绞肉机”的战役,啧啧,小场面。 镇国公府坐落在蜀州城的西北一角,离剑南道节度使府衙不远。平日里张韬在节度使府衙办公,在镇国公府生活。 镇国公府原身是大成朝时的蜀州刺史府,倾尽半城之力建造起来的。坐地广阔,楼亭繁多。府中有假山、溪流、名花、珍木。许多地方较真起来,有所僭越。原本张韬推辞不受,赵光要给他另起高宅,不想劳民伤财,张韬只能接受下来。 偌大的国公府,下人,丫环,护院,门房,厨子,两百多号人。而真正姓张的,除了正要回府的张不周,平日里只有张韬和张三恭两个人。 张不周牵着马,对街上的一切流连忘返,这么一会儿工夫,就看到了好几个容貌秀丽,气质出尘的姑娘啦。 蜀地多美女,地球人诚不欺我。 镇国公府,后院。 被指定为张不周贴身侍女的白露、谷雨两个二等侍女,正对着新来的下人们训话。 张不周七年前生病上山,张韬很生气,认为是下人照顾不周。将当时的侍女下人全部赶出府去。白露、谷雨两个丫头,是几年前新招进府的,样子不错,能力也出众,被提拔为二等侍女,这次被指定为张不周的贴身侍女。 让众人各自去忙,谷雨忙着检查给张不周准备的房间,白露道:“不知道小公爷是什么样子,你说他是像老公爷的英武气概多一些,还是像二爷的儒雅多一些” 谷雨翻个白眼道:“干什么,思春啊。” 白露推她一下:“去你的,别胡说,让人听见了还不给我赶出府去。” 谷雨伸出食指,点了一下她的额头:“怕就不要乱说话。你呀,管好你的嘴,稍后传话下去,任何人不准称呼小公爷。统统就叫公子。大爷虽然说了不继承,可这将来的事儿谁说得准。谁来当这个公爷,是一群下人能插嘴的吗” 白露吐了吐舌头:“知道了,你呀,比四十岁的老妈子想的都多,人家说七窍玲珑心,我看你呀,得有九百九十九窍”。 谷雨正色道:“我是提醒你,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白露又翻了个白眼,留下一句无趣转身离去。 张不周依依不舍的告别街市,这是他来到这个世界以后见到的最多的正常人。在今天以前,他生命中只有五个道士,两个杀手,和十二个军人。 张三恭让耿彪把“黄雀”带下去看管起来,自己带着张不周去见张韬。 张韬今年五十九岁,虽然已经很少亲自上阵厮杀,但是平日里的武艺却没放下,因此拥有一副与年纪不相匹配的彪悍身体。花白的头发,没有胡子,反倒是一脸横肉。战场上度过半生,到老了的时候,发妻亡故,五子中只有老三在身旁。第三代中唯一的孙子又上山七年不曾相见,抛去荣华至极的国公身份,张韬其实就是一个有点孤独的老头。 昨天打发老三带上一队骑兵去接孙子,算算时间中午就该到的,这眼看着傍晚了还没有消息。下午干脆就没去节度使府衙办公的张韬,焦急地等待着。 “公爷,公爷,三爷带着小公子,已经进府了”,国公府的大管家远远的喊着,声音里透着喜悦。 张韬两步并作一步,从太师椅上跳起来,兴冲冲地就往院里去。等到张不周来到身前跪下喊出:“祖父,孙儿下山回来了”的时候,忍不住老泪纵横,喃喃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祖孙两个进了正堂,张韬拉着张不周的手不松开,问着在山上的事情。伴随着张不周的讲述,时而大笑,时而落泪。张不周也是许久未曾感到这等热烈的亲情关怀,也是陪着哭哭笑笑。等到张三恭进来请二人去“不言堂”用晚膳的时候,两人胸前的衣襟已经湿了一大片。 晚宴非常丰盛,山上缺少调料,做出来的菜味道总是差了点。张不周大快朵颐,张韬则是连连夹菜,不住地让他多吃点。 晚饭后,谷雨和白露两个人领着张不周回了自己的院子,在下人面前露个面。张韬则在张三恭的颜色下,一起来到了府中给犯错下人执行家法的刑堂。 “黄雀”已经奄奄一息了。下山路上,张不周一边折磨他,一边又小心看着不让他死去。等到了耿彪的手里,手段更是粗暴,双手双脚捆起来,吃喝都在马上,连排泄都在马上。两天时间下来臭的要死。 张三恭一只手捏着鼻子,另一只手捋起“黄雀”的袖子,给张韬展示那个莲花标记。 张韬眉毛一挑,沉声说道:“是蛛网的人。” 张三恭道:“山上还有一具死了的,不周说用的是双钩,想必就是一组三个人中负责直接动手的“螳螂”,这个善使暗器,应该是负责情报和补刀的“黄雀”。我已经留了人在山脚下,守株待兔那个负责善后的“猎人”。 张韬道:“蛛网出手,向来不留活口。要么是目标死,要么是自己死。那个“猎人”如果下山无望,恐怕早就自杀了”。将目光投向“黄雀”,“再怎么严刑逼供,也是问不出什么的。杀了,尸体处理的干净点”。 张三恭冲耿彪使了个眼色,跟着张韬出了刑房。 张韬抬头看着天上皎洁的月亮说到:“不周下山的日子,没几个人知道。秘密调查,到底是谁泄露的消息。” 张不周一觉醒来,只觉得全身酸疼,像是要散架一般。胯下和屁股被磨破的地方,已经结了痂。骑了两天的马,爽则爽矣,这后遗症的滋味可真不好受。 张韬早早的去了节度使府衙办公,张三恭也不见踪影。想起带回来的“黄雀”,张不周打发谷雨:“昨天被我们带回来的那个人,去打听一下在什么地方”。不一会儿谷雨回来回答道:“回公子,昨晚上国公爷和三爷做主,已经将其处死了。” 张不周想着也不知道问出来什么没有,自己下山的日子,山上的人不可能泄露,问题只能出在山下。也就是说,这国公府里有人传递消息;那两个杀手,根据面部的伤疤和手腕的纹身来看,明显出自同一个组织,虽然刺杀不成,但是训练有素是很明显的。 张不周很困惑,自己一个十七岁的少年,没有招惹过是非,来人如果是张家的仇人,也不是非要盯上自己啊。想起“黄雀”的那句话,因为自己叫张不周,心头一震。 对方不是要杀叫“张不周”的人,而是要杀死拥有着国公府第三代独苗的身份的人。 张不周苦笑,山下的日子看来要比山上刺激得多。想不到堂堂国公府的未来继承人,都有人敢下手。这天下,还真不太平。有了危机意识,张不周想起自己打死“螳螂”时的怪力,当时的情形,像极了师父曾经说过的内劲。翻出背包里的《青云经》和三师兄的心得体会进行印证,张不周很诧异,那股劲气就是学习《青云经》会产生的内劲,可是自己一直没有认真学习啊,怎么会有呢 想不通的事,就先不想了,反正也不是什么坏事,不过无为道人《青云经》的描述,现在看来并不是吹嘘。那自己也可以试着练一练。张不周看看自己的手掌,叹了口气。 第一卷 风起南国第五章 情义 一间书房。 房间很简陋,除了一张床,一张桌子,就只有靠墙的柜子上面,摆着满满的书。一个人对着窗子坐在桌旁,一边饮酒,一边翻着手里的《春秋》。一只鸽子突然飞来,落在窗户上,翅膀扇动了烛火,忽明忽暗。 读书人用手护住摇晃不定的烛火,小心解下鸽子脚上绑着的纸条。 “螳螂被杀,黄雀被俘,猎人自杀”。 读书人将纸条用蜡烛烧为灰烬,再次翻开书。嘴角浮起一抹笑意:“有意思”。 张不周拉着白露的手,正在看手相。 “你看啊,你这生命线弯弯的,是说你命途坎坷;事业线倒是不错,将来一定能做个顶级侍女;这感情线嘛”,张不周故意停顿。 白露着急道:“感情线怎么啦,公子你快说呀。” 张不周嘿嘿一笑:“你这感情线中暗藏杀机,命里有缺”。 白露好奇地问道:“缺什么” 张不周装模作样地拉着白露的手看了半天,可真软啊。看着白露脸上红云飞起,开口道:“缺个我”。 白露抽回手来,粉拳打在张不周的肩上:“公子就知道调戏人家”。 这几日来,张不周因为骑马的后遗症,在府上养伤,靠着给侍女们看手相打发时间。 两人正在嬉笑打闹,谷雨敲门进来了。 看到谷雨,白露正了正身形。谷雨性格耿直,守规矩,认为主子就是主子,下人就是下人,看不惯这些事。这几天府上的下人们和张不周打成一片,每天嘻嘻哈哈,没个正形,她嘴上没说,脸上的寒意可是吓人的很。 张不周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缓解尴尬。 谷雨说到:“老公爷接西征大军归来,带了几个人回府,要公子您过去见一下。” 张不周偷偷给白露做了个鬼脸,白露笑着吐了下舌头。 趁着张不周去见张韬,谷雨一边收拾桌子上的茶点,一边说道:“我再提醒你一次,不要忘了你的身份。” 白露装傻道:“什么身份” 谷雨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端着东西不说话走了。 会客厅中,张韬一身盔甲,端坐在主位上,一脸的恨铁不成钢。 厅内跪着四个人,穿着一身麻衣,身上被鞭子抽的都是血痕。四个人面含羞愧,朝着张韬跪着不肯起来。 张韬道:“当初选你们几个进入军中,是看你们有天分,将来要是凭着军功爬起,封个爵位也不是不可能。那可是爵位,能传家的,想想你们家中的父母妻儿,对得起他们吗” 四人中最左侧的中年汉子,身上的鞭痕最多,嘴角还挂着血迹,将头重重的磕下去道:“小子们对不起公爷您的器重,公爷要是还不解气,就再抽我二十鞭。” 张韬闻言,将手中的茶杯朝他头上砸去,中年汉子不闪不避,任凭茶杯在头上破碎,额头瞬间流血。张韬用手指依次点过四个人,口中”你们、你们”的念叨着,最终却什么都没说出来,化作一声叹息。 张不周进屋时,看着张韬满脸的愤怒,赶紧上前劝到:“祖父莫气,气大伤身。怎么了这是,谁气着您了,告诉我,孙儿去帮您打死他。” 厅中的四人闻言,羞愧之色更甚,都把头低了下去。 张不周见状,上前踢了几脚,将几人踢翻在地,大骂道:“肯定是你们几个王八蛋做的好事,要是把祖父气出个病来,非砍了你们几个。滚出去,还呆在这干什么,不知道看你们不顺眼吗?” 几人闻言,知道这是国公府中从小送上山的那位公子回来了,看张韬没有制止,几人磕了个头退了出去。 张不周捡起地上的碎茶杯:“啧啧,上好的白瓷,可惜了” 张韬瞪他一眼。 张不周嬉皮笑脸地凑到张韬身后,给他捏肩膀,说到:“不过呢,能让祖父用来撒气,是它的福分。” 张韬哼了一声道:“你小时候可是蔫的狠,八竿子打不出一个屁。怎么上山几年学的这样油嘴滑舌,无为老道都教了你些什么。” 张不周来到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拿起一个苹果咬了一口,含糊不清地说道:“我师父教我很多,不过其中最重要的,是教我做人要孝顺。祖父生气,我就哄祖父气顺,这不就是孝顺吗。” 张韬笑了,笑着笑着又忍不住叹了口气道:“刚才那四个,是咱们国公府食邑庄子上佃户人家出身的孩子。当初我看中他们是块好料子,送入了军中。没想到这次西征,明明是胜利回朝,他们几个却偏偏违反了军纪。主帅看在老夫的面子上还想轻拿轻放,被我知道了以后,每人打了二十鞭,革除了军职。” 张不周道:“您都不亲自领兵了,这军中的事情,就让军中自己去解决嘛,何必为了这些事动气。” 张韬道:“军中规矩大于一切,老夫虽然不在军中了,也不可能看着别人冲着老夫这张脸给他们徇私,要不是有人拦着,老夫非抽死他们” 张不周道:“您呀,刀子嘴,说的比谁都硬气。要是您真想抽死,就不会带回府里来了。” 张韬瞪他一眼,老脸一红:“哎,都是穷苦人家出来的孩子,要是能挣个军功,家里的日子怎么也能好过点,我本来想将他们几个打发去你三叔那当个帮手,正好你来了,就交给你了。” 吃苹果吃的好好的,没想到还有事情落在自己头上,张不周急忙道:“交给我干嘛” 张韬说道:“你下山时候的事,忘了那两个人来自一个叫蛛网的杀手组织。蛛网出动,向来是三人一组。直接动手的叫螳螂,补刀暗杀的是黄雀,除了这两个以外,应该还会有负责善后的猎人。他们脸上的疤痕就是蛛网的标志。你的实力太弱,虽然侥幸杀掉了两个,但是如果对方实力再高一些,你就应付不来了。这四个不成器的,功夫还是过得去的,放在你身边保护,我也能放心一些。” 张不周道:“那手腕上的莲花是什么意思” 张韬沉思了一下,说到:“这个莲花的标志,是另一个意思,代表他们出身自南唐的青莲剑宗,不过既然不用剑,那应该是被逐出门墙的弃徒,被人招揽加入了蛛网。” 跟张韬一番长谈,张不周心头疑惑更甚。按张韬的说法,张家从来与蛛网和青莲剑宗没有任何瓜葛,这次刺杀里外都透着诡异。张三恭赶在张不周下山的前一天夜里就已经到达山脚下,杀手要想埋伏在山里,就要赶在三叔之前进山。时间掐算的如此之准,一定是有人走漏了消息。国公府虽然表面上一切如常,实际上已经开始在暗中调查内奸。 院子里,四个犯了错被赶出军中的汉子站在太阳下等着张不周。见他慢悠悠地走过来,上前抱拳行礼:“谢过公子”。 张不周心道:“虽然是军中出来的,心思倒是挺通透。不枉本公子刚才的解围”。做了个手势,示意几人跟着自己回了屋。 老神在在地把玩着一颗晶莹的棋子,这副围棋是谷雨特意挑选送进他房中的。在山上的时候,师徒几个经常下棋。无为道人用围棋给张不周讲了很多大道理,张不周也用五子棋给无为道人上了一课。 “说说,犯了什么事”,张不周问到。 几个人相互看看,还是为首的汉子讲述了事情经过。 四个人中,为首的叫陆斗,还有一个是他的兄弟叫陆升,两个人都在先锋营中,各自统领一支千人轻骑。另外两个分别是李大嗣和程耳,一个是陌刀手,一个是斥候。四个人同时入军,又是出自一个庄子,因此感情深厚。西凉犯边,蜀军出征,没想到这一打就是三年。年龄最小的程耳,与军营附近的一个庄户人家的姑娘相识,成亲,还有了孩子,原本打算等战争结束就带娇妻稚子一起回蜀州。没想到在一次西凉的偷袭中,血洗了那个村庄。程耳得到消息赶去的时候,正好目睹自己的孩子被敌将用长矛挑起。被赶来的大军吓退后,程耳在废墟中找到了被蹂躏至死的妻子。 决战胜利后,程耳一眼就在俘虏中认出了那个辱妻杀子的仇人。四个人商议过后,一拍即合,将那个敌将和手下一众人等统统杀了,只是没想到那个人竟然是西凉的贵族,险些酿起俘虏的哗变。军中杀降本就是严重触犯军规的事情,更何况是俘虏身份特殊。 几个人跟随大军回城以后,出征的主帅也是蜀军出身,是张韬的老部下。按职责像节度使府汇报情况时,原本还想求个情,没想到张韬火冒三丈,亲自执行了军规,赶出军中。四个人自觉愧对张韬的栽培,在国公府前下跪请罪,被张韬带入府中,随后的事情,张不周就都知道了。 张不周听后,一时无话。军中规矩大如山,违反军规是绝对没有情面可讲的。但是抛开从军法,作为一个男人,想来都会做出一样的选择。四个人中,程耳重情,另外三人重义。 都是好汉子。 第一卷 风起南国第六章 逛街 四人中,年纪最小的程耳双目通红,泪流满面,另外三人也是一脸悲痛。 张不周不会说安慰人的话,他拍了拍程耳的肩膀,叹了口气道:“想要再回军中恐怕是不可能了,祖父刚刚发话了,以后你们几个就跟着我了,你们可愿意” 另外三人尊陆斗为首,都看向他。陆斗略一沉思。抱拳说道:“谢公子收留,兄弟几个愿追随公子效犬马之劳”。 唤来谷雨将四人带走安置下去。张不周捧着茶杯出神。 前世虽然也拿过枪,可都是小打小闹的任务。几万人甚至几十万人的大规模集团军作战,别说参与,自己连看都没看过。真要是遇到如此大规模的战争,几十人的雇佣军会瞬间渣都不剩。没见过战争,可是张不周见过战争之后的破败。到处都是废墟残骸,街上都是无家可归的老人孩子,至于青壮,都已经被人掳走了。很多人坐在自己原本的家的遗址上,两眼无神,眼泪已经流干了,慢慢的绝望。进不去医院的伤残者,抱着自己断了的胳膊,哭声震天。一副人间地狱的景象。 西征军大胜,捷报已经送到泰安城。天子赵光下令剑南道节度使张韬、节度副使许抚远、征西军统帅田冀三人带领相关人进京商讨封赏和抚恤事宜。临行前张韬告诫张不周,没事不要出府,注意安全。张不周嘴上答应,已经快憋疯了的他心里却乐开了花。 张韬刚走,张不周就让人叫来陆斗四人跟自己上街。谷雨在一旁劝阻,却被张不周将手捉住,半拉半拽的一起上了马车。白露在一旁笑道:“放心谷雨姐姐,这么多人跟着,没事的。” 陆斗驾车,程耳在马车外的另一侧,陆升和李大嗣则是在马车内陪着。谷雨手指虚点二人,说到:“等公爷回来,我非告你们一状”。陆升嘿嘿一笑,不以为然道:“既然跟了公子,就得听公子的话。老公爷是嘱咐过,恐怕有人对公子不利,但是有兄弟四个在,什么狗屁杀手刺客,统统有来无回,管教公子不会伤到分毫”。李大嗣没说话,只是瞪大了牛眼,两根非常粗的眉毛用力皱起,冲着张不周,右手握拳,在自己的胸口上砸了两下,铿铿有声。白露被他的样子逗得哈哈大笑,转过头去靠在张不周的肩上,只是身体还在抖个不停。 张不周道:“安啦安啦,守城的士卒我看过,都是一等一的精锐,要这么轻易就将杀手放进来,我看这主管城门和城内治安的蜀州都尉也就不用干了。” 谷雨见自己说话没有人赞同,不再说话,转过头去生闷气。 张不周低声地和白露讲着后世的笑话,只是有些名词要时不时的单独解释,什么丝袜呀,制服呀,经过张不周的讲解,白露下车的时候脸色通红,心里暗啐:“青城山老道士不是什么正经人,这都教了些什么羞人的东西”。 蜀州城由城门起,一条大道将整个城分为东西两部分。西城是富商和当官的聚居地,东城则是平民百姓和三道九流的栖身处。谷雨想带着张不周去西城中一处前朝留下的皇家园林去游玩,被张不周拒绝了,花草树木,在山上看了七年了,没意思。听府上下人说,东城之中,酒楼、赌坊、戏院一应俱全,还有那官营的康乐坊,更是无数男人流连忘返的地方。 东城都是窄路,马车难行,将马车寄存在一处店家,几个人步行起来。前世今生,张不周还是头一次这么多人一起逛街,看什么都高兴。好说歹说给每人买了一串冰糖葫芦,张不周看看左右,四个保镖,两个美女,要是再来一副墨镜,啧啧,那该多气派。 国公府里拨给张不周院子的用度大方的很,攒了半个月没处花,今天要花个痛快。这个金钗看着还不错,买了给白露戴。这盒水粉买给谷雨,涂上去红润点,省的总是冷冰冰一张脸;这个点心也不错,装上一包;这个,这个,还有这个 一条街还没逛完,陆斗四个人身上挂满了大包小包。几个人将头低下去,都有一点不好意思,谷雨和白露也是一脸尴尬,公子好像一个没见过市面的暴发户,花起钱来像个败家子不说,礼节方面也和常人不一样。不管多大岁数的商贩,公子都会拍拍人家肩膀喊一声哥们儿,见着女摊贩,出言必称美女,那盒水粉和金钗,被夸得喜笑颜开的女摊主硬是主动降了一成的价格。 张不周来到一个卖瓜的贩子摊前站定,看这摊主一脸横肉,不好惹的样子,张不周贱兮兮的问道:“哎哥们儿,你这瓜保熟吗” 那摊主虽然人长得凶,可是看着眼前几人明显的一身贵气打扮,慌得不行,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张不周蹲下身去,挑了一个瓜拍一拍,又问道:“我问你这瓜保熟吗” 摊主更害怕了,搞不清这是何方神圣,两腿一软竟然瘫坐在地上,嘴里忙不迭的叫道:“大人恕罪,大人恕罪,这瓜熟不熟,小的也不知道啊,您看中哪个了,尽管拿走”。 张不周没想到对方竟然是这个反应,颇感无趣,意兴阑珊的起身走了。谷雨过意不去,上前挑了个大瓜,特意照着价格多给了几文,摊主连连道谢。 谷雨看了看四个人,将瓜给了身上东西最多的陆升,让你刚才在车里拿话挤兑自己,哼。 陆升两只手上还拎着不少东西,再捧上这么个十几斤的瓜,叫苦不迭地看向身旁的三位兄弟。 陆斗:“别看我,我是你兄长” 李大嗣:“别看我,你打不过我” 程耳:“”,一脸的漠不关心。 陆升无奈的苦笑。 最为繁华的购物街逛到尽头,是一道木制的栅栏门,门旁立着一个牌匾:人市。 张不周愣住了,人市是什么意思 谷雨上前道:“公子,前边不是您能去的地方,咱们往回走。”,连平素不听她话的白露也上前道:“是啊公子,都是些脏啊乱啊的地方,没什么好看的”。 张不周来了兴趣,越是这样我就越是要看。伸手推开两人的阻拦,进了栅栏门内。 众人见拦不住,急忙跟上。 进来后先是一条小巷子,其扭八拐的绕了几个弯后,远远的就听见一阵吵闹声。和外边的热闹喧嚣不同,这里更多的是夹杂着哭声。拐过最后一道弯,眼前的景象让张不周惊呆了。 沿着路的两旁,全都挤满了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各个神色麻木,衣衫褴褛,双手都用一根草绳捆起来。几十个人为一群组成一片区域,每个人的颈后插着一个木牌,上面是两个数字。一些穿着像是大户人家出来的下人,正和这群人面前的小贩模样商议着什么,有人摇头,有人点头。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管家,在一个小贩前站定,伸手指了指小贩身后的人群中,颈后木牌上写着十三,二十的小姑娘。那管家模样的人说了声什么,马上有人上去撕掉了小姑娘身上穿的衣服,带上前来让人端详。管家满意的点点头,身后有人拿二十两银子给小贩。然后拿出一身旧衣服套在小姑娘的身上,牵着手上的绳子,像领着一头牲畜一样离开。 这里赫然是一个市场,买卖的不是货物,是人。 一个小贩看张不周几人的穿着打扮,凑上前来问好:“见过公子。不知道是哪家府上。” 谷雨出声说道:“乱问什么,滚开”,那小贩不过是最底层的人伢子,哪敢招惹豪门中人,道歉后转身就要走。 张不周伸手将小贩拦下,“慢走,我还有事要问你”。 谷雨道:“公子,这不是您该来的地方,还请您念着身份离开”。 张不周没理她,随手掏出一把钱来扔给小贩道:“你叫什么名字,本公子第一次来这地方,给我讲讲”。 那小贩嘴咧的后槽牙都露了出来,“回禀公子,小的名唤牛二,是这人市上的一个小人伢。像您这样的公子,没来过这里也是正常的。惯常都该是府上的管事来此。公子您想问些什么” 张不周手指人群道:“都说说,这些是什么人,在这里做的是什么买卖。” 牛二道:“咱这里既然叫人市,做的当然就是买卖人的生意。您看那些颈后插着标牌的,就是这生意里的货,行里惯称“肉鸡”。木牌上的数字,前边的是年龄,后边的是价格。咱们人市和别的行当不一样,谢绝讲价,免开金口。看上哪个了,直接验身付钱带走。青壮汉子最贵,小姑娘次之,中年妇女更次之。至于孩童和老人,卖不上价。大多数时候都是作为青壮的搭头,打包才能卖掉。” 张不周道:“那这些人,都是哪里来的” 牛二回道:“那可就多了。有的是犯了律法,被朝廷贬为奴隶的;有的是地里遭了灾,交不起田租,变成了流民的;还有的是家里穷,养不起了,由父母卖给了人贩子的;有战争中的俘虏,这些都是外邦蛮夷,光教会他们说话就得费上几年工夫,不过价格也是最便宜。” 张不周问道:“这买卖人口的生意,是官府允许的吗” 牛二闻言,看了看左右,小声说道:“您说的官,指的是哪一位您说的府,又指的是哪一级呢” 第一卷 风起南国第七章 第一莫欺心 天色渐晚,张不周在谷雨坚定地劝阻下返程回府。 草草用过晚膳,张不周辗转反侧。在牛二的介绍下,再加上回府路上向几人询问得知的情况,让他心情沉重。 人口买卖,是从前朝大成王朝,到当今的凌国,都明令禁止的事情。大成最后百年里,连年战乱,人口数量锐减。凌国初立,为了休养生息,恢复国力,规定除了官方可以买卖罪犯及家属和外邦战俘外,一律不准进行人口买卖。但是新崛起的豪门贵族,需要大量的下人来维持府上形象。再加上获赐的土地颇丰,人手不足,无法耕种,由此产生了巨大需求。而商人看到有利可图,联合地方上的小地主,利用灾年借出高利贷,增长田租等手段,逼迫平民还不上钱,只能卖儿卖女,最后卖掉土地,连自己也成了无地可耕的流民,沦为人口买卖的货物。更有甚者,铤而走险的直接掳掠裹挟平民而去。利用权势就可以毫不费力的将流民据为己有,而转手一卖所获利润颇丰,让无数人忍不住动心。上至朝廷六部高官,下至地方各州刺史,参与其中者不知凡几。而被买卖的人口,多数沦为某姓豪门的家奴,在这个时代,家奴是没有人权的。主家想打就打,想骂就骂,触犯家法者动辄杀了了事。 更让张不周难受的是,因为剑南道位置特殊,与南方的南诏和西方的西凉战事不休,凭军功封爵的人是最多的。其中的大多数人,多为张韬从平民中发掘出来的士卒,久贫乍贵之下,对财富的获取比常人更加贪婪,也正因为此,蜀州的人口买卖,是剑南道,以及邻近的岭南道最猖獗,最血腥的。而整个剑南道,国公府权势最大,要说张韬对治下之地的人口贩卖不清楚,那是不可能的。就算镇国公府没有参与其中,张韬也一定是默许放任了。 谷雨和白露敲门进来,伺候他洗脚更衣。看他一脸闷闷不乐,白露说道:“都说了不叫公子您进那腌臜地方污了眼,您偏不听。让老公爷知道了,管叫我们好看”。 张不周道:“我倒想起来,你们也是府里买进来的吗” 谷雨回到:“七年前公子重病上山,老公爷愤怒不已,将当时在您身边伺候的下人重重执行了家法,打死了两个贴身的,剩下的都赶出了府去,我和白露是前两年府上新招进来的,倒是没有强迫,我俩家里都发生了意外,没有亲人在了。两个女人想在这个世道活下去,进了咱们国公府做侍女,反倒是一条不错的出路。” 张不周苦笑,“什么价格” 谷雨笑道:“我们两个贵的很呢,公子您今天在街上买的那些东西加起来,还没我们两个的价格贵”。 张不周激动道:“货物是货物,是没有生命的。你们不一样,你们是人啊,是和我一样的人啊,人怎么能用金钱来衡量价值呢为什么你们这么不在意,为什么” 自从张不周回府以来,一向都是平和温柔,从未见过他这样激动愤怒。白露怯怯地道:“可是,历来便是如此啊”。 张不周深吸一口气,将洗脚盆一脚踢开,咆哮着吼出一句:“历来如此,便是对的吗” 被踢飞的木盆砸在墙上,“咣”的一声巨响,然后掉在地上,骨碌碌的转了几个圈。 房内一时无声。 许久,谷雨捡起了已经磕破了的木盆,淡淡道:“公子不必这么大火气,这就是命。乱世人命不如狗,好死不如苟活着。别想这些事给自己添堵了,再气坏了身子倒霉的还是我们这些伺候的,您还是早点歇息”,说完拉着在一旁惴惴不安的白露就出了门。 张不周发完了火,又被谷雨夹枪带棒的讽刺了一顿,颓然地躺在床上。 谷雨话里的意思,张不周是清楚的。镇国公府在剑南道的人口买卖生意中,扮演的一定是不光彩的角色,说不定还是幕后的操控黑手。张不周身为国公府的公子,作为既得利益者在这里说些对不对的话,让旁人听来颇有些又当又立,也难怪一向沉稳的谷雨敢嘲讽他。 前世的自己,看新闻的时候最恨的就是那些拐卖人口的人贩子。而相比于前世的人贩子,这个世界上那些利用权势,逼良为流,逼良为娼的人,更为可恨。可是偏偏自己所在的国公府也卷入其中,镇国公张韬的态度,更是不容乐观,这让他越发痛苦。 心情烦乱之际,张不周想起《青云经》,每当张不周在山上心思浮躁之时,师父都会把他关进正殿中去悟经。找出当初从山上带下来的东西,张不周看了半天,却怎么也看不进去,于是又找出三师兄送给他的心得。看着封面上三师兄熟悉字迹写下的赠不周吾弟,愿早日得道的祝福,张不周心里一阵暖意。 翻开首页,是三师兄用来自勉的一句话。 再三须慎意,第一莫欺心。 犹如醍醐灌顶,张不周满心的焦虑与纠结顿去。 第二天一早起床,张不周喊来陆斗,要他带路领自己去蜀州都尉府上拜访。 陆斗连忙跟他解释到,要想登门拜访,是要先提前下帖子做通报的。主人家愿意见,就会回复个时间,届时去拜访即可。若是主人家不愿意见,就推说繁忙,投帖人也就懂了。但是千万不能不打招呼直接登门,那是没有礼数的。 张不周觉得麻烦,让谷雨帮着写了个帖子,只见谷雨先是一顿乱夸,最后的中心思想就是我对都尉大人您仰慕已久,想到您的家里看看您,您什么时候有时间方便啊。 看张不周一脸不爽的样子,谷雨解释道:“原本您作为国公府的公子,见他一个五品都尉是不用这么客气的。可是一来您现在无品无级,没有官位,只是一介白身。二来,咱们国公府在这蜀州城里虽然一家独大,但越是这样,越不可失了礼数。话说得好听些总不是错的”。 陆斗接了帖子,骑马而去,不久后带着口信回来,说都尉黄世仁今日刚好休沐,正午时会在家中备好酒席,请张不周前往。 估算着时间,张不周换好了衣服,带上谷雨给准备的小礼物,领着陆斗陆升两兄弟赴宴。路上,陆升道:“这位黄都尉倒是个机灵的”。 听他话里有话,心情不好的张不周道:“有话直说,有屁快放。进了府里没几天,没见你学点好的,这怪腔怪调的你倒是学的挺快”。 陆升道:“公子见谅。这位黄都尉,虽然是武官出身,却是一肚子的心眼,出了名的不见兔子不撒鹰。当年有位他的故交好友,落魄了来投奔他,黄大人谎称拉肚子不能见人,闭门不见。没想到他那位故交也是个死心眼,守在府门前五天不肯走,黄大人也就拉了五天肚子。等到堵门的那位走了,他黄世仁再出现在人前,竟然明显的胖了,成为这蜀州官场一大笑柄。咱凌国的规定是每旬初六休沐,今天是十二,他休的什么沐。还不是听说公子来访,翘了班。公子您不管找他什么事,一定要小心,别被他骗了好处去”。 陆斗冷眼看他,说道:“要你多嘴。往日里就爱嚼舌头,如今跟在公子身旁,话是能乱讲的吗” 张不周摆摆手,示意不妨事,还多亏了陆升的提醒,看来今天的局面,没自己想的那么容易应付。 蜀州都尉黄世仁,今年三十九岁,五品官。主管蜀州城中的巡城兵马司,主管城门把守、城内巡逻、打击犯罪、维护治安、审理诉讼、捉拿犯人、执行刑罚等事,因为蜀州是剑南道节度使张韬的府衙所在地,因此蜀州未设置刺史一职。这一州之地的司法大权,就全落在黄世仁的手里。 同住西城,相距不远。张不周望着不远处的黄世仁宅邸,相比于寻常五品官的宅院要大上很多。据说因为不够级别使用“府”字,爱面子的黄世仁干脆就什么都没挂。 黄世仁面白无须,体型稍胖,脸上的肥肉嘟起来,笑成了一朵花。早早地吩咐下人开中门候着。这会儿凑上前来,热情地将张不周从马上接下来,说道:“久闻镇国公府小公子一表人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承蒙登门,黄某满门荣幸之至,荣幸之至啊”,一边说着,一边拉着张不周的胳膊往院中走去。 张不周不适应他的热情,将胳膊抽身出来道:“不周一介布衣,岂敢让大人如此相迎,让旁人看见了,还不得骂我不知礼数。” 黄世仁笑容不减:“公子放心,这蜀州城里,谁敢背后嚼公子的舌根,黄某将他的口条连根拔起”。吩咐着下人将陆斗、陆升两个随从带去偏房用膳,自己则是领着张不周进了正堂。 黄世仁家的客堂,要比国公府豪华得多。张韬一介武人,国公府虽然霸气宏大,但是屋内还是以朴素庄严为主。黄世仁虽是武官出身,却最喜欢附庸风雅。满屋子的墙上挂满了各种字画,看上去不像是客堂,更像是字画店。等到桌旁落了座,张不周更是傻了眼。 第一卷 风起南国第八章 老狐狸 看着眼前满桌的精致菜肴,一段贯口在张不周脑海中响起。 “我请您吃,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儿、烧花鸭、烧雏鸡儿、烧子鹅” 虽然没有那么夸张地端上熊掌,鹿尾,但是鸡鸭鱼肉却是一应俱全,在远离大海的内陆蜀州,竟然见到了海参。张不周指着那盘肥美的葱烧海参问道:“这,这竟然是海参” 黄世仁颇为自得的哈哈大笑道:“张公子果然是见多识广,没错,这确实是海参。是从海里捞起,用冰块一路冷藏,先走水路,后转快马,昼夜不停的运送进蜀的,寻常人可吃不到。” 张不周意味深长地看了黄世仁一眼:“黄都尉家里的伙食,可是比国公府好得多啊。” 黄世仁打了个哈哈,没接话。 身旁的下人用精致的白瓷送上一碗茶水,是味道清雅的“雀舌”,被谷雨恶补过礼仪的张不周,知道这是用来餐前漱口用的。市面上号称“一两雀舌半两金”的上等茶叶,在黄世仁家里居然只用来漱口,奢华程度,可见一斑。 饭桌上,黄世仁非常热情,张不周也是许久未见这么多的美食,大快朵颐,美食美酒之下,主宾尽欢。吃的差不多的时候,张不周挑起了话头:“张都尉,实不相瞒,小子此次冒昧登门拜访,是有事情相求。” 黄世仁闻言放下筷子,“哎,何必这么客气,但说无妨”。 张不周道:“小子前日里在东市闲逛,误打误撞走进了一个叫人市的地方。不知都尉是否知晓此处”。 黄世仁脸色突变,踌躇着没开口。张不周继续说道:“这人市里倒是叫小子开了眼,卖的不是寻常货物,却是活生生的人口,不少还是被人强夺了土地的平民。依我朝律令,非犯人家属不入奴籍,这些人视人如草芥,视国法如无物,简直是无法无天。我祖父身为剑南道节度使,统管三州,难免有估计不到的地方。眼下他老人家奉命入京,我既然知道了这件事,就不能放任不管,不然会让我祖父脸上蒙羞。” 黄世仁喝了一口酒,闭目不言,似乎在品味其中滋味。半晌开口道:“张公子想怎么做” 张不周抱拳说道:“不周恳请大人,率巡城兵马司将相关人等予以缉拿,将其中的平民遣返原籍,还这蜀州一个清白安定。” 黄世仁道:“既然有张公子的亲眼目睹,想来事情必然不虚。本官会派人前去调查,等到拿到证据,必然严惩不贷。” 张不周起身行礼,“如此谢过张大人。祖父不在城中,凡事还要靠张大人多多帮衬。” 急忙上前托住张不周,黄世仁道:“为百姓做主,是本官分内之事。张公子不必如此,喝酒,喝酒” 许久未曾饮酒如此之多的张不周醉了,陆斗和陆升搀扶着他半天都没有上去马,还是黄世仁派了府中的马车将其送回了国公府。 张不周走后,黄世仁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仔细端详着手里价值等重黄金的酒杯,笑出了声:“仗着姓张,还真把自己当了个人物。” 眼睛微眯,嘴角带笑。 状似一只老狐狸。 张不周醉的厉害,回府后闹了好一阵,看见了身姿曼妙的白露,摇头晃脑的喊着:“本公子打了一辈子仗,还不能享受享受吗,接着奏乐,接着舞”。 谷雨和白露哭笑不得,好不容易将他安抚住,让他躺在床上呼呼大睡,嘴里还时不时地嘀咕着“抓起来,枪毙”这些让人听不懂的话。担心他醒了头疼,谷雨吩咐厨房熬了醒酒汤。两个人怕他吐在床上,就守在屋里没出去。 白露道:“也不知道这黄世仁府上有什么好吃好喝的,能把国公府的大少爷惯成这样,那黄世仁该不会找了一群狐媚子来劝酒。” 谷雨哼了一声说道:“想知道啊,凑近去闻闻身上有没有胭脂香味不就知道了。” 白露作势凑近呼呼大睡的张不周,眼看着谷雨神情不善,嘻嘻哈哈道:“一身的酒气,臭死了”。 谷雨用手指敲了敲桌子,示意她坐回桌边来,说道:“不知道公子和黄世仁聊的怎么样”。白露翻了个白眼道:“还能怎么样,蜀州城里谁不知道黄世仁号称“世仁,世仁,不见钱来不是人。”,公子找他去帮忙,能得了好才怪。指不定给公子灌了什么迷魂汤。你也是,平时那么聪明的人,怎么这次放任不管,眼看着公子丢丑。” 谷雨看了看躺在床上睡得像头死猪一样的张不周道:“别忘了我们的身份。” 白露不说话了。 接近傍晚,张不周才醒了过来,哇哇的吐了一气,喝了碗醒酒汤才感觉好了点。没什么胃口的扒拉着眼前的白粥。可惜了,忘了眼下还是十七岁的少年体质,没喝多少就上头了,将中午吃的美食吐了个一干二净。张不周默默地在心里流泪。 白露端过两碟味道不错,配着白粥吃正好的精致小菜。道:“怎么,吃了一顿山珍海味,吃不惯咱们国公府里的粗茶淡饭啦。”张不周举起筷子作势要打她,没想到谷雨出手比他更快,一巴掌拍在白露的后脑勺上:“没大没小,是你该说的话吗”。 张不周得意的一笑,白露吐了吐舌头,全然没当回事。 谷雨道:“公子还小,将来可不能再像今日这般贪杯,伤了身子是不好养的”。 见谷雨说话间瞟向他那碗没怎么动的白粥,张不周暗叹一声,端起碗来吸溜吸溜的吃了个干净。想起黄世仁白日里的答复,唤来相对机灵的陆升,让他明日起去人市外面盯着,看看有什么动静。 谷雨说道:“公子是请黄世仁出面,对人市进行整顿” 张不周闻言摇头道:“整顿,不不不,整顿是没有用的。本公子要将其连根拔起” 谷雨闻言,眼中精光闪过:“公子你太冲动了,人市之事,老公爷也是知道的。非不为也,实不能也。” 张不周不屑一顾,“怕什么,有什么牛鬼蛇神,尽管跳出来,让他们看看马王爷有几只眼。” 谷雨对其盲目的自大与自信感到无语,不说话了。 过了三日,陆升汇报说还是没什么动静。张不周坐不住了,让谷雨又写了一封拜帖。但是这次被挡了回来,黄世仁家的门房说黄世仁拉肚子,卧床好几日了,不便见客。不死心的张不周又连着投了两天,黄世仁全都称病不见。这下子张不周傻眼了。他没想到打着张韬节度使的旗号,自己作为国公府的公子亲自出面,一个五品官居然敢如此明目张胆的不给面子。 谷雨对此情况感到毫不意外,阻止了想要打趣的白露,吩咐厨房去做了张不周平时爱吃的点心,送到正在花园里乘凉的张不周身旁说到:“公子别烦心了,这本就不是您该管的事,等老公爷回来,少不得还要再训斥您一顿。” 张不周闻言更是恼火,这是他下山后第一件真心想做也觉得做的没错的事,没想到得不到任何人支持。想到自己猜测的张韬放任默许的情况,张不周决定干个大的。 将陆斗四人叫过来,张不周问道:“你们四个在军中,有没有别的死党,肯为了你们触犯军法的那种。” 陆斗四人面面相觑,回答道:“有倒是有,公子您是要” 张不周嘿嘿一笑道:“别那么紧张,总听祖父夸赞他带出来的兵本公子对蜀军风采仰慕已久。再说,说不定将来我也要进入军中。所以想结识一下军中豪杰。你们几个帮我去营中走一趟,就说我明日正午在国公府中设宴,盛情相邀,还请出席”。 陆斗想了想,作为未来唯一的镇国公爵位继承人,张不周还真有可能进入蜀军,那到时候自己四个人说不定还有重回军营的机会,不疑有他的答应下来。李大嗣和程耳只是寻常士卒,留在府中帮忙准备。陆斗和陆升前往军中找镇国公一系的蜀军将领。 第二天上午,张不周不顾谷雨的劝阻,一头钻进了厨房。借助地球带来的美食经验,亲自下厨做了几个菜。看时候差不多,带着四人来到府门前等着。 蜀军当中的将领,大部分都是张韬当初带出来的兵,也不可避免地打上了张韬的印记。但是自从张韬被封剑南道节度使后,作为封疆大吏,张韬将手中的兵权逐步让了出来。眼下虽然还看不出什么,但是再过几年,等到张韬从剑南道节度使一位上退下来,张韬一系的蜀军将领再想升迁,就显得后劲不足。如果张不周能够进入军中,凭借张韬的威望和中层将领的支持,再加上将来必然要继承的镇国公的爵位,张不周有望迅速成为西南边疆炙手可热的人物。顾及于此,除了有巡营任务的几位将领,剩下的六人都决定赴约。 第一卷 风起南国第九章 密信 张不周选择让四人去军中邀请至交好友,是有过考虑的。 蜀军中的高级将领,未必看得上自己这个国公府公子的身份,更何况,这些人在蜀州的人口买卖里扮演的角色存疑。只有当初陆斗、陆升等人在军中交好的底层校尉,还没来得及被腐化,更有被自己说动的可能。 受邀前来的六人中,清一水的六品越骑校尉。眼见着西部战事平定,以后再想凭战功升迁,机会可就难得了。张不周释放出的善意,是蜀军中张韬一系底层将领的橄榄枝,没有理由不抓住。 张不周原本想亲自到门外迎接的,却被众人劝住,国公府公子叫几个校尉来府上吃饭已经是有些不合适了,再出门相迎,简直将身份掉了个干净。 一阵寒暄过后,张不周热情地将众人引入饭堂。一张超大的餐桌,众人围坐一圈。酒菜上齐以后,张不周端起酒杯:“诸位将军,张家与蜀军的关系,早已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征西军大胜,诸位功不可没,不周与有荣焉,日夜翘首以盼与诸位相见,把酒言欢。今日谨备粗食劣酒相待,招待不周之处,还望海涵。敬诸位一杯”。张不周一饮而尽,众位作陪。身形高大容貌粗犷的刘璋大咧咧道:“公子你是个文人,说话文绉绉的。我刘璋是个大老粗,听不懂。公子说话不妨简单点。” 张不周笑笑道:“好,果然都是爽快人。今日没有公子,只有兄弟。来来来,喝酒喝酒。” 都是久经沙场的汉子,酒量大的惊人,幸好国公府上的好久储备量足够,让这群平日兜里没什么钱的汉子们喝了个过瘾。陆斗、陆升虽然被革除了军职,不过在坐的都是至交手足,也没谁会瞧不起他们。张不周就一直让二人同席作陪。酒国三巡之时,气氛达到最高潮。 眼见众人喝的七扭八歪,快要醉倒。这时候,程耳走进屋来,来到张不周的身前,按照他的事先嘱咐递上一封信。 见张不周有事,众人安静下来看着他。张不周装模作样的展开信纸,做出阅读样,随后神情激动地一拍桌子,“诸位,眼下有个立功的机会,想不想要。” 听张不周念完信里的内容,屋内各人表情各异。 张不周老神在在,将信纸展开放在旁边,让众人都能看见。 陆斗陆升看向送信的程耳,一脸的怀疑。程耳则是抓耳挠腮,不知道说什么好。这封信是张不周交给他的,告诉他在酒席到差不多的时候交给自己,他也没想到信里会是这么个内容。 陆斗看程耳的表现,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刚要说话,陆升桌下的手按住了他,做出了只有他们兄弟间才懂的小动作:别动。 陆升比陆斗聪明,涉及到需要脑子的事情,一向是陆升说了算。安抚住陆斗,陆升开口道:“以防哪位兄弟喝多了没听清,我再给大家说一遍。老公爷的这密信里说的很清楚,前些日子刺杀公子的杀手,疑似是西凉军的探子,现在潜入了军中,混迹在东城的人市中。蜀州都尉恐与此事有牵连,手下人马已不可用。眼下只有咱们城外的蜀军进城,将那人市中的相关人等控制住,找出探子,便是大功一件。” 事情来得蹊跷,几个人都在沉思。没有调令擅自调动军队入城可是大罪,搞不好要被扣上谋反的帽子,让人不由的多想想。张不周也不催促,慢条斯理地吃着菜,等他们想明白其中的关节。自己这一手,看似是阴谋,实际上是避无可避的阳谋。 六人到最后不出所料的答应下来,各自回营,约定明日上午便带上亲近士兵入城抓人。张不周一一送别,高兴地再次醉倒。 回到自己的房内,陆斗拉住同样喝了不少酒想要睡觉的陆升,问道:“你搞什么,那封信明显是假的,你怎么跟着公子胡闹”。陆升眼皮子都要睁不开了,强打着精神说到:“你怎么还不明白,那封信是不是公爷写的,信上的内容是不是真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封信是谁拿出来的。他们几个今天既然来赴宴,摆明了就是想攀公子的高枝,要是不相信这封信,吃完饭喝完酒,就再也别想和公子有往来。以公子的身份,说他们一句好话,可能作用还不大,但是说他们一句坏话,保管能让他们后悔。所以公子抛出这封信来,他们就必须得接着,假的也得是真的。再说你,你当时想干什么,站出来揭穿公子你别忘了我们现在是公子的手下,你要是站出来打了公子的脸,公子将来在蜀军中就再也别想抬起头。下次想说什么的时候,多想想。” 一向喜欢直来直往的陆斗,想不到这些弯弯绕,被陆升说的有点挂不住脸,给了他一拳,陆升顺势倒下睡觉,不再理他。 因为担心人数太多会走漏风声,张不周特意嘱咐众人只需带少数人即可。刘璋六人各自点了五十个亲信,骑马奔蜀州城而来。 蜀州城的城门守备黄树,是蜀州都尉黄世仁的远方亲戚。把守城门是个昼夜不停的辛苦差事,寻常守门卒还可以轮换,作为最高长官的黄树,却要不时的检查巡视。昨晚后半夜巡查两次正在城门旁下凉棚补觉的黄树,被手下给摇醒。“大人。大人快醒醒,出事了”。 黄树一脸怒气,看向那个叫醒自己的小卒。小卒赶紧说道:“大人,出事了。城墙上望远的兄弟看到城外有两三百轻骑正朝州城赶来,马上就要到城门口了。” 黄树吓了一跳,若是有行军事宜,节度使府会有文书下到城门守兵,可是现在并没有任何消息。赶紧朝城门走去,小卒口中所说的轻骑,已经到了门外,守城门的士卒正与来军对峙。 黄树认清装备,知道这是蜀军,屏退左右上前说道:“我是城门守备黄树,敢问哪位将军当面” 六个校尉当中,在先锋营担任副统领的刘璋年纪最长,众人以他为首。刘璋一挥手中长枪,在马上抱拳行礼:“先锋营越骑校尉刘璋,见过黄守备。还请黄守备让开城门,给兄弟行个方便。” 黄树道:“既然是蜀军的兄弟,应当知道规矩,没有调令不得入城。刘校尉此来何事,可否告知” 刘璋道:“兄弟奉剑南道节度使张国公的密令,进入城中执行公干,若要调令,你可以去国公府要。” 这话说的就有些不讲理了,黄树气到:“我现在就派人去国公府上询问,还请诸位稍等”。 刘璋道:“你要问就去问,先放我们进城,若是耽误了正事,你担待得起吗” 打发一个手下去国公府送信,黄树道:“对不住了兄弟,调令未来之前,一兵一卒也别想进城。我也是职责在身。” 国公府里,张不周和四兄弟正准备骑马出发去人市,在门口遇上了黄树派来的城门守卒,于是调转马头,先去城门。 黄树看着派去的小卒领着五个人返回,为首的一个锦衣玉服,气质尊贵,后边跟着的四个一看就是军中出身的好手,居然只能给这个年轻人当仆从。小卒子凑到黄树耳边,低声几句。 “原来是国公府的公子,城门守备黄树有礼了,不知张公子到来所为何事”。虽然张不周没有任何官身,但是在这蜀州城中,姓张就足够得到他的礼节。 张不周下马还了一礼道:“黄守备客气了。刘校尉等人带兵进城,是奉了我祖父的密令。你不是派人去国公府要个佐证吗,我来帮着做个证人”。 黄树说到:“劳烦公子了。只是历来士兵入城,必须得有调令,公子仅凭一人之言,恐怕,恐怕” 张不周不耐烦道:“恐怕什么,难道本公子和诸位校尉还会骗你不成。” 黄树头上汗都滴了下来,却还是抱拳道:“不敢怀疑公子及诸位校尉,只是规矩就是规矩,还请公子见谅”。城门外刘璋不耐烦道:“公子你跟他废什么话,我现在就带人冲进去。” 张不周没想到黄树如此执拗,示意刘璋等人稍安勿躁,说道:“既然如此,那我就将密令给黄守备一观。只是此处人多眼杂,还请黄守备移步。” 黄树跟着几人来到僻静处,张不周故技重施,拿出昨天展示过的信,黄树看完信道:“公子,这信上口吻虽是节度使大人的不假,但是没有加盖印鉴,不能作为调令使用。”见他油盐不进,张不周对着几人使了个眼色,陆斗陆升将黄树制住手脚,程耳掏出一把弯刀,抵在黄树的身后。 张不周抱拳道:“对不住了黄守备,事急从权,日后再向你赔罪”,黄树挣扎不得,又被深厚的尖刀抵住后心,不想稀里糊涂地这么死,只能听着张不周喊道:“黄守备已经验过密信,没有疑义,城门守军马上让出城门放人进城。” 城门的守卒看着被几人带的远远的黄树虽然脸上表情不太对,但是没有出声反驳,让出了城门。等到三百骑悉数入城后,放开黄树,一行人匆匆赶往人市所在。黄树抢过一匹马,也跟着飞驰而去。 第一卷 风起南国第十章 对峙 蜀州都尉黄世仁府上,对外称病不能见客的他,正在后院接待一个远道而来的客人。来人申请倨傲,神色间对他这个在蜀州城内横着走的人,颇有些不屑一顾。只是一贯嚣张跋扈的黄世仁,居然没有一点生气的样子,反倒是满脸堆着笑,对来人有些讨好的伺候着。 吃了一颗如花似玉的侍女喂进嘴里的葡萄,一身文士打扮的中年人开口道:“近日里会有一批新的“肉鸡”送来。主子的意思是,趁着蜀军西征立功,皇上一定大肆封赏爵位田地,是个做生意的好时候。” 黄世仁恭敬道:“一切谨遵主子吩咐”。 中年文士满意地点点头:“过些日子,剑南道可能就要变天了。你要早做准备,在下雨之前就撑起伞,别等到雨淋到身上了才抱怨”。 黄世仁闻言屏退左右,待人都走远了,从袖中掏出一张写满了珍贵金银珠宝数量的文书递给中年文士道:“一切还要多多仰仗杨长史” 那被称为杨长史的中年人状似随意的扫过礼单,眼神中满意神色更甚。就在黄世仁要听取杨长史的秘密忠告时,黄树的喊声传入两人的耳朵。见杨长史神色不妙,黄世仁告罪一声赶紧赶往前院。 “喊什么喊什么,知不知道我正在接待客人”,黄世仁对这个颇有些能力的远方侄子还算器重,要是换了旁人,早就一脚踢上去了。顾不上说别的,黄树急忙禀报道:“禀告都尉大人,国公府公子张不周,伪造节度使密令,带领三百蜀军轻骑入了城。卑职阻挡不成,特来禀报”。 黄世仁眼皮一跳,再也忍不住地一脚踢在黄树身上:“废物,连个城门都守不好,要你何用”。黄树不敢反驳,听着黄世仁的命令:“带我令牌,去府衙点齐人手,让那帮王八蛋动作快点,马上集合赶往人市。哪个混蛋速度慢了,仔细他的皮”。 急急忙忙换衣服的黄世仁,被杨长史拦下,杨长史神色不悦道:“出什么事了这么慌张”。黄世仁一声长叹,焦急道:“张不周伪造密令,调蜀军入城了”。杨长史不解道:“张不周张韬那个唯一的孙子他调兵怎么了,别说伪造密令,就算是强行调兵,谁还能把他怎么样” 黄世仁道:“杨长史有所不知,这张不周前几日来府上找过我,许是少年心性,想搏个好名声,竟然与我商议将人市生意连根拔起。我当他小孩子一时兴起,就假意答应下来,然后称病不见晾了他几天。谁想到他竟然如此大胆,直接绕过巡城兵马司直接去调军队。” 杨长史脸色大变,骂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要是被一个少年搞坏了事,要你好看”。 黄世仁来不及再辩解,拱手致歉带着几个亲兵匆匆骑马奔人市而去。 张不周领着众人来到人市,轻骑兵策马奔腾,将阵型摆成一个包围圈,将两千多人的流民围在中间。流民一阵慌乱后,都聚在了一起,只有少数的几个脸上有所波动,剩下的大多都是麻木的表情。 贩子中有蛮横惯了的,上前问道:“敢问是哪位将军当面” 刘璋冷冷答道:“你是何人” 那人贩子道:“小人是朝廷官批的人牙杨芳,做的是这奴隶交易的生意。不知道军爷至此所为何事” 刘璋按照张不周事先教过的说辞道:“本校尉接到密报,有西凉的探子混入了城中意图不轨,本校尉是来抓人的”。 杨芳不疑有他道:“既然如此,小人在这行里还算是有些脸面,不如由小人出面,组织各位同行将手里的西凉人都交出来给将军带走。” 张不周接话道:“杨牙人有所不知,西凉人狡猾得很,他们早就策反了一批凌国人,这次潜入蜀州的人里,就有不少是伪装成流民的凌国人。为了以防有所遗漏,还是请将全部人都交出来,如果审查完没有问题再行释放。” 杨芳不知道他的身份,见他年纪轻轻,但是在校尉面前说话没人反对,知道他一定不是普通人,正不知道怎么拒绝,又见一队人马朝这里赶来。 黄世仁紧赶慢赶,赶在张不周将人带走之前到了。带着手下上百号的巡城兵马挤进包围圈,拦在张不周和杨芳之间,还没来得及开口,张不周说到:“呦,这不是黄都尉嘛,听说黄都尉生病休养了好几天了,这是病好了吗” 顾不上和他计较话里的嘲讽,黄世仁急忙道:“多谢张公子关心。张公子调动人马,这是要干什么” 张不周道:“黄都尉不要乱扣帽子,这蜀军人马,我可不敢调动。我只是传了我祖父剑南道节度使的密令给几位校尉,进城来抓奸细。” 黄世仁道:“蜀州城中一切不轨事都有我巡城兵马司管理,如今我已赶到,还请诸校尉带兵出城”。 张不周道:“小子前几日登门拜访时候,曾经跟黄都尉说过此事,只是黄都尉随后就生病了,实在是不忍黄都尉带兵公干,小子只能拜托诸位校尉大人了。” 黄世仁着急道:“你胡说,你那天上门根本没说奸细的事,你说的是”,话说到一半,黄世仁知道情急之下失言了,赶紧闭嘴。 张不周面露讥讽之色道:“我说的是什么,黄都尉怎么不把话说完”。黄世仁道:“没什么。本官身体已无大碍,既然是在城中发现的不轨之事,还请张公子交给本官,本官必定严刑审理,把奸细抓出来。” 张不周心想:现在知道着急了,你个狗东西。要是把人都交给你,管保两千多人都被你定成奸细统统杀了了事。于是说道:“黄都尉有所不知,我祖父密令中说了,这些奸细打探的都是涉及蜀军的大事,必须交给军队严加看管。黄都尉的巡城兵马司,还是为咱们蜀州百姓多抓几个蟊贼奸商”。 黄世仁心中暗骂:狗屁的密信,要是有密信我把头都砍下来给你踢。要是被张韬知道了你擅自调兵,打的还是这人市的主意,怕是要亲手砍了你的脑袋。张口说道:“既然张公子言必称密信,还请容本官一览,若是真的,本官决不做阻拦。” 张不周叫苦不迭,原本以为黄世仁吃软怕硬,见到军队进城,正好将这烫手山芋推出去。没想到他像吃错了药,让他管的时候不管,不用他管了非得来插一脚。联想到黄世仁府中的豪华装饰,张不周心里了然,这蜀州城中的肮脏生意,黄世仁保管分了一杯羹。对付黄树的那一招在黄世仁身上不能故技重施,张不周嘴硬道:“黄大人是信不过我和诸位校尉吗” 黄世仁冷哼一声,心里嘀咕道,当然信不过。嘴上却说到:“张公子严重了,只是此等大事,本官不能任由你空口无凭。” 张不周使个颜色,刘璋等人挥动手中令旗,三百个骑兵将长枪由斜拖在身后改为平举,枪尖朝前,摆出预备冲锋的姿势。张不周道:“我今天要是非带走不可呢” 黄世仁脸色一变,随即硬挺着说到:“那本都尉即使今日为国殉身于此,也不会也看着有人滥用强权。” 太阳无声,照着对峙的双方人马。 张不周一咬牙,事已至此,硬着头皮也要把事情做完。就在陆升四人默契的出手想要将黄世仁控制起来,黄树也带人准备拿下张不周的时候,只听一声颇具威严的怒吼:“都给本官住手”。 半个时辰前,黄世仁匆匆离去赶赴人市,杨长史心神不宁。思前想后一番,来到剑南道御史高丞的府上。 剑南道官场中,张韬的镇国公身份是从一品的爵位,可以世代传承。实职是剑南道节度使,统管三州;节度副使许抚远是个心胸开阔的,来到蜀州后从未与张韬争权,颇为豁达;剑南道经略使田冀,是剑南道的军事主管,也是本次西征军的统帅。以上三人是剑南道权势最高的三人。因为节度使府设在蜀州城中,因此作为上州的蜀州并未设置刺史。 张韬、许抚远、田冀三人共赴泰安城。也就是说,此时此刻,蜀州城中,级别最高的就是剑南道御史高丞。 一道御史,就是作为皇帝的耳目,对一道之内的官员进行监察,对官员的不法之事进行上奏。各级御史的奏折,可以直达天听。可以说,他们是皇帝派往地方,最忠诚的耳目。也正因为此,御史一职必须不偏不颇,不与任何一方走的过近,而是只忠于皇权的孤臣。 杨长史与高丞是旧相识,但是他深知高丞不会在这件事中对自己有所偏颇,而是秉公处理,不过这也已经足够了。如果说蜀州城内还有一个人不会畏惧镇国公府的权势,非高丞莫属。只要高丞能够将张不周伪造密令的事情揭穿,将他控制起来,那就一切都能弥补。在杨长史的通传下,高丞果然勃然大怒,匆匆赶来的他看到剑拔弩张的双方,不禁发出大吼:“都给本官住手”。 第一卷 风起南国第十一章 破局者 张不周是不认识高丞的,还是黄世仁恭敬行礼时的称呼让他想起来了这是谁。 高丞,号称剑南道官场的一匹“孤狼”,只要被他盯上的人,不死也要脱层皮。 高丞脸上带着怒气,对着黄世仁一顿训斥:“堂堂朝廷命官,一州都尉,居然与人当街对峙,做官的气度都被你丢干净了。本官必要弹劾你一个有辱斯文之罪。黄世仁犹如老鼠见了猫,大气都不敢出。当官的最怕的就是监察百官之人,尤其是这么一匹恶狼。张不周在一旁偷偷的笑,没想到高丞转过头来就盯上了他:“国公府中当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张韬就是这么教育后代的吗” 张不周倒不怕他,辩解道:“高大人嘴上留德,您不知情况还请不要妄下断言。小子所做之事,并未辱没张家门楣。” 高丞道:“哦,那你倒是向本官解释一下,这蜀军轻骑为什么擅自入城,别告诉我这事儿与你无关”。 张不周嘴硬道:“小子手上有家祖的调兵密信,并非擅自行动”。 高丞见他巧舌如簧,怒气更甚:“密信密信,拿出来让本官看看,可有节度使大印可有张国公手签可有随信虎符能言善辩,不知悔改,本官还没来得及说你辱没门楣,你倒是挺有自知之明。本官要是没记错的话,你现在还只是一身白衣。无官无职之人,伪造密令,调动军队,你知不知道这是多大的罪。”一顿狂风暴雨下来,张不周也不敢再回嘴。 急性子的刘璋见他一来就气场全开,怒怼双方,忍不住道:“就算你是御史,蜀军行事,只有经略使和节度使两位大人可以干预。调动军队入城抓奸细,是老子下的令,你还管不着老子”。 刘璋话音刚落,一道威严的声音响起:“在御史大人面前自称老子,你很牛气嘛。”,一个一身甲胄的将军走进场来,刘璋瞬间脸色苍白,支吾道:“曹监军,我”。 那姓曹的监军却不去看他,对着高丞施礼道:“多谢高御史派人通知,我才知道这帮混蛋居然闯下如此大祸。好在来得还算及时,还未酿成恶果。我这就带这群混蛋回营治罪。” 高丞劝阻道:“曹监军且慢。本官派人请监军前来,并非是要急着治几位校尉的罪。此间事还未彻底查明,是非经过还要详细调查,在那之前,还请监军将几位校尉和手下士卒留在城中,一方面是配合调查,另一方面”,高丞手指身后两千多流民道:“人数众多,若是中间真有奸细搅起混乱,仅凭巡城兵马恐怕无法应对”。 姓曹的监军原本想带手下回军营,自己手底下的兵,就算惹了祸,也要按军法处置,到时候卖国公府一个面子,从轻发落,还能赚个人情。没想到高丞识破了他的主意,给出的理由又给他留足了面子,无法拒绝。于是对刘璋等人说道:“都听见了,这顿军棍我先给你们暂时记下,好好的配合御史大人,回来再好好收拾你们。” 刘璋等人无奈的望向始作俑者。张不周也是焦头烂额,本来想的好好的事,一波三折,怎么连御史和军中监军都折腾来了,现在骑虎难下,一时间也不知道怎么处理才好。 高丞对着刘璋等人说道:“将所有相关人等全都随本官押回御史衙门。” 黄世仁原本在旁边看戏看的开心,眼见着士兵将流民驱赶起来,黄世仁上前道:“高大人,这排查奸细之事是巡城兵马司的职责,就不劳高大人费心了”。 高丞冷冷地看他一眼道:“在两位节度使大人回来之前,本官就是蜀州城内级别最高的人。在此事中,你的表现让本官深深怀疑你的水平,我要亲自审理此案,你有意见” 黄世仁心知不妙,只能悻悻道:“一切但凭高御史做主”。 张不周见状,正准备拨转马头回府从长计议,高丞突然说道:“刘校尉,本官说的是所有相关人等,你没听明白吗” 刘璋顺着高丞的目光看过去,不敢置信的问道:“张公子” 高丞冷哼一声:“在本官眼里,没有什么公子,统统都是涉案之人。” 张不周瞬间想起前世在电视中看过的那些古板的纪委干部,一样的铁面无私,一样的刚正不阿。劝阻住四个手下,乖乖地跟着走了。 御史衙门是个小地方,根本装不下这么多人,还是照着人市中一样的安排,在周围寻了几块空地分散安置,派兵把守起来。张不周身为重点疑犯,关进了御史府衙的大狱里,随行的陆升、陆斗四人也跟着被关了进来。 大狱里常年不见阳光,发霉的味道熏得人喘不上气来。牢房内没有床铺,只散落着一地的稻草,潮湿的厉害。五个人被分别关押,张不周只能自己动手收拾,好不容易挑拣出些干一些的,草草地一铺,随意地躺了下去。 在心中默默反思。张不周从头回顾着整件事情。因为对人口买卖的痛恨,对同为人却沦落为奴的可怜,自己心生愤怒和怜悯。本来可以不去管这些事,但是三师兄送给自己的那一句“第一莫欺心”,让自己认识到,如果重活一回,还不能够遵从本心,做自己想做的事情,那自己是不会开心的。做不到假装没看见或者忘记了这一切,那就要亲手去毁掉它。尽管自己最为仰仗的国公府和节度使府身份,在这件事情中的立场还未可知,但是有些事,该做的,就是要去做。如果说自己在这件事情中有错,那就是错在有些想当然了,将整件事情想的太过简单。当他试图以身份凌驾于国法之上时,就已经错了。但是如今之事,倒也不是落入了绝境,能否破局,一切都要看那个人了。张不周目光流转,望向御史府的方向。 黄世仁的家中,杨长史紧皱眉头,抬头望天。黄世仁小心站在身旁,弯着身子问道:”杨长史既与高丞有旧,何不游说一番,将那些流民放回来。” 杨长史幽幽叹息:“今日之事,恐怕是我错了。当时只顾着着急找人帮忙,慌不择路才找到他头上。我却忘了那高丞是个独断专行的人物。一切只信亲眼所见,亲手所查。虽然他将张不周带了回去,但是拒绝你接手看管那些“肉鸡”,恐怕也是对你起了疑心。要是被他真的查下去,事态的变化恐怕会更为恶劣。我必须马上返回泰安城向主子汇报,有些事,要交给你去做,千万不能再出差错” 黄世仁正色道:“请杨长史吩咐!” 大狱里,陆升几人咒骂着黄世仁、高丞等人,骂的正欢的时候,两个兵卒来到张不周牢房前:“张公子,高大人要见你”。 本来以为要带到公堂,没想到是个小院子。高丞端坐在一把椅子上,正在喝茶。旁边还有一碗,想来是给自己的。于是也就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坐下来,也一起吸溜起茶水。 看着他那幅无赖样子,高丞冷哼一声道:“你倒是让我颇感意外。我原以为照你这般跋扈的性子,此刻应该指着我骂娘”。 张不周哂笑:“高大人对我看来颇有成见。我自幼上山,放纵惯了,今日之事只是有些思虑不周,并不是仗着身份跋扈妄为。” 高丞问道:“你不生气” 放下茶杯,张不周道:“生气谈不上,小子只是有些不甘心。” 高丞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不甘心,对什么事情不甘心” 张不周盯着高丞道:“对没能铲除蜀州城中肮脏的人口买卖不甘心,对没能查出那些幕后黑手不甘心,对没能解救那些无辜百姓不甘心。” 三个不甘心,字字诛心。 高丞神色肃穆,环顾四周没有旁人,低声说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张不周正色道:“小子知道”。高丞不敢置信地看着他,问道:“这么说,你调动军队,是为了借着探查奸细的名义,将局势控制起来,调查真相” 张不周道:“正是”。 沉默许久,高丞问道:“是张韬的意思吗” 张不周回到:“家祖并不知晓,是小子自己的想法。” 高丞再次看向张不周,这次的目光中,带着一丝赞赏道:“将整件事情经过,向本官讲述清楚。” 从逛街偶入人市开始,到黄世仁的称病不为,再到最后私造密信,调兵入城,张不周将事情全盘托出。 高丞问道:“你身为堂堂国公府的小公子,锦衣玉食,逍遥自在,这些事情和你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要自己找麻烦,你知不知道人市这件事背后牵扯到多少人” 张不周道:“小子在山上,跟随师父修的是道。修道者,讲究个顺其本心。天下不平事,自有天下人管之,小子既然已经知道这件事,如果佯装不知,或者望而生畏,恐怕道心有损,良心不安。” 说罢,想到高丞刚才说的话,张不周站起身问道:“大人早就知道人市,只是因为牵连甚广而不去管吗” 高丞不知可否,张不周怒目相向。 高丞示意他坐下道:“年轻人至纯至性是好事,但是行事莽撞可不行。连本官这个主管监察百官的人都知道人市,你觉得作为一道之内的各位官员,会不清楚吗身为节度使的你祖父,会不清楚吗” 张不周道:“所以高大人担心得罪人太多,不敢揭盖子吗” 高丞将手中茶杯重重摔在桌上,大喊一声:“你放屁”。 第一卷 风起南国第十二章 深夜杀机 高丞怒骂张不周,紧接着说道:“本官作为剑南道御史,誓死以报皇恩浩荡。死都不怕,我会怕那些人吗” 见他如此生气,张不周连忙致歉:“小子一时失言,高大人还请息怒。” 高丞平复心情,说道:“蜀州城中的人口买卖猖獗,众人却都视而不见,究其原因,恐怕这蜀州城中的高官,都脱不了干系。察觉此事后,我早已向皇上上书,得到的却是静候的答复。” 张不周了然。高丞对人市一事,早就清楚,只是因为皇帝不允许他轻举妄动,一直隐忍不发。 高丞道:“今日杨长史来求援,本官也是顺水推舟,趁机入局。我原本以为你是与黄世仁有嫌隙,调用军队只是为了与其斗气,没想到你是为了人市之事。不过这样也好,本官终于可以动手了。” 张不周道:“小子替门外的两千多人谢过高大人。” 高丞摇摇头道:“不要谢我,此事拖了这么久,本官早已良心不安。要谢,就让他们谢你,在这件事情上,你要记首功。” 张不周忙不迭道:“小子不敢居功,只求大人看在小子一片好心的份上,饶过小子伪造密信的罪过。” 高丞看着他,意味深长地说道:“什么伪造的密信,你不是奉了节度使的命令名为捉拿奸细,实则调查人口买卖一案的吗” 张不周一脸困惑。 高丞站起身来,示意手下过来带张不周回牢房,最后轻轻地对他说了一句:“张不周,你还不明白吗此时此刻,你是最适合揭开这个盖子的人了。” 国公府里,谷雨拿着一本《烈女传》专心地看着,尽管知道她不喜欢看书时被打扰,白露还是忍不住说道:“你倒是沉得住气。公子都被抓进御史衙门了,不想想办法吗” 谷雨看完这一页,用一片树叶做的标签夹在书中间,看向白露道:“我能有什么办法,劝也劝了,说也说了,公爷不在,三爷也不在,到底他是公子,想要做的事是我一个侍女拦得住的吗要是寻常人,谁敢去拿他。既然是被高丞带进御史府衙的大牢,我们去求谁,高丞吗,你看他会不会见你。” 白露道:“我们可以去找那个人帮忙”,话音刚落,谷雨目光如电,紧紧盯着白露道:“想活着就管好你的嘴。” 不敢直视谷雨的眼睛,白露转过头去望向窗外,满脸愁容。哎,庭院深深深几许,公子身在大牢里。 重新被送回牢房之后,张不周想着高丞说的最后一句话,虽然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自己是最合适的人,但是总有种不太妙的预感。想不通的问题抛在一边,张不周总算是得到了国公府公子该有的待遇,几个士卒抬进来一桌酒菜,虽然不是大鱼大肉,但是已经足够被一同关起来的人牙子们嫉恨得了,纷纷抱怨御史大人徇私舞弊,行事不公。张不周认得士卒是刘璋的手下,打了个商量,将陆升几人也放了出来一起吃饭。 陆升向来是看起来大大咧咧实际上心思缜密的人,看着眼前这个待遇,对高丞名声略有了解的他知道,这不会是高丞违背原则的开小灶,肯定是刚才公子和高御史谈话中达成了一些事情。他嘿嘿一笑,嘴里嚼着个鸡腿含糊不清地道:“公子,咱们是不是快出去了”。 陆斗性子沉稳,重视规矩,这一点和谷雨很像,他打了弟弟一拳:“还好意思问,明明咱们几个是负责保护公子的,现在连公子都被人抓进大牢,等国公爷回来还不扒了咱们的皮。” 一天折腾下来,张不周饿坏了,也不管不顾地大口吃着饭菜,吃相比一向最能吃的李大嗣还不如。程耳一如既往地没人跟他说话就保持沉默。打了个饱嗝,张不周道:“能不能出去,要看高大人审案子的速度了”。 六位校尉各自领着五十士卒,将两千多流民分开围起来。事情到了现在,刘璋也是迷糊到不行。明明只是想在公子面前卖个好,在国公府赚个人情,进城抓个奸细的事儿,怎么到了现在这个地步。几个人无精打采的凑在一起,蜀州七月的夜晚,蚊子猖獗,不得不升起火堆来驱蚊。时至二更,安排好值夜的人,剩下的都睡了过去。 御史府衙位于阳关大街的中段,背靠着的就是前朝遗留下来的那座皇家园林:保俶园。三更鼓刚敲过,一群穿着夜行衣的身影出现在保俶园中。领头的黑衣人做了几个手势,手下分为三组,翻过院墙,接近御史府衙。 一队黑衣人轻轻接近聚拢的人群,手中都拎着两个黑色的水囊。尽管非常当心,却还是被巡夜的士兵发现了。士兵们大喊着敌袭,迅速整队,黑衣人见状匆忙将手中水囊扔向人群,有士兵凌空将其用刀划破,溅出来的不是水,是带着浓烈气味的黑色粘稠液体。 “不好,是火油”,士兵心里刚刚划过这个念头,只见黑衣人纷纷掏出臂弩,弩箭的箭头上点着火。 “嗖、嗖”的弩箭声在深夜听来如此骇人,更骇人的是,遍地的火油沾火就着,火势迅速燃起,趁着士卒们奔走救火,黑衣人趁乱逃走。 高丞在熟睡中被吵醒,得知有人夜袭,匆匆敲响院中鼓,着急人手灭火。趁着府衙人手被调动的时候,另外两队黑衣人朝着大牢摸去。 大牢之中,熟睡的陆升被人摇晃醒,正要发火,那人竟一把捂住他的嘴,随后耳边一个声音轻轻地说:“是我,外边出乱子了”。陆升听出是程耳的声音,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跟着程耳一起,如法炮制将其余几人都叫醒。大牢是厚土筑墙,又没有田井和窗户,隔音效果好得很,距离扣押人群的地方又很远,张不周仔细听了半天,除了不远处人牙子牢房里传出来的呼噜声,什么都没听见。他怀疑的望向四人,轻声道:“我怎么什么都听不见,是不是搞错了”。 陆升轻笑道:“公子有所不知,程耳兄弟原本可不叫这个名字,后来是在斥候队里因为听力出众,远超常人,老公爷亲赐的名字。要是说听声音这件事,程耳兄弟绝不会失误”。张不周趁着微弱的烛光望向程耳,没想到沉迷寡言的他还有这手本事。只见程耳耳朵微微一动,神色一变道:“有人来了,用弩箭放倒了门外的守卫,来者不善”。 牢房里很晦暗,张不周眯着眼假寐,余光看着几个黑衣人蹑手蹑脚进了牢房。为首的黑衣人做了个手势,众人分散开,挨个检查牢门。看到张不周五个人睡在一个牢房里时,愣了一下,随后往牢房里释放了一阵烟雾。 众人眼看着烟雾飘来,心知不妙,悄悄屏住了呼吸。 黑衣人们在各个牢房内如法炮制,最后屏息听了一会,没有发现可疑的声音。黑衣首领打开一件牢房,拖出一个在睡梦中被迷得晕死过去得人牙。响亮的几个耳光后,人牙子悠悠转醒,看到面前得黑衣人,吓了一跳。 黑衣首领抓住人牙的衣领问道:“高丞有没有审问你们”。 人牙听他说话,明显是认识他的声音,止住慌张说道:“还没有,带回来以后就一直关在这里,晚饭都没给吃,到底是怎么回事,不就是抓几个奸细吗” 黑衣首领道:“蠢货,那群“肉鸡”是从哪里来的,别人不清楚,你还不清楚吗,怎么可能有奸细。是奔着“肉鸡”们来的。” 人牙道:“什么人这么大胆,是那个什么张公子吗他哪来的胆量。” 黑衣首领道:“到底是谁在背后出手还不知道,但是如果上了大堂,你知道该怎么说” 人牙回道:“这个当然,什么都不说” 黑衣首领面罩下浮起一丝冷笑,将人牙的衣领松开,端起臂弩对着他说到:“我很想相信你说的话。可惜我觉得,只有死人才会什么都不说。” 守在张不周门口的黑衣人听着那边的审问,没注意到身后牢房中的动静。一只手悄悄搭上他的肩膀,瞬间汗毛立起,向前半步甩开肩上的手迅速转身端起臂弩,只是还没来得及射出那支箭,一把小刀划过他的喉咙,黑衣人扔掉臂弩,双手捂住血流不止的喉咙,无力地跪倒在地。这边的动静惊动了其他黑衣人,迅速包围过来。凭借轻巧身法摸掉牢门口黑衣人的程耳迅速让出身位,体格最为强壮的李大嗣将那具尸体捞在手里,挡在身前向着前方突围。张不周等人迅速爬起,借着前方掩护冲出牢里。 大牢内本就光线晦暗,慌忙间黑衣人根本无法精确瞄准。再加上没想到居然有人没被迷倒,还能冲出牢门,一时间有些慌乱,丢下臂弩抽出腰间弯刀冲杀过来。原本还担心被弩箭误伤的几人这下子更是不慌,李大嗣将手中的尸体甩起来,舞的像高速旋转的风扇叶,挡住了面前来的刀劈。陆升陆斗两人翻滚倒地放倒两个黑衣人,夺过两把弯刀,一刀一个结束了黑衣人的性命。 大牢之内,形势急转。张不周五人逼近黑衣首领,眼见他还要射出弩箭杀死牙人,张不周急忙出声道:“拦住他”。 一把飞刀斜刺里飞向牙人,将那支弩箭狠狠地撞飞劈成两段,箭头失去准头,仍然飞向了牙人,从脸上擦过,划出一道血痕。 飞刀破飞箭。 第一卷 风起南国第十三章 三封信 程耳是蜀军斥候中的绝对杰出者。 除了听力过人之外,精通潜行、暗杀,善使弓弩和飞刀。以飞刀截弩箭是他的拿手好戏。要不是实在太黑看不清楚,那道血痕都不会出现。 张不周看了一眼沉默寡言的程耳,着实没想到他还有这一手。程耳右手一甩,又是一把飞刀射出,将还在往臂弩上搭箭的黑衣首领扣动扳机的手指齐根切下。 黑衣首领知道事已不可为,冲着手下使了个眼色。手下从怀里掏出一个哨子吹响,那哨子看似寻常,发出的声音却非常凄厉,传出甚远。守在门口的黑衣人打开大门,趁着照射进来的月光抬箭就射。张不周等人赶紧找地方躲闪,趁着这个机会,黑衣首领扔下两个东西,迅速的冒起浓烟,黑衣人们迅速撤离。 正在忙着带人救火的高丞,隐约间听见哨子声音,仔细分辨,竟然是来自大牢的方向。暗道一声不好,赶紧找来刘璋带人前去大牢,可惜还是慢了一步。 等到浓烟散去,早就没了黑衣人的身影,张不周咳嗽着来到那个被问话的牙人面前。定睛一看,是白天那个回话的杨芳。此刻还抱着身子缩在一角,不住的发抖。张不周问道:“那个人你肯定是认识的,他是谁。私闯大牢,意图不法,这可是重罪。说出来,算你检举有功。”那杨芳却是一副置若罔闻的样子。 一夜慌乱过后,御史府衙内外,一片狼藉。大火将府衙外的树木烧了个干净,连带着被带回来的流民也有伤亡。一具具烧的焦黑的尸体,一字排开在府衙门口。死难者的家属围在尸体旁,不敢大声哭泣,只敢默默流泪。流民们聚拢起来,神色哀伤的盯着正坐在府衙台阶上出神的高丞。正在这时,黄世仁带领人手匆匆赶到,见面就说:“御史大人,昨夜城里出现多股不明身份的黑衣人四处滋事,本官带人巡查一夜,未有斩获。闻听大人这边走水,特来查看”。 高丞面无表情,淡淡说到:“幸好有几位校尉带兵在此,火势没有蔓延开去。不过带回的疑犯却是被烧死了不少”。 黄世仁道:“看来张公子说的有奸细混在其中,此言不虚。肯定是奸细们知道同伙被抓,情急之下制造混乱,试图营救。” 高丞道:“营救不见得,怕是要灭口。” 黄世仁面色一僵:“大人说的是,也有这种可能”。 不再去管他,高丞站起身来,吩咐手下去张罗早饭,折腾了大半夜,流民也好,士卒也罢,都是又困又饿。 见高丞对自己冷淡,黄世仁抱拳道:“既然大人这里已经无事,下官就带人继续追查贼人了”。看着黄世仁带人离去的背影,高丞一脸寒意。 御史府上的饭堂中,张不周和陆升四人饿死鬼投胎般,每人抱着一大碗饭旋风进食。虽然也是饥饿难耐,高丞还是先去洗漱一番才来用餐。看着几人的吃相,高丞摇头苦笑。看着张不周和高丞似乎有话要说,陆升踢了一脚还想再添一碗饭的李嗣业,将众人带出房去。张不周也吃完了饭。正在那不成体统的剔牙。看不惯他这个样子,高丞咳嗽两声,放下碗筷道:“听闻你在山上跟随无为道长修炼道法,调养身心,怎么就修出了这般样子。跟几个亲随同桌吃饭不说,还丝毫不讲礼法,简直有碍观瞻。” 张不周闻言扔掉手里的牙签道:“在山上师父教我们的,最重要一点就是随性而活。如果为了修道,强行扼杀了本性,和师父追求的无为之道,顺其自然就相违背了。小子下山之时曾经遭遇刺杀,祖父放心不下,请来这四位好手是为了保护小子周全,真有危险的时候,小子相信他们几个是要舍出命去保护我的。小子怎么能因为什么可笑的礼仪礼法,就将他们几个当成下人看待。昨夜刺客闯入大牢危急时刻可是这几位稳定的局面。” 听张不周说起昨晚之事,高丞叹气道:“是本官思虑不周,没想到这些人竟然胆大到这种地步,御史衙门大牢也敢闯。更可恶的是,为了制造混乱,不惜制造火灾,烧死的流民足足四十五人。” 张不周道:“连贩卖人口这种事都做得出来,还有什么是他们不敢的。眼下当务之急,是尽快审理,拿到证据,以免节外生枝。” 高丞点点头。 国公府上,派出去打听消息的下人向谷雨汇报了情况。知道稍后就要升堂审案,谷雨找来纸笔,快速写完一封信。用金漆封好,叫来府上的一名家兵,嘱咐一番后,家兵纵马而去。与此同时,黄世仁一边大骂跪在一旁缺了两根手指的黄树,一边奋笔疾书,写好一封信后,扔在黄树的脸上:“马上出发去泰安城,再出了差错,老子亲手砍了你”。 被带上大堂的人牙们昏睡了一夜,根本不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早饭都没给吃的他们跪在堂下抱怨个不休。 高丞身着官服登堂,左右呵斥肃静后,惊堂木声震大堂。 震惊世人的“元丰五年流民案”拉开帷幕。 原本还沉浸在只是审查奸细的人牙,在目睹了精神崩溃的杨芳对贩卖人口一事供认不讳之后,也相继被攻破。这些人牙都只是某些权贵的远方亲属,专门负责处理见不得光的生意。随着他们的招供,一个个名字被记录在案,一个个凄惨而令人发指的拐卖罪恶也浮出水面。 这些流民当中,有的是族中有人犯法,被连坐贬为奴籍,只是在报给户部教坊司的名单上,这些人都已经是死人了。实际上却是被人截了下来,沦为了私自交易的货物;有些人是向当地的豪绅借了银粮,到期时却被以各种名义强涨利息,导致最终还不上被人巧取豪夺了土地;有人是被拍花子掳了,几经转手卖到根本不知道是哪的地方;更有甚者,几十户的村庄,直接被一支军队直接全村掳掠,烧房毁田,使其成为流民,任其买卖。而这一切,只是被召唤上堂的部分流民所述,剩下的人中,更悲惨的遭遇,还不知道有多少。 经历过各种各样离奇复杂案件的高丞,看到眼前的案卷仍然触目惊心。经历过三天的审理,案卷堆积足有一尺之厚。张张是泪,字字啼血。 高丞取来专用的纸张,洋洋洒洒,一封密折一蹴而就。 七月底的天气,本来热得很,今天却是个难得的阴天。 在张不周的提议下,从军营中借了帐篷过来,让流民暂时居住。在泰安城没有回复之前,这些人还不能走。就在众人忙活完的时候,瓢泼大雨说下就下。 望着黑色乌云遮天蔽日,大雨倾盆,高丞低声嘀咕道:“希望这场风雨早点过去。” 泰安城自有王朝伊始,便是历朝历代不做他选的国都之地。一方面,泰安城中的九尊上古大鼎,是王权独一无二的象征;更重要的原因,其实是由他的地理位置决定的。自古以来,北境之敌就是中原王朝的心腹大患。泰安城西北便是朔方重镇,一国之君寝食之地距离敌人仅隔一道四州,让人不得不佩服历代开国皇帝的勇气。东北是幽燕两州,也是军事重镇。东南是胶东道,凌国的粮仓。正南则是与南唐隔襄州、徽州相望。而泰安城的西南方向,翻过陇州,便是西南三州巴蜀渝了。 泰安城分内外两城,内城便是气势恢宏庄严森然的皇城,大成王朝命名为长平的城中之城。凌国建立以后,改名为两仪城,居住的是皇亲国戚。而外城名为玉京城,住的是高官贵族。 张韬的长子张一温便在泰安城中任户部侍郎,在玉京城中也有自己的御赐官邸,但是此次来泰安城公干的张韬却选择居住在一间简陋的客栈内。凌国官场传言张韬父子失和,看来并非空穴来风。打开了家兵千里飞奔送来的信,检查金漆没有问题以后,神色凝重的看完,张韬将信纸拍在桌上,大吼一声:“竖子怎敢!”。 两仪城的一座占地甚广的府邸,从天空俯视的话,可以看出其位于东南一角拱卫皇宫。府邸中装饰华美,富丽堂皇。各种稀有的假山奇石,名贵草木布满花园,堪比皇家园林。凉亭中一个衣着华丽的青年男子,躺在容貌姣好的侍女腿上,正在乘凉,一旁站着的侍女轻摇羽扇,阵阵凉风吹来,很是惬意。 而在亭子外边跪着的杨长史,脸上却是大汗淋漓地念着一封信。惴惴不安的念完以后,青年男子猛地睁开眼,抄起旁边装着寒瓜的白玉盘朝杨长史扔去。白玉盘在杨长史头上破裂,额头流出的鲜血和汗水一起滴下,杨长史将头低的更深。 “一群废物。只是叫你们做点生意,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不是说蜀州上下尽已买通,没人敢管吗”,青年男子坐直身子,愤怒骂道。 杨长史回道:“那个捅娄子的小子,叫张不,是张韬的孙子。据说自幼上山修道,刚下山没几天。对蜀州情况不甚了解,才有此事。” 青年男子狐疑道:“既然是张韬的孙子,镇国公府中不知此事” 杨长史道:“张韬一直以来的态度,您是清楚的。之前剑南道御史高丞也曾经上过奏折,皇上一直留中不发。想来,想来这次应该也无事。” 青年男子沉默半晌说道:“那个灭口不成的杨芳,是你派去打理生意的侄子” 杨长史脸色大变:“殿下,殿下,还请看在臣这么多年忠心耿耿的份上,饶臣一回,让臣有机会将功赎罪。” 那青年男子,竟是一名皇子。 不去看磕头磕到血肉模糊的杨长史,他接着说道:“放心,看在你忠心的份上,我一定会为你留个后。”说完挥挥手,左右的守卫将已经快要看不清本来面目的杨长史拖了下去。 青年皇子重新躺下,低声说道:“忠心,不是掩盖你愚蠢和无能的借口” 府邸中,一间阴暗的刑房内,杨长史用力扒着脖子上的白绫,青筋暴起,张大了嘴却只能发出轻微的“呃啊”声。 白绫越勒越紧,直至无声。 第一卷 风起南国第十四章 帝心 皇宫,明德殿。 虽然已是夜深,一道身影还是在香案之前,秉烛夜读。 凌国初立,百废待兴。每天总是有着各种各样的事情缠着自己脱不开身。纷繁杂乱的朝政,战事仍频的边关,让身为开国天子的赵光虽然年仅四十,两鬓的白发却已经遮不住了。从年轻时纵马征战,到现在深居皇宫,这位年轻时神武俊朗的天子,如今多了几分阴柔之气。 翻开那封特意放在最后的来自剑南道御史高丞的奏章,赵光读的很慢,一字一句的斟酌着。很少有人知道,高丞是赵光极为信任的一道御史,不然也不会放在剑南道这个特殊的地方。对于随信附送而来的案卷,也是一点也没放过。 看完奏章,赵光用手指在桌上轻点,时而激烈时而缓慢,鼓点赫然是一首着名的行军乐:破阵曲。高丞再次上奏蜀州一带的人口买卖之事。以前只是风闻奏事,并无实据,这次却是证据确凿,人证充足。案卷之上所述,让人触目惊心。而在整个奏折中,最让让他感到意外的,是两个名字。 赵隶。 张不周。 张韬看完谷雨详细讲述事情经过的信后,知道以高丞的性格,一定会借题发挥。自己那个愚蠢的孙子,恐怕成了别人手里的刀,这会说不定正在为自己所做之事洋洋自得。取来纸笔,原本写好了一封长信,好不容易写完,却又一把将其撕掉。再写一封,只有寥寥两个大字:禁足。 刚刚送走返程的家兵,一名太监便带着羽林卫赶到传旨。 张韬看到来人,颇感意外。按照惯例,皇上如果有事要召见大臣入宫,寻常事宜,都是由宫内小黄门出宫传唤即可。如今来得可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太监。凌国有外设的国子监、钦天监、上林苑监三监和内设的司礼监,内官监,司设监,御马监,尚膳监,御用监,直殿监,印绶监,尚衣监,都知监,神宫监,尚宝监十二监,只有执掌一监的主管和副主管才能称为太监。眼前这位,便是司礼监副主管之一,专门负责协助皇上批阅奏章,草拟决议的司礼监秉笔太监,吴骧。 吴骧今年五十二岁,从小便是赵家的家奴,看着赵光长大的,赵光也非常喜欢他。等到赵光当了皇帝,常常为吴骧不能久伴身边感到遗憾。吴骧为了能够继续在赵光身边服侍,便自行了阉割之事。赵光对此颇为痛心,但是也感念他的忠心,于是封了他做司礼监秉笔太监。因为成为阉人的时间较短,吴骧依然身高马大,颌下还有半尺美髯,和张韬站在一起。更像是一名儒将。 换上一身朝服,张韬跟着吴骧步行而去。皇城方圆五里之内,百官下马,严禁骑行。张韬即使贵为国公,也不例外。平素对这群太监不假辞色的张韬,如今因为心绪杂乱,竟破天荒的主动和吴骧说了一句话:“吴秉笔,皇上匆忙来诏,不知所为何事” 吴骧身为天子近臣,自然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奴婢只是负责传话,其他的一概不知。镇国公稍安勿躁,稍后见到皇上便知。” 没有到天子召臣子奏对的明德殿,反而是皇上平日游玩的芳龄园。张韬内心复杂,上前拜见赵光:“老臣张韬,拜见吾皇”。 自己入泰安城以来,天子除了下一封“皇帝制曰”的圣旨外,因为公务繁忙,并未召见自己。将西征军一应的论功行赏事宜交给了兵部户部同办,只让自己留在城中,等到兵部户部商量个章程出来以后再面圣封赏。兵部昨日还来人通报还需几日才能有结果,今日匆忙召见,恐怕只能是为了那一件事。 赵光一边连连说着快快请起,一边满脸笑容的将张韬搀扶起来,“国公,朕不是说过,见朕可以不贵的嘛。” 张韬忙道:“老臣虽然书读的少,却也知道礼不可废。老臣今日若是失了礼数,恐怕弹劾的奏章,明日便将摆在皇上的桌案上了。” 赵光哈哈大笑道:“有人要多嘴,就让他多嘴去。抛开君臣身份不谈,在您面前,朕还是那个二十年前的赵光,还是在张家和二良兄弟一起吃饭,仗剑行走江湖的子侄。” 帝心难测,张韬自然不会傻傻的去接话,只是说道:“皇上重情重义,不忘旧事,实在让老臣感激涕零”。 见张韬不接话,赵光也不急,继续说道:“朕记得二良兄弟有个儿子。是叫,叫张不周。出生之前朕还派人送去过贺礼。” 张韬道:“回皇上,正是。” 赵光说道:“不周出生后,嫂夫人便不幸离世。每每念及此事,朕心中总是一阵难过。还记得当初我们四人行走江湖,快马烈酒,是何等风流。如今二良兄隐居山林不肯出仕,着实叫朕惋惜。当年之事,已成云烟。又何必执着不放。” 这番话张韬就更不敢接了,只好弯腰行礼。 赵光绕了一圈,终于说到正题:“听说此子幼年时生了重病,送上青城山跟无为老道休养了七年才下山。国公对这个唯一的孙子,还真是心疼得很。刚刚从山上下来,便忙着给他铺路了”。 张韬匆忙跪下:“皇上,老臣为皇上守边,兢兢业业,从无半点私心,这话是从何说起啊。” 这一次赵光没有急着扶他起来,而是说道:“哦,可是有人向朕禀报,说你为了让张不周立功,私下里写了调兵密信给他,让他带兵铲除蜀州城中的人口买卖。难道没有这事吗” 张韬陷入了两难之中。 该死的高丞,这一招借刀杀人用的真是炉火纯青。要是不承认写了调兵密信,张不周势必要背上一个伪造军令,私调军队入城的罪名;如果承认密信一事,后续的事情更加棘手。 思虑过后,张韬艰难回到:“皇上明察。蜀州城中人口买卖一事,老臣因为年岁大了,力有不逮,才不慎让其做大。正待臣解决此事时,正赶上来京奏事。臣一来担心时间不及,二来担心走漏风声,因此传密信给老臣之孙处理此事。其中并无为其徇私立功之心,臣句句属实,还请皇上明察。” 赵光沉默良久,从袖中掏出一封奏折,说道:“起来,看过这封奏折再说话”。 张韬起身,恭敬地接过奏折,正是高丞的那封奏蜀州人口买卖事。读完奏折,张韬心中怒火更甚。高丞在奏折中,除了汇报案件之外,将张韬和张不周夸上了天。称张韬“虽有失察之责,但运筹帷幄,不畏强权,乃是国之良臣”,张不周“年少有为,智勇双全,又有悲天悯人之心,至情至孝,堪为人杰。” 赵光道:“高丞在奏折中对你多有维护,但是一句轻飘飘的“失察之责”,张国公,朕觉得他用词不当了。” 张韬附身道:“回禀皇上,老臣履职有失,还请皇上责罚。至于高御史对老臣及幼孙的称赞之词,老臣是愧不敢当。” 赵光叹息一声道:“哎,朕没记错的话,国公再长一岁,便是花甲之年了。寻常人恐怕已经四世同堂,含饴弄孙了。朕却还要劳动国公镇守边疆,朕也是于心不忍啊。可是国公,满朝文武,朕心中能够堪此大任的,也只有你了。依高丞在信中所述。此案牵连甚广,如果贸然行事,恐怕剑南道会出乱子。” 张韬道:“老臣愿即刻启程,返回蜀州处理此事。” 赵光道:“倒是不急于一时。兹事体大,朕会钦点几位大人和你一起返程。” 张韬再次跪倒在地:“老臣谢皇上器重,必定不会让皇上失望。”。 雨过天晴之后,张不周总算回到了国公府。换下在大牢里穿的衣服,原本想让人去洗洗,白露一把抢过道:“沾了晦气的衣服,还留着它干嘛,还是一把火烧了”。谷雨表情淡漠道:“公子身陷险境,奴婢只得修书公爷如实禀报。” 张不周看她一眼,没说话。谷雨通晓礼仪,恪守规矩,又识文断字,颇有头脑。这么厉害的一个侍女,恐怕就是张韬安排在自己身边负责看着自己的。 晚上吃饭的时候,张不周嫌自己吃没意思,找到陆升四人。那晚牢中凶险,要不是程耳机警,那几个人牙恐怕早就被灭了口。 几个人凑在一起吃着饭。陆升道:“公子,老公爷回来以后,咱们要挨收拾了。” 张不周道:“虽然有鲁莽之处,也确实犯了错误。但是本公子对此事不后悔。要收拾便收拾,他就我这么一个孙子,还能像抽你们似的抽我不成”。 陆升嘿嘿一笑,陆斗表情却有些不自然。 张不周诧异道:“怎么,虎毒还不食子,祖父还能对我下手” 陆斗道:“他们几个认识公爷的时间晚,小公爷你可能那时候太小不记事。当初三爷还没到军中的时候,性子顽劣,每次惹了公爷生气,鞭子抽起来可是从来不留手的。您这次闯了大祸,公爷恐怕不会轻饶了你。” 张不周吃着饭,嘴里的鸡腿突然就不香了。 第一卷 风起南国第十五章 祖孙与祖孙 陈老实人如其名,是个老实人。 陈老实和其他几十户人家一起,在中原战乱的时候为了躲避灾祸,一路向南迁移。最后到了巴州的南部,越过一片方圆百里的树林就是南诏。这里气候温暖,土地肥沃,于是就在这里定居了下来。自己夫妻二人加上儿子,三口人辛苦耕作几年,倒也攒下了点家底。趁着手里还有银钱,就在一起逃难的人家里选了个儿媳妇。都是一路一起走过来的,知根知底,那姑娘虽然长得不怎么样,但是那身材,用自己老婆子的话说,是个好生养的。果然过了门没到一年,孙子陈平出生了。抱着用红布裹着的陈平那一刻,陈老实笑得脸上的皱纹都挤成了一朵花。父子二人这下子平日里下地干活,都觉得有使不完的劲。心情大好时陈老实会去村里那个半吊子酿酒师傅那打上二两浊酒,和儿子一起喝上一杯解解乏,再哼上几句不知道词的曲子,看着小孙子在自己脚边跟着曲子一起手舞足蹈,陈老实心里不禁感慨。 这才叫日子。 那年南诏犯边,人数虽然不多,但是巴州却接连战败。据说南诏兵虽然身材矮小,但是各个都机灵的像是猴子。巴州多山林,南诏兵往往是打上一仗之后就逃进了林子里。都是上千年的深山老林,里面的瘴气厚的能迷人眼。即使是大白天,远远望去,那林子也是一片黑绿色,吓人的很。按照当地人传下来的说法,那是林子成了精,要吃人的。驻守巴州的士兵也进去追击过,只是下场很惨烈。据逃出来的士兵说,南诏兵能够上天入地,在林子里神出鬼没,能从树上飞下来,从地底钻出来,黑面獠牙,犹如恶鬼。 后来南诏兵越来越猖獗,附近的村子有好几个被南诏兵劫掠了,烧村的浓烟好几天都散不去。巴州刺史没了法子,只能求助朝廷,最后朝廷派了蜀军前来,一仗就打得南诏人落花流水。南诏人不死心。有几次趁着夜里突袭,都被蜀军给打退了。听去县城赶集的隔壁邻居说,蜀军军纪严明,各个神勇无敌。 再后来,南诏人不见了踪影。原本以为就此平定的陈老实,一天下地回来的时候,远远的看见村子里烧起的黑烟,便感觉不妙。 那是一群从未见过的士兵。他们的铠甲很坚硬,手中的兵器看着也是质地精良。陈老实的儿子拿起家中的砍柴刀劈下去,只能在那个畜生盔甲上留下一道印子。然后一脚便将儿子踢得口吐鲜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媳妇被人糟蹋,死不瞑目。儿媳妇不堪受辱,一头撞死在院里的水井上,家里就剩下了自己老两口和那个才四岁的孙子。这群士兵将他们用绳子捆起来,一个连着一个,全村人都被串在了一起。后来,辗转被带了几个地方,队伍越来越长。有一天走的路多了些,自己老婆子和隔壁的嫂子一起没了。那天晚上,在邻居发了疯的哭嚎中,陈老实这才知道,这支军队,就是蜀军。几次想要跟这群畜生拼了,可是想着还年幼的孙子,陈老实只能咬咬牙,继续挺下去。 再后来,他们被带进一座大城池,每个人都在脖子上插了个草标,像集市上卖鸡一样,等着人来买。人牙子告诉他们,不要想着跑。现在他们的身份已经没有了。统统都是家里有人犯了法,被牵连的亲属。 陈老实想起自己惨死的一家三口,老泪纵横。 他们犯了什么法。 张不周难得的睡了一个大懒觉。山上的时候,师父总是会早早叫大家起来,在朝阳下练剑,还说什么紫气东来,吐旧纳新,正是一天之中难得的修炼好时机。师兄弟几个都顶着黑眼圈,懒洋洋地跟着师父身后练剑。按理说山上没什么娱乐活动,晚上睡得早,可谁让张不周给他们讲的故事太过吸引人,哪怕是要答应张不周一系列不平等条约也想听完。还记得大师兄和二师兄讨论吴邪的体质,师父能不能给治好的事,总是要吵到深夜才肯睡。 喊了一声,白露马上推门进来帮他洗漱穿衣。这样的生活可真是太堕落了,可是好喜欢。谷雨一直让厨房候着,因为张不周不喜欢自己去客堂吃饭,于是让人把早餐端了过来。谷雨一边收拾着他的行李,说道:“早上公爷派人传了信回来,让公子就在府内呆着,哪里都不许去。” 张不周撇撇嘴,府内就府内,不就是禁足嘛,老子在山上呆了七年也熬过来了。吃过了饭,叫上白露过来下五子棋,看看四兄弟练武,逗逗府上的俏丫鬟,再吃一顿大餐,啊,国公府公子的生活就是这么朴实无华。 醉生梦死的混了三天,好日子在这天傍晚结束了。 张不周正趴在床上听白露给他讲故事。据说剑南道曾经有个剑客,是剑术最接近通神境界的高手,曾经在蜀州西南的沧澜江一剑破大江。行走江湖,行侠仗义,后来与另一个绝顶高手比武后,从此销声匿迹了,再也没有出现过。江湖人送外号“沧澜剑神”。张不周听的津津有味,这个世界的武学传承和地球不太一样,至少在地球上自己没见过有人真的能修炼道法练气,不过在这个世界,至少自己就见过无为老道彰显神通。还有自己下山时打飞杀手的那一拳,劲力由内而外的释放感还是很明显的。可惜以前没怎么专心学习,回头有时间了一定要好好翻翻《青云经》。正要问上一句“然后呢”,房门被人一脚踹开。 张韬手里拿着马鞭,气喘吁吁的闯进屋来,身上的衣服一看就是刚从马上下来还没来得及换。张不周一跃而起,急忙穿上鞋准备逃跑,可是速度远没有张韬快,带着风声的一鞭已经抽了下来。张不周躲闪不及,顶起左肩硬生生扛了一鞭,趁势窜出房间,张韬跟在后边追了出来。一边逃跑一边大喊:“你还真打呀”。 张韬喊来手下亲卫,将张不周堵住后捆在一条长椅上,陆升陆斗四个加上谷雨白露一众下人连忙跪下求情。张韬指着他们道:“你们倒是忠心。别着急,一个都跑不了”。张不周趴着大喊:“都别求他,他要打便打。一人做事一人当,别冲他们,要打就打我一个”。 张韬气极反笑:“你倒是有担当。希望你的骨头像你的嘴一样硬。” 张韬的马鞭是他用惯了的,原本柔软的皮革外面已经包了厚厚的一层浆,抽在身上的感觉让张不周想起新加坡的鞭刑。第一鞭抽在后背上,张不周打了个激灵,紧接着大声喊出:“一”。张韬抽一下他就报一个数,张韬抽着抽着手都在抖,这个孙子比他印象中那个懦弱的孩子的要坚毅的多,不过也气人得多。抽到三十几鞭的时候,张不周早已咬破了嘴唇,嘴角带着血。后背和屁股的衣服已经被抽烂了,露出来的地方血肉模糊,张不周死死咬着牙,有气无力地说出“三十六”。 张韬骑虎难下,眼见围观的众人都呆在原地,心里又气又郁闷:这会儿怎么不求情了呢。再次扬起手中鞭子要抽下去的时候,拯救祖孙二人的救星出现了。 张三恭负责料理的产业,前些日子接张不周回府以后,便带着商队去了渝州。一方面是要做生意,另一方面是要打探蛛网的消息。今日刚刚进了蜀州,门房禀报老父亲在鞭打张不周的时候,张三恭还不知道发生了,三步并作两步的跑过来拦着。 张三恭单膝跪倒在张韬面前:“父亲,不周侄儿还小,禁不起您这般鞭打。无论他犯了什么错,孩儿为他求情,请父亲看在他年幼无知的份上,暂且饶恕他”。张韬就坡下驴,将手中的马鞭朝着张三恭一扔,转身回房。只是顺着背影看去,微微抖动的背影,显示着他的内心也并不平静。 一群人赶紧上前来将张不周身上的绳子解开,张不周已经接近昏迷,意识模糊了。众人将其抬进房里,谷雨忙着去喊府上的大夫,白露握着张不周的一只手,坐在床边,眼泪像珠子一样连成线,啪嗒啪嗒的落在地上。陆升四人面露焦急和羞愧神色,在门外走来走去,等到大夫匆匆赶来,看着他给张不周上了药才放下心。 在张韬的书房,张三恭知道了事情的经过,他面露苦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张韬说道:“他刚刚下山,我原本想让他做个混吃等死碌碌无为的富家子就好,没想到他逛个街都能惹出这么大的祸。皇上命令我和京中派下来的几个御史台的疯狗一起,彻查此案。蜀州城中即将不太平,为了以防有人狗急跳墙,也为了避免他再惹出祸来,我想把他送出城去。” 张三恭道:“您的意思是,送到庄子上去” 张韬道:“下山也有段日子了,他亲爹又不是死了,好好的大活人,当儿子的不去见,像话吗正好也要七月半了,让他去守祠堂,扫祖坟。我也好腾出手来收拾局面。” 张三恭只能应下,汇报起蛛网的调查情况来:“世人皆知蛛网一向在南唐出没,蛛网行事,尽管一贯行事张扬,从不掩饰自己的刺青,但是他们向来不留活口,因此没人知道他们的来历。这次不周遭遇刺杀,我派人从青州到蜀州一路打探,沿途却从未有人见过这三个人。要么是早早就有了不周下山时间的准确消息,然后昼伏夜出,极小心隐藏自己地慢慢赶路,要么是有人下大力气帮他们抹去痕迹。目前看来,第二种可能性最大”。 张韬闭目沉思:国公府看似在剑南道是一个无人敢招惹的庞然大物,但是实际上已经处于风雨飘摇之中。不过,冲我张韬来可以,对我孙子下手,算什么好汉。无论幕后主使是谁,我张韬,要称称你的斤两。 第一卷 风起南国第十六章 三婶 蜀州往西五十里,有一处田庄,是赵光赐给镇国公府的食邑之地。蜀地多山脉,少见便于耕种的大片土地。一品镇国公食邑三千户,只能封在距离蜀州都城较远的都安县。这里是多条江河交汇之处,水源充足,气候温和,国公府很大一部分的用度,就是产自这里。 一大早从镇国公府驶出几辆马车,打头的一辆上,靠车厢的座椅铺着厚厚的行李,张不周趴在上面,面目狰狞的嚎叫着。 张韬说到做到,让张不周带着一众下人去府上的田庄禁足。张不周昨天受的伤还疼得很,上药包扎之后连衣服都不敢穿,露着后背。出城之后的路不好走,马车颠簸的厉害,时不时震得张不周凄惨大叫。 白露在一旁小心安慰着,谷雨默不作声。 中途休息的时候,坐在后面马车的张三恭上了张不周的马车,看他那副现世的样子,忍不住失笑道:“几年没见,想不到小时候那个有点怂的小孩子,刚下山就敢惹这么大的祸。” 张不周正色问道:“三叔,事情你也都清楚了,我问你,咱们国公府在这件事情里究竟是怎样的角色” 知道张不周担心的是什么,张三恭宽慰道:“放心,国公府在整件事情中,绝对未收取一分不义之财。” 张不周继续问道:“那我实在想不通,这么明目张胆的恶行,祖父他不可能不知道。无论是什么人掺杂其中,身为一道节度使,难道害怕了那些人吗” 张三恭轻叹一声,反问一句:“你觉得在剑南道,谁的权势最大” 张不周不假思索道:“当然是咱们镇国公府” 张三恭继续说道:“那,在剑南道,应该是谁的权势最大” 张不周没有反应过来,张三恭继续说道:“你刚刚下山,对朝中局势不清楚。但是你要记住,你祖父还有我,都不希望你卷入任何跟朝廷有关的事情。这次的人口贩卖案,你不知道情况,捅了也就捅了,无论是什么结果,自有你祖父担着。赶你来田庄,一方面是蛛网杀手还未查清,城中形势复杂,怕有人混水摸鱼。另一方面是七年未下山,你应该去你母亲的坟前看看,再去探望一下你的父亲。至于我问的那个问题,你想不清楚就慢慢想,想通了记在心里就行了。记住,这一切都和你无关。” 张不周心中疑惑,只能强压下去。相比那个拗口的问题,眼下还有一个难题在等着他。 张二良。 这个自己应该称呼一声父亲的男人,让张不周感到非常为难。从记忆中得到的信息,在自己出生那天,母亲楚怀瑾不幸离世。从自己记事开始,父亲就是一个冷漠的形象。唯一特殊的地方是不许府上的教书先生近身,一直亲自教导自己,很是严厉。小小的张不周,不知何为父爱。十岁那年生重病,父亲连看都没来看自己,还是祖父来二房看自己才发现,送上了青城山,可惜还是没有保住原身的命。 张不周揣测,张二良应该是患上了创伤应激综合征,每次看到自己都会想起逝去的母亲,这是他不喜欢自己的原因。记忆里的父亲,总是一袭白色长衫,气质出众。仿佛那天上的谪仙人,不染尘埃。除了在张不周面前,都没有见他发过脾气。 作为中原大地第一江的长江重要支流,岷江从蜀州北麓山脉发源,挟地势之位向东南而下,有大小支流九十余条,上游有黑水河、杂谷脑河;中游有都安县内的黑石河、金马河、江安河、走马河、柏条河、蒲阳河等;下游有青衣江、大渡河、马边河、越溪河,是蜀地,尤其是蜀西的重要水源。 都安县内,走马河将县城一分为二,南北各一半,国公府的封地在南城。张不周被白露搀扶着下了车,跃入眼中的场景让他大失所望。名为县城,其实就是一个超级放大版的村子,目之所急,别说三千户,两千户都不够。 看出他眼里的失望和疑惑,谷雨解释道:“都安是咱们国公府的祖地,老国公就出生在这里。从这里起兵,跟随先帝一起征战天下。因为在陇西一战中,国公率领的蜀军作战最为勇敢,杀戮最多,西凉人在三年前的那次犯边选择了从肃州南下,进犯蜀州。首当其冲的就是张家祖坟所在的都安县。都安城池被毁,人口三去其一。后来大军将西凉人赶出蜀州,将战场转移到西凉境内。为了支撑蜀军作战,这里一直没有人力财力重建。” 远处的荒山上,一座壮观的陵园映现眼中。张不周突然心跳加快,悸动不已。那是一种无比奇妙的血脉相连的感觉,张不周只觉得一种悲伤从心底涌上来,瞬间弥漫全身,不受控制的红了眼睛。 看到他的奇怪表现,谷雨顺着他的视线说道:“夫人的墓,就修在那里。” 强行压抑住悲伤,张不周感到奇妙又震惊。没有人知道,自己的肉体和灵魂属于两个人,那个埋在远处墓里的人,是这具身体的母亲,可是自己的灵魂居然隐隐和其相通。张不周在那一瞬间,想起了自己前世的母亲,那个温柔的女人,对自己寄托了无限的希望和热忱,在没等来自己孝顺的时候就撒手离去。 车队进入庄子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张不周心绪不宁,草草吃过一口饭后卧床睡去。张三恭忙着和田庄的管事议事,谷雨收拾着带来的东西。 张不周进入了一个奇怪的梦境。 梦里的那个女子,穿着绿色的衣裙,头发被一支木簪扎起来,笑容温婉。一脸怜爱的看着他,轻声道:“原来你叫不周啊”。 张不周向她走去,可是无论走出多少步,她还是站在一丈外,笑吟吟地看着他。梦里的张不周,崩溃地跪在地上,撕心裂肺的喊出一声: “娘。” 从大汗淋漓中醒来,张不周才发现,趴着睡的自己,枕头被眼泪打湿了。窗外天色已亮,梦里人影无踪。 白露听见房里有声音,敲门进来,先给张不周换了药,重新包裹以后说道:“三爷请了庄子上的管事们来,要跟公子您见个面。三爷那边还有事情要忙,吃过中午饭就要回府了,中元节的一切事宜,都交给您来安排。” 张不周还沉浸在梦境里溜着号,心不在焉的答应着。田庄上有三个管事,一个是主管张家在这里的祖宅,也就是张不周现在住的院子。昨夜到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看不清楚。张不周从后院到前堂的路上,虽然没看见几个下人,但是院子里还算干净。昨夜自己住的那间房,虽然被褥都是旧的,不过房间里丝毫没有霉味,显然一直有人通风打扫。 在三叔的引荐下,三个管事都来向张不周问好。年龄较大,留着一把山羊胡,面色黝黑神似包公的,是掌管看守祖坟、祠堂祭祀一众事宜的张家本族长辈,叫张松;而另一个一张苦瓜脸,一样的黑,但是一看就知道是在田间劳作晒出来的那种,是主管庄子种田事宜的程三民。至于主管祖宅的谢意,出乎张不周预料的是,这居然是个女人。 张松沉默严肃,颇有长辈派头。程三民老实巴交,言辞不多,一副地道的农民模样。 谢意今年三十四岁,身上的衣物一看就是上好的蜀锦,做工精良。有点像旗袍的衣服设计将她的身材展现的淋漓尽致。一双杏花眼,瞪大了的时候像一只笑面虎。 谢意冲着张不周笑道:“公子昨夜睡得可还安稳每逢晴天啊,我都会让下人们将被褥拿出来晒一晒,开窗通风。这老宅虽然平时冷清,可说不上什么时候就会来人。” 张松对她似乎颇为不满,撇过头去,嘴里嘟囔了一句什么。 正在喝茶的张三恭听见最后一句,一下子呛到了,咳嗽起来。谢意上前帮他轻拍后背,张三恭连连摆手示意无事。 张不周看着张三恭通红的脸,心下了然,这八成是三叔的女人,只是三叔也老大不小了,不知道为什么还不成婚。看他的样子,显然是不时溜过来和谢意相会,要是如此的话,干嘛不娶进府里,这么偷偷摸摸的,追求刺激吗 张不周笑道:“谢管事有心了” 看张三恭不再咳嗽,谢意趁着背对众人,偷偷瞪了他一眼,坐回了座位。张三恭正了正神色,说道:“中元节要到了,老爷子打发我提前回来安排。只是府上还有其他事情,我必须得返程。今年一切事宜,交给不周负责,三位管事从旁协助。” 众人应承下来。张不周赶紧道:“我什么都不懂啊,搞砸了怎么办” 张松道:“小公子放心,老朽主持祭祀一事将近二十年了,不会出差错的”。 按照辈分,这位可是和张韬同辈,张不周毕恭毕敬的道:“那就有劳大爷爷了。” 吃过午饭,见张三恭就要上马车走,张不周一把拉住他。大拇指和食指摩擦,在张三恭的眼前比划着。张三恭一脸懵的问道:“什么意思。你抽筋了” 见他不懂,张不周道:“钱呢安排祭祖什么的总得要钱,你不给我钱我怎么安排”。 张三恭笑道:“我当什么事,要钱就直说,手比划来比划去的像抽风似的。钱呢,已经准备好了,不过交给你我是不放心的,他们可是给我讲了你上次带他们逛街花了多少钱。我都交给谷雨了,有什么支出的地方,你和张松去找她要。” 张不周:“真不知道谁才姓张” 张三恭道:“兹事体大,到时候你祖父会回来的,别出岔子“,看他支支吾吾好像还有事,问道:“还有什么事” 张不周贱兮兮地靠近他,低声问道:“三叔,那个谢管事,我该怎么称呼” 张三恭疑惑道:“什么怎么称呼,谢管事就叫谢管事呗” 张不周道:“不用叫三婶吗”说完转身就跑。 满脸通红的张三恭低声笑骂:“臭小子”。 第一卷 风起南国第十七章 二先生 也许是国公府上的大夫给的药有奇效,也许是都安的空气清新,张不周醒来感觉后背的伤没那么疼了。让白露去喊陆斗几个人过来,打算在庄子里走一走。 陆升道:“要说这庄子上有什么好玩的,就得问程耳兄弟了。”张不周不明白什么意思,看向程耳。 程耳不好意思地说道:“属下从下在庄子上长大。家父,家父昨日公子您见过。” 看着他说话这么费劲的样子,张不周一下子就明白了:“你父亲是程三民” 程耳点点头。 张不周来了兴致:“昨日见你父亲,不像是会武的人啊。你从哪学的武。” 程耳为难的挠挠头道:“我自幼长在庄子,也是在庄上学的武。只是师父有过交代,不准泄露他的信息。” 张不周没想到,这么一个庄子,居然卧虎藏龙。让程耳走前边,几个人在庄子里闲逛。路上遇到下地的庄户,捡柴归来的老人,都会向张不周行礼。看着满头白发的老大爷在自己面前弯腰,张不周感觉很不好意思。这两天,国公府公子来庄上小住的消息,已经被三大管事安排传递了下去。常年不见外人来的庄子上,突然多了一个锦衣尊贵的翩翩少年郎,一看就知道是谁了。 一座矮山下,有一栋和周围的房子明显不一样的建筑。庄户们的房子在战火中受到损毁,也没有钱修,都是破破烂烂的,有的人家连屋顶都漏着窟窿。可是这间全是木制,细节处也是精工细作,颇为讲究。指着这个奇怪的建筑,张不周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程耳顺着看去,神色有点古怪道:“这里,这里是庄子上的学堂” 张不周知道他为什么神色古怪了。 都安县的庄子上,只有一个教书先生,庄子里的孩子都亲切叫他二先生。二先生在七年前来到庄子里,自己动手盖了一间简单的房子,房子的背后就是张家的墓园。后来,二先生自己掏腰包,请庄子里的人帮着盖起了学堂,他亲自教庄子里的孩子读书。那时候孩子门不知道什么叫读书认字,什么叫经史子集。是二先生从最简单的人字开始,让孩子们知道了天地君亲师,让孩子们知道了什么叫不读书无以明礼。庄户们为了感谢二先生,平时家里有好吃的,都要给二先生送来一份。西凉入侵的那一年,庄户死了四千多人,大部分都死在了学堂的门口。在战火中毁了一半后,没钱给自己修房子的庄户们凑钱重修了学堂。庄户们不会说什么好听的感恩的话,只是给学堂用的每一块木料,都是精挑细选的,出工时谁也不会惜上半分的力。 这个二先生,就是张不周的父亲,张二良。 算算时间,张不周生病以后父亲就搬来了庄子上居住。听府里的人说起过,张二良年轻时文武双全,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只是后来不知道为什么从军中出来,回蜀州做了一个闲散公子。 学堂里开始上课,远远地传来书声琅琅。几人驻足听了一回,程耳脸上明显带着尊敬的表情。 来到庄子里的田地上,在蜀地难得一见的千亩良田连绵不绝,青苗长势正好,一望无际的绿色让人心旷神怡。夹在田地间的,是一条破旧的长堤,护着走马河奔腾而过,犹如一条土龙在碧波中若隐若现。 张不周又见到了程三民。程三民领着一群庄户,正在地里修排水沟。抬头看看天上的烈阳,张不周疑惑地问道:“这么热的天,也没有下雨,修排水沟干嘛” 程三民见是他,擦擦手上的泥,恭敬回道:“回公子,每年过了七月半,岷江上游就要开始下大雨了。岷江水急,到了咱们这,总是要决堤的。现在修好排水沟,到时候也方便些。” 张不周问道:“既然总会决堤,怎么不加固堤坝” 程三民面露难色道:“公子有所不知,岷江从北而南,顺势而下。到了咱们都安县城中,分出了自西而东的走马河。近年来水位越来越高,每逢夏季必有洪水。想要减缓水势,就要将堤坝往两岸扩出去,将一部分收纳进来,让河道变宽。” 张不周看他神色迟疑,等他把话说完。 程三民道:“想要拓宽堤坝,就要将南北城临近河道的土地括进来。北城那边提议过好几回了,问题是出在咱们这边。要是扩建河堤,国公府的墓园,就得迁坟。” 张不周不说话了。别说堂堂国公府,就算是寻常人家,要是说起迁坟来肯定也是大怒。这个话题搁下不再谈,张不周前世也是下地种过田的,又问了问收成之类的话,程三民都能不假思索的回答上来。回去的路上,张不周问程耳:“你父亲既然已经是庄子的管事了,怎么还和寻常庄户一样下地种田” 程耳道:“家父说,既然是管种田的管事,如果自己不会种田了,还能管什么事。田里的每一分产出,都是国公府的吃穿,少一分,府里就紧张一分。” 张不周道:“府上自有产业,三叔平日里忙的脚不沾地,怎么也不至于少了地里的进项就支撑不了了。” 程耳沉默寡言惯了,不知道怎么说,陆升接过话去:“公子有所不知,蜀地多战事,粮价比其他地方要贵得多。三爷带队行商,更多的是为了从胶东、南唐等地采买粮食回来。咱们庄子上的人多,种的田地也多,产出的粮食除了供应国公府外,有很大一部分流入蜀军军营,保障军粮供应。” 张不周疑惑道:“蜀军是为凌国而战,粮食不应该是由朝廷筹集吗” 陆升想说什么,被陆斗不露声色地拉了一把,陆斗道:“公子,这其中的事,属下不敢妄言。还是等公子有机会亲自问国公爷。” 回到张家老宅,谢意置办了一桌丰盛的饭菜。虽然不是什么珍馐,胜在都是农家特色,尤其是汤汁炖的金黄的土鸡,配上林中采来的白果和虫草,香气扑鼻。张不周食欲大振,拉着四兄弟大快朵颐。陆斗一直觉得这样的主仆关系不好,在张不周的一再要求下,还是夹了点菜和其他三人一起回了自己的房间。张不周看着满桌子的菜,觉得没意思,强行拉来白露和谷雨一起吃。谷雨还好。尽管被硬拽着上了桌,谨守着食不言的规矩,默默吃饭。白露倒是开心的很,和张不周讨论着哪道菜好吃,哪道菜怎么做会更好吃。张不周下山后除了宴请几位校尉时亲自下厨做了两个菜,好久没进过厨房,一下子勾起了他做菜的欲望。 迅速吃完饭的谷雨轻咳一声,将两人的目光吸引过来,说到:“临行前国公爷交代过,让公子到了庄上以后去二爷那里见一见。” 张不周一口饭噎在嘴里,忙嚼了几口,着急道:“听说父亲在庄子上教书,忙的很,我们还是别去打扰了”。 谷雨不急不忙回答道:“明日庄子学堂放假。” 眼珠一转,张不周道:“可是我什么都没准备,总不能空手去。” 谷雨道:“挑着二爷喜欢的物件,临行前我准备了几件。明日带着去就行了。” 张不周深感无语。面对谷雨的时候,总是会有这种无力感。自己想出来的理由,总会被她轻描淡写的拆解掉。哪怕自己生气大怒的时候,她还是那么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不知道什么事才会让她变脸。 白露给了张不周一个爱莫能助的表情,低头扒着自己碗里的饭。张不周一声叹息,知道自己躲不过。哪里会那么巧,不过年不过节的,学堂里好端端的放什么假,肯定是父亲知道自己来了,特意安排的时间。 第二天一早,张不周穿着谷雨给特意准备的一件白色长衫,将头发梳理的一丝不苟,手上拿着谷雨给准备的上好纸张和毛笔,紧张的不行。根据自己的记忆,张二良是一个古怪的人,用地球的话来说,他有洁癖和强迫症。张不周前世见过这样的人,印象并不好。 四人组按照张韬的吩咐,除了吃饭睡觉上厕所以外,一向是与他寸步不离。唯一一个认识路的程耳走在前头领着路,张不周百无聊赖地问道:“你们几个,见过我父亲吗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陆升笑道:“公子这话说的,好像没见过自己父亲似的。二爷一向脾气温和,公子怎么有点怕的样子。” 张不周心里苦笑:对你们可能是温和,对自己可从来没有过好脸色。 程耳领着众人来到一间简单到甚至可以说简陋的屋子前,站定了脚步。张不周抬眼看去,这是一个连院子都没有的屋子,孤零零的坐落在一棵大树的十几步外。屋子再往后不远,就是张家的墓园了。想想半夜时分的场景,张不周打了个寒噤:正常人谁能忍受住在这么个地方。 程耳上前敲了敲门,恭敬道:“二先生”,屋里传出一道温和的声音:“进来”。 程耳让出身位,示意张不周上前。自己则是伸手将其他三人拦下,带到大树下乘凉。 张不周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门。 第一卷 风起南国第十八章 像,不像 屋子里很简陋。只有一张书桌,一个书柜,一张床,两把椅子。 张二良一身白衣,正在柜子前找什么,听见有人进屋,愣在了原地。 这孩子,和自己年轻时候,长得太像了。 张不周有点尴尬,没有父子久别重逢的深情感人,也没有印象中的礼貌疏离,张二良死死地盯着张不周,眼神中透露着不敢相信。。 两个人呆呆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张不周弯下腰去,将手中的礼物捧至身前说道:“孩儿张不周,拜见父亲大人”。 张二良从难得的失态中回过神来,接过东西,又恢复了平时冷冰冰的脸庞。张不周环视屋子一周,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敢乱说,于是默默低头看着书桌上的围棋。张二良在心里默默的叹了一口气,还是和小时候一样的懦弱性子。 “在山上修行七年,棋艺可曾荒废”张二良示意张不周坐下,手里拿起一枚黑子,不等张不周回复就自顾自的放在了棋盘上。张不周回道:“在山上倒是和师父也下过几盘,只是技艺未曾精进,恐怕要让父亲失望了。” 张二良道:“下棋又不只是为了赢。棋品即人品,让我看看你这几年上山修行,品性修的怎么样。” 张不周心道正好,下棋不用说话,拿起一枚白子下了起来。 张二良的棋风和平日里的样子相差甚远,在棋盘上的他,不复平素的淡然,还未至中盘就已经展开凌厉杀机,攻势凶猛。张不周在山上下棋时从没赢过无为道人,一直认为自己棋艺不精,没想到在张二良如此猛烈的攻势下居然能够顽强抵抗。张不周抬头看看张二良,发现他紧皱着眉头,眼里似乎有无尽的怒火。张不周还以为是自己哪里做的不对惹他生气,张二良看都没看他道:“与你无关,专心下棋”。 对局到了后半段,张不周无法招架了。他下棋一向是这样,布局时东点一下,西点一下,故弄玄虚间找机会下个神来之笔;中盘时则因为前期挖坑太多,总是会把自己陷进去;至收官阶段,即使败势明显,也要做负隅顽抗,绝对不会弃子认输。眼看着大局已定,张二良气势缓和道:“胜负已分,就下到这里”。 张不周站起身来,拱手行礼道:“还请父亲下完”。 张二良看了张不周一眼,这是这个儿子第一次跟自己提出自己的想法,而且还是相反的要求。张二良没吭声,示意他坐下。经过一盏茶的苦苦缠斗,张不周最终还是输了。尽管是大数目的败北,但是张不周脸上去没有沮丧。 张二良一边将棋子捡回棋盒,问道:“是你师父教你的” 张不周不好意思地一笑:“不是。师父教我下棋要不急不躁,看好前三后四,可惜我总静不下心来去思考。颓势尽显以后,又不肯认清形势,总是要纠缠到底。师父说我是传说中的彪,即使遇见猛虎,也要上去厮杀,而且不死不休。” 张二良道:“煞气过重,不是什么好事。虽说少年人自有少年心性,但是该谨慎的时候要多想想,该取舍的时候也要懂得放弃。当败局已定的时候,一味的纠缠又有什么意义呢徒留笑尔。事不可为时就果断抽身,等待东山再起即可。” 张不周行礼道:“孩儿受教了”。 张二良收拾好棋子,拿出一本书看,对张不周说道:“去,我这里你也看到了,连个生火做饭的地方都没有,就不留你了。改日有空再来。” 张不周求之不得,再次行礼后退出房来。 回老宅的路上,张不周总觉得张二良和记忆中的形象有所偏差,不知道是他变了,还是因为自己变了导致的感官错误,不过除了好说教之外,其他的倒是还好,算是过了一个自己本以为很难的关。吃饭的时候张不周向谷雨问道:“我看父亲那里,炉灶餐具全都没有,平时吃饭是怎么解决的” 谷雨回道:“二爷生性喜净,不喜烟火,做不来庖厨之事。庄户们感谢二爷教书不收束修,于是商议着让二爷到了吃饭时候,轮流去各家用餐。” 张二良从一户热情的庄户家出来,客气地婉拒留宿的邀请,回到自己的屋子,从床下的箱子里,摸出一小坛酒,关上门往张家陵园走去。将一半的酒洒在一座墓前,怕脏的张二良直接席地而坐,倚靠着那个刻着“楚怀瑾”的墓碑,一边喝酒一边嘀咕:怀瑾,我见到了长大的他,你知道吗,他长得竟然和我年轻时无比相像。你若能亲眼见到,恐怕也要被吓一跳。我还和这小子下了棋,臭小子棋风也和我年轻时很像,但是棋力嘛,要差得远怀瑾,我错了吗 夏夜的风吹过山林,卷起一阵呜咽,分不清是风声还是哭声。七月十四中元节的准备事宜,张不周撒手让谷雨去和张松负责。张松年年主管此事,料理的很清楚,谷雨只管一应之处,掌握财政大权。张不周去祠堂转了两圈,见没什么需要自己的地方,干脆回来躲清闲。 庄子上送来两只刚在山里猎到的野鸡,张不周拔毛掏内脏,处理起来的熟练劲头看的旁边的四兄弟一愣一愣的。陆升道:“想不到公子还有这么一手”。张不周一边洗手一边笑道:“在山上的时候,吃了好长时间的药膳才算把身体调养过来,嘴里都要淡出鸟来。病好了以后想找点肉吃,师徒几个谁都不会做,没办法年纪最小的我自己动手,慢慢的摸索出了手艺。咱们国公府的伙食,精致倒是精致了,味道嘛,也就一般。还得是这庄子上的东西,土生土长,原汁原味的才是最好的。今天让你们开开眼,做一道野鸡酱。” 将野鸡收拾干净,去头去尾,用菜刀将野鸡连骨带肉在砧板上剁碎,要剁得非常碎才行。锅中烧油,下野鸡煸炒出香味,再放入切好的咸菜丁,一起大火煸炒出水分以后,扔上几根蜀州特有的辣椒,配上咸香的豆瓣酱,翻炒即可。出锅后的野鸡酱,色泽红润,入口鲜香麻辣,肉质紧实,非常下饭。 在厨房热出了一身汗的张不周,像庄子上最常见的庄户一样,盛了一碗饭,拌上野鸡酱蹲在树荫下开吃。白露劝了两遍没劝动,索性去门口帮他把风,不让谷雨回来看到他的这副德行。 张不周吃完三碗饭,痛快的喝了两瓢缸里的凉水,像个地主家的傻儿子一样,在摇椅上闭目养神。 张松和谷雨将祠堂的事情商量好以后,有些东西得去蜀州城里采买,来向张不周汇报一声。看见露着半个肚皮的张不周,谷雨没有半点羞涩,神情淡漠的说着事情。张松倒是颇有意见的样子,没给张不周好脸色。说完了事临走的时候,到底还是没忍住说道:“小公子,咱们张家虽说不是诗书传家,但好歹也是有头有脸。你祖父张韬戎马半生,讲究的是坐有坐相,站有站相,那是不管什么时候腰杆子都挺直了的汉子。你父亲更是注重君子仪态。你在山上散漫惯了,得学着改一改。” 张不周对着谷雨还能拿着公子架子不理她的唠叨,对着这位辈分和张韬一样,年纪要更大的族老可不敢造次,赶紧站起身来整理衣服,恭敬说道:“大爷爷说得是,小子记住了。” 两人走后,白露凑过来说:“我管不住你,总还是有人能制住你的”。 张不周白她一眼:“还敢说,你不是在守着门吗来人了也不知道喊我一声,害我丢了丑。看我不惩罚你。” 白露不闪不避,媚笑道:“公子打算怎么惩罚我” 张不周反倒是招架不住,前世今生加起来几十年的老男人,跟女人打交道的经验少的可怜,脸红的像火烧起来一样。 白露不再逗他,回屋去准备纱布和药给他更换。张不周准备去找四兄弟闲扯,谢意走了过来。 面对这位高度怀疑应该叫三婶的管事,张不周有点尴尬:“谢,谢管事有事吗” 谢意浅笑道:“我平常呆在前院,刚才听手下人禀报,公子自己下厨弄吃的,赶紧过来看看。都怪我准备不周,还得劳动公子亲自动手。” 张不周道:“谢管事不必多心,老宅里准备的一应事宜已经很好了。我只是口味与寻常人不一样,再加上在山上自己动手习惯了,长时间不下厨,怕自己丢了手艺。” 谢意一手掩着口笑道:“像公子这般对下厨有兴趣的男子还真是少见。张家倒是出了一个好男人。” 张不周听她话里有话,尴尬一笑后匆匆道别,去找四兄弟。 谢意看着张不周的背影,渐渐收起脸上的笑容,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的复杂情绪。冰冷中有恨意,恨意中又是浓到无法消散的难过。 夏夜的风,将几个字揉碎了吹向远方。 他不像你。 第一卷 风起南国第十九章 中元节 张不周后背的伤好的差不多的时候,中元节也要到了。 七月十三这天,张韬乘着马车来到了都安。庄子上的三大管事带着手下人,再加上同出一脉的其他张家人,熙熙攘攘一大群人在庄子口迎着。张不周看见下马车的张韬脸上满是疲惫,想来这些天处理人口买卖案让他心力交瘁,心里浮现一丝愧疚,自己搞出了事,还要连累老人家来帮着擦屁股。 迎上前去的张不周刚想搀起张韬的一只胳膊,被张韬将手打掉:“干什么,你爷爷我还没老呢,用不着你在这假孝顺。” 张不周摸摸鼻子,一脸的尴尬。张韬和众人见过礼后,先到祠堂看了一圈,谷雨介绍说道张不周跟着忙前忙后,下了不少功夫。张韬瞥了一眼张不周便知道这话有水分,没吭声。回到老宅以后,叫住准备回房的张不周,两个人坐在院子里乘凉。 蜀地的凉茶消暑是个好东西,张韬一口气干了一大碗后,看着一边满脸不自在的张不周道:“去见过你父亲了” 张不周给他倒满茶碗,说到见过了。半天见张韬不说话,试探道:“看祖父脸色很是疲累,近日公务很是繁忙吗” 张韬没好气的道:“你还好意思问,要不是你个臭小子,爷爷我至于这么劳心又劳力吗” 讨了个没趣的张不周,自知理亏,不敢再多说什么,张韬叹了口气道:“小孩子就不要操心这些事了。滚去睡觉,明天还得早起”。 中元节,民间世俗称为七月半、七月十四、祭祖节。每当到了中元节的时候,百姓们都会宰杀三牲,在祠堂中进行祭祖仪式。张韬忙着见都安县前来汇报工作的大小官员,张不周只能和昨天下车后早早不见踪影的张三恭一起先去祠堂做准备。 张家的祠堂修的并不算大,选用的木材石料也很是一般。门口有一副雕刻在柱子上的对联:继高曾孝思不匮,教孝教忠开世德,也是很常见的祠堂用联。正对着祠堂门口,是一排排的祖宗牌位。正中间的香案上,摆放着大三牲和小三牲。蒸好的馒头,新鲜的水果也摆了不少。几个下人正在做最后的检查。除此之外,和寻常人家的祠堂没什么区别。张三恭道:“是不是觉得,堂堂国公府张家的祠堂,不够气派” 张不周点点头,张三恭笑着道:“这里头是有故事的,走,出去给你讲。” 两个人找到一个墙角,张三恭毫不顾忌的蹲了下去,张不周没看到张松的身影,也跟着蹲了下去,顺手从旁边的狗尾巴草上拽了一把,抽出一根曹芯叼在嘴里。张三恭道:“最初的时候,咱们张家只是都安县城的普通大户,祠堂就是此等规格。后来你祖父官越做越大,你大伯就找到他说,这祠堂要扩建翻修,才能对得起身份。没想到被父亲狠狠地骂了一顿,父亲说,在祠堂里,不管你是多大的官,身份都只有一个,那就是列祖列宗不知道多少代的孙子。你要是真想告诉老祖宗当大官的消息,那你亲自下去告诉,哈哈哈哈哈哈” 张不周也不禁莞尔,这还真是张韬的风格。从军之人,多半讲究实用主义,对形式主义的花架子,最是看不顺眼。张不周迟疑了一下,问道:“三叔,这开祠堂祭祖,我父亲他” 张三恭道:“二哥自从七年前搬到这里,越发的冷漠了。往年也曾上门去请过,都被二哥拒绝了,老爷子为此很是生气。等下在他面前你可千万别提这一茬。” 吐掉口中的野草,两人起身迎向远处正走来的张韬一行人。在张松的指挥下,众人按位置站定。张松是祠堂祭祀仪式的司仪,站在香案的旁边,宣布仪式开始。祠堂外早就准备好的乐队吹响唢呐,敲响锣鼓。有下人端着清水来到众人面前,要盥洗净手。张松念叨了一大段什么张氏子孙恭迎先祖敬飨供奉,保佑后代平安风调雨顺之类的话后,按照辈分,张家人依次上前上香。等到所有人都贡献完香火后,张松带头,所有人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随后出了祠堂,燃起鞭炮,到庄子上去吃流水席。 张不周早上起的早,困到不行,在祠堂里跪着的时候,几乎要睡着。仪式结束,准备开席,张不周瞬间就精神了。前世里,当了雇佣兵以后收入不菲,什么西餐洋餐也都尝试过,但是乡下办大事时开的流水席,再也没有机会吃到了。祭祀时是要饿着肚子的,张不周想象着流水席的场景,口水几乎要流下来。 张家作为都安县的第一大族,很是注重风评,每年中元节都会在庄子上的空地摆开流水席,老人和孩子还有自己专门的花甲宴与垂髫宴。八人一桌,庄子上还有接近两千户,近万人,要是一次性铺开,得摆上一千桌,多大的空地也摆不开,只能吃流水席。 张不周为了能够吃的舒坦点,拉着两个侍女,四兄弟和三叔一起凑了一桌,特意选在了离张韬远远的位置。张韬此时已被族老包围,推着坐上了主桌主位,无暇他顾。为了这场宴席,国公府的厨子全体出动,加上老宅这边的和三叔从蜀州城里请来的,不下百人在忙着做菜。张不周心中窃喜,好在是躲了过去,要是真让自己操办这些事,还不得忙翻天。 都安的流水席讲究四冷四热四蒸四煮。张不周吃的不亦乐乎,尤其是那道粉蒸排骨,香糯绵软,回味悠长,配上庄子里自己酿的果酒,那叫一个字,绝。 流水席从正午吃到了夜色降临,天色黑的差不多的时候,在张松的指引下,张家族人各自拿起东西。张韬扛着一面写着请祖迎亲,逝者永宁的大旗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张不周也端着一盘中间用朱砂点了红点的蒸饼。随行的下人点起火把,人群排起长龙,浩浩荡荡地走向张家陵园。 张家除了张韬这一支之外,还有很多分支,在共同的祖宗坟前拜祭过后,各房分散开去了自己的祖坟所在。张不周跟着张韬来到属于自己这一支的坟地,远远地便看见一个白色身影。 张韬冷哼一声:“这个逆子,还知道出现。” 白衣人正是张二良。张二良对靠近的队伍置若罔闻,在一座坟前默默的站着。张三恭朝张不周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过去。 张不周走近后,看到坟前墓碑上写着:楚怀瑾之墓。 张二良道:“以前你年纪小,身体弱,祭祀也好,上坟也罢,都不敢带你来,怕阴气太重你承受不了。现在你长大了,给你母亲上柱香。” 那一日出现的血脉相连的感觉,再次出现了。张不周心跳加快,感觉整个世界都被意识屏蔽掉,连身旁的张二良都看不见了。七月中的圆月高悬在天,张不周在坟前跪了下去。虽然从没见过,但是他理所当然的将梦里的绿衣女子就认成了楚怀瑾,那个给予自己的灵魂在这个世界容身之处的女人。 重重的磕了三个头,张不周许久从情绪中挣脱出来,回过神的时候张二良已经不见了。张三恭过来带着他到列祖列宗坟前都磕头。张韬一代,同胞兄弟姐妹一共五人,张韬排行老三,上边两位兄长,下边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兄长和弟弟都在这些年的征战中先后战死,唯一的妹妹是被当今天子赵光登基后追认为先帝的赵陵的妃子,也在一次战乱中为了保护赵陵被乱军冲散,生死不知,那一战中,一同失散的还有张韬当时年仅四岁的小儿子张五让。这两人的坟前墓碑上没有名字,只有衣冠冢三个字,但是所有人都知道说的是谁。张韬年纪大了,悲上心头后精神不振,被众人簇拥着回了祖宅。 看张不周同样情绪低落,祭完陵园后就带他来到河边。 除了开祠堂、祭祖陵之外,中元节的另一个重要习俗就是放花灯。各家各户将折好的花灯,装上一根小蜡烛,放入水中,顺着流水飘向远方。张三恭拉着张不周坐在河堤上,看着河中密密麻麻的花灯,远处有人在烧纸钱,饱含思念的低语声和压抑不住的哭泣声也随着烟火升腾而起,飘向空中。 那些离去的人啊,是否会在今夜入梦,让保守思念之苦的人再次见到你。 张不周道:“三叔,给我讲讲我娘亲,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张三恭躺在河边的草地上,仰望天空,月亮太亮,遮住了星星的光芒。开口道:“你娘亲,是我见过最善良的女子。她出生于一个医术世家,在战火纷飞的上百年里,楚家救的人不计其数。后来楚家出了意外,到你母亲这一代,只剩她自己。你娘亲年轻的时候,行走天下。走到哪里,医术就施展到哪里。曾经闹过瘟疫的巴州,现在还有绿衣菩萨的传说。和二哥相识两年以后,她和你父亲一起进入军中,因为军中更需要她。一介女流,进入战场,展现出了比男人更坚韧的勇气。经她救治存活下来的士兵,都恭恭敬敬的称呼一声楚大夫。历来为医者,除了得到朝廷认可的医官,其余都不敢称大夫。只有你娘亲在军中有此威望。后来,二哥在一次战败以后,带着有了身孕的你娘回了蜀州。生下你的那晚,你娘亲不幸离世。城中百姓都说,是回天上当菩萨去了。” 张不周聚精会神的听着,想象着那个看起来娇弱的绿衣女子,在满是伤兵的军营中来回穿梭,给一个个满身血污的士兵包扎,细心看护。那个女子,是那么温柔善良,想得痴了。三叔说她回天上当菩萨去了,张不周抬头看天空,只有明月孤星。 远处飘来的烟太过呛人,让人忍不住红了眼眶。 第一卷 风起南国第二十章 风雨 中元节的第二天,下起了暴雨。张不周没有起来床,他病倒了。 发着高烧的张不周,做着各种各样光怪陆离的梦。他看到了楚怀瑾,她满脸宠爱地看着自己,想告诉自己什么,可是自己只能看到她的嘴唇在动,却什么都听不见。只能焦急的努力去听,直到眼睁睁看着她的身影消散。 张韬面色阴沉的站在床前,请来的郎中正在诊脉,许久道:“公子是忧伤过度,伤了心绪,所以才发起了高烧。我开一副安神镇静的药给他,服用后静养休息,不成大碍。” 谷雨跟着郎中去抓药,白露将张不周露出在外的胳膊小心的掖回到被子里,拿来棉布擦拭着张不周额头的汗。熬药的时间太长,张三恭来请张韬先吃饭,被张韬瞪了出去。等到张不周服下了药,有所好转的时候,张韬才松了一口气。 蜀州城中本就动荡不安,张韬匆匆用过饭以后就顶着大雨,赶回城里。 天色将晚的时候,张不周才悠悠转醒。房间里只有白露自己,正单手支撑着坐在桌子旁打着盹,兴许是梦见了什么好吃的,嘴角还挂着一丝口水。尿急的张不周不忍吵醒她,打算悄悄出去自己解决。只是刚刚站到地上,就感觉一阵头晕,赶紧单手撑在床上,还是发出了动静。白露猛地惊醒,看他歪倒在床边,赶紧过来搀扶,问他有没有事。张不周又试了试,一天滴米未进,又发了烧,实在是没有力气。 实在是憋到不行,张不周脸都涨成了红色。白露看他面色不对,将手放在他的额头上,试探了一下:“太好了,公子不烧了哎。可是脸怎么这么红。” 张不周不好意思跟她说,于是叫她去喊陆升来。白露瞥了一眼他要扭成麻花的腿,突然顿悟,脸比张不周还要红的跑去找陆升。 在陆升的帮助下,终于得到解放的张不周舒坦了不少。身上被雨打湿,白露赶紧上来擦拭:“烧才刚退又淋雨,一会再喝一碗药。” 张不周苦笑道:“在吃药之前,能不能先给我搞点吃的”。 吃了一碗甜粥,一碗苦药,睡了一天的张不周睡不着了。白露收拾干净,给窗前看雨的他披上一件外衣。立秋时节已过,一场秋雨一场寒,站在窗边还真是有点凉。 知道张韬回了蜀州城,而张三恭还留在老宅以后,张不周挑了挑眉毛,一脸好奇的问向白露道:“你知不知道谢意谢管事的来历我怎么看她和三叔好像有点过从甚密” 白露道:“这种事也是我一个侍女敢乱嚼舌根的嘛。你要是想知道什么,直接去问三爷。” 张不周心道:“我敢问还用得着问你”,给白露讲了几个后世的段子,逗得白露前仰后合。夜色深了以后,白露止不住的打哈欠,去还是硬挺着和张不周聊天。张不周感到好笑,说自己要睡了,赶她也去睡觉。 躺在床上,听着窗外的雨声,张不周再次昏睡过去。 这一场雨下了三天。刚开始张不周还有卧阑夜听雨的雅兴,后来就无聊透顶了。教会白露下五子棋以后,小妮子进步飞快,很快自己就不是对手了。陆斗和程耳对下棋没兴趣,陆升自以为不露痕迹,实则漏洞百出的让棋让张不周又好气又好笑。只有体格强壮,脑子转的不够快的李嗣业,张不周虽然不说可以随意拿捏,至少是赢多输少。 三天后,暴雨初歇,夕阳在天边和彩虹交相辉映。几人趁着雨后清新,出了老宅闲逛。远远地看见庄户上的人都聚集在田里,乱嘈嘈的吵闹着。张不周心道不好,催着几人快速赶往田里。 暴雨下的太急,排水沟根本起不到作用。眼看就要丰收的水稻,现在正泡在大水中。高一点的地方还好,洼地已经全部被淹没了,连稻苗都看不见了。程三民带着庄户正在抓紧排水,只是到处都是被淹没的田地,又能排到哪里去。上了岁数的老人,和不能下水的女人在田边哭泣,只有还不懂事的孩子在路边蹦蹦跳跳的踩着水坑,玩闹的笑着。 张不周差人喊来程三民,一起上了那道旧堤。不出所料,走马河的水位上升了不少,望着汹涌的河水,程三民道:“公子,河水险急,还是下堤”,张不周没同意,问道:“往年遇到这样的雨,田地的产出怎么办,府里会给减免田租嘛”。 程三民叹了口气道:“承国公爷的恩情,咱们庄子上的田租只有四成,已经比别的地方要低了。府上再减,恐怕国公府上的用度也会出问题。往年情况没有这么严重,庄子上凑一凑,还是能凑出来四成租子的。只是今年的雨,确实有点太大了。等到过些日子种上麦子的时候,若是再来一场这样的大雨,田里尚且不说,这残堤恐怕支撑不住了。” 张不周环视一圈,心下了然。这样的雨不要说再下三天,再下一天,这道残堤就不是有几处决堤的问题,而是河水水面漫过堤坝,将其整个冲垮的问题。到时候庄稼全毁不说,庄子也面临被水淹没的危险。 坐在房里,张不周陷入了沉思。自从自己来到这个世界,一直处于一种比较剥离的关系。他在融入这个世界,又带着潜意识的抗拒。直到他遇到那些被人像货物一样交易的流民,直到已经不在人世的楚怀瑾,带给他水乳相融的连通感,让他对这个世界有了更高的认同。 脑海中再次浮现楚怀瑾奔走于乱世,救治病人和伤员的场景,张不周突然想起一句话,能力越大,责任越大。这句话不是说有超凡能力的人,必须去做超凡的事,而是说当你有能力去做一件事而放任不管的话,那你承担的责任是比没有能力的人要更大的。因为他们只是无能,而你是无情。 张不周嘴角带笑,眼神坚定。身为你的儿子,我一定,也会是善良的。 第二天早早起床,张不周带上众人来到田里。安排兄弟四个去给庄户帮忙排水,他拉着程三民再次走上堤坝,讨论着防洪治水的问题。 张不周思考着,按程三民所说,旧堤虽然残破,但是基底还在,还算结实,可以加以修缮。但是河道过窄,会让水势变得更急因此产生决堤的危险。想扩建堤坝,就要向两岸借良田,这里头有两个问题,第一,南岸这边扩建就要迁移张家祖坟,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而如果只扩建北侧堤坝,北城平民是不会同意的;第二,扩建堤坝的工程量非常之大,人手不足,钱粮也不足,这也是这么多年来虽然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但是一直无能为力的主要原因。 张不周想了几个办法,都被程三民一一否定。两个人爬上庄子外最高的地方,张不周远远看去,岷江从西北而来,在接近都安的地方分出多条支流,其中的主要支流走马河将都安县城分成两半,雨季水势上涨,南北两城都处在走马河决堤的危险当中。年年修修补补,都安县的官员们已经努力在挽回这种情况了。今年夏末的第一场雨就如此势大,再来一场,不堪设想。 张不周向南眺望,南城再往南,是一片地势较低的平原,岷江在更远的地方奔腾向东南而去。指着那里问程三民:“那里是什么地方” 程三民顺着看去道:“那边是龙岭平原,夹在南城和岷江之间,地势呈现四周高,中间低的态势,所以每次如果大水来袭,岷江水和走马河最后汇聚到那里,导致地势越来越低。张不周环视一圈,将整个环境尽收眼底。从北向南,是都安北城,走马河,都安南城,也就是国公府封地,再往南是龙岭平原,然后是岷江。再往远处,四十里外,就是青城山了。 张不周沉思许久,脑海中想的都是地球上有名的水利工程和治水故事,最终有了些想法,和程三民讨论了一下,对方也表示赞同,只是有些问题需要从长计议。 打发程三民回田里,张不周回到房中拿起纸笔。这是一个庞大的计划,必须要慎重再慎重,它关系到的,不是多么巨大的利益,而是数万生民的生计。写到了半夜,摞起了一叠纸张,白露催了好几次休息,张不周都没理会,反倒是让她添了两次灯油。奋笔疾书了好久,张不周手腕都写到酸疼,临睡前喊来白露,让她明天一早就去请张松、程三民、张三恭过来。 第二天一早,张三恭强忍着被人叫起来的怒气,看张不周到底要干什么。结果等三个人到齐,张不周自己反倒没起来。张三恭一脸愤懑的踹开他的房门,将迷迷糊糊的张不周拽了起来,赶去洗漱。 早饭桌上,张三恭不停地问到底是什么事,都被张不周遮挡过去,只是告诉他是大好事。好不容易挨到吃完饭,众人来到书房。张不周用手拍拍桌子上的一叠写满了文字的纸,又点着墙上挂的一幅自己现画的地形图,语出惊人。 我要修一条河。 第一卷 风起南国第二十一章 计划 除了知道一些大概的程三民,张松和张三恭对视一眼,张三恭问道:“你在说什么胡话,江河湖海,无一不是上天生成,什么叫你要修一条河。” 张不周示意他稍安勿躁,将手中的计划书递到张三恭手里,没办法,就这一份,不过程三民不识字,给他也没用。张不周道:“大爷爷,您老人家可以先主要听我讲,回头再看计划书。” 张松点点头,沉默不语,张三恭拿过计划书,翻了起来,脸色渐渐变得凝重。这的确是一个庞大的计划,这种计划通常都是要由朝廷来实施,张不周所言不虚,他确实是要造一条河,或者说,是造一条河道。 在计划书和地图的加持下,张不周的计划在众人面前展开。 在岷江进入都安县的拐弯处,修建一道堤坝,这种拦河而建的堤坝,因为是横截,不用延河修建两岸的长堤,工程难度高了,但是工作量倒不是很大。修建横截堤坝以后,以堤坝为,平整地面,修建一条河道出来,朝龙岭平原方向延伸,一直修到龙岭平原的尽头,再和岷江汇合。这样等到上游来水,水势凶猛时,就打开闸门,将一部分的水排入河道中,分担走马河承担的压力。等到水过了龙岭平原,地势已经变缓,即使汇入岷江也不会有什么影响了。 众人很轻易的就听明白了计划,但是还有问题,张三恭道:“你这个所谓的计划,可以解决都安水患问题,确实不错。但是修建横截堤和水道,这可是个大工程,钱从哪来,人从哪来,难道要指望都安县城去修吗那可能得上百年才能修出来。更何况,这摆明了就是赔本的买卖,官府会干吗” 张不周笑道:“祖父将府上的生意交给三叔你打理,还真是选对了人。不过你放心,这不仅不是一笔赔本买卖,还是一笔大有利润的生意。” 张三恭来了精神:“有利润这哪来的利润,快讲讲。” 张不周看了一眼程三民道:“程管事跟我说过,三年前西凉入侵后,庄子上的人口三去其一,庄上的田地也有不少处于荒芜状态,也正是因为如此,国公府这几年的封地收入,其实并不高,对吗” 张三恭道:“的确如此,要不然也不用我辛辛苦苦一趟又一趟的走商了。” 张不周示意众人凑近,在龙岭平原的地方比划了一下,程三民瞬间反应了过来。“公子的意思是,将龙岭平原变成田地” 张不周道:“不错,只要这条河道能修成,到时候在走马河、新河和岷江之间所夹的土地,都将变成便于耕种的良田。这利润大不大。” 张三恭倒吸一口气:“这可是一下子多出十几万亩良田啊。利润倒是有了,可是没有人啊,修建堤坝,凭证河道,开垦良田,这些都是需要人的。” 张不周冲着张三恭不怀好意的笑笑:“三叔,这件事得落在你头上。人,有很多,就看你的本事了。”张三恭面露疑惑,见张不周将手按在图上的蜀州,他似有所悟,点点头道:“我这就回去”。 送走张三恭,张不周对着张松和程三民一拱手:“两位管事,兹事体大,还请两位多上心。” 二人连连答应,这件事如果能做成,对张家来说,是流芳百世的好事,对庄子上的庄户来说,也是造福子孙后代的好事,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张韬近几日忙的焦头烂额。人口买卖案,高丞执意要自己亲自过问,副节度使许抚远和经略使田冀又不在蜀州,张韬只能配合泰安城中来的几位高官,全力处理人口买卖案。今天才算是初步审结,张韬忍痛下令,命自己信得过的亲卫带队,将蜀军中的多名中高层将领带进大牢。等候验明正身,随羽林卫一起带进泰安城。随这些将领一起抓起来的,还有蜀州都尉,黄世仁。城门守备黄树无故失踪,这个职位暂时空缺,城门处的秩序有些乱糟糟。 人口买卖案办结,涉案的两千多流民被允许返回原籍。而这些年来被卖往蜀州高官富商府上的家丁侍女等也都被解除了奴籍,允许自谋出路。一时间,蜀州城中多出将近六千人。张三恭进城的时候,巡城兵马司的人正在将流民从城中驱逐出去,而已经被赶出去的流民在拼命往城里挤。张三恭等候半天,仍然是动弹不得。眼见城门处负责的士卒领头的自己见过,从马上下来,好不容易挤进人群里,一把拉过他大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那伍长突然被人拉住盔甲,正要破口大骂,定睛一看是张三恭,忙收敛神色道:“三爷,这些都是牵涉案子的流民,国公爷审完案子后,责令所有人返回原籍。这些刁民不肯走,小的也没办法,只能堵住城门,将他们拦在外面。” 张三恭不解,既然允许他们返回原籍,这不是好事吗,怎么还都不走呢。他退出人群,回到马旁,拉住一个带着小孩子的老头问道:“敢问老丈,既然官府已经还你们自由之身,允许你们返回原籍,为什么还要聚在这蜀州城不走呢” 陈老实带着小孙子陈平,在御史府外的军营帐篷里住了几天。听其他人说,那御史是高丞,高御史是好人啊。这几天,是自从背井离乡以后,吃的最好住的最好的几天了。虽然只有烂菜稀粥,只有十几人挤一个的大帐篷,也比所有人只能凑在一起露宿在空地上要好。小孙子陈平开心的很,一边嚼着发硬的饼子一边问自己是否下顿还吃这个。后来,说是什么节度使大人回来了,将那些犯了天大恶事的坏人都抓了起来,要送到京城去杀头,本来陈老实心内是高兴的,眼泪止不住的流,这群王八蛋要遭报应了。可是那节度使大人,随即下令,让所有人返回原籍。 张韬是个好将领,打仗勇敢,带头冲锋,用兵如神。但是论起政务来,张韬就要差得远了。许抚远不在,他拍拍脑门就下了这么个自以为不错的决策。几千流民知道消息后,顿时乱了套。陈老实告诉张三恭,流民之中,有巴蜀渝三州的剑南道原住民,也有几经周折从胶东、陇西等地被带到这里的流民,如今身上没有一点银钱,没有粮食,路上还要翻山越岭,有路霸土匪,怎么可能回得到原籍。再者说,他们原籍所在的房屋土地,都在当初被掳来时毁的差不多了,回去怎么生活还不如留在蜀州城中,就算是要饭为生,也比走上那九死一生的归途要好。 张三恭听后沉默不语,作为陪伴在张韬身边时间最长的儿子,他是最清楚张韬的治政水平的。平日里这些事都会交给许抚远去做,这回他自己做主,造成了这种局面。张不周手指蜀州,恐怕早就预料到会出现这种情况,这小子,打的就是这些流民的主意。 张三恭回到府上的时候,张韬在躺椅上闭目养神,紧皱的眉头足以说明他的烦躁。听到脚步声睁开眼,说道:“如果是好事可以说,坏事的话就让我先缓缓”。张三恭笑道:“我能有什么坏事,是好事,父亲听了就知道了。” 听完张三恭的描述,尤其是将善良聪慧等词送给张不周时,张韬忍不住冷哼一声:“确实是好事,但是这其中隐藏的祸患,你看不出来吗” 张韬长叹一声道:“不周这孩子,性子随了他娘,见不得不平事悲惨事。可是人活在世上,不是谁都能肆意而活的,想当国公府的公子,有些时候活得就注定要比别人累。人口案过后,老夫已经与蜀军中高层将领基本决裂,从此张韬这面大旗,在蜀军中是打不起来了。一个没有了兵权的节度使,镇国公,就是个摆设。这种时候,如果老夫的儿孙出面,收拢流民,兴修水利,囤积良田,意欲何为” 张三恭愣了一会儿道:“事情怎么会严重到这种地步” 张韬无奈道:“高丞作为天子的狗,揣摩上意是他的拿手本领。给皇上的奏折中,他一口咬定是我传授密令给不周,彻查人口案。我要是不认,不周就得背上伪造密令,私调军队的罪名,知不知道是什么下场。就算看在老夫的面子上脑袋能保住,也少不了流放。这件事说起来,还是要怪老夫,总想着将蜀军军心握在手里,这才有了今日的恶劣局面。事已至此,老夫会进一步清理和蜀军的联系。你说的这件事,不是不能做,而是不能由姓张的人牵头来做,防人之口甚于防川,不能再给别人把柄了。随我进书房,我写封信给都安县令靳川,你带过去。另外,带句话给不周,世上事十之八九,能管者不过一二。不要见到什么事都想着站出去,跟他有什么关系,不求功成名就,只求于己无愧就行了。” 张三恭见到张不周的时候,他正在地里和庄户一起做工,身上被泥水糊的脏兮兮的,可是一点不以为意的样子,反倒是有说有笑,身后的陆升陆斗四兄弟也是一样,挽着裤脚在田里深一脚浅一脚的干着活,看起来还没有张不周动作熟练。 看着那个还是少年的身影,张三恭面露笑容。 第一卷 风起南国第二十二章 靳川 将张韬说的话全部传达给张不周,张不周不置可否。 前半段中老爷子所说的中心思想,无非是自己之所以纵容,是事出有因。可是不管是什么原因,今日的局面都可以称得上是理所当然了。至于那句给张不周的话,乍听之下还算有道理,不过仔细品味过后,无非还是明哲保身四个字。如果对不平事视而不见,怎么可能做到于己无愧。 对于老爷子说的另外一点,这件事不能由姓张的牵头来做,张不周是认可的。之前是他考虑不周,忽略了树大招风的事。既然能说动都安县衙出面,那再好不过。 匆匆地换过衣服,张不周和张三恭一起去拜访都安县令靳川。 靳川今年三十二岁,是杭州人。人家说,千里做官只为财,这靳川也不知道得罪了谁,被打发到这么个穷乡僻壤来。更不用说所管的县还是镇国公的封地所在,在都安,靳川的存在感和影响力仅限于北城。进了南城,你得下马步行。好在靳川为人识时务,做官也很踏实,在都安的名声倒是不错。都安县城连像样的城墙都没有,连县衙也被西凉人给烧的差不多了。如今的县衙所在,是新盖的几间平房,不过因为没钱,总是透露着一股寒酸劲儿。靳川接到手下的禀报,一边整理官服一边往外跑来迎接。元丰元年,二十六岁的靳川被派到了都安来做县令,刚开始还天真的幻想,主管之地是国公封地,只要平时表现得好一点,那升迁就是国公一句话的事。抱着这种期待的靳川,在元丰二年底,迎来了西凉人的举兵进犯。作为一介文官,他已经足够勇敢的率领县城中的衙役拼死反抗了。结果县衙没了不说,险些连张家的陵园都被西凉人给毁了,还是庄子上的人拼死抵抗坚持到了大军到来。张韬一怒之下,在任期满三年的评价中给了个下下,好在朝廷中有人帮他说话,继续留任在了都安县令的位置上。眼看明年秋末,又是三年的考评期,在妻子的催促下,前几日的中元节,靳川带着凑出来的钱买的礼物,去庄子上拜见了张韬,却只得到了一张冷脸。心灰意冷的靳川没想到,张韬的三儿子和唯一的孙子竟然联袂来访,喜出望外之下赶紧出去迎接。 见过礼后,张不周偷偷打量着只是远远瞥过一眼的靳川。身上的官府还算整洁,只是行动间不小心露出里面的衣服领子和下摆明显就很明显有些破旧了,依稀还有补丁。看起来是个清贫的官,就是不知道是不是装出来的,张不周恶趣味的想,这位哥说不定每顿也只是面条就酱呢。 靳川很是热情,只是热情中带着一点很明显的笨拙,想来是很少有这种经验。将两人引至大堂,支使两个差役去沏茶,自己则是陪着寒暄。张三恭将张韬的信交给靳川,看他一脸的诚惶诚恐,感觉很好笑。茶水送上来,张不周尝了一口,差点吐出来。这茶已经不能用新茶旧茶来形容,根本就是茶叶渣滓。看着张不周在呸呸的吐茶叶渣滓,靳川黝黑的脸庞居然还能看出来红色。张不周也是感觉不好意思,当着人家面这样子很是失礼,歉意地对着靳川笑了笑,耐心的等他把信看完。 看完了信,靳站起身来川一脸兴奋道:“国公仁义,此事若成,蜀西便多了一块可容纳数万百姓安身立命之所。治理水患,开垦良田,安置流民,一举三得,实在是好办法。” 张不周道:“办法是好,还需要靳知县鼎力支持。” 靳川脸上兴奋减退,添了几分羞赧道:“支持,本县肯定是支持的。只是这县衙的情况,您二位也看到了,实在是囊中羞涩,一点钱财都拿不出来。” 张三恭看看靳川道:“一县知县做到这个样子,你也算是有本事了。”话说完,靳川只是有点羞涩,并未恼怒,手下的衙差倒是满面怒色的盯着张三恭,颇为不平。张不周给张三恭使了个颜色,示意让他来谈。示意靳川坐下说话。 张不周思量一下,开口道:“靳知县,这件事,咱们抛开国公府来谈。” 靳川一脸疑惑,抛开国公府,那是什么意思。 张不周继续道:“咱们把事情简单化,用做生意的眼光来看这件事。都安县需要治理水患,解决办法是修建堤坝,新开水道,分出支流。但是县衙没钱,对”,靳川点点头。 张不周继续道:“县衙没钱,但是我三叔有钱,他愿意出钱来帮县衙做成这件事。但是我三叔是个商人,不能白干,那水患治理成功,龙岭平原上新开出来的良田,我们张家要分走一半,作为报酬。” 听到这里,张三恭急忙看向张不周,这样子的话收益要比以前小很多,他刚想开口否定,张不周眼神坚定的制止了他。 靳川还在思考他的话,良久说道:“操作我倒是听明白了,只是这样子,国公府是不是吃亏了些” 张不周摆手示意:“靳县令又绕回到国公府了,我说了,这件事和国公府无关,单纯是一桩生意。我们是不会做赔本的买卖的。具体的情况,我这边有一份计划书,靳县令且仔细看看,如果县衙可以接受这个条件,那么明日可来庄上找我。如果不能接受,也请县令大人提出个方案来,我们再协商。” 看旁边的张三恭不说话,靳川知道张不周这话是可以作准的,于是道:“本官知晓,一定会尽快看完。” 骑马回庄子的路上,张三恭问道:“为什么要给出这么大的利润出去,你这分一半,可就是将近十万亩良田没了。” 张不周嗤笑一声:“树大招风的道理,三叔还不懂吗祖父之所以不让国公府牵头,怕的就是落人口实。收拢流民,侵占良田,邀买人心,哪一条都是要命的罪名。把一半的土地给了县衙,第一将我们从风口上退下来;第二,县衙会在此事中心甘情愿尽心尽力;第三,等到事情都完了以后,那些流民也就有了去处。即使是原本的都安县民,也能每人多分上点地。你自己吃成个胖子,和让更多人吃饱,你觉得哪种更好。” 张三恭眼神深邃地看了张不周一眼,随后笑道:“臭小子,说的那么道貌岸然,还不是想安稳的赚钱。” 张不周双腿夹紧马腹,感觉自己最近的骑术有所精进,策马奔腾出去,远远地留下一句话:“三叔,我不知道能赚多少钱。我对钱一点兴趣都没有。” 靳川的决策力比张不周想的还要高。第二天一早,白露进房里来服侍他起床洗漱,告诉他靳川早早的就来拜访了,三叔那边起的一向比自己还晚。张不周让人去请靳川一起去饭堂用早餐。 用过早餐,靳川迫不及待问道:“张公子,什么时候开始”,张不周不禁一笑:“靳县令不必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我已经差人去找了,等人齐了咱们就细致的讨论一下。” 等到张三恭、张松、程三民三人到来,五个人坐下来,开始了“都安县水利工程的第一次联席会议” 会议的内容很简单,详细讲解计划,解答各人疑惑,在达成了一定要修、要马上修、要修好的共识后,对于整体的工程,展开讨论。张不周道:“修建河堤,修整河道,这两个工程都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首先是人力,除了庄子上的人之外,过几天会有几千流民到来,其中的青壮也不少,人大概是够用的。物力就是这些人的吃穿用度和工程耗材,我们需要大量的粮食、工具、衣物、石材等等,这些都交给三叔你来解决,靳县令从旁配合。大爷爷,您要带人将统计人数的工作拿起来,不光要总数,要分类,青壮男丁、女子、老人、孩童,分别有多少,如果青壮中有人身体有疾病,也要单独标注出来。程管事,你要负责做好所有庄户的动员工作,不出意外的话,你要在工程开始后,担任现场的负责人。” 交代完每个人的任务,张三恭先道:“粮食工具衣服什么的还好说,蜀州城里可以搜集,石材这东西,都安附近可没有,从远处运,很耗时间。恐怕一时半会工程不能开始。” 张不周道:“如果按照惯常那样从巴州往这边运石头,那肯定要慢的很。距离近一点的地方,就有一处盛产石头,三叔忘了吗。我们刚从那边回来不久。” 张三恭想了一下道:“你小子不会要打你师父的主意,那青城山虽然盛产山石,可是你祖父早就将青城山划给了道观,未经道观允许,别说开山采石,连持兵戴甲之人上山都会被无为真人赶下来的。” 张不周道:“我相信我师父,他老人家知道这件事,一定不会反对的。我稍后便给他写信。” 靳川道:“张公子,刚才每个人都交代了任务,我呢,都安县衙做点什么” 张不周道:“靳县令,你肩上的任务才是最重的。蜀州城中有几千流民,我们不便出面,需要县衙出面派人去招募也好,收拢也好,将他们带回到这里来。同时,您还需要说动北城的百姓,和我们这边同步修补旧堤,新堤修好还早的很,在那之前,旧堤还是得挺住。另外,这新堤的选址,具体位置和修建方法,还得请靳县令出面找一找精通水利的大家来指导。” 张三恭仔细想了想刚才张不周说的所有事情,问道:“你给所有人都安排了任务,那你这个计划的创始人要做些什么,你该不会把活儿分给大家,自己去偷懒。” 张不周翻了个白眼,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道:“你懂什么,我要做的事情,才是最重要的” 第一卷 风起南国第二十三章 去处 张不周所说的最重要的事,指的是后勤。 身为从地球上的基建狂魔家出来的一员,再加上在战场上的历练,张不周深切的知道,想做好一个大型工程,完备而顺畅的后勤有多么重要。 这么一个大型工程,首先要做好统筹规划,将各项任务进行细化,分解拆散成各个部分。张不周的计划中,主体工程包括旧河堤的修补、新河堤的修建和开辟河道。但是在这三件事情之前,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 盖房子。 庄子上的房子,大多因为遭受战火而破烂不堪,还有很多干脆就是空置的房屋,想来是全家都在战火中遭遇了不幸。即将到来的大量流民,不能当成灾民去看待,那么原来的简易帐篷就不能再用了。哪怕只是修缮好的简单房子,对流民来说,也是一个足以慰藉心灵的庇护所了。 根据张松的统计结果,张不周将大量的青壮力抽出来,开始对房子进行修缮。还没到蒙学年纪的小孩子,围着忙碌的庄户们乱跑,嘴里唱着不知道谁编的歌谣:上房梁,盖新房,修好新房娶新娘。娶新娘,生儿子,儿子给你摔盆子。蜀地的丧葬传统习俗里,祖辈去世,由长房长孙在送葬的队伍最前列,摔碎一个泥盆,才能起灵。也是因此,庄户们对于生儿子的执念都很强,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没有个儿子的话,将来连个摔盆的都没有。 几天过去,流民的数量从原来的六千,扩大到了八千。除了解救出来的贩卖人口之外,蜀州附近的其他城池中的高官富商,也在暗中清退府上逾制的下人数量。被清退出来的人,无处可去,都汇聚到了蜀州城。禁止流民入城的规定未改,就在城外汇聚,越来越多,守城的士卒如临大敌,要不是距城门二十里就是蜀军的大营驻地,恐怕一场骚乱早就已经发生。 靳川按照张不周教的方法,带着县衙的人手到了蜀州城外。找士卒借了桌子和椅子,县衙中识字的小官小吏一次落座,而不识字的县尉带着衙差负责维护秩序,当“招人做工,管吃管住”的大旗打起来以后,流民队伍瞬间出现了骚乱,议论声越来越大。终于有胆大的凑过来问是做什么。 靳川找了个平稳的地方,站到了桌子上面,开始喊话,下面的衙差站成几排,靳川每说一句,衙差们集体高喊重复一遍。在没有扩音器的时代,人力就是最大的扩散手段了。 “修建堤坝和河道,所需人手众多,管吃管住,要是有生病的,还给治病。无论男女老少,统统都要。至于酬劳,现在已经是七月下旬,不单独发薪水了。从下个月开始,根据不同的做工内容,给予不同待遇。干的越多,挣得越多”。随着靳川的喊话,原本面朝城门的流民全都转了过来,现在都围聚在都安县衙众人旁,巨大的人流让几个常年只负责处理乡邻间鸡毛蒜皮小事的衙差脸都白了。好在人虽然多,但是没有什么过激行为,只是安静的听着靳川说的话。 靳川的话说完以后,流民的反应没有想象的热烈。靳川正在纳闷,一个流民代表被推举出来,走到队伍最前边,先是抱了个拳,然后鞠了一躬,感觉还是不对,有点尴尬的笑了笑。靳川看出他不知道该用什么礼节,跳下桌来将他扶起。名叫宋山的汉子,原本是青州人,年幼时被拐带至此,相比于其他人,还算见过世面。靳川问过名字后说到:“可是有什么顾虑嘛,我本以为,你们听了这个消息就算不是欣喜若狂,也该是高兴的反应才对,为什么我看你们颇有些冷漠。” 宋山环视了一圈,苦笑说到:“上官有所不知。倘若上官所言不虚,这肯定是一件大好事。只是我们这些流民,颠沛流离了数载,还从未听说过做工时男女老少都要的。我们这些人,好不容易才从狼窝里出来,怕就怕再进了虎穴。” 靳川一愣,随即是一阵悲哀。乱世人命不如狗,被人欺负和欺骗的次数多了,对于善意和好事不敢再轻易去相信了。目光一转,看到了旁边的守城伍长,一把将他拉过来,一起站到桌子上,说到,你来介绍一下我的身份。 那伍长近日来都要疯了,今日得知靳川来招人,恨不得让他将所有人马上带走,急忙喊道:“大家听我说,这位是都安县的县令靳川靳大人。靳县令的口碑,你们可以去打听,那是爱民如子的好官,绝不会诓骗你们。更何况,都安县城离得又不远,你们大可以先让一部分人跟去看看,若是真的再回来叫人,若是假的”那伍长转头看了一眼靳川,咬咬牙道:“若是假的,我在此立誓,立即打开城门放你们入城。” 靳川没想到,一个小小的伍长还有这份勇谋,可见人逼急了什么办法都能想出来。 宋山也觉得这样可以,点了五百流民,男女老少都有,跟着靳川后面就出发了。他们是去打探虚实的排头兵。陈老实和孙子陈平就在这个队伍里。陈老实牵着陈平的一只手,拖着疲惫的身躯前行着。心里是满满的期待,却又有几分害怕。如果这位靳县令说的是假的,恐怕自己这些人,又将落得被拐卖的下场。如果是真的,拼了自己这条老命,也要好好干,多挣一口饭,让孙子活下去。 青城山离都安县,直线距离不到四十里路。张不周下山以后,最小的不净承担起了做饭的重任。已经被张不周把嘴巴养刁了的几人,常常对着不净的做的饭挑三拣四。没有热情地不净今天中午只做了个野菜炒腊肉。 捧着大碗吃的正香的不明说道:“要我说,还是不周师弟做的饭好吃。” 不白道:“是啊,这腊肉我没记错的话,还是不周师弟在山上时晾晒的。” 不干道:“老四啊,不是我说你,你得学学不周师弟,用不周师弟的话说,那叫什么来着,做饭要有创造力和想象力,想象力你晓得。” 不净将筷子往桌上一摔:“吃不吃吃不吃,吃饭还堵不住你们的嘴,不好吃把碗放下。” 见不净好像真的生气了,三人不做声了。今天吃饭最快的无为道人放下碗,说道:“我看你们几个,对不周很是想念啊。用过餐后,便随我一同下山去。” 四人闻言大喜,不明道:“师父,是真的嘛,您真的要带我们下山吗” 不白:“师父,下山以后会去找不周师弟嘛” 不干:“师父不会是晃点我们。” 不净:“找到不周师弟,可以让他做红烧肉吗。” 无为道人轻捋颌下胡须,微笑道:“最后一个收拾完行李的,负责帮所有人拿行李。” 四人一阵风似的将桌子收拾干净,回房去收拾自己的东西。不明装上了照着张不周样子新刻的木人,不白带上了两只熏好没舍得吃的野兔,不干装上了在山上采来的山楂,之前张不周总说山上调料不足,这回去山下,一定要他给做那个传说中的冰糖葫芦。 不净道:“你们说,不周家里有多大,他的房子会不会比山上的道观还大。” 不明道:“道观算什么,我听不周说,他以前住的房子,全部是由硬比金玉的石头做的,里边还包裹着不惧刀剑的钢铁,用琉璃做窗户,非常气派”。 不白道:“他还说,那房子可以修到几百丈高。我的天,那人站在屋顶,岂不是手可摘星辰。” 不干道:“摘星星算什么,不周说,他们是会飞的,可以直接飞到月亮上去。” 不净像看傻子一样的看着他们三个,叹了口气道:“你们三个真是的,不周都说了是以前。西游记的时候,月亮上的树都被吴刚砍了,光秃秃的,一点都不好看。还想摘星星,难道忘了一闪一闪亮晶晶了吗,人家会闪的。” 无为道人敲响房门,看着四个人还在那里闲聊,一阵咳嗽。 四人这才反应过来,如果落在最后要帮别人背行李的。一顿手忙脚乱后,还是不净落在最后。 下山的路上,不明道:“师父,你为什么没有带行李” 不白道:“是啊师父,行李不带就算了,你连换洗衣服都不带吗” 不干道:“是啊师父,换洗衣服就算了,你连双袜子都不带吗” 不净道:“师父你是不是怕落在最后,所以什么都不带。” 无为道人呵呵一笑,不理众人。 三位师兄凑过来道:“不净师弟啊,我们都不敢说的话,你怎么就敢说。” 不净背着四个人的行李,白了他们几个一眼,不吭声的往前走。 三人对视一眼,喊着:“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抢买路财咯”,嬉笑着抢走不净身上的行李就往山下跑去。 看着背上只剩下了他自己行李的不净追了上去,无为道人轻捋胡须,笑而不语。 山风漫过山路,何处不是去处。 第一卷 风起南国第二十四章 上路与路上 几日前,一队人马顶着瓢泼大雨从蜀州出发,前往泰安城。 黄世仁被关押在一间囚车里,头被枷锁固定在车顶外边。囚车的栅栏高度不高不低,让黄世仁做不下去也站不起来,只能保持一个近似于扎马步的姿势呆着车里。都尉的官服已经被扒了个干净,穿着一身粗布麻衣,披头散发,形容枯槁。 黄树被派往泰安城送信迟迟未归,却等回来了张韬,紧接着自己就被捉拿下狱,由羽林卫押往泰安城向赵光复命。黄世仁艰难地扭转头看向后方,除了自己之外,都是些蜀州官场上不起眼的小角色。黄世仁苦笑,自己已经成为了弃子。 赶在入夜前过了剑门关,进入陇州地界,雨终于停了。负责本次押送的羽林卫首领,命令手下找了个干净地方,一群人升起火来,将身上湿透的衣服烤干。蜀道本就难行,再加上连日的大雨,即便是身为皇城中数一数二的羽林亲卫,也有点吃不消。安排了人守夜以后,都进入了梦乡。 子夜时分,一群黑衣人出现在羽林卫的营地外围。火光未灭,营地中的情况看的一清二楚。羽林卫横七竖八的躺在火堆旁,只有几人在放哨,也是精神不振。长长的囚车队伍一字排开,耍向火堆的另一个方向。黑衣人中的一个,手执双刀,对另一个人说到:“快点认清楚是哪个,等我们一行动,你负责解决他。” 那人手中扣着一把匕首,点点头。领头人手一挥,身后的队伍拉弓射箭,弓弦声惊动了值夜的羽林卫,瞬间警醒,发出哨声。双方迅速交战在一起,羽林卫因为在火旁,简直是活靶子,被弓箭手逐一点杀。反应过来的羽林卫首领赶紧命令手下将火灭掉,顺着弓箭射来的方向展开反击。 火光一灭,拿着匕首的黑衣人按照记忆中的位置,迅速朝囚车队伍摸进。被喊杀声吵醒的囚犯们,龟缩在囚车中,不敢发出声音,生怕被误伤。终于到了黄世仁的囚车所在,黄世仁惊喜交加,问道:“你是什么人,是来救我的吗” 黑衣人面罩下闪过一丝痛苦,压低声音说到:“我是来杀你的。” 尽管他可以改变声音,但是黄世仁还是觉得熟悉,目光向下看去,那黑衣人的手上还缠着纱布。黄世仁目光中凄凉顿生,说到:“原来是你。你投靠了他吗” 黑衣人转头看了一眼那边的战局,咬牙道:“你的家人,我会帮你照顾,尽量不会让他们被牵连。” 黄世仁摇摇头道:“算了,你也不过是他的一条狗,如何能护他人周全。” 黑衣人恨他说的难听,咬牙握住黄世仁的脖子。黄世仁虽然是军中出身,多年来的酒色早已将身体掏空,再加上心念俱灰,无心反抗。很快就面色青紫,吐出了舌头。黑衣人用缺了两根手指的手,扣住匕首,手起刀落,将舌头从中划断,扔在一旁,随后松开手遁去。 黄世仁双手握住嘴巴,可是鲜血还是从指缝中源源不断的流出,他想大声呼喊让人来帮忙,可是只能发出嘶嘶的声音。 黑衣人得手之后,发出一声怪异的长啸,隐藏在黑暗中射箭的其他人迅速向这个方向靠拢,一行人在夜色中逃走。等到没有弓箭再射来,羽林卫重新点起火堆,巡视营地。只听一个卫兵大喊:“不好了,有犯人死了。” 羽林卫首领赶过来,看到黄世仁已经断了气。嘴角的血顺着囚车的栅栏流了一地,车下还有半截舌头。首领眼睛一转,说到:“犯人黄世仁,畏罪自杀,咬舌自尽了。” 旁边的羽林卫看着那断面光滑的舌头,谁也没吭声。 天光渐亮,送走快马去泰安城报信的羽林卫之后,剩下的人收拾东西,再次启程。黄世仁的半截舌头扔在他的囚车里,旁边是已经面色发青的尸体。 泰安城还没到,黄世仁已经有了新的去处。 陈老实刚开始牵着孙子陈平,跟着人流朝都安县走。中途的时候,那个他们说姓靳的县令还让手下给大家分发了食物和水,也没有急着赶路,看着有人累了,就停下来歇歇。即便是这样,小孙子走到后来也开始耍赖不愿意走了,硬是缠着陈老实让他背着。陈老实刚要弯下身去,那姓靳的县令骑马凑了过来,手下人将陈平一把抱起,递给了马上的靳川。靳川对着陈老实笑了笑,豪迈地喊了一声驾,原本还以为他俩就要飞奔而去的陈老实,眼看着那马喷了喷鼻子,依旧慢条斯理地小步迈着。靳川尴尬地又笑了。 尽管马不快,对于陈平来说,已经是个庞然大物了。他仰头看看将自己抱在怀里的靳川,又低头看看跟在马的身旁一起走着的祖父,心里不害怕了。小手抓紧了马颈上的鬃毛,眺望着远处已经依稀可见的庄子。 靳川将一个水袋递给陈老实,问道:“老丈哪里人,这个小孩子,是你的孙子吗,怎么不见他的父母。” 陈老实双手接过水袋,连连道谢。听了靳川的话,半天不言语。靳川也不着急,等着他缓缓开口道:“老汉本是巴南的村民,家里人都被被该死的恶兵害死了。只剩我和小孙子被掳来,原本是要给卖掉的。听说是镇国公府上的小公子心善,救了我们。那公子带兵进城那天,老汉远远看见过,是个有威风的,镇国公有个好孙子。” 靳川想起这几日和自己打交道的张不周,也是不禁心内感慨:尽管年纪确实不大,但是做事颇有章法。就拿这次的计划来说,想的这么周全,令人赞叹。 靳川道:“老丈有所不知,咱们这次要去修堤修河道的庄子,就是镇国公封地所在。而整个工程的发起人,正是你口中的张公子。” 陈老实满脸的惊喜,问道:“靳县令此言当真吗那张公子是我们的大恩人,要真是如此,倒是给了我们报恩的机会。” 靳川将手中马鞭指向前方道:“都安县城就在前方,那河道以南的半个城,就是张家的庄子了。” 流民们进入庄子的时候,没有人来迎接。靳川带着人,循着人声行进,总算是找到了众人所在。 张不周后背的伤口,已经结了痂,好的差不多了,只是痕迹一时半会还消不下去。这会的他,脱掉了上衣,带着四兄弟和庄子上的青壮一起,正在干着搬运梁木的苦工。砌墙搭瓦需要技术,张不周做不来,只能出出力气。尽管谷雨谢意等人一再劝阻,深感这具身体素质太差的张不周还是坚持要跟大家一起,最后就选中了这个和军中肩扛原木差不多的活儿。 按照张不周的设想,原本是要将所有房屋修缮起来,只是经过评估后发现,这样的工程量实在太大。二次考察以后,张不周决定将其改造成为大通铺。于是旧房中的墙体都被拆掉,空旷的地上,用木头搭起架子床,还是上下两层的,按照给出的图纸设计了便于的阶梯。庄子上的木匠一边感叹张不周设想巧妙,一边加班加点的忙活生产。 靳川上前叫住张不周,看着这个亲力亲为的国公府公子,总是觉得很别扭。“张公子,这是要盖什么房子,怎么不见正房厢房仓房呢” 张不周擦了擦汗。看向他身后带来的约摸五百人左右的流民,有点疑惑,回答道:“这个啊,我叫他大通铺。想要安置做工的工人,现在修房子已经来不及了。这种大通铺,用木头架子做床,上下两层,一字排开,容纳数量是以前的好几倍。按照庄子上的废宅数量,一万人都住的下。特殊时期,也顾不上什么隐私的了,到时候男女分开,设立两个宿舍足矣。” 靳川微微颔首,两层虽然不算高,但是住在上面的人想来还是会有些害怕。不过张不周说得对,这种时候,有地方安置人已经不错了,真要按照家庭去分房到户,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靳川将宋山叫上前来,向张不周解释道:“这些流民被害得怕了,不相信会有男女老少全都要的活计。本官对于你的设想也是一知半解,说不清楚。这位是宋山,算是流民的代表。还请张公子给大家解释一下。” 张不周了然,所谓一朝触了电,十年怕网线。这些人只是流民,并不傻。环视了一圈,发现男女老少都有,想来是流民派出这些人来做个验证,看看到底是不是真的。 张不周笑道:“首先跟大家介绍一下,我呢,是镇国公张韬的孙子,叫张不周。这都安县城的南城,也就是现在大家脚下的这片土地,就是镇国公府的封地。只不过近年来,走马河和岷江水越发的暴躁,导致庄子上的田地被冲毁的厉害,因此,我们要修建堤坝,再开一条新的水道。庄子上人口不足,因此才拜托了靳县令招大家过来。” 宋山行了一礼道:“公子高义,我们这些人能够重获自由身,全靠公子出手,大恩不言谢。既然是国公府上有需要,我这就回去告诉大家伙,速速赶来。” 张不周道:“我出手并不是图你们的回报,只是单纯的顺从自己本心罢了。一码是一码,庄子上不会让大家白干。你回去可以和他们说,凡是出力者,管吃管住。从下月起有银钱可以发放,数量不会太多,最多也就是能喝上几顿酒。不过等到完工了,有想留在都安县扎根的,我想靳县令一定不会拒绝。” 靳川品了品张不周的话,按理说国公府封地的庄户在战火中损失了三分之一,眼下正是补全份额的好机会。但是张不周刚才所说,明显是要将这些人都归给都安县城所有。凌国地方官的考核,无非是人口、土地、文教、武备等几个方面,如今一下子多出了近万人口,靳川的三年考评上就有了可以重点书写的一笔,怎么会拒绝。想到张韬的来信,靳川了然,国公府果然是不想在这件事上留下任何为人所诟病的地方。行事如此小心,到底是因为什么呢 第一卷 风起南国第二十五章 心安 快的,宋山带着剩下的流民,到了庄子上。尽管已经有所准备,但是突然到来的几千人还是造成了不小的混乱。命人在庄子上的空地,建了个高高的台子,张不周带着众人走上高台,看着台下的流民。孤身一人者有之,拖家带口者有之,老幼相依者也有之。张不周轻叹一声,让四兄弟去维持一下秩序,保持安静,半天总算是将流民们平息下来。只见张不周掏出一个一头粗一头细的铁皮筒子,架在木头上,对着细的那头喊话,声音竟然大了不少。对着让庄子上铁匠给打造的简易版扩音器清了清嗓子,张不周说到:“你们之中可能有人听过我的名字,也可能有人没听过,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张不周,这个名字不算什么,但是我还有一个身份,就是镇国公、剑南道节度使张韬的孙子,而你们脚下的这片土地,就是镇国公府的封地所在。说这些,第一是给你们吃个定心丸,让你们知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只要是给庄子上出了力,做了工,就能得到你应得的。第二是告诉你们,想吃饭,想活命,想以后能够拥有跟庄户一样的房屋与土地,很简单,还是要给庄子上出力做工。我呢不是什么善人,庄子上也不养闲人,想留在这里很简单,用你的表现来说话。接下来,按照指示分好队伍,跟着各自的管事走。有问题就找你的管事,要以最快的速度进入到工程中来。” 首先是张松,他所要挑选的,是木匠、铁匠、泥瓦匠这些技术工种,尤其是识字的,他最为喜欢。庄子上多了这么多人,按照张不周的要求,要全部登记造册,为以后纳入都安户籍做准备,这是一个非常大的工作量,仅凭庄上原有的人手是完不成的。而庄子上的房屋还要不断扩建,除了已经初显规模的宿舍,还要盖起张不周所设计的什么食堂、浴室等等各种新奇建筑。这些人聚在了陆斗的“匠”字旗下,跟着他去了专属宿舍。 对程三民点头示意后,程三民摸了摸铁皮扩音筒,颤巍巍喊道:“十六岁以上,四十岁以下的青壮男子,没有残疾生病的,站在最左边的旗下”。陆升扛起一面绣着“力”字的大旗,站在台下的最左侧。符合条件的青壮迅速在他身后汇聚起长龙,看着人数越来越多,程三民乐得不行,笑道:“记住,你们的管事就是我,程三民。有任何事情,都来找我。你们将会被分进房屋建造组、旧堤改造组、石料开采组、河道挖掘组等等,做的都是最苦最累的活儿。但是,你们所挣的工钱,也将是最高的。” 送走力匠两大拨人后,流民中剩下的就是老幼妇女了。没让他们过多猜测,靳川上前说道:“所有年纪在十六岁以下的孩子,只要到了蒙学年龄的,都到“学”字旗下去列队。”流民中议论声顿起,本以为是来做工的,听台上老爷话里的意思,还要让孩子们去读书,是不是听错了。看众人不敢相信,靳川又重复了一遍,只是随着时间过去,程耳的身后虽然有不少人,但全都是男孩子。靳川看人差不多了,正要带人走,张不周走上前来,喊道:“是所有十六岁以下的孩子,不是十六岁以下的男孩子,那些幼女为何不去列队” 此言一出,不光是台下的流民,就连靳川也诧异不已地赶紧拉着张不周小声说道:“张公子,您之前说让这些流民后代进入学堂,我们已经觉得是仁至义尽了。男孩子就算了,我朝有科举一途,将来说不准有天赋高的能鲤鱼跃龙门。可是这女孩子,读书又有何用呢” 张不周道:“靳大人,我曾听闻这么一句话,少年强则国强,少年智则国智。这句话的意思很好懂,这文中的少年二字,可曾标出男女之别吗别的地方我管不着,可是在张家的庄子上,无论男女,只要尚在学龄,就该进学堂去读书。这花费嘛,全由我来出。学堂上的先生若不同意,我会亲自去说服。” 靳川不好再说什么,只能依言喊出,台下的流民一阵躁乱过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的女孩子都欢呼着跑向程耳身后的队伍。张不周在台上看得笑了。 程耳带队走了,这些孩子要带往张不周指定在庄子上学堂附近新盖的宿舍。按照张不周的设想,这些孩子都要送进张二良的学堂,教书先生不够的话,就再去请几位。对于张三恭之前所说的让他们也去劳作的提议,张不周嗤之以鼻,一群小孩子,能干什么。万一伤了碰了,得不偿失。 最后剩下的人,只有蒙学还尚早的孩童,上了年纪的老人,和一些妇女。这些人眼看着其他人被挑走,只剩下自己,再想想好像没什么活计了,渐渐不安起来。几个妇女凑到最前边,壮着胆子问大老粗李嗣业,“小哥,你那旗上是什么字,给我们说说呗。” 李嗣业平日里性格彪悍,面对敌军和刺客面不改色的他,此时被几个妇女弄得面红耳赤说不出话来。张不周嘿嘿一笑,上前说道:“有技术的、有力量的、有前途的都已经被挑走了。他们要去做的,是修堤建房开河读书这样的大事。但是,不要以为你们被剩下来,所要做的事情就不重要了。人活在世,离不开衣食住行四字。常言也道:三军未动,粮草先行。我们要做的,就是最重要的事情,那就是后勤工作。” 台下的流民议论起来,不明白后勤是什么意思,不过衣食住行是听懂了的。 张不周也不过多解释,李嗣业拉开大旗,“后勤”两个大字随风飘扬,浩浩荡荡的队伍扬长而去。 都安县的问题,除了人口少以外,最重要的是生产方式落后,生产效率低下。为了有效扭转这个局面,张不周决定,除了住宿上采用大通铺以外,在生产资料的管理上采用生产队模式,将所有人力资源、粮食、物料等等收归庄子上公有,集中分配使用。在吃饭上要采用自助式食堂制度。根据程三民的反馈,时间紧任务重,那么昼夜不停,采取十二时辰无休,每四个时辰为一班岗的三班轮换制,很有必要。而为了满足这种工作制度,就要保证食堂可以全天候开放,随时都能用餐。因此,对于四十岁以上的女子,张不周将其定在了食堂大妈的岗位上。从生火到洗菜,从切菜到做饭,每个岗位上都留够了充足的人手。 而年轻的女子,则要承担起看管学龄前的儿童和喂养禽畜的工作,晚上还有负责缝制衣物和鞋子。人口激增,除了粮食的需求上涨以外,肉禽鱼蛋等等荤食的需求也会上涨。张不周命人建造了大型的养殖场,将全庄的禽畜集中起来饲养,同时让三叔收购幼崽带回来,这样可以保证庄子上的产出与消耗。 至于老人,张不周则是安排了上山捡柴的工作。除此之外,即将要开的浴室,也为他们留了工作岗位。想想前世在东北当兵时候经历过的搓澡,张不周甚至有点迫不及待了。 从青城山上到都安县城,短短路程师徒五人却用了正常三倍的时间。倒不是遇到了拦路的山匪,而是无为道人每路过一个村庄,都会被盛情招待。作为巴蜀一带的活神仙,无为道人受欢迎程度是远超几个徒弟想象的。跟着一起混了几顿丰盛的农家美食后,几个徒弟也帮着无为道人一起,帮村民们看起病来。都是些常见的小毛病,只是相比于村子上的赤脚大夫,显然还是师徒几人的话更让人信任。只要从无为口中听到一句无事,便好像病都消了一样。 走走停停,都安县城近在眼前。曾经和师父一起下山来过的不明看着眼前明显和记忆不同的场景,联想到三年前的战事,心中生起一阵悲凉。将故事讲给其他几人听后,无为道人抖了抖拂尘,带着几人一起,整理衣冠。没有摆什么丰盛的祭品供桌,也没有敲锣打鼓和手舞足蹈,只是面容肃穆,简简单单的念了一段《青云经》。 时值傍晚,无风也无雨。只是在天光的消沉处,残阳如血,如泣如诉。 第一卷 风起南国第二十六章 庙堂之高 押运蜀州人口买卖案案犯的队伍,终于到了泰安城。随队的羽林卫队长将犯人送到刑部大牢以后,向赵光复了命。 等到闲杂人等退下,身边只剩吴骧时,赵光喟叹一声道:“为什么总有人做这自作聪明的蠢事呢” 吴骧跟随赵光多年,知道他说的是谁,但是不敢接话。赵光又问道:“老三那边,后来又给过什么交代嘛” 吴骧道:“皇上上次召见镇国公时,三皇子差人送来一封请罪书,说府上的长史不守规矩,纵容亲属牵涉在蜀州人口买卖案中,被三皇子发现以后,已经自缢谢罪了。三皇子说会对府上的人严加看管,再有犯错的,一定不会轻饶。” 赵光道:“他倒是说的好听,当朕老了不省事了吗这么好的一次机会,被他给毁了。只抓了一群小鱼小虾,还不是为了给他留点颜面。赵隶也罢,张不周也罢,这群小辈,一个比一个让人不省心。镇国公回府以后,怎么处置的张不周” 吴骧道:“听羽林卫回禀,镇国公勃然大怒,狠狠地鞭笞了张不周一番后,将他赶去了封地的农庄上思过。” 赵光哈哈大笑道:“这个小子,只是挨了一顿打,张韬也算是对这个孙子宠爱有加了。赶去农庄这招不错,传旨给赵隶,就说为了给天下子民做表率,朕本应该亲自去皇庄主持丰收事宜,但是朕事务繁忙,抽不开身,让他替朕去庄子上忙一个月。吃住与庄户一同,不得特殊。” 吴骧恭敬地道了一声诺,随后面露迟疑。 赵光道:“有事就说。” 吴骧道:“是。老奴是想着,剑南道节度副使许大人和经略使田大人在泰安城中与兵部户部商讨封赏抚恤一事,也有些时日了,镇国公年老力衰,恐怕独自主持剑南道大局,颇为吃力。” 赵光沉思片刻道:“传话给户部、兵部,今日就要出拿一个章程出来,明日的朝会上讨论,如无异议,就尽快执行。” 吴骧领旨出了宫。按照惯例,如果是皇上的正式行文,需要由司礼监拟旨加印,交中书省审阅,由门下省签发。但是今天的两道旨意,一个算得上皇上的家事,另一个充其量不过是个口信,只需司礼监派人去传了即可。 尽管身为内臣中最顶尖的那一部分,吴骧依然恪守着本分。他有一句话常挂在嘴边,老奴之前是赵家的家奴,现在是皇家的家奴,到什么时候,都只是个奴才。主子赏赐的再多,也是看在忠心的份上,万不可失了身份。司礼监的职位特殊,几位主管太监不可避免地牵涉到政事当中,没少遭到朝臣的弹劾。而身为秉笔太监的吴骧,所受弹劾最少,都仰赖于他的本分。没有骑马也没有乘轿子,吴骧带着另外一个小太监步行传旨。 三皇子赵隶恭恭敬敬地听吴骧传完口信以后,脸上看不出喜怒,朝着赵光起居殿的方向躬身行礼后道:“请总管回禀父皇,就说隶一定事必躬亲,身体力行,帮父皇给天下臣民做好表率。”吴骧笑吟吟地应承着一定把话带到。等到吴骧一行从视线里消失以后,赵隶命人关上中门,脸色铁青的回了书房。 赵隶的书房中,客座上有一个中年男子,身形伟岸,容貌坚毅,只是似乎常年不苟言笑,看起来有几分阴沉。赵隶在主位坐下,将茶杯狠狠地摔在地上,骂道:“都是一群废物,连累我还要去那狗屁的农庄干什么农活,都是些下等人做的事,让我去,是要羞辱我吗” 那中年男子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招来侍女将地上打扫干净后,开口道:“殿下何必如此激动。皇上之所以让您去皇庄,并非要羞辱你,反倒是在给你留面子。” 赵隶疑惑道:“此话怎讲” 中年男子道:“蜀州人口买卖案,殿下在稍有苗头的时候就将杨长史处死,又派人在中途截杀了黄世仁,让能够牵涉到殿下的两条线索全部中断,但是殿下要知道,以陛下之聪慧,不可能猜不到您在其中的牵连。黄世仁之死,死因不可谓不明显。羽林卫之所以要将其冠上自杀的说法,想来也是揣测清楚了上意,不给黄世仁开口咬出殿下的机会。” 赵隶道:“你的意思是,父皇是怕牵连到我,丢了皇家脸面,所以只能佯装不知。之所以派我去皇庄劳作农事,是给我一个教训和提醒咯” 中年男子道:“末将猜测正是如此。殿下就当作什么都不知道,在皇庄中好好表现。” 两人出了书房,中年男子看向院中一人。那人面容冷漠,脸上悲恨交加。看赵隶走出房门后,匆忙跪了下去。赵隶随他目光看去道:“凌将军对此人有何看法” 名叫凌放的将军,没有答话,抽出腰间所配长剑,走到那人面前:“抬起头来。” 黄树抬起头,还没来得及反应,脸上被狠狠划过两剑,瞬间鲜血淋漓。他不敢吭声,只是咬着牙任凭血从脸上滑落。凌放将佩剑送回剑鞘,笑道:“不必强装什么硬汉,被剑划了两下不叫出声没什么了不起的,亲手杀了个远房叔叔更没什么了不起的。你该恨的人,是张家。” 黄树重重地磕了一个头道:“请将军赐教。” 凌放冷笑道:“赐教谈不上,我连自己的事情都还没有弄清楚,怎么敢教别人。不过你身为一州城门守备,擅离职守,已经是犯了死罪了。我毁你的容,是让你可以换一张脸活下去。以后就跟着我。” 黄树看向赵隶,见他满不在乎的摆手,于是站起身来,也不去管脸上的伤口,匆匆地跟着凌放的脚步而去。 凌国沿袭了前朝的三省六部制,除中书门下尚书三省外,设立了吏、礼、兵、户、刑、工六部。吴骧带着从小就跟着自己的义子吴攘,从三皇子赵隶府上出来后,赶到了六部的衙门。虽然是天子近臣,但是毕竟只是内臣,素来被这些外臣看不起。不像在三皇子府上受到的大开中门接待的待遇,兵户两部尚书只是在听皇上的口谕时面容恭敬,其他时候根本没将吴骧看在眼里。吴骧也不在意,传了旨意后,带着吴攘回了自己在外城的宅子。赵光特许他每旬一日休沐,还赐给他一间外城的宅中,让他可以将亲人接进府上供养。 用过晚膳,吴攘打来一盆洗脚水,伺候着吴骧。吴骧将脚泡在热水中,舒服的闭上眼,将头倚靠在椅背上,发出了一声舒服的呻吟。吴攘一边给吴骧捏着脚,一边说道:“义父,我听说前些日子,镇国公入宫面圣随后就匆匆地返回了蜀州。是不是西凉人又进犯啦。” 吴骧道:“你这个小子,跟在我身边十几年,一点长进都没有。要真是剑南道又起了什么战事,那剑南道节度副使许抚远,经略使田冀,还能有心思在户部兵部的衙门跟他们扯皮吗镇国公此去匆匆,既为公事,也为私事。” 吴攘道:“说起六部,看他们今天那副趾高气昂的样子,孩儿就替义父生气。都是给皇上当奴才的,神气什么。” 吴骧笑道:“小孩子的置气话,在我面前说说就算了。切莫让人听了去,说我管教不严,坏了规矩。朝中的大臣,素来都是看不上咱们内臣的,何必去生那个闷气。咱们要做的,就是记好了身份,为皇上分忧就够了。就算有一天,你掌了司礼监的大权,要是有外臣来跟你套近乎,你也要保持距离,千万不要和谁私下往来。” 吴攘不解道:“为什么“ 吴骧嘴角勾起一抹冷笑道:“内外臣过从甚密有私交,你想死吗” 收到口谕的兵部尚书卢千秋,匆匆地找到了户部尚书陈守正。卢千秋也是个戎马半生的老将,曾经和赵陵张韬并肩作战,只是张韬留下的是百战百胜治军有方的美名,而卢千秋却颇有些时运不济,战绩胜少败多。凌国建立后,戎马半生的老将们引退的引退,逝世的逝世,最后硬生生凭借资格老,卢千秋坐上了兵部尚书的位置。只是在凌国的朝廷中,流传着一句有心人用来嘲讽卢千秋的笑话:但求尚书位,不留千秋名。讽刺他忝坐尚书之位,恐怕会留下千秋的笑柄。卢千秋花白头发花白胡子,平日里见了谁都是一副笑嘻嘻的模样,不像是兵部尚书,倒像是天桥下给人算卦的老道士。 没有敲门习惯的卢千秋,直接推开了陈守正的公房门,只是屋内并不是只有陈守正一人,坐在下首的,还有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气质儒雅。见卢千秋进门,匆忙站起身来给他行礼。 卢千秋似乎对这个人不太喜欢,只是草草回了礼,便向陈守正道:“守正老弟,我们兵部早就对战功和死伤情况核实完了,相关的文书也早就给你们户部送来了,你们按照以往的惯例做就行了呀,只是封赏和抚恤的折子,这么难做吗” 陈守正人如其名,面容刚毅,正气凌然。他站起身来,请年纪比自己大的卢千秋坐下,给他斟了一杯茶道:“卢大人不要急。我会向皇上说清楚的,是户部的事情,和兵部无关。” 卢千秋道:“跟皇上如何解释,那是你陈守正的事。可是这封赏和抚恤下不来,底下的将官和士卒,骂的不会是你户部,只会骂我卢千秋没能耐,要不来银两。张韬虽然回了蜀州,可是田冀这个混小子这几天就差住我府上了你知不知道。我不管,今天皇上口谕已经下来了,你户部必须拿出个章程来。” 陈守正对着坐在下首的官员微微一笑道:“一温,那就麻烦你去取一下了。” 户部侍郎张一温站起身,谦和施礼,推开门去取文书。 卢千秋喝了一口茶,看着张一温的背影,吐了一口茶叶沫子,嘟囔道:“真他娘牙碜。” 第一卷 风起南国第二十七章 朝议 陈守正对于卢千秋的表现似乎见惯不怪。户部侍郎张一温,素来有君子之名,为人温和谦逊,颇受皇上喜爱。只是张一温自年轻时就与张韬不合,其中事情外人不知,朝廷当中与张韬有旧的老将们,都对张一温颇为不屑。 张一温去而复返,手里拿着一份案卷,正是户部所拟的封赏和抚恤方案。卢千秋看着案卷上明显已经完成有些时日的字迹,再联想到近日来泰安城中的议论纷纷,脸色更加难看了。 陈守正笑道:“卢尚书过目以后,如无问题,明日朝会上,张侍郎会代表我户部上奏皇上,朝议通过的话,即刻执行。想来许节度副使和田经略使不会再去卢尚书府上蹭饭了” 卢千秋皮笑肉不笑的应和一声道:“既然已经有了章程,那老卢就不叨扰了。早日了却此事,老卢我也算对得起那些征战沙场的将士们。” 张一温起身送行,到了门外,看着深深鞠躬行礼的张一温,卢千秋鼻子中发出哼声,嘟囔着什么远去。 起身的张一温一脸苦笑,那句嘟囔,尽管含糊不清,他还是听得真切:老子英雄儿狗熊,什么东西。 剑南道节度副使许抚远,经略使田冀得了通知,今日也要一同上朝,商议蜀军的封赏抚恤一事。跟着朝臣拜见皇上后,赵光走下龙椅,亲手将二人搀扶起来,面容诚恳道:“二位爱卿快快请起,剑南道乃是凌国军政重地,对西凉一战,是我凌国建立以后的第一次大战。二位爱卿主持大局,运筹帷幄,这才取得了傲人战果。朕要替凌国百姓谢过二位。” 许抚远是典型的文人做派,四十五岁的他,蓄起长须,颇有风采,朝中文武给了他一个美髯公的称号。田冀则是从军中实打实一步步走上来的将领,为人豪放。许抚远再次拜下道:“实仰赖皇上圣恩浩荡,微臣不敢居功。”田冀不知道说什么好,也跟着跪了下去。 将二人再次搀扶起来后的赵光,回到龙椅上坐好,今日吴骧休沐,陪在身边的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刘敬。刘敬上前高喊,有事启奏。 话音刚落,第一个走出队列的不是今天的主角户部之人,而是刑部尚书徐大有。徐大有拜下后沉声道:“刑部有事启奏。剑南道蜀巴渝三州,人口买卖恶行成风,其中尤以蜀州最甚。三州官员牵涉其中者数量众多,经过御史查明,已将案犯押运至京。其中蜀州都尉黄世仁在途中畏罪自杀,咬舌自尽。案情经过州、道、刑部三层审理,现已查明。”徐大有话音刚落,又一名官员走出队列,拜下后说道:“臣督察院左督御史沈涟,弹劾剑南道节度使张韬。罪名有三,其一者,一道之长,属下官员参与人口买卖案,导致剑南道官场一片狼藉,有监管不力之罪;其二者,经巡查御史禀报,人口买卖案中,不乏有蜀军之人纵兵劫掠,强掳人口,逼良为流,张韬有御下不严之罪;其三者,人口买卖在蜀州城中蔚然成风,已有多年,时至今日才浮出水面,张韬有失察之罪。” 一言激起千层浪。刘敬走下高台,将徐大有和沈涟手中的案卷取过呈交给赵光。赵光早已知晓,佯装在阅览奏折,余光扫视过殿中大臣。 满朝文武大臣面色各异,许抚远老神在在,似乎什么都没听见。田冀则是一脸怒色,恶狠狠地盯着沈涟。兵部尚书卢千秋一副果然如此的模样,脸上似有几分不屑。更多的人则是目光扫来扫去,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一副看热闹的表情。 赵光的眼神最后落在了满朝文武最前排的三个人身上。 凌国沿袭前朝制度,设立三省六部。其中中书省的中书令一职,空悬至今。而站在群臣最前方的三个人,中间的是门下省侍中苏道言,两侧分别是尚书省的左右仆射隋高鸣和唐景。苏道言是前朝的状元出身,今年已经七十二岁,两朝元老,是朝中的定海神针。隋高鸣是胶东道的文坛大家,选官入朝以后,行事干练,兼具才干与才情。唐景的身份就要复杂的多,出身于南唐国的他,在凌国和南唐尚未达成君子协议时就弃暗投明,投奔了凌国做官,在官场上一向是独来独往。 苏道言面色不变,隋高鸣义愤填膺,唐景痛心疾首。 将满朝大臣的表现收归眼底后,赵光将案卷放下,怒声道:“人口买卖,人口,买卖,这两个词是可以连在一起的吗哪一个人口不是朕的子民,不是凌国的子民,被人当成牲口一样的交易,明码标价。在这群人眼中,人命是可以用金钱来衡量的吗朕这一次要大开杀戒,刑部听旨,将一众案犯,全都斩首,那个畏罪自杀的黄世仁,以为一死就能脱罪吗,没那么容易,把他的尸体鞭笞五十,丢去喂野狗。案犯的家人,全部充作官奴。立即执行,不得有误。” 苏道言刚弯腰拜下,正要进言,赵光手一挥拦住他:“苏侍中不必多言。非是朕要杀戮过甚有伤天和,实在是这些人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徐大有领了旨,回到队列中。看着还拜在堂下的沈涟,赵光说道:“关于剑南道人口买卖一事,镇国公张韬早有调查,只是时机未到,没有轻举妄动。前些日子镇国公来向朕请旨回蜀,就是因为他在离蜀之前暗中命其长孙张不周调兵处理此事。督察院的御史们下去,能够迅速查明,和国公先前所做的努力是分不开的。然虽然亡羊补牢,但是不可否认,镇国公在此事中有所纰漏。传旨,张韬罚俸一年,食邑削减八百户,命其上书自省。” 沈涟还没有说什么,唐景抢先开口道:“皇上,按照沈御史所言,张韬的罪行深重,岂能仅仅是罚俸就能抵罪的臣请皇上重新下旨,重罚张韬。” 赵光面色一沉道:“放肆,镇国公镇守西南,劳苦功高,将蜀军打造成了一支无敌之师,这才有了西南的安定。偌大一支蜀军,偌大的剑南道官场,出了几个臭虫,也要往国公头上扣帽子吗那国公有问题,是不是朕也要背上识人不明,用人不当的罪名啊” 唐景连忙跪下,连呼皇上息怒。 赵光不去看他,继续道:“中书省和吏部,拿出个章程来,剑南道事关国之安危,空缺出来的职位,要赶快派人填补进去。章程拟好后,交苏老把关。” 吏部尚书袁中和中书侍郎魏亮急忙应下。 赵光道:“昨日朕命吴骧去户部兵部传话了,关于征西一战中,将士们的封赏和抚恤事宜,章程拟好了没有。” 陈守正手捧奏折,将张一温所拟的方案禀报。赵光听后沉默不语,许久道:“都是凌国的好儿郎,封赏和抚恤的金额再涨五成,不能让将士们流血又流泪。户部银两上如果紧张,可以从朕的内库中进行调拨。” 朝臣们一齐跪下,拜谢赵光。 除却金银之外,对于立了战功的将领,赵光的赏赐程度也是颇为惊人,田冀直接得了个征西侯的爵位,食邑一千八百户。其余将领,从大到小,也多有爵位封赏。许抚远和田冀代表蜀军拜谢赵光后,今日的大朝议落下了帷幕。 下朝出皇城的路上,不少官员赶过来祝贺许抚远和田冀。没心没肺的田冀来者不拒,招揽着相熟的人晚上一起去喝酒庆祝。许抚远则是面含忧色,强打着精神应承着。唐景经过时,田冀横眉相对,颇为不屑的吐了口吐沫。唐景也不以为意,独自离去。隋高鸣则是满面笑容,拱手相庆。 回到两人居住的宅院,许抚远喊住要去换下官服出发去喝花酒的田冀,正色道:“田经略使,今晚这酒,你恐怕不能喝了。” 田冀不解道:“为什么,我老田升了侯爷,庆祝一下,算不得什么。” 许抚远摇摇头道:“今日朝会上,暗流涌动,这个时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安心等候户部拨付银两快点返回蜀州才是正事。” 田冀道:“我看你是多虑了。那个沈涟想弹劾张帅,皇上不是轻轻揭过了嘛。还有那个唐景,落井下石,真不是个东西。放心,皇上如此厚赏蜀军,没事的。” 许抚远拉住田冀的胳膊,不让他走说到:“剑南道人口买卖,你我虽然没有参与其中,但是你敢说你不知情吗你不敢,我也不敢。按照你老田嫉恶如仇的性子,早就应该掀翻了,为什么迟迟没有去动连你老田都知道厉害关系,这次被张不周那个黄毛小子捅了马蜂窝,这一关国公未必真的那么好过。你要是真心为了张帅好,就听我的,今晚老老实实呆着。” 田冀粗人一个,行军打仗可以,这种涉及官场上的事情,实在是转不过来脑子。他将胳膊抽出来道:“好好好,我老田脑子没你够用,你说什么我就听什么好,今晚不让出去,老子自己喝。” 看着田冀大步流星回屋的背影,许抚远轻叹一口气独自道:“卸磨杀驴,这么心急吗” 第一卷 风起南国第二十八章 人民公社大食堂 泰安城额雷霆雨露,都还没有到都安这座小城。 林可富今年三十二岁,是土生土长的巴州人。被裹挟成流民以后,老父老母和结发妻子在途中不幸死了,只留了自己一个孤家寡人。打消他想跟那群混蛋拼命念头的,是老父亲临死前抓住他的手要他答应不让林家这一支断了香火,抱着这个想法,林可富活了下来。 从大通铺上爬起来,林可富来到院子里,夏末的暑气还未全消,早上起来用冷水洗个脸更舒服。带上自己分到的工具,林可富跟着人到了庄子上吃饭的地方,听人说那大的不像话的食堂,是解救了自己这些流民的张国公之孙,张不周公子给起的名,叫什么人民公社大食堂。踏进食堂的那一刻,林可富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景象。 正对着门口的,是一字排开的档口,每个档口前都有一个小小的牌子,上面写着字。把头处是临时制作的竹筷和汤匙,顺着看去档口里是各式各样的食物,有汤有面有咸菜,甚至还有鸡蛋。宽敞的大厅里,方方正正桌子的每一侧摆放着两把椅子,八人一桌。林可富还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正要转身出去,食堂里吃饭的程三民冲他摆摆手,叫他过去。 林可富局促的站在程三民旁边,昨天见过面,知道这是负责管自己这些力工的管事,有些谄媚地一笑。程三民道:“怎么进来没吃饭就要走,这些饭食都看不上吗” 林可富急忙摇头道:“怎么会怎么会,小的看这些吃的,以为走错了地方。” 程三民道:“我刚看见那些饭食的时候,也以为是搞错了,怕不是给公子们吃饭的地方。问过公子才知道,这个食堂,以后就是庄子上唯一吃饭的地方,不管是谁,到了庄子上都来这吃饭。公子心善啊!” 林可富难以置信的看向程三民问道:“您是说,张公子也在这里吃饭吗张公子和我们这些流民一起吃饭吗” 程三民拍拍他的肩膀道:“别一副傻楞的样子,赶紧去打饭,再等一会人多了抢不到鸡蛋可不管你。” 程三民没夸张。尽管张不周在庄子上实行了生产资料集中制,将所有食材都收集到了食堂,可是数量毕竟有限。在庄子上的养殖场建立起来之前,还是要靠从周边县城和蜀州城运来大量的食材,这是一笔巨大的开销。众人劝阻过他,张不周却执意提高伙食标准。在他看来,早餐只是供应面食咸菜,还不能保证人手一个的鸡蛋,在后世根本就是最起码的配备。 林可富用庄子上特制的托盘,端着一碗面,一个鸡蛋找了个座位坐下。打饭的时候,档口的大娘跟自己是一个地方出来的,看在同乡的份上给自己面上的卤子多浇了一勺。雪菜肉丁的卤子里,几乎看不见肉丁的影子,可是久未尝过肉味的林可富,吃到的第一口就感觉眼泪几乎要涌了出来。成为流民以来,别说吃肉,就是吃上口热乎的都是奢求。林可富将头埋在面碗里,伴着升腾的热气大口地吃起来。 陆续醒来的流民和庄户们,都来到食堂里吃饭。现在庄子上原本的人家,想自己开火做饭都不可能,粮食都被张不周给收走了。刚下发这个通知的时候,也有庄户提出过反对。程三民和张松来询问对策的时候,张不周态度强硬地回了一句:“不愿意的,就请他离开庄子。” 张国公府上的庄子,田租还算公道,在灾荒年份,哪怕只是顾着自己的名声,张家也不会看着庄户饿死,因此给张家当庄户,其实是不错的。不情不愿地将东西都交公以后,庄户们也就只能和流民一起到食堂吃饭。 食堂的设计中,最高能同时接待八百人用饭。按照张不周的想法,肯定会有人想偷懒,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这样有人早有人晚,就能错开用餐时间。没想到的是,流民们的安全感如此之低,生怕起晚了就没饭吃。等到张不周估摸着时间大概是早上六点半左右来食堂视察的时候,食堂里已经乱成了一锅粥。每个档口前边都已经挤满人了,大多数人根本没有拿托盘,手举着大碗,高喊着要面条。负责盛饭的几个大娘被吓得离开档口一步远。还有心急的人,自己抄起档口里的工具,也不要面条了,光吃卤子。 看着眼前的混乱,张不周面色一沉。陆升机敏,拉上三兄弟上前,刀剑出鞘,大喊一声:“全都列队,不许再挤。十息内不听令者,刀剑无眼。” 也许是骨子里的心里阴影,流民们很快就镇定了下来,列的队虽然不算齐,但至少没人敢再往前挤。张不周走到最前边,将打乱了的餐具都摆放回位。看着一脸惧色的流民,张不周心中一软,对着他们说道:“本公子不是无良黑心的资本家,让你们来干活,饭还是会管的。这些饭菜,都是庄子上的人将自己全家的口粮拿出来送到食堂上,就是为了让大家都能吃上一口。我知道你们遭受过苦难,可是为了一口吃的,连脸面都不要了,乱成这个样子,对得起庄子上的人吗”张不周转头对档口里的大娘说到:“等下从你们当中找出几个会写字的来,如果没有,就去找张松管事借人。以后吃饭时再有不排队的,一次记名,二次直接赶出庄子去。” 看着噤若寒蝉的众人,张不周拿起一个托盘,将碗筷勺子拿齐,展示给流民看,“吃饭就要有吃饭的样子,刚才那个人,我看见你将手直接伸进面汤里了,这让别人还怎么吃。都跟着我学,谁也不许抢。”张不周按照档口的顺序,盛了一碗面后,选了个卤子,找了个桌子坐下来。四兄弟有样学样,跟着一起打了饭围坐在一起。流民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照着打了饭。一时间,饭堂里都是此起彼伏的吸溜声。 张不周看看周围,不甚满意。毕竟是第一天,有很多想的不周到的地方。食物种类单一,同时用餐的人数过多,空间有些施展不开,有不少人端着面碗出去蹲在院子里吃。设计的餐具回收的功能区根本没人看得懂,是档口内轮换的其他人在忙着收捡用过的餐具。每个档口前边虽然用牌子标明了是什么食物,但是大多数人到了档口还是要问一嘴是什么,这是不识字导致的,短期内恐怕解决不了。因为肉食少,只能靠主食来补充能量,看流民和庄户的吃相,饭量恐怕比李大嗣少不了多少,这样下去,食物的消耗速度要比预计的快得多。 看着张不周愁眉不展的样子,陆升道:“公子可是后悔了本来嘛,要我说给他们一口吃的就算不错了,都是公子你心善,非要让他们和庄上的人一样吃喝。” 陆斗瞪他一眼:“你懂什么。” 陆升毫不示弱,“我不懂你懂” 张不周用手里的筷子敲了敲碗,示意他俩不要吵。“不管别人怎么看,你们几个既然跟在我身边,就要记住,人就是人,是平等的,没有什么高低之分。这些流民的到来,不可避免地会引起庄子上的人的排外心理,要想不产生矛盾,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们除了晚上睡觉的时候各睡各的,剩下的时间吃在一起,干在一起。劳动中会迅速建立感情。之所以要将庄户们的粮食都收集起来,就是要让他们一块吃饭。同工同酬,平等对待。这样是让庄户们迅速接纳,让流民迅速融入的好办法。” 陆斗点头道:“公子所言甚是。在军中的时候也是如此。如果有新兵入营,或是收拢了降卒,要想不生事端,最好的办法就是打散了分到各营。” 陆升道:“即便如此,公子对他们也太好了点。不说别的,就说那鸡蛋,虽然不是每人都能吃到,即便是一部分人能吃到也是了不得的事了。” 张不周倒拿筷子,敲在他的头上道:“要你多事。你也不看看人家干的是什么活,再多嘴小心本公子让你去大堤上搬石头。” 陆升谄媚一笑,低头扒着碗里的面不再言语。 张不周正在思索着如何解决这些问题,只听院子里传来一阵喧闹,不像是起了冲突,更像是什么人的到来让气氛变得热烈。匆匆吃完面跑到门口一看,张不周喜不自胜。 院子里,都安县令靳川,带着五个人被人群围在中间。顺着人群的空隙依稀能看见有人跪在地上。 无为老道领着四个徒弟逆光而立,尽管衣衫陈旧,但是神情淡然,在晨光中颇有几分高人风范。 看着露面的张不周,不明不白不干不净也是面露笑容,高兴地喊着小师弟。 人群分开,让出一条路来,几人来到张不周面前。尽管分开才一个月,却感觉有很多话要说。张不周忍住激动,恭恭敬敬地给无为道人行了弟子礼。无为道人手执拂尘,将张不周扶起道:“臭小子还胖了。果然山下就是比山上好。” 第一卷 风起南国第二十九章 两岸 靳川凑上前来,说明着情况,张不周这才知道是什么情况。 送信上青城山以后,无为道人带着四个徒弟下山,昨夜到了都安县城,被县衙的人认了出来。靳川仰慕无为已久,硬是留着在县衙住了一夜,今早一大早就陪着师徒几个一起来了庄子上。 靳川道:“无为真人的名号,本官仰慕已久。真没想到张公子您居然是无为真人的高徒。” 张不周忍不住想笑,无为老道除了这身皮囊,哪里有半点真人的风范。这靳川也不知道听说过些什么,言行举止间对无为道人颇为敬重。在外人面前不好太过放肆,等到张不周将几人带回老宅,四个师兄不再矜持,纷纷凑上前来,你捏一把我踢一脚的热络着。张不周跟着嘻嘻哈哈。自下山以来,经历了刺杀、平案、挨打、生病,比起在山上自由自在的日子确实累得很。没有想到师父和几位师兄会下山,张不周给无为道人斟了一杯茶问道:“师父此次下山,是有什么要事吗” 无为道人道:“你送信上山,要挖青城山的石头,老道哪还坐的住。这不是下山来看看你到底要做些什么。” 张不周将事情经过细细诉说,听到张不周说到楚怀瑾,无为道人叹了一口气道:“你长得像你父亲,性格上倒是更像你母亲一些。” 张不周问道:“师父你认识我父母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起过” 无为道人低头喝茶,似在沉思,许久道:“老道认识你母亲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那个时候你母亲行走于巴蜀一带,治病救人。老夫看她心地善良,将自己多年治病的心得《药壶经》赠与给她。后来,听闻她去了战场,活人无数。再见到她的时候,就是临盆之夜了。老道算到她命中有此一劫,赶下山来,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也是那一夜,老道第一次见到你。” 张不周问道:“那我父亲呢,我父亲年轻时是什么样的人” 无为道人看他一眼:“当年在巴蜀一带,你父亲是出了名的天纵之才,温文尔雅,文武双绝,号称百年一遇。当时你祖父麾下年轻将领中,就以你父亲最为出类拔萃,深得军心。只可惜在一场战役后一蹶不振,在你母亲去世后更是避世不出。” 张不周沉思不语。 无为道人道:“我和他们交集不多,你若想多了解,还是问家人为好。” 张不周苦笑道:“师父您不知道,徒儿下山以后就惹了祸事,被祖父打了一顿,到现在都还没消气。至于我父亲,虽说为人子不能妄议尊长,但是徒儿还是不得不说一句,我父亲实在有些怪僻,徒儿不太敢与之亲近。” 无为道人道:“流民一事,老道一路走来,也了解了不少。你刚刚下山,对世事、形势了解甚少,但是这件事做的,并不是错事。你祖父之所以要鞭笞你,其实另有深意。等到时机到了,你自然就知道了。 张不周撇撇嘴,又是这一套。这些上了几年年纪的人,总是喜欢说话留一半,让人猜来猜去,等来等去。这样子很缺德的好不好。 看出张不周有点不爽,无为道人轻抚他的脑袋说道:“再三须慎意,第一莫欺心。不管会有怎样的后果,只要你确认是对的事,那就放手去做。实在不行的时候,你就跑回山上来,道观里永远留着你的床。” 张不周心头一热。在这个世界,无为道人是自己最亲的人了。 在老宅里转了一圈的四位师兄回到书房,不净吐槽道:“不周师弟,你这堂堂国公之孙住的地方也不怎么样嘛。我刚才去后厨转了一圈,连肉都没有。” 张不周笑道:“这里是张家的老宅,师弟我是受了惩罚被赶到庄子上来的。等到解除了禁足,我带你们几个去逛蜀州城,那里要繁华的多。到时候就住在国公府上,吃饭穿衣都有侍女伺候,舒服得很,保证你们几个不想再回山上了。” 几位师兄颇为神往之际,无为道人拿起拂尘照几人的脑袋分别来了一下:“臭小子,你这几位师兄本就道心不纯,你还勾引他们几个。要是真被世俗乱了心,不肯再回山上,你要师父自己收拾道观吗” 张不周嘿嘿一笑:“哪能呢,到时候徒儿安排几个侍女山上伺候师父。” 无为道人点点头,随即反应过来道:“说的什么混账话,还想毁掉老道的一世清誉吗” 几个徒弟低头偷笑。 无为道人说道:“靳县令已经将你的计划都跟老道说过了。同在蜀地,老道没有坐视不管之理。山上的石头多的是,你安排人去取就行了。你的四位师兄,我也托付给你。修道之人,不能窝在山上闭门苦修,要见识世间疾苦,富贵荣华,历经了红尘后才能更坚定道心。” 张不周道:“那还真是来得巧了。庄子上的孩童数量骤增,我已经安排了人去新修学堂。只是这教书先生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几位师兄都是识字明理的,刚好当一段时间的教书先生。” 无为道人点点头:“传道授业,素来不分。即使传授的不是道家理念,也是一桩功德。这样安排,我看是不错的。你们几个,要听小师弟的安排,务必用心去做” 不明道:“谨遵师父教诲。徒儿们一定用心教授。” 张不周问道:“那师父您呢,您打算做些什么” 无为道人道:“老道一生,修道是修己,修医是修人。就留下来给你庄子上的人看看病,开开药。” 不愿意去见那个冷冰冰的父亲,张不周找来白露,让她带着几个师兄去见张二良。之前已经通过气,张二良对于学生规模的扩大并无异议。 带着四兄弟出了庄子,打算去工地看一看。陆升道:“早就听闻无为真人仙风道骨,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张不周问道:“你也这么说。今早我看师父来的时候,不少人都给他下跪,这是为什么” 陆斗道:“公子不知吗无为真人在巴蜀一带,是出了名的活神仙。谁也说不上他到底活了多少岁了。从我祖辈起就有无为真人的传说了。当年巴蜀一带瘟疫猖獗的时候,正是公子母亲出身的楚家和无为道人联手救治,挽救了一方百姓。传闻无为道人可以活死人,肉白骨。这些年来,受过真人恩惠的不知凡几。今早下跪的那几个老农,正是当年瘟疫中幸存下来的病患。” 张不周还真不知道这些。他对老道士的医术,一直没有清楚的认知。毕竟前身的肉体,老道士就没有救过来,这才有了自己穿越过来附身重生的后来。更何况在山上的时候,老道士也没讲过以前的事。实在是没办法将那个跟徒弟抢肉,一只脚翘起来剔牙的老头和真人二字联系在一起。等有时间的时候一定要好好问问老道士,当年是不是有什么传奇故事。 得到张韬的首肯以后,张三恭的行事速度快得惊人。国公府的行商生意暂停,调动了府上的所有银钱全力保证庄子这边的需要。在张三恭的活动下,大量的物资正在排着长队送来庄子上。张不周在路上看见了不少马车,主要是粮食,其次是他点名要的鸡鸭鹅雏和小猪。尽管张三恭明确表示过反对,最终还是被张不周说服了。张不周告诉他,人不吃肉就没力气,干活就慢,时间拖得越长,耗费就会更多。而且时间不等人,想让人出力在秋雨来临之前至少将旧堤修补出来,就不能太吝啬。要不然到时候决了堤,损失的只会更多。 这些牲畜会被送往庄子上新建起来的大型养殖场,谢意和谷雨带着年轻的妇女,按照张不周传授的经验学习着科学养殖方法。其实蜀地物资充盈,都安县城之前之所以如此困窘,一方面是受战乱的影响,另一方面是生产水平实在低下。你不能指望连把铁制的农具都没有的农户能够种植出多少的粮食。每天在地里都忙的不行,就更不用说分出精力去搞养殖了。少数的庄户家里养了猪和鸡,也不是为了自己吃,是为了到了年关时候卖掉换钱买必需品的。 旧堤的堤坝之下,程三民带着力工们正在热火朝天的干着。流民的身体素质比起庄户来要差上不少,眼下只能安排他们轮作。靳川已经组织人手去青城山开采石料了。等到石料拉回来,就可以加固到旧堤上。 程三民看到张不周的身影,凑了过来。张不周问道:“怎么样,在秋汛来临之前,来不来得及” 程三民回头望了一眼工地道:“按照往年的经验,秋汛之前完成加固堤坝的任务,应该是来得及的。只是看前些天的那场大雨,就不知道秋汛会不会比往年更急。” 张不周说道:“那就再多费点工夫,将旧堤修补的更坚实一些。务必要保证抵挡住秋汛。等到秋汛过了,种完了秋小麦,就可以腾出手来修新堤开水道了。” 程三民点点头道:“谨遵公子吩咐。想不到公子对田地和水利之事还如此精通。” 张不周一笑:本公子前世在都江堰游玩过也要告诉你吗 看程三民没离去,张不周问道:“还有什么事吗” 程三民说道:“公子,咱们加固了堤坝,南岸的安全性高了不少,那北岸怎么办” 张不周站在高处,看向河的对岸,那里是都安县城的北城。 张不周道:“那就要看靳县令的本事了。” 第三十一章 孤坟 不知道张二良和吴家说了什么,第二天吴权清派人去请了靳川,同意了帮助北城修补堤坝的提议。不过吴家也要参与进来,出自己的一份力。 尽管知道吴家和张家恩怨深重,张不周也早就预料到了吴家会同意。在张不周看来,几十年前的恩怨,到了今天还能有多少人记得。这种有人帮着出钱出力修堤坝的好事,谁会拒绝呢? 找来张松和程三民商量过后,为了尽量减少不必要的意外,决定将流民中的一部分调往北城,尽量不让庄子上原本的庄户过去。按照吴家的意愿,这些人的吃喝将由北城来解决,对于这个局面,张不周是乐见其成的。虽然有张三恭在源源不断的补充物资,但是这些干起活来不要命,吃起饭来同样不要命的流民每日的消耗高得吓人。现在有人帮着分担一些,至少张三恭的絮叨也能少一些。 本来想着将人交给靳川带过去就好,也不知道靳川抽的什么风,许是想着给自己所辖之地的两个敌对大姓调和一下矛盾,硬是在张不周的门前磨了半天非要他一起过去。实在是被烦的不行,张不周叫来四兄弟,带上白露,决定和靳川一起走一遭。 都安县城内唯一连结南北城的子规桥上,八百个选出来的流民正由南往北行进。吴家安排了人,安顿、分配、管理,都井井有条。在得到张不周一视同仁,能拿到和南城人一样报酬的保证后,这些被选中的流民也就接受了前往北城干活的决定。 尽管夏天已经到了尾声,秋老虎依然热得很。张不周找庄子上手艺好的竹编师傅给编了两个草帽,一个自己戴,一个给白露。前世自己风吹日晒,糙汉子一个,这辈子是贵公子,还是要注意保护自己的盛世美颜的。靳川和白露一左一右,四兄弟跟在身后,张不周总算是有了点纨绔子弟的感觉。张三恭这次派回来的车队,带了一车的西瓜,等下回去要用冰凉的井水镇上几个,又凉又甜,最能解暑。 靳川一路上一半谄媚一半尴尬地陪在身边。毕竟是一县县令,在一个白丁之前,处处陪着小心,实在是有失身份。但谁叫这个白丁身份特殊呢,凌国立国几年来,只有三位一品国公,其中犹以执掌蜀军的张韬权势最盛,要是得罪了张韬,不要说升迁,靳川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着走出蜀地。这一次之所以非要张不周一起来北城,是靳川的小心思。张吴两家在都安县城水火不两立,吴家每年祭祖的时候,都要在扎好的纸人上,贴上张韬的名字,然后怒骂着一把火烧掉。不管张韬是因为什么原因容忍了吴家这么多年的侮辱,但是想来如果能够让吴家停止这种作死的行为,张韬的心情一定会很不错,到时候自己的考核评语也能好看一些。 吴权懋带着一众吴家子弟,守在桥的这一端。看到张不周一行人的时候,吴权懋的脸色变了变,但还是冷着脸和靳川见了礼,至于张不周,则被毫不掩饰的无视了。有心介绍张不周身份的靳川刚要开口,就被吴权懋找了个话头拦了下来。张不周也不在意,在靳川看来,身份尊贵又年少轻狂的张不周对于这种无视肯定会很不舒服,他却不知道张不周体内是个几十岁的灵魂,对于没有意义的面子之争,看的很轻。张不周对于吴家人的反应早有预料,他是真的很好奇,到底当年发生了什么,让吴家人恨张韬入骨。 靳川话里话外暗示了吴权懋几次,对方权当没听懂。眼见着吴权懋没有领张不周去吴家老宅喝茶歇息的意思,靳川只能换个方向,借着视察北堤的名义将想要离开的吴权懋强行留下。 北侧的堤坝比南岸的情况更糟,恐怕也是答应这次一同修堤的原因之一。这样残破的堤坝,别说洪水,一场暴雨就可能冲垮,前些天的大雨,北城也有不少田地遭了殃。 找到高处,张不周向四周望去。相较于南城,北城的房屋坐落明显更有章法一些。一座虽然历史痕迹比较重,但是明显要更高更大的房屋座落在中间的位置上,想来那就是吴家的祖宅。其他房屋像棋子一样,均匀地分散开,拱卫着祖宅。西北方向是走马河曲折而来,东边则是陵园。比较奇怪的是,在占地庞大的吴家陵园旁边,有二十几座略显孤单的坟聚在一起,坟前连墓碑都没有。 张不周好奇的问道:“那是什么情况,是北城的其他姓氏埋骨之地吗?” 吴权懋脸色瞬间铁青,死死地怒视着张不周,眼里几乎要冒出火来,其他吴家人也是怒目相向。 察觉到气氛不对,四兄弟挡在张不周身前,白露在张不周话音刚落的时候,就一把拉住了张不周,示意他不要再说话。张不周意识到自己可能说错了话,只是不知道错在哪里。 吴权懋牙关紧咬,许久开口道:“姓张的,今日让你过了子归桥到北城来,是奉了族长的命令。你若是再敢出言无状,我就算被赶出吴家,也要你走不出去北城。” 尽管觉得对方有些反应过激,张不周还是没再开口。好汉不吃眼前亏,这帮姓吴的眼看着都要变身红眼狼人了,还是别刺激他们了。 靳川夹在中间,汗水直淌。他顾不上去擦,上前挽住吴权懋,借口商议事情将他带到了一旁。张不周兴致缺缺,不想再在北城逗留,安排陆升去和靳川交代一声,自己带着其余几人先回了南城。 吃着冰镇的西瓜,张不周向白露问道:“我那句话到底问题出在哪,吴家人怎么那么大反应。” 白露道:“这件事不能怪公子您。即使是庄子上的人,也多有不知。我也是曾听谷雨说起,才知道那二十几座荒坟的来历。当年大成王朝病入膏肓,封地在蜀州城的前朝蜀王,骄纵跋扈,鱼肉三州。当时吴家人在蜀州城中担任官职的,有数十人。吴家人一向正直,对于蜀王的暴行是看不惯的,多次上书前朝的皇帝弹劾他,只是毕竟是皇亲,没有受到什么重罚。蜀地子弟活不下去了,起了反抗的念头。老公爷从蜀地起兵,从者甚多。相对于蜀王,吴家人更不能接受的,是他们眼里的乱臣贼子,也就是起兵造反的老国公。攻城战中,那几十个当官的吴家人,登上了城墙,坚守到最后一刻。几万人的大战,哪有什么机会去分辨谁是好官,谁是坏官,只要是反抗的,统统都杀了了事。蜀州城破,二十几个吴家人的尸体和其他官员的一起,被悬挂在城墙上,风吹日晒三日后喂了野狗。 没有尸首,就不能入祖坟。那二十几座孤坟,就是为那二十几个吴家人立的衣冠冢。” 听白露说完,张不周的第一反应并非懊悔或感慨,而是深深的疑惑。 当年的张韬起兵造反,在忠于大成王朝的吴家看来,确实是大逆不道,更何况有几十个吴家子弟死在这场攻城战中,吴家人现在只是祭祖时扎张韬的小人骂上几句,已经算轻的了。今天见到的吴权懋大概在五十多岁,那么愤怒,搞不好当初死掉的几十人中就有吴权懋的儿子之类的。张吴两家,既有国仇,也有家恨。 张不周的疑惑是,如此的深仇大恨下,张二良到底是怎么说服的吴家? 第三十二章 岁月不饶人 从泰安城出来一路向西,过陇州,出了剑门关,折向西南,蜀州在望。 田冀带着一队蜀兵,衣不解带地押运着户部调拨的银两。事关重大,一路上行程匆忙,连带着许抚远一起没了风度,头发都打了结。 进了蜀州地界,田冀舒了一口气。自己的地盘,总归是更加心安的。与他相反的是,许抚远的忧虑越发深重。 田冀出身贫寒,没读过什么书,但是他早早就跟着张韬南征北战,在张韬退出一线战场以后,对南诏和西凉的战事,大多是田冀指挥的,也因此迅速在军方崛起,成为一道经略使。许抚远与其不同,当年张韬与赵陵结下盟约,许抚远是赵陵选出来帮助张韬的人。两人一文一武,多年来相处融洽。按照许抚远的身份地位,凌国建立时,不说三省的长官,六部的尚书至少要给上一个。只是出乎一众老臣预料的是,许抚远主动上书,选择留在剑南道,继续辅佐张韬。 临时搭起的帐篷,虽然遮风挡雨,但也闷热的很。许抚远正独自沉思,田冀掀开帐幕走进来,嘴里叨咕着:“这鬼天气,简直热死人。越往南越闷热。偏偏还要看好这些银两,老子连口酒都不敢喝。” 许抚远看他一眼:“忍着点,要喝酒,到了蜀州我出钱请你喝个痛快。” 田冀颇感意外:“你老许出了名的铁公鸡,居然能说出这话来?” 许抚远实在是没有兴致与他斗嘴,对他嘴里的铁公鸡不去计较。 田冀道:“这一路走来,你老许的脸拉得比驴都长,要是让张帅看见,还以为我虐待你了。在泰安城的时候,你四平八稳我还能理解。毕竟是天子脚下。可是现在咱们要回到自己的地盘了,你怎么还是心事肿肿的样子。” 许抚远被他气笑了:“那是心事忡忡,不是肿肿。没文化还学人家乱用成语,也不怕人家笑话。” 田冀哈哈道:“我老田是没文化。但是没文化有没文化的好,至少老田不像你,想东想西,快把自己愁死了。” 许抚远叹气道:“你一向是如此,说好听了叫大大咧咧不拘小节,说难听点就是没脑子缺心眼。你好好想想,咱们到了泰安城多久了,户部和兵部就算效率再慢,只是统计战功和制定抚恤金额的事,要得了这么久?咱们又不是没打过胜仗,什么时候被人这样拿捏过?” 田冀道:“我也觉得反常,只是我以为是张帅的那个缺德儿子从中作梗,张帅要我稍安勿躁,我也就宽了心去喝花酒。话说起来,喝酒时京城守备叶重说,三皇子府上的长史,前些天自缢了,说是畏罪自杀,也不知道犯了什么罪。” 许抚远心下了然。根据得到的消息,蜀州的人口买卖案。与三皇子府上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临行前听闻皇上让三皇子代巡皇庄,躬耕种田,既是惩罚,也是保护。皇家的颜面,终归是丢不得的。 许抚远道:“泰安城的事,和我们没关系。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回蜀州将朝堂上的事,与国公商议一番。” 田冀道:“都是些狗屁倒灶的事。那群王八蛋,老子早就看他们不顺眼了。狗日的黄世仁,当初在军中还做过老子的亲卫,后来也不知道搭上了哪条线,硬是给他钻营出来个蜀州守备的位子。听人说,那混蛋家里富丽堂皇,吃穿都是顶级奢侈。原来是人口买卖的罪魁祸首。发这种丧良心的财,只是自杀真是便宜他了。” 许抚远听着他侃侃而谈,内心苦闷。这个堂堂剑南道的节度使,有时候真是天真的过分。一个小小的蜀州守备,凭什么当如此大案的幕后主使。杀了他,只是为了不让他咬出不该咬的人。 田冀继续吐槽:“也不知道张帅到底是怎么想的,放任这帮臭虫在自己地盘蹦跶了这么久。” 许抚远不愿再听他乱讲,说到:“你要是真心拥护张帅,以后就切莫再提什么地盘之类的话。你要记住,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将蜀州称作张帅的地盘,你是生怕那些御史不给张帅扣一顶意图谋反的帽子吗?” 田冀讪讪道:“不会的,皇上还给我封了爵,对咱们蜀地还是很器重的。那些人弹劾国公,不也被皇上拦下来了吗?” 许抚远冷哼一声道:“那我问你,这次西征,你我都封赏颇丰,作为剑南道节度使的国公,可有半点赏赐?”田冀不说话了。“征西一战,西凉伤了元气,至少几年内都别想再起事端。巴渝两州的军寨修建的越来越靠南,南诏人想进犯,非常困难。这种情况下,蜀州城外驻扎的只知张韬不知皇帝的蜀军,到底会是皇帝眼中的国之精兵,还是寝食难安的心腹大患?” 田冀倒吸一口凉气。 许抚远没再继续说,给了田冀一个缓冲的时间。看他消化的差不多了,许抚远道:“蜀州,蜀军,蜀地。说到底现在是凌国的。国公这次下手铲除毒瘤,恐怕也是意识到了什么,下狠心壮士断腕。那些牵涉其中的将领官员,有多少是国公一手提拔起来的?这次由他亲手送上断头台,你以为国公就那么轻易为之吗?要想替你的张帅分忧的话,就安分守己,回到蜀州,你爱喝酒,我就陪你喝酒。这些年风里雨里,并肩作战,说起来还真没有多少机会和你一起醉上一回。这次,喝个够。” 面对许抚远难得的豪迈,田冀反倒兴致缺缺。对于从蜀军成长起来的他,张韬是如师如父的角色,恩重如山。眼见张韬卷入风雨飘摇,他还哪有心思喝什么酒。 许抚远见他面露苦涩,反倒笑了:“你这人,这些弯弯绕的事,就交给我们处理好了。你就安心呆在军中。等回到蜀州,每天就是给人发钱,还不美死你。” 在田冀和许抚远探讨的时候,国公府里,张韬也在听人说话。 数日来的劳心劳力,张韬鬓间白发增加了不少,端坐在椅子上,尽管腰背挺直,神情间却不自觉露出几分疲态。毕竟是年值花甲的老人了。 张三恭陪着坐在一旁,陪他听着堂下的耿彪汇报事情。 国公府的商队,除了明面上的行商之外,还在暗中进行打探消息的活动。从蜀军重骑出身的耿彪,当年是张韬的亲卫,在张韬离开军中后,选择跟随他当了国公府的家兵。张三恭接手国公府产业以后,耿彪照着蜀军练兵的方法,训练了一支精锐,一方面负责保护商队安全,另一方面,为国公府收集消息。 耿彪道:“根据手下人打探的消息,前几天在蜀州西南一带,发现了蛛网的动向。只是他们很小心,痕迹抹除的很干净。按照路线来看,似乎是出了渝州向东而去。” 张韬道:“渝州再往东,那就是青州了。与当初的消息相吻合,蛛网之人确实与南唐脱不了干系,与青莲剑宗,恐怕也牵连颇深。只是南唐也好,青莲剑宗也好,无端地怎么就来招惹老夫?” 张三恭道:“青州一代,历来就是江湖中人的聚集之地。号称诗剑双绝的南唐王室,更是对侠客之行大为赞赏。所以若是江湖人进入青州,想查清去向,难度恐怕会非常大。” 张韬道:“难度大也要找。不周又没有什么仇家,之所以会盯上他,肯定还是冲我来的。找出来是哪位故交仇人在幕后主使,老夫也能心安。要不然,照那个混小子的折腾法,保不齐还要被人再盯上。” 张三恭笑道:“他也不是没心思的。最近庄子上忙着修堤坝,他闲来无事,在跟陆升几个人学本事。说来也奇怪,这小子身体看着柔弱,学起军中格杀技来倒是有模有样。还不知道从哪学了些稀奇古怪的招数,一对一的时候,比较憨厚的陆斗还经常被他占些小便宜。” 张韬道:“都是些小聪明。真遇到了事情,未必不会犯糊涂。就说修堤坝的事,好端端的,怎么又和吴家人起了牵连。” 张三恭道:“这件事说起来,和不周的关系不大。真正说服了吴家人的,是我二哥。” 张韬神色有些玩味,嘴里的话不怎么好听:“这个逆子,宁愿去帮每天骂他老子的王八蛋修堤,却连祭祖的时候都不愿和老夫说上一句话。” 张三恭有些尴尬道:“二哥当年,先是吃了败仗,紧接着又是丧妻之痛,性情大变也是情有可原。” 张韬冷哼一声:“你和他一样,也是被老夫从军中高位上拽下来的,你也有怨言吗?你也性情大变一个给我看看?” 张三恭很尴尬,耿彪比他还尴尬。站在堂下走也不是,听也不是。 张韬道:“说起来,当初是老夫对不起吴家人。那些官里,确实也是有好人的。只是悔之晚矣,这些年来,老夫明里暗里向吴家传达过不少次示好,只是都被狠狠地打了脸。这次这两父子,倒是好本事,堂而皇之地进了当年老夫几千骑兵都没进去的北城。既然修了堤,就一定要修好。别再给吴家人戳老夫脊梁骂人的机会了。” 张三恭应下,带着耿彪一起离开。 张韬缓缓起身,迈出堂外,漫天的星辰在氤氲的雾气里明灭不定。 斗转星移,岁月不饶人。 第三十三章 老凡尔赛了 早起的鸟儿有虫吃。 早起的张不周在练武。 自从意识到自己的身体还是很差,张不周就有意识地加强了锻炼。四兄弟每人一天,轮流陪他。陆斗样样不拔尖,但样样都扎实。陆升的刀法最好,舞起刀花来密不透风。李大嗣是陌刀手出身,身强体壮,最擅长拳脚功夫,一力降十会。年纪最小的程耳,却是以身法和飞刀见长,据说还是出了名的神箭手,只是还没机会见识。 今天负责陪张不周练武的是程耳。上次在牢里见识过程耳的飞刀功夫,张不周眼馋的不行,非要程耳教他。程耳本就不善言辞,教起人来更是笨拙。在张不周的一再逼问下,程耳给了他一个诀窍:在飞刀脱手之前就想象它命中目标的样子。张不周鄙夷地看了程耳一眼,没想到这么一个沉默寡言的人,还是个唯心主义者。 用木头立了个靶子,张不周在做着飞刀练习。看起来小小的飞刀,甩起来其实对力气、技巧的考验都很大。只是做了几十次的练习,张不周就感觉手腕和胳膊的肌肉酸疼了起来。最开始的飞刀离靶子还算贴点边,现在已经离得十万八千里了。靶子后面的空地上,七零八落地落了一地飞刀。 程耳的左手上有一枚飞刀,随着手的轻微动作,在手指间上下翻飞,犹如一只蝴蝶在跳动,非常好看。张不周停下练习,看着程耳的动作羡慕不已。 程耳道:“相比于其他的武器,飞刀其实更难。要想集大成,非下十几年的苦工不可。当初我们训练的时候,要练上几个月才能保证每把飞刀都上靶,公子刚开始学,不要太急于求成。” 张不周道:“你也是这样吗,那你可真是有毅力。” 程耳不好意思地笑笑:“我不是,我第一天就上靶了,师父说我天分高。” 张不周喃喃道:“老凡尔赛了。” 没听明白张不周说的凡尔赛是什么意思,程耳站起身来,走到靶子三十步开外,比张不周训练的距离远上三倍。他缓缓闭上眼,手中飞刀如电般飞出,一半的刀身都没入靶子。 好。 漂亮。 漂亮是张不周喊的,好是无为道人的赞叹。 无为道人走进院里道:“年轻人好俊的身手。这手蒙眼飞刀的绝技,贫道没看错的话,是当年唐门的绝活。你师承何人?” 程耳有些不自然道:“真人谬赞了。师父叮嘱过,不能泄露他的身份,恕晚辈无礼。” 无为道人示意无妨。 看着程耳离去,无为道人对张不周说道:“臭小子走什么狗屎运,这么厉害的人物给你当保镖。” 张不周接过白露沏好的茶,两人各取一杯,也不去屋里,就在树荫下席地而坐。师徒二人虽然同在庄子上,只是最近几天无为道人都在忙着帮人看病,着实累得很。张不周找谢意要了两个侍女,派给他捏肩捶腿。只是老道士在人前顾及面子,严词拒绝了。 张不周道:“除了程耳,还有陆升、陆斗、李大嗣三人,都是我祖父放我身边的。这四个人情同手足,因为触犯了军法,被我祖父逐出了军中。” 听过程耳的故事,无为道人轻叹:“老道是方外人,这世间凌国、西凉、南诏,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凌国人、西凉人、南诏人,也都是一样有血有肉的人。无论是哪个国家的战争,最后受苦的,都是百姓。” 张不周对此也是深有感触。 从情绪中缓过来,无为道人问道:“话说回来,好端端地怎么突然在学武一事上用起功来。在山上的时候,有我和四位师兄教你,你小子却偏偏死活不肯学。现在每天忙的要死,怎么还勤奋起来了。” 张不周道:“有件事我还没来得及跟您讲。下山那天,我遇到了刺杀。后来据我祖父所说,那两个杀手是来自一个叫蛛网的组织,好像还是什么青莲剑宗的弃徒。我原本还以为是上山找您寻仇的,没想到是冲我来的。当时着实有些惊险。再者徒儿下山后发现,身子骨还是不硬朗,前些天还生了病,娇滴滴的不象个样子。刚好这几人都是好手,索性就找他们陪练了。” 无为道人表情惊讶:“还有这等事?青莲剑宗老夫知道,这蛛网杀手,倒是从未听过。好端端地,怎么会对你下手” 张不周道:“咱们几个常年住在山上,哪有机会知晓外界之事。至于为什么盯上我,我到现在都还是一头雾水。不过大概率还是奔着张家来的。张家满门上下,只有我算是个软柿子。那次刺杀,我是侥幸过关。在生死相搏时掌心突然有一股气力涌出,这才将那人击杀。话说起来,徒儿一直对此疑惑,师父,您教我们的是什么功夫呀,该不会是修仙的手段。” 无为道人在张不周的脑袋上轻弹一下:“什么修仙,要真有这种手段,老道我早就飞升了。《青云经》是我这一脉传承下来的经典,听起来了不得,实际上就是门练气功夫。到了一定程度,就能有内劲了。虽说不能御剑飞行,隔空杀人,至少力气要比常人大一些。至于你所说的掌心气力,那就是内劲。” 张不周思索到:这内劲大概就是地球上传说中的内力,只是没有地球上的小说和电视里描述的那么夸张。转而疑惑道:“徒儿在山上时的惫懒性子,您是知道的。若说几位师兄修炼出了内劲,不足为奇。可是我根本就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哪来的内劲呢?” 无为道人手捋胡须道:“所谓内劲,除了按照功法修行以外,还可以通过丹药等外物催生。你十岁上山,病好了以后我也给你吃了不少的药材,你真以为那就是简单的药啊,那可是师父几十年来攒下的珍宝。” 张不周了然,这就像是前世看的小说中讲述的情节,服用天材地宝,一日飞升。只是自己吃的没有那么夸张。 张不周道:“那内劲要如何使用,万一以后再遇到危险,我总不能还靠撞大运。” 无为道人道:“内劲内劲,所谓内,就是人体内部蕴藏的能量。你上次的内劲破掌而出,其实是伤身的。真正的用法,还是要施以外物,无论是刀枪剑戟,还是拳掌脚法,在内劲的加成下,都会增添威力。至于修炼功法,你三师兄不是给了你他的修炼心得。” 张不周有点失望,还以为真能练出隔山打牛神功,原来不过是一次错误操作。想起刚才无为道人说的话,好奇问道:“刚才听师父说到什么唐门,这是个江湖门派吗?是不是玩暗器的高手?蛛网,唐门,青莲剑宗,怎么会有这么多奇奇怪怪的门派?” 无为道人似乎在缅怀什么,许久道:“当初大成王朝尚武,举国上下,江湖门派数不胜数,无数高手盘据一方,开宗立派。现在武人的三品九境之分,就是从那个时候划分的。到了前朝末期,群雄并起,这些门派或避隐山林不见踪迹,或裹挟其中狼子野心。南唐立国,背后就有青莲剑宗和芳菲剑的影子。南唐代代国主,都有诗剑双绝的美誉。蜀州一带,最为出名的就是唐门。我曾亲眼见过唐门高手施展“天女散花”,三百六十根钢针瞬间射出,无人可躲。只可惜唐门已经绝后了。除了唐门,还有点苍派,蜀香楼,这些名震一时的宗门,都在你祖父的蜀军铁蹄下灰飞烟灭了。” 张不周不禁心生震撼,和地球上的武侠小说所渲染的一般,这个世界的江湖曾经真的辉煌过。只是个人武力再高,终究不敌军队。这就是单兵素质与集团化军队的区别了。 无为道人继续道:“凌国建立后,对于江湖门派的态度,一向是严苛非常的。剑南道在你祖父的高压下,江湖名存实亡。如今武道最为兴盛的地方,首先是南唐,其次是朔北。再有,就是皇室圈养的那批号称“缚神卫”的御用打手了。至于蛛网,恐怕是一批下三滥的江湖人,组建的杀手组织。” 张不周了然,侠以武乱禁,在封建社会皇权至上的年代,不会允许这些崇尚自由与侠义的江湖人活得太痛快。要么被收编,要么被灭掉。他接着问道:“师父您刚才说三品九境,具体都是什么?” 无为道人道:“所谓三品九境,其实就是大成王朝用来招募士卒入伍时考核的分级。分一二三品,每一品级又分上中下三境。其中一品上最高,三品下最低。在老道看来,什么几品几等,都是些无稽之谈。用枪的和用刀的,如何判定各自所属的境界。强行划出等级来,无非是当权者用来掌控江湖势力的手段罢了。” 张不周问道:“师父您怎么会对将近百十年前的江湖事知道的这么清楚,说的好像亲身经历过一样” 无为道人轻叹道:“为师出生时,大成王朝还是整个天元大陆最耀眼的存在。什么西凉南诏,根本不存在,都只是一方宵小。我曾见过四方来朝的辉煌,也曾见过天下读书人共赴科举的盛况,也曾见过武学大会上名震天下的各方大家出手过招。那是一段何其灿烂的岁月,只可惜,都毁在了战争中。世人皆苦,所求者不过长命百岁,却不知真的活上百年,是何等孤独。当一个人见过繁华与落寞,心就会变冷了” 张不周看着无为道人的脸,感觉他不仅是凡尔赛了,他是在装逼。 第三十四章 感谢 随着青城山的第一车石头运到都安,靳川寻找到的几位精通水利、有修建堤坝经验的老者也到位了。 经过勘测,最终选定在走马河进入都安县城之前的水势平缓处修建新堤。说是新堤,其实是一道水闸。经过多次讨论,最终决定修建一座三孔水闸。到时候用大石板封住闸口。平时关闭闸门,可以拦住洪水、蓄水抬高水位,方便了上游的用水。若是西凉从岷江源头乘船而下进犯,还可以起到阻拦的租作用。开启闸门时,可以泄洪、排涝、冲沙、取水,根据下游用水的需要调节流量。若是水闸修成,无论是洪涝之年还是大旱之年,都将得到大大的改善。 眼下的当务之急,还是修补旧堤。按照几位老者的测算,新堤的建成至少要半年之久。而且还要赶在秋汛过去之后,冬季的枯水期,趁着水位不高,水流不急时才好修建。这样就对旧堤提出了巨大的考验。张不周犯了经验主义错误。在这个生产力和生产效率都极为低下,生产手段极为原始的时空,没有大型工程机械,修建堤坝只能靠人力去堆,因此旧堤的修补极为缓慢。原本想抽出人来修建新堤,眼下看来,根本不可能。 今日学堂里休沐,几位师兄过来寻张不周。除了三师兄不干以外,其他三位师兄,其实都对教人读书没什么兴趣,只是奈何师父发了话,只能硬接下这个任务。大师兄不明,生性本分讲规矩,对于学堂上的皮孩子很是不喜。二师兄不白,为人孤傲,天资聪颖,对于笨孩子瞧不上。四师兄不净,心里装的最多的,只有吃这一件事。让他将孩子们的教育事业装进心里,实在是太难为他了。只有三师兄不干,醉心学问,不光自己学,还喜欢集思落笔,之前《青云经》的学习心得就是三师兄送给张不周的。 让张不周颇感意外的是,几位师兄都对一同教书的张二良颇有好感。大师兄不明曾经见过张二良,早就知道其年轻时的精彩绝艳。而其他三位师兄也被张二良的风度和学问所折服,往日里几人闲暇时谈经论道,好不痛快。纷纷称赞张二良温润如玉,谦谦有礼,简直就是君子的典范。 张不周心想,所谓君子之交淡如水,这个父亲和我相处起来如此冷淡,大概是因为他是君子,我也是君子。 今天几位师兄过来,无非是馋嘴了找张不周蹭饭。学堂里的伙食虽然也是食堂统一供应,但是大锅饭肯定没有张不周精心做的香。张不周挠挠头,做饭倒是没什么,只是这原材料,还真得下点功夫。庄子上的养殖场成型后,谷雨就退了出来。最近正在带着人做所有物资的登记造册和统筹工作。没有学过现代数学的她,做起这些事来井井有条,让张不周忍不住为之赞叹。眼下所有的食材,都在庄子上新建的大库放着,没有谷雨的同意,谁都别想从里边拿走哪怕一颗白菜。 张不周嘬着牙花子,眼睛乱转,像是个街头耍把戏骗人钱被揭穿后还没来得及逃跑的小混蛋在琢磨对策。除了老人与孩子,庄子上所有人同工同酬,是张不周定下的规矩。所有人都要在人民公社大食堂吃饭,这也是张不周定下的规矩。冲着谷雨那股子古板劲儿,让张不周舔着脸去要些鸡鸭鱼肉,张不周还真是有些不好意思。 看着几位师兄殷切的目光,张不周一咬牙,去,不就是要点吃的嘛,谷雨还能吃了我不成。 几个人慢悠悠地到了库房,张不周特意先走两步,满怀期待地问门外把守的人谷雨在不在,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颇有些失望。在门外来回踱步,正在思考该怎么措辞时,得到下人禀报的谷雨已经走出来迎接了。 张不周抬眼一看,知道躲不过去了,心一横说明了来意。 谷雨脸上笑容意味深长,七窍玲珑的她怎么会不知道张不周此时一脸便秘的表情,到底是从和而起。极为端庄的和几位师兄见了礼,便让身边的小侍女带着去喝茶,自己则领着张不周进了库房。 库房是按照张不周的设计新建的,用木炭匆匆去了潮气以后就投入了使用。库房的位置在食堂和养殖场的中间,按照上风口往下风口的位置排列。对于那些将猪圈修建在自家院里,尤其是上风口的人,张不周非常不能理解。按照他的设计,养殖场供应肉食,库房提供干鲜蔬菜,一起送至食堂。食堂若是有剩下的饭菜,则返回到养殖场。一套养殖、供应、消费的体系就这样建立了起来。 眼下库房里,除了每天都在运送过来的蔬菜,最多的就是庄子上老人在山里采来的蘑菇。这些老人送来的时候,死活不肯收钱。一个头发已经花白的老人说,修一条好一点的大堤,是庄子上多少代人的梦想,自己的父母就是在一场大洪水中被卷跑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眼下终于有人做主,帮着庄子修大堤,感谢还来不及,怎么可以收钱呢。更何况,这些蘑菇本来就是庄子树林里的产物,只要是庄子上的,都应该归国公所有。 张不周随手拿起一包蘑菇,谷雨道:“这是陈老实送来的,不过公子你应该不认识他。他孙子陈平今年八岁,祖孙两个相依为命。陈平被选中进了学堂读书,陈老实高兴的眼睛眯得都看不见了。这些蘑菇,是他在山里砍柴时捡的,连柴火带蘑菇,统统都送到了这里来。他说,即使在富贵人家,读书也是件了不得的大事,更何况是他这样的流民,原本只想着能有口饭吃,没想到孙子还有读书的一天。他很感谢公子。” 张不周默默将蘑菇放下,又摸起一包鱼干。谷雨道:“这是一个叫林可富的流民送来的。据说是个从小在江边长大的汉子,捕鱼的本事硬得很。被分在大堤上干重活,趁着中午休息的时候,下河去摸了鱼上来,晒成鱼干送来了库房。他说,感谢公子让他能重新活得有个人样。” 张不周依然沉默不语。 谷雨手指每指向一样东西,紧接着就能说出它的来历。大部分的山珍河鲜,都是流民送来的。张不周本来应该觉得心里暖暖的,可是却有点冰凉。 从情绪中挣扎出来,张不周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你什么意思了,我不要就是了。” 谷雨笑了,从满库房的货物中挑选出几样,提在手上,领着张不周出来,将东西塞到一个小厮的手上,嘱咐他去养殖场,要两只现杀的公鸡,一并送去国公府的老宅。 看着张不周疑惑的脸,谷雨道:“我说那些话,其实是想告诉公子,无论是庄户还是流民,都很感谢你。感谢你将害的他们家破人亡背井离乡的恶人惩治伏法,感谢你给了他们一条生路,感谢你让他们的孩子进入学堂读书,看到了一条有希望的未来道路。也感谢你能够细心着想,帮他们修建房屋食堂,可以栖身饱腹。感谢你能够下决定修建堤坝,整治水患。公子,不光是他们感谢你,我也要谢谢你。谢谢你让我能够参与到这件事里来,能够为这块土地,这些人做些事情,我也觉得很高兴。” 一边收拾着食材,张不周一边想着谷雨说的话。到底是大户人家的侍女,彩虹屁拍得张不周很是舒坦。只是花虽然好听,其实心里的感受并不是那么好。破坏流民交易,是张不周前世便攒下的正义感作祟,尤其是知道国公府可能牵连其中,让张不周觉得很是羞愧,毕竟根据了解,这些流民中有一部分是蜀军中的败类犯下的好事。用几乎是铤而走险的手段,破除人口买卖以后,被赶来庄子上禁足,张不周也还是放心不下那些流民。根据他得到的消息,张韬在处理政事上一塌糊涂,要不然当初赵陵也不会在张韬还年轻时就派许抚远来从旁协助。受到楚怀瑾和庄上洪水的触动,张不周又想起了那些流民,张韬铁定不会妥善安置,因此产生了收拢流民的想法,刚好赶上补堤、修闸、开河的工程,算是有了个好的去处。至于说感谢,面对这些可能是被自己家那位老国公害的无家可归的人,张不周实在是不想接受这份感谢。 这段饭,几位师兄吃的很香,张不周颇有点食不知味。看他心事重重的样子,不明师兄道:“怎么了不周,不舒服吗?” 张不周摇摇头,示意几位师兄吃饭,不用管自己。起身叫来陆升,叫他准备一下,等会儿吃过饭,几个人一起出去看看,每天午饭后是几位师兄雷打不动的修行时间,说是修行,其实是偷偷的睡觉。言辞坚定的拒绝了张不周的提议后,张不周只能自己带四兄弟出门。 青城山的石头质地坚硬,每一块的打磨都需要耗费大量的人力。几个力工围在一块大石旁,轮着大锤敲击成碎片,没有整齐的号子,也没有响亮的歌声,明明吃的也不是很好,穿的也不是很新,干的活也是又苦又累,但是这些人脸上,就是有笑容。 张不周不禁感慨:“劳动人民最光荣,古人诚不欺我。” 第三十六章 暴雨来袭 八月初八。 一大早起来 张不周的心就和天色一样阴沉。 程三民吃饭睡觉都在工地上,指挥工人争分多秒的加快进度。 眼下南岸这边已经基本要完工,只剩最后一点收尾的工程。反倒是北岸那边,因为人力有限,进度缓慢。 天上是一望无际的乌云,压得低低的,空气都变得沉闷起来。虽然眼下还只是细小的雨丝,但是众人都很清楚,一场大雨即将来临。 让陆升跑腿去叫张松、程三民、谢意、张知节、谷雨等人都来老宅议事。众人赶到后,张不周也没时间客气,直接吩咐道:“看情况今日必有大雨。秋雨连绵,要做好接下来的日子都不会停的准备。程三民,除了当值的力工以外,将休班两个班以上的人紧急动员起来,所有人直接上工地,加快最后一点工作的进度,但是一定要注意安全,大爷爷,您这边负责灌浆的工人跟在力工后边,一处架好结构就马上封住。谢主管,老宅里的下人今日也要全都派出去,作为机动人员,哪里需要就往哪里补。谷雨这边计算一下所有的物资,大概能支撑多久,一旦下起雨,道路泥泞难行,给养可能会送不进来,再注意收集一些驱寒的药材。知节叔,食堂这边,派人在工地边上架起锅,搭个棚子,找几只猪腿扔进去熬汤,所有在工地上的人,每隔一个时辰必须来喝一碗热汤,不要吝啬盐和柴火,一定要保证随时喝都是热的。” 虽然一口气说了很多话,但是分工明确,井井有条。众人眼含赞赏地看了张不周一眼,纷纷应下。各自离去后,又叫来四兄弟交代到:“陆斗去趟县衙,请靳县令来一趟。陆升你更机灵些,想办法去北城摸一下进度。程耳去学堂一趟,问问有没有什么需要。大嗣跟我走。” 只带着李大嗣和白露,三人爬上了一处小山。向南向北望,堤坝两岸都在热火朝天的干着,只是明显南岸的人要更多。天色越发阴暗,刮起了大风,张不周将披风解下系在抱着胳膊发抖的白露身上。白露看着张不周在风中屹立的身影,不禁有些痴了。 远处飞奔而来两骑,正是靳川和陆斗。气喘吁吁地爬上山,顾不上让靳川休息,张不周拉着他,看向两岸的地势。 从地势上来说,整个都安县城北高难低,这也和岷江及走马河的整体流向相符。只是如今南岸的堤坝明显要比北岸高出一大截,这就导致,如果上游来水势急,受到南岸堤坝的遮挡,将会形成巨大回旋的水流,对北岸的威胁要比往常更大。 张不周道:“靳县令,赶在大雨来临之前,南岸必能完工。眼下我放心不下的是北岸。只是我不方便过桥,请靳县令来,第一件事就是此事,请您去北岸看看情况,如果可以协调,能否请吴家人同意国公府庄户过桥去帮忙加快进度。如果不能,还请北岸做好万全准备。” 靳川道:“这个自然,本官出来之前,已经将县衙的衙差全都派出去了北城,稍后我就亲自去找吴权清。公子说这是第一件事,不知道还有什么事?” “第二件事”张不周望向南岸的某处道:“第二件事,但愿不会发生,如果真的发生了,靳县令到时候就知道了。” 午饭还没吃的时候,大雨终于落了下来。比预期的还要更猛烈一些,雨急风更急,张知节支起来的热汤摊子根本撑不住,棚子和柴火被刮得到处都是。没有办法,只能让每个在雨中干活的人都多穿两件衣服。张不周打着一把大伞,步履维艰的赶往堤坝。雨雾很重,几乎看不清十步外的身影。只能依稀听见不远处传来的叫喊声。好不容易找到程三民,得到的唯一好消息是眼下基本已经完成,只剩灌浆。不过雨太大,灌进去的三合浆根本挂不住,直接被雨冲走。张不周对李大嗣说道:“去老宅找谢管事,府上一定有雨布,如果雨布不够,有什么油布、兽皮之类的也都带过来。”转过头来对程三民道:“那就只能搭雨棚了,去找张松要人,最快速度搭起来,要保证足够牢固,用雨布罩住,一定要保证赶紧灌浆完成。” 不顾程三民劝阻,张不周爬上了大堤。暴雨如注般地进入河水,走马河的水面正在缓慢上涨。几只小船被冲断了绳子,在汹涌的河面上像落叶一样打着转儿地朝下游漂去。一只小舟撞在石头堤岸上变得粉碎,天地之威,竟至于此。 张不周努力向北岸望去,只能依稀看见堤坝的轮廓。 除了吴权清,吴家能说的上话的人,都在祖宅的议事堂里。吴权懋道:“不就是大雨嘛,这几十年多大的风雨没见过,能有什么事。” 吴权清道:“都安县城北高南低,以前水势上涨厉害的时候,南岸堤坝就撑不住了。之前那场雨,南城淹了那么多的田地而北城毫发无伤,正是因此。眼下南堤已经修了起来,相对而言,北城就变得危险了。” 吴权懋道:“我们不是也在修堤坝嘛,一定能撑的住的。” 吴权清道:“不可掉以轻心,你马上带人,钉死在堤坝上,务必要尽快完成。” 靳川没有去老宅,直接到了北岸的堤坝上,还没来得及找到吴家人,先在流民里发现了见过几次的陆升。两人聚到一起,陆升禀报着打探来的情况:原来吴家人自恃身份,不肯与流民搅合在一起,这堤坝工地上除了靳川之前派来的几个衙差,一个吴家人都见不到。吴家人倒是出了粮食,却都是吴家粮仓里压了多年的陈粮。流民们不敢多事,只能忍着吃了。睡觉的时候就在石堆里随意找个大石头躺着就睡了。陆升脸上流露出不屑的表情道:“知道的是来帮忙,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些流民是欠了他吴家的。吴家人来这么一手,流民们背后骂的更多的肯定是我家公子。也就是流民心实,堤坝的修建上绝对没有缺工少料。要是换了我,早就掀摊子不干了。” 靳川也很是无奈,送别了陆升,正赶上吴权懋带人来了。顾不上说陆升抱怨的那些事,众人一起找来守在堤坝上的衙差询问情况。 衙差叫李晟,之所以被靳川放在堤坝上盯守,是因为他姐正是靳川的正牌夫人。李晟为人踏实肯干,认真负责,一本正经汇报道:“眼下距离完全修补完成,至少还要十天时间,若是暴雨不断,有三处以上可能决堤的缺口。我已经让人优先去补那几处缺口了。” 靳川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吴权懋道:“怎么能有缺口,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别说三处,就是一处决堤,也是你担待不起的责任知道吗?” 李晟道:“您应该对北城的堤坝没有认真了解过,我说三处可能决堤的缺口,已经是乐观的考虑了。即使是大段决堤,也不是没有可能。眼下当务之急,不是讨论谁的责任,而是竭力避免事情的发生。” 靳川道:“工人们状态怎么样,能否加快速度。” 李晟看了吴家的人一眼道:“说起来,这些流民都是南城选出来的一等一的好手,干起活来没得说。只是工地上的伙食,远远不及南城,粗粮饭不说,菜里既少盐又少油水,工人们力气不足,想快也快不了。” 闻听此言,吴权懋怒目而视就要发火,只是好像突然想起什么,眼光看向一个吴家小辈,见那人眼神躲闪,神色不自然,心下了然。 靳川将一切收在眼底,知道一定又是些狗屁倒灶的事。这些所谓的文人世家,也并非全是坦荡的君子。他也懒得去揭穿,不是每个人都能像张不周一样对流民给那么丰厚的待遇的。靳川面向吴权懋,施了一礼道:“还请吴家尽力筹措,务必要保证工人们能够力气充足,能够早日完成。孰轻孰重,想来权懋先生衡量的清楚。” 吴权懋有些不自然道:“靳县令放心,老夫这就去解决此事。” 等吴家人离去,靳川拉住李晟道:“眼下你还需守在这里,盯住情况。这场雨看起来轻易不会停,若是,若是”靳川的话说不出口,李晟笑道:“姐夫是不是想说,若是真的有决堤风险,我也不能自己跑,要继续坚守对不对”。 靳川照着小舅子的胸口轻打了一拳道:“说的什么胡话,我若是敢这样,你姐还不吃了我。若是真有危险,你就快马回县城来找我禀报。” 李晟笑笑没说话。 靳川走出棚子,雨势丝毫未减。除了这大堤之外,县城还有很多应对暴雨的事情要做。回头看了李晟一眼,靳川骑马而去。 经过一天的赶工,南岸的堤坝总算是大功告成,张不周吩咐食堂加餐,让众人大吃大喝一顿。无论是流民还是庄户,此时分不清身份,所有人的脸上都带着笑容。因为雨大,学堂里放假,张不周让谷雨给所有孩子都发了糖。庄子上沉浸在喜悦的气氛中。张不周拉着四兄弟和四位师兄,喝了不少的酒。酒桌上,他吹嘘着前世的华夏建造速度,众人纷纷表示不信,只当他是喝多了说胡话。 白露对上一次张不周喝醉的情况记忆犹新,比谷雨更起劲的拦着张不周不让他再喝。顶着雨回了老宅,张不周昏昏沉沉的睡死过去。 大雨让暑气尽去,气温有些凉了。白露给张不周掖好被子,守在旁边绣起荷包。 红红绿绿的丝线间,一只白鹭逐渐浮现。 第三十七章 决堤 也许是醉酒的关系,张不周睡得并不安稳,梦里头千头万绪,乱七八糟。昏昏沉沉的时候,张不周被一阵叫喊声吵醒。 挣扎着坐起身,想要开口喊人,才发现嗓子疼的厉害。白露照看他到半夜,等他睡熟以后才离开,没想到张不周还是踢了被子,被夜风吹着凉了。找了杯水润了润嗓子,才喊出声叫白露进来。 天色昏暗,张不周迷迷糊糊地问道,“什么时辰了” 白露伸手在他的额头上试了下温度,还好不烧,给他找了件厚衣服披上,说道:“寅时末,还没到卯时。” 张不周裹紧衣服,心中盘算一下,也就是说是凌晨四点多,还没到五点,问道:“这么早,外面吵什么?” 白露倒了杯热茶给他道:“刚刚传来的消息,北城决堤了。” 张不周一下子坐直了精神起来:“什么时候的事,现在情况怎么样了,堵住了没有?” 白露被他一连串的问题问得懵住了,缓了一下道:“大概是寅时初的事,一决堤县衙上就派人出来了。只是雨天路滑,又看不清,磕磕绊绊的刚到庄子上。据来人说,决堤缺口还挺大,他出来的时候,衙差李晟正在带着流民拼命补救。” 张不周问道:“吴家人呢” 白露道:“吴家人历来是不在堤上过夜的,不过这会想来也已经得了信儿。” 顾不上骂吴家人,张不周火急火燎的穿好衣服就要出去,白露伸手拦住他:“公子干嘛去” 张不周道:“还能干嘛去,去北城啊” 白露道:“公子且听我一言。张吴两家恩怨且不提,我们这次帮北城修堤已经是仁至义尽了。北城决堤,眼下一定是一片混乱,蛛网刺杀一事还没查出线索,若是公子身处险境,保不齐会给有心之人可乘之机。” 张不周深思片刻,随即摇头道:“顾不上那些了。修堤坝是我的提议,招揽流民修建也是我的提议,眼下北城决堤,我怎么可能置身事外。” 不顾阻拦,张不周先是叫起四兄弟,又奔程三民和张松的宅子而去。从张松家里的口中得知,两个管事子时就起来了,带人巡视堤坝去了,眼下还未回来。张不周带着四兄弟往堤坝方向走,正迎上巡查回来的众人。 来不及见礼,张不周急急问道:“情况如何” 程三民道:“回公子,我二人巡视未发现可能的决堤点,目前看来,南岸无忧。” 张不周顾不上松口气道:“这是个好消息,回头我给你们庆功。不过刚刚得到的消息,北城一处决堤了。现在还不知道具体情况,来送信的人说没有吴家人守在堤上,我担心会出事。” 程三民问道:“公子的意思是?” 张不周向众人抱拳道:“无论南城北城,都是在这走马河两岸艰苦求生的百姓,我想辛苦二位,将庄子上的青壮着急起来,随我一起去北城帮助堵住决堤口。” 张不周话音刚落,张松道:“小公子听我一言,非是我铁石心肠,只是这堤坝决堤,向来是各扫门前雪的事,要说有人帮助,也该是县衙出面。更何况我张家和吴家积怨多年,公子如果贸贸然带人去北城,我担心会生出祸患。” 张不周朝张松施了一礼道:“大爷爷,修建堤坝一事因我而起,本就该负责到底。吴家人之前既然肯接受流民进入,眼下事急从权,也只有出此下策了。” 张松摇摇头:“你祖父若是在此,定然不会允许你这样做。老夫之言皆是持重之言,还请小公子三思。” 见他连祖父都搬了出来,张不周也是没有办法。想要绕过张松和程三民,自己肯定是指挥不动庄户的。没有他们帮手,带着一群乌合之众的流民去北城恐怕也发挥不了多少作用。若是拿出公子派头,强迫张松,对注重宗族立法的张家人来说,回头张韬就可能绑着自己在祠堂胖揍。 一筹莫展之际,一个人的到来打破了僵局。 无为道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带着四个徒弟也找来了这里。张松虽然是在场众人里辈分最高的,面对无为道人依然要放低姿态。没办法,无为道人的身份地位,已经不是辈分和年龄所能衡量的了。 无为道人一手执拂尘,一手施礼,说道:“诸位居士所争论的事情,老道已经听明白了。老道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众人赶忙口称不敢,请真人示下。 无为道人道:“我这位徒弟,与此间之事已经有了牵连,这份尘缘已不能说断就断。要想不留因果,就要尽善尽美将事情处理好。所以不周徒儿所言颇有道理。诸位居士还请看在老道的面子上,帮不周一把。” 张松无奈只能答应,即使出了纰漏,时候张韬找他的时候他也有话说,只要抬出无为道人,想必张韬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众人领命回去召集青壮,张不周对无为道人说道:“谢谢师父帮忙。” 无为道人摇摇头:“我不是帮你。我和你说过,凌国人,西凉人在我眼里都是一样的人。吴家人和你张家人,北城人和南城人也是一样,在老道眼里,能救一人是一人,这和亲疏远近没关系。” 张不周恭敬道:“徒儿受教了。”看看无为道人没有离去的意思,张不周问道:“师父还有什么交代吗?” 无为道人道:“我和你四位师兄,也要去往北城。”张不周刚想出声阻拦,无为道人道:“修道之人,最怕的就是问心有愧。倘若今日不闻不问,装作不知,即使无人指责,也会问心有愧,于道心有损。你不必多虑,老道虽然年岁大了,但是这把骨头却不比你们年轻人差上多少, 更何况老道不去做那破石挖土的粗活,若是谁有个流血外伤,老道还是能帮忙上药包扎的。” 张不周只能答应。 几千人的队伍,各司其职。张不周和几位管事,带着大部分青壮率先出发。张知节和谷雨筹备物资,随后出发,负责运送石料和其他重物的车队落在最后。度过子归桥时,汹涌的河水溅起的水花已经可以拍打在桥面之上。努力的勒住受惊的马匹,众人只能下来牵马而行。张不周面色凝重,远处的吴家人院落,亮灯的没几家。先行出发的陆升已经探明了决堤的具体位置,折返回来带路。顶着瓢泼的大雨,即使平日来话多的四位师兄也沉默无言。 一路上期盼的场景在到达目的地的那一刻破灭。借着微亮的晨光,张不周放眼看去,北岸堤坝在一处急转弯决堤,奔腾的河水找到了宣泄口,正在疯狂涌出。巨大的缺口犹如巨兽长大了嘴巴,正在向这个世界宣泄着它的能量。流民们聚在缺口的两侧,源源不断地将一车车的石头倒入缺口之中,只是数量远远不够,无济于事。 看到大部队的到来,已经筋疲力尽的流民爆发出一阵欢呼,一直盯在堤坝上的李晟迎上来:“见过张公子。” 张不周道:“你是何人,这里现在是谁在指挥” 李晟道:“小的是都安县城的衙差,奉靳县令之命负责北岸旧堤修补之事。靳县令已经来过现场,目前带人去吴家叫人了。要说现场指挥”李晟回头环视一周,苦笑道:“恐怕小人就是现场的指挥了。” 张不周没有现在去追究决堤责任的意思,他拍拍李晟的肩膀道:“南城无碍,我已将所有青壮、物资都带来了这里,你既然是现场总指挥,那就全都交给你。”李晟刚要推脱,张不周道:“靳县令既然将这里交给你,就代表他信任你的能力,眼下我们对现场情况不熟,交给你就是最好的选择。” 李晟重重抱拳道:“承蒙公子和县令信任,小的必不负所托。”叫来左右比较熟悉的几个人,吩咐下去:“将张公子带来的青壮,迅速领到缺口第一线。让已经顶不住的兄弟们撤下来先喝口热汤歇口气,带人将窝棚重新搭起来,派人去找吴家要干柴粮食,兄弟们在这卖命,总不能连口热乎饭都不管。狗日的吴家人,此间事了,老子一定好好和他们算算账。看到运来的石料没,能用车推过去的就赶紧推走,推不动的,就几个人连车带石头搬过去。去催催县里的郎中,到了没有,抓紧给受伤的兄弟们看一看。要是让谁落了残疾,我李晟砸了这些医馆的招牌。” 张不周听着李晟夹杂脏话的吩咐,倒是没有不舒服,这种情况下和颜悦色的布置任务,反倒是落了下乘。适当的激情一些,没什么不好。示意南城人都照着李晟的话去做,自己是个外行,就不插嘴指挥内行了。 陆升凑到伞下道:“据属下打探得来的消息,这个李晟,是靳川的小舅子。不过为人确实是有真本事的。靳川派他盯在堤上以来,他和流民同吃同住,对修堤的事情管的很仔细,也很负责,决堤一事,不是他的责任。” 张不周道:“就你小子心眼多。本公子不是不分青红皂白就要发火的鲁莽之辈。我不管他是什么身份,冲他那一句兄弟们,就是个好汉子。” 张知节带来的人迅速支起棚子,张不周寻了处遮雨的地方坐下,昨夜醉的酒这会儿已经消得差不多了,一路走来又湿又冷,现在难受的很。正要凑到火堆旁去烤火,有人喊着靳县令回来了。 张不周站起身来,看向远处骑马而来的靳川,身后跟着几个人。 张不周的眼睛眯了起来,很想骂人。 第三十八章 学雷锋 靳川浑身上下,都已经被雨水浇透。原本扎好的头发也散落开来,贴在脸上,雨水顺着头发往下滴落。堂堂的一县之尊,此刻变成了“落汤鸡”。 与之相反的,则是后边跟着的几个吴家人。吴权懋端坐马上,用支架固定好的雨伞,遮挡住了头顶,身上也穿着特制的防雨布,跳下马来,解开防雨布,吴权懋身上还是干净整洁的。 好一派文人风度。 还没等冷着脸的张不周开口,吴家人已经挤上前来:“就知道你张家人没安好心,说得那么好听,帮我们修堤,怎么现在北堤决堤,你南城却没事呢?” 手下人气他出言无礼,刚想上前,张不周伸手拦下道:“南城没决堤,是因为我南城人用心修了。庄子上的管事,不分昼夜的盯在堤上,这才能够做到在秋汛来临前修好堤坝。你们呢,自诩文人,不肯与流民们一同出力,就连饭菜供应都是劣等的粮米,你吴家几百年传承的礼数都忘干净了吗?得知北城决堤的消息,我已经以最快速度带人来帮忙修补,可是你们离得这么近,来得比我还迟。怎么,吴家人老态龙钟行动迟缓了吗?” 吴权懋冷哼一声道:“小子,牙尖嘴利,张家人不练拳脚,改练嘴上功夫了吗?” 靳川拿着条毛巾在擦拭,见双方一见面就针锋相对,急忙拦在中间:“都不要吵了,这都什么时候了,动动嘴就能把缺口堵上吗?” 张不周给靳川面子,不再言语。吴权懋道:“靳县令,当日修堤一事,是你来我吴家通传的,眼下出了篓子,你得担责任。” 靳川恨得牙痒痒,却不得不说道:“无论南城北城,都是我都安县城治下之民,本官断没有坐视不理的可能。至于决堤的责任,等到此间事了,一定会查个清楚。眼下还请大家以大局为重,若是耽搁了修补,毁坏的可是你吴家的田产和房屋。” 吴权懋道:“既如此,那就听凭靳县令安排。” 靳川转向张不周道:“公子高义。此时还请摒弃前嫌。” 张不周道:“靳县令放心,我既然带人来了,就不会因为野狗叫几声就扭头走。” 吴家人听他出言不逊,想要还嘴骂人,被靳川的手下拦住了。 这边在棚子里横眉冷对,决堤口处的形式越发紧张。河水湍急,投进去的石头根本不顶事,小一点的直接被冲走,大一点的也叠不起来。众人来到决堤口,张不周眼见所作努力都是无用功,也很是焦急。脑海中翻找前世记忆,回想小时候村子里修堤坝的情景。拉过靳川,张不周匆匆说着办法。 靳川听后,表情先是惊愕,随即陷入沉思,转而坚定道:“公子所言,很有道理。我这就找吴家人商议。” 张不周接过白露递过来的暖手炉,小姑娘心细,知道张不周体弱,出门前还特意点了炉子带上。烤着暖洋洋的炉火,只听吴家人那边大喊:“竖子敢尔。”只是很快就在靳川焦急的解释中沉寂下去,随即一群人掉转马头,返回吴家的方向。 靳川回到张不周身边,擦了一把额头上不知道是汗水还是雨水道:“公子这次可是将我装进去了。此法若是不成,回头吴家人非撕了我不可。” 张不周将炉子递给他道:“靳县令好歹也是一县之尊,在我祖父面前伏地做小也就罢了,怎么在吴家人面前,也是如此一再忍让。” 靳川道:“公子有所不知。吴家耕读传家,几百年来不知道出了多少文史大家。旁的不说,就说本官科举时所考的《五经注解》,便是吴家人所作。天下文人士子,只要是读经的,就都得恭恭敬敬对着吴家先祖喊上一声祖师。更何况,本朝立国以来,圣上多次表扬过吴家人的风骨。吴家人虽然眼下无人在朝中做官,但若是本官惹恼了他们,一道弹劾信可是能够直达天听的。” 张不周了然,对靳川越发感到悲哀。一县之地,南城是以武封公的国公封地,北城是以文立名的诗书世家,夹在中间,靳川这几年过得还真是不容易。 伴随天色见亮,雨势也小了一点。远远的只见吴家人出动了庞大的队伍,抬着什么东西朝这边走来。距离更近些,能够看清是什么的众人瞪大了眼睛,有人还使劲揉了揉,好像不敢相信自己所见一般。 吴家人排成长队,八人一组所抬的,赫然是一具具棺材。 吴权懋走上前来,神色冰冷道:“族长同意了靳县令你的说法。吴家族里为为老人备好的几十具寿材,都已经抬到这了,希望能够如你所说。” 靳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抱歉不合适,感谢更不合适。只能抱一抱拳,吩咐手下人接手棺材,送往决堤口。 张不周斜靠在棚子下的椅子上,守着一口正在熬煮热汤的大锅。时不时的有前边退下来的流民或庄户过来喝汤,尽管疲惫不堪,却都和他礼貌的行礼。张不周也是来者不拒,兴致上来了给人亲自盛上一碗汤,在千恩万谢中递到手上。 看着张不周的姿态,吴家人小声咒骂着。靳川注视着远方的场景,装作没听见。 封堵决堤口,最重要的就是要让石头能够积累起来。李晟看到送来的棺材,瞬间明白了该如何做。将滚圆的圆木铺好,棺材放在上面,然后让人往里装满石头。这种时候棺材已经抬不动了,只能靠着原木的滚动往前推进。随着震天的号子声,第一具装满石头的棺材被运到了决堤口,稳稳的停住了。众人见状都发出振奋的欢呼声。 有样学样之下,最底下这一层的棺材很快固定好,河水从棺材上面漫过,填充了石头间的缝隙,让本就沉重的棺材变得更加沉重,非常牢固。只是上层的棺材不知如何置放。李晟正在思索之际,陆升带着张不周的口信过来了。 几千人的叫喊声,河水的怒号声让整个世界嘈杂无比。陆升只能在李晟的耳边大喊着,李晟闻言恍然大悟。 在棺材的两端凿开窟窿,穿过铁链,命令身体最强壮的人分别登上缺口的两侧,再拉直铁链,让棺材在河水上方悬空,与最底层的棺材在同一垂直线上。再让人不停的往棺材中装满石头,随着石头越装越多,拉铁链的人撑不住了,沉重的棺材带着石头将铁链拉成一个向下的弧线。等到众人实在坚持不住的时候,一侧的人放手,棺材顺势坠下,狠狠地砸在最下面一层的棺材上,就这样摞了起来。 众人纷纷赞叹张不周的妙计,张不周却在心里想着: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吴家虽说已经穷困了几代,但是这埋人的棺材,质量却实打实的好。 在这种办法下,棺材迅速摞成小山,将缺口阻挡住。只是在不规则的边缘,还需要人去填补。张不周眼见形势已经差不多了,准备打道回府。剩下的几处缺口,就交由李晟他们去解决。 时间到了下午,北城决堤的几处,基本已经堵住了。只是还有小股的水流顺着缝隙在往外涌出。只是眼下也没有别的办法,没有水泥和混凝土的世界,张不周也堵不住一个不停冒水的窟窿。 无为道人带着四个徒弟留在了北城。这些流民和庄户干的都是重活,在满地的石头间不可避免地会受伤。所幸吴家人几代积累,药材还算充足。靳川干脆一事不烦二主,就请吴家人提供药材,就地熬煮治疗,也算是吴家出了一份力。 心里对吴家所谓的文人风度和世家风范颇为不屑,张不周对吴家的印象差到了极点。户枢不蠹,流水不腐,与之相反的是吴家的顽固不化,所谓的传承,完全是去其精华,取其糟粕,好东西没学多少,迂腐气倒是学了十成十。 午睡起来的张不周还在腹诽着,靳川带来了一个让他更糟心的消息。 靳川捧着茶杯,有些不好意思的开口道:“吴家当代族老中的老二,公子您见过的吴权懋,午间时寻我说了一件事。吴家说,这次北城修堤坝,吴家虽然没出多少人,但是这粮食药材也是出了不少,更不用说今日还出了这么多具棺材。他们说,等到新河开好,龙岭平原的良田,他们也要分走一部分。” 张不周闻言,好像吃了一只苍蝇般恶心。满肚子的火气不能发在靳川身上,张不周道:“他吴家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当别人都是傻子不成。一些上了年头的陈米药材,几具棺木,就想换可以传家百年的良田,这种生意,傻子才会跟他做。还请靳县令辛苦一些,再传个话,吴家人要是坚持如此,那新河与新堤的修建,我张家退出,请他吴家人去干。” 靳川坐立不安道:“公子不要这么大火气,我也对吴家人如此不顾脸面的想要分一杯羹的做法感到不耻。只是碍于面子不得不来说一声。” 张不周道:“若说他吴家一点力没出,也是有些过了。这样,靳县令可以回复他说,等到雨停了,路可以通行了,我就安排人照着吴家的开销去原样采买,吴家支出了什么,我就还给他什么。至于这北城修堤的花费,权当是我学雷锋做好事了。” 第三十九章 老了 尽管不知道张不周口里的雷锋是什么意思,但是张不周的态度已经表达的足够明确了。同样对吴家人此时就迫不及待跳出来想要分一杯羹的贪婪面目感到可憎的靳川,决定对吴家人硬气一回,狠狠地拒绝他们。张不周更没空理会吴家人,他要忙着组织人手修建后续工程了。 与都安县城有惊无险不同的是,南道的其他地方都有不同程度的水患发生,刨去距离远一点的渝州尚未送来消息外,近处的各县都已经派人来报信了。不擅长政务的张韬忙得焦头烂额之际,许抚远和田冀终于回到了蜀州。 这一天下午,除张韬以外,剑南道御史高丞,蜀军监军马周,带着蜀州城内的大小官员,联袂来到城外迎接许抚远和田冀。将押运的银两交付以后,田冀舒了口气。 许抚远看向笑盈盈的高丞,心情复杂。 高丞看不出任何异常,好像前不久牵头拿下剑南道二十几位大小官员将领的人不是他一样笑道:“许节度使和田经略使一路辛苦了。朝廷的文书已经先头送到,这次的封赏和抚恤金额,远超从前,可见皇恩浩荡。当然,这也和两位大人的努力分不开。 田冀一向对高丞没什么好感,没言语。许抚远道:”此去耗时甚久,全赖高御史主持大局了。人口买卖案,高御史做得漂亮。 高丞连连摆手道:“此案之所以能办的顺利,都是张国公的功劳。本官不敢居功。 许抚远道:“高御史不必过谦。纠察百官,整治犯吏,是御史的职责。此番立下如此大功,想来高御史升迁指日可待了。日后去了泰安城,还请不要忘了我们这群同僚。” 高丞听他话里有话,明里示好,实则警告。所谓御史职责一说,是在告诉高丞:这件事查清是你的功劳,但是如此大规模的官员违法,你作为主要负责监察的御史,也是脱不了干系的。高丞不以为意笑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本官只是做了本分的事,升迁与否,本官并未放在心上。 田冀只觉得他虚伪,很是不爽,开口道:许节度使,天色不早,我们还是去国公府上复命。” 前往国公府的路上,田冀道:“一个虚伪小人,和他说那么多干什么” 许抚远道:“你呀,就是这么冲动。若高丞真是小人,怎么能在剑南道官场混上这么久。你当国公和我是眼里能揉沙子的人吗?” 田冀撇撇嘴道:“要是真能让这个鸟人离开剑南道,就算是给他升官,我也认了。” 许抚远叹息道:“就怕请神容易送神难。皇上当初派高丞来这,恐怕不是这么容易就能让他走的” 国公府的会客堂中,田冀看着只是短短一月未见,仿佛变了个样子的张韬。如同生了大病般的憔悴,竟忍不住红了眼眶。大颗大颗的眼泪不要钱的洒落,嘴上哀嚎着:“张帅”,一边喊一边扑了过去。 迎接他的,是张韬的一只脚。 张韬骂道:“鬼叫什么,不知道的还以为老子死了你哭丧呢。这么大的人了,堂堂一道经略使,像什么样子。” 在如师如父的张韬面前,田冀和儿子没什么两样。年幼丧父的他,被张韬带在身边长大。年纪相仿的张三恭,和田冀最是臭味相投。两个人同样嗜酒如命,引为知己。在战场上又经常互为倚助,多次从刀剑下救下对方。见田冀脸上眼泪鼻涕糊成一片,张三恭哈哈大笑,上前将他拉起,去后院换衣服。 许抚远与张韬相识多年,从未见过他如此颓废。当年张韬起兵反抗大成王朝,尽管读过几年书,可在真正的将帅眼里,不过是一界草莽。蜀军大多出身卑微,将领水平有限,要想发展好,必须有一个军师。许抚远就是赵陵派给张韬的军师。一晃三十多年过去,那些在乱世中崛起的大夏、大魏、南北二秦等等小国,都被张韬的蜀军铁蹄踏平了。当然,多年的征战,有胜利的时候也有失败的时候。黄天荡一战,不善水战的蜀军被南齐大败,火烧连舟两百余艘,整个河面都被火光映红了。那一战后,张韬手底下只剩了两千多人,自己从肩到腿,也中了好几箭,只得灰溜溜的逃跑。只是“蜀地最多好男儿,敢笑满国无丈夫”,张韬很快就重振了旗鼓。许抚远见过无数次张韬身上带伤却满不在乎的高歌畅饮的场景,是何等的意气风发,英雄气概。 眼前斜倚在椅子上花白头发的样子,似乎正在告诉这个世界:他老了。 许抚远悲从心生,随即又释然。是啊,老了。不光是张韬老了,自己不也一样老了。当初在自己面前毕恭毕敬执晚辈礼的孩子,都已经做了好几年的皇帝了。 张韬紧了紧身上的衣服,这天啊,入秋太突然,还没意识到该加厚衣服了,冷风就已经咬上了这把老骨头。 许抚远笑道:“天凉了,该给国公爷找个暖被窝的人了。” 张韬哈哈大笑,用手指在半空虚点他道:“老不尊,连我的玩笑都敢开。小心你嫂子半夜去梦里找你算账。” 许抚远道:“笑归笑,我并不是在开玩笑。嫂子去了这么多年了,就算知道我有心帮你再找一个,以嫂子生前那么温柔贤惠的性子,想来也不会怪罪我。” 张韬叹息道:“辛苦半辈子,老子也想像别人一样妻妾成群,虽说不能像皇上一样后宫佳丽三千,至少也得让我这国公府不那么冷清才行。只是咱老张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自己清楚。除了你嫂子能懂我,忍我,换了其他人未必能接纳我。更何况,我都这把年纪了,难道找个一样年纪的老婆子不成?那是她照顾我还是我照顾她?” 许抚远道:“谁说非要找个年纪相仿的,要找就找个年轻的嘛。一树梨花压海棠,也不失为一桩美谈。” 张韬笑骂道:“说的什么屁话,哪来的胡诌诗。你干脆给我找个和不周年纪差不多的算了,看他管一个应该叫姐妹的女子叫奶奶别不别扭。” 听到张韬提及张不周,许抚远收敛了笑容,不再继续刚才的话题,转而说道:这次的事情,在朝堂上引起了轩然大波,左都御史沈涟弹劾你,虽然被皇上强行压制了下来,但是我想,总不会就这么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张韬道:“我打了半辈子仗,自问对兵法就算不是精通,也是小有心得。只是没想到,自己人会比敌人难对付这么多。当初他往剑南道埋钉子,我给他面子随他去。这次不周误打误撞,栽到了高丞手上,顺带着将此事捅出,恐怕他也不顺心的很。” 许抚远道:“正是如此。离京前,皇上命令三皇子去皇庄代他主持丰收大典,还要三皇子在庄子上亲历亲为的干上三个月,如此看来,这一次也是被气到了。” 张韬哼了一声,嘴角带着嘲讽笑意道:“这位三皇子,年纪不大,心眼倒是不少。看高丞的奏章被压,就火急火燎的出手参与其中。若是找个靠谱的人还好,偏偏寻上了黄世仁那个蠢货。黄世仁自以为攀上了高枝,嚣张跋扈到了极点。原本人口买卖一事,老夫就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些人也只敢在半夜行事。黄世仁倒好,光天白日下就敢大张旗鼓,生怕别人不知道。你知道吗,老夫派人去抄他的家,查封的金银珠宝,古董字画,价值相当于剑南道一年赋税的百分之一。一个人,就收拢了百分之一,要是再有几个这样的祸害,剑南道该乱成什么样子。” 许抚远嘴角忍不住上扬笑道:“话虽如此,只是你多年隐忍被这么破坏掉,难道不恨你那乖孙子张不周从背后踹你的屁股吗?” 张韬呸了一口,恨恨道:“乖孙子?乖个屁。老子差点被他气死。这次因为他害我吃了这么大的亏,老子从泰安城回来那天就赏了他一顿鞭子。本想着将他赶去了庄子上,眼不见心不烦。结果呢,到了庄子上也不消停,闹腾着修什么堤坝河道,拐带着南城也就算了,不知道怎么说服了北城吴家那群死人脸也同意了。我就奇了怪了,小的时候那么蔫巴的孩子,长大了怎么就如此能折腾,好好地当他的国公府公子不好吗,非要跳出来掺和这些事。拿自己当什么?世人皆混账,就他是好人?” 张韬嘴上在抱怨,可还是被了解他的许抚远捕捉到了脸上隐藏的笑意。许抚远道:“口是心非。明明你也刚好借坡下驴好不好。如果放任人口买卖继续泛滥下去,到时候就不是剑南道百姓要骂你,整个凌国的百姓都得戳你的脊梁骨。只不过眼下盖子这样匆匆被掀开,那位想要的目的没有达到,一定会再出招,还是要小心应对” 张韬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门口道:“我老了。” 许抚远眼中精光爆闪,急急说道:“国公” 张韬道:“人老了,就不能操心太多。尽管儿子们不成器,孙子也不省心,但至少我也是子孙满堂了。我也该和寻常老人一样,享受享受晚年生活了。这辈子,我该经历、该享受的,能经历、能享受的,都已经远超常人了。眼下就剩下一件惦记的事,那就是催不周成亲生子,让老子也知道知道四世同堂的滋味。” 许抚远静坐在椅子上,看着那个相识相交几十年的枭雄人物,如今连背影都佝偻了,许久说不出话来。 第四十章 许抚远之邀 靳川这些日子很是春风得意。 剑南道发大水,节度使府已经将申请救灾拨款和减免赋税的奏折递了上去。蜀州周边,各县都遭遇了不同程度的损失。在这种情况下,没淹死一个人,被冲毁的良田数量也是最少的都安县,就显得鹤立鸡群。身为都安县令的靳川,受到了节度使府的褒奖,与表扬一同来的,还有节度副使许抚远的宴席邀请。 许抚远回来以后,将公务迅速接手,让张韬可以休息几天。详细了解了各地的水患之后,对都安县城的表现,有了极大的兴趣。不光是因为修堤有功,更多的是因为,修堤的提议来自张韬的孙子,张不周。许抚远给靳川的邀请里,写明了南北城各派一人来参加。 北城吴家人断然不会出席凌国官员的邀请,南城的代表张不周当仁不让。在庄子上禁足这么久,都快憋疯了的张不周,难得有光明正大的理由回蜀州城里,高兴得不行。问清楚日子,约定与靳川一同出发。 白露是一定要带的,小姑娘陪自己在这荒凉地方呆了这么久,怎么也要给人家点补偿。四兄弟不用全带,陆斗最近在带着孩子们打军体拳,强身健体,程耳忙着跟程三民修补关系,那就带陆升和李大嗣好了。 白露得知消息,兴奋的像一只百灵鸟,叽叽喳喳个不停。从柜里掏出一件件衣服在身上轮换比划着,对着镜子左顾右盼。今日难得从库房抽身回来休息的谷雨,见她这副样子,忍不住出声提醒道:“这次公子去赴的,是许副使的宴请,你必然是不能上桌的。不过即使是在外边等候,也要注意言行举止,不要失了身份。” 白露撇嘴道:“我一个侍女,哪有什么身份。公子吃剩下的,能赏我一口就很知足了。” 谷雨听她阴阳怪气,也不生气:“净说些没用的怪话,真若是让你吃剩下的,日后还不得小心你往菜里吐口水。” 白露道:“说的那么恶心,人家才不会吐口水。哎,虽然是侍女身,人家可是有一颗公主心呢。” 话音未落,一根发簪远远飞过来,白露侧过脸将其稳稳接住。谷雨怒色道:“不要命了” 白露道:“怕什么,换做旁人,根本听不懂好不好。” 谷雨道:“你要是想好好活着,还是管好你的嘴。要不然,早晚死在这上面。” 白露连忙“呸呸呸,什么死不死的,胡说八道什么。人家还要跟公子长厮守呢” 谷雨冷哼一声:“你越来越没规矩了。小心那位出手教训你。” 白露脸色一怔,像是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神色黯淡下去。 见她这个样子,谷雨叹息道:“你我这种人,不应该有什么不切实际的幻想。” 白露沉默半天,突然绽开笑颜道:“我管它那么多,真要有那一天再说。” 谷雨看着她没心没肺地继续去选衣服开心的样子,眼神里满是无可奈何。 原本是想骑马去蜀州城,可是受连日的暴雨影响,路况很差。白露担心为张不周挑选的白色长衫会溅上泥点,死活不愿骑马。无奈之下张不周只得邀请靳川一起坐马车。 陆升和李大嗣在车厢外驾车,车内的两个男人看着白露像变魔术一般掏出各式各样的吃食。张不周诧异道:“你从哪搞得这么多吃的?” 白露贼兮兮地一笑:“食堂的东西人家吃不惯嘛。公子不许个人存粮食,没说不许存零食。这些是我托三爷的人带来的,肉脯果干蜜饯糖饼,每一样都是好吃的。要不是看在公子你的面子上,我才舍不得拿出来。” 靳川在一旁掩面偷笑,张不周尴尬到:“让靳县令见笑了。” 靳川连忙道:“公子不必在意我。看到贵侍女如此天真可爱的样子,倒是有几分像我妻子年轻的时候。” 张不周道:“说起来,那天在北城见过的李晟,据说是靳县令的小舅子?” 靳川有点不好意思道:“正是拙荆的弟弟。我这也算是举贤不避亲,李晟的能力是县衙有目共睹的。” 张不周笑道:“我又不是你的上官,靳县令不必着急解释。” 靳川也笑道:“说起来,当初我还是先认识的李晟,后来才认识的拙荆。那个时候,我刚来到都安县,不瞒公子您说,真的是在南北城之间夹着尾巴做人。所谓政令,根本无法推行。蜀地民风剽悍,就连妇女也泼辣的很,实在是和我家乡风土人情大相径庭。一筹莫展的时候,在酒楼喝闷酒时遇到了李晟。从小在这里长大的他,虽然没读过几年书,但言谈都很有见地,说句不怕你笑话的话,我觉得他在很多地方比我要厉害的多。在他的帮助下,我终于慢慢站住了脚,虽说还没有一县之尊的威风,但至少不会再出现阳奉阴违,衙差拿我的话当耳旁风的情况。在他的介绍下,我和拙荆成了亲,他也在我的引荐下入了县衙,当了一名典吏。县衙里有不少人背地里说他是献姐求荣,他也从不争辩。只有我知道,这个小舅子,心气比我想的还要高。这些多半是出于嫉妒的言语,是进不了他的心的。” 张不周道:“正所谓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鸿鹄又怎么会在乎燕雀的叽叽喳喳呢?” 靳川闻言一脸震惊,将这句话低声复述几遍后,抬起头来道:“公子真是大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说的真是太对了。” 张不周心底暗笑:想不到自己这个前世学渣居然还有被人称为大才的一天,就喜欢你们这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白露也是两眼放光的看着张不周,丝毫不觉得不好意思。张不周被盯得受不了,拿起一块蜜饯塞进了她的嘴里。 靳川道:“公子可曾见过许副使?” 张不周摇摇头:“小的时候兴许见过,只是时间久远,早已忘记了。” 靳川道:“也是难怪,公子毕竟自由上山,这些年又没和世俗事打交道,不记得也是正常。” 张不周问道:“你说不记得,言外之意,我应该是认识的,只是记不记得的问题。” 靳川点头道:“这个自然,剑南道何人不知,许副使与国公大人相识相交几十年,情谊深厚。当今圣上追封的先帝曾送给他们“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比喻。皇上即位以后,钦赐二位大人联袂主持剑南道事宜,“张主军许主政,文与武双冠绝”,是满朝文武送给他们的美誉。除了公事,二位大人的私交也是甚好,许副使的夫人,便是已故的的国公夫人给做的媒。“ 张不周暗暗思索:如此说来,许抚远与张家还真是交情匪浅,自己小时候说不定还真应该认识他。 也许是意识到跟张不周大谈特谈国公与副使的事情有些不妥,靳川示意一下后,开始闭目养神。张不周无所事事,与白露两个人玩起打手背的游戏。想不到白露看着娇娇弱弱,反应速度快的惊人,张不周便宜没占到,手背被打的通红。 “不玩了不玩了,本公子让着你你看不出来吗?居然这么用力的打我。”张不周将手背举到白露眼前卖惨。白露似乎被他骗到了,忍不住捏住他的手,轻轻吹着气。张不周计谋得逞,强行压抑着不笑出声。 从都安县城到蜀州城,尽管是大早上就出发了,可是路况实在太差,一直颠簸到了戊时才到。如果是在庄子上的话,除了手上有要紧事务的人在干活,其他人基本都睡了,哪有什么夜生活。蜀州城则不一样,即使到了这个时候,依然热闹非凡。西城是高官豪门的聚居之地,夜间是不许外人随意进入的。张不周也不想回国公府,明早起来被张韬看见少不得一顿训斥。要知道这次回蜀州,虽然是许抚远的邀请,可到底还是没有收到张韬解除禁足的口信,干脆就不去冒那个险。 靳川留宿在一位同窗好友,现在是节度使府一位文官的府上,张不周四人决定就在东城找一处客栈算了。挑了一家还不错的安顿下,几人除了白露,肚子都叫声连连。白露坐了一天的马车,困乏得很,回房去歇息了。陆升朝着张不周使了个眼色。 张不周对这个眼色很熟悉,前世的时候那个黑老外队友经常在出任务回来后朝自己挤眉弄眼的做出这个眼色。 它的意思是,“走啊,我们去找点乐子。” 张不周心思转动,这具身体还小,有些事还不到时候。不过传说中的康乐坊,眼下古板的陆斗和谷雨都没跟在身边,如此绝佳的机会,怎么可以错过。 回了个“走”的眼神,陆升笑得很猥琐。 李大嗣看着两个人挤眉弄眼,虽然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不过也很有兴趣的参与进来,跟着一起眨眼睛。张不周和陆升看了半天,愣是没看明白李大嗣眨眼想表达的意思。许久,陆升问道:“小李子你在干什么?眼睛进沙子了?” 李大嗣愤怒到:“说了多少次了,不许叫我小李子。你就比我大一天,叫什么小李子。” 陆升笑道:“大一天也是大。我爱怎么叫怎么叫。” 论嘴皮子功夫,三个李大嗣也比不过一个陆升。李大嗣支吾了半天,没说出什么来。陆升凑身到他耳边说了几个字,李大嗣张开嘴就要喊出来,被陆升眼疾手快的捂住了嘴。 陆升拍了他的脑袋一下道:“鬼叫什么,万一引来注意,被人认出来公子的身份就麻烦了。” 张不周看着李大嗣奇怪的样子,不禁问道:“怎么了。” 陆升笑得猥琐道:“等到了康乐坊,我将给公子听。” 不知道他卖什么关子,三个人也不骑马,就走着很快来到一座桥前。 桥的名字叫姻缘,传说走过这座桥的人如果踩在同样的脚印上,就是有缘人。实际上,每天走过这座桥的,男人要比女人多出无数倍。 因为踏过姻缘桥,眼前灯火通明的高楼,就是蜀州城内男人一等一爱去的好地方。 康乐坊。 第四十一章 康乐坊 前朝从破败到彻底灭亡的近百年间,有无数小国趁乱而生。时间长者诸如南唐,短者也有像康国、梁国等国祚不过几十天的“短命鬼”。这些小国在张韬等人的铁蹄下,已经几乎全部覆灭。按照凌国的政策,颜值低、岁数大的女人,充为官奴,分赏给各位大臣将领府上做下人,干些洗衣做饭的粗活。而年纪轻,长得漂亮,尤其是还有个“身份”的女人,落得的下场则更为悲惨。 她们会成为官妓。 康乐坊就是这些官妓做买卖的地方。其最大的股东,正是剑南道节度使府衙。因为张韬军功甚高,攻克城池最多,所虏获的女人最多,质量也最好。这些女人,都被送进了康乐坊。因此,康乐坊从上到下,从老到小,从在台前与客人吟诗作对、陪酒饮茶、春宵一度的各位倌人,到打扫卫生、制作菜肴、迎来送往的下人,全都是女人。也是因此,在凌国各地几十家官营的青楼里,康乐坊号称“天下第一香”。 张不周面色嫩,但是心里却是实打实的老司机。和陆升两个人一左一右的架着李大嗣,刚刚踏过桥,就有一身脂粉气的老鸨迎了上来。虽然面上带笑,却并不谄媚,号称“天下第一香”,自然就要和别处不一样。康乐坊的老鸨心里更有底气,也更有傲气。不屑于强拉硬拽,用当年的花魁花想容的一句话来说:“男人都是偷腥的猫儿,只要闻到了味道,你就算大门紧闭,他也会想办法钻进来” 那老鸨脸上笑意盈盈问道:“几位爷看着面生,若是头一次来这康乐坊,就让奴家给几位介绍一下如何” 张不周道:“哦?我看这人流进进出出不断,你倒是好眼力,好记性,能认出我们几个是生面孔?” 那老鸨手指虚点陆升道:“除了这位爷看着像是见过世面的,您面嫩得很,一看就是哪家偷跑出来的小公子。至于中间这位虽然个头高大,不过下盘不稳的爷,恐怕几句话都没跟女人说过。” 张不周和陆升疑惑她说的下盘不稳是什么意思,齐齐看向李大嗣。只见李大嗣两条腿抖得如同筛糠一般,躲在两人身后半步,听老鸨说到自己,脸都红了,低着头不敢看人。 张不周和陆升面面相觑,一同骂道:“没出息的东西,丢人现眼。” 张不周道:“你这康乐坊嘛,小爷确实是第一次来。不过别拿小爷当那好宰的肥羊,要知道比你这里好的多的场子,小爷也去过不少。” 老鸨看出三人中以张不周的身份为尊,顺势贴身,挽上张不周的一只胳膊笑道:“瞧您说的,咱们康乐坊可不像那些乱七八糟的场子,说话不清不楚的,光想着骗您兜里的银子。都是些没什么远见的短视鬼,我们这行的名声就是被这些人毁的。到了咱们康乐坊,您就放宽心,保证一切都是明码标价,不会有半点让您不称意的地方。” 随着门口粉色的珠帘被挑开,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座坐落在水池中丈许高度的假山,一道小小的瀑布从山顶飞流而下,扑面而来的,净是浓郁的酒香。两座古朴的香炉中,淡淡的白烟飘然而起,让整个大厅如同仙境。在十六根丹红的柱子之间,是极薄的轻纱拉起的帷幕,隔出一个个小间。透过轻纱隐约可见里面有人影,传出阵阵或是开怀笑声,或是窃窃低语。假山后面是一道盘旋而上的楼梯通往二楼。一圈共计二十八个房间。有几间房门外挂着小小的红灯笼,也有几间门口则是粉色灯笼,更多的则是黄色灯笼。无一例外的房门紧闭。 张不周指着二楼的灯笼问道:“那不同颜色的灯笼,是什么意思?” 老鸨道:“这黄色的灯笼啊,代表着姑娘正在大厅里陪客,无暇接待别人了。红色的灯笼,代表着这屋的姑娘啊,今日身体不适,不能为各位贵客服务了。粉色的灯笼呢,则是目前还没被人点走的了。三位爷要是想找姑娘唱曲喝酒,就只能选这几个房间了。” 张不周疑惑道:“选房间是什么意思?” 老鸨道:“公子有所不知。这个是咱们康乐坊独有的规矩。公子能挑选的只有房间号,至于房间里是哪一位姑娘,就不知道了。不过有一点奴家可以保证,无论是哪一位,都不会让您失望。” 张不周笑道:“你这不就是开盲盒吗?” 老鸨疑惑道:“恕奴家无知,这盲盒是什么,却是从未听过。” 张不周抬头看向那按照方位分为东西南北各七的房间,选了西侧三六七三间房,老鸨将三人带至一个隔间内等候。 用轻纱在柱子间围出来的隔间,大小都一致。张不周打量着摆设,除了一张琴台,还有一副棋盘,一张摆放着文房四宝的书桌。地上是蒲团座椅,几张小几。张不周心底暗道:与其说是青楼,更像是哪个文人雅士的书房。这所谓的“天下第一香”,倒是有几分道行,知道如何在世上最容易赤裸的地方给人留最后几分遮掩。 那老鸨看张不周打量个不停于是说道:“公子不必多心,咱们各个房间的大小,规格都是一样的,不会出现拿次等房间来招待您的情况。” 张不周不以为意道:“有区别也是正常的,一分钱一分货嘛” 老鸨陪笑道:“话说得没错,不过咱们康乐坊不一样,您在房间、酒菜、姑娘身上花的钱都是一样的。” 张不周疑惑道:“这是为何?” 老鸨伸出一根手指,向上指指道:“上面说了,来这康乐坊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要是房间大小,物件摆设上有高有低,少不得会出现都想要更好的情况,保不齐哪天遇上位脾气不好的,拆了这楼都可能。因此公子可以放心,您无论吃多少,喝多少,呆多久,都是一个价。唯独不一样的地方,是您给姑娘的打赏钱。这个是不限制数量的,给也可,不给也可。” 张不周道:“这倒颇有意思。你这上面所指的那位,倒是个有头脑的。” 那老鸨看了张不周一眼,眼神中略有疑惑,随即笑道:“公子所言甚是。别看是凌国官营的买卖,其实这往日里夹在权贵之间受的罪也是不少,这些不是办法的办法都是被逼出来的。” 轻纱外三声铃铛轻响,那老鸨莞尔一笑道:“三位爷的姑娘来了,那奴家先退下了。陆升掏出一锭银子,放在老鸨的手中,顺势摸了一把芊芊玉手揩油。那老鸨也不生气,只是冲着陆升一笑,掀开纱帘请三位姑娘进来。 为首的一人,穿着鹅黄色的对襟小褂,白色的狐裘从肩颈绕过,面容姣好,端庄文雅,像一个官宦人家出身的少妇。左侧的姑娘怀里抱着一把琵琶,头发从一侧的肩膀顺下,垂在胸前,一双灵动的大眼睛彷佛会说话一般眨啊眨,迅速从三人身上扫过。最右侧的那位姑娘,穿着一身杏黄的小长裙,头发随意的扎了个发髻,用一根竹簪随意的穿过。五官精致,惊为天人,只是神情冰冷无比。 张不周看了看,突然觉得有些尴尬。以前就算是挑选,也是站成一排让兄弟几个挑,谁也不会笑话谁。可眼下自己不再是那个粗犷到什么都不管不顾的雇佣兵了,眼下的自己,可是国公府的小公子。 李大嗣缩在一个小几后面,低着头看自己的脚,彷佛是想查出第十一根脚指头。张不周只得指望陆升。谁料陆升也将目光投向了他。 两人对视一眼,有点尴尬,随即陆升赶紧开口道:“那就这样,咱们今天也不管谁是谁了,只看年龄大小好了。这里我最大,李大嗣第二,张,张周最小。你们三个就按照这个顺序,就坐。” 那少妇模样的姑娘莞尔一笑,闻言缓步走到陆升的几旁坐下。琵琶姑娘则是蹦蹦跳跳地冲到李大嗣身边,李大嗣低着头闻道一阵香味,忍不住 抬头看向琵琶姑娘。小姑娘倒是嘻嘻哈哈,性格大方的很。 来不及出声反对陆升的提议,那个神情冰冷的姑娘已经坐了过来。眼见着少妇和琵琶姑娘已经与二人相谈甚欢,再看看身边这位冰山,毫无斟酒倒茶的意思。张不周只能自己拿起茶壶倒水,无奈苦笑:这是谁伺候谁啊。 穿鹅黄对襟的少妇果然老道,没一会儿就哄得陆升连连举杯。琵琶姑娘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害羞的要死的李大嗣居然敢和她说话了。只有自己身边这位,依然冷着一张脸不张嘴。张不周想着,身体不方便不是都挂了红灯吗?那这位是什么情况?康乐坊掌握错了日子还是这位走的就是冷淡风。朝着陆升使了两个眼色,可是这小子沉迷女色当中不可自拔,根本没看到。 尴尬的喝完第四杯茶,那冷冰冰的姑娘终于开口了。只是这第一句话,就让张不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所听到的。 不敢相信的第一点是这姑娘的声音实在是太好听了,让人不由自主想到山涧清泉,深谷百灵。 不敢相信的第二点是这姑娘张口就问:“你可以给我打赏一千两吗?” 张不周口中的茶喷出好远:这是,拿我当大冤种了? 第四十二章 宋念卿 先不说姑娘的质量如何,康乐坊在招待上还是不错的。小几上除了几道色香味俱全的酒菜之外,蜀地常见物产以外,还有从外地快马送来的时令水果。 张不周拿了一颗陇州特产的“墨香妃”葡萄,放入口中,汁水甜美,将果肉吃掉以后,张不周撅起嘴,看向那说完话后再度冷冰冰的姑娘。 那姑娘面楼疑惑,不知道张不周什么意思。撅着嘴等了一会儿,见她还是没法领会,张不周只得将葡萄皮吐在自己的手上。那姑娘见此,脸色一红。 张不周慢条斯理道:“姑娘,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就走这个风格,不过坦白讲,我并不习惯。小爷是第一次来你这康乐坊,为的是寻开心,找乐子,但是自打进屋以来,你连个笑脸都没有过,这种服务水准,是谁给你的勇气,张嘴就要一千两的打赏呢。” 张不周说完话,房间里瞬间安静下来。陆升放开怀里的少妇,发出一声冷哼。那少妇眼神玩味的看向“冰山”姑娘,似乎有些幸灾乐祸。琵琶姑娘则是面露不忍之色,微张着小嘴想要说些什么,李大嗣一只手攥住她的胳膊,姑娘回头看向李大嗣的严峻脸庞,喏喏不敢言语。 “冰山”姑娘虽然冰冷,倒也不算笨,敏锐的察觉到了屋内的气氛变化。低眉顺眼的扫视一周后,“冰山”姑娘眼波流转,面向张不周绽放了一个笑脸。 张不周几十岁的心居然被这个笑容震撼了一下。心里暗骂:妖孽,险些坏我道心。说是妖孽并不为过,那姑娘冷着脸的时候还看不出来什么,这一笑倒颇有些倾国倾城的意味。只是年纪尚小,没什么阅历,笑容里单纯居多,风情少了些。 张不周拿起桌上的酒杯,“冰山”姑娘很有眼力劲儿的端起酒壶倒了一杯果酒,随即拿起另一个杯子倒满,朝着张不周恭敬地做了个敬酒的手势,一饮而尽。尽管是果酒,度数不高,那姑娘还是被呛得连连咳嗽。 张不周看的好笑,小姑娘就是爱逞强。没有拒绝她传达的善意,张不周也将杯中酒喝下,问道:“叫什么名字。” “冰山”姑娘脸上浮起两朵漂亮的红晕,冰冷的神色都淡了不少。听到问及名字,姑娘银牙咬住下嘴唇,迟疑了一下松口道:“念卿,宋念卿。” 张不周低声重复两遍,宋念卿,为她起这个名字的人,是在怀念谁呢?看她又恢复了不爱搭理的样子,张不周道:“小宋啊,你多大了。” 宋念卿还没回话,旁边的少妇忍不住笑出了声。见众人齐齐望向她,少妇用袖子蒙住脸,闷闷地说道:“这位公子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偏要故作老成的叫人家小宋,真是有趣。” 陆升给了一个不好意思的眼神,张不周笑道:“别看我年纪小,可我志气高。你先别笑了,刚好问问你,你叫什么名字。” 少妇露出脸来,朝着张不周施了一礼:“奴家的本名,在入了这康乐坊以后早就忘却了。鸨母给起的名字叫秦湘兰。” 张不周邪魅一笑:“老秦啊,那你多大了。” 秦湘兰如同吃了脏东西恶心一般,脸色瞬间不太好看,只是很快调整过来,笑盈盈道:“公子真是风趣。奴家如今三十了”。 陆升手在小几下不轻不重的捏了一下,秦湘兰借着倒酒的机会,躲开张不周的目光。 张不周转向宋念卿问道:“现在说说,为什么要我给你打赏一千两。即便你这康乐坊是销金窟,一千两也不是个小数目了。更何况,难道康乐坊的姑娘都这般没规矩,可以张嘴向客人要打赏的吗?” 宋念卿好像很喜欢咬嘴唇,下唇上被咬处淡淡的牙印。用好听的声音说道:“你看起来就是个很有钱的人。一千两对你来说可能并不算什么,若是你肯答应,我就,我就” 看她犹豫了半天也没说出来“也就”什么,张不周道:“小宋啊,别告诉我你是害羞讲不出口。康乐坊里,还有这么清纯的姑娘吗?” 宋念卿还没说话,琵琶姑娘抢先开了口:“这位公子,宋姐姐也是实在没办法了。她刚刚才被允许接客,不懂规矩,若是坏了您的兴致,奴家替她给您道歉。还请公子大人有大量,不要生气。” 宋念卿感激的看了她一眼,脸上羞涩和悲愤交加。房间内再度沉静。 良久,张不周悠悠叹息一声:“哎。今日之事,说好听点你我算萍水相逢,说不好听的,我不过是你可能的千万客人里的一个,我对你没什么特殊的,你对我来说,同样没什么特殊的。不管你有什么难言之隐,还是有什么苦痛遭遇,我都没兴趣知道。我呢,今天可是冒着风险出来玩的,偏偏还被你扫了兴致。今日就到此为止。” 闻言,宋念卿满脸失望,琵琶姑娘也跟着面含悲切。秦湘兰面无表情,只是眼底的幸灾乐祸越发明显。 陆升拍拍手,老鸨挑开纱幔走进屋来,笑语打破屋内凝滞的气氛:“怎么了几位爷,是对姑娘不满意吗?” 张不周道:“姑娘们挺好的。只是突然想起还有急事要办,得先走一步,对不住了。” 老鸨心思流转,眼下已经是亥时深了,这么晚的时辰,哪还能有什么要紧事。看着屋里的情景,老鸨的目光落在宋念卿的脸上,狠狠地瞪了一眼。再面向张不周的时候,脸上又满是笑容说道:“一定是我们招待不周,扰了几位爷的雅兴了。下次几位爷得空再来,我一定让后厨送上几道精美的小菜。” 张不周淡淡一笑,没言语。 老鸨道:“几位公子没有尽兴,那我也给打个折扣。惯例咱们康乐坊的规矩,每人一百两。今日只收您八十两,三位合计二百四十两。” 饶是有所预期,张不周还是被这个价格震慑了一把。记得在人市上,那个十三岁的小姑娘,标价二十两。放在康乐坊,连个零头都不够。张不周扭头看向陆升,示意他给钱,陆升迎着他的目光,有些不解。 张不周连连使眼色,陆升疑惑的神色更甚。尴尬地对着老鸨笑了笑,一把将陆升拉到一边问道:“你怎么回事,给钱啊。” 陆升反问道:“什么钱?” 张不周道:“什么什么钱,你没听人家说吗,每人八十两,三个人二百四十两,还不快给钱。” 陆升笑道:“公子您不会忘了,这康乐坊可是节度使府衙的产业,您来康乐坊玩,谁敢跟您要钱。” 张不周照着他的脑袋敲了一下道:“你想要我死啊。我现在人应该在哪里?应该在庄子上。老爷子的禁令还没解除,这次来赴宴我已经是冒着险了,要是让他知道我跑来康乐坊玩,还不打死我?” 陆升捂着脑袋道:“忘了忘了,公子莫气。” 张不周没好气道:“还不快给钱,赶紧回去,这一晚上,气死了。” 见陆升面如苦瓜,扭扭捏捏的还不掏钱,张不周道:“干嘛呢?” 陆升苦笑着开口:“公子,我以为不用给,所以,出来的时候就没带钱。” 张不周闻言呆若木鸡,逛窑子不给钱,这可是要遭雷劈的。虽说没逛成,可是菜你吃了,酒你喝了,那动用快马数百里送来的葡萄,皮都吐了一地了。现在说没钱?张不周看了一眼老鸨,她脸上虽然还有笑容,眼神里已经有所警惕了。 李大嗣看两个人抓耳挠腮的样子,凑过来问道:“怎么了?” 如同见到救星一般,陆升问道:“你有没有二百四十两银子?” 李大嗣闻言面露警惕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有二百四十两银子,这可是我这么多年攒下来的。” 张不周和陆升对视一眼,大喜过望,张不周开口道:“不是白要你的,算借的,回去以后我就还你。” 李大嗣憨厚一笑:“是公子你要用啊,那没事。二百四十两,都给你也没关系。大不了我跟我娘说,晚几年娶媳妇。” 陆升急急道:“别说那没用的了,快把钱拿出来?” 李大嗣挠挠头道:“在这我可拿不出来,我都埋在我家院子里那棵老柳树下面了。” 。。。 片刻沉默以后,张不周拍拍李大嗣,对陆升说道:“以后你就叫他小李子”。李大嗣刚想反驳,张不周狠狠地瞪他一眼。 三个人将口袋掏了个干净,凑出来二十几两银子。秦湘兰三个人站在老鸨身后,探着头看向这边。见三人一脸囧迫的对着碎银发呆,秦湘兰轻笑一声对宋念卿说道:“我的小公主,你可是看走了眼。别看穿衣打扮人模狗样,这兜里比脸都干净。别说一千两了,就是一百两都没有。” 宋念卿没理她,眉目间都是愁云。 张不周干脆将那寒碜的银两揣回兜里,讪笑着走过来,对着老鸨尴尬说道:“那个,你们这,能不能用花呗?” 第四十三章 善人 即便是马爸爸将业务拓展得再广,在这完全属于另一个时空的天元大陆上,还是没有花呗这种神器的存在的。 老鸨面露疑惑:“公子所说的花呗?是何物。咱们康乐坊有金杯银杯,即便是价值千金的无垢琉璃盏,咱们也是藏了一套的。不过您说的花杯,倒是从未听过,是花瓣做的杯子吗?” 张不周苦笑摇头:“没事,是我喝醉了胡言乱语。” 老鸨道:“看几位公子商议半天,可是有什么问题吗?” 张不周迟疑再三,最终还是羞涩道:“实在是不好意思,我出门仓促,银两不足。眼下只有二十几两,远不足二百四十两之数。” 老鸨笑意更深,将讥讽与冷漠很好地隐藏起来:“公子怕不是闲得慌,来寻我的消遣。几位姑娘您不给赏钱就算了,这酒菜的钱,可是不能再少了。若是想吃霸王餐,还请公子您仔细想想,咱们康乐坊背后,可是剑南道节度使府衙的金字招牌。” 张不周道:“吃霸王餐是不可能的,本公子丢不起那人。我们三个人,留两个在这等着,派一个回去取钱,这样行否?” 老鸨没答话,走到窗子边,打开棱框上雕刻着美人出浴图的窗扇,外边的街道上,更夫敲响了子时的梆子。“子时一至,全城禁行的规矩,向来是无人敢破。公子就不要说笑了” 张不周倒真不知道还有这个规矩,看陆升点点头,知道老鸨所言不虚。思来想去之下,干脆破罐子破摔:“既然全城禁行,那我刚刚想起来的事儿恐怕也办不了了。既如此,何不将这酒宴吃完?接着奏乐,接着舞。” 老鸨也不生气,笑道:“公子刚才的话呢,我就当是真的。天亮以后,还请公子差人去取钱,若是能取回来还好,若是取不回来”老鸨话说到这,脸上居然有几分羞涩。 张不周好奇道:“若是取不来钱又怎样。” 老鸨眼光跳过他,在陆升身上停留片刻,最后盯着李大嗣放肆笑道:“若是取不来,只能出力抵债了。” 张不周道:“放心。一定能取来,这出力气的粗活,我们可做不来。” 老鸨哈哈大笑,连带着身后的秦湘兰和琵琶姑娘也止不住笑意:“公子别误会,这出力可不是让你们做些劈柴端水的粗活。” 张不周疑惑道:“那是干什么。” 老鸨笑着转身,留下轻飘飘的一句:“公子可知道,来这康乐坊寻欢作乐的,可不都是为找女人来的” 李大嗣还傻乎乎地想着这话什么意思,张不周和陆升已经反应过来,一阵恶寒。 两人齐齐说道:“能取来,多少钱都能取来。” 老鸨带着三位姑娘离去,张不周神色恹恹的斜坐着,拿起几上的葡萄一股脑塞进嘴里好几颗,连皮都没吐就咽了下去。陆升蹑手蹑脚的刚想坐下,一颗葡萄迎面飞来。灵巧闪避开后,抬头一看张不周正怒目而视。陆升不敢再动,任由张不周发泄似的将葡萄一颗颗砸在身上。 将手中的葡萄串揪了个干净,恨恨地盯着陆升。陆升谄媚一笑:“公子别生气了。” 颓然地倒在榻上,张不周双臂抱在脑后道:“明天一早解了宵禁,你马上回客栈去取钱。要是取不回来,就把你留在康乐坊卖屁股。” 陆升下意识的双手捂住屁股,嘴里喊道:“万万不可啊公子,你看我这体格,卖不上什么好价钱的。刚才那老鸨的眼神你也看到了,明显更喜欢咱们人高马大的小李子。啧啧,小李子这名字听着就合适。” 李大嗣皱起眉头,随手抄起一个几上的盘子就砸向陆升:“我说了不许叫我小李子。” 陆升侧身躲过,嘿嘿一笑:“你小子不感谢你二哥我,带你来见世面。要不然你个处男,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摸到姑娘的手。我看刚才你和那个小姑娘蛮搭的,不如二哥厚着脸去帮你说一声,再叫姑娘们回来。” 李大嗣怒吼一声,作势预扑:“狗东西,胡说什么”。两个人滚作一团。片刻后,以陆升拍地投降告终,两个人整理着皱皱巴巴的衣服。看张不周还是老神在在地躺在那,陆升凑过来嬉皮笑脸问道:“公子,还生气呢。” 张不周没好气地看他一眼,叹气道:“本来想着见识见识被吹嘘成天下第一的康乐坊到底有多让人流连忘返,今日一见,不过如此。还白白地搭进去二百四十两银子,二百四十两,买侍女都能买十二个了,真是浪费。” 陆升悻悻不做声了。 三人陷入沉默。李大嗣在榻上左扭右扭,弄出动静。张不周看向他,李大嗣也看向张不周。 “有什么话就说,挺大个老爷们,学小姑娘忸怩作态干什么。” 李大嗣犹豫一下还是说道:“公子,那个宋姑娘要一千两,你为什么想都不想就拒绝了。” 张不周坐起身来,看向他笑道:“看来你不光是身体上处男,脑子也缺了点什么。风尘之地,最忌讳交浅言深。按我之前说的,大家不过是红尘中萍水相逢的过客,了不起有一段露水情缘。一个官窑里的姑娘,就算长得再好看再动人,上来就跟你要一千两,就算本公子再有钱,也不能当这个冤大头。更何况那姑娘连滴眼泪都不掉,就想讹我一千两,我只是善良,可并不傻。” 李大嗣喏喏说不出话。 陆升接话道:“你呀,就是经验太少。若是刚才的琵琶姑娘跟你说,让你打赏,你会打赏吗?” 李大嗣说道:“我没钱,让我打赏也没法打赏。” 张不周“嘿”一声笑道:“你这是什么理论。合着本公子有钱就得打赏呗,我有钱是罪呀。你这是道德绑架你知道吗?” 李大嗣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刚才紫鸢也说了,宋姑娘刚开始接客,还是个清白倌人,要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想来也不会贸然向公子开口。一想到可能因为我们的拒绝,那姑娘会遭遇什么不好的事情,我总觉得心里不舒服。” 陆升笑道:“行啊,这么快就知道人家姑娘的名字了” 张不周示意他别打岔,笑道:“三哥啊,这世上有难言之隐的人不知凡几,若是每个有难的人都寄希望于不劳而获,伸手要钱,那你让我们这些有钱人怎么活。记住一句话,天助自助者,凡事都没有真正的山穷水尽。” 李大嗣不再吭声。 陆升扔了个小靠垫给他道:“小李子快睡觉,明早二哥我还要去取钱,要是睡得晚了醒的不及时,小心真把你卖在这。” 周围房间的欢声笑语逐渐淡去,上楼的脚步声、开门关门声也逐渐消失。三个人躺在榻上,虽说想睡觉,但是又窄又硬的榻坐躺起来很不舒服,很难入睡。听到李大嗣翻来覆去的弄出声音,陆升瞄了一眼张不周还没闭眼,骂道:“身上长虱子了,滚来滚去不睡觉。” 李大嗣半晌答道:“心里有事,睡不着。” 反正也没睡意,张不周和陆升两个人索性爬起来。陆升笑道:“就你,光长体格不长心眼的憨货,还有心事。我看是想姑娘想的心痒痒。张不周制止他道:别开玩笑了。三哥,什么事想不明白,跟我说说。” 李大嗣一骨碌爬起来,弄得座榻和小几吱吱作响,闷声说道:“从小我娘就教育我说,做人当心存善念,遇到旁人有难事,能帮一把就帮一把,这样才能不亏心,不后悔。刚才那姑娘,如果真的向我开口,即便我身上没有,日后也会回去取了银子送来。” 张不周问道:“若她确实是骗子呢?” 李大嗣沉思了一下,说道:“若是骗子,想来也是被逼上的这条路。更何况,这康乐坊的姑娘,根本得不到自由,骗钱又有何用呢?” 张不周居然被李大嗣说住了。反思了一下自己,好像陷入了经验主义的坑。按照自己前世的经验,这种姑娘八成会编出什么父母重病,弟弟上学要用钱的理由,骗一些涉世未深、情窦初开的小男生。见惯了这些技俩的自己,当然对此嗤之以鼻。可是那个宋念卿,既然是康乐坊的清倌人,之前的家世恐怕都已经是昨日云烟了。贸然开口要一千两银子,恐怕还真的是有什么难事。只是事到如今,也不好再去找来问个清楚,更何况,此时此刻真是有心无力,身上一共就二十级两,还是等明日再说。 张不周念头通达后道:“三哥别想了。你要是真的担心,明日叫陆升多取些钱来。到时候问个清楚,若是真的情有可原,那帮上一把就当本公子积德行善了。” 李大嗣闻言竟目露几分感激之色说道:“公子仁义。” 张不周笑骂道:“少给我扣高帽子。要不是图你的心安,本公子才不想管。” 李大嗣嘿嘿傻笑,被陆升一把摁倒:“睡觉” 心事放下的三人这回终于能睡着了。迷迷糊糊中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张不周被人吵醒,半睡半醒间听到有人咒骂,有人叫喊,还有女人在哭。坐起身子,只见李大嗣和陆升两人早已醒来,正靠在榻上侧耳倾听。 张不周听不真切,掀起垂幔,看向堂内的场景。昏暗的灯光下,几个健妇抬着一个年纪不大的姑娘作势要往门外走,宋念卿哭泣着想要上前阻止,却被一旁的老鸨死死的拉住胳膊,嘴里还低声喊着:“还不快开门扔出去,晦气的东西,别脏了我的康乐坊。” 宋念卿阻止不成,转身向老鸨跪下:“我求求您了鸨母,思思她只是生了病,您就帮她请个郎中。花的钱,我做牛做马也会帮您赚回来的。这么冷的夜,您扔思思出去不管她真的会死的” 那老鸨冷笑一声:“你这话,我权当笑话听了。今夜的事我可是听湘兰都跟我说了,难怪你答应出来接客,原来是想找个冤大头。可惜了,人家没上当。这小妮子扔出去,死便死了,别忘了,你们早就该死了。能活到现在,还是鸨母我开恩。” 宋念卿说不出话来,只是一味的磕头求情,头碰在坚硬的地面上,很快就磕出了血迹。鲜血流淌在她倾国倾城的脸上,更显得娇弱可怜。 眼见那几个健妇打开门,就要将人扔出去,张不周终于忍不住掀开帘子走出来喊道:“吵吵闹闹,哭哭啼啼,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第四十四章 出手 张不周的出现,让众人的动作停了下来。 宋念卿哭的梨花带雨,脸上的血还在往下流,张不周看在眼里,忍不住叹息一声。 老鸨道:“吵到公子休息了,真是过意不去。只是处理一点小事,都怪这丫头不懂事,非要哭喊阻拦,扰了公子清梦。” 张不周摆摆手,看向那几个健妇抬着的小姑娘,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只是似乎生了重病,脸上泛起不正常的红色,嘴唇却发白,眼下已经半昏了过去,任由几个人抬着也没什么反应。 “这是什么情况,不会是死人了。” 老鸨嬉笑一声:“公子说的这是什么话。好端端的哪来的死人。不过是坊里一个小丫头生了病,这不,我正让人抬她去看郎中呢。” 宋念卿如同找到救命稻草,双膝跪地着挪到张不周身前,还未开口就已经将头磕了下去:“公子我求求你,救救我妹妹。鸨母她根本不是要救她,她是想把思思扔出去自生自灭。公子,求求你,只要你肯救思思,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刚才在隔间里已经将事情听明白了,张不周俯下身,将宋念卿搀扶起来,抚去她额上的血迹和污渍,笑道:“站起来说话。我还是更喜欢你那股高高在上的劲头。记住,上跪天地,下跪高亲。除此之外,没人可跪。” 老鸨闻言道:“公子这话说的可就不对了。天地高亲之外,咱们凌国的高官大员,殿下天子,哪一个不需要跪?这话要是传出去,可是大不敬的罪名。” 张不周一时语塞,习惯了前世经验的他,忘了在这个世界即使是七品的县令堂前,普通人也是要下跪的。陆升和李大嗣不知什么时候跟了出来,此时在他身后说道:“区区一个官妓,有什么资格可以见到高官大员,殿下天子?你这康乐坊,野心不小啊。” 老鸨哼了一声,不与他做口舌之争。陆升却不打算放过她:“反倒是你们,这宵禁的规矩,你刚刚自己还提及,眼下就忘了?无论何人,子时后,卯时以前,若是出现在城中,只要被巡城兵马司遇上,就是个格杀勿论的下场。你要去找郎中,怎么去,飞天吗?我看你是想将人扔出去一死了之。” 老鸨脸色变得冰冷,讥讽道:“几位公子自己脚上的泥还没擦干净,就想来趟一滩浑水吗?” 没人理她,张不周转向宋念卿道:“别哭了,说说看,是怎么一回事。” 宋念卿深知这可能是最后的机会了,用力吸了两口气,屏住哭泣道:“她们几个抬着的那个,是我的妹妹宋思思。思思前不久生了病,因为我们姐妹一直没有出来接客,所以没钱请郎中看病。我只好去求鸨母,鸨母说我为她赚够一千两,就帮思思请郎中,无奈之下,我只得同意接客。今日遇上公子,开口索要一千两,实在是逼不得已,得罪之处,还请公子海涵。思思知道我答应了鸨母,羞愧愤懑之下,晚上连饭都没吃,陷入了昏迷。我没办法,只能又去求鸨母,谁知道她喊了人来,要将思思扔出去自生自灭。” 其实即便宋念卿不说,几人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康乐坊中的官妓,连赎身的机会都没有,要钱除了用来治病救急之类的事情,还能有什么用。 随着宋念卿的话,老鸨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等到她说完,尖声道:“你个养不熟的白眼狼,在外人面前编排鸨母。要不是当初我发善心,你们姐妹两个早都死了。这是哪里,这是康乐坊,难道要我白养你们吗?你这个赔钱货妹妹,谁知道生的是不是疫病,万一传染了其他姑娘,别说一千两,就是十万两也弥补不了我的损失” 宋念卿哭喊道:“才不是疫病。思思她一直身体很好,都是你那天为了逼我,让她在暴雨中干活才生病的。” 老鸨道:“丫头,你都十九了,前几年老娘心疼你们两个命苦,养你们长大,你难道连知恩图报的道理都不懂吗?我知道你不想让你妹妹也落入这一行,可是谁叫你们命苦呢?” 张不周听不下去道:“什么叫命苦,难道说还有人生来就是要堕入风尘的吗?人命哪有高贵低贱之分。你这样子,岂不是逼良为娼?” 鸨母闻言笑出声:“公子别开玩笑了。这丫头啊,可不是一般人。就说十年前,人家可是响当当的公主名号。新宋国虽然不大,但是富足得很,两个丫头可是正经过了几年锦衣华服,前呼后拥的日子。只是谁叫他新宋死守城门不肯投降呢,镇国公张帅的蜀军,死了四千多人才啃下这块骨头。她爹娘被吊死,留下这两个小丫头。还是我心善,托人求情将她俩要了过来。这几年,不说对她们多好,至少吃穿用度从未短缺。要我说,这就是命。十几年的公主生活,要再用十几年来偿还。” 张不周闻言如遭雷击,他光想着这是号称“天下第一香”的美妙之地,却忘了这些官妓的来源。现在想想,剑南道节度使府衙成为康乐坊的最大后台,正是因为他们就是最大的“供货商”。 张不周望向宋念卿,明明只是和自己一般大小的年纪,作为曾经的一国公主,落难至风尘之地,不知道遭遇了些什么。想到她的国破家亡,是由自己的祖父一手造成,顿时心里一阵不舒服。 陆升看张不周脸色灰暗,瞬间明白他想到了什么,喊了一声公子。 张不周回过神来,自嘲地笑了笑示意无碍。国家层面的战争,受牵连家破人亡的不知道有多少,谁是正义?谁又是邪恶?想起战火在这片大陆上燃烧了近百年,张不周一阵深深的无力感。看向老鸨说道:“鸨母所言,也并非没有道理。实不相瞒,我曾经跟随师父上山七年,算是半个修道之人。今日之事既然遇见了,按照缘法所言,相遇即是有缘。那我就不能装作没看见了。” 老鸨神色越发冷淡:“公子是铁了心要插一脚咯。” 李大嗣听了半天,脾气火爆的他早就忍不住了,此时说道:“什么叫我们非要插手,如果我们不在,你今天就要逼死一条人命,更有甚者,说不定念卿姑娘也会随之而去。两条人命,即便康乐坊是官营的场所,被身后的节度使府衙知晓,你也得吃不了兜着走。” 老鸨冷哼一声:“那又如何。我奉劝你们几个还是好好想想,得罪了节度使府衙是什么下场。”只见她拍拍手,四个健妇将宋思思扔在地上,从背后抽出别在腰间的短棍。宋念卿哀嚎一声,扑向了宋思思。 陆升笑道:“今天还真是开了眼。往常只听说康乐坊的女子才貌过人,没想到百闻不如一见,这但是也是过人。小爷我今日就和你们比划比划。” 双方对峙当场,老鸨眼神阴狠,犹豫不决。已经搬出了节度使府衙的金字招牌,这三人还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肯定是有所依仗。要说是不知深浅的过江龙,倒也不像,三个人都是地道的蜀地口音,那就只能是哪家高门里不常露面的贵公子了。三人中,陆升和李大嗣两人一看就是打手,张不周才是真正的主心骨。 老鸨犹豫再三道:“这位公子,你可要想清楚,若是强行插手,就算搬出背后的人,到时候也不会好看。” 张不周笑道:“莫讲那么多,今日本公子只要求你留这个小姑娘一命。若是康乐坊不愿出这看病的费用,我一并出了。等到天亮以后派人去取,断不会少你一分。” 门外更夫敲响了卯时的梆子声,街道上一下子热闹起来。 老鸨似乎想通了什么,笑道:“天亮了。公子可以派人去取钱了。一千三百两,一分也不能少。” 张不周很庆幸老鸨没有苦苦相逼,不然的话,今日之事若不亮出身份恐怕真的不好解决。只是有些好笑老鸨的小心思,恼怒之下,连八折的折扣也不给了,恢复了每人一百两的价格。也不去和她计较那一千两的汤药费到底用不用得了,此时只想快点从这离开。许抚远的宴请设在中午,这一夜都没怎么睡,还要赶着回去补觉换洗。 将陆升拉到一边,张不周细细嘱咐道:“速去速回,万不可节外生枝。”陆升点点头,给了老鸨一个警告的眼神,出门而去。 李大嗣帮着宋念卿将叫思思的小姑娘抬到榻上,张不周跟着无为道人多少学了点医术,凑过去查看。宋念卿眼泪不断,眼睛红红地看着张不周为妹妹把脉。额头很烫,呼吸声音很浊,脉象中肺经受损,联想到宋念卿说的前几日在大雨中做活,想来是感染了风寒。张不周刚要松口气,突然想到这里可不是地球,没有抗生素,风寒可不是那么好治的,真的会死人的。眼下宋思思已经烧到昏死过去,恼怒老鸨为了逼宋念卿居然硬是将宋思思的身体拖到这种地步,张不周本想骂出口,想到还在人家的地盘上,只能暂时作罢。 宋念卿关切地看着张不周的表情放松后又凝重,转而变得愤怒而克制,心情也跟着转变,紧紧的揪起来。 第四十五章 志向远大 陆升一路飞奔,只恨没有快马,上气不接下气的赶到客栈,正好遇上从楼上往下走的白露,险些撞个满怀。白露赶紧躲开,皱着眉头道:“慢点慢点,火急火燎的干什么” 陆升大喜道:“来不及细说了,白露姑娘,公子遇到了事情,急需银两” 白露回头看了一眼张不周的房间,疑惑道:“公子这么早就起来了?真是难得。怎么了,是不是出去吃早饭没带钱啊” 陆升满头大汗,急急道:“不是吃饭,哎呀,也是吃饭,一时半会说不明白。” 白露笑盈盈道:“活该,叫你们出去不带我。吃了什么好吃的呀,要多少银两” 陆升诺诺道:“一千三百两。”白露正在掏钱的手一顿:“多少?你们吃了什么要一千三百两,就算是在康乐坊过一夜也用不了这么多钱啊”,陆升被她说中,满脸尴尬,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白露一看他的样子,聪明伶俐的她瞬间意识到有问题:“别告诉我,你们几个昨晚带公子去康乐坊了。” 陆升低下头,不敢说话了。 白露冷哼一声:“老公爷叫你们几个保护公子,你们倒好,带公子去寻花问柳。”陆升咬咬牙,抬头道:“白露姑娘,眼下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公子那边真是有十万火急的事情,还等着我拿钱救人呢。” 白露听到还要救人,知道情况可能不像自己想的那样简单。白露笑道:“现在知道着急了,活该,叫你们乱来。钱我有,不过你要带我一起去” 陆升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张不周所说的横生枝节,犹豫之际,白露道:“要么没有钱,要么带上我,看着办” 无奈之下,陆升只得下楼去套马车,回来的时候已经累够呛了,再跑回去实在是跑不动了,更何况还有白露。 一架马车横冲直撞的飞奔在蜀州城内的路上,激起一阵灰尘,两侧的小贩骂声不绝。陆升赶着马车,余光扫到道旁的“医”字招牌,急急勒停马。车厢里的白露被急刹车吓了一跳,掀开帘子刚想骂,就看见陆升一溜烟跑进医馆,不一会,车厢里被塞进来一个白胡子老头。 被陆升扛在肩上生生带出来的老郎中惊魂未定,看见车厢内还有一个弱女子,不禁问道:“姑娘,你也是被那贼人绑来的吗,可怜我家长还有耄耋老母和垂髫稚孙,苍天啊,这贼人一次做两个买卖,这是要完钱就要远走高飞啊” 白露冰雪聪明,想起陆升说的十万火急和救人,便知晓了此举的用意。再怎么费力解释,也不如钱有说服力。掏出五十两银子,白露笑道:“先生不必惊慌,我家马夫失礼了。实在是有病人情况危急,来不及向先生解释,这才出此下策。先生大可放心,必有厚待。” 那老郎中听闻不是绑架,只是看病,再看到面前相比于寻常出诊十倍枕金的五十两,心安了下来,一边笑着说:“若是如此,情有可原,情有可原。为病者排忧解难是我们应该做的”,一边伸出手去将五十两银子迅速塞入袖中。 马车在康乐坊门前停下。过夜的客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要等到下午才会重新接待客人,眼下坊内只有张不周等人。沿着二楼的围栏,姑娘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窃窃私语,老鸨骂了几句,却没人理她。陆升心里只惦记张不周的安危,李大嗣是个憨货,万一打起来,未必能顾得上张不周。康乐坊这些年来,也不是没有不开眼的闹事,不用巡城兵马司出手,一直都是由康乐坊自行解决。陆升说的比划比划,不是开玩笑,那四个健妇,别看是女人,但是从身形和起手来看,保不齐是哪个亡国的内廷女卫,打起来未必讨得了好。 急匆匆地冲进屋里,陆升心神安定了。张不周端坐在塌上,虽说精神萎靡,所幸没有动手。张不周困到不行,眼见着陆升空手进来,刚要开口,就看到白露领着一个老头进了屋。内心一咯噔,慌忙避开白露玩味的眼神。 白露扫视一周,见张不周身侧两个姑娘,一站一躺。站着的那个姑娘即便泪痕血痕杂乱,依然掩盖不了绝世容颜。躺着的小姑娘虽然病态明显,也是个美人胚子。看来说是要救的人多半就是她了。心中吃味,白露朝向带着健妇的老鸨:“干什么,叫这么多人出来想吓唬谁” 老鸨拿不准她的身份,虽然穿着打扮像是侍女,但是气场却不输哪个高门大府中的贵小姐。起身行了一礼:“姑娘气质出尘,不知是哪家的千金” 白露瞥了一眼张不周,幽怨道:“可不敢,就是个端茶送水伺候人的侍女罢了,比不上你康乐坊香名美名在外。说说,什么情况” 张不周听她话语中夹枪带棒,知道她心中不满,不敢开口辩解。见她一到就掌控了气场,也乐得由她去沟通。 白露是极聪慧的,听老鸨讲完事情经过,知道张不周昨晚只是吃喝谈笑,没做别的事,心里稍稍舒服一些,见张不周几个陷入如此境地,便知道他不愿泄露身份。笑道:“钱呢,我已经带来了,郎中也带来了,还是请郎中先看病。” 宋念卿闻言大喜过望,那白胡子老郎中也不用再问,堂内谁是病人一目了然。看病手艺比半吊子张不周要强上许多的老郎中诊完脉,沉思片刻,便道:“这位姑娘只是风寒入体,加上忧思过度,邪火攻心,这才引起高烧不退。我先开一副药,你们也找些帕子来,用水打湿盖于额头,先把温度降下去。再这么烧下去,恐怕要痴傻了。” 宋念卿急到不行,匆忙跑上楼去找帕子。那名叫紫鸢的琵琶姑娘在楼上听见,也帮她一起找。陆升找来纸笔,记下方子,跑出去抓药。白露在张不周一旁坐下,也不去看他,对着老鸨说道:“知道你康乐坊号称天下第一,不过在我眼里,就是狗屁。每位客人一百两的酒菜钱也就罢了,这是历来的规矩,我也不去破坏它。只是那一千两的医药费,现在这郎中是我请来的,跟你们无关,自然不用再付。” 老鸨道:“话不是这么说的。请郎中是请郎中,这病又不会一下子就好。万一传染了我坊中的其他姑娘,还不是得我出钱。” 白露不清楚张不周是什么意思,是发善心管闲事,只想找个郎中帮他看病,还是看上了人家姐妹两个,要管到底。转向张不周,示意他来做决定。 张不周道:“老鸨此言有理。本公子说好的事情不会变,一千三百两,如数奉上。但是这钱我出了,该买的药就不能少。日后我还会回来看看,要是到时候被我知道你克扣了钱财,害人性命,绝不会轻饶你。” 虽然到现在还不知道张不周和白露等人的身份,但是从话里来看,至少不会低。老鸨也想赶快了解此事,于是应下。日后打听清楚,再做打算。 宋念卿闻言有点失望,只是她也清楚,即便身份再高贵的人,也不要想着将人从康乐坊中带出去。更何况张不周与她非亲非故,能够大方出手救人,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服下药后的宋思思面色转好,依依不舍的看着张不周等人的背影,宋念卿心绪复杂。老鸨倒是褪去了戾气,走到她身边道:“你也不要怪我,正如我所说,一切都是命。就如同这位肯大方相助的公子,连身边的侍女都如此出尘,你就不要有什么幻想了。” 宋念卿不去理她,只是叫了平日交好的姑娘帮忙将宋思思抬到楼上房间。安顿好妹妹以后,对着镜子擦拭脸上的污痕,擦着擦着,眼泪又流了下来。 马车上,张不周闭着眼睛靠在车厢上假装睡觉,白露一眼就看出他在假寐,于是一会儿踢一下车厢,一会踏一下彻底,不停的弄出声音。张不周实在忍不住道:“你干什么,能不能消停一会。” 白露道:“人家只是弄出点声音,公子您就不耐烦了。既如此,那就回去找那个姓宋的,正好姐妹二人,连我和谷雨姐一起替换掉。” 张不周一只手揉捏眉心,苦闷道:“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我干嘛要回去找她。不过是看不过眼,管了闲事而已。” 白露追问:“那去康乐坊呢?也是闲着无事去的咯”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自己还真是有点底气不足。张不周指着帘外道:“都是他俩,都是他们两个硬要带我去。我说我还是个孩子,他俩也不肯放过我。” 白露不作声,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门外的李大嗣听见车厢里的话,想出声反驳,被赶车的陆升一把拦住。 白露幽幽叹息道:“公子大了,身边是该有个知冷知热的贴心人。我们这些当侍女的,不该拦,也拦不住。回头便和老公爷说一声,把人接近府里来。” 张不周手足无措道:“别胡说八道了,和我祖父乱嚼什么舌头。我都说了,我对那个女人没意思,只是单纯的帮忙。我再也不见她了还不行吗?” 白露低着头露出笑容,抬头时却依然是一副悲伤的样子:“公子不必为难自己。” 张不周站起身来挪到白露旁边坐下:“死丫头,跟我玩激将法。放心,公子我志向高远,区区一个女人在我眼里算得了什么。” 白露好奇道:“头一次听公子说起志向,不知公子的志向是什么。” 张不周哈哈大笑道:“区区一个女人在我眼里算得了什么,本公子的志向是,所有女人。” 白露的手掐在某人腰间的肉上,狠狠一拧。 “痛啊”的叫声伴随马车扬长而去。 第四十六章 再见高丞 镇国公府。 今天是休沐日。上了年纪以后睡眠需求越来越少的张韬早早就起了床。用过早餐,本来想打一套拳,只是换好了短打以后,却怎么也找不到感觉,无奈之下只能躺在摇椅上悠闲地晒着太阳。当年的亲卫,如今的护院耿彪守在院子门口,看着老公爷享受着难得的自在,不让闲杂人进来打扰。 只可惜这份宁静没有维持太久,小院的门被推开,来人恭敬地弓着身子,双手向前平托,是个送信的。耿彪上前接过来人手里的信,展开看过以后,面色凝重,连忙交给张韬。 与耿彪的反应不同的是,看过信上的内容,张韬反倒神色轻松。闭着眼睛沉思一会道:“今天许抚远要请吃饭是,派个人去送个口信,就说我今天没事了,准时出席。” 耿彪不知道两件事有什么联系,领了命令就出去找人跑腿。张韬晃动摇椅,嘴里哼着小曲,心情很不错。 张不周回到客栈,没休息上多大会就被白露拽了起来。按照礼节,即便是客人,受邀出席也要提前到场,还要送上礼物。白露为张不周准备了一枝上等的狼毫笔。许抚远生平三大爱好,写字、下棋、收藏宝剑。张韬带领蜀军,几十年间打败的将领无数,这些人的佩剑中,佼佼者都被许抚远索要来了。蜀州城内的许府上,还专门建有一座藏剑阁。据传时至今日,已经有百二十把之多。 庄子上没什么好东西,白露也是千挑万选才从之前带过来的家当里找出这么一枝还算能被许抚远看上眼的狼毫笔。张不周从包装精美的盒子里拿出那枝笔把玩一番道:“要不咱们还是再买点什么,去人家吃饭,带两瓶酒也行啊。” 白露从丝毫不加小心的张不周手里抢回那支笔装回盒子,白了他一眼道:“谁不知道许副使从不饮酒。你若是有心,拣上等的竹笋买上两箩筐倒是不错。” 张不周一脸疑惑道:“就算他爱吃竹笋炒肉,那买两箩筐也太多了。” 白露哈哈一笑,什么也没说就跑了。喊过来陆升:“去买点竹笋,带上李大嗣一起去” 陆升也是困得不行,打了个哈欠道:“只是买竹笋,就不用小李子跟我一起了。” 张不周斜他一眼:“你若自己能搬得动也行,反正我要两箩筐。” 陆升迷迷糊糊道:“两箩筐而已,我自己就多少?两箩筐?公子你买那么多竹笋干什么。” 张不周也没法解答这个问题,只能示意他赶紧去买。等到人都齐了要出发,靳川才气喘吁吁的赶到。 车厢里,靳川端坐着将一个盒子放在膝上。看他那副宝贝的样子,张不周猜测应该是给许抚远带的礼物,好奇问道:“靳县令给许副使选了什么好东西啊。” 靳川闻言有些不好意思:“说来惭愧,窝在都安县城呆了好几年,县衙里还是那么穷。出来时候娘子给了我十两银子,原本想去给许副使挑枝好笔,”靳川自嘲的笑笑:“谁知道别说笔了,连一沓好一点的宣纸都买不起。这盒子里,装的是一方砚台,是我老友多年的珍藏。这次为了帮我,也算是忍痛割爱了。” 张不周笑笑:“真是巧了,靳县令送的是砚台,我送的是笔,刚好是一对。” 靳川也笑了:“那还真是巧,我还以为公子会送些什么稀罕物件。” 张不周道:“稀罕物件也有,不过在后面的马车上,等下到了卸了车你就知道了。 许抚远与妻子生有一子一女,儿子和张二良一般大小,如今在泰安城中的国子监教书。许抚远一直觉得这个儿子书读的太多,过于迂腐,上一次去泰安城,硬是没见上一次。名叫许敬宗的儿子也是一副倔脾气,不顾被人说不孝的非议,也硬是不肯来拜见父亲。至于女儿,嫁给了当年与张韬一起受封的英国公冯栾之子冯兴,同样居住于泰安城。眼下这偌大的许府,除了下人就只有许抚远夫妻两个。 刚去厨房检查饭菜准备的怎么样出来的林芝,见许抚远衣服都没换,还在那练着字,不禁怒道:“客人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上门了,你还不赶紧换衣服,也不怕人家见了笑话。” 许抚远看看身上被墨迹蹭的东一块西一块,也忍不住笑了:“除了你姐夫,谁敢笑话我。” 当初许抚远和林芝能够结为夫妻,正是张韬和发妻在其中帮忙签的线。许抚远碍于官场规矩,不得不尊称,林芝则是从来都直呼姐夫的,此刻说道:“自从姐姐仙逝以来,姐夫来咱们许府做客还是头一回,更不用说还有那个得有七八年没见的不周小子。当初不知道是谁缠着孩子让人家认自己当义祖。再加上你叫的那些乱七八糟的客人,你还是注意点形象。” 许抚远道:“你看你说的这叫什么话。什么叫乱七八糟的客人,那靳川,别管到底是为了什么,人家治下的都安县抗洪做的就是好。别的县几十几百的死人,偏偏他的折子写的好看得很。我还怀疑过真假,后来才知道他们修补了堤坝。那堤坝破烂了那么多年,姐夫也不说管管,也幸好这次遇上人口买卖案才能办成。不过两件事的始作俑者,都是张不周,还真是叫我好奇的很。至于另一位,堂堂的剑南道官场第四把手,到你嘴里还成了乱七八糟的人了” 林芝摆摆手道:“行行行,我说不过你。他们不是乱七八糟的人,我是,行了。你爱换不换。” 望着林芝远去的背影,许抚远无奈笑了笑,眼前的这幅字还差最后两个字,好不容易酝酿的情绪被打乱,需要重新梳理一下,笔尖刚触碰到纸面,一声叫喊:“老爷,镇国公来了。” 许抚远被喊声吓了一跳,笔尖的墨滴在纸上,迅速晕开。惋惜地看着这幅被毁掉的好字,依依不舍地抬起头,张韬已经不等人迎接自己闯了进来。 许抚远还在为那幅字不平:“那天去请你不是说不来了吗?怎么今天突然又改主意了。改主意就算了,还毁了我一副字。” 张韬绕过他,看向那幅被毁掉的字:“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啧啧两声道:“一把年纪的人了,还有什么千里志。老老实实当你的节度副使得了。”说罢将那幅字团团扔到了纸篓里。 许抚远“哎哎哎”的劝阻没有用吗,眼看着墨宝惨遭毒手:“跟你这种读书少的人,就聊不到一起去。有伤风雅,有伤风雅。” 张韬道:“少跟我拽那些文的酸的,我问你,你今天到底为什么招这么多人来吃饭” 许抚远端起放在书案上已经凉了的茶,皱着眉头喝了一口道:“今日之人,相较于往日肯定是算多的,不过细数下来也没几个。你我两个,加上御史高丞,剑南道前四的官员,三人联袂出席,宴请靳川这个小小的县令和你孙子张不周,也算是给足了面子。” 张韬问道:“我知道都有谁,我问你的是为什么。” 许抚远不急不忙道:“三个原因。第一,靳川的都安县在这次的洪水考验中表现不错,上一次的三年大考,给他那么差的评价,名义上说组织人手抵抗西凉人不力,实则是你因为祖坟的事儿迁怒人家。用你的话说,一把年纪的人了,也不嫌丢人。至于高丞,有些事情在饭桌上聊一聊,说开了,敲定下,省的日后再给穿小鞋。” 张韬知道他什么意思,只是压根就不在乎。许抚远故意选在这个时候写那八个字,未尝不是对张韬那晚所谓“老了”的回应。只是张韬心意已决,对这点小心思连回应都不愿回应,直接无视掉是最好的了。“那张不周呢?叫他来干什么。” 许抚远笑了:“就算是抛开节度副使的身份不谈,他也是我的半个孙子。我想看看这半个孙子还不行吗?” 张韬讥笑道:“孙子就是孙子,不是孙子就不是孙子,什么叫半个孙子。好端端的人被你一嘴给分成了两半。” 许抚远和他相交多年,知道他嘴上有多硬。单凭他今日能来,还说不好是为了谁呢。 “半个孙子”张不周此时站在“半个爷爷”许抚远的大门外,叩响了大门上的铜环。有门子打开门,收了张不周和靳川手里的请柬,正准备带人进院,瞥见远方的身影,连忙撇下二人上前去问好。 张不周回头看去,不禁有些惊讶:来的人正是号称剑南道官场一匹“孤狼”的剑南道御史,高丞。 靳川从未见过高丞,见他仪表堂堂一身正气,施礼道:“晚生靳川,拜见大人” 高丞点点头道:“是个有心人。这次处理完以后,我必定会报给皇上知晓。都安县城,蜀州城乃至整个剑南道,都该向你好好学习。” 张不周连忙道:“高御史一定要言而有信啊。” 对着张不周笑了笑:“张公子,好久不见” 张不周道:“也没有很久,高御史府衙牢内的饭菜味道还是不错的。你可以自己尝尝” 高丞听了这话,不禁眯起眼,精光闪动,犹如择人而噬的狼。 不知道发生过什么的靳川完全没法理解两人话里的意思。字面上来看,张公子进过御史府衙的大牢,还诅咒高御史也进去一趟,尝尝大牢里的饭菜。 可是,这怎么可能? 第四十七章 滚滚 张不周和高丞气氛不那么愉快的时候,得到消息的许抚远赶了出来。 先是对着高丞拱手说道:“高御史,有失远迎。”高丞连忙还礼:“副使不必多礼,刚好在门口遇上一位小友,说来大家都应该是相熟的。” 许抚远道:“哦?想不到你们两个还是旧相识。要知道,就连我都已经很久没见过了。不周,跟你高伯伯问好没?” 张不周对慈眉善目的许抚远很有好感。这位剑南道官场的二把手,更像是一位老顽童,嘻嘻哈哈,面目可亲。许抚远言语间就将高丞装了进去,一句高伯伯,既是告诉高丞,在张不周面前不要拿出御史的架子;也是暗戳戳地让高丞活活比张韬矮了一辈。 恭敬地行礼道:“小生张不周,拜见许副使。承蒙许副使盛情相邀,备上薄礼,还请不要嫌弃”,从白露手里接过礼盒递上,许抚远也接过交给下人道:“你也不用往自己脸上贴金。今日设宴,主要请的是都安县令靳川,刚好很久没见你顺便见一下。靳川来了没?” 靳川略微有些紧张,哪怕是排名最靠后的高丞,对他来说也是高不可攀的存在。原本还想着在张不周面前稍稍找回些作为县令的尊严,只是看着张不周和许抚远谈笑风生,自己反倒是心生怯意。听到许抚远的询问,白露和陆升将位置让出来,露出身后的靳川。 “下官都安县令靳川,拜见许副使。”靳川将身子弯的很低,忘了将手上一直提着的礼盒放下。张不周暗叹一声,将礼盒从他手上取下,帮忙递给许抚远说道:“靳县令见到许副使,心情激动,这是带给许副使的礼物。” 许抚远接过礼盒,没着急交给下人,而是笑道:“靳县令抬起头来说话。你知不知道,在高丞高御史面前给本官送礼的下级官员,你还是头一个。”靳川一惊,张不周也是一愣。此事可大可小,哪怕是寻常百姓之间,去别人家吃饭也要带上礼物,这是最起码的礼节。只不过此时的当事人有些特殊,若是高丞较起真,靳川的官场生涯就此断送也不是不可能。 见众人眼光有意无意看向自己,靳川更是直勾勾地看着自己,高丞笑道:“在本御史面前送礼的官员,不被我追究的,你也将会是头一个。” 见高丞如此,众人均是松了口气。这匹传说中的“孤狼”似乎比以前柔和了不少。 许抚远摸着胡子道:“靳县令,本官此次召你前来,正要带大家进屋,白露悄悄拉了拉张不周的袖子。张不周回头疑惑问道:“怎么了?” 白露指指后面李大嗣赶的马车:“公子,那辆车上还有两筐礼物呢。” 张不周汗道:“你听听你说的话。两筐礼物,谁家送礼论筐的。我看他对收什么礼物并不感兴趣,就算了。” 白露却不肯乖乖听话,不依不饶道:“公子你就说一声嘛。许副使一定会喜欢的。” 莫名其妙地看了白露一眼,这丫头早上还在生自己的气,这会儿难得跟自己和颜悦色,就顺着她来。张不周咬咬牙,喊住快要迈进屋里的许抚远:“副使且慢,我还有一份礼物送上。” 许抚远回头的时候,李大嗣已经把两筐竹笋搬了下来。陆升真是个有能力的人,只可惜用错了地方。那两个筐里的竹笋,满的像是张不周此时快要溢出来的羞耻。 看到那么多的竹笋,众人先是一愣,随即不约而同地笑了。靳川是笑张不周胆子大,在节度副使面前都敢搞怪。高丞则是想明白了此举是为了什么。 许抚远哈哈大笑道:“想不到你小子也对它们感兴趣。说是给我的,其实是给那两只食铁兽准备的。”张不周越来越疑惑,白露很奇怪,许抚远说的话也很奇怪。许抚远道:“距离开饭还有一会儿工夫,我们这些当官的,去聊一些官场的无聊事。你们年轻人自去玩耍。我让人带你们过去。” 许抚远安排的带路下人很是健谈:“公子是听国公大人说起的这两头食铁兽。一般人只知道咱家许大人爱好收藏名剑,却不知道珍禽异兽也是我家大人的爱好。这食铁兽,只在深山之中才有,生性凶猛,寻常人难得一见。我家大人也是费了不少工夫才找到这两只。” 张不周不知道这食铁兽到底是什么动物,在地球上也没听说过有叫这个名字的动物。许府比国公府小不了多少,绕过前庭,沿着一条曲折小路到一处种满了竹子的小院落,在用竹篱笆扎成围栏的空地,两只黑白相间的动物在地上打滚,憨态可掬。 张不周哑然失笑,这赫然是两只大熊猫。不禁开口道:“滚滚。” 那下人一脸诧异:“可是小的有什么地方得罪了公子?” 张不周这才反应过来:“哦,我不是在骂你。我是说,这东西不是叫滚滚吗?” 那下人想起两只食铁兽平素里的样子,笑道:“公子给起的这个名字倒是贴切,它们还真是滚来滚去的” 一旁的白露早就按捺不住。让李大嗣和陆升放下抱着的两大筐竹笋,挑了一根朝着两只滚滚叫喊着过来。两只熊猫也许是平日里被惯坏了,没有短缺过食物。只是懒洋洋地挪过来闻了闻竹笋,并没有开口吃掉,而是又懒洋洋地挪了回去。 下人道:“这两只食铁兽是我家大人的宝贝。平日里的竹笋,都是精选南山最好的竹子,最新鲜的笋。胃口越来越刁。”从旁边的小篮子翻出两根递给白露:“拿这个试试。” 白露依言尝试,果然这次两只滚滚没拒绝,一人一根捧着啃了起来。两只滚滚坐在地上,横拿着竹笋,剥掉外皮,对着新鲜的部分啃了起来。白露看着它们可爱的样子,眼睛里满是星星。 张不周陪着白露看滚滚吃饭、打滚、爬树,爬树失败掉下来,听着白露时不时的雀跃呼喊和惊吓叫声,觉得白露比滚滚更有趣。 等到许抚远派人来喊张不周用饭,白露还是意犹未尽。没办法只能留下李大嗣和陆升看护着白露,这食铁兽的名字不是白叫的,滚滚不光吃竹笋,同样也是吃肉的,而且力大无比,要是不小心被它伤到,滋味可不是那么好受的。 和一向很粗糙的张韬相比,许抚远对生活品质要重视的多。府上的厨子是许抚远专门从前朝的御厨之后搜集来的,做出来的饭菜不说飘香十里,至少色香味均堪称顶级。远远地就闻见香味,昨夜折腾到现在没吃过什么正经饭菜的张不周肚子都叫了起来。急匆匆地赶到用饭的地方,张不周抬眼看向端坐主座的那位,不禁愣在当场。 今天的阳光很好,晒在身上很暖,张不周一只踏进门槛的脚迟迟没有落下去,反倒是打了个寒噤。 张韬正对着门口而坐,看着张不周的举动不禁想笑,赶紧忍住。 许抚远道:“还愣在那里干什么,赶紧过来坐。今天在我这,不用怕你祖父。你是我请来的客人,他不敢对你怎么样。” 张不周蹑手蹑脚来到靳川旁边的座位,不敢装作没看到张韬,恭敬行礼道:“孙儿见过祖父。祖父身体可还康健。” 张韬道:“少在这里装孝顺。你要是真关心我的身体,昨夜到了城中就该回府来住。” 没想到张韬连自己昨夜到的蜀州都知道了,那去康乐坊的事 没等张不周揣测,张韬继续道:“我给你下的禁足令你不遵守,也就罢了,毕竟许抚远算你半个祖父,召见你你不得不来。可你不乖乖地好好休息等着赴宴,昨夜跑到人家康乐坊去大闹一场算什么事?” 张不周大汗,心底咒骂是哪个王八蛋走漏的风声,让张韬这么快就知道了。刚刚坐下的屁股赶紧又抬了起来:“祖父大人息怒,孙儿只是去长长见识,并未真正做什么出格的事。” 靳川还真不知道张不周昨夜居然偷偷溜去了康乐坊,此时想帮忙说话,只是对上张韬他又不敢张嘴。还是许抚远道:“年轻人嘛,对没见过的都会好奇。怎么样,康乐坊热不热闹。” 张不周感激地看了许抚远一眼道:“康乐坊号称天下第一香,我去过才知道,名不符实。姑娘倒是长得还算标致,就是客人没几个,冷冷清清的。再加上到处都拉着帷幔,有点阴森恐怖。” 张韬冷哼一声道:“这还不是拜你们所赐。” 张不周看他说话时目光扫过自己和高丞,心知这个你们指的是谁,只不过不解其意。张韬继续说道:“往常康乐坊的客人,都被你们两个害得被抓了起来,当然客人减少。就算有谁忍不住去找相好的,别说帷幕,恨不得拿铁皮将自己包裹起来,不被任何人看见才好。剑南道官场风声鹤唳,都是二位的杰作。” 张不周这才明白是什么意思,不服地撇撇嘴,张韬瞪他一眼:“你给我闭嘴。昨夜的事回去再和你算账。” 张不周被训斥的开不了口,高丞却没那么轻易地躲过去,他脸上笑意盈盈,嘴上的话语却很尖利:“国公此言诧异。身为我朝官员,出入康乐坊这等风月场所,一是花费与其收入不符,容易招致猜疑,二是有损名声,容易招致弹劾。更何况,那些被押送往泰安城的犯人,不管之前是剑南道的什么官,还是蜀军中的哪一级将军,都已经被大理寺和刑部定了罪,也是皇上亲口下旨斩杀。我和令孙不过是照着你的意思办事,如今怎么能将康乐坊没生意的事情怪罪于我们呢?” 张韬冷笑道:“在你高御史眼里, 恐怕没有一个好官。怎么样,哪天把我和许副使都抓起来,好好审一审,说不定有惊喜呢。” 许抚远有心缓和气氛,开玩笑道:“是啊是啊,刚才靳县令在门口给我送礼,你不是都看到了吗?我是不是也危险了。” 靳川本就非常紧张,许抚远的话让他更是抖个不停。 高丞哈哈笑道:“许副使不要说笑了。今日是你设宴请大家前来,咱们是不是就不谈公事了?” 许抚远端起酒杯道:“正应如此。难得的休沐日,怎么还在这些事上纠结个没完。来来来,将酒杯都端起来,今日感谢大家赏光,寒舍蓬荜生辉。” 张不周下意识地拿起酒杯想要和大家碰一个,只见每个人都是直接一饮而尽。靳川看他动作奇怪,忍不住问道;“怎么了”张不周摇摇头示意没什么,将杯中酒也喝光。 难得张韬的话题被打混过去,高丞又盯上了张不周:“听说张公子在国公府的封地上带着庄户一起修了堤坝,这次洪水来袭,就以都安县城表现最好,不如请张公子给讲讲,都做了什么?连与我朝不共戴天的吴家都能一起出力,张公子还真是厉害。” 张不周恨他说话间拿刀子往别人心上扎。吴家说是与凌国不共戴天,其实是与张家不共戴天更为合适。开口道:“我只是一个小白丁,要钱没钱,要人没人,要动手,连块大石头都搬不动,要说论脑子,我还算有点。只不过修堤坝一事,是由都安县衙主导的,还是请靳县令来说” 靳川看了他一眼,投去感激的目光。 许抚远让下人给所有人将酒杯斟满道:“来来来,一边喝酒一边听,本官也要见识见识,你们两个不大的小子,到底是做了什么事情。 