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低语时》 第一章 少年-红饵 案零序 杀戮,即是罪恶。 案一少年 一红饵 盛安城奉水河以南的这片老城区建在铁路沿线,开发得早,但辖区划分得乱,早先没着手规划,拆迁改造这事一直没人管。后来改旧建新声势滔天,城南高速发展的产业园区和奉水河北岸的核心商圈把老城区团团围住,显衬得几条老街格外的破败寒酸。 直到最近几年辖区整合步入尾声,老城区和城南开发区正式合并更名为奉南,省重点也从市中心拥挤的老校址迁到师范大学对面,原先倒贴都没人要的老旧小区突然就成了香饽饽,各地开发商蜂拥而至,急不可耐地在师范周边这几块眼瞧着报价水涨船高的地皮上大动干戈。 谁成想,没了围墙倚仗的倭瓜架当场砸倒了仨闲凑热闹侍弄蔬果的老头老太太,救护车折腾了半个小时才把伤员抬上车,家属直接把开发商和医院打包告上法庭,这事儿闹起来就没完——改旧建新工程半数被原地叫停,莘宁东路的几个楼盘期房搁置烂尾,一众开发商早跑没了影儿,这烂摊子一搁就是三年,据说前些日子刚被盛安本地的资本大佬拾掇起来,预计年底重新开盘。 “拆”字一画,莘宁东路老夜市能摆摊儿的日子也就没剩几天。 奉南区没有正儿八经的商业街,师范附近只有莘宁东路上这片昼伏夜出的野生夜市可供精力旺盛的大学生肆意消遣,重新启动拆迁的公告甫一张贴,未来一半年都没地儿就近撒欢的大学生们当即开始爆发性消费,夜市流量屡创新高,街边餐馆也跟着被迫狂欢。 老夜市挨着省重点的路口有一家网红烧烤店,店门前等位的塑料凳摆了一溜街,私拆阳台搭建的二层门点里人满为患,店老板李三扯了旧灯泡架在人行道上,又露天支了五张桌板。 临近拆迁的街面上一撮一撮地堆着废弃装潢砂石瓦砾,骤风一卷,糊满油污的白炽灯泡扯着电线无序地摇摆打转,晃动出昏暗斑驳的光圈。 肖乐天在深秋生冷的夜风里燥出一脑袋的汗。他从夜市推搡的大学生身边缩着肩错开身,下意识地扶了一把挂在后腰的手铐和伸缩警棍,挤到烧烤炉子跟前,眼巴巴地盯着没人看管香气四溢的烤毛蚶。 “顾队,莘宁路派出所刚接到了警情电话,说是夜市路口吵起来了,正常出警吗?” 夜市里纠纷遍地,耳麦正见怪不怪地汇报各布控点的实时情况,肖乐天“咯嘣”一声咬碎提神的薄荷糖,憋屈地蜷在烤串炉子旁边的桌子跟前,又累又饿有点儿晃神,挪蹭半天捡了个没人坐的塑料凳子想歇脚,还没等屁股坐稳,混杂着电流干扰的训诫就顺着无线电猛地敲向他的脑袋:“吵架都吵到你眼皮子底下了肖乐天!傻了唧杵那儿干嘛呢?回头看一眼!” 小警察被点名道姓骂得一激灵,恍然发觉耳麦里吵嚷的动静由虚渐实立体环绕,循声回头看过去,眼瞧着身后凑热闹的都要堵到路当间,起身拔腿就往人堆儿里跑。 自打三中搬到莘宁东路这儿来,这条杂乱的夜市街就成了重点高中生家长的心头大患。 三中附近新建的学区房还没交房,奉南新开发的地段有点儿偏,家长接送的时候就看这夜市街不顺眼,隔三岔五就以影响晚自习氛围为由要求撤摊——但“摆摊文化”在老街并不受限,家长投诉无果撒泼无门,只能就地取材,抓着李三这家开在路口的烧烤店再三为难。 李老板五短身材,人又胖,吵了几句就一屁股墩在地上喘。旁边有女学生打电话报警,这家长立马又转头指责起女学生多管闲事,一句“家长花钱是让你们女生大晚上出来在男人跟前指手画脚搔首弄姿的吗”,直接点了炮仗,当场就要打起来。 女生脸皮薄,争辩不过,转头委屈地哭了。 旁边围观的同校男生一看,这都被人欺负到头上了,哪能坐视不管,“噌”地就蹿上前。 肖乐天被这阵仗唬得傻眼,赶紧冲上去把撸袖子的男生拦腰扛回来。派出所的两位民警同志挤过人潮姗姗来迟,劝架打圆场忽悠了半天,先散了散围观扎堆儿的学生,把歪在地上装死的李老板提溜起来,三令五申地敲山震虎,警告他搬迁之前最后两天别没事儿裹乱。 李老板开门做生意,一点头一哈腰这事儿就算过去。 两个家长却自觉占理,抓着动手的男生要联系校领导,一副不把人开除誓不罢休的架势。 俩民警没成想碰见这么个硬茬儿,正头疼的工夫,肖乐天身边的塑料凳子忽然碾过沙砾“硌啦啦”一响,一个模样周正俊朗的男人挨过来,乜了俩家长一眼,叼着烟懒洋洋地搭上话茬,“警察叔叔都来劝架了,哥们儿,我要是你就见好就收。” 肖乐天紧张得皱巴巴的婴儿肥瞬间打回原形,松口气悄悄喊了声“师父”。 家长自诩矜贵,觑着突然凑过来的男人,打量了一番,没理他。 稍微年长的民警余光瞄见来人,愣了一下,随即急躁地掀开帽子,盘了一把冒汗的头顶:“妥……跟这儿解决不了咱就回派出所唠——” 家长一瞪眼,拔高的声调陡然收敛,伶牙俐齿都缩回去,“我又没犯错去什么派出所?抓也应该抓这两个要动手打人的社会败类……你们警察不讲道理——算了,我大人有大量不跟你们计较,以后我儿子考进了政检机关,有你们好看……” 这家长约摸着是琢磨过味儿来胡搅蛮缠对他没好处,没理搅三分地撑不下去,话一撂下扭头就走,把老民警气得直乐,转身搂着俩仗义出手的小伙子的脖颈好一番劝诫教育。收队之前俩民警特意绕回到烧烤摊前,抬手对半路杀出来的男人敬了个礼,觑见他的通讯耳麦,又慌张地把手背到身后,囫囵到嘴边的“顾队”、“肖警官”也含糊地咽了回去。 “诶哟喂二楼小帅哥的烧烤,坏了坏了……” 李三闻到糊味儿,忙不迭地颠到炉子跟前收拾那盘烤糊的毛蚶,再一扭头就只剩下刚替他出头的肖乐天和顾形,感激不尽地跟他俩握了握手。 顾形视线略一逡巡,应了李三的话茬,顺水推舟地称兄道弟,家长里短地扯起闲篇。 肖乐天沾了他师父的光,白得一盘毛豆就汽水,支棱着耳朵捡热闹听。 “这帮家长纯粹是看孩子学习累得两眼一抹黑又帮不上忙,闲得没事儿给别人找不痛快——东路这片夜市都摆多少年了?他们高三才搬来多长时间?两个月?再者说,咱们这儿跟三中隔着一不小的社区广场,只要咱这边儿不放炮,那动静传到教学楼就是蚊子哼哼……” 李三满腹牢骚,把烟头扔在地上一脚碾灭,蔫头巴脑地叹了口气,“三天两头儿地闹,这店开在路口你说说我招谁惹谁了?” “明后天就撤了,和气生财。”顾形这几口烟抽得缓慢,耷拉着视线扫了一眼手表时间,“在这上学谁家的不是宝贝?你就说这孩子上晚自习,老师在里面陪着,家长在外面陪着,嚯——这都十点了……” “能不陪着嘛!前阵子刚出事儿……” 李三猛地一拍大腿,忽然来了劲头,“最近那个骚扰女学生的新闻不就在咱楼后面那条小路?派出所那哥俩还问我们有没有监控呢……这不没备案怕麻烦也没给……” 顾形侧耳,李三就不自觉地抖起机灵,悄么声地卖弄:“之前咱们这一排几家门点的前后门都被贼撬过,前门对街,后面出门就是小区,旁边物业说什么侵犯隐私不让……纯放屁,自打嚷嚷拆迁,这几年正经事根本就没人管。大伙儿怕贼啊,都偷着装,我这摄像头能一直拍到小区后面排水沟那条后街的路口……真不是咱不配合警察叔叔啊,主要那边没大灯,小年轻喝多了,或者旁边早恋的高中生,躲后面亲一个抱一个的是,传出去也不好。” 顾形略抬眼看着他:“……拍到了?” “可不,那变态穿个黑衣服,打那路口过去,看得真真儿的……不过没露脸,估计也没啥用,要不咱不成包庇罪犯了?”李三抱着胳膊一抖眉毛,胸脯的肥肉都挤得堆起来,越说越忘形,“但话又说回来……也没闹出人命,咱这片儿隔了好几年才要恢复拆迁,竞标施工什么的,事儿一闹大准要耽误——这么长时间那帮民警除了排查提醒啥也没干,咱本地新闻都没详细报道,估计也就是拖着,那帮家长听风就是雨的,不敢闹警察,就找我们的茬儿。” 李三说话间站起身,接了台递来的单,烟熏火燎地继续扯淡,“而且咱讲说这个骚扰的事儿……” 他立着三角眼四处扫了一圈,满不在乎道:“你就说正经姑娘谁大晚上穿着哪哪都露的衣服在街上晃悠,不骚扰她骚扰谁……” “不过我听说那女孩挺规矩的……”顾形听着李三嘴里的说辞略微压了下唇角,抬头挑起单侧眉梢看了他一眼,“还是李老板看见那姑娘了?” “那倒没看着,但听说归听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李三拽着脖子上的脏毛巾擦了把汗,视线扫视一周,末了定在肖乐天身后的方向,朝着一位娉娉婷婷香风掠过的“红裙小姐”吹了声没调的口哨,然后挺了挺肥硕的身板,一副过来人的神情压低声音道:“就那个……红裙子小高跟,长得溜光水滑,穿那么短的裙子自己在街上溜达,保不齐就是——” 他捏起三根手指搓了两下,意思是出来“挣钱”的。 顾形这回眼皮都没抬,轻哼笑出声:“穿漂亮点儿就是卖的?老哥这没道理了啊。” 李三没砸明白顾形让他适可而止的言外之意,愣了几秒,拍了拍自己的肚子,“嗨,这不就随口一说,实际上怎么回事儿,咱也不能抓着问不是?” 顾形忽然又笑了一下,碾熄了烫到指节的烟头,“想问那还不容易。” 这话音一落,翩跹掠过的“红裙小姐”当即脚步一顿,突然就转回身来,眼尾轻佻目带桃花地睨了李三一眼。 然后就见她翘起指尖,稍显刻意的抚平修身的裙摆,轻轻将被风拂起的及肩发别在耳后,标致的鹅蛋脸陡然勾起嫣然笑容,高跟鞋“咔哒”的声响轻快地踩在李三的心尖儿上。 “红裙小姐”身姿妖娆地小步走到李三跟前,打开手包,慢条斯理地拨了一张名片——她眨了眨眼,一双漂亮深邃的黑眸自上而下地打量着李三的身体,视线先定在下身,而后又轻挑的上挑,微微俯下身子,把名片塞进李老板胸前的口袋,少掩红唇又是粲然一笑,妩媚地歪了下头,比了个电话联系的手势。 她歪头的姿势有点现学现卖的刻意,撩头发劲儿大得自己一趔趄,藏在及肩发里的耳麦一不留神滑落在颈侧,又被她迅速藏起来——但李老板没看见,片刻间简直就要没了魂儿。 他贪婪猥琐地瞄着“红裙小姐”的腰臀,美得后脑勺开花,迫不及待地掏出胸前的卡片,目光掠过卡片上端正庄严的警徽,一连拿着毛巾抹了三次脸,停顿了几秒,一屁股坐裂了休息用的塑料凳,狠狠抽了自己一嘴巴,彻底傻了眼。 肖乐天盯着没魂儿的李三,忽然福至心灵,愉快地对着“红裙高跟”喊了声“师姐”。 —— 李三肥兔子撞枪口,这会儿正战战兢兢地缩在后厨有问必答,生怕犯什么错处被顾形请到警队里喝茶。顾形没工夫跟他锱铢必较地掰扯,他“千里迢迢”地从指挥车移驾到这儿伸以援手,主要还是惦记着这儿的布控死角——烧烤店附近私拆私建四通八达,行动组那几位彪形大汉太过显眼,肖乐天这么个警校刚毕业的小官二代盯不住。 师范宿舍有门禁,夜市最喧嚣的路段散了少半,小来小去的推车已经准备售罄收摊。 江陌露着大腿哆哆嗦嗦地在夜市街巡查,挨着烧烤炉坐下烘了半天才缓过劲儿。她翘起二郎腿,甩掉高跟鞋,捏了几下酸乏的小腿,耷拉眉眼瞥着腕表的时间,在看到时针跟刻度重合的刹那神经一紧,微蹙起眉,紧张地望向三中门口隐约游动沸腾的人群。 《瓦妮莎的微笑》盘旋在嘈杂的半空。 “放学了。” 各布控点哨骤然静了一瞬,耳麦里的喧闹声和身边的喧闹声迅速混作一团。 提前联络交警限制车流量的关卡并不能阻挡把高中生当国宝圈养的家长,临时停车翘首以盼的父母几乎将莘宁东路三中路段挤了个水泄不通,学校保安只能在岗亭旁边的三分地界晃悠,维护秩序的巡逻民警淹没在人潮里,影都看不见。 警方布控的通讯系统迅速警戒,肖乐天刚饿得直打嗝,听着耳麦里各位置岗哨汇报情况的动静不自觉地提了一口气,如临大敌地搓着全是手汗的掌心。 江陌扶正耳麦,先松了松肩颈热身,龇牙咧嘴地把脚塞进高跟鞋里,不怎么雅观地晃了几晃,抬手在肖乐天僵直成一块铁板的后背上糊了一巴掌:“听师父话,我先过去。” “三中后巷可疑人员露面,三组分队跟进。” 叽喳吵嚷的通讯系统骤然安静,一阵短促的喘息声后,三组加重语气重复道:“三中后巷再次确认可疑人员基本符合受害者描述的外貌特征,胡旭王浩跟进。” 顾形从连通门点和小区的后厨钻出来,嘴里叼着续上的烟,没点火,视线逡巡一遭,落定在没入熙攘人群的江陌身上,抬手对着两眼发直原地待命的肖乐天打了个响指,略微提了下衣领,严肃低沉地开口。 “所有探组提高警惕,布控点留意学生家长和夜市动向,注意行人,继续巡查是否有其他可疑人员出现;三组保持距离持续跟进;四五行动组靠近后巷埋伏协助,指挥车保持通讯畅通,确认可疑人员异常行为,随时准备支援!” 顾形点上烟,顿了一下,又心事重重地用手指碾灭。 “‘红饵’入海,各组行动!” —— 年久的路灯昏黄朦胧,苟延残喘地圈亮灯柱下半米有余的地方。 江陌穿得像一根成了精的朝天椒,踩着高跟鞋,电线杆子似的在雨后涨水发臭的排水沟跟前晃悠。 老城区排水的这条河沟淤堵多年,雨水充沛的季节里熏得像一条臭水沟——不定时的发臭使得仅一街之隔的小区里,美其名曰面朝河畔的一侧房屋常年鲜少有人居住,拆迁改造之后仅有的几个住户也匆匆搬走,小路上半死不活的灯泡物业也懒得修,自生自灭已久。 淤泥臭水的味道有些刺鼻,江陌缓步停在原处,半侧身蹲下,解开高跟鞋的装饰搭扣又轻轻搭上,发出清脆的“咔哒”声响。 果不其然,她身后不远处拖沓又凌乱的脚步声几乎同时间,猛地停了下来。 江陌假作毫无察觉地起身,甚至不慌不忙地扯了扯挪蹭的红色短裙,无知地迈开步子,高跟鞋轻快地敲打着失修碎裂的石板。 脚步声却停顿了几秒,没急着跟上来。 江陌当即提高警惕,侧耳仔细辨认——没听到脚步声,反倒是蓦然粗重的喘息声从五盏路灯开外的地方传了过来。 江陌觉得莫名其妙,又怕打草惊蛇,只能不着痕迹地继续放慢步速,留意着身后的动静。 然而喘息声的方位隔了半晌仍旧一动未动,江陌稍有动摇,低声寻求指示,却诡异地收不到任何通讯信号,耳麦里只能听到电流声嘶嘶啦啦地低吼叫嚣。 江陌烦躁地咋舌,攥紧拳头的瞬间无意识地按响拇指关节。她摘了暂且只能听见噪声的耳麦,面无表情地快走几步又停下,却猛然惊觉身后的喘息不知何时消散得无影无踪,只有悚然的风声肆起,吹响了钩挂在灌木枝桠上的废弃塑料袋,窸窣地打破窥知动向的寂静。 无法知悉对方位置意味着巨大未知,以及未知所带来的无可预计的隐患。 江陌稍作犹豫,猛地回过头去,只定睛一看,冷汗“唰”地就淌下来。 那个被黑色上衣笼盖住的身影不知什么时候悄声靠近过来,见江陌回头,便停在离她一盏路灯之隔的晦暗光圈下,从上衣宽大的帽沿底下,露出了半张森然的笑脸。 “你在等我吗?” 第二章 少年-恶徒 案一少年 二恶徒 这场跨区排查却悄无声息的抓捕行动,实则缘于盛安市分局撤并以来首例恶性案件。 立案最初,支队里都只当这是一起单纯的尾随伤人案。 案发当日,也就是半月前,受害者夏妍依照最近的约会习惯,结束卫校课程后前往三中,准备溜进校园跟男友郑非见面。然而当天下午莘宁东路附近工地搭建临时板房,学校为免闲杂人等随意出入,晚自习结束前暂不开放校门。夏妍因此独自在校外等候,跟男友郑非约定晚自习结束在三中后巷碰面。 据夏妍回忆,当时放学铃响,她先给男友发了消息,在询问得知还需要等待一段时间后,临时决定去附近奶茶店打发时间——大约十分钟后,夏妍就被黑衣男堵住了去路。 “三中后门和那个小区中间隔了一个社区小广场,奶茶店在小区那侧,他就把我堵在往小区后街的那个路口。当时我不想惹麻烦,因为以前见过那种暴露狂,就想着大不了从小区后面绕一圈跑开。谁知道那黑衣人不依不饶地跟着我……我给男朋友打电话,一直没接通,黑衣人就朝我扑过来,捂住我的嘴,我挣扎几下他就抄起路边的石块砸我的头……到后来我就动不了,只是知道他在扯我的衣服……特别疼……” 夏妍忍着面部破裂肿胀的疼痛,戴着呼吸机泪流不住,“那条路很少有人走,我以为我要死在那儿……幸好有师范的学生路过,那人看见人影就跑了……” 江陌笔录做到一半于心不忍,拽了纸巾小心翼翼地蘸着夏妍蓄满眼角的泪。女孩婆娑着一双眼看向江陌,抿着破裂的嘴唇哽了一瞬,突然就情绪失控,撕心裂肺地嚎哭起来。 凄厉嘶鸣的哭喊在门锁紧闭的病房里闷声炸响,同行调查的派出所女警也背过身去红了眼眶。夏妍抱住江陌的胳膊大哭不止,情绪激动了小半个小时,累得涕泪横流的昏睡过去。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天边擦黑,病房没开灯。 江陌一整条胳膊被夏妍拽得发麻,没留神女孩已经醒过来,歪着身子正在回消息。 夏妍挺过意不去,哑着嗓子羞赧,“江警官对不起……我睡着了……” 江陌肩颈胳膊重获自由,动作滞涩地摆了摆手。 “正好联系完,你父母外地的摊位生意忙今天赶不回来,于梦是你好朋友对?她联系不到你报了警,已经对接过来了,具体案件情况暂时不便透露,稍等可以给她回个电话。”江陌放下手机,沉默片刻,“……另外,你男朋友手机号已经办理停机,我们尝试联系取证,但被男生家长拦下了,他那个什么叔伯大爷还是亲爹亲妈是市局领导……你——想见他吗?你要是想见……大不了我写个检查——” “不用了——不用了江警官。”夏妍缓慢地蹭了蹭脑袋,神情平静下来,“就这样。” 这事儿说起来就唏嘘心寒。 案件发生后,从路人帮忙报警到女孩独自入院接受调查,那位品学兼优的“男友”却至始至终未曾露面。 夏妍很茫然。 在外地承包摊位的父母抵达医院干预警方调查不想把事情闹大,案情相关人员的拒不配合并着奉南开发的紧锣密鼓不得拖延把案子的水花压得极轻,案件定性始终没个准信儿,要是没有新闻词条的只言片语,这桩未遂案件十有八九得就地搁浅。 江陌有点儿窝火。 受害人处境艰难的情况并不少见,大多数人在遭受冷漠无视或吵闹指责的事端中会选择忍耐妥协,毕竟未遂案件的不确定性很有可能给受害人带来更多无法预知的威胁。 甚至连顾形都在江陌再次做好心理建设准备出发去医院问询之前郑而重之地提了个醒:“如果女孩承受不住想撤销立案的话,别太执着。” 