第四十八章 军中与府中 与其他几位剑南道高官常住蜀州城内不同的是,经略使田冀更多的时间是在蜀军大营中。按照朝廷制定的封赏标准,田冀近日来一直忙着主持发放抚恤和封赏。蜀军作战勇猛,胜多败少,除了兵精将猛之外,更多的是因为蜀地环境恶劣,良田很少,想要快速成为一个小康之家,军功封赏是最好的方法。 这次的封赏比较之前要更为丰厚,普通的士卒也都很是开心。只是从中层将领们的反应里,田冀嗅到一丝不寻常的味道。知道自己每次喝酒必然喝醉的毛病,田冀也就回绝了许抚远的邀约。果然,前一天晚上被兔崽子们惯的大醉,现在醒来还在头痛。喝了一碗冰凉的水,清醒了一下,田冀唤来手底下的亲信将领问道:“这段时间我去泰安城,给兄弟们要钱要官,怎么回来以后感觉大家的反应有些不对呢?” 亲信林普跟随田冀多年,是个直爽性子,向来是有话直说,要不然的话也不会被田冀看上眼视为亲信。只是林普今日却一反常态,支支吾吾起来。田冀本就头痛的厉害,见他这个样子,更是不爽:“怎么像个娘们一样,有什么就说什么。” 林普抱拳道:“田帅此去为弟兄们索要抚恤和封赏,兄弟们看在眼里,记在心上。最近营中传言一些怪话,并非是针对田帅,而是,针对张帅。” 田冀用拳头锤着脑袋不解道:“张帅?张帅怎么了?这群王八蛋是要反天吗?连张帅都敢在背后议论。” 林普道:“张帅、田帅、许副使联袂去了泰安城以后,国公府的小公子找到刘璋几个兄弟,纵军入城,与巡城兵马司的人马当街对峙,险些起了冲突,幸好被高御史拦下来了。马监军当时在场,回营后说过一定会给刘璋几个记上一笔。以他的性子,向来是没事说有事,小事说大事,这点事恐怕会被他渲染成了不得的大事。您没在家,没人拦着他,折子恐怕已经到了兵部,过几天公文恐怕就要下来了。” 田冀道:“你明知道刘璋几个,是张帅看好的年轻一派,重视的很。出了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第一时间告诉我。” 林普道:“田帅莫急,我还没讲完。张不周找刘璋几个带兵入城,是假借张帅密令调兵的名义。张帅从泰安城回来以后,也默认了这个说法。只是瞒得了外人,瞒不了咱们大营,尤其是马监军。刘璋几个被张不周摆了一道,心中很是不爽,但是又不能撒气,因为觉得给您丢了脸,更是拦着大伙不敢跟您说。” 田冀皱眉道:“这件事情我也听说了。虽然手段用的歪了些,但本意是好的。那人口买卖案,你也知道我早就看不过去了。铲除了便铲除了。军营中怨气不小,恐怕还有别的事。” 林普叹口气道:“说起来还是一件事。人口买卖案牵涉的人,除了剑南道大大小小的官员以外,咱们军营中也有不少将领参与其中。您也知道,咱们营中有不少人都是穷苦出身的汉子,有机会捞点钱改善一下家境,不是每个人都能抵抗得住这个诱惑的。这些年来,张帅和您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兄弟们也就以为是默许了。没成想张公子这次趁着您几位不在家,来了这么一手,偏偏刘璋没脑子,上了套。张帅回来以后,只能借题发挥,不少将领都下了狱。都是出生入死的兄弟,就为这点事被抓去砍了头,也难怪手底下人有怨言。” 田冀骂道:“说的什么混账话。这样的兄弟我可不认。人口买卖的事情,我和张帅从来都没有同意过。之所以没有动手,是给他们留了面子,希望他们能够自己醒悟,早日抽身。谁叫他们猪油蒙了心,越陷越深。你看过那案情没有,真是触目惊心。这些年打仗下来,我剑南道三州一共才多少人口,被买卖的就将近半成。丧尽天良的买卖,偏偏要去碰,出了事还要怪张帅无情,这算什么汉子。要换做是我,也不用朝廷砍头了,自己找把刀抹了脖子算了。只怪我这几年出征在外,没想到这群臭虫如此嚣张,早知道的话,都不用张不周出手,我就收拾了” 林普道:“话是这么说没错。咱们也不是没劝过,只是尝过了甜头就不容易放下了。此次人口买卖案事了,营中还流传着另一种说法。” 田冀道:“什么说法?” 林普迟疑了一下道:“手下人不知从哪听来的传言,说国公爷这次的做法,实际上是为了给张不周立功的机会,既收获了名声,又在军中立下了威。要不然,张不周十岁上山修道养病,一无学识二无武功,将来进不了官场,也进不来蜀军,岂不是成了废物。” 田冀双目圆睁,呲牙咧嘴道:“好好好,这群王八蛋,自己蹲在茅坑上,就看谁身上都是屎。张帅才离开蜀军几年,别说张不周四肢健全,就算是个缺胳膊少腿的,要想放到军中来,我们这些承他老人家恩情的人,能不给面子?犯得上用这种手段?给我查,谣言的源头从何而来,查清楚就以谣言惑众搅乱军心的罪名,直接砍了。” 林普知道田冀的脾气,不敢在这个时候触他眉头,只能应下。 与田冀大发雷霆不同的是,始作俑者张不周此时倒是很开心。 不知道是本来就酒量不好,还是今天喝的确实有点多,反正醉酒的靳川比平时好玩得多。原本是众人听靳川讲名为“都安县三年规划草案”,谁曾想靳川酒劲上来以后越说越激动,拉都拉不住,什么“一年一飞跃,两年翻两番”这种话都讲了出来。张不周一边笑一边懊悔,早知道就不跟靳川吹那么多的牛了。这人喝了酒简直变了个人,什么话都往外说。 在靳川吐在当场以后,张不周借着带他去收拾的理由正好离开这顿吃起来不怎么舒服的酒席。张韬虽然专心听着靳川讲话,可时不时的就会瞪上张不周一眼,搞得他坐立不安。找来陆升和李大嗣,一起将靳川塞进马车,张不周也不嫌弃他满身的味道,跟他挤一个马车,倒是白露有些受不了,跑去了后边那辆。 原本是想回客栈的,只是几人刚上车,就有下人追出来说张韬发了话,叫张不周回府老实呆着。无奈之下只好回到那个距离许府只有不到百米远的国公府。 自有下人去给靳川沐浴换衣服,张不周趁着张韬还没回来,赶紧补觉。昨晚几乎没睡,今日酒席上正襟危坐,精神紧张,此时一放松下来,困得不行。这一觉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只听见有人高喊着公子,很是凄厉。张不周被吵醒,带着满脸的生人勿近走出房门,循着声音来到前院,看清楚眼前的场景,瞬间睡意全消。 陆升和李大嗣两人被脱去外衣,跪在地上,耿彪正拿着鞭子抽打二人。李大嗣死咬着牙,一声不吭,陆升却是每挨一鞭子就高喊一声公子。张不周看的又急又笑,赶忙上前:“耿叔,这是干什么。” 耿彪让过张不周想要抢鞭子的手道:“国公爷的命令,这两个混账带公子你去寻花问柳,还险些让公子身处险境,实在该打。” 张不周挡在两人面前道:“我当什么事,去康乐坊是我的主意,再说也没出什么事,何必动这么大火气。他们两个不久前才挨了一顿打,今天又来,打坏了怎么办。” 耿彪冷冷道:“就是要让他们长长记性,要是再犯错,就不是一根鞭子能解决的了。” 听出他话里有松动的意思,张不周一只手背在后面,作出快走的手势,陆升连忙拉起还不明白什么意思的李大嗣,溜之大吉。耿彪也没拦着,张不周问道:“我祖父呢?” 耿彪道:“靳县令醒了,国公爷正在找他问话。” 问明了地方,张不周急忙找过去。他对靳川印象还不错,不知道靳川此时只是醒了还是酒也醒了,要是迷糊中得罪了张韬,恐怕自己也说不上什么话。 张不周到的时候,气氛比想象中要好,除了靳川脸上带有一丝紧张和惶恐,还算融洽。见到张不周,靳川脸上一红,头垂的很低。张韬则是冷哼一声,没理他。 张不周也不出声,在下首找了把椅子坐下,听张韬给靳川训话:“在都安做县令,不用你说,我也知道你辛苦的很。夹在老夫和吴家中间,什么事都做不了主,你这个县令看似清闲,实则无奈。这次修堤的事情,主持的不错。不过接下来的安排,你因为酒醉说了个稀里糊涂。老夫没有许副使那么聪慧,回头你还是拟个文书上来,等我看过以后再做打算。” 靳川连忙称是。见张韬端起茶杯,靳川意识到自己该撤了,站起身来行礼告退,走到门口的时候,张韬好像突然想起来问道:“靳县令,我记得都安县城,好像没有自己的学堂?” 靳川答道:“禀节度使,正是。北城之中,多为吴家人。吴家有自己的私塾,家学渊源,藏书丰厚,不需要县上的学堂。南城有二公子在私塾教授,庄上的孩子们都在那读书。再加上县里这几年银钱上实在紧张,因此就” 张韬打断他的话:“兴学读书,教化百姓,是你县衙的职责之一。钱的事,回头一并拟文书报上来,趁着人手足,料也足,就将县学一并建了。” 靳川虽然稍有不解,不过这毕竟是好事,高兴的答应下来。 等到靳川离开,堂内只剩祖孙二人,张不周还在踟蹰着如何开口,张韬却先发了话。 “怎么样,昨晚的姑娘,好看吗?” 第四十九章 还债 出乎张不周的预料,张韬的火气更多的是发在陆升和李大嗣身上,就连白露也遭受了呵斥。反倒是对自己轻飘飘地揭过了。不过禁足的命令还是没有解除,张不周要马上返回庄子上。 回程的马车上,靳川一脸的兴奋。这次来蜀州赴宴,收获最大的就是他。不光在节度副使府上吃了饭,还接受了节度使的当面教诲。张不周看他高兴的样子,忍不住出言打击道:“你是不是忘了点什么?” 靳川正了正神色道:“公子指的是?” 张不周笑道:“昨日你向几位大人描绘的那么精彩,许副使夸赞你治政有方,又说你的三年计划、五年规划做的不错,不过如果交给其他人来执行的话,可能会打乱部署。所以要留你在都安再干上三年,你忘啦?” 靳川的脸像吃了苦瓜一样皱了起来:“公子不要说笑。我怎么不记得有这事?” 张不周笑道:“骗你做什么,你若不记得,回头就找许副使问个清楚,看他是不是要留你再干一任。” 靳川心想,若是真的去问了,哪怕许抚远原本没这个想法,恐怕也会被自己提醒了。不能去问,坚决不能去问。打了个哈哈,靳川岔开话题道:“关于节度使大人所说的修建县学一事,公子可有见教。” 张不周摆摆手:“你是县令我是县令。交代给你的事,你照着做就是了,问我干什么。本公子只想躲清闲,没事不要找我,有事更不要找我。” 靳川讪讪道:“公子就不要拿我打趣了。修建县学是大事,更是好事,多方筹措之下,这房屋倒是好建。只是光有学堂,没有学生没有夫子也不是那么回事啊。北城吴家自然是不屑让后人来县学进学的;就算是南城,我也找不到学识比得过二良先生的夫子,更何况,二良夫子可是不收束修的。这县学建起来,岂不是成了摆设。” 张不周闻言也不禁沉思:靳川所言,确实是有道理的。张韬言之凿凿地让他修县学,肯定不是面子工程,一定是有深意的。只是这意图,目前还揣测不清。 “建成后的事,就等建成了再说。趁着眼下人手足,先修起来。” 旧堤修补完成,平安度过了洪水隐患。庄子上秋收完了以后,就要忙着秋种,等候来年三四月份收获一茬冬小麦。因为水患,朝廷对剑南道今秋的赋税做了减免,相较往年,庄子上倒是能剩下点余粮。不过相比于增加的几千人口,这点粮食还远远不够看。只能依靠张三恭带领商队去各地收粮。 养殖场的牲畜和家禽陆续出栏,肉食供应算是得到了解决。庄户也好,流民也好,谁都没有经历过这种天天有肉的生活。因此尽管每日劳作辛苦,但是氛围倒是不错。大食堂逐渐发挥作用,两方人手融合迅速,不少庄户将家中的衣物拿出来送给了流民,还有几对适龄男女看对了眼,已经下了聘书。就等着黄道吉日举办婚礼。 新堤的选址终于选定,在张不周的授意下,将青壮都移交给了都安县城统一指挥。张知节带着大食堂锻炼出来的人手,在新堤附近建了新食堂,让青壮们不必每日因为吃饭来回奔波,节省了时间。张松带着人,正在赶建房屋。按张不周的要求,要在入冬时,最迟也要赶在过年之前,建好足够流民入住的房屋。流民们感恩戴德,平日里干起活来,劲头都比庄户足上几分。 将事情一一安排好以后,张不周进入了无所事事的日子。作为思想上的巨人,行动上的矮子,张不周每日起床后,除了对着太阳练剑就是闲逛,悠闲自在得很。 在庄子上住了一个月,还没来得及见识国公府的壮观的四位师兄,被无为道人带着去游历江湖。临行时,四师兄不净依依不舍地拉着张不周的手,眼里含泪,嘴里嘟囔着红烧肉。张不周又难过又好笑,答应他等他回来一定给他做一顿。 陆升和李大嗣在国公府挨了顿鞭子,回到庄子上又被知道了事情的陆斗一顿暴揍。两个人在床上养了好几天才下床。程耳被张二良留下,补了师兄们的缺,帮着一起教书。因此近日来陪张不周练武的,只有陆斗一人。和程耳那漂亮的飞刀技有所不同,陆斗传授的都是朴实无华的格斗技巧,由军中的搏杀技演变而来,都是要人命的狠招。老实的陆斗用起黑虎掏心,猴子偷桃这样的阴险招式,毫不手软。张不周与地球上的军体拳和咏春拳做了对比,发现各有千秋。 白天练武,挽上打坐,张不周只觉得脸晒得越来越黑,体内的内劲却没什么增长。越是刻意去感受,越是找不到,反倒是某些不经意地时候,能够发现内劲的存在。对于师父说过的三品九境,张不周越来越觉得是唬人的。 南方的冬天没有雪,可是寒冷却是魔法攻击。身上裹了好几层衣服,依然是冻得不行。张不周打了两个喷嚏,抬头看看阴沉沉的天,不禁咒骂道:“这该死的鬼天气。” 陪着张不周一起去新堤视察的陆升笑道:“要我说,公子不用亲自去的,有靳县令的人和程三叔盯着,不会出什么问题的。” 张不周道:“要说修堤用工,我自然是比不过他们的。我是去看看在后勤上还有没有什么能做的。这么冷的天,在河水里干活,是会冻坏了骨头的。现在感觉不到什么,等到上了年纪就知道苦痛了。这些青壮都是家家户户的顶梁柱,要是为了修河堤伤了身子骨,将来怎么养家。” 陆升道:“没办法,这世上没什么是白来的。想要良田和房屋,就是要拿出东西来换的。” 张不周摇摇头:“不是这么个算法。田地房屋,无论如何都有个价格。可是人的身体是无价的,生命是无价的。” 白露道:“也就公子你这么算。谁说人命无价,公子忘了人市的事了吗?” 张不周道:“人市买卖的,毕竟还是活人,不是人命。这人啊,没了才知道什么叫没了。任你腰缠万贯,任你良田万亩,人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陆升道:“有时候觉得公子真不像十几岁的人。您这股看破红尘的意味,倒真是得了无为真人的真传了。” 说起无为道人,张不周又不禁惦记起来。师徒几个临行的时候,张不周本来是给拿了盘缠的,无为道人拒绝了,说什么方外之人不带身外之物。这个傻师父,不知道手里有钱心不慌的道理吗?饭菜还好说,帮人看个病开个药什么的,自然有人给解决,可是天气渐渐寒冷,衣服怎么办。哎,真是让人不省心。 沿着河流两岸,堆满了各式各样的石头,高高堆起,像小山一样。一排木屋竖着简陋的烟囱,灰白的炊烟袅袅升起。木屋只开了一扇窗子一扇门,没人的时候就用茅草编的帘子盖起来保暖,人多的时候才会打开窗子通风。这些木屋就是大食堂的分店,虽然环境简陋,不过伙食还是过硬的。 靳川远远地就迎了上来,笑呵呵道:“今天什么风把张公子吹过来了,真是难得。” 张不周冻得哆哆嗦嗦,连忙跳下马来,作势要冲着靳川的屁股来上一脚被对方灵活闪过。一溜烟小跑进屋里,张不周拽了个椅子,坐在了炉灶旁。锅里正炖着一只大肘子,香气扑鼻。烧火的小娘问张不周要不要来一块,张不周摆摆手:“等一会再说。骑马过来这一路上肚子不知灌了多少冷风,现在吃一定会肚子痛。” 看着靳川跟着进了屋,张不周笑道:“你个县令,不好好守在工地上,也不守在县衙里,总围着食堂转悠什么。这才半个月没见,你看你肚子都大了一圈。” 这段时间以来靳川和张不周越发熟络,尽管张不周比自己要小,可是见识、谈吐、行事方方面面丝毫不比自己差,甚至要强上不少。张不周不拿国公府长孙的架子,靳川也就渐渐丢掉了县令的身份。两个人像一对好朋友一样相处。 靳川嘿嘿一笑:“别说,经过你的改良,这些厨师做出来的菜味道比以前要强上不少。我挑着好上手的学了几样,家里的婆娘赞不绝口,这不,我又来偷师,偏偏撞上你。” 张不周笑道:“食堂的菜好吃,是因为盐重油重香料足,当然做什么都好吃。你要是跟食堂一样的做法,以你靳县令的家底,保证要不了多久就得破产。” 靳川道:“我也发现了,食堂的菜,无论是食材还是配料,都是实打实拿钱堆出来的。你对这些青壮是真心好,我靳川佩服。” 张不周暖和过来,走到屋门口,远远望着在秋末的河水里打石头桩子的力工,摇摇头道:“这算什么好。我只是给他们多吃一口肉,多喝一口热水,连每个月的工钱我给的都不如城里的粮行高。” 靳川走过来和他并肩:“像你说的那样,要把目光放长远。等到新堤修完,河道建好,新开垦出来的良田就将是这些人的安身立命之地。” 张不周道:“还得是你靳县令,不愧是当官的,你这动动嘴,我这几万亩良田就分出去了。” 靳川笑道:“少在这抱怨了。以前不了解你,现在我可是摸透了。这修堤,开河,安置流民,根本就是你从一开始就计划好的一套流程。这些良田,你不就是打算分给他们的吗?” 张不周叹了口气,幽幽道:“如果我说,做这些事情,都是为了还债,你信吗?” 第五十章 一桩婚事 庄子上有一户人家,男主人叫张文,读过两年书,庄稼活干起来也是一把好手。 张文家的生的是个姑娘,容貌秀丽,性子温婉。当初媒人上门提亲,家里的门槛都矮了半分。张文精挑细选,选中了一个很棒的小伙子。两家交换了帖子,男方连聘礼都下了过来,就等着到日子就可以迎娶新娘回家。 然后,西凉进军了。 历来西凉人进军中原,都是取道肃州,从陇西进关。因此,凌国派出了大皇子赵篆常年驻守肃州。在后方安定的情况下,蜀军的绝大部分主力都放在巴渝一带与南诏对峙。谁也没想到,也许是西凉人恨极了在陇西一战中害得他们损失惨重的“张阎罗”,三年前西凉人的大军对肃州围而不攻,实际上主力已经偷偷南下,进犯蜀州。沿着岷江水快速进军的一支先锋队,目标就是张家祖坟所在地的都安县城。在张二良的带领下,庄户们临时组织起来的队伍,竟硬生生地拖住了这只先锋队,直到蜀军大军赶来。 只是很可惜的,与张文家姑娘定亲的小伙子,全家都死在了这场战争中。那位名叫张秀的姑娘,就这么成了“寡妇”。 庄子上爱嚼舌头的长舌妇们聚在一起,偷偷给张秀起了个“扫把星”的外号,还没过门就克死了夫家全家。张文的妻子也是脾气泼辣的,和她们对骂了几次,都被张秀给拦了下来。平日里张秀吃饭睡觉干活,一切正常,可还是瞒不过张文与妻子发现她遍布泪痕的手帕。张秀不许父母和那些人计较,只是越发的能干,田间地里的活儿,干起来不亚于壮男子,厨房女红的手艺,也是庄子上的首屈一指。只是张秀越能干,不好的传言就越多。 和张秀一样能干的,还有林可富。 修补旧堤的时候,作为庄子上为数不多的水性好的,张文和林可富一起负责捞沙清淤。林可富沉默寡言,吃苦耐劳,很是能干。这个月发月钱的时候,张文注意到程三民给林可富的,明显要比别人多上几文。旁人发了钱,要么托人从城里买件衣服鞋子回来,要么想办法到县城上喝点小酒。林可富一文都没花,全都攒了起来。林可富干活比别人卖力,衣服也更容易破损。一个大男人,做不来针线活,张文索性拿回家去让张秀帮他一并补了。秋汛过去以后,各家各户忙着秋收,林可富自然而然地帮着张文家一起干。 刚开始的时候,张文没多想,直到自家婆娘的提醒,他才注意到女儿对林可富有所不同。歇息的时候,水壶总是先递给林可富,缝衣服的时候,也是给林可富的更仔细一些;婆娘还发现女儿正在偷偷地纳鞋底,看尺寸,明显不是给老爹的。和林可富说话的时候,笑容也要比和其他人更多一些。 在婆娘的追问下,张秀大胆地坦露了心意。老两口商议着,林可富是个能干的,又没有什么坏毛病,虽说年纪大了几岁,但是娶个小几岁的媳妇,应该会更知道心疼人。张文琢磨着,怎么让林可富自己开口。 林可富对张秀的心意不是看不出来,妾有意,郎也有情。只是晚上躺在大通铺上上睡不着翻来覆去的时候,又不禁想想自己的情况。房无一间,地无一垄,全身上下只有这段时间攒下的几百文钱,别说成亲,连给姑娘买个像样的簪子都不够。更不用说自己还是个鳏夫,怎么敢想人家那黄花大姑娘呢? 和父母坦白以后,张秀反倒是越发大胆了。她心里也憋着一口气,你们越是说我是扫把星,说我克夫,我就偏要找个好夫婿给你们看。只是林可富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明明自己已经暗示得够明显了,他却迟迟不来提亲。 这一日,张文和林可富在新堤工地挖着沙子,张秀带着两件新缝制的单衣来了。看着自家姑娘的目光随着林可富的身形转,张文轻叹一口气,找了个接口走开,留下两个人说话。 林可富窘迫地站在当场,任由张秀将衣服套在自己身上,抻抻拽拽地打量着哪处不合身,看到没什么问题后,张秀满意的笑了。林可富看着她笑得像花儿一样的脸,也不禁痴了。 张秀脸红的厉害,只是想起这个木头的表现,又气不打一处来:“你看什么,有你这么看人的吗?” 林可富喏喏地不知道说什么。 张秀银牙轻咬嘴唇,许久道:“我问你,你是不是听那些人嚼舌头说我是扫把星,克夫,你怕了?” 林可富慌忙道:“不是,怎么会,那些人都是乱讲的。” 张秀道:“那你为什么?我一个姑娘家,虽说和人订过亲,可到底还是黄花大姑娘,你还要我怎么样?难道要我爹爹脸面都不要了,主动去找你提亲吗?” 林可富连连摆手:“不行不行,那可不行。” 张秀又急又气:“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到底想怎么样。” 林可富皱着一张脸,满是苦闷道:“我是担心,我是个成过亲的,又比你大好几岁,眼下更是没什么钱,和我成亲,得过苦日子。你这么好的一个姑娘,我不愿意你过苦日子。” 张秀眼眶微红:“什么叫苦日子?天天听那些人在背后嚼舌根才是苦日子。每天只能拼命干活不敢去想别的才是苦日子。好不容易看中一个人,他却畏首畏尾,不肯担当,这才叫苦日子。”说着说着,张秀的眼泪就下来了。 林可富急得直跺脚,有心帮她擦,又不敢伸手。张秀哭了一气,扯下给林可富缝的衣服,胡乱一擦,转身就跑了。 张文远远地喊了几声,张秀没理他。等到张文回来接着干活,林可富尴尬地想把头扎进河里去。 这天晚上,林可富刚躺下要睡觉,有相熟的伙伴叫他,说是程三民程管事在食堂等他。 等林可富匆匆忙忙赶到食堂,发现除了大管事程三民,还有一个更大的人物也在。 张不周笑吟吟地看着林可富:“傻站着干什么,坐啊” 林可富愣了半天反应过来:“公、公、公子” 张不周给程三民使个眼色:“没听你说是个结巴啊” 程三民也笑了,站起来将林可富按在椅子上,加上陆升,四个人围坐一桌。 桌上的小菜很简单,几条河里抓的小鱼收拾干净,裹上蛋液面粉用油炸了,皮酥肉嫩,再加上一碟泡菜,一碟花生,一盘刚切的酱肘子,一共四个小菜,再加上一小坛蜀地特产的酒,又香又纯。 喝了一口酒,超乎想象的烈,赶紧拿起鱼撕下一条肉放嘴里嚼着,等到上涌的酒气压下去,张不周道:“林可富是,怎么样,能不能喝点?” 林可富还在困惑中,听到张不周问话,也没说话,傻愣愣的就把酒杯端了起来看向张不周。 张不周哈哈大笑。 程三民举起杯,和他碰了一下,林可富一饮而尽,烈酒入喉,瞬间脸就红了。 张不周将菜碟向他面前推了推:“吃菜吃菜,这么烈的酒,居然敢一杯干,酒量不错啊。” 林可富脸上红的分不清是不好意思还是酒晕:“小民是巴州人,巴州人爱喝“猴头烧”,比这酒还要烈的多。打小就喝,就不怕了。” 陆升给大家把酒都满上,张不周举起杯,玩味道:“酒量不错,性格也挺直爽,听说人也很能干。” 林可富连忙举起杯:“谢谢公子夸奖。” 张不周却没和他碰杯,而是将自己的杯子放在了桌面上,抱起臂来道:“先别忙着谢。你这么好的一个人,为什么要欺负女人” 林可富吓得酒的洒了,连忙站起来就要跪下去,嘴里慌张辩解道:“公子明察,小民冤枉啊,小民每天下了工吃完饭就回房休息,从来没有做过坏事啊。一定是有人冤枉我,公子明察啊。” 张不周不急不忙道:“哦?你这么老实,这样说来,今日那名叫张秀的女子,哭诉的是假的了?是在诬陷好人?那我得将她抓起来,好好拷问,如果真的是撒谎骗人,一定要严厉惩罚。” 听到张秀的名字,林可富愣在了当场。 张不周道:“怎么,不辩解了?” 林可富脸上的红意更深,头低了下去。 唱白脸的说完,该是唱红脸的出场了。程三民又一次站起来,将林可富拉起身坐下。 程三民道:“小林啊,真不知道该说你老实好,还是说你愚蠢好。那么好的姑娘,错过了,你不得后悔一辈子?” 林可富抬起头,犹豫道:“可是,可是” 张不周不耐烦地打断:“可是什么?可是你没钱,没房,没地,不配娶她是不是?”没等林可富回答,张不周继续道:“我告诉你,一个真心的女人,图的不是这些,人家图的,是你能对她好,真心待她。一个男人,连一个承诺都不敢给的话,又怎么会给得起别的东西?我看你就是不喜欢人家” 林可富这次不结巴了:“谁说我不喜欢她,我喜欢的紧。可是我不能让她跟我一起吃苦啊” 三人嘿嘿一笑,陆升蔫坏道:“承认喜欢人家姑娘啦。挺大个老爷们,喜欢就是喜欢,哪来那么多忸怩。” 张不周重新端起杯,和林可富一起喝了一个道:“今天撞见你的心上人,哭得梨花带雨的跑回家。我又不方便直接去问,只能托程管事去打听。刚打听到的时候,我就想着,看看你是个什么样的人。要是连承认的勇气都没有,我也就没有和你往下谈的必要了。现在看来,不管你是不是酒壮怂人胆,总之是说出来了。那我也就给你吃个定心丸。张松管事现在每天领着人忙着见的房子,除了庄子上实在破的不能再住人的人家要占去一部分外,剩下的都是分给你们这些还挤在大通铺的。房子不大,只有三间,颜色也不好看,青砖青瓦的,暮气沉沉。不过有一点好,不要钱。家具什么的我就不给你们配了,家里有几口人我又不清楚,该买几双碗筷还是你们自己来,每个月发的钱也不能总攥在手里,钱这东西,该花就得花,花出去的,才是你的钱。至于地嘛,等到新河道开好,往南的那片空地,都将成为方便耕种的良田。收拾起来要麻烦些,野草又多,还有石头,离庄子上的距离也不近,前两年的收成可能不会太好。不过还是有一点好,价格便宜。新开出来的田,前三年的赋税全免,往后每年只收你们三成租子。怎么样,这个田租你打着灯笼满凌国找也找不到了。我说这么多,就是想告诉你,有想娶的姑娘,就得抓紧娶,别想那些有的没的。等到你有房子了,有地了有钱了的那一天,你就会发现,姑娘早就给别人生孩子了。到时候哭的就该是你了。” 张不周的话说到一半的时候,林可富的眼泪就忍不住了。身形高大的汉子,等到张不周说完,已经哭得像个孩子。林可富仰起头,看着食堂高高挂起的灯笼,张大着嘴巴哭泣着,两只手放在腿上,紧紧地握成拳头,忍不住颤抖。 轻轻叹口气,张不周站起身,走到林可富的旁边,拍拍他的肩膀道:“我听程管事说过你的事。逝者已逝,活着的人还是要好好活下去。你父亲盼着你给你们家传宗接代,繁衍香火,那你就好好争气,生他几个大胖小子。订了成亲的日子,别忘了让程管事告诉我一声,这杯喜酒,我时一定要喝的,到时候让我看看,巴州的汉子,到底能喝多少酒。” 等到张不周和陆升一人手里拿着一条鱼,边啃边走地离去,林可富好像才缓过神一般,冲着张不周就要跪下,张不周好像身后长了眼睛一般道:“别下跪,你要是敢跪,刚才说的那些我一样都不给你,明天就把你赶出庄子。” 林可富果然就不跪了,只是冲着张不周的背影不停地鞠着躬,张着嘴巴,满脸是泪,分不清是不是哭着哭着就笑了,还是笑着笑着又哭了。 第五十一章 又一桩婚事 泰安城坐北朝南,背靠控弦之士几乎百万的北境,倚望中原。 两千六百年前的陈氏皇朝命令这世间天赋最高的设计师,技艺最高的工匠,征调了无数民夫,耗费了无数钱财,这才打造了这座气势恢宏的大城。从外向里看去,首先便是巍峨的城墙。泰安城的城墙,历朝历代都要被刀剑所伤,那累累伤痕,似乎在告诉人们它经历过多少次大战。传闻当年文圣宋师进城时,竟听到城墙的叹息哭泣,诉说自己千年来遭遇的痛苦。宋师烧掉了原本要献给帝王的诗集,捶胸大哭,感叹天下兴亡,百姓疾苦,我辈却只知道写些辞藻艳丽讨人一笑的诗作,实在愧为读书人。转身离去,从此再未踏入泰安城一步,只留下了一部部着史的传世典籍。 泰安城修的四四方方,东西南北四面城墙,除了南面的城墙开了三道门外,其余三面都各只有两道门,加起来正好是九道门,每道城门的上方,都坐落着皇权象征标志的九鼎之一。 凌国定都泰安城后,将九门的名字都进行了更换。如今向南开的三道门,自东向西依次名为东华门,正阳门,西华门。而东墙上的两扇门命名为东直门与崇文门;西墙上的是西直门与宣武门;北墙上的城门名字,则是无数中原人的心愿:永宁门与安定门。 过了九门,就算进了泰安城的外城,也就是玉京城,取自“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的诗篇。传言当年这里还叫长平城时,南唐的开国君主李鹰顾到访后留下感慨:天上的白玉京也不过如此罢。后来流传开来,泰安成的百姓颇为自豪,凌国也就顺势采用了这个称呼。 玉京城从外向内,宅院越来越大,装饰越来越豪华。最外侧的街道旁还有摆摊的小贩,各式的店铺,鼎盛的集市,非常热闹;而最靠近内城两仪城的的那一圈府邸,每日里车水马龙,来访客人络绎不绝,但都是谈吐不凡,衣着显贵之士,因为这里,住的都是凌国朝廷第一等的高官。 一辆马车从西郊的方向,慢慢靠近宣武门,守城门的士卒本来还想着挑开门帘检查一下,赶车的马夫从怀中掏出一块令牌,士卒接过来一看,急忙跪下,将令牌归还后目送马车远去。 马车晃晃悠悠,驶过玉京城,驶过繁华的“宰相一条街”,直接进了两仪城东南角的一座府邸。马车上下来的青年男子,比上数月前要瘦上不少,也黑了许多,不过整个人的气质,却变得很柔和。 三皇子赵隶因牵扯到剑南道人口买卖案,被赵光半惩戒半保护的送到了皇庄,主持秋收。赵隶是幸运的,同样是被赶到庄子上,他不用像张不周一样劳心劳力,顶风冒雨的修大堤;赵隶也是不幸的,因为张不周不用下地干活,而名义上作为“代天子执镰”的收粮使,赵隶必须亲自动手,跟着皇庄的佃户一起劳作。有皇庄值守太监和记录言行的侍从在,想要偷懒是不可能的。 三皇子府上的杨长史死后,皇上还没选派新人来,赵隶也乐得清闲。若是来的像杨长史一样好摆布还好,若是派来个老学究,真要折磨死人。 洗漱更衣,赵隶再次出门,这一次不坐马车,因为他要去的,是两仪城中戒备最森严的地方。 赵光成亲时,还不是皇帝。当年的发妻在为他生下大皇子赵篆后便去世了。再后来当了皇帝,虽然后宫庞大,但是身份最高的,也不过是皇贵妃,活着的妃子里没人能当皇后,就连大臣们多次上书要求追封的的那位发妻,也只是得了个贵妃的称号。 这样一来就出现了很有趣的情况:自古以来,皇位继承讲究的都是立嫡不立庶,立长不立幼。而赵光迟迟不立皇后,就代表着膝下四子无一是嫡子,同为庶子。而如果按照长幼来排,依次则是少年从军,驻守肃州的大皇子赵篆;目前在国子监执掌弘文馆的二皇子赵行;刚刚及冠正准备出仕的三皇子赵隶;以及年岁要比几位兄长小上一些,胡作非为的性子却已响彻泰安成的四皇子赵楷。 随着皇子们的年龄长大,朝臣们上书力谏赵光立太子的呼声越来越高。只是赵光对此一向讳莫如深,别说朝臣,就是跟在身边多年的吴骧也是摸不清他的打算。 赵隶在庄子上禁足的日子还没到期,这次也是接了赵光的传旨,才得以提前回来。只是对于此次受诏进宫,则是完全迷糊。到了封号娴贵妃的母妃院落,远远地便听见赵光的笑声。 有值守的小黄门通传过后,赵隶被带着进了殿中。赵光和娴贵妃端坐在桌旁,打量着赵隶。“受了,也黑了,不过整个人倒是精神了不少。”赵光似乎心情不错,语气轻快道。 赵隶道:“正要向父皇禀报,皇庄的田地,已经全部收完。看产量,今年是一个大丰之年,这都是父皇带来的福气。” 赵光对于这话,似乎并不受用::“什么狗屁福气,粮食收的多不多,都是看老天爷赏不赏脸,跟我有什么关系。你不要和那些油嘴滑舌的人走太近,学些胡乱的话,堂堂皇子,嘴里全是阿谀奉承之词,像什么样子。” 赵隶大气都不敢出,还是娴贵妃在旁圆场:“好了,刚才还说好几个月没见隶儿了,有些思念,人给你叫来了,你倒好,一见面就训斥。” 赵光对娴贵妃很是疼爱,说到:“你看到的丰收,只限于泰安城。剑南道刚送上来的折子,秋汛水急,三州百县,几十万人全都遭遇了水患,别说丰收,就连往年的收成都达不到。西凉战事初定,本以为朝廷可以安稳两年,没想到人祸虽去,天灾又来,真是叫人不得安歇。” 娴贵妃道:“看你最近忙的,面色都不甚好。倒不如趁着今日无事,小憩一会,等到掌灯时分,就来我这,今日我亲自下厨,整治上几个你爱吃的菜。” 赵光似乎颇为意动,点头答应道:“隶儿许久未见你母妃,便留在宫中多陪她一会,晚上干脆一起用膳好了。” 赵隶连忙答应。 娴贵妃跟着送赵光去起居宫殿,服侍他睡下。等到他们走后,赵隶便赶了太监宫女出去,只留下一个相熟的守在门口。脱掉冠履,披散了头发,懒洋洋地半躺在塌上,等到娴贵妃回来看到他,不轻不重地在他脸上打了一下:“快穿好,像什么样子。被人瞧见了,在你父皇那讲你的坏话。” 赵隶不情不愿道:“这冠重死了,母妃您不知道,在庄子上干活的时候,我一弯腰,这冠就要往下掉,连带着脑袋都坠得慌,很是累人。” 娴贵妃用手指点在他的额头上道:“你呀,真是笨死了。既然是干农活,就要有个干农活的样子,你看哪个农人在田里戴着冠的。” 赵隶撇撇嘴:“我也不想戴啊,可是皇庄的管事太监说了,皇子就要有皇子的身份,不能和那些农夫一样,既然行了冠礼,就还是戴着,显得庄重些。” 听赵隶模仿皇庄太监的讲话语气,娴贵妃忍不住想笑,又连忙制止他:“严肃些,不像话。” 赵隶一骨碌坐起来道:“母妃,说起来,这事还要怪你。要不是你安排的那个杨长史撺掇,我也不会受牵连,被赶去庄子上受苦受累。” 娴贵妃道:“这件事还真是母妃的问题。当初看他学识深厚,又与朝中大臣私交甚笃,便想着是个不错的人选,这才送到你的府上当了长史。他的事,你父皇都跟我说了,死的好。只可惜污了我儿的名声。” 赵隶摇头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就算有人想要污蔑儿臣,我也是不怕的。” 娴贵妃道:“你作为皇子,府上是离不开长史的。别的不说,便是迎来送往的礼节安排,就需要有专人打点。前几日我便向你父皇提起,要安排你出仕了,到时候还不得像你二哥一样,忙的连个人影都见不到。所以啊,这次我托人仔细打听,想着给你找一个能放心的长史。” 赵隶道:“那,找到了吗?” 娴贵妃用帕子掩住面笑道:“长史找到了,顺便,还有其他收获。” 赵隶好奇道:“什么收获?” 娴贵妃道:“我给你找的长史,是户部尚书张一温的妻甥,张一温你自不陌生。我本是想着派人打听一下他这个外甥的为人如何,没想到还打听到张一温家生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年龄比你大上两岁,出落得很标致,性子也很是温婉。听人家说着,我是越听越喜欢,我想着你既然及冠了,也是时候该定下一门亲事。这次找你来,其实主要是跟你说这件事。” 赵隶似乎被吓到一般,张着嘴巴不说话。 娴贵妃笑道:“看你的样子,是开心到说不出话来?” 赵隶苦着脸道:“母妃,我还小啊,现在就定亲,是不是太早了。” 娴贵妃道:“哪里早了,就这我还嫌晚了。行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只是告诉你一声而已。等我跟你父皇商量好了,找个合适的机会,便叫张一温来聊聊。” 赵隶只能不情不愿地答应下来,只是想到什么一般突然问道:“母妃,那女子叫什么啊。” “她啊,她叫张宁儿” 第五十二章 生辰 张一温从户部的衙门出来,坐着官轿往府上赶。两仪城内禁止骑马,倒是可以坐轿子。寻常官员不敢如此张扬,除了三省六部的几位大佬最常坐轿以外,便是户部侍郎张一温坐的最多。 当年在张韬和赵陵达成协议以后,几个孩子被送到了一处。赵光和张二良年龄相仿,从小就是好友,而张一温作为兄长,平日里对弟弟们多加照顾。到后来张二良和赵光弃文从军,跟着父辈一起建功立业,南征北战。而不善武艺的张一温,则继续潜修学问。等到赵光即位,封了这位当年的兄长做户部侍郎。寻常人可能误以为张一温是凭借故友交情和张韬的面子,才能窃居高位。但凌国朝野上下,无一不对张一温的学识与才干赞赏有加。 按照往日的习惯,张一温必然是要在过了下值的时辰之后,再忙上一个时辰才会回家。今日却一反常态地早早出来,因为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 今日是张一温的生辰。 妻子林素带着两个女儿,亲自下厨做了一桌的菜。平日里管的极严,被小女儿藏起来的“云出酒”,也拿了一小坛出来。张一温净手过后,拉着一家人坐下,其乐融融。 林素出身胶东道林氏一脉,是传承了百年的家族,这桩婚事还是赵陵做的媒。当年赵陵代张韬向林家求亲,只是底蕴深厚的林家,对暴发户一般在乱世中崛起的张韬很是看不起。还是同样家族传承悠久的赵陵多次相劝,这才结成了一桩婚事。林素虽然是林家的庶女,气度才华,倒也不愧于林家的名声,夫妻二人成亲以后,琴瑟和鸣,和谐的很,两个女儿也是如花似玉,落落大方。 大女儿张宁儿,夹起张一温爱吃的糯米酿藕放入他的碗中:“父亲且尝一尝这道菜,猜猜看是谁做的。” 张一温夹起藕片,孔洞间的糯米晶莹剔透,入口糯而不粘,香甜可人。故意假装没看见小女儿张凝儿的眼睛在偷偷盯着,对着林素说道:“如此精湛的技艺,爱妻的厨艺又长进了。” 林素还没说话,张凝儿便忍不住了:“父亲猜的不对。这道菜不是娘亲做的,是我跟娘亲学了好久才学会的,就是为了今天做给父亲吃,你却猜不出来,真是枉费我一片心意。” 林素和张宁儿早就看出来张一温是在故意逗凝儿,都笑着不说话。张一温哈哈一笑道:“想不到我们家凝儿也有这般厨艺了,将来一定能找个好婆家。” 张凝儿俏脸一红道:“爹爹乱说什么,谁要嫁人了,我还是小孩子呢。” 待众人笑过以后,林素道:“说到家人,咱家还真是有可能要出一桩婚事了。” 张一温看向夫人问道:“谁的婚事?家里也没有人要迎亲或者嫁人啊。总不能是我这老树,要再开新芽了。” 林素瞪眼道:“借你十个胆子,你敢再娶一房吗?你不知道也是正常的。今日里,娴贵妃差人将我唤进宫去,我本以为是闷了找人说说话,没想到却是一桩大好事。她先是说起三皇子今年及冠了,就要出仕了,又说起他比宁儿刚好小两岁。娴贵妃也不知道是听谁说的,将宁儿夸得是天上地下绝无仅有。我听来听去,终于明白了她的意思,竟是要帮三皇子说亲,看上的,就是咱们的大女儿了。” 本来还听的仔细的张宁儿俏脸一白,似是受了惊吓般,眼神求助地看向张一温。张一温从意外中回过神来,示意她不要着急,对着妻子说道:“儿女们的事,让他们自己去操心。娴贵妃若是回头说动了皇上,找我说及之时,我会与皇上言明,万不可下旨赐婚。”见林素还要说话,张一温示意她停下:“打住,今日是我的生辰,我最大。先吃饭,有什么事,都日后再说。” 从来不会与张一温争吵的林素果然不再说话,有了父亲保证的张宁儿也安心下来,年少不更事的张凝儿则是没心没肺。 一家人拿起酒杯,连年纪小的张凝儿也倒上了度数很低的果酒,祝寿词说完,满饮杯中酒。 好一幅合家欢。 镇国公府。佛堂里的烛光今日早早就亮了起来,透过窗子的投影,可以看见有人在里面。 和妻子不一样,张韬是不信佛的,因此平日里很少来佛堂。一年到头,只有寥寥几次。其中有亡妻的生辰,忌日,清明,中元,除夕之夜。除了这几个日子以外,就是五个儿子的生辰之日了。 今天是张一温的生辰,张韬拎着一小瓶酒,也没让厨房准备菜,就这么坐在地上,小口小口的喝着,待酒喝到一半时,张韬看向妻子的灵位,喃喃道:“老大今日生辰,在泰安城过的。一家人都很好,两个孙女也长大了。上次去泰安城,虽说没去找他,他也没来找我,可是我还是偷偷地找机会远远看了两个孙女,只是很可惜,都不怎么像我们,反倒是有点像那个拿鼻孔看人的林家出来的娘亲。老大身体挺好的,酒喝得也少了,听说是被大儿媳妇管的很严。堂堂礼部侍郎,居然惧内,你说可不可笑。”张韬说着说着,眼神模糊。 那一年的张韬还不是如今身居一品的镇国公,也不是位高权重的剑南道节度使,甚至都不是蜀军的灵魂人物。当年的张韬,还只是一个沉浸在新婚燕尔喜悦中的年轻人。 那年蜀地大旱,无数饥民流离失所,背井离乡。张家还算是有点家底,两口子在庄子口支了个小粥铺,不要钱施粥。顾不了多少人的死活,只是给逃荒的过路乡人一口水,一碗稀粥,也算是积点福报。庄子上都是姓张的,青壮无数,也不担心有人掀摊子。 这一天,跟随流民的队伍来了个算命先生,衣衫破旧,神情憔悴,张韬不禁摇头,算命之事,历来都是有求之人望有应才会去做的。这浩荡的逃难队伍,所求无非是一口饱饭,哪有人有钱有心思去算命。那算命的喝了三碗粥,似乎完全没顶事,眼巴巴地看着张韬妻子手里的馒头。张韬自幼习武,饭量大得很,妻子特意给他多带了些。张韬觉得有趣,连着咸菜和馒头都递给了他。那算命的狼吞虎咽,吃噎到了就喝稀粥往下送。一连吃了五个馒头才停下来。吃饱喝醉以后,算命的没急着走,说不能白白欠人情,非要给二人算上一卦。小两口见他态度坚决,无奈地答应下来。 那算命的先是帮着张韬妻子看了看,说她一生健康,福缘深厚,命里头注定有五个儿子的缘分。张韬听得欣喜,也把手递了过去。算命的看着看着,大惊失色,直接跪倒在地。张韬大为惊奇,再三追问之下,那算命的见左右无人,悄声说道:“您这命理,实非常人。若从军,乃万军之将,若当官,是封疆大吏,隐隐间还有王霸之气。” 听到前面两句,张韬就已经觉得有点不靠谱了,待听到王霸之气,张韬扑哧一声就笑了。“你这算命的,就算想还个人情,也没必要这么来忽悠我。我就是个庄户,最多会点武艺,还万军之将、封疆大吏、王霸之气,你怎么不说我能当皇帝呢?” 算命的不羞也不恼:“只要你想,未尝不可。” 张韬不耐烦了,这算命的嘴上历来最没个准话,就要将他打发走。算命的看着瘦弱,力气倒是不小。紧紧抓住张韬推开他的手,郑重道:“命理你可以不信,那我给你未来的孩子起几个名字。五个儿子,就叫温良恭俭让,你看怎么样。” 张韬在族学里读过两年书,对这五个字倒是认识,也知道是什么意思。和妻子一起重复了两遍,很是满意道:“这名字倒是起的不错。若我们夫妻二人,将来真的有五个儿子,就按照这个其名字了。”吩咐人取来碎银子,塞给算命的:“不要推辞了,算命是五弊三缺的伤身事,哪有让人白算的道理。更不用说你还帮我们取了名字。钱不多,不过能帮你撑一阵子。” 算命的没推辞,坦然收下了银子告辞了。 没过多久,妻子果然有喜了,等到第一个儿子生下来,想起算命的说的话,张韬真的给他起名叫张一温,而后正如算命的说的那样,妻子为自己生下了五个儿子。 只是没人想到的是,五个儿子的缘分,其实是说在生下第五个儿子以后,缘分就尽了。 张韬想起当初发妻艰难产下第五子张五让之后,满头是汗神情虚弱的样子,虽然很疲惫,可还是亲手将张五让抱在怀里。发妻眼神慈爱,充满怜爱地说道:“老爷,当年那个算命的说我会为你生五个儿子,今天我的任务完成了。” 张韬心疼她疲累,连忙说道:“真是辛苦你了。这五个臭小子,将来必须好好孝敬你,不然老子的鞭子抽死他们。” 发妻伸出一只手,放在张韬的大手里,柔声道:“有你这个当英雄的爹,孩子们都会是好样的。” 张韬帮她缕好额间的头发,轻声道:“先不要讲了,你太累了,好好歇歇,我就陪在这里,哪也不去。” 发妻点点头,将孩子交给奶娘抱下去,就睡着了。 张韬坐在床边,看着那张陪了自己几十年的脸,看着看着,瞌睡上来,也跟着一起睡着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张韬蒙地惊醒,发现发妻正在温柔地看着自己。疑惑地问道:“怎么了?睡了多久了。” 发妻摇摇头道:“不知道睡了多久,老爷,我做了一个梦” 张韬将被角掖好,把她冰凉的手握在自己手里问道:“梦见什么了。” 发妻道:“我梦见那个算命的了。他说,我的时辰到了。为了感谢我们当年的饭菜和银子,他来接我一程。” 张韬假装生气道:“胡说什么。” 发妻道:“老爷,那个算命的,当初说的多准啊,虽然我还没看到你成为封疆大吏的那天,不过我已经看过你成为万军之将的样子了。他说的话那么准,梦里也不是骗我的。老爷,我的时候到了。” 张韬心里一急,紧紧握住发妻的手,只是怎么握都暖不过来,反倒是越来越凉。看着精神逐渐萎靡的妻子,张韬慌了神,连忙喊着下人去叫郎中。只是等到郎中赶到,已经回天乏术了。 回想起妻子弥留之际说的最后一句话,当时气若游丝的她已经发不出多大声响,张韬听不清,只是牢牢记得口形。今日想来,突然明白了她在说什么。 她说,你们都要长命百岁。 第五十三章 小人 大事 三皇子赵隶府上,今日来了个新人。 名唤林缚的年轻人,是娴贵妃最后为赵隶选定的新任长史。自认为全面调查过林缚,事无巨细,没有疏漏的娴贵妃,对林缚的家世、学识、才干、抱负都进行了打探,很是满意。 书房里,赵隶随意地罩着一件黑色的丝绸睡衣,头发披散在背后,懒洋洋地坐在椅子上,一边吃东西一边看林缚写字。林缚的字风格很是奇怪,不像常人写行书那样潇洒,也不像楷书般工整,反倒是似行似楷,在每一个应该展开的地方,全都收回了笔锋,使得每个字都显得很是圆润,抱成一团。 林缚写完“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八个字,很是满意地点点头。赵隶扔过来一个苹果道:“别在那装模作样了。你的字写的连我都不如,得瑟什么。” 林缚道:“此言差矣。字没有好看不好看一说,每个人写字都是每个人的心境流露。你出身皇家,从小锦衣玉食,无忧无虑,写的字自然写意风流。像我这种出身,就得含而不露,学会藏拙。字自然就会跟人一样,更圆滑些。” 赵隶道:“别傻站在那里了。过来坐。” 林缚将字交给侍女去晾干笔墨,自己脱掉鞋履,在榻上坐下。也不避讳身份之差,自然地拿起东西就吃。 赵隶道:“这次绕了这么一大圈,先是安排人让我母妃注意到你,动心将你选为我府上的长史,再是将你表妹推荐给我母妃,还要让她成为我的妃子。搞得我在母妃和父皇面前装的一副一无所知的样子,如此折腾,到底是为了什么。” 林缚沏好一杯茶,喝了一口,满意地点点头道:“殿下可知,我那表姑夫张一温,凭何坐上了户部侍郎的位置?” 赵隶皱眉道:“你若问别人我还真有可能不知道。若是问他,我倒还算了解。你可能不知道,我父皇与张一温兄弟打小一起长大,情同手足。再加上张一温本人也是学识过人,当一个户部的二把手,绰绰有余。” 林缚道:“三殿下没有抓到重点。张一温除了和陛下情同手足之外,他可还是那位镇国公的亲儿子啊。当初陛下开创凌国,封赏一众从龙之臣,张一温凭拥护有功获封温阳伯,乃是开国之后受封的第一批勋贵。在张一温获封爵位以后,张韬才受封了镇国公。一方面是因为张韬在当初开国一事上,所做之事并不合陛下心意,另一方面,镇国公的长子已经有了爵位,就无法再继承镇国公之位了,” 赵隶思索后道:“张一温因为自有爵位在身,因此不能继承国公之位。可是还有其他儿子啊” 林缚接着说道:“除了张一温之外,张韬的其他四个儿子,次子张二良,年轻也是声名在外的人物,据说那一代里,文武双全之人,无出其右者。只可惜在一场战后,请辞离军,更是不知为何与张韬闹掰,现在独居在国公府的食邑之地,教书度日。陛下登基后,多次邀他出山做官,都被他拒绝了。这样的人,是不会继承国公之位的。三子张三恭,在军中犯了军纪,被国公逐出了军营,并且上报陛下,夺了他的爵位继承权;四子张四俭,也是个要强的主,放着可以快速爬升的蜀军不呆,偏偏隐姓埋名跑去朔方军中从小卒做起,偏偏还真给他杀了出来,硬生生坐上了校尉的位置,如今已是朔方军中声名显赫的年轻将领,假以时日,必然也要凭着战功挣一个爵位在身。至于那大小就失踪了的老五张五让,就不用再说了。如此算下来,五个儿子,竟然没有一个可以继承镇国公的爵位。” 赵隶道:“这还真是巧了。难道世袭罔替的堂堂一品镇国公爵位,就这样空置了吗?那也太可惜了” 林缚摇摇头道:“殿下切莫在外人面前说这话。” 赵隶问道:“这是为何,我哪里说的不对。” 林缚道:“殿下若是有朝一日做了皇帝,是否愿意让一个家族,既能掌控数万边军的兵权,又能在朝中做高官?” 赵隶恍然。 林缚接着说道:“我不知道是张韬聪明,看透了这一层,还是歪打正着,刚好成全了今天的这个局面。只是未来国公之位,二代之中,无人可继承,只能由第三代继承了。” 赵隶正在思考张韬有几个孙子,算来算去,脸色越来越难看,将手重重拍在桌子上,大声道 :“难不成,将来张韬死了以后,要由那个叫张不周的小畜生来继承国公之位吗?” 林缚默默地擦掉被他震出来的茶水道:“殿下何来这么大火气。当初杨长史撺掇殿下去掺和那乌七八糟的破烂事,我就提醒过你,不要污了声名,你非是不听。要我看,被张不周搅和黄了,是再好不过。若是日后他知道搅和的是殿下的买卖,一定会诚惶诚恐。到时候殿下宽宏大量,不计前嫌,还愁不能引一位未来的国公为援手吗?” 赵隶似乎很不情愿:“你知道什么,你眼下喝的茶,吃的东西,哪一样不要钱,父皇说要我们念着前朝皇族骄奢淫逸落得亡国下场的教训,要节俭朴素,每月发的饷钱少之又少。我又不像大哥二哥那样有官职在身,多领一份俸禄,也不像老四那样,有一个家底丰厚的母妃做后盾。要是不想法子赚点钱,拿什么养活你们这些客卿、长史。” 林缚道:“既然做了殿下的长史,日后这些事,就交给我来操心。” 赵隶笑道:“那敢情好。交给你,我也放心。”刚要拿起一个蜜饯,突然想到什么说道:“不对呀,你绕来绕去,说了这么多,还是没回答我最初的问题,为什么要瞒着我们认识的事情不让我母后知道啊。” 林缚神秘地一笑,说道:“日后殿下自会知晓。” 林缚走后,赵隶叫来侍女,将剩下的食物统统倒掉,用过的茶杯器皿也全都扔掉。用上等的湖州棉巾擦干手,让服侍得下人都出去以后,赵隶掀起墙上挂着的一幅画。画的背后,竟是一组浮雕的八卦图。按照特殊的顺序在八门各点一下之后,一道暗门在墙上出现,赵隶闪身走了进去,将门关好,暗门合上的时候,刚好将那幅画震落下来,回到原位。 暗门内很亮堂,仔细望去,竟是点满了儿臂般粗细的蜡烛,却闻不到半点呛人的蜡油味。一个中年男子坐在几案前,正在看书。 赵隶在他的对面坐下道:“如何?” 那中年男子摇头道:“自作聪明,自以为是,自我陶醉。我当他能有什么新意,无非是故弄玄虚那一套,话讲的似是而非,大包大揽,自吹自擂,不堪大用。” 赵隶道:“好歹也是你的亲戚,这么不给留面子?” 中年男子道:“亲戚,狗屁的亲戚。姓林的光是直系,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了。更何况一表八千里,哪还有什么情分。要不是当初女儿求我,收留这个父母双亡,在林家宗族混不下去的穷书生,他早就不知道死在哪里了。如今倒好,文才没见涨,这阴谋诡计倒是有长进。” 赵隶道:“先生,眼下我们还需要这么个人,在前面做做样子。蜀州的生意黄了,如今得找其他的进项弥补亏空,这些事,他若能拿的起来,就先用他。” 中年人不置可否道:“大智慧去做官,小聪明做生意,他呀,这辈子就是个小富即安的命。” 赵隶笑了笑。 中年人换了个话题:“再过数日就要出仕了,有没有想过去哪里。” 赵隶道:“但凭先生做主。” 中年男人沉思片刻道:“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半年之内,会有大事发生。届时你们几个的身份,就不只是一个如同摆设般的皇子了。如果你愿意,我希望你去鸿胪寺。” 赵隶疑惑道:“鸿胪寺?我去鸿胪寺干什么?一不管钱,二不管兵。哪怕像我二哥一样,能够在国子监中执掌一管,将天下文士尽收于手也行啊。” 中年男子道:“尽收他手?哼,你要记住,这凌国的天下,这天下的一切,眼下都是一个人的,那个人就是你的父皇。除非你父皇赏赐,不然,什么都别想着要。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有时候,看似没得到什么,其实得到了更多。” 赵隶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道:“那就由先生安排。” 中年人满意地点点头:“放心,不会在那里虚度太久,你还有很多事要做呢。” 赵隶从画后的暗门退出来,将一切还原。密室之中另有出口,不过是通往别的地方。中年人和他的每次见面,都是在这里,事后会自己离去。 想想刚才中年人说的话,赵隶心中既期待又困惑,到底是什么大事呢? 泰安城中的大事,张不周不知道,他只知道,眼下有另一件大事。 明天,就是腊八了。 还记得前世小时候,母亲为了哄哭闹着要吃肉的自己,就会念叨起那两句话,好像,是这样说的: 小孩小孩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 过年,还不是大事吗? 第五十四章 腊月 进了十一月底,天气一天比一天冷,虽然不像北方一样,寒风凛冽,大雪纷飞,但是蜀地有自己别致的冷法。前世网民总爱戏称北方的冬天是物理攻击,还可以靠盾牌抵挡;南方的冬天则是魔法攻击,无论屋内屋外,无处可逃。 定时轮换、热汤不断,热水泡脚,加厚衣物。能想的办法大家都想了,可还是有几个人冻得病倒了。伤寒是会出现人传人的,在这种情况下,尽管眼下是枯水期,水流最为缓慢,水位也相对较低,但是无法再继续了。靳川还想组织一波人再坚持坚持,被张不周否决了。 进了腊月,眼见着天越来越冷,大通铺内的工人为了御寒,晚上睡觉连衣服都不脱。因为天冷干得慢,干脆也不怎么换洗衣物了。更有甚者,白天忙了一天,晚上也不洗脚就直接睡了。这一日,张不周带着几人来到宿舍巡视,一踏进屋里几乎要被熏得吐出来。 连忙跑到外面喘了几口气,程三民有点尴尬道:“公子,都是些粗人,不注意这些,回头我再好好管教管教他们。” 张不周道:“不是你的问题,也不能怪他们,这天冷得,我每日都不想从被窝里爬出来。大通铺是不能住了,这样下去,别说伤寒了,熏也得熏出病来。大爷爷,房子进度如何了。” 张松道:“相比寻常的屋子,你给的图纸建造起来要费点功夫。好在一些老工匠迅速掌握了你说的那种技艺,眼下正在加班加点的建着。不过,材料有些不足。即使三恭那边钱财充足,可是蜀地周围用来建造房屋的材料储备就那么多,已经被搜刮的差不多了。若是放低要求,对砖和石头要求不那么高,不按照你设计的那种建造的话,进度还能再快些。” 张不周摇摇头:“我给的那种方案,虽说花费要大一些,但等到住进去,您们就知道好处了。材料不足,我去和靳川说。新堤和河道那边马上停工,不能再干了。再干下去,病倒的人越来越多,得不偿失。工地停工,材料就闲置了出来,拣能用上的先用上,挪到建房这边来。还是那个目标,争取在过年时让大家都搬出大通铺。” 鼓起勇气再次踏进屋里,程三民在前边领着找到几个病倒的,张不周又一次发挥半吊子医术,对这几人的情况有了个大概判断。还好,不烧,只是打喷嚏,流鼻涕,头晕,不是很严重。国公府的老郎中被张不周请了来,给这几人已经开了药,眼下正在休息。 “将已经确认生病的人,和有生病迹象的人,与其他人分隔开,住进单独的房子,由老郎中和手下学徒照顾。回头我写个法子,组织人手照着法子对房间进行消毒。他们几个的饭,不能再和大伙一起吃了。陆升一会儿跑一趟,去找张知节,就说我说的,从今天开始病号饭要单独做,不要太油腻,清淡为主。做好了送到他们的房间,吃完以后回收餐具,一定要开水冲洗。” 几个病号挣扎着想要起来给张不周行礼,一个汉子小声道:“公子不要赶我们出庄子。我知道医药费一定很贵,这两个月我攒了点钱,要是不够的话,等病好了我可以一直干下去,不要钱,只要管饭就行。”其他几人也出声附和。张不周哭笑不得道:“都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你们给我干活,吃饭我要管,生病了我当然也要管。你们把心放肚子里,现在是医疗保险,将来说不定会有养老保险,那才是好日子。” 众人虽然对某些名词不是很能理解,但是大概意思还是明白的。公子不光要给他们看病,还要给他们养老?这,想都不敢想啊。 张不周也不做过多解释,升米恩斗米仇,如果一下子给了太多的好处,即使有人能恪守本分,也难免会有人有异心。 从宿舍出来,几人继续到了养殖场。除却鸡鸭不算,光是生猪就有两百多头。只是受条件所限,最大的也不过两百斤出头。许久未见的谷雨正好也来统计,张不周拉着她问到:“现在能杀的猪,有多少只,总共能有多少斤?” 谷雨对物资的情况掌握的真的是足够细致,张口就答道:“眼下共有生猪二百四十头,按照一百八十斤以上可以杀的话,共有一百六十头。总计三万斤左右。” 张不周盘算了一下,虽说张韬应该有食邑三千户,但是在西凉入侵以后,只剩了一千户出头,大概四千人。也不知道是张韬没上报还是朝廷没给调拨,一直就维持在了这个数字上。眼下加上陆陆续续来庄子上的流民大概八千人,庄子上一共有一万两千人左右。三万斤的肉,一万两千人分,每人能分两斤半。当然,这个数字是整猪的重量,出的肉肯定没这么多,不过一人一斤肉至少是能保证的。 张不周酝酿了一下道:“除了留下还在长称的猪以外,其他的,我计划在过年之前全都杀掉,给大家分下去。” 陆斗算了一下道:“公子,咱们才多少人,分三万斤肉,吃多少天才能吃完啊。” 白露闻言嗤笑道:“公子说的大家,又不是说咱们在场的这些人,以咱们公子的性格,应该是要给所有人,无论是庄户还是流民。” 张不周道:“说的对。” 谷雨不出所料地看了张不周一眼道:“好。” 张不周继续道:“先不着急杀。我已经让谢管事去统计了,庄子上最近会有多桩婚事,有几家条件不好的,打算草草了事。我想着,一辈子才有一次的大事,无论是庄户嫁女还是流民娶亲,都别委屈了谁。大爷爷那边,腾出几个人来教教闲下来的工人,最近打造一批特制的桌椅出来。一家一家的办酒席,肯定是办不起了,让谢管事去找他们聊聊,看看愿不愿意在同一天成亲,咱们庄子上出人出力出物,办一场热热闹闹的流水席。到时候杀上几十头猪,先吃上一顿,也算是辛苦一年到头,犒劳犒劳大伙。” 众人已经习惯了张不周的天马行空,只有张松还是时不时地被张不周震惊一下,也不知道年纪轻轻的张不周,哪来的那么多奇思妙想。每次拿出来的图纸,即使经验丰富的工匠,也要研究上好几天,实践上几次才能搞明白。这一次又要做什么特制桌椅来搞流水席,张松居然还有点期待起来。 张不周继续道:“大爷爷那边,要是有房子已经晾好了,就将数字统计出来,做好安排,选个适合乔迁的日子,就让大家搬新家。房子分配的顺序,按照原本的庄户房屋被拆除的,已经无法维修打算拆了重建的,在年前要成亲的,家有六十五岁以上的老人的,符合这些条件之一的,优先入住。要是谁有意见不服的话,就让他们来找我,剩下的房子,照着这个思路,你们自己做个计划出来,剩下的房子按照什么样的顺序去分配。” 张松道:“放心,一定安排妥当。” 张不周道:“我堂堂一个国公府公子,每天为了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操心来操心去,哪还有半点纨绔的样子。” 白露娇笑道:“公子本来也不是纨绔,公子是善人啊” 张不周道:“善人不容易做啊,你们看看这些事,哪样不要钱?都是靠钱堆出来的。穷啊,和你们相比,本公子才是最穷的。” 没人搭理他。镇国公府偌大的家业,将来必然由张不周来继承,若他还穷,凌国恐怕就没有有钱人了。 白露突然想到什么,面色一冷道:“都说男人有钱就变坏,我看没钱也挺好的。” 张松和程三民虽然是庄子上的管事,却管不到张不周的贴身侍女,因此虽然觉得白露这话说的不合身份,倒也没有开口。四兄弟往日里得白露照顾良多,再加上年纪都比她大上不少,一向是拿她当妹妹看的。只有谷雨,闻言立即怒声道:“说的什么混账话,这是你该说的话吗?自己掌嘴。” 白露自知失言。张不周去康乐坊一事,虽说最终是救了人的好事,但毕竟对声名有损。她刚才一时不忿,险些暴露了此事,不禁一阵后怕。只是当着这么多人,要自己打耳光,很是不好意思。白露又急又气又羞,都快要哭出来。 见她不肯动手,谷雨上前两步,扬手就要打下去。白露眼睛一闭,想要硬挨,只是等了半天也没等到耳光。睁眼一看,是张不周抓住了谷雨落在半空的手。 张不周道:“大过年的,都消消气。干什么就要动手,这不好。” 谷雨道:“奴婢身为公子身边侍女的首领,对她们有管教之责。打完了她,奴婢也要自掌耳光的。” 谷雨说完,张不周突然伸出另一只手,在她的脸上轻轻摸了一下道:“我打完了,你不用再打了。” 谷雨一只手被张不周抓着,脸上又被他轻薄了,一时间竟然呆在当场,只是脸迅速地红了。 白露难得见谷雨吃瘪,没心没肺的又笑起来。谷雨被她惊醒,连忙挣脱,也不再提打耳光的事,只是瞪了她一眼,然后就转过了头,不敢再看张不周。 几个人站在原地,气氛一下子变得凝固起来。 远远的一个胖子往这边跑来,正是张不周打算一会儿让陆升去找的张知节。也难为他,拖着那么重的体重,居然一路小跑着过来。等他到了跟前,众人像是商量好一般,齐齐问道:“出什么事了。” 张知节还在气喘吁吁,被他们异口同声搞得一愣,半天道:“公子教的那个腊八粥,我让人照着做出来了。想请公子过去品鉴一下,看看味道对不对。” 张不周如同抓到救命稻草一般,抓住张知节的胳膊就往食堂方向走:“太好了,快走快走,凉了就不好吃了。” 张知节崩溃道:“公子,公子,容我喘一喘,实在是跑不动了。” 张不周将他松开,自己朝着食堂走去。陆升几人相互看一眼,也跟了上去。 白露落在最后边,等人都走了,对还低着头的谷雨道:“人都走了,发什么愣呢,你不跟着去看看嘛?” 见众人离开,谷雨脸色恢复了正常,冷冰冰道:“我还有事要忙。”也转身离开了。 白露看着她的背影,切了一声,想起刚才的情景,又不禁笑了起来,朝着张不周的方向追了过去。 “公子,等等我。” 第五十五章 闲事挂心头 腊八粥的做法,各不统一。除了大米、小米、玉米、薏米、红枣、莲子、花生、桂圆这八种常见的食材之外,还可以加进去豆类,红豆绿豆都可以,芸豆也行。在将各种食材洗净泡软以后,就可以直接加水煮起来,等到食材熟透,略微粘稠时,即可出锅食用。 张不周趁热吃了一碗腊八粥,黏黏糊糊,热热乎乎,吃的很香。其他人也都照着来了一碗,赞不绝口。吃完以后,虽然唇齿留香,不过总觉得缺了点什么。仔细品味了一下,原来是缺糖。 转过身本想向白露交代去找谷雨领,可是想到两人刚闹别扭,就对着正扶着门框在喘息的张知节道:“还是麻烦你再跑一趟,去找谷雨要糖,跟她说有多少要多少,明日这腊八粥煮出来,每人除了喝粥以外,可以领一小匙糖。” 不是张不周小气,反倒应该说他大方得很。相比于寻常的粮食肉蛋等物,毕竟可以种植养育,这制糖之法,凌国是没有的,全国上下,从皇帝到平民,想要吃糖,都要从极西之地买来。西凉处在凌国和极西之地的中间,自凌国和西凉交恶以来,西域的商人已经很久不曾出现了。眼下市面上流通的,都还是几年前大糖商的存货,价格足足比商路畅通时贵上几十倍,即便是最珍贵的牛肉,同样的重量下,价格也照糖差得远。 张知节尴尬道:“谢天谢地,公子您如果要我去做这件事,那我就放心了,总算不用再跑了。若说别的我还真不清楚,若是说糖,那就不用去了。前两天跟谷侍女一起盘库的时候亲眼看到了库存,别说一人分上一匙,就是十人分上一匙,都远远不够。眼下这晶糖是有价无市,拿着钱都买不到。” 张不周闻言挠挠头:“这就尴尬了。这点糖还不如不分。” 张知节道:“小的也是这个意思。说实在话,这个粥如果能配上晶糖,的确美味无比。只是这糖,实在太难弄到了。公子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既然不能分糖,那就多分点粥。食堂这边算计好人数,不要浪费,也不要出现不够吃的情况。保证明日每人至少能吃到一碗。红枣之类的可以多放一些,冬天了,给大家补补气血。” 张知节一一应下。 检查了一圈食堂,向众人交代完事情,原地解散。 白露跟在张不周的身后,踩着他的脚印往前走。张不周迈出一步,她就迈的大一点,紧跟着他。走着走着,突然脚印没了。白露一抬头,险些撞到张不周的下巴上。 “走路都不看路的吗?”张不周调侃道。 白露撅着嘴不说话,自顾自地走掉,不再踩脚印。 看她不说话,张不周跟上她的脚步,和她并排边走边说道:“怎么了这是,还为刚才的事生气啊。” 白露怨念道:“我哪有生气的份,你们一个是公子,一个是侍女总管,我不过是一个小侍女,当然是你们说什么我听什么。你们让怎么样就得怎么样。” 张不周忍不住笑道:“这话说的,好像有人要怎么样你似的。好了,别幽怨了,上次的事我都快忘了,偏偏你还记得。” 白露道:“人家说贵人多忘事,您忘了也正常。” 张不周故意逗她:“可是你今日一提,我又想起来了。那个姑娘叫什么来着,宋,宋,宋念卿,对宋念卿,妹妹是宋思思。也不知道那小姑娘的病好了没有。” 白露闻言更气,甩开两只胳膊大步往前走,也不管张不周在后面扯着脖子喊她。 张不周见追不上,索性慢下脚步,沿着新盖起的房子区域,慢慢溜达。 相比于为人和蔼可亲的程三民,张松要更加严厉一些。两个人负责的工作虽然不同,但完成的情况都没得说。程三民在秋汛来前的那段时间,就没下过堤。虽然没读过书,但是每日的统筹安排,也都是井井有条。至于张松,有点像“老学究”,为人略微古板,一丝不苟。修建房屋同样是性命攸关的大事,尽管张不周一直在捣乱,不停地加入自己前世记忆中的一些设计进去,导致房子的户型一变再变,可还是尽全力保障了进度。 张不周一边想着一边往前走,远处从一个农户家里出来一个身影,正是庄子上三位管事里今日没露面的那一位。 谢意今日似乎兴致不高,明明是去人家讨论成亲的喜事,偏偏一副神伤的样子。张不周问道:“谢管事可是哪里不舒服?” 谢意摇摇头道:“承蒙公子挂念,没什么事,想来是昨晚受了风寒,有点提不起精神,回去盖着被子好好睡一觉就好了。”张不周想起捂汗治病法,也就不再追问此事,而是说道:“怎么样,今天上午走了几家啊,都是什么意见。” 谢意道:“我把公子交代的,都和几户人家说清楚了,大家很是满意。庄子上这几年没添新人,想要去别的县城找夫君娘子,又麻烦到不行。今年这批人的到来,还真是解了燃眉之急,不少人家的姑娘已经嗷嗷待嫁了。公子所说的集体婚礼,流水席等事宜,我也都说清楚了。” 张不周点点头,不同于程、张两位管事,谢意的脸上总是挂着笑,如同春风般含蓄,最擅长的,就是和人打交道。据说谢意还有一手听声识人的绝活,至今未曾见识过。“谢管事辛苦了。既然身体不舒服,就早点回去歇息。剩下的事情,就改日早说。” 谢意也没推辞。答应下来就朝着老宅的方向走去,北风呼啸而过,竟显得谢意的背影很是寂寥。 顾不上去管谢意遇了什么事,张不周仔细盘算着这些事情,看还有没有什么遗漏。堂堂的国公府小公子,剑南道第一大纨绔,像个管家一样,事事操心。 腊八粥很受欢迎。 大食堂虽然努力地丰富种类,调整味道,可毕竟众口难调,往日里的菜,怎么样都会有剩下的。今天的情况却不一样,聪明的张知节将熬粥的锅从屋里挪到了室外,一大早便开始熬着。加了红枣、花生、桂圆等物的粥气扑鼻,让人食欲大开。得知自己也能吃,庄户和流民都兴奋起来,在食堂人手的吆喝下排起了长队,早早领到粥的人,恨不得将碗底都舔干净。虽说没有白糖,可是红枣与桂圆也是稀罕之物了。 看众人对腊八粥都赞不绝口,张不周点点头。果然,不挑食的人对于新食物类型的接受度最高,那看来另一样吃食可以提上日程了。 吩咐张知节,将上了年纪的无论身份都请进屋来,由一口锅专门为他们熬,火候大一些,熬的再软烂一些。张知节也都照办。 大概只有四千人吃到了粥的时候,一直阴沉着的天空,突然飘起了雪花。闻听到外面的喧嚣,张不周出来查看,一时间很是惊喜。 前世的自己成长于江浙一带,几乎没在家乡见过雪花,后来去了非洲,就更不用说了。蜀地的冬天虽然也冷,但是一般也很少下雪。因此这场突如其来的雪,让人很是意外。 尽管大家表示不怕冷,张不周还是果断撤掉了外面的锅,全都挪回到食堂里来熬制和食用。接近年关的时节了,再被冻得病倒一批,就真该闹心了。 老宅的地势较高,张不周推开窗子,远远望去,整个庄子都被银装素裹住了。除了食堂方向升起的炊烟,其他的一切都变成了纯洁的白色,让人心旷神怡。 白露敲了敲门,端了一盆炭火进来:“谢管事吩咐的,说怕公子受凉,还是暖和点好。” 张不周道:“我身子骨也没有那么弱了。最近和他们几个学武艺,长进了不少呢。” 白露道:“小心点总不是错的”,说着走到床边关上窗户“这几天工人们停工,公子您可是忙的够呛,又是巡视又是做各种安排,庄子上大大小小的事宜,您都要过问一遍,真不知道说您什么好。” 张不周道:“这些事总要有人做的嘛。我不做,程、张、谢三位管事就要多做一些。我每天憋在屋里,刚开始还算自在,时间长了,浑身痒痒,难受的很,还是给自己找点事干舒服很多。” 白露道:“明明是公子的身,怎么偏偏操着管家的心。” 张不周想到一件事,问道:“对了,你和老宅的下人们走的近,来往的多一些,有没有听说过谢管事的过往。程三民和张松两位管事都是土生土长的庄子上的,只有这位谢管事,说话做事,一言一行,都不太一样,明显是位外来的。我安排的事情,凡是需要管事间相互配合的,张松和谢意两位,总会找理由推脱,似乎关系不睦。” 白露道:“倒是也听过一些,不过并不真切。只是说谢管事是三爷带来庄子上的,当时因为什么事情和张松管事起过冲突,原本是要将谢管事赶出庄子的,还是三爷求情留了下来。至于具体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 张不周暗暗思索:看来谢意和三叔之间,还真是有某些关系在,至于具体的关系,恐怕只能向两位当事人询问了。想起昨天谢意的不自然,张不周期待着张三恭的再次到来,打算要问个清楚。 第五十六章 分房 今天是腊月二十三。 和地球上一样,今日开始过年的氛围变得浓烈了。自从工地停工,除了去青城山挖石料的工人还干着,其他人都转为帮着张松的建筑队修建房屋。知道这一天,终于迎来了重头戏。 林可富昨晚接到通知,今日要早早地到庄子上的小广场集合。一大早,三百人在广场的空地上集合。林可富找相熟的伙伴问了问,大家都不知道今天召集过来是什么事。 太阳彻底露出头,金黄的阳光晒得人身上暖洋洋的。张不周带着几个管事出现在看台上,还是简易的扩音器,天气很冷,可说出来的话让人群瞬间沸腾。 “经过张松管事带人不断地修建,目前已经有300间房子可以住人了。根据多方面的考核,你们三百人就是第一批要住进去的人了。现在,先带你们去看样板间,给你们讲一讲一些设施是如何使用的,随后抽签决定住在哪里。”因为有三百人要分房子,事情很多,张不周一大早就被白露叫了起来,感觉没怎么睡醒,声音懒洋洋的。 张松照着花名册一个一个的点着名,被叫到名字的人,五十一组,共分六组。张不周、张松、程三民、谢意、陆斗、程耳各带一队,领着去六间已经收拾出来的样板间参观。 林可富被分到了张不周这一队,排在第一个。张不周看了一眼道:“旁人我也不熟,刚好认识你。今日讲的事,我只讲这一遍,你要负责记好,回头这五十人有什么不明白的,就找你问。” 林可富有点惶恐:“公子,小的不认识字啊。” 张不周笑道:“不需要你认识字,只要你能记住就行了。” 新的屋子集中建在庄子上地势较高的地方,平日里为了防止有人闯进去受伤,工地一直是被封锁起来的,今日才算彻底开放。沿着曲折的路一直向上,拐过一个弯,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条干净平整的路。宽度能容纳两辆马车并排行驶。按照张不周的要求,所有道路用黄土打底,挑选圆一点的大石头来回碾压。那用来压路的石头将近一人高,光是修成便于拖动翻滚的球形就花费了不少工夫。每次压路,都要由挑选出来力气大的,六个人一组,拖着走。最后在平整的路面上在铺上由碎石和细沙组成的路面。每隔一段距离,就开出一道口子,通往路旁的两条沿路修建的沟。 张不周道:“因为是秋天,怕移植了树木不好活,所以就把这项工作放到明年开春再干。到时候沿着路,两侧都种上树,一方面呢,是给大家夏天一个乘凉的地方,另一方面,等到下了雨,雨水就能顺着路上留的排水沟进入两旁的树坑里,避免一下雨就坑坑洼洼。不过要先和你们说好,打家具也好,烧柴火掖好,就去庄子外的森林去砍树,庄子内的树绝不允许私自砍伐。” 沿着路走上十几步,便是两排崭新漂亮的房子。所有的房子都是一样的规格,青色的瓦,在阳光下显得很是厚重。屋檐之下,由青砖建起来的房屋,看着又坚固又漂亮。每家用黄土墙围成一个小院子。张不周推开一间院子的木门,指着院子的空地道:“这个院子不大,不过我想对于几口人的小家都是够用的。东南角这边用篱笆扎起来,可以开出几个种菜的池子。西南角这里要是谁家想养点什么,就去找张松管事,申请砖头和石料,建个圈舍。还是那句话,养什么都可以,一定要注意卫生。不要圈一块露天的地,就随便放养了。到时候一下雨,满地泥泞不说,味道也难闻。 院子的最里面,是三间屋子。中间一扇门,两侧各有一扇窗子。“这房子呢,三间为一栋,东侧的是主卧,是主人家住的屋子。中间是客堂,有炉灶,餐桌。西侧的这一间呢,就不给你们要求了,你们自行安排。家底厚的就用来当个库房,人口多的就用来住人好了。”张不周推开门,挨着东侧屋子的是一个造型奇怪的灶。和常见的的有所不同,高度要高上一些。屋子不够大,张不周点了打头的几个跟着进了主卧,其他人在院子里随便看看。 张不周摸着眼前平整的泥土平台道:“这个东西呢,叫炕,不需要你们知道怎么写,知道他是用来睡觉的就行了。到时候生火做饭的时候,热气会从灶那边传过来。将炕给烧热。不用担心,只要你不拼命烧,是不会烤死人的。只是做饭烧水的正常烧火,就足以让它热起来了。到时候铺好行李,被窝永远是暖的。外边寒风呼啸,里边热的你连棉衣都穿不住。” 抬腿跳上炕,张不周推开窗子,对着奇怪的窗子讲到:“这个叫百叶窗,是用一片片的竹片编制而成,中间加上了麻布。全部展开的时候,窗子就不透风了,保暖效果一般,可惜你们这没有玻璃,纸也很贵,我也想不到别的办法。等到想要透光通风,就将竹片折叠起来。” 屋子里边看完,张不周领着大家来到院子的东北角,指着一间小房子道:“这个屋子小,因为它不是住人的。它是用来出恭的。”见众人疑惑不解,陆升帮着解释道:“就是拉屎拉尿的地方。”哄堂大笑后,林可富道:“公子,我们都是些粗人,这个就不用在屋子里了。” 张不周摇头道:“什么叫粗人?在我这没有这些乱七八糟的划分。人就是人,是人,就该知道礼义廉耻。在院子里随地大小便,那是畜生才会干的事。更何况,有些深奥的事情你们不懂,这到处乱排泄,最容易让人生病。” 将众人召集起来,张不周道:“这套房子建造起来,除了房屋的砖石造价很贵以外,最贵的其实是每家灶上的那口大铁锅。在新堤和河道修好以前,食堂会一直开着。但到了明年夏天,就要关掉了。到时候你们可以领回粮食,自己在家开火做饭了。砖石也好,铁锅也罢,都不要你们一分钱。但我要你们记住,如果你选择搬进这间院子,就要接受庄子上的管理。等大家都住进来以后,每五十户为一个小组,选出一个小组长来。我会写一份详细的规则,交给小组长,就负责平时对你们的监督和管理。像我之前说过的禁止砍树,禁止随地大小便,都是监督项。若是被发现多次违反了庄子上的规定,刚开始可能只是全庄通报一下,让你丢丢人,屡教不改的,将会被赶出庄子。” 环视一周,张不周道:“现在给你们一点时间想一想,要不要接受我们的条件然后住进来。本公子不喜欢强人所难。“ 人群先是沉默,紧接着窃窃私语起来,声音越来越大,最后林可富被推选成代表,站出来说道:“公子说的,都是为我们好。虽然有不懂的地方,但是想来,谁是坏人公子也不会是,那就照着听照着做就是了。我们都愿意。” 张不周满意地点点头道:“那好。刚才还有几十人没有挤进屋子看设施,就由你轮流带着进去给讲一讲,注意窗子不要乱动,小心弄坏了。” 林可富连忙应下。 六个小组都完成讲解以后,又回到了空地上集合。李大嗣抱着一个沉重的箱子来到正中间。箱子上面开了个圆孔,刚好能容纳一人伸手进去。张不周踢踢箱子道:“这里边有三百个小竹片,轮着上前来抽取,拿到以后就去张松管事那边登记,竹片上面写着你们抽到的屋子位置。举个例子”指指林可富:“你先来抽一个。” 林可富依言上前,将手从孔洞里伸进去,摸出来一个竹片交给张不周。将竹片高高举起,张不周念到:“甲组十六户,刚才带大家看的房子,路的左侧是单数,路的右侧是双数,每侧是二十五户,每组是五十户。那林可富就将住在甲字组右侧的第八间。大家明白了吗?” 虽然不是很整齐,声音却很响亮:“明白了。” 白露上前接下他的位置,每有一个流民抽好,白露轻声念给李大嗣,再有声音洪亮但不识字的李大嗣大声重复出来。 时至正午,总算是抽签结束。张不周早已是饥肠辘辘,奈何几个管事坚决不让他走,非要他看着一切完成,说什么要让大家好好看看这张脸,让大家以后感恩戴德也有个对象。 好不容易挨到了解散,张不周不顾白露的叫喊,一溜烟的跑向食堂。已经过了用饭高峰,人数不多,张不周进屋的时候也没注意看,等到他端着一大碗面,顺便还拿上半头蒜,打算找个地方坐下的时候,只见一个人正在向他招手。 那人一身文士打扮,虽说努力装出一身正气,只是黝黑皲裂的脸,看起来更像是一个老农。不是靳川还是谁。 张不周见他和两人围坐一桌,刚好空出来一个位置,便大咧咧地走过去,先拍了拍靳川的肩膀:“这不是靳县令嘛,什么风把你吹来了。怎么,县衙资金又紧张了,来我这蹭饭吃?还是你夫人又喜欢上哪道菜了,让你来学。” 靳川却没像往常一样和他说笑,而是不停地给他使眼色。张不周看不明白,把面碗放下,掰着靳川的头看来看去:“眨眼睛干什么,中风了?” 和靳川坐在一桌的两个人,一直在低头吃菜,这个时候其中一人忍不住哈哈笑着抬起头来,张不周一看吓了一跳,那人竟是剑南道节度副使许抚远。一声许副使还没出口,张不周转头看向另一位戴着个斗笠的人。 另一人冷哼一声,摘下斗笠,露出花白的头发和胡子,虎目圆睁,不怒自威。 赫然是张韬。 第五十七章 都在酒里了 张不周在心里默默地将靳川骂了一万八千多遍,偷偷地瞪了他一眼,靳川回了个无能为力的表情。 张不周索性坐下,跟两人打招呼:“许副使,祖父,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也不打个招呼。” 张韬没说话,许抚远倒是笑盈盈道:“一早就来了。一直想来都安看看,只是忙着给各地发放赈济钱粮,耽搁了。上次来都安,还是三年前,如今看来,真是大变样。听靳川说,都是你的功劳。” 张不周连连否认:“靳县令谬赞了。我只是一介平民,都是靳县令治政有方。”偷偷看了张韬一眼:“当然,也和我祖父的大力支持分不开” 张韬道:“不用往我身上扯,是你做的,该夸奖的,坦然受着就是。” 见张韬似乎心情尚可,张不周嬉笑道:“这话说的,没有您支持,没有三叔掏钱,这事肯定是不成的。” 张韬道:“你在庄子上呆了也有一段时间了。年关将至,找个时间回府里。” 张不周闻言竟呆住了。自打下山以来,在镇国公府上呆的时间远远没有在庄子上的长,更何况和庄户们一起经历了这么多。本来要离开荒凉的庄子回到热闹的蜀州城去,该是件欢快的事,怎么反倒舍不得起来。 张韬看他这个样子道:“怎么,还舍不得了?” 张不周笑笑:“不瞒您说,还真是有点舍不得。” 张韬只是淡淡说一句:“也没让你今天就离开,还有好几天呢。再说,以后又不是不能再来了。” 许抚远接话道:“少年人自有少年心性,不周这孩子重情义,是个好孩子。” 看两人在场张不周放不开,吃完了饭许抚远就拉着张韬去庄子里溜达,后赶到的陆斗陆升等人让跟着二人来的随从在食堂好生用饭,换他们兄弟四个跟着保护。 见二人离去,张不周在桌子底下踢了靳川一脚,不顾他连连喊痛,冷笑说道:“现在学会先斩后奏了是,他们两个要来,你都不跟我说。” 靳川捂着腿上被张不周踢到的地方,呲牙咧嘴道:“哎哟小祖宗,这能怪我嘛。二位大人今天一大早便微服私访来了县衙,说是看看县学的修建进度。我连饭都没顾得上吃,先是领着在新堤那边转悠了一圈,又去旧堤看了看,最后还混在人群里去看了新建的房屋。不得不说,那房子盖的虽然简单,但是挺不错。我一直想找个机会溜掉跟你说一声,可是没成功。不过我看他们两个一边看一边点头,想来是满意的。” 张不周道:“满意不满意的我不管,今天我是不满意了。你惹小爷生气了。就算你抽不开身,衙门上那么多人,你就算让李晟偷偷跑来告诉一声,也不至于让我受到惊吓。” 已经了解了张不周脾气的靳川,见他如此不依不饶,知道他意不在此,于是说道:“说,你有什么条件。” 张不周嘿嘿一笑:“靳县令越来越聪明了啊。条件很简单,庄子上有几对要成亲的新人,这房子啊、酒席啊什么的都解决了,就差一个主婚人。” 靳川脸一黑:“我堂堂一个县令,你让我去领着他们拜天地?我的威严还要不要了” 张不周又是一脚踢在刚才踢到的位置上:“狗日的现在跟我拿捏起县令的身份来了。你每天跑到食堂蹭饭吃的时候怎么不想想你是县令。再说了,这几个月每天和那些大老粗搅和在一起,你县令的威严早就没了。” 靳川还是一脸的不乐意,嘟囔道:“可是,可是” 张不周一把拦住他的脖子,小声道:“不让你掏贺仪,还给你封个红包,怎么样。” 靳川有些意动,张不周再次加码:“你带着县衙的人都一起来,嫂夫人也来,到时候会大摆宴席的,酒菜管够。” 靳川挣脱他的手,一脸正气道:“治下有喜事,我这个当县令的,为子民们主持婚事,与民同乐,有何不可。” 张不周朝着地上连连呸道:“这面条里放这么多花椒干嘛。” 靳川看看他端着的面碗,那是一碗一眼可见底的清汤面,除了青菜和面条,别无他物。 林可富要搬家,张文一家都来帮忙。 说是搬家,其实没什么可搬的。林可富只有两件衣服,两双鞋,将这几个月攒下的钱塞在衣服里,打了个包裹带到新房去。更多的则是张文一家带来的。虽然还没成亲,不过庄子上也没有什么未婚男女不得相见的规矩,四个人一起动手,将房屋里里外外打扫得干干净净。张文请邻居会木工活的匠人,在每日下了工后抽时间帮着打了两个柜子 ,高的那个放在主卧里,将来放行李和衣服,矮的那个就放在客堂,装碗筷盘子之类的。 张文的妻子给即将成亲的小两口缝制了一套厚厚的行李,买不起整匹的大红被面,就用红线绣了一对鸳鸯。每天晚上母女二人,一个缝背面,一个绣嫁衣,因为熬夜伤眼,两个人的眼睛都是红红的。 一切收拾利索,照理说本该在新房里开个火,俗称“燎锅底”,只是眼下家家户户都没有粮食,只能去食堂吃。四个人打了饭,张秀和母亲本来要坐下,张文说道:“你们两个去别的桌上吃,我和林子说几句话。” 张秀看了林可富一眼,得来一个放心的眼神。 张文平时话就不多,今天更是沉闷。两个人沉默地吃着饭,直到吃得快差不多了,张文才开口道:“我就这么一个女儿。” 林可富闻言看了看时不时朝这边张望过来的张秀一眼,笑了笑。 张文继续说道:“我就这么一个女儿,虽说家里条件也不是太好,可是这二十多年来一直是当成心肝宝贝般疼着。张家人丁兴旺,我也没有什么重男轻女传宗接代的想法,因此也就没再给她添个弟弟。上一桩婚事,秀秀虽然不说,我们都知道她一定是顶难过的。她娘跟我说过,不少次半夜起夜,都能听见孩子那屋压抑的哭声。我本来想着,不嫁就不嫁了,嫁出去受了委屈我还得跟着难受。只是后来遇到了你。刚认识你的时候,我没往这方面想过,是拿你当一个兄弟处的。只是后来的事,用那些酸秀才的话讲,这就叫缘分。我说句不好听的,秀秀看上你,是你的福分。” 林可富没觉得这句话有什么不好听的,点头道:“我也觉得是我的福分。” 张文点点头道:“你呢,是个老实的,也能干,按理说秀秀交给你,我该放心。不过有些事,不当爹你是不会了解的。捧在手心养了二十几年的女儿,即将嫁为人妇,从此穿得少不少,吃得饱不饱,过得好不好,都不能像以前一样事事都能及时关心了。我这个当爹的,只能在姑娘出嫁前,先跟未来姑爷聊几句。不是那有脾气的人,说不来硬气的话,本来想吓唬你两句,结果想了半天不知道怎么说。只剩下了一句话,你要对秀秀好。” 林可富噌地站起身来,朝着张文鞠了一躬,语气郑重道:“您放心!” 林可富动作太大,带动着桌椅都跟着作响,吓了旁边的人一跳。将目光投过来,见是未来的翁婿在谈话,都善意地笑笑。 张文本来就是个蔫巴的,在这种情况下脸一下子就红了。急忙瞪着眼睛道:“快坐下。” 林可富却没坐下,脸上带着笑跑到了食堂的后厨,半天才出来,手上多了一个小瓶子。打开瓶子,酒香扑鼻。 “你小子,这是张知节藏起来的好酒,闻着就香。”张文端起给自己倒的那一杯,没着急喝。 林可富举起杯来:“张老哥,哦不,张叔,我嘴笨,脑子也笨,不会说什么好听的。我只是想告诉你,秀秀交给我,你放心。我们巴州有句酒桌上常见的话:都在酒里了。我也学学他们,就用这杯酒表一下决心。”说完一饮而尽。 张秀在旁边的桌子上关注着这边的情况,见他一杯酒喝完脸瞬间通红,担心的不得了。张文看着姑娘的样子就笑了,笑着笑着眼里就湿润了:“姑娘大了,要嫁人了,以前啊,只要我在酒桌上,她都是这么看我的,以后就换成你了。” 张知节是个小气的,给的一瓶子酒刚好够两杯,一人一杯就倒不出来了。林可富本想再去要点,张文拦住他道:“不喝了。今天就这样,酒啊,留着你们成亲那天再喝。” 酒的量少,但是度数着实是够高,也不知道林可富下了什么血本,才从张知节那里讨要了来。张文酒量不济,两个女人搀着他先回家。 林可富取了几根柴,在灶膛里烧着。跳动的火光映在他通红的脸上,越发火热。只是短短烧了一会儿,林可富按照张不周说的伸手进行李里去感受温度,果然已经热乎了。 新做的被褥都是软的,张秀用夏天采的花,晾干了碾碎混在棉絮里一起填的被芯,带着淡淡的香味。林可富侧过身子,看着旁边摆着的另一个枕头,想到不久后就会有另一个人人躺在上面,和自己一起过上几十年,生儿育女,操持家务,想象着那个温柔的身影,不禁笑了。 月儿弯弯,只有一道漂亮的弧线。 像极了安睡的人嘴角的笑。 第五十八章 策划 张知节是个好酒的,李晟也是。 新堤开建以来,张知节一直驻守在那边的食堂,李晟作为县城的常驻代表也是一直在。两个好酒的人成了好友。 靳川没保密,也没想着保密,在他看来,张不周回蜀州城的国公府过年是理所当然的事。和李晟闲聊时就将此事说了出去,来庄子上喝酒的李晟又说给了张知节,然后,大家就都知道了。 程三民有个特殊的爱好,抽旱烟,而且只抽新下来的烟叶。程耳当上小队长涨了俸禄的第一个月,就给他买了一根上好的烟杆,尽管后来和儿子生气,这根烟杆却一直没舍得扔。 点上火,啪嗒啪嗒地抽上两口,淡蓝色的烟雾飘起。 谢意皱了皱眉头,将头扭到一边。张松道:“你少抽几口,看这屋子都像什么样子了。” 程三民嘿嘿一笑:“就好这么一口。每年就这个时候才能享受享受。”又狠狠地抽上两口,灭掉了烟袋里的火。 谢意道:“程管事将大家叫来,是有什么事吗?” 程三民道:“这几个月来,庄子上的变化大家都看在眼里。旁人我不知道,我老程对公子的恩情是念在心上的。公子这次来庄子上,虽然没人敢说,但是大家都知道是为什么。眼下时间是差不多了,公子要回国公府过年了,下次再来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我老程想着,年不能在这过了,能不能让公子喝上几杯喜酒再走。” 谢意道:“离过年没几天了,按照公子的意思,是要大摆流水席,几家一起办,热热闹闹的。我这边,给几位新人的婚嫁衣物早就准备出来了。其他的东西,能赶得上吗?” 张松道:“我这边赶赶工,桌椅数量也够用。” 谷雨道:“要说一起办一场大席,我这边的肉啊什么的就不太够了。知节那边拟个单子出来,都要什么,要多少,我好安排人去宰杀采买。” 张知节苦着脸:“你们这些都好说,能买能做。我这可怎么办啊。食堂里做饭的人就那些,炉灶也就那些,这要办一万多人的流水席,怎么做的过来啊” 张松道:“说你蠢就是蠢。当初没有食堂的时候,中元节没办过流水席?眼下食堂的地方小了点,不过用上新式桌椅,能同时容纳不少人,倒也施展的开。至于做饭的人,庄子上家家户户,谁不会做饭。这次情况特殊,就将食材都分下去,找几个家里炉灶多的,让做饭手艺过得去的,都上手。做好了就往食堂这边送。流水席,就吃流水菜。” 张知节眼睛一亮,看向谷雨。 谷雨沉思了一下道:“物资集中管理是公子定下的规矩,不过这样做也不算坏了规矩。只是知节你要监督好东西的去向和数量,别被人从中侵吞了。” 张松闻言冷哼一声:“要是庄子上出了这样的人,我老头子第一个打他出庄子。” 谷雨歉意道:“是我多心了” 张知节想了想道:“那我这边没问题了。” 谢意道:“咱们是没问题了,那几个要成亲的新人愿不愿意啊,都是请人起卦,千挑万选的好日子,现在说改就改,能答应吗?” 程三民道:“今天叫大家来,不是我老程自己的意思,是几位新人家里找到我的头上,都是同意了的。” 眼见着事情安排妥当,下首的白露急道:“我呢?你们都有事情做,我要干什么。” 程三民嘿嘿一下:“白露侍女有最重要的事。” 白露踢着石子,一边走一边嘟囔着。程三民说的事确实很重要,不过也太无趣了些。“办流水席这么热闹的事,居然不让本姑娘参与,分给我这么一个活。不就是想办法拖住公子先不回去,瞒着他流水席的事嘛,还需要我出手?” 陆斗和李大嗣脑子简单,指望他们两个跟着保密,就算是答应了也会漏出马脚。还是得靠陆升和程耳,一个鬼点子多,一个够机灵。 张不周不知道,一场所有人一起发动瞒着他的大事正在酝酿中。他只知道从腊月二十五整天开始,四兄弟像抽风一般对他开始了魔鬼训练,说是张韬有交代,过年时要检验他的武艺精进了没有,现在是临阵磨枪,不亮也光。每天早上先是跟着陆斗扎马步,等到腿软了轮到程耳来折磨他的胳膊。连饭都不用他去食堂吃,陆升会每天把饭菜打好了端回来。李大嗣是最无人性的,他的训练方式就是对打。一身的肌肉犹如铁板,打在上面拳头直疼。仗着身法灵活,虽然挨不上几下,可是每一拳每一脚都是势大力沉,晚上脱衣服一看都是淤青。幸好还有《青云经》,每天晚上修习一会儿,能消解不少疼痛。 折磨了两天,张不周实在忍不住,找到白露问什么时候能回蜀州。白露推辞道东西还没收拾好,张不周道:“有什么东西回头再来收拾不行吗?你没看公子我这几天被折磨成什么样子,你可真不知道心疼人。” 白露强忍着笑道:“公子莫急,就快了。明天,明天就走。” 张不周兴奋道:“真的?你可别骗我,再拖下去,我就不是坐车回去了,你们只能拖着我走了。” 还想再牢骚几句,李大嗣如同小山般的身影出现在身后:“公子,该练武了。” 张不周转过头,眼神发狠地吐了两口唾沫道:“练练练,今天小爷豁出去了。” 跟张不周的惨叫声此起彼伏的,是庄子上不间断的猪叫声。养了几个月的猪,在这几天集中进行了宰杀,屠夫老朱觉得自己的胳膊都要掉了。 趁着其他人还在收拾的时候,老朱靠在一边的树上,粗气都喘不动了,抖动着手端起碗喝水。放下水碗,对着旁边的张知节道:“大侄子,这还有多少头猪要杀啊。” 张知节笑得很狡黠:“快了,就快了。谁叫你老朱藏私,那么多拜师的都不肯教,非要吃独食。现在怎么样,尝到苦头了。你们屠夫不是有规矩吗,杀一头猪就要留下一根尾巴作为辛苦费。我做个主,这些尾巴都留给你。好家伙,一百多根猪尾巴,到时候在你家房檐下挂上一排,得多壮观。” 老朱苦着脸道:“你就别拿我寻开心了。一根,我就要一根,剩下的你都拿走,到时候还能添个菜。” 张知节拍拍他的肩膀道:“朱叔,喊你一声叔,当侄子的劝你几句。我知道你因为没儿子,生自己的气,想将这手艺带进坟里。可是现在庄子上的情况您也看到了,猪只会越来越多,你杀得过来吗?要我说,您就该收几个徒弟,好好调教着,到时候徒弟走到哪,你的名号就传到哪。老朱家祖宗泉下有知,也不会怪你的。” 老朱歇了过来,照着张知节的屁股来了一脚:“滚蛋,还轮到你来教训我了。” 张知节大笑着跑远,老朱一边磨刀一边嘀咕道:“不就是徒弟嘛,老子收就收。回头就让他先从这磨刀学起。” 腊月二十八,天气晴,虽说不是万里无云,但这么温暖的阳光在蜀地也是少见。 今天上午的操练比前两天更加猛烈,张不周不停给白露使眼色,她就假装看不见。中午吃饭的时候,张不周揪着她的辫子问道:“走不走,走不走,嗯?” 白露一边喊着疼一边挣扎道:“走走走,你睡醒了就走。” 张不周心满意足的干完饭去睡觉。等到醒来的时候,往日应该在扎马步练武的几兄弟,和在一边吃着干果旁观,时不时还假模假式点评上几句的白露都不见了,整个院子静的出奇,倒是远处隐隐有敲锣打鼓和阵阵唢呐声传来。 张不周没来由的一阵心慌。那种午觉醒来感觉全世界只剩自己一个的孤寂感如潮水般醒来。还来不及伤感,院门上的铁环被人叩响。 打开门,是见过一面的张文。 见过礼后,张文满脸堆笑道:“公子,我是来请您喝喜酒的。” 张不周道:“你家的姑娘,叫,叫张秀是,和那个叫林可富的闷棍。恭喜恭喜啊,日子定在哪天。” 张文道:“就是今日。” 张不周疑惑道:“怎么这么赶?哎呀,今天就是正日子了,你还特意来我这告诉一声,让哪个小年轻的来说一声不就行了。” 张文没说话,后退三步,恭恭敬敬再次弯腰行礼后,满是老茧的手伸进怀里,从衣襟内掏出一封红色的信一样的东西。 张不周接过一看,上面写着“请柬”两个字。 “按理说这婚庆嫁娶,要想请公子您这样的贵客,都得提前十天就要登门下帖,我今天才来,实在是太失礼了。失了一礼,别的就不能缺了。庄子上那些不识字的,给他们发请柬也没用,可公子您这当然不一样。这封请柬,是请了庄子上学问最高的二良先生给写的。” 张不周打开请柬,一向写字飘逸风流的张二良一看就是用了心的,工工整整地写着: 张不周 敬启: 张姓女名秀者,容貌秀丽,品行端庄,与林家男可富,珠联璧合,结成良缘。承蒙厚仪,兹于元丰五年十二月二十八申末酉初,都安县城南庄,谨备薄酒,以求同喜。 诚谢客至。 张氏名文携妻拜上。 张不周将请柬看完,为张文这份心意所打动道:“婚宴是设在庄子上的食堂,怎么事先一点消息都没有,放心,我一定准时到。” 张文心满意足地离去,张不周回到书房,将请柬小心翼翼地夹紧青云经中。正收拾着,白露推门进来。 “怎么就不见了人影,跑哪里野去了。”张不周不满地抱怨道。 白露眼珠转来转去,贼兮兮道:“不告诉你。” 张不周道:“跟你说个正事,今天走不了了,张文过来送请柬,他家姑娘今日出嫁,请我们喝喜酒。” 白露道:“请柬是给公子您的,又没请我们。您自己去。” 张不周一颗松子弹在她的脑袋上:“说的什么屁话。庄子上办喜事,只能在大食堂,当初我就说了这几场婚宴都由庄子上来出钱,谁还能拦着你不去吃。”:” 白露嘻嘻哈哈地跟他扯了半天,等到天色差不多了,两人站起身前往食堂。 “对了,那四个混账去哪了?”怨念深重的张不周,连带着称呼都变了。 白露道:“谷雨姐找他们有事,许是要帮着往车上搬什么带给府里的东西。” “活该,越重越好,累死他们。” 张不周没有注意到,眼下只是申时末,庄子里却异常的安静,除了时不时的狗叫声,没有人的动静。到了食堂的院子,张不周终于感觉到不对劲:“不是说婚宴吗,怎么这么安静,人都哪去了?大白天的,食堂关门干什么” 白露此刻退后两步,示意张不周上前推开食堂的门。 张不周撇撇嘴道:“你是公子我是公子,还得我给你开门。干什么搞这么神秘。” 嘴上发着牢骚,张不周还是乖乖去推开了门,眼前的景象让他惊呆了。 第五十九章 婚宴 张不周推开食堂的大门,眼前的景象让他晃了神。 张松带人加班加点做出来的新式圆形桌面,配上前世常见的三条腿的小圆凳,十六人一桌,拥挤着坐满了人,粗略一扫,大概得有个百十来桌,也就是一千六百人左右。每张桌子上都铺着红色的桌布,上面摆着瓜子、山楂等便宜的干货和果子。尽管人数众多,却都保持着沉默,面带笑容地看向张不周。 在最里边的位置,临时搭起来一个小高台,四对穿着一看就是新郎新娘衣服的新人站成一排,陆升见他进屋,拿着扩音器高声喊道:“媒人到!” 像是往水池里扔下一块大石头般,一石激起千层浪,人群瞬间沸腾。有叫公子的,也有叫媒人的,还有一大群人喊着恩人,称呼不一。张不周还在愣神,自己怎么就成了媒人,靳川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钻出来,挤到他的身边,说了句什么,被鼎沸的人声盖了过去。张不周大声喊道:“你说什么?”靳川只好附耳说道:“你快上前边去,让大家都能看到你!” 张不周依言挤到小高台上,陆升将扩音器递给他,换来一个白眼。 看着黑压压一大片的人群,张不周不知道从何说起,酝酿了一下道:“不是,谁能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众人七嘴八舌,嚷的张不周头都痛了。还是陆升机灵,示意大家安静下来,让管事说话。程三民在这种场合紧张的说不出话来,张松则是身份太高不合适,只有谢意,笑着接过另一只扩音器说道:“得知公子您将要离开庄子,回城里去过年,几对新人担心您喝不上喜酒,就找到程管事,要提前办婚礼。我们几个商量过后,决定给您个惊喜。大家一起努力,这才能赶在今天准备好这场大席的一切所需。您今天参加的,不是一场婚礼,而是四场一起办的婚礼。” 张不周挠挠头:“那为什么喊我媒人啊?我也没给谁说媒啊” 谢意道:“今日成婚的四对新人啊,都是庄户和后来人的结合。几对新人说了,要是没有您做主,就遇不到良人,也没能力成婚,因此您既是大恩人,也是大媒人。” 张不周看看人群,三个管事笑盈盈站在最前面,白露不知道什么时候找到了谷雨和四兄弟的桌子,正凑在谷雨旁边,见自己看向他,给自己比了个鬼脸。见四兄弟毫不意外的样子,张不周想了一下怒从心生:“所以你们都知道,就瞒着我是。还说什么祖父要考验我武艺,这几天疯狂的折磨我就是为了不让我走出家门识破这一切呗。” 白露不敢吱声,其他几人也是装没听见,只有陆斗傻乎乎地站起来:“对不住了公子。” 靳川道:“别纠结这些事了,你给大家说几句吉利话就下来,吉时要到了。” 张不周看他一眼,给了个回头再跟你算账的眼神。 见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他,张不周还真是有些紧张。想了想,千言万语汇成了一句话:“我送你们一句诗。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不祝你们儿女成群,也不祝你们大富大贵,祝愿你们可以携手同行,一同老去,恩爱白首。” 庄户们虽然没什么文化,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八个字却直白易懂,又耐人寻味。短暂的沉寂后,张松率先喊出声,一向沉稳的他说道:“公子好才华。简简单单的一句诗,道尽了世间新人成亲的最大愿望。” 靳川也忍不住拍手叫绝。 在陆升的煽动下,人群再次热闹起来。张不周趁机逃下高台,找到白露这一桌,看白露眼眶红红的,问道:“怎么了这是,开心的日子怎么还哭了。” 白露扭过头去不理他,一向冷漠的谷雨也悠悠地叹了口气道:“公子如此才华,将来还不知道要惹多少人红了眼。” 当了一回“文抄公”的张不周没想到前世烂大街的一句诗居然能有如此威力。不光是两个侍女,连台上的四位新娘也都泫然欲泣,张不周目光扫过,见到旁边桌子的谢意更是已经落下泪来。 靳川见状赶忙上台,答应了张不周的他,今天要扮演好司仪的角色。“吉时已到,请新人跟随我一起行礼。” 人群让出一条路,让靳川领着四对新人先出去,再跟着出去凑热闹。院子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摆起了香案,四对新人面向香案站好,只听靳川喊道:“一拜天地!”新人们朝着香案鞠了一躬。“二谢良媒”,见新人转过身来朝向自己,张不周指着鼻子道:“这里头还有我的事儿呢?”,白露恢复了神采,笑嘻嘻地将他推到最前面,接受了这一拜。 靳川接着喊道:“夫妻对拜” 四对新人两两相对,行了对拜礼。接下来就是最热闹的时候,“送入洞房”。一群青年男女冲出来,簇拥着新人朝着新建的居民区而去。 仪式很简单,也不能真让靳川不要身份主持些搞怪的活动。靳川主持完,凑过来跟张不周坐一桌,张不周奇怪问道:“第二拜不都是拜高堂吗,怎么还拜上媒人了。” 靳川朝着谷雨拱拱手道:“说来还是谷雨姑娘想得周全。四对新人情况各不一样,就拿林可富来说,双亲都已不在人世。若是拜高堂,就会出现无人可拜的情况。为了避免触景生悲,谷雨姑娘提议干脆改了这一拜,这才有了拜媒人。” 谷雨淡淡一笑,示意不足挂齿。 知道她一向思虑周全,张不周也是赞许地点点头。回头看见了李晟,想起来一件事问道:“哎,不是叫你把嫂夫人带来吗?怎么就你自己来了。” 靳川难得地不好意思道:“贱内身体不适。” 张不周道:“身体不适?怎么不早说,早知道就不让你来了。有人照顾吗,请郎中看过了没有。” 靳川吱吱呜呜说不出话来,还是一旁的白露拉过张不周,小声地说了几句。 张不周闻言重重拍在靳川的肩上:“不是我说你老靳,嫂子有喜了这是大好事啊。你也年纪不小了,恭喜恭喜啊。” 靳川揉着被他拍疼的肩膀道:“你越来越没个样子了,老靳都喊出来了。” 随着外面的鞭炮声响起,宴席拉开了帷幕。一道道香味扑鼻的菜肴端上桌来,张不周这几天都是吃的陆升从食堂草草打回来的饭菜,面对着一桌子的菜,早就按捺不住了。也不管别人,甩开膀子吃了起来。 四对新人当然不是真的去入洞房,而是换了一身便于行动的衣服。吃到一半的时候,张文夫妻俩,领着林可富和张秀过来敬酒了。 张不周站起身来,对拘束的几人说道:“林可富,希望你将来能够像名字一样,可富可富。恭喜你们啦。” 和四人喝了一杯,张不周刚要坐下,另一对新人全家又过来敬酒。连着喝了四杯酒,张不周已经有点晕了。可是人群的热情似乎被激发了,从程三民开始,几个管事,张知节,连着李晟等人都纷纷过来向张不周敬酒,张不周正有苦难言,白露从桌子底下摸出一坛酒,给他倒满,张不周浅尝一口,从此来者不拒。 即使是后来换了白水,可是前边的酒是实打实喝进肚里的。张不周还是醉倒了,张不周拉着白露交代了几句,昏睡过去。 十二月二十九,天还没亮。 张不周挣扎着起床,草草地洗漱过后,就穿上了厚厚的衣服。从庄子上到蜀州城,坐马车的话,恐怕得半夜才能到。因此昨日就已经安排了装着辎重的马车先行出发,今日几人就骑马而行。 昨日的酒席,按照前世的时间来算,从下午五点多吃到了晚上十二点。刚开始的时候,是一批又一批的换人,吃流水席。仗着新式桌面和椅子占的空间小,同时吃席的人多,很快就能轮上一轮。等到所有人都吃完以后,张知节和李晟这些年轻人,带着一群没喝过瘾的汉子,继续喝酒,一直到半夜,彻底的热闹了一把。 害怕出现庄子上几千人一起相送的场景,张不周昨夜趁着清醒就嘱咐了白露,今天要早早喊他起来,几个人披星戴月就出发。 三个管事是知道消息的,一早就守在了门口。谢意给张不周紧了紧披风道:“早上天寒,还是穿的紧实点,千万别生病了。” 张松道:“公子身体好得很,我看比不少庄稼把式都要硬。” 程三民接话道:“就是就是,公子的力气,比我大多了。” 张不周笑着朝三人拱拱手,躬身道:在庄子上的这段时间,承蒙三位管事多方照顾,不周铭记于心。” 三人连连称道不敢。 眼见着东方已经泛起鱼肚白,几人也就不再寒暄。策马奔驰至出了庄子的高地上,张不周回望一眼,食堂方向已经升起了炊烟。 入秋以后,旧堤两岸的芦苇被大家都割了拉回去做帘子,就将旧堤显露了出来。如同两条石龙,蜿蜒而去。再往西,就是选好的新堤修建地点,石头堆成了小山。 白露拨马过来道:“公子,高处风大,先走。” 张不周点点头,今日一起走的,四兄弟久经沙场,骑术自不必说,谷雨和白露也是骑术精湛,只有经验少的张不周拖了后腿。 一行人打马前行,朝着蜀州飞奔而去。 第六十章 过年 镇国公府。 大管家刘福带着一众下人,正忙着到处张贴彩纸,悬挂灯笼:“这可是公子下山后在府上过的第一个年,一定要处处都装点好。要是哪里没收拾好,仔细你们的皮。” 张不周一行昨夜到了府里,顾不上给张韬见礼,筋疲力尽的几人草草吃了饭就休息了,眼下还没有起来。和他们一样在昏睡的,还有最近同样忙的不可开交的张三恭。忙着从各处收购物资,筹集粮食的他,昨天比张不周回来的还要晚。 张韬倒是早早就起来了,吃早饭时见只有自己一人,就对耿彪说道:“大过年的,睡什么懒觉,把他们都叫起来。吃过饭让老三带着小辈把所有对联都贴了。” 耿彪对张韬的话是言听计从,不一会就拎着两个睡眼惺忪的身影来到了餐桌旁。 张不周眼睛还没彻底睁开,朦朦胧胧地看着旁边坐着个一样东倒西歪的人,见张韬瞪眼过来,忙坐直了身子。 见张三恭还是不清醒,张韬使了个眼色,耿彪刚要喊,被张不周拦了下来,他跑出门去,找正在打扫的下人要了一碗凉水,顺着张三恭的衣领倒了进去。 “哎呀,冰死我了。哪个狗日的害我,看老子不打死你。”张三恭被冷水一激,一下子就精神了,只是神智还不清醒,张嘴就骂。 张韬一脚蹬在他屁股下的椅子上,摔了个屁股蹲的张三恭还要再挨骂:“大过年的放什么厥词,什么叫狗日的。在老子面前自称老子,你很狂嘛。” 张三恭看清情形,自知说错了话,忙爬起来讪笑道:“口误,口误,您老人家别生气。” 张韬转向一旁偷笑的张不周道:“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别笑了,赶紧吃,吃完了和你三叔一起把对联都贴了。” 张不周拍拍胸脯:“放心,都交给我了。” 等到张韬离开,张三恭这才一巴掌拍在张不周的脑袋上:“你个小没良心的,就因为你一个想法,害得我几个月没落脚,忙得都瘦了。你还拿冰水来激我” 张不周嘴里嚼着又软又香的大馒头,就着小咸菜,吃得正津津有味,挨了一巴掌险些噎到,嘟囔道:“干什么,吃饭还打人,你就说我这个办法好不好用,是不是清醒多了。” 张三恭一点长辈样子都没有,笑嘻嘻道:“净是些鬼点子。听说你在庄子上出尽了风头啊,还让吴家人吃了瘪,连给族老们准备的棺材都拿出来了。老头子和许抚远都夸赞了你们” 张不周道:“你也说了是你们。主要是人家靳川干得好,跟我没多大关系。别听外人乱说,什么吃瘪不吃瘪的,本来矛盾就够深厚的了,这要让吴家人听见了,以为咱们存心的,还不得打上门来。对了,说起这事,吴家人找靳川说要分龙岭平原的地,我没答应,回头你得找时间把他们拿出来的棺材,照着原本使用的木料,有一口算一口买够数量给他还回去。再买一些陈年药材,用了他的都还他,免得总是以为出了多大的血,恬不知耻的来讹人” 张三恭不禁笑了:“你小子,往人家家里送棺材,亏你想得出来。看不出来,还是个睚眦必报的。你们修道的不是都讲究宽宏大量嘛” 张不周撇嘴道:“所以我不是我师父那样的真人。” 张三恭叹气道:“吴家人一向如此,总是觉得张家欠了他们的。都是乱世中的草芥,谁又顾得了谁。若说是你祖父之错,未免太失偏颇。皇上将你祖父的封地选在都安,一方面是为了监视他们,另一方面也未尝没有希望张吴两家能够和解,希望吴家人出仕的意思。” 张不周道:“依我看,不出仕也不见得是坏事。那吴家人学识不知有几斤,人品实在没几两。让他们当官,不知是福是祸” 张三恭笑了笑:“幼稚了不是。让吴家人当官,不是真指望他们能做什么,而是要这个名头。号称西南文人脊梁的吴家若是能够向凌国弯腰,这才是赵光最想看到的” 张不周道:“我看没戏,除非在吴家眼里是死仇的咱们家能倒台” 张三恭又气又笑:“胡说什么,咱们家倒台对你有什么好处。” 张不周嘿嘿一笑,叔侄两个不再言语,抢起桌子上的饭菜。过年最重要的是吃年夜饭,中午饭就是对付一口,要是早上这顿不吃饱,就等着下午饿肚子。 吃饱喝足,张不周擦擦嘴道:“走,去贴对联。一共几幅啊” 张三恭拿着牙签,不经心道:“七十多幅” 张不周吃了一惊,险些被门槛绊倒:“多少?七十多幅?蜀州城门的对联也是咱们贴啊” 张三恭笑道:“说什么怪话。镇国公府有多大你不知道。除了前后两个大门,这上上下下一百来口人,你想想得多少间屋子。” 张不周问道:“这么些间屋子,都咱们俩贴啊” 张三恭道:“当然了。张府的对联,当然姓张的贴。用老爷子的话讲,让姓李的给姓张的贴对联,你让门神保护谁” 张不周朝着张韬练武的方向努努嘴,小声道:“有那位在,哪还需要什么门神” 虽然要亲手贴上去,好在其他事情别人还是可以帮忙的。抓了四兄弟的壮丁,帮着拿对联,捧浆糊。叔侄两个从院里贴起,本来挺冷的日子,贴着贴着居然贴出了一身汗。 从上午贴到午饭过,就剩下前后两个大门。四兄弟被耿彪叫走去帮着抬年夜饭的大桌子,张不周甩甩已经酸掉的胳膊,抱怨道:“三叔啊,大伯四叔他们不回来过年吗?还有我爹也不回来吗” 张三恭也累得不行,叹了口气道:“你大伯在多年以前,就再没回过蜀州了。老四在北境,军务繁重,抽不开身。至于二哥,从你上山以后,你父亲就搬去了庄子上,每年除了中元节见上一面,平时我们去都是避而不见的。” 张不周算了算道:“所以今天晚上,吃年夜饭的就咱们三个?” 回身看看四兄弟正在抬着的巨大桌面,张三恭道:“谁说不是呢” 总算是贴完了,任由白露给揉着僵了的手指,张不周笑嘻嘻道:“你们过年都有什么有意思的事啊,看春晚不” 白露疑惑道:“春晚是什么?奴婢没听说过。” 张不周道:“怎么又奴婢奴婢的说上了,前几天不是还自称我嘛” 白露回头看了一眼关着的房门,用力捏了一下张不周的手:“让谷雨姐听见,又要打我耳光了” 张不周哈哈一笑。 白露道:“过年啊,其实没什么有意思的,每逢这天都是我们最忙的时候。一大早要起来,要收拾屋子,将不要的旧东西都找出来扔掉,要打扫房间,今年还要给公子你准备新衣服。” 张不周四处看看,新衣服,在哪呢? 白露道:“别找了,藏着呢,知道你今天要贴对联,怕你太早穿上弄脏了,被我放起来了。等下吃年夜饭的时候给你换上” 张不周笑道:“怎么有种被当成小孩子在哄的感觉,当妈的都这么跟孩子说,非要等到大人认为最有意义的时候才给孩子穿上新衣服,殊不知孩子的期待早就被磨没了” 白露道:“公子可不就是个孩子” 张不周一时语塞,忘了自己现在是个十七岁的少年了。 等到刘福高喊一声:掌灯咯,各处悬挂的灯笼被点亮,白露从柜子里拿出一件红色的大袄,上面绣着花团锦簇。衣服很红,张不周脸却很绿:“这是什么” 白露捂着嘴,还是忍不住笑出了声:“这就是您的新年衣服” 张不周嫌弃地拎着,皱眉道:“这是谁的审美,不知道什么是好看什么是丑吗” 白露道:“这可是老公爷挑的。每年过年,老公爷都要穿上这么一件大红的袄子,连带着三爷,和当初还在家的四爷也要这么穿。大管家问过了,今年您也得穿这个” 张不周极不情愿的脱下衣服换上这件,对着镜子端详了一下,好像一个地主家的傻儿子。 白露的笑声在张不周离开房间后变得放肆起来,哈哈的声音萦绕张不周的耳畔,如同刀子扎在张不周的心上。 欲哭无泪的心情在来到饭堂后好了一些。果然如白露所说,祖父和三叔也穿着一身红袄。张韬还好一些,上面绣的是狮虎相搏,颇有威严;张三恭最近忙得都瘦了,又被晒黑了不少,衣服上偏偏绣的是外圆内方的铜钱,活脱脱一个招摇撞骗的算卦先生模样。 张不周好奇问道:“祖父,为什么咱家非要穿大红色啊,是有什么讲究吗?” 张韬端起茶杯,陷入沉思道:“你祖母还活着的时候,最喜欢的就是红色的大袄子。当初我们成亲,她就是穿的一身红色衣服,绣满了各种各样的花,好看得紧。等到你大伯他们出生,给孩子们缝的小小衣服是红色的,过年时的新衣也是红色的。她说,红色穿着喜庆,吉利。这些年来,他们兄弟几个每人都攒下了很多件,都珍藏起来。即便是你不成器的大伯和你那个忤逆的父亲,也不敢丢弃。后来生老五之前,你祖母就给他缝好了新衣,就等他出生穿上。只可惜造化弄人,缘浅福薄。她走了以后,这个过年穿红衣的习惯却没人敢忘。”张韬今天脾气还算好的,念叨起了过往。 见张韬说着说着情绪低落,张三恭瞪了张不周一眼,怪他扯起伤心事。张不周也是心生悔意,连忙说道:“什么时候开饭啊,除了早上那一顿,下午就拿果子充了饥,这会儿要饿坏了。” 张韬哈哈大笑,从苦闷中清醒过来,中气十足的喊道:“上菜”。 第六十一章 剑南新春 镇国公府的年夜饭,自然不会寒酸。不光是饭菜不寒酸,连着桌椅餐具都不寒酸。 二十四道精美菜肴摆在之前四兄弟合抬的巨大桌面上,张韬端坐主位,身边留着一个空位。张三恭和张不周没有陪在左右,而是各占一边。张三恭坐在左侧居中的位置,张不周在右侧,反倒比他更靠近些。 左侧共摆着五副碗筷,右侧倒是只有一副。张不周心思急转,大概明白了空着的五副餐具是给谁留的。 张韬目光侧向身旁空着的桌椅,久久没动弹。张三恭忍不住出声道:“父亲!” 张韬回过神,不由得苦笑一声:“也不知道怎么了,可能是上了年纪的缘故。最近越来越多的想起你母亲。也不知道她在那边过得怎么样,今天是不是也有年夜饭。” 这话说得就有点吓人了,两人都不敢接。张不周急忙打岔道:“您还是先操心操心我,再不吃饭我就饿坏了。” 张韬道:“今天是过年,虽然只有咱们爷三个,也要热热闹闹的。我可是拿出了压箱底的两坛“剑南春”,也不用下人伺候,今天敞开了喝,谁喝多了就去扶门吐,吐完了回来接着喝。我张家的种,差什么不能差了酒品。” 张不周与三叔对视一眼,齐声道:“好,喝他个一醉方休。” 推杯换盏间,气氛逐渐热烈起来。张不周听祖父和三叔讲着他小时候的趣事,虽然没什么记忆,但是毕竟是发生在自己这具身体上,也被逗笑得前仰后合。张不周也给他们讲山上的时候无为道人和四位师兄的趣事,惹得张韬连连叫嚷无为是个假正经。喝到兴起,张韬突然想起康乐坊的事,非要喝完酒带张不周去逛一圈,看看让张不周一掷千金的姑娘长什么样。张不周哭笑不得,爷爷领着孙子逛窑子,前世今生都是第一次听说, 张三恭唯恐天下不乱,跟着起哄,越说越来劲。菜没吃多少,光顾着喝酒,张不周最先败下阵来,吐了两次后坐在椅子上向霜打的茄子般蔫坐着,当有人叫自己时就露出痴傻般的笑,嘴角不知道什么时候挂了一丝口水。然后便是张三恭,毕竟没吃多少东西,酒劲上涌很快也迷糊了。只有张韬,“酒精”沙场,还是微醺的状态。 喊来刘福,让他安排人将两个小辈的送回房,本来还打算带他们守岁,看起来两个人不睡到明早不会清醒了。张韬端着两盘下酒菜,用胳膊夹着一坛酒,拒绝了要搀扶的刘福,独自晃晃悠悠地走向佛堂。 将菜放在地上,先给亡妻牌位前倒上一杯酒,也不顾地上凉,张韬席地而坐,一边喝酒一边念念叨叨:原来你在的时候,总是不让我喝酒,说什么喝酒喝多了伤身体,怕我活不长,我总是不听你的。可是你看,不爱喝酒的你已经去了那边,留爱喝酒的我一个人孤零零的,想怎么喝就怎么喝,没人在耳边唠叨,还真是有些不习惯。咱们的大孙子,无为老道给取名叫不周,张不周,我没什么文化,分不清这名字是好是坏,不过既然是那老道士起的,想必是个好名字。这孩子不错,很不错。在山上呆了七年,没修出事不关己,独守道心的出世冷傲,反倒是难能可贵的保留了赤子之心。人口买卖一案,那个小时候还吃过你做的饭的赵光,现在做了皇帝的那个,费尽心思的布局良久,我也半推半就的顺水推舟,本以为可以顺他的心意,没想到被这孩子给搅黄了。现在想想,恐怕是我错了,这种不伤敌光伤己的蠢事,也不知道我当时是怎么鬼迷了心窍做了出来。所幸那些流民,被这孩子安置在了都安县城的庄子上。许是随了他娘亲那个温婉善良的女子的性子,这孩子带着庄户和流民,修建堤坝,开凿河道,都安县在今年的秋汛里,损失最小,都是他的功劳。即使是逛个青楼,也愿意拿出千两银子来救一个素不相识的小姑娘。一点国公府之后的架子都没有,和庄户、流民们搅在一个锅里吃饭,据说偶尔还自己下厨,手艺还挺好。 只可惜这孩子是老二那个逆子的儿子,更可惜是我张韬的孙子。” 说完两个不明所以的可惜,似乎是说得渴了,张韬从坛中倒出一碗酒,仰头喝下,脸上的红晕更重几分。 “今天是过年,过年是团圆的日子。也许是老糊涂了,我居然摆了八副碗筷。要吃饭的时候我就在等,等你跟我说菜齐了,开饭。可是等来等去,只等到了孙子说饿了。我记性一向是顶好的,直到今日还记得当年青羊驿一战,我亲手斩杀了十六人。可是我怎么总是忘记你已经不在了呢?” 又一碗酒下肚,张韬连眼睛都红了:“老了,今年一入秋,我就感觉到凉意了,找出你给我缝的棉袄换上。这人哪,当了多大的官又怎么样呢,位高权重,一道之使,却连个完整的家宴都凑不齐。原来你总说,儿孙自有儿孙福,那时候我不懂,总是想把每一个都仔细管好,直到不周回来,我突然就懂了。他们要做的事,他们该做的事,就让他们去做。我这个老东西,就给他站在背后撑腰好了。” 再喝下一碗酒。张韬站起身,挡住被风吹得摇摆不定的烛火,轻声道:“你安心睡,我帮你守岁。” 翌日一早,张不周被一阵钟声从宿醉中叫醒,本来把头埋在枕头里,捂住耳朵想等钟声过去再接着睡,没想到这钟声还没完了。张不周发狠地坐起身,喊来白露问道:“什么人这么讨厌,一大早就敲钟。” 白露打了个呵欠,看起来昨夜也没怎么睡好:“公子不要乱讲,这钟可是老公爷在敲。” 张不周道:“这是个什么习俗?” 白露道:“自凌国建立起,每逢新年第一天,都要敲响悬挂于各座城门之上的“善始钟”,要敲二十四下,象征着一年的二十四个节气。是要通过敲钟的方式告诉百姓,新的一年了,要按照节气耕田,劳作,收获。善始者才能善终。” 张不周道:“寓意倒是不错,这时间就不能改改吗?哪怕晚上睡觉前敲呢!” 白露娇笑道:“公子净说胡话。自古以来晨钟暮鼓,钟当然是要在早上敲,鼓才是晚上敲的。” 张韬站在城门之上,用一根胳膊粗的撞钟捶吃力地敲完了二十四下钟,不禁有些气息不稳。喘息了一会,在剑南道一众官员的簇拥下,走到最前面,对着城下聚集来的百姓们,展开了剑南道节度使府衙的文书,沉声念到: 兹尔良民: 更元伊始,凌国承祚。既加威于四海,八方已定;施恩泽于率土,莫非王臣。当铭记,唯耕与书以传家,唯忠与孝以谨行。元丰六年元月一日。 这是一封格式固定,每年都要念上一遍的告民书,虽然字数少,但是要说的事情很多,首先是告诉老百姓,新的一年开始了,还是我凌国的天下,我凌国还活着,没改朝换代,然后是吹嘘一下去年的功绩,我们威震八方,四海升平,在皇帝的恩泽下,到处都臣服了。你们这些老百姓要记住,种田和读书是头等大事,忠君与孝顺是人生信条。最后要告诉百姓,今年的年号有没有变,如果变了的话,那最后的时间就会是某某元年元月一日。 除了城门内外的百姓以外,剑南道大小官员也都跪下聆听,尽管是由张韬之口念出来,但是所有人都知道这封文书是代替谁的口吻。聆听圣训,当然要跪好。 文绉绉的公文念完,张韬将文书递给许抚远,接着说道:“去岁秋末,剑南道三州数十县出现程度不一的水患,导致农田受损,房屋倒塌,人命伤亡。尽管朝廷下发了抚恤,可还是杯水车薪。本官与各位大人一起,上书朝廷,一再相求,终于得到了好消息。元丰六年,剑南道的春赋,相较于往年,减三成” 前面说了那么多的自我标榜与吹嘘,百姓们自然是不爱听的,不过这最后一句减三成,无论谁听了都高兴不已。人群发出阵阵欢呼,百姓们再次跪下,“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呼声连绵不绝。 张韬今日的任务到此就结束了,深知自己没什么理政能力的他,一向是将大权交给节度副使许抚远,还自我标榜为“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新年伊始,考核去年的政绩,调整官员任命,主持春耕,有很多事情要做,张韬想想就头痛,好在有许抚远帮忙,要不然感觉自己还得再老上几岁。 凌国的春节假期,从过年这天,放到上元节后,足足二十天,这二十天,不用每日去衙门点卯,只是要安排人轮值,避免出现走水等意外时无人处置。以张韬的身份地位,哪个不开眼的敢将其排在轮值的人员里呢?早有那机灵的,主动请缨代替了。 张韬回到府上,刚刚换好衣服,来拜年的人就上门了。 第一个来的,便是经略使田冀。这家伙也是有意思,旁人拜年都是大包小包拎得满满的,他却两手空空地就来了。偏偏张韬不气也不恼,见他空手来反倒更开心。尽管身为剑南道的第三把手,田冀却一点身份也不顾,像个子侄辈一样径直跪下去给张韬磕了三个头,然后笑嘻嘻的从张韬手里接过那沉重的“大红包”。 田冀掂了掂手里的“红包”笑道:“分量这么重,张帅今年不会又是包的铜钱。” 张韬并不会不好意思:“废话,你们一个个地都来我这拜年,还不是知道我有发红包的习惯,要是个个都发金银,我镇国公府多厚的家底都得发出去。有铜钱就不错了,要是嫌不够,来年干脆别来登门。” 田冀才不怕他,将红包揣进怀里,索性陪他一起等着拜年的人。 剑南道官场大大小小的人物,能有资格进这镇国公府拜年的,其实也没多少,这里头,武将要比文人多。毕竟是蜀军出身,尽管张韬已经不再主理军事,可是谁也不敢轻视了他在蜀军的地位,没看经略使田冀,如今的蜀军大帅都屁颠屁颠地跑来拜年嘛。 大管家刘福带着人,将拜访者送来的礼品登记好,回头府上还要照着对应的回上一份,写着写着,眼看日头到了中午,刘福不禁有些不痛快:相较于往年,今年的礼收的也太差了。 不用看刘福的册子,张韬也能清楚地感觉到变化。田冀也从一开始的插科打诨,嘻嘻哈哈,到如今的面若寒霜,生人勿近。都说“负心多是读书人”,可是今日剑南道官场的文官们,哪怕是那最看不上的高丞,也没缺了礼数,亲自登门拜年,反倒是外人视为张韬“后花园”的蜀军一系,除了几个上了年纪的老将,如今已经转入经略使府做文职的以外,年轻一代的将领,竟然有一半以上都没来。 田冀骂骂咧咧道:“这群王八蛋,忘了当初是怎么坐上如今这个位置的了?没有张帅您,他们还是在田里刨食的泥腿子。” 张韬出言制止道:“算了。人各有志,随他们去。” 田冀愤愤然道:“瞎了他们的眼,一个个的,如今上了战场连刀都拿不稳,这玩起两面三刀来,可真是有水平。” 张韬反倒笑了:“你这个脾气,居然能坐上节度使,也算是命好了。不要管他们了,昨晚上三恭和不周两个,实在是太差劲,我才微醺他俩就倒了,今日你在,就好好地陪我喝上一顿。” 田冀笑道:“那可得是好酒。” 张韬开怀道:“放心,陈年的剑南春。” 陈年酒,新年春。今人已不是故人。 第六十二章 皇家 泰安城的新年,要比蜀州城热闹得多。 剑南道近年来一直在打仗,今年才算是告一段落,再加上秋天的水灾,张韬无心也无力去大张旗鼓、劳民伤财地搞什么活动,反倒是承平已久的泰安城,节日气氛非常浓厚。 自玉京城的外城门,到两仪城的内城门,笔直宽阔的凌霄大道两侧树上,挂着五颜六色的纸灯,白日里只是个点缀,到了夜里则流光溢彩,煞是好看。每年的过年前一天,赵光都要在宫内宴请百官,名为“辞旧宴”,席间主要是对诸位大臣一年的辛苦和功劳予以肯定,勉励其再接再厉。今年的宴上,赵光龙颜大悦,宣布从过年到上元节,泰安城取消宵禁,百姓们可以随意走动,游玩夜市,观赏花灯。除京兆尹谭吉以外,百官对此都很是赞成。 和普通百姓一样,皇家也要吃年夜饭,除了驻守陇西的赵篆无法回京,其他人都早早就聚在一起,等着赵光的到来。 和三皇子赵隶一母同生,都是出自娴贵妃的二皇子赵行,和赵隶长得却不是很像。相比于身强体壮,英武之气颇似赵光的赵隶,赵行更像是一个文弱书生,只是眉目间眼光流动,颇有神采。和其气质相匹配的,便是赵行的才名,这位二皇子从小就才气逼人,赵陵在世时曾称其为“麒麟孙”,随着年岁渐长,如今二十岁的赵行非但没有“小时了了,大未必佳”,反倒是神华内敛,才气依旧。自三年前出仕以来,在国子监中成立了弘文馆,号称天下读书人第一馆,凡诗词歌赋,只要是得到弘文馆的认可,一定能够大火。 三皇子赵隶今年十八岁,不日就要出仕,兄弟两个坐在母亲的右侧,再往右,是一个十六岁的姑娘。 赵行看着这位姑娘笑道:“长青啊,过了年你就十七岁了,按照民间习俗,可以出阁了。” 那名叫长青的姑娘,不,应该称作公主,摇晃着赵隶的手臂说道:“三哥,你帮我打二哥,人家才不要出阁。我要一直陪着父皇和母妃。” 赵隶对这个妹妹很是疼爱,弄乱她的头发道:“你都这么大的人了,还说这种蠢话,你可是公主,怎么能不嫁人呢?难道要等到成了老姑娘,被人笑话嫁不出去吗?那不是丢父皇和母妃的脸面?” 长青公主道:“怎么会呢,到时候我就说不是我不嫁,是这天下男人,没有我能看上眼的。都不配娶我” 看着三个儿女嬉笑说闹的娴贵妃,闻言不禁说道:“胡说八道,一个姑娘家,不知羞。婚姻大事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轮得到你自己来说配不配吗?” 长青公主撇撇嘴道:“母妃光会说我。三哥当初就说过,一定会娶一个自己心仪的姑娘,才不像二哥一样,早早就和不喜欢的人成亲,过的那么没滋味。” 赵隶脸色一黑:“怎么还冲我来了。你别胡说,我什么时候说过二哥过的没滋味了。” 娴贵妃接着说道:“就是,别想拿你三哥当挡箭牌,你还不知道,我给他说了门亲事,你三哥已经同意了。” 长青公主死死盯着赵隶道:“你认识这个姑娘?” 赵隶摇头:“不认识。” 长青继续问道:“那你听说过?知道她的长相人品性格?” 赵隶再摇头:“都不清楚” 长青公主震惊到:“那你就接受了?我那个说要自己找夫人的三哥去哪了?” 赵隶忍无可忍,从桌上拿起一个苹果塞进长青公主的嘴里:“你不要再拿小时候的话来打趣我了。” 看两人越发不像话,娴贵妃道:“好了好了,像什么样子。让你们父皇看见,该说我管教不严了。” 一直坐在三人对面,没有说话的两个人,做母亲的终于开了口:“姐姐何必如此说,孩子嘛,就要有个孩子的样子。看您这三个孩子,个个都是顶尖的,样貌学识气度,全都没得说。不像我的这个,整日唯唯诺诺,连句话都说不利索。” 娴贵妃温婉笑道:“煊妹妹多虑了。四皇子虽然不爱说话,可是天资聪颖,是先生都夸过的,将来一定能成大器。” 那封号为熹贵妃,真名李煊的妃子笑道:“大器不指望,只要能像二皇子三皇子一样,一表人才,我就心满意足了。”边说着目光扫过两人。 赵行颔首示意,赵隶则是咧嘴一笑。长青公主逗向对面十四岁的四皇子赵楷:“楷弟弟,你自己说,将来想要做个什么样的人。” 赵楷年纪尚小,环视一周后竟然说道:“我要当皇帝。” 熹贵妃李煊吓得急忙去捂住他的嘴,其余几人也都变了脸色。 正当李煊不知如何是好时,赵光的声音传进来:谁这么大胆,将来要做皇帝啊。” 一群人急忙跪倒在地:“臣妾\/儿臣拜见皇上\/父皇。” 赵光心情不错,笑盈盈道:“都起来,谁能回答我刚问的话,是谁将来要做皇帝啊。” 熹贵妃诚惶诚恐道:“启禀陛下,是楷儿” 赵光闻言,颇感意外地看向赵楷:“哦?老四,是你说的嘛。” 赵楷点点头:“是儿臣说的” 赵光道:“那你说说看,为什么想当皇帝。” 赵楷还未变声,稚嫩地声音说道:“如果当了皇帝,就可以想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吃,不用再等别人了。” 赵光先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众人见他并未生气,也跟着笑起来。只有熹贵妃的汗一下子就淌了下来,急忙道:“皇上恕罪,楷儿他并没嗔怒之意。” 赵光摆摆手示意不妨事:“楷儿指责的对,的确是朕来晚了。年底了,寻常百姓都可以早早地关门吃饭,推杯换盏,只有朕不可以。不过俗事就先放在一边,眼下最重要的,是和你们一起吃这顿饭。楷儿啊,父皇给你道歉,现在一起吃饭,好不好?” 赵楷道:“父皇万岁。” 赵光喜笑颜开,率先动起筷子,众人也跟着吃起来。 相比于张韬等人年夜饭的热闹喧嚣,赵家这一顿,着实有些无趣。饭菜都是顶精美的做法,一旁的吴骧时不时地将赵光吃了三口的菜媏下去,换上一份新的。只是天气寒冷,即便是放在温箱里保着温,也免不了味道会有损失。 气氛沉闷间,赵光突然开口问道:过了年,老三就要出仕了,怎么样,想好了去哪没有。” 赵隶恭敬道:“仅凭父皇安排。” 赵光道:“今日不必拘束,让你说你就放心大胆地说” 赵隶沉思一下说道:“儿臣愿去鸿胪寺为父皇效命。”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赵隶,眼神中俱是惊疑。 赵光道:“鸿胪寺?一不是文,二不是武,你去那里能干什么。” 赵隶道:“先生曾经教过我们一个成语,远交近攻。如今我凌国四海升平,外敌虽然环视,但是短期内已无碍。近攻告一段落,那么远交就会变得很重要了。更何况,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儿臣去鸿胪寺,就是要和各国使节多打交道,了解他们的风土人情,以防将来。” 赵光点头道:“说的不错,有几分道理。那就如你所愿,节后上朝,在朝议上 讨论一下,没问题的话就去那。” 赵隶起身行礼道:“儿臣多谢父皇。” 赵光继续说道:“不管是去了哪里,都要记得,向前辈们多学习,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多看多问多听,千万不要拿皇子的架子出来,要是被我听闻你仗着皇子的身份欺压百官,非扒了你的皮。” 赵隶连连说道不敢。娴贵妃也帮着说道:“隶儿最是乖巧,怎么可能做出那种事来。陛下就放心。” 赵光点头,目光又转向了一直在回避视线的长青公主,见她像个鸵鸟般将头都要埋进饭碗里,不禁觉得好笑,开口道:“长青近来在忙些什么?” 长青公主无奈放下碗,起身行礼说道:“启禀父皇,儿臣最近在学女红。” 赵光笑道:“我要是没记错的话,去年过年你便是这样回答我的。怎么,教你女红的师父,休了一年的班?” 长青公主脸上飞起两朵红云道:“父皇不要取笑儿臣啦。” 赵光正了正神色道:“这半年来,你府上新换的长史已经告了你五六次的状了。一个女儿家,不好好学些女红,每日里光是看书,看的还不是《烈女传》,而是四书五经,怎么,你想当女状元?” 长青公主咬咬牙,坚定道:“只要父皇你同意,我就敢去考个女状元回来,向天下人证明,女子读书不比男子差。” 赵光狡黠一笑:“可惜我不会同意,若是真让你考了状元,你让朕的满朝文武,让你二哥的弘文馆,让天下读书人情何以堪。” 长青公主撇撇嘴,看向赵行:“二哥,你们弘文馆收不收女的。” 赵行笑道:“女的倒也不是没有,女公主可是还从来没有过。” 长青公主道:“那我去加入不就有了。” 娴贵妃急忙出声斥责:“别胡闹了。快吃饭,当心你父皇生气。” 赵光脸色倒是未变,仍是笑意盈盈。 这饭桌上的气氛,和寻常人家已经很接近了。除了那仅有七个人享用,就摆上的一百零八道菜,和每人身后的四名侍女。 一家人,天下人,一家人为人上人。 一家姓,天下姓,一家姓为天下天。 这便是凌国的皇家。 第五十二章 生辰 张一温从户部的衙门出来,坐着官轿往府上赶。两仪城内禁止骑马,倒是可以坐轿子。寻常官员不敢如此张扬,除了三省六部的几位大佬最常坐轿以外,便是户部侍郎张一温坐的最多。 当年在张韬和赵陵达成协议以后,几个孩子被送到了一处。赵光和张二良年龄相仿,从小就是好友,而张一温作为兄长,平日里对弟弟们多加照顾。到后来张二良和赵光弃文从军,跟着父辈一起建功立业,南征北战。而不善武艺的张一温,则继续潜修学问。等到赵光即位,封了这位当年的兄长做户部侍郎。寻常人可能误以为张一温是凭借故友交情和张韬的面子,才能窃居高位。但凌国朝野上下,无一不对张一温的学识与才干赞赏有加。 按照往日的习惯,张一温必然是要在过了下值的时辰之后,再忙上一个时辰才会回家。今日却一反常态地早早出来,因为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 今日是张一温的生辰。 妻子林素带着两个女儿,亲自下厨做了一桌的菜。平日里管的极严,被小女儿藏起来的“云出酒”,也拿了一小坛出来。张一温净手过后,拉着一家人坐下,其乐融融。 林素出身胶东道林氏一脉,是传承了百年的家族,这桩婚事还是赵陵做的媒。当年赵陵代张韬向林家求亲,只是底蕴深厚的林家,对暴发户一般在乱世中崛起的张韬很是看不起。还是同样家族传承悠久的赵陵多次相劝,这才结成了一桩婚事。林素虽然是林家的庶女,气度才华,倒也不愧于林家的名声,夫妻二人成亲以后,琴瑟和鸣,和谐的很,两个女儿也是如花似玉,落落大方。 大女儿张宁儿,夹起张一温爱吃的糯米酿藕放入他的碗中:“父亲且尝一尝这道菜,猜猜看是谁做的。” 张一温夹起藕片,孔洞间的糯米晶莹剔透,入口糯而不粘,香甜可人。故意假装没看见小女儿张凝儿的眼睛在偷偷盯着,对着林素说道:“如此精湛的技艺,爱妻的厨艺又长进了。” 林素还没说话,张凝儿便忍不住了:“父亲猜的不对。这道菜不是娘亲做的,是我跟娘亲学了好久才学会的,就是为了今天做给父亲吃,你却猜不出来,真是枉费我一片心意。” 林素和张宁儿早就看出来张一温是在故意逗凝儿,都笑着不说话。张一温哈哈一笑道:“想不到我们家凝儿也有这般厨艺了,将来一定能找个好婆家。” 张凝儿俏脸一红道:“爹爹乱说什么,谁要嫁人了,我还是小孩子呢。” 待众人笑过以后,林素道:“说到家人,咱家还真是有可能要出一桩婚事了。” 张一温看向夫人问道:“谁的婚事?家里也没有人要迎亲或者嫁人啊。总不能是我这老树,要再开新芽了。” 林素瞪眼道:“借你十个胆子,你敢再娶一房吗?你不知道也是正常的。今日里,娴贵妃差人将我唤进宫去,我本以为是闷了找人说说话,没想到却是一桩大好事。她先是说起三皇子今年及冠了,就要出仕了,又说起他比宁儿刚好小两岁。娴贵妃也不知道是听谁说的,将宁儿夸得是天上地下绝无仅有。我听来听去,终于明白了她的意思,竟是要帮三皇子说亲,看上的,就是咱们的大女儿了。” 本来还听的仔细的张宁儿俏脸一白,似是受了惊吓般,眼神求助地看向张一温。张一温从意外中回过神来,示意她不要着急,对着妻子说道:“儿女们的事,让他们自己去操心。娴贵妃若是回头说动了皇上,找我说及之时,我会与皇上言明,万不可下旨赐婚。”见林素还要说话,张一温示意她停下:“打住,今日是我的生辰,我最大。先吃饭,有什么事,都日后再说。” 从来不会与张一温争吵的林素果然不再说话,有了父亲保证的张宁儿也安心下来,年少不更事的张凝儿则是没心没肺。 一家人拿起酒杯,连年纪小的张凝儿也倒上了度数很低的果酒,祝寿词说完,满饮杯中酒。 好一幅合家欢。 镇国公府。佛堂里的烛光今日早早就亮了起来,透过窗子的投影,可以看见有人在里面。 和妻子不一样,张韬是不信佛的,因此平日里很少来佛堂。一年到头,只有寥寥几次。其中有亡妻的生辰,忌日,清明,中元,除夕之夜。除了这几个日子以外,就是五个儿子的生辰之日了。 今天是张一温的生辰,张韬拎着一小瓶酒,也没让厨房准备菜,就这么坐在地上,小口小口的喝着,待酒喝到一半时,张韬看向妻子的灵位,喃喃道:“老大今日生辰,在泰安城过的。一家人都很好,两个孙女也长大了。上次去泰安城,虽说没去找他,他也没来找我,可是我还是偷偷地找机会远远看了两个孙女,只是很可惜,都不怎么像我们,反倒是有点像那个拿鼻孔看人的林家出来的娘亲。老大身体挺好的,酒喝得也少了,听说是被大儿媳妇管的很严。堂堂礼部侍郎,居然惧内,你说可不可笑。”张韬说着说着,眼神模糊。 那一年的张韬还不是如今身居一品的镇国公,也不是位高权重的剑南道节度使,甚至都不是蜀军的灵魂人物。当年的张韬,还只是一个沉浸在新婚燕尔喜悦中的年轻人。 那年蜀地大旱,无数饥民流离失所,背井离乡。张家还算是有点家底,两口子在庄子口支了个小粥铺,不要钱施粥。顾不了多少人的死活,只是给逃荒的过路乡人一口水,一碗稀粥,也算是积点福报。庄子上都是姓张的,青壮无数,也不担心有人掀摊子。 这一天,跟随流民的队伍来了个算命先生,衣衫破旧,神情憔悴,张韬不禁摇头,算命之事,历来都是有求之人望有应才会去做的。这浩荡的逃难队伍,所求无非是一口饱饭,哪有人有钱有心思去算命。那算命的喝了三碗粥,似乎完全没顶事,眼巴巴地看着张韬妻子手里的馒头。张韬自幼习武,饭量大得很,妻子特意给他多带了些。张韬觉得有趣,连着咸菜和馒头都递给了他。那算命的狼吞虎咽,吃噎到了就喝稀粥往下送。一连吃了五个馒头才停下来。吃饱喝醉以后,算命的没急着走,说不能白白欠人情,非要给二人算上一卦。小两口见他态度坚决,无奈地答应下来。 那算命的先是帮着张韬妻子看了看,说她一生健康,福缘深厚,命里头注定有五个儿子的缘分。张韬听得欣喜,也把手递了过去。算命的看着看着,大惊失色,直接跪倒在地。张韬大为惊奇,再三追问之下,那算命的见左右无人,悄声说道:“您这命理,实非常人。若从军,乃万军之将,若当官,是封疆大吏,隐隐间还有王霸之气。” 听到前面两句,张韬就已经觉得有点不靠谱了,待听到王霸之气,张韬扑哧一声就笑了。“你这算命的,就算想还个人情,也没必要这么来忽悠我。我就是个庄户,最多会点武艺,还万军之将、封疆大吏、王霸之气,你怎么不说我能当皇帝呢?” 算命的不羞也不恼:“只要你想,未尝不可。” 张韬不耐烦了,这算命的嘴上历来最没个准话,就要将他打发走。算命的看着瘦弱,力气倒是不小。紧紧抓住张韬推开他的手,郑重道:“命理你可以不信,那我给你未来的孩子起几个名字。五个儿子,就叫温良恭俭让,你看怎么样。” 张韬在族学里读过两年书,对这五个字倒是认识,也知道是什么意思。和妻子一起重复了两遍,很是满意道:“这名字倒是起的不错。若我们夫妻二人,将来真的有五个儿子,就按照这个其名字了。”吩咐人取来碎银子,塞给算命的:“不要推辞了,算命是五弊三缺的伤身事,哪有让人白算的道理。更不用说你还帮我们取了名字。钱不多,不过能帮你撑一阵子。” 算命的没推辞,坦然收下了银子告辞了。 没过多久,妻子果然有喜了,等到第一个儿子生下来,想起算命的说的话,张韬真的给他起名叫张一温,而后正如算命的说的那样,妻子为自己生下了五个儿子。 只是没人想到的是,五个儿子的缘分,其实是说在生下第五个儿子以后,缘分就尽了。 张韬想起当初发妻艰难产下第五子张五让之后,满头是汗神情虚弱的样子,虽然很疲惫,可还是亲手将张五让抱在怀里。发妻眼神慈爱,充满怜爱地说道:“老爷,当年那个算命的说我会为你生五个儿子,今天我的任务完成了。” 张韬心疼她疲累,连忙说道:“真是辛苦你了。这五个臭小子,将来必须好好孝敬你,不然老子的鞭子抽死他们。” 发妻伸出一只手,放在张韬的大手里,柔声道:“有你这个当英雄的爹,孩子们都会是好样的。” 张韬帮她缕好额间的头发,轻声道:“先不要讲了,你太累了,好好歇歇,我就陪在这里,哪也不去。” 发妻点点头,将孩子交给奶娘抱下去,就睡着了。 张韬坐在床边,看着那张陪了自己几十年的脸,看着看着,瞌睡上来,也跟着一起睡着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张韬蒙地惊醒,发现发妻正在温柔地看着自己。疑惑地问道:“怎么了?睡了多久了。” 发妻摇摇头道:“不知道睡了多久,老爷,我做了一个梦” 张韬将被角掖好,把她冰凉的手握在自己手里问道:“梦见什么了。” 发妻道:“我梦见那个算命的了。他说,我的时辰到了。为了感谢我们当年的饭菜和银子,他来接我一程。” 张韬假装生气道:“胡说什么。” 发妻道:“老爷,那个算命的,当初说的多准啊,虽然我还没看到你成为封疆大吏的那天,不过我已经看过你成为万军之将的样子了。他说的话那么准,梦里也不是骗我的。老爷,我的时候到了。” 张韬心里一急,紧紧握住发妻的手,只是怎么握都暖不过来,反倒是越来越凉。看着精神逐渐萎靡的妻子,张韬慌了神,连忙喊着下人去叫郎中。只是等到郎中赶到,已经回天乏术了。 回想起妻子弥留之际说的最后一句话,当时气若游丝的她已经发不出多大声响,张韬听不清,只是牢牢记得口形。今日想来,突然明白了她在说什么。 她说,你们都要长命百岁。 第六十三章 边关异乡人 自泰安城向北不到两百里,一道巍峨险峻的长城蜿蜒向东西延申。以长城为界,南侧是凌国的朔北道,北侧,就是那个与中原王朝斗了两千年的北境。 从千年前起,为了应对来去如风,以速度见长的北境骑兵,中原王朝尽管多次改朝换代,可却都将一件事延续做了下去,那就是修建这座一望无际的北境长城。 一座烽火台上,伍长魏同面前摆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羊肉汤,正将手中的馍掰成小块放进汤里,嘴里还念叨着:“我跟你们说啊,这羊肉泡馍的馍,就是要掰着吃才对。上次回京城,居然有店家用刀切,方方正正的,简直是荒唐。还有那羊汤,里面加了各种乱七八糟的佐料,味道倒是重了不少,可是羊肉的香味几乎全被遮盖了。气得爷爷我当场就掀了桌子。” 一个士卒小声嘟囔道:“不就是有幸跟将军去了趟泰安城,这给他得瑟的,都显摆多少回了。” 魏同的耳朵灵的很,一脚踢在他的屁股上:“爷就是显摆了,怎么着,有本事你也去京城逛一圈啊,告诉你们,京城的饭,就是好吃,京城的床,就是软和,就连京城妓院的姑娘,都比别的地方要漂亮。你们啊,就是羡慕,羡慕我跟将军的关系好。” 弓箭手燕小乙笑道:“既然你跟将军关系好,怎么还让你在这守烽火台啊,这么冷的天,跟兄弟们在这窝着喝羊汤,不是应该被请进将军大帐,吃烤全羊嘛?” 魏同连汤带馍的喝了一大口道:“你懂什么,将军待我好,是看得起我,可是咱不能仗着这份交情就蹬鼻子上脸,当初将军要提拔我做亲卫,是我放心不下你们几个小崽子,死活没同意。” 每座烽火台上都是一样的配置,五人一组,一个伍长,一个弓箭手,一个长枪手,两个刀斧手。伍长魏同在通常时候,也是用一把长枪,只是无论任何一人死了,他都马上能顶上。 刀斧手刘越端着一碗看起来就劣质的酒水,小心翼翼地喝着,燕小乙看着他的样子,不禁嗤笑道:“我说刘四儿,不就是一碗酒嘛,至于的嘛。” 刘越将酒碗放到地上后才说道:“你知道个屁,这可是我老家的特产烧刀子,别看质地不怎么样,度数高得很,一口下去,从嗓子辣到肚子,这身上可就都热乎了。” 燕小乙刚想伸手去够,被刘越一把拍开:“滚远点,没剩多少了。” 长枪手马兵甲靠在墙上,正在擦拭着自己那杆点泉枪。马家的枪法世代相传,这杆枪也随之流传下来。原本一尺六寸的枪头,随着多年来的使用和保养,已经只剩一尺两寸半了。五人当中,马兵甲的年纪最小,但是杀人数却是最多。每逢战阵厮杀,冲过了弓箭手仰射的箭雨之后,凭借着一寸长一寸强的优势,马兵甲总是能多占上些便宜。 魏同踢了一脚马兵甲放在地上的枪身道:“这么冷的天,又是大过年的,北境不会来人的,小马你那个枪头擦来擦去也派不上用场,倒不如趁着暖和,躲起来擦擦你另一个枪头。” 几个有经验的老兵油子一起放肆笑了起来,马兵甲虽然不明白具体意思,但根据他们的反应也猜得出不是什么好话。将枪身拽回来,安上磨好的枪头说道:“临阵磨枪的事,我们马家人可干不出来。还不如趁着现在有时间,提前磨好。更何况,天气冷是一直以来的事,我们冷,北境人也冷,大家都一样。至于过年嘛”马兵甲站起身,透过烽燧上的了望口向北看去:“北境人又不过年。” 魏同被他不软不硬的话怼的没脾气,也就不再管他。伍中的第五人姜二狗推开烽燧的小门,拍着肩膀上的雪,带进一身寒气,说着话都冒着烟:“魏头,有人来了。” 魏同还没做反应,马兵甲已经执枪在手,眼神犀利。燕小乙笑道:“瞧把你急得,要真是北境人来了,二狗子能这么不慌不忙嘛。” 魏同瞥了他们两个一眼,将手中掰剩下的半个馍扔给姜二狗:“说话不清不楚,谁来了” 姜二狗接过没用羊汤泡,硬得很的馍就咬了一口:“是张将军一行人” 魏同哈哈笑道:“是我那兄弟来看我了。” 话音未落,烽燧的门再次被推开,一个年纪虽然不大,但是装束却足够吓人的将军走了进来,脸上带着笑意道:“魏老哥,是我来了。” 烽燧中的五人全都站了起来,齐齐向年轻将军行礼,魏同道:“难为张将军还能记得老哥我,这大过年的,又是大冷天,还能想着来看我。” 姓张的将军虽然不是特意为他而来,但也不去揭穿他明显是要套近乎的说辞,顺着说道:“忘了谁也不能忘了魏老哥,还记得当年大孤燧一战,要不是老哥你机灵,我就要死在那了。” 魏同一脸的骄傲,嘴上却说着谦虚的话:“张将军吉人自有天相,就算没有我,也不会出任何事的。” 姓张的将军示意大家坐下,见刘越护着那只剩半碗的酒,拍拍手,喊进来自己的亲卫兵,不一会儿就搬进来一坛子酒。将酒坛打开,醉人的香气瞬间将几人都勾了过来,张将军笑道:“不是什么好酒,是巴州的猴头烧,胜在量多,今日几位兄弟不用管那值守烽燧的事,就安心地喝酒好了,等再过一会,会有人送羊过来,都收拾干净了,直接上火烤就行。不过先跟大家说好,烤的时候这燧堡的门一定要一直开着,往年有兄弟嫌冷,不愿开门,都被炭毒熏死了。” 魏同道:“放心张将军,有我看着呢,出不了事。” 张将军道:“有魏老哥在,确实能放心不少。”转头扫视一圈道:“你们伍上,有两个人我印象也很深刻,一个是弓箭手燕小乙,另一个便是沧州马家枪的传人,叫马兵甲的。” 燕小乙笑道:“将军好记性,卑职燕小乙,正是弓箭手。”马兵甲的反应则是很冷淡,只是微微点点头。 张将军给众人把酒倒满,端起碗来挨个碰了一下:“你们烽燧,都是好样的。我这位老大哥魏伍长自不用说,手底下的兵换了一茬又一茬,但是没有一个逃兵孬兵,要么战死沙场,活下来的,现在都是朔方军的精锐。刀斧手刘越,姜二狗,来自胶东道,是灭东齐的老字营出身,战功虽然没立下多少,身上的伤痕却很多。姜二狗这名字,我没记错的话,原名是姜苟,因为有一次受了很重的伤,随军的郎中都说活不了了,可他却偏偏挺了过来。后来他跟大家显摆,说小时候母亲给他起了个二狗的小名,名字贱,好养活,福大命大着呢。结果这个名字就此传开,谁也不再叫他的本名了。燕小乙,三年前入军,上次北境那支万人骑意图偷偷过境,就是你这个神射手发现的,半夜发火箭示警,这才守住了长城。那一夜,你一人一箭射杀了六个鞑子,原本大家以为没法统计战功,这小子心眼比别人多,箭杆尾巴上都偷偷刻了一只燕子。六个鞑子的战功,原本至少可以升一级,可是这小子将功劳分给别人,都换成了银钱。” 挨个点评了一遍以后,张将军看向那位年纪才十八岁的马兵甲:“至于这位沧州马家枪的传人,马兵甲,更是大名如雷贯耳。十四岁就是沧州一带的枪法翘楚,马老爷子曾经点评其枪法可通玄,若是一心钻研,四十岁前升入一品也不是不可能,只是这位小枪王,在十七岁生辰过后,便偷偷跑来了朔方投军,偏偏还给他杀出了名堂。要不是有几位老将军识得马家的枪法,还真给他糊弄了过去。” 马兵甲常年冷若冰霜的脸上,竟然难得的带上几分羞涩:“我祖父曾经说过,武道修炼一途,即使登上最高处,也不过是一介武夫;而从军报国,杀敌护民,才是侠之大者。” 张将军点点头:“不愧是一代枪王,马老爷子“侠之大者,为国为民”这八字,可谓是江湖中人的表率了。” 魏同等人虽然和马兵甲共处一年多,却不知道他还有江湖人的身份,听着二人聊天,都有些发懵。马兵甲见状,再次羞涩笑道:“伍长,我还是您手底下的兵。” 见姓张的将军不再说什么,魏同就大胆说道:“你小子,想不到还是个有身份的,平时还真看不出来。我听不懂什么武道修炼,什么侠之大者,我只知道你小子不错,杀敌够凶,对几位兄长,也没得挑,是个好样的。” 张将军再次将酒给大家倒满,笑道:“不说这些了,今天是过年,咱们喝酒吃肉,好好快活一把,什么北境,什么鞑子,统统叫他们滚蛋。” 亲卫将一整只羊搬进来,魏同惊呼道:“好家伙,居然是上等的滩羊,这羊吃起来可香了。” 张将军借过一把随身小刀,在羊的身上割出一道道口子,往里塞上盐巴。朔方苦寒之地,缺少香料,就这点盐巴还是因为过年特意调拨来的。自嘲地笑笑:“蜀军在陇西打了胜仗,掳获了不少西凉人的滩羊,这是兵部特意送过来给咱们朔方军的。大将军接到赏赐以后,将最喜爱的酒壶都给摔了,直骂那位卢尚书欺人太甚。” 懒得去想这话里有什么弯弯绕,魏同笑道:“张将军这烤羊的手艺可是越发精湛了。” 张将军笑笑:“是啊,在朔方军呆了这么多年,家乡菜都忘了是什么味道,偏偏爱上了这一口。” 燕小乙帮着一起割口子放盐巴,一边问道:“说起来,张将军是哪里人啊” 姓张的年轻将军,将准备好的羊架到柴火上,就着烽燧外面的雪擦了擦手上沾到的血污: “我啊,我是蜀州人” 第五十三章 小人 大事 三皇子赵隶府上,今日来了个新人。 名唤林缚的年轻人,是娴贵妃最后为赵隶选定的新任长史。自认为全面调查过林缚,事无巨细,没有疏漏的娴贵妃,对林缚的家世、学识、才干、抱负都进行了打探,很是满意。 书房里,赵隶随意地罩着一件黑色的丝绸睡衣,头发披散在背后,懒洋洋地坐在椅子上,一边吃东西一边看林缚写字。林缚的字风格很是奇怪,不像常人写行书那样潇洒,也不像楷书般工整,反倒是似行似楷,在每一个应该展开的地方,全都收回了笔锋,使得每个字都显得很是圆润,抱成一团。 林缚写完“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八个字,很是满意地点点头。赵隶扔过来一个苹果道:“别在那装模作样了。你的字写的连我都不如,得瑟什么。” 林缚道:“此言差矣。字没有好看不好看一说,每个人写字都是每个人的心境流露。你出身皇家,从小锦衣玉食,无忧无虑,写的字自然写意风流。像我这种出身,就得含而不露,学会藏拙。字自然就会跟人一样,更圆滑些。” 赵隶道:“别傻站在那里了。过来坐。” 林缚将字交给侍女去晾干笔墨,自己脱掉鞋履,在榻上坐下。也不避讳身份之差,自然地拿起东西就吃。 赵隶道:“这次绕了这么一大圈,先是安排人让我母妃注意到你,动心将你选为我府上的长史,再是将你表妹推荐给我母妃,还要让她成为我的妃子。搞得我在母妃和父皇面前装的一副一无所知的样子,如此折腾,到底是为了什么。” 林缚沏好一杯茶,喝了一口,满意地点点头道:“殿下可知,我那表姑夫张一温,凭何坐上了户部侍郎的位置?” 赵隶皱眉道:“你若问别人我还真有可能不知道。若是问他,我倒还算了解。你可能不知道,我父皇与张一温兄弟打小一起长大,情同手足。再加上张一温本人也是学识过人,当一个户部的二把手,绰绰有余。” 林缚道:“三殿下没有抓到重点。张一温除了和陛下情同手足之外,他可还是那位镇国公的亲儿子啊。当初陛下开创凌国,封赏一众从龙之臣,张一温凭拥护有功获封温阳伯,乃是开国之后受封的第一批勋贵。在张一温获封爵位以后,张韬才受封了镇国公。一方面是因为张韬在当初开国一事上,所做之事并不合陛下心意,另一方面,镇国公的长子已经有了爵位,就无法再继承镇国公之位了,” 赵隶思索后道:“张一温因为自有爵位在身,因此不能继承国公之位。可是还有其他儿子啊” 林缚接着说道:“除了张一温之外,张韬的其他四个儿子,次子张二良,年轻也是声名在外的人物,据说那一代里,文武双全之人,无出其右者。只可惜在一场战后,请辞离军,更是不知为何与张韬闹掰,现在独居在国公府的食邑之地,教书度日。陛下登基后,多次邀他出山做官,都被他拒绝了。这样的人,是不会继承国公之位的。三子张三恭,在军中犯了军纪,被国公逐出了军营,并且上报陛下,夺了他的爵位继承权;四子张四俭,也是个要强的主,放着可以快速爬升的蜀军不呆,偏偏隐姓埋名跑去朔方军中从小卒做起,偏偏还真给他杀了出来,硬生生坐上了校尉的位置,如今已是朔方军中声名显赫的年轻将领,假以时日,必然也要凭着战功挣一个爵位在身。至于那大小就失踪了的老五张五让,就不用再说了。如此算下来,五个儿子,竟然没有一个可以继承镇国公的爵位。” 赵隶道:“这还真是巧了。难道世袭罔替的堂堂一品镇国公爵位,就这样空置了吗?那也太可惜了” 林缚摇摇头道:“殿下切莫在外人面前说这话。” 赵隶问道:“这是为何,我哪里说的不对。” 林缚道:“殿下若是有朝一日做了皇帝,是否愿意让一个家族,既能掌控数万边军的兵权,又能在朝中做高官?” 赵隶恍然。 林缚接着说道:“我不知道是张韬聪明,看透了这一层,还是歪打正着,刚好成全了今天的这个局面。只是未来国公之位,二代之中,无人可继承,只能由第三代继承了。” 赵隶正在思考张韬有几个孙子,算来算去,脸色越来越难看,将手重重拍在桌子上,大声道 :“难不成,将来张韬死了以后,要由那个叫张不周的小畜生来继承国公之位吗?” 林缚默默地擦掉被他震出来的茶水道:“殿下何来这么大火气。当初杨长史撺掇殿下去掺和那乌七八糟的破烂事,我就提醒过你,不要污了声名,你非是不听。要我看,被张不周搅和黄了,是再好不过。若是日后他知道搅和的是殿下的买卖,一定会诚惶诚恐。到时候殿下宽宏大量,不计前嫌,还愁不能引一位未来的国公为援手吗?” 赵隶似乎很不情愿:“你知道什么,你眼下喝的茶,吃的东西,哪一样不要钱,父皇说要我们念着前朝皇族骄奢淫逸落得亡国下场的教训,要节俭朴素,每月发的饷钱少之又少。我又不像大哥二哥那样有官职在身,多领一份俸禄,也不像老四那样,有一个家底丰厚的母妃做后盾。要是不想法子赚点钱,拿什么养活你们这些客卿、长史。” 林缚道:“既然做了殿下的长史,日后这些事,就交给我来操心。” 赵隶笑道:“那敢情好。交给你,我也放心。”刚要拿起一个蜜饯,突然想到什么说道:“不对呀,你绕来绕去,说了这么多,还是没回答我最初的问题,为什么要瞒着我们认识的事情不让我母后知道啊。” 林缚神秘地一笑,说道:“日后殿下自会知晓。” 林缚走后,赵隶叫来侍女,将剩下的食物统统倒掉,用过的茶杯器皿也全都扔掉。用上等的湖州棉巾擦干手,让服侍得下人都出去以后,赵隶掀起墙上挂着的一幅画。画的背后,竟是一组浮雕的八卦图。按照特殊的顺序在八门各点一下之后,一道暗门在墙上出现,赵隶闪身走了进去,将门关好,暗门合上的时候,刚好将那幅画震落下来,回到原位。 暗门内很亮堂,仔细望去,竟是点满了儿臂般粗细的蜡烛,却闻不到半点呛人的蜡油味。一个中年男子坐在几案前,正在看书。 赵隶在他的对面坐下道:“如何?” 那中年男子摇头道:“自作聪明,自以为是,自我陶醉。我当他能有什么新意,无非是故弄玄虚那一套,话讲的似是而非,大包大揽,自吹自擂,不堪大用。” 赵隶道:“好歹也是你的亲戚,这么不给留面子?” 中年男子道:“亲戚,狗屁的亲戚。姓林的光是直系,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了。更何况一表八千里,哪还有什么情分。要不是当初女儿求我,收留这个父母双亡,在林家宗族混不下去的穷书生,他早就不知道死在哪里了。如今倒好,文才没见涨,这阴谋诡计倒是有长进。” 赵隶道:“先生,眼下我们还需要这么个人,在前面做做样子。蜀州的生意黄了,如今得找其他的进项弥补亏空,这些事,他若能拿的起来,就先用他。” 中年人不置可否道:“大智慧去做官,小聪明做生意,他呀,这辈子就是个小富即安的命。” 赵隶笑了笑。 中年人换了个话题:“再过数日就要出仕了,有没有想过去哪里。” 赵隶道:“但凭先生做主。” 中年男人沉思片刻道:“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半年之内,会有大事发生。届时你们几个的身份,就不只是一个如同摆设般的皇子了。如果你愿意,我希望你去鸿胪寺。” 赵隶疑惑道:“鸿胪寺?我去鸿胪寺干什么?一不管钱,二不管兵。哪怕像我二哥一样,能够在国子监中执掌一管,将天下文士尽收于手也行啊。” 中年男子道:“尽收他手?哼,你要记住,这凌国的天下,这天下的一切,眼下都是一个人的,那个人就是你的父皇。除非你父皇赏赐,不然,什么都别想着要。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有时候,看似没得到什么,其实得到了更多。” 赵隶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道:“那就由先生安排。” 中年人满意地点点头:“放心,不会在那里虚度太久,你还有很多事要做呢。” 赵隶从画后的暗门退出来,将一切还原。密室之中另有出口,不过是通往别的地方。中年人和他的每次见面,都是在这里,事后会自己离去。 想想刚才中年人说的话,赵隶心中既期待又困惑,到底是什么大事呢? 泰安城中的大事,张不周不知道,他只知道,眼下有另一件大事。 明天,就是腊八了。 还记得前世小时候,母亲为了哄哭闹着要吃肉的自己,就会念叨起那两句话,好像,是这样说的: 小孩小孩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 过年,还不是大事吗? 第六十四章 再入康乐坊 张不周的宿醉醒得要比张韬想象中早一些。也许是最近练武的关系,感觉身体素质确实好了不少。当然,也可能跟最近一直在喝酒有关。 得知田冀等人陪着张韬在用膳,张不周不去凑那个热闹,叫白露去厨房说一声,拣爽口的小菜拼上一盘,再来一罐粥即可。正用着饭,谷雨施施然进了屋。回到国公府以后,谷雨又没了在庄子上难得的“人气”,脸上总是矜持冷淡的表情。张不周道:“吃点?” 谷雨回道:“奴婢已经吃过了。” 看她坐下没走,张不周问道:“什么事” 谷雨掏出一本不算厚可也不算薄的折子,大概有个二十来页:“这里头的人,一部分是国公府要还礼的,人名和礼单已经写好了;另一部分,则是需要亲自登门拜年的。” 张不周皱眉道:“你说的这些,不会是要我去送。” 谷雨点点头:“正是。往年都是三爷去,今年老公爷发话了,说公子既然从山上下来了,这该认识的人,就要趁这个机会登门去拜访一下,免得将来见面不相识,闹了笑话。” 张不周前世的时候,就不喜欢这种社交活动,以前是有大人领着还好,现在要自己去,怎么想怎么别扭。正琢磨着用什么借口拒绝,谷雨抢先开口:“三爷一早就出去了,到现在还没回来,老公爷已经和以前的手下推杯换盏,眼下已经微醺了,只有公子可以做这件事。” 张不周估摸一下时间,大概是上午十点半,按照习俗来说,下午是不能拜年的,上午也没剩多少时间,谷雨解释道:“不必非要今日全都拜访完,初五之前即可。” 从大年初一开始,张不周每天跟着谷雨一起,将西城的高官府宅拜访个遍。这些大小官员的长相没记住多少,反倒是记住了几户家里的女儿长什么样。知道张不周才十七岁,还没婚配,几个官员动起了心思,找了各种借口让自己的女儿刚好在张不周拜访时出现在客堂里。张不周虽然是个老司机,可是对着才十六七岁的姑娘,什么心思都没有,只得同样找各种借口赶紧离开。 今天的最后一家,是新上任的蜀州都尉刘表家。黄世仁被抓以后,家里的财产都被充了公,除了那个不见人影的黄树外,一众亲属也无一幸免,男丁全部流放至边关,女的都被贬成了官奴,黄世仁本人更是死在半路。在所有牵涉人口买卖案的官员里,黄家的下场无疑是最惨烈的那一个。因此蜀州城内有人传开流言,说黄世仁之所以落得如此下场,就是因为得罪了张不周。 和黄世仁一样,刘表也是军人出身,只是不同于黄世仁摒弃出身,强行的附庸风雅装文人,刘表的军人习气保持的很好。从胶东道调过来的他,还没有熟悉蜀州官场的大大小小,就已经听闻张不周的名字很多次了。在他看来,无非又是一个仗着家世惹是生非睚眦必报的纨绔,那黄世仁之死,还说不好是谁动的手。 张不周对这些流言无动于衷,时至今日,他也想明白了当日行事是多么莽撞,似乎还在误打误撞中破了什么局。只是从后来张韬迅速结案,压低影响的做法来看,所有人都希望这件事不再被提起。所以即使有些许流言不绝。张不周也不想再费尽心力去追查源头。无论是谁想做什么,只要不理会,对方就一定会有露出马脚的时候。 彬彬有礼的张不周很是出乎刘表的意料,他暗自揣测,要么是坊间传闻有假,要么就是张不周隐藏太深,他个人更倾向于后者。刘表的揣测在张不周拜访过后的晚上就得到了证实。 与泰安城一样,蜀州城从除夕夜到中元节,也不设宵禁。初五这天从刘表府上出来,李大嗣支支吾吾说想去东城转转。张不周看他眼神游移不定,也是突然想起康乐坊里那名叫宋念卿和宋思思的一对姐妹,也不知道病好了没有。心思流转中,似乎还有点别的理由,张不周鬼使神差地再次带着几人前往康乐坊。与上次不同的是,这次多了个白露和程耳。 白露对张不周的坦然处之很是满意,在马车上笑嘻嘻道:“这次公子怎么不再瞒着我偷偷去啦” 张不周笑道:“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至于瞒着谁嘛。上次也不是偷偷地去,那是你睡着了,所以才没叫你。” 白露道:“我就说嘛,想来公子也不是那样的人,一定都是陆升这个狗东西出的主意。” 陆升苦笑,等到了地方,白露下车以后,陆升朝着张不周问道:“公子,你带这个小丫头来,咱们还怎么寻乐子。” 张不周回以苦笑,拍拍陆升的肩膀道:“我要是不带她来,我们有钱寻乐子吗?” 陆升哑口无言。 白露上次来康乐坊的时候,一是不在营业时间,二是正好是起了冲突,气氛不对,因此没见识到这康乐坊到底有什么乐趣。今天是初五,刚好是迎财神的日子,康乐坊一进门就摆了个巨大的财神像,张不周定睛一看,竟然和前世的关羽形象颇为相似,不禁发笑。 今日的值班老鸨,不是上次大家见过的那个。见四人带了个姑娘,也没有意外,之前说过,康乐坊里来寻欢作乐的,可不只是男人。安排几人在一个雅间坐下,白露忙着四处瞧瞧看看,张不周叫住老鸨问道:“你们这有位叫宋念卿的姑娘,她有个叫思思的妹妹,之前生病的那个,现在如何了” 那老鸨何等聪明,听张不周这么一问,再看看随行几人的气质样貌,跟当初坊里谈论的闹事之人别无二致,脸上不禁就冷了些:“公子去而复返,只为了那小娘子的身体担忧,还真是深情啊。” 不待张不周说话,刚好走到她身边的白露伸手就是一巴掌,狠狠地抽在那老鸨的脸上:“放肆的贱妇,是不是想死。” 那老鸨捂住被打的脸,半天回过神来,尖叫一声后,对着白露指指点点道:“你,你,你居然敢打我。” 白露出手迅速,握住她虚点的手指用力向上一折,老鸨发出杀猪般的惨叫:“断了,端了,你个杀千刀的小妮子,老娘非打死你不可,来人啊,来人啊。” 听到这边的呼喊,坊里的健妇持棍出现,见到又是张不周等人,不禁一副如临大敌的架势。 张不周还没反应过来,事情就已经到了这个地步,站起身拉过白露,安抚她坐下,又走到老鸨面前好声道:“你若不是出言嘲讽,我这侍女也不会出手打你。不过打人总是不对的,这样,你先去看伤,花费多少,我们都付了。” 那老鸨并未见过上次陆升等人一言不合就要开打的样子,听张不周说好话,还以为他是怕了,挺着被打后通红的脸,将那个折了的手指举起来,发狠道:“钱我不要,今天你们折我一根手指,那我就折你们每人一根手指,这很公平。” 张不周不怒反笑:“你呢,可能摸不太清情况,我们啊,不是你能惹得起的人,所以在我还跟你好好说话的时候,你最好就按我说的话来,做错了事,我们认错,道歉,赔钱,可你非要说这样不靠谱的解决方案,我只能视为你在故意挑衅。” 老鸨嗤笑一声:“这蜀州城里,大大小小的官员,不说都有交情,至少我也算是见过。看年纪看样貌,我想不出您能是哪家我惹不起的府上。更何况,”老鸨目光凶狠地看了白露一眼道:“连一个下人都管不住,我还真没看出来你的地位有多高。” 白露一拍桌子就要站起来,张不周连忙阻止,转过身到:“你看你这人,怎么就不听劝呢,我真是好心好意。上次帮了那姑娘,我想着有始有终,这才再来看看,没想着惹事,你就按我说的,让一步好不好。” 那老鸨见张不周愈发软化,气焰更加嚣张:“行啊,老娘也不是不讲理的人。按你说的,认错道歉赔钱,我要那小丫头跪在我面前认错,磕头道歉,再拿出一千两汤药费来。要不然,我就打折她的十根手指。” 张不周闻言,连连摇头。苦笑道:“为什么呢?为什么呢?” 老鸨听他翻来覆去地嘀咕着为什么,出声问道:“什么为什么,你装什么傻。” 张不周蒙地一抬头,这段时间苦练的功夫终于派上了用场,极为迅速的一脚,将老鸨狠狠地踢向门边。 “为什么你就非要这么愚蠢呢,我说什么,你听什么,不好吗?” 白露很少见张不周如此戾气外露,不禁有些害怕,有心上前拉住他又不敢,陆升和程耳对视一眼,一左一右地护在张不周身后。 康乐坊的健妇见张不周动手,抽出腰间短棍就冲上前来,狠狠砸向张不周。四个人进退之间,竟然隐隐有军营结阵之势。 原本想着靠身法闪躲开的张不周无奈之下,双手各抓住一根棍子,挺起肩膀,硬扛了两棍。那健妇虽是女人,手上的力气可不小,再加上虽然是木头的棍子,但是顶端居然是镶了铁的,宛如锤子一般砸在肩膀上,只觉一阵钻心疼痛。 张不周大喝一声,硬生生将手中握住的两根棍子拽了过来,随手扔向一边。那健妇不慌不忙,伸手向腰后摸索,再次摸出一根。四人聚到一块,冲着张不周再次摆好阵形。 那老鸨挨了一脚,疼得原地打滚,见张不周在滚下吃了亏,竟发出凄厉吼叫:“给我狠狠地打,打死他我担着。” 张不周拦住要一起动手的陆升等人,示意由自己来应付。 刚才挨了两棍,疼痛过后,竟隐隐有其他感觉。张不周怀疑是师父说过的内劲,准备趁这个机会,好好琢磨一番。 第五十四章 腊月 进了十一月底,天气一天比一天冷,虽然不像北方一样,寒风凛冽,大雪纷飞,但是蜀地有自己别致的冷法。前世网民总爱戏称北方的冬天是物理攻击,还可以靠盾牌抵挡;南方的冬天则是魔法攻击,无论屋内屋外,无处可逃。 定时轮换、热汤不断,热水泡脚,加厚衣物。能想的办法大家都想了,可还是有几个人冻得病倒了。伤寒是会出现人传人的,在这种情况下,尽管眼下是枯水期,水流最为缓慢,水位也相对较低,但是无法再继续了。靳川还想组织一波人再坚持坚持,被张不周否决了。 进了腊月,眼见着天越来越冷,大通铺内的工人为了御寒,晚上睡觉连衣服都不脱。因为天冷干得慢,干脆也不怎么换洗衣物了。更有甚者,白天忙了一天,晚上也不洗脚就直接睡了。这一日,张不周带着几人来到宿舍巡视,一踏进屋里几乎要被熏得吐出来。 连忙跑到外面喘了几口气,程三民有点尴尬道:“公子,都是些粗人,不注意这些,回头我再好好管教管教他们。” 张不周道:“不是你的问题,也不能怪他们,这天冷得,我每日都不想从被窝里爬出来。大通铺是不能住了,这样下去,别说伤寒了,熏也得熏出病来。大爷爷,房子进度如何了。” 张松道:“相比寻常的屋子,你给的图纸建造起来要费点功夫。好在一些老工匠迅速掌握了你说的那种技艺,眼下正在加班加点的建着。不过,材料有些不足。即使三恭那边钱财充足,可是蜀地周围用来建造房屋的材料储备就那么多,已经被搜刮的差不多了。若是放低要求,对砖和石头要求不那么高,不按照你设计的那种建造的话,进度还能再快些。” 张不周摇摇头:“我给的那种方案,虽说花费要大一些,但等到住进去,您们就知道好处了。材料不足,我去和靳川说。新堤和河道那边马上停工,不能再干了。再干下去,病倒的人越来越多,得不偿失。工地停工,材料就闲置了出来,拣能用上的先用上,挪到建房这边来。还是那个目标,争取在过年时让大家都搬出大通铺。” 鼓起勇气再次踏进屋里,程三民在前边领着找到几个病倒的,张不周又一次发挥半吊子医术,对这几人的情况有了个大概判断。还好,不烧,只是打喷嚏,流鼻涕,头晕,不是很严重。国公府的老郎中被张不周请了来,给这几人已经开了药,眼下正在休息。 “将已经确认生病的人,和有生病迹象的人,与其他人分隔开,住进单独的房子,由老郎中和手下学徒照顾。回头我写个法子,组织人手照着法子对房间进行消毒。他们几个的饭,不能再和大伙一起吃了。陆升一会儿跑一趟,去找张知节,就说我说的,从今天开始病号饭要单独做,不要太油腻,清淡为主。做好了送到他们的房间,吃完以后回收餐具,一定要开水冲洗。” 几个病号挣扎着想要起来给张不周行礼,一个汉子小声道:“公子不要赶我们出庄子。我知道医药费一定很贵,这两个月我攒了点钱,要是不够的话,等病好了我可以一直干下去,不要钱,只要管饭就行。”其他几人也出声附和。张不周哭笑不得道:“都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你们给我干活,吃饭我要管,生病了我当然也要管。你们把心放肚子里,现在是医疗保险,将来说不定会有养老保险,那才是好日子。” 众人虽然对某些名词不是很能理解,但是大概意思还是明白的。公子不光要给他们看病,还要给他们养老?这,想都不敢想啊。 张不周也不做过多解释,升米恩斗米仇,如果一下子给了太多的好处,即使有人能恪守本分,也难免会有人有异心。 从宿舍出来,几人继续到了养殖场。除却鸡鸭不算,光是生猪就有两百多头。只是受条件所限,最大的也不过两百斤出头。许久未见的谷雨正好也来统计,张不周拉着她问到:“现在能杀的猪,有多少只,总共能有多少斤?” 谷雨对物资的情况掌握的真的是足够细致,张口就答道:“眼下共有生猪二百四十头,按照一百八十斤以上可以杀的话,共有一百六十头。总计三万斤左右。” 张不周盘算了一下,虽说张韬应该有食邑三千户,但是在西凉入侵以后,只剩了一千户出头,大概四千人。也不知道是张韬没上报还是朝廷没给调拨,一直就维持在了这个数字上。眼下加上陆陆续续来庄子上的流民大概八千人,庄子上一共有一万两千人左右。三万斤的肉,一万两千人分,每人能分两斤半。当然,这个数字是整猪的重量,出的肉肯定没这么多,不过一人一斤肉至少是能保证的。 张不周酝酿了一下道:“除了留下还在长称的猪以外,其他的,我计划在过年之前全都杀掉,给大家分下去。” 陆斗算了一下道:“公子,咱们才多少人,分三万斤肉,吃多少天才能吃完啊。” 白露闻言嗤笑道:“公子说的大家,又不是说咱们在场的这些人,以咱们公子的性格,应该是要给所有人,无论是庄户还是流民。” 张不周道:“说的对。” 谷雨不出所料地看了张不周一眼道:“好。” 张不周继续道:“先不着急杀。我已经让谢管事去统计了,庄子上最近会有多桩婚事,有几家条件不好的,打算草草了事。我想着,一辈子才有一次的大事,无论是庄户嫁女还是流民娶亲,都别委屈了谁。大爷爷那边,腾出几个人来教教闲下来的工人,最近打造一批特制的桌椅出来。一家一家的办酒席,肯定是办不起了,让谢管事去找他们聊聊,看看愿不愿意在同一天成亲,咱们庄子上出人出力出物,办一场热热闹闹的流水席。到时候杀上几十头猪,先吃上一顿,也算是辛苦一年到头,犒劳犒劳大伙。” 众人已经习惯了张不周的天马行空,只有张松还是时不时地被张不周震惊一下,也不知道年纪轻轻的张不周,哪来的那么多奇思妙想。每次拿出来的图纸,即使经验丰富的工匠,也要研究上好几天,实践上几次才能搞明白。这一次又要做什么特制桌椅来搞流水席,张松居然还有点期待起来。 张不周继续道:“大爷爷那边,要是有房子已经晾好了,就将数字统计出来,做好安排,选个适合乔迁的日子,就让大家搬新家。房子分配的顺序,按照原本的庄户房屋被拆除的,已经无法维修打算拆了重建的,在年前要成亲的,家有六十五岁以上的老人的,符合这些条件之一的,优先入住。要是谁有意见不服的话,就让他们来找我,剩下的房子,照着这个思路,你们自己做个计划出来,剩下的房子按照什么样的顺序去分配。” 张松道:“放心,一定安排妥当。” 张不周道:“我堂堂一个国公府公子,每天为了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操心来操心去,哪还有半点纨绔的样子。” 白露娇笑道:“公子本来也不是纨绔,公子是善人啊” 张不周道:“善人不容易做啊,你们看看这些事,哪样不要钱?都是靠钱堆出来的。穷啊,和你们相比,本公子才是最穷的。” 没人搭理他。镇国公府偌大的家业,将来必然由张不周来继承,若他还穷,凌国恐怕就没有有钱人了。 白露突然想到什么,面色一冷道:“都说男人有钱就变坏,我看没钱也挺好的。” 张松和程三民虽然是庄子上的管事,却管不到张不周的贴身侍女,因此虽然觉得白露这话说的不合身份,倒也没有开口。四兄弟往日里得白露照顾良多,再加上年纪都比她大上不少,一向是拿她当妹妹看的。只有谷雨,闻言立即怒声道:“说的什么混账话,这是你该说的话吗?自己掌嘴。” 白露自知失言。张不周去康乐坊一事,虽说最终是救了人的好事,但毕竟对声名有损。她刚才一时不忿,险些暴露了此事,不禁一阵后怕。只是当着这么多人,要自己打耳光,很是不好意思。白露又急又气又羞,都快要哭出来。 见她不肯动手,谷雨上前两步,扬手就要打下去。白露眼睛一闭,想要硬挨,只是等了半天也没等到耳光。睁眼一看,是张不周抓住了谷雨落在半空的手。 张不周道:“大过年的,都消消气。干什么就要动手,这不好。” 谷雨道:“奴婢身为公子身边侍女的首领,对她们有管教之责。打完了她,奴婢也要自掌耳光的。” 谷雨说完,张不周突然伸出另一只手,在她的脸上轻轻摸了一下道:“我打完了,你不用再打了。” 谷雨一只手被张不周抓着,脸上又被他轻薄了,一时间竟然呆在当场,只是脸迅速地红了。 白露难得见谷雨吃瘪,没心没肺的又笑起来。谷雨被她惊醒,连忙挣脱,也不再提打耳光的事,只是瞪了她一眼,然后就转过了头,不敢再看张不周。 几个人站在原地,气氛一下子变得凝固起来。 远远的一个胖子往这边跑来,正是张不周打算一会儿让陆升去找的张知节。也难为他,拖着那么重的体重,居然一路小跑着过来。等他到了跟前,众人像是商量好一般,齐齐问道:“出什么事了。” 张知节还在气喘吁吁,被他们异口同声搞得一愣,半天道:“公子教的那个腊八粥,我让人照着做出来了。想请公子过去品鉴一下,看看味道对不对。” 张不周如同抓到救命稻草一般,抓住张知节的胳膊就往食堂方向走:“太好了,快走快走,凉了就不好吃了。” 张知节崩溃道:“公子,公子,容我喘一喘,实在是跑不动了。” 张不周将他松开,自己朝着食堂走去。陆升几人相互看一眼,也跟了上去。 白露落在最后边,等人都走了,对还低着头的谷雨道:“人都走了,发什么愣呢,你不跟着去看看嘛?” 见众人离开,谷雨脸色恢复了正常,冷冰冰道:“我还有事要忙。”也转身离开了。 白露看着她的背影,切了一声,想起刚才的情景,又不禁笑了起来,朝着张不周的方向追了过去。 “公子,等等我。” 第六十五章 燕洵 在场的几人,虽然都见过张不周练武,却没人清楚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水平。几人之中武艺最高的程耳见张不周的样子,便知道他是有所感悟,对习武之人来说,这是非常难得的契机。小则是同一品内境界的提升,大则是从次品到上品的跨越,急忙拦住其他几人,沉声说道:“放心,不会坏事。” 张不周隐隐感觉到体内的气机流动,这段时间以来,虽然心里抗拒,但是身体却实打实的经历了练武磨练,形成了肌肉记忆。刚才挨的那两下,虽然也有些气力,但是和李大嗣的拳打脚踢比起来,还差得很远。不过李大嗣与他对打,总是会留手,不像眼前这几人会真的拿出看家本事来。 张不周心思急转,出言道:“今天就是今天了,看来不把一方打服,是不能坐下来好好说话了。” 那老鸨担心惊扰到其他房间的客人,急忙道:“你们几个还等什么,快把他拿下” 四名健妇再次挥棍上前,张不周试着捕捉她们的攻击意向,尽管思路很清晰,但是身体不是很能跟得上,有些动作施展不到位,就会再挨上一棍,只是挨了棍子之后,顾不上疼痛,体内的气机流转反倒更加迅速。四名健妇多次出击,虽然没有落空,但是往常这般早就该趴下的对手却越打越精神,从刚开始的十棍能中三四棍,到现在只能中个一两棍,张不周的身法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进步着。又是一轮棍棒袭来,张不周闪身躲过两棍,一脚踢飞一根,剩下的一根不退反进,欺身上前,死死抓住夺了过来,身形一转,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一棍抽在其中一名健妇的腰上。 被打到的健妇哎哟一声,退出战场,闪到老鸨的身边,老鸨见张不周一人就招架住四人,更不用说还有一看就是练家子的陆升等人,咬咬牙,附耳到那健妇身边说了几句什么,健妇点点头,抽身离去。 原本是四人的阵形,少了一人之后有些乱了章法,看得出这四人平时都是一起接受训练的。张不周好整以暇的一边招架还击,一边暗自调运《青云经》,明显感觉到气息要比之前动手时顺畅很多。又过了十息,掌心发热的感觉再次袭来,张不周运劲在手,狠狠劈向挥来的一根棍棒,手掌与棍棒相接,发出一声“噗”的响声,那木棍竟直接断裂开来。 白露高声叫好:“公子好棒” 张不周笑笑,正要如法炮制,却又抓不住内劲的动向了。只是场上剩下的两人,也不再是张不周的对手,被他将棍子都夺了过去以后,顺势退出战场,在老鸨身边喘着粗气。 那老鸨劈头就骂:“一群废物,平日里顶数你们吃的最多,这会儿连个小白脸都拿不下来。” 白露站起身来,走向老鸨,本想冲着那句小白脸再打她一耳光,张不周急忙将她拦下:“算了,再打下去真就成了死仇了。” 老鸨却不感念张不周的好心好意:“不用急,打赢四个女人算什么,康乐坊开坊这么多年,不是没有闹事的,可是到最后,都像死狗一样被扔了出去,知道为什么吗?” 张不周实在烦透了她:“无非又想说什么你康乐坊有后台那一套,我不想听你再臭显摆了。我说过了,今日来此,只是为了看看那两位姑娘如何,至于伤人一事,真的是意外。” 老鸨恨极了他们,认准了几人就是再次来找茬的,不理会张不周的话,只是目光流转,死死盯着同样怒气冲天的白露,似乎想要生生咬死她般。等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老鸨面露嘲讽笑容看向几人。 那中途离去的健妇掀开门帘,领进几位衙差来。为首的一人双眼生的很是特别,狭长而细窄,像两片柳叶一般,目光如电,进屋之后迅速扫过全场。腰间配的是一把弯曲度远超一般长刀的环形弯刀,没有配刀鞘,闪着凌冽寒光。 老鸨见到此人,立马贴了上去:“燕知事,你可算来了,就是这几人在我康乐坊闹事,还打伤了我的人,你可得做主啊。” 听到“知事”这个称呼,几人都心知肚明,又是打过几次交道的巡城兵马司的人了。张不周暗自苦笑,上午刚去新任的蜀州都尉家里拜了年,下午就要与其手下再碰面。 姓燕的知事倒是没有急着发号施令,目光在几人身上扫过,最后定格在张不周脸上,凭他的眼里,看得出几人之中尽管张不周年纪最小,但明显确实核心人物。 燕知事一手摸向腰间,抽出一块写着“巡”字的令牌:“在下巡城兵马司知事燕洵,接康乐坊报告说有人闹事,特来探查,还请诸位配合。” 白露抢先道:“我们几个是来玩的,这死老鸨不知死活的出言嘲讽我家公子,我便打了她,这也算闹事吗?” 燕洵道:“姑娘,康乐坊是什么地方我想不需要我向你解释,男人们来这里我还能理解,你来这里是玩的,多少有些说不过去。” 白露脸一红:“我陪我家公子,不行吗!” 张不周走上前,将白露拉到后边,示意陆升看住她,向燕洵施了一礼道:“燕知事,出手打人确实是我家侍女不对,不过也确实事出有因。不瞒您说,我与此间两位姑娘有旧,上次来时其中一位生了重病,这次是来探望她的。只是老鸨出言嘲讽,我家侍女才一时气急打了她。如果需要我们道歉赔偿,我们都可以答应。” 见张不周像是好说话的,燕洵回了一礼:“如果真如公子所说,是老鸨出言嘲讽在先,那也算是情有可原。” 老鸨见燕洵没有直接抓人,反倒是细细盘问起来,心下不爽,出声道:“燕知事别听他胡说。我康乐坊的规矩你也知道,都是些贱皮子,什么时候会与客人有旧。再者说,无非是露水情缘,哪来的深情厚谊,要恩客再来探望。怕不是什么别有用心的,想找这些亡国的贱奴商议恶事。” 听她如此说,燕洵不禁皱了皱眉头,问道:“公子所说有旧的两位姑娘,是哪两位。” 张不周的眉头皱的比他还深:“是名唤宋念卿和宋思思的两位。” 那老鸨嗤嗤笑道:“这两位宋姑娘可是了不得,这个宋,不是姓宋的宋,是新宋的宋。” 老鸨的话说的绕口,只是在场之人却都一下子明白过来她的意思,宋念卿和宋思思,是新宋国灭亡以后幸存的两位公主,张不周声称与之有旧,实在是平添嫌疑。 老鸨再次说道:“据我所知,那作为姐姐的宋念卿,尽管答应了出阁坐馆,可是至今还是处子之身,这位公子别说只是一面之缘,就足以让你魂牵梦萦,牵挂不下了。” 张不周实在不知作何解释,难道要告诉他们自己只是心存了善念,临时起意救了人,为了有始有终所以再次前来查看吗?跟妓院和官府说我是个好人,做好事? 燕洵道:“几位,先不说与那女子的关系。今日之事,先是出手伤人在先,然后是大打出手,无论哪一条,都需要诸位跟我到巡城兵马司走一趟。这几位康乐坊的人,若是伤势轻微,便只需赔付汤药费,若是伤势严重,恐怕就要问刑了。” 那老鸨闻言,马上躺倒在地,哎呦哎呦的叫唤起来。白露又气又笑,恨不得上去再踢她几脚。 张不周苦笑道:“燕知事,今日之事真的是因误会而起。这去衙门的事,是不是就算了。” 燕洵摇摇头“对不住了”,说罢示意手下上前,就要带人走。 程耳和李大嗣上前来,挡住张不周,见他们还想阻拦,燕洵与属下齐齐拔刀:“干什么,想拒捕吗” 张不周赶紧出声斥责:“都退下,还嫌事情不够大吗?”,向燕洵抱拳道:“燕知事,可否借一步说话。” 燕洵本就狭窄的眼睛紧紧眯起:“若公子想要行那贿赂之事,就不必了。” 张不周摇摇头:“知事多虑了” 示意手下稍安勿躁,燕洵与张不周来到门外,右手一直握紧刀把。 张不周留意到他的动作,笑了笑,慢慢伸手入怀,也取出一枚令牌,递给了燕洵。 燕洵疑惑的看着他的动作,直到令牌入手,感觉分量不轻,低头看去,见是一个张字,心头一震,再翻转过来,背面果然是“镇国公”三字。 见他表情惊疑不定,张不周苦笑道:“真的,真的不能再真了。这几天忙着帮我祖父给诸位大人送拜年礼,这才放在我身上。不瞒你说,今天上午刚去了你的顶头上司,蜀州都尉刘大人家里。这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地方,传出去也不好听,我也就没有亮身份。” 燕洵似乎有些尴尬,想要跪下行礼,又似乎觉得不妥,张不周连忙道:“燕知事不必多想,我只是一介白身。” 将令牌交还给他,燕洵抱拳问道:“张公子,今日之事,你看该如何处置。” 张不周道:“事情到了这份上,真不是我的本意。我那侍女虽说脾气火爆,可那老鸨也确实太过气人。眼下就看燕知事能否从中调解,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只是我的身份,最好还是不要暴露” 燕洵点点头:“我明白了” 两人回到屋里,老鸨看向表情变得恭敬的燕洵,不禁心生寒意,虽说不知道张不周具体说了什么,可是堂堂巡城兵马司的知事,出门进门短短时间表情的变化,就足以说明某些事情了。 燕洵将老鸨拉到一边,小声说着什么,老鸨本来还脸带怒气,随着燕洵的说话,渐渐平静下来。最后一甩袖子,摔门而去。 燕洵走回人群,示意属下将兵器收好,说道:“我已经和老鸨了解过了,确实是她先出言不逊,公子的侍女伤人虽说不对,不过算是护主心切,可以理解。至于公子和几个下人动的手,属于是被迫,也不算什么事。只需要公子您拿出点汤药费来就可以了。” 张不周点点头,示意白露掏钱。 重重地哼了一声,白露不情愿地掏出一张一百两的银票:“够了吗”。燕洵看清数字,摸了摸鼻子,不知道该不该接。 张不周不禁觉得好笑,这康乐坊进门就收一百两的规矩他还记得,白露给的这个钱,才刚好够人家的饭钱,又从她手里抽出几张,点够五百两,递给燕洵。 燕洵接过钱,扔给还在场的健妇:“去给你家鸨母,另外,派人去请公子要见的两位姑娘下来。” 待健妇离去后,燕洵道:“公子自管消遣,卑职还有公务在身,就先走了。” 张不周连连抱拳送他出去,等到回来以后,白露道:“公子为何如此好说话,连一个老鸨都给上五百两。” 张不周伸手拧向她的脸:“还不是因为你。要是让祖父知道这次咱们一起来康乐坊你又惹事,你觉得咱们谁会去吃那顿鞭子。” 白露吐吐舌头:“谁让她嘴贱,打就打了,就算吃鞭子我也认了” 无奈地笑笑,张不周还要说什么,门外的铃铛被人摇响。张不周出声道:“进来” 一高一矮两个身影低着头袅袅进来。 个子高一些的缓缓抬起头,尽管面容有些憔悴,可还是一副倾国倾城的好样貌。 第五十五章 闲事挂心头 腊八粥的做法,各不统一。除了大米、小米、玉米、薏米、红枣、莲子、花生、桂圆这八种常见的食材之外,还可以加进去豆类,红豆绿豆都可以,芸豆也行。在将各种食材洗净泡软以后,就可以直接加水煮起来,等到食材熟透,略微粘稠时,即可出锅食用。 张不周趁热吃了一碗腊八粥,黏黏糊糊,热热乎乎,吃的很香。其他人也都照着来了一碗,赞不绝口。吃完以后,虽然唇齿留香,不过总觉得缺了点什么。仔细品味了一下,原来是缺糖。 转过身本想向白露交代去找谷雨领,可是想到两人刚闹别扭,就对着正扶着门框在喘息的张知节道:“还是麻烦你再跑一趟,去找谷雨要糖,跟她说有多少要多少,明日这腊八粥煮出来,每人除了喝粥以外,可以领一小匙糖。” 不是张不周小气,反倒应该说他大方得很。相比于寻常的粮食肉蛋等物,毕竟可以种植养育,这制糖之法,凌国是没有的,全国上下,从皇帝到平民,想要吃糖,都要从极西之地买来。西凉处在凌国和极西之地的中间,自凌国和西凉交恶以来,西域的商人已经很久不曾出现了。眼下市面上流通的,都还是几年前大糖商的存货,价格足足比商路畅通时贵上几十倍,即便是最珍贵的牛肉,同样的重量下,价格也照糖差得远。 张知节尴尬道:“谢天谢地,公子您如果要我去做这件事,那我就放心了,总算不用再跑了。若说别的我还真不清楚,若是说糖,那就不用去了。前两天跟谷侍女一起盘库的时候亲眼看到了库存,别说一人分上一匙,就是十人分上一匙,都远远不够。眼下这晶糖是有价无市,拿着钱都买不到。” 张不周闻言挠挠头:“这就尴尬了。这点糖还不如不分。” 张知节道:“小的也是这个意思。说实在话,这个粥如果能配上晶糖,的确美味无比。只是这糖,实在太难弄到了。公子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既然不能分糖,那就多分点粥。食堂这边算计好人数,不要浪费,也不要出现不够吃的情况。保证明日每人至少能吃到一碗。红枣之类的可以多放一些,冬天了,给大家补补气血。” 张知节一一应下。 检查了一圈食堂,向众人交代完事情,原地解散。 白露跟在张不周的身后,踩着他的脚印往前走。张不周迈出一步,她就迈的大一点,紧跟着他。走着走着,突然脚印没了。白露一抬头,险些撞到张不周的下巴上。 “走路都不看路的吗?”张不周调侃道。 白露撅着嘴不说话,自顾自地走掉,不再踩脚印。 看她不说话,张不周跟上她的脚步,和她并排边走边说道:“怎么了这是,还为刚才的事生气啊。” 白露怨念道:“我哪有生气的份,你们一个是公子,一个是侍女总管,我不过是一个小侍女,当然是你们说什么我听什么。你们让怎么样就得怎么样。” 张不周忍不住笑道:“这话说的,好像有人要怎么样你似的。好了,别幽怨了,上次的事我都快忘了,偏偏你还记得。” 白露道:“人家说贵人多忘事,您忘了也正常。” 张不周故意逗她:“可是你今日一提,我又想起来了。那个姑娘叫什么来着,宋,宋,宋念卿,对宋念卿,妹妹是宋思思。也不知道那小姑娘的病好了没有。” 白露闻言更气,甩开两只胳膊大步往前走,也不管张不周在后面扯着脖子喊她。 张不周见追不上,索性慢下脚步,沿着新盖起的房子区域,慢慢溜达。 相比于为人和蔼可亲的程三民,张松要更加严厉一些。两个人负责的工作虽然不同,但完成的情况都没得说。程三民在秋汛来前的那段时间,就没下过堤。虽然没读过书,但是每日的统筹安排,也都是井井有条。至于张松,有点像“老学究”,为人略微古板,一丝不苟。修建房屋同样是性命攸关的大事,尽管张不周一直在捣乱,不停地加入自己前世记忆中的一些设计进去,导致房子的户型一变再变,可还是尽全力保障了进度。 张不周一边想着一边往前走,远处从一个农户家里出来一个身影,正是庄子上三位管事里今日没露面的那一位。 谢意今日似乎兴致不高,明明是去人家讨论成亲的喜事,偏偏一副神伤的样子。张不周问道:“谢管事可是哪里不舒服?” 谢意摇摇头道:“承蒙公子挂念,没什么事,想来是昨晚受了风寒,有点提不起精神,回去盖着被子好好睡一觉就好了。”张不周想起捂汗治病法,也就不再追问此事,而是说道:“怎么样,今天上午走了几家啊,都是什么意见。” 谢意道:“我把公子交代的,都和几户人家说清楚了,大家很是满意。庄子上这几年没添新人,想要去别的县城找夫君娘子,又麻烦到不行。今年这批人的到来,还真是解了燃眉之急,不少人家的姑娘已经嗷嗷待嫁了。公子所说的集体婚礼,流水席等事宜,我也都说清楚了。” 张不周点点头,不同于程、张两位管事,谢意的脸上总是挂着笑,如同春风般含蓄,最擅长的,就是和人打交道。据说谢意还有一手听声识人的绝活,至今未曾见识过。“谢管事辛苦了。既然身体不舒服,就早点回去歇息。剩下的事情,就改日早说。” 谢意也没推辞。答应下来就朝着老宅的方向走去,北风呼啸而过,竟显得谢意的背影很是寂寥。 顾不上去管谢意遇了什么事,张不周仔细盘算着这些事情,看还有没有什么遗漏。堂堂的国公府小公子,剑南道第一大纨绔,像个管家一样,事事操心。 腊八粥很受欢迎。 大食堂虽然努力地丰富种类,调整味道,可毕竟众口难调,往日里的菜,怎么样都会有剩下的。今天的情况却不一样,聪明的张知节将熬粥的锅从屋里挪到了室外,一大早便开始熬着。加了红枣、花生、桂圆等物的粥气扑鼻,让人食欲大开。得知自己也能吃,庄户和流民都兴奋起来,在食堂人手的吆喝下排起了长队,早早领到粥的人,恨不得将碗底都舔干净。虽说没有白糖,可是红枣与桂圆也是稀罕之物了。 看众人对腊八粥都赞不绝口,张不周点点头。果然,不挑食的人对于新食物类型的接受度最高,那看来另一样吃食可以提上日程了。 吩咐张知节,将上了年纪的无论身份都请进屋来,由一口锅专门为他们熬,火候大一些,熬的再软烂一些。张知节也都照办。 大概只有四千人吃到了粥的时候,一直阴沉着的天空,突然飘起了雪花。闻听到外面的喧嚣,张不周出来查看,一时间很是惊喜。 前世的自己成长于江浙一带,几乎没在家乡见过雪花,后来去了非洲,就更不用说了。蜀地的冬天虽然也冷,但是一般也很少下雪。因此这场突如其来的雪,让人很是意外。 尽管大家表示不怕冷,张不周还是果断撤掉了外面的锅,全都挪回到食堂里来熬制和食用。接近年关的时节了,再被冻得病倒一批,就真该闹心了。 老宅的地势较高,张不周推开窗子,远远望去,整个庄子都被银装素裹住了。除了食堂方向升起的炊烟,其他的一切都变成了纯洁的白色,让人心旷神怡。 白露敲了敲门,端了一盆炭火进来:“谢管事吩咐的,说怕公子受凉,还是暖和点好。” 张不周道:“我身子骨也没有那么弱了。最近和他们几个学武艺,长进了不少呢。” 白露道:“小心点总不是错的”,说着走到床边关上窗户“这几天工人们停工,公子您可是忙的够呛,又是巡视又是做各种安排,庄子上大大小小的事宜,您都要过问一遍,真不知道说您什么好。” 张不周道:“这些事总要有人做的嘛。我不做,程、张、谢三位管事就要多做一些。我每天憋在屋里,刚开始还算自在,时间长了,浑身痒痒,难受的很,还是给自己找点事干舒服很多。” 白露道:“明明是公子的身,怎么偏偏操着管家的心。” 张不周想到一件事,问道:“对了,你和老宅的下人们走的近,来往的多一些,有没有听说过谢管事的过往。程三民和张松两位管事都是土生土长的庄子上的,只有这位谢管事,说话做事,一言一行,都不太一样,明显是位外来的。我安排的事情,凡是需要管事间相互配合的,张松和谢意两位,总会找理由推脱,似乎关系不睦。” 白露道:“倒是也听过一些,不过并不真切。只是说谢管事是三爷带来庄子上的,当时因为什么事情和张松管事起过冲突,原本是要将谢管事赶出庄子的,还是三爷求情留了下来。至于具体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 张不周暗暗思索:看来谢意和三叔之间,还真是有某些关系在,至于具体的关系,恐怕只能向两位当事人询问了。想起昨天谢意的不自然,张不周期待着张三恭的再次到来,打算要问个清楚。 第六十六章 姐妹 宋念卿听到有人点名叫自己相见,又见到康乐坊居然愿意打破规矩,迎合客人的要求,一阵诧异后大抵能猜出是谁来了。 从公主落入风尘女的这几年,尽管身份转变了,可是当初那份见识和眼力还在。这几年里,宋念卿真切知道康乐坊有多强大,多少一望便知是权贵的人在这占不了半点便宜。可是上次张不周等人,实打实的全身而退,已经够叫人大跌眼镜,今日再次前来,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居然能破康乐坊只点屋子不点人的规矩。 即便是再次相见,张不周依然为宋念卿的容颜所悸动。嘴唇翕动着没说话,白露就道:“今日里不哭哭啼啼红着眼,倒是少了几分韵味。我还是喜欢你那天梨花带雨的样子。” 宋念卿还未作声,那虽已病愈却还是柔柔弱弱样子的宋思思开了口,嘴上可不像身子娇弱:“看你的穿着打扮,不过一介侍女,有什么资格对我阿姐评头论足。” 白露又气又笑:“这小丫头,想不到你还是个伶牙俐齿的。怎么,那天烧糊涂啦,你知不知道,救你的那一千两银子,可是我掏的” 张不周也是觉得有趣,笑着看着眉目间和宋念卿有几分相似的小姑娘, 宋念卿一把拉过宋思思,捂住她的嘴不让她再说话,训斥道:“谁教你这么说话的,没大没小的。眼前的几位可是恩人,还不快跪下道谢。” 宋思思虽然有点蛮横,倒是不失礼数,听姐姐和白露都这样说,果断地跪下:“不知姐姐是我的救命恩人,言语间得罪了,还请姐姐原谅” 白露实在是喜欢宋思思,将她拉起来揽在怀里,笑道:“别光谢我,像你说的,我就是个侍女。真正拿主意的,可是我家公子哦” 宋念卿再次向张不周施了一礼,端起桌上的茶壶给张不周斟满:“公子见谅,奴家身体不适,以茶代酒,谢过公子恩情。” 张不周端起茶杯,莫名有些羞涩,从来没有女人这样和他说过话,尤其是这么漂亮的女人。白露看在眼里,咳嗽一声道:“你这茶水未免也太金贵了些,听他们说,你上次可是说了,若是有人救你妹妹,叫你做什么都可以” 宋念卿脸色一白:“是,奴家有言在先,就一定会兑现,只是这几天身体不适,还请公子改日再来。” 见她眉目间已生寒意,似乎有厌恶和愤恨之情,张不周明白,白露的话让她误以为自己是那挟恩要情的好色之徒,忙不迭道:“姑娘不要误会,我这次前来,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来看思思姑娘的病情是否好转。” 宋念卿将信将疑,宋思思对她的情绪转变很是敏感,在这康乐坊呆了好几年的她自然知道几人刚才话里话外的意思,从白露怀里挣脱出来,挡在宋念卿的身前说道:“这位公子,思思谢过公子救命之恩。若公子真要有所与之,必有所取之,那就请与谁取谁。” 张不周的脑子转的不够快,还在思考她说的是什么意思,宋念卿却怒气上涌,脸色通红道:“思思你住嘴,乱说什么。公子不要听她胡言乱语” 宋念卿的话说完,张不周才刚刚反应过来,脸色比宋念卿的还红,打量了一下宋思思,虽然还未长开,但是美人胚子是跑不了的。只是毕竟是个十五岁的小姑娘,张不周心里默默骂自己在乱想什么,禽兽。 见张不周的目光流转在宋思思身上,宋念卿又急又怕,连忙想要将妹妹挡在身后,可是宋思思却倔强得很,仰着头说道:“阿姐,如果你答应了他,我就去死。” 一个还应该在读书的小姑娘,张嘴说出一个死字竟然如此轻易,联想到之前宋念卿所说因为她答应出阁的事,生病的宋思思拒不吃饭,一心求死,张不周不禁有些怀疑这个小姑娘是不是有些极端倾向,于是说道:“为什么你愿意牺牲自己,而不愿意牺牲你阿姐呢。要知道,她可是比你大上几岁。” 宋思思看了自己的姐姐一眼道:“我姐姐她,曾经是一位公主啊,你们知道什么是公主吗?穿着好看的衣服,戴着精美的首饰,每日在宫里游玩嬉戏,赏花听乐。可是来到这里以后呢,姐姐她为了能让我活下去,前几年我还小,她要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每天都要忙到很晚,就算是在冬夜的寒风里,她还要在刺骨的冷水里去洗衣服。后来我们长大了,那该死的老鸨满心想着逼我阿姐出阁,阿姐不从,她就拿我相逼。上次我生病,险些被她得逞。我就算拼了这条命不要,也不会让阿姐受辱。” 张不周眼睛眯起来,玩味道:“你说了这么多,看起来是在说,感谢你的姐姐为你付出的一切,为了不让你姐姐有后顾之忧,愿意去死,让你姐姐可以保全名节。可是我看到的,却更像是在时刻提醒念卿姑娘,我是为了你而死的,你要记住我为什么而死。你似乎,也在逼迫你的姐姐” 宋思思如同被人说中心事般脸色瞬间苍白,片刻后又再度恢复正常:“这位公子哥哥说笑了。我只是不想我姐姐受辱。” 张不周盯着她乌黑的眼睛看了一会,突然觉得索然无味。这世道,让一个才十五岁刚刚从死亡边缘被救回来的孩子都学会了玩阴谋,实在是恶心得很。 “念卿姑娘,我已说过,这次前来,只是单纯的探望。至于姑娘之前所言,就当作没说过。你自不必多心,我也未曾上心。既然两位姑娘都没什么事了,我们就先告辞了。”张不周站起身来,示意众人离去。 宋念卿低声唤了一声公子,却终究没有挽留。 宋念卿的房间里,她一边缝着衣服一边说道:“你为什么要说那样的话。” 不似白日里姐妹情深的样子,宋思思一脸冷漠道:“怎么,你觉得我哪里说的不对吗?” 宋念卿道:“他好歹也是你的救命恩人,你至于如此?” 宋思思犹如被踩到尾巴的猫,双目圆睁,又像担心隔墙有耳般以很低却足够尖锐的声音说道:“宋念卿,你不是,真要我揭穿你吗?他上次来,说自己叫张周,敢在康乐坊闹事以后再来还平安无事的人,他姓哪个张还需要我说的那么清楚吗?除了那个在剑南道,在蜀州一言九鼎的张,除了那个应该被千刀万剐挫骨扬灰的张,还会有别人吗?” 宋念卿如遭雷击,面如死灰。 宋思思却不饶人:“怎么,是揣着明白当糊涂被我揭穿感觉羞愧了,还是那刚刚悸动的春心被我掐死觉得伤心啊。宋念卿啊宋念卿,想不到你堂堂一个嫡女,还不如我一个庶出的。” 宋念卿还是说不出话。 “无论你是哪一种,你都给我记好了,第一,我不允许你丢了我大宋的脸面,堂堂公主,搔首弄姿,卖笑侍人,若上次不是我生病,我必先杀你再自杀,你怎么对得起父皇。第二,如果有可能再见到刚才那个男人,你要亲手杀了他。” 宋念卿终于开口:“你讲了那样的话,他的态度你又不是没看见,怎么会再见。” 宋思思走到她身前,端起她的下巴:“这么倾国倾城的一张脸,他怎么会被我几句话就吓跑呢?倒是你,到时候,可不要舍不得下手哦” 宋念卿咬紧牙关不作声。 宋思思转而面向铜镜,嘴角带笑但目光阴狠地指着镜子里的脸说道: 真美啊。你看看我,像不像被张韬吊死在城门的父皇母后? 燕洵从康乐坊出来以后,想了又想,最终还是将此事报告给刘表知晓。作为新近调转来的顶头上司,若是刚结识便留下秘密,倘若日后被人说破,肯怕不好相处了。 听燕洵说完,刘表没急着发表意见,反倒问了一个有意思的问题:“燕知事,那吵吵着要你抓人的老鸨,有什么背景。” 燕洵眼睛中闪过一丝惊异:“回禀大人,那老鸨名叫杨柳,在康乐坊担任的是第二把手。因为康乐坊是节度使府衙的生意,之前若是有了纠纷,一向是由巡城兵马司直接拿人,从不多问。” 刘表没说话,看向他。 燕洵咬牙道:“杨柳,是前任蜀州都尉黄世仁的相好。巡城兵马司不问青红皂白,直接拿人的规矩,也是黄世仁定的。” 刘表这才点点头道:“已经是一个死人了,他的规矩,就没必要延续了。康乐坊是剑南道节度使府衙的生意,既然是做生意,就要讲究个和气生财。虽说如此,总是少不了会有个拌嘴啊,吵架啊什么的事情发生。倘若真是不问青红皂白,直接把和康乐坊对立的人抓起来,我这巡城兵马司,到底是朝廷的兵马,还是她康乐坊的裙下臣?再者说,若再遇上今天这种情况,人你就算抓起来了,放出来恐怕就难咯” 燕洵也是一阵后怕:“是,卑职今日已经警告过那老鸨以后不要再嚣张了” 刘表摇摇头道:“我给你讲个故事。从前啊,有个大财主养了一只狗,这狗别看个头不大,见谁都敢呲牙。大财主财大气粗,不管狗咬了谁,都赶在后面兜着。可是后来啊,财主家里破败了,财主也死了,剩下这狗却改不了毛病,整日里还是见人就想咬,咬了人,就得拿家里所剩不多的钱去赔。若是赔不起,那连主人带狗都得挨上一顿打。后来啊,财主的儿子想了个办法,解决了这个麻烦。你猜他是怎么做的。” 燕洵想了想道:“卑职不知。” 刘表站起身来,拍拍燕洵的肩膀:“狗肉虽说上不了席面,可若是料理好了,也是很好吃的。” 第五十六章 分房 今天是腊月二十三。 和地球上一样,今日开始过年的氛围变得浓烈了。自从工地停工,除了去青城山挖石料的工人还干着,其他人都转为帮着张松的建筑队修建房屋。知道这一天,终于迎来了重头戏。 林可富昨晚接到通知,今日要早早地到庄子上的小广场集合。一大早,三百人在广场的空地上集合。林可富找相熟的伙伴问了问,大家都不知道今天召集过来是什么事。 太阳彻底露出头,金黄的阳光晒得人身上暖洋洋的。张不周带着几个管事出现在看台上,还是简易的扩音器,天气很冷,可说出来的话让人群瞬间沸腾。 “经过张松管事带人不断地修建,目前已经有300间房子可以住人了。根据多方面的考核,你们三百人就是第一批要住进去的人了。现在,先带你们去看样板间,给你们讲一讲一些设施是如何使用的,随后抽签决定住在哪里。”因为有三百人要分房子,事情很多,张不周一大早就被白露叫了起来,感觉没怎么睡醒,声音懒洋洋的。 张松照着花名册一个一个的点着名,被叫到名字的人,五十一组,共分六组。张不周、张松、程三民、谢意、陆斗、程耳各带一队,领着去六间已经收拾出来的样板间参观。 林可富被分到了张不周这一队,排在第一个。张不周看了一眼道:“旁人我也不熟,刚好认识你。今日讲的事,我只讲这一遍,你要负责记好,回头这五十人有什么不明白的,就找你问。” 林可富有点惶恐:“公子,小的不认识字啊。” 张不周笑道:“不需要你认识字,只要你能记住就行了。” 新的屋子集中建在庄子上地势较高的地方,平日里为了防止有人闯进去受伤,工地一直是被封锁起来的,今日才算彻底开放。沿着曲折的路一直向上,拐过一个弯,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条干净平整的路。宽度能容纳两辆马车并排行驶。按照张不周的要求,所有道路用黄土打底,挑选圆一点的大石头来回碾压。那用来压路的石头将近一人高,光是修成便于拖动翻滚的球形就花费了不少工夫。每次压路,都要由挑选出来力气大的,六个人一组,拖着走。最后在平整的路面上在铺上由碎石和细沙组成的路面。每隔一段距离,就开出一道口子,通往路旁的两条沿路修建的沟。 张不周道:“因为是秋天,怕移植了树木不好活,所以就把这项工作放到明年开春再干。到时候沿着路,两侧都种上树,一方面呢,是给大家夏天一个乘凉的地方,另一方面,等到下了雨,雨水就能顺着路上留的排水沟进入两旁的树坑里,避免一下雨就坑坑洼洼。不过要先和你们说好,打家具也好,烧柴火掖好,就去庄子外的森林去砍树,庄子内的树绝不允许私自砍伐。” 沿着路走上十几步,便是两排崭新漂亮的房子。所有的房子都是一样的规格,青色的瓦,在阳光下显得很是厚重。屋檐之下,由青砖建起来的房屋,看着又坚固又漂亮。每家用黄土墙围成一个小院子。张不周推开一间院子的木门,指着院子的空地道:“这个院子不大,不过我想对于几口人的小家都是够用的。东南角这边用篱笆扎起来,可以开出几个种菜的池子。西南角这里要是谁家想养点什么,就去找张松管事,申请砖头和石料,建个圈舍。还是那句话,养什么都可以,一定要注意卫生。不要圈一块露天的地,就随便放养了。到时候一下雨,满地泥泞不说,味道也难闻。 院子的最里面,是三间屋子。中间一扇门,两侧各有一扇窗子。“这房子呢,三间为一栋,东侧的是主卧,是主人家住的屋子。中间是客堂,有炉灶,餐桌。西侧的这一间呢,就不给你们要求了,你们自行安排。家底厚的就用来当个库房,人口多的就用来住人好了。”张不周推开门,挨着东侧屋子的是一个造型奇怪的灶。和常见的的有所不同,高度要高上一些。屋子不够大,张不周点了打头的几个跟着进了主卧,其他人在院子里随便看看。 张不周摸着眼前平整的泥土平台道:“这个东西呢,叫炕,不需要你们知道怎么写,知道他是用来睡觉的就行了。到时候生火做饭的时候,热气会从灶那边传过来。将炕给烧热。不用担心,只要你不拼命烧,是不会烤死人的。只是做饭烧水的正常烧火,就足以让它热起来了。到时候铺好行李,被窝永远是暖的。外边寒风呼啸,里边热的你连棉衣都穿不住。” 抬腿跳上炕,张不周推开窗子,对着奇怪的窗子讲到:“这个叫百叶窗,是用一片片的竹片编制而成,中间加上了麻布。全部展开的时候,窗子就不透风了,保暖效果一般,可惜你们这没有玻璃,纸也很贵,我也想不到别的办法。等到想要透光通风,就将竹片折叠起来。” 屋子里边看完,张不周领着大家来到院子的东北角,指着一间小房子道:“这个屋子小,因为它不是住人的。它是用来出恭的。”见众人疑惑不解,陆升帮着解释道:“就是拉屎拉尿的地方。”哄堂大笑后,林可富道:“公子,我们都是些粗人,这个就不用在屋子里了。” 张不周摇头道:“什么叫粗人?在我这没有这些乱七八糟的划分。人就是人,是人,就该知道礼义廉耻。在院子里随地大小便,那是畜生才会干的事。更何况,有些深奥的事情你们不懂,这到处乱排泄,最容易让人生病。” 将众人召集起来,张不周道:“这套房子建造起来,除了房屋的砖石造价很贵以外,最贵的其实是每家灶上的那口大铁锅。在新堤和河道修好以前,食堂会一直开着。但到了明年夏天,就要关掉了。到时候你们可以领回粮食,自己在家开火做饭了。砖石也好,铁锅也罢,都不要你们一分钱。但我要你们记住,如果你选择搬进这间院子,就要接受庄子上的管理。等大家都住进来以后,每五十户为一个小组,选出一个小组长来。我会写一份详细的规则,交给小组长,就负责平时对你们的监督和管理。像我之前说过的禁止砍树,禁止随地大小便,都是监督项。若是被发现多次违反了庄子上的规定,刚开始可能只是全庄通报一下,让你丢丢人,屡教不改的,将会被赶出庄子。” 环视一周,张不周道:“现在给你们一点时间想一想,要不要接受我们的条件然后住进来。本公子不喜欢强人所难。“ 人群先是沉默,紧接着窃窃私语起来,声音越来越大,最后林可富被推选成代表,站出来说道:“公子说的,都是为我们好。虽然有不懂的地方,但是想来,谁是坏人公子也不会是,那就照着听照着做就是了。我们都愿意。” 张不周满意地点点头道:“那好。刚才还有几十人没有挤进屋子看设施,就由你轮流带着进去给讲一讲,注意窗子不要乱动,小心弄坏了。” 林可富连忙应下。 六个小组都完成讲解以后,又回到了空地上集合。李大嗣抱着一个沉重的箱子来到正中间。箱子上面开了个圆孔,刚好能容纳一人伸手进去。张不周踢踢箱子道:“这里边有三百个小竹片,轮着上前来抽取,拿到以后就去张松管事那边登记,竹片上面写着你们抽到的屋子位置。举个例子”指指林可富:“你先来抽一个。” 林可富依言上前,将手从孔洞里伸进去,摸出来一个竹片交给张不周。将竹片高高举起,张不周念到:“甲组十六户,刚才带大家看的房子,路的左侧是单数,路的右侧是双数,每侧是二十五户,每组是五十户。那林可富就将住在甲字组右侧的第八间。大家明白了吗?” 虽然不是很整齐,声音却很响亮:“明白了。” 白露上前接下他的位置,每有一个流民抽好,白露轻声念给李大嗣,再有声音洪亮但不识字的李大嗣大声重复出来。 时至正午,总算是抽签结束。张不周早已是饥肠辘辘,奈何几个管事坚决不让他走,非要他看着一切完成,说什么要让大家好好看看这张脸,让大家以后感恩戴德也有个对象。 好不容易挨到了解散,张不周不顾白露的叫喊,一溜烟的跑向食堂。已经过了用饭高峰,人数不多,张不周进屋的时候也没注意看,等到他端着一大碗面,顺便还拿上半头蒜,打算找个地方坐下的时候,只见一个人正在向他招手。 那人一身文士打扮,虽说努力装出一身正气,只是黝黑皲裂的脸,看起来更像是一个老农。不是靳川还是谁。 张不周见他和两人围坐一桌,刚好空出来一个位置,便大咧咧地走过去,先拍了拍靳川的肩膀:“这不是靳县令嘛,什么风把你吹来了。怎么,县衙资金又紧张了,来我这蹭饭吃?还是你夫人又喜欢上哪道菜了,让你来学。” 靳川却没像往常一样和他说笑,而是不停地给他使眼色。张不周看不明白,把面碗放下,掰着靳川的头看来看去:“眨眼睛干什么,中风了?” 和靳川坐在一桌的两个人,一直在低头吃菜,这个时候其中一人忍不住哈哈笑着抬起头来,张不周一看吓了一跳,那人竟是剑南道节度副使许抚远。一声许副使还没出口,张不周转头看向另一位戴着个斗笠的人。 另一人冷哼一声,摘下斗笠,露出花白的头发和胡子,虎目圆睁,不怒自威。 赫然是张韬。 第六十七章 打狗 蜀州城内,今早的气氛有些不太寻常。 往日里虽然巡城兵马司的人也会在街上巡视,可是像今日这般,几乎是倾巢出动后,又成群的聚在一起,视线凌厉地摆出生人勿近的架势,还是头一回。 卖水粉的摊贩和一个兵马司的人相熟,打趣道:“姜小哥,今日这是有大行动啊。”,往日里喜欢开玩笑的姜衙差却表情严肃地看了他一眼,眼神分明说道:“不想死就闭上你的嘴。” 悻悻地吃了个闭门羹的摊贩,摸了摸头上的汗。这还是大正月里,怪冷的天气,怎么就出了这么多汗。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街上的人见巡城兵马司的人仍然只是聚集一起,没有动作,也就不再管他们。衙差怎么了,衙差也不能不让大家做生意嘛。兵马司的人穿着盔甲,又沉又厚,阴冷的天气里都出了一身汗,一个小衙差摘下头盔捧在手里,凑到姓姜的身边问道:“头,今天到底是什么事啊,一大早就把大家都叫来,还三令五申必须五人一组,绝不允许有人脱队,什么大行动啊。” 姓姜的闭着眼靠在墙上,半晌道:“兄弟们虽然甲胄在身,不过兵器没全带,锁链倒是带了不少,我猜想不会是什么危险行动,大概是要抓什么人。” 小衙差扫了一圈,默默点数了一下:“好家伙,这么多锁链,要拿的人数可不少啊。是哪家高门权贵犯了案,要满门查抄?” 姓姜的道:“这半年来蜀州城里抄了家的高官权贵还少吗,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巳时到,一个腰佩环刀的身形走近,路过之处,所有人纷纷抱拳行礼,口称知事。 燕洵扫过手底下的人,见大家都按规矩分成了五人一组,都老老实实地等着,心里很是满意。做了一个手势后,手下人纷纷跟着他往一个方向前行。 姓姜的衙差一边走一边猜测着目的地,看着路线突然有了想法,只是这个想法太过惊人,让人不敢去想。 姜衙差的猜测在一座桥前得到了证实。名为姻缘的桥头上,燕洵拔出腰间环刀,在风中傲立,朝着一众手下吩咐道:“康乐坊的二管事杨柳,与案犯黄世仁勾结,涉嫌人口买卖一案,现在本司怀疑她康乐坊内窝藏买卖的人口,需要将坊内所有人都带回衙门,严加审问。听明白了吗?” 尽管有聪明的人半路就猜到了,可是听着燕洵说出口,还是有点不敢相信。有衙差小声说道:“那康乐坊可是节度使衙门的生意,咱们这么去搅和,真的没问题吗?” 燕洵冷冷道:“今日的行动,是刘大人的命令。” 不需要再多说,刘大人三个字就足够了。手下人自然无从猜测,这个决定到底是刘表和节度使府衙商议过后得到了授权,还是刘表不知出于何种考虑的一意孤行,但是作为巡城兵马司的人,他们只需要知道,刘表,是他们最大的头,这就够了。 燕洵举起刀:“持武器者在前,持锁链者在后,若是有人反抗,除了不要伤及性命,怎么处置都可以。记住,我们的任务,是把康乐坊里的所有人都带回去,明白吗” 这一次的回答声响亮而整齐:“明白。” 燕洵挥刀落下,行动。 康乐坊刚刚打开的大门迎来了一群不速之客,开门的下人还没来得及反应,一群如狼似虎的衙差就冲了进来,吓得她花容失色。衙差们进来以后,占据各个角落,封堵住厅内的人可以离开的位置。有机灵的下人赶紧跑去找管事的报告。 杨柳作为康乐坊的二把手,身份超然,并不在坊内居住,而是在康乐坊后门外有一个小院子。她昨日挨了巴掌,手指又受了伤,再加上心底的气没有发出去,那一向听话的燕洵不知是不像以前那样听话了,还是真的是那公子身份惊人吓到了他,总之没有替她出这口气。虽然早早地就醒来了,可是想到昨天的事已经传开,就不愿意起床去见人,于是懒洋洋地躺在床上。 还在试图重梦周公的杨柳被一阵急促的拍门声吵得心烦意乱,拖拉着鞋起身去开门,边走边骂到:“你们这群杀千刀的,平日里老娘怎么教你们的,一大早就敲敲敲,催命啊。”打开门看是负责开关坊门的低等下人,杨柳更是气道:“你上来干什么,大门开了没?” 那下人神色慌张道:“鸨母,不好了,来了一群官兵,将坊内大堂给围了。” 杨柳大吃一惊:“官兵,哪来的官兵,哪里的官兵吃了熊心豹子胆,敢闯我康乐坊?”见下人什么也说不清楚,杨柳将她一把推开,随意地收拾了一下头发衣裳,就急匆匆地朝着前院走去。走到后门处,这里也已经被衙差把守,许进不许出。 好不容易到了厅内,杨柳目光扫过,见是巡城兵马司的装束,不禁更多了几分底气。找到一个相熟的衙差道:“今儿是什么风,你们兵马司到我这集体玩乐来了?还不将兵器收起来,吓坏了姑娘们和楼上房里的客人就不好了。你们燕知事呢,昨日还见了。” 燕洵从门外进来道:“杨鸨母,你在找我吗?” 杨柳见到燕洵,急忙问道:“燕知事,你这是什么意思,大清早的带人堵我康乐坊的门” 燕洵冷哼一声:“今日之事,还是因你而起。黄世仁你还记得。” 听到黄世仁的名字,杨柳的面色变了变道:“我说不记得,你也不能相信啊。不过,他不是已经被抓起来了吗?” 燕洵道:“他?现在已经不是被抓起来了。” 杨柳没细琢磨他话里的意思,惊喜道:“黄大人放回来了?” 燕洵道:“他现在不是被抓起来的意思是,他已经死了。” 杨柳的表情僵在当场,嘴巴半张着,很是吃惊。半晌才回过神来:“黄世仁死了,和我有什么关系。” 燕洵道:“黄世仁被抓,是因为他在蜀州之时,包庇、插手、合谋于人口买卖案,罪孽滔天。审讯他的时候,根据口供来看,有一部分他经手的人口不见了踪影。另外,他家里查抄出来的金银,和他的敛财数量,远不相符,缺少很多。” 杨柳道:“人不见了就去找,金子少了也一起找啊,燕知事这话里的意思,我怎么就听不懂了,丢了人丢了东西来我康乐坊干什么。” 燕洵不急不忙,找了个椅子坐下:“杨鸨母,你和黄世仁是什么关系,需要我说的那么明白吗?” 杨柳尽管是风尘之地的女子,可是这些年来她又不用亲自以色侍人,早就成了黄世仁的禁脔。此刻被燕洵看似隐晦实则挑明她和黄世仁的关系,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脸上很是挂不住。急忙说道:“姓燕的,你不要乱讲话,想要污蔑老娘,没门。” 燕洵冷笑一声道:“是不是污蔑,待我巡城兵马司的人将此处人口物资搜查个彻底就知道了。” 杨柳咬牙道:“姓燕的,这康乐坊是何处的产业,需要我提醒你吗?” 燕洵道:“谢谢你的好意,不过不用提醒了。” 见他心意已决,杨柳知道事不可为,虽然坊内养了几个会点武艺的健妇,欺负欺负喝醉了的客人还可以,对上这些执兵戴甲的衙差,就不够看了。杨柳哼了一声,转身向康乐坊原有的人道:“都下来,跟他们走。我倒要看看,请神容易,这送神该有多难。” 楼上的姑娘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如何是好。燕洵高声道:“诸位,若不想被我这些粗鲁的手下伤了人,就请配合一下,自己下来。”见有人想要进屋收拾东西,又说道:“还请诸位,除了穿戴好衣物之外,不要携带任何财物。” 见楼下的衙差们虎视眈眈,一众姑娘也只能照着杨柳和燕洵所说的,乖乖下楼来。手下人想要将铁链给她们捆上,燕洵看着一个个瘦弱的姑娘,吩咐到除了那几个会武艺的健妇,剩下的就看管着带回去就行了。 正在清点着人数,姓姜的衙差凑过来,在燕洵耳边说了几句什么。燕洵的眉头皱了起来,随后不耐烦道:“给他们找几个斗笠,带黑纱的那种,让他们从后门走。” 姜衙差领命而去,随后买了几顶斗笠回来,匆匆上了楼,不久就领着几个衣着显贵戴着斗笠看不清面目的人走下来顺着后门离开了。 杨柳见此,不禁嘲笑道:“我还当你燕知事多硬气,还不是怕得罪人。可惜啊,已经晚了。刚刚走的这几位,可都是有身份的,你让他们这么丢脸的从后门走,以后铁定要找你的麻烦的。” 燕洵朝着左右道:“她怎么还在这,作为重要嫌犯,严加看管,给她把锁链枷锁都带好,赶紧带回去。” 杨柳似乎有点不敢相信道:“姓燕的,你连我都想抓。” 燕洵笑了:“你这是什么话,没有你,抓她们有什么意义。” 杨柳道:“我是康乐坊的管事,是节度使衙门选出来的,我不是你口中的嫌犯,若是怀疑我有罪,那也该节度使衙门来管我,轮不到你巡城兵马司。” 燕洵道:“今天,不管你是什么身份,我非拿你不可。带走。” 杨柳本还想骂骂咧咧,只是沉重的铁链和枷锁往脖子上一戴,头都被沉得坠了下去,说不出话来。 看着康乐坊的姑娘们排着队往外走,燕洵似乎突然想到什么,招手叫来姓姜的衙差嘱咐道:“悄悄问一下这些人里,谁叫宋念卿,将其和她妹妹与这些人分开,单独关押。” 第五十七章 都在酒里了 张不周在心里默默地将靳川骂了一万八千多遍,偷偷地瞪了他一眼,靳川回了个无能为力的表情。 张不周索性坐下,跟两人打招呼:“许副使,祖父,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也不打个招呼。” 张韬没说话,许抚远倒是笑盈盈道:“一早就来了。一直想来都安看看,只是忙着给各地发放赈济钱粮,耽搁了。上次来都安,还是三年前,如今看来,真是大变样。听靳川说,都是你的功劳。” 张不周连连否认:“靳县令谬赞了。我只是一介平民,都是靳县令治政有方。”偷偷看了张韬一眼:“当然,也和我祖父的大力支持分不开” 张韬道:“不用往我身上扯,是你做的,该夸奖的,坦然受着就是。” 见张韬似乎心情尚可,张不周嬉笑道:“这话说的,没有您支持,没有三叔掏钱,这事肯定是不成的。” 张韬道:“你在庄子上呆了也有一段时间了。年关将至,找个时间回府里。” 张不周闻言竟呆住了。自打下山以来,在镇国公府上呆的时间远远没有在庄子上的长,更何况和庄户们一起经历了这么多。本来要离开荒凉的庄子回到热闹的蜀州城去,该是件欢快的事,怎么反倒舍不得起来。 张韬看他这个样子道:“怎么,还舍不得了?” 张不周笑笑:“不瞒您说,还真是有点舍不得。” 张韬只是淡淡说一句:“也没让你今天就离开,还有好几天呢。再说,以后又不是不能再来了。” 许抚远接话道:“少年人自有少年心性,不周这孩子重情义,是个好孩子。” 看两人在场张不周放不开,吃完了饭许抚远就拉着张韬去庄子里溜达,后赶到的陆斗陆升等人让跟着二人来的随从在食堂好生用饭,换他们兄弟四个跟着保护。 见二人离去,张不周在桌子底下踢了靳川一脚,不顾他连连喊痛,冷笑说道:“现在学会先斩后奏了是,他们两个要来,你都不跟我说。” 靳川捂着腿上被张不周踢到的地方,呲牙咧嘴道:“哎哟小祖宗,这能怪我嘛。二位大人今天一大早便微服私访来了县衙,说是看看县学的修建进度。我连饭都没顾得上吃,先是领着在新堤那边转悠了一圈,又去旧堤看了看,最后还混在人群里去看了新建的房屋。不得不说,那房子盖的虽然简单,但是挺不错。我一直想找个机会溜掉跟你说一声,可是没成功。不过我看他们两个一边看一边点头,想来是满意的。” 张不周道:“满意不满意的我不管,今天我是不满意了。你惹小爷生气了。就算你抽不开身,衙门上那么多人,你就算让李晟偷偷跑来告诉一声,也不至于让我受到惊吓。” 已经了解了张不周脾气的靳川,见他如此不依不饶,知道他意不在此,于是说道:“说,你有什么条件。” 张不周嘿嘿一笑:“靳县令越来越聪明了啊。条件很简单,庄子上有几对要成亲的新人,这房子啊、酒席啊什么的都解决了,就差一个主婚人。” 靳川脸一黑:“我堂堂一个县令,你让我去领着他们拜天地?我的威严还要不要了” 张不周又是一脚踢在刚才踢到的位置上:“狗日的现在跟我拿捏起县令的身份来了。你每天跑到食堂蹭饭吃的时候怎么不想想你是县令。再说了,这几个月每天和那些大老粗搅和在一起,你县令的威严早就没了。” 靳川还是一脸的不乐意,嘟囔道:“可是,可是” 张不周一把拦住他的脖子,小声道:“不让你掏贺仪,还给你封个红包,怎么样。” 靳川有些意动,张不周再次加码:“你带着县衙的人都一起来,嫂夫人也来,到时候会大摆宴席的,酒菜管够。” 靳川挣脱他的手,一脸正气道:“治下有喜事,我这个当县令的,为子民们主持婚事,与民同乐,有何不可。” 张不周朝着地上连连呸道:“这面条里放这么多花椒干嘛。” 靳川看看他端着的面碗,那是一碗一眼可见底的清汤面,除了青菜和面条,别无他物。 林可富要搬家,张文一家都来帮忙。 说是搬家,其实没什么可搬的。林可富只有两件衣服,两双鞋,将这几个月攒下的钱塞在衣服里,打了个包裹带到新房去。更多的则是张文一家带来的。虽然还没成亲,不过庄子上也没有什么未婚男女不得相见的规矩,四个人一起动手,将房屋里里外外打扫得干干净净。张文请邻居会木工活的匠人,在每日下了工后抽时间帮着打了两个柜子 ,高的那个放在主卧里,将来放行李和衣服,矮的那个就放在客堂,装碗筷盘子之类的。 张文的妻子给即将成亲的小两口缝制了一套厚厚的行李,买不起整匹的大红被面,就用红线绣了一对鸳鸯。每天晚上母女二人,一个缝背面,一个绣嫁衣,因为熬夜伤眼,两个人的眼睛都是红红的。 一切收拾利索,照理说本该在新房里开个火,俗称“燎锅底”,只是眼下家家户户都没有粮食,只能去食堂吃。四个人打了饭,张秀和母亲本来要坐下,张文说道:“你们两个去别的桌上吃,我和林子说几句话。” 张秀看了林可富一眼,得来一个放心的眼神。 张文平时话就不多,今天更是沉闷。两个人沉默地吃着饭,直到吃得快差不多了,张文才开口道:“我就这么一个女儿。” 林可富闻言看了看时不时朝这边张望过来的张秀一眼,笑了笑。 张文继续说道:“我就这么一个女儿,虽说家里条件也不是太好,可是这二十多年来一直是当成心肝宝贝般疼着。张家人丁兴旺,我也没有什么重男轻女传宗接代的想法,因此也就没再给她添个弟弟。上一桩婚事,秀秀虽然不说,我们都知道她一定是顶难过的。她娘跟我说过,不少次半夜起夜,都能听见孩子那屋压抑的哭声。我本来想着,不嫁就不嫁了,嫁出去受了委屈我还得跟着难受。只是后来遇到了你。刚认识你的时候,我没往这方面想过,是拿你当一个兄弟处的。只是后来的事,用那些酸秀才的话讲,这就叫缘分。我说句不好听的,秀秀看上你,是你的福分。” 林可富没觉得这句话有什么不好听的,点头道:“我也觉得是我的福分。” 张文点点头道:“你呢,是个老实的,也能干,按理说秀秀交给你,我该放心。不过有些事,不当爹你是不会了解的。捧在手心养了二十几年的女儿,即将嫁为人妇,从此穿得少不少,吃得饱不饱,过得好不好,都不能像以前一样事事都能及时关心了。我这个当爹的,只能在姑娘出嫁前,先跟未来姑爷聊几句。不是那有脾气的人,说不来硬气的话,本来想吓唬你两句,结果想了半天不知道怎么说。只剩下了一句话,你要对秀秀好。” 林可富噌地站起身来,朝着张文鞠了一躬,语气郑重道:“您放心!” 林可富动作太大,带动着桌椅都跟着作响,吓了旁边的人一跳。将目光投过来,见是未来的翁婿在谈话,都善意地笑笑。 张文本来就是个蔫巴的,在这种情况下脸一下子就红了。急忙瞪着眼睛道:“快坐下。” 林可富却没坐下,脸上带着笑跑到了食堂的后厨,半天才出来,手上多了一个小瓶子。打开瓶子,酒香扑鼻。 “你小子,这是张知节藏起来的好酒,闻着就香。”张文端起给自己倒的那一杯,没着急喝。 林可富举起杯来:“张老哥,哦不,张叔,我嘴笨,脑子也笨,不会说什么好听的。我只是想告诉你,秀秀交给我,你放心。我们巴州有句酒桌上常见的话:都在酒里了。我也学学他们,就用这杯酒表一下决心。”说完一饮而尽。 张秀在旁边的桌子上关注着这边的情况,见他一杯酒喝完脸瞬间通红,担心的不得了。张文看着姑娘的样子就笑了,笑着笑着眼里就湿润了:“姑娘大了,要嫁人了,以前啊,只要我在酒桌上,她都是这么看我的,以后就换成你了。” 张知节是个小气的,给的一瓶子酒刚好够两杯,一人一杯就倒不出来了。林可富本想再去要点,张文拦住他道:“不喝了。今天就这样,酒啊,留着你们成亲那天再喝。” 酒的量少,但是度数着实是够高,也不知道林可富下了什么血本,才从张知节那里讨要了来。张文酒量不济,两个女人搀着他先回家。 林可富取了几根柴,在灶膛里烧着。跳动的火光映在他通红的脸上,越发火热。只是短短烧了一会儿,林可富按照张不周说的伸手进行李里去感受温度,果然已经热乎了。 新做的被褥都是软的,张秀用夏天采的花,晾干了碾碎混在棉絮里一起填的被芯,带着淡淡的香味。林可富侧过身子,看着旁边摆着的另一个枕头,想到不久后就会有另一个人人躺在上面,和自己一起过上几十年,生儿育女,操持家务,想象着那个温柔的身影,不禁笑了。 月儿弯弯,只有一道漂亮的弧线。 像极了安睡的人嘴角的笑。 第六十八章 先斩后奏 燕洵在康乐坊风风火火搞大动作的时候,刘表在许抚远的官衙里品茶。 许抚远的爱好里,并没有品茶这一项,因此分不出茶叶的好坏。不过一介武人出身的刘表,却对茶叶很有讲究。喝着碗里清澈但味道极佳的茶汤,打量了一下屋里的乍看不起眼,细细端详却都是大有来头的几个摆件,刘表不动声色地放下茶杯。 许抚远道:“按理说,蜀州的事,就该由蜀州的官员来管理。只不过蜀州刺史等职位一直虚设,再加上国公一直居住蜀州,就形成了节度使府衙代管蜀州大事的情形。我们几个老东西,难免力所不殆,这蜀州城内的大小事情,以后刘都尉还要多费心。” 刘表诚惶诚恐:“许副使言重了。国公德高望重,副使也是居功甚伟,即便是田大人也是威名显赫。我虽然久在胶东道,对几位大人可是仰望已久了。这次调过来,还要几位大人多多提携才是。” 许抚远道:“刘都尉不必过谦。胶东道自百年前起,海匪不绝,历年入寇都要攻城略地,掳财伤人。还是刘都尉上任以后,操练团兵,潜心钻研,最终琢磨出了破敌之法,还了胶东海边百姓安定祥和。听闻刘都尉有两句诗流传甚广,怎么讲的来着,哦,想起来了,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这两句诗写的真好,现如今海波已平,我看刘都尉封侯之日不远了。到时候蜀州城内一公一侯,可谓佳话。” 刘表摆手道:“我这区区成绩,怎敢和国公相提并论。许副使还是不要打趣我了。” 许抚远叹了口气道:“我真不是打趣你。黄世仁一案,牵连如此之广,剑南道上上下下,官员将领不知道换了多少。人心动荡不安不说,事务都堆成了山,亟待处理。都尉虽然算是武官,可是以刘都尉的能力来说,我想文治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刘表摇摇头:“卑职能力有限,实在不能为几位大人分忧了。这文治之事且不用说,光是都尉的职内事,就已经让我焦头烂额了。” 听他话里有话,许抚远顺着他的意思问道:“哦?可是遇到了什么事?” 刘表似乎有些难以启齿道:“说起来,还是人口买卖一案的后续。卑职接到线索,说我那短命已经去了的前任黄世仁,有个相好的在康乐坊当管事,这些年来,除了朝廷钦定的官妓以外,黄世仁买卖来的不少良家女子,都送进了康乐坊,由那叫杨柳的相好调教成妓,不从者便打之骂之,更有甚者,还有人丧命于此。除此之外,黄世仁家里的查抄出来的钱财,和其供述的并不一致,少了很多。” “你是说,黄世仁的人口买卖案,这个叫杨柳的,也牵连其中,人口和钱财都涉及颇深。”许抚远皱眉道。 刘表答道:“正是如此。” 许抚远沉思片刻道:“刘都尉初来乍到,也是需要一些动作来打开场面,不要顾及康乐坊的背后关系,该查查,该抓抓,该审审。” 刘表起身拱手道:“如此便谢过许副使了。” 见他有意要走,许抚远道:“刘都尉何不与我一起用过午膳。” 刘表道:“叨扰大人许久,已是过意不去。更何况承蒙大人恩准,我还是早早将事情办利索了才是。” 许抚远颔首道:“都尉如此用心,是蜀州百姓的福气。” 刘表连称应该的,脚步卖出堂门,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一拍脑门,回头道:“对了,许副使,国公之孙,应该是叫,张不周。手下人禀报,小张公子昨日去康乐坊,还与这杨柳老鸨起了冲突。” 许抚远眯起眼看着刘表,不知他是何用意。刘表笑了笑,赞叹道:“据说是小张公子只为得见一位曾经为其一掷千金的姑娘而不得才起的冲突,那杨柳手下的几个健妇还和张公子过上了几招。杨柳的问题如若本官查明属实,少不得一个下狱问斩的下场。到时候小张公子就能出口气了。” 许抚远也跟着笑了笑道:“小孩子,年轻气盛,有我们这些做长辈的,是要多看着点。” 刘表刚走,许抚远叫来亲信出去打听消息,不久就知道了昨日和今早康乐坊里发生的事情。算了算时间,燕洵带人进康乐坊拿人的时候,刘表在自己这里连茶都还没沏上。一招先斩后奏,用的不错嘛。果然是常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带兵之人,计谋多端。 许抚远嘱咐亲信道:“出去继续打探,看看今日巡城兵马司查抄康乐坊一事,百姓是如何评价的,巡城兵马司是作何解释的。切记,我要听真实的消息。” 亲信点头道:“明白,大人担心有人会混水摸鱼,小的一定打探清楚。” 尽管有巡城兵马司的人护在左右,可是押送康乐坊姑娘的队伍两旁还是挤满了围观的群众。凡事沾上天下第一四个字,就等于是和“贵”字划等号。号称“天下第一香”的康乐坊,可不是普通百姓平时能进去的地方。光听说里边的姑娘个个貌若天仙,可是谁也没见过呀。谁也没想到,今日巡城兵马司的人居然敢堂而皇之地对康乐坊下手,将这些姑娘都带了出来,这下子蜀州的男人们可是大饱了眼福。衙差们似乎被这群眼里闪光的男人们吓到了,有几个带刀的都已经出了鞘。 燕洵跟在队伍的最后面,他的前面便是被下令另眼相待的一对姐妹,宋念卿与宋思思。宋念卿脸上毫无波澜,只是眼神中透着一股寂寥。昨日里被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揭穿了自己的想法,又被她站在国恨家仇的制高点上指责了一顿,宋念卿只觉又悲又愧。今日里衙差来拿人,她也是浑浑噩噩地听着命令走,连自己姐妹两个落在队伍最后面,手上也没捆绳子都没注意到。 和她明显不同的,则是“人小鬼大”的宋思思。她打量了一圈,见到自己和别人不一样,瞬间就动起了心思。如果说自己姐妹两个有什么特殊的地方,无非就是接触过张不周了。联想到张不周和康乐坊已经两次起了冲突,如果他的身份真如自己猜测的那样,那自己姐妹的优待原因也就呼之欲出了。 用胳膊肘轻轻怼了宋念卿一下:“宋念卿,你的眼光不错嘛。那位张公子抛开身份不言,倒是个痴情种子,为了你搞出这么大阵仗。还假装什么查找买卖的人口,真是欲盖弥彰。” 宋念卿慌张道:“你不要胡说。这事与张公子何干,与我何干。那些衙差都说了是查案,怎么会有假呢。” 宋思思冷哼一声道:“宋念卿啊宋念卿,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天真。人口买卖的事,自打你我沦落至此,见的还少吗。别人不提,就说咱俩身后的这位燕知事,你难道不觉得是个熟面孔吗?保不齐也是个拔出脚来满鞋是泥的主,他会来这里查人口买卖,不是要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 宋念卿道:“我与张公子,不过两面之缘,人家为了给你救命,拿出一千两已经是仁至义尽了。你切莫乱说,污了人家的名声。” 宋思思翻了个白眼,不再说话了。 连续跑了五六天,本就又烦又累,昨日在康乐坊,更是被救醒以后颇有些没良心的宋思思给小小地伤了一把,张不周心力交瘁之下,睡得很香。日照三杆才起床,穿好衣服推开门对着太阳伸懒腰的时候,陆升贱兮兮地凑过来:“公子,出大事了。” 张不周道:“出了什么大事让你这个反应。” 陆升道:“今日一大早,咱们昨天见过的那位燕洵燕知事,带着巡城兵马司的人,把康乐坊给抄了。所有人,从老鸨管事到姑娘倌人,一个不落,一百多女子的长龙队伍,就这么招摇过市,押往了兵马司的府衙。听到消息以后,半个蜀州城的百姓都在必经之地上等着,就想看看康乐坊的姑娘们到底长什么样子” 张不周诧异道:“不是说康乐坊的背后,是节度使府衙吗?燕洵哪来的胆子,敢对康乐坊下手,更何况,什么理由犯得上把一百多个姑娘全都带回去。” 陆升摇摇头:“说起来这件事确实有点蹊跷,那姓燕的早不去晚不去,偏偏在公子昨日刚起了冲突今日便去,时间赶得也太巧了些。” 张不周皱眉道:“我怎么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呢?右眼皮跳的这么厉害,有坏事要发生。程耳呢,叫他来,我有事要吩咐他。” 陆升笑道:“公子可是打算安排程耳去探听消息?”看张不周点头肯定,陆升接着道:“那就不用找了。白露姑娘知道这件事以后,匆匆找了程耳,两个人已经一起去了” 张不周点点头,白露是个聪明的,若说是大事上未必理得顺,但是这种一看就有些不寻常带着点阴谋味道的事情,白露警惕性高得很。 也没有心思吃早饭,张不周索性和陆升一边练武一边等着,因为心里惦记,总是分心,被陆升占尽了上风,挨了几拳。脚下一个趔趄,脸上吃了一记后捂着腮帮子的张不周连连摆手:“不打了不打了。”正准备回屋再去躺着,小院的门被人推开了,抬目望去,正是白露和程耳两人回来了。 张不周看两人面色凝重,心头狂跳,开口问道:“怎么了,打探到什么了。” 白露盯着张不周,紧皱眉头道:“公子,这件事,是冲着你来的。” 第五十八章 策划 张知节是个好酒的,李晟也是。 新堤开建以来,张知节一直驻守在那边的食堂,李晟作为县城的常驻代表也是一直在。两个好酒的人成了好友。 靳川没保密,也没想着保密,在他看来,张不周回蜀州城的国公府过年是理所当然的事。和李晟闲聊时就将此事说了出去,来庄子上喝酒的李晟又说给了张知节,然后,大家就都知道了。 程三民有个特殊的爱好,抽旱烟,而且只抽新下来的烟叶。程耳当上小队长涨了俸禄的第一个月,就给他买了一根上好的烟杆,尽管后来和儿子生气,这根烟杆却一直没舍得扔。 点上火,啪嗒啪嗒地抽上两口,淡蓝色的烟雾飘起。 谢意皱了皱眉头,将头扭到一边。张松道:“你少抽几口,看这屋子都像什么样子了。” 程三民嘿嘿一笑:“就好这么一口。每年就这个时候才能享受享受。”又狠狠地抽上两口,灭掉了烟袋里的火。 谢意道:“程管事将大家叫来,是有什么事吗?” 程三民道:“这几个月来,庄子上的变化大家都看在眼里。旁人我不知道,我老程对公子的恩情是念在心上的。公子这次来庄子上,虽然没人敢说,但是大家都知道是为什么。眼下时间是差不多了,公子要回国公府过年了,下次再来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我老程想着,年不能在这过了,能不能让公子喝上几杯喜酒再走。” 谢意道:“离过年没几天了,按照公子的意思,是要大摆流水席,几家一起办,热热闹闹的。我这边,给几位新人的婚嫁衣物早就准备出来了。其他的东西,能赶得上吗?” 张松道:“我这边赶赶工,桌椅数量也够用。” 谷雨道:“要说一起办一场大席,我这边的肉啊什么的就不太够了。知节那边拟个单子出来,都要什么,要多少,我好安排人去宰杀采买。” 张知节苦着脸:“你们这些都好说,能买能做。我这可怎么办啊。食堂里做饭的人就那些,炉灶也就那些,这要办一万多人的流水席,怎么做的过来啊” 张松道:“说你蠢就是蠢。当初没有食堂的时候,中元节没办过流水席?眼下食堂的地方小了点,不过用上新式桌椅,能同时容纳不少人,倒也施展的开。至于做饭的人,庄子上家家户户,谁不会做饭。这次情况特殊,就将食材都分下去,找几个家里炉灶多的,让做饭手艺过得去的,都上手。做好了就往食堂这边送。流水席,就吃流水菜。” 张知节眼睛一亮,看向谷雨。 谷雨沉思了一下道:“物资集中管理是公子定下的规矩,不过这样做也不算坏了规矩。只是知节你要监督好东西的去向和数量,别被人从中侵吞了。” 张松闻言冷哼一声:“要是庄子上出了这样的人,我老头子第一个打他出庄子。” 谷雨歉意道:“是我多心了” 张知节想了想道:“那我这边没问题了。” 谢意道:“咱们是没问题了,那几个要成亲的新人愿不愿意啊,都是请人起卦,千挑万选的好日子,现在说改就改,能答应吗?” 程三民道:“今天叫大家来,不是我老程自己的意思,是几位新人家里找到我的头上,都是同意了的。” 眼见着事情安排妥当,下首的白露急道:“我呢?你们都有事情做,我要干什么。” 程三民嘿嘿一下:“白露侍女有最重要的事。” 白露踢着石子,一边走一边嘟囔着。程三民说的事确实很重要,不过也太无趣了些。“办流水席这么热闹的事,居然不让本姑娘参与,分给我这么一个活。不就是想办法拖住公子先不回去,瞒着他流水席的事嘛,还需要我出手?” 陆斗和李大嗣脑子简单,指望他们两个跟着保密,就算是答应了也会漏出马脚。还是得靠陆升和程耳,一个鬼点子多,一个够机灵。 张不周不知道,一场所有人一起发动瞒着他的大事正在酝酿中。他只知道从腊月二十五整天开始,四兄弟像抽风一般对他开始了魔鬼训练,说是张韬有交代,过年时要检验他的武艺精进了没有,现在是临阵磨枪,不亮也光。每天早上先是跟着陆斗扎马步,等到腿软了轮到程耳来折磨他的胳膊。连饭都不用他去食堂吃,陆升会每天把饭菜打好了端回来。李大嗣是最无人性的,他的训练方式就是对打。一身的肌肉犹如铁板,打在上面拳头直疼。仗着身法灵活,虽然挨不上几下,可是每一拳每一脚都是势大力沉,晚上脱衣服一看都是淤青。幸好还有《青云经》,每天晚上修习一会儿,能消解不少疼痛。 折磨了两天,张不周实在忍不住,找到白露问什么时候能回蜀州。白露推辞道东西还没收拾好,张不周道:“有什么东西回头再来收拾不行吗?你没看公子我这几天被折磨成什么样子,你可真不知道心疼人。” 白露强忍着笑道:“公子莫急,就快了。明天,明天就走。” 张不周兴奋道:“真的?你可别骗我,再拖下去,我就不是坐车回去了,你们只能拖着我走了。” 还想再牢骚几句,李大嗣如同小山般的身影出现在身后:“公子,该练武了。” 张不周转过头,眼神发狠地吐了两口唾沫道:“练练练,今天小爷豁出去了。” 跟张不周的惨叫声此起彼伏的,是庄子上不间断的猪叫声。养了几个月的猪,在这几天集中进行了宰杀,屠夫老朱觉得自己的胳膊都要掉了。 趁着其他人还在收拾的时候,老朱靠在一边的树上,粗气都喘不动了,抖动着手端起碗喝水。放下水碗,对着旁边的张知节道:“大侄子,这还有多少头猪要杀啊。” 张知节笑得很狡黠:“快了,就快了。谁叫你老朱藏私,那么多拜师的都不肯教,非要吃独食。现在怎么样,尝到苦头了。你们屠夫不是有规矩吗,杀一头猪就要留下一根尾巴作为辛苦费。我做个主,这些尾巴都留给你。好家伙,一百多根猪尾巴,到时候在你家房檐下挂上一排,得多壮观。” 老朱苦着脸道:“你就别拿我寻开心了。一根,我就要一根,剩下的你都拿走,到时候还能添个菜。” 张知节拍拍他的肩膀道:“朱叔,喊你一声叔,当侄子的劝你几句。我知道你因为没儿子,生自己的气,想将这手艺带进坟里。可是现在庄子上的情况您也看到了,猪只会越来越多,你杀得过来吗?要我说,您就该收几个徒弟,好好调教着,到时候徒弟走到哪,你的名号就传到哪。老朱家祖宗泉下有知,也不会怪你的。” 老朱歇了过来,照着张知节的屁股来了一脚:“滚蛋,还轮到你来教训我了。” 张知节大笑着跑远,老朱一边磨刀一边嘀咕道:“不就是徒弟嘛,老子收就收。回头就让他先从这磨刀学起。” 腊月二十八,天气晴,虽说不是万里无云,但这么温暖的阳光在蜀地也是少见。 今天上午的操练比前两天更加猛烈,张不周不停给白露使眼色,她就假装看不见。中午吃饭的时候,张不周揪着她的辫子问道:“走不走,走不走,嗯?” 白露一边喊着疼一边挣扎道:“走走走,你睡醒了就走。” 张不周心满意足的干完饭去睡觉。等到醒来的时候,往日应该在扎马步练武的几兄弟,和在一边吃着干果旁观,时不时还假模假式点评上几句的白露都不见了,整个院子静的出奇,倒是远处隐隐有敲锣打鼓和阵阵唢呐声传来。 张不周没来由的一阵心慌。那种午觉醒来感觉全世界只剩自己一个的孤寂感如潮水般醒来。还来不及伤感,院门上的铁环被人叩响。 打开门,是见过一面的张文。 见过礼后,张文满脸堆笑道:“公子,我是来请您喝喜酒的。” 张不周道:“你家的姑娘,叫,叫张秀是,和那个叫林可富的闷棍。恭喜恭喜啊,日子定在哪天。” 张文道:“就是今日。” 张不周疑惑道:“怎么这么赶?哎呀,今天就是正日子了,你还特意来我这告诉一声,让哪个小年轻的来说一声不就行了。” 张文没说话,后退三步,恭恭敬敬再次弯腰行礼后,满是老茧的手伸进怀里,从衣襟内掏出一封红色的信一样的东西。 张不周接过一看,上面写着“请柬”两个字。 “按理说这婚庆嫁娶,要想请公子您这样的贵客,都得提前十天就要登门下帖,我今天才来,实在是太失礼了。失了一礼,别的就不能缺了。庄子上那些不识字的,给他们发请柬也没用,可公子您这当然不一样。这封请柬,是请了庄子上学问最高的二良先生给写的。” 张不周打开请柬,一向写字飘逸风流的张二良一看就是用了心的,工工整整地写着: 张不周 敬启: 张姓女名秀者,容貌秀丽,品行端庄,与林家男可富,珠联璧合,结成良缘。承蒙厚仪,兹于元丰五年十二月二十八申末酉初,都安县城南庄,谨备薄酒,以求同喜。 诚谢客至。 张氏名文携妻拜上。 张不周将请柬看完,为张文这份心意所打动道:“婚宴是设在庄子上的食堂,怎么事先一点消息都没有,放心,我一定准时到。” 张文心满意足地离去,张不周回到书房,将请柬小心翼翼地夹紧青云经中。正收拾着,白露推门进来。 “怎么就不见了人影,跑哪里野去了。”张不周不满地抱怨道。 白露眼珠转来转去,贼兮兮道:“不告诉你。” 张不周道:“跟你说个正事,今天走不了了,张文过来送请柬,他家姑娘今日出嫁,请我们喝喜酒。” 白露道:“请柬是给公子您的,又没请我们。您自己去。” 张不周一颗松子弹在她的脑袋上:“说的什么屁话。庄子上办喜事,只能在大食堂,当初我就说了这几场婚宴都由庄子上来出钱,谁还能拦着你不去吃。”:” 白露嘻嘻哈哈地跟他扯了半天,等到天色差不多了,两人站起身前往食堂。 “对了,那四个混账去哪了?”怨念深重的张不周,连带着称呼都变了。 白露道:“谷雨姐找他们有事,许是要帮着往车上搬什么带给府里的东西。” “活该,越重越好,累死他们。” 张不周没有注意到,眼下只是申时末,庄子里却异常的安静,除了时不时的狗叫声,没有人的动静。到了食堂的院子,张不周终于感觉到不对劲:“不是说婚宴吗,怎么这么安静,人都哪去了?大白天的,食堂关门干什么” 白露此刻退后两步,示意张不周上前推开食堂的门。 张不周撇撇嘴道:“你是公子我是公子,还得我给你开门。干什么搞这么神秘。” 嘴上发着牢骚,张不周还是乖乖去推开了门,眼前的景象让他惊呆了。 第五十九章 婚宴 张不周推开食堂的大门,眼前的景象让他晃了神。 张松带人加班加点做出来的新式圆形桌面,配上前世常见的三条腿的小圆凳,十六人一桌,拥挤着坐满了人,粗略一扫,大概得有个百十来桌,也就是一千六百人左右。每张桌子上都铺着红色的桌布,上面摆着瓜子、山楂等便宜的干货和果子。尽管人数众多,却都保持着沉默,面带笑容地看向张不周。 在最里边的位置,临时搭起来一个小高台,四对穿着一看就是新郎新娘衣服的新人站成一排,陆升见他进屋,拿着扩音器高声喊道:“媒人到!” 像是往水池里扔下一块大石头般,一石激起千层浪,人群瞬间沸腾。有叫公子的,也有叫媒人的,还有一大群人喊着恩人,称呼不一。张不周还在愣神,自己怎么就成了媒人,靳川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钻出来,挤到他的身边,说了句什么,被鼎沸的人声盖了过去。张不周大声喊道:“你说什么?”靳川只好附耳说道:“你快上前边去,让大家都能看到你!” 张不周依言挤到小高台上,陆升将扩音器递给他,换来一个白眼。 看着黑压压一大片的人群,张不周不知道从何说起,酝酿了一下道:“不是,谁能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众人七嘴八舌,嚷的张不周头都痛了。还是陆升机灵,示意大家安静下来,让管事说话。程三民在这种场合紧张的说不出话来,张松则是身份太高不合适,只有谢意,笑着接过另一只扩音器说道:“得知公子您将要离开庄子,回城里去过年,几对新人担心您喝不上喜酒,就找到程管事,要提前办婚礼。我们几个商量过后,决定给您个惊喜。大家一起努力,这才能赶在今天准备好这场大席的一切所需。您今天参加的,不是一场婚礼,而是四场一起办的婚礼。” 张不周挠挠头:“那为什么喊我媒人啊?我也没给谁说媒啊” 谢意道:“今日成婚的四对新人啊,都是庄户和后来人的结合。几对新人说了,要是没有您做主,就遇不到良人,也没能力成婚,因此您既是大恩人,也是大媒人。” 张不周看看人群,三个管事笑盈盈站在最前面,白露不知道什么时候找到了谷雨和四兄弟的桌子,正凑在谷雨旁边,见自己看向他,给自己比了个鬼脸。见四兄弟毫不意外的样子,张不周想了一下怒从心生:“所以你们都知道,就瞒着我是。还说什么祖父要考验我武艺,这几天疯狂的折磨我就是为了不让我走出家门识破这一切呗。” 白露不敢吱声,其他几人也是装没听见,只有陆斗傻乎乎地站起来:“对不住了公子。” 靳川道:“别纠结这些事了,你给大家说几句吉利话就下来,吉时要到了。” 张不周看他一眼,给了个回头再跟你算账的眼神。 见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他,张不周还真是有些紧张。想了想,千言万语汇成了一句话:“我送你们一句诗。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不祝你们儿女成群,也不祝你们大富大贵,祝愿你们可以携手同行,一同老去,恩爱白首。” 庄户们虽然没什么文化,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八个字却直白易懂,又耐人寻味。短暂的沉寂后,张松率先喊出声,一向沉稳的他说道:“公子好才华。简简单单的一句诗,道尽了世间新人成亲的最大愿望。” 靳川也忍不住拍手叫绝。 在陆升的煽动下,人群再次热闹起来。张不周趁机逃下高台,找到白露这一桌,看白露眼眶红红的,问道:“怎么了这是,开心的日子怎么还哭了。” 白露扭过头去不理他,一向冷漠的谷雨也悠悠地叹了口气道:“公子如此才华,将来还不知道要惹多少人红了眼。” 当了一回“文抄公”的张不周没想到前世烂大街的一句诗居然能有如此威力。不光是两个侍女,连台上的四位新娘也都泫然欲泣,张不周目光扫过,见到旁边桌子的谢意更是已经落下泪来。 靳川见状赶忙上台,答应了张不周的他,今天要扮演好司仪的角色。“吉时已到,请新人跟随我一起行礼。” 人群让出一条路,让靳川领着四对新人先出去,再跟着出去凑热闹。院子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摆起了香案,四对新人面向香案站好,只听靳川喊道:“一拜天地!”新人们朝着香案鞠了一躬。“二谢良媒”,见新人转过身来朝向自己,张不周指着鼻子道:“这里头还有我的事儿呢?”,白露恢复了神采,笑嘻嘻地将他推到最前面,接受了这一拜。 靳川接着喊道:“夫妻对拜” 四对新人两两相对,行了对拜礼。接下来就是最热闹的时候,“送入洞房”。一群青年男女冲出来,簇拥着新人朝着新建的居民区而去。 仪式很简单,也不能真让靳川不要身份主持些搞怪的活动。靳川主持完,凑过来跟张不周坐一桌,张不周奇怪问道:“第二拜不都是拜高堂吗,怎么还拜上媒人了。” 靳川朝着谷雨拱拱手道:“说来还是谷雨姑娘想得周全。四对新人情况各不一样,就拿林可富来说,双亲都已不在人世。若是拜高堂,就会出现无人可拜的情况。为了避免触景生悲,谷雨姑娘提议干脆改了这一拜,这才有了拜媒人。” 谷雨淡淡一笑,示意不足挂齿。 知道她一向思虑周全,张不周也是赞许地点点头。回头看见了李晟,想起来一件事问道:“哎,不是叫你把嫂夫人带来吗?怎么就你自己来了。” 靳川难得地不好意思道:“贱内身体不适。” 张不周道:“身体不适?怎么不早说,早知道就不让你来了。有人照顾吗,请郎中看过了没有。” 靳川吱吱呜呜说不出话来,还是一旁的白露拉过张不周,小声地说了几句。 张不周闻言重重拍在靳川的肩上:“不是我说你老靳,嫂子有喜了这是大好事啊。你也年纪不小了,恭喜恭喜啊。” 靳川揉着被他拍疼的肩膀道:“你越来越没个样子了,老靳都喊出来了。” 随着外面的鞭炮声响起,宴席拉开了帷幕。一道道香味扑鼻的菜肴端上桌来,张不周这几天都是吃的陆升从食堂草草打回来的饭菜,面对着一桌子的菜,早就按捺不住了。也不管别人,甩开膀子吃了起来。 四对新人当然不是真的去入洞房,而是换了一身便于行动的衣服。吃到一半的时候,张文夫妻俩,领着林可富和张秀过来敬酒了。 张不周站起身来,对拘束的几人说道:“林可富,希望你将来能够像名字一样,可富可富。恭喜你们啦。” 和四人喝了一杯,张不周刚要坐下,另一对新人全家又过来敬酒。连着喝了四杯酒,张不周已经有点晕了。可是人群的热情似乎被激发了,从程三民开始,几个管事,张知节,连着李晟等人都纷纷过来向张不周敬酒,张不周正有苦难言,白露从桌子底下摸出一坛酒,给他倒满,张不周浅尝一口,从此来者不拒。 即使是后来换了白水,可是前边的酒是实打实喝进肚里的。张不周还是醉倒了,张不周拉着白露交代了几句,昏睡过去。 十二月二十九,天还没亮。 张不周挣扎着起床,草草地洗漱过后,就穿上了厚厚的衣服。从庄子上到蜀州城,坐马车的话,恐怕得半夜才能到。因此昨日就已经安排了装着辎重的马车先行出发,今日几人就骑马而行。 昨日的酒席,按照前世的时间来算,从下午五点多吃到了晚上十二点。刚开始的时候,是一批又一批的换人,吃流水席。仗着新式桌面和椅子占的空间小,同时吃席的人多,很快就能轮上一轮。等到所有人都吃完以后,张知节和李晟这些年轻人,带着一群没喝过瘾的汉子,继续喝酒,一直到半夜,彻底的热闹了一把。 害怕出现庄子上几千人一起相送的场景,张不周昨夜趁着清醒就嘱咐了白露,今天要早早喊他起来,几个人披星戴月就出发。 三个管事是知道消息的,一早就守在了门口。谢意给张不周紧了紧披风道:“早上天寒,还是穿的紧实点,千万别生病了。” 张松道:“公子身体好得很,我看比不少庄稼把式都要硬。” 程三民接话道:“就是就是,公子的力气,比我大多了。” 张不周笑着朝三人拱拱手,躬身道:在庄子上的这段时间,承蒙三位管事多方照顾,不周铭记于心。” 三人连连称道不敢。 眼见着东方已经泛起鱼肚白,几人也就不再寒暄。策马奔驰至出了庄子的高地上,张不周回望一眼,食堂方向已经升起了炊烟。 入秋以后,旧堤两岸的芦苇被大家都割了拉回去做帘子,就将旧堤显露了出来。如同两条石龙,蜿蜒而去。再往西,就是选好的新堤修建地点,石头堆成了小山。 白露拨马过来道:“公子,高处风大,先走。” 张不周点点头,今日一起走的,四兄弟久经沙场,骑术自不必说,谷雨和白露也是骑术精湛,只有经验少的张不周拖了后腿。 一行人打马前行,朝着蜀州飞奔而去。 第六十九章 金屋藏娇 白露的话坐实了张不周的不安。巡城兵马司一反常态的突然行动,果然另有所指。 白露道:“我和程耳出去打听了一下,现在还不知道是哪方面放出来的消息,有的说兵马司名义上要搜查被买卖窝藏的人口,银两,实际上是因为公子昨日在坊内起了冲突,所以调动了兵马司的人手,大动干戈,出出气。还有的说您是冲冠一怒为红颜,是为了将某个姑娘从坊中捞出来。有人说,昨日里见过燕洵知事和您先后从康乐坊离开,今日燕洵就抄了康乐坊,一定是您的授意。” 张不周道:“这不纯属胡说八道嘛。哪一条也站不住脚啊,我一个无权无势的白丁,哪来的能力指挥燕洵,指挥巡城兵马司。” 见几人虽不说话,但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张不周也反应过来。虽然自己确实没有官职,可是谁叫自己有个声名在外的祖父呢。 张不周皱眉问道:“虽然说这几个说法都有些扯淡,不过都还不算太过分,为什么你会如此凝重?” 白露道:“公子,无论是哪一种说法,都是冲着您,或者说是冲着国公府来的。纵观这几种流言,逃不过公器私用、沉迷女色、干涉政事的恶名。若真让不知真相的人误以为是公子借了国公府的势压了巡城兵马司,那就不光是冲着公子了,还是冲着国公府和老公爷来的。” 张不周道:“巡城兵马司不是解释了吗,是在搜查买卖的人口,老百姓为什么不信。” 白露苦笑道:“公子,这几个理由放在一起,如果我不知道真相的话,我也会去选择相信更有趣的那一个。流言嘛,当然是越离谱越好,茶余饭后才能多点谈资。” 张不周哑然。这大概和前世所谓的“吃瓜”类似,一件事情,总会有各种各样的说辞,我并不是真的在乎真相是什么,我只会看到我想看到的版本。 白露道:“公子,此事我要去禀报给谷雨姐了。” 张不周明白她的意思,无论真相如何,此时外面已是流言四起,白露必须及时上报给谷雨,由谷雨报给张韬。而提醒张不周的意思,无非是让他做好准备,若是张韬找他问话,应该如何应对。烦躁地摆摆手示意她去,如何应对,有什么可应对的,自己根本就没做嘛。 谷雨得到消息往张韬的书房走的时候,正遇上提前下值的许抚远。身份尊贵但平易近人的许抚远甚至主动出声先和谷雨打了个招呼:“谷雨姑娘去哪里啊” 谷雨恭敬行礼后道:“回大人的话,奴婢有要事要向公爷禀报,若是大人不急,能否容奴婢先说。” 许抚远笑呵呵道:“我不急,不过也不让你先说。我想你要找他说的,无非是此刻外面正热闹的那件事。” 谷雨恍然:虽然许抚远是节度副使,可是道内大大小小的具体事务,其实都是由精通政事的他一手抓起的。康乐坊身为节度府衙的产业,许抚远不可能不知道这件事。此时过来,想必就是要和张韬说些什么。想到此处,谷雨巧笑道:“大人果然神机妙算。既如此,就有劳大人与国公斟酌,我就等候命令了。” 许抚远抚着胡子,目送谷雨离去,才施施然地走向张韬的书房。 几十年的老交情,又有着虽然不是但已远超血亲的关系在,没经人通报,许抚远就推开了房门。 张韬双手交叉放在背后,正聚精会神地看着一副地图,那是天元大陆的地图。 许抚远走到他身旁,指着图上胶东道位置道:“从这里来的那一位,杀气很重啊。” 张韬嗤笑一声:“哪来的什么杀气,不过是一次愚蠢的试探罢了。” 许抚远道:“自人口买卖案之始,吏部对剑南道频繁动手,更换补充了几十位官员,其中就属这位从胶东道调过来的新任蜀州都尉官职最高,实权最大,年纪最轻。传言说刘表从胶东道去泰安城面见圣颜的时候,可是得到了难得一炷香的君臣密对时间。这期间说了什么,没人知道。只是三天后,吏部就发出了调他来蜀州的任命。” 张韬道:“传言说,你都说了是传言说,还去管这些有的没的干嘛。人家既然来了,就“是咱们剑南道官场上的同仁,该鼓励鼓励,该配合配合” 许抚远道:“你说的倒是好听,那刘表进蜀州城上任的那一天,是谁说身体不适,称病不去上衙的?” 张韬瞪着眼睛道:“老子说身体不适就是身体不适,我还会为这点事骗人不成。别在这东拉西扯,说,什么事” 许抚远道:“节度衙门的那群小崽子不敢排你的班,倒是没放过我。今天是我值衙的日子,这位新都尉破天荒地来了我这喝茶。聊了不少,可是我猜他来的目的其实就是想说一件事。我刘表对康乐坊动手了,冲着你们来的。你不用看我,听我说。对康乐坊动手的时间,根据亲信的打探,的确是在他跟我说完这件事之前,这是一招摆明了的先斩后奏。至于我说的冲着我们来的,是他离去时最后留下的一句话,他说不周昨日去康乐坊,又和人起了冲突。眼下外面,到处都是不利于不周和你的流言。” 张韬道:“康乐坊康乐坊,就这么个破地方,为什么就能惹出这么多事来。当年我叫你们不要搞这一套,非是不听,就缺那点银子嘛?堂堂的节度府衙,脸都丢尽了。我现在想想,都不知道将来死了在下面碰见我那个儿媳妇该怎么解释。” 许抚远也不恼:“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康乐坊再不堪,总算是变相完成了她当年的愿望,那些女子,至少都回了下来。” 张韬冷哼一声:“昨天的事我已经听说了,你所谓的流言,我猜也能猜到是什么。老许啊,我虽然不如你那般老奸巨猾,可也不是个傻子。他的行动,看似有杀意,实则没杀心。几句捕风捉影的流言,还能毁了我张家的名声不成。无非是一次拙劣的试探,那就让他试探好了,我是不会理会的。正好借这个机会,好好收拾一下康乐坊这个烂摊子。家门不幸,一个比一个不让人省心。” 张不周在房里猜测张韬是何反应的时候,一个人不敲门就直接走了进来。 “亏你还是做长辈的,这点礼貌都不讲吗?万一我在换衣服怎么办”张不周不满地抱怨道。 张三恭不以为意地上下打量着他:“就你?你从头到脚,哪里长了痦子我都清清楚楚。有什么好避讳的。” 张不周道:“今天怎么不去找田冀喝酒了?你们两个也真行,从过年到现在,喝了多少天了这是。听下人说,你是每天下午走,第二天上午才回来。醉生梦死不过如此了。” 张三恭这下子反倒有些不自然,扯开话题道:“没大没小,经略使的名字也是你能直呼的。别说我的事了,先说说你。” 张不周道:“我?我怎么了?” 张三恭笑道:“装傻是不,我从外面回来的路上可都听说了,说你张大公子一怒为红颜,查抄了康乐坊。” 张不周苦笑道:“外人说说也就算了,你这个自家人也来嘲笑我。我要是真敢这么做,祖父还不扒了我的皮。” 张三恭道:“这么说,真的是流言咯。” 张不周跳脚道:“不是你,三叔,你可是我三叔哎,连你都会怀疑我吗。” 张三恭没有急着回话,反倒陷入了沉思。良久道:“你跟我去个地方。” 见他一脸便秘的样子,张不周疑惑道:“什么事啊神神秘秘的。” 张三恭道:“跟我走,到了你就知道了” 套了一辆马车,张三恭的小厮这几天折腾得很是辛苦,所以干脆没叫他,就带了陆升出门。掀开窗帘看看路线,张不周依稀有点眼熟:“这是要去哪里。” 张三恭道:“前朝在蜀州城留下的东西,大多被你祖父毁了。唯独这一座漂亮到不行的园子,你祖母很是喜欢,因此被留了下来。”张不周一听就知道是哪里了,他所说的,就是谷雨等人曾经想带他去的那个前朝皇家园林,位于御史衙门后头的保俶园。 保俶园的面积比想象中要大上很多,只是张三恭似乎很是心急,打发陆升去停马车,然后就在外面候着,他拉起张不周就往园子里走。穿过一片竹林,沿着歪歪斜斜的小径前行,一个拐弯后,竟是别有洞天。 一个简单却很精致的小院子出现在张不周的眼前,四周是竹子扎起的篱笆,院子里有一口水井和一方石桌,桌子上是用刀刻出来的棋盘。可惜的是没有养些鸡鸭,浪费了这么大的地方。 三间小小的砖瓦房,造型和张不周在庄子上设计的很像。一扇窗口上面,插着一只纸风车,在风中溜溜的打着转。 张不周笑道:“行啊三叔,这该不会是你金屋藏娇的地方。怎么,带我来见三婶啊。” 听了他的话,张三恭居然老脸一红,竟然说不出话来。 张不周惊奇道:“不是,被我猜对了。” 正拉扯着张三恭要他说个清楚,从屋子里走出一个女人来,气质娇媚,体态优雅,将淑女和熟女的韵味集于一身。 张不周看清此人的脸后,先是微微诧异,随后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 第六十章 过年 镇国公府。 大管家刘福带着一众下人,正忙着到处张贴彩纸,悬挂灯笼:“这可是公子下山后在府上过的第一个年,一定要处处都装点好。要是哪里没收拾好,仔细你们的皮。” 张不周一行昨夜到了府里,顾不上给张韬见礼,筋疲力尽的几人草草吃了饭就休息了,眼下还没有起来。和他们一样在昏睡的,还有最近同样忙的不可开交的张三恭。忙着从各处收购物资,筹集粮食的他,昨天比张不周回来的还要晚。 张韬倒是早早就起来了,吃早饭时见只有自己一人,就对耿彪说道:“大过年的,睡什么懒觉,把他们都叫起来。吃过饭让老三带着小辈把所有对联都贴了。” 耿彪对张韬的话是言听计从,不一会就拎着两个睡眼惺忪的身影来到了餐桌旁。 张不周眼睛还没彻底睁开,朦朦胧胧地看着旁边坐着个一样东倒西歪的人,见张韬瞪眼过来,忙坐直了身子。 见张三恭还是不清醒,张韬使了个眼色,耿彪刚要喊,被张不周拦了下来,他跑出门去,找正在打扫的下人要了一碗凉水,顺着张三恭的衣领倒了进去。 “哎呀,冰死我了。哪个狗日的害我,看老子不打死你。”张三恭被冷水一激,一下子就精神了,只是神智还不清醒,张嘴就骂。 张韬一脚蹬在他屁股下的椅子上,摔了个屁股蹲的张三恭还要再挨骂:“大过年的放什么厥词,什么叫狗日的。在老子面前自称老子,你很狂嘛。” 张三恭看清情形,自知说错了话,忙爬起来讪笑道:“口误,口误,您老人家别生气。” 张韬转向一旁偷笑的张不周道:“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别笑了,赶紧吃,吃完了和你三叔一起把对联都贴了。” 张不周拍拍胸脯:“放心,都交给我了。” 等到张韬离开,张三恭这才一巴掌拍在张不周的脑袋上:“你个小没良心的,就因为你一个想法,害得我几个月没落脚,忙得都瘦了。你还拿冰水来激我” 张不周嘴里嚼着又软又香的大馒头,就着小咸菜,吃得正津津有味,挨了一巴掌险些噎到,嘟囔道:“干什么,吃饭还打人,你就说我这个办法好不好用,是不是清醒多了。” 张三恭一点长辈样子都没有,笑嘻嘻道:“净是些鬼点子。听说你在庄子上出尽了风头啊,还让吴家人吃了瘪,连给族老们准备的棺材都拿出来了。老头子和许抚远都夸赞了你们” 张不周道:“你也说了是你们。主要是人家靳川干得好,跟我没多大关系。别听外人乱说,什么吃瘪不吃瘪的,本来矛盾就够深厚的了,这要让吴家人听见了,以为咱们存心的,还不得打上门来。对了,说起这事,吴家人找靳川说要分龙岭平原的地,我没答应,回头你得找时间把他们拿出来的棺材,照着原本使用的木料,有一口算一口买够数量给他还回去。再买一些陈年药材,用了他的都还他,免得总是以为出了多大的血,恬不知耻的来讹人” 张三恭不禁笑了:“你小子,往人家家里送棺材,亏你想得出来。看不出来,还是个睚眦必报的。你们修道的不是都讲究宽宏大量嘛” 张不周撇嘴道:“所以我不是我师父那样的真人。” 张三恭叹气道:“吴家人一向如此,总是觉得张家欠了他们的。都是乱世中的草芥,谁又顾得了谁。若说是你祖父之错,未免太失偏颇。皇上将你祖父的封地选在都安,一方面是为了监视他们,另一方面也未尝没有希望张吴两家能够和解,希望吴家人出仕的意思。” 张不周道:“依我看,不出仕也不见得是坏事。那吴家人学识不知有几斤,人品实在没几两。让他们当官,不知是福是祸” 张三恭笑了笑:“幼稚了不是。让吴家人当官,不是真指望他们能做什么,而是要这个名头。号称西南文人脊梁的吴家若是能够向凌国弯腰,这才是赵光最想看到的” 张不周道:“我看没戏,除非在吴家眼里是死仇的咱们家能倒台” 张三恭又气又笑:“胡说什么,咱们家倒台对你有什么好处。” 张不周嘿嘿一笑,叔侄两个不再言语,抢起桌子上的饭菜。过年最重要的是吃年夜饭,中午饭就是对付一口,要是早上这顿不吃饱,就等着下午饿肚子。 吃饱喝足,张不周擦擦嘴道:“走,去贴对联。一共几幅啊” 张三恭拿着牙签,不经心道:“七十多幅” 张不周吃了一惊,险些被门槛绊倒:“多少?七十多幅?蜀州城门的对联也是咱们贴啊” 张三恭笑道:“说什么怪话。镇国公府有多大你不知道。除了前后两个大门,这上上下下一百来口人,你想想得多少间屋子。” 张不周问道:“这么些间屋子,都咱们俩贴啊” 张三恭道:“当然了。张府的对联,当然姓张的贴。用老爷子的话讲,让姓李的给姓张的贴对联,你让门神保护谁” 张不周朝着张韬练武的方向努努嘴,小声道:“有那位在,哪还需要什么门神” 虽然要亲手贴上去,好在其他事情别人还是可以帮忙的。抓了四兄弟的壮丁,帮着拿对联,捧浆糊。叔侄两个从院里贴起,本来挺冷的日子,贴着贴着居然贴出了一身汗。 从上午贴到午饭过,就剩下前后两个大门。四兄弟被耿彪叫走去帮着抬年夜饭的大桌子,张不周甩甩已经酸掉的胳膊,抱怨道:“三叔啊,大伯四叔他们不回来过年吗?还有我爹也不回来吗” 张三恭也累得不行,叹了口气道:“你大伯在多年以前,就再没回过蜀州了。老四在北境,军务繁重,抽不开身。至于二哥,从你上山以后,你父亲就搬去了庄子上,每年除了中元节见上一面,平时我们去都是避而不见的。” 张不周算了算道:“所以今天晚上,吃年夜饭的就咱们三个?” 回身看看四兄弟正在抬着的巨大桌面,张三恭道:“谁说不是呢” 总算是贴完了,任由白露给揉着僵了的手指,张不周笑嘻嘻道:“你们过年都有什么有意思的事啊,看春晚不” 白露疑惑道:“春晚是什么?奴婢没听说过。” 张不周道:“怎么又奴婢奴婢的说上了,前几天不是还自称我嘛” 白露回头看了一眼关着的房门,用力捏了一下张不周的手:“让谷雨姐听见,又要打我耳光了” 张不周哈哈一笑。 白露道:“过年啊,其实没什么有意思的,每逢这天都是我们最忙的时候。一大早要起来,要收拾屋子,将不要的旧东西都找出来扔掉,要打扫房间,今年还要给公子你准备新衣服。” 张不周四处看看,新衣服,在哪呢? 白露道:“别找了,藏着呢,知道你今天要贴对联,怕你太早穿上弄脏了,被我放起来了。等下吃年夜饭的时候给你换上” 张不周笑道:“怎么有种被当成小孩子在哄的感觉,当妈的都这么跟孩子说,非要等到大人认为最有意义的时候才给孩子穿上新衣服,殊不知孩子的期待早就被磨没了” 白露道:“公子可不就是个孩子” 张不周一时语塞,忘了自己现在是个十七岁的少年了。 等到刘福高喊一声:掌灯咯,各处悬挂的灯笼被点亮,白露从柜子里拿出一件红色的大袄,上面绣着花团锦簇。衣服很红,张不周脸却很绿:“这是什么” 白露捂着嘴,还是忍不住笑出了声:“这就是您的新年衣服” 张不周嫌弃地拎着,皱眉道:“这是谁的审美,不知道什么是好看什么是丑吗” 白露道:“这可是老公爷挑的。每年过年,老公爷都要穿上这么一件大红的袄子,连带着三爷,和当初还在家的四爷也要这么穿。大管家问过了,今年您也得穿这个” 张不周极不情愿的脱下衣服换上这件,对着镜子端详了一下,好像一个地主家的傻儿子。 白露的笑声在张不周离开房间后变得放肆起来,哈哈的声音萦绕张不周的耳畔,如同刀子扎在张不周的心上。 欲哭无泪的心情在来到饭堂后好了一些。果然如白露所说,祖父和三叔也穿着一身红袄。张韬还好一些,上面绣的是狮虎相搏,颇有威严;张三恭最近忙得都瘦了,又被晒黑了不少,衣服上偏偏绣的是外圆内方的铜钱,活脱脱一个招摇撞骗的算卦先生模样。 张不周好奇问道:“祖父,为什么咱家非要穿大红色啊,是有什么讲究吗?” 张韬端起茶杯,陷入沉思道:“你祖母还活着的时候,最喜欢的就是红色的大袄子。当初我们成亲,她就是穿的一身红色衣服,绣满了各种各样的花,好看得紧。等到你大伯他们出生,给孩子们缝的小小衣服是红色的,过年时的新衣也是红色的。她说,红色穿着喜庆,吉利。这些年来,他们兄弟几个每人都攒下了很多件,都珍藏起来。即便是你不成器的大伯和你那个忤逆的父亲,也不敢丢弃。后来生老五之前,你祖母就给他缝好了新衣,就等他出生穿上。只可惜造化弄人,缘浅福薄。她走了以后,这个过年穿红衣的习惯却没人敢忘。”张韬今天脾气还算好的,念叨起了过往。 见张韬说着说着情绪低落,张三恭瞪了张不周一眼,怪他扯起伤心事。张不周也是心生悔意,连忙说道:“什么时候开饭啊,除了早上那一顿,下午就拿果子充了饥,这会儿要饿坏了。” 张韬哈哈大笑,从苦闷中清醒过来,中气十足的喊道:“上菜”。 第七十章 谢意 从屋内走出来的女子,正是老宅的管家谢意,这既在张不周的意料之中,也在张不周的意料之外。 意料之中是因为早在老宅的时候,张不周就注意到了三叔与谢意之间的不正常;意料之外则是因为,三叔火急火燎的把自己带出来见人,难道就是要向自己展示他的“金屋藏娇”? 看出张不周的疑惑,谢意巧笑嫣然,伸手示意张不周在石椅上坐下,指着棋盘道:“会下棋吗?” 张不周挠挠头:“会,不过下的不好。” 谢意看向站在一旁的张三恭,后者很是机灵的回屋里捧出一盒卖相不佳的棋子。 张不周有点别扭,在庄子上的时候,谢意是三大管家之一,平时面对自己,不说毕恭毕敬,至少是礼数周全。今日见了自己,反倒是像换了一个身份。 谢意看出他的不自在,笑道:“在庄子上的时候,我是老宅的管家,面对公子总是要注意些。不过既然今天你三叔带你来了这里,那我就应该拿别的身份来面对你了。” 张不周试探着问道:“是以三婶的身份吗?” 张三恭的脸瞬间红的比醉酒还厉害,一个大男人,居然忸怩作态地看向谢意。 谢意倒是不以为意:“如果你这么认为,也不是不可以。我曾经,差点就成为你这位三叔的结发妻子。不过,今天我要和你说的事,和这一重身份,关系不大。” 张不周好奇心更甚,静等着她往下说。 谢意却没着急再开口,捡起一枚棋子,自顾自地先下,示意张不周跟上。 张不周对这种不能好好讲话,偏要借着下棋来故作高深的行径很是不爽,只是张三恭在一旁不断地挤眉弄眼,只好叹了口气跟上。 谢意道:“怎么,不喜欢下棋吗?” 张不周道:“不是不喜欢,就是觉得,说事情就好好说事情,下棋就好好下棋,不要搞在一起。” 谢意似乎颇有些意外,看着他一脸不爽的神色,愣了一下后竟然笑出声来:“你比他们两个都要有趣。” 张不周也不知道她所说的两个是谁,干脆不接话,只是闷头下棋。不知道是误打误撞了大运,还是谢意故意让他,竟然在中盘就占尽了上风。谢意棋艺不佳,棋品更不佳,眼见着大势已去,竟然站起身来道:“我突然想起来,锅上还煨着一锅鸡汤呢,我去看看。三恭,你替我把这盘棋下完。” 张三恭忙腆着脸坐下,见谢意进了屋,张不周忍不住道:“三叔你搞什么。金屋藏娇就算了,带我来这里让她敲敲打打地干什么。” 张三恭回头看看谢意不见人影,用食指挡在嘴边道:“小点声。你急什么,三叔还会害你不成。” 张不周道:“那可说不准。这深山老林的,你还不让陆升进来,保不齐有什么坏心思。” 张三恭嘿嘿一笑:“坏心思,坏心思那也得是对姑娘的。对你一个臭小子,有什么坏心思。 张不周道:“哟,看不出三叔还挺风流。不过你这副尊容,怕是很难招姑娘喜欢。” 张三恭不屑地哼了一声:“你知道什么。你三叔当年号称玉面银枪小霸王,也是这西南一带出了名的公子。只不过这些年整日东奔西走,才搞得我又黑又瘦。不过喜欢我的姑娘可是没少,一抓一大把。” 张不周嘴角浮起一抹微笑:“是吗?三叔有什么经验没,传授传授。” 张三恭摇头晃脑,一副自傲的表情道:“这东西啊,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你呀,还太小,学不会,也用不上。” 张不周笑意更甚:“那看来,三叔是颇有心得咯。” 张三恭道:“那是当然。” 正沾沾自喜之时,一道声音在耳畔响起:“什么心得。” 张三恭如同被雷劈到一般,一蹦三尺高地从椅子上弹起。满脸的悲愤看向张不周:臭小子,下套害你三叔。 已经过来听了半天的谢意对这个问题颇有兴趣:“说啊,什么心得。” 张三恭支支吾吾,突然指着棋盘道:“是下棋的心得。我在给不周讲解下棋。” 谢意瞥了一眼棋盘,笑道:“就你这水平,还敢教别人?” 张三恭心说我这还不是接的你的残局,只是这话不敢说出口。 张不周忙打圆场道:“三叔是在给我讲他这盘棋都犯了哪些错误,提醒我以后注意不要犯。” 谢意冷哼一声:“将棋子收起来,准备吃饭了。”说罢转身回了屋。 张三恭怒目而视:“臭小子,什么仇什么怨,你害死我了。” 张不周不屑道:“看你那没出息的样子。要是让祖父知道你被一个女人如此拿捏,还不知道要怎么收拾你。” 张三恭做了个回去再跟你算账的手势,进屋去帮谢意端饭菜。 和谢意的人一样,几道菜精致淡雅,但唇齿留香。尤其是那锅煲了很久的鸡汤,鲜美的很。从早上开始心烦意乱的张不周大半天没吃东西,此时胃口大开,吃得很香。 谢意不去管张三恭,反倒是不断地给张不周夹菜。张不周虽然胃口大,在她这种攻势下也应付不过来,忙岔开话题道:“谢管事,哦不,三婶,呃,话说我该怎么称呼您啊?” 谢意道:“论辈分,你叫我一声谢姨,吃不了亏。” 张不周言听计从:“谢姨,今天三叔带我来这里,想必是您的意思。您有什么事不妨直说,这好饭好菜的招待,我这心里实在不踏实。” 谢意道:“年纪轻轻地,疑心病怎么这么重。” 张不周道:“不是疑心病,我是怕吃人家的嘴软,等下您要是提出点什么不好办的事,您说我要是不答应,是不是就太不给您面子了。” 谢意笑道:“你倒是随了你们张家人的性子,事事都要先算个清楚。罢了,那我就先跟你说明白,今日叫你来,为的是康乐坊的事。先告诉你一个消息,那个和你起冲突的老鸨,名叫杨柳,是前任蜀州都尉黄世仁的相好,也是康乐坊明面上推出来的二把手。” 张不周心头一震:死去的黄世仁突然攻击我。品悟着谢意的话,重点当然是最后一句,杨柳既然是二把手,那一把手? 谢意点点头:“没错,康乐坊那个一直不肯露面的一把手,就是我” 张不周着实有点被震惊到:“这这这,这都是怎么一回事,谢姨您能不能说个清楚。” 谢意叹了口气:“事情还要从很久以前说起。在多年之前,康乐坊还不叫康乐坊,叫蜀香楼。它也不是所谓的“天下第一香”,更不是在蜀州地位超然的官营妓坊,只是一群在乱世中死了男人无处可去,为了不被人欺负而聚在一起的女人的栖身之地。只是一群女人,要如何在乱世之中活下去呢?没有法子,她们只能出卖自己的身体。慢慢地竟然名气越来越大,只不过,自然不会是什么好名声。 后来,就是那场你师父和你母亲共同经历的西南大疫。这场瘟疫来势汹汹,西南各地相继沦陷。蜀香楼也不例外,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染上了。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流言,说这场疫病,是从蜀香楼的女人身上传出来的脏病。每天都在遭受亲人死亡的百姓们,终于在流言中愤怒了。他们聚集在一起,将能够找到的碎石烂菜臭鸡蛋,所有你能想象的用来抒发愤怒的东西都扔向蜀香楼。” 谢意说到这里,不自觉停了下来,黯然神伤。张三恭握住她的一只手,给了她一个安慰的眼神。 张不周听到这里,感觉谢意的描述,好像亲历过这些一样。只是按照年龄来算,谢意那个时候应该还不大。 谢意接下来的话验证了他的猜想:“当时我只有十三岁。在我很小的时候我父亲就被人抓了壮丁去当兵,再也没有回来。我不知道他是否早已战死在这片土地的某一个地方。我娘带着我相依为命,只是她一个女人,种不得地,砍不得柴,只能落在那个人人唾弃的地方。那天,汹涌的人群似乎要烧掉整座蜀香楼,烧死我们所有人。娘亲抱着我站在窗前,默默落泪。虽然年纪不大,但我那个时候已经见过很多死人了。就在我以为要这么死去的时候,一个穿着粗布衣裙的女子站了出来,她从远处跑来,挡在那些不断咒骂的人前面,恳求他们停下来。” 谢意说到这里,深深地看向张不周道:“那个人,后来我知道了她的名字,她叫楚怀瑾。” 张不周如遭雷击,如果谢意说的是真的,那她在很多年前就和自己的母亲认识了,她一定知道很多母亲的事。见张不周呼吸急促起来,谢意轻声道:“你别急,我会跟你讲。眼下,先听我说完” “名叫楚怀瑾的女子,虽然年纪轻轻,但是楚家的行医善名流传百年,西南一带无人不晓,都很敬重。再加上大疫爆发以来,楚怀瑾和无为道人一起研究用药行针,拼了命的救人,都是被人看在眼里的。因此,狂乱的人群停了下来,都看向那个背着沉重药箱的女子。她即便是着急的时候,声音也还是柔柔的,对人群说道:大家不要冲动,疫病的起因到底是什么,现在还没查清楚,不能这样草菅人命。我愿意进蜀香楼,为她们诊治,查明这里到底是不是疫病起源之地。 娘亲抱着我的手一下子用力了很多,几乎勒得我喘不上气。自从疫病爆发以来,蜀香楼里的几十个女子,别说求医无门,连买菜做饭都成了问题,眼看着没有病死就要饿死了的时候,有人说愿意进来给我们看病,你知道我们当时是什么心情吗? 不顾周围百姓的劝阻,你的娘亲,毅然的转身推开了蜀香楼的门。我跑到二楼的栏杆旁,看着站在大堂里,明明连日来很是辛苦的她,给了我一个温暖的笑脸。 那是夕阳快要落山的时候,金黄的阳光透过窗子打在她满是笑意的脸上。”谢意抬起头,一脸的怀念道:“那一刻的她,是我在这世间见过最美的女子。” 第六十一章 剑南新春 镇国公府的年夜饭,自然不会寒酸。不光是饭菜不寒酸,连着桌椅餐具都不寒酸。 二十四道精美菜肴摆在之前四兄弟合抬的巨大桌面上,张韬端坐主位,身边留着一个空位。张三恭和张不周没有陪在左右,而是各占一边。张三恭坐在左侧居中的位置,张不周在右侧,反倒比他更靠近些。 左侧共摆着五副碗筷,右侧倒是只有一副。张不周心思急转,大概明白了空着的五副餐具是给谁留的。 张韬目光侧向身旁空着的桌椅,久久没动弹。张三恭忍不住出声道:“父亲!” 张韬回过神,不由得苦笑一声:“也不知道怎么了,可能是上了年纪的缘故。最近越来越多的想起你母亲。也不知道她在那边过得怎么样,今天是不是也有年夜饭。” 这话说得就有点吓人了,两人都不敢接。张不周急忙打岔道:“您还是先操心操心我,再不吃饭我就饿坏了。” 张韬道:“今天是过年,虽然只有咱们爷三个,也要热热闹闹的。我可是拿出了压箱底的两坛“剑南春”,也不用下人伺候,今天敞开了喝,谁喝多了就去扶门吐,吐完了回来接着喝。我张家的种,差什么不能差了酒品。” 张不周与三叔对视一眼,齐声道:“好,喝他个一醉方休。” 推杯换盏间,气氛逐渐热烈起来。张不周听祖父和三叔讲着他小时候的趣事,虽然没什么记忆,但是毕竟是发生在自己这具身体上,也被逗笑得前仰后合。张不周也给他们讲山上的时候无为道人和四位师兄的趣事,惹得张韬连连叫嚷无为是个假正经。喝到兴起,张韬突然想起康乐坊的事,非要喝完酒带张不周去逛一圈,看看让张不周一掷千金的姑娘长什么样。张不周哭笑不得,爷爷领着孙子逛窑子,前世今生都是第一次听说, 张三恭唯恐天下不乱,跟着起哄,越说越来劲。菜没吃多少,光顾着喝酒,张不周最先败下阵来,吐了两次后坐在椅子上向霜打的茄子般蔫坐着,当有人叫自己时就露出痴傻般的笑,嘴角不知道什么时候挂了一丝口水。然后便是张三恭,毕竟没吃多少东西,酒劲上涌很快也迷糊了。只有张韬,“酒精”沙场,还是微醺的状态。 喊来刘福,让他安排人将两个小辈的送回房,本来还打算带他们守岁,看起来两个人不睡到明早不会清醒了。张韬端着两盘下酒菜,用胳膊夹着一坛酒,拒绝了要搀扶的刘福,独自晃晃悠悠地走向佛堂。 将菜放在地上,先给亡妻牌位前倒上一杯酒,也不顾地上凉,张韬席地而坐,一边喝酒一边念念叨叨:原来你在的时候,总是不让我喝酒,说什么喝酒喝多了伤身体,怕我活不长,我总是不听你的。可是你看,不爱喝酒的你已经去了那边,留爱喝酒的我一个人孤零零的,想怎么喝就怎么喝,没人在耳边唠叨,还真是有些不习惯。咱们的大孙子,无为老道给取名叫不周,张不周,我没什么文化,分不清这名字是好是坏,不过既然是那老道士起的,想必是个好名字。这孩子不错,很不错。在山上呆了七年,没修出事不关己,独守道心的出世冷傲,反倒是难能可贵的保留了赤子之心。人口买卖一案,那个小时候还吃过你做的饭的赵光,现在做了皇帝的那个,费尽心思的布局良久,我也半推半就的顺水推舟,本以为可以顺他的心意,没想到被这孩子给搅黄了。现在想想,恐怕是我错了,这种不伤敌光伤己的蠢事,也不知道我当时是怎么鬼迷了心窍做了出来。所幸那些流民,被这孩子安置在了都安县城的庄子上。许是随了他娘亲那个温婉善良的女子的性子,这孩子带着庄户和流民,修建堤坝,开凿河道,都安县在今年的秋汛里,损失最小,都是他的功劳。即使是逛个青楼,也愿意拿出千两银子来救一个素不相识的小姑娘。一点国公府之后的架子都没有,和庄户、流民们搅在一个锅里吃饭,据说偶尔还自己下厨,手艺还挺好。 只可惜这孩子是老二那个逆子的儿子,更可惜是我张韬的孙子。” 说完两个不明所以的可惜,似乎是说得渴了,张韬从坛中倒出一碗酒,仰头喝下,脸上的红晕更重几分。 “今天是过年,过年是团圆的日子。也许是老糊涂了,我居然摆了八副碗筷。要吃饭的时候我就在等,等你跟我说菜齐了,开饭。可是等来等去,只等到了孙子说饿了。我记性一向是顶好的,直到今日还记得当年青羊驿一战,我亲手斩杀了十六人。可是我怎么总是忘记你已经不在了呢?” 又一碗酒下肚,张韬连眼睛都红了:“老了,今年一入秋,我就感觉到凉意了,找出你给我缝的棉袄换上。这人哪,当了多大的官又怎么样呢,位高权重,一道之使,却连个完整的家宴都凑不齐。原来你总说,儿孙自有儿孙福,那时候我不懂,总是想把每一个都仔细管好,直到不周回来,我突然就懂了。他们要做的事,他们该做的事,就让他们去做。我这个老东西,就给他站在背后撑腰好了。” 再喝下一碗酒。张韬站起身,挡住被风吹得摇摆不定的烛火,轻声道:“你安心睡,我帮你守岁。” 翌日一早,张不周被一阵钟声从宿醉中叫醒,本来把头埋在枕头里,捂住耳朵想等钟声过去再接着睡,没想到这钟声还没完了。张不周发狠地坐起身,喊来白露问道:“什么人这么讨厌,一大早就敲钟。” 白露打了个呵欠,看起来昨夜也没怎么睡好:“公子不要乱讲,这钟可是老公爷在敲。” 张不周道:“这是个什么习俗?” 白露道:“自凌国建立起,每逢新年第一天,都要敲响悬挂于各座城门之上的“善始钟”,要敲二十四下,象征着一年的二十四个节气。是要通过敲钟的方式告诉百姓,新的一年了,要按照节气耕田,劳作,收获。善始者才能善终。” 张不周道:“寓意倒是不错,这时间就不能改改吗?哪怕晚上睡觉前敲呢!” 白露娇笑道:“公子净说胡话。自古以来晨钟暮鼓,钟当然是要在早上敲,鼓才是晚上敲的。” 张韬站在城门之上,用一根胳膊粗的撞钟捶吃力地敲完了二十四下钟,不禁有些气息不稳。喘息了一会,在剑南道一众官员的簇拥下,走到最前面,对着城下聚集来的百姓们,展开了剑南道节度使府衙的文书,沉声念到: 兹尔良民: 更元伊始,凌国承祚。既加威于四海,八方已定;施恩泽于率土,莫非王臣。当铭记,唯耕与书以传家,唯忠与孝以谨行。元丰六年元月一日。 这是一封格式固定,每年都要念上一遍的告民书,虽然字数少,但是要说的事情很多,首先是告诉老百姓,新的一年开始了,还是我凌国的天下,我凌国还活着,没改朝换代,然后是吹嘘一下去年的功绩,我们威震八方,四海升平,在皇帝的恩泽下,到处都臣服了。你们这些老百姓要记住,种田和读书是头等大事,忠君与孝顺是人生信条。最后要告诉百姓,今年的年号有没有变,如果变了的话,那最后的时间就会是某某元年元月一日。 除了城门内外的百姓以外,剑南道大小官员也都跪下聆听,尽管是由张韬之口念出来,但是所有人都知道这封文书是代替谁的口吻。聆听圣训,当然要跪好。 文绉绉的公文念完,张韬将文书递给许抚远,接着说道:“去岁秋末,剑南道三州数十县出现程度不一的水患,导致农田受损,房屋倒塌,人命伤亡。尽管朝廷下发了抚恤,可还是杯水车薪。本官与各位大人一起,上书朝廷,一再相求,终于得到了好消息。元丰六年,剑南道的春赋,相较于往年,减三成” 前面说了那么多的自我标榜与吹嘘,百姓们自然是不爱听的,不过这最后一句减三成,无论谁听了都高兴不已。人群发出阵阵欢呼,百姓们再次跪下,“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呼声连绵不绝。 张韬今日的任务到此就结束了,深知自己没什么理政能力的他,一向是将大权交给节度副使许抚远,还自我标榜为“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新年伊始,考核去年的政绩,调整官员任命,主持春耕,有很多事情要做,张韬想想就头痛,好在有许抚远帮忙,要不然感觉自己还得再老上几岁。 凌国的春节假期,从过年这天,放到上元节后,足足二十天,这二十天,不用每日去衙门点卯,只是要安排人轮值,避免出现走水等意外时无人处置。以张韬的身份地位,哪个不开眼的敢将其排在轮值的人员里呢?早有那机灵的,主动请缨代替了。 张韬回到府上,刚刚换好衣服,来拜年的人就上门了。 第一个来的,便是经略使田冀。这家伙也是有意思,旁人拜年都是大包小包拎得满满的,他却两手空空地就来了。偏偏张韬不气也不恼,见他空手来反倒更开心。尽管身为剑南道的第三把手,田冀却一点身份也不顾,像个子侄辈一样径直跪下去给张韬磕了三个头,然后笑嘻嘻的从张韬手里接过那沉重的“大红包”。 田冀掂了掂手里的“红包”笑道:“分量这么重,张帅今年不会又是包的铜钱。” 张韬并不会不好意思:“废话,你们一个个地都来我这拜年,还不是知道我有发红包的习惯,要是个个都发金银,我镇国公府多厚的家底都得发出去。有铜钱就不错了,要是嫌不够,来年干脆别来登门。” 田冀才不怕他,将红包揣进怀里,索性陪他一起等着拜年的人。 剑南道官场大大小小的人物,能有资格进这镇国公府拜年的,其实也没多少,这里头,武将要比文人多。毕竟是蜀军出身,尽管张韬已经不再主理军事,可是谁也不敢轻视了他在蜀军的地位,没看经略使田冀,如今的蜀军大帅都屁颠屁颠地跑来拜年嘛。 大管家刘福带着人,将拜访者送来的礼品登记好,回头府上还要照着对应的回上一份,写着写着,眼看日头到了中午,刘福不禁有些不痛快:相较于往年,今年的礼收的也太差了。 不用看刘福的册子,张韬也能清楚地感觉到变化。田冀也从一开始的插科打诨,嘻嘻哈哈,到如今的面若寒霜,生人勿近。都说“负心多是读书人”,可是今日剑南道官场的文官们,哪怕是那最看不上的高丞,也没缺了礼数,亲自登门拜年,反倒是外人视为张韬“后花园”的蜀军一系,除了几个上了年纪的老将,如今已经转入经略使府做文职的以外,年轻一代的将领,竟然有一半以上都没来。 田冀骂骂咧咧道:“这群王八蛋,忘了当初是怎么坐上如今这个位置的了?没有张帅您,他们还是在田里刨食的泥腿子。” 张韬出言制止道:“算了。人各有志,随他们去。” 田冀愤愤然道:“瞎了他们的眼,一个个的,如今上了战场连刀都拿不稳,这玩起两面三刀来,可真是有水平。” 张韬反倒笑了:“你这个脾气,居然能坐上节度使,也算是命好了。不要管他们了,昨晚上三恭和不周两个,实在是太差劲,我才微醺他俩就倒了,今日你在,就好好地陪我喝上一顿。” 田冀笑道:“那可得是好酒。” 张韬开怀道:“放心,陈年的剑南春。” 陈年酒,新年春。今人已不是故人。 第七十一章 旧事 在谢意的描述里,张不周脑海中也随之浮现出那幅画面。 谢意明显进入了情绪:“我奔跑着下楼,来到她身边。她一只手揉着我的头,另一只手掏出一块乌漆嘛黑的糖块。那块糖真的很劣质,只有淡淡的甜味,剩下的都是浓浓的中药味。可是那点甜,我却记了几十年。 她告诉我她的名字叫楚怀瑾,让我叫她楚姐姐。娘亲追了过来,要把我带上楼,姨娘们也都关紧了门不肯出来。楚姐姐追上来,让大家开门。娘亲抱着我,流着泪说,楚姑娘是好人,好人就不要进这个地方了。自己这些人身子已经脏了,现在又染上了疫病,不能再害了楚姑娘。可是楚姐姐不听这些,她一间一间地敲门,从夕阳将落敲到入夜,后来见大家不开门,她索性自己去厨房找了锅和柴火,在大堂里熬起了药。熬药的时间很长,她一趟又一趟地去搬柴火。我透过窗子,看着她吃力的身影,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从娘亲的怀里挣脱,跑下楼帮她一起搬。 娘亲和姨娘们陆续都打开了门,哭泣着喝下谢姐姐准备的药。有几个姨娘要给她下跪磕头,都被她拦了下来。 第二天,知道消息的无为道人赶了过来,楚姐姐不让他进楼,只是隔着门和他说了些什么。从那天开始,每天都会有药物和饭菜送到门口,只是从来不见人影。楚姐姐会带着我一起把东西搬进来。尽管暂时活了下来,可是疫病的诊治还是没有进展。她进楼的第三天,有两位姨娘没挺住走了。她安慰大家不要害怕,不要难过,把她们两个的尸体用棉被包裹好,扎得严严实实的放在门外。因为担心被传染,第二天无为道人带人直接在门外将那两具尸体一把火烧掉了。虽然楚姐姐隐藏得很好,可是我看到她哭了。 情况越来越坏,楚姐姐自己也被传染了。许是操劳过度的关系,她病得比我们还要凶。当时虽然我年纪最小,可是偏偏病的不重。我守在她的床前,只顾着哭,不知该如何是好。我想出去求人来救她,可是被她拦了下来。也许是吉人自有天相,楚姐姐染上了病以后,反倒是有了新的想法。在她的指挥下,我熬的药居然真的有用。楚姐姐服下不久就好了起来,连带着娘亲和其他人也有了希望。 后来,楚姐姐带着全部康复的楼中女人们,打开了大门。和守在门外的无为道人说了些什么之后,无为道人激动的老泪纵横。再后来,在大家的努力下,这场大疫终于被消灭了。” 张不周不禁想起前世经历过的传染病,每当这种危急时刻,总有人会站出来,展现着最闪耀的人性光辉。多年前的那场大疫,正是因为楚怀瑾不惧生死,一心救人,所以偏偏误打误撞地在自己染病之后找到了治疗办法。 谢意接着说道:“再后来,楚姐姐就将我带在了身边,让我跟着她学医看病。可是我太笨了,怎么学都学不好。她不急也不恼,从来都是一副温和的表情看着我说,小意啊,你怎么这么笨呢? 大疫消灭以后,楚姐姐留下“平安健康,喜乐延年”的八个字给我们,娘亲和阿姨们从这里取了两个字,将蜀香楼改为了康乐坊。她们也不再做那被人看轻的皮肉生意,而是帮人浆洗衣服,跟那些汉子们一样,去做那些卖力气的活计。一个人背不动的包裹,就两个人抬,三个人拉。虽然赚得比以前少很多,过得也比以前苦很多,可是没有人愿意再去过以前的日子。我问娘亲为什么,娘亲说,我们不能给楚姐姐丢人。要让世人知道,她救的这些人,值得救。 再后来,楚姐姐认识了你的父亲,跟他一起去了军中,救治那些在战场上受了伤的人。每次想到遍地都是断了的手脚,都是死去的人,都是在血污中哀嚎的伤兵的时候,我都会为她担心。你说,那么惨烈的场景,她一个柔柔弱弱的女子,怎么就不怕呢。 我再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已经有了身孕。不能再在军中操劳,所以回到了蜀州来安心养胎。因为楚家人都已逝去,她只剩孤零零的一个。我想像亲妹妹一样,每天陪在她身边,照顾她。可是又为自己的出身卑贱感到羞愧,楚姐姐却从来没嫌弃过,她说,人都是一样的,饿了要吃饭,渴了要喝水,受伤了生病了都是要医生给治的,活到了年纪就会死。既然大家都是一样的,又哪来的高贵与卑贱之分呢? 她常常抚摸着自己隆起的肚子,发愁不知道该给孩子起个什么名字好。她说希望等你出生的时候,这世界已经没有了战争,人人都能像她想的那样,“平安健康,喜乐延年”。她说,这个世道的人啊,太苦了,是那种即便将眼泪都哭干了还是无济于事的苦。她只愿你能够生活得开心一点,轻松一点。 再后来的事,你就知道了。” 张不周已经双目通红了。谢意的故事只讲到这里,他却知道了后来的事。楚怀瑾在生他的那一晚,离世了。 见张不周情绪低落,谢意拉住想要叫他的张三恭,两个人回了屋。 午饭吃到一半的张不周,已经不觉得肚子饿了。他的思绪乱成了一锅粥,不知道该笑,该哭,该难过还是该感觉幸福。那个从未谋面的女子,那个与自己这具身体有着最亲近血缘的女子,真的是一个顶好的人。让这么多人在她故去后都说不出半句不好,让自己在几十年后听到她的事都难以释怀。 直到两人离去,谢意都没有再露面。陆升很是诧异,不知道张三恭带公子见了谁,搞得他一副精神萎靡的样子。车厢里,张不周开口道:“康乐坊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张三恭长叹一声道:“当年的规矩是,谁攻破的城,女人就归谁。二嫂她很是反对这件事,从军中回来以后,就将蜀州城里这些年来的亡国之女都解救了出来,安置在康乐坊,希望她们能好好活下去。也是那会,谢意当上了康乐坊的大管家。二嫂去了以后的第三年,你祖父那会儿还不是一品镇国公,剑南道节度使,朝廷一纸文书便将康乐坊改为了官营妓院。这些苦命的女子,便彻彻底底沦为了风尘女。” 张不周冷冷道:“那你们呢?你们就坐视这种情况不管吗?” 张三恭道:“当时的我,还未进入军中,和现在的你一样,不过是一介白身。你祖父四处征战,根本联系不上,这件事,便无人能够干预了。谢意心灰意冷,便想离开康乐坊,只是因为她母亲的关系,连带着她早就被入了籍,无法脱身。我那会儿年轻气盛,便带人强行将她带了出来。可是后来,谁也没想到她居然被朝廷任命成了大管事,即便是称病不去管事也不妨碍,朝廷派了别人来管。只是这个大管事的头衔,就一直落在她的头上。” 张不周突然想到了什么道:“我父亲,当初做了什么。” 张三恭叹息道:“二嫂走了以后,二哥心灰意冷,意志消沉,独居不见人。即便是对你也不是很亲近。对这些事,自然更不会搭理。” 张不周沉思许久道:“那你今天带我来见谢姨,听她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张三恭嗤笑一声:“你这么聪明,还需要我教你嘛” 张不周哑然。 张三恭道:“康乐坊对谢意来说,曾经是世间最美好的地方所在,因为在那里,她结识了亦师亦姐的你母亲。也是在那里,她曾经带着一群命运悲惨的女人,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只可惜,这一切都成了过眼云烟。” 张不周道:“说起谢姨,你俩是怎么回事。” 张三恭垂头丧气道:“当年二哥二嫂回来蜀州以后,谢意陪伴你母亲安心养胎。我那会正值年少,喜欢缠着二哥给我讲行军打仗的事。有一次就见到了谢意。不怕你笑话,我对她一见钟情。康乐坊变故以后,我将她安置在庄子上,等你祖父回来同意我们成婚。只可惜,谢意入了贱籍的消息,还是被你祖父和族老知道了。当时反对最为激烈的,便是我的大伯,你见过的那位管事张松。有天晚上我再向他们求情的时候,张松大伯说了些难听的话,刚好被谢意听见。她一怒之下,便死活不肯同意和我成亲一事,也不许我再去求情。我再三商量,好在是同意了留在老宅当一个管事。这些年来,谢意尽管住在老宅,可是我知道她一直对康乐坊放不下。今日听闻康乐坊的事,她再也坐不住了,便让我去请你来。” 张不周道:“只是贱籍而已,难道还脱离不了吗?” 张三恭道:“入籍一事,乃是国之根本。除非有话语权极重的人开口帮忙。你祖父那会儿只是大将军,如果为了个入了贱籍的女人脱籍而开口求情,恐怕会被整个朝堂耻笑。再者说,谢意不许我去求情,也就不了了之了。” 张不周怅然:这个社会,人一旦入了贱籍,可不光是影响自己,而是代表着子孙后代,都要被定为贱籍,翻不了身。 张三恭道:“康乐坊一事,解铃还须系铃人。不管刘表是为了什么,总之是冲你而来,破这个局的关键就要落在你身上了。” 张不周点点头,突然想到了什么问道:“你说今天上午听闻此事,谢姨便让你来找我?” 张三恭疑惑道:“对啊,怎么了。” 张不周一脸奸笑:“庄子上离这里将近一天的路程,谢姨怎么可能知道得这么快。除非,除非” 张三恭反应过来,拍在张不周的脑袋上:“小屁孩瞎猜什么。” 张不周不屑道:“不就是那点事嘛,还搞得这么神秘兮兮。连带着田经略使给你背锅。” 张三恭道:“姓田的和我几十年交情,背这点锅算得了什么,回头请他喝顿酒就行了。” 张不周不再搭话,靠在车厢上闭目沉思。 康乐坊,该何去何从? 第六十二章 皇家 泰安城的新年,要比蜀州城热闹得多。 剑南道近年来一直在打仗,今年才算是告一段落,再加上秋天的水灾,张韬无心也无力去大张旗鼓、劳民伤财地搞什么活动,反倒是承平已久的泰安城,节日气氛非常浓厚。 自玉京城的外城门,到两仪城的内城门,笔直宽阔的凌霄大道两侧树上,挂着五颜六色的纸灯,白日里只是个点缀,到了夜里则流光溢彩,煞是好看。每年的过年前一天,赵光都要在宫内宴请百官,名为“辞旧宴”,席间主要是对诸位大臣一年的辛苦和功劳予以肯定,勉励其再接再厉。今年的宴上,赵光龙颜大悦,宣布从过年到上元节,泰安城取消宵禁,百姓们可以随意走动,游玩夜市,观赏花灯。除京兆尹谭吉以外,百官对此都很是赞成。 和普通百姓一样,皇家也要吃年夜饭,除了驻守陇西的赵篆无法回京,其他人都早早就聚在一起,等着赵光的到来。 和三皇子赵隶一母同生,都是出自娴贵妃的二皇子赵行,和赵隶长得却不是很像。相比于身强体壮,英武之气颇似赵光的赵隶,赵行更像是一个文弱书生,只是眉目间眼光流动,颇有神采。和其气质相匹配的,便是赵行的才名,这位二皇子从小就才气逼人,赵陵在世时曾称其为“麒麟孙”,随着年岁渐长,如今二十岁的赵行非但没有“小时了了,大未必佳”,反倒是神华内敛,才气依旧。自三年前出仕以来,在国子监中成立了弘文馆,号称天下读书人第一馆,凡诗词歌赋,只要是得到弘文馆的认可,一定能够大火。 三皇子赵隶今年十八岁,不日就要出仕,兄弟两个坐在母亲的右侧,再往右,是一个十六岁的姑娘。 赵行看着这位姑娘笑道:“长青啊,过了年你就十七岁了,按照民间习俗,可以出阁了。” 那名叫长青的姑娘,不,应该称作公主,摇晃着赵隶的手臂说道:“三哥,你帮我打二哥,人家才不要出阁。我要一直陪着父皇和母妃。” 赵隶对这个妹妹很是疼爱,弄乱她的头发道:“你都这么大的人了,还说这种蠢话,你可是公主,怎么能不嫁人呢?难道要等到成了老姑娘,被人笑话嫁不出去吗?那不是丢父皇和母妃的脸面?” 长青公主道:“怎么会呢,到时候我就说不是我不嫁,是这天下男人,没有我能看上眼的。都不配娶我” 看着三个儿女嬉笑说闹的娴贵妃,闻言不禁说道:“胡说八道,一个姑娘家,不知羞。婚姻大事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轮得到你自己来说配不配吗?” 长青公主撇撇嘴道:“母妃光会说我。三哥当初就说过,一定会娶一个自己心仪的姑娘,才不像二哥一样,早早就和不喜欢的人成亲,过的那么没滋味。” 赵隶脸色一黑:“怎么还冲我来了。你别胡说,我什么时候说过二哥过的没滋味了。” 娴贵妃接着说道:“就是,别想拿你三哥当挡箭牌,你还不知道,我给他说了门亲事,你三哥已经同意了。” 长青公主死死盯着赵隶道:“你认识这个姑娘?” 赵隶摇头:“不认识。” 长青继续问道:“那你听说过?知道她的长相人品性格?” 赵隶再摇头:“都不清楚” 长青公主震惊到:“那你就接受了?我那个说要自己找夫人的三哥去哪了?” 赵隶忍无可忍,从桌上拿起一个苹果塞进长青公主的嘴里:“你不要再拿小时候的话来打趣我了。” 看两人越发不像话,娴贵妃道:“好了好了,像什么样子。让你们父皇看见,该说我管教不严了。” 一直坐在三人对面,没有说话的两个人,做母亲的终于开了口:“姐姐何必如此说,孩子嘛,就要有个孩子的样子。看您这三个孩子,个个都是顶尖的,样貌学识气度,全都没得说。不像我的这个,整日唯唯诺诺,连句话都说不利索。” 娴贵妃温婉笑道:“煊妹妹多虑了。四皇子虽然不爱说话,可是天资聪颖,是先生都夸过的,将来一定能成大器。” 那封号为熹贵妃,真名李煊的妃子笑道:“大器不指望,只要能像二皇子三皇子一样,一表人才,我就心满意足了。”边说着目光扫过两人。 赵行颔首示意,赵隶则是咧嘴一笑。长青公主逗向对面十四岁的四皇子赵楷:“楷弟弟,你自己说,将来想要做个什么样的人。” 赵楷年纪尚小,环视一周后竟然说道:“我要当皇帝。” 熹贵妃李煊吓得急忙去捂住他的嘴,其余几人也都变了脸色。 正当李煊不知如何是好时,赵光的声音传进来:谁这么大胆,将来要做皇帝啊。” 一群人急忙跪倒在地:“臣妾\/儿臣拜见皇上\/父皇。” 赵光心情不错,笑盈盈道:“都起来,谁能回答我刚问的话,是谁将来要做皇帝啊。” 熹贵妃诚惶诚恐道:“启禀陛下,是楷儿” 赵光闻言,颇感意外地看向赵楷:“哦?老四,是你说的嘛。” 赵楷点点头:“是儿臣说的” 赵光道:“那你说说看,为什么想当皇帝。” 赵楷还未变声,稚嫩地声音说道:“如果当了皇帝,就可以想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吃,不用再等别人了。” 赵光先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众人见他并未生气,也跟着笑起来。只有熹贵妃的汗一下子就淌了下来,急忙道:“皇上恕罪,楷儿他并没嗔怒之意。” 赵光摆摆手示意不妨事:“楷儿指责的对,的确是朕来晚了。年底了,寻常百姓都可以早早地关门吃饭,推杯换盏,只有朕不可以。不过俗事就先放在一边,眼下最重要的,是和你们一起吃这顿饭。楷儿啊,父皇给你道歉,现在一起吃饭,好不好?” 赵楷道:“父皇万岁。” 赵光喜笑颜开,率先动起筷子,众人也跟着吃起来。 相比于张韬等人年夜饭的热闹喧嚣,赵家这一顿,着实有些无趣。饭菜都是顶精美的做法,一旁的吴骧时不时地将赵光吃了三口的菜媏下去,换上一份新的。只是天气寒冷,即便是放在温箱里保着温,也免不了味道会有损失。 气氛沉闷间,赵光突然开口问道:过了年,老三就要出仕了,怎么样,想好了去哪没有。” 赵隶恭敬道:“仅凭父皇安排。” 赵光道:“今日不必拘束,让你说你就放心大胆地说” 赵隶沉思一下说道:“儿臣愿去鸿胪寺为父皇效命。”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赵隶,眼神中俱是惊疑。 赵光道:“鸿胪寺?一不是文,二不是武,你去那里能干什么。” 赵隶道:“先生曾经教过我们一个成语,远交近攻。如今我凌国四海升平,外敌虽然环视,但是短期内已无碍。近攻告一段落,那么远交就会变得很重要了。更何况,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儿臣去鸿胪寺,就是要和各国使节多打交道,了解他们的风土人情,以防将来。” 赵光点头道:“说的不错,有几分道理。那就如你所愿,节后上朝,在朝议上 讨论一下,没问题的话就去那。” 赵隶起身行礼道:“儿臣多谢父皇。” 赵光继续说道:“不管是去了哪里,都要记得,向前辈们多学习,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多看多问多听,千万不要拿皇子的架子出来,要是被我听闻你仗着皇子的身份欺压百官,非扒了你的皮。” 赵隶连连说道不敢。娴贵妃也帮着说道:“隶儿最是乖巧,怎么可能做出那种事来。陛下就放心。” 赵光点头,目光又转向了一直在回避视线的长青公主,见她像个鸵鸟般将头都要埋进饭碗里,不禁觉得好笑,开口道:“长青近来在忙些什么?” 长青公主无奈放下碗,起身行礼说道:“启禀父皇,儿臣最近在学女红。” 赵光笑道:“我要是没记错的话,去年过年你便是这样回答我的。怎么,教你女红的师父,休了一年的班?” 长青公主脸上飞起两朵红云道:“父皇不要取笑儿臣啦。” 赵光正了正神色道:“这半年来,你府上新换的长史已经告了你五六次的状了。一个女儿家,不好好学些女红,每日里光是看书,看的还不是《烈女传》,而是四书五经,怎么,你想当女状元?” 长青公主咬咬牙,坚定道:“只要父皇你同意,我就敢去考个女状元回来,向天下人证明,女子读书不比男子差。” 赵光狡黠一笑:“可惜我不会同意,若是真让你考了状元,你让朕的满朝文武,让你二哥的弘文馆,让天下读书人情何以堪。” 长青公主撇撇嘴,看向赵行:“二哥,你们弘文馆收不收女的。” 赵行笑道:“女的倒也不是没有,女公主可是还从来没有过。” 长青公主道:“那我去加入不就有了。” 娴贵妃急忙出声斥责:“别胡闹了。快吃饭,当心你父皇生气。” 赵光脸色倒是未变,仍是笑意盈盈。 这饭桌上的气氛,和寻常人家已经很接近了。除了那仅有七个人享用,就摆上的一百零八道菜,和每人身后的四名侍女。 一家人,天下人,一家人为人上人。 一家姓,天下姓,一家姓为天下天。 这便是凌国的皇家。 第七十二章 浑水 巡城兵马司府衙的大狱里,从未如此热闹。 凌国的刑律规定,除特殊情况外,犯大罪的犯人,地方只有逮捕和审理的权力,然后要押送到泰安城去接受复核与行刑。因此蜀州的大狱里,只有蟊贼三两只,且都是男人。 囚犯们每日关在牢里,别说女人,老鼠都见不到几只。看似寻常的一天,监狱里却源源不断地关进来上百个女人,纷纷开始起哄。有个眼尖的,认出了这些女人的身份,迅速传开。有那猥琐的囚犯,便对着康乐坊的女人们说些下流话,做着不雅的动作,看到女人们又羞又气的转过头去,还不饶人地说着:“嘿,做皮肉生意的女人,什么没见过。怎么,花钱的就看得,老子不给钱,你们就看不得了。” 燕洵落在最后进来,抄起鞭子就抽了过去。那囚犯被打得嗷嗷叫,连连求饶。燕洵冷冷道:“再敢惹是生非,活剥了你的皮。” 宋念卿排在队里,要跟着别人进一间牢房,没想到牢里的衙役走过来,将她和宋思思单独带到一间关了起来。见宋念卿还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宋思思冷笑道:“怎么样,我说的对,就是你那个小白脸搞的鬼。” 享受同样待遇的,还有嘴被堵住的杨柳。杨柳的手被绑了起来,嘴又不能出声,就发狠地用脚踢着牢房的栏杆。燕洵道:“不必理会她,任她去。” 巡城兵马司的府衙,刘表端坐着,见到来复命的燕洵,笑道:“燕知事回来了,事情可还算顺利” 燕洵抱拳道:“禀都尉,一切顺利。” 刘表点点头:“辛苦燕知事了。蜀州城的巡城兵马司,都指挥使一职空缺已久,就是因为无人可以担任。燕知事能力如此之强,想来是此位的不二人选。” 燕洵道:“一切但凭大人安排。” 刘表道:“康乐坊和杨柳的那个小院子,本官已经安排人去查看了。至于关在牢房里的那些人,就有劳燕知事一一审问,绝不能有所疏漏。”见燕洵应下后似乎有话要说,刘表示意他坐下回话。 燕洵道:“大人,这些女子里,有两个人名叫宋念卿与宋思思的,便是昨日国公府的张公子去康乐坊点名要找的人。我们今天将人带回来,是否要告知他一声。” 刘表道:“你呀,本官刚夸完你,怎么就犯了糊涂。放心,堂堂国公府的公子,消息要比你想的灵通得多。不要说国公府了,这么热闹的事情,蜀州城内,现在哪个不知,哪个不晓?” 见刘表意有所指,燕洵不再多言,拱手退下。 刘表喝了一口巡城兵马司衙门的人泡的茶:这味道,照许副使的茶叶,可差得远咯。 回到房里的张不周,没急着让白露帮着换衣服,而是屏退了所有人,自己坐在桌前想事情。 白纸上陆陆续续添了很多字,张不周的字很丑,尤其是毛笔字,写得更是烂。宛如鬼画符的字只有他自己认得出来。康乐坊,蜀香楼,谢意,杨柳,张韬,张不周,刘表。几个名词串起来后,张不周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刘表初来乍到,便对地位超然的康乐坊下手,实在是出人意料。尤其是这件事出在自己昨日又和康乐坊起了冲突之后,放在旁人眼里,很难不起猜疑,也难怪外边流言四起。动康乐坊,原因不过有两者,其一便是刘表想要拍自己的马屁,收拾康乐坊让自己出气。可是自己见过刘表,对他的性格大概有个轮廓,怎么看也不像是这样的人。那第二种原因,刘表借题发挥,想往自己和国公府乃至张韬身上泼脏水,那这手段未免又太低级了些。是否真的能够让国公府伤脑筋不说,他刘表又不能把所有人当成傻子,毕竟是毫无根据的事情,怎么也做不得真。 想到这里,张不周提笔写下:刘表的目的? 谢意的目的相对起来就要更好猜一些。康乐坊重新成为风尘之地,首先会不断提醒谢意自己母亲等人曾经有过的不堪往事,其次是自己的身份和贱籍绑在一起,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这是对楚怀瑾的侮辱。 谢意自己没法改变这些事,于是找来张不周,希望他能够借这个机会,将康乐坊的污垢扫清,最好是能改变康乐坊的性质,到时候她再以大管事的身份,重回康乐坊。 谢意的想法是有道理的。当初康乐坊被剥夺原有身份,是因为那会儿的张韬还不够位高权重。身为楚怀瑾之子的自己,又有张韬孙子这一重身份,若是真心想要出力,未必不能成功。张不周不禁苦笑,只是如今的自己,说的话在张韬心里到底能有多大分量,犹未可知。 在谢意的目的后面打上一个感叹号,张不周将笔扔到一边。沾满墨水的笔滚在纸上,墨水晕开,将写好的字迹都模糊成一片。 张不周仰天长叹,可惜自己智商不够,怎么也想不到破局之法,所有的事情似乎只有一个解决思路:找张韬。 别无它法的张不周在张韬的卧室门外被刘福拦了下来,大管家客客气气地告诉他张韬正在午睡,让张不周等等再来。心思杂乱的他也懒得回去等,干脆搬来一把椅子,就守在张韬的门外,等他醒来。刘福劝了半天没劝动,只能由他去。 虽说还没入春,可是太阳晒在身上很是暖和。张不周裹着厚厚的衣服,一团糨糊的脑袋昏昏沉沉,坐在椅子上不知不觉睡着了。 梦里头张不周身处一座悬崖之上,身后有看不清的猛兽或是敌人在朝他追赶,手无寸铁的他拼命地跑到了悬崖边上,无路可走。身后追逐的身影终于露出形迹,那是一只白色的老虎,身上有漆黑的花纹。老虎一步步向前逼近,张不周一步步向后退,一只脚已经几乎踏空。老虎猛地向前一扑,惊慌失措之下,张不周退无可退,落下悬崖。 尖叫着从梦中惊醒,张不周四肢都在半空中挥舞。半晌反应过来,看着自己全身离开地面,正疑惑间,背上的大手将他的衣服松开,张不周迷糊之下,直直的摔在地上。 张韬冷哼道:“多大的人了,睡觉这么不老实,刚才差点掉到地上知不知道,幸好你爷爷我出来得及时,一把抓住了你。” 张不周揉着鼻子从地上爬起来,愤愤道:“现在这下摔得更重好。” 张韬道:“活该,让你长长记性。看你下次还敢不敢堵人家门口。” 张不周猛地想起自己还有事相求,不敢再啰嗦,反倒是换上一副谄媚的笑脸:“祖父你醒啦,渴不渴呀,饿不饿呀。” 张韬一脸嫌弃道:“我国公府怎么有你这么个不成样子的,看你那副表情,像什么。我不渴,也不饿,有事快说有屁快放。” 张不周被一顿狂怼,不禁有些踟蹰起来,见他的样子,张韬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堂堂男子汉,扭捏什么。” 张不周一咬牙道:“祖父,外边现在流言四起,您不管管吗?” 张韬盯着张不周,似笑非笑道:“哦?流言四起?什么流言?我怎么不知道。” 张不周道:“孙儿昨日下午在康乐坊起了点冲突,今早巡城兵马司便查抄了康乐坊,如今已是满城流言,都说是您为了给孙儿出气做的。” 张韬气笑了道:“臭小子还想来蒙我。我听说的版本怎么跟你说的不一样呢?都说是你张大公子下的令。” 张不周道:“别人不知道,祖父您还不清楚嘛。我既没那个能力,也没那个胆子啊。” “哦,我怎么记得,你不是挺擅长伪造密令的嘛?”张韬戏谑道。 张不周很是尴尬:“祖父,那件事不是已经过去了嘛。您就不要嘲笑孙儿了。” 张韬冷哼一声:“看你还敢不敢胡作非为。这件事我已经知道了,既然是巡城兵马司动的手,那就不用费尽心思去琢磨是谁在背后推波助澜。你反正已经被卷了进来,干脆将错就错。一会儿你就带上我的令牌,去巡城兵马司走一趟。” 张不周疑惑道:“现在往外摘还摘不干净,如果照祖父说的做,岂不是黄泥巴掉裤裆,不是屎也是屎了。” 张韬气愤道:“堂堂国公府公子,哪来的这么多市井俗话,不成体统。让你去你就去,你想问什么就问,想做什么就做,有人想浑水摸鱼,小心自己被淹死。这次你爷爷我站在后边给你撑腰。” 张不周满腹疑虑的辞别张韬,老爷子说得好听,站在后边给撑腰,搞得自己好像真的是个纨绔公子一般,到底是什么意思?算了,想不明白的事,就先不去想了,走一步看一步。 带上陆升和白露,张不周怀揣令牌到了巡城兵马司的府衙。 巡城兵马司依律应设都指挥使,副都指挥使两名,负责主管巡城兵马司一切事宜。只是凌国初立,万事都不齐备,尤其是道州两级的设置,让本该作为一个大州的蜀州,很多职能与节度使府衙重叠,因此空缺了很多职位。目前巡城兵马司,以三位知事当家,其中话语权最大的,莫过于张不周曾经见过的燕洵。 若是寻常的白身想要进官衙,当然非常之难,想进号称“地上一座阎罗殿,入者不死也伤残”的巡城兵马司府衙,更是难上加难。不过身揣镇国公府令牌的张不周,顺利地得到了通传。 还在府衙内没走的刘表,得到看门衙差的禀报,挑了挑眉,玩味道:“你看清了吗,确定是镇国公的牌子?”得到确认后,让衙差去请人进来,刘表皱着眉头,自言自语道:“镇国公,可管不了巡城兵马司。” 第六十三章 边关异乡人 自泰安城向北不到两百里,一道巍峨险峻的长城蜿蜒向东西延申。以长城为界,南侧是凌国的朔北道,北侧,就是那个与中原王朝斗了两千年的北境。 从千年前起,为了应对来去如风,以速度见长的北境骑兵,中原王朝尽管多次改朝换代,可却都将一件事延续做了下去,那就是修建这座一望无际的北境长城。 一座烽火台上,伍长魏同面前摆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羊肉汤,正将手中的馍掰成小块放进汤里,嘴里还念叨着:“我跟你们说啊,这羊肉泡馍的馍,就是要掰着吃才对。上次回京城,居然有店家用刀切,方方正正的,简直是荒唐。还有那羊汤,里面加了各种乱七八糟的佐料,味道倒是重了不少,可是羊肉的香味几乎全被遮盖了。气得爷爷我当场就掀了桌子。” 一个士卒小声嘟囔道:“不就是有幸跟将军去了趟泰安城,这给他得瑟的,都显摆多少回了。” 魏同的耳朵灵的很,一脚踢在他的屁股上:“爷就是显摆了,怎么着,有本事你也去京城逛一圈啊,告诉你们,京城的饭,就是好吃,京城的床,就是软和,就连京城妓院的姑娘,都比别的地方要漂亮。你们啊,就是羡慕,羡慕我跟将军的关系好。” 弓箭手燕小乙笑道:“既然你跟将军关系好,怎么还让你在这守烽火台啊,这么冷的天,跟兄弟们在这窝着喝羊汤,不是应该被请进将军大帐,吃烤全羊嘛?” 魏同连汤带馍的喝了一大口道:“你懂什么,将军待我好,是看得起我,可是咱不能仗着这份交情就蹬鼻子上脸,当初将军要提拔我做亲卫,是我放心不下你们几个小崽子,死活没同意。” 每座烽火台上都是一样的配置,五人一组,一个伍长,一个弓箭手,一个长枪手,两个刀斧手。伍长魏同在通常时候,也是用一把长枪,只是无论任何一人死了,他都马上能顶上。 刀斧手刘越端着一碗看起来就劣质的酒水,小心翼翼地喝着,燕小乙看着他的样子,不禁嗤笑道:“我说刘四儿,不就是一碗酒嘛,至于的嘛。” 刘越将酒碗放到地上后才说道:“你知道个屁,这可是我老家的特产烧刀子,别看质地不怎么样,度数高得很,一口下去,从嗓子辣到肚子,这身上可就都热乎了。” 燕小乙刚想伸手去够,被刘越一把拍开:“滚远点,没剩多少了。” 长枪手马兵甲靠在墙上,正在擦拭着自己那杆点泉枪。马家的枪法世代相传,这杆枪也随之流传下来。原本一尺六寸的枪头,随着多年来的使用和保养,已经只剩一尺两寸半了。五人当中,马兵甲的年纪最小,但是杀人数却是最多。每逢战阵厮杀,冲过了弓箭手仰射的箭雨之后,凭借着一寸长一寸强的优势,马兵甲总是能多占上些便宜。 魏同踢了一脚马兵甲放在地上的枪身道:“这么冷的天,又是大过年的,北境不会来人的,小马你那个枪头擦来擦去也派不上用场,倒不如趁着暖和,躲起来擦擦你另一个枪头。” 几个有经验的老兵油子一起放肆笑了起来,马兵甲虽然不明白具体意思,但根据他们的反应也猜得出不是什么好话。将枪身拽回来,安上磨好的枪头说道:“临阵磨枪的事,我们马家人可干不出来。还不如趁着现在有时间,提前磨好。更何况,天气冷是一直以来的事,我们冷,北境人也冷,大家都一样。至于过年嘛”马兵甲站起身,透过烽燧上的了望口向北看去:“北境人又不过年。” 魏同被他不软不硬的话怼的没脾气,也就不再管他。伍中的第五人姜二狗推开烽燧的小门,拍着肩膀上的雪,带进一身寒气,说着话都冒着烟:“魏头,有人来了。” 魏同还没做反应,马兵甲已经执枪在手,眼神犀利。燕小乙笑道:“瞧把你急得,要真是北境人来了,二狗子能这么不慌不忙嘛。” 魏同瞥了他们两个一眼,将手中掰剩下的半个馍扔给姜二狗:“说话不清不楚,谁来了” 姜二狗接过没用羊汤泡,硬得很的馍就咬了一口:“是张将军一行人” 魏同哈哈笑道:“是我那兄弟来看我了。” 话音未落,烽燧的门再次被推开,一个年纪虽然不大,但是装束却足够吓人的将军走了进来,脸上带着笑意道:“魏老哥,是我来了。” 烽燧中的五人全都站了起来,齐齐向年轻将军行礼,魏同道:“难为张将军还能记得老哥我,这大过年的,又是大冷天,还能想着来看我。” 姓张的将军虽然不是特意为他而来,但也不去揭穿他明显是要套近乎的说辞,顺着说道:“忘了谁也不能忘了魏老哥,还记得当年大孤燧一战,要不是老哥你机灵,我就要死在那了。” 魏同一脸的骄傲,嘴上却说着谦虚的话:“张将军吉人自有天相,就算没有我,也不会出任何事的。” 姓张的将军示意大家坐下,见刘越护着那只剩半碗的酒,拍拍手,喊进来自己的亲卫兵,不一会儿就搬进来一坛子酒。将酒坛打开,醉人的香气瞬间将几人都勾了过来,张将军笑道:“不是什么好酒,是巴州的猴头烧,胜在量多,今日几位兄弟不用管那值守烽燧的事,就安心地喝酒好了,等再过一会,会有人送羊过来,都收拾干净了,直接上火烤就行。不过先跟大家说好,烤的时候这燧堡的门一定要一直开着,往年有兄弟嫌冷,不愿开门,都被炭毒熏死了。” 魏同道:“放心张将军,有我看着呢,出不了事。” 张将军道:“有魏老哥在,确实能放心不少。”转头扫视一圈道:“你们伍上,有两个人我印象也很深刻,一个是弓箭手燕小乙,另一个便是沧州马家枪的传人,叫马兵甲的。” 燕小乙笑道:“将军好记性,卑职燕小乙,正是弓箭手。”马兵甲的反应则是很冷淡,只是微微点点头。 张将军给众人把酒倒满,端起碗来挨个碰了一下:“你们烽燧,都是好样的。我这位老大哥魏伍长自不用说,手底下的兵换了一茬又一茬,但是没有一个逃兵孬兵,要么战死沙场,活下来的,现在都是朔方军的精锐。刀斧手刘越,姜二狗,来自胶东道,是灭东齐的老字营出身,战功虽然没立下多少,身上的伤痕却很多。姜二狗这名字,我没记错的话,原名是姜苟,因为有一次受了很重的伤,随军的郎中都说活不了了,可他却偏偏挺了过来。后来他跟大家显摆,说小时候母亲给他起了个二狗的小名,名字贱,好养活,福大命大着呢。结果这个名字就此传开,谁也不再叫他的本名了。燕小乙,三年前入军,上次北境那支万人骑意图偷偷过境,就是你这个神射手发现的,半夜发火箭示警,这才守住了长城。那一夜,你一人一箭射杀了六个鞑子,原本大家以为没法统计战功,这小子心眼比别人多,箭杆尾巴上都偷偷刻了一只燕子。六个鞑子的战功,原本至少可以升一级,可是这小子将功劳分给别人,都换成了银钱。” 挨个点评了一遍以后,张将军看向那位年纪才十八岁的马兵甲:“至于这位沧州马家枪的传人,马兵甲,更是大名如雷贯耳。十四岁就是沧州一带的枪法翘楚,马老爷子曾经点评其枪法可通玄,若是一心钻研,四十岁前升入一品也不是不可能,只是这位小枪王,在十七岁生辰过后,便偷偷跑来了朔方投军,偏偏还给他杀出了名堂。要不是有几位老将军识得马家的枪法,还真给他糊弄了过去。” 马兵甲常年冷若冰霜的脸上,竟然难得的带上几分羞涩:“我祖父曾经说过,武道修炼一途,即使登上最高处,也不过是一介武夫;而从军报国,杀敌护民,才是侠之大者。” 张将军点点头:“不愧是一代枪王,马老爷子“侠之大者,为国为民”这八字,可谓是江湖中人的表率了。” 魏同等人虽然和马兵甲共处一年多,却不知道他还有江湖人的身份,听着二人聊天,都有些发懵。马兵甲见状,再次羞涩笑道:“伍长,我还是您手底下的兵。” 见姓张的将军不再说什么,魏同就大胆说道:“你小子,想不到还是个有身份的,平时还真看不出来。我听不懂什么武道修炼,什么侠之大者,我只知道你小子不错,杀敌够凶,对几位兄长,也没得挑,是个好样的。” 张将军再次将酒给大家倒满,笑道:“不说这些了,今天是过年,咱们喝酒吃肉,好好快活一把,什么北境,什么鞑子,统统叫他们滚蛋。” 亲卫将一整只羊搬进来,魏同惊呼道:“好家伙,居然是上等的滩羊,这羊吃起来可香了。” 张将军借过一把随身小刀,在羊的身上割出一道道口子,往里塞上盐巴。朔方苦寒之地,缺少香料,就这点盐巴还是因为过年特意调拨来的。自嘲地笑笑:“蜀军在陇西打了胜仗,掳获了不少西凉人的滩羊,这是兵部特意送过来给咱们朔方军的。大将军接到赏赐以后,将最喜爱的酒壶都给摔了,直骂那位卢尚书欺人太甚。” 懒得去想这话里有什么弯弯绕,魏同笑道:“张将军这烤羊的手艺可是越发精湛了。” 张将军笑笑:“是啊,在朔方军呆了这么多年,家乡菜都忘了是什么味道,偏偏爱上了这一口。” 燕小乙帮着一起割口子放盐巴,一边问道:“说起来,张将军是哪里人啊” 姓张的年轻将军,将准备好的羊架到柴火上,就着烽燧外面的雪擦了擦手上沾到的血污: “我啊,我是蜀州人” 第七十三章 试探 刘表的笑容比昨天张不周登门拜访时要热情上一些,可是在心生怀疑的张不周看来,怎么看都有点笑里藏刀的意味。 吩咐手下给倒了茶,刘表笑道:“衙门里少有客人来,茶叶的质量不是很好,委屈公子了。” 听他一句话就将自己的主人地位表明,张不周道:“小子今日冒昧来访,只希望不要打扰了大人办公就好。” 刘表道:“公子客气了,蜀州百姓在节度使治下,安分守己,恪守律法,太平得很,巡城兵马司没什么公务。” 张不周道:“哦?可是小子听说今天兵马司可是出动了大批人手,查抄了康乐坊。” 刘表笑道:“公子消息真是灵通。” 张不周道:“刘大人这么大的动作,我想不知道都难啊” 刘表道:“那公子此番前来,是代表节度使来过问此事,还是?” 张不周摆摆手:“巡城兵马司是大人治下的衙门,有何公干,旁人当然不能干涉。只是此事声势浩大,还引起了一些流言,牵扯到了小子和家祖,有居心叵测之人,造谣说兵马司此举是受了国公府的指使。因此家祖让小子前来,只是想请大人探查一下流言的来源,好还我们个清白。” 刘表惊讶道:“竟有此事,这群刁民真是胆大包天,连国公府的人都敢编排吗?公子放心,本官这就召集人手,一定把造谣生事的人揪出来,送到府上去听凭处置。” 张不周心内冷笑,这刘表前一句还夸赞蜀州百姓守法,下一句就称呼为刁民,脸色转变倒是迅速。“刘大人如果方便的话,能否满足一下小子的好奇心,康乐坊,犯了什么事。” 刘表面露为难神色,似乎不好说。张不周道:“如果不方便的话,刘大人自不必说。” 刘表咬咬牙道:“没什么不方便的,公子听个明白,回去也好向节度使大人解释嘛。康乐坊的二管事杨柳,与我的前任,犯官黄世仁有染,黄世仁又是蜀州人口买卖案的主犯。昨日本官家里被人扔了一块石头,绑着一封信,上面写着这些年来黄世仁与杨柳之间的人口买卖往来和金钱往来,记录得很是详细,本官不得不慎重对待。那杨柳在蜀州这些年经营下来,维护了不少关系,本官担心会打草惊蛇,这才临时调动人手,打了个措手不及。现在想来,恐怕就是因为没有打明旗号,这才让造谣之人有了可乘之机。” 张不周倒是没想到,刘表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如此高超,连有人往院子里扔石头送密信的拙劣谎言都说得出。黄世仁倒台以后,原本富丽堂皇的宅子一下子变得冷清,刘表继任蜀州都尉一职,不愿住在这里,另外找了住所。即便如此,堂堂蜀州都尉的家里,被人扔石头送密信,这个说法也太过扯淡了。 刘表继续道:“说起来,这人口买卖一案,还和公子有关,本官早已听闻,都说是公子高义,将这一颗毒瘤连根拔起。” 张不周果断拒绝这颗糖衣炮弹:“刘大人谬赞了。人口买卖一案,是我祖父与高御史的功劳,和我无关。既然是事出有因,大人职责所在,处置当然得当。只盼大人早日审理查明,将真相公布于众,好还小子个清白。” 刘表点头:“本官自当全力而为。” 张不周起身告辞,刘表送他到门口,突然说道:“对了,本官听手下人说,被抓来的康乐坊众人里,有公子的红颜知己,本官已经安排人好好照顾了,公子可要去探望一下?” 张不周停下脚步,转身看向刘表,眼睛眯起,似笑非笑道:“刘大人不要听人乱讲,小子哪来的什么红颜知己。” 回府的车上,张不周倚靠车厢,眉头紧锁。 流言四起,若说没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必不可能。刘表态度倒是蛮好,只是这查找造谣者一事,多半是要不了了之。眼下唯一之道,是指望兵马司快点审理完康乐坊的案情公之于众。 将情况报给张韬知晓,张韬倒是很淡定,示意张不周不用再管。 正月初七,蜀州城内又有了新流言,镇国公府的长孙张不周,昨日亲访兵马司,其目的不得而知。据说张公子看上了康乐坊的某位宋姓女子,这才使出雷霆手段。还有的说,那姓宋的女子,是短命的新宋国皇帝之女,打小就生的美貌,可以说是倾国倾城到足以祸国殃民的大美女。 张不周起床以后就听白露说,张韬听闻这些流言后摔了杯子。昨日张不周带令牌的拜访,刘表非但没收到隐晦的警告之意,反倒是变本加厉了。事到如今,刘表几乎是明牌在打。昨日里张不周的拜访,已经几近黄昏,没几个人在路上晃荡了,根本不会有熟人看见;再加上关于宋念卿的事说得有鼻子有眼,一定是知情人才能说得出来。张不周在康乐坊从未暴露身份,只有燕洵知道。只是区区一个知事,想必还没有这个胆子,在幕后兴风作浪。 将流言的制造者锁定在刘表身上以后,张不周疑惑更甚:这位刚刚上任的蜀州都尉,在人生地不熟的蜀州,敢于伸手去捋权势最盛的一群人的虎须,到底是为了什么?谁给他的胆子? 许抚远再一次地登门拜访,正碰见下人在收拾张韬摔碎的杯子。他嬉笑道:“昨日也不知是谁,漫不经心地不当回事,今天怎么就控制不了脾气啦。” 张韬指着他道:“你少在那里阴阳怪气。昨天他查抄康乐坊,老子还有心情看好戏,对于他拙劣的试探,打回去便是。没想到他倒是个硬气的。多少年了,少有人敢如此对待老子了。” 许抚远好整以暇地坐下,示意下人退出去:“我就跟你说嘛,他是冲着我们来的,是我们,不是我,你还不信。” 张韬气冲冲道:“你还好意思说。那个杨柳,是你的人。世人都以为黄世仁深陷人口买卖案是他自己作奸犯科,可是老子知道,分明就是杨柳从中引荐,才帮他搭上的线。别跟我说杨柳行事不是你的主意,事到如今我倒要问问你,你到底想干什么。” 张韬越生气,许抚远反倒越淡定:“我想干什么,你不会想不到啊。” 张韬怒道:“若想行那大逆不道之事,你难道忘了赵陵兄了吗?” 许抚远似被戳中要害,深吸一口气:“赵陵兄,也就咱们两个还能叫一声赵陵兄,这普天之下,都要称呼为先帝的” 张韬叹了一口气,颓然坐下:“我跟你说过,我老了,几个儿子是没指望了,我只想看着唯一的孙子能够顺顺利利地继承爵位,安安心心地当个国公也不行吗?” 许抚远道:“你扪心自问一下,张不周能否顺顺利利、安安心心地去做那下一任镇国公。这些年来,赵光先后贬黜了多少蜀军出身的将领,又暗中拉拢了多少蜀军中和你尿不到一个壶里的人,为的是什么,还不是为了分化蜀军,将你在蜀军中的影响给抹杀掉。那黄世仁在蜀军中时,不过是个溜须拍马的小人,被他看上,破格选为蜀州都尉。我要不是让杨柳去勾引他,让他犯下大错,还不知道要在眼前恶心多久。” 张韬道:“你既然看得清楚,那你这些心思是为了什么?” 许抚远表情冰冷道:“当年你从蜀州起兵,为的是什么?为的是有朝一日当上威风无比的大将军?为的是有朝一日当上位高权重的镇国公?剑南道节度使?不是。你所为的很简单,就是想让那些你在乎的人和你一起活下去。你还不明白吗,如果你想让张不周好好活下去,就不能任凭他的刀剑砍下来。” 张韬自嘲地笑笑:“两个当叔叔的,算计着怎么对付侄子,真是可笑。” 许抚远道:“你的话说反了。不是我们要欺负他,是他在欺负我们。” 张韬叹息道:“功高震主,功高震主,老夫本以为他至少能在某些地方与赵陵兄有所相像。可惜了。当年察觉到他在蜀军安插人手,偷偷进行人口买卖,我便知道他的目的了。既是阴谋也是阳谋。若是老夫直接捅破,还在四处征战的蜀军必然与我离心离德;若是老夫坐视不理,等到事情闹大,他也可以借机朝我发难。这一计不可谓不妙。只是他没想到的是,他的儿子被人蛊惑也掺和了进来,等到不周误打误撞揭开此事后,为了保留皇家颜面,只能雷声大雨点小的放过老夫。 康乐坊是因为谁而改的名字,你不是不知道。若是让不周知道,康乐坊变成今天这个鬼样子,全是拜你所赐,你看他还会不会给你个笑脸。” 许抚远笑道:“他不跟我笑,我跟他笑便是了。” 张韬道:“不管怎样,杨柳犯下的事,死上十回也够了。我不管你给过她什么许诺,这次既然进去了,就不要再活着出来了。” 许抚远漫不经心道:“既然使命已经完成,活着还是死,没什么影响了。” 张韬怒目看向他:“你倒是长了一副蛇蝎心肠。” 许抚远站起身,漫步离去,悠悠道:“你杀的人比我多,那你不是更冷酷。” 张韬哼了一声:“除了杨柳,这件事你不要再掺和了。老夫自有主张。” 许抚远哈哈大笑:“节度使大人发话了,不听也不行啊。” 等到许抚远消失在视线中,张韬长出一口气:“老伙计,一把年纪了,不累吗?” 第六十四章 再入康乐坊 张不周的宿醉醒得要比张韬想象中早一些。也许是最近练武的关系,感觉身体素质确实好了不少。当然,也可能跟最近一直在喝酒有关。 得知田冀等人陪着张韬在用膳,张不周不去凑那个热闹,叫白露去厨房说一声,拣爽口的小菜拼上一盘,再来一罐粥即可。正用着饭,谷雨施施然进了屋。回到国公府以后,谷雨又没了在庄子上难得的“人气”,脸上总是矜持冷淡的表情。张不周道:“吃点?” 谷雨回道:“奴婢已经吃过了。” 看她坐下没走,张不周问道:“什么事” 谷雨掏出一本不算厚可也不算薄的折子,大概有个二十来页:“这里头的人,一部分是国公府要还礼的,人名和礼单已经写好了;另一部分,则是需要亲自登门拜年的。” 张不周皱眉道:“你说的这些,不会是要我去送。” 谷雨点点头:“正是。往年都是三爷去,今年老公爷发话了,说公子既然从山上下来了,这该认识的人,就要趁这个机会登门去拜访一下,免得将来见面不相识,闹了笑话。” 张不周前世的时候,就不喜欢这种社交活动,以前是有大人领着还好,现在要自己去,怎么想怎么别扭。正琢磨着用什么借口拒绝,谷雨抢先开口:“三爷一早就出去了,到现在还没回来,老公爷已经和以前的手下推杯换盏,眼下已经微醺了,只有公子可以做这件事。” 张不周估摸一下时间,大概是上午十点半,按照习俗来说,下午是不能拜年的,上午也没剩多少时间,谷雨解释道:“不必非要今日全都拜访完,初五之前即可。” 从大年初一开始,张不周每天跟着谷雨一起,将西城的高官府宅拜访个遍。这些大小官员的长相没记住多少,反倒是记住了几户家里的女儿长什么样。知道张不周才十七岁,还没婚配,几个官员动起了心思,找了各种借口让自己的女儿刚好在张不周拜访时出现在客堂里。张不周虽然是个老司机,可是对着才十六七岁的姑娘,什么心思都没有,只得同样找各种借口赶紧离开。 今天的最后一家,是新上任的蜀州都尉刘表家。黄世仁被抓以后,家里的财产都被充了公,除了那个不见人影的黄树外,一众亲属也无一幸免,男丁全部流放至边关,女的都被贬成了官奴,黄世仁本人更是死在半路。在所有牵涉人口买卖案的官员里,黄家的下场无疑是最惨烈的那一个。因此蜀州城内有人传开流言,说黄世仁之所以落得如此下场,就是因为得罪了张不周。 和黄世仁一样,刘表也是军人出身,只是不同于黄世仁摒弃出身,强行的附庸风雅装文人,刘表的军人习气保持的很好。从胶东道调过来的他,还没有熟悉蜀州官场的大大小小,就已经听闻张不周的名字很多次了。在他看来,无非又是一个仗着家世惹是生非睚眦必报的纨绔,那黄世仁之死,还说不好是谁动的手。 张不周对这些流言无动于衷,时至今日,他也想明白了当日行事是多么莽撞,似乎还在误打误撞中破了什么局。只是从后来张韬迅速结案,压低影响的做法来看,所有人都希望这件事不再被提起。所以即使有些许流言不绝。张不周也不想再费尽心力去追查源头。无论是谁想做什么,只要不理会,对方就一定会有露出马脚的时候。 彬彬有礼的张不周很是出乎刘表的意料,他暗自揣测,要么是坊间传闻有假,要么就是张不周隐藏太深,他个人更倾向于后者。刘表的揣测在张不周拜访过后的晚上就得到了证实。 与泰安城一样,蜀州城从除夕夜到中元节,也不设宵禁。初五这天从刘表府上出来,李大嗣支支吾吾说想去东城转转。张不周看他眼神游移不定,也是突然想起康乐坊里那名叫宋念卿和宋思思的一对姐妹,也不知道病好了没有。心思流转中,似乎还有点别的理由,张不周鬼使神差地再次带着几人前往康乐坊。与上次不同的是,这次多了个白露和程耳。 白露对张不周的坦然处之很是满意,在马车上笑嘻嘻道:“这次公子怎么不再瞒着我偷偷去啦” 张不周笑道:“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至于瞒着谁嘛。上次也不是偷偷地去,那是你睡着了,所以才没叫你。” 白露道:“我就说嘛,想来公子也不是那样的人,一定都是陆升这个狗东西出的主意。” 陆升苦笑,等到了地方,白露下车以后,陆升朝着张不周问道:“公子,你带这个小丫头来,咱们还怎么寻乐子。” 张不周回以苦笑,拍拍陆升的肩膀道:“我要是不带她来,我们有钱寻乐子吗?” 陆升哑口无言。 白露上次来康乐坊的时候,一是不在营业时间,二是正好是起了冲突,气氛不对,因此没见识到这康乐坊到底有什么乐趣。今天是初五,刚好是迎财神的日子,康乐坊一进门就摆了个巨大的财神像,张不周定睛一看,竟然和前世的关羽形象颇为相似,不禁发笑。 今日的值班老鸨,不是上次大家见过的那个。见四人带了个姑娘,也没有意外,之前说过,康乐坊里来寻欢作乐的,可不只是男人。安排几人在一个雅间坐下,白露忙着四处瞧瞧看看,张不周叫住老鸨问道:“你们这有位叫宋念卿的姑娘,她有个叫思思的妹妹,之前生病的那个,现在如何了” 那老鸨何等聪明,听张不周这么一问,再看看随行几人的气质样貌,跟当初坊里谈论的闹事之人别无二致,脸上不禁就冷了些:“公子去而复返,只为了那小娘子的身体担忧,还真是深情啊。” 不待张不周说话,刚好走到她身边的白露伸手就是一巴掌,狠狠地抽在那老鸨的脸上:“放肆的贱妇,是不是想死。” 那老鸨捂住被打的脸,半天回过神来,尖叫一声后,对着白露指指点点道:“你,你,你居然敢打我。” 白露出手迅速,握住她虚点的手指用力向上一折,老鸨发出杀猪般的惨叫:“断了,端了,你个杀千刀的小妮子,老娘非打死你不可,来人啊,来人啊。” 听到这边的呼喊,坊里的健妇持棍出现,见到又是张不周等人,不禁一副如临大敌的架势。 张不周还没反应过来,事情就已经到了这个地步,站起身拉过白露,安抚她坐下,又走到老鸨面前好声道:“你若不是出言嘲讽,我这侍女也不会出手打你。不过打人总是不对的,这样,你先去看伤,花费多少,我们都付了。” 那老鸨并未见过上次陆升等人一言不合就要开打的样子,听张不周说好话,还以为他是怕了,挺着被打后通红的脸,将那个折了的手指举起来,发狠道:“钱我不要,今天你们折我一根手指,那我就折你们每人一根手指,这很公平。” 张不周不怒反笑:“你呢,可能摸不太清情况,我们啊,不是你能惹得起的人,所以在我还跟你好好说话的时候,你最好就按我说的话来,做错了事,我们认错,道歉,赔钱,可你非要说这样不靠谱的解决方案,我只能视为你在故意挑衅。” 老鸨嗤笑一声:“这蜀州城里,大大小小的官员,不说都有交情,至少我也算是见过。看年纪看样貌,我想不出您能是哪家我惹不起的府上。更何况,”老鸨目光凶狠地看了白露一眼道:“连一个下人都管不住,我还真没看出来你的地位有多高。” 白露一拍桌子就要站起来,张不周连忙阻止,转过身到:“你看你这人,怎么就不听劝呢,我真是好心好意。上次帮了那姑娘,我想着有始有终,这才再来看看,没想着惹事,你就按我说的,让一步好不好。” 那老鸨见张不周愈发软化,气焰更加嚣张:“行啊,老娘也不是不讲理的人。按你说的,认错道歉赔钱,我要那小丫头跪在我面前认错,磕头道歉,再拿出一千两汤药费来。要不然,我就打折她的十根手指。” 张不周闻言,连连摇头。苦笑道:“为什么呢?为什么呢?” 老鸨听他翻来覆去地嘀咕着为什么,出声问道:“什么为什么,你装什么傻。” 张不周蒙地一抬头,这段时间苦练的功夫终于派上了用场,极为迅速的一脚,将老鸨狠狠地踢向门边。 “为什么你就非要这么愚蠢呢,我说什么,你听什么,不好吗?” 白露很少见张不周如此戾气外露,不禁有些害怕,有心上前拉住他又不敢,陆升和程耳对视一眼,一左一右地护在张不周身后。 康乐坊的健妇见张不周动手,抽出腰间短棍就冲上前来,狠狠砸向张不周。四个人进退之间,竟然隐隐有军营结阵之势。 原本想着靠身法闪躲开的张不周无奈之下,双手各抓住一根棍子,挺起肩膀,硬扛了两棍。那健妇虽是女人,手上的力气可不小,再加上虽然是木头的棍子,但是顶端居然是镶了铁的,宛如锤子一般砸在肩膀上,只觉一阵钻心疼痛。 张不周大喝一声,硬生生将手中握住的两根棍子拽了过来,随手扔向一边。那健妇不慌不忙,伸手向腰后摸索,再次摸出一根。四人聚到一块,冲着张不周再次摆好阵形。 那老鸨挨了一脚,疼得原地打滚,见张不周在滚下吃了亏,竟发出凄厉吼叫:“给我狠狠地打,打死他我担着。” 张不周拦住要一起动手的陆升等人,示意由自己来应付。 刚才挨了两棍,疼痛过后,竟隐隐有其他感觉。张不周怀疑是师父说过的内劲,准备趁这个机会,好好琢磨一番。 第七十四章 杨柳之死 燕洵还没来得及撬开杨柳的嘴,事情就出了变故。 蜀州人口买卖一案,皇帝有言在先,由张韬全权负责。如今巡城兵马司打着追查此案相关人员的旗号,也就给了张韬堂而皇之插手的借口。 带着剑南道节度使令牌的一批人马,来到巡城兵马司,要求带人走。燕洵不敢擅作主张,只好向刘表请示,后者则是一副无所谓的神情,轻易地就交了人。 还被堵着嘴的杨柳看着放自己出去的燕洵,虽不能说话,但是眼睛死死地盯着他。燕洵笑道:“别看了,再看我也不会少块儿肉。你还是担心担心自己,别人不知道,我是清楚得很的。你扪心自问,可曾冤枉了你?” 杨柳抬脚要踢,被来带人的士卒从背后一把踢了个踉跄。那士卒不耐烦道:“快走快走” 杨柳愤愤不平的跟在队伍后面,一边走一边回头看向燕洵众人。 手下人凑到燕洵身边问道:“燕知事,就这么放她们走啊,那咱们兄弟不是白折腾了一场。” 燕洵笑道:“有些时候,一件事情只需要做好开头,就算是做完了。” 手下人一脸疑惑,不明其意。 节度使府衙没有这么大的牢房,只能找了几间空着的屋子安置这些人。很长时间没人用的房间里灰尘很重,姑娘们被打开了枷锁自己收拾起来。宋念卿跟着人群麻木地干着活,宋思思却不肯伸手去碰脏兮兮的抹布和冰冷的水,嫌弃地在房里走来走去,看了一圈后回来吐槽道:“宋念卿啊,你的小白脸不行啊。在大狱里好歹是单间,虽说一股子发霉味儿,可至少宽敞。你看看这里,这么小的地方,又脏又乱,晚上还要和这么多人挤在一起,怎么住得下啊” 宋念卿道:“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情况,有的住就不错了。” 宋思思不屑道:“什么情况,不就是你的小白脸发了力,刚才带我们进来时,虽说是后门,不过那偌大的节度使府衙你不会没看见。就是不知道,是张老狗亲自审理,还是那姓许的奸贼出面。”旁边忙着收拾的其他姑娘,被她这两句话吓得不轻。善弹琵琶的紫鸢姑娘急忙示意宋思思噤声:“思思妹妹,这话可不敢乱说,被人听了去,是要砍头的。” 宋思思道:“砍头便砍头,我们姐妹两个,早在十年前就该死了。” 紫鸢闻言苦笑,和宋念卿对视一眼,后者道:“我知道你恨我当年向仇人下跪乞生,又被卖到风尘之地使宋家之名蒙羞。可是你知不知道,是你母后在临走前将你托付给我,让我一定要带你活下去。我答应了她,就要做到。” 宋思思面露愤怒神色:“不许你提我母后,你这个贱人,有什么资格提她,我才不信你的鬼话。你想苟且偷生,没门。我就是要死,还要带着你一起死。” 一向和宋念卿不对付的秦湘兰都看不过去了:“小妹妹,你想死没人拦着你,可是大家都是苦命人,何必对她人如此苛刻。” 宋思思“呸”了一口道:“不知羞耻的女人,你算什么东西敢跟本公主说话。”秦湘兰一气之下就要发作,紫鸢赶紧抱住她,示意宋念卿将宋思思拉走。秦湘兰挣扎半天道:“哎,这样的妹妹,她到底是为了什么非要救她。” 紫鸢跟着叹气道:“因为她是念卿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和宋思思想的有所不同的是,张韬没有出面,许抚远也没有出面。只是一个不知道什么身份什么名字的官员,将杨柳第一个带走审讯。 杨柳不同于在巡城兵马司大狱里的狂躁,来到节度使府衙后就淡定了许多。来到一间简陋的房间,只有一张桌子两把椅子,杨柳大咧咧地在其中一把椅子上坐下,丝毫不见外地拿起桌子上的水果就吃。 房间门再次被打开,杨柳看着进来的人,表情从诧异变为惊恐。 许抚远笑了笑,在杨柳的对面坐下,静静地看着她。 杨柳手中的水果不知什么时候掉在了地上,慌张地跪在地上:“许大人” 许抚远笑意更甚:“你认识我?” 杨柳道:“作为下属,奴家没有见过主人。可是作为康乐坊的二管事,奴家对蜀州官场的大人物,并不陌生。” 许抚远赞许地点点头:“你倒是好手段,康乐坊在你手里,经营得不错。” 杨柳跪着道:“大人谬赞了。” 许抚远道:“不过我有个困惑,你是什么时候猜到我就是背后的那个人的。” 杨柳抬起头道:“从接到让奴家接近黄世仁命令的那天起。奴家斗胆猜测,在蜀州官场上敢对一州都尉下手的,恐怕只有大人您和镇国公了。” 许抚远挑了挑眉:“那你如何确定是我,不是张韬呢?” 杨柳苦笑道:“因为此刻坐在我对面的,是大人您,不是镇国公。” 许抚远再次点点头道:“果然是个聪明的。只可惜脾气太倔了,这次踢到了铁板了。” 杨柳道:“大人,奴家一介女流,虽然有大人可以仰仗,可是如果不强硬一点,早就被人吞了干净。康乐坊地所有规矩,奴家都是报给大人同意过的,这一次惹上的那位公子,到底是什么来头,让事情落到如此地步。” 许抚远道:“他的身份,你就没必要知道了。本官这次来的目的,你清楚了?” 杨柳苦笑着点头:“大人都亲自现身了,奴家哪里还能猜不到。就是不知道大人想要我怎么个死法。” “哎,你这么聪明,本官真有点舍不得了。不过谁叫你做事没处理干净,留下了把柄。康乐坊废弃的院子里,东南角下埋着什么,不用我说出来了。你独居的那个小房子,柜子后面的暗格里有什么,也不用我说出来了。你有私心,想为自己的将来做打算,这是人之常情,我能理解。只可惜你太贪心了些。”许抚远似乎颇为她感到惋惜。 杨柳道:“一时的鬼迷心窍,是我咎由自取。只是奴家还有一事相求” 许抚远站起身,走到门口时站定,转身道:“你老家的父母,还健在,本官会安排人送去金银,就说你在外地过得很好,让他们不用惦记。” 杨柳调转身子,朝着许抚远离去的方向重重磕头:“谢过大人。” 房间外,带杨柳来的那个官员恭送许抚远,节度副使淡淡道:“证据本官都帮你准备好了,明日宣判就行了。至于人嘛,就不要往泰安城送了,又费钱又费事,将她的衣服扒了,串成绳子,就说她畏罪自缢了。” 那官员连忙点头称是,随即问道:“副使大人,那她的父母?” 许抚远嗤笑一声:“你第一天做事?” 官员额头瞬间冒汗,连忙说道:“下官明白了。” 杨柳被带走审讯,康乐坊的姑娘们没有慌。 杨柳一夜没回来,姑娘们终于开始慌了。 正月初九的一大早,所有人被带到院子里,一个官员手拿文书,等到人齐后宣读:“康乐坊二管事杨柳,与前任蜀州都尉黄世仁有染,且参与人口买卖一案,罪大恶极。康乐坊废院之下,挖掘出不知身份的尸骨二十六具;于其所住的房屋中找到藏匿金银共计六万余两。证据确凿,案情明了,如今犯妇杨柳已经于昨夜畏罪自缢。至于尔等,静候发落。” 公文念完,康乐坊众人神色各异。有人饱受杨柳欺侮,如今一副大仇得报的模样,脸上居然带笑;有人惊恐不已,没想到距离居住的小楼不远处院子里居然埋了二十几个死人;还有人惶惑不安,不知何去何从。 宋念卿面露悲切,不管那二十几人是何身份,总归是二十几条人命,就这样不为人知地死了。 宋思思倒是开心的很:“宋念卿,你的小白脸挺狠的嘛,出手就要人命,和他那个残暴的祖父一样哦” 没人搭理她,宣读公文的官员似乎听到了她在说什么,皱眉看向这边。见她旁边站着的那位女子,联想起蜀州城内的流言,装作没听见似的转向了另外一边。 节度使衙门将挖掘出的二十几具尸首展示给蜀州百姓看,又将杨柳的罪状贴出来公示,蜀州城内的流言终于抑制住了。衙门以担心会产生瘟疫为由,将康乐坊的院子和房屋一把火烧掉了。点火的那个下午,是个大晴天,漫天的火烧云倒映在河里,与桥边的火连成一片。 曾经号称“天下第一香”的康乐坊,就这样被付之一炬,只留下近百位女子。在众人不知如何处置的时候,一个人出现在了她们面前。 那是一个女人,有人见过她,认得她,知道她的身份,更多的人并不清楚她是谁。人群中的宋念卿大着胆子看向这个风姿绰约,极有韵味的女人,猜测着她的身份。 谢意的目光一眼就捕捉到了宋念卿,看到她的容貌和身段后,不禁在内心赞叹:张家的种,眼光倒是都不错。 谢意在众人面前站定,只是浅浅施了一层水粉的她,不怒自威:“我是谢意,康乐坊的大管事,之前一直在养病。杨柳的事我已经听说了,放心,牵连不到你们。从今天开始,我说了算,都记住了吗?” 姑娘们左右相互看看,小声道:“记住了。” 虽然不整齐不响亮,谢意倒也不在意:“没事的话就回房间,过几天会给你们找个新的住处。对了,宋念卿,你跟我来” 宋念卿愣在当场,不知道这位从未见过的大管事,为何要单独留下自己。 宋思思倒是笑道:“还傻站着干什么,她肯定是要带你去见小白脸的。宋念卿,机会来了,你要把握住啊。” 宋念卿浑浑噩噩地跟着谢意,来到一间屋子。 真的是他要见自己吗? 第六十五章 燕洵 在场的几人,虽然都见过张不周练武,却没人清楚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水平。几人之中武艺最高的程耳见张不周的样子,便知道他是有所感悟,对习武之人来说,这是非常难得的契机。小则是同一品内境界的提升,大则是从次品到上品的跨越,急忙拦住其他几人,沉声说道:“放心,不会坏事。” 张不周隐隐感觉到体内的气机流动,这段时间以来,虽然心里抗拒,但是身体却实打实的经历了练武磨练,形成了肌肉记忆。刚才挨的那两下,虽然也有些气力,但是和李大嗣的拳打脚踢比起来,还差得很远。不过李大嗣与他对打,总是会留手,不像眼前这几人会真的拿出看家本事来。 张不周心思急转,出言道:“今天就是今天了,看来不把一方打服,是不能坐下来好好说话了。” 那老鸨担心惊扰到其他房间的客人,急忙道:“你们几个还等什么,快把他拿下” 四名健妇再次挥棍上前,张不周试着捕捉她们的攻击意向,尽管思路很清晰,但是身体不是很能跟得上,有些动作施展不到位,就会再挨上一棍,只是挨了棍子之后,顾不上疼痛,体内的气机流转反倒更加迅速。四名健妇多次出击,虽然没有落空,但是往常这般早就该趴下的对手却越打越精神,从刚开始的十棍能中三四棍,到现在只能中个一两棍,张不周的身法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进步着。又是一轮棍棒袭来,张不周闪身躲过两棍,一脚踢飞一根,剩下的一根不退反进,欺身上前,死死抓住夺了过来,身形一转,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一棍抽在其中一名健妇的腰上。 被打到的健妇哎哟一声,退出战场,闪到老鸨的身边,老鸨见张不周一人就招架住四人,更不用说还有一看就是练家子的陆升等人,咬咬牙,附耳到那健妇身边说了几句什么,健妇点点头,抽身离去。 原本是四人的阵形,少了一人之后有些乱了章法,看得出这四人平时都是一起接受训练的。张不周好整以暇的一边招架还击,一边暗自调运《青云经》,明显感觉到气息要比之前动手时顺畅很多。又过了十息,掌心发热的感觉再次袭来,张不周运劲在手,狠狠劈向挥来的一根棍棒,手掌与棍棒相接,发出一声“噗”的响声,那木棍竟直接断裂开来。 白露高声叫好:“公子好棒” 张不周笑笑,正要如法炮制,却又抓不住内劲的动向了。只是场上剩下的两人,也不再是张不周的对手,被他将棍子都夺了过去以后,顺势退出战场,在老鸨身边喘着粗气。 那老鸨劈头就骂:“一群废物,平日里顶数你们吃的最多,这会儿连个小白脸都拿不下来。” 白露站起身来,走向老鸨,本想冲着那句小白脸再打她一耳光,张不周急忙将她拦下:“算了,再打下去真就成了死仇了。” 老鸨却不感念张不周的好心好意:“不用急,打赢四个女人算什么,康乐坊开坊这么多年,不是没有闹事的,可是到最后,都像死狗一样被扔了出去,知道为什么吗?” 张不周实在烦透了她:“无非又想说什么你康乐坊有后台那一套,我不想听你再臭显摆了。我说过了,今日来此,只是为了看看那两位姑娘如何,至于伤人一事,真的是意外。” 老鸨恨极了他们,认准了几人就是再次来找茬的,不理会张不周的话,只是目光流转,死死盯着同样怒气冲天的白露,似乎想要生生咬死她般。等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老鸨面露嘲讽笑容看向几人。 那中途离去的健妇掀开门帘,领进几位衙差来。为首的一人双眼生的很是特别,狭长而细窄,像两片柳叶一般,目光如电,进屋之后迅速扫过全场。腰间配的是一把弯曲度远超一般长刀的环形弯刀,没有配刀鞘,闪着凌冽寒光。 老鸨见到此人,立马贴了上去:“燕知事,你可算来了,就是这几人在我康乐坊闹事,还打伤了我的人,你可得做主啊。” 听到“知事”这个称呼,几人都心知肚明,又是打过几次交道的巡城兵马司的人了。张不周暗自苦笑,上午刚去新任的蜀州都尉家里拜了年,下午就要与其手下再碰面。 姓燕的知事倒是没有急着发号施令,目光在几人身上扫过,最后定格在张不周脸上,凭他的眼里,看得出几人之中尽管张不周年纪最小,但明显确实核心人物。 燕知事一手摸向腰间,抽出一块写着“巡”字的令牌:“在下巡城兵马司知事燕洵,接康乐坊报告说有人闹事,特来探查,还请诸位配合。” 白露抢先道:“我们几个是来玩的,这死老鸨不知死活的出言嘲讽我家公子,我便打了她,这也算闹事吗?” 燕洵道:“姑娘,康乐坊是什么地方我想不需要我向你解释,男人们来这里我还能理解,你来这里是玩的,多少有些说不过去。” 白露脸一红:“我陪我家公子,不行吗!” 张不周走上前,将白露拉到后边,示意陆升看住她,向燕洵施了一礼道:“燕知事,出手打人确实是我家侍女不对,不过也确实事出有因。不瞒您说,我与此间两位姑娘有旧,上次来时其中一位生了重病,这次是来探望她的。只是老鸨出言嘲讽,我家侍女才一时气急打了她。如果需要我们道歉赔偿,我们都可以答应。” 见张不周像是好说话的,燕洵回了一礼:“如果真如公子所说,是老鸨出言嘲讽在先,那也算是情有可原。” 老鸨见燕洵没有直接抓人,反倒是细细盘问起来,心下不爽,出声道:“燕知事别听他胡说。我康乐坊的规矩你也知道,都是些贱皮子,什么时候会与客人有旧。再者说,无非是露水情缘,哪来的深情厚谊,要恩客再来探望。怕不是什么别有用心的,想找这些亡国的贱奴商议恶事。” 听她如此说,燕洵不禁皱了皱眉头,问道:“公子所说有旧的两位姑娘,是哪两位。” 张不周的眉头皱的比他还深:“是名唤宋念卿和宋思思的两位。” 那老鸨嗤嗤笑道:“这两位宋姑娘可是了不得,这个宋,不是姓宋的宋,是新宋的宋。” 老鸨的话说的绕口,只是在场之人却都一下子明白过来她的意思,宋念卿和宋思思,是新宋国灭亡以后幸存的两位公主,张不周声称与之有旧,实在是平添嫌疑。 老鸨再次说道:“据我所知,那作为姐姐的宋念卿,尽管答应了出阁坐馆,可是至今还是处子之身,这位公子别说只是一面之缘,就足以让你魂牵梦萦,牵挂不下了。” 张不周实在不知作何解释,难道要告诉他们自己只是心存了善念,临时起意救了人,为了有始有终所以再次前来查看吗?跟妓院和官府说我是个好人,做好事? 燕洵道:“几位,先不说与那女子的关系。今日之事,先是出手伤人在先,然后是大打出手,无论哪一条,都需要诸位跟我到巡城兵马司走一趟。这几位康乐坊的人,若是伤势轻微,便只需赔付汤药费,若是伤势严重,恐怕就要问刑了。” 那老鸨闻言,马上躺倒在地,哎呦哎呦的叫唤起来。白露又气又笑,恨不得上去再踢她几脚。 张不周苦笑道:“燕知事,今日之事真的是因误会而起。这去衙门的事,是不是就算了。” 燕洵摇摇头“对不住了”,说罢示意手下上前,就要带人走。 程耳和李大嗣上前来,挡住张不周,见他们还想阻拦,燕洵与属下齐齐拔刀:“干什么,想拒捕吗” 张不周赶紧出声斥责:“都退下,还嫌事情不够大吗?”,向燕洵抱拳道:“燕知事,可否借一步说话。” 燕洵本就狭窄的眼睛紧紧眯起:“若公子想要行那贿赂之事,就不必了。” 张不周摇摇头:“知事多虑了” 示意手下稍安勿躁,燕洵与张不周来到门外,右手一直握紧刀把。 张不周留意到他的动作,笑了笑,慢慢伸手入怀,也取出一枚令牌,递给了燕洵。 燕洵疑惑的看着他的动作,直到令牌入手,感觉分量不轻,低头看去,见是一个张字,心头一震,再翻转过来,背面果然是“镇国公”三字。 见他表情惊疑不定,张不周苦笑道:“真的,真的不能再真了。这几天忙着帮我祖父给诸位大人送拜年礼,这才放在我身上。不瞒你说,今天上午刚去了你的顶头上司,蜀州都尉刘大人家里。这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地方,传出去也不好听,我也就没有亮身份。” 燕洵似乎有些尴尬,想要跪下行礼,又似乎觉得不妥,张不周连忙道:“燕知事不必多想,我只是一介白身。” 将令牌交还给他,燕洵抱拳问道:“张公子,今日之事,你看该如何处置。” 张不周道:“事情到了这份上,真不是我的本意。我那侍女虽说脾气火爆,可那老鸨也确实太过气人。眼下就看燕知事能否从中调解,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只是我的身份,最好还是不要暴露” 燕洵点点头:“我明白了” 两人回到屋里,老鸨看向表情变得恭敬的燕洵,不禁心生寒意,虽说不知道张不周具体说了什么,可是堂堂巡城兵马司的知事,出门进门短短时间表情的变化,就足以说明某些事情了。 燕洵将老鸨拉到一边,小声说着什么,老鸨本来还脸带怒气,随着燕洵的说话,渐渐平静下来。最后一甩袖子,摔门而去。 燕洵走回人群,示意属下将兵器收好,说道:“我已经和老鸨了解过了,确实是她先出言不逊,公子的侍女伤人虽说不对,不过算是护主心切,可以理解。至于公子和几个下人动的手,属于是被迫,也不算什么事。只需要公子您拿出点汤药费来就可以了。” 张不周点点头,示意白露掏钱。 重重地哼了一声,白露不情愿地掏出一张一百两的银票:“够了吗”。燕洵看清数字,摸了摸鼻子,不知道该不该接。 张不周不禁觉得好笑,这康乐坊进门就收一百两的规矩他还记得,白露给的这个钱,才刚好够人家的饭钱,又从她手里抽出几张,点够五百两,递给燕洵。 燕洵接过钱,扔给还在场的健妇:“去给你家鸨母,另外,派人去请公子要见的两位姑娘下来。” 待健妇离去后,燕洵道:“公子自管消遣,卑职还有公务在身,就先走了。” 张不周连连抱拳送他出去,等到回来以后,白露道:“公子为何如此好说话,连一个老鸨都给上五百两。” 张不周伸手拧向她的脸:“还不是因为你。要是让祖父知道这次咱们一起来康乐坊你又惹事,你觉得咱们谁会去吃那顿鞭子。” 白露吐吐舌头:“谁让她嘴贱,打就打了,就算吃鞭子我也认了” 无奈地笑笑,张不周还要说什么,门外的铃铛被人摇响。张不周出声道:“进来” 一高一矮两个身影低着头袅袅进来。 个子高一些的缓缓抬起头,尽管面容有些憔悴,可还是一副倾国倾城的好样貌。 第七十五章 糖 张不周没有时间去顾及两面之缘的宋念卿,尽管她一度是流言中的重要人物。 康乐坊作为人口买卖案里藏污纳垢极其严重的一环,光是把楼烧掉并不够,还有一百来个女子要安排去处。倘若是身份单纯的风尘女还好说,这可是重操旧业当然不是好选择,好不容易烧了个康乐坊,再搞个怡红楼出来算怎么回事。 按照谢意所说,康乐坊寄托了楚怀瑾的美好期许,平安健康,喜乐延年。自己的母亲,一定是希望这些女子能有个好日子过。 天气还不算暖和,张不周一大早带着四兄弟,谷雨白露姐妹两个,还叫刘福再安排了一批人手。一大群人赶着几辆车往城外走去。 “公子让我们找的到底是什么呀,是很珍稀的奇花异草吗?长得倒是平平无奇,该不会是某种药草。”白露对于这么冷的天出城找东西怨念深重。车厢里只有谷雨和张不周,昨天苦思冥想了大半夜的张不周正忙着补觉,睡得一塌糊涂。谷雨也在闭目养神,没人理她。 白露撅了撅嘴,展开手中的画。张不周的字写的不行,画倒是画的不错。不同于这个世界的写意山水画,张不周的写实素描着实让人眼前一亮。只可惜没有合适颜料,不然的话用油彩更好辩认。 一棵长得像是萝卜的果实,上面一蓬朝着四周分开的叶子,公子说这叫什么“甜菜”,有多甜? 来到城外最近的庄子上,众人跳下车集合,张不周拿过白露手里的画,站在车辕上展开给所有人看:“我们要找的,就是这个,我叫它甜菜。第一个找到它的人,奖励一千两。” 四兄弟两姐妹还好一些,其他下人纷纷被如此大的手笔吓到了。“一千两,这辈子都不用愁了”众人看清画上内容后,都四散开去寻找。 白露兴趣缺缺,跟在张不周的旁边:“公子啊,这个甜菜,是很甜的东西吗?” 张不周打了个哈欠,懒洋洋道:“嗯,没错” 白露给他披上件衣服:“怎么困成这个样子” 张不周道:“你以为想起来甜菜长什么样子那么容易啊,还要照着样子画出来,我生生熬到了后半夜才算画出来这么一版相似的” 白露道:“公子以前见过这个甜菜?” 张不周自觉一时失言,忙道:“见没见过不重要,知道它有用就行了” 白露撇撇嘴:“就算是甜的,又能有多甜,值得花一千两去找。就算是糖也不值得这个价啊” 张不周蹲下身,随手拔下一根野草叼在嘴里,含糊不清道:“它不是糖,但是可以制糖。” 白露随口道:“我就说,不是糖,能制糖有什么用。制糖,能制糖?”白露的声音陡然变得尖利起来。 “干什么干什么,耳朵差点被你喊聋了。”张不周揉着耳朵吐槽。 “我的公子啊,你知不知道你刚刚在说什么,制糖?若是这个甜菜真的能制糖,一千两算得了什么。” 张不周道:“骗你有什么好处,这个甜菜确实能制糖。不过嘛,眼下有两个难题要解决。” “什么难题” 张不周站起身,满眼惆怅的望向远方:“第一个难题是要找到甜菜” “那第二个呢” “我不会制糖。” 谢意示意拘束的宋念卿坐下“放松点,不用紧张。” 宋念卿施施然行了礼,谢意点头道:“不愧是皇室公主出身,礼数没得挑。” 宋念卿瞬间脸色惨白。 谢意笑道:“别那么紧张,放心,你是不是亡国之后,是不是皇室血脉,新宋都灭了这么多年了,难道我大凌还容不下一个弱女子吗?哦,对了,两个,忘了你还有个同父异母的妹妹了。” 宋念卿仓皇跪倒:“谢管事,我妹妹还小,不懂事,求您放过她。” 谢意将她从地上拉起来:“都说了别紧张,你也好,你那个一心仇恨的妹妹也好,都能活下去。就算你不相信我,也该相信张不周。” 宋念卿疑惑道:“张不周?” 谢意笑道:“臭小子居然连名字都没告诉你” 宋念卿瞬间了然,那名叫张周的公子,想来用的是化名,真名就是谢意所说的张不周了。 “你可能不知道,我从小就在康乐坊长大。杨柳当了二管事以后,将这里搞得乌烟瘴气,我看不惯才躲了出去。如今事情已经结束,我也是时候重掌康乐坊了。不过,让你们卖身卖笑这种事,我是做不来的。眼下最重要的,是给你们这些人另找一个出路。”谢意看着宋念卿说道。 宋念卿一脸困惑,不明白谢意跟自己说这些是为了什么。 谢意道:“新宋国之所以能在短短十几年内,就能拥有足够的银钱,招兵买马,修建城池,建立一个盘踞两州的国家,靠的便是一个足够珍稀的技术,制糖。按照张不周说的,他会找到一种新的制作糖的食材,至于制糖之法,就要落在你的身上了。” 宋念卿诧异道:“新宋制糖,一向是用的甘蔗,公子所说的新食材,指的是?” 谢意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只知道叫做甜菜” 按照张不周的回忆,甜菜这东西,虽然主要盛产在北方,可是川蜀一带也是可以种植的。这种作物习性喜温,但是却很耐寒。种植起来又不像水稻一样那么费工夫,属于好打理的一种。眼下凌国举境缺糖,若是能够找到甜菜,再加上新宋国的制糖之法,必然能够缓解这个困境。像上次在庄子上的时候,连结婚和过年都不能多发点糖的局面就不用再发生了。 只是甜菜并不是那么好找的,重金刺激下虽然下人很积极,可是三天过去还是没有找到半点踪迹。无奈之下,张不周只能找张三恭帮忙,在城门处张贴告示,将甜菜的样子和找寻甜菜的奖励都公布了出去。眼下城门处每天热闹的很,不停地有人从城内出发去找甜菜,也有人带着似是而非的草来国公府大门口,想要撞大运领走那一千两。 杨柳死后,张韬像是变了个人,不在家里窝着,而是早早地就上了衙。反倒是一向负责处理政事的节度副使许抚远,称病告假。 康乐坊一案匆匆结案,除了主犯杨柳自缢身亡外,还有几个杨柳平素里重用的手下一并被处死,写给泰安城的奏折上用的是罪大恶极,畏罪自杀。至于查抄出来的金银,张韬很清楚地交代了,要封存起来,留着重建康乐坊用。 谢意要重掌康乐坊,必然要再建一栋楼。张三恭每天忙前忙后地围着谢意转,听她对新建的楼有什么要求,生怕她不满意。张韬骂的吐沫横飞,可还是没挡住张三恭的软磨硬泡。 正月十五这一天,甜菜悬赏令已经又过去了两天,即便是几乎全民出击,也还是一无所获。张不周情绪低落,若是找不到甜菜,蜀地又无法种植甘蔗,制糖一事,恐怕要落空了。 见他闷闷不乐,已经将事情安排妥当的张三恭非要拉着他出去游玩。张不周本来兴致缺缺,奈何张三恭的“磨”字诀修炼得炉火纯青,只能被他半拉半拖地拽到了游船上。 正月十五看花灯,猜灯谜,吃元宵,这些前世的习俗,这个世界也别无二致。蜀地的正月,天气还算不上暖和。平日里只有寥寥几艘画舫游弋于河面,多半是以诗会友,把酒言欢的文人墨客乘船游玩,若是能够观景有感,写出首文理通顺的诗篇来,那就更称得上是有所收获了。今日和往日明显不同,热闹的很,岸上人声鼎沸,河面上的船只也是头尾衔接。张不周坐在画舫上,两岸的花灯倒映在河面上,灯光与倒影连成一片,随着水波摇摇晃晃的,煞是好看。 张三恭扔过来一个精美的酒杯,示意他自己倒酒:“好啦,暂时没找到不代表永远找不到,至于这么愁眉苦脸嘛。” 张不周本无兴致,只是突然觉得解酒消愁也不错,于是就给自己倒了一杯:“制糖一事如果不成,那谢姨那边就要重新想办法安排那些人了” 张三恭满不在乎:“她也真是的。康乐坊倒了,我好不容易说动老爷子给朝廷写了封撤销康乐坊官营妓坊的折子,还她一个良籍。谁想得到她反倒要在这个时候再重新回康乐坊,还要管那上百个女人,想想都头疼。” 张不周笑道:“你是因为谢姨还是不肯和你成亲而头疼” 张三恭将酒杯在桌子上一摔:“臭小子,每日就知道打趣我。” 借康乐坊掀起一场不大不小风波的新任蜀州都尉刘表,也带上了眼下唯一看在眼里的知事燕洵,也没带随从,两个人找了一艘不是很保暖的船,让船家随意烫了一壶酒,就趁着灯光闲聊起来。 刘表用手将船家准备的五香花生搓去皮,一把花生一下子放进嘴里,见燕洵看向他,笑着说道:“我这个人啊,出身贫寒,从小就没读过几年书。后来当了兵,尽管认识了些字,可是这礼数嘛,总是会有所欠缺。尤其是在亲近的人面前,就更不会端着架子,摆出一副面孔来,要是失礼了的话,让燕知事见笑了。” 燕洵抱拳道:“大人言重了” 刘表示意他把手放下:“今天过节,没有大人下属,只有一起喝酒的好友。我呢,匆匆上任,家眷都还没到,燕知事呢,这大过节的我把你找出来,弟妹不会怪我。” 燕洵笑笑:“她呀,带着孩子去看花灯了。原本我是要陪着的,可是她嫌我笨,猜不出灯谜给她丢人,就不让我跟着了。” 刘表哈哈大笑:“弟妹倒是个有趣的人。” 燕洵端起酒碗,和刘表碰了一下,轻声道:“大人,康乐坊一案,就到此为止了?” 刘表没急着说话,将酒喝完后才叹息道:“虽然拔出了萝卜,可惜带出的泥,不够多啊。” 第六十六章 姐妹 宋念卿听到有人点名叫自己相见,又见到康乐坊居然愿意打破规矩,迎合客人的要求,一阵诧异后大抵能猜出是谁来了。 从公主落入风尘女的这几年,尽管身份转变了,可是当初那份见识和眼力还在。这几年里,宋念卿真切知道康乐坊有多强大,多少一望便知是权贵的人在这占不了半点便宜。可是上次张不周等人,实打实的全身而退,已经够叫人大跌眼镜,今日再次前来,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居然能破康乐坊只点屋子不点人的规矩。 即便是再次相见,张不周依然为宋念卿的容颜所悸动。嘴唇翕动着没说话,白露就道:“今日里不哭哭啼啼红着眼,倒是少了几分韵味。我还是喜欢你那天梨花带雨的样子。” 宋念卿还未作声,那虽已病愈却还是柔柔弱弱样子的宋思思开了口,嘴上可不像身子娇弱:“看你的穿着打扮,不过一介侍女,有什么资格对我阿姐评头论足。” 白露又气又笑:“这小丫头,想不到你还是个伶牙俐齿的。怎么,那天烧糊涂啦,你知不知道,救你的那一千两银子,可是我掏的” 张不周也是觉得有趣,笑着看着眉目间和宋念卿有几分相似的小姑娘, 宋念卿一把拉过宋思思,捂住她的嘴不让她再说话,训斥道:“谁教你这么说话的,没大没小的。眼前的几位可是恩人,还不快跪下道谢。” 宋思思虽然有点蛮横,倒是不失礼数,听姐姐和白露都这样说,果断地跪下:“不知姐姐是我的救命恩人,言语间得罪了,还请姐姐原谅” 白露实在是喜欢宋思思,将她拉起来揽在怀里,笑道:“别光谢我,像你说的,我就是个侍女。真正拿主意的,可是我家公子哦” 宋念卿再次向张不周施了一礼,端起桌上的茶壶给张不周斟满:“公子见谅,奴家身体不适,以茶代酒,谢过公子恩情。” 张不周端起茶杯,莫名有些羞涩,从来没有女人这样和他说过话,尤其是这么漂亮的女人。白露看在眼里,咳嗽一声道:“你这茶水未免也太金贵了些,听他们说,你上次可是说了,若是有人救你妹妹,叫你做什么都可以” 宋念卿脸色一白:“是,奴家有言在先,就一定会兑现,只是这几天身体不适,还请公子改日再来。” 见她眉目间已生寒意,似乎有厌恶和愤恨之情,张不周明白,白露的话让她误以为自己是那挟恩要情的好色之徒,忙不迭道:“姑娘不要误会,我这次前来,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来看思思姑娘的病情是否好转。” 宋念卿将信将疑,宋思思对她的情绪转变很是敏感,在这康乐坊呆了好几年的她自然知道几人刚才话里话外的意思,从白露怀里挣脱出来,挡在宋念卿的身前说道:“这位公子,思思谢过公子救命之恩。若公子真要有所与之,必有所取之,那就请与谁取谁。” 张不周的脑子转的不够快,还在思考她说的是什么意思,宋念卿却怒气上涌,脸色通红道:“思思你住嘴,乱说什么。公子不要听她胡言乱语” 宋念卿的话说完,张不周才刚刚反应过来,脸色比宋念卿的还红,打量了一下宋思思,虽然还未长开,但是美人胚子是跑不了的。只是毕竟是个十五岁的小姑娘,张不周心里默默骂自己在乱想什么,禽兽。 见张不周的目光流转在宋思思身上,宋念卿又急又怕,连忙想要将妹妹挡在身后,可是宋思思却倔强得很,仰着头说道:“阿姐,如果你答应了他,我就去死。” 一个还应该在读书的小姑娘,张嘴说出一个死字竟然如此轻易,联想到之前宋念卿所说因为她答应出阁的事,生病的宋思思拒不吃饭,一心求死,张不周不禁有些怀疑这个小姑娘是不是有些极端倾向,于是说道:“为什么你愿意牺牲自己,而不愿意牺牲你阿姐呢。要知道,她可是比你大上几岁。” 宋思思看了自己的姐姐一眼道:“我姐姐她,曾经是一位公主啊,你们知道什么是公主吗?穿着好看的衣服,戴着精美的首饰,每日在宫里游玩嬉戏,赏花听乐。可是来到这里以后呢,姐姐她为了能让我活下去,前几年我还小,她要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每天都要忙到很晚,就算是在冬夜的寒风里,她还要在刺骨的冷水里去洗衣服。后来我们长大了,那该死的老鸨满心想着逼我阿姐出阁,阿姐不从,她就拿我相逼。上次我生病,险些被她得逞。我就算拼了这条命不要,也不会让阿姐受辱。” 张不周眼睛眯起来,玩味道:“你说了这么多,看起来是在说,感谢你的姐姐为你付出的一切,为了不让你姐姐有后顾之忧,愿意去死,让你姐姐可以保全名节。可是我看到的,却更像是在时刻提醒念卿姑娘,我是为了你而死的,你要记住我为什么而死。你似乎,也在逼迫你的姐姐” 宋思思如同被人说中心事般脸色瞬间苍白,片刻后又再度恢复正常:“这位公子哥哥说笑了。我只是不想我姐姐受辱。” 张不周盯着她乌黑的眼睛看了一会,突然觉得索然无味。这世道,让一个才十五岁刚刚从死亡边缘被救回来的孩子都学会了玩阴谋,实在是恶心得很。 “念卿姑娘,我已说过,这次前来,只是单纯的探望。至于姑娘之前所言,就当作没说过。你自不必多心,我也未曾上心。既然两位姑娘都没什么事了,我们就先告辞了。”张不周站起身来,示意众人离去。 宋念卿低声唤了一声公子,却终究没有挽留。 宋念卿的房间里,她一边缝着衣服一边说道:“你为什么要说那样的话。” 不似白日里姐妹情深的样子,宋思思一脸冷漠道:“怎么,你觉得我哪里说的不对吗?” 宋念卿道:“他好歹也是你的救命恩人,你至于如此?” 宋思思犹如被踩到尾巴的猫,双目圆睁,又像担心隔墙有耳般以很低却足够尖锐的声音说道:“宋念卿,你不是,真要我揭穿你吗?他上次来,说自己叫张周,敢在康乐坊闹事以后再来还平安无事的人,他姓哪个张还需要我说的那么清楚吗?除了那个在剑南道,在蜀州一言九鼎的张,除了那个应该被千刀万剐挫骨扬灰的张,还会有别人吗?” 宋念卿如遭雷击,面如死灰。 宋思思却不饶人:“怎么,是揣着明白当糊涂被我揭穿感觉羞愧了,还是那刚刚悸动的春心被我掐死觉得伤心啊。宋念卿啊宋念卿,想不到你堂堂一个嫡女,还不如我一个庶出的。” 宋念卿还是说不出话。 “无论你是哪一种,你都给我记好了,第一,我不允许你丢了我大宋的脸面,堂堂公主,搔首弄姿,卖笑侍人,若上次不是我生病,我必先杀你再自杀,你怎么对得起父皇。第二,如果有可能再见到刚才那个男人,你要亲手杀了他。” 宋念卿终于开口:“你讲了那样的话,他的态度你又不是没看见,怎么会再见。” 宋思思走到她身前,端起她的下巴:“这么倾国倾城的一张脸,他怎么会被我几句话就吓跑呢?倒是你,到时候,可不要舍不得下手哦” 宋念卿咬紧牙关不作声。 宋思思转而面向铜镜,嘴角带笑但目光阴狠地指着镜子里的脸说道: 真美啊。你看看我,像不像被张韬吊死在城门的父皇母后? 燕洵从康乐坊出来以后,想了又想,最终还是将此事报告给刘表知晓。作为新近调转来的顶头上司,若是刚结识便留下秘密,倘若日后被人说破,肯怕不好相处了。 听燕洵说完,刘表没急着发表意见,反倒问了一个有意思的问题:“燕知事,那吵吵着要你抓人的老鸨,有什么背景。” 燕洵眼睛中闪过一丝惊异:“回禀大人,那老鸨名叫杨柳,在康乐坊担任的是第二把手。因为康乐坊是节度使府衙的生意,之前若是有了纠纷,一向是由巡城兵马司直接拿人,从不多问。” 刘表没说话,看向他。 燕洵咬牙道:“杨柳,是前任蜀州都尉黄世仁的相好。巡城兵马司不问青红皂白,直接拿人的规矩,也是黄世仁定的。” 刘表这才点点头道:“已经是一个死人了,他的规矩,就没必要延续了。康乐坊是剑南道节度使府衙的生意,既然是做生意,就要讲究个和气生财。虽说如此,总是少不了会有个拌嘴啊,吵架啊什么的事情发生。倘若真是不问青红皂白,直接把和康乐坊对立的人抓起来,我这巡城兵马司,到底是朝廷的兵马,还是她康乐坊的裙下臣?再者说,若再遇上今天这种情况,人你就算抓起来了,放出来恐怕就难咯” 燕洵也是一阵后怕:“是,卑职今日已经警告过那老鸨以后不要再嚣张了” 刘表摇摇头道:“我给你讲个故事。从前啊,有个大财主养了一只狗,这狗别看个头不大,见谁都敢呲牙。大财主财大气粗,不管狗咬了谁,都赶在后面兜着。可是后来啊,财主家里破败了,财主也死了,剩下这狗却改不了毛病,整日里还是见人就想咬,咬了人,就得拿家里所剩不多的钱去赔。若是赔不起,那连主人带狗都得挨上一顿打。后来啊,财主的儿子想了个办法,解决了这个麻烦。你猜他是怎么做的。” 燕洵想了想道:“卑职不知。” 刘表站起身来,拍拍燕洵的肩膀:“狗肉虽说上不了席面,可若是料理好了,也是很好吃的。” 第七十六章 萝卜 刘表在蜀州拔了萝卜,带出的泥差强人意,在泰安城就更激不起什么波澜。 赵光将刘表的奏折放在一边,又拿起张韬上的折子。两本折子说的是同一件事,可是侧重点却完全不同。司礼监秉笔太监吴骧躬身在一旁,低眉顺眼。 泰安城比蜀州更靠北,冷得不是一点半点。为了驱寒,大殿中各个角落都点着火炉,赵光的身下更是有彻夜不息的地暖,手中也捧着一个精致的暖手炉。普通官员能够用上精炭手炉便已了不得,赵光的手炉里点的是上等的紫梨木,燃烧时除了温度,还有香气提神醒脑。 因为点了火炉,为了防止炭毒,大殿的窗子开了一扇。一阵风吹过,赵光忍不住咳嗽起来。吴骧小跑着将窗子关上,又赶紧过来帮赵光轻抚着后背。赵光咳了一阵,吴骧递上帕子,接过赵光吐出的痰。 吴骧刚想把帕子去扔掉,赵光道:“先别急着扔,拿过来朕看一下。”吴骧面露难色道:“陛下,腌臜之物,就不看了。” 赵光道:“无碍的” 吴骧小心翼翼地将帕子展开,那痰丝之中,若隐若现的红色,竟是血丝。 赵光摆摆手,吴骧如蒙大赦般赶紧去扔掉。等到回来的时候,只见赵光虽然还是端坐椅上,只是神色中明显添了几分沮丧。 大殿的门被敲响,吴骧去接过一碗漆黑的汤药:“陛下,该用药了。” 赵光颇为烦躁道:“太医院的这群大夫,给朕开了几十副药,可是这病还是一点没见好转,都是庸医。”将碗里的药喝干,吴骧连忙送上一颗香气扑鼻的凝露丸,好让赵光冲淡嘴里的苦涩。赵光却没接:“苦涩点也好,让朕提提神。” 吴骧道:“陛下,若是体力不济,今日不如早点安歇。百官都休沐,您也该休息一下。” 赵光将手里的奏折合上:“哎,百官可以休沐,朕却安歇不得。因为这天下,姓赵啊。不过你说得的对,事情不急在一时,今日是十五,你去备车,我们去城内走走,也和百姓们一样,赏赏花灯。” 吴骧躬身道:“陛下,天冷,风寒大,龙体要紧。” 赵光摆手示意无妨:“穿得厚点就行了,去。” 除了跟在暗中保护的十几名侍卫外,赵光穿的和一个富家翁无异,吴骧则是管家打扮陪在左右。 泰安城达官显贵聚居,富商也不少。花钱的人多了,卖东西的人自然也就更多。年假期间本就不宵禁,再加上今天是正月十五,热闹非凡。五颜六色的花灯挂在树上屋檐下,沿着路一直亮到尽头。路的两旁是卖各式各样东西的小摊子,摊主忙着和客人讨价还价,虽说是过节生意好,可要是费些口舌便能多赚一文的话,明日的饭里说不定就能多些精米。 有店家在门口摆好架子,挂满花灯,花灯的纸壁上是用漂亮字体写的灯谜,几个书生围在一边,装模作样地猜着灯谜,偏偏不用白话去解,张口便是圣人所云,夫子所曰,许是想靠着文采为不怎么好的皮囊加上几分,说不定能讨了出来游玩的哪家姑娘的芳心。 赵光兴致颇浓,路过每个摊子都要看看,在一个老婆子的摊前还选了一对自己缝制的枕头。枕头上用拙劣的针法绣了一对鸳鸯,许是想卖给哪位即将成亲的新人。虽说女子出嫁,新衣和细软都要自己缝制,可总有哪位高门千金不善女红不是。皇宫里的枕头,向来用的是极柔软的鹅绒,戎马半生的赵光总是嫌软,见到这对用杏核填满的枕头,很是喜欢。吴骧许久没见到赵光如此开怀,给老婆子的银钱比价格多了一些,换来一阵千恩万谢。 一个侍卫走近,将枕头接过消失在人群里。虽然可能性很低,可是既然是皇帝要贴身用的东西,还是要检查一番的。除了翻看有没有利器外,送到太医院去查验有没有下毒可能也是必不可少。 在一个卖泥人的摊子前,赵光指着一堆泥人中身穿铠甲威风凛凛的那个道:“店家,这个泥人是谁啊。” 那摊主见他穿着华丽,以为是大生意上门,忙笑着招呼道:“这位客官眼光真好,这个泥人啊,说起来可是大有来头,这可是照着咱们凌国最有名的将军捏的。” 赵光问道:“最有名的将军,那是哪一位。” 摊主道:“说起来,现在不应该叫将军了,应该叫国公了。这个泥人啊,就是张韬张国公。” 赵光神色瞬间变得冰冷:“哦?你见过张韬?” 摊主哂笑:“我哪有那个荣幸,不过将军嘛,想来也是穿着金光闪闪的铠甲,威风八面。我这是自己揣测着捏的,反正也没几个人见过,万一能忽悠到谁呢。” 赵光问道:“那你怎么就跟我若此坦诚了呢,不想做我的生意?” 摊主道:“哪能呢,不过您这穿着加气派,一看就是贵人,保不齐就见过张国公。与其冒着得罪您的风险吹嘘一番,还不如实话实说。” 赵光直起身道:“你倒是个实诚人,这个泥人我买了。” 那摊主喜出望外,这个泥人虽说是所有的里头最显眼的一个,可是寻常人谁会买个大将军回去,即便是有孩童看上了,父母也不敢给买。那可是国公,皇帝之下最大的官了,要是不小心摔碎了,万一传出去,搞不好要杀头的。 赵光似乎被扫了兴致,沿着河边走了一会,在一个小亭子坐下。吴骧上前帮他紧了紧披风,赵光道:“那个泥人呢,拿出来我再看看” 手里把玩着泥人,赵光不禁失笑,这泥人从头到脚,和张韬没有半点相似之处。明明是面相凶狠的“屠夫”,却被捏成了一个英俊的白面小将。“凌国最有名的将军,听到这种赞誉,不知道张韬是开心还是惶恐。”赵光像是在喃喃自语,又像是在跟人说话。 吴骧想了想:“想来该是害怕的,陛下当年也是威风得不得了的大将啊,打过很多次胜仗呢。” 赵光笑道:“就你会说话。没什么好避讳的,若说打仗一事,张韬,哦不,张家人都是一等一的好手。张国公的确为凌国立下了汗马功劳。只可惜…” 赵光的只可惜没有说完,吴骧也不敢去揣测这个只可惜,到底可惜的是什么。 赵光看向水面,波光闪闪。 “刘表的动作还是太急了些。虽说抓人口买卖案余孽的借口不错,可是偏偏给了张韬插手的借口。许抚远这些年来暗中搞了不少小动作,张韬到底知不知情。如果知情,那他的态度就耐人寻味了。如果不知情,那许抚远和他背后的人,手段着实不错。” 吴骧环视四周,见没有闲杂人等,壮着胆子道:“陛下,许都尉下一步该怎么做。” 赵光道:“回头给他写个密旨,就说他做的不错,不过还是不要操之过急了。逼急了的话,兔子还会咬人,更不要说那是一头猛虎。慢慢来,看看能不能找到别的事情。” 吴骧应下,赵光又道:“对了,那个被捣毁的青楼,叫康乐坊。张韬来信说已经烧了个干净,请旨如何处置那些风尘女。朕记的没错的话,都是些小国的亡国之后,要说干脆赐还民籍,朕可放心不下。那就按照他说的,将其安置在工坊之中,做工赎罪。” 吴骧道:“想不到杀戮一生的张国公,还有如此心慈手软的时候。” 赵光冷哼一声:“心慈手软的可不是他,是那个女子,和那女子的儿子。说来也真是奇怪,明明没有抚养过,可是那小子偏偏继承了那女子身上最宝贵也最无用的地方。善良,善良可活不下去啊。” 吴骧脑海中不禁出现一个女人的身影,那女子一身绿裙,笑容永远那么恬淡温和。 赵光将泥人拿在手里,掂了掂分量,狠狠地扔了出去,泥人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落入水中,激起了一圈圈的波纹。 “夜深了,回宫”赵光若无其事道。 吴骧也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朝着暗中的侍卫做了个手势,一群人在夜色中消失在回皇城的路上。 甜菜的寻找非常的不顺利。即便是将悬赏金额再次提升,依然没有消息。张不周也陷入自我质疑,他记不清甜菜这东西到底是在哪里生长,在什么时候生长。 事情的转机来得很让人意想不到。 张韬虽然已经退出蜀军,经略使田冀每年开年总要来邀请他参加阅军。只是今年张韬却很是坚定,坚决不肯再参加。无奈的田冀去找张三恭喝酒,正好见到张三恭和张不周叔侄两个在摆弄着一幅画。 “呦呵,这才几天没见啊,张老三都开始学人家作画了?”田冀和张家人非常熟络,跟张三恭更是相熟。 张不周起身行礼,面对这位执掌剑南道军事大权的重臣,很是恭敬。 “你这个大老粗知道什么,这可是发财的宝贝。”张三恭不爽道。 田冀一把将画夺过:“什么发财的宝贝,这画还能是金粉画的不成。”端详了一会儿,田冀嫌弃地将画扔在桌上:“我当画的什么好东西,这不就是糖梗嘛” 此话一出,如同石破天惊,张不周还没动作,深知甜菜重要性的张三恭一把拉住田冀:“你认识这个?” 田冀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干什么干什么,一个糖梗而已,至于这么激动吗?” 张三恭把画拿起来,几乎贴在田冀的脸上:“别说没用的,我问你是不是真的见过这个东西。” 田冀见他如此激动,也不禁慎重起来,又细细端详了一下:“没错,就是糖梗,别说见过,老子还吃过呢,除了带点甜味,没什么特别的。还不如大萝卜好吃。” 第六十七章 打狗 蜀州城内,今早的气氛有些不太寻常。 往日里虽然巡城兵马司的人也会在街上巡视,可是像今日这般,几乎是倾巢出动后,又成群的聚在一起,视线凌厉地摆出生人勿近的架势,还是头一回。 卖水粉的摊贩和一个兵马司的人相熟,打趣道:“姜小哥,今日这是有大行动啊。”,往日里喜欢开玩笑的姜衙差却表情严肃地看了他一眼,眼神分明说道:“不想死就闭上你的嘴。” 悻悻地吃了个闭门羹的摊贩,摸了摸头上的汗。这还是大正月里,怪冷的天气,怎么就出了这么多汗。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街上的人见巡城兵马司的人仍然只是聚集一起,没有动作,也就不再管他们。衙差怎么了,衙差也不能不让大家做生意嘛。兵马司的人穿着盔甲,又沉又厚,阴冷的天气里都出了一身汗,一个小衙差摘下头盔捧在手里,凑到姓姜的身边问道:“头,今天到底是什么事啊,一大早就把大家都叫来,还三令五申必须五人一组,绝不允许有人脱队,什么大行动啊。” 姓姜的闭着眼靠在墙上,半晌道:“兄弟们虽然甲胄在身,不过兵器没全带,锁链倒是带了不少,我猜想不会是什么危险行动,大概是要抓什么人。” 小衙差扫了一圈,默默点数了一下:“好家伙,这么多锁链,要拿的人数可不少啊。是哪家高门权贵犯了案,要满门查抄?” 姓姜的道:“这半年来蜀州城里抄了家的高官权贵还少吗,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巳时到,一个腰佩环刀的身形走近,路过之处,所有人纷纷抱拳行礼,口称知事。 燕洵扫过手底下的人,见大家都按规矩分成了五人一组,都老老实实地等着,心里很是满意。做了一个手势后,手下人纷纷跟着他往一个方向前行。 姓姜的衙差一边走一边猜测着目的地,看着路线突然有了想法,只是这个想法太过惊人,让人不敢去想。 姜衙差的猜测在一座桥前得到了证实。名为姻缘的桥头上,燕洵拔出腰间环刀,在风中傲立,朝着一众手下吩咐道:“康乐坊的二管事杨柳,与案犯黄世仁勾结,涉嫌人口买卖一案,现在本司怀疑她康乐坊内窝藏买卖的人口,需要将坊内所有人都带回衙门,严加审问。听明白了吗?” 尽管有聪明的人半路就猜到了,可是听着燕洵说出口,还是有点不敢相信。有衙差小声说道:“那康乐坊可是节度使衙门的生意,咱们这么去搅和,真的没问题吗?” 燕洵冷冷道:“今日的行动,是刘大人的命令。” 不需要再多说,刘大人三个字就足够了。手下人自然无从猜测,这个决定到底是刘表和节度使府衙商议过后得到了授权,还是刘表不知出于何种考虑的一意孤行,但是作为巡城兵马司的人,他们只需要知道,刘表,是他们最大的头,这就够了。 燕洵举起刀:“持武器者在前,持锁链者在后,若是有人反抗,除了不要伤及性命,怎么处置都可以。记住,我们的任务,是把康乐坊里的所有人都带回去,明白吗” 这一次的回答声响亮而整齐:“明白。” 燕洵挥刀落下,行动。 康乐坊刚刚打开的大门迎来了一群不速之客,开门的下人还没来得及反应,一群如狼似虎的衙差就冲了进来,吓得她花容失色。衙差们进来以后,占据各个角落,封堵住厅内的人可以离开的位置。有机灵的下人赶紧跑去找管事的报告。 杨柳作为康乐坊的二把手,身份超然,并不在坊内居住,而是在康乐坊后门外有一个小院子。她昨日挨了巴掌,手指又受了伤,再加上心底的气没有发出去,那一向听话的燕洵不知是不像以前那样听话了,还是真的是那公子身份惊人吓到了他,总之没有替她出这口气。虽然早早地就醒来了,可是想到昨天的事已经传开,就不愿意起床去见人,于是懒洋洋地躺在床上。 还在试图重梦周公的杨柳被一阵急促的拍门声吵得心烦意乱,拖拉着鞋起身去开门,边走边骂到:“你们这群杀千刀的,平日里老娘怎么教你们的,一大早就敲敲敲,催命啊。”打开门看是负责开关坊门的低等下人,杨柳更是气道:“你上来干什么,大门开了没?” 那下人神色慌张道:“鸨母,不好了,来了一群官兵,将坊内大堂给围了。” 杨柳大吃一惊:“官兵,哪来的官兵,哪里的官兵吃了熊心豹子胆,敢闯我康乐坊?”见下人什么也说不清楚,杨柳将她一把推开,随意地收拾了一下头发衣裳,就急匆匆地朝着前院走去。走到后门处,这里也已经被衙差把守,许进不许出。 好不容易到了厅内,杨柳目光扫过,见是巡城兵马司的装束,不禁更多了几分底气。找到一个相熟的衙差道:“今儿是什么风,你们兵马司到我这集体玩乐来了?还不将兵器收起来,吓坏了姑娘们和楼上房里的客人就不好了。你们燕知事呢,昨日还见了。” 燕洵从门外进来道:“杨鸨母,你在找我吗?” 杨柳见到燕洵,急忙问道:“燕知事,你这是什么意思,大清早的带人堵我康乐坊的门” 燕洵冷哼一声:“今日之事,还是因你而起。黄世仁你还记得。” 听到黄世仁的名字,杨柳的面色变了变道:“我说不记得,你也不能相信啊。不过,他不是已经被抓起来了吗?” 燕洵道:“他?现在已经不是被抓起来了。” 杨柳没细琢磨他话里的意思,惊喜道:“黄大人放回来了?” 燕洵道:“他现在不是被抓起来的意思是,他已经死了。” 杨柳的表情僵在当场,嘴巴半张着,很是吃惊。半晌才回过神来:“黄世仁死了,和我有什么关系。” 燕洵道:“黄世仁被抓,是因为他在蜀州之时,包庇、插手、合谋于人口买卖案,罪孽滔天。审讯他的时候,根据口供来看,有一部分他经手的人口不见了踪影。另外,他家里查抄出来的金银,和他的敛财数量,远不相符,缺少很多。” 杨柳道:“人不见了就去找,金子少了也一起找啊,燕知事这话里的意思,我怎么就听不懂了,丢了人丢了东西来我康乐坊干什么。” 燕洵不急不忙,找了个椅子坐下:“杨鸨母,你和黄世仁是什么关系,需要我说的那么明白吗?” 杨柳尽管是风尘之地的女子,可是这些年来她又不用亲自以色侍人,早就成了黄世仁的禁脔。此刻被燕洵看似隐晦实则挑明她和黄世仁的关系,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脸上很是挂不住。急忙说道:“姓燕的,你不要乱讲话,想要污蔑老娘,没门。” 燕洵冷笑一声道:“是不是污蔑,待我巡城兵马司的人将此处人口物资搜查个彻底就知道了。” 杨柳咬牙道:“姓燕的,这康乐坊是何处的产业,需要我提醒你吗?” 燕洵道:“谢谢你的好意,不过不用提醒了。” 见他心意已决,杨柳知道事不可为,虽然坊内养了几个会点武艺的健妇,欺负欺负喝醉了的客人还可以,对上这些执兵戴甲的衙差,就不够看了。杨柳哼了一声,转身向康乐坊原有的人道:“都下来,跟他们走。我倒要看看,请神容易,这送神该有多难。” 楼上的姑娘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如何是好。燕洵高声道:“诸位,若不想被我这些粗鲁的手下伤了人,就请配合一下,自己下来。”见有人想要进屋收拾东西,又说道:“还请诸位,除了穿戴好衣物之外,不要携带任何财物。” 见楼下的衙差们虎视眈眈,一众姑娘也只能照着杨柳和燕洵所说的,乖乖下楼来。手下人想要将铁链给她们捆上,燕洵看着一个个瘦弱的姑娘,吩咐到除了那几个会武艺的健妇,剩下的就看管着带回去就行了。 正在清点着人数,姓姜的衙差凑过来,在燕洵耳边说了几句什么。燕洵的眉头皱了起来,随后不耐烦道:“给他们找几个斗笠,带黑纱的那种,让他们从后门走。” 姜衙差领命而去,随后买了几顶斗笠回来,匆匆上了楼,不久就领着几个衣着显贵戴着斗笠看不清面目的人走下来顺着后门离开了。 杨柳见此,不禁嘲笑道:“我还当你燕知事多硬气,还不是怕得罪人。可惜啊,已经晚了。刚刚走的这几位,可都是有身份的,你让他们这么丢脸的从后门走,以后铁定要找你的麻烦的。” 燕洵朝着左右道:“她怎么还在这,作为重要嫌犯,严加看管,给她把锁链枷锁都带好,赶紧带回去。” 杨柳似乎有点不敢相信道:“姓燕的,你连我都想抓。” 燕洵笑了:“你这是什么话,没有你,抓她们有什么意义。” 杨柳道:“我是康乐坊的管事,是节度使衙门选出来的,我不是你口中的嫌犯,若是怀疑我有罪,那也该节度使衙门来管我,轮不到你巡城兵马司。” 燕洵道:“今天,不管你是什么身份,我非拿你不可。带走。” 杨柳本还想骂骂咧咧,只是沉重的铁链和枷锁往脖子上一戴,头都被沉得坠了下去,说不出话来。 看着康乐坊的姑娘们排着队往外走,燕洵似乎突然想到什么,招手叫来姓姜的衙差嘱咐道:“悄悄问一下这些人里,谁叫宋念卿,将其和她妹妹与这些人分开,单独关押。” 第七十七章 临渊 张不周与张三恭对视一眼,都是抑制不住的惊喜。 张不周再次问道:“田大人,此事非同小可,至关重要,还请您一定要慎之又慎。” 田冀不耐烦道:“叫什么大人,叫叔叔。你们叔侄两个怎么回事,我都说了没错的。我们行军打仗时,连盐巴都带不了多少,更不用说本身就是稀罕物的糖了。十六七岁的小崽子们,受了伤,痛的嗷嗷叫,随军的郎中就会切上几块给他们塞嘴里嚼。我也尝过,就是带点甜味,没什么稀罕的。” 张不周道:“那您怎么知道是长这个样子?” 田冀回忆道:“应该是在蜀西,跟西凉人打仗的时候我见过。有人种这东西,我当时还以为是萝卜,拔了几棵,是当地人告诉我这个叫糖梗。” 张不周瞬间恍然。他只记得这东西在前世的北方和四川有种,却不清楚是什么位置。现在想来,甜菜是喜温耐寒的作物。蜀西多山,海拔高,气温低,正适合它生长。 冲着张三恭点点头,后者激动的跳起来:“这下子真要发财了。” 田冀道:“什么意思,这么难吃的东西,你们还真想卖钱啊” 张三恭嗤之以鼻:“难吃?那是你不会弄。我告诉你老田,这东西,能制糖。” 田冀笑道:“我看你是想钱想疯了。我又不是没见过糖长什么样子,你看这东西,跟糖哪里像了。” 张三恭道:“说了你也不懂。这东西叫甜菜,真的能制糖。不信你问不周” 见田冀看过来,张不周急忙道:“没错,这个东西,确实是糖的原材料。只是眼下光知道可以,具体怎么做,还得找到甜菜以后再研究。” 见叔侄两个如此肯定,田冀反倒有些坐不住了:“那是真的要发财了?” 张三恭一把拍向他:“老子都说了你还不信。” 张不周问道:“田叔,还得请你帮着回忆一下,这东西到底是在何处见过,我们好去找种子回来。” 田冀想了想道:“当时是在和西凉人打仗,肯定是西边没有错。具体位置嘛,我就记不太清了,只记得地势有点高。那一带都是些土人,穿得破破烂烂的,说的话也晦涩难懂。” 张三恭匆忙起身,到张韬的书房去找来一张地图,三个人在地图上找来找去,田冀指着一块地方道:“老子要是没记错的话,就是这里。” 张三恭认不出来,张不周倒是看出来些什么。尽管地图很简陋,可是看位置,大概和前世的阿坝州差不多。那里海拔要高上很多,甜菜长在那里也是合理的。 确认了位置以后,张不周道:“太远了,去那里种的话一方面是距离蜀州太远,朝廷未必会允许康乐坊的女子们跑出那么远,另一方面,离西凉又太近了些,将来若是走漏了消息,西凉人有可能大军进犯来抢。” 张三恭皱眉道:“那怎么办。” 张不周沉思片刻道:“还是要把种子带回来,不光是种子,连带着种甜菜的人也要带回来。我们不了解这东西的习性,要是有熟手跟着一起弄,速度会快上很多。反正那块也不是什么好地方,还得提心吊胆防着西凉人打过来,不如迁到蜀州边上来。” 张三恭点点头:“那,种在哪里。” 张不周的手指点在蜀州西北一地,那里眼下还是河流交汇之地:“龙岭平原。” 担心张三恭派去的人找错了地方,田冀还特意派了当初跟他一起打仗的亲信同往。一支装备齐整的队伍,快马加鞭地出发。落在不明真相的人眼里,还以为又要打仗了呢。年假已过,张韬回到了衙门里办公,张三恭每日忙着和谢意你侬我侬,张不周乐得清闲,很是舒服地在蜀州城内玩了几天,只是很快就变得无聊起来。 这一日,练了半天武的张不周正躺在床上睡得香,白露轻手轻脚的走进来,叫醒了他。 “谁来了?靳川?哎呀,老靳来啦,快帮我找鞋。”得知靳川来访,张不周很是兴奋。 靳川比上次见面要肉眼可见的胖了不少,看来年假休的很是舒心。张不周拍拍他微微隆起的肚子:“老靳啊,你这样下去不行啊。没有将军命,挺个将军肚。人家还以为你当多大的官呢。” 靳川黝黑的脸涨的通红:“别胡说,你堂堂国公府公子,怎么没个正形。” 张不周嘻嘻哈哈道:“这不是太久没见了,甚是想念你嘛。靳大县令今日来访,有何贵干呐” 靳川也不见外地在他对面坐下:“没什么要紧事。只是年假已过,衙门里又没事,我就想着问问,什么时候恢复动工。” 张不周推开窗子,尽管还不是很暖和,至少风里的寒意去了不少。“也差不多了,再拖下去,就可能赶不及了。” 靳川疑惑道:“什么事赶不及了。” 张不周笑笑:“是一件大好事,如果能成,我保证你都安县城的税赋翻上几番。” 靳川端着茶杯的手一个哆嗦,滚烫的茶水洒在腿上,好在天冷穿的厚,没烫伤:“你说话总是这般语出惊人,翻上几番,你要在都安挖金矿啊” 张不周嘬着牙花子道:“金矿?老靳啊,你这话可说对了。这东西虽然不是金子,可也和金子差不多了。” 靳川来了精神:“没晃点我?” 张不周鄙视地看了他一眼:“我堂堂镇国公府的长孙,忽悠你有什么好处。只不过眼下还在准备阶段,等到万事具备了,你就知道了。” 靳川将信将疑地坐好“我看你在府上也没什么事,不如回庄子上去看看?” 这话还真是说到了张不周的心坎里:“我也正有此意。等我祖父回来请示一下就过去” 张不周的打算落了空。 “才在家安生呆了几天就想着往外跑。再过几天是什么日子你忘啦。”张韬否决了张不周想回庄子上的想法。 “什么日子,眼看要正月底了,年也过完了,还有什么事啊”张不周挠挠头,想不起来。 “臭小子,正月二十五,是你的生辰之日。十八岁的生辰,可以佩剑了。这么大的日子你都能忘。”张韬怒道。 张不周猛地想起,可不是嘛,差点完了。往年都是在山上师父和几个师兄给过生日,自己还真么怎么特意去记。 张韬道:“按照惯例呢,男子十八,若是习武之人,家里长辈要送他一把佩剑随身。你那个不成器的爹是指望不上了,只能我这个半截入土的老头子操心。剑我都准备好了,就等到日子给你,你倒好,还想着往外跑。” 张不周笑道:“嘿嘿,我这不是忘了嘛。还是祖父有心,公务繁忙还记挂着孙儿。” 张韬道:“整天就知道嬉皮笑脸的。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已经有你大伯了。” 张不周道:“谁能跟您老相比啊,我不着急,我还小呢。” 张韬笑道:“你也不用着急。你的事啊,老夫心里有数。” 不知道张韬所谓的心里有数是什么意思,更无从得知自己有什么事。既然短时间内回不去庄子,张不周就潜心练起武来。堂堂国公出手,必然不会小气,自己这身武艺,别再辱没了宝剑。 正月二十五一大早,张不周就被白露谷雨两人从床上拉了起来。除了换上一身新衣服外,白露还特意将他的头发高高地扎起来,绑头发的绳子勒的很紧,张不周觉得头皮都要被撕开了。 镇国公府的下人们早早就聚在了一起,列好队等着主角出席。张不周到院子里的时候,张韬与张三恭已经准备好了一切,站在香案前等候多时了。 瞪了迟到的张不周一眼,张韬举起一篇祝辞,长篇大论念得本就头疼的张不周更是头疼。张三恭在一旁偷笑道:“这才哪到哪,等到及冠的时候,仪式更繁琐。” 见张韬忙着念稿子,张不周道:“也真是难为祖父了” 张三恭笑道:“你小子真傻。老爷子年幼习武,哪来的时间去读书写字。我跟你打赌,那祝辞上的字有一多半他都不认识,保证是在乱念。” 张不周惊讶道:“不会,这也可以。” 张三恭道:“不信啊,不信咱俩打个赌,一会儿你问问老爷子,那稿子上写的都是什么意思,他保证答不上来。” 张不周鄙夷地看了他一眼:“想坑我,你怎么不去问。看祖父不拿鞭子抽你。” 两个人在下面窃窃私语的工夫,张韬已经念完了祝辞,狠狠地瞪了两人一眼。两人赶忙正色站好。 “不周,你上前来。” 张不周依言上前,只见张韬从香案上拿起一个很是古朴的剑匣,递给张不周道:“君子三仪,剑玉冠。你还没及冠,不过已经到了佩剑戴玉的年纪了。这把剑就送给你,至于玉嘛,向来都是当爹的给,回头你到庄子上去找他要。” 张不周接过剑匣,很是沉重。见张韬示意,张不周拉开剑匣,青黑色的剑鞘映入眼帘。难怪如此之沉重,看质地,剑鞘竟是精钢所制。剑柄上刻有两个字。 临渊。 第六十九章 金屋藏娇 白露的话坐实了张不周的不安。巡城兵马司一反常态的突然行动,果然另有所指。 白露道:“我和程耳出去打听了一下,现在还不知道是哪方面放出来的消息,有的说兵马司名义上要搜查被买卖窝藏的人口,银两,实际上是因为公子昨日在坊内起了冲突,所以调动了兵马司的人手,大动干戈,出出气。还有的说您是冲冠一怒为红颜,是为了将某个姑娘从坊中捞出来。有人说,昨日里见过燕洵知事和您先后从康乐坊离开,今日燕洵就抄了康乐坊,一定是您的授意。” 张不周道:“这不纯属胡说八道嘛。哪一条也站不住脚啊,我一个无权无势的白丁,哪来的能力指挥燕洵,指挥巡城兵马司。” 见几人虽不说话,但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张不周也反应过来。虽然自己确实没有官职,可是谁叫自己有个声名在外的祖父呢。 张不周皱眉问道:“虽然说这几个说法都有些扯淡,不过都还不算太过分,为什么你会如此凝重?” 白露道:“公子,无论是哪一种说法,都是冲着您,或者说是冲着国公府来的。纵观这几种流言,逃不过公器私用、沉迷女色、干涉政事的恶名。若真让不知真相的人误以为是公子借了国公府的势压了巡城兵马司,那就不光是冲着公子了,还是冲着国公府和老公爷来的。” 张不周道:“巡城兵马司不是解释了吗,是在搜查买卖的人口,老百姓为什么不信。” 白露苦笑道:“公子,这几个理由放在一起,如果我不知道真相的话,我也会去选择相信更有趣的那一个。流言嘛,当然是越离谱越好,茶余饭后才能多点谈资。” 张不周哑然。这大概和前世所谓的“吃瓜”类似,一件事情,总会有各种各样的说辞,我并不是真的在乎真相是什么,我只会看到我想看到的版本。 白露道:“公子,此事我要去禀报给谷雨姐了。” 张不周明白她的意思,无论真相如何,此时外面已是流言四起,白露必须及时上报给谷雨,由谷雨报给张韬。而提醒张不周的意思,无非是让他做好准备,若是张韬找他问话,应该如何应对。烦躁地摆摆手示意她去,如何应对,有什么可应对的,自己根本就没做嘛。 谷雨得到消息往张韬的书房走的时候,正遇上提前下值的许抚远。身份尊贵但平易近人的许抚远甚至主动出声先和谷雨打了个招呼:“谷雨姑娘去哪里啊” 谷雨恭敬行礼后道:“回大人的话,奴婢有要事要向公爷禀报,若是大人不急,能否容奴婢先说。” 许抚远笑呵呵道:“我不急,不过也不让你先说。我想你要找他说的,无非是此刻外面正热闹的那件事。” 谷雨恍然:虽然许抚远是节度副使,可是道内大大小小的具体事务,其实都是由精通政事的他一手抓起的。康乐坊身为节度府衙的产业,许抚远不可能不知道这件事。此时过来,想必就是要和张韬说些什么。想到此处,谷雨巧笑道:“大人果然神机妙算。既如此,就有劳大人与国公斟酌,我就等候命令了。” 许抚远抚着胡子,目送谷雨离去,才施施然地走向张韬的书房。 几十年的老交情,又有着虽然不是但已远超血亲的关系在,没经人通报,许抚远就推开了房门。 张韬双手交叉放在背后,正聚精会神地看着一副地图,那是天元大陆的地图。 许抚远走到他身旁,指着图上胶东道位置道:“从这里来的那一位,杀气很重啊。” 张韬嗤笑一声:“哪来的什么杀气,不过是一次愚蠢的试探罢了。” 许抚远道:“自人口买卖案之始,吏部对剑南道频繁动手,更换补充了几十位官员,其中就属这位从胶东道调过来的新任蜀州都尉官职最高,实权最大,年纪最轻。传言说刘表从胶东道去泰安城面见圣颜的时候,可是得到了难得一炷香的君臣密对时间。这期间说了什么,没人知道。只是三天后,吏部就发出了调他来蜀州的任命。” 张韬道:“传言说,你都说了是传言说,还去管这些有的没的干嘛。人家既然来了,就“是咱们剑南道官场上的同仁,该鼓励鼓励,该配合配合” 许抚远道:“你说的倒是好听,那刘表进蜀州城上任的那一天,是谁说身体不适,称病不去上衙的?” 张韬瞪着眼睛道:“老子说身体不适就是身体不适,我还会为这点事骗人不成。别在这东拉西扯,说,什么事” 许抚远道:“节度衙门的那群小崽子不敢排你的班,倒是没放过我。今天是我值衙的日子,这位新都尉破天荒地来了我这喝茶。聊了不少,可是我猜他来的目的其实就是想说一件事。我刘表对康乐坊动手了,冲着你们来的。你不用看我,听我说。对康乐坊动手的时间,根据亲信的打探,的确是在他跟我说完这件事之前,这是一招摆明了的先斩后奏。至于我说的冲着我们来的,是他离去时最后留下的一句话,他说不周昨日去康乐坊,又和人起了冲突。眼下外面,到处都是不利于不周和你的流言。” 张韬道:“康乐坊康乐坊,就这么个破地方,为什么就能惹出这么多事来。当年我叫你们不要搞这一套,非是不听,就缺那点银子嘛?堂堂的节度府衙,脸都丢尽了。我现在想想,都不知道将来死了在下面碰见我那个儿媳妇该怎么解释。” 许抚远也不恼:“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康乐坊再不堪,总算是变相完成了她当年的愿望,那些女子,至少都回了下来。” 张韬冷哼一声:“昨天的事我已经听说了,你所谓的流言,我猜也能猜到是什么。老许啊,我虽然不如你那般老奸巨猾,可也不是个傻子。他的行动,看似有杀意,实则没杀心。几句捕风捉影的流言,还能毁了我张家的名声不成。无非是一次拙劣的试探,那就让他试探好了,我是不会理会的。正好借这个机会,好好收拾一下康乐坊这个烂摊子。家门不幸,一个比一个不让人省心。” 张不周在房里猜测张韬是何反应的时候,一个人不敲门就直接走了进来。 “亏你还是做长辈的,这点礼貌都不讲吗?万一我在换衣服怎么办”张不周不满地抱怨道。 张三恭不以为意地上下打量着他:“就你?你从头到脚,哪里长了痦子我都清清楚楚。有什么好避讳的。” 张不周道:“今天怎么不去找田冀喝酒了?你们两个也真行,从过年到现在,喝了多少天了这是。听下人说,你是每天下午走,第二天上午才回来。醉生梦死不过如此了。” 张三恭这下子反倒有些不自然,扯开话题道:“没大没小,经略使的名字也是你能直呼的。别说我的事了,先说说你。” 张不周道:“我?我怎么了?” 张三恭笑道:“装傻是不,我从外面回来的路上可都听说了,说你张大公子一怒为红颜,查抄了康乐坊。” 张不周苦笑道:“外人说说也就算了,你这个自家人也来嘲笑我。我要是真敢这么做,祖父还不扒了我的皮。” 张三恭道:“这么说,真的是流言咯。” 张不周跳脚道:“不是你,三叔,你可是我三叔哎,连你都会怀疑我吗。” 张三恭没有急着回话,反倒陷入了沉思。良久道:“你跟我去个地方。” 见他一脸便秘的样子,张不周疑惑道:“什么事啊神神秘秘的。” 张三恭道:“跟我走,到了你就知道了” 套了一辆马车,张三恭的小厮这几天折腾得很是辛苦,所以干脆没叫他,就带了陆升出门。掀开窗帘看看路线,张不周依稀有点眼熟:“这是要去哪里。” 张三恭道:“前朝在蜀州城留下的东西,大多被你祖父毁了。唯独这一座漂亮到不行的园子,你祖母很是喜欢,因此被留了下来。”张不周一听就知道是哪里了,他所说的,就是谷雨等人曾经想带他去的那个前朝皇家园林,位于御史衙门后头的保俶园。 保俶园的面积比想象中要大上很多,只是张三恭似乎很是心急,打发陆升去停马车,然后就在外面候着,他拉起张不周就往园子里走。穿过一片竹林,沿着歪歪斜斜的小径前行,一个拐弯后,竟是别有洞天。 一个简单却很精致的小院子出现在张不周的眼前,四周是竹子扎起的篱笆,院子里有一口水井和一方石桌,桌子上是用刀刻出来的棋盘。可惜的是没有养些鸡鸭,浪费了这么大的地方。 三间小小的砖瓦房,造型和张不周在庄子上设计的很像。一扇窗口上面,插着一只纸风车,在风中溜溜的打着转。 张不周笑道:“行啊三叔,这该不会是你金屋藏娇的地方。怎么,带我来见三婶啊。” 听了他的话,张三恭居然老脸一红,竟然说不出话来。 张不周惊奇道:“不是,被我猜对了。” 正拉扯着张三恭要他说个清楚,从屋子里走出一个女人来,气质娇媚,体态优雅,将淑女和熟女的韵味集于一身。 张不周看清此人的脸后,先是微微诧异,随后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 第七十八章 夜行 张不周看着“临渊”两个字,不知何解。 张韬咳嗽一声,煞有介事道:“《淮南子 说林训》里曾言,临河而羡鱼,不如归家结网。后有董生改为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意思是空怀壮志,不如实实在在地付诸行动。我希望你能够以此为戒,凡事不能空想,一定要思之有悟,行之有节。” 张不周躬身行礼:“孙儿受教了。” 仪式结束,张韬示意张不周自行离去,招手叫来大管家刘福:“去给那个书生十两银子。他娘的,为了背这么几句话,老子的头发又白了好几根。要不是看孙子被震住了,老子一文钱也不给他。” 张不周捧着临渊剑回房,白露一路上缠着非要看看。顶不住她的叽叽喳喳,张不周索性前往武场,四兄弟也跟着一起,国公所赐的宝剑,谁不想开开眼。 将临渊剑从剑匣中取出,入手便是一沉。剑鞘精钢所制,这剑身估计也差不了多少。 众人围着站成一圈,张不周提剑在手,摆了个帅气的造型。见众人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临渊剑,张不周哈哈大笑,快速地拔出宝剑。 没有预想中的惊叹声,反倒是一片沉寂。张不周看向众人错愕的脸,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低头看向临渊剑,也愣在了当场。 剑身的长度和宽度与一般的剑无异,分量不轻。只是剑身上不知道为什么,附着一层厚厚的锈迹,这才使得剑身要重上许多。 举起锈迹斑斑的临渊剑,张不周欲哭无泪:说好的宝剑呢。 白露忍着笑安慰他道:“公子别伤心,说不定这剑就是这样子的呢。别看它生锈,可能会更有威力。” 张不周道:“更有威力?拿这把剑砍人,估计连皮都扎不透。靠什么杀人,破伤风吗?” 不知道张不周所说的破伤风是哪门哪派的招式,陆升实在忍不住笑道:“公子,佩剑嘛,当然是好看为主,你看这剑鞘多漂亮。有我们几个在,也用不到公子亲自出手。” 张不周嫌弃地将临渊插回剑鞘,一把塞进陆升怀里:“拿走拿走,别让我再看见它。” 莫名其妙的生锈宝剑临渊让张不周原本满怀期待的“十八岁佩剑”颇有些虎头蛇尾的意味。也不知道是不是张韬忘了看,把这把生锈的剑送给了自己,有心去问,又担心张韬老脸挂不住,恼羞成怒之下别再冲自己发火。 白露跟着蹑手蹑脚地进了屋,张不周笑道:“干什么呢,做贼啊。” 白露连忙示意他噤声,颇有些害羞地从怀中掏出一个香囊,上面绣着一只鸟。 张不周接过香囊:“咦?这不是我上次见过的那个香囊,绣了一只鸭子的那个。” 白露作势要抢:“人家都说了是白鹭,白鹭,你要是不喜欢就还给我,不送你了。” 张不周将香囊高高举起道:“送我的?” 白露抢不到,坐在椅子上生闷气:“还能是送谁的。人家知道你生辰,特意去学的女红。你还来取笑人家。” 张不周翻看着香囊,确实是初学者的手艺,难怪自己会将白鹭当成鸭子。自己也看白露绣过,只是没想到是送给自己的。见白露抱着胸气鼓鼓的样子,张不周道:“好啦,是我眼拙没看出来。白露姑娘亲手绣的香囊,我怎么敢取笑呢。你放心,我一定随身佩戴。” 白露心内欢喜,嘴上却道:“谁稀罕,爱戴不戴。” 张不周想将香囊戴上,可是别别扭扭地怎么也戴不好,白露一边念叨着真笨,一边伸手给他整理好。 戴好香囊,夸张地摆了个造型,白露看着不禁笑出声。 “不生气啦?”张不周凑到白露身边,紧挨着坐下。 白露站起身“挨这么近做什么。不怕你的宋姑娘知道了生气。” 张不周摸了摸鼻子:“好端端的,又提她干什么。” 白露哼道:“你不知道,那叫宋念卿的,跟公子是同一天生辰呢。” 与张不周同一天生辰的宋念卿,没空也没什么资格去过生辰,她正一边受着宋思思的狂轰滥炸,一边在纸上誊写自己能想起来的制糖之法。 宋思思双目通红,咬牙切齿地骂道:“宋念卿,你个杂种,怎么,就那么喜欢那个小白脸,连新宋国的国之秘宝你都拿出来,当嫁妆啊。” 宋念卿置若罔闻。 宋思思冲上前去,将她写到一半的纸团作一团,直接塞进了嘴里。宋念卿转过头来,平静地看向她。 宋思思在她面前嚣张惯了,往常宋念卿都是逆来顺受,眼下虽然表情平静,可是却让宋思思感受到了莫名的压力。 “我之所以会将秘方拿出来,不是像你所说的什么嫁妆,也没想给自己谋一点的好处。我和谢管事谈过了,以秘方做担保,换你自由。”宋念卿淡淡道。 宋思思愣在当场,一脸的不敢置信。 “当年的事,已是当年。那会儿你还小,亲眼见到父母死去的惨状,又在康乐坊受人欺侮,因此戾气深重,这些我都理解。我只是想着,你是不是也该念及我是你同父异母的姐姐,骂我的时候顾及一下用词。我是杂种,那和我同父的你又是什么。”宋念卿的话里难得带了火气。 宋思思被她的话镇住,随即道:“少指责我,至少我没做叛徒。” 宋念卿将她吃剩一半的纸从嘴里抠出来,宋思思死死咬住她的手指,宋念卿却像没知觉一般,只顾着将纸拽出来。等到宋思思松口,手指已经被咬的鲜血淋漓。 宋思思不知所措,宋念卿则是满不在意地拿过纸擦拭着血迹。“我往日里一直劝自己说,你还小,不懂事。现在我想通了,你不是不懂事,你是满心都是仇恨,让你看不见别的事。谢管事答应我,只要制糖之法证明有用,就可以为你求得自由身。到时候你就可以像一般百姓家的姑娘一样生活了。在那之前,我会拼命干活,给你攒下安身立命的本钱。至于以后你是继续想着报仇,还是好好活下去,都与我无关了。” 宋思思道:“你有这么好心?” 宋念卿道:“我不想再跟你解释什么,时间一到,你自然就知道了。” “除了制糖之法,你没答应别的?比如说,被那个张不周收入帷帐,当个宠妾?” 宋念卿脸上终于有了情绪波动:“我虽然不想报仇,可是委身仇人之后,我做不到。” 十八岁的生辰一过,张不周就催着白露收拾东西,要回庄子上看看。白露原本是想着装上几车稀罕物,都被谷雨否决了,换上的都是些常见物品,光是生火做饭用的铁锅就装了一车。 张不周赞许地点点头:“还是谷雨姐想的周到。” 白露也不傻,想明白了为什么要装这些东西,不服气道:“铁锅哪里不能买,非要这么远带过去。重死了。” 陆升笑嘻嘻道:“又不用你背,哪里重了。” 白露作势要打他,两人追逐着跑开,谷雨道:“公子这次去庄子上,别忘了去二先生那里佩玉,老公爷可是特意叮嘱过的。” 张不周头疼道:“知道了。不会忘的。好端端地跟庄户们学着叫什么二先生。” 谷雨一愣:“在庄子上呆久了,大家都这么叫,就习惯了。” 一想到回到庄子上就是自己最大,想干什么就什么,张不周兴奋不已:“快点,看看东西都装好了没,带齐了就出发。” 正月十五过完,陆斗、李大嗣和程耳三人都告了假回去探亲,只有陆升赖着不肯走。谷雨忙的很,这次也走不开,所以这次回庄子只有陆升和白露两人陪着。 蜀州城彻底恢复了生气,西凉退去后,来往的商队明显多了不少。张不周和陆升各自赶着一辆车,时不时就要在狭窄的官道上和对向的车队相会。好在车厢上高高的飘扬着“镇国公府”大旗,只有过往的车辆给他让路的份。 过了正月,天气渐暖,路边的树木也在拼命吐绿。虽然路况还是一样的颠簸,不过一路上和白露逗着趣,倒也不无聊。 马车比骑马要慢很多,又不着急赶路,天色全黑的时候,干脆就停了下来。寻了个宽敞的地方,将车厢里的东西搬一些下来,好腾出空来睡觉。 草草吃了些干粮,张不周钻进车厢,白露裹在毯子里不肯露头。 “有这么冷吗,干嘛裹得这么严实。”张不周疑惑道。 白露脸蒙在毯子里,瓮声瓮气道:“冷啊,怎么不冷。快睡觉。” 不知道她又搞什么幺蛾子,张不周钻进自己的毯子,觉得挤,干脆伸出一只手去,将白露连人带毯子整个揽过来抱进怀里“嗯,这样子就宽敞多了。”白露裹在毯子里,被张不周的动作吓了一跳,半天没等到他别的举动,脸却红到不行,心跳也砰砰地犹如打鼓一般。胡思乱想间,睡意上涌,昏睡过去。 不知道是什么时辰,张不周被尿憋醒。想着一定是晚上的干粮太干了,喝了太多的水,才导致自己起夜。掀开车厢的帘子,揉揉惺忪的睡眼,生起的火堆还没灭,借着微弱的光,张不周找了处地方放水。 痛快淋漓地放完水,刚要回去接着睡,几乎微不可察的的说话声传入耳畔,张不周全身汗毛瞬间竖起。 三更半夜,荒郊野外,哪来的人声。 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张不周蹑手蹑脚地靠过去。穿过一片竹林,一条小路出现眼前。同时出现的,还有围坐在火堆旁的几个人影。 距离还是不够近,只能看见那几人穿着黑色的夜行衣,面目都笼罩在和衣服一体的帽子中,看不见脸。张不周蹲下身子,一点一点地前移,好在声音比刚才要大了些,可还是听不太清楚,只是依稀地听到“南唐”、“青莲剑宗”“李煜”几个词语。 在寒夜里蹲了半天,张不周只觉得手脚发麻,见没听到什么有用的信息,对这群古古怪怪的人也没什么兴趣,正准备回去睡觉,一个名字传入耳畔:张不周。 张不周后退的身影一震,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又一个黑衣人说了一句:张不周。这次比刚才还要清楚,张不周想要离得再近些,听听他们到底在说什么事情和自己有关,却没看清脚底下,一根枯枝被他踩得“咔嚓”一声。 眼见黑衣人们迅速站起身,提上兵器,张不周忍不住就要转身逃跑,正要动弹的时候,一道黑影出现在身旁,在张不周惊呼出声之前,稳稳地捂住了他的嘴。 第七十章 谢意 从屋内走出来的女子,正是老宅的管家谢意,这既在张不周的意料之中,也在张不周的意料之外。 意料之中是因为早在老宅的时候,张不周就注意到了三叔与谢意之间的不正常;意料之外则是因为,三叔火急火燎的把自己带出来见人,难道就是要向自己展示他的“金屋藏娇”? 看出张不周的疑惑,谢意巧笑嫣然,伸手示意张不周在石椅上坐下,指着棋盘道:“会下棋吗?” 张不周挠挠头:“会,不过下的不好。” 谢意看向站在一旁的张三恭,后者很是机灵的回屋里捧出一盒卖相不佳的棋子。 张不周有点别扭,在庄子上的时候,谢意是三大管家之一,平时面对自己,不说毕恭毕敬,至少是礼数周全。今日见了自己,反倒是像换了一个身份。 谢意看出他的不自在,笑道:“在庄子上的时候,我是老宅的管家,面对公子总是要注意些。不过既然今天你三叔带你来了这里,那我就应该拿别的身份来面对你了。” 张不周试探着问道:“是以三婶的身份吗?” 张三恭的脸瞬间红的比醉酒还厉害,一个大男人,居然忸怩作态地看向谢意。 谢意倒是不以为意:“如果你这么认为,也不是不可以。我曾经,差点就成为你这位三叔的结发妻子。不过,今天我要和你说的事,和这一重身份,关系不大。” 张不周好奇心更甚,静等着她往下说。 谢意却没着急再开口,捡起一枚棋子,自顾自地先下,示意张不周跟上。 张不周对这种不能好好讲话,偏要借着下棋来故作高深的行径很是不爽,只是张三恭在一旁不断地挤眉弄眼,只好叹了口气跟上。 谢意道:“怎么,不喜欢下棋吗?” 张不周道:“不是不喜欢,就是觉得,说事情就好好说事情,下棋就好好下棋,不要搞在一起。” 谢意似乎颇有些意外,看着他一脸不爽的神色,愣了一下后竟然笑出声来:“你比他们两个都要有趣。” 张不周也不知道她所说的两个是谁,干脆不接话,只是闷头下棋。不知道是误打误撞了大运,还是谢意故意让他,竟然在中盘就占尽了上风。谢意棋艺不佳,棋品更不佳,眼见着大势已去,竟然站起身来道:“我突然想起来,锅上还煨着一锅鸡汤呢,我去看看。三恭,你替我把这盘棋下完。” 张三恭忙腆着脸坐下,见谢意进了屋,张不周忍不住道:“三叔你搞什么。金屋藏娇就算了,带我来这里让她敲敲打打地干什么。” 张三恭回头看看谢意不见人影,用食指挡在嘴边道:“小点声。你急什么,三叔还会害你不成。” 张不周道:“那可说不准。这深山老林的,你还不让陆升进来,保不齐有什么坏心思。” 张三恭嘿嘿一笑:“坏心思,坏心思那也得是对姑娘的。对你一个臭小子,有什么坏心思。 张不周道:“哟,看不出三叔还挺风流。不过你这副尊容,怕是很难招姑娘喜欢。” 张三恭不屑地哼了一声:“你知道什么。你三叔当年号称玉面银枪小霸王,也是这西南一带出了名的公子。只不过这些年整日东奔西走,才搞得我又黑又瘦。不过喜欢我的姑娘可是没少,一抓一大把。” 张不周嘴角浮起一抹微笑:“是吗?三叔有什么经验没,传授传授。” 张三恭摇头晃脑,一副自傲的表情道:“这东西啊,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你呀,还太小,学不会,也用不上。” 张不周笑意更甚:“那看来,三叔是颇有心得咯。” 张三恭道:“那是当然。” 正沾沾自喜之时,一道声音在耳畔响起:“什么心得。” 张三恭如同被雷劈到一般,一蹦三尺高地从椅子上弹起。满脸的悲愤看向张不周:臭小子,下套害你三叔。 已经过来听了半天的谢意对这个问题颇有兴趣:“说啊,什么心得。” 张三恭支支吾吾,突然指着棋盘道:“是下棋的心得。我在给不周讲解下棋。” 谢意瞥了一眼棋盘,笑道:“就你这水平,还敢教别人?” 张三恭心说我这还不是接的你的残局,只是这话不敢说出口。 张不周忙打圆场道:“三叔是在给我讲他这盘棋都犯了哪些错误,提醒我以后注意不要犯。” 谢意冷哼一声:“将棋子收起来,准备吃饭了。”说罢转身回了屋。 张三恭怒目而视:“臭小子,什么仇什么怨,你害死我了。” 张不周不屑道:“看你那没出息的样子。要是让祖父知道你被一个女人如此拿捏,还不知道要怎么收拾你。” 张三恭做了个回去再跟你算账的手势,进屋去帮谢意端饭菜。 和谢意的人一样,几道菜精致淡雅,但唇齿留香。尤其是那锅煲了很久的鸡汤,鲜美的很。从早上开始心烦意乱的张不周大半天没吃东西,此时胃口大开,吃得很香。 谢意不去管张三恭,反倒是不断地给张不周夹菜。张不周虽然胃口大,在她这种攻势下也应付不过来,忙岔开话题道:“谢管事,哦不,三婶,呃,话说我该怎么称呼您啊?” 谢意道:“论辈分,你叫我一声谢姨,吃不了亏。” 张不周言听计从:“谢姨,今天三叔带我来这里,想必是您的意思。您有什么事不妨直说,这好饭好菜的招待,我这心里实在不踏实。” 谢意道:“年纪轻轻地,疑心病怎么这么重。” 张不周道:“不是疑心病,我是怕吃人家的嘴软,等下您要是提出点什么不好办的事,您说我要是不答应,是不是就太不给您面子了。” 谢意笑道:“你倒是随了你们张家人的性子,事事都要先算个清楚。罢了,那我就先跟你说明白,今日叫你来,为的是康乐坊的事。先告诉你一个消息,那个和你起冲突的老鸨,名叫杨柳,是前任蜀州都尉黄世仁的相好,也是康乐坊明面上推出来的二把手。” 张不周心头一震:死去的黄世仁突然攻击我。品悟着谢意的话,重点当然是最后一句,杨柳既然是二把手,那一把手? 谢意点点头:“没错,康乐坊那个一直不肯露面的一把手,就是我” 张不周着实有点被震惊到:“这这这,这都是怎么一回事,谢姨您能不能说个清楚。” 谢意叹了口气:“事情还要从很久以前说起。在多年之前,康乐坊还不叫康乐坊,叫蜀香楼。它也不是所谓的“天下第一香”,更不是在蜀州地位超然的官营妓坊,只是一群在乱世中死了男人无处可去,为了不被人欺负而聚在一起的女人的栖身之地。只是一群女人,要如何在乱世之中活下去呢?没有法子,她们只能出卖自己的身体。慢慢地竟然名气越来越大,只不过,自然不会是什么好名声。 后来,就是那场你师父和你母亲共同经历的西南大疫。这场瘟疫来势汹汹,西南各地相继沦陷。蜀香楼也不例外,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染上了。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流言,说这场疫病,是从蜀香楼的女人身上传出来的脏病。每天都在遭受亲人死亡的百姓们,终于在流言中愤怒了。他们聚集在一起,将能够找到的碎石烂菜臭鸡蛋,所有你能想象的用来抒发愤怒的东西都扔向蜀香楼。” 谢意说到这里,不自觉停了下来,黯然神伤。张三恭握住她的一只手,给了她一个安慰的眼神。 张不周听到这里,感觉谢意的描述,好像亲历过这些一样。只是按照年龄来算,谢意那个时候应该还不大。 谢意接下来的话验证了他的猜想:“当时我只有十三岁。在我很小的时候我父亲就被人抓了壮丁去当兵,再也没有回来。我不知道他是否早已战死在这片土地的某一个地方。我娘带着我相依为命,只是她一个女人,种不得地,砍不得柴,只能落在那个人人唾弃的地方。那天,汹涌的人群似乎要烧掉整座蜀香楼,烧死我们所有人。娘亲抱着我站在窗前,默默落泪。虽然年纪不大,但我那个时候已经见过很多死人了。就在我以为要这么死去的时候,一个穿着粗布衣裙的女子站了出来,她从远处跑来,挡在那些不断咒骂的人前面,恳求他们停下来。” 谢意说到这里,深深地看向张不周道:“那个人,后来我知道了她的名字,她叫楚怀瑾。” 张不周如遭雷击,如果谢意说的是真的,那她在很多年前就和自己的母亲认识了,她一定知道很多母亲的事。见张不周呼吸急促起来,谢意轻声道:“你别急,我会跟你讲。眼下,先听我说完” “名叫楚怀瑾的女子,虽然年纪轻轻,但是楚家的行医善名流传百年,西南一带无人不晓,都很敬重。再加上大疫爆发以来,楚怀瑾和无为道人一起研究用药行针,拼了命的救人,都是被人看在眼里的。因此,狂乱的人群停了下来,都看向那个背着沉重药箱的女子。她即便是着急的时候,声音也还是柔柔的,对人群说道:大家不要冲动,疫病的起因到底是什么,现在还没查清楚,不能这样草菅人命。我愿意进蜀香楼,为她们诊治,查明这里到底是不是疫病起源之地。 娘亲抱着我的手一下子用力了很多,几乎勒得我喘不上气。自从疫病爆发以来,蜀香楼里的几十个女子,别说求医无门,连买菜做饭都成了问题,眼看着没有病死就要饿死了的时候,有人说愿意进来给我们看病,你知道我们当时是什么心情吗? 不顾周围百姓的劝阻,你的娘亲,毅然的转身推开了蜀香楼的门。我跑到二楼的栏杆旁,看着站在大堂里,明明连日来很是辛苦的她,给了我一个温暖的笑脸。 那是夕阳快要落山的时候,金黄的阳光透过窗子打在她满是笑意的脸上。”谢意抬起头,一脸的怀念道:“那一刻的她,是我在这世间见过最美的女子。” 第七十九章 无处觅 张不周来不及惊呼,就被人捂住了嘴,但并没有下一步动作。见对方似无恶意,张不周也不再挣扎。 那人见张不周静下来,转头向黑衣人们看去,眼见着对方正在靠近,他仰天发出一声长啸,犹如某种野兽的叫声。黑衣人的声音已经可以清晰听见,为首的黑衣人扬手示意止步:“不知道是什么野兽,黑夜是它们的主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撤。”几个人回到火堆旁,用手中的兵器刨土,很快就将火灭掉,简单打扫了一下现场,几个人消失在黑暗中。 捂着张不周嘴的人影松开手,将张不周从地上拉起来。两人走出树林,回到马车旁,张不周这才看清,原来是陆升。 张不周拍拍胸脯“吓死我了,我还以为要被他们抓住了,你怎么找到我的。” 陆升似乎有点不好意思道:“晚上好像喝水喝多了,起来放水,刚好看见公子的身影朝那边摸过去,我就跟过去了。” 张不周点点头:“幸好你来了,要不是你机灵,恐怕真的就被他们发现了。” 陆升摇摇头:“公子,那些人已经发现我们了。” 张不周诧异道:“哦,那他们为什么?” 陆升道:“根据他们的反应看来,这几人的行踪和身份一定需要极度保密,他们不知道我们的底细,若是真的与我们动手,还不能取胜的话,保不齐就会误了事。这般鬼祟,公子可曾听到些什么” 张不周将刚才听到的话都告诉陆升,后者一脸沉思。良久道:“几人口中的李煜,想来便是那位南唐国主,至于青莲剑宗,在南唐更是地位超然。只是这与公子有何关联,为什么会提到公子呢?” 张不周道:“祖父安排你们几个在我身边,除了当伴随以外,是想让你们保护我。你可能不知道,我下山时曾经遭遇过一次刺杀,从名为“黄雀”的杀手嘴里挖出了南唐和青莲剑宗的名字,还有一个组织叫蛛网。” 陆升正色道:“照公子所言,此事非同小可。我们一定要小心为上。” 张不周点点头。正要说些什么,白露揉着眼睛从马车上下来,看到两人在火堆旁,一脸诧异道:“你们两个大半夜不睡觉在干嘛。” 张不周笑道:“你看今晚的月亮多好看,我们在赏月呢。” 白露迷迷糊糊地看了看天上只有浅浅一弯的月亮,刚想附和一句,反应了过来:“今天是月底,月亮有什么好看的。” 张不周哈哈大笑道:“别有一番风味嘛。” 陆升使了个眼色,先行退去。张不周道:“你呢,你怎么起来了。” 白露脸上飞起两朵红云:“要你管。”见张不周还要说什么,连忙道:“你快上车去睡觉。” 张不周笑了笑,掀开帘子正要钻进去,回头道:“小心被蛇咬了屁股。” 白露恼羞成怒,弯腰捡起一颗石子就扔了过来,张不周笑着躲过,钻进了车里。 天刚蒙蒙亮,白露就起来热早饭,昨晚的干粮吃的三人先后起夜,谁也不愿意再啃干巴巴的干粮。好在车上带了不少的铁锅,白露取下一口,要将干粮熬成粥。 趁着白露在忙,张不周和陆升两人回到昨夜的地方,那几人走的匆忙,虽然试图掩盖痕迹,可还是留了马脚。张不周捡起一根烧到一半的木头,在地上扒拉着,没什么有用的发现。 顺着几人的脚印走了一段,到了一条小河边,张不周道:“看来几人是过河去了,只是也没看见船只啊,这么冷的天,游过去的不成。” 陆升笑了笑,拉着张不周绕了个小圈子,指着重新出现在小路上的脚印道:“公子,他们是用了障眼法,真正的踪迹在这里。” 张不周蹲下身去细看,明明是几个人一起行动,地上却只有一排脚印。 陆升一起蹲下来指着脚印道:“看边缘和深度,是后者踩在前者的脚印里,这才只有一排脚印。” 张不周不禁赞叹,这几人当真是小心到了极致,若不是有陆升在,自己是不可能发现的。这么处心积虑地隐藏行踪,又和自己有关,到底意欲何为? 张不周忍不住打了个寒噤,犹如被毒蛇盯上一般毛骨悚然。 “能不能看出来,这些人想要去哪里?” 陆升抬头望去,曲折蜿蜒的小路尽头消失在竹林中,面色凝重道:“公子,如果我猜的不错的话,他们的目的地和我们一样,都是都安县。” 两个人默契地没有同白露讲这件事,小丫头胆子小,万一被吓到就不好了。等到大路上开始有人声,这才重新套好马车出发。 下午的时候到了都安县城,没急着往庄子上走,张不周神神秘秘地找到了靳川。 “可疑人?有没有具体的描述啊,你这么一说,我看每个陌生面孔都可疑。”听张不周讲完经过,靳川问道。 张不周摇摇头:“那几个人穿着黑衣服,脸都遮着,还是晚上,根本没有什么可以辨认的标识。” 靳川为难道:“就这么几个条件,上哪找去。人家也不是傻子,要是真的来了都安县,肯定早就把衣服换掉,重新乔装打扮了。” 张不周道:“都安县跟别的县又不一样,有那么多分在各个地方的镇子村子,西凉人来过以后,不是就剩南城北城了吗?南城是我国公府的庄子,北城只有吴家人,这种情况下找几个陌生人还不好找?” 靳川道:“哎哟我的张大公子,你说的那是老黄历了。西凉人退去后,商队恢复了不少,再加上新堤与河道同时开工,每日光是往这边运送材料的车辆就得上百辆。更不用说见着有生意做凑过来的小商小贩,那就更多了。现在县城里走上一圈,都是生面孔。” 张不周倒是真没注意,看来劳动密集型产业果然能够带动经济快速发展。眼下这种情况,想要靠县衙的差役和自己手底下的人秘密打探,恐怕没什么效果,若是大张旗鼓地调动人手,只怕会打草惊蛇。 “不管怎么说,你还是跟手底下的人说一声,注意着点。”张不周嘱咐道。 靳川笑道:“放心我的大公子,你交代的事情我肯定上心。今天不走了,咱们两个喝点?” 张不周摇摇头:“出门前祖父交代了,过年没给家父请安行礼,既然来了庄子上就不能再失了礼数。再者,我刚满十八岁生辰,按照习俗还得请父亲赐下一块玉来。” 靳川这才注意到张不周的佩剑:“你不说我都没细看,这是节度使大人送你的?看样子就知道一定是把好剑,快让我开开眼界。” 张不周满脸写着拒绝:“乱看什么,你又不懂剑,能看出什么来。好好当你的县令,我走了。” 靳川送别张不周,“啧、啧”了两声:“说我不懂剑,我看你小子也是个花架子。” 尽管是在县衙,陆升也没敢掉以轻心,一直把守在门外。倒是不知情的白露,即便是在县城的街市上也逛的很开心,大包小包的又买了不少,将车厢塞得满满的。 “我说你们女人为什么都这样,见到街就要逛,逛起来就没完,一买就买一大堆。”张不周推了推身边的包裹,挤出一个舒服的空间。 白露笑道:“公子不懂,这是女儿家的快乐。话说公子还认识哪个女人像我这样买东西的?我怎么不知道” 被白露审视的眼光盯得发毛,张不周硬着头皮道:“我听三叔说的,谢姨也是这样子。” 提到谢意,白露没来由地叹了口气。 张不周看她小脸蔫巴巴地,不由问道:“怎么了,好端端叹什么气。” 白露道:“我就是觉得谢管事好可怜。年幼时没了父亲,后来又沦落伤心地,好不容易从火坑里爬出来,结识了三爷这个如意郎君,偏偏还因为身份不能成亲。别看现在三爷每天鞍前马后地陪着她,我想她一定是难过的。” 张不周道:“两个人能在一起不就行了,有什么可难过的。” 白露白了他一眼道:“你们这些男人什么都不懂,对于一个女人来说,能够光明正大风风光光地嫁给自己的意中人,才是真的幸福。” 张不周脑海中陡然出现那天在庄子遇见谢意,她一副郁郁寡欢的模样,当时还真的以为是她不舒服,现在想来,大概是因为庄子上几对即将成亲的新人刺激到了她。 “再等等,如果甜菜计划真的行得通的话,那谢姨脱离贱籍就有希望了。到时候三叔去求祖父,肯定会准了这桩婚事。”张不周道。 “就说你们男人不懂”白露气鼓鼓道:“对谢管事来说,这伤人的贱籍并不是写在官府的文书里,而是写在了人的心里。即便脱了贱籍又怎样,你信不信张松管事还是不会同意。” 张不周听了一愣,不禁感叹白露说得对。其实张韬当上一品镇国公以后,想帮人脱籍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之所以这么多年都没有帮谢意做这件事,除了谢意本身的抗拒,不许三叔去求张韬以外,恐怕也是因为张韬和张松这一辈人对谢意身份的看不起。这是观念性的问题,不是一个简简单单的脱籍就能扭转过来的。 见气氛凝重,张不周岔开话题道:“你个小丫头,操心这些情啊爱啊的干什么,怎么,思春啦?” 白露俏脸一红,刚要发作,张不周猛地一鞭子抽在马屁股上,车子向前一冲,白露惊呼着向后倒在车厢里。 两辆马车提起速度,驶向不远处的庄子。 那里有几缕炊烟升起,在夕阳的余晖里飘散在空中。 第七十一章 旧事 在谢意的描述里,张不周脑海中也随之浮现出那幅画面。 谢意明显进入了情绪:“我奔跑着下楼,来到她身边。她一只手揉着我的头,另一只手掏出一块乌漆嘛黑的糖块。那块糖真的很劣质,只有淡淡的甜味,剩下的都是浓浓的中药味。可是那点甜,我却记了几十年。 她告诉我她的名字叫楚怀瑾,让我叫她楚姐姐。娘亲追了过来,要把我带上楼,姨娘们也都关紧了门不肯出来。楚姐姐追上来,让大家开门。娘亲抱着我,流着泪说,楚姑娘是好人,好人就不要进这个地方了。自己这些人身子已经脏了,现在又染上了疫病,不能再害了楚姑娘。可是楚姐姐不听这些,她一间一间地敲门,从夕阳将落敲到入夜,后来见大家不开门,她索性自己去厨房找了锅和柴火,在大堂里熬起了药。熬药的时间很长,她一趟又一趟地去搬柴火。我透过窗子,看着她吃力的身影,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从娘亲的怀里挣脱,跑下楼帮她一起搬。 娘亲和姨娘们陆续都打开了门,哭泣着喝下谢姐姐准备的药。有几个姨娘要给她下跪磕头,都被她拦了下来。 第二天,知道消息的无为道人赶了过来,楚姐姐不让他进楼,只是隔着门和他说了些什么。从那天开始,每天都会有药物和饭菜送到门口,只是从来不见人影。楚姐姐会带着我一起把东西搬进来。尽管暂时活了下来,可是疫病的诊治还是没有进展。她进楼的第三天,有两位姨娘没挺住走了。她安慰大家不要害怕,不要难过,把她们两个的尸体用棉被包裹好,扎得严严实实的放在门外。因为担心被传染,第二天无为道人带人直接在门外将那两具尸体一把火烧掉了。虽然楚姐姐隐藏得很好,可是我看到她哭了。 情况越来越坏,楚姐姐自己也被传染了。许是操劳过度的关系,她病得比我们还要凶。当时虽然我年纪最小,可是偏偏病的不重。我守在她的床前,只顾着哭,不知该如何是好。我想出去求人来救她,可是被她拦了下来。也许是吉人自有天相,楚姐姐染上了病以后,反倒是有了新的想法。在她的指挥下,我熬的药居然真的有用。楚姐姐服下不久就好了起来,连带着娘亲和其他人也有了希望。 后来,楚姐姐带着全部康复的楼中女人们,打开了大门。和守在门外的无为道人说了些什么之后,无为道人激动的老泪纵横。再后来,在大家的努力下,这场大疫终于被消灭了。” 张不周不禁想起前世经历过的传染病,每当这种危急时刻,总有人会站出来,展现着最闪耀的人性光辉。多年前的那场大疫,正是因为楚怀瑾不惧生死,一心救人,所以偏偏误打误撞地在自己染病之后找到了治疗办法。 谢意接着说道:“再后来,楚姐姐就将我带在了身边,让我跟着她学医看病。可是我太笨了,怎么学都学不好。她不急也不恼,从来都是一副温和的表情看着我说,小意啊,你怎么这么笨呢? 大疫消灭以后,楚姐姐留下“平安健康,喜乐延年”的八个字给我们,娘亲和阿姨们从这里取了两个字,将蜀香楼改为了康乐坊。她们也不再做那被人看轻的皮肉生意,而是帮人浆洗衣服,跟那些汉子们一样,去做那些卖力气的活计。一个人背不动的包裹,就两个人抬,三个人拉。虽然赚得比以前少很多,过得也比以前苦很多,可是没有人愿意再去过以前的日子。我问娘亲为什么,娘亲说,我们不能给楚姐姐丢人。要让世人知道,她救的这些人,值得救。 再后来,楚姐姐认识了你的父亲,跟他一起去了军中,救治那些在战场上受了伤的人。每次想到遍地都是断了的手脚,都是死去的人,都是在血污中哀嚎的伤兵的时候,我都会为她担心。你说,那么惨烈的场景,她一个柔柔弱弱的女子,怎么就不怕呢。 我再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已经有了身孕。不能再在军中操劳,所以回到了蜀州来安心养胎。因为楚家人都已逝去,她只剩孤零零的一个。我想像亲妹妹一样,每天陪在她身边,照顾她。可是又为自己的出身卑贱感到羞愧,楚姐姐却从来没嫌弃过,她说,人都是一样的,饿了要吃饭,渴了要喝水,受伤了生病了都是要医生给治的,活到了年纪就会死。既然大家都是一样的,又哪来的高贵与卑贱之分呢? 她常常抚摸着自己隆起的肚子,发愁不知道该给孩子起个什么名字好。她说希望等你出生的时候,这世界已经没有了战争,人人都能像她想的那样,“平安健康,喜乐延年”。她说,这个世道的人啊,太苦了,是那种即便将眼泪都哭干了还是无济于事的苦。她只愿你能够生活得开心一点,轻松一点。 再后来的事,你就知道了。” 张不周已经双目通红了。谢意的故事只讲到这里,他却知道了后来的事。楚怀瑾在生他的那一晚,离世了。 见张不周情绪低落,谢意拉住想要叫他的张三恭,两个人回了屋。 午饭吃到一半的张不周,已经不觉得肚子饿了。他的思绪乱成了一锅粥,不知道该笑,该哭,该难过还是该感觉幸福。那个从未谋面的女子,那个与自己这具身体有着最亲近血缘的女子,真的是一个顶好的人。让这么多人在她故去后都说不出半句不好,让自己在几十年后听到她的事都难以释怀。 直到两人离去,谢意都没有再露面。陆升很是诧异,不知道张三恭带公子见了谁,搞得他一副精神萎靡的样子。车厢里,张不周开口道:“康乐坊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张三恭长叹一声道:“当年的规矩是,谁攻破的城,女人就归谁。二嫂她很是反对这件事,从军中回来以后,就将蜀州城里这些年来的亡国之女都解救了出来,安置在康乐坊,希望她们能好好活下去。也是那会,谢意当上了康乐坊的大管家。二嫂去了以后的第三年,你祖父那会儿还不是一品镇国公,剑南道节度使,朝廷一纸文书便将康乐坊改为了官营妓院。这些苦命的女子,便彻彻底底沦为了风尘女。” 张不周冷冷道:“那你们呢?你们就坐视这种情况不管吗?” 张三恭道:“当时的我,还未进入军中,和现在的你一样,不过是一介白身。你祖父四处征战,根本联系不上,这件事,便无人能够干预了。谢意心灰意冷,便想离开康乐坊,只是因为她母亲的关系,连带着她早就被入了籍,无法脱身。我那会儿年轻气盛,便带人强行将她带了出来。可是后来,谁也没想到她居然被朝廷任命成了大管事,即便是称病不去管事也不妨碍,朝廷派了别人来管。只是这个大管事的头衔,就一直落在她的头上。” 张不周突然想到了什么道:“我父亲,当初做了什么。” 张三恭叹息道:“二嫂走了以后,二哥心灰意冷,意志消沉,独居不见人。即便是对你也不是很亲近。对这些事,自然更不会搭理。” 张不周沉思许久道:“那你今天带我来见谢姨,听她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张三恭嗤笑一声:“你这么聪明,还需要我教你嘛” 张不周哑然。 张三恭道:“康乐坊对谢意来说,曾经是世间最美好的地方所在,因为在那里,她结识了亦师亦姐的你母亲。也是在那里,她曾经带着一群命运悲惨的女人,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只可惜,这一切都成了过眼云烟。” 张不周道:“说起谢姨,你俩是怎么回事。” 张三恭垂头丧气道:“当年二哥二嫂回来蜀州以后,谢意陪伴你母亲安心养胎。我那会正值年少,喜欢缠着二哥给我讲行军打仗的事。有一次就见到了谢意。不怕你笑话,我对她一见钟情。康乐坊变故以后,我将她安置在庄子上,等你祖父回来同意我们成婚。只可惜,谢意入了贱籍的消息,还是被你祖父和族老知道了。当时反对最为激烈的,便是我的大伯,你见过的那位管事张松。有天晚上我再向他们求情的时候,张松大伯说了些难听的话,刚好被谢意听见。她一怒之下,便死活不肯同意和我成亲一事,也不许我再去求情。我再三商量,好在是同意了留在老宅当一个管事。这些年来,谢意尽管住在老宅,可是我知道她一直对康乐坊放不下。今日听闻康乐坊的事,她再也坐不住了,便让我去请你来。” 张不周道:“只是贱籍而已,难道还脱离不了吗?” 张三恭道:“入籍一事,乃是国之根本。除非有话语权极重的人开口帮忙。你祖父那会儿只是大将军,如果为了个入了贱籍的女人脱籍而开口求情,恐怕会被整个朝堂耻笑。再者说,谢意不许我去求情,也就不了了之了。” 张不周怅然:这个社会,人一旦入了贱籍,可不光是影响自己,而是代表着子孙后代,都要被定为贱籍,翻不了身。 张三恭道:“康乐坊一事,解铃还须系铃人。不管刘表是为了什么,总之是冲你而来,破这个局的关键就要落在你身上了。” 张不周点点头,突然想到了什么问道:“你说今天上午听闻此事,谢姨便让你来找我?” 张三恭疑惑道:“对啊,怎么了。” 张不周一脸奸笑:“庄子上离这里将近一天的路程,谢姨怎么可能知道得这么快。除非,除非” 张三恭反应过来,拍在张不周的脑袋上:“小屁孩瞎猜什么。” 张不周不屑道:“不就是那点事嘛,还搞得这么神秘兮兮。连带着田经略使给你背锅。” 张三恭道:“姓田的和我几十年交情,背这点锅算得了什么,回头请他喝顿酒就行了。” 张不周不再搭话,靠在车厢上闭目沉思。 康乐坊,该何去何从? 第八十章 婚约 元丰六年二月初一的朝会,是新的一年第一次大朝会。 除了京中的五品官以上全员出席以外,涉及议题的有司人等也要参加。今日的第一个议题,便是三皇子赵隶年满十八岁,出仕为官。 赵光用心良苦,知道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的道理,打破了皇族人员不为官的约定俗成,反而让成年皇子全都早早历练政事。除了大皇子赵篆长年驻守陇西以外,二皇子赵行也是满十八就出了仕,在国子监做事,如今便轮到了三皇子赵隶。 赵光和颜悦色道:“我儿想任何职啊” 凌国以左为尊,又重武事,因此朝堂上武左文右分列两边,三省的主事站在最前。年纪到了可以参与政事的皇子,即便有官职在身,也不站在这两个队列里。而是站在三省主事之后,百官之前。 赵隶从尚书省右仆射唐景的身后走出,躬身行礼道:“启禀父皇,儿臣谨遵父皇之命。” 赵光笑道:“百姓们都说,儿大不由爷,你已经十八岁了,凡事也要自己拿个主意。还是你自己决定的好。” 赵隶低头应是,余光扫过右侧一个身影说道:“儿臣愿往鸿胪寺” 赵光的笑容不变,眼神中却多了几分玩味:“鸿胪寺?为什么?” 赵隶道:“启禀父皇,我凌国既立,当收服四海,教化万方。眼下与北境、西凉既然战事暂息,不动兵戈,那他们就该来朝见参拜,儿臣愿在鸿胪寺,扬我国威。” 赵光笑道:“你倒是有心,也好,省得这些荒蛮之地的粗鄙之人,在我凌国失了礼数。鸿胪寺卿何在?” 礼部尚书徐静川身后,鸿胪寺卿杨易出列:“臣在。” “我儿刚才说的话,你都听到了。那朕就将其交给你了。”赵光道。 杨易恭敬行礼道:“臣遵旨。” 赵光接着说道:“不过呢,他虽然是个皇子,但是到了鸿胪寺,就是你手底下的人。凡事都不能失了规矩,若是他有什么做的不好的地方,朕准许你可以直接面见禀报。杨卿务必直言不讳,这样才能帮助皇子啊” 杨易丝毫没有可以私面天子的荣幸,反倒是内心苦涩,嘴上却恭敬道:“臣知晓。臣定当竭尽全力。” 赵光满意地点点头“无事的话入列。” 杨易拱手道:“启禀陛下,臣有事要奏。” 作为处理外交事务的鸿胪寺,这几年着实清闲。凌国建立以后,与周围的国家一直是征战不休,刀剑上见高下的较量还在进行,鸿胪寺的三寸不烂之舌们就没有用武之地。如今杨易说有事要奏,不仅是赵光有兴趣,文武百官也都打起了精神要听一听。 “陛下,南唐国主李煜遣人来使,言称李煜即将五十寿诞,邀请我凌国派人观礼。”杨易说完,将南唐的国书递给下来取折子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刘敬。将国书看完,赵光笑道:“李国主在信中将南唐的景色和美酒美人好生盛赞,言辞恳切,盛情相邀,说得朕都心动了。” 对凌国来说,南唐是个特殊的地方。 盘踞青、楚二州的南唐,由前朝的青州刺史李鹰顾所立。南唐立国之时,大成已是分崩离析,只剩赵家在苦苦支撑。素有南国砥柱之称的李鹰顾悍然叛国,被大成视为奇耻大辱。赵陵掌权以后,与南唐有过交战,但战绩不佳。等到张韬一辈显露头角之时,大成已经烽烟四起了,忙着四处平定的赵陵就将没有扩张之势的南唐暂时搁置,这也给了南唐站稳脚跟的机会,到了后来已是尾大不掉之势。无奈之下赵陵与南唐达成了“君子协议”,南唐的第三代君主更是将亲妹妹嫁给了赵光,正是四皇子的生母,封号为熹贵妃的李煊。等到凌国建立,两国的君主实际上已经有了姻亲,按照百姓的称呼,赵光应该管李煜叫大舅哥。 朝臣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扫在尚书省右仆射唐景的身上,对这位叛出南唐的重臣,凌国官场一直褒贬不一,眼下都有些看热闹的心态。唐景却如同什么都没听见一般,表情不变。 赵光沉吟片刻道:“只是无奈公事繁杂,朕实在是脱不开身啊。”目光落在赵隶的身上:“我儿既然入了鸿胪寺,这件事也算是你的分内之责,便交由你处理。楷儿出生以后,还从未见过这位舅舅,这次出使南唐,不妨也一并带上。” 参加一国国主的寿诞,两位皇子联袂出席,其中一位还是至亲外甥,这个分量倒也足够了。 赵隶不动声色地用目光找到一人,见其微不可察的点点头,便和杨易一起应下。 见杨易还不入列,赵光问道:“还有何事?” 杨易硬着头皮道:“陛下,还有一事,事关重大,请容臣私下禀报” 赵光皱了皱眉头还是答应了:“准了,散朝后来英华阁见朕。” 谢意虽然在蜀州城忙着康乐坊的后续事宜,老宅的下人们倒也没乱了方寸。张不周住的那间屋子,打扫得一如离开前般干净。见张不周懒懒地躺在床上,白露道:“公子,什么时候去拜见二爷啊” 示意白露给自己揉揉赶了两天车又酸又痛的腰,张不周惆怅道:“我不去行不行,你们谁跑一趟,帮我拿回来便是了。” 白露笑道:“那可不行,临行前谷雨姐可交代了,除了要请二爷赐下美玉之外,老公爷还有一封信要交给二爷。” 张不周诧异道:“一封信?祖父干嘛不直接给我转交。” 白露道:“这个奴婢就不知道了。” 张不周不满道:“一个老头,一个半大老头,玩什么神秘。信在哪呢?” 白露道:“信在我这里,谷雨姐说了,要我亲手交给二爷,不能过公子的手。” 张不周不屑道:“谁稀罕。” 还是那间小屋,张不周惴惴不安地站在一边,等着张二良读完那封神神秘秘的信。 张二良将信读完,一只手拿着信纸,另一只手的食指与中指无意识地在桌上轻点着。见他一副沉思的模样,张不周对信的内容好奇心更甚。 “坐下,到我这里不用这么拘礼”张二良回过神淡然道。 张不周站得腰酸腿疼,感觉昨晚按摩的效果都浪费了。虽然坐了下来,可是头还是低垂着看着地面。 张二良破天荒地笑了:“你好像很怕我。” 张不周抬起头,见他心情似乎很好,也陪着笑道:“儿子怕老子不是天经地义的嘛” 张二良道:“天地君亲师,可敬而不必可怕。我没什么吓人的,你是我儿子,敬我就可以了,若说怕我,岂不是没了父子情分。” 张不周心底暗道:按照记忆中的情况,你和这个儿子还真没什么情分可言。嘴上却恭敬道:“是,儿子受教了。” 见他一副敬而远之的样子,张二良也不恼,扬了扬手中的信:“你很好奇这封信的内容吗?” 这个问题不难回答:“是”。 张二良道:“信的内容其实很简单。南唐国主李煜,与你祖父有旧,与我也有旧。再过些日子,就是李煜的五十寿诞,他邀请我们参加。” 历经蛛网之事后,南唐在张不周的心里便是一个很敏感的词语,如今听张二良提起南唐国主与张家上两代有旧,不禁大为诧异。“没有听祖父说起过和南唐的旧事。” 张二良道:“当年赵陵进逼南唐,久攻不下,无奈达成“君子协议”,双方保证互不侵犯,永结同好。当时随行的人里,除了你祖父以外,我也在。为表诚意,李煜的妹妹嫁给了当今天子赵光,在先帝赵陵做主的情况下,你祖父和李煜也结了一门亲事。” 张不周扳起手指盘算,大伯张一温娶的是胶东道百年传承的大家林氏一族之女,三叔对谢意情有独钟,四叔至今未婚,五叔不知死活,自己的父亲则是娶了西南楚家的楚怀瑾,张韬又没有女儿,这张家也没人可以结亲啊。 见他一脸困惑,张二良道:“在乱盘算什么。李煜今年五十岁,比你祖父要小上十岁,比我才大上十岁,他的后人怎么可能与我这一代结亲。” 张不周恍然道:“那就是我这一代了”,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您别告诉我,李煜生了个公主?” 张二良笑着点点头。 张不周一拍脑袋,张家第三代,到目前为止只有自己一个男丁。李煜今年五十,就算老来得女,这位公主的年纪也不会小到可以等到三叔四叔生了儿子再嫁过来,这么说的话,和南唐公主结亲的事情,就落到了自己头上。 张二良道:“你也不必着急。毕竟年头久远,当年的事还做不做准尚且两说。更不用说如今凌国已立,你祖父又是封疆大吏,倘若后辈和他国公主结亲,必然会被人猜忌。” 张不周道:“那这信里?” 张二良道:“这次李煜送信来请,不光是寿诞之邀。另一件事便是这桩亲事,请我们面谈。你祖父年事已高,又镇守一方,不能脱身。便交由我处置。不过他的意思,想来是希望我能够取消了当年这个约定。” 张不周站起身急忙道:“取消,一定得取消” 张二良似笑非笑道:“哦?那可是公主啊。李煜膝下无子,你若娶了她,将来等李煜故去,说不定你可以继承皇位。” 张不周犹如被吓到一般:“父亲莫要取笑。凌国如今已经平定四方,又怎会容南唐长久地去做那国中之国,说不定哪天就要发兵灭了南唐了。还继承皇位,到时候不继承灵位就不错了。” 张二良思索片刻道:“我呢,只想守着学堂,这些世俗之事我就不管了。既然你祖父让我处置,那我也有样学样,这件事由你自己决定。不过不管是结亲还是取消,都是非同小可的事。若要结亲,必然要得到天子的同意。若是取消,也要顾及人家公主的名节,好端端地被退了婚,说不得就会流言漫天。” 张不周道:“那依父亲之见?” 张二良道:“不用急,想必泰安城的旨意不久就要到了。到时候再说。” 张不周点点头。 端详着张不周腰间佩剑,张二良目光中流露出一丝怀念:“想不到你祖父将这把剑赐给你了” 捧起临渊,张不周问道:“父亲识得此剑?” 张二良点点头:“这是我当年的佩剑。从府上搬出来的时候,就留在了府中。” 抽出剑身,看到上面满满的锈迹,张二良笑道:“还真是没怎么变。” 张不周这回是真的诧异了:“父亲当年用此剑时,它便是这个样子吗?” 第七十二章 浑水 巡城兵马司府衙的大狱里,从未如此热闹。 凌国的刑律规定,除特殊情况外,犯大罪的犯人,地方只有逮捕和审理的权力,然后要押送到泰安城去接受复核与行刑。因此蜀州的大狱里,只有蟊贼三两只,且都是男人。 囚犯们每日关在牢里,别说女人,老鼠都见不到几只。看似寻常的一天,监狱里却源源不断地关进来上百个女人,纷纷开始起哄。有个眼尖的,认出了这些女人的身份,迅速传开。有那猥琐的囚犯,便对着康乐坊的女人们说些下流话,做着不雅的动作,看到女人们又羞又气的转过头去,还不饶人地说着:“嘿,做皮肉生意的女人,什么没见过。怎么,花钱的就看得,老子不给钱,你们就看不得了。” 燕洵落在最后进来,抄起鞭子就抽了过去。那囚犯被打得嗷嗷叫,连连求饶。燕洵冷冷道:“再敢惹是生非,活剥了你的皮。” 宋念卿排在队里,要跟着别人进一间牢房,没想到牢里的衙役走过来,将她和宋思思单独带到一间关了起来。见宋念卿还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宋思思冷笑道:“怎么样,我说的对,就是你那个小白脸搞的鬼。” 享受同样待遇的,还有嘴被堵住的杨柳。杨柳的手被绑了起来,嘴又不能出声,就发狠地用脚踢着牢房的栏杆。燕洵道:“不必理会她,任她去。” 巡城兵马司的府衙,刘表端坐着,见到来复命的燕洵,笑道:“燕知事回来了,事情可还算顺利” 燕洵抱拳道:“禀都尉,一切顺利。” 刘表点点头:“辛苦燕知事了。蜀州城的巡城兵马司,都指挥使一职空缺已久,就是因为无人可以担任。燕知事能力如此之强,想来是此位的不二人选。” 燕洵道:“一切但凭大人安排。” 刘表道:“康乐坊和杨柳的那个小院子,本官已经安排人去查看了。至于关在牢房里的那些人,就有劳燕知事一一审问,绝不能有所疏漏。”见燕洵应下后似乎有话要说,刘表示意他坐下回话。 燕洵道:“大人,这些女子里,有两个人名叫宋念卿与宋思思的,便是昨日国公府的张公子去康乐坊点名要找的人。我们今天将人带回来,是否要告知他一声。” 刘表道:“你呀,本官刚夸完你,怎么就犯了糊涂。放心,堂堂国公府的公子,消息要比你想的灵通得多。不要说国公府了,这么热闹的事情,蜀州城内,现在哪个不知,哪个不晓?” 见刘表意有所指,燕洵不再多言,拱手退下。 刘表喝了一口巡城兵马司衙门的人泡的茶:这味道,照许副使的茶叶,可差得远咯。 回到房里的张不周,没急着让白露帮着换衣服,而是屏退了所有人,自己坐在桌前想事情。 白纸上陆陆续续添了很多字,张不周的字很丑,尤其是毛笔字,写得更是烂。宛如鬼画符的字只有他自己认得出来。康乐坊,蜀香楼,谢意,杨柳,张韬,张不周,刘表。几个名词串起来后,张不周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刘表初来乍到,便对地位超然的康乐坊下手,实在是出人意料。尤其是这件事出在自己昨日又和康乐坊起了冲突之后,放在旁人眼里,很难不起猜疑,也难怪外边流言四起。动康乐坊,原因不过有两者,其一便是刘表想要拍自己的马屁,收拾康乐坊让自己出气。可是自己见过刘表,对他的性格大概有个轮廓,怎么看也不像是这样的人。那第二种原因,刘表借题发挥,想往自己和国公府乃至张韬身上泼脏水,那这手段未免又太低级了些。是否真的能够让国公府伤脑筋不说,他刘表又不能把所有人当成傻子,毕竟是毫无根据的事情,怎么也做不得真。 想到这里,张不周提笔写下:刘表的目的? 谢意的目的相对起来就要更好猜一些。康乐坊重新成为风尘之地,首先会不断提醒谢意自己母亲等人曾经有过的不堪往事,其次是自己的身份和贱籍绑在一起,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这是对楚怀瑾的侮辱。 谢意自己没法改变这些事,于是找来张不周,希望他能够借这个机会,将康乐坊的污垢扫清,最好是能改变康乐坊的性质,到时候她再以大管事的身份,重回康乐坊。 谢意的想法是有道理的。当初康乐坊被剥夺原有身份,是因为那会儿的张韬还不够位高权重。身为楚怀瑾之子的自己,又有张韬孙子这一重身份,若是真心想要出力,未必不能成功。张不周不禁苦笑,只是如今的自己,说的话在张韬心里到底能有多大分量,犹未可知。 在谢意的目的后面打上一个感叹号,张不周将笔扔到一边。沾满墨水的笔滚在纸上,墨水晕开,将写好的字迹都模糊成一片。 张不周仰天长叹,可惜自己智商不够,怎么也想不到破局之法,所有的事情似乎只有一个解决思路:找张韬。 别无它法的张不周在张韬的卧室门外被刘福拦了下来,大管家客客气气地告诉他张韬正在午睡,让张不周等等再来。心思杂乱的他也懒得回去等,干脆搬来一把椅子,就守在张韬的门外,等他醒来。刘福劝了半天没劝动,只能由他去。 虽说还没入春,可是太阳晒在身上很是暖和。张不周裹着厚厚的衣服,一团糨糊的脑袋昏昏沉沉,坐在椅子上不知不觉睡着了。 梦里头张不周身处一座悬崖之上,身后有看不清的猛兽或是敌人在朝他追赶,手无寸铁的他拼命地跑到了悬崖边上,无路可走。身后追逐的身影终于露出形迹,那是一只白色的老虎,身上有漆黑的花纹。老虎一步步向前逼近,张不周一步步向后退,一只脚已经几乎踏空。老虎猛地向前一扑,惊慌失措之下,张不周退无可退,落下悬崖。 尖叫着从梦中惊醒,张不周四肢都在半空中挥舞。半晌反应过来,看着自己全身离开地面,正疑惑间,背上的大手将他的衣服松开,张不周迷糊之下,直直的摔在地上。 张韬冷哼道:“多大的人了,睡觉这么不老实,刚才差点掉到地上知不知道,幸好你爷爷我出来得及时,一把抓住了你。” 张不周揉着鼻子从地上爬起来,愤愤道:“现在这下摔得更重好。” 张韬道:“活该,让你长长记性。看你下次还敢不敢堵人家门口。” 张不周猛地想起自己还有事相求,不敢再啰嗦,反倒是换上一副谄媚的笑脸:“祖父你醒啦,渴不渴呀,饿不饿呀。” 张韬一脸嫌弃道:“我国公府怎么有你这么个不成样子的,看你那副表情,像什么。我不渴,也不饿,有事快说有屁快放。” 张不周被一顿狂怼,不禁有些踟蹰起来,见他的样子,张韬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堂堂男子汉,扭捏什么。” 张不周一咬牙道:“祖父,外边现在流言四起,您不管管吗?” 张韬盯着张不周,似笑非笑道:“哦?流言四起?什么流言?我怎么不知道。” 张不周道:“孙儿昨日下午在康乐坊起了点冲突,今早巡城兵马司便查抄了康乐坊,如今已是满城流言,都说是您为了给孙儿出气做的。” 张韬气笑了道:“臭小子还想来蒙我。我听说的版本怎么跟你说的不一样呢?都说是你张大公子下的令。” 张不周道:“别人不知道,祖父您还不清楚嘛。我既没那个能力,也没那个胆子啊。” “哦,我怎么记得,你不是挺擅长伪造密令的嘛?”张韬戏谑道。 张不周很是尴尬:“祖父,那件事不是已经过去了嘛。您就不要嘲笑孙儿了。” 张韬冷哼一声:“看你还敢不敢胡作非为。这件事我已经知道了,既然是巡城兵马司动的手,那就不用费尽心思去琢磨是谁在背后推波助澜。你反正已经被卷了进来,干脆将错就错。一会儿你就带上我的令牌,去巡城兵马司走一趟。” 张不周疑惑道:“现在往外摘还摘不干净,如果照祖父说的做,岂不是黄泥巴掉裤裆,不是屎也是屎了。” 张韬气愤道:“堂堂国公府公子,哪来的这么多市井俗话,不成体统。让你去你就去,你想问什么就问,想做什么就做,有人想浑水摸鱼,小心自己被淹死。这次你爷爷我站在后边给你撑腰。” 张不周满腹疑虑的辞别张韬,老爷子说得好听,站在后边给撑腰,搞得自己好像真的是个纨绔公子一般,到底是什么意思?算了,想不明白的事,就先不去想了,走一步看一步。 带上陆升和白露,张不周怀揣令牌到了巡城兵马司的府衙。 巡城兵马司依律应设都指挥使,副都指挥使两名,负责主管巡城兵马司一切事宜。只是凌国初立,万事都不齐备,尤其是道州两级的设置,让本该作为一个大州的蜀州,很多职能与节度使府衙重叠,因此空缺了很多职位。目前巡城兵马司,以三位知事当家,其中话语权最大的,莫过于张不周曾经见过的燕洵。 若是寻常的白身想要进官衙,当然非常之难,想进号称“地上一座阎罗殿,入者不死也伤残”的巡城兵马司府衙,更是难上加难。不过身揣镇国公府令牌的张不周,顺利地得到了通传。 还在府衙内没走的刘表,得到看门衙差的禀报,挑了挑眉,玩味道:“你看清了吗,确定是镇国公的牌子?”得到确认后,让衙差去请人进来,刘表皱着眉头,自言自语道:“镇国公,可管不了巡城兵马司。” 第八十一章 珍惜 本以为是国公府保管不当让宝剑生了锈,没想到原主居然说这把剑当初便是这个样子。 张二良道:“没错。临渊剑是何人所造,何人所用,从何处而来,已经不可考。当年机缘巧合得到这把剑的时候便是这个样子了。” 张不周接过剑,随意地舞了几下:“我还以为祖父老糊涂了把锈剑当宝贝赏给我,原来如此。可是父亲,这生锈的剑,还能用吗?” 看着张不周生硬的挥着剑,张二良看似不经心地问道:“无论是什么兵器,都是术更重要。至于兵器本身,倒是无关所谓。生锈了的锤还是锤,砸到人的身上一样会死,生锈了的剑,怎么就不能用了。你可曾学过剑术?” 张不周道:“在山上的时候,和师父学过一招半式,不过师父说了,我们那慢吞吞的剑法,是为了强身健体,修道之人,即便是持剑在手也不能随意造杀孽,那会沾了因果的。” 张二良端起茶杯,挡在脸的前面道:“那又何必练剑,干脆用木棍好了。” 见张二良似乎不甚赞同,张不周也不敢造次,赶忙将临渊插回剑鞘。 看了看天色,张二良拿出一块玉佩:“我等下还要去学堂讲课,就不留你了。这块玉你拿好,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希望你能不辜负了它。” 张不周接过玉,也没细端详就揣进怀里,想着回头让白露给系上。 “父亲既然还有事,孩儿就告退了。” 张二良从桌上挑拣出一本书拿在手上:“去,泰安城那边有了消息,你祖父差人来送的时候,不必再和我说,你自己做主就好。” 这一次的会面要比上次舒服很多,也许是因为有更惊人的消息分散了注意力,张不周觉得张二良也并非如记忆中般冰冷。找到在外面无聊数着树上鸟儿的白露,张不周敲了敲她的头。 “干嘛打人家的头,打傻了怎么办”白露揉着脑袋嘟囔道。 张不周故作伤感地叹了口气:“你公子我都要自身难保了,还管你傻不傻。” 白露好奇道:“怎么了怎么了,那信里是什么内容?” “别提了,祖父说要将你留在庄子上,以后不让你贴身服侍我了” “啊,为什么,奴婢哪里做的不好。”白露郁闷道。 张不周 强忍着笑道:“我可是要迎娶公主的男人,到时候身边还会缺了侍女吗?”白露一听来了精神:“公主,哪来的公主?公子说的该不会是新宋的那个亡国公主。” 张不周故意逗她道:“不告诉你。”说完就朝老宅跑去。 白露原地跺了跺脚:“就知道那姐妹俩不是什么好人,公子等等我,你说清楚啊,到底是什么意思。” 四兄弟已经在老宅里汇合了,看着李大嗣满面荣光,张不周打趣道:“什么事这么高兴,娶媳妇啦?” 李大嗣傻呵呵地笑着没回话,陆升抢着道:“公子猜的真准。小李子刚才还在跟我们几个炫耀,说他娘给他算了,再攒上一年的钱,就可以娶个黄花大闺女,再买上些田地,到时候可就三十亩地一头牛,婆娘孩子热心头了” 李大嗣急忙去堵他的嘴,两人闹作一团。 张不周跟着笑道:“好事啊,大嗣也不小了”李大嗣放开陆升,正色道:“回公子,我二十六了。” 张不周点点头:“是该娶媳妇了。哎陆升,我记得你比大嗣还大一天,你呢,打算什么时候成亲?” 陆升刚才被李大嗣放倒,懒洋洋地躺在地上道:“我才没那么傻,这辈子不打算成亲了。反正有我兄长在,到时候让嫂子多生几个,又不会断了陆家的香火。将来就从我哥家抱一个过来,过继给我当儿子,给我养老送终。” 为人严肃的陆斗踢了他一脚:“惫懒货说的什么混账话。” 几人嘻嘻哈哈,程耳在一旁原本是面带笑意地看着,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黯然起来。 张不周注意到了程耳的变化,用眼神示意几人停止这个话题,对遭遇凄惨的程耳来说,成亲生子这类的话格外刺耳。 “程管事身体还好。一把年纪了,跟他说一声不要事事都那么操劳”张不周朝着程耳问道。 “多谢公子记挂,他还好。只是劳作了半辈子,现在谁劝他歇一歇都没用。我上次说让他别跟那些后生比,还被臭骂了一顿。”说起程三民,程耳也是一脸无奈。 “等新堤与河道的事情弄完,他也能少点事操心了。既然拦不住,那就让人多照看着他,别不小心磕了碰了的,受了伤就不好了。” 白露将给玉佩准备的挂绳弄好,将玉佩系上。张不周左侧佩剑,右侧佩玉,再加上白露给做的衣服,还真有一股子翩翩玉公子的味道。陆升啧啧道:“说起来,咱们公子不看身份,就光是这副皮囊,就能迷倒不少小娘子。” 白露没好气道:“我看你真是皮痒了。上次带公子去康乐坊就是你的馊主意,现在还敢说这种话。整日就想着带公子拈花惹草,回头我非得狠狠告你一状。” 陆升做了个鬼脸,气得白露扬手就要打他。 和有俸禄可领,可以休息到上元节后的官员不同,一年到头都有活要干的庄户们过了正月初五就开始忙碌。蜀地气候比北方要暖,春耕的时间也更早,在播种之前,烧荒、翻土、平地,事情多得很。庄子上的大食堂还开着,按照张不周的计划,食堂的存在会延续到工程全部完工。趁着新堤那边没全面开工,张松又从材料里挪出来一批,紧张有序地修建着第二批新式房屋。 走在通往新居区域的路上,张不周对陪在身边的张松道:“大爷爷,新居的总数量要按照全部人口数量来算。不能后来人都住了新房子,庄子上的老人还蜗居在原来的旧房子里。这个计划可以不用太急,材料什么的还是先顾着堤坝与河道那边。” 张松点头道:“最近确实有不少人找我,话里话外的意思无非是说厚此薄彼了,只是我不敢轻易做主。既然公子有此意,那便再好不过。靳县令派人来过,新堤的修建需要大量的人,不光是力工,要会画图的,会写字的,会算账的,凡事有个一技之长的他都要。” 张不周笑道:“他要就都给他,建房子的事先到所有人搬出宿舍就停,日后再说。不过一定要跟大家说好,别起了冲突。” 张松一一记下,迟疑道:“谢管事她?” 张不周对张松和谢意之间的不愉快也算有所了解,摇头道:“应该是不会回来了。她的身份您也知道,眼下有别的事需要她做。” 张松皱起眉头,似乎在想着什么。 面对这位爷爷辈的长者,张不周知道自己不能也不该去出言指责什么。对于这个世界的人来说,户籍的贵贱之分理所当然,门户之见也是理所当然,没有什么对错。感情,那是什么东西,能有名声重要? 白露倒是颇有些愤愤不平,只是在张不周的眼神警告下,只能生闷气。 林可富今日没上工,正忙着在院子里整理柴火。尽管不需要在家里生火做饭,可是心疼媳妇的林可富怕天冷冻坏了张秀,跑到林子里捡柴,在院子的一角堆成了小山。远远听见有人交谈,声音越来越近,林可富举目望去,惊喜地发现是张不周一行。 林可富扔下手里的柴火,跑到一行人的面前,“公、公子,您回来啦”张不周扶住他要拜倒的身躯笑道:“公公子没有,公子倒是有一个。新婚生活过得怎么样?” 林可富红了脸道:“全都仰仗公子。”张不周毫不见外地揽过林可富的肩膀道:“走,带我看看你家” 林可富激动地带着众人进了院子,闻讯出来的张秀正怯生生地站在屋门口,乖巧地给众人行礼。张松道:“张文家的姑娘,是个不错的。如今也算是苦尽甘来了。” 林可富给庄子上做工,赚着一份工钱,再加上张文老两口的帮衬,屋子里添置了不少东西。张秀心灵手巧,过年的时候,用红纸剪出两只翩翩欲飞的蝴蝶,此刻还贴在窗子上,煞是好看。 张秀埋怨地拉过林可富,叫他赶紧去找邻居们借几把椅子。张不周急忙道:“不用麻烦了,我们看看就走。”张秀说完也反应了过来,不像旧庄那边人口多物品全,这块儿是新居,家家户户都没有什么家具,想要去找上好几把椅子,还真是不太容易。 张不周摸摸炕:“怎么样,烧起来热得快吗?能坚持多久?费不费柴?” 林可富憨笑道:“快得很,烧上一锅开水的时间就能热半夜。咱们庄子附近的林子里,柴火足够多,我多跑几趟,就能攒下不少。” 张不周笑着指指窗外:“看到了,都快堆成山了。你们小两口都是能干的,等到新堤和河道完工,龙岭平原就将成为可以耕种的良田,每家每户至少能分上几十亩,到时候再努把力,生个大胖小子,这日子,美滴很。” 张秀虽说性格坚强,可是对这种打趣的话着实感到不好意思,羞红了脸背过去,白露瞪了张不周一眼,找了个女儿家的话题就带着张秀走出去了,林可富则是光顾着傻笑。 张松道:“你别光是笑,虽说田地房屋都有了,可是这撑门立户,可不光是靠这些。大到牛马犁辕,小到锅碗瓢盆,都是要靠你们自己置办的。在田里能有产出之前,还是要在工地上多卖点力,赚点辛苦钱才是。” 林可富拍拍胸口:“小民别的没有,力气足得很,公子和大管事请放心。” 张不周点点头:“失去过的人才会更加珍惜现在能够拥有的。我希望你们拥有的越来越多,再也不会失去什么。” 这两句话虽然简单,可是着实勾起了在场人的伤心事,谁又不曾失去过什么呢? 林可富眼眶微红,张嘴要说什么,张不周伸手拦住道:“打住,我这两句话不是为了煽情,你可千万别挤出眼泪来啊。好了,就说到这里,我还要去别的地方看看。” 走出很远的张不周一行身影已经很小,林可富还站在门口远远望着。张秀站在他的身边:“夫君,你怎么了。” 等到他们的身影转过弯不见,林可富将张秀揽进怀里,张秀羞红脸挣扎着:“大白天的,还是在外面,你胡闹什么?” 林可富将张秀紧紧抱住道:“娘子,我们生个孩子。” 张秀转动小脸,左右看了看,见周边都没人,将头重新埋进他的怀里,小声道: 好。 第七十三章 试探 刘表的笑容比昨天张不周登门拜访时要热情上一些,可是在心生怀疑的张不周看来,怎么看都有点笑里藏刀的意味。 吩咐手下给倒了茶,刘表笑道:“衙门里少有客人来,茶叶的质量不是很好,委屈公子了。” 听他一句话就将自己的主人地位表明,张不周道:“小子今日冒昧来访,只希望不要打扰了大人办公就好。” 刘表道:“公子客气了,蜀州百姓在节度使治下,安分守己,恪守律法,太平得很,巡城兵马司没什么公务。” 张不周道:“哦?可是小子听说今天兵马司可是出动了大批人手,查抄了康乐坊。” 刘表笑道:“公子消息真是灵通。” 张不周道:“刘大人这么大的动作,我想不知道都难啊” 刘表道:“那公子此番前来,是代表节度使来过问此事,还是?” 张不周摆摆手:“巡城兵马司是大人治下的衙门,有何公干,旁人当然不能干涉。只是此事声势浩大,还引起了一些流言,牵扯到了小子和家祖,有居心叵测之人,造谣说兵马司此举是受了国公府的指使。因此家祖让小子前来,只是想请大人探查一下流言的来源,好还我们个清白。” 刘表惊讶道:“竟有此事,这群刁民真是胆大包天,连国公府的人都敢编排吗?公子放心,本官这就召集人手,一定把造谣生事的人揪出来,送到府上去听凭处置。” 张不周心内冷笑,这刘表前一句还夸赞蜀州百姓守法,下一句就称呼为刁民,脸色转变倒是迅速。“刘大人如果方便的话,能否满足一下小子的好奇心,康乐坊,犯了什么事。” 刘表面露为难神色,似乎不好说。张不周道:“如果不方便的话,刘大人自不必说。” 刘表咬咬牙道:“没什么不方便的,公子听个明白,回去也好向节度使大人解释嘛。康乐坊的二管事杨柳,与我的前任,犯官黄世仁有染,黄世仁又是蜀州人口买卖案的主犯。昨日本官家里被人扔了一块石头,绑着一封信,上面写着这些年来黄世仁与杨柳之间的人口买卖往来和金钱往来,记录得很是详细,本官不得不慎重对待。那杨柳在蜀州这些年经营下来,维护了不少关系,本官担心会打草惊蛇,这才临时调动人手,打了个措手不及。现在想来,恐怕就是因为没有打明旗号,这才让造谣之人有了可乘之机。” 张不周倒是没想到,刘表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如此高超,连有人往院子里扔石头送密信的拙劣谎言都说得出。黄世仁倒台以后,原本富丽堂皇的宅子一下子变得冷清,刘表继任蜀州都尉一职,不愿住在这里,另外找了住所。即便如此,堂堂蜀州都尉的家里,被人扔石头送密信,这个说法也太过扯淡了。 刘表继续道:“说起来,这人口买卖一案,还和公子有关,本官早已听闻,都说是公子高义,将这一颗毒瘤连根拔起。” 张不周果断拒绝这颗糖衣炮弹:“刘大人谬赞了。人口买卖一案,是我祖父与高御史的功劳,和我无关。既然是事出有因,大人职责所在,处置当然得当。只盼大人早日审理查明,将真相公布于众,好还小子个清白。” 刘表点头:“本官自当全力而为。” 张不周起身告辞,刘表送他到门口,突然说道:“对了,本官听手下人说,被抓来的康乐坊众人里,有公子的红颜知己,本官已经安排人好好照顾了,公子可要去探望一下?” 张不周停下脚步,转身看向刘表,眼睛眯起,似笑非笑道:“刘大人不要听人乱讲,小子哪来的什么红颜知己。” 回府的车上,张不周倚靠车厢,眉头紧锁。 流言四起,若说没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必不可能。刘表态度倒是蛮好,只是这查找造谣者一事,多半是要不了了之。眼下唯一之道,是指望兵马司快点审理完康乐坊的案情公之于众。 将情况报给张韬知晓,张韬倒是很淡定,示意张不周不用再管。 正月初七,蜀州城内又有了新流言,镇国公府的长孙张不周,昨日亲访兵马司,其目的不得而知。据说张公子看上了康乐坊的某位宋姓女子,这才使出雷霆手段。还有的说,那姓宋的女子,是短命的新宋国皇帝之女,打小就生的美貌,可以说是倾国倾城到足以祸国殃民的大美女。 张不周起床以后就听白露说,张韬听闻这些流言后摔了杯子。昨日张不周带令牌的拜访,刘表非但没收到隐晦的警告之意,反倒是变本加厉了。事到如今,刘表几乎是明牌在打。昨日里张不周的拜访,已经几近黄昏,没几个人在路上晃荡了,根本不会有熟人看见;再加上关于宋念卿的事说得有鼻子有眼,一定是知情人才能说得出来。张不周在康乐坊从未暴露身份,只有燕洵知道。只是区区一个知事,想必还没有这个胆子,在幕后兴风作浪。 将流言的制造者锁定在刘表身上以后,张不周疑惑更甚:这位刚刚上任的蜀州都尉,在人生地不熟的蜀州,敢于伸手去捋权势最盛的一群人的虎须,到底是为了什么?谁给他的胆子? 许抚远再一次地登门拜访,正碰见下人在收拾张韬摔碎的杯子。他嬉笑道:“昨日也不知是谁,漫不经心地不当回事,今天怎么就控制不了脾气啦。” 张韬指着他道:“你少在那里阴阳怪气。昨天他查抄康乐坊,老子还有心情看好戏,对于他拙劣的试探,打回去便是。没想到他倒是个硬气的。多少年了,少有人敢如此对待老子了。” 许抚远好整以暇地坐下,示意下人退出去:“我就跟你说嘛,他是冲着我们来的,是我们,不是我,你还不信。” 张韬气冲冲道:“你还好意思说。那个杨柳,是你的人。世人都以为黄世仁深陷人口买卖案是他自己作奸犯科,可是老子知道,分明就是杨柳从中引荐,才帮他搭上的线。别跟我说杨柳行事不是你的主意,事到如今我倒要问问你,你到底想干什么。” 张韬越生气,许抚远反倒越淡定:“我想干什么,你不会想不到啊。” 张韬怒道:“若想行那大逆不道之事,你难道忘了赵陵兄了吗?” 许抚远似被戳中要害,深吸一口气:“赵陵兄,也就咱们两个还能叫一声赵陵兄,这普天之下,都要称呼为先帝的” 张韬叹了一口气,颓然坐下:“我跟你说过,我老了,几个儿子是没指望了,我只想看着唯一的孙子能够顺顺利利地继承爵位,安安心心地当个国公也不行吗?” 许抚远道:“你扪心自问一下,张不周能否顺顺利利、安安心心地去做那下一任镇国公。这些年来,赵光先后贬黜了多少蜀军出身的将领,又暗中拉拢了多少蜀军中和你尿不到一个壶里的人,为的是什么,还不是为了分化蜀军,将你在蜀军中的影响给抹杀掉。那黄世仁在蜀军中时,不过是个溜须拍马的小人,被他看上,破格选为蜀州都尉。我要不是让杨柳去勾引他,让他犯下大错,还不知道要在眼前恶心多久。” 张韬道:“你既然看得清楚,那你这些心思是为了什么?” 许抚远表情冰冷道:“当年你从蜀州起兵,为的是什么?为的是有朝一日当上威风无比的大将军?为的是有朝一日当上位高权重的镇国公?剑南道节度使?不是。你所为的很简单,就是想让那些你在乎的人和你一起活下去。你还不明白吗,如果你想让张不周好好活下去,就不能任凭他的刀剑砍下来。” 张韬自嘲地笑笑:“两个当叔叔的,算计着怎么对付侄子,真是可笑。” 许抚远道:“你的话说反了。不是我们要欺负他,是他在欺负我们。” 张韬叹息道:“功高震主,功高震主,老夫本以为他至少能在某些地方与赵陵兄有所相像。可惜了。当年察觉到他在蜀军安插人手,偷偷进行人口买卖,我便知道他的目的了。既是阴谋也是阳谋。若是老夫直接捅破,还在四处征战的蜀军必然与我离心离德;若是老夫坐视不理,等到事情闹大,他也可以借机朝我发难。这一计不可谓不妙。只是他没想到的是,他的儿子被人蛊惑也掺和了进来,等到不周误打误撞揭开此事后,为了保留皇家颜面,只能雷声大雨点小的放过老夫。 康乐坊是因为谁而改的名字,你不是不知道。若是让不周知道,康乐坊变成今天这个鬼样子,全是拜你所赐,你看他还会不会给你个笑脸。” 许抚远笑道:“他不跟我笑,我跟他笑便是了。” 张韬道:“不管怎样,杨柳犯下的事,死上十回也够了。我不管你给过她什么许诺,这次既然进去了,就不要再活着出来了。” 许抚远漫不经心道:“既然使命已经完成,活着还是死,没什么影响了。” 张韬怒目看向他:“你倒是长了一副蛇蝎心肠。” 许抚远站起身,漫步离去,悠悠道:“你杀的人比我多,那你不是更冷酷。” 张韬哼了一声:“除了杨柳,这件事你不要再掺和了。老夫自有主张。” 许抚远哈哈大笑:“节度使大人发话了,不听也不行啊。” 等到许抚远消失在视线中,张韬长出一口气:“老伙计,一把年纪了,不累吗?” 第七十四章 杨柳之死 燕洵还没来得及撬开杨柳的嘴,事情就出了变故。 蜀州人口买卖一案,皇帝有言在先,由张韬全权负责。如今巡城兵马司打着追查此案相关人员的旗号,也就给了张韬堂而皇之插手的借口。 带着剑南道节度使令牌的一批人马,来到巡城兵马司,要求带人走。燕洵不敢擅作主张,只好向刘表请示,后者则是一副无所谓的神情,轻易地就交了人。 还被堵着嘴的杨柳看着放自己出去的燕洵,虽不能说话,但是眼睛死死地盯着他。燕洵笑道:“别看了,再看我也不会少块儿肉。你还是担心担心自己,别人不知道,我是清楚得很的。你扪心自问,可曾冤枉了你?” 杨柳抬脚要踢,被来带人的士卒从背后一把踢了个踉跄。那士卒不耐烦道:“快走快走” 杨柳愤愤不平的跟在队伍后面,一边走一边回头看向燕洵众人。 手下人凑到燕洵身边问道:“燕知事,就这么放她们走啊,那咱们兄弟不是白折腾了一场。” 燕洵笑道:“有些时候,一件事情只需要做好开头,就算是做完了。” 手下人一脸疑惑,不明其意。 节度使府衙没有这么大的牢房,只能找了几间空着的屋子安置这些人。很长时间没人用的房间里灰尘很重,姑娘们被打开了枷锁自己收拾起来。宋念卿跟着人群麻木地干着活,宋思思却不肯伸手去碰脏兮兮的抹布和冰冷的水,嫌弃地在房里走来走去,看了一圈后回来吐槽道:“宋念卿啊,你的小白脸不行啊。在大狱里好歹是单间,虽说一股子发霉味儿,可至少宽敞。你看看这里,这么小的地方,又脏又乱,晚上还要和这么多人挤在一起,怎么住得下啊” 宋念卿道:“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情况,有的住就不错了。” 宋思思不屑道:“什么情况,不就是你的小白脸发了力,刚才带我们进来时,虽说是后门,不过那偌大的节度使府衙你不会没看见。就是不知道,是张老狗亲自审理,还是那姓许的奸贼出面。”旁边忙着收拾的其他姑娘,被她这两句话吓得不轻。善弹琵琶的紫鸢姑娘急忙示意宋思思噤声:“思思妹妹,这话可不敢乱说,被人听了去,是要砍头的。” 宋思思道:“砍头便砍头,我们姐妹两个,早在十年前就该死了。” 紫鸢闻言苦笑,和宋念卿对视一眼,后者道:“我知道你恨我当年向仇人下跪乞生,又被卖到风尘之地使宋家之名蒙羞。可是你知不知道,是你母后在临走前将你托付给我,让我一定要带你活下去。我答应了她,就要做到。” 宋思思面露愤怒神色:“不许你提我母后,你这个贱人,有什么资格提她,我才不信你的鬼话。你想苟且偷生,没门。我就是要死,还要带着你一起死。” 一向和宋念卿不对付的秦湘兰都看不过去了:“小妹妹,你想死没人拦着你,可是大家都是苦命人,何必对她人如此苛刻。” 宋思思“呸”了一口道:“不知羞耻的女人,你算什么东西敢跟本公主说话。”秦湘兰一气之下就要发作,紫鸢赶紧抱住她,示意宋念卿将宋思思拉走。秦湘兰挣扎半天道:“哎,这样的妹妹,她到底是为了什么非要救她。” 紫鸢跟着叹气道:“因为她是念卿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和宋思思想的有所不同的是,张韬没有出面,许抚远也没有出面。只是一个不知道什么身份什么名字的官员,将杨柳第一个带走审讯。 杨柳不同于在巡城兵马司大狱里的狂躁,来到节度使府衙后就淡定了许多。来到一间简陋的房间,只有一张桌子两把椅子,杨柳大咧咧地在其中一把椅子上坐下,丝毫不见外地拿起桌子上的水果就吃。 房间门再次被打开,杨柳看着进来的人,表情从诧异变为惊恐。 许抚远笑了笑,在杨柳的对面坐下,静静地看着她。 杨柳手中的水果不知什么时候掉在了地上,慌张地跪在地上:“许大人” 许抚远笑意更甚:“你认识我?” 杨柳道:“作为下属,奴家没有见过主人。可是作为康乐坊的二管事,奴家对蜀州官场的大人物,并不陌生。” 许抚远赞许地点点头:“你倒是好手段,康乐坊在你手里,经营得不错。” 杨柳跪着道:“大人谬赞了。” 许抚远道:“不过我有个困惑,你是什么时候猜到我就是背后的那个人的。” 杨柳抬起头道:“从接到让奴家接近黄世仁命令的那天起。奴家斗胆猜测,在蜀州官场上敢对一州都尉下手的,恐怕只有大人您和镇国公了。” 许抚远挑了挑眉:“那你如何确定是我,不是张韬呢?” 杨柳苦笑道:“因为此刻坐在我对面的,是大人您,不是镇国公。” 许抚远再次点点头道:“果然是个聪明的。只可惜脾气太倔了,这次踢到了铁板了。” 杨柳道:“大人,奴家一介女流,虽然有大人可以仰仗,可是如果不强硬一点,早就被人吞了干净。康乐坊地所有规矩,奴家都是报给大人同意过的,这一次惹上的那位公子,到底是什么来头,让事情落到如此地步。” 许抚远道:“他的身份,你就没必要知道了。本官这次来的目的,你清楚了?” 杨柳苦笑着点头:“大人都亲自现身了,奴家哪里还能猜不到。就是不知道大人想要我怎么个死法。” “哎,你这么聪明,本官真有点舍不得了。不过谁叫你做事没处理干净,留下了把柄。康乐坊废弃的院子里,东南角下埋着什么,不用我说出来了。你独居的那个小房子,柜子后面的暗格里有什么,也不用我说出来了。你有私心,想为自己的将来做打算,这是人之常情,我能理解。只可惜你太贪心了些。”许抚远似乎颇为她感到惋惜。 杨柳道:“一时的鬼迷心窍,是我咎由自取。只是奴家还有一事相求” 许抚远站起身,走到门口时站定,转身道:“你老家的父母,还健在,本官会安排人送去金银,就说你在外地过得很好,让他们不用惦记。” 杨柳调转身子,朝着许抚远离去的方向重重磕头:“谢过大人。” 房间外,带杨柳来的那个官员恭送许抚远,节度副使淡淡道:“证据本官都帮你准备好了,明日宣判就行了。至于人嘛,就不要往泰安城送了,又费钱又费事,将她的衣服扒了,串成绳子,就说她畏罪自缢了。” 那官员连忙点头称是,随即问道:“副使大人,那她的父母?” 许抚远嗤笑一声:“你第一天做事?” 官员额头瞬间冒汗,连忙说道:“下官明白了。” 杨柳被带走审讯,康乐坊的姑娘们没有慌。 杨柳一夜没回来,姑娘们终于开始慌了。 正月初九的一大早,所有人被带到院子里,一个官员手拿文书,等到人齐后宣读:“康乐坊二管事杨柳,与前任蜀州都尉黄世仁有染,且参与人口买卖一案,罪大恶极。康乐坊废院之下,挖掘出不知身份的尸骨二十六具;于其所住的房屋中找到藏匿金银共计六万余两。证据确凿,案情明了,如今犯妇杨柳已经于昨夜畏罪自缢。至于尔等,静候发落。” 公文念完,康乐坊众人神色各异。有人饱受杨柳欺侮,如今一副大仇得报的模样,脸上居然带笑;有人惊恐不已,没想到距离居住的小楼不远处院子里居然埋了二十几个死人;还有人惶惑不安,不知何去何从。 宋念卿面露悲切,不管那二十几人是何身份,总归是二十几条人命,就这样不为人知地死了。 宋思思倒是开心的很:“宋念卿,你的小白脸挺狠的嘛,出手就要人命,和他那个残暴的祖父一样哦” 没人搭理她,宣读公文的官员似乎听到了她在说什么,皱眉看向这边。见她旁边站着的那位女子,联想起蜀州城内的流言,装作没听见似的转向了另外一边。 节度使衙门将挖掘出的二十几具尸首展示给蜀州百姓看,又将杨柳的罪状贴出来公示,蜀州城内的流言终于抑制住了。衙门以担心会产生瘟疫为由,将康乐坊的院子和房屋一把火烧掉了。点火的那个下午,是个大晴天,漫天的火烧云倒映在河里,与桥边的火连成一片。 曾经号称“天下第一香”的康乐坊,就这样被付之一炬,只留下近百位女子。在众人不知如何处置的时候,一个人出现在了她们面前。 那是一个女人,有人见过她,认得她,知道她的身份,更多的人并不清楚她是谁。人群中的宋念卿大着胆子看向这个风姿绰约,极有韵味的女人,猜测着她的身份。 谢意的目光一眼就捕捉到了宋念卿,看到她的容貌和身段后,不禁在内心赞叹:张家的种,眼光倒是都不错。 谢意在众人面前站定,只是浅浅施了一层水粉的她,不怒自威:“我是谢意,康乐坊的大管事,之前一直在养病。杨柳的事我已经听说了,放心,牵连不到你们。从今天开始,我说了算,都记住了吗?” 姑娘们左右相互看看,小声道:“记住了。” 虽然不整齐不响亮,谢意倒也不在意:“没事的话就回房间,过几天会给你们找个新的住处。对了,宋念卿,你跟我来” 宋念卿愣在当场,不知道这位从未见过的大管事,为何要单独留下自己。 宋思思倒是笑道:“还傻站着干什么,她肯定是要带你去见小白脸的。宋念卿,机会来了,你要把握住啊。” 宋念卿浑浑噩噩地跟着谢意,来到一间屋子。 真的是他要见自己吗? 第八十二章 意外 鸿胪寺卿杨易恭敬地在英华阁的外堂内等候着赵光,和他一起等着的,还有请了几天病假刚刚回来的司礼监秉笔太监吴骧。 赵光平日里处理政事,诏令臣子奏对都是在明德殿,但如果是需要秘密禀报的事情,则是在英华阁。 刘敬半弓着身子,引着赵光从朝堂来到英华阁。吴骧迎上前,恭敬地给赵光行礼。 “不必多礼,怎么样,身体好些没?怎么不再休养几天,这么急着回来干什么。”对于这位从小就陪在身边,忠心无二的侍从,赵光关心备至。这次吴骧身体不适,他不光批了几天假,还特意安排了太医去为他看诊,名贵珍稀的药材也赏了不少。 吴骧道:“有劳陛下记挂,小的这点老 毛病,让陛下烦心了。小的只想着早点回来在陛下身边常伴左右” 赵光道:“你这伤势,还是为了朕挡刀留下的,当初若不是你,朕早就死在那场暴 乱中了。如今只是帮你找个好点的郎中,送点药材,又算得了什么。” 吴骧赶忙道:“陛下吉人自有天相,龙体有天佑,就算没有我也不会出事的,小的只是做了小的该做的事。” 说到做了该做的事的时候,吴骧似有意似无意地瞄了刘敬一眼。 二人一个是司礼监掌印太监,一个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到底谁才算是司礼监的大管事,是没有被明确的。吴骧资格老,出身正,感情深,深受赵光新任;刘敬则是前朝宫内长起来的太监,从小就受着宫廷礼仪的培训,并且识文断字,对政事也有所见解。在赵光刚才提及的多年前那个事件中,刘敬也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因此得以受到赵光的器重。 刘敬充耳未闻般将赵光引到内间的椅子上坐下,行礼告退。 赵光对吴骧的小心思心知肚明,却无意挑明。“叫杨易进来。” 尽管还没正式入春,但皇帝呆的房间里怎么会冷,朝服下裹着厚厚棉衣的杨易早就热到不行了。此时跪在地上,额头的汗止不住地往下滴。 赵光忍不住笑道:“快给杨爱卿擦一擦,不知道的,还以为朕有多可怕。” 吴骧依言取了帕子来,杨易接过以后,担心殿前失仪,只是小心地擦拭着。 “什么事让卿家不方便在大殿上说。”赵光接过吴骧手里的茶问道。 杨易从袖中取出另一封书信道:“启奏陛下,李国主另有一封书信,信中提及之事,臣不敢妄言,请陛下过目。” 赵光展开信,越看眉头皱得越紧。良久道:“这件事,朕也曾听先帝提及,只是时隔多年,几乎要忘记了。没想到李国主倒是个有心的,也是个重承诺的。” 信中所言,无非便是当年的婚约一事。关于凌国与南唐的将来,朝中诸臣不是没有在私底下进行过讨论。正所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南唐到底还能在凌国的旁边安稳几年,着实是个未知数;如今李煜在信中提及旧事,实在是将赵光逼近了一个两难的境地。 若是尊重先帝,将赵陵当年做媒的这个婚约执行下去,让张韬的孙子,张不周娶了李煜的女儿,结亲双方一个是心腹大患的邻国,一个是边疆大吏颇有军威的镇国公府,万一将来凌国和南唐开战,张韬的态度将左右整个局面;若是强行以天子的身份,否决掉这桩婚事,李煜和张韬作何反应,又犹未可知。 赵光颇有些头痛,李煜倒是好心机,将如此棘手的事情推给了自己。 新堤修建正式复工,在庄子上左右也是无事,张不周干脆带着众人一起到了工地上,和靳川会合,一起视察。 “嫂子刚有孕几个月,眼下正是需要人陪的时候,我听人说你将行李都搬来了工地上,打算长住,怎么,不怕嫂子跟你生气啊。”张不周调侃道。 靳川很不习惯和一个大男人讨论这些事:“公事要紧。新堤事关重大,必须要赶在夏季水位涨上来以前完工,早一点弄完,我也能早一点放心。” 张不周道:“我看你还是为了那个考评。怎么,就这么想离开都安?所以拼了命地要去争那“兴修水利、增长良田、教化百姓、为善一方”的评语?” 靳川苦笑道:“倘若说之前还存了要离开这称得上穷乡僻壤的都安县的心思,眼下已经淡了很多了。” 张不周道:“哦?为什么?本公子感化了你?” 对张不周的没谱已经习惯了的靳川不理他,自顾自说道:“我好像从没跟你说过,我的夫人,便是都安县人。六年前我只身来到这里,举目无亲,连个可以使唤的人都没有。就连你看到的那个残破的县衙,都还是一片空地。只能凭着微薄的俸禄租了个小院子。我一个四肢不勤的读书人,连生火做饭都成问题。那天我在院子里劈柴,笨手笨脚地半天都劈不成一块,只听到一阵笑声。我抬头看去,和隔壁之间的墙头上,一个俏脸正笑着看向我。她“喂”了一声说到,新搬来的,你是做什么的,怎么这么笨,连劈柴都不会。我尴尬地站在原地,只觉得脸很热,只能小声告诉她我是新来的县令。她歪着头问我什么是县令,我就耐心地给她解释,县令就是说,我是都安县最大的官,这个县的一切都归我管。没想到她听了这句话,似乎很生气,一脸愤怒地就消失在了墙头。” 张不周疑惑道:“为什么,嫂子仇官啊” 靳川摇摇头:“后来我才知道,都安的上一个县令,在这个地方祸害了多年,横征暴敛,民不聊生。还是你祖父从外征战回来以后,才除掉了他。你嫂子她虽然不知道县令具体要干些什么,只知道县令不是什么好东西。她的弟弟李晟年纪小,不懂这些,反倒是一来二去地跟我熟络了。再后来,我和她也熟络了起来。等到我们成了亲,我才知道,我那从未见过面的岳父岳母,就是死在一场洪水中。而那场洪水之所以会决堤,是因为那个该死的县令将用来修补堤坝的钱粮全都贪墨了。” 张不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俗话说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这些寄生于百姓身上,寄生于某地靠吸食民脂民膏,吸食公款钱粮活着的贪官污吏,是比蚂蚁要可怕多的硕鼠,无论是在哪个时空,都是该被坚定铲除的对象。 “去年你和你三叔来找我,说要修建堤坝,开凿河道,你不知道我有多兴奋。这是我一直以来想要做的事,只是苦于没有钱粮和人力,无从下手。你嫂子知道这个消息以后,比我还要兴奋,她说,她从小在这条河边长大,看过它决堤,看过它淹死至亲,最大的愿望就是想它乖乖听话,再不会伤害到人。为了她这个愿望,即便我得不到升迁又如何?” 张不周道:“好了好了,别在这里虐狗了,七夕还早着呢,这么早就开始撒狗粮。” 靳川一头雾水,张不周总是时不时地冒出来一些谁都听不懂的话。虐狗,虐什么狗,哪来的狗? 两人并肩走在河道边上,张不周指向远方道:“新堤修好以后,不光要作为一道堤坝存在。堤坝的上沿不妨修得宽一些,放心,多出来耗费的钱粮我国公府出了,就算是我送嫂子的见面礼。到时候,既是横截走马河的大堤,也是贯通南北的一座新桥。桥和路,总是不嫌多的。八道水闸的设计有些多了,我的建议是改成两道。第一,别忘了除了这道堤以外,我们还要开辟一条新河出来,到时候走马河的水势就没有那么急了。修建八道闸口纯属浪费。第二,若是闸口过多,必然导致每个洞口太小,到时候行商的船队就不好通航了。第三,若是西凉人从上游乘船来攻,关闭两道水闸的速度怎么也要比关闭八道快上许多。” 靳川点点头:“你还说你对工程一窍不通,这随口一说就这么多金玉良言。再想想,还有什么要改进的。”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张不周很是受用地笑道:“你看那堆石料,堆得乱七八糟的,毫无章法,第一取用费劲,第二为什么要摆在地势那么高的地方,要是不小心塌了砸到人怎么办。卧槽”张不周瞪大了双眼,自己的话还没说完,那堆放在山丘上的石料堆当真开始晃动,而几个工人还在下面浑然未觉地搬石头。 两个人连忙喊道:“小心,石头要掉下来了,快跑。” 人类似乎有一个本性叫做,“不轻信别人突然的善意提醒”,那几个搬石头的力工听到张不周和靳川的喊声后,第一反应不是转身就跑,而是非要抬起头来亲自看看,到底有没有石头要掉下来砸到自己。等到确认了危险,转身再想跑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几块如同人头大小的石头最先滚落,张不周眼见着一块石头就要砸在一个力工的头上,少不得一个血溅当场。 电光火石之间,一道身影突然出现,寒光闪过,将那几块大石头击得粉碎,化成小小的石子落在人身上,虽然还是会疼,总比没了命要好得多。本以为要目睹一场悲剧的张不周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睛,和靳川对视一眼,一同看向站在山丘上的身影。 那人穿着一身粗布麻衣,头上是一个缺了半边的斗笠,颌下半尺胡须,略微有些花白。腰间有一个葫芦一把剑,想来那击碎石头的武器,便是剑了。 张不周忍不住在心底赞叹,此人真是好剑法。 小跑着来到山丘下,张不周仰头望去,可是逆着光线,怎么也看不清那人的脸,忍不住问道:“在下张不周,这位是都安县令靳川,感谢壮士出手相助,还未请教壮士高姓大名。” 那人腾空而起,旋转着落在地上,背对着张不周和靳川,站在河边,将斗笠摘下,露出脑后散着的花白头发,用一把沧桑的声音说到: “老夫,秦沧澜” 第七十五章 糖 张不周没有时间去顾及两面之缘的宋念卿,尽管她一度是流言中的重要人物。 康乐坊作为人口买卖案里藏污纳垢极其严重的一环,光是把楼烧掉并不够,还有一百来个女子要安排去处。倘若是身份单纯的风尘女还好说,这可是重操旧业当然不是好选择,好不容易烧了个康乐坊,再搞个怡红楼出来算怎么回事。 按照谢意所说,康乐坊寄托了楚怀瑾的美好期许,平安健康,喜乐延年。自己的母亲,一定是希望这些女子能有个好日子过。 天气还不算暖和,张不周一大早带着四兄弟,谷雨白露姐妹两个,还叫刘福再安排了一批人手。一大群人赶着几辆车往城外走去。 “公子让我们找的到底是什么呀,是很珍稀的奇花异草吗?长得倒是平平无奇,该不会是某种药草。”白露对于这么冷的天出城找东西怨念深重。车厢里只有谷雨和张不周,昨天苦思冥想了大半夜的张不周正忙着补觉,睡得一塌糊涂。谷雨也在闭目养神,没人理她。 白露撅了撅嘴,展开手中的画。张不周的字写的不行,画倒是画的不错。不同于这个世界的写意山水画,张不周的写实素描着实让人眼前一亮。只可惜没有合适颜料,不然的话用油彩更好辩认。 一棵长得像是萝卜的果实,上面一蓬朝着四周分开的叶子,公子说这叫什么“甜菜”,有多甜? 来到城外最近的庄子上,众人跳下车集合,张不周拿过白露手里的画,站在车辕上展开给所有人看:“我们要找的,就是这个,我叫它甜菜。第一个找到它的人,奖励一千两。” 四兄弟两姐妹还好一些,其他下人纷纷被如此大的手笔吓到了。“一千两,这辈子都不用愁了”众人看清画上内容后,都四散开去寻找。 白露兴趣缺缺,跟在张不周的旁边:“公子啊,这个甜菜,是很甜的东西吗?” 张不周打了个哈欠,懒洋洋道:“嗯,没错” 白露给他披上件衣服:“怎么困成这个样子” 张不周道:“你以为想起来甜菜长什么样子那么容易啊,还要照着样子画出来,我生生熬到了后半夜才算画出来这么一版相似的” 白露道:“公子以前见过这个甜菜?” 张不周自觉一时失言,忙道:“见没见过不重要,知道它有用就行了” 白露撇撇嘴:“就算是甜的,又能有多甜,值得花一千两去找。就算是糖也不值得这个价啊” 张不周蹲下身,随手拔下一根野草叼在嘴里,含糊不清道:“它不是糖,但是可以制糖。” 白露随口道:“我就说,不是糖,能制糖有什么用。制糖,能制糖?”白露的声音陡然变得尖利起来。 “干什么干什么,耳朵差点被你喊聋了。”张不周揉着耳朵吐槽。 “我的公子啊,你知不知道你刚刚在说什么,制糖?若是这个甜菜真的能制糖,一千两算得了什么。” 张不周道:“骗你有什么好处,这个甜菜确实能制糖。不过嘛,眼下有两个难题要解决。” “什么难题” 张不周站起身,满眼惆怅的望向远方:“第一个难题是要找到甜菜” “那第二个呢” “我不会制糖。” 谢意示意拘束的宋念卿坐下“放松点,不用紧张。” 宋念卿施施然行了礼,谢意点头道:“不愧是皇室公主出身,礼数没得挑。” 宋念卿瞬间脸色惨白。 谢意笑道:“别那么紧张,放心,你是不是亡国之后,是不是皇室血脉,新宋都灭了这么多年了,难道我大凌还容不下一个弱女子吗?哦,对了,两个,忘了你还有个同父异母的妹妹了。” 宋念卿仓皇跪倒:“谢管事,我妹妹还小,不懂事,求您放过她。” 谢意将她从地上拉起来:“都说了别紧张,你也好,你那个一心仇恨的妹妹也好,都能活下去。就算你不相信我,也该相信张不周。” 宋念卿疑惑道:“张不周?” 谢意笑道:“臭小子居然连名字都没告诉你” 宋念卿瞬间了然,那名叫张周的公子,想来用的是化名,真名就是谢意所说的张不周了。 “你可能不知道,我从小就在康乐坊长大。杨柳当了二管事以后,将这里搞得乌烟瘴气,我看不惯才躲了出去。如今事情已经结束,我也是时候重掌康乐坊了。不过,让你们卖身卖笑这种事,我是做不来的。眼下最重要的,是给你们这些人另找一个出路。”谢意看着宋念卿说道。 宋念卿一脸困惑,不明白谢意跟自己说这些是为了什么。 谢意道:“新宋国之所以能在短短十几年内,就能拥有足够的银钱,招兵买马,修建城池,建立一个盘踞两州的国家,靠的便是一个足够珍稀的技术,制糖。按照张不周说的,他会找到一种新的制作糖的食材,至于制糖之法,就要落在你的身上了。” 宋念卿诧异道:“新宋制糖,一向是用的甘蔗,公子所说的新食材,指的是?” 谢意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只知道叫做甜菜” 按照张不周的回忆,甜菜这东西,虽然主要盛产在北方,可是川蜀一带也是可以种植的。这种作物习性喜温,但是却很耐寒。种植起来又不像水稻一样那么费工夫,属于好打理的一种。眼下凌国举境缺糖,若是能够找到甜菜,再加上新宋国的制糖之法,必然能够缓解这个困境。像上次在庄子上的时候,连结婚和过年都不能多发点糖的局面就不用再发生了。 只是甜菜并不是那么好找的,重金刺激下虽然下人很积极,可是三天过去还是没有找到半点踪迹。无奈之下,张不周只能找张三恭帮忙,在城门处张贴告示,将甜菜的样子和找寻甜菜的奖励都公布了出去。眼下城门处每天热闹的很,不停地有人从城内出发去找甜菜,也有人带着似是而非的草来国公府大门口,想要撞大运领走那一千两。 杨柳死后,张韬像是变了个人,不在家里窝着,而是早早地就上了衙。反倒是一向负责处理政事的节度副使许抚远,称病告假。 康乐坊一案匆匆结案,除了主犯杨柳自缢身亡外,还有几个杨柳平素里重用的手下一并被处死,写给泰安城的奏折上用的是罪大恶极,畏罪自杀。至于查抄出来的金银,张韬很清楚地交代了,要封存起来,留着重建康乐坊用。 谢意要重掌康乐坊,必然要再建一栋楼。张三恭每天忙前忙后地围着谢意转,听她对新建的楼有什么要求,生怕她不满意。张韬骂的吐沫横飞,可还是没挡住张三恭的软磨硬泡。 正月十五这一天,甜菜悬赏令已经又过去了两天,即便是几乎全民出击,也还是一无所获。张不周情绪低落,若是找不到甜菜,蜀地又无法种植甘蔗,制糖一事,恐怕要落空了。 见他闷闷不乐,已经将事情安排妥当的张三恭非要拉着他出去游玩。张不周本来兴致缺缺,奈何张三恭的“磨”字诀修炼得炉火纯青,只能被他半拉半拖地拽到了游船上。 正月十五看花灯,猜灯谜,吃元宵,这些前世的习俗,这个世界也别无二致。蜀地的正月,天气还算不上暖和。平日里只有寥寥几艘画舫游弋于河面,多半是以诗会友,把酒言欢的文人墨客乘船游玩,若是能够观景有感,写出首文理通顺的诗篇来,那就更称得上是有所收获了。今日和往日明显不同,热闹的很,岸上人声鼎沸,河面上的船只也是头尾衔接。张不周坐在画舫上,两岸的花灯倒映在河面上,灯光与倒影连成一片,随着水波摇摇晃晃的,煞是好看。 张三恭扔过来一个精美的酒杯,示意他自己倒酒:“好啦,暂时没找到不代表永远找不到,至于这么愁眉苦脸嘛。” 张不周本无兴致,只是突然觉得解酒消愁也不错,于是就给自己倒了一杯:“制糖一事如果不成,那谢姨那边就要重新想办法安排那些人了” 张三恭满不在乎:“她也真是的。康乐坊倒了,我好不容易说动老爷子给朝廷写了封撤销康乐坊官营妓坊的折子,还她一个良籍。谁想得到她反倒要在这个时候再重新回康乐坊,还要管那上百个女人,想想都头疼。” 张不周笑道:“你是因为谢姨还是不肯和你成亲而头疼” 张三恭将酒杯在桌子上一摔:“臭小子,每日就知道打趣我。” 借康乐坊掀起一场不大不小风波的新任蜀州都尉刘表,也带上了眼下唯一看在眼里的知事燕洵,也没带随从,两个人找了一艘不是很保暖的船,让船家随意烫了一壶酒,就趁着灯光闲聊起来。 刘表用手将船家准备的五香花生搓去皮,一把花生一下子放进嘴里,见燕洵看向他,笑着说道:“我这个人啊,出身贫寒,从小就没读过几年书。后来当了兵,尽管认识了些字,可是这礼数嘛,总是会有所欠缺。尤其是在亲近的人面前,就更不会端着架子,摆出一副面孔来,要是失礼了的话,让燕知事见笑了。” 燕洵抱拳道:“大人言重了” 刘表示意他把手放下:“今天过节,没有大人下属,只有一起喝酒的好友。我呢,匆匆上任,家眷都还没到,燕知事呢,这大过节的我把你找出来,弟妹不会怪我。” 燕洵笑笑:“她呀,带着孩子去看花灯了。原本我是要陪着的,可是她嫌我笨,猜不出灯谜给她丢人,就不让我跟着了。” 刘表哈哈大笑:“弟妹倒是个有趣的人。” 燕洵端起酒碗,和刘表碰了一下,轻声道:“大人,康乐坊一案,就到此为止了?” 刘表没急着说话,将酒喝完后才叹息道:“虽然拔出了萝卜,可惜带出的泥,不够多啊。” 第八十三章 沧澜剑神 秦沧澜? 张不周在记忆中搜索一番,没有找到任何线索,和靳川对视一眼,发现对方也是一脸疑惑。落在后面的众人快速上前,秦沧澜的身手让陆升几人压力倍增,全都挡在张不周的身前。张不周也不禁心生警惕,这个人难道是那天夜里遇到的夜行者之一?躲在众人身后的张不周出声道:“秦老前辈,敢问可是哪位不世出的高人?还是哪门哪派的大家?” 那名叫秦沧澜的男子闻言,竟然笑出声来:“想不到,只是短短十几年,老夫的名号居然被人遗忘了” 听他的口气,似乎秦沧澜这个名字应该广为人知才对,众人相互看看,白露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惊呼出声:“秦沧澜,沧澜,你是沧澜剑神?” 沧澜剑神的名号一出,张不周想起来了什么。听白露讲江湖奇人异事的时候,似乎提起过这一位。当年在西南的沧澜江畔曾经做出过一剑断江的壮举,至于是否是江湖人以讹传讹传到神乎其神尤为可知,不过既然能有剑神的名号,此人剑术之高毋庸置疑。据说当年他与神秘人物一战之后便销声匿迹,江湖人还以为他是受了重伤甚至死掉,没想到还好好地活着。 “原来是秦剑神,小子失礼了。不知剑神驾到,所为何事?”张不周心生警惕,这个武功高强的剑神,突然出现,到底是敌是友? 秦沧澜转过身来,看到众人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忍不住笑道:“若是老夫想对你出手,就凭这几个人是挡不住的。那个小子,将你的飞刀收起来,杀招未出,全身的杀意都挡不住了,你这种水平,顶多算是个玩杂耍的。” 众人齐齐看向程耳,在场之人玩飞刀的,就他一个。程耳已经被发现了动作,干脆将扣在手心的飞刀亮出来,但是戒备的姿态却没放松。 “放心,老夫没有恶意。只是受人所托,来帮一个叫张不周的小子。”秦沧澜道。 张不周看了一眼陆升,那晚遇上夜行人的消息已经传递给了镇国公府,这人声称是来帮自己的,难不成是祖父请来的高人?陆升摇摇头,示意没有收到镇国公府的回信。张不周思忖:倘若这人真是几十年前便已成名的沧澜剑神,若是想对自己不利,恐怕自己身边这几人,还真是没什么抵抗的机会;倘若他真是国公府请来的,那自己这样就有些失礼了。示意众人将兵器收好,让出位置,张不周走上前抱拳行礼道:“晚辈张不周,见过老前辈。前辈说受人所托来此相帮,不知是受何人所托,相助何事?” 秦沧澜冷笑一声,摘下斗笠,露出脸来。众人定睛看去,不禁低声低呼。 秦沧澜花白的头发和胡须一样,扎了一个小小的髻,乍一看好像一颗两头尖的枣核。面色黝黑,额头上三道深深的抬头纹,看起来就像一个常年在地里劳作的老农。只是一道吓人的疤痕,从左眼下经过鼻梁延伸到右侧脸颊,很是骇人。据传剑术几近通神的秦沧澜,是什么人能给他留下这么一道伤疤? 秦沧澜将众人反应收归眼底:“不必惊讶,习武之人有点伤疤算得了什么。受什么人所托,老夫答应了那人要保密,不能告诉你。不过所为何事倒是可以跟你说,老夫是来教你练剑的。” 若是国公府请来的,大可不必如此遮遮掩掩,看来是别人,会是谁呢? “老前辈剑术通神,小子怎敢妄求,既然老前辈不愿说明,那请老前辈还是回去告诉那人,就说小子不愿学剑。”张不周思考之后,决定还是远离此人的好。 秦沧澜冷哼一声:“老夫是剑神,不是给你们传信的。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老夫的剑术,你学也得学,不学也得学。” 见他态度强硬,陆升道:“就算你是剑神,可是我家公子不想跟你学,你就不能强迫他,不然的话,我倒要领教领教前辈的高招了。” 秦沧澜哈哈大笑,飞身而起,直扑张不周而来。众人大惊失色,急忙挡在前边。为首的陆斗一刀劈下,李大嗣一拳直奔面门,二人招式一上一下,想要封死秦沧澜前进的路线。奈何他速度奇快,侧头躲过李大嗣的拳头后,腰间的剑不知何时到了左手,仅用剑鞘就格开了陆斗的刀。越过二人,三把飞刀出现眼前。程耳抓住时机,飞刀分别盯准眉心,脖子和胸口,自上而下一字排开。秦沧澜刚才出言嘲讽,惹得程耳这三把飞刀用上了十分的功底,速度极快,角度刁钻,三个位置任何一处中了都是要人命的。秦沧澜顺势将剑上提,胸口和脖颈处的两把飞刀打在纯钢的剑鞘上弹飞,眉心的那一把,秦沧澜右手中指食指轻轻一送,竟然轻而易举地便将飞刀夹住。被弹飞的两把飞刀虽然路线变了,可是力道未减,朝着旁边不会武功的靳川飞去。眼见着避无可避,秦沧澜随手弹出两颗水滴,后发先至打在飞刀上,在水滴的撞击下落在了地上。 见三人都不是一招之敌,陆升和张不周对视一眼,一左一右闪开身位,陆升一掌横扫,招式看起来竟像是要扇耳光,一脚飞踢,竟是极其险恶的撩阴腿。张不周顾不上丢人,将临渊剑拔鞘而出,平平无奇地一剑直刺向秦沧澜的肋下。 秦沧澜不慌不忙,一掌横扫,一脚飞踢,竟是和陆升如出一辙的招式,只是速度更快,陆升脸上挨了一耳光,又挨了一记撩阴腿,惨叫着飞出去。张不周的剑已经近了身,秦沧澜扭转身形,腰间的葫芦竟然弹起来撞在了剑上,让这一招也落了空。 五个打一个,连人家的边都没摸到,反倒是自己这边灰头土脸,张不周收回剑,插入剑鞘。只有陆升因为挨了两下在嚎叫着。 “出手阴险狠毒,该打。”这位沧澜剑神吐槽完,竟然很没高手风度地朝着陆升吐了口唾沫。“小子,现在知道我的厉害了。怎么样,要不要跟我学剑。” 张不周苦笑,这位不知受谁所托,也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剑神,除了武功没得说,没有一点高手风范。一口咬定要自己跟他学剑,这算怎么回事。“秦老前辈,让晚辈跟您学剑可以,请恕晚辈无礼问上一句,不知道前辈的剑道有多高?” 秦沧澜似乎被问住了:“有多高?这我要怎么跟你描述?这么跟你说,老夫二十年前就是天下第二了。” “哦?那想来现在前辈武艺定是更胜从前,难道说已经是天下第一了?” 秦沧澜尴尬道:“臭小子懂什么,我已经过了在乎那些虚名的年纪了。” “那到底是天下第几?”张不周丝毫不给面子地追问。 秦沧澜瞪他一眼:“江山代有才人出,老夫隐退二十年,连如今天下有哪些高手都不知道,又怎么知道排名。” 张不周咬咬牙道:“别的我不知道,至少有一位高手,肯定排在您前面。” 秦沧澜来了兴致:“是谁?你还认识这样的高手?” “那个在您面上留下疤的人。” 此话一出,众人都变了脸色,一脸警惕地看向秦沧澜,张不周哪壶不开提哪壶,这位明显脾气不怎么好的剑神,若是被刺激到,在场之人都要倒霉。 出乎意料的是,秦沧澜听了这话不怒反笑,玩味道:“原来你不知道那人是谁。” 张不周一愣,他说自己不知道那人是谁,没说不认识那人,就代表这个人自己应该认识。会是谁呢?二十年前能够给秦沧澜留下一道疤的人,不会是默默无闻之辈,自己身边,年龄和身手结合起来,想不到有这样的人物啊? 秦沧澜笑道:“算了,他不说自然有他的打算。你现在不想和我学剑没关系,以后你会求老夫教你的。我饿了,哪有吃的?” 被扶起来的陆升一瘸一拐地走到张不周旁边,低声道:“公子,我看此人虽然蛮横,但并无恶意。”张不周点点头,要是有恶意的话,这些人恐怕早就没命了。 “老前辈如不嫌弃,不如和我们一同前往食堂用餐。环境虽然简陋,但是保证酒菜不会损了你的身份。”反正也逃不开,看秦沧澜的样子也不会就此罢休,张不周索性邀请道。 “饭菜无所谓,酒好就行。这段时间忙着赶路,老夫和老夫的葫芦都没喝上什么好酒,你说的那个食堂在哪里,快带老夫去。”秦沧澜爽快答应。 张不周使了个眼色,陆升心领神会先走一步前往食堂。秦沧澜戴好兜里,双手背后地跟着走,腰间的葫芦和剑晃来晃去,时不时地碰在一起。 程耳捡起掉在地上的两把飞刀,当时只是依稀看到好像是水滴模样的东西击飞了刀,如今拿在手里,竟闻到浓郁的酒气。秦沧澜竟然仅用两滴酒液就打掉飞刀,这等手法,闻所未闻,也难怪他对程耳的飞刀技嗤之以鼻。 “他的那个酒葫芦并未打开,哪里来的酒?”陆斗不禁问道。 “不知道,这位莫名其妙出现的剑神,性格孤僻,手段也是让人惊奇不已。先伺候着,看看他到底想干什么,我就不信他只是想教我练剑这么简单。”示意众人不要再聊,一行人连忙往食堂的方向跟上去。 秦沧澜原本双手负后地走在前面,突然一只手抓在屁股上,非常不雅地挠了挠,跟在后边的众人看得一清二楚。 白露脸红道:“这真的是当年那位名震天下的剑神吗?” 张不周叹了口气:“别的不知道,这份旁若无人的劲头,倒是可以名震天下了。” 第七十六章 萝卜 刘表在蜀州拔了萝卜,带出的泥差强人意,在泰安城就更激不起什么波澜。 赵光将刘表的奏折放在一边,又拿起张韬上的折子。两本折子说的是同一件事,可是侧重点却完全不同。司礼监秉笔太监吴骧躬身在一旁,低眉顺眼。 泰安城比蜀州更靠北,冷得不是一点半点。为了驱寒,大殿中各个角落都点着火炉,赵光的身下更是有彻夜不息的地暖,手中也捧着一个精致的暖手炉。普通官员能够用上精炭手炉便已了不得,赵光的手炉里点的是上等的紫梨木,燃烧时除了温度,还有香气提神醒脑。 因为点了火炉,为了防止炭毒,大殿的窗子开了一扇。一阵风吹过,赵光忍不住咳嗽起来。吴骧小跑着将窗子关上,又赶紧过来帮赵光轻抚着后背。赵光咳了一阵,吴骧递上帕子,接过赵光吐出的痰。 吴骧刚想把帕子去扔掉,赵光道:“先别急着扔,拿过来朕看一下。”吴骧面露难色道:“陛下,腌臜之物,就不看了。” 赵光道:“无碍的” 吴骧小心翼翼地将帕子展开,那痰丝之中,若隐若现的红色,竟是血丝。 赵光摆摆手,吴骧如蒙大赦般赶紧去扔掉。等到回来的时候,只见赵光虽然还是端坐椅上,只是神色中明显添了几分沮丧。 大殿的门被敲响,吴骧去接过一碗漆黑的汤药:“陛下,该用药了。” 赵光颇为烦躁道:“太医院的这群大夫,给朕开了几十副药,可是这病还是一点没见好转,都是庸医。”将碗里的药喝干,吴骧连忙送上一颗香气扑鼻的凝露丸,好让赵光冲淡嘴里的苦涩。赵光却没接:“苦涩点也好,让朕提提神。” 吴骧道:“陛下,若是体力不济,今日不如早点安歇。百官都休沐,您也该休息一下。” 赵光将手里的奏折合上:“哎,百官可以休沐,朕却安歇不得。因为这天下,姓赵啊。不过你说得的对,事情不急在一时,今日是十五,你去备车,我们去城内走走,也和百姓们一样,赏赏花灯。” 吴骧躬身道:“陛下,天冷,风寒大,龙体要紧。” 赵光摆手示意无妨:“穿得厚点就行了,去。” 除了跟在暗中保护的十几名侍卫外,赵光穿的和一个富家翁无异,吴骧则是管家打扮陪在左右。 泰安城达官显贵聚居,富商也不少。花钱的人多了,卖东西的人自然也就更多。年假期间本就不宵禁,再加上今天是正月十五,热闹非凡。五颜六色的花灯挂在树上屋檐下,沿着路一直亮到尽头。路的两旁是卖各式各样东西的小摊子,摊主忙着和客人讨价还价,虽说是过节生意好,可要是费些口舌便能多赚一文的话,明日的饭里说不定就能多些精米。 有店家在门口摆好架子,挂满花灯,花灯的纸壁上是用漂亮字体写的灯谜,几个书生围在一边,装模作样地猜着灯谜,偏偏不用白话去解,张口便是圣人所云,夫子所曰,许是想靠着文采为不怎么好的皮囊加上几分,说不定能讨了出来游玩的哪家姑娘的芳心。 赵光兴致颇浓,路过每个摊子都要看看,在一个老婆子的摊前还选了一对自己缝制的枕头。枕头上用拙劣的针法绣了一对鸳鸯,许是想卖给哪位即将成亲的新人。虽说女子出嫁,新衣和细软都要自己缝制,可总有哪位高门千金不善女红不是。皇宫里的枕头,向来用的是极柔软的鹅绒,戎马半生的赵光总是嫌软,见到这对用杏核填满的枕头,很是喜欢。吴骧许久没见到赵光如此开怀,给老婆子的银钱比价格多了一些,换来一阵千恩万谢。 一个侍卫走近,将枕头接过消失在人群里。虽然可能性很低,可是既然是皇帝要贴身用的东西,还是要检查一番的。除了翻看有没有利器外,送到太医院去查验有没有下毒可能也是必不可少。 在一个卖泥人的摊子前,赵光指着一堆泥人中身穿铠甲威风凛凛的那个道:“店家,这个泥人是谁啊。” 那摊主见他穿着华丽,以为是大生意上门,忙笑着招呼道:“这位客官眼光真好,这个泥人啊,说起来可是大有来头,这可是照着咱们凌国最有名的将军捏的。” 赵光问道:“最有名的将军,那是哪一位。” 摊主道:“说起来,现在不应该叫将军了,应该叫国公了。这个泥人啊,就是张韬张国公。” 赵光神色瞬间变得冰冷:“哦?你见过张韬?” 摊主哂笑:“我哪有那个荣幸,不过将军嘛,想来也是穿着金光闪闪的铠甲,威风八面。我这是自己揣测着捏的,反正也没几个人见过,万一能忽悠到谁呢。” 赵光问道:“那你怎么就跟我若此坦诚了呢,不想做我的生意?” 摊主道:“哪能呢,不过您这穿着加气派,一看就是贵人,保不齐就见过张国公。与其冒着得罪您的风险吹嘘一番,还不如实话实说。” 赵光直起身道:“你倒是个实诚人,这个泥人我买了。” 那摊主喜出望外,这个泥人虽说是所有的里头最显眼的一个,可是寻常人谁会买个大将军回去,即便是有孩童看上了,父母也不敢给买。那可是国公,皇帝之下最大的官了,要是不小心摔碎了,万一传出去,搞不好要杀头的。 赵光似乎被扫了兴致,沿着河边走了一会,在一个小亭子坐下。吴骧上前帮他紧了紧披风,赵光道:“那个泥人呢,拿出来我再看看” 手里把玩着泥人,赵光不禁失笑,这泥人从头到脚,和张韬没有半点相似之处。明明是面相凶狠的“屠夫”,却被捏成了一个英俊的白面小将。“凌国最有名的将军,听到这种赞誉,不知道张韬是开心还是惶恐。”赵光像是在喃喃自语,又像是在跟人说话。 吴骧想了想:“想来该是害怕的,陛下当年也是威风得不得了的大将啊,打过很多次胜仗呢。” 赵光笑道:“就你会说话。没什么好避讳的,若说打仗一事,张韬,哦不,张家人都是一等一的好手。张国公的确为凌国立下了汗马功劳。只可惜…” 赵光的只可惜没有说完,吴骧也不敢去揣测这个只可惜,到底可惜的是什么。 赵光看向水面,波光闪闪。 “刘表的动作还是太急了些。虽说抓人口买卖案余孽的借口不错,可是偏偏给了张韬插手的借口。许抚远这些年来暗中搞了不少小动作,张韬到底知不知情。如果知情,那他的态度就耐人寻味了。如果不知情,那许抚远和他背后的人,手段着实不错。” 吴骧环视四周,见没有闲杂人等,壮着胆子道:“陛下,许都尉下一步该怎么做。” 赵光道:“回头给他写个密旨,就说他做的不错,不过还是不要操之过急了。逼急了的话,兔子还会咬人,更不要说那是一头猛虎。慢慢来,看看能不能找到别的事情。” 吴骧应下,赵光又道:“对了,那个被捣毁的青楼,叫康乐坊。张韬来信说已经烧了个干净,请旨如何处置那些风尘女。朕记的没错的话,都是些小国的亡国之后,要说干脆赐还民籍,朕可放心不下。那就按照他说的,将其安置在工坊之中,做工赎罪。” 吴骧道:“想不到杀戮一生的张国公,还有如此心慈手软的时候。” 赵光冷哼一声:“心慈手软的可不是他,是那个女子,和那女子的儿子。说来也真是奇怪,明明没有抚养过,可是那小子偏偏继承了那女子身上最宝贵也最无用的地方。善良,善良可活不下去啊。” 吴骧脑海中不禁出现一个女人的身影,那女子一身绿裙,笑容永远那么恬淡温和。 赵光将泥人拿在手里,掂了掂分量,狠狠地扔了出去,泥人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落入水中,激起了一圈圈的波纹。 “夜深了,回宫”赵光若无其事道。 吴骧也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朝着暗中的侍卫做了个手势,一群人在夜色中消失在回皇城的路上。 甜菜的寻找非常的不顺利。即便是将悬赏金额再次提升,依然没有消息。张不周也陷入自我质疑,他记不清甜菜这东西到底是在哪里生长,在什么时候生长。 事情的转机来得很让人意想不到。 张韬虽然已经退出蜀军,经略使田冀每年开年总要来邀请他参加阅军。只是今年张韬却很是坚定,坚决不肯再参加。无奈的田冀去找张三恭喝酒,正好见到张三恭和张不周叔侄两个在摆弄着一幅画。 “呦呵,这才几天没见啊,张老三都开始学人家作画了?”田冀和张家人非常熟络,跟张三恭更是相熟。 张不周起身行礼,面对这位执掌剑南道军事大权的重臣,很是恭敬。 “你这个大老粗知道什么,这可是发财的宝贝。”张三恭不爽道。 田冀一把将画夺过:“什么发财的宝贝,这画还能是金粉画的不成。”端详了一会儿,田冀嫌弃地将画扔在桌上:“我当画的什么好东西,这不就是糖梗嘛” 此话一出,如同石破天惊,张不周还没动作,深知甜菜重要性的张三恭一把拉住田冀:“你认识这个?” 田冀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干什么干什么,一个糖梗而已,至于这么激动吗?” 张三恭把画拿起来,几乎贴在田冀的脸上:“别说没用的,我问你是不是真的见过这个东西。” 田冀见他如此激动,也不禁慎重起来,又细细端详了一下:“没错,就是糖梗,别说见过,老子还吃过呢,除了带点甜味,没什么特别的。还不如大萝卜好吃。” 第八十四章 三品九境 得了陆升报信的张知节,在食堂的一个角落收拾出来一张桌子,还特意叮嘱用餐的工人们不要靠近。将自己珍藏的好酒找出两壶放在桌上,又吩咐着厨子抓紧弄出几道小菜来。 秦沧澜走进食堂,四处瞧瞧看看:“这个吃饭的地方叫,食堂?倒是和寻常所见的食肆酒肆不太一样。中间那个高台怎么空着,干嘛不找几个小娘子上去跳舞唱曲,一边喝酒一边听曲,这才有意思。难怪你这店里都没什么客人。” 张不周赶忙上前解释:“前辈,食堂和酒肆不一样,这里是不收钱的,只对庄户和工人们开放。” “工人,哦,对,刚才看见了,这么多的苦力,你们是想干什么?”秦沧澜毫不见外地坐下,一只脚抬起来,踩在长椅的另一头。 “回前辈,走马河连年泛滥,百姓苦不堪言。幸赖都安县令爱民如子,这才召集百姓打算修一道截断走马河的大堤。”张不周眼看着秦沧澜脱掉放在椅子上的那只脚上的鞋,一股酸爽的味道扑面而来,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秦沧澜似未察觉:“截断大河?你小子野心不小啊。就算是老夫,当年也只是一剑劈江,不敢说拦断。” 听他说起当年的那个传说,众人都来了兴致,白露站在张不周的身后忍不住道:“前辈能否详细讲讲当年的事?您老人家一剑断江的事迹在江湖上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秦沧澜看她一眼:“刚才就是你这个女娃子一口叫破老夫的身份的,你不错,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记得我的女人还是比男人多。小丫头,要不要老夫传你几招,保管比你现在强得多。” 白露神色不自然道:“我天资愚钝,对武艺不感兴趣,前辈还是讲故事。” 秦沧澜不以为意,拿起酒杯一饮而尽,随后追忆道:“当年我初出茅庐,临行前师父对我说,天下高手,多在西南,若想在剑道一途上有所攀登,找高手切磋是最好的办法。澜沧江以南,最出名的莫过于点苍剑派。只可惜是徒有虚名,从掌门到徒弟,一个能打的都没有。从点苍剑派下来后,手下败将们追着不放,非要和我再比试,我被他们搞得心烦,于是拔出剑,一道剑气划破江面,掀起波涛,于是那群乡巴佬就安静了。” 秦沧澜说得随意,众人心中却如同被剑劈过般掀起惊涛骇浪:点苍剑派是如今西南为数不多的正统江湖门派,素有名气。西凉犯边这几年,有不少西凉弟子参军杀敌,即便是最普通的入门弟子,武艺也要比寻常士卒高出很多。秦沧澜几十年前就将点苍剑派从上到下打得没脾气,剑术之高,可见一般。 张不周想到一事问道:“从那件事以后,前辈的名号便响彻江湖。这么说沧澜剑神是因为沧澜江而闻名,那前辈的真名是?” 秦沧澜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道:“俗世虚名,我早就忘了。后来走到哪里大家都叫我沧澜剑神,我就以这个名字行走江湖了。” 张不周心想,这位沧澜剑神,要么是本名不便于显露人前,要么是贪图虚名之辈,颇以沧澜剑神的名号为荣,无论是哪一种原因,都不便深究。 秦沧澜三杯酒下肚,点点头道:“这酒不错,你小子还算个识趣的,没拿劣酒忽悠我。” 张不周忙笑道:“前辈说的哪里话。小子即便不愿跟您学剑,也不能慢待了您不是。” 秦沧澜道:“说起来,你既然已经佩剑,为什么不愿意跟我学呢?要知道,当初的江湖上,追在我身后哭着喊着要跟我学剑的人可多的是,即便是二品上的高手也不乏其数。” 张不周疑惑道:“二品上?曾经有人跟我说,三品九境之说不过是个忽悠人的说法,听前辈之意,似乎对品境之分有见解?” 秦沧澜嗤笑一声:“三品九境忽悠人?这是哪个混账说的混账话。三品九境流传这么多年,若是忽悠人的,我辈武夫岂不是成了笑话。是谁跟你说的?” 张不周迟疑了一下道:“是我师父无为道人。” 听到无为道人的名字,秦沧澜一愣,随后大笑道:“原来牛鼻子老道是你师父。” 张不周下意识摸了一下鼻子:“前辈与我师父是旧相识?” “岂止是相识,我和你师父感情深得很,怎么样,牛鼻子还活着吗?” 张不周道:“家师健在,最近正带着四位师兄游历江湖。” 秦沧澜手握酒杯,沉吟道:“你可知道,三品九境一说,便是你师父无为老道所创?” 张不周颇为惊异,如果三品九境一说是师父所创,他为何要在给自己讲述时贬低呢? “百年之前,大成王朝文治武功都达到了顶峰。你师父无为道人创立三品九境之说,是为了帮助朝廷管理武人。只可惜,无数沽名钓誉之辈,为了品境之争,厮杀不断,江湖人士的动 乱直接影响到了朝廷的根基,也为各地的纷争割据埋下了祸患。老道士曾经和我谈起过,说生平最后悔的三件事之一便是创立三品九境的划分之说。想来这也是他对你如此说的原因。” 张不周忍不住笑道:“前辈醉了,您说百年前三品九境之说便已创立,我师父如今看起来也就古稀之年,那时候我师父还没出生。” 秦沧澜似笑非笑地看向张不周:“你问过你师父的年纪吗?” 张不周一愣:无为道人似乎从未和自己说过这些,就算是师兄们也知之甚少,无为道人原本叫什么,师承何处,哪里人,多大年纪,哪一天的生辰,无人知晓。只是听秦沧澜的意思,师父已经活了一百多岁,这怎么可能? 秦沧澜道:“有机会的话,带我见见你师父。故人重逢,把酒言欢,想来是顶有意思的事。现在嘛,吃饭喝酒最重要。” 没有胃口和风卷残云般进食的秦沧澜同桌用餐,等他吃饱以后,又将他的酒葫芦灌满,安排人带他去庄子上的大澡堂洗漱后再找个地方住下。重新换过一桌菜后,张不周和靳川等人围坐吃饭。 看张不周心不在焉的样子,白露道:“公子还在为那位的胡言乱语而烦心啊,我看他就是喝多了胡说。” 张不周道:“看他言之凿凿的样子,未必是胡说。你们谁听说过我师父的事迹吗?” 靳川道:“虽然我是外来户,不过对无为真人的故事倒是听说过不少。据县城里的老人所言,当年那场席卷西南的大疫,便是仰赖真人才得以解除。活人无数,大家都叫他活神仙。” 张不周皱眉道:“这些事我都知道,再以前呢?” 不怎么爱说话的程耳道:“公子,不如我去请我父亲来一趟,他年纪大,又是当年那场大疫的亲历者,说不定会知道些什么。” 张不周点头:“再好不过。” 程三民听完张不周的话,也陷入了沉思,良久道:“公子这么一说,我倒还真的觉得有些奇怪。虽说时间有些久了,可是因为情况特殊,我倒是记得很清楚。说起来,上次见到老神仙,他的样子和二十年前一点变化都没有。根据庄子上老人们流传下来的故事,似乎老神仙一直长这个样子。” 张不周惊奇更甚:程三民口中的庄子老人,年纪怎么也要在六十开外,连他们的记忆中无为道人都是这个样子,难道说无为道人真是活神仙?不,这怎么可能,那就是无为道人修炼了道家秘法,驻颜有术? 用力地摇摇头,想将这些不靠谱的想法都抖出去,张不周道:“算了,这件事等我见到师父当面问他。庄子上最近怎么样,有什么难处吗?” 程三民道:“回公子的话,庄子上一切正常,如今正准备着春耕,春耕一完事,青壮男子们便能腾出手来全部进入工地。至于拔草之类的零活,交给女人们去弄就好。” 张不周点点头:“新堤与河道,是今年庄子上最大的两项任务,早一天完成,咱们就能早一点多一些土地。大几千的流民想要彻底安置好,不是只管他们吃饭睡觉就行的,这人呐,还是要有自己的房子和田地才能真的安心。” 程三民道:“公子说的在理。”犹豫了半天道:“公子,最近庄子上有些不太对的风头。” 张不周联想到那天的夜行者:“什么事,是有陌生人吗?” 程三民摇摇头:“没有什么陌生人。是最近有人说,老公爷食邑被削减了八百户,咱们将这么多人留在庄子上,不合规矩。” 因为受人口买卖案的牵连,张韬的食邑被赵光下旨削减,张不周本以为就是个象征性的动作,过段时间就能恢复,没想到过去一段时间了,还是没有消息。无论是王公贵族还是普通勋爵,僭越逾制都是大罪,既然定好了两千二百户的食邑,就要严格执行。 “人暂时还是留在庄子上,只说削减食邑,又没说要人都搬走。夏秋两季的赋税,你和靳知县商议着来,该交多少就是多少,别落了话柄。等 到事情做完,愿意留在庄子上当佃户的就留下,凑足食邑户数,剩下的都交给靳川去安排。” 程三民盘算了一下道:“公子,若是靳知县将流民们安置入籍,那将来分给我们的龙岭平原的土地,该由谁去耕种。” 张不周不禁头疼,抛开旧堤不谈,当初由国公府出钱出人修建新堤新河,是和都安县城做的一笔交易,现在的投入换来的利益就是龙岭平原的一部分土地。如今食邑户数本就要比以前少,流民们现在算是被国公府雇佣,不是国公府的人,将来一定要把户籍入在都安县城的,那人手就会出现大量的空缺。当初只想着处理流民的事,现在看来这笔交易出了岔子,换来的土地没人耕种,那就还是荒地一块,大亏特亏。 沉思许久,张不周道:“这件事等我和三叔商议过后再说,实在不行,到时候就把这块地卖出去” 第七十七章 临渊 张不周与张三恭对视一眼,都是抑制不住的惊喜。 张不周再次问道:“田大人,此事非同小可,至关重要,还请您一定要慎之又慎。” 田冀不耐烦道:“叫什么大人,叫叔叔。你们叔侄两个怎么回事,我都说了没错的。我们行军打仗时,连盐巴都带不了多少,更不用说本身就是稀罕物的糖了。十六七岁的小崽子们,受了伤,痛的嗷嗷叫,随军的郎中就会切上几块给他们塞嘴里嚼。我也尝过,就是带点甜味,没什么稀罕的。” 张不周道:“那您怎么知道是长这个样子?” 田冀回忆道:“应该是在蜀西,跟西凉人打仗的时候我见过。有人种这东西,我当时还以为是萝卜,拔了几棵,是当地人告诉我这个叫糖梗。” 张不周瞬间恍然。他只记得这东西在前世的北方和四川有种,却不清楚是什么位置。现在想来,甜菜是喜温耐寒的作物。蜀西多山,海拔高,气温低,正适合它生长。 冲着张三恭点点头,后者激动的跳起来:“这下子真要发财了。” 田冀道:“什么意思,这么难吃的东西,你们还真想卖钱啊” 张三恭嗤之以鼻:“难吃?那是你不会弄。我告诉你老田,这东西,能制糖。” 田冀笑道:“我看你是想钱想疯了。我又不是没见过糖长什么样子,你看这东西,跟糖哪里像了。” 张三恭道:“说了你也不懂。这东西叫甜菜,真的能制糖。不信你问不周” 见田冀看过来,张不周急忙道:“没错,这个东西,确实是糖的原材料。只是眼下光知道可以,具体怎么做,还得找到甜菜以后再研究。” 见叔侄两个如此肯定,田冀反倒有些坐不住了:“那是真的要发财了?” 张三恭一把拍向他:“老子都说了你还不信。” 张不周问道:“田叔,还得请你帮着回忆一下,这东西到底是在何处见过,我们好去找种子回来。” 田冀想了想道:“当时是在和西凉人打仗,肯定是西边没有错。具体位置嘛,我就记不太清了,只记得地势有点高。那一带都是些土人,穿得破破烂烂的,说的话也晦涩难懂。” 张三恭匆忙起身,到张韬的书房去找来一张地图,三个人在地图上找来找去,田冀指着一块地方道:“老子要是没记错的话,就是这里。” 张三恭认不出来,张不周倒是看出来些什么。尽管地图很简陋,可是看位置,大概和前世的阿坝州差不多。那里海拔要高上很多,甜菜长在那里也是合理的。 确认了位置以后,张不周道:“太远了,去那里种的话一方面是距离蜀州太远,朝廷未必会允许康乐坊的女子们跑出那么远,另一方面,离西凉又太近了些,将来若是走漏了消息,西凉人有可能大军进犯来抢。” 张三恭皱眉道:“那怎么办。” 张不周沉思片刻道:“还是要把种子带回来,不光是种子,连带着种甜菜的人也要带回来。我们不了解这东西的习性,要是有熟手跟着一起弄,速度会快上很多。反正那块也不是什么好地方,还得提心吊胆防着西凉人打过来,不如迁到蜀州边上来。” 张三恭点点头:“那,种在哪里。” 张不周的手指点在蜀州西北一地,那里眼下还是河流交汇之地:“龙岭平原。” 担心张三恭派去的人找错了地方,田冀还特意派了当初跟他一起打仗的亲信同往。一支装备齐整的队伍,快马加鞭地出发。落在不明真相的人眼里,还以为又要打仗了呢。年假已过,张韬回到了衙门里办公,张三恭每日忙着和谢意你侬我侬,张不周乐得清闲,很是舒服地在蜀州城内玩了几天,只是很快就变得无聊起来。 这一日,练了半天武的张不周正躺在床上睡得香,白露轻手轻脚的走进来,叫醒了他。 “谁来了?靳川?哎呀,老靳来啦,快帮我找鞋。”得知靳川来访,张不周很是兴奋。 靳川比上次见面要肉眼可见的胖了不少,看来年假休的很是舒心。张不周拍拍他微微隆起的肚子:“老靳啊,你这样下去不行啊。没有将军命,挺个将军肚。人家还以为你当多大的官呢。” 靳川黝黑的脸涨的通红:“别胡说,你堂堂国公府公子,怎么没个正形。” 张不周嘻嘻哈哈道:“这不是太久没见了,甚是想念你嘛。靳大县令今日来访,有何贵干呐” 靳川也不见外地在他对面坐下:“没什么要紧事。只是年假已过,衙门里又没事,我就想着问问,什么时候恢复动工。” 张不周推开窗子,尽管还不是很暖和,至少风里的寒意去了不少。“也差不多了,再拖下去,就可能赶不及了。” 靳川疑惑道:“什么事赶不及了。” 张不周笑笑:“是一件大好事,如果能成,我保证你都安县城的税赋翻上几番。” 靳川端着茶杯的手一个哆嗦,滚烫的茶水洒在腿上,好在天冷穿的厚,没烫伤:“你说话总是这般语出惊人,翻上几番,你要在都安挖金矿啊” 张不周嘬着牙花子道:“金矿?老靳啊,你这话可说对了。这东西虽然不是金子,可也和金子差不多了。” 靳川来了精神:“没晃点我?” 张不周鄙视地看了他一眼:“我堂堂镇国公府的长孙,忽悠你有什么好处。只不过眼下还在准备阶段,等到万事具备了,你就知道了。” 靳川将信将疑地坐好“我看你在府上也没什么事,不如回庄子上去看看?” 这话还真是说到了张不周的心坎里:“我也正有此意。等我祖父回来请示一下就过去” 张不周的打算落了空。 “才在家安生呆了几天就想着往外跑。再过几天是什么日子你忘啦。”张韬否决了张不周想回庄子上的想法。 “什么日子,眼看要正月底了,年也过完了,还有什么事啊”张不周挠挠头,想不起来。 “臭小子,正月二十五,是你的生辰之日。十八岁的生辰,可以佩剑了。这么大的日子你都能忘。”张韬怒道。 张不周猛地想起,可不是嘛,差点完了。往年都是在山上师父和几个师兄给过生日,自己还真么怎么特意去记。 张韬道:“按照惯例呢,男子十八,若是习武之人,家里长辈要送他一把佩剑随身。你那个不成器的爹是指望不上了,只能我这个半截入土的老头子操心。剑我都准备好了,就等到日子给你,你倒好,还想着往外跑。” 张不周笑道:“嘿嘿,我这不是忘了嘛。还是祖父有心,公务繁忙还记挂着孙儿。” 张韬道:“整天就知道嬉皮笑脸的。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已经有你大伯了。” 张不周道:“谁能跟您老相比啊,我不着急,我还小呢。” 张韬笑道:“你也不用着急。你的事啊,老夫心里有数。” 不知道张韬所谓的心里有数是什么意思,更无从得知自己有什么事。既然短时间内回不去庄子,张不周就潜心练起武来。堂堂国公出手,必然不会小气,自己这身武艺,别再辱没了宝剑。 正月二十五一大早,张不周就被白露谷雨两人从床上拉了起来。除了换上一身新衣服外,白露还特意将他的头发高高地扎起来,绑头发的绳子勒的很紧,张不周觉得头皮都要被撕开了。 镇国公府的下人们早早就聚在了一起,列好队等着主角出席。张不周到院子里的时候,张韬与张三恭已经准备好了一切,站在香案前等候多时了。 瞪了迟到的张不周一眼,张韬举起一篇祝辞,长篇大论念得本就头疼的张不周更是头疼。张三恭在一旁偷笑道:“这才哪到哪,等到及冠的时候,仪式更繁琐。” 见张韬忙着念稿子,张不周道:“也真是难为祖父了” 张三恭笑道:“你小子真傻。老爷子年幼习武,哪来的时间去读书写字。我跟你打赌,那祝辞上的字有一多半他都不认识,保证是在乱念。” 张不周惊讶道:“不会,这也可以。” 张三恭道:“不信啊,不信咱俩打个赌,一会儿你问问老爷子,那稿子上写的都是什么意思,他保证答不上来。” 张不周鄙夷地看了他一眼:“想坑我,你怎么不去问。看祖父不拿鞭子抽你。” 两个人在下面窃窃私语的工夫,张韬已经念完了祝辞,狠狠地瞪了两人一眼。两人赶忙正色站好。 “不周,你上前来。” 张不周依言上前,只见张韬从香案上拿起一个很是古朴的剑匣,递给张不周道:“君子三仪,剑玉冠。你还没及冠,不过已经到了佩剑戴玉的年纪了。这把剑就送给你,至于玉嘛,向来都是当爹的给,回头你到庄子上去找他要。” 张不周接过剑匣,很是沉重。见张韬示意,张不周拉开剑匣,青黑色的剑鞘映入眼帘。难怪如此之沉重,看质地,剑鞘竟是精钢所制。剑柄上刻有两个字。 临渊。 第八十五章 两支队伍 没用张不周纠结太久,张三恭神色匆匆地赶来了庄子上。听完张不周的话,张三恭道:“这些事都是小事,眼下有件大事需要你去做。”张不周道:“大事?我能做什么大事。” 张三恭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昨日泰安城来了信使,皇上有密旨给你祖父。看完密旨后,你祖父面色凝重,要我带你回蜀州见他” 张不周满腹疑惑,皇帝给张韬下旨,内容会是什么,为什么和自己有关系。 张韬打量了一下张不周腰间的那块玉,淡淡道:“见过你父亲了?” 张不周道:“回祖父,见过了。父亲赐下了这块玉,还说这把剑也是他当年所用。” 张韬道:“不错,父亲用完儿子用,也算是物尽其用。这次匆忙叫你回来,是要你出一趟远门。” “出远门,去哪里?” 张韬道:“当年赵陵兄,哦,就是当今天子追封的那位先帝还在世的时候,曾经和南唐订下两桩婚事。其中一桩,是南唐国主的妹妹与当今天子,另一桩,落在咱们张家的身上。” 这件事已经听张二良和自己说起过,张不周道:“李煜生了个女儿,也就是南唐的公主。祖父该不是要我去和她履行婚约。” 张韬道:“你不愿意吗?” 张不周沉吟片刻道:“这其中的风险,祖父难道没看明白?” 张韬看了张不周一眼:“就知道你小子聪明。今时不同往日,当年我还只是赵陵兄手下的将军而已,和南唐结亲,是为了安抚南唐,避免战事。如今我身为镇国公,又与蜀军干系颇深,倘若在与南唐有了儿女亲家的关系,少不得受人诟病。” 张不周问道:“依祖父之见,凌国和南唐之间,能否和睦相处下去?” 张韬语出惊人:“如果你是皇帝,你会允许南唐的存在吗?” 张不周沉默,如此说来,张韬认为凌国和南唐必有一战,还是国破家亡的那种死战,倘若张家和南唐结了婚约,将会是一个极大的麻烦。“那祖父的意思是,咱们不履行婚约?” 张韬摇摇头:“不行,皇上来了密旨,要求张家继续履行。” 张不周疑惑道:“孙儿不明白。” 张韬叹息道:“帝王心思,最是叵测。你只需要知道,张家要继续履行婚约,但是又不能最终成婚。” 张不周费解道:“祖父的意思是?” “既然已经得了天子首肯,你便代表张家去赴李煜的寿诞邀约,礼物我已经替你准备好了。你要做的,就是想办法结识那位南唐公主,并且让她厌恶你,不愿意嫁给你。” 张不周皱皱眉头:“女儿家的婚事不是一向由父母做主?更何况她是一个公主,身为一国之主的李煜,能为了她不顾颜面的毁约?” 张韬道:“李煜三十多岁才有了唯一一个女儿,一向是当掌上明珠般疼爱,如果这位公主铁了心不愿意嫁给你,我想李煜也不忍看她伤心;再者说,我们刚才说的那些事,你以为李煜会想不到吗?与凌国的封疆大吏结亲,对于如今形势不妙的南唐来说,真的是件好事吗?” 张不周了然,李煜赶在这个时候重提此事,想必就是存了试探凌国动向的心思,赵光顺水推舟成人之美,既是打消南唐的试探,也是对不久前被申斥减了食邑的张韬进行安抚,而张韬老谋深算,明着答应这桩婚事,实际上交给张不周去搞黄。这几个人,一个比一个年龄大,一个比一个老奸巨猾。 “那孙儿何时出发?”既然张韬已经做了决定,张不周想着借这个机会出去游玩也不错。 “尽快,我已经交代下去让他们收拾东西了,等到一切收拾好,你们就可以出发了。”张韬皱眉道:“前些天陆升传回来的消息我已经知道 了,还没有找到那伙人的踪迹。根据现有的情报,蛛网和南唐以及南唐境内的青莲剑宗分不了干系,你这次出行,明里暗里我都已经安排了充足的人手随行保护,不过你还是要多加小心。” 张不周点点头:“孙儿知道了” 张韬突然笑道:“我忘了,你身边还有一位沧澜剑神,有他在,这一路上应该不用担心。” 张不周道:“说起来,是祖父找他来的吗?这位沧澜剑神,很有,很有个性。” 张韬道:“我还以为是你师父请来教你的,国公府并不知道此事。” 张不周摇摇头:“从他的话来看,并不是我师父请的。” 张韬沉思片刻,释怀道:“不妨事,这位沧澜剑神和你师父无为道人相交莫逆,是多年的至交好友,不管是谁请来的,想来都没有恶意。” 张韬为李煜准备的贺寿礼,装了足足十车。这么多的东西,要是一直走陆路的话,少不得要有破损。因此常年在外跑商的张三恭给定了一条路线,从蜀州出发,一路向东,经陆路到了渝州以后,再转水路,乘船从长江顺流而下直到青州。虽然要方便不少,不过路程实际要绕远,沿路还有路霸水匪和江湖余孽,为了安全起见,除了谷雨白露两个贴身侍女,陆升等人四个贴身保镖,还从蜀军调了一支百人队随行,再加上那位沧澜剑神,阵容非常强大。 田冀为百人队所选的队长,是张不周的熟人,领兵入城配合张不周缉拿人口买卖案相关人等的校尉刘璋。 镇国公府上至张韬、张三恭,下至所有下人侍女,全都站在门外相送。“一路多加小心,不要多管闲事,无论什么时候,一定要记得安全第一。”张韬如同普通的爷爷一样叮嘱着即将出远门的孙子。 张不周一一应下,给张韬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孙儿下山以来,未能常伴祖父左右,反倒是给祖父添了不少烦心事,实在不孝。这次远行离家,还望祖父务必要保重好身体。” 张韬道:“无须挂念我,我这把老骨头还算硬朗。” 张三恭走上前来:“行了行了,又不是生离死别,说这些干什么,家里还有我呢,你放心地去。” 张不周的离愁别绪被张三恭的打岔给冲淡不少:“你就没什么要跟我交代的?” 张三恭嘿嘿一笑,将张不周拉到一边:“光是说多没劲,我给你准备了一份大礼放在了车上,你一定喜欢。”拍了拍他的肩膀:“大侄子,我就你这么一个侄子,一定要好好的” 张不周假装不耐烦地抖落他的手:“还叫别人不要煽情,你自己还不是一样,我倒要看看你准备了什么礼物,要是不合我心意,跟你没完。” 张韬看了看天:“时候不早了,出发。” 张不周登上马车掀开帘子,看着张韬的身影,明明已经是个老人了,脊背都有些弯曲,此刻却倔强地站得笔直,不知为何鼻子一酸,几乎要涌出泪来,赶忙转过头不再看。 挨着白露身侧坐下,谷雨从座位底下掏出一个小包裹:“这是三爷给公子准备的礼物,说公子一定喜欢。”张不周接过手里掂了掂,分量很轻,手感也很软,打开一看,不禁笑了。 白露凑过头来看了一眼惊呼出声:“好多钱” 包裹里赫然是一沓银票,每张一万两,一共十张。 张不周笑道:“三叔还是蛮了解我的嘛,知道我是个俗人,就拿这些俗物送礼,不错,我很喜欢。” 白露道:“咱们国公府的产业,一年的收入也就三四万两,三爷可真是舍得,这一下子就是三年的收入啊。” 张不周将包裹递给谷雨:“收好,这一路上人吃马嚼的,少不了用钱的地方,到时候再跟你要。” 相比于从蜀州出发的庞大贺寿队伍,泰安城的这一支要简单很多。 得了旨意的鸿胪寺,由正卿杨易带队,随行的还有两位钦点的皇子。十四岁的赵楷还从未出过泰安城,放着舒服的马车不坐,非要和赵隶一起骑马而行。“三哥,咱们要走多久啊。” 赵隶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队伍,盘算了一下:“大概要两个月。” 赵楷惊喜道:“要这么久,算上回来的时间,岂不是说将近半年我都是自由的。” 看他欢呼雀跃的样子,赵隶道:“怎么,熹贵妃管你管得很严吗?” 赵楷孩子气地噘着嘴:“我母妃可烦了,每天都逼着我读书写字,学什么治国的大道理,还说我的父亲是皇帝,我的舅父也是皇帝,让我向他们学习。当皇帝有什么好的,像父皇一样,又苦又累,连出皇城游玩都有无数人上书劝谏。我呀,就盼着快点长到十六岁,也像二哥和你一样在外面开府,到时候就自由了。” 赵隶暗笑,这位从南唐嫁到凌国的熹贵妃倒是毫不掩饰对皇位的觊觎之心,从小就对赵楷谆谆教诲。“你母妃也是用心良苦,你要多听她的话。” 赵楷道:“不说这些了,这还是我第一次出皇城,一定要玩个痛快。”马鞭狠狠地抽下,胯下的宝马飞驰而出,尽管骑艺不精,年少不知道害怕为何物的赵楷还是很高兴。 一骑从后赶上,与赵隶并驾齐驱。他身穿与凌国常见制式装备不一样的黑甲,腰间两把刀,一把是又细又长弧度小的柳叶刀,一把是又宽又短近似成圆的环形刀。 赵隶问道:“杨大人呢”? “杨大人年纪大了,受不了骑马的颠簸,在马车里休息呢。我叮嘱过了,让他们放慢速度。” 赵隶点点头:“这次去南唐,虽然带上了你,但是我希望你明白,眼下还不是时候。” 那人嘴角扯出一丝冷笑:“我知道,这么多年都等了,我不会轻举妄动的。倒是殿下,这次出行,可有什么打算?” 赵隶道:“出行前先生与我谈过,只是叫我照常行事,不必有任何动作。我实在想不通,给李煜贺寿,赵楷去就够了,干嘛非要我去鸿胪寺,然后搀和进来呢。” “先生既然这么安排了,自有道理。据说蜀州也派人去贺寿?” 赵隶笑道:“不光是贺寿,我也是刚刚知晓,镇国公的独孙居然和李煜的独女有婚约,父皇赐了密旨给张韬,要他履行约定。想来这次在南唐,应该可以见到那位害我劳作了三个月的国公之孙了。” 黑甲人点点头:“张韬虽然从军中退下,不过余威犹在,若是有机会,殿下不妨抛下前怨,与这位公子交好。” 赵隶道:“我知道。” “那位新任的长史怎么样。” 赵隶看向一辆马车,林缚不善骑马,又体质文弱,正躺在车厢里享受着随行侍女的按摩。“用先生的话说,小人一个,不过很多时候很多事情,我们需要这样的小人不是吗?” 黑甲人又一次笑了:“此人之无耻,和那位南唐国主李煜有得一拼了。” 目送拨马回转的黑甲人离去,赵隶的目光落在车队的右方,一共三十骑,连人带马尽覆黑甲,装备齐全,肃杀之意让人胆寒。 唯独有一点特殊的是,其中的一人,右手缺了两根手指。 赵隶收回目光,无声地笑了。 第七十八章 夜行 张不周看着“临渊”两个字,不知何解。 张韬咳嗽一声,煞有介事道:“《淮南子 说林训》里曾言,临河而羡鱼,不如归家结网。后有董生改为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意思是空怀壮志,不如实实在在地付诸行动。我希望你能够以此为戒,凡事不能空想,一定要思之有悟,行之有节。” 张不周躬身行礼:“孙儿受教了。” 仪式结束,张韬示意张不周自行离去,招手叫来大管家刘福:“去给那个书生十两银子。他娘的,为了背这么几句话,老子的头发又白了好几根。要不是看孙子被震住了,老子一文钱也不给他。” 张不周捧着临渊剑回房,白露一路上缠着非要看看。顶不住她的叽叽喳喳,张不周索性前往武场,四兄弟也跟着一起,国公所赐的宝剑,谁不想开开眼。 将临渊剑从剑匣中取出,入手便是一沉。剑鞘精钢所制,这剑身估计也差不了多少。 众人围着站成一圈,张不周提剑在手,摆了个帅气的造型。见众人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临渊剑,张不周哈哈大笑,快速地拔出宝剑。 没有预想中的惊叹声,反倒是一片沉寂。张不周看向众人错愕的脸,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低头看向临渊剑,也愣在了当场。 剑身的长度和宽度与一般的剑无异,分量不轻。只是剑身上不知道为什么,附着一层厚厚的锈迹,这才使得剑身要重上许多。 举起锈迹斑斑的临渊剑,张不周欲哭无泪:说好的宝剑呢。 白露忍着笑安慰他道:“公子别伤心,说不定这剑就是这样子的呢。别看它生锈,可能会更有威力。” 张不周道:“更有威力?拿这把剑砍人,估计连皮都扎不透。靠什么杀人,破伤风吗?” 不知道张不周所说的破伤风是哪门哪派的招式,陆升实在忍不住笑道:“公子,佩剑嘛,当然是好看为主,你看这剑鞘多漂亮。有我们几个在,也用不到公子亲自出手。” 张不周嫌弃地将临渊插回剑鞘,一把塞进陆升怀里:“拿走拿走,别让我再看见它。” 莫名其妙的生锈宝剑临渊让张不周原本满怀期待的“十八岁佩剑”颇有些虎头蛇尾的意味。也不知道是不是张韬忘了看,把这把生锈的剑送给了自己,有心去问,又担心张韬老脸挂不住,恼羞成怒之下别再冲自己发火。 白露跟着蹑手蹑脚地进了屋,张不周笑道:“干什么呢,做贼啊。” 白露连忙示意他噤声,颇有些害羞地从怀中掏出一个香囊,上面绣着一只鸟。 张不周接过香囊:“咦?这不是我上次见过的那个香囊,绣了一只鸭子的那个。” 白露作势要抢:“人家都说了是白鹭,白鹭,你要是不喜欢就还给我,不送你了。” 张不周将香囊高高举起道:“送我的?” 白露抢不到,坐在椅子上生闷气:“还能是送谁的。人家知道你生辰,特意去学的女红。你还来取笑人家。” 张不周翻看着香囊,确实是初学者的手艺,难怪自己会将白鹭当成鸭子。自己也看白露绣过,只是没想到是送给自己的。见白露抱着胸气鼓鼓的样子,张不周道:“好啦,是我眼拙没看出来。白露姑娘亲手绣的香囊,我怎么敢取笑呢。你放心,我一定随身佩戴。” 白露心内欢喜,嘴上却道:“谁稀罕,爱戴不戴。” 张不周想将香囊戴上,可是别别扭扭地怎么也戴不好,白露一边念叨着真笨,一边伸手给他整理好。 戴好香囊,夸张地摆了个造型,白露看着不禁笑出声。 “不生气啦?”张不周凑到白露身边,紧挨着坐下。 白露站起身“挨这么近做什么。不怕你的宋姑娘知道了生气。” 张不周摸了摸鼻子:“好端端的,又提她干什么。” 白露哼道:“你不知道,那叫宋念卿的,跟公子是同一天生辰呢。” 与张不周同一天生辰的宋念卿,没空也没什么资格去过生辰,她正一边受着宋思思的狂轰滥炸,一边在纸上誊写自己能想起来的制糖之法。 宋思思双目通红,咬牙切齿地骂道:“宋念卿,你个杂种,怎么,就那么喜欢那个小白脸,连新宋国的国之秘宝你都拿出来,当嫁妆啊。” 宋念卿置若罔闻。 宋思思冲上前去,将她写到一半的纸团作一团,直接塞进了嘴里。宋念卿转过头来,平静地看向她。 宋思思在她面前嚣张惯了,往常宋念卿都是逆来顺受,眼下虽然表情平静,可是却让宋思思感受到了莫名的压力。 “我之所以会将秘方拿出来,不是像你所说的什么嫁妆,也没想给自己谋一点的好处。我和谢管事谈过了,以秘方做担保,换你自由。”宋念卿淡淡道。 宋思思愣在当场,一脸的不敢置信。 “当年的事,已是当年。那会儿你还小,亲眼见到父母死去的惨状,又在康乐坊受人欺侮,因此戾气深重,这些我都理解。我只是想着,你是不是也该念及我是你同父异母的姐姐,骂我的时候顾及一下用词。我是杂种,那和我同父的你又是什么。”宋念卿的话里难得带了火气。 宋思思被她的话镇住,随即道:“少指责我,至少我没做叛徒。” 宋念卿将她吃剩一半的纸从嘴里抠出来,宋思思死死咬住她的手指,宋念卿却像没知觉一般,只顾着将纸拽出来。等到宋思思松口,手指已经被咬的鲜血淋漓。 宋思思不知所措,宋念卿则是满不在意地拿过纸擦拭着血迹。“我往日里一直劝自己说,你还小,不懂事。现在我想通了,你不是不懂事,你是满心都是仇恨,让你看不见别的事。谢管事答应我,只要制糖之法证明有用,就可以为你求得自由身。到时候你就可以像一般百姓家的姑娘一样生活了。在那之前,我会拼命干活,给你攒下安身立命的本钱。至于以后你是继续想着报仇,还是好好活下去,都与我无关了。” 宋思思道:“你有这么好心?” 宋念卿道:“我不想再跟你解释什么,时间一到,你自然就知道了。” “除了制糖之法,你没答应别的?比如说,被那个张不周收入帷帐,当个宠妾?” 宋念卿脸上终于有了情绪波动:“我虽然不想报仇,可是委身仇人之后,我做不到。” 十八岁的生辰一过,张不周就催着白露收拾东西,要回庄子上看看。白露原本是想着装上几车稀罕物,都被谷雨否决了,换上的都是些常见物品,光是生火做饭用的铁锅就装了一车。 张不周赞许地点点头:“还是谷雨姐想的周到。” 白露也不傻,想明白了为什么要装这些东西,不服气道:“铁锅哪里不能买,非要这么远带过去。重死了。” 陆升笑嘻嘻道:“又不用你背,哪里重了。” 白露作势要打他,两人追逐着跑开,谷雨道:“公子这次去庄子上,别忘了去二先生那里佩玉,老公爷可是特意叮嘱过的。” 张不周头疼道:“知道了。不会忘的。好端端地跟庄户们学着叫什么二先生。” 谷雨一愣:“在庄子上呆久了,大家都这么叫,就习惯了。” 一想到回到庄子上就是自己最大,想干什么就什么,张不周兴奋不已:“快点,看看东西都装好了没,带齐了就出发。” 正月十五过完,陆斗、李大嗣和程耳三人都告了假回去探亲,只有陆升赖着不肯走。谷雨忙的很,这次也走不开,所以这次回庄子只有陆升和白露两人陪着。 蜀州城彻底恢复了生气,西凉退去后,来往的商队明显多了不少。张不周和陆升各自赶着一辆车,时不时就要在狭窄的官道上和对向的车队相会。好在车厢上高高的飘扬着“镇国公府”大旗,只有过往的车辆给他让路的份。 过了正月,天气渐暖,路边的树木也在拼命吐绿。虽然路况还是一样的颠簸,不过一路上和白露逗着趣,倒也不无聊。 马车比骑马要慢很多,又不着急赶路,天色全黑的时候,干脆就停了下来。寻了个宽敞的地方,将车厢里的东西搬一些下来,好腾出空来睡觉。 草草吃了些干粮,张不周钻进车厢,白露裹在毯子里不肯露头。 “有这么冷吗,干嘛裹得这么严实。”张不周疑惑道。 白露脸蒙在毯子里,瓮声瓮气道:“冷啊,怎么不冷。快睡觉。” 不知道她又搞什么幺蛾子,张不周钻进自己的毯子,觉得挤,干脆伸出一只手去,将白露连人带毯子整个揽过来抱进怀里“嗯,这样子就宽敞多了。”白露裹在毯子里,被张不周的动作吓了一跳,半天没等到他别的举动,脸却红到不行,心跳也砰砰地犹如打鼓一般。胡思乱想间,睡意上涌,昏睡过去。 不知道是什么时辰,张不周被尿憋醒。想着一定是晚上的干粮太干了,喝了太多的水,才导致自己起夜。掀开车厢的帘子,揉揉惺忪的睡眼,生起的火堆还没灭,借着微弱的光,张不周找了处地方放水。 痛快淋漓地放完水,刚要回去接着睡,几乎微不可察的的说话声传入耳畔,张不周全身汗毛瞬间竖起。 三更半夜,荒郊野外,哪来的人声。 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张不周蹑手蹑脚地靠过去。穿过一片竹林,一条小路出现眼前。同时出现的,还有围坐在火堆旁的几个人影。 距离还是不够近,只能看见那几人穿着黑色的夜行衣,面目都笼罩在和衣服一体的帽子中,看不见脸。张不周蹲下身子,一点一点地前移,好在声音比刚才要大了些,可还是听不太清楚,只是依稀地听到“南唐”、“青莲剑宗”“李煜”几个词语。 在寒夜里蹲了半天,张不周只觉得手脚发麻,见没听到什么有用的信息,对这群古古怪怪的人也没什么兴趣,正准备回去睡觉,一个名字传入耳畔:张不周。 张不周后退的身影一震,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又一个黑衣人说了一句:张不周。这次比刚才还要清楚,张不周想要离得再近些,听听他们到底在说什么事情和自己有关,却没看清脚底下,一根枯枝被他踩得“咔嚓”一声。 眼见黑衣人们迅速站起身,提上兵器,张不周忍不住就要转身逃跑,正要动弹的时候,一道黑影出现在身旁,在张不周惊呼出声之前,稳稳地捂住了他的嘴。 第八十六章 吹牛 初春的天已经很是暖和,冬日的裘衣已经穿不住了。张不周脱下厚厚的棉袄,只是罩上一件便于行动的大衣,骑着马和四兄弟并行。身后的马车车顶上,换了一身新衣新鞋的秦沧澜懒洋洋地躺着晒太阳,手上拿着酒葫芦,时不时地就要灌上一口。“小子,今天天气不错,有没有兴趣和我学剑啊。” 张不周假装没听见,出来几天了,秦沧澜只要逮住机会,总要缠着自己说上半天,话里话外无非是吹嘘自己的剑法有多么高明,和他学剑是自己的荣幸之类的。 陆升小声道:“公子,您又不和他学剑,干嘛非要带着他。” 张不周苦笑道:“原本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可是没想到这位名震天下的剑神倒是丝毫不在意自己的身份,愿意屈尊来给我当保镖。不过有言在先,除非我肯跟他学剑,不然的话遇见什么事他是不会出手的,现在我只希望这一路上平安无事。” 陆斗道:“公子,恕小的多嘴,这位前辈的武功,我们几个也算是领教过了,确实非同一般。既然如此,公子为何不愿跟他学剑呢?” 张不周摇摇头道:“不是我不愿意,是我不能。虽然不知道我这一门作何称呼,可我总归是无为道人名正言顺的弟子。在没有我师父的同意之前,我是不可能另投他人门下的。” “这还不简单,等见到了无为老道,我就让他把你逐出门外,到时候你再拜我为师。无为老道士要是不同意,我就打得他同意为止。”秦沧澜躺在车顶,远远地喊着。 “前辈,偷听别人说话可不是高人之举”张不周无奈道。 秦沧澜坐起身来:“偷听?哪里用得着偷听,你们几个那么大声,我想听不见也不行啊。” 陆升小声道:“老东西耳朵真灵敏,咱们小声说话。”话音未落,一颗小石子从背后飞来,打在他的后背上:“小兔崽子再敢出言不逊,老夫不介意让你再见识一下撩阴腿。”陆升顾不上后背的疼痛,下意识地捂住裤裆,那天挨了一记之后,足足肿了好几天才下去,这种痛苦实在不想再经历第二回了。 张不周示意众人不再继续这个话题,秦沧澜重新躺倒,哼唱着不知名的小曲: 南山花开哟,小姑娘采 姑娘的胳膊比花白 人人爱呀人人爱。 车厢里的白露啐了一口,“老不正经的,唱的什么东西” 谷雨笑道:“你当初不是一直很是崇拜这位沧澜剑神来着。” 白露哼了一声道:“谁知道他真人居然是这个样子,这些江湖传言太不可信了,说好的风流倜傥玉树临风宛若剑仙呢?” 谷雨道:“江湖之人,最爱的便是以讹传讹,其次便是争名夺利,不是有句话说得好,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习武之人又有谁甘愿屈居人下。” 白露还没说话,车顶的秦沧澜插嘴道:“都是些沽名钓誉之辈,小姑娘,江湖传言未必都是骗人的,你别看我现在这副样子,当初年轻的时候,真的是一表人才,每天都有来自各门各派的女侠仙子们追着我不放,就你现在喜欢的那位公子,等到了我这个年纪,未必赶得上我。” 白露道:“追着你干嘛?你偷看人家洗澡了?” 秦沧澜嘿嘿一笑:“牙尖嘴利,你倒是提醒了老夫,这一路上你多加小心。” 白露刚要惊呼,被谷雨拉住,示意她别再多话,这位脾气古怪的剑神,即使做不出偷看洗澡的龌龊事,少不得使点小手段让白露不好过。“前辈大人大量,不要和后辈小姑娘一般见识。” 秦沧澜“啧啧”道:“这本事高一些的,说的话也更中听一些。” 谷雨脸色一变,急忙看向外面张不周的位置,见他正和刘璋说着什么,这才放下心来。 镇国公府准备的贺寿礼非常丰厚,一路走来,这个消息是瞒不住人的。无论是蜀渝二州交界处的山贼,还是长江上的水匪,即便畏于镇国公府的名头,听到这个消息后恐怕也会像恶狗扑屎一样找上门来。因此,田冀为车队安排了一支百人队随行保护,队长正是刘璋。“刘校尉,蜀州一别后,好久不见” 刘璋虽然盔甲整齐,但却一副没有什么劲头的样子,对张不周打招呼也只是草草回应,敷衍得很。 张不周正要再问,陆升使了个眼色,示意他来,只好按下心中的疑惑。不久,陆升回来说道:“公子,刘璋现在已经不是校尉了,上次带兵入城后,回到营里就被降职了。” 张不周问道:“为什么?” 陆升沉吟道:“事情还要从老公爷在军中的时候说起。几年前老公爷在蜀军中的地位和名望达到极致,决定急流勇退。在老公爷退下来之后,蜀军不可避免地分裂为多个山头,虽然有田冀经略使统领,可是下面都是谁也不服谁。用几个刺头的话说,能打仗的又不是只有老公爷一个,说不定都能搏一个国公当当。” 张不周冷笑一声:“痴心妄想。” 陆升道:“那些年连年征战,兄弟们折损得很快,尤其是老公爷带出来的班底,所剩无几,后来吸收并入蜀军的,不少都是早就成型的队伍。老公爷退出蜀军以后,朝廷往各道的军队中都设置了一个从五品的叫做监军的职位,品级虽然不高,但权力极大。可以节制一道军队从上到下所有官员,打仗时也能对战术安排指指点点。其实大家都清楚,这个监军一职,就是为了更快地分化蜀军。上次他们几个带队入城,把柄落在了蜀军监军马如风的手里,本就不服田冀的其他几位将领,趁此机会落井下石,将属于咱们这一派的几位校尉直接一撸到底,直接打成了普通士卒。田经略使从泰安城回来以后,虽然大发雷霆,可也无济于事” 张不周皱眉道:“我祖父呢?他没为这几位弟兄说话吗?” 陆升道:“公子,这事怪不得老公爷,马如风此举虽说严厉了点,但毕竟站在理上。倘若老公爷真的站出来说话,反倒会留更大的话柄给别人。” 张不周道:“那刘璋现在?” 陆升道:“他还好,田经略使喜欢他,死活要保他,虽然不能官复原职,好歹也还是个小头目,这不,这趟算是个好差事,等到从南唐回来,他也算是立个小功,田经略使也好有借口再给他升回去。” 张不周叹息道:“都怪我,是我多事害了兄弟几个。” 陆升笑道:“公子不要自责,这也未必是坏事。” 张不周疑惑道:“为什么这么说。” 陆升道:“我没什么本事,就爱自己瞎琢磨,随便说说,公子随便听听。朝廷想将老公爷在军中的痕迹抹除个干干净净,我们这些人又不是傻子,早就看个明明白白了。我想这,与其让蜀军在逐渐分化的过程中走向对立,还不如趁早就让步,他们想要什么就给他们什么,我的兄弟们我相信,个个都是好样的,没人会做狼心狗肺的事,即使没了官职,也不耽误兄弟们打仗拼命,反倒是不用勾心斗角了,可能会更舒服。” 张不周摇摇头:“话不能这么说,虽说这样肯定要舒心不少,可是大家伙打拼了这么多年,为的是什么,为的不就是能建功立业,封妻荫子,又有谁能真的甘心就这样失去一切。有机会的话,我会帮兄弟们再争取一把” 陆升道:“公子有这份心,兄弟们就心满意足了。如果,如果公子有进入蜀军的那天,兄弟们愿意在公子麾下,再征战个几十年。” 张不周笑道:“如果有可能,还是不要的好。我呀,最烦打仗这件事了。” 陆升也笑了:“公子可是害怕上战场?” 张不周摇摇头:“不是害怕,是烦。”不去理会陆升疑惑不解的眼神,张不周心里默念道:不管你信不信,我已经打了太久的仗了。 出了蜀州城后,官道上的最后一个驿站,叫龙泉驿。五十多岁的驿丞连邻近县城的小官小吏都不常见,更不用说打着镇国公府旗号这么大的贵人。虽说自己一把年纪已经没有什么上升的空间了,但是心存了想让儿子接自己的班念头的老驿丞,拿出了十二分的力气招待这浩浩荡荡的一大群人。 “老人家,先别忙活了,过来坐一坐。”张不周招呼着还在帮着儿子和儿媳妇炖鸡的驿丞。姓王的驿丞笑呵呵地凑过来:“就快好了就快好了,贵人稍等,招待不周了” “老人家不必太麻烦,我们就是休息一夜,明日就走了。” 王驿丞问道:“敢问贵人一行,是要往何处去啊。” 张不周道:“去南唐。” 王驿丞啧啧道:“那可真是不近。远处不说,光是出了龙泉驿的这段山路就够不好走的了” 张不周道:“哦,老人家对这附近很了解?” 王驿丞笑得脸都皱成一朵花:“可不敢当不敢当,我啊,在这活了几十年,别的不敢说,这出了龙泉驿的山路啊,我是熟得很。从咱们龙泉驿出去,便是隔着古蜀道相望的真武、五桂、五台、半边四座大山,一座比一座险峻。旧时候打猎的老猎户,给那古蜀道起了个莫低头的名字,意思是走在这条路上千万别低头,不然就会被那深不见底的山崖乱了心智掉下去。” 张不周道:“那这些年来,南唐和蜀州之间行商的队伍都是怎么走的?这么难行的山路,风险和收益不成正比啊。” 王驿丞摇摇头道:“商队从不走这条路,他们都会选择南下或者北上,绕道而行,虽然远了不少,耗时也更长,但是至少要安全不少。” 张不周盘算了一下,因为要等赵光的旨意,镇国公府的贺寿队伍出发得很晚,为了赶时间,这才不得不选择了这条路线。 冒着香气的菜肴端上来,张不周食指大动。不知道钻到哪里去了的秦沧澜又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抢过陆升的筷子:“小兔崽子一边去。”陆升满脸怨念地端着碗去跟驿丞的儿子套近乎,看能不能从锅里夹几块剩下的炖肉。 秦沧澜翻转葫芦,淅淅沥沥地倒出一杯酒,再用力也倒不出来了,不满道:“这穷乡僻壤的,叫老夫到哪里去打酒。” 王驿丞满脸堆笑道:“贵人要是不嫌弃,小老儿倒是学着巴州人的法子,自己酿了几坛“猴头烧”,味道不怎么样,不过够烈。”秦沧澜道:“那还等什么,快端上来让老夫尝尝” 张不周道:“前辈,明天还要走山路,少喝点酒。” 秦沧澜不屑道:“不就是一段蜀道嘛,大不了老夫带你飞过去。” 看王驿丞一脸的诧异,张不周侧身跟他说道:“别理会他,酒量不行又爱喝,这才刚闻着味就多了,吹牛呢。” 王驿丞一脸恍然大悟。 第七十九章 无处觅 张不周来不及惊呼,就被人捂住了嘴,但并没有下一步动作。见对方似无恶意,张不周也不再挣扎。 那人见张不周静下来,转头向黑衣人们看去,眼见着对方正在靠近,他仰天发出一声长啸,犹如某种野兽的叫声。黑衣人的声音已经可以清晰听见,为首的黑衣人扬手示意止步:“不知道是什么野兽,黑夜是它们的主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撤。”几个人回到火堆旁,用手中的兵器刨土,很快就将火灭掉,简单打扫了一下现场,几个人消失在黑暗中。 捂着张不周嘴的人影松开手,将张不周从地上拉起来。两人走出树林,回到马车旁,张不周这才看清,原来是陆升。 张不周拍拍胸脯“吓死我了,我还以为要被他们抓住了,你怎么找到我的。” 陆升似乎有点不好意思道:“晚上好像喝水喝多了,起来放水,刚好看见公子的身影朝那边摸过去,我就跟过去了。” 张不周点点头:“幸好你来了,要不是你机灵,恐怕真的就被他们发现了。” 陆升摇摇头:“公子,那些人已经发现我们了。” 张不周诧异道:“哦,那他们为什么?” 陆升道:“根据他们的反应看来,这几人的行踪和身份一定需要极度保密,他们不知道我们的底细,若是真的与我们动手,还不能取胜的话,保不齐就会误了事。这般鬼祟,公子可曾听到些什么” 张不周将刚才听到的话都告诉陆升,后者一脸沉思。良久道:“几人口中的李煜,想来便是那位南唐国主,至于青莲剑宗,在南唐更是地位超然。只是这与公子有何关联,为什么会提到公子呢?” 张不周道:“祖父安排你们几个在我身边,除了当伴随以外,是想让你们保护我。你可能不知道,我下山时曾经遭遇过一次刺杀,从名为“黄雀”的杀手嘴里挖出了南唐和青莲剑宗的名字,还有一个组织叫蛛网。” 陆升正色道:“照公子所言,此事非同小可。我们一定要小心为上。” 张不周点点头。正要说些什么,白露揉着眼睛从马车上下来,看到两人在火堆旁,一脸诧异道:“你们两个大半夜不睡觉在干嘛。” 张不周笑道:“你看今晚的月亮多好看,我们在赏月呢。” 白露迷迷糊糊地看了看天上只有浅浅一弯的月亮,刚想附和一句,反应了过来:“今天是月底,月亮有什么好看的。” 张不周哈哈大笑道:“别有一番风味嘛。” 陆升使了个眼色,先行退去。张不周道:“你呢,你怎么起来了。” 白露脸上飞起两朵红云:“要你管。”见张不周还要说什么,连忙道:“你快上车去睡觉。” 张不周笑了笑,掀开帘子正要钻进去,回头道:“小心被蛇咬了屁股。” 白露恼羞成怒,弯腰捡起一颗石子就扔了过来,张不周笑着躲过,钻进了车里。 天刚蒙蒙亮,白露就起来热早饭,昨晚的干粮吃的三人先后起夜,谁也不愿意再啃干巴巴的干粮。好在车上带了不少的铁锅,白露取下一口,要将干粮熬成粥。 趁着白露在忙,张不周和陆升两人回到昨夜的地方,那几人走的匆忙,虽然试图掩盖痕迹,可还是留了马脚。张不周捡起一根烧到一半的木头,在地上扒拉着,没什么有用的发现。 顺着几人的脚印走了一段,到了一条小河边,张不周道:“看来几人是过河去了,只是也没看见船只啊,这么冷的天,游过去的不成。” 陆升笑了笑,拉着张不周绕了个小圈子,指着重新出现在小路上的脚印道:“公子,他们是用了障眼法,真正的踪迹在这里。” 张不周蹲下身去细看,明明是几个人一起行动,地上却只有一排脚印。 陆升一起蹲下来指着脚印道:“看边缘和深度,是后者踩在前者的脚印里,这才只有一排脚印。” 张不周不禁赞叹,这几人当真是小心到了极致,若不是有陆升在,自己是不可能发现的。这么处心积虑地隐藏行踪,又和自己有关,到底意欲何为? 张不周忍不住打了个寒噤,犹如被毒蛇盯上一般毛骨悚然。 “能不能看出来,这些人想要去哪里?” 陆升抬头望去,曲折蜿蜒的小路尽头消失在竹林中,面色凝重道:“公子,如果我猜的不错的话,他们的目的地和我们一样,都是都安县。” 两个人默契地没有同白露讲这件事,小丫头胆子小,万一被吓到就不好了。等到大路上开始有人声,这才重新套好马车出发。 下午的时候到了都安县城,没急着往庄子上走,张不周神神秘秘地找到了靳川。 “可疑人?有没有具体的描述啊,你这么一说,我看每个陌生面孔都可疑。”听张不周讲完经过,靳川问道。 张不周摇摇头:“那几个人穿着黑衣服,脸都遮着,还是晚上,根本没有什么可以辨认的标识。” 靳川为难道:“就这么几个条件,上哪找去。人家也不是傻子,要是真的来了都安县,肯定早就把衣服换掉,重新乔装打扮了。” 张不周道:“都安县跟别的县又不一样,有那么多分在各个地方的镇子村子,西凉人来过以后,不是就剩南城北城了吗?南城是我国公府的庄子,北城只有吴家人,这种情况下找几个陌生人还不好找?” 靳川道:“哎哟我的张大公子,你说的那是老黄历了。西凉人退去后,商队恢复了不少,再加上新堤与河道同时开工,每日光是往这边运送材料的车辆就得上百辆。更不用说见着有生意做凑过来的小商小贩,那就更多了。现在县城里走上一圈,都是生面孔。” 张不周倒是真没注意,看来劳动密集型产业果然能够带动经济快速发展。眼下这种情况,想要靠县衙的差役和自己手底下的人秘密打探,恐怕没什么效果,若是大张旗鼓地调动人手,只怕会打草惊蛇。 “不管怎么说,你还是跟手底下的人说一声,注意着点。”张不周嘱咐道。 靳川笑道:“放心我的大公子,你交代的事情我肯定上心。今天不走了,咱们两个喝点?” 张不周摇摇头:“出门前祖父交代了,过年没给家父请安行礼,既然来了庄子上就不能再失了礼数。再者,我刚满十八岁生辰,按照习俗还得请父亲赐下一块玉来。” 靳川这才注意到张不周的佩剑:“你不说我都没细看,这是节度使大人送你的?看样子就知道一定是把好剑,快让我开开眼界。” 张不周满脸写着拒绝:“乱看什么,你又不懂剑,能看出什么来。好好当你的县令,我走了。” 靳川送别张不周,“啧、啧”了两声:“说我不懂剑,我看你小子也是个花架子。” 尽管是在县衙,陆升也没敢掉以轻心,一直把守在门外。倒是不知情的白露,即便是在县城的街市上也逛的很开心,大包小包的又买了不少,将车厢塞得满满的。 “我说你们女人为什么都这样,见到街就要逛,逛起来就没完,一买就买一大堆。”张不周推了推身边的包裹,挤出一个舒服的空间。 白露笑道:“公子不懂,这是女儿家的快乐。话说公子还认识哪个女人像我这样买东西的?我怎么不知道” 被白露审视的眼光盯得发毛,张不周硬着头皮道:“我听三叔说的,谢姨也是这样子。” 提到谢意,白露没来由地叹了口气。 张不周看她小脸蔫巴巴地,不由问道:“怎么了,好端端叹什么气。” 白露道:“我就是觉得谢管事好可怜。年幼时没了父亲,后来又沦落伤心地,好不容易从火坑里爬出来,结识了三爷这个如意郎君,偏偏还因为身份不能成亲。别看现在三爷每天鞍前马后地陪着她,我想她一定是难过的。” 张不周道:“两个人能在一起不就行了,有什么可难过的。” 白露白了他一眼道:“你们这些男人什么都不懂,对于一个女人来说,能够光明正大风风光光地嫁给自己的意中人,才是真的幸福。” 张不周脑海中陡然出现那天在庄子遇见谢意,她一副郁郁寡欢的模样,当时还真的以为是她不舒服,现在想来,大概是因为庄子上几对即将成亲的新人刺激到了她。 “再等等,如果甜菜计划真的行得通的话,那谢姨脱离贱籍就有希望了。到时候三叔去求祖父,肯定会准了这桩婚事。”张不周道。 “就说你们男人不懂”白露气鼓鼓道:“对谢管事来说,这伤人的贱籍并不是写在官府的文书里,而是写在了人的心里。即便脱了贱籍又怎样,你信不信张松管事还是不会同意。” 张不周听了一愣,不禁感叹白露说得对。其实张韬当上一品镇国公以后,想帮人脱籍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之所以这么多年都没有帮谢意做这件事,除了谢意本身的抗拒,不许三叔去求张韬以外,恐怕也是因为张韬和张松这一辈人对谢意身份的看不起。这是观念性的问题,不是一个简简单单的脱籍就能扭转过来的。 见气氛凝重,张不周岔开话题道:“你个小丫头,操心这些情啊爱啊的干什么,怎么,思春啦?” 白露俏脸一红,刚要发作,张不周猛地一鞭子抽在马屁股上,车子向前一冲,白露惊呼着向后倒在车厢里。 两辆马车提起速度,驶向不远处的庄子。 那里有几缕炊烟升起,在夕阳的余晖里飘散在空中。 第八十章 婚约 元丰六年二月初一的朝会,是新的一年第一次大朝会。 除了京中的五品官以上全员出席以外,涉及议题的有司人等也要参加。今日的第一个议题,便是三皇子赵隶年满十八岁,出仕为官。 赵光用心良苦,知道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的道理,打破了皇族人员不为官的约定俗成,反而让成年皇子全都早早历练政事。除了大皇子赵篆长年驻守陇西以外,二皇子赵行也是满十八就出了仕,在国子监做事,如今便轮到了三皇子赵隶。 赵光和颜悦色道:“我儿想任何职啊” 凌国以左为尊,又重武事,因此朝堂上武左文右分列两边,三省的主事站在最前。年纪到了可以参与政事的皇子,即便有官职在身,也不站在这两个队列里。而是站在三省主事之后,百官之前。 赵隶从尚书省右仆射唐景的身后走出,躬身行礼道:“启禀父皇,儿臣谨遵父皇之命。” 赵光笑道:“百姓们都说,儿大不由爷,你已经十八岁了,凡事也要自己拿个主意。还是你自己决定的好。” 赵隶低头应是,余光扫过右侧一个身影说道:“儿臣愿往鸿胪寺” 赵光的笑容不变,眼神中却多了几分玩味:“鸿胪寺?为什么?” 赵隶道:“启禀父皇,我凌国既立,当收服四海,教化万方。眼下与北境、西凉既然战事暂息,不动兵戈,那他们就该来朝见参拜,儿臣愿在鸿胪寺,扬我国威。” 赵光笑道:“你倒是有心,也好,省得这些荒蛮之地的粗鄙之人,在我凌国失了礼数。鸿胪寺卿何在?” 礼部尚书徐静川身后,鸿胪寺卿杨易出列:“臣在。” “我儿刚才说的话,你都听到了。那朕就将其交给你了。”赵光道。 杨易恭敬行礼道:“臣遵旨。” 赵光接着说道:“不过呢,他虽然是个皇子,但是到了鸿胪寺,就是你手底下的人。凡事都不能失了规矩,若是他有什么做的不好的地方,朕准许你可以直接面见禀报。杨卿务必直言不讳,这样才能帮助皇子啊” 杨易丝毫没有可以私面天子的荣幸,反倒是内心苦涩,嘴上却恭敬道:“臣知晓。臣定当竭尽全力。” 赵光满意地点点头“无事的话入列。” 杨易拱手道:“启禀陛下,臣有事要奏。” 作为处理外交事务的鸿胪寺,这几年着实清闲。凌国建立以后,与周围的国家一直是征战不休,刀剑上见高下的较量还在进行,鸿胪寺的三寸不烂之舌们就没有用武之地。如今杨易说有事要奏,不仅是赵光有兴趣,文武百官也都打起了精神要听一听。 “陛下,南唐国主李煜遣人来使,言称李煜即将五十寿诞,邀请我凌国派人观礼。”杨易说完,将南唐的国书递给下来取折子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刘敬。将国书看完,赵光笑道:“李国主在信中将南唐的景色和美酒美人好生盛赞,言辞恳切,盛情相邀,说得朕都心动了。” 对凌国来说,南唐是个特殊的地方。 盘踞青、楚二州的南唐,由前朝的青州刺史李鹰顾所立。南唐立国之时,大成已是分崩离析,只剩赵家在苦苦支撑。素有南国砥柱之称的李鹰顾悍然叛国,被大成视为奇耻大辱。赵陵掌权以后,与南唐有过交战,但战绩不佳。等到张韬一辈显露头角之时,大成已经烽烟四起了,忙着四处平定的赵陵就将没有扩张之势的南唐暂时搁置,这也给了南唐站稳脚跟的机会,到了后来已是尾大不掉之势。无奈之下赵陵与南唐达成了“君子协议”,南唐的第三代君主更是将亲妹妹嫁给了赵光,正是四皇子的生母,封号为熹贵妃的李煊。等到凌国建立,两国的君主实际上已经有了姻亲,按照百姓的称呼,赵光应该管李煜叫大舅哥。 朝臣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扫在尚书省右仆射唐景的身上,对这位叛出南唐的重臣,凌国官场一直褒贬不一,眼下都有些看热闹的心态。唐景却如同什么都没听见一般,表情不变。 赵光沉吟片刻道:“只是无奈公事繁杂,朕实在是脱不开身啊。”目光落在赵隶的身上:“我儿既然入了鸿胪寺,这件事也算是你的分内之责,便交由你处理。楷儿出生以后,还从未见过这位舅舅,这次出使南唐,不妨也一并带上。” 参加一国国主的寿诞,两位皇子联袂出席,其中一位还是至亲外甥,这个分量倒也足够了。 赵隶不动声色地用目光找到一人,见其微不可察的点点头,便和杨易一起应下。 见杨易还不入列,赵光问道:“还有何事?” 杨易硬着头皮道:“陛下,还有一事,事关重大,请容臣私下禀报” 赵光皱了皱眉头还是答应了:“准了,散朝后来英华阁见朕。” 谢意虽然在蜀州城忙着康乐坊的后续事宜,老宅的下人们倒也没乱了方寸。张不周住的那间屋子,打扫得一如离开前般干净。见张不周懒懒地躺在床上,白露道:“公子,什么时候去拜见二爷啊” 示意白露给自己揉揉赶了两天车又酸又痛的腰,张不周惆怅道:“我不去行不行,你们谁跑一趟,帮我拿回来便是了。” 白露笑道:“那可不行,临行前谷雨姐可交代了,除了要请二爷赐下美玉之外,老公爷还有一封信要交给二爷。” 张不周诧异道:“一封信?祖父干嘛不直接给我转交。” 白露道:“这个奴婢就不知道了。” 张不周不满道:“一个老头,一个半大老头,玩什么神秘。信在哪呢?” 白露道:“信在我这里,谷雨姐说了,要我亲手交给二爷,不能过公子的手。” 张不周不屑道:“谁稀罕。” 还是那间小屋,张不周惴惴不安地站在一边,等着张二良读完那封神神秘秘的信。 张二良将信读完,一只手拿着信纸,另一只手的食指与中指无意识地在桌上轻点着。见他一副沉思的模样,张不周对信的内容好奇心更甚。 “坐下,到我这里不用这么拘礼”张二良回过神淡然道。 张不周站得腰酸腿疼,感觉昨晚按摩的效果都浪费了。虽然坐了下来,可是头还是低垂着看着地面。 张二良破天荒地笑了:“你好像很怕我。” 张不周抬起头,见他心情似乎很好,也陪着笑道:“儿子怕老子不是天经地义的嘛” 张二良道:“天地君亲师,可敬而不必可怕。我没什么吓人的,你是我儿子,敬我就可以了,若说怕我,岂不是没了父子情分。” 张不周心底暗道:按照记忆中的情况,你和这个儿子还真没什么情分可言。嘴上却恭敬道:“是,儿子受教了。” 见他一副敬而远之的样子,张二良也不恼,扬了扬手中的信:“你很好奇这封信的内容吗?” 这个问题不难回答:“是”。 张二良道:“信的内容其实很简单。南唐国主李煜,与你祖父有旧,与我也有旧。再过些日子,就是李煜的五十寿诞,他邀请我们参加。” 历经蛛网之事后,南唐在张不周的心里便是一个很敏感的词语,如今听张二良提起南唐国主与张家上两代有旧,不禁大为诧异。“没有听祖父说起过和南唐的旧事。” 张二良道:“当年赵陵进逼南唐,久攻不下,无奈达成“君子协议”,双方保证互不侵犯,永结同好。当时随行的人里,除了你祖父以外,我也在。为表诚意,李煜的妹妹嫁给了当今天子赵光,在先帝赵陵做主的情况下,你祖父和李煜也结了一门亲事。” 张不周扳起手指盘算,大伯张一温娶的是胶东道百年传承的大家林氏一族之女,三叔对谢意情有独钟,四叔至今未婚,五叔不知死活,自己的父亲则是娶了西南楚家的楚怀瑾,张韬又没有女儿,这张家也没人可以结亲啊。 见他一脸困惑,张二良道:“在乱盘算什么。李煜今年五十岁,比你祖父要小上十岁,比我才大上十岁,他的后人怎么可能与我这一代结亲。” 张不周恍然道:“那就是我这一代了”,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您别告诉我,李煜生了个公主?” 张二良笑着点点头。 张不周一拍脑袋,张家第三代,到目前为止只有自己一个男丁。李煜今年五十,就算老来得女,这位公主的年纪也不会小到可以等到三叔四叔生了儿子再嫁过来,这么说的话,和南唐公主结亲的事情,就落到了自己头上。 张二良道:“你也不必着急。毕竟年头久远,当年的事还做不做准尚且两说。更不用说如今凌国已立,你祖父又是封疆大吏,倘若后辈和他国公主结亲,必然会被人猜忌。” 张不周道:“那这信里?” 张二良道:“这次李煜送信来请,不光是寿诞之邀。另一件事便是这桩亲事,请我们面谈。你祖父年事已高,又镇守一方,不能脱身。便交由我处置。不过他的意思,想来是希望我能够取消了当年这个约定。” 张不周站起身急忙道:“取消,一定得取消” 张二良似笑非笑道:“哦?那可是公主啊。李煜膝下无子,你若娶了她,将来等李煜故去,说不定你可以继承皇位。” 张不周犹如被吓到一般:“父亲莫要取笑。凌国如今已经平定四方,又怎会容南唐长久地去做那国中之国,说不定哪天就要发兵灭了南唐了。还继承皇位,到时候不继承灵位就不错了。” 张二良思索片刻道:“我呢,只想守着学堂,这些世俗之事我就不管了。既然你祖父让我处置,那我也有样学样,这件事由你自己决定。不过不管是结亲还是取消,都是非同小可的事。若要结亲,必然要得到天子的同意。若是取消,也要顾及人家公主的名节,好端端地被退了婚,说不得就会流言漫天。” 张不周道:“那依父亲之见?” 张二良道:“不用急,想必泰安城的旨意不久就要到了。到时候再说。” 张不周点点头。 端详着张不周腰间佩剑,张二良目光中流露出一丝怀念:“想不到你祖父将这把剑赐给你了” 捧起临渊,张不周问道:“父亲识得此剑?” 张二良点点头:“这是我当年的佩剑。从府上搬出来的时候,就留在了府中。” 抽出剑身,看到上面满满的锈迹,张二良笑道:“还真是没怎么变。” 张不周这回是真的诧异了:“父亲当年用此剑时,它便是这个样子吗?” 第八十七章 鼠 从渝州城出来,往西走上几十里,有个县城叫富顺。 县城的名字起得不错,起名之人大抵是希望这里可以生活富有,风调雨顺,只可惜背靠大山的富顺县,良田本就稀少,人口又不多,没法开垦新的田地,只能年复一年地在已经没有多少肥力的田里刨食。不甘愿过苦日子的年轻人,找各种各样的机会,或参军,或学徒,或跑商,都搬迁到了其他州府,只剩下一些行动不便的老人和安土重迁的百姓,还死守在这里。 无为道人带着四个徒弟,从蜀州出发,没有走宽敞平坦的大道,偏偏是选了那崎岖难行的山间蜀道。徒弟们不明其意,无为道人解释道,越是路不好走的地方,百姓们看病越是困难,那些住在州府附近的人还有法子可想,这些连从大山中走出来都无能为力的病人就只能等死了。 富顺县的老人多,得病的人也就多,师徒几个在这里已经呆了半个月了。此刻在无为道人对面坐着的,是房主老刘头,年轻的时候打仗伤了腿脚,平时走路就一瘸一拐,这上了年纪以后,越发疼痛难忍。家中独子在娶妻生子以后,为了养活全家,狠狠心跑去当兵,刚开始的时候还有饷银寄回来,慢慢地就没了消息,不知道死在了哪处的战场,儿媳妇哭了半年,最终撒手去了。自己的老伴也生了病,老刘头卖了用儿子饷银买来的耕牛,可是县城的郎中还是没能留住自己老伴的命,只留下一个小孙女和自己相依为命。 无为道人来到富顺县以后,看诊的旗号一打出,看病的人蜂拥而至。打头的几个半信半疑地看完病发现真的不要钱以后,态度明显热情了很多。知道师徒几个没地方住,老刘头死活拉着他们回了自己家。当初五口之家盖的几间房子,如今只剩下自己祖孙两个,空出来的房间足够师徒几人住了。无为道人也不推辞,只是嘱咐几个徒弟帮着挑水扫院、生火做饭,自己则是帮着老刘头推拿活血,缓解疼痛。 “你这条腿啊,是伤不是病,年轻时候受的伤,到老了都会找上门来。若是生病,开始的时候可以吃药,严重了就施针,总有办法。可是这受伤的话,一开始没想法子,眼下处理起来,着实有些麻烦了。”无为道人换下道袍,穿着一身寻常衣服,配上梳理的整齐的胡子,还真有一副得道神医的风范。 “还是您看的准,这条腿啊,就是伤。朝廷乱了以后,当官的不管事,这渝州周边山又多,每个山头上都有一窝土匪盘踞着。土匪又不种田,吃什么?只能下山来抢。那年乌龟山上的土匪下山,首当其冲就是咱们县,守城的县令许是在乌龟山下呆久了,真就像缩头乌龟一样弃城而逃。县丞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有骨气,挨家挨户敲门把青壮都召集起来,将仓库里破破烂烂地刀剑一发,大家就相互打气上了战场。那些土匪也是穷苦出身,都是没法子了上山落草为寇的,也没什么武艺。两帮泥腿子打得倒是有来有回,我当时年轻力壮,三下五除二就将和我结对厮杀的土匪放倒,只是看着那约莫十八九岁的面孔,我这刀怎么也砍不下去。我想放他走,可是那个白眼狼却不领情,手中的木棒发了狠地打在我的小腿上,好在有兄弟帮忙,乱刀砍死了他。现在想想他临死前的惨状,其实我不怪他,要怪就怪这该死的世道。”老刘头许是上了年纪,讲起事情来总是长篇大论,无为道人也不烦,一边推拿一边认真听着。 老刘头的孙女今年九岁了,也没人给起个正儿八经的名字,明明是个小姑娘,却一直泥狗泥狗的喊着。小泥狗这几天很开心,家里来了客人,虽说都是大男子,可一点都不凶,还帮着挑水做饭,来自己家找那个白胡子老爷爷看病的街坊四邻,总归没有空手来的,银钱给不出,各种吃食总要带上一点。几个大男人不爱吃零嘴,就都便宜了泥狗,只是短短几天时间,有零食可以分享的泥狗俨然成了孩子王。这一天,孩子们又聚在一起,听泥狗讲那个叫不净的大哥哥做的那道“红烧肉”的滋味,许久没有吃过肉的听着就忍不住流口水。 虽然没有读过书,可是从小就过苦日子的泥狗就是知道“礼尚往来”的道理,隔壁的王婶每次给家里送东西,爷爷都会让自己将家里唯一一只老母鸡下的蛋给王婶家送上几枚。知道鸡蛋有多么美味的自己很是不情愿,爷爷就告诉自己,没有人愿意白给别人东西,也没有人应该白收人家的东西。吃了不净做的红烧肉,喝了不干挑的水,泥狗就想着也要回个礼给他们。 富顺县的春种虽然还没开始,可是这翻土的活却要做在前头。每年翻土的时候都是孩子们的欢乐时光。被翻出来的土里,能找到嚼起来甜滋滋的甘草,还有被人落在地里的萝卜,更重要的是,还会有一窝一窝的田鼠被翻出来。跟在大人的身后也不用害怕,用简陋的木叉去叉,一会就能抓到好几只。即使被咬了也不怕,这些老鼠虽然长得凶,牙齿尖,最多在手上咬出两个小孔,不会掉肉的。早早就储备粮食过冬的田鼠,身上依然没有多少肉,不过串在树枝上,褪去毛皮和内脏,架在火上烤着吃,没有放佐料的田鼠肉即便会有点腥,对孩子们来说也是不可多得的美味了。 泥狗和小伙伴们一起分享了几只小的,将几只大田鼠用树枝叉好,带回去跟几个大哥哥分享,哦,还有那个给爷爷看病的老爷爷,明明看起来一样的动作,可是他给爷爷揉腿的时候,爷爷舒服得眼睛都眯了起来,不知道两只田鼠能不能换来他的按摩手法,那样以后爷爷疼的时候自己也能给他按了。 满心欢喜的泥狗蹦蹦跳跳地拎着田鼠回家,一边走一边和邻居们打招呼。进了院子,欢快地跑到正在淘米的不净身边,献宝似的拎起田鼠:“不净大哥,我请你吃肉。” 本就样貌丑陋的田鼠身上被叉出几个洞,血肉模糊的样子着实吓了不净一跳。待看清是什么,不净笑道:“你这么厉害呀,这么大的老鼠都能抓来。” 泥狗挺起胸膛,小大人的模样骄傲地道:“这只是其中一部分,剩下的我都给他们分掉了,大家跟我抓了一下午,不能不给他们点好处。” 不净道:“小屁孩还知道给好处,跟谁学的?”泥狗侧头看了看刘老头和无为道人在屋里没出来,小声道:“我爷爷说的,他说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白白帮你,那些帮你的人,一定有所图。”迟疑了一会儿又道:“我觉得爷爷说的不对,白胡子老爷爷帮大家看病就没要钱,王婶给的那个小镯子也没要,那镯子可好看了,我眼馋了很久王婶都不肯给我摸一下。” 不净摸摸她的头:“如果这个世界没好人,那我们就去做一个好人,不就有了吗?” 泥狗双手击掌道:“不净大哥你好聪明哎。” 不净笑了笑:“去玩,等我把它们收拾出来,晚上给你做个咸菜炒田鼠” 泥狗满脸期待:“跟红烧肉比起来哪个好吃?” 不净笑道:“都好吃,不分高下。” 不顾老刘头喊着慢点,泥狗雀跃着跑出门去,今晚自己家要吃另一道好吃的,必须要跟小伙伴们显摆一下,不净大哥可是说了,这炒田鼠跟红烧肉一样好吃,还不馋死他们。 晚上的餐桌上,众人围成一桌。师父每天看病问诊,三位师兄每天就要按照师父的要求去周边的山林采药,回来后再送给每家的病人。四师弟不净倒是落得清闲,每日里只管做饭就好。 洗净了手,不干第一个冲到桌子边:“今晚的菜很丰盛嘛,咦,这一盘是什么肉?” 不净打了他伸出的筷子一下:“没规矩,师父和刘大伯还没落座呢。” 不干刚想瞪眼睛,就看见师父搀着老刘头从房里出来,赶紧假装无事发生。 饭桌上,泥狗眼睛滴溜溜地转,不净将田鼠肉挪到她面前,笑道:“怎么不吃啊。”泥狗夹起一块,放到老刘头的碗里:“爷爷先吃” 老刘头高兴地直点头,嘴里不住念叨着:“好孙女好孙女”,众人来了兴趣,都等着看小娃子第二块夹给谁。 泥狗想了想,又夹了一块给无为道人:“白胡子老爷爷可厉害了,我听他们都偷偷叫你活神仙。”无为道人笑着摸了摸她的头。 第三块被泥狗夹给了不净,随后又依次给了三位师兄,不净笑道:“快吃,尝尝我今天的手艺怎么样。”泥狗用力地点点头,夹起一块肉就放进了嘴里,香的闭上了眼睛。 众人动筷,不干吃下一块肉后,皱着眉头道:“这是什么肉啊,肉质虽然很嫩,可是带着一股土腥味,有点像兔子肉,可是细品又不是。” 不净道:“就数你最挑剔。不过嘛,这肉你可是想不到的,那,正主在这,让她告诉你。” 泥狗收到目光,挺起小胸膛骄傲道:“是我抓的老鼠,好几只呢”话音刚落,无为道人的脸色突变,紧紧抓住泥狗的手道:“哪里来的老鼠?” 泥狗似乎被无为道人吓到了:“我,我在田里抓的。” 无为道人又问道:“都有谁一起?你们已经吃过了?” 泥狗眼眶里眼泪打转:“还有王婶家的小二子,刘叔家的牛娃,三叔公家的小栓子,还有好几个人呢,我记不清了,我们都吃了。” 不净不忍心看她可怜的模样,将她揽到怀里:“师父,有什么事吗,你看你都吓到小孩子了。” 无为道人皱紧眉头:“把这盘肉去挖个坑埋掉,不能再吃了。” 不净道:“师父你是不是害怕老鼠不干净啊,放心,我剥完皮以后洗了好几遍了,再说了,咱们在山上的时候,不周师弟不也抓竹鼠来吃过嘛,我都是照着他的法子弄的。” 无为道人摇摇头:“田鼠和竹鼠不一样。我当年游历江湖时,曾经路过一个村子,上百栋的房子,只有几十个活人。问过以后才知道,是有人吃了老鼠侯患上了怪病,又传染给了乡亲邻居,一传十十传百,一个月不到的工夫就死了一半的人。” 众人不禁被吓到,大师兄不明缓过神来道:“师父,有药可医吗?” 无为道人摇摇头:“不知道,我当初也尝试着寻找药方,可惜还没等我找到,那些染病的人就死光了。后来官府把整个村子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泥狗被无为道人的话吓得眼泪直流,缩在不净的怀里哭个不停,不净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无为道人站起身来,将那盘菜端起,示意几个弟子带着工具跟上。 “但愿是我杞人忧天” 第八十一章 珍惜 本以为是国公府保管不当让宝剑生了锈,没想到原主居然说这把剑当初便是这个样子。 张二良道:“没错。临渊剑是何人所造,何人所用,从何处而来,已经不可考。当年机缘巧合得到这把剑的时候便是这个样子了。” 张不周接过剑,随意地舞了几下:“我还以为祖父老糊涂了把锈剑当宝贝赏给我,原来如此。可是父亲,这生锈的剑,还能用吗?” 看着张不周生硬的挥着剑,张二良看似不经心地问道:“无论是什么兵器,都是术更重要。至于兵器本身,倒是无关所谓。生锈了的锤还是锤,砸到人的身上一样会死,生锈了的剑,怎么就不能用了。你可曾学过剑术?” 张不周道:“在山上的时候,和师父学过一招半式,不过师父说了,我们那慢吞吞的剑法,是为了强身健体,修道之人,即便是持剑在手也不能随意造杀孽,那会沾了因果的。” 张二良端起茶杯,挡在脸的前面道:“那又何必练剑,干脆用木棍好了。” 见张二良似乎不甚赞同,张不周也不敢造次,赶忙将临渊插回剑鞘。 看了看天色,张二良拿出一块玉佩:“我等下还要去学堂讲课,就不留你了。这块玉你拿好,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希望你能不辜负了它。” 张不周接过玉,也没细端详就揣进怀里,想着回头让白露给系上。 “父亲既然还有事,孩儿就告退了。” 张二良从桌上挑拣出一本书拿在手上:“去,泰安城那边有了消息,你祖父差人来送的时候,不必再和我说,你自己做主就好。” 这一次的会面要比上次舒服很多,也许是因为有更惊人的消息分散了注意力,张不周觉得张二良也并非如记忆中般冰冷。找到在外面无聊数着树上鸟儿的白露,张不周敲了敲她的头。 “干嘛打人家的头,打傻了怎么办”白露揉着脑袋嘟囔道。 张不周故作伤感地叹了口气:“你公子我都要自身难保了,还管你傻不傻。” 白露好奇道:“怎么了怎么了,那信里是什么内容?” “别提了,祖父说要将你留在庄子上,以后不让你贴身服侍我了” “啊,为什么,奴婢哪里做的不好。”白露郁闷道。 张不周 强忍着笑道:“我可是要迎娶公主的男人,到时候身边还会缺了侍女吗?”白露一听来了精神:“公主,哪来的公主?公子说的该不会是新宋的那个亡国公主。” 张不周故意逗她道:“不告诉你。”说完就朝老宅跑去。 白露原地跺了跺脚:“就知道那姐妹俩不是什么好人,公子等等我,你说清楚啊,到底是什么意思。” 四兄弟已经在老宅里汇合了,看着李大嗣满面荣光,张不周打趣道:“什么事这么高兴,娶媳妇啦?” 李大嗣傻呵呵地笑着没回话,陆升抢着道:“公子猜的真准。小李子刚才还在跟我们几个炫耀,说他娘给他算了,再攒上一年的钱,就可以娶个黄花大闺女,再买上些田地,到时候可就三十亩地一头牛,婆娘孩子热心头了” 李大嗣急忙去堵他的嘴,两人闹作一团。 张不周跟着笑道:“好事啊,大嗣也不小了”李大嗣放开陆升,正色道:“回公子,我二十六了。” 张不周点点头:“是该娶媳妇了。哎陆升,我记得你比大嗣还大一天,你呢,打算什么时候成亲?” 陆升刚才被李大嗣放倒,懒洋洋地躺在地上道:“我才没那么傻,这辈子不打算成亲了。反正有我兄长在,到时候让嫂子多生几个,又不会断了陆家的香火。将来就从我哥家抱一个过来,过继给我当儿子,给我养老送终。” 为人严肃的陆斗踢了他一脚:“惫懒货说的什么混账话。” 几人嘻嘻哈哈,程耳在一旁原本是面带笑意地看着,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黯然起来。 张不周注意到了程耳的变化,用眼神示意几人停止这个话题,对遭遇凄惨的程耳来说,成亲生子这类的话格外刺耳。 “程管事身体还好。一把年纪了,跟他说一声不要事事都那么操劳”张不周朝着程耳问道。 “多谢公子记挂,他还好。只是劳作了半辈子,现在谁劝他歇一歇都没用。我上次说让他别跟那些后生比,还被臭骂了一顿。”说起程三民,程耳也是一脸无奈。 “等新堤与河道的事情弄完,他也能少点事操心了。既然拦不住,那就让人多照看着他,别不小心磕了碰了的,受了伤就不好了。” 白露将给玉佩准备的挂绳弄好,将玉佩系上。张不周左侧佩剑,右侧佩玉,再加上白露给做的衣服,还真有一股子翩翩玉公子的味道。陆升啧啧道:“说起来,咱们公子不看身份,就光是这副皮囊,就能迷倒不少小娘子。” 白露没好气道:“我看你真是皮痒了。上次带公子去康乐坊就是你的馊主意,现在还敢说这种话。整日就想着带公子拈花惹草,回头我非得狠狠告你一状。” 陆升做了个鬼脸,气得白露扬手就要打他。 和有俸禄可领,可以休息到上元节后的官员不同,一年到头都有活要干的庄户们过了正月初五就开始忙碌。蜀地气候比北方要暖,春耕的时间也更早,在播种之前,烧荒、翻土、平地,事情多得很。庄子上的大食堂还开着,按照张不周的计划,食堂的存在会延续到工程全部完工。趁着新堤那边没全面开工,张松又从材料里挪出来一批,紧张有序地修建着第二批新式房屋。 走在通往新居区域的路上,张不周对陪在身边的张松道:“大爷爷,新居的总数量要按照全部人口数量来算。不能后来人都住了新房子,庄子上的老人还蜗居在原来的旧房子里。这个计划可以不用太急,材料什么的还是先顾着堤坝与河道那边。” 张松点头道:“最近确实有不少人找我,话里话外的意思无非是说厚此薄彼了,只是我不敢轻易做主。既然公子有此意,那便再好不过。靳县令派人来过,新堤的修建需要大量的人,不光是力工,要会画图的,会写字的,会算账的,凡事有个一技之长的他都要。” 张不周笑道:“他要就都给他,建房子的事先到所有人搬出宿舍就停,日后再说。不过一定要跟大家说好,别起了冲突。” 张松一一记下,迟疑道:“谢管事她?” 张不周对张松和谢意之间的不愉快也算有所了解,摇头道:“应该是不会回来了。她的身份您也知道,眼下有别的事需要她做。” 张松皱起眉头,似乎在想着什么。 面对这位爷爷辈的长者,张不周知道自己不能也不该去出言指责什么。对于这个世界的人来说,户籍的贵贱之分理所当然,门户之见也是理所当然,没有什么对错。感情,那是什么东西,能有名声重要? 白露倒是颇有些愤愤不平,只是在张不周的眼神警告下,只能生闷气。 林可富今日没上工,正忙着在院子里整理柴火。尽管不需要在家里生火做饭,可是心疼媳妇的林可富怕天冷冻坏了张秀,跑到林子里捡柴,在院子的一角堆成了小山。远远听见有人交谈,声音越来越近,林可富举目望去,惊喜地发现是张不周一行。 林可富扔下手里的柴火,跑到一行人的面前,“公、公子,您回来啦”张不周扶住他要拜倒的身躯笑道:“公公子没有,公子倒是有一个。新婚生活过得怎么样?” 林可富红了脸道:“全都仰仗公子。”张不周毫不见外地揽过林可富的肩膀道:“走,带我看看你家” 林可富激动地带着众人进了院子,闻讯出来的张秀正怯生生地站在屋门口,乖巧地给众人行礼。张松道:“张文家的姑娘,是个不错的。如今也算是苦尽甘来了。” 林可富给庄子上做工,赚着一份工钱,再加上张文老两口的帮衬,屋子里添置了不少东西。张秀心灵手巧,过年的时候,用红纸剪出两只翩翩欲飞的蝴蝶,此刻还贴在窗子上,煞是好看。 张秀埋怨地拉过林可富,叫他赶紧去找邻居们借几把椅子。张不周急忙道:“不用麻烦了,我们看看就走。”张秀说完也反应了过来,不像旧庄那边人口多物品全,这块儿是新居,家家户户都没有什么家具,想要去找上好几把椅子,还真是不太容易。 张不周摸摸炕:“怎么样,烧起来热得快吗?能坚持多久?费不费柴?” 林可富憨笑道:“快得很,烧上一锅开水的时间就能热半夜。咱们庄子附近的林子里,柴火足够多,我多跑几趟,就能攒下不少。” 张不周笑着指指窗外:“看到了,都快堆成山了。你们小两口都是能干的,等到新堤和河道完工,龙岭平原就将成为可以耕种的良田,每家每户至少能分上几十亩,到时候再努把力,生个大胖小子,这日子,美滴很。” 张秀虽说性格坚强,可是对这种打趣的话着实感到不好意思,羞红了脸背过去,白露瞪了张不周一眼,找了个女儿家的话题就带着张秀走出去了,林可富则是光顾着傻笑。 张松道:“你别光是笑,虽说田地房屋都有了,可是这撑门立户,可不光是靠这些。大到牛马犁辕,小到锅碗瓢盆,都是要靠你们自己置办的。在田里能有产出之前,还是要在工地上多卖点力,赚点辛苦钱才是。” 林可富拍拍胸口:“小民别的没有,力气足得很,公子和大管事请放心。” 张不周点点头:“失去过的人才会更加珍惜现在能够拥有的。我希望你们拥有的越来越多,再也不会失去什么。” 这两句话虽然简单,可是着实勾起了在场人的伤心事,谁又不曾失去过什么呢? 林可富眼眶微红,张嘴要说什么,张不周伸手拦住道:“打住,我这两句话不是为了煽情,你可千万别挤出眼泪来啊。好了,就说到这里,我还要去别的地方看看。” 走出很远的张不周一行身影已经很小,林可富还站在门口远远望着。张秀站在他的身边:“夫君,你怎么了。” 等到他们的身影转过弯不见,林可富将张秀揽进怀里,张秀羞红脸挣扎着:“大白天的,还是在外面,你胡闹什么?” 林可富将张秀紧紧抱住道:“娘子,我们生个孩子。” 张秀转动小脸,左右看了看,见周边都没人,将头重新埋进他的怀里,小声道: 好。 第八十八章 不省心 无为道人的“杞人忧天”最终还是不幸应验了。 守了泥狗一夜,看着她沉沉睡去,被无为道人搞得心神不宁的不净终于放下心来,天刚蒙蒙亮的时候,手支着头刚刚要睡着,泥狗却突然睡得不安分起来。伴随着不停地翻身,嘴里还叨叨咕咕的呓语,不净伸出手去想要帮她盖好被子,却被她滚烫的额头吓了一跳。 无为道人面色凝重,看过泥狗的症状后,试探着开了个方子,忙让徒弟在采回来的药里挑出几样熬上。老刘头守在一旁,焦急问道:“神医啊,我这孙女她怎么样。”无为道人本想宽慰一下,想了想还是说道:“情况不容乐观,症状和我当年见过的一样,我只能尝试着用药,到底能否奏效,还要再看看,贫道一定会尽力而为。” 情况恶化得比想象的更快,这边刚刚把药熬好,泥狗开始吐个不停,又酸又臭的脏东西吐了一地,不净刚要收拾,自己也吐了起来。无为道人把过脉,眉头皱成紧紧的一团:“一样的症状。” 不明道:“师父,怎么办” 无为道人道:“只能再观察,看看药方能否奏效。当下最要紧的事情,是看看那些和泥狗一起吃了田鼠的孩子是不是也犯了病。” 天色一亮,老刘头家的门就被人啪啪地拍响,人声大作,听起来外面得有几十号人。不白去开了门,几个抱着孩子的大人就势跪倒在地,哭喊着:“活神仙,求求您救救我家孩子。” 将孩子一一接下,草草看过,症状和泥狗如出一辙。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送孩子来的大人里头有几个也吐了起来。 无为道人和三位徒弟将病人都安顿下,带着剩下的人出了院子,看着不白将院子门关上,人们躁动起来,“为什么关门呀,让我进去,我要看着我的孩子。” 无为道人抬起手来,示意大家安静,沉声道:“大家听我说,关上院门是为了大家好。现在病倒的人,症状和老道当年见过的一模一样,我怀疑,是被老鼠染上的,现在需要你们帮忙证实。” 听无为道人说到老鼠,百姓们都议论起来,王婶道“我家娃子昨日确实吃了老鼠肉,还吃了不少呢,可我家当家的没吃啊,怎么也病倒了呢?” 无为道人摇摇头:“现在还说不好,只能确定是和老鼠有关。” 王婶瘫倒在地,“活神仙,您可一定要救救他们啊”,哗啦啦地跪倒一片,几个徒弟连忙去扶。 无为道人道:“无需多言,贫道自然不会坐视不管,只是眼下还没找到治疗办法,只能尽量用药保住他们的命。” 送走了百姓,无为道人带着三位徒弟进了院子,严肃道:“不明,你带上我的度牒,马上去渝州城找当官的禀报此事,让他们速速调遣郎中和药材来此。不白,你去将这几天采好的药收拾出来,接下来要用很多。” 不明不白按照安排,各自行事,不干问道:“师父,我呢,我做什么。” 无为道人叹息道:“你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龙泉驿的驿丞酿的酒着实不错,除了秦沧澜以外,张不周也喝了不少,就是劲儿有点大,第二天起来的时候头还晕晕的。 匆匆地吃了一口早饭,终于要踏上没有人烟的蜀道了。道路不平,张不周坐在马车里感觉连内脏都要晃得吐出来了,也不知道放着车厢不呆,非要在车顶上躺着的秦沧澜到底是怎么想的。 白露拿出一个晶莹剔透的小瓶子,交给张不周让他喝下,缓解了不少。“明知道自己酒量不行,偏偏要陪那老东西喝,搞得自己头疼。” 张不周坐直身子:“谁说我酒量不行,我告诉你,男人不能说不行。” 白露哼了一声:“少跟那个人说话,看你学的这些不正经的话,哪还有点国公府公子的样子,活脱脱一个市井混混。” 张不周暗道你可知本公子上辈子本就跟个混混差不多,当年也是酒色财气样样不差的主。看谷雨在看书,忍不住骚扰到:“这么颠你也看得下去。” 谷雨头都没抬,淡淡道:“读书最能静心,心静了,就不会觉得车颠了” 张不周道:“你这是典型的唯心主义,我不睁眼天就没亮这套你倒是挺熟。” 白露将他拉倒在自己的腿上,给他揉捏太阳穴:“别乱动,我给你捏一捏,看你胡言乱语的劲,肯定是酒还没醒彻底。” 张不周还没说话,车厢顶上传来声音:“丫头,别光顾着你家公子啊,老夫头也疼得很,一会上来帮老夫按一按。” 白露装作没听见不理他,秦沧澜像一条泥鳅般从车顶上滑进车厢里:“前边骑马的那群混蛋,扬起了好大的灰尘,害老夫吃了一嘴的沙子。还是你小子精明,早早就钻进了车里。小子,你这身体可不行啊,喝这么点酒就受不了了,那怎么跟老夫学剑。” 躺在少女大腿上的张不周只觉得舒服到了极致,整个人昏昏沉沉欲睡,听到秦沧澜的话,勉强打起精神道:“前辈不是要教我练剑,跟喝酒有什么关系。” 秦沧澜嘿嘿一笑:“剑和酒是不能分家的,其实如果有得选,老夫倒更想当一个沧澜酒神,比沧澜剑神拉风的多。” 白露不屑道:“前辈,剑神也好,酒神也罢,听起来就透着股风度翩翩的劲,要我说,如果江湖人士看到您老如今这副模样,还真未必会将这名号安在您头上。” 秦沧澜道:“小丫头,以貌取人可是不对的。” 谷雨给白露使了个眼色道:“前辈请恕她无礼,我会好好管教她的。这一路上还要前辈多费心。” 秦沧澜道:“还是你这丫头说话中听。有什么费心不费心的,不就是怕有山贼嘛,只要张不周答应跟我学剑,不管来多少人我都给他平了,不过嘛,他要是不答应的话,老夫倒也不介意做那壁上观。” 张不周道:“放心,有那一百号精兵在,还有陆斗他们四个,一般山贼是不敢沾边的。就算是人为财死,那也得是死的有价值才行,面对这个阵容还傻乎乎的往上冲的,不是山贼是蠢贼了。” 秦沧澜道:“那一百人把镇国公府的大旗打得恨不得在剑门关就能看见,普通山贼哪敢来打你的主意。不过要是江湖中人可就说不定了。” 张不周闻言来了兴趣,从大腿上爬起来道:“江湖中人,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还有江湖人?哪个门派的?” 秦沧澜道:“门派是没有了,西南一带的大门大派就算没被灭,也都被你祖父麾下的蜀军铁蹄吓得瑟瑟发抖紧闭山门了。至于那些小门小派,就算是当初被粗暴的一刀切,可还是少不了有落网之鱼。这些人才是最难缠的,本就是死里逃生,武功未必有几分,杀人的本事却不会低。” 张不周道:“那和我有什么关系。” 秦沧澜哼了一声道:“你祖父深居蜀州城,被灭门的江湖人哪有机会找他报仇,难得有你这个孙子行走在外,你想想有多少江湖余孽盯上了你。” 张不周打了个激灵:“那怎么办。” 谷雨不忍看秦沧澜逗张不周“公子不要急,老公爷安排了那百人队以外还特意请了剑神前辈作伴,就是已经做了万全的准备了。” 张不周道:“可是他刚才的话你们也听见了,我不跟他学剑的话他是不会管我的”说到这里,看着谷雨和白露的表情,张不周似有所悟:“我明白了,你们和祖父都希望我跟他学剑?” 按照张韬的脾气,管你是剑神还是剑圣,作为一个不稳定因素存在于唯一孙子的身边,早该想尽办法赶走,或者干脆干掉。可是张韬却特意提起让秦沧澜跟随,想必就是存了让张不周跟他学剑的想法,可是,为什么?自己一个国公府公子,有什么必要练一身武艺呢? 秦沧澜道:“想不通就慢慢想,老夫说了,你早晚会求着跟我学剑的。” 头越发的疼,张不周摆摆手重新躺倒,不去想这些事,搞不懂也想不通,这些人为什么总喜欢遮遮掩掩,有什么事干嘛不直接说。 秦沧澜也不再多说,靠着车厢打起了瞌睡,不一会儿就传出呼噜声。 白露翻了个白眼,小声道:“说起来这还是我第一次出远门,你说南唐是什么样子,听说那里田地富饶,商户颇多,还有很多江湖人士,一定很热闹。” 谷雨翻着书页道:“你要记住自己的身份,等到了南唐,不要像在蜀州一样疯疯癫癫不守规矩,作为国公府的侍女,到时候丢的可是国公府的脸。” 白露不服气道:“就知道说我,我哪里惹了什么祸,要说起来,公子才是最能惹祸的那个,你还是盯紧他。” 看了一眼同样睡着的张不周,谷雨叹了口气道:“没一个让人省心的。” 第八十九章 糟糕 进山的山路就够不好走的了,可好歹还算有点速度,进了山以后,张不周被人叫醒,道路变得狭窄起来,无论是赶车的还是坐车的,都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才好。 十辆满载货物的车,车夫从车上下来,牵着马前行。为了照顾他们的速度,整个队伍都跟着慢了下来。张不周一觉醒来,学着秦沧澜的方式攀上了车厢顶四处望去,这一看之下,险些从顶上掉下来。 问了一下陆升才知道,眼下正走在名为真武山的半山腰,这是一条不知道何年何月何人修出来的路,如果这也能称为路的话。只是在山壁间开出了一丈宽的平台,只比马车宽上不多,牵马的车夫必须紧紧贴着山壁走。因为在路的那一侧,就是低头看去不见底的山谷,全都是十几丈高的大树,遮天蔽日,看不见底部是社么样子。而隔着山谷与这边相望的,便是五桂山,按照陆升所言,那座山上同样也有一条路,不过要比这一条更难走。 张不周从车顶上下来,忍不住吐槽道:“三叔是怎么想的,非要我们走这条路线,好处的确是有,距离短了不少,这么陡峭难行的路,别说山贼了,猴子都不会有一只。可是坏处更大,要是山上掉下几块石头,咱们连躲的地方都没有,非被砸到山谷里去不可。” 谷雨道:“公子无须担心,真武山难以攀登,想从山顶往下攻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就算是江湖之人也不可能。” 张不周朝着车顶的方向努努嘴:“像那一位水准的呢?都冠上神的称号了,不是说会飞吗?” 谷雨摇摇头示意不知,秦沧澜道:“小子不用质疑,等有机会老夫会让你见识老夫的本事的。” 张不周不耐烦地坐下,又忍不住抱怨道:“我想着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以为能走走瞧瞧,游玩一下,可是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岂不是要憋死我。” 白露宽慰道:“公子莫急,若是一切顺利,咱们只需要三天就能走过这段山路了,过了这段蜀道到了渝州,到时候公子就可以顺心意了。” 张不周道:“三天,好,就三天,那我现在开始睡觉,三天之后再叫醒我。” 二人被他孩子气的话逗笑,对视一眼摇头无语。 队伍早早就停下来扎营,说是扎营,其实没什么可扎的,草草吃了一口干粮,张不周躺在车厢里怎么也睡不着,于是坐起身来调息运行《青云经》。不知道调运了多久,张不周睁开眼吓了一跳,秦沧澜直勾勾地盯着自己,脸靠的很近,几乎要贴在一起。 张不周大惊失色,下意识地就要拔剑,可是狭小的车厢里,临渊怎么也拔不出来。情急之下张不周一掌挥出,直取秦沧澜的胸口。刚刚运行完《青云经》,张不周只觉气息绵长,这一掌挥出的感觉也和平时有所不同。 秦沧澜轻飘飘的一挥手就格开了张不周的一掌,趁他还没再攻第二招,忙道:“小子,我没有恶意。” 张不周从惊吓中回过神来,怒道:“前辈不知道人吓人可以吓死人的吗?” 秦沧澜道:“老夫调息运功,却隐隐感觉被人干扰,探查之下发现是你小子在修行。小子,你练的是什么,是谁教你的?” 张不周思考了一下,《青云经》不算什么秘密,秦沧澜既然和无为道人是朋友,说给他也无妨,于是说道:“是师父传授给我的《青云经》,刚才我就是在运转这门心法。” 秦沧澜道:“像是牛鼻子的手笔。不过,他为什么要教你这么奇怪的功法呢?为什么呢?”看秦沧澜陷入沉思,张不周不禁问道:“前辈,我这套功法有什么问题吗?” 秦沧澜道:“老夫还只是猜测,你再练一遍给我看看,我才好确认。” 张不周苦着脸道:“前辈,《青云经》运转一次要一个半时辰,夜色已深,如果不是特别重要的话,不如先睡觉,明晚再练给您看?” 秦沧澜点点头:“也好。” 看秦沧澜摸向车门的方向,张不周喊道:“前辈。” 秦沧澜回过头来:“怎么了” 张不周犹豫了一下道:“前辈后半夜不会再进来了。” 秦沧澜笑道:“放心睡你的觉,老夫没有怪癖。” 泥狗在午饭时分醒来一回,只可惜已经烧得糊涂了,无为道人试着给她喂了点稀饭,全都被她吐了出来。不净的情况也恶化了,发起烧来不停地说着胡话。 吃老鼠会得病的消息在不大的县城不胫而走,人们成群的凑在一起,听目击者讲述早上在老刘头家门外看到的骇人场景,全都不安起来,回家以后都看好自己的孩子,千叮咛万嘱咐,这几天千万不要往外跑,更不许抓老鼠。 不明在黄昏时候回来了,从借来的马上下来,顾不上喘息,哭丧着脸道:“师父,徒儿无能。” 不明带着无为道人的度牒,顺利地进了渝州城,本想着去找渝州刺史禀报,可是刺史府外的侍卫根本没给他这个机会,不明再三恳求也没人给他通传。无奈之下不明找到巡城兵马司的衙门,所幸渝州都尉倒是在衙,只是一听不明的话,就变了脸色将他赶了出来。别说郎中和药材,那该死的渝州都尉连听完的勇气都没有,只是听到疫病两字就已经吓破了胆。 无为道人叹了口气,无奈道:“你去找富顺县令,想必他已经知晓此事,告诉他,躲是没用的,要是死的人多了,别说官位,他的命一样保不住。让他召集人手,将县城所有懂医术的人都带过来,把药材也都带过来。” 不明翻身上马,再次出发。不白道:“师父,若是连你都束手无策的话,这小县城的郎中,又能有什么办法。” 无为道人叹气道:“话不能这样说,圣人曾言,三人行必有我师,说不定这里就有卧虎藏龙之辈,懂得破解之法。”话虽这样说,可是无为道人也知道希望不大。 刚要进屋查看众人病情,老刘头的房间里传出异响,无为道人和不白匆忙赶去查看,只见老刘头躺在木床上,口吐白沫,全身抽搐个不停,无为道人伸手去试,心凉了半截,老刘头也中招了。 坏消息总是接二连三,院门再次被人敲响,打开门黑压压一片,几十人聚在门外,咳个不停,有几个已经站不住脚了,瘫倒在地上。一个还能勉强说话的磕磕绊绊地说了经过,原来这些人回到家里,没多久就有了不舒服的感觉,本以为不是什么大事,结果挺到了傍晚变得越发严重,这才赶来找无为道人,都凑在了一起。 无为道人的心这下子沉到了谷底,除了早上病发的那些人,剩下的这些是没有抓老鼠也没吃老鼠肉的,如今也开始发病,只能证实一个可怕的猜测。 不白的脸这下子也变得苍白。 无为道人暗骂自己,早该想到的,当初自己游历的那个村子,不可能所有人都抓过或吃过老鼠,却还是死了个一干二净,就说明这个病是会人传人的。 老刘头家的院子本就不算太大,如今已经躺了好几个还在昏迷中的病人,实在没有地方让这些人进来,无为道人镇定道:“大家不要担心,我这就给你们开药,拿了药回家去熬,然后注意休息,千万不要再四处走动。” 看无为道人并未慌张,大家也就安心了不少,等到拿了药就乖乖地回了家。关上大门,不白几乎是带着哭腔道:“师父。” 无为道人咬了咬牙:“徒儿莫慌,眼下还不能确定,你我不是平安无事地在这里嘛,未必就所有人都会染上。” 无为道人的宽慰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不白仍然慌到不行,无为道人宣了一声道号,大声道:“修道之人怎能有所畏惧,若真的不幸染病,也是命中定数,痴儿还不醒来。” 不白长出一口气,师父说得对,事到如今,再去胡思乱想已经没什么用,只能盼着早点找到解救之法,蹲下身去翻看起药材来。 不明总算是带回来一个不算好也不算坏的消息,好消息是富顺县令程才果然如无为道人所说,早就知晓了此事,只是并未放在心上,相信无为道人一定能解决,等到不明来禀报,一下子慌了手脚,几乎是麻木地按照不明说的做,只可惜找遍整个富顺县,也不过找出来六个郎中,药材更是没有多少。 坏消息是见过歪瓜裂枣般的六个郎中后,无为道人就知道指望不上了,这几个人中最好的一个也不过是在渝州城里一个药铺当过几年学徒,勉强认识所有的药材,对于看病开方并不懂,剩下的几个里,最离谱的那个居然是个神汉,颤抖着从怀里掏出一沓符纸说烧成灰喝下试试,气的县令程才当场就拖了出去打了一顿板子。 无为道人没让众人进院,而是站在门外跟程才说道:“程县令,贫道无能,还没找到治疗的法子。而且还有一个更坏的消息,这个病恐怕是会人传人的。” 程才一下子就变了脸色,透过缝隙看到院子里横七竖八躺着的几个病人,颤抖道:“那岂不是说,本官现在也可能已经被染上病了?” 无为道人面色凝重地点点头:“抱歉。” 程才瘫倒在地,旁边的衙役本想去扶,又连忙躲开。程才大叫道:“躲什么,本官有可能被染病,你们几个就没可能了吗?” 虽然表现不堪,但程才还算有几分胆识,哭嚎了几句后坐直身子道:“请教真人,眼下该如何是好。” 无为道人道:“当务之急,第一是再派人去渝州城汇报此事,请渝州的官员派郎中和药材来此;第二件事是将所有和老鼠与病人有过接触的人都召集起来,集中在一处。” 程才迟疑道:“真人是否确认,只要是和老鼠与病人接触过的,一定会染病。” 无为道人摇头:“不能确认。” “那?” 无为道人仰天叹道:“虽然这么说与贫道的修道之心不符,不过此时只能宁杀错不放过,即便是有一点可能,这也是最好的办法了。要不然,情况只会更糟糕。” 程才从地上爬起,良久道:“本官知道了。真人放心,我这就去办,至于治病之法,有劳真人了。” 无为道人还了一礼:“贫道定当全力施为。” 第八十二章 意外 鸿胪寺卿杨易恭敬地在英华阁的外堂内等候着赵光,和他一起等着的,还有请了几天病假刚刚回来的司礼监秉笔太监吴骧。 赵光平日里处理政事,诏令臣子奏对都是在明德殿,但如果是需要秘密禀报的事情,则是在英华阁。 刘敬半弓着身子,引着赵光从朝堂来到英华阁。吴骧迎上前,恭敬地给赵光行礼。 “不必多礼,怎么样,身体好些没?怎么不再休养几天,这么急着回来干什么。”对于这位从小就陪在身边,忠心无二的侍从,赵光关心备至。这次吴骧身体不适,他不光批了几天假,还特意安排了太医去为他看诊,名贵珍稀的药材也赏了不少。 吴骧道:“有劳陛下记挂,小的这点老 毛病,让陛下烦心了。小的只想着早点回来在陛下身边常伴左右” 赵光道:“你这伤势,还是为了朕挡刀留下的,当初若不是你,朕早就死在那场暴 乱中了。如今只是帮你找个好点的郎中,送点药材,又算得了什么。” 吴骧赶忙道:“陛下吉人自有天相,龙体有天佑,就算没有我也不会出事的,小的只是做了小的该做的事。” 说到做了该做的事的时候,吴骧似有意似无意地瞄了刘敬一眼。 二人一个是司礼监掌印太监,一个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到底谁才算是司礼监的大管事,是没有被明确的。吴骧资格老,出身正,感情深,深受赵光新任;刘敬则是前朝宫内长起来的太监,从小就受着宫廷礼仪的培训,并且识文断字,对政事也有所见解。在赵光刚才提及的多年前那个事件中,刘敬也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因此得以受到赵光的器重。 刘敬充耳未闻般将赵光引到内间的椅子上坐下,行礼告退。 赵光对吴骧的小心思心知肚明,却无意挑明。“叫杨易进来。” 尽管还没正式入春,但皇帝呆的房间里怎么会冷,朝服下裹着厚厚棉衣的杨易早就热到不行了。此时跪在地上,额头的汗止不住地往下滴。 赵光忍不住笑道:“快给杨爱卿擦一擦,不知道的,还以为朕有多可怕。” 吴骧依言取了帕子来,杨易接过以后,担心殿前失仪,只是小心地擦拭着。 “什么事让卿家不方便在大殿上说。”赵光接过吴骧手里的茶问道。 杨易从袖中取出另一封书信道:“启奏陛下,李国主另有一封书信,信中提及之事,臣不敢妄言,请陛下过目。” 赵光展开信,越看眉头皱得越紧。良久道:“这件事,朕也曾听先帝提及,只是时隔多年,几乎要忘记了。没想到李国主倒是个有心的,也是个重承诺的。” 信中所言,无非便是当年的婚约一事。关于凌国与南唐的将来,朝中诸臣不是没有在私底下进行过讨论。正所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南唐到底还能在凌国的旁边安稳几年,着实是个未知数;如今李煜在信中提及旧事,实在是将赵光逼近了一个两难的境地。 若是尊重先帝,将赵陵当年做媒的这个婚约执行下去,让张韬的孙子,张不周娶了李煜的女儿,结亲双方一个是心腹大患的邻国,一个是边疆大吏颇有军威的镇国公府,万一将来凌国和南唐开战,张韬的态度将左右整个局面;若是强行以天子的身份,否决掉这桩婚事,李煜和张韬作何反应,又犹未可知。 赵光颇有些头痛,李煜倒是好心机,将如此棘手的事情推给了自己。 新堤修建正式复工,在庄子上左右也是无事,张不周干脆带着众人一起到了工地上,和靳川会合,一起视察。 “嫂子刚有孕几个月,眼下正是需要人陪的时候,我听人说你将行李都搬来了工地上,打算长住,怎么,不怕嫂子跟你生气啊。”张不周调侃道。 靳川很不习惯和一个大男人讨论这些事:“公事要紧。新堤事关重大,必须要赶在夏季水位涨上来以前完工,早一点弄完,我也能早一点放心。” 张不周道:“我看你还是为了那个考评。怎么,就这么想离开都安?所以拼了命地要去争那“兴修水利、增长良田、教化百姓、为善一方”的评语?” 靳川苦笑道:“倘若说之前还存了要离开这称得上穷乡僻壤的都安县的心思,眼下已经淡了很多了。” 张不周道:“哦?为什么?本公子感化了你?” 对张不周的没谱已经习惯了的靳川不理他,自顾自说道:“我好像从没跟你说过,我的夫人,便是都安县人。六年前我只身来到这里,举目无亲,连个可以使唤的人都没有。就连你看到的那个残破的县衙,都还是一片空地。只能凭着微薄的俸禄租了个小院子。我一个四肢不勤的读书人,连生火做饭都成问题。那天我在院子里劈柴,笨手笨脚地半天都劈不成一块,只听到一阵笑声。我抬头看去,和隔壁之间的墙头上,一个俏脸正笑着看向我。她“喂”了一声说到,新搬来的,你是做什么的,怎么这么笨,连劈柴都不会。我尴尬地站在原地,只觉得脸很热,只能小声告诉她我是新来的县令。她歪着头问我什么是县令,我就耐心地给她解释,县令就是说,我是都安县最大的官,这个县的一切都归我管。没想到她听了这句话,似乎很生气,一脸愤怒地就消失在了墙头。” 张不周疑惑道:“为什么,嫂子仇官啊” 靳川摇摇头:“后来我才知道,都安的上一个县令,在这个地方祸害了多年,横征暴敛,民不聊生。还是你祖父从外征战回来以后,才除掉了他。你嫂子她虽然不知道县令具体要干些什么,只知道县令不是什么好东西。她的弟弟李晟年纪小,不懂这些,反倒是一来二去地跟我熟络了。再后来,我和她也熟络了起来。等到我们成了亲,我才知道,我那从未见过面的岳父岳母,就是死在一场洪水中。而那场洪水之所以会决堤,是因为那个该死的县令将用来修补堤坝的钱粮全都贪墨了。” 张不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俗话说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这些寄生于百姓身上,寄生于某地靠吸食民脂民膏,吸食公款钱粮活着的贪官污吏,是比蚂蚁要可怕多的硕鼠,无论是在哪个时空,都是该被坚定铲除的对象。 “去年你和你三叔来找我,说要修建堤坝,开凿河道,你不知道我有多兴奋。这是我一直以来想要做的事,只是苦于没有钱粮和人力,无从下手。你嫂子知道这个消息以后,比我还要兴奋,她说,她从小在这条河边长大,看过它决堤,看过它淹死至亲,最大的愿望就是想它乖乖听话,再不会伤害到人。为了她这个愿望,即便我得不到升迁又如何?” 张不周道:“好了好了,别在这里虐狗了,七夕还早着呢,这么早就开始撒狗粮。” 靳川一头雾水,张不周总是时不时地冒出来一些谁都听不懂的话。虐狗,虐什么狗,哪来的狗? 两人并肩走在河道边上,张不周指向远方道:“新堤修好以后,不光要作为一道堤坝存在。堤坝的上沿不妨修得宽一些,放心,多出来耗费的钱粮我国公府出了,就算是我送嫂子的见面礼。到时候,既是横截走马河的大堤,也是贯通南北的一座新桥。桥和路,总是不嫌多的。八道水闸的设计有些多了,我的建议是改成两道。第一,别忘了除了这道堤以外,我们还要开辟一条新河出来,到时候走马河的水势就没有那么急了。修建八道闸口纯属浪费。第二,若是闸口过多,必然导致每个洞口太小,到时候行商的船队就不好通航了。第三,若是西凉人从上游乘船来攻,关闭两道水闸的速度怎么也要比关闭八道快上许多。” 靳川点点头:“你还说你对工程一窍不通,这随口一说就这么多金玉良言。再想想,还有什么要改进的。”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张不周很是受用地笑道:“你看那堆石料,堆得乱七八糟的,毫无章法,第一取用费劲,第二为什么要摆在地势那么高的地方,要是不小心塌了砸到人怎么办。卧槽”张不周瞪大了双眼,自己的话还没说完,那堆放在山丘上的石料堆当真开始晃动,而几个工人还在下面浑然未觉地搬石头。 两个人连忙喊道:“小心,石头要掉下来了,快跑。” 人类似乎有一个本性叫做,“不轻信别人突然的善意提醒”,那几个搬石头的力工听到张不周和靳川的喊声后,第一反应不是转身就跑,而是非要抬起头来亲自看看,到底有没有石头要掉下来砸到自己。等到确认了危险,转身再想跑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几块如同人头大小的石头最先滚落,张不周眼见着一块石头就要砸在一个力工的头上,少不得一个血溅当场。 电光火石之间,一道身影突然出现,寒光闪过,将那几块大石头击得粉碎,化成小小的石子落在人身上,虽然还是会疼,总比没了命要好得多。本以为要目睹一场悲剧的张不周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睛,和靳川对视一眼,一同看向站在山丘上的身影。 那人穿着一身粗布麻衣,头上是一个缺了半边的斗笠,颌下半尺胡须,略微有些花白。腰间有一个葫芦一把剑,想来那击碎石头的武器,便是剑了。 张不周忍不住在心底赞叹,此人真是好剑法。 小跑着来到山丘下,张不周仰头望去,可是逆着光线,怎么也看不清那人的脸,忍不住问道:“在下张不周,这位是都安县令靳川,感谢壮士出手相助,还未请教壮士高姓大名。” 那人腾空而起,旋转着落在地上,背对着张不周和靳川,站在河边,将斗笠摘下,露出脑后散着的花白头发,用一把沧桑的声音说到: “老夫,秦沧澜” 第九十章 一程山路,还有一程 人在被逼到绝境的时候,往往会爆发出不同以往的行动力。 程才带着一众衙役,路过县衙,站住了脚,本想走进去,想想自己的老娘和发妻,还有那两个才刚刚蒙学的孩子,最终还是没有动。 “别怪本官心狠,你们要知道,现在不让你们回家去,是为了你们,也是为了你们的家人好,明白吗?”程才转过身,对着衙役们训话。 虽然情绪都很低落,好在这些衙役倒没有傻的,纷纷称是。找出衙门里的铜锣响鼓,沿街敲锣打鼓,向百姓传达着无为道人的话。 齐憨子人如其名,是个憨子,那天在地里翻土时抓了两只肥老鼠回家做了吃了。吃老鼠会得病的消息在县城已经传开了,齐憨子害怕到不行,缩在房间的角落里瑟瑟发抖,连衙役叫门的声音也不应。齐憨子的老母亲看他一眼道:“儿啊,你别怪娘心狠,你还小不知道当年那场大疫有多么可怕。娘要是真的为了你好,就应该把你送到郎中那里去,你这样躲在家里是没用的。”老母亲落着泪打开门,不顾齐憨子的哀嚎,和傻儿子一起被衙役带走。 类似的场景在县城到处都在发生,也有不少人家拼命反抗,老鼠我抓了,也吃了,可是老子现在健康着呢,没得病,你凭什么带老子走,到了那病人扎堆的地方,没病也得染上病。 程才倒是发了狠,不管是谁,只要是跟老鼠沾了边的,一刀切全带走。无为道人说得对,现在不是妇人之仁的时候,必须用雷霆手段。县城里最大的地方就是大狱,里头一个犯人都没有,索性就全关在了里头。 富顺县派往渝州城报信的信使比不明还要不济,这次干脆连城门都进不去了。从不明那里已经知道富顺县发生疫病的渝州都尉,干脆下了死命令,关闭城门,等到渝州刺史决断以后再做打算。这一通传就是半天,还是没有人回话,好话说尽,再送上些碎银子,守城的士卒才肯帮着进去传话,却换来了让富顺县稍安勿躁,静等消息的答复,无奈之下只得先返回富顺。 程才气得摔了饭碗也无济于事,官大一级压死人,更不用说渝州城里随便拎出一个来都比他官级高的多,衙役进不去,自己这个县令也未必能进得去城。 无为道人道:“当年那场大疫,给人们留下了太深的畏惧了。如今是闻疫色变,渝州城紧闭城门,虽然不合规矩,倒也情有可原。” 程才道:“真人,那现在怎么办,仅靠咱们这些人手,若那疫病真的可以人传人,恐怕要不了几天这里就会成为死城。” 无为道人道:“我已经安排了后手,还请程县令耐心等待,事到如今,请先封城,外人不得进入,县城之人也不得外出,就算这场大疫要爆发,咱们也要将它困死在富顺县城里。” 过了真武山,便是紧紧相连的半边山。之所以叫半边,是因为与常见的山峰不同,一侧虽然还能攀登,另一侧却是如同刀劈斧凿般垂直而下,别说攀爬,连个可以抓手的地方都没有。队伍的速度已经彻底慢了下来,张不周不敢在车里蒙眼赶路,干脆也下来一起走。 无聊地踢着石子,忍不住骂道:“这也能叫路,要是真有山贼,连冲杀都不用,只需要结个阵,咱们就得前进无门,后退也无路,只能乖乖投降。” 陆升笑道:“要是真有山贼能冒着这么大的风险上来堵咱们,也算是最敬业的山贼了,到时候不如就给他们一些钱财,让他们退去算了。” 陆斗道:“说的什么混账话,要是那样的话,还要咱们干嘛。” 陆升撇嘴道:“咱们几个的任务是保护公子,要是有了危险,管钱还是管公子,这还用想吗?” 李大嗣道:“公子放心,若是真有贼人,我一个人顶在前面就能把他们拦住。” 张不周不耐烦道:“我倒是真希望有那不开眼的撞上门来,让本公子乐呵乐呵,这么多天了,无聊的要死。” 秦沧澜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身旁,揽住他的肩膀道:“小子,这么无聊,还不和我练剑。” 闲着也是闲着的张不周道:“前辈,说起来您的剑道到底高到什么程度了?能够御剑飞行?还是千里之外取人性命?再或者,到了手中无剑心中有剑的境界?” 秦沧澜鄙夷地看着他:“牛鼻子老道虽然爱唠叨,好歹还算是靠谱的,怎么教出你这么个徒弟,什么御剑飞行有剑无剑的,你从哪听来这些无稽之谈。” 张不周反过来鄙夷道:“连飞剑都不会,还想教我练剑。” 看张不周自信满满的样子,秦沧澜还真被唬住了。难不成世间真有飞剑术?“小子,那老夫就听你讲讲这个飞剑,要是你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非得给你点苦头吃吃不可。” 张不周“切”了一声道:“忽悠你干嘛?又没有糖吃。那你可听好了,我告诉你们,这飞剑的故事还是我从一本道家秘籍上看来的,你们可千万别外传哈。话说在上千年前,蜀州一带有个门派,叫蜀山仙剑派,这仙剑派修道又修剑,却不为成仙,行的是除魔降妖的正义之事。话说蜀山剑派出了个弟子名叫徐长卿” 前世对仙剑奇侠传颇为痴迷的张不周,将这段故事讲了出来,不光是秦沧澜听得入神,连四兄弟和谷雨白露都被吸引了。晚上扎营时一群人围着让他继续讲,作茧自缚的张不周看看抓在自己肩上暗暗用力的手,只得含泪讲完。 谷雨白露两姐妹对紫萱和徐长卿的感情唏嘘不已,落下泪来,四兄弟则被蜀山剑派的行侠仗义搞得热血沸腾,而秦沧澜在听完之后,却陷入了沉思,不理会众人的讨论,自顾自回了车顶望着月亮不知在想什么。 好不容易挣脱的张不周,懒洋洋地靠在车厢边道:“真是的,早知道就不讲了,哪有你们这样的,当听说书呢,人家说书的还能得个赏钱,我倒好,讲了一天嗓子都哑了,连个心疼的都没有。” 正忙着给他铺行李的白露哼了一声道:“活该,谁叫你讲这样的故事出来,好端端骗人家的眼泪。公子,你说的那个蜀山剑派,真的存在吗?” 张不周刚想说自己讲的只是个故事,又想到连自己都能穿越到这个世界来,谁又能说在某一个世界,在某一个时空,仙剑奇侠传的故事不曾真的出现呢?于是点点头道:“书上就是这么记载的。” 白露皱着眉头:“还真是奇怪,这么好听的故事却从来没听说过。” 张不周心道你要是听过我还怎么忽悠秦沧澜,老头今天被故事里飞剑斩妖搞得恐怕心神乱了,连晚饭都没吃就爬上车顶喝闷酒,看样子自己能消停几天。 队伍有惊无险地过了这段蜀道以后豁然开朗,张不周舒服地伸了个懒腰,之前在狭窄的路上,动作稍稍大一点都要心惊胆战,生怕一个不小心踩空,如今可以脚踏实地的感觉真好。 自从听完仙剑的故事,秦沧澜如同老僧入定般再没下来过,不分昼夜地坐在车顶上闭目养神,张不周还担心过老爷子是不是年纪大了,又受了一路颠簸,别再仙逝了,直到某天半夜起来看他在翻干粮吃才放下心来。 刚刚想仰天长啸抒发一下这几天的憋闷,白露一句话差点没把他憋死:“总算是走完这段破路了,歇上两天脚再走下一段。” 张不周满脸悲愤地看向她:“你说什么?什么下一段?” 白露手指前方道:“下一段路啊,公子不会以为蜀道就这么几天就走完了,怎么可能。” 顺着白露的手看去,远处又是几座山脉连绵不绝,脚下的路延伸到了那个方向就不见了。张不周这才意识到是自己高兴的太早,蜀地多山可不是一句空话,被李白发了一顿牢骚的蜀道又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地就走完。“你跟我说实话,到底还要走多久。” 白露吐了吐舌头:“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咱们还需要过这样的山大概有个十座,不过接下来的路要比之前的好走一些,时间嘛,半个多月。” “半个多月?”张不周表情夸张道:“你是说,这种每天只能睡在车里,顿顿吃干粮的日子,还要过半个多月?” 白露道:“赶路嘛,都是这个样子的啊。咱们这一大群人,算上刘璋他们可是一百多号人,就算是路过哪个县城,又哪有够大的客栈容纳咱们,还不是要自行扎营,顶多是吃的差了点,这样,这两天趁着路好走,让陆升他们几个给你抓几只野兔山鸡之类的烤肉来吃好不好。” 张不周从座椅上滑到车厢地板上:“我真傻,真的,难怪三叔给我那么多钱,他早就盘算好了,我这是有钱也没地方花啊。我不干了,我要回家” 谷雨和白露笑开了花,张不周愤愤不平地爬起,紧了紧衣服要跳下车,白露急忙问道:“公子你干嘛去。” 张不周回过头来咬牙切齿道:“老子去打猎。” 第八十三章 沧澜剑神 秦沧澜? 张不周在记忆中搜索一番,没有找到任何线索,和靳川对视一眼,发现对方也是一脸疑惑。落在后面的众人快速上前,秦沧澜的身手让陆升几人压力倍增,全都挡在张不周的身前。张不周也不禁心生警惕,这个人难道是那天夜里遇到的夜行者之一?躲在众人身后的张不周出声道:“秦老前辈,敢问可是哪位不世出的高人?还是哪门哪派的大家?” 那名叫秦沧澜的男子闻言,竟然笑出声来:“想不到,只是短短十几年,老夫的名号居然被人遗忘了” 听他的口气,似乎秦沧澜这个名字应该广为人知才对,众人相互看看,白露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惊呼出声:“秦沧澜,沧澜,你是沧澜剑神?” 沧澜剑神的名号一出,张不周想起来了什么。听白露讲江湖奇人异事的时候,似乎提起过这一位。当年在西南的沧澜江畔曾经做出过一剑断江的壮举,至于是否是江湖人以讹传讹传到神乎其神尤为可知,不过既然能有剑神的名号,此人剑术之高毋庸置疑。据说当年他与神秘人物一战之后便销声匿迹,江湖人还以为他是受了重伤甚至死掉,没想到还好好地活着。 “原来是秦剑神,小子失礼了。不知剑神驾到,所为何事?”张不周心生警惕,这个武功高强的剑神,突然出现,到底是敌是友? 秦沧澜转过身来,看到众人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忍不住笑道:“若是老夫想对你出手,就凭这几个人是挡不住的。那个小子,将你的飞刀收起来,杀招未出,全身的杀意都挡不住了,你这种水平,顶多算是个玩杂耍的。” 众人齐齐看向程耳,在场之人玩飞刀的,就他一个。程耳已经被发现了动作,干脆将扣在手心的飞刀亮出来,但是戒备的姿态却没放松。 “放心,老夫没有恶意。只是受人所托,来帮一个叫张不周的小子。”秦沧澜道。 张不周看了一眼陆升,那晚遇上夜行人的消息已经传递给了镇国公府,这人声称是来帮自己的,难不成是祖父请来的高人?陆升摇摇头,示意没有收到镇国公府的回信。张不周思忖:倘若这人真是几十年前便已成名的沧澜剑神,若是想对自己不利,恐怕自己身边这几人,还真是没什么抵抗的机会;倘若他真是国公府请来的,那自己这样就有些失礼了。示意众人将兵器收好,让出位置,张不周走上前抱拳行礼道:“晚辈张不周,见过老前辈。前辈说受人所托来此相帮,不知是受何人所托,相助何事?” 秦沧澜冷笑一声,摘下斗笠,露出脸来。众人定睛看去,不禁低声低呼。 秦沧澜花白的头发和胡须一样,扎了一个小小的髻,乍一看好像一颗两头尖的枣核。面色黝黑,额头上三道深深的抬头纹,看起来就像一个常年在地里劳作的老农。只是一道吓人的疤痕,从左眼下经过鼻梁延伸到右侧脸颊,很是骇人。据传剑术几近通神的秦沧澜,是什么人能给他留下这么一道伤疤? 秦沧澜将众人反应收归眼底:“不必惊讶,习武之人有点伤疤算得了什么。受什么人所托,老夫答应了那人要保密,不能告诉你。不过所为何事倒是可以跟你说,老夫是来教你练剑的。” 若是国公府请来的,大可不必如此遮遮掩掩,看来是别人,会是谁呢? “老前辈剑术通神,小子怎敢妄求,既然老前辈不愿说明,那请老前辈还是回去告诉那人,就说小子不愿学剑。”张不周思考之后,决定还是远离此人的好。 秦沧澜冷哼一声:“老夫是剑神,不是给你们传信的。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老夫的剑术,你学也得学,不学也得学。” 见他态度强硬,陆升道:“就算你是剑神,可是我家公子不想跟你学,你就不能强迫他,不然的话,我倒要领教领教前辈的高招了。” 秦沧澜哈哈大笑,飞身而起,直扑张不周而来。众人大惊失色,急忙挡在前边。为首的陆斗一刀劈下,李大嗣一拳直奔面门,二人招式一上一下,想要封死秦沧澜前进的路线。奈何他速度奇快,侧头躲过李大嗣的拳头后,腰间的剑不知何时到了左手,仅用剑鞘就格开了陆斗的刀。越过二人,三把飞刀出现眼前。程耳抓住时机,飞刀分别盯准眉心,脖子和胸口,自上而下一字排开。秦沧澜刚才出言嘲讽,惹得程耳这三把飞刀用上了十分的功底,速度极快,角度刁钻,三个位置任何一处中了都是要人命的。秦沧澜顺势将剑上提,胸口和脖颈处的两把飞刀打在纯钢的剑鞘上弹飞,眉心的那一把,秦沧澜右手中指食指轻轻一送,竟然轻而易举地便将飞刀夹住。被弹飞的两把飞刀虽然路线变了,可是力道未减,朝着旁边不会武功的靳川飞去。眼见着避无可避,秦沧澜随手弹出两颗水滴,后发先至打在飞刀上,在水滴的撞击下落在了地上。 见三人都不是一招之敌,陆升和张不周对视一眼,一左一右闪开身位,陆升一掌横扫,招式看起来竟像是要扇耳光,一脚飞踢,竟是极其险恶的撩阴腿。张不周顾不上丢人,将临渊剑拔鞘而出,平平无奇地一剑直刺向秦沧澜的肋下。 秦沧澜不慌不忙,一掌横扫,一脚飞踢,竟是和陆升如出一辙的招式,只是速度更快,陆升脸上挨了一耳光,又挨了一记撩阴腿,惨叫着飞出去。张不周的剑已经近了身,秦沧澜扭转身形,腰间的葫芦竟然弹起来撞在了剑上,让这一招也落了空。 五个打一个,连人家的边都没摸到,反倒是自己这边灰头土脸,张不周收回剑,插入剑鞘。只有陆升因为挨了两下在嚎叫着。 “出手阴险狠毒,该打。”这位沧澜剑神吐槽完,竟然很没高手风度地朝着陆升吐了口唾沫。“小子,现在知道我的厉害了。怎么样,要不要跟我学剑。” 张不周苦笑,这位不知受谁所托,也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剑神,除了武功没得说,没有一点高手风范。一口咬定要自己跟他学剑,这算怎么回事。“秦老前辈,让晚辈跟您学剑可以,请恕晚辈无礼问上一句,不知道前辈的剑道有多高?” 秦沧澜似乎被问住了:“有多高?这我要怎么跟你描述?这么跟你说,老夫二十年前就是天下第二了。” “哦?那想来现在前辈武艺定是更胜从前,难道说已经是天下第一了?” 秦沧澜尴尬道:“臭小子懂什么,我已经过了在乎那些虚名的年纪了。” “那到底是天下第几?”张不周丝毫不给面子地追问。 秦沧澜瞪他一眼:“江山代有才人出,老夫隐退二十年,连如今天下有哪些高手都不知道,又怎么知道排名。” 张不周咬咬牙道:“别的我不知道,至少有一位高手,肯定排在您前面。” 秦沧澜来了兴致:“是谁?你还认识这样的高手?” “那个在您面上留下疤的人。” 此话一出,众人都变了脸色,一脸警惕地看向秦沧澜,张不周哪壶不开提哪壶,这位明显脾气不怎么好的剑神,若是被刺激到,在场之人都要倒霉。 出乎意料的是,秦沧澜听了这话不怒反笑,玩味道:“原来你不知道那人是谁。” 张不周一愣,他说自己不知道那人是谁,没说不认识那人,就代表这个人自己应该认识。会是谁呢?二十年前能够给秦沧澜留下一道疤的人,不会是默默无闻之辈,自己身边,年龄和身手结合起来,想不到有这样的人物啊? 秦沧澜笑道:“算了,他不说自然有他的打算。你现在不想和我学剑没关系,以后你会求老夫教你的。我饿了,哪有吃的?” 被扶起来的陆升一瘸一拐地走到张不周旁边,低声道:“公子,我看此人虽然蛮横,但并无恶意。”张不周点点头,要是有恶意的话,这些人恐怕早就没命了。 “老前辈如不嫌弃,不如和我们一同前往食堂用餐。环境虽然简陋,但是保证酒菜不会损了你的身份。”反正也逃不开,看秦沧澜的样子也不会就此罢休,张不周索性邀请道。 “饭菜无所谓,酒好就行。这段时间忙着赶路,老夫和老夫的葫芦都没喝上什么好酒,你说的那个食堂在哪里,快带老夫去。”秦沧澜爽快答应。 张不周使了个眼色,陆升心领神会先走一步前往食堂。秦沧澜戴好兜里,双手背后地跟着走,腰间的葫芦和剑晃来晃去,时不时地碰在一起。 程耳捡起掉在地上的两把飞刀,当时只是依稀看到好像是水滴模样的东西击飞了刀,如今拿在手里,竟闻到浓郁的酒气。秦沧澜竟然仅用两滴酒液就打掉飞刀,这等手法,闻所未闻,也难怪他对程耳的飞刀技嗤之以鼻。 “他的那个酒葫芦并未打开,哪里来的酒?”陆斗不禁问道。 “不知道,这位莫名其妙出现的剑神,性格孤僻,手段也是让人惊奇不已。先伺候着,看看他到底想干什么,我就不信他只是想教我练剑这么简单。”示意众人不要再聊,一行人连忙往食堂的方向跟上去。 秦沧澜原本双手负后地走在前面,突然一只手抓在屁股上,非常不雅地挠了挠,跟在后边的众人看得一清二楚。 白露脸红道:“这真的是当年那位名震天下的剑神吗?” 张不周叹了口气:“别的不知道,这份旁若无人的劲头,倒是可以名震天下了。” 第八十四章 三品九境 得了陆升报信的张知节,在食堂的一个角落收拾出来一张桌子,还特意叮嘱用餐的工人们不要靠近。将自己珍藏的好酒找出两壶放在桌上,又吩咐着厨子抓紧弄出几道小菜来。 秦沧澜走进食堂,四处瞧瞧看看:“这个吃饭的地方叫,食堂?倒是和寻常所见的食肆酒肆不太一样。中间那个高台怎么空着,干嘛不找几个小娘子上去跳舞唱曲,一边喝酒一边听曲,这才有意思。难怪你这店里都没什么客人。” 张不周赶忙上前解释:“前辈,食堂和酒肆不一样,这里是不收钱的,只对庄户和工人们开放。” “工人,哦,对,刚才看见了,这么多的苦力,你们是想干什么?”秦沧澜毫不见外地坐下,一只脚抬起来,踩在长椅的另一头。 “回前辈,走马河连年泛滥,百姓苦不堪言。幸赖都安县令爱民如子,这才召集百姓打算修一道截断走马河的大堤。”张不周眼看着秦沧澜脱掉放在椅子上的那只脚上的鞋,一股酸爽的味道扑面而来,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秦沧澜似未察觉:“截断大河?你小子野心不小啊。就算是老夫,当年也只是一剑劈江,不敢说拦断。” 听他说起当年的那个传说,众人都来了兴致,白露站在张不周的身后忍不住道:“前辈能否详细讲讲当年的事?您老人家一剑断江的事迹在江湖上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秦沧澜看她一眼:“刚才就是你这个女娃子一口叫破老夫的身份的,你不错,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记得我的女人还是比男人多。小丫头,要不要老夫传你几招,保管比你现在强得多。” 白露神色不自然道:“我天资愚钝,对武艺不感兴趣,前辈还是讲故事。” 秦沧澜不以为意,拿起酒杯一饮而尽,随后追忆道:“当年我初出茅庐,临行前师父对我说,天下高手,多在西南,若想在剑道一途上有所攀登,找高手切磋是最好的办法。澜沧江以南,最出名的莫过于点苍剑派。只可惜是徒有虚名,从掌门到徒弟,一个能打的都没有。从点苍剑派下来后,手下败将们追着不放,非要和我再比试,我被他们搞得心烦,于是拔出剑,一道剑气划破江面,掀起波涛,于是那群乡巴佬就安静了。” 秦沧澜说得随意,众人心中却如同被剑劈过般掀起惊涛骇浪:点苍剑派是如今西南为数不多的正统江湖门派,素有名气。西凉犯边这几年,有不少西凉弟子参军杀敌,即便是最普通的入门弟子,武艺也要比寻常士卒高出很多。秦沧澜几十年前就将点苍剑派从上到下打得没脾气,剑术之高,可见一般。 张不周想到一事问道:“从那件事以后,前辈的名号便响彻江湖。这么说沧澜剑神是因为沧澜江而闻名,那前辈的真名是?” 秦沧澜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道:“俗世虚名,我早就忘了。后来走到哪里大家都叫我沧澜剑神,我就以这个名字行走江湖了。” 张不周心想,这位沧澜剑神,要么是本名不便于显露人前,要么是贪图虚名之辈,颇以沧澜剑神的名号为荣,无论是哪一种原因,都不便深究。 秦沧澜三杯酒下肚,点点头道:“这酒不错,你小子还算个识趣的,没拿劣酒忽悠我。” 张不周忙笑道:“前辈说的哪里话。小子即便不愿跟您学剑,也不能慢待了您不是。” 秦沧澜道:“说起来,你既然已经佩剑,为什么不愿意跟我学呢?要知道,当初的江湖上,追在我身后哭着喊着要跟我学剑的人可多的是,即便是二品上的高手也不乏其数。” 张不周疑惑道:“二品上?曾经有人跟我说,三品九境之说不过是个忽悠人的说法,听前辈之意,似乎对品境之分有见解?” 秦沧澜嗤笑一声:“三品九境忽悠人?这是哪个混账说的混账话。三品九境流传这么多年,若是忽悠人的,我辈武夫岂不是成了笑话。是谁跟你说的?” 张不周迟疑了一下道:“是我师父无为道人。” 听到无为道人的名字,秦沧澜一愣,随后大笑道:“原来牛鼻子老道是你师父。” 张不周下意识摸了一下鼻子:“前辈与我师父是旧相识?” “岂止是相识,我和你师父感情深得很,怎么样,牛鼻子还活着吗?” 张不周道:“家师健在,最近正带着四位师兄游历江湖。” 秦沧澜手握酒杯,沉吟道:“你可知道,三品九境一说,便是你师父无为老道所创?” 张不周颇为惊异,如果三品九境一说是师父所创,他为何要在给自己讲述时贬低呢? “百年之前,大成王朝文治武功都达到了顶峰。你师父无为道人创立三品九境之说,是为了帮助朝廷管理武人。只可惜,无数沽名钓誉之辈,为了品境之争,厮杀不断,江湖人士的动 乱直接影响到了朝廷的根基,也为各地的纷争割据埋下了祸患。老道士曾经和我谈起过,说生平最后悔的三件事之一便是创立三品九境的划分之说。想来这也是他对你如此说的原因。” 张不周忍不住笑道:“前辈醉了,您说百年前三品九境之说便已创立,我师父如今看起来也就古稀之年,那时候我师父还没出生。” 秦沧澜似笑非笑地看向张不周:“你问过你师父的年纪吗?” 张不周一愣:无为道人似乎从未和自己说过这些,就算是师兄们也知之甚少,无为道人原本叫什么,师承何处,哪里人,多大年纪,哪一天的生辰,无人知晓。只是听秦沧澜的意思,师父已经活了一百多岁,这怎么可能? 秦沧澜道:“有机会的话,带我见见你师父。故人重逢,把酒言欢,想来是顶有意思的事。现在嘛,吃饭喝酒最重要。” 没有胃口和风卷残云般进食的秦沧澜同桌用餐,等他吃饱以后,又将他的酒葫芦灌满,安排人带他去庄子上的大澡堂洗漱后再找个地方住下。重新换过一桌菜后,张不周和靳川等人围坐吃饭。 看张不周心不在焉的样子,白露道:“公子还在为那位的胡言乱语而烦心啊,我看他就是喝多了胡说。” 张不周道:“看他言之凿凿的样子,未必是胡说。你们谁听说过我师父的事迹吗?” 靳川道:“虽然我是外来户,不过对无为真人的故事倒是听说过不少。据县城里的老人所言,当年那场席卷西南的大疫,便是仰赖真人才得以解除。活人无数,大家都叫他活神仙。” 张不周皱眉道:“这些事我都知道,再以前呢?” 不怎么爱说话的程耳道:“公子,不如我去请我父亲来一趟,他年纪大,又是当年那场大疫的亲历者,说不定会知道些什么。” 张不周点头:“再好不过。” 程三民听完张不周的话,也陷入了沉思,良久道:“公子这么一说,我倒还真的觉得有些奇怪。虽说时间有些久了,可是因为情况特殊,我倒是记得很清楚。说起来,上次见到老神仙,他的样子和二十年前一点变化都没有。根据庄子上老人们流传下来的故事,似乎老神仙一直长这个样子。” 张不周惊奇更甚:程三民口中的庄子老人,年纪怎么也要在六十开外,连他们的记忆中无为道人都是这个样子,难道说无为道人真是活神仙?不,这怎么可能,那就是无为道人修炼了道家秘法,驻颜有术? 用力地摇摇头,想将这些不靠谱的想法都抖出去,张不周道:“算了,这件事等我见到师父当面问他。庄子上最近怎么样,有什么难处吗?” 程三民道:“回公子的话,庄子上一切正常,如今正准备着春耕,春耕一完事,青壮男子们便能腾出手来全部进入工地。至于拔草之类的零活,交给女人们去弄就好。” 张不周点点头:“新堤与河道,是今年庄子上最大的两项任务,早一天完成,咱们就能早一点多一些土地。大几千的流民想要彻底安置好,不是只管他们吃饭睡觉就行的,这人呐,还是要有自己的房子和田地才能真的安心。” 程三民道:“公子说的在理。”犹豫了半天道:“公子,最近庄子上有些不太对的风头。” 张不周联想到那天的夜行者:“什么事,是有陌生人吗?” 程三民摇摇头:“没有什么陌生人。是最近有人说,老公爷食邑被削减了八百户,咱们将这么多人留在庄子上,不合规矩。” 因为受人口买卖案的牵连,张韬的食邑被赵光下旨削减,张不周本以为就是个象征性的动作,过段时间就能恢复,没想到过去一段时间了,还是没有消息。无论是王公贵族还是普通勋爵,僭越逾制都是大罪,既然定好了两千二百户的食邑,就要严格执行。 “人暂时还是留在庄子上,只说削减食邑,又没说要人都搬走。夏秋两季的赋税,你和靳知县商议着来,该交多少就是多少,别落了话柄。等 到事情做完,愿意留在庄子上当佃户的就留下,凑足食邑户数,剩下的都交给靳川去安排。” 程三民盘算了一下道:“公子,若是靳知县将流民们安置入籍,那将来分给我们的龙岭平原的土地,该由谁去耕种。” 张不周不禁头疼,抛开旧堤不谈,当初由国公府出钱出人修建新堤新河,是和都安县城做的一笔交易,现在的投入换来的利益就是龙岭平原的一部分土地。如今食邑户数本就要比以前少,流民们现在算是被国公府雇佣,不是国公府的人,将来一定要把户籍入在都安县城的,那人手就会出现大量的空缺。当初只想着处理流民的事,现在看来这笔交易出了岔子,换来的土地没人耕种,那就还是荒地一块,大亏特亏。 沉思许久,张不周道:“这件事等我和三叔商议过后再说,实在不行,到时候就把这块地卖出去” 第九十一章 贵 不管怎么抱怨,如同开弓没有回头箭一样,该走的路还是要走下去。 张不周在心底将那个还没见过面的南唐公主骂了个狗血喷头,要不是因为顾及她的名声,依着自己的性子干脆一封书信寄过去了事,好过现在这样千里迢迢吃苦受罪地送上门去让人家打脸。 常年在外行军的人,打猎都是好手,虽然不像猎户一样经验丰富,可以跟踪猎物的踪迹,可是架不住队伍人多,一百多人全员出动,抓了不少的猎物。其他人还好,张不周着实乐开了花,好久没有吃过烤肉了,眼下虽然调料不全,也能将就着弄,怎么说也比干巴巴的锅盔要好。作为行军打仗的军粮,那锅盔硬的让人绝望。张不周恶趣味地想到,如果凌国的军队每人放一块在胸前,那盔甲上干脆连护心镜都不用装了。 在张不周的提议下,找了宽敞的地方扎营,除了要负责守夜的士卒以外,每个人都分上了一块肉和一小碗从龙泉驿王驿丞那里买来的烈酒,虽说是初春了,入夜还是冷,有这一碗烈酒下肚,着实能提升不少热乎气。秦沧澜当真是反常,除了吃几块肉以外,对于所有的酒都被分了也没说什么。就连陆升背后偷偷讲他的坏话他也没反应,反倒是陆斗给了陆升狠狠的一脚。 热闹的营地渐渐变得安静下来,酒足饭饱的张不周心满意足地沉沉睡去。不知道睡了多久,猛地打了一个激灵,透过车窗照进来的月光下,一个人影出现在他的身前。张不周惊醒过来,依稀辨认出又是秦沧澜,不满地抱怨道:“前辈,你不是说自己没有怪癖嘛,这总是深更半夜看人家睡觉还不算。” 秦沧澜“嘘”了一声,小声道:“别说话,外面有人。” 张不周还没反应过来,外面有人?废话,有一百多号人呢。 秦沧澜继续道:“我听见马的嘶鸣了,人数不少,没有点火把,脚步声也几不可闻,是高手。” 张不周紧张道:“高手,有多高?” 秦沧澜道:“至少要比那些士卒高” 张不周心一沉,蜀军治军森严,刘璋也是有真本事的,安营扎寨之时从不忘安排好明哨暗哨,远一点的暗哨甚至要安排到两三里之外,大半夜的秦沧澜没必要开这种玩笑,那暗哨恐怕已经被人摸掉了。“那咱们还躲在这里干什么,还不赶紧提醒他们。” 秦沧澜道:“晚上他们都喝了酒,这会儿睡得沉,如果被人慌乱吵醒,会乱掉的。你跟我分着行动,先叫醒几个,然后再分头叫人。” 张不周点点头,也不管秦沧澜看没看清,两个人悄悄摸下车,张不周循着记忆里的方位,先去找谷雨和白露,两个姑娘家,等下不要被吓到才好。 白露贪杯,这会儿睡得正沉,反倒是一向守规矩的谷雨在张不周刚刚掀起马车帘子的时候就醒了:“什么人。” “我”。 听出张不周的声音,谷雨稍稍安心:“公子,出什么事了。” 张不周小声道:“你不要怕也不要慌,可能有人袭营,我去叫醒陆升他们,你看好白露,叫醒她,但不要发出太大声音。” 谷雨道:“公子,还是我去,你躲在车里不要出来。” 张不周道:“说什么呢,再怎么说我也是男人,又会武功,怎么都比你强。你们俩好好地守在车里,在没有消息前先不要出来” 不顾谷雨的低呼,张不周转身朝陆升那边寻去,到了之后才发现,众人都已经醒了。秦沧澜速度极快,已经将刘璋带了过来。 “怎么样,人都叫醒了吗?”张不周问道。 “公子放心,这点酒不碍事,手底下的人正在叫,一会儿就能都醒过来。” 张不周点点头:“前辈,能否听出那些人来自哪个方向。” 秦沧澜道:“听声音,在正前方” 张不周心生凉意:若不是秦沧澜叫醒自己,头顶的人连兵器都不需要,往下滚石头就能砸死自己这支队伍了。“诸位,怎么办” 虽然张不周是整支队伍中身份最高的,可是如果等下真的打起来,当然还是刘璋这些熟悉冷兵器作战的人指挥更靠谱。刘璋沉吟道:“原本敌暗我明,不过现在他们一定不知道咱们已经醒了。依末将之见,不如佯装不知,暗中防备,等到他们靠近以后再动手,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从军中出身的陆斗等人点头称是,张不周也没有别的办法,刘璋又回到士卒当中,安排部署,陆升四人守在张不周的身边。 看月亮的位置,应该是过了子时。这个时间往往是人在睡梦中睡得最香的时候。张不周睁大了双眼,有种异常的兴奋,上次遇到杀手时没有什么感觉,今夜却重新找回了一点前世打仗前的感觉。 从士卒的呼噜声中,轻微的脚步声逐渐变大,众人相互使了个眼色,来了。 借着月光,张不周依稀可以看到前方的大路上,几十个黑色身影正在靠近。打头的一个缓慢接近到一个明哨身后,正要挥刀抹向哨兵的脖子,不料那哨兵突然转身,猝不及防之下被刀贯穿了腹部。一声惊呼,营地中的火把突然亮起,来袭之人彻底暴露。 袭营之人见行迹暴露,既没退去也不慌乱,大概四十人左右,手拿各种各样的武器冲了上来。士卒们已经都爬了起来,按照军中章法迎敌,睡觉都不卸甲的习惯此刻发挥了作用,快速结成战阵在刘璋的指挥下迎了上去。 秦沧澜眯眼观察了一下后道:“武器五花八门,招式也不尽相同,虽然不是什么顶尖高手,至少要比寻常士卒好上很多,不是一般的山贼,大概率是江湖人士。小子,你得罪了什么人,出动这么大的手笔来袭” 不用他说张不周自己也看出来了,两方一交战,来袭之人虽然很明显地各自为战,但因为武艺高超,每个人对上两三个士卒还不落下风,自己这方尽管早有防备,还是有几个士卒刚一照面就被对方斩杀。眼见着阵型出现混乱,张不周连忙对着陆斗几人道:“还不去帮忙。” 陆斗迟疑道:“可是” 张不周道:“没什么可是的。秦老前辈在这,我不会有危险的。” 陆斗看了秦沧澜一眼,又看了看身后的战场,咬牙道:“公子小心。”挥手带着程耳三人加入了战场。比寻常士卒强上不少的四人一入阵,局势瞬间发生转变。陆斗刀剑并用,虽然招式不华丽,但每次出手攻的都是对方必救之处。陆升身法灵活,寻觅着机会给予和士卒缠斗在一起的江湖人偷袭,很是阴险。李大嗣从地上捡了把不知道谁掉的大锤,掂量了一下,似乎对重量不太满意,勉强挥舞着冲进了敌群,见他如此鲁莽,张不周几乎要惊呼出声,就在李大嗣格开两人的兵器,眼看着就要被第三人的剑刺伤后背的时候,一把飞刀从第三人的面前飞过,将那人双眼划伤。张不周扭头看去,程耳没有深入战场,而是站在外围不时地突施冷箭。月光不是很亮,火把也没什么用,可程耳却丝毫不受影响,每把飞刀必伤人。 见局势稳定下来,张不周吁了一口气:“前辈,你不去帮忙吗?” 秦沧澜背靠在马车上,不知道从哪摸出来个果子正在啃:“老夫只管你一人死活,其他人与我无关。” 张不周道:“前辈不要这么冷酷无情嘛,一个羊也是赶,两个羊也是放,大不了我答应你给你买几十车的好酒,够你喝到老的。” 秦沧澜脸色突变问道:“小子,你功夫到底怎么样。” 张不周道:“马马虎虎,像那样的江湖人,我顶多能对上一个。” 秦沧澜冷笑道:“那你接下来可要小心了。”话音还没落下,猛地伸出手拽了张不周一把,三支袖箭“嗖嗖嗖”地钉在张不周刚才站的地方。还没站稳,又是几支袖箭接踵而至,张不周连滚带爬,躲到马车后边大喊着:“从哪个方向来的” 秦沧澜飞身而起到了车厢顶上:“上面。” 借着月光望去,又是十几道黑色身影从山上攀援而下,其中一道身影手握袖箭,正在寻找人影。见秦沧澜出现,飞箭直奔他而去,被他一一闪开,袖箭在车厢顶部击出叮叮当当的响声,张不周这才发信,车厢的顶居然是夹了钢板的,难怪秦沧澜坐的那么稳当。 秦沧澜道:“小子,藏好了,不要出来。这些人老夫解决。” 黑影一落地,秦沧澜便一跃而下,直奔而去。张不周本以为凭着秦沧澜的本事,这等江湖人士不过手到擒来,一交战才发现,这些人可能个人本事不强,却隐隐有阵法的影子在里头,长兵器短兵器加上玩暗器的,十几人一组,居然将秦沧澜困在了阵型中央,秦沧澜即便武艺高超,一时半会儿竟然脱不开身。 张不周急得原地跳脚,有心上前帮忙,又担心自己稀松的武艺帮了倒忙,无奈之下捶胸顿足,正在焦急之时,从路旁的树丛中飞出两道身影,一左一右直扑张不周,秦沧澜尽管疲于应对,可还是观察到了这一情况,连忙高声大喊:“小子当心。”张不周收到提醒,转身就往陆升等人大混战的方向跑去。 张不周忍不住暗暗叫苦,先是正面袭击,让张不周等人误以为识破了对方的偷袭,自信应对,然后是头顶突袭,引开秦沧澜,最后是路旁这两个不知道潜伏了多久的杀手,直取张不周,一环接一环,一招接一招,三重攻击之下,最终的目标就是张不周,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暴露的身份,为什么这些杀手可以一下子认出自己。 两个杀手左右夹攻,两把剑横向刺来,一人攻向张不周的左肋,另一人则是朝着他的右腹。张不周一边跑一边将临渊剑从鞘中抽出,希望这把生锈的宝剑可以坚持一会,身形闪躲,避开左侧一剑,挥剑护住周身,挡开右侧杀招,而战场方向,程耳已经发现了这边的情况,两把飞刀射出,试图拦住杀手的脚步,只是杀手似乎早有防备,轻易就将飞刀当下。张不周一个不小心,被地上用来点篝火的木头绊倒,摔了个狗吃屎,连临渊剑都不知道飞去了哪里,好不容易爬起来,两个杀手已经到了三步之外,张不周不禁苦笑:我命休矣。 两个杀手再次挥剑刺出,秦沧澜从战阵中飞身而起,意图来救,只可惜那十几人进退有据,长兵器凌空织出一道拦截网,将秦沧澜死死拦下,四兄弟心急如焚,分心的李大嗣前胸后背各挨上一记,血流如注。刘璋调转马头,朝着这边飞奔而来,高声大喊:“公子” 两个杀手见所有援手都被拦下,心中窃喜,正要结果了张不周性命的时候,两道人影后发先至,挡在了张不周身前,一左一右,将杀手的招式化解。 闭目等死的张不周闻声张开双眼,眼前的人影让他很是意外。 谷雨和白露褪下外衣后,里边居然是一身劲装打扮,谷雨的手上拿着一条缠绕金丝的鞭子,鞭子的顶端是一柄刃口锋利的尖刀,而白露手上什么都没有,见张不周有些呆地看着她,笑着伸出手将他拉起来:“公子多大的人了,还学小孩子走路摔跤。” 张不周大囧,急忙爬起来问道:“怎么回事,你们两个不是侍女吗?” 白露道:“当然了,我是公子的小侍女毋庸置疑,可是谁也没说过,侍女就不可以会武功啊。” 张不周道:“隐藏的可真深,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谷雨打断两人对话:“现在不是闲聊的时候,有什么以后再说,先将他们解决了。” 张不周点点头:“好,三打二,让你们再搞偷袭。” 白露将上前走去的张不周拉住,笑道:“公子,这点小事,怎么能让您亲自动手呢。要知道,寻常侍女不过百两银子,即便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一千两也就顶天了。而老公爷当初买我们两个入府,每人可是花了五千两呢。” 张不周疑惑道:“什么意思。” 白露走到和谷雨并排的位置站定,谷雨看她一眼,回头笑道:“公子,她的意思是说”,话说到一半,手中长鞭悄然出手,鞭首的尖刀宛如择人而噬的毒蛇吐信般横空掠过,直取杀手的喉咙,后半句话这才传来: 贵,就要有贵的道理。 第八十五章 两支队伍 没用张不周纠结太久,张三恭神色匆匆地赶来了庄子上。听完张不周的话,张三恭道:“这些事都是小事,眼下有件大事需要你去做。”张不周道:“大事?我能做什么大事。” 张三恭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昨日泰安城来了信使,皇上有密旨给你祖父。看完密旨后,你祖父面色凝重,要我带你回蜀州见他” 张不周满腹疑惑,皇帝给张韬下旨,内容会是什么,为什么和自己有关系。 张韬打量了一下张不周腰间的那块玉,淡淡道:“见过你父亲了?” 张不周道:“回祖父,见过了。父亲赐下了这块玉,还说这把剑也是他当年所用。” 张韬道:“不错,父亲用完儿子用,也算是物尽其用。这次匆忙叫你回来,是要你出一趟远门。” “出远门,去哪里?” 张韬道:“当年赵陵兄,哦,就是当今天子追封的那位先帝还在世的时候,曾经和南唐订下两桩婚事。其中一桩,是南唐国主的妹妹与当今天子,另一桩,落在咱们张家的身上。” 这件事已经听张二良和自己说起过,张不周道:“李煜生了个女儿,也就是南唐的公主。祖父该不是要我去和她履行婚约。” 张韬道:“你不愿意吗?” 张不周沉吟片刻道:“这其中的风险,祖父难道没看明白?” 张韬看了张不周一眼:“就知道你小子聪明。今时不同往日,当年我还只是赵陵兄手下的将军而已,和南唐结亲,是为了安抚南唐,避免战事。如今我身为镇国公,又与蜀军干系颇深,倘若在与南唐有了儿女亲家的关系,少不得受人诟病。” 张不周问道:“依祖父之见,凌国和南唐之间,能否和睦相处下去?” 张韬语出惊人:“如果你是皇帝,你会允许南唐的存在吗?” 张不周沉默,如此说来,张韬认为凌国和南唐必有一战,还是国破家亡的那种死战,倘若张家和南唐结了婚约,将会是一个极大的麻烦。“那祖父的意思是,咱们不履行婚约?” 张韬摇摇头:“不行,皇上来了密旨,要求张家继续履行。” 张不周疑惑道:“孙儿不明白。” 张韬叹息道:“帝王心思,最是叵测。你只需要知道,张家要继续履行婚约,但是又不能最终成婚。” 张不周费解道:“祖父的意思是?” “既然已经得了天子首肯,你便代表张家去赴李煜的寿诞邀约,礼物我已经替你准备好了。你要做的,就是想办法结识那位南唐公主,并且让她厌恶你,不愿意嫁给你。” 张不周皱皱眉头:“女儿家的婚事不是一向由父母做主?更何况她是一个公主,身为一国之主的李煜,能为了她不顾颜面的毁约?” 张韬道:“李煜三十多岁才有了唯一一个女儿,一向是当掌上明珠般疼爱,如果这位公主铁了心不愿意嫁给你,我想李煜也不忍看她伤心;再者说,我们刚才说的那些事,你以为李煜会想不到吗?与凌国的封疆大吏结亲,对于如今形势不妙的南唐来说,真的是件好事吗?” 张不周了然,李煜赶在这个时候重提此事,想必就是存了试探凌国动向的心思,赵光顺水推舟成人之美,既是打消南唐的试探,也是对不久前被申斥减了食邑的张韬进行安抚,而张韬老谋深算,明着答应这桩婚事,实际上交给张不周去搞黄。这几个人,一个比一个年龄大,一个比一个老奸巨猾。 “那孙儿何时出发?”既然张韬已经做了决定,张不周想着借这个机会出去游玩也不错。 “尽快,我已经交代下去让他们收拾东西了,等到一切收拾好,你们就可以出发了。”张韬皱眉道:“前些天陆升传回来的消息我已经知道 了,还没有找到那伙人的踪迹。根据现有的情报,蛛网和南唐以及南唐境内的青莲剑宗分不了干系,你这次出行,明里暗里我都已经安排了充足的人手随行保护,不过你还是要多加小心。” 张不周点点头:“孙儿知道了” 张韬突然笑道:“我忘了,你身边还有一位沧澜剑神,有他在,这一路上应该不用担心。” 张不周道:“说起来,是祖父找他来的吗?这位沧澜剑神,很有,很有个性。” 张韬道:“我还以为是你师父请来教你的,国公府并不知道此事。” 张不周摇摇头:“从他的话来看,并不是我师父请的。” 张韬沉思片刻,释怀道:“不妨事,这位沧澜剑神和你师父无为道人相交莫逆,是多年的至交好友,不管是谁请来的,想来都没有恶意。” 张韬为李煜准备的贺寿礼,装了足足十车。这么多的东西,要是一直走陆路的话,少不得要有破损。因此常年在外跑商的张三恭给定了一条路线,从蜀州出发,一路向东,经陆路到了渝州以后,再转水路,乘船从长江顺流而下直到青州。虽然要方便不少,不过路程实际要绕远,沿路还有路霸水匪和江湖余孽,为了安全起见,除了谷雨白露两个贴身侍女,陆升等人四个贴身保镖,还从蜀军调了一支百人队随行,再加上那位沧澜剑神,阵容非常强大。 田冀为百人队所选的队长,是张不周的熟人,领兵入城配合张不周缉拿人口买卖案相关人等的校尉刘璋。 镇国公府上至张韬、张三恭,下至所有下人侍女,全都站在门外相送。“一路多加小心,不要多管闲事,无论什么时候,一定要记得安全第一。”张韬如同普通的爷爷一样叮嘱着即将出远门的孙子。 张不周一一应下,给张韬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孙儿下山以来,未能常伴祖父左右,反倒是给祖父添了不少烦心事,实在不孝。这次远行离家,还望祖父务必要保重好身体。” 张韬道:“无须挂念我,我这把老骨头还算硬朗。” 张三恭走上前来:“行了行了,又不是生离死别,说这些干什么,家里还有我呢,你放心地去。” 张不周的离愁别绪被张三恭的打岔给冲淡不少:“你就没什么要跟我交代的?” 张三恭嘿嘿一笑,将张不周拉到一边:“光是说多没劲,我给你准备了一份大礼放在了车上,你一定喜欢。”拍了拍他的肩膀:“大侄子,我就你这么一个侄子,一定要好好的” 张不周假装不耐烦地抖落他的手:“还叫别人不要煽情,你自己还不是一样,我倒要看看你准备了什么礼物,要是不合我心意,跟你没完。” 张韬看了看天:“时候不早了,出发。” 张不周登上马车掀开帘子,看着张韬的身影,明明已经是个老人了,脊背都有些弯曲,此刻却倔强地站得笔直,不知为何鼻子一酸,几乎要涌出泪来,赶忙转过头不再看。 挨着白露身侧坐下,谷雨从座位底下掏出一个小包裹:“这是三爷给公子准备的礼物,说公子一定喜欢。”张不周接过手里掂了掂,分量很轻,手感也很软,打开一看,不禁笑了。 白露凑过头来看了一眼惊呼出声:“好多钱” 包裹里赫然是一沓银票,每张一万两,一共十张。 张不周笑道:“三叔还是蛮了解我的嘛,知道我是个俗人,就拿这些俗物送礼,不错,我很喜欢。” 白露道:“咱们国公府的产业,一年的收入也就三四万两,三爷可真是舍得,这一下子就是三年的收入啊。” 张不周将包裹递给谷雨:“收好,这一路上人吃马嚼的,少不了用钱的地方,到时候再跟你要。” 相比于从蜀州出发的庞大贺寿队伍,泰安城的这一支要简单很多。 得了旨意的鸿胪寺,由正卿杨易带队,随行的还有两位钦点的皇子。十四岁的赵楷还从未出过泰安城,放着舒服的马车不坐,非要和赵隶一起骑马而行。“三哥,咱们要走多久啊。” 赵隶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队伍,盘算了一下:“大概要两个月。” 赵楷惊喜道:“要这么久,算上回来的时间,岂不是说将近半年我都是自由的。” 看他欢呼雀跃的样子,赵隶道:“怎么,熹贵妃管你管得很严吗?” 赵楷孩子气地噘着嘴:“我母妃可烦了,每天都逼着我读书写字,学什么治国的大道理,还说我的父亲是皇帝,我的舅父也是皇帝,让我向他们学习。当皇帝有什么好的,像父皇一样,又苦又累,连出皇城游玩都有无数人上书劝谏。我呀,就盼着快点长到十六岁,也像二哥和你一样在外面开府,到时候就自由了。” 赵隶暗笑,这位从南唐嫁到凌国的熹贵妃倒是毫不掩饰对皇位的觊觎之心,从小就对赵楷谆谆教诲。“你母妃也是用心良苦,你要多听她的话。” 赵楷道:“不说这些了,这还是我第一次出皇城,一定要玩个痛快。”马鞭狠狠地抽下,胯下的宝马飞驰而出,尽管骑艺不精,年少不知道害怕为何物的赵楷还是很高兴。 一骑从后赶上,与赵隶并驾齐驱。他身穿与凌国常见制式装备不一样的黑甲,腰间两把刀,一把是又细又长弧度小的柳叶刀,一把是又宽又短近似成圆的环形刀。 赵隶问道:“杨大人呢”? “杨大人年纪大了,受不了骑马的颠簸,在马车里休息呢。我叮嘱过了,让他们放慢速度。” 赵隶点点头:“这次去南唐,虽然带上了你,但是我希望你明白,眼下还不是时候。” 那人嘴角扯出一丝冷笑:“我知道,这么多年都等了,我不会轻举妄动的。倒是殿下,这次出行,可有什么打算?” 赵隶道:“出行前先生与我谈过,只是叫我照常行事,不必有任何动作。我实在想不通,给李煜贺寿,赵楷去就够了,干嘛非要我去鸿胪寺,然后搀和进来呢。” “先生既然这么安排了,自有道理。据说蜀州也派人去贺寿?” 赵隶笑道:“不光是贺寿,我也是刚刚知晓,镇国公的独孙居然和李煜的独女有婚约,父皇赐了密旨给张韬,要他履行约定。想来这次在南唐,应该可以见到那位害我劳作了三个月的国公之孙了。” 黑甲人点点头:“张韬虽然从军中退下,不过余威犹在,若是有机会,殿下不妨抛下前怨,与这位公子交好。” 赵隶道:“我知道。” “那位新任的长史怎么样。” 赵隶看向一辆马车,林缚不善骑马,又体质文弱,正躺在车厢里享受着随行侍女的按摩。“用先生的话说,小人一个,不过很多时候很多事情,我们需要这样的小人不是吗?” 黑甲人又一次笑了:“此人之无耻,和那位南唐国主李煜有得一拼了。” 目送拨马回转的黑甲人离去,赵隶的目光落在车队的右方,一共三十骑,连人带马尽覆黑甲,装备齐全,肃杀之意让人胆寒。 唯独有一点特殊的是,其中的一人,右手缺了两根手指。 赵隶收回目光,无声地笑了。 第九十二章 乱战 谷雨突袭的一招让对面的杀手险些遭重,险之又险地避过,手中长剑一挥,便和谷雨交战在一处,而另一位杀手却原地不动,只是看他的神情,似乎在高度警惕着什么。 张不周见白露手无寸铁,正要出声问她需不需要用兵器,只见白露双手垂下,一只手上拿着一把弯曲的不成样子的匕首,另一只手却看不清,只能看见手指捏在一起。而率先发动的偏偏是这只手,只见白露手一扬,几道寒光闪过,对面的杀手快速舞剑,只听得一阵叮叮当当,借着和剑身相击溅起的光亮,张不周这才看清,白露用的居然是细如牛毛的飞针。 杀手将一蓬飞针弹开,出声叫道:“小女娃不错,年纪虽然不大,这手天女散花使的倒是像模像样。唐秩兄,快看看是不是你唐门的后代?我看这女娃的手法和你的袖箭差不多” 与秦沧澜交战在一起的十三人中,一人冷着脸道:“唐门?除了我这个叛徒在忍辱偷生,其他人想来早已死绝了。看她的年纪,当年灭门时应该还在喝奶,哪来的机会学唐门的手段。” 杀手笑道:“说的也是,依着张韬的性子,怎么会允许唐门余孽给他孙子做侍女。小丫头,不管你从哪里学的武功,今日你若要护着张不周那小子,少不得要命丧当场了。” 白露娇笑一声:“命丧当场是一定的,不过不是我,而是你。”你字刚出口,白露一手飞针射出,另一手反执匕首欺身而近,招式很是凶险,几乎是以命搏命的打法。一寸短一寸险,本就在兵器上不占便宜的白露干脆抛弃了以飞针解决对手的想法,干脆短兵相接,只要被白露近了身,长剑的长反倒成了短板。 三处战场全都打成一团,张不周急忙寻回刚才脱手而飞的临渊剑,左顾右盼着不知道加入哪边帮手好,刘璋赶到:“公子,对方不知道还潜伏着几波杀手,就算是再来一波,我们也没有人手可以抵挡了。” 张不周心知他说的没错,见秦沧澜还在以剑鞘缠斗,不禁焦急喊道:“前辈,这个时候就别留手了,剑鞘杀不死人的,还不拔剑。” 秦沧澜在百忙中居然还能回话:“小子你懂个屁,老夫重出以来,还没有和人认真交过手,现在在热身呢,这几人别看每个人都一般般,这结成阵来倒是有模有样,很是难缠。等到老夫玩够了,自然会出剑。” 张不周道:“您要是想玩,咱们以后有的是时间玩,我给您找百八十个高手陪您玩,现在能不能正事要紧,再拖下去,您老没事,可是兄弟们就要坚持不住了。” 秦沧澜道:“那是你的兄弟,又不是我的,真是扫兴。罢了,老夫就如你所愿,小子,你可要看好了,老夫的剑术到底有多高。”张不周聚精会神地盯着,只见秦沧澜俯身朝下,剑鞘负在背上旋转着挡开递过来的长短兵器,右手向后顺势拔剑出鞘,张不周聚精会神地看着,那居然是一把黝黑的剑。 和寻常的剑相 (本章未完,请翻页) 比要宽上很多,也要厚上很多,秦沧澜交剑在手,整个人的气质都不一样了,巨剑横扫而过,有几个杀手的兵器居然被拦腰斩断,反倒是剑尖划过人的身上时,连衣服都没有划破。张不周定睛看去,这把巨剑居然是没有剑刃的,与其说是一把剑,更像是一块剑形状的厚铁。 在这种情况下张不周还是没忍住笑出了声:“前辈,你这剑到底多久没用了,锈的比我的临渊还要厉害。” 用剑的秦沧澜明显更为自如,轻松地招架着杀手的攻击骂道:“小子,你果然是不学无术。剑术也好,剑道也罢,这就是练剑之人唯二的修习之道,你可曾听过哪个人因为手中的剑好就成为绝世高手的?” 张不周乍听这话,觉得似曾相识,仔细回想起来,秦沧澜话里的意思居然和张二良所说的如出一辙。再次凝视自己手中的临渊剑,竟然突然多了一分不一样的感受。闭上双眼,张不周依稀听到一阵叹息,竟然好像是临渊发出的。 再次睁开眼,眼神清明的张不周挽了个漂亮的剑花:“多谢前辈赐教。” 秦沧澜哈哈大笑道:“我就说你小子逃不掉的,早晚要跟我学剑。” 张不周执剑在手大喊道:“别纠缠了,速战速决。” 此话一出,三处战场同时发力,攻势变得凌厉起来,秦沧澜这边虽然未杀一人,可是十三人中除了玩袖箭的唐门叛徒,武器全都已经被他斩断了。眼见着秦沧澜好整以暇地在一旁虎视眈眈,与谷雨缠斗在一起的杀手连攻几招后身形急退,大喊一声:“走。” 和白露交战的杀手顺势撤退,两人几个起落就消失在了远处,而另外两处战场,结阵的十三人眼见着事不可为,趁着没人堵截,溜之大吉。张不周让秦沧澜出手拦住,秦沧澜却没有动作,只是抱着臂膀站在那看热闹。用袖箭的那位回头射出一片暗器,挡住谷雨和白露两人,成功撤退。只有和士卒们交战的几十个江湖人,已经陷入了包围圈,陆续被斩杀。张不周喊着留活口,没想到杀手还是一一倒地。 谷雨上前查看,摇摇头道:“他们的口里都有毒药,已经咬破了自尽了。” 一场乱战,开始的莫名其妙,结束得也很突兀。张不周皱眉问道:“前辈为什么不出手拦下他们。” 秦沧澜冷哼一声道:“老夫不是你的随从,我只要看住不让你死就行了,管他们跑不跑。张不周,你祖父给江湖造的杀孽够深了,你还是给江湖留点血脉。” 张不周了然,秦沧澜一定看出来那些人都是江湖中人,保不齐还是哪个有故交的门派之后,心存了放一条生路的心思。无论秦沧澜是否要收自己为徒,他还是站在江湖这一边。 李大嗣身上挨了好几记,这会儿正在接受包扎,痛的嗷嗷叫。走过去一看,虽然伤口很多,好在都不深,也没有过于凶险的位置,张不周照着他的脑袋拍下:“刚才不是很威风吗,一个人就闯 (本章未完,请翻页) 到人家的包围圈里去,逞英雄逞的那么开心,这会儿鬼哭狼嚎什么。” 李大嗣憨笑,陆升道:“公子不用管他,小李子皮糙肉厚,过两天就好了。” 张不周点点头:“你们怎么样,没受伤。”,众人都摇摇头示意无碍。 刘璋蔫头耷脑地走过来,今晚这一战,让他感觉很丢人。暂且不说结阵对战折损了几十个士卒,光是精心布置的暗哨被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摸掉就够丢人的了,更不用说还让张不周陷入了险境,要不是谷雨白露及时出手,恐怕要酿成大祸。 张不周拍拍他的肩膀:“不用自责,这种事谁也想不到。兄弟们如何。” 刘璋哭丧着脸道:“死了三十几个兄弟,伤了十几个。公子,末将请罪。” 张不周摇摇头:“没什么罪不罪的,我这不是平安无事嘛。死去的兄弟们找个地方好生安葬了,记得回头来府上领抚恤,我会跟祖父说的,从重抚恤。祖父不肯出钱的话,我出。其他人也一样,都分上一些。”刘璋张嘴要说话,张不周制止他道:“听我的,现在去忙。” 一场混战后,众人都疲惫不堪,天色已经亮起来,想要睡觉也不可能了。张不周靠在车厢上闭目养神。谷雨掀起帘子走进来:“公子,吃点东西。” 张不周睁眼问道:“我脑子笨,你要聪明一些,你来分析看看,这些是什么人。” 谷雨还没说话,车顶的秦沧澜抢先答道:“小子,看你领悟的那么快,怎么问出这样的蠢话,连那些人的来路还看不出来。” 张不周心道:我又不是江湖人,怎么可能看的出来。只能问道:“小子愚钝,还请前辈赐教。” 秦沧澜翻身钻进车厢,接过谷雨手中的干粮嚼起来,含糊不清道:“首先呢,这些人肯定不是山贼,寻常山贼没有这么多的高手,也不会这么蠢冲击士卒押送的物资。这些人兵分三路,正面一波,头顶一波,再加上那两个不知道用什么方法隐匿气息潜藏了不知多久的用剑杀手,一环扣一环,其实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你。” 张不周早就意识到了这个,点头道:“晚辈知道,那前辈的意思是,这些人是江湖余孽?不知道从哪打听到我出行的消息来刺杀我,报当年被我祖父灭门之仇?” 秦沧澜叹息道:“你这么蠢,我真不知道以后教你的时候会不会忍不住打死你。江湖人一贯门派之念深重,即便是有共同仇人,也不可能这么多人组团来杀你。更何况,除了和我交手的那十三人,还有与两个小丫头缠斗的用剑的,剩下的那些人,功夫虽然用的杂,兵器也乱糟糟,可还是瞒不过老夫的眼睛,那些人,应该是行伍出身,只是接受了江湖人士的调教,强行伪装的。” 张不周心头疑虑乍起:行伍出身,在剑南道,只有一支军队,那就是蜀军。张韬带了几十年的蜀军,有人来刺杀自己,这可能吗? (本章完) 70beikan 第八十六章 吹牛 初春的天已经很是暖和,冬日的裘衣已经穿不住了。张不周脱下厚厚的棉袄,只是罩上一件便于行动的大衣,骑着马和四兄弟并行。身后的马车车顶上,换了一身新衣新鞋的秦沧澜懒洋洋地躺着晒太阳,手上拿着酒葫芦,时不时地就要灌上一口。“小子,今天天气不错,有没有兴趣和我学剑啊。” 张不周假装没听见,出来几天了,秦沧澜只要逮住机会,总要缠着自己说上半天,话里话外无非是吹嘘自己的剑法有多么高明,和他学剑是自己的荣幸之类的。 陆升小声道:“公子,您又不和他学剑,干嘛非要带着他。” 张不周苦笑道:“原本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可是没想到这位名震天下的剑神倒是丝毫不在意自己的身份,愿意屈尊来给我当保镖。不过有言在先,除非我肯跟他学剑,不然的话遇见什么事他是不会出手的,现在我只希望这一路上平安无事。” 陆斗道:“公子,恕小的多嘴,这位前辈的武功,我们几个也算是领教过了,确实非同一般。既然如此,公子为何不愿跟他学剑呢?” 张不周摇摇头道:“不是我不愿意,是我不能。虽然不知道我这一门作何称呼,可我总归是无为道人名正言顺的弟子。在没有我师父的同意之前,我是不可能另投他人门下的。” “这还不简单,等见到了无为老道,我就让他把你逐出门外,到时候你再拜我为师。无为老道士要是不同意,我就打得他同意为止。”秦沧澜躺在车顶,远远地喊着。 “前辈,偷听别人说话可不是高人之举”张不周无奈道。 秦沧澜坐起身来:“偷听?哪里用得着偷听,你们几个那么大声,我想听不见也不行啊。” 陆升小声道:“老东西耳朵真灵敏,咱们小声说话。”话音未落,一颗小石子从背后飞来,打在他的后背上:“小兔崽子再敢出言不逊,老夫不介意让你再见识一下撩阴腿。”陆升顾不上后背的疼痛,下意识地捂住裤裆,那天挨了一记之后,足足肿了好几天才下去,这种痛苦实在不想再经历第二回了。 张不周示意众人不再继续这个话题,秦沧澜重新躺倒,哼唱着不知名的小曲: 南山花开哟,小姑娘采 姑娘的胳膊比花白 人人爱呀人人爱。 车厢里的白露啐了一口,“老不正经的,唱的什么东西” 谷雨笑道:“你当初不是一直很是崇拜这位沧澜剑神来着。” 白露哼了一声道:“谁知道他真人居然是这个样子,这些江湖传言太不可信了,说好的风流倜傥玉树临风宛若剑仙呢?” 谷雨道:“江湖之人,最爱的便是以讹传讹,其次便是争名夺利,不是有句话说得好,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习武之人又有谁甘愿屈居人下。” 白露还没说话,车顶的秦沧澜插嘴道:“都是些沽名钓誉之辈,小姑娘,江湖传言未必都是骗人的,你别看我现在这副样子,当初年轻的时候,真的是一表人才,每天都有来自各门各派的女侠仙子们追着我不放,就你现在喜欢的那位公子,等到了我这个年纪,未必赶得上我。” 白露道:“追着你干嘛?你偷看人家洗澡了?” 秦沧澜嘿嘿一笑:“牙尖嘴利,你倒是提醒了老夫,这一路上你多加小心。” 白露刚要惊呼,被谷雨拉住,示意她别再多话,这位脾气古怪的剑神,即使做不出偷看洗澡的龌龊事,少不得使点小手段让白露不好过。“前辈大人大量,不要和后辈小姑娘一般见识。” 秦沧澜“啧啧”道:“这本事高一些的,说的话也更中听一些。” 谷雨脸色一变,急忙看向外面张不周的位置,见他正和刘璋说着什么,这才放下心来。 镇国公府准备的贺寿礼非常丰厚,一路走来,这个消息是瞒不住人的。无论是蜀渝二州交界处的山贼,还是长江上的水匪,即便畏于镇国公府的名头,听到这个消息后恐怕也会像恶狗扑屎一样找上门来。因此,田冀为车队安排了一支百人队随行保护,队长正是刘璋。“刘校尉,蜀州一别后,好久不见” 刘璋虽然盔甲整齐,但却一副没有什么劲头的样子,对张不周打招呼也只是草草回应,敷衍得很。 张不周正要再问,陆升使了个眼色,示意他来,只好按下心中的疑惑。不久,陆升回来说道:“公子,刘璋现在已经不是校尉了,上次带兵入城后,回到营里就被降职了。” 张不周问道:“为什么?” 陆升沉吟道:“事情还要从老公爷在军中的时候说起。几年前老公爷在蜀军中的地位和名望达到极致,决定急流勇退。在老公爷退下来之后,蜀军不可避免地分裂为多个山头,虽然有田冀经略使统领,可是下面都是谁也不服谁。用几个刺头的话说,能打仗的又不是只有老公爷一个,说不定都能搏一个国公当当。” 张不周冷笑一声:“痴心妄想。” 陆升道:“那些年连年征战,兄弟们折损得很快,尤其是老公爷带出来的班底,所剩无几,后来吸收并入蜀军的,不少都是早就成型的队伍。老公爷退出蜀军以后,朝廷往各道的军队中都设置了一个从五品的叫做监军的职位,品级虽然不高,但权力极大。可以节制一道军队从上到下所有官员,打仗时也能对战术安排指指点点。其实大家都清楚,这个监军一职,就是为了更快地分化蜀军。上次他们几个带队入城,把柄落在了蜀军监军马如风的手里,本就不服田冀的其他几位将领,趁此机会落井下石,将属于咱们这一派的几位校尉直接一撸到底,直接打成了普通士卒。田经略使从泰安城回来以后,虽然大发雷霆,可也无济于事” 张不周皱眉道:“我祖父呢?他没为这几位弟兄说话吗?” 陆升道:“公子,这事怪不得老公爷,马如风此举虽说严厉了点,但毕竟站在理上。倘若老公爷真的站出来说话,反倒会留更大的话柄给别人。” 张不周道:“那刘璋现在?” 陆升道:“他还好,田经略使喜欢他,死活要保他,虽然不能官复原职,好歹也还是个小头目,这不,这趟算是个好差事,等到从南唐回来,他也算是立个小功,田经略使也好有借口再给他升回去。” 张不周叹息道:“都怪我,是我多事害了兄弟几个。” 陆升笑道:“公子不要自责,这也未必是坏事。” 张不周疑惑道:“为什么这么说。” 陆升道:“我没什么本事,就爱自己瞎琢磨,随便说说,公子随便听听。