然而就在夏妍父母以“不光彩”为由极力要求撤销立案,连推带挠地把江陌和肖乐天赶出医院病房当晚,夏妍却小心地避开陪床熟睡的父母,偷偷给江陌打了一通电话,约在医院碰面,觑着江陌手背上被挠出的血道子,犹豫了好半天。 “江警官……其实……我们学校还有几个女生好像也被这个人尾随过,没看到脸,但穿的衣服都差不多,之前我们卫校好多人都见过,于梦也跟我说过,都是侵犯未遂却挨了打,我之前不敢确定,于梦偷偷帮我问了……但她们伤得都不重,怕被报复,也怕被人说遇到这种事是我们活该,没人敢报警,而且确实好久没在卫校那儿碰见过这人,以为也就算了……” 夏妍下身撕裂腿伤骨裂根本站不稳,埋了滞留针的手紧紧地抓着江陌,近乎恳求地看向她的眼睛,“是不是我撤案之后你们就不会再调查了?那万一坏人知道怎么避免被抓,再伤害其他女生怎么办……姐姐,我不撤案了,你能不能帮帮忙,我希望,我是最后一个。” 江陌听见这话,半晌没吭声。 几乎所有无辜的女性受害者都会担心被贴上有罪的标签,妆容短裙和语言动作成了判定她们罪大恶极的证据链——而这种担心却往往会成真应验。 江陌回握住夏妍的手,总觉得该掏心掏肺地说点儿什么回应这份难得的勇气,憋了半天措辞未果,末了只坚定地点头。 “放心,我一定抓住他,说到做到。” 夏妍的坚定给了警方很大的支持,后续调查中,警方依照夏妍及卫校里其他遭受过尾随伤害的同学提供的线索,基本可以确定,除个别在管片派出所有备案的骚扰犯,其余线索指向均具有相同的外貌行为特征体现。 这也就意味着,从事实的角度来看,这的的确确是一起恶性的连环伤人案件。 然而绝大多数事件发生后并没有报警立案,搜证存在困难,警方只找到了其中三起骚扰事件发生地附近,嫌疑人无意间被街边或路口摄像头录制到的背影画面,并最终由夏妍协助指认,锁定了疑犯特征:男性,身高175左右,体型匀称,作案时会穿带帽子的黑色上衣,避免暴露面部特征;作案时间无明显规律,一般会在同一地点观察并尾随两到三名女性,多次踩点,并在确认女性无同伴陪同后立即实施犯罪;作案时一般不会随身携带凶器,但会在案发地点随意找到施虐工具,例如石头或女生随身的背包书本等;作案流程较为固定,一般都是虐打——性侵未遂——虐打——逃离,无一例外。 申请案件定性布置抓捕行动的顾形被按在局长办公室开了半天的会,回来给两个关门弟子开小灶,竖起文件夹在办公桌上敲了两下,“谈谈,什么看法。” 肖乐天规规矩矩地照本宣科了半天犯罪心理,从童年阴影剖析到外界诱因,委婉地对嫌疑人是否生理健全表示怀疑,猜测其很有可能是因为生理上的缺陷导致心理上的缺失,从而产生了巨大的暴力报复倾向,通过施虐寻找征服的快感。 “……我同意乐天的推测,这变态可能真的是那方面不太行。” 江陌端着泡面点头赞许,顾形敲了她一脑瓜崩:“怎么抓?” “嫌疑人的作案地点分布没什么规律,但作案频次还是有迹可循的,根据现有案件来看,单一地点多次作案的可能性很大,我觉得可以在三中附近埋伏盯梢,在嫌疑人出没的固定时间段放线钓鱼……”江陌在地图上莘宁东路处画了个圈,吸了吸鼻子,“争取抓他丫个现行。” ———— 江陌头顶顾队首席弟子的光环,理所当然地沦为刑侦支队化妆侦查首当其冲的倒霉蛋。 “江陌!江陌?……江陌!啧,这兔崽子怎么没动静……指挥车呢?信号不好吗现在?三组盯住,我去换个手持,四组五组控住后街两边的路口,注意别放行人过来。” 顾形本来拖了把凳子在后厨门口镇宅似的坐着,喊了江陌几嗓子没收到回复,听见耳麦里全是杂音,先以为是老年耳机快寿终正寝,起身想去车里拿对讲,刚大步跨到烧烤炉旁边耳机就没了毛病——邵桀沉思几秒觉得不妙,原地调头想回去看看情况,身后正一步不落跟着他转悠的小鸡仔直接一脑袋顶在他下巴颏上,磕得他一不留神咬了舌头。 顾形疼得飙泪,脏字儿都说不利索,气急败坏地扒拉开肖乐天的脑袋,搭手摸到这孩子紧张得冒了一脑门子的汗。 肖乐天算半拉小关系户,今年刚被顾队精挑细选捞到身边搁着,整个人都毛毛躁躁的。亏着江陌这小炮筒这两年把顾形磨砺得脾气平和了不少,顾形也没抓着他这点儿小错处没完没了地叨叨,叹了口气就指挥肖乐天回车上拿备用对讲,权当让他跑个腿松快松快。 不料就这么一来一回出了岔子。 “李三,后门那人什么情况?” 肖乐天跑到半路,顾形一刻没顾上后门的方向,甫一回头正眺见店里一个瘦瘦高高的小伙子从楼上晃下来,跟老板娘寒暄了几句话就闷头往后厨的小门走。 李三捋直了堆褶儿的脖子瞅了一眼,“楼上包间的一个帅小伙,听说是一帮老同学来聚餐给他接风,里面有两个是师范的学生,跟我们挺熟,我看楼上还有两个小姑娘偷偷要签名,估么是个什么小明星,长得挺干净的。” 李三这人说话极其絮叨,顾形捡重点听了两句,推着刚从到点撤摊的人流里钻回来的肖乐天去把无关人员拦住,免得误入布控范围,再闹出什么差池。 肖乐天大多时候眼力见儿不太够,但胜在听话,领了任务撒腿就跑,却不料前后脚出门的工夫,那道身影居然就这么凭空不见了?! 后门没什么可以藏人的地方。前面小路口一眼望到头;挨着楼边的小路堆满拆迁的杂物;因为几个私自搭建的一楼门点开了后门,物业早就隔开围栏,眼前就一条路一堵墙一排栅栏——小警察有点儿犯懵,站在门边手足无措,悻悻地喊了声“师父”。 然而没等顾形分神搭理他,肖乐天先透过围栏和稀疏灌木丛朝着江陌的方向搭了一眼,这一瞧头皮瞬时间麻得快炸开——顾形看他傻杵着愣神,在他后脑勺儿上一敲,顺着他的视线抬头看过去,瞳孔蓦地一缩,骂人的怒吼都隐约发颤。 “艹!这孙子背后藏刀了!三组你们是瞎了吗?!等着给江陌收尸呢?!” ———— 黑影毫无征兆地撞过来那一瞬,江陌躲闪不及,鞋跟还寸劲儿卡在了破裂的石砖缝里,整个人突然四仰八叉地失去平衡,连个缓冲都没有,就这么重重地跌在了地上。 江陌晕晕乎乎的暗自庆幸:幸好没有摔到尾巴骨。 然而黑影全然不给她留什么幸运逃跑的机会,当即欺身而上,伸手死死地捂住她的口鼻,见她从脑后着地的眩晕状态迅速恢复清明,竟从腰后摸出一把卡簧刀,瞄着她宽大领口处裸露的颈侧和锁骨相连的位置,铆足了劲猛地扎了下去—— 黑影挥刀时稍稍偏了下头,宽大帽檐的遮蔽下看不清楚表情,不知道是伤及性命的心有不忍,还是在侧耳欣赏,仿佛这样就能清晰地听到刀刃破开皮肉的细微声响。 然而预想中的温热却并没有“噗”地喷溅出来。 江陌直接空手握住了开刃的尖刀,腥红顺着锋利的边刃往下淌,缓慢地滴落在她的脸上。 这一下简直把吃奶的劲儿都使了出来。 警察执行任务的时候最忌讳罪犯不按常理出牌——亡命徒往往为了逃避罪罚无所不用其极,执行抓捕的时候根本猜不到眼前的疯子能反手变出什么凶器,把他们捅个措手不及。 江陌晦气地啐了一口,嫌弃地咂着滴进嘴里的腥热。 黑影稍显慌张,似乎根本没有料到她会反抗得逞,当即用力压着刀柄,想要刺穿女人的喉咙,但他却发觉自己单手抵不过她双手的力道,忙乱间松开了压制在她口鼻的手掌,双手稍提刀刃,想要蛮力刺下——松了大半禁锢的江陌得了空隙,趁着黑影提刀的一瞬单手擎住刀柄,另一只手迅速握拳重击黑影喉结,接着侧身一闪避开刺过来的利刃,猛地把黑影从身上掀了下去。 江陌低头搭了一眼皮开肉绽的掌心,后知后觉地疼得眼冒金星,连着倒了好几口凉气才勉强缓过来。她捡起高跟鞋踩稳,抬手挥了两下,示意姗姗来迟的三组支援抓紧把人带走。 黑影却头晕眼花地捂着干呕的喉咙爬起来,费力伸手去捞卡簧刀。 江陌看他贼心不死,一脚踩住刀柄,一时忘了方才这细伶伶的高跟鞋差点儿害得她去阎罗殿报道——黑影又是卯足了力气朝着江陌撞过去,见她退后半步一趔趄又要摔倒,也不顾着再捅一刀,捡起卡簧刀随手一挥,扭头撒腿就跑。 不紧不慢甩着手铐赶过来捡现成的支援登时就慌了手脚,反应迅速的已经拔腿冲出去想要把人按倒,慢了半拍的几位则听见耳麦里顾形几乎化形吃人的吼叫。 “肖乐天!背包那玩意儿怎么钻到那儿去的?!” 第三章 少年-横祸 案一少年 三横祸 月色影绰朦胧。 邵桀单肩挂着背包,视线微微垂向地面,指尖不停拨动着手机壳背后的拼图滑块,发出轻微却有节奏的“咔嗒”声响。他佝偻着从一扇封了挺久的铁门门缝里挤出来,被排水沟熏蒸的臭气呛得轻咳几声,困倦地抻了个懒腰,腰间一截儿细皮嫩肉遭凉风一扫,接连抖了个寒颤。 电竞选手常年作息颠倒,世界赛折戟四强的余韵尚存,俱乐部合同到期挂牌,邵桀回国之后忙得没时间倒时差,时隔三年头一遭在休赛期回到盛安的近乡情怯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启程前两天两宿几乎没阖过眼——邵桀出基地大门的时候就像是没带魂儿,颠簸了一路都在晃神,刚下飞机又被他那个致力于坑死他不偿命的挚友韩律提溜着直奔烧烤店搞同学聚会,困倦得两眼发红眉间蹙起,清俊苍白的脸上糊了一团散不去的黑气。 邵桀经过烧烤店洗手间的镜子跟前,掀起眼皮看了镜子里的自己一眼,忽然觉得,血光之灾的面相八成也就不过如此。 好不容易捱到饭局散伙,韩律得把那几个醉醺醺的老同学送上出租车,没喝酒纯吃饭的邵桀噎得有点积食,自顾自地往夜市尽头停车的位置晃荡,走到半路浆糊似的脑袋才迟钝地想起来双肩包落在饭店包间——邵桀稍微顿了下脚步,纠结了几秒,放弃了指使富二代跑腿的念头,决定亲自原路折返。 附近是大学,邵桀又十分凑巧地在这个年龄段的学生群体里小有名气,在夜市街上被认出来也是在所难免。 邵桀回到烧烤店先上楼找了一圈儿,在包间门口晃悠的时候老板娘热情地迎过来,亲切地说要返还双肩包,却站在那儿没动弹——邵桀怔了一下明白过来,老板娘虽说不懂什么电竞比赛,但人撤走了就听见有学生认出邵桀,正后悔没要个签名在店里面挂起来。 邵桀不甚明显地叹了口气,强提着精神签好名,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场面话,等老板娘去休息室拿包的空档瞥了一眼墙上正播放晚间新闻的电视,垂下目光又迅速抬眼,随后面无表情地盯着主播的口型看。 “近日,我市发生一起严重骚扰事件,警方提示,请各位市民提高警惕,注意出行安全,保管好随身财物,避免……” 邵桀皱了下眉,又迅速松开。 老板娘心满意足地物归原主,邵桀觑见店门外街面上蠢蠢欲动的几个粉丝,实在没劲儿应付,当机立断主动借了烧烤店的后门打算抄近路,出了门正看见几个神色凝重的人高墙似的守在拐向后街的小路口——邵桀脑袋发懵,下意识想要避开麻烦,四下一瞧,看见旁边有根被干枯的藤蔓遮挡着断裂围栏,脑子一轴直接钻了进去,想着只要不用跟人打交道怎么都行,反正小区里四通八达,先找个侧门再说。 邵桀不分东南西北,大致掂量着停车的方位,在这封闭得跟闹着玩儿似的待拆小区里四处晃悠。邵桀溜达一会怕绕昏头,正巧韩律送完酒鬼打电话催他,他就循着韩律发来的位置找停车位,没有实时信号就到处瞎转,抬头扫见一个正对排水沟的小偏门试了试身宽,轻轻松松地挤过了挂着铁链的栅栏。 孰料就这么阴差阳错,闯进了警方布控抓捕现场的正当间儿。 邵桀刚开始没反应过来,一个哈欠打到一半,傻不愣登地戳在街边,脑袋上方顶着一盏忽明忽暗的路灯,感觉自己的头瞬间大了一圈儿。 他迷迷瞪瞪地眯起眼睛,远远就看见一个细高挑的朝天椒正追着一个黑衣男朝着他的方向狂奔,朝天椒身后又不知打哪儿跟上来一溜彪形大汉,先是对着黑衣男厉喝一声,紧接着就发现了邵桀的存在,张牙舞爪地对他挥手。 邵桀多少有点儿近视,度数不高不怎么戴眼镜,犯困的时候视力直线下降,他眯着眼睛看不分明,连带着耳朵也不灵光,听了半天才听清楚那几个雷霆万钧的壮汉扯着破锣嗓子跟他喊的是什么字儿。 “躲开!他有刀!” 邵桀怔住,搭眼一瞧,这才瞄见黑衣男手里握着一柄带血的卡簧刀——邵桀当场僵成一块木头,晕头转向的左右挪腾了几步,又想转身从偏门原路返回挤过去,结果刚才还能顺当钻出来的门缝,这会儿却忽然变窄似的,背包诡异地卡在那儿,怎么推拽都扯不下来。 再一回头,邵桀正对上黑衣男看向他的双眼,被他嗜血凶狠的目光吓得腿软,半身不遂地扶着栅栏,眼神呆滞地看向不远处的朝天椒,诚恳地传递了一下他准备装死的坚定信念。 朝天椒大抵是终于意识到,邵桀这么位普普通通的小老百姓并没有什么顽强意志力可言,这会儿只是很勉强地支棱在那儿不让自己怂得太难看。她叹了口气,跑了几步就把高跟鞋甩下来,先抡着胳膊扔出去一只试试运气——准头不错,正砸在黑衣男的膝盖窝上。 她见这方法管用,当即抄起另一只鞋,胳膊抡了几圈铆足劲甩了出去,估计是想一击敲中黑衣男的后脑勺,以免这人扑到邵桀跟前对他动刀,孰料刚一脱手,高跟鞋就偏离了预想轨道,竟然直接擦过黑衣男的耳侧,一鞋底子拍在了邵桀脸上,鞋跟正中眉心…… 邵桀这小体格哪禁得住被高跟鞋当头开瓢这么猝然一击,他脑子里“嗡”的一响,顿了片刻,两眼朝着鼻梁一对,直挺挺地撅了过去,“咕咚”一声砸在了地上。 别在栅栏中间的双肩包顺势砸下来,结结实实地从邵桀的脸上碾过去,横尸躺在他身旁。 ———— 江陌一时失手砸错了人,先没当回事——毕竟高跟鞋砸在黑影身上看起来不痛不痒。 却不成想,这挺高的小伙子就这么毫无征兆的“嘎嘣”倒地,身边的背包也掉下来横在路上——这一下来得突然,不止把一门心思抓坏蛋的警察吓得一晃,连那持刀扑过去打算挟持人质的黑衣男也乱了阵脚,没等刹住车,先被双肩包带子绊了个跟头,紧颠了几步又被失修的石板绊住去路,结结实实地倒栽在地上。 几位警察跑得脸红脖子粗,这会儿也顾不上什么正义的光辉形象,直接飞扑上去把人按在身底下,层层叠叠摞了几摞才罢休,压得黑衣男狂拍地面举手投降。 三组正为自己的疏漏担心后怕,恨不得把这个拿刀袭警的黑衣男扒层皮,哥儿几个一窝蜂地伸出手,掰过黑衣男的手腕铐上铐子,猛扯下他戴了两层的帽子,在这小子身上摸了半天证件,只听“哗啦”一声,挂着三中校牌的钥匙就这么掉在地上。 几个警察面面相觑了半晌,话到嘴边,没人敢说出来。 先前琢磨嫌疑人出没时间段的时候就有人嘴欠嘟囔:夜黑风高,这嫌疑人为什么偏挑在学生晚自习结束这段时间兴风作浪…… 趴在地上的祸害啐了一口血唾沫,似乎是看穿了警察心中所想,嚣张诡异地笑了起来。 “surprise~” 顾形安排善后迟来一步。 他听了三组汇报,垂眼看了那个少年嫌疑犯一眼,眉头登时蹙起来,平时并不明显的川字纹简直皱得能夹死苍蝇——但也只是那么一瞬,顾形就恢复如常,直接无视掉少年嫌疑犯要死不活地打量他的眼神,转身先去跟各组组长碰头交谈。 肖乐天跟着其他流动哨拉好警戒,哭唧唧地跑到江陌跟前。 小警察一直耷拉着脑袋,搭眼看见江陌身上那条拉扯间几乎撕到腿根的短裙——江陌穿得少,这会儿被夜风吹得浑身上下都麻木,没怎么留意裙子的问题,趴在地上的嫌疑犯却位置正好,明目张胆地瞟向她的裙底,甚至吹了声口哨,十分嚣张地“欣赏风景”。 旁边三组的兄弟瞥了前凸后翘的江警花一眼,不轻不重地踢了嫌疑犯一脚,“老实点儿。” 江陌正佝偻着身子靠在灯柱上喘气,歪头对上嫌疑犯轻挑偏执布满血丝的一双眼,顿了片刻,人面桃花地笑开,下一秒直接沉下脸,“噌”地蹿起来,挥拳就要揪住嫌疑犯的衣领。 肖乐天顾着他师姐的时候眼力倒是挺好使,脱下上衣给江陌围住,一使劲把人扽回来。 “别别别……师姐,这会儿揍他违反规定,回去还得挨处分。” 江陌有火又不能犯浑,悠着劲儿又收不住,一肘怼在肖乐天肚子上。她面无表情地盯着嫌疑犯,脸色阴沉得少年嫌犯不自觉的目光躲闪,顿了几秒才扬起眉梢收回视线。 肖乐天伺候老佛爷似的扶江陌到路边休养生息,瞧见江陌血糊连的掌心,头皮都发麻,火急火燎地跑去找护士,被路边的“障碍物”绊得趔趄。江陌下意识伸手去扶,疼得猛缩手,低头看了“障碍物”一眼。 ——适才被一鞋底子闷晕的小年轻正“横尸”路边。 江陌被嫌疑犯气得上头,恍然记起自己刚造的孽,忙低头把小年轻的背包捞回来,又帮他归拢了一下被踩了好几脚的胳膊,忧心地捏了捏,生怕断成几截——毕竟是她失误在先,追究责任得算她过失伤人,万一要真砸出什么毛病,她这饭碗八成得交公。 跟车的医生和警队这几位常打交道,了解了一下小年轻受伤躺倒的全过程,哭笑不得地被满手是血的江陌催着给小年轻检查伤情,然后觑着顶着一张失血过多的小脸正揪心的江陌,先给她吃了一颗定心丸:小年轻主要是长期睡眠不足神经紧张导致的短暂晕厥,磕一下算诱因,最多醒了之后有点儿犯恶心,带回医院好好睡一觉,明天就能活蹦乱跳。 医生说得挺专业,江陌大概领会了一下精神,感觉保住饭碗应该没什么问题。 江陌长舒了一口气,余光瞥见这小伙子抖着睫毛缓慢地睁开眼,当即怀揣着巴结的心思,十分友善地伸出手,想要扶他坐起来,顺毛哄一哄。 不料这小年轻可能晕血,刚从被开瓢的晕厥中缓过劲儿来,掀起眼皮就瞧见一只血手破开灰暗的夜色径直伸到面前,血腥气熏得他脸色霎时间一片惨白,这次连对眼儿的流程都省了,一个字没蹦出来,两眼一翻,彻底撅了过去。 江陌先下意识一把揪住小年轻的领口,停顿片刻,沉默地松开手,眼睁睁看着小年轻“咕咚”一声软趴趴地砸在地上,后退了半步,尴尬地眨了眨眼睛。 “……医生,这怎么碰一下又不行了,快,救命。” 第四章 少年-发酵 案一少年 四发酵 车载收音机里午间新闻的开场音乐刚响个前奏,江陌这辆检修了没两天的牧马人就撂在了距离盛安市公安局不到三百米的路口。 江警官这两天诸事不顺,抓贼挨刀坐车遭祸,整个人衰得外焦里嫩,用文化词概括一下,那就叫“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 江陌昨晚跟救护车去的医院,扔在布控现场附近的吉普被行动组的同事开回警局停着。早通勤打车队里不给报销,江陌生怕她那赔完医药费就剩块八毛的工资再因为迟到打水漂,今儿一大清早就支棱着两只被值班护士裹成粽子的手,雄赳赳气昂昂地准备挤公交。 刚出小区大院,江陌就接到顾形的电话。 顾形先简单告知了尾随伤人案嫌疑人程烨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抵抗过程,说明了一下昨天通讯系统异常的调查结果:“程烨看样子是相中了拆迁小区后巷这块‘风水宝地’,在配电箱里藏了个改造的遥控信号屏蔽器。” 然后顾形疲惫地沉默了几秒钟,“程烨家长还没联系到,你直接找派出所的同志去他家看一眼,恶性案件……争取一下监护人的配合。” 江陌溜达到路边的流动早餐亭前,比划着手势要了一个肉蛋挞,应声犹豫了一下,问道:“师父,夏妍案案发那天,程烨成年了没有?” 顾形明显休息不足,嗓子哑得像刚擦过砂纸,“没有,看户籍差一周,而且这小子不配合调查,除了夏妍,几个立案的都不构成重伤,查到头保不齐就是个从轻……你甭琢磨这个,该怎么查就怎么查。” 江陌低头把小碎石头踢进路边的排水井,叹了口气,换了个话题,“对了师父,我车在局里呢,工伤打车能报销吗?” “咱爷俩已经在耿秩那超额报销的小黑名单上了,打车这事儿你要是去问,那他肯定就拿他那俩探照灯似的大眼睛瞪着你,到时候谁跟谁算账就不一定了。”顾形闷笑一声,估计又在抽烟,打火机咔嚓地响,“我让那个谁开你车过去,正好你手有伤,他给你当一天司机。” 耿秩是刑侦的副队长,工资报销队内事务的生杀大权紧握在手,别说江陌这小油皮子,就连在外面吐字成钉的顾形也不敢轻易逆着毛胡噜。 江陌捧着滚烫的肉蛋挞,吹了几口开始啃,抬眼漫无目的地扫视着路面,离得老远就看见她那辆在马路上飘来飘去的大吉普。 “……等会儿师父,你找的哪个谁给我当司机?” “就拿老院长介绍信来的那个,周末和寒假来队里实习,网络安全的专业第一……” “……小米啊?” 实习警员米录是个品学兼优的尖子生,为人很谦虚,最近刚从行政轮岗到刑侦,还保留着端茶倒水伺候大爷的良好作息,估么着六点来钟就投身到爱岗敬业的工作中去,一不留神被熬夜缺觉脸上写着“吃人”的顾形抓了壮丁。 但问题是,小米没敢跟缺觉缺得“凶神恶煞”的顾形坦白,他虽然有驾照,但跟车不太熟悉。小米驾照到手一年不到,实际驾龄五个小时——这还得把今天这趟外勤跑下来的总时长算进去。 江陌主动申请轮换司机,偏这小孩儿还犯轴,坚定不移地把江陌按在副驾驶,严格贯彻执行领导的接送要求——江陌一双眼睛铜铃似的瞪了一路,濒临脑溢血之前看见前方三百米就是警局大门口,眼瞧着绝地求生曙光将至,一口气松到半路。 孰料,她刚往座位上一窝,街口突然蹿出来一个小男孩,追着脱手的皮球就往路中间跑,小米登时一慌,整个人瞬间绷紧,一脚刹车没踩下去,拽着方向盘猛地一晃,车头直接怼在了绿化隔离带的水泥墩子上,气囊都快撞出来,看这架势,基本是报废了一个前保险杠。 江陌沉默地看向紧抱方向盘形如鹌鹑的小米,木然凌乱了几秒钟,揉了一把磕得生疼的脑门儿,拍亮双闪就从副驾驶跳下去。她这一股火窜到嗓子眼,甩上车门就想找放任孩子在路边乱跑的家长理论——却不成想,抬眼就看见一位白发老妪搂着吓得脸色发青的男孩,俩人身边还停着一辆掉了链条的三轮早餐车。老人和孩子睁着两双不知所措的眼睛,泫然欲泣地看向趴在水泥墩子跟前冒烟儿的车,和刚点着火的江陌。 江陌抿着嘴憋了半天,抬手把发顶搓成了鸡窝,弯腰捡起罪魁祸首的皮球,虎着一张脸。 “马路上不能乱跑,听见没有?” 江陌捏着小男孩脸颊上的肉,等小男孩怯怯地点头才松手把皮球还回去。老妪慌措地抱着孩子跟她道歉,觑着江陌不善的脸色战战兢兢地开口问了句赔偿的事儿。 江陌没说话,眼看着三轮早餐车晃悠了一下要往路上溜,赶忙先扥住车梁,把一老一小一辆三轮拽到人行道靠内侧的位置才停下,捡了花坛里的石头垫着打滑的轮子,扭头问道:“……早餐还有吗?” 等车上那只鹌鹑缓过神来的时候,江陌正拧着眉头站在车前,看着摇摇欲坠的保险杠,抬腿试着踢了一脚。她看见小米从车上跳下来挥了挥手,晃了晃手机示意他稍加等候。 小米内疚得要命,耷拉着脑袋挪蹭到江陌跟前,一脸要哭地等着挨揍。 “憋回去。” 江陌往小米手里塞了俩包子,“二手的,刚报了保险,等一会儿来人让他们处理,我先回队里汇报……你人没事儿?”她抬手指着老太太掉了链子的三轮车,“没事儿的话帮善个后,车链子装不上去了,修一下。” ———— 江陌提溜着从老太太早餐车上包圆的烧麦包子豆浆茶蛋走进办公室,刑侦这群见者有份的饿狼闻着香味儿就凑过来,连吃带拿瓜分得一干二净。 秉持着吃人嘴短拿人手软的处世之道,一众同事吃饱喝圆纷纷友情提醒:“顾队和耿副刚才被高局抓去开小会,江哥你可能要摊上事儿了。” 江陌瞥了一眼正在办公桌上睡得哈喇子长淌的肖乐天,听旁边内勤的同事说这小子整理证据文档熬了一宿,虎口夺食抢了一小笼烧麦搁在他脑瓜顶,疑惑道:“我又摊什么事儿?” “就昨天那个误入抓捕现场的,不是个挺有名的电竞选手嘛。” “乐天偶像?” 江陌靠在椅背上,歪头想起昨晚肖乐天到救护车上才认出偶像本尊时那个“伤在偶像身,痛在粉丝心”的悲催表情,没忍住哼笑一声:“……他偶像怎么了?我昨晚处理完特意去看了一眼,人没事儿啊,还托人安排的单间,跟他那陪床的朋友俩人睡得跟小猪似的。” “江哥诶,你不上网的吗?”同事挥舞着随身携带随时蹭饭的筷子,比划着掏出手机,“看啊……热搜:‘邵桀盛安’、‘邵桀受伤’、‘jie_s协助警方抓捕罪犯’,挂半天了都,点进去全是昨天抓捕现场附近的照片,这小子去过那家烧烤店吃饭,好多粉丝看见了都蹦出来说话……你昨天挨刀子淌了一地的血,晚上黑灯瞎火的没收拾利索,也不知道哪个小粉丝偷摸去拍照片发网上了,以为那小子怎么着了呢,都炸锅了。” 昨晚的抓捕现场毕竟紧邻莘宁东路喧闹的夜市区,大学生和高中生又是网上冲浪的主要活跃群体,现场附近拍照录像,执勤的民警辅警最多也只能提醒示意删除处理。 鉴于连续伤人案件的恶劣程度,警方本该抓捕后发布正式的警情通报,但碍于奉南区拆迁开发在即,区划安全问题首当其冲,嫌疑人程烨又装了一宿哑巴一个字没说,连环伤人案没有确凿的证据链和嫌疑人供述,警方只能先第一时间简单发布一则短讯,几个本地的主流媒体也暂且根据现场附近流出的照片,中规中矩地整理成本地新闻发布到网上,阅读量寥寥可数,几乎无人在意。 然而黎明时分,评论区里突然发布了一张图片,瞬时间一点火星燎了荒原,几个小时后浏览议论的势头迅速拔起,网评风向也逐渐失控。 图片截取放大自一则抓拍救护车转送伤员的短视频,画面模糊,能看出是医护人员和警察抬担架把伤员送上救护车的情景,仔细分辨下来,除了白大褂的背影,就只能勉强看清邵桀的轮廓和陪同他去医院的好友身形。 最开始放出截图也只是对伤员身份的猜测。 然而后续评论将照片继续放大,网友竟然愣是在一团马赛克里看出了邵桀衣服领口位置赫然的两只血手印。 带着截图的评论配着惊恐的表情,含糊其辞地挑动着粉丝和围观路人的情绪:“卧槽,桀神不会受伤了??不会出事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 在机场、烧烤店、夜市摊位偶遇过邵桀的一众电竞爱好者纷纷跟帖确认,群策群力地捋出了邵桀放假回到盛安的时间轴和行动轨迹,然后最终确定,这位在官方报道中惨遭忽略的伤员,正是在昨晚突然没了踪影的选手邵桀本人。 血手印、救护车、残忍罪犯、抓捕现场、昏迷不醒……网友根据这几个关键词迅速脑补了一出“挟持人质”的血腥惨剧,警方通报却一笔带过,看着像是想轻描淡写地把事件按压下去,对惨遭“血手”的邵桀绝口不提。 事件的矛头迅速指向到了对邵桀其人讳莫如深的盛安警方身上。 粉丝的凄惨诉求和路人的围观质疑铺天盖地,邵桀所在的俱乐部和盛安警方的官方账号无一幸免,甚至有些哗众取宠的营销账号开始对案件本身大放厥词,在被以造谣滋事删帖处理后,一众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吃瓜群众迅速占领道德高地,愤怒地发起讨伐行动,指责盛安警方的不作为:删帖就是心虚,回应就是糊弄了事,一声不吭就是装死。 江陌认真围观完这场网络风暴,沉默了半晌,感慨道:“咱局出名了啊……” 正说着,顾形就踱着方步悠哉地走到江陌跟前,抡起文件夹在她头顶一敲,“市领导相继致电,高局头大了一个上午,还出名……当什么好事儿呢?程烨家里什么情况?” 案件相关的事儿江陌不含糊,抿了口凉水,好整以暇道:“程烨现在根本就没人管。” “程烨现在住的地方是程烨母亲三年前去世之后才搬过来的,户籍登记的住址还是原来程烨母亲在立兴一小当老师的时候分配的房子,在立兴街后面的老红楼——” 江陌停顿了两秒,屈起指节扫了下眉梢,“程烨父亲程立有一个皮包公司,平时主要是放高利贷,派出所的电话他基本不敢接,我跟小米直接去了他家,敲门没有人,跟邻居打听得知,程立大概有两个月没有露过面,邻居说是可能惹着了什么厉害人物,之前还有人来砸过门。” 她叹了口气,继续把直系亲属掰开了讲,“程烨的外公外婆不在本地,倒是联系到了,不过老两口说跟女儿断绝关系得有小二十年了,具体情况派出所还在沟通;程烨的父亲程立在外地孤儿院长大,在本市做生意常驻之后联系的人也不多,听邻居说之前程烨妈妈家那边的小姨经常会来照应一下他的生活,不过……他小姨好像跟了程立,也消失了两个月有余。” “说到底,监护人没一个靠谱的。” 顾形皱着眉叼起一根烟,打火机刚掏出来就被突然冒头的耿秩没收揣走——耿秩指了下墙上“室内禁止吸烟”的牌子,把刚从行政办公室翻箱倒柜扒拉出来的锦旗塞到顾形手里,拉着脸言简意赅地提醒:“别扯淡,袭警在先,人扣着跑不了,先把这事儿解决了。” 网上漫天风波的源头无非有二。 其一是尾随伤人案暂时无法详尽公示案情始末,嫌疑人抗拒调查,取证仍旧举步维艰,警方总不能把受害者推出去吸引火力,只能抓紧时间撬开程烨的嘴,尽快还原真相,避免舆论风向持续跑偏。 其二的那位小祖宗昨天晚上疑似晕血送去医院,安安稳稳地睡了一宿,一直没什么动静。高局特意致电医院询问无法取得联系的缘由,这才从护士长口中得知,小祖宗估计手机被电话轰炸得没电了,睡到今天上午快十一点才起床,因为昨晚陪同的朋友赶回学校补专业课,他就自己溜达去医院食堂订饭,等打包的时候在住院部小花园里闲晃,借了充电宝想开机玩游戏,被撒欢的小朋友撞了一下,手机没拿住掉进景观池里壮烈牺牲,半个小时前刚捞上来。 “好在医院里那位没因为你那一鞋底子冒出什么为难警方的想法,刚联系上说,待会儿抠出电话卡就先让朋友和他所在单位的官方解释一下事情的来龙去脉。”顾形顺手把锦旗扔到江陌桌子上,“责任落实到人头,你自己捅的篓子自己善后,抓紧时间去医院慰问一下,别等人出院黄花菜都凉了。” 江陌抖开“见义勇为优秀市民”的锦旗扬了一脸灰,磨蹭了一下,想把这场面上的差事往外推:“我车刚撞路口了,要不让乐天去?” “你让他去,是探病慰问还是现场追星?警队形象彻底不要了是吗?”顾形连个商量的余地都没留,直接把人提溜起来,“车撞了打车去,拿票回来我给你报销。” 顾形拎起文件夹往楼梯间走,迈出两步又折回来,虚点着江陌不情不愿的鼻子认真叮嘱。 “换常服,正规点儿,然后顺便去医院把你手上这俩粽子重新处理一下,碍事。” 顾形稍微停顿,又给她留了点儿甜头。 “老祝说捅人那匕首有发现,我先去鉴证科。医院这趟跑完,回来程烨你审。听见没有?” 第五章 少年-隐私 案一少年 五隐私 盛安市中心医院是肿瘤诊疗试点,三甲医保全占,医院坐落在商圈环绕寸土寸金的奉水河北岸,原址扩建翻新之后,古城风韵与现代建筑艺术交织成趣,宛如一座隐于市中的花园。 门诊大楼通往住院部的新环廊刚竣工,适逢民营公立医院座谈会举办,院领导多少有意显摆事业单位的优越感,座谈会后到各科室实地调研,特意请一众企业家取道这座满墙院史荣誉的环廊,互相吹捧参观。 江陌举着手机往住院部走,被电话里在中心医院急诊任职住院医的闺蜜喻洛气急败坏好一通臭骂,“我这个月就调休这么一天江大警官,你就敢见缝插针的工伤入院,现在还学会瞒报了,来医院还躲着我是?!亏着昨儿值班缝针的是副主任,特意搞的美容针,不然留疤丑死你……还敢空手夺白刃,武侠小说看多了你?” 江陌在警队抓犯人的时候是英雄好汉,落到医生手里就打蔫儿,只敢在口头上无力狡辩:“我要是不夺刀,你今儿就得在停尸房跟我见面。” “闭嘴你……赶明儿真应该带你找个香火旺的寺庙拜一拜,这倒霉催的……” 电话那边沉痛地叹了一声,江陌隐约听见急诊那位稳如泰山的胖护士长在喊喻洛跟车出诊,打了声招呼就挂断电话,从一小撮儿正对着墙上几张荣誉证书的照片抚掌称赞的成功人士身旁快步掠过。 走到住院部门口的时候,江陌隐约觉得有视线落在她背上。她脚步停顿了一瞬,本能地回头,视线逡巡无果,皱了下眉,觉得有点儿草木皆兵,转身晃了晃脑袋,走进住院部走廊。 ———— 跟急诊和挂号大厅的喧闹不同,一座花园之隔的住院部里似乎照明不足,正厅的水晶灯闲置得蒙了一层灰,走廊沉闷的空气中粘滞着医用消毒水的刺鼻味道。 被朝天椒一鞋底子闷倒之后,邵桀几乎瞬时间就昏厥过去——梦魇突兀地铺天盖地,邵桀猛然被一团看不清形状的黑雾缠住了四肢,挣脱不得无法动弹,妥协地在无边无际的漆黑里沉浮,直至一双手破开腥红漆黑的雾,怀揣着残破昏暗的光,牢牢地握住他的手…… 邵桀隐约记得自己醒了一瞬,紧接着眼前一片猩红斑驳,断片似的睡了个天昏地暗,神清气爽地爬起来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浑身是血”地进了医院——然而除了有点轻微头晕,邵桀自我感觉良好,正琢磨着吃饱喝足办理出院,谁成想没电歇菜的手机喂了鱼,找到护士站的时候正赶上盛安市公安局的大领导致电“慰问”,邵大选手这会儿才后知后觉地知道,他这半日“清闲”给警方带来了不小的麻烦。 事件发酵至此,邵桀自认责任攸关,放下电话就联系到了一位对于把控舆论风向颇有门道的朋友,嘱托其协助警方,缓解网络上愈演愈烈的猜测风浪。 风波一时半会儿不得消停,邵桀不好直接拍屁股走人,百无聊赖地待在病房里等韩律的回信,躺了一阵儿睡不着,邵桀在病床上翻了几个来回,索性抱着水果罐头满走廊转悠,半路被两个术后复健的大哥截住去路,一把拽进病房,神秘兮兮地问道。 “弟弟,会不会玩儿斗地主?” 被江陌逮到的时候,一把五毛一共输了两块五的邵桀嘴里刚塞了一大块黄桃。 一身规整肃穆的警服甫一亮相把邵桀吓了一跳,一口糖水呛进嗓子眼,连带着轻微脑震荡头晕恶心的症状也突然蹦出来凑热闹,邵桀七荤八素的难受一上头,险些吐在复健大哥的病床上。 邵桀捂着嘴,没顾上说话,推开江陌就跟小炮弹似的一溜烟儿冲回单间病房的厕所。 江陌在复健大哥的病房门前怔了片刻,没来得及诧异疑惑她到底哪触了小祖宗的霉头,叹了口气先追过去,摘了帽子脱下常服,挽起衬衫袖子,小心仔细地伺候着涕泪横流的邵桀趴在马桶边干呕。 单间病房里热水坏了没修,江陌到护士站借了医院劳保品剩的塑料盆和白毛巾,接了半盆热水掺凉,端到缓过劲儿漱好口歪在床上抽鼻子的邵桀跟前,把毛巾往盆里一丢,“脸擦一下,这个自己能行吗?”江陌举起缠着绷带的手示意一下,“我可能不太方便。” 那件赫然印着江陌血爪印的外套还在病床旁边的椅背上搭着,邵桀比例优越的四肢挂着病号服,手腕脚踝都大喇喇地在外晾着,昨晚惨白泛青的脸色被他这一宿一半天连睡带吃养得红润,朝气清隽的长相原模本样的显露无遗。 就是他刚干呕得眼泪汪汪,眼圈鼻头泛着红晕,一副我见犹怜的憔悴样。 邵桀在这位刑警姐姐跟前丢脸丢得无地自容,埋头捂脸蚊子哼哼,“给姐姐添麻烦了。” 江陌被他这一声“姐姐”叫得牙碜,清了下嗓子,“还没介绍,我是市局刑侦支队的,姓江,江陌,长江的江,陌生的陌。” 邵桀很是乖巧地点点头,“给江警官添麻烦了。” “这么说就太见外了……应该是我道歉才对,昨晚误伤到你,连累你住院。”江陌顺手拍了拍他的肩,眉眼一弯,知心大姐似的亲切地笑了笑,大尾巴狼装得十分具象,寒暄道:“本来应该我们支队一把手二把手都来探望的,但最近队里比较忙,实在走不开……” 江陌拿起官腔侃侃而谈,话说一半,上衣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响起来,一曲黑猫警长高歌猛进,一句词刚唱完就被江警官调成震动——她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是经常跟警队案件的记者,姓赵。 赵记者为人干练,属于“无事不登三宝殿”的类型,江陌犹豫了一下,暂且挂断,话还没续上,赵记者就再一次致电,显然有要事问询。 江陌沉吟片刻,指尖在裂了一道横纹的钢化手机壳上敲了敲,先跟邵桀点头致意,随即走到病房门口打算出门接听,然而她刚握住病房门把手,电话另一头已经主动挂断,等了片刻手机再次震响,来电显示却变成了未知号码。 江陌脸色陡然一沉。 指尖轻划接通,江陌点开通话录音,默然看着计时跳动了三秒才将手机贴在耳边。她没说话,电话另一头也是同样的沉默,电流信号的细微抖动在听筒中被无限放大,江陌似乎听见电话那侧类似鸣笛的闷钝声响,几乎同时,住院部大楼后侧的单车道上传来一声鸣笛声——江陌当即拔腿跑到走廊尽头的窗边,撑着窄小的窗沿探出身子向大楼后面张望,放眼却是因为前方事故堵满了整条单行道的车流,根本无从辨别声音的来源方向。 电话那头气声一笑,片刻,就只剩下通话挂断的忙音一直在响。 江陌茫然了一瞬,有些脱力地靠在窗沿上。