朝廷想将老公爷在军中的痕迹抹除个干干净净,我们这些人又不是傻子,早就看个明明白白了。我想这,与其让蜀军在逐渐分化的过程中走向对立,还不如趁早就让步,他们想要什么就给他们什么,我的兄弟们我相信,个个都是好样的,没人会做狼心狗肺的事,即使没了官职,也不耽误兄弟们打仗拼命,反倒是不用勾心斗角了,可能会更舒服。” 张不周摇摇头:“话不能这么说,虽说这样肯定要舒心不少,可是大家伙打拼了这么多年,为的是什么,为的不就是能建功立业,封妻荫子,又有谁能真的甘心就这样失去一切。有机会的话,我会帮兄弟们再争取一把” 陆升道:“公子有这份心,兄弟们就心满意足了。如果,如果公子有进入蜀军的那天,兄弟们愿意在公子麾下,再征战个几十年。” 张不周笑道:“如果有可能,还是不要的好。我呀,最烦打仗这件事了。” 陆升也笑了:“公子可是害怕上战场?” 张不周摇摇头:“不是害怕,是烦。”不去理会陆升疑惑不解的眼神,张不周心里默念道:不管你信不信,我已经打了太久的仗了。 出了蜀州城后,官道上的最后一个驿站,叫龙泉驿。五十多岁的驿丞连邻近县城的小官小吏都不常见,更不用说打着镇国公府旗号这么大的贵人。虽说自己一把年纪已经没有什么上升的空间了,但是心存了想让儿子接自己的班念头的老驿丞,拿出了十二分的力气招待这浩浩荡荡的一大群人。 “老人家,先别忙活了,过来坐一坐。”张不周招呼着还在帮着儿子和儿媳妇炖鸡的驿丞。姓王的驿丞笑呵呵地凑过来:“就快好了就快好了,贵人稍等,招待不周了” “老人家不必太麻烦,我们就是休息一夜,明日就走了。” 王驿丞问道:“敢问贵人一行,是要往何处去啊。” 张不周道:“去南唐。” 王驿丞啧啧道:“那可真是不近。远处不说,光是出了龙泉驿的这段山路就够不好走的了” 张不周道:“哦,老人家对这附近很了解?” 王驿丞笑得脸都皱成一朵花:“可不敢当不敢当,我啊,在这活了几十年,别的不敢说,这出了龙泉驿的山路啊,我是熟得很。从咱们龙泉驿出去,便是隔着古蜀道相望的真武、五桂、五台、半边四座大山,一座比一座险峻。旧时候打猎的老猎户,给那古蜀道起了个莫低头的名字,意思是走在这条路上千万别低头,不然就会被那深不见底的山崖乱了心智掉下去。” 张不周道:“那这些年来,南唐和蜀州之间行商的队伍都是怎么走的?这么难行的山路,风险和收益不成正比啊。” 王驿丞摇摇头道:“商队从不走这条路,他们都会选择南下或者北上,绕道而行,虽然远了不少,耗时也更长,但是至少要安全不少。” 张不周盘算了一下,因为要等赵光的旨意,镇国公府的贺寿队伍出发得很晚,为了赶时间,这才不得不选择了这条路线。 冒着香气的菜肴端上来,张不周食指大动。不知道钻到哪里去了的秦沧澜又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抢过陆升的筷子:“小兔崽子一边去。”陆升满脸怨念地端着碗去跟驿丞的儿子套近乎,看能不能从锅里夹几块剩下的炖肉。 秦沧澜翻转葫芦,淅淅沥沥地倒出一杯酒,再用力也倒不出来了,不满道:“这穷乡僻壤的,叫老夫到哪里去打酒。” 王驿丞满脸堆笑道:“贵人要是不嫌弃,小老儿倒是学着巴州人的法子,自己酿了几坛“猴头烧”,味道不怎么样,不过够烈。”秦沧澜道:“那还等什么,快端上来让老夫尝尝” 张不周道:“前辈,明天还要走山路,少喝点酒。” 秦沧澜不屑道:“不就是一段蜀道嘛,大不了老夫带你飞过去。” 看王驿丞一脸的诧异,张不周侧身跟他说道:“别理会他,酒量不行又爱喝,这才刚闻着味就多了,吹牛呢。” 王驿丞一脸恍然大悟。 第八十七章 鼠 从渝州城出来,往西走上几十里,有个县城叫富顺。 县城的名字起得不错,起名之人大抵是希望这里可以生活富有,风调雨顺,只可惜背靠大山的富顺县,良田本就稀少,人口又不多,没法开垦新的田地,只能年复一年地在已经没有多少肥力的田里刨食。不甘愿过苦日子的年轻人,找各种各样的机会,或参军,或学徒,或跑商,都搬迁到了其他州府,只剩下一些行动不便的老人和安土重迁的百姓,还死守在这里。 无为道人带着四个徒弟,从蜀州出发,没有走宽敞平坦的大道,偏偏是选了那崎岖难行的山间蜀道。徒弟们不明其意,无为道人解释道,越是路不好走的地方,百姓们看病越是困难,那些住在州府附近的人还有法子可想,这些连从大山中走出来都无能为力的病人就只能等死了。 富顺县的老人多,得病的人也就多,师徒几个在这里已经呆了半个月了。此刻在无为道人对面坐着的,是房主老刘头,年轻的时候打仗伤了腿脚,平时走路就一瘸一拐,这上了年纪以后,越发疼痛难忍。家中独子在娶妻生子以后,为了养活全家,狠狠心跑去当兵,刚开始的时候还有饷银寄回来,慢慢地就没了消息,不知道死在了哪处的战场,儿媳妇哭了半年,最终撒手去了。自己的老伴也生了病,老刘头卖了用儿子饷银买来的耕牛,可是县城的郎中还是没能留住自己老伴的命,只留下一个小孙女和自己相依为命。 无为道人来到富顺县以后,看诊的旗号一打出,看病的人蜂拥而至。打头的几个半信半疑地看完病发现真的不要钱以后,态度明显热情了很多。知道师徒几个没地方住,老刘头死活拉着他们回了自己家。当初五口之家盖的几间房子,如今只剩下自己祖孙两个,空出来的房间足够师徒几人住了。无为道人也不推辞,只是嘱咐几个徒弟帮着挑水扫院、生火做饭,自己则是帮着老刘头推拿活血,缓解疼痛。 “你这条腿啊,是伤不是病,年轻时候受的伤,到老了都会找上门来。若是生病,开始的时候可以吃药,严重了就施针,总有办法。可是这受伤的话,一开始没想法子,眼下处理起来,着实有些麻烦了。”无为道人换下道袍,穿着一身寻常衣服,配上梳理的整齐的胡子,还真有一副得道神医的风范。 “还是您看的准,这条腿啊,就是伤。朝廷乱了以后,当官的不管事,这渝州周边山又多,每个山头上都有一窝土匪盘踞着。土匪又不种田,吃什么?只能下山来抢。那年乌龟山上的土匪下山,首当其冲就是咱们县,守城的县令许是在乌龟山下呆久了,真就像缩头乌龟一样弃城而逃。县丞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有骨气,挨家挨户敲门把青壮都召集起来,将仓库里破破烂烂地刀剑一发,大家就相互打气上了战场。那些土匪也是穷苦出身,都是没法子了上山落草为寇的,也没什么武艺。两帮泥腿子打得倒是有来有回,我当时年轻力壮,三下五除二就将和我结对厮杀的土匪放倒,只是看着那约莫十八九岁的面孔,我这刀怎么也砍不下去。我想放他走,可是那个白眼狼却不领情,手中的木棒发了狠地打在我的小腿上,好在有兄弟帮忙,乱刀砍死了他。现在想想他临死前的惨状,其实我不怪他,要怪就怪这该死的世道。”老刘头许是上了年纪,讲起事情来总是长篇大论,无为道人也不烦,一边推拿一边认真听着。 老刘头的孙女今年九岁了,也没人给起个正儿八经的名字,明明是个小姑娘,却一直泥狗泥狗的喊着。小泥狗这几天很开心,家里来了客人,虽说都是大男子,可一点都不凶,还帮着挑水做饭,来自己家找那个白胡子老爷爷看病的街坊四邻,总归没有空手来的,银钱给不出,各种吃食总要带上一点。几个大男人不爱吃零嘴,就都便宜了泥狗,只是短短几天时间,有零食可以分享的泥狗俨然成了孩子王。这一天,孩子们又聚在一起,听泥狗讲那个叫不净的大哥哥做的那道“红烧肉”的滋味,许久没有吃过肉的听着就忍不住流口水。 虽然没有读过书,可是从小就过苦日子的泥狗就是知道“礼尚往来”的道理,隔壁的王婶每次给家里送东西,爷爷都会让自己将家里唯一一只老母鸡下的蛋给王婶家送上几枚。知道鸡蛋有多么美味的自己很是不情愿,爷爷就告诉自己,没有人愿意白给别人东西,也没有人应该白收人家的东西。吃了不净做的红烧肉,喝了不干挑的水,泥狗就想着也要回个礼给他们。 富顺县的春种虽然还没开始,可是这翻土的活却要做在前头。每年翻土的时候都是孩子们的欢乐时光。被翻出来的土里,能找到嚼起来甜滋滋的甘草,还有被人落在地里的萝卜,更重要的是,还会有一窝一窝的田鼠被翻出来。跟在大人的身后也不用害怕,用简陋的木叉去叉,一会就能抓到好几只。即使被咬了也不怕,这些老鼠虽然长得凶,牙齿尖,最多在手上咬出两个小孔,不会掉肉的。早早就储备粮食过冬的田鼠,身上依然没有多少肉,不过串在树枝上,褪去毛皮和内脏,架在火上烤着吃,没有放佐料的田鼠肉即便会有点腥,对孩子们来说也是不可多得的美味了。 泥狗和小伙伴们一起分享了几只小的,将几只大田鼠用树枝叉好,带回去跟几个大哥哥分享,哦,还有那个给爷爷看病的老爷爷,明明看起来一样的动作,可是他给爷爷揉腿的时候,爷爷舒服得眼睛都眯了起来,不知道两只田鼠能不能换来他的按摩手法,那样以后爷爷疼的时候自己也能给他按了。 满心欢喜的泥狗蹦蹦跳跳地拎着田鼠回家,一边走一边和邻居们打招呼。进了院子,欢快地跑到正在淘米的不净身边,献宝似的拎起田鼠:“不净大哥,我请你吃肉。” 本就样貌丑陋的田鼠身上被叉出几个洞,血肉模糊的样子着实吓了不净一跳。待看清是什么,不净笑道:“你这么厉害呀,这么大的老鼠都能抓来。” 泥狗挺起胸膛,小大人的模样骄傲地道:“这只是其中一部分,剩下的我都给他们分掉了,大家跟我抓了一下午,不能不给他们点好处。” 不净道:“小屁孩还知道给好处,跟谁学的?”泥狗侧头看了看刘老头和无为道人在屋里没出来,小声道:“我爷爷说的,他说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白白帮你,那些帮你的人,一定有所图。”迟疑了一会儿又道:“我觉得爷爷说的不对,白胡子老爷爷帮大家看病就没要钱,王婶给的那个小镯子也没要,那镯子可好看了,我眼馋了很久王婶都不肯给我摸一下。” 不净摸摸她的头:“如果这个世界没好人,那我们就去做一个好人,不就有了吗?” 泥狗双手击掌道:“不净大哥你好聪明哎。” 不净笑了笑:“去玩,等我把它们收拾出来,晚上给你做个咸菜炒田鼠” 泥狗满脸期待:“跟红烧肉比起来哪个好吃?” 不净笑道:“都好吃,不分高下。” 不顾老刘头喊着慢点,泥狗雀跃着跑出门去,今晚自己家要吃另一道好吃的,必须要跟小伙伴们显摆一下,不净大哥可是说了,这炒田鼠跟红烧肉一样好吃,还不馋死他们。 晚上的餐桌上,众人围成一桌。师父每天看病问诊,三位师兄每天就要按照师父的要求去周边的山林采药,回来后再送给每家的病人。四师弟不净倒是落得清闲,每日里只管做饭就好。 洗净了手,不干第一个冲到桌子边:“今晚的菜很丰盛嘛,咦,这一盘是什么肉?” 不净打了他伸出的筷子一下:“没规矩,师父和刘大伯还没落座呢。” 不干刚想瞪眼睛,就看见师父搀着老刘头从房里出来,赶紧假装无事发生。 饭桌上,泥狗眼睛滴溜溜地转,不净将田鼠肉挪到她面前,笑道:“怎么不吃啊。”泥狗夹起一块,放到老刘头的碗里:“爷爷先吃” 老刘头高兴地直点头,嘴里不住念叨着:“好孙女好孙女”,众人来了兴趣,都等着看小娃子第二块夹给谁。 泥狗想了想,又夹了一块给无为道人:“白胡子老爷爷可厉害了,我听他们都偷偷叫你活神仙。”无为道人笑着摸了摸她的头。 第三块被泥狗夹给了不净,随后又依次给了三位师兄,不净笑道:“快吃,尝尝我今天的手艺怎么样。”泥狗用力地点点头,夹起一块肉就放进了嘴里,香的闭上了眼睛。 众人动筷,不干吃下一块肉后,皱着眉头道:“这是什么肉啊,肉质虽然很嫩,可是带着一股土腥味,有点像兔子肉,可是细品又不是。” 不净道:“就数你最挑剔。不过嘛,这肉你可是想不到的,那,正主在这,让她告诉你。” 泥狗收到目光,挺起小胸膛骄傲道:“是我抓的老鼠,好几只呢”话音刚落,无为道人的脸色突变,紧紧抓住泥狗的手道:“哪里来的老鼠?” 泥狗似乎被无为道人吓到了:“我,我在田里抓的。” 无为道人又问道:“都有谁一起?你们已经吃过了?” 泥狗眼眶里眼泪打转:“还有王婶家的小二子,刘叔家的牛娃,三叔公家的小栓子,还有好几个人呢,我记不清了,我们都吃了。” 不净不忍心看她可怜的模样,将她揽到怀里:“师父,有什么事吗,你看你都吓到小孩子了。” 无为道人皱紧眉头:“把这盘肉去挖个坑埋掉,不能再吃了。” 不净道:“师父你是不是害怕老鼠不干净啊,放心,我剥完皮以后洗了好几遍了,再说了,咱们在山上的时候,不周师弟不也抓竹鼠来吃过嘛,我都是照着他的法子弄的。” 无为道人摇摇头:“田鼠和竹鼠不一样。我当年游历江湖时,曾经路过一个村子,上百栋的房子,只有几十个活人。问过以后才知道,是有人吃了老鼠侯患上了怪病,又传染给了乡亲邻居,一传十十传百,一个月不到的工夫就死了一半的人。” 众人不禁被吓到,大师兄不明缓过神来道:“师父,有药可医吗?” 无为道人摇摇头:“不知道,我当初也尝试着寻找药方,可惜还没等我找到,那些染病的人就死光了。后来官府把整个村子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泥狗被无为道人的话吓得眼泪直流,缩在不净的怀里哭个不停,不净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无为道人站起身来,将那盘菜端起,示意几个弟子带着工具跟上。 “但愿是我杞人忧天” 第九十三章 大足石刻 谷雨机灵得很,听了秦沧澜的话,自顾自地走了出去,不一会儿回来禀报道:“我问过刘璋了,他认同秦老前辈的说法。和百人队交战的那群人,虽然功夫高出不少,但是显然不是很熟练,兵器五花八门,用的也不是很顺手,有些故意误导的意思。反倒是拳脚功夫很扎实,有几分行伍出身的影子。” 秦沧澜老神在在道:“老夫的眼光是不会错的。” 张不周道:“果真如此的话,事情就变得复杂多了。我原以为是江湖余孽,现在看起来是有人同时动用了两股势力,一股是寻仇的江湖人,这些人很是精明,又很惜命,见事不可为就果断撤退,另一拨则是士卒出身,接受了训练成为死士,所以才会死战不退,宁可服毒自尽也不肯投降。” 秦沧澜哼道:“所幸你还没蠢到家。” 谷雨道:“公子,刘璋和陆升等人在蜀军中呆了这么多年,一个两个不认得也就罢了,几十个人没有一个认得的几率太小了。” 张不周道:“蜀军前前后后几十万人,他们不认得也不奇怪。” 谷雨摇摇头:“要是寻常士卒不认得也就罢了,可是这些人的身手,想在军中掩藏锋芒,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 张不周恍然:“不错,那这些人应该不是蜀军的人。”没错的,如果说张韬老了以后,镇不住蜀军的场子,导致蜀军山头林立四分五裂也就算了,可要是说手下人里有人勾结江湖余孽,还暗中豢养死士,用来行刺张不周,可能性就太低了。“能不能看出来他们的来历。” 谷雨摇摇头。 张不周倒也不失望,对方如此大的手笔,肯定是事事都已思虑周全了,怎么会留下纰漏。要不是秦沧澜眼睛毒辣,靠自己几人也未必能识破这些人的身份。不过不管是谁,就冲他可以调动江湖人士和军士,肯定是手眼通天的人物。 战场打扫干净以后继续赶路。刘璋命人在路边做了几个标识:“将来回来的时候,这些埋葬在这的兄弟我们是要带回去的。” 张不周神色肃穆,这趟原本以为是游山玩水的旅行,现在看来有人要借机生事,而且出手就是杀招。蜀道难,蜀道难,越来越难。这些人没有选择在狭窄的路段出手,想必也是同样受到困扰。正如陆升所说,都不用其他人出手,单单是五大三粗的李大嗣堵在路中间,杀手就别想越过。正因为队伍走出那段路之后心神放松,又喝了酒,相比平时降低了不少警惕,这才给了他们出手之机。 “传令下去,从现在开始到目的地之前,任何人不许再饮酒,我也一样。”说到这里,张不周转身看向秦沧澜:“前辈” 秦沧澜耸耸肩道:“老夫就算想喝也没得喝了,酒都被你给这群小王八蛋分了个干净。不过等到了有酒的地方,你可拦不住我。大不了老夫到时候自己去喝,不叫你们瞧见。” 张不周勉强笑笑:“如此便依前辈。” 泰安城。 赵光拿着一封密信,正在聚精会神地看着,只是神情越来越冷,到最后,眉头紧紧皱在一起,眼中的怒火似乎要喷出来。将信狠狠地拍在桌子上,忍不住一阵咳嗽,吴骧连忙拿起帕子上前帮他拍着后背。 咳嗽过后,赵光的怒气未消,但精神萎靡了不少,示意吴骧将信拿起来看看:“他好大的胆子,拿朕的话当耳旁风吗。不是已经传了旨意给他吗?不要轻举妄动,谨慎再谨慎,他打了这么多年的仗,这点道理都不懂吗?” 吴骧草草读过信,心头泛起一阵惊涛骇浪,如果说上一次是不痛不痒地试探,这一次可就是毫无顾忌地出手了。“陛下,龙体要紧。御医们嘱咐过,陛下不能轻易大动肝火。” 赵光摆摆手示意无事:“当初将他从胶东道调过去,朕是寄予了厚望的,念着他在胶东表现不错,有希望到蜀州站住脚,再和他们几个掰掰手腕。看来朕看错了人,他就是个愚笨自大的蠢货。写密信给他,如果他再敢搞小动作,就给朕滚回胶东去剿海匪,这辈子也别上岸了。” 吴骧应下道:“陛下,如果这件事情败露?” 赵光沉吟片刻道:“暴露与否不重要,就算明知道背后有朕的影子,想来那位也不会言语什么。君臣相得,体面还是要的。” 和赵光一样,张韬也在读着一封信,只是心情完全不同,刚开始眉头紧皱,慢慢地舒展开来。 手指轻敲着桌面,对着站在下首的张三恭道:“去府库,挑一对上好的美玉,包起来送到都尉府去。” 张三恭疑惑道:“父亲?” “刘表到任我没去接,上任以后也还没打过照面,就说是我祝贺他乔迁蜀州的贺仪。这位刘都尉,要比黄世仁有意思的多。这么多年了,蜀州总算是来了个像样的人物,不管手段如何,胆子够大。” 张三恭道:“是,孩儿知道了。” 张韬道:“到哪了?” 没头没脑的一个问题,张三恭默契答道:“三天前耿彪就已经到了屏山,现在应该已经出发了,会按计划在岳阳等不周。至于不周这一队,想来再有几天也该出蜀,到渝西了。” 张韬点点头:“秦沧澜为什么出山,还要继续打探,老东西虽然现在看来没有恶意,不过这些江湖中人,最是狡诈,还是不能轻信。” 张三恭道:是,孩儿已经做了安排。” 从富顺县出来往西,便和蜀州东部一样,同样是连绵不绝的崇山峻岭。上千年前,天下共分九州,每州都有对应的一个大鼎,象征鼎定九州。只是随着王朝更迭,天下四分五裂,到了大成朝时,已经变成了二十几个州,蜀州和渝州便是那时分裂开的,不过无论是风俗还是语言,都本源同根。 翻过乌龟山,一个骑着马的人奔走在山道上,一路向西。 从富顺县出来已经三天了,不干还没睡过一个囫 (本章未完,请翻页) 囵觉。无为道人虽然对疫病无解,可是对人心了解的很透彻。从一开始他就没有对渝州刺史及以下的官员抱有多大希望,因此派了不干往蜀州报信。翻土春耕,不是渝州才会做的事,整个剑南道都会做,同样的道理,老鼠也不是渝州的特产,必须加以提防。 身上带的干粮和水囊都已经消耗干净,饿了就抓野味来吃,渴了就找山泉水,身下的马是从蜀州临行前张不周送给无为道人代步的宝马,脚力很好,勉强能跟上不干这样几乎昼夜不停地赶路。 眼见着日头升高,跨下的马喘着粗气,不干自己也是口干舌燥,无论鞭子怎么抽打,马儿也跑不动了,无奈之下在河边寻了棵大树,放马去吃草,自己则是打起了瞌睡。 睡梦里不干梦到自己走后,富顺县的疫病失控了,从无为道人到师兄师弟,还有年幼的泥狗和老迈的老刘头,无一例外全都倒下了,整个富顺县没用几天就横尸遍地,满街都是病死的人,形状可怖。 满头大汗地从梦中惊醒,不干咬咬牙,不顾马儿还没歇过来,也不顾自己胯下和腿内的伤口,继续出发。 陆升指着前边不远处的山头道:“公子,那就是平顶山了。” 张不周抬头望去,眼前的这座山不算太高,和其他山峰不同的是,山顶很平坦,如同被谁拦腰横斩。心无旁骛地赶了几天路,毫无舒适可言,还要日夜警惕再有人来刺杀,搞得众人都是疲惫不堪。张不周强打着精神道:“过了平顶山,就算走完了大半?” 白露也没有了出发时的意气风发,萎靡的像一只没睡够的小猫道:“是的公子,过了平顶山,从北塔山和铜鼓山中间穿过去,就会到达大足石刻了。” 张不周好奇道:“大足石刻,那是什么?” 白露道:“我也只是听说,没有见过” 秦沧澜难得在这种事上开口:“老夫游历江湖时,曾经到过那里。大足石刻名不虚传,至少对得起这个大字。当时老夫心境尚浅,站在石刻前,竟忍不住心神激荡。” 张不周兴趣更甚:“传令刘璋,一会儿就不歇了,叫兄弟们坚持一下,今晚就登上平顶山,到了山顶再休息。” 望山跑死马,虽然看起来平顶山已经就在不远处,可等到真的登顶,已经是酉时末了,士卒们瘫倒在地,在刘璋的催促声中艰难爬起身去生火做饭,喂马放哨。 张不周寻了个高处,朝着白露说的方向望去,尽管月光明亮,可还是黑漆漆一片,什么都看不到。看他一脸失望,白露道:“公子不要急嘛,明早就看见了,人家说如果是有缘人,还能在日出的时候看到佛光呢。” 张不周本想发笑,可转念一想,自己连穿越都经历了,还有什么是不能相信的呢。 “日出那么早,你起得来吗?” 白露满脸的坚定:“我能,倒是公子你,不要赖床。” 食不知味地吃了些干粮,今晚扎营的山顶地势平坦,又没有树木,四下一览无余,不用担心有人来袭,刘璋干脆取出了行军用的帐篷扎起来,张不周躺进帐篷里,身下是白露铺的厚厚的行李,舒服地几乎要喊出声。这些天每日里睡在又冷又硬的车厢里,感觉腰都要断了。 看白露铺完床要出去,张不周叫住她:“你干嘛去?” 白露疑惑道:“我回自己的帐篷睡啊。” 张不周拍了拍身侧的空地:“这么大的地方,你让我一个人睡?” 白露反应过来,羞红了脸:“那我去叫陆升进来陪你睡。” 张不周道:“千万别,那小子打呼噜比李大嗣还响亮,真是想不通,明明那么瘦的人,怎么打起呼噜来那么有劲。你就在这睡,我不嫌弃你。” 白露皱着眉头道:“公子,这样不合礼数,让谷雨姐知道了,一定又要责罚我了。” 张不周笑道:“有什么合不合礼数的,回庄子上那一晚我们不也是睡在一起。” 白露羞得去捂他的嘴:“别胡说,我一个侍女不在乎名声,你可是国公府的公子,怎么这么不爱惜声誉。” 张不周拿开她的手不屑道:“声誉?声誉是卑鄙的人掩饰自己的遮羞布。你公子我才不在乎这些俗名,更何况,只是在一个帐篷里睡觉,又不干什么,谁吃饱了撑的要乱嚼舌头。” 白露脸更红了,想要挣脱张不周抓着她的手,张不周却更加用力:“听话,公子今天累了,你给我按一按。” 白露撅着嘴道:“就知道使唤我。怎么不叫谷雨姐。”嘴上虽然这么说,还是乖乖地在张不周的腰上按起来。 张不周拱了拱行李,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将脸埋在绵软的枕头里道:“不让你白干活,我给你讲故事。” 白露雀跃起来:“好啊好啊,公子讲的故事最好听了,不过不许讲赚人眼泪的。” 张不周嘿嘿一笑:“好啊,今天这个故事,肯定不会让你流眼泪。” “话说当年,有一个叫镖子岭的地方,四个土夫子挖出来一具血尸”曾经用来忽悠几位师兄的盗墓笔记重现,张不周再次改编起来。 三叔讲故事的功底不是盖的,随着故事的展开,白露逐渐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周围的人都已睡去,渐渐安静下来,一阵风声吹过,谷雨吓得哎呀一声。 张不周转过身来:“怎么了” 白露仓皇站起来:“不听了不听了,太吓人了,我要回去睡觉了。”掀开帐篷的帘子,雪白的月光洒落一地,可是在白露眼里没有丝毫美感,反倒是处处都透着阴森。用目光打量着自己帐篷的方向,谷雨早就吹熄了蜡烛,漆黑一片。 看白露在门口站了半天也没迈出去,张不周笑道:“好啦,别纠结啦,快过来睡觉。” 白露欲哭无泪地走回来:“都怪你,讲这么吓人的故事。” 张不周道:“不知道是谁一听 (本章未完,请翻页) 说要讲故事就兴奋到不行的,我又没骗你,这个故事就是没赚你眼泪啊。怎么,你吓哭啦。” 白露道:“才没有。” 张不周也不管她,钻进了被子里,也没脱衣服,转过去就将蜡烛吹熄。骤然的黑暗又吓了白露一跳,借着月光摸到行李边,小声叫着:“公子,公子?” 张不周恶趣味地模仿阴风吹过的声音,吓得白露一骨碌钻进了被窝里,只是紧紧抓着被子的中间道:“你不许吓我了” 张不周笑道:“不吓你了,快睡,明早还要早起呢。” 被一阵喊叫声吵醒,张不周睁开眼,刚想坐起身,感觉半边身子失去了知觉。转头一看,白露拉着他的一只胳膊当枕头,睡得正香。 小心翼翼地将胳膊抽出来,张不周掀开帘子,只见陆升等人正凑在一起,朝着远方指指点点。“在看什么,这么热闹。” 陆升道:“公子醒啦,我们在看日出,还有大足石刻。” 顺着方向看去,一轮旭日刚刚从云海中探出头,金光洒遍漫山遍野。平顶山的前方,北塔山和铜鼓山相对而立,而北塔山的阳面,是一尊大的惊人的佛像。 北塔山是一座石山,山形形似一座高塔,而这尊佛像,是在整面的山岩上雕刻出来的,只有正面,背面便是整座山。 张不周看着这尊与山登高的大佛,佛顶上绽着金光,宛如活了过来一般。揉了揉眼睛,本以为是自己看错了,见众人都毕恭毕敬地朝着远方行李,这才意识到原来是真的。张不周转身进了帐篷:“快起来,你不是要看佛像金光吗,快点起来啊。” 白露眼睛都没睁开,迷糊道:“别吵,让我再睡一会儿。” 张不周又尝试了几次,还是没叫醒她,只好放弃。 听着众人对着佛顶金光议论纷纷,争论着自己是不是传说中的有缘人,张不周忍不住想笑,若是有缘人才能见到这佛光,那有缘人也未免太多了些。 秦沧澜站在车顶,促狭笑道:“小子,昨晚怎么样。” 张不周疑惑道:“什么怎么样。” 秦沧澜道:“温香软玉在怀,你小子还能坐怀不乱不成?我可不相信你能有这份定力。” 张不周道:“以前辈的耳力,要是真有什么动作,怎么可能瞒得住你。前辈就不要打趣了。” 秦沧澜从车上一跃而下:“无聊,你小子真是无聊。” 白露坐在车厢里,闷闷不乐。 张不周忍不住笑道:“干嘛拉着个脸,谁得罪你了。” 白露道:“你你你,就是你。谁叫你非要讲那么吓人的故事,害得我很晚才睡着,耽误了看日出,看佛光。他们都看到了,就我没看见。” 张不周还没说话,谷雨翻着书,轻声细语道:“你昨晚,在公子帐里过的夜?” 声音轻柔,可是听在二人耳中不亚于一道响雷,白露惊慌地抬头看向张不周,张不周打了个哈哈道:“今天天气不错哈” 谷雨抬起头,看了两个人一眼,什么话都没说,又低下头去继续看书。白露看她没注意,冲着张不周吐了吐舌头。“下山路走得要快上一些,不出意外的话,黄昏时分就能赶到石佛下,今晚就住在那,刚好细致地看一看。” 从远处观望已经足够震撼,等真正走到石佛脚下,张不周忍不住再次惊叹。从下往上看,因为佛像太高的关系,已经看不清佛顶。整个大佛依山而立,五官与四肢都是按照比例雕刻,唯独两只脚掌,大的惊人。如果一定要找个比较,陆升几人分散着站开,还没有站满大足的小脚趾甲。许是出了山路的关系,已经开始有了人烟,大佛脚下更是人数众多,不少人排着队上香。在两只石足中间,摆放着一个巨大的香炉,里面正燃着的礼佛香,最细的都如同儿臂粗细。 秦沧澜负手而立:“老夫当年初出江湖,意气风发,尤其是接连挑落几个名门大派,更是心高到不得了。那一日行至此处,目睹与山登高的大佛,心神激荡,感悟出一招新剑法。老夫的剑,向来是只知前进,不知后退,杀意太盛,凡是与我对敌之人,即便是切磋,也免不得要受伤。可那一日悟出的剑法,偏偏是攻势凌厉又可在出手后留有余地的一招。” 张不周认真听着,虽然还没打定主意要和秦沧澜学剑,不过经历两次刺杀,深知自己功夫不到家的他,还是很珍视这无数人梦寐以求的机会,一代剑神的心得感悟哎,可遇不可求。 秦沧澜道:“也是从那一天后,我的心境发生了转变。以后在与人交手,总是在最后时刻用出那一招,少伤了不少人,现在想来,若非老夫后来的转变,江湖人送给我的,恐怕就不是剑神的称号了,剑魔还差不多。” 谷雨道:“前辈一代天骄,尚且囿于心境,险些自误,殊不知止剑要比出剑更难。” 秦沧澜满意地点点头:“你这丫头,要不是鞭子的功夫扎实,老夫都想教你练剑了,省的像现在这样,上赶着教人家,人家还偏偏不领情。” 谷雨矜持地笑笑,白露冲着秦沧澜做了个鬼脸,转头问道:“公子,你说是谁雕刻的这座大佛呢?又为什么把他的脚刻的这么大呢?” 张不周摇摇头:“不知道,恐怕只有当初雕刻的人才知道。” 听上香的人闲聊,原来除了方圆百里内的山民,还有很多虔诚的佛教信徒,不远千里地来此朝拜。山路难行,又有山匪恶霸,不少人在半路就丢了性命。大足石刻没有任何应验之说,不管姻缘,不管财运,不祛病痛,不送长生,可依然挡不住人们的热情。就像是远古时期人类对火的崇拜,在这里,对巨形石佛的朝拜,已经超脱了对佛教的信仰。 张不周站得再远些,仰头望去,佛像的脸重新映入眼中。 佛眼微闭,似不忍见这疾苦人间。 (本章完) 70beikan 第八十八章 不省心 无为道人的“杞人忧天”最终还是不幸应验了。 守了泥狗一夜,看着她沉沉睡去,被无为道人搞得心神不宁的不净终于放下心来,天刚蒙蒙亮的时候,手支着头刚刚要睡着,泥狗却突然睡得不安分起来。伴随着不停地翻身,嘴里还叨叨咕咕的呓语,不净伸出手去想要帮她盖好被子,却被她滚烫的额头吓了一跳。 无为道人面色凝重,看过泥狗的症状后,试探着开了个方子,忙让徒弟在采回来的药里挑出几样熬上。老刘头守在一旁,焦急问道:“神医啊,我这孙女她怎么样。”无为道人本想宽慰一下,想了想还是说道:“情况不容乐观,症状和我当年见过的一样,我只能尝试着用药,到底能否奏效,还要再看看,贫道一定会尽力而为。” 情况恶化得比想象的更快,这边刚刚把药熬好,泥狗开始吐个不停,又酸又臭的脏东西吐了一地,不净刚要收拾,自己也吐了起来。无为道人把过脉,眉头皱成紧紧的一团:“一样的症状。” 不明道:“师父,怎么办” 无为道人道:“只能再观察,看看药方能否奏效。当下最要紧的事情,是看看那些和泥狗一起吃了田鼠的孩子是不是也犯了病。” 天色一亮,老刘头家的门就被人啪啪地拍响,人声大作,听起来外面得有几十号人。不白去开了门,几个抱着孩子的大人就势跪倒在地,哭喊着:“活神仙,求求您救救我家孩子。” 将孩子一一接下,草草看过,症状和泥狗如出一辙。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送孩子来的大人里头有几个也吐了起来。 无为道人和三位徒弟将病人都安顿下,带着剩下的人出了院子,看着不白将院子门关上,人们躁动起来,“为什么关门呀,让我进去,我要看着我的孩子。” 无为道人抬起手来,示意大家安静,沉声道:“大家听我说,关上院门是为了大家好。现在病倒的人,症状和老道当年见过的一模一样,我怀疑,是被老鼠染上的,现在需要你们帮忙证实。” 听无为道人说到老鼠,百姓们都议论起来,王婶道“我家娃子昨日确实吃了老鼠肉,还吃了不少呢,可我家当家的没吃啊,怎么也病倒了呢?” 无为道人摇摇头:“现在还说不好,只能确定是和老鼠有关。” 王婶瘫倒在地,“活神仙,您可一定要救救他们啊”,哗啦啦地跪倒一片,几个徒弟连忙去扶。 无为道人道:“无需多言,贫道自然不会坐视不管,只是眼下还没找到治疗办法,只能尽量用药保住他们的命。” 送走了百姓,无为道人带着三位徒弟进了院子,严肃道:“不明,你带上我的度牒,马上去渝州城找当官的禀报此事,让他们速速调遣郎中和药材来此。不白,你去将这几天采好的药收拾出来,接下来要用很多。” 不明不白按照安排,各自行事,不干问道:“师父,我呢,我做什么。” 无为道人叹息道:“你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龙泉驿的驿丞酿的酒着实不错,除了秦沧澜以外,张不周也喝了不少,就是劲儿有点大,第二天起来的时候头还晕晕的。 匆匆地吃了一口早饭,终于要踏上没有人烟的蜀道了。道路不平,张不周坐在马车里感觉连内脏都要晃得吐出来了,也不知道放着车厢不呆,非要在车顶上躺着的秦沧澜到底是怎么想的。 白露拿出一个晶莹剔透的小瓶子,交给张不周让他喝下,缓解了不少。“明知道自己酒量不行,偏偏要陪那老东西喝,搞得自己头疼。” 张不周坐直身子:“谁说我酒量不行,我告诉你,男人不能说不行。” 白露哼了一声:“少跟那个人说话,看你学的这些不正经的话,哪还有点国公府公子的样子,活脱脱一个市井混混。” 张不周暗道你可知本公子上辈子本就跟个混混差不多,当年也是酒色财气样样不差的主。看谷雨在看书,忍不住骚扰到:“这么颠你也看得下去。” 谷雨头都没抬,淡淡道:“读书最能静心,心静了,就不会觉得车颠了” 张不周道:“你这是典型的唯心主义,我不睁眼天就没亮这套你倒是挺熟。” 白露将他拉倒在自己的腿上,给他揉捏太阳穴:“别乱动,我给你捏一捏,看你胡言乱语的劲,肯定是酒还没醒彻底。” 张不周还没说话,车厢顶上传来声音:“丫头,别光顾着你家公子啊,老夫头也疼得很,一会上来帮老夫按一按。” 白露装作没听见不理他,秦沧澜像一条泥鳅般从车顶上滑进车厢里:“前边骑马的那群混蛋,扬起了好大的灰尘,害老夫吃了一嘴的沙子。还是你小子精明,早早就钻进了车里。小子,你这身体可不行啊,喝这么点酒就受不了了,那怎么跟老夫学剑。” 躺在少女大腿上的张不周只觉得舒服到了极致,整个人昏昏沉沉欲睡,听到秦沧澜的话,勉强打起精神道:“前辈不是要教我练剑,跟喝酒有什么关系。” 秦沧澜嘿嘿一笑:“剑和酒是不能分家的,其实如果有得选,老夫倒更想当一个沧澜酒神,比沧澜剑神拉风的多。” 白露不屑道:“前辈,剑神也好,酒神也罢,听起来就透着股风度翩翩的劲,要我说,如果江湖人士看到您老如今这副模样,还真未必会将这名号安在您头上。” 秦沧澜道:“小丫头,以貌取人可是不对的。” 谷雨给白露使了个眼色道:“前辈请恕她无礼,我会好好管教她的。这一路上还要前辈多费心。” 秦沧澜道:“还是你这丫头说话中听。有什么费心不费心的,不就是怕有山贼嘛,只要张不周答应跟我学剑,不管来多少人我都给他平了,不过嘛,他要是不答应的话,老夫倒也不介意做那壁上观。” 张不周道:“放心,有那一百号精兵在,还有陆斗他们四个,一般山贼是不敢沾边的。就算是人为财死,那也得是死的有价值才行,面对这个阵容还傻乎乎的往上冲的,不是山贼是蠢贼了。” 秦沧澜道:“那一百人把镇国公府的大旗打得恨不得在剑门关就能看见,普通山贼哪敢来打你的主意。不过要是江湖中人可就说不定了。” 张不周闻言来了兴趣,从大腿上爬起来道:“江湖中人,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还有江湖人?哪个门派的?” 秦沧澜道:“门派是没有了,西南一带的大门大派就算没被灭,也都被你祖父麾下的蜀军铁蹄吓得瑟瑟发抖紧闭山门了。至于那些小门小派,就算是当初被粗暴的一刀切,可还是少不了有落网之鱼。这些人才是最难缠的,本就是死里逃生,武功未必有几分,杀人的本事却不会低。” 张不周道:“那和我有什么关系。” 秦沧澜哼了一声道:“你祖父深居蜀州城,被灭门的江湖人哪有机会找他报仇,难得有你这个孙子行走在外,你想想有多少江湖余孽盯上了你。” 张不周打了个激灵:“那怎么办。” 谷雨不忍看秦沧澜逗张不周“公子不要急,老公爷安排了那百人队以外还特意请了剑神前辈作伴,就是已经做了万全的准备了。” 张不周道:“可是他刚才的话你们也听见了,我不跟他学剑的话他是不会管我的”说到这里,看着谷雨和白露的表情,张不周似有所悟:“我明白了,你们和祖父都希望我跟他学剑?” 按照张韬的脾气,管你是剑神还是剑圣,作为一个不稳定因素存在于唯一孙子的身边,早该想尽办法赶走,或者干脆干掉。可是张韬却特意提起让秦沧澜跟随,想必就是存了让张不周跟他学剑的想法,可是,为什么?自己一个国公府公子,有什么必要练一身武艺呢? 秦沧澜道:“想不通就慢慢想,老夫说了,你早晚会求着跟我学剑的。” 头越发的疼,张不周摆摆手重新躺倒,不去想这些事,搞不懂也想不通,这些人为什么总喜欢遮遮掩掩,有什么事干嘛不直接说。 秦沧澜也不再多说,靠着车厢打起了瞌睡,不一会儿就传出呼噜声。 白露翻了个白眼,小声道:“说起来这还是我第一次出远门,你说南唐是什么样子,听说那里田地富饶,商户颇多,还有很多江湖人士,一定很热闹。” 谷雨翻着书页道:“你要记住自己的身份,等到了南唐,不要像在蜀州一样疯疯癫癫不守规矩,作为国公府的侍女,到时候丢的可是国公府的脸。” 白露不服气道:“就知道说我,我哪里惹了什么祸,要说起来,公子才是最能惹祸的那个,你还是盯紧他。” 看了一眼同样睡着的张不周,谷雨叹了口气道:“没一个让人省心的。” 第八十九章 糟糕 进山的山路就够不好走的了,可好歹还算有点速度,进了山以后,张不周被人叫醒,道路变得狭窄起来,无论是赶车的还是坐车的,都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才好。 十辆满载货物的车,车夫从车上下来,牵着马前行。为了照顾他们的速度,整个队伍都跟着慢了下来。张不周一觉醒来,学着秦沧澜的方式攀上了车厢顶四处望去,这一看之下,险些从顶上掉下来。 问了一下陆升才知道,眼下正走在名为真武山的半山腰,这是一条不知道何年何月何人修出来的路,如果这也能称为路的话。只是在山壁间开出了一丈宽的平台,只比马车宽上不多,牵马的车夫必须紧紧贴着山壁走。因为在路的那一侧,就是低头看去不见底的山谷,全都是十几丈高的大树,遮天蔽日,看不见底部是社么样子。而隔着山谷与这边相望的,便是五桂山,按照陆升所言,那座山上同样也有一条路,不过要比这一条更难走。 张不周从车顶上下来,忍不住吐槽道:“三叔是怎么想的,非要我们走这条路线,好处的确是有,距离短了不少,这么陡峭难行的路,别说山贼了,猴子都不会有一只。可是坏处更大,要是山上掉下几块石头,咱们连躲的地方都没有,非被砸到山谷里去不可。” 谷雨道:“公子无须担心,真武山难以攀登,想从山顶往下攻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就算是江湖之人也不可能。” 张不周朝着车顶的方向努努嘴:“像那一位水准的呢?都冠上神的称号了,不是说会飞吗?” 谷雨摇摇头示意不知,秦沧澜道:“小子不用质疑,等有机会老夫会让你见识老夫的本事的。” 张不周不耐烦地坐下,又忍不住抱怨道:“我想着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以为能走走瞧瞧,游玩一下,可是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岂不是要憋死我。” 白露宽慰道:“公子莫急,若是一切顺利,咱们只需要三天就能走过这段山路了,过了这段蜀道到了渝州,到时候公子就可以顺心意了。” 张不周道:“三天,好,就三天,那我现在开始睡觉,三天之后再叫醒我。” 二人被他孩子气的话逗笑,对视一眼摇头无语。 队伍早早就停下来扎营,说是扎营,其实没什么可扎的,草草吃了一口干粮,张不周躺在车厢里怎么也睡不着,于是坐起身来调息运行《青云经》。不知道调运了多久,张不周睁开眼吓了一跳,秦沧澜直勾勾地盯着自己,脸靠的很近,几乎要贴在一起。 张不周大惊失色,下意识地就要拔剑,可是狭小的车厢里,临渊怎么也拔不出来。情急之下张不周一掌挥出,直取秦沧澜的胸口。刚刚运行完《青云经》,张不周只觉气息绵长,这一掌挥出的感觉也和平时有所不同。 秦沧澜轻飘飘的一挥手就格开了张不周的一掌,趁他还没再攻第二招,忙道:“小子,我没有恶意。” 张不周从惊吓中回过神来,怒道:“前辈不知道人吓人可以吓死人的吗?” 秦沧澜道:“老夫调息运功,却隐隐感觉被人干扰,探查之下发现是你小子在修行。小子,你练的是什么,是谁教你的?” 张不周思考了一下,《青云经》不算什么秘密,秦沧澜既然和无为道人是朋友,说给他也无妨,于是说道:“是师父传授给我的《青云经》,刚才我就是在运转这门心法。” 秦沧澜道:“像是牛鼻子的手笔。不过,他为什么要教你这么奇怪的功法呢?为什么呢?”看秦沧澜陷入沉思,张不周不禁问道:“前辈,我这套功法有什么问题吗?” 秦沧澜道:“老夫还只是猜测,你再练一遍给我看看,我才好确认。” 张不周苦着脸道:“前辈,《青云经》运转一次要一个半时辰,夜色已深,如果不是特别重要的话,不如先睡觉,明晚再练给您看?” 秦沧澜点点头:“也好。” 看秦沧澜摸向车门的方向,张不周喊道:“前辈。” 秦沧澜回过头来:“怎么了” 张不周犹豫了一下道:“前辈后半夜不会再进来了。” 秦沧澜笑道:“放心睡你的觉,老夫没有怪癖。” 泥狗在午饭时分醒来一回,只可惜已经烧得糊涂了,无为道人试着给她喂了点稀饭,全都被她吐了出来。不净的情况也恶化了,发起烧来不停地说着胡话。 吃老鼠会得病的消息在不大的县城不胫而走,人们成群的凑在一起,听目击者讲述早上在老刘头家门外看到的骇人场景,全都不安起来,回家以后都看好自己的孩子,千叮咛万嘱咐,这几天千万不要往外跑,更不许抓老鼠。 不明在黄昏时候回来了,从借来的马上下来,顾不上喘息,哭丧着脸道:“师父,徒儿无能。” 不明带着无为道人的度牒,顺利地进了渝州城,本想着去找渝州刺史禀报,可是刺史府外的侍卫根本没给他这个机会,不明再三恳求也没人给他通传。无奈之下不明找到巡城兵马司的衙门,所幸渝州都尉倒是在衙,只是一听不明的话,就变了脸色将他赶了出来。别说郎中和药材,那该死的渝州都尉连听完的勇气都没有,只是听到疫病两字就已经吓破了胆。 无为道人叹了口气,无奈道:“你去找富顺县令,想必他已经知晓此事,告诉他,躲是没用的,要是死的人多了,别说官位,他的命一样保不住。让他召集人手,将县城所有懂医术的人都带过来,把药材也都带过来。” 不明翻身上马,再次出发。不白道:“师父,若是连你都束手无策的话,这小县城的郎中,又能有什么办法。” 无为道人叹气道:“话不能这样说,圣人曾言,三人行必有我师,说不定这里就有卧虎藏龙之辈,懂得破解之法。”话虽这样说,可是无为道人也知道希望不大。 刚要进屋查看众人病情,老刘头的房间里传出异响,无为道人和不白匆忙赶去查看,只见老刘头躺在木床上,口吐白沫,全身抽搐个不停,无为道人伸手去试,心凉了半截,老刘头也中招了。 坏消息总是接二连三,院门再次被人敲响,打开门黑压压一片,几十人聚在门外,咳个不停,有几个已经站不住脚了,瘫倒在地上。一个还能勉强说话的磕磕绊绊地说了经过,原来这些人回到家里,没多久就有了不舒服的感觉,本以为不是什么大事,结果挺到了傍晚变得越发严重,这才赶来找无为道人,都凑在了一起。 无为道人的心这下子沉到了谷底,除了早上病发的那些人,剩下的这些是没有抓老鼠也没吃老鼠肉的,如今也开始发病,只能证实一个可怕的猜测。 不白的脸这下子也变得苍白。 无为道人暗骂自己,早该想到的,当初自己游历的那个村子,不可能所有人都抓过或吃过老鼠,却还是死了个一干二净,就说明这个病是会人传人的。 老刘头家的院子本就不算太大,如今已经躺了好几个还在昏迷中的病人,实在没有地方让这些人进来,无为道人镇定道:“大家不要担心,我这就给你们开药,拿了药回家去熬,然后注意休息,千万不要再四处走动。” 看无为道人并未慌张,大家也就安心了不少,等到拿了药就乖乖地回了家。关上大门,不白几乎是带着哭腔道:“师父。” 无为道人咬了咬牙:“徒儿莫慌,眼下还不能确定,你我不是平安无事地在这里嘛,未必就所有人都会染上。” 无为道人的宽慰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不白仍然慌到不行,无为道人宣了一声道号,大声道:“修道之人怎能有所畏惧,若真的不幸染病,也是命中定数,痴儿还不醒来。” 不白长出一口气,师父说得对,事到如今,再去胡思乱想已经没什么用,只能盼着早点找到解救之法,蹲下身去翻看起药材来。 不明总算是带回来一个不算好也不算坏的消息,好消息是富顺县令程才果然如无为道人所说,早就知晓了此事,只是并未放在心上,相信无为道人一定能解决,等到不明来禀报,一下子慌了手脚,几乎是麻木地按照不明说的做,只可惜找遍整个富顺县,也不过找出来六个郎中,药材更是没有多少。 坏消息是见过歪瓜裂枣般的六个郎中后,无为道人就知道指望不上了,这几个人中最好的一个也不过是在渝州城里一个药铺当过几年学徒,勉强认识所有的药材,对于看病开方并不懂,剩下的几个里,最离谱的那个居然是个神汉,颤抖着从怀里掏出一沓符纸说烧成灰喝下试试,气的县令程才当场就拖了出去打了一顿板子。 无为道人没让众人进院,而是站在门外跟程才说道:“程县令,贫道无能,还没找到治疗的法子。而且还有一个更坏的消息,这个病恐怕是会人传人的。” 程才一下子就变了脸色,透过缝隙看到院子里横七竖八躺着的几个病人,颤抖道:“那岂不是说,本官现在也可能已经被染上病了?” 无为道人面色凝重地点点头:“抱歉。” 程才瘫倒在地,旁边的衙役本想去扶,又连忙躲开。程才大叫道:“躲什么,本官有可能被染病,你们几个就没可能了吗?” 虽然表现不堪,但程才还算有几分胆识,哭嚎了几句后坐直身子道:“请教真人,眼下该如何是好。” 无为道人道:“当务之急,第一是再派人去渝州城汇报此事,请渝州的官员派郎中和药材来此;第二件事是将所有和老鼠与病人有过接触的人都召集起来,集中在一处。” 程才迟疑道:“真人是否确认,只要是和老鼠与病人接触过的,一定会染病。” 无为道人摇头:“不能确认。” “那?” 无为道人仰天叹道:“虽然这么说与贫道的修道之心不符,不过此时只能宁杀错不放过,即便是有一点可能,这也是最好的办法了。要不然,情况只会更糟糕。” 程才从地上爬起,良久道:“本官知道了。真人放心,我这就去办,至于治病之法,有劳真人了。” 无为道人还了一礼:“贫道定当全力施为。” 第九十四章 六姐和小七 常言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着大足石刻,当然就要做佛祖的生意。 离大足石刻五里远,有一个小镇。也不知道是先有的大足石刻,后有的佛缘镇,还是有了石刻后,原本的小镇改了名字。 从各地来此朝拜佛像的人,总要有个落脚处,吃饭地方,更不用说还要采买香烛,靠着这些生意,佛缘镇要比寻常镇子热闹许多。 张不周一行阵容浩大,很是引人注目。只是刘璋等人的行伍气质太过浓烈,路边的摊贩连叫卖声都不由得小了很多。张不周回头看看,叫过刘璋:“今日就在镇上落脚,兄弟们这些天都累坏了,给大家一个放松的机会,也睡一睡软床软枕,吃一顿热乎饭菜,不过酒就不要喝了。”刘璋迟疑道:“公子的安危”张不周看了秦沧澜一眼道:“有那位在,还需要担心我吗,你们就看好这十车礼物就行了。” 刘璋点点头:“谨遵公子吩咐,还请公子多加小心。”带着士卒们自去找住宿的地方,这小镇上,未必会有能容纳这么多人的客栈,说不定还要分开睡。 白露宛若出笼的鸟,兴奋地东瞧瞧西看看,碰见什么都觉得稀罕。谷雨也没管她,这段时间的闷头赶路,确实要憋坏人了,就由得她去。知道白露是会武功的,张不周也不担心,领着其他人自顾自地逛着。找了一家冰粉铺子坐下,天气越来越热,吃上一碗清凉可口的冰粉着实不错。 “照这样赶路,大概还需要多久?”张不周捧着大碗问道。 谷雨打开地图,看了看道:“接下来虽然还有一段山路,不过骑马通行已经无碍,难就难在咱们还有车队,会拖慢速度,大概还要五天才能赶到渝州城。到了渝州后,改换水路,时间充裕了很多。” 张不周点点头,这几天的辛苦赶路,就是为了留出几天来在渝州逛一逛。巴蜀一带多美女,自己在蜀州城里处处受限,两次康乐坊之行一次不如一次,到了渝州自己要玩个痛快。等大家都喝完,陆升站起身去结账。 “多少,二两银子?你这装冰粉的碗是金子做的?” 听到陆升的惊呼,众人扭头看去,那摊主也不着急:“这位客官,瞧您说的,您看看这天多热啊,哪里有冰可以吃。这点冰块还是小的千辛万苦存储下来的,再说咱这冰粉,真材实料,您几位一人一大碗,二两银子而已,不多啦。” 陆升还要争执,张不周起身将他劝住:“算了,正如老板所说,现在哪里有冰,二两银子就二两。”那摊主见张不周开口说话,一阵千恩万谢。愤愤不平地掏了钱,陆升一边走一边抱怨:“这冰粉咱也不是没吃过,就算现在冰贵,也用不了二两银子啊,一两足够了。” 张不周道:“这你就不懂了,旅游经济就是这样,在当地人眼里,咱们这些外地来的游客就是肥羊,赚的就是咱们的钱。刚才这种情况,你若是和他一家争执起来,信不信用不了多久,整个镇子都会知道这个消息,到时候有没有客栈收留咱们都不好说。” 陆升道:“反了他们了,还有没有王法。这不是拿咱们当肥羊宰嘛。” 张不周笑道:“算了算了,去康乐坊挥金如土时不见你这么斤斤计较。这才二两银子就气成这样。” 陆升挠挠头:“不一样的,康乐坊是咱们节度使府的产业,赚多少都是给自己家人赚去了。” 张不周心道你是不知道康乐坊后面藏着多少糟心事,要是知道估计你一分都不给了。还没说话,程耳突然道:“白露姑娘那边遇上了麻烦。”说完就领着众人朝一个方向走去。 白露在街上逛啊逛的,见一个摊子前围满了人,好事的她就往里挤,好不容易挤到前排才发现,是一个豆花摊子,两个人在和摊主吵架。大一点的看着二十四五岁,头发盘起,在头顶扎了一个发髻。穿的衣服看起来一般,但腰带很有蹊跷。小一点看着也就十六七岁,穿一身紧身男装,手上一把扇子,唇红齿白,眉目如画。乍一看会让人以为是哪家的小公子带着侍女行走江湖。白露是个眼睛尖的,一眼就看出和摊主吵架时虽然气急败坏,但时刻不忘强调本公子的那位,是女扮男装。 听了一会儿,白露也听懂了来龙去脉,原来这主仆二人,在摊子上吃豆花之前没有先问价格,两个人也不知道哪来的胃口,吃了好几大碗。等到结账的时候,老板报了价格两人傻了眼,这几碗豆花,居然要十两银子。也许是囊中羞涩,也许是不甘心被宰,两人恼羞成怒和老板吵了起来,扬言要砸了这家黑店,摊主自然不依,也对骂起来,什么“穿的人模狗样,想吃霸王餐”、“骗吃骗喝”的话也说了出来,那看着更像是主人的年轻姑娘,一把掀翻了桌子,就要大打出手。可那摊主在此地经营多年,亲朋好友众多,眼见着外地人要撒泼,乌泱泱一大群人也就聚了过来。见两人一副外地口音,都用本地话夹枪带棒地辱骂,两人虽然听不太懂,但也明白不是什么好话。两个小姑娘哪见过这种气势,被堵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白露忍不住了,上前将二人护在身后,一只脚踩在条椅上道:“干什么干什么,一大群人欺负两个外地人,还要不要脸。” 那摊主见她穿着打扮虽然还算富贵,可是一身风尘仆仆的样子,也就是个过路的,冷笑道:“不是我们欺负人,这吃东西给钱,是天经地义的道理,哪有吃完饭赖账的道理。” 年长一些的姑娘道:“谁说不给你钱了,我们给钱,可你这豆花也卖的太贵了,我们的钱不够。” 摊主嘿嘿一笑:“吃东西之前不问价格,难道现在还怪上我了不成?要是早知道你们两个没钱,我还不卖给你呢。” 年轻一点的那位也是个急性子:“你这就是黑店,想宰人,你们也是,帮他说话欺负外地人,没有一个好人。 (本章未完,请翻页) ” 这话一出就犯了众怒,原本可能只是想看看热闹,可这地图炮一开,谁又能躲得过去,一个大伯道:“年轻人,我劝你还是乖乖认了,吃之前不问价格,吃完了不想给,到哪也讲不出道理来。不是我们佛缘镇欺负人,这凡事都要以理服人嘛。” 白露也颇气这年轻人不会讲话,眼见着人群都被她调拨得激动起来,忙道:“好好好,十两,就十两,这钱我帮她掏了。”从袖中拿出一块银锭,刚要放在桌上,那摊主又说话了:“慢着,刚才是十两,现在可不是了。” 年轻的又发飙了:“你还要不要脸,难道你自己说的价格,这么一会儿就变了不成?” 摊主摇摇头:“豆花的价格没变,还是十两。可你还把我的桌椅打坏了呢?刚才这几张桌子旁的客人,也都被你吓走了,账都没结,这笔账,我算在你的头上,有问题吗?” 几人愣在当场,白露笑道:“这么说的话,也没问题,你也不用兜圈子,直接说个数。” 摊主见白露好说话,把她当成了管闲事的过路人,咬咬牙道:“一口价,一百两” 这个价格一出,不光是几人惊愕,连围观的人群都忍不住惊呼出声:“一百两,这也太多了。” 摊主道:“几碗豆花钱还好说,我这桌椅可是用大佛像旁边的树木做成的,沾染了不少佛气,你这一闹,将我辛苦求来的财缘闹了个干净,当然要高价赔我。” 一大一小两个姑娘怒气冲冲,白露却不怒反笑:“人心不足蛇吞象,你知不知道,有时候贪心是会害了自己的。本来呢,我受了告诫不许闹事,可你实在是太过分了。”话一说完,白露将踩在椅子上的腿高高抬起后重重落下,那椅子应声而碎。“今天这钱,我还就不给了” 摊主似乎被她这一手吓到了,可马上扭转神色道:“一个过路的,也想在这佛缘镇撒野,乡亲们,你们都看见了,她们不仅不赔钱,还变本加厉,又打坏我一条椅子,我能放她们走吗?” 这摊主平日里就没少干这欺负客人的事,结交了几个泼皮无赖,此刻都在人群里帮腔:“对,不能放她们走,赔钱,必须赔钱。” 人群被煽动包围得更紧,年长一些的姑娘将小的那个护在身后,和白露站成掎角之势:“感谢姑娘帮我们出头,这份情谊日后再报,趁他们还没动手,姑娘自行离去。” 白露对着她笑了笑:“不走,今天这事,我还就管定了,让他们动手,看看是谁不开眼,要试试本姑娘的拳脚。” 躲在年长姑娘身后的小姑娘两眼放光:“对,谁要是敢动手,就让他们知道厉害,六姐,咱们和他们打,这位姐姐,我帮你。” 被称呼为六姐的那位苦笑道:“小七不要胡来,拳脚无眼,要是伤了你就不好了。” 白露道:“原来你叫小七,你也会功夫吗?” 小七像模像样地摆了个架势:“当然啦,我很厉害的。” 三人虽然不怕打架,可是真要与这群普通百姓动手,又都不愿意。就在双方僵持不下的时候,张不周等人终于寻到此处,找了个百姓问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张不周冲着谷雨使了个眼色,谷雨点点头,径直走进人群。 看着又来了一个容貌气质都不输之前几个的姑娘,摊主不禁头痛,这位最后到场的,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出来的,那股子高冷的劲头,透着股生人勿近的味道。 出人意料的是,谷雨要比另外三人好说话的多:“这位店家,打坏了您的桌椅,是我妹妹的不是,我在此替她向你赔罪了。这里是一百两,您拿好。” 摊主惶恐地接过那张银票,认真地看了看,还真是如假包换的银票,忙收起怒容换上一副笑脸:“还是当姐姐的明事理,您这么客气,我也不强人所难了,乡亲们,都散了,放她们几个离去。” 白露见谷雨来了就知道事情不好,见她果断掏钱息事宁人,忍不住气道:“谷雨姐,你干嘛滋长这种小人的嚣张气焰,他摆明了是敲诈。” 谷雨转过头,冷冷地看了白露一眼:“闭嘴。”白露本想再说什么,见躲在人群中的张不周冲她摇摇头,不甘心地跺了跺脚。 人群散去以后,谷雨带着三人找到不远处荫凉下的张不周等人:“公子,事情解决了。” 见白露还是一副不开心的样子,张不周忍不住笑道:“本来可以好说好商量解决的事情,你却非要动手,怎么这么大火气。” 白露道:“是那摊主太过分了好不好,拿我当软柿子捏,那可是打错了主意。” 张不周道:“人家又没有欺负你,还不是你多管闲事。” 和白露一起被带回来的两人听了这话不禁皱起眉头,相比起侍女,这位公子可是不怎么样。六姐行了一礼:“感谢这位公子出手相援,只是我们二人眼下没有这么多银两,还请公子留下个地址,日后必然派人加倍送还到府上。” 张不周笑了笑:“不必多礼,区区一点钱财,不用放在心上。” 小七道:“那怎么行,即便你不要,这钱我还是要还的,省的某人以为自己管闲事没好报。” 张不周笑笑:“那好,如果有心,日后就将这一百两用来行善事。”张不周本是无心的一句话,没想到这叫小七的姑娘却一下子红了脸,又羞又恼地瞪了他一眼。 张不周不解其意,尴尬地挠挠头:“要是没什么事的话,我们就先告辞了。咱们就此别过。” 见张不周说走就走,几人也纷纷动身,白露本来想再和她二人说一些话,无奈之下只能跟上。只是三步一回头,见二人还在原地站着不知道在吵什么。 镇子上客栈不少,最大的一家倒是有个有意思的名字,叫留客斋。原本还担心是给礼 (本章未完,请翻页) 佛的人提供的地方,只有素菜,问过也有肉食后才定了下来。将行李放在房内,几人在大堂摆了一桌,挑着肉菜点了几个,又要了些店家用山中野果酿的酒,度数很低,还有淡淡的果香,很是可口。饭吃到一半,白露道:“也不知道那姐妹两个怎么样了。” 李大嗣嘴里叼着半根菜道:“姐妹?哪对姐妹?” 见众人都一副看傻子的表情看向自己,李大嗣将菜吸溜进嘴里,匆匆嚼了几下咽下:“今天那两个,都是女的?” 陆升又给他夹了个鸡腿:“吃你的饭,不说话还只是像傻子,一说话就暴露了你是傻子的真相了。” 李大嗣挠挠头:“就我没看出来吗?” 众人都忍不住笑了,谷雨道:“听口音,是从南唐那边来的,虽然是两个小姑娘,不过有功夫在身,想来是不会受了欺负的。也就是你傻乎乎地管人家的闲事,害咱们损失了一百两。” 白露抱怨道:“本来就不该给他,怎么可以惯着这种小人呢?” 见谷雨不说话,张不周只好亲自道:“常言道,强龙不压地头蛇,这个人在此地做这样的事,肯定不是一天两天了,他敢如此狮子大开口,就是有恃无恐。我们这一行人,打起来当然不怕,可是若是对方用些下三滥的手段呢?佛缘镇这种小地方,都是千丝万缕的亲近关系,他吃了亏就会找人来帮忙出气,搞不好咱们住的这家酒楼,厨子就是他的远房表哥,下毒自然不敢,可是往你的饭菜里吐上几口唾沫,你吃得出来吗?” 听张不周这么说,白露只觉一阵作呕,就要吐出来,张不周忙笑道:“我只是打个比方,又不是真的这么干了。说这些就是想告诉你,咱们出门在外,多一事就不如少一事,能用钱解决的事,就不要用拳头说话。” 白露撇了撇嘴道:“一点都没有在蜀州时的正义凌然了,我那个怒捣人市的公子去哪啦。” 张不周道:“在家千般易,出门半步难。虽说还在剑南道的地盘,可是剑南道节度使和镇国公两块牌子,在这偏远之地到底还有多大的威风就说不好了。正如谷雨所说,那对姐妹并不是你看起来的那么简单,叫小七的那个看到没有,虽然说话看起来没什么心思,可是那股高高在上的劲头是藏不住的,即使女扮男装都藏不住。” 张不周的话音刚落,一个惊喜的声音响起:“姐姐,原来你住在这里吗?” 众人闻声看去,张不周忍不住想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门口站着的那两位,不是白天遇到的六姐和小七还是谁。 白露也是惊喜不已,放下筷子跑过去:“你们两个怎么也到这来了。” 二人却似乎都有些不好意思,和白露低声说了些什么,白露面露难色,半晌在两人期盼的目光中走回来,对谷雨道:“姐姐,我想支些银两。” 谷雨道:“做什么用。” 白露回头看了二人一眼道:“她们两个身上没钱了,我借给她们。” 谷雨淡淡道:“她们两个姓甚名谁,家住何处,是干什么的,要去哪里,这些你知道吗?” 白露摇摇头:“不知道。” 谷雨看向她:“那你还借钱给她们?” 白露道:“她们要了我的地址,说将来会送回来的。” 谷雨还没说话,陆升几人忍不住笑出了声。白露狠狠地瞪了一眼。谷雨道:“要是她们就这样消失了,再也不出现,也没人给你往府上送钱,你怎么办。再或者,这两个人若是某个山寨的土匪派下山踩点的,试探出你是只肥羊,在前面设下埋伏打劫咱们怎么办。” 白露道:“我相信她们不是那种人。” 谷雨道:“你相信?你凭什么相信?这世道,像你这么傻的人不多了,说起来,只有大嗣可以和你比上一比。” 难得谷雨说了个笑话,白露却没有笑的意思,见她不肯给,就瞪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盯着张不周。 张不周急忙装作夹菜躲开她的眼神,低头扒了几口饭,偷偷一看见她泫然欲泣,叹了口气道:“你谷雨姐说得对。”听他这么说,白露的眼泪瞬间就掉了下来,张不周连忙又说道:“不过嘛,这钱也不是不能借。”白露又抬起头,等着他的下文。 张不周放下碗:“这样,你先请这二位过来,我和她们聊一聊。” 白露依言起身,将姐妹两个拉了过来,叫小七的那位还在装成一副男人的样子,大大咧咧的坐在椅子上,自来熟地拿过一个没人用的酒杯,给自己倒满了酒,端起来道:“诸位兄台,还有二位姐姐,今日承蒙出手相助,感激不尽,谨以薄酒一杯表达谢意。”说完不顾六姐在一旁连连拉她的袖子,一饮而尽。 这副做派放在对她的性别心知肚明的众人眼里,格外好笑,草草地陪她喝了一杯,张不周看了看菜,又看了看谷雨一眼,后者站起身,来到柜台前吩咐了几句。不一会儿,伙计将桌上几道已经凉了的菜撤下,添上几道新菜,六姐还好,矜持地感谢,小七则是不客气的大吃大喝起来。陆升凑到李大嗣的耳边道:“听她刚才那两句话,还有这副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这顿饭她掏钱呢。”李大嗣嘴里啃着鸡腿,傻乎乎地笑。 等到小七在六姐的劝阻下好不容易地放下筷子,打了个饱嗝,也不觉得害羞:“本公子失礼了,诸位莫怪。” 见她还在装模作样,陆升彻底忍不住了,连一向厚道的陆斗也憋不住笑出了声,看六姐神情尴尬,张不周使了个眼色,四兄弟离席去门外守着。 酒足饭饱,该是说正事的时候了。张不周看向小七,笑道:“二位姑娘,从何处而来,欲往何处啊。” 此话一出,二人齐齐变了脸色,六姐脸上瞬间写满警惕,而小七则是如同泄了气的气球般萎靡。 (本章完) 70beikan 第九十章 一程山路,还有一程 人在被逼到绝境的时候,往往会爆发出不同以往的行动力。 程才带着一众衙役,路过县衙,站住了脚,本想走进去,想想自己的老娘和发妻,还有那两个才刚刚蒙学的孩子,最终还是没有动。 “别怪本官心狠,你们要知道,现在不让你们回家去,是为了你们,也是为了你们的家人好,明白吗?”程才转过身,对着衙役们训话。 虽然情绪都很低落,好在这些衙役倒没有傻的,纷纷称是。找出衙门里的铜锣响鼓,沿街敲锣打鼓,向百姓传达着无为道人的话。 齐憨子人如其名,是个憨子,那天在地里翻土时抓了两只肥老鼠回家做了吃了。吃老鼠会得病的消息在县城已经传开了,齐憨子害怕到不行,缩在房间的角落里瑟瑟发抖,连衙役叫门的声音也不应。齐憨子的老母亲看他一眼道:“儿啊,你别怪娘心狠,你还小不知道当年那场大疫有多么可怕。娘要是真的为了你好,就应该把你送到郎中那里去,你这样躲在家里是没用的。”老母亲落着泪打开门,不顾齐憨子的哀嚎,和傻儿子一起被衙役带走。 类似的场景在县城到处都在发生,也有不少人家拼命反抗,老鼠我抓了,也吃了,可是老子现在健康着呢,没得病,你凭什么带老子走,到了那病人扎堆的地方,没病也得染上病。 程才倒是发了狠,不管是谁,只要是跟老鼠沾了边的,一刀切全带走。无为道人说得对,现在不是妇人之仁的时候,必须用雷霆手段。县城里最大的地方就是大狱,里头一个犯人都没有,索性就全关在了里头。 富顺县派往渝州城报信的信使比不明还要不济,这次干脆连城门都进不去了。从不明那里已经知道富顺县发生疫病的渝州都尉,干脆下了死命令,关闭城门,等到渝州刺史决断以后再做打算。这一通传就是半天,还是没有人回话,好话说尽,再送上些碎银子,守城的士卒才肯帮着进去传话,却换来了让富顺县稍安勿躁,静等消息的答复,无奈之下只得先返回富顺。 程才气得摔了饭碗也无济于事,官大一级压死人,更不用说渝州城里随便拎出一个来都比他官级高的多,衙役进不去,自己这个县令也未必能进得去城。 无为道人道:“当年那场大疫,给人们留下了太深的畏惧了。如今是闻疫色变,渝州城紧闭城门,虽然不合规矩,倒也情有可原。” 程才道:“真人,那现在怎么办,仅靠咱们这些人手,若那疫病真的可以人传人,恐怕要不了几天这里就会成为死城。” 无为道人道:“我已经安排了后手,还请程县令耐心等待,事到如今,请先封城,外人不得进入,县城之人也不得外出,就算这场大疫要爆发,咱们也要将它困死在富顺县城里。” 过了真武山,便是紧紧相连的半边山。之所以叫半边,是因为与常见的山峰不同,一侧虽然还能攀登,另一侧却是如同刀劈斧凿般垂直而下,别说攀爬,连个可以抓手的地方都没有。队伍的速度已经彻底慢了下来,张不周不敢在车里蒙眼赶路,干脆也下来一起走。 无聊地踢着石子,忍不住骂道:“这也能叫路,要是真有山贼,连冲杀都不用,只需要结个阵,咱们就得前进无门,后退也无路,只能乖乖投降。” 陆升笑道:“要是真有山贼能冒着这么大的风险上来堵咱们,也算是最敬业的山贼了,到时候不如就给他们一些钱财,让他们退去算了。” 陆斗道:“说的什么混账话,要是那样的话,还要咱们干嘛。” 陆升撇嘴道:“咱们几个的任务是保护公子,要是有了危险,管钱还是管公子,这还用想吗?” 李大嗣道:“公子放心,若是真有贼人,我一个人顶在前面就能把他们拦住。” 张不周不耐烦道:“我倒是真希望有那不开眼的撞上门来,让本公子乐呵乐呵,这么多天了,无聊的要死。” 秦沧澜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身旁,揽住他的肩膀道:“小子,这么无聊,还不和我练剑。” 闲着也是闲着的张不周道:“前辈,说起来您的剑道到底高到什么程度了?能够御剑飞行?还是千里之外取人性命?再或者,到了手中无剑心中有剑的境界?” 秦沧澜鄙夷地看着他:“牛鼻子老道虽然爱唠叨,好歹还算是靠谱的,怎么教出你这么个徒弟,什么御剑飞行有剑无剑的,你从哪听来这些无稽之谈。” 张不周反过来鄙夷道:“连飞剑都不会,还想教我练剑。” 看张不周自信满满的样子,秦沧澜还真被唬住了。难不成世间真有飞剑术?“小子,那老夫就听你讲讲这个飞剑,要是你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非得给你点苦头吃吃不可。” 张不周“切”了一声道:“忽悠你干嘛?又没有糖吃。那你可听好了,我告诉你们,这飞剑的故事还是我从一本道家秘籍上看来的,你们可千万别外传哈。话说在上千年前,蜀州一带有个门派,叫蜀山仙剑派,这仙剑派修道又修剑,却不为成仙,行的是除魔降妖的正义之事。话说蜀山剑派出了个弟子名叫徐长卿” 前世对仙剑奇侠传颇为痴迷的张不周,将这段故事讲了出来,不光是秦沧澜听得入神,连四兄弟和谷雨白露都被吸引了。晚上扎营时一群人围着让他继续讲,作茧自缚的张不周看看抓在自己肩上暗暗用力的手,只得含泪讲完。 谷雨白露两姐妹对紫萱和徐长卿的感情唏嘘不已,落下泪来,四兄弟则被蜀山剑派的行侠仗义搞得热血沸腾,而秦沧澜在听完之后,却陷入了沉思,不理会众人的讨论,自顾自回了车顶望着月亮不知在想什么。 好不容易挣脱的张不周,懒洋洋地靠在车厢边道:“真是的,早知道就不讲了,哪有你们这样的,当听说书呢,人家说书的还能得个赏钱,我倒好,讲了一天嗓子都哑了,连个心疼的都没有。” 正忙着给他铺行李的白露哼了一声道:“活该,谁叫你讲这样的故事出来,好端端骗人家的眼泪。公子,你说的那个蜀山剑派,真的存在吗?” 张不周刚想说自己讲的只是个故事,又想到连自己都能穿越到这个世界来,谁又能说在某一个世界,在某一个时空,仙剑奇侠传的故事不曾真的出现呢?于是点点头道:“书上就是这么记载的。” 白露皱着眉头:“还真是奇怪,这么好听的故事却从来没听说过。” 张不周心道你要是听过我还怎么忽悠秦沧澜,老头今天被故事里飞剑斩妖搞得恐怕心神乱了,连晚饭都没吃就爬上车顶喝闷酒,看样子自己能消停几天。 队伍有惊无险地过了这段蜀道以后豁然开朗,张不周舒服地伸了个懒腰,之前在狭窄的路上,动作稍稍大一点都要心惊胆战,生怕一个不小心踩空,如今可以脚踏实地的感觉真好。 自从听完仙剑的故事,秦沧澜如同老僧入定般再没下来过,不分昼夜地坐在车顶上闭目养神,张不周还担心过老爷子是不是年纪大了,又受了一路颠簸,别再仙逝了,直到某天半夜起来看他在翻干粮吃才放下心来。 刚刚想仰天长啸抒发一下这几天的憋闷,白露一句话差点没把他憋死:“总算是走完这段破路了,歇上两天脚再走下一段。” 张不周满脸悲愤地看向她:“你说什么?什么下一段?” 白露手指前方道:“下一段路啊,公子不会以为蜀道就这么几天就走完了,怎么可能。” 顺着白露的手看去,远处又是几座山脉连绵不绝,脚下的路延伸到了那个方向就不见了。张不周这才意识到是自己高兴的太早,蜀地多山可不是一句空话,被李白发了一顿牢骚的蜀道又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地就走完。“你跟我说实话,到底还要走多久。” 白露吐了吐舌头:“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咱们还需要过这样的山大概有个十座,不过接下来的路要比之前的好走一些,时间嘛,半个多月。” “半个多月?”张不周表情夸张道:“你是说,这种每天只能睡在车里,顿顿吃干粮的日子,还要过半个多月?” 白露道:“赶路嘛,都是这个样子的啊。咱们这一大群人,算上刘璋他们可是一百多号人,就算是路过哪个县城,又哪有够大的客栈容纳咱们,还不是要自行扎营,顶多是吃的差了点,这样,这两天趁着路好走,让陆升他们几个给你抓几只野兔山鸡之类的烤肉来吃好不好。” 张不周从座椅上滑到车厢地板上:“我真傻,真的,难怪三叔给我那么多钱,他早就盘算好了,我这是有钱也没地方花啊。我不干了,我要回家” 谷雨和白露笑开了花,张不周愤愤不平地爬起,紧了紧衣服要跳下车,白露急忙问道:“公子你干嘛去。” 张不周回过头来咬牙切齿道:“老子去打猎。” 第九十五章 李欢歌 小七满脸写着不开心,幽怨道:“就说不要叫我小七小七,这一听就是女孩子的名字嘛,哪有公子叫这个的。” 六姐无奈地笑了笑:“算了算了,在恩人面前就不用遮遮掩掩了。这位公子,不是有意隐瞒,只是我妹妹年纪还小,玩心重,总爱女扮男装。” 张不周笑道:“无妨。” 六姐重新行了礼道:“回公子的问题,我二人来自南唐,我是她的六姐,名叫周沐,因为妹妹排行第七,所以我们都叫她小七。” 张不周看向小七:“那你的名字是?” 小七抬起精致的下巴:“本小姐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李欢歌是也。” 张不周正在用着饭后的漱口茶,闻言将茶水喷出老远,白露连忙帮他擦:“怎么了怎么了,是呛到了吗?”被这个名字震惊到的不止张不周。谷雨皱起眉头,再次对着名叫李欢歌的小七从头到脚打量一番,和张不周深深对视一眼。 张不周哭笑不得:“你姐姐叫周沐,你怎么姓李” 李欢歌哼了一声:“你这人还真笨,不同姓氏,当然不是亲姐妹啦,我们是师姐妹,告诉你,像我六姐这么厉害的,还有五个。外门的弟子都叫我们七仙女呢。” 张不周笑意更甚:“那你一定也很厉害了。” 李欢歌骄傲道:“当然了,像你这样的富家公子,我一个打十个都绰绰有余。” 周沐在桌子下不停地拉着李欢歌的衣角,也不停地给她使眼色,谁料李欢歌颇有些人来疯的性格,见女扮男装被揭穿,反倒更加放得开。好不容易将李欢歌拉住,周沐开口将二人的事情说了个清楚。 原来周沐和李欢歌二人,是从师门偷偷溜出来的,而跑出来的原因,是要到蜀州去寻人。二人原本带了不少的银两,可谁知这一路上,先是花钱大手大脚,花费颇多,再加上李欢歌为人善良,路遇乞丐穷苦之人,也不去区分真假,一味慷慨解囊,没多久就把钱花的差不多了。到了渝州,因为没钱付船费,被船老大赶了下来。无奈之下只得步行赶路,好在二人都练过武,这点苦还是吃得住的。到了佛缘镇,吃了好多天干粮的李欢歌在鲜嫩诱人的豆花摊子前迈不动步,周沐一是劝不动她,而是自己也饥饿难耐,掂量了一下手中的银钱,感觉应该够了,两人就大吃了一顿,谁料遇上了狮子大开口的老板,后来的事情,众人就知道了。 张不周心想,难怪白日里说到叫她行善事之时对方神情不悦,原来是这一路上花了不少钱“行善事”了。“所以,你们找白露借钱,是要继续赶路去蜀州寻人,还是要返回南唐,再作打算。” 李欢歌道:“当然要继续去蜀州了,你是不知道,本姑娘这一路上受了多少的苦,都是因为那个姓张的,等到了蜀州,我一定要他跪在地上给本姑娘道歉。” 谷雨道:“听姑娘所言,是要到蜀州去寻姓张的,刚好我们来自蜀州,消息还算灵通,不如姑娘说说看要找谁,说不定我家公子还认得。” 李欢歌打量了一下张不周等人的穿着:“看你们也像是有钱人家出来的,说不定还是凌国的高官家庭,说不定真的认得。我要找的那个人,叫张不周,说是你们凌国剑南道节度使,什么国公的孙子。” 此话一出,谷雨表情不变,白露愕然,张不周苦笑更甚。 见唯一相熟的白露表情愕然,周沐道:“白姑娘为何如此,难道当真与那姓张的相识。” 白露回头看了一眼张不周,不知道如何是好,张不周急忙道:“不敢欺骗姑娘,我们确实与那姓张的相识,还是远方亲属,我也姓张,名叫张周。” 李欢歌笑道:“这还真是巧了,想不到这都能遇上。张周,这个名字比张不周好听多了,张公子,不如你给我们讲讲,那个张不周是什么样的人。” 张不周沉吟道:“不如姑娘先告诉我,找这位远亲所为何事,据我所知,这位远亲与南唐之人素来并无瓜葛。” 李欢歌正要开口,周沐抢先道:“回公子的话,我们找这位张公子并无恶意,只是有些私事要处理。”见张不周不肯开口,李欢歌挣脱周沐的手道:“哎呀,藏着掖着干什么,有白露姐姐在,张周公子一定也不是坏人,告诉他也无妨。在我出生之前,我爹就给我定了一门亲事,对方就是这个叫张不周的。我前不久刚刚知道这件事,这次去蜀州,就是要找到张不周告诉他,不要痴心妄想,本公,本姑娘是不会下嫁给他的,让他死了这条心。” 白露还是半呆半傻的状态,谷雨倒是正常,就是总有似有似无的笑意挂在嘴边。 张不周正色道:“不是我不帮着自家亲戚说话,而是既然和姑娘如此投缘,就不敢有所欺瞒。那张不周仗着节度使、镇国公之孙的身份,在西南一带横行无道,很是嚣张。号称西南第一纨绔,每日里花天酒地,逛窑子赌骰子,无一不精。人长得更是五大三粗,肥头大耳,满脸都是麻子,关键是还头顶生疮,脚底流脓,据说啊,是逛窑子时染上的脏病。” 李欢歌一手拍在桌子上,“啪”的一声大响,“爹爹怎么可以将我嫁给这样的人,不行,我就算死了也不可能答应。” 周沐也被张不周的话吓到了,虽然觉得有些夸张,可是想来张不周自称西南第一纨绔也不是没有可能,她又不是没见过南唐的二代三代纨绔什么样,都是一丘之貉,哪有什么好鸟。 李欢歌道:“看来这蜀州,我还非去不可了”说到这里,将目光转向张不周“这位公子,冲你能跟我实话实说的份上,你一定是个大好人,你看我姐妹二人,已经山穷水尽了,能不能帮衬一二。” 张不周心中暗笑,这位戴高帽的本事倒是炉火纯青“我不能帮衬你们。” 李欢歌面露失望之色道:“为什么。是不信任我们吗?” 张不周摇摇头:“不是,两位姑娘的人品,我还是信得 (本章未完,请翻页) 过的,之所以说不能帮衬二位,是因为不能看着姑娘白跑一趟。据我所知,那张不周早在一月之前就已经离开了蜀州,从南路出发,改换水路,押着大量的金银财宝,说是去南唐拜寿了。” 李欢歌和周沐对视一眼,二人一脸的惊讶。李欢歌道:“大事不好,那小子居然敢去南唐,我看他名为拜寿,实际上就是癞蛤蟆来吃天鹅肉的”周沐也是一脸焦急:“这可怎么办。” 李欢歌示意她稍安勿躁,转向张不周问道:“果真如此的话,若非公子提醒,我俩真要白跑一趟了,再次多谢公子。冒昧问一句,不知公子一行,是要去哪里呢。” 张不周笑道:“说来也巧,你们从南唐来要去蜀州,我们则是从蜀州来,要去南唐。小生不才,继承了家里的药材生意,这次有老主顾下了个大单子,我担心出意外,这才亲自带队前往。” 二女对视一眼,西南一带药材山林众多,盛产各种药材,南唐商人确实和这边一直有生意往来。 周沐道:“公子勿怪,实在是我二人已别无他法,不知公子的商队,是否方便带我们一程,等回到南唐,必有重谢。” 张不周面露难色:“这,我这商队里,除了两个贴身侍女,都是些糙汉子,两位姑娘一起,恐怕多有不便。” 二人还没来得及失望,有人帮着开口了:“公子,不如就让两位姑娘和我们姐妹做个伴,平日里相互照应,这漫长路程也能有趣些。” 张不周略感诧异,这开口求情的,居然是谷雨,不禁看向她,谷雨给她使了个肯定的眼色。“好,如果再推拒的话,倒显得我不近人情太过冷漠了。两位姑娘若是和我们一起走,今日就早些安歇,这一路走来,想来已经很累了。” 周沐和李欢歌喜出望外,同时站起身行礼致谢,另一边的白露虽然还有些晕乎乎,也不禁高兴地站起来,拉着两人的手就去找店小二,要把她们安排在自己房间的旁边。 见白露端着洗脚水进来,张不周道:“先不忙着洗,你去叫谷雨过来。” 谷雨到了以后,将房间的门窗关紧,白露在一旁看的一头雾水:“干嘛呀这是,怕蚊子吗?” 张不周道:“为什么要带她们两个一起走。” 谷雨笑道:“回答公子的问题之前,奴婢斗胆请公子回答我一个问题,那件事,公子是何意愿。” 张不周皱眉道:“我的态度还不够明显吗。” 谷雨道:“既然如此,咱们就更不能将这二人抛下一走了之。公子,无论张家和南唐的婚事成与不成,总不能闹到难堪的地步。那位姑娘既然能做出离家出走千里退婚的事来,足以证明是个性子冲动的。要是放任不管,让她俩自己找办法,还不定要惹出多大的事来。万一遇上歹人有什么不测,将来被南唐知道公子遇到过却没理会,咒骂痛恨在所难免,掀起一场战争也犹未可知。眼下咱们最应该做的,就是护着这位,安安全全地回到南唐。” 张不周道:“真叫人头疼。好端端地怎么在这里就遇上了她。” 谷雨笑道:“这不也是一件好事嘛。公子既然早有打算,何不趁一路同行的机会,借机施为呢?” 张不周沉思,谷雨说的也没错。这一路上如果能够让李欢歌讨厌上自己,将来揭穿真实身份的那一天,她悔婚的决心就能更大一些。 白露已经彻底懵掉:“你们两个到底在打什么哑谜啊,什么打算,那两人到底什么身份啊” 谷雨笑着退了出去。张不周道:“记不记得上次我去父亲那佩玉,出来跟你说的那件事,我要娶公主了。” 白露点点头:“记得,公子说的不是那个新宋的宋念卿嘛,她还算什么公主,一个卑贱之人罢了。倒是今天那个李欢歌,小七可真有意思,她说她和公子您有婚约,把我都忽悠得一愣一愣的,她也太好笑了,哈哈哈哈” 张不周将脚放进盆里,舒服地呻吟一声,白露笑啊笑的,突然想到什么,嘴巴还没来得及收拢,愣愣地张着。张不周好笑地帮她把嘴合上,白露半天回过神来:“那个李欢歌,就是那个和公子有婚约的公主?南唐的公主?” 张不周笑道:“还没傻透,有得救。” 白露还是一脸的不敢置信:“我一直以为公子说笑的,您真的要迎娶她啊” 张不周摇摇头:“我已经和祖父说过了,不会达成这门亲事,这次去南唐,除了拜寿以外,另一件要事就是要想办法让这位公主讨厌我,主动提出解除婚约。” 白露道:“难怪我看她透着股傲慢的感觉,原来真是位公主。” 张不周道:“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愿意带着她一起走了,这位李欢歌公主,一看就是个不好惹的,你想想,千里迢迢去退婚,哪有一点公主的样子。这一路上我还不知道要受多少罪。” 白露撇嘴道:“怕什么,她又不知道你的身份。” 张不周叹息道:“能瞒多久呢?” 白露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谁能想到,在路边的豆花摊子上多管闲事,还能碰到一位公主呢? 名叫李欢歌的南唐公主,在风餐露宿了好几天之后,终于能够吃上一顿好饭,然后躺在正儿八经地床上,眼下简直开心得想要放声尖叫。 周沐正忙着给她补换下来的衣服上被刮破的地方,这位公主比寻常人家的淘气孩子还要顽皮,即使是在山中赶路也不消停,一会捡石头一会摘花,搞得衣服脏兮兮的尚且不说,还开了好几个口子。 李欢歌侧身躺着,吊儿郎当道:“六师姐,你可真是贤惠,谁要是娶了你可就享了大福了。” 周沐道:“你呀,就会说好话哄骗我,要不是你说的好听,我也不会被你忽悠下山。咱们两个不见了,师父和师姐们还不知道急成什么样子。” 李欢歌道:“哎呀不会的 (本章未完,请翻页) ,我已经给我娘写信了,告诉她们咱俩的行程了。再说了,有什么好担心的,就凭你我二人的武功,何处去不得。” 周沐道:“我的功夫本就是姐妹里最差的,你还不如我,哪来的自信。” 李欢歌道:“那是在南唐,现在在哪,在它凌国的剑南道。和我有婚约的那家老爷子,叫什么来着,是叫张韬,据说当年马踏江湖,把西南武林踩得稀巴烂,只有几只丧家之犬侥幸逃脱。” 周沐道:“即便如此也不能妄自尊大,西南自古以来就是钟灵毓秀,人杰地灵。多少江湖人士成名于这里,远的不说,就说二十年前曾经一剑斩落满山桃花的沧澜剑神秦沧澜,便是在西南成名的。” 李欢歌道:“说起来我就来气,什么秦沧澜,什么剑神,也就是我太小,若是当年我出生了,一定不会放他轻易离去。紫清山上的桃花开的好好的,招谁惹谁了,他偏要来咱们的地盘抖什么威风。” 周沐笑道:“江湖之人,闯山门的做法由来已久,秦沧澜要想扬名立万,剑挑各门各派当然是最快的办法。你也不要乱讲,掌门的功夫咱们都知道,满门上下无一不服。可是据她所说,即便是再有十个她,也不会是当年沧澜剑神的对手。” 李欢歌吐了吐石头:“我就是随便说说嘛,打不过还不许人家说嘛。” 周沐无奈地笑笑。 李欢歌又转了转身子,仰面朝天看着床顶上的雕花:“六姐,你说咱们今天遇到的这几个人怎么样。” 周沐沉思片刻道:“一个像小溪,流过之处哗啦啦地响,喜怒哀乐都高声地喊叫着让人知道。一个像平湖,看似平静,实则深沉。那个男的嘛” 见她说到一半不说了,李欢歌坐起身来:“怎么不说了,那个男的怎么样。” 周沐摇摇头道:“说不好,我总觉得他不简单,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似乎在遮掩着什么。” 李欢歌道:“肯定不是什么好人就对了,我也感觉到了,刚刚我看见他把两个侍女都叫进了房里,真是可惜了两位姐姐。不过呢,他好像并无恶意,也许是因为别的事。他也姓张,还说和张不周是远方亲戚。既然都姓张,再远又能远到哪里去,说不定是张家哪位外室的私生子,不能继承爵位,只能经商,这才有诸多不满。你听他描述张不周的那些话,既然是萍水相逢之人,他又怎么会如此交浅言深,对着别人的未婚妻说人家的坏话?还不是因为有怨气。这种高门深宅里的破烂事,咱们听说的还少吗?” 周沐道:“这会你倒是机灵了,也不知道是谁,像倒豆子一样把底子全盘托了出去。” 李欢歌道:“我本来就很聪明的,能说的说,不能说的我都没说。你看,我是南唐公主这件事我就没说。” 周沐叹息道:“你说人家也得信才行,哪有你这样的公主,吃碗豆花都差点被人家扣下来。” 李欢歌俏脸一红:“这件事不许再提,回去也不许和别人讲。” 周沐道:“那你就要听我的话,咱们跟着车队走,一路上安安分分地,早日回到南唐才是正事。” 一夜无话,休息的不错的众人早早醒来吃着早餐,等到李欢歌梳洗打扮完下楼的时候,众人不禁为之赞叹。 只见李欢歌换下了劲装打扮,穿着一身桃花般粉白的合身长裙。头发梳成了南唐特色的少女髻,显得格外娇俏。肤若凝脂,樱唇点红。如同秋水般的眸子清澈动人,看见白露,开心地笑了,露出一颗小虎牙,眼睛也向下弯,如同月牙般俏皮。 李大嗣张大着嘴,如同失去意识般任凭口中热汤滴落碗中,众人都嫌弃地端起自己的碗,离他远远的。待看到出现在她身后的周沐,李大嗣这才回过神来:“乖乖,那个小公子还真是个女娃子。” 李欢歌来到桌前坐下,看众人都盯着她,不禁俏脸一红:“吃啊,都看着我干什么。” 张不周咳嗽两声,示意众人回神:“姑娘莫怪,我这群手下没见过什么世面,冒犯了。” 李欢歌大咧咧道:“不妨事,我虽然换上了女儿装,可不妨碍咱们是兄弟嘛。来来来,吃饭吃饭。” 张不周很是佩服她自来熟的本事,吃过了饭,找来陆升问道:“秦老爷子呢?” 陆升道:“昨日进了镇子以后,他说要去找个老朋友,不用我们管,晚上睡觉也没回来。要我说,这老东西说不定在这有个相好的,是去会情人去了。”话音刚落,一颗石子狠狠地打在他的膝盖后方,失去平衡的陆升站不稳直接跪倒,一道身影快速出现在他的身前“小子,我说没说过,再在背后讲老夫的坏话,是会受惩罚的。” 秦沧澜双手揪住陆升的耳朵,下手很重,将陆升从地上拽了起来,一脚狠狠地踹在他的屁股上“也就是老夫心情好,饶你一回。” 陆升不停地揉着被秦沧澜揪得又红又痛的耳朵,仓惶地躲到张不周的身后。张不周又好气又好笑:“看你以后还敢不敢多嘴乱讲。”闻到秦沧澜身上浓浓的酒气:“前辈昨夜彻夜未归,是与人饮酒去了?” 秦沧澜哼了一声:“老夫干什么去了,不需要跟你说。” 张不周无奈:“前辈若是没什么事的话,咱们就出发。” 秦沧澜点点头,见李欢歌和周沐好奇地看着自己:“这两个小丫头没见过,你小子艳福不浅,这个年纪小一点的,可以称得上祸水了。” 见他一出场就让众人吃了瘪,李欢歌原本很好奇他的身份,听到他叫自己祸水,不高兴道:“我是祸水,那老头你是什么,粪水吗?” 秦沧澜哈哈大笑:“老头,这个称呼有趣,这么多年你还是第一个这么叫我的人。小丫头不要生气嘛,我可是在夸你。” 李欢歌敷衍地笑了笑,要多假有多假。 “我也是。” (本章完) 70beikan 第九十六章 惊闻 秦沧澜行走江湖几十年,从出道之始便威名远扬,所到之处,即便不叫上一声沧澜剑神,一个尊称总是少不了的,谁想到今天在小丫头这吃了亏。面子上有些挂不住,伸出一只手就要故技重施,去揪李欢歌的耳朵。见他出手,周沐手放在腰间,一个小动作后,缠绕在腰间的软剑到了手里,横剑挡在李欢歌的身前。 秦沧澜见到周沐的动作,不禁停下:“缠丝剑法?你们是芳菲剑派的什么人。” 李欢歌笑道:“你这个老头还挺见多识广嘛,连芳菲剑的缠丝剑法都认得。说出来不怕吓死你,芳菲剑第六代掌门座下,亲传六弟子和七弟子。” 秦沧澜笑道:“吓死我,笑死我还差不多。别说你们两个小辈的,就算是花千枝在这,也得叫我一声前辈。” 此话一出,周沐和李欢歌齐齐变了脸色:“老头休要胡言乱语,我辈师祖的名讳是你能随便提及的吗?赶紧道歉,再自己抽自己耳光,要不然的话,休怪剑下无眼。” 秦沧澜更像是爷爷在哄着孙女玩,现在孙女翻了脸,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张不周眼见着气氛紧张起来,忙站出来打圆场:“各位,各位,不要闹了,听我一句。两位姑娘,这位是沧澜剑神秦沧澜秦老前辈,二十年前便已是名震江湖的人物了,虽然平日里放荡不羁了些,可是想来不会乱开这种玩笑,他说的话,说不定是真的。” 张不周原本以为能镇住两个小丫头,没想到秦沧澜的名号一出,李欢歌像是打了鸡血般,怒气更甚,同样从腰间解剑在手:“老头,原来你就是秦沧澜,今日我要为本门一雪前耻。” 张不周愣在当场,听李欢歌的意思,分明是认得秦沧澜的,也不知道这老东西当年做了什么孽,让小姑娘如此气愤。不过不管怎么说都不能让他们打起来,先不说功夫的悬殊,光是李欢歌的身份,就不能让她受到丁点伤害,使了个眼色,白露和谷雨两人出面,将一对师姐妹劝走。 “前辈,这芳菲剑派又是何人?和前辈有什么旧怨吗?” 秦沧澜难得的老脸一红:“说起来老夫确实有些惭愧。当年我剑挑山门,败在我手下的各大门派不知凡几。这芳菲剑派位于南唐国都附近的紫清山上,和其他门派不同的是,芳菲剑派自掌门到弟子,全是清一色的女子,善使软剑和如蛇附骨般的缠丝剑法。那一代的掌门叫花千枝,就是刚才小姑娘口中的师祖。我本没有将她放在眼里,没想到能够自成一派,确实有些斤两,打了一个多时辰,大概打到三百二十招,终于被我破了难缠的缠丝剑法。” 张不周疑惑道:“若是寻常比武,即便是掌门落败,也该心悦诚服,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怨气。” 秦沧澜不自然地咳嗽了两声:“谁说不是呢,怪就怪芳菲剑上下都是女子,输了之后不依不饶,吵吵闹闹个不停,一拥而上群攻我,我也是被烦的紧了,就做出了件荒唐事。” “什么事。” 秦沧澜道:“本来我就打了一个多时辰了,又和这群女子缠斗半晌,你知道的,人有三急,无奈之下我就找了一棵树,给它施了肥。那些女子站在远处不敢过来,只能狠狠地咒骂我。” 张不周一脸窘迫。一群女人在远处骂着,一个男人不慌不忙地上厕所,怎么想怎么气人。 秦沧澜继续道“舒坦了以后,那些女人越骂越狠,说我肮脏腌臜,污染了紫清山这芬芳之地,我一气之下,挥剑将满山的桃花都斩落,只留下了光秃秃的树枝,冲破她们的拦截,扬长而去。” 张不周轻叹一声:“前辈,换做是我,恐怕也会对你怨气深重了。比武就比武,你还在人家山头上拉屎,还是当着一群女子的面。” 秦沧澜掩面道:“不说了不说了,都是些陈年往事,不堪回首。” 另一边,谷雨和白露两人费尽心思才将一对师姐妹安抚下来,为了不让她们再见面,带着她俩上了一辆马车,离张不周和秦沧澜远远的。 刘璋带人已经集结完毕,候在镇子口等着张不周一行。将东西收拾好,几辆马车慢慢出发,可是刚走出没多久,就听得前方一阵骚乱,张不周掀开门帘查看,只见远处一匹快马正疾驰而来,路中间还有不少行人,可那匹马没有丝毫减速的意思,眼见着就要撞上一个行动缓慢的老人,张不周急忙道:“快拦下它。” 程耳率先出手,两把飞刀旋转着射向马的两只前腿,嘶叫着跪倒在地,只是惯性极大,仍在向前滑行,李大嗣从车上跳下,一路狂奔,双腿分开站立,硬生生地用肩膀顶住了滑行的马匹,在它撞倒路边摊子前将它制住。 原本以为是谁家的马受了惊,下车查看的张不周惊讶地发现,马上居然还有一个人,只是早就已经昏了过去,双臂死死地抱在马的脖子上。也难怪那马匹失了控,许是被他勒的难受。陆升将那人翻转过来,只见他穿着破烂,满脸泥泞,头发和胡子都纠结在了一起。“公子,看起来像是个乞儿,许是偷了谁的马,不会骑,才险些酿成祸端。” 程耳摇摇头道:“不是,他不是乞儿,你仔细看他的衣服,虽然被划破了不少地方,可是能看出来原本的样子,是一身道袍。” 道袍两个字让张不周如同触电般一震,掏出一把匕首将那人的衣服胡子几下割开,又用水冲洗他的脸,露出原本的样子,张不周心一沉:这个在马上昏过去如同流浪汉一般的人,竟然是三师兄不干。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落得如此境地,师父和其他几位师兄呢?遭遇不测了吗?想到这里,手竟然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陆升见情况不对,将匕首从他手中抢下,众人在庄子上都和不干见过,这会也都认了出来,对张不周的反应可以理解。 也许是被张不周的动作弄醒,不干神志不清地嘀咕着什么,只是 (本章未完,请翻页) 许久未进食的他发出的声音微不可闻,张不周凑到他嘴边,努力听他在说什么,两个模糊不清的字如同一道惊雷般在耳旁炸响。 鼠疫。 张不周急忙站起,大声喊道:“所有人退后,别再碰他。将那匹马拖走,到镇子外面找个没人的地烧了。” 见他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陆升等人也不禁慌起来:“公子,怎么了。” 张不周紧皱眉头道:“三师兄口中所说,我没听错的话,是鼠疫二字。” 几人对视一眼,一脸疑惑:“何为鼠疫。” 张不周心中更为焦急,这个世界的人未曾经历过鼠疫,不知道它有多可怕。关于鼠疫,地球上远在2000年前即有记载。世界上曾发生三次大流行,第一次发生在公元6世纪,从地中海地区传入欧洲,死亡近1亿人;第二次发生在14世纪,波及欧、亚、非;第三次是18世纪,传播32个国家。14世纪大流行时波及华夏。1793年云南师道南所着《死鼠行》中描述当时“东死鼠,西死鼠,人见死鼠如见虎。鼠死不几日,人死如圻堵”。 前世时曾经见过关于鼠疫的报道,也看过中世纪时欧洲被“黑死病”肆虐,尸横遍野的画作。在这个没有抗生素,没有经验的世界,如果真的让鼠疫爆发起来,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张不周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事情还未确定,如果将鼠疫的恐怖讲出来,还不知道要引起多大的恐慌。命人去买来一张渔网,将不干罩在网里,也不敢抬回客栈,只能单独放在一辆马车里。如果不干所说不假,那他就是从疫区出来的,身上是否有病毒犹未可知,眼下昏迷不醒,该让谁照顾他,都成了天大的难题。 思虑再三,张不周还是决定自己亲自照顾他。尽管不知道鼠疫是什么,看他如临大敌的样子,众人也知道一定是危险的,纷纷劝阻他。张不周神情坚定:“如果师兄身上有病毒,那刚才恐怕已经传染给我了。你们不要再靠近,我们两个的车厢,所有人要保持距离,每日安排人送饭和水,远远放下就好,我会去取。先不要赶路了,咱们就在镇子外扎营,所有人不许再吃野味儿,刚才靠近过我们的,将衣服全部换下烧掉,去找生石灰涂抹裸露在外的皮肤,不要用水洗,用油。” 被这边的动作惊动的白露等人也已凑过来,只是被张不周大声喝止在了十步开外,此时焦急说道:“公子,您不能以身犯险,咱们去请郎中,让郎中来看。” 张不周摇摇头:“寻常郎中没有用,这种小镇子上的郎中,水平还未必赶得上我。这可是连我师父都感到棘手的瘟疫。你们千万别靠近,听话。” 听到瘟疫二字,白露眼睛瞬间就红了,谷雨连忙抱住要往前冲的她:“别添乱,相信公子。” 李欢歌在一旁好奇道:“你们这位公子,不光卖药材,还懂医术,更是有一颗济世救人之心,不惜亲自入险,着实令人赞叹。” 白露正满腔悲愤无处宣泄,听她说话气道:“都怪你,要不是因为你,公子何至于此。” 被没头没脑地怼了一顿,李欢歌一脸疑惑:“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谷雨急忙将白露的嘴捂住,小声道:“别坏了公子的事。”将白露拖到了远处的车厢里。 若说行军打仗,刘璋自认是把好手,陆升等人也算是军中翘楚,即便是谷雨和白露,也不是等闲之辈。可是所有人都不懂岐黄之术,眼下只能干着急。大营扎成了环形,将张不周和不干呆的马车围在最中间,保持了大概五十步的距离。 张不周靠在车厢上,满头大汗。刚刚给不干做了个全身检查,谢天谢地,身上没有红斑和伤口,也没有发烧,喂他吃东西也不吐。眼下的昏迷不醒,更像是劳累过度脱了力。只是鼠疫的潜伏期到底有几天,张不周记得不是很清楚,只知道在七天左右。眼下只有等不干彻底清醒过来才能问清楚。 每天早午晚三顿,会有人通过长长的杆子将饭食和水递送进圈子里,每当张不周出来取的时候,白露都会站在临时扎起来的篱笆外哭个不停。刚开始的时候张不周心情沉重,狠心不去看她,到了第二天傍晚,不干的呼吸变得平稳,看起来随时都可能会醒。张不周的心情也轻松起来,远远地跟白露逗着趣。李欢歌闲不住,听他二人说话也觉得颇为有趣。回到车上跟周沐说道:“这个张周,是个很有趣的人呢。身在险境还能顾得上侍女的情绪,要么是个有心人,要么就是和侍女有一腿。” 没有外人,周沐也就顾不上称呼的问题:“听听你说的话,哪里还有点公主的样子。被师父听到了,一定会狠狠地教训你。” 李欢歌嘻嘻哈哈:“这不是我娘不在嘛,怕什么。” 周沐道:“那也不行,万一回去以后你改不掉,她们一定会责怪我没有看管好你。你怎么说也是一国公主,必须时刻注意自己的言行。” 李欢歌不耐烦道:“好啦好啦,我知道啦,不说了就是。” 半夜时分,张不周睡不着,干脆打坐修习《青云经》,运转了一个周期后,睁开眼时,只见不干正死死地盯着自己。惊喜道:“师兄你醒啦。” 不干却没回话,又闭上了眼,一只手慢慢伸向自己的大腿根上的软处,狠狠地拧了一把。 “啊,疼啊”。 一声哀嚎过后,清醒过来的不干瞪大了眼睛道:“我还以为是做梦,不周,真的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张不周道:“说来话长,这不重要,倒是师兄你,师父呢,其他几位师兄呢,你们遇上了什么事。” 不干爬起身来:“对了,师父。不周,师父他们在渝州城不远的富顺县,遇到了奇怪的疫病,师父说这个病和老鼠有关,叫我回蜀州送信,千 (本章未完,请翻页) 万不要吃老鼠。” 张不周神色严肃起来“师兄别急,将事情从头到尾详细说来。” 原来那一日无为道人安排不明去送信,不白去熬药,交代给不干的任务,就是要他回蜀州报信。西南一带之人历来胆大,很多外地人不敢碰的东西都会被端上餐桌。往常这老鼠也不是没人吃过,就算是张不周等人也在山上吃过竹鼠。按照无为道人所说,洪水过后必有瘟疫,去岁没有爆发,本以为是例外,没想到是应验在了这初春的春耕之时。无为道人派不明去渝州城求援,正是因为对鼠疫没有办法。想到这里,张不周的心又揪了起来。“师兄,你出来几天了。” 不干想了一下道:“今天初几了。” 张不周苦笑:“还初几,今天十二了。” 不干算了一下道:“那就是第八天了。” 张不周盘算着,鼠疫的潜伏期应该没有这么长,不干已经出来八天了,没有任何症状,想来是没事的。“师兄,明日一早,我们就出发,去富顺县找师父。” 不干却摇摇头道:“不周,你有办法解决鼠疫吗?” 张不周一滞:“师父都束手无策,我又怎么会有把握。” 不干道:“那你去也没什么用,眼下当务之急,是回蜀州报信,务必要谨慎对待此事。” 张不周沉思片刻道:“师兄,回蜀州报信一事,安排别人去做就行了。师父从小养育我,教导我,说是父亲也不为过。如今他身在险境,亦徒亦子的我做不到置若罔闻。无论能不能帮上忙,我总要亲自去一趟才能安心。师兄赶路辛苦,不如就在此安歇。” 不干一愣,随即又好气又好笑道:“臭小子,把你师兄当成什么人了。我是想着,你和我们不一样,你是国公府的孙子,将来是要继承爵位的,所以才不愿你去。既然你心意已决,师兄我又怎么可能当胆小鬼。” 张不周嘿嘿笑道:“就知道师兄不是那样的人,可是你的身体” 不干道:“不妨事,我是累的,不是受伤。这两天算是睡够了,休息过来了。” 张不周正色道:“好,那明日一早,我们就出发。” 渝州城的守门士卒冯七,今日特别高兴。 富顺县先后来了两拨求援的,先来的那个道士,傻乎乎地,说什么富顺县有疫病,请渝州派人去处置。当刺史大人是傻子吗,知道有疫病还往那凑,果然,没有什么结果被打发走了。要我说,就是这道士在危言耸听,什么瘟疫,肯定就是几个人生了病,这道士来夸张渲染一番,刺史大人要是真去看了,那道士再施展一番,治好了病,骗点赏钱,这样的事又不是没发生过。保不齐啊,那生病之人,就是道士自己下的毒。 不过这第二拨的人嘛,就有点意思了。富顺县派来报信的衙役自己见过,之前还打过交道。看他煞有介事的样子,不像是开玩笑。不过事情紧急归紧急,该走的过场不能少。好在他是个上道的,稍稍暗示下就送上了银钱,看在银钱的份上,勉为其难地帮着通传一声,果然,没什么好消息。还是自己心善,劝那兄弟不要傻乎乎地等了,官大一级压死人,更何况这渝州城里的高官,不知道比他一个小小的衙役大上多少级,你以为你辛苦些,摆出一副尽职尽责兢兢业业的样子,忍着春寒在城门外等上半夜,那些大人就会为之所动?兄弟,故事听多了。快回去,让你家县令想办法才是正道。 下了职以后,冯七手上掂着收来的二两碎银子,别看是下面来的人,出手还挺大方。上次见到营中的老兄弟,对自己这守城门的职务颇为看不起,他懂个屁。守城门说出去不好听,这收在兜里的银钱可是实打实的。不守城门,能收到这二两银子吗?不守城门,能买下这小院子,将乡下的婆娘孩子接到蜀州城里来吗? 到了家,婆娘见冯七哼着小曲,高兴得不行,问道:“今日怎么了,这么高兴。” 冯七嘿嘿笑道:“碰上个冤大头,出手大方的很。只是想让我帮着递个话,就给了二两银子。去给我倒一碗酒,再整饬点小菜,今夜我要好好喝点。” 婆娘也很是高兴:“二两银子,什么消息这么重要。” 冯七道:“下面富顺县来的,说是县上的小孩子去抓田里的老鼠来吃,染上了疫病,请渝州城的官老爷们拿主意。这有什么主意可拿,要是不严重,他富顺县自己解决就行了,要是严重,难不成要刺史大人去冒险吗?要我说,就是这富顺县找了个拙劣的由头想要些抚恤。” 婆娘原本笑着的脸僵住:“你说什么,吃老鼠染了疫病?” 冯七奇怪道:“对啊,你说好不好笑,咱们又不是没吃过老鼠,小时候家里穷,别说老鼠,老子连蛇都吃过,也没生过病。” 婆娘一把抓住他的胳膊道:“当家的,咱家幺儿昨日和一群野小子出城去,说是抓了田鼠烤来吃,不会有事。” 冯七打了个激灵:“应该不会。你这败家婆娘,怎么不看住了他。” 婆娘叫屈道:“我只是午睡一会儿,哪成想他就跑了出去,回来后我已经打了他的屁股了。” 两人正在惊疑,只听得孩子住的厢房哭声乍起,忙冲了过去。 月光下,大儿子站在门口,似乎被吓到般在放声大哭,见二人冲过来,忙躲进了婆娘的怀里。冯七看他没事,举着蜡烛朝屋里走去,这一看几乎连命都吓掉半条。 只见幺儿躺在床上,双手弯曲成骇人的形状,蜷缩在胸前。双眼赤红,口中不停地吐着白沫,呃呃啊啊地发出不成句的怪声。 冯七瘫倒在地,一个念头从脑海中闪过。 完了。 (本章完) 70beikan 第九十七章 身份败露 虽然对鼠疫代表什么没有概念,可光是疫这一个字,就足够让人胆战心惊,更何况连医术高超的无为道人都束手无策,派不干求援。因此张不周决定亲赴疫区的决定,遭到了所有人的强烈反对。 张不周难得的强硬:“大家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你们受我祖父所托要护我安危,事实上你们已经做得足够好了。可是眼下正在遭受危险的不是我,而是养育我七年的师父,是看着我长大的几位师兄,更是几千几万隶属于剑南道,隶属于我祖父治下的子民。他们或许没有办法,但是我有想法,不管能不能成,总要试一试。于公于私,我都无法选择逃避,不然的话,我这一生都会心境受损。师父教导过我,再三须慎意,第一莫欺心。我做不到欺骗自己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去管。所以诸位,还请原谅我这一次。” 谷雨正色道:“公子,不管你怎么说,我这一次是不会再让你胡来了。若是你有什么闪失,在场的所有人都要陪葬,老公爷的脾气,超乎你的想象。” 张不周道:“放心,今天一早,陆斗已经带了我的亲笔信回蜀州了。凡事种种,我都已说清楚,就算”说到这里,张不周释怀笑笑:“就算出了什么意外,他也不会迁怒于你们。” 陆升道:“公子,话不是这么说的,就算老公爷肯原谅我们,我们也无法原谅自己。” 张不周摇摇头道:“每个人都有自己要做的事情。不必把别人的选择变成自己的负担。我意已决。”转过头看向秦沧澜:“前辈,我师父,您的旧友,无为道人就在富顺县,那里瘟疫横行,前辈可敢与我一同前往。” 秦沧澜仰天大笑:“我一把年纪了,什么龙潭虎穴都闯过,还有什么可怕的。能见到老朋友就不虚此行了。小子,你这个性子我喜欢,尽管去,我护你周全。” 张不周翻身上马:“所有人听令,你们继续前行,绕过富顺县,在江口等我,若是,若是半月以后我还没赶到和你们会合,你们就继续出发。” 白露还想再出声劝阻,谷雨拉住了她:“既如此,公子且去,万事小心,一定保重。” 张不周抽在马上:“放心,我张不周命大得很,一定会没事的。” 目送张不周、不干和秦沧澜三人身影远去,白露哭得泣不成声,陆升等人也是情绪低落。谁也没注意到,人群的外围,一个身影咬着银牙道:“原来你就是张不周,臭小子还想骗我叫什么张周,本公主很生气,你死定啦” 李欢歌趁人不备抢过一匹马,也跟着扬长而去,被吓到的周沐半天才反应过来:“小七你疯啦,你不能去,那里危险。” 见周沐也要夺马而去,谷雨急忙将她拦下,周沐怒气冲冲道:“不要过来,你们都是骗子,我家小七要是有什么好歹,我跟你们没完。” 谷雨沉声道:“周姑娘还请息怒,这件事牵涉重大,还请先不要计较我们隐藏身份一事。眼下最要紧的,是将公主殿下追回来。” 周沐眼光惊疑不定:“你们都知道了。” 谷雨道:“是,只是为了保全公主殿下的名声,所以没有揭露。毕竟南唐公主私自出行,要是被外人知道了,少不得要说闲话。” 周沐道:“你是在威胁我吗?” 谷雨摇头道:“周姑娘多虑了,我们怎么会呢。我家公子与贵公主的亲事,成与不成虽说尤为可知,但无论怎样,我家公爷都希望不要影响了和南唐的情谊。眼下当务之急,是我家公子和公主的安危。” 周沐道:“你想怎么做。” 谷雨笑了笑,转身面向关注这边的众人:“在场的都是国公府的亲信,刚才无论听到了什么,都请大家忘掉。现在公子亲赴险地,安排我们先行前往渡江口。我先说,我是不会执行公子的命令的。主辱臣死,我不会放任公子一人前往危险之地,而独自偷生。瘟疫再可怕,也不过是要人命罢了。我就算死,也要和公子死在一起。再说了,公子看起来那么有信心,我愿意相信他有办法。” 陆升蹲在地上,嘴里叼着一根不知道哪里弄来的野草:“说起来这瘟疫啊,可是吓人的很。我的祖父组母还有很多亲戚,都惨死在多年前的那场大疫之中。当时我还小,只记得原本热热闹闹的一条街,逐渐就冷清起来,后来读了点书,别的我都没记住,就记得一个词叫十不存一,因为用来形容那个场景刚刚好。” 白露第一个变了脸,狠狠地盯着他,李大嗣表情愤怒,程耳反倒是没什么反应。 陆升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吐掉口中的野草:“我说这些不是因为老子怕了。我是想告诉大家,我能活下来,我哥能活下来,我爹我娘能活下来,我们一家能在那场大疫之后还能称为一个家,是因为有个穿绿色长裙的活菩萨和一个老爷子的拼死努力。活菩萨是公子的娘亲,老爷子是公子的师父,这条命是他们给的,就算让我还给公子,又怎么样。” “不管你们了,老子向来就不是守规矩的主,要不然也不会被赶出军营。大嗣,你还年轻,还没体会过姑娘的好,你就不要去了。” 李大嗣怒目而视:“放屁,你就比我大一天。” 陆升嘿嘿贱笑道:“大一天怎么了,大一天,我也比你知道得多。” 李大嗣道:“别想装好人,我李大嗣不是贪生怕死的。更何况,两位恩人的情,西南一带哪个没受过。” 程耳还是没说话,只是默默地站到二人中间。 谷雨笑道:“既然如此,除了刘璋将军有军命在身,要继续护着物资前行,剩下的人,跟我走。” 周沐跟在队伍后面,默默沉思:张不周,看起来似乎很有人缘呢。 下山以后虽然有过几次骑马经历,可骑术着实没什么长进,再加上个骑术更差的不干,三人虽然骑马先行,可着实没跑出多远。等到秦沧澜出言提醒,张不周这才发现,身后不远已经追上来一骑。原本以为是白 (本章未完,请翻页) 露不听话追过来,等那人靠近了才发现,居然是李欢歌。 张不周皱眉道:“你追上来做什么?” 李欢歌怒气冲冲道:“你说我追上来干嘛。你这个坏小子,还敢隐瞒身份骗我,根本你就是张不周。” 张不周的气势一下子矮了半截,随即还口道:“你不也是一样,你的身份还不是没有坦白。” 李欢歌狡黠道:“原来你都猜到了。那又怎么样,你又没问过我,你问我我就会说。” 张不周道:“你现在怎么说都行了。” 不干打马过来道:“不周,怎么回事,这姑娘是干嘛的。” 张不周叹气道:“说来话长,在我看来,她是比鼠疫还要让人头疼的大麻烦。” 李欢歌怒道:“你才是大麻烦。我不管,我来就是要告诉你,本公主不同意这桩婚事,我会和父皇说明,你到了南唐也要跟他让他同意,放弃这个想法。” 张不周道:“巧了,我也不同意这桩婚事,公主殿下不用担心,只要你能说服你父皇,我高兴还来不及,一定不会纠缠公主。” 李欢歌气道:“你凭什么不同意。只可以我不同意,你不行。” 张不周被她闹得头疼,心里惦记着师父,急忙道:“好好好,你说什么都好,是我没资格,配不上公主你这金枝玉叶。公主如果就是为了这个事,那我答应你了,请回。” 李欢歌点点头:“这还差不多”调转马头道:“这件事了了,别以为我就会这么放过你。你骗我的事我还没跟你算账。等你到了南唐,小心点。” 张不周拱拱手:“现在还是请公主小心点。就此别过。” 李欢歌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打马返程。秦沧澜刚才一直没说话,对这个性格泼辣的小姑娘他也是心有余悸,此刻出声道:“这小丫头和你有婚约?” 见不干一样好奇地看着自己,张不周苦笑道:“还是陈年旧事。当年我祖父和李煜乱点的鸳鸯谱。所幸我和她都没这个心思,也算是了却我一桩心事。” 不干睁大眼睛道:“那位,是南唐国主李煜,那位“小词仙”的女儿,一国公主?” 张不周见他表情好玩,忍不住笑道:“怎么,师兄有兴趣?等事情办完,我给你引见一下?” 不干连连摆手:“算了,看她那个样子,我怎么可能受得了。” 二人边说着话,正准备打马前行,只见秦沧澜眉头一紧:“不好。” 张不周道:“前辈,出什么事了。” 秦沧澜却不回话,狠狠一鞭子抽在马身上,可是方向却是来路,顺着李欢歌刚走的方向冲了过去。 张不周和不干对视一眼,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可是无论是什么事,只要和李欢歌有关,就不能放任她不管,张不周苦笑道:“真是个麻烦精。” 两个骑术不精的人尽力赶路,可还是追不上秦沧澜,只能远远见到一个身影,耳边尽是风呼啸的声音。走着走着,不干突然道:“不周,情况不对。” 张不周勒马站住:“你又怎么了。” 不干神情严肃道:“你听。” 张不周侧耳倾听,将全部注意力放在耳朵上,只听得如同闷雷般的响声隐隐传来,抬头看看天,朝阳鲜艳,万里无云,哪里来的雷声。只是这怪响却越来越大,张不周苦思不解,直到马匹不安地在原地迈着步,焦躁不安,地面也开始隐隐震动。 二人突然想到什么,扭头看向高耸的山壁,只见一大块山体正在缓缓滑落。 “我靠!跑啊”只来得及骂出这一句,张不周急忙调转马头,“驾”,受惊的马疯狂逃离这里,就在二人跑出百步以后,一声巨响从身后传来。 跑到安全距离的两人回头一看,原本还算明显的山路已经被山石完全盖住,看不到来的方向了。无数碎石还在往下滚落,有的狠狠地砸在路上,有的则是坠进深不见底的山谷,许久才有回声传上来。而在更远处,山体滑落的声音还在不停传来。声若奔雷,连环不绝。二人不禁感叹,天地之威,当真不是凡人可以想象的。看着那重逾百斤的石头,不禁一阵后怕,若是被这种石头打到,尸骨无存倒是不至于,不过到时候可能得从石头上把自己揭下来了。 张不周忍不住骂道:“秦沧澜这个老东西,有危险也不知道告诉一声,还想不想收老子做徒弟了。” 不干擦了擦头上的汗,也不知道是被吓的还是热的:“秦老前辈也是为了救那位公主。救人心切,顾不上多说也是情有可原” 张不周道:“我就不信多说一句能耽误他多长时间,再说了,那丫头和他非亲非故,两人那天还吵了一架,他会那么好心。” 李欢歌骑在马上,慢悠悠地往回走,虽然和那个小子说清楚了,不知道为什么并没有太开心的感觉。不知不觉间,手上的缰绳打成了死结缠绕在腕上。正在发着呆,就听到后面有人喊自己,回头一看见是秦沧澜,李欢歌以为他是来报那天被羞辱之仇,就勒马站住,等他上前。眼见着秦沧澜越来越近,还不停地在喊着什么,李欢歌以为他在咒骂自己,也不住地还口。 秦沧澜心急入焚,这小丫头怎么回事,怎么听了老子的话跟没听见一样。随着距离越来越近,李欢歌也觉得不对劲,这么近的距离,怎么还是听不清老东西在喊什么。耳边的轰鸣声骤然变大,李欢歌抬头看去,只见山石滚落,吓得傻傻地呆在原地,什么反应都做不出来。好不容易回过神来,正准备打马前行,手上缠绕的缰绳勒在马的脖子上,本就受了惊吓的马前足高高抬起,李欢歌一个不稳从马上坠下,只是手臂还缠在缰绳上,瞬间死死地将手臂箍住。李欢歌被马带的身形一滞,身子又狠狠地被马颠了一下,感觉腑内气血翻腾,几乎要昏过去。 眼见着马匹受惊之下,原地乱转,李欢歌被它甩来甩去,而一块大石头就要砸下,秦沧澜从马上一跃而起,顺势 (本章未完,请翻页) 出剑,没有开锋的重剑撞在石头上,溅起火星,将其从中击开。而秦沧澜在半空中踢飞两块石头,砸在马的屁股上,马匹一个旋转,刚好将被击开的石头挡下。秦沧澜足尖点地,再次腾空而起,将重剑收回手中,砍断缠在李欢歌手上的缰绳,那手臂已经被勒的青一道紫一道了。将几近昏迷的李欢歌揽入怀中,再次快跑几步回到自己的马上,顾不上身后倒地吐着血沫的马匹,二人一马飞驰而去。 可怕的景象持续了大概一炷香,终于渐渐平息。等到没有了别的声音,张不周二人摸索着爬上横在路中间的巨石阵,远远眺望着秦沧澜去的方向,虽然嘴上抱怨,可是心里急到不行。一个是救过自己,一心要收自己为徒,还是无为道人挚友的秦沧澜,一个是和自己有婚约,更不用提她还是南唐的公主。无论是哪一个,出了事都足以叫人心痛不已。等到心焦之时,终于见到一匹马朝着这边跑来,张不周身形不稳,差点摔倒:“怎么只有一匹马。” 不干顾不上去扶他,急忙爬上更高的石头看的更远些:“是一匹马,不过你不用急,秦老前辈在骑马,那姑娘也在马上。” 张不周这才安心了不少,秦沧澜骑术精湛,纵马在地上的乱石里不断穿插,明明是几乎看不到路的路面,他却偏偏像是如履平地般。等到了离二人不远的地方,张不周终于看清马上的李欢歌,看她四肢健全,终于放下心来。 二人脚下是这段路上石头堆叠最高的地方,已经无法通行。秦沧澜艺高人胆大,随着距离越来越近,速度不降反增,到了山石前将缰绳勒紧,胯下马匹高高跃起,落在半丈高的石头上,如法炮制几次,几乎要到达顶端之际,意外发生了,本就是随机滚落的巨石,相互堆叠间并不严丝合缝,马脚再次落下,足下的岩石传来一阵稀啦啦的声音,瞬间崩塌。 张不周额头冷汗瞬间渗出,如果跌落石堆,要被不停崩塌的石头砸死的。千钧一发之际,秦沧澜一手拎起李欢歌,足底点在正在下坠的马身上,高高跃起,双脚在空中交叠一次,拼尽全力地跃上了张不周二人脚下的石顶。将李欢歌抛给张不周,秦沧澜毫无形象地跌坐在石头上喘着粗气。 张不周怀里抱着李欢歌,和不干一样目瞪口呆。刚才秦沧澜在空中很明显已经力竭,只是那双脚交叠,竟硬生生地又多出一股气力,这才得以冲上来。张不周忍不住咋舌,不干可能不懂,他确实明白的,这半空中本就无处借力,再加上重力的影响,秦沧澜怎么做到二次发力的。 不干冲着秦沧澜抱拳道:“老前辈这一手“梯云纵”,实在是令人叹服。” 秦沧澜看似累极,气息不稳道:“小子,你们不知道,这招梯云纵,是牛鼻子老道独创的绝学吗?我还是跟他学的呢?” 见不干一脸疑惑,张不周解释道:“牛鼻子老道说的是咱师父。” 不干窘迫道:“前辈还请口下留德。至于这梯云纵,我只是见师父施展过,并不知道是他老人家所创。更没想到前辈和家师还有这般渊源” 张不周道:“我怎么没见过师父用这招。” 不干道:“当初你没上山的时候,但凡山中野果熟了,师父都会带我们去采摘,师父每次都要施展这招,将几丈高的果子一跃摘下。后来嘛,等你身体康复了以后,师父说你爬树比猴子还灵活,就不用亲自去摘了。” 张不周怒道:“难怪每次我上树摘果子你们都要在下面笑,还不告诉我是为什么。” 许是想到往日的开心场景,再想到如今几个师兄弟和师父都被困在富顺县,生死不知,不干一下子变得失落起来。 知道不干在想什么,张不周拍拍他的肩膀,对着秦沧澜问道:“前辈,你的身体怎么样。” 秦沧澜气息渐稳:“我没事了,只是很久没有这么大的动作,有点吃不消。这小丫头说的对,我已经是个老头子了。” 张不周低头看看平躺在地上的李欢歌,眉头又皱了起来,秦沧澜道:“应该没什么事,只是被马甩了几下,不会有什么内伤,估计是被吓到了。反倒是手臂上的伤势看起来不轻。” 张不周点点头:“刚才替她把过脉了,气息稍微紊乱而已。至于臂上的伤势,也没什么大碍,没伤到筋骨。” 不干道:“现在怎么办,虽然往前的路没问题,可是往蜀州去的路已经堵死了,这姑娘眼下有伤在身,需要人照顾。可是渝州那边,同样紧急,咱们耽搁不得了。” 秦沧澜道:“你就算是急也没用,眼下咱们四个人,两匹马都已经死了,只剩下两匹。抛下这姑娘不管,这小子肯定做不到,那就只剩一种办法。两人一骑,你嘛,当然跟我一骑,至于这小姑娘,谁家的就交给谁管。” 张不周汗道:“前辈不要乱说,刚才她的话您也听到了,我们都无意成婚。更何况这人是前辈您救回来的,当然是您负责。” 秦沧澜站起身道:“我呢,第一是看在故人的面子上,这小丫头是李煜的女儿,又是芳菲剑派当代掌门的徒弟,那毋庸置疑就是李煜那位从紫清山上娶回宫的皇后之女了。我和芳菲剑派的事你也知道,这次算是给老夫当年的荒唐事弥补一二。第二嘛,我看这小姑娘不错,根骨挺好,性子也直爽,长相嘛,更是没得挑,给你做婆娘,你小子不亏。这二者相加,我才愿意出手救她。你要是不想管,我把她扔下去便是。” 虽然明知道他在说笑,张不周还是不自然地挡在他和李欢歌之间,秦沧澜见状笑道:“口是心非,你小子和牛鼻子老道没学什么好东西。喂,那个傻道士,还在等什么,要想赶路就和老夫一匹马。” 不干看看张不周,促狭地笑了笑,追着秦沧澜的身影而去,石阵之下,张不周和他的马还安然无恙。 张不周苦笑地看着还躺在地上的李欢歌,缓缓开口。 “哎,既然醒了就不要装睡了,你很没有表演天赋知道吗?” (本章完) 70beikan 第九十八章 师徒重逢与故友重逢 李欢歌偷偷微睁一只眼,见张不周看向别的地方,于是假装悠悠转醒:“这是什么地方,发生什么事了。” 张不周转过头来笑道:“好了好了,知道你姑娘家脸皮薄,明明一个是师门仇人,一个刚刚严词退婚,现在要靠这两人的帮助,肯定会不好意思。不过刚才的话,你也都听到了。我们实在没办法分人出来护送你回去,是要跟我们一起走,到地方再分开,还是自己留在这里,等你的六师姐来找你,你自己决定。” 李欢歌站起身来,白了张不周一眼,看向被几处坍塌覆盖的道路,就算周沐追来,凭她一人之力又怎么穿过这条已经看不出来的山路。再者说,这破山头还会不会再崩塌谁也不知道,留在这里等死吗?沉默着爬下石堆,李欢歌站在了剩下的那一匹马旁边。 张不周无奈笑笑,跟着下了石头。“你的手臂受了伤,不能骑马,还是我来。”张不周好心道。 李欢歌哼了一声,单手抓住马鞍,翻身就上了马:“本公主从小骑马,不知道摔过多少回,这点小伤算得了什么,看你的样子就知道骑术不精,不是着急赶路吗,上来,本公主勉为其难带你一程。” 张不周道:“不知道摔过多少回,这有什么可显摆的,再说了,这是我的马,什么叫你捎我一程。” 李欢歌道:“你走不走,不走我自己走了。” “别别别”,无奈地爬上马:“我说你脾气怎么这么暴躁,跟火药似的一点就着。” 李欢歌疑惑道:“火药?那是什么药?治什么的。” 忘了这个世界没有火药了。张不周双手前伸,刚刚碰到李欢歌的裙摆,就被狠狠地拍了一下:“登徒子,你想干什么。” 张不周揉捏着手:“你有病,我不抓着你,一会儿马跑起来把我颠下去怎么办。” 李欢歌怒道:“你才有病,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你不懂吗?看你也像是练过武的,连安定呆在马上都做不到吗?” 张不周小声道:“我又没摔过那么多次,哪有什么经验。” 李欢歌气道:“那你就抓住马鞍,总之别碰我。驾!”说完就一鞭子抽下,马儿像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张不周慌乱之下差点后仰栽下马去,急忙依言抓住李欢歌屁股下的马鞍。 李欢歌没有吹嘘,她的骑术确实要比张不周强上太多。即便是从一个人变成两个人,可是马儿奔跑起来却比之前更快更稳。路上遇到坑坑洼洼,张不周几乎感觉不到就迅速跑过。唯一不舒服的地方就是屁股下没有马鞍,在马背上磨得生疼。 没用多长时间就追上了前方的秦沧澜和不干,秦沧澜促狭笑道:“哟,小两口同乘一骑,很是甜蜜嘛。” 李欢歌本想张口就骂,可是转念想到刚刚是他救了自己,愤愤道:“别以为你救了我就可以胡说八道,一桩归一桩,我早晚要替师门出当年那口恶气。” 秦沧澜笑道:“小丫头志气不小,不错,比我这还没收下的徒弟强多了。怎么样,要不要考虑改换门墙,投我门下,我保证不出两年,你那个当皇后的掌门娘亲也不是你的对手。” 李欢歌“呸”了一口,不去理他,打马加速,张不周回过头来,对着秦沧澜做了个求饶的手势,老匹夫刺激李欢歌不打紧,自己的屁股可是在遭殃。秦沧澜哈哈大笑,连不干都跟着一起幸灾乐祸。 有秦沧澜和李欢歌两人在,赶路的速度飞速提升。虽然每匹马上两个人,但还是要比张不周和不干单独骑行快上不少。因为要时刻注意自己的动作和坐姿,张不周的屁股和大腿磨得一片模糊。夜里休息时还忍不住叫唤。不干给他上了点药,又将水囊割开给他当垫子,李欢歌也渐渐放松了警惕,张不周的手不时碰到她,除了脸红之外,倒也没再说什么。张不周找了个比较舒服的姿势,大胆地抓住李欢歌的衣摆,一路惨叫着,总算是在第四天下午到达了富顺县。 顾不上休息,不干急匆匆地就要进县城去找无为道人。张不周连忙将他拦住:“现在县城里是什么情况尤为可知,说不定已经极为惨烈,我们必须做好充分准备才能进去。” 将一直小心携带的包袱打开,取出几块厚实的布料和针线。张不周将东西一分为二,递给不干一份:“我要缝制一些东西,你照着做。” 见二人坐在地上,居然干起了针线活,秦沧澜没有兴趣,找了棵树上去睡觉。李欢歌倒是笑着在一旁看:“想不到你们两个大男人,还会女红” 这几天相处下来,李欢歌的脾气收敛了不少,不再像之前那样针锋相对高高在上。张不周一边剪着布料一边道:“在山上的时候,每天都要练剑,打坐,时间长了,衣服总会磨损。虽然我祖父会差人来送布料,可是师父说修道之人应该尚俭以修德,让我们将破掉的地方自己补一补。时间长了以后,上至师父,下至我们几个徒弟,这手针线活都是拿得出手的。有机会介绍你认识我们的大师兄,人称“青城山一枝花”,经他手补好的衣服,不光边线齐整,还总会绣上一朵花来掩盖缝补的痕迹。那手艺,比你们山下的绣娘都好。” 李欢歌兴趣更甚:“哎,你在山上修了几年道啊?是不是因为当了道士,不能成亲,所以才不敢觊觎本公主。” 张不周抬头看了她一眼,从脸庞扫过胸前,缓缓道:“我们这一门可以成亲的。我之所以对你无意,是因为不想我将来的孩子没饭吃。” 李欢歌道:“怎么可能,不说本公主的家世,就算是你凌国镇国公府公子的身份,如果结了亲,怎么说也不会让孩子没饭吃。” 张不周笑而不语。 秦沧澜在树上插嘴道:“傻丫头,他是嘲笑你胸脯轻飘飘,不是良母相。” 李欢歌的脸瞬间通红,捡起地上的石头砸向张不周。张不周躲闪不及,腰上吃了一记,龇牙咧嘴道:“你属狗的啊,说翻脸就 (本章未完,请翻页) 翻脸。” “登徒子,再敢出言不逊,本公主掌你的嘴。”李欢歌气愤说完走开。 张不周揉了揉腰:“山下的女人是老虎,善人诚不欺我” 不干嘿嘿笑了两声:“老虎不可怕,怕的是这只老虎只咬你。” 张不周将刚才砸自己的石头扔向他:“幸灾乐祸是要遭报应的。” 等二人将东西做好,秦沧澜从树上跳下来,拿着那块小小的布料仔细打量,只见一块棉布,两端是两个圆环,中间则是方方正正。“你们两个这么半天,就为了做这个小东西?” 张不周傲然道:“是的,前辈不要小看它,这东西有大用处。” 秦沧澜不屑道:“什么用处?你打算用它抓老鼠?” 见三人或困惑或质疑,张不周取过一个成品,将两个圆环套在耳朵上,方正的那块则正好挡住口鼻和大半的脸庞。布料不如前世得好,要厚上很多,不过对此时的张不周来说,厚一点的布料让他更有安全感。“这个东西叫做口罩,顾名思义,可以将我们的口鼻都罩起来。” 不干道:“我看着更像是干坏事的人用来遮挡面目的东西,咱们进富顺县,没必要遮遮掩掩。” 张不周摇头道:“鼠疫也好,其他的疫病也罢,都是可以通过呼吸传播的。戴上口罩以后,可以遮挡一部分的细菌,减少被感染的风险。虽然材质不行,也没有细铁丝可以用来固定上端,不过怎么也要比毫无防护就进入疫区强上不少。” 三人疑惑更甚,对张不周所说的细菌啊、呼吸传播什么的,完全听不懂。 张不周笑笑:“不用管那么多,总之你们记住,进入县城以后就要一直戴着这个东西,千万不要摘下来。肯定是有利无害的” 和张不周一起长大,见他搞出过很多稀奇古怪东西的不干接受得最快,拿起一个口罩有样学样地戴好,秦沧澜原本不想戴,见张不周神情严肃,也拿了一个。到李欢歌伸手的时候,张不周按住她的手:“公主殿下,你就不要进去了。” 李欢歌挣脱开:“为什么,凭什么你们去得,我就去不得。” 张不周道:“县城里的情况虽然还不清楚,但怎么想都不会是个安全的地方。公主殿下金枝玉叶,凤体贵重,还是在外面待着比较好。路上虽然有几处阻挡,但我想凭我手下的本事,应该还难不倒他们。公主殿下不妨前往渡江口,安心等候他们到来。” 李欢歌道:“当谁稀罕跟你们一起去,那本公主就不管你们了。” 见李欢歌听话,张不周点点头,将身上的银钱都交给她:“公主殿下保重。” 三人的身影逐渐远去,在阳光下拉出长长的影子,李欢歌看着这幅景象,不知怎么的突然感觉很不舒服。 “喂。” 张不周听到喊声,回过头来。 “臭小子你要活着出来,本公主还有账没和你算呢。” 张不周转过身,摆摆手,逐渐消失在视线中。 富顺县已经和不干离开的时候大不相同。正是春种忙碌的时候,城门外的田地里却一个人也没有。到了城门处,几个士卒倒是坚守在岗位上。见有人到来急忙喊道:“站住,干什么的?” 不干上前道:“几位大哥,我是无为道人的徒弟,奉命去求援,现在回来了。” 听到无为道人的名字和求援二字,几个士卒倒是来了精神:“求援,是去请郎中了吗?” 不干回头看看张不周:“算是。” 为首的士卒打量了一下跟在他身后的人影,一看打扮就知道年纪轻轻的张不周被他忽略不计,将目光落在了秦沧澜的身上,胡子很长,抬头纹很深,倒是有点郎中的风范,只是这老郎中腰间佩剑,还拿着个酒葫芦,远远地便能闻到酒气,眼神中也透着股煞气,再加上脸上罩着的奇怪面纱,看起来就是个不好惹的。 小头目咬咬牙道:“按理说我不该说这话,可是不说的话,我这心里过意不去。好叫你们知道,现在城里已经死了几十号人,无为老真人也没什么办法。你们若真是郎中,想好了再进来,别无端端地葬送了性命。” 张不周心中暗叹,这小头目倒是个心善的。“放心,我们既然来了,就已经想好了,没有再打退堂鼓的道理。” 小头目暗嘲他年轻人好出风头,等见了那几十具死状可怖的尸体还不知道要吓成什么样子。但不干和老郎中都没出言反驳,小头目也就依言打开了栅门。 “还得劳驾问您一句,我师父无为道人现在在哪里。”不干问道。 “老真人前日搬去了县上的菩萨庙,那里地方大,老刘头的家里死绝了,真人说不能再在那里呆着了,就让两个徒弟抬着病号进了庙。除了每日三餐以外,不许任何人进入。”小头目消息倒是灵通。 张不周摸出一粒碎银:“这位大哥,能否帮我们带个路。” 小头目接过银子掂了两下,摇着头又放回张不周的手里:“带路可以,这钱嘛,就算了。我算看明白了,有多少钱都没有不得病重要。你们既然是来帮咱们县城看病的,收你们的钱,我就太不是人了。跟我走。” 进了城以后,原本应该有很多摊贩的街道,空空荡荡,连一个人影都没有。各家各户也是大门紧闭,只是路过墙外的时候,能听见隐约的呜咽哭声。小头目道:“这都是家里有染上疫病的,送去了老真人那,不过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一个好起来的,大家都知道是有去无回。县令大人说了,就算是死了人的,现在也不能办葬礼,都是草草装了棺材,摆在义庄放着呢。” 张不周眉头一皱,只不过有些事和这小士卒说也没用,眼下还是要见到师父再从长计议。 相比于县城里的其他建筑,菩萨庙确实要大上不少,至少比刚才路过的县衙还要大。门外二十步远,有四 (本章未完,请翻页) 个士卒把守着。“王元,你不好好守城门,带人来这里干什么。怎么,难道你好心来替兄弟?” 小头目王元道:“休得胡说。这几位是老真人派人请来的援手,来给大家看病的。” 那士卒愣了一下,无为道人和县令程才先后两次派人前往渝州城求助都无功而返的事瞒不了大家,谁也没想到在疫病爆发这么多天后,突然有人来援助。“是我孟浪了,多有得罪。真人在里头,我这就给你们叫门。” 拍了许久的门后,一个声音在里头响起:“深夜拍门,是又有人病倒了吗?” 张不周和不干对视一眼,眼泪几乎都要下来了。是无为道人的声音,虽然透着些许疲惫,可是还算有力,依然不急不忙,透着安抚人心的力量。张不周高声道:“师父,是我” 大门吱哟叫着被缓缓打开,无为道人慈祥的面孔出现眼前:“不周?你怎么来了?你来这儿干什么,这里危险,快快离开。” 张不周抢步上前,搀住无为道人的手臂,见他虽然眼神清明,可是脸上写满难以掩饰的辛苦。“师父,我都知道了,您不要劝我,徒儿或许有办法解决鼠疫。” 无为道人来不及劝阻,张不周就已经闪身进了院里,无奈叹息道:“你这孩子,总是这么毛毛糙糙。罢了罢了,这也许就是命数。” 等到不干和秦沧澜都进了院子,大门再一次关闭上。张不周抬眼四顾,只见大殿中摆满了简易搭起的床板,上面都是病人,有些正在昏睡,还有的醒着,不时地干呕。一个身影走在床板之间,给病人喂药,正是二师兄不白。院子的两侧各有一排厢房,一边是生火熬药的地方,现在炉子上还煮着药,地上横七竖八地堆了不少药材,屋门半敞着,从无为道人身上的味道来看,刚才应该就是他在熬药。 张不周问道:“师父,您老人家还好。” 无为道人叹了口气:“说起来老道真是惭愧,一把年纪的人了,若是这疫病落到我身上,我去了便去了。偏偏要找上这么多的百姓,老道我想尽了办法,可还是已经有百余人病逝了。” 张不周扶住他道:“师父不要过于伤心,您不是教导我们说生老病死,皆为人生嘛。看开些,我们现在要做的,是将还活着的人救下来。” 无为道人抓住他的胳膊道:“刚才你说,你有办法?是有什么方子可以医治这个病吗” 张不周道:“对不起师父,我没有方子。” 无为道人眼中的光又黯淡了下去:“臭小子,这会儿不是调皮的时候,你怎么能骗我呢?” 张不周摇摇头:“师父,我不是骗你。要说这个世界上有谁能想出治疗此疾的方子,我想一定非您老人家莫属。” “若是给老道一年半载的,说不定还能有所成果,可是眼下时间不等人啊。都不用半年,再拖上三个月,这县城的人不病死也要饿死了。” 张不周道:“师父莫急,我来想办法阻止这个病的扩散,您老人家安心研究药方。我们师徒几个一起,一定会有办法的。” 不干道:“师父,大师兄呢?还有,不净师弟怎么样了?” 无为道人示意屋内关着的那排厢房:“不明连着熬了两天,吃不消,早早地歇下了,不白在殿里,你们也看到了。至于不净,哎,虽然发病早,好在这些年跟我修行,底子深厚,和他一起发病的人都已经去了,他还挺着。” 张不周悲从心来,不净和自己年龄最为接近,在山上的时候也最喜欢粘着自己,而自己也同样喜欢这位有些憨但是重感情的四师兄。眼下他生死未卜,重病不起,实在叫人心痛,暗下决心,一定要想出办法,绝不能让自己如此在意的人就这么离去。 不干和张不周去厢房放行李,顺便看看大师兄,院子里只剩下了黑口罩蒙面的秦沧澜。无为道人看了半天还是没敢认,试探着问道:“这位居士,与我那两个徒儿?” 秦沧澜哈哈大笑,声若洪钟:“牛鼻子老道,想不到你也有这么失魂落魄的时候,当初那副高人的风采呢?怎么,抖不起来了?” 无为道人听见牛鼻子老道这个称呼就已经变了脸色,听到后面的时候眼睛不自觉地睁大,竟然破天荒地骂了一句脏话:“是你这个王八蛋。” 听见二人在院子里交谈,张不周这才想起来,急忙走出来道:“对了师父,忘了跟您说,这次还带来了您的陈年故交,秦沧澜秦老前辈。” 无为道人毫无风度地“呸”了一口:“狗屁的陈年故交,我与秦贼势不两立,你怎么会认识这个混蛋的。” 张不周和随后赶来的不干面面相觑,师父这是怎么了,平日里最讲究波澜不惊,今日如此激动不说,还出口成脏,秦沧澜不是说他和师父是老朋友吗?师父跟老朋友打招呼的方式还真特别。急忙解释道:“我与秦老前辈的结识实属偶然,不过老前辈一直想收我为徒传我剑法来着。” 无为道人咬牙切齿道:“你,学,了?” 张不周赶紧摇头道:“没有没有,徒儿没有得到师父的同意,万万不敢拜他人为师学艺。” 无为道人面色这才稍有缓和:“算你有良心,没想着要你师父的老命。回屋去,我和这老匹夫有话讲。” 等到二人慌里慌张地又进了厢房,秦沧澜忍不住笑道:“牛鼻子老道,这还是我认识你以来第一次见你如此失态,怎么,见到我这么激动吗?” 无为道人面色铁青:“激动,怎么能不激动,你这个杀千刀的,祸害一次不够,现在又来祸害小的,老道我收几个徒弟容易吗?这次就算和你拼了,老道也不会让你得逞。” 秦沧澜摆手道:“别生气别生气,你看我这次不是没有强行下手嘛。” “我看你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无为道人冷冷道。 “没安好心。” (本章完) 70beikan 第九十九章 应对鼠疫 秦沧澜夸张地笑道:“瞧你说的话,哪里还有半点世外高人的样子,黄鼠狼给鸡拜年,我是黄鼠狼,那你是鸡?” 无为道人气得把拂尘上的马尾长毛都薅掉好几根:“别怪老道丑话说在前头,我劝你还是速速离去,莫要老道真的翻脸,到时候闹得难堪起来,对谁都不好。” 秦沧澜翻了个白眼:“这又不是你的地盘,实话告诉你,除了想见你之外,老夫还受了张韬的委托,要保护他这宝贝孙子去南唐给贺寿,所以啊,你想赶我走是不可能的。不过呢,老夫也不会呆上太久,等那小子帮你解决了鼠疫,我们就要离去了。” 说回到鼠疫,无为道人忍不住又心情低落:“老道一定会让那天早点到来。” 秦沧澜挑眉道:“再好不过,和你呆在同一屋檐下的时间太长的话,搞不好我会变成疯子。” 无为道人道:“我看你早就已经疯了。”说罢转身离去,回厢房去看灶上的药。 秦沧澜呆站原地发愣,半晌道:“是啊,我可能早就已经疯了。” 周沐即便有些不情愿,却也知道眼下和谷雨等人一起行动是最好的办法。之前和李欢歌两个人从大路绕过来,耽搁了不少时日,这次想快速追上他们,只能选择从难行的蜀道穿行。将大小事宜向刘璋交代好以后,众人随即出发。刚刚走出不到一天,骇人的景象出现眼前。 原本还能数马并行的蜀道,已经被崩塌的山体覆盖,看不出原来的样子。陆升看了一阵道:“应该就是最近崩塌的。”周沐悲从心生,几乎要瘫倒在马上;“欢歌” 谷雨和白露急忙扶住她,轻声安慰:“周姑娘不要急,公主殿下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眼下当务之急是要查看清楚,一点点的痕迹都不放过。” 做过斥候的程耳率先出动,带着跨下的马闪转腾挪,翻过了障碍扬长而去,其他人则在眼前的堵塞处寻找痕迹。随着时间的推移,周沐尽管忧心忡忡,可还是放松了不少,至少目前这一处,没有发现任何不好的痕迹。 大概过了一个时辰,程耳打马返回道:“前方像这样的崩塌还有四处,其中一处,发现了李姑娘的马,看样子是被滚石击中,已经气绝了。再往前的路上,有崩塌发生以后驾马行过的痕迹,再往前最大的障碍处,又发现一匹被掩埋在石头里的马,不过没有人受伤或者出事的痕迹。” 听到前面的话,周沐几乎要昏厥过去,等到程耳全部说完,内心倒是又升起几分希望:“这么说,没有发现欢歌他们的踪迹?” 程耳沉思片刻道:“路上的马蹄印很乱,据我推测,是有人在事故发生之时赶回来救人,并且成功了,至于救下来以后的去向,因为受障碍所限,无法探查。” 谷雨道:“有秦老前辈和我家公子在,总不会放任公主殿下出事。周姑娘,现在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你要坚持住,相信公主殿下一定会无碍的。” 周沐道:“一个老匹夫,一个隐瞒身份的小人,会有那么好心?” 白露气道:“说到隐瞒身份,你们不也是一样?哪来的底气嘲讽别人。告诉你,我家公子的为人我们很清楚,就算是陌生人他也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出事,你不要在这里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周沐被说的脸色通红,强硬道:“是不是真的,总要找到人才知道。现在路被堵死了,怎么找。” 谷雨和程耳问询了几句,皱眉道:“若是没有马匹,咱们还可以徒手攀越,可是现在要想急行赶路,马匹是万万不能没有的。唯一的办法,是绕道而行,路程上会有所增加,不过胜在道路平坦,想来只需多费上两天的时间。” 事不宜迟,众人调转马头,寻找着可以绕行的路,程耳刚刚的搜寻中已经有所发现,山谷底的河流边,有人走过的痕迹。尽管看起来都很镇定,其实每个人心里都是一片阴霾,在没有见到本人之前,任何好的坏的猜测,都有可能是真的。 李欢歌和三人分开后,心情莫名的低落。张不周他们不再需要,就将两匹马都给了她。骑着一匹,后边跟着一匹,李欢歌喃喃自语:“明明是大小混蛋,本公主为什么要为他们担心。那个臭小子还大言不惭地说不想迎娶本公主,真是狂妄。只有本公主拒绝的权力,哪有他不同意的份。更何况他还敢说,敢说”低头看看自己的胸前,李欢歌俏脸上飞起两朵红云:“登徒子,等再见到你非狠狠教训你不可。” 料理完病人的不白回到厢房,见到张不周和不干,很是开心。草草地叙了旧,不白叹息道:“不周啊,你何苦要来。” 张不周笑道:“这样的话我已经回答过三师兄一次了,二师兄不用再说了。既来之则安之,说不定我真的能想出办法来呢。” 不白道:“你打小就鬼点子多,说不定真的能有办法。这该死的瘟疫快些结束,这段时间大家都要崩溃了。” 张不周看了看躺在床榻上呼噜震天的大师兄不明:“咱们这么说话,他都不醒吗?” 不白笑道:“大师兄倒是好福气,在这种情况下都能睡得着。”话刚说完,不明突然睁开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三人。 张不周试探着叫了一声:“大师兄?” 不明眼珠转了一圈道:“不周你叫我啊,是不是要开饭了,今日吃什么。” 三人面面相觑,还没来得及回答,不明的呼噜声又响了起来。张不周哭笑不得道:“看样子是在做梦。” 见不干想要摘下口罩,张不周急忙劝道:“别摘了,就戴着睡觉。” 不白好奇问道:“你们两个戴的这是什么东西,怎么,脸上长东西不敢见人啊。” 张不周笑道:“这叫口罩,可以遮挡鼠疫,戴着,怎么说也安全些。明天起来给你们也每人做一个,大家都戴上。” 三人挨着不明躺成一排,不白道:“你这么害怕呀。” 张不周道:“当然了,我可是很怕死的。” 不白笑道:“那你干嘛还非要来。” 见他没答话,不白以为他睡着了,翻身吹熄蜡烛,张不周悠悠道:“我怕死,可我更怕你们会死。” (本章未完,请翻页) 黑暗中的不白仰面躺着,突然就笑了。 “睡觉。”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看着不白两个大大的黑眼圈,无为道人问道:“怎么搞的,你们师兄弟几个也没分开太长时间。有这么多的话要说吗?” 不白一脸怨念:“徒儿宁愿秉烛夜话。您是不知道,大师兄,三师弟和小师弟三个,昨晚的呼噜声一个比一个响亮,我根本就睡不着。” 无为道人叹息一声:“这些日子你们都辛苦了,不干和不周想来也是昼夜赶路,很是劳累。” 屋内,睁开眼的不明先是伸了个懒腰,这才注意到桌子旁坐着两个人影,定睛一看惊喜道:“不干你回来啦,还有不周,你怎么也来啦。说来也巧,作业我还梦到你们两个了。” 张不周和不干对视一笑:“那可真是巧了,梦变成了现实。除了我们两个,你还梦到什么了。” 不明唧唧嘴道:“还梦到不周师弟整治了一桌好菜,吃的那叫一个香。” 张不周笑道:“等此间事了,我一定为师父和几位师兄做些好菜,看你们几个全都瘦了。” 不明叹息道:“有什么办法,鼠疫来势凶猛,连四师弟都倒下了,我们几个又哪来的心思吃饭,更不用说每天还要不停地照顾这些病人,不瘦才怪。” 张不周道:“会好起来的,来,先把这个戴上” 在向无为道人解释过后,精通医术和病理的老道士很快就认可了口罩的存在。众人吃过县衙送来的稀粥后将口罩带好,一起进了大殿。 目光扫过,粗略一数大概有将近六七十号病人,不净也赫然躺在其中。张不周问道:“师父,这些人的症状是否都类似。” 无为道人摇摇头:“不一样,这正是我感觉最奇怪的地方。你看,大殿中最左侧的这些,身上有多处红肿,发热,剧痛,病情较轻;中间的这些,主要是发热、咳血;而右边的这些,除发热外,还会呕吐、便血,最可怕的是,这一类病人死后尸体呈紫黑色,甚是可怖。而这一类也是发病最凶的,只要倒下,三日内必死。” 张不周认真地观察了一下,对无为道人感到赞叹,不愧是经验丰富医术高超的老神仙,就这一手区分不同症状进行观察就足以让当世的很多郎中自惭形秽了。前世的时候,华夏在进入新社会后基本没有受到鼠疫的困扰,反倒是自己在非洲当雇佣兵的时候,那个落后而危险的地区,鼠疫常年泛滥。而根据刚才无为道人的描述,确实也符合前世时所见过的几类鼠疫患者症状。“师父可曾用过什么药。” 无为道人道:“我拟了几个方子,可惜都没有奏效。” 张不周心里想着,如果有链霉素、庆大霉素、氯霉素之类的抗生素就好了,以这个世界的人没有经历过抗生素的身体素质,保管好的飞快,可惜没有。只有类似于中医这样的手段,但是中医的方子,讲究君臣辅佐,一时半会想调配出一个正合适的方子来实在难如登天。 张不周非常纠结,前世在非洲的时候,因为被鼠疫吓到,特意上网查过各种偏方,其中针对不同症状的中医药方他还真看过,可惜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其中大概的药材。想了半天,张不周还是说道:“师父,我这倒是有几个方子,是我在国公府上的孤本里看到的,不如我将能记得的写下来,您再补充补充?” 无为道人大喜过望:“真的?快快说来,且待我看看” 不干加入了和两位师兄一起照顾病人的行列,满地的呕吐物,还有一些失禁的,大殿中的味道恶臭难闻。张不周发明的口罩能不能抵挡疫病不清楚,至少能挡住一些臭味。 “生石膏、生地、黄连、连翘、赤芍师父,我只能记得这几样。”看着无为道人满是期盼的目光,张不周不好意思道。 无为道人倒也不急,拿过记下的药名端详着:“这几位药材,主治清热解毒,倒也算对症下药。我之前的方子里也用了这些,可是收效甚微。” 张不周道:“其他几味想不起来了,但这几味肯定是有的。师父不妨在这几味药材的基础上尝试添加其他的,根据不同症状再对症下药。” 无为道人思索道:“不错,能够确认几味药材就已经省去很多麻烦了。” 张不周继续道:“师父在添加药材以后,不妨针对同一症状的不同人使用不同的药方,再进行观察,看有什么区别没有。对于有效的药方再行斟酌。” 无为道人想了一下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如果将同一药方给所有人都服下,并且做好记录,对于其中效果显着的药方再行斟酌,肯定要比同时给所有人服用同样药方更好。“徒儿,你看的孤本叫什么,回蜀州后可否容为师一观。” 张不周愣在当场,不知道该说什么,半晌才挤出一句:“哎呀,上次我看完以后随手就扔了,不知道放哪里去了。”看到他的样子,无为道人笑道:“还是那么毛毛躁躁” 张不周嘿嘿傻笑道:“师父,您的医学功底深厚,我就不给您添乱了。来的时候我听守城门的士卒说,所有和老鼠有过接触的人都被关在大牢里,病死的尸体也都放在了义庄,这样子可不行,容易出问题的。” 无为道人习惯性地想要捋一下胡子,一伸手才发现被口罩挡住了,哑然失笑道:“你做的这个东西还真是奇怪。会有什么问题?” 张不周严肃道:“我想师父您也看出来了,这个鼠疫不光是老鼠能传染,患病的人也是可以传给其他人的。具体的道理我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您只要知道它可以通过喘气、吃饭、喝水,甚至是拉屎拉尿都有可能传染,哪怕是死掉了以后身上也是带有毒性的。但是有一个问题在于,并非所有和老鼠、和病人有过接触的人都会患上这个病。所以” 无为道人大惊失色:“所以将所有人全部关在一起,可能会让那些没有被老鼠传染的人,反倒被其他人传染上?” 张不周点点头。 无为道人痛心疾首道:“老道我作孽啊。这个主意还是我帮着县令拿的,还不知有多少原本可以平安无事的人因为这一决定染上病祸,为师,为师万死难辞其咎啊。” 张不周急忙劝道:“师父也不要太 (本章未完,请翻页) 过自责,您非圣贤,对这个病又不了解,当时做出那样的决定可以说是不成办法的办法,毕竟到底那些人会不会被传染谁也不知道,也许他们本来就已经患病了。” 无为道人道:“你不要劝我了,错了就是错了,为师还没有老糊涂,这点担当还是有的。眼下你先去解决此事,等此间事了,为师若是能苟活下来,再行赎罪之事。” 张不周神情黯然,无为道人的性格他很清楚,这件事其实严格说起来,并不是他的错误,毕竟一个新的瘟疫出现,没有人了解它的情况。可是无为道人行医多年,活人无数,被大家奉为活神仙的他,因为这一个错误的决定,可能陷入“草菅人命”的指责当中。 来到院中,张不周沉声道:“秦剑神何在?” 西南角的桂花树上,秦沧澜悠悠道:“小子,你找我有事。” 张不周来到树下,只见秦沧澜躺在树干上,正在喝酒:“前辈倒是好雅兴,不过连下酒菜都没有一碟,干喝岂不是无趣。” 秦沧澜嘿嘿一笑:“小子,这你就不懂了,旧友重逢,即便不能乘兴对饮,也足够老夫自己大喝一壶了。” 张不周道:“旧友重逢?可是我看我师父好像并不怎么欢迎前辈的到来。你们两个之间,是不是有什么旧怨啊。” 秦沧澜嘟囔着从树上跳下:“牛鼻子老道的怪脾气你应该也是清楚的,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我都已经忘了,偏偏他记得清楚。也就是我不跟他计较。你找我有事?” 张不周正色道:“正是,小子有事要做,不过可能会有人阻扰,需要前辈从旁照应。” 秦沧澜又大喝了一口:“你小子事还挺多,要不是想收你为徒,老夫才懒得管你这些事。” 张不周此行的目的地,正是昨日路过的县衙。虽然富顺县是穷乡僻壤,可毕竟和渝州城离得不远,这不大不小的县城里,与渝州的权贵攀亲附势的不在少数,这些人不去渝州城里做那遍地都是的“凤尾”,偏偏选择留在富顺县做“鸡头。”士绅土豪,说的就是这些人了。鼠疫来袭,不管是什么身份,什么背景,程才都一视同仁地带走。这难得的硬气,换来的就是不停的施压。县令又如何,你手下的几十个衙役,一半都是我们的亲戚。真要惹急了我们,看你使唤谁。 在这种境地下,程才每日都龟缩在衙门里不敢出去,生怕哪家按捺不住半路把他堵了讨说法。可是即便躲成这样,麻烦还是会找上门,手下人来通报,县衙外有一大一小两个蒙面人求见。 程才疑惑道:“他们说自己的身份了吗?” 衙役回道:“那年轻些的,说是老真人的五徒弟,来找县尊有要事。” 程才道:“不是来找事的就好,请进来。” 等到戴着口罩的张不周和秦沧澜出现,程才好奇道:“老真人自打来了以后,一直都是四个徒弟随身,从未听说过你这个五徒弟?摘下面罩来让本官瞧瞧” 张不周道:“程县令,听我师父说,你的表现不错,至少在对鼠疫的管控上,措施还算有力。只是有些手段恐怕用错了,我是来帮你纠正的。” 一旁的衙役听张不周说话如此狂妄,连忙呵斥道:“大胆,就算你是老真人的徒弟,也不可对县尊如此无礼,我看你是想吃板子了。” 张不周没去理会他,从腰间掏出一块牌子,扔到程才的桌子上:“我没有时间和程县令讨论这些小事,看过这块令牌以后再说。” 程才使了个眼色制止住想要动手的衙役,眼下整个富顺县的安危还要系在无为道人的身上,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五徒弟”没必要得罪。拿起那块令牌,正面是一个张字。 张?哪个张?疑惑着翻过令牌的背面,镇国公三个大字映入眼帘。程才如同令牌烫手一般,直接掉在了地上,当啷一声响。程才哆哆嗦嗦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堂下拱手行礼道:“下官渝州富顺县令程才,见过镇国公府,呃,不知是哪一位大驾光临。” 张不周连忙将他扶起:“小子只是一介白身,当不得大人如此大礼。回程县令的话,小子张不周,家父张二良,家祖张韬。” 张不周自幼上山修道,本来鲜为人知,可谁让去年夏末秋初那场人口买卖案的影响太过深远,张韬有意借拆蜀军的台来给独孙张不周搭架子的小道消息传得沸沸扬扬,即便是富顺县都传得有鼻子有眼,都说张不周纵横跋扈嚣张至极,而张韬对他更是宠爱有加,一言不合就将剑南道大大小小的官员连根拔起了几十位之多。 程才道:“原来是张公子,下官属实失礼了。不知公子为何而来呀。” 张不周拿回令牌道:“我不是说了嘛,大人还是自称本官的好。无为道人真的是我师父,我是为了鼠疫来的。” 程才紧张道:“可是节度使大人已经知道了这边的事,特派公子来问罪的。下官知罪,治下死了上百号人,实在是下官无能。可是下官也是没有办法呀,这瘟疫来势汹汹,连老真人都没有对策,下官就更没辙了。” 张不周无奈摇摇头道:“程大人,你能不能认真听一听我的话。我说了,我是为了鼠疫来的,不是来耍威风的,更不是来治你的罪的,就算你有罪,也会有专门的官员来找你。更何况,就目前来看,你已经做的很好了。” 程才喜出望外:“谢谢公子夸奖,下官只是做了些分内之事。” 张不周道:“闲话少说。程大人,眼下当务之急有两件,第一件事是将大牢内关押的百姓加以区分,重新安置;另一件事,义庄存放的病死尸体,不能再放了。” 程才为难道:“这第一件事倒是好办,可第二件,下官现在找不到人手去安葬他们。” 张不周摇摇头道:“并不是要安葬。这些人虽然死了,可是身上的细菌,嗯,换个说法,身上的毒还没解掉,如果下葬,这些毒还会继续扩散,导致新一轮的传染。” 程才问道:“那该怎么办。” 张不周目光坚定地看着程才,一字一顿道:“这些尸体,有一具算一具,全都要烧掉。” (本章完) 70beikan 第一百章 烧尸 程才大惊失色:“张公子,这可万万不行啊,生死都是大事,尤其是丧礼,规矩繁多,各地风俗也不一样,可无论如何都脱不掉入土为安四个字。您要把这些病尸都烧掉,这,这会激起民变的。” 张不周沉声道:“正是因为此事事关重大,所以我才找到您,安抚百姓的事情需要您去做。” 程才面露难色:“张公子,若是寻常事情还好说,大家会给我几分薄面,可是这么大的事,叫下官如何开口啊。说句不合适的,我若是敢说出烧尸的这句话,恐怕第一个要被烧的就是我。” 张不周笑道:“大人不必如此担心,只需要向百姓们解释清楚,这烧尸是为了避免瘟疫蔓延。逝者已逝,活着的人要想好好活下去,就要将危险全部消灭掉。正如大人所说,这件事事关重大,非做不可。”见程才还是迟疑,张不周将令牌举起:“大人放心,若是将来因此事受诟病,影响了三年大评,我以国公府的名义担保,保你升迁无虞。” 程才原本纠结的心思一下子去了大半,有张不周这句话,无异于抱上了一条大腿,还是剑南道最粗的那一条。“下官知晓了,这就带人去办。”张不周将他拦下:“大人莫急,还有我说的第一件事,要将人分开安置。对于已经确定和老鼠或者和发病的人有过接触的,安置在一起,对于至今还没有症状的,要另择他处。” 程才点头道:“下官就是这么做的。” 这下轮到张不周疑惑了:“可是我师父说,是将所有人都关在了大牢里。” 程才道:“没错,老真人的确是这么吩咐的,可是公子您不知道,这些人里有几家身份不一般,把他们和平民关在一起,是要闹翻天的。再者,老真人吩咐的时候因为情况紧急,没说的很清楚,下官就自作主张了。据下官所知,这牲畜一旦生了病,肯定要把同圈舍的其他牲畜单独养起来,其他圈舍的也要远离它们,下官想着,这道理应该都是差不多的。当然,将人和牲畜作比较有些不妥,不过想来应该没错。” 张不周大喜过望:“大人这次真是立了大功,果真如此的话,实在是帮我师父解决了一个大麻烦。” 程才哭丧脸道:“立功不敢想,下官现在就盼着这该死的瘟疫早点解决,您是不知道,大牢里关着平民,至于那些有身份的,我这县衙里的房子不够用,连下官的官邸都占用了,每天好吃好喝伺候着,就这还不依不饶,您要是不信就去走一圈,保管能听见骂下官的声音。” 张不周赞许道:“大人一心为民,实在是官中典范。放心,我一定会帮我师父一起尽快解决此事。那些人要骂就随他去,反正大人问心无愧就行了。” 点齐了手下人,二十几个衙役分头去报信。要烧人家的家人尸首,若是事先不告诉一声,日后肯定更难解决。程才的预料没有错,当衙役们将消息通报给各家各户后,百姓们果然不顾紧闭门窗不得外出的禁令,纷纷都冲向了义庄。 张不周和秦沧澜先行一步到了义庄,原本就不大的房间里横七竖八地摆着几十具棺材,拥挤不堪,连院子里都摆满了,看门的衙役告知近日来每天都有十余具棺材要送往这里,守义庄的老头活了六十多岁,还从没见过这样的场景,死活不肯单独看守,程才没办法派了几个人轮流来这陪他看着。 程才后一步赶到:“张公子打算怎么烧。” 张不周来的时候已经观察过周围的环境了,义庄孤零零地设在县城的西南一角,周围没有任何人家。 “就在这院子里烧,棺材也不用再打开了,就直接一起烧掉。” 程才正准备安排人去做,得知消息的百姓们终于赶到,为首的老者须发皆白,但颇有气势,在两个年轻人的搀扶下拄着拐棍站好后破口大骂:“你们这群丧尽天良的,连尸首都敢烧,就不怕天打雷劈吗?姓程的,今天你敢动一具尸首,老朽就自缢在你县衙前,让你吃不了兜着走。”程才一见此人就头疼无比,示意属下上前拦住群情激愤的百姓。张不周问道:“这人是谁?” 程才小声道:“这位是富顺县的县老,叫楚贺岁,今年八十四岁了。八十寿诞的时候,连渝州城的刺史大人都来给他贺寿,说要沾沾长寿的福气。还递了折子给皇上。人生七十古来稀,治下出了八十岁的长寿老人,刺史大人当祥瑞一般护着。也就是他老了,不愿意搬家,要不然刺史大人早就将他请进渝州城里了。” 张不周道:“说到这个我才想起来,你县上出了这么大的事,渝州城作何反应。” 程才一脸苦笑道:“非是下官不敬,只是老真人和下官先后派人去了两次求援,却都是叫我们耐心等候的消息。富顺县仅有的几家药铺的药材都快用光了,可是渝州城的援助还没来。” 张不周皱眉道:“你得罪过渝州城的高官?” 程才苦笑更甚:“公子实在太高看我了。富顺县虽说临近渝州,可是人口稀少,又没有什么特产,一直以来都没什么存在感。不怕您笑话,我每年勉强凑出来的冰敬炭敬,人家根本就看不上眼。好在有位同乡在渝州刺史府做事,勉强能帮我说几句话,要不然下官的考评想必早就是下下等了。每年的年结,我连参加的资格都没有,连大人们的面都见不上,又哪来的机会得罪。” 张不周冷哼一声:“那就是尸位素餐,担心染上瘟疫,所以不想管,不愿管,不敢管咯?” 程才连忙低头道:“这,下官不敢妄言。” 张不周不去管他,走上前去,站在结成排的衙役身后高声道:“你是何人,为何在此喧哗,还敢对县令大人出言不敬。” 楚贺岁摒弃左右,自己扶着拐尽量站直:“老朽乃是刺史大人亲自许下的县老。你这小子又是何人,为什么遮遮掩掩不敢见人。” 张不周嗤笑一声:“县老?几品的官职 (本章未完,请翻页) ,管得了县令?” 楚贺岁老脸一僵:“老朽虽然没有官职在身,可虚活这么大年纪,对这县城里的不公不平事,就要管上一管,县令又怎么了,惹急了老朽,说不得要在刺史大人那里告上一状,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张不周示意程才站到前面来:“你左一个刺史大人,又一个刺史大人,现在富顺县瘟疫横行,死伤百人,你口中的刺史大人又在哪里?反倒是程县令,亲力亲为,为了瘟疫的事情操碎了心,每天连口热乎饭都吃不上,就想着早点解决这件事,还大家一个安定的富顺县,这样的县令,哪里不公,哪里不平,这样的县令,也是你区区一个县老可以指摘的吗?别说你没有官职在身,就算是有官职,就冲你说的话,也一定不是什么好官,更不是什么好人。不过嘛,你说自己虚活这么大年纪这句话我不反驳,连最起码的敬人爱人之心都没有,我看你的确是虚活。” 程才不好意思地低下头,默默念叨着:“这是他说的,不是我自我标榜。”惹得张不周白了他一眼。 楚贺岁自打上了年纪以来,人人尊敬,从没有人敢跟他这样说话:“你这小子,气煞我也。刺史大人一定是被这县令欺瞒住了,他怕自己的官位不保,这才不敢去渝州城禀报。还抓了诸多良善,就是怕消息走漏,眼下又要烧尸,当老朽不知道吗,一定是想毁尸灭迹。程才你打的一手好算盘,可是你忘了,人在做,天在看,你做下这些事是会遭报应的。不知道从哪里请来这个巧舌如簧的小子做帮手,说些混账话,连刺史大人都敢非议,我一定要修书一封,看你作何解释。” 泥人还有三分火气,程才被颠倒黑白的楚贺岁着实气得不轻,更何况他三句不忘带上张不周,天知道哪句话得罪了这位传说中嚣张跋扈的国公府公子会是什么后果,见张不周给了他一个眼神,有人撑腰的程才大声道:“放肆,本官做事,一向无愧于心。衙役们都在,本官知道,他们都和你们沾亲带故,不妨找相熟的问一问,本官有没有派人去渝州城禀报,而渝州城的大人们又做了什么。这位张公子,乃是老真人的亲传徒弟,不远百里自蜀州而来,烧尸之事,乃是张公子言说人虽已死,但毒尚存,只有将尸体烧成灰烬才能消灭。要不然的话埋葬下地,还会让更多的人染上疫病,生死事大,若是有办法,本官也不会这样决策,只是现在想救更多的人,就不得不如此。” 张不周暗暗发笑,这位程县令倒是个妙人,几句话就将自己摘了个干净。不过他也没说错,这件事确实是自己所提,于是接着说到:“烧尸一事确实是我所提,鼠毒剧烈,生死勿近。眼下我师父正忙着寻找解救活人之法,至于已死之人,我知道烧尸是大不敬,可是这是最好的办法了。请大家想一想,如果身后的棺材里躺着的是你们,知道死后还会为祸,甚至是连自己的亲人都会被自己牵连,那你们是否愿意将自己的尸身烧毁呢?” 见百姓们窃窃私语,还有人赞同张不周的话,楚贺岁用拐杖重重敲击地面道:“都住嘴,这些都是这小子的一面之词,不足为信。你这小子,在这里危言耸听,到底是何居心?你师父都没有办法,你又凭何说这些尸体有毒?我看你们师徒几个,搞不好是修炼邪术的歪道,这鼠毒就是你们弄的,要不然怎么会这么巧,你们一来就发生了这些事?就算要烧,也该烧死你们。” 楚贺岁几句话又将百姓们挑拨起来,张不周不禁苦笑,这老头就好像自己前世见过的某些老人一样,人不坏,就是一根筋,还认死理,只要他有了自己的一套想法,别人说什么都没用。而且无论你怎么劝,他都能找到奇奇怪怪的角度来反驳你,偏偏你还没什么办法,打打不得,骂也骂不得,劝又劝不得,一筹莫展之际,张不周狠下心对程才道:“将他抓起来,我看百姓们都以他马首是瞻,只要他被抓了,一定好办得多。” 程才苦笑道:“张公子,对你来说县老当然不算什么,可是他要是真的跟刺史大人告我的状,下官的官位可就不保了。” 张不周示意他安心:“有我在,没人敢动你。” 见程才还不愿动,早就已经烦躁的秦沧澜道:“你们也太不爽利了,要不我出手把这聒噪的老东西抓过来,打上几十棍,看他还敢不敢多嘴。”程才不知道情况,闻言倒是欣喜地看了秦沧澜一眼,张不周急忙道:“前辈不可。这点小事还不值当让您亲自出手。”心中暗骂,若是让秦沧澜动手,就凭他的性子,搞不好下手没轻重,那八十多岁的老头可就得一命呜呼了。 见张不周又看向自己,程才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下令道:“来人啊,将这个目无官长,大放厥词的给我抓起来,先关进牢里再做定夺。”衙役们接下命令正要行动,跟在楚贺岁身后的百姓们又不安起来,几个青壮冲上前来挡住:“谁敢动老太公,跟你们拼了。” 程才揶揄道:“这些都是楚贺岁的后代,老头光是儿子就有八个” 张不周不禁赞叹,这老东西活了八十多岁,到现还不知道传到了第几代,就算不是每个儿子都像他生八个那么夸张,也肯定是个大家族了。“这些棺材里,有多少装的是楚家人。” 程才感慨道:“公子真是聪慧过人。楚家人实在太多了,这些棺材,一半都是楚家人。其中最为棘手的,是那位县老最宠爱的小妾。前年刚接进门,很是喜欢,可惜不幸去了。” 张不周不禁暗骂为老不尊,那楚贺岁一大把年纪,估计早已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还要祸害人家姑娘。“既然是最宠爱的小妾,怎么会有机会沾染老鼠呢?” 程才道:“说来也是巧合,那小妾陪楚老头去城外视察田地,没人的时候,轿子里不知怎的就钻进去了只老鼠,等人再回来上了轿子,被老鼠咬在了屁股上,就这么染上的病。” 张不周头疼,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事。双方正在 (本章未完,请翻页) 僵持不下的时候,只见后方一阵躁动,人群像是被水冲开一样散成两方,无为道人缓步走来。 看了张不周一眼后,转身向着百姓行礼道:“各位居士,劣徒年幼,贫道教导无方,给大家添麻烦了。” 张不周不明白他的意思,正要开口,秦沧澜暗中拉了他一把:“好好看着,当你师父这么客客气气的时候,就代表他要忽悠人了。” 楚贺岁像是找到了出气口:“老朽早就看出来了,根本就是那黄口小儿在胡说八道,什么烧毒尸,肯定是危言耸听,夸大其词,等老道士治好了病,好狮子大开口跟咱们多要点钱。” 无为道人表情不变,淡淡道:“各位居士,贫道来到富顺县的时候就已经说过了,看诊,分文不取。这鼠疫也是一样,不管要用多久,老道一定会破解它,并且这药方不收一分钱。今日当着县令大人和诸位的面重申,请大家做个见证。” 楚贺岁被无为道人不软不硬地呛了一句,不依不饶道:“那他为何胡说八道,是不是想扰乱民心,图谋不轨。” 无为道人慈祥地看了张不周一眼笑道:“贫道说教导无方,是因为这小子没有将贫道的话记好。烧尸一事乃是贫道的决定。这些人染上鼠毒死了以后,若是埋到地下,不久以后就会发生骇人的变化。” 众人被他说的面面相觑:“什么变化。” 无为道人目光闪烁道:“老道当年曾经见过另一场鼠疫,这些死去的人,会变成老鼠,然后从地底爬出来,将所有活着的人都咬死” 张不周几乎要崩溃,老道士不知道怎么想的,这才是真正的胡说八道。 楚贺岁似乎被吓到了,面色变得慌乱起来:“胡说,人怎么会变成老鼠,你一定是在吓唬人。” 无为道人道:“贫道不会骗人的。诸位如若不信,就请派人移步院内,我自有办法证明。” 楚贺岁颤颤巍巍地看看周围,搀扶着他的人竟然松开了手后退几步。楚贺岁没办法,只好说到:“那就老朽来看看你所谓的证据。” 无为道人极其隐蔽地给秦沧澜使了个眼色,后者点点头后消失不见。等到楚贺岁进了院子,无为道人关上了大门:“老居士,请听。” 楚贺岁不解其意,疑惑地看向无为道人。老道士点点头,示意他安心地听。楚贺岁满头雾水,不知道要听什么。院子门关好以后,变得安静下来。楚贺岁目光扫过,一下子就找到了属于自己小妾的那具寿材,没错,黄花梨木上雕的金漆大花,还是自己亲自挑的。还没来得及悲伤,一阵奇怪的声音传入耳中。楚贺岁年纪大了,听力不比从前,听着像是从小妾的棺材那边传来的,就往前走近了几步。走着走着突然一个站不稳跪倒在地。 “别过来,别过来”楚贺岁不知道听见了什么,连滚带爬地想要远离那具棺材,嘴里还在不停地喊着。好不容易爬到门口,一个踉跄将大门推开,门外的楚家人急忙过来搀扶。 张不周和程才对视一眼,两人都很困惑,无为道人所说的证据到底是什么,怎么会让楚贺岁怕成这个样子。 无为道人看着被人搀扶着勉强站好的楚贺岁道:“这位居士,你可信了?” 楚贺岁用和他的年纪不相匹配的声音高声道:“我信了,我信了。” “那居士认为该怎么处置?” 楚贺岁近似疯狂道:“烧掉,统统烧掉。快快快,赶紧都烧掉。” 无论是张不周和程才,还是站在楚贺岁身后的楚家人与其他百姓,全部都对无为道人所说的证据到底是什么好奇无比。只是看楚贺岁的样子,这份证据无论是什么,想必都足以证明无为道人刚才的骇人说法了。 少去了最大的阻力,程才指挥着衙役们将棺材抬到一起,有意思的是这些原本可以大胆在义庄过夜的衙役,竟然变得畏畏缩缩起来。令张不周稍感意外的是,衙役们往棺材上浇的黑色液体,竟然与前世所见过的石油无比类似。“程县令,那是什么东西?” 程才依言看去说道:“公子不知道这个也不奇怪,这个也算是我富顺县的唯一特产了。当地人叫它猛火油,这东西别看不起眼,只要燃烧起来就不容易灭,用水浇都没用,反倒越浇越猛烈,很是吓人。” 看来就是石油无疑了,只不过在这里叫猛火油。“既然有这么好的东西,那富顺县应该像名字一样,富裕起来才对啊?” 程才笑道:“公子有所不知,这猛火油虽然烧起来比柴火好用得多,可是却有一个致命的缺点。这东西有毒的,曾经有人在屋里点着取暖烧了一夜,第二天就死了。据抬他出来的人说,那屋子里满满的毒气味道,散了好几天才散掉,被毒死的人面色铁青,死状极其恐怖。” 张不周想了一下,心道大概是一氧化碳中毒,只是这会儿也没法和程才详细解释其中的关节。不过这猛火油倒算是意外之喜,即便不能提炼汽油柴油,总归能想到别的用处。石油这东西可是个大宝贝,自己前世做雇佣兵的时候,见过最多的战争就是为了抢这个。 随着火把扔下,伴随着浓烈的黑烟,上百具棺材燃烧起来。百姓们开始低声啜泣,这里头有他们的亲人和朋友,本来就死的够惨,现在还要被烧个尸骨无存,张不周也不禁变得情绪低落起来。 刚刚消失的秦沧澜不知什么时候又出现了,站在张不周的身边,一脸的奸笑。 张不周好奇问道:“前辈是去做坏事了吗?” 秦沧澜哼了一声:“要说坏,谁有牛鼻子老道坏。” 不知道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张不周扭头看向站得离大火很近的无为道人。 老道士眼帘低垂,手持拂尘,口中轻声念着《元始天尊说丰都灭罪经》。 张不周叹了口气,走到他的身边,一起念了起来。 (本章完) 70beikan 第一百零一章 菩萨心肠 “这么说,是我师父给了暗示,让你藏到棺材后边学老鼠叫,这才吓到了姓楚的老头?”回菩萨庙的路上张不周问道。 秦沧澜哈哈一笑:“你是不知道,那老头吓得脸都绿了,连滚带爬地才从院子里出去,我躲在棺材后边,差点笑出声。” 无为道人怒道:“你还好意思说,学老鼠叫就可以了,你为什么还要模仿女人说话,万一真把老人家吓出个好歹来,担待得起吗?” 秦沧澜不屑道:“老东西要是没做过亏心事,怎么会真的被吓到。人老不死是为贼,看他那副样子我就烦得很。” 无为道人怒道:“老道也是一把年纪了,你看我是不是也烦啊,烦就快走。” 二人一言不合就开吵,这一路上不知道拌了几回嘴了,张不周不禁抱头道:“你们两个能不能不吵了,都这么大的人了,还像小孩子一样。” 秦沧澜道:“就是,幼不幼稚。” 张不周怒目而视:“前辈你也别说了,当初明明说你们两个是故交好友,我才愿意带你来,现在看来,你根本就是在骗我。” 秦沧澜的怒气比他还大:“臭小子还敢说我,我问你,烧尸这件事为什么要叫我一起。老子是剑神,不是你的随从。” 张不周苦笑道:“我这不是怕有人图谋不轨嘛。虽然鼠疫已经确定没错,可到底是天灾还是人祸,不能确定。来时的路上那场刺杀,摆明了是冲我而来,我也不知道到底是招谁惹谁了,一波接一波的刺杀我。谁知道那些人贼心死没死,万一有人铤而走险,冒着危险潜入富顺县来找我,身边没人保护我不就倒霉了。” 秦沧澜笑道:“你这小子,功夫与道法没见你和牛鼻子学到多少,这贪生怕死的本事倒是学了个十成十。” 见无为道人面色不善,张不周忙打岔道:“师父怎么会突然出现。” 无为道人道:“你当程才是傻的,虽然有国公府的令牌,可他又没见过你,怎么会轻易相信,更不用说你还要他做这么大的事。在向家属告知消息的时候,他就派了人来我这确认了。为师虽然不懂得这里头的原因,可是对你还是放心的,相信你不会胡来。你既然坚持要烧,就一定有你的道理。” 张不周笑道:“没想到我还小看了这位程县令,果然当官的没一个简单的。也难为他当着我的面表现得滴水不漏” 在张不周的协助下,针对不同症状患者的药方在逐渐改良,等到第二天的时候,体质最好的不净已经退了烧,无为道人大喜过望,证明现在的方子找对了方向,那就只需要再进行调整就行了。 不净有所好转以后,师兄弟几个将他抬出了大殿,安置在一个单独的房间。看着张不周的到来,不净也很是高兴:“小师弟,如果我大难不死,你一定要亲自下厨。” 张不周哑然失笑,不知道该说这位师兄心大还是说他贪吃。不净又问道:“对了,泥狗怎么样了,还有老刘头。”张不周正一头雾水,不白悲切道:“没了。”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似乎给不净带来很大冲击:“怎么会呢,我都能好起来,他们两个怎么就。” 不白叹息道:“咱们几个跟师父修习《青云经》多年,身体比常人要好上不少。泥狗和老刘头,一个是小孩子,一个是老头,本就身体不好,鼠疫又来的凶猛,泥狗两天都没挺到就去了,老刘头知道这个消息以后当晚也走了。” 不净的脸色变得失落起来:“怎么会这样呢。泥狗她,她只是想”说到这里不净已经难过的说不出完整的句子,不白拍拍他的肩膀:“别说了,我都懂。” 从师兄那知道了泥狗是谁以后,张不周也跟着难过。乱世人命不如狗,可是现在已经四海升平,凌国上下都是一片吹捧声音,为什么这么小的孩子,会为了那一丁点的肉就失去了生命呢?到底是什么样的社会,才会让一个小女孩不顾害怕地去抓老鼠来吃呢? 张不周一边给药炉烧着火,一边沉思,许久张口问道:“师父,为什么人的命会不一样呢?你看泥狗,没爹没娘,生活贫苦,最后死在一口吃食上。可是我生下来就是锦衣玉食,即便在山上跟您修习,也没过苦日子。为什么她的命如此之苦,而我又这么幸运呢” 无为道人正研究着药方,刚开始没反应过来,等到回过神来,看着张不周不悲不喜的脸,叹息道:“古籍中曾言,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说的是上天没有仁不仁慈之说,它只会一视同仁地将命运安排给每个人,是好是坏,对上天来说都是一样的。至于人是否认为自己的命运不好,那就是自己的事了。你觉得自己命好,就真的是好吗?” 这种哲学和宿命论的讨论,是张不周最头疼的。“我的意思是,我们不能做点什么,让每个人都过得好一点吗?” 无为道人道:“在你看来,怎么样算是过的好呢?” 张不周一愣,第一反应居然是前世上学时背诵过好多遍的一篇课文: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 看他表情变得明朗,无为道人笑道:“有答案了?” 张不周正要回答,无为道人道:“先不必告诉我。记不记得你来的那天,我跟你说这大概就是命,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见张不周摇头,无为道人示意他跟着自己走。 站在菩萨庙的大殿外,无为道人笑道:“说起来,我一个道门弟子,带着一群病人住进这菩萨庙,实属不敬,不过事急从权,想来主人家也能够理解。更不用说这菩萨庙里供奉的是那 (本章未完,请翻页) 一位。” 张不周抬头望去,这菩萨庙也不知道何时所立,也许是修好了以后就再没有人看护,年久失修,大殿的顶上到处是蜘蛛网,几根横梁上落满了灰尘。不像其他庙里那样有香案祭坛,这里只有一尊孤零零的菩萨像。不知道是工艺不过关还是被人起了贼心,那菩萨像上的金漆都已经掉得差不多一干二净了。“这庙里供奉的是?” 无为道人从张不周的腰间取下张二良所送的玉佩,端详道:“这菩萨庙里供奉的,不是佛教中的哪一位正统菩萨,而是百姓自发送予了活菩萨称号给她。这枚玉佩,就是当年她的随身之物。” 张不周如遭雷击。 无为道人笑道:“看来你还不知道这块玉佩的来历。你娘当年行走在西南一带,虽然年纪小,可是行医看诊的本事连师父我都为之叹服,最重要的是,她有一颗真正的医者仁心。西南大疫,正是在她的努力下才得以解决。活人无数是夸赞,又有谁知道活人无数的背后她付出了多少?最惨烈的那一次,她不惜亲染疫病来寻找治病之法。这一声活菩萨喊出口很容易,可是世间有几人真的受得起?”无为道人手上拂尘一挥,远远地向着菩萨像行了一礼:“她受得起。” 张不周已经说不出话来。 “你问我为什么人的命会有好有坏,师父无能,不能找到真正的答案告诉你。但是我想你这么聪明,一定能自己找到。修道一事,我只能领你进门,带你修习《青云经》和练剑都是为了磨练你的体魄,可是不周啊,如果只有体魄而无仁心,人和牲畜又能有什么区别?不妨告诉你,当年我之所以在你出生和重病时两次下山,不惜沾染因果,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这个女子。我想她这么好的人,她的孩子也会是好样的。虽然你顽皮了些,好在没有长歪。我知道你和其他人不一样,具体哪里不一样我也说不上来。只是你从小就喜欢想一些奇怪的问题,做一些奇怪的事情,我都没有去制止你,就是想让你顺应本心,做你真正想做的事。” 张不周更咽无言。 “出生在镇国公府,就代表着你所拥有的要比寻常人多上许多,可是拥有的越多,往往失去的也越多。你说你的命好,在师父看来,并不好。年幼丧母,重病险急,与亲人分开七年不得相见。好不容易熬到了下山,光是不明原因的刺杀也遭遇两回了,更不用说你好心好意地出手制止人口买卖,反倒被打得皮开肉绽。不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不一样,你未必能左右得了他人的想法,未必说服得了别人的心思,但是你可以自己去做,自己去证明。” “咱们这一支,修道不为长生,不为飞升,为的是走世间路,证世间道,做世间人。想修好道,先做好人。不周,你既已佩剑,就当仗剑而行。你应该有很多很多的事要去做,路遇不平事,当慷慨踏平,无愧本心。” 张不周低眉顺眼“徒儿受教了。” 无为道人捋着胡须道:“这不是我教给你的,就算没有我,你也会这么做的,不是吗?去,去殿里好好看看她。这么多年了,她一定很孤单。如果知道你也来了她曾经来过的地方,一定会很高兴的。” 坐在菩萨像的底座下,张不周仰头看去,石像已经模糊不清,可是一张温柔的脸却在心里越发清晰。张不周想了很多很多,想到当年她的种种善行,想到被人当成牲畜一样插标卖首的流民,想到庄子上贫苦无依被水患困扰的庄户,想到康乐坊中险些被逼死的新宋遗姝,想到在一家顶梁柱战死以后从此无依无靠的老刘头和泥狗,忍不住垂头叹息。想到国公府年夜饭的那一桌没动几口就浪费掉的丰盛美食,想到老狐狸黄世仁家里的金碧辉煌,又想到康乐坊中一掷千金的豪客,再想到对鼠疫置若罔闻的渝州高官,忍不住握紧了拳头。 “这个世界不该是这样的。这个世界本可以不是这样的,娘亲。”张不周喃喃自语。 菩萨像不会说话,可是张不周却彷佛分明听到了一个温柔的声音轻声问道:“那这个世界,应该是什么样子的呢?” 张不周站起身,对着菩萨像躬身行礼,手里紧紧地握着那块玉佩:“我会给娘亲看,世界该是什么样子。” 渝州城里乱成了一锅粥。 原本富顺县有鼠疫的消息只限于极少的人知晓,可是几个突然发病的孩童,在渝州城郎中无能为力后不治身亡,更多的病患接连出现。渝州都尉杨一清慌了手脚,城中的医馆和药铺在这种时候,非但没有挺身而出,反倒是做起了缩头乌龟,在杨一清带人强行打开了几家医馆的大门后,称病不起的郎中越来越多。没了办法的杨一清硬着头皮来到刺史府,向那位喜好祥瑞的渝州刺史陆炳章报告。 蜀巴渝三州,蜀州是剑南道节度使的府衙所在,未设刺史。巴州人口少,面积小,再加上要面对南诏兵的袭扰,是出了名的穷山恶水,所以西南官场上流传着“宁当蜀州一小吏,不做巴州大刺史”的笑谈。而与富饶的南唐接壤的渝州,却是出了名的西南美地,美景美人,一应俱全。陆炳章能坐上渝州刺史的位子,还是当初赵陵的极力保举,在赵光废黜前朝皇室自立为帝的时候,这位前朝大臣又率先改旗换帜,一封洋洋洒洒多达万字的《贺新帝书》让赵光龙颜大悦,陆炳章也就继续坐稳了屁股下的椅子。 前几日富顺县两次来人,言称富顺县闹鼠疫,手下人倒是没敢怠慢,消息报了过来。陆炳章的意思是静观其变,倘若情况不严重,那就让富顺县自行解决,省的那个看不顺眼的县令程才以此为由要渝州支援钱物;若是情况严重,那更不能派人去了。派谁去?让人家去送死吗?倘若到最后情况惨烈,大不了就将一切罪责推给程才,瞒报晚报不报,总能找个理由安给他,总之这把火是烧不到自己的身上。 只可惜,明哲保身的陆炳章的好心情被杨一清的话 (本章未完,请翻页) 毁了个干净。“怎么搞的,不是告诉守城门的了吗,凡是富顺县来人不能进城,怎么还会染上。” 杨一清道:“下官已经按照刺史大人的吩咐照做了,城门守卫也没有懈怠。根据调查的情况来看,并非是富顺县传过来的,而是渝州城内的百姓自己染上的。有几户百姓的孩子溜出城去抓老鼠,无一例外都发病了。” 陆炳章气道:“这群该死的刁民,连个孩子都看不住,干脆病死算了。” 杨一清道:“大人,现在已经不是几个病患的事了。鼠疫凶猛,凡是有过接触的人都会被染上,下官请城中郎中看过,全都没有办法。更有甚者,干脆闭门不出。” 陆炳章冷笑一声:“都是群无利不起早的货色,还能指望他们救死扶伤?该死的刁民,气煞本官。” 杨一清无奈道:“大人,眼下当务之急是寻找应对之法,鼠疫的消息隐瞒不住的,城中百姓已经开始慌乱了。” 陆炳章沉吟片刻道:“瞒不住也得瞒,能瞒多久是多久,一定不能出乱子。你召集人手,把渝州城里所有的郎中都叫来,想不出解救办法就不放人。城门继续封锁,没有本官允许,所有人不得出入。酒楼、茶肆、烟柳之地也全部关掉。” 渝味楼是渝州城里出了名的酒楼,地道的渝州风味菜肴让李欢歌吃得赞不绝口,自从离家以来,一路上没吃过什么好东西,这次身上有了张不周给的银钱,终于可以放开了尝一尝渝州的特色菜。虽然有些辣,却让人根本停不下来。吃的正欢,一队巡城兵马司的士卒闯进来:“奉刺史大人之命,所有酒楼全部关停,都别吃了,速速离去。” 酒楼的掌柜小心地陪着笑脸,打听着发生了什么事。领头的士卒冷冰冰道:“不要乱打听,你只要照办就行了。” 食客们慌乱地跑到柜台结账后匆匆离去,只有李欢歌还在不慌不忙地吃着。那士卒眉头一皱,大步走过来重重拍在桌上:“你是聋子吗?老子的话没听见?”没有防备的李欢歌被震起的汤汁溅了一身:站起身怒目而视:“你干什么,为什么打扰别人吃饭。” 原以为是娇滴滴的小姑娘,没想到还是个暴脾气,在渝州城横行惯了的巡城兵马司士卒首领不怒反笑:“听你的口音,不是本地人,从哪里来的?” 李欢歌擦着身上的污渍:“关你屁事。” 那首领在手下面前被人连着折了面子,心头火起:“本官问你什么,你就回答什么,再不配合,本官就只能带你回去好好审问了。”听到首领这样说,手下们都笑起来,这首领出了名的色胆包天,若是被他带回去,到底是怎么个审问法,就不足为外人道也了。 李欢歌慢条斯理地擦干净,将脏掉的丝巾扔在那首领的身上:“狗东西,知道姑奶奶是谁吗?还想带我回去审问?就算是你渝州城的刺史到了,也得跟我客客气气的。” 那首领被李欢歌一再刺激正要发作,又被她的话唬在当场,作为巡城兵马司的人手,最重要的是要有眼力,要不然哪天在街上得罪了哪家的贵人,丢官都是轻的,搞不好还要被寻个罪名扔进牢里。仔细打量一番,李欢歌虽然穿着并不华贵,可是出身不凡的气质却是遮掩不掉的。见她如此强硬,小首领尽力让自己的神情温和些:“那不知这位姑娘,尊姓大名,是何身份?” 李欢歌重新坐下,翘起二郎腿:“那你站好了,姑奶奶姓李,乃是南唐国主的独生女,如假包换的南唐公主。” 小首领真的如同被吓到一般呆在当场,片刻后抑制不住地大笑起来:“公主,还南唐公主,我说小姑娘,你就算想哄骗本官,也编个靠谱的身份。” 李欢歌气道:“我真的是公主。” 这话一出,所有的士卒都跟着笑得前仰后合,那小首领原本笑着的脸突然就变得冰冷,佩刀抬起,直指李欢歌的身前道:“别说本官不信你的胡话,就算你真是南唐公主,今天也要跟我走上一趟,南唐人不好好地在南唐呆着,来我渝州城作甚?八成是刺探军情的探子。” 李欢歌手放腰间正准备释放软剑,那首领倒是目光敏锐:“别动,这么娇滴滴小姑娘,被刀刮花了脸就不好看了。”示意手下人上前将李欢歌捆住:“你最好老老实实地,不然的话,休怪我们无情。” 李欢歌气得破口大骂:“你吃了熊心豹子胆,连姑奶奶都敢抓,我要找你们的刺史,找你们的皇帝,我一定不会放过你。” 士卒们将一团肮脏的碎布塞进她的嘴里,李欢歌急得眼泪都流出来,小首领慢慢走过来,见她无法说话,瞪大的眼睛里满是怒火,突然扬手甩了李欢歌一个耳光。“不管你是谁,这里是渝州城,敢骂老子,就让你知道后果,带走。” 乌龟山的脚下,一行人骑马狂奔,朝着富顺县的方向疾驰。三男三女的阵容,打头的偏偏是三位女子。 周沐眉头紧锁,因为山路被毁,只能绕行,这一路上尽力追赶还是没有赶上,深谷里不像沿山而行,茂密的森林让人不小心就会迷了路。好在程耳三人都是从过军的,尤其是做过斥候的程耳,一直准确地把握着方向。 “从地图上来看,那边就是富顺县了,再向东行四十里便是渝州城。”陆升手捧地图,指着远方道。 “公子他们一定就在县城中,咱们还等什么。”白露催促道。 周沐道:“这富顺县不是在闹瘟疫吗?那姓张的小子难道敢将我家公主带进县城不成?” 谷雨道:“周姑娘放心,我家公子既然已经知道公主的身份,自然不会让她以身犯险,一定另有安排。只不过到底是怎么样的,还需要我们先到县城去确认了才知道,得知了公主的消息,我一定第一时间陪你一起去找到她。” 周沐别无他法,无奈点头道:“只能先这样了。” (本章完) 70beikan 第九十一章 贵 不管怎么抱怨,如同开弓没有回头箭一样,该走的路还是要走下去。 张不周在心底将那个还没见过面的南唐公主骂了个狗血喷头,要不是因为顾及她的名声,依着自己的性子干脆一封书信寄过去了事,好过现在这样千里迢迢吃苦受罪地送上门去让人家打脸。 常年在外行军的人,打猎都是好手,虽然不像猎户一样经验丰富,可以跟踪猎物的踪迹,可是架不住队伍人多,一百多人全员出动,抓了不少的猎物。其他人还好,张不周着实乐开了花,好久没有吃过烤肉了,眼下虽然调料不全,也能将就着弄,怎么说也比干巴巴的锅盔要好。作为行军打仗的军粮,那锅盔硬的让人绝望。张不周恶趣味地想到,如果凌国的军队每人放一块在胸前,那盔甲上干脆连护心镜都不用装了。 在张不周的提议下,找了宽敞的地方扎营,除了要负责守夜的士卒以外,每个人都分上了一块肉和一小碗从龙泉驿王驿丞那里买来的烈酒,虽说是初春了,入夜还是冷,有这一碗烈酒下肚,着实能提升不少热乎气。秦沧澜当真是反常,除了吃几块肉以外,对于所有的酒都被分了也没说什么。就连陆升背后偷偷讲他的坏话他也没反应,反倒是陆斗给了陆升狠狠的一脚。 热闹的营地渐渐变得安静下来,酒足饭饱的张不周心满意足地沉沉睡去。不知道睡了多久,猛地打了一个激灵,透过车窗照进来的月光下,一个人影出现在他的身前。张不周惊醒过来,依稀辨认出又是秦沧澜,不满地抱怨道:“前辈,你不是说自己没有怪癖嘛,这总是深更半夜看人家睡觉还不算。” 秦沧澜“嘘”了一声,小声道:“别说话,外面有人。” 张不周还没反应过来,外面有人?废话,有一百多号人呢。 秦沧澜继续道:“我听见马的嘶鸣了,人数不少,没有点火把,脚步声也几不可闻,是高手。” 张不周紧张道:“高手,有多高?” 秦沧澜道:“至少要比那些士卒高” 张不周心一沉,蜀军治军森严,刘璋也是有真本事的,安营扎寨之时从不忘安排好明哨暗哨,远一点的暗哨甚至要安排到两三里之外,大半夜的秦沧澜没必要开这种玩笑,那暗哨恐怕已经被人摸掉了。“那咱们还躲在这里干什么,还不赶紧提醒他们。” 秦沧澜道:“晚上他们都喝了酒,这会儿睡得沉,如果被人慌乱吵醒,会乱掉的。你跟我分着行动,先叫醒几个,然后再分头叫人。” 张不周点点头,也不管秦沧澜看没看清,两个人悄悄摸下车,张不周循着记忆里的方位,先去找谷雨和白露,两个姑娘家,等下不要被吓到才好。 白露贪杯,这会儿睡得正沉,反倒是一向守规矩的谷雨在张不周刚刚掀起马车帘子的时候就醒了:“什么人。” “我”。 听出张不周的声音,谷雨稍稍安心:“公子,出什么事了。” 张不周小声道:“你不要怕也不要慌,可能有人袭营,我去叫醒陆升他们,你看好白露,叫醒她,但不要发出太大声音。” 谷雨道:“公子,还是我去,你躲在车里不要出来。” 张不周道:“说什么呢,再怎么说我也是男人,又会武功,怎么都比你强。你们俩好好地守在车里,在没有消息前先不要出来” 不顾谷雨的低呼,张不周转身朝陆升那边寻去,到了之后才发现,众人都已经醒了。秦沧澜速度极快,已经将刘璋带了过来。 “怎么样,人都叫醒了吗?”张不周问道。 “公子放心,这点酒不碍事,手底下的人正在叫,一会儿就能都醒过来。” 张不周点点头:“前辈,能否听出那些人来自哪个方向。” 秦沧澜道:“听声音,在正前方” 张不周心生凉意:若不是秦沧澜叫醒自己,头顶的人连兵器都不需要,往下滚石头就能砸死自己这支队伍了。“诸位,怎么办” 虽然张不周是整支队伍中身份最高的,可是如果等下真的打起来,当然还是刘璋这些熟悉冷兵器作战的人指挥更靠谱。刘璋沉吟道:“原本敌暗我明,不过现在他们一定不知道咱们已经醒了。依末将之见,不如佯装不知,暗中防备,等到他们靠近以后再动手,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从军中出身的陆斗等人点头称是,张不周也没有别的办法,刘璋又回到士卒当中,安排部署,陆升四人守在张不周的身边。 看月亮的位置,应该是过了子时。这个时间往往是人在睡梦中睡得最香的时候。张不周睁大了双眼,有种异常的兴奋,上次遇到杀手时没有什么感觉,今夜却重新找回了一点前世打仗前的感觉。 从士卒的呼噜声中,轻微的脚步声逐渐变大,众人相互使了个眼色,来了。 借着月光,张不周依稀可以看到前方的大路上,几十个黑色身影正在靠近。打头的一个缓慢接近到一个明哨身后,正要挥刀抹向哨兵的脖子,不料那哨兵突然转身,猝不及防之下被刀贯穿了腹部。一声惊呼,营地中的火把突然亮起,来袭之人彻底暴露。 袭营之人见行迹暴露,既没退去也不慌乱,大概四十人左右,手拿各种各样的武器冲了上来。士卒们已经都爬了起来,按照军中章法迎敌,睡觉都不卸甲的习惯此刻发挥了作用,快速结成战阵在刘璋的指挥下迎了上去。 秦沧澜眯眼观察了一下后道:“武器五花八门,招式也不尽相同,虽然不是什么顶尖高手,至少要比寻常士卒好上很多,不是一般的山贼,大概率是江湖人士。小子,你得罪了什么人,出动这么大的手笔来袭” 不用他说张不周自己也看出来了,两方一交战,来袭之人虽然很明显地各自为战,但因为武艺高超,每个人对上两三个士卒还不落下风,自己这方尽管早有防备,还是有几个士卒刚一照面就被对方斩杀。眼见着阵型出现混乱,张不周连忙对着陆斗几人道:“还不去帮忙。” 陆斗迟疑道:“可是” 张不周道:“没什么可是的。秦老前辈在这,我不会有危险的。” 陆斗看了秦沧澜一眼,又看了看身后的战场,咬牙道:“公子小心。”挥手带着程耳三人加入了战场。比寻常士卒强上不少的四人一入阵,局势瞬间发生转变。陆斗刀剑并用,虽然招式不华丽,但每次出手攻的都是对方必救之处。陆升身法灵活,寻觅着机会给予和士卒缠斗在一起的江湖人偷袭,很是阴险。李大嗣从地上捡了把不知道谁掉的大锤,掂量了一下,似乎对重量不太满意,勉强挥舞着冲进了敌群,见他如此鲁莽,张不周几乎要惊呼出声,就在李大嗣格开两人的兵器,眼看着就要被第三人的剑刺伤后背的时候,一把飞刀从第三人的面前飞过,将那人双眼划伤。张不周扭头看去,程耳没有深入战场,而是站在外围不时地突施冷箭。月光不是很亮,火把也没什么用,可程耳却丝毫不受影响,每把飞刀必伤人。 见局势稳定下来,张不周吁了一口气:“前辈,你不去帮忙吗?” 秦沧澜背靠在马车上,不知道从哪摸出来个果子正在啃:“老夫只管你一人死活,其他人与我无关。” 张不周道:“前辈不要这么冷酷无情嘛,一个羊也是赶,两个羊也是放,大不了我答应你给你买几十车的好酒,够你喝到老的。” 秦沧澜脸色突变问道:“小子,你功夫到底怎么样。” 张不周道:“马马虎虎,像那样的江湖人,我顶多能对上一个。” 秦沧澜冷笑道:“那你接下来可要小心了。”话音还没落下,猛地伸出手拽了张不周一把,三支袖箭“嗖嗖嗖”地钉在张不周刚才站的地方。还没站稳,又是几支袖箭接踵而至,张不周连滚带爬,躲到马车后边大喊着:“从哪个方向来的” 秦沧澜飞身而起到了车厢顶上:“上面。” 借着月光望去,又是十几道黑色身影从山上攀援而下,其中一道身影手握袖箭,正在寻找人影。见秦沧澜出现,飞箭直奔他而去,被他一一闪开,袖箭在车厢顶部击出叮叮当当的响声,张不周这才发信,车厢的顶居然是夹了钢板的,难怪秦沧澜坐的那么稳当。 秦沧澜道:“小子,藏好了,不要出来。这些人老夫解决。” 黑影一落地,秦沧澜便一跃而下,直奔而去。张不周本以为凭着秦沧澜的本事,这等江湖人士不过手到擒来,一交战才发现,这些人可能个人本事不强,却隐隐有阵法的影子在里头,长兵器短兵器加上玩暗器的,十几人一组,居然将秦沧澜困在了阵型中央,秦沧澜即便武艺高超,一时半会儿竟然脱不开身。 张不周急得原地跳脚,有心上前帮忙,又担心自己稀松的武艺帮了倒忙,无奈之下捶胸顿足,正在焦急之时,从路旁的树丛中飞出两道身影,一左一右直扑张不周,秦沧澜尽管疲于应对,可还是观察到了这一情况,连忙高声大喊:“小子当心。”张不周收到提醒,转身就往陆升等人大混战的方向跑去。 张不周忍不住暗暗叫苦,先是正面袭击,让张不周等人误以为识破了对方的偷袭,自信应对,然后是头顶突袭,引开秦沧澜,最后是路旁这两个不知道潜伏了多久的杀手,直取张不周,一环接一环,一招接一招,三重攻击之下,最终的目标就是张不周,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暴露的身份,为什么这些杀手可以一下子认出自己。 两个杀手左右夹攻,两把剑横向刺来,一人攻向张不周的左肋,另一人则是朝着他的右腹。张不周一边跑一边将临渊剑从鞘中抽出,希望这把生锈的宝剑可以坚持一会,身形闪躲,避开左侧一剑,挥剑护住周身,挡开右侧杀招,而战场方向,程耳已经发现了这边的情况,两把飞刀射出,试图拦住杀手的脚步,只是杀手似乎早有防备,轻易就将飞刀当下。张不周一个不小心,被地上用来点篝火的木头绊倒,摔了个狗吃屎,连临渊剑都不知道飞去了哪里,好不容易爬起来,两个杀手已经到了三步之外,张不周不禁苦笑:我命休矣。 两个杀手再次挥剑刺出,秦沧澜从战阵中飞身而起,意图来救,只可惜那十几人进退有据,长兵器凌空织出一道拦截网,将秦沧澜死死拦下,四兄弟心急如焚,分心的李大嗣前胸后背各挨上一记,血流如注。刘璋调转马头,朝着这边飞奔而来,高声大喊:“公子” 两个杀手见所有援手都被拦下,心中窃喜,正要结果了张不周性命的时候,两道人影后发先至,挡在了张不周身前,一左一右,将杀手的招式化解。 闭目等死的张不周闻声张开双眼,眼前的人影让他很是意外。 谷雨和白露褪下外衣后,里边居然是一身劲装打扮,谷雨的手上拿着一条缠绕金丝的鞭子,鞭子的顶端是一柄刃口锋利的尖刀,而白露手上什么都没有,见张不周有些呆地看着她,笑着伸出手将他拉起来:“公子多大的人了,还学小孩子走路摔跤。” 张不周大囧,急忙爬起来问道:“怎么回事,你们两个不是侍女吗?” 白露道:“当然了,我是公子的小侍女毋庸置疑,可是谁也没说过,侍女就不可以会武功啊。” 张不周道:“隐藏的可真深,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谷雨打断两人对话:“现在不是闲聊的时候,有什么以后再说,先将他们解决了。” 张不周点点头:“好,三打二,让你们再搞偷袭。” 白露将上前走去的张不周拉住,笑道:“公子,这点小事,怎么能让您亲自动手呢。要知道,寻常侍女不过百两银子,即便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一千两也就顶天了。而老公爷当初买我们两个入府,每人可是花了五千两呢。” 张不周疑惑道:“什么意思。” 白露走到和谷雨并排的位置站定,谷雨看她一眼,回头笑道:“公子,她的意思是说”,话说到一半,手中长鞭悄然出手,鞭首的尖刀宛如择人而噬的毒蛇吐信般横空掠过,直取杀手的喉咙,后半句话这才传来: 贵,就要有贵的道理。 第一百零二章 危机 听到县城守门士卒送来的消息,张不周不禁一愣,随即笑了起来。 秦沧澜道:“你这小子太过阴险。若是他们最终没有到来,你会作何处置?将他们从心腹的位置上拿下去?” 张不周摇摇头:“前辈把我想成了什么人。若是他们没有来这,而是依言赶至渡江口,那也是听我的命令行事,忠心不用怀疑,我怎么会不信任他们。不过,眼下虽然是违反了我的命令,我却很高兴。” 秦沧澜道:“为什么?” 张不周拿起几个这几天制作的口罩:“他们来了,就是不光拿我当主子,当公子,还拿我当朋友,当兄弟。我不稀罕忠心,但我在乎这份情义。” 看这张不周脚步轻快地朝着城门赶去,秦沧澜轻叹一声道:“这小子,有些不一样。” 老道士的声音响起:“的确不一样,所以我才不希望他和你学剑。你们的剑法剑道剑意,都太过锋利,不伤人便伤己。你可知道这孩子有着难得的宅心仁厚,和你的剑法格格不入。若是要他强行学习,八成要毁了一棵修道的好苗子。” 秦沧澜不屑道:“修道修道,修成什么样子算是得道?像你一样,凡事畏首畏尾,生怕沾染因果,处处明哲保身,这样子算是修道有成?” 无为道人长出一口气:“我就知道你对当年事念念不忘。” 秦沧澜怒道:“我凭什么忘。我认识你那么多年,受了伤你连替我医治都不肯。你当我不知道,《青云经》对于内劲破境和伤势恢复最有帮助,你却死活不肯教我,别说是舍不得,我知道你不是那么小气的人,还不是怕沾染了因果,惹到那个混账?” 无为道人道:“你到现在都不明白,我之所以当年不肯医治你,是因为你还没看开。我问你,若是你的伤势和境界恢复,你第一件要做的事是什么?不用回答我,因为我比你自己还清楚,你会不顾一切地去找那个人报仇雪恨。因为你是秦沧澜,是整座江湖辉煌百年以后最后的一位剑神,是当年最为年轻的一品境,就因为那个人,让你落到现在二品伪巅峰的地步,连剑法的施展都不得不借助厚重无锋的大剑来藏拙,这一切,你会甘心?” 秦沧澜冷笑道:“那又怎样,当年是我被他破了心境,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早已“破境重圆”。实话告诉你,张不周这小子有点东西,不知道从哪里听说的飞剑故事,虽然有些扯淡,但是让我很受启发。至于这把抱朴剑,没你想的那么差,你以为我还是当年的我,不过是你还留在当年而已。” 无为道人摇摇头,手握拂尘突然出手,本来应该向下垂的拂尘,居然横在半空,平直不弯,千丝万缕的拂尘如同成千上万把的剑,剑意勃发,剑气逼人。秦沧澜头发和胡须如同被风吹起,肆意张开。右手摸到腰间的剑上。 “老子不服”,伴随一声低吼,抱朴剑艰难出鞘一寸,无为道人表情不变,拂尘的顶端凌空一点,将刚刚出鞘的剑硬生生逼了回去。秦沧澜双目赤红,将剑连着剑鞘一起拿到胸前,“牛鼻子老道,别想骗老子”,左手鞘尾,右手剑柄,抱朴剑再次缓缓出鞘,这一次是两寸。无为道人左手执拂尘与抱朴剑平行,右手在空中画了个半月,随即向前一推,抱朴剑又被逼回。秦沧澜大吼一声,将剑狠狠地砸向地面,剑鞘钻入地里半尺有余,秦沧澜用腿夹紧,双手握住剑柄,缓缓上提试图将剑抽出,无为道人拂尘轻轻一挥,抱朴剑凌空飞出,一头扎进院子里的大树上。 秦沧澜三次拔剑三次失败,心如死灰。 无为道人慢慢地走过去将抱朴剑拔出,轻声道:“我不懂剑,但我懂人。当年我不肯为你医治,就是想让你好好冷静一下,不要被仇恨冲昏了头脑。不肯传你《青云经》,是因为你本就已在青云之上,之所以败于那人手下,并非是因为武艺高低,而是因为心境差距。年纪轻轻便可以俯视整座江湖,这样志得意满的你,一场溃败其实是好事,可惜你没有领会我的用心。” 秦沧澜自暴自弃地瘫倒在地,十分懒散。 “总是这副惫懒性子,就你这样,教他练剑岂不是误人子弟。”无为道人嫌弃道。 秦沧澜眼睛一亮:“你同意我教他了?” 无为道人沉声道:“我原以为以他的身份,没有人敢动他,可是听这孩子讲,光是没有头绪但出手狠毒的刺杀就已经经历过两次了,更不用说各种阴谋阳谋的针对。他不能一直在你们的庇护下活着,就算不能成为顶尖的高手,也要有足够的自保能力。等这里忙完,我会和他好好聊一聊,到时候再认认真真地给你行拜师礼,传道授业解惑为师,这可是人生大事,不能草率。” 秦沧澜故意不屑道:“谁稀罕。” 无为道人出奇怒道:“你以为你还能活多少年,等你死了以后,难道不希望有人执弟子礼给你立碑念悼?清明中元除夕,就不馋那一口酒?” 秦沧澜哑口无言。 无为道人怒气未消:“我最讨厌的就是你们这些江湖人所谓的快意风流,明明就是一群俗人,装什么。” 富顺县的守城士卒小头目王元着实纳闷,尽管已经严令禁止传播消息,可是富顺县一反常态地封锁县城,凡是路过之人都该明白县内有大事发生。可是最近这两天,先是无为老真人的徒弟,据说是数百里奔袭而来,接着是今天的这一大群人,自己已经好心好意地说清楚了城内危险,可是这些人全然不当回事。三个好看姑娘中最小的那个,怒气冲冲地叫自己开门,说是要找什么国公府的公子,开玩笑,县城里已经一片狼藉,哪来的什么公子。好在那位温和的姑娘说话还算中听,说动了自己去找程才通传,看县令大人一脸严肃的表情,王元好奇心更甚,等到张不周和程才联袂而至,王元更是张大了嘴,县令大人亲自去请,亲自来送,难道这位还真是一位国公府的公子不成? (本章未完,请翻页) 白露兴奋地叫喊:“公子公子,我们来啦。” 张不周忍俊不禁道:“侍女礼数不周,让程县令见笑了。” 程才忙道:“哪里的话,公子平易近人,手下人自然也是好相处的。” 来到城门前,张不周假装生气道:“我不是叫你们前往渡江口吗?为什么不听命令?陆升,是不是你擅作主张?” 陆升嘿嘿笑道:“这次还真不是我出的馊主意,是谷雨的决定。” 这倒是出乎张不周的意料,按照以往的情况来说,深得张韬等人倚重的谷雨,应该是最坚定执行命令的那一个才对。这次国公府众人出行,第一要紧事就是押送寿礼,谷雨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谷雨浅笑道:“公子不必多虑,有刘璋在,那些东西出不了事,反正也要耽误时间,我让刘璋带人该走大路了,等咱们这边的事情忙完,他们也能赶到了,不误事。” 张不周皱眉道:“那你们来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忙啊,鼠疫凶险,你们不怕吗?” 白露见张不周左问右问就是轮不到自己,着急道:“公子,我们不怕,我们相信你一定有办法。” 张不周不禁苦笑,白露对自己莫名奇妙的信心也不知道是从哪来的,要知道即使有自己背出一半的药方。到现在还没完善成功。目光落在与众人隔开两步远的那位身上,张不周笑道:“周姑娘也来了。” 周沐没有见到李欢歌的身影,更是着急:“张公子,真相我已经知道了,欢歌的身份,想必公子也清楚。敢问张公子,欢歌现在何处?” 张不周道:“我们出了山以后,因为县城内情况凶险,就在县城外分开了,我叮嘱她要按时在渡江口等大家,身上所有的钱也都给了她,想来现在应该是在渡江口。” 周沐手握缰绳,遥遥抱拳道:“周沐谢过张公子。各位,见不到欢歌我实在是不能放心,我先行一步,如果有缘的话渡江口再见,就此别过。” 也许是真着急,也许是真性情,反正还没等众人挽留,周沐已经调转马头狂奔而去。张不周不禁摇头苦笑,这一对同门姐妹,大的有点缺根筋,小的有点真傲娇,真不知道这一路上是怎么从南唐走过来的,难怪会落得钱财花光的下场。 谷雨问道:“公子,咱们要不要派个人” 张不周沉思片刻后道:“不用了。渝州历来太平,想来不会有什么危险。更何况,那位的身份摆在那,咱们还是保持距离的好,如果有可能,我巴不得从来没遇到过。” 谷雨明白张不周的顾虑所在,毕竟是一国的公主,说是千里而来只为退婚,几个人能信? 白露急道:“公子,你快让他们打开城门啊,让我们进去照顾你,你看你,就这么几天,人就瘦了一大圈。” 张不周笑道:“不是我不让你们几个进来,只是城中如今粮食不多,再多你们这几张嘴,还真是个麻烦,倒不如你们帮我去做件事。” 示意谷雨近前,张不周将国公府的令牌交给她:“你拿着这个去渝州,找渝州刺史陆炳章,就说富顺县鼠疫肆虐,如今粮食和药材大量短缺,请他援助。” 谷雨点点头问道:“若是陆炳章推脱” 张不周苦笑道:“若是连国公府的令牌他都不管不顾,我也就没什么办法了,我这身份,说出去好听,在他们眼里,估计就像看小孩子一样,也不能逼着他们做什么。若是他不愿出手,那就动用咱们自己的钱,在渝州城里采买后送过来。” 谷雨知道事情轻重,拉着一步三回头的白露朝着渝州城疾驰:“正事要紧,收起你的小心思。要是真的担心公子,就尽力帮他赶紧解决此事,好让他可以抽身” 众人的马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相比寻常的马匹,脚程要强上不少,快速地到达渝州城外以后,却被拦住了去路。渝州城门外,巡城兵马司的人手摆好拒马和栅栏,来往之人无论进出,一律不予放行。谷雨眉头一皱,好端端地为什么会封城? 和这些守城门的士卒打交道,陆升的性子更为合适,跳下了马走到近前,还没说话先给一个笑脸,手上偷偷地将银子递过去:“这位兄弟,敢问为什么封城啊” 那士卒却对银子视而不见,冷漠道:“与你无关,不论你要进城干什么,都是进不去的,还是速速离去。” 陆升笑道:“我家人都在城里,您看您能不能给透个底,要不然我这心里怪担心的。” 那士卒却直接拔刀:“叫你走,没听见吗?” 陆升一脸尴尬,谷雨见状走上前来道:“我们从蜀州来,奉镇国公之令来此公干,速开城门。” 士卒一脸讥笑:“你再多说一句,信不信我直接让人把你抓起来。” 谷雨正要发作,从城内又有一队士卒过来,原来是到了换岗的时候,新来的士卒问道:“什么情况。” 原本的士卒抱怨道:“你们来的也太慢了,这都过了时辰多久了,这几个想进城的,不像什么好人,还想蒙我说是从蜀州来的,国公府的人。” 新来的士卒哈哈笑道:“我们这不是跟着刘禄去查封酒楼嘛。碰上点有意思的事,说起来还真巧,酒楼里的那位更夸张,说自己是南唐公主,差点没把兄弟们笑死。不过说起来,那小姑娘虽然年纪不大,倒是生得一副好皮囊,只可惜落在了刘禄的手里,恐怕凶多吉少了。” 原本的士卒道:“你们这个头也实在是夸张了些,玩女人就玩女人,可是经他手的,不是死就是残,太不是东西了。” 新来的急忙去捂他的嘴:“你疯啦,不知道他是都尉大人的小舅子嘛。” 被捂住嘴的士卒挣开他的手:“少碰老子,什么小舅子,他那个姐姐,连都尉大人的家门都进不去,只不过是养在外面的外室,也就他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我呸。” (本章未完,请翻页) “好了好了,就算你看他不顺眼也谨慎些,让他知道了有你好受的,快走,带着兄弟们去喝口酒,刚才查封的时候,兄弟们顺手搬了几坛好酒放在衙门了。” 原本的士卒拱拱手:“算你小子有良心。” 新来的士卒换好衣服,站上岗位,对着谷雨懒洋洋道:“别跟大爷我说什么国公公主的,老子统统不信,我只知道封城是刺史大人的命令。别在这白费力气了,快滚。” 谷雨制住要发作的陆升,换上一副笑脸道:“这位兄弟,我们不打听城内发生什么了,我就想跟您买一个消息,刚才听您说抓了一个假冒的南唐公主,不知那公主是什么模样。” 看看旁边的人都没注意这边,那士卒接下谷雨递上的一锭金子,用牙咬了一下后惊讶道:“你这女子倒是有趣,这金子居然是真的。看你这么诚心的份上,我就告诉你。” 听那士卒描述着所抓之人的特征,谷雨原本笑着的脸逐渐冰冷,一向平静的眼中居然有杀意闪过,等到那人讲完,谷雨点头笑道:“有劳了。” 那士卒看着谷雨和陆升二人果真听完以后就走开了,不禁暗自称奇,还真是什么人都有,花这么多的钱就为听个八卦。掏出金子正准备找个地方藏好,就听见马蹄声大作,士卒抬眼一看不由呆了,连金子都掉在了地上。 “有人闯城门,快关城门。”士卒虽然一时惊到,好在没忘了本职,和身边的几人并排站好,吼着身后城内的兄弟关城门。 闯城门的正是谷雨等人,只见李大嗣和陆升两骑在最外侧,程耳殿后,白露谷雨居中靠前,五骑疾驰而来。城楼上的士卒闻听叫喊,率先放箭,只是马的速度太快,都落了空。等到冲到眼前,那士卒倒是聪明,挥刀去斩马腿,却被程耳从后方射来的飞刀钉在喉咙上,一击毙命。剩余几人也不是众人的对手,谷雨长鞭在手,卷过一名士卒手里的长枪,一个挥鞭,长枪如龙般飞出,将正在努力关城门的士卒穿体而过,定在地上。手执令牌大声道:“镇国公府办事,阻挡者死。” 快马不停,陆升抄起一个负伤的士卒逼问出巡城兵马司衙门的位置,谷雨心急如焚,若是李欢歌在渝州出了事,不仅仅是张不周要为此背上巨大灾祸,恐怕两国之间都要乱了。现在只能祈祷那个叫刘禄的小头目还没来的做下错事。 刘禄原本只不过是渝州城下边一个县里的无赖,那一年从赌场出来,手风顺的他赢了不少,出门就碰见路边有个女子在卖身葬父,这样的事情见得多了,原本不想管,可那女子不经意地一抬头,却将他的魂魄都勾走了。就这样花了十两银子给那早死的岳父买了一副棺木葬下,而那位美娇娘也就成了他的妻子。 刚开始的一段日子,刘禄倒是收了心,每日守着娇妻,在家里干些散活。可是好景不长,再次进入赌场的他一发不可收拾,不光输掉了所有的积蓄,还欠下了不少的外债。刘禄被逼得东躲西藏没办法,决定带上娇妻逃走,好不容易溜回家门口,却见几个生人在自家门口守着,原以为是债主,可是院子里却传来妻子的呼喊声。刘禄眼睛一红,想要冲进去,却被那几人死死拦下,一顿拳脚下来,命都没了半条。等到院子里的声音渐消,那男人整理着衣服走出来,却不是见过的债主,而是一个当官的。“你就是这家男人,为何这样看着本官?” 刘禄还没回话,妻子拿着一把菜刀从院子里冲出来,没等那人的随从动手,刘禄先冲了上去给了自家婆娘一巴掌:“你疯啦,敢跟大人动手。” 婆娘像是傻了般看着刘禄,满眼的不敢相信。 那当官的突然笑了:“你这人倒是有趣。本官赏你口饭吃如何。” 后来,刘禄带着婆娘跟着那当官的到了渝州,这才知道那人竟然是高不可攀的渝州都尉杨一清。再后来,刘禄的婆娘不再是他的婆娘,成了他的姐姐,而刘禄也摇身一变,成了渝州巡城兵马司的一位小首领。 众人都以为刘禄的姐姐疼他才会给都尉大人吹枕边风,却不知道那个曾经是刘禄妻子的女人再没和他说过一句话。 再后来,刘禄就变成了现在的刘禄,无论是风尘女子,还是勾栏暗娼,只要是和刘禄过上一夜,就没有能够好好走出屋的。唯一值得一提的是,刘禄看上的所有女子,都是同样的风格,没有人知道,当年他的婆娘,跟她们笑起来一样,都有双弯弯的眼睛。 李欢歌原本以为会被关进大牢,没想到却被带到了一间阴暗的屋子。好不容易适应了光线,看清屋内摆设的李欢歌心头一震。这屋子不大,最占地方的是一张床,倚着墙摆着一个架子,上面是各种各样奇形怪状的刑具,上面沾染着血迹,随着时间推移已经发黑。李欢歌强忍慌乱,来到架子旁边撞下一把刀来,试图割破捆着胳膊的绳子,可是才割到一半,那个带自己回来的小头目就推门而入了。 “姑娘不光长得好看,还很聪明。只是主人还没回来你就乱动东西,是不是对我太不尊重了。更何况,你要是不小心割到自己,我可是会心疼的。”刘禄一边说着话,将地上的刀踢远,然后蹲下身去,一只手抓住李欢歌的下巴,用力地抬起。 “就是这样的眼神,你知不知道我见过多少次这样的眼神,你又知不知道我有多痛恨这样的眼神。你们凭什么厌恶我,凭什么看不起我?” 刘禄突然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 李欢歌被吓得缩进角落,害怕得流下眼泪,嘴里呜咽着不住摇头。 刘禄缓缓站起脸上虽然笑着,可看起来格外恐怖:“别怕,别怕,只要你乖乖的,我是不会伤害你的。” 烛光将男人的身影照射在墙上,投出一个形状诡异的影子,而在那身影的手上,好像拿着什么东西。 那是一根鞭子,上面全是倒刺。 (本章完) 70beikan 第一百零三章 救人 天色渐暗,杨一清下了值正要回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呼喊声,喧闹的不成样子,杨一清眉头紧皱地走出官衙,只见都尉府衙的门外,五人骑被巡城兵马司的人手团团围住。五人三男两女,手上都有兵器,而旁边已经倒下了几个士卒。“放肆,聚众冲击官衙是死罪,你们几个是什么人,好大的胆子。” 谷雨将长鞭卷好,跳下马来,从怀中掏出令牌:“敢问是哪位高官当面,奴婢是镇国公府的人,奉命来此有要事。” 听到镇国公府的名号,杨一清心一惊:什么情况,怎么几百里外的蜀州会突然来人。将令牌接过手里,若是程才那一级的官员,不认得还情有可原,可杨一清却是在官府文抄上见过图样的,一眼就认了出来,再者说,在剑南道冒充镇国公府的人,那真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 杨一清屏退左右,抱拳道:“本官渝州都尉杨一清,这位姑娘请了,不知姑娘远道而来所为何事。” 谷雨还了一礼道:“杨大人不用客气,我只是一个奴婢,当不起如此大礼。此次入城,原本是奉了我家公子的命令,来渝州面见刺史大人,请求对鼠疫卷席的富顺县进行药材和粮食的支援,可是刚刚得知了另一件更要紧的事,敢问大人,手下可是有一个小头目名叫刘禄?” 杨一清暗自叫苦,原本想低调处理鼠疫一事,看来蜀州那边已经有消息了,得早点和陆炳章商议另作打算。再加上刘禄的名字,这个没少给自己惹祸的畜生,要不是看在他婆娘实在是讨人喜欢的份上,早就砍了他。“我想想,刘禄,有这个人,是个小队长,敢问姑娘,这刘禄可是犯下什么过错了?” 谷雨看了一下周围:“大人,此事涉及机密,此处人多耳杂,为防消息走漏,还是请大人带我们去找一趟刘禄,咱们边走边说。” 杨一清迟疑了一下,点头应允。手下人牵来一匹马,点齐一队人马,远远地缀在后面,谷雨对着程耳说道:“请程小哥走一趟,回县城去请公子来一趟。事关重大,已经不是我们能解决的了。”程耳点点头,转身朝着城外奔去。 谷雨提马和杨一清并驾齐驱道:“杨大人,如果消息没错的话,您手下这个叫刘禄的,今天在城中酒楼抓了一名女子,这名女子身份极其重要。” 杨一清不禁暗骂,刘禄又犯了臭毛病,见到漂亮女人就想伸手:“姑娘能否相告,他抓的那名女子的身份究竟是?” 谷雨迟疑了一下道:“为了救她,我们几个先后冲撞了城门守卫和大人的官衙,再不如实相告的话着实过意不去,但是大人一定要保密。不出意外的话,那女子应当是南唐国主李煜的掌上明珠,南唐国的唯一公主。” 杨一清闻言身形一晃,险些从马上坠下来:“姑娘不要说笑,那南唐公主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谷雨正色道:“事关重大,奴婢怎敢妄言,此事实在说来话长,眼下还是救人要紧,等人救出来,如果大人想知道,由我家公子来决定是否告知。” 杨一清道:“对了,刚才就听你提到公子,你家公子是?” 谷雨抱拳道:“镇国公大人的独孙,张不周。到富顺县已经有段日子了,眼下正和无为真人潜心钻研鼠疫的救治之法。” 杨一清几乎要哭出来,陆炳章还自做聪明地打算隐瞒消息没想到人家张韬的孙子早就已经到了,这到底是巧合还是有其他事,尚不可知,只是自己和陆炳章无疑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找了个理由停下马,叫过一名手下交代几句,无论如何,陆炳章不能不知道此事。 刘禄的院子在渝州城一条偏僻的街上,四周没有几户人家,想来是为了在施行恶行时不被人打扰,才特意买在这里。示意属下上前敲门,半天没人回应,谷雨使了个眼色,李大嗣跳下马来,快跑几步,用肩膀硬生生地将门板撞开。众人进了院子,只见正房都是黑的,没有掌灯,反倒是正方斜后的一间小屋子里有光亮,杨一清迈步进了院子大声喊道:“刘禄,刘禄,给老子滚出来” 透过窗户,只见小屋子里人影晃动,片刻后一个人走出房间,满脸堆笑道:“姐夫怎么这么晚过来了。” 杨一清大步上前重重的一耳光甩在刘禄的脸上:“谁是你姐夫,管好你的嘴。我怎么来了,你说我怎么来了,我问你,你今天是不是抓了一名女子。” 刘禄被他一巴掌打倒在地,眼中闪过一瞬而过的怨恨,随即又恢复了脸色道:“这点小事怎么还劳都尉大人大驾,确有此事,我怀疑她是南唐的奸细,带回来打算好好审问呢。” 杨一清气道:“就算是疑犯,也应该带到衙门里去下入牢里,谁允许你私自带回家里的。人在哪里?” 刘禄眼睛一转没说话。 杨一清又是劈头盖脸的几巴掌打在他的头上脸上:“本官问你话呢,人在哪里?” 谷雨使了个眼色,陆升斜刺里冲出,直奔刘禄刚刚走出的屋子,只见房间里空无一人。满脸失望地摇摇头,谷雨一下子变了脸色。 刘禄却突然笑了起来:“我的话还没说完,我确实将她带回来了,锁在房里,可是等我下值回来,却发现已经人去楼空了。这女子看起来武艺不简单啊。” 杨一清被他气笑了:“你当本官是傻子吗,我再问最后一次,人在哪里,要是还想隐瞒,本官今天就杀了你。” 刘禄似乎被杨一清的反应震惊到了:“你要杀我?为了个不知来路的女人杀我?” 杨一清咬牙切齿地低声道:“她不是不知来路,她的来头大得很,大到连我都不敢得罪的那种,当我求求你了,把她放了。” 刘禄心中冰冷,连在自己眼里视为大官的渝州都尉杨一清都这么说,那女子的身份到底该多尊贵。脑海中回忆起那女子被抓时说的那句话,难道她真是南唐公主? 谷雨心急如焚,接过陆升手里的刀上前架到刘禄 (本章未完,请翻页) 的肩上说到:“我再给你一次机会,那女子在哪。”见刘禄沉默不语,谷雨道:“不说就罢了,无非是这院里屋里哪一处有个藏人的密室罢了,杀了你我再慢慢找,肯定能找到。” 刘禄似乎被人揭穿了底牌,慌乱道:“别杀我,我带你们找她。” 杨一清给了他一脚,刘禄连滚带爬地跑进屋,众人跟着进去,一眼便看见墙边的刑具架子,杨一清一脸尴尬,谷雨等人则是更为担心。只见刘禄在床边按了几下,那床板竟突然向上抬起,露出下面的空间来。众人正想探头去看,刘禄抢先一步跳入空间,挟持着一名昏倒的女子站了起来,而在女子脖子上的,是一把长不及尺的刀。“老子不是傻子,如果这娘们来头真的那么大,等她恢复了自由,怎么可能会放过我,都给老子退出房去。” 谷雨正要动手,可是手中长鞭刚动,刘禄的刀就用力了几分,鲜红的血瞬间从李欢歌的脖子上流出。众人不敢轻举妄动,退到院子里后眼睁睁地看着刘禄将李欢歌带出房间,接着光亮,众人这才看清,李欢歌的双臂和双腿处都有血迹渗出,衣衫也被锐器划得破烂,眼下整个人昏死过去,不知道情况到底如何。 杨一清喊道:“刘禄你是不是疯了,快把人放了,本官保证留你个全尸。” 谷雨恨得想要给他一鞭,这会儿说这样的话,是生怕刺激不到刘禄做出什么过激举动来吗?“你不要乱来,你想怎么样不妨直说,只要你不伤害她,我都答应你。” 刘禄冷笑一声:“滚远点,娘们的话我是不会信的。杨大人,给我准备一匹快马,再加上一万两的银票,要快一点哦,你只有半个时辰的时间。” 杨一清怒道:“痴心妄想,你以为本官会就这么放你离去吗?” 谷雨顾不上身份,高声道:“杨大人”见他看过来又低声道:“公主的安危要紧,眼下万万不能激怒他,还是先照他说的做。” 杨一清故作为难道:“那可是一万两啊,本官一时半会到哪里去筹措。” 陆升插嘴道:“杨大人没有,渝州的府库里还没有吗?再说了,咱们又不会真的放任他带钱远走高飞,只是挪用一下,很快就会还回去。” 杨一清摇头道:“想开府库,一定要刺史大人允许,本官可没有这个权力。” 见他在危急关头不肯吐口,谷雨气到不行,刘禄见这边没有结果,再次说道:“杨大人,一万两而已,对你来说不是什么为难的事才对啊。旁的不说,这每年你从我手里收的孝敬可就有上千两了。” 杨一清脸色骤然变得铁青:“畜生,再敢胡说,本官将你当场格杀。”刘禄冷笑着将刀的位置挪到李欢歌脖颈的正前方比划着:“你试试。” 双方陷入僵局,正不知如何是好时,两道身影联袂走进院子。 左手的这一位,年逾五十,身着正四品大员的官服,神情严肃,正是渝州刺史陆炳章。而右手边的却是个年轻人,衣服倒是寻常,唯一奇怪的是脸上戴着一个黑色的面纱,将口鼻和脸都遮了起来,只露出一双眼睛。向陆炳章行了一礼后,玩味地看着院内的众人。 院内众人全都如同吃了颗定心丸般,如释重负地长出一口气。谷雨急忙上前道:“公子,奴婢无能。” 张不周摇摇头:“怪不了你,谁也想不到这渝州城里会有人敢如此大胆,真是丢尽了渝州的脸面。陆伯父,您说是不是。” 陆炳章摆着一张臭脸,对张不周的话爱答不理,反而是对着杨一清怒道:“你在干什么,为什么还不将凶徒拿下。” 杨一清原本指望陆炳章来了以后拿主意,没想到他又将问题踢还给了自己,忙道:“大人,非是下官不想,实在是下官不能。凶徒劫持了人质,这人质的身份,很是不一般啊。” 陆炳章气道:“都是你惹出来的祸事。本官没记错的话,那凶徒是叫刘禄。之前有人说他仗着你的宠信,不知道犯下多少错,都被你给保了下来。现在好了,你做的孽,自己解决。” 杨一清对陆炳章明哲保身的本事从未如此痛恨,咬牙道:“下官不敢擅作主张,还请大人拿主意”。 见他二人左右推脱,刘禄道:“二位大人就不要争了,不管是谁拿主意,我的要求都是一样的,一匹快马,一万两银票。时间已经差不多了,再见不到,我只能拼个玉石俱焚了。” 张不周突然笑道:“我当多大的胃口,不就是一万两嘛”示意谷雨将进行前张三恭给的钱拿出来“我给你两万两,不过嘛,我有一个要求” 刘禄道:“现在人在我手里,只有我提要求的资格,你只能乖乖受着。没有你提要求的份” 张不周摇摇头道:“话不是这么说的,你要钱,我要人,这无非就是一场交易,可是交易讲的是货真价实,我这银票可以先给你验货,那你手里的人是不是也要我先确认一下身份。” 刘禄道:“什么意思,你是不是想耍花样” 张不周道:“意思很简单,你看天色这么暗,我们只能依稀看清这是个姑娘,到底是不是我们要找的人是没法确认的。你让我走近些好好看一看,确认了身份钱就给你。” 刘禄冷笑道:“别痴心妄想了,人就在这,随便你信不信” 张不周两手一摊:“那我没办法了,确认不了身份,这两万两不可能给你。” 刘禄迟疑片刻道:“那只准你一人上前,还有,把你的剑扔掉” 张不周笑道:“我这把剑就算你站着让我砍都未必能砍死你,不过既然你有所顾虑,那就依你。”将临渊剑解下,张不周原地转了一圈:“看清楚了啊,我身上什么兵器都没有了。”得到刘禄的允许后,张不周慢慢靠近,等到能看清李欢歌的时候,没来由的一阵心痛,才十六七岁的小姑娘,身上到处是血迹,不知道受了什么样的折磨。最关键的是,现在不知道刘禄有没有来得及下毒手,若是毁了李欢歌 (本章未完,请翻页) 的贞洁,那才是最让人痛心也最让人头疼的事。 刘禄不耐烦道:“看清楚了没有。” 张不周突然笑起来,一边笑着一边转身,刘禄急忙道:“你笑什么。” 张不周道:“我笑我们白担心一场,看来你是拿不到这个钱了,这根本就不是我们要找的人嘛。这个啊,不是公主,是公主的贴身侍女,估计是为了保命故意撒谎骗你说她是公主,真是的,这样胆大包天的奴婢,死就死了。” 刘禄面目狰狞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什么鬼主意,你是在蒙我。那我就杀了她给你们看看。”说着将手中的刀举起,作势要砍下去,张不周给众人使了个眼色,示意大家别紧张,不要被他看穿,转过身故作随意道:“砍,我真无所谓的。” 刘禄刀停在李欢歌脖颈处一尺远,却迟迟挥不下去。若是真如张不周所说,那自己以为抓在手里的一张保命王牌就成了笑话。张不周见他表情阴晴不定,又说道:“不过嘛,这既然不是公主,那你也就没有多大的罪责了,说到底是条人命,两万两不值得,本公子愿意出两千两换她一命,这买卖你做不做。”刘禄闻言也是恍然大悟,若手里的人不是公主,虽然不能保命,可自己也就没有犯什么大罪。只不过刚才自己以为鱼死网破,已经将杨一清等人得罪狠了,还不知道要受什么样的惩罚,恐怕会生不如死。“钱我可以不要,你答应我,会保住我的命。” 张不周嘬了嘬牙,像个奸商一样道:“哎呀,现在是另一桩生意了,那你就是要一命换一命了。你怎么知道我有这个能力呢?” 刘禄狞笑道:“我又不是瞎子,刚才你能和刺史大人同步迈进院子,想来身份低不到哪里去。若是你肯帮我说话,一定能行。” 张不周道:“你很聪明,猜的很有道理,可是我还有一个问题,我为什么要帮你。这个女子对我来说毫无用处,可是你的命对你来说却很重要,和你做这笔生意,我很亏啊。”见张不周居然和刘禄讨价还价起来,在场之人全都心内狂骂,都什么时候了,就顺着他的话做,别玩啦。连一向最拥护张不周的白露都忍不住暗中吐槽公子不靠谱。 刘禄咬牙道:“我手里有渝州都尉杨一清贪赃枉法的证据,还有他给陆炳章送礼的证据。”此话一出,杨陆二人齐齐变了脸色,只是还没等他俩说话,张不周怒道:“大胆狂徒,休得胡言。杨陆两位大人乃是朝廷肱骨之臣,很受天子器重,岂容你在这大放厥词构陷诬蔑。罢了罢了,再拖下去还不知道你要说些什么混账话出来。我以镇国公张韬第二个孙子的名义起誓,一定会保下你的命,对你犯下的罪行既往不咎。”心中则是暗自祷告:老天爷,将来无论是三叔家还是四叔家再生一个儿子出来,那我这句誓言自动作废。我这可都是为了救人啊。 众人听到他发的誓先是一愣,镇国公家里哪来的第二个孙子,随即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都暗骂他张嘴就来撒谎撒的顺手。 刘禄也是一愣,随即道:“没想到居然是国公家里的,张公子,这下子我对你更有信心了。既然你以祖辈名义起誓,我就相信你。” 张不周假意抱怨道:“真是麻烦。”一边走上前要接过李欢歌,就在刘禄即将松手时,杨一清突然一声大喊:“狗贼,快快束手就死。”除了陆炳章以外,所有人忍不住低呼出声,张不周更是心里骂了一万遍王八蛋。刘禄被喊声吓了一跳,面目重新变得狰狞,眼见着手中的刀就要砍在李欢歌身上,张不周顾不得安危,一手攻向他持刀的胳膊,另一首下意识地去抓刀身,嘴里同时大喊:“动手。” 从刘禄的身后阴影处,两道身影突然出现,一人双手并用,三道破空声呼啸而来,靠近些才发现那是三把飞刀,分别射向刘禄的后脑后背和后腰,而另一道身影快速前冲,手中软剑从短至长,在空中弹出一个诡异的弧度,直取刘禄的后心。 刘禄闪身躲过张不周攻向手臂的一招,刀势虽然来不及停下,劲道却去了不少,尽管如此还是让张不周抓住刀身的手瞬间鲜血直流。张不周大叫一声,收回攻出去的手,将李欢歌一把拽过护在怀里,转身就要逃走,刘禄听到后方的风声,知道已经来不及闪躲,竟不转身去抵挡,反倒是存了以命换命的心思,又是一刀挥下,斩在张不周的后背上,只是力气使到一半,程耳的三把飞刀同时命中,周沐的软剑也深深地刺进了他的后心,让他不能将这一刀斩到底。 张不周被刀势砍了一个趔趄,险些站不稳扑倒在地,即便这样仍然死死护住李欢歌不肯放手,白露焦急惊呼着扑了过来,将李欢歌接下,陆升伸手去搀扶他,护在后背的手却摸到一手的鲜血。“快送公子去找郎中。” 谷雨虽然也着急,却忙而不乱地从怀里掏出一瓶金创药,撕开张不周的后背,只见一条尺余长的伤口鲜血淋漓,所幸刀口不深,先将后背的伤口上了药,又抓过张不周受伤的手一看,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手指齐根处全被割开,最深的地方已经可以见到森森白骨。谷雨强忍着眼泪,简单包扎后沉声道:“寻常郎中不行,送公子回富顺县找老真人。”李大嗣将张不周背在身上,狂奔着出了院子骑马而去,白露正着急,周沐赶到将李欢歌接过,“你快去。”顾不上再管别人,白露抹了把眼泪也跟着走掉。 谷雨走到刘禄身前,蹲下身查看一番,见已死透,摇摇头站起身,脸色难看道:“今日之事多谢两位大人出手相助,等我家公子伤势好一些,一定会登门亲自致谢。” 陆升面色铁青,扬起手中的刀,刀尖遥遥点向杨一清的方向,杨一清面如死灰。 谷雨和周沐一起架住李欢歌,众人在注视下一同骑马离去。 杨一清颤颤巍巍走到陆炳章面前:“大,大人。” 一向自诩最是好脾气的陆炳章却破天荒地动了手,一耳光甩在杨一清的脸上。 “蠢货,等死。” (本章完) 70beikan 第一百零四章 醒着 张不周手掌的伤势要比后背严重得多。即便是无为道人全力施为,情况依然不容乐观。白露哭的眼泪像断线珠子一样掉个不停,谷雨忙着安慰她,可是自己也是悲切难忍。陆升像是一座随时会爆发的火山般,整个人阴沉得很,满身的戾气毫不克制,李大嗣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不时地用重拳砸在树上,惹得在树上睡觉的秦沧澜怒目而视。 李欢歌的伤势相对来说要小上一些,被鞭子抽得四肢皮开肉绽,好在都是外伤,无为道人看过以后上了些药,周沐也就放下心来。只是谷雨突然过来拉着她说了几句悄悄话,周沐眼睛里要喷出火来,强忍着怒意回屋查看一番,再出来的时候倒是神情轻松,冲着谷雨摇了摇头,后者也是放下心来。 菩萨庙的厢房有限,众人不得不重新收拾几间屋子出来,两个伤员中间醒来一次,李欢歌还好,除了大哭了一场之外,就是不停咒骂着刘禄,众人也是放心不少,看来这次的事情并没有给小姑娘留下什么心理阴影。想到这里周沐就一阵后怕,若不是救援及时,鬼知道会发生什么。 相对于李欢歌,张不周苏醒过来没多久,就又昏睡过去,无为道人探查了几次,宽慰众人道:“不是受伤的关系,这段时间他赶路辛苦,到了县城后每天又忙着研究如何应对鼠疫,着实累了。” 白露不听劝地守在张不周的身边,饭也不吃,觉也不睡,谁来替也不行。看着张不周被包扎好的伤口还在不停地渗血,将雪白的绢布染的通红,白露眼睛更红。 到了第二天下午,张不周终于彻底醒过来,看着在床边睡着的白露不禁苦笑,这样的场景好像不是第一次发生了,自己一个堂堂的国公府公子好像总是会受伤生病需要人照顾,着实跌份。 试着动了一下,后背的刀口疼痛还能忍,甚至不如张韬上次用鞭子抽得痛。手上的伤却痛的厉害,都说十指连心,现在五指受伤,心都像被狠狠地撕咬掉一半。 白露被他吵醒,见他看着自己,忍不住又要哭起来,张不周趴在床上道:“打住,我现在可腾不出手来哄你。”房门突然被推开,众人一个不落地走进来:“公子你终于醒啦。”原来陆升等人一直守在门外,随时关注着情况,听到屋内的声音就闯了进来。 张不周后背有伤,不能起身倚靠,只能趴着挥动没事的那只手:“醒了,没什么大事。” 看张不周精神状态不错,陆升的戾气消了不少,带着恨意道:“公子,那个渝州都尉杨一清怎么处置。” 张不周想了一下苦笑道;“胡说什么,咱们又没有官职,哪有什么资格去处置他。” 陆升还想再说什么,谷雨道:“公子刚醒,你们别这么多人吵闹,先出去,我们帮公子换个药。”等愤愤不平的众人走出房,看张不周盯着自己,谷雨道:“公主没事,只是一些皮外伤。”看他眼珠乱转,似乎难以启齿的样子,又说道:“我请周姑娘看过了,公主,没有受到侵犯。” 张不周长出一口气:“不幸中的万幸了。哎,怎么好端端地就能生出这么大的事来。” 谷雨迟疑道:“公子,虽然这么说你可能会生气,但是关于杨一清的事,我想说” 张不周打断她:“我知道,这个哑巴亏咱们现在只能认了。这个姓杨的,生怕刘禄活下来,所以才冒着得罪我的风险刺激刘禄,为的就是要他必死。你说他脑子里的筋是不是搭错了,就算他收人家的钱,就算他给陆炳章送礼,关我屁事。他难道真以为我会让刘禄活下来不成,真以为我会管他那些狗屁倒灶的事不成。” 谷雨道:“在外人眼里,公子的意见就代表着国公的态度,杨一清之所以这么做,恐怕当真是有些不可告人的事。” 张不周叹气道:“就算有问题也不能现在追究,写封密信,把事情写得详细些,等和刘璋会和了,派两个靠得住的兄弟送回蜀州。这个混蛋害老子受这么重的伤,不出这口恶气我心难受。” 渝州刺史府,杨一清在堂下来回走动,陆炳章端坐主位,不慌不忙地喝着茶。“大人,刚才的事是下官鲁莽了,可是下官也是没有别的办法,如果真让那刘禄活下来,还不知道要捅出多大的篓子,我只能出此下策。可是谁能想到那后来的年轻人居然会是国公府的公子啊,害他受了这么重的伤,还不得把下官碎尸万端。” 陆炳章冷哼一声:“下策?你那是狗屁不通的对策,刘禄就算暂时活下来,也要收入牢中,在牢中你还愁没有办法弄死他?” 杨一清尴尬道:“下官是急昏了头了。鼠疫肆虐,再加上这么大的事,一时慌乱。” 陆炳章这些年收了杨一清不少的孝敬,只能应付道:“依本官看来,那叫张不周的小子不会追究此事的,即便是把状告到张韬那里,也不会有什么动作。” 杨一清不解。 陆炳章嘲讽道:“这点事还想不明白?他不是不会,是不敢。” 杨一清疑惑更甚。 陆炳章放下茶杯,无奈道:“我问你,今天的事是因为什么引起的。” 杨一清道:“是下官的手下不开眼抓了南唐的公主,这才惹出这么大的乱子。” 陆炳章摇摇头:“哪来的南唐公主,没有这回事。” 杨一清似有所悟。陆炳章接着道:“这件事国公府不会追究,南唐也不会追究,不然的话,第一个出事的不是咱们,他张韬要第一个掉脑袋。南唐的公主,为什么会出现在凌国?还和掌管西南三州和蜀军的张韬的孙子搞在一起?边疆大吏与别国过从甚密,他张韬想干什么?谋反吗?” 杨一清猛地醒悟。 “那小子若是聪明,就不会再提此事,大家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最好,倒是你,回头再见到的时候,不妨送上一分恭 (本章未完,请翻页) 维,就说感谢国公府的公子仗义出手,帮忙制服恶贼。” 杨一清惶恐道:“下官不敢。” 陆炳章恨铁不成钢道:“你呀,这些年在渝州呆的太舒服了,盲目自大。像刘禄那样的,既然没有底气可以收服,早就应该杀了了事。” 杨一清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下官知错了,不会再犯。” 陆炳章道:“你还是没明白我的意思。那个名义上是刘禄姐姐的女人,真实身份就不用我说了。这女人啊,就是心软,总是将别人的好记在心上,还说什么一夜夫妻百日恩,真是天真。这些年来你帮着刘禄擦屁股,想来都是枕旁风的缘故。听我一句,女人有的是,为什么非要留这么一个在身边?” 杨一清汗如雨下,这件事自问机密,没想到陆炳章一清二楚,踟蹰着不知该说什么,陆炳章冷哼一声道:“还舍不得?你以为她如果知道刘禄被你逼死,还会心甘情愿地服侍你?” 杨一清眼神渐冷。 端茶送客,陆炳章来到书房,找出一张质地特殊的纸,沉思片刻后写下一封信,叫来心腹送走。随后静坐桌前直到深夜,像是下定决心,又找出一封信来看过,用同样的纸再次书信一封。 推开书房的窗子,看着晴朗夜空下院子里的树被风吹得东摇西摆,出声道:“大风将起啊。” 尽管四肢都被缠上了厚厚的纱布,可是李欢歌依然闲不住,躺了两天以后闹着要下床走动,周沐拗不过她,只能让她动作轻点。 “这么说,是张不周那小子帮我挡了刀?”李欢歌歪着头,晒着春日的太阳。 “没错,你不知道那一日有多么凶险。我到了渡江口,发现根本没有你的踪迹,就回富顺县去找他质问,无奈之下他只能和我一起出来寻找,半路碰上了那个来报信的程耳。到了院子口发现情况不妙的时候,我吓得浑身发抖,那小子倒是镇定,在那么紧张的时候居然还能想到安排我和程耳先不现身,想办法翻到院子里隐藏起来伺机下手。也幸好有他这样的安排,要不然后果不堪设想。当时那个疯子的刀差一点就伤到你,是他徒手挡了下来。” 李欢歌对事情经过不在意,对最后一句倒是很关注:“他伤的重吗?” 周沐迟疑道:“看他手下的样子,应该是挺重的,这几天我忙着看护你,还没来得及去打听。” 李欢歌道:“既然是为了受的伤,于情于理我们都应该去探望一下,不能装作不知道。我想去看看他。” 周沐道:“道理是这样,可是公主和他,不应该走的过近。要是有人嚼舌头”李欢歌摇摇头:“没关系的,我和他聊过了,他和我一样,都不同意这桩婚事。大可以当成朋友相处,没什么可避讳的。” 李欢歌进屋的时候,张不周正裸着上半身让白露换药,看她进屋,忙不迭地想要拽过衣服遮盖,却不小心牵动了伤口,疼的呲牙咧嘴,李欢歌见状面色微红,装作不在意的样子道:“我一个姑娘家的都没说什么,你慌什么,别遮掩了。” 张不周对她大大咧咧的性子很是无语:“你倒是恢复得快。” 李欢歌道:“那当然,本公主从小习武,体质岂是你这种纨绔公子能比的。” 白露不爽道:“公主殿下这么厉害,怎们还需要别人来救,而且还是你口中的纨绔公子救的。” 李欢歌脸红了一下,和白露初相识时明明觉得这是个善良讲义气的好姑娘,怎么现在总感觉对自己很不顺眼:“本公主一时大意,不小心着了道。这次来就是为了感谢张公子出手相救。” 张不周迟疑了一下:“白露你先出去,如果方便的话,请周沐姑娘也出去一下,我和你家公主有话要说。” 周沐急忙道:“不行,怎么可以让公主和你独处。” 张不周苦笑着示意她看自己的伤势:“大姐,你看我现在这个样子,别说我没有贼心,就算有心现在也是无力啊。” 李欢歌红着脸呸了一口:“登徒子,就会说些下流话。”却还是让周沐先出去。 张不周道:“公主殿下,我有事要和你商量。这次在渝州,让你受了委屈,按理说肯定要给你出气,可是殿下应该知道自己身份特殊,要是此事闹起来,被人知道你我私下里相识,一是对公主名声不好,二是会给南唐和镇国公府带来危机。毕竟,凌国和南唐是两个国家。”本以为李欢歌会不依不饶,没想到她却点点头:“我晓得。这件事是我鲁莽在先,应该听你的话去渡江口等候的。”看张不周面露惊讶,李欢歌道:“怎么,没想到我会这样说?”张不周丝毫不给面子的点点头。 李欢歌道:“我这次偷偷从紫清山上跑下来,一是为了悔婚的事。”看张不周神色正常,继续道:“第二呢,则是因为从小在南唐长大,父皇母后哪里都不让我去,可他们越是这样管着我,我越对外面的世界感到好奇,父皇政务繁忙,我每年都会有几个月和母后一起在紫清山上度过。芳菲剑门下有人行走江湖回来,我们都会缠着她讲南唐以外的世界。给我印象最深刻的,就是侠客和美食数量并列天下第一的剑南道,所以我一直很期待。” 张不周叹了口气:“那看来这次西南之行,让你失望了。” 李欢歌俏皮道:“失望吗,是有点,不过也有超出期盼的事。”见张不周眼里满是探寻之意,李欢歌换了个话题:“你是用剑的,手上受了这么重的伤,会不会有影响。” 张不周举起包着纱布的手看了看:“现在还不知道,裹着纱布也感觉不出来。要是不能用剑了更好,省得秦沧澜每日缠着我要教我练剑。” 李欢歌不屑道:“就算要学也要找一个好一点的师父,秦沧澜那种人,你跟他能学什么好东西,学一身下流习气还差不多 (本章未完,请翻页) 。” 张不周嘿嘿一笑,李欢歌见他笑得贱兮兮的样子,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老东西把他干的事讲给你了?他倒是好意思,不知羞耻。”张不周咳了一声:“毕竟是前辈,就算有些失礼之举,咱们这些小辈就不要再过分纠结了。” 李欢歌蹭的一下站起身来:“失礼之举?他做下的事,岂是用这四个字就能形容的。你知不知道,被他亲过以后,祖师她从此再没下山,定下了芳菲剑绝不收男徒的规矩,郁郁而终。祖师她当年也是武林中名震一方的精彩绝艳,年纪轻轻就是二品上,可是至死都没能踏入一品境,就是因为被秦沧澜破了心境。” 张不周瞪大双眼,这跟秦沧澜讲得可不一样,现在想起来,秦沧澜的说辞里好像确实有些不详不尽的地方,原来最关键的事情被他糊弄过去了。难怪过去这么多年了,李欢歌和周沐一听到秦沧澜的名字就能激动成那样。 李欢歌说到气处,腮帮子气鼓鼓的,配上她瞪得浑圆的眼睛,好像一条金鱼,张不周看着看着又忍不住笑起来,李欢歌瞪他一眼,怒道:“你笑什么,是不是在嘲笑我芳菲剑受人侮辱。” 张不周急忙摇头:“没有没有,我想起高兴的事情。” 李欢歌道:“什么事情。” “我老婆生孩,哦不,我师父今早来的时候说,他的药方见效了,感染了鼠疫的病患在好转。” 李欢歌点点头:“这倒是件好事,行了,你养伤,我不打扰了。” 张不周目送她到门口,李欢歌突然转头道:“其实那天你从刘禄手里将我救出,护在怀里替我挡刀的时候,我已经醒了。”没等张不周说话,嘴角带着笑走掉了。 白露走进来,一边回头看一边道:“发生什么事了,她怎么笑得像只狐狸一样。”张不周摇头道:“我也不知道,这位公主殿下古灵精怪的,猜不透。” 白露将他搀扶着侧身躺着,看着他的脸道:“刚才我听谷雨姐说,刘璋派人先行一步来送了信,说就快要赶到渡江口了。一切顺利,公子不用担心。” 张不周道:“我倒不担心这个,我现在比较担心的是渝州的情况。那天你们也看见了,渝州城反常的将城门紧闭,还严加看守,城中必有大事发生,我嘱咐了程耳,让他偷偷打探消息,如我料想的一样,果然是鼠疫。” 白露道:“老真人不是已经找到方子了吗,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张不周摇头道:“你知道什么样的病人最容易死吗?不是那些感染了重病的人,而是那些不肯让郎中看病的人。我跟你打赌,陆炳章一定没有将渝州的鼠疫情况给节度使府衙报送。他既然选择这样做,就是想将消息牢牢封锁住,不被人知晓。可是鼠疫凶险,就算集全城郎中之力,也未必有解救之法。眼下我师父虽然有方子,可是若是由我出面将方子送去,说不定反倒会适得其反。要是刺激到了陆炳章,来个拒不承认,耽误的可是满城百姓的性命。” 白露道:“他不敢,这么大的事情,怎么可能瞒得住。” 张不周道:“杨一清因为刘禄那番话而冒着得罪我的风险将他逼上死路,在他们看来,现在已经有把柄在我们手里了,要是再揭穿渝州鼠疫一事,搞不好他们会鱼死网破,死咬住李欢歌这件事不放,到时候最大的危险落在了咱们头上,镇国公府灭府都不是没有可能。” 白露慌乱道:“那怎么办才好。” 张不周沉吟片刻道:“眼下这事,咱们不能再出面了,你让陆升去将富顺县的县令程才请来,我要和他商量一些事。” 程才坐在椅子上,看着裸着上身缠满纱布的张不周道:“公子怎得这么不小心,受了这么重的伤。那贼人是谁,待我点齐人手去将他抓回来。” 张不周笑道:“那可真是太感谢程大人了,那人叫杨一清。大人若是将他抓来了,还请给他留一口气,我要亲手踩死他。” 程才重复了两遍这个名字,突然苦笑道:“公子说的,可是渝州都尉,杨一清杨大人?” 张不周点头道:“没错,就是他,没想到此人的名号已经传到了富顺县,可见他的恶名昭彰。渝州就是需要大人这样的忠义臣子,不畏高官强权,只为百姓主持公道,程大人放心,此事办妥,我允诺你至少升上一级。” 程才道:“公子您就不要拿我老程说笑了,那杨大人乃是一州都尉,主管着全城的巡城兵马司,除了军队,就属他的人手最多了,您让我去抓他,那我不是活得不耐烦了嘛。这不是官升几级的事,我是怕有官升,没命做啊。” 张不周示意他打住:“好了好了,跟你开个玩笑而已,看把你吓得,杨大人一样是渝州的肱骨之臣,我怎么会想抓他呢。请程大人来,是有事想和大人商量。我师父那边,针对鼠疫的方子已经研制出来了,眼下正在大力的熬制。不过这药材嘛,咱们县城已经所剩无多了。上次我那几个手下去城里采买,因为蛮横无理,得罪了巡城兵马司的人手,害得我亲自跑了一趟,还受了伤,这事情就没办成。我现在的情况您也看到了,动弹不得,那些下人又指望不上,眼下只能大人跑一趟了。这是方子,大人照着这个比例抓上几百份,可保全县无忧了。” 程才喜出望外:“公子放心,这次我亲自带人去渝州城,一定将所需药材全都带回来,真的是太好了,这下子我的官位就能保住了。” 张不周看他笑得嘴都咧到后脑勺去了,急忙道:“大人,事情宜早不宜迟。” 程才站起身:“公子说的对,早一点带药材回来,县上的百姓就能早一日好起来,我这就出发。” 等到程才的身影消失,张不周将程耳叫进屋来道:“偷偷跟着他,必要的时候,推他一把。” (本章完) 70beikan 第一百零五章 旧事 程才到了渝州城门口才知道,陆炳章下了封锁令,进出城门一律要得到他的同意。自己虽然在富顺县是一县之尊,可是到了渝州城门口还是只有乖乖等着通传的份。 听了杨一清的请示,陆炳章冷哼一声:“我还真是小瞧了这位富顺县令,镇国公府来人这么大的事,他居然连个消息都不送来,想干什么,以为抱上了一条大腿,就可以无视我?”杨一清道:“程才这个人我还算了解,胆子小,为人谨慎,想必不是故意隐瞒,应该是被鼠疫冲昏了头脑,焦头烂额之下忘记了。” 陆炳章道:“既然鼠疫泛滥,他怎么又有时间来渝州了。” 杨一清道:“听通报的人说,是来采买药材,据说要很大的量。” 陆炳章思索片刻:“把他带到府上来,我见一见。” 程才颤颤巍巍地站在堂下,满心不安。富顺县的鼠疫爆发后,渝州城一直没有明确表态,这次来买药材,没想到居然得到了往年不可求的机会,可以直接面见渝州刺史陆炳章。“富顺县的情况,本官已经收悉。你不好好在县城主持大局,跑来渝州城做什么。” 程才恭敬道:“回刺史大人的话,幸赖眷顾,眼下县里的情况已经在无为老真人的努力下控制住了,只是给病人治病需要大量的药材,卑职此次进程是为了照着他给的方子采买。” 陆炳章和杨一清对视一眼,这倒是个好消息,渝州城这两天的情况越发糟糕,除了染病的百姓越来越多以外,负责处理病死尸体的巡城兵马司人手都有不少染上了病,渝州城北的乱葬岗上这几天每夜都会多上几具草席裹着的尸首。陆炳章看似淡定,实际上内心也很是着急。“无为真人?没有天子的敕封,谁给他的胆子自称真人,我看多半是沽名钓誉之辈。接到你县传来的消息以后,本官召集城中郎中相商,苦无对策,这老道说他有方子,程县令,你该不会是被骗了。” 程才急忙道:“是下官一时口误,真人这个称呼是老百姓们叫的,下官叫顺嘴了。至于药方,是镇国公之孙张公子交给下官的,想来不会有误。”说着将药方掏出,杨一清上前接过,递给陆炳章。 “镇国公的孙子在你县城?他怎么会来。”陆炳章看着药方,装作不经意地问道。 程才道:“刺史大人有所不知,那张公子原来是无为道人的亲传弟子,也是精通岐黄之术的。这次的药方,还是张公子和无为道人共同制出的。” 陆炳章道:“还有这种事,国公倒是有一个好孙子。这份药方本官会派人誊抄一份,拿给渝州城的郎中们看一看,既然有国公府公子做背书,想来那无为老道士真有几分本领。至于你县所需的药材,自去采买,要是有哪一味稀缺不好找的,大可来找本官,本官府上也珍藏了不少药材。程县令,政事要紧,本官就不留你了,富顺县的鼠疫还是要早日平息啊。” 程才听他的语气转暖,恭敬道:“谢过刺史大人,下官一定不负上官期盼,尽力而为。”等程才走后,陆炳章问道:“你怎么看。” 杨一清沉思片刻:“这药方是真的,而且是张不周故意让他拿给我们看的。” 陆炳章道:“没错,这个程才不过是他送信的工具罢了。要是采买药材,写好数量就行了,哪有将方子都写的这么清楚的,针对每种病症,每味药材如何配比都写得很详细,张不周这是在告诉我们,他知道渝州也有鼠疫,但是他无意揭穿,并且愿意出手相助。” 杨一清迟疑道:“他是想做交换?” 陆炳章笑道:“是交换也好,是威胁也罢,目前看来总归对我们是没有害处的。将方子传给各药铺,照方制药,将渝州城的情况快速平息下来。对了,跟他们打好招呼,这里边的药材,谁要是敢趁机抬价,休怪本官无情。” 杨一清点头道:“大人放心,事关重大,想必他们也不敢在这个关头铤而走险。” 陆炳章冷笑道:“都是一群废物,这么多的郎中还不如一个老道士。那个无为道士来渝州地界也有了一段时日了,听说声名不错,等到事情平息,派人去打探一番,看看他来此地到底都干了些什么。” 杨一清疑惑道:“大人的意思是?” 陆炳章道:“世道不太平,凡事要多加小心。凭着国公之孙师父的身份,还不是要什么有什么。一个道士,辛辛苦苦四处行医,不图钱财名利,这个世界上会有这么好心的人吗?我是不相信他的目的单纯的。” 程才在不知不觉中替张不周当了回传声筒,好在药材购置齐全,师兄弟几个配合无为道人日夜不歇地熬制药物,总算是将病人们都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程耳在渝州城里潜伏了几日,带回来陆炳章照着无为道人的方子治疗鼠疫病患的消息,也让张不周长出了一口气。按照张不周的主意,程才带着衙役开始了轰轰烈烈的灭鼠运动。水灌,火烧,各种残忍手段全都用上。连按照惯例会感叹有伤天和的无为道人这次都不发一言,着实是被可怕的鼠疫折磨苦了。 因为担心节外生枝,虽然众人很不甘愿,但张不周只能严令此事到此为止。尽管对杨一清有很深的怨气,可现在真的不是算账的时候。李大嗣和陆升两个人有气没处撒,干脆每日在院子里对战,无聊的众人在一旁看着,打到精彩处还有喝彩声。 不净好起来以后原本想为老刘头和泥狗下葬,却得知了所有病死之人都被张不周给烧了的消息。无奈之下只得立了个衣冠冢,问了一圈,谁也不知道老刘头的大名,无为道人帮着给泥狗起了个刘霓的名字,这才让墓碑上不至于是不雅的泥狗二字。 李欢歌的伤势好的很快,自由行动已经不成问题。反观张不周则慢的很,即使有无为道人药物的加持,仍然 (本章未完,请翻页) 收效甚微。张不周一度怀疑自己会不会得破伤风,在向无为道人描述了破伤风的症状以后,得知无药可医,也就破罐子破摔了。自从李欢歌师姐妹一同住进院子,秦沧澜就变得低调了很多,每天呆在树上不下来,张不周怀疑他退隐的这些年是不是找了个老林子度日。 天气渐热,伤口处裹着厚厚的纱布,捂出不少的汗,又疼又痒,非常难受。在富顺县呆了七天,谷雨盘算了一下日程,便提出继续赶路的建议。“从渝州的渡江口乘船而下,虽然水路曲折,但好在是顺流而下,速度要快上不少。省去了每天扎营的时间,吃住都在船上,也很方便。” 张不周道:“走水路不错,可以捞江鱼来吃。这些天吃的东西寡淡无味,嘴里都快淡出鸟来。走之前让他们几个去趟渝州城,多买一些食材和调料,我可是一天苦日子都不想过了。” 白露道:“你就别抱怨了,不是我们虐待你,是老真人吩咐了,不能给你吃肉喝酒,不然伤口好得更慢。你要是不想再受罪,乖乖听话吃药才是正理。”一提到吃药张不周就忍不住皱眉头:“那药也太苦了些。” “苦口的才是良药,你这孩子从小就是这样,每次吃药都要人看着才会好好吃。要是没人管,不是偷偷倒在花盆里就是藏到灶下,老道的花都被你浇死了几株。”无为道人很不给面子的拆台。见无为道人来了,二女站起身行礼告退。 “师父,您就不能改良一下药方吗,哪怕是加点糖进去,也比这苦得人流泪好。”张不周诉苦道。 无为道人摇摇头:“你小子说的容易。先不说药方里加糖会不会影响药效,光说加了糖以后,这药的价格得提高多少。不是每个生病的都是有钱人,也不是每个人都能吃得起糖的。” 张不周见他说着说着几乎把自己当成了“何不食肉糜”的蠢货,忙道:“可我是有钱人啊,我吃得起。再有啊,师父您不知道,我在蜀州开了个糖厂,以后糖的价格可能就没这么高了。” 无为道人作势要打他:“臭小子,为师说一句你说十句。”见他嬉皮笑脸的样子,无为道人忍不住叹气道:“你的伤势,自己心里应该有数。背上的伤不算什么,可是手上的伤,为师也无能无力。” 张不周举起右手看了看,神色也认真起来:“我知道的。以后恐怕会变得不那么灵活,不过我也不用自己干些费力气的事,只是可惜了,恐怕秦老前辈的收徒打算要落空了。” 无为道人道:“话说回来,对于他想教你剑法的事,你是怎么想的。”张不周狡黠地笑笑:“不如师父先跟我说说,为什么不希望我练武。”无为道人问道:“哦?何出此言。” 张不周嘿嘿一笑:“师父,别人不知道,我可是跟你修行了七年,自问对你还算了解。秦老前辈没骗我的话,三品九境一说便是您老人家提出来的,而您偏偏对此说法嗤之以鼻,无非是不想我对练武感兴趣。我想知道您为什么这样做。” 无为道人也笑了:“机灵鬼,就你聪明。没错,三品九境之说的确是我所创,不过,这也是我这一辈子最后悔的事。当初大成王朝武道兴盛,为师定下三品九境,将武林中人一一评选,是为了记录下这一盛世。只是可惜的是,为师忘了江湖中人也是人,是人就会争名夺利。对后起之秀们来说,挑落境界在自己之上的人,是成名最快的方法,因此掀起了无数腥风血雨,多少人都以斩杀境界在自己之上的人为荣。 为了将江湖势力收为己用,大成王朝钦点了几座山门作为王朝供奉,特许这些门派的弟子可以入军入朝,起步远超寻常人。在这种利益的诱惑下,尽管都是有一品境坐镇的大派,这些门派虽然不怕人来挑战,可是却挡不住内部的倾轧。比如真武山上的玄真道观,原本是道心人品俱佳之人担任掌教,可是三品九境一出,武功却成了唯一的标准。有资格的人相互厮杀,活下来的那一个荣登掌教之位,可是这时候,满门已经没几个活人了。 一为名,二为利。在名利的诱惑下,整座江湖变成了一座修罗场。” 张不周不禁同样感到心有戚戚:对无为道人来说,可谓是我不杀伯仁,但伯仁却因我而死。难怪他对三品九境一说如此回避。 无为道人继续道:“江湖乱了以后,紧跟着乱掉的就是朝堂,大成王朝承平数百年,受祖荫而传下来的勋贵们与新进入朝堂的江湖势力相互看不上眼,朝堂上争斗不休,到了地方就是更大规模的势力相斗了。久而久之,大成藩镇四起,皇帝形同虚设。连带着无数百姓陷入战火,可以说,一切都是因为这该死的名利之争。侠以武乱禁,这句话在为师看来就是个笑话,那些人算什么侠义之士。” 张不周默然,虽然说无为道人将战火四起的原因都揽在自己身上着实有点牵强,可也不是全然没有道理。 “习武之人,最难的就是做到四个字,制怒,止杀。当你可以轻而易举夺走别人生命来实现自己意愿的时候,不周,你是否还能坚守本心,不使用武功胡作非为呢?”无为道人面色凝重道。 张不周这才明白无为道人的良苦用心,自己说到底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在看惯了滥用武功的无为道人看来,过早的让自己沉迷于武功恐怕不是什么好事。制怒,止杀,这四个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好像还真的很难。就说制怒二字,凭着这一世自己的身份,什么人有资格叫自己制怒?而自己如果真的拥有高超的武功,再遇到杀手的时候,自己能否做到止杀?摇摇头道:“师父,徒儿认为,这四个字和我是否练武无关。男子汉在世,当有所为有所不为,路遇不平事,该出手就出手,何必制怒?若有人想杀我在先,我难道还要守着这该死的止杀二字,放虎归山不成?” 无为道人叹息道 (本章未完,请翻页) :“我就知道会是这样。你这孩子,着实叫我摸不透性子。有时善良的过头,有时又强硬到不行。从小你就让我感到奇怪,明明十几岁的孩子,偏偏和几位成年的师兄相处的很愉快,多数时候,是你把他们几个耍的团团转;很多为师没有教过你的道理,你却比那几个听过很多遍的师兄还要懂;更不用说小小年纪,时不时流露出的悲天悯人,要不是我看着你从小长大,说不定得怀疑你看起来十几岁,实际上已经几十岁了。” 张不周心头狂震,无为道人看似意有所指,又好像没什么特别的意思。只是这话里的内容,不管有意还是无意,对自己来说都太刺激了。 无为道人道:“我之前一直担心那四个字,所以这些年都不教你真正的功夫,现在为师想通了,如果你注定做不到,那就是命中如此,我不能强求你迎合我的想法。而我也应该对你有信心,相信一个学了武功的你也能够守住本心,做一个正义的人,做正确的事。” 张不周对无为道人的鸡汤感到很无语:“师父,您有话就直说好,和我就不用这样绕来绕去的了。”无为道人气得拍了他一下:“师父这都是真心话,哪里有绕。既然决定了,那就正式地拜秦沧澜为师,为师给你们做个见证。” 张不周示意他看自己的手:“我都这样了,还怎么练剑。” 无为道人摇头道:“剑之一道,最为精深,也最为玄妙。剑练的好不好,跟你的身体没什么关系。” 张不周闻言几乎崩溃,当初张二良跟自己说剑有没有生锈没关系,秦沧澜说剑有没有锋刃没有关系,看李欢歌和周沐的剑法,说明剑是软的还是硬的也没有关系,现在无为道人又来告诉自己,用剑的人身体怎么样也没有关系。那什么才会影响练剑呢?真是伤脑筋。“师父,虽然沧澜剑神的名号很响亮,可那都是过去时了,他自己都是别人的手下败将,输了就躲起来几十年不见人,您真的要我和这样的人学剑吗?您看他每天那副样子,您是要我和他学剑还是学贱啊。” 无为道人道:“话不能这么说。秦沧澜是我见过用剑的里头,最为精彩绝艳的一个。整座江湖最后一位剑神,年纪轻轻就登入一品境的绝顶高手,他是有真本事的。当年那一战,他虽然输了,不过也不丢人。” 张不周道:“他是惜败?” 无为道人道:“不是,是惨败,败得很彻底,直接从一品上被人家伤了心身,打到了二品境。前些日子我试探过他的身手,至今还是二品境的巅峰,没有重回一品。” 张不周道:“那您还说他不丢人,被人打成这样还不丢人,哎呀,这老东西一心收我为徒,不会是想培养我长大以后去找他当年的对手报仇雪耻,那我可不干。” 无为道人笑道:“你小子能不能正经点,师父跟你说的是很严肃的事。” 张不周笑道:“师父,说起严肃的事,我也严肃的问您几个问题。您到底是什么人啊,秦老前辈话里话外的意思,您肯定是个高手。您老自己也说过,见识过大成王朝最后的繁华,以前我对这句话没有概念,直到我下山以后知道大成最后繁华已是百年之前的事了。您说您制定了三品九境之说,可以如此轻易地点评天下武人,师父,您得是多高的高手啊。” 一连串的问题劈头盖脸地问过来,无为道人却只是不慌不忙道:“为师的种种,等到时候到了你自然会知道。并不是我有意隐瞒于你,而是知道这些对你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张不周无所谓地耸耸肩膀,自己都还有秘密隐瞒着,而且目前看起来这辈子也不会说,那当然不能强求无为道人现在坦白了。“那你和我说说您和秦老前辈的故事。他说你们两个是故友,怎么我看你俩相处的并不愉快?” 无为道人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说起这个我就来气,若不是他的确剑法超群,我死都不会让你沾他的边。当年我行走江湖时与他结识,那时候的他性格豪爽,仗义游侠,我对他很欣赏。可是后来他就变了,自从江湖人送了他一个沧澜剑神的虚名,他就变得格外在意这些,整日里四处找人打架,为的是让自己的名头更响亮一些。我劝过他几次,全都不了了之。再后来我们分道扬镳,我回了青城山,收了几个徒弟,安心教着。再次见到他的时候,就是他惨败以后,上门来求我教他《青云经》,让我帮他治伤。只是当时的我很清楚,他已经被仇恨冲昏了头脑,就算我将他治好,他也会再次去找那人报仇,还能不能像这次这么幸运活下来就不一定了。拗不过他,我最终还是给他治了伤,可是没有传他《青云经》,因此他虽然外伤康复,却始终没法恢复境界。再后来,整座江湖流传的都是沧澜剑神被人打得落荒而逃的消息了,因此他觉得丢了脸面,很是难堪。” 张不周道:“《青云经》?那本道经居然这么厉害?” 无为道人道:“书就是书,字就是字,道就是道,经就是经。它没有高低之分,也没有什么厉不厉害的说法。为师带着你们几个参读,可以从中感悟修道心得,可对秦沧澜来说,能从中读出什么来就不一定了。” 张不周疑惑道:“您不肯传经,也不肯治伤,他生您的气情有可原,可是您为什么对他也那么大火气呢。” 无为道人怒道:“秦沧澜当年风度翩翩又剑法超群,很受我那两个年龄还小的徒弟喜欢。这个王八蛋,为了报复我,临下山前将他们强行掳下了山去,忽悠他们两个参了军,最终战死在沙场上。尽管他们是在保家卫国,也算是证成了自己的大道,可是每次为师想来都会心痛不已。为师是在那之后又收的你大师兄,如果他们两个还在,你就不是第五了,你应该是排行小七。” 张不周哑然失笑:原来我也是小七。 (本章完) 70beikan 第一百零六章 行船 张三恭负责镇国公府的行商事宜,这几年也攒下了一些人脉。渝州城外的渡江口,早早地就备好了三艘大船。其中最为华丽也最为舒适的一艘,就是张三恭在渝州城的生意伙伴将自己的游船借了出来,特意给张不周准备的。 站在甲板上,眼前是浩浩荡荡的连天碧波,两岸是数十丈高的悬崖峭壁,身处其中,着实叫人感慨天地之大,和自身之渺小。张不周诗兴大发,正准备抒发一下胸怀,身后的船舱里传来撕心裂肺的呕吐声,一下子没了兴致。 蜀地虽然也有江河,但还是山路居多,这一行人大部分都不识水性,本就对坐船这件事感到畏惧,好多人都得了晕船的毛病。张不周还好,前世有不少玩水的经验,船也没少坐,李欢歌和周沐来自南唐,那边水网发达,也习惯了。至于剩下的,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吐得不可开交。搞得船舱里乌烟瘴气,张不周受不了躲了出来。 秦沧澜还是呆在老地方,车顶没了,就在船舱顶上躺着。花白的胡子头发连成一片,脸上是不知道多少天没洗的油污,身上的衣服明明是新的,却总能传出捡来的感觉,时不时地伸手抓一下裤裆,像极了街边随处可见的流浪汉。张不周叹息一声,这下真是上了贼船了。临行前在无为道人的主持下,行了郑重的拜师礼。张不周没什么感觉,倒是秦沧澜,自己磕头时好像看见他的表情有点激动,只是强行忍着。无为道人的话说得意味深长,师父师父,亦师亦父,秦沧澜终生未娶,自己这个徒弟将来是要给他养老送终的。观礼的众人倒是很高兴,自己屡次遇袭受伤,陆升等人不可避免地背负了沉重的心理压力,要是自己能跟秦沧澜好好学武,将来也多了一分自保的能力。 唯一对此事表示不开心的,大概就是李欢歌了。在仪式结束后,小姑娘走到张不周面前,趾高气昂道:“这下子我不同意这门亲事的理由又多了一个。”张不周嘿嘿一笑:“我也是。” 尽管大家不得不同坐一条船,李欢歌和周沐还是尽量避免面对秦沧澜,老秦也识趣,干脆躲在船舱顶上不下来。张不周倒是乐得清闲。陆升吐得脸色发白地走出来,看张不周促狭地笑,干脆惫懒地躺在甲板上:“公子,我以为山路就够受罪了,没想到这水路才是真的要命。谷雨说要走十几天,半条命都得丢了。” 张不周好笑道:“哪有那么夸张,没听过一句话吗,吐啊吐的就习惯了。只是没坐过船罢了,最多三天你们就能适应了。” 陆升道:“本来以为是游山玩水的好差事,谁能想到这么痛苦。” 张不周道:“怎么,后悔啦” 陆升摇头:“我现在就盼着早点到南唐,都说南唐繁华举世无双,这次我要好好开开眼。” 张不周笑道:“放心,到了南唐给你们都放几天假,好好玩。”陆升挣扎着爬起身,被江面的风一吹,倒是清醒了不少。“公子坐过船吗,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张不周道:“坐过,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陆升看他一副陷入回忆的样子,疑惑不解。张不周自幼上山,也没听说出过远门,什么时候坐的船呢? 船老大是渝州富商用了几十年的老把式,船技娴熟,经验丰富,虽然水流湍急,船却行驶得很平稳。到了饭时,船老大拎着几条新鲜的鱼走过来:“公子,刚捞上来的,您看是我们做了再拿过来,还是你们自己吃。贵人们吃饭有讲究,小老儿不敢随便弄。” 张不周看了看那几条鱼,头大隆背,吻尖突出,背灰腹浅,是鮰鱼,后世习惯称为江团。这种鱼刺少肉嫩,很是鲜美。“船老大不必这么客气,这江上的事,一切都是您说了算。您怎么做我们就怎么吃,我们倒是带了不少调料,等下叫人给您送过去。” 船老大道:“公子说笑了,这江上啊,最大的是龙王爷,哪轮得到我说了算,既然公子不嫌弃,等下将这几条鱼烧好了,再给诸位送过来。”陆升摇摇晃晃地进船舱去找调料,临行前在渝州买了不少东西,要说起来,这调料可是比那几条鱼还要贵。只是眼下众人都没什么胃口,张不周也没了自己下厨的兴致,先尝尝这常年在水上讨生活的船老大手艺怎么样。 没有辜负张不周的期待,要论吃鱼,还得是水上生活的人。船老大送来的鱼,用的是红烧的手法,滋味给的很足,香辣中带有一点酥麻,吃起来很是下饭。张不周端着饭菜进屋,连船舱里的几位都吃了不少。秦沧澜自己独占一条鱼,酒葫芦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灌满了,赏着江景,吃着美味,喝着美酒,好不惬意。 张不周笑道:“前辈,上面风大,当心吃的肚胀,不如下来吃。” 秦沧澜鄙夷道:“你当老夫傻,你是想抢老夫的鱼,没门。” 白露虽然没什么力气,还是忍不住吐槽道:“他动了筷子的菜,谁还愿意再夹,还以为咱们会抢他的。”话刚说完,一块鱼骨头就掉在头上,气得她火冒三丈,众人哄堂大笑。秦沧澜在船舱顶上道:“丫头,再敢说老夫坏话,就扔你下去喂王八。”白露只好光动嘴巴不出声,无声地吐槽着。 吃饱喝足,张不周饶有兴致地找到船老大那边,见他们也在用饭,恭维了几句。船老大道:“公子不嫌弃就好,这长江里啊,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鱼,上百种的鱼怎么捞也捞不完。这江团算不得什么,要是能捞到鲥鱼刀鱼,那才叫鲜美。”张不周心道,现在看来捞不完,要是放在后世,可就不一定了。就说那鲥鱼和刀鱼,在自己生活的时代,想吃到野生的几乎不可能,全是养殖的。新鲜的江鱼到底什么味道,恐怕多少人这辈子都没尝过。“听您老的口音,不是土生土长的渝州人。” 船老大放下碗 (本章未完,请翻页) 道:“公子听得真准,虽然老汉在渝州也生活了十几年了,可是这乡音却一直去不干净。老汉是岭南人,穷山恶水,活不了人了才逃到这边的。岭南靠海,这一身行船的本事还是在那边练出来的。跟大海比起来,这长江的风浪就像是过家家。也是靠着这点本事,东家赏识我,留我做了这掌船的把式。” 张不周闻言倒是想起一件事:“岭南一带气候温和,物产丰富,老人家可曾见过一种苗木,高约丈许,手臂粗细,可以榨汁,很是甜美。” 船老大想了半天,摇摇头道:“离家太久了,记不清了。也许是有的,可能我没见过,见过也没放在心上。” 张不周有点失望,这个世界和前世虽然有些类似,但是不少物种都找不到,新宋国的遗姝,那对可怜的姐妹两个,姐姐宋念卿手里掌握着制糖之法,不过那是用甘蔗的手法,把原料换成甜菜是否依然可行,还要等试过才知道。再想想,船老大不知道甘蔗这东西倒也不奇怪,糖在这个世界既然是那么珍贵的东西,像船老大这样当年只是一个苦哈哈的平民,吃饱喝足尚不敢想,又哪来的机会和糖有交集。 去岁秋季的大水,让蜀州除了都安县以外的地方都遭遇了不同程度的冲击,尽管减免了赋税,朝廷也做了赈济,可是那点粮食对于几十万的灾民来说,最多能熬过冬天,等到了开春需要卖力气春耕了,别说吃饭,连种子都没有。 去年的庄稼淹没在地里,苦了百姓,倒是肥了田鼠。得知老鼠猖獗的消息,张韬还有一分欣喜,老鼠再小也是有肉的,更不用说今年的老鼠体形肥大。正要下一道捕鼠令,陆斗带着消息及时赶到,看过张不周信里的内容,张韬吓出一身冷汗。匆忙地找来许抚远问道:“渝州那边可有关于鼠疫的消息送来?”许抚远一头雾水:“鼠疫?那是什么。渝州最近送来的公文一切正常,没什么事啊。” 张韬思索片刻,或许是因为耽搁了,富顺县的情况,先是不干昼夜赶路,然后是陆斗一路狂奔,这才送来的消息,渝州若是派人送信,走大路的话肯定没有这个快。将张不周的手书交给许抚远,后者看过之后也是一脸凝重:“这事要快点传达下去,鼠疫凶猛,连无为真人都没有办法的话,要是在蜀州肆虐起来,恐怕会极为惨烈。” 张韬点点头:“唉,好不容易战乱平息,这贼老天怎么就见不得人好呢。先是大水再是鼠疫,这西南何时才能平稳下来。” 许抚远道:“上天历来如此,非人力可抗争。相比起这件事,我更担心不周。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他倒是好大的胆子,怎么就敢跑到鼠疫肆虐的地方去。” 张韬道:“这孩子重情重义,又心存慈悲,他的师父和师兄们都在那,你让他当不知道绕过去,他是绝对做不到的。现在就只盼着无为道人能有办法解决,要不然,就不是我张韬的孙子有危险,而是整个西南都有危险。” 许抚远沉默片刻,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多年前的那场大疫他也是亲身经历者,知道这种事有多恐怖。“这几年的事一件接着一件,还没有一件是好事。去岁遭灾,又有不少佃户失了田地沦为流民,我已经让各县重新登记造册了,目前看来,非常不乐观。蜀州城里最近多了不少乞儿讨生活,我让人问过了,都是无地可耕活不下去了才远离故土,四处流浪的。” 张韬眉头紧锁:“朝廷那边怎么说。” 许抚远道:“乞要粮食的折子上了一封又一封,户部的回信比咱们还会诉苦。去年对西凉的战事胜利,抚恤和赏赐支出一大笔,户部库房里剩下的那点东西,朔方和陇西两道的军镇就要吃去大半,夏收还远,户部也难。” 张韬道:“粮食的事,我已经派人去筹措了,应该快要有消息了。至于春播的种子,开常平仓。” 许抚远一脸震惊:“你疯了,常平仓是为了战事做准备的,没有皇命,谁敢私开。” 张韬道:“那现在要怎么办,难道眼睁睁地看着百姓无粮可种,无粮可吃等死不成?开,出了事我担着,等到采买的粮食回来,再补回去就行了。”许抚远道:“就算要开仓,也要先给朝廷上书,得了皇上的允许才行。” 张韬摇摇头道:“来不及了,书信往来,起码要半个月,更不用说朝堂上那群大臣又要扯皮,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有个答复。更何况万一最后是不允许的答复,咱们怎么办,束手待毙吗?折子你照写,仓也照开。” 许抚远道:“整个西南去岁都遭了水患,你去哪里筹措粮食。往西是片战后废土,往南是更为疾苦的巴州,往北是自顾不暇的陇西,没有哪个地方能有粮食的。” 张韬听他说完,手指一个方向:“往东呢。” 许抚远愣了一下:“往东?东边是渝州,渝州田地稀少,粮食也就刚够自己的,不向节度使府衙张嘴我已经烧高香了。” 张韬摇摇头,手指再次向东点了一下。 许抚远先是疑惑不解,随即想到了什么面色变得苍白:“我刚才的话说早了,现在你才是真的疯了。你要从南唐买粮食,你知不知道这是死罪。先不说你身为一道官长,和他国暗做交易,被御史知道了参你一本,你连解释的机会都不会有。光是你将西南缺粮的消息泄露出去,要是惹得南唐动了野心,那可是会动摇国本的。” 张韬看他焦急的样子,突然笑了起来:“看你急的,我什么时候说我和南唐做交易了。只是有一群商人,见到西南缺粮,感觉有利可图,不远千里跑到南唐去行商,带回来了粮食,又卖给咱们罢了,这也不行?” 许抚远看他满脸不在乎的样子怒道:“商人?我看是亲人。张 (本章未完,请翻页) 不周带队的那十辆车上,装的是不是采买粮食的银两?你可真狠啊,连自己的孙子都舍得下手。” 张韬猛地拍了一下桌子:“你放屁,少在这里胡说八道,张不周是去贺寿的,这事跟他没关系。” 许抚远见他震怒,似乎所说不是假话,思索片刻道:“你派了两支队伍?”张韬老神在在道:“放心我的副使大人,这件事不会出纰漏的。你就放心地开常平仓,我保证不出三月就把粮食补齐。春耕要紧,千万别误了大事。” 许抚远拿他无可奈何:“折子我会照写,不给他们留下把柄。至于你的事,你自己顾好,别搞出烂摊子来没法收场。” 剑南道节度使府衙连发三道公文至三州各县,第一道是允许各县开常平仓借粮给百姓,第二道则是严令各县把好道口,禁止流民涌向蜀州,要就地解决,妥善安置,若说前两道奏折足够各县官长头痛,这第三道的灭鼠令则是让大家都有些摸不着头脑,但是相对于前两件事,这道政令的口吻才是最严肃的。 都安县令靳川不知道是张不周搞出来的幺蛾子,正忙着组织全县的机动力量一起灭鼠。青壮们都在工地上忙活,灭鼠又不用力气,健妇们就能干。至于前两件事,对于都安县来说倒是省心,一不缺粮食,二没有外流的人口。靳川反倒是盼着流民多来一些,都安县现在最缺的就是人手,这堤坝和开河的事,早一天完工,自己请功的折子就能早一天递上去。人口田地教化,三样考核标准,这几年都安县都做的不错,靳川已经在期盼着今年自己的大评结语,是不是飘逸的上上二字。想到这里,靳川抬头望向县城南边的一处空地,那里有士卒把守,闲人勿进。除了修建房屋工坊的工人以外,将来在那里做工生活的,一个男丁都不会有。那里,就是张不周所说的,能让都安县的税赋翻上几番的地方。 新康乐坊在张三恭的运作下,建造速度飞快,只是不知道他是为了谢意,还是为了早点投产。制糖一事到现在还没几个人知道,除了谢意以外,原本康乐坊的女子中只有宋念卿和宋思思两人知晓,而宋念卿更是被重掌大权的谢意任命为二管事,主管糖厂的一切事宜。自己倒是乐得清闲,每天指使着张三恭忙来忙去。 田冀的手下不负重托,将甜菜带了回来,除了种子和幼苗,还带回来了几十个善于耕种甜菜的农夫。张不周当初预想的困难都没出现,即便是这些农夫,丝毫没有安土重迁的想法,反倒是对于搬到蜀州,哪怕是蜀州城外来生活欣喜若狂。蜀州和西凉的边界并未划清,这些人刚好生活在交界的地方,战事一起,两边都不讨好,反倒是两边的人马都会欺负他们。现在能够成为凌国的子民,对他们来说其实是一件好事。 宋念卿一改往日清冷柔弱的性子,当上管事以后倒是干练了几分,平日里说话也带了几分威严。糖厂的修建事宜,刚开始有些手忙脚乱,慢慢地也顺手了,几件重要的事都是由她拿的主意。谢意暗中和张三恭说过,宋念卿不愧是新宋的公主,光是这份气度,就不是一般女子能练出来的。今日下小雨,工坊的修建暂停,宋念卿难得清闲,守在屋里做刺绣。琵琶姑娘紫鸢作为她仅有的闺房密友,也陪在一旁。“张公子他们走了也有些时日了,不知道现在到了哪里了。” 紫鸢说完看向宋念卿,见她似乎没听见似的,只顾着手里的活,又说道:“你别装没听见啊,这就咱们两个,你有什么不敢说的。” 宋念卿抬起头,微微皱起的黛眉为整张脸添了几分生机:“我不是不敢说,是不知道有什么可说的。他们到哪里了,跟咱们有什么关系。” 紫鸢放下手里的东西,坐到她身边,将她的刺绣抢过:“又不是诅咒,只是闲聊也不行啊。大嗣哥可说了,这次要走好几个月,又是山路又是水路的,很苦呢。” 宋念卿玉指轻点紫鸢的额头:“你这个丫头,就怕把春心荡漾写在脸上了。大嗣哥大嗣哥,叫得那么亲热,他只是你的恩客,不是你的夫君。” 紫鸢笑而不语。 宋念卿却慌了:“你们两个不会是私定终身了。” 紫鸢忙示意她小点声,走到窗前看看外面没人,重新坐回来,脸上是憧憬和期盼:“大嗣哥说了,他娘帮他攒的钱差不多了,等到这次从南唐回来,领了赏钱,就足够他娶媳妇了,他找张公子帮忙求情,帮我脱籍,到时候就能名正言顺地嫁入他们家了。” 宋念卿道:“傻姑娘,脱籍哪是那么容易的事。” 紫鸢道:“我知道啊,所以要请张公子帮忙嘛。他是国公的孙子,一定有办法的。到时候大嗣去求,你再帮我说说,一定可以的。” 宋念卿道:“我哪有什么资格和他说事情,我只是康乐坊中的一名贱籍女子,要认清自己的身份。” 紫鸢道:“张公子对你多好呀,先是出钱帮思思看病,第二次来关心你们两个的境况,还为了你一怒之下拆了康乐坊,连管事都被他杀了,现在又置办了糖厂,让你当二管事,这还不足以证明他的心意吗?” 宋念卿神情严肃道:“这些话,你跟我说就罢了,跟别人万万不能说。要是被人听去了,咱们两个都别想活了。他是国公府的公子,名声容不得半点玷污,更不用说和咱们这样的女子沾边。帮思思治病的事,我确实真心感激,可是别的心思,我真的半点都没有。” 紫鸢看她一本正经,也收起了笑脸:“好啦好啦,我知道了,不麻烦你便是。我相信大嗣哥自己就能弄好的。”看紫鸢低头做活,宋念卿直起身子,倚靠在床榻上,脑海中不禁浮现出一个人的模样。 你去了南唐吗?还好吗? (本章完) 70beikan 第一百零七章 风欲起 作为第一大江,长江是天元大陆南部最重要的河流,流经八州三道上千个县,多少年来养育了无数的人口。 渝州和富顺县的鼠疫被控制住,一场大灾消弭于无声之中,张不周不知道陆炳章会不会如实向朝廷上报,但此中详细情况,自己已经又派了人手报信给张韬,以免出现什么问题,让张韬落于被动的局面。 原本以为自己受了伤,秦沧澜能暂时放过自己,没想到这老头对自己的理由嗤之以鼻,用他的话说,谁说练剑必须用右手,难道左撇子就不能成为剑客了?张不周想了想,秦沧澜说的也对,是自己先入为主的有刻板印象。只是一直以来的习惯不好改,秦沧澜干脆找了根绳子把他的右手捆在身后,让他用左手练。在左手习惯了握剑以后,秦沧澜就迫不及待地展开了教学,只是这教学手法却让人大跌眼镜。并没有深奥的口诀,也没有精妙的剑法,秦沧澜的第一课是,让张不周练习躲避。已经改口不再叫前辈的张不周郁闷道:“师父,你之前也是这么教徒弟的吗?” 秦沧澜道:“我这辈子就收了你这么一个徒弟。怎么,你质疑我?” 张不周道:“我哪敢呀,可是人家练剑不都是师父给一套剑法照着练嘛,我这站着让人刺算怎么回事。” 秦沧澜哼了一声:“老夫不知道别人怎么教,我只知道剑也好,其他兵器也罢,招式并不重要。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一种剑法可以应对所有情况,只是一味地施展同样的招式,还不一会儿就让人看穿你的套路。重要的是出手的时机把握,而想要掌握好时机,就要先学会拆招。” 张不周品了品,觉得也有道理,说白了就是一种反套路,你的招式一成不变,我就可以看穿你的套路并且破掉他。乖乖地站好,让陆升继续用剑刺自己,作为最先适应船体摇晃的人,陆升成为陪张不周练武的不二人选。张不周双手背后,立正站好,陆升招呼都不打就一剑刺了过来,张不周下意识地闭上双眼,侧身躲过。秦沧澜在船舱顶上连忙叫喊:“停停停,你们练的这是什么玩意。” 二人面面相觑,一个刺,一个躲,有什么不对吗? 秦沧澜道:“他刺得没毛病,你闭眼睛干什么,看着人家攻过来就闭眼,那人家再换个招式怎么办。” 张不周尴尬道:“这是人体的下意识反应,这怎么练。” 秦沧澜跳到甲板上:“有什么练不了的,陆小子,刺我,冲着眉心的位置来。” 陆升在秦沧澜的手上吃过几次亏,便想趁此机会让他吃瘪,秦沧澜跳下来后因为船体摇晃还没站稳,陆升便攻出了又快又准的一剑。秦沧澜面对着刺向面门的一剑不闪不避,眼睛眨也不眨地盯住剑身,直到剑尖即将落在眉心处的一霎,侧身将其躲过,陆升收力不及,险些摔了一个趔趄。 秦沧澜傲然道:“看到没有,怎么做不到。继续来,什么时候练到剑到眼前还不眨眼,再练习躲避。” 张不周苦笑,老秦的师父也不知道当初是怎么教他的,难道也是这样?这种练剑方式当真是闻所未闻,示意陆升继续。 船行水上,不可避免地要产生摇晃,陆升本就没有完全适应,攻出来的剑明明是奔着眉心去的,到最后可能已经瞄在了胸口处。攻剑的人站不稳,张不周也是一样,两个人练得异常艰苦,明明是普通的练习,偏偏险象环生。面对着陆升的每一次出剑,张不周都尽力瞪大双眼,刚开始的时候还是不可避免地会闭眼,随着练习次数的增多,十次里总算有两三次能坚持住。 秦沧澜不停地抱怨张不周悟性差,当初自己可是一天就练好了,到张不周身上怎么这么费力。已经练了三天的张不周眼睛通红,只能默默在心里告诫自己:师父是自己拜的,而且功夫高,骂不得骂不得。 晚上睡觉的时候,明明身体已经疲倦到了极点,眼睛却又红又肿,闭上就要流眼泪。身体好些了的白露给他找了个柔软的丝巾,让他擦,还调笑道:“公子怎么被欺负得这么惨,哭得眼泪止不住。” 张不周心情烦躁得很:“少说风凉话,我看你也适应了,既然不晕船了,明天你代替陆升,让你也尝尝一天刺出几千剑胳膊酸疼的滋味。” 白露笑道:“我可不行,若说暗器我还能施展一二,这剑嘛,不是我的专长。” 张不周突然想起来一件事问道:“对了,一直没找到机会问你,你和谷雨是怎么回事,从来没见你们施展过武艺,没想到你们还是高手。可你们怎么会卖身进府做奴婢呢?你们两个之前说的身世都是骗我的?” 白露娇笑道:“我还以为公子不会问呢。我们没骗公子,身世是真的,我们两个的确是无家可归的孤儿。只是因为某些际遇,学了点本事。当初国公府招人,我们两个还是因为这个被招进来的呢。” 张不周暗自思索,当初自己生病时陪在身边的下人奴婢,据说被张韬惩罚以后赶出了府去。现在看来,谷雨和白露是专门为了自己才招进来的。只是张韬是出于什么考虑,要让两个会武功的侍女陪在自己身边呢?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可自己是生病又不是受伤,侍女会武功又有什么用呢?“那,教你们武功的人是?” 白露沉默了片刻:“公子,不是奴婢有意隐瞒,我和谷雨姐立过誓的,没有师父的允许,不得泄露他的身份。公子只要记得,我们不会对公子不利就好了。” 见她神情严肃,张不周笑道:“好了,不用这么紧张,谁还没点不能对人说的秘密,我能理解的。你们会武功对我来说当然不是坏事,只不过下次再有危险,不到万不得已还是躲在后边。” 白露摇摇头:“那得看是什么危险 (本章未完,请翻页) ,按照老公爷的吩咐,我和谷雨姐只负责保护公子,其他人有危险我们自然不会出手,但若是奔公子来的,想伤到公子,一定是我们两个都倒下了。” 张不周“切”了一声,示意她看自己的右手:“说的好听,那我这伤是怎么回事。” 白露娇哼道:“公子还好意思说,要不是公子救佳人心切,不惜以手握刀,以背挡刀,凭你的功夫,怎么会被那样的货色伤到。只可惜,我看人家公主并不领情,除了假惺惺地探望一次,再没什么表示了。” 张不周嗤笑道:“你这是吃的哪门子飞醋,什么救佳人心切,当时那种情况,无论刘禄劫持的是谁,是你,是谷雨,甚至是陆升,哪怕是一个不相识的路人,我可能都会下意识地冲上去挡住。” 白露道:“净胡说,路人的事管他作甚,当然是你自己的安危最重要。” 张不周摇摇头:“还记得我说过的一句话吗?第一莫欺心,欺人好欺欺心难,若是仅仅是受点伤便可以救下一条人命而我没这么做的话,那我这辈子都会良心不安。” 白露将他紧皱的眉头用手指轻轻舒展开:“公子,你和我听过的那些豪门公子真的不一样呢。不过,请公子记住我的话,若是有一天我遭遇了同样的危险,公子千万别顾忌,只管走。若是因为我让公子受伤,我也会良心不安。既然选择成为负责保护公子的侍女,只能我保护您,哪能让您来保护我。” 张不周笑道:“哪有那么多应该不应该的,谁保护谁都是一样的。再说了,大家都好好的不好吗,干嘛非要有什么危险。” 白露展颜笑道:“公子说的是,平安最好。” 等到张不周终于撑不住闭眼睡去,水上夜里风寒,张不周睡觉又不老实,很爱踢被子,担心他着凉,白露给他揶好被子才回了自己的床舱。谷雨也还没休息,正在看书。白露走到身前抢过她的书道:“《春秋》?这么枯燥无味的书你也看得下去。” 谷雨将书拿回来,找到刚才看的那页小心折好:“公子睡下了?” 白露回道:“嗯,睡下了。公子刚刚问了我们的来历。” 谷雨目光如电:“你怎么说。” 白露一边脱去外衣挂好,小声道:“还能怎么说,当然是实话实说。不过没有将师父的身份说出来。说起来公子真的是难遇的好人,没有追问,也不怪罪我不肯坦白。” 谷雨将书放好道:“在你眼里,公子当然是好的。我必须再提醒你一次,记住你的身份,不要有什么非分之想。” 白露眼里似有怨气:“我能有什么非分之想,我只是埋怨自己不能坦然面对公子。” 谷雨盯着她看了一会,忽然笑道:“没事的时候,你也应该多读点书。他说过,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你觉得枯燥无味,其实只要用心读了,乐趣也是不少的。” 白露冷哼一声:“你说话的样子越来越像他了。” 谷雨道:“有什么不好吗?” 白露却没再理她,躺在榻上背过身去。谷雨吹熄了蜡烛,今夜的风有些大,船摇摇晃晃地,正好入眠。 赵光端坐椅上,死死地盯着手里的一封密信,信的内容很短,可是他却看了一遍又一遍,仍然是满脸的不敢置信。吴骧守在一旁,赵光保持这样的姿势已经快半个时辰了,虽然一言不发,可是屋内的空气都仿佛凝滞了,温度似乎都降到了极低,可是已经知道信的内容的吴骧还是忍不住汗如雨下。 伴随几声难以抑制的咳嗽,赵光似乎终于回过神来:“什么时辰了。”吴骧看了看屋内一角立的沙漏:“陛下,快子时了。” 赵光长叹一声,将密信扔给吴骧:“烧了。”在夜风中摇曳不定的烛火将那封质地特殊的密信迅速吞噬,不一会就只剩下些许灰烬。看着吴骧小心地将灰擦拭干净,赵光突然问道:“老三他们走到哪里了?” 吴骧道:“前日送来的消息,三殿下和四殿下已经到了徽州的阜阳,四殿下少年心性,吵着要去巢湖游玩,三殿下拗不过他,只好应允。打算之后再沿长江逆流而上,乘船到南唐。” 赵光翻出地图,手指在南唐国度永昌的位置上轻点。熟悉赵光习惯的吴骧闭上了嘴。 “江南盛景,朕年轻时也曾领略过,的确让人流连忘返。老四愿意玩,不妨多玩几日,只要算准了日子别误了正事就行。”赵光闭上眼,沉思片刻后又道:“这几个儿子,都是你看着长大的,你觉得他们怎么样。” 平平淡淡的一句问话,在吴骧听来不啻于一道霹雳,急忙跪倒在地,悲声道:“陛下。” 赵光表情没有什么波动,淡淡道:“起来说话,不用这么紧张,你就当是点评后辈,不用多想,随便说说。” 吴骧颤抖着站起身,不去看赵光,却也知道他肯定是在盯着自己,只能咬牙道:“奴斗胆说上几句,若是惹得陛下不喜,还请陛下看在老奴多年辛苦的份上,饶老奴不死。” 赵光哑然失笑:“你想到哪里去了。只是随便说说,没有深意的。” 吴骧思索片刻道:“大皇子年幼丧母,之后便从了军,虽说有陛下照拂,可是那军功却是实打实的。光说西凉一战,南北两条战线,大皇子所率的陇西军完全不输蜀军,战绩同样斐然,颇有陛下当年的大将之风。二皇子温文儒雅,为人谦和,潜心治学,文章做得连国子监的老师傅们都赞不绝口。又有乃孝之风,常伴娴贵妃左右,以解贵妃思念之情。三皇子允文允武,德才兼备,行事机敏而果决,如今初入朝堂便担当大任,必能成就功业。四皇子虽年纪尚小,但敏而好学,即便有时活 (本章未完,请翻页) 泼了些,也正是少年心性。” 听着吴骧如数家珍地评价着几个儿子,赵光却没有半点欣喜,脸色反倒变得难看起来,等到吴骧说完,赵光沉声道:“不要只是夸奖,说说他们的缺点。” 吴骧再一次跪倒:“陛下,老奴实不敢言。” 赵光半天没作声,许久道:“罢了,起来。”走到大殿的窗前,推开精雕双龙的窗扇,一轮明月高悬中空,冷冽的清晖洒满宫庭。许是被夜风刺激到,赵光又忍不住咳起来,吴骧小心地将一件外衣披在他的身上:“陛下,夜风冷,龙体要紧。” 赵光摆摆手:“不妨事,吹吹风,想事情也能更清醒些。都说皇家富贵无双,可是满打满算,这宫廷中称得上自家人的,一双手都能数得过来,着实冷清了些。年幼的时候,我住在如今的玉京城中,父亲每日都在忙,忙朝政,忙军事,这一忙就是几十年,为大成王朝付出了一辈子的心血。小时候不懂,我问父亲,为什么要这么辛苦,父亲说,为人臣子,就要尽忠,他既然是大成的臣子,领的是朝廷的俸禄,就要对得起这个身份才行。”说到这里,赵光又忍不住咳起来。 “后来我长大,行走天下之时,满目疮痍。我第一次对父亲的话产生质疑,这样的大成,还值得他这样努力吗?姓陈的皇室,只知道守在宫闱中饮酒享乐,观看伶人歌舞,对于朝政一点都不在乎,对于天下和子民也一点都不在乎,这样的皇室,这样的皇帝,凭什么就要万人恭敬?所以我反了,在父亲死后将前朝皇室杀了个干净,既然你们做不好皇帝,那就我来做。” “即位以来,朕自问还算勤勉,几年的时间,胶东海寇,西凉贼兵,北境之敌尽数踏平,凌国境内再无战事。虽然有天灾,可是一切都在向好。唯一不圆满的,就是还有一个国中之国。” “先帝与南唐达成的君子之约,朕无意去撕毁他。可是他南唐凭什么?朕还没有打算动手,李煜反倒迫不及待地跳了出来。南唐的公主居然在我凌国的境内,还和朕的封疆大吏之孙搅在一起。他们想干什么,眼里还有没有朕?”说到气愤处,赵光重重拍在窗上,声音在夜里传出很远。 吴骧大气都不敢出,躬身守在一旁。 也许是终于将这股郁结之气发了出来,赵光一阵猛咳后反倒感觉舒服了不少。 “尽管你们一再宽慰,但朕的身体,朕自己最清楚。朕很累了,朕也想歇一歇,也想像老四一样游山玩水,可是朕歇不得,朕的天下,朕的子民,朕的满朝文武,甚至朕的几个儿子,都在盯着朕,连夜里入睡都不得安生,就怕有急报进京。” “你不敢说,朕替你说。赵篆虽然年纪最长,可是因为他母妃一事,一直对朕有怨言,这些年来,借着和西凉交战的借口不肯回京,可是今年春节,战事平息还不肯回又是为了什么。赵行满脑子都是仁义道德,书生意气,却不知纸上空谈终将误国,于浮云处看江山,满眼都是空。说起来,倒是赵隶最像朕,文才武功兼备,面善心狠。可是他太聪明了,自以为凡事都在自己的掌控中,却不知道他的小心思在朕看来有多么可笑。老四年纪虽小,却妄自尊大,不知掩饰,早晚要受教训。” “吴骧,你说,这样的几个儿子,朕能放心把天下交给谁?谁能担得起?” 吴骧的汗已经如水流般滴下,两股颤颤,几欲跌倒在地。 “派羽林卫出去,宣门下省侍中苏道言、尚书省左右仆射隋高鸣、唐景,并礼部尚书杨易,一同进宫。” 吴骧鼓起勇气道:“陛下,夜深了。” 赵光转过身来,目光如炬:“夜深了又怎样,朕的父亲能做到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八个字,朕的臣子为什么不能。” 深夜的马蹄声格外刺耳,住在玉京城的人,无论是朝中大臣还是富商百姓,这一夜都有不少人被吵醒。有人心惊胆战,有人事不关己。而被赵光点名的几位重臣,则是在羽林卫的催促下穿戴好官服随车入宫。 皇宫深处,一处宫殿灯火通明,议事直至天明。除了在场的几人,没人知道掌握着凌国最高权力的这几个人,到底商议了什么军国大事。只知道第二日的大朝会上,站在百官最前边的几位大臣,全都面色凝重。赵光一夜未睡,看起来却精神矍铄。吴骧因为昨夜一直守在赵光身边,熬了个通宵,年岁已高的他实在支撑不住,今日的朝会便由司礼监掌印太监刘敬主持。百官虽然对朝会上的凝重氛围有所察觉,只是任谁也没想到,今日朝会说的第一件事便如此惊人。 “前朝历经七百余年,却在百年内轰然覆灭。可谓其兴也勃焉,其衰也忽焉。朕每每想及此事,寝食难安,焦虑不已。在朕看来,大成最后百年的错,无非在于尚武与藩镇两件事。” 此话一出,满朝皆惊。尚武一事自不用说,前朝最后百年,大兴战事,妄启边衅,与北境、西凉、南诏同时交战,可谓穷兵黩武;因为损伤惨重,遂重用江湖之人,又因两股势力的水火不容而下场凄惨。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因此在赵家父子先后两代掌权期间,对于江湖采取了极为严苛的态度。 至于藩镇割据,则是大成将天下划分五道数十州,分设节度使与州刺史所致。凌国建立以后,赵光虽然延续了这一制度,可是除几位节度使外,各州刺史都没了军事大权,可以说藩镇割据的局面已不可能再出现。要说凌国官场最为熟悉的藩镇割据代表,自然只有一位,那就是如今的南唐国主李煜的祖父,南唐的开国皇帝,当初的青州刺史,李鹰顾。如今赵光提起此事,必然意有所指。 百官心中都浮现出一个不敢相信的念头:难道凌国要对南唐开战了吗? (本章完) 70beikan 第一百零八章 朝议之争 赵光目光扫过群臣,窃窃私语者有之,静候下文者有之,故作深沉者有之。赵光忍不住一阵咳嗽,刘敬急忙站回到他的身边,轻抚着后背。按理说这时候是该有一碗药茶的,可赵光是坚决不肯在朝臣面前暴露自己的病况的,更何况皇帝受命于天,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受到严格约束,轻易不会在朝堂之上进食饮茶。毕竟左右史官可是一直在盯着,左史记事,右史记言,铁了心要做千古留贤名君主的赵光,不会允许《起居注》上出现任何不好的记录。 朝堂之上渐渐恢复平静,赵光轻咳两声后道:“朕思前想后,就是想为这天下找一个万全之策。诸位爱卿可能有所不知,昨夜朕深夜急诏几位大臣进宫,商议此事直至天亮,朕才终于说服了他们。” 百官的目光投向站在第一排的三省众人身上,难怪几位重臣今早这么疲倦,原来是彻夜未眠,只是到底是什么事,需要商议这么久。若真是要对南唐动兵,那兵部尚书卢千秋就不会是现在这副疑惑的样子了。 没让大家好奇太久,赵光道:“朕决定效仿古制,将分封制与藩镇制并行。” 分封制,起源于数千年前的王朝之使,是一国之君将自己的儿子和兄弟们分封为王,共同治天下。赵光没有兄弟,难道说,要为四位皇子封王吗? “朕之长子赵篆,这几年来为国驻守陇西,联蜀对抗西凉,虽不能说是战功赫赫,但也足以证明他的能力。次子赵行,在国子监这几年,潜心好学,敏而谦恭,是为天下学子楷模。亲手所创弘文馆,这几年来给朕上过不少的折子,朕都看了,虽说有些地方略显稚嫩,可却足以彰显一片赤子之心;三子赵隶,甫一成年,便入朝出仕,帮朕分忧;至于四子赵楷,虽然还小,不过机敏过人,朕也甚是喜爱。” 赵光没头没脑地将四个儿子好生夸奖,百官中有反应快的,已经猜到他接下来要说什么惊人的大事了。 “这几个儿子,朕都很喜欢,也很信任他们,因此朕决定,加封赵篆为秦王,领陇西节度使,统领陇、关、凉三州;加封赵行为燕王,遥领河北节度使,统领幽、云、平州;加封赵隶为蜀王,遥领剑南道节度使,统领蜀、巴、渝三州;加封赵楷为蜀王,遥领江南节度使,统管襄州、徽州。加封长女赵长青为长青公主,赐皇庄三座,食邑六千户。” 封王,果然是封王,刨去可以忽略不计的长青公主,赵光的给四个儿子都封了王,这到底是要干什么。 赵光的话刚说完,在一片喧哗中,一人率先走出队列,叩倒在地:“臣,户部尚书赵守正,请皇上收回成命。” 最先站出来的,不是宗正寺卿赵续,也不是礼部尚书杨易,偏偏是和此事最不相干的户部,赵光道:“为什么?朕金口玉言,怎么能刚说出口便收回去呢。” 赵守正没着急回话,恭敬地三拜之后道:“臣不仅要斗胆请皇上收回四子封王的成命,还要请皇上定下储君,以免国朝不安,江山不稳。” 赵守正的话如同一石激起千层浪,朝堂瞬间炸开了锅。赵光眉头紧锁,手掌紧紧地握住龙椅的扶手,仿佛下一刻就会暴走。 “皇上,四位皇子眼看就要全部及冠,万万不可再将此事拖下去。若是皇上今日肯立下储君,那剩下的三位皇子即便封王,也请立即离开皇城,远赴封底。从此虽为兄弟,但也要知道身份有别,面对储君要有足够的敬意。” 赵光终于忍不住站起身来:“你好大的胆子,立储君乃是国本大事,岂是你可以妄言的?再者说,朕还没有老到不能治国的地步,你是咒朕早死吗?你一个户部尚书,不去拨你的算盘,计你的钱粮赋税,胆敢进言此事,我看你需要好好学一学什么是臣子之礼了。从今日起,你不必在户部上值了,去礼部做个侍郎,跟杨易好好学一学臣子之礼。” 杨易低垂着的头不禁浮现苦笑,向身侧移出两步道:“皇上,赵大人只是一时心切,并非有意顶撞,还请皇上看在赵大人平日里鞠躬尽瘁的份上,饶他这一次。”赵守正人如其名,素有刚正不阿之风,朝中与其交好的大臣也悉数跪倒:“请皇上开恩。” 赵光怒道:“让朕开恩,开什么恩。你们不必再求情,谁再多嘴,一样除去现任官职,都给朕滚去礼部学礼。” 百官伏低身子,大气都不敢出,门下省侍中苏道言行礼道:“皇上息怒,兹事体大,不由得诸位大人担忧,一时心急无意冲撞陛下。还请陛下相信,赵大人绝无半点诅咒天子之意。今日殿前失仪,赵大人理应受罚,臣代他谢过皇上恩典。” 赵守正抬起头来,一脸不解地看向苏道言,后者对着他微微点头,眼里尽是不可言说的劝解之意。赵守正只得再次跪倒:“臣有罪,谢陛下宽宏大量,臣一定在礼部潜心修习。” 苏道言继续道:“陛下为四子封王,虽说是陛下的家事,但皇家事即为天下事,一举一动都会牵动天下。臣斗胆问皇上一句,除陇西节度使一职之前空缺外,剩下的剑南道、河北道、江南道的节度使一职,都是有人的,更不用说剑南道节度使还是我朝唯一的一品镇国公张韬张大人,皇上打算如何安置这几位大臣。” 赵光摇摇头:“朕刚才说了,除了赵篆领陇西节度使任实职以外,其他三人只是遥领各道节度使一职,现在的节度使并不撤职,只是各道以后的军政大事,都抄送一份折子送给三位皇子,不,以后是三位王爷了。至于何时才去封地履职,朕自会与诸位大人从长计议后再做决定。” 苏道言道:“如此甚好,臣谨遵陛下旨意。”百官跟着再次跪倒:“臣等恭贺陛下,恭贺诸王。” 赵光难得地露出笑脸:“诸卿免礼。赵篆在陇西并未归京,赵隶和赵楷去了南唐,故封王礼也就等日后再 (本章未完,请翻页) 说,眼下只是先将此事定下而已。” 虽说同属泰安城,从玉京城到两仪城的距离可着实够远。要是家住的偏的,想赶上朝会,几乎子时刚过就要爬起来洗漱更衣。身为朝堂之上官职最高的一小撮人之一,户部尚书赵守正自然没有这样的苦恼,虽然俸禄不多,可是赵家世代为官,在泰安城中置办了一套极大的宅院,让满朝官员都羡慕不已。正郁闷地朝着自己家的马车走去,苏道言的车突然停在面前:“守正,下了朝有事没,没事的话,跟老夫走一趟。” 赵守正给自家的小人做了个手势,示意他先自己回去,掀开帘子上了苏道言的马车。 “侍中为何要我认错,皇上的身体不好,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我劝陛下早立储君,有什么不对吗?”赵守正一脸郁闷道。 苏道言被他的话逗笑:“你呀,我看你是算账算傻了。龙体康健,才是国之幸事。陛下春秋鼎盛,只是身体稍有小疾,哪里到了早立储君的地步。” 赵守正直视他的双眼,对着门外做了个手势。苏道言道:“放心,这车夫耳朵不怎么灵光,车里人低声说话他是听不到的。” 赵守正正色道:“大人是真不明白还是在跟下官装糊涂。陛下的四个儿子,个个都是人中之龙,全都是优异过人。可越是这样,越该早立储君。要是像前朝那样,在矮子里面找大个,还能争执个立长还是立贤,可咱们这四位皇子,不,等礼部的文书一出,就该称为四位王爷了,怎么挑,怎么选。” 苏道言笑道:“你都觉得头疼,难道陛下就不头疼吗?你要知道,陛下是心思缜密的人,不会在这样的大事上有纰漏的。” 赵守正道:“我当然信得过陛下,我是信不过那四位。储君一日不立,就人人都有机会。为了争夺皇位而兄弟阋墙的古事,大人读史时见过的还少吗?更何况四位皇子都任节度使,若是有朝一日都赴封地手握军政大权,搞不好的话,是要战事再起的。” 苏道言道:“你呀,还是没看透,今日朝会的重点根本不是封王一事。” 赵守正闻言疑惑不已,看苏道言似笑非笑地盯着自己,突然用手指了指一个大概是南的反向,福至心灵道:“冲那边去的。” 苏道言点点头:“我呢,受皇上的托付,今日朝会要与陛下一唱一和地演一场戏,让大家的目光都落在封王的事上,忽略掉其他。之所以会有突如其来的决定,正是因为南边有重大消息送来。”看赵守正好奇地盯着自己,又笑道:“你不用这么盯着我,我什么都不能说。要真想知道,你还不如明日到了新的衙门,和你的顶头上司去问一问。” 赵守正道:“哎,都怪我多嘴。” 苏道言嗤笑道:“的确是要怪你,本来我们都排练好了,偏偏你跳出来捣乱,节外生枝。去了礼部,好好和杨易学一学明哲保身的道理。” 赵守正嘲讽地笑笑:“我这辈子是学不来杨大人的本事。谁不知道六部的同僚们给杨大人起了个泥塑尚书的称号,当真是老好人一个,任你怎么揉捏。这次三皇子主动请缨去了鸿胪寺,杨易的心里还不知道要苦成什么样子。” 说到这苏道言道:“说起来,你离开户部以后,打算推举谁来当户部尚书。” 赵守正想都没想道:“张一温。” 苏道言意味深长道:“这位张侍郎,也算是因为你的祸得了福,借用民间的一句俗语,可谓是多年的媳妇熬成婆” 赵守正道:“其实如果有可能,我早就想要让位给他了。张一温无论是学识还是能力,都在我之上。这户部尚书的位置,他坐得起。更何况,他与皇上从小一起长大,感情深厚,这些年来只是当个副手,不管是陛下出于何种理由的亏待,还是张一温为了避嫌的推辞,都是委屈了他。” 苏道言道:“南边不太平,这位镇国公长子倒是安心享太平。只是这一次,真的不知道要如何发展,风从南边起,要吹向何方,咱们这些为人臣子的,只有静静看着的份。” 户部侍郎张一温面色凝重地独坐书房。 按理说,赵守正被贬,张一温是毋庸置疑的继任人选,可他却没有半点欣喜。虽然没有参加昨夜的小朝议,可是从今早的朝会来看,轻而易举地便能明了,赵光此举意味深长,东南西北四处落子,最关键的两颗无疑是布在剑南道和江南道的两颗。 从书里翻出一封质地特殊的信笺,居然和赵光昨夜烧掉的信别无二致。再三地翻看,张一温终于长叹一声将其烧毁,用力地揉了揉僵住的脸,提笔写了一封密信,只是不知道收信的人,会是谁。 吴骧真的年纪大了,原本就为赵光负过伤的他,在自宫以后,体质直降,明明应该是享受荣华富贵的时候,每日却只能服药静养。昨夜熬了个通宵,今晨才睡下,只是还没到正午便醒了过来,不禁感慨老了就是少眠。 义子吴攘给他打来水,伺候着他洗漱。“父亲,儿子今日听闻了一些朝堂上的消息。” 吴骧擦了擦脸,感觉精神了不少:“什么消息。” 吴攘道:“听闻今晨陛下一口气将四位皇子都封了王,还允了四道的节度使一职。户部尚书赵守正大人进言请陛下收回成命,早立储君,惹得陛下雷霆大怒,将他贬去了礼部做副手。” 吴骧似乎并不意外:“昨夜小朝会商议的便是此事,我陪在一旁已经知道了。赵大人真是糊涂,好端端地跳出来乱讲什么。” 吴攘似乎不经意道:“父亲,儿子倒以为赵大人说的没错,陛下的身体一向不怎么好,若是不早立储君,万一有什么意外”话说到一半,吴骧将装满水的盆子一把打翻在地,扬手便给了他一巴掌:“ (本章未完,请翻页) 你是不想活了吗?陛下的龙体岂是你能随意言说的?这些年跟在我身边,都白学了?” 吴攘慌忙跪倒在地:“父亲,孩儿错了。” 吴骧没急着让他起身,皱眉道:“这些话,不是咱么这些做家奴的人该说的。你要是管不住自己的嘴,还不如早点从宫中抽身出来,省的哪天你死在我前头,虽然不是亲生的,恐怕我也会忍不住为你哭一场。” 吴攘跪在地上,咬牙道:“父亲请息怒,听孩儿一言。您和陛下相交莫逆,虽是主仆,却情谊深厚,因此得到陛下的厚爱。可是若是父亲百年以后,孩儿独自在宫中,恐怕难以立足。” 吴骧疑惑道:“站起身来说话,你到底是什么想法。” 吴攘跪直了身子道:“孩儿是想着,若是父亲能揣摩陛下的心意,到底是打算立谁为储君,孩儿提前和那位皇子交好,也算为将来打下一份情谊。等父亲百年,孩儿也不至于被吃人的宫人们欺负。” 吴骧怒道:“你,你”,半天也没能说出完整的句子。 吴攘不敢再说,只好沉默地跪着。许久,吴骧终于道:“起来,我不怪你了。常言道一朝天子一朝臣,你有这个想法,也算正常。只是为父告诫你一句话,不是为父不肯透露给你,而是为父自己也真的不知道。伴君如伴虎,千万不要自做聪明地揣测上意,不然的话,会死的很惨。陛下此次四子封王,与其说是恩赐,不如说是一次试探。他心中属意的人选到底是谁,恐怕就要借这次事情浮出水面了。你不用急,为父心里有数,自不会让你将来受了欺负。“ 吴攘终于站起来,为吴骧揉捏着肩膀,只是在吴骧看不见的脸上,目光流转,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张不周顶着一双大大的熊猫眼从船舱中走出,走过之处每个打照面的人都笑个不停。惹得他怒目而视:“笑什么,再笑就把你们丢下去喂王八” 白露找出早上吃剩的煮鸡蛋,给他耐心地揉着眼眶:“又红又肿,疼不疼” 张不周将她用不上的鸡蛋一口一个地塞进嘴里,含糊不清道:“刚开始的时候还有点,现在已经麻木了。” 看他被折磨的又可怜又好笑,李欢歌带着掩饰不住的笑意道:“你要是受不了,不如拜我为师,我们芳菲剑一门学剑可没有这么多奇怪的手法,要我说,那老头就是故意使坏,想出这种缺德办法来折腾你。” 张不周将剥下来的鸡蛋壳扔向她:“你们芳菲剑那么厉害,怎么当年还被老秦欺负得那么惨”。 李欢歌一下变了脸色,仰头看向船舱顶上,咬牙切齿的样子让张不周忍不住怀疑她会不会瞄准位置一剑刺上去。老秦再怎么说现在也是自己的师父,要不要出声提醒他呢?正琢磨着是不是也该让秦沧澜受点教训,老秦的声音就从头顶传来:“怎么婆婆妈妈的,快点出来,今天是考核的日子了” 五天前张不周开始练习面对进攻不刺眼,好不容易有点成效,秦沧澜又将陆升替换掉,由他自己亲自出手,不同于陆升的直来直往,秦沧澜看似寻常的一招,最后总能发生意想不到的变化。因此张不周不光要做到不闭眼,还要尽可能地睁大,试图从秦沧澜的出手判断这一剑的最终目标,难度提升了不只是一点半点。 看着甲板上执剑而立的秦沧澜,张不周就一阵头痛。自己才刚刚站好,一剑就已经刺了过来。老秦用剑很奇怪,虽然看似出手很慢,可以轻易躲过,可是又给人一种四面八方都被剑影笼罩的错觉,好像怎样都无法逃脱。张不周心中清楚,一把剑就是一把,一招就是一招,无论怎么花里胡哨,这把剑最后只能在一点上下手,而自己要做的,就是提前判断好这一点。 瞪大了眼睛,全神贯注地盯住剑,张不周自信满满地做出规避姿势,看到他的动作,秦沧澜的脸上露出一分阴谋得逞的笑容,手中的剑突然从慢变成了更慢,同时暗施内劲,让剑的顶端上下颤抖,像一只不停点头的猫。 张不周顾不上质问他突然变招,只能快速地调整身形,可惜为时已晚,要不是秦沧澜收手,一定会被刺到。气急败坏道:“老秦你怎么不讲规矩” 秦沧澜道:“狗屁的规矩,难道你的敌人刺你的时候,还要按照你的规矩来出手?” 张不周哑口无言。 秦沧澜发挥毒舌本性吐槽道:“要是今天你还练不好的话,我只能认为你的天赋有限,姓李的小丫头刚才说的不错,你这样的资质,去芳菲剑是最合适的。” 李欢歌听到自己被提及,再听到后边的内容原本很开心地笑着,周沐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她:“他都这样说了,你还笑的出来” 李欢歌回过神来:“那老头刚才说的话是在嘲讽咱们吗” 周沐冷冷地哼了一声:“你以为呢。他的意思是说,芳菲剑的剑法不如他的,所以资质愚钝的张不周,应该由咱们来教” 李欢歌瞬间火冒三丈:“死老头你给我等着” 张不周知道他是在说笑。师者,传道授业解惑者也。秦沧澜既然选择做自己的师父,就不会像他说的那样半途而废,这样的自信张不周还是有的。 “好好想一想刚才错在了什么地方,我的第二剑要来了。”秦沧澜话音刚落,剑已出手,仓皇之下张不周也没有办法躲开,身上挨了两剑。 “怎么还不如上次了呢?你小子到底有没有用心。” 张不周看着胳膊上被他刺出来的伤口,虽然不深,但还是流出了血:“你来真的” 秦沧澜不屑道:“什么真的假的,你当我在陪你玩啊” 张不周示意想过来包扎的白露退后不必靠近,眼神陡然变得坚定起来。 “再来” (本章完) 70beikan 第一百零九章 第一关 再来两个字说得很霸气,再来的下场可是凄惨的很。 秦沧澜丝毫不知手下留情为何物,剑在张不周的身上刺出几十个小口子,好在只是皮外伤。“我看你小子还是放弃,就当老夫看走了眼。你呀,不是那块料子” 不再晕船的众人都围在一旁看着,见秦沧澜出言嘲讽,都忍不住皱起眉头。李欢歌突然道:“现在的问题是,眼睛的重点放在了剑的身上,所以才判断不好落点。” 张不周诧异地看她,听她继续说道:“剑也好,其他兵器也罢,最终攻在哪一个位置上,不是兵器决定的,而是出手的人决定的。所以你不应该盯着剑本身,而是要看他的起手势” 张不周似有所悟,秦沧澜眼含赞许地瞥了李欢歌一眼:“老夫说的没错,你这个小丫头的确是天资聪颖。” 张不周闭上双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几息过后猛地睁开“再来” 秦沧澜闻言出剑,张不周不去看剑,而是盯着他的手,原本直直刺出的一剑,秦沧澜手腕突然抖动了一下,张不周大喜:“就是这样”。攻向胸口而后变向咽喉的一招被张不周成功躲过,这一次,没有闭眼,也没有受伤。 秦沧澜没有夸奖的意思,只是淡淡道:“你总算是摸到了入门的门槛,要不是小丫头出声提醒,真不知道你要多久才能发现” 张不周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一直以来,自己都对功夫这件事颇有些模糊不清的态度。毕竟自己生活的前世,就算真的有功夫又怎样。能抵得过一颗子弹吗?可是自从下山开始,这么多的境遇,自己终于明白,原来功夫两个字,不是虚的,不是骗人的。也终于明白,原来功夫练起来,这么苦。与秦沧澜的变态手段相比,当初在庄子上受到的四兄弟的操练,简直就是小儿科。 “当你可以轻松躲开别人的剑了,才算是正式可以开始练剑了。老规矩,从出剑开始,今日先刺一千次。”没等张不周抱怨,秦沧澜捡起一块木板,用黑炭在上边画了一个圈,然后倚靠着船梆立好“不是说你只要刺了一千下就算了,看到这个圈没有,只有刺在圈里的才算。刺的时候要注意发力,首先不能在木板上留下痕迹的不算,太用力将木板击倒了也不算。” 张不周目瞪口呆,那木板只是随随便便地一摆,几乎不受力,想要剑刺留痕而不击倒,这也太难了。试着刺出一剑,原本是冲着圈内去的,结果落点却相差甚远。又尝试了几次,偶尔也能有落在圈内的,可是木板会随之倒下。张不周挠了挠头,满怀希冀地看向李欢歌。 李欢歌颇有些哭笑不得:“你看我做什么。练剑当然要打好基本功,一天刺一千剑,不算什么的。虽然你这个方法有点奇怪,不过细细品来倒是有几分道理,你就乖乖地照着练。” 这一路走来张不周也清楚了,尽管李欢歌本人的武功不怎么样,但是作为芳菲剑当代掌门的独女,又是南唐的公主,对天下武学有着自己独到的见解,只不过是个嘴上的王者罢了。她说这种方法有道理,那就一定有用。 张不周摆好姿势,缓慢出剑,确保最后一定落在圈内,同时控制好力道,不让木板被击倒。速度与力量的双重控制要求,让人的肌肉都不由得紧绷起来。秦沧澜看了看,不置可否地回了船舱顶上。白露在一旁忍不住道:“照这个速度,一千剑要练到什么时候去” 陆升道:“放心,一千只是个数量,我就不信谁会那么无聊真的去数。等到吃完晚饭该休息了,自然也就停了” 陆升的话并没有宽慰到白露,深知张不周性格的她知道不会那么简单。果然在晚饭后不久,月亮刚刚升起,张不周再次拿起了剑。白露问道:“公子还要再练吗” 张不周道:“还差两百零六下,不会太久的” 两百多剑刺完,张不周冲着船舱顶上的人影行了一礼,揉捏着僵硬的胳膊回了自己的舱室。 第二天醒来,张不周忍不住痛叫出声,左臂沉重的连抬起来都费劲,还是白露赶紧帮着揉了半天才恢复知觉。吃早饭的时候,张不周干脆把饭菜都倒进一个大碗,用勺子舀着吃,因为已经无法稳稳地拿住筷子了。饭后秦沧澜抹了抹嘴,看看张不周微微颤抖的左臂,嘴角浮起一丝几不可查的笑容。将昨日的剑靶木板踢到一边,秦沧澜重新竖了一块儿,只是今天画的圈要比昨天小上一圈:“今日还是练习出剑,不过数量增加到一千五百次。” 张不周闻言一愣,白露愤愤不平道:“公子的胳膊现在是什么情况你看不到吗,连一千次都未必能完成,你还要增加到一千五百次,你到底是不是在诚心教他练剑” 张不周急忙拉住她:“没事的,我可以” 秦沧澜哼了一声道:“这么娇气的话,就安心躲在人身后做公子好了,学什么剑” 张不周朝他行礼道:“师父,我既然选择跟您学剑,就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这种伤人的激将法,师父以后大可不必使用。” 秦沧澜似乎有些尴尬,转身又跳上了船舱。 李欢歌悄声道:“你们说,老东西年轻时候学剑,是不是就是这么被他师父折磨的,受到了伤害,所以现在才这个德行” 李欢歌的话似乎给了大家启发,白露怒道:“我就知道他没安好心,哪里有人这样的,明知道完不成还要公子去练” 谷雨摇摇头道:“话别说的这么绝对。凡事精于勤,不下苦功不能成才,公子既然已经踏上剑道一途,该如何走下去,秦老前辈这个当师父的要比咱们有发言权。相比于日后受伤,现在吃点苦算得了什么。你万不可再打扰公子练剑,若是惹恼了秦老前辈不肯再教,岂不是误了公子的大事。” 白露哼了一声:“什么是大事,公子的安危是大事,可是那是应该由我们来保护的。” 谷雨道:“你就这么确定,自己可以永远陪在他身边?” 张不周倒是没有什么抱怨,默默拿着剑又开始练习,虽然胳膊的肌肉僵硬到了一定程度,但昨天的一千次练习倒是形成了很好的肌肉记忆,剑在手,下意识地就知道如何发 (本章未完,请翻页) 力刺出。酸痛感不断从手臂反馈到大脑,张不周知道这是肌肉乳酸疯狂分泌的结果,这个时候如果停下来,再拿起剑就要更费力,只能咬牙硬挺着。刚开始的几剑,为了赶数量进度,匆匆刺出,却没有落在圈内。心里越发急躁之时,脑海中陡然想起《青云经》,默念了一阵之后,张不周眼神清明,不再着急完成数量,出剑的速度虽然慢了很多,但准确度却达到了百分之百,每一剑都能准确地落在圈内。 秦沧澜在心中暗叹,这小子也算是命好,前后两位师父,一个是修道一途可谓执牛耳者的无为道人,一个是在剑道一途可谓得天独厚的自己。内有青云经做基础,这小子恐怕进步速度要比想象中快很多。 按照经义调整内息后,每次出剑收剑的动作间凝滞感减少了很多,张不周思维越发清晰,眼前木板上的圆圈,看似很小,在张不周看来已经足够大了。 尽管慢慢摸到了诀窍,可是一千五百次还是多了些,几人相劝无果,张不周铁了心要在睡觉前练完。明月当空,船浮水上,江水缓缓流过,留下悦耳的响声。月光之下,张不周手执长剑,面前是已经要被刺得烂掉的靶子。 一千四百四十九,在即将挥出最后一剑之际,张不周闭上眼,脑海中回忆着圆圈的位置,手腕翻动,最后一剑刺了出去。 回到舱室躺下的一刻,张不周只想就这么睡个痛快,隔壁的李大嗣呼噜声都不能影响到他,只是几个呼吸就沉睡了过去。 一道人影从船舱上跃下,来到木板前,看着眼前的景象,不由得笑了起来。 那块被用来做靶子的木板上画着的圆圈,圆心出一把长剑透体而过,而木板未倒。 “这小子,有点意思。”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左臂的酸痛已经难以忍受了,秦沧澜却丝毫没有放过他的意思:“不破不立,你只有过了这一关才能真正走上成为一名剑客的路。要是连这点疼痛都忍不了,趁早放弃。” 张不周端着饭碗的左手止不住的颤抖,白露看着心疼得眼眶都红了。吃过了饭,不顾众人的劝阻,张不周再次站在甲板上,等着今天的练习任务。秦沧澜把木板踢到一边,不知道什么时候折回来一根柳枝,上面是狭长但很窄的柳叶。 将柳枝插在船边沿的缝隙处,秦沧澜道:“今天的练习很简单,这枝柳共有四十二片树叶,你每处一剑,将一片叶子贴根斩落,但不能碰倒柳枝。”张不周闻言倒是来了兴致,相比于前两天,今天的训练明显要有意思的多。 看了看手上的剑,临渊本就沉重,又生满了锈,相比于寻常的剑,锋利程度远远不及。想用临渊将轻飘飘不受力的柳叶斩落而不碰倒柳枝,那诀窍只有一个,就是快。 做了几个热身运动,感觉左臂的肌肉又紧绷了起来,张不周屏气凝神,来到柳枝前,一剑挥下,虽然瞄准的柳叶落了下来,可柳枝也被带倒了。 李欢歌道:“你的剑太重了,也太钝了,即便你已经尽量的让出手变快,可是剑带起的风也会影响到树枝。” 张不周皱眉道:“那该怎么做” 李欢歌道:“今天的练习内容,其实是对力道把握的升级版,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我让周沐姐演示一次。” 两人窃窃私语几句,周沐解下缠在腰间的软剑,站到柳枝前,只见她手腕微微抖动,剑尖如同会跳舞一般在柳叶的根处一闪而过,柳叶随即慢慢飘落,而柳枝丝毫未动。 众人忍不住为这一手叫好,张不周接过周沐的软剑忍不住一阵苦笑:相比起自己的临渊,人家的剑又软又细又锋利,削个柳叶不要太轻松。虽然剑不相同,但李欢歌的意思张不周还是明白了,其实剑不需要做多大动作,真正的发力点永远都是手腕。要精准控制用的力度,剑身不动,剑尖动,只用剑尖那一丁点的部位去削落柳叶。 张不周再次站好,尝试着找到周沐刚才的感觉,可是本就不是很舒服的手臂发起力来很难控制力道大小,不是剑身跟着一起动,就是干脆一动不动。见众人无事可做都齐刷刷地盯着自己,张不周额头上都冒出了汗,尴尬之下闭上了双眼,脑海中再次浮现出《青云经》,潜心默运,心随意走,只觉得一股劲气在左臂来回游走,酸麻胀痛的感觉相互交织,忍不住要叫出声的时候,感觉又突然消失了。张不周试探着去动左臂,果然舒服了很多。 剑尖直指一片柳叶,张不周人未动,手未动,带动着剑尖跳动了一下,将柳叶成功斩落。 这一次的叫好声是为张不周响起,白露一边兴奋地跳起跳下一边发出尖叫,张不周却好像没听见一般,手势稍变,不够锋利的剑刃再次斩落一片柳叶。 等到张不周一口气将四十二片柳叶全部斩落,连秦沧澜都忍不住表示赞叹:“好徒儿,今天这种表现才对嘛,为师很是欣慰” 张不周撇撇嘴,这位师父着实是个奇葩,前两天表现不好时,没完没了的打击和嘲讽,今天连“好徒儿”都叫上了。“师父,接下来要怎么练” 秦沧澜思索半天道:“你过来”,张不周依言上前,秦沧澜手执抱朴剑,将他拉到一边离众人有些距离的地方,带着些许尴尬道:“今天就到这。” 张不周好奇道:“这么好?那明天呢,明天练什么,您先说出来我好有个准备。” 秦沧澜尴尬之色更甚:“明天也先暂停。” 张不周道:“师父,您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啊。”被张不周接连追问,秦沧澜终于怒道:“是,我不知道接下来怎么教了,你让我先自己捋一捋,谁知道你小子毅力深厚,谁又知道会有芳菲剑的小丫头助你领悟,如今出剑三要诀,速度,时机,力度你都已经基本掌握,剩下的无非就是如何在实战中合理演变自己的招式,也就是见招拆招,这个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我暂时不知道怎么教你。” 张不周忍了半天最终还是没忍住:“师父,你前两天摆出这么高深的架势,我还以为有多厉害多变态的东西在后面等着我呢,原来您就只有三板斧啊。” 秦沧澜恼羞成怒,抱朴剑没出鞘 (本章未完,请翻页) ,整个拍在张不周的屁股上:“你以为我容易啊,我也没带过徒弟好不好。去去去,这几天你就先复习着前几天的内容。” 张不周揉着屁股道:“您的要求我都达到了,您要我练到什么样子才算可以啊。” 秦沧澜嘴里嘀咕着“练成,练成”,眼睛看向空中飞过的一只蜻蜓,抱朴剑瞬间出鞘,只见剑光闪过,那蜻蜓的一只翅膀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地缓缓落下,漂在江面上。“练成这个样子就可以了。” 张不周瞪大双眼望向空中,只见那那蜻蜓虽然少了一只翅膀,却丝毫没有受到影响,还在空中飞翔着。老秦这一手,着实惊到了。 秦沧澜冷哼一声:“小子,千万不要志得意满,你还差的远呢。” 张不周正色道:“徒儿受教了。” 今日既然没有要求,张不周干脆将前几天的内容都结合了起来,从防守,到观察,到反击出剑,一条龙地练。陆升、谷雨轮着喂招,连周沐都陪着试了试。陆升等人虽然有惊奇感但却不多,毕竟不是专业的剑客,对张不周的进步没什么直观感受。周沐则不一样,面对张不周的左手剑也能感受到虽然极其轻微但着实可以感受到的压力,周沐暗自心惊,秦沧澜到底是什么怪物,只是三天时间就能调教一个入门剑客。看起来秦沧澜给张不周安排的练习很简单,功底扎实的周沐却很清楚,这几种训练,必须要有对应的身体素质和心理素质,不然的话,一千剑都刺不完就累坏了,那还练个屁。秦沧澜看似离谱的练习手段,其实刚好适合张不周。 晚上回舱睡觉时,李欢歌在拐角处叫住了他,两个人走到甲板的一角,张不周看着天上的明月倒映在大江之中,无论船怎么行驶,永远都追不上水面的那轮明月。不知道这位傲娇的南唐公主找自己什么事。 李欢歌迟疑了一下道:“你的右手,是不是因为伤势的影响,不能用剑了。” 张不周故作洒脱道:“就这点事啊,嗯,我也不瞒你,不能说一丝可能都没有,只是不太乐观,说不定哪天就可以了。” 李欢歌低下头道:“如果右手恢复的希望大的话,秦沧澜就不用这么急着让你用左手练剑了。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 张不周不知该说什么好,这位公主突如其来的道歉让他有些难为情:“你不用感到抱歉,因为我并不是为你,那天无论刘禄手里的人是谁,我都会冒着受伤的危险去救的。” 李欢歌抬起头,带着不敢置信的眼神道:“比如说是你的那两个可人的侍女,你也会救?” 张不周点点头:“是的。”看她还是情绪低落,于是说道:“你要真的觉得对我有所亏欠,不如给我讲讲故事,你是公主,从小一定很多人围着你转,你们南唐又是最后的江湖圣地,你肯定知道很多有意思的事。” 李欢歌双臂支在船舷上边,悠悠道:“江湖里的事,我真的是从小就在听,你觉得有意思,是因为没有见过真正的江湖,其实一点意思都没有,反倒是,让人感到很失望。” “你祖父在凌国的支持下,马踏西南的江湖宗门,这些人有死的,有降的,有逃的。降的那些,成了凌国皇城内最强的力量:缚神卫。而逃掉的那些,就是到了南唐。发展到今天,南唐不过两州之地,宗门派系却将近两百。你既然是练剑的,我就挑最有名的两个剑宗和你讲。一个自然是我出身的芳菲剑,我娘亲,也就是南唐皇后,便是现任芳菲剑的掌门。也许在你们这些外人看来觉得很可笑,一国之君居然娶了个江湖女子做皇后,但我知道的,我的父皇和母后,是真的恩爱无比。另一个以剑扬名的,则是与南唐国运一直交织在一起的青莲剑宗。南唐皇室有三宝,其中之一便是一把青莲剑,传说中便是青莲剑宗的初代宗主所赠。但凡南唐皇室有难,只要此剑在手,便是信物,即便是拼掉青莲剑宗满门也要护其周全,所幸此事至今还未发生过。我们芳菲剑的规矩是,只收女徒弟,不收男弟子。而青莲剑宗则不一样,不分男女,不分老少,也不区分身份来历,什么人都收。只是会有月考、年考种种测评手段,无论是武功还是人品,有一项达不到标准的,便会成为青莲剑宗的弃徒,被赶出宗门。” 张不周突然问道:“青莲剑宗门下弟子,是不是都会在手腕处纹上一朵莲花?而弃徒,是不是要在脸上留下烙印。” 李欢歌侧身看了他一眼:“你知道的也不少嘛。” 张不周苦笑一声:“说来话长,这南唐的青莲剑宗我没有什么机会见识,可是弃徒我已经见过好几个了。对了,你听没听过蛛网这个名字。” 李欢歌重复了两遍摇头道:“没有,是什么,一个门派吗?” 张不周也跟着摇头:“不是。”内心疑惑更甚,上次在河边见到的那几个形迹可疑的不知道是不是,那除了刚下山时冒过头以外,蛛网的人再没出现过。可是张不周对这个组织的人就是有着高度的警惕和戒备,按照李欢歌的说法进行印证,自己杀掉的“螳螂”一定是青莲剑宗的弃徒,如果有机会,可以从青莲剑宗查起,先搞清楚这个“螳螂”的真实身份。 张不周笑道:“说起来,你既然贵为南唐公主,若是有心学武,各门各派还不把自己压箱底的东西都拿出来,只是你虽然见识广博,为何功夫这么差?” 李欢歌看着水里的月亮倒影,伸出一只手去,好像要将它捞起来:“你知道吗?我小的时候身体弱,父皇为我挑了几个道门的前辈,教我呼吸吐纳强身健体之术,慢慢好起来以后,又请了武师来教我。各门各派的功夫,各种各样的兵器,我都见过,都摸过。哪怕是一些寻常人不知道的江湖秘辛,我也知道。因为那些江湖人在我面前不敢有丝毫隐瞒和抗拒,只要我问,就一定会告诉我。我曾经见到过,一个吹嘘自己血洗了敌对门派全宗上下一百二十口人的高手,在我父皇的膝下长跪不敢起,因为在他的身边十几步外,站满了手执劲弩的侍卫,而弩箭的方向,全都朝着他。当时我的远远的,看着他跪倒的身姿,我想起一个动物。” “他好像一条狗啊” (本章完) 70beikan 第一百一十章 疑虑 李欢歌的话让张不周不禁想起前世最爱的一部电影里的台词。 没错,在受到张韬的铁血镇压之后,南唐的江湖人士到底还能保有几分热血呢?恐怕再激昂的情绪在铁蹄和弓箭面前都会变得冷静下来。能像丧家之犬一样活着,即便没有尊严又怎样。 “所以,不是我学不会,是我不愿学。除了每年要在紫清山上度过一段时间以外,我和江湖就再没有什么交集了。江湖故事,就当故事来听就好了。至于江湖人,敬而远之。” 张不周看着李欢歌的侧脸,突然问道:“你为什么会拒绝这桩婚事” 李欢歌转过头,看着他笑道:“怎么,后悔了?觉得不该那么草率的拒绝我这个公主?” 张不周切了一声道:“后悔是不可能后悔的。我是要拥有一片森林的男人,不能为了一棵树失去自由。” 李欢歌不屑道:“你之前假装身份抹黑张不周的那些话,就算大部分是假的,但至少有一句是真的,你还真是想做个纨绔” 张不周挑了挑眉:“做纨绔有什么不好吗,不愁吃不愁穿,就算每天都只是在床上躺着,也不用担心任何事。如果我想,连吃饭都不用自己端着,会有人帮我喂到嘴里。” 李欢歌噗嗤一声笑了起来:“你就这点志向,这算什么纨绔,充其量是个混吃等死的富家子。或许你自己不知道,也或者你在故意伪装,但是我能看的出来,你做不来纨绔子弟的。张不周,你想把自己表现的差一点,让我对你更失望,对这桩亲事更抗拒,大可不必。” 转头看向前方的水面,李欢歌的脸上是从未有过的果决:“你问我为什么要拒绝这桩亲事,因为你我都知道,这个约定,现在已经变成了一颗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引爆的震天雷。为了不让它爆炸,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提前拆掉它。你和你祖父看的明白,我和我父皇也能想清楚。只是父皇作为一国之君,当然不能自己出尔反尔,所以由我来做这个背信弃义的人,最为合适。” 张不周喃喃道:“所以,你都明白” 李欢歌情绪低落道:“怎么能不明白呢,身为公主,既然享受了远超常人的富贵荣华,自然也要承担更加繁重的责任。南唐走到今天,已经是一个死局了,拒绝和你的婚事,到底能续多久的命,谁也不清楚。” “我这次的离家出走,既是担心你什么都不懂,万一真有想要迎娶公主的心,那等你到了南唐,我们会很难办。另一方面,也算是我最后,也是唯一的一次放纵。以后,我可能就没有机会再出南唐见识这天下的瑰丽景色了” 张不周疑惑道:“为什么” 李欢歌看向他的脸,明明眼里全是失落,脸上却浮现出一丝决绝的笑容:“身为南唐公主,悍然撕毁婚约以后,今生我是不想着嫁人了。父皇膝下无子,我要学着如何继承南唐的江山,并且守护它。” 对李欢歌的反常,张不周原本不明白为什么,直到第二天中午,正在吃着饭的众人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哨子声,船老大急匆匆地冲上甲板喊道:“公子,前边出现了几十条船拦住了去向,看样子不是商船。” 众人急忙放下碗筷,冲到船首观望着,堵截水面的船只都不算大,每艘船仅能容纳十几人左右,但随着距离的靠近,船上的人穿着的盔甲逐渐清晰可见。难道是水匪?想了想又觉得不太可能,哪里也容不下这么多的水匪。那只剩一个解释。 果然,横拦水面的小船们斜着驶向两岸,让出中间的水道,一艘明显要高出不少也大上不少的船缓缓向前,船首的桅杆上,挂着一面青色的大旗,黑色的“唐”字迎风飘扬。 众人向二女望去,李欢歌面不改色,周沐则隐隐有些愧疚。 “行了,不用自责,我都知道。从你们在渝州城把我救出来以后我就想到了,既然事情失控,父皇母后是不会再允许我们两个这样子游荡在外的。就是不知道,今天是谁来接我。”李欢歌宽慰着周沐,也是说给众人听,让众人放心,南唐的军船出动,不是对他们包藏祸心。 悬挂大旗的龙船缓缓接近,张不周举目望去,船首站着一位身穿白色纱裙的女子,头顶是一根木簪固定的发髻,身后一袭大红的披风,在江面的风中飘扬不定。再近些能看清,那女子大概四十岁左右,容貌气度都非常人可比,眉目之间除了和李欢歌有些相似之外,竟还有习武之人特有的英气勃发。 张不周心中赞叹,这位大概就是南唐国主李煜的皇后,芳菲剑的掌门,宋悔。 “传令下去,来人是友非敌,将弓箭都收起来。”斥候出身的程耳爬上船舱打了几个旗语,后面几艘船上,刘璋也回了几下,这才让士卒们放下弓箭。 原本张不周的这艘船已经足够宽敞,等到宋悔所乘的龙船靠近,众人只觉脚下船身一阵摇晃,险些扑倒在地,逆流而上的南唐龙船竟然要高出两丈还多,那宽敞的甲板下的舱室内,不知道有多少船夫在操动着巨型船桨。 龙船之上朝着张不周的船降下来一大截梯子,搭在船舷之上,只见那女子将披风揽在手中,足尖轻点上沿便腾空而起,朝着这边跳过来,脚在悬空的梯子上点了两点,便已稳稳落地。 李欢歌带着周沐上前,似乎有些委屈的叫了一声:“母后。” 确实是宋悔无疑了。 宋悔拉过李欢歌,上下打量了一番,见没有明显的外伤,点头道:“还行,没被外面的疯狗们咬伤。”李欢歌撇嘴道:“伤势都被遮起来了,您看不到。” 宋悔却没再理她,转身面向张不周,“想来,你就是煜哥说的那位国公之孙了。” 张不周难得的按照谷雨曾经教过的礼节行礼,恭恭敬敬地答道:“晚辈张不周,见过南唐国母。” 南 (本章未完,请翻页) 唐虽然是国中之国,名义上与凌国分庭抗礼,但是按照赵凌临死前就定下的规矩来说,南唐是乱臣贼子这一条不会变,所有对张不周一行凌国人来说,对于宋悔,不能叫皇后,只能根据李煜南唐国主的身份,叫上一声国母。 宋悔认真地看了看他:“倒是生得一表人才,也算是继承了你父母的优点,除了眼睛像你母亲之外,其他的都像你父亲。” 张不周道:“晚辈倒是不知道,原来国主和国母与家严家慈有故。” 宋悔表情玩味道:“看来张二良什么都没跟你说啊。怎么样张公子,为了娶我家闺女,带了多少厚礼?” 这位地位颇高的南唐国母除了气质上贵气逼人外,丝毫没有皇室女子的繁文缛节,反倒像背后鲜艳的大红披风一样,彰显着其作为江湖中人的独有个性。张不周瞥了李欢歌一眼后苦笑道:“此处人多嘴杂,国母请容晚辈到了南唐以后再详谈此事。” 宋悔大咧咧道:“你们两个小的,是不是暗中串通好了什么。张不周是,我跟你说,娶我们南唐的公主,你不吃亏。” 李欢歌见宋悔一副恨不得赶紧嫁女的样子,又羞又恼,急忙上前将母亲拉住:“母后,你怎么亲自来了。” 宋悔正色道:“我不来的话,谁又能有本事把你带回去?你那几个平素就被你坑得叫苦连天的师姐?还是南唐那几位一把年纪被你薅得胡子没剩多少的大将?” 见宋悔在众人面前将自己做过的糗事讲了出来,李欢歌的脸红到不行:“母后,那都是好几年前的事了,您还翻出来嘲笑儿臣。好了好了,咱们回龙船上去,我给您讲讲这段时间的经历好不好?” 宋悔用手刮了刮她的鼻子,宠溺道:“你这孩子,从小就被我们惯坏了,这次还敢偷偷溜下山,要不是知道你六师姐陪着,我早就带所有人追出来了。周沐传信来说你受伤的时候,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害怕。看你这次长不长记性,回山以后,罚你关三天禁闭。”训完李欢歌,转向张不周道:“这段时间承蒙张公子的照顾了,我代小女谢过诸位。毕竟身份特殊,多有不便,我们先行一步,咱们日后在南唐再见。” 众人似乎都有些不太适应,谁也想不到宋悔会是这么一个性子,有些尴尬地还了礼后,宋悔和周沐一边一个,夹着李欢歌登上龙船,随后收回了梯子,张不周举目望去,李欢歌也在回头相望,四目相对,李欢歌展颜一笑。 等到龙船调转船头,劈开波浪而去,陆升道:“这位南唐国母,还真是…”话虽然没说完,但在场之人都明白他的意思。“她年轻时候便是这般性子,没想到孩子都这么大了也没怎么变”。 张不周看着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秦沧澜诧异道:“前辈刚刚去哪了” 秦沧澜道:“人有三急,为师去滋润江河了”,白露不禁皱起眉头:“老不修” 张不周却知道事情未必如此,听秦沧澜话里的意思,肯定是和年轻的宋悔打过交道,至于是何时何事,想来与当年那场年少轻狂的紫清山“惨案”脱不了干系,老秦估计是不好意思才躲了起来。 李欢歌出现的匆匆,走的也是匆匆,张不周回忆起这段时间的相处,对这位看似古灵精怪实则内心有着很多想法的南唐公主也不禁有了些别样的感觉。只希望这次贺寿之旅,退婚一事不要节外生枝。 在李欢歌走后,众人的生活归于平静。每日就是练练剑,吃吃鱼,实在无聊的时候,就听陆升和李大嗣斗嘴。这一日船行至岳阳,船老大再次出现在甲板上:“公子,前方又有人堵着。” 这次的堵路之人倒是让人颇有些意外,只有一艘小船,船上五大三粗的精壮汉子众人都认识。 耿彪远远地就开始挥手,靠近后跳上张不周的大船,单膝跪倒:“末将耿彪,见过公子。” 张不周疑惑道:“不必多礼,耿叔怎么会在这里” 耿彪站起身来抱拳道:“回公子的话,小的奉国公和三爷之命,早在公子临行前半月就已出发,先行一步到南唐,是为了筹措粮食。眼下任务完成,在此等候公子,是为了跟公子要一样东西。” 张不周疑惑更深:“跟我要什么东西” 谷雨从身后走出笑道:“公子难道忘了临行前三爷给的礼物了?”见谷雨取出那十万两银票,张不周这才恍然大悟:“这么说,这钱不是给我的。” 谷雨道:“三爷行事历来如此,惯用明暗两条线。耿彪这一队负责筹粮,咱们这一队只管付钱,若是哪一方出了问题,至少还有补救的余地。”谷雨的话说得好听,张不周却明白她没说出来的意思,张三恭之所以这么做,恐怕有更深的原因在,要么是这次采购粮食的目的不便明言,要么就是耿彪的队伍中有人有问题,更有甚者,两者皆有。 将耿彪请进船舱,张不周面色凝重道:“耿叔,您实话和我说,这么大数额的粮食,到底是干什么用的。” 耿彪迟疑了一下道:“按理说这事儿和公子没什么关系,不过我想也没有瞒着公子的必要。蜀地去岁大水,粮食歉收,灾民十数万。朝廷虽然减免了赋税,也拨了赈灾粮,但数量不多,可谓是杯水车薪。眼下春耕正忙,百姓们既要吃饭,也要种田,这锅中无米还只是饿一顿,地中无米就要饿一年了。朝廷迟迟不能拨付新的粮食,公爷便早早做了打算,派我来南唐筹粮” 张不周闻听此言,面色难看到了几点:“你们来南唐采买粮食,除我祖父之外,有没有上报给朝廷。” 耿彪摇摇头:“这些事,末将不知道。” 张不周心如明镜,张韬必然没有上报此事,要不然张三恭也用不着如此行事,之所以把钱让自己带过来,恐怕是担心耿彪他们半路出事,被人抓住人赃俱获没法解释。选在岳阳碰头, (本章未完,请翻页) 是因为岳阳乃是南唐和凌国共同认可的水上贸易地,这里有整个天元大陆最大的内陆码头,十万两价值的粮食,在别处看起来或许非常之多,在这里,很容易就被遮掩过去。“耿叔,这件事太大了,你们有多少人在这。” 耿彪道:“除了我经常带的那队人外,三爷还另外派了三队人手,到时候我们兵分四路回蜀。” 张不周点头,这也算是一手防备,避免出了事无法挽回。见耿彪也不知道多少情况,示意谷雨将钱给他:“耿叔,此事事关重大,务必一切小心。” 耿彪拍了拍胸脯:“公子放心,一切有我在,不会出差错的。” 耿彪的出现让张不周心头蒙上了一层阴霾:蜀地缺粮,朝廷不给,或者没粮给,张韬不得不自己想办法筹措,这都说得过去。可是明明是可以向朝廷明着申请,不留话柄的,为什么偏要这样偷偷摸摸地采买呢?而且采买之地还是如今可谓危机重重的南唐,在这个时候和南唐搞私下交易,真的合适吗?张韬不会意识不到这样做的风险,那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他这样铤而走险。张不周隐约觉得,涉及到南唐的所有事,似乎被一条看不见的线索串联在了一起。十万两不是个小数目,这么大笔的粮食,蜀地真的吃得下吗?南唐国主李煜,对这件事又是否知情? 保险起见,张不周一行没有和耿彪等人的队伍产生过多交集,只是在岳阳采买了一些生活物资后就再次出发。看张不周忧心忡忡的样子,谷雨倒了杯茶给他:“公子有烦心事?” 张不周突然想到,与其自己在这乱猜,眼前的谷雨不正是一个可以询问的对象,看她的样子,明显要比自己知道的多。 “明明我才是国公府的孙子,怎么感觉他们有什么事都瞒着我,反倒事事都交代给了你” 谷雨莞尔一笑:“公子这是什么话,国公和三爷之所以不向公子明言,是为了保护您,有些事,不知道比不知道要好。想必您也想明白了,这次筹措粮食一事,如果被人捅出来,就不会轻易了结。您在这里头参与的越浅,知道的越少,对您就越好。” 张不周苦笑道:“话虽如此,可我这心里总是觉得不舒服。尤其是你,好像有很多我不知道的秘密。” 谷雨闻言心头一震,借着低头倒茶掩饰过去:“公子多虑了,奴婢就算有事不能明言,也断然不会会对公子不利” 张不周摇摇头:“我不是说担心你会怎么样,而是一种不好的感觉。你们似乎总把我当成小孩子,什么事都不跟我讲。这种被人轻视的感觉不好。” 谷雨道:“这件事说起来复杂,其实也很简单。下山以后,想必公子也清楚了,如今镇国公府虽然在西南是一个庞然大物,其实暗处已经危机四伏。” 张不周闻言皱眉道:“你是说,当今天子,对镇国公府不放心?” 谷雨道:“凌国建立六年,荣封国公的,只有咱们府上公爷一位。虽然让人艳羡不已,可是祸福相依,未必是什么好事。更不用说公爷还是一道节度使,统领三州军政大权,当年麾下的一众将领,也已经成长为蜀军的中流砥柱。公子,说句大不敬的话,以公爷的威望,若是登台造反,恐怕整个西南,整个蜀军从者如云。刚刚平定的凌国,会乱成一锅粥。” 张不周心头狂震,谷雨说大不敬,还真是如此。这话要是被旁人听了去,是要掉脑袋的。 谷雨接着道:“正因如此,凌国朝廷对国公,对剑南道,对蜀军,一直是不得不重用又不得不防着的态度。人口买卖一案,想必公子现在也已经清楚了其中密辛,这件事里头,就有不能直言的大人物的布局。” 张不周点点头,人口买卖案牵涉出的蜀军高层和剑南道官员,其实大部分都是原本张韬的麾下,被人以重利相诱走上歧途,张韬原本是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放任过去,却被自己误打误撞的揭开,逼得张韬不得不自断一臂。 谷雨道:“这件案子看似雷声大雨点小,实际上背后的博弈才是真正的杀人于无形。此案过后,公爷在蜀军,在剑南道官场的威望一落千丈,那些不怀好意的谣言,也是有人故意为之。公子不妨想一想,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您是那位大人物,会怎么做。” 张不周沉声道:“趁他病,要他命。” 谷雨笑道:“公子果然聪明。去岁水灾之后,朝廷虽然名义上拨付了粮食,可是运到以后才发现,将近半数都是些发霉腐烂的陈年旧粮,根本不能吃。” 张不周愤怒道:“户部好大的胆子,连这种事都敢做,难不成是有人在其中截留,以次充好,中饱私囊?” 谷雨道:“若是其他地方的水灾,可能是因为这样的原因。但既然是往剑南道运的,一定不会是因为这些。公子不要忘了,户部侍郎,可是公爷的长子。” 张不周被提醒后才想起,那位家里人从不提起的张家二代长子,最有资格继承镇国公爵位的张一温,正是泰安城中最顶尖官员之一的户部侍郎,主管的便是天下钱粮赋税之事。拨给剑南道的粮食有问题,张一温不可能不清楚。“大伯似乎与府上的关系不和,到底是为了什么。” 谷雨摇摇头:“奴婢进府时间并不算太长,对于此事并不清楚,只知道大爷的名字,在府上一直是个忌讳,公爷不许人提。” 张不周暗暗思考:到底是什么事,能让张韬和张一温一对父子相处如此冷漠,平日不见书信往来就算了,连提都不许提,更不用说主管户部的张一温,拨给剑南道的粮食居然有问题。 想到这里张不周不禁摇头苦笑,还有心思琢磨大伯的事,自己的父亲和祖父不也一样关系淡漠,张韬每每提及,总用逆子指代张二良,这位脾气火爆的国公,在与儿子的相处上,还真是问题大的很。 (本章完) 70beikan 第一百一十一章 两处风光 在过了楚州北部的岳阳以后,船再接着往前行,便又出了南唐的地界,到了凌国襄州的地盘。襄州的地理位置极其特殊,是一江分三州其中的一州,隔长江水与青楚二州相对,是凌国与南唐商贸交易的重城,自然也是边境军事重镇。襄州刺史白照,麾下的锦衣轻骑虽然人数只有八千,却是整个江南道最不可忽视的一股势力。当年赵陵与张韬联手讨伐南唐,折戟溃逃,正是在锦衣轻骑的驰援下才得以全身而退,白照也因此坐稳刺史一位二十余年,即便赵光即位,大成改朝换代为大凌,依然稳如泰山。 因为耿彪的出现和买粮一事,让张不周心内焦躁不安,在张不周决定直接离开不做逗留以后,对过岳阳而不去洞庭湖耿耿于怀的白露,嘴巴撅的可以挂油瓶了:“都说八百里洞庭的风光冠绝江南,咱们好不容易来了,这次错过了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有机会了。” 谷雨道:“正事要紧,本来咱们就耽误了不少日子了,更何况现在情况复杂,不能再节外生枝了。” 经验丰富的船老大担心众人无聊,贴心地准备了几根鱼竿,除了耐不住性子的陆升和不屑参与的秦沧澜以外,张不周李大嗣和程耳三人在船舷边上比起了耐心。即便饵料不怎么样,可是长江之中的鱼产实在太过丰富,只是一个时辰,三人身后的桶就满了。船上众人之中,第一会吃的是张不周,第一能吃的是李大嗣,第一爱吃的,还得是陆升。对钓鱼没耐心的他在烤鱼一事上倒是很有耐心,新鲜收拾好的鱼配上佐料,香气瞬间扑鼻而来。张不周闻见香味手痒痒,也跟着摆弄了起来。见白露不开心,张不周递给她一根烤好的鱼:“来,尝尝我亲手烤制的,一定比你吃过的都好吃。我答应你,早晚有一天会带你游玩洞庭湖。到时候你想玩多久玩多久,想怎么玩怎么玩。” 白露咬掉一大口鱼肉,分不清是烫的还是香的,嘴巴飞快地嚼个不停:“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陆升笑道:“你又不是君子,你是女子,公子啊,我之前光听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不知道什么意思,现在大概懂了。这女人啊,就是事儿多。” 白露两指捏住一根鱼刺,轻轻一甩,只听陆升“嗷”的一声,手捂着屁股跳了起来:“你也太狠了。” 白露的暗器手法的确不错,只是一枚鱼刺而已,用出了绣花针的感觉。看陆升火急火燎地跑到船舱里,不一会儿又探出头来:“大嗣,进来一下。” 正埋头吃着烤鱼的李大嗣闻言抬起头:“啊,叫我干嘛。” 白露笑嘻嘻道:“肯定是有好事,快去。” 李大嗣莫名其妙地进了船舱以后,爆发出惊天动地的一声怒吼:“我不!”,随机像是嘴巴被捂住似的哼哼唧唧,不一会儿两人一前一后的走了出来。陆升一脸轻松,李大嗣则是满脸怒火。 看白露笑个不停,张不周敲了她一个板栗:“看你干的好事,大嗣连烤鱼都吃不下了。” 李大嗣原本和陆升并排而坐,此时却转过身去,和程耳一起默默地看着江上的风景,连香气扑鼻的烤鱼都再也不看一眼。 陆升一脸猥琐地道:“没办法,部位特殊,自己够不到。” 张不周假装干呕道:“好了好了,不要再说了,真是服了你们几个。” 白露的洞庭湖之旅没能成行,前往南唐贺寿的另一支队伍倒是在巢湖玩的痛快。赵隶懒懒地躺在傍湖凌空而建的中庙,入眼便是姑山、姥山两岛,山环水秀,风光甚是迷人。黛峰叠翠,古塔耸云,赵隶忍不住道:“泰安城虽然不是苦寒之地,可是相比于眼前这如诗若画的江南风景,还是要逊色不少”。 凌放难得的没穿戎装:“那是当然,看四殿下,哦,现在应该叫楚王了,玩的多开心。” 湖面的一艘画舫上,赵楷左拥右抱,身侧围着好几位徽州刺史钱迁益送来的容貌与气质俱佳的风尘女子。虽然是风尘女,举手投足间却并不落俗套,反倒是将欲拒还迎发挥到了极致。唯独其中一名独自抚筝的女子,年方二八,稚嫩的样子我见犹怜。赵楷一边和其他几女谈笑风生,眼睛却一直打量着那不肯抬头的女子。 “先别抚筝了,过来喝一杯”,已经有几分醉意的赵楷将青玉盏斟满酒水,眼神中带着几分轻佻道。 抚筝的女子突然被叫到,似乎是被吓到一般,琴声戛然而止。赵楷再催促了一遍:“过来呀,还愣着干什么” 抚筝的女子缓缓抬起头,眼里尽是惊恐。出自徽州一个小官之家的她因为素有才名,被钱迁益特意邀来为刚刚被封为王爷的两位皇子抚琴助兴,赵隶自持身份,不会在人前做这种事,反倒是刚出“牢笼”的赵楷兴致颇浓。要不是年纪尚小,恐怕这画舫之上早已是另一幅光景。 姓卢名清音的女子声如其名,一副悦耳的嗓音柔声道:“殿下恕罪,奴家从未饮过酒,唯恐失了礼数,这酒就不喝了。奴家再为殿下奏上一曲可好” 赵楷脸色一沉,将怀中胸脯沉甸甸的熟女推开,拿起桌上的满杯酒道:“不给本王面子?” 虽然年纪尚小,可自幼在宫中长大,饱受皇室气度熏陶出来的赵楷的气势,又岂是家中只有一位七品知县的女儿可以承受的,卢清音慌忙跪倒:“殿下恕罪,奴家不敢。只是奴家真的从未饮过酒,这,这…” 说到一半的话,被赵楷推开的熟女打断:“妹妹,这有什么的,殿下请你喝酒,乃是看你抚琴抚的好,是赏赐,你要是不喝,可就是拒绝天恩了”,转头媚眼如丝地看了赵楷一眼,一语双关道:“再说了,这凡事都要有个第一次嘛,妹妹的第一次便是和 (本章未完,请翻页) 殿下,足以自傲了。” 在场的女子之中,除了卢清音出身清白以外,都是徽州素有盛名的风尘女,对自矜的卢清音本就看不上眼,许是因为身份不同而产生的自卑,也或者是女人本就固有的善妒,纷纷出言附和着那名女子的话。卢清音被众人孤立,眼见着赵楷的目光越来越冷,不得不走上前来,以袖遮面将那杯虽是品质极佳但喝起来格外辣口的酒喝下,面上瞬间涌起一阵潮红不说,不受控制地咳嗽起来。 见卢清音给了面子,赵楷面色缓和了不少:“来,好事成双,这一杯,本王和你一起喝。” 熟女连忙将两个酒杯都倒满,似是好心地将一杯递到卢清音手中:“妹妹可要珍惜这福分呢,殿下的酒,是谁都能喝的吗?” 赵楷率先一饮而尽,翻转酒杯看着面前酒色染面更为动人的少女,卢清音无奈之下只得又喝掉一杯酒,面颊上的飞红更甚。 醉眼惺忪的赵楷拉起卢清音的一只手把玩着:“姑娘的手真是一件宝物,将琴声奏得如此动人,连皇宫中的乐师都比不上。”卢清音虽然酒劲上涌,但还保有一丝清明,意欲挣扎,可是身上无力的她又怎么挣得脱赵楷,众女见状,有意无意地将卢清音挤向赵楷的座位,不知不觉间,二人的距离已经只剩一尺,赵楷眼中闪过一丝欲望,手的位置从卢清音的手掌上发生转移。 卢清音靠着最后的清醒尽力挣扎,可是赵楷的呼吸越来越沉重,人也越来越近,卢清音试着站起身来,想要逃脱出去,可是身后不知道是谁的手,将她狠狠的往前推着,让她无处可逃。她想呼救,却被赵楷一把捂住了嘴,情急之下狠狠地咬在赵楷的手掌之上,嘴里瞬间弥漫开淡淡的血腥味。 手上传来的痛感让原本就酒醉的赵楷怒从心生,另一只手不假思索地抽在卢清音的脸颊上,站起身后又是一脚用力地踹在她的小腹处:“贱人,本王杀了你。” 极为珍贵的琉璃酒壶压在卢清音的头上,瞬间血流如注,卢清音晃了一晃,失去了意识。众女被突生的变故吓得纷纷跪倒在地,眼见着卢清音没了声音,胸脯最为震撼人心的熟女跪着挪到她身前,伸手试探了半天后哆哆嗦嗦道:“殿下,她,她死了” 赵楷闻言酒醒了大半,一个趔趄跌倒在地:“怎么会,怎么会,一定是装的,快给本王起来。”只是无论他怎么摇晃,卢清音软绵绵的身体却没能给出半点反应。 赵隶面色阴沉地看着眼前的钱迁益:“本王叫你安排几个人来陪四弟游玩,你看看你找来的是些什么人,害得四弟受了惊,你担待的起吗?” 闻讯赶来的钱迁益反应迅速:“殿下恕罪,都是卑职的错。” 像是失了神志一般呆愣在一旁的赵楷哭丧着脸:“三哥,你要帮我啊三哥,要是被父皇母妃知道了我就完了。” 赵隶看着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赵楷,眼中的鄙夷一闪而过:“四弟快起来,别让臣子们看了笑话。”一边说着一边朝凌放使了个眼色,后者心领神会的一脚将卢清音的尸体踢入水中。 赵楷只听扑通一声尸体便消失不见,整个人似乎回过神来:“三哥这是何意” 赵隶实在是烦他这副不成器的样子,凌放道:“殿下,这名女子不顾殿前礼节,不胜酒力还偏要饮酒,这才不小心摔下了船去淹死了。还是殿下宽宏大量,命人将她捞了起来送回家里安葬。” 赵隶伸手将一脸震惊的赵楷拉起来,帮他整理着衣服:“四弟受惊了,马上天黑了,湖上风大,还是先回去歇息。这边有三哥帮你处理,不会有事的。” 浑浑噩噩的赵楷在下人的搀扶下回了岸上,随行的士卒已经下水将卢清音的尸体捞了上来,赵隶冷冷道:“该怎么说,怎么做,你清楚了?” 几乎要瘫倒的钱迁益连忙道:“殿下放心,下官清楚了。” 桐城县的县令原本在家里为独女被顶头上司选上去给四皇子抚琴而喜不自胜,虽说没有攀上枝头做凤凰的奢望,可是如果能和皇子结下一份善缘,那也算是个不大不小的资本。岁末考核的时候,想来钱刺史也能看在女儿的面子上美言几句。心情愉悦的桐城县令没有等来女儿回家的请安声,反倒是一具被水泡过以后,衣服都不甚整齐的冰冷尸体。悲痛欲绝的妻子扑在女儿的身上哭喊着,而自己还要强忍悲痛聆听面色冰冷的刺史大人教诲。 “你生的好女儿,明明不会饮酒,偏要在殿下面前争风吃醋逞强喝酒,酒醉后失足跌入了湖中,险些惊到了殿下。若是殿下有个闪失,你卢家有几条人命够赔?好在殿下是个心善的,命人将她捞了起来,好让她能下葬祖坟。” 卢县令感激涕零地将上司送走,转身一阵头晕,手扶着门框才勉强站好,脸上的泪不比妻子少。 “明明早上出门的时候还是笑靥如花,怎么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一副尸体了呢?” 巢湖与长江之间,原本并没有水道相通。还是近百年前蜀州城外的吴家一名子弟在徽州为官时,为了解决金陵城年年粮食短缺的困局,耗时六年才修好了一条人工河,将巢湖与长江连起来,从此鱼米之乡的徽州粮产,可以轻而易举的借助水道顺流而下送到金陵,徽州也因此富有起来。而这条人工开凿的河流,为了纪念那位官员,便以他的名字命名为裕溪河。 尽管在船上发生了不舒服的回忆,可是为了追回在巢湖耽误的路程,最好的路线便是从裕溪河乘船而下,到了长江后再逆流而上。赵楷即便心有余悸,却也没有出言阻止这样的安排。只是看着眼前丰盛的早点,却没什么胃口,赵隶倒是吃的开心,不停地给赵楷夹着 (本章未完,请翻页) 菜,催促他多吃点:“船上不比陆地,要想再吃到味道这么正宗的徽州菜可就难咯” 直到凌放走进来,赵楷示意他不必多礼。凌放还是守着规矩道:“说起来这巢湖还真是个奇怪的地方,风景秀美,但波涛着实骇人。临行前钱刺史说昨晚湖面上风浪大,那艘送人回去的船只在夜里不小心被掀翻了,虽然尽力营救,可是天实在太黑了,一个都没救上来。” 赵楷的眼睛先是眯了起来,随后闪过一丝解脱:“那可真是太可惜了,那些女子都是色艺双全的呢。” 赵隶哈哈笑道:“四弟啊,若说美女,最负盛名的当属南唐了。这次去你舅舅的地盘,四弟也算半个主人,到时候什么女人没有。” 不愧是皇室出来的种,也许是去了最后一块心病,赵楷的情绪竟然再看不出半点异常:“那是自然,三哥帮了我这么大的忙,四弟感激不尽。” 赵隶摆摆手,郑重道:“四弟说的哪里话,你我都是父皇的儿子,皇室兄弟也是兄弟,有什么帮不帮的,也没有什么谢不谢的。你我兄弟二人,以后还要相互照应才是。” 赵楷昨日受了惊吓没睡好,吃过了早膳后困意上涌,回船舱去补觉。赵隶和凌放在甲板上寻了个迎风处交谈。“虽说风向合适,不过遇到水势急的地方,还是需要纤夫的,钱迁益安排了沿途各县的纤夫沿江等候,确保不会误了行程。” 赵隶笑道:“你从小就在江南长大,这些事你比我要懂,不瞒你说,我还是第一次坐船。所以,应该怎么安排,你看着联络就好。” 凌放出神地望着远方的水面:“从很小的时候起,我就生活在船上了。那时候,南唐号称拥有天下第一的水师,打遍江南无敌手,说句大不敬的话,连先帝和张韬联手都没能冲破南唐水师的封锁,而当时的水师统领,便是我的父亲。” 赵隶道:“凌统领的大名,即便是我也曾听父皇提起过很多次,都说当时如果不是南唐自断一臂,皇祖父和国公未必能全身而退。可惜了。” 凌放面色阴沉:“确实是可惜了,可惜了我父亲的一片忠心。” 其实青楚二州,自天元大陆有封建王朝之始便一直不被中原王朝看在眼里,每一个自诩为正统的王朝,无一不是定都泰安城。数千年以来,以泰安城为中心,向东西南三个方向衍生出灿烂的中原文化,但这份文化的触手从未真正触及到被视为蛮夷之地的青楚二州。那个时候这里还不是涵虚混太清的“云梦之泽”,而是人口稀少土地荒凉,连一座大城池都没有的流放地。 二州真正的崛起,正是从李鹰顾任青州刺史开始的。出身将门的李鹰顾有着常人难比的治政水准,上任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在青州城内开设了学堂六座,分别以君子六艺的礼,乐,射,驭,书,数命名。无论是平民子弟还是官爵后代,必须进入学堂读书,费用由官府来出。广开商路,对于各地游商往来丝毫不设限制,对江湖人士采取宽严并济的态度,听话的,收在官府的麾下,特设了各等江湖人士充斥其中的行走司,最巅峰的时候,光是二品巅峰的武者便有六人之多。而与李家的关系一向讳莫如深的青莲剑宗,也是在那时起迅速壮大崛起,成为江南武林的庞然大物。以江湖人了江湖事就是李鹰顾的理念,在胡萝卜加大棒的策略下,江湖真的成了李鹰顾的一条狗。 最为人称道的,是李鹰顾不合规矩的免去了治下子民的农税,并且鼓励百姓开荒。如此优厚的政策,不光是青州百姓满心欢喜,就连临近的楚州百姓也是向往不已。此举一出在满朝引起轩然大波,只是当时已是强弩之末的大成忙着四处平定战乱,没有精力腾出手来收拾只是有些不听话的李鹰顾。这也给了他迅速壮大的机会,在短短几年的时间内,李鹰顾便完成了收拢民心,广增田产,积蓄粮食,储备钱财的几件大事。终于露出野心的李鹰顾,第一刀便伸向了相邻的楚州。楚州刺史留了一封绝笔信,带着全家一起自杀了。信的内容一直被南唐人津津乐道,那位刺史自知不是李鹰顾的对手,也知道治下百姓早已对他翘首以盼,就等他攻进城来夹道欢迎了。只是楚州刺史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一死报国。临死前要楚州的士卒放下了武器,不要再抵抗,以免白白牺牲。 轻而易举拿下楚州的李鹰顾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没再继续扩张,而是牢牢驻守在青楚二州,将其经营的固若金汤,连最善攻城的张韬都没有办法。直到李鹰顾死去,南唐再没有爆发过一次战争,几十年里飞速发展,尽管只是区区两州之地,却成为了凌国朝廷从皇帝到所有臣子不能明说的心腹大患。 论起这些历史旧事,还是得听谷雨讲。听完李鹰顾的传奇故事,张不周都忍不住怀疑他是不是穿越来的,而且还是华夏人。义务教育,免农业税,改革开放,招商引资,广积粮,缓称王,这一步步走的,着实太惊艳了些。 谷雨继续讲道:“李鹰顾死后,他的儿子即位,名声不显,没什么好说的,只是短短一年半就病死了。再然后,便是咱们这次要去拜访的南唐国主李煜了。据南唐人说,李煜出生时,天上云彩化作巨大的莲花宝座,隐隐还有人读书的声音传来,等到李煜渐渐长大,所作诗词无一不令人拍案叫绝,直叹其真乃词仙降世。光是一句形容南唐胜景的“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便足以让其留名千古了。我朝建立以来,虽然种种事上都已是举世巅峰,但论及写诗作词,不得不甘拜下风。” 张不周心中暗叹,两个世界的南唐国主,名字相同也就罢了,连人物特性都这么相似,不知道命运会不会也是一样的呢?难道说冥冥之中一切都有定数? (本章完) 70beikan 第一百一十二章 关外与江南 相比于碧波浩渺的长江,地理位置更靠北的黄河则是另一幅景象。大河滔滔,裹挟着无尽的泥沙奔腾而去,宛如一条黄色巨龙,呼啸着飞过北方大地。 与草木兴盛,风景宜人的江南相比,陇西着实是凄凉了些,与泰安城所在的中州相邻的陇州,还算是人丁兴旺。可若是出了函谷关再往西,关州就要差上很多,更不用说与西凉接壤的凉州,在与西凉交战三年后,虽然还没到十不存一的地步,但光从原本的八十多个县令只剩下一半的情况来看,这场大战有多惨烈,可见一斑。 江南已是绿意盎然,这边的树木却还没吐绿。顶着漫天的风沙,一行人缓步登上关凉二州交界处的五华山。虽然山高路陡,这一行人却看不出多少倦色,登上山顶以后,几个一看便是校尉打扮的汉子嬉笑打闹,为首的三人则是来到一处崖边,举目眺望前方的凉州。 “听说西凉那边有句话流传甚广,关关难过,最难是函谷。和咱们打了三年,西凉人硬是没能突破函谷关,扔下来七八万具的尸体无功而返,我看今年凉州的田地应该肥沃的很。”说话的这位,一副文士打扮,手里拿着一把羽毛扇,明明风已经大的很,偏要故作姿态的摇着扇子,许是用的时间长了,羽毛都缺了几根,看上去没有高人的样子,反倒是有些好笑。 另一位身穿盔甲的壮汉哼了一声道:“有殿下在,就算是再多上一倍的西凉人,也管叫他有来无回。明明咱们关陇杀的人更多,可这封赏上面,非但没有一视同仁,反倒是蜀军拿了大头。这个理,等老张我回了京师,一定要找户部去理论理论。你陆询号称“算无遗策”,怎么没算到咱们要吃上这么大一个亏”。 名叫陆询的文士轻摇羽扇,脑袋也跟着摇晃起来:“非也非也,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蜀军虽然占了便宜,可能马上要吃个大亏,你那位本家国公,也未必会稀罕这份厚赏。没看到陛下这次的旨意吗,三皇子加封蜀王,遥领剑南道节度使,这里边的深意,张长弓你没事的时候也好好想一想。情况不一样了,不是你老张拉开一石七的硬弓就可以大声说话的时候了。多读点书,不是坏事。” 张长弓不屑道:“最讨厌你们这些读书人,说话总是一套一套的,忽悠人要数你们最在行。” 陆询促狭笑道:“说你没脑子还不服气,咱们殿下可也是一位读书人啊” 张长弓自知失言,忙道:“殿下和你可不一样。” 一直默默看向远方的男子转过身来,穿着一身黑色的劲装,绣着金色和白色两条巨蟒的他笑道:“你们两个的话,都有一些道理。老陆说得对,那位这次出人意料的册封,其中深意耐人寻味。想来现在那位镇国公,剑南道节度使也在琢磨这里头的意图。看似没有朝他下手,但这把快刀真正的落点,我想一定还是剑南道。至于老张嘛,你要记得,和讲理的人,咱们就讲道理,遇上不讲理的,拳头够硬才是唯一的真理。更何况,拳头硬一些,说话的底气也就足一些。” 陆询笑道:“不管那位镇国公如何处置,殿下这次却是实打实的封赏。其他皇子都是遥领,您可是加封秦王之外,实领陇西节度使,统管陇、关、凉三州,这可是独一份。” 身着蟒袍的男子正是凌国的大皇子赵篆,虽然才二十五岁,却已经在战场上历练了七八年,一身的气势远非其他皇子可比,他摇头笑道:“都是些烂摊子,要说行军打仗我还算拿得出手,至于这三州的政事,想想就头疼。眼看就要春耕了,光有土地,连种田的人手都不知道去哪里找。还有士卒们的抚恤,数字我看过了,寒碜的很,得想办法再给战死的兄弟们加一笔,不能让他们死了在地下还惦记着父母妻儿过不好。” 张长弓嘿嘿一笑:“咱们不是关押了近万的俘虏嘛,说好了一条人命八十两,西凉到现在也没回信,不行的话咱们就再降降价,给他打个折扣,五十两,就不信西凉不动心。” 陆询笑道:“好家伙,你张经略真是家大业大,这金口一张,将近三十万两的银子就没了。不行不行,生意不是这么做的,西凉白银稀少,那就让他们拿其他的东西抵。正好咱们关陇军的战马损耗的厉害,不如就让他们拿马来换,一条人命一匹马,对于盛产马匹的西凉来说,不亏了。” 赵篆笑道:“老张说的没错,你这张嘴,真是能忽悠。上好的西凉战马一匹要一百五十两,就算是下等马也要一百两。打仗打得就是钱,西凉这几年几乎是山穷水尽了,就靠着战马的生意从北境那边赚银子,你这一刀下去,西凉王的一条胳膊就被你砍没了。” 陆询道:“做生意嘛,漫天要价,坐地还钱,有得谈就比没得谈要好。看西凉那边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样子,上次来商谈的那位使臣,连个屁都放不出来,说来说去就是没个准话,拿我们当傻子,谁不知道他西凉用的是拖字诀,想靠这一万俘虏消耗咱们本就不多的粮草。我呸,回去我就减了他们的供应,凭什么俘虏还吃的那么好,一天一碗饭,饿不死就行了。” 赵篆转过身,指着脚下凉州的土地道:“倒也不必,粮食这东西,说白了就是从田里种出来的。七天之内西凉还不给回信的话,就将那一万俘虏都交给凉州刺史贺辛,打仗打不好,种田总行。不管怎样,凉州的土地必须都种满,今年秋天,我要看到凉州的赋税恢复到战前的水准。” 陆询道:“那贺刺史肩上的担子可不轻啊,这一万人去做苦力,每天消耗的粮食就不是个小数目。” 赵篆道:“那我不管,他上书要人,我给了,要粮食没有。如果什么都要我来解决的话,那他不如辞去刺史一职,干脆让我兼任了算了。” 陆询哈哈一笑:“贺辛好不容易苦尽 (本章未完,请翻页) 甘来,终于活着等到了西凉退兵,哪会那么轻易地放弃这一州刺史的官位。不是每个人都能像关州那位柳大人一样,凭借一句将军何须百战死,马革裹尸终不还,居然在朝野赢得了个“马上刺史”的赞誉。好在他算是个聪明人,知道殿下您加封秦王以后,已经上书朝廷辞官了。” 赵篆冷哼一声:“他说的倒是轻巧,好一股英雄气概。知不知道这一场大战死了多少兄弟,他有没有那么多的马革用来裹尸。” 张长弓道:“殿下说的没错,这老小子就会写些酸文,壶口一战,咱们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他倒先上了贺辞,将大战获胜好一顿夸耀。我就想不通,这事儿跟他有什么关系。” 赵篆道:“他倒是一副好心思,知道自己年事已高,就算再恋栈不去也没什么机会高升一步了,不如干脆提前退下来,卖我个人情。不过嘛,这官位我要了,人情,我不领。回头他离开关州的时候,帮我送句诗给他,就说,君心一片磁石针,不平西凉不肯休。” 陆询品读了两遍笑道:“殿下才是真的骂人不吐脏字。” 赵篆道:“不是我小心眼,当初壶口一战,他负责筹集军粮要是能早送上三天,也不至于让兄弟们饿着肚子打仗,死伤那么惨重。事后我听说,这位柳刺史见沿途风景壮美,居然带着小妾跑去采风。要不是他官职够高,我真想一刀砍了他。” 日头渐渐升高,头顶暖阳身吹狂风的感觉不好受,众人也就开始下山。陆询虽是文人打扮,体力却很好,面不红气不喘地问道:“对了殿下,礼部那边来了文书,陛下定了八月十五的吉日,请您回泰安城进行加封秦王的大礼。下官不知该如何回复。” 赵篆眉头皱起,随后舒展开道:“也罢,这么多年了,是时候回去看看了。不知道我当初的院子还在不在。到时候你和老张也跟我去,像老张说的,有些道理,咱们得跟朝廷好好讲一讲。” 大船缓缓靠岸,一座威严的古城出现眼前。虽说和蜀州城的大小相差无几,可是热闹程度远超后者。光是面向长江码头的城门就开了三个,排成长队的马车在码头外等着,无数的力工不停地搬运着远道而来大船上的货物。和那些高过数丈的货船相比,张不周等人所乘的客船显得如此渺小。 下了船,和船老大约好了明日午后在此等候,张不周等人便跟着人流一起朝着襄州城门走去。 襄州刺史白照和张韬是老交情,那场张韬从军生涯中为数不多的败仗之一,就是白照收拾的烂摊子。比张韬还要大上几岁的他,老当益壮,硬生生的熬死了几位朝廷安排下来等着接替他的职位的别驾,号称官场长青树。即便是张韬,也没有他做官的时间长。 做官时长比某些人活的时间都要长的白照没有修炼出左右逢迎,长袖善舞的本事,反倒是以性格暴烈着称,江南道统管襄徽二州的节度使彭文彦初来乍到之时便与白照起了争执,后者试图以官大一级迫使白照屈服的打算被白照近似不讲理般的回绝。二人从此老死不相往来,尽管节度使府衙就设在襄州,但却形同虚设。被白照气得自暴自弃的彭文彦干脆放权不管,终日在善于钻营的钱迁益安排下,游玩徽州各地风景。 这一次南唐之行,张不周受张韬嘱托,来襄州采访白照。临行前张韬的话显得格外意味深长:“我是你爷爷,那位是祖宗。”虽然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是连脾气暴躁的张韬都明显甘拜下风,莫名其妙被占了便宜的张不周对白照好奇的很。 镇国公府的令牌再次发挥了作用,在张不周不要宣扬的试探下,守城门的小校交代一番过后,亲自领着众人前往刺史府。张不周看着排长队等着入城的行商队伍好奇问道:“襄州城的赋税很低吗,怎么商人们都喜欢来这边。” 小校笑道:“襄州城的商税非但不低,相比于凌国普遍的三十税一,这里反倒是极其之高的十抽其一。” 张不周闻言惊讶道:“这么高的税,那他们为什么要来这啊” 小校见众人已经离城门较远,身旁没有多少人,于是小声道:“公子既然好奇,小的就给讲讲。咱们襄州城,别的不行,要说富有,可谓凌国独一份。这原因嘛,有三。第一嘛,便是这十抽其一的商税。商人们在其他地方行商,看似只有三十税一,但是从入城开始,要受到守门卒,巡城兵马司,刺史衙门的重重盘剥,实际要付出的代价,比十分之一要高得多。咱们刺史大人可是把丑话说在了前头,凡是在襄州城做生意的,只要交够了赋税,任何人都不许在伸手索要钱财。当年那位节度使大人就是坏了这个规矩,才被刺史大人怼的屁都不敢放一个的就灰溜溜跑了。非但不能吃拿卡要,还要处处维护,在城中若是外地商人受了欺侮,衙门不许对本地人有半点偏袒。这公开的赋税加上公平的待遇,在最擅长口口相传的商人里,很受赞誉。” 光是这第一点就足以让张不周大受震撼,别的不说,白照就算是在前世的世界,也会是地方上招商引资的好手。 小校见震住了张不周,继续略带得意的说道:“这第二点嘛,便是因为咱们襄州城的位置了。三州相邻,两国交界,一江岸边,可谓是得天独厚了。无论是南下北上,东去西进的商队,都要经过襄州城。” 张不周略一盘算,这襄州的位置,大概相当于前世的武汉。放眼整个中原大陆来说,的确是局中的位置。 “这第三嘛,则是咱们刺史的一句话,生意就是生意,剩下的都是扯淡。说句不好听的,即便是蜀军与南诏兵交战的时候,襄州城里的南诏商队也没断了往来,就更不用说当年一度被视为叛国的南唐了。” 这第三点着实惊到了张不周:“那朝廷不管吗?” (本章未完,请翻页) 小校看了看左右,小声道:“就咱们那位刺史的脾气,谁敢管啊。襄州城每年上交朝廷的赋税,是一个上等州的两倍还多,换成是谁也不会舍得割掉这块肥肉的。” 张不周心内暗笑,这位城门小校,有点像前世的京城出租车司机,健谈善侃,说起事来眉飞色舞,再加上几分故作高深的装腔作势,很有意思。 到了刺史府的门口,谷雨掏出一块分量不轻的银子塞给他。那小校笑的眼睛只剩了一条缝:“您老太客气了,这多不好意思”。 张不周拍拍他的肩膀:“给你你就拿着,就当是感谢你这一路上给我解闷了。要是没有事情在身,我倒想跟小哥你一起好好喝一杯。听你详细聊聊襄州城的故事,一定很有意思。” 那小校诚惶诚恐道:“可不敢与公子称兄道弟,承蒙公子看得起,有机会一定给公子再添点乐子。” 等小校走后,张不周脸上还带着笑:“倒也是个妙人。白刺史别的不说,这知人善用的本事没得挑。这么一位笑脸迎人的校官摆在城门口,那些商人交税也能交的痛快些。” 刺史府的门房早就收到了消息,将众人带进会客堂。原本以为镇国公府就已足够恢弘大气,没想到白照的府邸更加富丽堂皇。会客堂里的桌椅一看便知不是凡木,连那几根一人无法环抱的柱子,上面都是耀眼的金漆。丫环们排着队送上茶水和点心,茶香沁鼻,点心甜美,在别的地方高价难求的蜜糖,在白照府上竟像是不值钱一般,恨不得将点心做的甜到发腻才好。 出门这么久都没吃过什么好东西的众人趁着主人家还没出现,很没出息的大快朵颐。张不周吃了几块以后见盘子上很明显的出现了空地,觉得有些不雅,正想提醒其他几人注意点礼仪,转头才发现李大嗣和陆升二人的盘子都空了,连一向稳重的谷雨面前都有了空缺,最起码吃了三块。白露更是不像话,左右手各拿一块,嘴里还塞着一块正在大嚼特嚼。 张不周气急之下又拿起一块点心塞进嘴里,痛心疾首道:“悲哀啊,真是悲哀”。只是嘴里都是点心,众人只听得他一阵呜呜渣渣,至于具体说了什么根本听不清。 见侍女们再次进来,张不周急忙示意众人停下,眼观鼻鼻观心的假装无事发生,只是几乎空了的盘子出卖了他们。侍女们面不改色,将旧的点心换下,重新摆满不同样式不同口味的点心。 张不周一脸尴尬,感觉被人隐隐嘲笑了一番。坐立不安之际,只听得一阵爽朗的笑声传来,人未至声先到:“是我大孙子来了吗” 一个虎背熊腰的健壮老头迈步进屋,众人急忙站起行礼。张不周抬目打量,只见来人双眉又粗又黑,眉梢向上飞起,宛若两把小刀一样斜在眼上。一双虎目不怒自威,嘴角向下弯曲,声若洪钟,气势很足,唯一的败笔就是一个通红的酒糟鼻挺在脸的正中间,但也让他威严去了几分,显得不是那么难以接近。 白照一一看过,跟每一个人无论身份都点头示意。大步流星来到张不周面前,一把抄起他的手:“看你小子这么精神,一定就是我大孙子了。老张这老小子真是小气,你刚出生不久我就说,这孩子没了娘,爹又是个不像话的,他老张是大老粗,怎么可能照顾的好孩子吗,还不如送我这来,我这十六房的小妾,哪一个都能照顾好你。就算是每人轮着喂,也保管把你小子喂的白白胖胖的。” 张不周汗了一个,传说果然都是真的,白照这性子当真是直爽得过了头。好家伙,十六房小妾,自己还不得吃到吐,老爷子还真是老当益壮。“张不周见过白刺史,给白刺史问安。” 白照将两道眉毛竖起,不满道:“什么乱七八糟的,叫爷爷。出门前老张没嘱咐你吗?” 张不周张了张嘴,没能叫出口,白照似乎想到什么,从袖子里掏出一颗硕大的珍珠:“放心大孙子,爷爷亏待不了你”。 张不周倒头便拜:“爷爷” “哈哈哈哈,好孙子”,将大珍珠接在手里,张不周暗暗感受了一下,温润滚圆,上等货。白照性质高涨,从袖里又掏出一把珍珠,虽然比不上张不周的大,但也是市面上少见的货色:“来来来,一人一颗,每人都有。这可不是外面能买到的,是进贡皇室的御品。老子不想要,那狗商人非得塞给我拿着,这不,小妾们一人分了一把,还剩下这么多。刚好给你们做见面礼。” 谷雨等人见张不周点头示意,也都伸手接下,白露最喜欢金银珠宝首饰脂粉这些女儿家的心头好,喜不自胜的拔下簪子,比划着把珍珠镶在什么位置比较好。到了陆升的时候,看着陆升伸出来的手,白照道:“当过兵?”陆升嘿嘿一笑:“老爷子好眼力,在蜀军的轻骑里混过几年,比不上老爷子手下的锦衣骑。” 白照自傲道:“那是自然,说别的老子都服气,谁要敢说锦衣骑不是天下第一轻骑,老子可是要骂人的。那帮兔崽子们也算是争气,虽然换了一代又一代,可是败仗嘛,从来没吃过,比张韬那老东西强多了。”这话陆升可不敢接,虽然白照说的是事实,但对蜀军来说如同神仙一般存在的张韬,可不是他陆升敢贬低的。 到了李大嗣面前,他挠挠头:“我一个大男人,要这个也没用啊。”白照爽朗笑道:“还是个雏儿,那你还算不上男人。这东西现在对你没什么用,可你如果想变成一个真正的男人,就用的上它了。李大嗣不明其意,只是众人都接了,也跟着收下了。 白照进屋以来,先是言语间拉近关系,随后出手大方,虽然有点暴发户的嫌疑,但让人生不出半点反感。张不周心想,不愧是能将襄州经营成行商圣地的一州刺史,白照在与人打交道一事上,当真是举重若轻,分寸感拿捏的极好。 (本章完) 70beikan 第一百一十三章 三个张家人 在张不周本来的想象中,白照应该是一个脾气火爆、官威很重的人,可根据目前来看,白照更像是前世的那种“暴发户”,“土大款”,气焰上稍稍嚣张了些,但并不惹人讨厌。对于张韬所说的“祖宗”,张不周也明白了是什么意思。这么有钱的白照,当然可以认来当祖宗。 “你们家的人我也都见过,没有你这么瘦的,小子你得多吃点,瘦巴巴的没有男儿气概。我看那个大个子就不错,身强体壮的。”坐在主位上的白照也没个正形,翘起二郎腿在跟张不周絮叨,像极了热情的老人拉着孙辈聊些家长里短的样子。 张不周看了看他说的李大嗣那近似篮球中锋的体型笑道:“小子是从小体弱多病,上山修道后师父让清心寡欲,这才没打好基础。现在已经比以前好多了。” 白照猛地拍了一下桌子道:“你看看,我就知道他老张养不好你,真是气煞我也。这样,你在我这多住些日子,好吃好喝地养一养,保管又白又胖。” 张不周道:“小子也想啊,只是有正事在身,这次只能在这逗留一天,明天就要再出发。等到返程的时候,小子再来叨扰。” 白照道:“嘴上没毛,办事不牢,你这黄毛小子,能有什么正事非要你去办。” 瞪了一眼被逗笑的白露,张不周尴尬道:“不日便是南唐国主李煜的寿辰,我是来拜寿的。”白照闻言笑了:“我当什么事,你小子耍滑头,我看你拜寿是假,想娶媳妇了。你那未来媳妇我见过,胸小屁股小,不是好生养的。不如让爷爷我再给你找一个。” 白照说话当真是口无遮拦,张不周道:“原来这事您老人家也知道,不是我故意隐瞒,实在是事关重大,又关系到人家南唐公主的名节,不敢乱说。至于这桩婚事,我和那位公主已经达成了共识,都不同意。” 白照闻言脸色一变:“你们两个见过面,什么时候的事。” 张不周老实道:“就在不久之前,那位公主任性地离家出走前往蜀州,半路遇上点麻烦,正好被我们碰上。同行了一些日子后,南唐国母宋悔已经把她接回去了。” 白照面色凝重道:“你和公主在一起的事,除了你们这些人,还有谁知道。” 张不周道:“若说外人的话,只有渝州刺史陆炳章等人知晓。兹事体大,想来他也不会乱传。” 白照大手一拍:‘原来如此,那我明白了。你小子糊涂啊,这么大的事,你怎么能乱来呢。老张知不知道这事。” 张不周不知道他明白了什么,疑惑道:“事出突然,我也没想到能遇见。从渝州离开之时,我已经安排了人回蜀州送信,想来现在祖父已经收到了消息。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白照沉思片刻道:“算了算了,既然已经发生了那也没什么办法。先吃饭,吃完饭我再和你好好聊。” 张不周略一思索便知道肯定有事发生,只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不便直言,于是便依照白照所言,众人齐齐前往饭堂。吃饭的时候,见张不周心不在焉的样子,白照宽慰他道:“干什么这么沉闷,天塌下来有你这帮爷爷顶着呢,还砸不到你的头上,宽心吃饭。” 尽管襄州刺史府的饭菜极其可口,张不周吃在嘴里却味同嚼蜡一般,看大家吃的差不多了,按耐不住的他拦下还要和陆升划拳喝酒的白照:“爷爷,亲爷爷,您就别折磨我了,快告诉我。” 白照哈哈笑道:“这么沉不住气,将来怎么做大事。管家,把他们带到客房去,好好伺候着。不周小子,你跟我来。” 不像寻常官员的书房一样摆着硕大的书柜和无数典籍,白照的书房更像是一个杂物室,墙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弓箭,角落里居然还摆着几个弹弓。倚着墙放着几根鱼竿和捞网,桌子上摆的也不是笔墨纸砚,而是木工用的刨机。看张不周一脸好奇,白照笑道:“是不是很诧异,我一个刺史怎么还干木工活。” 张不周点点头:“以您的身份,就算要寻事情消遣,也不应该是这种劳力的活啊” 白照拿起一个做到一半,还看不出是什么的摆件道:“你小子可能不知道,我小时候,家里就是做木工活的。我读的书,写字用的纸,都是我父亲一点一点,一件一件做出来的。可惜的是,等我好不容易考上了大成的科举,还没来得及孝敬他,老人家就病去了。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这的确是为人子最大的悲哀。我常常想起小时候的日子,每天围在父亲身边看他耐心地干着木工活,他总是会慈祥地摸摸我的头,让我去读书。后来一步步走上如今刺史的位置,公事有一众佐官分担,反倒是让我落了清闲,我就让人寻了这套工具来,没事的时候就钻在这间屋里,做些小玩意。你看到的那些东西,都是我亲手做的。” 张不周拿起一根鱼竿,看着白照陷入回忆,心中浮现一种奇异的感觉。来到这个世界以后,遇到的人都给自己一种不真实感,白照和这些人都不一样,他喜欢钱财,为人随和,虽然小节上可能有些小问题,但大义不亏。一个缅怀父亲,拿木工活打发时间派遣愁绪的刺史大人,却显得格外有“人味”。 半晌白照回过神来,笑道:“人上了年纪就这样,总爱想往事,说话也变得絮叨了。这屋里没什么像样的家具,小子你不嫌弃的话,随便找个地方坐就好。”说完率先一屁股坐在地上的木屑里,张不周笑笑:“我也不喜欢那种装模作样的客气,这样子很舒服。”干脆就在白照对面坐下。 白照赞许地笑笑,手上拿起一根拐杖端详着,出口的话却惊人:“前几天,朝堂上发生了一件大事,消息传来的时候,我也一度很疑惑。直到你刚才说的事情,我才想明白这其中的关节。” 张不周静静等着他的下文。 “皇上的旨意很简 (本章未完,请翻页) 单,四位皇子全部封王,并且领了四道节度使。最毋庸置疑的,是大皇子赵篆,实打实的军功摆在那,封王不过分。最耐人寻味的,却是三皇子赵隶,加封蜀王,遥领剑南道节度使。” 张不周震惊地抬起头。 白照继续道:“现在想来,这道旨意的真正用意,恐怕就是这个任命了。我那老伙计,这次是受了你的牵连。你和南唐公主私会的消息,恐怕被陆炳章传到了皇上耳里。封疆大吏之孙与别国公主有私交,你知不知道这是多大的事。” 张不周满头大汗,原本以为自己手里也有陆炳章隐瞒鼠疫的把柄,他能管住自己的嘴,没想到他还是将消息送了出去。听张不周说完当初的想法,白照苦笑道:“你呀,太幼稚。就算陆炳章有错,只要将这件事捅出去,那就是天大的功劳。” 张不周道:“那我祖父现在,已经不再是剑南道节度使了?” 白照摇摇头:“除了秦王赵篆以外,其他三位新王都只是暂时遥领节度使一职,并不用亲赴封地就任。只是这样的情况能持续多久,谁也不知道。最关键的是,皇上这道旨意,既是提醒也是警告,他现在看的,是老张会作何反应。” 张不周苦笑道:“我下山以来,净给祖父惹祸了。” 白照拍拍他的肩膀:“其实说白了,这件事也不能全怪你,谁能想到那南唐公主能做出这么大胆的事来。事已至此,懊悔无用。要我说也是件好事,老张如果看得透,就该趁这个机会请辞。” 老张在干嘛? 今日阳光正好,张韬在院子里慢悠悠地打着一套拳。张不周说这叫什么来着,叫太极拳。孙子说了,人上了年纪,不服老不行的,军中的武艺走的是大开大合的刚猛路子,已经不适合自己了。反倒是这动作舒缓没什么威力的太极拳,看似是花架子,其实暗合阴阳至理,很有讲究。虽然当时对孙子的话嗤之以鼻,可是张韬还是认认真真地记住了动作。 孙子大了,知道心疼老人了,是好事,不能叫人家一片好心付了流水不是。 一旁的椅子上,许抚远看罢一封信,气的拍了桌子:“惹祸精”。 张韬擦了擦头上的汗,这人呐,不服老不行,只是稍稍动一动就有些气喘了。端起茶水喝了一口:“现在又骂上了,人家刚下山的时候,谁一口一个亲孙子,夸的没边了。” 许抚远道:“你就别气我了,这么大的事,你怎么沉得住气的。要搁你以前的脾气,保管连座下的椅子都拆了。” 张韬白了他一眼:“败家不,这椅子是我好不容易才寻到的称心的,坐着可舒服了,才舍不得拆。这有什么好生气的。是南唐的那姑娘千里寻夫,又不是他跑去私定终身。” 许抚远气道:“那他也应该敬而远之,第一时间通传让我们知道。现在倒好,全世界都知道了,就我们被蒙在鼓里,搞得这么被动。” 张韬笑道:“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剑南道节度使呢。朝廷只是说让三皇子遥领剑南道节度使,没说连副使也撤掉啊” 许抚远怒道:“你少跟我嬉皮笑脸的。我问你,这件事你到底想怎么办” 张韬老神在在道:“上次我就说过了,我老了,干不动了,这不是送上门来的机会吗。请辞的文书我都派人送去了,就希望皇上能看在我一把老骨头的份上,让我早日卸甲归田。” 许抚远道:“那蜀军呢,你放得下?” 张韬嗤笑一声:“蜀军姓蜀,不姓张。朝廷只要不操之过急,就不会出什么乱子。我算看明白了,这些兔崽子和那些来讨债的儿子一样,都是群白眼狼。年轻的时候,怕他们走弯路,走错路,什么事都管的死死的,到头来呢,没有一个感恩的,反倒是烦你烦的不行。也是,都是好几十岁的人了,谁愿意天天被人管着呢?儿孙自有儿孙福,随他们去。” 许抚远冷笑道:“就怕再过几年,蜀军的番号就没了,被拆得七零八落,分往各个军中。你也说了,他们年纪都不小了,到别人的地盘上去,还有多少机会爬上去” 张韬叹气道:“要爬的多高才够呢。当年我扯旗而起,是为了爬到一个足够高的位置吗?这个答案,别人不懂,你老许还不知道吗?陵哥还在的时候经常说,这个天下要是没有了战事,咱们兄弟几个天天喝酒作乐,得有多快活。可是现在战事没了,为什么你们想要的就发生了变化呢?富贵荣华,你们现在拥有的还不够吗?” 许抚远道:“等闲变却故人心的道理,说起来文雅,其实最是直白。人心难测,帝心更难测,这道理你不会不懂。你要是真的被拔了牙,谁护张不周的周全?” 张韬笑道:“说起来你可能不信,当年无为老道士给他算过命,说他十年生死两茫茫,只要熬过那一关,从此平步青云,最后的位置会比我还高。我那时候只是个大将军,比我高的位置多的是。可我现在已经是位极人臣了,他要是爬得更高的话,会是什么,当皇帝?哈哈,所以啊,这小子的命我是不会担心的。你们这些老家伙,也别操心了。” 许抚远面露悲伤,盯着闭目养神的张韬看了半天:“老伙计,你真的老了” 张韬撇撇嘴,发出几乎低不可闻的声音,好似呓语:“我早就说过了。” 赵光放下张韬的请辞书,嘴角竟然浮现出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朕的国公,反应会不会太激烈了些。” 皇帝书房里,破天荒地没有司礼监几位大太监的身影,反倒是一个不常出现的人在一旁研着墨,听到赵光的话,低声回道:“家父年事已高,即便陛下没有这次的旨意,也离乞骸骨的年纪不远了。趁这个机会退下来,安心地做国公颐养天年,君臣相得,倒也不失为一桩美谈。” 赵光笑道:“你这 (本章未完,请翻页) 声父亲叫的倒是顺口,就是不知道他现在还认不认你这个长子。” 研磨的正是张一温,闻言笑道:“陛下这块徽州砚,质地温润,是上品中的上品。虽然加了些精雕细琢,坏了几分天然的灵气,倒也显示出制砚之人的独到匠心。” 赵光摇头道:“看砚台的石纹走势,原本就是一条引而不发的“潜龙”,偏要为它雕上爪子鳞片,变成“飞龙在天”,其实是破坏了老天的一片苦心。” 张一温道:“那要看是谁用,陛下是真龙天子,用潜龙是不合适的。” 赵光看似随意道:“那在你看来,朕的几个儿子,谁算得上是潜龙呢” 张一温面色不变:“陛下既是真龙,那几位皇子自然都是龙子。” 赵光笑道:“你呀,还是这么滴水不漏。朕还记得,小时候我和二良闯了祸,都是你帮着出谋划策隐瞒,让我俩少挨了好多次揍。朕没有兄长,你就和真的兄长一样。” 张一温宠辱不惊道:“陛下重情重义,是仁君风范,臣愧不敢当。” 赵光接着他的话道:“愧在哪里?” 对答如流的张一温难得地愣住,没有回答。 赵光笑道:“别这么紧张,朕只是开个玩笑。你看,几句话又被你带偏了,朕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 张一温把墨研好,朝着西南方向行了一礼道:“无论父亲如何想,对我来说,父亲就是父亲,尊、敬、孝、顺,礼不可废。” 赵光脸上露出难得的温和笑意:“这些年来,让你受委屈了。” 张一温躬身道:“臣只是做了为人臣子应尽的本分。” 赵光道:“老三和你家闺女的事,我听娴贵妃说了。你的人品我是知道的,想必教出来的女儿也不会差。老三性格跳脱,是该有个温婉贤惠的妃子管着。这桩婚事,我很赞成。不过嘛,皇亲不为官,是历朝历代延续下来的规矩,朕不打算破,也没必要破,相信你一定能理解。赵守正被贬,按例给了他推举下任主官的机会,他推荐你了。” 说到这里,赵光看了张一温一眼:“这个户部尚书,你不能做。等到老三和你家闺女婚事礼成,朕打算封你一个侯爷的爵位,至于朝堂,你就退出去。” 张一温低垂着头,面无表情,看不出心里在想什么,只是隐藏在宽大袖子里的手,在不可抑制的微微颤抖。 “既然你自己也有了爵位,镇国公的爵位你便不能承袭了,张家大兄,你说镇国公剩下的三个儿子里,谁来继承最合适呢?” 张一温暗自调息,尽量稳住声音道:“陛下,如今君臣有别,旧时称呼还是不要再提了。二良他潜心治教,闲云野鹤惯了,不会继承这个爵位;三恭当初闯下大祸,是父亲不合规矩的力保才让他仅仅付出罢官的代价全身而退,不能继承;至于四俭,这小子心性太过刚毅,一心想要靠自己杀出个爵位来,不愿继承。” 赵光笑道:“照你这么说,国公还在世的四个儿子,居然没有一人能够继承爵位,岂不是可惜了。”,沉吟了片刻,赵光继续说道:“朕明白了,你们这些当伯伯叔叔的,倒是大方的很,是想把爵位留给那叫张不周的小子去继承。” 张一温行礼道:“谁能继承爵位,归根到底,是陛下您说了才算。” 赵光爽朗笑道:“你们都这么大方了,朕也不能小气,如果等到国公百年以后,你们还没改主意的话,这国公之位,就让他张不周继承又如何。” 在两仪城门口接到进宫陪娴贵妃解闷的妻子,张一温看不出任何异常的上了马车。等到出了两仪城,马车行驶在玉京城平坦的石路上,张一温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 林素被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张一温将手掌摊开,林素这才看到他手指甲上沾染的血迹和掌心的伤痕,忙用手帕帮他擦拭着,焦急道:“好端端的,弄伤自己干什么。” 张一温沉默片刻,回过神道:“宁儿和三殿下的婚事,陛下应允了。等蜀王回了京师,就会择日成婚。” 林素道:“这不是件大好事吗” 张一温颓然地叹了口气,倚靠在车厢上说到:“陛下不许我接任户部尚书,许了我一个侯爷的爵位,让我退出朝堂。” 林素先是一愣,随即想到了什么般,将张一温的手拉过来,轻轻地道:“这些年来,我知道你一直憋着一口气。论能力,满朝官员里,除了那位出身南唐的唐景以外,没有一个及得上你的。可是陛下偏偏要压着你,三省的职位没有给你留下一个,就连六部的尚书也做不得,只是给了个高不成低不就的户部侍郎。你虽然平日里表现的毫无异常,可是多少个夜里,我都看到你对着窗外无言叹息。” 张一温翻手覆盖住林素的手:“陛下有陛下的打算,我只是,有些不舒服罢了。” 林素摇摇头:“多少年的夫妻了,我还不了解你吗。” 张一温笑道:“当年娶你时,家主的那一句泥腿子,我说不在意,那是假话。可是这些年过去了,林家越来越没落,反倒是泥腿子出身的张家平步青云,已经是林家仰望不起的参天大树了。你那个远房侄子林缚,还不是看到家族已经后继无力,这才不顾作为高门之子的面子,跑来泰安城投奔你,或者说,投奔我。” “其实仔细想想,陛下的决定,是对的。父亲在剑南道做节度使,我若在朝任户部尚书,实在太容易被人诟病。哪怕是父亲退了下来,我也应该顾及皇亲国戚的贵重身份,不在朝中给人嚼舌头。等到离了任,有了空闲,咱们就四处走走,回胶东道看一看,再回剑南道看一看。” 林素看着张一温,眼中尽是柔情,轻轻地应了一声。 好。 (本章完) 70beikan 第一百一十四章 冲撞 若是当真以一个保镖的身份来要求秦沧澜,那他一定是非常不合格的。从船上下来的时候,老秦说要去襄州城里找老朋友,不用管他,第二天出发的时候自会来汇合。虽然襄州城里人员往来极其负责,但治安要比别的州城好得多,张不周也就放心让他去。陆升难得的没有再敢背后编排他,大概是这几次被收拾的怕了。 张不周心内焦虑,恨不得马上回到蜀州看看张韬现在是什么状态,还是在白照的劝阻下才勉强住下。白照说的对,这个时候自己就算回了蜀州,非但帮不上什么忙,落在别人眼里反倒是做贼心虚被打草惊蛇的过度反应体现。还不如将既定的事情做好,南唐已经近在眼前,李煜的生辰之日也不远了,那就光明正大的去拜寿。 作为与南唐相邻的襄州刺史,白照自然也接到了南唐的请帖,只是不能去参加。尽管一再挽留,张不周还是决定第二天一早就出发。白照非常热情地送众人到了码头,船老大已经在等候了,原本的船旁边停着一艘大出好几倍的船。白照笑道:“这么多年的生意伙伴,我虽然职务在身不能亲自前往,这心意却是不能少的。这艘大船上装着我准备的礼物,你们干脆就乘坐这艘船。船大一些就稳一些,我也能放心点。” 张不周道:“这么大的船,返程的时候逆流而行,恐怕会很困难。” 白照笑道:“一艘船而已,难道还非要开回来啊,就当我送给你的,到了南唐以后,干脆就把它卖了。那边水运发达,很容易就能卖掉,算是我给你的回程盘缠。你既然是代表凌国镇国公去贺寿的,就不能太寒碜,要不然丢的可不光是你自己的面子。” 张不周暗暗咋舌,船的价格与体积的关系,可不单单是按比例增加的。体积大上几倍,价格可能要贵上几十倍。多少商人可能终其一生也买不起这么大的一艘船,白照真的是财大气粗到了极致。不过盛情难却,张不周也就答应了下来,反正祖宗都认了,自己当了孙子,收点好处又算得了什么。 白照的船上物资准备的非常充分,原本船上的东西也不需要搬,直接就可以出发。张不周询问船老大有没有见到秦沧澜,后者笑道:“那位老先生一早就到了码头,也不知道喝了多少酒,东倒西歪地进了船舱在睡觉。我估摸着,昨夜八成是喝了个通宵。” 张不周哑然失笑,这位沧澜剑神的剑术到底有多高还没有个明确的概念,对他的酒量倒是深刻的见识到了,难得他还有喝多的时候,也不知道是在什么地方跟谁喝的,老秦似乎走到哪都能找到酒友。 秦沧澜睡的很沉,根本叫不醒。大船实在太大,堵住了码头的水道,无奈之下张不周只能下令出发,等秦沧澜醒了以后再想办法。 襄州不愧是天下行商的中心,什么珍奇宝物都能搜罗得到。见张不周手上有伤,白照让人连夜找来了据说有奇效的金创药,临行前塞给了他,张不周捧着药,内心一阵感动。这位并没有打过什么交道的襄州刺史,对自己着实是不错。 白露小心翼翼地上着药:“其实伤口已经好的差不多了,不知道这药能不能对于恢复有点效果,如果可以的话,公子也就不用非得跟左手剑较劲了。” 张不周笑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坏事,科学研究表明,左撇子其实往往更聪明,而且左右手都能灵活使用的话,能够预防阿尔茨海默症。” 一番话说完,白露像是被人点了穴一样呆在当场:“公子在说些什么,我一句都听不懂。谁研究的左撇子,阿什么海什么症又是什么?我看公子倒像是得了失心疯。” 张不周哈哈一笑:“伤口痒的厉害,痒糊涂了。” 站在大船上望出去的观感就是不一样。一路上遇到了不少的船,都早早就靠边,离大船远远的,生怕不小心被刮到碰到,大船可能连伤痕都不会有,可是小船就得解体了。秦沧澜醒来以后,让船老大用小舟将他送到了大船上。 也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秦沧澜突然加强了训练强度,除了最简单的直刺,收剑之外,终于新传授了两式剑招,秦沧澜草率地将其命名为剑一和剑二。两式剑招非常特别,如果说剑一是留下余地的自保,剑二则是以命搏命的拼杀。按照秦沧澜的话,如果能领会出两式剑招里的深意,那么张不周在剑道一途必有极大长进。 一式攻,一式守,最简单的两个字,却是千变万化的剑道,返璞归真的根本。 张不周沉下心来,用心感悟这两式剑招里的深意,虽然还不能明确地说自己懂了什么,但多多少少有了些许感悟,只不过像是在蜡烛外面罩了一层纱,隐隐约约,影影绰绰。张不周心知,这层窗户纸看似简单,却没那么容易捅破。越是想要一针见血,就越会离题千里,这是一种难以描述的可遇不可求。也正因为这样,秦沧澜只能放手让张不周自己去领会。和当年的无为道人一样,两个故友都奉行“徒弟领进门,修行在个人。” 出了襄州地界,长江水道变得曲折起来,从襄州到青州入口处的九江,刚好要经过九道弯。因为换了大船的缘故,在曲折的水道上行驶得就慢了不少。张不周掐算着日程,每天都要催一催船工,连陆升等人精心炮制的烤鱼都没了兴趣,即使众人多次劝说也无济于事。直到在船上可以望见庐山,终于不再那么暴躁。 古名匡庐的庐山,以雄奇险秀而闻名,南唐国主李煜亲赐“匡庐奇秀甲天下”的美誉。前世的时候,张不周就来过庐山旅游,五老峰,三叠泉,芦林湖,全都美不胜收。这次异世路过旧地,虽然很想再次登临山上一赏风景,可惜分身乏术,只能和洞庭湖一样,留待下次再来。 因为处在鄱阳湖和长江的交汇处,原本只有 (本章未完,请翻页) 一个码头的湖口,从小镇慢慢升级成了县城。长江在这里水道收束,变得狭窄起来,对于大型船只来说,拐弯是件很难的事。张不周的船自西向东行驶,在湖口县要向南转弯,偏偏对面从东往西来了一艘船,也要向南转弯。 大船高度太高,对于离的太近的船只很难发现,等到发现的时候已经难以避让。本就行动困难,若是强行改变航向,可能会有侧翻的风险。张不周皱起眉头,示意船夫们打旗语,要求对方避让。船夫依言照做以后,对方的船上也打起了旗语,回复的意思如出一辙,也是要求己方进行避让。 白露见状,拉着陆升一起,将镇国公张和剑南道节度使张两面大旗快速拉起,在江面大风中猎猎作响。船夫们见到两面大旗,底气更足,手上的小旗帜挥舞的更用力。 对面的小船停止传递旗语,半天没有反应,就在众人以为对方要减速避让的时候,对方居然也升起了一面旗,旗帜不大,用的却是逾越礼制的金色,上书如墨一般浓黑的赵字。 张不周笑道:“这人是不是有问题,你打个赵字,我知道你是谁。不管他了,咱们来不及躲避了,要是他不避让,只好得罪了。” 众人纷纷来到船舷边张望着,那小船丝毫不减速,从上往下看去,勉强能够看清对方船上的人。两个青年男子站在中心的位置,身后跟着一群身着黑甲的士兵,看到那两人穿的衣服,谷雨突然变了脸色,转头朝着船夫大喊:“快减速避让,万万不可碰到他们的船。” 张不周疑惑地看向她,谷雨喊道:“来不及解释了,公子先听我的。” 很少见到谷雨如此慌张和郑重的样子,张不周点点头,按照她的意思传令了下去。大船拐弯拐到一半,突然减速规避,不可避免地倾斜起来,众人来不及回到船舱,只能死死的抓着船舷上的绳索,七扭八歪的顺势摔倒在甲板上。看着众人的惨状,谷雨不禁苦笑。 大船的急转掀起丈高的波浪,直朝着对方的小船而去。尽管小船的船夫也算是经验丰富,仍然不可避免地被波涛卷袭,虽然没有被淹没,可船上站着的众人,还是被溅了一身的江水。为首的二人之中更为年轻的一个,忍不住跳脚大骂起来。 等到波浪平静,众人从甲板上爬起来,只见对方的船只已经在前边了,正向着鄱阳湖里行驶。张不周揉着刚才被撞到的肩膀,看向谷雨:“说,那船上是什么人。” 谷雨面色凝重道:“那船上的两名青年男子,穿的是蟒袍。再加上那面金色的赵字大旗,他们的身份可想而知了。” 蟒在传说中是还没有化形的小龙,皇帝是真龙天子,穿龙袍,那有资格穿蟒袍的,又姓赵,那两个青年男子的身份昭然若揭,正是凌国朝廷派往南唐贺寿的两个皇子,如今的蜀王和楚王。 赵隶与赵楷。 张不周皱起眉头,赵隶除了是蜀王以外,更是遥领剑南道节度使一职,在和白照谈过以后,张不周也明白了朝廷,或者说赵光的深意。没想到,双方没等到南唐就在途中相遇了。而且这次相遇,很明显不怎么愉快。 大船走得慢,小船走得快,但前方的小船却没有加速甩开距离,反倒是一直在控制着速度,将张不周等人的大船吊在身后视线可及的地方。 “他们想干什么?” 听到张不周的问话,谷雨不禁苦笑道:“刚才咱们虽然已经做了避让,可是我看的清楚,波浪将那船上的人全部打湿了。依照传说中两位皇子的性子,恐怕没那么容易善罢甘休。他们一直吊着不走,想必是担心咱们识破身份调头跑掉。” 张不周皱眉道:“暂且不说刚刚是咱们的船头先拐过的江心,我们已经做了避让,那波浪又不受人的控制,他们想找什么麻烦,给他们买一身新衣服?皇子又怎么样,皇子也要讲道理。” 谷雨没说话,只是转头看向自家船上还飞扬的两面大旗。 张不周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恍然大悟。“既然如此,那就跟在他们后边,反正已经到了青州的地界了,我不急了。我倒要看看,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如果可以从上空俯瞰,鄱阳湖面上呈现一幅很有意思的画面。一艘小船在前面划着曲线行驶,像是在挑衅。一艘大船跟在后面慢慢悠悠,船上的人甚至饶有兴致地在甲板上烤鱼。而在大船的更后面稍远一些,缀着三艘成拱形的船。 白照着实是个很会生活的人,船上甚至备了好几把摇椅。张不周舒服地在上面摇晃着,陆升禀报道:“刘璋他们跟上来了,就在后面。刚刚打旗语问我们发生了什么事。” 张不周道:“给他回个信,没什么事,让他们也别着急,咱们就这么慢慢悠悠地跟着。” 白露吃着蜜饯,笑容满面道:“公子,到了南唐,您可别忘了您答应过我的事。” 张不周半闭着眼:“什么事,我这腿有点酸,记不清了。” 白露无奈地伸出手在他的腿上揉捏起来:“您答应过的,到了青州会让我随意的采买,钱都由您来出。” 张不周:“我当是什么事呢,不就是钱吗,本公子答应的事,什么时候反悔过,你就放心。” 二人叙着闲言,船身突然猛的一晃,摇椅不像寻常座椅,没有抓地力,整个朝着一方倾斜过去。张不周奋力想要逃脱,一不小心用力过猛,直接翻了。好不容易从摇椅下面爬出来,张不周愤怒道:“船夫在干什么” 船老大扶着头顶的斗笠,火急火燎的从下面的舱室跑上来慌张道:“公子息怒,前边就是从鄱阳湖并入赣江的水道口了,太过狭窄,一不小心碰到了边上的石闸。您没受伤。” 张不周闻言抬 (本章未完,请翻页) 头望去,只见一道极其壮观的水闸正在向两侧徐徐拉开,现在只是开了一半,而张不周的船又太过庞大,这才不小心发生了碰撞,若是换作寻常船只,等到水闸大开,恐怕二三十艘并行也不成问题。来到这个世界以后,张不周还没见过可以媲美前世的大型工程,眼前的水闸着实震惊了他一把。“这么大的水闸,修起来得多少钱啊。” 船老大见张不周对水闸颇有兴致,便介绍道:“这青州啊,四年都是山,中间是平原,所以要是外敌来犯,要么选择翻山越岭,要么就得从水路进发。南唐初立不久,就举全国之力修了这道水闸,就是为了拦截船只。当年大成与南唐的大战,蜀军千里奔袭,好不容易翻过了山,被以逸待劳的南唐骑兵轻松击溃,而水师更是连赣江的水面都没能进,就被这道水闸拦截在外了。” 张不周与记忆中的地图相比对,这青州城大概相当于前世的南昌,的确是兵家重地。南唐能够在青州立国,还能仅凭两州之地逼的赵陵和张韬联手都无功而返,确实是有道理的。 青州城被穿城而过的赣江一分为二,南唐的皇城便坐落于西岸,背靠梅岭,凤岭在内的前十八,后十八,中间坐落又十八的崇山峻岭,芳菲剑所在的紫清山,距离南唐皇城不过几十里。 随着水道变窄,船越走越慢,岸边也渐渐有了人烟。稻田广阔,沃野千里,相比于天元大陆的其他州府,几十年没有过战乱的南唐确实是一幅盛世景象。 就在南唐皇城肉眼可见的时候,大船缓缓停下来,已经不能再往前走,不然就要搁浅了。等到刘璋等人赶上来,众人一起缓步下船。眼前便是进入南唐的最后一道关卡,九龙关。 和城门守卫一样,九龙关的守卫平日里负责的是盘查过往行人,保卫关卡的事宜。只是李煜寿辰将近,近日来各地贺寿的队伍络绎不绝,南唐虽然已经增派了不少人手,可还是忙的不可开交。 今日九龙关更是戒备森严,守卫们暗自打量着,那些穿着上好明光铠的士兵,一看就是皇城里出来的禁军,为首的两名大官,穿的更是寻常难得一见的二品大员朝服。守卫们暗自感叹着,就算是前几天的南诏国使臣,南唐也不过派了鸿胪寺的一位少卿迎接,今天这么大的阵仗,又是接谁的呢? 李焕双手负后,面色平静,似乎只是来九龙关晒太阳一般悠闲,而和他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一直搓着手不停地走来走去的孙霄霆。李焕不悦道:“你能不能安静地呆一会儿不要乱动,看看你,还有没有二品大员的风范。” 孙霄霆道:“我也想舒心地呆着,能吗?咱俩今天来这都是接人,你是宗正寺卿,接的是凌国那两位沾亲带故的皇子。再怎么说,那四皇子也要叫你一声舅舅。我不一样啊。你知不知道,昨天夜里,咱们那位公主派人送来了信,说是等那个叫张不周的小子到了,第一时间就要通报给她。我想来想去,以公主的性子,八成没什么好事。我必须在第一时间将张不周拦下,妥善安置好。” 身份是南唐国主李煜的同宗兄长,现任南唐宗正寺卿的李焕闻言道:“欢歌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听说前些日子还偷跑出了南唐,要不是皇后亲自带人去接回来,还不知道要在外面游荡多少时日。” 孙霄霆哭丧着脸道:“这话您老敢说,我可不敢。别说我一个礼部尚书,就算是最为严厉的御史中丞何大人,不也被公主折磨的没脾气。” 李焕道:“陛下膝下无子,就这么一个公主,宠爱有加无可厚非,只是这样溺爱,不是好事。等到寿辰事了,我自然会进言。” 孙霄霆眼睛一转,小声问道:“听说,咱们公主,和凌国镇国公的孙子有婚约?” 李焕眼睛瞪的滚圆,向四周扫视了一圈,沉声道:“慎言,这些事是咱们可以讨论的吗?” 孙霄霆撇了撇嘴:“刚才说的那么硬气,我当你什么都不怕呢。” 李焕正要出言反击,突然看到不远处,两群人将九龙关口给堵上了。仔细打量了一下衣着,李焕脸色一变:“不好,两拨人遇到一起了。” 堵住九龙关口的两拨人,一拨是张不周一行,而另一拨,从对方滔天的气势上,张不周就已经猜到了,正是之前在湖口拐弯处冤家路窄的两位皇子一行。 见对方没有袒露身份,张不周原本想顺水推舟装作不知道,就这么“擦肩而过”。没想到守关的士卒这么负责任,一字一句地将张不周的请帖念了出来:“凌国镇国公,剑南道节度使,张。身份属实吗?” “原来是你们,我还以为弄丢了,没想到在这里也能碰见,怎么说,咱们是不是该算算账了。”听到士卒的询问,赵楷率先开了腔。 张不周假装不解道:“这位公子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在下不是很懂。莫非是之前哪里冲撞了阁下?” 赵楷怒气冲冲道:“装什么傻,自己做过的事情这么快就忘了?在湖口处,你们那艘破船拐的那么快,掀起的浪溅了我们一身。我可是看的清清楚楚,你们那艘船上,挂的就是镇国公府,剑南道节度使的旗子。” 张不周“恍然大悟”道:“原来是阁下的船。真是对不住,当时是船夫们行事鲁莽,险些酿成大祸,我已经狠狠的训斥他们了。您算算衣服一共要多少钱,我包赔。” 赵楷被他看似“诚恳”的态度刺激得心头火起:“谁稀罕你那点钱,重要的是面子,面子知道吗?什么狗屁船夫,既然是你的船溅了我一身水,我就要还回来。” 张不周玩味道:“阁下要怎么还。” 赵楷冷笑道:“很简单,你和你身后这些人,跳到赣江里去,什么时候我满意了,你们才能爬上来。” (本章完) 70beikan 第一百一十五章 再相见 赵楷的话一出,他身后众人都是一脸看好戏的神情,张不周表情不变,反倒是身后的白露和陆升二人按耐不住地想要出言反击,被谷雨和程耳死死拉住。看着二人激动的样子,赵楷笑道:“怎么,你们两个想带头吗?” 张不周回头示意二人冷静,转头笑道:“阁下真会说笑,这样,我出两倍的价格赔您。” 赵楷向后伸手,接过一锭金子,扔在张不周面前:“这些钱大概是你们身上衣服价值的三倍了,我先付给你,现在,跳下去。” 张不周将金子捡起来,吹了吹上面的土:“钱可是好东西,对好东西要懂得敬畏,这样子乱扔可不行。阁下一看就是出身富贵之家,不知道人间疾苦啊。” 赵楷年轻气盛,本就没有什么耐心,被张不周阴阳怪气地挤兑了几句,更是怒火中烧:“齐昆仑,把他们都给我踢下去。” 赵楷的身后,一个穿着灰色笼身长袍的老者,拄着一根拐杖走到前面来,笑吟吟道:“各位,实在不好意思,我家主子有令,老朽得罪了。”话音刚落,拐杖朝着张不周的膝盖挥出,速度之快,带起一阵风声。张不周不闪不避,临渊剑连着剑鞘一起,试图将拐杖挡住,只是当二者相遇的那一刻,只听“铛”的一声巨响,张不周脸色骤变,那看似普通的拐杖竟然是纯铁所制,本就很是沉重,再加上极快的速度,张不周对势大力沉的一击预估失误,尽管将拐杖挡下,可是自己也被击退了好几步,距离赣江只有一步之遥。 陆升等人反应不及,那看似行动不便的齐昆仑一击得手,第二招随之而来,铁拐再次砸向张不周的膝盖。张不周暗自叫苦,这姓齐的脸上带笑,出手却非常毒辣,以他出手的力道,若是被击中,自己这条腿必然会被废掉。情急之下张不周高声喊道:“师父救命”。 秦沧澜人未至,抱朴剑先到,攻的是齐昆仑的肋下要害。秦沧澜原本是想逼他收手回救,挡下自己的剑,没想到姓齐的竟似铁了心一般,要硬扛这一剑。张不周知道,这一剑若是刺实,就要结下死仇了,只好用临渊剑再次将铁拐挡下,力道却再也承受不住,被打落赣江,坠在半空中时,还不忘出声喊道:“师父,手下留情。” 秦沧澜只好收住剑势,只是用抱朴剑的剑鞘在齐昆仑的后背上重重拍了一下,打了他一个趔趄,看齐昆仑急忙调息但颇为庆幸的神情,就知道他也对秦沧澜那一剑心有余悸。 众人连忙跑到河边,扒着岸边的矮堤寻找张不周的身影。张不周水性极好,对于坠河又早有预料,因此并没有什么不妥。仰浮在江面之上,张不周高声喊道:“楚王殿下,气可消了?” 原本还在抱臂看好戏的赵楷神色一变,转头看向另一位年长几岁的青年男子。一直站在后边的赵隶表情也不怎么好看,原本以为是自己这边演了一出好戏,没想到对方也是在揣着明白装糊涂。那小子选在此刻叫破赵楷的身份,除了不想情况再恶化之外,也是决心撕破脸皮要自己二人丢丑。堂堂皇子,仗势欺人,这样的恶名若是传了出去,虽说是在南唐境内,凌国也未必收不到消息。 赵隶沉声道:“还愣着干什么,快救人上来。”,随即一脚踹在齐昆仑瘸掉的腿上,“你这恶奴,胆敢出手伤人,回去领罚。” 等到张不周被拽上岸来,赵隶脸上堆笑道:“这位兄弟,实在抱歉,我家弟弟从小被溺爱,跋扈惯了,再加上恶奴挑拨才做下这等错事。至于阁下所说的什么皇子,恐怕是认错人了。如果阁下愿意的话,咱们就此别过。” 张不周也不知道这件事该如何处理是好,情急之下喊出他二人的身份,恐怕这份过节结的更深了些。赵隶的话倒是顺了他的心意,于是接话道:“理解理解,不过这样的弟弟,还是带回去好好管教管教。我呢宽宏大量,就不跟你们计较了,哪来的什么皇子,你们听错啦!” 赵隶笑了笑,正要带人进程,李焕和孙霄霆联袂而至。前者急匆匆道:“两位殿下,外臣南唐宗正寺卿李焕,奉吾皇之命,特地在此恭迎两位皇子殿下。” 赵隶的表情像是吃了一只苍蝇般难看,原本只是张不周的随便喊喊,未必几个人会信,李焕这一喊,自己的身份就真的被做实了。眼神隐晦地瞪了赵楷一眼,这小子刚刚在徽州的湖上出过事,有样学样的本事倒是厉害的紧,居然敢让人把张不周往江里推。 “李寺卿客气了,我是代表凌国鸿胪寺的使臣罢了,当不起大礼。四皇子殿下才是身系两国血脉的尊贵人物。” 赵楷的生母是赵光后宫中的熹贵妃李煊,乃是南唐国主李煜的妹妹,都说娘亲舅大,赵楷此行可以说是代替母亲回来探亲,南唐这边派出宗正寺卿接待外姓之人,虽说有些不合规矩,但是显得亲近了几分。 李焕笑道:“应该的应该的,远道而来即是客,不管贵客是何身份,客气些总不是错。两位皇子在九龙关口滞留了有一会儿了,可是有什么事儿吗?” 赵楷道:“远方舅舅,这些人也是来给国主舅舅拜寿的,可是他们霸道的很呢。来的路上仗着自己的船大,故意弄了我们一船的水,刚才我跟他讲理,他还想跟我动手,幸好手下人出手及时才将他踢下了水去。” 赵隶闻言不禁苦笑,心内暗骂不停。赵楷真是喜欢耍小聪明,也不想想这么拙劣的谎话,随便问问守门的士卒就会被拆穿,无非是仗着自己皇子的身份在这恶心人罢了。 李焕闻言果然变了脸色:“大胆,连我国的贵客都敢招惹,你们这些人是从哪来的。” 张不周正被众人围在中间,七手八脚地擦着身上的水,李焕的喊话只有秦沧澜听见了,老秦不耐烦地抠抠耳朵,没吱声。 李焕看似很生气,实际上也只是在虚张声势。第一,乘的船比两位皇子的都要大,这样儿的人身份能一般吗?第二,李焕是宗正寺卿 (本章未完,请翻页) ,地位极高,但权力极小,连现在关门口最低级的守门卒他都指挥不动,陛下派给他的那一百禁卫,既不听宣也不听调,单纯是撑场面的。 赵隶只想尽快离开这个地方,给赵楷使了个颜色,示意他别再生事,朝着李焕笑道:“李寺卿,没那么严重,是四弟年轻气盛罢了,正事要紧,不如咱们先进城。” 李焕倒是想借坡下驴,只是看赵楷还有几分不痛快,不想初次见面就留下纰漏。孙霄霆机灵得很:“两位皇子,李寺卿,如果信得过本官,就让我来处置此事,一定会给您一个满意的结果。” 见赵隶眼神严厉,赵楷无奈道:“好,那我们先进城了。” 赵隶一行浩浩荡荡,除了人以外,贺寿的礼物准备的比张韬要多得多。九龙关的三个入口被他们占去两个。孙霄霆目送他们远去,背着手走到张不周等人面前:“本官南唐礼部尚书孙霄霆,你们是什么人?好大的胆子,知不知道你们惹到了谁?” 见他一张嘴就是训斥的语气,本就憋着一肚子火气的陆升怒道:“南唐就是这样待客的吗?我们千里迢迢远道而来,却在国门口被人恶意挑衅踢下河去,而身为主人家的你们,只是听信一面之词就对另一方横加指责,就因为他们是皇子?这就是自诩为“风骨”第一的南唐吗?真是让人失望。” 孙霄霆只是简单地问了两个问题,就换来了陆升一大串的嘲讽,不禁皱起眉头道:“本官问你什么你就说什么,事情都还没调查清楚,何来本官偏袒一说?” 张不周组织住还想再说的陆升,行礼道:“孙尚书,小子有礼了。我等的请帖和身份名剌,在您身后的兄弟手上。” 那一旁看守关口的士卒被接连出现的宗正寺卿,礼部尚书,皇子等这些听说过没见过的大人物震惊的合不拢嘴,见孙霄霆朝自己看来,这才想起张不周的请帖还在自己手上,这位也是个大人物,孙大人虽然老奸巨猾,这次可真是打错了算盘,这件事处理起来,当真是棘手。 孙霄霆不耐烦地接过请帖,看见上面“镇国公,剑南道节度使张”的字样就心头一颤,再打开下面的名剌,张不周三个大字映入眼帘,不禁叫苦不迭,怎么会是这位?好嘛,难怪自己在关口内见到李焕就有种不好的预感,原来起冲突的两拨人,就是自己二人要接的人。 孙霄霆又仔细看了一遍,确认真实无误后,换上一幅笑脸道:“原来是张不周张公子,远道而来,一路辛苦了。我这就带您去下榻的地方。” 白露道:“怎么,孙尚书不需要将事情调查清楚,给那两人一个交代了?” 见孙霄霆尴尬无比,张不周忙道:“孙尚书勿怪,我这些手下都是些粗人,不懂礼仪,这才得罪了别人。这样,您就算是需要调查清楚,咱们一大群人在这站着堵路也不是那么回事,就照大人说的,咱们先去下榻,再慢慢谈如何。” 孙霄霆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公子说的对,咱们还是别堵路了。” 众人不情不愿地跟在后面,张不周和孙霄霆则是上了同一辆马车,相谈甚欢。行不多时,便到了地方。原以为会是个好一点的客栈,没想到是一座占地甚广的庄园,比起蜀州境内的前朝皇家园林也不遑多让。张不周道:“孙大人实在太客气了,这园子收拾的很精心,主人一定很爱惜。我们这么多粗人在这里叨扰,是不是有些不太合适。” 孙霄霆笑道:“合适,怎么不合适。只有公子的一表人材,才能配得上这庄园的景色。既然这样安排了,公子放心住就是。” 张不周点点头:“如此,那小子就不推辞美意了。请孙尚书复命的时候代我表示感谢。” 孙霄霆迟疑了一下,欲言又止。张不周看他的样子笑道:“孙大人可是为了那件事烦恼?”孙霄霆苦笑道:“不瞒公子,我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么个情况。现在下官真是不知如何是好了。” 张不周道:“孙尚书,你是南唐的一部尚书,小子无官无职,一介白丁,只是凭借祖宗门荫才有资格来南唐赴席拜寿,大人千万不要再自谦了。至于之前的事,具体的经过我想不需在赘述,大人自去回禀,就说狠狠地训斥了我们,还动了杀威棒,这样的话,那两位皇子既然身份已经曝露,想必不会再如之前那般斤斤计较,若是还放不开,小子就等着他们来登门,到时候再好生致歉。您看这样可否?” 孙霄霆初时面露感激,听张不周说完后反倒又沮丧起来:“可是这样一来,公子的名声可就要受损了。” 张不周笑道:“防悠悠众口,甚于防川,可是我被踢下江的事那么多人都看见了,瞒也瞒不住了。再说,我一没偷,二没抢,在大家眼里,我是受害者罢了。名声怎么会有损失呢?” 孙霄霆想起差不多年纪,但年轻气盛到了极点的四皇子,不在乎面子的张不周还真是难得。“下官,本官知道了,张公子远道而来,一定很累了,本官就不打扰了,告辞。” 张不周对孙霄霆客气的很,将其送到了两进院子的大门,直到他的马车消失不见,这才转身进了院子。 推开安排给自己的那间房,粉色的纱帐暂且不说,桌子上摆的各种用具,说好听点叫秀气,说不好听的就是娘。靠着床的墙上,居然开了一扇雕花的窗子,推窗望去,是一大片竹林。张不周皱着眉头正琢磨着找谁去换一间,只听得门外一阵喧哗,推门出去,是白露等人来了。 “公子之前答应过的,到了南唐会让我们好好逛一逛”白露一边说着,一边走上前来伸出一只手:“这逛街不能光是逛,什么都不买也太可怜了。” 张不周好笑道:“我还以为你们一个个的累的不行了呢,没想到还有精力出去逛。” 陆升道:“心中憋着一股火,得想办法宣泄出去,要不然会憋坏了自己的。” 张不周拍 (本章未完,请翻页) 拍他的肩膀:“呃,既然你是去泄火,我就不跟你们去了。”看向谷雨:“就算那十万两没了,咱们应该还剩了不少钱。” 谷雨点点头:“确实还有不少。” 张不周道:“那就给大家都拿上一些,也别从月钱里扣了,就当是我赏的。大家都辛苦了,别太小气,多拿一点。你要是没什么事,也跟着一起去。” 谷雨道:“说起钱来,还有一件事要办。咱们带来的那条大船,刚刚过关的时候,守关的士卒就问过奴婢要做何处置,关口外河道狭窄,大船堵塞了不少空间,阻碍了船只通行。” 张不周道:“按照白刺史说的,找个人把船卖了。你们先去找刘璋说一声,让他带着兄弟们将船上的东西收拾出来,等找到了买家,就带着家当下船入城。这庄园这么大,再多些人也住的下。” 众人应下,再三相邀后见张不周还是不肯一起出去逛,只好作罢。张不周推开自己房间的门那一刻才想起来,还没来得及忽悠谁跟自己换房间呢。等到关好房门,刚一转身,一道带着芳香的剑影直朝脸上刺来,张不周没想到房里会有其他人,好在这段时间在秦沧澜的训练下,应对意外的能力比以前强了很多,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剑的走势,右手向上提了一下剑鞘,左手迅速拔剑,以一个别扭但管用的姿势将对方挡住,这才有时间去看来人。 那人一身粉白的长裙,脸上蒙着一层面纱,发髻上斜插着一根精致的发簪。簪子的顶端,金银两根链子坠着两颗小巧的珍珠,随着主人的动作晃来晃去,煞是好看。 张不周笑道:“你们南唐的待客之道还真是奇怪,上来就动手。要不是我认出来是你留了手,你就危险了知道吗?” 那人将面纱缓缓摘下,露出精致的面容来。樱口轻启,带着笑意道:“你怎么看出我来的?” 张不周尴尬了一下还是说道:“呃,其实不是看出来的,是闻出来的。你有一种特殊的香味你自己不知道吗?” 李欢歌的脸瞬间红的像桃子一样:“登徒子,嘴还是这么贱。” 张不周耸耸肩:“你一个姑娘家,闯别人的卧室,还好意思说我是登徒子。” 李欢歌深呼吸了几下,平复心绪道:“我可没闯别人的卧室。” 张不周不解其意,看她似笑非笑的表情,突然意识过来道:“这是你的房间?” 李欢歌的脸突然又红了。 张不周忙道:“这事儿可不怪我啊我跟你说,是你们南唐那个礼部尚书孙什么霆的,将我们领到了这个庄园,还把这个房间安排给了我。我明白了,姓孙的是故意的,他想害我。” 李欢歌摇头道:“你不要这么激动。这个庄园,的确是孙大人故意安排给你的,不过他并不是想害你,是我要求他这么做的。这里是父皇赐给我的梅兰竹菊四座庄园之一,我只是偶尔才会来住上一住。父皇大寿,四海之内前来贺寿的人太多,城中的客栈早就已经人满为患,你们来的太慢了,找不到地方住的。反正这里闲着也是闲着,我索性就让孙大人去将你们接到这来。” 张不周这才明白,感情孙霄霆今日和李焕联袂现身九龙关口,竟是受了李欢歌的指使,为自己而去的。这李欢歌看似大大咧咧,倒也蛮有心的。 李欢歌叫他表情变化,似乎想到了什么又道:“你不要多想,我只是感谢你当初救了我。虽说两件事不能相提并论,可是能还一点是一点。对了,刚才试探你才发现,你的剑术进步的很快嘛。” 张不周臭屁道:“那是,你也不看看我是谁,继秦沧澜以后,最年轻的剑神称号就要换主人了。” 李欢歌促狭笑道:“是吗?我怎么听说,某人今天入关时,被一个瘸子踢到了江水里。” 张不周得意的表情僵住,想用笑来缓解尴尬又有点羞赧:“你都知道啦。” 李欢歌被他的样子逗得前仰后合,坐在床榻上笑出声来,手还不停地拍打着床面。 张不周被她笑的挂不住:“够了,那瘸子很厉害的好不好。再说,要不是看在他背后是两位皇子的份上,我会那么轻易地放过他吗” 李欢歌好不容易止住笑:“我不是故意的,实在是你刚才吹牛的样子太好笑了。你的事迹,仅仅是半日就已经传遍城里了。我不知道是守关士卒走漏了风声,还是那位皇子故意放出消息来恶心你,反正半个青州的人都知道,你镇国公的孙子,被人踢进了江里,连句狠话都没敢说。” 张不周的面色瞬间变得阴沉:赵楷的性子就算再跋扈,估计也不会这么过分地针对一位封疆大吏的孙子。果不其然,背后有那位遥领剑南道节度使的蜀王赵隶的影子。这人初次见面,就要折了张不周的名声,实在是阴狠。 见他面色凝重,李欢歌道:“要不要我派人想想办法,将流言遏止一下。” 张不周摇头道:“越是做动作,流言就会传的越快。更何况,那已经是事实了,不是什么流言。你这位表弟,是被人当枪使了。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关口处的那件事,背后指使者其实是三皇子赵隶。” 虽然不懂他说的当枪使是什么意思,不过根据前后的话也能推测个八九不离十,李欢歌道:“你们凌国的事,我也听说了消息。你祖父这次,是受了我的牵连。” 张不周道:“一饮一啄,莫非前定,此事怪不得你。只是那位新封的蜀王,如此利用楚王殿下,对南唐来说,也未必是件好事。” 李欢歌道:“我省的。父皇也和大臣们商议过了,你说的很对,我这个表弟被封为楚王,遥领的还是和南唐青楚二州相邻的襄,徽二州,虽说宠爱有加,但毕竟心智不成熟,在有心人的利用之下,恐怕会生祸患。” 张不周看向她,那双笑起来弯弯的眼睛,此时布满忧虑,让人忍不住想要安慰她。 (本章完) 70beikan 第一百一十六章 齐昆仑 虽然很想宽慰李欢歌,可是想想自己这脑门子官司,头疼还来不及,哪还有别的心思。 南唐出境不妙,剑南道,镇国公府的处境又能好到哪里去。不管赵光是安抚人心,还是将要取之必先予之的包藏祸心,至少人家赵楷是得了王位,比起自己家那个早晚要被撤掉的节度使一职,要好得多。 李欢歌舒展眉头笑了笑:“未必是好事,也未必是坏事。我这个表弟,如果能一直这么蠢下去,对南唐来说也不错。” 张不周明白她的意思,赵光迟迟不立太子,又给四个儿子都封了王,那就代表着四子都有机会登上下一任的皇位。这其中,赵楷无疑是最有机会的,因为他的身上,背负着两国血脉,若是凌国想要兵不血刃地将南唐融进自己的疆域里,让赵楷去做下一任皇帝,无疑是性价比最高的办法。 但这样的局面,未必是凌国从皇帝到朝堂乐于见到的。先帝赵陵还活着时,虽然拿南唐没什么办法,但对于南唐开国君主李鹰顾的定性,是毋庸置疑的“叛国”二字,大成虽已灭亡,可是作为赵陵的儿子,赵光又怎么会顶着不孝的骂名去给南唐洗白?更何况,若是南唐真的和平演变,那赵楷将来即位以后,该重用哪一边的大臣?是凌国的肱骨老臣,还是南唐这一派的血缘亲信?就算百官能忍,历史上外戚干政,祸乱朝纲的反面典型还少吗? 所以,赵楷是极为矛盾的皇位竞争者,最合适,但也最不合适。而赵楷表现的越优秀,皇帝越不会属意于他,南唐也就能和凌国皇位继承一事少些纠葛。 张不周皱眉道:“没你想的那么简单,无论怎么看这件事都是百害而无一利。正因为他愚蠢,才给了别人利用的机会。他登不上皇位,却正可以成为别人用来踩踏登天的垫脚石。” 李欢歌道:“事情没有回旋的余地了吗?” 张不周想了半天,艰难启齿道:“只有一个办法看似可行,那就是南唐举国向凌国投诚,愿意放弃皇位,成为凌国的一部分。我想皇上看在南唐几百万百姓的面子上,不会对你李家王室下手。” 李欢歌怒道:“不可能,绝不可能。我南唐开国数十年,从未向任何人臣服。当年你爷爷和皇帝之父都不能攻破,如果凌国想打,就让他们派人来打。我们南唐人一定会拼死奋战到底。” 张不周道:“今时不同往日,当年南唐能胜,是因为南唐初立,上下一心,战意正浓,而大成烽烟四起,所以没有尽全力攻之。可是现在呢?承平已久的南唐百姓,是否愿意打这一场所谓的护国之战?而面对实力远超从前的大凌,南唐还能像上次一样顺利挡下吗?” 李欢歌哑口无言。 张不周继续道:“这其中的厉害,就算你看不透,你父皇也一定能看透。国主大人难道现在还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吗?” 李欢歌摇摇头:“我父皇和诸位朝臣早已商议过此事,只是没有结论。向凌国投降,对我父皇来说,是让祖宗牌位蒙羞的事。” 张不周本想说那都是些没有意义的事,陡然想起来这个世界和自己生活的时代可不同,祖宗一词的分量,那是非常之重的。李煜若敢投降,恐怕死后连自己家的祖坟都埋不进去。只能无奈地叹息了一声。 李欢歌见他情绪低落,于是转移话题道:“那瘸子的两记攻势,有没有伤到你。” 张不周摇摇头:“虽然他力气不小,好在是狠手而非死手,在半空我就顺势卸了力。不过这老头倒是有些奇怪,当时秦沧澜的剑都已经快要刺到他了,他也不闪不避,就是要将我打落水中,当真是听话。” 李欢歌道:“从你的描述看来,也是个功夫不弱的,既然选择进皇家做门下走狗,那有些事情就由不得他了。我想,如果他当时只顾自救,没有把你踢下水去,那他现在可能就是赣江水面的浮尸了。” 张不周皱眉道:“有这么过分?” 李欢歌站起身来,翻到床边墙外的竹林里,手扶着窗扇道:“刚刚得到的消息,我这位表弟前些日子在徽州的一艘画舫上,生生逼死了一位良家女子,现在像没事儿人一样又在惹是生非。你可以想像一下,要是那瘸子没有完成命令,会是什么下场。在皇家的眼里,人命是最不值钱的东西,这句话我不是针对凌国,南唐也是一样的。越是看着身份尊贵地位高的,背后越是不知道有多么肮脏可怖。” 听她似乎话里有话,张不周忍不住看向她,眼神里写满询问。只是李欢歌似乎没了兴致,懒懒说道:“我还有事,先走了。” 张不周也不便挽留,笑道:“你不会半夜再偷偷摸进来” 李欢歌啐了一口,羞红着脸跑掉,留下一句“登徒子”。 作为凌国的都城,泰安城外围的玉京城已是天上人间般的胜地,更不用说坐拥全城至尊之地的皇城两仪城,更是宫殿相连,戒备森严。民间传言的三宫六院,七十二妃,虽然是以讹传讹的笑谈,但也足以说明皇城的壮观。可是相比起凌国来,南唐的皇城要简约很多。 南唐实行东西二都制,位于青州的东都,是皇室常在的地方,算是政治中心,西都则算是经济中心。明叫昌隆的东都皇城内,李煜坐在龙椅之上,看不出几分即将过五十寿诞的喜悦,反倒是愁云满面。 “陛下,臣一再相邀,可两位皇子全都借口一路奔波劳累了,想早点歇息,对晚宴一事推脱再三。臣,实在是没有办法了。”早前迎接两位皇子入城的宗正寺卿李焕,同样愁闷道。 李煜马上五十岁了,尽管有各种珍奇密药滋补,依然没有帮他留住头发。若是张不周在此一定很诧异,传言中风度翩翩如同谪仙人一般的李煜,竟然是个地中海。要不是有帝王冕冠作为遮掩,实在是有碍观瞻, (本章未完,请翻页) 让人敬畏不起来。 “还真的是不给我这个当舅舅的半点面子,宗正寺卿相邀还不够吗?难道想让朕亲自去请?要是赵光来了还差不多,这两个黄毛小子,还不够格。”李煜的话里,多少有些不痛快。 李焕道:“陛下,臣斗胆说一句,赵楷自幼在凌国长大,和您都没有相见过,若是您想在舅甥之情上做些文章,恐怕要落空了。” 李煜气苦道:“哎,我那个妹妹你也是知道的,当年就一幅心比天高的臭脾气,我只怕这些年来,莫说在赵楷身上给南唐留下几分善缘,不给南唐添堵就不错了。所以我才急着摸摸赵楷的底。” 李焕摇摇头:“陛下,那赵楷的所作所为,您不是已经都知晓了嘛。不说徽州城内的逼死民女一事,光说在九龙关口的年轻气盛,就不是个能成大事的。” 李煜笑道:“又不指望他能成事,只是想让他别坏事罢了。” 被这么多人讨论的赵楷,正向赵隶抱怨:“皇兄,咱们干嘛不去参加宴席啊。我听说南唐的宴席全都奢华的很,就连席间奉上歌舞的女子也是绝色,这么好的机会,不去太可惜了。” 赵隶笑道:“急什么,你是凌国的皇子,要注意你的身份,随便邀请就盛装出席,人家只会嘲笑你。更何况,若是正大光明的群宴还好,既然是私底下的宴请,咱们就更不能参加了。要是被父皇知道了,你觉得他会开心吗?” 赵楷恍然大悟:“多谢皇兄提醒,我险些又犯下错误。” 赵隶道:“去,先好好休息一下,这几天闲不着你,邀请你参加的宴席会络绎不绝的。” 等赵楷离开,赵隶的脸瞬间变得无比凝重,沉声道:“信是什么时候送来的” 凌放从屏风后走出道:“刚刚收到,陛下动用了八百里加急的快马,可还是没来得及赶在咱们入南唐前将信送到。” 赵隶眉头紧锁:“我实在想不明白,父皇为什么会突然下这么一道旨意。这么大的事,怎么会交给我。” 凌放道:“对殿下来说,最重要的不是揣测陛下的深意,而是完成好陛下交代的事情。” 赵隶摇摇头:“你知不知道,如果这件事暴露了,我将会受到满朝文武甚至天下百姓的指责,到时候别说继承皇位,就连平安度日都是问题。而下达这道旨意的父皇,到时候什么都不会承认,我唯一能起到的作用,就是做一个完美的替死鬼。” 凌放道:“殿下说的这些,首先是建立在这件事会暴露的基础上。这件事到目前为止,只有陛下,你我知道,暴露的可能性很低。更何况,”凌放注视着赵隶的眼睛:“殿下,咱们没得选的。” 赵隶沉默片刻,将那张只有手指长的字条塞进了嘴里,草草嚼了几下以后,决然地咽了下去。“虽然情报紧急,可是此事绝对不能操之过急,需要从长计议。” 凌放点点头:“殿下心里有数就好,我也会见机行事。其实最好的办法,是将这件事推给四殿下。” 赵隶想了半天后道:“父皇的旨意如此清楚明了,我们就不要再节外生枝了。这件事若是成功了,最大的受益人是父皇,其次就是我。就是不知道,若是日后被先生知晓,会是什么反应。” 凌放想了想道:“要不要给先生去一封信说一下这件事” 想起那个从小看着自己长大,教授自己很多道理的先生,记忆中总是一副宠辱不惊的样子,赵隶道:“算了,如果先生想知道,现在就应该已经知道了。” 凌放深以为然。 赵隶闭上双眼,脑海中不停浮现出信上的内容,虽然只有短短五个字,却是那么触目惊心。 “速杀张不周” 是赵光的亲笔信,笔力透纸三分,在杀字的旁边还有两点小小的滴墨,足以见得赵光在写下这几个字时,思考了多久才下定了决心。 “原本以为会是一次结识你,拉拢你的机会,可惜了。” 窗外一道惊雷乍响,闪电映照着赵隶的脸,无比狰狞。 齐昆仑在找医馆的路上。 为了不因为任务失败而遭受赵楷的折磨,齐昆仑硬挺着挨了秦沧澜的一剑,本就气血翻涌,又受到了赵隶的一脚,伤势加重。倒地的那一刻,其实嘴角抑制不住地渗出了鲜血,可是齐昆仑飞快地擦拭掉以后,带着招牌的讨好笑容爬了起来。只是当时正忙着处理正事的众人,没人顾得上去看他这个一瘸一拐的老头子。 医馆的坐堂郎中是个好心的,见他一瘸一拐的样子,以为齐昆仑是受了欺负,想要帮他报官,直到齐昆仑掏出一锭银子砸在桌子上,那郎中才听话地给他诊了脉,开了药。齐昆仑又掏出一锭银子:“劳驾,家里没有炉灶,生不了火,我家主人也烦这药材的味道,您医者仁心,干脆再帮老汉一把,就在您这医馆帮我把药煎好了。” 郎中倒是无所谓,这点小事用不着他亲自动手,自然会有学徒去做。这么多年了,什么主顾没见过,别说在这熬药的,恨不得住在医馆里的都有。或许对于很多人来说,住得离郎中近一些,似乎就更安全一些。 齐昆仑长相寻常,脸上虽然一直挂着笑,可是那股子生人勿近的冷淡劲儿,见人见的多了的郎中还是能分辨的出来,也就没凑上去搭话。反正人家出手大方,一顿药给两锭钱,这样的主顾别说不搭理人,就算是往自己身上吐口水都得受着。 这医馆的生意一般,郎中无所事事地坐在台子后边,看似在翻医书,脑子里其实是在盘算着今日一共赚了多少银两。后屋的灶上传来药香,老郎中暗暗点头,不枉费对学徒的悉心教导,这熬制药材的水准还是有长进的。等到齐昆仑服了药走出门,学徒凑到郎中身前,神神秘秘道:“师父,那 (本章未完,请翻页) 个瘸子不是一般人。” 郎中将手中的医书合好后卷成筒,砸在他的脑袋上:“懂不懂什么叫尊重人,你是要做医生的人,瘸子是你该叫的称呼吗?” 学徒抱头叫着:“痛痛痛,那名蹇者,蹇者,行了。” 郎中道:“有什么不一般的。” 学徒揉着脑袋:“首先,他虽然穿着普通,但出手相当大方。刚才给他煎药时,我经过他身边不小心踢到了他的拐杖,险些折了脚趾头,那根拐杖,起码三十斤。您想想,一个用三十斤拐杖的老头,能是一般人吗?” 齐昆仑的确不是一般人。 从医馆出来后不久,齐昆仑就感觉有些不对劲。虽然说不出来到底是哪里不对,但是这么多年来,就是凭借这种近乎本能的警惕,才让他多次逃过一劫。拐进一条小巷,齐昆仑没着急往里走,紧贴着巷口的墙边站好,手中的拐杖离开了地面,默默地听着逐渐靠近的脚步声。 声音在即将现身的那一刻消失,齐昆仑睁开双眼,只见一把剑已经定在自己的面门前,手中的拐杖刚要有所动作,剑尖又向前一送,抵在了眉心处。 “齐昆仑,这么多年没见,怎么混成了这副样子。当年的武林三绝之一,如今跑去给人家当狗了?怎么样,骨头多不多?” 说话这么阴损的人可能会有很多,但是说话这么阴损,同时又剑术如此高超的人只有一个。秦沧澜将剑从上向下移,在齐昆仑的胸口处比划着:“别乱动,我知道你的铁拐有多重,我可不想被砸上一下。” 齐昆仑苦笑道:“阁下武功高强,又怎么会被我伤到。如果你是为了白天那件事来寻仇的,我只能说各为其主,请动手。” 秦沧澜突然哈哈大笑着将剑收起,手指虚点着前方“齐瘸子,你连老子都不认得了?” 齐昆仑看了半天道:“抱歉,我真的认不出来阁下是谁。” 秦沧澜意兴阑珊道:“这个狗娘养的江湖就是这样,比那人情冷漠的窑子还不如,人家窑子虽然只闻新人笑,但至少也允许旧人哭一哭。可是江湖呢?江湖上的人若是老了,就和死了差不多,很快就会被人忘干净了。齐瘸子,可还记得岭南出海的大船上,有人曾仗剑斗恶蛟?” 齐昆仑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秦沧澜被胡子和头发遮去大半的脸,半天才尖叫道:“你是秦沧澜?你还活着。” 秦沧澜皱起眉头:“废话,难道有人说老子死了不成。” 齐昆仑满脸的难以置信,半晌才回过神来:“这么多年你去了哪里?当年风度翩翩的沧澜剑神,怎么落得这幅模样。” 秦沧澜也不禁叹息道:“说来话长,怎么样老齐,受了我的一剑还挺得住不,挺得住的话,一起去喝一杯。” 齐昆仑笑道:“小事,小事,喝酒才是大事。” 一个是衣着破烂脸上带有泥污的糟老头,另一个是一瘸一拐的老跛子,二人被酒肆店主嫌弃的目光扫过,对视一眼之后,突然放声大笑,一人用剑,一人用拐,将酒肆的柱子尽数放倒后,每人拎着两坛酒扬长而去,留下店主哀嚎痛哭。 青州城中有座着名的塔,名叫千寻,隶属于南唐皇家寺院崇圣寺。除了逢年过节,或是佛教的重大节日之时,很少有人登上千寻塔。今日的塔上,却多了两个不速之客。 秦沧澜背靠着塔顶,手里拎着一坛酒,望着金黄的夕阳道:“你看,咱们现在就和那日头一样,不管怎么努力,都改变不了日落西山的下场。” 齐昆仑笑道:“说起来,我要比你小上几岁,要死,也是你死在前头。” 秦沧澜斜眼看他:“我可以现在就让你死在这里。” 齐昆仑仰头大笑:“故人重逢,我死了谁陪你喝酒。” 二人酒坛撞在一起,相视一笑。 “说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秦沧澜状似随意道。 齐昆仑想装作没听见,可面对秦沧澜如电般的眼神,无奈道:“之前听人用说来话长这四个字,总会嗤之以鼻,没想到今天我也会这么说。当年和大家分开以后,我一个人行走江湖,行侠仗义,也算是快活。后来,江湖上流传着你的死讯,我找了你很久没有找到,心灰意冷之下,隐居了几年。再后来,我想去北境长城看一看,走到胶东道的时候,遇上海寇作乱,我就出手帮着杀了一些。等到事情平息,那负责镇压海寇的军队居然杀良冒功,想要抓我去凑个数。被激怒的我又杀了二十多个士卒。只是对方毕竟人多,又有弓弩,我渐渐招架不来,就要命丧当场的时候,一位将军制止了他们,救了我。为了报答他的恩情,我选择跟在他的身边,保护他。” 秦沧澜盘算了一下,赵楷也好,赵隶也罢,年纪都不大,那齐昆仑当年结识的那位将军是谁? “我本来想着,要么在保护他的时候死去,要么就这么孤独终老。没想到的是,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结识了夫人的侍女,并且不可自拔地和她日久生情。” 秦沧澜喝进嘴里的酒喷了出来,眉毛都要飞到头顶上了:“讲事情就讲事情,别吹牛。” 齐昆仑嘿嘿笑了一声:“我没吹牛,她跟别的女子不一样,不介意我是个瘸子。相识三年以后,在将军的主持下,我们成了婚。又过了一年,她给我生了个儿子。” 原本以为是故事,可是听着听着,看齐昆仑的样子,秦沧澜突然意识到,这不是故事,这是真事。 “再后来,将军被朝廷选中,负责训练一支秘密的势力,我也被选中参加。别这么看我,我需要钱养家。这支势力最特别的地方,就是它的成员,全都是江湖人士,而接受训练的目的,就是为了保护赵氏皇族。” 秦沧澜喃喃道:“缚神卫。” (本章完) 70beikan 第一百一十七章 大事 听到秦沧澜说出那三个字,齐昆仑道:“这个名字其实是有来历的。最开始的时候,我们接受的训练非常严苛,在整个过程中,将军设置了一个极其厉害的假想敌。缚神卫要做的,就是在这个假想敌出现时,让他束手就擒。这个训练持续了两年,有一天,当今皇上亲临,在看过我们的训练以后,不发一语地就走了。随后缚神卫就化整为零,被分配给了各个皇室成员做随从。有一次我问大将军,为什么不再练下去。将军告诉我,皇上对我们的实力嗤之以鼻,认为我们根本不会是那个人的对手,还敢叫什么缚神卫,让人笑话。” 秦沧澜却笑不出来:“以你一品下的实力,能和你一起被选上训练的,也不会是等闲之辈。一群一品境高手,加上结阵练习,相互配合,居然不是某个人的对手?那皇帝的假想敌到底是谁?他不会真的以为世上有神。” 齐昆仑道:“想不出来。其实最开始的时候,我曾经猜想过很多人,连你我都猜想过,不过我对你有所了解,一是你不会与皇室产生纠葛,二是你的武功,也没有到这么需要严阵以待的地步。最重要的是,江湖都说你被人击败死了。” 齐昆仑的话如同一道闪电,照亮了秦沧澜脑海中的混沌,一个人的名字和身影从眼前闪过。“是他,一定是他,那皇帝防的人,是他。” 秦沧澜似乎被吓到一般大喊大叫着,齐昆仑从未见过他这个样子:“老秦,老秦,你冷静点,你说的是谁啊。” 秦沧澜的眼神里,迷茫,愤怒,疑惑,不甘,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半晌,像是如梦初醒般道:“姓齐的,你觉得我的武功怎么样。” 齐昆仑道:“二十年前的你,就已经是一品中,一只手已经触摸到一品上了。如今二十年过去了,想必你早已达到武道巅峰了。” 秦沧澜叹息道:“如今的我,只是二品巅峰的伪境罢了。” 齐昆仑瞪大双眼不敢相信,随即想到了什么:“当年你被人击败,并没有死,而是境界大跌,藏了起来?能让你二十多年不能重回一品境,那人对你造成的创伤可以想象。老秦,他到底是谁?” 秦沧澜苦笑道:“我答应过他,不能将他的身份说出去。不过老齐,如果将来你遇到那个缚神卫的假想敌,什么都不要想,跑就是了。如果皇上的目标真的是那个人,你们肯定不是他的对手。” 齐昆仑喝了口酒,抱怨道:“你都不肯说那人是谁,我要怎么判断” 秦沧澜道:“相信我,当你遇到他,你就知道,就是他。” 齐昆仑不想遇见那个人,他现在有妻有子有家,虽然没了江湖人士的放荡与潇洒,却多了几分以前没有的期盼。人活着,总要有点盼头,日子才能过得下去。 秦沧澜道:“今天你在九龙关口,出手伤的那个年轻人,是我的徒弟。” 齐昆仑笑道:“小伙子不错,长得一表人才。不过这功夫嘛,还需要好好磨练磨练。” 秦沧澜点头道:“确实。我才收他入门没多久,这小子天分蛮高,就是没有几分心思放在练剑上。今天被你出手两拐打进江里,不知道能不能激起几分斗志。” 齐昆仑道:“我下手时心里有数,虽然力道不小,但是是为了将他打进江里,只要他不是非要反抗,不会受什么伤。你怎么会突然想到收徒?之前不是说宁可将一身剑道领悟白废掉,也不会传给沽名钓誉的后来人吗?这小子哪里被你看上了眼。” 秦沧澜捧起酒坛,将最后的一点酒倒入口中:“虽说这小子天分不错,不过也没到让人惊艳的地步。就这么一个徒弟,还是我死缠烂打着硬要当人家师父才成功的。本来我也没打算收,是受人所托。后来又发现这小子居然是无为那牛鼻子老道的亲传弟子,那就更值得一收了。” 听到无为道人的名字,齐昆仑正色道:“仙师还健在吗?” 秦沧澜哈哈笑道:“老道不仅还活着,活得还好着呢。依我看,活得比你还得长。” 齐昆仑也不以为意:“仙师道法高深,武艺超群,又有慈悲之心,活得比我长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哎,只是我今日奉命行事,冲撞了仙师的弟子,只盼仙师知道此事以后不要怪罪于我才好。” 秦沧澜鄙夷道:“你这瘸子,只记着那张不周是老道的徒弟,忘了他也是我的徒弟了吗?” 齐昆仑也将坛中酒喝尽,豪迈道:“怎么,不服气,想报仇,瘸子就在这,要我称称你现在的斤两吗?” 两个年过半百的男人,相视大笑。 齐昆仑留下最后一句劝告:“四皇子赵楷,为人睚眦必报,被他记恨上的话,不死也会脱层皮。我把丑话说在前头,下次见面如果四皇子有令,我还是会出手。别这么看我,我既然吃的是皇粮,就要明白皇家最大的道理。毕竟,我老婆孩子都在人家手里。” 旧友重逢的喜悦突然就被冲的一干二净,秦沧澜看着齐昆仑一瘸一拐地消失在路的尽头,忍不住一阵悲愤,曾经仗义行侠的江湖人,如今居然成了拖妻带子的公家人,身份的转变还在其次,重要的是,当年的那份心气被磨平了。 李煜的寿诞虽然是在三天后,却是从今天就开始了庆祝。整个青州城内,到处张灯结彩,就连路上跑的马车上都挂着一朵红花。酒楼,茶肆,客栈,通通爆满。李欢歌说的没错,如果不是有这座庄园,张不周等人根本找不到合适的落脚地。 谷雨的效率很快,那艘大船卖了将近两万两的好价钱。比价格更让人意外的是,那购买大船的人,不是商贾,是南诏的使臣。凌国虽然和南诏有旧怨,不过毕竟已是往事,两国现在是握手言和的态势。更何况大家这次在南唐相遇,是为了贺 (本章未完,请翻页) 寿,除此之外的事情,干脆抛在脑后不去想。酒场是酒场,战场是战场,不能搞混了。 俗话说手中有钱心不慌,张三恭给的十万两支出了以后,张不周一直没有什么安全感。穷家富路,在家怎么都可以,出了门要是没有钱,还真是恐慌。现在两万两在手,张不周也就放心大胆地让众人出去买买买,全都由自己报销。 礼部尚书孙霄霆自从那日一别之后再未出现,只是差人送了寿宴正席的请帖。张不周知道,自己的身份,还不值得一位二品大员如此亲近,那天孙霄霆之所以热情相待,多半还是看在李欢歌的面子上。 和想象中的简单吃个饭不同,李煜的寿宴要从早上办到晚上,日出而兴,日落而息,象征着与天同寿。张韬准备的寿礼,已经被刘璋押着送往了南唐的鸿胪寺,据刘璋回来禀报,送礼物的车队,在鸿胪寺外排出长队,将两条街堵的水泄不通。原本以为张韬的十车寿礼已经够拿得出手了,可是和那些真正的大手笔相比,远远算不上什么。就拿凌国来说,光是礼单就厚厚一叠,若是摆在地上,几乎是半人高。 张不周咋舌道:“过个五十寿诞而已,就能收这么多银子。那等到五十五大寿,六十大寿,六十六大寿,还不得再翻上几翻。” 躺在长椅上哎哟哎哟叫着的白露道:“公子您不知道,南唐是出了名的富庶,寻常的礼物,人家根本就看不上眼。如果不能出奇制胜,就只能靠量将其他人比下去了。” 张不周笑道:“我说你这是怎么回事,出门的时候性质那么高,怎么回来变成了这副样子。” 白露道:“逛街的乐趣,归根结底在于一个逛字,而不是在于买。南唐不愧是天下第一行商圣地,各种各样难得一见的货物,在这里都只是寻常。我虽然没买多少东西,可是过足了瘾。就是这脚有些受不了,酸痛得很。” 谷雨道:“谁叫你跑那么快,别人都是一家家精挑细选,你倒好,走马观花一般,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在坊市间做贼,匆匆而过。” 张不周将寿宴请帖递给谷雨:“我估计是因为人数太多的缘故,每人只能带两个侍从参加,你们商量一下,谁跟我去。” 说是两个人,谷雨毋庸置疑地就要占去一个名额,众人如果要争,就只有一个名额可以抢夺。 男人们率先表态,程耳面无表情地摇摇头,李大嗣则是憨厚一笑:“我去过那种宴席,根本吃不饱。”陆升忍不住笑道:“你这呆子,你以为这种宴席是让你往饱里吃的吗?礼仪懂不懂,风度懂不懂?” 李大嗣拨开他的手:“你懂,你懂你去啊” 陆升正要说话,瞥见白露眯着眼,似笑非笑地盯着自己,眼神里隐隐透着凶光,只好讪讪道:“嘿嘿,还是让两位姑娘去。人家皇宫禁地,我们这群男人行动也不方便。” 白露嘴角露笑:“算你识相,等我回来会给你们好好讲讲有多热闹的。” 还没等白露的笑容消失,一道声音传来:“小丫头,这皇宫的寿宴,你去不得。” 白露冷冷道:“我去不得,难道让你这个糟老头子去吗?” 白露口中的糟老头子,正是打进城以后就消失不见的秦沧澜,带着一身浓重的酒气,秦沧澜难得的正色道:“丫头,我不是在跟你说笑。要想你家公子能从寿宴上全身而退,就只能我跟着去。” 听他说的郑重,张不周和谷雨对视一眼,秦沧澜这样说,不会是无的放矢,一定是有原因的。 张不周咳嗽一声:“白露,你不是喜欢逛街嘛,这次就不拘束你了,让你逛个够。” 虽然心有不甘,但是张不周既然给了台阶下,白露只得不情不愿道:“不去就不去,当谁稀罕。” 谷雨打圆场道:“虽然不能入皇城,不过南唐在青州城中也准备了不少的庆典活动,据说不少店家都会趁着这个机会将压箱底的好东西拿出来兜售,回来时路过的酒肆说了,光是三十年以上的陈酿这次就要摆出十坛来。”说到这里,众人齐齐地看向秦沧澜,可是老秦却一反常态地没做任何反应,似乎连美酒都不能动他的心弦。 等到众人退去,张不周轻声道:“师父,发生什么事了吗?”老秦双眼紧闭,斜坐在椅子上,半天没回话。张不周感到奇怪,走近一看,不禁苦笑不得,原来秦沧澜酒醉难熬,已经睡着了。 天气热,也不用担心着凉,张不周将房门关好,转向房后的竹林闲逛。 也不知道李欢歌住在哪里,看她那么轻易就出现在自己的屋内,事后又飘然离去,想来住的一定不会太远。 想起李欢歌的话,张不周不禁皱起眉头:和预想的一样,南唐从国主到朝廷官员,哪怕是应该天真烂漫不管俗事的公主,其实都对如今的形势心中有数。只是看起来,李煜似乎还抱有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意图通过姻亲关系,将南唐和凌国的关系稳定在现状上,说是痴心妄想有些过分,用自欺欺人就合适些了。 凌国这次的贺寿队伍,两位皇子联袂而至,礼数不可谓不周全,在不明真相的人眼里,无疑是在给南唐吃上一颗定心丸。只是为赵楷加封的楚王和江南道节度使一职,却让所有事情都变成了欲盖弥彰。赵光突如其来的四子封王,将本就不甚清晰的凌国朝堂,尤其是皇储之事搅得更是混乱,赵楷看似可享两国之力,得天独厚,只怕是过犹不及,生出祸患啊。 想到这里,张不周不禁苦笑起来。南唐家大业大,哪轮得到自己这个外人操心,相比于赵楷,赵隶才是自己绕不开的麻烦事。倘若有朝一日,赵隶真的顶替张韬接了剑南道节度使一职,自己就是张家的罪魁祸首。 凌国的朝制,大部分是仿前朝而设 (本章未完,请翻页) 。除了作为朝堂框架的三省六部制以外,最为重要的,便是前朝所创用于招揽天下英才的科举制。 大成享国祚数百年,期间崛起无数世家门阀,通过察举制,将朝廷官员的任命掌握在了手里。为了打破这种趋势,大成制定了科举制,以考定官。这种制度虽然看起来有些用处,实际上收效甚微。因为能够读的起书,用的起纸的读书人,大多都是家境优渥的世家子,对于出身贫寒的学子们来说,光是束修就已经是天大的压力了,又哪来的银子去采买书籍和纸张笔墨?更不用说,满朝官员,能够出题给天下学子的,无一不是饱读经书的世家人,一家人里既有裁判又有运动员,这种看似公平的制度,怎么可能真的公平? 赵光难得的收到好消息,礼部上书,从去岁起要求全国上下各州府县,必须修建官学的事宜,终于已经全部完成。为了这件事,凌国付出了将近半年的赋税,这还不算日后学堂运行起来,发给官府讲师的钱粮俸禄,是笔看似细水长流实则触目惊心的大数目。只是修建官学的提议,在朝堂上没有受到任何的阻力就轻松通过,就连当初还在户部尚书位置上,最擅长精打细算也最是小气的赵守正,都不说二话地举双手赞成。 “朕初登大宝那一年,开了恩科,元丰三年又开了一次科举,按照三年一次的惯例,今年又是开科举的年份了。现在看来,前两次的科举,简直是笑话。朕将那几百个人名翻遍,竟找不到一个出身于世家门第之外的读书人。”虽然收到了好消息,赵光出口的话却还是满满的抱怨。 吴骧虽然身体不佳,还是坚持着守在赵光身边,听他说到这里,忙接话道:“皇上说的是,这天下,是姓赵的天下,不是那五姓七望的天下。若是有朝一日,朝堂之上尽是同姓,那皇上您,可能会受到多少蒙蔽就不可知了。” 赵光点头道:“说的对,也不对。五姓七望一说,虽说由来已久,不过在朕看来,只是坊间谣传。别的不说,光是胶东道的林家,当年号称胶东第一姓,现在如何了?连本家的子弟出头无望,都跑来泰安城找当年不被林家家主看得起的张一温,以谋出头了。百年征战,底蕴多么深厚的世家都被消耗的差不多了。这两次的科举,之所以会落得这个结果,其实问题不是出在世家的身上,是出在朝廷的身上,这也是朕决心在凌国上下修建官学的原因。” “上次科举之所以尽是世家子上榜,不是因为他们书读得多,读得好,而是因为他们知道读什么书,怎么读书。寒门难出贵子,是因为他们哪怕有凌云志,也没有跻身处。” 吴骧躬身道:“陛下心系子民,实乃天下之福。” 赵光嘴角带笑,手指虚点:“你呀,越来越滑头。朝臣们溜须拍马的本事你少学,我身边说真话的人啊,可是越来越少了。” 吴骧道:“奴说的话句句属实,没有半点夸张啊。” 赵光很给面子的开怀大笑,只是笑到一半又忍不住咳嗽起来,好不容易舒缓过来,驻守殿外的小黄门进门来报:“启奏陛下,燕王殿下到了,正在殿外候着。” “宣他进来” 赵光的第二子,现任国子监弘文馆掌馆的燕王赵行,往常也是这间殿内的常客,不过大多时候,是为了给作为皇帝的父亲进言而来。像今日这般被皇帝主动召见而来,却很是少见。 相比于赵光面相中的刚毅,赵行更像其生母,娴贵妃的气质。温和如玉的赵行甫一成年,便在宗正寺的主持下娶了一位出身不高,但家世清白的小户之女。成亲以来,虽然那女子至今膝下无所出,可赵行与她依然是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宗正寺几次建言要他再纳上两个侧妃,都被他拒绝了。前段时间赵行感染风寒在府养病,因此错过了成为唯一一个可以在朝堂之上亲获加封王位的皇子的机会。等到赵行知道了旨意,竟然像一名普通的官员一样,连上奏折,言称自己德行尚浅,不肯接受王位和节度使之位的册封,只是被赵光丝毫不留情面地狠狠训斥了一番。这个消息传出来以后,朝中很多持观望态度的大臣,都忍不住按照摇头。 “臣参见陛下,吾皇万岁。”和其他皇子自称儿臣不同的是,赵行一向只自称“臣”,也不尊称父皇,而是像朝臣一样,规规矩矩地称陛下。 吴骧提醒过几次,见他依旧我行我素,也就随他去了。好在赵光对此并不很是在意。 “起来,不用这么拘礼。今天找你来,既有公事,也有私事,先说私事,你三弟远赴南唐,返程之日还遥不可及,你最近没事的时候,可带王妃多入宫中,以宽解你母妃思念之情。” 赵行应下。 “公事嘛,与你国子监和弘文馆有关。你在国子监的时间也不短了,有何见解?” 换做寻常官员,大概会有百种委婉说法,只要是在官场上修炼了几年的大小狐狸,恐怕都不会像赵行这般回答:“臣观国子监,无论祭酒,讲师,学子,俱喜空谈议政,做锦绣文章,词藻华丽却空洞无比,全是无病呻吟。若说我朝政治不清,朝纲不明,使贤人无以出仕以致怀才不遇,此番酸词尚可理解。可陛下自登基以来,广开言路,吏治清明,无半点不公不平之处,故臣以为,国子监中之风气,于国无益。” “那弘文馆呢”?赵光对赵行的回答,似乎不出所料。 “臣创立弘文馆以来,力主将诗文并行,前者抒情叙景,重在平仄和韵脚;而后者则不拘一格,但求将事说清,将理说明。” 赵光道:“朕让你去国子监,执掌弘文馆,现在看来是个正确的决定。赵行,朕现在有一件大事,要交给你去办,有没有信心。” 赵行俯身在地,行君臣之礼道:“臣赵行,必竭力为吾皇分忧。” (本章完) 70beikan 第一百一十八章 寿宴 赵光似乎想笑,又觉得有些不太合适,半晌道:“你毕竟是朕的皇子,也是凌国的皇子,让你做事,不仅是作为臣子,也是作为儿子帮朕分忧。” 赵行难得的机灵了一回:“儿臣明白了。” 赵光道:“之前两次的科举,朕不是很满意。金榜题名的都是世家子弟尚且不说,光是这题目就有失偏颇。对于圣贤之言的解读,有多少人就会有多少个版本,主考官的个人喜好,就决定了哪一类考生可以脱颖而出,朕有意改变这个情况。在秋闱之前,由你出面,对圣贤之言进行解读,以后都以官家的版本为准。你明白朕的意思吗?” 赵行虽然为人木讷,但甚是聪颖,赵光的话看似简单,其实内含深意。简单来说,赵光对于朝中的门阀世家掌握着圣人之言的解读,并通过科举等手段大行其道很不满意。天子代天牧民,只有天子所述才能成为金科玉律,而这件事如果让朝臣去做,必然会遭受巨大阻力,掌握着经学传承的世家一定不会放任皇帝剥夺他们的话语权。所以,由自己出手,最为合适。“父皇的意思,儿臣明白了。只是儿臣并非治学大家,就算有所注解,也未必能让人信服。” 赵光笑道:“不错,所以朕想到了一家人,皇儿如果能说动他们帮手,必然能成事。” 赵行颇为好奇,听赵光的意思,这“一家人”的地位可是不低。 “圣人经意的传承,普天之下只有“一家”之言可称经典,那就是吴家。朕即位以来,数次相邀,可吴家人都拒绝出仕,这次由不得他们了。若是还不肯奉诏听命,朕的脾气也不是那么好的。不过嘛,礼贤下士才能招徕报效之人,朕的意思是,皇儿亲自去一趟,盛情相邀。” 赵行恍然大悟。圣人也不是生而为圣的,圣人原本也是有姓的,那就是吴姓。现在半隐居半幽禁在剑南道蜀州城外的吴家,便是先贤吴圣的后代。若是吴家人肯出面,亲自作《五经注解》,想必世家门阀的反对声音,会瞬间消失。“儿臣愿往。” 赵行退去后,吴骧道:“陛下,那吴家人自号文人风骨,燕王殿下此行,能有几分成功把握。” 赵光目光如电,自信道:“之前嘛,朕只有一半的把握。但县学已成的折子送到以后,朕有九成的把握了。对吴家人来说,圣贤之言就是他们的命脉,如果这次还不肯出山,朕就自己找人对吴圣的学说进行注解,除这一版本之外,俱为邪说。要想不失去安身立命之根本,吴家人没得选。” 吴骧好奇道:“那剩下的那一成是?” 赵光笑道:“剩下的一成,是看他吴家人,到底有没有风骨,拿不拿得出勇气,以死明志,宁死不屈。” 南唐虽然只有两州之地,可在宫廷礼仪一事上,也是规矩繁多。原本以为只是去吃个饭,没想到南唐还派了礼部的官员来教导。寿宴前的两天,张不周哪里也没去上,光顾着和谷雨、秦沧澜一起学习礼仪。谷雨自不用说,本就是礼数周全,没想到秦沧澜也对皇室礼仪颇为了解。面对张不周的疑问,秦沧澜傲然道:“为师当年行走江湖,无论到哪都是座上宾。这南唐皇室虽然没来过,不过都是大同小异,早就见识过了。” 尴尬的张不周成了唯一一个需要重点学习的人,和礼部的官员学习了两天,枯燥到了极点,总算是熬到了寿宴的正日子。 天还没亮,张不周就被二女从床上拽了起来洗漱打扮。一身崭新的白色长衫,青色的腰带上,左佩玉,右悬剑,显得他气质出尘。白露帮他整理衣服,忍不住道:“公子今日如此英俊潇洒,那南唐的公主说不定会后悔。” 张不周笑道:“皮囊只是外在,公子我更喜欢有趣的灵魂。” 平日里邋遢的秦沧澜今日也换上了一袭青色衣衫,头发和胡子梳洗过,将打结的地方都理顺了,配上那厚重的抱朴剑,倒也有几分剑神的气韵在了。 南唐朝廷早早地就派了人在门外候着,从李欢歌的庄园到皇宫并不太远,众人赶到昌隆皇城的时候,日头才刚刚露出一点金黄。借着晨曦的天光,张不周打量着眼前的宫城。 青砖砌成的宫墙,以正中的紫极门为界,向南北两侧延伸。红色的瓦顶下,每隔十步就悬挂着巨大的灯笼,上书昌隆永寿四字,眼下天还没亮,灯笼未熄,烛光在笼中跳动着,将四字打在地面上和宫墙上,煞是好看。紫极门的正中,悬挂着一块匾额,鎏金的“紫气东来”在晨曦中熠熠生辉。 沿着宫墙而立的侍卫们,五步一组,刀剑齐配,不过在剑鞘上都绑了红色布条,少了几分肃杀之气。原本以为可以直入城中,没想到还要在门外等候的张不周无所事事地四处张望,在右前方发现了赵隶和赵楷一行。赵隶的目光也发现了他,友善地笑了笑。赵楷顺着他的目光发现张不周,嘴角浮现一丝冷笑,做了个游泳的动作。 张不周一阵头痛,这小子年纪不大,心眼更小,就这么点事还过不去了。自己都被他打下水了,还来挑衅。 二人身后,一看就是随从打扮的两个人更加吸引目光,前者是那天让张不周吃苦头的铁拐齐昆仑,此时站在赵楷身后,脸上还是标志性的笑。另一个,则是周身穿着黑色的铠甲,腰间两把佩刀,一把如圆月,一把如柳叶,半张脸覆着同样黑色的遮面,只是露出一双眼睛,眼神冰冷得很。他似乎对其他人都不关注,只是死死地盯着昌隆城上的皇城二字。 等到日头从云层间露出整张脸,南唐皇城内响起五十声巨大钟响,传出很远。钟声过后,小黄门打开了皇城门,高声宣道:“吾皇有旨,诸位使臣远道而来,很是辛苦,朕不胜感激。故设下酒宴,请各位 (本章未完,请翻页) 同饮同乐,以贺寿恭。诸位,请移步。” 在场之人,按照身份来排,赵隶和赵楷毋庸置疑地拍在第一位,之后则是南诏的一位皇子,再之后是西凉的两位王爵,最后才是张不周一行。张不周暗自吐槽:吃个饭而已,还搞这种论资排辈。 随着引路的小黄门前行,一个巨大的宫殿出现在众人眼前,入得殿来,只见软榻香案摆成环形,围坐一周。南唐的国主和朝中大臣均已落座,李煜带着皇室成员端坐主位,与朝臣面向相对,两侧则是留给各国使臣的位置。 那日见过一面的礼部尚书孙霄霆,今日也是一身盛装,站在大殿的正中央,当赵隶和赵楷迈入大殿的那一刻,年过半百的孙霄霆竟发出极为响亮的声音:“凌国贺寿使团,蜀王赵隶,楚王赵楷殿下到,恭迎上座!” 孙霄霆的话音落下,李煜端坐主位,朝着赵隶等人微微点头,算是打过招呼。而殿门口的八位力士突然齐声喊道:“贵人登殿,恭迎上座。”,响亮的声音吓了猝不及防的张不周一跳,这才明白这八个人是干嘛的。原来大殿太大,声音传不出来,这八个人就是人形传声筒。 排在他前边的几拨人依次被通传进殿,张不周光顾着揉被震疼的耳朵,连他们叫什么都没听见。等轮到了自己,孙霄霆高声道:“凌国镇国公张韬之孙,张不周到。” 原本以为不会有多少人注意到自己,没想到除了端坐主位的三人齐展笑颜外,连西凉和南诏的两拨人也盯着自己。略一思索明白过来,恐怕不是冲自己,而是冲张韬。这些年来,蜀军和南诏兵、西凉兵不知打了多少仗,早已成为死仇,作为仇敌之孙,自己受到些关注也不足为奇了。 按照礼部官员教的,众人行了南唐这边的礼节,等到落座以后,张不周偷偷打量着位于主座的那位,虽然冠冕龙袍加身,可是微胖的身材没有增添威严,倒是有几分喜感。对这位号称“人间诗仙”的南唐国主气度,张不周表示见面不如闻名,很是失望。左手边的女子穿戴华丽,正是那日所见的南唐国母宋悔,右手边那个一身粉裙,也在朝自己这边打量的女子,不是俏丽的李欢歌还是谁。张不周手放胸前,遥遥地和她摆摆手,惹得她一阵娇笑。 这种大型的宴会,自然是分餐制。张不周坐在第一排,身后是谷雨和秦沧澜,每人面前都有一个小几,旁边站着一位身着宫装容貌端庄的宫女负责斟酒上菜。现在还不到饭时,桌上只有酒,没有吃的。早早就起来的张不周也没顾上吃早饭,此时肚子已经在造反了,不禁叫苦不迭,只好四处张望来转移注意力。 在他的上首位置,是那位南诏来的皇子,身上的衣服造型奇特,一层又一层五颜六色的布匹披在身上,张不周看看逐渐升高的日头,很是为他担心,一会儿还不得热死。 与自己相对而坐的,则是西凉的两位王爵,虽说西凉与南唐相去甚远,但据说南唐国祚初立之时,大量的物资都是西凉人不远千里绕路支援的,也不知道这两方是如何结下的交情。李煜过寿,西凉特意为此上了国书给赵光,申请借道而行。两国的交战已经告一段落,赵光也就宽宏大量地允许了。 西凉人的上首,就是赵隶和赵楷二人了。两位皇子今日都是一身金色锦袍,说不尽的华贵。落座以后,赵隶体态端庄,气度和蔼,赵楷则是不拘小节地摊开双腿,用手撑着后边的丝绸软枕,很是不羁。 至于一些地位不够的贺寿之人,在大殿之外,还有数个要小上一些的座位,此时也已经坐满了人。宫殿门口处站着八个力士,上身赤裸,只是斜挂着两根红色布条,露出健壮的肌肉来,不知是何用意。 辰末巳初之时,大殿之中的编钟响起来,奏出一首庄重大气的曲子。事先已经了解今日流程的张不周知道,这首曲子便是当年南唐开国国主李鹰顾所作的破阵曲,既是南唐的国歌,也是军歌。乐工们技艺高超,仅凭一首曲子就将众人思绪牵动,竟如同真在战场一般,肃穆萧杀。只是今日算是南唐,算是李家皇族的大喜之日,这曲子似乎有些不应景。 李煜的神情冷峻,一贯喜笑的李欢歌也很是严肃,众宾客倒是有些奇怪,张不周听到上首的南诏皇子便和随从在窃窃私语,言谈间对这首曲子也很是不解。 等到曲子奏,李煜缓缓起身,手中握着一盏酒,朗声道:“朕即位以来,三十余年勤于政事,自问无愧于祖先,无愧于南唐百姓。这第一杯酒,朕感谢上天庇佑,护我南唐得享国祚,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为苍天贺。”见南唐的官员们也都起身,端酒高呼“为苍天贺”,张不周等使臣也都站了起来,满饮第一杯。原本还担心这么早就开始空腹喝酒,这一天下来要喝到难受的张不周,酒一下肚便察觉到不对,这酒淡而无味,与白水相差无几,佯装无事地喝完坐下,只见李欢歌远远地眨了眨眼,张不周心下了然,一定是这小妮子搞的鬼。 等到侍女将酒斟满,李煜又道:“这第二杯酒,朕要敬给自南唐建国以来,为了保护这片土地和子民而牺牲的将士们,为英灵贺。” 张不周只好再次起身,这下子确认了,要么是酒里掺了水,要么干脆就是用酒坛装的水,酒味已经几不可闻。 两杯酒过后,李煜再次举杯:“这第三杯酒,朕要敬给远道而来的各位使臣,祝各国国运延年,既寿永昌,为天下贺。” 除了赵隶和赵楷神色稍有不虞之外,其他国家的使臣倒是喜笑颜开,这种好话,除了野心勃勃的凌国以外,没有谁不爱听。 三杯酒喝完,宗政寺卿李焕代表李家宗室,孙霄霆代表满朝文武,二人捧杯而出来到殿中,躬身行礼后齐声道:“臣等恭 (本章未完,请翻页) 贺陛下寿诞康安,祝陛下龙体康健,祝南唐国运昌隆,国祚绵延。” 众臣也齐声恭贺,共饮满杯。张不周旁观着,这南唐倒是颇有君贤臣忠的意思在,这样的南唐,也难怪当年赵陵和张韬啃不下。 李煜笑道:“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诸位,请痛饮。” 随着李煜的话音落下,从殿外依次走进两拨人,头一拨统一穿着青色衣服,男女皆有,手执长剑,为首的是一名白纱蒙面的女子。而另一拨正相反,衣着颜色无比鲜艳,各不相同,且都是女子,手上空无一物。张不周认出,其中一位正是之前见过的周沐。 那蒙面女子走到殿中,说出的话虽然喜庆,可是调子很是清冷:“青莲剑宗,恭贺陛下生辰安康,山河长寿。” 张不周瞳孔缩小,眼睛也眯了起来,盯着那女子行礼时抬起手的腕上去看,果不其然地发现了一枚小小的青莲印记。其身后众人也如出一辙,同样在手腕处有青莲刺青。 那女子很是敏锐,对张不周的目光似乎有所察觉,低头的瞬间余光扫过他的脸庞,身躯不易察觉的微微一震。 “程宗主有心了,来人,为程宗主赐座。”李煜颔首道。 这女子竟然是南唐最大江湖势力的青莲剑宗宗主,张不周回头问道:“师父,你认识她吗?” 秦沧澜摇摇头:“我当年到访青莲剑宗的时候,还是程白衣当家。现在这位,我也不认得。” 谷雨道:“当年程白衣意外死了以后,原本以为青莲剑宗会一蹶不振,被南唐的其他势力吞掉。正是这位程青衣横空出世,以极其强硬的态度收拢了青莲剑宗的权力,据说当初光是处置宗门中不服气女子当家的长老一级,就杀掉了二十余人。随后更是悍然出手,将蠢蠢欲动的几个门派悉数荡平,让青莲剑宗真正成为了南唐的第一宗门。” 张不周好奇道:“程青衣,程白衣,什么关系?” 谷雨道:“是兄妹” 张不周暗忖,程青衣一介女流,能以雷霆手段迅速上位,可见其心志必定远超常人。按照时间推算,她已是将近四十岁的人了,可是观她举止,是绝对不像的。人家都说权势是男人最好的补品,其实对于女人来说也是一样。 李煜对程青衣似乎颇为重视,殿中小黄门搬来的椅子,竟然不合常理地摆在了他的身侧,南唐皇室成员的位置。二人隔空对话,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说着说着,宋悔也加入了进来,程青衣与南唐皇室的关系,似乎很不简单。 程青衣突然间转头,目光正对上张不周,虽然隔着面纱,可是能很明显的感觉到,她笑了。张不周尴尬地扭过头,看向殿中。 李欢歌不知道什么时候和周沐等人站在了一起,七女穿着七种颜色的衣服,煞是好看。李煜一转头才发现李欢歌离开了座位,宋悔给疑惑的他解释道:“欢歌说要亲自给你献上一份寿礼,还拉了我芳菲剑门下的六个徒弟和她一起。” 场中众人的目光也不禁被气质各异,但都是惊艳动人的七位女子吸引,只见李欢歌行了一礼后,七女摆开架势,迎向场中另一侧的二十一位青莲剑宗弟子。李煜看向程青衣,后者轻声道:“欢歌来求我,配合她在寿宴上献上一礼,我正愁没什么可送陛下的,就答应她了。” 大殿中的编钟和鼓声再一次响起,场中众人也闻声而动。芳菲剑七女全都赤手空拳,每人与三个持剑的青莲剑宗弟子缠斗在一起。进退有据,配合默契,一看就是排练过的。宾客们都是见识过的,对这样的节目并不看在眼里,只是看在七女颜值颇高的份上,给些目光。李煜也精通剑术,虽然觉得乏善可陈,可是看在女儿的份上,鼓励地朝着众人点头。 就在大家以为这是一场寻常可见的剑舞之时,乐声陡然变得急促起来,而随着激烈的鼓点,场中众人的动作也发生了变化。只见一个近身之后,七女手中突然多出了软剑,剑身虽软,剑意却足,连招式也和之前不同,攻势凌厉,剑与剑相接之时,声如鸣金,气势盎然。 所有的观众全都变了脸色,张不周发现,赵隶看似波澜不惊,几案下的腿却变换了姿势,赵楷更是不济,手都忍不住颤抖了起来。 端坐主位的李煜,宋悔和程青衣,三者对视一眼,均颔首赞许。宋悔笑道:“青莲剑宗在程宗主的调教下,果真是今时不同往日。就说殿中这二十一位弟子,二品境界的,就有不下双手之数。放在其他门派,恐怕都请来做长老了。” 程青衣道:“皇后谬赞了。芳菲剑才是真的让人眼前一亮。” 李煜哈哈笑道:“你们两个,就不要在这里相互吹捧了,好好看剑。” 宋悔闻言不再说话,留给程青衣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殿中乐声的节奏再次发生变化,双方的交战变得险象环生。鼓声一声重过一声,一声连着一声,让人忍不住跟着呼吸急促起来。张不周也跟着紧张起来,就要乱掉气息之时,秦沧澜突然出声道:“意守中庭,念通八方。” 这是《青云经》的内容,来不及深思秦沧澜什么时候得到的《青云经》,张不周依言运转起来,几个调息过后,果然平静了下来。 所有人屏着呼吸,大气都不敢出地盯着场中的局势,只听得几乎没有断点的三十六下鼓声以后,双方陡然分开,恢复成交战前的阵势,除了他们的粗重呼吸声,再没半点声音。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李煜站起身来,一边拍手一边大声喊道:“好。”众人也如梦初醒,纷纷叫起好来。 李欢歌稳住气息,行礼道:“儿臣携芳菲剑诸位师姐,为父皇贺,为南唐贺!” (本章完) 70beikan 第一百一十九章 我来试试 李欢歌等人的表演赢得了满堂彩。李煜高兴地站起身来,拉起李欢歌的手:“辛苦皇儿了,这份礼物,朕很是喜欢。” 李欢歌擦了擦头上的香汗,莞尔一笑:“儿臣不辛苦。” 张不周心绪平静下来,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这只是场表演,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压迫感。 秦沧澜道:“虽然看起来是剑舞,其实隐藏了剑阵在里头。青莲剑宗的人看似三打一才和对方战成平手,其实实际交战的话,这个比例反过来还差不多。我当年到访青莲剑宗的时候,他们可没有这本事。姓程的娘们,有点道行。” 张不周问出心中疑惑:“那我是怎么回事,我看其他人也没像我一样这么大反应啊。” 秦沧澜笑道:“小子,好的剑客与剑是有共鸣的,我就说你天生就是练剑的料子。你知不知道,这种共鸣是多少人终其一生苦练都可遇不可求的,没想到你这么轻易就获得了。怎么样,有什么感触。” 扫过场地之中的众人,张不周讪讪道:“没什么特别的感触,就觉得那几个姑娘舞剑舞得挺好看的。” 老秦哼了一声:“暴殄天物。” 剑舞落幕后,场内的气氛一下子热闹起来,李煜传话让大家不必拘束。两派之人退去,换上来一批真正的歌姬,一时间大殿之上歌声飘渺,舞姿动人,觥筹交错间,好一副祥和景象。 寿宴上准备的菜肴很精致,张不周视线扫过大殿,粗略一数竟有不下百人,再加上殿外的宾客,真不知道南唐皇宫内得有多么庞大的厨师团队才能做出如此精美又美味的菜肴来。顾不上替李煜心疼钱,张不周埋头苦吃。刚吃上两口,身侧的谷雨拽了拽他的衣服:“公子” 正忙着大嚼特嚼的张不周抬起头,一个侍女笑吟吟地站在身前:“张公子,陛下有请。”果然,李煜等人正看着自己这边,见张不周呆呆的样子,李欢歌笑得很是开心。急忙嚼了两下道:“请稍等,我马上就过去。” 即便是以他的厚脸皮也不禁觉得有些尴尬,低声问谷雨道:“怎么办。” 谷雨笑道:“公子不用紧张,您和公主有婚约在,早晚要有这么一遭的” 张不周深吸一口气,还是有些紧张,这大概就是前世人们说的见岳父岳母的感觉。不过转念一想,自己的任务是搞黄这桩婚事,那还有什么可焦虑的。用几案上的绸绢擦了擦嘴,张不周起身朝着主位走去。在场之人看起来都在欣赏歌舞,实际上都偷偷关注着李煜所在的主位,见张不周突兀出现,不明真相的人俱感疑惑,知道内幕的人则是表情不一。赵隶嘴角带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小子张不周,拜见陛下。祝陛下福如东海,寿比南山。”按照礼部官员教的,张不周行礼拜倒。 李煜哭笑不得:“你果真如欢歌说的那样,很是有趣。你这个寿拜的,好像我已经耄耋之年了一般。起来,看你行的礼,不伦不类,别叫外人看笑话了。” 张不周讪讪一笑,直起身来,李欢歌用袖子挡着脸,虽然看不清表情,不过抖动的肩膀出卖了她,一定是在笑个不停。李煜得话里,“外人”这个词用的很有意思,别人是外人,自己是什么?自己人?难道李煜还有意促成这桩婚事吗? 见他呆在当场,宋悔道:“你呀,不用这么拘束,来人,给张公子看座。” 两个侍女动作迅速地重新摆上一套案几,坐下以后才发现,自己斜对着的,正是同样后入席的程青衣。这女人好像对自己很感兴趣,目光带笑地盯着自己看了半天。 “怎么样,来南唐这几天,吃的住的可还习惯?”李煜虽然贵为南唐国主,又有词仙盛名,说起话来却如同寻常百姓唠家常一般,内容很接地气。 “承蒙国主挂念,小子一切都好。之前一直听说南唐风景秀美,国泰民和,这次亲至才知果然名不虚传。”张不周答道。 听了张不周的话,李欢歌在一旁隐蔽地做了个手势,是乌龟在水里游泳的样子,原本还有些拘束,一看到这个,张不周差点忍不住笑出声来。假装侧头去看歌舞,瞪了李欢歌一眼。 有其女必有其父,李煜居然好巧不巧地也提起了这一茬:“听朕的臣子说,你在入城时和两位皇子起了冲突,所为何事?” 李欢歌紧紧的握住拳头,强忍着不让自己笑出声。张不周道:“只是一些误会,现在已经没事了。” 李煜点点头:“没事就好,年轻人都气盛,难免有个磕绊,只要不结下仇就好,吵一吵闹一闹也就过去了。等下朕那外甥过来敬酒的时候,朕帮你们居中说和一番。” 张不周暗道,赵楷看起来可不像会听你这位舅舅话的人,别好心办坏事就不错了。 在进殿的时候,张不周的位次是排在后面的,但现在却第一个被李煜叫了过去,看起来还相谈甚欢的样子。赵隶和赵楷心里有数,可南诏与西凉的贵宾就不舒服了。 “外臣打扰了,请陛下见谅。”南诏的那位穿着十几层彩色衣服的皇子,端着酒杯来到众人身前,行了个奇怪的礼。张不周暗自吐槽,一看你就没和礼部的人好好学,行的礼连我都不如。 李煜道:“不妨事。阁罗皇子远道而来,是南唐的幸事,朕也正要找你喝上一杯。” 二人饮尽杯中酒,再次斟满后,那名叫阁罗的皇子却将矛头指向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公主殿下虽为女子,可剑术修养却令人惊喜。不知本王是否有幸,敬殿下一杯酒?” 此话一出,众人脸色都有些不对。南诏人在中原王朝的眼里,还是茹毛饮血的地方,只是能征善战,国力颇强,这才得以在宴席上占据高位。没想到一国皇子,居然如此鲁莽,初次见面就要找别国公主饮酒,一时间众人竟不知如何应对。 李欢歌不慌不忙,将桌上的酒杯拿到下面道:“实在抱歉,我不饮酒” 看好戏的张不周差点笑出声,李欢歌真是阴损,当人家的面这么说,真是不给面子到了极致。 阁罗面色尴尬道:“公主殿下真会说笑。” 李煜打圆场道:“我这个女儿确 (本章未完,请翻页) 实不善饮酒,还请皇子见谅。” 见阁罗被这对父女搞得不知如何收场,张不周端起杯道:“来来来皇子殿下,我陪你喝一杯。”李欢歌却偷偷拉他的衣服,小声道:“你伤还没好,不能饮酒。” 张不周这才确定,把自己的酒换成水的,就是李欢歌。没想到她是因为这个,心头涌过一阵暖流,微笑着摇摇头,示意不碍事。 阁罗王子将二人的动作收在眼底,看着张不周举起的酒杯,竟挥手将那杯酒打落在地:“本王在和公主说话,你算个什么东西。” 乐声刚好到了一个节点停了下来,好在南唐的酒杯是金银所制,落地以后并未打碎,不过也发出了丁零当啷的声音,惹得殿中人纷纷朝这边看来。 李煜面露不虞,宋悔则是怒容明显,李欢歌更是直接站了,怒目而视。 眼见气氛紧张,张不周却笑出了声,俯身将杯子捡了起来,一边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一边笑道:“我当然不是什么东西,难道阁罗王子是个东西?” 没有人附和他的笑话,气氛变得冰冷,忽然有人拍起手大声道:“怎么能这么说呢,阁罗王子当然不是个东西了。” 张不周循声望去,说话之人竟是赵隶,赵楷跟着他站起身,二人一起向这边走来。 “舅舅,您这皇城的守卫怎么也不好好核对一下身份,什么阿猫阿狗的都敢放进来,在大殿之中狂吠,吵得我头疼。”赵楷。说话更是阴损。 没想到二人竟会报告,自己说话,只是如此嘲讽,恐怕会激怒阁罗。果然,南诏皇子已经脸色铁青,本就不怎么精通中原话的他一时不知道如何反击,只能用几乎喷出火来的眼睛盯着说话最恶毒的赵楷。 二人却不去看他,自顾自地行礼道:“拜见舅舅,舅母。” 李煜道:“你这小子,终于舍得来拜见我了。之前相邀总是不肯出现。”转向赵隶又道:“蜀王殿下不必多礼,您怎么能和他一样叫呢。” 赵隶笑道:“国主大人有所不知,熹贵妃虽不是我的母妃,但一向对我视如己出,关爱有加。我和四弟一起叫上一声舅舅,不吃亏。” 李煜爽朗大笑:“好,好,那我就受下了。” 见众人谈笑风生,将自己晾在一边,阁罗的脸色更加难看:“你们两个,不要多管闲事。” 赵隶走到张不周身边,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冷冷道:“张不周是我凌国国公的孙子,是凌国的人,本王是凌国的王爷,怎么能叫多管闲事?倒是皇子你,虽然身为皇子,怎么连尊重人都不懂。是不是过了几年舒坦日子,连当初上书请降的折子都给忘了?本王不介意好好聊聊你,什么叫礼。” 张不周不知道赵隶到底想干什么,真的是因为他说的这个原因在为自己出气吗? 见阁罗已经出离愤怒,李煜不得不站出来:“好了好了,诸位远来是客,又都贵为皇子亲王,不要失了身份。能否看在朕的面子上,各退一步,今日是我的寿宴,可不要砸了场子。” 阁罗愤怒道:“就算他们两个是皇子,这个人呢,他又算什么?本王说话,他凭什么插嘴,还要替公主殿下饮酒,他有什么资格。” 张不周暗自叫苦,这位王子殿下见在场之人都身份尊贵不好欺负,这矛头干脆只冲自己,还没来得及解释,李欢歌突然道:“张不周与本公主自幼便有婚约,以后是我南唐的驸马,这个身份,够了吗?” 李欢歌的声音落下,大殿之中一下子变得吵闹起来,所有人都在窃窃私语,张不周感觉几百双眼睛都在盯着自己。尴尬地转过身向李欢歌问道:“你干什么,还嫌事情不够乱吗?” 李煜面色震惊,极力隐忍着怒气,宋悔也是一脸不快。赵隶面带笑容,一副看好戏的样子,赵楷虽然也在笑,可嘴角的冷意却十分明显。 最为奇怪的,是那位始终蒙面的青莲剑宗宗主程青衣,似乎什么事都无法惊扰到她,自顾自地斟酒,彷佛什么都没发生。 和她最像的,要数秦沧澜。老秦手里拿着一只鹌鹑,连骨头都给嚼碎了,再配上一口美酒,闭上眼一脸享受的样子。 李煜瞪了李欢歌一眼道:“阁罗王子莫怪,这件事说白了是我李家的家事,因此没有对外公开。” 阁罗更是尴尬,看众人的样子,便知道这并非临时编造出来骗他的谎话,看来是真有其事。即便是不懂中原规矩的他也知道,当着人家未来夫君的面找人家喝酒,也难怪丢了面子。 南诏的随从终于反应过来,将不知如何是好的阁罗引回了座位。赵隶拍拍张不周的肩膀:“那天在城关口的事,真是对不住了。早知道你是国公的孙子,本王应该早一点出手拦下四弟的。” 见赵隶使了个颜色,赵楷也不情不愿地道:“张兄,那天得罪了。” 李煜哈哈笑道:“朕刚才还说帮你们说和一番,没想到你们自己就化干戈为玉帛了。这就对了嘛,年轻人,吵吵闹闹不算什么。来,一起满饮此杯。” 张不周表现得毫无芥蒂,痛快喝下杯中酒。 回到座位上以后,谷雨满脸忧色道:“公子,怎么会这样。” 张不周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李欢歌在想什么。” 见阁罗一脸怒容地盯着自己,好像恨不得将自己生吞活剥一般,张不周若无其事地给了他一个笑脸。阁罗似乎想起了什么,回头和坐在自己身后的一个老者悄声说了几句话。片刻后,阁罗说道:“久闻南唐号称诗剑双绝,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按理说不该班门弄斧,不过我南诏也有醉心于剑道之人。小王的侍卫鲜于哀,想献艺于陛下,请诸位指教” 名叫鲜于哀的侍卫站起身,大概五十多岁的年纪,看起来就像是寻常老头。他的脸上满是皱纹,又因为常年在南诏生活而晒得黝黑,但细看之下,张不周还是发现了他不太对劲的地方,他居然没有眉毛和胡子,头上戴着一顶南诏特色的帽子,看不出来有没有头发。 李煜和宋悔对视一眼,后者虽然皱着眉头,可还是轻轻点了头。阁罗刚被众人折了面子,现在想出出风头, (本章未完,请翻页) 也是可以理解的。李煜道:“阁罗皇子有心了,那就请令仆展演一二。” 众人都是一幅看好戏的样子,尤其是南唐朝廷的官员们,更是毫不掩饰地面露嘲讽之色。别人不用说,光是今日在座的两位女子,就可以说是南唐剑道的最顶尖人物,剑术修为深不可测。南诏这种蛮荒之地,有个会用剑的,又能有多会? 在鲜于哀拔出自己的剑以后,哄堂的大笑声将这种嘲讽氛围推向顶点。只见鲜于哀手里的剑,剑柄以下的部分窄到不行,与其说是剑,更像是一根细细的棍子,只是棍身周围和顶端都有不易察觉的刃。赵楷更是干脆直接出声嘲讽道:“喂,你们南诏连什么是剑都不知道的话,还是不要丢人现眼了。” 阁罗瞪了他一眼,冲鲜于哀使了个颜色。在鲜于哀动起来的那一刻,秦沧澜突然道:“小子好好看,这人的剑术很高。” 秦沧澜都这么说了,张不周连忙坐直身子放下筷子,死死地盯着他的动作。 鲜于哀的剑法很奇怪,原本以为过了缓慢的起手式,会变得精彩起来,没想到就这么一直慢慢悠悠,一板一眼地做着看起来确实有点像剑法的动作。不同于外行人,宋悔等人的表情逐渐凝重起来,这看似平平无奇的鲜于哀,施展的当真是一套极其高深的剑法。连程青衣都忍不住开口道:“这人绝不可能只是个随从那么简单。” 鲜于哀的动作越来越慢,最后的一式,他闭上双眼,剑身直刺向前,彷佛在突破空气中的某种禁锢一般,近乎凝滞地缓缓向前,终于彻底停下了动作。一直死死盯着的张不周,随着他的动作屏住呼吸,回想着他刚才用过的招式,隐隐有所感悟。 就在众人以为表演结束之时,鲜于哀猛地睁开眼睛,动作陡然变得迅速起来,细如尾指的剑身在空中连续划过,破空声不绝于耳,目之所及,尽是一片残影。几个呼吸间,鲜于哀攻出七七四十九剑,惹得在场之人一阵惊呼。 前半程极慢,后半程极快,剑舞本已近无声,又于无声处起惊雷,张不周眼睛瞪大不敢眨一下,生怕错过那一瞬的几式剑招,直到鲜于哀摆了个漂亮的姿势收剑,张不周闭上双眼,脑海中放幻灯片般闪过记住的动作。突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小子,这酒酿丸子不错,刚好解刚才那道蜜芽焖鸡的腻,你试试。” 张不周一脸震惊地看着秦沧澜手里如同汤圆一般的吃食:“师父,你就算心疼徒儿想给我吃的,也不用直接用手抓。” 秦沧澜嘿嘿一笑,将那丸子扔在桌上:“为师的手干净的很。” 被打断的张不周无可奈何地摇摇头,重新闭上眼再次回忆起来,只听得秦沧澜的声音又响起:“丫头,你那肉脯吃不吃,不吃的话就给我。刚好用来下酒。” 张不周怒气冲冲地扭过头:“师父,你能不能安静一会儿” 秦沧澜敲了敲他的头:“跟师父说话还敢这个态度,真是欠揍。” 重新进去回忆状态的张不周,尽管努力集中精神,可却什么动作都再想不起来,秦沧澜两次打岔,搞得自己全忘了。 看张不周一脸幽怨地转过来,秦沧澜喝了一杯酒笑道:“小子,我是要你看,没有要你记。他的剑招再高明,对你来说也是不合适的。这天下本就没有必胜的招式,更何况,似我者生,学我者死的道理你没听过吗?学他的招式,有什么用。你要做的,是记住他的状态,说的直白点,就是他的剑意。” 张不周暗自吐槽,剑意,剑道,这种形而上的东西让人怎么记住,还说的直白点,哪里直白了。 鲜于哀表演完,没急着回座位,而是站在场中行了个礼:“外臣自年幼起开始练剑,醉心剑道已有四十余年。只是,闭门造车者往往会坐井观天,不知天高地厚。因此今日外臣斗胆,请诸位不吝赐教。我们,以剑会友如何。” 张不周暗自偷笑:这南诏人也不知道怎么学的中原话,说起成语来一套一套的。只是他说的话虽然简单,却让人不得不重视。这所谓的赐教,其实是赤裸裸的挑衅,言下之意就是,若是没有能够赐教的话,那在场之人无疑是在默认一件事: 在剑道一途上,在场的所有人,你们,都不如我。 阁罗终于露出了笑脸,兴奋之下和另一个随从连饮三杯。李煜目光凝重,他虽然粗通剑道,但自身的实力和眼光都要差上一些。转头望向宋悔,见她无比凝重,便知道殿中那位等人赐教的人物不好对付。 焦虑之际,李欢歌站起身来:“父皇,母后。我南唐以诗剑立国,今日万不可在外邦人面前丢了面子。母后贵为一国之母,不可下场,我去比较合适。” 宋悔摇摇头:“你不是他的对手。他虽然在刻意隐藏实力,不过一个一品下境界还是相去不远的,以你的功夫,在他手下过不了三招。” 见宋悔说的坚决,李欢歌也没了法子。 阁罗高声道:“怎么,大家都这么小气吗,不愿意赐教?这样,不如拿点彩头出来,凡是胜过我这奴仆的,我就答应他一件事,而要是输给我这奴仆的,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张不周听到他的话,眼睛一亮,回头和秦沧澜窃窃私语了几句,老秦先是摇头,随即看了宋悔和李欢歌等人一眼,点了点头。 阁罗算准了今日在场之人,能够与鲜于哀一战的,无非也就两人,宋悔和程青衣,偏偏这二人都因身份所限,不能下场,这才给了他耀武扬威的机会。就在众人对他的嚣张行径咬牙切齿之时,一个声音响起:“我来试试。” 阁罗笑容僵在脸上,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和鲜于哀差不多年纪的老头,头发胡子花白一片,手上拿着一只蜜糖烤制的鸡腿,送到嘴边咬了一大口,蹭得满脸都是油。阁罗不可思议地问道:“刚才的话,是你说的?你再说一遍?” 老秦又狠狠咬了一口之后,将鸡腿放下,从地上捡起自己的抱朴剑,边嚼着边含混不清地说道:“怎么年纪轻轻的,耳朵还不如我这个老人家灵敏” 秦沧澜指向站着的鲜于哀,高声道:“我说,我来试试。” (本章完) 70beikan 第一百二十章 诗与剑 秦沧澜的做派引得众人一阵发笑。在这种情况下,郑重其事地派出哪个高手来都不太合适,反倒是看着一幅邋遢样子的秦沧澜,不光压了阁罗的嚣张气焰,还能好好地恶心他一把。 阁罗一脸怒气道:“你是谁家的奴仆,别捣乱。” 张不周站起身,举着手道:“那个,这是我师父,也是个练剑的。” 阁罗咬牙切齿:“又是你。好,既然如此,那就请阁下赐教。” 秦沧澜摇头晃脑道:“指教谈不上,不过嘛,我俩都是一把年纪了,老头打老头,这样才公平。” 原本是高大上的剑术切磋,让秦沧澜说的好像街边老头斗殴一般,殿中笑声比之前更大。 李煜不得不站出来,双手下压,示意众人噤声:“既然大家都有兴致,那就这样,今日在场之人都是见证,不过还请二位,点到为止。” 二人摆开架势,正要动手,张不周却突然又道:“先等一下。” 阁罗冷笑道:“怎么,后悔了,晚了” 张不周摇摇头:“不是后悔,我是想跟皇子殿下先将彩头敲定了。不知道皇子在南诏有多少力度。” 阁罗傲然道:“随便你说,只要是南诏能做得到的,我都能做主。” 张不周道:“诸位都听到了啊,阁罗皇子果然是个体面人。那好,我的条件是,如果我们赢了,南诏每年要给我剑南道送上举国产量一半的甘蔗,注意,是送,不是卖。” 南诏地处南方,气候常年湿热,最适合甘蔗生长,制糖也就自然成了南诏的支柱产业,每年光靠卖糖,就能从周边各国攫取大量钱财。不过南诏的制糖工艺极其落后,产的糖也是杂质颇多的黑红砂糖。 这个彩头倒是出乎众人意料,凌国并没有制糖的技术,这些年都是从外国采买,张不周要这么多甘蔗干什么?赵隶目光灼灼地盯着张不周,似乎想要从他的脸上看出什么端倪。 阁罗眉头紧锁,甘蔗这东西,又不能当饭吃,也不能做马匹的粮草,算不上什么重要物资,张不周偏偏张口就要半数,一定有古怪,可是没听说剑南道有制糖的工艺啊?狂言已经放了出去,要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反悔,自己就会沦为天大的笑话。思来想去,阁罗看了鲜于哀一眼:“这个赌,本王接了。不过本王也要先说赌注。” 张不周耸耸肩:“但说无妨。” 阁罗手指李欢歌:“如果你输了,就要放弃和南唐公主的婚约。” 南唐之人都是一脸怒色,就连好脾气的李煜也瞪大眼睛,气势逼人。李欢歌盯着张不周,等着他的回答。 张不周心里笑开了花,这个赌打的,真是妙。赢了血赚,输了不亏。阁罗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此行就是为了搞黄这桩婚事。不管李欢歌的眼神,张不周笑道:“好,我答应了。” 明明是预料之中的答案,李欢歌却没来由的一阵失落。宋悔察觉到她的情绪变化,关切地看了她一眼,李煜似乎颇有些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 南唐的朝臣方向,议论声骤起,都在小声指责张不周的不知好歹,和堂堂一国公主的婚约,居然被他拿来当赌注,实在是不给南唐留颜面。 赵隶笑着和身后的黑甲人道:“这张不周,倒真是一个聪明人” 面目遮挡很严实的凌放道:“情势所迫,也由不得他不这样做。看起来,那南诏的皇子似乎对南唐的公主,情意深重啊。” 赵隶冷笑道:“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如果南唐和南诏结了亲,凌国南方,从此别想安生了。” 凌放点点头:“看那小子的样子,似乎自信满满,不认为自己会输,也不知道他是哪来的底气。南诏的那名剑客,剑术颇高,即便是我也未必是对手。” 一直安静呆在一旁的齐昆仑有些诧异地偷偷看了凌放一眼,凌放一路行来一直身披黑甲,手下有一支同样装束的军队,原以为他是某支秘而不宣的军队首领,没想到还是个武道高手。不过嘛,齐昆仑目光转向场中那个拄着剑,闭着眼,看起来昏昏欲睡的身影,笑了起来。 李煜虽然有些不快,可他没有办法阻止张不周,只好勉为其难地点点头。李欢歌对秦沧澜一直看不顺眼,此时却无比希望他能战胜对手。 鲜于哀拱手行礼:“在下鲜于哀,手中长剑名为引蛇,请了。” 秦沧澜似乎被人吵醒一般,唧唧嘴:“啰里八嗦” 鲜于哀眉头一皱,这个人一点礼貌都不讲,就是不知道他是恃才傲物不将自己放在眼里,还是狂妄自大,不知所谓。冷哼一声,手中长剑突然刺出,人也跟着欺身而上,只留下一道残影,眼见着那细长的剑即将到秦沧澜的身前,众人无不屏住呼吸,阁罗嘴角浮现一丝冷笑,这老头也太慢了。 就在鲜于哀的剑离秦沧澜只剩半尺之时,秦沧澜动了。一脚踏地,抱朴剑离鞘而出腾空而起,刚好挡住引蛇剑的去处。引蛇剑刺在抱朴剑身之上,弯成一个看起来已经到了极致的弧度,为了不让剑身折断,鲜于哀只好撤步。 秦沧澜一贯得理不饶人,鲜于哀一退,抱朴剑顺势反客为主,右手将抱朴剑握在手里,一招势大力沉的横扫千军,直攻鲜于哀的腰身。见抱朴剑厚重无比,鲜于哀知道不能硬抗,引蛇剑真如灵蛇吐信一般,巧妙地点在抱朴剑的剑尖之上将其弹开。秦沧澜招式用老,还没来得及变招再攻,鲜于哀已经仗着引蛇剑的灵活再次攻出一招,秦沧澜只得撤剑自救。 转眼间二人已经交手两式,程青衣突然转头看向关切地盯着场中局势的李欢歌,语气冰冷地开口问道:“张不周派出的到底是什么人?” 另一位剑术大家宋悔也是皱眉道:“此人虽然招式不甚精妙,但走的是大巧不工,重剑无锋的路子,剑意沛然如大江,绝非 (本章未完,请翻页) 等闲之辈。欢歌,上次在床上好像没见过这人?” 李欢歌咬了咬嘴唇,见二女一起逼问自己,只得说道:“那是秦沧澜。” “什么?” 两位女子剑术大家惊呼出声,连李煜都惊的张开了嘴。只不过宋悔在震惊之后又变了脸,愤恨和悲伤交织,程青衣则是在惊讶过后,变成了一幅原来如此的表情。 李煜道:“秦沧澜不是退隐江湖二十几年了吗,还有人说他死了,怎么会突然出现。” 李欢歌道:“具体是怎么回事儿臣也不清楚。我只知道他死缠着张不周要教他练剑,从渝州城离开之前,二人已经行了拜师礼。上次母后去接我,想必他是无颜面对,躲了起来,这才没有碰上。” 宋悔脸上凄苦更甚:“我本以为他真如江湖传言一样死去了,没想到还好好地活着。可是我师父她…”说到这里,身为一国之后的宋悔脸上竟如同一个失去亲人的小女孩般流露出悲伤痛苦,深知当年内情的李煜叹息一声,伸手揽住她的肩膀。 李欢歌一脸疑惑,原本以为母后听到秦沧澜的名字后会勃然大怒,可是看她的反应,似乎远大于仇恨。 程青衣道:“当年的秦沧澜何等风流,剑神的名号我从小就听大人们讲个没完。兄长还在世时,对当世的用剑大家做了个排名,将秦沧澜当仁不让的排在第一,对他的剑气纵横三万里,一剑光寒十九州极为推崇。甚至不惜折节相待,多次相邀才请的秦沧澜来青莲剑宗做座上宾。真是没想到,这些年销声匿迹的秦沧澜,竟然变成了这副模样。不过,既然是他出手,那名叫鲜于哀的南诏剑客,必然讨不了好去。” 李欢歌摇摇头:“我听他们说秦沧澜当年与人交战落败以后,境界大跌,如今只是二品巅峰的伪境。” 众人闻言看去,果真意外地发现,秦沧澜居然在不知不觉间隐隐落了下风。 二人都是年事已高,即便武夫有炼体一说,远比同龄人身体要好,可秦沧澜毕竟是境界不如以前,手中的抱朴剑又厚又重,和剑身轻巧,招式灵活的鲜于哀比起来,要多费上不少力气。鲜于哀也发现了这一点,招式越发灵动,一招快过一招,秦沧澜竟然有些应接不暇。抱朴剑仓皇四顾,竟是一直在防护周身,没法还击。 张不周面色凝重,一直以来没遇到够分量的对手,对老秦的实力现在到底怎么样没有直观感受,现在看来,一方面阁罗敢让鲜于哀在剑道顶尖的南唐施展剑术并出言挑衅,确实是因为有底气;另一方面则是可以判断,老秦当年的落败,对他影响非常深远。 眼见老秦被逼的逐渐烦躁起来,招式的施展已经不像之前那样到位,张不周也跟着急起来,忍不住出声提醒:“师父,别跟他斗快。” 阁罗冷笑一声:“怎么,师父打不过,徒弟做援手?你干脆下场帮他一把好了。” 众人也纷纷看过来,张不周尴尬不已。高手过招,都是要尊严的,外人出声提醒确实不太合适,可是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老秦落败,赌注输了不要紧,只是如果今天在这里再次落败,本就心境受损的秦沧澜恐怕再也无法重回剑道巅峰了。 “慢下来,要慢下来,怎么办呢”,焦急不已的张不周突然想起来前世以慢制快的绝世武学,被他教给张韬的健身功法。 “他强由他强,清风拂山岗。”张不周再次开口,却是出乎意料的一句诗词。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张不周是什么意思,在这个关头作的哪门子诗,更不用说还是如此直白的一句,丝毫没有诗词美感,只有程青衣和宋悔眼前一亮。“好聪明的小子。” 李欢歌境界不够,不明白母亲的赞许因何而来,目光落在张不周身上,只见他站起身来,手执一杯酒,豪迈道:“他横任他横,明月照大江。” 两句诗一出,众人骤然发现,场下的秦沧澜突生变化,原本的气势凌人竟然变得内敛起来,抱朴剑如同鲜于哀刚开始施展的剑术一般,越来越慢,却能精准地将灵活的引蛇攻势一一挡下。 “铛”,两柄剑再次交集之后,趁着鲜于哀招式用老,秦沧澜撤后两步,看了张不周一眼。 见秦沧澜似乎领会了自己的意思,张不周兴奋地继续道:“他自狠来他自恶,我自一口真气足。” 秦沧澜神色一凛,左手也握上抱朴剑的剑柄,双手持剑,提起一口气,一招开天辟地,由上而下地攻向鲜于哀,速度虽慢,却力道十足,鲜于哀引蛇剑如法炮制,再次点向抱朴剑的剑尖,只是这一次带着下降之势的一招却不是细软的引蛇剑所能抵挡的,被狠狠地弹到了一边,无奈之下只能再度后撤调整身形。 秦沧澜似乎真的有所领悟,抱朴剑的招式越来越直接,横砍,竖劈,上撩,每一式都很直白,明明看起来每一招都有巨大的漏洞,可只有对敌的鲜于哀才知道,秦沧澜的剑意有多么慑人,压得自己喘不过气来。 阁罗见情势急转直下,也顾不上之前说张不周的话:“他要慢你就跟他比慢啊,你不是擅长吗?” 鲜于哀暗自叫苦,以慢打慢,摒弃剑术招式巧妙的话,就是实打实的力道比拼了。自己的引蛇剑去和抱朴剑比力道,根本就是以己之短,攻彼之长。只是如今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尝试一下。 这一慢下来以后,鲜于哀刚开始吃足了力道不足的苦头,好在引蛇剑韧性十足,没有被折断。双方再次接了十几招以后,鲜于哀感觉秦沧澜的攻势突然变缓,连战意都在逐渐消退,反倒是招式之间,在隐隐牵着自己走。原本以为秦沧澜在挑衅,当看向他眼睛的时候,鲜于哀才发现,他的眼神中没有敌意,反倒满是友善。 不明所以的鲜于哀再接几招之后突然领悟:秦沧澜居然是在给他喂招,在以他最擅长的慢剑方式陪他练剑。心中 (本章未完,请翻页) 涌起一阵悸动的鲜于哀稳住心神,专心感悟秦沧澜的剑意,一种若有若无的感觉,在身上不断闪过,让他又期待又焦急。 秦沧澜居然还有空看向张不周,好整以暇道:“小子,还有没有诗助兴。” 张不周看了他一眼,自从认识老秦以来,现在是他最认真的时刻。在场之中凡是懂得武艺之道的,都已经看出来,鲜于哀已不是秦沧澜的对手,而秦沧澜不知何故,要助鲜于哀一臂之力实现武境的突破。 张不周深吸一口气,他大概知道老秦为什么会这么做了,脑海中闪过好多诗篇,想到了一首不是说剑,但此时此刻极为合适的一篇。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 这句诗一出,李煜率先点头:“好,至少要比上一首考究很多。” 鲜于哀手中引蛇一震,还是一模一样的一式直刺,相比之前却多了几分气势。 “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 引蛇剑突然由缓变急,凌空虚点,残影勾勒成一片银色的虚影,既像是连绵不绝的高山大江,又像是夜空中璀璨耀眼的星图。 “皇路当清夷,含和吐明庭。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 众人并不知道他脑海中已有全诗,还以为他是现想现卖,南唐的朝臣们已经扭转了风向,小声称赞着他的才思敏捷,就连李煜都忍不住重复着他刚刚念过的诗,颇为赞叹。 鲜于哀不知道诗的好坏,可他却能从张不周念的诗里,感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 张不周原本想继续往下念,可是接下来的几句,既有朝代也有人物还有事迹,这些在前世,华夏人耳熟能详的故事却不被这个世界的人熟知,无奈之下只得跳过,从之后的句子接上。 “是气所磅礴,凛烈万古存。当其贯日月,生死安足论。地维赖以立,天柱赖以尊。三纲实系命,道义为之根。”这四句一出,李煜本想大声叫好,只是看殿中双方已经停下攻势,引蛇剑和抱朴剑交接在一起,停在半空,而鲜于哀闭上双眼,也难以掩掉其激动的情绪,明显是在关键时刻,无奈之下只好忍着不出声。李欢歌看他如此激动,见大局已定放下心来的她看着张不周,眼中目光闪烁。 你到底还能带给我多少惊喜? 一首《正气歌》背到这里,剩下的张不周就记不清了,不过看情形已经足够。殿中一下子变得安静下来,阁罗几度想要打断张不周,只是看到鲜于哀的样子,也知道似乎有些不合适,便没有吵闹。 过了一会儿,早就已经不耐烦的赵楷用酒杯敲了敲桌面:“打得这么难看,打完了还不下去,站在中间做什么,当你们两人是美女吗,以为大家喜欢看你们?” 齐昆仑一惊,没想到赵楷会打破这份寂静。鲜于哀明显处于关键时刻,这种机会对武人来说,真的是可遇不可求,错过了这一次,可能这辈子都没机会了。只是赵楷突然动作,二来身为皇子,又有谁敢阻止他。 李欢歌急忙道:“表弟请勿喧哗,眼下乃是南诏国这位剑客境界晋升有望的时候。” 赵楷却丝毫不给她面子:“境界晋升?与我有什么关系。本王是来赴宴的,你说呢舅舅?” 李煜不禁苦笑,赵楷此时当着大家的面儿喊自己舅舅,看似给足了自己面子,实际上是利用自己分担了不少火力,没看南诏国阁罗身后的另一个侍卫,已经把目光盯在了自己身上,彷佛出言捣乱的是自己一般。不过也对,谁让这小子才十四五岁,而自己是他的舅舅呢? 吵闹声还是惊到了鲜于哀,他缓缓睁开眼,沉重地叹了口气,而秦沧澜则是笑了笑,真诚道:“恭喜” 李欢歌看不明白,连忙问道:“怎么样怎么样,他到底成功晋升了没有。” 宋悔笑道:“成功了。这位剑术大师,从一品下,晋升一品中境了,南诏国从此多了一位大宗师坐镇皇室了。” 程青衣则是摇摇头:“大宗师又怎会为了受人供奉而受到拘束,以那南诏皇子的脾气,我看鲜于哀离开的日子不远了。” 李煜听到二人的话,知道现在已经不会影响了,站起身率先拍起手来:“好,剑好,诗更好,三位可是给大家献上了一份大礼啊。我南唐号称诗剑双绝,可是今日,你们三位才是真正的诗剑双绝。” 在场之人无论最后有没有看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都跟着李煜拍起手,无论如何,这场剑术比拼和张不周的两首诗,确实让人记忆深刻。 鲜于哀发自肺腑地向秦沧澜道了一声谢,随即问道:“阁下既然能在交手中发现我的问题并指教于我,一定不是无名之辈,境界必然高出我许多,那为何开始与我交手时会捉襟见肘呢?而且,阁下为什么如此大方,在比斗中传技于人?” 秦沧澜不知在想什么,沉默了一下,转头看向那边站着挥舞拳头庆祝胜利的张不周,释然地笑笑:“我曾登上山顶,也曾踏足深谷,二者都让我受益良多。多年之前我与人交手落败,直落五境,时至今日依然不能重回巅峰。你练剑多年,今日若是在最为擅长的慢剑上落败,必然心境受损。这种痛苦的滋味,我一个人体会过就够了。更何况,我本就胜之不武,若不是徒儿出声提醒,肯定会钻了牛角尖,意图以快制快,必然还是落败的局面。至于为什么祝你破境…” 秦沧澜捡起剑鞘,将抱朴剑归鞘,笑道:“练剑这件事,已经够辛苦了,如果有人愿意帮上一把,实在是一件美好的事,不是吗?” 鲜于哀似乎大受感触,看着秦沧澜打完一架后略显佝偻的身影往回走去,站直身子,深深地行了一礼。 老秦笑吟吟地将抱朴剑扔给同样傻笑着的张不周:“怎么样小子,师父还算可以。” 张不周竖起大拇指:“可以,太可以了!” (本章完) 70beikan 第一百二十一章 宴后有宴 见秦沧澜回到了座位,场中只剩鲜于哀自己,阁罗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喂,怎么回事,到底谁赢了” 和他一样的人还有很多,大家也都是一脸困惑。李欢歌跳出来道:“当然是我们赢了” 张不周暗自发笑,李欢歌这是对阁罗颇有成见,连跟秦沧澜的恩怨都抛之脑后了,用上了我们这个词。 阁罗不相信地看向鲜于哀,后者没有理他,而是走到张不周等人的桌前,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鲜于哀谢两位赐教。阁下的两首诗,让我受益匪浅。至于这位同道,气度之大也是令我佩服。” 秦沧澜好似没听见一般自顾自地饮酒,张不周连忙还了一礼:“您客气了。” 鲜于哀转身道:“今日这番比试,是我输了,输得心服口服。” 在场之人瞬间喧哗起来,未必对双方的赌注感兴趣,但都对之前嚣张的阁罗看不顺眼,现在看他输了,都有些幸灾乐祸。 赵楷嘲讽道:“真是丢人败兴。” 阁罗一脸怒色:“怎么会输呢,你明明占到了上风,刚才为什么不继续出招把他击败,一定是因为那个小子念的那些乱七八糟的句子是不是。” 鲜于哀说过话以后,回到阁罗的身边:“皇子殿下,输了就是输了。张公子念的诗,其实是在帮我。” 阁罗难以置信地瘫坐榻上,张不周道:“阁罗皇子,愿赌服输啊,之前答应的事可别忘了。” 虽然还是很不服气,可是连鲜于哀自己都认输了,阁罗也没了办法:“不过一些甘蔗而已,本皇子还不至于言而无信。” 张不周开心地点点头:“那就好,我先谢谢阁罗皇子了。” 李煜道:“今日这一场寿宴,真可谓别开生面。朕再次谢过诸位了。” 看看阳光,时间已经到了午时后,李煜自从上了年纪以后,讲究过午不食,这件事礼部官员早已和宾客们通传过了。见李煜这么说,大家都知道,这场宴会恐怕就到此为止了。 果然,孙霄霆重新站出来说了几句之后,李煜带着宋悔和李欢歌先行退了场。剩下各位宾客,愿意饮酒的礼物饮酒,累了的也可以回去休息了。 原以为老秦想再呆上一会儿,毕竟难得这样的好酒好菜,没想到秦沧澜第一个开口道:“小子,我累了,咱们回去。” 虽然感到诧异,张不周还是点点头:“好。” 因为考虑到大家有可能醉酒,南唐为各位宾客准备了马车送大家回去。秦沧澜不知道怎么了,一路上紧抿着嘴唇不说话。 张不周只好道:“师父是在怪我今日干涉了你们两个的比斗吗” 秦沧澜摇摇头:“与你无关,就算要生气,也是生自己的气。我秦沧澜骄傲半生,这次重出江湖,原以为可以再回巅峰,没想到只是一个区区南诏剑客,就把我逼的如此狼狈。” 原来是心病。张不周思忖,老秦消失了二十多年后再出现,恐怕最大的执念就是找当年击败他的人,再次交手并且战胜他。 “师父,胜败乃兵家常事,你又何必纠结这个不放呢。更何况,那人说不定已经死了,您就算想雪耻,也没机会了。” 秦沧澜被他的话逗笑了:“臭小子胡说些什么,那人比我要年轻二十多岁,现在还活得好好的。” 张不周和谷雨对视一眼,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震惊:那人比秦沧澜年轻这么多,还能在多年前就战胜他,岂不是说只是和张不周一般的年纪,就已经是武道巅峰,现在全天下都没有一位的一品上? 看出二人的疑惑,秦沧澜道:“不用惊讶,那人是我生平所见天赋最高的人,年纪轻轻就已经可以俯视整座江湖了。其实现在想想,输给这样的人,并不丢人。这些年其实是我画地为牢,与自己过不去。” 张不周激动地拍了拍大腿:“您这么想就对了,有什么事过不去的,只是被打败了而已,又不是多大的深仇大恨,干嘛几十年过不去。” 秦沧澜看着他,突然笑道:“我想通了,既然我不是对手,那我就好好教出一个徒弟来,让徒弟替我争口气。” 看张不周惊愕地呆在当场,秦沧澜捧腹大笑。 “师父,那个鲜于哀,说起来也算是个厉害人物了,能和您战成平手。他晋升境界以后,现在是什么等级了。” 秦沧澜笑道:“你这小子,明明就是我要输了,还说给我战成平手。他呀,现在已经是一品中境了。” 张不周暗暗思索:老秦因为心境受损,再加上年纪大了,境界回不去之前了。不过这么多年的练剑心得还在,这才能在交战中指引现在境界要比他高出不少的鲜于哀进境,其实就是一个理论王者了。 看着秦沧澜的头发胡子花白一片,张不周也不禁涌起一阵悲哀,像老秦这种在江湖中蹉跎了大半生,在剑道之上打磨出一颗宏大之心的,才算是真正的江湖人。 睡了一个午觉起来,白露已经闷闷不乐地在房里等着了。擦了把脸问道:“怎么了,还在为没去上宴席不开心啊。” 白露哼了一声,掏出三个帖子摆在桌上:“我哪能和您比” 不明白她又在阴阳怪气什么,张不周拿过帖子一一看去。 第一封是不出所料地来自李煜,邀请他明日上午进宫一叙。至于要说什么,不用猜也知道。 第二封却是来自赵隶,邀请他今天晚上在赣江上的画舫会和,夜游大江,共赏万家灯火,顺便为之前的事再次道歉,张不周不屑地撇撇嘴。 第三封请帖则是出乎意料,和那人衣服颜色一样的淡青色信封上的落款,居然是程青衣三个字。 张不周皱眉道:“什么时候送来的。” “无一例外,都是你们回来以后,这南唐安排的院子也没说给留个门房,还是程耳耳朵好才听到有人敲门。” 前两封请帖还可以理解,这第三封,实在有些摸不到头脑。程青衣和自己素不相识,怎么会邀请自己做客? 等到众人在厅里集合后,张不周问出了疑惑。 陆升翻了翻三封请帖:“管她是为什么,除了皇宫的邀请以外,另外两封都在今晚,公子只能赴一家之约,为了防止有诈,干脆去两位王爷那里好了。王爷请客,排场一定小不了,这抚琴跳舞的美姬,肯定都是上乘。” 白露敲在他的脑袋上:“说正事呢,你能不能正经点。” 张不周摇摇头:“那两位皇子,我并不想深交。之前的事,就让它这么过去就挺好。反倒是程青衣的邀请,我很感兴趣。只不过有蛛网的事在前,我有些拿不准青莲剑宗在里头扮演的角色。” 谷雨道:“公子想过没有,那蛛网的杀手虽然腕上有青莲剑宗的刺青,可是他既然不是用剑,那身份到底是真是假,其实存疑。” 张不周点头:“我也想过这个问题,可是若说是是栽赃嫁祸,那幕后之人的布局是不是太久远了些,我才刚从山上下来,他出于何种考虑要在我和青莲剑宗之间挑起对立呢?” 陆升道:“既然想不明白,那就去呗。反正又不是闯青莲剑宗的老家,只不过是城中的一家酒馆而已, (本章未完,请翻页) 光天化日之下,他们还敢行不轨之事不成?” 张不周看向闭目养神的秦沧澜:“师父,那就麻烦您老人家跟徒儿走一趟了。” 秦沧澜笑道:“我怎么就收了你这么个怕死的徒弟。罢了,程青衣也算与我有旧,我就勉为其难地陪你走一趟。” 天元大陆的传说中,是一个叫杜康的人发明了酒这个东西,他的好友刘伶在品尝过后,一醉就是三年,留下了“杜康酿酒刘伶醉,刘伶一醉整三年”的故事,虽然是离谱的传说,不过倒也有趣,而故事中的两位主人公,就是青州人。 程青衣设宴的这家酒楼,就叫醉刘伶。坐落在赣江边上,三层的木质酒楼悬挂着彩色的灯笼,造型独特地设计成酒坛的模样。只是偌大的酒楼,好像没什么客人,略显冷清。 秦沧澜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精神焕发道:“敢叫这个名字,果然有点东西。光从味道上来说,这家的酒至少三十年陈酿了。” 张不周也跟着吸了一口,自己前世今生也算是喝过上百种酒了,酒量也不错,对秦沧澜的赞叹实在不敢苟同,真是没见过什么世面。不过以天元大陆的生产水平来说,糖都是稀罕物,这酒的质量不怎么样也是情理之中。 门外站着的两个执剑男子,依稀有些面熟,好像是在寿宴上表演的人。其中一个走上前来,行礼后道:“张公子,秦剑神,我家宗主在二楼等候。” 张不周原本还诧异这人连秦沧澜的身份都能识破,转念一想,恐怕李欢歌在寿宴上已经跟程青衣说过了。 二人登梯上楼,靠窗的位置挂着一盏风灯,风灯下的桌边坐着一名女子,脸上蒙着一层薄纱,身穿青色衣裙,她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就散发出强大的气场。和寿宴上的分餐制不同的是,程青衣设下的宴请,居然是同桌而食。桌上摆着四碟小菜,一坛没名字的酒摆在一边。 程青衣站起身来“晚辈青莲剑宗程青衣,见过秦老前辈。多年未见,前辈风采不复从前。” 秦沧澜哈哈笑道:“你这女娃子倒是有趣,不像别人吹嘘来吹嘘去,搞得老夫都替他难为情。不过你今天请的是这小子,光跟老夫打招呼可不对哦” 秦沧澜自顾自地挑了个位置坐下,剩下程青衣对张不周说道:“不周,想不到我们又见面了。” 张不周暗想,上午的皇宫寿宴是一次,现在的这次见面不是你请我来的吗?有什么想不到的。而且,咱们不熟好不好,你这一句不周叫的我好不舒服啊。心里虽然在吐槽,嘴上还是老老实实道:“晚辈张不周见过程宗主。” 程青衣隔着面纱笑出声:“晚辈说的没错,不过这声程宗主就太见外了,怎么,你什么都不知道?” 张不周满头雾水:我该知道什么? 程青衣施施然示意张不周坐下说话:“我说又见面了,你感到疑惑是正常的。因为我上一次见到你,你还是个光屁股的婴儿。” 张不周大窘,随后疑惑更甚。 程青衣为秦沧澜倒上一杯酒,那酒坛看起来颇有些分量,在她手里却如同轻若无物一般,一举一动都透着股优雅的劲头。将酒倒好以后,程青衣笑道:“宴请贵客,还戴着面纱,是我失礼了。”说着话将面纱取了下来,张不周看了一眼,竟然更加失礼地呆在当场,死死地盯住程青衣的脸。 这张脸,张不周曾经见过。可是那个人早已死去,程青衣怎么会和她长得这么像。 程青衣笑意盈盈,不复大殿之上的清冷样子,反倒是温婉动人。五官并不出众,却让人忍不住心生好感想要亲近,张不周心里掀起一阵惊涛骇浪。 她长得,竟和自己梦中见过的原身生母楚怀瑾几乎一模一样。 秦沧澜看到她,似乎也想起来了某段往事般陷入沉思,一时间场中竟然沉寂了下来。 许久,程青衣开口打破沉默:“看样子,两位见到我都想起了一个人。秦老前辈见过,我不意外,只是不周你怎么会见过楚姐姐呢?她离世的时候,你别说记事了,连眼睛都还没彻底睁开。” 张不周道:“您认识我母亲?” 程青衣叹了口气:“怎么能说是认识呢,世人只知道青莲剑宗世代宗主姓程,却少有人知,我和兄长的母亲,便是出自西南的另一大姓,楚家。楚姐姐的父亲,便是我的舅舅。我和楚姐姐从小便相识,可能是血缘关系的缘故,我们两个长得有几分相像。” 张不周暗道:这哪是有几分相像,你们两个几乎一模一样好不好。“为何我从未听人说起过这件事” 程青衣道:“当年你母亲生产时,我也是在的,楚姐姐生下你之后不幸离世,我也伤心不已。只是那时兄长刚刚去世不久,我掌握青莲剑宗大权没多久,担心出乱子,我只好在葬礼过后急匆匆地赶回南唐。后来,虽然有了时间,我却怕触景生情,因此再没去过蜀州,想来你们张家人也是一样,不愿意再提起这桩伤心事了。” 对于程青衣的身份,张不周已经信了九成九,一是没有说谎的必要,如果是谎言,自己只需要找到当年的人一问便可拆穿,谷雨陆升他们未必清楚,但三叔和祖父一定知道;这第二嘛,程青衣的长相摆在这里,容不得张不周不信。 “这么说来,我应该称呼您一声,姨娘?”张不周苦笑道。 “你这是什么表情,很不情愿吗?”程青衣杏眼圆睁,佯装发怒道。 张不周连忙解释道:“当然不是,堂堂青莲剑宗的宗主居然是我的姨娘,以后这南唐的江湖,我岂不是可以横着走了。” 程青衣笑道:“江湖之大,又怎会是我青莲剑宗一家可以独大的。虽然秦老前辈是你的师父,不过嘛,剑道可以和他学,其他的最好就不要了。” 秦沧澜闷声喝酒喝的好好的,突然被程青衣攻击,一贯放荡不羁的脸上居然出现了少见的错愕表情:“老夫怎么了。你这女娃子,刚刚还夸你直率,现在看来你这是直率的过了头。” 程青衣笑了笑,给他再次将酒杯斟满:“前辈莫怪,我并没有恶意。”秦沧澜却没去接那杯酒,静静地等着她的下文。 “当年前辈应我兄长之邀来青莲剑宗做客,我有幸得见前辈一面。那时候的前辈,白衣仗剑,器宇轩昂,举手投足间都是无比强大的自信。和我兄长对饮,谈笑风生,似乎无论江湖中的任何事,都是一剑即可破之。但是今日在殿中见到前辈的那一刻,若不是欢歌公主点破,我真的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和街边老伯一样的人是当年的沧澜剑神。究其原因,我想不过是因为前辈当年的一场败北,才一蹶不振到了这个地步。” 程青衣的话很是难听,赤裸裸地将秦沧澜此刻的窘境揭穿了个彻彻底底,张不周觉得有些不太合适,老秦多少有点敏感,情绪善变,这样被人揭短,未必会容忍。 出乎意料的,秦沧澜闻言先是沉默了片刻,随即释然的笑了笑:“女娃子,如果你是想通过这种方式刺激老夫,那大可不必,我已经想通了。” 见秦沧澜虽然在笑,但是眼神里却写满真诚,于是道:“看来今日在殿中境界突破的人,不止鲜于哀一个人。” 秦沧澜道:“我 (本章未完,请翻页) 今日已经和不周说过了,有朝一日,由他帮我完成没有做到的事情。” 张不周见二人没起争执,倒是松了一口气:“师父,徒儿压力好大呀。” 秦沧澜道:“你有老夫这个当年的剑神作师父,现在还有青莲剑宗宗主做姨娘,怕什么。程宗主请你来,一定是有事要说,老夫就不在这碍事了,酒我带走,你们两个慢慢聊。” 程青衣道:“菜还没上来,前辈不尝尝吗?” 秦沧澜单手拎起酒坛,另一只手抓住窗户的边框就翻了出去:“菜就不用了,大江东去三千里,清风明月满天星,这般美景,只需有酒作伴就够了。” 张不周吐槽道:“怎么这么大年纪了还这么喜欢装” 程青衣没听明白:“装什么?” 自知失言,张不周急忙打岔道:“没什么,对了,姨娘今日找我来,恐怕不只是为了认亲。” 程青衣沉默一下后道:“你父亲还好吗?” 张不周颇为诧异,这个问题着实没想到,随即苦笑道:“我也不知道他这个状态算是好还是不好。姨娘可能不知道,我从小便与父亲并不是十分融洽。父亲为人做事一贯严格,我幼时稍有顽皮便会挨上一顿训斥,尤其是读书背书,表现得差一点父亲就会很失望。十岁那年我生了病,被无为师父带上山修道炼体,这一去便是七年。等我下山以后才得知,父亲在我上山以后便去了蜀州城外张家老宅所在的都安县城,安心地做了一个教书先生。庄子上的孩子们,都喊他二先生。” 程青衣听得津津有味:“那你下山以后去见过他没有。” 张不周犹豫了一下道:“实不相瞒,我对于和父亲见面这件事,有些发怵。除了在庄子上的偶遇之外,我只去过父亲的小屋两次,第一次是久别拜见,第二次就是出发来南唐之前请父亲赐佩玉。” 程青衣瞄向他的腰间:“这是姐姐当年佩戴的那一块。” 张不周点点头:“说来也是有趣,当初父亲将这块玉授予我时,并没有跟我说它的来历,直到我在渝州遇到无为师父,才知道是我娘亲当年所佩。” 程青衣道:“这块玉是西南楚家代代相传的珍品,名字很特别,叫避福。出自楚家家训,那耳熟能详的两句话: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倒也蛮有趣,剑是你父亲当年用过的临渊,玉是你母亲当年戴过的避福,你说父亲对你冷淡,我看倒也未必。” 张不周心道,我也知道未必,只是我对他的记忆就停留在七年前,七年以后见到他的我已经不是原来的我了。这两种情况交织在一起,要不是怕露馅,我才不会说这么多。 程青衣道:“这次来南唐,想必不只是拜寿那么简单,一定还为了你和欢歌的婚事。让我猜猜看,你不希望这桩婚事能成?” 张不周苦笑道:“还真是什么都瞒不过您。其实不光是我反对,欢歌也是不同意这桩婚事的。不过我还是有些好奇,您是怎么猜到的。” 程青衣笑道:“这有什么难猜的,如果你在意欢歌,就不会答应那位南诏皇子的赌约了。以婚约做赌注,你是一点都没把这件事放在眼里啊。知不知道这对李煜,尤其是对欢歌来说,会让他们颜面无光” 张不周道:“您既然这么聪明,肯定也能猜到我这么做的原因了。” 程青衣叹气道:“你这孩子,这就是我刚才说叫你不要学秦沧澜的原因。你的脾气和年轻时的秦沧澜看起来很相似,喜怒随心,不受拘束。但你要知道,刚过易折,有时候圆润一些也没有什么不好。你在大殿之上的举动,看似对你来说没有影响,实际上做的太过决绝了。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了怎样的故事,但是我敢断言,欢歌现在,并不是你说的那样,对这桩婚事坚决反对。恰恰相反,小丫头应该对你已经颇有情意了。” 张不周大吃一惊:“怎么可能,我已经尽努力去惹她讨厌了。” 程青衣笑了:“年轻人都是这样,看不透自己的心,也听不懂别人的心,不知不觉间就会伤害到别人。” 这一次张不周没有着急接程青衣的话。不得不承认,她说的很有道理,这一世的自己虽然还没有这方面的想法,可不管怎么说前世也是动过感情的,也谈过女朋友。回忆起这几天以来李欢歌的表现,似乎真的有些不对劲。 程青衣看他沉默,又说道:“我知道你和欢歌的这桩婚事,不止是你们两个的事情,这里头还牵扯到南唐和凌国,你们张家在凌国的处境的问题。最终要如何决定,权力在你们自己手里。我只是想告诉你,这世间所有的事都可以模棱两可,都可以含糊不清,唯独感情不可以。感情这东西,非黑即白,千万不要给了别人希望,又让别人失望。要知道女子最易动情,也最易伤情。” 张不周听她说着说着,似乎触及了她自己的伤心事,不想继续这个沉重的话题,于是道:“姨娘似乎对欢歌很上心?” 程青衣郑重道:“李煜没有儿子,只有这么一个女儿。等李煜死了以后,不出意外的话南唐的皇位会落在她的手里。青莲剑宗这些年坐稳南唐第一江湖门派的位置,不是因为自身势力多么强大,是因为我们一直与南唐皇室同进退。” 张不周惊讶道:“若是我与南唐皇室起了冲突?” 程青衣坚定道:“即便你对我来说如同亲生子,可青莲剑宗不是我一个人的,我必须要为全宗上下几千人负责。” 刚刚认亲以后,还沉浸在多了个蛮关心自己的姨娘的情绪里的张不周瞬间变得清醒起来,不可避免地多了些失望的情绪。老秦说的没错,程青衣一介女流能将青莲剑宗这么庞大的势力握在手里,的确是需要一些道行的。对她来说,除了青莲剑宗以外的人和事情,哪怕是自己这个有血缘关系的亲人,都要放在第二位。 见张不周表情变化,程青衣像是一个拿儿子无可奈何的母亲一样笑道:“臭小子,你又什么可失落的。如果我说我会不惜一切地站在你这边,难道你会信?人活在世,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责任,我的责任就是要带着青莲剑宗走下去。这是我答应已故的父亲和兄长的事情,我就一定会做到。” 张不周倒是被她点醒,程青衣说的对,他没有资格这样道德绑架。 “姨娘,南唐的困境难道您看不清吗?我之前和欢歌谈过这件事,原以为他们已经明白了。可是今天在大殿之上,李煜的表现又让我生疑。”张不周左右张望,见四下无人小声道:“南唐不再是当初的南唐,凌国也不是当初的凌国了。如果凌国真的决定开战,南唐拿什么抵挡?” 程青衣笑道:“你一个不想娶公主的人,还操心南唐的事做什么?我也不妨直说,不管南唐皇室做什么决定,青莲剑宗和我,都会无条件的支持到底。” 张不周困惑道:“为什么?” 一晚上都没有回避问题的程青衣在这个问题上居然卡住了,苦笑道:“这件事与你无关,你不要问了。” 程青衣转过头,望向窗外赣江上驶过的一艘艘灯火辉煌的画舫,听着遥遥传来的歌声与琴声,悠悠道:“你就当,我是为了不让这么美的南唐,被人毁掉。” (本章完) 70beikan 第一百二十二章 公德心 对于程青衣的这个说法,张不周表示连标点符号都不信。这个女人的手段,心智,武功都极其之高,又不受俗世情义所困,说她爱国?有几分可信性可想而知。 程青衣笑道:“你看我,光顾着说话,把正事都忘了,上菜。” 上午的宴席上波澜迭起,张不周也没顾上好好吃饭,这会儿倒是真的有些饿了。只听楼下有人应了一声,不一会儿一阵香味儿就传了上来。 “这家店的菜品和酒水,都是南唐最顶尖的。你好不容易来一次,我这个做姨娘的,自然不能亏待了你。”程青衣此刻倒真有了几分长辈风范。 张不周环视一圈,好奇道:“既然这么好的地方,怎么除了我们一个客人都没有,着实冷清了些。” 一个人接着他的话答道:“若是往常,我这六楼自然是高朋满座,热闹非凡。不过嘛,今日可是程宗主在此宴请贵客,怎么能让那些俗人来打扰呢。程宗主选在我这摆宴,是给我乔焱面子,那我自然也要清场,还程宗主面子。” 张不周循声望去,只见一个面白无须的胖子走上楼来,手上还端着一盘冒着热气的菜。自称乔焱的胖子,脸上带着笑,如同弥勒佛一般,憨态可掬,只是眼里精光闪烁,透露着一股精明劲儿。脚步沉稳有力,手上端着的盘子不会因为行动而有半点摇晃,很是平稳,张不周暗自揣测,这是位练家子。 “乔掌柜的倒是客气了,这等小事,叫下人们做就好了,何必劳您大驾。”程青衣客气了几句。 乔焱将菜盘放在桌上,笑呵呵道:“程宗主言明今日请的是蜀州远道而来的贵客,那边的人喜麻嗜辣,担心手下人做不好,所以我就亲自下厨整治了几个蜀地特色的菜肴。” 程青衣点点头:“乔掌柜有心了。说起来,今日请的这位,确实身份尊贵。凌国镇国公,剑南道节度使的独孙大驾光临,这个身份也算对得起乔掌柜的手艺了。” 张不周连忙道:“姨娘莫要抬举我了。我就是一介平民,家族殷荣与我没什么关系。” 乔焱看向张不周:“原来是张国公家的后人,难怪生的如此仪表堂堂,气质过人。张公子见谅,乔焱有礼了。” 见他行下极客气的大礼,张不周也不好意思再坐着,连忙起来回礼。 程青衣道:“好了,乔掌柜是我大哥的多年好友,不周是我的外甥,,所以你们两个大可不用这么见外。” 乔焱笑了笑:“既然是亲人相聚,也算是家宴了,我这个外人就不在旁打扰了。两位慢用,张公子如果在青州还要逗留些时日的话,若是想念家乡口味,不妨来醉刘伶找老乔,保证让你乐不思蜀。” 张不周心道,乐不思蜀可不是什么好词儿,用在这不太合适。嘴上却客气道:“有劳了。” 待酒楼的下人们将菜上齐退去以后,见程青衣示意不用客气,张 (本章未完,请翻页) 不周也就大快朵颐起来。先不说味道与蜀州有几分相像,至少与这一路上草草吃的干粮相比要强上太多。程青衣身为请人吃饭的主人,自己却没动上几筷,只是看着狼吐虎咽的张不周,时不时露出一丝笑意。 “手艺确实不错”,张不周本就对食物很挑剔,今天也算是弥补了这段时间以来吃过的苦:“乔掌柜以前去过蜀地?” 程青衣道:“我就知道你会喜欢,乔掌柜没有去过蜀地,他只是跟一个蜀人学过。”看了张不周一眼:“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喜欢,因为教他做这几道菜的人,就是你的母亲。” 张不周愣了一下,吃饭的速度都慢了下来,楚怀瑾到底还有多少事是自己不知道的。 程青衣缅怀道:“你的母亲,我的姐姐,是我平生所见,最懂得如何在生活中寻找乐趣的人,这样的人,往往都是最为善良,也最为纯粹的人。开心就是开心,不开心就是不开心,遇见不平事,心里过不去那就要管,看见可怜人,心里难受那就要帮。她这一生,活得就是顺其本心四个字。” 张不周似有所悟,楚怀瑾的做派,和《青云经》中所说的第一莫欺心异曲同工。 手伤未愈,张不周也就没有喝酒,吃过了饭后,下人们将桌面收拾干净上了一壶茶。程青衣道:“你自便,我不喜饮茶。” 张不周笑道:“我也不喜欢,尤其这么晚了,再喝茶晚上容易睡不着。” 程青衣嗔怪道:“你这小子,是在拐弯抹角地提醒我该放你回去了?就这么不耐烦和我多呆一会儿?” 张不周嘿嘿一笑:“哪能啊,我这不是怕死皮赖脸惹您烦嘛。” 程青衣叹息一声:“罢了,你们年轻人当然不愿意和我们这些上了年纪的呆在一起,时候不早了,回去。明日入宫见李煜,别失了礼数。也别像今晚这样带上秦沧澜,带了也进不去。” 张不周点点头:“我省得。” 二人站起身的那一刻,张不周瞄见程青衣手腕上的青莲刺青,这才想起来还有件事:“姨娘,我还有件事,是不是所有青莲剑宗的门徒,手腕上都会有这个刺青。” 程青衣举起手腕:“你说这个?对,所有人入门时都会刺上一个。用的是我宗不外传之密法,为的是不让外人伪造身份有辱我宗名声。” 张不周道:“那若是宗门之中有人犯错被逐出门墙的呢?” 程青衣想了一下道:“国有国法,宗有宗规,若是有人触犯了宗门规矩,轻则受刑,重则逐出,更严重者直接格杀。对逐出青莲剑宗的弃徒,说起来有些残忍,宗门会用剑毁去其面容。” 听到这番话,张不周有着极强的感觉,当初刺杀自己的螳螂,一定就是青莲剑宗的弃徒。看他神色严肃,程青衣问道:“是有什么事吗?你怎么会关心这个问题。” 迟疑了一下,张不周还是选择相信她: (本章未完,请翻页) “姨娘,我从青城山上下来时,遭遇了一次刺杀,杀手的手腕上有着和你一样的刺青,脸上是两道交叉的疤痕。” 程青衣很是意外:“听你的描述,那人似乎是我门下弃徒。” 张不周道:“原本不确定,可是比照姨娘刚才说的来看,毋庸置疑了。据三叔和祖父所说,那人来自一个叫做蛛网的杀手组织。”说这番话时,张不周暗中观察着程青衣的表情。 没有任何特别反应,程青衣的讶异表现的恰到好处:“蛛网?倒是听说过活跃在南唐范围内,没想到去了凌国的地盘,还敢对你下手。知不知道幕后主使是谁?” 张不周摇摇头:“完全不知道。镇国公府的情报组织只能挖出蛛网的存在。至于到底是蛛网组织本身的决定,还是受人收买,都毫无头绪。尽管有一个活口,也没能得到什么有用的东西。到目前最有价值的线索,就是第一个杀手曾经是青莲剑宗的门徒” 听张不周描述完长相,程青衣摇摇头:“青莲剑宗门下成千上万,每年的弃徒也不在少数,我也不会都见过。这样,回头你再仔细想一想,将那人的样子画出来最好,我让门下弟子认一认。” 醉刘伶的楼门口,乔焱满脸笑容地守着,见二人下楼,连忙迎了上去,身后跟着的下人捧着两摞高高的食盒:“张公子远道而来,一定有贴身之人随行,不如这些蜀地风味的美食,带回去给大家尝一尝,以解思乡之苦。” 张不周着实没想到:“乔掌柜真是有心人,我代他们谢过掌柜的。” 乔焱笑道:“些许小事儿而已,不足挂齿,只要公子吃得满意就好了。” 程青衣道:“既然如此,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不过这么多东西,恐怕带回去不方便。就让他们两个帮你拿回去。”见张不周要推辞,程青衣面色凝重道:“”不周,我这两个亲手调教出来的门徒,虽然不成大器,武艺倒还算过得去,听你说过蛛网杀手的事以后,我实在是有些不太放心。所以就让他们两个先跟在你身边。秦老前辈境界不如以前,凡事多加一分小心的好。你就当我这个做姨娘的,替你母亲,尽一份关心。” 听程青衣这么说,张不周倒是没法再推辞了。“谢谢姨娘。”原本守在门口的两个青莲剑宗门徒走上前向张不周行了一礼后接过食盒在一旁站好。张不周略一打量,两人看起来很有个性的样子,一个冷若冰霜,一个笑口常开。 该说的事情都已经说完,的确到了该回去的时候,张不周尴尬地当着众人的面朝着楼顶喊去:“师父,回家啦。” 率先回应的是一块瓦片,张不周还没来得及进行躲避,那看起来很冷漠的青莲剑宗门徒突然出剑,将那块瓦片凌空击碎。张不周吓了一跳,要不是他出手快,恐怕今晚自己就要被高空坠物砸个头破血流。 “师父,大半夜乱扔东西,有没有公德心啊。” (本章完) 70beikan 第一百二十三章 惊蛰 清明 张不周的话刚说完,又一个更大的东西从天而降,这次学聪明了的众人连忙躲开,只听砰的一声,巨大的酒坛摔得碎了一地。张不周皱起眉头:“师父你在干嘛,这样很危险的,快下来,咱们要回家了。” 没人回话,张不周重新走回楼内,刚登上楼梯没几步,就听得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传来,还伴随着人的呻吟声。张不周暗道不好,急忙往上爬,只见从三楼下二楼的楼梯上,秦沧澜正一动不动地脸朝下趴着。吓了一跳的张不周赶紧过去将他翻过来,只见秦沧澜的脸上有几处挫伤,身上的衣服也被搓破了几处,不知道里边怎么样。喊了几声,秦沧澜没有应答,张不周不禁皱起眉头,伸手把向他的脉,接触到他的脉相那一刻,不禁心一沉。 秦沧澜的脉相,非常有力,如同重鼓一般,只是此刻却不甚平稳,脉搏跳动的间隔并不规律,似有暗伤。再仔细感受了一下,终于确认秦沧澜目前并无大事,刚松了一口气,听到一阵呼噜声,张不周不禁哑然失笑。 老秦居然喝多了! 落在后面的众人一上楼就看见张不周一脸的哭笑不得,再听见秦沧澜的呼噜声,这才明白发生了什么。 程青衣笑道:“不愧是号称江南第一醉的醉刘伶,连秦老剑神都为之倾倒。” 乔焱欣喜道:“若是将今日之事宣扬出去,我这酒楼的名号可就更上一层楼了。想不到这位老人家居然是当年的沧澜剑神。” 张不周咬牙切齿道:“什么剑神不剑神的,现在就是个醉汉,劳驾乔掌柜,帮我备辆车,看样子是叫不醒了。” 等乔焱将马车准备好,张不周将瘫倒在地的秦沧澜搀扶起来,老秦嘴里还在嘟囔着:“剑气纵横三万里,一剑光寒十九州。我秦沧澜是天下第一,天下第一”。 张不周不禁叹了口气:“都醉成这样了,就别吹牛逼了。” 在大家的帮忙下将秦沧澜扔进车厢,张不周和那面上带笑的青莲剑宗门徒坐车,剩下的那位赶车。看着他们逐渐远去,原本笑盈盈的乔焱冷下脸来:“程宗主,别忘了你自己的身份,今日之事,你是想干什么” 程青衣也不复之前的客套:“我是什么身份?我是青莲剑宗的宗主,是南唐国主的座上客,不像你这么可怜,见不了光。无论如何,张不周是我的外甥不假,我替我早逝的姐姐关心他,有什么问题吗?” 乔焱冷笑一声:“叫你一声程宗主,真以为自己就是南唐剑道第一人了?别忘了你是怎么坐上的这个位置。主人早就猜到了张不周会问青莲剑宗弃徒的事情,关于那人的身份故事,我们都已安然好了,回头你直接交给张不周就好。这件事情,到此为止,不会再有后续了。我希望程宗主能将这点小事做好。” 程青衣转过脸来,不怒反笑:“你希望什么?” 乔焱道:“我希…”刚说出两个字,程青衣一巴掌扇在他的脸上,在他反应 (本章未完,请翻页) 过来之前又是一巴掌扇在另一侧的脸上,随即从袖子里顺下一柄剑抵在他的脖子上,稍一用力便渗出血来:“你希望?你算个什么东西?从当初的我兄长到现在的他,你不过是他们身边一条摇尾乞怜的狗罢了,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狂吠?” 乔焱眼里的火几乎要喷出来,只是程青衣的剑随时能要了自己的命,最擅长见风使舵的他当然知道如何做:“抱歉,程宗主,是我太着急了才出言冒犯了您。” 程青衣将剑收回,一脚将他踹倒:“别以为有这件事就算是拿捏了我的把柄,你大可以向他禀报,看他会做何反应。但凡说我一句不是,这青莲剑宗的宗主位置,交给你来坐。” 乔焱低着头掩饰着脸上的恨意:“我不敢。” 程青衣笑道:“你倒也老实,只说不敢,没说不想。将你们身后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处理清楚,以后再有任务,注意着点。青莲剑宗的声望涨起来难,毁掉可是很容易的。要是被那几个不成器的毁了大事,你的命能不能保住才是你真正该担心的事情。” 马车上,那青年人一直笑嘻嘻地看着睡着的秦沧澜,张不周问道:“你们两个叫什么名字。” 即便是行礼回答问题都在笑着的青年人道:“我叫惊蛰,打草惊蛇的惊,蛰伏的蛰。外面赶车的那个死人脸,叫清明,清明时节人断魂的清明。” 张不周道:“你们两个这名字,倒是古怪。是程宗主给你们起的?” 惊蛰笑道:“是,也不是。” 好奇怪的回答。正要追问是什么意思,被颠簸得从座位上滚落到车厢里的秦沧澜哇的一声吐了出来,溅的到处都是,车厢里的味道一下子也变得臭不可闻。张不周连忙捏住鼻子,皱起眉头地躲避着腌臜之物,好不容易挪到了门口掀开帘子,这才敢大口喘上几口气。 回过神来的张不周看向另一侧的惊蛰,不由得愣了一下。车厢里的脏污和臭味他好像看不见也听不见一样,依旧笑嘻嘻地坐在那。张不周眉头皱的更紧,怎么感觉这位有点不正常。 好不容易挨到了李欢歌借给自己的庄园,张不周第一个跑下去拍门,因为他还没回来都没睡的众人被急促的拍门声吓了一跳,都跑到门口来,直到打开门见到张不周平安无事的那一刻这才放下心。 白露嗔怪道:“大半夜的这样敲门,很吓人的好不好。”待她向前两步,皱了皱娇俏的鼻子嫌弃道:“什么味道,熏死人了。” 张不周连忙摆手示意:“不是我,是老秦,喝多了吐在了车里,你们快搭把手将他搀进去。我要去换衣服,实在是受不了了。” 众人面面相觑,男女授受不亲,这个任务自然就落在了剩下的几个男人身上。陆升和程耳齐齐看向身强体壮的李大嗣,他无奈地钻进车厢,在月光下好不容易找到秦沧澜,就听见旁边幽幽地传来一个声音:“兄弟” 李大嗣嗷 (本章未完,请翻页) 的一声挥拳便往声音传来之处攻去,没想到自己情急之下力道相比平常更甚的一拳被人轻描淡写地便给接住:“兄弟,别着急,我不是坏人。” 李大嗣试探了一下,那人竟是仅凭一掌便将自己拦下,功夫之高可见一般。不过听他这么说,也反应了过来,生气道:“你这人是不是有毛病,乌漆麻黑地你躲在车里干什么?” 听到李大嗣的喊声,车厢外的众人又吓了一跳,陆升连忙问道:“怎么了,怎么拉个醉老头还一惊一乍的。” 李大嗣示意无事,只听惊蛰笑嘻嘻地答道:“我和你家公子一道回来,原本是想帮他照看一下喝醉了酒的秦老前辈,你突然就蹿了上来,我就是怕吓到你才不敢出声。” 李大嗣道:“那你最后为什么还是张口了” 惊蛰叹息一声道:“因为,你踩我脚了。更过分的是,你直到现在还踩着。” 李大嗣没想到是这个原因,动了动脚,果然感到脚下传来的触觉不对,不好意思道:“车厢里太黑了,没看见,抱歉了。不过,你是什么人啊,怎么会和我家公子一起回来。” 惊蛰道:“先别说这么多了,兄弟,正事要紧。来,我帮你先把他弄出去,这辆马车是要不得了。” 二人一个抬头,一个抬脚地将秦沧澜慢慢抬出车厢,众人只闻得一阵难闻的味道传来,都皱起眉头。陆升和程耳早就打好了水,见秦沧澜被放在地上,也顾不上会不会被醒来的他暴揍,两桶水直接浇了下去,秦沧澜的身上干净了不少。 “我说,虽然现在天气暖和了不少,不过到底是夜里了,他又醉了酒,这么一浇,小心会得风寒。”惊蛰在一旁道。 众人这才顾得上注意到他,谷雨不知为何,心头忽然升起一阵不安的感觉:“你是何人?” 惊蛰笑嘻嘻道:“我呢,叫惊蛰,和身后这位叫清明的马夫一样,是青莲剑宗宗主派来听候张公子差遣的,不过这个不重要。眼下要紧的,还是这位前辈,我说你们是不是先把他带进屋去换身衣服。” 听到他们两个的名字,谷雨心头一震,下意识地看向白露,后者也是眼神闪烁。不过当下顾不上这些,惊蛰虽然有些话痨,不过说得也是有道理了,老秦毕竟老了,若是被冷水浇了以后留在这吹风,说不定真的要生病,众人连忙将他抬进屋安置好。 等到一切收拾好,张不周来到大堂内和众人见面,为双方进行了介绍。陆升道:“原本有谷雨白露,现在多了个惊蛰清明,你们几个的名字还真是巧了。” 原本没注意这个的张不周听了这话也是一愣,这才发现这个巧合,心里不禁涌起一阵怪异的感觉,目光在几人身上转来转去,不过四人很明显的互不相识,让他没什么头绪。看向摆在一旁的食盒:“正好,大半夜的让大家忙活了半天,犒劳犒劳你们。这可是酒楼掌柜亲手做的,都是蜀地风味的菜,大家快尝尝。” (本章完) 70beikan 第一百二十四章 蜀州城要来大人物 蜀州城的百姓一大早就发现今天的氛围有些不太对。 先不说城门处的守卫,原本是二十人当值,二十人候补,今日却一反常态地增加到了百人之多。巡城兵马司的衙役们一律带刀游街,遇见陌生人必然要盘问一番。眼见着有个外地来的商人因为结巴,说话的时候支支吾吾了一会儿,差点就被衙役给带回府去,好在酒楼的掌柜跟这人相熟,帮他担保,这才避免一场祸事。 趁着几个衙役巡街累了,坐下来休息,茶肆的老板壮着胆子向相熟的问道:“魏爷,今天这是怎么一回事,怕不是有大事要发生。” 魏三儿嘿嘿一笑:“你要是给魏爷沏壶好茶,我倒不介意摆一摆龙门阵,今儿这事,你问我也算问着了,换成旁人,还真不一定知道。” 茶掌柜笑道:“魏爷说的这是哪里话,就算没这事,我还能少您一壶茶不成?” 魏三儿颇为满意地点点头:“那还等什么,快上来。他娘的早上吃的太油了,这会儿腻的难受。来点茶往下刮刮油,哎兄弟们,这就是富得流油的由来。” 几个衙役跟着笑起来,只有一个没笑,反倒皱起眉头道:“马上还要接着巡街,哪来的时间喝茶,歇会儿脚就算了。” 魏三儿被他说了一句,尽管有些不爽,还是恭敬道:“姜头儿,他们不知道什么事,我还不知道嘛。现在距离那人来还有段时间,不妨事的。” 姜维道:“你要是不想惹祸,就闭上你的嘴。这件事也是你能随便议论的吗?” 魏三儿原本还跟他好声好气的说着话,见他丝毫不给面子地当着众人面前训斥自己,一时间也有些下不来台,重重的一巴掌拍在桌面上:“姓姜的,你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跟着姓燕的老王八,端了个康乐坊而已,给你个小队长当当,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别说是你,就算是姓燕的站在我面前,也不会这样和我说话。” 魏三儿劈头盖脸的一顿,让本就不服气年轻的姜维迅速上位的众人有了主心骨,纷纷你一言我一语地出言讨伐着。姜维第一次遭遇这么多下属的当面背刺,一时间不知如何应对。就在魏三儿声音又高了一度,打算得势不饶人的时候,却出人意料地戛然而止,瞪大了眼睛愣在当场。” 姜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瞬间出了一身冷汗,连忙调转身形,一手拄着刀单膝跪地:“属下拜见知事大人。”魏三儿等人也跟着跪倒。掌柜的端着茶盘回来,只见眼前跪着黑压压的一片,朝着的方向,一个身着官袍,腰佩长刀的人从马上跳下来,缓步走进茶肆内。 “姜维,本官让你带人巡街,你们在这里做甚?” 姜维咬咬牙:“回禀燕知事,天气炎热,兄弟们走的口渴了,停下来歇一会儿。” 来人正是被刘表迅速拉拢过去的巡城兵马司知事之一的燕洵。康乐坊一案,虽说取得的成果要比刘表预想的差的远,不过本着胡萝卜加大棒才能更好地驱赶驴子的原则,刘表属意燕洵成为下一任巡城兵马司统领的消息流传开 (本章未完,请翻页) 来。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一向唯燕洵马首是瞻的姜维也就很快提了个小队长。 “天气热,有点累,要避暑,要喝茶?”燕洵缓慢地重复着这几句话,像是没有看到一般,厚重的官靴踩在还跪着的姜维手上,发出令人心悸的摩擦声音。“所以,你认为这些理由,可以大过本官的命令?” 姜维强忍着手指传来的剧痛,咬牙道:“知事的命令是最大的,这些事情不可能大过您。” 燕洵踩完一只手,换成另一只:“这话说的就有些不对了。我只是小小的知事,上面还有都尉大人,再上面还有节度副使,节度使,都是一层压一层,我也要做事的,这个道理,你们明白吗?” 这番话看似是在教训姜维,魏三儿听起来却满是警告的意味,燕洵无非是在说,他现在的当权,是刘表等人的属意罢了。 魏三儿大着胆子抬起头,满脸堆笑道:“燕知事说的在理,大家都是为朝廷当差,自当尽心尽力。” 燕洵笑了笑:“看到你我才想起来,魏知事称病在家也有些时日了,也不知道身体恢复的怎么样了?兵马司的事宜日益繁重,光靠本官自己,着实有些忙不过来。都尉大人嘱托我,还是要多关心同僚,哪日魏知事方便,我上门叨扰一番。” 蜀州的巡城兵马司目前的几位知事当中,最有希望和燕洵竞争都指挥使一职的,只有魏邛一人,正是魏三儿的兄长。刘表就任以后,对燕洵的青睐众人都看在眼里,魏邛没有够硬的后台撑腰,也就死了去争位子的心,也不知道是自暴自弃,还是眼不见心不烦,干脆称病告假在家休息。 魏三儿道:“承蒙燕知事记挂,家兄身体尚可,只是毕竟年纪大了,郎中叮嘱要多加休养,这才没去兵马司点卯。” 燕洵笑了笑:“大家都是同仁,有事还是相互通传一声的好,千万不要客气。你兄长与我一个衙门里当差,他不在,我也不能亏待了你。今日派给你们的差事,若是真的觉得辛苦,你大可向我言明,我安排些轻巧的事情给你做。” 魏三儿哪里敢说话,还是姜维看在昔日情分的份上道:“燕知事放心,我这就带兄弟们去干活儿,保证不会误了事情。” 见燕洵没说话,几人连滚带爬地出了茶肆,头也不回地跑远。 茶肆掌柜的见状,将沏好的那壶茶转而上给了燕洵:“这位大人,这是小的孝敬您的。” 燕洵温和地笑了笑:“我不是什么大人,你也犯不着巴结我,这壶茶该多少钱,我会一分不少的付给你。”不等掌柜的再说话,燕洵继续道:“你靠近些,我有事与你说。” 掌柜的不明所以,还以为这位大官要关照自己,满脸堆笑地走近,不料被燕洵一脚踢在腿上,瞬间站不稳跪倒在地。 燕洵笑着揽过他头上的头发,死死的抓着,掌柜的疼得想喊又不敢出声。只听燕洵道:“这蜀州城里的事,有大有小,不过不管是大是小,都和你们这些屁民没有任何关系。不该你打听的事情,就不要多嘴问,你觉得 (本章未完,请翻页) ,我说的有道理吗?” 掌柜的满头大汗:“大人说的当然有道理,小的都记下了。” 燕洵尝了一口茶,噗的吐在地上“这等货色,也拿出来招待我兵马司的人?”随手将几枚铜钱放在桌上走了出去。 蜀州城门外的官道上,一群重量级的人物站成一个小方阵,除了寥寥几人之外,都在朝着剑门关的方向望去。 这些人都有谁呢? 镇国公,剑南道节度使张韬站在方阵的打头处,拒绝了给他安排的椅子,拄着一杆长枪挺立着,后方左右分立着剑南道节度副使许抚远和经略使田冀,再往后则是剑南道都察御史高丞和蜀州都尉刘表。若是严格按照官职排序,刘表远远不够资格站在这个队列里,只是今日事出突然,巴渝二州的长官来不及赶到,便只能由蜀州城的官员充数了。 刘表看起来心事重重的样子,低着头不说话。高丞反倒是和以前不太一样,看谁都是脸上带笑,“孤狼”的名号安在现在的他身上,似乎有些不合适了。 一骑从远处飞奔而来,到了阵前,那骑兵翻身下马,和田冀说了些什么,待田冀转述给张韬以后,镇国公猛地睁开眼:“人手都备好了吗?” 田冀拍了拍胸脯:“我办事您还不放心嘛。” 张韬冷哼一声:“看你这副鲁莽样子,我还真就没办法放心。叫你手下那些崽子们都留点神,事关重大,容不得半点疏忽。” 田冀收敛了神色,郑重地叫过一个亲信叮嘱了几句后放了出去。 许抚远笑道:“你们两个可真有意思。这里是哪里,是剑南道,是蜀州,几十里外就是数十万的蜀军大营所在地,什么人敢在这里闹事。” 张韬道:“那我孙子三番五次遭遇的刺杀是怎么回事。”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张韬的话一出口,刘表拢在袖中的手抖了一下,抬头看向张韬等人的方向,见他并没有注意自己,才有重新低下头。 “你孙子是你孙子,你做了多少孽心里没数吗?我敢说,从泰安城到胶东道,从南唐到西凉,想杀你的人一定是最多的。只不过嘛,你每日就躲在镇国公府里不露头,想杀你着实难了点,既然如此,你孙子也是个不错的目标嘛。”许抚远看似认真地分析道。 张韬道:“无非就是一群鹰犬走狗,当年从老夫的刀下侥幸逃脱,如今竟然还有胆量回来滋事,这倒是让我刮目相看了。” 许抚远呸了一口:“大成王朝战乱百年,死伤无数。不过如果真的计算起来的话,恐怕没有一个人能像你一样,叱咤风云几十年,光是小国的皇帝皇后,都杀了不知道多少个。只是可怜了我的不周孙儿,要替你受罪。” 二人一唱一和地说着,刘表的心情跟着起落,那声“到了”不啻于天籁一般响起的时候,刘表几乎要兴奋地叫出声来。 从剑门关的方向,一队人马出现在眼里,两面金色大旗上,绣着漆黑如墨的大字。 一个是凌,一个是燕。 (本章完) 70beikan 第一百二十五章 宫闱钓鱼 惊蛰和清明的到来,在小团体里产生了奇怪的反应。 两个女人先不说,程耳一向是沉默寡言,不喜和人交谈,最奇怪的要数陆升和李大嗣。 陆升最善于与人打交道,即便是陌生人也能聊个没玩,可是面对二人,却是半天都没说上一句话。李大嗣就更奇怪了,一向与人和善的他,却难得地对惊蛰怨气很深。 第二天一早,皇宫的马车就已经在庄子外等候了。张不周问了一嘴,直到李煜并没定下具体时间,只说要一起吃午饭后,就继续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昨天连轴转地赴宴,面对的又都是一群老狐狸,着实劳心又劳力,累坏了。 老秦醒得比想象中早很多,打了半宿的呼噜,没有想象他起来和众人一起吃早饭,没见到张不周,知道他还在睡,鄙夷道:“我这个徒弟,好吃懒做,真是给我丢人。” 众人昨晚见过他的糗像,全都强忍着不敢笑出声。惊蛰初来乍到不了解他的脾气,笑嘻嘻道:“前辈昨晚喝的可是痛快了,剑气有多霸气不知道,这酒气可是让我一路上不敢动弹。” 秦沧澜眼睛瞬间眯了起来看着惊蛰:“你是谁?” 惊蛰道:“前辈忘了吗,昨夜您和张公子来醉刘伶赴宴,是我们兄弟在门口接待的。我叫惊蛰,他是清明,奉宗主之命保护张公子。” 秦沧澜点点头,“原来如此”,看似随意地伸筷子夹菜,嘴里却说道:“原来是两条看门狗,就你们,也配保护我徒弟?” 清明的脸色骤变,眼睛盯着秦沧澜,老秦却丝毫不以为意。惊蛰使了个颜色:“前辈说的对,我兄弟二人武艺稀松,只是在张公子身边做个鞍前马后的马前卒罢了。” 秦沧澜冷哼一声:“就算是程青衣在我面前,也要伏低做小,哪轮得到你们两个小辈在这里放肆。” 陆升嘿嘿一笑,偷偷地朝秦沧澜竖起了大拇指。清明面色冰冷,对这些人的表现很是不爽。惊蛰则是反应不变,依然笑嘻嘻的。 等到张不周爬起来,睡眼惺忪地坐下,刚刚吃了几口,察觉到气氛不太对。“怎么了,怎么都一脸不爽的样子?” 秦沧澜哼了一声:“看你那点出息,就这么怕死吗,有师父保护你还不够,还要这么多人跟着?” 张不周嘴里叼着半个包子,不知道老秦怎么一早上起来就这么大火气:“师父你也太忘恩负义了,昨晚你醉成那个样子,要不是这两位兄弟,我可没法把你带回来。” 老秦站起来,一脸不爽地走了出去,嘴里嘀嘀咕咕道:“孽徒啊,孽徒。” 马车一路畅通无阻地进入了皇宫,受程青衣的嘱托,张不周没带任何人跟着,毕竟是去人家的皇宫,安全方面没什么好担心的。虽然要谈的是悔婚这种事,不过买卖不成仁义在,总不至于对自己不客气。 下车的地方是一处小花园,假山 (本章未完,请翻页) 上的瀑布飞流直下,溅起银色的水花。瀑布底的水潭里,是上千尾的各色锦鲤,在阳光下显得异常耀眼。岸边的小亭子里,李欢歌身穿宫廷衣裙,正笑盈盈地看着他。 李煜头戴斗笠,身上穿着普通的衣衫,坐在水潭边钓鱼。见到张不周,挥挥手示意他过来一起。“怎么来的这么晚,都快正午了,你小子该不会是掐着时间来吃饭的。” 张不周嘿嘿一笑,也没打算隐瞒:“昨晚赴了一场宴席,散的有些晚,早上就多睡了会儿。” 李煜笑道:“你倒是坦诚,也不怕我生气。还是年轻人好啊,还能睡懒觉。到了我这个年纪,想睡也睡不着了。昨天明明累到不行,今天早晨天还没亮就醒了,当时我就想着,又过了一个生日,又老了一岁,能早点醒来,总比睡觉浪费掉剩下的生命要好。” 张不周道:“您一看就是福缘深厚,一定能长命百岁” 李煜摇摇头:“看来你师父无为道人没有跟你说过,当年他帮我看过相,说我富贵最多一甲子,半生荣华两世仇,我已经五十岁了,按他说的,最多也就还有十年富贵可享,这长命百岁是不敢想了。” 张不周还真不知道这茬,没想到无为道人还有这门手艺:“您别听他的,说不定是在忽悠您。” 李煜笑骂道:“胡说八道,无为道人可是真正的得道高人,你能和他修行道法,说起来当真是你的福分。不过看你的样子,似乎不怎么敬畏你师父。” 张不周笑道:“那倒没有,只不过我师父这人,您熟了就知道了,有很多不靠谱的时候。” 李煜道:“无为道人是世外高人,哪有时间和我这种俗人熟络起来。倒是你,跟我见过的很多年轻人不一样,在朕面前不那么拘束。” 张不周笑了笑,没说话。 “你不说朕也知道,你无非是想说,那些人要么敬我,要么怕我,要么就是有事相求于我,所以才会处处陪着小心。而你不一样,你和他们正相反,是为了回绝朕的好意,当然是表现的越不像话越好。” 张不周迟疑了一下道:“我是不是有点过了” 李煜点点头:“是有点。我虽然是南唐的皇帝,但也是欢歌的父亲,你三番五次地表现得对这桩婚事如此抗拒,作为南唐的皇帝我可以不在乎,可是作为欢歌的父亲”,说到这里他回过头看了一眼正和宋悔聊天的李欢歌:“我对你的行为,就有些生气了。” 嘴上说着生气,可是看李煜的眼神,似乎也没有要追究的意思,想起昨晚程青衣说的话,张不周道:“是我考虑不周了,光顾着自己的想法,忽略了别人的感受。” 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李煜重新抛出了鱼饵:“年轻人,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我之所以不和你计较,看你这么聪明,想来也知道原因。归根到底,想要悔婚的不只是你一个,我也是这样的想法。若是借题发挥迁怒于 (本章未完,请翻页) 你,多少有点里子面子都要,却实际上一个都留不住的意味。” 张不周听得有趣,李煜和他想象中的有所不同,这位传说中最具风流气象的皇帝,就好像湖边常见的钓鱼老头一样,钓上多少不是目的,钓鱼的时候旁边能有个人陪着聊天才是真正的开心,透着股豁达开朗的性情。 “您能看的这么明白,小子很是感激。也算是一场缘分,您就恕我多句嘴,南唐将来,该何去何从。” 李煜看了他一眼,微微有些诧异:“这件事应该与你无关。更何况,与其替南唐担心如何应对凌国的下一步动作,你现在更应该焦虑的是你祖父的剑南道节度使一职才对。” 张不周苦笑:“不瞒你说,我祖父的事,是受了我的牵连。不过我人微言轻,就算想帮也帮不上什么忙。” 李煜笑道:“那南唐的事,你就能帮得上忙?” 张不周一滞,讪讪道:“那也是帮不上的。” “哈哈哈,你小子倒是痛快,一就是一,二就是二。”看他手上还包扎着,李煜关切问道:“这是为了救欢歌受的伤,康复的怎么样?” 张不周伸缩了几下手掌,示意没什么大碍:“疼痛和酥痒都已经过去了,这两天上了襄州刺史白照白大人给的药,很是有效。” 李煜道:“白照那里珍奇异宝多的是,有他出手相赠,我就不拿这寒酸皇宫里的三流货色出来丢人现眼了。” 张不周环视一圈后道:“若是连您的皇宫都叫寒酸的话,这世上恐怕没什么奢华的了。” 李煜摇摇头:“你看到的这些山啊水啊,树啊花啊,都是当年的前任青州刺史命人所造。那刺史仗着朝堂中枢之上有人力保,竟强行征集民夫,耗费了无数民脂民膏修建而成,因为舍不得,那刺史在离任以后,居然没有返回故乡,而是留在了这里,继续享受着这些。我的祖父继任后,闻听此事勃然大怒,经过极为艰难的调查,终于取得了那刺史贪墨和私争民夫的罪状证据。可惜的是,这些证据送到朝堂以后,都被那刺史的后台给压了下来。几次都不成功之后,祖父干脆不再理会大成王朝的旨意,将那刺史抄了家,所得钱财全数分给了青州百姓。事后面对朝廷不分青红皂白的指责,祖父干脆揭竿而起,这才有了如今的南唐。南唐成立以后,不忍心看这里被烧成灰,祖父也就行使了一把特权,将这里定为了皇宫,后来慢慢地才修建成今天的样子。 张不周并不清楚这件往事,只知道最后一位青州刺史李鹰顾,着实是一位雄才大略颇有能力的能人。凭着无比崇高的声望,这才做到了仅仅凭借青楚二州就能成就数十年间春秋基业的壮举。 “高祖之名,可以说是威声赫赫,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李煜看了他一眼,无声笑道:“你修道拜师无为道人,练剑则是师从沧澜剑神秦沧澜,是谁教会你溜须拍马的呢?” (本章完) 70beikan 第一百二十六章 大八卦 张不周尴尬了一下,李煜和传说中的形象相去甚远,着实让他有些适应不过来。“我说的是实话,哪里是溜须拍马。” 李煜笑了笑:“高祖当年的确声名显赫,但要说当世人杰,还要数你们张家人。你祖父张韬,名帅要算第一人。凌国能够平定天下,成为如今最强的国家,他功不可没。” 张不周笑道:“他老人家的事迹,我还真没怎么听说过。不过这次来南唐的路上,我倒是听说了他和凌国先帝当年进取南唐的惨败而归。” 李煜看了他一眼:“你这就是道听途说了。当年那场仗,无论如何也谈不上惨败,你要明白一个道理,所有能让你知道的历史,都已经是被人篡改过的了。如果有机会的话,你会知道真相的。” 李煜轻描淡写的几句话让张不周疑窦顿生,按照他的意思,当年的事似乎另有隐情。 李煜的鱼竿抖了抖,一条鱼儿咬了钩,扑腾出水面的那一刻,金光闪闪的鳞片在阳光下耀眼夺目。李煜将鱼取下,又送回了水中:“金鱼摆尾跃青湖,好兆头。” 张不周暗自揣摩他说的好兆头是指何事,今天要商讨的事情,实在不知怎么才算是好兆头。 天气正好,在李欢歌的提议下,干脆将宴席摆在了花园中。张不周觉得有些奇怪,李煜似乎丝毫不拿自己当外人,这场正式的宴席邀请,现在看起来更像是一场家宴。 菜式也很简单,几道南唐的特色菜肴,加上两道应该是特意为了张不周做的蜀地风味,一共十道菜,再配上一壶清酒。四人围坐一桌。 原本以为酒是为自己和李煜准备的,没想到宋悔和李欢歌一人倒了一杯,反倒是两个男人面前只有茶。李欢歌笑道:“看什么,我父皇清心养性,昨日饮酒已是破例,今天说什么都不会让他再喝了,你就更别想了,要想手上的伤好的快一点,就要做到滴酒不沾。”说着将一道菜挪到他的面前,张不周低头一看,是水晶蹄?。“人家都说吃什么补什么,你就多吃点这个。” 李煜和宋悔虽然脸上带笑,对视一眼后却同时涌上忧色。 两个年轻人没有察觉,张不周笑道:“我的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了,你这样好像我是个大病号一样。” 宋悔道:“不能这样说,年轻人要知道爱惜身体,不要因为是小伤小病就不重视,留下隐患将来就不好再弥补了。” 说到隐患一词,李欢歌神色黯然,看向张不周的右手,虽然已经拆了纱布,可是反掌的时候很轻易就能看见那道可怖的伤痕,如同一条蚯蚓般蜿蜒在张不周的手掌上。 看她神情变化,张不周清楚地知道她想到了什么:“其实不妨事的,我又不想成为绝世高手,再说了,绝世高手也可以是左撇子嘛。” 虽然知道他是在安慰自己,可是心里还是忍不住一阵难受,李欢歌强颜欢笑道:“看你那么笨,估计也练不出什么来。” 说起练剑,宋悔突然道:“听欢歌说,昨日殿 (本章未完,请翻页) 上替你出头的那名剑客,是当年名震江湖的沧澜剑神秦沧澜?你拜了他为师?” 张不周暗自叫苦,把这茬给忘了。老秦当年在紫清山上惹恼了芳菲剑的人,连隔了一代的李欢歌都怨气深重,作为当年亲历者的宋悔,指不定对秦沧澜恨成什么样子。宋悔提起这茬,该不会是想找老秦出出气。“这个,确实。不过前辈,我有一句话要劝您,当年的事都已经过去了,不如放下恩怨。老秦当年也是年少轻狂,这才做下那些鲁莽的事。可是您看,紫清山的桃花现在不也再重开了嘛。正所谓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老秦已经老了,他现在变了。” 李欢歌气鼓鼓道:“你是他的徒弟,自然帮着他说话。” 宋悔扑哧一笑:“你该不会以为我要找他寻仇。” 张不周愣道:“难道不是吗?” 李煜插嘴道:“这就是我刚才跟你说的道理了。你所知道的,都是被修饰过的内容了。不过这件事,连欢歌都不知道真相,你不知道也不奇怪,想来以秦沧澜的性格,不会讲给你听的。” 张不周将秦沧澜的说辞讲给众人后疑惑道:“老秦说的难道不是真的?” 宋悔叹息一声:“他说的是真的,不过并没有讲全。当年的事情发生时,我还没有现在的欢歌大。秦沧澜一剑破大江,又接连挑战几个有名的门派都全身而退,背负沧澜剑神的名号行走江湖,路遇不平事皆一剑斩之,风流写意到了极致。等他到了芳菲剑的时候,满门上下如临大敌,紧张不已。我师父,也就是他所说的花千枝,召集本门弟子结成剑阵,一百零八人的护山大阵,被他轻而易举地就破掉。其实现在想来,师父当年应该是明知剑阵不会是他的对手,之所以那样做,其实是为了消耗他的体力。” 张不周和李欢歌暗自赞叹,一人挑落百人剑阵,秦沧澜当年还真是名副其实的剑神。张不周恶趣味地想,不知道老秦当年抠不抠屁股。 “只可惜,师父的计策未能奏效,秦沧澜挑落剑阵,似乎越战越勇。在山顶以逸待劳的师父和他缠斗一起,过了数百招难分胜负。打到一半的时候,秦沧澜突然放言,若是十招之内打不赢就算他输,可以答应我师父一个要求,反之亦然。我师父觉得对他的实力已经有所了解,虽然对他没有传说中的那么厉害感到奇怪,不过以为是缠丝剑法刚好克制他的缘故,就答应了他。” 张不周听到这里就知道了,秦沧澜一定是憋着坏呢,以他当年的性格,如果不是心里有底,才不会打这种赌,花千枝多半要吃亏了。 果不其然,宋悔继续讲道:“我师父本以为只要尽力防守过十招应该很轻松,没想到秦沧澜突然变了招式,用的居然是和我师父一样的缠丝剑法,突生变故,让我师父招架不及,竟然被他找到了空子,在第八招的时候将佩剑击落,而我师父,也被带的顺势跌在了他的怀里。” 听得津津有味的张不周正喝茶,听到这里,忍不住眼睛放光,如果不出所 (本章未完,请翻页) 料,自己可能要听到一个大八卦了。 即便事隔多年,宋悔讲到这里依然是一幅咬牙切齿的样子:“他就是一个登徒子。师父失去平衡,跌倒在他的怀里,二人四目相对,秦沧澜竟然,竟然轻薄了我师父。” 张不周一口茶喷出,对面的李欢歌连忙躲避,来不及嗔怪张不周,因为她自己也好不到哪去,嘴巴张得大大的:“还有这回事,这个混蛋,我就知道他是个坏人。” 李煜拍拍她的手示意她稍安勿躁:“只是亲了一下,不是你想的那样,耐心听你母后讲完” “当时的秦沧澜,长相自不必说,只是中人之姿,可是那股子气质却远非别人所能及。我师父被他轻薄以后,一时间竟然忘了挣脱,等到众徒弟惊呼出声,这才从他怀里挣扎开来,羞红了脸对他又展开了攻击,徒弟们因为师父受辱,也顾不上江湖规矩,对他群起攻之。只是看似秦沧澜以一敌百,实际上他且战且退,山路狭窄,同时对敌的不过几人而已,完全对他造不成威胁。秦沧澜手上功夫不饶人,嘴上也不闲着,指责我师父说话不算话,说他赢了的要求就是要亲她一下。师父听了以后更加生气,攻势凌厉更胜之前。只是秦沧澜不愧是一代剑神,已经看破了缠丝剑法的破绽,完全是游刃有余。等到师姐们迂回过来将他退路封死,被逼的不耐烦的他跃至树上,在林间窜来窜去,用剑将满树的桃花斩落,下了一场盛大的桃花雨。等到逃出包围圈,赶在众人包围过来之前,他还挑衅地做了那腌臜之事,之后扬长而去。” 张不周暗想,宋悔所说的腌臜之事,大概就是老秦自己说的人有三急了。只是听他讲起来远不如宋悔说的刺激,真是佩服他,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居然能做得出来。 “秦沧澜下山以后,我师父将发生的事视为奇耻大辱,定下了从此不许男人上山,门下不收男徒的规矩,有生之年每次听到秦沧澜的名字都勃然大怒。我本以为师父她恨极了秦沧澜,直到她死后,我在收拾她的遗物时发现了这个。” 宋悔伸手唤来一旁服侍的宫女,从她手里接过一幅画轴打开,那画上是一名青年男子,白衣潇洒,一剑傲然。最为重要的是,面目清晰可见,张不周仔细端详了一番,竟然看出和秦沧澜有几分相像。 看张不周一脸的难以置信,宋悔反倒淡淡地点点头:“不用怀疑,我当年看到这个的时候,和你是一样的。我不敢相信师父居然珍藏着一个恨了半辈子的人的画像。” 李欢歌更是不愿接受这个结果道:“说不定就是因为师祖太恨他了,才用他的画像提醒自己不要忘记这份耻辱呢?” 宋悔摇摇头,又拿出一本小册子,翻到最后一页道:“这是你师祖记录缠丝剑法的心得,在这本心得的最后一页,写着这么一句话。” 册子被摊开放在桌上,张不周和李欢歌凑过去一起看,随后默然。 那册子的最后一页写道: 情总缠绵如丝,为何常思沧澜。 (本章完) 70beikan 第一百二十七章 前尘皆已为往事 情总缠绵如丝,为何常思沧澜。 这句话如果是不了解情况的人看来,不可能会懂是什么意思。但对于在场的几个人来说,前因后果,加上那幅画像和这本册子上的话,都指向一个让人难以置信的事实。 芳菲剑的前任掌门,宋悔的师父,李欢歌的师祖,那名叫花千枝的女子,对秦沧澜情根深种。 刚开始诧异了一下之后,张不周想了想,觉得也算合理。秦沧澜当年可以说是江湖第一人,名声在外的他,长得又不丑,在亲了花千枝以后,后者并没有引以为奇耻大辱,终身以杀死秦沧澜为目标,要知道,这可是男女大防的世界,这种身体接触,换做一般人早就去死了。仅仅是定下几条不痛不痒的规矩,已经足够说明问题了。 情总缠绵如丝,其实说的是芳菲剑派的缠丝剑法,如同男女之情般缠绵悱恻,丝缕交织。而为何常思沧澜一句,将花千枝的细腻心思展现无遗。 张不周想到了一个重要的问题:“这件事,我师父他知道吗?” 宋悔摇摇头:“想来是不知道的。秦沧澜当年一心痴迷剑道,从未听闻过他有红颜知己。” 张不周心想也是,老秦的脾气秉性,似乎最大的兴趣就是酒,连剑道一途都有些懈怠了,不过不管怎么看,也不像对女人感兴趣的样子。 “其实最可悲的地方也在于此。我师父寄情于他,终生未嫁,可是他对这份情意却丝毫不知情。我每每想起来,都是一阵叹息。”宋悔说着说着,眼里居然起了雾气。李煜拍了拍她的手,给了她一个安慰的眼神。 李欢歌喃喃道:“我真是没想到还有这回事,那芳菲剑和秦沧澜之间的仇怨?” 宋悔道:“虽然这样有些对不起师父,可是如果让这件事流传出去,对芳菲剑派名声的打击是巨大的。我只能选择隐瞒下去,并在对新入门的徒弟们讲当年事的时候,避重就轻,刻意宣扬秦沧澜的百般不好。” 张不周暗道,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洗脑,让所有人都牢记一个概念:“秦沧澜是我们的敌人。”久而久之,这个信念就会成为团结整个门派的力量。他看了看李欢歌,果然后者此刻表情有些不对,有失望,有悲伤,有怀疑,还有一些说不明的意味。 宋悔道:“这件事一直困扰着我,不知该怎么处理这些东西,毕竟是家师的遗物,如果付之一炬未免太可惜了些。秦沧澜退隐江湖几十年,直到昨日才算是重出江湖,我昨晚想了很久,决定把这两样东西交给他,也算是别样的“物归原主”。 张不周品着她的话,所谓的物归原主,倒也算恰如其分,毕竟这真正的主人,早就心有所属。 宋悔让宫女将两样东西重新收好,装在精美的盒子里:“等回去的时候,请你带给秦沧澜,我不方便见他。” 张不周点点头应下:“好。” 李煜道:“都是今天是宴席 (本章未完,请翻页) ,宴请的是贵客,怎么聊起这些陈年往事就没完了。好了好了,不说这些了,不周侄儿,快尝尝,要是等凉了再吃,那就是暴殄天物了。” 李欢歌还没从刚才的情绪里挣脱出来,有些闷闷不乐,只是自顾自地喝着闷酒,吃的差不多的张不周见盏茶功夫半壶酒都进了她的肚子,将酒壶拿过来道:“女孩子家,喝这么多酒干什么。要爱惜自己。”换来了一个韵味十足的白眼。 李煜突然问道:“不周,你觉得欢歌怎么样?” 张不周突遭发问,有些反应不过来,李欢歌怎么样,这个问题该怎么回答。万能答句“挺好的?” 李煜笑了笑:“不如我换个问法,你对你们两个的婚事,什么看法。” 一直听着的李欢歌脸颊飞起两朵红晕,眼神里忐忑与期待交织,等着张不周的回答。 张不周焦虑的想要骂人,李煜是不是谪仙人不清楚,大损人是一定的。“国主这样问,晚辈还真不知道怎么回答。” “年轻人,哪有那么多可顾虑的,我就问你,这桩婚事你是赞成还是反对,给我们个答案。” 听他说给“我们”个答案,张不周看向李欢歌,迎着她的眼神,心里原本坚定的答案却怎么也说不出口。李欢歌眼里的期盼神采,随着张不周的沉默迟疑逐渐消失,她开口道:“父皇,儿臣不同意这桩婚事,我是不会嫁给他的。” 这明明是张不周和她早就达成的共识,是双方认为合则两弊,分则两利的事情,可是此时此刻听她说出这句话,不知为何,张不周总觉得心里有些奇怪的不舒服。 宋悔道:“自古以来婚姻大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是你说不嫁就不嫁的。更何况,你们两个本来就是有婚约在身,倘若毁掉了婚约,你叫天下人如何看待李家,如何看待南唐?你知不知道每天要有多少人建言上书,让你父皇择宗室之后过继膝下,以免将来国之大统后继无人。” 李欢歌勃然大怒地拍案而起:“反了他们了,连这种话都敢说。什么叫后继无人?我不是人吗?” 宋悔爱怜道:“母后知道你志气高,可你毕竟是个女子,哪有女子当皇帝的。” 张不周心道,你还别说,我还真知道一个当皇帝的女子,不过传说中那女子为了登上那个位置,改嫁,灭子,杀了不少的人,这才有了登临大宝的机会。看李欢歌的样子,怎么看也不像有那么大本事的人。 李欢歌的气势被宋悔的话打击得消沉不少,只是兀自嘴硬道:“我可以做第一个女皇帝。” 李煜笑道:“好啦好啦,离题万里了,你说的这些,和我的问题无关。不周,我再问你一次,对于欢歌与你的婚事,你是什么想法,赞成还是拒绝。” 张不周咬着牙不去看那道炙热的目光,回答道:“拒绝。” 宋悔毫不意外地道:“能说说理由吗?” (本章未完,请翻页) 张不周沉思了一下道:“理由有三个。第一,我不喜欢这种不了解对方脾气秉性,就因为先辈的约定就要成婚的事情。对我,对欢歌,都不公平。若是欢歌所嫁并非良人,想必您二位也不会放心。” “第二,当初这桩婚约订立时,我祖父还只是个小小的将军,其实是在先帝的支持下才有与您平等对话的资格,即便如今的他已是一品国公加封疆大吏的身份,可是我只是一介白丁,哪有什么资格去做堂堂的一国驸马呢?” “第三点嘛”,张不周迟疑了一下道:“我相信,国主您已经将局势看的很清楚了,若是这桩婚事成了,想必李张两姓的灭顶之日也不远了。” 李欢歌听得越发心冷:原来不娶我,你可以轻易找出这么多理由。 李煜点点头:“不错,说的也算有理有据,我也都理解。不过你要知道,南唐再小,我们也是皇室,皇室的面子是不能丢的。无论是你说,还是我来说,只要是悔婚,丢的都是我皇室的脸。” 张不周沉思,李煜的话有道理,当初自己就是怕这一点,这才将希望寄托在了李欢歌的身上,可谁知这丫头在这种关键时刻,不懂得使用迂回策略,反倒极为强势,这怎么可能说服的了李煜放下皇室面子嘛。 见他沉默不语,李煜笑道:“我有个主意,你们两个听听看行不行。这些年来,欢歌作为我们两个唯一的孩子,其实背负了太多的压力。不周应该不知道,当初还有大臣上书,说欢歌是贪狼星下凡,将我命中应有的皇子气运都给吞噬光了,这才导致我们两个再也生不出孩子,当然了,这种无稽之谈朕全当胡说八道,说这话的人也索性被我杀了干净。” “在这种压力下,欢歌成长的很快,武学,文采,朝政,无一不晓,可是会的越多,她就越不快乐。这次她带着同门师姐下山闯荡,她母后原本是要早日将她找回来,是朕拦住了。难得下山一回,就玩个痛快。” “出乎朕的预料的是,她偏偏和你遇上了,还两次三番得你出手相助,这才能够平安无缺的被她母后接回来。听她讲那些事的时候,你不知道我有多担心。” “不周啊,我老了,不知道还能照顾欢歌多久。今日之事,你不要把我当南唐国主,只把我当你的叔伯就好,我想,让你和欢歌结为异姓兄妹,你可愿意?” 愿意吗? 愿意个屁。 张不周不禁心底吐槽,李煜这算盘打的真是顶呱呱,结亲不成改结拜,总之不可以脱离关系。女婿是一家人,自己要是和李欢歌结拜,义兄岂不也是一家人?在自己眼里早就是一艘待沉的大船,随时可能覆没,自己好不容易才有机会彻底摆脱关系,李煜这是换了个法子,还是要把自己捆绑住。 李欢歌听了他的提议,也是一脸蒙。 未来夫君变兄长? 看了看张不周沉思的脸,似乎,也不是不行。 (本章完) 70beikan 第一百二十八章 护她周全 李煜提出的退而求其次,对张不周来说反倒更像是得寸进尺。自己的意愿表达得已经够清楚了,李煜这样的想法,不异于强人所难。 李煜看出他的为难,笑道:“你父亲还好吗?” 张不周诧异道:“您认得我父亲?” 李欢歌也是一脸好奇,从未听父母说起过这回事。 李煜笑道:“不只是认得他,还有你母亲。当年你父母游历江湖时,在南唐一带留下了很多故事。” 宋悔也跟着说到:“南唐皇室与青莲剑宗交情深厚,对于和青莲剑宗有姻亲的楚家自然也不乏了解。更何况世代出大医的楚家,本就名声极佳,作为这一代最为出色的一位,你母亲走到哪里都是贵宾。不夸张地说,即便是当年的秦沧澜也没法和她比。” 张不周了然,是人就怕死,能够和这个世界最顶尖的医生结个善缘,谁都不会错过这个机会,更不用说是这个世界上最怕死的一国皇室了。 “他们两个是我见过的最为般配的一对,当真是才子佳人。两个人只是站在那里,什么话都不用说,便已胜过这世上所有动人的话本传奇了。”宋悔说到这里,脸上流露出一丝遗憾:“实在是可惜了这么好的人儿,一定是天妒红颜,才早早地将她收了去。” 李欢歌嗔怪地看了宋悔一眼,随后又用带着歉意的眼神看向张不周。 “没关系的,我一出生母亲就去世了,其实并没有什么感觉。”本来是被安慰的人,反过来安慰她。“最开始是什么都不懂,后来识了字,知道了娘亲这个词,奇怪地去问父亲,没想到惹得他不开心。我就知道了,这个词在我们家,不是一个受欢迎的词。再后来我就上山了,距离这个词就更远了。实不相瞒,这次出发来南唐,听到的有关我母亲的事,比我之前的十八年加起来都要多。” 众人陷入沉默,李欢歌想象着,如果是自己,这些年过着没有母亲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想着想着,竟忍不住落下泪来,宋悔连忙将她搂入怀中轻声安慰。 张不周见气氛冷场,笑道:“好啦,说的是别人的事,干嘛要流自己的眼泪。” 李欢歌撅起嘴巴道:“你这人可真讨厌” 见她不再流泪,张不周笑道:“本来就是嘛,这世上让人难过的事情太多了,我们要做的,是从中找到值得人开心的事,而不是守着过去,守着悲伤,守着那些其实忘却了会更好的回忆不放。” 宋悔和李煜对视一眼,都看出彼此的疑惑。这番话实在不该是由一个十八岁的少年说出口的,更像是一个年近半百看尽世事之人的豁达胸怀。只是无论如何他们也猜不到,张不周的体内,住的是另一个真的已经活了三十多年的灵魂,而且这个灵魂所经历的事情,所看过的,听过的,学过的,是和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不一样的。 (本章未完,请翻页) 这场不像宴席的饭局在结束之时,张不周依旧没有给出回答。李煜示意他跟自己走,两人进了御书房。相比于之前的拐弯抹角,李煜直截了当道:“我可以同意解除婚约,也可以容忍你拒绝和欢歌结拜,但是有一件事我要你答应我,只要你能做到,那一切随你。” 张不周好奇道:“国主请说。” 李煜郑重道:“南唐的处境,想必在你凌国人看来,如同嘴边的肥肉,随时可以吞下,如今不过是早吃晚吃怎么吃的区别罢了。危如累卵的局势下,我不敢保证一切都能顺应我的心思,所以我要你答应我,这辈子,无论南唐发生了什么,还是否存在,你都会保护好欢歌。” 张不周暗自揣摩,李煜这番话,颇有些托孤的意味在里头。他到底是什么想法,一定要和凌国对抗到底,不肯投降吗? “不用顾虑这么多,哪怕你只是将她当成一个朋友,只要能给她留出一条活路就够了。” 张不周道:“为什么是我?或者说,您身为一国之君都没有把握能做到的事情,为什么会相信我可以呢?” 李煜摇摇头:“我没有把握,我也并非完全相信你。我只不过,是在尽力做到我能做到的。这样的对话不只发生在你我之间,你也不过是我帮她找的另一条退路而已。” 话说到这份上,张不周实在没什么可以再拒绝的理由:“国主放心,这件事我应下了。只要我想不周还活着,就一定护李欢歌的周全。” 李煜满意地点点头:“我会修书给赵光和你祖父等人,让天下都知道你们两个的婚事取消了。” 张不周问道:“这样子的话,您这边是不是背负的太多?” 李煜道:“都这个时候了,你觉得我还会在乎这些吗?我会将所有问题揽在我的身上,无论未来怎样,欢歌必须好好活着,这是我和她母后最在乎的事。欢歌从小娇生惯养,脾气大得很,又有颗男儿心,我跟她讲这些她从来都不听。你叫她往东,她便要往西,可谁让她是我这些年来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的孩子呢?可怜天下父母心,我们现在不是南唐的皇帝与皇后,而是一对最为普通不过的父母罢了。”说到这里,李煜笑了笑,玩味地看向张不周:“其实能看得出来,欢歌她对你,似乎不太一般。” 张不周大窘,没想到南唐皇帝如此八卦,只不过他所八卦的,毕竟是自己的女儿,归根到底都是在关心罢了。 出了皇宫,张不周回头看了一眼巍峨的宫墙,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大概是自己此生最后一次进入这里。回想起住在这里头的一家三口,张不周带着一点惋惜的笑了,如果不是皇室,该有多好。 临行前带上了李煜给张韬写的信,还有宋悔托他带给秦沧澜的画轴与心得。说起来那本心得上,记录的东西可谓是芳菲剑派缠丝剑法最为珍贵的内容 (本章未完,请翻页) 了,宋悔却毫不迟疑地交给了张不周,用她的话说,在花千枝故去以后,所有人的缠丝剑法都只是流于表面,没有学到精髓,与其让它这样在自己手中暴殄天物,还不如给到真正有可能领域它的人手里。而现在,这样的人有两个,一个是剑道天赋第一的秦沧澜,另一个则是被他选中收为徒弟的张不周,若是真的在二人手中发扬光大,也算对得起花千枝了。 张不周将这段往事讲个秦沧澜听的时候,后者表情并没有多少变化,对画上的自己嗤之以鼻,贬低其根本没有画出自己风采的万分之一。对于那本心得上的内容倒是予以肯定:“我之前教你的,是底子,就像盖房子一样,总要打好地基,才好往上堆砌石头和土方。这缠丝剑法,就是露在地上的部分了。招式未必有多么精妙,重要的是它强调的是剑意,一剑随心走,剑意贯始终。就是靠这股剑意,才让缠丝剑法的缠字精髓发挥到极致。” 原本想在院子里练剑的张不周被秦沧澜所制止:“人多眼杂,不要被人看了去。” 张不周疑惑不解:“师父您这么小气吗?” 老秦无奈道:“你能不能懂点江湖规矩,这是我小不小气的事吗?宋悔虽然将这册子交给了你,可是在她看来,只有我和你才可以看,别人是万万不行的。这到底是一门别派功夫,你若是在院中联系,不怕被人瞧了去?到时候看你如何面对宋悔的质问。” 张不周恍然大悟,若说旁人也就罢了,现在庄园里住的还有青莲剑宗程青衣手下的两名高徒,若真的流了出去,自己还真是成了芳菲剑的罪人了。“那我该怎么练啊,在房间里练也施展不开啊” 秦沧澜叹气道:“你这天赋,真的是愧对老夫对你的期待。叫上白露那丫头,在你房里等我。” 等到二人一头雾水地看着秦沧澜手中拿着一团绳子和一根木棍走进来:“那,这根棍子就是你手里的剑,而这绳子就好比是芳菲剑门下的软剑,现在,你来攻我。” 张不周接过木棍,掂量了一下分量,按照秦沧澜的嘱咐,一剑前刺。秦沧澜则是不慌不忙地将绳索迎向木棍,手持绳子快速地在木棍之上缠绕了几圈,那棍子竟然再也动弹不得。 “这就是缠丝剑法,我当时与她交手之时,刚开始着实被她给唬住了,两柄剑如影随形一般寸步不离,我就算有再多的想法,这一剑只要刺出就再无下文,都落在空出。不过我是谁,我是秦沧澜啊,沧澜剑神。要想破解缠丝剑法,只有一招,那就是以同样的剑法与其对敌,不过,要用出和对敌之人相同的剑招来才行。不出我所料,突然变招以后,她果然应接不暇,最终我还是胜在了剑意充沛和力度的碾压之上。丫头,你来刺剑,让他用绳子来挡。” 张不周比划了一下,又想了想心得上记载的内容,觉得没什么好注意的,就是一句话,缠就完了。 (本章完) 70beikan 第一百二十九章 招揽 尽管有花千枝的心得在,张不周对缠丝剑法的领悟非常有限并且极其缓慢。这种需要格外注意招式,对施展时的力度要求非常精准的剑法,让张不周练起来非常吃力。 秦沧澜简单说了几句以后就消失了,留下两个人自己练。只是盏茶工夫,白露明显有些心不在焉,几次出招险些伤到手无寸铁的张不周,看着她哈欠连天,张不周哭笑不得:“好了好了,感觉不耐烦就去,反正我也没心情练剑。一起出去走走怎么样,来了南唐我还没找到机会逛一逛。” 白露听了,将剑一把扔掉:“太好了,那我买东西,公子付钱行不行。” 张不周伸出手指点她的脑门:“我不是嘱咐谷雨给你们备上钱了吗?怎么,你花光了?” 说曹操曹操就到,谷雨推门进来道:“她呀,领的钱比任何一个人都高,花光的速度也比所有人都要快。几百两银子,半天就没了。” 张不周好奇道:“你买了什么要花这么多钱?” 白露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带着一点娇羞道:“买的都是女儿家的贴身之物,你就不要问了。” 召集众人询问有谁想出去逛街的,自然也不能刻意避着清明和惊蛰。不过清明冷冰冰地表示没有兴趣,程耳也是一样。惊蛰则是笑道:“既然逛的是青州城,我这个本地人就责无旁贷地带大家逛一逛,只是不知道公子是想买东西呢,还是找乐子呢?” 白露对找乐子一词深恶痛绝,先是瞪了陆升一眼后,又没好气地对惊蛰道:“找乐子找乐子,你们这些臭男人整天就知道找乐子。我们是要去买东西,挑最热闹货物最齐全的地方去。” 惊蛰看了张不周一眼,见他没有出言反对,就顺着白露的话道:“要说货物最齐全,气氛最热闹的街市,第一要数玲珑巷,世间珍奇,都能在这里找到。诸位若是有什么想买的,去这里就对了。沿街除了卖货的店铺,还有各种各样的杂耍马戏艺人,捏泥人的,说书的,应有尽有,热闹非凡。” 张不周点点头:“听起来很不错,那就去瞧瞧。谷雨带好银子,今天我做好大出血的准备了,谁不去,回头一定会后悔。” 玲珑巷名为巷子,其实是一条极宽的街。赣江穿城而过,玲珑巷的一边就落在赣江边上。一家茶楼的二楼上,四个人围坐一桌,一边喝茶,一边听着楼下传来不间断的吆喝,很是热闹。 坐在主位的,是一名二十岁左右,面上总是带着笑,却隐隐散发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气息,只不过用笑容在尽量掩饰。挨着他坐的,是一名文质彬彬,手执一把折扇的书生。他身体前倾,似乎想通过这种方式占据谈话间的上风。坐在对面的两个,年长的那位年纪大约有五十多岁,年轻的那个则在而立之年。从二人面相来看,不止沾亲带故,几乎是一个 (本章未完,请翻页) 模子刻出来的一般相像。 年长的那位看了与自己相对而坐,目光放在窗外集市上的年轻人一眼,嘴里的话却对着书生说道:“林长史代表蜀王殿下,今日约我们父子两个来此,恐怕不只是为了品茶那么简单。” 围坐一桌的四人,身份竟然如此出人意料,年轻男子正是蜀王赵隶,而书生打扮的,则是一路上因为水土不服在养身体的蜀王府新任长史,林缚。而坐在对面的父子两个,是南唐的宗正寺卿李焕,和他的独子,李池。 “说起来倒是有趣,李寺卿名字里带个火字,令郎名字中却带个水字,俗话说水火不相容,你们两父子倒不怕这个忌讳。”赵隶把玩着手里的雨过天青瓷,这是南唐的特产。李焕是个会做人的,不管赵隶派人私下约他到底是为了为什么,看在极贵重的礼物份上,还是依约携子前来,也没忘记带上一套珍藏的天青瓷作为回礼。 林缚接话道:“其实是两父子之间,贵国国主,名字里也是有个火字的。” 李焕倒是没有什么反应,水火不相容,说大了便是克上,图谋不轨的罪名。只不过李池这个名字,其实正是李煜所起,早早就即位当了皇帝的李煜,早年间膝下无子,对于同宗兄长李焕的独子甚是喜爱,曾有生子若此麒麟儿的美誉,甚至常常接年幼的李池来皇宫里住,这种优待直到李欢歌出生以后才被取消。 “两位说的这件事,我以前还真没注意到,的确是个有趣的巧合。”李焕波澜不惊道。 赵隶笑了笑:“李寺卿日理万机,当然不会像我这个闲人一样注意这些没什么用的东西。这次请二位前来,的确是有事。不过说起来,和令郎的关系要更大一些。” 听到赵隶说到自己,一直沉默着盯着杯中茶的李池抬起头,有些诧异。 更诧异的是李焕,虽然早就对将自己父子二人一同被邀请来有些奇怪,但是怎么也没想到赵隶居然是找李池有事。“犬子这些年来一直深居简出,不喜与外人往来,蜀王殿下找犬子,所为何事呢?” 赵隶不去理他,而是把目光投向了李池,盯着李池看起来很平静的双眼,赵隶问出了一个让人惊心动魄的问题:“李池兄,你想不想做皇帝?” 南唐不愧是整个大陆上最为富有的国家,为来自各地的使臣都准备了极为奢华的落脚之地。凌国的两位皇子联袂而至,其中一位更是南唐国主的外甥,这样的身份,待遇上肯定要比其他人再高出一格。 阳晴宫是南唐的一处皇家园林,是李煜一家三口平日里游玩的好去处,园内几棵百年历史的大榕树,根系茂盛,四通八达。弯曲到奇形怪状的树干上,至今还有年幼调皮的李欢歌爬树刻下的字。只是这处一向戒备森严的皇家园林,如今居住的,正是凌国的两位皇子。 赵隶出 (本章未完,请翻页) 门赴约之时,赵楷却因为昨夜饮酒过度而醉倒在床,至今未醒。院子里,齐昆仑看似闭目养神,耳朵其实一直在关注着赵楷屋里的动静。虽然不用自己出手做那些收拾腌臜之物的脏活累活,只是眼下毕竟出门在外,更何况是南唐的地盘,即便赵楷与李煜关系特殊,齐昆仑也不会允许自己有丝毫疏漏。当初对自己有救命之恩的将军曾说过,这世间最难的事不是杀人,而是保护人。杀人一次不成,大可再来。可是保护人一旦失手,就不会再有人相信你了。 齐昆仑揉了揉小腹,那里还有一点淤青没好。那天被赵隶卸磨杀驴的踹了一脚,随后又与秦沧澜痛饮一坛,当时是豪迈了,现在就遭了报应。人老了就是老了,若是放在年轻时,这点伤算得了什么,天大地大,喝酒最大,还会因为这个给耽误了?想起与久别的旧友重逢,齐昆仑忍不住嘴角浮起笑容,原以为已经死了的人,结果发现他还活着,这还不值得人高兴吗?那场冲突过后,赵楷竟然一反常态地不再追究,让自己省去了夹在主子和旧友之间左右两难,说起来,也是一件好事。 听见背后的脚步声,齐昆仑睁开双眼,拿起椅子边上的拐杖站起身来,毕恭毕敬地行礼道:“凌将军。” 凌放拍了拍他刚刚坐着的椅子:“怎么样,那天受得伤好些没” 齐昆仑笑道:“哪有什么伤?” 凌放笑了一下,倒是个聪明人。“既然没什么大碍的话,我打算派你去做一件事。” 齐昆仑道:“凌将军请吩咐” “说起来也不是什么大事,那日乘坐大船溅起波浪惊扰了两位皇子的人,就是被你一拐打下江里去的那个人,你还有印象吗?”凌放顺势坐在他刚坐的椅子上,略一用力,摇椅便前后摇晃起来。 “当然有印象,只是,这件事不是已经了了吗?” 凌放道:“两位皇子宽宏大量,不再追究此事不错。今日找你,是为了和张不周有关的一个人。那日在殿上比剑的两个人,代表阁罗的那个是南诏的剑客鲜于哀,而代表张不周出战,看起来实力深不可测的那位,则是在江湖上销声匿迹已久的一代剑神,秦沧澜。” 齐昆仑心头狂跳,秦沧澜的事他没有和任何人说过,凌放怎么会知道。 凌放继续说到:“缚神卫创立多年,虽然没出过什么差错,不过一直以来我都觉得缺少一个关键人物。现在看来,秦沧澜去做这个阵眼最为合适。你和秦沧澜相交莫逆,由你去说服他,成功的可能性会发一下。” 齐昆仑苦笑道:“我哪里能和人家一代剑神说的上话。” 凌放从摇椅上站起身来,比齐昆仑要写上几岁的他拍了拍齐昆仑不跛脚那一侧的肩膀:“不用推辞了,我们都知道。记得,下次喝酒选一个不那么显眼的地方,坐那么高,想掉下来吗?” (本章完) 70beikan 第一百三十章 当皇帝 玲珑巷的巷子口有一块碑,碑上面的字让张不周颇有穿越回去了的感觉。 无农不稳,无商不富。 这么先进而准确的理论,提出的人自然是南唐那位充满传奇色彩的开国君主,李鹰顾。据说当年青州城固步自封,不与外交流,是大成王朝出了名的穷地方。不过这里的百姓却是民风彪悍,是重要的兵员来源。李鹰顾当年选任青州刺史,肩上担负的重要任务之一就是征集兵力,弥补大成王朝兵员的战损。手握征兵大权的李鹰顾,堂而皇之地收拢了极大的势力,不过最后的结果大家也都知道了,这位李刺史不想和苦心孤诣的赵陵一样,为已经千疮百孔的大成王朝做一位辛辛苦苦的裱糊匠,而是干脆利落的另起了炉灶,建立了南唐。 李鹰顾的行为,在当初的大成王朝和赵陵等人的眼里,自然是大逆不道,是反叛,因此才有了青州水战的惨败,也就是李煜所说另有隐情的那场战争。只不过,现在已经是凌国了,要是真的计较起来,南唐只不过是在大成身上剜下一块肉,赵光等人则是将大成彻底踹倒在地,还夺了人家的命。相比起来,凌国做的更过分。这也是现在凌国和南唐可以和谐相处的重要原因之一,大家都是乱臣贼子,谁也别说谁。 张不周对李鹰顾的真实身份越发怀疑,这八个字看似简单,但在这个世界的文化背景之下,商人可是最为低级的存在,而追求钱财更是会被读书人,被君子们看不起。李鹰顾先为一州刺史,后为一国之主,居然毫不掩饰自己对商人重要性的肯定,对财富的追求,可以称得上是离经叛道。 见他盯着这块石碑看了半天,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惊蛰上前道:“公子可是觉得哪里不妥?” 张不周回过神来:“没有什么不妥,老国主说的这句话,我是再赞同不过了。老国主有如此见识,也难怪南唐能在乱世之中迅速崛起。” 惊蛰道:“公子好见解。据传,当年老国主写下这八个字后,遭到了青州城内的名士清流的一致贬低,指责他不施教化,毁人不倦。老国主不愧是一代人杰,他行文三篇,和这些清流展开了一场大辩论,并最终取得胜利,结果就是将城内所有的文士都收到了手下,成为青州城大兴教化的重要力量。” 张不周也是点头表示肯定,空谈误国,实干兴邦,这可是自己那个世界都公认的真理。无论是农还是商,都是整个世界的重要组成部分,缺一不可的。 玲珑巷不愧是南唐第一鼎盛大街,还没进去街巷内部,就已经可以感受到盛况了。沿着街的两侧,摆满了售卖各式各样商品的摊位,除了南唐的特产之外,还有来自整个大陆各个国家的珍奇稀罕之物。南唐不愧是最为包容,最宽广的国家,从南诏到西凉,都有商人在这里经营,刚进巷子不久,路边一个占地甚广,装修极为 (本章未完,请翻页) 奢华的铺子,悬挂着极其张扬的“凌”,“襄”二字大旗,这便是白照口中日进斗金的宝铺了。 众人进去转了一圈,并没有什么特殊的物品,唯一值得称道的,便是比凌国境内要贵上不少的价格。张不周看白露拿起一支金玉簪子在头上比划着,忍不住笑道:“你们是不是傻,都好不容易出国了,还买家乡特产。当然是挑没见过的买啦。” 那店铺掌柜的闻听此言,凑上前来拱手道:“敢问这位公子,可是姓张?” 陆升极为警惕,隐隐拦在张不周身前,冷冷道:“你是何人,不要乱问。”张不周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不用过于紧张,“我姓张,你有什么事吗?” 那掌柜的连忙后退两步:“大人莫怪,小的姓白,叫白崇禧,是襄州刺史白照大人的同宗亲戚,受大人安排,负责在南唐打理一切经商事宜。前些日子大人送了书信来,言明会有一位姓张的公子,近期从凌国到访南唐,叮嘱我一定要无条件的服从他的一切命令,满足他的一切要求。” 张不周没想到白照能做到这个份上,不愧是一位到了极致的人精。“谢过白刺史的美意了,不过我就是随便逛逛,没什么需要。” 白崇禧恭敬道:“大人无论看上这铺子里的任何东西,都只管直接拿走,分文不用付。若是在玲珑巷子看到了别家的货,小的也一定能帮您买回来,同样不用您付钱。” 张不周摇摇头:“你真的不用管我,我们这些人出来啊,是享受买东西的乐趣的,若是买什么都不用付钱,还有什么意思。” 白露闻言将刚刚拿起的几个一看就是纯金打造的钗子又放下,不情愿地小声和谷雨说到:“有便宜都不占,咱们公子是不是傻。” 谷雨道:“凡事都讲究适可而止,白刺史对咱们已经好的可以说是过分了,若是真的再有便宜就占,不光是咱们的脸面要掉,恐怕老公爷的脸面都要丢光了。” 白露道:“买东西明明是件开心的事情,要想这么多,真是毁人心情。” 谷雨道:“旁人可以不想,咱们两个可不行。” 张不周不想给人家添麻烦,便带着众人离去,出门前在白崇禧的一再要求下将地址留给了他。 街市之上,除了卖东西的,就要数各种小吃的摊前最为热闹。对买东西没兴趣,对吃的兴趣很大的张不周一个摊子一个摊子地吃过去,还真是发现了不少美食,即便是前世信息那么发达都没听说过的那种。一种将莲藕掏空,填上不知名的东西,再蒸熟的食物极其鲜美,问过摊主以后才知道,那莲藕孔里填的,居然是又鲜又嫩的鳜鱼肉。制作精良味道精美的代价就是,价格也着实贵得离谱,小小的一个就要十两银子。 看惊蛰对这个价格见惯不怪的样子,张不周就知道并没有被宰,看来 (本章未完,请翻页) 玲珑巷不光是批发市场,还是奢侈品商场,既齐全又昂贵。 路过一家卖调料的店铺,张不周惊喜地发现了辣椒,孜然这些东西,不过都是成熟的果实,和来自西凉的店家商量了半天,对方死活不肯出售种子。即便是果实,数量也不多,而且价格昂贵到超乎想象,不过一看到这些就想起前世美食的张不周,简直口水都要流下来,不过白露幽怨的眼神,将谷雨的钱袋子掏空了一大半。 张不周一行在街上闲逛的时候,没有发现在路过的一家茶馆的二楼,正进行着一场惊心动魄的对话。 赵隶的话说完,李焕几乎是瞬间便拍桌而起:“蜀王殿下这话什么意思?若是再说这种令人误会的话,休怪本官失礼打道回府。” 林缚急忙劝道:“李寺卿不要急嘛,听殿下说完再做计较。” 李焕满眼疑虑的坐下,双眼盯着赵隶。 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蜀王赵隶,对眯起眼睛,饶有兴趣的李池所做反应很是满意,悠悠道:“不是我这个外人要挑拨你们南唐君臣的关系,李煜年事已高,膝下无子,是众所周知的事情。等到李煜百年,到时候谁来继承大宝,你们这些朝臣,难道就不关心吗?” 李焕笑道:“说起这个,我也想问问殿下您,凌国的下一位皇帝,排行第几?” 赵隶并不觉得被冒犯:“我有三个兄弟,加上我,有四个人有可能继承皇位,可是不管是谁,至少是男儿。你们南唐呢,将来真的打算让个女人来当皇帝?” 赵隶的话说在了李焕的心坎上,李煜膝下无子,的确是整个南唐的一块无药可医的心病。近几年来,唯一的公主李欢歌开始学习治理朝政,对行军打仗也有所涉猎,更不用说自身的武艺也很不错。这样的一位文武全才,若是男儿身,满朝大臣也就不用担忧了。可她偏偏是女子,再优秀又怎样呢?自古以来,从未听闻过女子称王为帝的,南唐即便百年来都在做勇为天下先的事,可是女子称帝这么大的事,还真没什么好争做第一的。 赵隶见他神色变化,继续道:“据说当年李煜没有公主的时候,曾对李池兄期许颇重,是以继承皇位为目标来培养的人才。可是李欢歌出生以后,就被送回了寺卿府上,从此圣恩不再。在我这个外人看来,这是对李池兄极为不公平的一件事。” 李池双手握拳,放在自己的腿上。听赵隶这样说,握拳握得更紧,连青筋都暴了起来,眼里一闪而过的,是浓浓的不甘。 赵隶将他的反应收归眼底道:“我想问李池兄的,不光是南唐人关心的问题,我们凌国也很是在乎。为了减少一些没有必要的麻烦,让李池兄做皇帝是最好的解决办法。所以我必须要问上李池兄一句”赵隶偏过头,死死盯着李池的双眼说到:“还想不想当皇帝,当南唐的皇帝。” (本章完) 70beikan 第一百三十一章 不由人 李池没说什么,可是起伏不定的胸口和紧握的双拳已经足以证明他此刻内心的不平静。 赵隶脸上浮现起了毫不掩饰的笑容,和林缚对视一眼,后者将李焕面前的茶杯倒满:“李寺卿,喝茶。” 看似温和的李池,终于开口说话,却是一把嘶哑至极的嗓音,难听得很:“我想做皇帝,我从懂事起就以这件事为目标被培养,在李欢歌出生以后,我浑浑噩噩,不知道下半辈子要做什么,要怎么活。谢蜀王殿下点醒我,我只想做皇帝,做南唐的皇帝。” 李焕一脸的难以置信看着一向沉默寡言不爱说话的李池,随即变得悲伤和自责起来,李池年少时活泼开朗,正是自己这个宗正寺卿的要求才让他变成了现在这幅样子。只是长久以来的职位和身份养成的习惯,让他下意识地抬起手来想要教训儿子。 李池抬起头,淡漠地看着他:“父亲,儿子此生若是坐不上那个位置,还不如直接死了罢。” 李焕的手到底还是没能打下去,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 赵隶宽慰道:“李寺卿不必如此为难,这皇帝无后,从宗氏后代里挑人继承皇位不是一直以来的规矩嘛,咱们要做的,只是不让他李煜和李欢歌打破这规矩罢了,算不上大逆不道的。” 李焕面色凝重道:“蜀王殿下为了这件事如此费心,若真能帮我儿登上帝位,可是要花费不少的。用您的话说,这是一桩生意,那您想从中获取的利益是什么?” 赵隶笑了:“真是个聪明人,在商言商,我就不瞒着掖着了。我的要求很简单,南唐必须无条件地全力帮助四弟竞争继承凌国的皇位。” 李焕两父子本以为自己听错了,细细品味之下才反应过来他的深意,李焕不禁涌起深深的无力感,赵隶心思如此深重,自己父子二人此举,可谓是火中取栗了。 “如果你们答应了的话,我的帮助,很快就会到来。宗正寺卿是个清闲职位,宗正寺也是个清水衙门,想来李寺卿家里,也没有多少银两可以用来走动人情。要想成大事,就必须有足够的钱财支撑。远的不说,要想六部的尚书能帮着说话,就是一笔不菲的价钱了。至于具体怎么做,我的王府长史会将详细计划告诉你们。” 林缚点点头,接着道:“在大事开始之前,我们还有一件小事需要李寺卿帮忙。事情是这样的……” 不去听三人在谈论的内容,赵隶站起身来,走到窗边看着街上的行人和摊贩们,不自觉地皱起眉头。 昨夜有信到,内容很简单。 动不得。 张不周的逛街乐趣里,吃是要远远大于买的,尝过了闻着臭,吃着香的“迎风香七里”,张不周心满意足地揉了揉肚子,打算打道回府。 白露和谷雨自不用说,收获满满。陆升和李大嗣也给家人挑了一些东西,不很贵重,却足够稀罕。李大嗣买的东西里,出人 (本章未完,请翻页) 意料的还有几样女子用的东西,陆升打趣道:“怎么,小李子真的要娶亲啦” 被叫外号的李大嗣却没有生气,憨憨笑道:“是啊,临行前不就说过了嘛,我娘说娶亲的银钱攒的差不多了。” 惊蛰插嘴道:“看你挑的这些东西,应该是已经有心上人了。” 李大嗣惊讶道:“你怎么知道?”随即自觉失言,恼怒道:“关你什么事” 陆升和张不周对李大嗣还算了解,听他二人一问一答,便知道惊蛰猜对了。只是此事从未听李大嗣提起过,惊蛰是怎么猜的这么准的? 听张不周说出疑惑,惊蛰笑道:“其实很简单。若是没有目标,只是单纯地为了成亲做准备,那当然是挑着富丽堂皇的首饰来,越是金光闪闪,越是讨人喜欢。而这位兄弟买的东西里,每件上面都有或多或少的紫色,是从一堆同类品中特意挑选出来的,除此之外,无论是首饰还是胭脂水粉,这位兄弟都能很快找到某一种特定的,那就是说,要么这位兄弟对女人的东西有很深的研究,要么就是有心上人,并且非常清楚心上人的喜好。” 张不周点头道:“说的有道理,大嗣啊,跟咱们自家兄弟你还藏着掖着的,说说看,是谁家的姑娘啊,不够贤惠不够温柔的我可不同意啊。” 李大嗣挠了挠头,憨憨一笑:“长得好看,也很温柔。” 陆升捶了他一下:“好啊你小子,藏的真是够深的。快说说是谁,别吊人胃口。” 李大嗣连连摆手:“现在不能说,说了是毁人家名声呢。等回了蜀州,我就去提亲,她答应了我再告诉你们。” 张不周点点头:“也好,别看三哥长得憨厚,这心思倒是个细致的,难怪能找到婆娘。陆升啊,你看看人家,看看你,看看隔壁大老李,抓点紧。” 陆升嘿嘿一笑:“我再看看,要是他们成了亲以后都能过的舒坦,我再考虑要不要成亲。” 张不周笑道:“没想到你还有结婚恐惧症,这有什么怕的,到底是什么滋味,总要自己亲自体会一次才知道。这两口子过日子,叫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你看别人的再好又有什么用。” 这番话说完,原本众人陷入了思考,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一词用来形容感情中的人们,却是再贴切不过。只是这种沉思被惊蛰的笑声打破:“公子您真是有意思,不过十几岁的年纪,讲起感情就算了,讲起夫妻果实也是如此有见解,实在让我好奇公子您都经历了些什么。” 此话一出,众人也反应过来,只不过张不周一向会说出这些他明明没有经历过却就是能有所感悟的话,早就见惯不怪了。 张不周笑道:“俗话说得好啊,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本公子天资聪颖,不需要经历就知道这些,不算什么。” 陆升用胳膊肘怼了怼李大嗣:“听见没有,公子说你是猪。”躲开李大嗣的一拳,陆升继续挑 (本章未完,请翻页) 衅道:“来追我啊,再让我见识见识猪跑。” 二人追逐打闹着跑开,惊蛰道:“真好奇大嗣兄弟的心上人是什么样子,看来只有等到了蜀州才能解开这个秘密了。” 白露皱眉道:“你要去蜀州?” 惊蛰道:“没什么可意外的。我和清明是奉宗主之命保护张公子,在青莲剑宗的弃徒之事调查清楚之前,我们两个人就不能离开。用宗主的话说,既然是因青莲剑宗而起,那我们就要负责到底。” 连一向波澜不惊的谷雨脸上都多了几分不自在:“公子的安全,我们会保护好,就不劳烦你们了。” 惊蛰笑了:“看看,见外了不是。我家宗主可是公子的姨娘,是血浓于水的一家人,说什么麻烦不麻烦的。” 张不周虽然也不是很情愿,但也不能当面怼惊蛰,毕竟人家没得罪过自己,还处处维护着自己:“先不用争了,临行前我会去向姨娘辞行,到时再议此事。” 路过一家人最多的酒楼,张不周想了想还是搬上了两坛陈年佳酿。老秦今天的状态有些不对,带些酒回去哄他开心。老小孩老小孩,这人一上了年纪啊,性格就会变得跟小孩子一样,需要人哄的。 秦沧澜在做什么? 世人都层听闻秦沧澜何等风流潇洒,何等意气风发,却少有人真的见过他到底是什么模样,就更不用说有他的画像流传在世间了。花千枝手里的这幅,神韵形态尚且不说,各种细节也是一个不缺,一看便知是极其用心,且对方极其配合才能有的这么一幅画作。 秦沧澜将画轴展开,抚摸着在角落里留下的花千枝的印象痕迹,喃喃自语道:“她们都以为那次一别便从未再见,却没人知道那场大战之前,我专程上了山找你帮我画了这幅画。其实你画的很好,说不好是我在骗你,想要把它留给你。作为交换条件,你罚我再给紫清山上多栽二十二棵桃树。你虽然不说为什么是这个数字,我却知道那是你的生辰,只是不便直接告诉我罢了。这次来的匆忙,路过紫清山都没来得及上去看看它们长得怎么样了。想来是不会有问题的,毕竟你的那帮徒子徒孙,把你的话奉为圭臬,对我可是恨到了家。要不是姓宋的小丫头还算机灵,坐稳了掌门之位,若换成个钻牛角尖的,还不得满天下地追杀我。” “你的那本心得我看了,说句不好听的,没什么用。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这道理不用我说你也该懂。所以你这心得是给谁看的呢?给徒弟看?学你者生,似你者死,必然不可能是给他们的。那就是给我看的了?傻不傻,我的剑道天赋那么高都没什么办法,加上你的这点心得就能打得过他了?傻女子。 秦沧澜将画轴慢慢卷起,手指在纸面上的每一次触碰,似乎都能感受到另一个人的痕迹。将两样东西整整齐齐收起来放在手边,秦沧澜神情低落道: 我也曾想问八字,奈何江湖不由人。 (本章完) 70beikan 第一百三十二章 密谋 也不知道林缚说的,究竟是什么内容,李焕越听脸色越慌张,最后毫无风度地挥挥手:“不可能,这件事我做不到。” 赵隶道:“李寺卿,我说过了,这是一桩交易,那我们就都要拿出诚意来,这样好了”,赵隶朝林缚点点头,后者从袖里取出一张纸来递给李焕。赵隶继续道:“这张纸上写的所有东西,稍后便会送到府上。李寺卿,这可是一个足够高的价钱了,很公道的。对你来说,他连一个有点交情的人都算不上,又有什么做不到的呢?” 李焕打开那张纸,上面的内容让他心跳加速,呼吸也跟着急促起来,可是一想到林缚所说的那件事,又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林缚请他,帮忙杀个人。 为了保证李煜寿诞一应事宜的顺利进行,也为了保护远道而来的宾客们,李煜授予了李焕,孙霄霆等人兵符,可以临时抽调五百人以下的兵力。按照惯例来说,这份兵符,会在宾客们全都安全离开南唐以后才会收回。在那之前,李焕是整个青州永昌城中可以调动士兵数量最多的人之一。 “我们远道而来,又走的是水道,带的人里头,纤夫多,士兵少,那人身边的护卫又多,是块难啃的骨头。迫不得已,这才要你出手相助。”林缚语气平静,仿佛讨论的只是一件小事。 看李焕还是拿不准主意,赵隶下了最后一味猛药:“李寺卿,可曾听过客大欺主?” 李焕没明白什么意思,半天才反应过来,不禁惊起一身冷汗。 赵隶站起身,朝着楼梯走去,边走边道:“所以啊李寺卿,这事可不光是我们的事,你也需要出力。具体的时间,林长史会再通知你。” 等到二人走后,李池看父亲面色凝重问道:“父亲,他要我们杀的那个人,是谁?” 李焕叹息一声,没回答。 赵隶站在茶楼一层的门口,脸色非常的有意思。阴晴不定间又有一分怀疑,看得林缚一头雾水。 张不周本想假装没看见,可是人家一副直勾勾盯着自己的模样,明明眼神已经对视了,再装没看见就有点过分了。只好悻悻地走过来道:“蜀王殿下,这么巧。” 赵隶道:“是啊,这么巧。张公子这是?” 张不周抬起手上拎着的几个盒子,笑道:“这不是第一次出远门嘛,想着给家里人带点特产回去。一不留神,就买了很多。” 赵隶看了看他身后的几个人,也都是一样的大包小包:“张公子有心了,百善孝为先,确为公子所为。国公劳苦功高,当年征战沙场受过不少罪,这几年在剑南道节度使的位上更是日夜操劳,听父皇说,国公几次上书请辞。这怎么行呢,剑南道可是不能离开国公啊。张公子多买一些,回去以后也好哄国公开心。” 张不周眯起眼,赵隶假惺惺的样子让他很不舒服。话里话外的意思,无不在提醒着 (本章未完,请翻页) 张韬老了,位置坐不久了的事实。 “蜀王殿下说的对,既然如此,您也多买一些,带回去送给圣上。也算是你这个当儿子的,孝心有加。”张不周的嘴从来不肯饶人。 赵隶嘴角扯起,眼神里却满是冷漠:“那本王就不耽误你了,难得出来一次,我也要好好见识见识南唐的物产。” 林缚跟在赵隶的身后,趁张不周不注意,盯着他看了几眼。之前的几次交道,自己身体不适,还真没遇上过。要是严格较真起来,自己和张不周虽然没有血缘关系,可也是同辈的亲属,只不过这份亲戚关系太远了些。 众人行礼送别,张不周不禁庆幸这个世界不流行跪拜礼,要他给赵隶跪,还真是难为人。 赵隶和林缚穿行在人群间,看赵隶脸色难看,林缚道:“蜀王殿下被他那几句话气到了?还真是个胆大的小子,竟然敢暗暗嘲讽陛下的年纪。镇国公府后继无人啊。” 虽然对林缚的目光短浅很是无语,赵隶面上还是客气道:“谁说不是呢。这年轻一代的人里,文采与礼节并重的,长史可谓是第一人了。” 林缚看似自谦实则自负的笑笑:“说起来,秋闱不远也,今年的金榜题名,我说不得也要去争上一争,堂堂蜀王府的长史,总不能没有功名,只是一介白身。” 赵隶拱手道:“长史还真是殚精竭虑,用心良苦啊。既然如此的话,我就提前预祝长史蟾宫折桂了。”说完不去看自傲之色几乎快要压制不住的林缚,隐蔽地做了两个手势,人群中几个不引人注目的行人,瞬间消失。 刚才在茶楼之上,和李焕谈的,可都是绝顶大事。张不周说他是上街来采买东西,这才跟自己遇上。赵隶才不信会有这么巧,搞不好是已经被人家跟上了。林缚出点阴谋诡计还可以,比如联合李焕,借刀杀人的阴损计谋便是他所出。 招式虽好,还是要多加小心,别被人掀了摊子。 原本是想将赵行安置在前朝留下的皇家园林中的一处别院,可在听张三恭说了一下什么,再加上赵行的执意推脱,只好在城中找了个小宅子给他。 专司保护皇家血脉的缚神卫里,凌放负责保护赵隶,齐昆仑负责保护赵楷,而跟随赵行来到蜀州的,却是缚神卫中一位特殊的存在。 缚神卫草创之时,有三人是领头者。一位是对齐昆仑有恩的那位将军,一位是大内中的一位大太监,赵光的绝对亲信,司礼监秉笔太监吴骧。而最后一位,却是一名女子,是真正的江湖人。 最开始的时候,被招揽来的江湖人士对那位将军和吴骧还算客气,对这名女子就算不上尊重了,直到有一次在挑衅之下终于出手的她,仅仅是几个回合就将那名功夫不弱的二品中境击败,并得理不饶人地凶残斩杀,这才镇住了众人。 既没有因为自己是女子而选择用一寸长一寸强的枪刀 (本章未完,请翻页) ,也没有用一寸短一寸险的匕首,峨眉刺,这女子生平所用,不过一双手而已,唯一算得上特别的,就是那长长的指甲了。正是靠着这双手上的指甲,无论是剥皮拆骨还是封喉剜心,都利落的很。 她叫谭笑,江湖人送外号,凤凰。 只不过在别人眼里如同女魔头一样的谭笑,在赵行面前,完全是另一幅模样。“陛下也真是舍得,你打小身子骨就弱,还非要你来做这奔行千里的事。吴家人有什么重要的,还值得你堂堂的燕王这般礼贤下士,把身份低到这种程度。” 赵行手扶着车窗,一路上吐了好几次的他脸色发白,艰难开口道:“我没事的。男儿不能光坐书房。万卷书要读,万里路也要走,这是先贤早就留下来的箴言。对了,这两句话,就是吴家的先圣所说。父皇如此重视吴家人,不仅是为了邀买名声,而是因为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科举考试的内容变革,必然会一石激起千层浪,为了能够顺利地推行下去,找一个能站在前边遮风挡雨的人,很重要。” 谭笑尽管已是四十多岁的女子,可除了几处细小的皱纹以外,其他部位都看不出多少岁月的痕迹,她嗤笑一声道:“这么说,吴家人便是陛下和你共同属意的家族咯” 赵行苦笑道:“我哪有那个本事,都是父皇深谋远虑,高瞻远瞩。” 谭笑道:“这吴家人的事,我也曾听说过一二,我记得有一次给吴家人下征诏的圣旨,便是我陪着礼部尚书送来的。虽说是个大家族,所居之地却很简陋,远远看起来,似乎连镇国公封邑之地上的庄子都不如。不过骨气嘛,着实硬得很,那道圣旨被拒之门外。因为有言在先,不能杀害他们。逼得我们没办法了,只好连骂带吓,可最终还是没能打开吴家的大门” 赵行点头道:“吴家人的学识与风骨,一向是最为人称道的。想来这也是父皇如此看重其家的原因。” 谭笑哼了一声道:“风骨?我最不相信的就是风骨了。上次要不是有皇上的旨意在先,我非要拆了吴家人的祖宅大门,让他们知道什么叫拆风骨。” 赵行笑道:“你可以不这么吓人的。整日嚷嚷着要拆这个的骨头扒那个的皮,听起来吓人,其实根本没见你出手过。” 谭笑似乎很不喜欢他这样说:“当有一天我需要在你面前直接动手的时候,那可能代表着事情已经彻底失去控制了。要是真有那么一天,我说什么你做什么,别问为什么,只要听话就行了。” 赵行小声道:“你都跑不掉,我哪来的本事。” 谭笑还想说些什么,车夫停下了马车,赵行稳了稳心神,利落地跳下车,手捧一个匣子。至于谭笑,没人在意。就连早早便在前边等候的靳川,都只是把她当做了赵行的贴身侍女,只不过这侍女年纪着实大了些。 “臣,都安县令靳川,拜见燕王殿下。” (本章完) 70beikan 第一百三十三章 推广大使 赵行对靳川的态度很是友善。 尽管因为某些朝臣们心知肚明的原因,剑南道一带的事很少在朝堂之上被提起,也没有人会在私下里议论纷纷。不过对于国子监中的学生,尤其是弘文馆中的这些人来说,议论剑南道的事,反倒是一种潮流。 正如赵光在街上遇到的泥人摊贩将张韬评选为凌国第一大元帅,弘文馆的这群书生,私下里将张韬列为天下平定的第一功臣。虽然也有人说他杀戮过甚,但对于其功绩是无人质疑的。爱屋及乌,剑南道的一切事情,在弘文馆都是热门话题。 去岁的秋汛大潮,剑南道百县决堤,洪水泛滥,导致数十万人流离失所,给朝廷带来了极大的赈灾压力,这件事一度成为弘文馆的第一议题。作为剑南道的最高行政长官,张韬的治政水平自然而然地被讨论。学子们分成了两派,一派认为张韬只会打仗,不会治政,这才让剑南道在区区一场洪水之下便沦为人间泽国;另一派则是旗帜鲜明地认为张韬的能力没有问题,是各地的县令本身不重视。最能佐证这一点的,正是眼前这位在洪水中带领都安县独树一帜力保堤坝不失的县令,靳川。“靳县令不必多礼,我这次来剑南道,是为了公事,但除了那件事以外,你的都安县,是我第一个要去的地方,你这个人,也是我最想见的人之一。今天总算是如愿以偿了。” 靳川诚惶诚恐地被赵行从地上搀扶起来:“臣惶恐。殿下大驾光临,让都安县上下蓬荜生辉。” 赵行笑笑:“你既然不擅长溜须拍马那一套,就不要硬学别人了。我有多大的脸面,多大的光可沾,能让整个都安县蓬荜生辉,这种客气话不用再说了。你怎么知道我要来?” 靳川道:“节度使府衙快马送了消息来,说殿下您不愿让人跟着,自己带人奔着都安来了。我收到信儿以后就一直在这处必经之地守着,生怕错过了殿下。” 听靳川说起这个,赵行面色煞白地点点头:“剑南道的高官们不错,就是太热情了,我来的这几天,每日都要被人以各种理由邀去赴宴,总要喝得不醒人事才得以脱身。酒场上这么厉害,让本王不得不怀疑他们平日里有多少时间,多少精力放在了剑南道的政事之上,放在了百姓身上。所以我才特意不告而行,为的就是看看真实情况。没想到啊,还是被快马抢先一步。” 靳川道:“殿下请放心,您若是去其他州县,还有被瞒骗的可能,唯独来都安县不可能,也没必要。下官治下虽说不至大同,但相比其他州县,高出一截的自信还是有的。” 靳川这番话实在是高调的很,和他一贯的低调作风大相径庭。赵行笑道:“你这样自傲,可是让本王好奇到了极致,一定要好好看看都安县到底与众不同在哪里。前面带路。” 和寻常女子喜好穿青色和 (本章未完,请翻页) 白色这些柔和颜色衣服不同的事,谭笑最喜欢穿的,是一身大红色的长裙,配上她一贯涂抹的鲜红的嘴唇,很是妖冶,虽然是徐娘半老的年纪,却像是越鲜艳就越危险的蜘蛛一样,活得绚烂而招摇。“靳川的表现和我们之前摸到的底不一样。”刚才一句话未说的谭笑,上车之后第一句话就是一句可轻可重的提醒。 赵行笑笑:“不用这么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靳川这个人你们不是已经调查的很清楚了吗?身份清白,也没有任何不良嗜好,没有被人收买的可能,今天表现的稍稍奇怪一些,也算不上什么大事。” 谭笑道:“小心点总不是什么过错。你还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赵行不顾皇子形象的将左臂的衣袖慢慢卷起,露出一道极其可怕的伤疤:“呐,你看,伤疤也没好,不过真的已经不疼了。我当年一度以为这条手臂会废掉,现在除了沐浴更衣和被你提起,我基本上不会想起它的存在了。” 谭笑帮他把袖子放好,轻声道:“让别人看见了,像什么样子。当年那次我没有保护好你,让你受了伤,这件事就是我的心魔,没那么容易跨过去的。所以呀,你也不用让我放宽心,因为我无论如何都是做不到的。” 赵行喃喃道:“我没有怪过你的。” 靳川带的路颇有些出乎意料地没有通往都安县衙,反倒是驶入了南城。等到了一处巨大的样子奇怪的建筑之前,马车跟着停了下来。 时值傍晚,火红的夕阳余晖洒满走马河面,映出灿烂的一片涟漪。几缕远比寻常要粗壮上许多的炊烟缓缓升起,飘散在黄昏的晴空里。 不远处是极热闹的一个工地,放眼望去,几百人在有条不紊地干着活儿。从堆积成小山的石堆处着眼,可以看到工人被分成负责修整石料的,负责搬运的,负责将石头下沉到河里的,负责在水中打地基的,负责拽绳子稳住立柱的,干的热火朝天,这是走马河上横截堤的现场。而从横堤脱出向另一个方向,更多的工人排成长龙,在一片平原上做着什么,手中各式各样的工具每次落下抬起,都会溅起不少的灰尘,远远望去,众人就好像被土埋过一样。 赵行贵为皇子,倒是从未见过这样的场景,好奇道:“近处的这个工地,本王还能看出来是在修一道堤坝,远处的那些人是在干什么。” 靳川道:“这件事说起来有些复杂,殿下不妨跟臣到屋里去看着图纸说。” 赵行等人跟着他走,一路上遇到的人看起来虽然劳累,但都充满热情地和靳川打着招呼:“老靳,又来客人啦。” 靳川脸色一僵道:“去去去,好的不学学坏的,公子说了那么多,你们就记住了这个。” 乡人们伴随着笑声逐渐消失在眼里,赵行道:“那些是什么人,是百 (本章未完,请翻页) 姓吗?为什么叫你老靳,他们不怕你吗?” 靳川道:“殿下刚刚见到的人里,既有都安县原本的居民,也有后来因为人口买卖案被拐带的流民。还有一个,是因为去年秋天遭了洪灾,熬到冬天实在是挺不住了,投奔而来。殿下请宽恕他们无礼之罪,都是些乡野小民,难免冲撞了贵人。” 赵行摆摆手示意无妨:“按礼数来说,只有王公勋爵家的孩子才可以被称为公子,你刚才说的公子,是指何人?” 说起这个,靳川脸上不可控制地浮现起了笑容:“只是个玩笑的称呼罢了。不过这声公子,他倒是担得起。”说着话,靳川推开一扇看起来很普通的房门,领着众人走进。 房间很简单,只有一张床,一张书桌,几把椅子,还有洗漱用具。最引人注目的,是悬挂在墙上的一张巨大图纸,有点像地图,但上面标注着各种奇奇怪怪的符号,根本看不懂。靳川拿起一支细细的棍子,轻点在图纸之上,“殿下请恕臣无礼,为了方便讲解,这个工具一定得用。” 赵行点头同意,谭笑给他拽过来一把椅子正对着图纸坐下,自己则是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四处打量。靳川没有理会她的不礼貌行为,专注道:“殿下请看这里,这条线便是发源于岷江的支流之一,流经于蜀州的数十个县城且走势汹涌的的走马河。这两条粗一点的线条,便是都安县城境内走马河两岸的旧堤坝,这处用淡青色涂抹的部分,是去年秋汛决堤的口子,我们已经针对这里进行了加固。至于刚才殿下所看到的两处工地。”靳川的棍子点在一处看起来比其他线条要粗上一些的位置:“这里是一道横截走马河的新堤。堤面之上会修得尽量平坦,可以用来过人行车,而堤面之下,则是修建两道水闸,一道通往原本的走马河河道,另一道,便是通往那几千人正在辛苦挖掘的河道,到时候两河分流,岷江水患可平。同时新河两岸,原本无水可用的大片平原,可以被开垦出来作为良田了,初步估计,可以惠及十万百姓。” 赵行听着他的讲解,心里默默盘算着话里的真实性,最终确定,靳川不是在异想天开,是真的可能做到。“这件事实在是办的好,我要向父皇上书,形成邸报传至各州各县。” 靳川欢喜中带着一点为难道:“殿下,这件事,恐怕不能被复制。” 赵行兴致冲冲,并没有被他的否决影响:“为什么,这是一套很成熟的方案了,推广起来能有什么难度?” 靳川打开柜子的门,掏出一本账本递给赵行:“殿下,公子说过,打仗也好,做工程也好,最重要的事其实只有一个,那就是后勤。这个账本上记录了从动工以来到现在所有的物资损耗,数字,很吓人。” 赵行将账本打开,一页一页地认真查看,越看越不禁咋舌:“这么多的钱,” (本章完) 70beikan 第一百三十四章 脚崴了 对于封建时代的统治者阶层来说,他们大概知道搞一个工程,修一座堤坝,需要花钱,花很多钱,但到底要花多少钱,他们并不是非常清楚。 对赵行来说,眼前的账本之上所记录的数字,足以震撼到自己。但对于靳川来说,这个账本,只是几本中的一本而已。 张韬有言在先,龙岭平原的土地,被解放的买卖人口,张家人不可以从中牟利。所以原本张三恭作为代表和靳川代表的都安县衙所签订的合约,已经被修改重新签过。合约既然改了,张家也就不能再像之前一样的垫款施工。去岁洪水,蜀州各县的赋税被特许不需要上交,只要管好治下之民的民生就好。这样一来,没有遭灾的都安县算是捡到了大便宜,手头上富裕的很。兜里有钱心不慌的靳川没做守财奴,取代了张家人成为新堤的最大股东,这样一来,未来龙岭平原土地的处置上,也就不会给人留下把柄。 赵行博学强记,尤其是对地方政事,更为了解:“看你的账本之上,所支出的要远远大于都安县一年收入,这钱从何处来?” 靳川迟疑了一下,还是如实道:“最初的时候是国公府的三公子出的钱,算是借给县衙的。也不用再拿出钱来偿还,他们要的,是新河道修好后可以变为良田的龙岭平原一半土地。” 赵行的反应要比他想象的激烈,只听得一声清脆的手拍桌子上,赵行站起身来,指着靳川道:“你好大的胆子,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为了一些钱财,你居然敢将土地卖出去,你知不知道这是多么大的罪名。” 靳川立马跪倒在地:“殿下息怒,请听臣一言。龙岭平原虽然名为平原,却因为没有水源的关系,更像是一块操场。也就是说,那十数万亩的土地,能看不能吃,是个摆设。并且那只是当初的约定,如今三公子已经按着老公爷的要求,撤资了。至于前期的投资和付出,老公爷高风亮节,言明全都不要了。等到工程完结,至少能容纳流民近万户,实在是都安县的福气。” 赵行皱眉道:“你说的公子,便是这个三公子?” 靳川苦笑道:“是镇国公张韬的独孙,名唤张不周。” 赵行道:“我还真的知道此人。据说他十岁时为了保命,上山修道,跟的是一个很有名的老道士,叫什么来着?无为,无为而治的无为。父皇登基后,还派人来找过他,只可惜连青城山的山脚都没上去就灰溜溜的回来了。” 靳川赔笑道:“说起来也不怪真人。青城山上本就野兽极多,再加上好几处陡崖和随处可见的地面埋伏,若是不熟悉的人上了山,很容易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真人布下的障眼法虽然将不少虔诚客香挡在了山下,不过公子说了,就山上的道观和烟火来说,多十分不多,少一分不少,没有什么必要,无为真人对这方面看得也很淡。” 赵行道:“我要是没记错的话,张不周只是一介 (本章未完,请翻页) 白身,你堂堂县令之尊,一口一个公子叫着,是不是有些不太合适。” 靳川自知失言:“下官日后会注意。” 赵行摆摆手:“我没有计较这个的意思,你哪里不合规,做的不对了,会有礼部的官员找你,会有三年大评等着你,这些事与我无关。不过那个张不周,本王很有兴趣,你给我讲讲他的事。” 张不周有什么事? 张不周被一个女人缠上了。 自从张不周答应了李煜要护李欢歌周全以后,也不知道父母二人说了些什么,李欢歌很明显的去了不少沉重心思,整个人都散发着开朗的气息。尤其是那双笑眼,弯弯的如同月半的月牙。 看着眼前的李欢歌,张不周无奈道:“我的公主殿下哎,我还是个病号呢。再说了,我满打满算才学不到一个月,哪里会是你的对手。”李欢歌也不知道抽什么风,每天往这座庄园跑,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跟张不周比试剑法。 “我不管,你虽然学的时间短,可是你的师父厉害啊。再说了,我也有指导过你,还有本门师祖的心得,这三方加成之下,你的剑术还不是突飞猛进呀”。李欢歌今天看起来很闲,一大早就来纠缠张不周。 “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我自己不是那块料子,就算给我再多再强的师父也没用。不瞒你说,我也曾做过一夜之间变成剑术高手的梦,只是被现实给击碎了。呐,那位昨日刚刚说过我,一等的聪明,二等的悟性,三等的身体,综合起来,现在还是个三等上的境界。我是有力使不出,有招不会用啊。哪像你公主大小姐,见识广博,剑术高超,我哪敢和你比试。” 尽管听到了夸自己的话,李欢歌却没有欣喜之意,而是郑重道:“我的剑术境界自己清楚,若是没有什么足够惊奇的际遇,恐怕这辈子也就到这里了。我之所以要拉着你比剑,是想让你快点成长起来,既然答应了我父皇要保护我,你总不能指望自己保持三品上的境界就能成功。” 张不周摇摇头:“三品上,自然是不够看。不过你身为一国公主,能有什么事需要亲自动手的。” 李欢歌看他一眼:“现在看来不需要,那几年以后呢?谁知道还能挺多久。” 张不周默然无语,她说的对,南唐还能挺多久呢?能挺到自己下一次路过之时登上庐山看看景色吗? “不说这些了,来,让本公主试试你最近到底有没有增加分量。”李欢歌说话语速快,手上的动作也快,只见她食指在腰间轻轻一弹,一柄软剑便落在了她的手里,剑身抖动着前送,犹如灵动的蛇头,眼见着就要落在自己的身上,张不周这才知道,这丫头是来真的,而且说动手就动手,丝毫不给任何的准备时间,只得匆忙拔出临渊剑来招架。 二人一个见识广博,博采众家之长,只是自身实在对练武没有兴趣,所以到 (本章未完,请翻页) 现在也没突破三等境界,另一个则是在种种条件加持下,被秦沧澜定为三等上。针尖对上麦芒,倒是打了个有来有回。 李欢歌借出来的庄园着实大的很,光是一个院子,南北就各有二百步见方。院子的四周,依墙修建着回廊,因为日头太猛烈,众人都躲在回廊里看热闹。陆升最过分,在回廊连接处的凉亭桌子上,除了摆着清甜解暑的西瓜,还开起了简易的赌档:“开盘啦开盘啦,公子胜一赔一又三成,公主胜一赔一又五成,押多赚多,押少赚少,这么好的机会,大家千万不要错过啊。” 白露拿起一牙西瓜吃着,含糊道:“什么叫一赔一又三成?” 陆升道:“打个比方,你押了十两公子胜,如果结果对了的话,你就能拿回十三两,如果是公主赢了,这钱可就归我了。” 白露大大的眼睛转了转,掏出一张一百两的银票来放在拍卖桌上:“我押公子胜。”。 其余众人也纷纷解囊,大多数人看好张不周能赢,只有一个人的选择和大家都有所不同,谷雨拿出一千两,坚定地押在公主胜。 白露皱眉道:“你这不是胳膊肘向外拐嘛,咱们自己人,当然要支持公子啦。” 谷雨笑道:“盘口是陆升开的,赌的人也就咱们几个,你们都选了公子,我自然要选择另一方咯,不然有个意外的话,岂不是被庄家通杀了。” 谷雨的话似乎意有所指,众人齐齐用怀疑的眼光看向陆升,后者不慌不忙道:“能有什么意外,难道说公子还能崴个脚就此输了不成?” 院子里,李欢歌的攻势已经疲态尽显,一方面是因为张不周熟知缠丝剑法的招式,连其中每一式的破绽都了如指掌。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李欢歌毕竟是个女子,缠斗之下体力跟不上了。眼见着张不周占了上风,众人不禁喜笑颜开,只有陆升如丧考妣。 李欢歌一个闪身,神情严肃地一甩长剑,剑尖凌空抖动,如同绽开一朵桃花。张不周整个人的身影都被这朵巨大的桃花所笼罩,无论向着哪个方向调整,似乎都会被刺到。张不周眉头一皱,花千枝的心得里并没有关于这招的描述,想来是宋悔所创再传授给李欢歌的。 剑身所化的桃花越绽越大,张不周退了两步以后发现躲避不是办法,这大概是李欢歌的绝招了,不是那么好破解的。剑走轻灵,这就是李欢歌的剑术特点和优势,那自己的优势在哪里? 张不周想到这里,眼神清明,临渊剑横在手心,竟然如同峨眉刺的用法一般,在手掌之上旋转起来,不退反进之下,只听叮叮叮叮四声响,李欢歌的剑招再一次被破掉,傻傻地呆立原地。 张不周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挥剑就要反击,借着余光看到陆升神情凝重,张不周突然哎哟一声,扑倒在地。 “我的脚崴了,不能再比了。没有办法了,这场比试就算你赢了。” (本章完) 70beikan 第一百三十五章 去也匆匆 张不周的甘拜下风让李欢歌摸不清头脑,只顾着关切地问他:“严重吗,疼不疼。” 张不周试探着动了动:“哎呀,不行,疼的厉害。你看,都怪你,好端端地非要比什么剑。” 李欢歌忍不住自责起来,上前将他搀扶住,看着回廊中的几人还在那边不动弹,气道:“有你们这样做随从的吗,主人伤了看不见吗?” 陆升抢先一步跑过去架住张不周的另一条胳膊,微不可查地做了个小动作,张不周了然于心。李欢歌满眼担忧,和她截然不同的是,剩下几人都用狐疑的目光看着二人的背影远去,只有谷雨一脸笑容。 李大嗣挠挠头道:“这样的结果,怎么算?” 惊蛰拍拍他的肩膀:“怎么算,当然是公主殿下赢了,没听见公子认输了嘛。” 白露不忿道:“这不公平,公子是崴了脚,回头好了再比试一场才能分胜负。” 惊蛰贱兮兮道:“再比一场的话,我相信公子还是会崴脚。” 寿宴七日后,就到了辞行的日子。原本对出国旅游无比期待的张不周回忆起一路走来,满满的都是心酸。一场刺杀,一场瘟疫,还被人打落了水。唯一好的回忆是吃了一顿不错的饭,知道了自己还有个表姨娘。细细想来,还真不如在家里躺着舒服。不过最重要的事总算是完成了,和李煜达成了君子协议,这桩婚事告吹,也算是去了一块心病。李煜说他会给张韬和赵光等人写信,宣布婚事取消,也不知道他会用什么样的理由。 凌国两位皇子的队伍最先离开,张不周拒绝了谷雨提出的送行的建议。赵隶阴沉狡诈,赵楷乖张气盛,再加上赵隶遥领剑南道节度使一职,张不周不觉得和他们两个能结下一份善缘。 有始有终,送别两位皇子的,还是南唐宗正寺卿李焕和礼部尚书孙霄霆。面对南唐的两位官员,赵隶莫名其妙地留下一句后会有期,搞得孙霄霆一头雾水,只当他是在习惯性地客套。反倒是理应和南唐关系更为亲近的赵楷,一脸的郁闷,原本以为可以在南唐好好享受,没想到除了刚到的时候李煜表示了善意,在那场寿宴之后自己像是被遗忘了一般,再没见到这位舅舅。 “南唐虽然地处一隅,却也知道礼不可废的道理。陛下吩咐我们,准备了丰厚的回礼,还望凌帝不要嫌弃。二位皇子乘船东去,刚好是顺流而下,也不用怕船装不下走不动”。孙霄霆看着手下人一箱一箱地往船上搬东西,赵楷等得满脸不耐烦的样子,恭敬地解释道。 赵隶笑笑:“国主大人有心了,万没有嫌弃之理。” 赵楷看着东西搬的差不多了,抢先登上船回头喊道:“走三哥,天色不早了。” 赵隶无奈地朝着两位南唐重臣笑笑:“抱歉了二位。” 孙霄霆忙满脸堆笑,示意赵隶登船,李焕依旧是一言未发。等到大船远去,孙霄霆疑惑道:“寺卿大人今日似乎心情不佳?” 李焕道:“陛下携皇后和公主去了宗祠 (本章未完,请翻页) 上香,我这个宗正寺卿不能陪着,当然放心不下。” 孙霄霆道:“大人多虑了,又不是什么危险的地方,不会有什么事的。这二位虽说是别国的皇子,到底是身份尊贵,只让我一个人送行的话,倒显得咱们没了礼数。” 李焕点点头,没再说话。 第二天就是张不周定下的辞行日子,李欢歌已经提前跟他说过,要和父母一起去宗祠祭奠,不能给自己送行。派人去鸿胪寺递了帖子,没等礼部反应过来安排送行,张不周一行已经悄悄离开了。 从蜀州到青州,一路顺流而下,可以坐船,但从青州回家,就只能走陆路了。没有从赣江河畔的九龙关口出城,而是选择了相反方向一路向西。出了青州城,眼前便是南唐的“山崖峡岭潭”五盛景,除了芳菲剑派所在的紫清山之外,自南向北还有铜源峡,洪崖,梅岭,神龙潭,都是风景极美之地。不过因为秦沧澜的缘故,张不周决定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路过紫清山,从北侧的梅岭绕行好了。 相比于巴蜀一带的难行山路,南唐境内虽然同样需要翻山越岭,却明显要好走的多。众人舍弃了马车,全都轻装骑马而行,至于行李和在南唐采买的东西,都留给了带领着大部队在后面赶路的刘璋。预备到了岳阳再汇合,之所以要这么费周折,是张不周为了完成自己对白露的承诺。 白照给的大船卖了极其惊人的价格,手里有钱心不慌的张不周,置办的都是极品好马,脚程很给力。临行前程青衣派人送了消息,说她要闭关一段时间,就不送行了,但是惊蛰和清明二人就跟着他先回蜀州。没法太过生硬地拒绝这份好意,因此返程的队伍里,少了个早早就回了蜀州送信的陆斗,多了惊蛰和清明。 张不周原本以为同为沉默寡言的类型,程耳应该和清明合得来,没想到观察以后才发现二人根本不是一个类型,如果说清明是那种冰冷的酷男人,程耳则是看破红尘的淡漠,一个是用力过了头,另一个则是完全的不以物喜。 而同样属于一种性格的陆升和惊蛰,也是相互看不上眼。自从惊蛰来了以后,最喜欢开玩笑的陆升也变得高冷了起来。而最最奇怪的,要数两个女人,连没心没肺的白露和最讲礼貌的谷雨似乎都对二人抱有不知原因的不欢迎。 年轻人们的关系不够融洽,原本想从年老的那位身上找补一些,可惜又扑了空。秦沧澜自从拿到花千枝的那幅画和笔记以后,刚开始还笑嘻嘻的,这两天像是才反应过来,整个人郁郁寡欢,每天就借酒消愁,还时不时地吟上几句酸诗,什么“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啦,什么“故人已乘黄鹤去,白云千载空悠悠”,也不知道他这些年不好好练剑都学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看他喝的醉醺醺还要摇头晃脑地吟诗,张不周着实担心他从马上栽下去。只能跟在他旁边,小心看着他的马不要受了惊。 本来就有两个沉默寡言的,原本爱说话的也不吱声了,两个女人更是闹小脾气一般冷淡,明明九个人的队伍,张不周却 (本章未完,请翻页) 觉得四分五裂,搞成了好几个小团体,偏偏自己是哪里都能接纳,但又都不能彻底容纳进去。只有一个秦沧澜喜欢和自己说话,说的还都是醉话。无奈之下,张不周只好努力地充当气氛调节者,极力缓和着几人的关系。 在这段路程的尽头,蜀州,有另一个人这几天操碎了心。 赵行似乎忘记了自己来到都安县的任务,每天缠着靳川做各种各样的事情。在食堂吃了一顿饭以后,赵行就爱上了这里,得知食堂规定任何人都要排队以后,阻止了准备发火的谭笑,乖乖地拿着餐盘去后面排起了队。饭后找消遣,趁着靳川一个不注意,居然溜到了新堤的工地上,煞有介事地搬了几块石头,知道消息的靳川魂都几乎吓飞了,急忙将他带回来安置好,千叮咛万嘱咐地请他不要再以身犯险了。 也不知道蜀州城的几个大佬到底在想什么,就这么放心赵行带个女人踏西南?宛如好奇宝宝的赵行问题层出不穷,从食堂的设想是谁提出的,到新式住宅是谁设计的,还有新式桌椅,新式门窗,种种问题,最终都会指向一个答案。 “张不周,这个人还真是让本王惊喜不断。说说看,他还有哪些故事。” 靳川无奈之下成为了赵行的自动答复机,这位偷偷溜掉的皇子还真是行事随性。 许抚远看罢送来的求援信笑道:“这个靳川,是不是修堤修傻了,能和一个皇子如此的相处,是他烧高香都求不来的好事,不好好珍惜,还想着让我们帮忙解决这个问题。” 张韬道:“官大一级压死人,更何况他们两人之间,不知道差了多少级,要如何相处得轻松。更何况,在你看来是值得珍惜的事情,在别人看来未必。不过靳川这几日如此焦躁,确实有点反常,他不像是沉不住气的人,该不会是有别的事。” 许抚远摇头笑道:“还能有什么事,这位皇子也不知道是听说了什么,追着问的问题中心只有一个,那就是张不周这三个字。无论是在哪里,只要听到人提起张不周的字样,总会自来熟地凑上去听一听人家在说什么,几次差点被人当成坏蛋给打了。” 经略使田冀抱怨道:“这么热的天,蚊子猖狂的很,蜀州城外的小崽子们都有些呆不住了,吵着闹着要找个凉快的地方呆呆。二位大人给上个,哪怕是允许我们这些人将大营迁移到西岭雪山那边也行啊。” 张韬听了他的话,在沙盘上找到西岭雪山的位置,将沙盘上的标旗拔下来朝着他扔过去:“将近两百里的路程,你这是迁移大营吗?你这是西征,很容易导致啸营的你知不知道。让那群兔崽子都给我老老实实地呆着,老子当年带的兵,哪怕再热再冷,也没有一个会抱怨一句。这才几年过去,居然娇气到这种地步,田冀,你这个经略使到底都在干什么?我看你闲的很嘛。”张韬又看了眼沙盘:“你要是闲得慌,我看你可以组织一次演练嘛。” 田冀吐了吐舌头,在张韬面前做出了小孩子才会做的动作:“下官不敢。” (本章完) 70beikan 第一百三十七章 张四俭 除了四子封王的消息以外,接下来的内容更是让年轻人震惊不已。凌国各道的节度使,除了军事重地之外,都是形同虚设。像江南道的节度使彭文彦,其实就被襄徽二州的刺史彻底架空,干脆放权不管。但如果由各位皇子,现在应该说是各位亲王了,来担任节度使的话,那各州刺史目前拥有的权力,恐怕要被削掉一大块。 细细消化了一下这个消息,年轻人也大概领悟了朝堂,或者说皇帝的意图。 贺师道将那封信拿过来,颇有兴致地问道:“看你的样子,虽然有些惊讶,但是并不生气?” 年轻人讶异道:“生什么气。” 贺师道用信在他的头上拍得啪啪作响:“在我面前还装是,就算你跑出千里之外来,他也是你的父亲。眼看着他就要丢官了,你就不担心张韬一把年纪承受不住吗?” 年轻人沉默了片刻道:“其实是件好事。人家讲激流勇退,这次虽然算是被动,不过如果足够聪明的话,我相信父亲知道该怎么做的。自古以来不就是这样吗?狡兔死,良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既然国之西,南已经平定,再放任剑南道坐拥三十万蜀军,任谁都会当成心腹大患。我父亲他”,年轻人说到这里,苦笑一下继续道:“说句矫情的话,我父亲他太累了,也是时候好好休息一下了。” 贺师道沉声道:“四俭啊,你想过没有,一个没有了三十万蜀军做支撑的国公,能都做的安稳?” 张四俭邪魅一笑:“大不了就是将国公之位收回,不再给世袭罔替的资格。不过嘛,我有信心,要靠自己打出个爵位来,继承来的东西,属于我老子,我不稀罕。” 贺师道笑道:“老子就喜欢你这副不管天高地厚的样子,像极了我年轻时候的脾气。” 张四俭撇撇嘴:“别瞎说,我可是正儿八经的张家的种,像你算怎么回事。让我老子听见了,非收拾你不可。” 贺师道冷哼一声:“我俩一个在南,一个在北,神往已经接近四十年的时间了,只可惜缘悭一面,一直未能一见,就更不用说有交手的机会了。世人都说张 (本章未完,请翻页) 韬是天下第一大元帅,让我忍不住想称称他的斤两。” 张四俭摆摆手:“过了过了,所有的天下第一都是吹牛逼的说法,让他听见指不定又要吹胡子瞪眼骂人骂个没完了。用他的话说,这种高帽子给他戴上,就是在打他的脸。我从小就在他身边,对他行军打仗的手法清楚得很。论及战略大方向,有先帝赵陵统一安排,论及战术安排,有许抚远和一众文官出谋划策,论及陷阵冲锋,嗯,这个他有一手,老头五十多岁时还带头冲锋呢,也就是当了国公后从蜀军卸了职,这才不亲自上战场了。最关键的是,他这些年来带出来一群敢打敢拼的手下,个个都是打仗的好手,而且对他忠心不二。老头一生虽然已经有了五个儿子,可是对每一个年轻下属都像亲儿子一样对待,我记忆中和几个现在身居高位的将官便是一起长大的。对了,现在的剑南道经略使田冀,便是在我家府上从小长到大,尤其和我三哥关系亲近,两个人好的几乎是穿一条裤子。正是因为有这么多人的辅佐,老头才能成为统领蜀军多年而不倒的常青树。外人不清楚,我却知道,老头一生中可是打过好几次败仗的,抛开有争议的与南唐的那场仗,最有意思的一场,是世人给张韬扬名的灭新宋之战。那场仗看似是摧枯拉朽,其实张韬带着亲信的攻城战死伤极其惨烈,要不是我三哥带人及时赶到,老头估计会全军覆没。” 贺师道感慨道:“这世上哪有战无不胜的人,戎马半生,输上几次实在是太正常不过了。你这小子,怎么说那也是你爹,一口一个老头叫着,让他知道了还不抽死你。” 张四俭嘿嘿一笑:“老头想抽我的理由多了去了,不差这一个,就冲我弃他而去,千里迢迢来投奔大帅您,就够他生气的了。” 贺师道坐回帅位,示意他也坐下说话:“其实老夫到现在还是很奇怪,你到底为什么不愿意留在蜀军之中,而是选择来无依无靠的朔方军。老夫的名声你肯定也听过,不会因为你是谁的儿子而对你另眼相看。” 张四俭笑道:“要的就是大帅的不会另眼相看。” 贺师道一脸疑惑:“你就不要再 (本章未完,请翻页) 卖关子了,你我认识也有几年了,还有什么不能坦诚的吗?” 张四俭闻言沉默片刻后道:“如果不是有今日这封信,我想我可能还是会继续就这样糊弄过去。贺帅可知道,当年我二哥三哥,也是蜀军的中流砥柱。陇西攻防战时,我二哥和当今陛下一起守城,因为败得太惨,还害得他的好兄弟,当今的陛下受了伤,我为了顾及赵陵的想法,我父亲强行逼着二哥引咎从副帅的位置上退了下来。后来三哥逐渐爬上去,因为一件和女人有关的小事传出了一些流言,我父亲又强硬地要求他从位置上退下来。直到现在,我二哥还窝在一个小村庄当教书先生,三哥则是管起了国公府的声音,整日和市井商人为伍。曾经也是胸怀大志的二人,沦落到这种地步,您知道是为什么吗?”张四俭的语气越发沉重:“这一切,正是因为我父亲的另眼相待。” 贺师道听着张四俭的话,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平心而论,张韬所做,着实严厉了些,但作为和他身份对等的自己来说,恰恰可以理解他的做法。这样的矫枉过正,一方面是因为对自己的保护,另一方面则是对儿子们的保护。将犯了错的儿子严厉处罚,人们只会夸他赏罚分明,公私分明,而抢在别人之前率先举起板子再好好落下,别人也就不好再揪着不放。这是一种政治智慧,只是对他的儿子们来说,确实是一种难以理解的伤害。 贺师道朗声笑道:“原来你是怕被你老子给重重地打板子才选择来朔方军啊,老夫还以为你是奔着我的名号来的。” 张四俭故作不屑道:“说是名声还差不多,名号,你才接手朔方军几年,在那之前,这头上烽火楼里打的大旗,可不姓贺。” 说完之后,顾不上躲避贺师道气急败坏扔过来的杂物,端起桌上的果盘就跑:“这盘我端走了,量太少,不够那群兔崽子分的。” 贺师道看着他仓皇而逃的背影,忍不住哈哈大笑。 朔方太冷清了,有这小子在,热闹了不少。张韬的儿子又如何,老夫就用了,还要重用。不管你是镇国公张韬还是天子赵光,都别想把手伸到朔方军中来。 (本章完) 70beikan 第一百三十八章 驿站 前十八,后十八,中间又十八的梅岭,可不光是字面上所说的几十道山岭而已。如果可以从高空俯视,可以发现梅岭如同一座棋盘上摆满了棋子一般,此起彼伏的都是凸起。而夹在上千座山岭之间的,是数不尽的小村落,号称十里不同音,隔山如隔世。哪怕两个村子直线距离上只是相聚几里地,可能就听不懂对方的话了。尤其是南唐方言,有很多奇奇怪怪的词,说得又快,要不是有惊蛰和清明跟着,这一路上还真是有很多问题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不过即便有他们两个,也不是所有的方言都能听得懂。 张不周听完对面的驿丞叽里咕噜地说完一堆,完全不能理解,习惯性地看向已经形成依赖的惊蛰,只见他也是一脸苦笑:“不好意思公子,这位说的话,我也没有听明白。” 这是个不小的驿站,处在青楚二州之间的山路上。原本张不周还好奇,说起来这山路即便比蜀道好走,但也是费时费力的选择,南唐怎么会在这路上还修驿站。果然,偌大的驿站里,居然只有三个人,除了迎来送往的驿丞,还有一个厨子,一个打杂的,负责喂马这些事。最善于察言观色的驿丞轻易地就判断出他们两个应该是没听懂,见他们一大群人,人吃马嚼的,怎么看都是一笔大生意,对多日难得开一次张的驿站来说,是个一口吃成胖子的好机会,当然不想错过。 拿来一张纸笔,驿丞边重复刚才说的话边在纸上写下:“前方三十里都没有驿站了,要看天色将晚,几位还是在这落脚的好。梅岭里重峦叠嶂,夜间赶路很容易迷路的。” 那驿丞接待来往过客已经多年,虽然自小学会的乡音很难改,对外地人的话却能听懂。张不周笑道:“本来也没想再往前走了,你能写字还真是解决了大问题,我们一共九个人,给准备些吃食和热水,再安排几个房间,马也给喂些好料。” 驿丞咧开嘴笑着,漏出一颗缺了一半的门牙:“您放心,一定安排好。” 等到二人和驿丞谈妥,剩下众人才下马走进屋,原本应该是谷雨或者陆升等人中的一个来安排这些事,只是谁也不 (本章未完,请翻页) 愿和惊蛰搭档,张不周只好亲自上阵。 晚餐的气氛依然很尴尬,原本应该在饭桌上嬉笑打闹的几个人都保持着沉默,惊蛰虽然尽力地讲着话想要融入进团体,可是一点破冰的迹象都没有。反倒是清明,一直保持着沉默,该吃吃,该喝喝,似乎这份尴尬一点都没有影响到他。 还有一位没受影响的,那就是老秦了。将驿丞准备的卤菜熟食盘子挪到自己面前,老秦打开葫芦,酒香瞬间飘满了全屋。临行之前,李煜差人送来一瓶好酒,没错,就是一瓶。不是南唐皇室小气,而是这酒着实稀罕得很。据说是当年李欢歌出生时埋下的女儿红,一共十八瓶,每年李欢歌的生辰都会开上一瓶。这一瓶送给张不周,搞不清到底是李煜的意思,还是李欢歌的小心思。不过嘛,越好的酒,被老秦碰见就越没有放过的可能。一番威逼利诱之后,就到了他的手里。 “照这么走下去,大概还得十天可以赶到楚州,当然了,这是在理想的状态下。我看了看马匹的状态,连续的赶路,多少有点吃不消,接下来的速度可能要放缓了。”最有大局意识的谷雨吃了饭后,来到张不周的房间禀报。 张不周沉思了一下道:“不差这一两天的工夫,杀鸡取卵的事咱们不能干。驿丞说前方三十里没有驿站,干脆就连人带马在这休息个痛快再赶路。” 谷雨不置可否。 “说起来,你们几个最近的状态有些不太对啊。其他人就算了,你又不是那不懂礼数的,怎么对惊蛰和清明这么看不上眼。”张不周一边揉着酸痛的大腿一边道。 谷雨似乎被问住了,半天回道:“倒也不是看不上眼,只是毕竟是外来人,不知根不知底,就这么放在身边,多少有些不放心,态度上不免就冷淡了些。等回了蜀州,请府上查了清楚,才好放心地用。至于陆升他们几个看不上眼,倒也好理解,原本就是负责保护公子您的安全,结果出了几次纰漏本就在自责,您这又多了两个护卫,同行相轻,自然就看不上了。” 张不周笑道:“哪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说法,这两个人是我姨 (本章未完,请翻页) 娘送的,人家是青莲剑宗的宗主,给我这么大的面子,我还能给人家拒绝了啊,当然是收下啦。什么底细啊,身份啊,是不是来替换的,不要想这些没用的事情。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既然人家已经跟在身边了,你们一起合心聚力才是正道。要不然内部都不团结,遇上些什么问题,我怎么指望你们。” 谷雨点点头:“公子说的对,我记下了,回头就转告他们几个。” 张不周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明天既然不赶路了,就不要叫我起床了,我要睡到自然醒。这几天可是给我累坏了,让陆升看着点老秦,别又像上次那样喝的烂醉如泥的,没人伺候他。” 给张不周将换下来的衣服挂好,吹熄了房里的蜡烛,谷雨悄声走出房门,大堂里,秦沧澜还在喝着酒,只不过酒葫芦已经收了起来,现在在用大碗,和驿丞两个人自说自话地喝着。没看见陆升的身影,反倒是程耳坐在不远处,正擦拭着自己的飞刀。见谷雨看过来,指了指还在喝酒的秦沧澜做了个手势,示意由他来管。整支队伍九个人,谷雨最放心的就是程耳了,点点头回了自己的屋。 驿丞忍着宿醉的不适,早早便起来吩咐厨子准备早点,没想到却准备了一场空,九个人居然没有一个起来吃早点的。 最先起来的还是两位姑娘,将张不周昨晚的安排说了以后,驿丞自然是喜笑颜开,原本的一锤子买卖还有再敲一锤子的可能,当然是好事。 这驿站的人少,规模着实不小,谷雨转了一圈,发现马厩居然能容纳上百匹马,还都有用过的痕迹。问过驿丞以后才知道,原来南唐因为地形的缘故,没有广袤的操场,所以骑兵是一直散养着的,分散在各个驿站里,利用对地形的熟悉,从四面八方同时翻越山岭出现,让敌人惊慌失措。当年张韬的蜀军进犯,就是因为这个在大山中被打了个狼狈不堪。 照料马的下人有一套,不光是准备了上等的精料,连毛皮都给输得溜光水滑,看几匹趾高气昂的样子,谷雨暗自点头,看来明天赶路不成问题了,到时候看你们还能不能嚣张得起来。 (本章完) 70beikan 第一百三十九章 风雨起 驿站三个人,负责做饭的厨子就出生在附近的一个小村子,年少时生了一场重病,发了高烧,父母将家里仅有的几只鸡提给了郎中,虽然换来了几帖药,留住了他的性命,却让他变成了聋哑人。父母没有抱怨郎中,对他们来说,能留住儿子的命已经值得庆幸了,至于剩下的,只能算作孩子的福缘太浅薄,是命中注定。 在父母去世以后,厨子孤苦伶仃地一个人生活,倒是练出了一手厨艺。回乡探亲的驿丞见他一个人有些可怜,便带着他来了驿站。老驿丞一生没有娶妻,厨子对他来说就是将来养老送终的人。 至于负责打杂的那位,是个说不清楚自己是哪里人的流浪汉。据他所说,从有记忆起自己就在流浪。看过北疆的风雪,见过西凉的大漠,在胶东的大海上乘过船,最后在前往南诏的路上丢了全部的盘缠,还险些在一群山贼手里丢了命。那时候驿站里还驻扎着几十个骑兵,将瘸了一条腿的他救了下来以后,被驿丞收留了下来。 打杂的自称是个高手,是个三品上境的江湖人。三个人每天一起吃饭,若是赶上哪天有过路的行商客人带着酒,打杂的就会喝上一杯,然后吹嘘起自己当年的辉煌。客人们都会陪着他聊上几句,吹捧一番,但等他走后便嘲讽起来,时不时地就有“死瘸子”这样的话传到耳里,打杂的喝了酒以后脾气比往常要好得多,也不会生气。 每次迎来送往以后,打杂的都要感慨一番,不知道自己生于何处,又会死于何处。驿丞总会笑他酸的很,想些有的没的,而厨子则是陪在一旁,听不懂两个人在说什么,只是看驿丞在笑,便跟着一起笑。 老驿丞有一手绝活。 长途跋涉,最艰难的就是干粮太过难吃。张不周连说带画,总算是给驿丞讲清楚自己想要什么。老驿丞摸了摸下巴:“公子的意思老朽大概明白了,这东西看起来确实不错,不过毕竟没做过,老朽和厨子试着做一下,还请公子不要急。” 张不周道:“没关系,我和你们一起。不用这么看我,我做饭也是有一手的。” (本章未完,请翻页) 张不周既然亲自上阵了,其他人自然也闲不住。在众人七手八脚地参与下,很快将一个试制品做了出来。李大嗣是当仁不让的试吃者,只见他将一个圆圆的饼状食物咬了一大口,随即又是几次动作就将它全部吃完。张不周急忙问道:“怎么样” 李大嗣迎着众人的眼光,摸了摸后脑勺,憨憨道:“挺好吃的。” 陆升气道:“然后呢?就没了?” 张不周也不禁苦笑:让这憨货试吃就是个错误。 好在随即又出来一个成品,张不周将还冒着热气的大饼在手上颠来倒去,用嘴吹着让它凉的快一点。等到可以入口的时候,张不周一口咬下,面粉的香气刺激着口水的分泌,夹杂着南唐特产的梅干菜和肉脯香味,糅合在一起的口感着实不错。三下五除二解决一个以后,张不周唧着嘴道:“味道非常好,相比于之前的行军粮,也要软上很多。最重要的是,有这一个,就把主食和菜都解决了。” 又拿起一个在手里端详着,这东西在前世有很多称呼,最广为人知的是锅盔。金黄的饼皮里,混合着咸香的梅干菜和肉脯,着实很美味。等到它变凉的时候,只需要用火烤一烤就又能变得软一些。 “软硬程度和咸味差不多了,就照这个标准做。有劳您老了,能做多少就做上多少。”张不周对着驿丞说到,后者一脸笑容道:“公子请放心。” 又睡了极其舒服的一觉后,队伍要重新出发了。驿丞真的是说到做到,加上厨子和打杂的,三个人各自拎着一大袋子锅盔送行,见打杂的腿脚不便,张不周快行两步自然地接过他手里的袋子。打杂的愣了一下,似乎有些不太习惯。 谷雨和驿丞走到一边,看他笑的样子,想来是谷雨给了一个足够好的价钱。 吃饱喝足的众人和马匹懒洋洋地消失在视线中,打杂的笑道:“当家的,这笔生意如何,是不是赚了不少。” 驿丞一只手捂住腰间的荷包:“死瘸子,又馋酒了。放心,这回我给你多囤上几坛。” (本章未完,请翻页) 打杂的幽怨道:“还不是你和那个老头,你们两个喝的酒我可闻出来了,是上了年份的珍品,我都躲到马厩里去了,马粪味儿都没能盖住酒香。” 驿丞哈哈大笑:“本来挺值得回味的一件事,被你这么一说怎么突然变得有些恶心呢?说起来,按照你的性格,应该会厚着脸皮要上一杯才对啊,怎么还躲出去了。” 打杂的面色凝重道:“你懂什么,那年纪最大的老头,看起来平平无奇,其实是功夫极高的江湖人士。那气场,你这种没练过武的人是感受不到的” 驿丞哈哈一笑:“好好好,你说什么都对。江湖人最懂江湖人了。” 打杂的装作没听懂他话里的嘲讽,嘴角扬起,年轻的厨子蹲在一边,也跟着笑起来。 天突然阴起来,驿丞看了看黑压压的云彩:“看样子会有一场大雨,不是个赶路的好天气啊。”驿丞的话刚落,就掉起了雨点,如同断线珠子一般噼里啪啦地落下来。厨子一马当先地朝着后院跑去,院子里还晾晒着不少的梅干菜和腊肉,要赶紧收起来。 驿丞慢悠悠地站起身,刚要往院里走,只听得一阵轰隆隆的声音,抬头望向天空:“没见着闪电啊,哪来的雷声。” 轰隆隆的声音并非一闪而过,而是越来越响,连绵不绝。打杂的认真侧耳去听,面色凝重:“不是雷声,更像是,马蹄声。” 透过不算太浓的雨雾,二人看向远处越来越近的身影,那是两支穿着不同衣服的军队。虽然在这个小小的驿站守了几十年,没见过太大的世面,但其中一支穿的是南唐的军装,驿丞还是一眼就能认出来的,为首的是一位年轻人。 而另外一支,穿着很是奇怪。连人带马通体覆盖着黑色的重甲,连脸上都戴着黑色的面罩,看起来煞气很重。带队的是更为奇怪的一对组合。 左边的那一个,看起来坏了一条腿,马背上横着一只铁拐。 右边的那一个,身姿挺拔,目光如电,骑在高头大马上很是威风。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的右手缺了两根手指。 (本章完) 70beikan 第一百四十章 突变 驿丞和打杂的对视一眼,南唐的军队出现在这里还好说,另一支看不出来历的军队,无论是未知的身份还是浑身的煞气,不由得让人心生忌惮。 南唐那支军队的首领,是个看起来很和善的年轻人,拨转马头来到驿丞的身前,笑吟吟道:“从南唐往西两百里,有个开了几十年的驿站,原本是没有名字的,当初那场大战之中,有一支小队在这驻扎,带队的队长给起了个名字叫歇马驿,是属于青州的最西侧的驿站了,我没猜错的话,您老是这个驿站的驿丞?” 来人一口便道破驿站的故事和名字,想来是土生土长的南唐人不假。驿丞迎上前去笑道:“这位公子真是博闻强记,这都能记得清楚。小老儿正是此间主管,蒙朝廷恩惠,一把年纪了允我在此容身。” 年轻人笑笑:“您老客气了。为国做事者,国家自然也不能亏待您。” 驿丞不习惯这种吹捧,问道:“公子是哪家府上,带这么多人出来,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年轻人道:“本来呢,有些事是不能和您说的。不过这一路走来,您这是最有可能的地方,我也不得不问问您了。这几天,有没有一队人从这过,大概八,九个人的样子。” 驿丞闻言心头一震:“若说是这样的队伍,还真有一支。” 马背上横放一只铁拐的老者突然开口道:“那几人之中,是不是有一个年岁比较大,很爱喝酒?” 驿丞笑道:“看来是您的熟人了。没错,是有这么一位,酒量很好,喝的酒也好。” 老者和身着黑甲的领头者对视一眼,点点头。 打杂的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插嘴道:“他们是犯了什么事吗?” 年轻人笑笑:“怎么会?为什么这么问。” 驿丞背在身后的手连连示意,却没能拦住打杂的:“那几人里,有几个一看便是江湖人,还是身手不错的高手。” 黑甲的领头者突然开口:“江湖人?你怎么看出来的?” 打杂的脸上浮现一丝得意的神色:“爱喝酒的那个老头,身上的 (本章未完,请翻页) 气势惊人。还有两个小子,一个冷冰冰的,一个见谁都是笑嘻嘻。虽然注意遮掩了,可我还是发现了他们手腕上的莲花标志。在南唐出没,有这种刺青标志的人只会有一个身份,那就是南唐最大的江湖势力,青莲剑宗的人。” 南唐军队的带头年轻人变了脸色:“黄旗官,这是怎么回事。你们可没说还有青莲剑宗的人卷在中间。” 黑甲人冷笑一声:“那又怎么样,什么江湖人江湖势力,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给我一个机会,让他们变成丧家之犬也不是不行。” 年轻人惊慌中带有一点愤怒:“你们根本不知道青莲剑宗在南唐代表什么,如果被人知道我们对它的门下徒弟下杀手,会出大乱子的。” 姓黄的旗官笑道:“那就不要被人知道好了。”话音刚落,几支弩箭从其身后的黑甲士兵手里射出,直取驿丞和打杂的二人。 自诩为三品境的打杂江湖人没有吹嘘,他确实有功夫在身,一个铁板桥下腰躲过朝着面门和胸口射来的弩箭,同时一把将还没回过神来的驿丞拉倒在地。可惜的是,弩箭实在太多,驿丞一个呼吸间身上已经被扎成了刺猬。顾不上想太多,打杂的转过身就想跑,却被精准的一箭射在了另一条还算好用的腿上,打杂的扑倒在地,转过头来面目狰狞地喊道:“袭杀朝廷官员,是重罪,要杀头的,你们好大的胆子。” 极短的时间内发生了极大的变故。驿丞虽然品级低权位轻,但是在南唐却是实打实的朝廷官员,这些来历不明的人,一言不合就出手将其杀掉,实在是嚣张到了极点。 姓黄的旗官冷笑一声:“你怎么不明白呢,不管你做下多么可怕的事情,该面临多么严重的刑罚,只要没有人看见,没有人知道,不就没事了?” 打杂的转向南唐军队的方向:“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那年轻人下了马,走到身上血流如注的驿丞旁边,眼神中的不忍渐渐退去,拔出佩剑刺在他的身上,随后举起带血的剑朝着南唐军队喊道:“歇马驿驿丞,收留别国刺客,串通国内逆贼,意图不轨。虎贲骑 (本章未完,请翻页) 听命,随我一起捉拿逃犯。” 南唐军队将手中大戟的底部重重杵在地上,发出沉重的声音。随后齐声道:“虎贲骑誓死追随公子。” 打杂的眼里布满惊恐,这居然是南唐六支禁军之一的虎贲骑,即便从人数上看起来并未全员出动,可光是这么一支百人队,就足够让人心悸了。这年轻人可以指挥一支禁军,他到底是谁? 黄姓旗官也跟着下马走到他的身旁:“李公子的剑,沾上血了?真抱歉。不过这样也好,这件事还不知道要死多少人,流多少血,早点习惯是好事。” 走到拖着两条腿还在往前爬行的打杂的前面,挡住他的去路,黄姓旗官笑道:“江湖人,这么弱的吗?” 打杂的单手撑地,另一只手从身下突然伸出,明晃晃的匕首直刺向黄姓旗官的面门,只是在距离还有一尺的位置停了下来,匕首也掉在了地上。 从肩膀到肘部,那只原本握有匕首的手臂上钉了数枝弩箭,箭头全都没入了骨肉,此刻正汨汨地流着血。打杂的牙根紧咬,尽管痛得抓不住匕首,可却没有发出叫痛的声音。 “还是条汉子,可惜了,看你的样子,顶多是个三品境的江湖人,就算是腿没瘸的时候,估计也没在江湖上混出什么名堂。想杀我?来呀,我给你机会。我就在这不动,看你能不能做得到。”黄姓旗官缺了两根手指,却装上了两根铁钩,右手上拿着一柄机括不同于寻常的手弩,左手正慢悠悠地往弩上装着箭。 唯独没有下马的老者,将身前的铁拐拿在手里,高声道:“雨越下越大,别在这里浪费时间了。等一下连脚印都被冲刷了,到时候还怎么追。” 黄姓旗官站起身来:“既然如此,正事要紧。”反身上了马,黑甲兵离开以后,姓李的公子走上前来,“今日之事是我对不住了。如果有来生,希望我能有一个补偿你的机会。” 打杂的癫狂大笑:“假惺惺的,少在这里装好人。” 姓李的摇摇头,一剑刺在他的腰间:“人家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为什么你不是呢?” (本章完) 70beikan 第一百四十一章 避雨 姓李的公子刚要转身离去,驿站的厨子从院里走出,见到院外的场景,激动地扑倒在死去的驿丞尸体上,双目赤红含泪,嘴里啊啊地却说不出任何话,对李公子的问话也置若罔闻。 用拐的老者道:“看样子不光是个聋子,还是个哑巴,不用管他了,走。” 黄姓旗官不发一语,默默地上了马,看着李公子会如何处置。有些人的剑,可能用了几十年都是摆设,可一旦出鞘见了血,就再也擦不干净了。 李公子拍拍厨子的肩膀,后者茫然地抬起头,还没来得及看清眼前人的面孔,一剑封喉。 李公子放任剑上的血滴在地上,不去看倒在地上的尸体,面目狰狞道:“出发。” 梅岭的山脉起伏在过了歇马驿后变得平缓起来,只是还没来得及高兴,众人就被倾盆大雨浇了个透心凉。 谷雨伏在马背上,顶着大雨尽力地睁开眼喊道:“公子,不能再走了,雨太大了,什么都看不清,继续这样跑下去很容易迷路的。” 好不容易将所有人都喊停,张不周大声道:“大家四处看看,有没有可以避雨的地方。” 雷声轰隆,张不周的声音在暴雨中显得格外飘渺。找避雨地的任务当仁不让地落在了程耳的身上,只是环境恶劣,让他一个人行动有些不放心,李大嗣自告奋勇地陪他一起。程耳摸出一个哨子给陆升,后者点点头。 出发时的天气已经热了起来,众人身上的衣服都不算多,这会儿被暴雨淋湿,有些冷。躲到一棵大树下面,虽然会有雨滴穿过树枝落下来,但多少能缓解一些。看白露双臂环抱还在打着寒颤,张不周想要将自己的披风解下给她披上,伸手一摸才发现也早就湿透了。 只有老秦悠哉悠哉地席地而坐,也不抱怨,将腰间的葫芦取下,痛快地喝上一口。张不周看在眼里,竟然有些羡慕。老秦葫芦里的酒,度数极高,这会儿用来御寒一定是极佳之物。可惜的是,老秦一向爱酒如命,尤其是好酒,想要他给大家分上一些,属于白日做梦了。 电闪雷鸣大作不停,张不周对于树下躲雨这件事很没有安全感,于是让树下的众人离树干稍稍远一些。陆升抹了一把脸,将雨水擦掉:“早知道就再住一天好了,谁想得到会遇见这样的鬼天气。” 秦沧澜慢悠悠道:“早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你们年轻人啊,就是没有经验,早晨起来都不知道看看彩霞的吗?” 张不周郁闷道:“师父您早上起来看到了?” 秦沧澜道:“八个人,连一个起来吃早饭的人都没有,不像话。老夫看见了,就是故意不告诉你们的,也让你们长长记性。” 这下子连谷雨都一脸幽怨地看着他,虽然老秦话说的有道理,不过这种经历,着实让人不爽的很。 陆升突然摆摆手,示意大家噤声,只听得夹杂在雷声和雨声之中,有一个断断续续的声音,无比尖锐。张不周瞥见陆升手上的哨子,突然反应过来这东西是干嘛的。 在林间与野外,迷路和野兽是最大的两个敌人。尤其是对于前者来说,如果没有伙伴接应,简直就是九死一生的局面。若是夜间,还可以用北斗七星等方法来找到方向,只是具体方位却没那么容易找到。而哨子不一样,声音可以传出好远,又不用费上什么力气。分散开的两支队伍很容易通过听声辨位来找到对方。 陆升仔细地听了三遍重复的哨音,拿起哨子放在嘴里,也吹响了它。随后说到:“程耳和小李子有所发现。” 张不周问道:“是什么样的发现?” 陆升苦笑着将哨子举起来给他看:“这东西,只是能传递一些极简的讯息。像程耳刚才吹响的哨音意思是,这边有所发现,来。” 张不周把玩了一下那不知道是用什么动物的哪块骨头做的哨子,没敢试吹。 众人挣扎着起身,随着哨音不断地调整着方向,在走出大概一千米后,程耳二人的身影出现眼前。张不周顺着手势望去,只见二人身后的山壁上,离地大概三米的位置有一个漆黑的洞口。 “这是,防空洞?”张不周讶异道。 程耳听不懂防空洞的意思,解释道:“我进去过了,里边有一些皮甲和断掉的兵器,还有干柴和粮食,数量还不少,不过粮食都已经都烂透了。看起来像是藏兵洞。” “藏兵洞?”张不周没听过这个词。 老秦插嘴道:“亏你小子还是出身于将门。藏兵洞顾名思义,就是藏着兵力的地方。如果老夫猜的没错,那洞所在的山壁顶部,应该是一条路,还是一条大路。这个洞里藏的士兵,就是为了打伏击的。” 张不周反应过来。这个东西,应该怎么解释呢?其实就是为了打麻雀战,游击战的一种策略。大军到达前,一定会派出斥候检查前方的情况。将洞开在崖壁上,可以有效躲过对方的斥候。而在敌方经过以后,再从其他的绕到顶上来,落在敌人的身后,往往能打个措手不及的效果。 见张不周还在思考,白露忍不住抱怨道:“你们能不能等一下再讨论这些?不管那个洞是用来干嘛的,如果它没有危险的话,咱们是不是先上去再说?” 张不周闻言回过神来,示意众人攀爬上去。李大嗣蹲下身子,抵住山壁,程耳一马当先,脚尖在他的肩膀上轻轻一点便如同燕子一般翻进了洞里,随后将几根绳索顺了下来众人攀缘而上。陆升留在最后,将众人的马全都找了树拴好。 等到张不周顺着绳索爬上来,先进洞的人已经在洞口生起了火。举着一个火把逛了一圈,张不周颇有些意外于眼前洞体的构造。这不是一个简简单单的直来直往的山洞,它居然被分成了几个区域。从摆设上来看的话,应该包括了休息区,厨房和排泄区。嗯,通过地上那几个黑漆漆,虽然现在是空的仍是臭烘烘的桶来看,自己应该猜的没错。 地上有一些粮食和破损的兵器,已经烂的不成样子。张不周从怀里掏出地图,叫来程耳和陆升,借着光亮研究起来。 可是随着讨论,张不周惊奇地发现有一点不对劲。 这个洞,从位置上来看,不像是南唐挖掘用来阻敌的。更像是,某支军队在这里阻击从青州出来的军队西行。 这是什么情况?有一支军队,在南唐腹地,阻击南唐? 第一百四十二章 百死营 张不周的推测也并不是很能站得住脚。手里的地图本就不知道是哪年的版本,是否符合现在的实际情况还不清楚,更何况打仗这回事,虚则实之,实则虚之,越是看起来不可能的地方出现一支奇兵,效果可能会更好。按照程耳的说法,这个位置的确是伏击和断后的好地点,不管是对哪个方向来的敌人,都有奇效。 再次打量了一番山洞后,张不周疑惑又起:“不对啊,这洞也没有多深多宽,就算是装满最多也就容纳百十号人,这点人对于一场战争能有什么用。更何况,想要断后偷袭,就要够快才行,那就一定要有马匹。人可以藏在洞里,马匹怎么藏?” 这个问题提得很有道理,二人皱起眉头,将地上散落的兵器捡起几样来端详过后,陆升道:“我知道了,藏在这洞里的不是士兵,是江湖人。” 张不周接过一看,明白了他的意思。坏掉的兵器里有刀剑,还有枪斧,形状和装饰并不统一,更离谱的是还有峨眉刺这样的冷门兵器。军队的第一要求就是要统一,这样五花八门的兵器出现,就是陆升推测的有力证明,也正因为是江湖人,才不需要马匹。 队伍中有两个女子,进了山洞以后就带着火折子去了最里边换衣服,男人们闲着也是闲着,就在洞口闲聊起来。张不周等人的对话吸引了其他人的注意,连老秦都凑了过来:“陆小子说得有道理。老夫当年也曾听闻过,西南一带的江湖人被驱赶到了南唐以后,有很多人被招募进了军中,单独成了一营,名为百死营。从这儿的情况来看,倒挺像那支军队。” 张不周笑道:“这名字起的也太不吉利了,百死,白死,死了也白死。” 秦沧澜却没笑:“吉利不吉利,只是个名字罢了。不过你后半句说对了,的确是死了也白死。” 众人面面相觑,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张不周问道:“按理说江湖人士肯定是不习惯接受军中律令管着的,哪有浪荡江湖来的自在。” 秦沧澜叹息道:“仗剑行侠,说得容易做得难。所谓的江湖人,其实大多数都是苦命人。大成王朝乱了以后,为了躲避灾祸,许多人家就把孩子送到江湖门派,至少有口饭吃,可就连这点容身之地都被摧毁了。逃到南唐的江湖人,为了活下去,不得不接受南唐的招揽从军。白死营的诨名,是因为战死了以后连抚恤都不用发,当真是死了也白死。” 张不周默然,整件事情的主力推手,就是张韬,面对江湖人,他总是有种抬不起头的感觉。 一向冷漠的清明呼吸急促起来,似乎情绪很激动。迎着众人好奇的目光,惊蛰拍了拍他的后背做安抚,随后沉声道:“清明的父亲便是当年百死营的一员,据战友所说是战死了,可惜的是至今都找不到尸首。”低头看了一眼地上的破烂兵器:“说不定,这里边就有他父亲当年用过的兵器。” 众人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一直以来对二人抱有很大敌意的李大嗣破天荒地走到清明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陆升低声道:“大嗣的父亲也是战死,同样找不见尸首。” 换好衣服的二女走出来,见众人面色沉重,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白露走到张不周的身旁,轻轻抚着他的背,张不周反手抓住她的一只手,很用力的握着。 该死的世道,该死的战争,不知道制造了多少悲剧,留下了多少可怜人。 雨势依然不见减弱,山洞里又阴冷又潮湿,众人将破烂的衣服和木柴聚拢到一起,好不容易点起了火堆,将外衣脱下来烘干。在这缺医少药的野外,感染了风寒可是要命的。 请驿丞帮忙准备的锅盔被雨水泡过之后,口感变得极差,像是放潮了的饼。无奈地吃过饭,听着洞外的雷雨声,一点睡意都没有。 无聊至极的白露道:“公子,反正也睡不着,不如讲个故事。” 张不周本来没有心情,只是见众人情绪低落,想着讲些什么分散大家的注意力也好。回忆了一会儿后,开口讲道:“钱塘江浩浩江水,日日夜夜无穷无休的从临安牛家村边绕过,东流入海……” 是射雕英雄传的故事。金老爷子这本小说中,将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八个字讲得淋漓尽致。在张不周看来,这才是江湖人该有的本色。 待听到“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这两句诗时,陆升等人不禁握紧了拳头,很是震撼。虽然不知道胡虏和匈奴指代的是谁,但根据故事中所讲的背景来看,肯定是异邦无疑。 待江南七怪出场时,秦沧澜不禁一声嗤笑:“臭小子就知道胡乱编排,好好的大侠,非要搞得奇形怪状。” 没人理他,白露瞪着眼睛,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嘴边示意他噤声,好好听故事。 金老爷子的故事依然没得说,众人听得都很入迷。讲到了夜色已深,张不周口干舌燥喝了口水,陡然发现外面的雨好像小了很多。仔细确认后果不其然,雷声早就已经消失了,只剩下淅沥沥的小雨了。 又过了大概半个时辰,雨彻底停了,乌云退去后,天上居然挂起一轮明月。众人也不再听故事,下去各自遛马。俗话说马无夜草不肥,今天别说夜草了,连白天的草都还没吃饱。好在山上的水草丰美,马匹撒着欢吃也不成问题。 月亮又大又圆,照得山谷里一片清明。看了看天象,谷雨道:“看样子明天应该是个大晴天了,不会耽误赶路。” 陆升接话道:“太晴了也不好,还是有点小雨好。要不然日头这么毒,骑在马上没处躲没处藏的,晒得难受。” 白露气道:“呸呸呸,你个乌鸦嘴。你带了几身衣服,淋湿了够你换的吗?” 张不周也不喜欢这种被雨淋的感觉,恶作剧地在陆升的马屁股上抽了一鞭子,看着陆升追着受惊的马匹跑走,众人都笑了起来,在深夜的山谷里,惊起一群飞鸟。 第一百四十三章 空山新雨后 折腾了一天,大家都累得很。想着洞口离地面有几米,应该不用安排守夜的人。程耳却坚持要守夜:“虽说不太可能有山贼之类的,不过还是要防着点猛兽。对老虎山魈来说,这点高度不算什么。” 见拗不过他,张不周就排起值夜的人来。前半夜由程耳守,后半夜每隔上一个时辰,陆升和惊蛰轮着守。 顾不上地面又冷又硬,随便找了些东西铺上便算作褥子了。一切安排妥当后,众人放心睡去。也许是太累,也许是睡得不舒服,张不周做了很多乱七八糟的梦。最后一个梦格外的清晰,也格外的让人心烦。梦里面,张不周站在床边,看着床上的楚怀瑾像是生了一场大病,又像是受了重伤,在无力反抗的情况下躲避着一个恶人的攻击。张不周拼了命的想要阻止,却发现自己像是空气一般,什么也碰不到。于是转换思路想要看清那恶人的脸,那人左闪右躲,就是不给他看到。好不容易被张不周找到机会正面面对,刚要看清他是谁,突然就醒了过来。 半晌回过神来,张不周转头看向东口的方向,值夜的人已经换成了最后一班的惊蛰,洞外虽然还是黑暗,不过已经有鸟儿在叫,想来离天亮也不远了。 尝试着再睡过去,却发现身上酸痛得厉害,怎么调整姿势都没用。张不周干脆起身,蹑手蹑脚地走到洞口。 惊蛰低声道:“公子怎么醒了,是要出去解手吗?” 他这一说,张不周还真的有了些便意。回头见众人睡得正沉,也懒得爬绳子下去,干脆站在洞口边直接放飞自我。 等到张不周舒坦地回来,惊蛰的眼神似乎有些讶异。张不周笑道:“怎么,没见过人小解?” 惊蛰嘿嘿笑道:“见过,只是没想到公子在我们这些人面前,也能这样随性。” 往火堆里添了两根柴,因为潮气重,这木头烧起来很慢,倒是足够坚持一夜了。凌晨时分人最怕冷,将已经烘干了的衣服穿好,张不周道:“吃饭睡觉拉屎放屁,是个人就要做的事,哪怕是皇帝也不例外。我听说那些有权有势的人家,连出恭都要人在旁伺候着,也不嫌别扭。我呀,虽说生在了富贵人家,可骨子里就是个俗人,享受不来那些待遇。你也不用把我当成公子,就当哥们儿处。” “哥们儿?”惊蛰对这个词不能理解。 “呃,怎么说呢,就你和清明那样,你们怎么说来着,兄弟?袍泽?”张不周给他翻译。 惊蛰笑了笑:“我明白了。不过那不是于礼不周吗?” 张不周道:“礼数这东西,都是给外人看的。你看我和老秦是师徒关系,按理说我每天早晚都要给他问安。可是那样的话,你觉得是他舒服还是我舒服?谁都不会舒服。人和人的相处啊,还是怎么舒服怎么来的好。”看书喇 惊蛰沉思了一会儿,摇摇头:“我不是很能懂公子的意思。” 张不周挑了挑眉毛:“你们青莲剑宗,是不是对这种规矩看的特别重啊。” 惊蛰双手抱拳朝着青州的方向拱拱手:“这个倒是没错。青莲剑宗最大的规矩,就是尊卑有别。除了宗主以外,就属各位长老的地位最高。后进宗门的弟子见到师兄前辈时,也要让出路来。说话一定要用敬语,吃饭也要师兄们先吃。” 张不周嘬了嘬牙花子:“想想都难受。要是换了我,恐怕一天都挺不住。” 二人烤着火闲聊着,洞外的天逐渐亮起来,晨曦洒进洞里,像是白色的波浪一般沿着洞壁向内弥漫。 陆升率先醒来,看到二人在聊天很是好奇:“公子何时醒的,怎么不多睡会儿?” 张不周拍拍身边的空地示意他坐下:“别问我了,你呢?你不是刚值完夜,怎么这么早起来?” 陆升隐晦地看了惊蛰一眼,后者正在准备早饭,没注意到。陆升随意道:“我一向睡的少,醒来值夜以后就没再睡熟。” 张不周看他眼神飘忽落在惊蛰身上,便知道他是在扯淡。说到底还是对惊蛰一个人值夜不太放心。陆升一向如此,对不喜欢的人,没那么容易拉近距离。 “起来了也好,帮着一起弄早饭,我出去转转。等日头再高一些,就把他们都喊起来。”张不周留下句话,顺着绳子爬了下去,落地的时候一个踉跄,差点踩到了自己刚才高空放水的那块地。 雨过天青云破处,这般颜色做将来。如水洗过一般澄碧的天空,旭日东升,在山谷间洒下一片金黄。马匹也都醒了过来,在鸟叫声中悠闲地吃着草。和大足石刻的日出不同的是,山间的日出少了几分庄重,多了几分俏皮,似乎随着太阳的升起,整个世界都活了过来。 张不周走远一些回头看去,这才搞清楚是在什么位置。地势比周围要高上不少的一座小山,和远方的官道连成一条线,在头顶上翻山越岭而去。而山脚下则是一条小道,也可以通往官道之上。张不周暗自揣测,看样子昨天是因为雨太大,遮挡了视线,众人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偏离了正确路线。好在及时停了下来,要不然跑的再远一点,还不知道会钻到哪里去。到时候再想找正确的路,就要费上一些工夫了。 离山脚再远一些,是一条小河,奇怪的是河床要比河面宽上很多。看样子之前是一条水流较大的河,后来也许是因为干旱,也许是因为改道,才变成了小河。想来也是因为之前是大河的缘故,这才把官道费力的修在了山上,而不是顺着地势做回转。下了好几个时辰的暴雨,水面上漂着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烂木头破衣服,成堆地向下游冲去,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漂来的。远远地还能看见几只野猴子,聚在河边喝着水,张不周恶趣味地捡了一块平整的小石头打起水漂,猴子被吓得躲到岸边的树上,朝着这边叽叽吱吱的叫着,抓耳挠腮的样子逗得他哈哈大笑。 又逛了一圈,呼吸着山间的新鲜空气,很是心旷神怡。舒坦了的张不周顺着绳子爬回到山洞,只见众人都已经起来了,只是一个个的脸色都不怎么好看。仔细看了看,白露还躺在地上没起来,心中顿时升起一阵不好的预感。 “发生什么事了?怎么脸色都这么难看?” 第一百四十四章 苦无药 谷雨面色凝重道:“这丫头身子骨本来就弱,昨天淋了雨,睡得是潮湿的地面,半夜里踢了几次被子,我刚刚起来发现,她发烧了,额头烫得很。”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这荒郊野外的,哪怕是有猛兽出没,这一群人武艺在身也不用担心,最怕的就是生病。张不周伸手试探了一下,感觉得有三十八度,也不知道夜里什么时候烧起来的,这会儿已经有些迷糊了,这么烧下去会出问题的。“距离下一站还有多远?” 众人连忙打开地图,半晌才确认了现在的位置,陆升沮丧道:“还有三百多里,至少今天是到不了” 张不周顾不上失落,沉声道:“她现在这个情况,也没法骑马。就算和人同乘,三百里颠簸下来,估计命也丢没了。如今只有两个办法,一是就地寻找草药,我来描述,大家照着找。二是分人出去,回上一个驿站那里,看看有没有药材。” 谷雨摇摇头:“第二件可以放弃了,临行前我特意问过驿丞,药材这东西本就昂贵,他们并没有储备。” 张不周为之一顿,谷雨不可谓不细心,若是当初从南唐离开的时候不那么匆忙的话,谷雨一定会把一切准备妥当再出发。看书溂 “那就只有第一条路能走了。”张不周焦急地在脑海中回忆着无为道人教过的医术和药方,眼下物理降温根本不可能,只有药物这一个办法。好在不久前刚刚经历了一场更为刺激的鼠疫,病人同样有发烧的症状。中草药里,可以起到退烧作用的,最常见的就是黄连,连翘,柴胡这些。详细地给众人讲解了一番这几味药材的样子与生长习性,便让他们出去寻找。张不周在地上的破烂兵器堆里翻了又翻,总算是找到了一顶生了锈的头盔。来到河边,先将上面的蜘蛛网和灰尘清理干净,只剩下了锈迹斑斑,又没有砂纸这类趁手的工具,干脆将临渊剑抽出来,同样生满铁锈的临渊剑用来磨头盔过分地好用,不一会儿就磨得光亮起来。张不周不敢再用力,生怕一不小心就磨漏了。端详了一下,连临渊剑都光亮了不少。 用旧头盔接满水架在火堆上烧开,倒掉,如此重复了几次以后,张不周只能暗暗祈祷有用,因为实在是也没有别的办法可以杀毒灭菌了。想到这里,张不周灵光一闪,还有一个好东西可以用。 老秦看似桀骜不驯,对白露倒是有些上心,几次提出要教她功夫,这会儿也和大家一起出去找药材。张不周站在洞口,扯开嗓子喊着他的名字,只听远远地有人回应着,声音越来越近。 张不周好笑地看着老秦怀里抱着的一大堆植物,忍不住笑出声。秦沧澜横眉瞪眼:“笑什么,老夫找的不对吗?” 张不周道:“要是这么容易就能找这么多,我也就不用担心了。您老找这几样,没有一个是对的,那,这个虽然不是药,味道却很是不错,酸甜可口。” 秦沧澜将他递过来的红色小果子一把拍开:“你喊老夫回来做什么?” 张不周望向他的酒葫芦:“你的葫芦里还有酒没?” 秦沧澜一把护住:“我知道你小子着急,可现在不是借酒消愁的时候,等你医好了她,大不了老夫分你一半。” 张不周哭笑不得:“你想哪去了,这酒是用来给白露治病的。” 秦沧澜一脸的鄙夷,好像在说你骗人也找个好点的借口。张不周无奈道:“您还不了解我嘛,我又不是那没谱的人。这样,你在旁边看着总行了。” 老秦将信将疑地将酒葫芦递给他:“小子,你要是糟蹋了我的酒,我跟你没完。” 张不周也不去理他,先倒了一些在盔里,用燃烧着的木柴点燃,随后晃动着让淡蓝色的火焰烧遍头盔的每一部分,酒放的不多,不一会儿就烧了个精光。这种行为在秦沧澜的眼里与直接倒掉无异,都是暴殄天物。见他双目圆睁好像要张口骂人,张不周连忙道:“别激动,这都是为了消毒。这头盔里都是锈,不处理一下很容易让人感染上别的病的。” 涉及医术和治病的问题,秦沧澜即便武功再高也只能抓瞎,将信将疑地看了半天,最终还是选择相信他说的话。洞里弥漫着浓浓的酒香,搞得秦沧澜坐立不安,眼见着张不周将一块帕子用酒给浸了,心疼得受不了的他干脆眼不见心不烦地躲了出去。 将帕子放在白露的额头上,丫头这会儿已经分不清是熟睡还是昏过去了,看她嘴唇干裂,张不周只好用手指沾了水点在她的唇上,看她没有意识地舔舐着。一直以来都活泼动人的小丫头这会儿遭受着病痛的折磨,尤其是在这种情况下,真是让人担忧不已。张不周皱着眉头,握着她的一只手,暗暗祈祷她快点好起来。 尽管有张不周的描述,众人寻找起来还是毫无头绪。即便已经讲清了那几种药材的生长习性,可是符合条件的地点在整个山谷之中又岂止成百上千处,当真是不容易找到。 程耳虽说是斥候出身,最善于探索搜寻,只是这次的对象是药材,他的经验也起不到多少作用。顺着一条小路一直找寻着,不知不觉就到了接近山顶的位置,眼见着有块大石下生着一株极像张不周所讲述的药草,刚要过去采摘,耳边隐约响起了什么声音,仔细辨认一下,程耳不禁谨慎了些,听声音,这是一支不小的队伍,至少得大几十号人。从马蹄落地的频率来看,是两拨人。而从马蹄声的轻重来判断,不是负重的商人就是覆甲的骑兵。念及于此,程耳策马朝山下走去,将马匹藏在一片小树林里,自己悄悄摸回了大石的后面,等着那支队伍的到来。这些人的去向大概率要和己方重合,辨认出他们的身份和,判断好是敌是友,对张不周等人下一步的旅途安危很重要。 手里各自扣上一把飞刀,程耳小心翼翼地探出头,远远望着来人的方向。 会是谁呢? 第一百四十五章 请帖 随着那支队伍逐渐靠近,程耳渐渐看清了他们的装扮。一支队伍的打扮自己见过,到达青州等着进九龙关口那天,孙霄霆和李焕带领着迎接贵宾的队伍,便和眼前这一支一样的打扮,听守关的士卒偷偷讨论,那是南唐的六支禁军之一。另外一支,连人带马都覆盖着黑色的盔甲,气势惊人。带头的两人当中,年老的那一个很好辨认,正是那日在九龙关口将张不周打入水中的铁拐齐昆仑。 骑兵队伍渐近,程耳将身形彻底隐藏起来,只能靠耳朵尽力听对方的交谈,苍老一点的声音,很明显是齐昆仑:“路面上都是积水,一点痕迹都没有,怎么追?” 黄旗官道:“无所谓,他们一行人既然没有乘船,那从青州去楚州,只有这么一条路可以走,一定在我们的前面,继续走就行了。昨天雨下得那么大,他们一定会停下找地方躲雨的,不会甩开我们太远。” 没有做丝毫停留,奇怪的队伍随着远去没了声音。程耳从巨石后走出,眉头紧锁,听他们的交谈,怎么感觉像是在找自己这一行人呢?南唐的军队,没有皇帝的调令,应该不会出动,这么说,是李煜派人来追张不周吗?为什么会和赵楷的手下搅和在一起? 寻找药材的众人陆续都回到了山洞,最机灵的陆升和惊蛰带回来了不少,却没有一样有用的,算是一无所获。反倒是一言不发的清明和李大嗣找得非常齐全,陆升揽住李大嗣的脖子道:“看不出来啊小李子,还有这手本事。将来不打仗了,上山采药也能赚不少钱,足够你养家糊口了。” 李大嗣挣脱开来,嫌弃道:“只有你这么笨,这点事都做不好。” 陆升笑嘻嘻的,丝毫没觉得丢脸,反倒是转头看向另一位一无所获的惊蛰,后者颇为无奈的苦笑。 将药材草草加工一下,放在盔里煎熬起来,不一会儿整个山洞就飘起浓厚的药香。张不周全神贯注地盯着汤药,不敢出一点差错。眼见着日头过了正午,谷雨奇怪道:“时辰不早了,程耳怎么还没回来。”看书喇 陆升没当回事道:“担心谁也不用担心他,这小子到了这种地方,粘上毛就是山里的猴子,不会出事的。要我说,他大概是顺便去探路了,以免咱们再次出发时还要浪费时间。” 陆升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这些人里最让人放心的,当然是程耳无疑。张不周听了之后也没当回事。 药熬好以后,由谷雨小心地给白露喂下,等到白露的呼吸从急促变得平缓起来,张不周这才算放下心,将她额头的帕子反转到另一面重新给她盖上,酒已经蒸发的差不多了,不过也发挥了作用,额头已经没那么烫了。 众人正吃着饭,程耳拽着绳子爬了上来,陆升打趣道:“我说你小子该不会自己吃独食去了。” 程耳没理他,走到张不周身边低声说了一句什么,二人拿起一根火把,走到了山洞的最深处说了些什么。等到二人重新出现在众人视线之前,张不周的脸色惊疑不定。 谷雨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赵行过得极其自在。 来到都安县城已经十多天了,除了最开始的时候还有些拘束,接下来就如鱼得水般适应了这里的生活。 也许是因为那不论身份高低,都要一视同仁地排队才能吃饭的食堂?是因为不管先来后到,按需分配的住房?是因为上下一心不计较得失地修建堤坝?还是因为那看起来丝毫不像一县之尊,做的事却比其他同仁更像一县之尊的靳川? 四位皇子之中,最是能征善战的大皇子赵篆最喜欢以粗鄙武夫自称,而赵行则一向自诩为读书人。读书人的至高理想,就是天下大同。不知道为什么,他竟然在小小的都安县城看到了天下大同的影子。 庄户们最喜欢谈论的事情,最关心的事情,都是朝堂之上不会提起的事情。朝廷封了四个王爷,他们并不在意,西凉人不顾脸面地上了国书,请求凌国将战俘放回,他们也不在意。从他们的口中,最常听到的词语无非是庄稼,婆娘,娃儿这些每天在生活中都要见到的人和事。相比于自己这个远道而来的皇子、王爷、节度使,庄子北头的学堂里,一身白衣的二先生更加重要得多。 帮着靳川起草了一篇请功的公文,吹了吹,干得快些。靳川也真是的,明明做了这么多的事情,却一点都没有上报,要不是朝廷拨下赈灾粮需要核实,说不定靳川去年干脆就和其他县府一样,报个灾情上去领救济,也就不用如此鹤立鸡群地被人盯在眼里,背地里会有多少县令暗自咒骂靳川沽名钓誉,即使是没有在下面做过官的赵行也不是很难想象到。虽然知道他为什么如此瞻前顾后,正义感爆棚的赵行却觉得自己有义务帮他正名,也帮他证明。 欣赏着自己的笔法,自从来到庄子上,心情变得放松起来,笔法也跟着飘逸了不少。谭笑推门而入,将一封请帖扔在桌上:“呐,吴家人的请帖。” 赵行嗔怪地看了她一眼,将被折叠了的请帖展开捋平,轻声道:“我这也算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了。” 谭笑不屑地嗤笑一声:“别骗自己了,吴家人那群死心眼,哪里会因为诚心这样的理由就给你好脸色看。” 赵行道:“好好好,你说的都对。不管因为什么,人家至少是给足了我面子送来了请帖,没让我再继续这样热脸贴冷屁股。” 谭笑道:“是你给足了吴家人面子才对。可怜的只有我,每天早上都要替你去送拜帖。你知不知道,那天我听庄户偷偷嚼舌头,说我是被吴家的某个负心汉抛弃的女人找上门了,气得我想着干脆将吴家大门拆了算了,看他们还能不能这样的闭门自傲。” 赵行想笑又不敢,只好强忍着道:“好在你没这么做,要不然我今天就不会收到这个了,岂不是误了大事。” 谭笑道:“你确定大事会成?” 赵行将目光投在那封遣词造句很是用心的请帖上,轻轻地弹了一下纸张,语气轻快道:“能收到这个,就代表我已经成功了一半了。要有信心,不是吗?” 第一百四十六章 大场面 都安县北城,吴家的老宅门前,很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看书喇 家主吴权清,穿着极为俭朴的青色长衫,头发和胡须都梳理得很是整齐,腰间配着一块祖传的象征家主之位的美玉,是最最简单的读书人打扮。身后同样打扮依次排开的,都是吴家排的上号的族老一级,悉数到齐。再往后,则是连刚刚蒙学的垂髫稚子都赫然在列,吴家现存的几代读书人,全员到齐。在这样重视的阵容,昨日已经出现过一回,是许久未开的家族大会,商议的也是骇人的大事。而今日的再次齐聚,为的是迎接一个身份惊人的贵客。 赵行轻车简从,准备了一些从泰安城带出来的皇室珍藏作为登门礼,其中最为珍贵的,正是原属于吴家的几本手抄经义注解,在战乱中丢失以后,辗转进了皇宫,趁此机会物归原主,也算是赵行的诚意体现。 作为此间主官,靳川毋庸置疑地随行。一路上没有多少交谈,赵行此次的西南之行,所为到底何事,虽然各种离谱猜测甚嚣尘上,但始终没有得到求证。谭笑往吴家送的十封拜帖,剑南道从节度使以降的各级官员恐怕都盯在眼里。本以为赵行是因为自诩为读书人的缘故,对吴家礼贤下士,按照吴家一贯的反应来说,恐怕也不会有什么回应。结果却出人意料,吴家竟然客客气气地送来了请帖。 请帖与拜帖,仅有一字之差,虽然结果同样是登门,这里头的意味就是天差地别了,让人不得不臆测一下,吴家的主动邀请,释放的善意信号背后,隐藏着什么东西。 更让靳川意外的是,吴家对此事的重视程度,不亚于每年一次的大祭。等到赵行等人的队伍出现在视野中,吴家敲响了那面视为珍宝的文王鼓,所有人一起躬身执礼迎接。 谭笑眯起双眼,事出反常必有妖,她和倔脾气硬骨头的吴家打过交道,深知这一家一姓有多难相处。照如今的接待礼仪来看,实在是隆重得过了头。 赵行恭谨地执弟子礼,在先祖配享文庙的吴家人面前,只要自认为是读书人,无论身份如何都要伏低做小。 吴家不愧是传承了几百上千年的古老家族,繁文缛节到了极致。礼仪进行到一半的时候,靳川看到谭笑丝毫不加掩饰地打了个哈欠,惹来赵行的眼神警告。谭笑却完全不以为意,自顾自地在附近闲逛起来。 靳川也不禁感慨,自己在都安县城任职已经是第二届,还从未享受过哪怕十分之一的待遇。不过俗话说官大一级压死人,赵行身为皇子,不知道比自己大上多少级,能让吴家看人下菜碟也是理所应当。 看人下菜碟?自己现在真的是完全不顾风雅了。靳川不禁想到,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喜欢用这些俗里俗气的词汇? 一个身影出现在脑海中,没错,都怪张不周。 张不周惊疑不定的表情,落在众人眼里都很是奇怪。程耳回答了谷雨的问题:“在我们的头顶上,有一支骑兵队伍,严格来说是由两队人组成,我只认得其中一个首领,正是那日将公子打落水中的齐昆仑。他们正向着咱们前进的方向进发,似乎在追赶什么人。” 追赶什么人?还能是追赶谁。张不周俯身摸了摸白露的额头,烧已经退了,在这个没有丝毫污染的世界,采集来的药材可以轻松地发挥药效。“看样子是冲我们来的,严格来说,是冲我来的。” 谷雨皱了皱眉头:“那个齐昆仑是楚王殿下的贴身侍卫,他的行动,一定是得到了楚王的首肯。真是想不到,堂堂的一国皇子,居然如此睚眦必报。” 张不周摇摇头:“虽然看起来和楚王脱不了干系,我却不这么认为。以他的小孩子心性,做不出这种先行离去麻痹对方,随后绕路迂回再行追赶的部署。依我看,这件事,和蜀王的干系恐怕要更大一些。” 众人不明白张不周的意思,还是老秦帮腔道:“如果没有错的话,那支全身覆黑甲的队伍,应该是凌国皇室所养的江湖人组成的缚神卫。” 缚神卫的名号,张不周似乎在哪里听过,众人也都在思考。张不周将目光重新投向老秦,听他话里的意思,很明显要知道更多。 “缚神卫的意思,顾名思义,连神仙落在他们的手里都难以逃脱,只能束手就缚。据齐昆仑所说,此次出使南唐,缚神卫两大高手一起出动,齐昆仑负责保护赵楷,另一位不知道名字的,负责保护赵隶。齐昆仑是我多年前的好友,更何况当时的情况下,他没有必要向我说谎话,因此他说的,应该是真的。 缚神卫的第一职责就是保护人,齐昆仑被人从赵楷的身边调走,能做出这样的决定并被人接纳认可的,除了赵隶,不会有别人了。” 张不周苦笑:“说起来,我倒真的希望是赵楷拿的主意” 众人都明白他的意思。赵楷看似乖张,桀骜不驯,反倒最容易被人摸透他的脾气秉性。反倒是和蔼可亲的赵隶,虽然脸上一直有笑容,可总给人一种阴险的感觉。 白露悠悠转醒,迷迷糊糊地看了看众人一眼,又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张不周反倒是放下了心,看样子是没什么大碍了。 “不管了,咱们就在这个山洞里,等白露的病好些了再说。那些人如果是奔咱们来的,刚好可以让他们扑个空。不过说来奇怪,齐昆仑带队我还可以理解,那支南唐队伍掺和在其中又是为了什么?” 陆升道:“有南唐的军队带着,一是为了不迷路,二是为了增加人手。” 张不周摇摇头:“你没有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说,南唐军队为什么会掺合在这里头,这支队伍背后的主人,和我们的两位皇子究竟达成了怎样的协议,让他敢于冒着私调禁军的罪名如此行事?” 第一百四十七章 行踪泄漏 自古以来,无论是如同大成一般国祚绵延数百年的王朝,还是像新宋这样只有十几年寿命的短命王国,开国之时无一例外地要给自己找一个有名有望的“祖宗”,来证明自己的顺天承运。南唐也不例外,李鹰顾即便被称为一世枭雄,也不能免俗,在南唐成立时,找了一位李姓的上古道家圣人做祖宗。