她抬起头,看见邵桀似乎因为她突然的跑动略有不解,这会儿正担忧地站在门口张望。 江陌稍微偏头,思绪还被未知号码来电牵扯着,无念无想地迎着邵桀的视线回望了几秒。 邵桀却不知道被她这一眼看过去想到了什么,耳朵“腾”地就烧起来,脖子往上一片通红,眨巴着眼睛就往病房里躲。 江陌莫名其妙,踱步要回病房,手机又不知好歹地震了起来。 这次是她师父。 惯常炮仗式耍脾气的顾形声音压得很低,语气里听不出情绪,“刚赵记者来了个电话,媒体那边出了点儿麻烦,我让乐天去医院找你汇合,你俩跑一趟,请两个人回局里坐坐。” 江陌当下神经一紧,试探着问了一句:“媒体怎么了?我刚看发了解释的微博——” 顾形又在抽烟,室外的风声从听筒一股脑地灌过来,“最开始被删的账号搞到了三中附近店家的后门监控,把受害者被侵犯的那段监控截下来放到网上了,没打码。” 江陌眉间瞬时蹙紧。 “电竞选手协助警方抓捕罪犯”一事在网络上闹得沸反盈天,但说白了这事儿只是一个借题发挥的契机,关注度一高,官方的解释或者抓捕现场的所有真相在这群靠着啃食热度求生的偏门媒体眼里就显得没那么重要,“性侵施暴”的话题度显然更高。 警方一瞒再瞒并非对案件本身讳莫如深,而是在案情有了确凿定论之前,为确保受害者不会承受不必要的二次侵害,尽可能避免媒体的过多介入,使得警方的调查陷入被动——结果就因为一位小有名气的电竞选手误入其中,先前警方的守口如瓶功亏一篑,有些小媒体为了博取眼球,恨不得剜烂受害者的伤口,还美其名曰还原真相,打着讨伐罪犯的旗号,赚足流量点击的甜头。 网络舆论的发酵速度远远超出盛安警方原本的预想,键盘上无数双手在搅弄着沉静许久的老城霾烟,口诛笔伐高呼着严惩凶犯,刀刃笔尖却对准了遍体鳞伤的夏妍。 江陌面无表情地看向病房门口。 邵桀躲进去,又歪着身子往外偷瞧,正对上江陌如有实质的目光,不知所措地挠了挠头。 “事儿就是这么个事儿,网上的视频照片已经在着手删除,但搜索词条肯定是搂不住,本来那几个受害女孩的口供就麻烦,现在倒好,干净利落地把夏妍架在火上烤……丫头的病房我联系了派出所的同志帮忙守着,你先去看一眼,等人到了你再撤,省得有那么些个不长眼的媒体过去凑热闹。待会儿乐天把相关文件给你带到医院去,你们俩跑一趟,把记者和非法出售监控视频的店家请过来喝杯茶。” “另外,卡簧刀的鉴定结果出来了。”顾形停顿了一下,“除了你和程烨的指纹,老祝在刀柄刀刃连接的位置提取到了第三个人的半枚指纹和dna……我跟老祝怀疑,夏妍之后抓捕之前,可能还有一个受害者……至今,下落不明。” 第六章 少年-试探 案一少年 六试探 江陌回警队的时候算是午休。前院跑外勤的警车就剩下一辆,食堂老刘抄着盛菜的铁勺从后院晃悠到前楼,挨着花坛背手望向大门口,看见江陌微蹙着眉头往楼里冲,远远地打了声招呼。 “江儿才回来?下午在队里吃一口不?” 江陌正溜号,回过神来放慢了两步,先提起唇角稍微致意,然后为难地摇头,老刘也不闹她,两手一抬轰她该忙啥忙啥去,转身继续沿着楼边闲溜。 江陌进办公室就瞧见肖乐天盘腿卡住办公椅的扶手,撑着桌面借力,从过道尽头的办公桌风驰电掣地滑到打印机跟前,一不留神用力过猛,倒撅着栽进旁边的垃圾桶里。 “队里人呢?”江陌揪住肖乐天的衣领把人提溜起来,扭头抄起她那个技术练兵优胜奖的搪瓷缸子接热水冲速溶咖啡,“旅店老板全撂了?” 非法购买发布案发现场监控录像诱导舆论事态恶劣,警方迅速应对,调查锁定视频发布位置,先把源头上那位啃食流量热度的“媒体蛀虫”堵了个正着,随后折返至师范大学对面商铺,“诚挚”地邀请提供并售卖监控录像的旅店老板去市局审讯室聊上一聊。 然而这位老板却不是什么一时迷茫误入歧途的小羊羔。 旅店老板看见江陌一身警服走进来的时候表情僵了一瞬,随后佯装着游刃有余地从柜台后面站起来,低头跟肖乐天警官证上的照片大眼瞪小眼,没等开口问话,先被小警察收回证件时腰间的铐子晃了眼,旅店老板明显一愣,随即“噌”地从柜台后面翻出来,抬脚把挡在门口的肖乐天猛地踹了个跟头,出门迅速扫视一圈,掀了一架烧烤炉横在半路,持刀劫持了一辆正停在路边的私家车,一脚油门就蹿到四通八达的巷道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肖乐天这一下捱得眼冒金星肋骨钝痛,脑袋发懵连咳带喘地跟着江陌追出来,上车拉响警笛联系指挥中心,被江陌不要命似的“巷道追击”颠得七荤八素——旅店老板的逃窜路线规划得颇有成效,从奉南新区到城郊临县,所过之处闹腾得遍地鸡毛,弃车逃跑还不忘给劫持的“司机”捅上一刀,市局上下连带着特警队大动干戈地折腾到后半夜才把人逮到。 “这老哥昨晚上连砸摊带伤人,高局说奉南那片儿连着出事影响不好,得抓紧审完发个警情通报以儆效尤,宣扬一下社会安定的正能量——谁成想摊上个事儿大的?这家伙偷偷卖迷药,在房间安装摄像头偷拍,拍完当小电影卖,还倒卖别的小旅馆的视频,卖不上价的就敲诈,缉||毒|的兄弟说收容||嗑||药也有他,之前在盛安北边犄角旮旯里猫着,跑到奉南一直没动静,以为东窗事发,见铐子就跑。师父他们从昨天下半夜审到今天早上——七个多小时呢,把他进货散货线上交易的渠道都刨出来了,这亏着撂得快,要是赶巧趁手,估计晚上能直接揪回来一串儿现行。” “师父说咱俩就‘专心致志’地折腾程烨,琢磨个法子找找突破口。”肖乐天靠在打印机旁边整理卷宗文件,突然想起来,“对了师姐,医院那家属怎么解决的?” 江陌昨晚因工伤未愈,被顾形半路差使着跟救护车送挨刀子的无辜群众去医院,伤患腹腔轻微污染,刚到急诊就送进手术室,家属赶到时正撞见穿白大褂的喻洛拦着穿警服的江陌,规劝说伤患有慢性病征,需要确认既往病史,情况还没紧急到需要警方代替家属签字的地步——这话是喻洛遭过家属医闹之后吃一堑长一智地跟江陌掏心掏肺,但落到伤患家属耳朵里就成了落井下石见死不救。家属当场打电话叫了人,上至八十岁老母下至还在吃奶的孩子悉数到场,一大家子愣是在急诊室里闹出了“打砸抢”的阵仗。 “老耿和医院副院长倒是一起去协调了,但是出了点儿岔子——”江陌拆了一袋泡面,就着速溶咖啡掰碎了面饼干嚼,“闹了一宿要赔钱的一大家子其实是那大哥在外面养的小三家属,正牌夫人因为昨晚大哥没回家联系不上,今儿早上去报警才找到医院。” 肖乐天眨巴眨巴眼睛,听乐了:“不是拿大哥手机通知的家属吗?” “兜里一部手机车里一部手机,大半夜的没证件没核对——小三连那大哥的真实姓名都不知道,孩子快周岁了,还没落户呢……估计是察觉到那大哥不想负责,所以借题发挥找茬要钱。”江陌停顿了一下,一脸的乏善可陈,“反正闹腾了一宿半天的问题算是解决了。外部斗争转化成了内部矛盾,正牌夫人比较明理,说处理家务事不劳警察同志费心,派出所的民警跟着,我和老耿也就撤了。” 肖乐天对于家长里短怀揣着满腔热情,感慨地砸了两声,“不过我看老耿到办公室的时候也就十一点出头,刚还问我去不去食堂吃饭,师姐你咋才回来?” 江陌皱起眉头,敲了敲噎住的胸口:“夏妍父母逼着她出院退学,我去看了一眼。” 网络媒体花样翻新地搞幺蛾子,夏妍的处境实在痛苦又被动,警方始终在尽最大的努力避免夏妍遭受外界过多的关注和侵扰,却阻拦不了夏妍父母保守的苛责和无理取闹。 “之前我垫付的医药费好像不够了,今天护士提醒缴费,夏妍父母就说他们家弟弟明年要上双语小学,得回去做买卖挣钱,非要出院,我到病房的时候她妈把夏妍滞留针都给扯了。”江陌提起这茬儿就来气,“派出所哥俩不好随便动手,她妈挠人闹得邪乎,我跟病区护士长俩人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人隔开,勉强关上门心平气和地说几句话。” 夏妍父母骨头上刻着迂腐传统,始终认定夏妍的遭遇是自食恶果伤风败俗。江陌劝不动,也确实不好插手干预得太过,原本打算再帮忙交点儿医药费换个耳根子清净,结果到了缴费处窗口,大夫却告诉江陌刚刚已经有人帮忙垫付,预存款足够夏妍住院治疗到痊愈康复。 “师姐你先看一下这个……程烨之前满嘴跑火车的笔录和目前调查取证的文件我都整理了,因为卡簧刀上多出个第三人的dna,师父和主任师叔还让我捋了一份儿近期失踪女性名单——不过人不少,没什么头绪……”肖乐天把一式两份打印出来的卷宗文件递给江陌,抱着胳膊往桌沿上一靠,“垫钱的人认识夏妍?从哪儿冒出来的?该不会是夏妍那没露面的男朋友?” “那缩头王八巴不得划清界线呢,怎么可能是他……没看见正脸,但垫钱那个跟人大夫说他叫红领巾。” 江陌接过文件先大致翻看了几页,话赶话想起那个提着裤子几步路跑得像企鹅的背影,屈起指节揉了揉额角,觉得有点儿好笑:“呵,挺高的个子还跟人家说叫红领巾……估计说完自己也觉得丢人,从缴费处出去撒腿就跑。我看那后脑勺儿有点儿像你偶像……不太确定,离得太远,而且他好像昨天就该出院了。” 肖乐天一听这话茬跟他偶像有关,注意力立马原地跑偏,顿时痛心疾首起来,“这么快就出院了……我还以为能再跟你去趟医院呢,要个签名什么的。” “合着你偶像住院不是你掏钱。”江陌隔空挥了小警察一拳,“按照老耿的做事风格,案子落定之后,他肯定得找茬儿邀请你偶像来队里一趟,再送个锦旗正式表彰一下,趁机给咱们局里搞宣传……你可以争取一下献花合影,握个小手什么的——准备准备,先去看守所会会程烨。” 程烨归案三天内接受大小审讯不下七次,除了连夜审问时跟粪坑里的石头一样臭着一张脸憋不出一个字,后续问讯简直对答如流,甚至很痛快地承认殴打伤害夏妍是他自己所为。然而在偶然得知夏妍因容貌损毁开放性骨折等重伤评定,单凭其实施伤害时未满十八周岁已经无法抵赖从轻之后,程烨琢磨了一个晌午,当即翻供称自己有身体残疾,且并无实质性性侵行为发生,伤害夏妍只是贪图美色一时糊涂,顺带着反咬江陌一口,嚣张地宣称袭警一事是因为江警官强制执法动手在先,他是正当防卫在后,如果警方坚持给他扣帽子,他就要申请精神和伤情鉴定。 “自打程烨上次在卫生间里听见那俩辅警在门外嘀咕有媒体抓着这案子不放,这小子现在就笃定那些之前就没敢报警的女孩肯定不会站出来指认他,供词一天一个样,嘴里就没一句真话,更何况他现在做完身体检查,还真就有生殖器残疾,主任师叔说跟被阉了没什么区别……”肖乐天盘腿坐在看守所接待休息室的桌子上,对着卷宗愁得挠头,“这咋审啊师姐?” 江陌挑了下眉梢,没直接搭这个话茬儿,转身打量着墙上已经落了一层灰的盛安市地图,伸手要来卷宗文件,在地图上比照着来回比划,“程烨现在估计是猜准了警方手里的证据链不完整,所以才拿着已经确认既定事实的事儿在这儿瞎折腾,图的就是让你把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他这个人身上,跟他掰扯这些没什么用,着急反而容易被他牵着鼻子走。” 肖乐天转身从桌子上蹦下来,眼巴巴地看着江陌,“没懂。” “袭警的事儿执法记录仪上有记录,夏妍案不管怎么说也有可以作为直接证据的监控,板上钉钉,来回翻供对他没好处——”江陌没回头,思忖半刻继续道,“师父的审讯记录上有两点一直没有详细追问过,应该是想晾着程烨,先找证据做突破,顺便看看他能不能沉得住气。” “没细究的……犯罪动机?程烨不一直说是一时冲动?冷却期不固定,目标也相对随机——”肖乐天揣着手鼓起腮帮子想了一会儿,忽然一拍巴掌:“还有那把刀上的血迹!” 嫌疑人程烨小二十年的人生履历循规蹈矩,从小成绩优异,成功考入省重点就读实验班,在母亲去世前没有过任何针对女性的恶性事件记录在册。虽说尾随骚扰的立案事实直到今年才出现,但对于程烨而言,从安分压抑到有规划的实施犯罪,这三年间必定有迹可循,犯罪动机绝非冲动行事那么简单。 “程烨虽然刚刚成年,但根据履历来看,他妈妈是老师,程烨应该从小接受的就是类似精英教育,再加上他爸表面上人五人六,私底下又是个混社会放高|利|贷|的,程烨耳濡目染,社会阅历绝对不浅,他说话之前会权衡利弊,冲动犯罪这事儿,我觉得不可尽信,最起码,目标选择不一定是绝对的随机。” “三组那哥几个在抓捕现场看见三中校牌掉出来的时候,表情都跟噎了狗毛似的,程烨几乎是当时就确定,他可能未成年的学生身份会很棘手,所以当晚连夜审讯,程烨始终坚持着一个原则:少说少错,不说不错,如果目前警方展示的证据对于实施犯罪当时还未成年的他无法造成威胁的话,他可以一直保持沉默——递我一支笔。”江陌咬开笔盖,试了试划在塑封膜上能不能擦掉,随后提笔在地图上圈了几处,“但是自从试探到了袭警和夏妍重伤评级确认成立之后,犯罪当时是否未满十八岁这件事儿本身对于他的量刑而言就无关紧要了,程烨抓着不放来回闹腾,为的就是察言观色投石问路,揣摩咱们有什么底牌,他该作何应付——所以你跟他吹什么风,他就说什么话,怎么审都像是在绕圈子。问题就在这,一般来讲现行犯也没什么可隐瞒的,事实都摆在眼前,但如果他非要千方百计的拖延……” “就证明避而不谈的这部分绝对有问题,很有可能事儿还不小!那刀上第三个人的血迹和指纹……不会真闹出人命?”肖乐天不自觉的猛一哆嗦,拧巴着一张婴儿肥的小圆脸儿自顾自地琢磨了一会儿,忽的恍然大悟,噘着嘴小声嘀咕:“合着师父放咱俩去审程烨,就是为了麻痹敌人,让他放松警惕的……你跟师父都想到了,就我没想到……” “程烨归案这两三天哪有消停的时候?记者一茬一茬地找事,刀从哪儿来的还没查到。”江陌看见小师弟郁闷的表情有点儿想笑,吸了下鼻子勉强忍住,把手里的文件拍在他肚子上:“看一下这几处有过立案的案发地点,再比对一下程烨的生活轨迹,有什么发现?” “按照报案的时间顺序……第一起案发地点在原三中校址和附近卫校中间的一条小路,也就是夏妍说过的,有同学被骚扰过的地点;第二起……是在程烨家附近;诶?第三起好像离他小姨家没多远——” 肖乐天忽然愣了一下。近几年盛安市区划调整,很多细致划分的街道小区地址并未即时更新,分局撤并之后支队对于部分区划街道还不熟悉,单看案发地点的地址文本很容易忽略案发地点和程烨生活动线几乎完全重合的问题。肖乐天这两天抱着卷宗整理来整理去,只顾着闷头研究这几起案子会不会有什么遗漏的蛛丝马迹,竟然一时忘了他还是个受教育管理约束的学生,他选择的犯罪地点很难完全跳出他的生活轨迹。 肖乐天呼噜了一把头发:“等等——这么一看,第四起没监控的案子在化工街附近……这地儿跟他没有什么直接关系啊,他去那儿干嘛?” 话正说着,看守的警察许厘隔着玻璃悄么声地跟正对休息室门口方向的江陌挥了挥手臂,见她视线偏过来就推开门,熟稔又规矩道:“江哥,小天儿,程烨带过来了。” 江陌点点头,卷起卷宗敲了下肖乐天炸了毛的脑袋。 “程烨说话是真是假不用太在乎,今天的审讯纯粹是为了搞他心态,你按规矩问,我负责找茬挑事儿,放轻松。” 第七章 少年-痛处 案一少年 七痛处 肖乐天推门进到询问室的时候,程烨正低垂着头,执拗地撕扯着指甲边缘的倒刺,整个人沉静又躁郁地坐在那儿。铁门的锁舌响动,程烨稍微偏头,逆光注视着门口,视线轻蔑地掠过肖乐天,辗转落定在晚来一步的江陌颈侧。 程烨几不可查地向后一缩,手指撕扯的动作也随着血珠沁出的刺痛戛然止住。他盯着江陌看了几秒钟,在江陌和他对视的瞬间迅速垂下视线,似乎有些预料之外的惶然不知所措。 “我记得你流了好多血……”程烨突兀地开口,说话的声音喑哑干涩。 “是啊,医院留观了半宿。”江陌对于程烨的主动搭话稍感意外,立刻抓住程烨提及的话题,半抬起手臂尝试着握了握拳头,目光却始终落在程烨的脸上,一错不错地捕捉着他竭力克制的表情和动作,“你没想到我能出现在这儿。” “流了那么多血,你不应该还能好好地站在这儿。”程烨执拗地强调了一遍,重新抬起头,视线却有意避开江陌,“女孩子很脆弱。” 江陌屈起指关节轻叩桌面,试图吸引程烨飘忽的目光,“你为什么会觉得女孩子脆弱?” 程烨咬住后槽牙,两颊的肌肉隐隐抽动,他松了松有些紧绷的肩颈,刻意收紧下颌微微后仰,视线从江陌的手指上移,最后落到她的脸上:“你是怪物,跟她们不一样。” “跟谁不一样?”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耍诨。 江陌能察觉到程烨在乍一看见她出现时的下意识表露出来的惶恐已经迅速退却。他两手一摊,更加松弛地靠坐在椅子上,显然是摆好了油盐不进瞎扯胡咧的架势,准备跟这两个看着就资历尚浅的年轻警察展开一场拉锯战。 肖乐天看看江陌,在她肯定的示意下犹豫地接过审讯的主动权——然而程烨对于警方以少博多的审讯方式嗤之以鼻,在既定证据上胡编乱造的功力炉火纯青,中规中矩的例行询问到头来变成了油嘴滑舌地博弈,一个小时没到,肖乐天的耐心就临近崩盘,被程烨过分看轻的态度搅扰得烦躁指数直线上升。 江陌瞥了眼肖乐天,感觉得提个醒,拧开一瓶水递到小警察手边。 肖乐天正绷着一根弦,水瓶贴到手背时猛一激灵,他拧着眉头看向江陌,一张凶神恶煞的娃娃脸跟撒了气的皮球似的往下垮,压低了声音问:“师姐,怎么了?” 江陌眨巴着眼睛摇摇头,起身也给程烨送了瓶水:“没事儿,喝口水,你问你的。” 肖乐天听话地点头,一口气灌了半瓶进肚,再开口的语气也像是在凉水里滚了一圈儿,不自觉地沉下去:“程烨,水喝完了吗?继续说说化工街这起案子。九月十号到十二号,这三天晚上,你为什么会出现在化工街附近?” 程烨手里的塑料瓶被他捏得“咔嗒”一响,平静回答道:“随便找个长得好看的就跟着,可能她住在那边,没注意在什么地方。” 这句说辞曾反复且表意无误地出现在程烨的供述中。 