至于这位道家圣人有后代传承的可能性有多大,自然不会有人去较真。 从南唐的宗祠里出来,李煜疲态尽显。人呐,什么都可以不服气,唯独不能不服老。年至半百,如同丢了一口气般,不可避免地感觉到力不从心。这次祭祀宗祠,没有按照往常一样带上宗正寺卿和文武百官,只有一家三口如同寻常百姓家一样亲力亲为。 在宗祠里呆了整整三天,满身都是焚香和烟火的味道,素来爱干净的李欢歌简直要疯掉,总算是熬到了日子出来了,一定要好好泡个澡。 李煜和宋悔同乘一车,李欢歌则是和早就等在外面的周沐同行。得知张不周已经离去,李欢歌显得有几分失落。“怎么不再多玩几天呢?” 周沐道:“各国的使臣都已退去,凌国的那位四皇子,即便是有亲戚关系都没有再久留,他一个外臣之孙,在南唐诸多不便。更何况,陛下不是已经解了你二人的婚约,你们两个也算达成所愿,还留下来干什么。” 周沐话里的道理,李欢歌全都懂,可心中就是有些说不上来的感觉。 李煜将一封密折看罢,递给宋悔:“这人呐,一旦变了心,就变得陌生了。” 宋悔看完信上的内容,笑道:“陛下这话,若是不明真相的人听了,还以为是被男女之情所困呢。失望不可避免,不过也算是人之常情。严格说起来,这件事还是要怪陛下您。” 李煜叹息道:“孩子都是好孩子。你说的没错,这件事的确怪朕,不过他们也不是一点责任都没有。我知道他们有怨气,但为人臣子,若是连私欲都无法克制,那就是失了本分。” 宋悔握住他的一只手:“刚刚才过完寿诞,马上就见血是不是不太吉利。” 李煜反手握住,有些用力:“他看不清局势,非要与虎谋皮,朕虽然不便直接杀掉这只猛虎,折了它的爪子和牙齿还是可以的。” 随着一道旨意降下,随行护卫的三支禁军之中,两支队伍悄然离去。 张不周话里的意思,无疑是对李煜百分百的信任,这才会有私调禁军的说法。众人猜测起来,那支南唐禁军的首领究竟是谁,居然敢如此大胆。 陆升站起身,嘟囔着走向洞口:“怎么想也想不出来的,要我说,他们注定追不到,咱们干脆就远远地缀在他们身后,等到他们无功而返的时候,再行躲避就是了。不管是敌是友,不打照面,自然也就少了很多麻烦。” 陆升的话说的正合张不周心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更何况是这种一看就知的麻烦事。 陆升要出去放水,捞起一根绳子,背对着洞外往下坠,坠到一半的时候,变数突生。秦沧澜和程耳齐齐发声:“小心”。 几支弩箭离弦以后,带着尖锐的破空声飞来,陆升虽然得了提醒,可是匆忙之下反应不及,到底还是被一支射中,深深的钻入腿中。另外几支失了准头,射在山崖上,溅起碎石和尘土。离洞口最近的清明和惊蛰,一人抓住陆升的一只手臂,将他拽了上来。 “所有人往里面撤进来,离洞口远一点。”张不周匆忙叮嘱一句,俯身去看陆升的伤势。看伤口的深度,对方靠的不远不近,刚好处在一个可以发起攻击但不至于被洞内人发现的距离,这也是听觉敏锐如老秦都没能及时察觉的原因。 伤口很深,尖锐的箭头深深钻了进去,陆升疼得面如白纸,汗水如雨般洒落,死死地咬着牙没出声。张不周端详了一下,箭的顶端已经伤到了白骨,拍拍他的肩膀:“忍着点,得马上拔出来。” 陆升点点头,情急之下也顾不上看人,死死抓住旁边人的手,让程耳和李大嗣将伤口向两边扒开,张不周快刀斩乱麻,将弩箭一把拔了出来。箭身脱离骨肉的那一刻,陆升疼得另一条腿满地乱蹬,连惊蛰和清明都皱起眉头,想来是被他抓疼了。 即便是忍耐强如陆升,也忍不住叫起来。守在最外侧的老秦被他叫得心烦,一掌劈在他的脑后将他打晕过去。张不周笑了笑:“这算是手工麻药了。不过这样也好,省得包扎时候他受不了再挣扎。”看书溂 虽然没有准备其他药物,不过得益于张不周之前手掌受伤,应对外伤的金创药和纱布之类,倒是一应俱全。趁着谷雨给他包扎的时候,张不周用布垫着拿起那支弩箭看了半天,松了口气道:“还好,箭上没有淬毒,只要不得破伤风,应该就死不了。” 对方的弩箭不停,以斜向上的角度继续向洞内射出,不过洞口离地面有些距离,即便可以仰头射出弩箭,也会失了力道和准头,统统都打在了山洞的顶上。见这样的滥射无果,对方将怒火都发在了洞口外的马匹身上,几声嘶鸣过后,是马匹轰然倒地的声音。 众人都是惊愤交加,程耳则是一脸羞愧:“公子,都怪我。一定是我漏了踪迹被他们寻了上来。” 张不周摇摇头:“没事,谁也不是神仙,能做到万无一失。老秦,对方有几个人?” 秦沧澜对他这种拿自己当千里眼顺风耳的行为很不爽,不过现在事情紧急,也顾不上和他计较:“五六个人的样子,没听到马的声音,要么是步卒,要么就是将马留在了远处。” 对方反应很快,断了张不周等人逃跑的可能之后,三支不一样的箭直射入空,发出尖锐声音的同时,还弥漫出淡淡的粉色烟尘。张不周心一沉,这几支箭很明显是信号弹,是在给大部队通风报信。当务之急是要赶紧离开这里,不能给人瓮中捉鳖。 第一百四十八章 逃与追 结合程耳所看到的队伍情况,再加上对方这几人无论是从青州出发,还是从更远的地方迂回而来,都不可能不骑马,张不周有了思路。“咱们不能在这里坐以待毙,对方的大部队不久之后就会包围过来,要赶在他们到之前突围出去。” 程耳看了看洞外,皱起眉头。他虽然没说话,张不周明白他的意思,继续道:“弩箭的优势是速度快,缺点则是准头不足。在有防备的情况下,弩箭对咱们这些人的威胁不大。冲出去之后,快速近身,对方如果只是寻常士卒,应该不足以对抗咱们。杀了人以后,找到他们的马,快速奔逃。” 众人思索着这个计划的可行性,谷雨则是看向并排躺在地上的两人:“他们两个怎么办。” 一个负伤,一个重病,两个昏迷的人,此时无疑是最大的负担。张不周沉声道:“大嗣最擅长的是硬拳脚,身法不够灵活,等下就不要一起冲出去了,留下和谷雨一起照看他们两个。等到情况控制住以后,再带他们两个出来。” 又商议了一下细节之后,众人决定事不宜迟,马上行动。程耳一马当先,才刚刚在洞口露头,几支箭就射了过来,闪身躲过,三把飞刀朝着对方藏身的树丛射了过去。在对方装箭的间隙,秦沧澜大喝一声:“走”。一手一个,拎着张不周和惊蛰凌空飞下。落地之后顺势一个翻滚,东一下西一下地朝着目标方向奔去。 对方显然没有预料到,在这种被箭封锁的情况下,山洞里的人还敢主动出击,一时间有些乱了手脚。距离接近以后,已经可以看清对方的身影,赫然是南唐禁军的打扮。老秦速度最快,抱朴剑又宽又厚,用来格挡箭支很是方便,惊蛰则是速度极快,闪转腾挪间让剑支全都落了空。见二人吸引了火力,张不周和落在后面的清明迅速靠近,已经到了短兵相接的位置。临渊剑横空出鞘,将一个来不及放下弓弩换成长刀的士卒当头劈死。清明的剑法也很是了得,不过三招也已经将其中一人斩杀。等到对方换好趁手兵器,还没来得及攻出几招,秦沧澜和惊蛰完成了后续的收割。 事情比想象中顺利,见主战场不需要自己,程耳顺着对方来时的路追踪过去,果然在不远处的河边发现了马匹。一共有六匹马,数量虽然不够,不过总好过靠双脚狂奔。一声口哨过后,李大嗣和谷雨也带着两个伤员病号攀爬而下,众人轻装简从,将马匹身上的铠甲快速拆掉,扬长而去。 众人的身影消失在河谷之中不久,卷起漫天尘烟的大部队便蜂拥而至。为首的三人勒马停下,看着眼前的几具尸体,神色各异。 黄旗官虽然脸上覆着皮甲,可是露在外面的眼睛里,却是满满的嘲讽与不屑,而李姓公子则是一脸失望与慌张。至于居中的齐昆仑,在凝重的背后,似乎还有些如释重负。 “李公子,你这几个手下,是负责留下来收拾驿站残局的。怎么就横尸于此了。”黄旗官开口问道。 李公子不去理他,下马对着尸体查探一番,顺着落空在地上的箭矢,发现了死倒在地的马匹和山洞。几人爬上山洞,扫视一圈,李公子缓缓道:“看样子,那些人是在这个山洞里避雨来着。”嗅了嗅空气中的味道:“怎么会有如此浓重的药味?” 黄旗官捡起地上一枚带血的弩箭头:“看看这个,我想,他们中一定有人已经负伤了。” 李公子接过箭矢比对了一下,的确和死掉的几个士卒所用的无异,转身朝着等在外面的队伍说道:“将探子撒出去,他们人数比马多,要两人一骑,还有病号和伤员,跑不远的。发现踪迹,立刻追击。” 齐昆仑道:“玄甲铁骑也派人跟着去,对方武功太高,人多一点,把握也大一些。” 黄旗官不置可否,把玩着捡到的飞刀,已经好了的伤口,隐隐作痛。 眼神倏然变得冷漠,将飞刀从中折断。 如同猜测的一样,张不周等人确实跑不快。尤其是和陆升同乘一骑的程耳,担心太过颠簸会加剧陆升的伤口,不得不竭力稳住马匹。按照他的提议,队伍选择沿着山谷间河流的岸边走。树木茂盛,落叶堆积了厚厚的一层,马匹走上去虽然不好着力,不过也便于掩盖踪迹。 陆升一直没有醒,那根箭矢是仔细检查过的,上面不可能有毒药,张不周不禁揣测秦沧澜到底用了多大的力气把他打晕,要不然以陆升的身体素质,这点伤还不至于让他昏迷到这种程度。 白露倒是醒了,烧已经退去,只是人还有些虚弱,靠在张不周的怀里迎着风吃了些东西,对于眼下的情况感到诧异。张不周粗略地给她解释了几句,白露沉默着没说话,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除了秦沧澜自己一骑之外,余下八人都是两人同乘。惊蛰和清明一骑,李大嗣则是和谷雨一骑。真的跑起来,反倒是骑术最差的张不周落在了最后。一口气跑了一个半时辰,天色渐暗,张不周招呼着前边的众人:“歇一歇,屁股受不了了。” 山间的河水清凉甘甜,也不用担心有化学的污染,一口下去便解了不少疲乏。懒洋洋地瘫倒在河边的大石头上,看着夕阳余晖,张不周不禁叹气道:“要是没有追兵,就这样看着夕阳睡去也是不错的。” 秦沧澜将酒葫芦调转过来,头朝下冲着自己张开的嘴,用力地倒了倒,一无所获,气得他踢了张不周一脚,让他将地方让出来,自己躺在了那块被晒了一天躺起来热乎乎很是舒服的石头上。“老夫真的是上了大恶人的当,跑来给你当什么师父,徒弟没教出什么样子,还要跟着你东躲西藏,实在是有辱我的威风。” 张不周嘿嘿一笑:“要不这样,师父您去将追兵给团灭了?” 第一百四十九章 各有所忧 秦沧澜唧唧嘴,眼神空洞,好像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半晌叹息道:“不行了,若是当年还有可能,现在是没这个本事了。” 张不周听得暗暗咋舌,根据程耳的禀报,对方是大概上百人的队伍,还都是戴盔穿甲的士卒,秦沧澜说当年可以一剑尽破之,看他的样子,并不是在吹嘘,那就是真的可以。一品境的武夫竟然能到如此地步吗? “师父,那要是多上几个你这样的,几十人岂不是可以对抗数千人?” 秦沧澜嗤笑一声:“想什么呢,怎么可能。先不说这世间一品境不过寥寥几人,就算是能将这些人聚齐,也打不过上千人的军队。你要知道,一旦数量达到一定规模,战力的提升可不是简单的数字倍增。而且上千人的军队,一旦结成战阵,也不是那么好破解的。” 张不周沉思了一下,的确如此。就算是后世的搏击冠军,一个人可以打十个,两个人未必能打赢二十个。双拳难敌四手,自然是有它的道理的。“师父,在三品九境之上,还有别的等级吗?” 秦沧澜笑道:“这你就要问你另一个师父了。三品九境之说是无为老道士提出来的,再上面还有没有只有他知道。” 张不周皱眉道:“我师父他武功到底高到什么地步啊。” 秦沧澜郑重道:“以我现在的水准,在他面前走不过三招。” 张不周大吃一惊:“您现在可是二品巅峰,那我师父岂不是一品境以上。真是看不出来啊。您当年处在巅峰的时候,没和他比试过吗?” 秦沧澜叹气道:“当年我在一品境时,在他手上,走不过一招。” 这话说的就没头没脑了:“怎么境界高的时候,反倒差的越远呢?” 秦沧澜道:“江湖人,逃不开的就是打打杀杀四个字。人在江湖,怎么可能不造杀孽,起杀心。你师父和我们不同之处在于,老道士修的是天人道,讲究的中正平和。最忌讳的就是妄动凡心,干涉俗世。同样的,杀气越重的人,在他面前就越吃亏。我当年的杀意比如今凌厉何止数倍,能在他面前走过一招,已经是我高估了。” 按老秦的说法,无为道人就如同一个弹簧,只不过反弹的不是力度,而是武功。武功越高,杀意越盛的人,在他面前越吃亏,这倒挺有意思。 “可是我看师父他,没少干预世间事啊。远的不说,光是渝州城外的鼠疫,虽说是救人,不也是干涉吗?” 秦沧澜道:“干涉俗世,有损道行,换来的究竟是什么,我不清楚。但这些事,恐怕都是牛鼻子老道的有意为之了。” 张不周听得稀里糊涂。 秦沧澜继续道:“若说老道士最让人疑惑不解之处,莫过于收米为徒这件事。你不是一般人,身上背负的可是你母亲在世之时活人无数的大功德,还有你张家祖辈父辈两代人造的无数杀孽。这二者结合在你的身上,换做旁人,根本不会沾边。也就老道士艺高人胆大,还敢留你在身旁。” 涉及到气运一说,张不周又觉得他在扯淡了。武夫也好,功夫也罢,至少是看得见摸得着的。这气运之说,实在太过虚无缥缈。 天色已黑,却不是安营扎寨的好时机。程耳的经验之谈,夜晚才是隐匿行踪潜逃的好时候。众人重新上马,好在月光明亮,倒是不影响赶路。在地图上斟酌了半天,众人选择了一条距离大道越走越远,但早晚会殊途同归的小路。 对张不周等人来说不是麻烦的事情,在追击的队伍身上却没那么好受。派出去的斥候很快就发现了众人的踪迹,领着大部队追踪。只是山林之间,树木茂盛,即便是精挑细选的战马也跑不起来速度,稍有不慎就可能撞在树上。按压住心头无端的火起,黄姓旗官的怒气都撒在身下的马上,将马屁股抽的如同汗血宝马一般湿透。 齐昆仑看不过去,出声制止道:“马有什么错,你就算抽死他也无济于事。” 黄旗官转头看向一脸悠闲的齐昆仑:“齐先生,你就不怕最后追丢了人,上面怪罪下来吗?” 齐昆仑冷笑一声:“我接到的任务,是牵制秦沧澜,其他的事情,都与我无关。若是追不到人,也是你们的问题,怪罪不到我的头上。” 黄旗官嘴角浮起一抹冷笑,的确,生死有命,都是自己的事,跟他人无关。自己这个早就应该已经死去的人,能活到现在,靠的是那夜的心狠手辣。只是一想到自己如今落得如此地步,不敢以真面目示人,都是拜前方诸人所赐,右手的断指处就忍不住又痒又痛。 李公子心情复杂,这桩生意,虽说是双方一起来做,可无疑是自己这边承担的风险最大。私调南唐禁军,这罪名可不小。即便看在皇亲国戚的身份和多年来积攒下来的情分上,不至于被砍了头,也断然不会轻易被饶过。时间耽搁得越久,危险程度就越高。眼下已经积重难返,只盼着快点了解此间之事,也好早点回去交差。 李公子却不知道,他的担心已经应验了。 接到密报而提前出了宗祠的李煜,派出的两支禁军之一,围在了青州城内一座盘踞甚广的府邸之前。 不同于凌国两仪城的泾渭分明,青州城因为面积不大,所以出现了王公贵族和平民百姓比邻而居的场景。天还没黑,青州城内依然热闹非凡。带着森森杀气出现在宗正寺卿府外的禁军,如同热油中的火星,吸引了无数百姓围观。不知道是得益于李鹰顾的爱民如子,还是李煜另有交代,禁军竟然对此视若无睹,只是自顾自地进府拿人。看书溂 李焕端坐在桌旁,倒上一杯李煜几日前赐的美酒,看起来很是悠闲,好私没看见身旁站着的禁军首领一般。 “陛下到底是陛下,品酒一道,无人可出其右。我虚活了几十年,还是第一次喝到如此美酒。”李焕喃喃自语。 “只可惜,再也喝不到了。” 第一百五十章 适合 青州城中,禁军的大举出动,除了让宗正寺卿李焕一家下狱之外,还牵动着很多人的心。 只是凭李煜临时赐予的虎符,虽然可以调动禁军,但那只是在宗正寺的职责范围之内。不知道李焕究竟花了多大的价钱,才买通了两位禁军小教头,出动百人队帮他堂而皇之地出城去追杀。当然,这一切都是建立在李煜并没有在城中,而是在宗祠之中拒不见外人的基础上的。在这种情况下,李焕原本是有自信可以速战速决,不会惊动任何人的。等到李煜回来的时候,一切都已尘埃落定。 严格意义上来说,配合赵隶,尤其是还有赵楷夹在其中,除掉一个对南唐来说没有什么价值的张不周,根本算不上什么事情。对李焕来说,可以作为筹码,得到赵隶等人的暗中支持,以图大事。对南唐来说,则是可以借此和凌国进入一个短暂的蜜月期。 只是如今看来,李煜恐怕早就已经有所防备了。所以那封密折,才能送进按照惯例来说只有李家皇族才能进入的宗祠。 李焕倒光壶中的最后一滴酒,苦笑着喝下。昨日还是踌躇满志,今天就被打落低谷,这世事变化还真是快。 禁军士卒上前想要给他戴上枷锁,被首领给拦下,没有一句催促,也没有丝毫不敬,那首领只是静静地守在一旁,耐心地等候他。 李焕笑道:“皇爷爷在世时曾经说过,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到了先帝之时,就改成了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而到了我这位堂弟登基以后,就变成了百官犯法,与庶民同罪,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皇亲国戚拥有了可以法外开恩的特权。所以说,那个位置,真的不错,怪不得人人都想坐上去。” 禁军首领正色道:“寺卿大人,慎言。” 李焕将身上所着的象征皇室成员的锦衣脱下,只穿着洁白的一身贴身衣物:“我穿着这身衣服,你们也不好行事。现在我将他脱下,你们就当我是寻常人一般对待。” 禁军首领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照他说的做。皇室姓李,尊严无匹,可不光是因为他李焕而已。 张二良将桌上的书合上,爱怜地摸了摸身前孩子的头,温和道:“不光要知其然,还要知其所以然,这是自古以来传下来的道理。然,就是书上写的东西,所以然,就需要人来自己探索了。你看,书上只说桔生淮南,在北则为枳,可却没有说为什么。若是一辈子只待在南方或者北方,没有去过其他地方的人,根本就没有验证真假。书上说种田者不易,可是也没说到底有哪些辛苦,他们并没有告诉世人,种田需要松土,播种,除草,施肥。若是遇到大旱之年,还需要手提肩扛,从河里打水来浇田。头顶的烈日顾不上,背上的晒伤也顾不上,因为不种田,就没有了活路。书上书,皇帝是这个世界上最为尊贵的存在,是完美无瑕的,却没告诉人们,皇帝也是人,也有生老病死,也有七情六欲,甚至有些皇帝,活得比寻常百姓还不如。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若不是有人伺候着,恐怕连饭都不进嘴里。” 出自张家某一偏枝的后辈子弟张誉,认真地听着二先生的教诲,前边的内容还能勉强听得懂,到了后边描述皇帝这一段,即便是很容易听得懂也不想懂了。妄议天子,可是重罪。自己虽然只有十三岁,却也是参加过童子试的人了,那主持考试的大官,每每提及天子,恨不得三跪九叩的姿态,给他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只是为何在二先生眼里,皇帝一词,似乎并没有多少分量。“先生,学生若是侥幸过了科举,就是所谓的天子门生了。学生今日斗胆问上先生一句,在您眼里,当今天子,如何。” 张二良对学生的问题,并没有感到诧异,也没有什么讳莫如深,短暂地沉思过后,淡淡道:“他很适合做皇帝。” 被某人评价很适合做皇帝的赵光,正忙着处理政事。 四位皇子封王,是他前不久刚刚抛给整个朝堂,整个天下的重磅消息。看似是恩荣极盛,其实连最为宠信的吴骧都没能看破他隐藏的心思。 从长至幼,宣秦王赵篆入京,派燕王赵行下西南,给蜀王赵隶传密旨,无一不是考验。而对四皇子赵楷来说,能否察觉到与其同行的赵隶的小动作,也是一次考验。 朔方军的贺师道上了奏折,北境最近有些不安分。不过这个不安分,却不是针对凌国,而是内乱。和几十年前的中原一样,北境也不是铁板一块,而是由少时十几,多时数十的部落和小国组成,多以游牧为主,缺少粮食,布匹这些最起码的生活物资。即便千百年来数次交战,北境从中原掠去了近百万的中土百姓,却依然没有解决这个问题,只能依靠一次又一次的打秋风。 大成王朝乱了以后,即便是各国之间彼此对立,却极其默契地保持了对北境的统一态度。凌国未基本统一天下之前,朔方军现在的地盘,可是由北燕国最后一支战力极高的军队所驻守的。那年北境举兵来犯,原本在边境对峙战事一触即发的凌燕两国,阵前的合议连一个时辰都没有用到,就达成了一致。双方调转兵戈,共拒北境之敌。在经过坚守,反击的近一月时光后,北境之敌无奈退去,双方人马才开始交战。看书溂 赵光思索片刻,皱眉道:“北境乱了,这可真是个坏消息。” 吴骧的身体越发不济,对吴攘这个义子实在放心不下的他,最终还是向赵光开口求了情,给吴攘换来了一个进政事堂服侍的机会。今日当值的,便是吴攘。还不清楚赵光喜好的他,不知道该不该接这句话。 看吴攘似乎有话想说,对这位故人之后抱有宽容之心的赵光笑道:“有什么想法,但说无妨。” 吴攘跪地磕了个头,恭敬道:“小的一事不明,北境大乱,对我凌国来说,可谓是好事一桩,陛下为何说是坏消息呢?” 第一百五十一章 许官 赵光摇摇头,沉声道:“你可知道,不破不立的道理。自古以来,北境每次内乱,无论纷争多久,最后的终点一定是以向南发动一场战争而告终。不论结果是胜是负都无所谓。” 吴攘一脸疑惑。 赵光是不是真的适合做皇帝还有待商榷,但赵光的确是个足够宽容的皇帝。他冲着吴攘笑了笑:“不明白是。朕小的时候读史看到这里时,也不是很明白。直到朕当了皇帝以后,每当朝廷之上为了什么事争吵不休之时,朕就想,要是有一场对外的战争就好了,保证他们所争论的事都会被放下,全力以赴主导战事。” 对一个内侍来说,尤其是新进中枢的黄门,就算是有恩宠无双的吴骧做义父,吴攘也不敢接赵光的这句话。不过这里头的道理他倒是明白了。 如果张不周在这,一定会找到一句特别合适的话来形容,那就是人民内部矛盾和反抗侵略的区别。 赵光沉思片刻后道:。“北境大乱,要么是为了争首领之位,要么就是粮食衣物药材铁器这些必须之品有所短缺,难以为继了,才会在相互争夺间逐渐扩大矛盾,导致战争。” “传旨给贺师道,警惕不懈,静观其变。若是过上两个月情况没有克制住,依然在恶化,让他上一封奏折来,朝议此事。” “同时传旨给门下省和户部,盘点可以动用的粮食,衣物,铁器这些物资,做好随时开启边境马市的准备。” 本可以一言以决之的赵光,却克制住了这种随意言语的欲望。要知道,君无戏言,当皇帝轻飘飘地一句开战,到了最下面,就是上万人,十万人的战争,是数不尽的死亡和流血。穷兵黩武,妄启边衅,从来不是一个圣明皇帝该做的事。 “吾皇圣明” 赵行强忍着心中的疑惑,接受着吴家人的行礼。 将赵光的旨意宣读以后,吴权清看起来感激不尽一般,遥遥向着东北,泰安城所在的方向行礼。只是这份恭敬,实在是让人难以理解,靳川和谭笑的眉头都已经拧成了一团麻绳。 “陛下之策,实为千秋良计。今蒙陛下钦点,又有殿下亲至,吴家上下,怎敢不扫榻相迎?对于朝廷的邀请,我代表吴家人给殿下一个答复。” “吴家人除了留下一部分人照看祖坟宗祠之外,剩下的适龄子弟,若朝廷不嫌弃,全都愿意效犬马之劳。” 此话一出,除了早就已经知道结果的吴家人,都以为自己听错了。 号称文人风骨的吴家人,向他们眼中的乱臣贼子,凌国低头了,还是倾巢出动。只不过这看似极大的诚意,其实是在给赵行出难题。 凌国初立,百废待兴。尤其是到目前为止还没有理顺的道州府县制,更是有无数职位空缺着。远的不说,就在几十里外的蜀州城内,就因为剑南道节度使张韬住在这,到目前为止,朝廷连任命一位蜀州刺史的提议都没有过。看似是对张韬的无比器重和信任,可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这里头张韬到底吃了多少苦头,恐怕也就帮他分担最多政事的许抚远最为清楚。 吴权清这几句话,看似是在表决心,其实是在赤裸裸的要官职,还是胃口极大的那种。吴家现存的四代人,若是按照他说的,可以入朝为官的,又岂止上百人。更何况,难道让那些已经四五十岁的吴家人从最底层的小官小吏做起?怎么可能。 倘若当真要给每个人都安排官职,那三省和吏部可就有得忙了。搞不好,涉及到需要调整的的官员数量,恐怕是几倍之多。看书溂 临行之前,赵光给了他极为信任的便宜行事之权,此时此刻,若是赵行答应下来,以他如今燕王的身份,赵光即便不愿意,也不会再去否决他答应过的事。只是是否会满意,犹未可知。 靳川呆立一旁,被震惊的心狂跳。吴权清张嘴索要的,不是金银珠宝,不是田地豪宅,是官位,是自己花了十几年时间寒窗苦读,又打败了数万人才最终得到的官位,如今吴权清只是轻飘飘的一句话,就可以为吴家上下百十号人都谋上一个官位,看起来,不会比自己现在这个县令职位等级低。燕王赵行迟迟没有答复,想来是也在心中挣扎。 关键时刻,赵行准确地发现了目光如电的谭笑,在隐晦地朝着自己点头。虽然不知道她有什么想法,但此时此刻,有个人给自己出主意,就已经解了自己的踌躇不定了。 再继续纠结下去,恐怕燕王殿下的面子,在吴家人面前就要丢个一干二净了。拿定主意的赵行道:“族长所求,本王允了。” 虽然实际上是被吴家人半是要挟半是逼迫地讹走百十个官位,赵行倒还记得维护皇家颜面,一个求字,一个允字,倒是用的巧妙。 吴权清对他的答复,似乎并不意外,草草地写了恩就略过了这一茬,仿佛只是随口一说。靳川心底暗暗鸣不平,吴家还真是门庭够高,连皇家都给他们大开畅通之道。 “草民谢过陛下,也谢过殿下。吴家上下,从此尽为凌国之臣民,愿为凌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赵行将再次跪倒的吴权清搀扶起来:“先生千万不要再跪了。晚辈本就福缘薄,怎么受得起先生的一再跪拜。至于先生所说,实则是我凌国朝廷之幸,凌国百姓之姓啊。” 看赵行对此番客套倒还算熟练,丝毫没有随从意识的谭笑径直溜出了房去,看吴家人的态度,就算拿刀抵在他们的脖子上让他们改口说赵行的坏话恐怕都没那么容易了。 靳川在屋里呆的不自在,也就跟着一起走了出来。对于一向很嚣张的谭笑,靳川有些看不上眼,就没理她,不过对方却没打算放过他:“靳县令,县令,七品官而已,治下有一个国公,马上还要有一个地位和国公差不多,即将位列中枢的重臣,你要不要回靳家的祖坟看看,是不是冒青烟了。” 分不清谭笑到底是在嘲讽还是觉得这是件好事,靳川只觉得惆怅,满腹都是惆怅。 第一百五十二章 热心肠 晨曦洒在脸上,像是情人调皮的手,撩拨着让人睁开眼。 张不周从沉睡中挣扎着醒来,只觉得浑身酸痛,连伸个懒腰的力气都没有。怀中的白露被他的动作吵醒,坐直了身子,眨着惺忪的睡眼,先帮张不周去揉捏他被自己压过的肩膀。 昨晚赶路狂奔到了大概后半夜三点,张不周只觉得眼皮都抬不起来了,要不是胯下宝马机敏,自己几次甩着缰绳差点栽进河里。磨刀不误砍柴工,一直这么跑,马儿也受不了,于是才找了这么一片小树林休息了起来。昨日又是给人治病,又是给人治伤,还经历了一场小厮杀,着实累够呛。张不周只记得自己刚靠在树上就睡了过去,连有没有人值夜都不清楚。 见他们两个醒了,谷雨拿着两张锅盔走过来,小声道:“安全起见,不能生火,公子将就一下。”转头向白露道:“你怎么样?” 白露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嗓子有一些沙哑,但是精神头明显要比昨日好上很多:“烧好像退了,只是身子还有些沉,没什么大碍。” 将水囊递给她,谷雨道:“那就好,快点好起来,现在可不是拖后腿的时候。” 虽然知道她说的在理,但张不周就是不喜欢她这句话,皱起眉头道:“陆升怎么样了。” 谷雨道:“许是昏迷了太久的关系,咱们刚睡着他就醒了。将守夜的程耳赶去睡觉以后他自己值夜来着。刚刚我去看了一眼,精神着呢。” 张不周放下心来,只要陆升没发烧,伤口就应该没有恶化。只要不是该死的炎症,一切就都好说。 嚼的腮帮子都疼了,总算是将锅盔吃完了。这会儿不是矫情的时候,不管多难以下咽都要补充能量,不吃饱的话,遇到危险的可能性会更高。多年的雇佣兵生涯带给自己的,包括丰富的野外生存经验,虽说时代和环境不一样,可人是铁饭是钢的真理是不会变的。 这套理论并没有说服秦沧澜,老秦沉默了一早上,什么都不肯吃。张不周劝了半天,只能无奈放弃。 重整旗鼓后,众人翻身上马,准备再出发。就在这时,马蹄声从远及近,从小到大,连听力没那么敏锐的众人都已经听得清清楚楚了。张不周转头看向秦沧澜,老秦闭目听了一下,沉声道:“来不及了。前有堵截,后有追兵。” 张不周不禁暗暗责骂自己,要不是自己坚持不住,也不至于被人家绕到了前面去。“跑不掉的话,退回树林里去。所有人,准备战斗。马匹围成圈,伤员躲到中间去。” 白露道:“我已经没事了,施展暗器不需要多大力气。”张不周还来不及说服她,陆升也不同意,骑在马上道:“我虽然瘸了,可是马还有腿,不影响老子的刀,放心公子。” 惊蛰道:“说起来,公子您才是最应该退到圈里去的人。” 张不周摇摇头:“无须多言。” 马蹄声越来越沉重,每一下都像踏在众人心上一般,让人忍不住心情沉重。终于,两支骑兵一前一后,将这片不大的树林包围了起来。为首的三人里,两个年轻人低声说了几句,那李姓公子长出一口气,嘴角挂上笑容:“张公子,想追上你,还真是不容易。” 张不周苦苦思索了半天,确定自己并不认得此人:“阁下到底是什么人,总不会是南唐怪我不辞而别,特意派阁下来送行的。” 李公子笑了笑:“说起来,送行该是家父的职责,和我无关。之所以追出这么远来,是因为和人做了笔买卖。对方出的价钱实在太让我动心,所以我就答应了。当然了,对方想要的,和你有关。” 张不周看到躲在二人身后的齐昆仑,高声道:“那个瘸子,你家主子是疯了吗,就为了那么点事,想要我的命?” 齐昆仑见躲不过去,只好愤愤地提马上前:“小子,管好你的嘴。虽然你不值得我出手,不过你再这么嘴贱的话,我怕我会忍不住给自己加点活儿。” 秦沧澜冷冷道:“这么说来,你的任务,是我咯?” 齐昆仑在他面前,似乎有些抬不起头,面露窘色道:“严格来说,我接到的首要任务,是招揽你进入缚神卫。不过我太了解你了,所以我不打算自讨没趣。其次嘛,我知道这小子是你收的徒弟,很可惜,有人要他的命,是我拒绝不了的命令。不过你放心,我不会对他出手,我只负责牵制你。” 齐昆仑的话,很有意思。至少张不周从中就收获了很多信息。首先,对张不周动了杀意的,不是赵楷,要不然齐昆仑不会不需要动手。不过,敢对国公之孙下杀手,指使者要么是地位极高,要么就是疯了。而缚神卫,乃是保卫凌国皇室的神秘势力。有人命令齐昆仑招揽秦沧澜进入缚神卫,地位也一定不会太低。两者结合起来,背后主使的身份已经呼之欲出了。 他一定姓赵。 再加上将南唐的禁军搅和进来,用一手借刀杀人来洗清嫌疑,这种阴险狡诈的手法,让张不周不得不想起一个人,蜀王赵隶。 无需求证,也没必要求证。张不周沉声道:“我师父他可是沧澜剑神,你哪来的底气,可以牵制住他。” 这番豪言反倒惹来了秦沧澜的怒视,被他看得莫名其妙,张不周低声道:“怎么了?” 齐昆仑哈哈一笑:“小子话,不妨告诉你。你师父当年,是我的知己好友。他所有的剑法剑术剑道,我都一清二楚。我承认他功夫极高,我不是他的对手,但牵制他一会儿还是不成问题的。” 张不周心一凉,难怪对方敢这么堂而皇之,原来已经准备好了应对己方最强战力的人选。张不周忍不住埋怨道:“师父,你当年到底结交了多少人啊,怎么连一个朋友都没交下。” 秦沧澜老脸一红:“臭小子真是心大,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些有的没的。” 张不周嘿嘿一笑,“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这不是想帮师父你看看问题究竟出在哪里嘛。”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八个字,犹如一把刀一般,刺在了场中一个人的心上。他抬起头,双目中是掩饰不住的恨意,死死盯着张不周。 “张公子,还真是个热心肠。” 第一百五十三章 黄树 带队的三个人里,齐昆仑虽然和自己有过直接冲突,但从秦沧澜的反应和齐昆仑自己的话来看,此人敌意不大,实为情势所迫。姓李的这位,既然敢带禁军行事,保不齐就是南唐的哪位皇亲国戚,不会是主谋,想来正如他所说,乃是在做一笔买卖。张不周自认还算有点身价,也不知道这姓李的能赚到些什么。 最让张不周心生忌惮的,偏偏是最后剩下的这位,看打扮只是一位骑兵小首领,可给人的感觉却很不舒服,一直目光阴沉地盯着张不周,如同一条毒蛇般择人而噬。 此刻听他说话,张不周心中涌起一种异样的感觉:“你认得我?” 黄旗官冷哼一声:“岂止是认得,简直是刻骨铭心。张公子真是贵人多忘事。”他举起缺了两根手指的右手:“我这只残废了的手,还是拜您手下的飞刀所赐。” 一段回忆闯入张不周的脑海,不禁惊呼出声:“原来是你!” 同时反应过来的,还有用飞刀的程耳,他低声向陆升和李大嗣道:“是剑南道御史衙门大狱中的那个黑衣人。” 张不周调兵进蜀州城捣毁人口买卖案的那一天夜里,众人和牙人们一起被关进御史高丞的大狱之中,当晚有一队黑衣人潜入,意图杀人灭口,幸好被众人及时应对制止,其中的那个首领,被程耳用飞刀将手指斩下后逃之夭夭。事后根据情况来看,众人分析那首领正是当时蜀州都尉黄世仁的侄子,蜀州城门守备黄树。 那一夜过后,黄树不知所踪。黄世仁也在不久之后死在押往泰安城的路上。本来已经忘掉了这个人,没想到在这个时候蹦了出来。张不周暗自琢磨,人口买卖被捣毁,没想到黄树反倒因祸得福,不知道抱上了谁的大腿,混得还算可以。不过说起来,黄树现在还在剑南道的通缉名单里,罪名倒是和人口买卖案无关,而是身为朝廷官员,无故脱岗不知去向,是极大的渎职之罪。 看他面上覆甲,想来也是知晓自己的身份不能泄露,所以刻意遮掩着。只是他对自己刻骨的恨意,却不知从何说起。就算是程耳砍掉了他两根手指,也不至于要自己的命。 黄树见他已然知晓自己是谁,也不给他道破身份的机会,恨恨道:“看来张公子还记得我。小的给您一句忠告,下辈子不要多管闲事了。” 张不周还想再扯上几句耗费时间,没想到黄树却是一刻都不愿再等,手一挥,前后两支骑兵队伍齐齐仰天举起弓弩,弦拉满,箭朝前,只等一声令下。 张不周提剑在手,众人也是严阵以待。 黄树的手,带着深重的怨气挥下,上百枝箭矢如雨般洒落,众人挥舞着手中兵器,尽力格挡开,居然毫发无伤。不过,第一轮箭雨只是试探,还没等众人调整姿势,第二轮又已射到,只听得叮叮当当响声不绝,转瞬之间便落满了一地的箭。六轮箭过后,众人都忍不住喘息加重起来。这种只能被动挨打的局面很是折磨人,对方的箭准不准无所谓,己方却是只要漏掉一枝便要有杀伤。再一轮箭射过来,一口气没有换好的张不周率先支撑不住,几支箭透过他挥舞临渊形成的剑幕,狠狠地钻进胯下的马匹身上。受了伤的马前蹄高抬,仰头长嘶,将没有反应过来的张不周掀翻在地。连续几个翻滚过后,这才躲开了瞄准自己的几枝箭,闪身藏到一棵树后。 其他几人也并没有比张不周强到哪里,接二连三地都坠了马,如法炮制藏身树后。只留下倒在地上的几匹马还未死透,身上淙淙流出的鲜血不一会便将地面染成红红的一片。 见众人失去踪影,弓箭已经派不上用场,黄树下令道:“不要浪费箭矢了,一部分人换上长刀。五人一队,三刀两箭一组冲进去。”说到这里顿了一下,随后斩钉截铁道:“不用留活口” 人入林间,即便黄树等人率领的乃是精锐骑兵,也发挥不出什么作用了,马匹根本跑不起来。面对武艺高超的众人,不得不选择最为下乘的短兵相接。黄树看向齐昆仑:“齐先生,该你动手了。” 齐昆仑点点头,尽管十分不情愿,不过事已至此,别无它法。好在他的任务只是牵制住秦沧澜,也不会太过为难。 几十支小队围住林子的外围,慢慢向树林内逼近。黄树取过一把劲弩,微微抬起,瞄准着树林间,一旦有人露出踪影,马上就会射出。为首的两支小队摸入林间,瞬间觉得天色暗了不少。这片林子虽然不大,树木却很高,枝叶茂盛,在半空中相互伸展结成一片,遮天蔽日。瞳孔在光线变暗的刺激下放大,那士卒横刀在身前,迈入林间没几步,突然几道破空声响起,几支弩箭将其和身后四人射倒在地。 惊变突生,没想到张不周等人居然用了一手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黄树顺着弓箭射来的方向胡乱还了一箭,颇有些气急败坏。难怪刚才众人拼着受伤的危险也要直面箭雨,原来是存了收集箭支的心思。只恨当时没有仔细检查,现在想来,山洞外被杀光的那支小队,随身携带的弓弩一定已经不见了。 齐昆仑双脚同时发力,手持铁拐挥舞着便一跃而起,跳上了身旁的大树之上。居高望远,他要找出对方的踪迹。“正东方向,两人” 听了他的话,几支小队一边向正东方向的林间射出弩箭,一边迅速摸近距离。果然将两道人影从灌木丛后逼出,惊蛰和清明随意还击两箭,躲过对方的攻击,身手灵活地又消失在另一处。张不周的声音骤然响起:“师父,瘸子就交给你了。” 齐昆仑被张不周的喊声激怒,顾不上给这个故人之徒留机会,沉声道:“东北方向,两人。”又是两支小队,调转方向直奔东北而去,张不周躲在树丛后暗暗叫苦,老瘸子还真是狠,有他在,众人绝不用想躲藏身形,眼下只有靠秦沧澜的了。 齐昆仑带着铁拐在树林间闪展腾挪,丝毫看不出来腿脚不便。就在他换了一棵树,刚刚落下脚准备搜寻其他人的踪影时,一把剑从他的脚下突然刺出,直奔裤裆而来。齐昆仑大惊失色,急忙拨动铁拐去挡,好在铁拐够分量,这才险之又险地躲过这一剑。低头一看,站在低一点的树干上,带着一脸贱笑看着自己的不是秦沧澜还有谁。 “你下死手啊老秦你个老王八。”齐昆仑气急败坏地咒骂。 秦沧澜一剑未中,被挡开的抱朴剑将多根枝干斩断,扬起漫天的树叶,“呸,呸”地吐掉两片粘在嘴边的树叶,秦沧澜道:“我要是下死手你已经没了。少废话,你的对手是我。” 齐昆仑面色一沉:“既然如此,那就来,我倒要看看,一个二品境伪巅峰的你,到底还有几分实力。”边说着话,齐昆仑反执铁拐,从半空跳下,手握拐头,将那沉重厚实的拐把从上至下狠狠砸下去,势头之大,卷起骇人的破空声。 秦沧澜也是面色凝重,齐昆仑即便瘸了,可他的横练功夫却没落下,最喜欢以暴制暴的他,这种大开大合的招式用起来很是顺手,更不用说此时齐昆仑自上跃下,更是添了几分威力。一念在心,秦沧澜不敢硬接,只得躲过,人才跳开,刚刚脚下所踩的树干便被齐昆仑硬生生从中间砸得断开。齐昆仑一招未得逞,停也不停,铁拐横扫,又将再次躲开的秦沧澜所处之处的树干砸得木屑乱飞。 二人的比斗是在高空,张不周换了个姿势,隐隐约约能够看清,眼见秦沧澜并不占上风,也没有什么办法,只能寄希望于老秦能多扛一会儿。听着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朝身旁的白露眨了眨眼,后者心领神会,站起身后十几根飞针瞬间夺取两个士卒的性命,张不周则是用临渊剑帮她格挡开对方还击的箭矢,随后从这片树丛后逃开,寻找下一个躲避之处。 林中的场面一时间陷入了死循环,士卒们发现踪迹靠近,众人依托隐藏还击,随后仗着身法灵活再次躲开。只是这样下去,张不周等人必将迎来一个坏消息,本来就只有五把弓,刚才也没有捡到多少箭矢,就算都化作神箭手,所有的弓箭加起来还是不足以将士卒杀干净。等到了最后,依然是短兵面对弓箭的下场,那时候筋疲力尽的己方,到底还能不能挡住箭雨,可就不好说了。 程耳蹲在一棵树上,竭力地屏住呼吸,脚在树干上的动作很轻,如同一只准备出击的猫儿般优雅又阴险,不发出一点声响。就在他脚下的林间路上,透过交相遮掩的树枝,相隔两米多远便是一队士卒,尽管高度戒备,却没能发现头顶正上方的程耳。 两把飞刀如同阎王爷的催命符,没入手持长刀的其中两人脖颈。排在后面的两人,依然是端着弓箭,对于从极近之处冲出来的程耳根本来不及瞄准射箭,慌忙间来不及换成长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对方又是两把飞刀夺去自己性命。五人队中的最后一人,长刀当空劈下,程耳因为招式用老,来不及调整姿势,只能双手反握一把飞刀,抵在那柄砍在肩上的刀刃之上,顾不得肩上的伤势,缓解了对方的刀势之后,飞刀顺着刀刃滑下,溅起火花,电光石火间便逼近那人握刀的手。士卒无奈之下只得松手,还没来得及抽出腿上绑着的弯刀,程耳手中的飞刀已经顺势飞出,刺入他的咽喉。 将飞刀上的血在几人身上快速擦干净,重新放回腰间和袖子里。听到树上的一声口哨,程耳捡起一把弓,旋转着扔向口哨声传来的方向,将两筒箭矢抓在手里,在另一只小队靠近前,几个攀援便消失在树丛间。 第一百五十四章 放火 这片树林和远山的树木虽然相连,不过因为地处河谷,看起来要矮上不少,实际上树木却很高大,若是从半空中俯视,可以发现不时便有树木一阵晃动,似有猛兽在其中穿行。 秦沧澜一脚蹬在面前的树上,借力转身,攻出角度极其刁钻的一剑,却被身后的齐昆仑轻松挡下。面对对方回击的一拐,老秦也从容躲过,再次闪身跃上更高的树干。 二人片刻间已经交手数个回合,秦沧澜境界毕竟不如以前,齐昆仑这些年也没有落下,虽然受天赋所限没有晋升一品境,不过仗着对秦沧澜招式熟络,一时间二者倒也是旗鼓相当。 不过和好整以暇的齐昆仑不同,秦沧澜尽管嘴上冷漠,心中却惦记着张不周的安危,不由得着急起来。又是几招过后,险些被铁拐扫中胸膛,脚下踏空,坠下树去,所幸反应够快,抱朴剑刺入树干,这才稳住身形。 齐昆仑虽然只负责牵制秦沧澜,此时却打出了兴致。老秦毕竟是闻名江湖二十年的绝顶剑神,此时能将其逼得险象环生,齐昆仑越打越起劲,铁拐舞的虎虎生风。要不是秦沧澜仗着身手矫健,在树丛间躲来躲去,换作在平地之上,恐怕早就被齐昆仑占尽了上风。“姓秦的,别跑了,咱们两个好好打一场如何。”看书溂 秦沧澜翻身重新在树上站稳,“呸”了一口“死瘸子,我看你根本就是装瘸,行动间哪有半点不便的样子。” 齐昆仑哈哈大笑:“你这张嘴,还是一如既往的臭。” 二人对视一眼,剑与拐同时发动,再次交接在一起,幸好抱朴剑又厚又重,要不然早就被铁拐给砸断了。齐昆仑道:“看看你现在,哪还有半点风度翩翩飘逸潇洒的剑神气概。” 齐昆仑的话点醒了疲于招架的秦沧澜,他本就不是这种大开大合的路子,被齐昆仑给带跑偏了。上一次在南唐皇宫之中,和鲜于哀斗剑之时已经犯过一次这样的错误,用厚重的抱朴剑和他斗快,险些落败。秦沧澜不禁一阵恍惚,自己到底是老了,还是心魔去不干净了,为何总是轻易地就会陷入比斗之中,并且为情势所困呢? 这个问题一时半会想不明白,不过对于如何应对齐昆仑,秦沧澜却是有了主意。抱朴剑缓慢刺出,看似既无速度也无力度,齐昆仑在南唐皇宫中见他如此施展过,以为是故技重施,打定了一力降十会的主意,铁拐当头砸下。只是这一次秦沧澜却不像之前,刚一接触便转身撤走,抱朴剑一个翻转,没有直接承受铁拐的力道,却也没躲开,而是顺势欺近。齐昆仑暗道不好,想将铁拐抽回,却觉得拐似乎被黏住了,又像是被绳子捆住一般,不管如何用力都无法抽回,死死地和抱朴剑纠缠在一起。 秦沧澜一招得逞,身形贴近,抱朴剑再次翻转,已经来到齐昆仑近前,原本是剑刃即将划在齐昆仑的胸前,最后时刻老秦将剑身竖起来,改割为拍,击在齐昆仑的胸膛上。原本因为铁拐失手而慌乱的齐昆仑被腿疾所困,一个摇摆居然栽下了树去。半空中无法发力,双手胡乱地去抓两边的树枝,除了拽下满手的树叶之外,根本无法止住下跌之势。齐昆仑不禁暗叹,我命休矣。 就在这时,一道黑影以更快的速度飞下,齐昆仑定睛一看,不禁大喜,一把将其捞在手里。双手横执,在接连打断几根树枝后终于停了下来。 铁拐两端担在树枝之上,齐昆仑如同玩单杠一般挂在上面。抬起头看看几丈高处的那个人:“你最后用的这招,是你新悟出来的吗?” 秦沧澜在最后时候,将齐昆仑的铁拐还给他,救了他一命,此刻听到他的问话,不禁沉默当场,半晌才喃喃自语道:“不是。” 齐昆仑因为只有一条腿好发力,费了好大的工夫才重新回到树上。秦沧澜的低声答复他没听见,只看到老秦有些落寞地消失在了树丛间。同样累得不轻的齐昆仑靠着大树坐下,喘着粗气。秦沧澜到最后到底还是念了旧情,没有眼睁睁看着自己去死,自己也不能不要脸,继续纠缠。只是就这么回去,没法交差的。 齐昆仑嘴角浮现一抹苦笑:“走那么快干什么,就不能留下来帮帮我嘛,还得要我自己来。”抽出一把匕首,在腿上比画了两下之后,闭上眼道:“算了算了,反正也是瘸了的腿,不心疼” 面对腿上鲜血淋漓,周身看起来也很是狼狈的齐昆仑,黄树尽管眉头紧锁,却也不好说什么,齐昆仑虽然是奉命来此牵制秦沧澜,但毕竟不受自己节制,眼下他既然受了伤,就更没有逼他去送死的道理。只是本就滑不留手的林间众人,此时又有武功超群的秦沧澜助阵,恐怕更加难以对付了。但张不周和程耳等人,已经在他心里被打上了必死的标签,无论如何也要将其留在这,到底该怎么做呢? 见齐昆仑退了出来,李姓公子比他还着急,这支禁军队伍的两个小队长,是李焕恩威并施,借着皇亲国戚和宗正寺卿的身份,再加上花了重金才勉强收买的,原本只是简简单单的任务,杀几个人而已,还能有什么损失。没想到对方这么难缠,眼下已经接连死了十几个人了,两个队长已经过来说了好几次要求撤兵了。这是南唐的禁军,少了一个人回去都是没法交差的。“不能再这样了,黄旗官,我的人损失不起了。” 黄树没有理他,只是眼神中颇为不屑。堂堂的宗正寺卿公子,据说本人身上也有个不大不小的爵位,怎么如此沉不住气。不过李池说的也不全然是废话,这样下去,除了给人家送人头,的确没什么用。负责传递消息的小令官已经从林中跑出来好几次了,都是坏消息,对方躲在了树干上,树丛间,树洞里,堂堂的国公之后,居然是这么一副猥琐做派,这着实是黄树没有想到的。 他虽然可以指挥黑甲铁骑,不过擅长平原冲锋的他们在无法结成战阵的林间,面对功夫高出几个层级的对手同样是待宰的羔羊。黑甲铁骑来之不易,即便是损失几人,自己回去之后也要受到凌放的严厉惩罚。念及至此,黄树朝着身后的号令官吩咐了一句,随后锣声便被敲响,进入林间的小队接连撤了出来。 看着损失了十几号人,李池不禁一阵心痛:“鸣金收兵之后该怎么做。” 黄树又吩咐了几句,一身黑甲的铁骑终于有了动作,每个人都将身后所背负的一个竹筒取下,将其中所装的东西倒入一个特制的巨大水囊中,看着那水囊中越来越多的黑色液体,鼻间嗅到一股浓重的臭味,李池不禁挥手在鼻下扇动着,调转马头走到上风口,这才感觉呼吸顺畅了一些:“这是何物,你想干什么。” 黑甲铁骑将箭头用黑色液体浸泡,随后凑到火折子之上,居然瞬间燃起巨大的火花。见上百黑甲铁骑皆是如此,李池心中升起极强烈的不祥预感:“你疯了,你要放火烧山林吗,你知不知道,一旦树木燃烧起来,是没那么容易扑灭的,到时候,这一整片山都可能被你这一把火烧个干干净净。更何况山火走向难测,连我们这些人都可能被困死在这里。” 黄树跳下马,背对着树林,转过身来朝向李池道:“有句话叫,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过得了河却过不了山。”随着他一声令下,上百支火箭射出,在空中划过一道道闪亮的弧线,煞是好看。只是当火箭落入林间之后,先是一阵沉寂,只是不到盏茶工夫,便升起了巨大的火势。 随手扯下一片衣襟,看着它被风吹动,黄树笑容阴狠道:“今日风向正好,我请大家看一出火烧赤壁。” 第一百五十五章 后浪推前浪 许久未有人迹到访的树林间,干枯的树枝与落叶积了厚厚的一层,若是附近有村落聚居,捡柴这件事一定让人兴奋不已。 只是此时这些枯枝落叶,却成了整座山林间最危险的东西。 大火爆燃,以极其快的速度蔓延着,升起的火焰将这一方天地映照得通红,透过枝繁叶茂的树冠,青色的浓烟翻腾着冲向云霄。无数的飞禽走兽被大火惊扰,或狂奔,或飞翔着逃离这里。 张不周缩在一处灌木丛中,用帕子捂着口鼻,面色铁青,身旁的白露也是如出一辙。浓烟起后,林间的能见度变得极低,张不周尝试着朝一个方向突围,可是受树木的遮挡,不一会就发现自己根本没法保持直线。大声呼喊着其他人,嗓子被烟熏得根本发不出多大的声音。 张不周忍不住默声咒骂,黄树这个王八蛋实在是狠到了极致,放火烧山这么阴损的招数都想得出来。也不知道其他几人应对大火有没有经验,要是还傻乎乎地蹲守在树上高处,一会儿就得变成烟熏的人干。 就算是能够找准方向,要想突围的话,靠自己和白露两个人是做不到的,无论如何都要先和其他人汇合。张不周一筹莫展之间,隐约听见极其尖锐的响声。响亮而又急促,穿透性极强。看书喇 那声音传来的方向在自己的身后,是什么动物的叫声吗?张不周分辨着。觉得不太像,那声音虽然一直在响,可是听起来没有挪过地方。在这种情况下,无论是飞禽还是走兽,都不会老老实实地待在一个地方不动。 张不周正纠结着,白露拉了拉他的袖子,示意他走。不明所以的张不周用疑惑的眼神看向她,焦急的白露顾不上危险,将掩住口鼻的帕子取下,凑到张不周的耳边道:“是哨子。” 张不周恍然大悟,之前程耳出发去寻找避雨地的时候,曾经将一个骨哨交给陆升,的确很有可能是它的声音。只不过这骨制的哨子,声音和以前听过的有很大区别,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二人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摸过去,地面上的枯枝已经快要烧透了,大火正如同蟒蛇一般席卷着向上蔓延,不知道树龄有多少年的粗壮大树,被烧得噼啪作响,叶子都已经卷了起来,在火烧之下,散发着莫名有些好闻的味道。 地面上有厚厚的落叶层,都已经被火爬过一遍。看着已经成为灰烬不见半点火星,白露抬脚就要踩上去。张不周吓了一跳,赶紧将她拦下,用临渊剑挑开,露出下面还在缓慢燃烧的厚厚暗火。 前世家在农村,有火烧秸秆和落叶堆肥的习俗。小时候调皮,最喜欢做蹚河踢灰这些家长不允许的事,奔跑着蹚过烧完的落叶堆,扬起漫天的灰尘,有种别样的快感。不过并不是每一次这种游戏都好玩,看似烧透成灰的落叶堆,可能隐藏着大危险。前世有一次就吃了这个亏,被下面的暗火在脚上燎起数个大水泡,着实疼了好久。 这种厚厚的堆积物,想要彻底烧透,需要的时间可比预想的要久得多。 临渊剑化身烧火棍,将拦路的障碍一一拨开,幸好哨声没停,不至于丢了方向,费尽力气,总算是摸到了距离哨声极其近的位置上。烟雾中,一个黝黑的庞然大物出现在眼前,张不周仔细辨认了半天,这才看出来眼前的是什么东西。 那是一块巨大的山岩,看样子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山上滚落下来掉在林间,此刻成为了极佳的遮挡物,绕过山岩,果然众人的身影出现在眼前。 张不周拍拍身上落满的灰尘,和白露对视一眼,两人的头发和眉毛不可避免地被烧掉了不少,看上去很是狼狈。 哨声停下,程耳和李大嗣将二人搀扶着领向山岩之下,所有人都在此处,见到他们两个虽然凄惨,但总算是平安无事,终于放下了心。 靠着山岩坐下,滚烫的热浪瞬间被遮挡住大半,清爽了不少。张不周看陆升嘴里还叼着哨子,笑骂道:“你个混蛋,就不能吹得有节奏一些吗?” 陆升嘿嘿一笑,将哨子吐出来:“公子勿怪,我也想吹个曲子,不过这烟雾太重了,喘不过气。” 结果不知道是谁递过来的水囊咕咚咕咚地喝了几口,张不周扫视一圈,关切地问向秦沧澜:“师父没事,和那死瘸子谁赢了。” 秦沧澜虽然情绪低落,此刻却傲然道:“这个问题,还需要我告诉你答案吗?” 缓了一会儿,张不周打量起来周围,除了背靠的巨大山岩之外,两侧还堆放着不少小石头,将火势蔓延的路径给阻断了,一时半会儿不会有什么危险。不过,这样龟缩下去,同样是坐以待毙。陆升说喘不上气,不光是因为灰尘,是因为空气中的氧气在急速减少,是有昏厥窒息的危险的。 见张不周看过来,程耳沉声道:“探查过了,两侧被山包围,陡峭的很,无法攀爬。而且,即便侥幸爬上去,人在半空中也就成了活靶子,太过危险。另外两侧,则是被包围了起来,要想冲出去,同样是要面临箭雨洗礼。” 张不周暗暗盘算,最开始的时候,众人以有心算无心,这才能轻松应对箭雨,还能收集箭支用来还击。眼下大家已是筋疲力尽,光是在火场中走到林边都成问题,更不用说还能抵挡攻击了。 难道真的要死在这里? 树林外,燃烧的大火让空气都变得焦灼起来,附近的温度上升了不少。黑甲铁骑虽然连人带马全身覆甲,可是胯下马匹到底只是牲畜,对火有着天然的恐惧。为了避免马匹失控,黄树不得不下令后退一些进行安抚,不过距离不算太远,刚好处在随时可以冲锋的位置。 李池看着滔天大火,心如死灰,这么大的阵势,想要完全抹除掉痕迹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了。禁军的两个队长面色阴沉,也是想到了可怕的后果,不由得对放火烧山的黄树升起了几分敌意。 黄树倒是不着急,附近的地势已经勘察过,火攻绝对是此时此地最好的办法。任凭林间众人武功再高,在这种情况下也是插翅难逃。“所有人都给我打起精神来,见到有人想从林间冲出,当场射杀。”黑甲铁骑端坐马上,弓弩就在手边,随时都能射出。 齐昆仑腿上有伤,这会儿正接受着士卒的包扎,表情看似平静,眼里却是满满的担忧。别人的死活他不在乎,可若是当年的挚友,一代剑神秦沧澜就这样在大火中被烧成灰烬,实在是一件让人痛心不已的事情。 泰安城。 赵光今日似乎心情颇佳,脸上的笑容一直没有停过。 吴骧的目光落在案几上的那封奏折,他知道那是从哪来的。 “吾儿此行,甚是不错,结果远比朕预想中好得太多。吴家人愿意举族来投,实在是让朕,满心欢喜。”赵光喜不自胜。 上一次见到赵光如此开怀是什么时候?吴骧年纪大了,有些记不清,反正西凉投降臣服这么大的事,也没见赵光这么高兴。“恭喜陛下,从此天下归心了。” 吴骧的话,其实也没错,吴家人是整个天下,高举反凌大旗的最有名有望者,这一点毋庸置疑。尽管在某些人眼里,只是一群穷酸喊口号,如同跳梁小丑般让人发笑,可是吴骧却清楚,打又打不得,杀也杀不得的吴家人,的确是赵光的一块心病。 听到天下归心四个字,赵光先是一笑,随即想到什么:“老三老四他们有消息送来吗?” 吴骧道:“刚刚送来的信,蜀王殿下和楚王殿下已经从南唐出发了,正在返程的路上。李煜为陛下准备了丰厚的礼物。” 赵光眉头一皱:“没了?” 听到赵光的问话,吴骧一愣。这个问题所代表的深意是,赵光还有别的想听到的消息,是什么呢? 赵光接过吴骧手里的信,内容很短,很快就看完了,的确没有别的内容。手指在桌上叩响鼓点,很显然在思考事情,就不知道会是什么事。 许久后,赵光笑了笑:“是朕心急了。活了一大把年纪,到老了还不如个孩子沉得住气。” 这句话可以接:“陛下春秋鼎盛,龙马精神,怎么会老。” 对于吴骧的吉祥话,赵光虽然听了不知道多少回,每一次都还是会笑一笑的。这次却有些奇怪,赵光叹了口气:“你莫要宽慰朕了。朕虽然号称天子,可毕竟只是凡人。只要是人,就逃不过生老病死,没什么可避讳的。朕说自己老了,不是暮年丧气,只是有感而发。朕以前总是认为,孩子们还小,还需要学习,现在看来,他们已经长大了,可以独当一面了。” 吴骧不知道赵光的话,是在夸赞哪一位皇子,他不想知道,也不敢知道。 赵光提起笔,在雪白的宣纸上痛快淋漓地书写下七个大字。 长江后浪推前浪。 第一百五十六章 有人走,有人回 天元大陆上的一年四季之中,要数夏季雨水最为充足,对此最有感触的,除了田里侍弄庄稼的农户以外,就是在水上讨生活的人了。 徽州刺史钱迁益给两位皇子准备的,都是水上本事极为出色的人手,尽管在和张不周的大船冲撞过后,被愤怒的赵楷赐死了驾船的几人,剩下的人手也足够操控这艘悬挂凌国皇旗的大船,在长江之上顺流而下。 南唐以北便是襄徽二州,赵隶和赵楷都对那位传说中的“土皇帝”白照敬而远之,不想去自讨没趣,于是选择了这条从南唐出发,到松江府以后转为陆路,从胶东道回京的路线。 歌舞再怎么好看,每日都欣赏同样的内容也是会腻歪的。不像赵隶一样总是一副淡定的神情,十四岁的赵楷从来不会掩饰自己的情绪。将身旁服侍的姬妾踹开,赵楷忍不住对着甲板上吹风的赵隶抱怨道:“三哥,还要在船上呆多久啊,实在是太无聊了。” 赵隶和林缚相视一笑,前者将一杯在夏日如同黄金般珍贵的冰块里储放的果酒递给赵楷:“尝尝看,昨日钱迁益差人送来的梅子酒,酸甜可口,很是消暑” 赵楷接过杯子一饮而尽,年纪尚小的他在泰安城中可没有什么喝酒的机会,也就是这趟跟着赵隶出门才有机会尝试。看他意犹未尽,赵隶又给他倒上一杯,笑道:“即便是水路走完改换陆路,也没有时间让你游玩了。京中派人送来了消息,大哥要回京参加八月十五的封王大典。咱们也是一样,总不能赶在典礼即将举行的时候才到,怎么也要留出些时间来安顿一下。” 赵楷坐直了身子,双眼放光道:“大哥要回来了,太好了,我好久没见过他了。” 赵隶点点头:“我也一样,西凉犯边不久,大哥就奔赴了陇西,坐镇三州与之交战。战事稍缓的时候,父皇曾经下过令召他回京,大哥却总是推脱军务繁重离不开。现在西凉已经平息了,总算是能趁着这个机会回来,咱们一家人也能团聚了。” 赵楷一脸神往:“像大哥那样,骑马安天下,三箭定天山才是真男儿,我每天幽禁宫中,只能读书写字,简直是虚度年华。” 赵隶道:“文武之道,缺一不可。大哥帮着父皇平定天下,你将来也可以帮着父皇治理朝政嘛。” 赵楷摇摇头:“看二哥的样子就知道了,朝政多没意思啊。我小时候二哥还会给我讲故事,如今却每日忙于政事,见面就是问我功课如何,有无长进,比我母妃还烦人。” 赵隶眼神里居然流露出几分缅怀,二哥赵行这几年的确变了个样子,读圣贤书读的,颇有些淡漠疏离。赵楷说的小时候,是几年前的事呢?大概是六年前。 那时候还没有凌国,赵光也还不是皇帝。 兄弟四人,只是富贵人家的孩子罢了,谁能想到如今,已经是人上之人的亲王呢? 剑南道节度使府衙中,张韬用来处理公务的房间很是狭小,除了一张黑漆漆看不出年头的桌子,上面随意地扔着象征剑南道最高权力的节度使大印,房间里居然再没有什么收藏与摆件,和虽然寂寥但很是奢华的镇国公府相比,相去甚远。 许抚远将靳川的书信看完,原本想找个位置坐下,却发现屋内仅有的一张待客椅上堆放着一堆没有见过的植物,看样子还很新鲜,弄得到处都是泥土。许抚远皱眉道:“你这里越来越不像话了,没有椅子就算了,怎么还搞来些野草野果堆在这。” 张韬老神在在地坐在自己的官位上,带着些许显摆的意味道:“你知道什么,这可不是寻常野果,是田冀和老三他们在都安县鼓捣出来的宝贝,叫甜菜。” 对于这个名字,虽然没有参与进来,但许抚远却并不陌生。“这就是张不周说的可以用来制糖的东西?这看起来和糖一点关系都没有嘛。” 张韬走过来,将他手里的一棵甜菜夺下:“要是连你都能看明白,这糖价也就不会这么高了。” 许抚远鄙夷道:“看你那副样子,就好像你能明白一样。” 张韬嘿嘿一笑,又黑又皱的脸像是个老农夫:“老子不用明白,老子有儿子,有孙子,他们明白就行了。” 许抚远专挑他的痛处捅刀子:“依我看,这可不能算是你儿孙的功劳。据我所知,都安县南城新建的康乐坊,也就是张不周所说的塘坊,可是那名叫谢意的女子在打理。而制糖的一应工序和方法,也是那新宋的遗孤,叫宋什么来着,宋念卿在主持。不过也不算外人,一个算是准儿媳,一个可以收来给张不周暖被窝嘛” 张韬的脸色本来就黢黑,此时被他气的更是铁青:“闭上你这张臭嘴,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什么儿媳,什么暖房的乱七八糟,被小辈听见了,无端失了身份。。” 许抚远似乎对激怒他这件事觉得很是有趣,笑嘻嘻道:“不用这么大声,我又不会害怕。我说真的,姑娘都是好姑娘,这些年谢意的所作所为,你也都看在眼里,明明都默许了,要不然也不会允许她堂而皇之地管理老宅做三管事,可怜一对苦情儿女,你就不能发发善心?” 张韬被他气笑了:“你许副使可真是天字第一号大好人,什么好话都让你说了。不管谢意这孩子怎么样,到底还是贱籍,我若是应允了他们两个的婚事,哪怕只是让三恭将其收为妾侍,会在朝堂之上招致多少攻讦你会不清楚?更不用说那个姓宋的孩子,刘表拿她做文章就算了,你也拿捕风捉影的事儿来打趣,让张不周知道了,看他会不会给你好脸色。” 许抚远并不在意张韬的话,他只在意张韬喷出来的唾沫,满脸嫌弃地在脸上擦了擦:“你能不能离我远一点,简直是在下雨。” 张韬坐回位子,突然道:“你今天这么悠闲地来我这找骂,是因为靳川那边的消息?” 许抚远笑道:“我就不信你知道真相以后,没有松口气。” 张韬冷笑:“我有什么好紧张的,就算是想对蜀军下手,朝廷还不至于派这位出了名的仁义温和的燕王殿下来。从他悄悄离开蜀州城前往都安县城那天起,我就猜到他另有所图。陛下一直对吴家念念不忘,这次也算是了却我的一桩心事。” 说起吴家人,许抚远的表情不复之前那样轻松:“我听说,去年张不周在都安县,和吴家人闹得很不愉快?” 说起这件事,张韬也不知道如何评价。虽说最后传话的是靳川,但动用吴家给老人准备的上等寿材用来堵塞堤坝缺口的缺德提议,始作俑者却是张不周。吴家人以此为由,意图在龙岭平原的土地上分一杯羹,又被张不周丝毫不给情面的回绝了。这小子更是唯恐天下不乱地采买了等量的寿材给吴家人送上了门,张韬不信张不周不知道往别人家里送棺材是多么恶劣的行径,只能当他是年轻气盛,存心要恶心吴家人一把。不过这样一来,吴家人却是恨死了张不周,据说吴家能说的上话几位老辈份,顾不上风度礼仪地痛骂了张不周好多天。看书喇 “臭小子就是个惹祸精。吴家人在剑南道,一直以来被当作祖宗一样伺候着。我这些年来虽说受了他们不少的窝囊气,可是为了顾全大局,也只能忍着。这小子来这么一手,说我不解气是假的,不过也确实过火了。” 许抚远的思绪却在想另一件事:“以吴家的身份地位,这次肯出山,想必得到的恩宠不会亚于你这位国公。三省六部设立六年,到现在还一直空缺着那最为重要的一个位置,我斗胆猜测一下,当代的吴家家主吴权清,该不会要一步登天,坐上中书令的位置?” 张韬道:“是去做中书令也好,还是加封太傅、太师这样的极尽荣华也罢,都与我无关,我眼下只盼着他吴家快点离开剑南道,离开都安县,我也能省点心。” 许抚远呵呵一笑:“怎么说也是做了几百年的邻居,你就这么不待见人家。” “哪是我不待见他们,是他们不待见我好不好。在吴家内部,张韬的名字是和刽子手杀人犯划等号的。当年的事就算是我有错,只是在那种乱世之中,到底如何是对,如何是错,又由得了人吗?我想过会死人,只是没想过会死那么多人,都安县当年是蜀州出了名的大县,除了吴家张家之外,人口依然众多。如今再看呢?整个都安县,整个蜀西,除了南北两城之外,连个小村落都见不到,这一切,在剑南道呆了三十年的你,会不清楚是为了什么?吴家人对我而言,是债主,是愧疚,是恐惧。他们离开蜀州,像是移开一块压在心口喘不上气的大石头一般,让我轻松不少。” 很少听见张韬吐露内心中负面的东西,许抚远想起吴家依河堤而建,站在南城就可以看见的那片衣冠冢,沉默不语。 那些墓碑上的名字,都是因为张韬的起兵而导致的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吴家人。 第一百五十七章 火场逃生 张不周深切地感受到了,什么叫度日如年。 整座森林都在燃烧,温度上升了不少,尽管从头到脚一直在汗如雨下,可是丝毫不能阻挡火焰的侵袭,每个人的头发和眉毛都被烤得卷曲起来,最惨的要数秦沧澜,老秦不知道在哪里被火燎了一下,胡子烧掉了一半,看起来很是狼狈。 随着温度的升高,石阵圈起来的外围已经无法再进行躲避了,必须缩进更内侧才行,可是空间就只有这么大,已经是人压人的局面了。谷雨被挤的半边脸都贴在已经慢慢热起来的巨大山岩上,眼神坚毅道:“这样下去不行,一定要想个办法。” 因为一条腿受伤,陆升不得不保持一个高难度的姿势,比旁人要累的多,谷雨的话让他陷入思考,片刻后笑道:“前辈,就拜托你了。” 陆升的话说的稀里糊涂,但在场唯一能被称为前辈的秦沧澜却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张不周好奇道:“师父你有办法吗?” 秦沧澜看着他,眼神有些复杂。陆升没有把这个艰巨的事情交给秦沧澜,而是选择自己来说:“公子,凭借秦剑神的本事,带你冲出去是有一线生机的。” 张不周愣了一下,等他反应过来陆升话里意思的时候,不禁大怒道:“放什么屁,我怎么可能把你们丢下?” 陆升指指自己受伤的腿:“公子,就算是给我匹马都冲不出去,更不用说现在瘸了一条腿,就更是个累赘了。他们几个也比我强不到哪里去。只有老前辈凭借功夫,可以带人脱困,但最多也就能带一个人。这个人,我想大家都不会有什么意见,只能是你。” 听了陆升的话,谷雨第一个赞同:“公子,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大家一起无谓的死去一点意义都没有。身为您的侍卫和婢女,您能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其他人也是跟着附和,白露眼里流露出一片深情,可嘴里说出的话却也是同样坚决地劝他走。 张不周眼睛都红了,转过头看向秦沧澜:“师父,能不能” 秦沧澜也是深受触动,但他虽然名为沧澜剑神,毕竟不是真的神,即便是只带张不周一人冲出包围圈,都没有太大把握,更不用说护住这么多人的安危了。老秦咬咬牙道:“你最好能快点决定,不然的话,我只能打昏你再将你带出去。” 张不周环视一周,所有人的眼神都很坚定,即便是刚刚跟随自己的惊蛰和清明也没有提出异议,当然,就算提出异议也没用,他们只有两个人而已,是绝对的弱势方。张不周还想做最后的努力:“他们的目标就是我,你们可以假装反叛,押着我出去,到时候咱们再想办法。” 谷雨摇摇头:“公子不用自欺欺人了。对方的来历大家都已经清楚了,今天的事,不会留下一个活口的。不管是谁,只要一露面,面对的绝对是无情射杀。” 看秦沧澜已经举起一只手,随时有可能向对陆升一样朝自己来一下,张不周眼里含泪:“我跟你走就是了,不要想着打晕我。” 虽然秦沧澜只能带张不周自己走,但此处距离林边甚远,光靠两个人的力量会很吃力。众人都站了起来,陆升拄着一根用粗树枝做成的临时拐杖,嘿嘿一笑:“不要这么悲观嘛,放心公子,我们几个命硬的很,没那么容易死。还要等你出去之后找人回来救命呢。走,我们再送你一程。” 众人就地准备了一些简陋的工具,帮着二人扫开路上阻碍。除了满地的落叶堆之外,还有不少树枝被烧断了坠落在地。张不周脸上蒙着一层布,只露出通红的双眼,沉默地跟着大家一起往前走,白露和他一起站在队伍最后,反手握住他,尽管温度很高,白露的手很暖,张不周却只觉得心中一片冰冷。只盼着快点出去,想办法找帮手回来救援,只是除了林子外封锁的敌人以外,还有这滔天的大火,又没有现代的消防队,怎么救? 队伍行进的很缓慢,越是往外走,火势就越大,浓烟已经弥漫了整个森林,只能一点点摸索着前行,稍有不慎就会被地上燃烧的枯枝烫到。李大嗣一马当先,抱着一根粗壮的枝干负责趟路,将障碍清理掉,脚下的鞋子不一会就被烧出了几个洞,张不周估计他的脚已经烫的起了水泡,只是李大嗣强忍着不出声,只是默默地朝前走。 耳边传来的,除了粗重的喘息声,就是树木被烧的噼啪声。所有人的眼睛都红肿着流眼泪,分不清是绝望还是被烟熏得。浓烟中无法判别方向,全靠程耳惊人的记忆力和斥候本事带着大家前行。 艰难走了大概半个时辰以后,前方的去路被两棵断掉的树木截断,火焰之中仅容一人侧身通行,李大嗣停下脚步转过身道:“公子,我们过不去了。接下来,就要靠老前辈和你自己走了。” 秦沧澜一言不发,默默地和李大嗣交换了领头的位置,看着张不周,等他跟上。 张不周只觉白露的手瞬间松开,尽管隔着脸上的布,却能从她的眼里看出浓烈的不舍,张不周想再去捉她的手,却被她灵巧躲开,白露的声音里居然带着一点笑意:“去公子,别回头。” 张不周喉咙涌动,想要说些什么,只是张开嘴的那一刻,嗓子又痛又肿,已经说不出话来。在白露的眼神示意下,张不周狠心转过身。 就在众人沉默无语的时候,异变突生。一根被火烧得断开的巨大树枝从半空坠下,直朝张不周的头顶砸去。秦沧澜大喝一声:“小心”,手中的抱朴剑比声音还快地飞出,意图将树枝击飞。可那树枝被火烧的已经快要成炭,根本禁不起这么大的冲击力,拦腰截断,虽然有大半被抱朴剑的去势带飞,剩下的部分却没有改变路线。 距离张不周最近的白露和陆升来不及多想,一起将没有反应过来的张不周扑倒在地。那根带着火的半截树枝,狠狠地砸在二人身上,二人同时发出一声惨叫。 众人连忙将树枝挑开,这才能看清身上二人的情况。白露面朝下,死死地抱住张不周的头,双手与地面接触的地方被瞬间烫起几个水泡,依然不肯放手,后背被树枝将衣服烧去半边,露出里边的亵衣,破损之处虽然看不真切,想来同样被烫的不清。 等到看清陆升的情况,和他感情最深的李大嗣忍不住愤怒挥拳,满腔哀伤无处发泄。只见陆升用那根简易拐杖挡开了坠落的燃烧树枝,可还是有不少碎火落在他的脸上,原本虽然不是很英俊但至少五官端正的脸,此刻被燎起水泡,看起来如同地狱恶鬼一般可怖。 三人被拉起来,张不周看到二人伤势,眼泪夺眶而出,努力地想要说些什么,却被秦沧澜狠狠地在脑后敲了一下。“情况紧急,来不及让他儿女情长了。丫头,陆小子,要是你们能活下来,老夫愿意再收两个徒弟。” 看秦沧澜背起张不周,谷雨从一直没有丢掉的行李包袱里翻出两件衣服给张不周披上,轻声道:“前辈,保护好公子。” 秦沧澜不知道再说些什么,他默默地接好李大嗣递过来的抱朴剑,转身消失在火海里。 陆升的伤势要比白露重上一些,剧烈的疼痛让他又一次昏了过去。谷雨搀扶着白露,众人再次朝前方看了一眼,转身朝着来时路回去。那里有大山岩遮挡,现在少了两个人,躲避的空间应该能大上一些了。好在刚才护送过来的路上,清理留下的痕迹还算明显,不用担心会迷路。 李焕身为宗正寺卿,当然不能像一般的获罪官员一样投入刑部大牢,因为他的身份特殊,出于避嫌的考虑,也不能关在宗正寺专门关押皇亲国戚的牢狱内。李煜出于某种考虑,将他关在了禁军的营房中。这让很多得到风声的官员面面相觑,不知道李煜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尽管是钦定的待罪之身,可李焕享受到的待遇却远非一般犯人可比。南唐的禁军人数不多,每一支只有几千人,六支加起来也不到三万人。不过对于已经多年没有战争的南唐百姓和皇室来说,这个数量就足以提供充分的安全感了。最为特殊的是,南唐的禁军中没有统一的首领,历代王朝,大内的安危都是最为重要的事情,为了避免禁军首领反叛,李煜干脆不设总首领,而是六支禁军各有各的队长,并且会定期轮换,除了特殊时候,他们只向李煜负责。 将李焕一家从府上带到大营的这一支禁军首领名叫侯宣,今年已经五十二岁,比李煜还要大上两岁,二人从小一起长大,原来是李煜的贴身侍卫,后来做了这一支禁军首领,是李煜的绝对亲信。位高权重的侯宣,此时却面临着一个比捉拿皇亲国戚还让他感到头疼的麻烦。 确切点说,是一个让他感到无比头疼的人。 第一百五十八章 气歌 侯宣哭丧着脸,像一个被孙女薅掉了一把胡子的凄惨老头,一脸哀怨地看着眼前愤怒的女子。 从宗祠出来回宫的路上,李煜将护卫力量撤掉三分之二的举动自然瞒不过后一辆车上的李欢歌。跑到前车询问之后,李煜倒是没有隐瞒,痛快地将收到的消息都告诉了她。 愤怒的李欢歌很快平息下来,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担忧,她想故技重施,再一次出行去寻找很大可能正在遭遇危险的张不周。不过这一次却被李煜早早识破,在禁军的包围中无奈地坐着马车回到了皇宫中。李煜的话很有道理,若是不想张不周再次遭遇这种事情,李欢歌至少要做到明面上的撇清关系。对于目前的局势,已经派出一支禁军去做援手了,不缺她一个人。 但是青州城内的另外一支禁军的动向,同样瞒不过李欢歌的眼睛。作为芳菲剑这一代门下弟子中身份最为尊贵的一个,有不少在青州城中行走的外门弟子愿意给她收集消息。说是外门弟子,其实都是些苦命女子。芳菲剑定下只收女徒的门规以后,到了宋悔这一辈,将这条规定发扬光大,改收徒为救助。因为各种各样原因造成的苦命女子,只要不是心术不正之辈,都能在芳菲剑门下求一个外门弟子的身份做庇护,有天赋的还能进入内门学习剑法。南唐什么都有,唯独没有风尘场所。有宋悔和程青衣两位剑道宗师在,再加上作为国母的宋悔出了名的维护女子,在她被封后不久,南唐境内的烟花巷就已经被全部取缔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座制衣坊,浣衣坊这些足以让女子可以养活自己的商铺。虽然仍然免不了要抛头露面,至少要比出卖身体好得多。说起来,这种设计,倒是和楚怀瑾对康乐坊的期许差不多。 得知另一支禁军居然将宗正寺卿李焕全家带回了大营看守,李欢歌满腹怨气终于有了发泄的地方。尽管李焕算是她的伯伯,当得知他和赵隶等人有所勾结的那一刻,李欢歌已经给他划了大大的不忠。对于那个从小在宫中长大,一度被年幼的自己视为亲兄长的李池,倒是刮目相看。 这位被满朝文武暗中当成未来的皇位继承人的宗正寺卿公子,一直在照着这个方向培养,在他心里,可能皇位早就是已经被预定下来的东西。只是随着李欢歌的逐渐长大,李煜的态度变化非常明显,前几年更是以非亲生不便出没内廷为由将他如同丧家犬一般赶回了李焕家里。 和李池感情深厚的李欢歌给他送行之时,还兴致冲冲地相约要去他家里玩,后来想想他当时的冷淡回应,李欢歌才知道自己当初有多傻。这位原本对她还算不错的兄长,从此沉默寡言,深居简出,几乎是与世隔绝。 李欢歌知道,李焕和李池这次的铤而走险,一方面是赵隶许下的诺言太过诱人,另一方面,她不知道怎么说,但如果张不周在,一定会告诉她,用这句话最合适。 不在沉默中死去,就在沉默中爆发。 这次的行动,就是李池的爆发。 “我想和李焕见一面,有问题要问他。” 侯宣皱着脸道:“我的小公主啊,我的姑奶奶,你就别难为我了。李焕现在是陛下钦点的要犯,没有陛下允许,我怎敢让你见他。” 李欢歌皱了皱眉:“父皇让你将他关在军中,就是怕有人要探访?” 侯宣迟疑了一下道:“这件事就不用瞒着你了。尽管李焕这次明面上的罪名,只是私交禁军首领,私调禁军士卒,但陛下相信,李焕如果只是得了凌国方面的许诺,不会有这么大的胆子行此事,他一定还暗中勾结了一批人,更何况,谁说凌国的那两位皇子,不能再收买和蛊惑别人呢。” 李欢歌道:“难道他们还敢造反不成,父皇威望深重,即便禁军之中有人心志不坚被收买帮他追杀张不周,可谋反就是另一回事了。” 侯宣道:“这话也就我会和你说,李焕的目标,或者说李焕们的目标,不是要谋反,而是要团结起来,阻止一个他们认为不可以的人登上皇位。” 李欢歌的手紧紧握成拳头:“为什么,我是父皇母后的亲生女儿,是南唐的公主,不配吗?” 侯宣不敢说得太过火,对李欢歌的脾气很了解的他只能小心翼翼道:“也许是因为,女帝实在是太少了。” 握拳的手舒展开来,重重地拍在桌上:“少,不代表没有。两千年前的高武女帝,创下何等的丰功伟业,有几个皇帝敢说超过了她?坟前那块任由后辈评说的无字碑,立了这些年,有谁敢在上面写半个不字?” 侯宣急忙道:“哎哟我的小公主啊,手疼不疼啊。” 李欢歌摆摆手示意没事,依然冷冷道:“如果一定要怪,就怪他们的父亲不是皇帝。”看书喇 这是她第一次在外人面前如此霸气地宣布自己的心思,李欢歌知道,从今日开始,她将面临来自朝堂,来自民间的极大压力,会有人轻蔑,会有人咒骂,会有人挑衅,这些都不会被她放在眼里。这些声音都加起来,还不及此时此刻一句张不周平安无事的消息来得重要。 好不容易回到山岩旁,才发现这个唯一的桃源地也已经变得没那么舒坦了,一直被火烤着,石头也是会变热的。不过总算是没有热到让人受不了的地步,至少眼下,还是最好的避火地。 昏迷中的陆升眉头紧紧地皱在一起,眉毛已经被烧光了,只剩下两道焦黄的痕迹,看起来很好笑,只是谁也笑不出来。因为在除了眉毛之外,陆升的半边脸也已经快要看不出本来样子了。李大嗣铁骨铮铮的汉子,这会儿像个女人一样哭哭啼啼的,可是没有人笑话他,因为如果不用顾虑别人情绪的话,所有人都想大哭一场。 尽管心甘情愿,但真的在送走张不周以后,要接受这样在火场中等死的结局,换成谁都是一样的绝望。惊蛰笑嘻嘻道:“别这么沮丧嘛大家,说不定一会儿就天降大雨把火给浇灭了呢。” 白露面朝众人,谷雨在她的身后帮她上药,眼下没有针对烫伤的特效药,只能拿金创药凑活。不想因为疼痛叫出声,白露强迫着自己分散注意力:“你要是不这么嘴欠的话,说不定我们不会这么讨厌你。” 惊蛰道:“什么叫嘴欠,我就是比寻常人的话多了一点,总比清明这种三天不说一句话的人要好。你想想,若是找夫君,是不是我这样的比较好。”看白露的眼神不对,惊蛰轻轻地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哎哟,是我说错话了,自罚一个。” 谷雨已经换完了药,轻声道:“都省点力气,这种情况下还这么多话,不怕在死之前被烟熏得变成哑巴吗?” 白露强忍着伤药带来的疼痛说道:“没关系,反正,以后也没有机会说话了。刚好在死前把一些问题问清楚,喂,你们还有几个人?” 她这句话问的没头没尾,却同时惹得两人一起出声:“闭嘴” 发出训斥的人,一个是谷雨,另一个,居然是清明。 见谷雨开口了,清明做了个手势,示意由她来处理。谷雨愤怒道:“你是不是疯了,这句话是你该问的吗?” 白露笑了,娇艳的笑容中带着一丝凄惨:“你看看周围,我们就要死了,还有什么可怕的吗?他和她恐怕都没想到,精心调教的这么多手下,居然会这么憋屈的死在这里。” 没等谷雨再说话,清明已经抽出了剑,剑尖距离白露只有不到三寸:“你再说一句,我现在就让你去死。” 程耳和李大嗣原本守在陆升的身旁照看他,没想到这边一言不合就已拔剑相向,见状一起站了起来,挡在白露身前。程耳看着紧张的清明,轻声念了几句话。 春雨惊春清谷天,夏满芒夏暑相连,秋处露秋寒霜降,冬雪雪冬小大寒。 李大嗣没什么文化,可是对这首哪怕是大字不识一个的农夫都能倒背如流的二十四节气歌还是知道的。当初惊蛰和清明的出现,众人不是没有诧异过四人名字之间的巧合,刚好都是二十四节气之一,只是见谷雨白露与他们两人针锋相对,也就没有往别的地方想。此时此刻,程耳一首二十四节气歌念出来,仿佛是道破什么天大的秘密一般,四人齐齐愣在当场。 惊蛰和清明只是稍稍有些惊讶,清明不知想到什么,放下了端着的剑,朝程耳点了点头。而谷雨和白露则是对视一眼,眼里尽是恐慌。 李大嗣是此时此刻,全场最懵的一个。他不明白为什么程耳只是念了一首节气歌,就能让清明放下剑,也不明白为什么谷雨和白露会如临大敌般的慌乱。他只能看着地上躺着的陆升想到,若是他醒着就好了,凭他的脑子,一定能搞明白到底是怎么了。 第一百五十九章 往事如刀 秦沧澜将昏过去的张不周捆好负在背上,谷雨给他身上披了好几层衣服,倒是不用担心他被火给烧到。抱朴剑此刻化身成巨大的桨叶,将前方的拦路障碍都扫清,可即便秦沧澜武艺高强,这种恶劣环境对他一个年过半百的小老头来说,仍然是不小的考验。 秦沧澜可以仗着功夫闪转腾挪,多处看似无路可走的地方他都能强行通过,背上的张不周此刻成了最大的累赘,不光是重量的负担,还有对身法的影响。老秦找了块已经烧干净的地面落脚,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臭小子,今天要是因为你害老夫死在这,到了下面你也不要想跑。”以秦沧澜的本事仍然艰难到这个地步,就更不用说其他人了。这也是陆升等人所说没有机会的原因,高温,缺氧,缺水,无路可走,这些障碍摆在眼前,相比于无头苍蝇般在树林里到处乱钻,还不如在山岩之下暂时苟且偷生,用陆升的话来说,万一张不周出去以后,能找到援手呢? 还在昏迷中的张不周不知道的是,那群护送他最后一程,帮他挡下着火树枝的手下们,此刻正在山岩背后激烈对峙。 白露似乎受到刺激一般,状若癫狂:“二十四节气,这个称呼可真讽刺。” 谷雨叹息,连暴戾的清明闻听此言后都沉默了。 二十四节气,若是每个节气对应一个人的名字,那该有二十四个人才对。但实际上,只有他们几个拥有了这个名字的人才最清楚,当年到底经历了什么。那是一段极其惨痛和悲哀的回忆,每每在夜间梦到,总是会让人忍不住尖叫着醒来。 在这种高压之下,惊蛰选择以玩世不恭来掩饰,清明则是沉默不语,谷雨偏执,白露放肆,每个人都在性格上形成了极其鲜明但又截然不同的特点。 程耳道:“我不管你们到底出自谁的手下,但当初你们接受训练时,一定有至死不能泄露身份这一条。现在虽然是身处险境,可还没到必死的地步,若是谁再就此事多说一句,我的飞刀会先火焰一步送他下去。” 惊蛰耸耸肩,做了个无可奈何的姿势,拉着清明坐下。谷雨也挨着白露坐下,一只手紧紧抓住她的手臂,微微但坚定的摇摇头。 李大嗣嗫嚅着不知道该说什么,就在众人陷入沉默之时,陆升悠悠转醒,张开嘴第一句话是:“公子出去了吗?” 众人齐齐围过来,程耳道:“放心,这会儿应该已经快到林子边了,不会有事的。” 陆升艰难地点点头:“那就好,那就好。扶我起来。” 惊蛰凑到他的身后坐下,让他坐起来后可以靠在自己的背上,谷雨将水囊中仅剩的一点水喂给他,陆升缓慢地做了几次吞咽之后,看着众人哀伤的脸色,居然还能笑出来:“怎么,你们怨我把这最后一点水都喝光了?” 李大嗣带着哭腔道:“不怨你,你喝,都给你喝。” 陆升察觉到情况不对劲,随着意识逐渐恢复,脸上传来的疼痛也越来越清楚,颤抖着手轻轻碰了一下痛的地方,陆升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不就是破相了吗,至于这样嘛。小李子乖,哥哥我就算破了相也一定比你英俊得多。你找婆娘的时候小心点,新娘子可别被我勾走了。” 惊蛰靠在他的身后,难得正经道:“兄弟,休息一会儿。” 陆升笑道:“不休息了,这今天光休息了,趁着还没死,跟你们好好说几句话。” 白露连忙打断他:“呸呸呸,说的什么胡话,死不了,谁都死不了。” 陆升摇摇头:“妹子,我是真想附和你,可是我不想骗你,也不会骗你。这样下去,咱们不会是被烧死的,而是被毒死的。这火烧到最后,整个林子都是挥散不去的毒气,越是努力喘气,越是憋得慌,最后,活活被毒死。脸色会变得铁青,难看的很。” 程耳道:“二哥,别说了。” 陆升看他一眼:“你有多久没这么叫过我了。咱们兄弟四个,当初在军中之时,那是真正过命的交情,刚参军那年,要不是你和小李子反应快帮我拦下那两个西凉蛮子,我早就死了,哪还有后来升官发财的机会。老四啊,我知道你不一般,寻常士卒即便是在战场上磨练二十年,也决然无法拥有你现在的本事。我不想知道你的,或者说”他看向刚刚争吵的四人:“或者说,你们的身份,我只需要确认你们对公子的心意就行了。后来的两个兄弟,别怪我前些天的冷漠,在我心里,公子的安危才是最重要的。小李子是个憨憨,我大哥心思耿直,这些事总要有人多想想。” 尽管刚刚才喝过水,只是说了这么几句话的陆升嗓子还是哑了:“除了老剑神之外,这些人里,我相信你也可以走出去。” 程耳摇摇头:“我不会走的。你们是我的兄长,比有血缘的还亲近的兄长,我宁可和你们死在一起,也不会抛下你们。”看书喇 陆升握住他的手:“说的什么胡话,谁不想活着呢?” 程耳道:“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同生共死这四个字,可不是说说就算的。” 陆升叹气道:“哎,你总是这么倔强。”转头看向李大嗣:“小李子,你可能娶不上媳妇了,遗憾不?” 李大嗣破天荒地没有反驳“小李子”这个称呼,沉声道:“没什么遗憾的,那些钱刚好用来给我老娘养老送终。” 陆升笑了:“有公子在,你还担心没人管你老娘啊。放心!还有老四,你就这么死了的话,程管事该有多伤心。” 程耳也跟着笑了:“他会理解的。” 清明忙种麦,谷雨种大田。二十四节气是没有什么文化的农民伺候庄稼的唯一指引。已经是初夏时节,田里正是最忙的时候,浇水,施肥,除草,样样都离不开人。青壮们都守在堤上和河道边忙着,田里的事就落在了留守的人身上。年过半百的程三民倒是干劲十足,组织着妇女们干得有声有色。 听庄子里的人闲聊,说公子去了南唐拜寿,自己家的儿子也随行一起去了。庄户们都很羡慕,对他们来说,能在公子身边做事,是能沾上大福气的。每逢这个时候,程三民总是不自然的笑笑,用程耳给他买的那根烟杆,点上呛人的旱烟叶,啪哒啪哒地抽上几口。 程三民是个知足的,种了半辈子的地,快要到老的时候被提成了管事,还是国公封地的管事,换做是谁都要忍不住炫耀一番。老程没有,他坚持着种田最朴素的道理,“你若糊弄田地,收成也会糊弄你。”在他的主持下,尽管有旱灾有洪水,国公府的庄子上却从没出现过大问题。岁数大,经验老道,什么时候种,该种什么,叶子卷了,有蝗虫了怎么办,这些乱七八糟的问题都要靠他来处置。听起来是小事,对庄户们来说,这就是天大的大事,庄稼金贵着呢,哪一步没做好,都可能会颗粒无收。到时候再哭天怨地也是不会有人管的。这就和养孩子一样的道理,能不能成才,都要从小时候,从细微处就打好基础。看书溂 老两口忙碌几十年,就只有一个孩子。程耳长到四岁还没说第一句话,夫妻两个一度以为生了个哑巴。后来总算是学会说话,性格却又孤僻的很,不喜欢和同龄的孩子玩,帮着父母干完活儿,总是一个人站在水边扔石头打水漂。是什么时候变了的呢?程三民扔掉手中的杂草,伸了伸腰,看向庄子一角的学堂,是了,从二先生到了庄子上,将程耳招进了学堂开始,这孩子就有些不一样了。虽然嘴里整天念叨的之乎者也,仁义道德什么的,老两口听起来像天书一般,可是听人家说起自己儿子学的最快,识字最多,也忍不住自豪起来。程耳小时候,没少被庄子上的人嚼舌头,这下看他们还怎么说。戏文里怎么唱来着,对了,自己儿子是文曲星下凡,自然和常人不一样。等他读尽诗书,将来是要考取功名做大官的。 可惜世事总不照着人期许的那样去发展。后来儿子被国公看中,送到蜀军去当了兵。刚开始的时候。说不担心是假话,可是担心又有什么用呢?家里的婆娘头发长见识短,总是抱怨自己不顾儿子的安危,她也不想想,自家孩子是孩子,别人家的就不是了吗?几十万的蜀军儿郎,哪一个不是人生父母养的,自家儿子又高贵到哪里去?再者说,若是都不去当兵,等西凉人打进来,还不是一样要落得个凄惨下场? 后来儿子在蜀军中成了斥候,还当了什么队长,虽然不是朝廷命官,好歹也算有出息。那年来信,说他不小心将人家姑娘的肚子弄大,老两口居然生不起来气。当父母的,年轻时拼命干活,中年时拼命干活,快老了还在努力干活,为的是什么,还不是为了给儿子,给孙子攒下点家业?现在儿孙都有了,老两口升级做了祖父母,这其实是让人高兴的事啊。 可是灾祸总是第一个找到良善之家,那场让人肝肠寸断的意外发生后,程三民失去了还未谋面的儿媳和孙子。尽管程耳用自己的方式报了仇,可程三民就是觉得憋屈,说不出来的难受。 这种仇恨与遗憾,不是数量相等的人命对换就能抹平的。用程三民的话来说,就算是杀了一百个西凉蛮子,也抵不过自己孙子的一条命。 第一百六十章 你,过来呀 漫天的黑烟,如同恐怖的恶龙一般将这片天空吞噬,而黑烟的源头,正是烈火熊熊燃烧着的树林。 李池名字中虽然有水,此刻却已满身是汗,不知道是热得还是急得。而全身覆甲的黑骑,内里都已经热得湿透了,依然是神情严峻地盯着林子周边,每当有野兽从林中跑出时,总会有人射上一箭,用黄树的话说,这叫宁杀错,不放过。 时间一点点过去,齐昆仑的心已经沉入谷底。他很清楚,若是秦沧澜全力施为,想从这着火的树林间逃生不成问题,但那样的话,秦沧澜也就不配被称为沧澜剑神了。那名叫张不周的小子自己也已经见过,没看出哪里天赋异禀,怎么就得了老秦的亲睐?若说秦沧澜逍遥半生终于决定攀附权势,跟自己一样加入缚神卫,不是比快要职位不保的张韬更有价值?看书喇 火焰映照在黄树的眼眸里,金黄的光芒不停跳动着,黄树嘴角的笑意忍不住越来越明显。 杀黄世仁是黄树献给赵隶的投名状,也是交换自己活下去的唯一机会。只可惜如今的蜀王殿下,根本没将他看在眼里,还是凌放将他收在手底下,这才给了他一条出路。这支黑甲铁骑,是凌放压箱底的势力,不知道是出于什么考虑才会在这趟出行时带上,如今看来,还真的派上了用场。尽管凌放对他还算器重,可是区区一个见不得光的骑兵小队长的职位,又哪里比得上自己当初在繁华的蜀州城做城门守备来得光彩。更不用说,自己还要每晚在夜里梦见被自己亲手杀死的叔父前来索命。黄树不禁想起自己某天夜里做的梦,黄世仁要向他报仇,情急之下他只能说自己不是黄世仁的真正仇人,不是自己害他死的,张不周才是。醒来后的黄树这才明白,对自己来说,无论是现实还是梦境,所有的折磨,都是拜张不周所赐。要想求一个心安,只有杀掉张不周才行。 “给我继续盯着,哪怕是跑出来一只兔子也不能放过” 在距离林子外围不远处,一个身影出现在极其粗壮的大树后。 因为风向的关系,火势朝着树林深处走得更快一些,冲出最开始的起火点以后,越是往外火势越小。秦沧澜背着张不周总算是冲了出来,这短短的一段路,几乎如同炼狱一般让人寸步难行。如果张不周醒来,就能看见此刻的老秦是多么的狼狈。两只鞋早就已经烧光了,脚底上燎起一长串的水泡,衣服裤子上也到处都是被火烧出来的窟窿,隐约可以看见里边明显颜色不对的皮肉。原本潇洒的发髻也被烧掉了不少,和同样只留下一半的胡子连成一片,形成泾渭分明的阴阳头,看起来还有几分好笑。 将张不周卸在地上,秦沧澜也瘫倒在一旁:“你个臭小子睡得倒是香,可怜我老人家为了你半条命都要没了。”转头看向外边的人马,喃喃道:“这才是第一关,外边还有更难过的关,小子,是时候该醒了,接下来的行动,没有你可不行。” 手指狠狠地掐在张不周的人中穴上,果然不一会儿就醒转过来,看到秦沧澜狼狈的样子,再看看周围明显小很多的火势,张不周低落道:“师父,咱们出来啦。” 秦沧澜看他这幅萎靡的样子,原本想破口大骂,可是想了想,还是饶过了他:“嗯,出来了。” 前世做了十年的雇佣兵,本该对生离死别这回事看得淡漠一些,没想到自己居然变得这么婆婆妈妈,大概是原身的影响?就如同自己对楚怀瑾莫名其妙的强烈认同感一般。大概这就是十几岁少年该有的热诚。 告诫自己眼下不是儿女情长多愁善感的时候,张不周眼神一变,沉声道:“师父,您打算怎么做。” 秦沧澜看着他整个人气质发生变化,忍不住暗自赞叹,这小子还真是有点意思,在事情已经发生之后,能够迅速地接受这个结果。“你看,外边的人直到现在还是严阵以待,证明他们并没有放松,这样的对手难缠的很,摆明了一定要死干净才肯罢休。我的计划是这样,等下我冲出去,吸引他们的注意,你趁机逃走。我会想办法将他们的阵型扯出一个缺口,正对着河的方向。只要你能逃进河里,他们的追击就会很艰难” 张不周目光盯着他:“那你怎么办?” 秦沧澜故作潇洒道:“我的本事你还不知道嘛,自然能够逃掉。” 张不周死死地盯住秦沧澜的眼睛,直到将他看得心虚才开口道:“我就是个普通人,没什么特别的。所谓的国公之孙,能算得上什么重要身份,值得他们被我连累至死还没有半句怨言?更不用说师父你,刚才逃生的这一路,就算你境界再高,也是吃了不少的苦头,现在还能有几分气力去应付那么多骑兵全身而退?别说你是我师父,你就是我爹,我也不会接受你这个提议。” 秦沧澜被他一顿狂怼,对张不周的不知好歹也是心头火起:“那你说怎么办。” 张不周冷静下来,观察着周围的环境,视线扫过秦沧澜的抱朴剑,半晌之后心中有了一个初步的计划。“师父,就算你出去,也无法搞乱他们的阵型,南唐的禁军可能会被你吸引,可那支黑甲铁骑不会乱掉,而这支队伍才是对方真正的杀招。” 秦沧澜皱眉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在这种关头,张不周居然还笑的出来:“要是冲出去拉开架势,这种平地上只要给骑兵冲锋起来,咱们是万万没有活下来的可能的。眼下只有反客为主,将他们吸引进树林来,才有机会杀出一线希望。而想让他们冲进来,就一定要有一个足够吸引人的目标。此时此刻,我就是那个最合适的靶子。” 张不周拦下秦沧澜的打断,将计划详细地讲清楚,秦沧澜不得不承认,相比于自己的想法,张不周这个计划虽然有些冒险,但实现的可能性要大一些,也要更凶狠一些。这小子,在这种时候想的不是逃跑,而是要和对方硬碰硬。自己刚刚给他讲过,就算是一品境的大宗师,也不敢说二对一百,真不知道该说他鲁莽还是勇敢。“这样子的话,你要承受的危险,可就要高很多了。” 张不周整理着身上的衣服,将头发紧紧地扎起:“危险不可避免,但最坏的结果不过是一死,我可是死过两次的人了,没什么可怕的。准备好师父,与其这样瞎担心,还不如让我看看你的实力,我能不能活下来,就靠你了。对了,若是我被抓住或者被干掉了,你别搞那些报仇啊什么烂戏码,转身就走好了,一把年纪了,能够老死就算是福报了。” 秦沧澜被他的话搞得一头雾水,什么叫死过两次,这小子比自己还能吹牛。不过张不周的话说得有道理,自己要先行一步了。拍拍张不周的肩膀,老秦朝着树林内部的方向走去:“保重啊小子,我相信你死不了。” 树林里的烟灰弥漫,原本想深情地目送老秦离去,眼睛很快就被烟熏得泪流不止。张不周一边揉着眼睛一边暗骂:“要是再穿越,老子什么闲事都不会管了。” 刚刚在老秦的背上睡了漫长的一觉,张不周只觉现在精力充沛的很。临渊剑老秦用不上,留给了自己,张不周握剑在手,眯着眼看向林外的骑兵队伍,黄树一马当先站在最前边很是引人注目。这种境遇前世还真遇见过,不过当时自己手里可不是现在这把生锈到一定程度的临渊剑,而是一把ak47,只需要一个扫射,就能放倒一片人。习惯性地唧嘴,张不周叹了口气:“要是有根烟就好了。上次好像见程三民抽过,要是老子能活下来,一定要去庄子上管他要上二两烟叶。老人家都说,旱烟叶子要比卷烟有劲儿得多,肯定过瘾的很。” 耳边除了风声和火声之外,传来一阵奇怪的声响。张不周默默地在心里数着数,等到了十的时候,提起剑就向树林外跑去。 林子外,一直盯着树林的黄树突然发现有些不对劲,树林中似乎有什么大型动物跑动,让外围的几棵大树树冠都跟着晃动起来。正要提醒手下人注意戒备,只见一道身影从林子里往外冲出。那人东一下西一下地以蛇形走位跑动着,有意在躲避这边的箭矢。 黄树的眼睛瞬间瞪得滚圆,那看起来有些狼狈,但还精气神十足的臭小子,不是张不周还有谁。只见他手握长剑,冲到林子边就停下脚步,嘴里很没风度地咒骂着:“姓黄的姓李的姓齐的,你张爷爷在此。想要我的命?” 张不周左手拿着剑,右臂平伸至与地面平行,手掌弯曲,除了食指之外的其他四根手指都向掌心缩了回去。 唯一竖着的手指,向着敌人的方向勾了勾,伴随着张不周的一声气沉丹田的怒吼。 “你过来呀!” 第一百六十一章 反击 张不周的手势和话语,再加上嚣张的气焰,挑衅的意味已经非常明显了,看着他如同身后有千军万马一般的举动,黄树不禁怀疑,这小子是不是失心疯了。 不过不管他是真疯还是假疯,这么好的机会黄树自然不会放过。做了个手势,身后的队伍迅速调整阵型,朝着张不周的方向射出了弩箭。 早有防备的张不周躲在一棵树后,高声喊道:“姓黄的,你就这么点本事嘛?只敢远远地放箭?有本事来真刀真枪地干一架。” 黄树眼睛眯起,揣测着张不周到底是无路可逃的垂死挣扎,还是虚张声势的诱敌深入。此时所有人中最为焦急的李池引马过来:“黄旗官,怎么办。” 细细观察了一番,确定张不周的身边没有其他人的踪影。转念一想,就算有别人又怎样,在火场中呆了这么久,就不信他们还能有多少战力。黄树冷峻道:“你的人打头,黑骑掩护,一起冲过去。不用留活口,见面就直接射杀。” 尽管有让南唐禁军做炮灰的可能,李池却已经别无选择,和禁军小队长吩咐几句,两支十人队打头,二十个黑骑殿后,齐齐冲向张不周藏身的位置。剩下的骑兵,则是远远地举着箭作掩护。 见敌人出动,张不周闪身便往林中跑。人的速度虽然跑不过马,不过对方是要往林子里跑,也不能跑起全速,倒是给他留出了时间。等到敌人摸到林子边,张不周的身影已经跑出了几十米远。 身后的追兵顾不上调整阵型,弓箭纷纷朝着张不周的背影射去。只是匆忙之间没有多少准头,张不周居然还有闲心转过头来,对着追兵挑衅地骂人。 追兵勃然大怒,强行指挥着胯下的马往前,只是没走几步就被厚厚的落叶拦住了去路。这些南唐禁军显然没有过张不周的惨痛经历,义无反顾地便冲进了落叶里。 随之到来的,是几十匹战马的嘶鸣。厚度可达马腿一半的落叶下藏着的是没有燃烧起来的暗火,将战马腿上的毛发瞬间点燃,更不用说马匹极其脆弱的足底被带火的树枝碰到,更是激起了马的畏惧。失去控制的战马原地乱跳,试图躲开火焰。只可惜马有四条腿,即便跃起前身,抬起前蹄,后蹄也躲不过被炙烤的命运。反倒是背上的骑兵,猝不及防之下有几人被马匹掀翻在地,同样倒在了落叶堆里,哀嚎四起。 打头的南唐禁军彻底乱掉,殿后的黑骑还算平稳。有南唐禁军在前边趟路,再加上黑骑连人带马全身覆甲,落叶中的暗火并不能形成威胁。黑骑迅速调整,绕开困在火堆里的南唐士卒,继续朝着张不周追去,越过树林外围以后,烟雾已经变得浓重起来,好不容易找到张不周的身影,不能这么轻易失去。 和南唐禁军相比,张不周的处境其实更惨,用树皮做的临时护腿和鞋袜,并不能完全抵挡一路上的火,这一路狂奔过来也不能留心躲避,不一会儿就已经燎起几个水泡。顾不上停下来查看,张不周顺着既定路线飞奔,直到看到一棵树上有一道微不可察的标记,这才停了下来,躲到树的背后等着追兵到来。 黑骑的速度依然很快,几乎是张不周刚刚藏身到树的后面就已经赶到,十数支弩箭咬着张不周的背影钉在了树上。黑骑脚步不停,一边换着弩上的箭一边再次调整队形,要对张不周进行包抄。就在这时,树后的张不周一声大喊:“就是现在。” 以张不周藏身的大树为中心,一左一右两棵燃烧着的大树带着火焰倒了下来,黑骑密集的队形此刻成了要命的缺点,面对着从天而降的大火,一向沉稳冷酷的黑骑也乱了阵脚,有人想后退,有人想前冲,慌乱间撞在一起,更是惊慌。一名黑骑仰起头,刚好看见树木朝着自己的脸上砸来,避无可避的他,面具下的脸满是绝望,连人带马被大树狠狠砸中。 两棵树的覆盖范围并不够大,除了在笼罩范围内的黑骑被直接砸死之外,还剩下几个人侥幸逃脱,正在拼命扑灭身上沾着的火焰。趁他病要他命,张不周从树后冲出,临渊剑从未像此刻一样气势惊人,化身成为嗜血的恶灵,转瞬间便夺取两个来不及抵挡的黑骑性命。剩下的几人扑灭身上的火,正要反击,又一道身影从天而降,正是秦沧澜手执抱朴出现,巨大的剑身直接将两个人从马上扫落,势大力沉的一击让他们口吐鲜血,眼见是活不成了。秦沧澜顺势落在马上,双腿一夹,前冲的快马和张不周形成夹击之势,只是一个照面就将最后的三人解决。 老秦伏在马上,气喘吁吁,张不周调笑道:“看看,就说你老了,才这点运动量就不行了。” 秦沧澜恨恨道:“你站在高温中拉倒一棵大树试试看,忘了,你的轻功狗屁不通,估计会被砸在底下,比这些黑皮子先走一步。” 张不周嘿嘿一笑,打量着地上的残局。刚刚的情况,正是出自他的设计。 林间小路本就狭窄,就算是追兵冲进来,第一是跑不起来速度,第二是不得不排成一条线,张不周正是利用这两个弱点,让秦沧澜找了个合适的位置,把厚重的抱朴剑当斧子用,再加上秦沧澜的功夫,将两棵树冠着火的大树砍得距离倒下只差最后一丝。然后秦沧澜站在一棵树上,用绳子拉住另外一棵,在追兵到达位置时发力,被绳子拉到的那棵树会给秦沧澜一个反向的作用力,两棵树会一起朝着中间倒去。 “姓黄的狗东西还是谨慎,居然只派了这点人进来。能不能故技重施再坑他一波。”张不周颇为遗憾。 几十米外还在原地跳脚的南唐禁军,见明显更厉害的黑骑就这样被轻松放倒,原本就对再入林中颇为不情愿的他们干脆放弃马匹,转身朝着林外跑去。等到冲出林外的时候,守在林外的众人还以为自己看错了,没有了马的骑兵居然还能跑得这么快。 黄树眼里的怒意已经掩藏不住,尤其是看到冲出来的都是南唐禁军,而黑骑却一个人影都没见到的时候,再也忍不住,一鞭将一名南唐士卒抽倒在地:“说,林子里发生了什么。” 那士卒被马丢下,在火堆里滚了一圈,本就满身水泡,又被黄树抽了一鞭子,更是疼痛难耐,忍不住张嘴骂道:“你出的什么馊主意,那林子里到处都是火,兄弟们根本进不去。你的人倒是厉害,跑到了前头,被那一老一小给杀了个干净。” 黄树气得半死,抬起手弩就要给他个痛快,被齐昆仑出声制止:“黄旗官,万万不可。这不是你的人。” 黄树这才反应过来,果然,南唐禁军的两个小队长,加上剩下的士卒,都死死地盯着自己,看样子,只要自己敢有动作,下一刻他们就会拔刀相向。 李池不得不出来打圆场:“滚回去。” 那士卒丝毫没有死里逃生的觉悟,和其他南唐禁军一样,他们都是在队长带领下,只知道这是一桩简单的差事,上百个精锐骑兵追杀几个人而已,事后就能分上一笔不是小数目的钱。又不是要谋朝篡位,这样的机会,当然不会错过。只是谁也没想到,如此简单的任务居然一波三折,已经折损了接近半数的弟兄,还是没能完成。两个带队出来的队长此刻脸上已经阴沉得吓人,这件事即便有皇亲国戚的李池兜着,恐怕也不会轻易了结。 情况比他们想得还要遭,就在黄树暗暗心痛黑骑折损的时候,布置在最外边的黑骑暗哨跑过来汇报了一个更坏的消息。“一支骑兵正在朝着这边接近,看旗号是南唐的禁军。人数不少,至少是千人队。” 暗哨汇报时并没有刻意避开李池,面对黄树质疑的目光,李池面色苍白道:“不会是我父亲安排的后手,上千人这么大的阵仗,整个南唐只有一个人能指挥得动。” 李池的话里带着几分颤音,不是他被这上千人吓到,而是这支队伍的出动,意味着一个可怕的情况。李煜已经知道了自己两父子的动作,并且以雷霆之势做出了应对。 黄树双眉紧锁,这支队伍是敌非友,不消片刻就会赶到。只是张不周还没有死,这个结果让他如何甘心就这么撤走。就在他犹豫不决之时,齐昆仑道:“黄旗官不要再迟疑了,黑骑即便每个人可以以一当十,如今辛苦半天的情况下,士气低落,根本不可能是千人队的对手。即便侥幸冲出重围,也必然死伤惨重,更何况眼下根本没有可能将那姓张的小子击杀,再拖延下去也是于事无补。要是酿成了恶果,回去之后怎么交差。” 想起凌放的严厉手段,黄树向眼前不远处的树林深深地望了一眼,咬牙道:“通知全队,朝楚州方向进发。” 第一百六十二章 山雨欲来 在短暂的休息过后,师徒两个重新摸回到树林边,没等张不周再勾引一波,就惊讶地发现外面的队伍正在很慌乱地离开。 张不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和秦沧澜讨论道:“该不会是跟我学的,虚张声势,意图勾引?” 秦沧澜观察了一下道:“不是。” 张不周道:“怎么,您老对行军打仗还有研究。” 秦沧澜笑了笑:“齐昆仑也在阵中,他给我做了个手势。” 张不周心道,这齐昆仑也不知道到底算是哪方面的人,一会儿下死手,一会儿又给自己通风报信,黄树有这么个人在身边,要是能顺顺利利地要自己的命就奇了怪了。 看着黄树三步一回头地看向这边,张不周面色凝重道:“姓黄的这次虽然没成功,但他对我的恨意似乎深的解不开了,早晚还会找我的麻烦。” 秦沧澜道:“等你回了蜀州,就又是天高皇帝远的国公之孙,在你的地盘上,他没什么机会了。” 张不周心道:“但愿如此。也不知道到底是因为什么让他放弃了。” 没有困惑太久,秦沧澜很快就知道了答案:“有一支队伍正在朝着这边靠近,听声音,人数不少。” 结合黄树的举动,张不周这才明白:“看样子,是咱们的援兵来了。我就说嘛,李煜总不至于蠢到这个地步,禁军被人收买都没有反应。” 秦沧澜笑道:“那可是你的未来岳父,你说话是不是放尊重点” 张不周摇摇头:“我已经和他谈妥了,这桩婚事告吹。以后南唐这破地方,我是再也不来了” 当南唐的大旗出现在视线中,张不周打量着这支队伍,阵形整齐,队列严谨,远不是李池之前率领的两支小队可比。看样子被收买的那些人,在南唐禁军中也不过是最差的货色。 带队的将军是个很有特色的人,他只有一只右眼,左眼上是一个黑色的眼罩,下颌上的胡须被风吹的乱糟糟的,像是不修边幅的海盗船长。 尽管对方大概率是援兵,张不周仍然没有放松警惕,等对方在林外停下来,那将领骑在马上意欲靠近树林,张不周出声道:“你们是什么人?” “海盗船长”扫视一周,这才发现躲在树后的张不周,沉声道:“你又是什么人。” 张不周心道你这么问的话,咱俩这对话可就没完了。老秦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眼神,示意没事,张不周咬咬牙,从树后走出来,双手举过头顶:“我是凌国镇国公张韬的孙子张不周,给你们南唐国主拜寿来的。回蜀州的路上遇到了贼人,他们刚刚才从这跑掉。” 听到张不周的名字,那将领明显精神一振。出发之前李煜交代的很清楚,此行最重要的就是张不周的安危。眼前之人自称张不周,虽然有些狼狈,但看上去并没有性命之忧,不由得松了口气。 “末将是南唐禁军首领之一鲁肃,奉吾皇之命特来护送张公子一程。” 海盗船长,不,鲁肃的话也很有意思,张不周自称遇到贼人,他也就顺水推舟地不去揭穿。这也让张不周意识到,李煜是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想将李池私调禁军的事公之于众。 心知肚明的两人默契地没有揭穿这个真相,张不周走出遮挡,鲁肃也下了马徒步上前。 “他们朝那个方向去了,如果您的手下够给力的话,应该有机会追得上。不过要小心,有一支特殊的队伍,战力很不一般。”张不周给鲁肃指出了黄树等人离开的方向,鲁肃也迅速安排了手下前去追击:“张公子放心,我南唐禁军的战力也很不一般。” 这大概是所有带兵之人的通病,总是认为自己队里的士兵才是最厉害的,张不周微微摇头,也无意再和他强调防备黑骑,有些话说一遍就够了,说两遍非但起不到效果,反倒有可能适得其反。 鲁肃道:“公子既然无事,就和我一起回青州。陛下很是挂念公子安危。” 张不周摇摇头道:“鲁将军,其他的事稍后再说,在下有一事相求。这身后还在着火的林子里,还有数人困在其中,能否请将军施个援手,帮我把他们救出来。” 火势相比之前已经小了一些,但仍然很是骇人。鲁肃皱眉道:“是公子的什么人困在里面?有多久了?” 张不周看看已经在变暗的天空,苦涩道:“是我的亲卫,有几个时辰了。” 鲁肃沉默了一下道:“末将说句不中听的话,公子想必应该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了。几个时辰的大火,这林子之中别说是人,就算是山中之王的老虎也活不了。不如等火势彻底熄…” 张不周打断他的话:“不行。鲁将军,他们虽然是亲卫,可是没有他们,我早就死了。我答应过,一旦找到援兵,一定会回去救他们。就算,就算他们已经凶多吉少,我也要把他们带出来。” 鲁肃对他的话感到诧异,就算是在等级界限不那么分明的南唐,也很少见这样重情重义的主子,为了几个生死不知的手下,甘愿重返险境。“看样子,如果不帮张公子这个忙的话,您是不会跟我走啦。那好,末将这就安排下去,该往哪个方向找?”看书溂 秦沧澜道:“我来引路。” 先是和齐昆仑一场大战,堪堪将其击退,然后为了救出张不周,又是拼尽全力的火场逃生,随后更是凭一己之力将两棵大树放倒,年岁不小的老秦此刻已经是满脸掩盖不住的困倦。张不周颇为不忍:“师父,您歇息,我来。” 秦沧澜拍了拍他的肩膀笑了笑:“出来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一定还会想要回去。所以一路上留下了记号,没有我的话,你很难找到。走,就当了却你的一桩心事。” 黄树满心的不甘怨愤无处排解,将怒火发泄在之前从林中逃出来的南唐禁军身上。之前出言顶撞的那个士卒,已经被他射满了一身的箭矢,像一只死状凄惨的刺猬被随便地扔在路边。 而这一次的李池和剩下的南唐禁军,什么话都没有说,对一切都视若无睹。 另一支南唐禁军的出现,让李池带领着这几十人成了无家可归,无处可去的丧家之犬,没有办法的李池,只能决定跟随黄树一起潜逃。 做出这个决定对于李池来说,非常不容易却又极其简单。简单在于当时的情况,如果选择留下来,被那支南唐禁军带回青州以后,即便仗着皇亲国戚的身份可以侥幸不死,也断然不会有什么好下场。而选择就此亡命天涯,所失去的,又岂止是尊贵的身份。 黄树对于李池的跟随,有些无奈。既定的任务显然无法完成,原本只是一个合作伙伴,是选来背黑锅的人,此时却成了甩不掉的尾巴。再加上他手下的南唐禁军虽然没剩多少人,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解决掉的。齐昆仑关键时刻的话又一次起到了一锤定音的作用:“带上他们,有他们在,你在凌放那领到的责罚会轻一点。” 李池知道一定有些地方出了问题,但实在是想不通问题出在哪里。不会有人比宗正寺卿李焕更清楚,南唐皇帝李煜去宗祠的行程安排和时长,但这支禁军的出现,显然证明了李煜比计划中提前出来了,并且还迅速掌握了一切。种种迹象,都指向一个糟透了的结果,李焕已经凶多吉少了。好在这几十个南唐禁军也明白自己的处境,别无选择地跟着李池一起,踏上了流亡他乡的路。毕竟,不说私自行动这件事,光是折损了几十名士卒,就已经是毋庸置疑的死罪了。 李池是个很能认清形势的人,眼下这种情况下,底气不像之前那样足的他,和黄树说话时相较之前要客气上几分:“黄旗官,我们的目的地是哪里?” 既然打定主意带上他们,黄树也没兴趣在口舌上逞什么威风,兴致缺缺道:“如果你们那位国主足够聪明的话,我相信他派来的追兵,最多追出几百里就会折返回去。保持一个互不揭穿的局面,对大家都好,当然,除了你。所以,我打算带队直插岳阳,从那里入境凌国,赶在蜀王殿下到京之前和他汇合。” 李池道:“这次行动失败,不知道蜀王殿下会如何处置。” 黄树摇摇头:“李公子,过了今日之后,有关今日之事我不会再提起一句,也希望您能明白我的意思。” 从小在皇宫之中长大的李池自然明白,他笑道:“放心” 黄树抬头看看还不算太低的夕阳,天色的暗淡和时间并不相匹配,明显黑得太早了。感受着风中夹杂着的潮湿气息,黄树忍不住恨恨骂道:“这群混蛋倒是幸运,连老天都帮他们。” 齐昆仑骑在马上,抬头看看天,不禁笑了。 不知什么时候起,满天都是乌云。风乍起,山雨欲来。 第一百六十三章 火场救援 正如张不周之前所想的一样,在这个没有现代消防手段的时代,灭火真的是一件极难的事。据秦沧澜说,若是木质的楼体着了火,不要想着靠水什么的就能救下来,还不如早早接受现实,把人保护住才是最重要的。 因此,他们的任务不是灭火,而是救人。那么困难只有两个,第一,找到这些人被困的位置,这一点秦沧澜已经帮助解决了。第二,如何将这些人从火场中带出来。根据张不周的推算,他们有很大可能已经昏过去,甚至已经遭遇不幸了。即便如此,张不周咬牙道:“无论如何,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怎么带出来,先找到人再说。” 队伍出发之前,鲁肃将张不周拉到一边,踟蹰道:“末将知道,林中被困的人对公子来说很是重要,但末将有句话不得不说,公子,我这些手下也都是人生父母养的,没有谁比谁差了什么。” 鲁肃不是在强调这些士卒的优秀,张不周能听明白他的意思。自己的亲卫是人,这些士卒一样是人。张不周点点头:“放心,要是遇到不可逾越的危险,我不会让任何人冒险。” 队伍就此分成两支,一支继续往楚州方向,顺着黄树等人留下的踪迹追寻。对鲁肃来说,这支队伍的任务远比救人大得多,毕竟,逃走的可不止隶属于凌国的势力,还有本国南唐宗正寺卿的公子,和皇帝一样姓李的贵公子,带着南唐的几十名禁军一同潜逃。此事若是被天下人知晓,南唐的脸面不要想再留下半分。 秦沧澜说的对,他留下的记号,只有他自己能找到。那是因为之前背着张不周从林中逃出时,为了避开火焰,他所选择的都是常人极难通行的路线,若不是有他指引,根本不可能发现记号。 马匹依然进不来,只能是步行入林。走到之前将黑骑坑杀的地方,南唐的士卒们不禁惊叹。仅凭眼前的一老一少,居然解决掉这么多装备精良的骑兵,可见二人的本事。张不周闻听赞叹,没做多想,他最清楚这个计划的成功有多么的巧合。别的不说,只要黄树往林中派的人再多上一倍,就不是那么好对付的了。尽管秦沧澜还准备了其他几棵随时可以推倒的大树,但是毕竟只有一个人,没法让所有树木同时倒下,到时候排在后边的人就已经有了充分的戒备心和逃生手段了。至于黄树为什么只派了这么些人进来,张不周想不通。他只是单纯地想跟对方拼一把,就算是老虎,也要掰下它两颗牙来。 过了那两棵倒下的大树,才算是真的入了着火的区域,温度一下子升高了不少。张不周一番讲解,让这些南唐士卒知道了林间落叶的危险。士卒们四人一组,走在前边开道,后面的人则是紧随其后排成排,林间的烟雾很重,稍有不慎便有可能被队伍甩下,在这种情况,那几乎是必死的局面。 张不周讲了很多行之有效的安排,鲁肃不好问,秦沧澜却没有客气,直接问道:“乖徒儿,为什么你看起来对火场很有经验的样子?” 张不周迟疑了一下,当然不能说前世的时候接受过多年的防火防盗教育,在电视电影里也看过很多应对火灾的场景学来的经验,于是编了个谎言道:“我听祖父和别人说起过打仗时候的事,两军交战,各种手段无所不用其极,火攻也是经常使用的战术之一。” 秦沧澜不疑有他,鲁肃倒是看了他一眼,张不周的话忽悠外行还可以,对真正从军的人来说就有些纰漏了。尽管南唐多年未有战事,可起码的战术储备和应对还是知道的,身为禁军统领之一,鲁肃可从未听说过战场上还能火攻。先不说有没有这么巧的天时地利,动辄几万人的大战,得放多大的火才能对战局有作用。 随着不断地深入,温度越来越高,空气也越来越稀薄,队伍不得不走上一段距离就停下来休息,张不周再怎么着急也不得不如此决定,这是因为空气中的氧气不足,人根本没有多少力气,急也没用。经过不知道多少次的休息,众人眼前出现了一个大大的记号,和之前看到的都不一样,张不周看向秦沧澜,只有他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因为脸上按照张不周的要求蒙着一层面罩,秦沧澜的声音有些低沉:“这就是我们之前分开的地方。” 张不周仔细辨认了一番,什么都看不出来。只记得当时到了一个极其狭窄的位置,只能容人侧身而过,随后就发生了意外,自己被秦沧澜打昏背了出来。看他沉默不语,老秦道:“现在人多,还有各种各样的兵器,将这个通道拓宽。” 让出位置给使用长戟的士卒,尽管可以在安全距离上用兵器去拨开挡路的树木,还是要小心。挑开一片灌木丛,果然一大团火焰喷涌而出,吓得士卒赶紧避开。 即便是秦沧澜也没有任何办法,只能看着士卒们笨拙地一点点清出空间,等到足以让两人并肩通行的路被清出来,张不周道:“这样子就可以了,四列改为两列,一定要跟紧。我再强调一次,在火场掉了队,是有极大风险的。” 其实不用他提醒,士卒们几乎都没见过这么大的火,每一步其实都提心吊胆。张不周和秦沧澜率先通过这处障碍,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之前从空中坠下被白露和陆升二人挡住的巨大树枝,眼下已经被火烧了个干净,只留下漆黑的炭在散发着烟雾。地上还有些凌乱的脚印,尽管非常乱,张不周还是辨认出,那些脚印有正有反,它属于那些护送自己走到这里又折返回去的人。 也许是因为接下来的道路被清理过,也许是因为张不周的心再也按捺不住焦急,什么保存体力,不要冒进等等这些注意事项此刻都被他抛在了脑后,秦沧澜提醒他小心后面的士卒会跟丢,张不周这才放慢了脚步。 向前方望去,青灰色的烟雾笼罩着树林的每一处,那块之前躲避的山岩不知道在何方。张不周却没有一点慌张,因为脚下这条相对干净的路,会指引自己,找到他们。 距离张不周和秦沧澜与众人分手,已经过去了两个时辰。这两个时辰里,虽然有些不愉快,但很快就被众人抛在了脑后,因为从此时体力最弱的陆升开始,众人都渐渐坚持不住了。 在陆升昏过去之后不久,白露也昏了过去。随后是李大嗣,清明,这两个体型最壮的人,对氧气的需要也是最多的。惊蛰倒是挺了很久,直到程耳告诉他,睡眠时的呼吸会变慢,他倒是很信任地笑了笑,任由程耳将他打晕。 最后还能挺住的两个人,一个是最有可能独自逃生的程耳,另一个有些出人意料,尽管是女子,却挺到了最后。 一向讲究的谷雨盘腿坐在地上,以一个看起来有些古怪的姿势打着坐,呼吸的频率被放慢到了一个令人难以忍受的地步。程耳看着她闭目调息,若不是身形偶尔会有轻微动作,还真担心她是不是已经不幸了。 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程耳艰难地做了一个吞咽的动作。在极度缺水和高温的情况下,连分泌口水都成了一种奢望。最后的水早就被陆升喝掉了,这几个时辰,还真不知道是怎么挺过来的。看书溂 程耳只觉得自己呼吸急促,每一次的喘息还没结束,就要迫不及待地进行下一次,他不知道这是因为空气中的氧气不足的缘故,只知道如果继续这样下去,自己一定会死得很难看。只是极度的缺水让他一点力气都没有,想要有所动作,至少要先解决干渴的喉咙。无力的手颤抖着拿起一把飞刀,在自己的手腕上划了一下。 原本闭着双眼的谷雨被他弄出来的声音所吸引,张开眼的第一刻,就看到程耳将手腕凑到嘴边吮吸着。顺着嘴角流出一滴殷红,又被他舔舐回去。谷雨极力控制住情绪不让自己激动起来,眼下这种情况,任何一个稍稍过激的动作都可能让自己的努力白费,让最后一点生的希望消失。 程耳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以他眼下的身体,不足以支撑这么危险的举动。尽管温热入喉缓解了干渴,可是随着伤口处不停地流出鲜血,意识跟着模糊起来。没有坚持多久,那只被划破的手臂率先垂下,随后便是整个人轰然倒地。 谷雨再也顾不上调息,艰难地挪动到程耳身边,想要帮他止住手腕上伤口的血。可是平时简单的动作,此刻做起来却是无比艰难。手中的纱布怎么也不能将伤口缠绕包裹起来,越是心急,动作越是变形。 眼皮变得沉重无比,头也跟着眩晕起来,在最后闭上眼的那一刻,谷雨依稀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做梦吗? 是做梦。 第一百六十四章 起风了 谷雨做了个美好的梦。梦里自己和其他人都被天神下凡般的张不周给救了下来,他带着一支队伍,将火焰的距离隔出了更远,程耳的伤口也被包扎好了。张不周拿出一袋水,尽管那水囊不知道属于谁,臭烘烘的,对自己来说却如同甘霖一般。疯狂地喝下半袋水后,谷雨终于舍得睁开眼睛。看书溂 梦里的景象没有消失,视线所及之处,张不周正跪倒在地,将白露搀扶着坐起来喂着水。 感受到手上的分量,谷雨这才注意到,真的有一个水囊被自己死死抓在手里。很没有礼仪风度地打了个水饱的嗝,谷雨重新瘫倒在地,在这种情况下,不知道为什么,居然会有些想笑的欲望。 于是她就笑了,像一朵在灰烬中盛开的花。 感觉体力恢复了不少,谷雨摇晃着站起身,走到看起来比自己先醒过来的程耳身旁,很想打他骂他,最终都化作一句:“没看出来,你会这么愚蠢。” 程耳当然知道她说的话是指什么事,闻言不禁苦笑。“我一向自认为还算聪明,这几天却一直做蠢事。” 谷雨的心情大概真的很好,她笑道:“公子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以后还是离他们几个远一点。” 看着李大嗣被张不周用水泼醒后一脸懵逼的样子,程耳不禁笑了:“我们几个,恐怕是分不开了。” 当张不周终于绕过山岩走到背面,正好看见谷雨倒下,心急如焚地快跑几步,这才发现旁边还有一个更让人心急的人。好在鲁肃带的人里,是有军医的,别的不说,对外伤的治疗还是有一套的。有他们在,程耳的伤势稳住,张不周终于有心思去查看众人的情况。 两个受伤的人在最好的位置上,说是最好,其实只是相对来说。这块山岩在这里不知道放了多少年,地面被压出了一片浅浅的凹陷,每逢下雨就会汇集至此,日积月累下来,虽然不至于产生水坑,但相对来说比较潮湿。地方不大,只能躺开两个人。谷雨后背有伤,陆升脸上有伤,两人一俯一仰地被放在这里。 一看之下不禁有些着急,两个受伤的人,情况都不容乐观,尤其是陆升,本来腿上就有伤,之前虽然包扎过,但是在挡在张不周身上的时候,剧烈的动作将伤口又给撕扯开了,众人将他安置好以后,大概没有注意到纱布上渗出来的血。陆升的脸上已经是一片苍白,面无血色。 给陆升换药的时候,也许是疼得受不了了,醒了过来。陆升看着满头大汗的张不周,有些失神道:“公子,你没走出去?” 见他醒了,张不周倒是松了一口气,开起了玩笑:“是,没走出去,咱们现在是在下面。” 没有力气抬头的陆升闻言也笑了:“既然都在下面了,那就别包扎了。” 张不周顾不上擦汗,将最后一道纱布缠好,恶趣味地给他打了个蝴蝶结:“别说话了,喝点水,好好休息休息。” 白露的伤势虽然要轻一些,但本来就生病未愈,这会儿昏迷得有点深,即便是换药的时候都没能将她弄醒。谷雨凑过来打下手,张不周道:“怎么不多休息一会儿” 谷雨摇摇头:“本来就没做什么,只是有些渴,刚才喝了半袋的水,缓过来了。” 张不周点点头,他看到的是,谷雨最后一个倒下,实在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程耳那伤口,自己弄的?” 说起这个,谷雨也是有些哭笑不得:“本来挺聪明的人,不知道犯什么傻,原本是最安全的一个人,险些成了唯一一个死去的人。” 目光落在张不周的身上,心仿佛被狠狠地揪了一下,有些痛。看书喇 张不周的手上,脚上,腿上,甚至是脖子后面,只要是裸露在外的皮肤上,都是被火燎起的水泡。取下了脸上的面罩,汗水从脸上的灰滑落,冲刷出一条条的痕迹。原本风度翩翩的玉公子,这会儿像是路边的乞丐一般破烂不堪。 谷雨半晌没做声,张不周疑惑道:“怎么了?” “公子,是我们没有保护好你。” 张不周皱眉道:“这会儿还说什么胡话。哪有什么保护不保护的。大家都好好的活着,这不就挺好吗?” 所有人都还活着,这的确算是一个好消息。醒来后见到张不周的身影,惊蛰和清明有些不敢相信,李大嗣倒是没有丝毫意外。这位一向称呼自己为三哥的公子,总是给自己一种可以无条件相信的感觉。 好消息没让大家高兴太久,鲁肃带来一个坏消息:“山风变大了,而且风向不定,周围的火焰在被风吹向这边。” 张不周观察了一下地形,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因为那块巨大岩石的存在,原本可以顺利前行的风,被山岩挡住去路,形成了风团,将山岩附近的火势完全打乱了,原本的避火圣地,此时却成了被火重重包围的死地。 秦沧澜脚点山岩上凸起的地方,利用梯云纵身法在空中借力,登上了山岩顶端,环视四周之后不禁心生冷意。 目之所及,遍地是火。来时的那条路也已经被火给覆盖了,原本可以在山林间呼啸穿行的风,如同火上浇油一般,将火势变得更为激烈。 将情况说了以后,张不周暗暗叫苦。该死的,怎么这个时候起风。 鲁肃道:“南唐地处南方,现在又是夏天,此处又是山间,种种因素叠加的情况下,天气说变就变,刮起大风来,倒也不足为奇了。” 眼下的情况要比之前危急得多。都说水无常形,其实火也是一样。尤其是在有大风的情况下,火势就更不可控了。就算认准一个方向往外跑,搞不好火焰可能在屁股后面追。 鲁肃的手下在他耳边又说了几句什么,只见鲁肃的表情先是放松下来,随即比之前还要难看。张不周好奇道:“怎么了?” 鲁肃沉声道:“公子,我有一个好消息。正所谓无风不起浪,眼下刮起风来,意味着一会儿将要有雨。” 众人闻言精神一振,抬起头想要看看天空,却被厚厚的烟雾遮挡住了,什么都看不清。“这种情况,你是怎么判断有雨的。” 鲁肃道:“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末将这位手下,有项特殊的本事。只要是在快下雨的阴雨天,他的腿就会疼痛难忍。从不出错,非常灵验。” 张不周猜测,那士卒的腿可能受过伤,落下了病根,因此对阴雨天格外敏感。“我看你刚才脸色难看?” 说起这个,鲁肃苦着脸道:“公子有所不知。南唐多风雨,字面意义上的风雨。风在雨的前头,这是小孩子都知道的事情。虽说等会儿会下雨,可在那之前,风力可能会比现在强上好几倍。” 张不周明白了。这大概相当于黎明前的黑暗。对被困火场的众人来说,一会儿要有大雨,是个毋庸置疑的好消息。但是在那之前,超强的风力会让火势狂暴无比,眼下距离众人只有几丈远的烈火,可能在风的作用下瞬间将众人吞噬掉。到时候就算下起雨,也无法再拯救任何人。 眼下最关键的问题,是让众人在烈火席卷而来时,能够尽可能地多存活几秒。张不周绞尽脑汁地想着应对办法,看着李大嗣咕咚咕咚地喝水,灵光乍现。“我有办法了。” 年纪最小的张不周很讨厌这种感觉,明明自己是可以享受照顾的那一个,这会儿却要事事操心。等回了蜀州,一定要好好锻炼他们几个。“五行之中,水克火是常识,但其实土也克火。如果我们能把用土把火挡住,就能多一些机会撑到大风过去,暴雨来临。” 秦沧澜道:“你的意思是,我们要在这里砌一堵墙?” 张不周瞪他一眼,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开玩笑。“当然不是,砌墙是既讲究时间又讲究技术的活儿,咱们这些人做不来。但是,我们可以在每个人的身上做一堵墙。” 见众人疑惑不解,张不周拉过一名南唐士卒,在他身上穿甲的地方拍打了几下:“这些部位被盔甲挡着,虽说火克金,但如果时间不长的话,这些铁制的盔甲是不会有事的。剩下的部位才是我们最重要。” 张不周的手点在那士卒的脸上,手上道:“这些地方,没有任何的保护,就算有面罩,它的材质也是麻或丝,每一样不能挡火,反倒易燃我们要做的,就是用土做成泥巴,糊在这些露在外面的部位上,就能抵挡一会儿。至于其他的部位,我们可以在地上挖一个坑,不用太大,能容纳自己躺进去就好。” 张不周的方法听起来很有可行性。不管最后结果如何,鲁肃带来的士兵都已经开始动手了,一人见方的坑瞬间挖出来几十个。张不周不禁咋舌,这支队伍倒是颇为有趣,有些像前世的工兵营。 坑的问题解决了,还剩下一个问题。 去哪里搞泥巴? 第一百六十五章 火口脱险 泥巴这东西,小时候肯定都玩过,若是放在平时,制作起来很简单。 但是在此刻的火场之中,却成了天大的难题。原因很简单,没有水。 鲁肃的队伍一路急行,带的水也只是正常行军的量。到了这里以后,并没有剩下多少。刚才为了深入林中腹地,再加上救醒众人,又用去一些,眼下虽然还有,量却不足以支撑给这么多人做出泥巴来。 一筹莫展之际,陆升笑道:“都这个时候了,还顾虑什么?明明有一个现成的办法。” 张不周知道陆升说的办法是什么。 没有可以喝的水,但是还有不能喝的。 张不周道:“女人们就用水,这么艰巨的任务就交给咱们这些男人来。” 谷雨聪明得很,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意思,点点头,接过水囊倒在地上,开始和泥。白露昏迷不醒,她要制作足以支撑两个人用的量。 几人将谷雨挡在身后,张不周朝着鲁肃道:“鲁将军,别客气了,请。” 鲁肃和手下面面相觑,大家都是男人,话不用说太透。更何况,若是不说出来,似乎还能好受一些。带着这种自欺欺人的心理,鲁肃咬咬牙,挥手转身,对着士卒下达了命令。 这大概是南唐禁军几十年历史上,最为狼狈,也最为隐秘的一幕。淅沥淅沥的水声在此刻格外刺耳,尽管已经背过了身,可是光听声音就足以让谷雨面红耳赤。 张不周等人如法炮制,很快就将泥巴弄好。强忍着恶心,张不周一马当先地抹在脸上,差点吐出来。这几天兵荒马乱的,上火了,味道很冲。有了第一下,剩下的就不成问题了。很快将身上裸露在外的部位用泥巴糊住。陆升的脸是个问题,担心被泥巴给感染到,所以不能用这个办法。鲁肃将自己身上的外甲脱下,只留着内甲:“用这个盖住。” 张不周朝他抱拳,顾不上感谢寒暄,将那盔甲给陆升盖上,这小子居然还有心情抱怨:“这位不知道叫什么的将军,你该洗澡啦,这盔甲的汗味也太重了。” 鲁肃的脸同样被泥巴糊着,这会儿倒是看不出来红没红。张不周想打陆升一下提醒他别乱说话,硬是没找到可以下手的地方,只能瞪他一眼作罢。 风愈大,火愈烈,大风席卷着燃烧的枯枝落叶漫天飞舞。张不周匆匆躺下,这才看见秦沧澜还在山岩上,大喊道:“师父,你还在等什么,大火要来了。” 秦沧澜面露纠结神色,半晌摇摇头道:“老夫不怕,再者说,老夫实在做不来此事。我这一世名声啊,不能就此毁掉。要是跟你们一样,以后我还有什么脸见人。” 张不周心道,你年轻时在人家紫清山上玩的比这过火多了好,还一世名声,到目前为止就没听人说过你一句好话。可是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老秦这么执拗,他武功再高,也断然没有正面对抗大火后安然无恙的道理。 关键时刻还是谷雨有办法:“前辈,我这水囊里还剩下不少水” 秦沧澜的功夫在这一刻彰显的淋漓尽致,飞身下来以后,接过水囊飞速弄好了泥巴有样学样地躺下了。 张不周打趣道:“师父,您不是不怕吗” 秦沧澜冷哼道:“我怕不怕先不提,等到出去以后,你的屁股怕不怕我的脚。” 若是有鸟儿能从空中飞过俯视的话,一定会被大地上的景象震惊。几百人挨着躺到,身上落满了灰尘,就连脸上都被泥巴糊住,简直就是个陶俑。张不周知道这该叫什么,自己这群人,现在就是会动的兵马俑。 在高温的环境下,泥巴干的很快,张不周感觉到脸上的泥巴已经结成了块,随着动作慢慢龟裂,不敢再多嘴,生怕它掉下去。就在老秦刚刚躺好不久,最外围的士兵齐声高呼:“来啦” 眼前的天空仿佛一瞬间变成了火红色,被大风刮过来的火如同咆哮着的恶龙一般,朝着众人躺到之处奔袭而来。即便保护再周全,也难免有疏漏的地方,有个士卒不知道被烧到了哪里,痛苦地嚎叫着站起身,朝着风来的方向奔跑过去,意图冲出火势的包围,可惜的是,很快叫声就微不可闻了。 没有人顾得上他,张不周尽管心痛,却也没有办法。这个关头别说去将他拉住,就算是出言制止都做不到。风火漫过之处,空气几乎被挤压一空,连呼吸都成了大难题,更不用说喊话了。 火势在被山岩拦住去路之后,向上爬升到一定高度又反转回来,再次从众人身上漫过。张不周只觉得每次呼吸都痛苦得很,感觉鼻腔和肺里都已经被烧坏了。越是想要屏住呼吸,喉咙越是痒,咳嗽的冲动马上就要抑制不住了。双拳死死地握住,不能咳,已经被火烘干的泥巴坚持不住了,只要有动作,肯定就会掉下来。 所有人死死地闭紧双眼,即便眉毛和睫毛已经被一瞬而过的火给烧了干净,也不敢睁开眼。只是人的忍耐是有限的,山岩的存在让众人的上空成了风与火盘旋交汇的地带,迟迟不退去的火势已经将这片地方的空气燃烧殆尽。若是有谁敢睁开眼睛,就会看到更骇人的景象:一个超级巨大的龙卷风,卷着火焰,树枝,落叶,正在慢慢形成。这一方天地,已经是末日般的存在。 相对来说最为娇嫩的眼皮,被狂风带来的细碎沙砾打得生疼。原本还算潮湿的身下土坑,此时让后背痒的难忍。张不周很想大口喘气,让新鲜的空气在肺里循环一周再吐出去,将郁闷和难受也一起排解掉。这种想法一旦产生,就不可避免地越来越难以克制,心脏像打鼓一样砰砰跳得越来越激烈,仿佛下一秒就会跳出胸膛。张不周不停告诉自己:忍住,忍住,忍住…看书溂 忍不住了。 人是无法将自己活活憋死的,掐死也不行,咬舌头死也是扯淡的说法。 所以,在感觉自己就要死掉之前,张不周终于张开了嘴,大口的呼吸起来。可是涌入口中的,不是期盼的新鲜空气,而是热烫的火焰,口腔的皮肤瞬间被烤出烧焦的味道。 张不周忍不住咳嗽起来,脸上的泥巴随着咳嗽的动作簌簌地往下掉,张不周的第一反应就是,完了。 预想中的疼痛没有到来,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触感。这个感觉越来越多,越来越强烈,张不周睁开眼才发现,这种让人极度舒适的感觉是因为,下雨了。 这场酝酿了很久,差点就让人等不到的雨,终于来了。 发现下雨的不只他自己,远处的士卒已经爬了起来,在还没完全退去的火中兴奋地跳跃着,在越下越大的雨里,火焰如同贤者时间的男人,再也逞不起半点威风。 张不周坐了起来,身下的坑很快被雨水灌满。这场雨下得着实不小,所有人冲到雨中,任由雨水将身上脸上的泥巴冲刷干净,顺便去掉那难闻的味道。看着大家露出笑脸,张不周也跟着傻笑起来。 劫后余生,是让人觉得生活其实也挺美好的最佳手段。 白露也醒了过来,看到张不周的那一刻,眼睛就再也离不开。看到他平安无事,仿佛自己也得到了新生。大家都还活着,真好。 除了那个从泥坑中跑出去被火场吞噬的士卒,再加上一些受了轻伤的,这场与火焰的大战,可以算是一个完美结局了。在这种条件之下,没有办法去苛求更多,想要一个人都不死,那是不可能的任务。人都是感情动物,虽然很遗憾那名士卒的牺牲,但对于张不周来说,能够将自己身边的所有人都救下来,就已经足够了。 鲁肃已经在清点人数,整理队伍了。南唐地界的夏季暴雨有个特点,往往是来得快,去得也快,这场大雨虽然暂时将火势压制住,但是能持续多少时间犹未可知,万一一会儿雨停了,再来个死灰复燃,可不是这群伤兵能够承受的。 原本进树林的时候,鲁肃还让手下准备了军中常用的担架,这会儿士卒们已经没有力气去抬了,干脆就丢弃了不要。李大嗣不顾陆升的拒绝,将他放到自己的背上,一步一步地迈得很稳。 张不周也是一样,将白露背了起来,虽然自己也是筋疲力尽,此刻却生出无穷的力气般不觉得累。 这场大火,给这片树林带来的是灭顶之灾,之前受烟雾所限看不清,现在返程的路上才发现,灌木丛中不时出现的焦黑尸体,看不出是什么动物,无处可逃之下,在林中被活活烧死了。张不周一阵心痛,人也好,动物也罢,无论是什么被火焰就这样轻易吞噬,都是让人难过的事情。 走出林子的那一刻,等在外面的士卒们发出震天的欢呼。之前起风之时,留守的士卒们几乎要绝望了,根本没敢抱有众人可以活着出来的奢望。 张不周将白露放下,双手撑着腰喘粗气,雨水顺着头发和脸在不绝地滴下。 这场水火之争,到底是水赢了。 这场天人之战,终究是人胜了。 第一百六十六章 善后 张不周醒来的时候,雨已经停了。 打量了一下自己所处的地方,是一顶巨大的军用帐篷,身上盖着的不知道是谁的被子,看样子是行军用的,潮湿冰冷,还有一股难闻的气味,主人一定是个大汗脚。 帐篷外有火光跳动,还有人走动和低声交谈的声音,很热闹。掀开帘子走出来,恍惚间以为自己回到了前世。 近千人的队伍围成一个圈,一堆堆的篝火旁围满了人,篝火上架着各种看不出原本是什么的动物,散发着阵阵的肉香。有人一直在盯着自己这边,见自己出来,很快鲁肃就赶了过来。“张公子,您醒啦,可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张不周摇摇头,除了身上有些酸痛之外,别的倒没什么,这是高度紧张之后放松下来留下的后遗症,很快就会好。从火场出来之后昏睡过去,也是同样的原因。“这是哪里?” 鲁肃道:“没事就好。咱们还在之前那片林子外,那场雨下得太大,很快就起了雨雾,不敢在雾中行走,怕丢了方向。再加上天色已晚,今夜就干脆在这扎营了。” 张不周闻着肉香,食指大动:“鲁将军倒是个会享受的。” 鲁肃笑了笑,将他引向一处篝火旁,指着烤肉的身影道:“可不是我的主意,是公子您这几位手下。末将是禁军首领,没有多少野外行军扎营的经验,还是您这几位亲卫,没得说,个顶个的都是好手。末将斗胆猜测,这几位怕不都是军中退下来的,看年纪也不大,有些可惜了。” 张不周看着那几个背影有说有笑,也跟着笑起来:“没什么可惜的,现在这样,不是挺好的嘛,干嘛非得过那种刀头舔血的生活。”走过去拍了拍其中一人的后脑:“满身是伤也不安分,还搞这些幺蛾子。” 陆升嘿嘿一笑:“这可不能怪我啊公子,要怪就怪谷雨,都那种情况了,她还不舍得扔掉您在南唐买的调料。不过先是被雨泡,后来又被火烤,可能味道不怎么对了。” 张不周扫视一圈,围在这个篝火旁的,一个都不缺,一个都不少,所有人都在。白露笑盈盈地看着他,示意他靠过来坐。谷雨,李大嗣,程耳,惊蛰,清明,连老秦都在,真好。 “经历一场生死,有什么感受?”张不周挨着白露坐下,看她虽然脸上还是没有多少血色,但精气神还算不错,也是放心不少。 白露将一块不知道是什么动物的肉递给他:“感受啊,感受就是活着真好。要是就那么死了的话,可没有机会享受到这么好吃的东西。” 谷雨解释道:“这些调料都是高价买来的,那会儿虽然在逃亡,不过没多少分量,我就跟衣物放在了一起,没舍得丢掉。” 张不周闻了闻味道:“你们倒是蛮有天赋,知道哪些能用来烤肉。” 此话一出,众人的表情都有些不自然,哭笑不得的样子让张不周好奇问道:“怎么了,哪里有问题?” 老秦绷着一张脸,用抱朴剑从身后的阴影里扒拉出一堆烤肉:“你先尝尝这些再说” 众人再也忍不住,全都哈哈大笑起来,谷雨娇笑道:“陆升刚开始也不知道用哪些好,先做出来的这些,老前辈帮大家试毒来着。” 张不周明白了,说是试毒,肯定是谷雨照顾秦沧澜的面子婉转的说法。实际上的情况也不难猜,以秦沧澜的性子,恐怕肉刚烤好就会抢着吃第一口,在场的人都是小辈,也没谁会跟他抢。结果没想到的是被手艺生的陆升坑了一把,吃了一堆不知道什么滋味的肉。张不周笑道:“师父,这试菜可是太监干的活,您老是不是有些失了身份。” 秦沧澜眯起双眼,透出一股杀气:“好你个忘恩负义的小子,亏我费尽力气将你从林子中救出来,你就这么编排师父?” 张不周将手中这块滋味不错的烤肉递给他:“好啦好啦,怎么跟个孩子一样爱生气。这块肉烤得不错,你尝尝。” 秦沧澜扭过头去不屑道:“谁稀罕。”看书溂 白露附在张不周耳边小声说道:“陆升找到正确的方法以后,他已经吃了好几块了,已经饱了。” 秦沧澜促狭道:“小丫头,你忘了老夫的听力有多敏锐了吗?不愧是你家公子的贴心人,恨不得跟他穿一条裤子。” 白露被他道破,羞得脸红扑扑的,娇蛮地瞪了他一眼。“人家老前辈都是德高望重,偏偏你为老不尊。” 林中的动物们惨死于这场大火,这会儿倒是造福了众人,着实吃了个痛快。张不周看着惊蛰和陆升有说有笑的样子,有些诧异,也有些开心。看来共患难果然是增进人与人之间感情的不二法宝。 待吃饱喝足后,张不周找到鲁肃:“将军,接下来作何安排。” 鲁肃皱眉道:“公子睡着的时候,之前派出去追击贼人的人回来了,对方仗着装备精良,伸手高强,半路设下圈套,打了个伏击战,不过我的手下也不是吃素的,也没叫对方占了便宜去。那些人最后消失的方向,看样子是奔岳阳去了。” 鲁肃的话没有挑明说,张不周明白他的难处,即便是自己,也不会说明。一方面,黄树率领一支凌国的骑兵在南唐境内行不轨之事,说出去既丢了面子,也丢了里子。无论黄树是受谁指使,凌国是绝对不会允许这个屎盆子扣在自己头上的,到时候说不定还要反咬南唐污蔑。至于李池的事,就更不能说了,这大概算是一桩皇室家丑,虽说李池的行为,归根结底只能定个私调禁军的罪名,不过看事情要看根源。李池的问题不在于他做了一笔什么交易,而在于他在和谁做交易。恐怕李煜已经恨不得此人就此消失,再也不要出现才对。话说回来,李池带着南唐的几十个残兵跟着黄树去岳阳,大概是知道留在南唐不会有好果子吃,想要另寻庇护了。要是黄树背后的人没有将李池杀人灭口,而是留下来另作打算,将来恐怕还会是个麻烦。 鲁肃手下的士卒打探出来的敌军去向应该不会有假,黄树之所以选择岳阳,原因很简单,那里是回凌国最方便的地方。张不周一行原本的目标也是岳阳,现在看来,为了防止对方在路上再节外生枝,不得不改路线了。 “所以,原本答应你的洞庭湖之行,恐怕还是不能成行了。”张不周略带抱歉地说道。 对八百里洞庭心心念念的白露这次倒是没有不开心,摇摇头道:“不去了,哪也不去了,我现在就想快点回到蜀州。我也好,公子也好,谁都不要再受伤了。” 张不周坐在那张简易的行军床上,怜惜地握着她的手。鲁肃的腰不好,行军在外,每天骑马以后一定要睡硬板床才能睡着,这也是这支守卫宫廷的禁军居然会带着一顶帐篷和行李的原因。尽管对鲁肃的心意很是感激,不过这硌人的床铺,熏人的被子,着实让张不周有些难受,这位鲁将军怎么就长了一双大汗脚呢。两个人都休息足了,这会儿也不困,干脆窝在床上说悄悄话, 帐篷外,士兵们横七竖八躺了一地,呼噜四起。空气中飘着雨后的青草香,还有肉香,混合在一起,正好入眠。 天空中繁星闪烁,银河璀璨,明天应该是个艳阳高照的好天气。 赵行的剑南道之行已经接近尾声,就快到了启程回京的日子了。 这次的访吴之旅,收获满满,除了吴家适龄人会倾巢而出随他一起回京之外,上了年纪的几位吴家老人安土重迁,留守祖宅。这几位倒是同意了靳川的邀请,愿意到县学里去做先生。去岁朝廷下令兴修的县学,学生数量逐渐增多,热闹了起来,一方面是吴家人的文声在外,很是吸引人,就连蜀州城中的高官富商,都愿意把孩子送到这荒郊野外的都安县来进学。另一方面,南城的二先生据说最近身体不适,打算辞去教书先生一职,修养身体了。国公封邑的庄户们,也不得不硬着头皮把孩子送到原本的死对头手下去读书。吴家的先生们倒是宽宏大量的很,不计前嫌地悉数收下,不过丑话说在了前头,若当真不是读书的料子,先生们也不会留情面,肯定会退回去,也省的本就不富裕的庄户家庭为了不菲的束修浪费了钱财。 靳川请郎中去了庄子上,给二先生看过了。用郎中的话说,二先生身体没问题,是有心病,所以才会郁郁寡欢。靳川不禁揣测,是不是因为独子远行的关系,这位在庄子上一言九鼎的二先生是思子心切才忧郁成疾? 新的河堤大框架已经基本完成,就等着夏末秋初,水流不大的时候进行收尾。青壮们已经转换了战场,每日忙着挖掘新河道。河道以南,是那座已经开始试运行的糖坊,有庄户往糖坊去送过东西,回来后惊为天人。将糖坊的女工们夸做天上的仙女下凡,个顶个的好看。 站在都安县最高的地方,四处望去,都是一派欣欣向荣的情景,这是靳川做了都安县令以来,看到的最开心的景象,这段时间,也是他最为开心的时光。 握着赵行送来的一封简书,曾经满心想要离开这里的靳川,陷入了两难。 第一百六十七章 邀约 作为凌国成立后的第一批科举取士,靳川当年踌躇满志地想要出人头地,结果一无根基二无靠山的他,被朝廷扔到了这么一个棘手的地方。刚开始的时候,靳川还满怀斗志,试图斡旋在南北两城之间,展现自己的才干给朝廷看到。可惜的是天公不作美,那场西凉的入侵战之后,自己在国公眼里的评价一落千丈,在北城的吴家人眼里,自己更像是凌国皇帝派来的一条狗,也没有好脸色。 人家都说,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这句话在靳川这被打破了。他非常幸运地夹在原本对立的张、吴两家之间,同时不受两家的待见。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靳川萌生了离开这里的想法。都安县原本是大县,管辖着蜀西上百个镇子,是在那场战争之后才沦落到这个地步。靳川宁愿从这里调去某个下等县做县丞,也不愿再留在这里,这就是他当时临近崩溃的想法。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的心思变了呢? 大概是去年,不,就是去年。 那个出身于剑南道最富贵家庭的张不周,却没有与身份对等的脾气和架子,很快和自己打成了一片。这个不像公子哥的公子,处理起民生来比自己还要驾轻就熟,为都安县做了一个美好的规划,并且让一切都朝着他的目标进发,很是顺利地将都安县提升到蜀西南首屈一指的地位。 而在一切发生了向好的变化以后,自己的仕途也迎来了极为光明的前途。剑南道节度副使许抚远先后给自己几次暗示,今年的考评上会给自己一个期盼已久的上上,而他要付出的代价,则是在都安县令的位置上再干下去。 按常理来说,担任县令不得连任超过三届,到今年才两届,许抚远若是不放人,自己也确实没有什么办法。靳川不禁苦笑,之前一直发愁上官的眼里看不到自己,现在真的走入上官视线,又有些后悔。 扪心自问,靳川也不愿离开现在的都安县,他想看看这里到底能变成什么样子。只是那样的话,就要在这里再过三年,三届任满,就是九年的时间。先不说九年时间原地踏步,仕途上没有收获,就算是整个人生,又能有几个九年呢? 凌国初立,从龙之臣占据了朝堂之上的中枢位置,而各道下属的县府主官,基本上都是前朝的旧臣老人。除了元丰元年的恩科外,只有过一次正常科举,两次科举取士,只够替换掉各地县令的一半,仍有不少的空缺。更不用说各道的一众佐官,缺的人数可不是一次科举就能解决的。因此,赵光特意放开了人才的进士渠道,只要是受到重臣推举的士子,都会进入吏部的考察范围。若是底层官员受到了两位以上三品大员的联袂推荐,恭喜你,你已经进入赵光的视线了,一步登天也不是不可能。 手中握着的简书,来自赵行。内容也很简单,他会以燕王和弘文馆主事的身份,将靳川推举给皇上。用赵行的话说,以靳川的才干,只是放在都安做县令,屈才了。 深深的叹息,这件事还没来得及和妻子说,已经身怀六甲的她再有一个月就要生了,这个时候最好不要刺激她。更何况,对靳川来说很重要的那个人不在,虽然他总是开嘴炮,不过总能提出中肯的意见。 那就,等张不周回来再说。 张不周正在往回走。 因为黄树等人消失在前往岳阳的路上,这条原定的路线被否定了。在青楚二州的交界处,张不周拒绝了鲁肃回到青州再做打算的邀约。出来的时间太久了,现在只想回家。 从这里一路向北,便会到达襄州。鲁肃已经派人先行一步去送信了,如果不出意外,白照会安排好人手接应,到时候取道襄州,一路向西,经渝州回到蜀州。 因为要押运在青州采买的货品和南唐回赠的礼物,刘璋带领着蜀军士卒走大道落在后面,一事不烦二主,张不周干脆摆脱鲁肃在返回青州的路上,分人出去找到刘璋,通知他一并前往襄州集合。 再次出发以后,程耳吸取了之前的教训,拿出了做斥候时的功底,在大部队之前先行探路。不过最后看来有些多余,众人一路上将警惕性提到最高,却无事发生,平安地到了襄州地界。 刚到两国交界,张不周就已经远远地看到了对面的一队人马。和传统的黑,银两色铠甲的士兵不同,这支队伍穿的衣服五颜六色,很是扎眼。谷雨道:“这便是白刺史麾下那支有名的锦衣轻骑。” 张不周有些奇怪:“按理说军队最重要的就是要保持统一,从衣食住行各方面上形成一个标准,这样有助于令行禁止,能够提升战力。可这支锦衣轻骑,怎么这么奇怪?” 众人年纪都不大,锦衣轻骑纵横东南时,这些人差不多还是小孩子。虽然听过这支队伍的威名,但着实没什么了解。倒是年轻时游历江湖的秦沧澜,居然知道一些情况。 “锦衣轻骑,这个名字听起来不错,很会往脸上贴金。这支队伍刚成立的时候,可不是这个名字。”秦沧澜回忆起往事:“当初这支队伍,是襄州地界上一支反前朝大成的义军,而其中的主力,则是叫花子,所以那时候又叫乞儿军。叫花子嘛,哪来的钱去买成套的衣服,都是一块块碎布拼接成的,所以才会五颜六色,没法统一。这支乞儿军别看出身低微,战力着实不错,想来被逼急了的人,总会爆发出令人震惊的力量。大成久久不能平息,后来赵陵就派了白照来襄州处理。说起来,这位平生就活酒色财气四个字的刺史,和别人确实不一样。没有派兵来交战,也没有许下官位意图空手套白狼地收编。这位白刺史,掏空了襄州官库最后的一点钱财,真金白银地砸下去,硬生生将这支军队砸服了,心甘情愿地做了白照的手下。因为嫌弃乞儿军不好听,这才改名叫了锦衣轻骑。” 张不周不禁想起前世武侠小说里的丐帮,记得在武状元苏乞儿那部电影里,星爷就是加入了丐帮,这群吃不饱穿不暖的叫花子,最后真的拥有了可以颠覆天下的力量。电影的最后,星爷跟皇帝说的那句话很有意思:“丐帮到底有多少人,不取决于丐帮帮主,而是取决于皇帝。” “怪不得人家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师父您懂的可真多。”张不周笑嘻嘻道。 秦沧澜刚开始还在捋着胡须一脸自得,突然就觉得有些不对味儿,这小子在拐弯抹角地说自己老。老这件事,自己可以说,别人可不行,刚要教训他,锦衣轻骑的首领已经走到了近前,这才闭口不言。 那首领很是轻佻,懒洋洋道:“队伍中可有姓张的?” 见他出言无礼,白露就有些不爽:“有,叫张爷爷,是你要找的人吗?” 那首领一愣,低声重复了几遍:“张爷爷,张爷爷?没听过这人啊。” 见他傻愣愣的样子,张不周忍俊不禁道:“在下张不周,敢问可是白刺史麾下?” 那首领大概是脑袋缺根弦,还没有反应过来,见张不周拱手说话,也在马上还了一礼:“我是锦衣轻骑的校尉白玉汤,奉刺史大人之命来接张公子一行。” 见白露偷笑,白玉汤迟疑道:“爷爷是公子的小名吗?” 张不周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连带着身后的众人也跟着笑起来。张不周瞪了白露一眼,转过头道:“白校尉见谅,手下人开了个玩笑而已。” 白玉汤倒也没生气:“乖乖,我还真以为有人叫这名字。说起来我这白玉汤就够奇怪了,叫爷爷还不得让人笑死。也不对,你要是真叫爷爷,得多占便宜啊。连刺史大人见了你都得降辈分,哈哈哈,有趣有趣。” 张不周和谷雨对视一眼:这位白校尉,好像脑子真的有些不好使。 话不多说,众人打马赶往襄州城。说起来,从蜀州出来以后这几个月,最为舒坦的几天便是在白照府上度过的。无论是吃喝,还是住宿,都是享受至极。不得不说,白照实在是个会生活的人。 队伍临近襄州城门,谷雨低声道:“公子,虽说白刺史与国公相交莫逆,但咱们既然代表国公府,也不好太过占人家便宜,失了身份不说,就算白刺史不在乎,也不要让别人看了笑话,说咱们不懂礼数。” 张不周道:“放心,我心里有数,这次来襄州,我打算送他一份大礼。” 作为襄州的土皇帝,白照的日子过得不要太舒心。尽管今日不是休沐的日子,依然早早地给自己放了衙。这几天襄州地界上来了一支西域的行商队伍,据说那群蓝眼睛的人里,有几个会变戏法,被白刺史“请”到了府上来,给刺史府的人表演。那群跨越千里而来的西域商人还以为要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即便对方很努力地和自己沟通,依然是一知半解。直到阔绰的白刺史大手一挥,老套路,真金白银砸下去,这才明白,人家根本不是奔自己货物来的。 开玩笑,号称凌国首富的白刺史,会看得上你那点东西? 第一百六十八章 生意 天气炎热,张不周等人进府的时候,白照正在府上的花园里欣赏表演。身旁几个年轻貌美的侍女,或轻摇蒲扇,或揉肩捶腿,好不享受。 张不周一点也不见外地走到他身边,抄起一块西瓜就啃。来到这个世界以后,这还是第一次见到。也不知道白照用了什么法子,这大夏天的,西瓜竟然冰凉爽口,一块西瓜吃下去,暑气尽消。 白照宛若亲祖父一般,和颜悦色地看他吃完才说道:“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子,不就是寒瓜嘛,国公府上没有?” 张不周摇摇头:“还真没有。祖父上了年纪以后,对口腹之欲就克制了。府上日常的吃穿用度,一切从简。” 白照嗤之以鼻:“人活一世,要是连吃都不痛快,还有什么乐趣可言。他就是个死心眼,苦了半辈子,到老了还不享受。” 张不周嘿嘿笑道:“他可没有您老人家潇洒。” 白照挥挥手,示意其他人退下,四下无人后面色严肃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怎么搞的这么狼狈。” 张不周看看自己身上比乞丐好不了多少的破烂衣服,这几天还真是受了不少的罪,一时间竟然不知道从何说起。顺了顺思路,从长江上与两位皇子的船只发生冲突开始讲起,说到林中大火逃生。说起来,这段时间还真的是跌宕起伏。 白照一直没有打断,听到张不周对黄树等人幕后主使的猜测,也不禁变了脸色。等到张不周讲完后说到:“事关重大,你这个猜测最好还是不要对别人说了。这些事,有没有传递消息给你祖父?” 张不周摇摇头:“我身边没有合适的人了。没敢贸然传递。” 白照沉声道:“这是对的。还是你回去以后方面跟他说清楚才好。” 张不周明白他的意思。一位国公之孙,点明一位皇子对其痛下杀手,若是消息走漏,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原本有理的一方,反倒容易被人指摘。诬陷皇子可不是小罪名,皇权神圣不容侵犯,不是说说而已的。 白照道:“原本还想留你在这多呆一些日子,既然有这么大的事,你还是早点回去为好。” 张不周点点头:“这次重返襄州,其实是有两件事。一个是向您求援来了,我手底下人不太够,这一路上回蜀州,还不知道会遇到什么,人多一些,底气也就足一些。” “第二件事,我有桩生意想和您谈一谈。” 听到谈生意,白照先是眉头一皱,随后笑道:“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子,也敢和我谈生意。也罢,我就听听你有什么发财之道。” 张不周笑了:“若说是别的事,我也就不找您了,毕竟您什么没见过。不过我要做的生意,的确是好东西。这次在南唐,机缘巧合之下和南诏的阁罗皇子打赌赢了,赌注是南诏国一年甘蔗产量的一半。白送。” 白照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等到听明白张不周话里的意思,不禁咋舌道:“制糖可是南诏这几年的最大收入来源,就这么将一半的原材料白白送人,阁罗昏了头吗?你拿什么和他做的赌注?” 张不周奸笑道:“他若是赢了,我就要和李欢歌解除婚约。” 白照愣在当场,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用张不周的话来说,这个赌打的,赢了血赚,输了不亏。 “说是五成,我也没法核实。不过堂堂南诏王子,总不至于做得太下乘,两三成的量总是有的。”张不周倒也明白,真要给了自己五成的干蔗,还真未必能吃得下。 白照疑惑道:“你若是要他半数的粗糖我还能理解,你要那么多甘蔗干什么。难道?” 张不周点点头:“没错,我建了一座糖坊。” 等到张不周将康乐坊的前因后果说完,白照终于意识到,这的确是一笔天大的生意,用一本万利来形容也不为过。更不用说,现在用来制糖的原材料,除了运费之外几乎是白来的,利润就更大了。“那姓宋的,真的能制出糖来吗?” 张不周道:“想来是不会出问题的。新宋当年最为出名的,便是这制糖之法,掌握在皇室手里。祖父灭了新宋以后,几番搜索都没有找到。现在想来,最安全的做法,就是口口相传。毕竟纸张会损毁,人的记忆却没那么容易丢失。更何况,宋念卿以制糖之法做筹码,交换她妹妹的自由,这么大的事,想来她不敢信口开河。只是我之前准备的是甜菜,现在用甘蔗,肯定更有把握一些。” 整个天元大陆都缺糖,这句话里的缺,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连国公府都只有一点存货,就更不用说普通人家了。而糖这东西,可不光是生活中的一个小零食,若是有了糖,对于菜肴,糕点等等产业,都会产生推动,到时候同样可以从中牟利。 “那你要和我做的生意是什么?”想明白其中的关节,白照终于将张不周说的话当成了一回事。 “南诏送来的甘蔗,最为方便的便是送到襄州之后转运蜀州,这件事就交给您来负责。作为报酬,糖坊产出的一半,将交给您去行销。”张不周说出自己的想法。 糖肯定是不愁卖的,无论交给谁都是稳赚不赔的买卖。但国公府处在风雨飘摇之中,若是从中攫取大量钱财,难免会被人盯上,借题发挥。但交给白照来处理就不同了,这位凌国首富,才不会在意这点事。更何况,襄州是整个天元大陆上最大的贸易市场,只有在这里,糖才会以最快的速度被卖出去。 张不周的小算盘自然瞒不过白照:“好小子,居然算计到我头上来了。你镇国公府要清名,我就不要了?” 张不周嘿嘿一笑:“话不能这么说,您老是这桩生意的最佳人选,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嘛。” 白照沉思片刻后道:“有钱不赚,没有这样的道理,这桩生意我做了。南诏的甘蔗成熟以后,若是不按时送来,老子带兵自己去砍。” 一老一少相视一笑,这也算是件好事。 “话说回来,若是糖在市场上大量出现,价格一定就没有之前高了。我们可以一点点出货,让市场一直处于不满足的状态,才能实现利益最大化。” 虽然对张不周话里的词汇有些吃不准,但大概意思还是能猜到的。白照疑惑道:“你小子简直就是为了做生意而生的。不过你这般处心积虑地重视这桩生意,是很缺钱吗?” 张不周叹了口气:“不瞒您说,权势和官位,并不能给我安全感。即便是将来能够继承镇国公位,同样要活的战战兢兢。在我看来,做个衣食无忧的富家翁比什么都强。您也别教训我胸无大志,我还真就没什么追求。手里有钱了,做一个富有的仁人,带动着身边的人过得好一些,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这就是我的目标了。” 白照笑道:“若是被你祖父或者姓许的老贼听了,还有可能会教训你,我是万万不会。想不到你小子年纪轻轻,就活得像我一样通透。不过你的这个目标也不小了,要想实现它,可没那么容易。听爷爷一句,权势这东西,有时候比金钱好用一些。所以啊,不要那么抗拒。你们老张家第二代里,除了老四算是个有骨气的,剩下的没人像样子。这镇国公的位子,将来还真没准落在你的头上。” 和他一起吃了一顿丰盛的晚宴后,婉拒了白照安排侍寝婢女的好意,张不周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白照已经算是对局势看得够清楚的人了,但受时代和境遇所限,仍然没有完全看透。 这个世界和前世的华夏历史有些不同,但张不周相信,坐在皇帝位子上的人,都是一样的,尤其是开国皇帝,手段就更是类似。无论是刘邦还是朱元璋,都对开国功臣痛下杀手。就算是老好人赵匡胤,也通过不怎么光彩的杯酒气释兵权将心病除去了。 张韬现在的处境,就和朱元璋手下的那几位国公一样,虽然看起来光鲜亮丽,恐怕早就是皇帝的眼中钉了。赵隶这个人,阴险有余,狠辣不足,若说此次追杀是他的主意,张不周总有些不太相信。加上赵隶被封蜀王,还遥领了剑南道节度使一职,让张不周不得不猜测,桩桩件件的背后,是不是还有一双更大的黑手,在操控一切。 张不周猜测,那位想要的,是张韬自己站出来,将一应权力全部交出,和蜀军彻底地撇清关系,安心当他世袭罔替的镇国公。虽然没有实权,但终归落个体面。 只是,风光了半辈子的张韬,是否愿意呢? 第一百六十九章 送别 张韬怎么想? 张不周不知道的是,就在他绞尽脑汁思索如何劝诫张韬的时候,一道旨意快马加鞭的从泰安城送到了剑南道蜀州城。 一般来说,重臣出于各种各样的理由向朝廷,向皇上请辞,都要经历一个过程。这个过程的意思是,不是你第一次提交辞呈就会获批,皇帝为了彰显君臣相得,也为了给其它大臣做出一副自己并不冷酷无情的样子看,往往要和大臣之间相互拉扯上几回才会批准。看书喇 张韬请求辞官的奏折就是如此,第一封,第二封,都被赵光退了回来,随之一起的,还有宽慰的书信和赏赐的珍宝。但今日收到的这道圣旨,终于批准了他的请求。 从下月初一开始,张韬就不再担任剑南道节度使了,剑南道的所有军政大事,都和他无关,可以安心做一个悠闲国公,享受生活了。 尽管是自己上的奏折,真的被批准这一刻,张韬却不可以抑制地产生了沮丧的情绪,不过很快就调整过来。 坐在节度使府衙里,张韬没有多少留恋。自己从来就不是治政能臣,就这样退下来,倒是能省心了。脚步声响起,许抚远连门都没敲,直接推门而入:“你还真是坐得住。” 张韬笑道:“我为什么坐不住,又不是什么大事,你这么激动干什么。再说了,这件事你不早就知道了吗?” 许抚远摇摇头道:“我知道你上书请辞,可没想到皇上真的会批。” 张韬道:“以你许副使的脑子,会想不到?我才不信。你不过是不愿意接受罢了。蜀王虽然遥领剑南道节度使,不过是个虚职罢了。这剑南道的大小事宜,以后就要你许副使多操心了。你也算是多年媳妇熬成婆,有什么感想?” 许抚远不屑道:“能有什么感想。品级不升,俸禄不涨,要干的事却比以前还要多。最重要的是,以后出了问题,就要由我来担责任了。” 张韬笑道:“好你个许奸贼,把心里话说出来了。不过,你纯属杞人忧天,能出什么事。” 许抚远正色道:“远的不说,光是那批来历不明的粮食,虽然已经进了常平仓补了缺口,可这一进一出,不知道落在了多少人的眼里。偏偏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人捅出来,到时候你倒是退了个干净,我怎么办。” 张韬皱眉道:“我不是说过了嘛,这件事朝廷已经知道了,不会有什么问题。” 许抚远道:“你只是启奏了开常平仓,另行采买补充回去,却没说这批粮食是从南唐来的。” 听到许抚远的话,张韬眯起双眼,不慌不忙道:“证据呢?” 这样的对话,不是第一次发生。每当许抚远义正言辞地说正经事的时候,张韬总是能轻飘飘地一句话就将他的气焰掐灭,让他不上不下地卡在半空,难受无比。“你这就是耍赖皮” 张韬道:“说到底,算得上什么大事。只是买了些粮食而已,放心,别说没证据,就是有证据,这件事也与你无关。” “怎么可能无关。常平仓的开仓入仓都是我主持的,取出来的粮食也是我主持发放下去的。我不得不承认的是,这件事做得对。各州各县的情况,比我们预期的要糟糕很多。若是没有这批粮食,将有半数的田地得不到耕种,也将有几十万百姓面临饥荒。”许抚远倒也算实事求是。 “这也算是我退下去之前,给家乡做的最后一桩事。这几年先是打仗,后来又闹天灾,百姓实在是太苦了。咱们多做一点,对他们来说就是很多了。”张韬的语气则有些低落。 “我还真以为你没有丝毫留恋呢。虽然不是他们的父母官了,你也还依然生活在这片土地上嘛,我就不信若是有什么事,你会不管。” 张韬不知想到什么,笑道:“恐怕轮不到我,那小子,最喜欢的就是管闲事了。” 盘算了一下日子,许抚远道:“说起来,是不是也该回来了。” 张韬点点头:“快了,就这几天。” 没有等到张不周回来,先要给赵行送行。 这位燕王殿下,来了剑南道以后的所作所为,着实让人有些意外。虽然最后大家都知道了,他是为了吴家而来,但是在等待的时间里,这位堂堂的皇子,可是实打实地做了些荒唐事。光是偷偷溜到堤上和青壮们一起卖苦力,就成了剑南道官员之间的笑谈。好在对高丞还算有所顾忌,这才不至于让燕王殿下的糗事传播出去,要不然,被高御史盯上,不死也要脱层皮。当然啦,关起家门来和自家婆娘讲一讲,皇子的脑子也不怎么好用,自然是没人管得着的。 对赵行最为苦恼的,自然是靳川。这位皇子殿下精力旺盛得很,只要一会儿没盯住就会消失掉。他总能在都安县发现各种各样有趣的事物,随后就会连珠炮一般地问出一串让人难以招架的问题。要不是靳川对这些都有深刻的了解,恐怕早就被他难住了,还不知道要丢多大的丑。 还有皇子身边的那位侍女谭笑,派头简直比皇子还要足。但作为一名侍女,至少在靳川看来,是远远不合格的。谁家的侍女会放任主子爬高爬低,搬石头端大筐?呃,这位会。还看得有滋有味,一点都不着急。 张韬的免职圣旨要下个月才会生效,在那之前,他还是要履行一些职责,就比如带领剑南道文武百官给赵行送别。 赵行来的时候,队伍很低调,轻车简从。但是从蜀州离开时,上百辆车队排成了长龙,除了护卫以外,便是浩浩荡荡的吴家队伍。其中吴家珍藏的经史典籍,便装了足足二十几车。而这个数量,还不到吴家藏书库里的一半。世家的底蕴深厚,可见一斑。难怪过目不忘的张二良在吴家那座名为“春秋万古”的书局借了几年书后,发出“但愿长醒不复眠,置身春秋万古间”的感慨。 颇为坚决地拒绝了剑南道准备的特产,赵行笑道:“本王此次下西南,收获已经够多了,远远不是这些寻常之物可以媲美的。国公啊,您有一个好孙子。只可惜他去了南唐,缘悭一面。” 看了看靳川肯定的眼神,张韬有点意外。看起来张不周在都安县的所做所为,颇受这位燕王殿下推崇。对其中某些离经叛道的地方,似乎选择性无视了。 赵行可不光是嘴上夸一夸而已:“听说令孙张不周年幼时身子弱,在青城山上跟无为道长学修道来调养身体。这么说的话,这些年应该是没有读过多少书?实在是有些可惜。本王有个想法,等到回了京城以后,本王会向父皇申请,将才干超群的张不周招进国子监读书,若是通过了科举取士,将来也好有功名傍身,谋个前途。” 赵行的话着实出乎了众人意料。 张韬不得不多想,这到底是他本人的想法,还是皇帝托他的口表达的意思。不管是哪一种,张韬都无法直接拒绝。 许抚远自然也清楚,这个时候他是最适合开口的人:“燕王殿下有所不知,张不周虽然有些才华,可毕竟少年心性,不够沉稳,之前就惹了不少的祸。若是进了国子监,还不知道要犯什么错。到时候陛下和殿下都会为之头疼的。” 赵行虽然只比张不周大几岁,却有着远超年龄的沉稳与见识:“正因为如此,才要好好引导。就算张不周不是读书的料子,能够明理识义也是好的。哪怕科举失利,到时候再回来也未尝不可。” 张韬面色阴沉,没有着急表态。这件事事出突然,他的确没有丝毫准备。眼下还真找不出一个合适的理由来回绝。 赵行道:“此事也不用着急,听说张不周去南唐拜寿还没回来,等他回来以后,国公可与他商议之后再做决定也不迟。” 张韬笑了笑,算是应允了。这件事到底算是好事还是坏事,还要再好好斟酌。 赵行来的低调,走的倒是声势浩大。吴家人自始至终没有任何一人露面,这是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的事情。多年的积怨,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消解的。张韬也无意和吴家人做些面子功夫,反正他即将卸任,以后也不会有同朝为官的机会。 等到赵行的仪仗开道,车队也跟着缓缓开动。 剑南道的官员们列队送别,看着站在最前面的两个身影,各有心思。 张韬的辞任消息,根本瞒不住人。这位叱咤西南近十年的封疆大吏,即将彻底落下帷幕。 许抚远沉声道:“辞任得逞,吴家远去,你这也算是双喜临门了。” 张韬面色阴沉:“祸兮福之所倚,有时候太过顺利了,也未必是件好事。” 许抚远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张韬道:“回去,臭小子应该不远了,我得派人去催催他。有些事,该是和他好好谈谈的时候了。” 第一百七十章 游子归家 白照安排的护送之人,不出所料的还是那个有些呆萌的白玉汤。经过白照的介绍张不周才知道,这位居然是白照的义子。是当年锦衣轻骑中一位首领的儿子,那位首领战死以后,他不慎走丢,再找回来的时候,智力就有些缺陷了。白照找到他的那一天,这小子对着满桌的佳肴不动筷子,偏偏对下人们的白菜汤很感兴趣。就着两大盆白菜汤吃了十几个馒头,索性他生父也姓白,白照就干脆给他起名叫白玉汤。带在身边调教了十几年,智力没有完全恢复,但打仗甚是勇武,当上了锦衣轻骑中的校尉,也算是子承父业了。 白照的作风不变,依然是好吃好喝地招待了众人一天,进行时又给准备了不少稀罕东西。张不周这次没客气,看得出来,老白和张韬的感情不是一般深,从他对自己的态度上就能有所领悟。没错,继秦沧澜的老秦之后,白照也有了亲切的称呼,还是没什么技术含量的老白。看书喇 虽然有些遗憾,不过正事要紧,张不周也就果断辞行了。按照重新制定的路线,虽然还要从渝州路过,不过这次走的是官道,不能再经过富顺县了,也就没有机会和无为道人与四位师兄重聚。鼠疫平了以后,无为道人决定暂时留在渝州,带着四个徒弟送医送药,也算是件积功德的好事。 张不周一反常态地勤奋起来,白天在马上与秦沧澜请教练剑心得,晚上就付诸实际。秦沧澜说的没错,他的天赋的确一般,尽管有如此厉害的师父,剑术精进的速度依然慢得令人发指。不过总算是有进步,老秦倒也没再打击他。 陆升拒绝了和依然慢悠悠跟在后边的刘璋大部队一起赶路的提议,硬是拖着一条伤腿和众人同行。张不周等人离开襄州的时候,刘璋还没赶到。不过这样也好,若是被刘璋看见众人的狼狈样子,一定会很自责。即便如此,回到蜀州以后也肯定免不了受到责罚,这位蜀军中曾经的明日之星,深受剑南道经略使田冀器重的校尉,和张不周打的两次交道,都不能落个好下场,也不知道到底是谁克谁。 已经是盛夏时节,正午的日头毒得很,就算人可以忍耐,马匹也受不了。尤其是锦衣轻骑,虽然是轻骑,但装备却一点都不简单。每天只能趁着早晚多赶一些路,等热起来了就找林荫休息。 就这样日以继夜地走了二十天,终于到了蜀州地界。出蜀州的最后一站是龙泉驿,回蜀州的第一站也是龙泉驿。巧合的是,正好在这遇上了张韬派来的人。 本以为是迎接自己,却得到了张韬催促加快行程的消息。尽管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张不周一行还是放弃了休整的想法,继续狂奔。 本以为是有什么大事发生,入城之后才发现一切如常。唯一的区别就是,相比较于去年,蜀州城热闹了不少,各种商铺全都生意火爆,还有不知从哪里来的商队带着满满的货物在交易,张不周甚至从衣着和外貌上判断出有西凉人。 和赵行受到的热烈欢迎不同,张不周回城颇有些悄无声息的意味。将白玉汤等人安置在蜀州城外,这种不明来历的军队,在得到命令之前,是绝对进不了城门的。 站在依然森严壮阔的镇国公府前,张不周竟然觉得自己离家好久。是的,这个冷冰冰的镇国公府,第一次让自己有了家的感觉。 游子终于归家。 尽管时值午后,按惯例张韬应该在睡午觉,张不周却从未像现在这样强烈的想见见他。 大管家刘福早早地候在了门口,依然是一幅笑容可亲的样子,见张不周等人回来了,忙吩咐着下人帮忙拿东西。“大公子,您可算回来了。老公爷在书房等您。” 刘福的话里说的辈分有些不妥,不过张不周顾不上这些。将马鞭随手一扔,急匆匆地就冲向了书房。当看到张韬笑盈盈地站在书房门口看着自己时,张不周竟然有想哭的冲动。 于是他结结实实地给了张韬一个熊抱。 感受到张不周的激动,张韬虽然对这种奇怪的礼节有些别扭,还是没有挣脱他,等张不周平缓下来以后,张韬端详着他道:“黑了些,也瘦了些,这一路很辛苦。” 张不周最终还是没能忍住眼泪,一边擦泪一边摇头道:“不辛苦,我就是,太想家了。” 张韬笑道:“都是大男人了,还动不动就哭鼻子,叫人家看了会笑话的。” 张不周道:“谁爱笑就笑,反正我不觉得丢人。” 祖孙两个叙了离愁别绪后,终于能坐下来说正事。张不周将这一路上遇到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讲了个清楚,信息量实在太大,张韬的眉头紧紧地皱着一直没有放松。 等到他说完,张韬长叹一声道:“还说不辛苦,这一路上受的罪不轻了。早知道会这样,我就不让你去了。干脆地给他李煜休书一封,他还能吃了我不成。” 知道张韬是在安慰自己,这桩婚事涉及重大,岂能草率处置。张不周道:“事情都已经过去了,孙儿能完整地回来见您,就已经足够了。” 听他说的可怜,张韬拉起她的右手,看到那道依然显眼的伤疤时,带着颤音道:“还会疼吗?” 张不周摇摇头:“白刺史给的药很管用,现在只是有些痒而已,不疼了。” “这个老东西,这辈子最有本事的就是将天下好物划拉到他自己手里。算他识趣,没有小气,要不然我非得好好跟他算账不可。” 说起白照,张不周这才想起白玉汤带着锦衣轻骑还在城外,跟张韬说了以后,张韬表示会派人去安顿。“你这一路上舟车劳顿,别忙着陪我这个老头子了,先去休息休息,我让人去叫你三叔回来,晚上咱们祖孙三代再好好聊聊。” 回到自己阔别已久的房里,张不周感慨万千。书桌上的一应摆设都是干干净净,行李也都是绵软舒适,透着淡淡的清香,想来自己不在家的日子,府上的下人也一直没有疏忽了自己的屋子。 尽管身体很累,躺在床上却没有一点困意。刚才说的事情,涉及到两次刺杀的幕后主使,张不周没有犹豫地就将自己的猜测说了出来,张韬却没有丝毫惊讶的表现,不知道是和他想的相同,还是心理素质这么强大,喜怒不形于色。但根据张不周对他的了解,老头子不是那种工于心计的人,想来是对于这件事,并不意外。 也就是说,张韬明白,赵隶,或者说赵光,为什么会这样做。 胡思乱想了很久,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睡着了。等到张三恭推门进来的时候,张不周翻身抄起临渊剑便抵在了他的胸前。 “呦呵,一段时间没见,这功夫长进了不少嘛。”张三恭还是那副样子,一点长辈架子没有,笑嘻嘻地看着他。 张不周讪讪地将剑收回,这段日子神经紧张过度,忘了自己已经回到了镇国公府,这才做出了下意识的反应。听张三恭打趣自己,也就顺着说道:“那是自然,我可是有名师指导的。” 张三恭一屁股坐在床榻上笑道:“说你胖你还喘上了,你这一路上的事儿我可都听说了,搞得那么狼狈,还好意思吹嘘。” 张不周挑眉道:“我能活着回来在这跟你说话,就已经足够证明一切了。若是实力不济,你恐怕只能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张三恭连忙呸呸呸,“说的什么胡话,叫你祖父听了少不得要赏你两脚。说真的大侄子,这次出远门有何感想。” 张不周将临渊剑塞回鞘里,懒洋洋地躺倒:“感想啊,感想就是,我再也不要出远门了。金窝银窝,都不如我的狗屋。” 张三恭笑道:“镇国公府都是狗窝的话,你让别人情何以堪。起来,别这幅惫懒样子,我有正事跟你说。” 张不周道:“说呗,躺着又不耽误你说事,我刚才和周公正在进行友好会谈,他老人家答应下次在梦里给我引见七仙女呢。” 张三恭疑惑道:“周公是谁?七仙女又是什么人?” 张不周嘿嘿一笑,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好了好了,不说笑了。你说,什么事啊还这么严肃。” 张三恭正色道:“老爷子辞官了,皇上也已经同意了。” 万万没想到张三恭所说的事儿如此令人震惊,张不周的嘴巴半天没合上,好不容易接收了这条消息,这才说道:“什么时候的事,老爷子刚才没跟我说啊。” 张三恭叹了口气:“就在几天之前收到的圣旨,从下个月初一开始,老爷子就不再是剑南道节度使了。虽说是老爷子主动上的辞呈,可是真的被皇上应允了,想来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的。没跟你说可能是怕你太累,想让你先休息一下。” 张不周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让张韬从剑南道节度使的位置上退下来,这是他还没有来得及和老爷子沟通的想法,只是在自己开口之前,就已经是既成事实了,这让他颇为惊讶。 联想到张韬对自己的猜测毫不惊讶的样子,张不周暗自感慨,谁说张韬政事不精的,活到他那个岁数,是不会缺大智慧的。 第一百七十一章 晚宴 坦白说,张不周是乐于见到这件事这样发展的,身为臣子,揣摩上意是应有的本领之一。纵观历朝历代,和皇帝对着干的,真没几个有好下场。最关键的是,张韬也并没有反意,何不干脆给皇帝一个面子,顺水推舟,也好留下一个好名声。更何况,张韬对治理政务一事,的确有短板,退位让贤是迟早的事。眼下蜀王赵隶只是遥领剑南道节度使一职而已,真正处理政务的,将会是和张家感情深厚的节度副使许抚远,其实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变化和影响。 最大的变化,无非是张韬可能要彻底和蜀军分道扬镳,再也不能插手军中事宜了。 张不周心情复杂。蜀军对张韬来说,是孩子般的存在,这个响亮了几十年的旗号,是他生命中最为长久也最为厚重的一部分,轻易不能割舍。张韬已经老了,在花甲之年还要做出这么艰难的断舍离,其实并不容易。 缓了缓情绪,张不周道:“剑南道官员对此事作何反应?蜀军那边,有什么动向吗?” 张三恭摇摇头:“这件事说是秘而不宣有些扯淡,该知道的人都已经知道了。但是老爷子要下月才离任,眼下众人也没法和他讨论这件事。前天御史高丞倒是来了一次,从不登节度使家门的高丞,和老爷子破天荒地饮酒畅谈直到夜深。” 认清张家的处境以后,张韬对高丞的存在,也能够理解了。这位扎根剑南道多年的御史,其实只有一个任务,那就是盯紧张韬。不知道当初赵光给他下达命令时,是严守本份地盯防,还是不择手段,哪怕丧心病狂地栽赃也可以,反正上次人口买卖案,自己是被高丞摆了一道。一招漂亮的借刀杀人,却没等到赵光的借题发挥,因为他不知道,三皇子赵隶也牵涉其中,令皇帝投鼠忌器。不过这笔帐,自己是早晚要跟他算的。“他来干什么,老爷子不是一向不喜欢他的吗?”看书溂 张三恭道:“说起来,高丞这个人,除了有时候手段过于阴险,其他事情上倒是没有毛病。明大德,严私德,是个很本分的臣子。深受皇帝的喜爱,是有道理的。” “咱们心知肚明高丞在剑南道扮演的角色,这次祖父辞官,他是不是也该功成身退了?”张不周揣测道。 张三恭迟疑了一下:“说起这个,高丞的动向不值得关心,你应该担心另一位的去向。” 张不周挑了挑眉:“谁?” “靳川。你有所不知,燕王殿下前些日子来了剑南道,目的是收服吴家人,没想到还真给他搞成了。燕王在都安县上呆了很长一段时间,也不知怎的就对靳川很是欣赏。临行之前,给靳川留了一封简书,愿意举荐他入京为官。” 张不周喜上眉梢:“这是好事啊,老靳不是一直想调走吗?这下好了,有燕王殿下给他背书,将来的路也能走的顺畅些。” 张三恭道:“话是这么说没错,可靳川也不知道脑子缺了哪根筋,没有给人家一个答复,说要等你回来商量商量再说。” 张不周一脸诧异:“和我商量什么,他缺心眼。” 张三恭站到地上:“这我就不知道了,据我所知,这件事他还没有和老爷子以及许抚远汇报,还是跟我喝酒时闲聊说起来的。等你休息好了,抽个时间去见见他。这位县令大人,对你好像很重视。” 一别数月,张不周倒还真的有些想念靳川,点了点头道:“走,去吃饭。这些日子对家里的饭菜可是非常惦记。” 晚宴一如既往的丰盛,除了祖孙三代人以外,张不周此行的随从们也开了一桌陪在身边。看着众人惴惴不安不敢动筷,张韬难得的和颜悦色道:“不用紧张,这次虽然出了些娄子,但并不能怪到你们头上,都是些意料之外的事。若不是有你们,不周未必能有现在这么全乎。真要计较起来,其实我该谢谢你们。” 作为一直以来负责和张韬对话的人,谷雨起身行礼道:“公爷严重了,我们万万不敢当。一切都是公子吉人自有天相。” 张韬摆摆手:“都是自己人就不要说这些虚话了。好了,吃饭。” 张不周扫视一圈,没见到陆升和秦沧澜的身影,不知道这两人又跑哪去了。 见他东张西望,和他挨着的白露道:“秦剑神进了蜀州就不见了,陆升回家去找他兄长,探望爹娘了。” 张不周点点头,佛缘镇上得知渝州鼠疫的消息之后,陆斗就和大部队分开了,快马加鞭回蜀州报信。正是因为他传信及时,才帮着蜀州避免了一场大祸患。只是路途遥远,张韬也就没再让他再折腾,正好耿彪前些日子有事要办出了门,干脆就留了陆斗在身边,反正都是自己带出来的兵,用着也顺手。 程青衣在南唐请吃的那顿蜀州风味菜肴,即便功力深厚,比起真正的蜀州大厨所做的,还是要差强一些。张韬虽然兴致很高,仅仅喝了二两酒后就主动收了杯,张不周疑惑道:“咦?今天怎么就喝这么点。” 张韬笑道:“前些日子身体有些不爽利,郎中看了以后倒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只说要少喝酒,少吃肉,多休息。言外之意无非就是我老了,身体不能和年轻人比了。原本我是很生气的,想了想,人家说的也没错,人生七十古来稀,我就不较这个劲了。所以啊,现在每天就喝二两酒,过过瘾就算了。毕竟我还想多活几年,等着抱重孙子呢。” 张不周闹了个大红脸:“您说的这个也太早了,我还小呢。” 张韬哼了一声:“还小?多大才算大,像你三叔一样,一把年纪了还不娶妻生子?” 张三恭没想到火力突然冲自己来了,哭笑不得道:“你们祖孙两个说话,关我什么事。再说了,就算我生了孩子,那也只是孙子而已,您不是想要重孙子嘛,这任务还是得落在不周的头上。” 张不周嘿嘿一笑,老爷子话里有话,看似在说自己,其实是在敲打三叔。看样子,自己不在家的这段时间,三叔和谢意那边有情况。 果然,张韬说到了此事:“都安县南的康乐坊,早就已经修建好了,现在正在进行试产,这点消息是瞒不过我的。既然已经进入了正轨,你还天天往那跑什么?” 张三恭仿佛被噎到一般说不出来话,偷偷给张不周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帮忙。张不周假装没看见,三叔和谢意的事,他一清二楚,眼下老爷子提起这件事,未必是坏事,摆明了另有深意,就看三叔能不能领悟了。 张韬夹了口菜,貌似不经意道:“谢意不打算回庄子上管老宅了?” 张三恭一震,看到张不周鼓励的眼神,咬咬牙道:“父亲,我和谢意一片真心,还请父亲成全。” 张韬道:“成全什么?” 张三恭道:“我想娶她。” 张不周挑了挑眉,有些惊讶。三叔一向圆滑有余,硬气不足,尤其是在老爷子面前,向来是听话得很,因为这件事,当年已经被张韬狠狠训斥过,如今旧事重提,颇有勇气啊。 张韬仿佛没听见一般,自顾自地吃着菜。 张三恭继续道:“当年顾忌颇多,无奈搁置,但这些年来我们两个都未曾改过心意。如今您,”抬头看了张韬一眼,见他脸色如常,张三恭咬牙道:“您既然要从节度使一职上退下来了,也就不用再顾忌朝廷非议。我托人打听了,朝廷有意放宽脱籍,到时候帮谢意脱了籍,也不会辱没了张家的名声。” 张韬终于有了反应,深深地看了张三恭一眼:“我又没说不行,你说这么多干什么。” “啊”,张三恭一时反应不过来,呆在当场。 张韬道:“我有五个儿子,除了老五以外,你在我身边的时间最长。之所以会这样,并不是因为你要负责府上的产业,而是因为和你的兄弟们相比,你的性格最为软弱。” “当年你在军中犯了错,我之所以严厉处罚你,不是因为事情严重,而是你来求我。你始终不明白,男人活在世上,最重要的就是要有担当,要有骨气。正如当年和谢意的事,你的表现,比谢意远远不如。我不同意,张松不同意,可是那又怎样呢?你说你们两情相悦,真心相许,遇到点挫折就轻言放弃,这就是你的心意吗?” 张三恭似乎想通了其中关节,脸红的像是喝了二斤酒一般,沮丧地低着头。 “谢意这女子,看似柔弱,其实性子硬得很,不过说到底是个好人。要不然当年也不会被你二嫂看上眼留在身边。贱籍算得上什么,我张韬会被这点事所困扰?我是觉得,你除了是我儿子以外,没有一点配得上人家姑娘。”看书喇 张不周心道,果然如此。 第一百七十二章 祖孙夜话 话说完后,张韬也吃好了,起身回了书房,临走前告诉张不周吃完饭去找他。 看张三恭如同霜打的茄子一般蔫蔫的,张不周不得不出言安慰:“祖父的话,虽然刻薄了些,但道理是对的,我想三叔您也都懂。谢姨当初不让你去求祖父,想必也是看透了这一点。这些年来她等的,不是脱籍,而是你的勇气。” 张三恭无言以对,这件事连张不周都能看得透彻,偏偏自己一直没想通,总是想着做好老爷子吩咐的事,便能讨好他,却忘了以老爷子的性格,肯定更乐于见到一个有骨气的自己。哪怕自己带谢意私奔,也比现在这种情况好得多。细细想来,这些年算是虚度了,最对不起的人,正是一心一意等着自己的谢意。 见张三恭陷入沉思,张不周也不再多说什么,毕竟自己是个晚辈,有些话,不能说的太深。 蜀州地形特殊,夏季的夜晚总是闷热,张韬倒了两碗凉茶,耐心等候着张不周的到来,见他进了屋,笑道:“老三怎么样了?” 张不周挨着他坐下:“我还以为您真的是铁石心肠呢,原来一样会惦记。” 张韬佯装生气道:“说的什么混账话,那是我儿子,我能不操心嘛。我虽然说的严厉了些,可都是为他好。他若是硬不起来,一直是这幅软弱性子,就算我死了也放心不下。” 张不周嘿嘿一笑:“还说我说的是混账话,您这话也不怎么中听。您啊,老当益壮的,说什么死不死的。” 张韬叹了口气:“不说他了,说说你的事。想必你已经知道了,我很快就不是剑南道节度使了。” 见他说起正事,张不周也严肃起来:“下午听三叔说了,怎么这么突然。” 张韬道:“倒也算不上突然。辞官一事,我早就上过折子,只是皇帝一直没批,想来是在等一个合适的机会。四位皇子封王,尤其是三皇子封了蜀王,遥领剑南道节度使,我就知道是时候了。”看书喇 张不周皱起眉头:“这里头的事情,我大概能明白一些,但还有很多想不通的地方。按照我听说的故事来看,祖父您即便无法得到皇帝的全部信任,也不该是如此尖锐的状态,这里头到底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张韬没回答他的问题,反问道:“在说这些事之前,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你将来,打算做一个什么样的人?” 这个问题,有些深奥啊。 张不周端起凉茶,没有着急喝,手指在碗上无意识地摩擦着,自己到底想做一个什么样的人呢?这恐怕是一个上辈子都没想明白的问题。 前世的自己,可以说是虚度了几十年的时光。无论是上学,当兵,还是后来做了雇佣兵,一直都是浑浑噩噩地,只是被时代,被境遇推动着向前走。在父母去世以后,才发现自己是那样的孤独,孤独到对这个世界没有多少留恋。当初将装备留给那个女孩让她逃生,并不是自己有多么高尚,也不是因为对执行任务有多么认真,只是因为自己,似乎对死这件事,也没什么好怕的了。 这一世成为张不周,到了这个世界以后,最先接触到的,是前世很难遇见的一个职业,道士。 不得不承认,无为道人对自己的影响,比原本以为的要大上很多。从《青云经》开始,无为道人一直在将他对天地,对众生,对世界的感悟灌输给自己。而自己,居然出奇的认同。再后来,了解到生母楚怀瑾的故事,自己情不自禁地深受触动,除了血脉相连的认同感之外,恐怕和自己前世的价值观也有关系。 想到这里,张不周长出一口气道:“我想做一个问心无愧的人。遇见不平事,就踏平它,遇见作恶人,就除掉他。让这个世界可以拥有一片朗朗乾坤。” 张不周的话,既在张韬的预料之中,又稍稍有点意外。这小子似乎有些嫉恶如仇,性格偏执又冲动,这点自己早就知道。但他有这么远大的抱负,又是自己没有想到的。 张韬叹了口气道:“我原本以为,无为老道能教你学会什么叫明哲保身,什么叫中庸平和。没想到在山上养病修道,反倒是给你修出了一身锐气。按理说,作为将门之后,你能有如此心气,和我当初如出一辙,老夫老怀欣慰。但你知不知道,你所求的,是一件多么难的事。” 张不周道:“事在人为。” 张韬笑道:“你这性子,还真是像极了当初的我。你不是有些事想不通吗,我现在说给你听。” “四十年前,天下大乱,各地军阀割据一方,治下的百姓都被欺压的民不聊生。蜀州当时是大成一位王爷的封地,尽管大成名存实亡,但这位王爷仗着精兵,在蜀州依然是作威作福。后来老夫带着张氏亲族,就是从你脚下的这片土地起兵,攻打蜀州。本来兵力相差甚远,老夫也只是想着宁死不再受那狗王爷的欺负,让他知道咱也不是好惹的。没想到加入的人越来越多,最后竟然硬生生地将蜀州啃了下来。老夫打仗还可以,但是论起治国治民来,一窍不通,所以从一开始就没有问鼎天下的想法。后来,我遇上了先帝赵陵。当时的他还不是皇帝,我也不是镇国公。赵家是大成王朝的将门世家,历代忠烈,拱卫皇族。赵陵将前朝的皇族遗后保护起来,奉天子诏讨伐天下。先帝为人忠厚,我与他一见如故,就带着手下兵马归顺了他。再后来,我们一起征战天下,打下大半江山。”说到这里,张韬停了下来。 张不周听的正有兴致,忙问道:“然后呢然后呢?” 张韬敲了敲他的脑袋,喝了口凉茶继续说道:“一切都要从二十年前的那件事说起。老夫一奶同胞四个,两个弟弟都战死沙场。只有一个妹妹张珏与赵陵情投意合,嫁给了赵陵。二十年前,老夫在外打仗,将最小的儿子张五让托付给他们夫妻二人照顾。谁想到前朝的小皇帝受人蛊惑,认为赵陵挟天子以令诸侯,有不臣之心。于是暗中连结了一些人,发动了兵变。赵陵身受重伤,珏儿自幼与我们兄弟几个一起习武,拼死抵抗,让亲卫带着赵陵先走,自己断后。兵变平息后,再没有找到珏儿。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连同五让我儿也一同失踪不见,你祖母得知这个消息后,一病不起,不久就去了。赵陵和我没有放弃寻找过,有人说,见到他们被溃散逃跑的乱军裹挟而去,也有人说见他们在厮杀中已经遇害,尸体被乱马踏得血肉模糊,无法辨认了。二十年了,恐怕” 张不周听到这里,也不禁为之感慨。张韬兄妹四人,两人战死,一人也是生死不知。一介女流,就算是会些武艺,在乱军之中恐怕也是凶多吉少,幼子丢失,胞妹失踪,发妻病故,当时的张韬该是多么难受。 张韬长出一口气道:“经此一事,赵陵一蹶不振,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当今天子赵光为了防止再发生这种事情,将前朝小皇帝软禁了起来,并意图让赵陵称帝,可惜赵陵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想法,并为此多次痛斥赵光。一直到了六年前,赵陵病逝,赵光拉拢一众臣子,意图称帝。当时蜀军中的其他将领,都想当那从龙之臣。老夫因为受赵陵所托,凭着多年来的威望强行压下了蜀军众将。再后来,赵光称帝,封赏一众臣子,眼看着那些不如他们的人都爬上了高位,蜀军中也有了不满的声音。等到赵光封老夫为一等镇国公,实领剑南道节度使,而蜀军其他人没有得到任何封赏的时候,这种声音越来越大。” 张不周心下领悟:所谓断人官路,如同杀人父母。张韬此举,虽然顺承了他的好兄弟,也就是先帝赵陵的一贯心意,但是和手下人却是有矛盾的。 张韬继续道:“再后来,蜀军镇守凌国西南,与南诏西凉连年开战,可是朝廷的军饷银粮从未足额下发过,关于老夫贪墨的谣言随之而起。老夫也向朝廷力争过,可是户部从来不认。这个时候,老夫才意识到,真正对老夫不满的,并不只是蜀军众将,而是当今天子。论爵位,老夫已是一品镇国公,晋无可晋。论权势,老夫身为一道节度使,统领的还是天下兵马中战力最强之一的蜀军。功高震主,势大要沉。为了以防万一,老夫只能握紧蜀军,所幸虽然对老夫不满,但是多年余威之下,还算能镇得住他们。没想到的是,有人从泰安城中伸出手,拉拢了一众将领在蜀州城中做人口买卖生意。蜀军一直粮饷不足,再加上背后那人许以重诺,于是他们都陷了进去。老夫为了不让蜀军四分五裂,只能视而不见。再后来的事,你就知道了。”看书溂 张不周犹豫了一下道:“既然您看得这么透彻,应该知道皇帝要的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不选择在更早的时候就退下来呢?” 张韬叹了口气:“我也不是没有想过。当初天子即位,封我为镇国公时,我就多次上书请求不受,最终还是没能拗过他。更何况,即便我当初不受封,情况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对天子来说,只要没有将我和蜀军的关系彻底斩断,就不会放心的。” 归根结底,天子不是怕张韬,而是怕拥有一支忠诚度极高的蜀军的张韬,当然,这个忠诚是对张韬忠诚,而非是朝廷和天子。 “所以,天子认为,现在是时候了?在他看来,您在蜀军之中,已经没有威望了?” 第一百七十三章 惊人语 按照张韬的说法,他在蜀军中的威望,的确受到了不小的影响,但远远没到荡然无存的地步。经略使田冀的忠心耿耿,可不是演出来给人看的。即便蜀军如今派系众多,山头林立,并非铁板一块,也不代表张韬没有了丁点的话语权。 “这次的事情,其实是事出突然。无论是皇上还是我,都没有预料到南唐公主会来到凌国和你私下见面,当然,这件事怪不得你。想来皇帝的种种过激举动,也都是因为这个才发生的。”张韬分析道。 张不周点点头,张韬想的和他猜测的一样。但还是有些问题:“孙儿先后经历了三次刺杀,第一次是蛛网的杀手,第二次则是江湖余孽和军中士卒,第三次则是那种神秘的黑骑。现在看来,第三次的幕后主使定是皇帝无疑,那前两次呢?不太像他的手笔。” 张韬道:“第二次也可以勉强算在他的头上,是蜀州都尉刘表擅作主张的安排。” 张不周虽然有些吃惊,但想想也在情理之中。那位新任的都尉大人,不是第一次搞小动作了。之前在康乐坊一事上借题发挥,也给张不周带来了一些困扰。 “至于第一次的蛛网杀手,还是没有任何头绪。”张韬皱眉道:“我安排人进行了细致的追踪,却一点线索都没找到。这群人好像是从地下突然冒出来的一般。但有一点可以确定,他们不是皇帝派来的。” 张不周也有同感,蛛网的那两个人,和后两次刺杀的作风完全不一样。至少,螳螂和黄雀二人是真正的死士,任务没有完成的情况下,不会逃走,而是一死了之。“这件事我已经托付了南唐青莲剑宗的程宗主着手调查,想来江湖人在这种事上,比咱们官面上的会多些手段。” “听三叔说,前些日子,燕王殿下来过?”张不周问道。 听他说起这件事,张韬眉头紧锁:“其实今晚要跟你说的事里,最重要的便是这一件。燕王殿下此行的其他事宜跟你无关,但临走之前的一个提议让我拿不准主意。他对你在都安县城的举措很是欣赏,要向朝廷举荐,让你去国字监读书。” 张不周的脸一下子就垮了:“开什么玩笑,我都多大的人了还读书。” 张韬笑道:“让你娶妻生子你说自己小,让你读书就说自己大。你这一张嘴,转眼就是两个说法。” 张不周急忙道:“呃,这两件事不能混为一谈,不过我是认真的,我又不是读书的料子。再说了,我有您养着,读书干嘛,考状元吗?” 张韬道:“正因为此我才说拿不准主意。这到底是皇帝的授意,还是燕王自己的想法,犹未可知。京城虽然是首善之地,但也同样是龙潭虎穴。就你这个性子,要是去了我还真是放心不下。” 张不周往椅子上一靠,吸溜了几口凉茶道:“不去就对了,哪有在家自在。” 张韬的手指轻叩桌面,陷入沉思。张不周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看他面容严肃,也不敢出言打扰。 许久,张韬做出了决定:“你得去。” 张不周诧异道:“为什么?” “第一,读书这件事,是一定要的。你想过没有,作为张家的长孙,你是将来毋庸置疑地镇国公爵位继承者,如果你学识不够,会被人耻笑的。如果不去国字监,你就要留在蜀州,有你父亲在,你觉得你还能拜其他人为师学习经史典籍吗?” 张不周一阵头痛,如果一定要学习的话,他肯定不愿意跟着张二良,这点倒是没错。 “第二,如果这是皇帝的授意,那和派人刺杀这种阴谋相比,这就是阳谋,是皇帝的试探。为了彻底打消他的顾虑,你装做什么都不知道,去安心入学就是最好的掩饰了。” “第三,”张韬看了张不周一眼:“这第三,如果此事是燕王殿下的想法,那你就更要去了。若能和他结下善缘,将来一定大有裨益。” 张不周看着他意味深长的眼神,瞬间明白了他的想法,有些吃惊道:“祖父的意思是,燕王殿下将来有望登基大宝?所以让我提前和他交好?” 张韬低声道:“说起来,除了那位同时背负两国血脉的四皇子之外,剩下的三位都有机会。但赵篆与我们张家没有什么往来,赵隶与你之间,已经无法调和。若说谁登基对张家最有利,当然是这位宅心仁厚的燕王殿下。” 张不周皱眉道:“可是我听说,燕王殿下性子有些软弱。皇上迟迟不定下太子,恐怕就是存了让几位皇子相互斗争的心思。他能斗得过征战沙场的秦王和工于心计的蜀王吗?” 张韬喝光碗里的茶,声音几不可闻:“正因为此,他才需要你。” 张不周心里掀起惊涛骇浪:张韬是在告诉他,如果将来有一天三位皇子的斗争进入白热化,张韬和背后的蜀军,会站在燕王殿下这一边。有如此强大的一股力量做后盾,燕王殿下将会成为最有可能登基的那一个。而这份投资,到时候就会迎来回报。 “万一,孙儿说的是万一,最后登基的不是燕王怎么办?” 张韬笑了笑:“这就要看你的本事了。能不能出人头地,顺利继承镇国公之位,给自己求一道护身符。” 和张韬的长谈,着实给了张不周不少的震惊。在此之前,他从未想过自己有机会掺和进继承皇位这样的大事里来。不过这件事只限于祖孙两个知道,历朝历代,对所有皇帝来说,选择继承人都是头等大事,也是最不容他人置喙的禁区。看书溂 平静下来以后仔细想想,其实去国子监读书,也不是一件坏事。正如张韬所说,如果这是赵光的阳谋,那自己也可以用阳谋应对。到了京城以后,如果可以和赵行捆绑在一起,那像刺杀这样的小手段,想来就可以避免了。 再联想到张韬问自己要做一个什么样的人,想来也是另有深意。如果张不周真的有如此远大的抱负,和将来的皇帝提前交好,到时候就可以近水楼台了。当然,前提是赵行要得到张不周的认可。对于这位素未谋面的燕王殿下,张不周只知道他崇尚文治,有些“书呆子” 决定下的很快,张不周也想去见识天下首善之城到底是怎样的繁华,不过在那之前,自己还有一件事要做。 靳川顾不上纠结赵行的邀请,他有很多政务要忙。 元丰六年开年至今,看起来一切顺利。虽然春耕时剑南道闹了一场种子风波,不过没有影响到都安县。在张不周的未雨绸缪之下,都安县早就做好了一切准备。 因为去年的耀眼表现,节度副使许抚远不知道是存了考验他的心思,还是为了图省心,今年涌向蜀州的流民,都被他打发到了都安县安置。刚开始的时候靳川还很高兴,这么多的流民,迅速成了开挖河道的生力军,可随着人越来越多,靳川就有些笑不出来了。 虽然还没来得及登记造册,但根据粗略统计的结果,都安县的人口已经超过了寻常三个县府的人口之和。 这既是好事也是坏事。好是因为在对县令的考核中,人口增长是一项重要指标,在这一项上,靳川可以远远甩开同行们了。坏是因为这么多的人,给方方面面都带来了巨大压力。 不是所有的流民都可以去河道干活,也不是所有的流民都愿意去河道上干活。总有些懒惰狡诈之人,居心不良地游荡在都安县城。都安县日益繁华,来往商队多了不少这就给了这些人偷鸡摸狗的机会。来县衙报案的人越来越多,靳川无奈之下只得扩充了人手,李晟已经升了官做县尉,每天最重要的就是维护县城的治安。 都安县的大狱,几年前就被西凉人烧毁了,如今不得不重新修葺起来。这些年都没有使用过的大狱,短短半年内居然关了几十号人进去。 靳川不是没想过找许抚远诉苦,可是几次抽时间前往蜀州,都没能见到老奸巨猾的许副使的面。 今日原本应该去河堤巡视,可是一大早就有百姓跪在衙门前要报案。事情倒也不复杂,几个平素里就惹是生非的流民,把庄子上一户人家养的鸡给偷来吃了。按照凌国律例,偷盗者可以钱财赎罪。但那些流民哪来的钱,偏偏都是拖家带口的一大家子,跪在庭外求情的人吵的不可开交。靳川也没办法,无奈之下只得先将几人收押了,衙门出了钱给了被偷的庄户,又差使人将流民驱散,这才消停了下来。 一手砸着脑袋缓解头痛,另一只手翻看着案卷。靳川是个认真负责的人,尽管对自己审理的案子有信心,但多看看总不是坏事。若是出了纰漏,也好及时弥补。 妻子即将临盆,安心在后院休养。自己一个人在书房呆着倒也落得清净,正好看完一份案卷,做了一个小小的标记代表核对无误,起身放回架子的时候,这才发现书房的门边,倚靠着一个人,虽然穿着华贵,可整个人透着轻佻,正笑盈盈地看着他。 第一百七十四章 坐堂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靳川一脸惊喜。 张不周笑道:“回来三天了。在家陪老爷子呆了两天,实在是太想你了,就过来看看你。” 靳川对他的话一向是选择性地听,对于想你这种词汇自然也就选择性地无视了:“怎么样,南唐之旅玩得可还开心?” 张不周挨着他坐下,随手抄起一本案卷看着:“别提了,这一路上的故事可精彩了。不过金窝银窝,不如咱的狗窝,还是家里最舒服。” 靳川点点头:“在家千般好,出门半步难。更何况这一路上都是些穷山恶水,看你瘦了也黑了,想来是遭了不少的罪。” 张不周道:“别说我了,说说你。怎么样靳大县令,听说入了贵人法眼了?” 靳川苦笑:“你就别打趣我了,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嘛。燕王殿下看中的,是那些改善民生的奇思妙想,可是这些想法,都是你的主意。我怎么好意思居功” 张不周将案卷放回桌上,轻轻敲了两下:“你也不用太过谦虚。我很清楚地知道,自己是一个擅长画大饼的人,我只是将前人的一些被验证的成果给你们描述出来,具体怎么实现,都是你的功劳。至少从执行力上来说,你已经做的很棒了。” 靳川疑惑道:“前人的想法?我怎么没听说过。你从哪本古籍上看来的。” 张不周打趣道:“我看的那本书啊,叫华夏通史,用的是道门密语所写,你是看不懂的。” 听他这样说,靳川想当然地以为是无为道人所授,不禁感慨道:“无为真人果然是有大神通的人。” 说起无为道士,张不周不禁有些怀念,也不知道师徒几个现在在干嘛。“我没有跟你开玩笑,关于燕王殿下的提议,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靳川突然笑了,透着一丝狡黠:“不瞒你说,这件事折磨了我好多天了,实在拿不定主意,所以我决定将它交给你来决定。你看事情比我透彻多了,一定知道怎样做最好。” 张不周手指虚点,没想到靳川也变滑头了:“你无非是想试探我,有没有从许抚远和我祖父他们那里听到些什么,那你的愿望落空了。我也不瞒你说,你这点事,还真没放在他们眼里。既然你让我帮你决定,那我就告诉你,得去。这么高的高枝在眼前,不死死抱住还等什么。” 听张不周话里的意思不像是开玩笑,靳川反倒更加为难了。看他一脸便秘的表情,张不周拍拍他的肩膀道:“其实你又何必自欺欺人呢?一个是受皇子举荐,有机会直入中枢,一个是按部就班等着考核,还要看许抚远放不放你走,最坏的结果就是要再在这里蹉跎三年。这两种应该选择哪一个,恐怕就是傻子都会选。当你居然为了此事纠结的时候,其实就已经证明你的心思了。” 靳川有些激动地想说什么,被张不周给拦下:“打住,你想说我不想听,现在是你让我说,那你就乖乖听着。” “你之所以会纠结,让我想想都有什么原因。第一嘛,都安县这两年蒸蒸日上,正是收获的时候,你不甘心就这样离开,被后来人白白摘了桃子,第二嘛,人都喜欢呆在自己的舒适区,这里现在就是你的舒适区,尽管都安所辖的南北两城,你都没有多少话语权,但至少一个好名声日益增长。第三嘛,你怕希望越大,失望越大。万一燕王殿下只是随口一说,等你到了京城以后,人家若是根本没把你放在心上,到时候你就欲哭无泪了。我说的对吗?” 靳川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半晌嘟囔道:“你就不能和我留点面子。” 张不周切了一声:“这就咱们两个,我给你留什么面子。老靳啊,不是我说你,你的目光要放长远一些。老话虽然说宁当鸡头不做凤尾,可老话还说人往高处走呢。你要相信你自己的实力,现在有更广阔的天地任你作为,你怎么可以错过呢。” 靳川的眼神随着张不周的话逐渐坚定:“你这么看好我?” “当然,咱俩什么感情,我不看好你谁看好你,我不看好你看好谁。相信我,没错的。” 靳川点点头:“好,那我听你的。过几天我就给燕王殿下回信。” 张不周摆摆手:“倒也不用那么急。在咱们走之前,还是要先把都安县的事情都安置妥当了。” 靳川道:“那是自然,要交代的事情可多着呢。等等,咱们?什么意思。” 张不周贱兮兮地笑道:“三叔没跟你说吗,燕王让我去国子监进学,咱俩刚好可以一起走,将来到了泰安城也好有个伴儿。” 靳川如梦初醒般怒道:“所以你刚才说的那些好话,都是在骗我咯?你根本就是想忽悠我给你作伴。” 张不周拍拍桌子:“坐下坐下,你堂堂的县令,怎么这么沉不住气。没骗你没骗你,我说的都是真心话。我要是缺作伴的,找几个美人侍寝不好吗?用得着你?” 靳川气呼呼地坐下,突然想到一件事:“说起美人,康乐坊的宋娘子你打算怎么办?” 张不周疑惑道:“什么宋娘子?” 看他一副吃干抹净不认账的样子,靳川气不打一处来:“就是宋念卿宋娘子啊,我跟你说,人家宋娘子为了你可是辛苦得很。没日没夜地研究制糖之法,整个人都累瘦了一圈了。我知道你们两个身份悬殊,不可能迎娶她进门,但总要给人家个交代。” 张不周哭笑不得:“你在这放什么厥词,我跟宋念卿一点关系都没有。不过是机缘巧合帮过她两次小忙罢了,我才多大呀,能有什么事。她之所以这么努力干活,是为了给她妹妹换一个赎身机会罢了,跟我有什么关系。” 靳川审视地看着他,似乎不太相信他的说法,见张不周不做躲闪,底气十足地与他对视,勉强相信了他的说法:“反正现在流言都是这么说的,如果你真没想法的话,还是想办法澄清一下比较好。要不然将来对你们两个名声都会有影响。” 张不周皱眉道:“你也说了是流言,那就是你靳县令的职责范畴了,我不管,你得想办法把这事儿给我解决了,我可是清白的。我说你堂堂县令,怎么跟个长舌妇一样,居然还听信流言。” 靳川有些不好意思:“贱内自从有了身孕,每天都守在房内哪也不去,很是无趣,我这不是想着给她讲讲有意思的事嘛” 张不周佯装生气:“好你个老靳,编排我的事给你妻子解闷是,真有你的。” 靳川嘟囔道:“我有什么办法,总不能看着她每天郁郁寡欢,那肚子里可是我的儿子,我都一把年纪了,有个儿子容易吗” 张不周对这些人的落后见识深表鄙视:“我跟你说,孕妇不能一直在屋里闷着,要适当地运动运动,这样有助于胎儿的发育。” 靳川一脸狐疑地看着他:“真的假的?郎中可不是这么说的。” “郎中能有我厉害?你别忘了我师父是谁。”张不周故作狂妄道。 见他言之凿凿,靳川也不禁犯起嘀咕,当世之人所说医术,无出无为道人其右者,说不定这是真的。 “好了好了,回头我再给你写个安胎的方子,你就放心。”张不周宽慰他道。“说起来,康乐坊,也就是糖坊,进展怎么样了。” “不是很顺利。宋娘子的制糖之法,用在你所说的甜菜之上,似乎并不相通,有些地方不得要领。宋娘子带着那些女子尝试过好几次了,都没能成功。最近画了新的图纸出来,交给了工人正做着呢。” 张不周点点头,这倒的确是难为宋念卿了。又不是前世流水线工厂,在这个大多数步骤要靠人力完成的世界,原材料的变化带来的影响可不是那么容易解决的。好在自己和南诏王子阁罗打的赌赢了,要是甜菜制糖迟迟不能成功的话,就等着南诏的甘蔗好了。“其他事情呢?新堤封顶没有?新河道开好了?” 靳川学者张不周的习惯撇了撇嘴:“你张大公子还真是光动嘴啊,哪件事能那么容易完成。现在不是人手不足的问题,而是要慢工出细活,要不然回头堤坝出了纰漏,可就前功尽弃了。” 进度比预想中慢了不少,想来还是受到生产力和生产工具落后的影响。“倒也不用着急,赶在秋汛来临之前完工,来得及测试就行。到时候新堤封顶,将秋汛分流,新河就能成为龙岭平原上的天然水源了。再多的流民也有地方安置了。那,还有什么事情吗?”看书溂 靳川皱起眉头道:“说起来,还真有一件事你需要知道。和县城与庄子无关,算是你的家事。二先生最近身体不太好,我请了郎中给他诊治,说是心病。我就想着,这病因是不是落在你的身上。” 张不周有些诧异,二先生,也就是张二良,生病了? 第一百七十五章 父子 晨曦吐露第一丝微光的时候,都安县南城的庄子上,一座房屋紧挨着枝叶茂盛到惊人的大树,被人推开了门。 自从辞去了教书先生一职,这几天清闲的很,总算有时间将几本一直没有看完的书细细品读完。都是吴家珍藏的孤本,虽然借给了自己,也要尽快读完才是。借书和借钱一样,都讲究个有借有还,再借不难。虽然吴家人几乎是全族搬走,但总会有人留守在那座视为命根子的藏书库。 都安县上的县学开了,和自己的天马行空不同,那里的先生教的是考科举的金科玉律,都是最实用的知识。皇帝将吴家人召进京城,摆明了就是想扭转凌国文弱武强的风气。想来今岁的科举,吴权清就是那当仁不让的主考官。到时候无论录取了多少人,都会被打上吴家门生的烙印,这也算是赵光送给吴权清的一份慷慨大礼。 那吴家要怎么回报呢? 朝廷要给吴家一百多人授官的消息瞒不住人。还没等赵行带吴家离开西南地界,就已经是甚嚣尘上了。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更不用说这赤裸裸的恩宠。虽然同族之人同朝为官可以相互引援,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让吴家成为整座朝堂的参天大树,总透着股皇帝没安好心的意味。 不过这些事情,和遥远的都安县庄子无关。前些日子自己动手,架了几道篱笆墙,将那棵巨大的柳树,圈进了小院的范围里。每当微风吹过,柳枝就像情人的手,轻轻柔柔地在空中拂过,很是好看。不过也有个小小的困扰,等到了秋天,到时候再刮风吹起来的,可就是满地的柳叶了。 拿着书的张二良没有着急走,反倒是看着那棵柳树,淡淡道:“被邀请来的才算贵客,不请自来的,可就是不速之客了。” 风吹过,将厚厚的柳枝吹动,露出藏在枝叶间的人影来。那人冷哼一声道:“谁稀罕做你的贵客。” 张二良轻声道:“既然不是来做客的,那就是来寻仇的了?” 树上的人似乎被他的话刺激到,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一股浓烈的剑意蓬勃而生,随着他轻轻一动,柳枝都跟着摇摆起来,剑意更甚,但不知为何,这实力惊人的剑客过了这一鼓作气的劲头之后,没有下一步的动作。 张二良手拿着那几本珍贵的古籍背到身后,一只脚轻轻向前踏出,顿生一股蓬勃气势,比之树上剑客的剑意还要惊人。随着二者相接,那剑意迅速退去,只将满树的柳枝震得一阵摇摆。 “你已经不是从前的你了。一个连剑都不敢出的人,还算什么剑客。”张二良轻声道,只是语气中没有多少嘲讽,反倒是有些唏嘘。 树上之人久久没做声,两个人隔开几步距离,就这么平静相对。 等到庄子上的食堂升起炊烟,成群结队的小孩子一边高声背诵着昨日学堂里先生教的文章,一边匆匆地去吃饭准备去上学,那树上之人这才有了动静:“我来是想告诉你,他是个好孩子。” 张二良一直没有表情的脸上竟然浮现一丝笑容:“我知道。” 庄子的路被张不周命令重新修过,比之前一下午就满是泥泞的土路好走很多。路的两侧栽满了树,树下则是围了一圈不知名的野花,红的白的紫的黄的,各种颜色的花朵挤在一起,在风中吵闹着盛开。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花香,当刻意去闻的时候,又会消失不见,徒留遗憾。 见到张二良的身影,准备上工的庄户们都会停下脚步,客客气气地叫上一声二先生。即便是最调皮的孩子,在张二良的面前也会收敛许多,恭恭敬敬地行礼,道一声先生好。这位在庄子上孤独地守了七年的先生,虽然从今以后不再教授他们,但没有人不发自内心地尊敬他。 走马河上的那座桥也被重新修了,站在桥面上,最先映入眼帘的是那座远处的新堤,据说快要完工了,与新河道一起,可以开垦出足够养活几万人的良田。虽说远了点,但对踏实肯干的庄户与流民们来说,无非是早出晚归的事,算得上什么辛苦。 都安县学的位置,就在桥下不远处,早到了的孩子们已经开始了早课,朗朗的读书声传来,让人觉得比什么都好听。 走进吴家村落的深处才能真切感觉到,吴家人真的走了,将那几本藏书原样归还给留守藏书阁的吴家老人,谢绝了他让自己再挑选几本的美意,张二良说不上来是种什么情绪,不急不缓地朝着县城走去。 庄子上的食堂还开着,不过已经不像以前那样强制所有人将粮食上交以后去那里吃饭了。这次要置办上锅碗瓢盆之类的用品,米面和调料也要买上一些,多年未曾下厨的自己,也不知道手艺有没有落下。 说起做饭这件事,张二良脑海中浮现一名女子的身影。记得刚认识的时候,那女子便以一手极高的厨艺震惊到了他。一向讲究张弛有度的自己,在她做的菜面前总是不由自主地失了分寸。而她也不会取笑,笑盈盈地去帮自己把饭添满。她的胃口很小,吃完了以后就坐在一边看医书,偶尔抬起头看看自己,轻声地说上一句:“慢些吃。” 集市的吵闹声打断张二良的回忆,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集市的中部,最为热闹繁华的地段。按照脑海中整理出来的清单,将东西采买完,正准备找个马车返回庄子,一个身影出现在眼前。 张不周同样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张二良。据庄户们说,除了去吴家借书还书以外,父亲是不出庄子的。没想到今日居然有心情来逛集市,看他连提带抱的一大堆,好像办年货一般丰盛。 “别光是看啊,过来帮忙。”张二良的声音并不大,却能隔着喧闹的人群传到张不周的耳边。 匆匆地跑过来,接下张二良手里的米面袋子,张不周道:“父亲这是?” 张二良示意他看向手里的锅:“前些日子请乡亲们帮我砌了炉灶,据说你传授的那种砌法很是好用,我就想着试试。以后就自己开火做饭了。” 这是张不周印象里,张二良说的最接地气的话,他诧异道:“父亲还会做饭?” 张二良笑道:“不光会做,还很厉害呢。要不要跟我回去,尝尝看?”看书喇 张不周点点头:“这肯定是要的。”心中暗道:我以为你压根都不吃饭,没想到还会做饭。看来靳川说的话不是无的放矢,一向不染人间烟火的张二良都要做饭了,还真是有些不正常,别是一个人憋出什么病来了。 父子两个又采买了一堆食材,这才找了个庄户的马车,悠闲地往回走。一路上虽然话不多,却也没再像之前那般生疏淡漠,宛若一对最常见的父子,赶集归来。 张二良的房屋在庄子的最远处,谢绝了庄户送到家的好意,父子两个拎着一堆东西缓步往家走。到了小院门口,张不周目瞪口呆。 那棵枝繁叶茂的柳树,不知道被谁给砍的乱七八糟,树枝和柳叶落了一地,原本匀称飘逸的树冠,现在像被狗啃过的瓜皮一般,参差不齐。 张二良没有生气,只是透着股无奈:“想来是谁家的小孩子调皮弄的。没关系,一会儿吃过饭再收拾。” 因为买的东西太多,着实耽误了不少时间。靳川那个重色轻友的,说什么也不肯和自己去食堂吃饭,每天都是李晟打了饭送回县衙来,夫妻二人共同进食。不愿意在旁边被虐的张不周原本是要去吃饭的,出来的时候遇见张二良,又抱着重物赶路,这会儿已经饿到不行了。 原本对张二良的厨艺抱有怀疑态度的张不周在见识到他极其精妙的刀工之后就放了一半的心。看自己帮不上什么忙,索性去院子里打扫落叶断枝。等到收拾好,张二良也已经做好了饭。 “我素来不喜饮酒,你要是想喝,得去食堂找了。”张二良将碗筷摆好,淡淡道。 “我也没有酒瘾,再说还有这么大一盆汤呢,够喝了。”张不周闻着饭菜香,已经有些迫不及待了,哪有心思去找酒。 张二良也就不再多说,父子两个围桌对坐,吃起饭来。只是吃相上天差地别。张二良依旧是不紧不慢,举箸伸筷间透着优雅。张不周则宛如饿死鬼托生一般,风卷残云地往嘴里扒着饭菜。相比起镇国公府极为讲究的菜肴,张二良的手艺虽然简单,但更有烟火气,让人停不下来。 “父亲的手艺如此之好,怎么从没听人说起过。”张不周总算意识到收敛些,趁着盛饭的间隙说到。 张二良闻言,似乎想起了一段往事,许久悠悠道:“自你母亲走后,我便再没下过厨了。” 张不周不知该说什么,早该想到这个原因的。本来张二良就有些不对劲,自己不经意又提起了他的伤心事,别刺激到他才好。 张二良却没有在回忆中沉浸太久,脸上居然带着淡淡的笑意。将张不周伸筷次数最多的一道菜挪到他面前,张二良柔声说了一句。 慢些吃。 第一百七十六章 四王同归 泰安城近来热闹得很。 自从赵光强势地下了四子封王的旨意之后,礼部就忙疯了。 皇子封王,本朝自然是无例可循。礼部尚书徐静川带着一众下属翻遍了前朝典籍,这才找到了记录。只是毕竟今非昔比,也不能原样照搬,还要好好斟酌斟酌。最终这封王大典的事宜,就落在了原来的户部尚书,被贬到礼部任侍郎的赵守正身上。 徐静川并非是推诿,而是一片好心。赵守正虽然在朝议上顶撞了皇上被贬,但他一向官声甚好,在百官心中也颇有盛名。这不痛不痒的从主官贬为副手,在徐静川看来,说不定就是皇帝的另类“爱护”,是在等着赵守正认识到自己的错误,悔改以后,就能重回中枢了。如果赵守正能将封王大典办好,让皇帝龙颜大悦,说不定就会让他官复原职了。没看那户部尚书一职,在赵守正走后就一直空缺着嘛,连呼声最高的张一温都没能坐上去,其他人,就更不用想了。 更何况,自己和赵守正同朝为官多年,品级相同,虽然没有什么私交,可是深谙做官之道的徐静川清楚地知道,雪中送炭可比锦上添花有用的多。在赵守正落难时帮上一把,这份福报将来会应在哪,谁能说的准。 赵守正对此倒是没说什么,痛快地应承下来。虽然对封王一事不同意,但赵守正牢记着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既然坐到了礼部侍郎的位置上,这件事就是分内之事,那就要做好。 封王既是朝廷的大事,也是皇家的喜事。从圣旨传到各道各州开始,恭贺的送礼车队便络绎不绝地朝着泰安城驶来。襄州刺史白照出手最为阔绰,各种珍奇送了几十车不说,还上书给赵光,言辞恳切地申请参加典礼,赵光也就顺势答应了。 相比之下,统管襄徽二州的江南道节度使彭文彦简直将脸丢了个一干二净。他倒是知道自己出手小气丢了人,干脆就称病不回京了,就等着封王典礼以后让四皇子楚王殿下接任江南道节度使一职。这次连一向溜须拍马的徽州刺史钱迁益都没有给他面子,自顾自地送出了一份大礼。两位刺史联手将彭文彦给稳稳地压了不止一头。 京城之中本就没有秘密可言,尤其是礼部的官员们被折磨得苦不堪言,就将这件事流传了出来,一时间成为笑谈。之所以对一道节度使如此不敬,只能怪彭文彦的身份太特殊。 彭文彦既非武将,也非文臣,而是一个极为尴尬的身份,外戚。张韬的妹妹当年嫁给赵陵,是委曲求全地做妾,而当今天子赵光的生母,则是姓彭,正是彭文彦的亲姐姐,如今被赵光追封为孝庄太后。在生母死后,彭文彦作为赵光的舅舅,一直在他身边守护。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这句话,用在他身上最合适不过。 赵光即位以后,将这位文治武功都没有什么建树的舅舅封到了最为富硕的江南道做节度使,本想着给他个捞取富贵的机会,没想到这位舅舅就连这点事都做不好,到任没几天便与白照大吵一架,灰头土脸地退避三舍。即便赵光下旨狠狠地训斥了白照,彭文彦却什么都不肯再回襄州的节度使府,反倒是投奔了徽州的钱迁益,整日游山玩水,倒也落得自在。深知他不堪大任的赵光哭笑不得,也就索性随他去了。 除了各位重臣以外,南唐,南诏,西凉各国自然也少不了礼物。西凉国更是递上正式文书,要来凌国拜会,只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其真实目的,恐怕是为了一直没有达成的战后协议。别的不说,光是上万青壮被赵篆囚在陇西,便是西凉不可承受的损失。 相比起更舒适一些的马车,赵篆还是选择了骑马。即便是他手下最像文人的陆询,也有一手好骑术,和马上将军张长弓比起来差不了多少。众人从陇西出发,一路向东,过了函谷关以后,入眼便是中原景色了。出生于陇西,也长在陇西的张长弓肚子里没有多少墨水,对沿途的美景不知如何赞叹,只能无休止地重复上一句:“娘嘞”,惹来陆询的一阵阵嘲笑。不像皇子更像将军的赵篆,则是笑着听两位亲信斗嘴,试图在眼前景色中寻找儿时记忆,却只能感慨上一句物是人非。看书喇 随着赵篆一起返京的,除了一文一武两位亲信以外,还有十几名陇西军中的实权派,都是对西凉作战中迅速爬起来的中层将领。朝廷去岁的论功行赏,陇西军和蜀军得到的可是相差甚远。即便知道没有多少希望扭转结果,赵篆也不得不带上他们,允诺会向天子讨赏。 带兵打仗就是这样,恩威要并重才能收拢人心。 相比起黄沙漫天的陇西,中原当然是如同江南一般的胜地。可是和真正的江南比起来,中原就相形见绌了。按照钱迁益的安排,赵隶和赵楷顺流而下直到胶东道以后,再改换陆路向西北的泰安城而来。赵楷一路上没少出幺蛾子,总是闹着要在某地停下游玩,幸好赵隶的话他还勉强听得进去,不然的话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京。 赵隶之所以着急赶路是有原因的。 半路收到的消息,半数黑骑出动,加上南唐的禁军,联合行动居然无功而返,反倒是折损了不少精锐。气极了的赵隶一怒之下想将黄树一刀砍了,在凌放几十鞭子抽过以后又改了主意,留下了黄树的命。至于那位随之而来的南唐贵胄李池,更是让他头痛不已。要不是林缚说留他一命,以后也许会有用,早就杀人灭口了。 张不周是生是死,赵隶并不在意。他在意的是,赵光交代的事情没有完成,会不会影响赵光对他的看法。 赵楷似乎对一切一无所知,一路上只顾玩乐,丝毫没有注意到黑骑半路上少了一半,又去而复返。赵隶看着这位名义上的弟弟,甚至有些羡慕。 真好,傻傻地活着,真轻松。 从剑南道回泰安城的路并不好走,即便车夫已经尽力平稳,可还是挡不住一阵阵的颠簸。 赵行手里捧着吴权清送给他的吴家珍藏典籍,爱不释手,如痴如醉的样子看得谭笑一阵腻歪。“车晃成这个样子,你还看得进去?” 过了片刻赵行才抬起头,似乎才反应过来谭笑是在和他说话:“车晃吗,我没觉得啊。” 谭笑哭笑不得,不知道该夸他专心致志还是说他反应木讷。“先别看书了,回去以后有的是时间让你慢慢看,说说正事。” 赵行恋恋不舍地将书合上放好:“什么正事?” “你跟张韬说的,要举荐张不周去国子监读书,是你自己的想法,还是陛下的主意?” 赵行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跟父皇有什么关系,他未必知道张不周是谁。当然是我的想法。张不周这个人啊,是个有大才的人,若是能够好好调教一番,将来前途不可限量。要是能够过了科举入朝为官,无论在哪做官,必然都能造福一方。” 谭笑冷笑道:“你都没见过他,就给他这么高的评价?” 赵行笑道:“听其言不如观其行。一个人话说的再好听,也只是停留在嘴上,你要看他做了些什么。都安县的种种与众不同,固然有靳川的功劳,但幕后的最高功臣,肯定是张不周当仁不让。一个心怀百姓的人,又能差到哪去?” 谭笑有些无奈,这位皇子是个十足的理想派,虽然读书甚多,但心眼却不太够。“张不周是张韬的孙子,是未来的镇国公爵位继承者,而陛下刚刚才同意了张韬的辞呈,这里头的意味,你就没细想过?” 赵行皱起眉头:“你说的直接点,别拐弯抹角。” 谭笑深吸一口气,忍住爆发的冲动:“张韬是蜀军的创立者,在蜀军之中有着极高的威望。不怕犯忌讳地讲,陛下对张韬忌惮已久。现在刚刚免去了他节度使的职位,你就举荐张不周入京读书,还是你所在的国子监,这番举动放在外人眼里,是什么行为?会认为你和张韬暗通款曲你懂不懂。藩王与军中重臣相互勾连,放在陛下眼里,是什么行为?是意图谋反。” 谭笑还真是直接,字字句句都是惊人之语,赵行被她的话吓到,仔细地品味其中深意,许久道:“我没想那么多,就如同我邀请靳川入京为官一样,我只是不想埋没了人才。” 谭笑道:“这天下的人才还少吗?不缺他们两个。你要知道,你可以举荐任何人,就是不能举荐和张韬有关的人。回京之后你就将这件事忘了,切莫再提。” 赵行却是一脸苦笑地看着她,说出一句让谭笑火冒三丈的话:“你说晚了,这两件事,和吴家人的消息一起,送入京城了,这会儿恐怕已经在父皇的案头上了。” 第一百七十七章 饭前饭后 谭笑的担忧并非是杞人忧天。 如赵行说的一般,他的折子已经摆在了赵光的几案上,刚开始看到里边内容的时候,赵光的怒气不可抑制地生起,可没用多久就平静了下来。 他了解赵行。 如果说是赵篆,赵隶,赵楷,三个人中的任何一个上了这封折子,换来的下场肯定是赵光的勃然大怒,但赵行不一样。这孩子,说好听些是心思单纯,说的难听点,有点缺心眼。 从小到大,只要是正确的事,赵行就会坚持到底。什么善意的谎言,什么权宜之计,这种说法在赵行这里都行不通。一就是一,二就是二,让人头疼的很。这也是赵光将他放到国子监任职,并任由他创办弘文馆。每日里和那些书生吵来吵去,自己也能落点清闲。 既然如此,赵光对赵行的提议有了兴趣。让张不周入国子监读书一事,似乎,是个不错的主意。 赵隶将事情办的很糟糕,当然,从一开始就没对他抱有什么希望。针对张不周的行动,可以看作是一次警告,给张家人的警告。 这个警告,目前看来,张韬听懂了,所以他乞求辞去剑南道节度使一职,自己准了;张一温也听懂了,所以他称病不出,在满朝上下等着他接任户部尚书一职的时候,张一温却闭起门来谁也不见。而赵光也仿佛将户部没人主事的情况忘了个干净,就连门下和尚书两省的几位重臣,也绝口不提选选官的事。 没人知道赵光到底在想什么,君心难测,若是真的能猜测到他的心思,可能真的就一步登天了。 但对朝臣们来说,有人不敢猜,有人不愿猜,有人不想猜。伴君如伴虎,行差踏错一步,就是万劫不复的下场。既然如此,还不如老老实实地按照皇帝的命令做事就好,至少没有性命之忧,丢官之虞。君不见,户部尚书赵守正,就因为出言顶撞,反驳了皇上的旨意,被贬去了尚书一职吗?这已经是法外开恩的下场了。 前朝有“纸糊三阁老,泥塑六尚书”的说法,是民间编来嘲讽当时的几位中枢重臣,唯唯诺诺,整日里只会明哲保身,对皇帝的命令,不分对错地执行。虽然坐稳官位十几年,但家族名声也被丢干净了。 赵守正不愿意做这样的人,所以他才会当廷质疑赵光的旨意。在和吴道言一番长谈后,他意识到自己的行为的确有些莽撞。不过,有件事恐怕不只他自己记挂,满朝文武都同样关注。 那就是,储君的人选。 现在想来,那日顶撞赵光,他之所以生气,并非是因为自己反对封王的旨意,而是因为自己提起了储君一事。皇帝是个特殊的职业,再没有哪个职业会像皇帝一样,需要尽可能早地确定下继承人,这可是能动摇国本的大事。 赵光身体不好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尽管他极力掩饰,又怎么能瞒住一些和他并肩作战多年的老臣。赵守正之所以如此在意此事,原因很简单,赵光迟迟不立太子之位,朝臣们的心思就活泛起来。每位皇子都有可能,那如果能早早的就押对宝,将来的回报无可限量。杜绝结党营私,严禁朝臣与皇子之间有勾结,最好的办法,就是早早立下太子,将勾连的土壤铲除干净。 封王大典的相关事宜,都已经安排了下去,也算是井井有条地开展了,眼下真的需要赵守正亲力亲为的,还真没什么要紧事,就等着几位皇子回京了。下了值,和礼部的同仁打了招呼,赵守正朝着泰安城一家有名的酒馆走去。 鲜字楼是泰安城里最特殊的一家酒楼。它既不是消费水平最高的,也不是装修最为豪华的,也不是地段最好的。它的特殊之处在于,这家酒楼有背景。 在高官贵族多如狗的泰安城,能够称得上有背景,这家店身后的那位到底何等尊贵可想而知。这些年关于鲜字楼的传说有很多,有人说见过某部的郎中在这喝醉了酒闹事,砸碎了两个碗而已,第二天被上官申斥不说,刑部和大理寺联合出动,将他家从里到外查抄得干干净净,果真搜出了不少贪墨的证据。下了狱没到三个月就被砍了。他那个富商儿子,准备了三万两的银票,硬是不知道该求谁。 也有人说,在这家店里,见过当今天子,来去都很低调,但对这鲜字楼的菜肴,赞不绝口。 赵守正自然知道幕后的主人是谁,也知道那些传说虽然有些离谱,但大多八九不离十。按照他的习惯,是不会选择这么招摇的地方的,谁让张一温最喜欢吃鱼呢。没办法,只得早早地订了雅间,除了一条清蒸的时令鲜鱼之外,让店家按照两人份再准备几道菜,点了一壶最普通的茶,等着张一温的到来。店里的伙计却是个有眼力的,不知道是认得他还是猜测到他的身份,自作主张地将那壶普通茶水替换成了极为珍稀的普洱。 茶水入口,觉察到不对劲的赵守正不动声色,既没有冒失地点明并非自己所点的茶,也没有不近人情地让伙计退回去,算是承了幕后主人的人情。 张一温来得极其准时,刚好是菜端上桌的时候进了屋。赵守正笑道:“你该不会是怕和我说话,一直在门口盯着,什么时候上菜什么时候才进来。” 张一温微微一笑:“下官岂敢。” 大吃大喝了一顿,自然不能让张二良收拾碗筷,张不周娴熟地将东西收拾好,走出屋门发现张二良在修剪那棵柳树。 犹豫了一下,张不周还是开口道:“父亲既然不再教书了,不妨搬回到国公府去住。” 张二良轻声道:“你祖父见到我会不开心的,我就不去自讨没趣了。另外,我要出门一段日子。” 张不周惊讶道:“出门?您要去哪里。” 张二良摇摇头:“还没想好。年轻的时候虽然也走过不少地方,不过那会儿忙着打仗,从没好好看过风景。现在天下安定了,我也没有事情做,刚好可以重温故地。” 张不周踟蹰道:“那些地方,是您和母亲一起去过的吗?” 张二良不做声,专心地修剪着柳树,那个搞破坏的人真是贱得很,好好的一棵树,被他泄愤一般搞成这个鬼样子,修剪起来很是费力。 本以为他不想回答这个问题,没想到在树修好以后,张二良道:“是的。” 张不周有些后悔自己提了这个话题,不过见他一切如常,也就趁这个机会多问几句:“这次去南唐,见到了几个人,巧合的是,他们都认得您和母亲。尤其是青莲剑宗的程青衣宗主,据她所说,是和母亲有血缘关系的姐妹。” 张二良点点头:“你母亲年轻时,立志行万里路,救天下人,我陪着她走了不少的地方。南唐和凌国达成和平协议之后,我们的确去过。李煜比我们大上几岁,白衣和青衣兄妹两个,既是亲戚,也是朋友。和李煜也是那个时候认识的,说起来,那时候的宋悔还不是芳菲剑的掌门人,也没有和李煜相识。反倒是李煜的妹妹,李煊,让我印象很深刻。” 李煊便是当今的熹贵妃,四皇子楚王赵楷的生母。“为什么?” “我和你母亲到南唐的时候,李煊还没出嫁,却患上了重病,李煜遍访南唐名医,全都束手无策。最后还是你母亲出手治好的。为了给她治病,你母亲在寻找一位药材时,不慎从山上跌落,腿上留了一道疤,一直到,一直到她去世,都没有恢复过来。” 张不周脑海中浮现楚怀瑾的面容,没来由地叹了口气。“那时候,您和母亲已经成婚了吗?” 张二良摇摇头:“没有。当时我在军中受了伤,回蜀州以后,你祖父请了刚刚破除大疫的她来帮我医治。就这样认识了她。后来,我被她吸引,决定暂时放下军中事宜,陪她一起完成志向。再后来,程家兄妹两个也加入,我们四个人,着实过了一段美好的时光。” 张不周畅想起来,年轻的张二良,楚怀瑾,程白衣,程青衣,四人一起纵马江湖,是何等的风流潇洒,楚怀瑾治病救人,其他几人行侠仗义,也算是一段佳话。 “再后来,战火再起,我不得不回军中去。临别那天,你母亲收拾好我的东西以后,又将她的行李也整理好了。她笑着告诉我,为了防止我再受伤没处去找她,决定跟我一起去军营。那里也会有很多受伤的士卒,也需要她救治。” “后来呢?”,张不周发现,探寻父母的恋爱史,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张二良的脸色却突然变得黯淡:“后来的事,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一场战役过后,我们一起回了蜀州,决心再不管世俗之事。” “是哪场战役?” 张二良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痛苦的神情,似乎那是一段极其惨痛的回忆。 “长安之战。” 第一百七十八章 听父亲讲那过去的事情 赵守正从来不掩饰自己对张一温的欣赏,在他看来,张一温处处都要比自己强上不少,做他的上司,无比省心,他会将一切事宜安排的清清楚楚,让自己这个尚书不用操心;但同时又无比羞愧,因为所有的事情,几乎都被张一温一个人做了。 当然,没人会怀疑赵守正的能力,只不过在事事争先的张一温面前,赵守正就显得有些不足了。这也是赵守正和吴道言极其坦诚地交代自己会举荐张一温的原因,同样的,在吴道言看来,张一温做户部尚书确实够资格。 但张一温就是没能坐上这个位置。 “你就不用跟我打官腔了。再者说,现在你是户部侍郎,我是礼部侍郎,咱俩是平级,哪有下官上官这一说。”赵守正对他口称下官假装不满道。 张一温的神情却多了几分落寞:“很快就不是了。” 赵守正没明白:“什么意思。” 张一温强打着精神笑了笑:“先吃,这鱼趁热吃是鲜,凉了可就是腥了。” 见他不愿说,赵守正也不勉强,两人都是食不言寝不语的践行者,默默地吃着菜,不愧是敢用一个鲜字做门匾的酒楼,这鱼的滋味,没得挑。 将这条时令鲜鱼除了鱼头之外的部分吃光后,两个人这才放缓了速度,边吃边聊起来。“娴贵妃今日差人来我府上将贱内叫进了宫里,还有我的长女一起。”张一温情绪恢复过来,平静说道。 赵守正一怔,随即说道:“这不是件很寻常的事吗?娴贵妃一向与尊夫人交好,在陛下登基之前,二人可是闺中密友。” 张一温的筷子停了一下,轻声道:“她们今日要讨论的,是蜀王殿下和小女的婚事。” 赵守正如同被雷劈一般震惊当场,回过神的他瞬间想通了一件事:“陛下让你退出朝堂?这就是不让你继任户部尚书的原因?” 张一温淡淡道:“陛下有意为我加官进爵,当然,加的只是品级,不会再担任实职了。至于爵位…” 他的话虽然没有说完,但足够清楚了。赵守正不禁想起自己当初和吴道言议论时,老人精手指的方向。西南那边,本就有一位公爷了。按照惯例,皇亲国戚可封爵,至于等级要根据具体情形来定,依照张一温户部侍郎的身份,至少也是一位侯爵。 一门父子两公侯,皇帝对张家可真是大方的很。 “还是太可惜了,以你的能力,不该这么早退出官场的。”赵守正惋惜道。 张一温看了看眼前这位曾经的上司,勉强称得上是好友的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位原来的户部尚书,对做官这件事,似乎缺少一些深层次的认识。褒扬下属,顶撞皇帝,身为一部尚书,几乎是文官的顶峰,对张一温进爵撤职背后的明显深意却看不透。“我已经看开了,只是总有人想要打探清楚到底是为什么我才坐不上那个位置,所以家里头的访客络绎不绝。因为分不清哪些是真的来宽慰我的,哪些是对那个位置有所图谋来打探口风的,所以干脆称病,闭门不见,倒是消停了不少。”看书喇 赵守正摇摇头:“看你现在的面色,说你是真的病了我也信。蜀王殿下和宁儿的婚事,到了哪一步了?怎么之前从未听说过。” 张一温道:“说起来,这件事也没发生太久。贱内有个娘家侄子,叫林缚,从齐州投奔而来,倒也算有些学识。后来我和贱内,分别向皇上和娴贵妃举荐,最终任命为了三殿下府上的长史。就是他从中牵线搭桥,促成的这桩婚事。” 赵守正皱起眉头,这位叫林缚的长史,倒是从未听过也没有见过。既然是张一温的妻侄,年纪自然不会太大。等到封王典礼完成以后,林缚就顺势水涨船高,升为正儿八经的五品大员了。虽然在泰安城中五品官不在少数,可是他年纪轻啊,即便只是王府的内官,不会走入朝堂,也足够令人羡慕了。不知道有多少在州县做官的天之骄子,蹉跎了几十年仍然不能爬上五品这一级。 “那这次算得上是真正的亲上加亲。陛下与娴贵妃本就与你夫妻二人私交甚笃,这下又成了儿女亲家,也算是一桩美谈了。看起来,陛下是想在封王大典之后再宣布此事了?那宁儿嫁过去的时候,可就是比夫人更高一级的王妃了。”赵守正只能尽量往好的一面说。 张一温笑笑:“其实你不用这么宽慰我,这些天我已经想通了。虽然不知道陛下会将封地赐在哪里,但我都会打着视察封地的名义,离开泰安城,和贱内一起,乐山乐水。” 赵守正沉默片刻道:“也好,俗话说风水轮流转,我相信你会有再重回朝廷的一天。” 张一温眼神悠悠地望向窗外,这条不是很繁华热闹的街,两侧店铺里的客人都可称得上是谈笑皆鸿儒,往来无白丁。这些人里,似乎有自己在上朝时见过的面孔。 还有机会,在朝堂之上再相见吗? “长安之战?” 张不周还是第一次听说这场仗。听起来,当年意气风发的张二良,似乎就是在这场仗以后沦落的。从军中退了出来,回到蜀州娶妻生子。到底是多么惨痛的失利,能让当时已经权柄甚重的张韬都保不住他? “三年前西凉人犯边,并不是第一次,甚至根本数不清是第多少次。自从当年几乎统一了整个大陆的远古时期以后,西凉从和中原分裂开来那天起,就从未放弃过反攻。最开始的时候,双方都以正统自居,互有胜负。直到大成王朝崛起,统一了整个中原大陆,将西凉的地盘逐渐蚕食到如今的地步。终大成前五百年的历史,面对西凉作战未尝一败,真正将西凉人打得服气了。”张二良娓娓道来。 张不周不禁叹服大成王朝鼎盛时期的强大,说起来,大成有五百多年的鼎盛期,这可要比自己前世的华夏历史上任何一个封建王朝都要长了。 “但为了保持这种远超邻国的武力,大成最终死上了穷兵黩武之上。当大成王朝开始逐渐没落,西凉并没有着急,而是趁着这个难得的机会休养生息,积攒实力。直到中原大陆彻底乱掉,烽烟四起,西凉趁着这个机会,捅出了最为致命的一刀。” “前朝没落,但一直没有灭亡。以赵陵和你祖父为首的一众权臣,以王城为中心,逐步收复失地。那年,是他们难得的一同带兵出征,但是进展却很不顺利。” 张不周插嘴道:“是攻打南唐的那场仗?” 张二良点点头:“没错。这场仗陷入困局之后,带来的最坏影响就是,西凉人趁火打劫,十万西凉大军直逼陇西腹地的长安城。” “当时的皇城以西,有三道最为重要的关卡。从近到远依次为函谷关,潼关,和长安城。赵陵与你祖父,将函谷关的全部兵力,和潼关的一半兵力都带走去攻打南唐,守备空虚。在这种情况下,长安城若是破了,西凉人可以直取皇城了。我当时率领六万蜀军坐镇蜀州东北,是距离长安城最近的一支力量。我毫不犹豫地选择驰援长安,满脑子想的都是守卫的力量能够多坚持一些日子。” “而当时守卫长安城的人,你可以猜猜看是谁?” 张不周先是猜了父亲,又猜了几位凌国有名的将军,却都被张二良一一否决了。 “当时守卫长安的那个人,名字已经成为忌讳,很少被人提起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称呼。而对于我来说,他的名字,远远大于他的身份。” “他叫赵光。” 赵光这个名字,让张不周陷入一刹那的恍惚。这是一个毋庸置疑,自己听过的名字,而且不止一次。张二良说,他的称呼取代了他的名字,有什么人,在平时的生活里,只会有称呼,不会有名字呢? 张不周抬起头,不敢置信地问道:“当时守卫长安的,是当今天子?” 张二良一向淡漠的脸上,第一次出现如此复杂的表情。先是皱紧了眉头,又舒展开来,缅怀,痛恨,悲伤,失落,释怀,种种情绪接连出现。 “没错,如今的他已经贵为一国之君了。可当时,他对我而言,只有一个身份,他是我的朋友。” 当朝天子,在张二良的口中,居然只是一个朋友。 “你祖父起兵以后,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直到他遇见了赵陵。家学渊源深厚的赵陵,不管是在战场上战胜了你祖父,也用人品折服了他,归顺了当时名存实亡的大成王朝。开始以正义之名,收复天下。彼时的赵光和我年龄相仿,两家又来往频繁,很快就玩到了一起。再后来,吃也一起,睡也一起,学文也一起,练武也一起。就这样过了将近十年,结下了深厚的交情。” “所以在得知赵光被困在长安城中,随时有城破人亡的风险之时,我比谁都要着急。相比于失去这座城,我更不能接受的,是失去这个朋友。” 张二良的语气很沉重,显得他无比的坚定。 第一百七十九章 长安守卫战(一) 在张二良的讲述中,张不周脑海中逐渐展开了当年的长安守卫战到底是怎样的一副光景。看书喇 这支西凉军的本来目标,并不是长安城,而是长安城周边的县城。 西凉的土地面积和中原比起来,并没有小上多少。只是适合耕种的土地不多,多的是草场,正因为此,西凉最盛产的就是骑兵,而最缺的,就是粮食。 每当秋天丰收的时候,就是西凉人来中原打草谷的时候了。因为都是骑兵,不善于攻打城墙高大的城池,往往会选择缺少保护的县城下手。大军过境,会将刚刚收到的赋税粮食洗劫一空,就算是下面的村寨也难逃此劫,辛辛苦苦一年的收获,颗粒无存。除了粮食之外,人也不放过。无论男女老少,都会被掳掠走,若是试图反抗,就是杀无赦的下场。 大成王朝末期的百年混战,让各方势力无暇顾及,这才给了西凉逐步壮大恢复实力的机会。而这一次的十万大军逼城,可以看作是西凉对重返中原的一次试探。 在连夜奔袭数百里之后,即便是英勇善战的蜀军也不得不停下来休息。身为一军主帅的张二良,无论多么心急,也必须稳住心神,他要对这六万名蜀军负责。 六万蜀军,骑兵与步卒是五五之数。步卒们押运粮草辎重落在后面,能够最快投入战场的,只有手头上的三万人而已。尽管已经赶到,也不得不停下来等候步卒的到来。 派出去的斥候回报的军情不容乐观。赵光手下的长安城守卫军只有区区一万六千人,其中骑兵更是只有三千人。 而西凉人除了出动十万骑兵大军之外,还沿途劫掠了不少流民百姓和溃散逃卒,作为攻城的先头部队,让城中守卫更是投鼠忌器。 攻城战已经打了六天,虽然战损比达到了惊人的一比四,赵光用四千人的代价拼掉了一万多的西凉士卒,可是账不是这么算的,再继续拼下去,先打没的一方一定是守军。更为要命的是,长安城虽然极为广阔,但物产一向不丰。城中几十万的百姓加上守军,每日的消耗本就是个天文数字。前些日子张韬和赵陵联手出动前,在长安城征走了好大一笔粮草,若是不能快点解围,长安城中怕是要饿死人了。 潼关和函谷关即便还有兵力,也是万万不敢冒着风险来援的。更何况,这次的进犯,西凉人做好了保密工作,是化整为零地分兵进发,直到终点才重新集合起来,还分出人去堵在了长安与潼关之间的路上,为的就是将长安困住。现在潼关有没有得到长安危急的消息,还犹未可知呢。看书溂 先派人去潼关送信,手下的校尉们都有些按捺不住了。这支六万人的部队,之所以留在蜀州按兵不动,就是为了防止西凉人东进。在他们眼里,打西凉人可比中原的其他势力好打的多。毕竟那群只知道傻傻冲锋的西凉蛮子,除了身体强壮一些,长得粗狂一些,在战术上从来都不动脑子。即便西凉人人数上多出不少,可是没有人会怕他们。 张二良也是一样。 在了解到双方具体实力,和现在的状况之后,张二良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他不光要将这十万人打退,打跑,他想将十万人,全都吞下。 听到这里,张不周很是诧异。 冷兵器时代的作战看似热闹,实际的战果往往会令人大跌眼镜。动辄投入上百万的兵力,真实杀伤不过几千人。前世的有明一朝,连杀敌几百人都可以算作大捷。正如蜀军和西凉,足足打了三年才死伤了十几万人而已。就算己方的兵力远超敌方,都不敢说有必胜的把握,现在西凉人将近十万的兵力,还是骑兵,打不过还有跑的机会。蜀军加守军不过七万人,想要全歼敌军,不异于天方夜谭。 看出他的疑惑,张二良解释到他为什么会想这样做。“西凉于中原而言,远远够不上心腹大患,充其量能算作是一只烦人的狗,只不过这只狗会咬人,只要打不死他,就会一次又一次地扑上来,虽然咬不死人,可是足够烦人。 要想免受他的困扰,或者说想多一些安生时光,就要将这只狗打痛,让他知道怕才行。 张不周明白张二良的想法,平时的小打小闹,损失个万人,对西凉来说虽然也会伤筋动骨,但并不能完全将其打服气。若是能将这次势在必得的十万人全部吞下,至少可换二十年和平。 在西凉人眼里,长安已是一块即将吞下的肥肉,无比诱人。这时候他们对于风险的防范意识是最低的;本就是孤军深入,后方并没有援兵,虽然就地抢夺了一些粮食,对于十万大军来说也不足以支撑太久;最关键的一点,西凉人并不知道张二良带着蜀军,以最快速度赶到了。 天时地利人和尽失的情况下,张二良的决定虽然有些疯狂,但也算情有可原。 张二良的疯狂不止于此,为了说服手下的将领,他还有一系列的计划。 既然决定要全歼敌军,就要断掉西凉人逃脱的后路。西边是长安城,东边是潼关,南边是张二良麾下的蜀军,西凉人的逃生路线只有一个方向。 向北。 而北边,是中原王朝力量最为薄弱的地方,若是西凉人绕道北境,迂回返回西凉,那计划就会彻底落空。 张二良苦思半天,终于想出了一个绝佳又极其残酷的办法。他派人去通知后方的三万步卒,加快行军。而现有的三万骑兵,则是从西凉军和潼关中间穿过去,再绕到西凉军的北边,形成包围圈。 张不周皱起眉头,这样一来的话,看似四面包围,实际上除了东西两个方向有城池阻挡以外,南北两个方向的阻截兵力都不太够,如何抵挡西凉人的冲锋。 张二良笑了笑,找出一张地图,指着长安城附近的地势说到:“去岁的水患你应该还有印象。” 张不周看向地图,不明白他突然提起水患是何用意。直到视线落在了长安城外的渭河上,心中闪过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那张二良岂止是疯狂,简直是丧心病狂。 正如张不周猜测的一样,张二良继续说到:“渭河地势很高,水流又急,又刚好赶上丰水期,本就有决堤的危险。我留下三万步兵,并不是要直面西凉骑兵,而是要掘开渭河的河堤,水淹敌军。” 张不周焦急道:“可是那个位置,除了西凉军以外,还有很多县府和村落,数十万的百姓。” 张二良叹息道:“我当时年轻气盛,一心只想毕其功于一役。至于你说的这些,被建功立业遮蔽双眼的我,已经看不到了。” 长安城中的赵光,接到了张二良的消息。在得知有六万大军来援的时候,本来是高兴不已的。直到他详细看完了张二良的全部计划,犹如被一盆冷水当头浇下。张二良要求他率领城中军民,再坚持死守长安十天,为步兵挖穿堤坝,骑兵绕行到位留出足够的时间。 尽管这个计划的战果很诱人,赵光却坚定地表示了反对。张二良不清楚城中的情况,他很了解。在孤立无援的情况下,长安城不得不实行高压政策。粮食优先配给士兵,本就惹起了城中百姓的极大不满,若是让他们知道,明明可以早点结束,却非要他们再坚持十天,还不知道要生出多大的乱子。 尽管赵光坚决反对,却没能动摇张二良的心思。在没有收到回信以后,赵光只能无奈地接受了这个现实。西凉兵的攻势一天强过一天,城中的守兵在以极快的速度被消耗殆尽。赵光无奈,征集了城中的青壮上了城墙,与士兵一起守城。 坚持到第六天的时候,城中发生了暴乱,有百姓冲击城门,意图投降。赵光不得不狠下心,派出一直没有出动的骑兵,以残暴的手段镇压了下来,只是平静之下,暗流涌动已经到了骇人的地步。 赵光别无他法,只能期盼张二良的计划快点完成。到了第九天的晚上,张二良的信使再次到来,谢天谢地,是个好消息。 第十天的凌晨,日头升起前的一个时辰,攻城攻得筋疲力尽的西凉士卒还在睡梦之中。一阵震耳欲聋的声音从远到近,从弱到强。当负责警戒的士卒吹响号角时,滔天的巨浪已经近在眼前。 渭河决堤了。 第一百八十章 长安守卫战(二) 势不可挡的河水,冲毁了沿途的房屋,裹挟着石头瓦片梁木汹涌而来。这些平时看似寻常的物品,此刻却成了夺命的东西。 西凉士卒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就已被洪水波及。数不清的士卒和马匹乱作一团,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逃生。将领们试图稳住局势,却连传令的亲信都找不到了。有些还没有从睡梦中被叫醒的士卒,整个帐篷都被洪水淹没,在无声中死掉。 在西凉士卒意识过来到底发生什么之前,蜀军的三万步卒出动了,从高处冲下的步卒此刻宛如骑兵一般,带着惊人的气势掠夺着西凉人的性命。忙着在河水中捞取铠甲和兵器的西凉士卒,宛如羔羊一般任人宰割。在洪水还未波及到的西凉营地,西凉统帅正在集结人手,准备应对突然出现的蜀军。距离不够,再加上有水的缘故,马匹不安,根本无法形成战力,原本的骑兵被迫拉到了同一水平线上,步战对步战。更为糟糕的是,有心算无心之下,黑暗中的西凉士卒根本就分不清敌人是从哪个方向来的,只觉得四周都是敌人,胡乱地挥出刀去,不知道有多少人是被自己人所伤。 更令西凉人没有想到的是,按照推测已经山穷水尽没有粮草的长安城中,三千骑兵从城门中冲了出来,和蜀军一起形成了夹击之势。 这场仗从天黑打到日出,当西凉统领看清局势以后,知道大事已去,收拢了还有力气的两万多人,翻身上马,朝着他认为最安全的方向突围。他不知道的是,那里有三万战意高昂,期盼已久的蜀军铁骑在等着他们。 事情的走向和张二良预料的别无二致,一切都照着计划发展,可谓是大获全胜。唯一令张二良没想到的是,赵光从长安城里出来找到他以后,第一件事并不是感谢他的援助,而是揪着他的衣服,将他领到几具尸体面前,重重地打了他一拳。 张二良没有还手,也没有说话。他静静地看着那几具尸体。这几人的穿衣打扮,一看就是普通百姓,面白肚胀,是被洪水淹死的。 举目望去,像这样的尸首还有上千具,夹杂在几万具西凉士卒尸体之间。 “怎么会这样,我明明已经安排人去提前疏散了。”张二良喃喃自语。 听了他的话,赵光怒道:“疏散?你疏散得过来吗?这是长安城周边的百姓,一辈子就攒下家里那点东西,你轻飘飘的一句大局为重,就要人家舍弃全部,有谁会同意呢?” 张二良被说得有些羞愧,疏散百姓这件事,因为怕引起西凉人的注意,不得不小心进行,这就导致进度极其缓慢,也就酿成了如今的惨剧。 赵光冷冷道:“这件事,我会如实向父亲和张将军禀报,你自己想好怎么解释。” 怎么解释?没法解释。张二良心知肚明,这件事自己要承担全部责任。即便赵陵和张韬出面,以威望将此事平息下来,自己也绝不可能再继续担任蜀军的高级将领,像今日这样独领六万人马的情形,不会再出现了。 他猜的很对,尽管那三万骑兵将逃亡的西凉人拦截了下来,并追击了一个月,最终将其几乎全灭,只有几个刻意留下来的活口逃掉了,至于能不能回到西凉,就靠他们自己了。 张韬和赵陵对南唐作战,本就出师不利,再加上后方送来的消息,刚好趁这个机会偃旗息鼓,先退回去处理更要紧的事。 赵光言出必行,狠狠地参了张二良一本,作为兄弟,张二良并不恨他。全歼十万骑兵和水淹百姓,到底算是有功还是有过,没人敢说话。赵陵想要按照功过相抵处置,没想到张韬却极为强硬地要求按照罪大于功处置。在接受了二十军棍以后,张二良被赶出了军营,贬为平民,回到了蜀州。 整个长安城守卫战的故事就到这里,看张不周复杂的表情,张二良道:“你是不是也认为我做的不对。” 张不周丝毫不给面子地点点头:“杀一人是恶,杀一人而就十人,也是恶。无论给自己找了什么样的借口和结果来粉饰太平,都挡不住草菅人命的行为被人深恶痛绝,为人所不齿。” 他的情绪有些激动,张二良两根手指搭在张不周的手腕处,已经加速的心跳节奏慢慢平缓下来。 张不周怔怔问道:“父亲,你会后悔吗?” 张二良将桌上的东西收拾好,喝了一杯已经沏好的茶,淡淡道:“现在的我,自然是悔恨的。但如果能够重来,再次成为当年的我,我想我依然会做出那个决定。只是我会筹划的更周密,更细致。世人只会看到你的成功,才不会去在意那背后的事情。” 张不周没想到他是这样一副态度,见他已经端起了茶,知道是送客的含义,也就站起身来向他告别。 张二良倚着门框,望着张不周慢慢离去的背影,脸上无悲无喜。张不周错过了极为出人意料的景象,一片柳叶从天而降,在张二良的眼前打着旋落下,他伸出右手,将它接了下来。只见他右手轻轻一抖,那柳叶竞如同飞刀一般,飞速飞出,将一枝不是很端正的柳条从中斩断。 “居然敢害我收拾院子,下次见面,你可就没这么幸运了,为老不尊的东西。” 张不周有些接受不了。 张二良最后的话,为整个故事蒙上了厚厚的一层灰尘,让人不想再去触碰。正如张不周所说的那样,无论是为了什么样的理由导致这些人的死亡,都是残忍冷酷的杀人凶手。只是张二良似乎仍然没有想通,他只是后悔当初没有做到最好,而不是不去做。 张二良讲述的长安守卫战,将他一直以来的一些问题给交代清楚了。为什么张韬张二良父子二人,形势会如此紧张;为什么张二良会选择窝在小小的村庄里教书,不肯入朝为官;又是为什么,赵光能坐上皇帝之位。 这位当今天子,无论是真的心怀百姓,还是故作姿态,就冲他出城后将昔日兄弟一拳打落贬为平民,如此做派,难怪能当皇帝。 泰安城。 从三个方向飞驰而来的快马,同时出现在城门口,简单吩咐几句后,只见守卫城门的士卒手忙脚乱地行动起来,将城门口处排队等着进城的百姓驱散,让出道路来,似要迎接大人物。看书喇 有那被推搡得不乐意的百姓低声嘀咕:“这城门不是天下人的城门吗?凭什么我们就要给别人让路。” 不远处的士卒听力了得,将这句话听在耳里,和城门守备低声说了几句。那百姓见二人一边说话一边朝着自己这边看来,暗道一声不好,深深地低下了头。 没有让百姓们等候太久,只见三条官道之上同时扬起灰尘,慢慢地,这三支队伍的全貌出现在众人眼前。 来自西方的一支,为首之人剑眉星目,气宇轩昂,尽管有些黑,却丝毫不影响他的英俊。嘴唇紧紧地抿起来,更是显得他无比刚毅。身后的队伍里头,就数紧跟着的两个人最为显眼。左边这位轻轻摇动着缺了一根毛的羽扇,脸上笑容灿烂。而右边这位则更加夸张,背着一把超大的弓。有人大着胆子多看了几眼,不禁咋舌。这位的马身两侧,挂着沉重的袋子,里边装的东西,又长又粗,看起来像是标枪一般。 实际上,这是张长弓所用的特制弓箭。 在二人身后,则是两列整齐的队伍,穿着军装的陇西军将领们,稳稳地坐在马上,接受万民敬仰。 对自己一行人制造的惊叹声很是满意,张长弓甚至得瑟地挥了挥手,被陆询给叫停了。 赵篆还没来得及进城,只见和他遥相呼应的方向,同样出现一支队伍。领头的则比自己这边还要尊贵。毕竟,自己只是一个皇子罢了,而对面,则是有两位。 赵隶和赵楷骑在马上,缓缓朝城门走来。至于到底是某人的刻意安排,还是真的凑巧,这就不得而知了。赵楷一马当先地加速冲过来,凑到赵篆的身边惊喜道:“大哥,你真的回来啦。身体可还好吗?没有受伤。大哥,你答应我的西凉长刀,帮我带回来了吗?” 赵篆看着眼前的赵楷,也很高兴。自己离开泰安城时,赵楷还是一个腼腆的小孩,如今已是初长成的少年人了。 时间过得还真是快。 “带了,都在后边的行李里,不急在这一时半会,等咱们进了城再说。” “是啊四弟,大哥又不是马上又要走,你不用这么着急的。”赵隶凑了过来道:“大哥,这次回来应该可以多呆上一些日子。” 赵篆笑了笑:“也许,如果西凉人不再生事,我倒也不必一直死守在荒凉的陇西。都快忘了中原的美好了。” 赵隶附和着笑了笑,只是眼神有些阴沉。 三个人说话的工夫,又是一队人马从南边出现,看清这支队伍的情况后,到底还是有百姓忍不住发出声音:“他娘的,这么长的车队,要多久才能完事儿啊。” 那是一支极为壮观的车队,除了打头的皇室旗之外,身后的车队上都插着一柄吴字小旗。正是二皇子赵行,带着吴家人赶到了京城。 平日里虽然也很热闹的城门,从来没有这么多的大人物联袂而至。城门守卫不知道是不是该请赵篆等人先进城,接受检查。毕竟,他们可都明晃晃地带着兵器。可是,对方毕竟是皇子,是不是可以拥有这份特权呢?该死的前任,为什么不交代清楚,害自己现在急的要死。 就在城门守备酝酿着如何开口的时候,一骑赶到,拯救了他。 “宣读皇上旨意,几位皇子进城以后,请直接前往皇宫,参加今日的晚宴。” 第一百八十一章 团圆(一) 从宫中快马赶到城门传达旨意的人,是一张颇为陌生的面孔。赵隶回忆一番,确认此人不是宫中各监的大太监,也并非赵光身边的亲信,怎么今日会让这么一个年纪不大的小太监来传旨? 几位皇子在前,那小太监岂敢在马上居高临下,宣读了旨意之后跳下马,来到三位皇子身前下跪行礼道:“小的吴攘,见过三位皇子。” 听到吴攘这个名字,赵隶才依稀有了些印象:“你是吴骧的什么人?” 吴攘头也不抬地道:“小的是司礼监秉笔吴骧的义子。近日家父身体不适,便由我在陛下身旁服侍。得知四位皇子今日能一同赶到,陛下龙颜大悦,在宫中摆下宴席,就等着和几位皇子一起共叙天伦呢。” 赵篆被赵楷缠着,在一旁有说有笑,也不知道在讲些什么,时不时地引来赵楷的惊呼,两人对这边的事情毫不在意。赵隶笑了笑:“不急,既然是家宴,当然要整整齐齐才行。二哥的队伍也不远了,咱们就一起等一等他。” 和其他三位皇子比起来,赵行的身子骨是最弱的一个。 因为从小就体弱多病,不能像其他人一样勤练骑术和武艺,只能窝在屋里看书,也正因如此,赵行的气质和三位兄弟截然不同。谭笑虽然原本在江湖上声名不显,但实际上,在谭笑加入缚神卫之前,后宫之中有她一人坐镇,便足以让人心安。这次赵行前往剑南道,爱子心切的娴贵妃不合规矩地去求了赵光,特意请来谭笑贴身保护,相比起凌放和齐昆仑,规格还要高出一个等级。 谭笑是看着赵行长大的,在她的眼里,赵行一直是个孩子。而因为当年的那场意外,让赵行臂上留下的那道长长的伤疤,是谭笑一直以来难以释怀的痛。虽说为皇家做事,要做到同样尊敬,可除了尊敬之外,难免会有亲疏远近。 四位皇子之中,谭笑最为亲近的那位,便是赵行。 尽管坐的是为皇子特制的马车,这一路走来,赵行依旧累到不行,这会正倚靠在车厢上熟睡。谭笑透过车窗,远远地看见极为热闹的人群,不得不将他叫醒。 “马上要入城了,快清醒一下。”谭笑一边说着一边将他睡得凌乱的发丝重新梳理好。 赵行难掩倦意道:“总算是到了,我要回府好好地睡一觉。” 谭笑道:“我看你未必能如愿,你看看那城门处都有谁?” 赵行疑惑的表情在看清城门光景后变为惊喜:“大哥回来了。还有三弟四弟,想不到我们几个居然能碰到一起。” 谭笑看着他毫无心机的笑容,心底忍不住叹息。这位宅心仁厚的二皇子,将兄弟情谊看得无比珍重。寻常人家兄友弟恭当然是一件值得称道的好事,可是,生在皇室,能像寻常人一样等闲处之吗? 一切收拾得当,赵行下车快步来到几位兄弟面前,一向温文儒雅的他颇有些激动地拉起赵篆的袖子:“大哥,你可算回来了。”说着话,眼里居然有泪光闪烁。 赵篆笑道:“都是已经成家的人了,怎么还这么娇气,动不动就要哭。好了,控制一下,别在士兵和百姓面前丢脸。” 赵行深呼吸两下,稳住情绪,这才和赵隶、赵楷见了礼。四兄弟说笑几句,好不和睦。 吴攘见人已到齐,上前道:“几位皇子,请尽快入宫,陛下和贵妃已经等候多时。” 赵篆道:“那我手下的这些人怎么办?” 吴攘对着这位第一次见面的大皇子恭敬道:“几位皇子尽可放心去,陛下已经为您的手下,还有吴家人都做了安排,我会按旨行事的。” 几人交待完,便分别上了皇宫中派出来的马车,朝着皇城驶去。 因为生病的关系,赵光的饮食素来清淡,连带着宫中的妃子们也跟着吃起素来,还有人日日烧香诵经,美其名曰为赵光祈福。虽然对此事嗤之以鼻,赵光倒也没刻意拦着。 今日既然是家宴,那在场的,就都是自家人。除了赵篆的生母早逝以外,赵行和赵隶两位皇子,均为娴贵妃所出,再加上四皇子赵楷的母妃熹贵妃,除此之外,就只有前不久一同受封的长青公主了。 赵长青作为唯一的一位公主,一向被宠爱有加,比赵行和赵隶两个男儿更为活泼。此时正带着几个宫女在花丛中捉蝴蝶,尽管穿着一身宫装,举手投足间却没有丝毫滞碍,反倒是几个宫女跟不上她的脚步。 熹贵妃李煊笑盈盈道:“长青转眼间已经是个大姑娘了,蜀王殿下既然已经有了婚配,姐姐接下来是不是就该给长青找个好人家了?” 娴贵妃苦笑道:“说起这件事来我就头疼。你说这孩子,女红学了这么多年,绣个帕子都还是一团乱麻。我若是说教于她,反倒会被她一顿之乎者也,引经据典地气个不轻。今岁又是科举的年头,前些日子居然女扮男装地跑去报了名,言之凿凿地要考个女状元回来。你说说,这哪是女儿家能做的事。” 李煊用丝巾掩住嘴轻笑几声道:“不是妹妹多嘴,越是这样,姐姐便越要早给她寻个人家为好。到时候嫁过去了,也能少出一些幺蛾子,再不济,姐姐可以眼不见心不烦嘛。” 娴贵妃道:“哎,我就怕她嫁过去以后,还是这幅性子,不知道收敛,到时候丢的可是陛下和皇家的脸面。” “母妃,是谁丢脸啦,快给我讲讲。”长青公主不知什么时候便闯进了亭子来,拿着把宫扇摇动着,许是跑得太急,额头上都沁出了几颗香汗,这会儿正一脸好奇地等着听八卦。 娴贵妃用帕子帮她擦着汗珠,嗔怪道:“你看看你,哪有一点公主的样子。熹贵妃还在呢,你也不嫌失仪丢人。” 长青公主嘻嘻一笑:“才不会呢,熹贵妃这会儿满心想的,恐怕都是四皇子楷弟弟。” 李煊满脸笑容地将她拉到身边坐下,手指轻刮她的鼻尖:“就你是个鬼灵精,什么都知道。我呀,就这么一个儿子,当然会惦记了。” 长青公主道:“我知道我知道,这叫儿行千里母担忧。哼,等几位哥哥弟弟回来了,我一定要好好说说他们,父母在,不远游的道理都不懂吗?敢让做娘亲的这么担心,太不孝了。” “你说谁不孝啊。” 赵长青的话音刚落,便有人接话。众人惊喜起身望去,正是四位皇子到来了。赵隶笑嘻嘻地看着这边,刚才的话明显就是他说的。 “啊”地一声尖叫,赵长青宛如一阵旋风般冲向几人,不顾娴贵妃在身后不停地喊着“慢些”,以最快速度跑到了几位皇子面前张开双臂。赵隶也学着张开手,没想到赵长青一个侧身躲过,顺势挎在了赵行的手臂上:“二哥二哥,我跟你说,你不在家的日子里,我干了一件大事。” 赵行故作惊讶道:“哦?什么大事?” “你还好意思说。”两位贵妃落后几步来到跟前,娴贵妃瞪了赵长青一样:“这丫头越来越无法无天了,她居然女扮男装,跑去报名了科举,要和你国子监、弘文馆的那些书生一起,去考状元呢。” 几位皇子一起躬身行礼:“见过母妃\/贵妃。” 娴贵妃一手拉住一个儿子,仔细端详半天,眼里渗出泪花:“都瘦了,这一路很辛苦。” 赵行被她一说,眼看又要伤感起来,赵隶忙道:“哪有,母妃您看,我还胖了一圈呢。” 这边上演着母子情深的戏码,另一边,熹贵妃拉着赵楷也是上下左右看个不停,说着关切的话,赵楷却是一脸的不耐烦,有一句没一句地应付着。 两对半的母子忙着久别重逢诉思念,赵长青偷偷打量着落在后面的赵篆。对这位既熟悉又陌生的大哥,有些不敢接近。 眼前明明是一派祥和景象,赵篆却整个人陷入阴郁气息里。双眼之中有怀念,有愤怒,还有悲哀,双手忍不住握起拳头微微颤抖。 就在他准备转身离开时,一只手拍在他的肩膀上,伴随着一句深沉的话语。 “你舍得回来啦。” 赵篆止住颤抖,挣脱开那只手,转身单膝跪下:“儿臣,参加父皇。愿父皇龙体康健,福寿延年。” 众人这才注意到赵光的到来,纷纷跟着行礼。赵光笑容满面,看起来很是高兴:“都起来,今天是家宴,都是自己家人,就不要讲这些繁文缛节了。” 赵长青走上前来,挽住赵光的手臂:“父皇你也太慢了,我都要饿坏了。” “政务繁忙,脱不开身嘛,这不一有时间就马上过来啦。长青饿了,那就传令开宴。今日咱们一家人,好好地欢聚一下。” 以赵光和赵长青为首,一群人缓步朝着用膳的地方走去。 赵篆依然落在最后,夕阳西下,余晖打在高高的宫墙上,照出一片阴影。 走在阴影之中,听着前方的欢声笑语,赵篆却没有多少开心的情绪。 人类的悲喜并不相通,赵篆只觉得他们吵闹。 第一百八十二章 团圆(二) 依然是过年时的那间屋子,依然是同样的摆设,唯一的区别就是,桌旁多了一把椅子。 赵光说的家宴,并非随口一说,这其实是赵家的传统,又叫团圆宴。要知道,在赵光登基为帝之前,这一家人也不过是普通的一家人而已。那时候赵陵还在世,三世同堂,其乐融融,热闹得很。 唯一的区别,大概就是比寻常人家要奢华许多。 赵篆的座位摆在了赵光下首第一位,彰显着长子的地位,三位皇子按照顺序依次排开,对面坐的则是三位女眷。原本应该是四位,皇子之中成婚最早的是赵行,不过燕王妃的身体比赵行还要差,这么热的天是不能出门的。 气氛祥和,宴席开始。年纪不大,容貌俏丽的宫女端着铜盆清水,伺候着众人净手。赵篆觉得有些奢侈地洗了手,看着那还很干净的水就这样被端了出去,很是不舍。当宫女们成群结队地端着美味菜肴,摆放在众人面前时,赵篆看着这些在物资匮乏的陇西绝对见不到的精美菜肴,嘴角浮现一丝难以言喻的笑容。看书喇 “不吃饭笑什么?”赵光率先拿起筷子道。既然说了是家宴,也就省去了很多规矩,大家可以自便,怎么舒服怎么来。赵长青顾不上吃东西,隔着桌子要赵隶给她讲途中有趣的事,熹贵妃则是拉着赵楷继续唠叨,没人会去在意食不言的规矩。 “儿臣许久没有参加过这种场合,不知道该做什么,只能以笑来缓解尴尬。”赵篆收起笑容道。 赵光的眉毛挑了挑,似乎有些被触动:“这些年,确实是辛苦你了。” 听到赵光的话,众人安静下来,都看向赵篆。“儿臣为父皇,为凌国做事,是应该的,不辛苦。” 见气氛变得沉重,娴贵妃插嘴道:“说起来,篆儿今年已经二十六岁了,早就到了成婚的年纪了。这次回来了就不要着急走,你父皇不为你着急,我还着急呢。眼看着隶儿都要成婚了,你这个当哥哥的,总不能落在两个弟弟后头。你要是信得过,我就帮你好好挑一挑。” 赵光点点头:“娴妃说的在理。这些年是我疏忽了,忘了帮你找一个知冷知热可以照顾你的贴心人,我看这事儿就这么定了。” 赵篆笑了:“全凭父皇、娴贵妃做主。” 听赵篆一口答应,众人也为之高兴。赵楷笑得尤其开心:“太好了,这次能有好多时间听大哥讲战场杀敌的故事了。” 熹贵妃摸摸他的脑袋:“怎么,你也想学大皇子,冲锋陷阵英勇杀敌?” 赵楷用力地点点头:“是的母妃,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大哥。” 熹贵妃见他似乎真有此意,忙板着脸道:“那可不行,只要有母妃在,就不会看着你去那么危险的地方。向你二哥学不好吗?做一个饱读诗书的文人,多受人敬仰。” 李煊的话说完,殿中的气氛突然变得冰冷起来。赵篆眼神深邃地看了她一眼,随后道:“熹贵妃说的在理。楷儿,你这个年纪还是要听母妃的话,好好读书。大哥在外打仗,就是为了你们能够安心读书,那战场上的喊杀声,哪有你们的读书声好听。” 看到赵光投来深沉的眼神,李煊突然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看向赵篆想要和他道歉,没想到赵篆先一步低下了头,自顾自地吃着饭。 赵长青很是机灵,连忙岔开话题:“说起来,大皇兄这几年在外征战,虽然晒得黑了些,可是精壮得很,人也很有威严,比那些文弱书生看起来好多了。母妃若是放出风去,恐怕这泰安城中有名有姓的人家都会蜂拥而至地把自家的姑娘送来。” 赵篆摇摇头:“长青妹妹就不要拿我取笑了。我只希望父皇和娴贵妃能帮我找一个可以忍受西北大风黄沙的女子,那里情况很糟糕,将来不要后悔才好。” 赵光皱着眉头,赵篆话里的意思很明显,即便是娶了妻子,也不会住在泰安城,而是带着秦王妃一起赶到陇西去。他想干什么?喜欢天高皇帝远的自由?还是单纯地想要逃离自己? 见赵光都皱起眉,赵行对着赵长青佯装生气道:“你说的文弱书生,是冲我来的咯?” 赵长青捂嘴笑道:“我可没说,是你自己对号入座的。” 娴贵妃打断这一对心思伶俐的儿女:“好了,饭桌上别这么多话了。长青你不许再乱说,你大哥的婚事,岂容你这个当妹妹的插嘴,你父皇和我自有主张。” 赵长青吐了吐舌头,不再说话。 饭后,猜到赵光另有安排,娴贵妃拉着熹贵妃,再拽上还想凑热闹的赵长青回了后宫。 一位皇帝,四位皇子,来到赵光处理政务的书放外,司礼监秉笔太监吴骧正在此等候。看到吴骧,赵光有些意外道:“不是说身体不适,安排你儿子来了吗?怎么又亲自过来了。” 吴骧脸上挂着谦卑的笑:“吴攘毕竟没什么经验,今天可都是重要的事情,我便想着过来看看才能放心。”说到这里,吴骧看了看赵篆道:“大皇子是我看着从小长大的,多年未见,听说他回来了,我实在是难忍思念啊。请陛下恕老奴无礼。” 赵光笑了笑:“就这件事还值得你跑一趟,就算你不说,我也会安排篆儿去探望你。这孩子,小时候跟你可是比跟我还亲。” 赵篆朝着吴骧躬身行礼:“吴伯,好久不见了,您还好吗?” 尽管赵光的话让吴骧有些惶恐,但是当赵篆喊出那声吴伯时,他几乎要落下泪来。自己这辈子,先是陪着赵光长大,后来就是带着赵篆长大,两父子,两代人,吴骧全都割舍不下,要不然也不会自己净了身。而自从自己进宫做了太监,谁见了都是尊称一声吴主事,嘴甜的会叫一声中官,也有那瞧自己不起的,当面是笑脸,转身就是一句死太监。 吴伯这个称呼,自己有多久没听人叫过了? 赵行几人虽然同为皇子,却和吴骧没有多深的感情,真正由吴骧陪着长大的,只有赵篆一人。只是如今见二人主仆情深的样子,也不禁为之动容。 有此忠仆,何其幸也。 赵光拍拍他的后背:“好了好了,一把年纪了不要这么激动。这样,我和几个小子说些话,也不用你在一旁伺候,去找个地方安心等一会儿,我让赵篆送你回府。” 吴骧又是一阵千恩万谢,却哪也不肯去,知道自己身上生着病,不敢接近赵光,于是远远地找了个空房守着门口坐下。 赵光要和几个儿子说些话,自然不会同时谈。分开谈是必然的,那就要看谁是第一个了。虽然在意位次这件事很是幼稚,但对几位皇子来说,是一件有特殊意义的事情。 赵行默默猜测,今天的第一个一定是赵篆,毕竟他和赵光未见,要谈的事有很多。 出乎众人意料的是,今天的第一人,并非坐镇陇西,多年没回家的赵篆,也不是执掌弘文馆,被天下士子尊崇为共同知己,这次更是将朝廷努力了很久都没能说服的吴家人带回泰安城的赵行,更不是有赵光交代的秘密任务要执行的赵隶。 而是在一旁,因为疲惫不堪,站着都快要睡着了的赵楷。 听到自己的名字,赵楷吓得睁大双眼,不敢置信地指指自己:“我?” 赵光没有说话,已经率先进了书房,见三位哥哥都点头,赵楷哭丧着小脸跟着进去了。 赵篆对于这个情况,先是疑惑不解,紧接着就想通了一些事,笑了。 赵隶不愧为几个皇子之中头脑最为聪明的一个,他只是稍稍一想便明白了。 只有傻乎乎的赵行,靠在大殿门外走廊里的一根柱子旁,闭着眼睛等着喊到自己的名字。 赵楷跟着进了屋,等着赵光的训话和问题,没想到赵光指了指屋内的椅子道:“在屋里坐上一会儿就可以出去了。” 虽然不知道赵光在弄什么玄虚,但至少不是冲自己来的,高兴地跑到桌椅前坐下熬时间。 等到赵楷走出来,宣布下一个是赵行的时候,赵篆和照例都在心中默念一句,果然如此。 等到赵行进入以后,赵隶拉过赵楷小声道:“进去之后,父皇都会问些什么?是否提及了南唐之旅?” 赵楷迷惑地看了他一眼道:“三哥,你这么着急做什么。” 赵隶笑笑:“我这不是想有个准备嘛,免得哪里答的不好,惹父皇生气。” 赵楷摇摇头道:“不是我不告诉你,是我也不知道怎么说。进房间以后,父皇让我找个地方随便坐,他则是忙着批阅奏折,好高的一摞奏折啊。” 赵隶即便再怎么聪明,也没有想到过会是这样的结果。 正如赵楷所说,手里捧着一本奏折正看着的赵光,面向赵行问出了第一句话。 “你对张韬这个人怎么看?” 第一百八十三章 父子问对(一) 赵行有些懵。 赵光问的话很奇怪,张韬这个人怎么样,这该从哪方面来回答?长相?功绩?品行? 见他不知道说什么,赵光眼里闪过一丝失望道:“怎么,在蜀州呆了那么多天,没有和镇国公打交道吗?” “说起来还真是这样,除了到达和离开时候与国公见过面,其他时候儿臣都是在都安县上,并未和国公打过多少交道。不过根据儿臣从百姓口中听到的话来看,国公的官声还是不错的,就这么早早地卸任,有些可惜。”赵行恭敬答对。 赵光心间浮起深深的失望感。“国公年事已高,为了天下已经辛苦了大半生了,能早点享清闲是件好事。日后多多赏赐,才能显得皇家并非冷酷无情。” “说起这件事,不知父皇对于儿臣的提议如何。国公之孙张不周,儿臣虽未谋面,但绝对可以相信,他是一个很有才干的人。若是能允其进入国子监读书,日后任了官职,肯定是我朝中流砥柱。” 赵光眯起双眼,隐晦地打量着眼前的赵行,见他说话时眼神坚定,语气平稳,便确信了自己原本的推测。“你说的这件事,我倒是考虑过了。若是单独为张不周破例,有些不妥。但要是让他像寻常士子一般,又有些不妥。朕有个想法,已经交代给了吏部去着手,想来不日便有分晓,到时候这个问题就能解决了。” 赵行点点头:“另有一事,不知父皇如何安顿吴家众人?” 赵光道:“说起来,这件事情你做的不错,远超我的预期。不过为国选官,岂是儿戏,除了几位德高望重名声在外的族老之外,剩下的都要由吏部进行考核之后再看如何安顿。当然,只要吴家人不是欺世盗名之辈,想来吏部也会行个方便。袁中可是找朕诉了好几次苦了,从六部到京师,再到各道各州,缺的官员数量可是吴家人总数的好几倍呢。” 赵行道:“这是当然,宁缺毋滥的道理儿臣省得。父皇对靳川是否还有印象?” 听赵行提起这个名字,赵光即便心里如明镜一般,面上却流露出一丝疑惑道:“有些印象,是你前些日子信里大肆称赞的那位县令。” “正是。去岁西南洪灾,百二十县悉数沦为泽国,只有靳川治下的都安县平安无恙,儿臣这次去的吴家,也正是在都安县。儿臣和靳川相处了本月有余,深感其能力超群,治政有方,又年富力强,这样的臣子,正是朝廷现在需要的。” “哦?果真如此的话,那我儿倒是又立一功,我会让吏部看一看。” 赵行的事都已经汇报清楚,准备告退,赵光道:“你大哥难得回来一次,你们兄弟几个,要多聚聚,别淡了情分。国子监和弘文馆的事也不是离了你就转不动了,不要一心扑在公事上。我听你母妃说,萤儿近日身体越发不好了?”看书喇 说起自己的妻子郑萤,赵行情绪低落道:“蒙母妃惦记,安排了太医院的御医来看过几回,有些不容乐观。只说是先天娘胎里带来的病根,要想完全去了,非要有通天医术的大能不可。当世之中,唯有踪迹难寻的无为道人有一线把握。儿臣此去蜀州,倒是派人去青城山上拜访了,可是那座无名道馆看起来很久没住人了。儿臣多方打探才知道,无为道人带着四个徒弟去行走江湖了,不知道人在何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赵光知道无为道人可能在哪里。渝州刺史陆炳章的奏折里,除了张不周与李欢歌的事情之外,也不痛不痒地提及了渝州境内的鼠疫,那位被民间称为老神仙的无为道人,正在那里。“既然有希望,就不能放弃。你难道不知道吗,张不周正是无为道人的第五位徒弟,别人不知道,他肯定是知道的。这样,等吏部的章程一出来,第一时间就让张不周来泰安城,到时候寻找无为道人,想来就不是件难事了。” 赵行大喜过望:“儿臣代萤儿谢过父皇。” 赵光摆摆手:“都是一家人,这种事上有什么可谢的。我还盼着萤儿早点好起来,为我赵家诞下第一个嫡孙呢。” 赵行出来以后,走到赵篆身前道:“大哥今夜不如就和我一起回府。你的宅子虽然有人照看着,但总归冷清了些,住起来未必舒服。” 赵篆笑道:“你就不用操心我了。我那群手下已经被送过去了,人生地不熟的,不去看看我是不会放心的。都是群兵痞,没有规矩,万一惹出点什么事来就不好了。你还是先回去照看弟妹,等我闲下来了,一定会去府上叨扰。” 赵隶插嘴道:“大哥说的这是哪里话,哪有什么叨扰一说。到时候咱们兄弟一起去,我也好久没吃二嫂做的桂花糕了。” 先后被父亲兄弟三人提起妻子,赵行心中如同长草一般,迸发出强烈的思念,见赵篆心意已决,也就不再勉强,匆匆地和二人辞行后便出宫回府了。 赵光却没有着急叫下一位皇子进来,而是翻看起桌上的一张纸,那是元丰三年,对于靳川在都安县令一职任满三年的考评结果。和赵行所说的不同,这份评语之上,除了克己奉公,清正廉洁八个字以外,再没有一句好话,各项均不合格,最终落得个下下的评价。 早在赵行的书信送来以后,赵光便令吏部将靳川的全部资料找来,一样一样地亲自过目。出身贫寒,家族不显,元丰元年的进士出身,不知得罪了谁被发配到了不异于火坑的都安县异地为官,还没有得到上官的赏识,怎么看都不值得赵行的极力推荐。 “有意思”。 赵光轻生念叨一句之后,提笔在靳川的调令纸上写下准字。而在官职一栏,则是犹豫半天,写下京兆府三字。 靳川不会想到,他的人生命运,在这场简短的父子奏对,也算是君臣奏对之后,将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靳川更不会想到,让赵光最后下定决心给他一步登天机会的,不是因为赵行的极力举荐。而是因为张韬在他的考评结果上,泄愤般写下的下下两个大字。 将这张看起来很平常,实际上承载着一个人未来命运的纸条折好,盖上皇帝大印,交给了一个小黄门:“交吏部尚书袁中。”等到小黄门消失不见,赵光才命人叫下一个进来。 赵篆和赵隶两个,在御书房外聊着天。尽管赵篆看起来有些冷淡,可是心思通透的赵隶却不会让气氛冷场,一直努力地找着赵篆可能感兴趣的话题在说。赵行走后,两人心底同时升起一个问题,既然都不是第一个,那么谁会是最后一个。 答案揭晓,赵篆笑笑:“看来我今晚要很晚才能回去了。快去,别让父皇等太久。” 赵隶朝他拱了拱手,跟着小黄门进书房,心中却揣摩着赵光留赵篆在最后的用意。 赵光已经将在旁听命的内臣都清了出去,偌大的房间里只有他自己。赵隶进来以后,做出的第一个举动让他有些意外。 “儿臣办事不力,请父皇责罚。”赵隶很是痛快地跪倒在地,头重重地磕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赵光面无表情,但心情很复杂。 朝堂百官私下里有人笑谈,赵隶是最像他的一位皇子。赵隶年少时也的确如此,文武双全,聪慧过人。这几年也不时大臣上书提议立赵隶为太子。赵光原本对他期望甚高,直到剑南道人口买卖案被张不周掀了盖子,牵扯到了赵隶,让他有些失望,将赵隶打发去了皇庄反省。 在处理那件事的收尾上,赵隶做的还算不错,将可能出问题的长史迅速除掉,这般行事作风倒是很对赵光的脾气。正是看中他的心狠手辣,才将除掉张不周一事交给他,没想到他又一次让自己失望了。“将事情原原本本地从头到尾说清楚。” 赵光的语气颇为不善,让赵隶有些惊慌,忙从拉拢李焕两父子,到安排人手进行追杀,又如何被张不周等人逃出生天,事无巨细地交代清楚。 赵光沉默良久,跪伏着的赵隶只觉得一股无形的压力袭来,更加不敢抬头。 许久,“起来,朕已经知道事情经过了。虽说你没有完成任务,但也不能全都怪你。事出仓促,准备不周,也算情有可原。” 赵隶如蒙大赦,颤巍巍地起身:“是儿臣疏忽了。” 赵光话锋一转:“不是疏忽,是你自作聪明。如果不是非要自作主张地拉李焕李池两父子下水,又怎么会惊动李煜派出援兵。你很聪明,不过很多时候都将聪明用错了地方,若是由凌放率领黑骑全军出动,又怎么会失败。怎么,凌放对缚神卫首领一职还不满足?想将黑骑死死地抓在手里,生怕有损,这才舍不得派出去?” 赵光此言简直就是诛心之语,尽管有可能会触怒他,赵隶也不得不为凌放开口求情:“父皇明鉴,凌指挥只是担心动用人手太多的话会走露了风声,再加上儿臣府上的长史出的主意,儿臣认为正是在南唐埋下钉子的好机会,这才做出那般决定。” 赵光瞳孔收缩,死死盯着赵隶道:“哦?那你来告诉朕,为什么要在南唐埋下钉子?” 第一百八十四章 父子奏对(二) 赵隶被问住了。 自知失言,又怎敢一错再错,只得装做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沉默着。 赵光目光阴沉:“大臣们都说你最像朕,可是你知道吗?朕是从来不会自作聪明的,因为朕是皇帝。如果朕将所有人都当成傻子一般,认为只有自己最聪明,最厉害,最会算计,那朕将会是最大的傻子。” 赵光从高台上走下,来到又一次跪倒的赵隶身边,一脚将他踹倒:“更何况,谁给你的胆子,揣测朕的心思?” 赵隶再不复之前的意气风发,此刻如同被欺负了的野狗一般狼狈,只是他止住身形,再次朝着赵光跪倒:“儿臣错了,请父皇原谅;儿臣错了,请父皇原谅…” 不理会他认错的话语,赵光继续道:“你可还记得自己在哪里任职?鸿胪寺,和各国使臣打交道的地方,若是刚才这番话被人听了去,你是不是想挑起南唐和凌国之间的战争?” 赵隶只好闭嘴沉默。 “朕越来越不觉得你像我,自以为是,自作主张,自作聪明。你回去好好反省反省。” 赵隶失魂落魄地起身,正要朝门外走,赵光说到:“过些日子,不出意外的话,张不周便会来泰安城读书。” 赵隶眼珠一转:“父皇是想继续下手吗?” 赵光冷笑:“你当别人都是猪吗,同样的招数,让你一次又一次的施展?针对张不周的计划一切停止,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等朕观察上一阵子再做决定。” “还有,你带回来的那个李池,一定要“保护”好。朕不希望有南唐人知道他在凌国,并且还活着。” 赵隶动了动脑子道:“儿臣会去就请那些南唐禁军看病,这一路走来,恐怕会水土不服,不小心都死光了,谁也没办法。” 赵光拍拍他的肩膀:“这股消除后患的劲头,还是有些像我的。回去以后好好想想,想明白了,朕相信你会拥有的更多。” 看着有些落寞地走出来的赵隶,赵篆挑了挑眉毛,不知道他刚刚在里面经历了什么。看到赵篆,赵隶这才想起来掩饰一下,笑着和赵篆告辞。 演的真好,要不是腰上的鞋印,自己就信了。娘的,等一下不会想在御书房对自己大打出手。 赵篆的担忧有些多余,刚一进房门,就感觉到和刚才截然不同的氛围。 赵光笑呵呵道:“你长途奔袭了这么多天,我这么晚了还把你留下来,不让你去休息,你不会怪我。” 赵篆挑了挑眉:“儿臣不敢。” “你说的是不敢,而不是没有,这就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朕可以理解,无论换做谁,在陇西那么荒凉的地方,和穷凶极恶的西凉兵打了三年,都会心生怨气的。更不用说你还是皇室血脉,是朕的长子,本该是锦衣玉食,吃穿用度均有人伺候才对。也罢,朕今日就放下皇帝的架子,给自己的儿子,好好地道个谢。篆儿,这几年,真的是苦了你了。” 赵篆看着他故作真诚的眼睛,却怎么也没法配合好演这一场戏,只能低下头去不让情绪流露出:“父皇折煞儿臣了。不过是些许小事,不值得父皇如此看重。” 赵光的情绪来得快,收得也很快,当真是收放自如。“既然是小事,那你入京之时所带的那群人是何用意?陇西军集体来给朕施压?好啊,你们想要什么?” 赵篆皱了皱眉头,没有像赵隶那般慌张:“父皇多虑了,这些手下都是陇西军的中流砥柱。听闻儿臣要来泰安城,非要跟着一起,涨涨见识。” 赵光死死地盯着他,似乎想靠眼神来识破他说的什么。“这么多人一起离开,陇西军中你放心?” 赵篆点头道:“放心是自然可以放心的。西凉人被打得屁都不敢放一个,除了负责谈判的人员之外,其他人已经退避三舍,搬出好几十里了。” 赵光取出一张舆图,找到陇州的位置,沉声道:“西凉人不足为患。” 赵篆皱着眉头道:“如果不是西凉,那就是北境了。父皇是收到情报了吗?” “朔方节度使贺师道传来的消息,北境最近有些不安分,几个部落之间打成了一锅粥,已经有段日子了。” 虽然主要应对的是西凉人,但陇右作为凌国极为重要的军镇,同时承担着阻击北境之敌的重任,因此赵篆对于北境人同样不陌生。相比起来,残暴的北境人要比西凉人更可恶。毕竟,西凉人还会留下百姓的活口,掳掠回去繁衍生息。但北境人不会,刀锋所指之处,尽数化为亡魂。 “如果北境人在内部斗争中吃了亏,受了损,为了弥补这份损失,就一定会找个地方进行掠夺。从过往的经历来看,不是从幽燕之地南下,便是从陇西寻找突破。想来,贺节度使已经做好准备了? 赵光点点头:“老贺戎马一生,从没有过第二个敌人,一辈子都在跟北境之敌较量,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北境人的习惯,动向,喜好。既然他提醒注意,就一定会有事发生。” 赵篆道:“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儿臣就不在京城耽误时间了。我这就带人回去,准备迎敌。” 赵光笑道:“你这脾气,比朕还容易着急,真不知道这几年的胜仗是怎么打出来的。老贺在北境不知道安插了多少探子,若是有动向,会马上传出消息来,到时候再行动也来得及。再说,这几个闹的凶的大部落主要在东边,想来能从陇右入关的机会也不大。” 赵篆抱拳道:“凡事还是谨慎的好。儿臣稍后就安排他们几个回陇西去,传令三军提高警惕。” 赵光满意的点点头:“有备无患,总不是件坏事,这一点上安排的不错。” 父子二人几年未见,第一次的单独相处,并没有多少温情的内容,反倒是探讨了一番兵法,相隔十几年的赵家父子,都是马背上的常客,对于打仗一事,都有自己独到的见解。赵篆不得不承认,虽然已经久疏战阵,赵光的战略眼光和战术安排,绝对排得上当世前三。 当反应过来自己在想什么的时候,赵篆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眼前的赵光,身躯并不高大,也有一些佝偻,头发花白了不少,说上几句话就会停顿一会儿,避免咳嗽。哪怕是这样的他,依然可以不经意间就在赵篆最引以为傲的地方,给他一个震撼。 见赵篆话越来越少,赵光道:“怎么了,是不是太累了?回府上去休息。” 赵光的关切话语,让赵篆无比想逃离这里。他草草地和赵光道了别,拒绝了皇宫安排的马车,只要了一块儿可以随意在夜间通行的牌子,缓步走在泰安城的大街上。看书溂 夜风微凉,凉不过赵篆的心。 赵篆在大街上吹风,赵行忙着亲自给自己的妻子煎药,赵楷毕竟是小孩子的身体,回去后不久就睡着了,这会儿与周公玩得正欢了。 赵隶呢? 挨了一顿训斥的赵隶在哪里? 还是那间熟悉的书房,赵隶手执马鞭,狠狠地抽着眼前板凳上趴着的人。一鞭又一鞭,抽得凳子上的人不住叫喊求饶。 凌放倚靠在在一旁的柱子上,目光阴沉,此次黄树带兵去做事,折损了二十几个黑骑,要不是齐昆仑给他求情,黄树的下场恐怕会跟眼前的林缚一样,甚至会更惨。 林缚不过是一介书生,哪里扛得起这般酷刑,没一会儿就晕了过去。赵隶发泄了一阵,感觉戾气消减了不少,这才坐下来喝了杯茶。 “姓张的小子要来京城?这是怎么一回事。”凌放问道。 “我也不知道,父皇只是提了这么一嘴,叫我忘掉之前的事,不用再对他出手。那你说,我这不是肉没吃着,还白挨了顿训斥嘛。这个张不周,真是我的扫把星,只要和他的名字联系在一起,就没有好事。” 凌放摇摇头:“不管为什么,这件事都和我们无关了。或者说,张不周本来就和我们没有关系,只是因缘巧合,两次让咱们和他站在了对立面上。且不说张不周能否猜到是谁干的,就算是知道了恐怕也无可奈何。毕竟镇国公如今自顾不暇,又怎么会因为孙子遭遇了一次不清楚的攻击,就选择和我们站在对立面上。陛下说的对,我们不光不要再针对张不周,反倒是可以试着拉拢他,看看有没有机会,将他背后的张家,拉拢过来。” 赵隶估计了一下时间,端起茶杯道:“时候到了,你在这盯着,我去去就回。” 凌放点点头,只见赵隶掀起墙上挂着的画,在隐藏的八卦浮雕上按压一番,打开暗门走了进去。 那里,有人在等他。 第一百八十五章 先生 依旧是熟悉的摆设,熟悉的人,只是过了几个月,面前的人却像是苍老了好几岁。 赵隶行礼道:“先生” 先生脸上浮现一丝笑容:“都是要当王爷的人了,怎么还这么容易动怒,就算有火气,让手下人动手不就行了。” 赵隶苦笑道:“没办法,我现在不确定父皇的态度,自己动手,也算是做个姿态给人看。” 先生道:“我也是刚刚得知这个消息,有些出乎意料。按照陛下的性子,直接动刀兵,是最下乘的做法,如今竟然堂而皇之地命你刺杀张不周,只能说明一个问题。” 在赵隶疑惑的眼神中,先生缓缓道:“陛下失控了。” “对于掌控欲极强的陛下来说,他可以允许有些事情不在他的完全掌控之下,但绝对不允许有人对他的掌控发起挑战。李欢歌的贸然行事,实际上将张不周,将张韬推向了脱离掌控的方向,为了将这种可能性扼杀,陛下才会如此果断地下达除掉张不周的命令。至于能否成功,我相信陛下是没有抱着必杀决心的。重要的是行为,而非结果。现在看来,陛下想要的目的达到了。” 赵隶疑惑道:“所以父皇没有因为这件事对我太过迁怒,真正生气的点在于我擅作主张,将南唐拉下了水?” “的确如此。” “可是对于南唐有所图谋,这不正是父皇所想的吗?”赵隶感觉自己很委屈,明明是猜对了赵光的心思,怎么还挨了一顿训斥。 先生沉思片刻道:“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陛下平息了近百年的大成乱世,是开辟新王朝的开国之君,当然对一统天下有着极强的渴望,追求的是生前身后名。因此,收复南唐的功绩,当然要当仁不让地落在陛下身上。”看了一眼赵隶:“这也算是陛下,对你们几个的一片苦心。” “一片苦心?” “要想吞并南唐,就要背负撕毁先帝签订的和平之约的不孝恶名,面对天下人的指责,正因为如此,这件事一定要由陛下来解决。因为这份指责,陛下受得起,你们几个,无论是谁都受不起。”那先生道破其中原因。 “父皇怎么知道我们受不起?”赵隶不服气道。 “因为你们几个,这次的表现都让他很失望。你的问题,就不用再说了,先看他们两个。” “赵篆的心思太明显。去岁的封赏,的确很是偏袒蜀军,但那是事出有因,到底是为了什么你也清楚。这次时隔几年的返回泰安城,居然不宣自来地带上了几位军中亲信,无论是何种居心,都不会在陛下那讨得半点欢心。不过,站在赵篆的立场上,我很能理解。这位如同被放逐一般的皇子,要想彻底收服陇西三州的军心民心,就一定要做出点样子来给人家看,证明自己值得追随。这次借着封王大典返回京城,实际上便是他向手下展示力量的机会。至于他有没有别的想法,就不得而知了。” “相比之下,赵行是表现最差的那个。虽然顺利带回了吴家众人,算是意外之喜,但陛下对他隐藏的期望,却完全落空了。非但没有借此机会收拢剑南道官员,更没有做出些事情来增加自己在民间的声望。反倒是一头扎进了小小的都安县,荒废了好多时日,最关键的是,他居然向陛下举荐了剑南道的官员,一个小小的县令。” 赵隶脸上浮现真诚的笑容:“二哥他,一向与众不同。我相信,他根本就没想那么多。” “我也相信很有可能如此。不过正因为这样,让我有些不确定,陛下到底希望看到他想看到的,还是希望看到如今实际发生的。” 赵隶疑惑道:“什么意思?” 先生道:“赵行天性纯良,又懂得顺应本心,这样的人,对于陛下来说,是最好的接班人。因为赵行会乖乖地按照他所定下的一切计划去完成,按部就班,不会出错。”看书溂 赵隶的笑容消失不见,变得很是难看:“所以,先生认为,二哥是最有可能继承皇位的?” “事在人为。当结果没有揭晓以前,谁都有机会。不过有件事我需要提醒你,作为成婚最早的皇子,倘若燕王妃第一个生下皇孙,龙颜大悦之下,会做出什么样的决定都有可能。” 先生继续说道:“不过嘛,燕王妃身体不佳,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出现什么意外都有可能。” 赵隶的目光闪烁,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刚刚进入鸿胪寺就出使南唐,一定很辛苦,早点休息,来日方长。”先生站起身准备离开,又突然说道:“我的事想必你也听说了,我会离开一段时间。可能会错过张不周来京城的时候,你要记得,既然陛下已经决定暂时放过他,你就千万不要再去招惹他。甚至于可以向赵行学习,跟他示好。” 赵隶苦笑道:“恐怕他早就怀疑到我的头上了,这个时候示好,还有用吗?” “不管有没有用,该拿的态度要拿出来。他也没有证据,只是猜测而已,并不能就这么给你定了死罪。张韬的官职被免,我想他并不介意和你交好。” 穿过几道暗门,先生走在一条狭窄的鬼巷子里。 泰安城寸土寸金,房屋的间距极其之小。两栋房屋之间若是留出一条仅有尺余宽的巷子,就叫做鬼巷。因为只要两头用东西稍微一遮挡,便完全看不出这里头到底是什么情形,更何况极其狭窄,不像是个人走的道,才起了那么奇怪的名字。 从鬼巷子里走出来,尽管马上要宵禁了,先生依然是一副悠哉游哉的样子,完全不急着回府。等到过了两条街,先生的身影闪进路旁的阴影里,就这样失去了踪影。 在先生消失不久后,四个身影出现在这里,经过一番细致的搜寻,没有任何发现,只能疑惑着撤退掉。 他们并不知道,距离这里只有十几米的另一条鬼巷子里,先生就在这里。而挡住他的去路的,是一名女子。 深夜的月光下,她穿着一身大红衣服,双手交叠放在身前,露出修剪得很好看的长指甲。 “先生可否卖我几斤仁义道德?” 第一百八十六章 做官 吏部尚书袁中,是一位公认的脾气极好的人。 当年朝堂之上与人议事,对方将他说得哑口无言之后,竟然得寸进尺地朝他吐了一口唾沫。就在众人以为可以目睹一场朝廷命官拳脚相加的闹剧之时,袁中只是随意地擦了擦,在众人惊呆的目光中还以笑脸。 有人私下里嘲讽袁中毫无血性,不是真男儿。要是换了自己,早就一拳挥过去教对方做人了。 事情过去二十几年了,当年吐唾沫的那位死在了一场动荡之中,而出言嘲讽的那几位,越走越低,不知道沦落到了哪个州县去做官。只有袁中,带着一张温和的笑脸,一路走到吏部尚书的位置。 元丰元年的恩科,主考官正是袁中,那一年所有榜上有名的士子,全都要毕恭毕敬地叫他一声恩师,这也算是做主考官的福利之一。 因为是恩科,最后录的人数并不多,只有九十四人。除了状元榜眼探花前三甲留在了中枢以外,其他人都被下放到各州县府去补缺。对于位列二甲第七的靳川,袁中恰恰有些印象。 国朝初立,各级官学还未运行,寒门连生活都艰难,更不用说花高昂的钱财去购买笔墨纸砚这些读书人的标配了。能够在元丰元年就参加恩科并取得名次的学子,无一不是出身于大家族,没有钱财的后顾之忧。 靳川是个例外,有个非常有远见的母亲,即便家境贫寒,也拼命咬牙供着他读书的一应花销。靳川也很争气,虽然没有摘获三甲的桂冠,却也是金榜题名,获了进士出身。 放榜那天,榜上有名的学子们有人欢呼雀跃,有人喜极而泣,只有靳川,引着自己的母亲来到榜前,将自己的名字指给不识字的母亲看,然后当着所有人的命,恭恭敬敬地给老人家磕了三个响头。 也就因为这三个响头,让袁中对靳川留下了印象。后来靳川去了都安县做官,袁中也就渐渐忘了他。 万万没想到的是,今天会在皇帝的御批信笺上看到他的名字。袁中看着京兆府三个字,眉头皱成一团。 从穷山恶水的都安县到泰安城,是毋庸置疑的提拔。更不用不说同等职位的情况下,京官默认要比地方官大上一级。 但即便是这样,还不足以让袁中惊讶到这个地步。 泰安城只是一座城,虽然不属于任何一州,但为了方便管理,就将泰安城及附近的县镇都括了进来,单独成立了京兆府。也正因此,泰安城内的官员,被称为京官。虽然地位超然,但其实京兆府的官并不好做,除了在天子脚下,一言一行都可直达天听之外,整座泰安城里不知道住着多少位达官贵人,皇亲国戚。光是隶属于六部的官吏,就接近千人之数。在这种情况下,京兆府想像其他的县令,刺史一般说一不二,根本不可能,只能乖乖地夹起尾巴做人。 京兆府尹谭吉夹着尾巴做人做了六年,终于无法忍受了,虽然只有五十几岁,却生了一身的病,告老还乡去了。如今京兆府尹的位置上已经空了两个月,袁中挑来挑去,死活找不到一个合适并且愿意坐上那个位置的人。 如果是普通的任命,自然不会由赵光亲自安排。如今看来,这位正七品的都安县令,即将要连升五级,迈入正五品大员的序列了。 是什么样的际遇呢?让这个出身贫寒的小子可以一步登天? 袁中笑了笑,在吏部特有的推举官员任命的文书之上,写下靳川的名字。 “没有什么事情是会一成不变的。在不同的时期,要采用不同的策略,除了因地制宜,也要注重因时制宜。”张不周歪斜地靠在椅背上,跟对面的靳川唠叨着。 “就像老靳你一样,当初都安县人口少,有几个衙役就够用了,现在不也扩大了队伍?我那天看见李晟那小子,领着十几个人巡街,威风得很。正所谓此一时彼一时,既然人民公社大食堂已经不适合现在的情况了,取缔了就行了。” 靳川笑道:“我就问了问怎么处置,你就这么多话。这大食堂毕竟是你的主意,到底是怎么个章程,只有你自己最清楚。我哪敢乱做决定。更何况,这食堂盖起来也用了不少人力物力,就这么弃之不用了,有些可惜。” 张不周点点头:“这话说的还算有点道理。当然不能就这么荒废了。这样,有没有兴趣,一起开一家酒楼?” 靳川愣了一下:“开酒楼?这里方圆五里没有人烟,谁会来这吃饭。要开也是在都安县城里开啊。” “瞧你那没见识的样子,正是因为谁都想得到应该在县城里开,所以我们才要开在这。人无我有才是做生意的思路,咱们要做就要做高端,你想想,这里有什么是县城里没有的?” 靳川疑惑道:“这里有什么,这里除了一条大江什么都没有了。哦,不对,再过些日子,这里会有两条大江。” “这就对了,要的就是这两条大江。你想想看,到时候岷江到了这里,被新堤一分为二,滔滔而去。再加上远方的几座山,这叫群山夹玉带,一堤分两江。将食堂的格局稍稍改一改,所有冲江水的方向全部打成窗子,到时候可以一边吃饭一边看江水滔滔,多有味道。要是江水平静的季节,还可以搞些画舫游船过来,在江上游玩吃饭,两不耽误。” 靳川鄙夷道:“是你张大公子的品味太高端还是我太没品味,这江水大家看了几十年了,从没听过有人说好看。” “这你就不懂了。咱们这江景啊,就不是给都安县的人看的。说句不好听的,你都安县才有多少人,其中的富人就更少了,有谁舍得花高价来吃饭。” 张不周侃侃而谈:“咱们的目标要定的高一点,瞄准整个剑南道,甚至于更远地方的有钱人。” 靳川笑道:“你当有钱人是傻子啊,就你这么一个江景,就把人忽悠来了。” 张不周站起身,走到窗边,指着远处道:“谁说只有江景了。你看,新堤建成以后,上面是留出了车道的,贯穿南北两岸,我们可以在最外侧种上树,会开花的,叶子会变黄变红的,反正就是越花里胡哨越好。假如种的是银杏树,到了秋天,整个堤坝之上落满金色的银杏叶,会有多美。过了堤坝以后,便是新康乐坊了,等到糖坊运作起来,产量够高的话,咱们就可以把市场上的糖价打下去了。那群外来的商人,将糖卖的比肉还贵,这不是摆明了宰人嘛。我就想着给他们狠狠地来一下,让他们千里迢迢运来的货,一斤都卖不出去。” “到了那个时候,从堤坝到康乐坊,修建一条以糖为主题的路,可以有品尝的糖果,也可以开设店铺,要是有外地富商来了有兴趣的话,可以和这些店铺做生意,进了糖回他当地去卖。” “既可以游玩,有美食美景,还可以顺路做生意赚钱,这样的地方,换作是你,会不想来吗?这可是旅游经济,在整个凌国还处在初级生产水平的时候,第三产业的出现可是降维打击。要是你有本事说动吴家人,将吴家祖宅对外开放,供人参观,我保证你收门票钱收到手软。”看书溂 靳川原本被他说得怦然心动,等到他说起参观吴家宅子的事儿,就知道和那听不懂的“旅游经济”一词一样,又开始不靠谱了。“有件事啊,关于新康乐坊,也就是糖坊,糖不是应该由她们来卖吗?若是交给商人们去卖,糖坊未必能赚到那么多。” 张不周嗤之以鼻:“赚多少是多?将糖的价格定的高高的,谁也不许插手,每一两都由康乐坊亲自卖出去,把天下钱财都收到手里,这样才算多? 你是不是傻,糖坊的那些女子,虽然不用像以前那样出卖皮肉色相了,可是毕竟还在贱籍,是比商人还低一等的贱籍。若是让她们赚取了太多的钱财,你信不信马上就会有人盯上这里,连皮带肉地全部吞掉。” 靳川不相信:“有镇国公府做后盾,有谁敢那么不开眼?” 张不周冷笑:“剑南道节度使。” 靳川道:“你在说什么废话,剑南道节度使不就是…”说到这里靳川停了下来:“你的意思是,蜀王殿下?不能,陛下的旨意里,蜀王殿下只是遥领剑南道节度使而已,又不是真的来。剑南道,应该会是许副使说了算。” “我只是打个比方。”张不周有些严肃:“树大招风的道理,不用我说你也懂。在别人眼里,镇国公府是一棵枝繁叶茂的参天大树,只可仰望,不能触及。我却知道,这棵大树正是最招风的那一棵,倘若不知收敛,早晚会被风吹断。” 靳川闻言知意:“那你的意思是,镇国公府会放掉这门生意?” “开什么玩笑,我可是背负着坏掉的名声才将康乐坊变成了糖坊,又用宋思思脱籍作为筹码,换来了新宋的制糖制法,再加上跟南诏打赌才赢来的那五成的甘蔗,这么多的付出,我怎么可能就这么将利润拱手让人?” 靳川疑惑道:“不是你说的不能一个人把钱全赚了吗?” “对呀,不能一个人赚完,就分给大家一起赚嘛。双赢懂不懂,多赢懂不懂,让大家都有的吃,这样才是一个合格的商人应该做的。” 靳川不屑道:“我是一县父母官,可不是低等的商人,怎么会知道商人会怎么做。” 张不周无奈道:“我这次去南唐,看到一句话,叫作无农不稳,无商不富,是南唐开国君主李鹰顾说的,我真是发自肺腑地赞同。你知不知道,南唐的百姓,要比咱们凌国富裕的多。” 靳川皱眉道:“光是富裕有什么用,钱财乃是身外之物,内心的修养才最重要。” “那,衣食足而知荣辱,仓廪足而知礼节,这可是你们这些当官的文人说的话。富裕有什么用,只有让百姓富裕起来,才有可能心生向道之心,才有可能培养出更多的读书人来。你出身于什么样的家庭,受过什么样的苦,都忘了?” 想起自己的经历,靳川道:“我从小家境贫寒,可是一样活得好好地,不也一样考上了科举?” 张不周简直要被他气到爆炸:“我的靳大县令,不是所有人都像您一样高风亮节,安贫乐道。当人们有了活下去的机会的时候,就会想着活得好一点,这是人性决定的,毋庸置疑,无可厚非。庄子上的百姓,你比我更了解,有几户人家,能在过年之外的时候吃上一顿肉?为什么不吃,因为没钱啊。因为没钱,孩子们整日光着上身跑来跑去,因为没钱,他们用芦苇杆在河边的沙地上练字。你可以去问问看,这种生活,又有谁真的喜欢。” 靳川被他说的有些惭愧,这些因为没钱而出现的惨状,都是自己忽视掉的问题。当自己还在为取得的成绩沾沾自喜时,张不周的目光看得更为长远也更加细致。“我觉得,你比我更适合当官,一定是个好官。” 张不周笑了:“我呀,我就是个陆地键仙,让我站在制高点上指责,自然慷慨激昂义正言辞,真要让我混进了你们的队伍里,恐怕会连吃炸酱面那哥们都不如。” “什么吃炸酱面那哥们?炸酱面是什么?哥们又是什么?”靳川要被张不周逼疯了,这到底是哪里来的奇怪词语,为什么自己读了几十年的书,却总是听不懂张不周说的话。 “这些都不重要。等你到了泰安城做官,要记得,眼光要看得高一些,但同时也可以看得低一些。既然是一方父母官,让自己的孩子吃得饱穿的暖,有书读有钱花,不就是你们的责任吗?”张不周站起来很不雅观地拍了拍屁股:“当官不为民造福,不如回家种红薯。饿了,去吃东西。”看书喇 “吃什么?” “今晚就吃炸酱面。” “炸酱面,听起来很好吃,喂,你刚刚摸了屁股没洗手。” “放心,我会先做你那碗。” 第一百八十七章 临行之前 夕阳赖在天空,久久不愿下去,烧红了半边天的霞光,倒映在江面好像是水里着了火。 “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 顺着食堂的门口望出去,江边有两个男人,两个人极不雅观地蹲着,各自捧着一大碗面条,里边拌着黑乎乎的酱和嫩绿的黄瓜条。年轻一些的那个,吟出一句好诗后继续吸溜着面条。 靳川怔了怔,默默重复地念着这句诗,有些吃味道:“我真的是看不穿你了。有时候满嘴胡诌,好像街边的赖子,有时候又能出口成章,随口吟的一句诗便是经典。” 张不周故作老成地叹了口气:“什么叫像,我一直就是。哎,你们这些文人就是这样,一句诗有什么好激动的,你要是想要,百句千句比这好的我都有,送给你几首啊” 靳川撇撇嘴:“你就诓我。你当作诗那么容易啊,我凌国上下,有无数文章大家,经史大家,偏偏这作诗一事的名声,被南唐的李煜自己占去了九成。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这诗作得虽说矫情了些,不过意境十足。你嫂子不知道从哪搞来半部李煜的诗集,每天就靠在床上看啊念啊,是不是就被某个句子惹哭了眼泪。” 张不周道:“你看你,又不相信我。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总是读书人啊。你啊,辜负了我的一片心意。” “去去去,这句话是这么用的嘛,乱安地方。我发现你这两天怎么对读书人这么大的敌意,张口闭口都是读书人的不是,我们读书人怎么你了。” 张不周侧过身去,用身子挡住碗:“口水口水,你注意着点,我的面都被你弄脏了。” 有些不好意思的靳川尴尬地笑了笑:“要不,你吃我的。” “这有什么区别,还不都是有你的口水。”张不周愤愤道:“你知道吃个炸酱面有多难嘛。” 靳川傻愣愣地问道:“有多难。” “呃”听他这样问,张不周回忆着这碗面条的来历,面是食堂的面点师傅煮的,黄瓜丝是刀工切的,酱是大师傅熬的,自己唯一做的,就是尝了一口说了句可以了。“有多难,说了你也不懂,你这个不会做饭的人,少了好多乐趣。” 靳川道:“君子远庖厨,这么简单的道理你用不会不懂。” 张不周叹了口气:“你说,就你们这个样子,让我怎么不讨厌你们读书人。一想到我即将要和好几百个书呆子生活在一起,我就感觉自己要疯了。” 靳川收起笑脸,有些失落道:“我们是不是要走了?” 张不周点点头:“别这副德行,没那么快,至少要等嫂子生了之后再说。说起来,预产期是哪天?” 如此难以启齿的话题,也不知道张不周为什么说得那么大义凛然:“我不知道,别问我。” “哟哟哟,还害羞了。这么严肃的事情,你有什么可回避的。怎么,非礼勿言非礼勿视那一套?省省你,要真是君子有所不为,嫂子就不会有孕在身了。” 靳川再也受不了,端着碗站起身来就往食堂里跑,再晚上一会儿的话,他怕自己的脸与江面的晚霞倒影连成一片。 “一方面是因为你,总得让你见到孩子出生再走;另外嘛,还有些事没处理好,得等等。”张不周并不打算放过他,追着他进了食堂。 庄户和流民们按天上工,按月结钱,给的月钱又大方,很快就将一群怂人变成了豪客。县城里的酒馆,一半的生意都是他们照顾的。既然有了更好的去处,这食堂自然也就没落了,每天的人流量比以前要少上很多,这也是靳川和他商议是不是要关停这里的原因。 食堂里稀稀拉拉的几个人看他们两个追逐打闹,均露出笑容:这两位都安县地界上身份最高的人,从来都是这般没有架子的。没看到堂堂国公之孙,吃完了面也是一样打了碗面汤喝了个干净嘛,连喝完以后舒服地“啊”一声都和自己这些泥腿子很是相像,看着就平易近人。 不知道围观的群众居然有这么丰富的心理活动,张不周满脑子想的都是另一件事,他说要再等等,其实自己也不知道要再等多久。这件事的最终结果,并不掌握在他的手里。 陆升已经消失好几天了。 说是消失也不准确,所有人都知道他回了自己家,只是他再也不肯露面。 张不周知道是什么原因,但并没有办法解决这个问题。 陆升脸上的伤很是严重。若是寻常的烧伤还不至于如此,可是那天的情况太过恶劣,先是火烧,再是下雨,中间还刮着风夹杂着灰尘,让伤口从一开始就没有得到好的处理。尽管到了襄州以后用了白照给的珍藏药物,可时间还是晚了些。 回到了蜀州以后,张不周找来了最好的郎中给他看诊,得到的都是摇头的答案。陆升佯装的笑脸太过刻意,衬得他眼神中的失望更加明显。那天请了假回家探亲,就再也没回来,反倒是托陆斗捎来了口信,说他面目狰狞,留在张不周身边会给他丢脸,又说自己也老大不小了,该是娶妻生子的时候了。从此就留在父母身边尽孝,不能再保护张不周了,还请公爷和他原谅。 听了陆斗的话以后,张不周的第一反应就是破口大骂,等到骂累了以后,才停下了这种无能狂怒。一时间也没有好的办法,只能任由他去,寄希望于陆升能够自我调节好。 比陆升失踪得更彻底的是秦沧澜,这位老剑神进城以后就没了踪影,那天出城的时候听街边有人议论说有个老酒鬼把人家酒肆当成了客栈,吃饱喝足以后就地躺到,一个人就占去一张桌子。若只是如此也就罢了,他还恬不知耻地脱了鞋,那脚臭的连酒香都盖不住。 虽说进店就是客,酒肆掌柜的算是被狠狠地上了一课:这客人也得分贵客还是找茬的,秦沧澜没先问问这酒保证是陈酿吗?就已经够给面子的了。原本想冒着得罪客人的风险将他赶出去,没想到老头出手既犀利又阔绰,将几个想要把他抬出去的小二轻松地放倒以后,老头掏出一锭金子随手扔到了桌上。看书溂 掌柜的笑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将那锭金子笑纳以后,安排人将两张桌子拼在一起,美其名曰让老秦松松腿,伺候得他不知道多自在。 看来回头还得派人去把他接回来。再这么下去,老秦就快成了蜀州一景了。 除了这两个最早消失的人以外,程耳和李大嗣也回了家。准备出发前往泰安城读书的消息并没有刻意隐瞒,但是到底都由谁陪同还是要好好计划的。程耳和李大嗣都是独生子,父母也老了,若是就这么跟自己走了,从此山高路远,想回来探个亲可不怎么方便。所谓父母在不远游,张不周把话说的很清楚,一切要听爹娘的。 程三民抽了几口程耳从南唐带回来的烟叶子,随手将烟灰在炕沿上敲干净:“去,凭什么不去。老子还年轻,完全不用你照顾,等到我老了彻底干不动了那天,庄子上也不会坐视不理。跟何况,又不是再也不回来了,犯不上想这么多。” 程耳将烟杆接过,重新填满了烟丝,但并没有点燃:“无论是哪里来的货,凡事都要有个度。今天就抽这些。我听娘亲说,你最近咳嗽的厉害,还是少抽。” 程三民不耐烦道:“行了行了,一个大男人学女人家婆婆妈妈的。”嘴上虽然不饶人,还是把烟杆放下了。 相比起程三民,李大嗣的母亲则是有些不一样。“儿啊,公爷是好人,小公爷爷是好人,这些我都知道,娘只是老了并不是傻了。可是儿子,娘既然嫁到你们李家,就是李家的人了,就要为李家的子孙负责。你是李家这一代唯一的男丁,传宗接代的重任就落在你身上。你要是去了泰安城,娘是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李大嗣也很为难。 要是依照自己的心思,当然是一去了之。只是老娘活了大半辈子,一直在惦记的就是自己的婚事,要是就这么走了,老娘得多失望。 李大嗣不懂,这就是所谓的忠孝难两全。 他只知道,不想就这么失去留在张不周身边的机会。 第一百八十八章 红衣女 走夜路最怕什么? 走夜路最怕撞鬼,尤其是红衣女鬼,最为恐怖。 先生经常走夜路,所以不怕鬼,他笑了笑:“如此清新脱俗的开场白,文采见长。怎么,最近在那小子身边,学到不少?” 红衣女巧笑嫣然:“你们这些读书人,最喜欢的不就是仁义道德了,偏偏我这人,生平最缺的就是这个,这才想着跟你买一些。” 先生微微一笑道:“怎么样,见到他了吗?” 红衣女叹了口气:“您说的这个他是哪一个?老的还是小的?老的见到了,还是那副鬼样子,对什么都满不在乎,假装世外高人,人间谪仙。小的那个没见到,不过据说很有趣。” “他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红衣女打了个哈欠道:“依然是不相信我们。不过呢也不能说是毫无进展,至少达成了一桩交易。他手上有些东西是我们不知道的,因为这些东西的存在,让吴家人对他言听计从。这次能够顺利地完成任务,就是因为他的关系。” 先生皱眉道:“既然是交易,又是这么大的手笔,他想要什么?” “先生真是贵人多忘事,我们是百鸟会,能够用来交易的,当然就是情报了。他精心培植的两股势力,一支见不得光,另一支更有趣,根据我们得到的消息来看,正在逐渐脱离他的掌控。我不知道那位独掌一宗的女子是不是发现了什么,不过南唐的那顿饭,饭后可是闹出了笑话。在这种情况下,他如同被人封住了眼睛耳朵,自然要寻找新的信息来源。” 先生沉思片刻道:“你想得太简单了。他这一生从不做没把握的事,也不留不可信的人,如果南唐那边真的有问题,他不会就这么放任不管。什么样的情报比得上吴家的价值?这种等级的情报,别说你们百鸟会,我都拿不到。” 红衣女面色一变:“先生的意思是,他是在故布疑阵,另有所谋?” “恐怕的确如此,你先告诉我,他要的是什么情报?” 红衣女银牙轻咬红唇道:“他想要的,是泰安城的布防图。” 先生瞳孔急速收缩,眼神变得犀利起来:“绝对不能给他。听我一句,马上将麻雀都放出去,动用一切力量,摸清楚他到底想干什么。” 红衣女思索了一下:“抱歉先生,我今天来只是将此行的一些信息和你共享而已。对于这件事,我只能将全部的事情经过和你的猜测如实上报,最终要怎么处理,要由上边决定。” 先生叹了口气:“老太太她,最近还好吗?” “吃的越来越少,睡的越来越少,相识的人里,活着的越来越少,我不知道她到底好不好,反正她的脾气越来越差了,一言不合就要摔东西。我买了上百个一模一样吃饭用的碗,就怕被摔了能有个替换。” 先生却笑了:“一个哥哥一个妹妹,都是一样的脾气,暴躁得很,好好照顾她。” 红衣女子潇洒转身,留下一句嚣张的话。 “照顾人是百灵的事,我只管杀人。” 沿着新河道走出去不远,便是一座占地不小的建筑。和传统的工坊有所不同的是,这里从管事到工人全都是娇滴滴的女子,而且,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是面容姣好。 得知张不周打算前往康乐坊视察的消息以后,白露就一直跟在他身边,从早上起床到晚上睡觉,一刻也不离开地守着。张不周哭笑不得:“你干脆找根绳子拴在我身上算了。” 白露嘿嘿一笑:“我不是怕你甩下我,偷偷去见那个狐媚子嘛” “我再说一次,我和宋姑娘是清白的,你切莫再凭空乱讲了。”张不周皱眉道。 见他神情严肃,白露吐了吐舌头:“好,下次我再多嘴,公子尽管惩罚我。” “我不是去找女人的,是去办正事。糖坊那边送来消息了,已经有了成品出来,质量还很不错,至少要比西边和南边的好。咱们马上到了用钱的时候,当然要对赚钱的生意上点心。” 白露疑惑道:“国公府虽然没有家财万贯,但也没有因为钱的是紧张过。咱们是要做什么事吗?” 张不周微微一笑:“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去康乐坊的队伍规模最终远超设想。 还未退下来的张韬,剑南道节度副使,几天之后实际上的一把手许抚远,剑南道经略使田冀,再加上蜀州都尉刘表等等一众高官,由巡城司知事燕洵,带领着一众人手护送。 除了官面上的任务以外,自然就是张不周一行。张三恭没敢赖在康乐坊等着,溜回来以后也没敢往老爷子身边凑和,而是钻上了张不周的马车。“这么说,你们两个都决定了要去泰安城?” 张不周点点头:“我想过了,与其一直这么被动防守,做人家的眼中钉,还不如主动出击,寻求变局。那位一直用阴谋,搞得我防不胜防,烦不胜烦,那我就用阳谋应对。我就不信等我到了天子脚下,还有人会用刺杀这么下三滥的手段来对付我。” 张三恭哈哈一笑:“说起来也真是奇怪,为什么这些事都是冲你来的?我们几个做儿子的没什么事,你这个当孙子的反倒首当其冲。” 张不周叹了口气:“柿子要捡软的捏。我人微言轻的,当然是看起来最好对付的那个。” “去了泰安城也好。大哥在,老四也离得不远,说不定你还有机会见到他。” “说起来,大伯和祖父之间到底有什么龃龉?怎么每次提起大伯,祖父都很是不开心?”这个问题困扰了张不周很长一段时间了,既然决定了要去泰安城,当然就避不开这位大伯。所以搞清楚这里头到底有什么故事,很重要。这会影响到自己将来在泰安城中的处境,到底是多一个会冷眼旁观的亲戚,还是多一个血浓于水的助力。 “咦?我还以为父亲跟你说了,原来你还不知道。嗯,那就我来说。不过我只知道发生了什么,至于为什么会发生,我并不清楚。你不要听我的猜测,到底是怎么回事,要靠你自己去确认。”张三恭也是难得这么郑重。 “他们父子关系的破裂,是从赵光登基为帝这件事开始的。” 第一百八十九章 父子决裂(一) 张三恭不着调的性格,注定从他口中讲出来的故事会被添加上他自己的修饰,尽管听起来会有很多没用的细节,不过对张不周来说,他需要从张三恭的话里提炼出有用的信息,推测出最接近真相的可能,所以,哪怕张三恭讲得很啰嗦,也耐着性子听。反正前往康乐坊还有一段路程,就当打发时间。 故事的开始距离今天已经很遥远了。开场的两个人物便是张不周万万没有想到的。 赵陵的正妻早逝,只留下了赵光这么一个儿子。虽然有几位妾室,但一直无所出。直到结识了张韬以后,赵陵和小自己十几岁的张珏两情相悦,情投意合,很快就成了婚。张韬和赵陵的关系也彻底进入蜜月期。赵陵逐步掌握大成王朝的军政大权之后,被四起的叛军视为眼中钉,恨之入骨。为了应对一波又一波的刺客,张一温和赵光各领一支队伍,负责赵府的日常安危。在张珏身怀六甲以后,赵陵就将战事暂时放下,全心全意地留在府中陪护。 陈氏皇族在大成末期,手中已经没有多少实权,事无巨细,全由赵陵说了算。尽管赵陵明里暗里多次表示,自己只想将大成这艘船扶回正轨,并无弑君称帝之心,但还是受到皇室的深深猜忌。 谁也没想到,赵陵暂时卸下兵权之后,大成皇帝认为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串通朝臣,发动了政变,意图将赵家满门全部杀掉。只是一直以来,皇帝手里的兵权都形同虚设,顶多能发动几百人的禁军,这一战,不成功便成仁。 那一夜五百禁军突袭,原本依靠张一温和赵光手下的两支队伍,是可以轻松将禁军挡下的。没想到平日里表现得很是镇定的张一温,被禁军的喊杀声吓得连马都跨不上去,更不用说统领手下御敌。在禁军冲入赵府以后,便发动了残暴的虐杀。凡是府内之人,不留活口。 被手下支撑着好不容易赶到的张一温,面对院子里的血腥战况,掉头就走,让原本就孤军奋战的赵光陷入更加危急的情况。关键时刻,赵陵和张珏儿夫妻二人带领家丁开始反抗,只是禁军收到的是不成功便成仁的死命令,杀意极其强烈。双方从一开始就进入了极为惨烈的死战。 这场战乱的最终结果,还是赵家获胜,不过是惨胜。赵陵身负重伤,无法再亲自上阵杀敌,从此深居赵府养伤,声望大跌。娇妻张珏儿与妻侄张五让,于乱军之中失踪,生死不明,尽管赵家派出了大量人手寻找,却一直没有消息。 这场战乱后,赵陵与张韬的关系降到了冰点,双方的蜜月期宣告结束。张韬失去了一个妹妹,一个儿子,尽管张韬心里也清楚他们活着的希望渺茫,却一直不肯接受这个现实。张不周于中元节时在张家墓园所看到的两座衣冠冢,便是张珏和张五让的。 张一温的拙劣表现,让张韬勃然大怒,若非带兵在外作战,非要将张一温军法处置不可。而没有保护好张珏和张五让的赵陵,出于愧疚心理,将这一夜张一温的表现进行了封锁,要求所有人守口如瓶,不许再提。张韬已经失去了两位亲人,如果再严格追究,他还要再失去一个儿子。 尽管对张一温进行了维护,不代表赵陵就能原谅张一温。从那以后,张一温便沦为了边缘人物,终日沉默寡言,埋头读书。 若是事情一直这样发展下去,张一温可能会郁郁寡欢而死。转机来得不算慢也不算快,不过,这样的转机,再慢也值得。 这场战乱后,赵光便接受了隶属于赵家的全部势力,很快就以清君侧,除奸佞的名义,将护卫大成皇宫的所有禁军都替换下来,至于这些人最终去了哪里,没人知道。大成的皇室,名义上享有自由,实际上已经被赵光软禁了。 手握重权,行事凌厉,又有多个赵陵亲信拥护,赵光很快就彻底地不再将大成皇室放在眼里,在众人的劝说下,他自然生起了废掉陈氏皇帝,自己登基改朝换代的念头。 这个念头遭到了赵陵的极力反对。 无论旁人信也罢,不信也罢,只想做一个护主忠臣的赵陵,依旧坚持不篡位,不称帝的想法。尽管张韬与他感情淡了,但对他这份坚持,依然是发自内心的敬重。因为他们都清楚,无论是谁登上那个位置,都要向陈氏皇族及其拥趸举起屠刀,为天下再造杀孽。 赵陵的意见,赵光听进去了,他也照着父亲的要求做了。当然,仅限于赵陵活着的时候。在赵陵死后不久,赵光对皇位的渴望已经不再掩饰,他迫不及待地想要改朝换代。在那之前,他需要有人为他鼓吹,为他造势,而且这个人身份不能太低。 他找到了张韬。 这位看着自己从小长大的叔叔,与赵陵是知交好友,是大舅哥与妹夫,也是并肩作战的好兄弟,更是如今名震天下的大将军。若是张韬能够站出来,带领蜀军表态,那赵光的登基之路会很顺畅。 出乎他预料的是,张韬拒绝了。 确切来说,张韬对于他称帝登基一事不做评价,但要想让他帮着出力说话,没可能。 当时的赵光,称帝已经势不可挡,张韬只需带领蜀军顺水推舟,毫不费力地就可以获得从龙之臣的泼天大功,从此蜀军一系,天下第一的身份再无人可撼动。所以,从知晓此事的大臣,到蜀军从上到下的将领士卒,没人明白张韬为什么会这样做。 张不周知道为什么。 张韬之所以这样做的原因说起来有些可笑,又让人肃然起敬。 那是张韬,对那位敬重了半生,即便后来关系转冷,也从未真正分道扬镳的赵陵的承诺。赵陵用一辈子换来的生前身后名,都将被赵光毁于一旦,张韬不去阻止他就已经是足够克制了,又怎么会跳出来支持他。 只是张韬最终还是被卷了进来。 蜀军一系从上到下,都接到了张韬的嘱咐,万万不可以参与此事。他没想到的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张一温,会打着自己的旗号,暗中勾连有野心的部下,旗帜鲜明地跳出来为赵光摇旗呐喊。而张一温和部下的身份摆在那,张韬再怎么声称自己没参与,也没人再信了。 这件事对张韬带来的影响极为深远。 首先,赵光不可阻挡地最终称帝登基,张韬无论是什么理由,都错过了从龙之臣的功劳。而赵光超乎情理的封赏他做一品镇国公,无异于将他架在火堆上烤。更不用说,赵光对他的信任,恐怕从他拒绝那天起,就消失殆尽了。 其次,蜀军自此不可避免地先后两次分为两大派系,一派便是张一温暗中勾连的势力,被张韬逐出了蜀军,打散成了凌国各方军队的一部分。而剩下的蜀军,又分为两派,一派选择相信张韬,认为世人都是被骗了,是有人故意要害他。而另一派,则是对张韬产生了怀疑与动摇,认为他偏心于自己真正的亲信,带他们发财,帮他们升官。 最后,张韬无奈之下,对蜀军掺和的人口买卖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任分裂派系借此机会敛取钱财,图谋升官。 张不周不禁感慨,这位大伯,既胆小如鼠,又胆大包天。带兵护院不敢,却有胆子一起与赵光一起行那谋国之事。 还真是有趣。 第一百九十章 父子决裂(二) 尽管张三恭讲得还算清楚,张不周却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劲。“按照你所说的,大伯与祖父之间的矛盾点,第一是没有保护好姑奶奶和五叔,同时还丢了祖父的脸;第二是忤逆了祖父的决定,同时打着他的旗号拉拢人心,帮助赵光登基。可毕竟是两父子,怎么也不至于到老死不相往来的地步。低个头,认个错,说不定祖父就原谅他了。” 张三恭叹了口气:“谁说不是呢。可惜的是,你大伯在赵光登上帝位之后,也许是担心老爷子会教训他,干脆就再也没回来蜀州,反倒是接受了赵光的邀请,做了户部侍郎。据说当初是有意让他直接位列六部尚书之位,却遭到了多位大臣的联手狙击,将他死死地按在了副手的位置上。 都说朝中有人好办事,到了他们两个身上却反了过来。每年剑南道押解入京的赋税银粮,总会被户部挑三拣四,而遇到灾荒之年,剑南道的赈济也是最后才发下来,银两从不足称,粮食也是陈年的旧粮。就连蜀军战胜的奖赏和战死士兵的抚恤,也都是最低的标准,有时还会进行克扣。 去年对西凉的作战大胜,之所以要节度正副使再加上经略使,剑南道三位最高权力的大臣联袂入京,为的就是给朝廷施压,将抚恤和封赏的规格提上来。户部却一直拿不出来章程,直到你揭穿人口买卖一案之后,反倒是雷霆速度将这件事解决了,封赏的规格也远超从前。”看书喇 张不周倒是知道这件事,只是一直没想过这里头还有什么猫腻,听张三恭这样说,好像是有原因的,忙问到:“为什么?” “笨死了,这你还想不到。破坏老爷子和蜀军的关系,是那位一直以来想看到的事情。人口买卖案中,受到牵连最广的便是蜀军的中层将领,这件事流传最广的版本,就是老爷子为了帮你铺路,不惜对自己的手下动手。这种时候朝廷的封赏和抚恤当然要高一些,不然怎么拉拢人心。” 张不周皱眉:“这件事但凡聪明一些的人,就不会相信。” 张三恭笑道:“你说对了,只可惜,这些人都不是什么聪明人。都是最底层出身,没读过书,连字都不认得几个,只是凭着一股子蛮力和勇武爬上来的。你指望他们能够坐下来用心分析这里头藏着的阴谋手段,简直是痴人说梦了。” 张不周从头捋了一下整个过程,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可是又说不上来问题在哪里。按照三叔所说,祖父对大伯的感情,从失望到愤怒,这倒是说得通。可是大伯呢,他既然从未真正受到过祖父的教训,又哪来的恨意,对祖父,对蜀军,对剑南道一直死咬着不放呢? 这算什么?叛逆心理?越不让做什么就非要做什么?能够坐上户部侍郎的位置,不应该有这么明显的性格缺陷啊。 “对了,这次四子封王一事,户部尚书赵守正于大店之上直言不讳,触怒了天子,被贬去礼部做侍郎学习礼法,户部尚书一职就空了出来,据说你大伯接任的呼声很高。”张三恭想起这件事,忙嘱咐道:“说起来,我没有和大哥共处过多长时间,反倒是跟你父亲要更熟悉一下,所以你大伯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还真不清楚。等你到了泰安城,还是谨慎一些的好,不要傻乎乎地去攀亲戚套近乎,万一热脸贴了冷屁股,以你的性子,估计要难受得半死。” 张不周窘迫道:“你就不能换个说法,偏要把屁股挂在嘴边。” 张三恭哈哈大笑,笑着笑着又觉得有些不对劲:“好小子,还敢给我挖坑,什么叫把屁股挂在嘴边,那得多大的嘴。” 叔侄两个不成体统地在车内打闹成一团,原本想镇压张不周的,没想到他的身法见长,力气也见长,没有占到什么便宜:“看来跟秦沧澜学剑,让你长进不少。” 张不周整理着衣服道:“那是当然。老秦虽然境界不在了,经验和眼界还是有的,就是教徒弟这件事上有些高屋建瓴,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让人摸不着头脑。要不是我足够聪明,恐怕什么都学不会。”说起秦沧澜,张不周问道:“对了,你们在老秦身上查到什么了吗?” 张三恭惊讶道:“你怎么知道我们暗中调查了?” “这很难猜到吗?如此奇怪的一件事,你们不查,我腾出手来也是要查的。我又不是什么天纵奇才,老秦没理由会知道我,上赶着来收我为徒。虽说我师父和他有些交情,但这并不是我师父的主意。所以,对于莫名其妙出现在我身边的绝世高手,祖父和你要是就这么放心,反倒是奇怪的事情了。” 张三恭有些不自然地笑道:“这都是为了你好。你一下山就遭遇刺杀,我们不得不多点防备。说起来,秦沧澜这个人还真是有些奇怪。我们仔细调查了他过去这些年的踪迹,只知道他自从那场比武失败以后就躲了起来,而且就躲在剑南道,但到底是在哪,这些年做了什么,又是受谁的托付出山来教你练剑,一概不清楚。” 张不周道:“以老秦的性子,不会想到这么刻意地去抹掉所有痕迹,这背后一定有人帮他。只是目前看来,老秦一定没有恶意,要不然以他的本事,想杀我没人拦得住。至于幕后之人,也大概不是敌人,不然没必要好心好意地找人来教我练剑,反倒是有些助人为乐的意味。” “这世上没有这样的人。凡是所予者,必然有所求。他现在不肯现身露面,就代表着他的身份有些问题,虽然目前看来不是什么坏事,你也不能放松警惕,多些防备不是坏事。这个世界上,哪有只利人不利己的热心肠。”张三恭还是抱有怀疑的态度。 “话不要说得这么绝对,我就认识一个这样的人,不过你肯定是不认识的” 张三恭不相信:“怎么可能,他是谁?” 张不周微微一笑。 “他叫雷锋。” 第一百九十一章 入坊 倘若康乐坊还是之前的烟花之地,张韬等人一同出现在这里,必然是一场轩然大波,恐怕整个剑南道官场,都会成为笑话。正因如此,即便康乐坊已是今非昔比,众人的行程虽然没有刻意保密,但知悉的人数也极其之少。一行人中,只有张不周和张三恭毫不在乎,两人都没有官身,没什么好怕的。张不周甚至自嘲,按照之前的流言,自己不来康乐坊反倒让人意外了。 按照张不周的想法,应该准备一个盛大的欢迎仪式,但是被靳川和谢意联合否决了。他们并不能理解,为什么找一些孩子来夹道列队,再请上一些人敲锣打鼓,就算是郑重欢迎了。 靳川是属地主官,谢意是康乐坊的大管事,但今日的主角,却轮不到他们。在场之人全都清楚,糖坊到底能不能成,最终还是要落在眼前这位还不到双十年华的女子身上, 宋念卿一身青色麻裙,没有戴任何首饰,却依然遮不住她的绝世风采。相比于之前两次见面,宋念卿明显有了不小的变化。尽管脸上还是没有笑意,至少不再像之前一样冰冷淡漠。“罪女宋念卿,恭迎各位大人。” 张韬站在众人最前,看着眼前施施然拜倒的新宋遗姝,眼神复杂。自从上了年纪以后,对于当年造的杀孽,也并非完全没有后悔过。年轻时想过要做一世枭雄,现在才发现,自己根本就没有那个狠心的劲。“起来,新宋已经灭亡了,罪过已随逝者而去。听说你将制糖的法子献了出来,这才有了现在的康乐坊,也算是将功赎罪了。”看书喇 张不周在最后边听得好笑,好一个将功赎罪,也不知道宋念卿犯了什么罪。张韬虽然不会治政,这做官的道行倒是学了不少。一句轻飘飘的将功赎罪,康乐坊原本的大功劳,怕是要打个折扣还不止了。 谢意一直没说话,只是淡淡地看着宋念卿引着众人走进康乐坊。张三恭倒是胆大得很,一直偷偷找机会给她使眼色,都被她选择性无视了。张不周看得好笑,低声劝道:“你要是信我,今日就别让谢姨表现。” 张三恭狐疑地看着他,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别看了,相信我。”说完便跟着队伍前行,张三恭尽管困惑,也只得先听他的。 除了修建坊舍时有男工,等到塘坊正式建好以后,便只剩了女子。如今近百号女子,或徐娘半老或正值芳华,都聚集在空场,见张韬等人走近,齐齐跪倒行礼。 张不周站在最后面,眼神复杂。眼前的女人们,若是用前世的标准打分,全都在80分左右。之所以会这样,并非是因为这个世界的女人普遍颜值高,而是长得不好看的女人,下场比这些沦落到烟花地的更加凄惨。最大的可能,是在被押解回凌国的路上,就被士卒蹂躏至死,尸体恐怕早就被丢在山里路边喂了野兽了。 张韬没有让她们起身,而是接过许抚远手中的一份文书,并非是黄色绢帛题写的圣旨,而是一张普通信笺。“吾皇慈悲为念,仁义为先,特许你们这些人做工赎罪,或者捐钱赎身。具体的内容,稍后会有人给你们详细说明。本官能告诉你们的是,只要你们守规矩,日后脱离这里,谋一个自由身,甚至嫁人生子,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张韬的话一路,尽管威严甚重,也挡不住场下众女受到的冲击。在窃窃私语中,有人欣喜若狂,有人泪流不止。但无论怎样,都不会有人反对这件事。 人活着,总归是要有些盼头的。 这件事是张韬辞去剑南道节度使一职时,一并向赵光请求的几件事之一。作为唯一的一品国公,为一群女子进言谋一个生路,其实是失了身份的。但不管赵光如何想,总归是同意了这个请求。 许抚远隐隐有些愧疚,但掩饰得很好。当年康乐坊原本已经脱离苦海,是许抚远一力主张,又将它重新变回烟花之地。这些女子的下场,也从被坑杀变为了风尘女,说不清是好是坏,有人把名节看得比什么都重,但也有人认为好死不如赖活着。这些女子若是知道自己是幕后黑手,不知道是恨自己多一些,还是感激自己多一些。 想想有些可笑,怎么会有人感激自己。目光转向谢意,相比于其他人的激动,谢意看起来很是淡然,只是眼中不时闪过一丝遗憾,更多的则是释怀。 张不周也挺开心,虽然不是将这些女子马上释放,但至少给了她们希望。让康乐坊这个名字,重新回到楚怀瑾当年希望的方向上来,是张不周为这位虽未谋面但却满怀敬意的女子,做的第一件事。 张韬不想面对这幅场景,示意宋念卿继续进行,接下来就该是参观制糖的全部流程了。张不周担心人多嘴杂,不利于保密,于是说到:“我看就安排几个人进去看就行了。” 张韬瞪他一眼:“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站到后边去。” 看张不周吃瘪,宋念卿感到有些好笑,忙开口道:“不妨事的,制糖制法说难不难,说简单也不简单,光看是学不会的,不用担心偷师。” 张韬哼了一声,示意张不周多事,带着众人走进了坊内。 按照张不周的建议,康乐坊的女子们虽然都在做工,但是各个环节是相互分开的。除非有人能将每个位置的人都凑到一起,不然的话不用想掌握全部工艺。更何况,如果制糖之法真的可以顺利投入生产,接下来的康乐坊,将会成为蜀州保卫最为严密的地方。 天气炎热,坊中又没有开窗,张不周并不想进车间去遭罪,于是便留在了外面。靳川和张三恭就没那么好运,无奈地跟了进去。反倒是谢意出人意料地留了下来。 “我代这些苦命的女子谢谢你。”谢意终于露出了今天的第一个笑脸。 “谢我做什么,又不是我能决定的事。您呀,得给她们洗洗脑,将来要感谢的是皇帝,是凌国,可不能把这份恩情记在我的身上。我这人命薄,受不起。”张不周笑道。 谢意道:“我不管你是为了那个姓宋的,还是为了别的什么,但三恭已经跟我说过了,这件事的背后,是你出了最大的力。若是没有你,这些女子不会有未来。” 见她坚持,张不周叹了口气道:“若说我真的有私心,你就当成我是为了母亲的心愿。” 提起楚怀瑾,谢意看向张不周的眼神中添了几分慈祥。当张不周转身去找阴凉的时候,她又一次喃喃自语,倒是和在庄子上第一次见到张不周时说的那句截然不同。 “他很像你呢。” 第一百九十二章 第一次糖坊会议(一) 靠着院墙的几棵大树,在炎热的天气里结出一片阴凉,张不周像个陕北男人一样蹲在地上,懒散得很。 白露不好意思蹲下,只得提着裙摆,小声道:“公子,宋姑娘好像跟之前有些不一样了。” 张不周有气无力道:“人呐,在什么位置上,就会变成什么人。要是放你在管事的位置上呆两年,说不定也会变成谷雨那个样子。对了,她这几天在忙什么,这么有意思的事都不来凑热闹。” 白露道:“公子决定了要去泰安城读书以后,她就开始忙了起来。除了准备公子日常用的东西之外,随行的人也要定一下。” 说起随行人员,张不周第一反应就是陆升。不过这小子一改没心没肺的脾气,似乎很受脸上伤疤的影响,躲在家里不见人,今天原本也派人去叫了他,还是不肯出门。“你后背的烫伤怎么样了?” 白露有些失落:“和陆升一样,到底还是留了疤。” 张不周宽慰道:“你比他幸运,至少你的疤不会被人看到。” 白露瞪他一眼,哪有这么安慰人的。 “说起来,下次不要这么傻了,干嘛要帮我挡”提起上次的事,张不周心有余悸。 “本来就是理所应当的事,公子不必念念不忘,当回事似的挂在心上。我们这些做侍女做随从的,就指望这样的机会好好表现呢。”白露眼波流转,明明是正经的话,偏要说的风情万种。 “你呀你,我看你就快没了侍女的样子了。”张不周无奈道。 二人嬉笑言语间,张韬等人已经从坊间走了出来,看他一脸凝重,张不周还以为出了什么岔子,看了看靳川手里拎着的成品,黄了唧,一点都不像前世的砂糖般美观有食欲,要不是后边的张三恭偷笑着竖起大拇指,还以为制糖失败了呢。 不过按照宋念卿的性子来说,如果不是百分百的把握,肯定不会这般淡定。 张韬表情凝重的原因,在重回会客堂之后就知道了。“闲杂人等先出去,老夫有要事要说。”看书喇 张三恭第一个走了出去,随后是谢意和宋念卿,连负责保护安全的燕洵都带人走了出去。房间内只剩下张韬、许抚远、田冀,还有官位低上好几级的靳川。张韬想了想,将谢意叫住,然后把目光投向了张不周。 “我”食指指向自己,张不周惊诧道:“我还算闲杂人等啊,这塘坊的建立可是我的提议。” 许抚远哈哈一笑:“好了,就让这小子留下,毕竟跟他脱不了关系。” 等到房门关好,张不周按捺不住道:“什么要紧事啊,搞得这么神秘。” 张韬白他一眼,没好气道:“都是你小子惹出来的麻烦” 明明是来看糖的,怎么还出了麻烦了,张不周一头雾水。 “别理他,他这是被吓到了。不过不光是他,我们也好不到哪去。不周啊,我们刚刚听了那姓宋的丫头讲的,也被吓了一跳。你知不知道,按照预估,康乐坊每年能够产出多少斤糖?”许抚远摸了摸胡子,好像是要确认一下自己不是在做梦:“足足三十万斤” 靳川在一旁跟着点头,也很是激动:“这个数字,是按照你说的南诏国给的甘蔗只有赌约的两三成,再加上今年种植的甜菜的产出上估算的。若是甘蔗再多些,甜菜再多种一些,产量还会更多。” 张不周感到有些好笑:“就这么个事就把你们吓到了?” 张韬哼了一声:“我看你是贵公子当久了,什么都不懂。” 张不周不明所以,还是许抚远解了疑惑。 “你小子平日里没什么亲自花钱的机会,当然不会在意这些。现在市面上的糖,质量远远不如康乐坊的这种,还要叫价一两银子一斤,而且是有价无市,根本就见不到多少,大部分都被皇宫负责采购的采买司收了去。西边来的行商队伍,也不喜跋山涉水来咱们剑南道这穷山恶水,所以这些年,蜀地商人不得不勉为其难地买来南诏的黄糖回来卖,就这样还有的赚,而且是大赚特赚。”看书溂 张不周疑惑更甚,商人赚的多,许抚远有什么好开心的。 趁着许抚远说了一段话,喝茶的工夫,靳川和张不周说起悄悄话:“朝廷专门设了糖税,税率很高,每五抽一。” 张不周笑了,每十抽一,也就是百分之二十的税负,这也不高啊。 许抚远继续道:“三十万斤的糖,按现在的价格,那就是三十万两,赋税就会达到六万两,足足六万两。” 张不周还是没有什么概念,靳川无奈继续给他解释道:“剑南道难得的丰收大年时,赋税也只有六十万两,像去年遭了洪灾,更是只有四十万两,就算按照剑南道最好的年景算,康乐坊一年产糖应交的赋税,也占到了整个剑南道的十分之一了。” 张不周被这番话惊到瞠目结舌:“啥玩意,剑南道,三州,几百个县,居然只有六十万两的赋税收入?” 张韬怒目而视:“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整个凌国也不过五百八十万两。河北道的赋税比剑南道还要低呢。” 许抚远解释道:“凌国建立以来,陛下体恤民生,将田税削减到十五分之一。而连年征战,人口飞速下降,为了鼓励百姓生育,陛下又免去了丁税,所以才会这么低。” 张不周皱眉道:“除了田税和丁税以外呢?商税呢?” 这么简单的问题,就不用许抚远回答了。靳川道:“我朝的商税很低,只是三十税一。只有像盐,铁这类的必需品和军需品,或者糖这类的稀有品,才会从重征税,达到每五税一。” 张不周摇摇头道:“这样是不对的。最赚钱的就是商人了,哪怕不是贩卖专营品也是一样的,应当将征税的重心放到商人身上来。当然,对应的给商人的待遇也要提高。” 张韬拍了下桌子:“商人不事生产,不让他们落入贱籍已经是开恩了,居然还想着提高待遇。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第一百九十三章 第一次糖坊会议(二) 张韬的话虽然有些偏激,但在场之人除了张不周以外都没有反对的心思。 士农工商,这是自古以来便定下的分级。除了至高无上的皇权之外,几千年来整个社会便是按照这个等级在运行着。与皇家共治天下的士大夫,负责供养天下人口粮的农民,生产各类物品保证生活的工人,最后才是东奔西走买低卖高的商人。这个阶级的划分看起来有些草率,其实是和时代背景相符合的。在生产水平没有那么高的时候,当然是鼓励生产最重要。 张不周不可能推翻这个传承了几千年的金科玉律,只能另辟蹊径:“祖父您先别着急,您也别看不起商人,我要没记错的话,三叔去行商,不就是您要求的吗?” 听他提起张三恭,张韬像泄了气一般,端起茶杯做掩饰,不再说话。张不周暗自发笑,继续道:“大家知不知道,南唐去岁的税收是多少?” 许抚远思索了一下道:“本官没记错的话,去岁南唐一年的税收,是三百万两。” 靳川忍不住低呼出声,张韬也很是震惊。 张不周继续道:“南唐不过区区两州之地,居然能收上来三百万两的赋税。相比之下,凌国坐拥六道一府,共计十七州,才只有五百多万两。诚然,陛下减免了不少的赋税,可要知道的是,南唐的主要赋税来源从来就不是田税和丁税,而是商税。 这次去南唐,我也算是有了一些了解。别的暂且不说,光是李鹰顾所题的无农不稳,无商不富八个字,读来真是叫人振聋发聩。而咱们做了什么?连前四个字都做不好。去岁的洪灾,多少百姓流离失所,连饭都吃不饱,更不用说有力气耕田了。倘若百姓手里有钱,当田地遭遇天灾的时候,是不是就多了一道对抗风险的保障。 那怎么才能有钱呢?离不开商人的。虽然他们大多奸猾,喜欢低买高卖,但是如果没有了他们,百姓的粮食就会烂在仓库里没人收,织出来的绢布就只能放起来积灰,编好的篮子筐子,也只能留给自己用了。东西卖不出去,手里自然就没钱,忙碌了一年到头,连给孩子扯上二尺布做一身新衣服的钱都没有,就更不用说读书考科举了” 细细听来,张不周的话的确有几分道理。在场之人都活了几十岁了,都和商人打过交道,虽然厌烦他们的奸诈,但不可否认的是,谁都离不开商人。 张韬的语气略有一些软化:“就算是这样,允许商人们做生意不就行了,还要怎么给他们优待?” 张不周叹了口气:“其实我说的优待,说起来很可笑,是希望能给商人一个平等的对待。远的不说,光是都安县上的商队,我跟其中一些打过交道,没有人愿意来咱们这里行商,都是些卖不掉的货,或者是因为距离所限,不得不抓紧处置的货,才会到咱们这里来。为什么会这样?第一,蜀地太穷了,就算人家商队来了,咱们也买不了多少东西,商队反倒有很大的可能会搭上路费;第二,蜀地的路不好走,大宗货物运不进来,只能靠人力一点点搬运,这一点,我想每年要安排人手押运赋税进京的你们更为清楚;第三点嘛”张不周环视一周,有些忐忑道:“这第三点就是蜀州的吏治太差,从沿途的驿站,到守门的士卒,再到各级的官员,全都会向商队索要钱财,收受贿赂。一趟生意做下来,光是用来疏通关系的钱就要占掉利润的极大部分。别的不说,靳川你整日坐衙,可能并不清楚,李晟带的那支巡街的衙差,几乎全是本地人,每当商人们和本地人起了冲突,衙差们毫不犹豫地就会有所偏袒,身为公门中人,帮理不帮亲才是最大的规矩,你的人并没有做到这一点。” 毫不留情地一顿批驳之后,让众人吸收了一下自己说的内容,张不周继续道:“所以,我说的优待,其实并不是多高的待遇,只是希望能给商人一个平等的待遇。士农工商,看似有理,但是士就真的比商的贡献大吗?” 许抚远似乎有些领悟:“你说的具体点。” 张不周道:“首先,要严明一点,所有人不得向商队收取赋税以外的钱财,一经发现,就当受贿处理,交到高御史那去。其次,要拿出态度来,要让所有的商人知道,蜀地是欢迎他们来的,不光欢迎他们来卖东西,也欢迎他们来买东西。只有这样双向都能赚钱,他们才不会担心走空的问题而拒绝来此。最后一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要提高商税,至少要高到十分之一。” 前两点大家都能理解,这最后一点着实困惑。许抚远皱眉道:“你不是要给商人优待吗?怎么反倒要加商税呢?” 张不周笑道:“如果真的能做到我说的前两点,商人们就算要交百分之十的税,也比之前要赚的多。” 众人了然。 在场众人里,对这些话最感兴趣的,莫过于许抚远了。在下个月张韬退下来以后,除了那位名义上的剑南道节度使,蜀王赵隶,他将会是整个剑南道最大的官员。张韬可以不在意,但许抚远不行。他比张韬要小上不少,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如果不能在剑南道打开局面,恐怕很快就会步了张韬的后尘,给别人腾位子,那可是许抚远无法接受的。 剑南道三州,历来各有千秋。相比起蜀州,渝州和巴州要小得多。巴州号称十万大山,最是易守难攻之地,蜀军的根本大营,就放在蜀州和巴州相接的地方,便于及时应对南诏和西凉的敌人。虽然没有多少土地可以耕种,但是盛产木材,在穷山恶水里闷声发大财。而被长江穿城而过的渝州,更是靠着水运赚得盆满钵满;相比之下,拥有最为广袤平原的蜀州,就成了“无农不稳”的最后一道支柱,必须全力保证剑南道的粮食产出。可光是凭着最不可控的粮食产出,怎么可能富得起来? 许抚远即将主政一方,如何能不急?眼见张不周似乎有些真知灼见,还不趁着这个机会榨干他? “小子,还有什么,统统都说出来。让我们这些老东西也开开眼界。” 第一百九十四章 第一次糖坊会议(三) 许抚远虽然说得客气,张不周当然不想傻乎乎地接茬。不过有些话一定要说清楚,而且一定要说在前头,所以也顾不上那么多了。“话题说的稍稍有些远了,不过也不算离题万里。今日大家来康乐坊是为了什么,想必也是心里有数。康乐坊的糖,将会是整个蜀州最赚钱的买卖,没有之一。按照大家的估算,糖坊一年的产出大概在三十万斤,对应的就是三十万两银子。这样其实是不对的,糖的数量一多,价格自然就会下跌,肯定是不会一直维持在一两银子一斤的水平上的。” 一直安静听着众人交谈的田冀有些紧张:“啊,怎么会这样,会跌到多少?是不是没得赚了。” 张不周微微一笑:“田经略使多虑了。糖价虽然一定会下跌,利润也已经足够高了。” 田冀道:“吓我一跳,那你说这个的意思是?” 张不周道:“几位大人,难不成糖坊每年六万两的赋税,就让你们满足了?” 许抚远眼皮一跳,他隐隐有些感觉,张不周接下来说的话会让人很震惊。 “糖坊毋庸置疑地是一门大生意。这么大的一块肥肉,诸位大人难道只想在它身上收些赋税便罢了?几万两而已,眼界不要这么窄嘛。” “又没人说朝廷不可以做生意,就像户部主管盐铁官营一样,剑南道节度使衙门也可以加入到糖的生意里来。我是这么打算的,都安县府负责提供土地,负责将糖坊周边的道路和基础设施搞好,打造一条以糖为主题的商业街出来。至于什么是商业街,都该有什么,稍后我会跟靳县令细细商议。做到这些事情,都安县衙可以在这份生意里,占一成。” “剑南道节度使衙门,负责从上到下的打通各个环节,凡是涉及到糖坊的事宜,要一切从快从宽,保证糖坊的生意能够以最快的速度展开,同时还要保证,不会有任何人在这中间伸手卡要,暗中阻拦。做到这些,节度使衙门可以占四成。” “我这边负责提供原料,我三叔要负责行销,襄州刺史白照要负责甘蔗的运输和糖的分销,所以我们要占三成。至于最后两成,就归康乐坊所有。” 许抚远脑子最快,不禁有些惊喜。这样的利润划分,简直是给节度使府衙白送钱。一门生意,有成本,有收益,二者的差才是利润。但是就糖坊来说,人力成本忽略不计,原材料成本忽略不计,唯一剩下的,就是一点运输成本,真真是一本万利。若是按照三十万两的收入计算,剑南道节度使府衙除了原本的六万两赋税之外,还要额外多出将近十万两的分成。更何况,归属于康乐坊的两成,只是记在她们的名上,用来换算这些女子对应的贡献,以便将来赎身。除了部分钱款用来给康乐坊扩建和日常维护之外,剩下的钱都要入节度使府衙的库,这又是将近五万两。就算价格下跌,利润没有这么高,总的收入也超过二十万两了。 乖乖,这数字听起来有些吓人啊。 望向张不周,许抚远沉吟道:“这样的分成,节度使府衙是不是拿的多了些,你这边拿的是不是少了些。” 张不周笑呵呵道:“大人的话说得没错,的确是这样,不过也没什么好纠结的。我相信几位大人的为人,这笔巨款,只要保证最终会被节度使府衙用在老百姓身上就行了。至于我们分到的三成,七万两,不少了,我三叔这些年风吹日晒东奔西走,也没有攒下这么多钱。” 这里头其实还有一笔账没法算。自己当初找上襄州刺史白照,是为了还人家一个人情,拉上他一起做生意。只是回到蜀州与三叔细聊过之后才知道,这个想法有些可笑。除非将整个糖坊的生意都送给白照,不然的话人家根本不会看在眼里。按照张三恭的推测,白照每年的收入,至少要在十万两以上,这次掺和进来,与其说是合伙,更像是哄着张不周过家家。而白玉汤率领的那支锦衣轻骑之所以一直没有返回襄州,是为了在蜀州地界混个脸熟,他们将会是日后押运南诏甘蔗的主力。 张不周不禁暗叹,相比起白照,自己真就是个稚嫩到了极致的娃娃。自己只是提出了一个想法,人家就已经将后续的几步都安排好了。 许抚远苦笑一下:“你这样说,我还真的是没法拒绝。要是送上门的钱都往外推,那三十万蜀军,和几百万的剑南道百姓,还不得将我生吞了。有了这笔钱,当真是能解决好多问题。不周啊,我代表朝廷谢谢你。” 张不周摆摆手:“您客气了。我就是动动嘴,这从头到尾的一切,我都没伸过一次手,就这么腆着脸分成,已经够不知羞耻了。”看书喇 张韬冷哼一声:“知道就好。” 众人都很是满意,只有靳川有些蠢蠢欲动,刚才张不周的规划里,出力最多,事情最多的,就要数都安县衙了。结果到头来,却只有区区一成的分成,尽管这几万两的数字,已经是之前想都不敢想的了,可是谁又会嫌多呢,能够多争取一些总是好的。只是他刚要站起身,就被张不周死死地摁住,朝他摇了摇头。 二人的小动作并未瞒过在场之人的眼睛,许抚远笑了笑,假装没看见。张不周低声道:“别犯傻,出去我再跟你说。” 客堂里议论的热闹,外面同样不平静。 谢意、宋念卿将康乐坊中的几位二等管事召集到一起,正在给大家讲着朝廷的具体旨意,其实就是以工减刑这个思路:做工,赚钱,减刑。所有女工,这一年在糖坊创造的收益里的一成,便算作她们用来赎身的资本,谁能先一步地做满赎身,就要看平时的上工表现了。两成的收益,按照现在的产出来算,不过是将近五万两,分到近百位的女工头上,一年到头不过五百两,想要赚够朝廷设置的底线三千两,至少要做上六年。 六年的时间,说长也长,说短也短。有了目标的话,上工也会比之前更积极一些,到时候每年产出的糖如果超过预计的三十万斤,那早一点赚够钱赎身成功也不是不可能。 几位二等管事去向下面的女工传达这个好消息,谢意留了宋念卿下来,笑道:“怎么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和你刚刚那副精明强干的仪态可是差得远。怎么,见到那小子,乱了心思了?” 第一百九十五章 喜事 宋念卿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谢意说的是谁,娇笑道:“大管事莫要拿我打趣了,叫人家听去,还不要了我的命。” 看到她的反应,谢意这才意识到,她刚才还真是在想别的事:“想什么这么入神” “我只是在想,朝廷给的这道旨意,的确是仁慈无双。只是对于坊中的姐妹们来说,三千两,实在是个不小的数字。” 谢意笑了:“我看你是担心思思那小妮子能不能顺利出去。放心,这件事不会拿到明面上来说,但是不会出差错的。你把日进斗金的制糖工艺都和盘托出,朝廷只是拿一个赎身的机会来交换,已经是占了大便宜了。” 宋念卿面上的忧色并未因此减少:“我不是担心思思,是在担心紫鸢这丫头” 谢意回想了一下,那个现在担任着二等管事,善弹琵琶的女子:“她怎么了?” “大管事有所不知,这丫头对张公子身边的李护卫情根深种。只是见过两次面而已,也不知怎的就许了终身。前些日子张公子带人去了南唐,紫鸢来寻我,说是等到李护卫从南唐回来,便攒够了钱,到时候就请公子来帮忙说情给她赎身,还要迎娶她为妻。可是现在,朝廷已经下了旨意,明码实价的三千两,若是拿不出钱来,谁也不要想着另寻他路。”宋念卿眉间愁绪紧锁。 听了宋念卿的话,谢意先是觉得荒诞,接着觉得可笑,最后泛起一阵浓得解不开的悲哀。曾几何时,自己和紫鸢还不是一样。以为找到了命中注定的男子,以为他能天神下凡般带自己脱离苦海,以为能和他长相厮守恩爱白头,谁又能想到,最后会是那样的结果呢。 不过,自己选中的男人,最终还是没让自己失望,可是紫鸢这丫头,眼光也能一样的好吗?那姓李的护卫,自己也见过,之前在蜀军中出了名的勇武,看起来也还算老实,就是不知道,能不能信守承诺?“这件事还是要好好商议一下。若是能成,也算是一桩大喜事。咱们这些做姐妹的,也不能让妹妹寒碜地出门。” 宋念卿点点头:“我省得。” 李大嗣在做什么? 在母亲以泪洗面过了两天以后,李大嗣终于答应了母亲的要求,选择不再跟随张不周前往泰安城,而是留下来娶妻生子,为他这一支的李家续上香火,传宗接代。至于娶妻的对象,却是一个更大的难题。 “什么,康乐坊中的女子?你是出去几年昏了头了吗,那里的女子也是能往家里领的?你敢把她的名字写进族谱,信不信李家历代祖宗牌位不稳?你是要活活气死我吗?”李母激动地吼叫着。 李大嗣跪在地上一声不吭。 从小就是这样,每当李大嗣做了错事,惹母亲生气了,就会跪下来,不说话,等着母亲的责骂和鞭打。每当母亲骂累了打乏了,最后都会平静下来,一边问自己疼不疼,一边默默流眼泪。 只是这一次似乎不太一样,母亲没有动手的意思,尽管声音大语调高,却还是尽力在克制,似乎看出李大嗣的疑惑,母亲无奈道:“虽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可你毕竟已经这么大了,再那样打你,就是我的不对了。起来孩子,好好跟为娘讲一讲,到底是怎样一回事。” 李大嗣的口才一般,并不能说清楚是怎样一回事,他只能尽力地告诉母亲自己的感受:“紫鸢和别人真的不一样,她很干净,很温柔,很漂亮,娘亲您放心,等她进了门,一定也很孝顺。” 李母眼珠转动:“康乐坊的女子,是被朝廷贬斥的贱籍女子,是官奴,如何能嫁人?” 李大嗣道:“朝廷下了旨意,允许她们赎身。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朝廷要的赎身金额,是三千两。”李大嗣重新把头低了下去,做好了心理准备。果然不出所料,李母惊呼出声:“三千两?这也太多了。” 李大嗣也很是为难。原本是攒够了成亲用的钱的,想着再加上公子帮着求求情,可以将紫鸢带出康乐坊。谁也没想到会出这么一档子事,朝廷的旨意不早不晚,偏偏这个时候下来了。 无计可施的两母子,隔着一道门较了两天的劲。李大嗣一向听话,做不来太忤逆的事情,就这样躺在屋里不肯吃饭,已经是他能做出的最大抗争了。 两天以后,李母败下阵来,终于松了口:“你若是当真喜欢那个女子,为娘也只得顺了你的心意。只是我也有一个条件,这赎身的钱,你要自己去想办法。娘手里的银子,只够办婚宴,请乐工的,一点也不能挪用。” 开心过后,李大嗣又为难起来。三千两不是个小数目,怎么办呢?想不出头绪,干脆先去见紫鸢,先把母亲同意了的好消息告诉她。 屋里的会议开到一半的时候,张不周拉着靳川逃了出来。就如他所说的,只是一个设计者,能提出还算不错的计划与规划,至于具体的执行,自己不会搀和的。靳川人微言轻,也说不上什么话,干脆就留那三位权势最大的人热热闹闹地去商议好了。反正再怎么商议,也不会损害到自己定下的三成份子。 “你为什么要拦着我?都安县出人又出力,只能换来区区的一成份子,这不公平。”靳川气鼓鼓道。 张不周甩开拽住的他的衣服,一脸嫌弃道:“哟哟哟,这会儿又硬气了,刚刚在屋里怎么我一拦就停下了?少在我面前逞英雄。我问你,都安县去年的赋税收入是多少?糖坊的一成份子是多少?” 靳川不说话了。 “几万两的银子啊。我说句不客气的,你靳川去年这个时候,听到都安县能收入几万两,怕是要直接从梦里笑醒。眼下成真了,你却一点不知道满足,还想着贪图更多。” 靳川委屈道:“你又不是不知道都安县的情况,若是能为乡亲们多争取点,想来在我走后,大家也能念我的好。” 张不周鄙夷道:“你还知道你要走了?怎么,想在离任的时候,争取获得一把万民伞?都安县的百姓你又不是不了解,南城人不懂,北城人不屑,你哪来的机会受千万人欢呼爱戴?更何况,你要为以后想想啊。” 靳川皱起眉头:“以后,什么以后?我又不缺钱,就算穷了也可以吃你这个大户。” 张不周嘿嘿一笑:“这话有本事你当着张韬的面说。”见他的气焰再次被打压下去,张不周无奈道:“我知道你清正廉洁,都安县的百姓也知道,许抚远副使知道,甚至我祖父也知道。可你毕竟要走了,到底会是谁来接任,还没有个说法。你怎么能寄希望于你的继任者,面对这么大的一笔钱财,不会动心?” 靳川一惊,尽管自己在偏远的西南,可是同一批考上进士入朝为官的人里,也有不少在其他地方为官的,和自己有着书信往来,其中自然不乏提及腌臜之事,甚至,有些同僚,因为贪腐而锒铛入狱。 “有节度使府衙盯着,还有人敢动歪心思?”靳川还是有些不死心。 张不周叹了口气:“你自己听听你的话,看看有没有道理。我就说个最简单的,泰安城中的百官,就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你敢说这些人里就全是干净的?” 靳川无力反驳,只能讷讷地呆住。 张不周拍拍他的肩膀,让他自己沉思,转头看见白露给自己使眼色,好奇地走了过去。“怎么了?” 白露笑道:“李大嗣来了,嚷嚷着要见坊中叫紫鸢的姑娘,被燕洵他们拦下了。” 张不周皱起眉头,无论李大嗣今天来这是为了什么事,都万万不能进来。于是对白露说道:“你留下等会儿帮我交代一声,就说我有事先走了。” 白露领会了他的意思,点点头。 见到张不周,李大嗣很是激动:“公子,公子,想不到您也在这,快帮我说几句话,让他们放我进去。” 张不周没有让燕洵撤开防卫,反倒是走了出来,揽住李大嗣朝着反方向走去:“你来干什么?” 李大嗣脚下生根道:“我是来见紫鸢姑娘的,我娘已经同意我俩的事了,我要告诉她这个好消息。” 张不周猜到他是为了姑娘而来,只是没想到是一件这么大的喜事,不过沉思了一下后还是说道:“事情是好事,不过你还是不能上去。今天我祖父,许副使,田经略使都在,有大事要商议,你现在冲进去,说自己要娶一个康乐坊的女子为妻,你猜我祖父是什么反应?” 想起张三恭的遭遇,李大嗣不禁一阵苦闷:“那怎么办?” “先跟我走,我先听听,分享一下你的喜悦。” 回到县城里,李大嗣详细地讲了事情经过,最后不好意思地说道:“公子,属下不能随您去泰安城了,请您不要怪罪。” 对于李大嗣的选择,张不周没有任何意见。自己又不是天王老子,凭什么就要把所有人绑在自己身边。故事里那些被主角气概所折服,纳头便拜,死心塌地跟随一生,听起来让人感动,可那毕竟是故事。别说是侍卫,就算李大嗣是家奴,是下人,自己也不会强迫他做任何事。“怎么会怪你呢,成亲可是件好事啊。紫鸢姑娘我也见过,性子温婉,和你刚好合得来。具体筹备得怎么样了?” 李大嗣嘴唇微微动了两下,似乎很难启齿。张不周略一沉思道:“是钱的事儿上有些紧张?应该是了。朝廷的旨意下的有些突然,三千两的确是个不小的数目。不过现在既然有了规矩,我也不好去打破它。这样,差多少钱,先从谷雨那里去支取,算是我为你成亲准备的贺仪。” “公子,这如何使得。几千两银子,我这条命也不值这个价啊。”李大嗣连连摇头。 “有什么使不得的。别把自己的命看得太轻了,这世界上,最为珍贵的就是人的命了。无论是王公将相,还是贩夫走卒,命都是一样的。成亲是大事,很大可能是一辈子就一次的大事,和命是一样的道理。为了这么珍贵的事情,拉下脸来借点钱,不寒碜。” 见李大嗣还有些不愿接受,张不周无奈道:“这样,你先别急着入坊,帮我做件事,做成功了这钱就算是我送你的,不成功就算是我借你的。” 李大嗣一脸疑惑,自己做什么事能值这么多钱? 第一百九十六章 兄弟 自从兄长陆斗娶妻生子以后,陆升便主动提出了分家,尽管父母和陆斗一再挽留,可是陆升还是嬉皮笑脸地将自己本就不多的东西都搬了出来,在离陆家老宅不算太远的地方另起了一座不大的宅子。 其实没什么特别的事情,自己和陆斗之间,又不会因为谁负责赡养双亲而争执,就算搬出来了,依然不妨碍自己孝顺,当然,也不妨碍父母骂自己。对于兄弟之间的感情,陆升自然没有过任何怀疑,只是觉得,自己的兄长毕竟成了亲,为了避嫌,自己这个小叔子还是出来单过比较好。 郎中们开的药都有忌讳,最让人心烦的一点便是不能喝酒,虽然没有多大的酒瘾,只是现在这种时候,没有酒喝,确实有点难受。更难受的是,今天还有个不开眼的上门来给自己添堵。 李大嗣坐在椅子上,尽管看似淡定,依然不能掩饰住那股兴奋劲:“二哥,你是我亲二哥行不行。成亲这么大的事,我真的是一点经验都没有,你就帮帮我。” 陆升背对李大嗣躺在榻上,闻言笑道:“你这说的是屁话,我又没成过亲,同样是一点经验都没有,怎么帮你。你要是真的弄不明白,应该去找老大。” 李大嗣道:“老大太忙了。咱们兄弟一场,你至少要帮我忙里忙外,正好攒攒经验。” 陆升似乎被这句话触动了,翻身坐起来,脸上流露着浓浓的凄凉神色:“我攒经验干什么?我这个鬼样子,难道还有成亲的机会吗?” 烧伤向来是所有伤疤里,极难治愈的一种,更何况陆升的烧伤又不是第一时间得到控制,白照的药虽然管用,却也无力回天。和白露的后背有衣物遮挡受伤不重不同,陆升的脸上,从额头到脸颊,大半张脸都是烧伤的疤痕,在阴暗的房间来,这样的一张脸说不出的可怖。 李大嗣讪讪地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实在是嘴笨,不会劝解人,也不会宽慰人。 陆升却是笑了:“你不用这么为难。你知道我的脾气,我也知道你的性子,想来你是不会主动在这个关头上来劝我,是公子让你来的。” “是我让他来的。”张不周推开屋门,面带笑意地走进来。 见张不周走进,李大嗣站起身无奈道:“公子,是我无能,没有劝动他。” 张不周笑道:“不怪你,我也是刚想明白,以他的脾气不会轻易被你说动,这才赶过来。”指了指坐起身的陆升:“怎么,真就打算在这小屋里顾影自怜孤独终老了?” 陆升讪笑道:“怎么会呢,等我休息几天就又能重出江湖了。” 张不周道:“那你为什么不愿意跟我去京城?别跟我说什么父母在不远游的鬼话,我没那么傻。” 陆升无奈道:“公子,您看看我这张脸,说句实话,我之前长得就算不够英俊,也不至于吓到人。京师重地,以公子您的身份,来往必然都是大人物,我现在这幅鬼样子,跟您到了京城不是丢您的脸吗?” 张不周有些生气:“为什么会丢我的脸?脸面是靠自己挣来的,不是靠别人给的。再者说,你陆升是凭脸做事?毁容了就不能保护我了?我知道,无论是谁,就这样毁掉容颜一时半会儿都无法接受。可是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就只能面对。你就这样一躲了之,让我如何自处?你知不知道,一想到你为了变成这副样子,我比自己被毁容还要难过?” 陆升想要反驳的话被张不周打断:“蜀州的郎中看不好,治不了,不代表京城的太医院也不行。我们一起去京城,找最好的郎中,用最好的药材,我也会派人去寻我师父,他老人家的本事你还信不过?” 陆升嗫嚅道:“可是,可是” “有什么好可是的。都说伤疤是男人的勋章,你只不过是勋章挂在了脸上而已。我就不信这么多年征战下来,你身上还能没几道疤?若说是担心受这个拖累,找不到婆娘,那我要说一句,如果是真心跟随你的女人,不会因为这个看不起你。” 见他沉默不说话,张不周站起身:“于公,你是受祖父指派负责保护我的侍卫,现在祖父没发话,你属于擅离职守。于私,我张不周是独苗一根,拿你和其他几位当兄弟,现在当弟弟的请求你,跟我一起去泰安城。话就说到这,我会在三哥成亲礼成之后启程,到时候你愿意来就一起,不愿意来的话,咱们兄弟就有缘再见了。” 李大嗣一头雾水,他以为张不周能好好劝劝,没想到张不周如此强硬,见他转身就走,忙冲着陆升使眼色,陆升却如同没看见一般,苦笑着目送张不周远去。 “你怎么回事,公子这么诚心相邀,你还要这么顽固下去?”李大嗣焦急道。 “你让我再好好想想,眼下心乱的很,拿不定主意。还是说说你,怎么样,你娘给你说的是哪户人家的姑娘?” 见陆升不接茬,李大嗣也没辙:“当然是紫鸢了,还能是谁?” 以陆升现在的面容,作出惊讶的表情显得极为滑稽:“紫鸢?康乐坊的紫鸢?小李子你是不是糊涂了,那是没入贱籍的女子,玩玩也就算了,你真要娶回家?” 李大嗣气愤道:“不许你这么说她,落入贱籍又不是她能左右的事情,但是我知道她一直守身如玉,就算,就算曾经被人轻薄过我也不在乎。” 陆升道:“不不不,我还是不信,你那个古板的娘怎么会同意呢?” “我娘最初是不同意的,还是我再三保证外加求情才同意的。连接亲的队伍和酒席都是她去筹备的。我娘就我这么一个儿子,她拗不过我,要想帮李家传宗接代,只能答应我。” 陆升还是不敢相信,沉默片刻道:“若真是如此,倒是有意思了。光听戏文里唱独占花魁,没想到你小子也有这样的兴致。” 李大嗣嘿嘿一笑:“紫鸢不是花魁,姓宋的那姑娘才是。要说独占花魁,当然得是咱家公子才行。” 又说起张不周,陆升不禁苦笑了一下:“我不是不给你面子,只是郎中叮嘱过了,这脸上的伤势上了药以后不能曝露在艳阳之下,你也不想我戴着斗笠去参加婚宴。你的大喜之事,兄弟我只能送点礼物聊表心意了。”陆升回手在行李间掏了掏,拿出一枚珍珠道:“我哥没赶上白刺史发珍珠的大好事,这一颗原本是想送给我家嫂子的,不过一来不太合适,二来嘛,你现在更需要它。” 已经知晓了这东西有多贵重的李大嗣不敢接:“还是你自己留着,成亲要用钱的事你不用担心,公子都借给我了,我慢慢还就是了。” 陆升不在意地朝他一扔,生怕摔坏了的李大嗣赶紧接住,见他诚惶诚恐的样子,陆升笑道:“再贵重也是钱能买来的,跟咱们兄弟的交情相比,不值一提。成亲是要花大钱的,就算公子借给你一些,想来你这些年攒下的也都掏空了。那成了婚以后呢?日子怎么过?就算你能吃苦,紫鸢呢?你那么喜欢的话,舍得让她跟你一起吃糠咽菜?” 李大嗣小声道:“她说她不在乎” “我该说你傻还是说你天真。她说不在乎你就当真了?就算当真了,你就真舍得了?等她给你生个儿子,看你拿什么养。给你你就拿着,要是不够的话,我这还有些积蓄,不过你也知道我的性子,向来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没存下多少。用的话,全拿走。” 李大嗣摇摇头:“这些已经足够了。” 见他还是一副难为情的样子,陆升道:“行了,平时的爷们气概哪去了。成亲这件事,是人生大事,既然决定要娶,就要对人家负责。沾花惹草的事你不做,但吃穿用度上总不能让人家连在康乐坊的时候还比不过。这女子啊,嫁人图的是什么,图的不就是能有个安稳日子?” 李大嗣终于想到了反击他的话:“刚刚你自己说的没有经验,既然你也没成过亲,怎么会知道这些?” “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别忘了我比你早出生一天,早一天就比你多学一天的本事。”陆升一脸骄傲道。 李大嗣一脸鄙夷:“就几个时辰而已。” “几个时辰也是早,你也得叫我哥。滚滚滚,去找你的新娘子去,别在这碍我的眼。”陆升不耐烦了。 李大嗣站起身走到门口,转过来道:“成亲以后,我就不能跟着公子去京城了。我这人嘴笨,说不出来什么有道理的话,不过我知道公子是个好人,他怕我不愿接受他的钱,故意提出让我帮他做事,其实就是陪着来一起劝慰你,我哪有这个本事,只是公子强行找的借口罢了。不过这就够了。连我这个不能再追随他的人他都如此厚待,若是你能陪公子走下去,将来一定不会后悔。” 陆升重新躺倒在榻上,背过身去,直勾勾地盯着光秃秃的墙。等到李大嗣的脚步声彻底听不见了,这才小声道:“你懂个屁。” 第一百九十七章 迎亲 宋念卿能够成为康乐坊的二管事,当初是让不少人为之诧异的。不过在知道背后的真相以后,也没人说得出什么,毕竟人家是实打实地拿东西出来交换的,只能抱怨自己没那个命。也正因为此,就算宋思思得到了第一个赎身自由的机会,也没人敢多说什么。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用在康乐坊虽然有些不太合适,不过却贴合实际。只会弹一手好琵琶的紫鸢,能够成为几位二等管事里最年轻的那一个,正是靠着和宋念卿的关系亲近。 虽说没有什么特别待遇,光是不用进工坊里做那些又累又重的活,就已经让人羡慕不已。 不过,此刻的紫鸢,心情却不怎么好。在传达完朝廷旨意之后,就来到了宋念卿的房间,等着她回来。 也许是受了触动,也许是长大了,宋思思不再像之前那样歇斯底里,看这位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姐面露忧色,关心地问道:“紫鸢姐姐是有什么烦心事吗?” 紫鸢强挤出一点笑容道:“姐姐就是恼自己的命苦,没你那么好的运气,有个好姐姐疼你,可以换你的自由身。” 说起这个,宋思思反倒也变得黯然。朝廷的旨意她也知道了,既然开了可以赎身的口,自己从康乐坊中出去的日子自然也不远了。虽然是姐姐用新宋的制糖秘法换来的,宋思思却没法再像以前一样怨恨她。“我姐姐她,受苦了。” 见宋思思也跟着苦闷,紫鸢反过来安慰她道:“你呀,别想那么多了。出去以后就好好找个生路,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也算是对得起你姐姐了。至于她,有坊里的姐妹们照看着,又有谢大管事的青睐,总归是能过得比以前舒心。再不济,不是还有国公府的公子给她撑腰嘛。” 屋门被推开,宋念卿杏目含怒地走进来:“还没进屋就能听见你又在胡诌,哪里的人给我撑腰。当着思思的面乱讲,真不怕我生气啊。” 紫鸢站了起来笑道:“好啦好啦,是我不好,以后不会了。” 宋念卿自然没有真生气,只是那最后一句话着实不太妥当,宋思思本就对张家人怨念深重,若是在她面前不知轻重地提起张不周,保不准哪句话就刺激到她。“你不在坊间看着她们,怎么来了我的屋子?” 说起这事,紫鸢愁眉苦脸道:“张公子今日露了面,那大嗣哥也应该回来了才对,怎么一直没见到人呢。” 刚刚还在和谢意说起这件事,宋念卿皱眉道:“咱们姐妹之间,就不用讲那些客套话了。我说句不好听的,先不论咱们的身份,光是朝廷设下的三千两赎金,你觉得李护卫拿得出来?” 紫鸢丧气地又跌坐回椅子上:“就算拿不出来,也该有个话才对。总不能就这样不见人影。让人家白白地提心吊胆,烦忧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宋念卿叹了口气道:“我把丑话说在前头。坊里的姐妹,之前也不是没有过对恩客倾心的,可是从来没有人修成正果。非是我要说那些男人靠不住,只是毕竟咱们的身份摆在这,守身如玉四个字,自己知道,外人会信吗?若是,若是李护卫负了你的心思,你也莫要灰心丧气,还是要好好活着,争取早日出去才是正事。” 紫鸢低下头:“我知道的。只不过总是觉得,大嗣哥和他们不一样。” 宋念卿不知道该说什么,男女之情的事,她之前朦朦胧胧好似有过,只是很快被自己斩了个彻底,又哪有底气评说别人的事儿。 在张韬众人离去之后,康乐坊又恢复了平静,和以往不同的是,除了失落的紫鸢之外,其余的女子们倒是多了些精神。 让人没想到的是,康乐坊今日居然有了一名访客,只是访客的身份有些特别。 被谢意叫走的时候,紫鸢有些迷糊,不知道是什么事,直到在会客堂内见到两位中年女子,心就像打鼓一样咚咚地跳起来,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 “这就是紫鸢了,康乐坊中虽然有上百名女子,却只有这一个紫鸢。平日里乖巧听话,为人也很老实,若不是我知道李护卫的根底,还真不舍得应了这桩婚事呢。”谢意施施然道。 紫鸢听得心跳得更厉害,婚事,什么婚事? 两位中年女子里,一看就能言善辩,打扮像是媒婆的那位走上前来,笑盈盈地拉着紫鸢的手说道:“别怕,堂上坐着的那位,便是李大郎的高堂了,今日是为了你二人的婚事而来。” 紫鸢闻言,脸倏地红了,头垂了下去,不知道该说什么。 谢意见状很是无奈,这个傻姑娘,正是该她表现的时候,怎么如此不堪。这礼仪之事,坊里也都是从小就教过的,在未来的婆婆面前,低头不语可不是件好事。见李大嗣的母亲面无表情,看不出喜怒,只当她是在摆架子,便帮着说道:“紫鸢自小在坊里长大,没见过外人,有些怕生。” 谢意的话不能不接。“今日之事麻烦谢管事了,我实在是拗不过家里的独子,这才走这一遭。托了王姑一起,来行那成亲前的礼数,小门小户的,比不得大户人家,没那么多讲究,只是来定个日子。”李大嗣的母亲开了腔。 谢意笑道:“这是自然,紫鸢的父母不在,我便算是她的娘家人。也没那么多罗乱,只盼着妹妹能嫁个好人家。” 人见过了,也没紫鸢的事了,就回了自己的屋子,直到坐下来的那一刻,仍然有些不敢相信。李大嗣一直没有出现,没想到先见到了他的母亲,自己的未来婆婆,这桩婚事,真的要成了? 只是一想到那三千两的高价,紫鸢又愁苦起来,李大嗣之所以没有来,想必是在筹措银两。真是苦了他了,等到自己嫁过去以后,一定要辛苦干活,跟他一起还债。 晚上的时候,紫鸢在宋念卿的房间里又见到了谢意,这位平素里很是严厉的大管事拉着她的手道:“你呀,也是个命好的。思思还没出去,没想到你却成了头一个,还是嫁人这样的大喜事,真是叫人羡慕。” 宋念卿拉住她的另一只手:“姐妹们商量过了,这两天夜里,都一起帮你赶制嫁衣,再缝上几床大红的被子。首饰什么的也给你凑上一宝箱,康乐坊的第一位新娘子,要风风光光的,不能让外人看了笑话。” 紫鸢只觉得情难自已,低着头眼泪止不住地流出来。 “瞧你,好端端地怎么还哭起来了。”宋念卿忙找帕子帮她擦着。 紫鸢带着哭腔道:“我就是觉得太意外了,本来还难过着,怎么突然间就都变了。从头到尾,还没有人问过我愿不愿意。” 谢意打趣道:“呀,这还真是我疏忽了。紫鸢妹妹,你该不会是不愿意,果真如此的话,我赶紧找人家说了去,省得叫你难过。” 紫鸢又羞又急,生怕谢意真的误会了,连忙抬头道:“没有没有,我怎会不愿呢。我只是,舍不得你们。” 宋念卿将她搂入怀中:“没什么舍不得的,我和谢管事,只盼着你们每个人都早一天出去才好。要是人人都能有个好归宿,也就不枉大家这些年受的苦了。” 元丰六年七月初八,距离天亮还早得很,康乐坊中却早已是灯火通明。 紫鸢身穿大红的嫁衣,端坐在椅子上,面前的铜镜尽管不够清楚,却也能依稀辨认出里头人影的笑脸。宋念卿站在她身后,正在帮她挽着头发。 身旁摆着一只小盒子,那是康乐坊中女子人手一个的宝箱,紫鸢的那一只,原本并没有什么物件在里头,是这几天坊里的姐妹们,你一件我一件的,用值钱或不值钱的首饰装满了给她做嫁妆。无论之前相处中是否合得来,每个人都真心诚意地给她道了一声喜,说得她美滋滋的。 今日便是她和李大嗣的成婚之日,原本应该是在下午才接亲,只是因为康乐坊离李大嗣的家太远,路又不好走,还是坐轿子,不得不早早起来准备着。宋念卿坚持要亲自给她梳妆,挽好了头发以后,又用朱砂红笔,在她的脸颊两侧梨涡轻轻点下两处飞红,更显得她娇俏动人。 天光蒙蒙亮的时候,李家的接亲队伍赶到了,虽然阵仗不是很大,但至少是八抬的大轿,也算是给足了面子。谢意作为康乐坊的主事,算是紫鸢的娘家人,将迎亲队伍的接亲礼接过以后,宋念卿搀着盖好盖头的紫鸢缓步走到门口,交到了那日见过的王姑手上。康乐坊的所有人都站在坊内,脸上带着笑意,看着王姑将紫鸢领进轿子里。 目送着迎亲队伍远去,随着谢意的一声叹息,宋念卿将身旁矮她一头的宋思思揽进怀里,后者破天荒地没挣扎,而是将头埋在她的胸前,肩膀不时地耸动着。 不知道是哪个姐妹悠悠地唱起故乡送嫁的曲子: “欲作新娘喜欲狂,浓施淡抹巧梳妆。” “红衣一袭怜娇软,梨靥双涡惜嫩香。” “半喜半嗔呼不出,如痴如醉拥难将。” “天公酬得佳人意,嫁个多才好婿郎。” 哎,明明是喜庆的词,怎地叫人湿了眼眶。 第一百九十八章 大喜之日 和之前在庄子上参加的几桩婚事有所不同,李大嗣要成亲,张不周早早地就赶到了李家。 自从李大嗣的父亲去世以后,为了不让儿子被庄子上不懂事的小孩子欺负,也不想听那些克夫之类的恶毒非议,李母只能逼着自己强悍起来。原本连大声说话都不敢的人,这些年来不知道和人打了多少次的骂仗。往往只是因为田里的一些小事,就能和相邻的地主人跳着脚相互对骂。年幼时的李大嗣不知道母亲为什么要这样,甚至觉得有些丢人。直到他长大了,才渐渐明白什么叫孤儿寡母,明白了母亲能在这个世道将自己抚养成人,有多不容易。 李家的屋子在庄子的最外边,确切点说,是在庄子之外。李母上了年纪以后,脾气有些古怪,陆升几个一向最怕去李大嗣家。尤其是陆升,在李母眼里,是最有可能将儿子带坏的人物。 只是成婚毕竟是大事,李母就算再能干,也不可能一个人都搞定。更何况,有些需要抛头露面,接人待客的事,女人家毕竟不太方便。 也正是因为这些事,李大嗣不得不去找陆升帮忙,却惨遭拒绝。另外两位兄弟,陆斗已经成婚,不能参与,程耳就更不合适了,他是丧偶。数来数去,最后竟然落在了惊蛰和清明的身上。不过在张不周得知以后,也自告奋勇地要来帮忙。 从新康乐坊的位置到李家的宅子,距离着实有点远,也难怪迎亲队伍早早出发。张不周等人到达的时候,李大嗣已经收拾妥当,在院子里招待李家宗亲了。看着他的打扮,张不周不禁觉得有些好笑。 大红的布匹裁剪的喜服,上面绣着几只鸳鸯和盛开的花朵,胸前一朵大大的红绣球,腰间缠着一条金色的腰带,只是因为李大嗣膀大腰圆,那腰带明显要比常人的长上不少。还有那头上戴的喜帽,也明显要粗上一圈。 李大嗣笑得几乎要露出后槽牙,脸上还被抹了两朵红晕,非常夸张的搞笑。张不周拍了拍他的胸膛:“新郎官可真是英俊。” 听了张不周的话,李大嗣很是受用的将腰杆挺得更直:“多谢公子,您快请上座。” 张不周扫视一圈,李家的院子不大,此刻更是堆满了桌面和椅子,想来是不知道从谁家借来准备摆宴席用的。“怎么不去庄子上的食堂办?” 李大嗣犹豫一下道:“庄子上的那种,我娘也看过,不过不太喜欢。她说,哪有新娘子还没进洞房之前就在人前抛头露面的,还是按老规矩来比较好。所以就将宴席定在了家里,不过还是请来了食堂的大师傅来掌勺。” 张不周点点头表示理解:“说得也是,庄子上的那种形式的确有些特殊,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的。老人家年纪大了,顺着她的意思没什么错。”指指院子里的东西,张不周道:“既然来了,我也别干坐着。你可别说让我上座的话了,我刚看了一下,上座的那桌,都是六七十岁的老人,我这辈分怎么能凑上去。你呀,今天就当我是来帮忙的小兄弟,别当我是公子。好久没有参与这种事了,还挺有意思的。” 李大嗣想不出来有意思的地方在哪,看了看周围的环境,也知道张不周的性格,与其让他与那些人相处,还不如照他的话来,也不会真的安排他去做重活累活,就让他自己找乐子。“既然如此的话,那公子请随意,怎么舒服怎么来就好。” 将李大嗣打发走,张不周领着惊蛰几人开始支起了桌子,从屋里到院里,再到大门外,一共摆了七八桌。摆放好以后,几人就挑了一张大门外的桌子围坐下,就着桌上的干果闲聊。 “我当初就觉得公子不一样,没想到公子总是能一次又一次地让我意外。”惊蛰给张不周倒了杯茶水。 “没什么意外的。公子也是人,是人就爱吃席。不知道南唐是什么规矩,反正我们这边,这酒席吃起来可是过瘾得很。”张不周还真是渴了,将那杯凉茶一饮而尽。“差点忘了一个事。程宗主让你们两个护送我回蜀州,现在任务完成了,你们是不是要返程了。” 惊蛰和清明对视一眼,前者道:“宗主当初的交代是,护卫公子安全,直到她说结束才可以返回。现在还没有宗主传来的信儿,如果公子不嫌弃,我们两个愿意继续跟在公子身边。” 张不周皱了皱眉头,还没来得及说话,白露冷哼一声:“真想不到,还有人上赶着给人当护卫的。” 张不周用眼神制止她:“既然如此,你们就还是留下。只是咱们很快就要启程,要前往泰安城了。又要花不少时间在路上舟车劳顿。既然同样作为我的护卫,那我就要同等对待了。陆斗的妻子有了身孕,大嗣成亲以后也不打算跟我去了,有你们两个在,我手头上的人也能充裕些。” 惊蛰点点头:“钱财之类的,全凭公子决断。我们两个都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有没有钱无所谓,管口饭吃就行了。” 张不周已经知晓了青莲剑宗收徒的要求,最基本的一条便是要天煞孤星之命。说的玄乎,其实就是找全家死绝的孤儿。一是给这些孩子一个活下去的机会,另一个,则是这样的人更容易培养出以宗门为家的绝对忠诚。 “嗯,回头我会让谷雨看着办。有点钱在手上总是好的。”张不周回头看了看正在忙碌的李大嗣继续道:“就像今天这种日子,没有钱,你们两个除了帮着搭把手,连个贺仪都没有,是不是有些尴尬。” 惊蛰嘿嘿一笑:“公子多虑了,若是会担心这点小事,我们两个就不会被派来保护您了。” 张不周还真没想到,这年头有人蹭酒席吃。不过都是自己手底下的人,吃了也就吃了。更何况,这酒席要是没有自己根本就办不起来。 日头过了正午的天空以后,张不周就觉得饿了起来。这个时候是不会上正餐的,只能吃一些小食垫补垫补。康乐坊将新做出来的糖送了一些给张不周,他便让厨房做了些加糖的糕点,这会儿正好派上用场。 吃了糕点,喝了凉茶,坐在午后的树荫下,张不周只觉得不会有比此刻更适合睡觉了。将两条长椅拽到一起,倒头便躺在了白露的腿上。惊蛰清明见状,打了个哈哈离开桌边去转悠了。张不周听着李大嗣不停地与宾客打招呼,再加上开心的笑声,昏沉地睡了过去。 大概又过了不到一个时辰,锣鼓唢呐声将张不周惊醒。从白露的腿上爬起来,这才看到远方一支接亲的队伍正朝这边走来。而院子里的人明显也听到了声音,李大嗣一马当先地朝着外边走来。 等到了李家门口,大红的轿子缓缓放下,新娘子头上披着盖头,穿着大红的嫁衣,在媒婆的搀扶下走出来,俏生生地站在一边。 有人将弓箭递给李大嗣,箭头已经被红布包了起来,避免伤到人。李大嗣喜笑颜开,拿起弓箭就朝着新娘子身上比划,眼见他将弓拉得越来越开,张不周急忙道:“干嘛呢三哥,一会儿弓都叫你拉崩了。” 李大嗣这才反应过来,赧颜一笑,手中三支箭连珠而出,刚刚好射在新娘身上,瞬间想起一片叫好声。 射箭驱邪的环节过后,新娘子在媒婆的引领下跨过火盆,左手麦子,右手拿钱,腰间的红腰带里还藏着一圈压腰钱。红腰带多出来的布头被李大嗣拿在手里,缓步朝着正屋走去。 张不周眼含笑意,在众人面前又不得不严肃起来,实在是没想到,他要扮演上一次靳川的颜色,主持这场婚礼。 李大嗣的母亲端坐在正屋前的椅子上,满脸的慈祥,看起来丝毫不像几兄弟之前所讲的那般冷漠。两位新人来到她身前,在媒婆的指引下转过身,张不周的喊声也同时响起:“一拜天地” 一对新人拜下之后,媒婆提着新娘子的衣服帮她再转过身,朝向李母。 “二拜高堂!” 一对新人朝着仅有一位的高堂拜下,张不周看到,李母激动得很,几乎要喜极而泣了。连忙进行下一项:“夫妻对拜” 李大嗣憨到不行,朝着新娘子毕恭毕敬地行了个鞠躬礼,腰弯的很深。 张不周强忍着笑意:“送入洞房。”在众人的起哄声中,一对新人缓步走进新房。白露扮演着李大嗣妹妹的角色,从迎亲队伍里接过新娘的嫁妆。 张不周看着那两只小巧的箱子和两床大红的喜被,莫名觉得有些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这份不对劲的感觉在白露从新房出来以后变得更加强烈。因为敏感的白露跟他说了一句让人毛骨悚然的话,也正是这句话,让张不周瞬间反应过来刚才自己的别扭感觉来自哪里。看书溂 如果白露和自己的奇怪感觉应验的话,那要出大事了。 第一百九十九章 始料未及 将自己的怀疑跟白露说了之后,小丫头满脸诧异:“怎么会呢?大嗣哥不是说已经说服了吗?” 张不周面色凝重,低声道:“事情肯定是出了岔子,就是不知道出在哪里。这可不是小事,现在这么多宾客都在,一个搞不好,李家的脸面就没了。先别声张,等下想办法叫大嗣过来,悄悄告诉他。” 难怪人家说,人逢喜事精神爽。李大嗣红光满面地从婚房中出来,见人就笑。后厨已经开始上菜,宾客们各自找了位置坐好,见了他都会说上两句吉利话,而李大嗣则是憨憨地回上一句“吃好喝好。” 张不周迟疑了一下,决定先不跟他说。以李大嗣的性子,若是真的有问题,不会遮遮掩掩,肯定是当场就发作了,到时候场面一定难看的很,还是等人都走掉再说。 惊蛰和清明果然派上了用场,端着酒盘跟在李大嗣身后,让他挨桌敬酒。好在李大嗣酒量好得很,杯子也不算大,十几杯酒下肚仍然能保持清醒。 宾客们大多是李家别的支系的亲属,在李大嗣生父故去以后,这些年也就淡了往来,今日来参加宴席,还是看在一笔写不出两个李字的情分上,也就不会有谁太过跳脱地逼着李大嗣喝酒。果然,宴席结束得很快,除了张不周等人之外,逐渐离席。李大嗣和李母两个人站在门口,给宾客行礼送别,最后就剩下他们几个。 李母只当他们要留下来闹洞房,想着年轻人热闹一下也好,跟张不周恭敬地行了礼以后便回了自己的屋。 张不周看着难掩兴奋的李大嗣,心底叹息一声,有些懊恼要由自己来做这个恶人,看了看其他几人,似乎也只有自己最合适。 “公子,我也不会说什么好听的话,只能给您行个礼,我李大嗣发自内心地感谢您和老公爷。”李大嗣鞠了个躬,腰弯的很深。 张不周忙将他搀扶起来:“三哥,咱们兄弟之间就不要说这些了。你先坐下,我有事跟你说。” 李大嗣愣愣地坐下,不知道张不周要说什么。 “春宵一刻值千金,按理说我不该耽误你的宝贵时间。不过,我和白露觉得有些事不太对劲,先跟你说一声,省得一会儿闹起来。若是我们猜错了,那就更好了。”张不周迟疑了一下说道。 “公子但说无妨”李大嗣虽然觉得奇怪,还是痛快答道。 张不周嘬了嘬牙花子,还是不知道如何开口,给白露使了个眼色,后者心领神会道:“大嗣哥,我不知道你注意没有,我刚刚领着新娘子进新房,发现她的手上全是老茧,皮肤也很粗糙。” 李大嗣没明白:“什么意思?这怎么了?” 张不周叹息一声接话道:“刚才新娘子下轿以后,我就觉得有些别扭。紫鸢我也见过,不是这个体型。你也知道,紫鸢姑娘最喜欢也最擅长弹琵琶,可是刚刚新娘子的嫁妆里,却都是些针线之类的女工用具,唯独没有琵琶。康乐坊中的女子,虽然过得不怎么样,却也没有多少做粗活的机会,糖坊里的活计主要是靠技术,也不是卖力气,更不用说紫鸢还是二等管事,没有多少亲自动手的机会,那她手上没有几年劳作不能形成的老茧,实在是没法解释了。” 李大嗣越听越心惊:“公子的意思是?” 张不周吸了口气,沉声道:“我怀疑,新房里那位一直没有露面的新娘,不是紫鸢。” 此话一出,不光是李大嗣惊疑不定,连清明惊蛰都跟着一愣,他们两个没见过紫鸢,万万没想到这新娘子还有调包的可能。 “你忙着招待宾客,又太过兴奋,可能没有注意到这些。不过说起来,这些也只是我的怀疑罢了。你先不要急。一切都要等你亲眼看过了以后再说。”张不周怕他反应过激,连忙劝阻。 李大嗣木然地点点头,起身朝着新房走去,那里有一位一直蒙着脸的新娘在等他。张不周使个眼色,惊蛰和清明跟了上去。不久后,只听得一声巨响,李大嗣从新房里走出来,进了母亲的房间,没一会儿便传出了争吵声。而新房那边,也有阵阵哭声传出,听起来是个女子,白露起身。这自然就是她该处理的了。 张不周蹲在墙根下,有些无奈。李大嗣和母亲的争吵越来越响,不过大部分时间都是李母在诉苦。这会儿要是有根烟该多好,烟雾吞吐间,多少情绪都可以消解掉。 “公子,基本问清楚了。屋里那位,姓刘,来自都安县下边一个村子。今年刚十九岁,比大嗣哥小好几岁。据她所说,很久之前李母就在她家下了聘礼,只等着好日子过门完婚,至于别的事情,一概不知。”白露安顿好新娘子,来到张不周身边道。 “这么说的话,新娘子不知情,新郎官不知情,只有新郎母亲一个人知情罢了。”张不周真是佩服李母。 二人还没来得及说上更多,李大嗣从母亲的房里走出,来到张不周的身边,悲怒交加道:“公,公子,紫鸢她…” 张不周拍拍他的肩膀:“我都知道了,眼下最重要的,是要搞清楚你母亲都做了些什么。紫鸢现在又是什么情况。” 李大嗣点点头:“我这就去康乐坊问问看。” 门被“吱哟”一声推开,李母站在门口,面容狰狞道:“不用去了,那个小贱人已经不在康乐坊了。” 忽略掉母亲对紫鸢的称呼,李大嗣焦急道:“您说这话是什么意思?紫鸢她怎么了?她不在坊里,还能去哪?” 张不周隐有所悟,李母的话果然验证了他的猜测:“今天出去的接亲队伍,一共有两支。一支是由王姑带领,前往康乐坊接你那个妖精的,只是半路上出了些岔子。另外一支则是晚一些出发,前往迎娶刘家女” 李大嗣连忙问道:“出了岔子?是什么岔子?紫鸢现在在哪?” 他迫切地问着,想要第一时间得到答案。此时此刻,他只想找到紫鸢,给她道歉,求她原谅,如果她愿意的话,他会带着她离开这里。就算背上母亲的痛恨与责骂也在所不惜。 第二百章 投河 迎亲的队伍从康乐坊出来以后,走得并不是很急。紫鸢觉得有些奇怪,出来得这么早,慢悠悠地赶路,是有什么别的安排吗? 起来得实在太早,紫鸢睡眼朦胧地看了看身旁摆着的琵琶和小宝箱,不知不觉睡了过去。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只觉得轿子一震,紫鸢从梦中惊醒,顾不上新娘子不能轻易开口的规矩,小声问道:“王姑,王姑,轿子怎么停了?” 没有人回答,紫鸢小心翼翼地掀开轿子的门帘走出来,还是没有人回话。鼓着勇气掀起盖头,眼前的景象让她为之一愣。 只见王姑抱着臂膀,带着轿夫和迎亲的队伍冷冷地站在面前,眼神中流露出浓浓的嫌恶。 “怎么了王姑,怎么不走了?”紫鸢怯生生地问道。 王姑的话很是冰冷:“你先把你的东西拿下轿子来,我有话要跟你说。” 紫鸢皱着眉头,将琵琶和宝箱拿下来,安静地站在一旁等着她继续说。 “说起来,老身与你无仇无怨,不想做这个恶人,只是李家的老姐姐托付到了我的身上,我也是觉得此事有些不妥,这才横插了这一手。小姑娘,你是做什么出身,不需要老身再提醒你了。身在风尘之地,应该活得更现实才对,怎么能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呢?李家大郎虽然在军营中历练过几年,但是心性单纯,这才被你蒙骗,居然妄想将你娶回家门。我不能眼看着李家闹出这种笑话。好在他迷途知返,现在后悔了,所以委托老身来处理此事。”王姑话里的内容比语气更为冰冷。 紫鸢有些慌张:“你们,你们要做什么?大嗣哥在哪里?我要见大嗣哥。” 王姑轻轻一笑:“你的大嗣哥,这会儿应该正在家里等着迎亲队伍将新娘子带回去,只不过这个新娘子并不是你。无论你对他是真心还是假意,总归是相识一场。想要嫁入李家是不可能了,花费三千两为你赎身,也算是仁至义尽了。从现在开始,你就是自由身了,想去哪里,都随你,就算是要重回康乐坊,也不会有人拦着你。李家姐姐只有一个要求,你不许再出现在李家大郎的面前,不能再和他有任何纠葛。” 紫鸢的眼泪已经如同断线珠子一般,泣不成声道:“我不听你的胡说,大嗣哥是不是不知道这件事,他不会允许你们这么做的。我要去找大嗣哥。” 王姑示意一起来的人将跑出几步的紫鸢拉了回来,一个耳光甩在她的脸上:“我与你好生言语你听不懂是,非要我撕破脸才行?你个贱籍女子,还想祸害别人家的好男儿?好一副恶毒的心肠。若是让你进了李家的门,人家几十年来的名声都会被你毁个干净你知不知道。李家大郎不与你当面说这些,是给你留下几分颜面,非要将情况弄得如此难堪?” 紫鸢挨了一耳光,无力地瘫倒在地上,只顾着哭。王姑蹲下身,一只手捉住她的下巴,将她的脸扭过来。然后,啐了一口:“狐媚子就是狐媚子,长得真是好看。只可惜,贱人就是贱人。我好话说尽,你好自为之。” 王姑手一挥,十几人的迎亲队伍跟在她的身后,抬着轿子逐渐远去。只留下紫鸢和她的琵琶宝箱。 哭得晕厥过去的紫鸢,终于在烈日下悠悠转醒,刚刚发生的一切,如同一场噩梦一般。紫鸢用力地捶了捶脑袋,似乎想将那些记忆都驱散出去。捶打了几下以后,放弃地再次哭起来,没一会儿就将嗓子都哭哑了。 等到日头过了正中的天空,紫鸢终于回过神来,刚刚王姑说的毕竟只是一面之辞,她要找到李大嗣求证才行。 强打着精神将琵琶和宝箱捡起,紫鸢朝着庄子走去。脸上精致而娇艳的妆容不一会儿就被汗水湿得花掉,与新娘子的喜袍相搭配的鞋子并不适合走路,磨得脚疼的厉害,紫鸢只好将它脱下,只穿着薄薄的袜子行走。路上都是砂石,没一会儿就将脚给磨破了。一边哭一边走,总算是到了庄子边上。找到一个面相憨厚的老人问了李家所在的位置,在对方诧异的目光中拖着鲜血淋漓的脚缓慢走过去。 就在她即将到达的时候,另一支接亲队伍赶回来了。她眼睁睁地看着包括李大嗣接过新娘子的手,带她跨火盆,和她拜天地,拜高堂,当那一句夫妻对拜响起,紫鸢眼里的最后一点光也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心如死灰的绝望。 寻了高处,紫鸢坐在山崖边上,脑海中走马般闪过自己这一生的情景,之前的十几年都是灰暗的,直到遇见李大嗣才明亮起来。这个不苟言笑,不够机灵的男人,却带给紫鸢从未有过的安全感,当他找着别扭的借口一次又一次出现在康乐坊的时候,紫鸢从他的眼神里看了出来,他要找的人只有自己。而刚好,自己的眼里,也装下了他。 男女之间的感情,不是非要轰轰烈烈才足够刻骨铭心,电光火石间也可以萌生一见钟情的种子。二人私定终身后,也是李大嗣主动提出来,要想办法帮她脱籍,还要娶她为妻。 可如今呢? 远处的热闹喧嚣声,随风飘来,紫鸢自嘲地一笑:果然是自己太愚蠢了。看书溂 当酒席开席前的唢呐声响起,紫鸢将琵琶和百宝箱扔在一旁,最后深深地看了李大嗣所在方向一眼,脸上带着凄美而决绝的笑容,跳进了走马河中。 当张不周等人得知事情经过,急匆匆地组织人手出来寻找紫鸢的踪迹,可一时半会儿间哪有什么线索。白露提议回康乐坊去看看紫鸢是不是回去了。 张不周摇摇头,若是真的回去了还好,最多康乐坊一百多号人从此就对李家同仇敌忾了,可若是紫鸢没回去,而是出了什么意外,那就是把康乐坊彻底得罪了。一想到一百多个女的天天在背后骂自己,那滋味,肯定不是人受的。 宾客们喝了酒吃了席就已经散去,根本没有几个人清醒着。李大嗣无奈地叫响左邻右舍的门,恳求人家帮着寻找紫鸢的踪迹。 当最后在悬崖边上找到琵琶和箱子,还有沾着血迹的鞋子时,李大嗣的情绪终于崩溃,要不是张不周早有防备,让惊蛰和清明见势不妙直接动手,现在李大嗣恐怕都可能跟随她去了。 望着面前奔腾的走马河,李大嗣只能发出悲愤的吼叫。 他有满腔的埋怨和恨意,也和母亲大吵了一架,似乎是想通过这种方式向全世界证明自己爱紫鸢这件事。 可那又怎样呢?能让紫鸢活过来吗? 张不周望着捧着琵琶哭泣的李大嗣,只是发出一声叹息。 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第一章 启程 赵光摇摇头,沉声道:“你可知道,不破不立的道理。自古以来,北境每次内乱,无论纷争多久,最后的终点一定是以向南发动一场战争而告终。不论结果是胜是负都无所谓。” 吴攘一脸疑惑。 赵光是不是真的适合做皇帝还有待商榷,但赵光的确是个足够宽容的皇帝。他冲着吴攘笑了笑:“不明白是。朕小的时候读史看到这里时,也不是很明白。直到朕当了皇帝以后,每当朝廷之上为了什么事争吵不休之时,朕就想,要是有一场对外的战争就好了,保证他们所争论的事都会被放下,全力以赴主导战事。” 对一个内侍来说,尤其是新进中枢的黄门,就算是有恩宠无双的吴骧做义父,吴攘也不敢接赵光的这句话。不过这里头的道理他倒是明白了。 如果张不周在这,一定会找到一句特别合适的话来形容,那就是人民内部矛盾和反抗侵略的区别。 赵光沉思片刻后道:。“北境大乱,要么是为了争首领之位,要么就是粮食衣物药材铁器这些必须之品有所短缺,难以为继了,才会在相互争夺间逐渐扩大矛盾,导致战争。” “传旨给贺师道,警惕不懈,静观其变。若是过上两个月情况没有克制住,依然在恶化,让他上一封奏折来,朝议此事。” “同时传旨给门下省和户部,盘点可以动用的粮食,衣物,铁器这些物资,做好随时开启边境马市的准备。” 本可以一言以决之的赵光,却克制住了这种随意言语的欲望。要知道,君无戏言,当皇帝轻飘飘地一句开战,到了最下面,就是上万人,十万人的战争,是数不尽的死亡和流血。穷兵黩武,妄启边衅,从来不是一个圣明皇帝该做的事。 “吾皇圣明” 赵行强忍着心中的疑惑,接受着吴家人的行礼。 将赵光的旨意宣读以后,吴权清看起来感激不尽一般,遥遥向着东北,泰安城所在的方向行礼。只是这份恭敬,实在是让人难以理解,靳川和谭笑的眉头都已经拧成了一团麻绳。 “陛下之策,实为千秋良计。今蒙陛下钦点,又有殿下亲至,吴家上下,怎敢不扫榻相迎?对于朝廷的邀请,我代表吴家人给殿下一个答复。” “吴家人除了留下一部分人照看祖坟宗祠之外,剩下的适龄子弟,若朝廷不嫌弃,全都愿意效犬马之劳。” 此话一出,除了早就已经知道结果的吴家人,都以为自己听错了。 号称文人风骨的吴家人,向他们眼中的乱臣贼子,凌国低头了,还是倾巢出动。只不过这看似极大的诚意,其实是在给赵行出难题。 凌国初立,百废待兴。尤其是到目前为止还没有理顺的道州府县制,更是有无数职位空缺着。远的不说,就在几十里外的蜀州城内,就因为剑南道节度使张韬住在这,到目前为止,朝廷连任命一位蜀州刺史的提议都没有过。看似是对张韬的无比器重和信任,可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这里头张韬到底吃了多少苦头,恐怕也就帮他分担最多政事的许抚远最为清楚。 吴权清这几句话,看似是在表决心,其实是在赤裸裸的要官职,还是胃口极大的那种。吴家现存的四代人,若是按照他说的,可以入朝为官的,又岂止上百人。更何况,难道让那些已经四五十岁的吴家人从最底层的小官小吏做起?怎么可能。 倘若当真要给每个人都安排官职,那三省和吏部可就有得忙了。搞不好,涉及到需要调整的的官员数量,恐怕是几倍之多。 临行之前,赵光给了他极为信任的便宜行事之权,此时此刻,若是赵行答应下来,以他如今燕王的身份,赵光即便不愿意,也不会再去否决他答应过的事。只是是否会满意,犹未可知。 靳川呆立一旁,被震惊的心狂跳。吴权清张嘴索要的,不是金银珠宝,不是田地豪宅,是官位,是自己花了十几年时间寒窗苦读,又打败了数万人才最终得到的官位,如今吴权清只是轻飘飘的一句话,就可以为吴家上下百十号人都谋上一个官位,看起来,不会比自己现在这个县令职位等级低。燕王赵行迟迟没有答复,想来是也在心中挣扎。 关键时刻,赵行准确地发现了目光如电的谭笑,在隐晦地朝着自己点头。虽然不知道她有什么想法,但此时此刻,有个人给自己出主意,就已经解了自己的踌躇不定了。 再继续纠结下去,恐怕燕王殿下的面子,在吴家人面前就要丢个一干二净了。拿定主意的赵行道:“族长所求,本王允了。” 虽然实际上是被吴家人半是要挟半是逼迫地讹走百十个官位,赵行倒还记得维护皇家颜面,一个求字,一个允字,倒是用的巧妙。 吴权清对他的答复,似乎并不意外,草草地写了恩就略过了这一茬,仿佛只是随口一说。靳川心底暗暗鸣不平,吴家还真是门庭够高,连皇家都给他们大开畅通之道。 “草民谢过陛下,也谢过殿下。吴家上下,从此尽为凌国之臣民,愿为凌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赵行将再次跪倒的吴权清搀扶起来:“先生千万不要再跪了。晚辈本就福缘薄,怎么受得起先生的一再跪拜。至于先生所说,实则是我凌国朝廷之幸,凌国百姓之姓啊。” 看赵行对此番客套倒还算熟练,丝毫没有随从意识的谭笑径直溜出了房去,看吴家人的态度,就算拿刀抵在他们的脖子上让他们改口说赵行的坏话恐怕都没那么容易了。 靳川在屋里呆的不自在,也就跟着一起走了出来。对于一向很嚣张的谭笑,靳川有些看不上眼,就没理她,不过对方却没打算放过他:“靳县令,县令,七品官而已,治下有一个国公,马上还要有一个地位和国公差不多,即将位列中枢的重臣,你要不要回靳家的祖坟看看,是不是冒青烟了。” 分不清谭笑到底是在嘲讽还是觉得这是件好事,靳川只觉得惆怅,满腹都是惆怅。 第二章 心思 晨曦洒在脸上,像是情人调皮的手,撩拨着让人睁开眼。 张不周从沉睡中挣扎着醒来,只觉得浑身酸痛,连伸个懒腰的力气都没有。怀中的白露被他的动作吵醒,坐直了身子,眨着惺忪的睡眼,先帮张不周去揉捏他被自己压过的肩膀。 昨晚赶路狂奔到了大概后半夜三点,张不周只觉得眼皮都抬不起来了,要不是胯下宝马机敏,自己几次甩着缰绳差点栽进河里。磨刀不误砍柴工,一直这么跑,马儿也受不了,于是才找了这么一片小树林休息了起来。昨日又是给人治病,又是给人治伤,还经历了一场小厮杀,着实累够呛。张不周只记得自己刚靠在树上就睡了过去,连有没有人值夜都不清楚。 见他们两个醒了,谷雨拿着两张锅盔走过来,小声道:“安全起见,不能生火,公子将就一下。”转头向白露道:“你怎么样?” 白露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嗓子有一些沙哑,但是精神头明显要比昨日好上很多:“烧好像退了,只是身子还有些沉,没什么大碍。” 将水囊递给她,谷雨道:“那就好,快点好起来,现在可不是拖后腿的时候。” 虽然知道她说的在理,但张不周就是不喜欢她这句话,皱起眉头道:“陆升怎么样了。” 谷雨道:“许是昏迷了太久的关系,咱们刚睡着他就醒了。将守夜的程耳赶去睡觉以后他自己值夜来着。刚刚我去看了一眼,精神着呢。” 张不周放下心来,只要陆升没发烧,伤口就应该没有恶化。只要不是该死的炎症,一切就都好说。 嚼的腮帮子都疼了,总算是将锅盔吃完了。这会儿不是矫情的时候,不管多难以下咽都要补充能量,不吃饱的话,遇到危险的可能性会更高。多年的雇佣兵生涯带给自己的,包括丰富的野外生存经验,虽说时代和环境不一样,可人是铁饭是钢的真理是不会变的。 这套理论并没有说服秦沧澜,老秦沉默了一早上,什么都不肯吃。张不周劝了半天,只能无奈放弃。 重整旗鼓后,众人翻身上马,准备再出发。就在这时,马蹄声从远及近,从小到大,连听力没那么敏锐的众人都已经听得清清楚楚了。张不周转头看向秦沧澜,老秦闭目听了一下,沉声道:“来不及了。前有堵截,后有追兵。” 张不周不禁暗暗责骂自己,要不是自己坚持不住,也不至于被人家绕到了前面去。“跑不掉的话,退回树林里去。所有人,准备战斗。马匹围成圈,伤员躲到中间去。” 白露道:“我已经没事了,施展暗器不需要多大力气。”张不周还来不及说服她,陆升也不同意,骑在马上道:“我虽然瘸了,可是马还有腿,不影响老子的刀,放心公子。” 惊蛰道:“说起来,公子您才是最应该退到圈里去的人。” 张不周摇摇头:“无须多言。” 马蹄声越来越沉重,每一下都像踏在众人心上一般,让人忍不住心情沉重。终于,两支骑兵一前一后,将这片不大的树林包围了起来。为首的三人里,两个年轻人低声说了几句,那李姓公子长出一口气,嘴角挂上笑容:“张公子,想追上你,还真是不容易。” 张不周苦苦思索了半天,确定自己并不认得此人:“阁下到底是什么人,总不会是南唐怪我不辞而别,特意派阁下来送行的。” 李公子笑了笑:“说起来,送行该是家父的职责,和我无关。之所以追出这么远来,是因为和人做了笔买卖。对方出的价钱实在太让我动心,所以我就答应了。当然了,对方想要的,和你有关。” 张不周看到躲在二人身后的齐昆仑,高声道:“那个瘸子,你家主子是疯了吗,就为了那么点事,想要我的命?”看书溂 齐昆仑见躲不过去,只好愤愤地提马上前:“小子,管好你的嘴。虽然你不值得我出手,不过你再这么嘴贱的话,我怕我会忍不住给自己加点活儿。” 秦沧澜冷冷道:“这么说来,你的任务,是我咯?” 齐昆仑在他面前,似乎有些抬不起头,面露窘色道:“严格来说,我接到的首要任务,是招揽你进入缚神卫。不过我太了解你了,所以我不打算自讨没趣。其次嘛,我知道这小子是你收的徒弟,很可惜,有人要他的命,是我拒绝不了的命令。不过你放心,我不会对他出手,我只负责牵制你。” 齐昆仑的话,很有意思。至少张不周从中就收获了很多信息。首先,对张不周动了杀意的,不是赵楷,要不然齐昆仑不会不需要动手。不过,敢对国公之孙下杀手,指使者要么是地位极高,要么就是疯了。而缚神卫,乃是保卫凌国皇室的神秘势力。有人命令齐昆仑招揽秦沧澜进入缚神卫,地位也一定不会太低。两者结合起来,背后主使的身份已经呼之欲出了。 他一定姓赵。 再加上将南唐的禁军搅和进来,用一手借刀杀人来洗清嫌疑,这种阴险狡诈的手法,让张不周不得不想起一个人,蜀王赵隶。 无需求证,也没必要求证。张不周沉声道:“我师父他可是沧澜剑神,你哪来的底气,可以牵制住他。” 这番豪言反倒惹来了秦沧澜的怒视,被他看得莫名其妙,张不周低声道:“怎么了?” 齐昆仑哈哈一笑:“小子话,不妨告诉你。你师父当年,是我的知己好友。他所有的剑法剑术剑道,我都一清二楚。我承认他功夫极高,我不是他的对手,但牵制他一会儿还是不成问题的。” 张不周心一凉,难怪对方敢这么堂而皇之,原来已经准备好了应对己方最强战力的人选。张不周忍不住埋怨道:“师父,你当年到底结交了多少人啊,怎么连一个朋友都没交下。” 秦沧澜老脸一红:“臭小子真是心大,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些有的没的。” 张不周嘿嘿一笑,“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这不是想帮师父你看看问题究竟出在哪里嘛。”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八个字,犹如一把刀一般,刺在了场中一个人的心上。他抬起头,双目中是掩饰不住的恨意,死死盯着张不周。 “张公子,还真是个热心肠。” 第三章 突如其来 带队的三个人里,齐昆仑虽然和自己有过直接冲突,但从秦沧澜的反应和齐昆仑自己的话来看,此人敌意不大,实为情势所迫。姓李的这位,既然敢带禁军行事,保不齐就是南唐的哪位皇亲国戚,不会是主谋,想来正如他所说,乃是在做一笔买卖。张不周自认还算有点身价,也不知道这姓李的能赚到些什么。 最让张不周心生忌惮的,偏偏是最后剩下的这位,看打扮只是一位骑兵小首领,可给人的感觉却很不舒服,一直目光阴沉地盯着张不周,如同一条毒蛇般择人而噬。 此刻听他说话,张不周心中涌起一种异样的感觉:“你认得我?” 黄旗官冷哼一声:“岂止是认得,简直是刻骨铭心。张公子真是贵人多忘事。”他举起缺了两根手指的右手:“我这只残废了的手,还是拜您手下的飞刀所赐。” 一段回忆闯入张不周的脑海,不禁惊呼出声:“原来是你!” 同时反应过来的,还有用飞刀的程耳,他低声向陆升和李大嗣道:“是剑南道御史衙门大狱中的那个黑衣人。” 张不周调兵进蜀州城捣毁人口买卖案的那一天夜里,众人和牙人们一起被关进御史高丞的大狱之中,当晚有一队黑衣人潜入,意图杀人灭口,幸好被众人及时应对制止,其中的那个首领,被程耳用飞刀将手指斩下后逃之夭夭。事后根据情况来看,众人分析那首领正是当时蜀州都尉黄世仁的侄子,蜀州城门守备黄树。 那一夜过后,黄树不知所踪。黄世仁也在不久之后死在押往泰安城的路上。本来已经忘掉了这个人,没想到在这个时候蹦了出来。张不周暗自琢磨,人口买卖被捣毁,没想到黄树反倒因祸得福,不知道抱上了谁的大腿,混得还算可以。不过说起来,黄树现在还在剑南道的通缉名单里,罪名倒是和人口买卖案无关,而是身为朝廷官员,无故脱岗不知去向,是极大的渎职之罪。 看他面上覆甲,想来也是知晓自己的身份不能泄露,所以刻意遮掩着。只是他对自己刻骨的恨意,却不知从何说起。就算是程耳砍掉了他两根手指,也不至于要自己的命。 黄树见他已然知晓自己是谁,也不给他道破身份的机会,恨恨道:“看来张公子还记得我。小的给您一句忠告,下辈子不要多管闲事了。” 张不周还想再扯上几句耗费时间,没想到黄树却是一刻都不愿再等,手一挥,前后两支骑兵队伍齐齐仰天举起弓弩,弦拉满,箭朝前,只等一声令下。 张不周提剑在手,众人也是严阵以待。 黄树的手,带着深重的怨气挥下,上百枝箭矢如雨般洒落,众人挥舞着手中兵器,尽力格挡开,居然毫发无伤。不过,第一轮箭雨只是试探,还没等众人调整姿势,第二轮又已射到,只听得叮叮当当响声不绝,转瞬之间便落满了一地的箭。六轮箭过后,众人都忍不住喘息加重起来。这种只能被动挨打的局面很是折磨人,对方的箭准不准无所谓,己方却是只要漏掉一枝便要有杀伤。再一轮箭射过来,一口气没有换好的张不周率先支撑不住,几支箭透过他挥舞临渊形成的剑幕,狠狠地钻进胯下的马匹身上。受了伤的马前蹄高抬,仰头长嘶,将没有反应过来的张不周掀翻在地。连续几个翻滚过后,这才躲开了瞄准自己的几枝箭,闪身藏到一棵树后。 其他几人也并没有比张不周强到哪里,接二连三地都坠了马,如法炮制藏身树后。只留下倒在地上的几匹马还未死透,身上淙淙流出的鲜血不一会便将地面染成红红的一片。 见众人失去踪影,弓箭已经派不上用场,黄树下令道:“不要浪费箭矢了,一部分人换上长刀。五人一队,三刀两箭一组冲进去。”说到这里顿了一下,随后斩钉截铁道:“不用留活口” 人入林间,即便黄树等人率领的乃是精锐骑兵,也发挥不出什么作用了,马匹根本跑不起来。面对武艺高超的众人,不得不选择最为下乘的短兵相接。黄树看向齐昆仑:“齐先生,该你动手了。” 齐昆仑点点头,尽管十分不情愿,不过事已至此,别无它法。好在他的任务只是牵制住秦沧澜,也不会太过为难。 几十支小队围住林子的外围,慢慢向树林内逼近。黄树取过一把劲弩,微微抬起,瞄准着树林间,一旦有人露出踪影,马上就会射出。为首的两支小队摸入林间,瞬间觉得天色暗了不少。这片林子虽然不大,树木却很高,枝叶茂盛,在半空中相互伸展结成一片,遮天蔽日。瞳孔在光线变暗的刺激下放大,那士卒横刀在身前,迈入林间没几步,突然几道破空声响起,几支弩箭将其和身后四人射倒在地。 惊变突生,没想到张不周等人居然用了一手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黄树顺着弓箭射来的方向胡乱还了一箭,颇有些气急败坏。难怪刚才众人拼着受伤的危险也要直面箭雨,原来是存了收集箭支的心思。只恨当时没有仔细检查,现在想来,山洞外被杀光的那支小队,随身携带的弓弩一定已经不见了。 齐昆仑双脚同时发力,手持铁拐挥舞着便一跃而起,跳上了身旁的大树之上。居高望远,他要找出对方的踪迹。“正东方向,两人” 听了他的话,几支小队一边向正东方向的林间射出弩箭,一边迅速摸近距离。果然将两道人影从灌木丛后逼出,惊蛰和清明随意还击两箭,躲过对方的攻击,身手灵活地又消失在另一处。张不周的声音骤然响起:“师父,瘸子就交给你了。” 齐昆仑被张不周的喊声激怒,顾不上给这个故人之徒留机会,沉声道:“东北方向,两人。”又是两支小队,调转方向直奔东北而去,张不周躲在树丛后暗暗叫苦,老瘸子还真是狠,有他在,众人绝不用想躲藏身形,眼下只有靠秦沧澜的了。 齐昆仑带着铁拐在树林间闪展腾挪,丝毫看不出来腿脚不便。就在他换了一棵树,刚刚落下脚准备搜寻其他人的踪影时,一把剑从他的脚下突然刺出,直奔裤裆而来。齐昆仑大惊失色,急忙拨动铁拐去挡,好在铁拐够分量,这才险之又险地躲过这一剑。低头一看,站在低一点的树干上,带着一脸贱笑看着自己的不是秦沧澜还有谁。 “你下死手啊老秦你个老王八。”齐昆仑气急败坏地咒骂。 秦沧澜一剑未中,被挡开的抱朴剑将多根枝干斩断,扬起漫天的树叶,“呸,呸”地吐掉两片粘在嘴边的树叶,秦沧澜道:“我要是下死手你已经没了。少废话,你的对手是我。” 齐昆仑面色一沉:“既然如此,那就来,我倒要看看,一个二品境伪巅峰的你,到底还有几分实力。”边说着话,齐昆仑反执铁拐,从半空跳下,手握拐头,将那沉重厚实的拐把从上至下狠狠砸下去,势头之大,卷起骇人的破空声。 秦沧澜也是面色凝重,齐昆仑即便瘸了,可他的横练功夫却没落下,最喜欢以暴制暴的他,这种大开大合的招式用起来很是顺手,更不用说此时齐昆仑自上跃下,更是添了几分威力。一念在心,秦沧澜不敢硬接,只得躲过,人才跳开,刚刚脚下所踩的树干便被齐昆仑硬生生从中间砸得断开。齐昆仑一招未得逞,停也不停,铁拐横扫,又将再次躲开的秦沧澜所处之处的树干砸得木屑乱飞。 二人的比斗是在高空,张不周换了个姿势,隐隐约约能够看清,眼见秦沧澜并不占上风,也没有什么办法,只能寄希望于老秦能多扛一会儿。听着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朝身旁的白露眨了眨眼,后者心领神会,站起身后十几根飞针瞬间夺取两个士卒的性命,张不周则是用临渊剑帮她格挡开对方还击的箭矢,随后从这片树丛后逃开,寻找下一个躲避之处。 林中的场面一时间陷入了死循环,士卒们发现踪迹靠近,众人依托隐藏还击,随后仗着身法灵活再次躲开。只是这样下去,张不周等人必将迎来一个坏消息,本来就只有五把弓,刚才也没有捡到多少箭矢,就算都化作神箭手,所有的弓箭加起来还是不足以将士卒杀干净。等到了最后,依然是短兵面对弓箭的下场,那时候筋疲力尽的己方,到底还能不能挡住箭雨,可就不好说了。 程耳蹲在一棵树上,竭力地屏住呼吸,脚在树干上的动作很轻,如同一只准备出击的猫儿般优雅又阴险,不发出一点声响。就在他脚下的林间路上,透过交相遮掩的树枝,相隔两米多远便是一队士卒,尽管高度戒备,却没能发现头顶正上方的程耳。 两把飞刀如同阎王爷的催命符,没入手持长刀的其中两人脖颈。排在后面的两人,依然是端着弓箭,对于从极近之处冲出来的程耳根本来不及瞄准射箭,慌忙间来不及换成长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对方又是两把飞刀夺去自己性命。五人队中的最后一人,长刀当空劈下,程耳因为招式用老,来不及调整姿势,只能双手反握一把飞刀,抵在那柄砍在肩上的刀刃之上,顾不得肩上的伤势,缓解了对方的刀势之后,飞刀顺着刀刃滑下,溅起火花,电光石火间便逼近那人握刀的手。士卒无奈之下只得松手,还没来得及抽出腿上绑着的弯刀,程耳手中的飞刀已经顺势飞出,刺入他的咽喉。 将飞刀上的血在几人身上快速擦干净,重新放回腰间和袖子里。听到树上的一声口哨,程耳捡起一把弓,旋转着扔向口哨声传来的方向,将两筒箭矢抓在手里,在另一只小队靠近前,几个攀援便消失在树丛间。 第四章 剑门关 谷雨做了个美好的梦。梦里自己和其他人都被天神下凡般的张不周给救了下来,他带着一支队伍,将火焰的距离隔出了更远,程耳的伤口也被包扎好了。张不周拿出一袋水,尽管那水囊不知道属于谁,臭烘烘的,对自己来说却如同甘霖一般。疯狂地喝下半袋水后,谷雨终于舍得睁开眼睛。 梦里的景象没有消失,视线所及之处,张不周正跪倒在地,将白露搀扶着坐起来喂着水。 感受到手上的分量,谷雨这才注意到,真的有一个水囊被自己死死抓在手里。很没有礼仪风度地打了个水饱的嗝,谷雨重新瘫倒在地,在这种情况下,不知道为什么,居然会有些想笑的欲望。看书溂 于是她就笑了,像一朵在灰烬中盛开的花。 感觉体力恢复了不少,谷雨摇晃着站起身,走到看起来比自己先醒过来的程耳身旁,很想打他骂他,最终都化作一句:“没看出来,你会这么愚蠢。” 程耳当然知道她说的话是指什么事,闻言不禁苦笑。“我一向自认为还算聪明,这几天却一直做蠢事。” 谷雨的心情大概真的很好,她笑道:“公子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以后还是离他们几个远一点。” 看着李大嗣被张不周用水泼醒后一脸懵逼的样子,程耳不禁笑了:“我们几个,恐怕是分不开了。” 当张不周终于绕过山岩走到背面,正好看见谷雨倒下,心急如焚地快跑几步,这才发现旁边还有一个更让人心急的人。好在鲁肃带的人里,是有军医的,别的不说,对外伤的治疗还是有一套的。有他们在,程耳的伤势稳住,张不周终于有心思去查看众人的情况。 两个受伤的人在最好的位置上,说是最好,其实只是相对来说。这块山岩在这里不知道放了多少年,地面被压出了一片浅浅的凹陷,每逢下雨就会汇集至此,日积月累下来,虽然不至于产生水坑,但相对来说比较潮湿。地方不大,只能躺开两个人。谷雨后背有伤,陆升脸上有伤,两人一俯一仰地被放在这里。 一看之下不禁有些着急,两个受伤的人,情况都不容乐观,尤其是陆升,本来腿上就有伤,之前虽然包扎过,但是在挡在张不周身上的时候,剧烈的动作将伤口又给撕扯开了,众人将他安置好以后,大概没有注意到纱布上渗出来的血。陆升的脸上已经是一片苍白,面无血色。 给陆升换药的时候,也许是疼得受不了了,醒了过来。陆升看着满头大汗的张不周,有些失神道:“公子,你没走出去?” 见他醒了,张不周倒是松了一口气,开起了玩笑:“是,没走出去,咱们现在是在下面。” 没有力气抬头的陆升闻言也笑了:“既然都在下面了,那就别包扎了。”看书喇 张不周顾不上擦汗,将最后一道纱布缠好,恶趣味地给他打了个蝴蝶结:“别说话了,喝点水,好好休息休息。” 白露的伤势虽然要轻一些,但本来就生病未愈,这会儿昏迷得有点深,即便是换药的时候都没能将她弄醒。谷雨凑过来打下手,张不周道:“怎么不多休息一会儿” 谷雨摇摇头:“本来就没做什么,只是有些渴,刚才喝了半袋的水,缓过来了。” 张不周点点头,他看到的是,谷雨最后一个倒下,实在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程耳那伤口,自己弄的?” 说起这个,谷雨也是有些哭笑不得:“本来挺聪明的人,不知道犯什么傻,原本是最安全的一个人,险些成了唯一一个死去的人。” 目光落在张不周的身上,心仿佛被狠狠地揪了一下,有些痛。 张不周的手上,脚上,腿上,甚至是脖子后面,只要是裸露在外的皮肤上,都是被火燎起的水泡。取下了脸上的面罩,汗水从脸上的灰滑落,冲刷出一条条的痕迹。原本风度翩翩的玉公子,这会儿像是路边的乞丐一般破烂不堪。 谷雨半晌没做声,张不周疑惑道:“怎么了?” “公子,是我们没有保护好你。” 张不周皱眉道:“这会儿还说什么胡话。哪有什么保护不保护的。大家都好好的活着,这不就挺好吗?” 所有人都还活着,这的确算是一个好消息。醒来后见到张不周的身影,惊蛰和清明有些不敢相信,李大嗣倒是没有丝毫意外。这位一向称呼自己为三哥的公子,总是给自己一种可以无条件相信的感觉。 好消息没让大家高兴太久,鲁肃带来一个坏消息:“山风变大了,而且风向不定,周围的火焰在被风吹向这边。” 张不周观察了一下地形,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因为那块巨大岩石的存在,原本可以顺利前行的风,被山岩挡住去路,形成了风团,将山岩附近的火势完全打乱了,原本的避火圣地,此时却成了被火重重包围的死地。 秦沧澜脚点山岩上凸起的地方,利用梯云纵身法在空中借力,登上了山岩顶端,环视四周之后不禁心生冷意。 目之所及,遍地是火。来时的那条路也已经被火给覆盖了,原本可以在山林间呼啸穿行的风,如同火上浇油一般,将火势变得更为激烈。 将情况说了以后,张不周暗暗叫苦。该死的,怎么这个时候起风。 鲁肃道:“南唐地处南方,现在又是夏天,此处又是山间,种种因素叠加的情况下,天气说变就变,刮起大风来,倒也不足为奇了。” 眼下的情况要比之前危急得多。都说水无常形,其实火也是一样。尤其是在有大风的情况下,火势就更不可控了。就算认准一个方向往外跑,搞不好火焰可能在屁股后面追。 鲁肃的手下在他耳边又说了几句什么,只见鲁肃的表情先是放松下来,随即比之前还要难看。张不周好奇道:“怎么了?” 鲁肃沉声道:“公子,我有一个好消息。正所谓无风不起浪,眼下刮起风来,意味着一会儿将要有雨。” 众人闻言精神一振,抬起头想要看看天空,却被厚厚的烟雾遮挡住了,什么都看不清。“这种情况,你是怎么判断有雨的。” 鲁肃道:“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末将这位手下,有项特殊的本事。只要是在快下雨的阴雨天,他的腿就会疼痛难忍。从不出错,非常灵验。” 张不周猜测,那士卒的腿可能受过伤,落下了病根,因此对阴雨天格外敏感。“我看你刚才脸色难看?” 说起这个,鲁肃苦着脸道:“公子有所不知。南唐多风雨,字面意义上的风雨。风在雨的前头,这是小孩子都知道的事情。虽说等会儿会下雨,可在那之前,风力可能会比现在强上好几倍。” 张不周明白了。这大概相当于黎明前的黑暗。对被困火场的众人来说,一会儿要有大雨,是个毋庸置疑的好消息。但是在那之前,超强的风力会让火势狂暴无比,眼下距离众人只有几丈远的烈火,可能在风的作用下瞬间将众人吞噬掉。到时候就算下起雨,也无法再拯救任何人。 眼下最关键的问题,是让众人在烈火席卷而来时,能够尽可能地多存活几秒。张不周绞尽脑汁地想着应对办法,看着李大嗣咕咚咕咚地喝水,灵光乍现。“我有办法了。” 年纪最小的张不周很讨厌这种感觉,明明自己是可以享受照顾的那一个,这会儿却要事事操心。等回了蜀州,一定要好好锻炼他们几个。“五行之中,水克火是常识,但其实土也克火。如果我们能把用土把火挡住,就能多一些机会撑到大风过去,暴雨来临。” 秦沧澜道:“你的意思是,我们要在这里砌一堵墙?” 张不周瞪他一眼,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开玩笑。“当然不是,砌墙是既讲究时间又讲究技术的活儿,咱们这些人做不来。但是,我们可以在每个人的身上做一堵墙。” 见众人疑惑不解,张不周拉过一名南唐士卒,在他身上穿甲的地方拍打了几下:“这些部位被盔甲挡着,虽说火克金,但如果时间不长的话,这些铁制的盔甲是不会有事的。剩下的部位才是我们最重要。” 张不周的手点在那士卒的脸上,手上道:“这些地方,没有任何的保护,就算有面罩,它的材质也是麻或丝,每一样不能挡火,反倒易燃我们要做的,就是用土做成泥巴,糊在这些露在外面的部位上,就能抵挡一会儿。至于其他的部位,我们可以在地上挖一个坑,不用太大,能容纳自己躺进去就好。” 张不周的方法听起来很有可行性。不管最后结果如何,鲁肃带来的士兵都已经开始动手了,一人见方的坑瞬间挖出来几十个。张不周不禁咋舌,这支队伍倒是颇为有趣,有些像前世的工兵营。 坑的问题解决了,还剩下一个问题。 去哪里搞泥巴? 第五章 相遇 天元大陆上的一年四季之中,要数夏季雨水最为充足,对此最有感触的,除了田里侍弄庄稼的农户以外,就是在水上讨生活的人了。 徽州刺史钱迁益给两位皇子准备的,都是水上本事极为出色的人手,尽管在和张不周的大船冲撞过后,被愤怒的赵楷赐死了驾船的几人,剩下的人手也足够操控这艘悬挂凌国皇旗的大船,在长江之上顺流而下。 南唐以北便是襄徽二州,赵隶和赵楷都对那位传说中的“土皇帝”白照敬而远之,不想去自讨没趣,于是选择了这条从南唐出发,到松江府以后转为陆路,从胶东道回京的路线。 歌舞再怎么好看,每日都欣赏同样的内容也是会腻歪的。不像赵隶一样总是一副淡定的神情,十四岁的赵楷从来不会掩饰自己的情绪。将身旁服侍的姬妾踹开,赵楷忍不住对着甲板上吹风的赵隶抱怨道:“三哥,还要在船上呆多久啊,实在是太无聊了。” 赵隶和林缚相视一笑,前者将一杯在夏日如同黄金般珍贵的冰块里储放的果酒递给赵楷:“尝尝看,昨日钱迁益差人送来的梅子酒,酸甜可口,很是消暑” 赵楷接过杯子一饮而尽,年纪尚小的他在泰安城中可没有什么喝酒的机会,也就是这趟跟着赵隶出门才有机会尝试。看他意犹未尽,赵隶又给他倒上一杯,笑道:“即便是水路走完改换陆路,也没有时间让你游玩了。京中派人送来了消息,大哥要回京参加八月十五的封王大典。咱们也是一样,总不能赶在典礼即将举行的时候才到,怎么也要留出些时间来安顿一下。” 赵楷坐直了身子,双眼放光道:“大哥要回来了,太好了,我好久没见过他了。” 赵隶点点头:“我也一样,西凉犯边不久,大哥就奔赴了陇西,坐镇三州与之交战。战事稍缓的时候,父皇曾经下过令召他回京,大哥却总是推脱军务繁重离不开。现在西凉已经平息了,总算是能趁着这个机会回来,咱们一家人也能团聚了。” 赵楷一脸神往:“像大哥那样,骑马安天下,三箭定天山才是真男儿,我每天幽禁宫中,只能读书写字,简直是虚度年华。” 赵隶道:“文武之道,缺一不可。大哥帮着父皇平定天下,你将来也可以帮着父皇治理朝政嘛。” 赵楷摇摇头:“看二哥的样子就知道了,朝政多没意思啊。我小时候二哥还会给我讲故事,如今却每日忙于政事,见面就是问我功课如何,有无长进,比我母妃还烦人。” 赵隶眼神里居然流露出几分缅怀,二哥赵行这几年的确变了个样子,读圣贤书读的,颇有些淡漠疏离。赵楷说的小时候,是几年前的事呢?大概是六年前。 那时候还没有凌国,赵光也还不是皇帝。 兄弟四人,只是富贵人家的孩子罢了,谁能想到如今,已经是人上之人的亲王呢? 剑南道节度使府衙中,张韬用来处理公务的房间很是狭小,除了一张黑漆漆看不出年头的桌子,上面随意地扔着象征剑南道最高权力的节度使大印,房间里居然再没有什么收藏与摆件,和虽然寂寥但很是奢华的镇国公府相比,相去甚远。 许抚远将靳川的书信看完,原本想找个位置坐下,却发现屋内仅有的一张待客椅上堆放着一堆没有见过的植物,看样子还很新鲜,弄得到处都是泥土。许抚远皱眉道:“你这里越来越不像话了,没有椅子就算了,怎么还搞来些野草野果堆在这。” 张韬老神在在地坐在自己的官位上,带着些许显摆的意味道:“你知道什么,这可不是寻常野果,是田冀和老三他们在都安县鼓捣出来的宝贝,叫甜菜。” 对于这个名字,虽然没有参与进来,但许抚远却并不陌生。“这就是张不周说的可以用来制糖的东西?这看起来和糖一点关系都没有嘛。” 张韬走过来,将他手里的一棵甜菜夺下:“要是连你都能看明白,这糖价也就不会这么高了。” 许抚远鄙夷道:“看你那副样子,就好像你能明白一样。” 张韬嘿嘿一笑,又黑又皱的脸像是个老农夫:“老子不用明白,老子有儿子,有孙子,他们明白就行了。” 许抚远专挑他的痛处捅刀子:“依我看,这可不能算是你儿孙的功劳。据我所知,都安县南城新建的康乐坊,也就是张不周所说的塘坊,可是那名叫谢意的女子在打理。而制糖的一应工序和方法,也是那新宋的遗孤,叫宋什么来着,宋念卿在主持。不过也不算外人,一个算是准儿媳,一个可以收来给张不周暖被窝嘛” 张韬的脸色本来就黢黑,此时被他气的更是铁青:“闭上你这张臭嘴,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什么儿媳,什么暖房的乱七八糟,被小辈听见了,无端失了身份。。” 许抚远似乎对激怒他这件事觉得很是有趣,笑嘻嘻道:“不用这么大声,我又不会害怕。我说真的,姑娘都是好姑娘,这些年谢意的所作所为,你也都看在眼里,明明都默许了,要不然也不会允许她堂而皇之地管理老宅做三管事,可怜一对苦情儿女,你就不能发发善心?” 张韬被他气笑了:“你许副使可真是天字第一号大好人,什么好话都让你说了。不管谢意这孩子怎么样,到底还是贱籍,我若是应允了他们两个的婚事,哪怕只是让三恭将其收为妾侍,会在朝堂之上招致多少攻讦你会不清楚?更不用说那个姓宋的孩子,刘表拿她做文章就算了,你也拿捕风捉影的事儿来打趣,让张不周知道了,看他会不会给你好脸色。”看书溂 许抚远并不在意张韬的话,他只在意张韬喷出来的唾沫,满脸嫌弃地在脸上擦了擦:“你能不能离我远一点,简直是在下雨。” 张韬坐回位子,突然道:“你今天这么悠闲地来我这找骂,是因为靳川那边的消息?” 许抚远笑道:“我就不信你知道真相以后,没有松口气。” 张韬冷笑:“我有什么好紧张的,就算是想对蜀军下手,朝廷还不至于派这位出了名的仁义温和的燕王殿下来。从他悄悄离开蜀州城前往都安县城那天起,我就猜到他另有所图。陛下一直对吴家念念不忘,这次也算是了却我的一桩心事。” 说起吴家人,许抚远的表情不复之前那样轻松:“我听说,去年张不周在都安县,和吴家人闹得很不愉快?” 说起这件事,张韬也不知道如何评价。虽说最后传话的是靳川,但动用吴家给老人准备的上等寿材用来堵塞堤坝缺口的缺德提议,始作俑者却是张不周。吴家人以此为由,意图在龙岭平原的土地上分一杯羹,又被张不周丝毫不给情面的回绝了。这小子更是唯恐天下不乱地采买了等量的寿材给吴家人送上了门,张韬不信张不周不知道往别人家里送棺材是多么恶劣的行径,只能当他是年轻气盛,存心要恶心吴家人一把。不过这样一来,吴家人却是恨死了张不周,据说吴家能说的上话几位老辈份,顾不上风度礼仪地痛骂了张不周好多天。看书喇 “臭小子就是个惹祸精。吴家人在剑南道,一直以来被当作祖宗一样伺候着。我这些年来虽说受了他们不少的窝囊气,可是为了顾全大局,也只能忍着。这小子来这么一手,说我不解气是假的,不过也确实过火了。” 许抚远的思绪却在想另一件事:“以吴家的身份地位,这次肯出山,想必得到的恩宠不会亚于你这位国公。三省六部设立六年,到现在还一直空缺着那最为重要的一个位置,我斗胆猜测一下,当代的吴家家主吴权清,该不会要一步登天,坐上中书令的位置?” 张韬道:“是去做中书令也好,还是加封太傅、太师这样的极尽荣华也罢,都与我无关,我眼下只盼着他吴家快点离开剑南道,离开都安县,我也能省点心。” 许抚远呵呵一笑:“怎么说也是做了几百年的邻居,你就这么不待见人家。” “哪是我不待见他们,是他们不待见我好不好。在吴家内部,张韬的名字是和刽子手杀人犯划等号的。当年的事就算是我有错,只是在那种乱世之中,到底如何是对,如何是错,又由得了人吗?我想过会死人,只是没想过会死那么多人,都安县当年是蜀州出了名的大县,除了吴家张家之外,人口依然众多。如今再看呢?整个都安县,整个蜀西,除了南北两城之外,连个小村落都见不到,这一切,在剑南道呆了三十年的你,会不清楚是为了什么?吴家人对我而言,是债主,是愧疚,是恐惧。他们离开蜀州,像是移开一块压在心口喘不上气的大石头一般,让我轻松不少。” 很少听见张韬吐露内心中负面的东西,许抚远想起吴家依河堤而建,站在南城就可以看见的那片衣冠冢,沉默不语。 那些墓碑上的名字,都是因为张韬的起兵而导致的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吴家人。 第六章 一朝得道 漫天的黑烟,如同恐怖的恶龙一般将这片天空吞噬,而黑烟的源头,正是烈火熊熊燃烧着的树林。 李池名字中虽然有水,此刻却已满身是汗,不知道是热得还是急得。而全身覆甲的黑骑,内里都已经热得湿透了,依然是神情严峻地盯着林子周边,每当有野兽从林中跑出时,总会有人射上一箭,用黄树的话说,这叫宁杀错,不放过。 时间一点点过去,齐昆仑的心已经沉入谷底。他很清楚,若是秦沧澜全力施为,想从这着火的树林间逃生不成问题,但那样的话,秦沧澜也就不配被称为沧澜剑神了。那名叫张不周的小子自己也已经见过,没看出哪里天赋异禀,怎么就得了老秦的亲睐?若说秦沧澜逍遥半生终于决定攀附权势,跟自己一样加入缚神卫,不是比快要职位不保的张韬更有价值? 火焰映照在黄树的眼眸里,金黄的光芒不停跳动着,黄树嘴角的笑意忍不住越来越明显。 杀黄世仁是黄树献给赵隶的投名状,也是交换自己活下去的唯一机会。只可惜如今的蜀王殿下,根本没将他看在眼里,还是凌放将他收在手底下,这才给了他一条出路。这支黑甲铁骑,是凌放压箱底的势力,不知道是出于什么考虑才会在这趟出行时带上,如今看来,还真的派上了用场。尽管凌放对他还算器重,可是区区一个见不得光的骑兵小队长的职位,又哪里比得上自己当初在繁华的蜀州城做城门守备来得光彩。更不用说,自己还要每晚在夜里梦见被自己亲手杀死的叔父前来索命。黄树不禁想起自己某天夜里做的梦,黄世仁要向他报仇,情急之下他只能说自己不是黄世仁的真正仇人,不是自己害他死的,张不周才是。醒来后的黄树这才明白,对自己来说,无论是现实还是梦境,所有的折磨,都是拜张不周所赐。要想求一个心安,只有杀掉张不周才行。 “给我继续盯着,哪怕是跑出来一只兔子也不能放过” 在距离林子外围不远处,一个身影出现在极其粗壮的大树后。 因为风向的关系,火势朝着树林深处走得更快一些,冲出最开始的起火点以后,越是往外火势越小。秦沧澜背着张不周总算是冲了出来,这短短的一段路,几乎如同炼狱一般让人寸步难行。如果张不周醒来,就能看见此刻的老秦是多么的狼狈。两只鞋早就已经烧光了,脚底上燎起一长串的水泡,衣服裤子上也到处都是被火烧出来的窟窿,隐约可以看见里边明显颜色不对的皮肉。原本潇洒的发髻也被烧掉了不少,和同样只留下一半的胡子连成一片,形成泾渭分明的阴阳头,看起来还有几分好笑。 将张不周卸在地上,秦沧澜也瘫倒在一旁:“你个臭小子睡得倒是香,可怜我老人家为了你半条命都要没了。”转头看向外边的人马,喃喃道:“这才是第一关,外边还有更难过的关,小子,是时候该醒了,接下来的行动,没有你可不行。” 手指狠狠地掐在张不周的人中穴上,果然不一会儿就醒转过来,看到秦沧澜狼狈的样子,再看看周围明显小很多的火势,张不周低落道:“师父,咱们出来啦。” 秦沧澜看他这幅萎靡的样子,原本想破口大骂,可是想了想,还是饶过了他:“嗯,出来了。” 前世做了十年的雇佣兵,本该对生离死别这回事看得淡漠一些,没想到自己居然变得这么婆婆妈妈,大概是原身的影响?就如同自己对楚怀瑾莫名其妙的强烈认同感一般。大概这就是十几岁少年该有的热诚。 告诫自己眼下不是儿女情长多愁善感的时候,张不周眼神一变,沉声道:“师父,您打算怎么做。” 秦沧澜看着他整个人气质发生变化,忍不住暗自赞叹,这小子还真是有点意思,在事情已经发生之后,能够迅速地接受这个结果。“你看,外边的人直到现在还是严阵以待,证明他们并没有放松,这样的对手难缠的很,摆明了一定要死干净才肯罢休。我的计划是这样,等下我冲出去,吸引他们的注意,你趁机逃走。我会想办法将他们的阵型扯出一个缺口,正对着河的方向。只要你能逃进河里,他们的追击就会很艰难” 张不周目光盯着他:“那你怎么办?” 秦沧澜故作潇洒道:“我的本事你还不知道嘛,自然能够逃掉。” 张不周死死地盯住秦沧澜的眼睛,直到将他看得心虚才开口道:“我就是个普通人,没什么特别的。所谓的国公之孙,能算得上什么重要身份,值得他们被我连累至死还没有半句怨言?更不用说师父你,刚才逃生的这一路,就算你境界再高,也是吃了不少的苦头,现在还能有几分气力去应付那么多骑兵全身而退?别说你是我师父,你就是我爹,我也不会接受你这个提议。” 秦沧澜被他一顿狂怼,对张不周的不知好歹也是心头火起:“那你说怎么办。” 张不周冷静下来,观察着周围的环境,视线扫过秦沧澜的抱朴剑,半晌之后心中有了一个初步的计划。“师父,就算你出去,也无法搞乱他们的阵型,南唐的禁军可能会被你吸引,可那支黑甲铁骑不会乱掉,而这支队伍才是对方真正的杀招。” 秦沧澜皱眉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在这种关头,张不周居然还笑的出来:“要是冲出去拉开架势,这种平地上只要给骑兵冲锋起来,咱们是万万没有活下来的可能的。眼下只有反客为主,将他们吸引进树林来,才有机会杀出一线希望。而想让他们冲进来,就一定要有一个足够吸引人的目标。此时此刻,我就是那个最合适的靶子。” 张不周拦下秦沧澜的打断,将计划详细地讲清楚,秦沧澜不得不承认,相比于自己的想法,张不周这个计划虽然有些冒险,但实现的可能性要大一些,也要更凶狠一些。这小子,在这种时候想的不是逃跑,而是要和对方硬碰硬。自己刚刚给他讲过,就算是一品境的大宗师,也不敢说二对一百,真不知道该说他鲁莽还是勇敢。“这样子的话,你要承受的危险,可就要高很多了。” 张不周整理着身上的衣服,将头发紧紧地扎起:“危险不可避免,但最坏的结果不过是一死,我可是死过两次的人了,没什么可怕的。准备好师父,与其这样瞎担心,还不如让我看看你的实力,我能不能活下来,就靠你了。对了,若是我被抓住或者被干掉了,你别搞那些报仇啊什么烂戏码,转身就走好了,一把年纪了,能够老死就算是福报了。” 秦沧澜被他的话搞得一头雾水,什么叫死过两次,这小子比自己还能吹牛。不过张不周的话说得有道理,自己要先行一步了。拍拍张不周的肩膀,老秦朝着树林内部的方向走去:“保重啊小子,我相信你死不了。” 树林里的烟灰弥漫,原本想深情地目送老秦离去,眼睛很快就被烟熏得泪流不止。张不周一边揉着眼睛一边暗骂:“要是再穿越,老子什么闲事都不会管了。” 刚刚在老秦的背上睡了漫长的一觉,张不周只觉现在精力充沛的很。临渊剑老秦用不上,留给了自己,张不周握剑在手,眯着眼看向林外的骑兵队伍,黄树一马当先站在最前边很是引人注目。这种境遇前世还真遇见过,不过当时自己手里可不是现在这把生锈到一定程度的临渊剑,而是一把ak47,只需要一个扫射,就能放倒一片人。习惯性地唧嘴,张不周叹了口气:“要是有根烟就好了。上次好像见程三民抽过,要是老子能活下来,一定要去庄子上管他要上二两烟叶。老人家都说,旱烟叶子要比卷烟有劲儿得多,肯定过瘾的很。” 耳边除了风声和火声之外,传来一阵奇怪的声响。张不周默默地在心里数着数,等到了十的时候,提起剑就向树林外跑去。 林子外,一直盯着树林的黄树突然发现有些不对劲,树林中似乎有什么大型动物跑动,让外围的几棵大树树冠都跟着晃动起来。正要提醒手下人注意戒备,只见一道身影从林子里往外冲出。那人东一下西一下地以蛇形走位跑动着,有意在躲避这边的箭矢。 黄树的眼睛瞬间瞪得滚圆,那看起来有些狼狈,但还精气神十足的臭小子,不是张不周还有谁。只见他手握长剑,冲到林子边就停下脚步,嘴里很没风度地咒骂着:“姓黄的姓李的姓齐的,你张爷爷在此。想要我的命?” 张不周左手拿着剑,右臂平伸至与地面平行,手掌弯曲,除了食指之外的其他四根手指都向掌心缩了回去。看书溂 唯一竖着的手指,向着敌人的方向勾了勾,伴随着张不周的一声气沉丹田的怒吼。 “你过来呀!” 第七章 郭嘉 作为凌国成立后的第一批科举取士,靳川当年踌躇满志地想要出人头地,结果一无根基二无靠山的他,被朝廷扔到了这么一个棘手的地方。刚开始的时候,靳川还满怀斗志,试图斡旋在南北两城之间,展现自己的才干给朝廷看到。可惜的是天公不作美,那场西凉的入侵战之后,自己在国公眼里的评价一落千丈,在北城的吴家人眼里,自己更像是凌国皇帝派来的一条狗,也没有好脸色。 人家都说,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这句话在靳川这被打破了。他非常幸运地夹在原本对立的张、吴两家之间,同时不受两家的待见。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靳川萌生了离开这里的想法。都安县原本是大县,管辖着蜀西上百个镇子,是在那场战争之后才沦落到这个地步。靳川宁愿从这里调去某个下等县做县丞,也不愿再留在这里,这就是他当时临近崩溃的想法。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的心思变了呢? 大概是去年,不,就是去年。 那个出身于剑南道最富贵家庭的张不周,却没有与身份对等的脾气和架子,很快和自己打成了一片。这个不像公子哥的公子,处理起民生来比自己还要驾轻就熟,为都安县做了一个美好的规划,并且让一切都朝着他的目标进发,很是顺利地将都安县提升到蜀西南首屈一指的地位。 而在一切发生了向好的变化以后,自己的仕途也迎来了极为光明的前途。剑南道节度副使许抚远先后给自己几次暗示,今年的考评上会给自己一个期盼已久的上上,而他要付出的代价,则是在都安县令的位置上再干下去。 按常理来说,担任县令不得连任超过三届,到今年才两届,许抚远若是不放人,自己也确实没有什么办法。靳川不禁苦笑,之前一直发愁上官的眼里看不到自己,现在真的走入上官视线,又有些后悔。 扪心自问,靳川也不愿离开现在的都安县,他想看看这里到底能变成什么样子。只是那样的话,就要在这里再过三年,三届任满,就是九年的时间。先不说九年时间原地踏步,仕途上没有收获,就算是整个人生,又能有几个九年呢? 凌国初立,从龙之臣占据了朝堂之上的中枢位置,而各道下属的县府主官,基本上都是前朝的旧臣老人。除了元丰元年的恩科外,只有过一次正常科举,两次科举取士,只够替换掉各地县令的一半,仍有不少的空缺。更不用说各道的一众佐官,缺的人数可不是一次科举就能解决的。因此,赵光特意放开了人才的进士渠道,只要是受到重臣推举的士子,都会进入吏部的考察范围。若是底层官员受到了两位以上三品大员的联袂推荐,恭喜你,你已经进入赵光的视线了,一步登天也不是不可能。 手中握着的简书,来自赵行。内容也很简单,他会以燕王和弘文馆主事的身份,将靳川推举给皇上。用赵行的话说,以靳川的才干,只是放在都安做县令,屈才了。 深深的叹息,这件事还没来得及和妻子说,已经身怀六甲的她再有一个月就要生了,这个时候最好不要刺激她。更何况,对靳川来说很重要的那个人不在,虽然他总是开嘴炮,不过总能提出中肯的意见。 那就,等张不周回来再说。 张不周正在往回走。 因为黄树等人消失在前往岳阳的路上,这条原定的路线被否定了。在青楚二州的交界处,张不周拒绝了鲁肃回到青州再做打算的邀约。出来的时间太久了,现在只想回家。看书溂 从这里一路向北,便会到达襄州。鲁肃已经派人先行一步去送信了,如果不出意外,白照会安排好人手接应,到时候取道襄州,一路向西,经渝州回到蜀州。 因为要押运在青州采买的货品和南唐回赠的礼物,刘璋带领着蜀军士卒走大道落在后面,一事不烦二主,张不周干脆摆脱鲁肃在返回青州的路上,分人出去找到刘璋,通知他一并前往襄州集合。 再次出发以后,程耳吸取了之前的教训,拿出了做斥候时的功底,在大部队之前先行探路。不过最后看来有些多余,众人一路上将警惕性提到最高,却无事发生,平安地到了襄州地界。 刚到两国交界,张不周就已经远远地看到了对面的一队人马。和传统的黑,银两色铠甲的士兵不同,这支队伍穿的衣服五颜六色,很是扎眼。谷雨道:“这便是白刺史麾下那支有名的锦衣轻骑。” 张不周有些奇怪:“按理说军队最重要的就是要保持统一,从衣食住行各方面上形成一个标准,这样有助于令行禁止,能够提升战力。可这支锦衣轻骑,怎么这么奇怪?” 众人年纪都不大,锦衣轻骑纵横东南时,这些人差不多还是小孩子。虽然听过这支队伍的威名,但着实没什么了解。倒是年轻时游历江湖的秦沧澜,居然知道一些情况。 “锦衣轻骑,这个名字听起来不错,很会往脸上贴金。这支队伍刚成立的时候,可不是这个名字。”秦沧澜回忆起往事:“当初这支队伍,是襄州地界上一支反前朝大成的义军,而其中的主力,则是叫花子,所以那时候又叫乞儿军。叫花子嘛,哪来的钱去买成套的衣服,都是一块块碎布拼接成的,所以才会五颜六色,没法统一。这支乞儿军别看出身低微,战力着实不错,想来被逼急了的人,总会爆发出令人震惊的力量。大成久久不能平息,后来赵陵就派了白照来襄州处理。说起来,这位平生就活酒色财气四个字的刺史,和别人确实不一样。没有派兵来交战,也没有许下官位意图空手套白狼地收编。这位白刺史,掏空了襄州官库最后的一点钱财,真金白银地砸下去,硬生生将这支军队砸服了,心甘情愿地做了白照的手下。因为嫌弃乞儿军不好听,这才改名叫了锦衣轻骑。” 张不周不禁想起前世武侠小说里的丐帮,记得在武状元苏乞儿那部电影里,星爷就是加入了丐帮,这群吃不饱穿不暖的叫花子,最后真的拥有了可以颠覆天下的力量。电影的最后,星爷跟皇帝说的那句话很有意思:“丐帮到底有多少人,不取决于丐帮帮主,而是取决于皇帝。” “怪不得人家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师父您懂的可真多。”张不周笑嘻嘻道。 秦沧澜刚开始还在捋着胡须一脸自得,突然就觉得有些不对味儿,这小子在拐弯抹角地说自己老。老这件事,自己可以说,别人可不行,刚要教训他,锦衣轻骑的首领已经走到了近前,这才闭口不言。 那首领很是轻佻,懒洋洋道:“队伍中可有姓张的?” 见他出言无礼,白露就有些不爽:“有,叫张爷爷,是你要找的人吗?” 那首领一愣,低声重复了几遍:“张爷爷,张爷爷?没听过这人啊。” 见他傻愣愣的样子,张不周忍俊不禁道:“在下张不周,敢问可是白刺史麾下?” 那首领大概是脑袋缺根弦,还没有反应过来,见张不周拱手说话,也在马上还了一礼:“我是锦衣轻骑的校尉白玉汤,奉刺史大人之命来接张公子一行。” 见白露偷笑,白玉汤迟疑道:“爷爷是公子的小名吗?” 张不周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连带着身后的众人也跟着笑起来。张不周瞪了白露一眼,转过头道:“白校尉见谅,手下人开了个玩笑而已。” 白玉汤倒也没生气:“乖乖,我还真以为有人叫这名字。说起来我这白玉汤就够奇怪了,叫爷爷还不得让人笑死。也不对,你要是真叫爷爷,得多占便宜啊。连刺史大人见了你都得降辈分,哈哈哈,有趣有趣。” 张不周和谷雨对视一眼:这位白校尉,好像脑子真的有些不好使。 话不多说,众人打马赶往襄州城。说起来,从蜀州出来以后这几个月,最为舒坦的几天便是在白照府上度过的。无论是吃喝,还是住宿,都是享受至极。不得不说,白照实在是个会生活的人。 队伍临近襄州城门,谷雨低声道:“公子,虽说白刺史与国公相交莫逆,但咱们既然代表国公府,也不好太过占人家便宜,失了身份不说,就算白刺史不在乎,也不要让别人看了笑话,说咱们不懂礼数。” 张不周道:“放心,我心里有数,这次来襄州,我打算送他一份大礼。” 作为襄州的土皇帝,白照的日子过得不要太舒心。尽管今日不是休沐的日子,依然早早地给自己放了衙。这几天襄州地界上来了一支西域的行商队伍,据说那群蓝眼睛的人里,有几个会变戏法,被白刺史“请”到了府上来,给刺史府的人表演。那群跨越千里而来的西域商人还以为要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即便对方很努力地和自己沟通,依然是一知半解。直到阔绰的白刺史大手一挥,老套路,真金白银砸下去,这才明白,人家根本不是奔自己货物来的。 开玩笑,号称凌国首富的白刺史,会看得上你那点东西? 第八章 高圭 作为凌国成立后的第一批科举取士,靳川当年踌躇满志地想要出人头地,结果一无根基二无靠山的他,被朝廷扔到了这么一个棘手的地方。刚开始的时候,靳川还满怀斗志,试图斡旋在南北两城之间,展现自己的才干给朝廷看到。可惜的是天公不作美,那场西凉的入侵战之后,自己在国公眼里的评价一落千丈,在北城的吴家人眼里,自己更像是凌国皇帝派来的一条狗,也没有好脸色。 人家都说,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这句话在靳川这被打破了。他非常幸运地夹在原本对立的张、吴两家之间,同时不受两家的待见。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靳川萌生了离开这里的想法。都安县原本是大县,管辖着蜀西上百个镇子,是在那场战争之后才沦落到这个地步。靳川宁愿从这里调去某个下等县做县丞,也不愿再留在这里,这就是他当时临近崩溃的想法。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的心思变了呢? 大概是去年,不,就是去年。 那个出身于剑南道最富贵家庭的张不周,却没有与身份对等的脾气和架子,很快和自己打成了一片。这个不像公子哥的公子,处理起民生来比自己还要驾轻就熟,为都安县做了一个美好的规划,并且让一切都朝着他的目标进发,很是顺利地将都安县提升到蜀西南首屈一指的地位。 而在一切发生了向好的变化以后,自己的仕途也迎来了极为光明的前途。剑南道节度副使许抚远先后给自己几次暗示,今年的考评上会给自己一个期盼已久的上上,而他要付出的代价,则是在都安县令的位置上再干下去。 按常理来说,担任县令不得连任超过三届,到今年才两届,许抚远若是不放人,自己也确实没有什么办法。靳川不禁苦笑,之前一直发愁上官的眼里看不到自己,现在真的走入上官视线,又有些后悔。 扪心自问,靳川也不愿离开现在的都安县,他想看看这里到底能变成什么样子。只是那样的话,就要在这里再过三年,三届任满,就是九年的时间。先不说九年时间原地踏步,仕途上没有收获,就算是整个人生,又能有几个九年呢? 凌国初立,从龙之臣占据了朝堂之上的中枢位置,而各道下属的县府主官,基本上都是前朝的旧臣老人。除了元丰元年的恩科外,只有过一次正常科举,两次科举取士,只够替换掉各地县令的一半,仍有不少的空缺。更不用说各道的一众佐官,缺的人数可不是一次科举就能解决的。因此,赵光特意放开了人才的进士渠道,只要是受到重臣推举的士子,都会进入吏部的考察范围。若是底层官员受到了两位以上三品大员的联袂推荐,恭喜你,你已经进入赵光的视线了,一步登天也不是不可能。 手中握着的简书,来自赵行。内容也很简单,他会以燕王和弘文馆主事的身份,将靳川推举给皇上。用赵行的话说,以靳川的才干,只是放在都安做县令,屈才了。 深深的叹息,这件事还没来得及和妻子说,已经身怀六甲的她再有一个月就要生了,这个时候最好不要刺激她。更何况,对靳川来说很重要的那个人不在,虽然他总是开嘴炮,不过总能提出中肯的意见。 那就,等张不周回来再说。 张不周正在往回走。 因为黄树等人消失在前往岳阳的路上,这条原定的路线被否定了。在青楚二州的交界处,张不周拒绝了鲁肃回到青州再做打算的邀约。出来的时间太久了,现在只想回家。 从这里一路向北,便会到达襄州。鲁肃已经派人先行一步去送信了,如果不出意外,白照会安排好人手接应,到时候取道襄州,一路向西,经渝州回到蜀州。 因为要押运在青州采买的货品和南唐回赠的礼物,刘璋带领着蜀军士卒走大道落在后面,一事不烦二主,张不周干脆摆脱鲁肃在返回青州的路上,分人出去找到刘璋,通知他一并前往襄州集合。 再次出发以后,程耳吸取了之前的教训,拿出了做斥候时的功底,在大部队之前先行探路。不过最后看来有些多余,众人一路上将警惕性提到最高,却无事发生,平安地到了襄州地界。 刚到两国交界,张不周就已经远远地看到了对面的一队人马。和传统的黑,银两色铠甲的士兵不同,这支队伍穿的衣服五颜六色,很是扎眼。谷雨道:“这便是白刺史麾下那支有名的锦衣轻骑。” 张不周有些奇怪:“按理说军队最重要的就是要保持统一,从衣食住行各方面上形成一个标准,这样有助于令行禁止,能够提升战力。可这支锦衣轻骑,怎么这么奇怪?” 众人年纪都不大,锦衣轻骑纵横东南时,这些人差不多还是小孩子。虽然听过这支队伍的威名,但着实没什么了解。倒是年轻时游历江湖的秦沧澜,居然知道一些情况。 “锦衣轻骑,这个名字听起来不错,很会往脸上贴金。这支队伍刚成立的时候,可不是这个名字。”秦沧澜回忆起往事:“当初这支队伍,是襄州地界上一支反前朝大成的义军,而其中的主力,则是叫花子,所以那时候又叫乞儿军。叫花子嘛,哪来的钱去买成套的衣服,都是一块块碎布拼接成的,所以才会五颜六色,没法统一。这支乞儿军别看出身低微,战力着实不错,想来被逼急了的人,总会爆发出令人震惊的力量。大成久久不能平息,后来赵陵就派了白照来襄州处理。说起来,这位平生就活酒色财气四个字的刺史,和别人确实不一样。没有派兵来交战,也没有许下官位意图空手套白狼地收编。这位白刺史,掏空了襄州官库最后的一点钱财,真金白银地砸下去,硬生生将这支军队砸服了,心甘情愿地做了白照的手下。因为嫌弃乞儿军不好听,这才改名叫了锦衣轻骑。” 张不周不禁想起前世武侠小说里的丐帮,记得在武状元苏乞儿那部电影里,星爷就是加入了丐帮,这群吃不饱穿不暖的叫花子,最后真的拥有了可以颠覆天下的力量。电影的最后,星爷跟皇帝说的那句话很有意思:“丐帮到底有多少人,不取决于丐帮帮主,而是取决于皇帝。” “怪不得人家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师父您懂的可真多。”张不周笑嘻嘻道。 秦沧澜刚开始还在捋着胡须一脸自得,突然就觉得有些不对味儿,这小子在拐弯抹角地说自己老。老这件事,自己可以说,别人可不行,刚要教训他,锦衣轻骑的首领已经走到了近前,这才闭口不言。 那首领很是轻佻,懒洋洋道:“队伍中可有姓张的?” 见他出言无礼,白露就有些不爽:“有,叫张爷爷,是你要找的人吗?” 那首领一愣,低声重复了几遍:“张爷爷,张爷爷?没听过这人啊。” 见他傻愣愣的样子,张不周忍俊不禁道:“在下张不周,敢问可是白刺史麾下?” 那首领大概是脑袋缺根弦,还没有反应过来,见张不周拱手说话,也在马上还了一礼:“我是锦衣轻骑的校尉白玉汤,奉刺史大人之命来接张公子一行。” 见白露偷笑,白玉汤迟疑道:“爷爷是公子的小名吗?” 张不周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连带着身后的众人也跟着笑起来。张不周瞪了白露一眼,转过头道:“白校尉见谅,手下人开了个玩笑而已。” 白玉汤倒也没生气:“乖乖,我还真以为有人叫这名字。说起来我这白玉汤就够奇怪了,叫爷爷还不得让人笑死。也不对,你要是真叫爷爷,得多占便宜啊。连刺史大人见了你都得降辈分,哈哈哈,有趣有趣。” 张不周和谷雨对视一眼:这位白校尉,好像脑子真的有些不好使。 话不多说,众人打马赶往襄州城。说起来,从蜀州出来以后这几个月,最为舒坦的几天便是在白照府上度过的。无论是吃喝,还是住宿,都是享受至极。不得不说,白照实在是个会生活的人。 队伍临近襄州城门,谷雨低声道:“公子,虽说白刺史与国公相交莫逆,但咱们既然代表国公府,也不好太过占人家便宜,失了身份不说,就算白刺史不在乎,也不要让别人看了笑话,说咱们不懂礼数。” 张不周道:“放心,我心里有数,这次来襄州,我打算送他一份大礼。” 作为襄州的土皇帝,白照的日子过得不要太舒心。尽管今日不是休沐的日子,依然早早地给自己放了衙。这几天襄州地界上来了一支西域的行商队伍,据说那群蓝眼睛的人里,有几个会变戏法,被白刺史“请”到了府上来,给刺史府的人表演。那群跨越千里而来的西域商人还以为要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即便对方很努力地和自己沟通,依然是一知半解。直到阔绰的白刺史大手一挥,老套路,真金白银砸下去,这才明白,人家根本不是奔自己货物来的。 开玩笑,号称凌国首富的白刺史,会看得上你那点东西? 第九章 投资 张韬怎么想? 张不周不知道的是,就在他绞尽脑汁思索如何劝诫张韬的时候,一道旨意快马加鞭的从泰安城送到了剑南道蜀州城。 一般来说,重臣出于各种各样的理由向朝廷,向皇上请辞,都要经历一个过程。这个过程的意思是,不是你第一次提交辞呈就会获批,皇帝为了彰显君臣相得,也为了给其它大臣做出一副自己并不冷酷无情的样子看,往往要和大臣之间相互拉扯上几回才会批准。 张韬请求辞官的奏折就是如此,第一封,第二封,都被赵光退了回来,随之一起的,还有宽慰的书信和赏赐的珍宝。但今日收到的这道圣旨,终于批准了他的请求。 从下月初一开始,张韬就不再担任剑南道节度使了,剑南道的所有军政大事,都和他无关,可以安心做一个悠闲国公,享受生活了。 尽管是自己上的奏折,真的被批准这一刻,张韬却不可以抑制地产生了沮丧的情绪,不过很快就调整过来。 坐在节度使府衙里,张韬没有多少留恋。自己从来就不是治政能臣,就这样退下来,倒是能省心了。脚步声响起,许抚远连门都没敲,直接推门而入:“你还真是坐得住。” 张韬笑道:“我为什么坐不住,又不是什么大事,你这么激动干什么。再说了,这件事你不早就知道了吗?” 许抚远摇摇头道:“我知道你上书请辞,可没想到皇上真的会批。” 张韬道:“以你许副使的脑子,会想不到?我才不信。你不过是不愿意接受罢了。蜀王虽然遥领剑南道节度使,不过是个虚职罢了。这剑南道的大小事宜,以后就要你许副使多操心了。你也算是多年媳妇熬成婆,有什么感想?” 许抚远不屑道:“能有什么感想。品级不升,俸禄不涨,要干的事却比以前还要多。最重要的是,以后出了问题,就要由我来担责任了。” 张韬笑道:“好你个许奸贼,把心里话说出来了。不过,你纯属杞人忧天,能出什么事。” 许抚远正色道:“远的不说,光是那批来历不明的粮食,虽然已经进了常平仓补了缺口,可这一进一出,不知道落在了多少人的眼里。偏偏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人捅出来,到时候你倒是退了个干净,我怎么办。” 张韬皱眉道:“我不是说过了嘛,这件事朝廷已经知道了,不会有什么问题。” 许抚远道:“你只是启奏了开常平仓,另行采买补充回去,却没说这批粮食是从南唐来的。” 听到许抚远的话,张韬眯起双眼,不慌不忙道:“证据呢?” 这样的对话,不是第一次发生。每当许抚远义正言辞地说正经事的时候,张韬总是能轻飘飘地一句话就将他的气焰掐灭,让他不上不下地卡在半空,难受无比。“你这就是耍赖皮” 张韬道:“说到底,算得上什么大事。只是买了些粮食而已,放心,别说没证据,就是有证据,这件事也与你无关。” “怎么可能无关。常平仓的开仓入仓都是我主持的,取出来的粮食也是我主持发放下去的。我不得不承认的是,这件事做得对。各州各县的情况,比我们预期的要糟糕很多。若是没有这批粮食,将有半数的田地得不到耕种,也将有几十万百姓面临饥荒。”许抚远倒也算实事求是。 “这也算是我退下去之前,给家乡做的最后一桩事。这几年先是打仗,后来又闹天灾,百姓实在是太苦了。咱们多做一点,对他们来说就是很多了。”张韬的语气则有些低落。 “我还真以为你没有丝毫留恋呢。虽然不是他们的父母官了,你也还依然生活在这片土地上嘛,我就不信若是有什么事,你会不管。” 张韬不知想到什么,笑道:“恐怕轮不到我,那小子,最喜欢的就是管闲事了。” 盘算了一下日子,许抚远道:“说起来,是不是也该回来了。” 张韬点点头:“快了,就这几天。” 没有等到张不周回来,先要给赵行送行。 这位燕王殿下,来了剑南道以后的所作所为,着实让人有些意外。虽然最后大家都知道了,他是为了吴家而来,但是在等待的时间里,这位堂堂的皇子,可是实打实地做了些荒唐事。光是偷偷溜到堤上和青壮们一起卖苦力,就成了剑南道官员之间的笑谈。好在对高丞还算有所顾忌,这才不至于让燕王殿下的糗事传播出去,要不然,被高御史盯上,不死也要脱层皮。当然啦,关起家门来和自家婆娘讲一讲,皇子的脑子也不怎么好用,自然是没人管得着的。 对赵行最为苦恼的,自然是靳川。这位皇子殿下精力旺盛得很,只要一会儿没盯住就会消失掉。他总能在都安县发现各种各样有趣的事物,随后就会连珠炮一般地问出一串让人难以招架的问题。要不是靳川对这些都有深刻的了解,恐怕早就被他难住了,还不知道要丢多大的丑。 还有皇子身边的那位侍女谭笑,派头简直比皇子还要足。但作为一名侍女,至少在靳川看来,是远远不合格的。谁家的侍女会放任主子爬高爬低,搬石头端大筐?呃,这位会。还看得有滋有味,一点都不着急。 张韬的免职圣旨要下个月才会生效,在那之前,他还是要履行一些职责,就比如带领剑南道文武百官给赵行送别。 赵行来的时候,队伍很低调,轻车简从。但是从蜀州离开时,上百辆车队排成了长龙,除了护卫以外,便是浩浩荡荡的吴家队伍。其中吴家珍藏的经史典籍,便装了足足二十几车。而这个数量,还不到吴家藏书库里的一半。世家的底蕴深厚,可见一斑。难怪过目不忘的张二良在吴家那座名为“春秋万古”的书局借了几年书后,发出“但愿长醒不复眠,置身春秋万古间”的感慨。 颇为坚决地拒绝了剑南道准备的特产,赵行笑道:“本王此次下西南,收获已经够多了,远远不是这些寻常之物可以媲美的。国公啊,您有一个好孙子。只可惜他去了南唐,缘悭一面。” 看了看靳川肯定的眼神,张韬有点意外。看起来张不周在都安县的所做所为,颇受这位燕王殿下推崇。对其中某些离经叛道的地方,似乎选择性无视了。看书溂 赵行可不光是嘴上夸一夸而已:“听说令孙张不周年幼时身子弱,在青城山上跟无为道长学修道来调养身体。这么说的话,这些年应该是没有读过多少书?实在是有些可惜。本王有个想法,等到回了京城以后,本王会向父皇申请,将才干超群的张不周招进国子监读书,若是通过了科举取士,将来也好有功名傍身,谋个前途。” 赵行的话着实出乎了众人意料。 张韬不得不多想,这到底是他本人的想法,还是皇帝托他的口表达的意思。不管是哪一种,张韬都无法直接拒绝。 许抚远自然也清楚,这个时候他是最适合开口的人:“燕王殿下有所不知,张不周虽然有些才华,可毕竟少年心性,不够沉稳,之前就惹了不少的祸。若是进了国子监,还不知道要犯什么错。到时候陛下和殿下都会为之头疼的。” 赵行虽然只比张不周大几岁,却有着远超年龄的沉稳与见识:“正因为如此,才要好好引导。就算张不周不是读书的料子,能够明理识义也是好的。哪怕科举失利,到时候再回来也未尝不可。” 张韬面色阴沉,没有着急表态。这件事事出突然,他的确没有丝毫准备。眼下还真找不出一个合适的理由来回绝。 赵行道:“此事也不用着急,听说张不周去南唐拜寿还没回来,等他回来以后,国公可与他商议之后再做决定也不迟。” 张韬笑了笑,算是应允了。这件事到底算是好事还是坏事,还要再好好斟酌。 赵行来的低调,走的倒是声势浩大。吴家人自始至终没有任何一人露面,这是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的事情。多年的积怨,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消解的。张韬也无意和吴家人做些面子功夫,反正他即将卸任,以后也不会有同朝为官的机会。 等到赵行的仪仗开道,车队也跟着缓缓开动。 剑南道的官员们列队送别,看着站在最前面的两个身影,各有心思。 张韬的辞任消息,根本瞒不住人。这位叱咤西南近十年的封疆大吏,即将彻底落下帷幕。 许抚远沉声道:“辞任得逞,吴家远去,你这也算是双喜临门了。” 张韬面色阴沉:“祸兮福之所倚,有时候太过顺利了,也未必是件好事。” 许抚远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张韬道:“回去,臭小子应该不远了,我得派人去催催他。有些事,该是和他好好谈谈的时候了。” 第十章 初来乍到 张不周的手势和话语,再加上嚣张的气焰,挑衅的意味已经非常明显了,看着他如同身后有千军万马一般的举动,黄树不禁怀疑,这小子是不是失心疯了。 不过不管他是真疯还是假疯,这么好的机会黄树自然不会放过。做了个手势,身后的队伍迅速调整阵型,朝着张不周的方向射出了弩箭。 早有防备的张不周躲在一棵树后,高声喊道:“姓黄的,你就这么点本事嘛?只敢远远地放箭?有本事来真刀真枪地干一架。” 黄树眼睛眯起,揣测着张不周到底是无路可逃的垂死挣扎,还是虚张声势的诱敌深入。此时所有人中最为焦急的李池引马过来:“黄旗官,怎么办。” 细细观察了一番,确定张不周的身边没有其他人的踪影。转念一想,就算有别人又怎样,在火场中呆了这么久,就不信他们还能有多少战力。黄树冷峻道:“你的人打头,黑骑掩护,一起冲过去。不用留活口,见面就直接射杀。” 尽管有让南唐禁军做炮灰的可能,李池却已经别无选择,和禁军小队长吩咐几句,两支十人队打头,二十个黑骑殿后,齐齐冲向张不周藏身的位置。剩下的骑兵,则是远远地举着箭作掩护。 见敌人出动,张不周闪身便往林中跑。人的速度虽然跑不过马,不过对方是要往林子里跑,也不能跑起全速,倒是给他留出了时间。等到敌人摸到林子边,张不周的身影已经跑出了几十米远。 身后的追兵顾不上调整阵型,弓箭纷纷朝着张不周的背影射去。只是匆忙之间没有多少准头,张不周居然还有闲心转过头来,对着追兵挑衅地骂人。 追兵勃然大怒,强行指挥着胯下的马往前,只是没走几步就被厚厚的落叶拦住了去路。这些南唐禁军显然没有过张不周的惨痛经历,义无反顾地便冲进了落叶里。看书溂 随之到来的,是几十匹战马的嘶鸣。厚度可达马腿一半的落叶下藏着的是没有燃烧起来的暗火,将战马腿上的毛发瞬间点燃,更不用说马匹极其脆弱的足底被带火的树枝碰到,更是激起了马的畏惧。失去控制的战马原地乱跳,试图躲开火焰。只可惜马有四条腿,即便跃起前身,抬起前蹄,后蹄也躲不过被炙烤的命运。反倒是背上的骑兵,猝不及防之下有几人被马匹掀翻在地,同样倒在了落叶堆里,哀嚎四起。 打头的南唐禁军彻底乱掉,殿后的黑骑还算平稳。有南唐禁军在前边趟路,再加上黑骑连人带马全身覆甲,落叶中的暗火并不能形成威胁。黑骑迅速调整,绕开困在火堆里的南唐士卒,继续朝着张不周追去,越过树林外围以后,烟雾已经变得浓重起来,好不容易找到张不周的身影,不能这么轻易失去。 和南唐禁军相比,张不周的处境其实更惨,用树皮做的临时护腿和鞋袜,并不能完全抵挡一路上的火,这一路狂奔过来也不能留心躲避,不一会儿就已经燎起几个水泡。顾不上停下来查看,张不周顺着既定路线飞奔,直到看到一棵树上有一道微不可察的标记,这才停了下来,躲到树的背后等着追兵到来。 黑骑的速度依然很快,几乎是张不周刚刚藏身到树的后面就已经赶到,十数支弩箭咬着张不周的背影钉在了树上。黑骑脚步不停,一边换着弩上的箭一边再次调整队形,要对张不周进行包抄。就在这时,树后的张不周一声大喊:“就是现在。” 以张不周藏身的大树为中心,一左一右两棵燃烧着的大树带着火焰倒了下来,黑骑密集的队形此刻成了要命的缺点,面对着从天而降的大火,一向沉稳冷酷的黑骑也乱了阵脚,有人想后退,有人想前冲,慌乱间撞在一起,更是惊慌。一名黑骑仰起头,刚好看见树木朝着自己的脸上砸来,避无可避的他,面具下的脸满是绝望,连人带马被大树狠狠砸中。 两棵树的覆盖范围并不够大,除了在笼罩范围内的黑骑被直接砸死之外,还剩下几个人侥幸逃脱,正在拼命扑灭身上沾着的火焰。趁他病要他命,张不周从树后冲出,临渊剑从未像此刻一样气势惊人,化身成为嗜血的恶灵,转瞬间便夺取两个来不及抵挡的黑骑性命。剩下的几人扑灭身上的火,正要反击,又一道身影从天而降,正是秦沧澜手执抱朴出现,巨大的剑身直接将两个人从马上扫落,势大力沉的一击让他们口吐鲜血,眼见是活不成了。秦沧澜顺势落在马上,双腿一夹,前冲的快马和张不周形成夹击之势,只是一个照面就将最后的三人解决。看书喇 老秦伏在马上,气喘吁吁,张不周调笑道:“看看,就说你老了,才这点运动量就不行了。” 秦沧澜恨恨道:“你站在高温中拉倒一棵大树试试看,忘了,你的轻功狗屁不通,估计会被砸在底下,比这些黑皮子先走一步。” 张不周嘿嘿一笑,打量着地上的残局。刚刚的情况,正是出自他的设计。 林间小路本就狭窄,就算是追兵冲进来,第一是跑不起来速度,第二是不得不排成一条线,张不周正是利用这两个弱点,让秦沧澜找了个合适的位置,把厚重的抱朴剑当斧子用,再加上秦沧澜的功夫,将两棵树冠着火的大树砍得距离倒下只差最后一丝。然后秦沧澜站在一棵树上,用绳子拉住另外一棵,在追兵到达位置时发力,被绳子拉到的那棵树会给秦沧澜一个反向的作用力,两棵树会一起朝着中间倒去。 “姓黄的狗东西还是谨慎,居然只派了这点人进来。能不能故技重施再坑他一波。”张不周颇为遗憾。 几十米外还在原地跳脚的南唐禁军,见明显更厉害的黑骑就这样被轻松放倒,原本就对再入林中颇为不情愿的他们干脆放弃马匹,转身朝着林外跑去。等到冲出林外的时候,守在林外的众人还以为自己看错了,没有了马的骑兵居然还能跑得这么快。 黄树眼里的怒意已经掩藏不住,尤其是看到冲出来的都是南唐禁军,而黑骑却一个人影都没见到的时候,再也忍不住,一鞭将一名南唐士卒抽倒在地:“说,林子里发生了什么。” 那士卒被马丢下,在火堆里滚了一圈,本就满身水泡,又被黄树抽了一鞭子,更是疼痛难耐,忍不住张嘴骂道:“你出的什么馊主意,那林子里到处都是火,兄弟们根本进不去。你的人倒是厉害,跑到了前头,被那一老一小给杀了个干净。” 黄树气得半死,抬起手弩就要给他个痛快,被齐昆仑出声制止:“黄旗官,万万不可。这不是你的人。” 黄树这才反应过来,果然,南唐禁军的两个小队长,加上剩下的士卒,都死死地盯着自己,看样子,只要自己敢有动作,下一刻他们就会拔刀相向。 李池不得不出来打圆场:“滚回去。” 那士卒丝毫没有死里逃生的觉悟,和其他南唐禁军一样,他们都是在队长带领下,只知道这是一桩简单的差事,上百个精锐骑兵追杀几个人而已,事后就能分上一笔不是小数目的钱。又不是要谋朝篡位,这样的机会,当然不会错过。只是谁也没想到,如此简单的任务居然一波三折,已经折损了接近半数的弟兄,还是没能完成。两个带队出来的队长此刻脸上已经阴沉得吓人,这件事即便有皇亲国戚的李池兜着,恐怕也不会轻易了结。 情况比他们想得还要遭,就在黄树暗暗心痛黑骑折损的时候,布置在最外边的黑骑暗哨跑过来汇报了一个更坏的消息。“一支骑兵正在朝着这边接近,看旗号是南唐的禁军。人数不少,至少是千人队。” 暗哨汇报时并没有刻意避开李池,面对黄树质疑的目光,李池面色苍白道:“不会是我父亲安排的后手,上千人这么大的阵仗,整个南唐只有一个人能指挥得动。” 李池的话里带着几分颤音,不是他被这上千人吓到,而是这支队伍的出动,意味着一个可怕的情况。李煜已经知道了自己两父子的动作,并且以雷霆之势做出了应对。 黄树双眉紧锁,这支队伍是敌非友,不消片刻就会赶到。只是张不周还没有死,这个结果让他如何甘心就这么撤走。就在他犹豫不决之时,齐昆仑道:“黄旗官不要再迟疑了,黑骑即便每个人可以以一当十,如今辛苦半天的情况下,士气低落,根本不可能是千人队的对手。即便侥幸冲出重围,也必然死伤惨重,更何况眼下根本没有可能将那姓张的小子击杀,再拖延下去也是于事无补。要是酿成了恶果,回去之后怎么交差。” 想起凌放的严厉手段,黄树向眼前不远处的树林深深地望了一眼,咬牙道:“通知全队,朝楚州方向进发。” 第十一章 买房 坦白说,张不周是乐于见到这件事这样发展的,身为臣子,揣摩上意是应有的本领之一。纵观历朝历代,和皇帝对着干的,真没几个有好下场。最关键的是,张韬也并没有反意,何不干脆给皇帝一个面子,顺水推舟,也好留下一个好名声。更何况,张韬对治理政务一事,的确有短板,退位让贤是迟早的事。眼下蜀王赵隶只是遥领剑南道节度使一职而已,真正处理政务的,将会是和张家感情深厚的节度副使许抚远,其实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变化和影响。 最大的变化,无非是张韬可能要彻底和蜀军分道扬镳,再也不能插手军中事宜了。 张不周心情复杂。蜀军对张韬来说,是孩子般的存在,这个响亮了几十年的旗号,是他生命中最为长久也最为厚重的一部分,轻易不能割舍。张韬已经老了,在花甲之年还要做出这么艰难的断舍离,其实并不容易。 缓了缓情绪,张不周道:“剑南道官员对此事作何反应?蜀军那边,有什么动向吗?” 张三恭摇摇头:“这件事说是秘而不宣有些扯淡,该知道的人都已经知道了。但是老爷子要下月才离任,眼下众人也没法和他讨论这件事。前天御史高丞倒是来了一次,从不登节度使家门的高丞,和老爷子破天荒地饮酒畅谈直到夜深。” 认清张家的处境以后,张韬对高丞的存在,也能够理解了。这位扎根剑南道多年的御史,其实只有一个任务,那就是盯紧张韬。不知道当初赵光给他下达命令时,是严守本份地盯防,还是不择手段,哪怕丧心病狂地栽赃也可以,反正上次人口买卖案,自己是被高丞摆了一道。一招漂亮的借刀杀人,却没等到赵光的借题发挥,因为他不知道,三皇子赵隶也牵涉其中,令皇帝投鼠忌器。不过这笔帐,自己是早晚要跟他算的。“他来干什么,老爷子不是一向不喜欢他的吗?” 张三恭道:“说起来,高丞这个人,除了有时候手段过于阴险,其他事情上倒是没有毛病。明大德,严私德,是个很本分的臣子。深受皇帝的喜爱,是有道理的。” “咱们心知肚明高丞在剑南道扮演的角色,这次祖父辞官,他是不是也该功成身退了?”张不周揣测道。 张三恭迟疑了一下:“说起这个,高丞的动向不值得关心,你应该担心另一位的去向。” 张不周挑了挑眉:“谁?” “靳川。你有所不知,燕王殿下前些日子来了剑南道,目的是收服吴家人,没想到还真给他搞成了。燕王在都安县上呆了很长一段时间,也不知怎的就对靳川很是欣赏。临行之前,给靳川留了一封简书,愿意举荐他入京为官。” 张不周喜上眉梢:“这是好事啊,老靳不是一直想调走吗?这下好了,有燕王殿下给他背书,将来的路也能走的顺畅些。” 张三恭道:“话是这么说没错,可靳川也不知道脑子缺了哪根筋,没有给人家一个答复,说要等你回来商量商量再说。” 张不周一脸诧异:“和我商量什么,他缺心眼。” 张三恭站到地上:“这我就不知道了,据我所知,这件事他还没有和老爷子以及许抚远汇报,还是跟我喝酒时闲聊说起来的。等你休息好了,抽个时间去见见他。这位县令大人,对你好像很重视。” 一别数月,张不周倒还真的有些想念靳川,点了点头道:“走,去吃饭。这些日子对家里的饭菜可是非常惦记。” 晚宴一如既往的丰盛,除了祖孙三代人以外,张不周此行的随从们也开了一桌陪在身边。看着众人惴惴不安不敢动筷,张韬难得的和颜悦色道:“不用紧张,这次虽然出了些娄子,但并不能怪到你们头上,都是些意料之外的事。若不是有你们,不周未必能有现在这么全乎。真要计较起来,其实我该谢谢你们。” 作为一直以来负责和张韬对话的人,谷雨起身行礼道:“公爷严重了,我们万万不敢当。一切都是公子吉人自有天相。” 张韬摆摆手:“都是自己人就不要说这些虚话了。好了,吃饭。” 张不周扫视一圈,没见到陆升和秦沧澜的身影,不知道这两人又跑哪去了。 见他东张西望,和他挨着的白露道:“秦剑神进了蜀州就不见了,陆升回家去找他兄长,探望爹娘了。” 张不周点点头,佛缘镇上得知渝州鼠疫的消息之后,陆斗就和大部队分开了,快马加鞭回蜀州报信。正是因为他传信及时,才帮着蜀州避免了一场大祸患。只是路途遥远,张韬也就没再让他再折腾,正好耿彪前些日子有事要办出了门,干脆就留了陆斗在身边,反正都是自己带出来的兵,用着也顺手。 程青衣在南唐请吃的那顿蜀州风味菜肴,即便功力深厚,比起真正的蜀州大厨所做的,还是要差强一些。张韬虽然兴致很高,仅仅喝了二两酒后就主动收了杯,张不周疑惑道:“咦?今天怎么就喝这么点。” 张韬笑道:“前些日子身体有些不爽利,郎中看了以后倒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只说要少喝酒,少吃肉,多休息。言外之意无非就是我老了,身体不能和年轻人比了。原本我是很生气的,想了想,人家说的也没错,人生七十古来稀,我就不较这个劲了。所以啊,现在每天就喝二两酒,过过瘾就算了。毕竟我还想多活几年,等着抱重孙子呢。” 张不周闹了个大红脸:“您说的这个也太早了,我还小呢。” 张韬哼了一声:“还小?多大才算大,像你三叔一样,一把年纪了还不娶妻生子?” 张三恭没想到火力突然冲自己来了,哭笑不得道:“你们祖孙两个说话,关我什么事。再说了,就算我生了孩子,那也只是孙子而已,您不是想要重孙子嘛,这任务还是得落在不周的头上。” 张不周嘿嘿一笑,老爷子话里有话,看似在说自己,其实是在敲打三叔。看样子,自己不在家的这段时间,三叔和谢意那边有情况。 果然,张韬说到了此事:“都安县南的康乐坊,早就已经修建好了,现在正在进行试产,这点消息是瞒不过我的。既然已经进入了正轨,你还天天往那跑什么?” 张三恭仿佛被噎到一般说不出来话,偷偷给张不周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帮忙。张不周假装没看见,三叔和谢意的事,他一清二楚,眼下老爷子提起这件事,未必是坏事,摆明了另有深意,就看三叔能不能领悟了。 张韬夹了口菜,貌似不经意道:“谢意不打算回庄子上管老宅了?” 张三恭一震,看到张不周鼓励的眼神,咬咬牙道:“父亲,我和谢意一片真心,还请父亲成全。” 张韬道:“成全什么?” 张三恭道:“我想娶她。” 张不周挑了挑眉,有些惊讶。三叔一向圆滑有余,硬气不足,尤其是在老爷子面前,向来是听话得很,因为这件事,当年已经被张韬狠狠训斥过,如今旧事重提,颇有勇气啊。 张韬仿佛没听见一般,自顾自地吃着菜。 张三恭继续道:“当年顾忌颇多,无奈搁置,但这些年来我们两个都未曾改过心意。如今您,”抬头看了张韬一眼,见他脸色如常,张三恭咬牙道:“您既然要从节度使一职上退下来了,也就不用再顾忌朝廷非议。我托人打听了,朝廷有意放宽脱籍,到时候帮谢意脱了籍,也不会辱没了张家的名声。” 张韬终于有了反应,深深地看了张三恭一眼:“我又没说不行,你说这么多干什么。” “啊”,张三恭一时反应不过来,呆在当场。 张韬道:“我有五个儿子,除了老五以外,你在我身边的时间最长。之所以会这样,并不是因为你要负责府上的产业,而是因为和你的兄弟们相比,你的性格最为软弱。” “当年你在军中犯了错,我之所以严厉处罚你,不是因为事情严重,而是你来求我。你始终不明白,男人活在世上,最重要的就是要有担当,要有骨气。正如当年和谢意的事,你的表现,比谢意远远不如。我不同意,张松不同意,可是那又怎样呢?你说你们两情相悦,真心相许,遇到点挫折就轻言放弃,这就是你的心意吗?” 张三恭似乎想通了其中关节,脸红的像是喝了二斤酒一般,沮丧地低着头。 “谢意这女子,看似柔弱,其实性子硬得很,不过说到底是个好人。要不然当年也不会被你二嫂看上眼留在身边。贱籍算得上什么,我张韬会被这点事所困扰?我是觉得,你除了是我儿子以外,没有一点配得上人家姑娘。” 张不周心道,果然如此。 第十二章 突破 话说完后,张韬也吃好了,起身回了书房,临走前告诉张不周吃完饭去找他。 看张三恭如同霜打的茄子一般蔫蔫的,张不周不得不出言安慰:“祖父的话,虽然刻薄了些,但道理是对的,我想三叔您也都懂。谢姨当初不让你去求祖父,想必也是看透了这一点。这些年来她等的,不是脱籍,而是你的勇气。” 张三恭无言以对,这件事连张不周都能看得透彻,偏偏自己一直没想通,总是想着做好老爷子吩咐的事,便能讨好他,却忘了以老爷子的性格,肯定更乐于见到一个有骨气的自己。哪怕自己带谢意私奔,也比现在这种情况好得多。细细想来,这些年算是虚度了,最对不起的人,正是一心一意等着自己的谢意。 见张三恭陷入沉思,张不周也不再多说什么,毕竟自己是个晚辈,有些话,不能说的太深。 蜀州地形特殊,夏季的夜晚总是闷热,张韬倒了两碗凉茶,耐心等候着张不周的到来,见他进了屋,笑道:“老三怎么样了?” 张不周挨着他坐下:“我还以为您真的是铁石心肠呢,原来一样会惦记。” 张韬佯装生气道:“说的什么混账话,那是我儿子,我能不操心嘛。我虽然说的严厉了些,可都是为他好。他若是硬不起来,一直是这幅软弱性子,就算我死了也放心不下。” 张不周嘿嘿一笑:“还说我说的是混账话,您这话也不怎么中听。您啊,老当益壮的,说什么死不死的。” 张韬叹了口气:“不说他了,说说你的事。想必你已经知道了,我很快就不是剑南道节度使了。” 见他说起正事,张不周也严肃起来:“下午听三叔说了,怎么这么突然。” 张韬道:“倒也算不上突然。辞官一事,我早就上过折子,只是皇帝一直没批,想来是在等一个合适的机会。四位皇子封王,尤其是三皇子封了蜀王,遥领剑南道节度使,我就知道是时候了。” 张不周皱起眉头:“这里头的事情,我大概能明白一些,但还有很多想不通的地方。按照我听说的故事来看,祖父您即便无法得到皇帝的全部信任,也不该是如此尖锐的状态,这里头到底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张韬没回答他的问题,反问道:“在说这些事之前,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你将来,打算做一个什么样的人?” 这个问题,有些深奥啊。 张不周端起凉茶,没有着急喝,手指在碗上无意识地摩擦着,自己到底想做一个什么样的人呢?这恐怕是一个上辈子都没想明白的问题。 前世的自己,可以说是虚度了几十年的时光。无论是上学,当兵,还是后来做了雇佣兵,一直都是浑浑噩噩地,只是被时代,被境遇推动着向前走。在父母去世以后,才发现自己是那样的孤独,孤独到对这个世界没有多少留恋。当初将装备留给那个女孩让她逃生,并不是自己有多么高尚,也不是因为对执行任务有多么认真,只是因为自己,似乎对死这件事,也没什么好怕的了。 这一世成为张不周,到了这个世界以后,最先接触到的,是前世很难遇见的一个职业,道士。 不得不承认,无为道人对自己的影响,比原本以为的要大上很多。从《青云经》开始,无为道人一直在将他对天地,对众生,对世界的感悟灌输给自己。而自己,居然出奇的认同。再后来,了解到生母楚怀瑾的故事,自己情不自禁地深受触动,除了血脉相连的认同感之外,恐怕和自己前世的价值观也有关系。 想到这里,张不周长出一口气道:“我想做一个问心无愧的人。遇见不平事,就踏平它,遇见作恶人,就除掉他。让这个世界可以拥有一片朗朗乾坤。” 张不周的话,既在张韬的预料之中,又稍稍有点意外。这小子似乎有些嫉恶如仇,性格偏执又冲动,这点自己早就知道。但他有这么远大的抱负,又是自己没有想到的。 张韬叹了口气道:“我原本以为,无为老道能教你学会什么叫明哲保身,什么叫中庸平和。没想到在山上养病修道,反倒是给你修出了一身锐气。按理说,作为将门之后,你能有如此心气,和我当初如出一辙,老夫老怀欣慰。但你知不知道,你所求的,是一件多么难的事。” 张不周道:“事在人为。” 张韬笑道:“你这性子,还真是像极了当初的我。你不是有些事想不通吗,我现在说给你听。” “四十年前,天下大乱,各地军阀割据一方,治下的百姓都被欺压的民不聊生。蜀州当时是大成一位王爷的封地,尽管大成名存实亡,但这位王爷仗着精兵,在蜀州依然是作威作福。后来老夫带着张氏亲族,就是从你脚下的这片土地起兵,攻打蜀州。本来兵力相差甚远,老夫也只是想着宁死不再受那狗王爷的欺负,让他知道咱也不是好惹的。没想到加入的人越来越多,最后竟然硬生生地将蜀州啃了下来。老夫打仗还可以,但是论起治国治民来,一窍不通,所以从一开始就没有问鼎天下的想法。后来,我遇上了先帝赵陵。当时的他还不是皇帝,我也不是镇国公。赵家是大成王朝的将门世家,历代忠烈,拱卫皇族。赵陵将前朝的皇族遗后保护起来,奉天子诏讨伐天下。先帝为人忠厚,我与他一见如故,就带着手下兵马归顺了他。再后来,我们一起征战天下,打下大半江山。”说到这里,张韬停了下来。 张不周听的正有兴致,忙问道:“然后呢然后呢?” 张韬敲了敲他的脑袋,喝了口凉茶继续说道:“一切都要从二十年前的那件事说起。老夫一奶同胞四个,两个弟弟都战死沙场。只有一个妹妹张珏与赵陵情投意合,嫁给了赵陵。二十年前,老夫在外打仗,将最小的儿子张五让托付给他们夫妻二人照顾。谁想到前朝的小皇帝受人蛊惑,认为赵陵挟天子以令诸侯,有不臣之心。于是暗中连结了一些人,发动了兵变。赵陵身受重伤,珏儿自幼与我们兄弟几个一起习武,拼死抵抗,让亲卫带着赵陵先走,自己断后。兵变平息后,再没有找到珏儿。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连同五让我儿也一同失踪不见,你祖母得知这个消息后,一病不起,不久就去了。赵陵和我没有放弃寻找过,有人说,见到他们被溃散逃跑的乱军裹挟而去,也有人说见他们在厮杀中已经遇害,尸体被乱马踏得血肉模糊,无法辨认了。二十年了,恐怕” 张不周听到这里,也不禁为之感慨。张韬兄妹四人,两人战死,一人也是生死不知。一介女流,就算是会些武艺,在乱军之中恐怕也是凶多吉少,幼子丢失,胞妹失踪,发妻病故,当时的张韬该是多么难受。 张韬长出一口气道:“经此一事,赵陵一蹶不振,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当今天子赵光为了防止再发生这种事情,将前朝小皇帝软禁了起来,并意图让赵陵称帝,可惜赵陵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想法,并为此多次痛斥赵光。一直到了六年前,赵陵病逝,赵光拉拢一众臣子,意图称帝。当时蜀军中的其他将领,都想当那从龙之臣。老夫因为受赵陵所托,凭着多年来的威望强行压下了蜀军众将。再后来,赵光称帝,封赏一众臣子,眼看着那些不如他们的人都爬上了高位,蜀军中也有了不满的声音。等到赵光封老夫为一等镇国公,实领剑南道节度使,而蜀军其他人没有得到任何封赏的时候,这种声音越来越大。” 张不周心下领悟:所谓断人官路,如同杀人父母。张韬此举,虽然顺承了他的好兄弟,也就是先帝赵陵的一贯心意,但是和手下人却是有矛盾的。 张韬继续道:“再后来,蜀军镇守凌国西南,与南诏西凉连年开战,可是朝廷的军饷银粮从未足额下发过,关于老夫贪墨的谣言随之而起。老夫也向朝廷力争过,可是户部从来不认。这个时候,老夫才意识到,真正对老夫不满的,并不只是蜀军众将,而是当今天子。论爵位,老夫已是一品镇国公,晋无可晋。论权势,老夫身为一道节度使,统领的还是天下兵马中战力最强之一的蜀军。功高震主,势大要沉。为了以防万一,老夫只能握紧蜀军,所幸虽然对老夫不满,但是多年余威之下,还算能镇得住他们。没想到的是,有人从泰安城中伸出手,拉拢了一众将领在蜀州城中做人口买卖生意。蜀军一直粮饷不足,再加上背后那人许以重诺,于是他们都陷了进去。老夫为了不让蜀军四分五裂,只能视而不见。再后来的事,你就知道了。” 张不周犹豫了一下道:“既然您看得这么透彻,应该知道皇帝要的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不选择在更早的时候就退下来呢?” 张韬叹了口气:“我也不是没有想过。当初天子即位,封我为镇国公时,我就多次上书请求不受,最终还是没能拗过他。更何况,即便我当初不受封,情况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对天子来说,只要没有将我和蜀军的关系彻底斩断,就不会放心的。” 归根结底,天子不是怕张韬,而是怕拥有一支忠诚度极高的蜀军的张韬,当然,这个忠诚是对张韬忠诚,而非是朝廷和天子。 “所以,天子认为,现在是时候了?在他看来,您在蜀军之中,已经没有威望了?” 第十三章 老头 正如张不周之前所想的一样,在这个没有现代消防手段的时代,灭火真的是一件极难的事。据秦沧澜说,若是木质的楼体着了火,不要想着靠水什么的就能救下来,还不如早早接受现实,把人保护住才是最重要的。 因此,他们的任务不是灭火,而是救人。那么困难只有两个,第一,找到这些人被困的位置,这一点秦沧澜已经帮助解决了。第二,如何将这些人从火场中带出来。根据张不周的推算,他们有很大可能已经昏过去,甚至已经遭遇不幸了。即便如此,张不周咬牙道:“无论如何,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怎么带出来,先找到人再说。” 队伍出发之前,鲁肃将张不周拉到一边,踟蹰道:“末将知道,林中被困的人对公子来说很是重要,但末将有句话不得不说,公子,我这些手下也都是人生父母养的,没有谁比谁差了什么。” 鲁肃不是在强调这些士卒的优秀,张不周能听明白他的意思。自己的亲卫是人,这些士卒一样是人。张不周点点头:“放心,要是遇到不可逾越的危险,我不会让任何人冒险。” 队伍就此分成两支,一支继续往楚州方向,顺着黄树等人留下的踪迹追寻。对鲁肃来说,这支队伍的任务远比救人大得多,毕竟,逃走的可不止隶属于凌国的势力,还有本国南唐宗正寺卿的公子,和皇帝一样姓李的贵公子,带着南唐的几十名禁军一同潜逃。此事若是被天下人知晓,南唐的脸面不要想再留下半分。 秦沧澜说的对,他留下的记号,只有他自己能找到。那是因为之前背着张不周从林中逃出时,为了避开火焰,他所选择的都是常人极难通行的路线,若不是有他指引,根本不可能发现记号。 马匹依然进不来,只能是步行入林。走到之前将黑骑坑杀的地方,南唐的士卒们不禁惊叹。仅凭眼前的一老一少,居然解决掉这么多装备精良的骑兵,可见二人的本事。张不周闻听赞叹,没做多想,他最清楚这个计划的成功有多么的巧合。别的不说,只要黄树往林中派的人再多上一倍,就不是那么好对付的了。尽管秦沧澜还准备了其他几棵随时可以推倒的大树,但是毕竟只有一个人,没法让所有树木同时倒下,到时候排在后边的人就已经有了充分的戒备心和逃生手段了。至于黄树为什么只派了这么些人进来,张不周想不通。他只是单纯地想跟对方拼一把,就算是老虎,也要掰下它两颗牙来。 过了那两棵倒下的大树,才算是真的入了着火的区域,温度一下子升高了不少。张不周一番讲解,让这些南唐士卒知道了林间落叶的危险。士卒们四人一组,走在前边开道,后面的人则是紧随其后排成排,林间的烟雾很重,稍有不慎便有可能被队伍甩下,在这种情况,那几乎是必死的局面。 张不周讲了很多行之有效的安排,鲁肃不好问,秦沧澜却没有客气,直接问道:“乖徒儿,为什么你看起来对火场很有经验的样子?” 张不周迟疑了一下,当然不能说前世的时候接受过多年的防火防盗教育,在电视电影里也看过很多应对火灾的场景学来的经验,于是编了个谎言道:“我听祖父和别人说起过打仗时候的事,两军交战,各种手段无所不用其极,火攻也是经常使用的战术之一。” 秦沧澜不疑有他,鲁肃倒是看了他一眼,张不周的话忽悠外行还可以,对真正从军的人来说就有些纰漏了。尽管南唐多年未有战事,可起码的战术储备和应对还是知道的,身为禁军统领之一,鲁肃可从未听说过战场上还能火攻。先不说有没有这么巧的天时地利,动辄几万人的大战,得放多大的火才能对战局有作用。 随着不断地深入,温度越来越高,空气也越来越稀薄,队伍不得不走上一段距离就停下来休息,张不周再怎么着急也不得不如此决定,这是因为空气中的氧气不足,人根本没有多少力气,急也没用。经过不知道多少次的休息,众人眼前出现了一个大大的记号,和之前看到的都不一样,张不周看向秦沧澜,只有他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因为脸上按照张不周的要求蒙着一层面罩,秦沧澜的声音有些低沉:“这就是我们之前分开的地方。” 张不周仔细辨认了一番,什么都看不出来。只记得当时到了一个极其狭窄的位置,只能容人侧身而过,随后就发生了意外,自己被秦沧澜打昏背了出来。看他沉默不语,老秦道:“现在人多,还有各种各样的兵器,将这个通道拓宽。” 让出位置给使用长戟的士卒,尽管可以在安全距离上用兵器去拨开挡路的树木,还是要小心。挑开一片灌木丛,果然一大团火焰喷涌而出,吓得士卒赶紧避开。 即便是秦沧澜也没有任何办法,只能看着士卒们笨拙地一点点清出空间,等到足以让两人并肩通行的路被清出来,张不周道:“这样子就可以了,四列改为两列,一定要跟紧。我再强调一次,在火场掉了队,是有极大风险的。” 其实不用他提醒,士卒们几乎都没见过这么大的火,每一步其实都提心吊胆。张不周和秦沧澜率先通过这处障碍,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之前从空中坠下被白露和陆升二人挡住的巨大树枝,眼下已经被火烧了个干净,只留下漆黑的炭在散发着烟雾。地上还有些凌乱的脚印,尽管非常乱,张不周还是辨认出,那些脚印有正有反,它属于那些护送自己走到这里又折返回去的人。 也许是因为接下来的道路被清理过,也许是因为张不周的心再也按捺不住焦急,什么保存体力,不要冒进等等这些注意事项此刻都被他抛在了脑后,秦沧澜提醒他小心后面的士卒会跟丢,张不周这才放慢了脚步。 向前方望去,青灰色的烟雾笼罩着树林的每一处,那块之前躲避的山岩不知道在何方。张不周却没有一点慌张,因为脚下这条相对干净的路,会指引自己,找到他们。 距离张不周和秦沧澜与众人分手,已经过去了两个时辰。这两个时辰里,虽然有些不愉快,但很快就被众人抛在了脑后,因为从此时体力最弱的陆升开始,众人都渐渐坚持不住了。 在陆升昏过去之后不久,白露也昏了过去。随后是李大嗣,清明,这两个体型最壮的人,对氧气的需要也是最多的。惊蛰倒是挺了很久,直到程耳告诉他,睡眠时的呼吸会变慢,他倒是很信任地笑了笑,任由程耳将他打晕。 最后还能挺住的两个人,一个是最有可能独自逃生的程耳,另一个有些出人意料,尽管是女子,却挺到了最后。 一向讲究的谷雨盘腿坐在地上,以一个看起来有些古怪的姿势打着坐,呼吸的频率被放慢到了一个令人难以忍受的地步。程耳看着她闭目调息,若不是身形偶尔会有轻微动作,还真担心她是不是已经不幸了。 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程耳艰难地做了一个吞咽的动作。在极度缺水和高温的情况下,连分泌口水都成了一种奢望。最后的水早就被陆升喝掉了,这几个时辰,还真不知道是怎么挺过来的。 程耳只觉得自己呼吸急促,每一次的喘息还没结束,就要迫不及待地进行下一次,他不知道这是因为空气中的氧气不足的缘故,只知道如果继续这样下去,自己一定会死得很难看。只是极度的缺水让他一点力气都没有,想要有所动作,至少要先解决干渴的喉咙。无力的手颤抖着拿起一把飞刀,在自己的手腕上划了一下。 原本闭着双眼的谷雨被他弄出来的声音所吸引,张开眼的第一刻,就看到程耳将手腕凑到嘴边吮吸着。顺着嘴角流出一滴殷红,又被他舔舐回去。谷雨极力控制住情绪不让自己激动起来,眼下这种情况,任何一个稍稍过激的动作都可能让自己的努力白费,让最后一点生的希望消失。 程耳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以他眼下的身体,不足以支撑这么危险的举动。尽管温热入喉缓解了干渴,可是随着伤口处不停地流出鲜血,意识跟着模糊起来。没有坚持多久,那只被划破的手臂率先垂下,随后便是整个人轰然倒地。看书喇 谷雨再也顾不上调息,艰难地挪动到程耳身边,想要帮他止住手腕上伤口的血。可是平时简单的动作,此刻做起来却是无比艰难。手中的纱布怎么也不能将伤口缠绕包裹起来,越是心急,动作越是变形。 眼皮变得沉重无比,头也跟着眩晕起来,在最后闭上眼的那一刻,谷雨依稀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做梦吗? 是做梦。 第十四章 惊喜 谷雨做了个美好的梦。梦里自己和其他人都被天神下凡般的张不周给救了下来,他带着一支队伍,将火焰的距离隔出了更远,程耳的伤口也被包扎好了。张不周拿出一袋水,尽管那水囊不知道属于谁,臭烘烘的,对自己来说却如同甘霖一般。疯狂地喝下半袋水后,谷雨终于舍得睁开眼睛。 梦里的景象没有消失,视线所及之处,张不周正跪倒在地,将白露搀扶着坐起来喂着水。 感受到手上的分量,谷雨这才注意到,真的有一个水囊被自己死死抓在手里。很没有礼仪风度地打了个水饱的嗝,谷雨重新瘫倒在地,在这种情况下,不知道为什么,居然会有些想笑的欲望。 于是她就笑了,像一朵在灰烬中盛开的花。 感觉体力恢复了不少,谷雨摇晃着站起身,走到看起来比自己先醒过来的程耳身旁,很想打他骂他,最终都化作一句:“没看出来,你会这么愚蠢。” 程耳当然知道她说的话是指什么事,闻言不禁苦笑。“我一向自认为还算聪明,这几天却一直做蠢事。” 谷雨的心情大概真的很好,她笑道:“公子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以后还是离他们几个远一点。” 看着李大嗣被张不周用水泼醒后一脸懵逼的样子,程耳不禁笑了:“我们几个,恐怕是分不开了。” 当张不周终于绕过山岩走到背面,正好看见谷雨倒下,心急如焚地快跑几步,这才发现旁边还有一个更让人心急的人。好在鲁肃带的人里,是有军医的,别的不说,对外伤的治疗还是有一套的。有他们在,程耳的伤势稳住,张不周终于有心思去查看众人的情况。 两个受伤的人在最好的位置上,说是最好,其实只是相对来说。这块山岩在这里不知道放了多少年,地面被压出了一片浅浅的凹陷,每逢下雨就会汇集至此,日积月累下来,虽然不至于产生水坑,但相对来说比较潮湿。地方不大,只能躺开两个人。谷雨后背有伤,陆升脸上有伤,两人一俯一仰地被放在这里。 一看之下不禁有些着急,两个受伤的人,情况都不容乐观,尤其是陆升,本来腿上就有伤,之前虽然包扎过,但是在挡在张不周身上的时候,剧烈的动作将伤口又给撕扯开了,众人将他安置好以后,大概没有注意到纱布上渗出来的血。陆升的脸上已经是一片苍白,面无血色。 给陆升换药的时候,也许是疼得受不了了,醒了过来。陆升看着满头大汗的张不周,有些失神道:“公子,你没走出去?” 见他醒了,张不周倒是松了一口气,开起了玩笑:“是,没走出去,咱们现在是在下面。” 没有力气抬头的陆升闻言也笑了:“既然都在下面了,那就别包扎了。” 张不周顾不上擦汗,将最后一道纱布缠好,恶趣味地给他打了个蝴蝶结:“别说话了,喝点水,好好休息休息。” 白露的伤势虽然要轻一些,但本来就生病未愈,这会儿昏迷得有点深,即便是换药的时候都没能将她弄醒。谷雨凑过来打下手,张不周道:“怎么不多休息一会儿” 谷雨摇摇头:“本来就没做什么,只是有些渴,刚才喝了半袋的水,缓过来了。” 张不周点点头,他看到的是,谷雨最后一个倒下,实在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程耳那伤口,自己弄的?” 说起这个,谷雨也是有些哭笑不得:“本来挺聪明的人,不知道犯什么傻,原本是最安全的一个人,险些成了唯一一个死去的人。” 目光落在张不周的身上,心仿佛被狠狠地揪了一下,有些痛。 张不周的手上,脚上,腿上,甚至是脖子后面,只要是裸露在外的皮肤上,都是被火燎起的水泡。取下了脸上的面罩,汗水从脸上的灰滑落,冲刷出一条条的痕迹。原本风度翩翩的玉公子,这会儿像是路边的乞丐一般破烂不堪。 谷雨半晌没做声,张不周疑惑道:“怎么了?” “公子,是我们没有保护好你。” 张不周皱眉道:“这会儿还说什么胡话。哪有什么保护不保护的。大家都好好的活着,这不就挺好吗?” 所有人都还活着,这的确算是一个好消息。醒来后见到张不周的身影,惊蛰和清明有些不敢相信,李大嗣倒是没有丝毫意外。这位一向称呼自己为三哥的公子,总是给自己一种可以无条件相信的感觉。 好消息没让大家高兴太久,鲁肃带来一个坏消息:“山风变大了,而且风向不定,周围的火焰在被风吹向这边。” 张不周观察了一下地形,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因为那块巨大岩石的存在,原本可以顺利前行的风,被山岩挡住去路,形成了风团,将山岩附近的火势完全打乱了,原本的避火圣地,此时却成了被火重重包围的死地。 秦沧澜脚点山岩上凸起的地方,利用梯云纵身法在空中借力,登上了山岩顶端,环视四周之后不禁心生冷意。 目之所及,遍地是火。来时的那条路也已经被火给覆盖了,原本可以在山林间呼啸穿行的风,如同火上浇油一般,将火势变得更为激烈。 将情况说了以后,张不周暗暗叫苦。该死的,怎么这个时候起风。 鲁肃道:“南唐地处南方,现在又是夏天,此处又是山间,种种因素叠加的情况下,天气说变就变,刮起大风来,倒也不足为奇了。” 眼下的情况要比之前危急得多。都说水无常形,其实火也是一样。尤其是在有大风的情况下,火势就更不可控了。就算认准一个方向往外跑,搞不好火焰可能在屁股后面追。 鲁肃的手下在他耳边又说了几句什么,只见鲁肃的表情先是放松下来,随即比之前还要难看。张不周好奇道:“怎么了?” 鲁肃沉声道:“公子,我有一个好消息。正所谓无风不起浪,眼下刮起风来,意味着一会儿将要有雨。” 众人闻言精神一振,抬起头想要看看天空,却被厚厚的烟雾遮挡住了,什么都看不清。“这种情况,你是怎么判断有雨的。” 鲁肃道:“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末将这位手下,有项特殊的本事。只要是在快下雨的阴雨天,他的腿就会疼痛难忍。从不出错,非常灵验。”看书溂 张不周猜测,那士卒的腿可能受过伤,落下了病根,因此对阴雨天格外敏感。“我看你刚才脸色难看?” 说起这个,鲁肃苦着脸道:“公子有所不知。南唐多风雨,字面意义上的风雨。风在雨的前头,这是小孩子都知道的事情。虽说等会儿会下雨,可在那之前,风力可能会比现在强上好几倍。” 张不周明白了。这大概相当于黎明前的黑暗。对被困火场的众人来说,一会儿要有大雨,是个毋庸置疑的好消息。但是在那之前,超强的风力会让火势狂暴无比,眼下距离众人只有几丈远的烈火,可能在风的作用下瞬间将众人吞噬掉。到时候就算下起雨,也无法再拯救任何人。 眼下最关键的问题,是让众人在烈火席卷而来时,能够尽可能地多存活几秒。张不周绞尽脑汁地想着应对办法,看着李大嗣咕咚咕咚地喝水,灵光乍现。“我有办法了。” 年纪最小的张不周很讨厌这种感觉,明明自己是可以享受照顾的那一个,这会儿却要事事操心。等回了蜀州,一定要好好锻炼他们几个。“五行之中,水克火是常识,但其实土也克火。如果我们能把用土把火挡住,就能多一些机会撑到大风过去,暴雨来临。” 秦沧澜道:“你的意思是,我们要在这里砌一堵墙?” 张不周瞪他一眼,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开玩笑。“当然不是,砌墙是既讲究时间又讲究技术的活儿,咱们这些人做不来。但是,我们可以在每个人的身上做一堵墙。” 见众人疑惑不解,张不周拉过一名南唐士卒,在他身上穿甲的地方拍打了几下:“这些部位被盔甲挡着,虽说火克金,但如果时间不长的话,这些铁制的盔甲是不会有事的。剩下的部位才是我们最重要。” 张不周的手点在那士卒的脸上,手上道:“这些地方,没有任何的保护,就算有面罩,它的材质也是麻或丝,每一样不能挡火,反倒易燃我们要做的,就是用土做成泥巴,糊在这些露在外面的部位上,就能抵挡一会儿。至于其他的部位,我们可以在地上挖一个坑,不用太大,能容纳自己躺进去就好。” 张不周的方法听起来很有可行性。不管最后结果如何,鲁肃带来的士兵都已经开始动手了,一人见方的坑瞬间挖出来几十个。张不周不禁咋舌,这支队伍倒是颇为有趣,有些像前世的工兵营。 坑的问题解决了,还剩下一个问题。 去哪里搞泥巴? 第十五章 封一猋 泥巴这东西,小时候肯定都玩过,若是放在平时,制作起来很简单。 但是在此刻的火场之中,却成了天大的难题。原因很简单,没有水。 鲁肃的队伍一路急行,带的水也只是正常行军的量。到了这里以后,并没有剩下多少。刚才为了深入林中腹地,再加上救醒众人,又用去一些,眼下虽然还有,量却不足以支撑给这么多人做出泥巴来。 一筹莫展之际,陆升笑道:“都这个时候了,还顾虑什么?明明有一个现成的办法。” 张不周知道陆升说的办法是什么。 没有可以喝的水,但是还有不能喝的。 张不周道:“女人们就用水,这么艰巨的任务就交给咱们这些男人来。” 谷雨聪明得很,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意思,点点头,接过水囊倒在地上,开始和泥。白露昏迷不醒,她要制作足以支撑两个人用的量。 几人将谷雨挡在身后,张不周朝着鲁肃道:“鲁将军,别客气了,请。” 鲁肃和手下面面相觑,大家都是男人,话不用说太透。更何况,若是不说出来,似乎还能好受一些。带着这种自欺欺人的心理,鲁肃咬咬牙,挥手转身,对着士卒下达了命令。 这大概是南唐禁军几十年历史上,最为狼狈,也最为隐秘的一幕。淅沥淅沥的水声在此刻格外刺耳,尽管已经背过了身,可是光听声音就足以让谷雨面红耳赤。 张不周等人如法炮制,很快就将泥巴弄好。强忍着恶心,张不周一马当先地抹在脸上,差点吐出来。这几天兵荒马乱的,上火了,味道很冲。有了第一下,剩下的就不成问题了。很快将身上裸露在外的部位用泥巴糊住。陆升的脸是个问题,担心被泥巴给感染到,所以不能用这个办法。鲁肃将自己身上的外甲脱下,只留着内甲:“用这个盖住。” 张不周朝他抱拳,顾不上感谢寒暄,将那盔甲给陆升盖上,这小子居然还有心情抱怨:“这位不知道叫什么的将军,你该洗澡啦,这盔甲的汗味也太重了。” 鲁肃的脸同样被泥巴糊着,这会儿倒是看不出来红没红。张不周想打陆升一下提醒他别乱说话,硬是没找到可以下手的地方,只能瞪他一眼作罢。 风愈大,火愈烈,大风席卷着燃烧的枯枝落叶漫天飞舞。张不周匆匆躺下,这才看见秦沧澜还在山岩上,大喊道:“师父,你还在等什么,大火要来了。” 秦沧澜面露纠结神色,半晌摇摇头道:“老夫不怕,再者说,老夫实在做不来此事。我这一世名声啊,不能就此毁掉。要是跟你们一样,以后我还有什么脸见人。” 张不周心道,你年轻时在人家紫清山上玩的比这过火多了好,还一世名声,到目前为止就没听人说过你一句好话。可是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老秦这么执拗,他武功再高,也断然没有正面对抗大火后安然无恙的道理。 关键时刻还是谷雨有办法:“前辈,我这水囊里还剩下不少水” 秦沧澜的功夫在这一刻彰显的淋漓尽致,飞身下来以后,接过水囊飞速弄好了泥巴有样学样地躺下了。 张不周打趣道:“师父,您不是不怕吗” 秦沧澜冷哼道:“我怕不怕先不提,等到出去以后,你的屁股怕不怕我的脚。” 若是有鸟儿能从空中飞过俯视的话,一定会被大地上的景象震惊。几百人挨着躺到,身上落满了灰尘,就连脸上都被泥巴糊住,简直就是个陶俑。张不周知道这该叫什么,自己这群人,现在就是会动的兵马俑。 在高温的环境下,泥巴干的很快,张不周感觉到脸上的泥巴已经结成了块,随着动作慢慢龟裂,不敢再多嘴,生怕它掉下去。就在老秦刚刚躺好不久,最外围的士兵齐声高呼:“来啦” 眼前的天空仿佛一瞬间变成了火红色,被大风刮过来的火如同咆哮着的恶龙一般,朝着众人躺到之处奔袭而来。即便保护再周全,也难免有疏漏的地方,有个士卒不知道被烧到了哪里,痛苦地嚎叫着站起身,朝着风来的方向奔跑过去,意图冲出火势的包围,可惜的是,很快叫声就微不可闻了。 没有人顾得上他,张不周尽管心痛,却也没有办法。这个关头别说去将他拉住,就算是出言制止都做不到。风火漫过之处,空气几乎被挤压一空,连呼吸都成了大难题,更不用说喊话了。 火势在被山岩拦住去路之后,向上爬升到一定高度又反转回来,再次从众人身上漫过。张不周只觉得每次呼吸都痛苦得很,感觉鼻腔和肺里都已经被烧坏了。越是想要屏住呼吸,喉咙越是痒,咳嗽的冲动马上就要抑制不住了。双拳死死地握住,不能咳,已经被火烘干的泥巴坚持不住了,只要有动作,肯定就会掉下来。 所有人死死地闭紧双眼,即便眉毛和睫毛已经被一瞬而过的火给烧了干净,也不敢睁开眼。只是人的忍耐是有限的,山岩的存在让众人的上空成了风与火盘旋交汇的地带,迟迟不退去的火势已经将这片地方的空气燃烧殆尽。若是有谁敢睁开眼睛,就会看到更骇人的景象:一个超级巨大的龙卷风,卷着火焰,树枝,落叶,正在慢慢形成。这一方天地,已经是末日般的存在。 相对来说最为娇嫩的眼皮,被狂风带来的细碎沙砾打得生疼。原本还算潮湿的身下土坑,此时让后背痒的难忍。张不周很想大口喘气,让新鲜的空气在肺里循环一周再吐出去,将郁闷和难受也一起排解掉。这种想法一旦产生,就不可避免地越来越难以克制,心脏像打鼓一样砰砰跳得越来越激烈,仿佛下一秒就会跳出胸膛。张不周不停告诉自己:忍住,忍住,忍住… 忍不住了。 人是无法将自己活活憋死的,掐死也不行,咬舌头死也是扯淡的说法。 所以,在感觉自己就要死掉之前,张不周终于张开了嘴,大口的呼吸起来。可是涌入口中的,不是期盼的新鲜空气,而是热烫的火焰,口腔的皮肤瞬间被烤出烧焦的味道。 张不周忍不住咳嗽起来,脸上的泥巴随着咳嗽的动作簌簌地往下掉,张不周的第一反应就是,完了。 预想中的疼痛没有到来,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触感。这个感觉越来越多,越来越强烈,张不周睁开眼才发现,这种让人极度舒适的感觉是因为,下雨了。 这场酝酿了很久,差点就让人等不到的雨,终于来了。 发现下雨的不只他自己,远处的士卒已经爬了起来,在还没完全退去的火中兴奋地跳跃着,在越下越大的雨里,火焰如同贤者时间的男人,再也逞不起半点威风。 张不周坐了起来,身下的坑很快被雨水灌满。这场雨下得着实不小,所有人冲到雨中,任由雨水将身上脸上的泥巴冲刷干净,顺便去掉那难闻的味道。看着大家露出笑脸,张不周也跟着傻笑起来。 劫后余生,是让人觉得生活其实也挺美好的最佳手段。 白露也醒了过来,看到张不周的那一刻,眼睛就再也离不开。看到他平安无事,仿佛自己也得到了新生。大家都还活着,真好。 除了那个从泥坑中跑出去被火场吞噬的士卒,再加上一些受了轻伤的,这场与火焰的大战,可以算是一个完美结局了。在这种条件之下,没有办法去苛求更多,想要一个人都不死,那是不可能的任务。人都是感情动物,虽然很遗憾那名士卒的牺牲,但对于张不周来说,能够将自己身边的所有人都救下来,就已经足够了。 鲁肃已经在清点人数,整理队伍了。南唐地界的夏季暴雨有个特点,往往是来得快,去得也快,这场大雨虽然暂时将火势压制住,但是能持续多少时间犹未可知,万一一会儿雨停了,再来个死灰复燃,可不是这群伤兵能够承受的。 原本进树林的时候,鲁肃还让手下准备了军中常用的担架,这会儿士卒们已经没有力气去抬了,干脆就丢弃了不要。李大嗣不顾陆升的拒绝,将他放到自己的背上,一步一步地迈得很稳。 张不周也是一样,将白露背了起来,虽然自己也是筋疲力尽,此刻却生出无穷的力气般不觉得累。 这场大火,给这片树林带来的是灭顶之灾,之前受烟雾所限看不清,现在返程的路上才发现,灌木丛中不时出现的焦黑尸体,看不出是什么动物,无处可逃之下,在林中被活活烧死了。张不周一阵心痛,人也好,动物也罢,无论是什么被火焰就这样轻易吞噬,都是让人难过的事情。 走出林子的那一刻,等在外面的士卒们发出震天的欢呼。之前起风之时,留守的士卒们几乎要绝望了,根本没敢抱有众人可以活着出来的奢望。 张不周将白露放下,双手撑着腰喘粗气,雨水顺着头发和脸在不绝地滴下。 这场水火之争,到底是水赢了。 这场天人之战,终究是人胜了。 第十六章 流年不利 张不周醒来的时候,雨已经停了。 打量了一下自己所处的地方,是一顶巨大的军用帐篷,身上盖着的不知道是谁的被子,看样子是行军用的,潮湿冰冷,还有一股难闻的气味,主人一定是个大汗脚。 帐篷外有火光跳动,还有人走动和低声交谈的声音,很热闹。掀开帘子走出来,恍惚间以为自己回到了前世。 近千人的队伍围成一个圈,一堆堆的篝火旁围满了人,篝火上架着各种看不出原本是什么的动物,散发着阵阵的肉香。有人一直在盯着自己这边,见自己出来,很快鲁肃就赶了过来。“张公子,您醒啦,可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张不周摇摇头,除了身上有些酸痛之外,别的倒没什么,这是高度紧张之后放松下来留下的后遗症,很快就会好。从火场出来之后昏睡过去,也是同样的原因。“这是哪里?” 鲁肃道:“没事就好。咱们还在之前那片林子外,那场雨下得太大,很快就起了雨雾,不敢在雾中行走,怕丢了方向。再加上天色已晚,今夜就干脆在这扎营了。” 张不周闻着肉香,食指大动:“鲁将军倒是个会享受的。” 鲁肃笑了笑,将他引向一处篝火旁,指着烤肉的身影道:“可不是我的主意,是公子您这几位手下。末将是禁军首领,没有多少野外行军扎营的经验,还是您这几位亲卫,没得说,个顶个的都是好手。末将斗胆猜测,这几位怕不都是军中退下来的,看年纪也不大,有些可惜了。” 张不周看着那几个背影有说有笑,也跟着笑起来:“没什么可惜的,现在这样,不是挺好的嘛,干嘛非得过那种刀头舔血的生活。”走过去拍了拍其中一人的后脑:“满身是伤也不安分,还搞这些幺蛾子。” 陆升嘿嘿一笑:“这可不能怪我啊公子,要怪就怪谷雨,都那种情况了,她还不舍得扔掉您在南唐买的调料。不过先是被雨泡,后来又被火烤,可能味道不怎么对了。” 张不周扫视一圈,围在这个篝火旁的,一个都不缺,一个都不少,所有人都在。白露笑盈盈地看着他,示意他靠过来坐。谷雨,李大嗣,程耳,惊蛰,清明,连老秦都在,真好。 “经历一场生死,有什么感受?”张不周挨着白露坐下,看她虽然脸上还是没有多少血色,但精气神还算不错,也是放心不少。 白露将一块不知道是什么动物的肉递给他:“感受啊,感受就是活着真好。要是就那么死了的话,可没有机会享受到这么好吃的东西。” 谷雨解释道:“这些调料都是高价买来的,那会儿虽然在逃亡,不过没多少分量,我就跟衣物放在了一起,没舍得丢掉。” 张不周闻了闻味道:“你们倒是蛮有天赋,知道哪些能用来烤肉。” 此话一出,众人的表情都有些不自然,哭笑不得的样子让张不周好奇问道:“怎么了,哪里有问题?” 老秦绷着一张脸,用抱朴剑从身后的阴影里扒拉出一堆烤肉:“你先尝尝这些再说” 众人再也忍不住,全都哈哈大笑起来,谷雨娇笑道:“陆升刚开始也不知道用哪些好,先做出来的这些,老前辈帮大家试毒来着。” 张不周明白了,说是试毒,肯定是谷雨照顾秦沧澜的面子婉转的说法。实际上的情况也不难猜,以秦沧澜的性子,恐怕肉刚烤好就会抢着吃第一口,在场的人都是小辈,也没谁会跟他抢。结果没想到的是被手艺生的陆升坑了一把,吃了一堆不知道什么滋味的肉。张不周笑道:“师父,这试菜可是太监干的活,您老是不是有些失了身份。” 秦沧澜眯起双眼,透出一股杀气:“好你个忘恩负义的小子,亏我费尽力气将你从林子中救出来,你就这么编排师父?” 张不周将手中这块滋味不错的烤肉递给他:“好啦好啦,怎么跟个孩子一样爱生气。这块肉烤得不错,你尝尝。” 秦沧澜扭过头去不屑道:“谁稀罕。” 白露附在张不周耳边小声说道:“陆升找到正确的方法以后,他已经吃了好几块了,已经饱了。” 秦沧澜促狭道:“小丫头,你忘了老夫的听力有多敏锐了吗?不愧是你家公子的贴心人,恨不得跟他穿一条裤子。” 白露被他道破,羞得脸红扑扑的,娇蛮地瞪了他一眼。“人家老前辈都是德高望重,偏偏你为老不尊。” 林中的动物们惨死于这场大火,这会儿倒是造福了众人,着实吃了个痛快。张不周看着惊蛰和陆升有说有笑的样子,有些诧异,也有些开心。看来共患难果然是增进人与人之间感情的不二法宝。 待吃饱喝足后,张不周找到鲁肃:“将军,接下来作何安排。” 鲁肃皱眉道:“公子睡着的时候,之前派出去追击贼人的人回来了,对方仗着装备精良,伸手高强,半路设下圈套,打了个伏击战,不过我的手下也不是吃素的,也没叫对方占了便宜去。那些人最后消失的方向,看样子是奔岳阳去了。” 鲁肃的话没有挑明说,张不周明白他的难处,即便是自己,也不会说明。一方面,黄树率领一支凌国的骑兵在南唐境内行不轨之事,说出去既丢了面子,也丢了里子。无论黄树是受谁指使,凌国是绝对不会允许这个屎盆子扣在自己头上的,到时候说不定还要反咬南唐污蔑。至于李池的事,就更不能说了,这大概算是一桩皇室家丑,虽说李池的行为,归根结底只能定个私调禁军的罪名,不过看事情要看根源。李池的问题不在于他做了一笔什么交易,而在于他在和谁做交易。恐怕李煜已经恨不得此人就此消失,再也不要出现才对。话说回来,李池带着南唐的几十个残兵跟着黄树去岳阳,大概是知道留在南唐不会有好果子吃,想要另寻庇护了。要是黄树背后的人没有将李池杀人灭口,而是留下来另作打算,将来恐怕还会是个麻烦。 鲁肃手下的士卒打探出来的敌军去向应该不会有假,黄树之所以选择岳阳,原因很简单,那里是回凌国最方便的地方。张不周一行原本的目标也是岳阳,现在看来,为了防止对方在路上再节外生枝,不得不改路线了。 “所以,原本答应你的洞庭湖之行,恐怕还是不能成行了。”张不周略带抱歉地说道。 对八百里洞庭心心念念的白露这次倒是没有不开心,摇摇头道:“不去了,哪也不去了,我现在就想快点回到蜀州。我也好,公子也好,谁都不要再受伤了。” 张不周坐在那张简易的行军床上,怜惜地握着她的手。鲁肃的腰不好,行军在外,每天骑马以后一定要睡硬板床才能睡着,这也是这支守卫宫廷的禁军居然会带着一顶帐篷和行李的原因。尽管对鲁肃的心意很是感激,不过这硌人的床铺,熏人的被子,着实让张不周有些难受,这位鲁将军怎么就长了一双大汗脚呢。两个人都休息足了,这会儿也不困,干脆窝在床上说悄悄话, 帐篷外,士兵们横七竖八躺了一地,呼噜四起。空气中飘着雨后的青草香,还有肉香,混合在一起,正好入眠。 天空中繁星闪烁,银河璀璨,明天应该是个艳阳高照的好天气。 赵行的剑南道之行已经接近尾声,就快到了启程回京的日子了。 这次的访吴之旅,收获满满,除了吴家适龄人会倾巢而出随他一起回京之外,上了年纪的几位吴家老人安土重迁,留守祖宅。这几位倒是同意了靳川的邀请,愿意到县学里去做先生。去岁朝廷下令兴修的县学,学生数量逐渐增多,热闹了起来,一方面是吴家人的文声在外,很是吸引人,就连蜀州城中的高官富商,都愿意把孩子送到这荒郊野外的都安县来进学。另一方面,南城的二先生据说最近身体不适,打算辞去教书先生一职,修养身体了。国公封邑的庄户们,也不得不硬着头皮把孩子送到原本的死对头手下去读书。吴家的先生们倒是宽宏大量的很,不计前嫌地悉数收下,不过丑话说在了前头,若当真不是读书的料子,先生们也不会留情面,肯定会退回去,也省的本就不富裕的庄户家庭为了不菲的束修浪费了钱财。 靳川请郎中去了庄子上,给二先生看过了。用郎中的话说,二先生身体没问题,是有心病,所以才会郁郁寡欢。靳川不禁揣测,是不是因为独子远行的关系,这位在庄子上一言九鼎的二先生是思子心切才忧郁成疾? 新的河堤大框架已经基本完成,就等着夏末秋初,水流不大的时候进行收尾。青壮们已经转换了战场,每日忙着挖掘新河道。河道以南,是那座已经开始试运行的糖坊,有庄户往糖坊去送过东西,回来后惊为天人。将糖坊的女工们夸做天上的仙女下凡,个顶个的好看。 站在都安县最高的地方,四处望去,都是一派欣欣向荣的情景,这是靳川做了都安县令以来,看到的最开心的景象,这段时间,也是他最为开心的时光。 握着赵行送来的一封简书,曾经满心想要离开这里的靳川,陷入了两难。 第十七章 不打不相识 作为凌国成立后的第一批科举取士,靳川当年踌躇满志地想要出人头地,结果一无根基二无靠山的他,被朝廷扔到了这么一个棘手的地方。刚开始的时候,靳川还满怀斗志,试图斡旋在南北两城之间,展现自己的才干给朝廷看到。可惜的是天公不作美,那场西凉的入侵战之后,自己在国公眼里的评价一落千丈,在北城的吴家人眼里,自己更像是凌国皇帝派来的一条狗,也没有好脸色。 人家都说,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这句话在靳川这被打破了。他非常幸运地夹在原本对立的张、吴两家之间,同时不受两家的待见。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靳川萌生了离开这里的想法。都安县原本是大县,管辖着蜀西上百个镇子,是在那场战争之后才沦落到这个地步。靳川宁愿从这里调去某个下等县做县丞,也不愿再留在这里,这就是他当时临近崩溃的想法。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的心思变了呢? 大概是去年,不,就是去年。 那个出身于剑南道最富贵家庭的张不周,却没有与身份对等的脾气和架子,很快和自己打成了一片。这个不像公子哥的公子,处理起民生来比自己还要驾轻就熟,为都安县做了一个美好的规划,并且让一切都朝着他的目标进发,很是顺利地将都安县提升到蜀西南首屈一指的地位。 而在一切发生了向好的变化以后,自己的仕途也迎来了极为光明的前途。剑南道节度副使许抚远先后给自己几次暗示,今年的考评上会给自己一个期盼已久的上上,而他要付出的代价,则是在都安县令的位置上再干下去。 按常理来说,担任县令不得连任超过三届,到今年才两届,许抚远若是不放人,自己也确实没有什么办法。靳川不禁苦笑,之前一直发愁上官的眼里看不到自己,现在真的走入上官视线,又有些后悔。 扪心自问,靳川也不愿离开现在的都安县,他想看看这里到底能变成什么样子。只是那样的话,就要在这里再过三年,三届任满,就是九年的时间。先不说九年时间原地踏步,仕途上没有收获,就算是整个人生,又能有几个九年呢? 凌国初立,从龙之臣占据了朝堂之上的中枢位置,而各道下属的县府主官,基本上都是前朝的旧臣老人。除了元丰元年的恩科外,只有过一次正常科举,两次科举取士,只够替换掉各地县令的一半,仍有不少的空缺。更不用说各道的一众佐官,缺的人数可不是一次科举就能解决的。因此,赵光特意放开了人才的进士渠道,只要是受到重臣推举的士子,都会进入吏部的考察范围。若是底层官员受到了两位以上三品大员的联袂推荐,恭喜你,你已经进入赵光的视线了,一步登天也不是不可能。 手中握着的简书,来自赵行。内容也很简单,他会以燕王和弘文馆主事的身份,将靳川推举给皇上。用赵行的话说,以靳川的才干,只是放在都安做县令,屈才了。 深深的叹息,这件事还没来得及和妻子说,已经身怀六甲的她再有一个月就要生了,这个时候最好不要刺激她。更何况,对靳川来说很重要的那个人不在,虽然他总是开嘴炮,不过总能提出中肯的意见。 那就,等张不周回来再说。 张不周正在往回走。 因为黄树等人消失在前往岳阳的路上,这条原定的路线被否定了。在青楚二州的交界处,张不周拒绝了鲁肃回到青州再做打算的邀约。出来的时间太久了,现在只想回家。 从这里一路向北,便会到达襄州。鲁肃已经派人先行一步去送信了,如果不出意外,白照会安排好人手接应,到时候取道襄州,一路向西,经渝州回到蜀州。 因为要押运在青州采买的货品和南唐回赠的礼物,刘璋带领着蜀军士卒走大道落在后面,一事不烦二主,张不周干脆摆脱鲁肃在返回青州的路上,分人出去找到刘璋,通知他一并前往襄州集合。 再次出发以后,程耳吸取了之前的教训,拿出了做斥候时的功底,在大部队之前先行探路。不过最后看来有些多余,众人一路上将警惕性提到最高,却无事发生,平安地到了襄州地界。 刚到两国交界,张不周就已经远远地看到了对面的一队人马。和传统的黑,银两色铠甲的士兵不同,这支队伍穿的衣服五颜六色,很是扎眼。谷雨道:“这便是白刺史麾下那支有名的锦衣轻骑。” 张不周有些奇怪:“按理说军队最重要的就是要保持统一,从衣食住行各方面上形成一个标准,这样有助于令行禁止,能够提升战力。可这支锦衣轻骑,怎么这么奇怪?” 众人年纪都不大,锦衣轻骑纵横东南时,这些人差不多还是小孩子。虽然听过这支队伍的威名,但着实没什么了解。倒是年轻时游历江湖的秦沧澜,居然知道一些情况。 “锦衣轻骑,这个名字听起来不错,很会往脸上贴金。这支队伍刚成立的时候,可不是这个名字。”秦沧澜回忆起往事:“当初这支队伍,是襄州地界上一支反前朝大成的义军,而其中的主力,则是叫花子,所以那时候又叫乞儿军。叫花子嘛,哪来的钱去买成套的衣服,都是一块块碎布拼接成的,所以才会五颜六色,没法统一。这支乞儿军别看出身低微,战力着实不错,想来被逼急了的人,总会爆发出令人震惊的力量。大成久久不能平息,后来赵陵就派了白照来襄州处理。说起来,这位平生就活酒色财气四个字的刺史,和别人确实不一样。没有派兵来交战,也没有许下官位意图空手套白狼地收编。这位白刺史,掏空了襄州官库最后的一点钱财,真金白银地砸下去,硬生生将这支军队砸服了,心甘情愿地做了白照的手下。因为嫌弃乞儿军不好听,这才改名叫了锦衣轻骑。” 张不周不禁想起前世武侠小说里的丐帮,记得在武状元苏乞儿那部电影里,星爷就是加入了丐帮,这群吃不饱穿不暖的叫花子,最后真的拥有了可以颠覆天下的力量。电影的最后,星爷跟皇帝说的那句话很有意思:“丐帮到底有多少人,不取决于丐帮帮主,而是取决于皇帝。” “怪不得人家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师父您懂的可真多。”张不周笑嘻嘻道。 秦沧澜刚开始还在捋着胡须一脸自得,突然就觉得有些不对味儿,这小子在拐弯抹角地说自己老。老这件事,自己可以说,别人可不行,刚要教训他,锦衣轻骑的首领已经走到了近前,这才闭口不言。 那首领很是轻佻,懒洋洋道:“队伍中可有姓张的?” 见他出言无礼,白露就有些不爽:“有,叫张爷爷,是你要找的人吗?” 那首领一愣,低声重复了几遍:“张爷爷,张爷爷?没听过这人啊。” 见他傻愣愣的样子,张不周忍俊不禁道:“在下张不周,敢问可是白刺史麾下?” 那首领大概是脑袋缺根弦,还没有反应过来,见张不周拱手说话,也在马上还了一礼:“我是锦衣轻骑的校尉白玉汤,奉刺史大人之命来接张公子一行。” 见白露偷笑,白玉汤迟疑道:“爷爷是公子的小名吗?” 张不周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连带着身后的众人也跟着笑起来。张不周瞪了白露一眼,转过头道:“白校尉见谅,手下人开了个玩笑而已。” 白玉汤倒也没生气:“乖乖,我还真以为有人叫这名字。说起来我这白玉汤就够奇怪了,叫爷爷还不得让人笑死。也不对,你要是真叫爷爷,得多占便宜啊。连刺史大人见了你都得降辈分,哈哈哈,有趣有趣。” 张不周和谷雨对视一眼:这位白校尉,好像脑子真的有些不好使。 话不多说,众人打马赶往襄州城。说起来,从蜀州出来以后这几个月,最为舒坦的几天便是在白照府上度过的。无论是吃喝,还是住宿,都是享受至极。不得不说,白照实在是个会生活的人。 队伍临近襄州城门,谷雨低声道:“公子,虽说白刺史与国公相交莫逆,但咱们既然代表国公府,也不好太过占人家便宜,失了身份不说,就算白刺史不在乎,也不要让别人看了笑话,说咱们不懂礼数。” 张不周道:“放心,我心里有数,这次来襄州,我打算送他一份大礼。” 作为襄州的土皇帝,白照的日子过得不要太舒心。尽管今日不是休沐的日子,依然早早地给自己放了衙。这几天襄州地界上来了一支西域的行商队伍,据说那群蓝眼睛的人里,有几个会变戏法,被白刺史“请”到了府上来,给刺史府的人表演。那群跨越千里而来的西域商人还以为要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即便对方很努力地和自己沟通,依然是一知半解。直到阔绰的白刺史大手一挥,老套路,真金白银砸下去,这才明白,人家根本不是奔自己货物来的。 开玩笑,号称凌国首富的白刺史,会看得上你那点东西? 第十八章 可怜天下父子心 天气炎热,张不周等人进府的时候,白照正在府上的花园里欣赏表演。身旁几个年轻貌美的侍女,或轻摇蒲扇,或揉肩捶腿,好不享受。 张不周一点也不见外地走到他身边,抄起一块西瓜就啃。来到这个世界以后,这还是第一次见到。也不知道白照用了什么法子,这大夏天的,西瓜竟然冰凉爽口,一块西瓜吃下去,暑气尽消。 白照宛若亲祖父一般,和颜悦色地看他吃完才说道:“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子,不就是寒瓜嘛,国公府上没有?” 张不周摇摇头:“还真没有。祖父上了年纪以后,对口腹之欲就克制了。府上日常的吃穿用度,一切从简。” 白照嗤之以鼻:“人活一世,要是连吃都不痛快,还有什么乐趣可言。他就是个死心眼,苦了半辈子,到老了还不享受。” 张不周嘿嘿笑道:“他可没有您老人家潇洒。” 白照挥挥手,示意其他人退下,四下无人后面色严肃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怎么搞的这么狼狈。” 张不周看看自己身上比乞丐好不了多少的破烂衣服,这几天还真是受了不少的罪,一时间竟然不知道从何说起。顺了顺思路,从长江上与两位皇子的船只发生冲突开始讲起,说到林中大火逃生。说起来,这段时间还真的是跌宕起伏。 白照一直没有打断,听到张不周对黄树等人幕后主使的猜测,也不禁变了脸色。等到张不周讲完后说到:“事关重大,你这个猜测最好还是不要对别人说了。这些事,有没有传递消息给你祖父?” 张不周摇摇头:“我身边没有合适的人了。没敢贸然传递。” 白照沉声道:“这是对的。还是你回去以后方面跟他说清楚才好。” 张不周明白他的意思。一位国公之孙,点明一位皇子对其痛下杀手,若是消息走漏,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原本有理的一方,反倒容易被人指摘。诬陷皇子可不是小罪名,皇权神圣不容侵犯,不是说说而已的。看书溂 白照道:“原本还想留你在这多呆一些日子,既然有这么大的事,你还是早点回去为好。” 张不周点点头:“这次重返襄州,其实是有两件事。一个是向您求援来了,我手底下人不太够,这一路上回蜀州,还不知道会遇到什么,人多一些,底气也就足一些。” “第二件事,我有桩生意想和您谈一谈。” 听到谈生意,白照先是眉头一皱,随后笑道:“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子,也敢和我谈生意。也罢,我就听听你有什么发财之道。” 张不周笑了:“若说是别的事,我也就不找您了,毕竟您什么没见过。不过我要做的生意,的确是好东西。这次在南唐,机缘巧合之下和南诏的阁罗皇子打赌赢了,赌注是南诏国一年甘蔗产量的一半。白送。” 白照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等到听明白张不周话里的意思,不禁咋舌道:“制糖可是南诏这几年的最大收入来源,就这么将一半的原材料白白送人,阁罗昏了头吗?你拿什么和他做的赌注?” 张不周奸笑道:“他若是赢了,我就要和李欢歌解除婚约。” 白照愣在当场,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用张不周的话来说,这个赌打的,赢了血赚,输了不亏。 “说是五成,我也没法核实。不过堂堂南诏王子,总不至于做得太下乘,两三成的量总是有的。”张不周倒也明白,真要给了自己五成的干蔗,还真未必能吃得下。 白照疑惑道:“你若是要他半数的粗糖我还能理解,你要那么多甘蔗干什么。难道?” 张不周点点头:“没错,我建了一座糖坊。” 等到张不周将康乐坊的前因后果说完,白照终于意识到,这的确是一笔天大的生意,用一本万利来形容也不为过。更不用说,现在用来制糖的原材料,除了运费之外几乎是白来的,利润就更大了。“那姓宋的,真的能制出糖来吗?” 张不周道:“想来是不会出问题的。新宋当年最为出名的,便是这制糖之法,掌握在皇室手里。祖父灭了新宋以后,几番搜索都没有找到。现在想来,最安全的做法,就是口口相传。毕竟纸张会损毁,人的记忆却没那么容易丢失。更何况,宋念卿以制糖之法做筹码,交换她妹妹的自由,这么大的事,想来她不敢信口开河。只是我之前准备的是甜菜,现在用甘蔗,肯定更有把握一些。” 整个天元大陆都缺糖,这句话里的缺,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连国公府都只有一点存货,就更不用说普通人家了。而糖这东西,可不光是生活中的一个小零食,若是有了糖,对于菜肴,糕点等等产业,都会产生推动,到时候同样可以从中牟利。 “那你要和我做的生意是什么?”想明白其中的关节,白照终于将张不周说的话当成了一回事。 “南诏送来的甘蔗,最为方便的便是送到襄州之后转运蜀州,这件事就交给您来负责。作为报酬,糖坊产出的一半,将交给您去行销。”张不周说出自己的想法。 糖肯定是不愁卖的,无论交给谁都是稳赚不赔的买卖。但国公府处在风雨飘摇之中,若是从中攫取大量钱财,难免会被人盯上,借题发挥。但交给白照来处理就不同了,这位凌国首富,才不会在意这点事。更何况,襄州是整个天元大陆上最大的贸易市场,只有在这里,糖才会以最快的速度被卖出去。 张不周的小算盘自然瞒不过白照:“好小子,居然算计到我头上来了。你镇国公府要清名,我就不要了?” 张不周嘿嘿一笑:“话不能这么说,您老是这桩生意的最佳人选,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嘛。” 白照沉思片刻后道:“有钱不赚,没有这样的道理,这桩生意我做了。南诏的甘蔗成熟以后,若是不按时送来,老子带兵自己去砍。” 一老一少相视一笑,这也算是件好事。 “话说回来,若是糖在市场上大量出现,价格一定就没有之前高了。我们可以一点点出货,让市场一直处于不满足的状态,才能实现利益最大化。” 虽然对张不周话里的词汇有些吃不准,但大概意思还是能猜到的。白照疑惑道:“你小子简直就是为了做生意而生的。不过你这般处心积虑地重视这桩生意,是很缺钱吗?” 张不周叹了口气:“不瞒您说,权势和官位,并不能给我安全感。即便是将来能够继承镇国公位,同样要活的战战兢兢。在我看来,做个衣食无忧的富家翁比什么都强。您也别教训我胸无大志,我还真就没什么追求。手里有钱了,做一个富有的仁人,带动着身边的人过得好一些,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这就是我的目标了。” 白照笑道:“若是被你祖父或者姓许的老贼听了,还有可能会教训你,我是万万不会。想不到你小子年纪轻轻,就活得像我一样通透。不过你的这个目标也不小了,要想实现它,可没那么容易。听爷爷一句,权势这东西,有时候比金钱好用一些。所以啊,不要那么抗拒。你们老张家第二代里,除了老四算是个有骨气的,剩下的没人像样子。这镇国公的位子,将来还真没准落在你的头上。” 和他一起吃了一顿丰盛的晚宴后,婉拒了白照安排侍寝婢女的好意,张不周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白照已经算是对局势看得够清楚的人了,但受时代和境遇所限,仍然没有完全看透。 这个世界和前世的华夏历史有些不同,但张不周相信,坐在皇帝位子上的人,都是一样的,尤其是开国皇帝,手段就更是类似。无论是刘邦还是朱元璋,都对开国功臣痛下杀手。就算是老好人赵匡胤,也通过不怎么光彩的杯酒气释兵权将心病除去了。 张韬现在的处境,就和朱元璋手下的那几位国公一样,虽然看起来光鲜亮丽,恐怕早就是皇帝的眼中钉了。赵隶这个人,阴险有余,狠辣不足,若说此次追杀是他的主意,张不周总有些不太相信。加上赵隶被封蜀王,还遥领了剑南道节度使一职,让张不周不得不猜测,桩桩件件的背后,是不是还有一双更大的黑手,在操控一切。 张不周猜测,那位想要的,是张韬自己站出来,将一应权力全部交出,和蜀军彻底地撇清关系,安心当他世袭罔替的镇国公。虽然没有实权,但终归落个体面。 只是,风光了半辈子的张韬,是否愿意呢? 第十九章 国子监 张韬怎么想? 张不周不知道的是,就在他绞尽脑汁思索如何劝诫张韬的时候,一道旨意快马加鞭的从泰安城送到了剑南道蜀州城。 一般来说,重臣出于各种各样的理由向朝廷,向皇上请辞,都要经历一个过程。这个过程的意思是,不是你第一次提交辞呈就会获批,皇帝为了彰显君臣相得,也为了给其它大臣做出一副自己并不冷酷无情的样子看,往往要和大臣之间相互拉扯上几回才会批准。 张韬请求辞官的奏折就是如此,第一封,第二封,都被赵光退了回来,随之一起的,还有宽慰的书信和赏赐的珍宝。但今日收到的这道圣旨,终于批准了他的请求。 从下月初一开始,张韬就不再担任剑南道节度使了,剑南道的所有军政大事,都和他无关,可以安心做一个悠闲国公,享受生活了。 尽管是自己上的奏折,真的被批准这一刻,张韬却不可以抑制地产生了沮丧的情绪,不过很快就调整过来。 坐在节度使府衙里,张韬没有多少留恋。自己从来就不是治政能臣,就这样退下来,倒是能省心了。脚步声响起,许抚远连门都没敲,直接推门而入:“你还真是坐得住。” 张韬笑道:“我为什么坐不住,又不是什么大事,你这么激动干什么。再说了,这件事你不早就知道了吗?” 许抚远摇摇头道:“我知道你上书请辞,可没想到皇上真的会批。” 张韬道:“以你许副使的脑子,会想不到?我才不信。你不过是不愿意接受罢了。蜀王虽然遥领剑南道节度使,不过是个虚职罢了。这剑南道的大小事宜,以后就要你许副使多操心了。你也算是多年媳妇熬成婆,有什么感想?” 许抚远不屑道:“能有什么感想。品级不升,俸禄不涨,要干的事却比以前还要多。最重要的是,以后出了问题,就要由我来担责任了。” 张韬笑道:“好你个许奸贼,把心里话说出来了。不过,你纯属杞人忧天,能出什么事。” 许抚远正色道:“远的不说,光是那批来历不明的粮食,虽然已经进了常平仓补了缺口,可这一进一出,不知道落在了多少人的眼里。偏偏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人捅出来,到时候你倒是退了个干净,我怎么办。” 张韬皱眉道:“我不是说过了嘛,这件事朝廷已经知道了,不会有什么问题。” 许抚远道:“你只是启奏了开常平仓,另行采买补充回去,却没说这批粮食是从南唐来的。” 听到许抚远的话,张韬眯起双眼,不慌不忙道:“证据呢?” 这样的对话,不是第一次发生。每当许抚远义正言辞地说正经事的时候,张韬总是能轻飘飘地一句话就将他的气焰掐灭,让他不上不下地卡在半空,难受无比。“你这就是耍赖皮” 张韬道:“说到底,算得上什么大事。只是买了些粮食而已,放心,别说没证据,就是有证据,这件事也与你无关。” “怎么可能无关。常平仓的开仓入仓都是我主持的,取出来的粮食也是我主持发放下去的。我不得不承认的是,这件事做得对。各州各县的情况,比我们预期的要糟糕很多。若是没有这批粮食,将有半数的田地得不到耕种,也将有几十万百姓面临饥荒。”许抚远倒也算实事求是。 “这也算是我退下去之前,给家乡做的最后一桩事。这几年先是打仗,后来又闹天灾,百姓实在是太苦了。咱们多做一点,对他们来说就是很多了。”张韬的语气则有些低落。 “我还真以为你没有丝毫留恋呢。虽然不是他们的父母官了,你也还依然生活在这片土地上嘛,我就不信若是有什么事,你会不管。” 张韬不知想到什么,笑道:“恐怕轮不到我,那小子,最喜欢的就是管闲事了。” 盘算了一下日子,许抚远道:“说起来,是不是也该回来了。” 张韬点点头:“快了,就这几天。” 没有等到张不周回来,先要给赵行送行。 这位燕王殿下,来了剑南道以后的所作所为,着实让人有些意外。虽然最后大家都知道了,他是为了吴家而来,但是在等待的时间里,这位堂堂的皇子,可是实打实地做了些荒唐事。光是偷偷溜到堤上和青壮们一起卖苦力,就成了剑南道官员之间的笑谈。好在对高丞还算有所顾忌,这才不至于让燕王殿下的糗事传播出去,要不然,被高御史盯上,不死也要脱层皮。当然啦,关起家门来和自家婆娘讲一讲,皇子的脑子也不怎么好用,自然是没人管得着的。 对赵行最为苦恼的,自然是靳川。这位皇子殿下精力旺盛得很,只要一会儿没盯住就会消失掉。他总能在都安县发现各种各样有趣的事物,随后就会连珠炮一般地问出一串让人难以招架的问题。要不是靳川对这些都有深刻的了解,恐怕早就被他难住了,还不知道要丢多大的丑。 还有皇子身边的那位侍女谭笑,派头简直比皇子还要足。但作为一名侍女,至少在靳川看来,是远远不合格的。谁家的侍女会放任主子爬高爬低,搬石头端大筐?呃,这位会。还看得有滋有味,一点都不着急。 张韬的免职圣旨要下个月才会生效,在那之前,他还是要履行一些职责,就比如带领剑南道文武百官给赵行送别。 赵行来的时候,队伍很低调,轻车简从。但是从蜀州离开时,上百辆车队排成了长龙,除了护卫以外,便是浩浩荡荡的吴家队伍。其中吴家珍藏的经史典籍,便装了足足二十几车。而这个数量,还不到吴家藏书库里的一半。世家的底蕴深厚,可见一斑。难怪过目不忘的张二良在吴家那座名为“春秋万古”的书局借了几年书后,发出“但愿长醒不复眠,置身春秋万古间”的感慨。 颇为坚决地拒绝了剑南道准备的特产,赵行笑道:“本王此次下西南,收获已经够多了,远远不是这些寻常之物可以媲美的。国公啊,您有一个好孙子。只可惜他去了南唐,缘悭一面。” 看了看靳川肯定的眼神,张韬有点意外。看起来张不周在都安县的所做所为,颇受这位燕王殿下推崇。对其中某些离经叛道的地方,似乎选择性无视了。 赵行可不光是嘴上夸一夸而已:“听说令孙张不周年幼时身子弱,在青城山上跟无为道长学修道来调养身体。这么说的话,这些年应该是没有读过多少书?实在是有些可惜。本王有个想法,等到回了京城以后,本王会向父皇申请,将才干超群的张不周招进国子监读书,若是通过了科举取士,将来也好有功名傍身,谋个前途。” 赵行的话着实出乎了众人意料。 张韬不得不多想,这到底是他本人的想法,还是皇帝托他的口表达的意思。不管是哪一种,张韬都无法直接拒绝。 许抚远自然也清楚,这个时候他是最适合开口的人:“燕王殿下有所不知,张不周虽然有些才华,可毕竟少年心性,不够沉稳,之前就惹了不少的祸。若是进了国子监,还不知道要犯什么错。到时候陛下和殿下都会为之头疼的。” 赵行虽然只比张不周大几岁,却有着远超年龄的沉稳与见识:“正因为如此,才要好好引导。就算张不周不是读书的料子,能够明理识义也是好的。哪怕科举失利,到时候再回来也未尝不可。” 张韬面色阴沉,没有着急表态。这件事事出突然,他的确没有丝毫准备。眼下还真找不出一个合适的理由来回绝。 赵行道:“此事也不用着急,听说张不周去南唐拜寿还没回来,等他回来以后,国公可与他商议之后再做决定也不迟。” 张韬笑了笑,算是应允了。这件事到底算是好事还是坏事,还要再好好斟酌。 赵行来的低调,走的倒是声势浩大。吴家人自始至终没有任何一人露面,这是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的事情。多年的积怨,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消解的。张韬也无意和吴家人做些面子功夫,反正他即将卸任,以后也不会有同朝为官的机会。 等到赵行的仪仗开道,车队也跟着缓缓开动。 剑南道的官员们列队送别,看着站在最前面的两个身影,各有心思。 张韬的辞任消息,根本瞒不住人。这位叱咤西南近十年的封疆大吏,即将彻底落下帷幕。 许抚远沉声道:“辞任得逞,吴家远去,你这也算是双喜临门了。” 张韬面色阴沉:“祸兮福之所倚,有时候太过顺利了,也未必是件好事。” 许抚远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张韬道:“回去,臭小子应该不远了,我得派人去催催他。有些事,该是和他好好谈谈的时候了。” 第二十章 捧杀 见张不周撇嘴哂笑,似乎对弘文馆有些不以为然,封一猋忍不住道:“青楚一带,当年是出了名的南蛮子,论及底蕴,他们如何能与我中原相比?二皇子此举,看起来是意气之争,其实是在维护中原正统的地位,是大义之行。” 没看出来,有些莽撞的封一猋,居然能说出这样一番话,并且对弘文馆如此维护。只是说得再好听,依然掩盖不住一个事实:“到底谁是正统,不是由你们来说的,而是要看后世如何评价。二皇子之所以设立弘文馆,远没有你想得那么简单。你说中原王朝才是正统,我就问一个问题,弘文馆那么多高手,可有一人写的诗篇盖过了李煜的名头?我说的不是他们内部的自我评选,而是百姓口口相传的评价。” 封一猋垂头丧气:“没想到你和他说的一样。” “他是谁?” “就是凌珑啊,他素来目中无人,对弘文馆嗤之以鼻,说二殿下是沽名钓誉之辈。整个弘文馆加起来,也没有李煜的十分之一。根本就是浪费朝廷的钱财。”封一猋愤愤不平。 张不周听了后沉思片刻,忍不住笑着摇了摇头。封一猋和凌珑的关系,看样子并没有很亲密。有凌放在,凌珑又怎么会认可二皇子赵行的做法,那将置赵隶于何地。别说弘文馆不怎么样,它越是表现得好,恐怕就越会惹来攻讦。 “秋闱只有一个月的时间了,怎么国子监还不开监?”张不周看了看紧锁的大门,有些疑惑。 “说是监里的司业,监丞,博士等人,都被礼部调了去。封王大典将至,礼部本就事多,这会儿更是忙不过来,只好从监里借。郭祭酒倒是推辞了两次,可是架不住手底下的人都想去,索性也就不拦着了。” 张不周了然。 国子监的职位,说起来很清贵,品秩也不低,但到底没什么实权。若是能借着给礼部帮忙的机会,入了哪位贵人的眼,说不定就能离开国子监,换个好地方。 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像郭嘉一样,潜心于治学,不想别的。 说起郭嘉,和张家还有一段故事。当年赵光登基,居心叵测地给张韬封了镇国公。如此的皇恩浩荡,非但没有成全君臣相得的佳话,反倒是给张韬招来了很多骂名。在半朝文官都对张韬口诛笔伐之时,是地位超然的郭嘉站了出来,上了一封“启功书”,将当朝之中,于国有大功的臣子功绩一一撰述,算是正名,将这股风气压了下去。这位皇子之师,本有希望以太傅身份荣登中书令之位的重臣,最终只落得国子监祭酒这么一个安慰奖,其中的原因,耐人寻味。只是到了国子监以后,郭嘉依然没有消停,编写了两本书,《忠臣传》和与之截然相反的《二臣传》。 前者顾名思义,细数了历朝历代的板荡诚臣。后者也是望名便知内容,却有些让人万万想不到的东西。 郭嘉将包括自己在内,先后在大成和凌国两朝任官的大臣们骂了个狗血淋头,尤其是对自己的贬低之语,任谁看了都不会想到是他自己所写。 此书一出,瞬间引起轩然大波。尽管朝廷迅速出面,停止印刷,将流到市面上的成品都收了回来,但还是没能阻止有人手抄留存。事情传开以后,郭嘉在朝中本就不怎么好的人缘,更是一落千丈。要不是有皇子之师的身份在,恐怕早就有人进言贬他的官了。 “不过说起来也快了,前些日子听人说,过了八月十五中秋节,也就是封王大典那一天以后,就要重新开课了。”封一猋看起来还挺喜欢上课的。 “嗯。也就是还有半月,待开学之后,也就只有二十天左右就要科举了。那监中的监生们,现在都在家中温习吗?”张不周并不清楚这个世界的科举和前世知道的是否完全一样。 “都什么时候了,还看书,就算再多看一本,又能有什么用呢?要是对自己有信心的举子,这会儿正忙着四处投拜帖,参加诗文大会,刷一刷名声,至于没什么信心的,也不想去受那三天的罪,这样的人才会窝在家里温习。”封一猋总结得很明确。 张不周忍不住想起路上遇到的高圭,他算是有信心的了,那这会儿是不是也该找几个重臣府上试试看,混个脸熟呢? 封一猋的话还没说完:“说起来,今岁秋闱,凌珑早就放言提前预定状元之位了,到时候龙颜得见,赐他一个好位置,你可就要难受了。” 张不周笑了笑:“他想得美,这状元之位又不是他兜里的石头,探囊取物就能拿出来。等着,我很期待有好戏看。” 封一猋居然也笑了:“我不管你是谁家的公子,但这件事你想得太简单了。他之所以提前放出这种话来,不光是因为他够聪明,而是在刻意地通知所有人,让那些阅卷的大臣也好,有望争夺状元之位的举子也好,都识趣些主动放弃。” 这大概就是捧杀了。只不过捧的是自己,杀的是别人。并且是光明正大的阳谋,谁也说不出什么来。 张不周有些不爽,凌珑之所以如此嚣张,无非是仗着凌放的权势。倘若他真的夺了状元之位,这一门父子,估计很快都会成为皇帝身边信任之人。 此时压在张不周心头最大的问题是,赵光对这个情况到底了解不了解?身为缚神卫的首领,肩负着保护皇子的责任,凌放和赵隶走得近一些,也是无可厚非的事情。只是这份亲密程度,似乎有些过了头。过从甚密四个字,有时候就是皇帝杀人的很好理由。 如果赵光明知而默许,那凌放的权势,真的是到了滔天的地步,这位没有任何品级的内臣,无疑就是赵光绝对信任的人了。自己是否还要像张韬说的,去刻意招惹他? 在张不周逛街的时候,他很在意的凌放,就在赵光的面前。 第二十一章 内臣 凌放虽然年近四十,但面白无须,五官端正,看起来只有三十出头,这位年纪轻轻大权在握的缚神卫首领,尽管脸上笑着,心里却并不怎么痛快。 “今日叫你和谭笑来,是想介绍个人给你们认识。”赵光忙着处理公务,头都没抬,站他身边的小黄门缓步走下台子,来到二人面前行了一礼。 “小的叫吴攘,奉皇上旨意,从今日起就与二位大人共事了。” 一袭红衣的谭笑面无表情地点点头,似乎只是听了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凌放则更会做人:“是吴中官的义子,虎父无犬子,想来也是精明强干。” 听到凌放的话,赵光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吴骧毕竟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跟朕说了几回,打算在家养老了。这个老伙计跟了我几十年,是朕最信任的人,没有之一。吴攘是他的儿子,没有什么义子亲子之分,他既然将孩子托付给了朕,朕就要对得起他这几十年的辛苦。内臣也是臣,司礼监秉笔太监一职,吴攘还担不起来,就算强行坐上去了,也会招来别人的妒忌。红眼也好,腹诽也罢,朕不喜欢看到这些。所以啊,先让他进缚神卫给你们两个帮帮忙,分分忧,历练一段时日,朕会再给他安排别的位置。你们两个不要看他年龄小,就欺负人,要是被老吴知道了,拄着拐杖也要去骂人的。” 谭笑换了一张笑脸:“怎么会呢,陛下您就放心。我最近忙得腰酸背痛的,正盼着有人帮着分担呢。” 赵光指指她,笑着摇摇头:“你这张嘴啊,这么多年就没变过。近日有没有入宫去看看娴妃,两个儿子都出仕了,长青也整日赖在自己的府上不肯回来,看着熹妃那边母慈子孝的,她有着郁郁寡欢。你不忙的时候,就到宫里来陪她解解闷。” “臣记下了,等下就去。刚好从蜀地回来的时候,带了些有趣的小玩意,贵妃一定会喜欢。”谭笑虽然是女子,却一直自称为臣,众人也都习惯了。 “就这么一件事,去。”赵光又低下了头处理奏折,吴攘朝二人笑了笑,轻轻走回台上,站在赵光身边,温顺而低调的样子,让凌放依稀间看到那个在同样位置站了几年的人的影子。 二人并肩走出书房,谭笑忍不住笑出声。 面若寒霜的凌放看她一眼,更加不悦:“你笑什么?” “我笑某人打了很久的算盘就这样崩掉了,陛下到底还是明察秋毫,没让小人得志。”谭笑的笑容灿烂,话语却如同刀子。 “不知道谭首领口中的小人是哪一位?”凌放咬牙切齿。 “懒得和你打嘴仗,姓凌的,知道你心比天高,但最好藏一藏你的心思。你要记住的是,相比于外臣,咱们这些内臣啊,就是陛下养的一条恶犬,让你看门护院也好,让你扑上去咬人也好,照做就是了。至于其他的,不是你该想的。每天做事,吃饭,喝酒,不痛快吗?非要惹那些麻烦事干嘛?”谭笑倒是难得认真的跟他说了几句真心话。 凌放心内一动,嘴上强硬道:“就不劳谭大首领费心了。” 谭笑哼了一声,接过身后小太监拿着的东西,在路口与凌放分道扬镳,她要去后宫见娴贵妃:“最后送你一句忠告,做人要低调,你虽然做到了,别忘了管好你的儿子。代管情报的这些日子,我可是收到了不少关于你儿子的消息。当心哪天踢到了铁板,那即便再天纵奇才也无济于事了。” 谭笑的话不会是无的放矢。他们两个这些年来虽然彼此看不上眼,但这句提醒,相信是真的。说起这个儿子,凌放也有些头疼。人聪明当然是件好事,可是聪明到自负,不把所有人放在眼里,就是祸患了。 回到家,卸了甲,凌放面色阴沉地来到儿子的房间,不见人影。翻阅起他桌上的东西,越看脸色越难看。他总算是明白谭笑的提醒因何而来。 凌珑回到家的时候,身上带着酒气,醉醺醺的脚步不稳,晃晃悠悠地迈进屋,看见凌放,吓了一跳。 “父亲,这么晚了您不休息,在我这做什么。”凌放的反常举动让他的酒醒了一半。 凌放将桌上的纸张抓起一把扔向他的脸:“你还问我做什么,你又在做什么。这些东西,谁给你的胆子写的。” 凌珑不慌不忙地将那几张书稿捡起,尽力地抹平:“不用谁给我胆子,这都是我自己的主意。” “你的主意?我只知道你自大,可是没想到你已经狂妄到这个地步了。这么大的事,是你这个黄口小儿敢妄议的吗?”凌放极力克制着。 “这么大的事?在父亲看来,这件事很大,可是在我看来,这只是一件小事。朝堂之上竞争失败,三皇子殿下心里不痛快,这是肯定的事。孩儿想帮三皇子出口气,这有什么错吗?”凌珑醉了酒,嘴硬得很。 “这就是你构陷皇子,诬告其谋私的理由?秋闱舞弊是大事,只要有一丁点的消息,陛下都会派人查到底。你知不知道,你这一点小事,会引起轩然大波?已经有人盯上了你?” 凌珑有些不以为然:“整个泰安城,说起情报一事,第一要找百鸟会,第二便是缚神卫。百鸟会只求利,为钱办事。至于缚神卫,我有什么可担心的。” “你有什么可担心的?你是不是觉得,缚神卫是我一个人说了算?陛下近日对我已经诸多不满,你还在这里肆意妄为,是不是嫌我们凌家的好日子过得太长了?想掉脑袋?别忘了,你是我儿子,我是最了解你的人。你口口声声的三皇子,只是你的掩饰之词罢了,真正的原因,是你不满于赵行认为你的诗词文章都是空谈,将你拒之于弘文馆门外,对吗?所以你才会捏造,二皇子串通今岁秋闱主考吴权清,为弘文馆里的举子谋私,这样一个耸人听闻的消息,为的是将二皇子和弘文馆的名声搞臭是吗?” 凌放一巴掌打在凌珑的脸上:“逆子!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敢如此嚣张?” 第二十二章 写字 张不周本以为,凌珑之前放狠话说得那么咄咄逼人,恐怕要不了多久就会找上门来,没想到从封一猋那听到了一个有趣的消息。 凌珑被禁足了。 在国子监重启新学期之前,凌珑都不许出门。具体的缘由没人知晓,只是听说凌放从宫里回家以后,大发雷霆。 对张不周来说,这是一个无关好坏的消息。越聪明的人越是容易小肚鸡肠,关一段时间的禁闭,恐怕并不会将这个过节抹平,反倒会给凌珑增加几分暴躁。 封一猋每天很准时地来报到,张不周也好,封梓也好,都有些想不通他这种反常举动的原因,不过对封梓来说,只要张不周不欺负他,总比让儿子去跟狐朋狗友鬼混得好。 “你在国子监的成绩怎么样?” 今日风和日丽,张不周将书桌搬出来摆在了院子里,耐心研磨了半天的墨,提笔写了一幅字。 封一猋看着那幅字,说是一幅,其实就四个字,鄙夷地皱了皱眉头。“不怎么样,我父亲送我进去,并不是对我有多大希望,只是想找个地方关着我而已。我不想惹到郭祭酒,所以尽力守规矩。可是脑子不行就是不行,上次大考,我只得了个中中等次的评价。” 张不周把墨迹吹得稍干一些,示意封一猋站在另一边,两人各自捏住一端,举起来欣赏自己所写的“酒色财气”四个字:“这个中中是个什么说法?” 封一猋道:“我朝国子监,和前朝最大的区别就是,文武并重,一转前朝重武轻文的做法。所谓中中评价,就是文,武之道,都是中等。” 张不周笑了笑:“所以,你是什么都还行,又什么都很稀松的那种?” 不知道该承认还是否认这种扎心的话,封一猋哼了一声:“你就算武道过得去,文道未必能得个中等,还不如我的话,你岂不是很丢脸。” 张不周摇摇头:“没什么可丢脸的。我来泰安城国子监入读,又不是来求取成绩的,只要让我安静混完两年日子就差不多了。”看书溂 “镇国公推举你来国子监,怎么会这么轻易地放过你,让你虚度光阴?”封一猋装作不经意道。 “看来你不光是文武之道都不怎么样,这养气的功夫也不到家。我原以为你能在猜到以后默默保守,没想到这么快就要说穿了。”张不周将这幅字慢慢卷起来:“严格说来,到国子监读书,并非我祖父的主意,而是二皇子的推举。祖父对我的期望,最重要的是身体健康,长命百岁,至于常人眼里的功名利禄,我们都不感兴趣。” 听到张不周如此凡尔赛的话,封一猋原本是想刺激他的话全都化作巴掌狠狠地抽在自己脸上。“和你们比不了啊,出生就有着锦衣玉食在等着。” 虽然有些出入,张不周并不打算辩解。 “上个学年结束以后,基本上可以参加科举的监生也就差不多心里有数了。这些日子,恐怕都已准备好了,就等着一鸣惊人,蟾宫折桂。”封一猋感慨一句:“即便都是官宦子弟,有几位的家里却并不殷实,条件很差,读书却很好。对他们来说,这可能是唯一翻身的机会了。” 张不周嘬了嘬牙花子:“我说你好歹也算是个官二代,悲天悯人就算了,怎么还有些仇富呢?” 封一猋笑了笑,这是他第一次见张不周对自己无奈,有些快意道:“因为我站得高,但又不够高。这种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境地才让我最难受。” “你是恨你父亲的官位不够高?”张不周语气冰冷。 封一猋将他的那幅字卷好放在一边,铺开一张纸,自己提起笔来:“我从未有过这样的想法。他当年是护卫陛下,保护皇城的羽林卫,我一度以他为荣。在我母亲去世以后,我虽然变得顽劣,但并没有真的失过分寸。前些日子,因为和刑部尚书徐大有的儿子起了冲突,姓徐的将我关进牢里,逼我爹就范,拿羽林卫的职位来换我的平安,他没有任何犹豫就答应了,这样的父亲,我怎么会怨恨。”封一猋写完前两个字,蘸了蘸墨,气势陡然一转:“我恨的是,为什么权势够高的人,心胸却不够大,手段却不够光彩。姓徐的心腹盯上了那个位置,他就帮着出头,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和徐大有儿子的冲突,我一点错都没有,是被迫反击。这一切,是姓徐的设下的阴谋。” 张不周看着他写下的四个字,“巧取”两个字韵味婉转,竟很是秀气,不像男儿笔法,“豪夺”两个字的气势却截然相反,笔画肆意张扬,难掩怒意。 张不周拍拍他的肩膀:“如果你无法抑制自己的恨意,那就想办法报复回去。” 封一猋拍掉他的手,一脸怨念:“我是在想办法,要不是那天遇上了你,我已经和凌珑拉近关系了。” 张不周嗤之以鼻:“得了你,先不说是你们招惹的白露,光是凌珑这个人,都不值得你巴结。” “在你看来可能不算什么,可是对我来说,凌珑已经是高不可攀的存在了。不怕你笑话,我曾经想过去求某位皇子,可惜没有门路。”封一猋虽然不喜欢张不周的说法,但他也不得不承认,凌珑的确不怎么样。 “你呀,踏踏实实跟我混一段日子,等国子监开了课业,我来帮你想办法。”张不周不以为意。 封一猋抬起惊讶的脸庞,有些不敢相信:“你愿意帮忙?那你想要什么?” 张不周嘻嘻一笑:“我呢,并不是个滥好人。你和你爹两个,也算是不容易,可是不容易,并不是我就要帮你们的理由。让你爹先在这个位置上好好干着,再过一段时间,我送他一桩机缘。当然了,这需要你在这段时间里好好表现。” 倘若张不周义正严辞,封一猋可能还会犯点嘀咕,他越是这样嬉皮笑脸,可信度反而高了一些。 陆升走过来,将一张信封交给张不周,附耳低语了几句。 有些疑惑地打开信,张不周只觉得莫名其妙。 第二十三章 奇怪的邀请 入城之日张不周便已知道,白照和自己是同日入城,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没有现身相见。今日送来的这封请柬,用词规整,态度恳切,让人挑不出一点毛病。但这正是让张不周大感奇怪的地方。 以白照和自己的关系以及他一向的脾气秉性,什么时候需要这么客气了? 字迹虽然不熟,但是书信上白照的大印自己是见过的,有些细微处旁人不可能知道,做不得假。在泰安城之中,白照也不可能出什么意外,那这封信是他本人的意思无疑。是出了什么事情?让白照变得这么奇怪? 将封一猋打发走,张不周叫来众人一起研究:“虽然不能肯定,但我相信一定有什么问题。你们都看一看,这封信里是不是还有什么暗语。” 涉及这个领域,程耳当然是最专业的,他接过信看了半天,越看越有些诧异,最后将信递给了谷雨,低声说了几句。 “哎哎哎,你们两个打什么哑谜呢?”张不周好奇到不行。 谷雨示意其他几人先离开,白露想赖着不走,被程耳劝走了。“公子,目前看来,信的内容没有问题。并不存在你猜测的暗语之类的,这确实是一封宴请邀约。” 张不周点点头:“那看来是我多心了。” “不,公子您感到奇怪是正常的。”谷雨的话还没说完:“这封信从字迹,到口吻,看似合理,实则漏洞百出。想来并非是白刺史亲笔所写。但大印无误,代表他知道这件事,并且同意了。” “你的意思是,邀约我的,另有其人?”张不周皱了皱眉头。 “没错,而且这个人,很大可能,是个女子。”谷雨将信交还回来,示意张不周,问题出在纸的身上。轻轻地甩了甩纸张,果然一阵清香传来,虽然微弱,但也是很明显的女儿家才会用的香。 白照想干什么?给自己做媒? 猜是猜不到结果了,无论白照想干什么,张不周于情于理都要赴这个约。哪怕白照是被女妖怪绑架了,张不周也得去救他。 按照信里的要求,张不周只带了陆升一个人,循着地址赶到一个院子。 这是一个平平无奇的院子。 从外面看,门墙与邻居的无异,都是一水的青砖青瓦,地段嘛,也不怎么好,几乎是玉京城的最外围,这里的住户,别说达官贵人了,家底稍厚一些的商人都不会选择。白照的财力那么雄厚,怎么会选择这里。 陆升上前叩响门环,依照信里说的,一重两轻,三声为约,大门被打开,开门人鬼鬼祟祟地四周看了一圈,示意二人悄悄进来。 张不周强忍住不耐烦,白照的性子向来直接,现在这种故弄玄虚的做法,确实验证了谷雨和程耳所猜测的,邀约之人另有其人。 跟着那人走着走着,张不周这才意识到,看似简单的院子,其实内部别有洞天。已经走了有一会儿了,还没到底,这院子的面积根本不像看起来的那样。张不周估摸了一下,大概是四五个院子连成一片,虽然外边各开各的门,其实里边已经合为一体了。 一般来说,把房子搞得这么复杂,要么是狡兔三窟,便于逃跑,要么是故布疑阵,掩人耳目。白照又不是江洋大盗,用不着跑路,那他这是,在藏着些什么? 拐过一个屏风,柳暗花明。院子不大,墙上镶满了破碎的琉璃,在阳光下闪耀着各色光辉。一棵极其茂盛的大树,透过垂下的枝条,光影交织出如梦如幻的场景。大树之下,摆着一张桌子,一老一少,两个人相对而坐。老者如丧考妣,少者笑意促狭。 张不周看清两人的脸庞,只觉得气血上涌,大踏步走到桌前,一掌拍在桌上:“你怎么会在这?” 那少年没作声,白照急忙站起来,拍拍张不周的肩膀:“别着急,别生气,事出有因,事出有因。要不是多有不便,我也不会出此下策。你坐下,先好好聊一聊,到底是怎么回事她会跟你说清楚。” 张不周也知道自己反应过激,可这是他必须有的反应。“你女扮男装过瘾是不是?回答我的问题,你为什么会在这?” 喜欢女扮男装的主,张不周认识的没几个,让他如此惊诧的,自然只有一人。 南唐公主,李欢歌。 “你这人也太凶了,这么久没见了,是不是应该先叙叙旧。” 李欢歌给自己和张不周面前的酒杯倒满,笑吟吟地看着他,见他面色阴沉,只好自己先喝一杯:“好啦,我说,我说还不行嘛。” “凌国要举办封王大典,南唐怎么可能不来祝贺,派出一名公主,也算是给足了凌国面子。当然,按照官方文书来说,我现在还没进入凌国境内,所以我在这里的消息,不能流出去。” 张不周面色稍缓:“那你提前来了是为了什么?肯定不是为了见我。” 李欢歌摇摇头:“当然不是,不过见你也是计划中的一部分。你知不知道,和南唐相交的江南道,包括下辖的襄州,徽州,最近情势很微妙。” “白刺史虽然是凌国官员,但他性格豪爽,和我父皇是一对知交好友。这些年来,凌国和南唐之间的买卖往来,主要都是通过襄州来做。南唐盛产丝绸,粮食,但矿产很少,一直依赖向凌国采买。上个月,南唐的几艘装满铁矿砂的船,被扣押在了襄州,不允许出境。” 张不周皱起眉头:“襄州是白刺史的地盘,只要他点头,谁敢拦着?” “问题就在于,这一次白刺史不能点头。一直在徽州游山玩水,许久没有露面的江南道节度使彭文彦,带着凌国皇帝的手谕强行叫停,白刺史即便可以不给他面子,但凌国皇帝的话,他却不能不听。” 赵光忙得很,只是几船铁矿砂而已,想来不会被他特意放在心上,应该不止如此。 李欢歌的话印证了他的猜测:“这只是一个开始。之后的一些几个商队,也都被以各种各样的理由限制出凌国。在我出行之前,连南唐的商队进入凌国都不行了,给出的理由是,封王大典将至,担心会有刺客混入国境,所以暂停了商队来往。” 张不周是接受过现代教育的人,深刻知道所有战争的根本原因,都是经济问题。而要想发动战争讨伐,也往往是以经济制裁开始的。李欢歌并未将话说透,张不周却能明白她的意思,事出反常必有妖,凌国此举,无异于给本就面临困境的南唐再敲响一个警钟。“那你这次来,是想做些什么?” 李欢歌道:“不瞒你说,出来的时候,我也是懵的,只是觉得不能这样坐以待毙,就匆匆出发了。父皇嘱咐我,想办法和熹贵妃取得联系,向她求助。” 张不周目光如电:“你照做了?” 李欢歌摇摇头:“没有,这一路上我一直在思考,最终决定放弃这个想法。熹贵妃是我父皇的妹妹,但她现在更是凌国皇帝的妃子,是四皇子的母妃。我不相信一段已经停止了十几年的兄妹之情,敌得过眼前的夫妻之情和母子之情。” 张不周赞赏地点点头:“你倒是看得透彻。倒也不是说一定会像你说的这样悲观,只是不到万不得已,最好还是不要惊动她。先另想别的办法。” “没错,只能想别的办法了。我蹭了白刺史的船,偷偷潜入泰安城,就是想打探消息。最终在百鸟会手上买来了一个重要情报。向凌国皇帝进言,要求停止和南唐的商队往来的大臣,叫张一温。”李欢歌眼神玩味地看着张不周:“这位大臣,现任户部侍郎,正是你的大伯。” 说起来,张不周并不觉得意外。三叔张三恭已经给他讲过了张一温的所作所为,其实一个词就可以概括:干脏活的。 举个例子,赵匡胤在称帝之前,虽然已经有了想法,但是不能自己提啊,那显得很没品,这时候就得有人站出来了,言辞恳切地请求他称帝。赵匡胤还得骂回去,说他居心叵测,然后那人再三番五次地求上几次,赵匡胤也就顺水推舟了。 张一温就是扮演这个人的角色。 这些有可能招致骂名的事情,张一温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一直甘之如饴地干着,从克扣剑南道的粮饷,赈济,到帮助分化蜀军派系,张一温将自己和蜀系摘得一干二净,和张家也快要恩断义绝了。“你既然已经调查到这种程度了,那你应该也知道了,我大伯和家里的关系早就势如水火了。不管你信不信,我和这个大伯,应该是从未见过。” 李欢歌道:“我当然相信。但是现在我没有别的办法了。张一温不同于别人,用钱开路一点用都没有。而其他人一听他的名字,也不愿意帮忙引荐,我现在连和他搭上线的机会都没有,就更不用想其他的了。所以,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可能了。你能不能帮帮我,帮帮南唐。” 第二十四章 帮帮忙 张不周最欣赏李欢歌的一点,就是她有话直说。 李欢歌的目的很简单,但想法很幼稚。张不周摇摇头:“你想跟他取得联系,无非是想确认,与南唐交恶到底是谁的主意。但我觉得,毫无意义。我大伯是最善于揣摩上意的人,既然他提出来了,并且还被准许了,那就一定是皇帝本人的想法。” 李欢歌情绪低落:“我又何尝不知。只是现在病急乱投医,想找人帮忙吹吹风。” 见她俏丽的容颜上焦急之色溢于言表,张不周没来由地一阵心疼。这个比自己还小的姑娘,身上背着的不光是一家的事情,而是一国的重担。这担子太重了,自己想想都心生畏惧,而她却选择为之努力。 这个忙要不要帮? 张不周心疼完就是头疼。 不过不管有什么顾虑,他最终决定,帮是肯定要帮的。“我会帮你联系,至于他肯不肯见就不知道了。你也要有心理准备,凌国对南唐虎视眈眈,这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事。这种经济上的封锁,南唐如果沉不住气的话,很容易给凌国留下话柄。” 李欢歌颓然道:“我知道。所以这次凌国封王大典,我还是来了,并且备了厚礼。只要还有一线希望可以努力,父皇和我,乃至整个南唐,都不想看到战火重燃。百姓承平已久,何其无辜。” 对南唐来说,战争已经是一个比较遥远的话题,和平才是常态。至少,如今成长起来的这一代青壮,没有经历过战火的洗礼。 这是一件好事,也是一件坏事。倘若两国真的开战,南唐到底能有多少即战力尚且不好说,能够组织起来的最强军队实力,对上蜀军,朔方军,陇西军的任意一支,更是完全不够看。 张不周挑了挑眉:“你若是信得过我,不妨跟我交个底。你父皇,到底是怎么想的。南唐的处境如此艰难,未来的路只有两条,要么开战,大概率灭国,一线生机能胜利。要么投降,国主封号降为王公,能享一辈子的荣华富贵。不管是哪一种,我想你都决定不了,还是得由李国主说了算。” 李欢歌脸上闪过一丝苦闷与无奈:“你说错了。到底怎么选择,这件事由我决定。” “什么意思?” 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李欢歌面色沉重地一饮而尽:“你们离开南唐以后,父皇便称病不出,将大小国事全权交给我来处理。历来都是太子监国,公主监国,你没听过。那些平时看起来忠心耿耿的大臣,面对父皇和我,完全是两张不同的面孔,好些政令都推不下去。我掌权不久,就发生了商船的事,趁此机会,我才又将权力还给父皇。” 张不周握住酒杯,用手指摩挲着转动,眼神里有些疑惑不解:李煜的这一做法,自己早就已经猜到了,但是未免有些太操之过急。在没有暗中得到大臣的支持之前,强行将李欢歌推向台前,岂不是赶鸭子上架?“你父皇是受到了刺激?追杀我的那位南唐李姓公子,是你们李家的血脉?” 李欢歌点点头,又摇摇头:“确实有这部分原因,但还有别的理由。” “什么理由?他该不会想着,看在你一介女流的份上,凌国就能手下留情。”张不周夸张地叫道。 “虽不中,亦不远。”李欢歌笑了,却是无比苦涩:“南唐从我曾祖立国,祖父繁荣,到我父亲这一代,除了诗词歌赋,并没有什么建树。毋庸讳言,朝臣和百姓们,对他有诸多腹诽,所以这些年来,父皇他隔三岔五就要闭关一阵子,其实就是为了躲个清闲。你刚才说的两种结局,要么战,要么降,无论是哪一种,对他来说,都是无比艰难的选择。用我母后的话说,让他有何面目面对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 “所以他就决定将骂名让你来背?”张不周有些不能接受。 “也不是这样。将我推到明面上来,无论我代表南唐做出什么决定,都可以留下一个回圜的余地,你明白吗?” 张不周恍然大悟。 这对父女是打算唱双簧,李欢歌在台前,一举一动都是试探,再由李煜在幕后决定是顺水推舟还是扭转乾坤。 这位素有词仙之名的南唐国主,治国一事历来受人诟病,如今看来,只是心思没用在正地方。 “至于到底是怎么选择,现在还不能做决定。我只能回答你,我和父皇,一定是为南唐好。” 张不周眉头紧锁:“你还是没明白。事到如今,你不能事事处处都想着怎样为南唐好,要先活下来才有好的可能。算了,这是你们自己的事,我不想过多参与。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帮你这一次,但是你要记得,千万别把我泄漏出去。张家的处境,比南唐好不了多少。我只想过安稳日子,不想提心吊胆。” 张不周也没心思吃饭,站起身就要走,李欢歌咬了咬嘴唇,终于还是问出口,“既然张家和南唐的处境一样,你有没有想过…” “闭嘴,这里是泰安城,你想死吗?”张不周恼怒地转过身看向她:“这个问题,我已经回答过别的人,现在再回答你一次,没有,不想。我只想当一个富贵闲人。” 富贵闲人张不周既不富贵,也闲不着。 从白照那处九曲十八弯的宅子出来后,张不周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很没风度地喊道:“白老头,还想让我认这个爷爷的话,就拿出点诚意来。” 之所以这么高调,是因为张不周已经清楚了,这半条街都被白照买了下来,就算是扯脖子喊也不用担心被人听到。 这件事里,白照扮演的角色的确不光彩。帮助李欢歌私入泰安城,可不光是因为和李煜有交情那么简单,这么大的事,别说是交情,就算是奸情都不足以让他冒那么大的险。这里头归根结底,还是钱的事。 白照在江南道横行无忌,连皇帝的舅舅都拿他没办法,并非是因为他兵强马壮,是因为他有另一样更有力的武器,那就是钱。 彭文彦被他怼跑以后,终日在徽州花天酒地,游山玩水,真当这些开销都是徽州刺史钱谦益掏的?一向自诩清流的钱谦益,哪来的胆子往自己身上惹猫腻。说白了,白照花钱买个消停。 这些事,是张不周回到剑南道之后听三叔说的。白照看似家大业大,其实开销更大,他的大方是逼出来的。除了彭文彦之外,三省六部督察院中的各位高官,也都是白照送银子的对象。 除了这些人,白照最大的送礼对象,正是赵光本人。据张三恭估计,每年白照至少要将半数以上的收成送给赵光,不过户部的手,直接进内库。 赵光虽然威严甚高,但他也有不得不遵守的规矩。宫中和朝廷各走各的账,各入各的库,就是规矩之一。凌国初立不久,就爆发了凉凌大战,这三年之中,户部的家底都被掏空了,赵光的内库却越来越充实,去岁剑南道水患,赵光从宫中拨出一大笔银子赈济,这可是要和朝廷分开算的,涨的是他赵光,是皇帝自己的名望。 白照是个生意人。这是所有人给他的公认评价。之所以愿意付出如此多的收益去从上到下的维护众人,无非是为了坐稳襄州刺史的职位,谋取更大的利益。用钱来稳住官位,用官位来换取更多的钱,这就是白照的生存之道。 但现在赵光要停了襄州的货船进出,生意往来,这和要了白照的命没什么区别。所以,白照将李欢歌偷偷运进泰安城,并非单纯的情义之举,而是一箭双雕的另有所谋。 张不周骂了两句,见没人回应,只好悻悻地和陆升回家。 想去拜见张一温,对张不周来说是一件不大不小的麻烦事。张一温素有清名,又不喜和朝中大臣来往,谁也不知道他有什么喜好。可是作为子侄,又是有求于他,张不周怎么也不好意思空手上门,那也太过失礼了。 李欢歌来了泰安城的事,哪怕是刚刚和自己一起去的陆升都不知道,只当自己是去见白照,尽管谷雨等人怀疑这其中夹杂着一名女子,但张不周打定主意谁也不能告诉。 “你们两个在府上的时间长,知不知道我大伯,到底喜欢什么。”张不周手扶着头,揉着太阳穴。 谷雨和白露对视一眼,摇了摇头:“我们入府以后,大爷从没回来过。而且,老公爷一向不喜人提起大爷,所以大爷喜欢什么,我们还真不知道。” 张不周想了一圈,没有任何头绪。但是李欢歌那边还急着等回复,思前想后想到烦躁的张不周拍了拍桌子:“算了,去买两件好一点的点心,我就提着这些东西上门了。我就不信,他还真能把我赶出去不成。” 看着眼前的“张府”二字,张不周心中涌起一种怪异的感觉。 张韬的这几个儿子,个个都不差,但只有这位最不讨他喜欢的长子,算是真正的成家立业了。真不知道这是一件好事,还是该算作一个嘲讽。 第二十五章 大伯 叩响门环,张不周局促地拎着两盒点心等候着开门。出于一些顾虑,从陆升手上要来地址之后,他选择一个人前来。局促的原因是因为,谷雨如此实诚地真的只买了两盒点心。看书喇 等了半天,一个头发花白的中年人打开了门,二人四目相对的那一刻,都愣住了。 张不周的想象中,张一温久居高位,应该有很足的官威才对,没想到却是气质谦和,像个极普通的邻居。之所以能够一眼认出这就是他的大伯,是因为张一温和张韬长得太像了,可以说,在他见过的张家二代三兄弟中,最像张韬的一个。 尽管最近朝中事情很多,张一温却告了长假,称病在家休养。没有谁是不可替代的,也没有谁是不能缺少的,没有张一温,户部在新任尚书吴权懋的带领下,一切如常。 看着眼前的年轻人,张一温眼里闪过一刹那的恍惚,虽然未曾谋面,可他同样认出了眼前人是谁。因为张不周,和年轻时候的张二良长得实在太像了。 这些年来久居泰安城,和父亲兄弟都没了往来,张一温又怎么会问心无愧。“你是二弟的孩子,不周?” 张不周将那两盒点心放到地上,按照标准的礼仪,规规矩矩地给张一温行了叩首礼:“侄儿张不周,拜见大伯。祝大伯身体康健,家宅祥和。” 活了五十年,这是第一次有人用大伯来称呼自己,张一温缓步走下台阶,将张不周搀起:“好孩子,你这是,打哪来啊” 面对张一温,张不周可不敢再拿混不吝的性子应付,老老实实地答对着:“回伯父的话,侄儿受了二皇子的推举,不日要入国子监读书。前几日忙着在城中寻住处,安顿好了以后,赶紧来拜见伯父。” 张一温目光一凝,赵行前些日子去了剑南道的事他是知道的,在那之后不久,便是张韬免去剑南道节度使一职的消息。赵行推举张不周入国子监的事他也知道,但没想到赵光居然真的应允了。将事情串联起来,张一温很快就想明白了这其中隐藏的意味。“既然是受二皇子的推举,你入学以后,当好生研习,莫丢了他的脸。张家受皇恩厚重,你若不想从武,便盼着博取个功名出仕,以报皇恩。” 张不周心理一阵别扭,从祖父和三叔那里听来的消息,说这个大伯为了官位,不惜和家里决裂,惹得老爷子郁郁寡欢,父子之情形同于无。原本还想着这里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如今听了这几句话,看来还真不是冤枉他,这位大伯,对赵光还真是忠心耿耿。 可是腻歪归腻歪,今天来找张一温,是有事相求,只能顺着他的话往下说。“侄儿谨记伯父教诲。” 张一温目光扫过,便知道张不周这句回答没有多少真心实意。不过,他说的也只是场面话,一个十几年没见的侄儿,自己也不好说太多,说太过。 “瞧我,光顾着见你高兴,陪你在门外说了起来。走,进院去,我引见你给你伯母和姊妹们认识。都是一家人,将来在泰安城里还要勤走动才是,要是外头遇见了不认识,那会让人笑话的。” 张不周暗暗叫苦,张一温名声在外,是个公认的聪明人。现在也不知道是故意为之,还是真的被自己这个侄儿来访乐昏了头,只顾着家长里短的事,张不周也没法打断他的热情,只好跟着他去见人。 有外人在的时候,妻子女儿这些女眷,是不会留在厅堂里的,要回到后面的内宅。张一温安排他在客堂等候,自己则去后面叫人。 张不周没敢坐下,背着手打量着屋里的摆设。正中间挂着一块匾,题的是积善之家四个字,落款是凌国身份最高的那一位。赵光的字并不怎么好,这位文武兼修的皇帝,显然没有多少时间放在练字上。张不周有些奇怪,赵光和张一温,除了君臣相得之外,看起来私交也不错,不然皇帝赐字,怎么也不会是这四个字。 正认真打量的时候,背后突然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你就是张不周?” 闻言转身,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小姑娘,看起来要比自己小一些,年龄大概在十五六岁。扎着两个俏皮的少女发髻,一身水绿色的纱裙,皱着小鼻子,眉眼中隐隐有几分傲气,此刻扬起精致的下巴,正看着张不周。 “凝儿,不得无礼。姑娘家的,怎么这么没礼数。”还没等张不周回话,另一道声音响起。相比起前者,这位就要温婉很多,声音轻柔,语速缓慢,即便是在训人,也让人听不出火气。主人现身的那一刻,张不周不禁感叹,眼前这位容貌秀美,气质端庄的女子,倒真是配得上那把声音。 “宁儿说的对。你该好好向你姐学学,整日里这般疯疯癫癫,简直是不成体统。”又是一个女子现身,嘴上说着话,眼睛却瞧向了张不周:“这就是不周侄儿,听你伯父说了以后,这丫头就跑着抢先一步来见你,让你见笑了。” 看着中年女子身边的张一温,张不周心中有数,这位应该就是出身于胶东道第一门阀的林家,被暴发户张韬请进门来的大儿媳,林素。而那两位年轻的姑娘,就是张一温的两个掌上明珠,同音不同字的长女张宁儿,幼女张凝儿。“侄儿张不周,见过大伯母,见过宁儿姐,凝儿妹妹。大伯母说笑了,凝儿妹妹天真烂漫,很是可爱。侄儿怎么会笑话。” “你这孩子,不光长得好,嘴巴也甜。难怪你大伯父去叫我们的时候,笑得如此开怀。”林素看了张一温一眼,后者果然满脸笑容。 “那是当然。咱们家多少年没有过老家来人了,我能不高兴嘛。尤其是咱们张家第三代唯一的男丁,出落得一表人才,我更是开心。”张一温看看小女儿:“你母亲说得对,你要多向你姐和你不周哥哥学习才是。” 见父母和姐姐都教训自己,张凝儿撅起嘴巴,郁闷道:“等三皇子就了王位,姐姐就要嫁过去做王妃了,当然要学那些繁文缛节。我又不嫁,急着学这些做什么。” 张不周闻言心头剧震。刚刚自己还在猜测赵光和张一温的私交,果然就证实了。自己这个堂姐,居然要嫁给赵隶,这个消息一点风声都没有。吴权懋的横空出世,夺去张一温的户部尚书一职,有人揣测是受了张韬的牵连,圣恩不再。现在看来根本是无稽之谈,张一温恐怕不是圣恩不再,而是越发厚重了。 听妹妹提起自己的婚事,张宁儿有些害羞,轻轻地打了妹妹一下:“刚刚才说完你,你又乱说话。” 见张不周若有所思的样子,张一温眼神中带有一丝玩味道:“无妨,不周是自家人,不用担心。” 林素跟着接话:“是了,都是一家人,不周今日就不要走了。府上虽然不大,却也还有几间空房。我去安排下人们收拾出来。” 张不周头都大了,连连推辞:“不敢劳烦伯母。侄儿今日前来只是认门,家中还有一众下人在等候,若是住下,多有不便。” 林素看了张一温一眼,见其不置可否,便猜到了他的心思:“既然如此,那就算了。不过饭总是要吃一顿的,我去安排后厨,做上几个好菜,再给你们准备一壶好酒。” 张不周不好再拒绝,只得行礼致谢。等到林素带着两个女儿离开,张一温笑了笑:“怎么这么拘谨,到了这,就跟到了自己家一样好了。这么客气做什么。” 张不周心道,你越客气,等下我越不知道该怎么说正事。“侄儿一直在山上修道,实在是不善与人相处。还请伯父体谅。” 看他说话时眼珠乱转,张一温便猜到他没说实话,却也不再勉强,转而问起家中的事来。说起张韬辞官以后的退休生活,张一温有些落寞,凄苦的神色看得张不周为之一叹。到底是父子,即便闹僵了,还是心有牵挂。转念想起张二良,也不知道他离开都安县之后去了哪里。 虽然是名义上的一家人,这顿饭张不周还是吃得很别扭。张一温夫妻二人很是热情,一直在给他夹菜,时不时地问上几句琐碎。张宁儿安安静静地吃完饭便先回房了,张凝儿却赖着不走,盯着张不周,眼睛滴溜溜地转来转去,不知道在琢磨什么。 吃过了饭,按理说就到了该告辞的时候,可是正事还没说。张不周正纠结着如何开口,张一温似乎看出他的窘迫:“要不要来我书房坐一坐。我有几本珍藏的经史,想来你到国子监之后有可能用得上。” 张不周大喜过望,连连点头。 接过下人送来的茶,张一温放在手边,状似不经意道:“你今日登门,恐怕不只是拜访认亲这么简单。有什么事儿,但说无妨。我这个当伯父的,能帮的,一定会尽力。” 第二十六章 根源 张一温是个聪明人。 这是整个泰安城,乃至整个凌国官场都公认的事情,张不周自然也有所耳闻。而其之所以在张家不以聪明着称,是因为他还有一个绝顶天才的弟弟,这曾经一度掩盖他的光芒,却没能阻止他现在变得耀眼。 张不周在脱口而出的前一刻,突然又迟疑了。他实在是拿不准张一温对张家的态度,到底如何。如果自己将李欢歌来京,并且托他向张一温求助的事和盘托出,张一温到底会怎么做呢?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的禀报给赵光,还是念及亲情,放自己一马? 见他面色阴晴不定,张一温道:“不管是什么事,你大可不必如此纠结。既然我让你登门,又领你进书房,就代表了我的态度。长辈之间,甚至是祖辈之间的恩怨你不用管,就放心地说你的事。” 张不周笑笑,其实张一温这几句话说的,还真是对他的脾气。更何况,其实自己纠结来纠结去的,一点用处都没有,最终还是要坦诚相告,因为自己没有别的办法,只好赌一把。“非是侄儿忸怩,实在是这件事事关重大。伯父可知晓,侄儿与南唐公主李欢歌,是有婚约的。” 张一温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张不周说出口的居然会是这件事,他思绪急转,很快反应过来,带着一丝诧异道:“你不会是为了南唐通商一事来的。” 说了一个离题十万八千里的开头,张不周原本正在懊恼,见张一温这么快就猜到,连忙点点头:“正是,伯父果然是机智无双。” 张一温苦笑道:“看来你真的是刚来泰安城,两眼一抹黑,知道的消息太少了。那你至少应该知道,这件事是我提出来的。” 张不周暗道,要不是你惹出这件事,我也就不用在这跟您虚与委蛇了。“侄儿知晓。侄儿大不敬地猜想着,是不是伯父遵循上意才有了此举。” 对张不周的大胆和聪慧,张一温很感兴趣:“那你说一说,陛下为什么要做出这个决定?” 话题越说越远,张不周暗暗叫苦,这怎么还考校上了,思忖片刻,轻声答道:“陛下龙虎之志,侄儿不敢轻吐。就借用前人的一句话,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这番话说得很是大胆,但却很对张一温的脾气:“不愧是张家的种,敢想,也敢说。不过,你说的这件事,还早着呢。就拿下围棋来比喻,眼下只是刚开局下了第一颗子。” “我说你消息不灵通,正是因为,身为陛下明手下的第一颗棋子,你居然不知晓自己在这件事里扮演的角色。” 张不周越听越糊涂:“伯父,您的话侄儿怎么听不懂啊。您说我是第一颗棋子,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眼见着张不周着急,张一温反倒笑起来:“你去南唐拜寿的事,陛下和朝廷都是知道的,你和李唐公主的婚事,大家也都知晓。无论这桩婚事成与不成,都是一件大事。” “果然,在你离开南唐后不久,李煜就派人送来了悔婚书,言语间虽然歉意诚恳,可是退婚这件事仍是引起了满朝哗然。再加上你祖父刚好在这个节骨眼下称病辞官,就更是引发了议论。陛下趁此机会,指责南唐使臣将凌国的节度使气得病倒辞官,连凌国唯一国公的孙子都配不上,南唐公主,也未免太过把自己当回事了。因此,陛下属意我在此事上做做文章,为自己的老父亲和侄子出口气。谁让我也姓张呢。” 张不周这才明白过来,原来南唐的商船被禁止通行,居然是因为“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取消这桩婚事,是侄儿和南唐国主李煜商议过后的结果,并非是他们赖着悔婚。”张不周还想再帮着解释解释。看书溂 张一温皱了皱眉:“你说的这些,我当然知道。可你也要知道,陛下并不在乎这件事的真相是什么,他只在乎这件事能带来什么。如今你既然已经知道了,就不要再掺和进来了。不管南唐给了你多少钱,送了你多重的礼,都给人家退回去。记住,你还没有当下棋人的资格。” 张不周自我嘲讽了一下,要真是收礼办事,倒还好说。难怪李欢歌会找上自己,这事明面上根本就是因自己而起。她之所以不直说,大概也是模棱两可,不知道这件事的真相如何。在和自己的交谈里,才看出自己真的是并不知情,这才提出了找张一温打探消息的请求。 这就是信息不对称导致的尴尬啊。张不周默默念到,情报实在是太重要了,看来自己一定要尽快在泰安城中找到稳定可靠的消息来源。被赵光当了一次棋子而不自知,这种感觉不好。 “这件事,按理说你祖父他们应该得到了消息才对,没人跟你说嘛?”张一温疑惑道。 张不周默默回想着祖父和三叔说过的话,确认没人提起这件事。猜测着大概是消息到了剑南道,被张韬当成废纸一般处理了,这摆明了将双方一起恶心的行为,张韬大概烦透了。 张不周倒是能够理解赵光的行为。身为天子,比寻常人还要注意言行。所作所为,都要遵守规矩。更不用说是想图谋一国,当然要事出有因。如今,张不周被退婚,就是那个因。 张一温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张不周清楚,今天来的目的,基本上是要落空了。不过也不算没有收获,至少,可以确定这件事情背后,赵光的心思了。 想到得知这个消息的李欢歌,大概会有些失落,张不周有些不忍,可又觉得挺好。南唐从上到下,似乎都还对凌国抱有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将这份幻想早日打破,他们也就能多做一分准备。 “侄儿人微言轻,没人会和我说这些。谢过伯父教诲,侄儿一定照您说的去做。”既然事情也算是清楚了,张不周打算告辞。 张一温盯着他看了看,笑着摇摇头:“你呀,是个小滑头。光想着从我这里套话,拍拍屁股就想走?我问你,南唐到底是派了谁来求你,让你如此上心?” 第二十七章 既来之 则安之 张不周并没有如实回答张一温的问题。 李欢歌出现在泰安城是可以的,但不应该是现在。隐瞒行踪鬼鬼祟祟,只会让人心生疑虑,尤其是在这么敏感的时候。 “只是当初的一个旧识,商人罢了。我是想着和他合作做点生意,没想到除了这档子事,这才想着问一问。” 张一温眉头一皱:“做生意?你堂堂镇国公府的世子,做什么生意?是不是老三带坏你了?让你祖父知道了,还不打断他的腿。” 听张一温如此义愤填膺,张不周倍感讽刺:“大伯,镇国公府,也是要吃饭的。这些年来,要不是靠着三叔忙里忙外,府上恐怕早就揭不开锅了。家里不像您这只有自家这几口,镇国公府好歹也是陛下钦赐的国公,总不好将日子过得太寒碜。人口太多,能吃皇粮的又只有祖父一个,他又不是多吃多占的人,自然要寻别的出路。” 张不周这几句话夹枪带棒,张一温当然听得出来,看样子这小子受到了不少教育。 “府上对我有怨气,我知道。可是有些事,不是你们想得那么简单的。”张一温神情落寞:“算了,你不想说就罢了,今日就这样,你先回去。” 张一温倒是直接,这还是张不周第一次受到如此直白的谢客。有些后悔自己刚刚说的话,毕竟张一温说了,长辈之间的恩。自己还是不要妄加议论的好。 送张不周到院子门口,张一温笑了笑::“你不用放在心上,少年就该有个少年的样子。还是那句话,有什么事情,尽管来找我,能帮忙的,我一定会帮。” 回家的路上,张不周有些不舒服。张一温给他的感觉,跟想象中并不相同。这位被自己早就打上凉薄,冷血标签的大伯,至少从今天的表现来看,是很有人情味,尤其是很在乎亲情的人。难道真的如他所说,之所以和祖父闹成那个样子,是另有缘由? 再见到李欢歌的时候,张不周笑容苦涩:“商船停运的事,竟是因我而起,你是知道的。你怎么不提前跟我说一声,害我丢了丑。”看书溂 李欢歌诧异道:“你居然不知道?我还以为你知道并默许,所以才先去求了别人,无果之后才来求你。那天和你相谈,我便觉得有些不对劲,只是没想到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张不周忍不住吐槽:“我为什么要知道?” “你到底是不是镇国公的孙子啊。你祖父是国公,叔叔伯伯也都在官场混得风生水起,怎么到你这里,连朝廷大事都不关心。”李欢歌也在吐槽。 “不是不关心,是没那个必要你明白吗。是,张家人在外人眼里,风光无限,地位超然,可是只有我们自家人才知道,张家已经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处境了。对我来说,朝廷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了。” 李欢歌并不赞同他的说法:“你这样想是不对的。越是这样,你越是需要掌握第一手的消息,只有快人一步,行在人前,这样才能越走越稳。无论是官场还是行商,都是一样的道理。” 张不周本想反驳,突然意识到李欢歌说的可能是对的。最近发生的事,总是会提起一个内容,那就是情报的重要性。可是这里是泰安城,自己能找到谁来获取情报呢。 “说回正事,你既然见过张侍郎了,打探到一些眉目了?”李欢歌有别的事要着急。 “其实,事情我不说,你应该也猜得到。的确是陛下的意思,所以,南唐还是要早做打算才是。” 不用张不周说,李欢歌其实早有准备。之所以麻烦张不周走这一趟,一是为了确认消息,二是为了确认张不周在这件事里扮演的角色。眼下,既失望又如释重负。 “你打算怎么办?”张不周为她担心。 “像你说的,摆在南唐面前的,无非就两条路,要么战,要么降。凌国既然已经有了动作,无论怎么选,我们都不能坐以待毙。就算最后要降,也要往手上多攒一些筹码才行,将来谈判也有所倚仗。”李欢歌看得很透彻。 张不周对她的反应很是赞赏。这位看似冲动的南唐公主,的确很不错。“我还是要提醒你,这里虽然看似安全,但是该有的防备还是要有。在名义上的行程赶到之前,你最好哪也不要去,就好好呆在这。” “承蒙你关心了。放心,我自有分寸。倒是你,说起来,你要进国子监读书了?我还真好奇会是什么样子。” 张不周苦笑道:“说起这事儿我就头疼。如果能选,我宁可再去找人求人,也不想去读书。” 国子监那边到底哪天能开学,一直没有个确定消息。谷雨未雨绸缪,给他准备了厚厚的一摞书籍,让他争取在这些天内学好。 之所以会这么紧张,是因为国子监的特殊规定。封一猋说过,国子监之中,一切以成绩说了算。若是表现不好,排名靠后,那就要被分去对应的班。封一猋原本也是不爱学习的人,之所以能在这么多人中拿到一个还算过得去的成绩,就是因为不想掉链子,分到最低级的班里去。 因为那个班里,都是群岁数很小的孩子。 为了不让张不周掉入最低的班里,只好抓紧时间恶补。提起这个事,张不周兴致索然,只觉得无比惆怅。 “不就是读书?怎么这么头疼的样子。我小时候父亲就带我熟读古籍,我觉得很有意思啊。你要知道,国子监是凌国,最大也最好的当官渠道。你要是不想这么一直混下去,就要把握好这个机会。”李欢歌劝解道。 “你说的轻巧。你那是从小打下的基础,我却不一样。在山上的时候,师父只教经文,没讲过这些。别说我只是寻常人,就算我是个一目十行的天才,也未必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掌握。” “别想那么多了。既来之,则安之。总有办法的。” 李欢歌的话,听起来像是在安慰张不周,更像是安慰自己。 这位千里迢迢赶到别国国都的南唐公主,确实只能既来之,则安之了。 第二十八章 白马寺 随着前来泰安城观礼封王大典的人越来越多,城中的戒备也越来越森严。每个街角都能见到士兵值守,对行迹稍有可疑的人,会严加询问。皇城兵马司人手不足,不得不从附近的禁军之中调了一批人过来帮忙。看书溂 张不周盯着街上的景象看了半天,点了点头。沿街的店铺顾客络绎不绝,街上的行人也是熙熙攘攘,看似寻常的景象中,却有很多不太对劲的地方。比如那位戴着斗笠的青年男子,在这条街上已经逛了几个来回,手上却什么东西都没有。“看到没有,那个人,不是一般人。” 顺着张不周的手看过去,封一猋哼了一声:“怎么个不一般法?” “人家逛街都是看路两旁的店铺和摊子,他却一直盯着来往的行人看。这么一会儿工夫转了两圈了,什么都没买,你觉得正常吗?我猜他是和明哨一起,负责这条街的暗探。”张不周胸有成竹道。 一大早就被喊了出来逛街,本就烦躁的封一猋看着不顾形象蹲在路边的张不周,火气就更大了:“你到底想买什么,说出来我带你去,或者我替你去都行,你在这蹲了半天了,哪有一点国公之孙的形象。” 那天动手,封一猋吃了大亏,嘴里的牙被张不周打掉几颗,说话时有些漏风。这几天他都刻意放慢了语速,就是不想被人看出来。这会儿说的话多了些,快了些,就没藏住,惹得张不周哈哈大笑。“你既然嘴里跑风就不要多说话了。蹲着怎么了,你封公子就不蹲吗?不蹲你怎么如厕。不是非要买东西才叫逛街,乐趣在于逛,不在于买,这你都不懂啊。” “那你倒是逛起来啊,一直蹲着算怎么回事。还有心思观察明哨暗哨,小心一会儿被皇城兵马司的人盯上。” 张不周不以为意:“那怕什么,先不说我的身份,有你封公子在,还能让我吃了亏?就算咱俩在这街上调戏良家小娘,应该都能兜得住。你老子的城门守备是白当的?” 封一猋摇摇头:“这你就想错了。能够在受到牵连之后坐上这个位置,我爹他已经把所有的香火情都耗尽了。城门守备一职说起来好听,用那些杀千刀的话说,不过是一条看门狗罢了。在皇城兵马司的人眼里,根本算不上什么。” 张不周哭笑不得。这些天接触下来,他对封一猋的性子也算是大致有了个了解。人肯定不坏,就是当初比较叛逆,做了一些错事,最近觉悟了以后呢,悔改得又有些用力过猛。嗯,再加上有些直,分不清别人的玩笑话,总会冷场。就像张不周刚刚说的这件事,封一猋就会认认真真地跟他说明。 “安啦,我不过是开个玩笑。走走,找个地方吃东西去,惊蛰,去看看她们买好东西没,叫着一起走啦。” 起身伸了个懒腰,张不周刚要朝着一间看起来还不错的酒肆走过去,就听到远处传来一阵喧哗。见有热闹可看,就不着急走了。封一猋叹了口气,无奈地摇了摇头。 等到看清声音的源头,张不周不禁愕然,那竟然是一群和尚,数了数一共五个,押着一个披头散发,衣衫破烂,上边还沾满血污的人。那人似乎被打得不轻,已经无法自己走路,被两个持棍的武僧拖拽着前行。 为首的大和尚,头顶九个戒疤,身穿一身斑斓袈裟,隐约可见金丝银线,一看就价值不菲。嘴巴不停地冻着,似乎在念着经文。路旁每每有人喊上一声妙法禅师,他便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施以佛礼,道一声阿弥陀佛。 张不周看着那法号妙法的大和尚,尽管其宝相森严,可是自己总觉得有些别扭。“哎,封公子,这是怎么回事?” 封一猋斜他一眼:“我又不是算命的,看一眼就知道怎么回事,你手下人那么多,让他们去问啊。不过这叫妙法的和尚我听过,是白马寺的人,据说佛法研习得很深,是得道高僧。在泰安城佛教的信众里很有名。” 惊蛰已经带着谷雨等人回来了,听到封一猋的话,惊蛰便又向人堆里凑过去,打听起来。陆升把脸遮在黑纱后,有些失落地说了句:“这些事,以前都是我做的。” 众人都听见了,却又都假装没听见。李大嗣没忍住,回了他一句:“你现在也可以啊。” 这么奇怪的一个组合,又引起了骚乱,免不了惹人注意。明哨岗位上的士卒走了过来,说话之前居然先和妙法行了个佛礼,看得张不周直皱眉。待那士卒听妙法说了些什么,露出一丝鄙夷神色,便给他们让开了路。 惊蛰打听清楚回来,满足了张不周的好奇心。 原来,这五个和尚里,为首的妙法是白马寺的一院长老,主管寺里的吃穿用度,采买支出,也就是说,掌握着财政大权。昨日寺里抓了一名小贼,偷了百两银子,被寺里的值夜武僧发现了,看管了一晚,现在送来京兆府发落。 “这么说,那贼人身上的伤,是被这群和尚打的?这下手未免也太重了。”张不周倒不是于心不忍,只不过自己印象中,和尚一向是只动口不动手,把人打成这个样子,还真没听过。 “凌国的律法之中,对偷盗的惩罚比较重。他偷了一百两银子,已经算是不小的数目了,送进京兆府,少说也要打上六十棍。”封一猋见他并不清楚,给他解释道:“抓到了贼,当然要好好教训,最好是打得他跑不掉才行。” 滥用私刑,总归是不对的。张不周有些不舒服,示意众人跟上,尾随着到了京兆府衙。 京兆府尹谭吉,日前已经辞了官,告老还乡了。眼下京兆府衙中官职最高的,是京兆府少尹贺之乡。这位贺少尹,有三样东西最出名。一是家世出名,贺家终大成一朝,共出了四十几位尚书,死后荣加一品的,便有十几位之多。这样显赫的家族,在大成没落以后,被叛军给攻破了,存活下来的人少之又少。第二出名的,是有关于他的一句玩笑话,贺之乡,贺之乡,青楼才是温柔乡。这位贺少尹,终日流连于泰安城内的各个青楼,留下了醒坐公堂,醉卧花丛的笑谈。第三出名的,便是信佛了。 这位堂堂的京兆府少尹,是一位虔诚的佛教徒。 第二十九章 升堂 贺之乡早早地就已经得了消息,在京兆府公堂里等候了。 京兆府尹一职虽然等级不高,却很是重要。凌国官场中流传着这样一句话,愚者坐京兆,见人就低头,智者当府尹,半朝是至交。 这句话很好理解,能在京兆府尹一职上做官做明白的,这满朝文武百官,能结交一半成为好友,仗着的就是县官不如现管的便利。而不会做官的,京兆府尹一职就是个极大的考验了,哪怕是六部中的小官,都可能在他面前逞威风,偏偏还没有任何法子,就因为人家是中枢,不归你管。看书溂 正因为如此难做,京兆府尹在短短六年间换了四个人,老好人谭吉硬挺了两年的时间,也不愿再趟这摊浑水,下定决心辞了官。 府尹一职空缺,按理说最有可能接任的,便是少尹了。贺之乡理所当然地等了两个月,还是没等到户部的文书。托人打听了消息,这才知道另有人来做这个位置,只是有别的事耽搁了,还没到任。 贺之乡已经将近五十岁了,错过这次机会没有再上一步的话,这辈子都没可能登上更高的位置了。他在少尹的位置上,先后伺候了四位府尹,眼看着要迎来第五位。这种心理落差,让这位原本就虔诚的佛教徒,更加看破了红尘,在府上建了一间佛堂,凡是没有要紧公务的日子,就不来府衙点卯,而是呆在佛堂里烧香念佛,连最爱的青楼都不去了。 作为泰安城附近最有知名度的寺庙,白马寺地位超然,往日里上香拜佛的,不乏达官显贵。贺之乡也是其中的一位,每隔半月便要去上一回。一来二去的,便和寺里的妙法禅师熟识了。今日妙法提前派人来给他报信,给他气得不行。 这群该死的小贼,连给菩萨的钱都敢偷,死后不怕下地狱吗? 五个和尚带着盗贼,身后缀着不少看热闹的百姓,还有张不周等人,呜呜泱泱一大群人。 京兆府负责审理案件的公堂之上,贺之乡端坐官椅,头上的牌匾正是人们熟知的明镜高悬,而他身前桌子的两侧,则是两尊造型奇怪的石雕。张不周前世在电视里看过这东西,叫獬豸,形似麒麟,青毛独角,体态刚健,极有灵性。据说它善于分辨是非曲直,只要看到有人打斗,就上去把没理的人一头顶倒,然后一口咬死,因此经常出现在公堂之上,没想到这个世界也有这样的传说和习俗。凌国的衙门开堂审案,是允许有人旁听围观的,张不周就曾经看过靳川审案。 妙法身为登记在册的和尚,可以特享见官不跪的权利,贺之乡与他相熟,自也不会在意这些事。当着诸多百姓的面,贺之乡居然偷偷地跟他施了佛礼。 “妙法禅师终日在寺里焚香礼佛,今日为何入了俗世,如此吵嚷地来了本官的公堂之上?” “阿弥陀佛。贫僧非是有意扰了大人的清净。只是本寺纵然有寺规,也不好滥用私刑。这作奸犯科之辈,还是要交大人处置才好。望大人明察,此人自称过路书生,无钱在客栈投身,便想在我寺借住一段日子,等待科举。住持见他贫苦,好心收留他,还供他吃食。谁料这读书人竟是狼心狗肺之辈,昨夜竟然潜进我寺的账房,盗取了两百两银子,所幸被我寺僧人当场擒住,人赃并获,因他挣扎要跑,无奈之下,贫僧只得命护院武僧出手将其阻拦,天亮之后我们就出发了,带他来给大人审判,将其治刑下狱。” 妙法一段长词,事情倒是说得很清楚,只是张不周越听越别扭。这好好的大和尚,怎么听他说话,戾气这么重呢? 这番话不光是贺之乡听得到,公堂门外的人们也都听得到,大家凑了半天热闹,这才搞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百姓中也不乏信佛的,这会儿借着妙法的话骂个不停,就算是不信佛的,对这种恩将仇报的人也很是恼恨,纷纷开口咒骂。 贺之乡拍了拍惊堂木,将吵闹的声音压了下来:“妙法禅师的话,本官听明白了。想他一介读书人,竟做出如此无耻之事,实在是给读书人丢脸。这样的人,若是侥幸科举中榜,将来必成一方百姓之祸。如今落在禅师手里,想来一定是菩萨看不过去了,出手惩治他。依照凌国律法,判其杖八十,若是侥幸未死,便关入大牢,流放燕州。对了,本官做主,此人若是有功名在身,也要一并革去,免得污了读书人的名头。禅师可知此人底细?” 听贺之乡一口一个禅师、禅师地叫着,张不周越听越腻歪。仅凭这位妙法禅师的几句话,人证也不问,物证也不看,就这么把案子给判了。八十杖,就冲那盗贼此刻的状态,恐怕连八杖都熬不住就得死掉。贺之乡身为一府少尹,这样断案也太过武断了。 叹息一声,张不周不想再听下去了,这案子审得,和草菅人命没什么区别。就在他转身示意众人跟上的时候,只听妙法禅师又道:“此子自称是凉州人士,在陇州的一间小寺挂过单,靠给人解签算卦为生,正逢科举,不远千里来参加秋闱。” 张不周表情一动,转过身盯着妙法等他说下去。 “他说自己叫高圭,高高在上的高,奉为圭臬的圭。他随身也没有度牒、通关文书之类的东西,无法证明真假,所以贫僧也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 这下子,不光是张不周表情不对,跟在他身后的人里除了封一猋之外,脸色都变了。 封一猋一头雾水:“怎么了这是?这人你们认识啊,不会也偷了你们的钱。” 张不周面色阴沉,望着披头散发满身血污被打得至今仍然昏迷伏倒在地没有醒来的人,心里有一团火。听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谷雨低声道:“公子,到底是什么情况,京兆府会审理清楚,咱们不应该插手。” 张不周看向她,举起一只手指向堂中的高圭:“你没听到吗?他偷了两百两银子,你觉得,这事儿还和咱们没关系吗?” 第三十章 要挨打 其实谷雨说的对,他应该选择相信凌国的官员,能够把这个案子审好,但是他做不到。 眼前这位京兆府少尹,不看物证,不问犯人,只顾顺着妙法和尚的话往下说,将公堂审理几乎变成了走过场。这样一个张嘴佛法闭嘴禅师的官员,如何指望他审好案子? 封一猋的惊讶难以隐藏:“什么情况,堂下的那个毛贼你们认识?二百两又是怎么回事?” 惊蛰将他拉到一边小声给他讲解一下高圭的来历和故事,谷雨神情严肃道:“公子,就算这件案子有疑点,您也不能就这么草率插手。贺少尹审理得正确也好,错误也罢,那都是合法合规的,你要是开口阻拦,先要被治一个藐视公堂之罪。” 张不周摇摇头:“顾不了那么多了。咱们大家都知道,高圭不是那样的人,而且,他身上有咱们送的二百两,有什么必要去做鸡鸣狗盗之徒呢?我必须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倘若是有人见财起意,却又倒打一耙,倒也不是完全不可能。他已经是这幅半死不活的样子了,要是再挨上几十大板,估计命都没了,到时候再做计较还有何用。” 谷雨有些无奈,张不周同样也没明白她的意思。“这里不是蜀州,您就算亮明身份,这位少尹也不见得会给您面子,如果真有心的话,您最好去请别人来相助。” 张不周一顿,镇国公之孙这个名号,惹是生非可能还够看,但是在这种正式的场合,就算不上什么说的出口的身份了。扭头看看封一猋,很快又摇了摇头。 封梓的级别太低,再加上他自己身后还有一堆罗乱事儿没料理干净,拉他进来没什么用。可是除了封梓,眼下泰安城中自己能够开口的只有三个人,一个是熟人,一个半生不熟,另一个陌生。 熟人是襄州刺史白照,半生不熟是户部侍郎张一温,陌生的是二皇子赵行。 除此之外,张不周别无倚仗。 贺之乡虽然级别不高,但是作为天下第一府的现任实际主官,地位超然,对上白照也未必会给几分面子,而张一温则是可能懒得管这种小事,二皇子,他是否记得自己都两说。 “眼下情况紧急,顾不上那么多了,惊蛰,陆升,你们两个一起行动,先去白刺史的宅子,再去我大伯的府上。具体的我就不解释了,你们两个都是聪明人,一定知道该怎么说。速度要快,要不然到时候挨板子的可能不只是高圭,我也讨不了好。” 二人领命而去,公堂之上贺之乡与妙法你来我往,竟然打起了佛家机锋。眼见着天色已高,贺之乡忙着请妙法到后堂一叙,便将行刑令牌扔了下来。左右列队的衙役走出四人,手执手腕粗细的刑杖,眼看着就要执行那杖八十的刑罚。围观的百姓发出一阵低呼。泰安城是天子脚下,素来法度森严,很少会有人触犯律法到这种地步,这种行大刑的场面,可不多见。 “贺少尹且慢,此案尚有疑点未明,怎能就此行刑。”衙役们刚刚抬起刑杖,就听得公堂之外有人高呼。 贺之乡目光一凝,做了这么多年的主官,还是头一次有人当堂叫停刑罚,循声望去,见只是一个少年,不禁怒从心生:“大胆,何人胆敢咆哮公堂,左右,将其带上堂来,杖责二十再说话。” 凡是官民之争,不管是有理无理,百姓上堂要先挨上一顿板子,这就是所谓的杀威棍。 封一猋目瞪口呆,眼见着张不周从人群中挤到最前排,贺之乡在找说话的人,他居然还举起了手示意。忙对着谷雨说道:“你们家公子想干什么?这可是公堂之上,主审官最大,哪怕是刑部尚书在这,也不得阻碍其发号施令。” 谷雨叹了口气:“我知道,我家公子也知道,可是…” 白露接过话:“可是,谁能拦得住他呢?” 张不周掏出一块令牌举在手上,“大人,在打我之前,能否先看过这块牌子,容我说几句话?” 贺之乡刚开始见他书生打扮,以为是哪个考生分不清轻重,在公堂之上语出惊人夺人眼球,这会儿看清了他的衣服装扮,便知道其出身非富即贵。泰安城中最麻烦的就是这一点,随便跳出来个人,身后便有可能站着某位巨擘。贺之乡略一沉吟,示意左右将那块牌子接过来查看。这一看之下就愣住了。看书溂 令牌的主人很特殊,地位超然,是凌国到目前为止唯一一位国公,曾经的剑南道节度使,对贺之乡这个级别来说,是当之无愧的大人物。不过如今张韬已经辞去官职,只剩爵位,这块令牌的分量要打上不少折扣了。 “你与国公是何关系?”贺之乡还是要先确认他的身份,倘若只是张家的一位旁系后辈,拿着令牌在这里狐假虎威,就别怪他不留情面了。 “晚辈是国公二子之后,名唤不周,见过贺少尹。” 贺之乡心情复杂,没想到还真不是一般人,张韬到目前为止唯一的一个孙子,要是不出意外,这位三代长孙,就要成为未来国公爵位的继承者了。可是尽管如此,身为此时公堂之上最大的人物,必须要维护颜面。 “既是功勋之后,这责罚便减半,左右,杖十即可。”看书喇 那衙役班头跟了他多年,对他颇为了解,二十杖减到一半,语气也缓和了,摆明了是要放水,行刑的人心里有了数。 张不周默默叹息,没了节度使的实权,镇国公的牌子果然不太够看了。不过,喊出口的那一刻就已经做好准备了,十杖而已,扛得住。 趴在条凳上,张不周侧过头,看着趴在地上的高圭。这小子着实被打得不轻,这么久了,还没醒过来。张不周有些担心,该不会受了内伤,那可就是大麻烦了。这件事耽搁不得了,得速战速决。 “大人,我已经准备好了,请行刑。” 第三十一章 公堂辩论 负责行刑的衙役眼皮跳了跳,这么多年,还从没见过这样积极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好事。 看了看贺之乡,见少尹大人点头,衙役们也顾不上这趴在凳子上的到底是谁家的公子了,朝着手心吐了两口唾沫,一左一右就打了起来。 啪啪的声音响起,围观的人群一阵低声喧哗。封一猋哭笑不得,这张不周行事还真是出人意料,本以为他有对策,没想到居然乖乖地去挨板子。看书溂 “肃静,肃静,你们是不是也想尝尝板子的滋味啊?”贺之乡朝着堂外严肃地说了几句,转头看向妙法和尚。自从张不周举手出来,这和尚就再没说过一句话。贺之乡行了个佛礼道:“禅师不妨再等一等,本官必须依律法办事。” 妙法双手合十,低眉顺眼地宣了一声佛号:“公堂之上,当然要按照朝廷的法度来办事。如果不守规矩的话,贫僧也不会出现在这了。” 板子一落到屁股上,张不周就觉得有些不对劲,随即领悟过来,贺之乡肯定是暗中布置了,这板子打下来的时候听起来声音很大,但却没有几分力道。眼看着就要打完了,张不周这才反应过来,应该叫两声的,结果一声凄惨的“啊”刚出口,板子已经打完了,两个衙役收回板子站好。 堂下陷入短暂沉寂,贺之乡嘴角抖了抖,这姓张的小子,是诚心来给自己添堵的。 张不周老脸一红,尴尬地站起来,将条凳放到一边,带着讪讪地笑,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张公子,打也打完了,现在你可以说话了。你刚才喊住行刑,说此事还没调查清楚,有疑点,本官问你,疑点为何?” 张不周拱了拱手,觉得有些不太合适,又抱了抱拳“贺少尹,请先允许晚辈查看一下嫌犯的身份再行禀报。” 贺之乡甩甩手,示意他自便,张不周赶紧蹲下身,将高圭翻转过来,看清了脸,确认了身份。右手不着痕迹地搭上他的手腕,感受了一下脉搏,虽然有些虚弱,所幸并不杂乱,估计没受什么内伤,应该还能再挺一会儿。张不周放下心来,既然还能挺一会儿,那他就有时间在公堂上好好玩一会儿。“回禀大人,晚辈刚刚核对过身份了,此人确实是高圭,是晚辈认识的那个高圭。” 贺之乡闻言皱眉道:“你身为国公之孙,如何会认得此等鸡鸣狗盗之辈?” 张不周默默叹息一声,这贺之乡摆明了是已经认定高圭就是个贼。“大人,晚辈来泰安城的路上,与高圭相遇,相识。当时他被山贼洗劫,倒在路边,险些连命都没了,是晚辈救了他。他要赴京赶考,晚辈便带他来到泰安城,看他去了白马寺。”看书喇 “既然如此,倒是印证了一点,这高圭被山贼洗劫,身无分文,正是需要钱财的时候。你说的疑点,又是什么?” 张不周转头看向一直没说话的妙法:“疑点就是,晚辈与其分别之时,赠与他二百两银子,他既然是落脚在白马寺,这钱肯定是花不完的,又怎么会去偷盗寺里的银钱?” 他说话的时候,一直在盯着妙法,看他是什么反应,却没发现任何异常。妙法默默低头念经,淡定从容,听到张不周的质疑,宣了一声佛号,第一次对上张不周的目光:“阿弥陀佛,施主可知道,人的贪念是没有止境的。有了二百两,就会想要更多的钱。” 张不周冷冷一笑:“可是大师说了,人赃并获,只有二百两。那这二百两,到底是我给的,还是寺里的?” 妙法一顿,神情中终于流露出一丝不自然,可还是嘴硬道:“自然是寺里的。” 张不周原本只是对这白马寺的僧人感到有些不舒服,对高圭偷盗一事存疑,觉得是不是有些误会。可是如今听妙法斩钉截铁地肯定那二百两的银子是寺里的,就是要将高圭钉死在盗贼的身份上。 话问到这,众人也都觉得有些不对劲。贺之乡皱起眉头:“你还有什么事情速速说来,别卖关子了。” 眯起眼睛,张不周道:“好,那晚辈请问大师,寺里共有财产几何?” 妙法愣了愣:“寺里的钱财总数,是没法统计的。” “并非问所有,我只是问银两。”张不周继续挖坑。 妙法默默盘算一下道:“阿弥陀佛,寺里现有香火钱共计六千余两,是香客们捐来为菩萨塑金身的。不过,这似乎与本案无关。” 人群一阵惊呼,都知道白马寺有钱,却没想到有钱到这种地步。这些信佛的人也真是,六千余两银子,就为了给菩萨塑个金漆? 张不周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趁热打铁追问道:“既然库内共有六千余两,缘何高圭只偷二百两,而不是全部偷走呢?” 妙法没想到他会这样问,一时情急之下辩解道:“许是他害怕偷盗太多,将来案发那天刑罚太重。所以才…” “可是大师刚才还说,人的贪念是没有止境的。他又怎么会只拿二百两就算了。更何况,”张不周指指地上的高圭,“他现在只是被认定偷盗二百两,就已经变成这个样子,等下还要接受八十杖的责罚,恐怕凶多吉少,被打死也不是不可能。这样的话,偷二百两和偷两千两,六千两,又有什么区别?” 妙法语塞,张不周拿他自己的话来堵他的嘴,一时还真是没法辩解。 贺之乡听了半天,已经明白了张不周的意图,他就是来给高圭辩解的。“你所说的事情,的确可以算作疑点。但此案是人赃并获,有人证,有物证,足以证明高圭的所作所为,就算有些许疑点,也不影响案件的审理与判决。” 张不周不慌不忙:“大人说有人证有物证,可是眼下只有白马寺众禅师的一面之词而已,那被偷盗的银子却是谁都没看到。” 贺之乡看看妙法:“这话说的倒是在理,禅师,敢问那被盗的银两何在?” 第三十二章 大人说话 听到贺之乡的问话,妙法终于意识到,这个突然跳出来的小子,不光身份不一般,搅局的能力也确实厉害,这么快就扭转了贺之乡的态度,自己刚刚没把他当回事实在是大错特错。 “回禀大人,依照白马寺的寺规,财物支出必须经过住持同意才行,今早出来得及,这笔银子并未带出寺来。如果大人需要勘验,且待我回寺取来。只是白马寺在城外,这一来一回,少说也要到放衙时候了,不如明早开庭再审如何?” 话是对贺之乡说的,妙法的眼神却一直在瞟着张不周。 “大人,既然没有物证,那就不足以证明高圭的罪名。晚辈认为,可以允许妙法师父回寺取来,明日再审。至于高圭,还请大人看在他受伤严重的份上,允许晚辈带他去医治。”张不周并没有将妙法逼到绝境的想法。 贺之乡与妙法很熟悉,听他这样说,再看到他眼神,便知道这里头有问题,那高圭就是非常重要的角色。如果就这样被张不周带走,还不知道要生出什么乱子。“张公子,这不合规矩。高圭既然已是嫌犯,就该交京兆府收押。本官自会寻郎中来为他看诊,毕竟也是一条人命,倘若最后证明其无罪,本官也是希望他能活着走出去的。” 张不周皱了皱眉头,说实话,他对贺之乡不太放心,只是人家扣死了规矩两个字,自己也没什么办法。一筹莫展之际,目光扫过跟自己来的手下,这才发现张一温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赶到了,冲着自己摇了摇头,嘴巴微张,是“答应”的口型。 “大人都这样说了,晚辈也没有异议了。今日公堂之上,多有得罪,不过还请大人见谅,晚辈是关心则乱,等事情了结,一定好好给大人赔罪。” 贺之乡摆摆手,也不知道是不用的意思,还是不耐烦:“都下去,左右关闭公堂,将高圭押到牢里去,再寻个郎中来给他瞧瞧。” 张不周和妙法一起走出公堂,那和尚慈眉善目地跟他笑了笑:“张公子,不知道高圭与您是何关系?” “其实严格说起来,真没什么关系,不过是萍水相逢罢了。但我这人有个毛病,家里说了好多回了也改不了,就是爱管闲事。今儿这事儿既然让我遇上了,我就得搞个清楚明白,倘若最后证明高圭真是有问题,我也算吃个教训,将来再遇上人,我也好长长心眼儿。” 妙法道:“张公子宅心仁厚,是好事。还是一直保持下去的好。不知公子接下来作何安排,贫僧倒是想和您好好聊一聊。” 张不信目光瞟见张一温还没走,知道他有事要说,便推辞了妙法。五个和尚也没急着回白马寺,凑在一起说着什么,时不时地朝张不周等人望过来。 也不去管他们筹谋着什么,张不周急忙跑来向大伯见礼:“大伯,真是不好意思,让您白跑一趟。我就是怕我的面子不够看,在贺少尹面前说不上话,这才想着请人来压压场子。” 当着众多下人的面,张一温不似那日般热情,只是淡淡道:“这里不适合说话,找个安静的地方。”看书溂 惊蛰领着众人来到刚刚找好的吃食铺子,张不周有些不好意思:“这里好像不太合适,换个茶楼之类的。” 张一温摆摆手,提起衣摆率先坐了下来:“无妨,我也是农家子出身,没那么多讲究。” 众人给他们两个单独腾了一张桌子出来,将几样精致的吃食送上,便远远地避开,让他们二人安静说话。 “那个高圭,你和他很熟吗?”张一温挑着可口的小食吃了一口,率先发问。 张不周只好将事情从头到尾又说了一遍。“本来这事儿确实和我没多大关系,只不过正如我在公堂之上所说,此案疑点众多,我不想看着一个认识的人,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被判了刑。” 张一温沉吟了一下:“贺之乡信佛是出了名的,你怕他会偏袒白马寺众僧也是正常的,更何况现在看来,白马寺还真是站得住脚,你那位朋友,想正名可不是件容易事。” 张不周点点头:“所以我才不得不扰乱公堂,要是趁着那个劲头让贺少尹宣了判,就更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此事既然有蹊跷,你又想要插手,就不能再上公堂了。不是要给贺之乡面子,是给朝廷面子。吃完饭我带你走一遭,去会会贺之乡。不出意外的话,还能碰见其他人。”张一温说完便不再说话,专心吃起来。 伯侄两个吃过了饭,又再次来到京兆府衙门,当然,这次上的不是公堂,而是公房。 听到属下来报,户部侍郎张一温携侄子来访,贺之乡有些头疼,就这么一个小小的案子,国公之孙跳出来阻挠也就算了,怎么现在手握实权的户部侍郎也要来掺一脚。这名叫高圭的小贼和张家到底是什么关系,居然能请得动张一温。 “张侍郎大驾光临,下官有失远迎,还请侍郎见谅。”贺之乡摆出和公堂之上截然不同的笑脸,“张公子,又见面了。” 张不周讪讪一笑:“之前是晚辈失礼了,还望大人见谅。” 当着张一温的面,贺之乡还能说什么:“无妨,张公子救友人心切,可以理解。有仁有义,少年心性可见一斑。” 张一温笑了笑:“贺大人不要再夸他了,年轻人还是谦逊的好。” 三人进了贺之乡办公的屋子,自有下属送了热茶,张不周还有点迷糊,不知道张一温带他来这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是想走贺之乡的后门?可是这和张一温的名声不相符啊。想不明白,只好捧着茶杯吸溜起来。 “贺大人,今日来访,着实有些冒昧了。不过我这侄儿求到我的头上,非要找贺大人通融一下,看看能不能给高圭诊治一番。”张一温并未碰那杯茶,笑容温和地说到。 贺之乡想当然地以为是对高圭进行探望,刚想说话,突然反应过来:“张侍郎说的是,诊治?本官已经请了郎中了。” 第三十三章 撞破龌龊 “贺大人有所不知。我这侄儿,自幼便师从无为道人,虽然未成大器,可那老道身上的医术,倒也学了个三四成。刚刚他来求我,实在是对高圭放心不下,非要亲自看过诊过才肯放心。大人若是请了郎中也无妨,让他跟着旁边看看别人的本事,好叫他以后不要这么目中无人,只相信自己。”张一温虽然与张家断绝联系已久,可对张不周的事居然意外了解。 贺之乡犹豫片刻,终究是同意了:“也罢,张公子也是一片仁心。本官只盼着那高圭真是良善之辈,此间事是误会才好,要不然到头来,恐怕会伤了张公子的心。” 见大伯使了个眼色,张不周赶忙起身谢过贺之乡,跟着他叫来的下属去了大狱。 贺之乡命人请来的郎中已经到了,正在给高圭看诊,见那郎中闭目沉思,也不好出声打扰。许久,那郎中开口道:“虽然看起来很重,好在都只是些皮外伤,脏腑里就算受了损,调养些时日也就差不多了。” 张不周自家人知道自家事,自己虽然学了点医术,可是照人家这种几十年行医经验的老郎中差得远,就不伸手了,为高圭看诊只是张一温帮自己找的借口罢了。 那郎中开好了方子,领着张不周下来的那个衙役知道他身份不一般,就接了过去出去买药了,说煎好了以后送过来。张不周见状便不着急了,抱了捆干草,挨着高圭坐下,顺带着检查他身上的伤势。确实如那郎中所说,都是些皮外伤,伤在大腿,肩膀,脸上的位置,胸口虽然也有淤青,却不是很重,如此看来,内伤的可能性确实不大。 许是缓了过来,又或是被郎中和张不周来回翻视折腾的,高圭悠悠转醒。睁开眼看到张不周的那一刻,眼神里一阵恍惚,似乎在回忆此人是谁,等到突然想起来,便只剩惊讶了:“张公子,想不到又见面了。咱们这是在哪?” 张不周听他说话虽然中气不足,但没有杂音,更没有咳血之类的情况,也就放下心来,还有心思和他逗笑:“这种布局,是什么地方,你还看不出来吗?” 高圭吃力地环视四周,认清自己所处牢房之中的时候,苦笑道:“想不到这群狗日的和尚还真有本事,到底给小爷送了进来。”打量了一下张不周,又好奇道:“可是公子您是怎么回事?看您衣衫整洁,还有心思说笑,也不像是犯事被关进来的啊。” 张不周哭笑不得:“那当然不是了。我呀,没犯事,只不过是多管闲事罢了。”将自己在街上机缘巧合遇见了僧人押运他送到京兆府,又是如何扰乱公堂,让他得以明日再被宣判,到如今想办法混了进来探望他,都讲了个清楚。 高圭听后一阵沉寂,许久开口道:“公子您这是第二次救我了,这份恩情,不知如何才能报答。” 张不周摆摆手:“你要这么说的话就没意思了。我呢,是看你对脾气,这才愿意出手。反正对我也没有什么损失。” 高圭居然还能笑得出来:“怎么会没有损失,您不是挨了十板子嘛。” 张不周挠了挠头:“你不是猜到我们家是武将世家了嘛,不管是身份的面子还是我自己的里子,这十板子都不算什么。说实话,那衙役放水放的厉害,每一下都见声不见痛。” 二人说笑几句,张不周趁着他精神放松,突然开口问道:“你到底是怎么惹到了白马寺的和尚?你不是说那寺里有个长老是你师父的旧相识吗?” 说到正题,高圭叹息一声,缓了半天才又重新开口。 “我到了白马寺,因为没有度牒,那守寺的小僧根本不给我引见。直到我拿出一块碎银开道,这才买来了见那长老的资格。当时我就一阵腹诽,这好好的佛门净地,怎么还学上了俗世那一套。只不过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等到见到了人,我才知道原来师父的旧相识便是白马寺的妙法禅师,是独掌一院的大和尚。妙法禅师德高望重,听我描述了师父的情况以后,便相信了我的身份,叫人安排我住下。” “我靠着公子给的银两,买了些书籍笔墨,每日虽然和其他僧人同吃,但却独享一间小屋,可以温书复习。就这样过了两日,一天深夜,我温书至深夜,睡不着,便想着在寺里闲逛散散心,没想到却被我撞见一桩龌龊事。” “妙法禅师地位崇高,日常都是独自居住一个院子,我闲逛着走到他的院子外,深更半夜原本是最安静的时候,我却听到了一阵不该出现在寺庙里的声音。” “那是女子的娇笑声。我听了半天,确认了以后,心中觉得奇怪,借着那几年学的本事,我便翻过了墙,溜进了院子里,摸到了屋墙下,仔细听了半天,屋里乱糟糟的,就又寻了个阴影处的窗子,捅破了窗纱向内看去。” “妙法禅师的屋里,一共有六人,三男三女。三个男的,都是和尚,三个女子,穿红戴绿,花枝招展,一看便是风尘女,坐在男人的怀里,谈笑风生,为首的那人,正是妙法禅师。” 张不周的心里掀起惊涛骇浪,都说花和尚花和尚,这群和尚玩的还真是花。自己白日里见那妙法,虽然长得端正,却总给自己一种不舒服的感觉,看来并不是自己的误会。 “我当时惊讶到不行,没想到人前端庄的妙法禅师,人后居然是这个样子。可是他毕竟是我师父的故友,又给我安排了容身之处,和尚找女人,只是违背了寺庙里的清规,又不犯法,我便不想多管闲事,悄声往后退,就当什么都没看见一样安静回去。” “可是一个不小心,没注意到身后的地上有个水桶,就这么踢了上去,弄出了声响。我慌到不行,见屋里没什么异常,依然是在笑闹着,又安下了心。可惜我放心的太早了,又走出去没几步,就撞到了一个人的身上。” 看书溂 第三十四章 夜探白马寺 尽管高圭此时就在自己眼前,可是听他说起当时的场景,张不周也忍不住跟着提心吊胆。 高圭撞上的人,正是寺内的一名武僧,现在想来,应该是负责看守院门,放风的人,原本没有注意到高圭翻墙而入,被他弄出的声音给惊动了。 高圭被那武僧打晕拎进了屋里,醒过来的时候,只见妙法带着人坐在对面,手里盘着一串大佛珠,笑容和蔼,只是落在高圭眼里,却是说不出的淫邪。 尽管高圭一再保证不会说出去,却没能换来对方的信任。在从他的房里搜出二百两银票后,妙法自然而然地想出了一个借刀杀人的计策,诬陷他偷盗,让武僧行刑。高圭拼了命的挣扎,到底弄出了一些声响,引来了其他寺人,只是还没来得及求救,就挺不住晕了过去。再醒来的时候,就是在这了。 张不周盘算了一下,就算是昨夜凌晨开始到现在,那也是大几个时辰过去了,高圭的体质并不差,也用了这么长时间才醒过来,那几个和尚下手够狠的。 只是有一点很奇怪,既然敢在寺庙之中饮酒淫乱,也有杀人灭口的打算,干嘛非要多此一举地到京兆府来上公堂呢? 再三确认了高圭内伤并不重之后,张不周安慰他道:“我既然已经介入了,就一定会保下你的命。那群和尚不会善罢甘休的,我得去打探消息。让郎中多开几副药,伤势说得重一些,先在牢里好好养着,我会安排人照拂的。”看书溂 高圭闻言,并没有如释重负,反倒是眉头紧锁:“张公子,恕我直言,您几次三番地相帮于我,所求究竟为何呢?” 张不周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高圭应该是被这次的事吓到了,妙法作为他师父的好友,出手相助原本是件好事,又有谁能想到人的善恶转换来得如此之快,因此连带着将自己也怀疑上了。 与其说是多疑,倒不如说是怕受到伤害。 张不周拍拍他没受伤的肩膀,依然叫他呲牙咧嘴:“放心,本公子没有龙阳之好,对你没兴趣。而你这个人除了长得不丑以外,目前我还没发现值得人处心积虑给你挖坑的地方。毕竟相识一场,让我眼睁睁地看着你蒙冤,我会良心不安的。你就当我是日行一善,给我们张家行善积德了。” 高圭虽然半信半疑,只是他眼下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今天在公堂之上发生的事情,张不周已经和他说了一遍,要是没有张不周,自己恐怕已经成为棍下亡魂了。想到白马寺的众僧如此心狠手辣,高圭又忍不住咬牙道:“倘若有朝一日大权在握,我非要剁碎了这群杂碎不可。” 张不周笑道:“半条命都没了,还有底气说狠话,看来你没那么容易死。好好活着,你想做什么,都会有机会的。” 等到张不周回到客堂的时候,张一温已经将贺之乡哄得喜笑颜开了。见他回来,张一温将手上的茶杯轻轻放下,朝着贺之乡行礼道:“我这不懂事的侄子回来了,贺大人,我们就不再打扰了。等您有时间,务必来府上一叙。” 贺之乡笑容满面地起身相送:“好说好说,张侍郎如此盛情,贺某改日一定叨扰。哦,对了,还有小张公子,没事儿的时候来玩啊。” 张不周心道,你这儿是京兆府衙门,谁没事来这玩儿。嘴上笑嘻嘻道:“好的大人,晚辈今日失礼了。改日再专程登门赔罪。” 等到虚伪的客套结束,上了马车,两个人谁都没说话。如果说刚才当着贺之乡的面儿不讨论是种礼貌,那么眼下的沉默,反倒是有些不礼貌了。不过张一温不问他在牢里的境遇,张不周也不说。对这位大伯,虽然过河拆桥有点不像话,但让张不周直接跟他交底,也是万万做不到。时间还长的很,他还要对张一温进行漫长的观察与考察。 沉默的两个张家人不知道的是,他们刚刚告别的贺之乡,沉着一张脸,叫来心腹命令道:“去叫妙法滚过来,他是不是活腻歪了,搞出这么一桩幺蛾子来,是嫌自己活得太长了,赶着去见阎王?” 快要下车之前,张一温撩起帘子又放下,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白马寺的背后,站着的并不是贺之乡。” 张不周点了点头:“贺大人还算理智。” 张一温冷笑一声:“我不是这个意思。凭他贺之乡,还不够资格做白马寺的大佛。这幕后之人,身份远比你想象的要高得多。” 张不周不禁有些诧异。贺之乡的品级,说高不高,说低也不低了。按照张一温的说法,白马寺的后台,身份要比贺之乡尊贵的多。这样的人,即使放在泰安城里也不会太多。 “你跟我说句实话,你打算怎么做。”张一温还是忍不住好奇道。 “侄儿不管那破寺背后站的人是谁,既然愿意舍弃脸面护着这么一群恶僧,我也就不在乎驳了谁的面子,闹个难堪了。大伯,您就当没听过此事,接下来发生的事情,都与您无关。”张不周虽然表情温和,说出来的话却一点都不动听。 气氛很严肃,张一温却用笑声缓解了。 “我和你父亲,三叔,哪怕是小四,都是谋而后动的性子。你师父无为道人,也是中正平和的出家人。那你这是跟谁学来的坏脾气?” 张不周挠挠头:“这玩意不是跟人学的,是天生自带的。” 张一温玩味地笑了笑:“你呢,想做什么尽管去做。别误会,我这样说并不意味着我会给你兜底,而是你的这些行动,在他们眼里看来,只不过是小孩子过家家罢了。” 这话说得有些不客气,不过张不周不在乎。自己前世是个成年人,做事总要瞻前顾后,顾虑良多,这辈子有如此身份,又还是个孩子,还能受他们的气?“大伯放心,我心里有数。” 日头西沉,张不周回到家里,盘算了一下,便决定要走一趟,出城去白马寺。既然是夜间行动,陆升总算是来了兴致,第一个举手要去。只不过他俩都不认路,需要有人领着。二人对视一眼,嘿嘿一笑。这个人选,当然落在封一猋身上。 “这个时辰出城去白马寺,宵禁之前赶回来可能有些来不及,带上封公子也好。”谷雨问道。 自从张不周突破三品境晋级二品以后,众人对他安全的担忧总算是缓解了一些。只是去个泰安城外的寺庙而已,就算是有些善使棍棒的武僧,在张不周面前也完全不够看。 封一猋一脸怒相:“这个是重点吗?夜探寺庙,不被发现还好,被发现了怎么办?报出名头去避免挨揍吗?到时候我的脸面往哪搁?我还怎么在泰安城的公子哥里混?” 张不周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摸摸自己的脸颊:“我打掉你牙的那天,你的脸面就已经丢光了。别想这些有的没的了,咱们早点出发,说不定能赶在宵禁之前回来,那就不用麻烦你爹了。” 三人在外衣里面换上黑色的夜行衣,到时候直接脱掉外衣就行了。今天是月初,月光不是很亮,穿的暗一些不容易被发现。 封一猋毕竟年纪不大,也没有过什么经历,原本抱怨着不想去的他换上衣服以后反倒跃跃欲试起来。 “晚饭早一点吃,吃完就走。”张不周看他坐立不安,有些好笑。 天色黑下来之前,三人牵着马跟着出城的人群混了出去。封一猋远远地瞧见封梓守在城门旁不远处,吓得赶紧低下了头。直到出了城上了马才敢抱怨道:“咱们又不是去做贼,为什么要瞒着我爹啊。”看书喇 张不周嘿嘿一笑,没说话,打马带着陆升先行一步。“故弄玄虚,装模作样。”封一猋也只得骂骂咧咧地跟了上去。 白马寺坐落于泰安城外四十里处,三人用了一个时辰赶到,远远地听见一阵鼓声。 “晨钟暮鼓,是寺里的规矩,一般是在晚课开始的时候敲响。现在全寺的僧人应该都在各个大殿诵读经文。”封一猋卖弄着自己听来的知识。 张不周看他嚣张的样子就不爽,忍不住出口打击:“晨钟暮鼓,并不只是一个词语而已,它其实是顺序。寺庙里并非早上只敲钟,晚上只敲鼓,而是早上先敲钟,后敲鼓,晚上先敲鼓,后敲钟。晨钟暮鼓,只是表明什么时辰哪个在先罢了。” 封一猋吃了瘪,不爽地哼了一声。本就是一知半解,现在张不周这么说,他就算想反驳都不知道怎么说,万一说多错多,就更丢脸了。 “陆升去看看,这么大的寺庙,不会只有一个正门,肯定有侧门或者后门。” 张不周的猜测是对的,陆升绕了寺庙半圈以后,果然发现了后门。“有些奇怪,那门没上锁,也没有人守着。” 张不周沉吟了一下:“不管那么多了,有机会不上是傻子,先溜进去再说。” 白马寺漫天的佛香和诵经声中,三个身着黑衣的人影,溜进了寺里。 第三十五章 发现 白马寺虽然有武僧存在,可那都是为了执行寺规,并非是戒备守卫。毕竟是座寺庙,供奉的菩萨也好,佛祖也罢,总是让人有所敬畏。张不周前世就听过不少这样的故事,偷也好,盗也好,往往都不会对寺庙下手。 三人趁着夜色溜进寺里,找了一处角落藏身,张不周低声道:“妙法的院子在哪个位置?” 见他俩看向自己,封一猋一愣,随即道:“看我做什么?我只是来过白马寺,给你们领个路而已,哪里知道妙法住哪。” 封一猋说得也有道理,张不周第一次被他说的哑口无言。 “现在怎么办,你该不会没想到这个,要不咱们还是回去。” 回去自然是不可能回去,张不周给陆升比了个手势,后者心领神会地悄悄离开。“你哪来那么多问题,既来之则安之听过没有。” 封一猋撇撇嘴不说话,只是将身上的夜行衣裹得更紧一些,似乎这样就能更安全。 陆升回来得很快:“有个负责给佛像看管灯油的小沙弥,交代了位置,在西北角,我刚才看过了,寺里的人大多集中在大殿,咱们可以溜过去。” 张不周点点头,又意识到黑夜中可能看不清,开口道:“人怎么处理了?” 陆升黑色面巾下的脸一丝苦笑,张不周没看到。“打晕了,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放心。” 封一猋闷闷道:“咱们不是就过来看看嘛,你们怎么还伤人呢?” “别废话了,不打晕他泄漏了行踪就更麻烦了。快走,速战速决。”张不周拍了拍他的脑袋:“你这孩子看起来嚣张,也没经历过什么事嘛,怎么这么胆小。” 封一猋挺直了脖子:“叫我孩子,你好像还没我大。” 张不周却不理会他的抱怨,和陆升两个人先行一步,眼看着就要消失在夜色中,封一猋赶紧跟了上去。 陆升说的没错,寺里的人确实都集中了,三人偷偷摸摸地走了半天,没发现任何人,干脆大胆地显露了身形走大道穿过去,很快就到了妙法的院子。 “你在外面放风,如果有人来了就弄出点动静来。”张不周透过门缝看到院子里没有光亮,交代封一猋在外边等着。 “啊,我自己吗?”封一猋有些迟疑:“要不我跟着一起进去。” “别啰嗦了,万一他房里有什么机关之类的,还得分神顾你,乖乖在这守着。” 封一猋满是怨念地看着他俩进院子,又不敢高声喊,只得气愤地跺跺脚,找了个角落藏了起来。 秦沧澜剑术超群,以剑神闻名于世,世人往往因此而忽略他的轻功与剑术相比,也不遑多让。作为亲传弟子,张不周尽管只是学了个皮毛,轻功也远超常人了。不过老秦说这门功夫是出自于自己的大师父无为道人之手,想来和自己修炼的《青云经》相辅相成,所以自己才会学得如此之快。 几乎没有弄出任何声响,二人已经翻过院墙,穿过院子,来到房间门口,陆升侧耳倾听了一下,确认屋内没人,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皮囊,取出一个一头细,一头粗的工具来,看上去像一根加大的针,张不周知道这是窃贼用来开锁的工具,果然,陆升鼓捣了几下就打开了锁。 从怀里掏出火折子打开,二人在屋内搜寻起来,找了有一会儿,一无所获,让张不周不禁有些失望。妙法敢在寺里公然违反寺规,肯定是既有底气不怕后果,也有自信不被发现,果然没有留下什么痕迹。 张不周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今天来白马寺,他是想找到妙法的把柄,作为交换条件,逼其放弃追究高圭。至于让他承认自己诬告,那是后续的事。只是眼下这个情况,可就是白来一趟了。 手里举着火折子,张不周决定在屋里再转两圈,实在没有的话就算了。 火折子的光虽然不是特别的亮,倒也足够照出人的影子,黑色的人影在墙上浮动飘移,宛如张牙舞爪的恶鬼。 这房间实在是太过普通,是标准的僧侣住房,除了简单的用具之外,就什么都没有了,似乎在彰显着房主是个苦行僧人。看书喇 张不周挠了挠头:高圭说的很清楚,有多人在此间房内饮酒作乐,人会动可以溜掉,可是那些不会动的东西呢?高圭的叫喊声引来了人,妙法他们应该是没有足够的时间将东西在外面处理掉才对。 不死心地再次环视一周,到底是被张不周发现了不一样的地方。墙角的凹陷处,映出的影子比其他地方要短。 陆升也发现了这一点,用另一样长得有些像锤子的工具轻轻敲打着墙面,果然,声响很空洞, 二人对视一眼,知道这里可能就是关键了,眼下当务之急是找到机关的开关。仗着自己看过的电视剧多,张不周在屋里的各样物品上尝试起来,当一本佛经从书架上取下,墙角处传来嘎达一声,露出黑漆漆的洞口。 张不周还没来得及做任何交代,陆升就已经钻了进去,没用多长时间,就传来一声叹息。 张不周心痒难耐,这种密室之类的地方,实在是太容易激发人的好奇心了。在他等得不耐烦的时候,陆升钻了回来:“公子,下边的情况有些复杂,您还是亲自去看看。” 张不周闻言皱眉:有些复杂? 将火折子调的亮一些,张不周钻进了洞里,当看清眼前景象的时候,有些发呆。 的确是很复杂。 这应该是一条地道,漆黑又曲折,看不出来到底要去哪儿。说是一条有些不太合适,这其实是三条。以妙法屋子里的洞口为终点或者,发散出去三条地道,这种构造让张不周想起前世的京城,像极了挖空半个城市地下的防空洞。最左边的这一条,往里走上几步就看到地上有摔碎的酒杯餐盘,想来当时那几名女子就是从这里逃走的。 这一条地道很长,张不周以最快的速度向深处赶去,走了好一会儿还没见底,这让他不禁怀疑这条地道的出口并不是在终点,而是在中间什么位置,被自己不小心错过了。 无奈地返回到交汇处,和陆升询问了一下,确认没有情况,张不周又一头扎进了中间那条地道。 第三十六章 三条地道 张不周拿着火折子,摸索着朝前走,好奇心已经到了极点。 妙法行为不轨,饮酒寻欢,这虽然有些不合情理,却也并非极其令人震惊的事。张不周前世之时便听过很多这样的故事,假和尚,假道学,几乎成了无耻败类的代名词。 可是如果只是为了便于娼妓逃走和藏匿东西,就在房中修建这么复杂的地道的话,是不是有些小题大做? 张不周心头涌上一股强烈的直觉。 中间这条地道,要比刚刚那条修的短上不少,很快就到了终点,被一堵石墙拦住了去路。张不周在石墙的四周缝隙认真观察了一下,确认这是一堵可以活动的墙,所以一定还有机关可以开启它。摸索了半天,果然发现了一块可以按动的石头,墙体顺利移开。 张不周心中暗叹,人类的想象力果然是匮乏的,在生产力水平和科技水平低下的时代,机关的设计总是那么缺乏新意。 石墙背后是一间屋子,看得出来经常有人进出,地上虽然落了灰,却也有不少凌乱的脚印。沿着屋子的四壁,是一排木头柜子,屋子的正中间摆放着一套桌椅,上面还有笔墨纸砚,还有一张油灯。点亮油灯,屋内的景象更加清晰地映入眼帘。 木头柜子里,摆放着的是一本本书册,张不周随便取出一本打开,里面的内容如同天书一般。 “二,六,十一,徐,三千。”下面写着妙法的名字。每一页的内容都差不多。 这本册子的封面,是一个收字,与之对应的,还有一本名为支的册子。这样的册子,成对摆放着大概几十本,有旧有新。 再翻看了几页,张不周心中大概有了猜测,这好像,是账本? 前面的数字是年月日,然后是姓氏,最后是数目。可是这数字,也太大了些。光是一年的流水,就有十几万两。 当和尚,这么赚钱吗? 时间紧,来不及仔细看,张不周从每个柜子里最底下各抽了一对账本,时间跨度刚好从元丰元年至六年,塞进衣服里藏好后,又将柜子恢复原状,灯火吹灭,石墙还原,原路返回。 事情变得越发有意思了。张不周走在最右边的地道里,几乎要感慨出声,谁能想到,白马寺的一个和尚,居然会经手这么大额的银钱?不过说来奇怪,为什么只有账本,没见到钱呢? 难道? 最后一条地道,比中间还要短,没走出多远便到了机关石,如法炮制地打开以后,眼前的景象让张不周吓了一跳。 用火折子将墙上的火把点燃,张不周瞠目结舌地看着偌大的空间,心脏在扑通通狂跳。 只见眼前是一片巨大空地,修建成了圆形的小空场,而空场的中间,堆放着极其耀眼夺目的金银。两米见方,半人之高,这笔金银,怕不是要值几十万两。 张不周不是没见过大额的钱。出发去南唐的时候,张三恭塞给过他十万两,可那毕竟是银票,轻飘飘的一张纸罢了。更何况,自己也没来得及花就又给了出去,白白地当了一回搬运工罢了。 人类对金银似乎有些天生的难以言喻的热爱,看着眼前这一大堆金银,张不周涌上一股想要扑上去打滚的冲动,好不容易才忍住。 强行将视线从金银财宝上挪开,张不周拿起火把往空地边缘看去,再次震惊。 最外围的一圈,倚着墙摆放着上百具甲胄,头盔,胸甲,背甲,护腿一应俱全,沉甸甸的份量和反光的盔甲叶片,这居然是顶级的重甲。而与之相对的,则是堆放在地上的铠甲,虽然没有这么华丽,却也是难得一见的好东西。而在相对的另一侧,则是上百杆骑兵长枪和重甲步卒专用的斩马刀。 大成王朝毁于硝烟四起,群雄割据,吸取前朝教训的凌国,对兵器铠甲的管制一向很严格,任何人不得私藏,更不得豢养私兵,违者必是死刑。 妙法和尚这是想干什么?造反吗? 张不周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好像前世学过的历史里,还真有一位当过和尚,后来做了皇帝,那就是容貌奇特性格孤僻的朱元璋。 可这里不是华夏,凌国也不是元朝,妙法没机会造反的。 张不周还想再找些线索,冷不丁听到一声口哨,这是他和陆升的约定,外面有情况了。 将一切恢复原样,张不周踮起脚尖,迈着小碎步原路返回,很快就看到了陆升已经把头伸进了洞口在等着自己:“鼓声结束了,各院的僧人在往回走,看样子有一个是妙法的亲信,正往这边走。” 张不周点点头,拉住陆升的胳膊爬了出来,隐藏好洞口。“已经有足够的收获了,咱们走。” 封一猋听着隐隐约约的人声,又急又怕,缩在角落里不敢出来,目光一直死死盯着院门,直到看到二人的身影,这才赶紧跑过来。 “怎么这么慢,难道那几个风尘女子还在?” 张不周瞪他一眼:“你适应得不错啊,这种情况还有心情说笑。废话少说,赶紧走。” “怎么走,往哪走?现在满院子都是和尚,太容易被发现了。”封一猋问题不断。 陆升点点头,“地面上确实不太方便了,恐怕得从上边走。公子,轻功我不如你,他就得靠你了。” 张不周嘿嘿一笑:“没问题。” 封一猋还在疑惑他俩的对话,冷不丁听到张不周一句:“管好嘴。”整个人就被拎了起来,升到了半空中,随即就像是一条被人拎着的咸鱼一样,在空中晃来晃去,在房顶和墙上穿行,紧张又刺激,这才明白张不周说的管好嘴是什么意思,要是没有准备的话,恐怕早就被吓得叫出声了。 张不周的轻功再好,带上一个大活人也有些吃力。更何况还不是背着,而是拎着,就更费力了。进来时的轻松局面没有了,只能小心翼翼地在屋顶上行进。好在陆升将方向记的很清楚,很快就看到了进院的地方。可是坏消息接踵而至,那边的寺门大开,几个人正在往寺里搬东西,为首的和尚如此熟悉,正是白日里见过的妙法和尚。 不同于白日的法相庄严,现在的妙法看上去有些郁闷,似乎在懊恼什么事。在火把的映衬下,更显得脸色难看。 将手上的封一猋放下,后者立马揉起肚子,虽然不用自己走路很省力,可是张不周拽的是他的腰带,快要把他勒死了。陆升凑了过来:“怎么了公子?” “能不能想办法凑得近一些,我想看看他们搬的是什么。” 陆升点点头:“我去试试看。” “不要强求,一切以不暴露为前提。” 陆升像只黑猫般悄悄离开,下面的人根本看不见他,封一猋看着他的背影,不解地问道:“妙法掌管着寺里的财物,想来是寺里采买的东西。你的好奇心也太重了。” 张不周摇摇头,拍了他的脑袋一下:“动动脑子,你看他们的样子,鬼鬼祟祟地,很明显是不想惊动其他人。再看那辆送货的那几辆马车,是不是有些地方不对劲。” 封一猋并没有看出哪里鬼鬼祟祟,行动小心也可能是不想打扰别人嘛。不过那马车的确有些奇怪。一般来说,送货的马车都没有车厢,这样堆放东西能更高一些,装的也就更多。可是这几辆马车,无一例外都是车厢严密,最奇怪的地方是没有窗子。而拉车的马,更是一等一的良马,连他爹封梓的坐骑都没这么好。“怪事,这几匹马,看起来怎么有点像军马?” 张不周挑了挑眉:“什么意思?” “我也只是猜测,算是一种感觉,我从小就喜欢马,不过你真让我说我也说不上来。这几匹马让我看的话,像是在军中受过伤以后不能再上战场,被淘汰下来的。”封一猋也拿不准。 张不周却有些信了。 封一猋毕竟不知道在妙法屋里发现的东西,可是他的话和张不周看到的组合起来,就变得合理了。 那几辆马车卸得很快,等到东西搬完,妙法便锁好了门朝着自己的院子回去。张不周和封一猋往下摸去,找到了躲藏起来的陆升。“先离开这里再说。” 泰安城太大了。 平日里的入城检查并不严格,可是架不住人多,往往从排队到通关,都要一个时辰以上。在这个过程中就要一直站在门外的空地上排队等候。晴天还好,若是遇上大雨暴雪,就要受不少的罪。 因此,沿着城墙外侧,一个个的小型茶水铺应运而生。这类铺子不做正餐,只卖小食,无非是些干粮炊饼之类的,再加上一个遮风挡雨的盖子,倒也能招揽不少想要进城临时歇脚的人。尤其是辛辛苦苦带着自己院子种的菜的百姓,原本就担心卖不上价格,要是进城受阻,再加上风雨,一筐菜很可能就卖不出去了。 有些人为了第二天能够早进城,干脆前一夜便来到城门外的茶馆里歇息。因此,这里全是整个凌国唯一有常态夜生活的地方。 三人找了个茶馆坐下,封一猋再也不用怕被拎着裤腰带提起来,语气轻松地问道:“怎么样,发现什么东西没?” 第三十七章 郑好 对封一猋的好奇,张不周早有预料和准备,神态自然地道:“没什么有意思的东西。” 封一猋一脸的我不信:“要是没发现什么,你会耽搁这么久不出来?” 张不周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道:“那和尚房里藏了几本插图的佛经,我看得入神,就耽搁了时间。” 封一猋刚想嘲笑他没见过世面,突然又领悟了什么,一下子红了脸:“你,你可真行。” 房间里有密道的事,陆升知道,可他并不清楚里面有什么。那里面发现的东西非同小可,在没有想好怎么处理之前,眼下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陆升就算知道下面不一般,以他的性子,也是不会多嘴的,所以这会儿笑嘻嘻地看着张不周逗封一猋。 “今天要重新升堂吗?你有把握吗?”封一猋转换了话题。 张不周沉吟片刻,妙法如果不是傻子,就不会在这件事上继续闹下去了。贺之乡既然对他另眼相待,一定会将其中利害讲清楚,除非妙法头铁到了一定程度,铁了心要将诬陷进行到底,可是这样对他并没有任何好处。自己下了大牢见过高圭的事,妙法也是一清二楚,就算想要杀人灭口,那也要连自己都灭掉才能保住他的秘密。 而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 现在摆在妙法面前最好的选择,就是低头认栽,轻飘飘地将这件事掀过,当什么都没发生。不过嘛… 张不周摸了摸衣服里的账本,现在就盼着妙法今晚能发现账本丢失,那到时候可就不光是低头让步那么简单了。 时间很晚了,这小小的摊子居然还有吃食,不是什么正经东西,只是煮上一锅汤,勉强放了几根骨头熬出滋味,再下上一把面片,热气腾腾地连汤带面干上两碗,在夜里倒也足以抚慰人心了。 张不周本就喜欢这种不甚讲究的吃法,陆升军中出身,吃饭更是不拘小节。两人狼吞虎咽的样子看得封一猋皱起眉头,在他俩开口要蒜之后更是恨不得将脸埋进大碗里装不认识。张不周恶趣味更甚,嚼了几瓣蒜之后故意朝着封一猋哈气,被他躲避不及的样子逗得哈哈大笑,惹来周围店里早睡人的叫骂声。 小摊的主人年纪不大,也就二十岁出头的样子,这会儿酉时已过,看着不像会再有客人来的样子,便压了锅下的火,将锅中的热汤盛上一碗,倒是没下面,坐在一旁悠哉地喝起来。 张不周吃得有些撑,便在帐篷里转悠起来,见他闲下来便凑过去搭话:“小哥手艺不错,在大酒楼做过?” 三人离开寺庙以后,已经换回了原来的衣服,张不周这一身是白露给他精心挑选搭配的,风度翩翩又不失贵气。那摊主就算再不识货,也能看出这一身价值不菲,连忙放下碗站起身拘谨地回话:“回公子的话,小的确实在城中帮过厨,学过几年,只是没什么天分,迟迟不能出师,因为一直在锅边看汤,也就这煮汤的本事还算凑合,为了谋生计支了这么个摊子。” 张不周点点头:“不用紧张,坐下说话就好。也别叫我什么公子,我看你比我要大上几岁,叫我一声老弟,我叫你一声大哥。咱们就简单地说说话,消磨一下时间。” 见张不周态度真诚,不像作伪,那摊主也就跟着放松下来,憨厚地一笑:“公子说完了,陪您说话解闷那是我的荣幸,怎么敢和您这种贵人称兄道弟。” 封一猋一碗面还没吃完,陆升已经在给第三碗收尾,见他对这幅景象习以为常的样子,封一猋撇嘴道:“你们家公子一直这么,不自重吗?” 陆升抬起头白了他一眼:“什么叫不自重?” 封一猋道:“和街边小摊贩攀谈,既非君子所为,也不符合他的身份。被礼部的人知道了,一定会弹劾他个行为不端。” 陆升听得笑了:“我家公子既不是朝廷官员,也没有封赏爵位,还轮不到礼部来管。再说了,封公子,您现在不也和我这个下人一起,同桌吃饭?那礼部是不是也应该弹劾您?” 封一猋被说得一愣,这些天来跟着张不周等人四处活动,一起吃饭,有些忘记了,陆升只不过是个侍卫罢了。他尴尬地笑了笑:“他怎么能和你比呢,你们不一样。” 陆升将碗里的面汤喝光,抹了抹嘴,带着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道:“用我家公子的话来说,大家都是人,都是平等的,没什么不一样的。” 晋升到二品境以后,张不周对事物的感知能力大大超过常人,一边和摊主交谈,也没耽误他将二人的对话收入耳底。听到陆升最后的话,张不周暗中称赞,也不枉自己将他带在身边这么久,到底还是有成功影响到他。 封一猋被他最后的话噎到,有些气恼地自言自语:“那皇帝呢,皇帝也是人,你还能和皇帝平等不成?” 张不周暗自发笑,要不是不想惹没必要的麻烦,自己还真想给他讲讲那句“皇帝轮流做,今年到我家”。 摊主姓郑,有个很讨巧的名字叫郑好,是附近的村民。郑姓可不简单,当年是整个京兆府人数最多的姓,只不过这些年战争不断,郑姓的男丁多被征去打仗送了命。郑好的爹就是这样,死在记不清的哪场战役里,连一分抚恤都没留下。郑好的老娘独自将他拉扯大,着实吃了不少苦。一个妇道人家,这些年过得多不容易可想而知。好在郑好是个孝顺的,刚成为半大小伙子就出去找活计,最后在泰安城的酒楼当了学徒,虽然没有钱赚,但是有地方睡,有客人剩下的菜可以吃,还能学东西,这对郑家来说已经是很好的事情了。俗话说,半大小子,吃死老子,这确实帮他家缓解了不少压力。 郑好原本想着先这么干几年,从学徒到帮厨,最后掌灶,总归是条出路。只是麻绳专挑细处断,刚刚要转帮厨,村子里捎来了口信,老娘上山采蘑菇,摔断了腿。 伤筋动骨,自然是大事,搞不好是要死人的,想治疗的话,需要花费的汤药钱自然不菲。郑好给掌柜的跪下,磕了数不清的头,说了几百句的好话,凭着这几年的辛苦,总算是借出来了二十两银子,是借,需要签借条算利息的那种。 不管怎么说,靠着这二十两银子,老娘虽然到底还是瘸了,但至少保住了命。为了照顾瘫在床上不能动弹的老娘,郑好不能再进城学厨,便用看病剩下的钱,凭着这几年学的本事,支起了这么一个摊子。平日帐篷的角落里会有一个简单的床铺,郑好在前面煮汤,他娘就在后面躺着。 张不周看向他说的位置,那里已经空无一物。 郑好摇摇头笑道:“死啦,就今年春天的事。我去那边的屠夫家里买骨头,回来时候发现我娘从床上掉在了地上,就这么咽了气。我看到那床上留下的痕迹了,是她自己费力地一点点把自己挪下床的。我知道她是不想再拖累我了。可是我娘她怎么不明白呢,一家人,哪有什么拖累这一说。如果要这么想的话,那我爹死以后,她独自带我的时候,我不也是个拖累嘛。” 郑好说话的时候带着笑,眼角却不自觉地洇出泪来。“哎,都是我没本事,要是能赚大钱,便能叫她多安心一些,也就不会觉得自己是拖累了。” 张不周拍拍他的肩膀,想要安慰他又觉得不需要。郑好这样埋怨自己,既是宽慰,也是逃避,如果这样能让他好过一些的话,又何必非要揭穿他呢?于是换了个话题,“你也年纪不小了,也到了该成家立业的时候了。想来你娘在天之灵,也会惦记这事。” 郑好露出追忆的神色:“我娘在世时,倒是念叨过这事,只是那时候家里穷得很,哪有银钱来娶媳妇。别看我们那只是个村子,可是受泰安城里大人们的影响,成个亲贵着呢。再后来,我娘走了以后,没人说这事,就算有人上门,一听说我还背着外债,就不再开口了。公子您看我,幼年丧父,然后丧母,戏文里我这样的叫做什么孤星来着,会将骨肉至亲都刻死的,我呀,还是别祸害别人了。” 晚上就在摊子的帐篷里休息,郑好去找人借来了三蓬稻草,秋日里刚下来的新稻草,在谷场晒得干干的,软软的,躺上去很是舒服。封一猋难得地没多嘴,躺在稻草上沉默不语。 张不周觉得奇怪,问他怎么了他也不说。这副状态着实有些不对劲,张不周强行将他的脸掰过来,这才发现他眼睛红红的,居然哭过。 “这是干什么,不就睡个稻草嘛,怎么还哭了。”张不周打趣道。 听了他的话,封一猋眼神凶狠地踹了他一脚,又转了过去。 张不周嘿嘿一笑,揉了揉被踹的地方,嘴里轻声嘟囔道:“睡,梦里什么都有。” 封一猋睁大了眼睛,听了他的话,有些希冀。 梦里,会有母亲吗? 第三十八章 贵客登门 封梓看着自己的儿子,和张不周一起,大清早的就笑嘻嘻地进城,很是诧异。 这昨夜是去干嘛了?怎么全都很是憔悴的样子,也没听说城外最近有新开的勾栏馆阁啊。这是哪位倌人赎了籍落在了外面? 没理会封梓一脸的疑惑,三个人快速地回到了家里。高圭还在牢里,妙法今天到底会怎么做犹未可知,还是要早早做准备得好。 张不周的房间是个套间,卧室和书房连接在一起,除了白露偶尔会进来帮他收拾打扫,换洗衣物,旁人不会私自进入。很没创意地将那几本账本藏在行李箱里,张不周优哉游哉地吃起了早饭。 与这边的悠闲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一夜未睡,将密室翻了个底朝天的妙法,双目无神,失魂落魄地坐在地上,口中喃喃道:“完了,完了…” 呆滞了许久,东方旭日升起,白马寺的晨钟声传来,叫醒了妙法。不管下场如何,这件事不能隐瞒,必须抓紧采取行动。叫来两个信得过的小和尚,交代一番,自己也乔装打扮之后,骑马出发快速进城。 张不周之所以着急回来,就是想等着看妙法今日到底会是怎样的姿态,是低头让步还是死硬到底,如果是前者,那他可不想错过这么有意思的事。可是从吃完早饭开始,将近正午了,还是没有任何消息。张不周有些诧异,这是什么情况? 难道说,账本的事被妙法发现了,这会儿正忙着处理这个? 张不周有些郁闷,到底还是失算了,那妙法和尚,大概是不会将账本丢失和高圭的事联系在一起。那自己岂不是白忙活一夜? 见他一脸苦闷,补了个回笼觉睡到中午的封一猋道:“之前看你胸有成竹的样子,还以为你有办法了,怎么,自信过头了?” 张不周白了他一眼:“你呀,要不是看在你爹的面子上,我真想再好好揍你一顿。去去去,一边去,烦着呢。” 封一猋还想再说什么,惊蛰急匆匆地走了过来,凑到张不周耳边说了几句什么。 “什么意思,就这么不了了之?昨天可是当着那么多百姓的面将高圭送上的公堂,要是就这么无声无息地将高圭放回来,他的名声怎么办?他可是要考科举的举子,名声对他可是非常重要的。不行,绝对不行。”张不周很是气愤。 惊蛰毫不意外道:“那我去回绝了他们?” 张不周叹了口气:“回绝是一定要回绝的,但是话说得好听点,我还不想和贺之乡撕破脸。” 惊蛰应承着去回话,听了个八九不离十的封一猋诧异道:“什么情况,贺少尹派人来送信,让你去接高圭?” 张不周百无聊赖地趴在桌子上:“是啊,这位贺大人也不知道到底收了妙法什么好处,肯如此拉下脸来帮他做事。这不,将我架在这,也把他架起来了。” 封一猋哼了一声:“你可真是好大的口气。贺少尹给张家一个面子,又不是给你面子。要我说,他既然给了台阶,你就干脆下来得了。” 张不周摇摇头:“你不懂。这事啊不是我能说了算的。就像我刚才说的,这有关高圭的名声,我哪来的资格替他作主就这么算了?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别的不说,高圭那顿打白挨了?” 张不周话音刚落,惊蛰又脸色古怪地来了。“公子,外面来了辆马车,装饰得很是华丽,车夫说,是奉命来给你送礼的。” 还真是说什么来什么。张不周笑了:“没问问是奉谁的命?” 惊蛰犹豫了一下道:“说是奉二皇子的命。” 这个答案是谁都没想到的。张不周脑子飞速旋转,还在思索赵行的意图,惊蛰又继续道:“还有,二皇子稍后就到。说是方便的话,就在咱们府上用膳。” 这算怎么回事? 张不周的诧异只增不减,这位以知礼好学闻名的皇子,怎么会做出这么失礼的事情。虽说派人提前告知了,可是这提前得也太晚了,皇子用膳,一百零八道菜不至于,十八道菜总得有,这一时半会儿地让自己去哪弄。再说了,哪有人到人家作客,主动说我要在你家吃饭的。 看张不周脸色不好看,封一猋劝道:“你还在纠结什么,皇子在你这吃家宴,这可是荣耀,将来出去吹牛都比别人更响亮。” 看他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就好笑,张不周忍住没有刺激他。要知道,在南唐的时候,自己不光是和各国的国主,王子一起吃饭,还拒绝了三皇子和四皇子两位殿下的联袂邀请。 但是封一猋有句话说得对,自己没什么可纠结的。临行之前,张韬已经把话说得很明白了,赵行,是整个张家都要交好的对象。看书溂 “去跟谷雨说一声,安排后厨做好准备。不用太过铺张,按照正常的规格,做上六个拿手菜就行了。” “还有,去叫上他们几个,将人家送来的礼物搬进去。送都送来了,不要白不要。” 这倒是没什么可说的,总不能连东西都不收,让赵行做纯纯的恶客。 胡焱的这套房子规格很高,当初建造时便留出了侧门和中门,这会儿倒是方便了,中门大开,洒水以待。 没让众人等太久,赵行的座驾便出现在眼帘之中,和之前那辆送礼物的车相比要低调很多。只是偶尔被风吹起帷幕,露出里面的明黄色内饰,才在不知不觉中显示着皇室的身份。 张不周率着一众人等在中门外的台阶两侧躬身相迎。封一猋难得遇上这种场面,说什么也不肯走。张不周也不管他,这也算是一桩不大不小的机缘,能不能把握住就要看他自己了。 马车的帘子掀起,最先出现的,居然是个女子。 她穿着一身大红色的衣裙,头发随意地挽起用钗子别住,长相虽然只是中人之资,可是眉宇间却有着女子难得的英气。腰间用同样的红色腰带系了个漂亮的结,最引人注目的,是她十指之上那同样涂得红红的长指甲。 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男子,从她身后下了马车,面白如玉,目光温和,嘴角挂着一丝笑容。“赶紧都起来,我今天是便装出行,为的就是一切从简。大家切不要用皇子之类的称呼叫我。” 来到张不周的面前,赵行伸手将他扶起:“张公子,终于见面了。” 张不周摆出一副诚惶诚恐的姿态,实则在心底犯难。之前从没想过,自己在赵行面前,应该怎么称呼自己,叫晚辈不对,叫兄弟也不对,叫小生也太别扭了,自己又没当官,称臣也不对,论身份,公爵之后,也没法自称草民。 张不周急得不行,偷偷给谷雨使眼色,可惜就算谷雨再怎么聪明,这会儿也没法领会他的眼神。 赵行机智过人,半天没等到他回话,便猜到了什么。笑道:“你不日就要进入国子监读书了,拜在郭祭酒门下。你我虽不是同窗,却也算是同门,不如喊我一声师兄。” 赵行说的拜在郭嘉名下,并不是跟拜师秦沧澜那种一个意思。国子监上上下下,都算是郭嘉的学生。等他们过了科举,金榜题名,便算做天子门生了。所以他说的同门师兄弟,倒也不算太离谱,虽说这样叫早了点,却是眼下最好的办法了。 “师弟盼望与师兄晤面也是许久了,今日一见,师兄风采果然比我想象中更胜一筹。”张不周给杆子就赶紧往上爬。 “哈哈。”赵行点了点他:“在我面前不用摆出这副姿态,你的脾气秉性我在都安县都听人说得差不多了。在国公面前都皮的厉害,在我这就不用装温顺了。” 张不周有些尴尬,差点忘了,赵行在庄子上住了很长时间,将自己的事情打听得差不多了。“那会儿顽劣不堪,闹出了许多笑话。好在师兄给我机会,举荐我入国子监读书,我也好学礼明德,修身养性。” 赵行不置可否,在他的带领下走进院子。 “按理说,我应该早点过来看看的。毕竟是受我举荐来的泰安城,你安置得怎么样,我应该多关心关心的。只是前些日子事情繁多,实在脱不开身。今日给你送来的礼品,第一层意思便是恭贺你的乔迁之礼。” 张不周连忙道:“您太客气了。” 赵行摆摆手:“让他们都退下,就咱们两个,书房里聊一聊。” “好的师兄。谷雨,去沏两杯茶等下送进来。”张不周安排道。 “不用了,一会儿还要用膳,这会儿就不饮茶了。走,我心里藏不住事,有事还是早说出来得好。”张不周连忙跟上进了书房。 那身穿大红长裙的女子,不知从哪寻来一把椅子,翘起二郎腿坐在书房门口,一只手支在椅子靠背上,将头颅撑起,另一只手则是安放膝上,五根手指依次抬起落下,似乎在敲击某首乐曲的鼓点。 她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却仿佛划下一道雷池,不许人僭越一步。 第三十九章 长谈 赵行刚刚的话里说的很清楚,他今日携礼前来,第一层意思算是给他安家的贺礼,那第二层意思,会是什么呢? 看他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张不周笑道:“殿下今日前来,是不是有事需要不周做,您尽管直言。” 赵行倚靠桌子坐着,手指敲了敲桌面:“说起来,这事确实有些不好意思开口。我听说,你和白马寺的僧人起了冲突?” 张不周心头剧震,他万万没想到赵行会提起此事。脑海中最先浮现的想法让他心惊肉跳:难道妙法房内密室里藏的银子和盔甲兵器,和赵行有关?这位看上去温文尔雅的皇子,居然这么大胆吗? “啊,是有一点小误会,不是什么大事。怎么还连您都知道了,这不是给您添堵嘛。”张不周选择试探。 赵行叹了口气:“谁说不是呢。这事儿原本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对白马寺的僧人,我素来是没有任何好感的。只是今日受人所托,实在是推脱不掉,这才答应来帮着说个情。” 张不周偷偷观察着他的神色,试图判断他说的是真是假,或者有多少真,多少假。“殿下说笑了,这世上有几人能让您推脱不掉感到为难的。除非…”看赵行一脸苦笑,张不周大惊失色:“不会,真的是陛下?” “虽不中,亦不远。父皇与我一样,对佛家敬而远之。是我母妃,她素来信佛,很是虔诚。白马寺是离泰安城最近的寺庙,香火又旺盛,母妃每年都要去烧烧香。今日那白马寺的妙法和尚进宫为母妃讲经,临走前说起了和你有冲突的这么一件事。母妃素来不干涉前廷政事,也不喜多管闲事。不过那妙法每次进宫讲经,都能哄得母妃开心。看在他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这才找到了我,让我这个做儿子的替她传句话,请你高抬贵手。” 张不周连忙做诚惶诚恐姿态:“可不敢,殿下折煞我了。贵妃娘娘有令,我定当依照执行。” 赵行挑了挑眉:“贵妃娘娘?这是什么称呼?” 张不周恨不得拍拍自己的脑袋,清宫戏害死人。自己没问过凌国人怎么称呼后宫的妃子,但从赵行的反应看来,肯定不会叫娘娘。“不周以内,贵妃母仪天下,可以算是所有百姓的娘亲了。” 赵行笑了笑:“这个说法倒是有趣。不过母仪天下这样的词以后还是不要说了。父皇一直没立皇后,那就没人担得起这四个字,被有心人听去添油加醋,会生是非的。” 张不周连忙点头:“是我思虑不周了。” “这个不是重点。”赵行反应过来:“还是说回正事。” 张不周暗中揣测了半天,还是没能判断赵行的话到底有多少真假,决定大胆地试探一把:“殿下可知道,那妙法,因何事与我生了嫌隙?” 赵行苦笑:“我行事向来守规矩,你又是我看重的人,我怎么会什么都不打听清楚就来找你。妙法的说法是,和投宿在寺里的书生有些误会,上了公堂,那书生与你是旧相识,你便要替他出头。等到他发现是误会,这才觉得下不来台,又怕你跟他计较不依不饶,所以跑去宫里找母妃求情,请你放他一马,他愿意给那书生补偿。贺之乡贺少尹那里,我也派人去问过了,情形和妙法说得差不多。” 张不周斟酌了一下,妙法的话,说得不虚不实,既非全真,也非全假,倒是很容易骗过不知情的人。“殿下,他这番话倒是说得没什么出入,可是却有一个问题。如果仅是此事,他又何必求到贵妃那里?” 赵行道:“这个蹊跷之处我也问过了,妙法说,他昨夜回寺里以后,发现房间里进过人,丢了几本珍贵的经书。他以为,是不是你派人去拿走的,用来要挟他。” 张不周大义凛然道:“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堂堂国公之后,若想解决此事,有的是办法,怎么会做下这等苟且之事。他如此诬陷于我,就不怕我不肯原谅嘛。” 赵行摇了摇头:“你说得没错。我也是这么觉得的,也因此训斥了他。可是那妙法一口咬定,母妃偏偏信他一句出家人不打诳语,我也是没什么办法。” 张不周心中依然存疑。这将账本说成经书,到底是谁的主意?如果赵行和妙法之间有勾结,那就没所谓了;如果赵行所说的都是真的,那妙法撒这么个谎,岂不是很容易就被拆穿。 所以,这是一次试探。 无论这的确是妙法的说法,还是赵行的主意,这都是一次试探。 张不周摇摇头:“他是出家人,不打诳语,我也不是那说谎的小人。我并没有派人去白马寺,也没有拿他什么经书,如有欺瞒,天打雷劈。”嘴上很是硬气,心里却在给自己找补:这誓言可不能算啊。我的确没派人去,我是亲自带人去的,也的确没拿他经书,拿的是账本。 赵行沉默了片刻,站起身来:“你还真是个冲动的性子。那和尚说的话,我也是不信的。这样问你,是我失礼了。” “和殿下无关,是那和尚乱嚼舌头。既然贵妃有令,我自然要照办,稍后便会派人去将那书生从大牢里接回来,妙法诬告一事,就这么算了。至于他所说丢失的经书,我没见过没拿过,他要是再敢诬陷我,就是另一回事了。”张不周义愤填膺。 “好了好了,那和尚求的不过是个息事宁人,我已经帮他解决了,不再说他了。再有些时日,便是开学之日,你可准备好了?”赵行换了话题。 “殿下,其实我到现在都没想明白。您为何要举荐我进国子监读书啊,我最怕读书了。”张不周这话倒是没撒谎,从前世到今生,他的确都不喜欢读书。 赵行站在窗边,看着窗外院子里那棵大树,许久才道:“你觉得,凌国如今如何?” 张不周一愣,这话题也太大了,凌国如何,问的是哪方面?不会是问皇储之事,那自己该怎么回答,要告诉赵行,张韬已经决定支持他了吗? 没等他回答,赵行继续道:“你也许听过,我在国子监之中,独掌一馆,名为弘文。最开始的时候,弘文馆里都是有识之士,文章也好,诗词也罢,都是数一数二的。只是时间长了以后,文风逐渐变了。每月一次的文会,变成了相互之间的吹捧,变成了监生们攀附权贵之后的场合,而文会上所做的作品,也俱是糜糜之音,令人不耻。” “弘文馆初立之时,士子们曾经给父皇上过一封折子,里面的治国十四条策,全都被父皇采纳,还高兴地赞誉,天下英雄尽入吾毂。可是谁能想到,仅仅是几年时间过去,弘文馆就已经沦为了歌功颂德之地了?” 张不周迟疑道:“殿下是担心,弘文馆继续这样发展下去,会影响到作为创始人的您?” 赵行笑了:“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窥一斑而知全豹,弘文馆的问题,是小问题,但它却映射着一个大问题。国子监的监生们,都是蒙祖荫入的学,他们所思所言,一定是来自家里的长辈。所以,我以为,整个朝堂,现在都是一片祥和,所有人都觉得志得意满,没有人看得到危险,没有人听得了指责,没有人容得了谏言。”说到这里顿了一顿,赵行斩钉截铁道:“包括父皇在内。” 张不周没想到,这位锦衣玉食的皇子,居然能有如此的忧患意识。“殿下是不是多虑了。眼下凌国国泰民安,风调雨顺,君明臣贤,的确是值得称赞的事情啊。” “是吗?你真的这么觉得?”赵行转过身来,笑着问道:“如果真的是国泰民安,又怎么有骇人听闻的人口买卖案,仅剑南道一地,便有数万流民;若真是风调雨顺,去岁的洪水之灾,为何剑南道百二十县都遭了水患,无数还没来得及收获的良田毁于一旦?如果真是君明臣贤,那这些问题,为什么都要等到事后才能做应对,在他们发生之前,没有人发现呢?” 张不周汗都要下来了,心里默念着:这又不是我干的,你跟我说有什么用啊。“殿下,您说的这些,毕竟都只是特例罢了。您若是为此担忧过深,会伤了身子的。” 赵行如同听到他的心声一般:“你可能会觉得,我跟你说这些没什么用。可我不这么觉得。张不周,你问我为什么要你进国子监读书,那是因为我在你的身上,看到了整个国子监的监生都没有的东西。” 张不周心道:是难掩的帅气吗? “是心怀百姓的赤诚。国子监的学生们,眼里只有当官,只有权势,只有皇帝。而你的眼里,有大地,有苍生,有百姓。” “我要你进国子监,不光是要你学,还要你教。教会他们,如何心怀百姓。” 赵行满目殷切地看着他:“你能做到吗?” 第四十章 顾虑 赵行简单地用了膳便离开了。等到他走以后,封一猋第一个冲过来朝着张不周竖起大拇指:“你可真够孟浪的,敢叫皇子师兄。” 张不周没当回事:“不是殿下自己说的嘛,他说的也没错,如果我们拜在同一师父门下,自然就是师兄弟的关系。” 封一猋撇嘴:“二皇子当初拜的,是国子监祭酒郭嘉,祭酒大人除了教过几位皇子以外,再没有收别的徒弟了。你想拜在郭祭酒大人门下,机会渺茫。” 张不周还真不知道这回事,但是以赵行的身份,也不太可能信口开河。联想到他出仕选择在国子监任职,由此可见赵行与郭嘉的关系非比寻常。 书房里的对话最后,赵行给他留下了一个大难题。进入国子监已成定局,那进去以后,愿不愿意接掌弘文馆,愿不愿意按照赵行的想法,去扭转国子监的风气?这到底是赵行对张家态度的一个试探,还是真的对自己如此看好? 弘文馆从成立发展到如今,打上了深深的赵行的烙印,如果张不周接掌,在外人眼里,这将会是释放强烈信号的举动。张家,难道要做第一个公开表态站队的朝臣吗? 不对。在张韬刚刚贬职,赵行即将被封王的时候,赵行既然敢向自己提出这件事,就代表他笃定了自己一定会接受这个提议,不然就会适得其反,失去张家可能的支持态度。 所以,自己一定会接受的理由是什么? 张不周想到头疼也没想到答案,只是既然有张韬的嘱托在,他接受这一邀请倒也不妨事。至于弘文馆中那些文风奢靡的权贵之后,并没有被他当回事。凭自己文武双全,还治不了一群半大小子? 高圭被从大牢里接了回来,安顿在了府上养伤。好在空房间多,不怕住不开。张不周也不在乎,请赵行帮着找了个医术高超的御医,除了高圭的伤以外,陆升脸上的疤也要看一看。因为两个人每天都要服药,干脆将他俩安顿在了一间房里,每天萦绕着挥散不去的药味儿。不过截然不同的是,高圭的身体在迅速好转,陆升的脸却没什么变化。他看起来没受什么影响,但张不周知道,再一次的失望是肯定的。 他派人去了渝州的富顺县送信,可是无为道人带着四个徒弟在鼠疫平定以后已经离开了,去向不明,没法找到人,虽然着急也没有办法。 和陆升相反,高圭的伤势在好转,情绪却越来越差。距离科举已经没多少时间了,按理说他该注意休息养身体,可他房里的灯却总是最晚熄灭的一个,张不周劝了几回没什么用,也就放弃了。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坚持,他虽然对高圭照顾颇多,有所帮助,不代表他可以肆意插手高圭的人生。他如何选择,都是他自己的事。 不管妙法信没信,“丢东西”一事再没有提起,接高圭回来的时候,同时带回来的,还有贺之乡所称白马寺给的补偿,一千两银子。这笔钱张不周给了高圭,在后者的坚持下,只收回了自己当初“借给他”的二百两,再加上一些象征性的房租和诊费药费。这位志向是考状元的陇西举子,学识到底有多深张不周不清楚,骨子里那份陇西人特有的执拗与坚持却很是深厚。张不周不想也不愿因为这点俗事破坏了二人结下的交情。 时间一天天过去,八月十三这一天,泰安城里一个消息不胫而走,南唐公主李欢歌驾到凌国,要观礼八月十五的封王大典,光是随行的护卫和携带的贺礼,就装了整整两艘大船。层出不穷的礼品从船上卸下运往泰安城中的时候,看热闹的百姓啧啧称奇,南唐不愧是天下第一富庶之地,这些东西不敢说闻所未闻,大多数的确是见所未见。 李欢歌的身份特殊,既是别国公主,却也是凌国熹贵妃的亲侄女,和四皇子赵楷身上是有相同的李家血脉的。传言李欢歌年轻貌美,还能文能武,颇有男儿风,只是如今尚未婚配,此次前来凌国,未尝没有找一个如意郎君的打算,毕竟和南唐那弹丸之地相比,当然是凌国的男儿更值得人仰慕。 张不周听着白露听来的泰安城中的趣事,权当解闷。这世界上总有些那么普通却又那么自信的人,会做一些不切实际的美梦。 张不周知道,今天到来的李欢歌,不过是个冒牌货,障眼法罢了。凌国人不会想到,这位别国公主,出其不意地早在半月之前就已经赶到泰安城了。上次一别之后,李欢歌就销声匿迹再没出现,不知道是没死心继续去找门路了,还是隐藏起来琢磨别的事。 和李欢歌初相识的时候,张不周只当她是一个骄纵的小姑娘,没什么坏心思,或者说,压根没什么心思。可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个小姑娘的心思就越来越难以捉摸了。现在回忆起来,李欢歌托自己去寻人帮助,真实的目的恐怕并不是要寻求一线生机,而是通过自己,将她偷偷到了泰安城的消息传递出去。至于这个消息作为诱饵想钓上来的鱼是谁,那就不得而知了。 张不周摇摇头,暗暗给自己比了个大拇指。果断拒绝与李欢歌的婚约,现在看来是个非常正确的决定。李煜也好,李欢歌也罢,这对看起来没有多少路可选的帝皇父女,并没有坐以待毙,而是在拼命筹划。现在想来,李煜看似情深意切地将李欢歌托付给自己,要求自己以兄长的名义有朝一日护住她,恐怕是对他们的谋划并没有多少信心,给女儿留一条后路罢了。 在泰安城的这些日子,有些出人意料地比在蜀州家里还轻松,时间一多,人一闲,张不周就比以前多思考了不少问题。既有对之前一些事情的反思,也有对未来道路的思考。远离蜀州以后,张不周如同跳出桎梏一般,开始对张韬的一些说法表示怀疑。他言之凿凿地要支持赵行,自己就要无条件服从吗? 饱受赵光猜忌的张韬,如果真的旗帜鲜明地支持某位皇子,那对那位皇子来说,到底是福是祸,还真是说不好。 张不周并不想这么早,如此轻易地卷入到皇位之争里来,如果有可能,他宁愿谁都不接近,不过眼下看来是不可能了。除了那位从未谋面的大皇子赵篆,剩下的三位皇子自己都已经打过交道了。看起来赵行与他最为友善,性格也最是谦和,可是这样的人,真的适合做皇帝吗? 晃了晃脑袋,张不周自嘲地笑笑:只不过是一介白丁罢了,连个监生都不是,就在这里操心真正的国家大事,还真是好笑。 下午的时候,张不周正听封一猋显摆自己去城门口凑热闹,见识到了南唐公主的盛大排场,一旁的陆升心不在焉地吃着花生米,高圭在房里摇头晃脑地背着书,李大嗣和清明在房里睡午觉,程耳与惊蛰不知道在讨论着什么,说得也很热闹,张不周很少见程耳有这么多话。 至于两个姑娘,一人一个板凳,坐在屋门口,一个看书一个绣香囊,张不周看着那香囊上长得奇形怪状的鸟,不禁有些担心,也不知道会是哪个倒霉蛋收到这个叫不上名字的东西。 院门被敲响,开门的惊蛰有些惊讶地看着来的客人,连忙往院子里引。 张不周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封一猋一把拉了起来:“不知中官大人有何贵干?” 他一说中官,张不周就反应过来了。来人面白无须,身高不高,即便被这么一群人恭维着也没露出半点傲慢,反倒很是谦卑。所谓中官,也叫内臣,竟然是宫中来人? “八月十五封王大典,陛下命礼部广邀宾客观礼。镇国公张韬为国尽忠,令人景仰,本应亲至现场观礼。只是国公以身老体衰为由,拒绝了邀请,而是将这份荣耀转赠予了张家孙辈张不周。 张不周万万没想到这里头还有自己的事。朝着那宦官拱了拱手:“在下张不周,见过中官。” 那宦官点了点头:“张公子在家就好说。后天的大典之上,皇上还要宣布别的事情,少不了要恩赐一番。为了不在陛下面前丢丑,礼部和宫中商议着,由宫中出面派人,为这些从未进过宫的人进行礼仪培训。事情您都听到了,我需要您和打算带的手底下的几个随从,一起前往。” 张不周犹豫再三,最终还是答应下来。虽说这样多少有些危险,颇有种羊入虎口的感觉,可越是如此才更让张不周心安。想来也是,赵光如果想要对自己动手,只需半夜时分派上一队人手便足以将整个院子的人灭门了,完全没必要搞这么一出。 那宦官告退以后,封一猋兴奋地道:“想不到你这么好运气,居然可以去现场观礼。” 张不周被他吵得头疼,假借出恭的名义溜了出来,独自在家周围的街巷里溜达起来。 第四十一章 桂花酒 临近八月十五中秋节,在外的游子们都焦急地赶着路,想着在这一天回到家中团圆。 有的人有家,有的人却没有。 须发皆白的老者,独自行走在城墙之下。这座横亘凌国北方的北境长城,到底有多长,没人量过。从帝国最西到最东,这长城的高低,宽窄,乃至所用的砖石,都不尽相同。起源千年以前,这么多朝代一点点地修下来,才有了如今的壮阔景色。 老者伸手抚摸着城墙青石上,被风吹日晒后变得暗红色的污迹,那是不知哪一年,来自哪一国士兵身上的血迹。 他是谁的儿子?又会是谁的父亲?来自哪一州,哪一县?就这样将鲜血洒在这里,把命丢在这里,值得吗? 老者从泰安城出发,也没有刻意选择方向,就这么随意地走着,一路走到了帝国最东北的燕州。 燕州前身,是前朝所设的平北军镇。最鼎盛的时候,这里从中原迁移了十几万人口过来。燕州土地肥沃,虽然比不上气候温和湿润的江南可以一年两季耕种,却也比陇西,剑南这些地方要强上不少。陇西水源少,土地贫瘠,剑南道水倒是多,偏偏都是大山,两道加起来的粮食产量,都未必有燕州一州之地高。 整个凌国的版图之上,河北道最为广阔,尤以燕州面积最大,是整个凌国第一,但人口却是最少。关陇道的凉州,朔方道的朔州,河北道的燕州,从西向东一字排开地位于凌国北线,如同三叉戟一般,突入北境。每当北境之敌进犯时,这三州便可相互援手,两两形成钳制之势头将来犯之敌夹击在包围圈的中间。燕州建立至今,遇北境之敌进犯十九次,从未被破城。 这么一座英雄的城市,却也曾经沦陷过。 赵光登基称帝,改国号为凌,旗帜鲜明反对呼声最高的,并非是剑南道的文人风骨吴家,而是燕州城从一州刺史,到治下百姓,近乎全员的反对。 前朝为了不生出宫闱祸患,皇室相残的惨剧,对皇室宗亲采取分封制。并不是封王,而是赏赐对应品级的土地,让他们可以养活自己。这条政策确实省去很多麻烦,却也滋生新的问题。土地就只有那么多,王室成员越来越多,那百姓手中的土地就会越来越少。当京兆府的土地几乎全部落入皇室宗亲之手时,大成王朝的皇帝做出了一个决定。 除了当今天子的直系血缘,其他皇族全部迁移至燕州城去,将一州之地分封出去还不够,他给了这些宗师豢养私兵的权利,当然,数量有限。允诺他们,但是带兵打下来的土地,全都归他们所有。 土地就是这个世界上最有价值的东西,后来驾到的皇室们,爆发出了难以想象的热情,每天都在想办法将北境之敌赶得越来越往北,不断扩大地盘,燕州城正是在这一时期,成为了最大的一个州。 土地打下来以后,需要极其大量的人口来耕种。中原地区因为水患无家可归的十几万流民,就被燕州城的皇族盯上了。当时的三省六部,齐齐发声,认为燕州招揽流民,邀买人心,是在包藏祸心。可是大成皇帝在犹豫了一个时辰之后,选择了相信自己的宗亲,并且给了他们更高的承诺: 只要大成皇室还在燕州,那这片土地上所有产出的赋税,永远只收一半。 那十几万百姓就这样感恩戴德地迁移到了燕州城,从此将家安在了这里。 前朝末年,任凭天下如何大乱,纷纷起义誓要推翻陈姓皇室的大成,燕州却从没有过任何一个人站出来支持。反倒是组织了不少人加入赵陵手下的护国军,为保卫大成而战。大成皇帝当年的苦心孤诣,此刻终于有了回报,这些同样姓陈的皇室成员,和这些饱受皇恩的百姓,用自己的性命回报了他的信任和爱护。 也正因为此,当赵光登基称帝的那一天起,燕州就注定不会轻易向凌国妥协。只是多年的仗打下来,燕州已经没有多少青壮,讨伐的军队才刚刚拉起来,就被卢千秋带兵给平定了,这既是燕州城多年以来第一次被人攻破,也是“屡败屡战”的兵部尚书卢千秋,最为人乐道的一次胜仗。 燕州平定以后,为了平息与恢复,赵光给予了百姓同样的税赋政策,这才真正地将燕州收入治下。 穿墙入巷,桂花巷里桂花香。中秋时节,正是桂花飘香的日子。老者轻轻拍落肩上的桂花瓣,脚步不停地朝前走,酒香就在前方飘出,越来越浓郁,清冽香甜,似是桂花酒。 果不其然,一对祖孙开的小酒肆出现在眼前,店面不大,客人却不少。老者找了个角落坐下,没要别的吃食,好酒却点了三壶。当第一杯酒下肚,老者满意地笑了。 小孙儿年纪太小,又没钱去上学,便在店里跑来跑去,有时帮着端上几壶酒,客人便会打趣地叫他一声:“小掌柜”,他便高兴地笑起来,跑得更欢了。 将老者的酒上齐以后,孩子没着急离开,而是直勾勾地盯着老者腰后负着的剑。 “怎么,你这小娃娃对剑感兴趣?”老者拿着酒壶,和蔼地向他问道。 孩子摇了摇头,又觉得有些不对:“我不知道什么是剑,我只是对这个好奇。”那孩子跑到老者腰边,拍了拍极宽的剑身。 老者将他抱起,坐在怀里,把剑解了下来摆在了面前的桌上,引着孩子去看“这个就是剑,他有自己的名字,叫抱朴。” 孩子费力地跟着他重复抱朴这个名字,老者开心地哄着他玩,却没注意到身后的一桌客人,其中一人悄悄离去。 三壶酒下肚,老者有些醉了,将一锭银子塞给掌柜的,摸了摸小孩的头,自顾自地离去,口中念念有词“我醉欲眠卿且去,去你妈的去。” 等到老者的身影消失一炷香时间后,那先前离开的客人带着大队人马折返回来。这一队人中,领头的竟然是个坐轮椅的瘸子,双腿之上横放着一把剑。 “老头,刚刚在这里喝酒的人去哪了?”那瘸子长了一副好面容,却不太礼貌。 掌柜的知道眼前人招惹不起,连忙答道:“他喝完酒就离去了,小老儿也没注意到他离开的方向。” 那瘸子哦了一声,面色没有变化,推着身下的车来到掌柜的身边,看了看他谄媚的笑,陡然变了脸色:“既然你不知道,那你可以去死了。” 瘸子拔出腿上的剑,动作极快地刺在掌柜的喉间。掌柜的只觉得一点刺痛,随即就是愕然地发现,喉咙间的鲜血喷射而出,将面前那一筐摘来酿酒的桂花,染得血红。 掌柜的倒地,剩下小孩子哇哇大哭。他不明白,眼前这个人为什么用着和刚才老者相似的剑,却这么可怕。 