肖乐天尝试着给出警方已经掌握了他生活动线和犯罪地点重合的信息,程烨的无动于衷看起来像是真的一无所知。江陌盯着他,忽然插了句话,更直接地问道:“被害人上下班和休息日的动线跟你平时没有交集,你是从哪儿跟上的?” 程烨本能地将目光投向开口说话的江陌,随即视线迅速向下一沉,喉结滚了几滚,眉头收紧,很不耐烦:“周末这几天晚上我出去闲晃都不行吗?这么久了我怎么记得从哪儿跟的……再者说,在化工街的时候我只是尾随,还没怎么样呢,她自己先摔倒抽过去了,我甩她两个巴掌是怕她咬了舌头死在那儿再赖到我身上——这案子她也有脸指认我是|强||奸||未遂?真是够|贱|的……” “嘴巴放干净点儿!你敢说你没扒人衣服?!” 肖乐天一砸桌子,转头隐约咂摸出点儿让程烨心烦意乱的门道,捡起对于证据链完整串联无关紧要的擦边问题迂回着跟他周旋:“既然时间久记不住,那就说说最近的。你跟夏妍的男朋友郑非是同班同学,应该知道他们最近有放学之后约会的习惯,那你为什么会选择夏妍作为施害对象,你就不怕郑非赶过来,认出你……” 程烨的思绪还牵绊在之前的问题中,不耐烦地打断:“郑非他根本就不会来。” “他为什么不会来?” “这跟案子有什么关系吗?!” 肖乐天提了口气,不知道怎么接这茬儿,江陌轻轻地敲了敲桌子,不慌不忙地追问:“郑非始终没有配合警方调查录取口供,如果他知道些什么,却一再隐瞒警方的话,我们可以考虑以包庇的嫌疑把他请过来聊一聊。” 程烨眼神一瞥,冷笑了一声:“他知道个屁。” “如果他什么都不知道,那郑非就是一个很可能随机出现的路人,你为什么认定他不会出现?还是说……”江陌停顿了两秒,“他即使出现也会装作什么都看不见?” “我说了那个废物跟这案子没关系!” 话音刚落,程烨自己先瞪圆了眼睛撇开视线。 郑非这个人的存在本身始终没有跟案情相关挂钩联系,硬拗也不过是夏妍案受害者的时间线证人之一。再加上郑非的某位亲属不希望这案子对其考学产生负面影响,警方也就没有紧抓着他不放——然而就是这么一号无关紧要的人,程烨却在关于他的问题上意外地产生了过激的反应,这就相当于脑门儿上刻字,显而易见,其中另有隐情。 郑非会是同伙吗?还是知情的重要人证?程烨为什么如此笃定郑非不会造成威胁? 肖乐天一听,拔直了身子跃跃欲试,江陌却一脚踢在他踩缝纫机似的抖个不停的腿上,抢先问了一句话,蓦地放松了程烨已经紧绷的神经,“那问一个有关系的,我一直挺好奇,为什么会对夏妍下这么重的手?如果夏妍的伤情跟之前几起案件程度相近,我们也不会大动干戈地抓你。” 程烨愣了一下,刚蓄势待发准备好应付“郑非事件”的说辞被迫原地搁置,似乎还没彻底回过神来考虑怎么应付这件事,磕巴了一句:“她……她反抗的太厉害,我没办法……” 江陌看着程烨的眼睛,半晌,轻轻摇头:“不对,你在拿石头砸到她脸上的时候,她就已经几乎晕厥不能动了,没必要持续地实施伤害,导致夏妍身上多处开放性骨折——” 江陌顿了几秒,补充了一句:“……浑身上下都是血。” 程烨不安地在椅子上挪蹭了一下,吸了口气想要开口狡辩,江陌却微微前倾,手肘撑着桌沿,若有所思地打量着程烨的脸,突然道:“夏妍有一条特别喜欢的红色格子短裙,几乎每次去郑非学校找他约会的时候都会穿在身上……但她遇袭受伤那天凑巧赶上身体不舒服,特意换了一套素净保暖的浅色衣裳。” 程烨没搭茬,嘴角微微压了一下。 “这好像不太符合你选择施害对象的条件啊程烨。之前几位受害人身上或多或少都出现过红色的配饰——红书包,红鞋子,红上衣,红色指甲油……”江陌漫不经心地翻点着卷宗照片,视线却始终徘徊在程烨的脸上:“夏妍突然穿了不合你心意的衣服,你恼羞成怒了对?但是距离上一次尾随已经隔了太久,一切都准备好了,你实在情难自禁。既然她没穿红裙子,那就不妨用她的血,染红她的衣服,看起来都是一样的……反正,你的目的也不是侵犯到最后那一步。” 江陌话音稍落,程烨还没被诈出个四五六来,肖乐天先活鱼似的一扑腾,眼睛瞪得溜圆,僵硬地扭头看向江陌。 关于受害者身上频繁出现“红色”元素这事儿,卷宗里只是作为犯罪心理研究参考一笔带过。虽然江陌跟着派出所女民警走访被害者时了解到的更全面,但因为服饰或装扮的红色出现具有偶然性,协助立案的受害者取证不完整,绝对特征不明显,所以即便这个关键点与程烨的犯罪行为触发很可能具有关联,警方也暂时没有将其直接视为证据链的一环。 程烨皱起眉头看向江陌,靠着椅背微微后仰,满不在乎地嗤笑一声:“这位警官,你在讲故事吗?红色是什么特别的颜色吗?背红包穿红衣服的遍地都是,这也算证据?该不会你就是因为猜测我喜欢红色,所以特意穿了红裙子来勾引我?你们警察抓人可够草率的啊?” “当故事听也行。”江陌没否认,微微提了下嘴角,依旧直视他:“程烨,你知道我们蹲了你几天吗?五天。我每天换着不同颜色长短的衣服在三中附近的巷道闲晃,然后在第三天穿红裙子的时候,你出现了……我们也以为是凑巧,所以第四天换了其他颜色的衣服,一无所获,等到第五天我又换了一条红色的裙子,你又跟了上来……然后这次——带了刀,差一丁点儿就把我捅了个对穿。” 程烨没做声,靠在椅背的上身呈现出僵直抵抗的姿势。 “在夏妍之前你应该没动过杀人的念头,刀也是夏妍之后才出现的,那为什么突然想用刀了呢?因为夏妍浑身是血的样子刺激到你了吗?”江陌故意做出思忖的神情,探究地看向程烨霎时间爬满血丝的眼睛,“或者说,为什么,突然就想杀人了呢?” “……是你暴力执法在前,我正当防卫在后,我没有想要杀人。”程烨眼眶通红地把说辞牵强地拽回去,一副恨不得把江陌咬碎的表情,“……但现在就不一定了。” 江陌一听倒乐了:“怎么着,你还想试试?” 肖乐天看这一来一回有点儿发怵,清了清嗓子先吼了程烨一声,又探手揪住江陌的衣角扯了两下,生怕他师姐跟嫌疑人对着发疯——江陌搭了肖乐天一眼心领神会,顺势“让贤”,交由小师弟做个收尾。 程烨的情绪迅速地膨胀又收紧,恹恹地答了几句话就懒得出声,疲惫地窝在那儿喘气。 江陌已经一条腿支到桌子外面,准备撤退的时候忽然想起来,随口问了一句:“对了……鉴于你还是在读高中生,我们得通知监护人,但现在一个家长都联系不上。你爸放高利贷惹事跑了你知道?他现在谁的电话都不接,你有没有什么办法联系到他?” 程烨没抬头,漫不经心地干笑了一声,“我爸?我爸早死了。” 江陌一怔,跟满脸难以置信的肖乐天对视一眼,缩回腿重新坐正,“什么时候?死在什么地方?你怎么知道的?” 程烨斜眼瞥向面前的两个警察,觉得他们瞬间紧绷的表情十分可笑:“据说死在工地,死的时候我还没出生……你们要不烧纸问一问?” 肖乐天正如临大敌,以为有什么意外的重大发现,听完这话直接泄了劲儿,揣着胳膊听程烨扯淡。江陌倒是笑了一声,挺感兴趣,不解道:“那户口本上这位算是你继父?我看户籍上你母亲只结了一次婚。” “未婚生子,为了不丢掉教师编的饭碗,随便找个备胎嫁了。”程烨被这两个小警察天南地北的审问折腾累了,捏着塑料瓶有节奏的轻敲桌板,“姓程的图一时痛快,玩儿腻了就带别的女人回来。他们两个说白了就是维持着所谓的面子,一个做生意的家里娶了个有知识有文化的老师,一个老师家里的男人能挣钱满足她攀比的虚荣心,各取所需而已。” 在程烨眼里,“父亲”这个身份只是一个工具,轻视有余毫无尊敬。但江陌有点拿不准他对于母亲的态度,模棱两可地应和了一句:“他们两个各取所需的关系最起码能让你衣食无忧地生活学习,可惜……你辜负了你母亲的良苦用心——” 江陌话音未落,程烨却猛地扬起手把塑料瓶摔在桌脚边,“哐当”一声砸出巨响。 “如果不是她我也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程烨的声音像碾过砂砾,后槽牙咬出了“咯吱”的响声——他吼了一嗓子就怔住了,眨眼间就意识到自己突然暴走的情绪。他微张着嘴,跌靠在椅背上诡异地笑起来,无所顾忌似的,“疯病遗传,我是疯子,你们觉得她会好到哪儿去?别说我没有|强||奸|的事实,只要我申请做精神鉴定,你们就判不了我,去精神病院待几年我就出来了,到时候……姐姐,我去找你啊?” 江陌沉默地看了他几秒钟,抬手在紧张到晃神的肖乐天眼前打了个响指,敲敲桌子示意到此为止,随后捡起桌脚的塑料瓶,又漠然地看了程烨一眼。 “判不判你,怎么判你我们说了不算,你大可以去找各种借口逃避刑罚,我也有的是方法让你为了你的罪行付出代价,问题是,你敢吗?” 第八章 少年-挂牌 案一少年 八挂牌 霍柯叼了颗烟,在电脑桌的一堆杂物中间刨出打火机点上,拖开电竞椅,趿拉着拖鞋从训练室踱步出来,蹲在楼梯间的消防栓旁边,头没梳脸没洗地划拉着手机,邋遢得像个社会闲散人员。 楼梯间防火门“咔哒”一声被人推开。 “当选手的时候往死了熬夜,退役转教练照死了抽烟,你是生怕自己活得太长啊。” 徐沐扬抬手在门上敲了两声,“人到齐了,来开会,我今晚上好不容易有时间跟梁霁出去约会,你快点儿,我不想加班。” 霍柯隔着一道门就听见徐沐扬踩着高跟鞋风风火火的脚步声,没回头,咬着烟头先含糊地应了一声:“你先过去,我这抽完,一分钟。” “……还没接电话?” “之前他不是手机坏了嘛,唔……我再试试。” “该不会又换手机号了?你靠不靠谱啊?不是说他之前从drg离开的时候就把所有联系方式全换掉了,还失联过一阵子,这倒霉孩子别是有什么换个俱乐部就失踪的优良习惯——”徐沐扬说话间手机震个没完,烦躁地在防火门上拍了两下:“这几位祖宗是半分钟都等不得,还打电话催,也不知道谁是领导……反正人请不过来我把你头拧掉。走了。” 霍柯被徐沐扬砸门的力道吓得一哆嗦,回头看着她“咔嗒咔嗒”地走远,指尖犹豫着,敲了敲手机壳,拨通了一个号码。 “嘟……嘟……嘟……” 等了半分钟没人接,霍柯捏着烟头碾灭,退出通话页面发了条短信,起身走出楼梯间。 drg俱乐部基地背靠盛安文化产业园区,落成三年亟待重整,最近正在整楼翻新。训练室整层走廊刚铺完灯带,徐沐扬花大价钱重新设计了“dr? gag”的logo,耀眼的led背光正无比风骚地闪烁在电梯间正对的背景墙上。 霍柯从这一串龙飞凤舞发着光的字母前经过,绕到墙后的会议室门口,轻手轻脚地推门进去,抬眼就看见巨幅显示屏上自己那颗硕大的脑袋——大头照旁边详附了霍柯从选手到辅助教练金光闪闪的职业履历,段末点题:“现已协定,正式任命霍柯(id:hulk_h)担任drg电子竞技俱乐部ob(ultipyer onle battle ga)分部主教练一职,期待今后为drg夺得更多荣誉。” 霍柯无声地苦笑。 从职业选手摸爬滚打到兢兢业业地转型教练,霍柯大好的青春年华就没离开过drg俱乐部这一亩三分地。他熬过了电竞小作坊的时代,亲眼见证了电子竞技场由实力成绩至上逐步繁荣发展成为流量商业百花齐放的天堂,也麻木无视过资本注入市场后掀起的波澜风浪,这两年正致力于活成电竞编年史里的一块“活化石”,吉祥物似的缩在俱乐部里惶惶然地迎来送往。 直到今年夏天徐沐扬回国任职drg俱乐部经理,看见当选手时意气风发的小胖子如今瘦成颓废的模样,卯足了劲儿在他后脑勺上扇了一巴掌,毫不留情地吼了一句:“想混吃等死就趁早滚蛋。” 霍柯面子上温吞地说还指望着俱乐部给他交养老保险,心里一直犯嘀咕,隔了半个月拉着徐沐扬醉酒痛哭,在烧烤摊上扯脖子喊:“我想带队走上领奖台,你给我个机会行不行?” 徐沐扬当时看着他鼻涕眼泪一大把,边递纸巾边认真地问:“我想重建drg,你行不行?” 这是自进入教练组以来,霍柯头一次参与转会期选手的挂牌选拔商讨,或多或少有点儿局促别扭。他佝偻着进门,撅着屁股在会议室后排拖了把椅子,试图把存在感降到最低,未果,被讲台上的徐沐扬逮了个正着。 “老霍,来,说几句。” 霍柯退役转教练,当了两年不用说话的吉祥物,冷不丁开口表态还有点儿不好意思,规矩局促地跟整天混在一起熟稔热络的运营团队工作人员致意致谢聊表决心。徐沐扬看他紧张地抠手,笑了笑,随后迅速翻页切换直入主题,正式开始协商今年冬季转会期obg分部选手的挂牌及筛选试训安排。 这才是今天的重头戏。 挂牌意见名单铺在屏幕的瞬间,偌大的会议室里一片哗然——在场的所有人当即意识到,这位年轻的俱乐部经理怕是要大刀阔斧地“改地换天”。 霍柯倒像是早就心知肚明,看了眼屏幕就耷拉着脑袋,执着地刷新着手机消息页面,对满屋子窸窸窣窣地窃声交谈兴致缺缺。 分析师眉头紧锁地看着名单首位的“蒋唯礼-id(中路)-id:priro”,先扭头跟运营组长交换了一个眼神,举手示意,委婉地阐明意见:“首先挂牌试一下蒋唯礼身价这个我不反对,因为毕竟今年从夏季赛、冒泡赛到世界赛出现多次失误,状态确实不算巅峰,可以借此机会综合评估一下他的商业价值……但单纯从赛事数据上来看,目前各个俱乐部挂牌的选手以及市场上的自由人选手,并没有比蒋唯礼更合适的中路人选。” “蒋唯礼每个赛季版本更新后的适应度都很好,伤转、输出、参团率一系列数据也能在状态起伏的情况下保持在联盟前五,我觉得接下来的春季赛暂时没必要找人轮换,而且青训的小中路有个孩子数据不错,可以让小孩先陪练,帮着礼哥找找状态,夏季转会期的时候提上来做替补也都来得及。” 徐沐扬没做辩驳,只是拿起咖啡咬着吸管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还有谁有什么意见?” 运营和宣发两位组长当即把笔摔在本子上,十分直白地表达了对于中路选手挂牌持反对意见。 “蒋唯礼是drg的明星选手,长得帅人气高,商业价值远远超过他本身职业实力能为俱乐部带来的收益,挂牌试身价可以,卖出去——我不同意。” “对啊,而且今年世界赛期间蒋唯礼是drg主要的宣发爆点,粉丝狂热支持的劲儿还没过,现在倒要把他卖出去——毕竟老队员,挺多粉丝还希望看他在drg退役呢。再者说,咱们俱乐部一半的赞助商都是沾着蒋唯礼的光谈下来的,这事关明年的代言合同,万一金主爸爸们不开心了,维持俱乐部的资金从哪儿来都是个问题。” 运营组长明确表完态,仗着资历揶揄地瞥了徐沐扬一眼,“徐经理还年轻,事情看不全面可以理解,但没想好后果对策就先把事做绝,即便是老板有意栽培,也未免太过浮躁了点——别再把我们诓进去……你说了又不算。” “还有其他表态吗?提青训下路两个小朋友这个大家都没意见是?主要都是针对蒋唯礼选手的挂牌问题……”徐沐扬放下咖啡不以为意地笑起来,丝毫没把强加在她身上那套“论资评辈”的说辞放在眼里,“我也谈谈我的想法——” “先说明一下,各位可能不太清楚,我虽然是今年夏季赛半路接手的drg俱乐部,但从我进入电竞行业的最开始,我就是在drg实习——这得是老霍当选手时候的事儿了,那时候二位组长还没来。” 霍柯本来正闭目养神,听见运营组找茬儿正犹豫着要不要开口说句话——可惜徐沐扬的人生信条就是不吃亏,压根儿没给他帮衬的机会,话说出口一点儿没客气。 徐沐扬又是微微一笑,踱了几步站到运营组扎堆的小群体跟前,“出国留学之后,机缘巧合,有幸成为我们drg的一个小股东,虽然还没有开股东会正式公示,但话语权这方面各位不用有太多顾虑,畅意直言互相交流,综合大家的意见,我还是能做最后拍板决断的。” “关于蒋唯礼这个选手我其实一直有所关注,从去年夏季赛开始就有状态波动,今年春季赛状态回暖,夏季赛之后出现了明显的下滑趋势……这是我准备挂牌的原因之一,如果今年冬转不挂牌,明年不见得能给出当下明星选手的报价。” 运营组长听了几句就要插嘴否认,徐沐扬收敛笑意看了她一眼:“稍等,我话还没说完。” “今年冬季转会期相当于drg未来两到三年的一个转折点。中路下路辅助三个位置的首发选手年纪都不小了,下路两个人明年合约到期,所以这两天协商的时候,我也找他们聊了聊规划的方向。下路双人位置的两位选手跟我表达了明年赛季结束后退役转解说或者进教练组的意愿,那也就是说下个赛季开始,下路组必须有新人上来磨合,新队员老队员更迭已经是必然,你们运营有没有明确做过预算推演,所谓吃老本,还能为俱乐部带来多少收益?” 徐沐扬叹了口气,“据我所知蒋唯礼一直以来签的都是一年的年薪合同,而且每一年都在涨,今年他给我的年薪报价已经远远超出我的心里预算,这些钱足够我培养十个青训拔尖的高薪选手……况且除了年薪合同,额外的问题在座的各位也有目共睹——排位训练的时候挂机罚款,比赛场地跟裁判搭话,在基地辱骂保洁阿姨,刚刚我又撞见他跟一位活动上见过面的粉丝勾肩搭背的出去——当下的情况和后续的隐患,说句乌烟瘴气不过分?” 运营组长脸色不太好看,沉吟几秒开口反驳:“选手确实有待约束,但最起码目前来看,蒋唯礼为俱乐部带来的正向收入是大于负面影响的。而且现在市面上没有其他选手能给俱乐部运营宣传带来这么大的收益,一旦换人之后俱乐部运营出现问题呢?在他一个人身上省钱有用吗?” “怎么会没人呢……他就不错啊。” 徐沐扬按下翻页笔,又拿起咖啡咬了下吸管,扬起下颏指向屏幕上的单人照片。 “最近也算盛安的风云人物了。邵桀,这三年在hrg的下路ad位,他之前不就是咱们青训出去的?” 话音落地,在场的人都愣了一下。 团队里的新人大多数不明所以,偶有几人略微知情,觉得徐沐扬简直不顾情面到不可思议——毕竟在drg待了三年往上的工作人员都多少知悉,邵桀离开drg青训,其中的纠葛相关就是缘于蒋唯礼,这两位选手的一出一进,几乎等同于对蒋唯礼在队多年权威赤裸裸地挑衅。 乍一看,徐沐扬的选择多少有些不知好歹。 “姑且不说人能不能请过来……” 分析师稍微侧头瞄了躲在后面的霍柯一眼,眼神复杂地绷紧了一瞬,先于纠结资历而对徐沐扬颇觉不满的运营组长开口,试着强调问题,摆事实讲道理:“邵桀今年跟着hrg也冲进了世界赛,算是目前炙手可热的明星ad选手之一,打下路绝对没问题,但我们现在不缺ad,双人路需要磨合,而且邵桀今年在世界赛的赛场表现和势头有目共睹,身价不低,整体性价比……” 运营组长正愁没话找茬儿,闻言顺势摆出年长者的姿势,继续以一种训斥年轻人的口吻抱臂仰视,“徐经理,我知道你打算扩大俱乐部规模,竞争盛安主场,毕竟背靠大树好乘凉——但这拉人气也不是这么玩儿的,你也说想要培养青训的小朋友,摆着邵桀这尊大佛在这儿,未免太浪费资源,有这个钱为什么不留住明显商业价值更高的蒋唯礼呢?” 徐沐扬稍微皱了下眉,“蒋唯礼所谓的商业价值背后有多少水分你知道吗?现有成绩的利好还够他吃多久?他以后的方向规划你跟他聊过吗?他的年薪报价你应该也看到了,这笔实打实的支出靠你的运营能收回多少,你连个报表都没给我,上下嘴皮一碰,非要坚持留人,我怎么来评估你说的商业价值更高?” 运营组长没想到这小丫头这么咄咄逼人,梗着脖子试图声张起势,“徐经理,您新官上任的三把火不能乱烧啊,经验和人脉不是数字图表就能说清楚的……” 徐沐扬听得出她说徐沐扬没经验瞎指挥的言外之意,笑了一下,不想跟她继续扯皮兜圈子:“你要是觉得我经验不足,那就拿数据图表说服我,这个道理很难理解是吗?” 运营组长这点儿面子被徐沐扬当众踩在脚底下,脸皮登时涨得通红,开口的声音都变了调,眼看着徐沐扬再多说两句话她就要痛陈血泪史。 霍柯赶忙从后排溜达过来,好声好气地和稀泥:“各位各位,这个挂牌名单主要是我跟徐经理的一个预期想法,落实与否还要看后续协商,目前我们也只是跟hrg的经理教练稍微接洽过,他们辅助位的沈遇安是老选手了,有想法看来年状态考虑把退役提上日程,邵桀还是当打之年,跟搭档沟通之后也就没再续约——他们那边现在下路双人组都在接触新人。邵桀前几天也刚回盛安,正好近水楼台的,可以先试着谈一谈……” 运营组长不耐烦地把圆珠笔按得“咔哒咔哒”响:“谈什么谈?你们这不是胡闹吗?要挂牌的蒋唯礼是中路选手,没有替代人选也就罢了,现在非要大价钱买个ad位来下路凑人头斗地主,这不闲的——” “谁说我买邵桀是为了打ad的?” 运营组长话没说完,徐沐扬在旁边把冰块嚼得“咯噔”一响,突然笑起来。 “误会闹大了华姐。我的想法是挂牌蒋唯礼,然后说服邵桀回中路,重操旧业。” ———— 江陌拎着两瓶冰镇饮料从便利店快步出来,上车看见肖乐天脑门儿上愈发红肿的大包,哭笑不得地把手里的两个瓶子递过去,“小卖部冰柜坏了,没冰棍儿,先拿这个冰敷一会儿。” “你说你就逞能,程烨突然挣开看守冲过来打人,你把我推开就行了,你还能挡住他吗?抓捕的时候三组好几个老爷们儿才把他按住,他那个劲头都快把你撞飞起来了……你说说这一脑袋磕灭火器上多憋屈。”江陌看小警察在副驾驶噘着嘴照镜子,嘴里哼哼唧唧没个消停,好笑之余实在过意不去,伸出两根手指头在他眼前晃了晃,“晕吗还?这是几?要不还是去趟医院——” “我都栽一跟头那扑到你身上还能好?!二……二——师姐我磕脑袋又没瞎,碰一下就去医院那我得多脆弱。”肖乐天十分待见他师姐粗糙的关怀,乐得脑门上的肉皮疼,“刚师父没接电话,主任师叔说队里还没人回来呢。我就给师父发消息说了郑非和程烨母亲的事儿,师父——” 肖乐天正说着,兜里的手机就突然聒噪地响起来——海绵宝宝的船长扯着嗓子喊他接电话。 肖乐天摸出手机看了一眼。 “——来电话了。” 第九章 少年-秘密 案一少年 九秘密 肖乐天对着话筒喊了声“师父”,然后恭敬乖顺地举着手机,抿起嘴唇,两颊微微鼓起,紧张得像交了随堂测试等着老师当场批阅的小学生。 “诶哟乐天儿乖。”电话那边有点吵嚷,顾形正跟人搭着话茬,“回来!我又不是城管,你跑什么?来份儿炒饭,加俩鸡蛋——你们哥俩吃饭没?”顾形说话间找了个安静的地方,拖着塑料凳子的声音“硌啦啦”地响,“半天不吭声,看样子是没正经吃……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别跟你师姐不学好,你师姐她属不锈钢。” 江陌呛了一下,“……老顾我可听见了啊。” “当面让你老实吃饭的时候就装耳朵背,这会儿又能听见了?老板这没方便筷子——”顾形停顿几秒,大概是在看时间,“待会儿来得及的话就去三中看看,一来尝试一下继续摸排,调查了解程烨平时在学校有没有什么异常表现和异常的行为轨迹,打听一下学校有没有人跟程烨走得比较近……然后就是那个郑非,他家里比较麻烦,先试试能不能直接从他口中套出什么关键的证词,如果真的能够确认这人跟程烨之间存在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那就是谁到局里找老高喝茶都没用了,你们自己琢磨办法,真有什么问题找我跟老耿……甭管能不能在学校问出什么四五六,到点下班回家休息,好好补补觉,明天再继续。” 案子悒悒又拖沓地查了半个多月,准点下班的日子屈指可数,肖乐天苦大仇深地在队里耗了好几宿,先乐不颠儿地应下,然后贴心地问了一句:“师父那你们今天能准点儿下班吗?” “旅店老板的一个重要买家一头扎人家扫黄蹲点的娱乐城里去了,逮着他就收队。”顾形掰开方便筷子,从手机听筒传过来“喀嚓”一声,“趁着这功夫,我跟你俩说一下程烨母亲的事儿。” “程烨母亲钱茜的档案我还真就查了,今天刚收到卷宗文件。钱茜当时是割腕之后又跳楼,人死这一遭,阵仗闹得相当大,但是法医鉴定现场勘查都排除了他杀的可能性,而且钱茜还留了遗书短信给程烨,所以后续是按照治安事件处理,刑侦这边没有立案。” 顾形“咕咚咕咚”地喝汽水,接着说道:“立兴街老红楼本来就因为立兴一小搬迁,没多少老教职员工还住在那儿,钱茜自杀之后更是没剩几户人家,再加上钱茜跟家里断绝来往很多年了,所以你们想从钱茜身上找到程烨情感上的突破口,可以,但有难度,不能没头没脑地乱查——而且给你们小哥俩提个醒,程烨母亲跟他之间的矛盾也好纠葛也罢,跟案件本身没有直接的证据关联关系,程烨这个人很可能随时借机反咬一口,到时候竹篮打水一场空,你们得心里有个底。” 肖乐天认真听讲,在随身揣着的记事本上扒字扒得飞快。江陌趴在方向盘上想了一会儿,起身坐正扣好安全带,“师父,立兴街老红楼那儿我比较熟,下班我绕点路去看看。不管怎么说,了解一下程烨家里的情况总没坏处。” “立兴街派出所那边——”顾形话说半句停顿了片刻,缓慢地叹了口气:“你去怕是麻烦——算了,程烨母亲的事儿我找人查,江陌你就别管了,还有乐天,听见没有?” 江陌面无表情地沉默了半晌,应一声就不说话,语气没听出有什么不情愿,倒是肖乐天敏锐地察觉到他师姐的情绪断崖式地下跌,挂断电话安静地坐了半分钟,偷偷摸摸地掀起眼皮看了江陌好几眼,忍不住问:“师姐,立兴街派出所那儿怎么了?” “啊?”江陌一愣,偏头瞥见肖乐天纠结又试探的表情,沉吟半晌,很浅淡地笑了笑,摇头:“我警校实习在立兴红楼派出所,这不是后来区划一改,立兴街两个小派出所合并了嘛……我当时跟另外那个小派出所的民警打过架,现在他还单方面跟我不对付呢。” 肖乐天一脸凝重地点头,以为闹过什么性质恶劣的严重问题,“怎么能打起来呢?” “他们辖区一单身多年的老太太非勾搭着我们辖区一有老伴儿的老头儿要私奔,老头儿都八十了,老年痴呆不记事儿,就知道跟着漂亮老太太跑,大半夜的俩人跑火车站去了。本来就是一调解的事儿,结果劝着劝着我跟那老哥吵起来了,推推搡搡的……”江陌抬眼看见红灯,踩了一脚刹车,不太好意思地清了下嗓子:“就一不小心,撞掉了他一颗门牙。” 他们这些刚从警校出来的小年轻都有这毛病,怀揣着满腔正义和热情下到片区派出所实习,没等排解完人民群众的矛盾忧愁,他们先黑白分明地划分出各自的立场,保不齐什么时候就把矛盾激化成战斗——江陌正好就是那首当其冲的刺儿头。 肖乐天无声地眨巴了两下眼睛:“……撞掉的还是打掉的?” 江陌歪了下脑袋,心虚地看向车窗外:“……反正他先动的手。” “那也不能把牙打掉啊?” “……第一次实战,没搂住。” 肖乐天闻言撇了下嘴角,想笑,又不敢太张扬,先小心翼翼地看了江陌一眼,没忍住小声嘀咕:“这人家能跟你对付就怪了,你是卯了多大的劲儿?牙都能打掉——” “闭嘴你!” ———— 肖乐天不仅没闭嘴,反而一阵狂笑之后,“语重心长”十分欠揍地跟江陌探讨了一路“破罐破摔不可取,沉稳持重活得长”的深刻话题,到三中校门口的时候才收了神通,规矩地跟在江陌身侧,从遍地探究排斥的目光中穿行过去。 很明显,警方的出现在这所学校里并不受待见。 “关于程烨的校外活动情况我们确实没有了解过,我们的主要重点一直放在高三学生的教学任务上,对于学生的出格行为虽然很惋惜,但是确实没有过多的干预,也并不清楚这个程烨平时都捅过什么篓子。” 正值高三年级晚自习前的吃饭休息时间,年部主任大概是今天不当班巡查晚自习,背着一只鳄鱼皮光鲜亮丽地戳在年部门口,说话间还转身锁好了门,一副随时准备送客的高傲架势。 “程烨虽然品行不正,但所在班级是我们高三的实验班,校方出于各方面考虑,不希望警方的调查影响学生们的学习……”年部主任推了下金丝眼镜,公式化地微笑,“当然,我们绝对不是不配合警方工作,如果需要学校提供档案及其他方面的取证工作,还请出示县级以上公安机关开具的相关检查证明,届时我一定全程协同,配合二位警官的问询。” 年部主任大概是看着江陌和肖乐天一脸年轻气盛,连话音都懒得委婉,趾高气昂的样子就差直接在脑门上写字——“你们两个不成气候的小玩意儿没资格在这问东问西”。 “那就提前感谢您的配合了。”江陌似笑非笑地弯了弯眼睛,抬手就按掉了肖乐天的执法记录仪,“没想到主任对我们的工作流程还挺熟悉的。” 年部主任拔直腰板,微微扬起下颏用鼻孔看人:“职责所在,二位警官也不要为难我们,毕竟我们学校的首要任务是培育优秀人才,学生的学习状态我们一点差池都容不得。” 肖乐天话赶话听到这,对这套“只要成绩不要德行”的强盗逻辑简直深恶痛疾。他眉头拧紧,杵在江陌旁边蓄力,一口气提到半路又被他师姐假借抬手看时间之机一胳膊肘怼回去,只能噘着嘴干憋屈。 年部主任觑见两个小警察的动作,若有所思地来回打量了江陌几遭,托辞有事要抬手送客,江陌顺势善解人意地接话:“既然这样那也不耽误您的时间。不瞒您说我们跑一天外勤还没吃饭,正想着能不能去咱们学校食堂解决一下……这您应该不会介意?” 江陌的颇识抬举极大地满足了年部主任强烈的虚荣心,话说至此,她也不能抡起扫帚把两位公职人员毫无颜面地扫地出门,几乎只犹豫了一瞬便点头称允,一路把两人送到食堂正门,这才转身扭着腰肢奔停车场小步走了过去。 肖乐天嘴还撅得老高,一脸的郁结不满意,小声哼唧:“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江陌抬眼看他,“别跟我这儿阴阳怪气,有话就说有屁就放。” “刚为什么拦着不让我说话?她们学校这教育方针就有问题!” “有问题也轮不到我们两个小喽啰指手画脚,到时候直接给你赶出去,下次再来更麻烦。你不是在车上絮叨一路得稳重行事?到自己身上就翻脸不认了是?”江陌揶揄地笑看他,在他肩上拍了两下,“拦着你是因为我刚看见郑非从楼梯间下去了。” 肖乐天一怔,没反应过来,“啊?” “三中实验班有头有脸的优秀学生,官网上都挂着名字和照片,夏妍之前抱着手机看手机壁纸嚎啕大哭的时候我也见过郑非的照片,应该不会认错。”江陌走了几步又折回来,抬手在傻愣的肖乐天背上猛地一拍,“郑非刚刚就偷偷躲在走廊尽头的柜子后面,还盯着教务处这边看了一会儿,后来前呼后拥一伙人经过的时候才下楼,离得有点儿远,但像是听见谁说去食堂吃什么……你在那儿光顾着跟主任大姐置气了,旁的事儿一丁点儿都没注意。” 肖乐天呼噜了一把头顶,沮丧地叹了口气:“那……找郑非去?” “吃饭去。”江陌随手把揉捏了一路的饮料瓶揣兜里,“打个赌,郑非如果真的跟程烨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他一定会主动来探我们的底。” 深秋将冬,夜幕下落的时间稍早了些。三中食堂晚间似乎只对高三师生开放,一层大厅连灯都没开几盏,昏暗油渍的地面在脚下打滑,到了二层才豁然灯火通明,学生三三两两地围坐在一起,整层楼沸腾着嘈杂不一的话题。 江陌手里举着两根煎肠,坐在那四处张望,看着朝气蓬勃的小鲜肉们,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年轻真好啊……” 肖乐天端了两大碗盖浇饭坐下,闻言就乐,“你跟他们能差上几岁?也就六七岁?师姐你这伤还得忌口几天是……这个肉末茄子给你,我吃辣椒炒肉。” “三岁一道沟,我这差出两道沟还多……”江陌把手里脆皮油香的面粉肠递过去,“换个思路来讲,我考上警校的时候,这帮小朋友还是小学生——” 江陌话说半路,余光就瞥见几位身形已经初具规模的男生气势汹汹地逼近过来,乍一看颇像一群不伦不类的街溜子。 肖乐天一扬眉,小小地低呼了一声,“嚯……还真来了。”他偷偷给江陌竖了个大拇指,随即抬手调整了一下执法仪,打开录制,看了那群小男生一眼,抿着嘴唇憋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吐槽了一句:“我高中时候也这样,校服能穿出花来,两手一揣兜,觉得自己宇宙无敌霹雳帅。” 他话音刚落,宇宙无敌的高知街溜子们就排兵布阵似的揣兜站定在餐桌旁边。 郑非倒是把校服穿得极规整,拉链到头领口翻起,窗边漏进的风把衣服吹得后背鼓起来,居高临下地睥睨着两个正忙着先埋头吃几口饭的便衣警察,见这二位压根儿没有抬头仰视搭理他的想法,尴尬地咳了一声,上前敲了敲桌子:“你们两个是来查程烨的警察?” 江陌飞快地塞了几口饭,鼓着脸颊一边咀嚼一边从兜里掏出警官证出示了一下,搭了肖乐天的执法仪一眼,漫不经心地挪了一个位置,拍了拍凳子,邀请郑非正对着肖乐天坐下。 “刚被你们年部主任当扫把星清出来。”江陌春风拂面地弯起眼睛,笑得对面的肖乐天打了个寒颤,“正好……想跟我们聊聊程烨?” 郑非没说话。 他身后这一群血气方刚的小伙子也先是沉默了几秒,在隐约听见有人开口试探着说了一句“程烨这个人很奇怪”之后才瞬间炸开了锅,七嘴八舌的架势简直像扎进了菜市场,吵得坐在人群中心的江陌和肖乐天面面相觑地脑仁儿疼。 “程烨高一入学那会儿特别安静,跟我们不亲近也不说话,连女生都不敢正眼看!谁能想到后来变得这么变态……” “有一次运动会的时候,艺术团出了个佛朗明哥的节目,结果你知道吗?他放学的时候跟着穿红裙子那领舞的女孩跟了一路!峰哥就你那个前女友!” “我知道,她跟我说过,还说后来有一次程烨把她堵在楼梯间,问她为什么不穿红裙子了,被我揍了一顿,真他妈有病。” “靠——他真的偷偷跟了我们学校好多女生……听人说三班那个班花,刘曦彤,前段时间不就是因为有人跟着,吓得嗷嗷跑,结果被一厢货车撞了,现在还没出院呢!高三肯定得复读了。” 江陌试图溜号开窗的手迅速撤回来,隐晦地递了个眼神给肖乐天。小警察心领神会,略一皱眉,插话问道:“三班班花被车撞是什么时候?你们有人看见了?” “得有一个月了……” 默然坐在江陌旁边揉捏着指节的郑非忽然抬头,若有所思地回忆道:“三班的同学说有朋友被跟过,她很害怕,所以找我陪她一起走,快到她家的时候我接了个电话先一步离开,后来实在不放心又折回来,结果就看见三班的女生出了车祸,程烨就在不远的地方站着,眼睛死死地盯着……” 郑非屈起食指蹭了下鼻尖,眼神跟江陌短暂地触碰了一瞬,低头叹了口气,很为难地皱眉:“明明是因为他才出的事故,他居然只是在那儿看了一会儿就扭头走了,那附近不是娱乐城就是洗头房,想也知道干嘛去了……” 江陌倚靠着桌沿,掀起眼皮面无表情地看着郑非,大致摸清了郑非揣着一肚子谎言到警察跟前现眼是作何试探。 郑非在意外撞见程烨的当天,程烨绝对在无意间也窥探到了郑非无法直言的重大“隐患”——也许是极可能导致他优秀学生优越家世毁于一旦的隐患。他在确认警方对于“班花事件”并不知情之后坦然陈述的事实其实也半遮半掩,另有隐情的很可能就是这所谓“意外”的车祸事件。 如果说车祸当时的碰面就是程烨鄙视并制约着郑非的前提条件,那么程烨在当时想要隐瞒,不希望警方从郑非口中窥视到的事实真相又是什么? 肖乐天略一琢磨也回过味儿来,他见江陌无意搭话,稍显急躁地追问了一句:“车祸当时发生在什么地方?程烨他只是在那儿看着吗?有没有什么特别或者诡异的举动?” 郑非逐渐娴熟地皱眉为难,江陌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迅速挂上一张委屈急切的脸皮,半真不假地唉声叹气:“这么说的话,他平白出现在那肯定有问题……我们查了好久动线都摸不清他都去哪做了什么……这要是又多出了一个受害者……” 肖乐天正专注地盯着郑非的细微反应,听见他师姐说话的语气,头发瞬间麻得快竖起来。 郑非倒是不明所以颇觉受用,揣着胳膊高傲地睨视着江陌,似乎对搅浑水得逞一事十分满意,大发慈悲地给两个没头苍蝇似的小警察扔了点儿甜头出来。 “我当时也吓得不轻,三班同学浑身都是血,程烨离开之后我也就没再注意,就记得旁边打电话叫救护车的叔叔说,好像是化工街的什么地方……” 江陌和肖乐天迅速对视一眼。 又是化工街。 ———— 郑非泼脏水扣帽子的目的达成,身后一众不成气候的“假街溜子”互相觑看着眼色,此起彼伏地松了口气,三三两两的原地解散,就剩下郑非还好整以暇地坐在江陌旁边,似乎还没有一挪尊臀的意思。 江陌嚼着碗里凉透油腻的盖饭,头也不抬地问道:“同学,还有事吗?” 郑非捏搓着手指的动作一滞,吞咽了一下才开口。 “我想问一下,你们知不知道夏妍……怎么样了?” 江陌本来不想提这茬儿,谁成想郑非居然上赶着往枪口上撞。她冷笑了一声扔掉手里的勺子,直勾勾地看着他,开口阴阳怪气:“哟,难道你是——夏妍的……前男友?” 郑非一愣,显然对于这位漂亮女警察陡然间截然不同的语气态度预料不及,不自觉地磕巴了一下:“什么……什么前男友?!我根本没跟她提分手!” “不接电话,手机换号,断绝联系,您家里人可是亲自打电话给我们局长说你们之间毫无关系,不能耽误您的学习……”江陌笑起来,眼神却凌厉得很,“据我所知,夏妍已经发了短信告诉你要分手了,你没回复不就是默认?怎么,想无理取闹?” 郑非无法理解地瞪圆了眼睛,“我根本就没有答应,再者说——分不分手这事得我说才算,她都跟程烨那样了我还没说什么,她怎么敢……” “你还想说什么?”江陌抬手挡住郑非聒噪的脸,不是很有耐心地打断:“打住,我没时间听你在这讲故事,第一,你从案发到现在都像王八一样缩在壳里没露过面,没有指责她的权力,现在是证人保护阶段,你想知道她的情况我们也不会告诉你;第二,你们两个只是恋爱关系,准确点儿说曾经是早恋关系,不是从属关系,说话之前先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 这几句指责对于始终昭示着以自我意识为优先的郑非而言简直不可理喻,他张了张嘴,喉结迅速动了几下,没等挤出话来,江陌就端着餐具起身,收拾妥当又折返回来,看着郑非笑了笑。 “倒是你有没有想过,程烨为什么选择夏妍作为下手的对象?” 肖乐天蹦上警车扣好安全带,检查了一下执法记录仪又规矩地收好,一声不吭地端坐在副驾驶上,不知道正琢磨着什么。他安静地看向前面等红灯的车屁股,过了一会儿突然问道:“师姐,程烨为什么要选夏妍?真的跟郑非有关吗?难道真的是想威胁他?” “嗯?”江陌感觉车流动得有点儿慢,抻着脖子往远处看:“程烨的施害对象选择没有针对性报复或者威胁的特征,至少目前立案的几桩案子除了夏妍或多或少有点儿关联迹象可循,其他的受害者都跟程烨的关系差了十万八千里远……我刚纯粹是看他不顺眼,唬他玩呢,想让他良心难安几天——虽然也不知道他有没有良心,是会担心夏妍,还是扒拉他自己的那点儿小算盘……” 肖乐天有点儿丧气,噘着嘴靠着车窗玻璃,想了片刻又调直了副驾驶的座椅,“那……郑非撞见同学车祸这事儿是不是有猫腻?我总觉得他对这件事儿含糊其辞的……我怀疑程烨丝毫不顾及郑非的原因十有八九就跟这车祸有点儿什么关系,但他又不敢确定郑非会不会意识到那次的碰面对于程烨而言关系重大,或是有什么潜在的隐患,所以这两个人才会这么战战兢兢……” 江陌点点头:“接着说。” 肖乐天琢磨了一会儿,一拍大腿,掏出手机开始翻实景地图,“第四起案发地点是原来分局的四组兄弟走访的,他们总说化工街那边老小区多,小路监控设施不太完善,查什么都费劲,之前因为这起案子报案人受到伤害的程度比较低,确实也是没太上心……师姐要不咱俩去转转看——诶?地图上面化工街是路段延长了吗?这条街路口交通岗我去年实习的时候好像蹲过……就去年夏天扫|黄|蹲点儿阵仗特别大那次——居然跟化工街离得这么近?” 江陌想了一下,也觉得有点儿熟悉:“圣迪ktv?就东林西路的那个十字路口?” 肖乐天“嗯”了一声:“我们实习的都在外面路口维持秩序,我还看见圣迪老板被逮住了呢,不过实习结束的时候就听说那老板要放出来了,好像也没拘多长时间……” “那滑头江湖人称‘油耗子’……他从来不在自己的地盘直接提供特殊服务,而且这家伙不沾||毒,有人在他地盘|买||粉|儿他还举报呢,拘留所都快七进七出了,拿他没辙,只能盯着。” 肖乐天有点儿惊讶:“这人你也知道?” 江陌看看肖乐天,无语地乐出声:“你实习的时候就光顾着看热闹了?就没见着去年把尤豪按地上的人是我?” 肖乐天“诶”了一声,眨巴着眼睛想了想当时化装侦查的同志飞扑出来的身形,确实越想越眼熟,恍然道:“咱还管扫|黄的活儿?” “那次搞全市行动嘛,老顾副指挥,临时借调。” 江陌仔细地回忆了一番圣迪ktv附近的街道详情,趁着车行缓慢又迅速扭头看了一眼肖乐天举到她跟前的手机,脑中这才把化工街这一整块区域的建筑物分布回顾清晰。她抬眼看向路标,打了转向直接从外环高速上拐下去:“乐天,你家是往这边儿拐?朗睦一期还是二期来着?” “一期,你给我放小广场的路口就行,这会儿那边儿步行街小夜市人可多了,拐进拐出麻烦。”肖乐天说完摸了摸脑袋瓜,“师姐,不去查化工街了?” “两眼一抹黑去了也是白去。明天先去隔壁交警支队问问化工街那车祸的事儿。”江陌转头搭了肖乐天一眼,“脑袋上还磕那么大个包,回去先休息,再带着你到处跑,老顾得扒我一层皮。” “我这连工伤都算不上……”肖乐天拉下副驾驶遮光板照了照镜子,扒拉着刘海儿想把脑门儿遮严实,他歪头看向车外,离得老远就瞧见正在小区正门广场上满地打滚的三岁小外甥,咧嘴笑得开心:“师姐停这儿,我外甥又滚了一身土,我姐铁定不乐意抱他,我扛着他一起回去——” 车刚停稳,肖乐天就推开车门蹦跶着跑出去,没走两步又突然转回来,敲了下玻璃示意江陌摇下车窗,趴在门上踌躇了半天:“嗯——最近奉南区开发的事儿多,政府办公室下班都晚,这个时间我姐夫跟我爸差不多也就刚回来,估计等着一起吃饭呢……你自己回去吃啥,要不来蹭一顿得了?” “你们一大家子好不容易一起吃顿饭,我凑什么热闹?”江陌没抬头,设置好手机导航,轻声笑了笑:“好意领了,不跟你客气。正好想起来我有个……老朋友,挺久没见了,机会难得,我得去给他添点儿堵。” 第十章 少年-耗子 案一少年 十耗子 费了不小力气关掉破风箱式苟延残喘的老旧吹风筒,邵桀推开卫生间的门往外探了个脑袋,隐约像是听见手机铃响声落的余音。 他缩回洗手台镜子前,扯下濒临漏电的吹风筒电源,抖开浴巾蒙着脑袋晃悠回房间,先无视掉这一连串蹦跶个不停的微信消息和未接来电,速战速决地下单了几页的日用小家电,这才大致扫了一眼韩律连环轰炸的微信页面,敷衍地回了句:“人还健在。” 邵桀又点开那条在微信时代里显得过分郑而重之的短信。 没存过的号码,熟悉的id落款——邵桀的拇指悬在号码上方,隔空点了几下,正犹豫着要不要拨一通电话回去,韩律的视频通话邀请先跳了出来,那张紧贴镜头畸变放大的脸就这么大喇喇地铺在屏幕上。 “兄弟你这总不接电话可太吓人了……我还以为又得找警察叔叔要人了呢。” “……你能不能盼我点儿好。” “那你这大半天没动静?” 邵桀看着韩律的鼻孔眼晕,随手把手机搁置在桌上让他欣赏天花板:“网通宵排位上分来着,回家一直睡到刚才,洗了个澡准备定外卖,您老人家有事儿?” “这不赶巧了,出来吃饭啊。”韩律在电话那边“咔哒”一声关上车门,“正好庆祝一下桀神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这个时间点……不陪你女朋友?”邵桀搓几下没干透的头发就把浴巾扔到一边,盘腿坐在桌前把电脑上的蜘蛛纸牌玩完:“又吵架了?” “什么叫‘又吵架’……”韩律停顿了几秒,咧开嘴扯着嗓子就在电话那头嚎啕,“杨糖果都要始乱终弃了!你不来安慰安慰你兄弟?” 邵桀稍微用余光瞥了眼手机屏幕上那张干打雷不下雨的脸,岿然不动地拖着纸牌:“你们俩这恋爱谈得比偶像剧都热闹,放过我这个纯野生单身人士行不行?” 韩律就料到这绝世宅男没点儿好处绝不出山,“我请客行了,随便点。” “你请客啊……”邵桀不走心的“嗯”了挺长一声,张嘴就开始报菜名:“那我想吃: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儿,烧花鸭,烧雏鸡,烧子鹅,卤煮咸鸭,酱鸡,腊肉,松花,小肚儿,晾肉,香肠——” “少听点儿相声你,我上哪儿给你整这满汉全席去。”韩律直截了当地拦住邵大爷准备来段单口的劲头,“说点儿正经的。” 邵桀目不斜视地思忖片刻,十分坚决地打算把不正经贯彻到底:“那就澳龙、鱼子酱、鲍鱼、松露……还有什么贵来着?哦对,和牛,要a5的。” “你看我像不像a5?”韩律直接听乐了,“别搞幺蛾子,你可想好啊,我马上订餐厅,点了这些你要是敢不吃,我就敢全给你硬塞进去。” 邵桀沉默了一会儿,决定不拿自己的宝贵生命开玩笑。 “……火锅就行。” ———— 火锅店宾客盈门。喧沸的嘈杂声隔在包厢门外,油辣鲜香的蒸汽在房间里翻腾。 韩律被热气熏得小脸通红,高举酸梅汤,跟邵桀的橙汁碰出了二两白酒的架势,就着三盘牛肉满嘴香油,把杨糖果为了舞剧排练加训弃他于不顾这事添油加醋翻来覆去讲了三遍:一遍闻者伤心,一遍听者流泪,最后一遍不知道的还以为杨糖果是什么当代“陈世美”。 邵桀面不改色地咬着筷子尖儿看他干嚎,等这位十分热衷于闲着没事吃杨糖果男搭档飞醋的“怨妇”闹腾累了就地翻篇,捧起橙汁慢悠悠地嘬了一口:“杨糖果加训到几点?” “舞剧编排走位说是要大改,估计得半夜。她比赛演出控制体重,我这偷跑出来改善伙食,回去继续陪她当兔子。”韩律絮叨得嗓子冒烟儿,眼神悄么声一转,手上续着酸梅汤,嘴里犹豫着措词,清了清嗓子开口:“之前……之前同学聚会没来得及问,难得你这次休赛期放假回盛安,打算待多久?还是……不走了?” “你其实费这么大劲找我出来就是想问这个是?铺垫半天,把杨糖果一顿批斗……”邵桀放下橙汁,嗤声笑起来,“原本是打算定个八九不离十再跟你说——霍柯给我打了好几个电话,说想聊一聊,然后也有几个俱乐部的运营选管在跟我套近乎,还在考虑中……” 邵桀没继续往下说,话音悬在这儿,听得韩律直皱眉头。 “你还真想回drg?” 邵桀温吞的“嗯”了一声:“反正比赛在哪儿都能打,既然想回盛安这边的俱乐部,drg的资源配置确实更好一点,霍柯转主教练了,而且他们新来的那个女经理挺厉害的。” 韩律提了口气,声音不自觉地沉下去:“在哪打比赛不是问题,问题是蒋唯礼在drg——” “三年前的事儿早都过去了。”邵桀靠着椅背,两手端着手机搭在身上,拇指拨动着手机壳背面的拼图滑块,沉默了几秒才继续:“蒋唯礼现在志向远大,不一定把我放在眼里。” “你可拉倒,真过去了你怎么就非得回drg?万一蒋唯礼又给你使绊子呢?三年前你还就是一小屁孩儿呢!好悬没把你小命折腾没咯,你原来同队那哥们儿现在手都废——” 韩律忽然意识到这话茬儿不太对,话说半路就把嘴闭上,揣着胳膊,苦大仇深地抿着唇看他,一口气叹得压抑:“算了,活驴一样,死犟死犟的,走的时候怎么留都留不住,回来劝什么都没用……不过这次先说好,有事儿需要哥们儿帮忙一定先开口,我是真打怵去医院里看见你要死不活的德行。” 邵桀笑了笑没应声,韩律又不依不饶地举起酸梅汤,跟他碰了下杯当作约定,“对了,你想回盛安的事跟我叔我婶儿提了吗?” “我进急诊住了两天院都没见着在医院常驻的邵大主任。吴瑾女士更别提了,优秀的高三班主任,起早贪黑的生物钟跟我基本无缘,我到现在都没跟家里这两位精英人士碰到面。”邵桀摇了摇头,没什么表情,看起来漫不经心,“我的事他们从来不感兴趣,知道我还能喘气儿就行了。” 韩律被邵桀这话噎得一皱眉。他张了张嘴想说点儿什么,但又生怕这位难得回趟家的“问题少年”叛逆心起直接尥蹶子。韩律沉默几秒,末了吞咽一下,趁着服务员敲门上菜的契机,随便找了个无关痛痒的话题开始胡扯,不咸不淡地把这顿饭吃完。 冬日将至的夜风凛凛。 邵桀站在路边,沉默地目送因为杨糖果半路查岗急着开车回学校的韩律离开。他抻了个懒腰,眯起眼睛,仰头看向晕着暗淡光圈的月亮,揣在裤兜里的手依旧在无意识地拨动着手机壳上的拼图滑块。他不大想回家,扭头直奔商场即将关门的甜品店搜刮了一圈儿才出来,仓鼠似的捧着几块奶油小方,从商圈广场晃悠到路边街巷,不紧不慢地踱往公交站牌的方向。 就在这时,邵桀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字正腔圆底气十足的骂街。 “你大爷的尤豪!给我站住!” 鉴于前两天刚经历过一遭差点儿被高跟鞋敲开瓢的危险事件,邵桀现在听见“站住”这俩字就想撒腿就跑。但他溜了没两步路,后知后觉地琢磨着这声音似乎有点儿耳熟,犹豫地回头一瞅,在觑见迎面跑来一前一后两位不速之客的瞬间,绷着一张仿佛要去英勇就义的脸,长腿一伸,顺势抬脚——前面狂奔的中年胖子全然没料到会半路突然杀出这么个“程咬金”,整个人一趔趄,歪扭了几步就跟皮球似的在人行道上滚了一圈,一脑袋扎进绿化带的灌木丛。 后面的江陌气喘吁吁地迟来一步。 她追得太生猛,脚下没刹住,先冲过去拽起在地上鼓涌哀嚎的胖子上手拷住,这才回过神来,转身想看一看是哪位青少年仗义相助——她抬眼定睛,只见纤细修长的一根电线杆子就这么捧着半块奶油小蛋糕戳在那儿,看见江陌转身打量他的时候还笑了笑,奶油糊着嘴角,迎风一吹,简直像一块沾了奶油的火锅底料。 江陌愣了一下,被扑面而来的火锅味儿熏得头疼,忽然觉得碰见他不是什么好预兆。 “怎么又是你?” ———— 鉴于尤豪这中年胖子体重基数太大,一跟头摔得鼻青脸肿破皮见红,扯着破锣嗓子在马路边上哀嚎不止抵制施暴,江陌实在折腾不动,只得被迫打消带着尤豪折返警队稍叙“闲言”的念头,在附近找了家夜间营业的药店,打算在警车就地问话,先帮他处理一下伤口。 邵桀稀里糊涂地感觉自己好像又闯了祸,亦步亦趋地跟了江陌一路,正欲言又止的工夫,江警官已经把拒不上警车的尤豪铐在了轮毂上,半蹲在路边,一边用酒精棉球捻搓着这胖子创口上黏着的砂砾泥土,一边抬头看向局促站在那儿的邵桀,对这小跟屁虫有点儿莫名其妙:“你是还有什么事儿想说吗?” 然而没等邵桀答话,旁边的尤豪先疼得瞬间爆发出一声杀猪般的嚎叫。 “嗷!!” 戳在旁边自觉罚站的邵桀本来就有些手足无措,这下直接被尤豪一嗓子吓得猛一哆嗦,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就这眨眼的工夫,一辆车轰鸣着拐到辅路,改装的鸣笛声刺着鼓膜,车身几乎是贴着地面飞了起来,擦过警车后灯,径直朝着邵桀的位置掠过来。 江陌头皮一麻,眼疾手快地拽住邵桀的胳膊往前一薅,两人在路边磕绊了一下,险些跌坐在地上,这才将将躲过那辆在辅路上超速行驶的轿跑。 “靠这孙子怎么开的车?!”江陌冷汗都飚出来,甩开车门扯下喊话器喊停超速改装车未果,举报电话直接打到了交警支队,转头扒拉着有点后怕犯懵的邵桀上下打量了一遭,“你怎么样?碰到没有?” 邵桀晕头转向地看了江陌一眼,踩着路边的台阶想站稳,腿脚却不怎么听使唤,软趴趴地一屁股墩儿摔在地上,声音都变了调:“没……没事,没碰到……诶——姐姐那胖子要跑!” 这接二连三的颠倒错乱当头砸下来,江陌那点儿少得可怜的耐心直接炸裂,当场怒了,一脚踢歪了孤零零挂在轮毂上的手铐,径直追到尤豪跟前把人截住,见他一瘸一拐负隅顽抗,索性绊住他的膝盖窝,一脚蹬在他后心,踹得他五体投地扑了个嘴啃泥,轱辘一圈抱头求饶:“江哥!别!江哥!不跑了!有事您说……” “非要挨顿揍才愿意配合工作——别跟这儿龇牙咧嘴的事儿多,我给你消毒你嫌疼,大晚上的杀猪一样跟这儿嚎,人家小孩儿看不过去好心帮你消毒上药,别不识好歹,哼唧个屁,再嚷嚷疼就我来。” 江陌翻出照片把手机递给尤豪,看他嘴碎,抬手在警车前引擎盖上重重一敲,瞥见旁边又被惊得一缩脖子的邵桀一时失笑:“我又没骂你,你总哆嗦什么?” 邵桀闻言抬头,掀起眼皮看向江陌,鼻子抗议似的稍微皱了一下,对上江陌的视线又有点儿闪躲,眨了眨眼睛就低下头。 “江哥就您这宰牲口的气势,谁见了不发怵?我这去年刚被你送所子里,这两天正听说几个片区扫黄呢,您这神出鬼没抓我跟抓小鸡子似的,我可不得谨慎行事先跑再说……” 尤豪这会儿没上铐子,看照片之前先咧嘴跟江陌卖了个乖,随后举着手机眯缝眼睛端详了好半天,恍然大悟似的用食指点了点照片上放大的人头:“这就新闻里报的尾随伤人那变态小子?江哥,您找我还真就找对了,这小子我在东林西路的店里见过,老熟人了。” 第十一章 少年-源头 案一少年 十一源头 “我他妈的早就说这小子迟早要出事儿,姓程是不是?艹——”尤豪骂了一声,抬眼跟江陌对视一瞬,忙在嘴上轻抽了一记,“讲文明,讲文明……这小子看着蔫儿了唧的,但真不是个好搞的主儿,不过要说犯事儿,我也没亲眼见过啊,江哥,咱这怎么个说法?” 江陌半倚着车,手里还捏着刚喝完的矿泉水瓶子,目光先垂落在邵桀身上。 邵桀敏锐地抬头,无辜地直视着江陌的眼睛,片刻之后恍然,毛毛躁躁地把跟前的垃圾攥在手里,小声念叨了句“我去找个垃圾桶”,站起身来左顾右盼了几圈才迈开步子,一溜小跑钻进了居民楼里的小卖部。 江陌默然看着邵桀的动向,直等人消失在视线以外,这才把塑料瓶“哗啦啦”捏成一团,示意正抓耳挠腮地琢磨着怎么揣度说辞才能避免惹祸上身的尤老板:“真想抓你冲业绩我就带人来堵了,还能让你这么满大街蹦跶?别磨叽,程烨的事儿你知道多少,照实了,从头说。” 尤豪闻言盘了把头顶,总觉得自己在这警察丫头跟前自尊心受挫无处遁形,梗着脖子刚提了口气,余光就瞥见轮毂上那副被踢歪的手铐,不蒸馒头争口气的念头迅速偃旗息鼓,笑眯眯地配合:“江哥您看您这话说的……我这肯定那个什么——和盘托出,绝对不藏着掖着。” “程烨第一次来东林西路,是他们同校的几个小混子带他过来的,得两年多以前了。” 尤豪搓了搓下颏的胡茬,回忆道:“估计是之前没去过别的地儿,因为那几个小混子拖着程烨,说要跟他们混,得先找个小姐给他开苞。