孩子扑在祖父的身上哭喊,可惜祖父再也不能回应他。 瘸子笑了笑:“将这小娃娃的头砍下来,挂到那边的桂花树上去。” 身后的手下得了令,上前一步正要结果了那孩子的性命,却突觉一阵罡风来袭,心头剧震,急忙躲避。 瘸子看着突然出现护在孩子身前的老者,正是去而复返的剑客,脸上的笑容无比灿烂。“秦沧澜,我真是没想到,老天爷居然开眼了,让我能再次遇到你,给我报仇雪恨的机会。” 秦沧澜却没理他,转过身蹲下,擦拭着孩子脸上的泪花。“别哭了,哭是最没用的事。如果想给你爷爷报仇,不如到一旁好好看着,怎么用剑杀人。” 孩子不懂什么叫报仇,却听懂了到一旁好好看着这句话。他听眼前这位“爷爷”的,因为他也用剑,却很和蔼。 “我也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居然还活着。”秦沧澜面向瘸子,开口嘲讽道。“如果是我的话,断腿的那一天便会自杀了,免得活在世上丢人。” 那瘸子气得牙齿咬得咯吱作响:“姓秦的,我非要亲手撕烂你的这张嘴不可。” “可惜你的手太脏了。” 话音落下的那一刻,秦沧澜面对着几十位精心准备的剑客,率先动了。抱朴剑毫不犹豫地出鞘,绕过瘸子攻向其身后之人,虽然有些猝不及防,但好在都不是等闲之辈,并没有被秦沧澜一剑就占去便宜。 瘸子没法参与进这样的比斗当中,面色阴沉地在一旁观战。秦沧澜重出江湖的消息传开以后,他就一直派人打听着动向。直到前不久听说秦沧澜带着一把名叫抱朴的剑,横扫了幽州城外的一帮马匪,就又加派了人手,务必在秦沧澜出现在燕州的第一时间就发现他,并且。 杀了他。 秦沧澜的境界虽然有所恢复,但只是到了二品上境便再也没法晋升一步。如果说现在的秦沧澜是在一步步攀登剑道高峰,努力地爬上三品境,那他之前的境界飞跃就是做过山车了。正正因为此,如今的他,没法在心境上给自己任何帮助,只能孤独地攀登着。 不过今日不算孤独,这个死瘸子的突然出现和所作所为,彻底地激怒了秦沧澜。 第四十二章 立天地 瘸子自然不叫瘸子,他姓江,叫江畔。 江家是河北道有名的世家,当然,这个世家的历史并不长,在大成王朝皇室还鼎盛的时候,河北道只有一个姓氏声音最大,那就是陈。江家只是在大成衰落以后,趁机崛起而已。谁也不知道江家发家的第一桶金从何而来,就如同不知道江家突然得到的传家剑法从何而来一样。只知道江家如同野草一般,肆意疯长,称霸燕州。 江畔出生时,家里已经颇有权势,靠着金银笼络了一大批门客。江畔天分一般,但架不住江家一位位名师高手请来,倒也很快就让他将这些人的剑术学了个差不多。虽境界未到,可是一众门客已将他吹嘘到了河北道第一的位置上。江家又对他期望颇高,作为这一代的江家嫡长子,江畔可谓是风光无限。 直到那一年,青莲剑宗广邀天下剑客,齐聚青州。同样的年轻气盛,同样的天资聪颖,江畔在这里遇到了秦沧澜。 这一遇,便毁了一生。 秦沧澜为人心高气傲,对分去他不少风头的江畔本就不爽,更不用说江畔在聚会期间,屡屡仗势欺人,不少江湖人士被他欺负得很惨。秦沧澜嫉恶如仇的性子,怎能一直容忍他,所以冲突不可避免地爆发了。青莲剑宗大会期间,严禁私斗,二人便站上了生死台。彼时的秦沧澜声名还未完全彰显,江畔完全没把他当回事。直到秦沧澜向他证明了,在绝对的天赋面前,努力不值一提。 江畔轻而易举地就败在了秦沧澜手下。只是那时候的秦沧澜确实太狠辣了些,他不光要击败江畔,还要惩罚他。长剑划过,两条脚筋轻松划断。秦沧澜冷笑道:“你以后可能再也没法用鼻孔看人了,看人鼻孔还差不多。” 尽管秦沧澜手段残忍,可众人却没法说什么,因为二人上的是生死台。秦沧澜就算杀了江畔,也合规矩。 下台后的江畔得知自己再也站不起来时,整个人疯魔了。除了跟在身边的人之外,又从河北道江家调了不少门客过来,加起来将近四十人,竟没能将秦沧澜拦下,反倒是被秦沧澜杀了个血流成河。 秦沧澜根本没拿江畔当回事,他那时满脑子都是纵情江湖。可是对江畔来说,这个人如同地狱里的恶鬼一般,将他拥有的一切风光,都给毁了。 瘸了腿的江畔变得阴狠毒辣,虽然在武道一途无法再精进,可是凭着阴沉的心思,江畔倒也夺取了江家的家主之位。 只是从那时起,江家就变得低调起来,不再参与任何大事。家里的生意也取消了十之七八,只有两三成还在运行。谁都不明白这是为了什么,直到六年前赵光登基,江家居然受邀进京朝拜,还获了个侯爷的爵位,众人这才恍然大悟,算是地道江湖人的江家,居然早早地就偷偷抱上了赵光的大腿,立了那从龙之功。 江家重回巅峰,更胜从前,可是江畔心里的那只“鬼”还没死,他一点都不开心。彷佛活着已经没有了目标一般浑浑噩噩。 直到秦沧澜重出江湖的消息传来,江畔终于知道自己最想要的是什么了。 是秦沧澜的命。 秦沧澜有些气喘。 毕竟不是年轻人了,用的剑也不是当年那把轻便又锋利的“春江水”,同时应敌这么多人,着实有些辛苦。秦沧澜看着不远处的瘸子江畔,有些后悔。 后悔当年为什么没有杀了他,那就不会有今日之事,掌柜的也就不会惨死在一边了。 江畔豢养的杀手们虽然称不上绝顶高手,只是二品境界,可是对于同样二品上的秦沧澜来说,已经够了。 抱朴剑挥舞的速度已经有些慢了,招式的施展也有些力不从心,一个没注意,身上竟然被刺了一剑。秦沧澜闪开身,有些愕然地看了看伤口,似乎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沧澜剑神,呵呵,好一个沧澜剑神。 秦沧澜突然大笑起来。 “半个甲子前,我于天下已是无敌。被虚名所误,以沧澜剑神名号沾沾自喜,从此境界停滞不前。可我忘了,那名号是天下的江湖人送的,这天下的江湖人,又有几个好人?能安多少好心?” “秦沧澜蹉跎大半生,竟仍不知不破不立的道理。什么沧澜剑神,不过一个会受伤,会失败,死要面子不肯承认老了的老匹夫罢了。” 江畔听得眉头紧锁,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却有种极强烈的不详预感,连忙下令道:“快,杀了他。” 杀手们领命正要上前,只见秦沧澜飞身而起,站于那酒肆的棚顶之上,须发皆飞,右手横持抱朴剑,左手食指中指化指为剑,点在抱朴剑之上。 与多把兵器相交却没有任何损伤的抱朴剑,居然在这指剑之下,如同被雷劈一般,应声而裂,剑身化作无数碎片,朝着杀手飞去。 每一片,都蕴藏着极丰沛的剑意。 杀手们举起兵器阻挡,谁知那些碎片的威力竟远超预料,不少人仓促之间受了伤。 江畔变了脸色。这些年来,自己的武道境界虽然停滞不前,可是见过的高手却是越来越多。自己手底下,哪怕是二品上境界的人也有过。秦沧澜的消息传开以后,多方确认他只有二品上的境界,刚刚的交手也确实验证了这一点。 可是此时此刻,秦沧澜身上所爆发的气势,境界已经不是江畔可以看得透的了。 抱朴剑身碎去,秦沧澜手上却还剩一把剑。 藏于抱朴之中的,赫然是另一把剑,通体泛着银光,寒芒点点。 秦沧澜笑声又起:“是了,是了,是我自己与自己过不去。秦沧澜就是秦沧澜,这么多年又何曾真的变过。不周小子,抱歉了,这次我要食言了。” “我曾见过自己,见过众生,见过天地,我以为这便是三品九境。可是无为老道士,你将天下人骗得好苦。今日,我不见天地。我要凭手中之剑,为自己立一方天地。” 他居高临下,如同谪仙人下凡一般潇洒。 “江畔,你可后悔?” 江畔双眼赤红,紧紧抓住轮椅的把手:“换作是你,你会后悔吗?” 秦沧澜点点头:“你说的对。我也不会后悔,看你跟我想的一样的份上,留你一个全尸。” 手中剑飞出,速度极快,极窄的剑身却裹挟着风雷之声。江畔双手持剑格挡,手中花高价寻来的名剑不负信任,弯曲到了极致,但终究没有破裂。只是剑身可挡,剑意难防,丰沛无比的剑意将江畔身下的轮椅震得粉碎,江畔自己也飞出去几丈远,撞在对面的巷子墙上。 秦沧澜紧接赶到,收回飞剑,正要去抓江畔,杀手们再次靠了过来。秦沧澜面露一丝暴躁:“都给老夫滚开。”手中剑接连挥出,仅凭剑意便逼得杀手不敢靠近。 江畔被狠狠地撞击了一下,并未感到有多么难受,就算是再中十剑,百剑,也远远比不上报仇无望来得难过。 秦沧澜抓住他的衣服,如同拖着一条死狗般将他拽到掌柜的尸首前,招手唤过那孩子:“小孩儿过来,想不想给你爷爷报仇?” 小孩儿看看惨死的爷爷,用力点了点头。 “那就杀了他,我带你走。”秦沧澜语气温柔,话的内容却有些惊人。 孩子看起来不过四五岁的年纪,话都还说得不够利索,偏偏能听懂杀的意思。见秦沧澜按死了江畔,他鼓起勇气拿起地上的碎石,朝江畔的头砸去。只是孩子的力气能有多大,砸了一下之后,江畔挣扎着抬起头,龇牙咧嘴地盯着他,如同魔鬼。 那孩子吓了一跳,退后两步跌坐在了地上,可又不知道想到什么,重新寻摸了一块边缘锋利的瓦片,这一次,他奔着的是江畔的眼睛。 在江畔痛苦的叫声中,秦沧澜一剑刺穿他的喉咙。 无暇去管四散而去的杀手,秦沧澜将那掌柜的尸首背起。人死了,如果还要曝露在天地之间,是一件很悲哀的事。 小孩子收拾着酒肆的东西,其实也没有多少。祖孙两个虽然不怕辛苦,可是毕竟只有桂花酒这么一样说得去的东西,卖不上多少钱,那些真正的富贵人家,又怎么会放下身份来他这小小的酒肆吃酒。不过是些街坊邻居,路过旅人尝个新鲜罢了。秦沧澜也不去催他,反正自己也没有个目的地,又何必急着出发呢?破家值万贯,在旁人看来稀松平常甚至不值钱的东西,在别人眼里,可能是活着的希望。 从灶台下翻出几十枚铜板,像极品珍宝一样藏进衣服里。孩子牵着秦沧澜的手,一大一小两个人,还有背上的尸体,消失在燕州城。 这一日之后,一个消息传遍天下。 半个甲子前的沧澜剑神秦沧澜,八月十四重入一品境,境界更胜从前。据说那剑意滔天,高得很。 到底有多高? 顶天立地那么高。 第四十三章 入宫 秦沧澜在河北道燕州城搅动的风雨,张不周并不知道。 此时的他正忙着换上一身新衣服,将头发紧紧地扎起,净面焚香,好不繁琐。看他一脸不耐烦,谷雨轻声道:“宫中不比咱们家里,举手投足,处处是规矩。你要注意自己的言行,要不然,丢的可是国公府的脸。” 张不周不屑地撇撇嘴:“宫中宫中,说白了就是一群人比较大点的家罢了。你看二皇子殿下,不也平易近人得很嘛。” “那是在私下相交,倘若是在人前,尤其是在皇上或者其它大臣面前,你断不会见到殿下那般模样。”谷雨动作不停,对张不周的抱怨小心安抚着。 其实所有的抱怨,都是因为起得太早。张不周一大早就被拽起来,还是要去学习,起床气大得不行。就连早饭都没心情吃,强耐着性子任凭谷雨装扮自己。 凌国的习俗是以束发为美,无论男女都要将头发梳到上面去团成发髻。谷雨技术虽好,可是用力也大,张不周只觉得头皮都要被扒掉了。“轻点轻点,我不是眼睛小,我是没睡醒,你这样硬拽是没什么用的。”看书喇 “好了好了,已经好了。”谷雨最后绑了一道发绳,将铜镜拿到张不周的面前。 痛是痛了点,不过确实比之前要好不少,也算是痛有所值。 白露懒洋洋地才起床,见到打扮一新的张不周就眼睛一亮:“公子今日真帅气。” 张不周没好气,白露都能睡个好觉,自己这个当主子的却不行。“哪日不帅气了?” 白露吐了吐舌头,见谷雨在他身后冲自己连连摆手,大概也猜到了张不周为什么生气。“好啦,咱们离皇宫远,要想跟其他人赶在一起进宫,就要早起才行。马车已经备好了,出发。” 泰安城的路,自然要比其他地方好得多。以青龙白虎朱雀玄武为名的四条南北主道,都是可以并排行驶八辆马车的宽敞道路。名字虽然有些俗,可是却绝对配得上这份霸气。当然,换作其他城市,也不会给道路这样命名,也只有天子脚下,凭着皇室的威势,才能压得住四圣兽之名。 张不周躺在白露的腿上,闭着眼睛争分夺秒地小憩。白露小心地扯着他压在身下的衣服,生怕弄出褶皱来不好看。赶车的则是惊蛰,陆升和李大嗣一个比一个萎靡,清明和程耳不爱说话,陪在张不周身边的话会让主子无聊,所以这段时间,最忙的正是惊蛰。“公子,到了。” 马车虽然跑不起来,到底还是比步行要快,最关键是不用自己迈步。张不周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掀开车帘子,眼前居然密密麻麻地停满了马车。 高高的红墙,顶上是靛色的瓦,一道金漆大门,几个小黄门和宫女站在门口忙碌着查验来人的身份,虽然有将近上百人,却没有人敢高声说话,除了马匹的响鼻声,场面安静得有些诡异了。 “这是昨日送来的入宫通牒,一定小心拿好别丢了。这东西就是你在宫中的通行证了,若是没了,被侍卫抓到了可不好解释,人家是格杀勿论的。”白露将一块小令牌放到他手里,还捆了根细绳,绕在他的手腕上。“这样就不会丢了。” 张不周放眼望去,果然看见进宫的众人手里都拿着一块牌子,只是似乎分出了不少类别,不光牌子长得不一样,进入大门以后去的方向也不一样。 最后整理了一下衣服跳下马车,张不周挥了挥手告别了手下和侍女,自顾自地朝着大门走去排队。白露没来得及阻拦,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家公子在众人或好奇或鄙夷的目光中消失在人群里。 和其他人的待遇有些不同,张不周的身份通牒一交上去,一个宫女便走出了队列,引着张不周朝里走。这种独特待遇引来其他人的注视,看着他的背影猜测着这是谁家的公子。 张不周被领到一间大殿里,已经有人在他之前在这等着了。张不周看了看,没有认识的,想想也是,谁都不认识才是正常的。 挑了个座椅坐下,张不周打量着其他三人,除了自己之外,都是三十岁左右的中年人,这会儿也在有一搭没一搭地偷偷打量着他。对泰安城的权贵们来说,张不周的确是脸生得厉害。 这间屋子的人确实特殊,又过了将近两刻钟,才又有一人被领了过来。这人年纪倒是和张不周相仿,眼睛滴溜溜地转个不停,显得很不庄重。那几个中年人明显认识他,都有些不自然地转过头去假装没看见。 张不周不禁好奇,能坐在这个屋里的,身份自然都不一般。这几位一看就是有实权的人,居然会躲避这个年轻人,那他是什么身份? 见张不周打量自己,年轻人干脆走了过来坐在他的身边:“兄弟,看你有些面生啊,不是京城人。” 张不周一愣,这人看起来年轻,声音却很是低沉喑哑,像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对方既然问了,自己不好不回答:“是的。蜀州人,刚来京城不久。” 听到蜀州,那年轻人眼睛亮了:“据说蜀州美女天下第一多,是这样吗?” 张不周愕然,不是说宫中规矩多吗,这位怎么这么放纵?“这个,我之前在家里的时候,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没见过,也没听过这个说法。” 男子打量了一下他,摇摇头道:“看你也不像是个死读书的,居然这么没有情趣,你这般,跟入宝山空手而归有什么区别。” 当着几个陌生人的面,张不周不想讨论这个,便转移了话题:“公子又是哪家的?” 年轻男子傲然地笑了笑:“我姓徐,现在是羽林卫的一位都统。” 张不周瞳孔收缩,姓徐的还真有傲然的理由。羽林卫负责护卫皇城安危,同时负责抄家灭门之事,相当于禁军和锦衣卫的结合。所以虽然品级低,地位却很超然。能够入选羽林卫的,都是京兆府周边几个军镇里,最出色的年轻士卒,而他们的首领,无一例外都是忠心于皇帝的大臣后辈中的佼佼者。羽林卫以三十人为一队,设队长,三百人为一团,设团练使。九百人为一营,设营指挥使。三个营,也就是两千七百人,称为一军,设都统一职。 眼下泰安城中的羽林卫共分东西南北四军,在四位都统之上,还有一名大都统。这位姓徐的年轻人,是四位都统之一,手中有两千七百名羽林精锐,是实打实的当权派。虽然只是从六品,但没人会小看了他。 只是光知道姓徐的话,这个范围有点大啊。 张不周对京城了解本来就少,眼下也就不再猜测,出去再说。众人百无聊赖地等了大半个时辰,这才见到一位大太监缓步走来。是真正的大太监。被两个小黄门一左一右搀扶着,步伐迈得很慢,但却很虚浮。太监又不会纵欲过度,想来是年老体衰了,张不周看了看他的脸色,又听他说话时肺里有杂音,判断他病得不轻。 吴骧的确是病得不轻。只是封王大典这件事太过重要,又太过琐碎,宫中上上下下忙得不可开交,眼见着自己的义子都瘦了一大圈,吴骧怎么也躺不安稳,不顾赵光的劝阻回宫中来当差。到底是皇帝体恤他不容易,安排了个轻巧的差事给他。 “老奴吴骧,奉皇上之命,给几位大人,公子,讲讲咱们宫中的一些小不同。陛下说了,我若是敢给各位立规矩,那就是我不守规矩了。”吴骧咳了两声,倒是舒服了不少,顺利地说了这么一大堆。 张不周按按称赞。和自己前世看过的一些史书和电视不同,凌国的太监们没有那么多花花故事。什么葵花宝典,什么童子功,什么谋朝篡位,都没有。眼前这位堂堂的司礼监秉笔太监吴骧,就算是在整个宫中的中官里,也是数一数二的存在,是皇上眼中和心里都不会有任何争议的大红人。就冲人家刚刚说的这一番话,便可知吴骧的水准有多高。将“讲规矩”说得这么婉转,其实是给众人留足了面子。 果然,场中众人闻听他这般说,都点了点头,脸上带着笑意,显然很是受用。毕竟是有些身份的人了,怎么可能和别人一样,从起伏举止开始学起? “本来是应该开始了,只是从老奴拿到的名单来看,还缺一个人。就劳烦诸位陪我再等一等。” 张不周暗自皱眉:也不知道这名单是谁拟定的,既然是按名单分组,那自己这一屋的人,是被人特意选中成为一组的。 几个中年人站起身来,口称无妨,朝着吴骧围过去。姓徐的年轻人不屑地转过头来,冲着张不周道:“想不到你却是最坐得住的那一个。” 张不周朝他笑了笑。这种情况,坐不住又能怎样。 殿外脚步声再次响起,众人停了交谈,齐齐关注着门口。 等到来人出现在殿中,露出面容时,张不周大惊失色。 第四十四章 故意 出现在众人眼前的,竟是一名身姿婀娜的女子。身着紫色衣裙,面上戴着一层黑纱,看不清面目。 即便其他几人认不出来,却瞒不过张不周,这女子面纱没有遮住的地方,露出来的眉眼,赫然是李欢歌的模样。 李欢歌行至殿内,看清眼前景象时也是一愣,她并非诧异张不周在这,而是诧异在场之人,除了自己之外,尽是男子。凌国此举,是真真没有把她放在眼里,让别国公主和一群男人们共处一室,是极大的侮辱。她双拳藏在衣袖里,不由得握得死死的,直到看到张不周,这才缓和了些。 “诸位,这位就是南唐公主殿下,今日要和大家一起学习凌国皇室礼仪。”吴骧皮笑肉不笑。 众人有些惊讶,连姓徐的都统都有些拘束地站了起来,一一和李欢歌见礼,李欢歌回的礼倒是很大方,只是面纱之下的表情却看不清楚。张不周和她遥相行礼时,冲着她轻轻摇了摇头。 李欢歌全当没看见,今日她被带进这间宫殿,摆明了是赵光的有意安排,此时此刻的一举一动一定被观察着,她不想牵连了张不周。 在准备落座时,李欢歌没有什么余地可选,只能咬咬牙坐在了张不周的另一边。 “既然人已经齐了,那就开始。南唐的公主殿下,委屈您了。”吴骧挥了挥手,一名太监和宫女走上前来,行礼过后,一边介绍着,一边向众人演示着各种情况下该用什么样的礼节。 张不周听得昏昏欲睡,余光瞥见旁边的李欢歌,见她眉头紧锁盯着那演示之人,可是目光飘忽,显然已经神游天外了。 “咳咳”,张不周轻轻咳嗽两声,引起李欢歌的注意。后者目光扫过全场,见没人看这边,用眼神示意:“干什么?” 张不周嘿嘿一笑,压低了声音道:“你不要刻意躲着我。咱俩熟识这件事,陛下早就知道了,你越是伪装,越有欲盖弥彰的意味。就正常相处就好。” 如同醍醐灌顶,李欢歌聪颖过人,很快反应过来张不周说得对。下巴在半空中虚点两下,示意明白了。 张不周实在看不进去,也听不进去这些礼数的讲解,于是换了个不易察觉的姿势,开始假寐。脑海中则是思索着今日这件事。将别国公主如此安排,没有赵光的首肯是万万不可能的。礼部也好,鸿胪寺也好,总不会自作主张犯下这么大的错。那么这种有意为之,赵光是想达到什么目的呢? 张不周思来想去,觉得最有可能的,是警告。 看起来目的最像是侮辱,却最不可能是侮辱。赵光就算再小气,也不会做出这么小家子气的事情来,那样的话最丢人的不是南唐的公主,恰恰是他自己。 李欢歌原本的行动看似秘密,恐怕已经走漏了风声了,这是赵光想要给她警告的原因。李欢歌正是因为想通了这一点,才选择忍了下来,要不然的话就该拂袖而去,不受这份气了。 想明白这一点,张不周对李欢歌有些刮目相看了。这位当初快意恩仇的公主,如今当得上能屈能伸四个字,着实不比男儿差。 正想得出神,只觉得左右咳嗽声顿起,睁开眼时只见一个人站在自己面前。张不周吓了一跳,连忙站起身向对方拱手行礼:“吴中官,不周失态了。” 吴骧让开一步,没有接他的礼,温和道:“张公子不必多礼。这些细枝末节,公子听得厌烦也是正常,想必国公平日里已经教诲得差不多了。” 张不周尴尬,张韬教他骂人打架嚣张跋扈还差不多,哪会教他这些。只是人家抬举着说,自己就不能贬低了接。 “不过还是要提醒公子,今日早些休息,明日若是如今天一般,殿前失仪的话,可能就要被御史们弹劾了。” 张不周连连道谢称是,吴骧也算是一番好意,要是真被御史言官盯上,就算自己没官身收拾不得,借这个机会往张韬身上泼一些脏水还是有可能的。 等到吴骧走开,张不周朝着左右都说了声谢谢。李欢歌提醒他不意外,这位姓徐的年轻权贵,也很会做人嘛。 礼仪演示的时间并不长,张不周觉得自己什么都没记住,打定主意明日干脆做一个低头咸鱼,将封王大典撑过去就行。他从没想过要单独跟赵光说话,所以那些君臣奏对的礼仪,他是一个没记。 等到送别吴骧,众人依次走出殿中离去,只剩下张不周,李欢歌和那姓徐的都统。“这位兄台原来是镇国公之孙,是我失礼了。” 张不周对他印象还不错,“徐兄客气了。兄弟一介白身,不愿意以祖宗名号为自己添上光彩,倒是让徐兄误会了。” 二人交谈间,李欢歌已经迈着小碎步离去了。见她没给自己任何暗示,想来是不用再私聊,张不周乐得自在。见他目光跟随李欢歌,徐都统道:“兄弟与那南唐公主,竟是旧相识吗?” 张不周沉吟一下,他和李欢歌的婚约旧事,只有一小部分人知道,眼前这位明显不清楚。“是长辈之间的交往,我和她只是认识而已。” 徐都统眼睛一转,好像在琢磨什么:“这位南唐公主虽然以纱蒙面,却难掩其容貌俏丽,身姿优美,肯定是位绝世佳人。” 张不周看了看他,这哥们虽然极力遮掩,可是眼里的意味已经呼之欲出了。“隔着面纱你都能看穿她的面容?别傻了兄弟,我见过她的真面目,知道她为什么蒙着面纱吗?因为她满脸都是大麻子。鼻孔朝天,嘴唇裂瓣,像只兔子一样。” 徐都统听得将信将疑:“怎么会呢?堂堂一国公主,长成这个样子成何体统?” 张不周笑了:“瞧你这话说的,公主怎么了,公主也是爹娘生的,又不是天上的仙女下凡,说到底不过是一介凡人罢了。” 姓徐的好像还没信,张不周懒得理他,这哥们要么是一见钟情的那种痴情货,要么就是见一个爱一个的花心的主。连李欢歌的脸都没见,就堂而皇之地跟人讨论,着实失礼。听说她颜值不高,这犹豫的神色又毫不遮掩。如此肤浅之人,着实毁了之前的好印象。 “我先走了,明日再见。”不顾他还在思索,张不周加快步伐跟在领路的太监身后顺着来时路出了宫门。 回去的马车上,张不周本想补一觉,可是马路上挤满了返程的马车,很是热闹,根本没法睡。“我刚想起来,明天要参加封王大典,咱们是不是还得准备一份贺礼啊,我听说李欢歌可是带了满满一船的礼物呢。” 白露道:“早就准备好,送去礼部了。公爷虽然不亲自出席,这礼物还是不能少的。而且不是一份,是五份。要分成给陛下,给四位皇子每人一份。” “真麻烦。”张不周抱怨道:“这是不是皇帝想出来的敛财的法子啊。办这么一个大典,得收多少东西。都说当皇帝的都很穷,看来是真的。” 白露小声道:“公子切莫胡说。陛下是一国之君,怎么会穷呢。您要知道,陛下手下,可是有一位最能赚钱的大臣呢。” 张不周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她说的是谁。 说起来越发奇怪,白照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自从进了泰安城,和之前每次遇到他的情况都不一样,这位喜欢当爷爷的主儿,怎么就销声匿迹了呢? “人家都说伴君如伴虎,他用钱来买皇帝的宠信,根本就是没有地基的空中楼阁,说塌就会塌的。这次的闭关,就给他带来了不小的麻烦。”张不周帮他分析着情况。“李欢歌着急,恐怕他也急得不轻。之所以没时间现身,应该是在忙着寻找对策。” 白露点点头:“越是到了一定高度,倒塌起来越是猛烈。皇帝这次的出招看似温和,其实正好打在了南唐和白照的七寸之上,这次就算侥幸不死,也要狠狠地脱层皮了。” 二人不知道的是,他们所提及的白照,此时正坐在离他们不远的马车里。作为入京观礼的刺史之一,他不光要学习礼仪,还要提前接受一些秘密嘱咐。这么大的典礼,怎么可能没有彩排。 白照看着面前的中年男人,叹了一口气:“你在我面前,能不能就不装了。” 中年男人身着极其尊贵的绛紫色长袍,头发上别着的簪子是用纯金打造的,看起来极有分量。他岔开双腿,大咧咧地坐在白照的对面:“我躲你躲了好几年,你怎么还是不肯放过我。你的事我知道了,那是陛下的决定,我可不想去多嘴。说不成,我在你面前丢了面子,在陛下面前丢了分寸。要是说成了,我这个节度使之位也就做到头了。你就算病急乱投医,也不是这么个投法。这和闭眼投河有什么区别。” 他掀开车窗的帘子,懒洋洋道:“钱是好东西,可是再好的东西,也要有个度。你啊,该收手了。” 第四十五章 大事 白照的眉头紧紧拧成一个川字:“你以为我不想吗?这些年来,襄州的生意牵涉到多少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是我说收手就能收手的吗?” 中年男子摇摇头:“不是你说收手。是陛下要你收手。” 白照叹了口气:“真的不能帮我一次?” “不是我不帮你,是你自己恋栈不去。张韬都退了,你还在守着什么呢?”中年男子语出惊人。 “你的意思是,陛下的真实目标,是我?” “目光短浅,只限一隅,这是你这么多年来的毛病,还是没有改。回去好好想一想,陛下的真实意图到底是什么。”中年男子让车夫停下车,自顾自地掀开帘子下去。“那,没事不要找我,有事就更不要找我了。” 他背着手,脊梁有些弯,像个最寻常的平民般,顺着人流消失在熙熙攘攘的集市里。 看惯了山水风景,泰安城的人声烟火气,别有一番风味。他对一切都颇有兴致地欣赏着,这位阔别泰安城数年的节度使,如今回来了。带着满朝的取笑与嘲讽,正是拜白照所赐。不过世人皆不知道,这位当今天子的亲舅舅,绝非传说中的那么一无是处。 白照的车里再次变成两个人。 “姓彭的怎么说?”李欢歌对白照一向不客气。 白照却并不在意她的态度:“预想之中的结果。他既然装聋作哑这么多年,不会因为这点事就重新回到众人视线的。” “我有时候真的佩服你们凌国人。”李欢歌嘲讽之意很明显:“是不是凌国官场的第一课就叫明哲保身。这一位位的,无论是老是少,这一招都用的炉火纯青。” “你这样说我们就算了。这个少,指的该不会是张不周。那你可就有点没良心了。”白照假装义愤填膺。 李欢歌没理他这个话茬:“你打算怎么做。” 白照泄了气:“能怎么做,那是皇帝陛下,我就算有再大的胆子也不敢公然忤逆他的意思。我能答应你的,就是将关内目前截留的商船和货品都放出,至于以后,没有以后了。” 李欢歌沉思了片刻,凑近白照,低声道:“我这几天找了兵部的几位大人…” 白照如遭雷击,先是目瞪口呆,随即怒不可遏。 李欢歌按住他要发作的情绪:“白刺史,再帮南唐一次,就算南唐欠你一个人情。有朝一日白刺史有危险时,南唐必定全力护你周全。” 白照如同被提醒一般,愣在当场。彭文彦的话言犹在耳,不由得他不多想。“你想怎么做?” “有人负责送货出城,需要大人您做的,就是将南唐的那两艘船,记在您的名下,省去一些麻烦。咱们不走运河,走外海,不会有人知道的。”李欢歌看样子早就想过这件事,无论通关一事成与不成,这都是她此次来泰安城的另一个重要目标。 “你怎么牵上的线,安全吗?”白照还是有些不放心。 “白刺史,您再这样犹豫下去,我可就要对您有所改观了,这可不像您的作风。您的那一份一分不少,还另赚一个人情,这桩生意,可以做的。”李欢歌蛊惑的话不停。 白照面露纠结神色,看不出内心想法,但熟悉他习惯的李欢歌知道,白照已经同意了。他现在这般作态,无非是想找理由涨涨报酬,没关系,南唐什么都缺,就是钱多。 回到家最快速度拆了头顶的发髻,这才感觉舒服不少。张不周动起心思,想要将头发剪短成前世的长度,那样又精神又舒服,被两个侍女给死死拦下了,只能作罢。 “快了快了,您啊,再忍几天,马上就要凉快了。”白露给他倒了一杯凉茶:“据说泰安城这边,十月就要飘雪了。” 张不周算了一下时间,感觉也差不多。天元大陆时间纪法只有一个历法,和前世的阴历相当,没有阳历。所以十月份,差不多就是前世的十一月份甚至更晚,以泰安城的位置来说,下雪的可能还是很大的。 “怎么,你没看过下雪吗?”张不周打趣道。说起来,他自己也没怎么见过雪,前世今生加起来都没怎么见过。上辈子是江苏人,雪本身就少,后来自己又去了非洲,热得不行。一度想要去冰城玩一玩,可惜一直没成行。来到这个世界,蜀州城冬夏温差虽然大,却也没到下雪的地步。 白露刚要说话忽然想到什么,转头看向谷雨,果然见她表情不对,连忙冲张不周吐了吐舌头。 张不周转头看谷雨:“怎么了?” 白露叹了口气,这人根本就看不懂眼色。 谷雨笑道:“也不是什么大事。据师父说,当初捡到我的时候,就是一个大雪天。要不是遇见了师父,我可能就冻死了。” 张不周自知失言,想要安慰又不知道说些什么。见白露幸灾乐祸,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封王大典定在午时,明德殿外的广场之上举办。根据了解到的情况来看,这将会是凌国建立以来的第一大盛会,就连赵光登基时都没有这么热闹。毕竟那时候顾及前朝老臣们的感受,赵光可以说是低调到了极致地登上了皇帝之位。这一次的封王大典,主角看似是四位皇子,其实赵光才是,也最应该是核心。 除了江南道节度使彭文彦和陇西道节度使赵篆之外,其他几位都毫不意外地缺席。节度使位高权重,不能擅离职守,像这种皇家庆典,就算是不参加也不会有人计较。反倒是彭文彦这种,人还没来,笑料先到了,来了还不如不来。 张不周听谷雨讲着明日的流程,原来这个世界和前世一样,事先会给发流程表。第一项是皇帝祭天,向天上禀报他这位天子决定封几个王。随后是四位皇子依次就封,分别向上天献词,然后是将上述念过的内容誊写好后送到赵氏皇祠里,让祖宗知晓。 最后就是宴席环节了,张不周一听要有几百人一起吃饭,就想起李煜过寿,不禁有些头疼。人一多是非就多,自己只想安静呆着,被当成隐身最好,千万别有人盯上自己。 他想的虽好,可惜很快被封一猋给毁掉了。“凌珑的禁足解除了,他会跟凌放一起去参加典礼,你们又要见面了。” “他没什么可怕的,就算有他爹在,我该揍他还是会揍他。”见到封一猋,张不周突然想起一个人:“羽林卫中有一位极其年轻的都统,说是姓徐,这人你认识吗?” 封一猋变了脸色:“认识,怎么会不认识。就是拜他所赐,我爹才会被贬了官。” “咦?我以为你爹不过是羽林卫中的一名中层官员罢了,居然是最顶尖的都统之一?按理说既然有这么高的位置,不该被人拿捏才对,除非…”张不周想不通:“就算是几位尚书大人,也不能随意插手羽林卫之事。” 封一猋摇头苦笑:“按照常理,按照规矩来说,自是如此,可这世上守规矩的人太少了。盯上我爹的位置的,正是刑部尚书徐大有之子。他蒙祖荫进了羽林卫,可是他骄纵傲慢,数次违背军令,被我父亲惩罚过几次。他想要报复,可是家父为人周正,从来不给他们任何机会。所以,所以…” 张不周拍拍他的肩膀:“没事,这是谁也没想到的事。以有心算无心,也不能怪你。” 封一猋红了眼睛,长出口气后:“我惹下祸事以后,代价就是我父亲将职位让了出来,而姓徐的,也就是徐蟠,顺理成章地坐上了这个位置。” 张不周回忆了一下,刚刚自己对那徐蟠的印象说不上多好,却也没有很差。本以为他年纪轻轻登上重位是有真本事,如今看来,有些德不配位了。“还是那个问题,羽林卫如此敏感的地方,徐大有就算身为刑部尚书,也不应该伸手?” “徐大有只是一部尚书不错,但他的背后,还有一位真神在。”封一猋神神秘秘地靠近,小声道:“陛下迟迟不立太子,朝中大臣私底下偷偷站队,早就不是什么秘密了,徐大有就是三皇子的绝对铁杆。” 又是赵隶。 凌放是内臣,徐大有是外臣,现在看来,这两位在三皇子赵隶的支持下,都有些不守臣子的本分了。就是不知道,这种逾矩之行,到底是瞒过了赵光,还是被他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等着秋后算账。但是能坐到尚书之位,徐大有不会是愚蠢之辈,他一定是有不怕赵光追究的理由。 想到明天就能见到赵隶,张不周莫名地有些期待。除了已经被默认淘汰出局的四皇子赵楷,可能成为下一任凌国皇帝的三个继承人,明天将会同时出现。典礼之后的宴席,将会是一个顶好的机会,他要接近三位皇子重新考量,对张韬的决定进行复核。 到底要支持哪位皇子,毕竟不是一件小事。 他要自己做出判断。 第四十六章 封王大典 八月十五中秋节。 本就是一年一度的团圆节,家家户户都置办了丰盛的菜品,准备好好吃一顿。亲戚来往密切的,也会备上一份节礼,走动走动。不用太贵重,哪怕只是一刀肉,一只鸡,便已是心意了。朝廷贴了告示,今日里不要随意出去,等到下午放了衙再出门,夜里还有烟花可以看。百姓们都清楚得很,今天皇上要给几个儿子封王了,那场面想想也知道有多吓人,自然不会有谁想不开这种日子出去凑热闹。 典礼在午时,张不周不想早早地赶到,在众人目光中傻等,所以便估算了一下路程时间,想着在开始前赶到就好。睡了一个囫囵觉之后,众人出了门来到街上才发现,情况和预想的不一样。 整个凌国身份最高贵的一群人,今日全都聚集在明德殿外,哪怕是皇帝,也要离开深居简出的后宫和朝堂,走到两仪城之外来。再加上各国派来观礼的王子公主,这防卫的等级一升再升。因此,以明德殿为中心的几条街,全都被戒严封锁了。仅留下一条路,来人下马,接受检查,查验过身份令牌后,才能进入广场。 马车一路狂飙,不知道招来了多少咒骂,总算是在午时前赶到了目的地。张不周抓紧令牌,连滚带爬地下了马车,只见人家检查的士卒已经要抬起栅栏封门了。焦急地出声喊道:“等等,先别关门,这还有个人呢。”看书溂 那士卒听话得很,一听他喊马上就放下了栅栏,不过却抽出了刀:“来人噤声,切莫喧哗。不知道今天什么日子吗?” 张不周连忙捂住嘴,将令牌递过去,低声道:“抱歉抱歉兄弟,能不能帮个忙,我是来观礼的。” 那士卒见他年轻又毛手毛脚,本来漫不经心,一看令牌吓了一跳。“原来是国公家里的,典礼这会儿已经差不多要开始了,我去请礼部的官员出来,也好带您找到自己的位置。” 这样也好,广场之中不知道什么情况,若是贸然闯了进去,还不知道会惹出什么麻烦。 那士卒速度很快,只是领出来的人,身份可着实不一般。 原户部尚书赵守正,现任礼部侍郎。按理说张不周还不值得这么一位大员亲自来接,只是典礼已经开始,尚书徐静川负责主持,再下面的礼部官员也都各有各的事情,或有意,或无意,反倒是把他这个初来乍到的侍郎给闲了出来。听到士卒进来报信,赵守正便跟了出来,他很好奇是谁这么大胆子,在今天这个场合还敢迟到。 赵守正知道张韬有个孙子,可却从来没见过。眼前的年轻人虽然不能说是一表人材,倒也落落大方,没有因为见到自己这个级别的官员而惶恐,看他和士卒交谈也是很有礼貌,这第一面,印象就很不错。“本官赵守正,张公子既然来完了,就小声些,跟在本官身后进去。”看书喇 张不周连连道谢,一时间也没想起来这名叫赵守正的官员是哪一位,低着头跟在他身后走进了门,门里是另一副光景。 几百名身着蓝色,青色,黑色官服的官员,排成规规矩矩的方阵站在空场下。在空场的正中间,是两根四五丈高的华表,中间搭起了高台,上面摆放着巨大的香案,一位身着明皇龙袍的人站在中间,听不清在说些什么。在他的两侧,低两个台阶的地方,一左一右站着两个人。张不周远远望去,其中一个正是那日主持学礼仪的大太监,司礼监秉笔,吴骧。那另一位身着二品大员官袍的,不出意外就应该是礼部尚书徐静川了。在高台之下,四位皇子一字排开,此刻正规规矩矩地站着。除此之外,还有一位十几岁少女,也列队站在一旁。 在官员方阵的两侧,是另外两个阵营,左手边穿着服饰乱七八糟,什么风格都有的,显然是外国使节。右手边穿的倒是凌国的衣服,不过不是官服。赵守正将他领到右边这个阵营里,指给他一个位置:“那就是你的位置了,不要喧哗,悄悄地过去。” 张不周还有话要问,没来得及张口,赵守正就已经转身离去了。摸了摸鼻子,张不周有些尴尬地开始往前钻。右侧方阵的人,基本上都是和他差不多的身份,受到皇帝恩准的权贵之后。张不周从没想过会有这么多人和他一样,他的位置又是在第一排,只得一点点往前挪。可即便他动作再轻,依然引起了骚乱,不知道受了多少白眼和低声咒骂才挤到了前边。 听到这边的声音,台上的赵光没有反应,依然在念青词。可台下的赵长青就忍不住了,偷偷歪着头看向骚乱的这一边,刚好看到张不周站到自己的位置上,正忙着收拾被弄乱的头发和衣服,看着他狼狈的样子,没忍住笑出了声。 赵行皱眉道:“小妹噤声。” 赵长青撇了撇嘴,倒是听话地闭上了嘴,可是眼睛还是瞄向那一边。她的动作如此明显,自然引起了其他几人的注意,赵楷小孩心性,更是不稳重:“哎,那不是在南唐遇见的那个小子吗?” 赵行和赵隶瞬间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谁,连赵篆在略一回忆之后也想了起来。“是张不周吗?” 赵行和赵隶诧异地对视一眼,没想到这位大皇兄,居然也在关注他。“皇兄也认得他?” 赵长青不乐意了:“不让我说话,你们几个倒是说起来了。张不周是谁,为什么你们都认识他?” 赵隶微微一笑,侧耳听了一下赵光在念的青词,知道还有很久才结束,见没人注意,便轻声道:“你那日不是还念着谭笑送到母妃那的东西好吃,说是镇国公托她带回来的特产,张不周就是镇国公的孙子。” 赵长青一愣,原来是他。虽然性格骄纵了些,可是她并不笨,相反还聪明得很。三哥赵隶提起张不周时,明显有些意味深长,想来不是什么好事。毕竟他要封的是蜀王,领剑南道节度使,分的就是那位国公的权。那名叫张不周的和他之间,恐怕不是什么愉快的经历。 赵隶的关注点却不在这:“大哥也认识他?” 赵篆笑了笑:“不认识,从来没见过,只是听说过。” 如果赵篆真的没见过,刚刚只凭赵楷说的一句话,他就能猜到那是张不周,只能说明一个问题。 赵篆并不像表现的那般什么都不在乎,至少,他私下偷偷关注过南唐的事。 他在想些什么? 赵隶低下头,眼睛眯了起来。想到上次这位大哥与自己吃饭时说过的那些奇怪的话,只能用故弄玄虚来形容。但是赵篆又不是疯子,在故弄玄虚的背后,一定有他的意图所在。他在明面上和背地里表现得如此分裂,到底是想干什么? 隔岸观火?还是浑水摸鱼? 赵光的青词念到了结尾处,文卷放回了桌上,开始净手焚香。张不周看得眼花缭乱,挤了挤一旁的人:“哎哥们,刚刚皇上念的东西,你听得懂吗?” 那人鄙夷地哼了一声,连头都没抬:“那是青词,是给上天神仙听的,咱们这些凡夫俗子怎么可能听得懂。” 张不周哦了一声,默念着那就是鬼话连篇了,不过没敢说出口。皇帝之位要想坐得牢靠,愚民政策是必不可少的,假借上天之名,称皇帝为天子,便是一个很有效的方法。张不周相信,在场的几百人里,大部分人都是不信这个说法的,可也同样拦不住有人会信,自己身旁这位就是个例子。 青词念完,就是圣旨了,赵光当然不能亲自宣读,于是拿起三根香站在香案前。所谓神三鬼四,这三根香便是给天神上香的规矩。吴骧年纪大了,中气不够,这会儿退了下去,换上了一个年轻的来。这一篇圣旨并非赵光亲自所写,前头没用的东西太多,听得人昏昏欲睡。张不周偷瞄了一眼徐静川,只见他虽然站姿恭敬,可是脸上却时不时闪过一丝骄傲,便料定了一定是他所写。 小太监的声音很是洪亮,相比于其他宦官,还多了一点阳刚气。张不周轻易地听清楚了关键内容,和当初朝会上定下的一样,没什么变化。等到圣旨念完,场中所有人都跪了下去,“天佑大凌,四海归心”的呼声重复了三遍才停止。 张不周跪下前朝着外国使臣的方阵扫了一眼,恶趣味地猜测着李欢歌此时的想法。凌国的雄心壮志已是昭然若揭,这四海归心四个字,无疑是给南唐,和其他国家头顶,下的一道催命符。 赵光示意平身之后,四位皇子便登上了台,依次从赵光手中接过三根香,行过天地人三礼后将香插入到炉中。随后四位皇子,现在应该叫王爷,朝着群臣的方向再次呼喊出那一句话。尽管只是四个人的声音,气势却一点不弱。 “天佑大凌,四海归心。” 张不周恍惚间看到一副景象,慌了神。 第四十七章 刺杀(一) 张不周看着高台之上,意气风发的四位皇子,也难得被触发了一丝少年心气,心中激动之下,跟着一起喊了起来。 赵篆封秦王,领陇西道。赵行封燕王,领河北道。赵隶封蜀王,领剑南道。赵楷封楚王,领江南道。 凌国治下,如今只剩朔方道,胶东道,岭南道三道节度使仍然被外人担任,剩下的,都是如假包换的赵家人了。朔方道节度使贺师道,胶东道节度使林阴,以及那位据说长相骇人,脾气古怪的岭南道节度使罗厉,耐人寻味地齐齐缺席了这次封王大典。而原本的节度使里,张韬与河北道节度使冉再同样缺席。似乎,只有那位被天下人当作“不成器”代表的江南道节度使彭文彦,没心没肺地来了京城。亲自观礼自己的外甥夺去自己的位置,再封给自己的外甥孙。因为是皇亲国戚,所以位置超出同样级别官员的彭文彦,笑盈盈地站在第一排,和新任中书令吴权清,门下省侍中苏道言,和尚书省的左右仆射,隋高鸣,唐景并列。 他的笑容相比于旁人,出人意料地更多了几分真诚。 四位王爷所念的内容,也是礼部专人起草,格式上完全相同,只是在内容上有一些区别罢了。赵篆声音略微有些沙哑,却很是有力。赵行语速缓慢,但很坚定。赵隶的声音最好听,言语间的抑扬顿挫,的确和赵光最为相似。至于赵楷,年纪最小的他风采不输几位兄长,也是引得台下群臣连连点头。 张不周暗自思索,都是江山代有人才出,赵家的第二代还真是能配得上这句话,也难怪赵光会纠结到这个地步,迟迟定不下太子之位。 典礼在长青公主的分封后结束。女子不入祠堂,也不能上祭坛,即便是天下最为尊贵的公主也是一样。赵长青只能在台下领了旨谢了封赏,闷闷不乐地搀着赵光,准备回宫。 站了许久的百官终于松了一口气,张不周也赶忙活动活动快要麻了的腿脚。这典礼的时间也太长了些,和自己前世见过的电视里头的讲话差不多了。好在是秋天,虽然秋老虎猛烈,总好过寒冬。张不周左右看了看,人实在是太多,没找到张一温和白照的身影。典礼结束以后,众人还不能离开,今日宫里头会准备午饭,不过是简餐,吃过点心以后,下午会早早地就开始晚宴。没错,虽然是下午开始,但也确实叫晚宴,因为要赶在宵禁之前结束。 就在众人准备跟着太监的引领朝着用膳的地方走去时,外国使节的位置发生了骚乱。赵光已经下了高台,正准备往宫中走,听到吵闹声回过头来,皱起眉头道:“去看看发生什么事了,果然是一群不懂礼数的蛮荒之辈,这点规矩都不懂。” 赵隶身为鸿胪寺的官员,自然责无旁贷。向赵光拱了拱手,便朝着那边走去。只是他刚刚迈出没几步,破空声陡然响起,一支弩箭迎面射来。赵隶虽然懂些功夫,但却很是稀松,此刻又没有武器在手,面对弩箭一时间慌了手脚。 关键时刻,赵篆大喝一声:“弯腰”,随即快跑几步,到了赵隶身旁时,一掌拍在他弯下的背上,整个人借力而起,刚好踹在那飞来的箭上。因为被踢了一脚,这一箭变了方向,射在一旁的石板地上,溅起火星。 赵篆踢出一脚,招式用老,还没来得及调整身姿,破空声再次响起。这一次对方明显换了方位,居然是绕过了他们兄弟两个朝着赵光的方向射去。关键时刻,赵光也顾不上帝王威仪,用极其狼狈的姿势倒地滚过。 “羽林卫,都是死人吗?还不快去抓刺客?”赵隶已经缓了过来,暴戾地开了口。 事情发生得太快,当众人看清发生什么以后,第一反应并不是救驾,而是各自寻找地方躲避。张不周也想跟着身旁这些人躲起来,可是定睛一看皇家那边,赵篆赵隶都还可以自保,唯独赵行,摆明了不会武。虽然自己还要观望,可是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赵行在这出了什么意外。他换了方向,朝着那边摸进,不过速度也不快,毕竟羽林卫都在,未必用得上他。他心中隐隐有些担忧,看杀手的方向来自外国使团,不会是李欢歌做的傻事。 羽林卫听命行事,纷纷拔出腰间刀剑向外国使臣团围过去。赵行在赵光身边,眼神扫过便觉得不对,今日是封王大典,明德殿里里外外不知道多加了多少羽林卫负责守卫,可是眼前的人数也太少了些。“父皇,情况不对。” 赵光面色阴沉:“朕知道。传信号,命缚神卫速来。” 场中发生的事,毕竟只是一时,还没形成什么大动静。所以守在广场之外的士卒们,隔着高墙和厚门,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眼看着就要到换岗时间,值守的士卒们被晒得烦躁,咒骂着换岗的人怎么还不快来。 正骂得起劲,不远处便出现一支队伍,和自己身上一样的装扮。“快点,跑几步,我们都要晒死了,你们怎么才来。” 新来的队伍大概四十人,领头的身材消瘦,一直半低着头,让人看不清面目。听到问话并没有吱声,也没有加快速度。 守门的士卒不耐烦道:“都说了叫你们快点。你们是谁的部下,怎么这么不懂规矩。知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这么大的事还磨磨蹭蹭的。再有,为什么就来了这么点人。” 那消瘦的男子终于开了口:“我们,是阎大人的部下。” 士卒一听,愣了一下:“阎大人?羽林卫里有姓阎的头头吗?” 来者这会儿已经赶到他面前,抬起了头,露出脸上可怖的伤痕。 那是两道交叉的剑痕,分别从眼下过鼻梁到另一侧的脸颊。倘若张不周在此,一定能够认得出来。这伤疤的模样,和当初截杀自己的“螳螂”一模一样。 “阎大人姓阎,阎王爷的阎。”螳螂冷笑,手中长剑快速出手,划过那一直问话的士卒脖子。士卒手捂脖子,似乎想将那喷涌而出的血堵住,可惜还是徒劳无功地倒在了地上。 守着门口的士卒一下子就反应了过来:“有人行刺。”伴随着呼喊声,那明显是假羽林卫的后来者,也纷纷拔出武器,双方瞬间厮杀在一起。 毕竟是皇城之中最为精锐的羽林卫,尽管突遭变故,却很快形成了像样的防线,阻挡着对方的进攻。而刺客这一方,除了用刀剑这类兵器的人以外,还有人用暗器,在混乱的战场上寻找着机会一击夺命。 几百人的喊杀声,即便有场中的混乱做干扰,依然传到了赵光等人的耳中。这位于刀剑和烈火中登上宝座的皇帝,丝毫不见慌乱。将女儿护在身侧,眼睛盯着广场内的羽林卫去找外国使臣的麻烦,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李欢歌夹杂在四散奔逃的使臣中间,心慌不已。她并没有筹划刺杀,这一点毋庸置疑。可是刚刚射出的那支弩箭,却是来自自己的身后,那里是南唐随从的位置。这些人里,至少有一半自己并不认识,都是临行之前李煜安排的。该死的,难道是这些人里有问题? 李欢歌暗暗后悔,这次为了掩藏行踪,芳菲剑门下的几个师姐,她一个都没带,这会儿身旁连个真正可信的人都没有。眼看着羽林卫扑杀过来,李欢歌只想着快点将杀手找出来,不让事情再恶化。 各国使臣本就语言不通,突生变故之下更是彼此不信任,乱作一团。羽林卫虽然赶到场,可是一时间也没法快速找出杀手所在,正要进行细细排查时,又是一支箭飞出,这一次的目标,是赵行。 赵光护着赵长青,而赵行则是护在他们两个身前。张不周一直盯着使团那边,已经跻身二品境的他注意力非凡,率先发现了那支箭,连忙高声提醒:“燕王小心飞箭。” 赵行并没有犯错误,听到呼喊声的那一刻,他并没有侧头去看声音的来向,而是紧紧看着前方箭矢来的方向,这才险之又险地避过。 张不周出声之后,又一道身影掠过,冲向赵光等人的方向。张不周吓了一跳,跟出去几步才发现是徐蟠。 羽林卫尽管精锐,也要听人指挥才能发挥最大战力。今日当值的两位都统,一位负责内,一位负责外,而徐蟠则是观礼。只是负责内部防卫的那位都统,居然迟迟没有现身,徐蟠感觉有些不对,连忙冲了出来护驾。 百官阵营之中,徐大有看清徐蟠的身姿,一时间焦急万分。这个蠢货,眼下哪里是立功的时候,在这个关节上露面,反倒容易被人盯上。 徐蟠来不及想那么多,朝着一窝蜂全部往外国使臣阵营冲去的羽林卫指挥到:“我是都统徐蟠,羽林卫听令,三支十人队去捉拿刺客,其他人全都向陛下身边靠拢。” 第四十八章 刺杀(二) 徐蟠的出现如同暗夜明灯一般,原本还有些混乱的羽林卫纷纷朝着皇帝这边聚拢过来。捉拿刺客固然重要,但是保护皇帝才是第一任务。 赵隶也反应过来刚刚自己的指挥有些失误,没有把赵光放在第一位,看他没有什么异常,赵隶咬了咬牙,从身旁擦肩而过的羽林卫手里夺过一把剑,朝着使臣团冲去。 赵篆并没有着急采取下一步动作,视线有意无意地瞟向张不周。刚刚出声提醒,还要冲上来帮忙的动作都被大家看在眼里,赵篆对他的举动着实有些意外。 眼见着徐蟠出面,场面变得稳定下来,张不周却总觉得有什么不妥之处。使臣团那边虽然混乱,但是三十名精锐羽林卫已经足以控制住局面,正在小心排查刺客,那这种强烈的不安之感,是从哪来的? 目光扫过赵光身前,被上百名羽林卫护着,不会有什么问题。自己身旁的那些权贵之后,还有原本在广场中间的文武百官,都已经聚拢到了墙边,让出巨大的空地。 有问题。可是问题出在哪里? 张不周只觉得心跳如同打鼓一般,越来越剧烈,眉头死死地相互咬在一起,拧成一团,目光如电般不停扫过场下。 当目光落在赵光身前羽林卫的身上时,张不周猛地醒悟,一边前冲一边喊到:“别让羽林卫离皇上太近。” 话音还没落地,众人也还没反应过来,羽林卫中突然有四人拔剑出鞘,瞬间砍翻了身旁的同袍,转而直奔着赵光而去。 徐蟠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他本来就觉得今天的羽林卫表现有些不对,可实在是没想到有刺客混在其中。一时间也没法分辨,到底是外人伪装,还是自己人被策反。抢过身旁护卫的兵器,徐蟠横刀在手,护在赵光身前:“不用管他们穿什么衣服,意图不轨者,格杀勿论。” 将羽林卫叫到皇帝身边来,是他的指挥,万一被刺客趁机得逞,第一个要被砍头的就是他徐蟠,别说是他自己,就连他的老子,刑部尚书徐大有,也难逃一死。 那四名刺客的身手远超寻常羽林卫,平日里又经过严格训练,此时相互配合起来很是默契,又是在人群之中,同一时间能够与他们交上手的士卒也就不过十几人,无法奈何他们。反倒是被他们四个杀出一条血路,眼看着距离赵光等人越来越近。 原本有心在皇帝面前好好表现一把的权贵子弟和文武百官,见状也不敢再靠过来,万一被当成了刺客同党就有苦说不出了。 张不周顾不上想这些,仍然上前试图帮忙。赵篆守在半路,出手格挡了一下:“你想干什么?” 张不周愣了一下:“救人啊。” 赵篆眼睛转了转,在这种时刻居然冲他笑了笑,摆出一副如临大敌的架势:“张不周,你怎么知道羽林卫里有刺客,你是不是同党?” 张不周骂人的心都有了,这位新封的秦王,据说是难得的文武双全,谋略过人,怎么这会儿像个傻子一样拦住自己。“秦王殿下明鉴,小子若是刺客同党,又怎会出声提醒?” “谁知道你是不是贼喊捉贼,借机获取信任。”赵篆义正严辞,却只有张不周能看见他的表情。 都什么时候了,为什么你还在笑? 赵篆的话引起了赵光的注意,他第一次将头转过来,仔仔细细地端详着张不周,不知道在想什么。也就几息的工夫,赵光突然开口:“让他过来,朕相信他。” 此话一出,不光是赵篆一愣,就连赵行都有些诧异。张不周的身份特殊,此时情况又是如此危急,赵光为什么会相信他? 张不周顾不上思考这个问题,他心中的不安之感并未完全消除。“秦王殿下,借兵器一用。” 刚刚拿过赵篆手里的兵器,异变又生。原本围攻那四名刺客的士卒里,突然一人腾空而起,身上的士卒盔甲在半空中被震飞,露出他一身雪白的长衫。面上戴着一个奇怪的面具,除了眼口鼻之外,俱是雪白,唯独在隐蔽的耳根处,有一朵淡青色的莲花。 白衣人现身的那一刻,张不周心头警铃大作,此人功夫之高,只怕不在秦沧澜之下,就算不是一品境,也是二品境的顶峰了。 白衣人踏在士卒的头顶,如履平地般冲着赵光而来。因为人在头顶,刀剑不好施展,有机灵的羽林卫掏出手弩发射,可是对方速度太快,大多落了空,转眼间那人已经接近了赵光。 赵光看着眼前飒踏如流星般地逼近的白衣杀手,并无半点惊慌,眼神玩味,甚至还有一丝期待。 眼下身边人里,就剩徐蟠会武,他将赵光身旁的士卒驱散丈许远,留出一小片空地,自己则是拦在了白衣人的必经之路上。 脚下没有了踏足之处,那白衣杀手终于落了地,看似轻飘飘的一挥衣袖,徐蟠便觉得滔天的剑意来袭,原本扎得整齐的头发无风自动,飘向脑后。仅仅是一个照面,徐蟠就知道自己不是对手,差的不是一点半点。 不是对手也要上,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了。徐蟠强顶下这一招,左手也握在了刀柄上,改成双手持刀,微微上扬,刀尖刚好朝向白衣人。 “不自量力。”隐藏在面具下的白衣人开了口,迈出两步,刚好到了刀尖的位置,徐蟠顺势发动,原本下劈的刀横向挥砍,直指白衣人咽喉。后者一个侧身躲过徐蟠横刀的一击,伸出两根手指夹在了刀身之上。 叮。 仅仅是两根手指,兵部精心打造,专供皇宫禁军羽林卫的雪羽刀,被折断成两截。 徐蟠眼里的斗志,瞬间化作满满的绝望。 仅仅是一墙之隔的外面,同样战况惨烈。 伪装成羽林卫的刺客们,摆明了是江湖人士,虽然品级境界不算高,却也远不是寻常羽林卫士卒能够对付的,这会儿已经倒了一片。蔚蓝的天空之下,显得血更加的红。 所剩不多的羽林卫倚靠着大门,做最后的困兽犹斗。安全起见,当典礼开始以后,这扇门就被从里面关上了,除非用极强的外力,从外面是打不开的。 为了举行大典,明德殿外的几条路全都被封上了,面对寻常百姓,也不用多少人看守,所以大部分的羽林卫人手都在广场内和明德殿的后面。 那里是后宫佳丽所在。凌国立国以来,战事未停,朝廷也好,后宫也好,都崇尚俭朴,这些年也没有过什么大型庆典。今天这么热闹的日子,即便不能亲眼目睹,也要想别的法子参与进来。以娴,熹两位贵妃为首,赵光的后宫无一缺席,都在明德殿后,一会儿要开席宴群臣的光禄阁待着。自有那腿脚快的小黄门,不停地殿前殿后来回跑,将殿前广场内发生的事,原样地学给妃子们。 殿前发生事变,打杀声传到这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吓得众人脸色发白,有胆小的妃子居然哭了起来。关键时刻,熹贵妃李煊果决道:“冯都统,你速速领人去殿前,务必要保护陛下安危。” 冯潇便是今日当值的羽林卫都统之一,负责守护殿后安危,听到殿前的声音,早已心急如焚,想要带人前去了。这会儿听到李煊的话,草草地行了一礼,只留下了十几人守着,便带着其他人赶赴了殿前。 娴贵妃年纪最长,膝下又有两位皇子,今日过后就成了王爷了。就连最受宠的长青公主,也是其所出。因此后宫之中,往往以其为尊。只是娴贵妃素来文静端庄,面对这种事情一时间慌了手脚,拿不得主意,反倒是出身于南唐的李煊,这会儿颇有些女将之风,很是果断。 “全仗妹妹在了,也不知道前边发生了什么,好端端地怎么会闹起来呢?”娴贵妃惴惴不安地拉起熹贵妃的手。 “姐姐放心,有羽林卫在,不会有什么大事的。”虽然话说得轻巧,李煊的内心却并不平静。明德殿尽管是在两仪城的最外,今日可是调了重兵守卫的,这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才能闹得这么大声势。 她定了定心神,正准备命着自己身边服侍的宫女嘱咐其他妃子不要哭闹,只见平日里习惯低头的宫女红柳此刻却抬起了头,脸上带着一丝说不明的笑意。 李煊心头一震,还没来得及反应,红柳袖中陡地亮出两把峨嵋刺,左右一挥,两名宫女应声倒地。随着她的动作,又有两名宫女突然亮出兵刃,对着身旁手无寸铁的宫女妃子展开杀戮。 这些女眷何曾见过这样的场面,尖叫连连,哭喊声四起。剩下的十几名羽林卫顾不上后宫戒律,连忙上前将妃子们挡在身后,与那两名宫女交上手。红柳反倒寻得机会,脱身朝着娴贵妃而来,面对挡在面前的李煊,她笑意深沉:“熹贵妃放心,我自不会伤你性命。” 左手的峨嵋刺挥出,滑坡李煊的手臂,右手已经刺向了娴贵妃。羽林卫被隔在几步之外,无法靠近,眼看着娴贵妃就要命丧当场。 千钧一发之际,一双手架住了那把峨嵋刺。 这双手白皙如玉,十指宛如青葱,唯独指甲大红如血。 红衣胜火的谭笑,轻描淡写地挡住对手的攻击,施施然将跌倒在地的娴贵妃扶起。转身面向红柳,笑得比身上的红色长裙更艳。轻启红唇道: “差点就来晚了,你真该死。” 第四十九章 刺杀(三) 白衣人一招断刀,却并未得寸进尺,反倒是停了下来,目光转向几步之外的张不周。 他缓缓抬起一臂,手掌向着张不周,做了个招手的姿势。 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一下子变得诡异起来。 张不周离着赵光等人几步远,还想观察一下再出手,没想到那人却如同认识自己一般,挑衅起来。张不周暗暗叫苦,他本就对此人身份有所怀疑,那青莲标志恐怕所有人都已经看在眼里,无论是真是假,这人都在将火往青莲剑宗身上引。自己和程青衣的关系,没有太多人知道,可眼前这人如此,恐怕是知晓的。 张不周不能眼看着祸水东引:“你到底是什么人?假冒青莲剑宗身份刺杀皇上,是想挑起纷争吗?” 他这一句话虽是定了性,可是别人心里怎么想就不知道了。 白衣人没有作声,又做了一遍手势。 张不周骑虎难下,眼下众人已经将目光都投在了他的身上,若是没有动作,反倒会被怀疑。 “装神弄鬼,我倒要看看你究竟是谁。”今日参加典礼,自然是不允许带兵器的,眼下虽然没有临渊,张不周却也不慌。秦沧澜所传剑道,本就重意不重器,哪怕是寻常刀剑也是一样。 在场之人虽然自身武功境界不高,但眼界够宽,张不周只是攻出一招,众人便已安心不少,没想到他年纪轻轻,功夫修为却并不弱,至少场下来说,没人能及。这应对刺客的重任,还真是要落在他的身上。 白衣人面对张不周攻过来的剑,并未如法炮制地以指作剑,而是双手负在身后,仅凭身法躲避起来,几次都是险之又险地避过剑锋。 长青公主不懂武学,这会儿见张不周将白衣人逼得毫无还手之力,只能一味躲闪,忍不住拍手叫好:“这位张公子还真是深藏不露,父皇,我看他更适合进入羽林卫,做您的贴身侍卫。” 她年纪尚小,勉强称得上童言无忌,这后一句话除了徐蟠脸色变了变,自然没人会当真。赵篆手里没了兵器,也就靠了过来:“长青妹妹,张不周功夫虽然不错,可却远不是这白衣人的对手。父皇,不如您先去后殿避避风头?” 这倒是给众人提了醒,赵行也跟着劝道:“是啊父皇,殿前危险,您还是退一退。” 赵光抽出被女儿抱在怀里的手臂,缓缓抬起,指向另一边在檐廊下躲避的百官:“你们看,群臣畏刺客如猛虎,只能如鸡犬一般仓皇聚集而求全,丢不丢人?” 赵篆丝毫不掩饰自己对百官的厌恶情绪:“自然是丢人的。不过眼下不是时候,父皇还是等到事情结束再和他们算账。” 赵光摇摇头,眼神很是坚定:“朕登基以来,每每有臣忤逆,朕总是好言安抚,对前朝重臣不计较,对从龙之功不小气,朕带着后宫节衣缩食,给百官发的俸禄,却比前朝最兴盛时候还要多,朕做了这么多,为的就是天下归心。可是你看他们,若真的将朕放在眼里,放在心里,此时难道不该冲上来保护朕吗?之所以会如此,是因为他们只是畏朕,而不敬朕啊。我若是和他们一样,仓惶而逃,就更将皇室的脸给丢光了。” 赵光这话,可谓是诛心之语。除了几个儿子公主之外,眼前便只剩徐蟠和张不周。后者忙着打斗,无暇顾及其他,徐蟠却不能假装听不见。他转身朝着赵光跪下:“陛下息怒,百官大多年岁已高,又不会武,即便上来也是添乱罢了。保护皇上的职责,自有我羽林卫一力承担。” 赵光瞧他一眼,语气冰冷:“羽林卫今日表现,着实叫朕失望,若不是张不周出手,你又怎能拦下这刺客。百官年岁已高,那便都辞官退去。没见国公都已经卸甲归田了吗?” 众人心头狂震,在这种危急关头,赵光说话就算有些冲动,但也肯定是有过考虑的,不会是毫无来由之语。 徐蟠不敢再作声,只得转头看向交战的二人。 正如赵篆所说,张不周有苦自知,他的确不是白衣人的对手。或者说,他远远不如,眼前这人的境界,肯定是在一品之上。对方如同哄小孩子过家家一般,任凭自己用尽招式,只是凭着身法便一一躲过,有几次招式用老,对方都有还击的机会,却并未出手。 张不周又急又恼,手上的攻势一变,用出了芳菲剑的缠丝剑法。白衣人身形灵活,却躲不过如缠如绵的缠丝剑。出剑速度虽然慢了下来,可是剑锋所指,却一直锁定在白衣人的要害处,任凭他怎么躲避都无法挣脱。 张不周大喜,缠丝剑法果然有效。他攻势更甚,只是苦攻之下却迟迟不见绝对的效果,白衣人每每看似要被剑所伤,却总是能避开。 双方交手几十招,白衣人气势一震,化守为攻,一手再次化指为剑,搭在了张不周的剑身之上。生怕他故技重施折断了自己的剑,张不周连忙撤招,可对方的手却如同焊在了剑上一般,随着剑的游走而动,张不周撤了两下,居然无法分开。心头大骇:这白衣人竟然如此惊人,只是看了这么一会儿,便学会了缠丝剑法中的缠字诀。自己可是在秦沧澜的指引下,又有花千枝的注解秘籍,这才有所领悟。眼前这名刺客,功夫境界到底有多高? 正如先前所感,白衣人如同哄人玩一般,见张不周再没别的招式,便如玩腻了一般,双指夹在剑身之上,略一用力,便如先前那柄一样,节节寸断。张不周感到滔天剑气袭来,好在撒手及时,要不然手掌恐怕要跟剑一样被震得裂开。 白衣刺客攻势不停,双手在前,接连攻出六掌,张不周挡下四掌,却被第五下打在胸口,喉头瞬间一阵甜腻。见最后一掌已经奔向赵光,张不周已经顾不得多想,今日赵光若是丧命在此,天下必然大乱,他只能义无反顾地以身相阻。 白衣人攻势猛烈,从看似处于下风到瞬间逆转局势打得张不周步步败退,只不过是十几息的事。赵光眼睛瞪得很大,对张不周舍身相护似乎有些不解,有些欣赏,又有些惋惜。 眼看这一掌即将落在张不周头顶,命丧当场。赵光握紧拳头,不知该如何是好,赵行满眼悔恨,若不是他将张不周弄来京城,又跟礼部说将镇国公府的观礼资格给他,也就不会有眼前这悲剧。即便是躲在赵光身后的赵楷,也有些惋惜,他虽然看张不周不顺眼,却也没有深仇大恨,这会儿眼见着他要为护赵家人而死,自然难过。唯一的女子赵长青,更是已经哭成了泪人。 千钧一发之际,白衣人被人出手拦下。 或者说,出拐拦下。 齐昆仑大笑一声:“姓张的小子,还挺得住吗?” 张不周退后两步,让出战场,“挺不住了挺不住了,换您老上。” “哈哈哈,小滑头。”齐昆仑嘴上说着话,手上的动作也没停,铁拐舞得虎虎生风,拐头一直砸向那白衣人的脑袋,若是挨着碰着,必然是血溅当场。 张不周退出战场,看向赵光所在,却看见了一个熟面孔。 凌放单膝跪地,一脸惶恐:“臣救驾来迟,让刺客惊扰了陛下,罪该万死。” 赵光狠狠一脚踏在他的肩上,踢的他一个趔趄,硬挺着没敢倒下。“你的确罪该万死,不过在死之前,先干正事。齐昆仑不是那刺客的对手,你们一起上。谭笑呢?” “殿后也有刺客,微臣不便处置,谭笑过去了。” 听到殿后也有乱子发生,赵光面色更加阴沉,看着羽林卫还在仔细盘查外国使团,怒声道:“缚神卫速速接手,将外国的使臣们,全都抓起来,暂时关押,日后再排查。这场闹剧时间太长了,朕已经忍无可忍了。” 凌放戚戚然应下,迅速布置后,加入了对阵白衣刺客的战场。齐昆仑的境界本就在张不周之上,凌放能和谭笑相争缚神卫第一首领的身份,功夫自然也是不弱。二人联手之下,一时间打得白衣人节节败退。 看着局面稳定了,张不周才安下心来。仔细感受了自己体内的伤势,这才发现比预想的要重得多。那白衣人的功夫太高,最后这一掌,给自己留下了内伤,隐隐感觉似有气机游走,只是并不听从自己的想法,探查之下,经脉似乎都被损伤。 张不周大感惊奇,这般情况,竟和自己当初打败黄雀的那一招内劲外放差不多。可是按照师父所说,内劲乃是修习《青云经》才会有的,天下之大,不过自己师徒几人研习罢了,怎么还有人会? 心思流转,张不周就地坐下运起《青云经》,试图以内劲击退内劲。但自己的内劲,可遇不可求,越是想要找到调动,越是没作用。情急之下,一道身影来到他的身后:“他强任他强,清风拂山岗,他横任他横,明月照大江。” 这几句话,正是当初在南唐李煜的寿宴之上,他为了帮助秦沧澜击败鲜于哀所说。如今听人提起,却有了别样感触。他潜心内视,小心翼翼地引领者那股外来内劲游走,在经过膻中大穴后,属于自己的那一股内劲,突然出现。二者一前一后,追随游走起来。 第五十章 息乱 两股气息一前一后,如同双生鱼儿一般衔尾相逐,在身体里游走半圈后,张不周见没什么不对劲的,便试图调动属于自己的内劲,将外来的那一股吞噬掉。 只是这内劲却很是滑头,它无形无体,不过是一股气息,张不周尝试半天都没有办法真的操控他。情急之下,他只能默默运《青云经》,毕竟这内劲便是由此书所起。没想到还真有效果,那股内劲的运转速度明显加快,很快就追上了入侵者。 二者交合在一起的那一刻,张不周闷哼一声,险些痛得叫出声来。如同被一把满是缺口的钝刀子在骨头上拉锯一般,当真是痛得苦不堪言。只是这种痛感来的快,去的也快,痛苦以后就变成了难言的舒畅。 两股气机融为一体,包裹着经脉,如同滋养一般,让人很是舒服。运功三个周天,张不周睁开双目,只觉得刚才受的伤都已经痊愈了。转身看向身后,刚刚若不是有人出言提醒自己,恐怕要被那股外来气机将经脉冲撞得乱七八糟。 眼前之人自己倒是见过,不过并未真正打过交道,也不清楚对方是从何得知那几句话的。张不周诧异地道了谢:“多谢谭首领提醒之恩。” 谭笑意味深长地一笑:“这几句话出自于你,不过是天助自助者罢了。” 见张不周无事,一直关切的赵行这才算放下了心,见赵光神情没有之前严肃,连忙过来道:“不周,今日多亏有你了,本王代表大家,感激不尽。” 张不周恭敬行礼:“燕王殿下客气了,这一切都是我应该做的。” “你才是太客气了,今日立下如此大功,恐怕很多我们之前说过的事都做不得准了,跟我来,我将你引见给父皇。” 凌放和齐昆仑联手,将那白衣刺客压制住,缚神卫也接受了羽林卫的盘查,两卫一起,不顾外国使臣的咒骂,将所有人都拿下,准备看管起来再行盘问。赵光安下心来,更不着急回避,看着赵行带张不周走过来,知道他是什么意思。脸上倒是挤出一丝笑容,至于有几分真假就不得而知了。 赵长青抓着赵光的手臂,看着眼前与自己二哥并肩而行的少年,他虽然嘴角带血,却难掩俊朗与神采,尤其是刚刚以一己之力,险之又险地将父皇和自己兄妹几人救下,着实当得起少年英雄四个字。 张不周暗中打量了一下赵光,这位当今天子虽然年纪不算太大,容貌之间也颇有威严,但眉目间却难掩一股疲态。传言赵光龙体常年抱恙,恐怕不是谣传。 面对赵行等人时,可以不行跪拜礼,面对赵光可就躲不过了。张不周暗叹一声,待来到赵光面前时,便按照那日学来的礼节,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正准备开口,一阵钻心剧痛袭来,之前消失在体内的气机再次出现,像一匹失去控制的发疯野马,横冲直撞,将五脏六腑奇经八脉要装个稀烂。 张不周按捺不住,一口鲜血喷出,溅在了赵光今日格外隆重的龙袍之上。身旁众人大惊失色,赵长青放开赵光,和赵行一起将他扶起,谭笑已经在伸手探查他的伤势。 见谭笑摇摇头,赵行心一沉。这位缚神卫的女首领,不光是功夫高超,医术也不差,如果她摇头,就代表宫中御医也未必有好办法。好在张不周还没失去神智,哆嗦着开口:“燕王殿下,送我回府,府上有我师父给的药。” 赵长青已经落下泪来,傻傻地抓着张不周的一只手臂不敢松开。赵行招手叫了人过来,匆匆和赵光告辞,带着张不周就要从后殿出宫,待走到宫门口时,才发现跟屁虫一般的赵长青。“你跟着做什么,快回去看看母妃怎么样了。” 赵长青如梦初醒,浑浑噩噩地点了点头,看着赵行等人离去,忍不住又要掉下泪来。谭笑挽起她的一只手:“公主殿下,快回宫,莫叫人瞧了去。” 赵长青抓着她,好像有了依靠一般:“谭姑姑,他不会有事。” 谭笑叹了口气,挽着赵长青回宫。她此刻也是焦急万分,偏偏面上不能有丝毫泄漏。今日之事,她理应有所察觉,偏偏自以为做好了万全准备,到底还是出了疏漏。要不是来得及时,还不知道要酿成怎样的恶果。这件事真相虽然没人知道,可自己难掩不安。 正门外的厮杀已经告终,不知来历的江湖人士丢下几十具尸体,换来了值守羽林卫的全军覆没。那脸上带有交叉疤痕的杀手,随意地坐在一具尸体上,一边在地上蹭着沾满血污的剑,一手从怀里摸出一只骨哨。 哨声响起,虽然不是很响亮,声音传得却意外远。 场下仍在交战的三人都听到了这个声音,白衣人一改被动挨打的局面,一手一个,居然只用了两掌便将凌放和齐昆仑击飞,随后脚蹬墙身,如履平地般向上踏出几步,很快就要到达墙头,已经带人将使团都关押起来的赵隶夺过一张弓,三支箭接连出手,咬着那白衣人的身影在墙上钉成一条线。 眼见白衣人要成功逃走,广场之内的羽林卫匆忙打开大门,只是门外的场景却让众人呆若木鸡。 虽然有所预感,可是没人想得到会是这样一个结果,遍地都是尸体,而且一看就是羽林卫居多。徐蟠站在门口,感觉整个头皮都在发麻。一向以泰安城的坚实防线自豪的羽林卫,今日将脸丢的一干二净,几乎是被扯下来撕碎了扔进土里践踏。 白衣人和守在外面的江湖人士,上马狂奔而去,凌放安排了人去追,随后来到赵光面前请罪。文武百官和权贵子弟也纷纷凑了过来,在赵光面前的空地上黑压压跪成一片。 赵光的面上,是预料之中的勃然大怒。“都是朕的好臣子啊。今日若不是有个毛头小子,朕恐怕就要丧命在此。文武百官,功勋权贵,羽林卫,缚神卫,全都叫朕失望透顶。所有人,罚俸三月,待朕查明真相,再行处置。” 这句查明真相是应有之义。 今日羽林卫漏洞百出,缚神卫姗姗来迟,若说没有内应,恐怕谁都不会相信。 在除了赵行之外的几个儿子陪同下,赵光怒气冲冲地返回皇宫。没人注意到,他愤怒之下,隐藏着的如释重负。 这一场混乱虽然暂时停息,但并没有人会放下心来,因为随着调查的开始,还不知道要死多少人。无论这场刺杀到底受谁主使,牵涉到哪一方势力,都会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首善之地,即将血流成河。 好在赵行来过一次张不周的府上,一路上顾不得快马飞奔带来的颠簸会不会加重张不周的伤势,他不习武,并不清楚张不周到底伤得多重,只能加快速度,寄希望于无为道人的药上。 看到赵行带人闯门,众人吓了一跳,不祥的预感瞬间占满心绪,等到陷入昏迷的张不周被抬进来,白露几乎要瘫软在地:“不是去观礼吗,怎么会伤成这样?” 赵行顾不上解释:“张不周的药都放在哪里,是无为道长给他的那些。” 谷雨搀了白露一把,带头进了屋:“在这间屋子,是什么情形,公子他看起来不是外伤。” 这话算是给赵行问住了:“我也不知道是哪种,他被一个武功高强的人打伤了,刚开始看起来没事,后来突然就吐了血。” 谷雨一愣,这算是什么伤,也没听说过这种情形啊,将能够确定用途的风寒,金疮等药去掉,还剩下三种辨不出用途的。 关键时刻,陆升拿了主意:“别等了,反正是药,都吃了。” 谷雨虽然觉得不妥,可这会儿也没有更好的办法,除非无为道人在这,即便找来最好的御医,都未必能看出药里的成分和用途。 张不周这会儿已经彻底昏迷了过去,赵行做主给他喂了药。“按理说,我该留在这守着,可是今日宫中发生了大事,我必须回去看一看。几位,请务必照顾好张公子。待我忙完,马上就回来。” 众人自然不敢多说什么,虽然憋了一肚子的话要问,可眼下显然不是时候。 赵行离开以后,白露就守着张不周的床头不离身。从下午一直到了掌灯,这期间赵行派了御医过来,却瞧不出个子丑寅卯,只能开些滋补的药物勉强应对。 谷雨端着面进来的时候,拍了拍白露的肩:“去歇一歇。” 白露摇摇头:“我不走,才几个时辰没见就成了这个样子,再离开一会儿,还不知道会怎样。” “说的什么浑话。你这是在咒公子吗?” 白露刚想说话,窗外突然传来一个奇怪的声响。两人齐齐变了脸色,谷雨神情严肃,犹豫片刻还是道:“走。” 白露面露哀求之色,谷雨不为所动地拉着她,语气却很是坚定道:“听话。” 白露被拽着往外走,有些恋恋不舍地回头看着床上的张不周,到底还是没能留下,被拽出了门。 二人站在院中,背过身去,不敢回头。 第五十一章 欲盖弥彰 高圭进院子的时候,二女在桌前对坐着发呆。“张公子怎么样了?你们两个怎么都到外面来了?” 看到有人来,谷雨连忙收回思绪:“公子服了药,这会儿睡得正熟。我们怕打扰他,就出来透透气。” 看白露沉着脸不说话,高圭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我帮张公子抄了一篇经,希望佛祖保佑他吉人自有天象。你们两个,谁能帮我送进去,放张公子身边。” 二人对视一眼,没做声。 “哦,我自己进去也行,你们歇一会儿。”高圭挠了挠头就要进屋,谷雨急忙拦下:“高公子,给我,我来就好。” 高圭的手都已经搭在了门上,被谷雨死死地按住,奇怪地道:“好,交给你。” 白露眼神中带着几分恐惧,几分担忧地看着谷雨,想说什么又没敢出声。 谷雨将东西接过,尽力不被看出异常,鼓起勇气推开了门。 除了床上熟睡中的张不周,没有别人。 将那几张经书放在张不周的枕头下,谷雨打量了一下,相比于之前刚回来时候的面如死灰,这会儿脸色好了不少。 高圭探头朝屋里看了一眼,见没什么情况,疑惑地回了自己屋。 白露匆匆跑过来:“走了?” 谷雨变了脸色:“闭嘴。” 赵光年轻时候杀伐果断,登上帝位之后手段反倒变得柔和起来。这几年来,也不是没有犯过错的大臣,可是赵光向来宽宏大量,并未真正严苛地处罚过谁。国朝至今已有六年,尚未有大臣被朝廷处斩,逐渐便有了刑不上大夫的传言。 可是这个传言今日便被打破了。 除了徐静川和赵守正,这两位礼部一正一副的主官之外,连鸿胪寺卿杨易在内的礼部官员,全都被带进了缚神卫的诏狱。在这里,他们见到了先前被带走的那些使臣们。 毕竟是外国使臣,不好直接上手段,可是用本国的官员来一出杀鸡儆猴,就是一笔划算的生意了。 案件审理起来,并没有想象中的难,相反顺利得很。即使当时情况混乱,还是有不少人注意到了动手的刺客来历。在多国使臣的一口咬定之下,李欢歌陷入绝望。因为他们指认的,都是自己带来的人。 除此之外,后宫的消息也验证了这一点,宫女红柳,和另外两名女杀手,下手毫不手软,偏偏对着熹贵妃李煊手下留情。 再加上那虽然戴着面具,可还是露出耳下的青莲标志的白衣杀手。 种种加起来,全都指向了一个共同的目标。 南唐。 李欢歌毫无悬念地被单独关押了起来,除她之外的南唐使臣团都受到了严刑拷打。就连宫中出自南唐的熹贵妃李煊,也受到了牵连。楚王赵楷被带离母妃,赵光虽然没有明令下旨,可李煊依然如被打入冷宫差不多。尽管赵楷苦苦求情,可依然挡不住李煊的宫门被关死。 缚神卫与刑部联手,针对李欢歌及南唐众使臣入城以后的行踪开展详细调查。见过哪些人,如果哪些地方,一丝一毫都不能放过,一时间,泰安城里人人自危。 除了朝堂与后宫,更大的问题出在皇宫的禁卫军上。羽林卫中混入了对方的奸细,这简直是天大的笑话。赵光怒不可遏地将羽林卫骂了个狗血淋头。 事情在当值的都统被发现在家中畏罪自杀达到顶峰。赵光对着面前跪下的羽林卫其他几位都统,怒极反笑:“堂堂宫廷禁卫,混入奸细就罢了,连都统都是想要置朕于死地的人。这样的羽林卫,朕还怎么放心让他们保卫宫廷?” 所有人不敢吭声,赵光冷声道:“擢兵仗局吴攘为御马监太监,将羽林卫的都统全部下职,由吴攘接任统领全军。从缚神卫中调拨一支,并入羽林卫,除了接手防卫任务以外,对羽林卫展开调查。” 自从生了乱子,徐蟠和冯潇便已经有所预感。但除了他们之外,羽林卫还有一位大都统,典韦昭。这位和镇国公张韬,兵部尚书卢千秋等人资格相当的老臣,近日身体不适,一直在家养病。赵光这样的安排,对他来说可谓是无妄之灾。但赵光此时正在气头上,没人敢出言阻拦。 对朝臣们来说,吴攘是一个很陌生的名字。就连后宫之中,各监的掌监对吴骧病退以后,失去最大倚仗的吴攘原本也并不看好。谁也没想到,这位平素里没出过什么风头,见谁都是温和笑脸的小黄门,居然一步登天,掌管御马监成为十二监之一不说,还拥有了宫外的实权。羽林卫掌管宫廷安全,无论是进还是出,都要向其报备。宫中的几位大太监,哪一个在宫外没有宅子,哪一个没有置办产业?从今以后,要想进出宫方便,和吴攘打好关系是必不可少的了。司礼监掌印太监刘敬,表情如常,看不出情绪。 混乱之时,吴骧负责去缚神卫传令救驾,这位本就年纪大,身体欠佳的秉笔太监体力不支,中途被送回了府上养病,只是放心不下,安排了吴攘来守在赵光,一直到事情平息才放下心。吴攘默默地站在殿下一侧,听到赵光的话,慢条斯理地跪下:“谢陛下恩宠。” 凌放和谭笑各自占据大殿的一角,默契地面无表情。吴攘能够接手这个职位,他们二人说不意外是假的。不过,这也恰恰印证了他们之前的一些猜测。 “今日之事,有人有过,有人有功。有过者,不可不罚,有功者,也不可不赏。”赵光没有揪着今日百官的表现不放,若是将话说得太明,真正丢人的并不是群臣,反倒显得他这位皇帝小肚鸡肠。 “所有调查结果,暂不对外公布。凌放,谭笑,你们二人,与徐大有一起,全权对朕负责。无论牵扯到谁,一查到底。” “赵行,今日全靠张不周,他的安危你要负责好。” “接受完审查,洗脱嫌疑的羽林卫,都撒出去,和京兆府的巡城兵马司一起,全力捉拿刺客。” “至于南唐众人”赵光犹豫了一下:“将南唐众人单独关押,暂停审问。” 众人应下之后,今日这场乱子才算真正落下帷幕。赵光在吴攘和刘敬的陪同下返回后宫:“让你担任羽林卫的临时首领,不是朕对你义父,对你的照顾,而是因为你的身份。朝堂之上暂时还没人知晓你已进入缚神卫,所以这次调任羽林卫,不会有多少人将你放在眼里。这样最好,正是你暗中调人行事的好机会。” 吴攘笑容谦和,正如他往常一样。 “你呀,十几岁起就在宫里,从那会儿起就这么沉默寡言,也不知道你义父是怎么管你的。年轻人,就要有年轻人的朝气,不要总是这么暮气昭昭。”赵光的情绪很奇怪,刚刚还大发雷霆,这会儿反倒和风细雨。“去,帮朕好好照顾你义父。需要什么尽管直言,无论是多珍贵的药材,尽管去内库取用。” 吴攘面露感激之色,郑而重之地跪倒在地行大礼。 等到身旁只剩刘敬一人,赵光神色一正,目光冷冽:“今天这事,说说你的看法。” 时辰已经很深了,宫里很是安静。远处的回廊里,值守的缚神卫身姿挺拔,两人身后缀着几个小黄门,打着灯笼不敢靠近。 刘敬一向很少说话,不仅是因为他素来谨慎,而是他的嗓音很奇怪。如同破碎的瓦片相磨,既嘶哑又刺耳:“所有的证据都指向南唐,所以一定不是南唐。” 赵光眉头一皱:“继续说。” “陛下可能也有所猜测。今日的种种迹象,都有些太过刻意了。无论是南唐使臣团里的刺客,还是那疑似青莲剑宗的杀手,再加上宫外那些至今来历不明的蛛网死士,都在留下条条线索,让人对南唐生疑。” 赵光道:“欲盖弥彰?” “确实是这种感觉。最关键的是,老奴实在想不到南唐主使此举的动机。李欢歌虽然早早就偷偷进了城,可是一直在为恢复通商奔走,并无其他举动。李煜就算有心,可是以他优柔寡断的性子,老奴相信,他舍不得将唯一的女儿舍弃。” 赵光点点头,他自认为对李煜很是了解,刘敬猜测的很靠谱。 刘敬接着道:“最关键的是,在那白衣人逃出宫中之后,老奴追上去与其过了几招。虽然时候不长,可却是实打实的搏命之技,那人在重压之下,不得已暴露了更多。老奴相信,他虽然会青莲剑宗的功夫,但绝不是青莲剑宗的人。” 若是有外人在此,听到这话一定会大惊失色。没人知道,一直以来默默被吴骧在司礼监压了一头的刘敬,居然是深藏不露的高手。 “朕白日观战时就发现了。那白衣人的功夫远远超出想象,凌放与齐昆仑联手看似压制住了他,不过又是一番遮掩罢了。江湖虽大,可是武功高到这种程度,不该是无闻之辈才对。”赵光语气冰冷:“看来这几年缚神卫对江湖人士的收编和打压还不够。” 刘敬陷入沉思,赵光的话说得没错,这么厉害的人物,怎么可能默默无闻呢? 第五十二章 一夜好睡 在大成王朝的消耗之下,在凌国的铁蹄践踏之下,江湖,已经从万里波涛的汹涌壮阔,沦落成不起波澜的小河沟了。而挣扎着于其中求生的江湖人士,要么如同南唐的百死营一般死得凄凉,要么像缚神卫一般,抛弃尊严与自由,成为帝王家的一条狗。 即便如此,江湖代有人才出,各领风骚数十年依然不是一句空话。几十年前的沧澜剑神,便是其中的代表。 可是,问题也正是出在这里。刘敬将脑海中排得上号的江湖人物细细数了个遍,无论是独领风骚的秦沧澜,还是以剑立宗的青莲剑宗,再或者是某些门派不出山的老妖怪,刘敬就是找不到能和今日那白衣刺客身手相匹配的人物。“恕老奴无能,实在是想不到可能是谁。” 赵光心里有所猜测,却不能轻易吐露。“那人既然功夫高深,就算追查到了行踪,也未必拿得下。这几日,你辛苦些,若是有了消息,便亲自走动一趟。” 刘敬点点头:“这是老奴应该做的,自当义不容辞。只是…” 赵光摆摆手:“朕晓得,尽力就好。” 张不周睡了一个非常舒服的觉。 许久没有这么沉的睡眠了,有些不愿醒。只是院子里的说话声音将他吵醒,随即便有人推开了门。 “公子你醒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您也太吓人了,为什么要这么冒险?”白露说着说着就带了哭腔,不过话里的内容还是惊动了外面的人。 “不周师弟”“公子”“张公子” 以赵行为首,谷雨,陆升,李大嗣,程耳,惊蛰,清明,再加上伤势已经基本痊愈的高圭,这么多人一下子挤进了并不大的屋子。 张不周回想了一下,自己对白衣人的内劲入体掉以轻心,以为没事了的时候,那股气机又窜了出来将自己逼得吐了血,情急之下让赵行带自己回来服药,随后便失去意识了。“怎么都这么激动。燕王殿下,您怎么也来了?” 张不周想要坐起身伸个懒腰,被最前排的赵行按住:“别乱动。我为何不能来,那天要不是有你在,还不知道会是什么样的结果。你立了大功,父皇特意嘱咐我一定要顾好你。” 摸了摸鼻子,张不周佯装关切地问道:“后来情况如何了?陛下龙体可无恙?” 赵行左右看了看,众人连忙退出房去,让他二人单独说话。“父皇没事。只不过很是生气,不少人都受到牵连,或下狱,或免官。” 这些情况,在昨天刚刚发生意外的时候他就已经有所预料,堂堂一国之君在封王大典上遭遇刺杀,将凌国的颜面丢得一干二净,这么恶劣的事情,怎么可能不追责。“燕王殿下,自己人的追责先不说,那些人的来历,有眉目了吗?” 赵行神色凝重道:“无论是暗箭伤人的刺客,还是白衣杀手,再或者是宫墙之外与羽林卫搏命相杀的死士,没有留下一个活口。并非是刑部审讯的手段太过火,而是对方铁了心不给留下可供追查的口供。而从其他人的证词,和调查得到的情况印证看来,一切线索,均指向南唐。” 张不周有些紧张:“陛下也是这么认为吗?” “那倒没有。南唐的使臣团虽然被关了起来,也吃了些苦头,可是到底还没有把这行刺的罪名安在他们身上,大概是有别的顾虑。”赵行虽然有些奇怪,却也没深究:“不过这样也好,毕竟涉及到两国,万一定了性,恐怕不能善了,最坏的结果,恐怕要开战了。” 张不周沉默不语。赵行的最后一句话对他来说有些别的启发,只是这个想法,有些吓人。 张不周不知道的是,他和赵光在某种角度上来说,陷入了同样的思考方式,只不过两人所想的结论却是截然不同。 看张不周不说话,赵行以为他受伤初愈精神不济,干脆就告辞了。他虽然对张不周很是上心,可眼下无论是缉拿刺客还是科举考试,都是更要紧的事。张不周心头乱的很,也没刻意留他。 等赵行走了以后,几人又挤进屋里来,七嘴八舌地关心着他。张不周和他们说笑一阵,拿起那份经书:“有劳高兄了。” 高圭笑了笑:“张公子莫要跟我客气。这和您为我做的事相比,不值一提。” 在众人的追问下,张不周将昨日发生的事讲述了一遍,听得众人心惊胆战。“那可是两仪城啊,号称世间防卫最森严的地方,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到底是什么人这么大胆。” 张不周苦笑:“朝廷也在追查此事,目前还没有线索。不过泰安城中,最近这段日子恐怕会不太平了。大家没事的话还是少出去。” 陆升笑道:“公子若是不出去,我们自然是守在家里。那我跟厨子说一声,让他多备些米啊菜啊的。” 张不周聊得兴起,没有注意到身旁两个侍女脸色有些不对劲。白露微微低着头,不想露出脸来。谷雨表情倒还算正常,只是眼神呆滞,明显在走神。 “对了,你们可以啊,居然能找对我师父给的药,药箱里可是有几种呢。” 众人看向陆升,表情怪异。 张不周奇怪道:“怎么了?” 陆升讪笑两声:“当时情况紧急,我们又分不出来到底哪一颗才是对症的药,干脆就将那几颗一起给您服了下去。想来都是药,没什么坏处的。” 张不周眼睛都瞪大了:“放屁,是药三分毒你没听过吗?快把药箱拿来,指给我看吃的是哪个?” 等到陆升将那三种药丸指出来,原本焦急的张不周,变得疑惑起来。 那三颗药里,的确有治疗内伤的,可是它不过是滋补之药,并不能对伤势起到多大作用。另外两颗,一颗是生津开胃的,另一颗是助眠的。 难怪自己睡得这么香。 张不周不动声色:“还好还好,没有出大错。不过以后不能再这样了,如果辨认不出来的时候,宁可不吃,也不能乱吃。虽说药性药理相佐相成,可同样也会相生相克。” 众人应下,张不周目光扫视一周,不动声色道:“就像这味药,它的药效是助眠,能让人昏睡一夜,毫无知觉。” 陆升笑嘻嘻道:“那倒是不错,要是有谁孤枕难眠,用这个就能好好睡一觉了。” 李大嗣圈住他:“当着公子的面乱讲什么浑话。走,咱们都出去,让公子好好歇一会儿。” 等到众人都出去,张不周对着二女说道:“想必又是你们一直陪在床前,真是辛苦你们了。” 谷雨恭顺道:“这都是奴婢的分内之事。” “都出去,我没什么事,就是有些乏,想再睡一会儿。”张不周假装疲倦的样子打了个哈欠。 房门掩上,张不周目光如电,眉头紧锁。轻轻地再拿出药箱,打开里面的夹层,真正适合给自己治内伤的药,在这里,但是数量没有减少,也就是说,自己肯定是没服用的。看书喇 可是自己身上的伤势,也确实好的差不多了。 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张不周疑心大作。自己在睡梦之中,隐隐觉得有人帮自己治伤,现在看来,谷雨和白露的反应异常,她们两个一定知道些什么却瞒着自己不肯说。 如果自己猜的没错,除了她们两个以外,昨天肯定还有人进了自己的房间,帮自己治疗伤势的,就是这个人。 可是这人能是谁呢?普天之下,除了自己的师父之外,还有人有如此高超的医术? 张不周想将二女叫进来问一问,但该怎么说呢?自己毕竟只是猜测,万一猜错了的话,会伤感情的。唯一能够确定的是,她们两个,对自己肯定是没有恶意的。 也许是药效还没过,疲倦感上涌,张不周再次睡了过去。 在张不周睡得正香时,李欢歌简直焦躁到了极点。 昨天的事一发生,一种几乎绝望的阴谋感就将她整个人包围。这场刺杀,与其说是针对赵光,更像是针对南唐,她无法想象盛怒之下的凌国会如何处置自己。被处死都还是小事,若是因此而导致凌国和南唐之间爆发战争,那自己就真的成了千古罪人了。 被关进牢里以后,既没人提审,也没人训话,就这么被晾在这。一同进来的其他国家的使臣,都已经被放了出去,唯独南唐的人被留了下来。自己想问问使臣里的其他人是否知情,刚刚开口就被穿着黑色衣服的守卫打断了。 南唐使臣团的人一个一个地被带走,没有一个人放回来。李欢歌的心越来越沉,无法猜测他们的遭遇,也无从知晓局势的走向。 这种忐忑一直持续到了凌晨时分,天将破晓,蛋壳青的天光从诏狱极小的窗子透进来,打在李欢歌的脸上,更显得她神情憔悴。 凌放虽然同样一夜没睡,下巴和唇边泛着一圈铁青。原本也很疲倦的他,站到李欢歌的牢房前,眼里却是莫名的兴奋光彩。 “出来,陛下要见你。” 第五十三章 皇帝的恐惧 李欢歌抬起头看着凌放,他也算是凌国人里自己难得的熟面孔了。他神情冷漠,可是眼神里的狂热却让人无法理解。 “有劳带路。” 将身上的尘土拍打干净,整理了一下衣服和头饰,李欢歌打起精神,她要以南唐公主的身份去面见赵光,而不是一名罪犯。 从诏狱到赵光所在的宫殿,有很长的一段路。没有马匹,更没有马车,李欢歌在凌放“请”的手势里,轻轻提着裙摆,迈开了步子。 虽然是铺得尽量平整的石板路,可还是少不了硌脚的石子。李欢歌忍着脚底的痛楚,面不改色地缓慢前行。路的两侧,都是凌国宫廷里的护卫军,她此时此刻代表的,是南唐的颜面。 凌放跟在她的身后,从一开始的冷笑,到后来的凝重,最后竟然蕴起一丝杀意。 这股凌厉的杀机,直到昏黄的灯光出现在眼前才被他悄无声息地按压下去。吴攘笑容可掬:“有劳凌首领了。” 尽管心底对他已经厌恶到了极点,面上却不得不依然摆出另一副模样:“都是为陛下做事,没什么辛苦的。倒是吴首领,一定要照顾好陛下才是。” 李欢歌抬头打量着眼前的建筑,这里是真正的皇宫深处,和明德殿那种平日里就可以见到的宫殿不一样,它更深邃,也更阴暗。尽管现在各个房间都点起了烛火,依然难挡那股子阴森。 八月中的夜晚,暑气已经消得差不多了,大地开始向天空反哺浊气。李欢歌打了个寒颤,走进了吴攘推开的那扇门。 赵光背对着她,正在宫女的伺候下穿戴龙袍和冠冕。李欢歌长施一礼,“南唐李欢歌,拜见皇上。” 等到穿戴整齐,赵光才慢悠悠地转过身来,看着仍然老老实实趴伏在地上的李欢歌:“抬头说话。” 没有叫她起身,李欢歌就依然老老实实地跪着。她抬起头,十分大胆地直视着赵光。 这位还不到五十岁的天子,的确生得一副帝王相。也许是太过操劳,也许是白日里被乱了心神,此刻看上去有些疲惫。 “论起来,你算是朕的妻侄女,该叫朕一声姑父。”赵光没急着进入正题:“不过你的姑姑,朕的熹贵妃,昨日被关了冷宫。她为朕所生的四皇子,如今的楚王,在朕的面前跪了很久,我还是没让人打开那道宫门。” 李欢歌伏身再拜。 “不用这么拘束,朕准许你有话直说。”赵光眼神玩味。 “陛下所做的决定,自然是为了熹贵妃和楚王殿下好。”李欢歌开了口。 “怎么,不为你姑母求求情吗?” 李欢歌笑了:“熹贵妃是凌国的熹贵妃,楚王更是凌国的楚王,南唐无意,也不会去管陛下家里的事。” 这番话说得很讨巧。 “更何况,欢歌如今自身尚且难保,就不说不合身份讨人厌的话了。” 赵光正视了她一眼,李欢歌比他想象中要聪明。他喜欢聪明人,有些事说起来会简单很多。 “朕相信这件事,你并不知情。” 李欢歌一喜。 “可有些事,不是朕相信就有用的。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如果所有人都认为是南唐的手笔,朕就算不相信,它也是真的了。” 李欢歌的绝望感再次袭来。 正如赵光所说,这件事如果不是南唐做的,那幕后主使的目的就很明显,要让所有人都认为是南唐做的,进而挑起两国的矛盾。“皇上有没有想过,如果凌国和南唐开战,谁是最大的受益者。” 赵光的手指在桌上轻轻敲动几下:“你想到的,朕都已经想过了。如果两国开战,恐怕除此之外的所有势力,都会笑开怀。不过这件事,不会是别国所为,一定是你南唐,或者是凌国之人,在暗中谋划。” 李欢歌哑然。 的确如此,无论是南诏,西凉,又或者是地域狭小,人口稀少的西域三十六国,甚至于与中原王朝对立了几千年的北境,都不会用这样的手段。相对于中原民族,他们要更直接,更暴力,信奉一力降十会,能用刀解决的问题,犯不上如此折腾。更何况这些杀手的武功渊源,一看便知是出自中原江湖,不可能是外人。 这是一个死局。 除非能够找到真正的幕后主使,不然的话,南唐就将成为板上钉钉的凶手。到时候,凌国碍于颜面,一定会要南唐给一个交代。 “陛下想我们怎么做?” 赵光满意地笑了。 这场刺杀刚发生的时候,他很生气。 他壮年之时建立大凌,帝王之威加于四海。正是志得意满之时,横空而出的刺杀抹黑了他的颜面。 可是当一切平静下来,他意识到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襄州和青楚二州相接,所以一直以来便是两国之间通衢互商的兴盛之地。前段时间朕下旨要求所有船只不得进出,暂停市贸,着实带来了不少麻烦,可朕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赵光兜起了圈子:“朕收到情报,南诏人蠢蠢欲动,想要借封王大典这个机会,在襄州生乱子。朕有心御敌于外,可襄州和南诏之间,还隔着楚州,实在是鞭长莫及。” 李欢歌心头一震,她有些难以置信。 “你说,如果以后再有这种事,朕总是关停边贸,岂不是深受其扰?如果能让凌国的军队长驱直入,给南诏一个狠狠的教训,让他们蹦跶不起来,才是最好的解决办法。”赵光话说完,死死地盯住李欢歌。 “陛下”李欢歌拜倒:“凌国是要从楚州借道吗?” 赵光不说话。 “假道伐虢的故事,想来陛下比我要熟悉得多,我就不再赘述了。” 赵光面容冷漠,收起了笑意。 “楚州原本就是中原王朝之地,不过是大成之时被南唐窃据罢了。这些年来朕未与南唐计较,没想到你们干脆将其认为是自己的地盘了。” “朕的想法很简单。南唐将楚州还给凌国,我便不再计较此事。不然的话…” 赵光的话没说完,可李欢歌清楚他没说完的话会是什么内容。“陛下请三思。我没有这个能力,也万万不敢将祖宗基业割让出去。” “你说的对。你当然没有这个能力。”赵光点了点头:“可是你父皇有。到底是分疆裂土,还是舍弃女儿,我想李煜这么精明的人,这桩生意不会选错的。毕竟他只有你这么一个后人,若是你死了,南唐的国祚传承,一样要断掉,和灭国也没什么区别了。” 李欢歌一脸愤懑。她没有想到这么下作的内容,赵光居然说得如此理直气壮。 “陛下这样做,不怕天下人耻笑吗?” 赵光缓缓起身:“耻笑?怎么会。现在在天下人的眼里,朕才是受害者。受害者要一些赔偿,不应该吗?” 吴攘推门进来,走到赵光身边:“陛下,该上朝了。” 赵光点点头,路过还跪在地上的李欢歌时道:“你好好想一想,想通了的话,就跟诏狱的守卫要纸笔,给你父皇写封信好好说一说朕的提议。” “朕等你的好消息。” 大臣们有大臣们的不好,他们喜欢明哲保身,喜欢趋利避害。面对皇帝被刺杀时,他们并不会挺身而出,丝毫不顾及为人臣子的脸面,毕竟有他们自己的一套说辞: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可大臣们也有他们的好。他们可以文过饰非,可以装聋作哑,可以将不开心的事情隐藏起来,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比如今日的朝会上,在赵光未至之前,却是一副祥和景象。吴权清率先向几位王爷道贺以后,百官按照品级依次恭贺。 当然,并非所有人都喜欢这一套。 礼部侍郎赵守正就一直在自己上朝的位置上没有动,他本就反对封王这件事,做不来笑容满面地虚伪恭喜。但也没必要给人家添堵,硬要做出一副举世皆醉我独醒的高姿态,他干脆低下头,研究起脚下的青砖来。 赵光走进大殿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么一副景象。 四位皇子,两两分立在龙椅之下的台阶旁。比他们距离龙椅稍远一些的,便是中书令吴权清领衔的三省高官,再往后,则是六部尚书,侍郎,将军,按照文武分列依次排开。 这便是元丰六年八月的大朝会阵容。 赵光端坐龙椅之上,一时间有些恍惚。 做皇帝已有六年。这六年里,有多少个夜晚是从噩梦中惊醒,满头大汗神情可怖,像一个落魄的乞丐一般,这样的情景,没有几个人知道。 因为大多数守着他的小黄门和宫女,都已经被秘密处理了。 自己在怕什么? 赵光曾经无数次扪心自问。他手握至高无上的皇权,掌管天下十几州,结束了大成王朝延续百年的祸乱。他打退南诏,降服西凉,让文坛风骨吴家出仕,让南唐公主下狱。凌国的军队将近百万之多,是这片大陆最为强大的力量,却要听从他的命令。 既然如此,他到底在害怕什么? 赵光的脑海中浮现一个身着白衣的身影,和昨日刺客的形象慢慢重合。 朕畏惧的,居然是他吗? 第五十四章 探望 宽大的龙椅之上,赵光的手在龙袍的衣袖里,握成拳头。 也许是福至心灵,也许是梦魇缠身。 赵光突然意识到了昨日的那名刺客是谁,也明白了那人到底想做什么。 还真是阴魂不散。 一旁的吴攘已经宣了三遍的有事启奏,无事退朝。赵光强行让自己醒转过来,眼下不是想这件事的时候,朝堂之上,还不知道有多少事等着自己处理。看书溂 “儿臣率诸位兄弟,向父皇问安。” 未立太子,赵篆既为长子,这种事自然由他带头。 赵光露出一丝笑意:“吾儿平身。” 等到四位皇子归位,赵光道:“昨日发生的事,大家也都清楚,原本安排的宴席虽然未成,到底典礼还是举行完了的。四位皇子既已封王,便更该明白职责所在,四道节度使之职,占据东西南北四方拱卫京师,实乃重中之重。各道之事,务必加以重视。” 四位皇子再次跪倒应下。 “金秋送爽好时节,原本正是乡试之时。今秋因为封王大典有所延误,但天下举子已至京师,其中不乏出身贫寒者。中书令,赵行,秋闱一事,筹备如何了。” 吴权清拱手走出队列:“启禀皇上,已万事俱备。” “那就好。秋闱日期不能再拖了,礼部给朕呈了几个算来的好日子,朕看八月二十六便不错。如无他事,便定在这一天。” 百官自然不会反对。虽然有人对赵光昨日高高举起,今日轻轻放下的态度变化有些奇怪,可这毕竟是好事。都说伴君如伴虎,谁又愿意面对一只发怒的猛虎呢? 李欢歌并没有等到下朝回来的赵光便被送回了诏狱。 无论是不是赵光的故作姿态,李欢歌都已经到了进退维谷的境地。 和她一样面临两难情况的,还有白照。 这位天下第一富的刺史,在京城之中置办的屋宅可不止一处。此时此刻,他正在其中隐蔽的一处招待几位客人。 江南道原节度使彭文彦。户部侍郎张一温。 以及门下省侍中苏道言。 彭,张二人,今日都称病没上朝,面对着难掩焦急神色的白照,二人倒是轻松得很,颇有兴致地讨论起茶道来。白照纵然焦虑,却也只能在一旁陪着。 直到苏道言下朝被请过来,上等的茶才刚刚喝了一口,白照便迫不及待地问道:“苏侍中,陛下如何说?” 苏道言白了他一眼,慢悠悠地将茶水喝完:“急什么,多少年了,你这性子还是改不了。老夫在朝堂之上站了这么久,连口水都不让喝?” “您喝您喝,您喜欢喝我回头叫人给您送去几斤。”白照连忙给他倒满。 “免了。这上等的雀舌茶,别说一斤,一两就要老夫一年的俸禄了。我若是拿了你几斤茶叶,还不知道要被你烦成什么样。”苏道言老神在在地看向彭文彦:“倒是你那里,据说有不少的私藏?” 彭文彦正专心欣赏着这套天青色的冰裂瓷茶具,闻言一愣:“跟我有什么关系,是他找你办事,我能坐在这已经够给他面子了,难道还要让我出力?白照啊白照,我都跟你说了没事不要找我,有事更不要找我。我好不容易回归京师躲清闲,还要被你烦。” 苏道言笑了:“是我说的,你赖他做什么。看你小气的样子。这些年陛下给你那么多赏赐,我就不信你都喝光了。” “没办法,家里穷,吃不起饭,全靠茶水顶着呢。” 这话说的就真的是混不吝了。见他没个正形,张一温打断道:“侍中大人若不嫌弃,我那倒是还有一些好茶,虽然比不上雀舌,倒也勉强能入口。” “算啦,老夫不过玩笑几句,没想到这人当真一点面子都不给。好像我果真贪图你的那点茶叶一般。”苏道言再喝下一杯茶,终于转向白照:“今日朝会,陛下只是定了秋闱的日子,并未提及其他。” 白照一头雾水:“这算好事还是坏事?这么大的事,陛下怎么会没有提呢?” 彭文彦笑了,他这位外甥,打小就喜欢来故弄玄虚这一套。明明心里已经打定了主意,偏偏要人耗费心神去猜测。 张一温同样了然,论及对赵光心思的揣测,无出其右者。而正是因为这个,他才会落得如今的下场。 白照看三人都是一副心知肚明却守口如瓶的样子,又急又气:“几位,有话咱就直说好不好。” 苏道言叹了口气:“你若是能把做生意赚钱的心思拿出一半来放在正事上,也不至于到今天这个地步。陛下既然没明说,就是已经有决断了。要么是不方便直说,容易受天下人诟病之举,要么就是在等人自投罗网。” “你白照,算是这张大网里要捕的鸟儿之一。” 白照愣了,转头看向彭文彦:“难不成真的要我去请辞?” “话我都跟你说过了,你偏不听。若是前几日你便提出,还能在陛下心里留个有识知退的好印象,可是出了这么一档子事,你再请辞,在别人看来便只剩下为了避嫌的无奈之举了。”彭文彦没好气道:“这些年来,你的确往陛下的内库里送了不少东西,你以为这是好事,可是对陛下来说呢?堂堂一国之君,居然仰赖一名臣子才能担负起宫内开销,他能宽心?你白照是什么样的人用我说吗?嘴上没个把门的,什么事情都要拿出来显摆,你当真以为你说过的那些话,做过的那些事,就因为远在襄州,陛下便不知道?幼稚!” 白照被说得满脸通红:“好,就算是我有错,要我辞官也可以。那以后呢,襄州是凌国和南唐的互市关口,就这样关闭了,不是太可惜了吗?” 张一温接话道:“这就是更简单不过的事了。天下会做生意的,不止你白刺史一人。既会做生意也会做官的,肯定也找得出来。原本你下台以后,襄州将会重新开放,可是如今出了这件事,我想陛下想要的,肯定远远不止这点了。” 苏道言点头:“张侍郎所说,正是老夫所想。陛下乃是天子,所思所想又岂是常人所能揣测的,如今只怕另有谋划了。” 白照对另有谋划四个字非常敏感,他迟疑道:“总不会打起来” 他的话说完,另外三人全当没听见。和没脑子的人说话,既痛快也危险。 张一温算是白照的小辈,不能看着他冷场:“无论会发生什么,都是你退下来以后的事,不用你操心的。” 饮过茶,三人推辞了白照一起用膳的邀请,分别打道回府。彭文彦和苏道言宅邸相近,便结伴同行,张一温便上了自己的马车。 不同于饮茶时的轻松,人后的张一温面若寒霜。 放眼整个凌国,他自认为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赵光了。这位心怀甚广的帝王,自然不会满足于现状。任何人坐上那个位置,想要的只会越来越多,想要除掉的,也只会越来越多。 马车在泰安城里兜转半天,来到了张不周所居住的巷子。张不周受伤的事,彭文彦今日和他提起了,便不能装作不知道。这泰安城里看张家笑话的人太多了,他虽不屑理会,却也不愿让一个小辈凭白惹上闲言。 张不周上门时,提的是泰安城中货色一般的糕点。张一温这个做大伯的,做的更绝,空手便敲响了门。 大门打开一些,惊蛰探头看了看,见是陌生面孔,便问道:“敢问先生是?” “张一温” 惊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总觉得有些熟悉,可是想不起来到底是谁。 身后有人拍了拍他,“我来。” 程耳将大门全部打开,向张一温行了一礼:“程耳见过张侍郎。” 张一温摆摆手:“都是自家人,就不要称呼官职了。” 程耳听力过人,尽管张一温多年未曾回蜀州,可但凡是蜀军出身,没有人不会知道这个名字。 这边的动作自然引起了院内众人的注意,张一温很是温和地和大家见过礼,便问起张不周的情况。看书喇 白露早就进屋里跟张不周禀报过了,听他问起便道:“公子他虽然受了伤,不过这会儿已经好转了,只是行动略有不便,大爷若不嫌弃药味儿,公子请您屋里说话。” 张一温笑道:“这是应该的,受伤就应该好好在床上养着。” 张不周的伤势其实已经没那么严重了,只是他伤得有多重被所有人看在眼里,这会儿好得这么快反倒不好解释,干脆躺在床上继续装。 “大伯远来,侄儿不能起身相迎,实在是太失礼了。”看张一温进了屋,他假惺惺地想要坐起来。 “你躺着,不用和我这么见外。”张一温快走两步,将他按下。 房门关上,屋里只剩两个张家人。 “封王大典这般热闹的场合,我素来不喜参与。还是听同僚说起才知道发生了那么大的事。你也真是的,既有羽林卫又有缚神卫,你抢着冲上去做什么?”张一温的话,很符合他这个大伯的身份。 “一言难尽。”张不周叹了口气。 第五十五章 下绊子与上链子 张一温看着他,示意他继续说。 “祖父一直教育我说,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作为凌国的子民,保护陛下的安危也算是分内之事。”张不周义正严辞道:“所以尽管我也很害怕,可是想起祖父的教诲,还是义无反顾地冲了上去。” 张一温听到这番回答,有些愕然。 他这些年来,打交道的每个人几乎都是人精,话里话外自然也有喜欢藏着掖着,瞒着骗着的。可是像张不周这种能将一听就是谎话说得如此坚定的,还真是第一次见。张一温若不是已经派人了解过他,恐怕还真会信了。 “你哪怕说是为了陛下身边的长青公主我都能信,说成你祖父的教诲。”张一温嗤笑:“我给你祖父就算关系再冰冷,也不至于陌生到这种程度。要是能说出那样的话,你祖父和我也就不至于到今天这个地步,他老人家也不会如此黯然地收场。” 张不周自然没有觉得张一温会信,他只是在表达自己的态度。 我不想说,你别问了。 可是张一温又怎会轻易放过他:“不周,你告诉我,选择二皇子,是你自己的想法,还是你祖父的决定?” 张不周装傻:“我不知道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张一温带有一丝怒气道:“据我所知,除了推举你来国子监入学以外,你和燕王殿下并没有什么交情,甚至于不久之前你们两个才第一次见面。昨日的典礼之上,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你是因为谁才选择的出手相助。所以,你别跟我装傻。” 张不周有些悻悻地低了头,喃喃道:“是祖父的想法。” 张一温的拳头握紧,眉头紧锁。“怎么会如此糊涂。满朝文武,谁都可以站队,唯独他不行。这么简单的道理他都已经想不明白了吗?” 虽然很不爽他这样讲张韬,但张不周清楚,他说的其实是对的,张韬的确不应该站队。这位饱受帝王猜忌的镇国公,原蜀军领袖,如果旗帜鲜明地表了态,只会让赵光更加猜忌才对。 “那你自己呢?你祖父选择了赵行,你的选择是谁?” 张不周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没想到他会直呼燕王的名字。“坦白讲,对我来说选择谁都一样。秦王殿下我不认识,蜀王和楚王,在南唐时与我有嫌隙,走不到一起去。燕王殿下的名声您也清楚,在这几位皇子里,他的确是最好的选择。” “幼稚。”张一温颇有些恨铁不成钢道:“年轻人之间,有嫌隙又怎样,都是一些小事罢了。若只为了这个便影响了如此重要的决定,岂不是如同儿戏?” 张不周很想告诉他,自己所说的嫌隙已经是美化的说法了,赵隶在南唐时可是想要自己的命。但这话不能说,哪怕大家心知肚明,也不能摆到明面上来说。 “大伯的意思,是让我选择三殿下?” “并非是要你现在就作出选择。”张一温摇头:“只是告诉你,你如果只是遵从你祖父的意思,那你支持赵行也可以。如果你有自己的想法,便要摒弃个人的喜恶。你要支持的,是一位未来的皇帝。先不说赵行是否适合那个位置,你以为赵行登临帝位之后,还会如今时今日一般对你吗?” 这是一个很浅显的道理。用现代话来说,叫做屁股决定脑袋。坐在不同的位置上,自然会有不同的思维。 “侄儿明白了。我会再认真考虑的。不过我还有个事想不明白。我现在既无实权,也没有官职,我的态度,重要吗?” 张一温叹气。“说白了,因为你姓张,所以你的态度,就不仅仅是你自己的态度,你代表着张家这一系的态度。那些老狐狸,哪一个会真的站到台前来为某位皇子摇旗呐喊,都是迂回婉转遮遮掩掩。派自家晚辈出面,便成了最常用的办法。” 大人不说话,让小孩子来讲,的确是一些人喜欢的招数。“那我知道了,以后会注意的。” 看他还算听话,张一温倒是放下心来。如果张不周真的按照张韬的安排表态,确实是会多出很多乱子,也会给他添不少麻烦。 张一温走后,张不周躺在床上沉思了许久,将程耳叫了进来。 “刚才我们两个说的话,你都听见了?” 程耳一愣,随即露出难得一见的尴尬表情:“对不起公子,我是受了老公爷的安排才…” 张不周摆手打断他:“你不用解释,猜也能猜得到。我没什么需要隐瞒的秘密,所以你听了便听了,你耳朵那么好使,本来也瞒不住你。既然你是祖父安排的人,自然有你们的联系渠道。你写封信,除了我们两个刚才说的话以外,再加上两句。第一,告诉祖父,我不会按照大伯说的做。他说的虽然有道理,可是意图太过明显。赵隶是他的未来女婿,他当然要帮着说话,可他越是这样我就越不喜欢,谁知道是不是赵隶请他来当说客的。我和大伯的关系,还没亲密到可以探讨这些的地步。 第二,尽管我不会听大伯的,但我也不会继续听祖父的。大伯有一句话说得对,人不能凭着喜好做选择。关于这件事,我会自己拿主意看着办。” 程耳将他说的记下,迟疑了一下道:“公子,这样老公爷会不会生气?” 张不周嘿嘿一笑:“生气便生气,离着十万八千里远,他还能用鞭子抽我不成?不怕。” 千里之外的蜀州。 随着那座新修的河堤即将完工,都安县城越发的热闹。 张不周临走前留下的一些规划,都被靳川一一落在了实处。河道边地势高处,正在修建的那栋酒楼,就是他曾经的设想之一。 由都安县衙,国公的封邑庄子联合出资,这份后台和底气,别说是在都安这一亩三分地,就算是放眼整个剑南道,也没有哪家的生意可以与之相提并论。 酒楼的名字还没定,掌柜的倒是选好了,正是原来的大食堂主事张知节,而都安县衙派出的代表,也是张知节的酒友,靳川的小舅子李晟。 八月下旬,蜀地忙着收获,田地里一片忙碌景象。看着农人们喜笑颜开地在田里劳作,张韬的心情也很是不错,“多少年没见过这么热闹的景象了。” 张三恭也是颇有感触:“是啊,自从西凉犯边,这好好的富饶之地便荒凉了。若不是去岁不周招揽流民,今年恐怕还是会有不少田地荒废着。”说到这张三恭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张韬,见他面色如常才放下心来。 “人口多,土地多,自然是好事,但也要注意别生出乱子。”张韬对他的心思了然,没揭穿他。当初最看不上的儿子,如今却成了唯一一个守在他身边尽孝的,只是这些年来的经历养成了谨小慎微的性子,提起张不周的名字都要小心翼翼。“我虽然退了下来,可是在某些人的眼里依然是如钉如刺的存在。” 张三恭点头:“我嘱咐过了,上上下下都注意着。” “倒也不用刻意,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自身行得正,自然就没什么。” “父亲说的是。就怕,有人故意泼脏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安排了人,一直偷偷盯着那一边。”张三恭这些年来虽然主要在生意场上,不代表他不了解官场上的那些恶心人的手段。 张韬摇摇头:“都察院左都御史杨涟也好,剑南道监察御史高丞也罢,都不是你说的那种人。高丞在剑南道呆了这些年,不过是通传报信罢了,对我就算有过算计,也都是敢摊开来讲的阳谋。在我看来,杨涟这次来,我的麻烦,未必有高丞的大。” 张三恭不解其意:“这是为何?他们不该是同一条线的人才对?” “这个世上,有几种人最需要提防。掌船的艄公,山上的盗匪,入赘的书生,妓院的花魁,眼红的同行,最后一个,就是能干的下属。” “杨涟是凌国官场中一个特殊的存在,似乎担任御史一职的人,都有共同的特点,那就是独。作为最独的人,杨涟不属于任何一系,因为如果有了那一天,他就不能再坐在左都御史的位置上了。” “高丞本就是御史里陛下最信任的一位,这些年来又在私底下立了不少功劳,保不齐还为了那位做过什么不好见人的腌臢事。我既然退了下来,高丞自然不能继续在这里蹉跎,按理说,他该升迁回都察院了。” 张三恭了然。 高丞既然又能干又忠心,相比于强硬而又执拗的杨涟,皇帝自然会喜欢前者。“既然高丞是陛下心里有名字的人物,父亲为何还说他有麻烦了?那杨涟难道还敢为了保住自己的位置,给陛下心仪的人下绊子不成?” 张韬皱着一张皱纹深刻的脸:“如果说事情的起因是我,那高丞这次可能要被牵连了。倘若真是有人向陛下弹劾我,那陛下首先该做的,是向高丞求证,如今却直接派了杨涟下来,恐怕是对高丞有所怀疑了。” “杨涟不是想给高丞下绊子。” “他是要给高丞上链子。” 第五十六章 御史对御史 身负重任的杨涟并未着急着手正事,反倒是带着羽林卫在蜀州外围的县府兜起了圈子。 蜀地有三美,美食美景美女,这最后一样杨涟不感兴趣,前两样却颇有兴致。尽管公出的经费充足,可是杨涟丝毫不心疼,大手大脚吃喝玩乐的做派,还是让随行的羽林卫第四位都统林琅有些郁闷。这一路上因为要保密身份,也无法堂而皇之地住进官设的驿馆,只能寻着客栈酒楼落脚。杨涟又专点店家的拿手美食美酒,好不快活。林琅有心劝阻,可是杨涟会带着羽林卫一起享用,他也不好犯了众怒。 羽林卫作为护卫皇宫的禁军,多少人一门心思钻营其中,尤其是身居高位,但家中子弟不争气的,更是将此处作为好去处。连堂堂刑部尚书之子都跻身于此,抢手程度可见一斑。但林琅和他们有所不同的是,林琅的出身更加高贵。 数千年前的那位林姓文圣,在胶东道是神一般的存在。在他仙逝以后,尽管王朝更替,林家的传承却从未断过,反倒是越发深厚。历朝历代,庙堂之上的林家人都可以占据中枢。虽然在大成王朝的百年战乱之中逐渐失势,到底还是不能小觑的存在。如今的凌国朝堂之上,尚书省的左仆射隋高鸣,夫人便是林家的嫡系女子,谁都知道这隋姓的背后,便是一个大大的林字。 而林琅,便是林家这一代的嫡系中出类拔萃的年轻人之一,无论是年纪,能力,还是身份背景,放眼凌国都是超然的存在。他被林家举荐入了羽林卫,可不会满足于都统的位置。他为人正派,又是受林家的正统教育长大,虽不喜杨涟的做派,倒也没有表露出来,只是一直忍着。直至今日,京城中送来了消息,看过以后,林琅就有些按捺不住了。“大人,咱们到剑南道已半月有余,是不是该着手正事,也好早日向皇上复命。” 他们现在所处的位置,是距离蜀州城已经不远的乐山县。地势低平,又有多条河流穿城而过,在去岁秋汛的那场洪水里,着实遭了殃,损失惨重。不知有多少百姓没了收成,仅凭朝廷的赈济,无法挺到今年的夏收,只能沦为流民,或乞讨,或投亲,背井离乡。乐山县城外的田地,十成之中,便有四成荒废着。 尽管百姓受苦,乐山县城内倒是热闹得很,光是打出独一份招牌的酒楼便有八九家,杨涟用了三天的时间,一一鉴赏过后,倒是很同意这“独一份”的狂妄之语。 坐在亲自挑选的最后一家酒楼的二楼临窗位置,杨涟卷了一大片白肉入口,咀嚼咽下之后再来上一口美酒,享受得闭起了眼睛。听到林琅的话,这才睁开眼。“林都统稍安勿躁,对着美酒佳肴,满脑子想的都是俗事,岂不是暴殄天物。来来来,把酒倒满,陪我喝一壶。” 林琅心中焦急,却又不能将话说得太重,只能暗暗提醒:“杨大人离京这么久,不思乡吗?” 见他铁了心要败自己的兴致,杨涟无奈地放下筷子:“思乡?我没记错的话,林都统出身胶东道林家,而我是西北凉州人,咱们两个在泰安城,都是异乡人,何来思乡一说。林都统怕不是思念家中的娇妻美妾?” 林琅强行压住心中的怒意,若不是亲自打交道,他万万想不到这位名声在外的左都御史,私下里居然是这副样子。“大人说笑了,我尚未娶亲。” “林都统已有二十五六了,这样的年纪还未娶亲着实少见。怎么,是因为家境优渥,又年少有为,挑花了眼?” 林琅怒极反笑:“林某记得,杨大人已经四十多了,不也一样尚未成家。” 吃了个软钉子,杨涟却丝毫不以为意。“你那是挑花了眼,我是没被人看上眼。年轻时候也曾有过心仪的女子,可惜人家没瞧上我。也难怪,那时候我虽然金榜题名,但是大成的科举,那时候的含金量你也知道。被选为翰林院编修以后,虽说身份清贵,可坏就坏在太清贵了,一点油水都没有。不瞒你说,当时有位老大人热心肠,想给我和你们林家的一位庶出女子说个亲,可是问过彩礼以后我便销声匿迹了。乖乖,即便是庶出,那彩礼数目也得是我几十年的俸禄,拿什么给。” 听他编排起林家的长辈女子,林琅的怒意更甚:“杨大人,说正事。” 杨涟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不是你先说想家的吗?想家不是正事,是你先起的头。”看林琅起身要走,杨涟抬手下压示意他坐下:“林都统莫气,这些日子赶路辛苦,我是想和你说笑几句,放松放松。” “林某也曾在外公出过,不过如这一趟这般轻松的,确实是头一遭。杨大人,我是奉皇上的命令负责护送你,若是没有别的事,林某想带手下返回泰安城了。”林琅话里的意思更绝,打算一走了之。 “开什么玩笑。我是什么身份你也知道,干的都是得罪人的活儿。这次要得罪的人,尤其不一般,那可是杀人如麻的主,你们回泰安城,剩我一个,林都统是想让我将命丢在这吗?”杨涟吹胡子瞪眼地发脾气:“我就不信到时候陛下能放过你。” 林琅不过是随口一说给杨涟施加压力,没想到对方会有这么大反应,正准备解释,看见杨涟促狭的笑才反应过来,自己的这点心思早被人家看穿了。 杨涟也不好太过火:“林都统如此焦急,可是京城之中有什么消息吗?” 林琅一愣:“确实有消息,而且不是什么好消息。”看手下守在楼梯口,没有外人,林琅神色紧张道:“八月十五的封王大典上,陛下遭遇不明来历的杀手行刺,险些酿成大祸。虽然只是虚惊一场,可是朝堂内外已是一片惶恐。陛下引而不发,更是让人不安。” 这个消息着实出乎了杨涟的意料,虽然面色没变,可是微微颤抖的筷子还是暴露了他的震惊。林琅并没有心思取笑他,刚听到这个消息时,自己又何尝不是一样。 “既然如此,那就更别着急了。”震惊过后,杨涟又夹起了一块白肉。“陛下遭遇刺杀,受到惊吓,勃然大怒,想来,负责保卫陛下安危的羽林卫,必然讨不到好,你这个时候赶着回去,岂不是上赶着挨骂?还是说,你想趁此机会,博一个好前程?” 林琅皱眉:“我没想那么多,只是觉得该回去。总好过在这边白耗时间。” “哪里有白耗时间。你们这些拿刀的,想问题就是简单。我以为你出身林家能有些不一样,看起来也没什么差别嘛。有时候做事呢,不是非要亲自跑腿动手的,那,咱们此行要见的重要人物,这不就来了?”杨涟手指窗外,路边有个人正往酒楼而来。 示意手下将路让开,林琅在人前给足了杨涟面子,撤下了自己的餐具,又亲自帮来客摆了一套,喊着店家再做上两道拿手菜。杨涟出言打断:“哎哎哎,不用这么客气,你堂堂的都统,怎么能做这些事呢,岂不是太抬举他了。不用做别的菜,就再来一道白肉即可,他就好这一口。” 听杨涟的口气,来者必是他非常熟悉的人,熟悉到可以不拘小节,不怕暴露自己这一行的身份。 来人身材高挑,面相虽然普通,可是眼神里的神采很是夺目,林琅很轻易地便可判断出,此人虽然一身便装,但也是身居高位的人物。他客气地朝林琅笑了笑,手指虚点着杨涟:“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怎么还是这个德行。” 杨涟撇嘴冷笑:“我什么德行?你这话问的,可是一点尊卑都不讲了。见到上官,你就这样讲话吗?” 听到“上官”二字,林琅便猜到了眼前人的身份。 高丞施施然坐下,毫不客气地将两盘肉菜挪到自己身前。“你不要乱讲,都察院负责的是对中枢百官的监察,虽然也可以管地方的事,但是并不代表你就是我的上官。咱俩啊,充其量算是同行。” 杨涟不屑:“巧舌如簧,你才是这么多年都没变,还是这副德行。我原本想将你调回都察院,如今看来要好好想一想了。” 高丞压根不信他:“你既没有这么想法,也没有这个能力,这样的话就不要说出来让人笑话了。” 低头吃菜的高丞没等到杨涟的回答,抬头才发现他表情严肃,丝毫没有说笑的意味。这才诧异道:“你说真的?” “不是我说”杨涟无奈地一笑:“当然了,我说了也没用,要不然的话,我非得将你派到陇西道去,让你守着漫天沙子过日子。” “陇西道,那不是你的老家?”高丞很是光棍地道:“就不怕我去刨了你家的祖坟?” 林琅守着楼梯口,听着两人的对话,瞠目结舌。 做御史的,都是这个德行吗? 第五十七章 辩护 杨涟极力地压制住自己,这才忍住没有把酒泼在高丞的脸上。“我不与你斗嘴。说正事,你不好好呆在蜀州城,跑这来做什么?” “有人深夜往御史衙门投石送信,写的是乐山县令,确切点说不止县令,是整个县衙都腐烂到了根子里。” “问题很严重?”杨涟不解:“需要你堂堂一州御史亲至调查?” “很严重,甚至到了触目惊心的地步。”高丞也严肃了起来:“根据现在了解到的情况看来,的确是整个衙门烂透了。去岁闹洪灾,朝廷下拨的赈济粮食和银两,虽然当时在御史衙门巡查的威逼下都发了下去,可是事后他们居然丧心病狂地让百姓交回来。四五口的人家,最多也就领到了一人份的粮食。如果有人反抗,就会遭到毒打,或者被关进大牢,逼迫百姓不得说出去。” “百姓又不是傻子,被人这样欺负,自然会反抗啊?”杨涟表示不理解。 高丞嘲讽地笑了笑:“我看你是在高处呆的太久了。已经忘了民间疾苦。莫说是县令,哪怕是衙门里的一个小吏,都能将百姓折磨得家破人亡。根据信里所说的,恐怕惨死在乐山县衙手里的百姓就有二十多人了。” 杨涟拍案而起:“真是胆大包天,这些人都疯了吗?为了些许钱财就敢做到如此地步。剑南道的官员都是聋子瞎子吗?还有你,你这个监察御史是干什么吃的?” “地方不同于中央,各种势力盘根错节。看似只是一个小吏,保不齐身后就有多少位县令,州官为其撑腰。无他,都是亲戚。”高丞品了品酒,摇了摇头:“我虽然有监察百官的责任,可是不代表就要把百官都给拿下去,那是要出大乱子的。” “照你这么说,难道要眼看着他们为非作歹坐视不理?”杨涟愤怒地看着高丞:“你领着朝廷的俸禄,就是这样做事的?” 高丞用筷子狠狠地敲了几下桌子:“喊什么喊,来了我的地盘还敢跟我这么喊。我这不是已经来了嘛,要不是你约我用饭,我这会儿已经去堵那县令的门了。”回过头看了一下楼梯上的林琅:“刚才听你管他叫都统,那就是羽林卫的人咯?刚好,远道而来总不能空着手回去,一会儿就让他们帮我抓人。” “你御史衙门的差役呢?”杨涟不满,这可是羽林卫,让高丞说得好像是普通衙差一般。 “我也只是个凡人,既不会掐指算卦,也不能未卜先知。御史衙门里有人被下面收买了,这才是我迟迟不能察觉的原因。要不是半夜投石,我恐怕还要被瞒上很久。”高丞也无奈:“这次出来,我只带了自己的几个亲信,没敢带太多人手,生怕走漏了风声,让他们毁灭了证据。好在微服私访有效果,拿到了铁证。借你的人,就是为了快速将其拿下,办成铁案。”看书喇 杨涟没说答应不答应,羽林卫毕竟是陛下的亲卫,自己可以跟林琅打趣几句,可真要指使他们做这种事,那可是犯忌讳的事,羽林卫也未必会给他这个面子。“这事我说了不算。” 林琅在一旁听了半天,这会儿忍不住了,走上前来:“高御史,在下林琅,忝任羽林卫都统一职,若您不弃,愿意带手下人听您差遣。” 杨涟不满道:“跟外人就这么客气,还这么热情,跟我就冷冰冰,小心我回去参你一本,禁卫内臣与地方官员有所勾结,看你俩吃不吃得消?” 林琅愣了一下,想起杨涟一贯的名声,还真有些拿不准。 高丞笑了笑,和他再次见过礼:“林都统不用担心,这个人,嘴又贱又损,心呢,也是又冷又硬,不过就有一点好,一是一,二是二,绝对不会诬陷好人。既然林都统这么说了,我也就不客气了。让您的手下都先吃饭,吃点好的,算我头上。不过,酒就不要喝了。” 林琅被他逗笑了:“这个自然。兄弟们办差时,从来不饮酒。” 等林琅下楼去安排事宜,高丞快速地吃了几口菜,嘟嘟囔囔道:“我的事说完了,现在说说你的事。千里迢迢跑到蜀州来,肯定没好事。” 杨涟哼了一声:“让你说的我好像是专门带来坏消息似的,我来就不能是好事?” “你快算了。你自己什么名声不清楚?人见怕,鬼见愁,哪位同僚被你多看几眼,和你多说几句话都会吓得睡不着觉。你来剑南道,怎么会有好事。说说看,是奔谁来的?能让你亲自出马,级别一定不低。”高丞道:“我懒得猜,也不想猜。” “我没打算让你猜。”杨涟从袖中掏出一张纸,上面的字数不多,却是一条条触目惊心的罪状。 高丞一边吃着,漫不经心地看了看,撇撇嘴道:“内容嘛,都是事实,可这罪名嘛,不成立。” 杨涟的面色从未这般正经:“你可以看仔细了。这上面说的事,说的人,都是非同小可的。” “就这么点内容,我又不是傻子,看得够仔细了。更不用说,这些事是我亲眼见证的,当初也曾想过上折子,最后还是没写。” “为什么?” “你也好,陛下也罢,若是因此对我损失了些信任,我也没法说什么。我之所以没写这封折子,原因很简单,因为换了我,也可能会这么做。”高丞耸耸肩:“这桩桩件件,我们先不去管他的动机,你就告诉我,百姓有没有因此而受益,不说活得更好,至少活了下来。” 杨涟默然。 他当然知道高丞说得对,可他来这里的目的,不是为了给人寻找解释,帮人说好话。当赵光选择让他来这里的那一刻,就已经决定了一些人的结局。 “哎,我还以为你是冲我来的,没想到还真有正事。让我猜猜,吴家刚进朝廷不久,你就被派来了这里,肯定是那自诩有风骨,实际上最迂腐的吴家人干的好事咯。吴权清出任中书令,这是忙着上有所好,下必甚之?张韬被免了职还不够,要赶尽杀绝吗?”高丞眼中竟有些怒气。 杨涟不知道想到什么,有些担心道:“你要记得你来剑南道的职责。你现在说的这些话,若是被传了出去,对你很不利。” 高丞冷笑:“我呢,就是因为这个脾气,所以升职一直没有你快。可我虽然不会做官,至少想着好好做人。我是御史,要监察百官的不法之事,至于捏造罪名,凭空栽赃,我是做不到的。” “先说招揽流民一事。从去年夏天张不周,哦,你不认得他,他是张韬的孙子。从他捅破人口买卖案至今,安置在都安县的流民越来越多,并不是纸上所写的一万之数,而是将近三万。这里面既有被掳掠洗劫而产生的流民,也有去岁受了洪灾,仅凭赈济无力过冬求生的灾民。除了数量之外,还有一处出入,这三万人里,两万都是老幼,青壮要男女都算上才有万人。你告诉我,这几千名男丁,对他镇国公来说,有什么招揽的必要?不错,镇国公的封邑庄子上也住进了不少流民,但情有可原。镇国公食邑三千户,就算是被陛下削减了八百户,也还要有两千多户才对,可是去年秋天,流民没到来之前,庄子上却只剩了不到一千。并不是不堪田租饱受欺压而逃掉了,是死在了西凉人三年前的进攻之中。” “再说强占田地,开设糖坊,大肆敛财这项罪名。有些可惜,咱们是在乐山见面,不过也没关系,等回了蜀州,去了都安县,我带你走一走看一看。吴家所谓的强占的土地,是人家镇国公府真金白银出钱出力修补旧堤,建造新堤,这才造就了几十万亩的良田,人家不说占多大的便宜,只是拿回和自己付出价值相等的土地,怎么就成了强占田地?我差点忘了,吴家人当初不是最看不起张韬,也看不起朝廷吗?为什么当初还会舔着脸去找都安县令商议,要分上一些田地呢?该不会是因为被张不周回绝了,所以怀恨在心。” “至于糖坊,便是之前的康乐坊,此事是向礼部和户部上报过的,也得到了答复。张不周在这件事上,账目也好,分成也罢,全都分得清清楚楚,我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做的不到位的地方,除了没带他吴家人一起以外。” “至于这最后一项罪名,借着和南唐之前定下的婚约,私通外邦。并且从南唐买了大量粮草,意图不轨?”高丞笑得攥起了拳头:“这条说的对,不过我要加一句。那些粮食,的确是镇国公自掏腰包从南唐秘密采买的。不过这些粮食,有一粒算一粒,都进了百姓的碗里,城外的田里,和那为了预防再出灾害而设立的常平仓里。” 高丞说的有些激动,本打算喝口酒润润喉,却没想到呛到了。杨涟面色复杂地看着这位曾经最熟悉的同僚,如今也是最能干的下属,思绪飘飞。 还记得当年一起进翰林院吗? 我们两个有着共同的愿望:让天下苍生过得更好一点。 愿望不大,哪怕只是让百姓碗里的粥稠一点,身上的衣服厚一点,头顶的房屋再暖和点,就心满意足了。如果再好一点的话,使幼有所养,老有所依,孩童有书可以读,那便是接近大同的世界了。 只是从什么时候起,我所想的已经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而你,却一点都没变,依然守着那颗赤子之心。 第五十八章 恩怨 杨涟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心底压着一股火气,但并不是对高丞,而是对自己。愤怒过后,是难以抵挡的无力感。 “我若不是清楚你这些年来上了多少道弹劾张韬的折子,肯定会以为你已经成了张韬府上的门客了。” 高丞哼了一声:“我呢,对事不对人。张韬根本就不配做剑南道节度使。诉讼无冤,催科不扰;农桑垦殖,水利兴修;屏除奸盗,人获安处,振恤困穷,不致流移。治事,劝课,抚养三样没有一件能过关的。德义有闻,清慎明着,公平可称,洛勤匪懈,这四善,更是件件稀松。我只是弹劾他,没有指着鼻子骂他已经够给他面子了。若不是他那个孙子着实不错,我也未必会将已经写好的奏折撕掉。” “这个张不周,听你提起好几次了,听你的意思很是推崇他,怎么,国公有个好孙子?”杨涟很好奇。 “的确不错,你要说他有什么特别突出的地方,我倒也说不上来,只不过从这孩子做的事看来,骨子里悲天悯人的情怀是很深的。燕王殿下正是看中了这一点,推举他去了国子监。算算时间,正是你来的时候,他也在前往泰安城的路上。” 杨涟一愣,不知怎的就想起了剑门关遇到的那个年轻人。 “我能理解陛下的心思,可是说句公道话,张韬毕竟是于国有功,若不是他,这天下还不知道要乱上多少年。凌国才过了几年太平日子,就这么着急兔死狗烹吗?”高丞有些不是滋味:“更何况,这些年我在剑南道,将一切看在眼里,张韬,罪不至此。” 杨涟沉默,他又何尝不是这样认为?只是君心难测,他们这些做臣子的,只能按照皇帝的指示做事。民间有句俗话说的就是这个道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心有不甘又能怎样。 “想来陛下也没有做出最后的决断,要不然也不会让我来走这一遭。你所说的,我都记下了。不过我到底是要自己亲自求证的。至于最后陛下怎么决定,那就不受我左右了。” 高丞放下筷子,喝掉杯中的酒:“这个当然。好了,饭也吃完了,去做正事了,你慢慢喝。” 调拨了羽林卫的人手给高丞,林琅自己留了下来。看杨涟闷闷不乐,便给他倒了杯酒。 杨涟握着那不甚精致,甚至有些剌手的酒杯,迟迟没有再喝一杯。 “我年轻时曾经有一位两情相悦的姑娘,后来嫁给了高丞。” 林琅双目圆睁,难以置信。 “我们两个当年是同科登榜,他是探花,我是状元。我出身贫寒,他家境优渥,我俩却偏偏志同道合,很快便成了好友。” “任职翰林院编修以后,我俩的朋友无不称赞我俩前途无限,未来必是封侯拜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我俩春风得意,以为从此一帆风顺,要什么便能有什么。可是翰林院这地方,看似都是最讲体面的进士,其实难捱的很。那些上了年纪的老翰林,看似慈眉善目,其实心里阴暗的很。想来也是,他们哪一个当年不是进士出身?就算是三甲之人也不在少数,大概也曾有过封侯拜相的畅想。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依旧在原地蹉跎,又怎么可能不阴暗。 我和高丞初来乍到,满腔的热情很快就被泼了冷水,是实打实的冷水。有几位老翰林,最喜欢的就是让新人洗砚台。数九寒天,院子里的那口大缸里的水,冻了厚厚的一层冰。我和高丞每天上值以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他们洗砚台。没用几天,两个人的手上就满是冻疮了。 当时翰林院里,有一位大学士,老来得女,很是疼爱,经常带到翰林院来。他德高望重,那些人不敢讲究他什么。这位大学士是整个翰林院里最好的人,对我尤其好,如师如父一般。他的女儿比我小上两三岁,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她,她便拿出冻疮药来,温柔地帮我涂抹在手上。其实那药抹在手上疼的很,可我却一点都感觉不到了。 后来我们熟悉起来,便管大学士叫师父,管她叫师妹。我当时尽管学识很高,可对男女之情着实没什么经验。只知道每天都想要见到她,遇见好吃的东西,也想让她尝一尝。现在想来,那大概就是喜欢。” “高丞和我不一样,他风趣幽默,很招女子喜欢,每次都能找到话题将她逗得开怀娇笑,羞红了脸。” “每次这般,我只能黯然神伤的独自离去。” “只是让我没想到的是,在我二十二岁生辰那一天,她脸红红地递给我一方帕子,是她一针一线亲手缝制的,帕子的一角,绣着她的名字。她捏着衣角看着我,怯生生地问我喜欢吗” 杨涟放下酒杯,脸上流露出一丝怀念。 “我一向耻于表达感情,努力了半天,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喜欢两个字,她有些失望地转身离去了。” 林琅没忍住插了嘴:“恕我直言,这可和您现在的个性不太像。” 杨涟没和他斗嘴:“人嘛,总是会变的。从那以后,我也逐渐察觉了出来,她大概对我也是心有所属的,所以我喜不自胜,只等着攒够了钱,便去向那位大学士提亲。” “只可惜,这世上所有的欢畅之事,总是短暂的。我还没来得及提亲,却等来了一个噩耗。那位大学士被人检举,和当时手握重兵驻守边疆的先帝过从甚密,这是要杀头的死罪。我虽然有些难以置信,可是如果检举的内容属实,那这位大学士确该受到惩罚。大成当时虽然已经气数已尽,可是王朝末期的几位短命皇帝,却是一个比一个暴虐,很快便将大学士抓进了牢里严刑拷打,让他吃尽了苦头。” “我怕了。” “高丞没有。” “他奔走呼吁,请翰林院所有人在陈情书上签字,为那位大学士求情,他找到我的时候,我没有签。” “高丞脸上的失望,我到现在都没有忘。可是我没有办法,西北本就是苦寒之地,我家更是贫苦中的贫苦。若是为此触怒了皇上被贬了职,那我这十几年的苦读,岂不是白费了。” “事情朝着我害怕的方向发展了,除我之外的整个翰林院,全都被抓了起来,不日就要判刑。我焦急万分,最后鼓起勇气给先帝写了一封信,讲明了情况。先帝披星戴月地赶了回来,将他们救了下来。 大家被放回来以后,似乎有些事情不一样了。那些原本挫磨我们的翰林,和高丞的关系变得和谐起来,有说有笑。而师父虽然没有说我什么,但眼神里的失望和疏远是很明显的。 最让我伤心的,是小师妹的变化。从那件事以后,她在没有和我说过一句话,并且在几年以后嫁给了高丞。” “伤心过后,我渐渐地习惯了被排挤的日子。无论是谁,都无法与我真正交好。也正是因为这个,先帝后来举荐我进了御史台,直到陛下登基,改御史台为都察院,我便一步步登上了左都御史的位置。” 林琅不禁有些感慨,随即疑惑道:“可是我看您和高御史的关系,并没有太过生冷啊?” 杨涟眼眶微红:“师父临终之前,久病不起。那日我去探望,正遇上先帝也在,见众人对我态度冷漠,很是奇怪。后来,先帝将我写信求他回来救人的事讲了出来。” “要知道,我写的这封信,同样也是要杀头的。得知真相的师父和高丞,这才对我扭转了态度。虽然回不去从前,到底不至于反目成陌生人。” 林琅试探着问道:“那,您的那位小师妹?您还念着她吗?” 杨涟长叹一声:“怎么可以。她既然已经嫁给了高丞,便是兄弟之妻,我若是还惦记她,既于她名节有亏,也无己问心有愧。都说红颜薄命。她嫁给高丞以后,没有两年便生了病,药石无救,很快就撒手人寰了,我连她最后一面都没见到。现在想来,这着实是件遗憾之事。” 林琅也不知道说什么好。这桩事若不是当事人提起,恐怕不会有任何人知道。今日杨涟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将这桩旧事原原本本地说给自己。 “杨大人将此事告知于我的目的是?” “没什么目的,就是见到故人,想起故事。虽然有酒,但还是要有个听故事的人才行。”杨涟倒了倒酒壶,没有酒水再流出了,这才恋恋不舍地站起身:“走,吃饱喝足,该是找消遣的时候了。你倒是放心,就这么把人借给了高丞,也不怕他带着人去做坏事。” 林琅没有接话,对这种没有意义的话,他决定选择性地当作没听见。 酒楼的楼梯稍有些陡,杨涟酒劲上涌,脚步有些不稳,连忙抓在一旁的扶手上。这一番折腾,从袖间掉出一样东西。 林琅目光扫过,那赫然是一方手帕。手帕的一角上,绣着一个人的名字。 我说我不惦念你了。 我不想再惦念你了。 第五十九章 要开学了 泰安城里,来自全国各地准备参加科举的人越来越多。本就是寸土寸金的地界,一拥而入这么多人,客栈酒楼甚至寺庙里的寄宿费用跟着水涨船高,到了让人住不起的地步。更何况,今秋只是乡试,若是侥幸过了,榜上有名,那就还要在泰安城多呆上几个月,准备明年的会试。这两场考试下来,便是大半年的时光,家底薄一些的,根本都不敢想住在这些地方。 有的读书人便将目光投向了泰安城中的普通人家。达官贵人富商士绅这一类的,想都不用想,读书人的身份在人家看来不值一提。反倒是寻常人家,家里若是有空闲屋子,有的便会愿意拿出来借给考生住,结个善缘。日后若是高中了,不说能有多少回报,至少也能沾沾喜气。 张不周的院子距离国子监不远,自然成了很多人的目标。有机会和国子监的博士们偶遇的话,哪怕对方随口指点一二,也是天大的收获了。张不周倒是不介意再多几个,说不定还可以和高圭作伴,免得他每天那么沉闷,可惜这些书生进了院子,看到面目狰狞的陆升和舞刀弄棒的众人,便匆匆告辞了。 “读书人胆子都小,你别往心里去”李大嗣安慰他。 陆升笑呵呵地蹲在树下,看起来倒是没有生气,听了他的话,指指远处摇头晃脑读书的高圭:“你这不是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嘛,高圭跟他们就不一样。” 张不周听说此事后,让惊蛰在门外贴了一张“概不接待”的纸,倒是消停了下来。 封一猋昨日来过一趟,送来国子监后日便要复课的消息。张不周没什么感觉,白露却很兴奋,叽叽喳喳了半天。张不周听得头疼,忍不住打断她:“我只是去上学,又不是去当官,你这么兴奋干什么。” 白露不知道在缝制什么,喜滋滋道:“我在期待公子考状元啊,您那么聪明,一定可以的。” 说起这事张不周就头疼。 他原本以为,自己来国子监只是为了韬光养晦,要不是封一猋告诉他,他还真不知道所有国子监监生明年春闱都要下场,与过了乡试的众举子一起,参加会试。 不光要读书,还要考试。 张不周欲哭无泪。这都是什么事儿啊,谁能想得到自己前前后后加起来好几十岁的人了,来到这个世界居然还要参加考试。 虽然觉得有些荒唐,不过也并不全是坏事。张不周斟酌了一下,凭着自己的本事,肯定是考不过那些多年寒窗苦读的举子的,说不定自己还会成为所有人中垫底的那一个,到时候燕王赵行对自己的注意力说不定也就能少一点。 自从知道张不周也能下场考试,白露在高圭面前就将头抬到了天上去,用她的话说,自家公子文武双全,连皇子的师父都要抢着收为关门弟子,那状元之位肯定是手到擒来,高圭就早早地断了想法。 对于她这份莫名其妙的“他信”,张不周哭笑不得。高圭好歹也是多年的苦读,再怎么样也比自己强得多。 原本打算在床上多躺些日子的他,最终还是没能坚持几天。也不知道是从哪里走漏的消息,每天都会有人来府上拜访,都说是张韬的故交,还有几个更过分的,说是久闻自己的大名,搞得张不周十分鄙夷,自己有什么大名。 还是燕王赵行又来了一次,他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封王大典上他的表现被所有人看在眼里,之后赵行对他很不一般的事也传开来,不少人就认为张不周奇货可居,借着这个机会想要攀个交情。“我会让人放出风去,不许任何人再来你府上打扰。你要快点养好身子,国子监复课那一天我会亲自带着你去,一方面是将弘文馆交给你,另一方面则是帮你和郭师主持收徒仪式。为了帮你在国子监中快速地抬起地位,这可是我向郭师求来的关门弟子名额。你呢,一定要穿戴的整洁些,还要备些礼物,郭师最不喜欢人礼数不周。” 张不周有些后悔。自己拜过两次师了,都没这么挑剔啊,怎么到了郭嘉这要求这么多,早知道该将那些访客的礼物都留下的。这一时半会儿的,让自己去哪找称心的礼物。 “礼物不用太贵重,主要是心意。郭师毕竟是国子监祭酒,在举国学子心中的地位超然,你作为关门弟子,即便你不想,也会在很多地方享受到这一身份带来的好处。就算你不想真的跟郭师修习学问,多尊敬他一下不是坏事。郭师脾气古怪,不过有一个显着的特点,吃软不吃硬,遇到任何问题,千万别跟他顶嘴。除此之外,郭师他最讨厌的便是商人子弟,国子监最开始兼容并包,那些商人之后花了大价钱便可进来读书,都是被他赶出去的。”赵行耐心地嘱咐着:“你毕竟要在国子监呆上一段时间,一定要记住他的喜好,过得也能舒服点。” 张不周听得有些奇怪,怎么感觉赵行对郭嘉既尊敬,又有些惧怕的样子。 看出张不周的疑惑,赵行摸了摸鼻子,尴尬道:“父皇登基之时,我已不是什么都不懂的稚童了,知道从此身份发生变化,可以说天下之大,除了父皇母妃之外,我们兄弟几个身份就是最尊贵的了。直到遇见了郭师。他作为父皇钦点的授业恩师,除了学识过人外,地位自然也是极高的。那会儿三弟格外顽劣,气走了好几位先生,唯独在郭师的手下败下阵来。几年时间,不知道挨了多少顿打。最惨的时候,戒尺都打断了。三弟那么蛮横的脾气,居然被打哭过好几次。” 张不周想象着赵隶被打哭的样子,不觉间笑出声来。 “我虽然表现尚可,但也有功课做的不好的时候,所以也挨过打。大哥那会儿已经表露出了对军伍的性质,其实没怎么受罪,真正最难受的,就是我们剩下的三个了。”赵行用同情的目光看了张不周一眼:“他年纪大了以后,脾气也越来越大,我有些担心他当着人多的时候让你下不来台。如果有那一天,我希望你能克制。其实以你的性子,拜在郭师名下并不合适,只是如今想要快速帮你站住脚的话,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办法了。相比于我出面帮你造势,郭嘉弟子这一身份要更加名正言顺,令人信服。” 张不周点点头表示理解,不就是应付老头嘛,他这辈子别的没经验,光跟老头打交道了。除了张韬,还有无为道人,秦沧澜,每一个都是小老头,每个人的脾气秉性都够古怪的。 “只是殿下,我可以不参加科举考试吗?您也知道,我根本就没读过什么书,不想去丢人。”张不周还想再争取一下。 赵行看看他,有些诧异,沉吟了一下道:“你身边不能只是这些人,如果需要的话,我回头给你派两个过来。” 张不周比他还诧异,明明在说考试的事,怎么突然变了话题。 见他迷惑不解,赵行也没解释:“相信我,参加科举考试对你来说,是一件好事。八月十五的事情以后,父皇一直很生气,昨日提起你时反倒是有了笑容,说着哪天有时间,要你进宫一趟,我估计是要当面赏赐你。” 顾不上想刚才的问题,张不周一脸苦相:“我能不去吗?” 看他搞怪的样子,赵行笑了:“怎么这么大反应,是让你去领赏,又不是要问你的罪。” 张不周默默吐槽,你是不知道,你这位父皇,就在几个月前还安排人手,打算要我的命。其中一拨,还是你的弟弟,蜀王赵隶指挥的。“进宫太麻烦了。上次只是参加一个典礼,就用了半天时间去学礼节。要是面见陛下,礼节肯定就更多了。” 赵行摇摇头:“我知道你之前是惫懒的性子,可是以后不行。国子监作为天下学子心中的圣地,每个监生都要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尤其是你,既然已经在父皇心里挂上了号,以后少不得要进宫面圣。这些礼节虽然琐碎恼人,可是该学会的还是要学会。”看书喇 张不周只觉得自己的头都在疼,皱眉咧嘴。见他这副样子,赵行拍拍他的肩膀:“我先走了。科举的事我也是第一次接手,每天也是忙得头疼。等父皇想见你的时候,会派人来请的。不过他忙得很,忘了这件事也说不定,你也不用太过放在心上,一切以国子监和科举为重。” 送走赵行以后,张不周坐在桌边,想着赵行刚刚说的话。他摆明了是嫌弃自己身边这些人智商不够,没有人能看出来科举考试对自己的重要性。或者说,没人知道为什么参加科举对自己来说,是件好事? 自己手底下这些人,最聪明的要数谷雨了。可是谷雨的才智,更多的是用在迎来送往,安顿后勤这些事上,让她去分析这些,着实就有些难为她了。 那自己,该找谁来帮忙分析一波呢? 第六十章 入学失败 张不周打量着镜中的自己,有些满意地点点头。 一身白色的学子服,梳得整整齐齐的头发在脑后被挽了一个漂亮的结,再顺滑地垂了下去。腰带上左边系剑,右边则是那块来自母亲的遗物玉佩和白露新给他缝制的香囊。 男子戴玉佩香囊,是这个世界的传统风俗,张不周不喜欢那股奇怪的味道,让白露将香料差不多都拿出去了,放进来几锭碎银子,今天要在国子监的食舍交钱。 国子监听起来高大上,其实和一个大型学校没什么区别。听封一猋说,国子监里不仅有教室,宿舍,还有食堂,甚至有给监生们强身健体的操场。 给郭嘉的拜师礼最终选定为一方砚台,张不周看着那块黑黑的,花了六百两银子才买来的上等徽砚,暗骂了一声真他娘的贵。 看到封一猋脸上的黑眼圈,张不周忍不住打趣:“怎么,几天没见娶妻了?年轻人,要懂得节制,看你这黑眼圈重的,好像要英年早逝一般。” 封一猋莫名其妙:“谁娶妻了?这跟娶妻有什么关系。先生留的功课太重了,我之前又每天都跟你荒废时光,这几天拼命得赶,总算是写好了。你偷着乐,这是你最后一天的轻松日子了。” 张不周皱眉:“还有作业?” “什么是作业?我说的是功课。同一班上,有人聪明,有人笨,有人很快能将文章背下来,有的人就要很久。所以先生会根据每个人不同的情况,布置不同难度的功课,好让大家在开学时,都能跟得上进度。”封一猋上了张不周的马车。“有钱人就是好,上学还能坐马车。以后我每天都来蹭你的车。” 张不周嫌弃地看他一眼:“你们封家还没到这个地步,一辆马车才多少钱,上次你爹可是向我展示了一下家底。” 封一猋有些失落,掀开车窗上的帘子:“你看这条路上,都是往国子监走去的监生。之所以不坐马车,一是因为穷,二是因为身份。我爹被我牵连贬值还没多久,如今才刚刚站稳脚,我不能在这个时候太招摇,以免再被人盯上给他惹麻烦。” “那我坐马车是不是也不太好。”张不周看了看,整条路上的确都是监生,穿着青白相间的学子服,倒是一道靓丽的风景线。“毕竟我初来乍到,太高调了出风头的话,会惹麻烦。” “你惹的麻烦已经够大了,不用再担心了。”封一猋指向一辆很是豪华的马车:“那就是凌家的车,凌珑应该在里头。” 张不周差点都忘了这个人:“事情过去这么久了,他还会斤斤计较?再者说,上次的事情你也清楚,别说我动手打的是你,只是折了他的面子而已,便是我真的打了他,别说他凌珑,就算是凌放也不能不讲道理的偏袒。他若是如此嚣张跋扈,不怕陛下知道了以后收拾他?” 封一猋好笑道:“张公子还真是天真。别忘了,要不是你国公之孙的身份,上次那场争执,你大概率会被我爹带走。还想着将凌放拉下水,在皇上面前告御状?你没有这个机会的。” 这话说的也对。有些事情,一定是建立在和对方有差不多的实力和背景的基础上才能用谈的方式和平解决的。倘若张不周无依无靠,那日带着美艳的白露上街购物,便是人本无罪,怀璧其罪了。 “他要找麻烦,便让他来好了。我还真的是不怕。”张不周将那方包好的砚台扔给他:“要是有人找你的麻烦,你就跟我说,总不能叫你这些天白忙。这是给祭酒大人的礼物,帮我拿着。” 封一猋一听说是砚台就兴致缺缺,又听他说是给郭嘉的,吓得连忙扔了回来:“给郭祭酒的礼物?我可不去。祭酒大人太可怕了,比在我闯祸以后,打我骂我的爹都可怕。” 至不至于啊,张不周暗暗腹诽,再可怕难道还能比自己前世初中时的教导主任可怕? 国子监的一正两附三个门今日都开着,寓意广开门路,有教无类。张不周亲眼看着有两位衣着贫寒的学子,在朝着门口走时昂首挺胸,脸上满是傲气风流,这是属于读书人特有的底气。 封一猋在离大门几十步远的就叫停了马车:“快停车,你信我一句,第一天上学,还是不要太嚣张得好。” 枪打出头鸟,这道理张不周自然也懂,没有反对。封一猋拎着一摞功课的本子,张不周则是捧着一块砚台,两人来到大门前的时候,一位老者刚好从门里走出。 “完蛋,怎么会这么巧遇上祭酒大人。”封一猋连忙将手里的书本放到地上,左手在前,右手在后,双手横叠,弯下腰朝着那老者行了个礼:“学生见过祭酒大人。” 张不周暗自打量着眼前的老者,他头发往后梳成髻,别着一根普普通通的木簪,穿着一身黑色的先生服。面相普通,但眼睛特别有神。老者只是往面前一站,便仿佛将所有人都比了下去。张不周打量半天,总觉得这老头的样子自己在前世教室墙上的画里见过。 郭嘉听见有人跟自己打招呼,先是点了点头,随即皱眉蹲下身,将封一猋放在地上的书本捡起来,拍干净上面的土:“都说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可是光凭做师长的说,能给多少人传道,又能解决多少困惑呢?所以啊,这书本才是最好的传道解惑手段。以后见到我行礼的时候,不用放下书本。它比我重要的多。”kánδんu5 封一猋马屁拍在马蹄上,只好连连答应。 郭嘉将目光转向他身边的张不周:“你为什么没有带课业?” 张不周将砚台塞进封一猋的怀里,学着他刚才的样子行礼:“学生张不周,拜见祭酒大人。学生今日第一天入学,还没有这些东西。” 赵行显然已经将这个名字通报过了,郭嘉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你就是张不周?燕王殿下劝老夫收下做关门弟子的那个?” “如果没有重名的话,那应该就是我了。”张不周摸了摸鼻子:“燕王殿下确实和学生提起过这件事。只是学生惶恐,自觉不配。” “既然知道自己不配,那还来丢人现眼?”一个声音突兀响起:“祭酒大人不收徒这件事,已经定下来好几年了。凭你一个乡野之地来的毛头小子,就想打破这个规矩?未免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能说出这么气人的话的,自然就是凌珑了。封一猋凑到张不周身旁低声道:“凌珑想拜在祭酒大人门下,这件事他已经提过好多次了,凌放和蜀王殿下也帮他说过话,祭酒大人都没给面子。” “哟,凌公子,听说你被关了禁闭,这是放出来了?”张不周自然不会任凭他数落:“我配不配,需要祭酒大人决断,不过我知道你是一定不配的。怎么,凌公子这是嫉妒了?” 凌珑冷哼一声:“果然是乡野村夫,牙尖嘴利,小肚鸡肠。” “够了。”郭嘉听他俩斗了几句嘴,不虞地对凌珑道:“快到晨课时间了,你还不进去吗?” 凌珑还想再说什么,身旁的跟班拉了他一把,这才不情不愿地进了大门。郭嘉沉声对着张不周道:“你跟我来。” 封一猋做了个爱莫能助的表情,将砚台还给他,自己进去了。 张不周跟在郭嘉身后,一路上遇见不少的学子和授课的博士,每个人都会停下来跟他打招呼。有胆子大的,看见他身后的张不周,露出奇怪的神色。 郭嘉带着他兜了一大圈,几乎逛了半个国子监,这才回到自己的房间。张不周跟着进去,见地上有架子和脸盆,便去打了一盆水来,“祭酒大人请净手。” 对这种殷勤,郭嘉自然不会放在眼里。“刚才凌珑说的,你也听到了,我决定不再收徒这件事已经有几年了,尽管有燕王殿下做保,我却一直没有拿定主意。封王大典之上你的表现我也看在眼里,既然已经在陛下心里挂上了号,未来必然是前途可期,想来也不再需要我的背书。”wΑpkānshu伍 张不周讪讪道:“别啊,您看我连拜师礼都带来了,燕王殿下跟我说的信誓旦旦的,这要是没成,您看我们两个的脸都丢光了不是。您要是嫌礼物太单薄,我就再去买些珍贵的来。” 郭嘉怒目圆睁:“竖子怎敢辱我。老夫为人师表这么多年,从未贪图过学生的礼物钱财。把你的东西带走,滚出国子监,别污了老夫的名声。” 这老头说翻脸就翻脸,还真是如赵行所说,脾气古怪的很。张不周将他撇在地上的砚台捡起来,看看没摔坏,重新抱在怀里。 “祭酒大人莫气,学生先行告退,待您气消了以后再来给您赔罪。” 郭嘉冷眼旁观,懒得再跟他说句话。 “学生告退了。” 张不周低眉顺眼地退出房间,一时间不知道该去哪。就这么离开国子监是不可能的,这老头脾气这么怪,说不定会跟赵行告自己的黑状。自己虽然没有铁了心要支持赵行,至少不想因为这点事跟他闹得不愉快。 第六十一章 国子监来了个女弟子 张不周将砚台拿在手上,像民间的戏法艺人一边走一边抛着,眼睛在国子监的院子里扫来扫去。 国子监虽然不是油水丰厚的地方,但作为全国最高等级的学府,历朝历代历位皇帝为了彰显自己广纳贤士的魄力和诚意,总是毫不吝啬地给国子监拨款再拨款。这些钱到底有多少落到实处犹未可知,监生们到底得到什么好处也不知道,反正国子监的占地面积是越来越大,院内的设施也越来越豪华。泰安城中的房子价格高得很,一般官员仅凭俸禄哪里买得起。不过若是进了国子监,哪怕只是最普通的博士,也是能分上一座独栋的小院子的。虽说谈不上几进,却也是难得的自成一方天地了,只要关上门来,便不必管他春夏与秋冬。 穿过一道回廊拱门,眼前赫然是一个占地颇广的院子,院子正中修建了一座水池,边缘并不规整,看起来像是仿着天然湖泊修建的,不过缩小了不少。大概是过了季节,池子里的莲花已经开落了,只留下稀疏的叶片。 莲花虽然没了,却有别的景色。wǎpkānshμ5 一池红鲤跃旭日,半亩方塘映莲花。 几百上千只锦鲤,围在从岸边修往水池中央的栈桥头,那里蹲着一个监生,正在往池中抛食。 那人似乎很是专心,连脚步声都没听见。张不周走到他的身后,发现他在一个人碎碎念:“多吃点啊,多多吃,等你们长大了,就可以烤来吃了。” 张不周哑然失笑,这监生里还有这么贪吃搞笑的人:“那你恐怕要失望了,这锦鲤的肉是不好吃的。” 只是平常的一句话,那蹲在栈桥尽头的监生却被吓了一跳,匆忙地站起身来。原本想转身面向张不周,但似乎蹲得太久,腿脚发麻,失去平衡跌进了水里。 张不周没想到只是打个招呼,怎么就发生了这样的事。那监生掉进水里以后,锦鲤四散而去,很是壮观。只是眼下不是欣赏的时候,那监生已经开始喊救命了。 张不周郁闷,他自己的水性也不怎么样,贸贸然下去只怕会两个人都危险。可是他站在桥上喊了半天,也没见人来帮忙,那监生手在水面乱拍,眼看着就要沉下去了,到底是自己惹出的祸,张不周也顾不上了,急忙跳进了水池中。kánδんu5 这份担忧在入水以后就消失了。张不周站在水池中,看看水位才到自己的腰上,有些哭笑不得。 “别喊了别喊了,你看看这水才多深,根本淹不死人好” 那监生已经喝了几口水,一脸的惊慌,早已经失去了镇定,张不周喊了半天根本就是对牛弹琴,只好蹚水走过去,将他从水中拉了起来,扶正站好。 那监生一声尖叫后发现溺水的失重感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脚踏实地的安全感,只是头发已经被水打湿,松散开来,一缕一缕地搭在脸上,看不清长相。张不周的双手从他腋下托起,“走,先上去再说。” 两个人爬上栈桥,张不周毫不避讳地脱去外衣,还对着那监生道:“快脱,虽然还没到冬天,这八月底的大早晨也已经够凉了,还是将湿透了的衣服脱掉比较好。你是贡生还是荫生,有没有衣服换?有的话给我也来一件。” 国子监的学子统称监生,不过监生的身份也是有区别的。前次科举中,乡试没过,只录在了副榜的,便可以加入国子监,成为吃公家饭学习的贡生,以备下次科举;至于荫生就好理解了,蒙祖荫入学的学子,无论祖宗是活着还是死了,唯一的共同点就是,一定有很高的地位。 严格来说,张不周便是荫生。 贡生要吃住在国子监中,接受封闭管理,而荫生因为家世好,往往会选择走读。张不周此刻倒是很期待那人是名贡生,那样就有衣服可以换了。 张不周拧了拧衣服,没听见那人回话,看向他才发现,那人抱着臂膀,打着哆嗦,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 “不是你,男子汉大丈夫,这点事就把你吓成这样啊,连个话都说不出来。来来来,我帮你脱。” 张不周热心地上前准备帮他脱掉衣服,只是手刚搭在他的肩上,便觉得有些不对。 侧身夹住那人踢往胯下的一脚,张不周怒道:“你是不是有毛病,我好心好意救了你,你却要我断子绝孙?” 那人抬起头来,杏目含怒地盯着张不周,又怒又羞地喘息着,踢出来的一脚被夹住,便伸出另一只手来要掌张不周的嘴。 “说你胖你还喘是,我可要还手了。”张不周将她的巴掌拍飞,正准备还击,巴掌落在那人脸上的前一刻,戛然而止。 二人以极其不雅的姿势站在栈桥上,陌生的监生脸上都是水,那是因为头发刚刚在池子里湿透了,这会儿在顺着脸往下流。 张不周的脸上也是水,只不过一半是池水,一半是汗水。 “怎么会是你。”张不周大惊失色,急忙松开了双腿,想要给那人行个礼,却又不知道用哪种合适,匆忙之下便摆了摆手:“嗨,真巧。” 没有比这更糟糕的打招呼方式了。 赵长青的眼光如果能杀人,张不周一定已经死了一百次了。 今日国子监复课,自己偷偷从宫中溜出,原本是想混进某间教室,冒充新来的学子,和监生们一起学习经史圣贤书。可是进了国子监才发现,今日第一堂课的先生,都要检查假期课业,自己什么准备都没有,一定会露馅,这才跑了出来,想着再做打算。误打误撞之下走进这间别院,见到满池的锦鲤,很是欢喜,可是就在自己欣赏得入神的时候,这个登徒子突然出现,将自己吓得掉进水中,当着自己的面脱衣服不说,这会儿还要来脱自己的衣服。情急之下,赵长青便动了手。 见自己的身份被他识破,赵长青柳叶细眉好看地蹙在一起:“你还不转过去?” 她不说还好,提示之下张不周才发现,被水浸湿以后,赵长青的衣物都贴在了身上,显出了她虽然稚嫩,但已经开始发育的身材。 最后看了一眼,张不周转了过去:“公主殿下息怒,我并非有意冒犯。实在是不知道公主殿下易装来此,又是救人心切,这才,这才……” “好了别说了。”赵长青打断他的话。如果自己揪着此事不放,纵使能给张不周个教训,可是更丢脸的人还是自己。若是被人知道堂堂公主易装出宫,还在尽是男子的国子监中落水,自己的名节可就全没了。“我可以不与你计较今日之事,但你也要管住自己的嘴。若是今日之事被第三个人知晓,我管叫你好看。” 张不周下意识地转过头来想要答应,转到一半看到赵长青的脸,赶忙又转回去。 “公主芳心,今日我在国子监中并未见到任何外人。” 赵长青裹紧身上衣服,正准备让张不周离开,便听到有人声传来。赵长青慌得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唤过张不周:“喂,你快想个办法。” 虽然对她颐指气使的态度有些不爽,可是想到她的年纪,不过是个小女孩罢了,便收起脾气道:“殿下莫慌,请恕我冒犯了。” 他上前拉过赵长青,两个人并肩坐在栈桥头,摇头晃脑,好像在对着这瘦湖锦鲤吟诗作对一般。 人声越来越近,两个人听着那爽朗的青年声音,不禁对视一眼。张不周微微偏头,刚好瞧见迈进院子的人,为首的那一个,正是燕王赵行,在他身后,那名女子是绰号“凤凰”的谭笑,而另一名太监装束的年轻人,自己并不认得。 赵长青显然也听出来了赵行的声音,感受到她的身子一僵,张不周一只手按在她微微颤抖的手上:“贤弟快看这鱼,多肥。” 他可以压低了嗓音,听起来要比实际年龄大上几岁。赵行听到他的话,皱了皱眉,和身后二人道:“现在应该是讲学时间,这二人也不知道是哪位博士的学生,怎的在这偷懒。那湖中的锦鲤是观赏之物,讨论其肥美与否,简直是焚琴煮鹤。” 谭笑眼睛眯起来,目光扫过背对着这边的两个人,嘴角浮起一丝不明意味的笑。 “你小时候,也调皮得很。我记得那时候你的先生还不是郭祭酒,好像是位姓王的先生,最喜欢的便是一对如玉似雪的白兔。那日先生责罚了你,你便偷偷地将那两只兔子掳走,做成了味道精美的红烧兔丁。王先生知晓以后被气了个半死。这种焚琴煮鹤的事,你不也做得兴起。” 赵行闻言莞尔一笑,便没改变方向折到栈桥上来,两个逃课的学子,自己还犯不上多事,一会儿到了郭嘉那,提醒一句便是。赵行朝着前方而去,只是在迈出院子的那一刻,侧过头来看向湖边两人的背影,有些奇怪。 左边的这个,有些眼熟。 右边的这个,好像更眼熟? 第六十二章 拜师 等到他们几个消失,张不周急忙松开手站起身来:“公主殿下,请恕罪。” 赵长青脸色红红地站起身来,低着头不敢看他:“没事,你还是快走。” 她既然这样说了,张不周自然借坡下驴,赵行今日来国子监肯定是为了自己拜师郭嘉一事,要是让他知道自己一见面就把郭嘉给气到了,还在这唐突他的妹妹,肯定没有自己好果子吃。 出了别院,刚要朝着郭嘉的院子走去,张不周突然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是不是傻,这身衣服刚才赵行他们都见过了,现在就这么进去一定会被认出来刚刚是自己。” 可是去哪里搞衣服呢? 张不周正在犯愁,只见刚才那太监打扮的年轻人又迎面走了过来,远远地便跟他打招呼:“张公子,原来您在这。” 这下躲不过了,张不周无奈抱拳:“您是?” “怪我了,是我没先说清楚。小的是御马监的掌监吴攘,今日是奉了陛下旨意请您进宫面圣的。燕王殿下说您今日会在这,刚刚祭酒大人说您离开了,还以为见不到您了,没想到这么巧在这遇上了。”吴攘一如既往地笑意温和。 张不周很困惑。请自己进宫这件事赵行之前提过,可是这点小事,派个小黄门来通传也就可以了,怎么还劳动一监掌监出马。再者说,御马监是主管宫中禁卫兵马的监司,怎么还干上传信的活儿了?眼前这位年纪轻轻,居然就已经坐上这么重要的位置了?那一定是赵光无比信任的人咯。 “原来是吴中官。”张不周客气还礼:“陛下有诏,莫敢不从,只是我今日要拜祭酒大人为师,这事儿燕王殿下也知道,只怕今日不便了。” 吴攘道:“无妨,陛下嘱咐过,一切以正事要紧。您有什么该忙的就先去忙,等到有时间了直接来就好。宫门值守的侍卫,都已经打过招呼了,您直管递上名剌就可以直接进。” 张不周一愣,怎么感觉这么草率。皇帝要见自己,居然还能由着自己的时间来?“我怕不懂礼数,面圣之时冲撞了龙颜,是不是先学一学礼节比较好。” 吴攘笑着摆摆手:“陛下说了,张家和赵家,本就是通家之好。您在陛下眼里,就和自家的孩子差不多,不必在意那些虚礼,太见外了反倒不好。” 这话说的好听,可惜一听就是假的。 张不周心中冷笑,赵光不愧是帝王心性,这种话都讲得出口。“呀,这着实叫我惶恐。那我这边结束以后,一定尽快去报到。” “燕王殿下此时正陪着祭酒大人说话,还以为您真的离去了呢,您快点过去也好。”吴攘皱了一下眉:“不过您身上这身衣服都湿透了,恐怕有些不合礼。叫郭祭酒瞧见了,怕是又要训人。” 张不周摆手:“不妨事,这会儿找衣服来不及了,再说我刚刚已经被他骂过一顿了,也不怕再多骂两句。那吴中官,咱们回头再聊。” 看着消失的背影,吴攘脸上浮起一丝笑容:“这孩子,有点意思。” 赵长青等到张不周走后,发了一会儿呆,正在犯愁如何是好时,一道声音突然响起:“小青儿,这会儿知道着急了?” 赵长青吓了一跳,连忙找着声音的来源,最后在屋顶上发现了说话的人。“谭姑姑,快来帮我。” 谭笑从屋顶上跃下来,收起长长的红色指甲,用手指关节在她额头上敲了一下:“一大早就惹祸,你知不知道子姜和暮云急成什么样了,眼下你宫里的人正忙着到处找你,你却跑到了这里来,还把自己弄得湿透了,干什么,抓鱼啊。” 被训了一顿的赵长青吐了吐舌头,突然又想到刚才的情景:“谭姑姑,刚才你是不是已经认出我来了?” “你说呢。”谭笑翻了个白眼:“你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别说是背影,就算是只看一根头发我都能认得出来。” 赵长青的脸倏地红了。 “刚才你二哥和吴攘都在,我总不好当着他们两个的面将事情挑明,那你还不得记恨我好几年啊。再者说,不光是你讨不了好,那胆大包天的混小子麻烦就更大了。”谭笑将自己的外衣脱下来递给她:“不过呢,你得跟我讲实话。我要是没记错,你和他只不过见过一面,就算是有个勉勉强强的救命之恩,就让你动心了?” “您说什么呢,当然没有了。”赵长青又羞又急:“今日之事只是个巧合罢了,我才不是为了他来的国子监。刚刚那番举动,实在是事急从权。” 看她急得快要掉下泪来,谭笑忙哄着道:“好好好,我相信你,不过这样的举动,你得答应我不会有下次了。” 二人寻了个隐蔽角落,赵长青将外衣换下,头发重新扎好,恢复了娇俏的女儿身。 “看看,这样多好看,好端端的干嘛打扮成男人的样子。”谭笑帮她抻开裙摆:“我这条裙子你穿起来有些大了,不过要比我美得多,再过上两年,还不知道要迷死多少人。” 赵长青愈发害羞,只能岔开话题:“谭姑姑,二哥今日来国子监做甚?” “还不是为了刚刚那个臭小子。”谭笑道:“你二哥好不容易说通了郭祭酒,若是面见张不周没什么问题的话,便勉为其难地收他做关门弟子。为了此事能成,你二哥可是给祭酒大人说尽了好话,也细细地嘱咐了张不周,可谁成想,这臭小子不到一盏茶工夫就将祭酒大人气得半死,被赶了出来。”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自己会在这见到他。“那现在呢?”赵长青没有注意到,自己还在关心别人的问题:“二哥会不会因此而生气,迁怒于他啊。” 谭笑眯起眼睛,似笑非笑:“你担心他?” 如同被说中心事一般,赵长青愣了一下,随即脸一直红到耳根:“哪有,我只是觉得,他这般无礼的人,确实需要一位名师来好好管教。” “无礼?他做了什么?”谭笑好奇问道。 “没,没什么。”赵长青自知失言,赶紧岔开话题:“郭祭酒的脾气,就算是我都听说过。他既然已经得罪了人,就算有二哥出面帮忙也未必说得通。” “那就不是我要操心的事了。趁着你二哥和郭祭酒商议之事,我赶紧出来寻你,这才是我的正事。好了,你赶紧回宫去,没事不要再出来了。” 赵长青咬了咬唇:“我不回去。我也有正事要做。” 谭笑看着小姑娘一脸坚毅的稚嫩样子笑道:“你有什么正事?” “我也要进国子监读书,我还要考科举。”赵长青语不惊人死不休。 张不周尽力将身上的衣服扯平,刚才下水自己上身是没问题的,只不过下摆都湿透了,这会儿站在地上还会顺着鞋底淌水,很是狼狈。 “你怎么搞成这个样子,这是做什么去了?”正和郭嘉议事的赵行奇怪地看着进门的张不周:“先生说你走了,我还以为你回去了。” 张不周看郭嘉依然冷着脸端坐,眼睛一转便有了主意:“学生被先生责斥,羞愧难当,本欲回家反省,神情恍惚间不甚踏空,落入了别院的水池中,险些丧命,所幸最终爬了上来。不过被水这么一激,学生倒也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特回来向先生请罪。” 他面相装作可怜,一只手却一直紧紧搂着那砚台不放,这会儿作势要跪地磕头,将姿态低到了极致。尽管觉得有些不对劲,郭嘉也不好太过拿架子,毕竟已经封王的赵行还在一边陪着呢:“别跪,跪拜乃是参见天地君亲师的大礼,我可配不上。” 张不周一听,知道不跪也要跪了,连忙屈膝倒地:“先生既为吾师,自然当得起跪拜之礼。先生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郭嘉来不及阻止,张不周已经磕下了头。赵行趁机帮腔道:“祭酒大人不如就收下他。您与国公大人也算故交,如今见到故人之后,帮着管教一番,也算是一桩美谈。” 张不周跟着道:“是啊先生,我祖父经常提起你,说您文采学识天下第一,是他最敬佩的读书人了,要我们这些小辈的都向您看齐呢。” 被二人一番软话磨下来,郭嘉无奈地叹了口气:“我答应了,你先起来。” 张不周站在一侧,看他狼狈的样子,郭嘉皱眉道:“若是着凉便不好了,来人,带他去换身衣服。” 张不周感激涕零:“徒儿谢过先生。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先生果真如父亲一般关照学生。” 郭嘉摆摆手,示意他赶紧跟着下人去换衣服,等到屋里安静下来,喝了口茶道:“我有些看不明白。这小子小聪明有一点,不过实在太过油滑,并不是老夫喜欢的类型,按理说自然也不会是你喜欢的类型才对。可你为什么这么坚持,一定要老夫收他为徒。” 第六十三章 变化 赵行没有急着回答问题,沉吟片刻后,反问了另一件事:“先生对封王大典那日之事如何看法?” 郭嘉沉声道:“查案审讯,自有刑部之人去做,与我国子监何干?” “并不是说与国子监有关系。”赵行看他理解差了,解释道:“我只是想听听先生的看法,您认为这件事,会产生什么影响。” 郭嘉看了赵行一眼,见他依然是往常那副谦和样子,有些不舒服道:“你何时学得如此恶习?有话不直说,对授业恩师都要试探来试探去,你太让我失望了。” 赵行苦笑:“先生息怒,听我解释。”沉吟片刻后,赵行开口道:“凌国立国以来,朝堂之上分为三股势力,一股是拥护父皇登基的从龙之臣,自然而然地被人视为嫡系,这其中,刑部尚书徐大有是典型。一股是前朝起便有声望的老臣,历经几位帝王依然屹立不倒,可谓是官场常青树,比如那门下省侍中苏道言。最后一股,则是冷眼旁观,尽管明面上归顺凌国,可实际上到底有没有归心,谁也不知道。这三股势力一直以来,维持着朝堂之上的平衡,却又彼此间针锋相对。虽然没有到剑拔弩张的地步,却也没少了明争暗斗。可是封王大典一事,百官的表现让父皇很是不满。不是针对哪一股,而是所有的官员,都让父皇很失望。”看书喇 郭嘉默然。 那一日他也在场,赵行所说的令人失望,恐怕自己也是其中之一了。 “父皇有意对朝堂进行一次大换血,首先要开刀的,便是前朝老臣,以及这些年来,还没有表决心的人。” 郭嘉震惊当场。“这怎么可能,按你说的,这件事涉及的中枢大臣怕不是要有几十人,如此大规模的贬官,陛下就不怕引起动荡吗?要知道这些老臣的威望可是很高的,若是有门生故旧写上一封檄文,陛下的颜面怎么办。再者说,空缺出来的职位谁来补?一下子缺了这么多人,是会出乱子的。” 赵行偏头看向窗外:“我也是这么劝父皇的,可是没用。清洗朝臣只是父皇行动的第一步,接下来还有后续的动作。以父皇的性格,没有做好万全准备是不会贸然行动的。” 这真的是一件大事,比赵光遇刺还大的大事。郭嘉需要时间来消化。“这和张不周有什么关系?” “不瞒您说,张不周是我非常看好的人。”赵行终于说出了真心话:“朝廷本来就缺人用,如果中枢空出来位置的话,自然要从下面提人上来补,下面的空缺,自然要由更下面的人补。逐层上补,到最后,一定还有不少位置空出来。”wǎpkānshμ5 “那就要靠学生现在做的事来解决了。” “今科秋闱的录取人数,会远远超过之前两次。这件事还只是父皇的想法,想来很快就要请先生和中书令等人进宫商议了。” 郭嘉明白了。 遇刺一事是个导火索,给了赵光借机发火的理由。不过就算没有这件事,赵光想要清洗朝臣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如今刚好可以开始。将看不顺眼的老臣清退以后,便可以大肆提拔自己的绝对亲信进入要职了。到时候赵光在朝堂上的每一句话,都会有人争着响应,恐怕不会再有人当堂驳斥了。看书溂 “在镇国公之孙以外,张不周还需要另一个身份,以便在必要的时候,登上必要的位置。” 郭嘉了然。 赵行正要进一步解释的时候,张不周换完衣服回来了。 郭嘉让人带他去换衣服,这是郭嘉的院子,能够换上身的,自然也是郭嘉的衣服。 赵行强忍着笑,嘴角抽搐着。 郭嘉没有张不周高,他的衣服穿在张不周的身上短了一大截,露着脚脖子,好像是大人穿小孩的衣服。 “凑合着穿,这好像已经是我最大的衣服了。”郭嘉终于有了一丝笑意。 张不周倒是不觉得尴尬,反倒有些开心。他意识到,自己又长高了。 前世自己出生以后,虽然已经改革开放了,可父母是老来得子,又只是农民,能把孩子健康养大已经很不错了,要说营养,自然没有后来的孩子补的足,这就导致他身高只有一米七,成了他的遗憾。在非洲的时候,每次和老黑一起出任务,都会引来一阵嘲笑。 这一世穿越过来以后,吃得好睡得好,又有无为道人的医药调理,身高长得很快,眼下已经有前世一米八左右了。 “长者赐,便是学生的福气了,怎敢嫌弃。”张不周抻抻衣服:“先生,您还有什么吩咐没?” 郭嘉对他的热情很不适应。这些年来教的徒弟里头,要么是才华横溢的学子,要么是身世显赫的皇子,个个都崇尚礼和仁二字。在自己面前还像他这么随意的,真是没见过。“你读过哪些书了?之前府上可请了授业恩师?往年的科举试题,都看过没有?” 郭嘉是个认真的人,既然燕王殿下有需要,他自然会帮着自己这位得意门生将人给调教出来。 “呃,先生若是指经史子集的话,学生一概没读过。”张不周毫不尴尬。“学生之前体弱,一直在山上修道养病,唯一读的书,是一本名为青云经的道家典籍,不知道算不算。授业恩师有两个,一个教医术,一个教剑术,学生愚钝,都还没有所成。” 郭嘉感觉自己又要生气了。“那就是说,你毫无基础了?”他看了一眼赵行,无奈道:“罢了罢了,没读过便没读过。”他在桌上翻捡了一会儿:“这几本书你先带回去看着,什么时候看完了,什么时候再来找我。” “咦?”张不周惊喜道:“学生不用日日都来监中上课吗?” 郭嘉皮笑肉不笑:“来干什么,来丢人吗?让人知道我郭嘉的关门弟子,连幼儿开蒙的书都没读过,会如何想我?” 张不周并不在乎别人如何想郭嘉,只要不让他每天上学就是个好消息。只是郭嘉虽然这样说了,他还要看赵行的意思,毕竟赵行之前说过,要他去管那个,弘文馆来着。 见张不周看向自己,赵行道:“无妨,先生既然这样说了,你便按照先生说的来。” 虽然有些奇怪赵行怎么变了主意,张不周却正好顺水推舟:“那我便听先生的了。” 时至中午,郭嘉没主动开口留他们两个吃饭,二人也不好赖一顿,便起身告辞。 “刚才那个偏院里,栈桥上坐着的两个人里,有一个是你。”见没有别人,赵行问了起来:“我刚刚经过时看着就像,只是还有别人在,没打扰你。什么情况,怎么还落水了?” 张不周原本以为这件事已经过去了,没想到赵行又突然提了起来。 “哦,是我的一个朋友,精神不太好,总觉得自己是条鱼,总想着跳河。我把他救了上来。”张不周随意地打岔。 “精神,不太好?”赵行不太理解这个词:“幻想自己是条鱼,你是说他有癔病。我在国子监呆了这么久,还没听说过有这么一个人。” “这个不重要。”张不周哪能让他继续追问下去:“殿下之前不是说要我掌管弘文馆,怎么突然又改主意了?” “情况有些变化。”说起了正事,赵行便将不重要的问题抛到了一边。“之前要你执掌弘文馆,是想给你一个身份,快速崭露头角,也好在国子监的监生之中创出名气。” 这就是所谓的养望了。 赵行需要助力,但不是什么人都可以成为助力。就算是想成为棋子,也得是有利用价值的才行。 张不周如果只作为国公之孙,是没法堂而皇之进入公众视野的,他必须有别的身份。这个身份到底是什么,由赵行的需要决定。 “现如今形势有变。你崭露头角的速度,要比我预想中来得更快。” 张不周清楚他说的是什么,和吴攘今日来找自己的原因一样,还是封王大典上出风头导致的。 “我那一日同你讲,参加科举考试是一件很有必要,也是大有裨益的事,其实并非要你在科举中取得什么名次,而是要你拿出一个态度来给人看。武将之后,弃武从文,算不算是一桩美谈呢?” 二人正交谈着,谭笑面上带着一丝无奈走了过来:“殿下,我实在是拗不过她,还是您自己来。” 赵行听了个稀里糊涂,不知道她说的是谁,张不周却隐隐有些猜测。直到那道倩影出现,果不其然是赵长青。 “你怎么会在这里?”赵行惊奇道,随后拉下脸来:“你是不是又偷偷溜出来的,真是胡闹。堂堂皇家公主,抛头露面成何体统。” 张不周想着自己是不是要回避一下,赵行却又皱起了眉头,看了已经换过衣服的赵长青一眼,目光又扫过张不周,满脸的狐疑神色。 不走,绝对不能走。张不周果断决定。 说什么也不能把背影留给赵行。 第六十三章 变化 赵行没有急着回答问题,沉吟片刻后,反问了另一件事:“先生对封王大典那日之事如何看法?” 郭嘉沉声道:“查案审讯,自有刑部之人去做,与我国子监何干?” “并不是说与国子监有关系。”赵行看他理解差了,解释道:“我只是想听听先生的看法,您认为这件事,会产生什么影响。” 郭嘉看了赵行一眼,见他依然是往常那副谦和样子,有些不舒服道:“你何时学得如此恶习?有话不直说,对授业恩师都要试探来试探去,你太让我失望了。” 赵行苦笑:“先生息怒,听我解释。”沉吟片刻后,赵行开口道:“凌国立国以来,朝堂之上分为三股势力,一股是拥护父皇登基的从龙之臣,自然而然地被人视为嫡系,这其中,刑部尚书徐大有是典型。一股是前朝起便有声望的老臣,历经几位帝王依然屹立不倒,可谓是官场常青树,比如那门下省侍中苏道言。最后一股,则是冷眼旁观,尽管明面上归顺凌国,可实际上到底有没有归心,谁也不知道。这三股势力一直以来,维持着朝堂之上的平衡,却又彼此间针锋相对。虽然没有到剑拔弩张的地步,却也没少了明争暗斗。可是封王大典一事,百官的表现让父皇很是不满。不是针对哪一股,而是所有的官员,都让父皇很失望。”看书喇 郭嘉默然。 那一日他也在场,赵行所说的令人失望,恐怕自己也是其中之一了。 “父皇有意对朝堂进行一次大换血,首先要开刀的,便是前朝老臣,以及这些年来,还没有表决心的人。” 郭嘉震惊当场。“这怎么可能,按你说的,这件事涉及的中枢大臣怕不是要有几十人,如此大规模的贬官,陛下就不怕引起动荡吗?要知道这些老臣的威望可是很高的,若是有门生故旧写上一封檄文,陛下的颜面怎么办。再者说,空缺出来的职位谁来补?一下子缺了这么多人,是会出乱子的。” 赵行偏头看向窗外:“我也是这么劝父皇的,可是没用。清洗朝臣只是父皇行动的第一步,接下来还有后续的动作。以父皇的性格,没有做好万全准备是不会贸然行动的。” 这真的是一件大事,比赵光遇刺还大的大事。郭嘉需要时间来消化。“这和张不周有什么关系?” “不瞒您说,张不周是我非常看好的人。”赵行终于说出了真心话:“朝廷本来就缺人用,如果中枢空出来位置的话,自然要从下面提人上来补,下面的空缺,自然要由更下面的人补。逐层上补,到最后,一定还有不少位置空出来。”wǎpkānshμ5 “那就要靠学生现在做的事来解决了。” “今科秋闱的录取人数,会远远超过之前两次。这件事还只是父皇的想法,想来很快就要请先生和中书令等人进宫商议了。” 郭嘉明白了。 遇刺一事是个导火索,给了赵光借机发火的理由。不过就算没有这件事,赵光想要清洗朝臣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如今刚好可以开始。将看不顺眼的老臣清退以后,便可以大肆提拔自己的绝对亲信进入要职了。到时候赵光在朝堂上的每一句话,都会有人争着响应,恐怕不会再有人当堂驳斥了。看书溂 “在镇国公之孙以外,张不周还需要另一个身份,以便在必要的时候,登上必要的位置。” 郭嘉了然。 赵行正要进一步解释的时候,张不周换完衣服回来了。 郭嘉让人带他去换衣服,这是郭嘉的院子,能够换上身的,自然也是郭嘉的衣服。 赵行强忍着笑,嘴角抽搐着。 郭嘉没有张不周高,他的衣服穿在张不周的身上短了一大截,露着脚脖子,好像是大人穿小孩的衣服。 “凑合着穿,这好像已经是我最大的衣服了。”郭嘉终于有了一丝笑意。 张不周倒是不觉得尴尬,反倒有些开心。他意识到,自己又长高了。 前世自己出生以后,虽然已经改革开放了,可父母是老来得子,又只是农民,能把孩子健康养大已经很不错了,要说营养,自然没有后来的孩子补的足,这就导致他身高只有一米七,成了他的遗憾。在非洲的时候,每次和老黑一起出任务,都会引来一阵嘲笑。 这一世穿越过来以后,吃得好睡得好,又有无为道人的医药调理,身高长得很快,眼下已经有前世一米八左右了。 “长者赐,便是学生的福气了,怎敢嫌弃。”张不周抻抻衣服:“先生,您还有什么吩咐没?” 郭嘉对他的热情很不适应。这些年来教的徒弟里头,要么是才华横溢的学子,要么是身世显赫的皇子,个个都崇尚礼和仁二字。在自己面前还像他这么随意的,真是没见过。“你读过哪些书了?之前府上可请了授业恩师?往年的科举试题,都看过没有?” 郭嘉是个认真的人,既然燕王殿下有需要,他自然会帮着自己这位得意门生将人给调教出来。 “呃,先生若是指经史子集的话,学生一概没读过。”张不周毫不尴尬。“学生之前体弱,一直在山上修道养病,唯一读的书,是一本名为青云经的道家典籍,不知道算不算。授业恩师有两个,一个教医术,一个教剑术,学生愚钝,都还没有所成。” 郭嘉感觉自己又要生气了。“那就是说,你毫无基础了?”他看了一眼赵行,无奈道:“罢了罢了,没读过便没读过。”他在桌上翻捡了一会儿:“这几本书你先带回去看着,什么时候看完了,什么时候再来找我。” “咦?”张不周惊喜道:“学生不用日日都来监中上课吗?” 郭嘉皮笑肉不笑:“来干什么,来丢人吗?让人知道我郭嘉的关门弟子,连幼儿开蒙的书都没读过,会如何想我?” 张不周并不在乎别人如何想郭嘉,只要不让他每天上学就是个好消息。只是郭嘉虽然这样说了,他还要看赵行的意思,毕竟赵行之前说过,要他去管那个,弘文馆来着。 见张不周看向自己,赵行道:“无妨,先生既然这样说了,你便按照先生说的来。” 虽然有些奇怪赵行怎么变了主意,张不周却正好顺水推舟:“那我便听先生的了。” 时至中午,郭嘉没主动开口留他们两个吃饭,二人也不好赖一顿,便起身告辞。 “刚才那个偏院里,栈桥上坐着的两个人里,有一个是你。”见没有别人,赵行问了起来:“我刚刚经过时看着就像,只是还有别人在,没打扰你。什么情况,怎么还落水了?” 张不周原本以为这件事已经过去了,没想到赵行又突然提了起来。 “哦,是我的一个朋友,精神不太好,总觉得自己是条鱼,总想着跳河。我把他救了上来。”张不周随意地打岔。 “精神,不太好?”赵行不太理解这个词:“幻想自己是条鱼,你是说他有癔病。我在国子监呆了这么久,还没听说过有这么一个人。” “这个不重要。”张不周哪能让他继续追问下去:“殿下之前不是说要我掌管弘文馆,怎么突然又改主意了?” “情况有些变化。”说起了正事,赵行便将不重要的问题抛到了一边。“之前要你执掌弘文馆,是想给你一个身份,快速崭露头角,也好在国子监的监生之中创出名气。” 这就是所谓的养望了。 赵行需要助力,但不是什么人都可以成为助力。就算是想成为棋子,也得是有利用价值的才行。 张不周如果只作为国公之孙,是没法堂而皇之进入公众视野的,他必须有别的身份。这个身份到底是什么,由赵行的需要决定。 “现如今形势有变。你崭露头角的速度,要比我预想中来得更快。” 张不周清楚他说的是什么,和吴攘今日来找自己的原因一样,还是封王大典上出风头导致的。 “我那一日同你讲,参加科举考试是一件很有必要,也是大有裨益的事,其实并非要你在科举中取得什么名次,而是要你拿出一个态度来给人看。武将之后,弃武从文,算不算是一桩美谈呢?” 二人正交谈着,谭笑面上带着一丝无奈走了过来:“殿下,我实在是拗不过她,还是您自己来。” 赵行听了个稀里糊涂,不知道她说的是谁,张不周却隐隐有些猜测。直到那道倩影出现,果不其然是赵长青。 “你怎么会在这里?”赵行惊奇道,随后拉下脸来:“你是不是又偷偷溜出来的,真是胡闹。堂堂皇家公主,抛头露面成何体统。” 张不周想着自己是不是要回避一下,赵行却又皱起了眉头,看了已经换过衣服的赵长青一眼,目光又扫过张不周,满脸的狐疑神色。 不走,绝对不能走。张不周果断决定。 说什么也不能把背影留给赵行。 第六十四章 幼稚 赵长青不知道从哪找的衣服,这会儿已经恢复了女儿家打扮,头发也梳好了,看不出刚才的狼狈。张不周没走,赵行也没把他当外人。“你也年纪不小了,父皇前几日刚给你正式册封了公主称号,就是想让你给天下年轻女子做表率,可是你看看你,每日只想跑出宫,像什么样子。” 赵长青被劈头盖脸地训斥一顿,嘴巴一撅,眼看就要哭出来。“凭什么说我,我又没做伤天害理的事,我只是想跟男子一样读书罢了。还说我是最尊贵的公主,连平常百姓都能做到的事,我却不能,尊贵到哪里了?” “谁不让你读书了?”见她这副样子,赵行就头疼:“不是命人往你宫里送了不少的书吗?你嫂子说,她闺房之中的几本心头好都送给了你。” “那根本就不是书。”赵长青振振有辞:“《烈女传》,《女德》,《女记》,这算什么书,我要读的是《史记》,是《春秋》。” 赵行都被她气笑了:“你是不是还要参加科举,考状元?” “是又怎么了。凭什么只有你们男人可以参加,女人就不行了。凭什么连女人读什么书,都要你们说了算。”赵长青越说越气,到底还是哭了出来:“母妃不许,父皇也不许,连你也不许,你们都不是好人。” “别胡说。”虽然知道她是小女孩的无心之语,可这番话怎么能乱讲,被礼部的人听到了,弹劾的奏折能堆得比她人都高。“那你想怎么样?” “我也没想怎么样,我只不过是想和所有人一样,有个读书的权力,我要进国子监。”赵长青说出了自己今日来这里的目的。 “不行。”赵行断言拒绝。“国子监中都是男子,你一个女儿家出现在这算怎么回事,名声还要不要了?” 赵长青嘴巴一扁又要哭出来,谭笑连忙哄着道:“燕王殿下说的在理,公主您每日来这确实是不太方便。”小声道:“您忘了刚才发生的事了吗?” 赵长青止住哭声,偷偷地看了张不周一眼,见他一脸看好戏的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你笑什么?” 张不周看戏看得好好的,没想到突然被针对,急忙解释道:“我想起高兴的事情。” 赵长青咄咄逼人:“什么高兴的事。” “我今日拜郭祭酒为师了。” 赵长青气得咬牙切齿:“连你都能入国子监,我却不行,真是太没天理了。” 见她越说越不像话,赵行冷脸道:“够了,谭姑姑,劳驾您把她押回宫里去交给我母妃,严加看管起来。” “不行,你不能这么对我。”赵长青还想反抗,可是看着赵行铁青的脸,声音越来越小,最后红着眼眶,用力地跺了一下脚转身跑了,临走前还瞪了张不周一眼,谭笑连忙追了上去。 “长青被惯坏了,让你看笑话了。”赵行跟张不周解释道:“以前也不是没有偷偷出宫的经历,大多是贪玩,没想到今天这么大胆,连国子监都敢来。要是被人知道了,别说礼部那一关,恐怕先生就会带头弹劾她。到时候丢的,可就不是她自己的脸了,连父皇都要背上教子无方的指责了。” 赵行作为兄长自然可以评价,张不周一个外人却不能乱说:“公主殿下有心修习学问,其实是件好事。女子无才便是德这句话,您也知道实在有失偏颇。更何况公主殿下率真坦诚,若是强行拗了她的性子,反倒不美。这哄女子就像是治水,向来是堵不如疏的。” “你说的我也知道,可是父皇和母妃不许,我也没有办法。现在就盼着早点给她找个如意郎君,到时候为人妇,想来也能安稳些。”赵行无奈地先走一步,赵长青即便被押回宫,可是心气不顺,还不知道要闹出什么事来,自己得跟着快点回去看一看。 张不周抱着一摞书,这会儿已经下了学,正是午休的时间,他便跟着人流往监外走去,出了门口便瞧见,凌珑带着几个人堵住了封一猋,来接自己的惊蛰正在中间拦着双方不要动手。 将书本放到马车上,张不周慢慢悠悠地凑过来:“怎么了这是,这么热闹。” 凌珑原本要找的便是他,这会儿见他出现,倒是放过了封一猋:“我还真没想到,你也算是有点身份。不过张家在武将派系中还算是中流砥柱,可是这学识嘛,就不值一提了,你恐怕连开蒙的书都没读过。” 在张不周眼里,凌珑还是个小孩子,偏偏要老气横秋地做点评,实在是又嚣张又可笑,对他也生不起来气了,干脆点点头:“是啊,我还真没读过,不过祭酒大人刚刚收我为徒,还送了几本书给我,叫我好好学,不明白的地方就来问他。” 知道凌珑特别想要拜在郭祭酒名下,张不周便专挑他的痛处提:“哎呀,你说我连字都不认识多少,这以后是不是得每天都来找先生讨教啊。祭酒大人这么忙,能有时间理我吗?” 封一猋刚刚被凌珑带人凌辱一番,原本已经丢尽了脸,这会儿见张不周带头,不怕惹事,便帮腔道:“就算再忙,你这个亲传的关门弟子他还是要腾出时间来管管的。” 二人一唱一和,气得凌珑脸色难看。身后虽然有一群跟班,可都是国子监中的监生,读书还行,要说动手的话,恐怕加起来都打不过张不周,更不用说中间还拦着一个明显不好惹的惊蛰。“我不与你与做口舌之争。祭酒大人被你蒙骗收你为徒又如何,我会在科举中向他证明,谁才是最好的那一个。咱们走。” 一群小屁孩。张不周暗自吐槽一句,拉着封一猋问:“你没事,怎么又和他们起冲突了。” 封一猋犹豫了一下道:“封王大典那天生了乱子之后,羽林卫的几位都统都受到了牵连,眼下位置都空了出来。凌珑问我,想不想让父亲官复原职。” 张不周了然。封梓从羽林卫都统一职,到泰安城城门守备,看似品级没怎么降,可是地位却是天差地别。一个是可以经常在皇帝身边露脸,一个却只能每天看大门,两者的未来前景不可同日而语。封一猋一直将这件事归咎于自己惹的祸,这会儿有弥补的机会,当然想尝试。 “条件是什么?”张不周问道:“既然是想帮你,怎么会把你气成这个样子?” “他欺人太甚。”封一猋咬牙切齿。“他要我给他跪下舔他的鞋子。” 实在是幼稚。张不周又暗自骂了一句,这凌珑是典型的高智低情,书读得再好又怎样,这样处事,早晚给他爹树上几个强敌。 “不要理他这种人了。我会将此事记在心上,若是有机会,便帮你爹打点一番。”张不周道。“不过,你是不是回家问问你爹的意见,他是想回羽林卫,还是想继续在现在的位置上。据我所知,羽林卫这会儿可不消停,万一再出点什么事,可能要被推出来背锅的。” 封一猋点点头:“你说的对,回去我就问问他。” 二人上了马车,封一猋问起上午的经过,张不周给他讲了听,自然省去了与赵长青的那一段交集。 “你才来泰安城多久啊,就可以获得陛下的单独召见了,真叫人羡慕。”封一猋虽说也算是出身不低,可是封家势单力薄,只有他爹这么一个可以上得了排面的人,如果不出意外,他这辈子也不会有什么机会面见皇帝。 “这有什么可羡慕的。”这件事放在别人眼里是恩宠,放张家这就是麻烦。“陛下不计较我逞英雄出风头就行了。” 封一猋又缠着张不周讲了一遍大典上的事,这已经算不得秘密了,张不周也就给他讲了。听完之后小胖子两眼放光:“你可真厉害,我虽然也会武,可是和你一比,简直就是过家家的游戏手段一般。哎,你们张家代代都出武将,一定都很厉害。” 张不周想了一下,摇摇头。大伯张一温在户部,从未听说过会武。自己的老子大抵是会的,不过自己没见他施展过,也没听人提起过。三叔会一些,主要是以军中的把式为主。至于四叔,自己还没见过,不了解。再往上一代的张韬,老头子擅长的是打仗,不是打架,自身的武艺,也就是三品中境的水准罢了。 “武将不一定都会武功,重要的是带兵打仗,要懂兵法。倘若只管一个人好勇斗狠,自己冲杀,那他只能算是一个合格的前锋,放不了一军主将。” 封一猋听得半懂不懂,认真思索,见他这副样子,张不周心念一动:“你该不会想从军?” “有这个想法。”封一猋没忸怩。“今日开学上课,我以为我都已经在假期里做好温习了,可是博士一开讲,我还是如同听天书一般。学文这条路上,我是没什么出息了,可是总得有条出路。文不成,那就试试武呗。” 第六十四章 幼稚 赵长青不知道从哪找的衣服,这会儿已经恢复了女儿家打扮,头发也梳好了,看不出刚才的狼狈。张不周没走,赵行也没把他当外人。“你也年纪不小了,父皇前几日刚给你正式册封了公主称号,就是想让你给天下年轻女子做表率,可是你看看你,每日只想跑出宫,像什么样子。” 赵长青被劈头盖脸地训斥一顿,嘴巴一撅,眼看就要哭出来。“凭什么说我,我又没做伤天害理的事,我只是想跟男子一样读书罢了。还说我是最尊贵的公主,连平常百姓都能做到的事,我却不能,尊贵到哪里了?” “谁不让你读书了?”见她这副样子,赵行就头疼:“不是命人往你宫里送了不少的书吗?你嫂子说,她闺房之中的几本心头好都送给了你。” “那根本就不是书。”赵长青振振有辞:“《烈女传》,《女德》,《女记》,这算什么书,我要读的是《史记》,是《春秋》。” 赵行都被她气笑了:“你是不是还要参加科举,考状元?” “是又怎么了。凭什么只有你们男人可以参加,女人就不行了。凭什么连女人读什么书,都要你们说了算。”赵长青越说越气,到底还是哭了出来:“母妃不许,父皇也不许,连你也不许,你们都不是好人。” “别胡说。”虽然知道她是小女孩的无心之语,可这番话怎么能乱讲,被礼部的人听到了,弹劾的奏折能堆得比她人都高。“那你想怎么样?” “我也没想怎么样,我只不过是想和所有人一样,有个读书的权力,我要进国子监。”赵长青说出了自己今日来这里的目的。 “不行。”赵行断言拒绝。“国子监中都是男子,你一个女儿家出现在这算怎么回事,名声还要不要了?” 赵长青嘴巴一扁又要哭出来,谭笑连忙哄着道:“燕王殿下说的在理,公主您每日来这确实是不太方便。”小声道:“您忘了刚才发生的事了吗?” 赵长青止住哭声,偷偷地看了张不周一眼,见他一脸看好戏的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你笑什么?” 张不周看戏看得好好的,没想到突然被针对,急忙解释道:“我想起高兴的事情。” 赵长青咄咄逼人:“什么高兴的事。” “我今日拜郭祭酒为师了。” 赵长青气得咬牙切齿:“连你都能入国子监,我却不行,真是太没天理了。” 见她越说越不像话,赵行冷脸道:“够了,谭姑姑,劳驾您把她押回宫里去交给我母妃,严加看管起来。” “不行,你不能这么对我。”赵长青还想反抗,可是看着赵行铁青的脸,声音越来越小,最后红着眼眶,用力地跺了一下脚转身跑了,临走前还瞪了张不周一眼,谭笑连忙追了上去。 “长青被惯坏了,让你看笑话了。”赵行跟张不周解释道:“以前也不是没有偷偷出宫的经历,大多是贪玩,没想到今天这么大胆,连国子监都敢来。要是被人知道了,别说礼部那一关,恐怕先生就会带头弹劾她。到时候丢的,可就不是她自己的脸了,连父皇都要背上教子无方的指责了。” 赵行作为兄长自然可以评价,张不周一个外人却不能乱说:“公主殿下有心修习学问,其实是件好事。女子无才便是德这句话,您也知道实在有失偏颇。更何况公主殿下率真坦诚,若是强行拗了她的性子,反倒不美。这哄女子就像是治水,向来是堵不如疏的。” “你说的我也知道,可是父皇和母妃不许,我也没有办法。现在就盼着早点给她找个如意郎君,到时候为人妇,想来也能安稳些。”赵行无奈地先走一步,赵长青即便被押回宫,可是心气不顺,还不知道要闹出什么事来,自己得跟着快点回去看一看。 张不周抱着一摞书,这会儿已经下了学,正是午休的时间,他便跟着人流往监外走去,出了门口便瞧见,凌珑带着几个人堵住了封一猋,来接自己的惊蛰正在中间拦着双方不要动手。 将书本放到马车上,张不周慢慢悠悠地凑过来:“怎么了这是,这么热闹。” 凌珑原本要找的便是他,这会儿见他出现,倒是放过了封一猋:“我还真没想到,你也算是有点身份。不过张家在武将派系中还算是中流砥柱,可是这学识嘛,就不值一提了,你恐怕连开蒙的书都没读过。” 在张不周眼里,凌珑还是个小孩子,偏偏要老气横秋地做点评,实在是又嚣张又可笑,对他也生不起来气了,干脆点点头:“是啊,我还真没读过,不过祭酒大人刚刚收我为徒,还送了几本书给我,叫我好好学,不明白的地方就来问他。” 知道凌珑特别想要拜在郭祭酒名下,张不周便专挑他的痛处提:“哎呀,你说我连字都不认识多少,这以后是不是得每天都来找先生讨教啊。祭酒大人这么忙,能有时间理我吗?” 封一猋刚刚被凌珑带人凌辱一番,原本已经丢尽了脸,这会儿见张不周带头,不怕惹事,便帮腔道:“就算再忙,你这个亲传的关门弟子他还是要腾出时间来管管的。” 二人一唱一和,气得凌珑脸色难看。身后虽然有一群跟班,可都是国子监中的监生,读书还行,要说动手的话,恐怕加起来都打不过张不周,更不用说中间还拦着一个明显不好惹的惊蛰。“我不与你与做口舌之争。祭酒大人被你蒙骗收你为徒又如何,我会在科举中向他证明,谁才是最好的那一个。咱们走。” 一群小屁孩。张不周暗自吐槽一句,拉着封一猋问:“你没事,怎么又和他们起冲突了。” 封一猋犹豫了一下道:“封王大典那天生了乱子之后,羽林卫的几位都统都受到了牵连,眼下位置都空了出来。凌珑问我,想不想让父亲官复原职。” 张不周了然。封梓从羽林卫都统一职,到泰安城城门守备,看似品级没怎么降,可是地位却是天差地别。一个是可以经常在皇帝身边露脸,一个却只能每天看大门,两者的未来前景不可同日而语。封一猋一直将这件事归咎于自己惹的祸,这会儿有弥补的机会,当然想尝试。 “条件是什么?”张不周问道:“既然是想帮你,怎么会把你气成这个样子?” “他欺人太甚。”封一猋咬牙切齿。“他要我给他跪下舔他的鞋子。” 实在是幼稚。张不周又暗自骂了一句,这凌珑是典型的高智低情,书读得再好又怎样,这样处事,早晚给他爹树上几个强敌。 “不要理他这种人了。我会将此事记在心上,若是有机会,便帮你爹打点一番。”张不周道。“不过,你是不是回家问问你爹的意见,他是想回羽林卫,还是想继续在现在的位置上。据我所知,羽林卫这会儿可不消停,万一再出点什么事,可能要被推出来背锅的。” 封一猋点点头:“你说的对,回去我就问问他。” 二人上了马车,封一猋问起上午的经过,张不周给他讲了听,自然省去了与赵长青的那一段交集。 “你才来泰安城多久啊,就可以获得陛下的单独召见了,真叫人羡慕。”封一猋虽说也算是出身不低,可是封家势单力薄,只有他爹这么一个可以上得了排面的人,如果不出意外,他这辈子也不会有什么机会面见皇帝。 “这有什么可羡慕的。”这件事放在别人眼里是恩宠,放张家这就是麻烦。“陛下不计较我逞英雄出风头就行了。” 封一猋又缠着张不周讲了一遍大典上的事,这已经算不得秘密了,张不周也就给他讲了。听完之后小胖子两眼放光:“你可真厉害,我虽然也会武,可是和你一比,简直就是过家家的游戏手段一般。哎,你们张家代代都出武将,一定都很厉害。” 张不周想了一下,摇摇头。大伯张一温在户部,从未听说过会武。自己的老子大抵是会的,不过自己没见他施展过,也没听人提起过。三叔会一些,主要是以军中的把式为主。至于四叔,自己还没见过,不了解。再往上一代的张韬,老头子擅长的是打仗,不是打架,自身的武艺,也就是三品中境的水准罢了。 “武将不一定都会武功,重要的是带兵打仗,要懂兵法。倘若只管一个人好勇斗狠,自己冲杀,那他只能算是一个合格的前锋,放不了一军主将。” 封一猋听得半懂不懂,认真思索,见他这副样子,张不周心念一动:“你该不会想从军?” “有这个想法。”封一猋没忸怩。“今日开学上课,我以为我都已经在假期里做好温习了,可是博士一开讲,我还是如同听天书一般。学文这条路上,我是没什么出息了,可是总得有条出路。文不成,那就试试武呗。” 第六十五章 乱麻 张不周不喜欢打仗。 前世的自己打了太久的仗了,那种长期处在生死线上精神紧绷的生活,在好不容易挣脱之后,一度给他带来了无尽的空虚感和不安感。在青城山的头两年,他无数次从噩梦中惊醒,直到发现自己手上没有枪才长出一口气。 这一世自己习武,更多的是为了自保。至于从军一事,尽管家中与蜀军渊源颇深,自己却从没想过。究其原因,还是自己下意识地便讨厌打仗,尤其是冷兵器时代的战争,场面上会更血腥,更冰冷,更让人不适。 “我劝你再好好想想,先别急着做决定。”张不周出言相劝。“你只看到那些打了胜仗活下来的人多么威风凛凛,却没看见有多少人倒在了战场上,面目模糊到连战友都不能认出他们的尸首。这是一件很可怕的事,不要因为一时冲动就去了。” “你说得这么吓人,好像你亲眼见过一般。”封一猋嘲笑他:“自然不会这么急着决定。科举在即,我即便再没信心,也得试过了再说。” 话虽这样说,张不周却知道没这么简单。封一猋看似莽撞,其实是个心里有主意的,但凡说出口的想法,一定是深思熟虑过的。他对自己的认知很清楚,凌国就算再放开标准,科举取仕也取不到他这个实力的。这件事,有机会还是要和封梓聊一聊。 从郭嘉那带出来的书被张不周放到了桌上。凌珑的话虽然不好听,但是提醒了张不周,这个世界的书,自己还是要读一读的,不为了明白什么圣贤道理,最起码也要知道一些历史典故,免得将来闹了笑话。 谷雨翻了翻,打趣道:“都是些蒙学的简单书籍,以公子的智慧,很快就能读完了。” “这些读完了肯定还有新的,所以我还是慢点读完比较好,到时候刚好用这个做借口不去科举,免得丢人。”张不周打算用个拖字诀,慢悠悠地读,多读几遍,都说书读百遍,其义自见,自己就试试看。 “那怎么行呢,这样的话公子您就考不了状元了。”白露急了。 “呵呵,你还真是看得起我。”张不周无奈了。“咱自己什么水平自己还不清楚吗?考状元太离谱了,不过可以培养状元。高圭最近学得怎么样?” “每天就知道假用功,谁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在读书。”白露对高圭还是没有好感。 谷雨拍了拍她的手解释道:“公子莫要听她胡说。高公子每日读书很是刻苦,伤好利索以后,每日几乎都要读到后夜,房中的蜡烛用得很快。” “这样也不一定是好事。”张不周有些担心:“劳逸结合才最好,一味地苦学,反倒有可能拖垮了身子,这才是秋闱,若是一直如此紧绷,等到春闱结束,还不得累出个好歹来。” “公子说的在理。高公子每日用饭时都在读书,整日心不在焉地,走路都摇晃。我有些担心,倘若考中还好,要是没中,人还不得崩溃掉。”谷雨曾经听过有人踌躇满志,没有上榜最终疯掉的事,此时确实有些担心。 “我知道了。找个机会我会和他谈一谈的。” 张不周还有别的事要处理,就先将高圭的事放一放。眼下最要紧的,还是进宫一事。赵光会说些什么,可能问些什么,他都需要有个提前的准备。这会儿张不周是真的觉得赵行说的话有道理了,自己确实缺一个军师参谋类的助手。 除此之外,李欢歌被抓进诏狱,迟迟没有下一步的消息,着实叫人担心。毕竟相识一场,也算有些交情,虽然和她有关的事都很麻烦,但自己连高圭都能救,如果有机会可以帮一帮李欢歌的,也不会吝于伸出援手。但是在那之前,自己得先搞清楚赵光的想法。 再加上封梓官复原职的事,最终还是要皇帝说了算。眼下这几件事,居然都落在了赵光身上。张不周头疼得厉害,前世自己接触的最高级别,也不过是非洲某个不被承认的政权的小首脑,和凌国皇帝这个级别比起来,根本不是一个档次。到底该如何相处,真是伤脑筋。 真是伤脑筋。 和张不周一样头疼的,还有后宫之中的娴贵妃。八月十五那天,原本是难得的喜庆日子,被一场刺杀搞得所有人心神不宁。平日里宫中唯一能和她走动的熹贵妃也被关了起来,怎能不叫人物伤其类。本来就够心烦意乱的,赵长青还要给自己添乱。 “站好了。”娴贵妃一声娇叱:“看看你的样子,皇家的礼仪你都学到哪里去了?作为凌国的长公主,坐没坐相,站没站相,让你父皇瞧见了,还不得怪我教女无方。” 赵长青这个年纪,正是叛逆的时候,白日里已经被赵行训斥了一顿,还被张不周看了笑话,这会儿母亲也来说自己,原本还气势汹汹地抱着胳膊不说话,这会儿实在忍不住,哇的一声哭起来:“你们都欺负我,就只会欺负我。” 娴贵妃被她吵得头都快炸了,忙用手上的如意敲起桌子:“好了好了,叫你来是让你听话的,不是让我听你哭喊的。你要是这个样子,那我们都走,留你自己在这屋哭个痛快。” 见母亲真生气了,赵长青渐渐收了声,还是一抽一抽地,看起来又好笑又可怜。 “你父皇最近本就心气不顺,若是知道你今天做的好事,连我都保不住你。说教都是轻的,让嬷嬷打你一顿也是有可能的。” 宫中除了设立由太监主管的各监之外,还有宫女当家作主的六司六局。其中治礼司,便是负责教导皇家血脉学习礼仪的部门,和外廷的礼部一起,一内一外地管理监督着,若是发现哪位皇子公主行为不合礼数,礼部会上书弹劾,皇帝为了表示虚心采纳,便交由治礼司惩处。 想起治礼司那些面目可憎,手段凶残的嬷嬷们,赵长青打了个寒噤。以前宫中若是有犯了错的妃子,也是交给她们的,那凄惨的叫声,往往都能穿透深宫高墙,让每个人在夜半听见。 “听你谭姑姑顺,今日你还落了水,幸好你二哥和她去国子监,这才救了你。我听了一阵后怕。你要是出点什么事,让母妃怎么活。你二哥三哥出仕以后,来我这里的次数越发少了。母妃身边就只有你了。”娴贵妃感慨道。 赵长青见母妃好像消了气,也没等同意便挨着她坐了下来,抱起她的一只手臂:“母妃不要生气,也不要担心了。孩儿这不是好端端的在这嘛。我答应您,不会像二哥三哥那样没良心,会一直陪在您和父皇身边好不好。” “就会说好话来哄我。”娴贵妃虽然听得很受用,可还是叹气道:“你一个女儿家,早晚要嫁人的,怎么可能一直陪着我们。你父皇前些日子还说,要我留意着,帮你找一个如意郎君。” 赵长青一脸的不情愿:“女儿才多大呀,就想着把我嫁出去。” “不小了,你都已经开府了,便算是一个大人了。我在你这个年纪,已经嫁给你父皇了。”娴贵妃点了点她的脑门:“女子这一生便是如此了,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这三从,还有四德,嬷嬷都是给你讲过的。” 赵长青听得腻歪,可是看母亲好不容易又恢复了笑脸,不舍得再惹她不开心,便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思绪却不知飞到了哪里。脑海里蓦地浮现出张不周的身影,这个登徒子,今日从水中救自己上岸时,手掌好像碰到了不该碰的地方。 皱起可爱的小鼻子,赵长青暗暗攥了攥拳头,有机会一定要收拾你。 青州,长隆城。 距离张不周等人离开才不到半年时间,李煜的头发掉得越发严重,看起来很是焦虑。 他穿着白色的常服有些不整,手上有些颤抖地捏着一封信。 堂下跪着两个人,是他当初派给李欢歌的两个亲信,原本都是南唐禁军中的佼佼者,这会儿却一副惨象。 一个没了两只耳朵,一个没了双手。 “陛下,事情经过就是这样。赵光放我们回来,就是为了送这封信。公主殿下还关在凌国的诏狱里,已经七天了陛下。” 宋悔站在他的身后,虽然看上去还算镇定,只是脸上的泪痕和仍然通红的双眼,暴露了这位南唐国母刚刚哭过的事实。 “程宗主都听见了?” 和他夫妻二人犄角而立的,还有另一位身着青衣的女子,手腕上一朵青莲,栩栩如生。 程青衣眉头紧蹙,似乎也没有料到会是这个局面。“我和他们也已经失去了联系,正在派人追查下落,等他回来了,自然会给大家一个满意的答复。” “要多久?十天还是半个月?我的女儿,南唐的公主还关在别国的大狱里,你叫我怎么安心地等下去?”李煜歇斯底里地怒喝:“若不是你们二人的怂恿,事情怎么会到这个地步。” 程青衣有些不适应他这个样子:“陛下,还请注意您的礼节。” 李煜还没调整仪态,宋悔比他更失礼。 柔软却又韧劲十足的长剑从袖间弹出,剑锋直指程青衣。宋悔双目赤红,咬牙切齿地吐出一句话。 “程宗主,请给我们夫妻俩一个交代。” 第六十五章 乱麻 张不周不喜欢打仗。 前世的自己打了太久的仗了,那种长期处在生死线上精神紧绷的生活,在好不容易挣脱之后,一度给他带来了无尽的空虚感和不安感。在青城山的头两年,他无数次从噩梦中惊醒,直到发现自己手上没有枪才长出一口气。 这一世自己习武,更多的是为了自保。至于从军一事,尽管家中与蜀军渊源颇深,自己却从没想过。究其原因,还是自己下意识地便讨厌打仗,尤其是冷兵器时代的战争,场面上会更血腥,更冰冷,更让人不适。 “我劝你再好好想想,先别急着做决定。”张不周出言相劝。“你只看到那些打了胜仗活下来的人多么威风凛凛,却没看见有多少人倒在了战场上,面目模糊到连战友都不能认出他们的尸首。这是一件很可怕的事,不要因为一时冲动就去了。” “你说得这么吓人,好像你亲眼见过一般。”封一猋嘲笑他:“自然不会这么急着决定。科举在即,我即便再没信心,也得试过了再说。” 话虽这样说,张不周却知道没这么简单。封一猋看似莽撞,其实是个心里有主意的,但凡说出口的想法,一定是深思熟虑过的。他对自己的认知很清楚,凌国就算再放开标准,科举取仕也取不到他这个实力的。这件事,有机会还是要和封梓聊一聊。 从郭嘉那带出来的书被张不周放到了桌上。凌珑的话虽然不好听,但是提醒了张不周,这个世界的书,自己还是要读一读的,不为了明白什么圣贤道理,最起码也要知道一些历史典故,免得将来闹了笑话。 谷雨翻了翻,打趣道:“都是些蒙学的简单书籍,以公子的智慧,很快就能读完了。” “这些读完了肯定还有新的,所以我还是慢点读完比较好,到时候刚好用这个做借口不去科举,免得丢人。”张不周打算用个拖字诀,慢悠悠地读,多读几遍,都说书读百遍,其义自见,自己就试试看。 “那怎么行呢,这样的话公子您就考不了状元了。”白露急了。 “呵呵,你还真是看得起我。”张不周无奈了。“咱自己什么水平自己还不清楚吗?考状元太离谱了,不过可以培养状元。高圭最近学得怎么样?” “每天就知道假用功,谁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在读书。”白露对高圭还是没有好感。 谷雨拍了拍她的手解释道:“公子莫要听她胡说。高公子每日读书很是刻苦,伤好利索以后,每日几乎都要读到后夜,房中的蜡烛用得很快。” “这样也不一定是好事。”张不周有些担心:“劳逸结合才最好,一味地苦学,反倒有可能拖垮了身子,这才是秋闱,若是一直如此紧绷,等到春闱结束,还不得累出个好歹来。” “公子说的在理。高公子每日用饭时都在读书,整日心不在焉地,走路都摇晃。我有些担心,倘若考中还好,要是没中,人还不得崩溃掉。”谷雨曾经听过有人踌躇满志,没有上榜最终疯掉的事,此时确实有些担心。 “我知道了。找个机会我会和他谈一谈的。” 张不周还有别的事要处理,就先将高圭的事放一放。眼下最要紧的,还是进宫一事。赵光会说些什么,可能问些什么,他都需要有个提前的准备。这会儿张不周是真的觉得赵行说的话有道理了,自己确实缺一个军师参谋类的助手。 除此之外,李欢歌被抓进诏狱,迟迟没有下一步的消息,着实叫人担心。毕竟相识一场,也算有些交情,虽然和她有关的事都很麻烦,但自己连高圭都能救,如果有机会可以帮一帮李欢歌的,也不会吝于伸出援手。但是在那之前,自己得先搞清楚赵光的想法。 再加上封梓官复原职的事,最终还是要皇帝说了算。眼下这几件事,居然都落在了赵光身上。张不周头疼得厉害,前世自己接触的最高级别,也不过是非洲某个不被承认的政权的小首脑,和凌国皇帝这个级别比起来,根本不是一个档次。到底该如何相处,真是伤脑筋。 真是伤脑筋。 和张不周一样头疼的,还有后宫之中的娴贵妃。八月十五那天,原本是难得的喜庆日子,被一场刺杀搞得所有人心神不宁。平日里宫中唯一能和她走动的熹贵妃也被关了起来,怎能不叫人物伤其类。本来就够心烦意乱的,赵长青还要给自己添乱。 “站好了。”娴贵妃一声娇叱:“看看你的样子,皇家的礼仪你都学到哪里去了?作为凌国的长公主,坐没坐相,站没站相,让你父皇瞧见了,还不得怪我教女无方。” 赵长青这个年纪,正是叛逆的时候,白日里已经被赵行训斥了一顿,还被张不周看了笑话,这会儿母亲也来说自己,原本还气势汹汹地抱着胳膊不说话,这会儿实在忍不住,哇的一声哭起来:“你们都欺负我,就只会欺负我。” 娴贵妃被她吵得头都快炸了,忙用手上的如意敲起桌子:“好了好了,叫你来是让你听话的,不是让我听你哭喊的。你要是这个样子,那我们都走,留你自己在这屋哭个痛快。” 见母亲真生气了,赵长青渐渐收了声,还是一抽一抽地,看起来又好笑又可怜。 “你父皇最近本就心气不顺,若是知道你今天做的好事,连我都保不住你。说教都是轻的,让嬷嬷打你一顿也是有可能的。” 宫中除了设立由太监主管的各监之外,还有宫女当家作主的六司六局。其中治礼司,便是负责教导皇家血脉学习礼仪的部门,和外廷的礼部一起,一内一外地管理监督着,若是发现哪位皇子公主行为不合礼数,礼部会上书弹劾,皇帝为了表示虚心采纳,便交由治礼司惩处。 想起治礼司那些面目可憎,手段凶残的嬷嬷们,赵长青打了个寒噤。以前宫中若是有犯了错的妃子,也是交给她们的,那凄惨的叫声,往往都能穿透深宫高墙,让每个人在夜半听见。 “听你谭姑姑顺,今日你还落了水,幸好你二哥和她去国子监,这才救了你。我听了一阵后怕。你要是出点什么事,让母妃怎么活。你二哥三哥出仕以后,来我这里的次数越发少了。母妃身边就只有你了。”娴贵妃感慨道。 赵长青见母妃好像消了气,也没等同意便挨着她坐了下来,抱起她的一只手臂:“母妃不要生气,也不要担心了。孩儿这不是好端端的在这嘛。我答应您,不会像二哥三哥那样没良心,会一直陪在您和父皇身边好不好。” “就会说好话来哄我。”娴贵妃虽然听得很受用,可还是叹气道:“你一个女儿家,早晚要嫁人的,怎么可能一直陪着我们。你父皇前些日子还说,要我留意着,帮你找一个如意郎君。” 赵长青一脸的不情愿:“女儿才多大呀,就想着把我嫁出去。” “不小了,你都已经开府了,便算是一个大人了。我在你这个年纪,已经嫁给你父皇了。”娴贵妃点了点她的脑门:“女子这一生便是如此了,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这三从,还有四德,嬷嬷都是给你讲过的。” 赵长青听得腻歪,可是看母亲好不容易又恢复了笑脸,不舍得再惹她不开心,便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思绪却不知飞到了哪里。脑海里蓦地浮现出张不周的身影,这个登徒子,今日从水中救自己上岸时,手掌好像碰到了不该碰的地方。 皱起可爱的小鼻子,赵长青暗暗攥了攥拳头,有机会一定要收拾你。 青州,长隆城。 距离张不周等人离开才不到半年时间,李煜的头发掉得越发严重,看起来很是焦虑。 他穿着白色的常服有些不整,手上有些颤抖地捏着一封信。 堂下跪着两个人,是他当初派给李欢歌的两个亲信,原本都是南唐禁军中的佼佼者,这会儿却一副惨象。 一个没了两只耳朵,一个没了双手。 “陛下,事情经过就是这样。赵光放我们回来,就是为了送这封信。公主殿下还关在凌国的诏狱里,已经七天了陛下。” 宋悔站在他的身后,虽然看上去还算镇定,只是脸上的泪痕和仍然通红的双眼,暴露了这位南唐国母刚刚哭过的事实。 “程宗主都听见了?” 和他夫妻二人犄角而立的,还有另一位身着青衣的女子,手腕上一朵青莲,栩栩如生。 程青衣眉头紧蹙,似乎也没有料到会是这个局面。“我和他们也已经失去了联系,正在派人追查下落,等他回来了,自然会给大家一个满意的答复。” “要多久?十天还是半个月?我的女儿,南唐的公主还关在别国的大狱里,你叫我怎么安心地等下去?”李煜歇斯底里地怒喝:“若不是你们二人的怂恿,事情怎么会到这个地步。” 程青衣有些不适应他这个样子:“陛下,还请注意您的礼节。” 李煜还没调整仪态,宋悔比他更失礼。 柔软却又韧劲十足的长剑从袖间弹出,剑锋直指程青衣。宋悔双目赤红,咬牙切齿地吐出一句话。 “程宗主,请给我们夫妻俩一个交代。” 第六十六章 从南到北 出了河北道的地界,一老一小又折返回了北境长城。那位重回一品境的老剑神,再观长城上的伤痕,有了新的感悟。看书喇 “小娃子,你可知道这些剑痕是谁留下的?” 人还没有剑高的娃娃抱不动几十斤重的大剑,只能拖着走,这会儿听老头子问起,一路上都很是听话的他难得地发了脾气:“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要是再不自己拿剑,我便要累死了。” “小小的娃儿,怎么张嘴闭嘴死啊死的,老夫帮你给爷爷报了仇,你就这个态度?” 娃娃经过这么多天,早已经反应过来:“你还敢提。那些人根本就是冲你来的,都是因为你,爷爷才会死。” 老头子有些尴尬,轻咳了一声道:“好了好了,事情都过去了,我惹的祸我不是已经平了嘛。” 看娃娃嘴巴一扁就要哭出来的样子,老头子连忙将大剑扛在自己肩上:“好好好,我自己拿。” 将重剑背上,老头子一边走路一边抱怨:“老夫真是识人不明。大徒弟是个心肠软的,这辈子注定不会有什么大出息,好不容易遇上个天资好的,又不孝顺。” 小娃娃拿起一颗石子砸在城墙上:“我还没答应做你徒弟呢。” “你答应最好,不答应,我就把你丢到长城外面去,喂北境的狼。”老头子吓唬他。 “你骗人。北境那边也是人,阿爷跟我说过的。”小娃娃并不怕。 “呵呵,有些人是人,有些人是狼。”老头子的话对娃娃来说有些难懂。“娃娃,过了这道长城就是北境的地盘了,那里既有真狼,也有和狼一样的人,我要去那边,你跟不跟我去?” 一老一小站在城墙头上,小娃娃望着北边,只看见茫茫无垠的空地尽头,是一座又一座连绵的高山。 “你答应我自己背着剑,我便跟你去。” 老头子发出爽朗笑声,将那稚童和剑皆负于背上,从几丈高的城墙跳下,朝着北境的方向而去。 这一日,秦沧澜携一幼童离开中原,远赴北境,无人知其目的。 面对近在眼前的剑,程青衣并没有做激烈的反应。 她静静地站着,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你是要跟我动手吗?” 话说完的那一刻,宋悔只觉得手中长剑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好不容易酝酿的杀意消失无踪。 芳菲剑在南唐也算有几分名气,可大多是因为自己这位南唐王后带来的,虽说不至于落得盛名之下其实难副那般差劲,到底要比南唐武道执牛耳者的青莲剑宗差出很多。 李煜冷声道:“够了。” 宋悔收回了剑,满眼不甘地看着程青衣,似有深仇大恨一般。 “程宗主,此事因为那人所起,将欢歌牵连其中,不得不让我怀疑你们合作的诚意。”李煜道:“若是程宗主自己也不知道情况,还请您快点找到人,寻求解决之法。” 程青衣犹豫片刻道:“其实从那日之后,我的人便再也没有传回消息来,我也在怀疑,到底是被追查得太紧没有时间,还是,还是他们刻意隐瞒了行踪,连我都不能知道。”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将自己摘干净吗?”宋悔闻言怒意更甚:“当初提出计划的是你们,执行的是你们,失败了没有任何损失的是你们,此时此刻关在牢里受苦的却是我的女儿。你现在这番话,是在推卸责任?还是你们一早就已经想好了,来算计我们?” “宋悔,我敬你是南唐国母,但你也别太过分。”程青衣不怒自威:“南唐与青莲剑宗,是唇齿相依的关系,没了南唐,以凌国对江湖人士的态度,青莲剑宗又怎么可能活得下去?同样,没了青莲剑宗,南唐也如同断了一臂,在很多地方受人掣肘。我有什么理由,联合外人算计南唐?” “外人?那人对你来说,可算不得外人。”宋悔的话越发刻薄。 程青衣一步欺近,腰间长剑已经搭在了宋悔的脖子上:“宋悔,慎言两个字你不懂吗?” 李煜连忙将殿门口准备冲进来的侍卫喝退,急道:“程宗主息怒,宋悔她也是一时着急口不择言,还请您手下留情。” 程青衣面若寒霜,许久才将剑撤下:“我先回去了。国主还是先想想对策。” 堂堂一国之主的李煜,只能陪着笑脸送她离去,回来的时候看到哭个不停的宋悔,无奈地叹了口气。 李欢歌不知道,她没有写的那封信,有人替她写了。赵光要的,只是这个消息传到南唐而已,至于到底是不是她亲笔所写,并不重要。 “近日来羽林卫联合缚神卫,甚至将巡城兵马司的人手都带上了,日夜不停地满城搜寻,可还是一无所获,请皇上降罪。”吴攘跪在桌前,态度诚恳地请罪。 “罢了,刺杀一事能够开展得那么顺利,那逃离想必也早已经做好了周密的计划。将人都收回来,这些日子声势浩大的搜捕,扰得百姓不安,已经有大臣上书指责朕了。”赵光看起来并没有生气:“对了,今日你去国子监,可见到张不周了?” “见到了,也将陛下的旨意和他说过了。这孩子很有意思,说没学过礼数,怕冲撞了陛下。” 赵光呵呵一笑:“确实有些不一样,既不像那位战功赫赫的镇国公,也不像他那个看似闲云野鹤的爹。” 吴攘犹豫了一下道:“今日,长公主殿下也去了国子监,好像,和张不周单独见了面。” 赵光的笑脸消失不见:“放肆,她一个女儿家,好大的胆子。”将手中的奏折摔在桌上:“你说他们两个单独见了面是什么意思?他们怎么会认识的?” “陛下忘了,那日封王大典,他们是见过的。”吴攘提醒着。“不过在臣看来,似乎只是偶遇,长公主殿下并非是为他而去。” 这番话便是诛心之语了,张不周绝想不到,白日里对他态度温和的吴攘,在赵光面前几句话便毁掉了他留下的好感。 “朕会查明此事。”赵光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明日派人去一趟张不周的家里,催催他。朕倒要看看,让赵行如此青睐有加,他到底有什么本事。” 吴攘应下以后便告退了,今夜书房有司礼监掌印太监守着,便不需要旁人了。从八月十五之后,几乎每天夜里,都是刘敬守着,旁人不知,吴攘却是清楚的。这位看似垂垂老矣的大太监,是赵光留在身边的最后一张底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赵光对刘敬的信任,比吴骧还甚,就更不是吴攘可比的了。 在宫内巡视一圈,每每遇到相熟的太监宫女,吴攘都会打上一个招呼,这是他多年来的习惯。从小在宫中长大,义父早早就教会了他笑脸迎人的待人之道。随着吴骧的地位越来越高,在宫外买了宅子,他们虽然搬了出去,再见到这些幼年玩伴时,依然不会摆架子。 哪怕他如今已经贵为御马监掌监,缚神卫三大首领之一,羽林卫临时大都统。 乘马车回了家,吴攘换下官服便赶到了义父的房间。八月十五那一天,吴骧拼了命地跑到缚神卫通传,便再也撑不住了。 到底是年纪大了,又多病缠身,尽管请了多位御医来看过,可是结论都很统一。 准备后事。 吴骧看得很开,尽管身体孱弱,精神却不错,每日里都笑呵呵的,原本对下人很是严苛,这会儿倒是温和了。“下值了?今日有些早了。” “是,陛下特意恩准了,这些日子都可以早些下值,回来陪陪您,早点将您照顾好了,也就可以早点回去服侍陛下了。”吴攘接过下人手里的帕子,帮吴骧擦拭起身子。 “我啊,只怕是没有这个福分了。”吴骧颤巍巍地翻了个身:“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我这次躺下,怕是起不来了。到底还能苟延残喘多久,就看阎王爷什么时候收我了。” 吴攘小心地帮他擦拭着,闻言道:“父亲莫要如此悲观。有陛下的隆恩护着,您一定可以好起来的。” “与天争寿,那是有大气运的人才能做到的事。我不过是个不孝子孙罢了,怎敢奢求。”吴骧一生没有子嗣,又挥刀自宫,按照规矩,连祖坟不可以进。“我有些事要交代你。” 吴攘挥手让下人都出去,关紧了房门,吴骧挣扎着坐了起来:“鲜字楼的生意最近怎么样?” 传言中背景通天,无人敢招惹的鲜字楼,背后的东主正是这位司礼监秉笔太监。 “受那天的事影响,最近差了一些,不过也还过得去。”吴攘汇报着:“除了鲜字楼,其他的生意也都不太景气。” “我想着,等我死了之后,除了鲜字楼以外,其他的产业便都卖了。咱们爷俩的命薄,你如今从陛下那得来的,已经是别人多少辈子都求不来的了,要是再抓着钱不放,只怕厄运找上来的更快”吴骧费力地嘱咐着。 “都听您的,孩儿本就对钱财看得淡。” “这里头可不光有钱的事。”吴骧笑了笑:“鲜字楼的背后,还有别的事。” 第六十六章 从南到北 出了河北道的地界,一老一小又折返回了北境长城。那位重回一品境的老剑神,再观长城上的伤痕,有了新的感悟。看书喇 “小娃子,你可知道这些剑痕是谁留下的?” 人还没有剑高的娃娃抱不动几十斤重的大剑,只能拖着走,这会儿听老头子问起,一路上都很是听话的他难得地发了脾气:“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要是再不自己拿剑,我便要累死了。” “小小的娃儿,怎么张嘴闭嘴死啊死的,老夫帮你给爷爷报了仇,你就这个态度?” 娃娃经过这么多天,早已经反应过来:“你还敢提。那些人根本就是冲你来的,都是因为你,爷爷才会死。” 老头子有些尴尬,轻咳了一声道:“好了好了,事情都过去了,我惹的祸我不是已经平了嘛。” 看娃娃嘴巴一扁就要哭出来的样子,老头子连忙将大剑扛在自己肩上:“好好好,我自己拿。” 将重剑背上,老头子一边走路一边抱怨:“老夫真是识人不明。大徒弟是个心肠软的,这辈子注定不会有什么大出息,好不容易遇上个天资好的,又不孝顺。” 小娃娃拿起一颗石子砸在城墙上:“我还没答应做你徒弟呢。” “你答应最好,不答应,我就把你丢到长城外面去,喂北境的狼。”老头子吓唬他。 “你骗人。北境那边也是人,阿爷跟我说过的。”小娃娃并不怕。 “呵呵,有些人是人,有些人是狼。”老头子的话对娃娃来说有些难懂。“娃娃,过了这道长城就是北境的地盘了,那里既有真狼,也有和狼一样的人,我要去那边,你跟不跟我去?” 一老一小站在城墙头上,小娃娃望着北边,只看见茫茫无垠的空地尽头,是一座又一座连绵的高山。 “你答应我自己背着剑,我便跟你去。” 老头子发出爽朗笑声,将那稚童和剑皆负于背上,从几丈高的城墙跳下,朝着北境的方向而去。 这一日,秦沧澜携一幼童离开中原,远赴北境,无人知其目的。 面对近在眼前的剑,程青衣并没有做激烈的反应。 她静静地站着,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你是要跟我动手吗?” 话说完的那一刻,宋悔只觉得手中长剑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好不容易酝酿的杀意消失无踪。 芳菲剑在南唐也算有几分名气,可大多是因为自己这位南唐王后带来的,虽说不至于落得盛名之下其实难副那般差劲,到底要比南唐武道执牛耳者的青莲剑宗差出很多。 李煜冷声道:“够了。” 宋悔收回了剑,满眼不甘地看着程青衣,似有深仇大恨一般。 “程宗主,此事因为那人所起,将欢歌牵连其中,不得不让我怀疑你们合作的诚意。”李煜道:“若是程宗主自己也不知道情况,还请您快点找到人,寻求解决之法。” 程青衣犹豫片刻道:“其实从那日之后,我的人便再也没有传回消息来,我也在怀疑,到底是被追查得太紧没有时间,还是,还是他们刻意隐瞒了行踪,连我都不能知道。”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将自己摘干净吗?”宋悔闻言怒意更甚:“当初提出计划的是你们,执行的是你们,失败了没有任何损失的是你们,此时此刻关在牢里受苦的却是我的女儿。你现在这番话,是在推卸责任?还是你们一早就已经想好了,来算计我们?” “宋悔,我敬你是南唐国母,但你也别太过分。”程青衣不怒自威:“南唐与青莲剑宗,是唇齿相依的关系,没了南唐,以凌国对江湖人士的态度,青莲剑宗又怎么可能活得下去?同样,没了青莲剑宗,南唐也如同断了一臂,在很多地方受人掣肘。我有什么理由,联合外人算计南唐?” “外人?那人对你来说,可算不得外人。”宋悔的话越发刻薄。 程青衣一步欺近,腰间长剑已经搭在了宋悔的脖子上:“宋悔,慎言两个字你不懂吗?” 李煜连忙将殿门口准备冲进来的侍卫喝退,急道:“程宗主息怒,宋悔她也是一时着急口不择言,还请您手下留情。” 程青衣面若寒霜,许久才将剑撤下:“我先回去了。国主还是先想想对策。” 堂堂一国之主的李煜,只能陪着笑脸送她离去,回来的时候看到哭个不停的宋悔,无奈地叹了口气。 李欢歌不知道,她没有写的那封信,有人替她写了。赵光要的,只是这个消息传到南唐而已,至于到底是不是她亲笔所写,并不重要。 “近日来羽林卫联合缚神卫,甚至将巡城兵马司的人手都带上了,日夜不停地满城搜寻,可还是一无所获,请皇上降罪。”吴攘跪在桌前,态度诚恳地请罪。 “罢了,刺杀一事能够开展得那么顺利,那逃离想必也早已经做好了周密的计划。将人都收回来,这些日子声势浩大的搜捕,扰得百姓不安,已经有大臣上书指责朕了。”赵光看起来并没有生气:“对了,今日你去国子监,可见到张不周了?” “见到了,也将陛下的旨意和他说过了。这孩子很有意思,说没学过礼数,怕冲撞了陛下。” 赵光呵呵一笑:“确实有些不一样,既不像那位战功赫赫的镇国公,也不像他那个看似闲云野鹤的爹。” 吴攘犹豫了一下道:“今日,长公主殿下也去了国子监,好像,和张不周单独见了面。” 赵光的笑脸消失不见:“放肆,她一个女儿家,好大的胆子。”将手中的奏折摔在桌上:“你说他们两个单独见了面是什么意思?他们怎么会认识的?” “陛下忘了,那日封王大典,他们是见过的。”吴攘提醒着。“不过在臣看来,似乎只是偶遇,长公主殿下并非是为他而去。” 这番话便是诛心之语了,张不周绝想不到,白日里对他态度温和的吴攘,在赵光面前几句话便毁掉了他留下的好感。 “朕会查明此事。”赵光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明日派人去一趟张不周的家里,催催他。朕倒要看看,让赵行如此青睐有加,他到底有什么本事。” 吴攘应下以后便告退了,今夜书房有司礼监掌印太监守着,便不需要旁人了。从八月十五之后,几乎每天夜里,都是刘敬守着,旁人不知,吴攘却是清楚的。这位看似垂垂老矣的大太监,是赵光留在身边的最后一张底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赵光对刘敬的信任,比吴骧还甚,就更不是吴攘可比的了。 在宫内巡视一圈,每每遇到相熟的太监宫女,吴攘都会打上一个招呼,这是他多年来的习惯。从小在宫中长大,义父早早就教会了他笑脸迎人的待人之道。随着吴骧的地位越来越高,在宫外买了宅子,他们虽然搬了出去,再见到这些幼年玩伴时,依然不会摆架子。 哪怕他如今已经贵为御马监掌监,缚神卫三大首领之一,羽林卫临时大都统。 乘马车回了家,吴攘换下官服便赶到了义父的房间。八月十五那一天,吴骧拼了命地跑到缚神卫通传,便再也撑不住了。 到底是年纪大了,又多病缠身,尽管请了多位御医来看过,可是结论都很统一。 准备后事。 吴骧看得很开,尽管身体孱弱,精神却不错,每日里都笑呵呵的,原本对下人很是严苛,这会儿倒是温和了。“下值了?今日有些早了。” “是,陛下特意恩准了,这些日子都可以早些下值,回来陪陪您,早点将您照顾好了,也就可以早点回去服侍陛下了。”吴攘接过下人手里的帕子,帮吴骧擦拭起身子。 “我啊,只怕是没有这个福分了。”吴骧颤巍巍地翻了个身:“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我这次躺下,怕是起不来了。到底还能苟延残喘多久,就看阎王爷什么时候收我了。” 吴攘小心地帮他擦拭着,闻言道:“父亲莫要如此悲观。有陛下的隆恩护着,您一定可以好起来的。” “与天争寿,那是有大气运的人才能做到的事。我不过是个不孝子孙罢了,怎敢奢求。”吴骧一生没有子嗣,又挥刀自宫,按照规矩,连祖坟不可以进。“我有些事要交代你。” 吴攘挥手让下人都出去,关紧了房门,吴骧挣扎着坐了起来:“鲜字楼的生意最近怎么样?” 传言中背景通天,无人敢招惹的鲜字楼,背后的东主正是这位司礼监秉笔太监。 “受那天的事影响,最近差了一些,不过也还过得去。”吴攘汇报着:“除了鲜字楼,其他的生意也都不太景气。” “我想着,等我死了之后,除了鲜字楼以外,其他的产业便都卖了。咱们爷俩的命薄,你如今从陛下那得来的,已经是别人多少辈子都求不来的了,要是再抓着钱不放,只怕厄运找上来的更快”吴骧费力地嘱咐着。 “都听您的,孩儿本就对钱财看得淡。” “这里头可不光有钱的事。”吴骧笑了笑:“鲜字楼的背后,还有别的事。” 第六十七章 边市 作为赵光极其信任的内臣,吴骧对内管理后宫上下,对外,负责帮皇家经营生意。 皇帝也要花钱,尽管有各地的进贡,却也在平日里给百官的赏赐中消耗殆尽。可是宫中支出所需巨大,就要想别的法子开源。作为天下共主的皇帝,想要做哪一门生意当然都是毫不费力。不过商人地位低下,自然不能由皇家人亲自出面,吴骧负责主管,是再合适不过了。 鲜字楼便是皇家的产业之一。若不是有皇家背书,鲜字楼凭什么一年四季都有新鲜的鱼? “除了赚钱以外,鲜字楼更大的用处便是收集情报。”吴骧道破真相。“缚神卫中,凌放主管黑骑,谭笑主管刺杀和情报。鲜字楼的收益归我管,可是所有的人手,却都是谭笑的人。所以啊,日后你只管按月收钱就好,日常管理不用插手。” “凌放这个人,独来独往惯了,交不下。但你既然继承了我的位置,面子上还是要和他过得去的。谭笑看似好说话,其实最是斤斤计较,日后若是有事,不妨让她一步。” “一眨眼就到了今天,真如做梦一般。当年我捡到你时,从未想过我们会有几十年的父子缘分。” 吴攘坐在他的床前,温和道:“义父对儿子的养育之恩,自然是不敢忘的。还请义父保重身体,好给儿子一个孝顺的机会。” 将吴骧哄睡以后,吴攘轻手轻脚地走出房间回了自己的院子。 月亮不圆,似乎在预示着什么。 “老吴真的不行了?”一个声音突兀地响起。若不是早有防备,这深夜的女子话语,怕是要将人吓个半死。 “你怎么来了?”吴攘皱起眉:“不是说过,没什么事不要来我府里吗?” “哟哟哟,升官了还涨脾气了是,你当我愿意来啊,老阴人小阴人,你们府上阴气重得吓人。”那声音虽然带着一股媚意,内容却很是刻薄:“老太太发话了,想见见姓张的小子。” “有必要?”吴攘疑惑:“现在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他,一举一动,都会被人放大揣测。” “呵呵”那女子笑道:“你怕是忘了我们是干什么的。谁想探查便让他查,至于是真是假,那就不知道了。” “我会看着安排,不过时间要等,皇上也想要见他” 那女子似乎很爱笑:“我知道,不着急。只是告诉你一声罢了,我走了。” 吴攘抬头望去,一袭红衣在并不明亮的月色中,消失于屋檐后。 都安县衙,一向稳重的靳川如同丢了魂一般,双手握拳,不停踱步,鞋面上都落了一层灰。 “姐夫,你也不用这么着急,稳婆看过了,说姐姐肯定不会有问题的。”李晟心底也着急,却还是装着镇定宽慰靳川。 “稳婆要收银钱,自然捡好听的话说。你姐姐和我成亲以后,这几年也没享过什么福,反倒是日夜操劳,人都瘦了不少,是我亏欠于她。”靳川懊丧着脸:“若是出了什么意外,叫我如何对得起她。” 知道靳川夫人生产的日子就在这几天,康乐坊早早地便派人送了些糖过来。靳川家没有下人,谢意更是亲自赶来,帮着忙前忙后,此时正沏了红糖水送进屋去,听到靳川的话,她给张三恭使了个眼色,后者心领神会。 “我估计还得不少时间,你在这干等着也不是办法。要不咱们先说正事。”张三恭过来拉着靳川:“走走走,坐下说话。” 若是换了旁人,靳川恐怕就要翻脸了,可是张三恭的面子他还是要给的。 “糖坊投产以后,至今已经积攒了不少的成品,可是销路那边却出了问题。先是边市被封,再是白照入京,至今没有音讯,原定的销路都黄了。眼下东西越攒越多,却迟迟卖不掉,我国公府的钱都压在这里头,如今已是捉襟见肘,需要找个法子。”张三恭今日前来,的确是有正事。看书喇 这件事靳川也知道,张三恭为了钱发愁,他发愁的要更多。甜菜种子找回来以后,为了弥补第一年甘蔗不足的弊端,靳川可是安排了都安县内大半的土地和农户都种甜菜,眼见着就要开收秋税,这钱还没有着落呢。 “秋税在即,下官也正忧虑此事。您可是有什么法子吗?” 张三恭迟疑了一下道:“当初的分成方案,是不周还在的时候一起商定的。只是今时不同往日,白照那头既然出了岔子,咱们也不能一棵树上吊死。我寻过许副使了,眼下有这么个法子。效仿襄州,在蜀州开设边市,至于具体地点,便定在这都安县城。” 靳川诧异得连妻子要生产的事都忘了:“开设边市?这件事也太大了,别说靠咱们两个,就算许副使点头也不行啊。都安县虽不是什么富庶之地,可是位置太过特殊了,三年前西凉犯边的惨剧还历历在目呢。若是开了边市,此地必然鱼龙混杂,到时候西凉,南诏,西域三十六国的探子奸细,还不得像苍蝇一般扑过来。” “你说的这个问题确实存在,可也恰恰因为这个,都安县才是最好的选择。相比起襄州来,都安县距离南诏和西凉都要更近。而不管是西凉还是南诏,这些年都已经被凌国打得没了脾气,人伤筋动骨要休养一百天,这国家伤筋动骨,要休养的时间可就远远不止了,我估计着,没有个十年八年的,是恢复不了多少元气的。就算恢复了,以凌国今日的实力,又怎么会顾虑他们。”张三恭毕竟是将门出身,谈起事情来很是霸气。“你得这么想,不开边市,西凉和南诏就不会想着往这边派探子了嘛?蜀州是蜀军的大本营,每日里不知要混进来多少刺探军情的探子,防是防不住的,抓也是抓不完的。与其担忧还没掉下来的雨,快点将地上的伞捡起来才是硬道理。” 靳川认真思考着张三恭的话,如果抛开这个原因,在都安县开设边市,自然是极其有利的事情,别的不说,光是赋税,就不知道要翻上多少辈去,而依着繁荣的边市,都安县,乃至蜀州城的百姓,都能过得更好。 “我还有几个问题,其一,白刺史那边虽然暂时没了消息,可他早晚有回来的一天,到时候要怎么办,是两条路并行还是和他分裂开来,要知道,南诏甘蔗的运输还要靠他帮忙。同时开两座边市,朝廷也不会同意。其二,只是凭借糖这一样东西的话,未必能撑得起来一座边市。” 张三恭拍手叫好:“要不怎么说你靳县令厉害呢,一下子就能找到关键。不过呢,这第一点你不用担心,襄州刺史要换人了,那座边市也不会再开了。至于第二点,这也是我今日要和你商议的问题之一,倘若确定要开,便要提前想好我们都要卖些什么,要不然到时候光进不出的话,这银子可就都跑到外国去了。” 靳川点点头,半晌突然反应过来,自己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市侩,满脑子想的都是钱。“这事儿,镇国公府和许副使商量就行了,如果朝廷同意,下官自然支持。” “这事儿,还得是你牵头。”张三恭唧唧嘴,靳川这儿的茶,他还是喝不惯,每次都要喝得一嘴茶叶沫子。“蜀州地域辽阔,若是开设边市的消息传出去,想要争一争的县府,自然少不了,到时候就麻烦了。所以,这事儿不能许副使提,得你来提。到时候许副使和张家帮着敲敲边鼓,这事儿就八九不离十了。” 靳川想想也对,就算是大家都明白,可是面子上也要其他县府过得去才行。 “不过”,张三恭迟疑道:“凡事都有两面,开设边市到底最终到底是不是个好结果,谁也说不准。像你说的,成为奸细探子肆虐之地也不是没有可能。若是真的失败了,到时候,作为提议者的你,恐怕要担上责任。” 靳川要赴京任职的事,已经不是什么秘密。这两年的相处下来,张三恭对他的观感也是不错,自然为他高兴。正因为他要走了,张三恭才会纠结,让他来承担这个责任,好像有些缺德。 靳川这才明白他在担忧什么。开设边市,自然是有利有害,但归根到底,对都安县的百姓来说,是百利而无一害的事。 “哈哈,这算得什么事。”靳川爽朗一笑:“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若是对百姓有利,对下官来说,就是必须要做的事。三爷放心,这件事,靳川接了。” 张三恭拍拍他的肩膀:“若是如此,此事还需从速。你便抽空写了折子,早日得了准许,咱们也早日开始动工。” 靳川点点头,还要再说话,突然听见后衙传出一阵响亮的哭声。 “恭喜大人,贺喜大人,母子平安。”稳婆抱着襁褓出来,满脸都是笑意。 靳川喜笑颜开,拉着张三恭的手用力地握了几下,激动道:“生了,生了。” 张三恭呲牙咧嘴地想要将手挣脱:“是是,生了好,你快去抱你儿子,别抓我了。” “是了,是了,我先去抱他。”靳川用力地在张三恭肩膀拍了两下:“今日都别走,留下来喝杯喜酒。” 张三恭揉着肩膀,看靳川走了才低声骂道:“明明是个书生,这手劲儿却像个将首。” 第六十七章 边市 作为赵光极其信任的内臣,吴骧对内管理后宫上下,对外,负责帮皇家经营生意。 皇帝也要花钱,尽管有各地的进贡,却也在平日里给百官的赏赐中消耗殆尽。可是宫中支出所需巨大,就要想别的法子开源。作为天下共主的皇帝,想要做哪一门生意当然都是毫不费力。不过商人地位低下,自然不能由皇家人亲自出面,吴骧负责主管,是再合适不过了。 鲜字楼便是皇家的产业之一。若不是有皇家背书,鲜字楼凭什么一年四季都有新鲜的鱼? “除了赚钱以外,鲜字楼更大的用处便是收集情报。”吴骧道破真相。“缚神卫中,凌放主管黑骑,谭笑主管刺杀和情报。鲜字楼的收益归我管,可是所有的人手,却都是谭笑的人。所以啊,日后你只管按月收钱就好,日常管理不用插手。” “凌放这个人,独来独往惯了,交不下。但你既然继承了我的位置,面子上还是要和他过得去的。谭笑看似好说话,其实最是斤斤计较,日后若是有事,不妨让她一步。” “一眨眼就到了今天,真如做梦一般。当年我捡到你时,从未想过我们会有几十年的父子缘分。” 吴攘坐在他的床前,温和道:“义父对儿子的养育之恩,自然是不敢忘的。还请义父保重身体,好给儿子一个孝顺的机会。” 将吴骧哄睡以后,吴攘轻手轻脚地走出房间回了自己的院子。 月亮不圆,似乎在预示着什么。 “老吴真的不行了?”一个声音突兀地响起。若不是早有防备,这深夜的女子话语,怕是要将人吓个半死。 “你怎么来了?”吴攘皱起眉:“不是说过,没什么事不要来我府里吗?” “哟哟哟,升官了还涨脾气了是,你当我愿意来啊,老阴人小阴人,你们府上阴气重得吓人。”那声音虽然带着一股媚意,内容却很是刻薄:“老太太发话了,想见见姓张的小子。” “有必要?”吴攘疑惑:“现在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他,一举一动,都会被人放大揣测。” “呵呵”那女子笑道:“你怕是忘了我们是干什么的。谁想探查便让他查,至于是真是假,那就不知道了。” “我会看着安排,不过时间要等,皇上也想要见他” 那女子似乎很爱笑:“我知道,不着急。只是告诉你一声罢了,我走了。” 吴攘抬头望去,一袭红衣在并不明亮的月色中,消失于屋檐后。 都安县衙,一向稳重的靳川如同丢了魂一般,双手握拳,不停踱步,鞋面上都落了一层灰。 “姐夫,你也不用这么着急,稳婆看过了,说姐姐肯定不会有问题的。”李晟心底也着急,却还是装着镇定宽慰靳川。 “稳婆要收银钱,自然捡好听的话说。你姐姐和我成亲以后,这几年也没享过什么福,反倒是日夜操劳,人都瘦了不少,是我亏欠于她。”靳川懊丧着脸:“若是出了什么意外,叫我如何对得起她。” 知道靳川夫人生产的日子就在这几天,康乐坊早早地便派人送了些糖过来。靳川家没有下人,谢意更是亲自赶来,帮着忙前忙后,此时正沏了红糖水送进屋去,听到靳川的话,她给张三恭使了个眼色,后者心领神会。 “我估计还得不少时间,你在这干等着也不是办法。要不咱们先说正事。”张三恭过来拉着靳川:“走走走,坐下说话。” 若是换了旁人,靳川恐怕就要翻脸了,可是张三恭的面子他还是要给的。 “糖坊投产以后,至今已经积攒了不少的成品,可是销路那边却出了问题。先是边市被封,再是白照入京,至今没有音讯,原定的销路都黄了。眼下东西越攒越多,却迟迟卖不掉,我国公府的钱都压在这里头,如今已是捉襟见肘,需要找个法子。”张三恭今日前来,的确是有正事。看书喇 这件事靳川也知道,张三恭为了钱发愁,他发愁的要更多。甜菜种子找回来以后,为了弥补第一年甘蔗不足的弊端,靳川可是安排了都安县内大半的土地和农户都种甜菜,眼见着就要开收秋税,这钱还没有着落呢。 “秋税在即,下官也正忧虑此事。您可是有什么法子吗?” 张三恭迟疑了一下道:“当初的分成方案,是不周还在的时候一起商定的。只是今时不同往日,白照那头既然出了岔子,咱们也不能一棵树上吊死。我寻过许副使了,眼下有这么个法子。效仿襄州,在蜀州开设边市,至于具体地点,便定在这都安县城。” 靳川诧异得连妻子要生产的事都忘了:“开设边市?这件事也太大了,别说靠咱们两个,就算许副使点头也不行啊。都安县虽不是什么富庶之地,可是位置太过特殊了,三年前西凉犯边的惨剧还历历在目呢。若是开了边市,此地必然鱼龙混杂,到时候西凉,南诏,西域三十六国的探子奸细,还不得像苍蝇一般扑过来。” “你说的这个问题确实存在,可也恰恰因为这个,都安县才是最好的选择。相比起襄州来,都安县距离南诏和西凉都要更近。而不管是西凉还是南诏,这些年都已经被凌国打得没了脾气,人伤筋动骨要休养一百天,这国家伤筋动骨,要休养的时间可就远远不止了,我估计着,没有个十年八年的,是恢复不了多少元气的。就算恢复了,以凌国今日的实力,又怎么会顾虑他们。”张三恭毕竟是将门出身,谈起事情来很是霸气。“你得这么想,不开边市,西凉和南诏就不会想着往这边派探子了嘛?蜀州是蜀军的大本营,每日里不知要混进来多少刺探军情的探子,防是防不住的,抓也是抓不完的。与其担忧还没掉下来的雨,快点将地上的伞捡起来才是硬道理。” 靳川认真思考着张三恭的话,如果抛开这个原因,在都安县开设边市,自然是极其有利的事情,别的不说,光是赋税,就不知道要翻上多少辈去,而依着繁荣的边市,都安县,乃至蜀州城的百姓,都能过得更好。 “我还有几个问题,其一,白刺史那边虽然暂时没了消息,可他早晚有回来的一天,到时候要怎么办,是两条路并行还是和他分裂开来,要知道,南诏甘蔗的运输还要靠他帮忙。同时开两座边市,朝廷也不会同意。其二,只是凭借糖这一样东西的话,未必能撑得起来一座边市。” 张三恭拍手叫好:“要不怎么说你靳县令厉害呢,一下子就能找到关键。不过呢,这第一点你不用担心,襄州刺史要换人了,那座边市也不会再开了。至于第二点,这也是我今日要和你商议的问题之一,倘若确定要开,便要提前想好我们都要卖些什么,要不然到时候光进不出的话,这银子可就都跑到外国去了。” 靳川点点头,半晌突然反应过来,自己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市侩,满脑子想的都是钱。“这事儿,镇国公府和许副使商量就行了,如果朝廷同意,下官自然支持。” “这事儿,还得是你牵头。”张三恭唧唧嘴,靳川这儿的茶,他还是喝不惯,每次都要喝得一嘴茶叶沫子。“蜀州地域辽阔,若是开设边市的消息传出去,想要争一争的县府,自然少不了,到时候就麻烦了。所以,这事儿不能许副使提,得你来提。到时候许副使和张家帮着敲敲边鼓,这事儿就八九不离十了。” 靳川想想也对,就算是大家都明白,可是面子上也要其他县府过得去才行。 “不过”,张三恭迟疑道:“凡事都有两面,开设边市到底最终到底是不是个好结果,谁也说不准。像你说的,成为奸细探子肆虐之地也不是没有可能。若是真的失败了,到时候,作为提议者的你,恐怕要担上责任。” 靳川要赴京任职的事,已经不是什么秘密。这两年的相处下来,张三恭对他的观感也是不错,自然为他高兴。正因为他要走了,张三恭才会纠结,让他来承担这个责任,好像有些缺德。 靳川这才明白他在担忧什么。开设边市,自然是有利有害,但归根到底,对都安县的百姓来说,是百利而无一害的事。 “哈哈,这算得什么事。”靳川爽朗一笑:“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若是对百姓有利,对下官来说,就是必须要做的事。三爷放心,这件事,靳川接了。” 张三恭拍拍他的肩膀:“若是如此,此事还需从速。你便抽空写了折子,早日得了准许,咱们也早日开始动工。” 靳川点点头,还要再说话,突然听见后衙传出一阵响亮的哭声。 “恭喜大人,贺喜大人,母子平安。”稳婆抱着襁褓出来,满脸都是笑意。 靳川喜笑颜开,拉着张三恭的手用力地握了几下,激动道:“生了,生了。” 张三恭呲牙咧嘴地想要将手挣脱:“是是,生了好,你快去抱你儿子,别抓我了。” “是了,是了,我先去抱他。”靳川用力地在张三恭肩膀拍了两下:“今日都别走,留下来喝杯喜酒。” 张三恭揉着肩膀,看靳川走了才低声骂道:“明明是个书生,这手劲儿却像个将首。” 第六十八章 有人雪中送炭 凌珑被张不周惹得生了一肚子气,却没处发泄,回了家以后,却见到有贵客来访。 “蜀王殿下。”凌珑行过礼后,心不在焉地站在一边。 对自己的儿子再了解不过的凌放见他这副样子,也没有避讳赵隶:“今日国子监复课,听说张不周也去了,你可见到了?有没有再生事端?” 凌珑自然不会坦诚,支吾着想要搪塞过去。 赵隶感兴趣道:“张不周?你什么时候跟他打过交道了?” 凌珑与赵隶一向交好,便将那日的事说了,自然省去了他挑衅滋事的部分,只说张不周嚣张跋扈目中无人。 赵隶点点头:“的确符合他的性子,上次在南唐相见,他也与四弟有过冲突,连皇家的旗子都不放在眼里。” 凌珑本就心思聪敏,又了解赵隶,听他这话便知道他也对张不周不满:“我听说封王大典那日,他立下了功劳,很得陛下赏识。如今虽是初来乍到,却已是名声在外了。” 赵隶眼神阴鸷:“那天的事,张不周只不过机缘巧合罢了,那白衣刺客对他摆明了手下留情,谁知道是不是一出苦肉计。” 凌珑一愣,随后心喜,看样子赵隶对张不周的不满很深重。“今日吴攘随燕王殿下一同来了国子监,是来寻张不周的,据说陛下有旨意,命张不周进宫面圣。” 赵隶眯起如同女子一般的狐狸眼睛,似乎想到了什么。 四位皇子封王以后,即便是尚不到开府年纪的楚王赵楷,也因为此次事件牵扯到生母熹贵妃,早早地搬出了宫,住进了安排给他的王府。 作为仅次于皇宫的宅邸,四座王府虽然位置同样特殊,但内里却多有不同。 赵隶府上最多假山,水流,奇花异草,很适合游玩,让人赏心悦目。府上的下人侍女,穿着打扮也和宫中大相径庭,别有一番风味。露而不失礼,媚而不俗套,是赵隶引以为傲的亲自设计。 赵行府上凡是没住人的房子,大多被他用来做了书房。在国子监当差的俸禄,宫里给的例银,皇帝不时的奖励,除了府上的必要开销之外,都被他用来购买藏书。他府上平日里来往最多的,不是达官贵人,而是贫寒举子。这位仁义的燕王殿下,自掏腰包,雇他们来抄写典籍,给的价钱也要高出市面一些。若是有举子赴京赶考,当真没有办法了,也可以去他府外求上一求,必能得一条生路。 赵篆府上最是冷清,他久不在京城,府里几乎从未住过。将宫中派给他的太监宫女退回去这件事招来不少非议,这位马上长大的秦王,干出了另一件让人直呼不守规矩的事。 王府占地多大,城墙多高,什么颜色,应该有多少间屋子,都是干什么用的,都有明确规定。在建造之时,由礼部,工部,户部联合完成。赵篆回京以后,将原本给下人住的屋子全都拆掉,和后花园连成一片,为与他同来京城的陇西道将领们,修建了一座校场。在收到礼部的弹劾奏折之后,他便将弹劾之人的名字写于纸上,贴于靶子,一箭洞穿,让人将其送到了那名官员的府上,据说把人吓得不轻。 这件事被赵光给压了下来,连一句斥责都没有。 如此不合情理的事情自然令人浮想联翩,门前冷落车马稀的秦王府,再度热闹了起来。 而年纪最小的赵楷,一夜之间,生母被打入冷宫,父皇推拒不见,连原本对自己和蔼敬畏的太监宫女都变得冷淡起来。赵楷不怪他们,在宫中长了十几年,他知道这都是人之常情。他现在最想的,便是将母妃从冷宫之中救出来。 被很多大臣视为昨日黄花的赵楷,今日府上却来了几位不同寻常的客人。 楚王府近日来早已是人心惶惶,有人舍了全部的银子去宫里疏通,想要换个地方做事。赵楷每日除了用膳,都把自己关在佛堂里,给李煊祈福。 赵篆带人进府的时候发现,大门处居然连个把守的人都没有,直到进了客堂都没有下人出来招待,直到命人将王府长史叫来,狠狠地抽了一顿,这才有人去请赵楷出来。 “皇兄,你怎么来了?”赵楷即便精神不振,可看到赵篆时到底还是打起精神,命人将一旁跪倒在地的长史拖下去,兄弟两个坐下说话。 “府上的人管教不严,让皇兄看笑话了。” 赵篆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看他客客气气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就算有人不看好,你也不能自暴自弃。他是王府长史,是帮你看家的狗,被一条狗给难住了,你丢不丢人。” 赵楷苦笑:“皇兄有所不知,长史是父皇钦点的,平日里可以随时向父皇禀报我的言行举止。眼下正是多事之秋,我这边万不能再出乱子。” “那又怎么样?”赵篆很是不屑:“不管是谁养的,还不是赵家的狗?赵家人自己闹了别扭,还轮得到他一个下人来耍脸子?莫说熹贵妃只是暂时幽禁,就算下了贵妃等级,除了贵人身份,依然影响不了你赵楷作为父皇儿子的事实。更何况,你楚王的封号还在,怕他做甚。听我的,越是这个时候,你越是要拿出态度来。你还小,不了解父皇的脾气,这时候期期艾艾的,反倒叫他看轻了你。你越是去求他放熹贵妃出来,越是没可能。” 事情发生已有十余日,赵楷在这些天来见惯了人心冷漠,还没人如赵篆一般,帮他分析情况,给他出主意。到底还是个孩子,在冰冷中获取到一丝温暖便感激涕零:“皇兄,我…” 看赵楷眼泪掉了下来,赵篆拿起桌上的帕子扔给他:“别哭哭啼啼的,不像个男子。你母妃出了事,你就是她唯一的指望,万不可再这么颓废度日。求神拜佛,都是狗屁。还有,别叫我皇兄,和以前一样,叫我大哥。” 赵楷艰难地止住眼泪:“大哥,我这府上现在旁人避之不及,您怎么还敢登门?” 赵篆没急着回答,反倒是摆出一副心有戚戚的姿态:“自从我回京城以来,弹劾我的折子一封接一封,一日接一日,几乎就没断过。父皇为此申饬了我多次。你有没有想过这是为什么?” 赵楷迟疑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道:“大哥做的事,我也听说过一些,确有不妥之处。” “你不用小心翼翼,不就是想说我拆房子,修校场,和手下将士同吃同住的事吗?你知不知道,要不是有校场上的磨砺,我当初上了战场,恐怕都用不了几个照面就死了。带兵打仗,最忌讳的就是将士不同心,吃住相同,那是最起码的要求。” “我也知道这些事有些不合常理,可仅仅是不合理,至于招来这么多的弹劾吗?”赵篆看起来有些愤慨,嘴角勾起一丝冷笑:“若不是背后有人怂恿,这些平日里最擅长明哲保身的官员,会如此积极地弹劾我?弹劾一位战功赫赫的大皇子?” 赵楷惊疑不定。够胆指使官员弹劾皇子,身份不言而喻。 “他们两个再怎么争,毕竟是一个母妃生的亲兄弟,反观我们两个,一个早早没了娘,一个又是南唐嫁过来的,不受待见,也是自然而然的事。”赵篆继续挑明。 赵楷怒气浮现。 “南唐人又不是傻子,非要在这个关节上行刺?是怕凌国没有开战的理由,主动把刀送过来?”赵篆意味深长的一笑:“摆明了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看似是将锅水往南唐上引,实际上是为了谁,你还不明白吗?” “到底是谁的阴谋诡计,我管不着,也懒得管,可你毕竟叫我一声大哥,我不想眼睁睁地看着你被人玩死。要么拼死一搏,要么坐以待毙,你自己选。” 赵楷紧盯着他:“你想要什么?” “哈哈哈”赵篆放下茶杯,起身整理着衣服:“你们拼了命想要的东西,我一点兴趣都没有。这话你若不信,我可以拿已逝的生母起誓。如果说我为什么要帮你,只是不想看到一个儿子,就这么失去母亲,这种事我经历过,挺不好受的。” “做了决定以后来找我,不过这件事”赵篆环视四周:“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等到赵篆走后,楚王府上的下人们见赵楷没有发作,以为还是老样子,没想到半夜时分的一声哀嚎,吵醒了不少人。天亮以后,楚王府匆忙派人去宗正寺报备,王府长史,昨夜突发重病一命呜呼了。 赵楷擦拭着匕首上的血迹,这把匕首还是几年前赵光赐给他的。 赵篆说的对,既然已经有人先动了手,自己就不能坐以待毙。不过既然要合作,当然要好好想想彼此的条件,证明价值。至于赵篆所说的理由,他是一个字都不信。 雪中送炭者,未必只是给予温暖。 总有人想看火烧得更猛烈些不是吗? 第六十八章 有人雪中送炭 凌珑被张不周惹得生了一肚子气,却没处发泄,回了家以后,却见到有贵客来访。 “蜀王殿下。”凌珑行过礼后,心不在焉地站在一边。 对自己的儿子再了解不过的凌放见他这副样子,也没有避讳赵隶:“今日国子监复课,听说张不周也去了,你可见到了?有没有再生事端?” 凌珑自然不会坦诚,支吾着想要搪塞过去。 赵隶感兴趣道:“张不周?你什么时候跟他打过交道了?” 凌珑与赵隶一向交好,便将那日的事说了,自然省去了他挑衅滋事的部分,只说张不周嚣张跋扈目中无人。 赵隶点点头:“的确符合他的性子,上次在南唐相见,他也与四弟有过冲突,连皇家的旗子都不放在眼里。” 凌珑本就心思聪敏,又了解赵隶,听他这话便知道他也对张不周不满:“我听说封王大典那日,他立下了功劳,很得陛下赏识。如今虽是初来乍到,却已是名声在外了。” 赵隶眼神阴鸷:“那天的事,张不周只不过机缘巧合罢了,那白衣刺客对他摆明了手下留情,谁知道是不是一出苦肉计。” 凌珑一愣,随后心喜,看样子赵隶对张不周的不满很深重。“今日吴攘随燕王殿下一同来了国子监,是来寻张不周的,据说陛下有旨意,命张不周进宫面圣。” 赵隶眯起如同女子一般的狐狸眼睛,似乎想到了什么。 四位皇子封王以后,即便是尚不到开府年纪的楚王赵楷,也因为此次事件牵扯到生母熹贵妃,早早地搬出了宫,住进了安排给他的王府。 作为仅次于皇宫的宅邸,四座王府虽然位置同样特殊,但内里却多有不同。 赵隶府上最多假山,水流,奇花异草,很适合游玩,让人赏心悦目。府上的下人侍女,穿着打扮也和宫中大相径庭,别有一番风味。露而不失礼,媚而不俗套,是赵隶引以为傲的亲自设计。 赵行府上凡是没住人的房子,大多被他用来做了书房。在国子监当差的俸禄,宫里给的例银,皇帝不时的奖励,除了府上的必要开销之外,都被他用来购买藏书。他府上平日里来往最多的,不是达官贵人,而是贫寒举子。这位仁义的燕王殿下,自掏腰包,雇他们来抄写典籍,给的价钱也要高出市面一些。若是有举子赴京赶考,当真没有办法了,也可以去他府外求上一求,必能得一条生路。 赵篆府上最是冷清,他久不在京城,府里几乎从未住过。将宫中派给他的太监宫女退回去这件事招来不少非议,这位马上长大的秦王,干出了另一件让人直呼不守规矩的事。 王府占地多大,城墙多高,什么颜色,应该有多少间屋子,都是干什么用的,都有明确规定。在建造之时,由礼部,工部,户部联合完成。赵篆回京以后,将原本给下人住的屋子全都拆掉,和后花园连成一片,为与他同来京城的陇西道将领们,修建了一座校场。在收到礼部的弹劾奏折之后,他便将弹劾之人的名字写于纸上,贴于靶子,一箭洞穿,让人将其送到了那名官员的府上,据说把人吓得不轻。 这件事被赵光给压了下来,连一句斥责都没有。 如此不合情理的事情自然令人浮想联翩,门前冷落车马稀的秦王府,再度热闹了起来。 而年纪最小的赵楷,一夜之间,生母被打入冷宫,父皇推拒不见,连原本对自己和蔼敬畏的太监宫女都变得冷淡起来。赵楷不怪他们,在宫中长了十几年,他知道这都是人之常情。他现在最想的,便是将母妃从冷宫之中救出来。 被很多大臣视为昨日黄花的赵楷,今日府上却来了几位不同寻常的客人。 楚王府近日来早已是人心惶惶,有人舍了全部的银子去宫里疏通,想要换个地方做事。赵楷每日除了用膳,都把自己关在佛堂里,给李煊祈福。 赵篆带人进府的时候发现,大门处居然连个把守的人都没有,直到进了客堂都没有下人出来招待,直到命人将王府长史叫来,狠狠地抽了一顿,这才有人去请赵楷出来。 “皇兄,你怎么来了?”赵楷即便精神不振,可看到赵篆时到底还是打起精神,命人将一旁跪倒在地的长史拖下去,兄弟两个坐下说话。 “府上的人管教不严,让皇兄看笑话了。” 赵篆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看他客客气气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就算有人不看好,你也不能自暴自弃。他是王府长史,是帮你看家的狗,被一条狗给难住了,你丢不丢人。” 赵楷苦笑:“皇兄有所不知,长史是父皇钦点的,平日里可以随时向父皇禀报我的言行举止。眼下正是多事之秋,我这边万不能再出乱子。” “那又怎么样?”赵篆很是不屑:“不管是谁养的,还不是赵家的狗?赵家人自己闹了别扭,还轮得到他一个下人来耍脸子?莫说熹贵妃只是暂时幽禁,就算下了贵妃等级,除了贵人身份,依然影响不了你赵楷作为父皇儿子的事实。更何况,你楚王的封号还在,怕他做甚。听我的,越是这个时候,你越是要拿出态度来。你还小,不了解父皇的脾气,这时候期期艾艾的,反倒叫他看轻了你。你越是去求他放熹贵妃出来,越是没可能。” 事情发生已有十余日,赵楷在这些天来见惯了人心冷漠,还没人如赵篆一般,帮他分析情况,给他出主意。到底还是个孩子,在冰冷中获取到一丝温暖便感激涕零:“皇兄,我…” 看赵楷眼泪掉了下来,赵篆拿起桌上的帕子扔给他:“别哭哭啼啼的,不像个男子。你母妃出了事,你就是她唯一的指望,万不可再这么颓废度日。求神拜佛,都是狗屁。还有,别叫我皇兄,和以前一样,叫我大哥。” 赵楷艰难地止住眼泪:“大哥,我这府上现在旁人避之不及,您怎么还敢登门?” 赵篆没急着回答,反倒是摆出一副心有戚戚的姿态:“自从我回京城以来,弹劾我的折子一封接一封,一日接一日,几乎就没断过。父皇为此申饬了我多次。你有没有想过这是为什么?” 赵楷迟疑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道:“大哥做的事,我也听说过一些,确有不妥之处。” “你不用小心翼翼,不就是想说我拆房子,修校场,和手下将士同吃同住的事吗?你知不知道,要不是有校场上的磨砺,我当初上了战场,恐怕都用不了几个照面就死了。带兵打仗,最忌讳的就是将士不同心,吃住相同,那是最起码的要求。” “我也知道这些事有些不合常理,可仅仅是不合理,至于招来这么多的弹劾吗?”赵篆看起来有些愤慨,嘴角勾起一丝冷笑:“若不是背后有人怂恿,这些平日里最擅长明哲保身的官员,会如此积极地弹劾我?弹劾一位战功赫赫的大皇子?” 赵楷惊疑不定。够胆指使官员弹劾皇子,身份不言而喻。 “他们两个再怎么争,毕竟是一个母妃生的亲兄弟,反观我们两个,一个早早没了娘,一个又是南唐嫁过来的,不受待见,也是自然而然的事。”赵篆继续挑明。 赵楷怒气浮现。 “南唐人又不是傻子,非要在这个关节上行刺?是怕凌国没有开战的理由,主动把刀送过来?”赵篆意味深长的一笑:“摆明了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看似是将锅水往南唐上引,实际上是为了谁,你还不明白吗?” “到底是谁的阴谋诡计,我管不着,也懒得管,可你毕竟叫我一声大哥,我不想眼睁睁地看着你被人玩死。要么拼死一搏,要么坐以待毙,你自己选。” 赵楷紧盯着他:“你想要什么?” “哈哈哈”赵篆放下茶杯,起身整理着衣服:“你们拼了命想要的东西,我一点兴趣都没有。这话你若不信,我可以拿已逝的生母起誓。如果说我为什么要帮你,只是不想看到一个儿子,就这么失去母亲,这种事我经历过,挺不好受的。” “做了决定以后来找我,不过这件事”赵篆环视四周:“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等到赵篆走后,楚王府上的下人们见赵楷没有发作,以为还是老样子,没想到半夜时分的一声哀嚎,吵醒了不少人。天亮以后,楚王府匆忙派人去宗正寺报备,王府长史,昨夜突发重病一命呜呼了。 赵楷擦拭着匕首上的血迹,这把匕首还是几年前赵光赐给他的。 赵篆说的对,既然已经有人先动了手,自己就不能坐以待毙。不过既然要合作,当然要好好想想彼此的条件,证明价值。至于赵篆所说的理由,他是一个字都不信。 雪中送炭者,未必只是给予温暖。 总有人想看火烧得更猛烈些不是吗? 第六十九章 有人借刀杀人 凌国中枢的官员们,除了最为敏锐的那几位以外,似乎没有人从赵光日益不稳定的朝会时间中想到什么。 依照惯例,每逢一,五,十,都是小朝会的日子,而每月十五更是要开大朝会,凡是品级够格的在京官员都要参加。若是各地的地方官有事要奏,除了手握密奏之权的几位封疆大吏可以直达天听外,剩下的就要急急忙忙赶大朝会,才有机会当面和赵光说上几句话。 八月二十五日,秋闱开考的前一天,本来的小朝会取消,负责今秋科举的燕王赵行和中书令吴权清单独在御书房向赵光禀报情况。 最重要的是,在他们草拟的三份试题里,赵光要决定最后使用哪一份。 “你向来醉心于学问,借着这个机会倒是可以好好向中书令请教一番。”赵光嘱咐着赵行,转头看向吴权清:“既然是中书令拟定的考题,那这题目之中的水准,自然毋庸置疑。朕也就不多嘴了,就这套。” 科举舞弊,历朝有之。夹带小抄进考场,无论是想出多么隐蔽的手段,在脱光了掰碎了的查验下都无所遁形。最有机会的,莫过于买通考官,得到考题。而为了应对这个问题,便定下了考官出三套,皇帝择其一的规矩。当然,这也不是万无一失的方法,万一皇帝看主考官不顺眼,临时换题目也不是不可能。而对于考生来说,因为不知道皇帝会选择哪一个,就算买通了主考官,也要在短时间内背下三套题的答案,同样难度不小。 “儿臣近日跟随中书令大人,着实受益匪浅。有吴大人做朝中砥柱,实乃凌国之幸。”吴家人是赵行请回来的,虽然不至于刻意帮他们抬高身价,可是帮他们说上几句好话,也是于己于彼都有利的事。 “燕王殿下客气了。老臣也是在做分内之事。”面对赵行的示好,吴权清却没接茬:“陛下既已钦定,老臣便拿去交付印刷了。明早就要开考,还是要抓紧才是。” “全仗中书令费心了。燕王也一起去,遇到事情,你们两个自己拿主意即可,不必事事都来向朕请示。既然放手交给你们做,朕就会信任你们。”赵光应允。 二人出宫的同时,一个人站在皇宫的便门之外。 明明吴攘那日说已经和皇宫守卫打过招呼,可是自己来了递上名刺以后,却被告知等着通传。 皇宫并不像预想中的那么冷清,来来往往的人络绎不绝。几千人的皇宫,每日的吃喝用度都是一个巨大数字,旁的不说,这么一会儿工夫尚食监已经运了十几车的菜进去。进进出出的太监宫女看见张不周都有些意外,有大胆的宫女还光明正大地看他。 若不是朝会,皇宫正门一般不会大开。若是赵光点名要哪位官员进宫,也会走偏门。可是张不周既没有官身,也没有正事,顶多是赵光的一句口信相传,只配走便门。 在尴尬地接受了无数目光以后,终于等来了人。 “可是张不周张公子?小的奉命来给您带路。”一个小黄门跟在侍卫身后而来, 张不周如蒙大赦,一刻也不想再在这多待:“感谢感谢,咱们快走。” 从便门入皇宫自然不能直通赵光的书房,小黄门领着张不周转来转去,不知道穿过多少道门,过了多少个院子,直到路边的人越来越少,终于停下:“张公子,小的得先去请示一下,您且在此稍候。” 张不周抱拳行礼:“但去无妨。” 小黄门走后,张不周打量着眼前的院子,不禁腹诽,这安排也太不合理了,平日里赵光召见大臣,都让人这么干等着吗?怎么着也应该安排个屋子,像会客室一样有茶水有点心才对。 院子里很空旷,房屋也和一路走来看到的差不多,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与院门相对的是开在两侧的拱门,张不周踱步查看,那拱门上题着华清宫三字。 华清二字用途颇广,随处可见,但最出名的,莫过于前世的华清池,因为四大美人之一的杨贵妃而广为人知。就是不知道这个世界会不会也是这样。 正猜测着,突然听到一阵女子的笑声从门内传来,张不周连忙退后,疑惑不已。这块儿离赵光的书房如此之近,怎么会有女子如此大胆,嬉笑喧哗? 小黄门走了许久仍未见回来,张不周疑心更甚,听着那说笑声越来越近,总觉得有些不妥,便想着退出院子去,刚一转身,便听见一声刺耳的女子尖叫。 “你是何人?胆敢闯入宫中禁地,快来人呐!” 禁地?张不周顿觉不妙,好像掉入了某个陷阱。见那宫女还在喊个不停,张不周一记手刀将其打晕。刚想逃出院子,只见外面的路上,两支羽林卫已经包夹而来,慌忙退回院中。 逃不出去,退回来也一样是绝路。这院子里空旷如草原,毫无遮挡,就算想上屋顶都没个攀援。情急之下,只剩下最后一个选择。 张不周穿过拱门,跑进华清宫内,只见一片水雾缭绕,几间宫阁掩映其中。 我靠。 张不周忍不住爆出一句粗口,两个世界的人在华清这两个字的使用上,竟然出奇地有默契。眼前这地,赫然是宫中泡澡的地方,难怪那宫女口称禁地。想起之前听到的声音,这里头肯定是女眷。 黄泥巴掉裤裆,不是屎也是屎了。 拱门之外的院子里,羽林卫已经循声而至,张不周顾不上再多考虑,总不能让人抓现行,那可就是只有死路一条了。 粗略观察一番,院内有几个宫女在走动,借着雾气和亭阁的遮挡,还没人发现她。可这也不是办法,等羽林卫过来盘查时,自己依然是无处可躲。别无他法之下,张不周选定一间开着门的屋子,闪身钻了进去。 屋里的陈设简单,却很是华美。四面屏风围着一块方池,热气腾腾,池水里是看不清品种的花瓣,香气与水汽一起,弥漫全屋。 还没等他缓口气,只听得一阵脚步声走近,与之相伴的是一个听起来有些熟悉的女声:“子姜这丫头也不知道跑哪去了,只是叫她去母妃那里取些香精来,怎的耽搁这么久。” 屋子的门被推开,那女子进屋后道:“暮云,你且去寻她,要快一些。若是再耽搁,怕是水都要凉了。” 名叫暮云的宫女应下离开后,说话的女子移开一扇屏风,未着寸缕地走进水池中,她虽然年纪不大,但身材匀称,又气质高贵,若是有人有幸见到这世间绝美之景,怕是百死也无悔了。 可张不周不想死。 屏风并未镂空,那人推门的瞬间,他就已经藏身到了相对的屏风后面。如今正背靠着屏风,满头大汗。那女子声音难怪如此耳熟,前几日才刚刚听过。 那赫然是长青公主的声音。 张不周也不知道该怎么评价这孽缘了,几日前见面,赵长青落水,他在岸边,今日情景如出一辙,唯一的区别就是她今天没喊救命。 不过一会儿就不一定了。 张不周不知道的是,屏风的另一边,赵长青也在回想那日的场景。 从小到大,除了赵光和两位兄长,赵长青还没有被别的男子触碰过,一想到那日被张不周从水中环抱上岸,赵长青就羞红了脸。 两个人沉浸在各自心思中时,小屋的门被敲响:“公主殿下!出事了!” “乱喊什么,谁出事了?”赵长青不满道。 “外头的院子里来了好多羽林卫,说是来了刺客,子姜被人打晕了。这会儿羽林卫正闹着要进来查人。”名叫暮云的宫女在门外焦急道:“几位妃子和院里的宫女都乱了阵脚,不知如何是好。” 赵长青一巴掌拍在水上,溅起水花:“放肆,羽林卫是疯了吗?连华清宫都敢闯,不知道这里是后宫禁地吗?” “所以羽林卫才会要奴婢回来向您请示,要是真的有刺客混了进来,那公主殿下您和几位贵人可就危险了。” 赵长青为之一凝,暮云说的话不无道理。封王大典那日,前殿看似闹得凶,其实没死多少人。反倒是女眷众多的后院,在措手不及之下,被熹贵妃李煊身边的红柳为首的宫女,杀了个血流成河。要不是宫女们忠心护着主子,后宫之中的院子,怕是要空上一半。如此惨烈的情况,将那些如同金丝雀一般的妃子们吓得魂儿都要飞了,这么多天过去了,还没彻底镇定下来,这会儿听说有刺客,乱成一团是自然的。自己明白道理,她们却有可能拿混账主意。 “让各宫里的都镇定,不要乱了手脚,宫女们赶紧给主子穿好衣服,等大家都收拾好,再让羽林卫进来。”赵长青无奈地做出这个决定。 暮云应下,跑去各个暖阁里通知消息。 张不周听得心急,若真按照赵长青安排的这样,他可就插翅难逃了。听着赵长青已经起身穿好了衣服,张不周别无他法,从屏风后绕出来。 “公主殿下,又见面了。” 第六十九章 有人借刀杀人 凌国中枢的官员们,除了最为敏锐的那几位以外,似乎没有人从赵光日益不稳定的朝会时间中想到什么。 依照惯例,每逢一,五,十,都是小朝会的日子,而每月十五更是要开大朝会,凡是品级够格的在京官员都要参加。若是各地的地方官有事要奏,除了手握密奏之权的几位封疆大吏可以直达天听外,剩下的就要急急忙忙赶大朝会,才有机会当面和赵光说上几句话。 八月二十五日,秋闱开考的前一天,本来的小朝会取消,负责今秋科举的燕王赵行和中书令吴权清单独在御书房向赵光禀报情况。 最重要的是,在他们草拟的三份试题里,赵光要决定最后使用哪一份。 “你向来醉心于学问,借着这个机会倒是可以好好向中书令请教一番。”赵光嘱咐着赵行,转头看向吴权清:“既然是中书令拟定的考题,那这题目之中的水准,自然毋庸置疑。朕也就不多嘴了,就这套。” 科举舞弊,历朝有之。夹带小抄进考场,无论是想出多么隐蔽的手段,在脱光了掰碎了的查验下都无所遁形。最有机会的,莫过于买通考官,得到考题。而为了应对这个问题,便定下了考官出三套,皇帝择其一的规矩。当然,这也不是万无一失的方法,万一皇帝看主考官不顺眼,临时换题目也不是不可能。而对于考生来说,因为不知道皇帝会选择哪一个,就算买通了主考官,也要在短时间内背下三套题的答案,同样难度不小。 “儿臣近日跟随中书令大人,着实受益匪浅。有吴大人做朝中砥柱,实乃凌国之幸。”吴家人是赵行请回来的,虽然不至于刻意帮他们抬高身价,可是帮他们说上几句好话,也是于己于彼都有利的事。 “燕王殿下客气了。老臣也是在做分内之事。”面对赵行的示好,吴权清却没接茬:“陛下既已钦定,老臣便拿去交付印刷了。明早就要开考,还是要抓紧才是。” “全仗中书令费心了。燕王也一起去,遇到事情,你们两个自己拿主意即可,不必事事都来向朕请示。既然放手交给你们做,朕就会信任你们。”赵光应允。 二人出宫的同时,一个人站在皇宫的便门之外。 明明吴攘那日说已经和皇宫守卫打过招呼,可是自己来了递上名刺以后,却被告知等着通传。 皇宫并不像预想中的那么冷清,来来往往的人络绎不绝。几千人的皇宫,每日的吃喝用度都是一个巨大数字,旁的不说,这么一会儿工夫尚食监已经运了十几车的菜进去。进进出出的太监宫女看见张不周都有些意外,有大胆的宫女还光明正大地看他。 若不是朝会,皇宫正门一般不会大开。若是赵光点名要哪位官员进宫,也会走偏门。可是张不周既没有官身,也没有正事,顶多是赵光的一句口信相传,只配走便门。 在尴尬地接受了无数目光以后,终于等来了人。 “可是张不周张公子?小的奉命来给您带路。”一个小黄门跟在侍卫身后而来, 张不周如蒙大赦,一刻也不想再在这多待:“感谢感谢,咱们快走。” 从便门入皇宫自然不能直通赵光的书房,小黄门领着张不周转来转去,不知道穿过多少道门,过了多少个院子,直到路边的人越来越少,终于停下:“张公子,小的得先去请示一下,您且在此稍候。” 张不周抱拳行礼:“但去无妨。” 小黄门走后,张不周打量着眼前的院子,不禁腹诽,这安排也太不合理了,平日里赵光召见大臣,都让人这么干等着吗?怎么着也应该安排个屋子,像会客室一样有茶水有点心才对。 院子里很空旷,房屋也和一路走来看到的差不多,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与院门相对的是开在两侧的拱门,张不周踱步查看,那拱门上题着华清宫三字。 华清二字用途颇广,随处可见,但最出名的,莫过于前世的华清池,因为四大美人之一的杨贵妃而广为人知。就是不知道这个世界会不会也是这样。 正猜测着,突然听到一阵女子的笑声从门内传来,张不周连忙退后,疑惑不已。这块儿离赵光的书房如此之近,怎么会有女子如此大胆,嬉笑喧哗? 小黄门走了许久仍未见回来,张不周疑心更甚,听着那说笑声越来越近,总觉得有些不妥,便想着退出院子去,刚一转身,便听见一声刺耳的女子尖叫。 “你是何人?胆敢闯入宫中禁地,快来人呐!” 禁地?张不周顿觉不妙,好像掉入了某个陷阱。见那宫女还在喊个不停,张不周一记手刀将其打晕。刚想逃出院子,只见外面的路上,两支羽林卫已经包夹而来,慌忙退回院中。 逃不出去,退回来也一样是绝路。这院子里空旷如草原,毫无遮挡,就算想上屋顶都没个攀援。情急之下,只剩下最后一个选择。 张不周穿过拱门,跑进华清宫内,只见一片水雾缭绕,几间宫阁掩映其中。 我靠。 张不周忍不住爆出一句粗口,两个世界的人在华清这两个字的使用上,竟然出奇地有默契。眼前这地,赫然是宫中泡澡的地方,难怪那宫女口称禁地。想起之前听到的声音,这里头肯定是女眷。 黄泥巴掉裤裆,不是屎也是屎了。 拱门之外的院子里,羽林卫已经循声而至,张不周顾不上再多考虑,总不能让人抓现行,那可就是只有死路一条了。 粗略观察一番,院内有几个宫女在走动,借着雾气和亭阁的遮挡,还没人发现她。可这也不是办法,等羽林卫过来盘查时,自己依然是无处可躲。别无他法之下,张不周选定一间开着门的屋子,闪身钻了进去。 屋里的陈设简单,却很是华美。四面屏风围着一块方池,热气腾腾,池水里是看不清品种的花瓣,香气与水汽一起,弥漫全屋。 还没等他缓口气,只听得一阵脚步声走近,与之相伴的是一个听起来有些熟悉的女声:“子姜这丫头也不知道跑哪去了,只是叫她去母妃那里取些香精来,怎的耽搁这么久。” 屋子的门被推开,那女子进屋后道:“暮云,你且去寻她,要快一些。若是再耽搁,怕是水都要凉了。” 名叫暮云的宫女应下离开后,说话的女子移开一扇屏风,未着寸缕地走进水池中,她虽然年纪不大,但身材匀称,又气质高贵,若是有人有幸见到这世间绝美之景,怕是百死也无悔了。 可张不周不想死。 屏风并未镂空,那人推门的瞬间,他就已经藏身到了相对的屏风后面。如今正背靠着屏风,满头大汗。那女子声音难怪如此耳熟,前几日才刚刚听过。 那赫然是长青公主的声音。 张不周也不知道该怎么评价这孽缘了,几日前见面,赵长青落水,他在岸边,今日情景如出一辙,唯一的区别就是她今天没喊救命。 不过一会儿就不一定了。 张不周不知道的是,屏风的另一边,赵长青也在回想那日的场景。 从小到大,除了赵光和两位兄长,赵长青还没有被别的男子触碰过,一想到那日被张不周从水中环抱上岸,赵长青就羞红了脸。 两个人沉浸在各自心思中时,小屋的门被敲响:“公主殿下!出事了!” “乱喊什么,谁出事了?”赵长青不满道。 “外头的院子里来了好多羽林卫,说是来了刺客,子姜被人打晕了。这会儿羽林卫正闹着要进来查人。”名叫暮云的宫女在门外焦急道:“几位妃子和院里的宫女都乱了阵脚,不知如何是好。” 赵长青一巴掌拍在水上,溅起水花:“放肆,羽林卫是疯了吗?连华清宫都敢闯,不知道这里是后宫禁地吗?” “所以羽林卫才会要奴婢回来向您请示,要是真的有刺客混了进来,那公主殿下您和几位贵人可就危险了。” 赵长青为之一凝,暮云说的话不无道理。封王大典那日,前殿看似闹得凶,其实没死多少人。反倒是女眷众多的后院,在措手不及之下,被熹贵妃李煊身边的红柳为首的宫女,杀了个血流成河。要不是宫女们忠心护着主子,后宫之中的院子,怕是要空上一半。如此惨烈的情况,将那些如同金丝雀一般的妃子们吓得魂儿都要飞了,这么多天过去了,还没彻底镇定下来,这会儿听说有刺客,乱成一团是自然的。自己明白道理,她们却有可能拿混账主意。 “让各宫里的都镇定,不要乱了手脚,宫女们赶紧给主子穿好衣服,等大家都收拾好,再让羽林卫进来。”赵长青无奈地做出这个决定。 暮云应下,跑去各个暖阁里通知消息。 张不周听得心急,若真按照赵长青安排的这样,他可就插翅难逃了。听着赵长青已经起身穿好了衣服,张不周别无他法,从屏风后绕出来。 “公主殿下,又见面了。” 第七十章 有人瞒天过海 赵长青半天没做声。 张不周正诧异于这姑娘的镇定,只见她眼睛瞪大,慢慢张大了嘴巴。 “啊” 不愧是主子,尖叫的声音都比手下的宫女大。 张不周急忙上前捂住她的嘴巴:“公主听我解释,我不是坏人,这里头有误会。” 他手上发力又不敢太用力,毕竟已经是二品境,万一伤到她就更糟糕了。 “听我说,听我说,您答应我不叫,我就放开你,好吗?” 赵长青迟疑了一下点点头,张不周慢慢松开手,还没离开她的嘴边,就被她狠狠咬住。 “啊” 这回轮到张不周叫出声。 虽然他动作快,赵长青的喊声还是传了出去,被叫声引回来的暮云在外面疯狂拍门:“公主殿下,发生什么事了?您快开门。” 赵长青看向呲牙咧嘴的张不周,见他不顾疼痛,双手合十地向自己求情,手掌侧面的牙印清晰可见。她蓦地红了脸,原本想去开门的脚步也停了下来。“刚才出水池的时候滑了一跤,不妨事,你快去通知她们。” 等到暮云不疑有他地再度离去,赵长青长出一口气,却见张不周苦着一张脸。“你真是胆大包天,连后宫禁地都敢闯。” 张不周此时头大无比:“公主殿下,这里头有误会,要命的误会,但是现在没时间和您解释了。眼下最重要的是,我不能被羽林卫发现。” 赵长青当然知道他不会是刺客,要不然的话,典礼那天就该下手了。不过,如果羽林卫在这里缉拿了张不周,不光张不周要死,这院子里除了自己以外的所有妃子和宫女恐怕都要死。就算自己贵为长公主,只怕也要削发为尼了。外男闯进后宫,即便什么都没发生,为了保全皇家的清白颜面,大开杀戒也是免不了的。尽管清楚自己必须帮他,但赵长青可没那么痛快答应。 “要我帮你可以,你也得付出代价。” “这是自然。”张不周忙不迭地应下:“等出宫以后,我一定备上厚礼感谢公主殿下。” “放肆,本宫是在乎那些腌臢之物的人吗?”赵长青一脸怒色:“算了,本公主不帮你了。” 见她作势要去开门,摸不清她脾气的张不周连忙好言好语哄着:“公主,公主,有话好说,您说,我要怎么做才行。” 赵长青眼睛一转:“这样,你先答应我一件事,至于是什么,本公主还没想好。只要有一天我提了出来,你就要无条件答应。” 赵长青古灵精怪,还不知道会提出什么苛刻的条件,可是现在别无他法,张不周咬咬牙:“好,我答应你。” 虽然哄住了赵长青,可是眼下还有另一个问题要解决。“公主殿下,不能让他们进来搜啊,那样我就暴露了。” 赵长青摇摇头:“华清宫是后宫女眷共用的,除我之外,外面还有几位贵人,我做不了这个主,就算我反对,等羽林卫报到父皇那里,还是会得到旨意进来搜查的。躲不是办法,你得想办法混出去。”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就算让张不周扮太监也不合适,华清宫里可都是女子,再说现在也没处找太监的衣服去。 衣服。 赵长青目光落在一旁,那里有她刚刚换下来的衣服,现在身上穿的,是准备好的沐浴之后的新衣。 张不周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面色一囧。“您不会想让我扮成女的,太容易穿帮了。” “那你有更好的办法吗?”赵长青促狭笑道:“要么扮成女子,要么被抓出去杀掉,你自己选。” 片刻之后,换好衣服的张不周扭捏地从屏风后出来,赵长青一看笑弯了腰。 只见张不周穿着一身粉色的水裙,腰间系了一条鹅黄色的丝带,头发学着女子的样子挽起。衣服是赵长青的,穿在他身上又小又短,看上去随时都会被撑坏。 赵长青忍住笑意:“衣服解决了,这脸怎么办。” 张不周无奈地弯腰,把裙子的下摆撕下一条,往脸上一围便成了面纱。“就说我脸上起了疹子,不便见人。” 赵长青再打量一番,虽然有些别扭,不过也没别的可以改进的地方了。“你跟在我的身后,别露出马脚。” 二人推开门,院子里这会儿已经站了不少人,尽是穿着红红绿绿,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子。张不周束手束脚地跟在赵长青身后,不敢抬头。 “长青,你可算出来了,就差你了。羽林卫守在外面想进来,说是华清宫里有刺客,你说这可怎么办。”说话的是一个年纪比赵长青大不了几岁的妃子,是去年选秀送进宫来的,赵长青最是讨厌她故作娇弱的姿态:“还能怎么办,兹事体大,当然只能让他们进来查。不过各位贵人毕竟是后宫女眷,多有不便,这样,等下咱们先出去,让羽林卫都背过身去,等咱们走干净了再让他们进来。” “这个主意好。”众人都赞同,自有宫女跑出去送信,羽林卫虽觉不妥,却也不敢不应。 张不周听她安排起事情来有条不紊,说话虽然慢条斯理,却带着一丝不容拒绝的威严,不禁暗自感叹不愧是皇家教出来的公主。 赵长青带头往外走,张不周原本想跟在她身后,没想到几个妃子挤了过来将他卡到身后,其中一个还翻着白眼道:“你这丫头怎么这么没规矩,主子们还没出去,你抢什么?” 赵长青皱着眉头转过来,刚想说话,担心横生枝节的张不周朝她微微摇摇头,示意没事,她也只好作罢。 这一挤,张不周便落在了宫女的阵营中,一个很是活泼的宫女好奇问他:“姐姐是哪一宫里的,我怎么从来没见过?” 张不周本不想回答她,听她又问了一遍,只得捏着嗓子,用尖细的声音无奈道:“公主受封以后,府里新添了不少人,我是府上的,被公主带进宫来见见世面。” 赵长青受封长青长公主,地位超然,和四位皇子一起在宫外开了府。只是担心娴贵妃没有人陪着冷清,这才常回宫里。 “难怪这么面生。姐姐来自宫外,一定见识过很多有趣的事,回头有时间的时候,给大家讲讲?”那宫女也太过外向了,说着话就想来挽张不周的手臂。被她的动作吓了一跳,张不周连忙躲开:“我脸上起了疹子,郎中说会传染,妹妹还是不要靠近了。” 那宫女脸色一变,连着旁边的几人也低呼出声,纷纷慢下脚步与他保持距离。 张不周倒是没想到这招如此好用,他不知道的是,宫女们平日里最喜欢做的美梦,就是能被皇上青睐,一夜登天。要是感染了疹子,毁了容,那不就一切都毁了。 队伍瞬间分成三块,打头的赵长青和各宫妃子,殿后的宫女们,以及孤零零一个人走在中间的张不周。穿过进来时的那道拱门,张不周偷瞄了一眼院中,果然站着几十名羽林卫,只不过这会儿都背过了身去,不敢回头。 等到所有人都出了院子,赵长青让各宫里的都先回去,叫过一直盯着羽林卫的暮云:“子姜呢,咱们一起回去。” 暮云好奇地打量了一下站在她身后的张不周,后者赶紧低下头。“子姜还晕着,被抬到了廊下。” 赵长青皱起眉头,原本想赶紧离开,可是自己的人还晕着,总不能就这样一走了之。 暮云是个机灵的:“殿下别管这些事了,您还是快些回去,若是一会找到了刺客,免不了要一番厮杀,刀剑无眼,万一伤到您奴婢可怎么活。” 赵长青心下纠结,仍是对子姜有些不放心。 “公主放心,我没下死手,她一会儿就能醒过来。” 听了张不周在背后的低语,赵长青这才放心。“那好,你便在这里守着,等子姜一醒,马上带她回府里去” 二人离开是非之地,走出一段距离后,见左右无人,赵长青冷哼一声:“还说你不是坏人,那你为何要打晕子姜?” 张不周苦笑,将事情经过讲了一遍后道:“现在看来,那个小黄门一定有问题,我恐怕是中了别人的圈套了。” 赵长青没想到这件事会是这样,冷哼道:“你确定你说的都是真的?宫里的人最是守规矩,谁有胆子做出这等事来?有一百个脑袋也不够砍的。再说,你不是刚来京城吗?和谁结怨到这种地步,如此算计你?” 这番话倒是提醒了张不周,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自己在京中可以称得上仇家的人一只手都数得过来,而有能力让一个小太监做出如此大胆之事的,身份可想而知。 默默骂了一句脏话,张不周道:“一时半会儿的,我还理不清,不过今日之事,确实是全靠公主殿下了。答应您的事算数,我这就出宫,等候您的差遣。” “出宫?”赵长青疑惑道:“你还没见父皇,就这么出宫了,回头便门值守的侍卫汇报起来,你岂不是不打自招?” 第七十章 有人瞒天过海 赵长青半天没做声。 张不周正诧异于这姑娘的镇定,只见她眼睛瞪大,慢慢张大了嘴巴。 “啊” 不愧是主子,尖叫的声音都比手下的宫女大。 张不周急忙上前捂住她的嘴巴:“公主听我解释,我不是坏人,这里头有误会。” 他手上发力又不敢太用力,毕竟已经是二品境,万一伤到她就更糟糕了。 “听我说,听我说,您答应我不叫,我就放开你,好吗?” 赵长青迟疑了一下点点头,张不周慢慢松开手,还没离开她的嘴边,就被她狠狠咬住。 “啊” 这回轮到张不周叫出声。 虽然他动作快,赵长青的喊声还是传了出去,被叫声引回来的暮云在外面疯狂拍门:“公主殿下,发生什么事了?您快开门。” 赵长青看向呲牙咧嘴的张不周,见他不顾疼痛,双手合十地向自己求情,手掌侧面的牙印清晰可见。她蓦地红了脸,原本想去开门的脚步也停了下来。“刚才出水池的时候滑了一跤,不妨事,你快去通知她们。” 等到暮云不疑有他地再度离去,赵长青长出一口气,却见张不周苦着一张脸。“你真是胆大包天,连后宫禁地都敢闯。” 张不周此时头大无比:“公主殿下,这里头有误会,要命的误会,但是现在没时间和您解释了。眼下最重要的是,我不能被羽林卫发现。” 赵长青当然知道他不会是刺客,要不然的话,典礼那天就该下手了。不过,如果羽林卫在这里缉拿了张不周,不光张不周要死,这院子里除了自己以外的所有妃子和宫女恐怕都要死。就算自己贵为长公主,只怕也要削发为尼了。外男闯进后宫,即便什么都没发生,为了保全皇家的清白颜面,大开杀戒也是免不了的。尽管清楚自己必须帮他,但赵长青可没那么痛快答应。 “要我帮你可以,你也得付出代价。” “这是自然。”张不周忙不迭地应下:“等出宫以后,我一定备上厚礼感谢公主殿下。” “放肆,本宫是在乎那些腌臢之物的人吗?”赵长青一脸怒色:“算了,本公主不帮你了。” 见她作势要去开门,摸不清她脾气的张不周连忙好言好语哄着:“公主,公主,有话好说,您说,我要怎么做才行。” 赵长青眼睛一转:“这样,你先答应我一件事,至于是什么,本公主还没想好。只要有一天我提了出来,你就要无条件答应。” 赵长青古灵精怪,还不知道会提出什么苛刻的条件,可是现在别无他法,张不周咬咬牙:“好,我答应你。” 虽然哄住了赵长青,可是眼下还有另一个问题要解决。“公主殿下,不能让他们进来搜啊,那样我就暴露了。” 赵长青摇摇头:“华清宫是后宫女眷共用的,除我之外,外面还有几位贵人,我做不了这个主,就算我反对,等羽林卫报到父皇那里,还是会得到旨意进来搜查的。躲不是办法,你得想办法混出去。”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就算让张不周扮太监也不合适,华清宫里可都是女子,再说现在也没处找太监的衣服去。 衣服。 赵长青目光落在一旁,那里有她刚刚换下来的衣服,现在身上穿的,是准备好的沐浴之后的新衣。 张不周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面色一囧。“您不会想让我扮成女的,太容易穿帮了。” “那你有更好的办法吗?”赵长青促狭笑道:“要么扮成女子,要么被抓出去杀掉,你自己选。” 片刻之后,换好衣服的张不周扭捏地从屏风后出来,赵长青一看笑弯了腰。 只见张不周穿着一身粉色的水裙,腰间系了一条鹅黄色的丝带,头发学着女子的样子挽起。衣服是赵长青的,穿在他身上又小又短,看上去随时都会被撑坏。 赵长青忍住笑意:“衣服解决了,这脸怎么办。” 张不周无奈地弯腰,把裙子的下摆撕下一条,往脸上一围便成了面纱。“就说我脸上起了疹子,不便见人。” 赵长青再打量一番,虽然有些别扭,不过也没别的可以改进的地方了。“你跟在我的身后,别露出马脚。” 二人推开门,院子里这会儿已经站了不少人,尽是穿着红红绿绿,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子。张不周束手束脚地跟在赵长青身后,不敢抬头。 “长青,你可算出来了,就差你了。羽林卫守在外面想进来,说是华清宫里有刺客,你说这可怎么办。”说话的是一个年纪比赵长青大不了几岁的妃子,是去年选秀送进宫来的,赵长青最是讨厌她故作娇弱的姿态:“还能怎么办,兹事体大,当然只能让他们进来查。不过各位贵人毕竟是后宫女眷,多有不便,这样,等下咱们先出去,让羽林卫都背过身去,等咱们走干净了再让他们进来。” “这个主意好。”众人都赞同,自有宫女跑出去送信,羽林卫虽觉不妥,却也不敢不应。 张不周听她安排起事情来有条不紊,说话虽然慢条斯理,却带着一丝不容拒绝的威严,不禁暗自感叹不愧是皇家教出来的公主。 赵长青带头往外走,张不周原本想跟在她身后,没想到几个妃子挤了过来将他卡到身后,其中一个还翻着白眼道:“你这丫头怎么这么没规矩,主子们还没出去,你抢什么?” 赵长青皱着眉头转过来,刚想说话,担心横生枝节的张不周朝她微微摇摇头,示意没事,她也只好作罢。 这一挤,张不周便落在了宫女的阵营中,一个很是活泼的宫女好奇问他:“姐姐是哪一宫里的,我怎么从来没见过?” 张不周本不想回答她,听她又问了一遍,只得捏着嗓子,用尖细的声音无奈道:“公主受封以后,府里新添了不少人,我是府上的,被公主带进宫来见见世面。” 赵长青受封长青长公主,地位超然,和四位皇子一起在宫外开了府。只是担心娴贵妃没有人陪着冷清,这才常回宫里。 “难怪这么面生。姐姐来自宫外,一定见识过很多有趣的事,回头有时间的时候,给大家讲讲?”那宫女也太过外向了,说着话就想来挽张不周的手臂。被她的动作吓了一跳,张不周连忙躲开:“我脸上起了疹子,郎中说会传染,妹妹还是不要靠近了。” 那宫女脸色一变,连着旁边的几人也低呼出声,纷纷慢下脚步与他保持距离。 张不周倒是没想到这招如此好用,他不知道的是,宫女们平日里最喜欢做的美梦,就是能被皇上青睐,一夜登天。要是感染了疹子,毁了容,那不就一切都毁了。 队伍瞬间分成三块,打头的赵长青和各宫妃子,殿后的宫女们,以及孤零零一个人走在中间的张不周。穿过进来时的那道拱门,张不周偷瞄了一眼院中,果然站着几十名羽林卫,只不过这会儿都背过了身去,不敢回头。 等到所有人都出了院子,赵长青让各宫里的都先回去,叫过一直盯着羽林卫的暮云:“子姜呢,咱们一起回去。” 暮云好奇地打量了一下站在她身后的张不周,后者赶紧低下头。“子姜还晕着,被抬到了廊下。” 赵长青皱起眉头,原本想赶紧离开,可是自己的人还晕着,总不能就这样一走了之。 暮云是个机灵的:“殿下别管这些事了,您还是快些回去,若是一会找到了刺客,免不了要一番厮杀,刀剑无眼,万一伤到您奴婢可怎么活。” 赵长青心下纠结,仍是对子姜有些不放心。 “公主放心,我没下死手,她一会儿就能醒过来。” 听了张不周在背后的低语,赵长青这才放心。“那好,你便在这里守着,等子姜一醒,马上带她回府里去” 二人离开是非之地,走出一段距离后,见左右无人,赵长青冷哼一声:“还说你不是坏人,那你为何要打晕子姜?” 张不周苦笑,将事情经过讲了一遍后道:“现在看来,那个小黄门一定有问题,我恐怕是中了别人的圈套了。” 赵长青没想到这件事会是这样,冷哼道:“你确定你说的都是真的?宫里的人最是守规矩,谁有胆子做出这等事来?有一百个脑袋也不够砍的。再说,你不是刚来京城吗?和谁结怨到这种地步,如此算计你?” 这番话倒是提醒了张不周,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自己在京中可以称得上仇家的人一只手都数得过来,而有能力让一个小太监做出如此大胆之事的,身份可想而知。 默默骂了一句脏话,张不周道:“一时半会儿的,我还理不清,不过今日之事,确实是全靠公主殿下了。答应您的事算数,我这就出宫,等候您的差遣。” “出宫?”赵长青疑惑道:“你还没见父皇,就这么出宫了,回头便门值守的侍卫汇报起来,你岂不是不打自招?” 第七十一章 有人笑里藏刀 张不周一愣,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今日进宫,前前后后可是有不少人都知道了,便门值守的侍卫肯定要将每日进出的名单上报,那到时候自己的去向也瞒不住人啊。可经历了这档子事,张不周实在没心情去应付赵光。 “别犹豫了,见是肯定要见的。你赶紧找个没人地方将衣服脱下来扔了,再去找人帮忙带路。”赵长青看穿他的想法:“除了子姜没人见过你,不会怀疑你的。” 眼下只能照她说的办,张不周将那水裙脱下,随手团作一团扔进旁边的草里:“那,公主殿下就此别过了。” 等张不周的背影远去,赵长青带着一抹笑意,驻足良久才离开。 不敢再到处乱跑,生怕又闯进什么禁地的张不周小心翼翼地循着有人声的地方而去,发现这里人来人往很是热闹,闻到香味儿的那一刻,他才明白是到了哪。 御膳房。 看这里忙得不可开交,不像有人能给自己带路的样子,张不周背着身子往外退,却听得身后一声嗤笑。 “张公子这是在做什么?” 张不周吓了一跳,转身发现是熟人,简直要欢呼雀跃,拉着他的手激动道:“吴掌监,遇见你真是太好了。” 吴攘对他的热情有些不太适应,让身后的两个小太监先走,他不着痕迹地挣开自己的手:“张公子这是,进宫来面见皇上了?怎么走到御膳房来了?便门那边没有安排人领您过来吗?” 张不周不能实话实说,只得半真半假道:“安排了,不过我被皇宫内的景观迷了眼,不小心和他走散了,误打误撞走到了这里。正想着找个人问路,刚巧就遇见了您。” 吴攘心里明镜一样,知道张不周一定隐瞒了什么,也没急着拆穿他,既然是在宫里发生的事,他自然有办法搞清楚。 “确实是巧,这么大的皇宫,若不是我刚巧来御膳房嘱咐事情,还真遇不见你。走张公子,现在陛下空闲,可以见你。” 张不周道:“您来御膳房是有事,要不您先忙?” “不妨事。陛下今日胃口不佳,不想吃油腻的,只是告诉御膳房做几道清爽可口的小菜罢了,已经安排人去通传了。” 张不周回头看了看院子里满满的鸡鸭鱼肉:“那这些怎么办?现在天气还不算太凉快,这些可放不住。” 看他的样子,吴攘隐隐猜到他在想什么,做了个请的手势,二人边走边聊。“尚食局每日采买的食材,都是前一日就和御膳房通过气的。这宫里头的贵人们多,可是能在自己屋里开小灶的,也就那么几个。剩下的大多数人,还是要靠尚食局来填饱肚子。陛下向来崇俭,就算是胃口好的时候,桌上也不过四道荤腥罢了。您刚才看到的那些,是要供应整个皇宫的。陛下今日不吃,这点东西摊到各个院里,连一人一口都分不到,自然不会出现什么浪费的情况。” 张不周好奇道:“整个天下都是陛下的,不可能缺钱,怎么还这么节俭?” “这话稍稍有些逾矩,不过也不是什么秘密,跟您说了也无妨。前朝末期,宫里的内库早就被挥霍得干干净净了。陛下立国的时候,连典礼都是从简办的。这几年里征战不断,天灾连绵,陛下又从库里拿出不少钱来抚恤士卒,赈济灾民,加上平日里给大臣们的赏赐,哦,还有为几位皇子公主修建的府邸,更是花了不少。所以啊,宫里崇尚节俭,可不只是为了给天下人做表率,虚假地说说而已”吴攘讲的很细。“有时候我们这些做奴才的,只恨自己无能,不能照顾好陛下。” 张不周听得一阵感慨,他想起过年那天晚上,国公府二十四道菜的年夜饭。赵光这个皇帝,在很多方面还没有张韬过得舒服。 因为身体的缘故,赵光夜里需要吃些东西才好服药,夏天还好,冬天的时候为了不让食物变凉,所以御膳房距离赵光书房并不远。 “张公子请稍候,我去向陛下通报一声。”看来这规矩倒是真的。 张不周也不怕再出问题,要是连吴攘都来坑自己,那幕后主使就只能是那位,自己逃跑都没用。 好在这次没再出什么意外,吴攘没一会儿就出来了:“张公子请。” 张不周迈开一步又停了下来,迟疑问道:“吴掌监,我应该什么时候下跪啊。” 吴攘知道他不熟悉宫廷礼仪,耐心道:“进去以后到了堂下跪倒,等到陛下说起来就可以起来了。” “那我应该怎么称呼自己啊。我也没有功名,称臣不合适。” 这倒是个问题。 吴攘斟酌了一下:“称臣肯定不行,自称名字。” 张不周点点头,随着吴攘进了屋。有些激动,有些别扭。两世为人,这是他见过的最高级别领导了。皇帝哎,电视上见过不少,活的这可是第一个。 赵光端坐书桌之后,低着头批奏折,并没有看他。张不周来到正中跪倒:“张不周拜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没有等到起来,反倒是忍俊不禁的笑声。张不周懵懂地抬起头,看赵光和他身旁的吴攘笑得很是开心。 “起来”赵光好不容易忍住笑:“你这是跟谁学的,这万岁的说法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张不周尴尬了,电视上都是这么演的,他不知道这个世界并没有这个习惯。“这个,我以为皇上与天同寿,万寿无疆,所以可称万岁。” 吴攘帮着道:“这话说得有理,陛下的确可称万岁。” 赵光笑着摆摆手:“你也跟着来哄朕。这个说法虽然有趣,不过与天同寿,大概只有修道之人才敢如此奢望。怎么,这是你师父无为道人教你的?” 张不周没想到赵光还知道无为道人,转念一想,皇上要见自己,只怕连自己上顿饭吃了什么都调查清楚了。“家师并未说过这些,是我自己想的。” 赵光沉吟片刻:“年纪轻轻,还是要多务正业,不可迷恋于旁门左道。听赵行说你入了国子监,就更该注意言行举止,若是被郭嘉听到了这般阿谀谄媚之词,定会训斥于你。”看书喇 闹了个笑话的张不周赶紧应下称是。 “进京以来如何?吃住可还习惯?”赵光如同长辈唠家常一般问起。 “回皇上,一切都好。不瞒陛下,府上招了个手艺不错的厨子,蜀地菜肴也做得。至于住嘛,除了房子贵了点,其他的倒也没什么区别。” “国公于国有大功,你的父亲当年也是朕的好友,按理说你进京来,朕该赐你一座宅子才对,不过朕也不瞒你说,这样对你未必是件好事。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低调些,能过得更加安稳。” 赵光的话很中肯,但张不周只是随便听听。赵光真有这么好心的话,之前的刺杀和张韬的贬值,以及张家这些年吃的暗亏,就不会有了。 “陛下对张家的恩宠已经足够厚重了,万不敢再有奢望。”张不周表了下忠心。 两人场面话说完,一时间有些冷场。看到桌上的科举考题,赵光问道:“你入了国子监,将来可是想考取功名吗?张家人多猛将统帅,你不继承家学?” 张不周苦着脸道:“陛下,我如何入的国子监,您是清楚的啊。实话跟您说,我是一点基础都没有,这些年跟着师父修道都只学了个皮毛。别说科举求功名,就连国子监平时的考试,我肯定都是垫底的那个。至于从军,更是没想法。” 赵光感兴趣道:“为什么?有国公给你铺路,应该会走得很快才对。再不济,你武艺不错,学你四叔张四俭,自己也能杀出个前程。” 张不周摇摇头:“我最不喜欢的就是打打杀杀,实在是腻了。” “腻了?”赵光有些诧异:“你是说听腻了。也对,国公最喜欢讲战场上的事了,你也听了不少。不过国公也确实能征善战,几十年间鲜有败绩,令人神往。” 赵光理解岔了,张不周也没纠正他。谁又能知道,自己前世已经打了好多年的仗呢?用前世的话说,自己杀了太多人,心已经和刀一样冷了。 “仰赖陛下,如今天下太平,想来用不了多久,士卒们就要无用武之地了。”张不周拍着马屁。 “天下太平?”赵光笑得并不怎么痛快:“你看这天下太平,可在朕的眼里,却是处处危机。不说千百年来对中原大地虎视眈眈的北境,隔着森林图谋不轨的南诏,哪怕是被打退没多久的西凉,只要一有机会,肯定还要再反扑。”说到这里,赵光看了他一眼:“还有,狼子野心的南唐。” 张不周一震。 “那日的事,你也亲身参与了。张不周,我知道你跟南唐有旧,你和李欢歌还有过婚约,那你有没有建议可以给我。” “朕该如何处置李欢歌?处置南唐?” 第七十一章 有人笑里藏刀 张不周一愣,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今日进宫,前前后后可是有不少人都知道了,便门值守的侍卫肯定要将每日进出的名单上报,那到时候自己的去向也瞒不住人啊。可经历了这档子事,张不周实在没心情去应付赵光。 “别犹豫了,见是肯定要见的。你赶紧找个没人地方将衣服脱下来扔了,再去找人帮忙带路。”赵长青看穿他的想法:“除了子姜没人见过你,不会怀疑你的。” 眼下只能照她说的办,张不周将那水裙脱下,随手团作一团扔进旁边的草里:“那,公主殿下就此别过了。” 等张不周的背影远去,赵长青带着一抹笑意,驻足良久才离开。 不敢再到处乱跑,生怕又闯进什么禁地的张不周小心翼翼地循着有人声的地方而去,发现这里人来人往很是热闹,闻到香味儿的那一刻,他才明白是到了哪。 御膳房。 看这里忙得不可开交,不像有人能给自己带路的样子,张不周背着身子往外退,却听得身后一声嗤笑。 “张公子这是在做什么?” 张不周吓了一跳,转身发现是熟人,简直要欢呼雀跃,拉着他的手激动道:“吴掌监,遇见你真是太好了。” 吴攘对他的热情有些不太适应,让身后的两个小太监先走,他不着痕迹地挣开自己的手:“张公子这是,进宫来面见皇上了?怎么走到御膳房来了?便门那边没有安排人领您过来吗?” 张不周不能实话实说,只得半真半假道:“安排了,不过我被皇宫内的景观迷了眼,不小心和他走散了,误打误撞走到了这里。正想着找个人问路,刚巧就遇见了您。” 吴攘心里明镜一样,知道张不周一定隐瞒了什么,也没急着拆穿他,既然是在宫里发生的事,他自然有办法搞清楚。 “确实是巧,这么大的皇宫,若不是我刚巧来御膳房嘱咐事情,还真遇不见你。走张公子,现在陛下空闲,可以见你。” 张不周道:“您来御膳房是有事,要不您先忙?” “不妨事。陛下今日胃口不佳,不想吃油腻的,只是告诉御膳房做几道清爽可口的小菜罢了,已经安排人去通传了。” 张不周回头看了看院子里满满的鸡鸭鱼肉:“那这些怎么办?现在天气还不算太凉快,这些可放不住。” 看他的样子,吴攘隐隐猜到他在想什么,做了个请的手势,二人边走边聊。“尚食局每日采买的食材,都是前一日就和御膳房通过气的。这宫里头的贵人们多,可是能在自己屋里开小灶的,也就那么几个。剩下的大多数人,还是要靠尚食局来填饱肚子。陛下向来崇俭,就算是胃口好的时候,桌上也不过四道荤腥罢了。您刚才看到的那些,是要供应整个皇宫的。陛下今日不吃,这点东西摊到各个院里,连一人一口都分不到,自然不会出现什么浪费的情况。” 张不周好奇道:“整个天下都是陛下的,不可能缺钱,怎么还这么节俭?” “这话稍稍有些逾矩,不过也不是什么秘密,跟您说了也无妨。前朝末期,宫里的内库早就被挥霍得干干净净了。陛下立国的时候,连典礼都是从简办的。这几年里征战不断,天灾连绵,陛下又从库里拿出不少钱来抚恤士卒,赈济灾民,加上平日里给大臣们的赏赐,哦,还有为几位皇子公主修建的府邸,更是花了不少。所以啊,宫里崇尚节俭,可不只是为了给天下人做表率,虚假地说说而已”吴攘讲的很细。“有时候我们这些做奴才的,只恨自己无能,不能照顾好陛下。” 张不周听得一阵感慨,他想起过年那天晚上,国公府二十四道菜的年夜饭。赵光这个皇帝,在很多方面还没有张韬过得舒服。 因为身体的缘故,赵光夜里需要吃些东西才好服药,夏天还好,冬天的时候为了不让食物变凉,所以御膳房距离赵光书房并不远。 “张公子请稍候,我去向陛下通报一声。”看来这规矩倒是真的。 张不周也不怕再出问题,要是连吴攘都来坑自己,那幕后主使就只能是那位,自己逃跑都没用。 好在这次没再出什么意外,吴攘没一会儿就出来了:“张公子请。” 张不周迈开一步又停了下来,迟疑问道:“吴掌监,我应该什么时候下跪啊。” 吴攘知道他不熟悉宫廷礼仪,耐心道:“进去以后到了堂下跪倒,等到陛下说起来就可以起来了。” “那我应该怎么称呼自己啊。我也没有功名,称臣不合适。” 这倒是个问题。 吴攘斟酌了一下:“称臣肯定不行,自称名字。” 张不周点点头,随着吴攘进了屋。有些激动,有些别扭。两世为人,这是他见过的最高级别领导了。皇帝哎,电视上见过不少,活的这可是第一个。 赵光端坐书桌之后,低着头批奏折,并没有看他。张不周来到正中跪倒:“张不周拜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没有等到起来,反倒是忍俊不禁的笑声。张不周懵懂地抬起头,看赵光和他身旁的吴攘笑得很是开心。 “起来”赵光好不容易忍住笑:“你这是跟谁学的,这万岁的说法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张不周尴尬了,电视上都是这么演的,他不知道这个世界并没有这个习惯。“这个,我以为皇上与天同寿,万寿无疆,所以可称万岁。” 吴攘帮着道:“这话说得有理,陛下的确可称万岁。” 赵光笑着摆摆手:“你也跟着来哄朕。这个说法虽然有趣,不过与天同寿,大概只有修道之人才敢如此奢望。怎么,这是你师父无为道人教你的?” 张不周没想到赵光还知道无为道人,转念一想,皇上要见自己,只怕连自己上顿饭吃了什么都调查清楚了。“家师并未说过这些,是我自己想的。” 赵光沉吟片刻:“年纪轻轻,还是要多务正业,不可迷恋于旁门左道。听赵行说你入了国子监,就更该注意言行举止,若是被郭嘉听到了这般阿谀谄媚之词,定会训斥于你。”看书喇 闹了个笑话的张不周赶紧应下称是。 “进京以来如何?吃住可还习惯?”赵光如同长辈唠家常一般问起。 “回皇上,一切都好。不瞒陛下,府上招了个手艺不错的厨子,蜀地菜肴也做得。至于住嘛,除了房子贵了点,其他的倒也没什么区别。” “国公于国有大功,你的父亲当年也是朕的好友,按理说你进京来,朕该赐你一座宅子才对,不过朕也不瞒你说,这样对你未必是件好事。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低调些,能过得更加安稳。” 赵光的话很中肯,但张不周只是随便听听。赵光真有这么好心的话,之前的刺杀和张韬的贬值,以及张家这些年吃的暗亏,就不会有了。 “陛下对张家的恩宠已经足够厚重了,万不敢再有奢望。”张不周表了下忠心。 两人场面话说完,一时间有些冷场。看到桌上的科举考题,赵光问道:“你入了国子监,将来可是想考取功名吗?张家人多猛将统帅,你不继承家学?” 张不周苦着脸道:“陛下,我如何入的国子监,您是清楚的啊。实话跟您说,我是一点基础都没有,这些年跟着师父修道都只学了个皮毛。别说科举求功名,就连国子监平时的考试,我肯定都是垫底的那个。至于从军,更是没想法。” 赵光感兴趣道:“为什么?有国公给你铺路,应该会走得很快才对。再不济,你武艺不错,学你四叔张四俭,自己也能杀出个前程。” 张不周摇摇头:“我最不喜欢的就是打打杀杀,实在是腻了。” “腻了?”赵光有些诧异:“你是说听腻了。也对,国公最喜欢讲战场上的事了,你也听了不少。不过国公也确实能征善战,几十年间鲜有败绩,令人神往。” 赵光理解岔了,张不周也没纠正他。谁又能知道,自己前世已经打了好多年的仗呢?用前世的话说,自己杀了太多人,心已经和刀一样冷了。 “仰赖陛下,如今天下太平,想来用不了多久,士卒们就要无用武之地了。”张不周拍着马屁。 “天下太平?”赵光笑得并不怎么痛快:“你看这天下太平,可在朕的眼里,却是处处危机。不说千百年来对中原大地虎视眈眈的北境,隔着森林图谋不轨的南诏,哪怕是被打退没多久的西凉,只要一有机会,肯定还要再反扑。”说到这里,赵光看了他一眼:“还有,狼子野心的南唐。” 张不周一震。 “那日的事,你也亲身参与了。张不周,我知道你跟南唐有旧,你和李欢歌还有过婚约,那你有没有建议可以给我。” “朕该如何处置李欢歌?处置南唐?” 第七十二章 有人虎视眈眈 赵光的语气平缓,声音也不大,但这简简单单的两句话说出来,气势十足。 张不周不禁暗自感慨,赵光不愧是如今大陆上排第一的皇帝,在他眼里,南唐不过是一块已经到了嘴边的肥肉而已。 想吃,随时都能吃下。 “陛下这话,我有些不明白。那天的事儿和李欢歌,和南唐有什么关系吗?”张不周装傻充愣。 赵光呵呵一笑:“在朕面前还来这一套没用,再说你装傻的本事也不怎么样,一眼就能被人看穿。朕说了,你年纪轻轻,不要学那些老狐狸,明哲保身对你来说不太合适。更何况,你想置身事外,也想得太天真了些。” 赵光的话虽然严厉,张不周还是能听出来他并没有生气,只是有些不满罢了。便大着胆子道:“陛下,您那么聪明,不可能看不穿,这件事是有人在其中故意挑拨,是何居心我不清楚,反正肯定没安好心。要是真的借此向南唐动兵,岂不是让亲者痛,仇者快。” “亲者,仇者?”赵光冷笑:“朕举目四顾,怎么觉得天下之大,全是朕的仇人呢?张不周,看样子你对南唐,感情颇深啊。” 张不周跪倒在地,言辞恳切道:“陛下,我是凌国人,怎么会偏袒南唐呢?只是发兵打仗,苦的最终还是两国百姓啊。我只是不忍看生灵涂炭,并没有其他私心。” 赵光沉默良久,目光看向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吴攘偷偷给张不周使眼色,示意他赶紧说好听的,可张不周这次倒不诚惶诚恐了,跪在地上挺直了脖子,倒真是个又憨又愣的毛头小子了。 “这小子说自己什么都不懂,却在言语间给朕挖了陷阱,如果朕执迷不悟,倒显得我好像是心无百姓的昏君一般。”赵光笑着和吴攘说话,手却指着张不周:“可是张不周啊,有句话叫长痛不如短痛,天下分久必合,南唐与凌国,早晚必有一战,这一点,朕不信你看不出来。” 张不周张开嘴想要说什么,最终还是咽了回去。赵光说的对,天下一统,是任何一位皇帝都没法放弃的功绩,这一战,在所难免。 “但是朕,不想成为谁的牵线木偶,更不想落入谁的算计之中。所以这一战,暂时不会开启。那位南唐公主李欢歌短时间内性命无忧,你可以放心了。” 张不周窘迫道:“我并未挂记他。” 赵光不置可否地一笑,看似不经意地问道:“你家里人可还安好?国公去年来过一次,看着还很硬朗。至于你父亲,我可是有些年月没见过了。” 听张二良讲起过,他和赵光曾经并肩作战,确实是旧识。若不是长安守卫战里张二良获了罪,如今张家可能还有一位跻身中枢的高官。那张家的地位,恐怕就更加高处不胜寒了。 “自从家母故去以后,家父便郁郁寡欢。在我生病上山以后,他就搬去了食邑庄子上,教孩子们读书。过得很简朴,但却很满足。” “简朴却满足。”赵光品了品这句话:“有意思。你父亲这个人,永远都是这么有趣。” 有趣吗? 张不周不觉得。他一直觉得张二良活的太压抑了。看似闲云野鹤,实则心思沉重。 “说起来,赵家和张家,也算是几十年的通家之好。我和他们几个,也是如同亲兄弟一般。虽然现在见得少了,好在你进京了,以后没什么事的话,可以常来宫里坐一坐。朕的几个儿子,不算成器,你也可以帮朕调教一下。” 张不周连忙口称不敢。自己算哪根葱,还敢调教王爷?再者说,就冲赵隶和赵楷那德行,不调教自己就不错了。最好的相处方式,还是敬而远之。“皇上英明神武,几位皇子也是一表人材。不周只有跟几位皇子学习的份。” 赵光还想说什么,书房的门被人敲响,吴攘连忙过去问询,片刻后回来在赵光耳旁低语几句。 “到饭时了,要不要陪朕一起吃一口?” 原来是御膳到了。赵光这样的问法,就是在逐客了,张不周自然不会傻乎乎地应承,连忙客套地推辞了几句。 “既然如此,你且去。记住朕跟你说的话,没事的时候可以来朕这里坐一坐。吴攘帮朕送送他。” 走在宫中的路上,每每遇到小黄门和宫女,都会主动和吴攘行礼,看着不仅不生分,反倒是有些亲近。张不周暗自称奇,吴攘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不过看样子并没有恃宠而骄,而是很得人心。 “凌国初立时,前朝宫中的人啊,都在那场大火中死的差不多了,当时我义父是陛下的宫中臂膀,为新宫补人的任务,最终交给了我来做。能够卖儿卖女的,都是家里困难到了极致的,不然的话,可怜天下父母心,谁又能舍得。我这人心软,拿着陛下的钱不当钱,给各家的银两比人牙子要高出好几倍,总觉得这样能好一点,到底好在哪里却也说不上来。”吴攘笑着给一个慌慌张张摔倒了的小黄门扶起来,帮他拍了拍衣服。 张不周看那小黄门也就八九岁的样子,很是奇怪。 “宫里的下人,可不光是年轻力壮的,下至六七岁,上至六七十都有。一代接替一代地这么轮回着,几千年来就是这么过来的。” 吴攘的神情有些悲伤:“我小时候出了意外,后来遇到了义父收留我,等他进宫以后,我也就理所当然地进来了。如今义父病重,我这个为人子的却不能帮他缓解病痛,实在是心有愧疚。张公子,我听陛下说起过,你跟随无为真人学医多年。不知道是否方便拨冗过府,帮我父亲瞧一瞧病?当然,这个请求着实有些冒昧,我愿意拿出黄金百两作为酬谢。” 张不周有些尴尬,黄金百两,听起来也太诱人了。吴骧的病很简单,就是年纪大了的多种病症并发,可是说起来简单,治起来却难得厉害。自家事自己清楚,咱没那个本事啊。 第七十二章 有人虎视眈眈 赵光的语气平缓,声音也不大,但这简简单单的两句话说出来,气势十足。 张不周不禁暗自感慨,赵光不愧是如今大陆上排第一的皇帝,在他眼里,南唐不过是一块已经到了嘴边的肥肉而已。 想吃,随时都能吃下。 “陛下这话,我有些不明白。那天的事儿和李欢歌,和南唐有什么关系吗?”张不周装傻充愣。 赵光呵呵一笑:“在朕面前还来这一套没用,再说你装傻的本事也不怎么样,一眼就能被人看穿。朕说了,你年纪轻轻,不要学那些老狐狸,明哲保身对你来说不太合适。更何况,你想置身事外,也想得太天真了些。” 赵光的话虽然严厉,张不周还是能听出来他并没有生气,只是有些不满罢了。便大着胆子道:“陛下,您那么聪明,不可能看不穿,这件事是有人在其中故意挑拨,是何居心我不清楚,反正肯定没安好心。要是真的借此向南唐动兵,岂不是让亲者痛,仇者快。” “亲者,仇者?”赵光冷笑:“朕举目四顾,怎么觉得天下之大,全是朕的仇人呢?张不周,看样子你对南唐,感情颇深啊。” 张不周跪倒在地,言辞恳切道:“陛下,我是凌国人,怎么会偏袒南唐呢?只是发兵打仗,苦的最终还是两国百姓啊。我只是不忍看生灵涂炭,并没有其他私心。” 赵光沉默良久,目光看向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吴攘偷偷给张不周使眼色,示意他赶紧说好听的,可张不周这次倒不诚惶诚恐了,跪在地上挺直了脖子,倒真是个又憨又愣的毛头小子了。 “这小子说自己什么都不懂,却在言语间给朕挖了陷阱,如果朕执迷不悟,倒显得我好像是心无百姓的昏君一般。”赵光笑着和吴攘说话,手却指着张不周:“可是张不周啊,有句话叫长痛不如短痛,天下分久必合,南唐与凌国,早晚必有一战,这一点,朕不信你看不出来。” 张不周张开嘴想要说什么,最终还是咽了回去。赵光说的对,天下一统,是任何一位皇帝都没法放弃的功绩,这一战,在所难免。 “但是朕,不想成为谁的牵线木偶,更不想落入谁的算计之中。所以这一战,暂时不会开启。那位南唐公主李欢歌短时间内性命无忧,你可以放心了。” 张不周窘迫道:“我并未挂记他。” 赵光不置可否地一笑,看似不经意地问道:“你家里人可还安好?国公去年来过一次,看着还很硬朗。至于你父亲,我可是有些年月没见过了。” 听张二良讲起过,他和赵光曾经并肩作战,确实是旧识。若不是长安守卫战里张二良获了罪,如今张家可能还有一位跻身中枢的高官。那张家的地位,恐怕就更加高处不胜寒了。 “自从家母故去以后,家父便郁郁寡欢。在我生病上山以后,他就搬去了食邑庄子上,教孩子们读书。过得很简朴,但却很满足。” “简朴却满足。”赵光品了品这句话:“有意思。你父亲这个人,永远都是这么有趣。” 有趣吗? 张不周不觉得。他一直觉得张二良活的太压抑了。看似闲云野鹤,实则心思沉重。 “说起来,赵家和张家,也算是几十年的通家之好。我和他们几个,也是如同亲兄弟一般。虽然现在见得少了,好在你进京了,以后没什么事的话,可以常来宫里坐一坐。朕的几个儿子,不算成器,你也可以帮朕调教一下。” 张不周连忙口称不敢。自己算哪根葱,还敢调教王爷?再者说,就冲赵隶和赵楷那德行,不调教自己就不错了。最好的相处方式,还是敬而远之。“皇上英明神武,几位皇子也是一表人材。不周只有跟几位皇子学习的份。” 赵光还想说什么,书房的门被人敲响,吴攘连忙过去问询,片刻后回来在赵光耳旁低语几句。 “到饭时了,要不要陪朕一起吃一口?” 原来是御膳到了。赵光这样的问法,就是在逐客了,张不周自然不会傻乎乎地应承,连忙客套地推辞了几句。 “既然如此,你且去。记住朕跟你说的话,没事的时候可以来朕这里坐一坐。吴攘帮朕送送他。” 走在宫中的路上,每每遇到小黄门和宫女,都会主动和吴攘行礼,看着不仅不生分,反倒是有些亲近。张不周暗自称奇,吴攘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不过看样子并没有恃宠而骄,而是很得人心。 “凌国初立时,前朝宫中的人啊,都在那场大火中死的差不多了,当时我义父是陛下的宫中臂膀,为新宫补人的任务,最终交给了我来做。能够卖儿卖女的,都是家里困难到了极致的,不然的话,可怜天下父母心,谁又能舍得。我这人心软,拿着陛下的钱不当钱,给各家的银两比人牙子要高出好几倍,总觉得这样能好一点,到底好在哪里却也说不上来。”吴攘笑着给一个慌慌张张摔倒了的小黄门扶起来,帮他拍了拍衣服。 张不周看那小黄门也就八九岁的样子,很是奇怪。 “宫里的下人,可不光是年轻力壮的,下至六七岁,上至六七十都有。一代接替一代地这么轮回着,几千年来就是这么过来的。” 吴攘的神情有些悲伤:“我小时候出了意外,后来遇到了义父收留我,等他进宫以后,我也就理所当然地进来了。如今义父病重,我这个为人子的却不能帮他缓解病痛,实在是心有愧疚。张公子,我听陛下说起过,你跟随无为真人学医多年。不知道是否方便拨冗过府,帮我父亲瞧一瞧病?当然,这个请求着实有些冒昧,我愿意拿出黄金百两作为酬谢。” 张不周有些尴尬,黄金百两,听起来也太诱人了。吴骧的病很简单,就是年纪大了的多种病症并发,可是说起来简单,治起来却难得厉害。自家事自己清楚,咱没那个本事啊。 第七十三章 有人毁尸灭迹 张不周的婉言拒绝似乎并未出乎吴攘的预料,他只是叹了口气:“这就是命数。” 虽然没能帮上忙,张不周还是获得了来自吴攘的好意,一块品质很好的美玉雕刻成的鲜字。 “这是?”张不周有些疑惑,玉器雕琢最常见,可是雕成字的还真没听说过。 “京城之中有一座还算有些名声的鲜字楼,便是我打理的产业。张公子不忙的时候,还请赏光驾临。凭这块玉牌,您就是鲜字楼最尊贵的客人,无论花销多少,分文不收。” 鲜字楼名声在外,张不周自然知晓,据说是整个泰安城中最赚钱的买卖,即便是数九隆冬,也有最新鲜的活鱼供应。都传它背景通天,没想到居然是吴攘。只是:“这是不是太贵重了。不周实不敢当。” “张公子不用客气,我虽身体残缺,却最是崇敬铁骨铮铮的沙场将士。国公的事迹便是我幼时最喜欢听的故事,很是向往。只是缘悭一面,一直无缘得见,算是一桩憾事。有幸结识张公子,自然要好生结交。另外,这鲜字楼可不是我的产业,我们这些做奴才的,不过是帮陛下打理一些俗务罢了。”吴攘将玉牌塞进他的手里,透着股不容拒绝的意味。 吴攘这样说,张不周就当然地理解为这是赵光的意思,太过推辞也不好,便收了下来。“既然如此,不周谢过吴司监,谢过陛下。” 吴攘一直将他送到便门口离开,这倒是省去了他不少的麻烦,避免再出现刚刚进宫时的事。不过虽然出了宫,张不周却没有放松下来。 有人算计自己,想要的是自己的命。 无论背后是谁,自己都得把他揪出来才行,不然的话,觉都睡不安稳。 张不周不知道,有人比他下手更快。 送别了张不周,吴攘并没有急着返回,而是询问起他来时的情形。 问到了自己想要的内容,吴攘笑得很是阴狠。 宫中小黄门的数量很多,多到守门的羽林卫也不能叫出名字,可是对于吴攘来说,只要听了长相的描述,就已经知道是谁了。 羽林卫在后宫中大闹一场,惊到了华清宫里的贵人们,这么大的事自然瞒不住吴攘,在得知羽林卫一无所获之后,他心里隐隐有了猜测。 “借刀杀人?”吴攘冷笑,可惜这刀不够快,这人也太狡猾。 八月二十五,月亮残如铁钩,更显得皇宫冷清阴暗。 御马监一间隐蔽的小院里,一个小黄门被人押着跪倒在地,嘴巴里被塞进了满满的红绸。 吴攘坐在一张条凳上,将闪着寒光的针,缓缓刺进小黄门的指甲缝中。小黄门痛不欲生,只是嘴巴被塞着,发不出声音,只能拼命的挣扎。可是看似瘦弱的吴攘,力气却大得出奇,丝毫不受影响。 “这是第六根了。我这针啊,是专门请人打制的,一根比一根粗上一分。你看,现在这根只是刚刚扎进针头,你就已经疼得受不了了,下一根你要怎么忍呢?”吴攘从旁边的包里捻起第七针:“你啊,算是有骨气的,之前最厉害的,也就挺到第五根。如果想说了,就点点头。” 看着那根针越来越近,小黄门再也坚持不住,拼命地点头。可吴攘却像没看见一般,依然将那根针刺入他的指缝中。 “哎呀,天色太暗了,我没有看清,你是想说了是。”吴攘虚伪地说到:“快快,将他口中的绸子拿出来。” 小黄门的嘴里没了堵塞,并没有叫喊出声。这第七根针带来的痛楚,让他浑身被汗湿透,几乎晕厥过去。 “要说就得快点说,我还要出宫回家,没时间陪你玩下去。”吴攘放弃伪装,月光下的脸无比阴狠。 小黄门哆嗦着看向押着自己的人,吴攘会意,挥手示意他们出去,然后低下头凑到小黄门的嘴边。 一个名字。 吴攘笑得很是灿烂。心满意足地坐回到条凳上,抽出第八根针。 看着那根针,小黄门绝望地喃喃问道:“为什么” “原来你这么蠢,难怪会给人家当刀用。下辈子投胎的时候,记得做个聪明人。”吴攘脚踩着小黄门的头,这根针没有刺进指缝。 小黄门头被踩着,看不见吴攘的动作,只觉得眼睛旁边的太阳穴上,先是一凉,随即是撕心裂肺的疼痛,他张大嘴巴,想要叫喊却没有力气发出声音,只是嘶哑地喘着粗气。 看到针尖上沾染的污渍,吴攘嫌弃地在小黄门的脸上蹭掉,放了回去。 地上的小黄门嘴巴张开,瞪大了眼睛,已经没了呼吸。 “原来死不瞑目是这个样子”,吴攘笑了笑。 张不周一夜没睡好。 半梦半醒间,总觉得羽林卫来抓自己了,罪名是秽乱后宫,张不周大喊冤枉,可是没人理他,最终判了他凌迟处死。这还不是最可怕的,在死之前,还要受宫刑。 从恐惧中醒来,并没有人来抓他,反倒是听说了皇宫昨夜走水的消息。据说火势不小,好在只是御马监的一处偏院,只死了一名值夜的小黄门。 他昨日回来时脸色不好看,连白露都没敢多问,倒也省去了很多麻烦。 翻出那块玉牌,张不周突然明白自己想岔了。如果这是赵光的授意,不会假吴攘的手来给自己。这东西听起来不错,实际上没有多少价值。吃饭而已,顶天又能花多少?那就还是吴攘自己的想法,张不周有些迷惑,这位宫中新贵,对自己的和颜悦色,似乎真的是发自内心。 难道真如他所说,对张韬很是崇敬? 开什么玩笑。 要真的是这样,赵光又怎么会留他在身边。 “陆升,惊蛰。走,公子带你们去吃顿好的。”张不周推开房门,财大气粗地喊着。自从买了宅子,谷雨就没闲下来过,每日都要忙着往宅子里置办东西。李大嗣和白露不吃鱼,清明和程耳,最不喜欢的就是凑热闹。 “在呢公子。”陆升笑嘻嘻地从房间里走出:“太好了,我都快憋死了。高公子每日苦读,我连话都不敢高声讲。” 张不周皱了皱眉:“明日就要开考了,他怎么还在学?这样不行,要注重劳逸结合。叫他出来,就说公子我,带他去鱼跃龙门” 第七十三章 有人毁尸灭迹 张不周的婉言拒绝似乎并未出乎吴攘的预料,他只是叹了口气:“这就是命数。” 虽然没能帮上忙,张不周还是获得了来自吴攘的好意,一块品质很好的美玉雕刻成的鲜字。 “这是?”张不周有些疑惑,玉器雕琢最常见,可是雕成字的还真没听说过。 “京城之中有一座还算有些名声的鲜字楼,便是我打理的产业。张公子不忙的时候,还请赏光驾临。凭这块玉牌,您就是鲜字楼最尊贵的客人,无论花销多少,分文不收。” 鲜字楼名声在外,张不周自然知晓,据说是整个泰安城中最赚钱的买卖,即便是数九隆冬,也有最新鲜的活鱼供应。都传它背景通天,没想到居然是吴攘。只是:“这是不是太贵重了。不周实不敢当。” “张公子不用客气,我虽身体残缺,却最是崇敬铁骨铮铮的沙场将士。国公的事迹便是我幼时最喜欢听的故事,很是向往。只是缘悭一面,一直无缘得见,算是一桩憾事。有幸结识张公子,自然要好生结交。另外,这鲜字楼可不是我的产业,我们这些做奴才的,不过是帮陛下打理一些俗务罢了。”吴攘将玉牌塞进他的手里,透着股不容拒绝的意味。 吴攘这样说,张不周就当然地理解为这是赵光的意思,太过推辞也不好,便收了下来。“既然如此,不周谢过吴司监,谢过陛下。” 吴攘一直将他送到便门口离开,这倒是省去了他不少的麻烦,避免再出现刚刚进宫时的事。不过虽然出了宫,张不周却没有放松下来。 有人算计自己,想要的是自己的命。 无论背后是谁,自己都得把他揪出来才行,不然的话,觉都睡不安稳。 张不周不知道,有人比他下手更快。 送别了张不周,吴攘并没有急着返回,而是询问起他来时的情形。 问到了自己想要的内容,吴攘笑得很是阴狠。 宫中小黄门的数量很多,多到守门的羽林卫也不能叫出名字,可是对于吴攘来说,只要听了长相的描述,就已经知道是谁了。 羽林卫在后宫中大闹一场,惊到了华清宫里的贵人们,这么大的事自然瞒不住吴攘,在得知羽林卫一无所获之后,他心里隐隐有了猜测。 “借刀杀人?”吴攘冷笑,可惜这刀不够快,这人也太狡猾。 八月二十五,月亮残如铁钩,更显得皇宫冷清阴暗。 御马监一间隐蔽的小院里,一个小黄门被人押着跪倒在地,嘴巴里被塞进了满满的红绸。 吴攘坐在一张条凳上,将闪着寒光的针,缓缓刺进小黄门的指甲缝中。小黄门痛不欲生,只是嘴巴被塞着,发不出声音,只能拼命的挣扎。可是看似瘦弱的吴攘,力气却大得出奇,丝毫不受影响。 “这是第六根了。我这针啊,是专门请人打制的,一根比一根粗上一分。你看,现在这根只是刚刚扎进针头,你就已经疼得受不了了,下一根你要怎么忍呢?”吴攘从旁边的包里捻起第七针:“你啊,算是有骨气的,之前最厉害的,也就挺到第五根。如果想说了,就点点头。” 看着那根针越来越近,小黄门再也坚持不住,拼命地点头。可吴攘却像没看见一般,依然将那根针刺入他的指缝中。 “哎呀,天色太暗了,我没有看清,你是想说了是。”吴攘虚伪地说到:“快快,将他口中的绸子拿出来。” 小黄门的嘴里没了堵塞,并没有叫喊出声。这第七根针带来的痛楚,让他浑身被汗湿透,几乎晕厥过去。 “要说就得快点说,我还要出宫回家,没时间陪你玩下去。”吴攘放弃伪装,月光下的脸无比阴狠。 小黄门哆嗦着看向押着自己的人,吴攘会意,挥手示意他们出去,然后低下头凑到小黄门的嘴边。 一个名字。 吴攘笑得很是灿烂。心满意足地坐回到条凳上,抽出第八根针。 看着那根针,小黄门绝望地喃喃问道:“为什么” “原来你这么蠢,难怪会给人家当刀用。下辈子投胎的时候,记得做个聪明人。”吴攘脚踩着小黄门的头,这根针没有刺进指缝。 小黄门头被踩着,看不见吴攘的动作,只觉得眼睛旁边的太阳穴上,先是一凉,随即是撕心裂肺的疼痛,他张大嘴巴,想要叫喊却没有力气发出声音,只是嘶哑地喘着粗气。 看到针尖上沾染的污渍,吴攘嫌弃地在小黄门的脸上蹭掉,放了回去。 地上的小黄门嘴巴张开,瞪大了眼睛,已经没了呼吸。 “原来死不瞑目是这个样子”,吴攘笑了笑。 张不周一夜没睡好。 半梦半醒间,总觉得羽林卫来抓自己了,罪名是秽乱后宫,张不周大喊冤枉,可是没人理他,最终判了他凌迟处死。这还不是最可怕的,在死之前,还要受宫刑。 从恐惧中醒来,并没有人来抓他,反倒是听说了皇宫昨夜走水的消息。据说火势不小,好在只是御马监的一处偏院,只死了一名值夜的小黄门。 他昨日回来时脸色不好看,连白露都没敢多问,倒也省去了很多麻烦。 翻出那块玉牌,张不周突然明白自己想岔了。如果这是赵光的授意,不会假吴攘的手来给自己。这东西听起来不错,实际上没有多少价值。吃饭而已,顶天又能花多少?那就还是吴攘自己的想法,张不周有些迷惑,这位宫中新贵,对自己的和颜悦色,似乎真的是发自内心。 难道真如他所说,对张韬很是崇敬? 开什么玩笑。 要真的是这样,赵光又怎么会留他在身边。 “陆升,惊蛰。走,公子带你们去吃顿好的。”张不周推开房门,财大气粗地喊着。自从买了宅子,谷雨就没闲下来过,每日都要忙着往宅子里置办东西。李大嗣和白露不吃鱼,清明和程耳,最不喜欢的就是凑热闹。 “在呢公子。”陆升笑嘻嘻地从房间里走出:“太好了,我都快憋死了。高公子每日苦读,我连话都不敢高声讲。” 张不周皱了皱眉:“明日就要开考了,他怎么还在学?这样不行,要注重劳逸结合。叫他出来,就说公子我,带他去鱼跃龙门” 第七十四章 乡试 众人看着他都笑,张不周莫名其妙:“怎么了?我哪里说得不对。” 白露娇笑道:“公子怕不是过糊涂了,今日已是八月二十六,高公子一早便去考场了。” 张不周拍了拍脑袋:“哎呀,还真是。我怎么把这事给忘了,都是昨天事儿太多给闹的。谁陪着他去的?什么时辰回来?他状态怎么样,有没有信心考状元?” 张不周连珠炮般的问题问得大家一脸懵,看大家都不回答,谷雨无奈道:“公子,乡试共有三场,每场考三天,前后加起来要考九天。今天是第一场,高公子要在后天晚上才能出来。至于状元,那是很遥远的事。乡试中榜者,是举人,各地举人参加了明年春天的会试,上榜之后还要参加殿试,最终由陛下钦点状元。” 张不周听得瞠目结舌,这才知道自己闹了多大的笑话。“不对啊,不都说进京考状元吗?他怎么变成了进京考举人。” 白露抢着道:“公子,这个连我都知道,你实在是太不关心科举了,将来怎么做状元。乡试乡试,顾名思义,是在故乡考的试。高圭是陇西人,按理说应该在长安城参加乡试,不过这几年,各地连主官都配不全,更不用说学正,教谕这些官员了,所以各地没法主办乡试。再加上天下纷乱太久,那些书院啊,私塾啊什么的,都被毁得差不多了,能够参加科举的人根本就没有多少,所以陛下就让他们都来泰安城一起考。等到将来各道正常了,再由各地分别举办,会试再来京城。” 谷雨点点头:“难得你能记下些有用的东西,说得没有错。” 这里头有这么多弯弯绕,张不周怎么可能清楚。“各地缺官员缺到这种程度吗?连一场考试都组织不起来?” 这个问题就比较复杂了,谷雨解释道:“不光是缺官员,而是缺真正有能力的官员。读书人,金贵人,想要供养一位读书人,几乎要耗费一户十口之家的全部人力物力。纷争百年,各地百姓尽皆贫苦,又哪来的能力读书识字。所以,真正有能力参加科举的,都是那些在乱世之中仍然能传承下来的门阀世家子弟,例如蜀州的吴家,胶东道的林家,陇西道的张家。若是他们不参加科举,各地耗费人力财力,举行考试又有什么用呢?朝廷开科举是为了取士,如果取上来的都是些歪瓜裂枣,又怎么做官。” 张不周不解:“为什么会不参加科举。学而优则仕,这不是读书人的理想吗?” “相比于做官,这些人更在乎的是名声。凌国,毕竟是踩在大成尸骨上起来的,而作为前朝臣子的赵家人,就被这些饱受前朝恩泽的世家,视为乱臣贼子。为了名声考虑,他们才要求后代不允许参加凌国的科举。”谷雨面露嘲讽地说道:“虽然明面上似乎很有骨气,但背地里早就和朝廷勾勾搭搭了。就像尚书省左仆射隋高鸣,谁不知道他是林家安插在朝廷里的马前卒。还有羽林卫四大都统之一的林琅,更是当今天子极其器重的林家年轻人。” “不过,林家虽然率先向朝廷示好,中青两代都有人,却被吴家人搞了个措手不及。作为文人风骨的吴家举家赴京,实在是令天下人都没想到。连风骨都没了,那些一直在观望的世家,也要被逼着表态了。吴权清能直接担任那最为重要的中书令职位,吴权懋能横空出世地夺去大爷的尚书之位,便是天子极其大方地对吴家人的投桃报李。 今岁秋闱,参加人数已经要比上一次多很多,我想再有三年,各地就要自己组织乡试了。” 这些事张不周还真没仔细琢磨过。如今看起来,科举对于赵家的凌国来说,很是重要。而国子监的监生,不用参加乡试去搏一个举人的资格,直接就可以参加会试,轻而易举地分去了每届一半的位置,也难怪赵行会死守着国子监。 赵行这么聪明,给自己选了个好地方,那赵隶选择鸿胪寺是为了什么? “这里头居然这么复杂,我光是听着就觉得头痛,还是说回吃,他在里头呆三天,吃什么呀?” 谷雨指了指桌上:“我让后厨照着公子之前教的法子,给做了锅盔。这里头有肉有菜有面,既能充饥也有滋味,也给他备了精盐,细糖,果子也拿了几个,想来是足够了。” 张不周咋舌,这哪是去考试,这就算去郊游都够了。 “行,既然你们安排好了,我就先不操心了。走,跟公子吃好的去。”张不周将玉牌塞进腰里,挥手带着陆升和惊蛰出门:“你们两个谁知道鲜字楼怎么走?” 寸土寸金的黄金地段,占地甚广的一座楼,招牌只有一个大大的鲜字。 “走,今日咱们也尝尝,这泰安城中最出名的酒楼,到底有什么不一样。”张不周大踏步地迈进楼,陆升紧走两步才抓住他:“公子,公子,别急,鲜字楼最出名的可不是菜啊,是贵。我要没记错,您这个月的月钱,谷雨还没给。” 张不周笑了:“今天吃饭不用钱。”将那块玉牌掏出来拿在手上显摆:“有人给了好东西,今天随便吃,有人买单。”看书溂 他这么说了,陆升虽然将信将疑,不过也没说什么,只是低声和惊蛰道:“一会儿要是又需要人回府取银子,这次你去。” 惊蛰并不知道张不周他们三个第一次去康乐坊坊的丢人故事,困惑地问道:“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你最好祈祷什么都别发生。”见张不周已经被引路的小二带去包厢,二人连忙跟上去。 “客官口音听起来像是外地人?”店小二一边手脚麻利地倒着水,热情地招呼道。 “是,剑南道来的。早就听说鲜字楼的名声,特意来尝一尝。”张不周大咧咧地掏出玉佩:“给我这东西的人说,凭它可以在你们酒楼畅吃,是真的吗?” 第七十四章 乡试 众人看着他都笑,张不周莫名其妙:“怎么了?我哪里说得不对。” 白露娇笑道:“公子怕不是过糊涂了,今日已是八月二十六,高公子一早便去考场了。” 张不周拍了拍脑袋:“哎呀,还真是。我怎么把这事给忘了,都是昨天事儿太多给闹的。谁陪着他去的?什么时辰回来?他状态怎么样,有没有信心考状元?” 张不周连珠炮般的问题问得大家一脸懵,看大家都不回答,谷雨无奈道:“公子,乡试共有三场,每场考三天,前后加起来要考九天。今天是第一场,高公子要在后天晚上才能出来。至于状元,那是很遥远的事。乡试中榜者,是举人,各地举人参加了明年春天的会试,上榜之后还要参加殿试,最终由陛下钦点状元。” 张不周听得瞠目结舌,这才知道自己闹了多大的笑话。“不对啊,不都说进京考状元吗?他怎么变成了进京考举人。” 白露抢着道:“公子,这个连我都知道,你实在是太不关心科举了,将来怎么做状元。乡试乡试,顾名思义,是在故乡考的试。高圭是陇西人,按理说应该在长安城参加乡试,不过这几年,各地连主官都配不全,更不用说学正,教谕这些官员了,所以各地没法主办乡试。再加上天下纷乱太久,那些书院啊,私塾啊什么的,都被毁得差不多了,能够参加科举的人根本就没有多少,所以陛下就让他们都来泰安城一起考。等到将来各道正常了,再由各地分别举办,会试再来京城。” 谷雨点点头:“难得你能记下些有用的东西,说得没有错。” 这里头有这么多弯弯绕,张不周怎么可能清楚。“各地缺官员缺到这种程度吗?连一场考试都组织不起来?” 这个问题就比较复杂了,谷雨解释道:“不光是缺官员,而是缺真正有能力的官员。读书人,金贵人,想要供养一位读书人,几乎要耗费一户十口之家的全部人力物力。纷争百年,各地百姓尽皆贫苦,又哪来的能力读书识字。所以,真正有能力参加科举的,都是那些在乱世之中仍然能传承下来的门阀世家子弟,例如蜀州的吴家,胶东道的林家,陇西道的张家。若是他们不参加科举,各地耗费人力财力,举行考试又有什么用呢?朝廷开科举是为了取士,如果取上来的都是些歪瓜裂枣,又怎么做官。” 张不周不解:“为什么会不参加科举。学而优则仕,这不是读书人的理想吗?” “相比于做官,这些人更在乎的是名声。凌国,毕竟是踩在大成尸骨上起来的,而作为前朝臣子的赵家人,就被这些饱受前朝恩泽的世家,视为乱臣贼子。为了名声考虑,他们才要求后代不允许参加凌国的科举。”谷雨面露嘲讽地说道:“虽然明面上似乎很有骨气,但背地里早就和朝廷勾勾搭搭了。就像尚书省左仆射隋高鸣,谁不知道他是林家安插在朝廷里的马前卒。还有羽林卫四大都统之一的林琅,更是当今天子极其器重的林家年轻人。” “不过,林家虽然率先向朝廷示好,中青两代都有人,却被吴家人搞了个措手不及。作为文人风骨的吴家举家赴京,实在是令天下人都没想到。连风骨都没了,那些一直在观望的世家,也要被逼着表态了。吴权清能直接担任那最为重要的中书令职位,吴权懋能横空出世地夺去大爷的尚书之位,便是天子极其大方地对吴家人的投桃报李。 今岁秋闱,参加人数已经要比上一次多很多,我想再有三年,各地就要自己组织乡试了。” 这些事张不周还真没仔细琢磨过。如今看起来,科举对于赵家的凌国来说,很是重要。而国子监的监生,不用参加乡试去搏一个举人的资格,直接就可以参加会试,轻而易举地分去了每届一半的位置,也难怪赵行会死守着国子监。 赵行这么聪明,给自己选了个好地方,那赵隶选择鸿胪寺是为了什么? “这里头居然这么复杂,我光是听着就觉得头痛,还是说回吃,他在里头呆三天,吃什么呀?” 谷雨指了指桌上:“我让后厨照着公子之前教的法子,给做了锅盔。这里头有肉有菜有面,既能充饥也有滋味,也给他备了精盐,细糖,果子也拿了几个,想来是足够了。” 张不周咋舌,这哪是去考试,这就算去郊游都够了。 “行,既然你们安排好了,我就先不操心了。走,跟公子吃好的去。”张不周将玉牌塞进腰里,挥手带着陆升和惊蛰出门:“你们两个谁知道鲜字楼怎么走?” 寸土寸金的黄金地段,占地甚广的一座楼,招牌只有一个大大的鲜字。 “走,今日咱们也尝尝,这泰安城中最出名的酒楼,到底有什么不一样。”张不周大踏步地迈进楼,陆升紧走两步才抓住他:“公子,公子,别急,鲜字楼最出名的可不是菜啊,是贵。我要没记错,您这个月的月钱,谷雨还没给。” 张不周笑了:“今天吃饭不用钱。”将那块玉牌掏出来拿在手上显摆:“有人给了好东西,今天随便吃,有人买单。”看书溂 他这么说了,陆升虽然将信将疑,不过也没说什么,只是低声和惊蛰道:“一会儿要是又需要人回府取银子,这次你去。” 惊蛰并不知道张不周他们三个第一次去康乐坊坊的丢人故事,困惑地问道:“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你最好祈祷什么都别发生。”见张不周已经被引路的小二带去包厢,二人连忙跟上去。 “客官口音听起来像是外地人?”店小二一边手脚麻利地倒着水,热情地招呼道。 “是,剑南道来的。早就听说鲜字楼的名声,特意来尝一尝。”张不周大咧咧地掏出玉佩:“给我这东西的人说,凭它可以在你们酒楼畅吃,是真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