但当时程烨不干,搁我那店里连闹带砸的,裤子都没脱就要跑,那几个小混子好像是怕他告学校找家长,出门就给按地上揍了一顿,让他好好地夹着尾巴做人,别找不痛快,把嘴闭严实咯。” 尤豪说着说着停顿了一下,还不忘替自己找补两句,“不过那会儿他们都还未成年呢,这生意我保证没做啊,后来我亲自——把那帮小屁孩儿都轰走了。” “你不做这生意,不代表不给同行找门路赚分红——尤豪,咱俩可是老相识了,跟我这儿编瞎话,昧不昧良心?”江陌抱着胳膊冷笑了一声,忽然想到了什么,掏出手机又翻了张照片出来,递到尤豪面前辨认:“经常去你店里的,有这个孩子吗?” “有啊,去年之前还总能见着呢——带头揍了程烨一顿的就是他,不过程烨好像也就跟他一起来过那么一回?这小子一看就是家里有关系有背景的,毛都没长齐,看我说话那个趾高气昂的德行……江哥我这胳膊腿儿疼啊,抽根儿烟缓缓。”尤老板衔了根红塔山点上,又多瞄了照片一眼,“嚯——这小子还真叫郑非?胆儿够肥的啊,他之前在我店里还办过卡呢,居然留的真名。” 江陌撤开手机:“去年圣迪查封那半年,你丢了不少老主顾啊?” 尤豪捏着烟的手一歪,把自己烫得一抖:“不敢乱说啊江哥,我今年可真是正经做生意,不然怎么着也能抽上华子啊。” “看来我这是挡了您老的生财之道了啊……”江陌扇了扇顺风糊了她一脸的二手烟,把话题扯回来,皱眉道:“刚说起程烨头一次去你店里,后来怎么成‘老熟人’了?” “诶哟可不敢可不敢——后来那小子又自己偷摸来花钱消费呗。”尤豪先谄媚地笑了笑,然后眉毛一挑,像是脸上爬了两条蠕动的毛毛虫,“不过刚开始他也没追加什么额外服务,就是周末的时候总来呆个通宵,店里服务员下班的时候他就在后面跟着,给我们那几个姑娘吓得看见他就发怵。再然后……他就开始找姑娘陪玩儿,给钱特大方,但一直玩儿的不怎么正经,非要把人带出去玩儿野的,这小子他妈的还打人,有几次都打脸上了,店里几个女孩每次都带着磕碰外伤回来找我抗议,我总不能为了一小屁孩就不管这几棵小摇钱树?干脆,找人教训了这小子一顿,再也没做他的生意。” 江陌稍一颔首,沉默了几秒才追问:“他最后一次去你店里,是什么时候?” “具体什么时间我还真就记不清……大概去年刚开春的时候,因为我记得那会儿晚上天儿还冷,我们那小姑娘跟他出去一趟,回来连着病了半个月,烧成肺炎了都。”尤豪抽烟抽得快,说话间猛吸了一口,随后抬脚碾灭了烟头,“东林西路挨着化工街那片儿几个哥们儿后来也做过他的生意,但好像也是因为他总把姑娘弄伤,基本上算是被我们哥几个拉黑了——反正据我所知啊,去年夏天扫黄一直到年底,咱们那片儿是真的什么生意都没敢做……今年从年头到现在,我肯定没在店里见过他,这么一号惹过事儿的人物,其他哥几个也没提起过。至于那些个小来小去接私活儿的地儿……这我就……” 尤豪飞快地觑了眼江陌的脸色,犹犹豫豫的推脱又山回路转地绕回来,积极主动地拍了拍胸脯,“这……我帮江哥打听,绝对把程烨在东林西路和化工街那片儿搞过什么偷鸡摸狗的勾当,全给你问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尤豪信誓旦旦地承诺完,眼睛贼溜溜一转,悄么声地想打探点儿警察内部消息:“不过江哥……这小子是不是事儿挺大?新闻报的不全?不然江哥你也不至于亲自来找我啊?” 江陌没说话,微蹙着眉头,冷淡地瞥了尤豪一眼。 尤豪说不准这小丫头片子到底有什么能耐,可他看着她虎着脸就哆嗦,鸡皮疙瘩瞬间爬了一胳膊,心里那块小算盘规规矩矩地收好,尴尬地堆了几分笑,做了个把嘴缝上的手势:“保密,保密,我懂,我懂。” “你媳妇儿二胎还没出月子呢,不想拘留所两月游,最近最好老实点儿,别瞎折腾。” 江陌没再搭理尤豪,答非所问地敲打了一句就抬脚把人踹走,撵他抓紧回家守着老婆孩子热炕头。她沉重地叹了口气,先弯腰卸了车轮子上那副基本报废的手铐,起身抬眼就看见正从小卖部门口往外探头的邵桀,对他招了招手。 “刚才多谢你帮忙,不然我还得追出一条街去。”江陌看了眼手表,匆匆拾掇起自己碎了一地的耐心,拍了下邵桀细伶伶的肩膀聊表谢意,“你家住哪儿?” 邵桀被她拍得一趔趄,视线稍偏,落在闪着警灯的外勤车上,没反应过来江陌的意思。 “啊?” “啊个屁?”江陌一时没能从凶神恶煞的状态里跳脱出来,顺嘴喊完又轻咳了一声,“那个什么,时间不早了,大晚上的你一小孩在外面溜达不安全,住哪儿?我开车送你回去。” ———— “东城啊……这不就市局后面那条街?你家就住这儿?正好顺路,我回队里送车。” 江陌扣上安全带,先瞄了眼邵桀准备好导航的手机,转头看见一米八几的小孩儿调了下副驾驶的座椅,抠出几个到处乱塞的空塑料瓶在脚边放好,低头专心致志地跟安全带卡扣斗智斗勇,侧过身子想搭把手,“这车副驾驶的卡扣之前坏了,生撬开过,现在有点松——” 江陌忽然顿住,抬头看向几乎整个人贴靠着车门往后缩的邵桀,气得噗嗤一声笑起来:“不是,你总躲什么?我有那么可怕吗?好歹也是一人民警察,搞得像我要吃了你似的?” “没……不是……”邵桀被她这无奈又明媚的笑容晃了眼,整张脸“腾”地涨得通红,又跟蚊子似的哼哼:“对不起江警官,又给你添麻烦了……” 江陌本来是打算开个玩笑缓和一下气氛,谁成想这小孩儿还挺当真,顶着一张无辜又可怜的小脸对她眨巴眼睛——江陌一怔,身为“吃软不吃硬”的典型代表,恍惚间居然真的觉得自己像是个欺负小孩的老不正经。 江陌只好尴尬地坐回去,觉得这小子可能有点儿认生,一边自我反省,一边打转方向盘拐进楼群里抄近路,偏头看后视镜的工夫正觑见这小祖宗欲言又止地往她这儿偷瞄。江陌余光留意了一路,看这小孩抿着嘴做了半天心理建设,在距离邵桀家小区还剩几个街口路程的时候,实在没忍住:“刚才我就想问,你是有什么事儿想说吗?” 邵桀猛地扭头看她,挠了挠后颈,似乎还是在犹豫着他这话适不适合问出口。 江陌扶着方向盘的指尖点了两下,想了一会儿:“夏妍的医药费,是你垫付的?那个缴完费就跑的‘红领巾’?” “你怎么认出来的?‘红领巾’那是随便说的……” 邵桀有点儿惊讶地看向江陌,摸了摸梅开二度通红滚烫的耳朵,沮丧地耷拉着脑袋:“网上闹出这么大的乱子,说到底跟我脱不开关系,这事儿对那个女孩伤害太大了,我看新闻还说嫌疑人一直拒不认罪……但我能帮上忙的也就这个。” 红灯一跳,江陌稳稳地停下车,认真地看了一眼邵桀,轻挑了下眉毛。 说句实在的,警队里不少人明里暗里都在埋怨这位无意间引来遍地蝇虫的香饽饽。媒体的过分关注里三层外三层地给警方缠裹上了桎梏,受害者家属不想把事情闹大难以配合,施害者借题发挥想尽办法拖延反驳,江陌自己也很难说,她对这位无辜误入抓捕现场的公众人物没有半点儿苛责。 但原本可以理所当然置身事外的邵桀却很自责,这点或多或少有点儿触动江陌。 “借题发挥的媒体也好,偷奸耍滑的嫌疑人也罢,警队里天天都能见到,这不是特例,你也不用给自己扣什么‘千古罪人’的高帽子。” 江陌沉默地看着红灯跳成绿色,考虑了片刻轻声说道:“媒体跟着瞎掺和,我们查案子确实有点儿压力,那帮人见天儿添油加醋煽风点火地想要在舆情上占领高地,但有用吗?要是人人张个嘴敲几下键盘就能判罪犯死刑,要我们这些穿警服的还有什么用?” 邵桀低着头,没说话,只咕哝了一声。 “怎么对付坏蛋有我们这些警察操心,多方监督举报也不完全是坏事,就是政宣和网警的兄弟多半儿得头疼一阵子……你不用想太多,把你这个轻微脑震荡的脑袋养好就行。” 江陌宽慰一笑,打算挽回一下自己前往医院慰问时知心姐姐的形象,把车停在邵桀家小区门口,“是这儿……不管怎么说,夏妍这事儿还是得谢谢你。” 邵桀稍微蹙起的眉头这才放松,他对着江陌礼貌地点了下头,扯了扯门把手顺势一推,正准备开门起身往外走,副驾驶的车门却岿然不动,邵桀人没下去,脑袋先在车顶上猛地撞了挺大一声。 “咚!” “诶哟!” ———— “这外勤车年头太长,我说他们怎么都不乐意开,在院里闲置呢,合着指不定什么零件突然就犯毛病——下午的时候还什么事儿都没有呢,真的。” 江陌憋着乐,绕到副驾驶从外面拉开车门,看着邵桀抱着脑袋眼眶泛红地从车里猫着腰钻出来,“要不低头我看看?别前两天摔地上那下还没恢复利索,再撞个好歹,不行咱直接去医院……” 邵桀顺从乖巧地低下头,被江陌捂住头顶轻按着揉了两下,没等察觉到疼,触碰到头顶泛凉的指尖温度先麻酥酥地激得他一哆嗦——邵桀一怔,忽然想到什么似的抬起头,也不说话,就这么直勾勾地看向江陌,若有所思地歪了下脑袋。 江陌莫名其妙地对上他的视线,忽视不掉,被他看得发毛,抬手在他眼前挥了下拳头:“磕傻了?看鬼呢?” ———— 夜风卷得邪乎,月亮被层层叠叠的云拢得只剩一盘光晕。 邵桀晕晕乎乎地飘回家,跟在客厅点灯熬油批改学生作业的吴老师撞了个正着,隔着一把椅子半尴不尬地打了声招呼。 他在餐桌旁边垂着眉眼无声地站了片刻。 母子俩这种生分的状态已经不知道持续了多久,邵桀眼观鼻鼻观心地等着对方随便说点儿什么,然而两人似乎实在没什么足以互相关心的情感基础,末了还是吴瑾先喝了口茶水清了清嗓子,端起为人师表的架子,随意地一挥手:“回家就别总摆弄你那个游戏,没事儿多看看书,出去玩儿也适度,整天见不到人。” 邵桀稍微掀了下眼皮,目光落在吴瑾手边的茶杯上,又迅速垂了下去。 邵桀敏感地意识到他所从事的职业直到现在还被父母划分在不务正业的领域,但他这会儿没什么叛逆争执的念头,只极轻地应了一声,趿拉着拖鞋回到房间,又赌气似的按下门锁,沮丧地把自己往床上用力一丢。 吴瑾似乎在门外又说了什么,邵桀没听清,扯了枕头把脑袋蒙住,趴在被子里一动不动。 摇摇欲坠濒临掉进梦魇的瞬间,邵桀猛一激灵,几乎从床上蹦起来,把身上所有口袋掏了个遍,随手把翻出来的证件银行卡扔到桌上,最后摸了摸空荡荡的裤兜——唯独那个没钱没卡没证件的旧钱包不知道掉在了什么地方。 邵桀耙乱了发顶,一动不动地呆了一会儿,紧紧地皱起眉头。 “啧,糟了。” 第十二章 少年-监控 案一少年 十二监控 翌日清早,江陌先带着肖乐天往交警支队和郑非口中的化工街车祸发生路段跑了一遭,中午刚回警队就被顾形逮了个正着,胳肢窝一边夹着一个,拐带到食堂给他俩开小灶。 顾形翘着二郎腿坐在食堂一角,指挥着俩徒弟打菜盛汤,顺带撺掇着他俩充分发挥一下年轻人的可爱本色,蹭了食堂老刘从自家带来的一盘粘豆包。 “下午各组碰头汇报,趁吃饭这会儿,先说说化工街的事儿,省得开会的时候你们哥俩脾气一上头,惹了祸还得我给你们俩擦屁股。” 顾形接过被肖乐天攥得发皱的档案袋,拿筷子末端在江陌脑门儿上一戳:“尤其是你,待会儿自己去警容镜前面照一照,脸拉得比驴都长,谁欠你钱了是怎么的?” “怎么就我俩闹情绪了?”江陌一听就炸毛,“事儿大了老顾——” 江陌这脾气典型的点火就着,一个字儿一个字儿地拔高声调,顾形赶在她把自己那双顾盼生辉的眼珠子瞪出来之前,一脸慈祥地捡了个大鸡腿把她嘴堵住——顾队长拿他亲徒弟没招儿,毕竟他闹脾气的时候也是如出一辙的狗德行,好言相劝没用,武力压制最立竿见影。他趁这片刻的安静迅速过了一遍从交警支队借阅的卷宗,喝了口清汤寡水的紫菜汤先润了润喉咙:“处理车祸的程序按部就班,当时报警和后续责任判定看起来也没有太大问题——非要挑毛病……也就是这叫刘曦彤的女孩从昏迷中醒过来之后,起初一直坚称车祸发生是因为郑非推了她一把,后来交警再次调取行车记录,判定故意推倒的视频证据不足,准备转交刑侦立案调查的时候,刘曦彤的父母联系到警方,说明是女孩故意找茬,最后选择协商和解,撤销立案起诉。” 顾形稍微停顿,拿筷子戳了个粘豆包就开始啃:“女孩的伤势很严重,但是因为行人过错造成事故,厢货司机的赔偿责任不高,女孩监护人选择协商,得到赔付用以缴纳治疗费用,这事儿见怪不怪。不过这女孩找茬不找厢货司机,反倒找到郑非头上,过后又撤销立案……这协商赔偿到底谁拿的钱?郑非?” 肖乐天饭嚼到半路,闻言气愤地抿嘴,两颊的婴儿肥都挤出了梨涡,重重地点了点头。 江陌狼吞虎咽地把饭噎完,喝口凉水就开始打嗝,指着卷宗记录的几个时间节点仔细说:“师父你看啊,车祸发生在十月十五号周五,当天因为师范旁边那几个开发区的楼盘临近重整,线路维护临时停电,孩子们比平时早放了两个小时,按照郑非的说法,他护送刘曦彤回家,发生车祸的时间是晚上8:45左右,临近的交警在9点整才接到报警电话,但救护车却在9:02就抵达了事故现场,按照救护车出车的路程时间来看,这两通电话至少有十分钟的间隔时间——郑非跟我们强调,叫救护车报警的是当时在场的其他人,但实际记录报案人却是郑非本人的号码,这十分钟的时间,他在磨蹭什么?或者说,他有可能隐瞒掉什么?” “之后刘曦彤送医抢救,交警事故处理,采用了在旁同行的郑非的说辞,判定是女孩自己突然从人行道崴了几步摔到机动车道上,事发路段60限速,厢货司机及时刹车,也没有肇事逃逸,这事本来没什么异议……师姐你喝这个——” 肖乐天兑了杯温水递到江陌手边,把她那瓶冰凉的矿泉水挪走,接着江陌的话继续道:“但两天后刘曦彤清醒过来接受交警问询,一口咬定是郑非故意推搡,可惜行车记录画幅拍摄不全,只有稍远的距离时能模糊看到郑非和刘曦彤在路边像是在争吵,考虑到事故定性可能出现变化,交警在刘曦彤清醒后第四天准备交由刑侦立案,但就隔了这么短短一天,刘曦彤父母就全盘否定了刘曦彤对郑非的指认,交警也说不查就不查了……师姐刚还给她在医院的朋友打了电话,确认了一下,刘曦彤截止目前还在病房住院。问题是,厢货司机的赔偿以及刘曦彤的家庭条件根本不足以支撑这些治疗成本,这笔钱从哪儿来?” 肖乐天卖完关子又忍不住,一拍大腿,一口咬定:“郑非跟这事儿绝对脱不开关系。” 顾形抱着胳膊沉默了几秒:“这些猜测光说没用,即便查出来这治疗费用真是郑非掏的,他也大可以随便找个借口搪塞过去,没证据,任何指证都不成立——你们俩跑出去热火朝天查了半天,光说车祸的经过了,证据呢?这起交通事故跟程烨的案子有什么交集关联?” 江陌嘴里还啃着鸡腿骨头,胡乱擦了擦手就开始翻手机,“化工街路段路灯照明不足,事故路段道两侧只有几家装了备案的防盗监控,我跟乐天儿把这几家店走访了一遍,几乎所有门点都把车祸当天或者半个月之前所有的监控记录清掉了,给出的说法也比较一致,误操作,或者内存有限定期清理。”江陌翻出一小段录制的视频递给顾形,“只有一家烟酒卖店,老板娘上个月回老家生产坐月子,老板这个礼拜才回来,店门口防盗的监控一直留存着,因为有小孩拿篮球把摄像头砸偏了,恰巧拍到了车祸当时,路对面的郑非和刘曦彤推搡导致车祸发生的始末,还有这个角落……目睹了全过程的程烨。” 监控拍摄到了程烨的侧脸。 根据监控时间记录来看,他在路边前后停留了半小时左右,依据他张望的方向,应该不止一次跟郑非有过视线交汇。在交警抵达事故地点后,应该是有人在画面右侧喊了他一声,程烨转过身,这才从画面中彻底消失不见。 顾形蓦地沉下脸色。 “第四起化工街的尾随伤人案发时间是在九月中旬,但现在有明确的监控画面可以证明,至少直到一个月前,也就是十月中旬的时候,郑非还在化工街见过程烨——第四起立案和夏妍案中间隔了一个多月,按照夏妍和她同学给出的证词以及根据前三起案件大概摸出的规律,鉴于第四起报案的尾随情节比较轻,当时大家一直都在担心猜测化工街案发地点附近会不会还有其他受害者,大范围筛查监控的时候,化工街要求可调用监控从九月审到十月底,莘宁东路附近街道要求可调用监控从十月初审到十一月夏妍案发生当日……但怎么就偏偏忽略掉了这个发生过意外车祸的事故路段呢?” “今天我们俩查完监控,不死心地耗在那儿追问这几个老板什么时候清理的监控,问着问着这事儿就不对劲儿了,有说是这两天,有说一周前,再追问几句就全说漏了——” 江陌眼神一沉,表情凶得要吃人:“有一位五金配件的老板坦白,一周多将近两周前,有警察来调取化工街所有监控的时候,确实翻阅发现了当时店门口防盗摄像头拍摄到车祸路段的视频,因为事故发生的时候店已经关了,他们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看见都吓坏了,等警察把监控拷贝拿走之后,过了两天又回来要求他们清掉视频,并告知是特殊案件取证,如果有人查问,就说误删或定期清理内存。” 江陌咬着后槽牙强忍住没骂人,拧巴着眉间看了顾形一眼——顾形也没说话,一挑眉,大概猜得出个中原因。 监控视频取证有纰漏的事儿,如果干脆查都没查,那可能就只是四组玩忽职守,但查明却不上报,甚至一瞒再瞒销毁证据,这就不止是一时疏忽那么简单。起初郑非家里对这起连环案件避犹不及,警队里只当是关系户珍惜羽翼,但现在来看,这麻烦怕是不容小觑。 顾形挠了挠下巴颏,忽然问道:“车祸的卷宗他们也私底下调阅过?交警支队那边应该有记录。” “没走申请程序。”肖乐天四下一扫,看着没什么人的食堂,依旧谨慎小声道:“好像是跟当时处理事故的交警闲聊套话来着……反正我跟师姐一早顶着刑侦的名头去调这场事故的卷宗,正好被那俩轮值交班的交警老哥撞见,当时他俩脸都绿了。” 顾形靠在窗边琢磨了一会儿,扭头看着跟前这两张义愤填膺的小脸忽然嗤声笑起来,伸手在他俩脑袋上一呼噜,“化工街这事儿我知道了,我跟老高先通个气儿。”他看了眼时间,搓搓手继续:“……开会来得及,我跟你俩说说钱茜生前的‘丰功伟绩’。这茬儿一会儿会上估计不会提,你们俩大概心里有个底。” 肖乐天缓慢地眨了下眼睛,反应过来,拔直了身子:“程烨跟他妈还真不对付?” 顾形点点头,稍作回忆道:“这些都是老红楼里邻居的说辞,八成都是窥见点儿秘密就编故事,准确性有待考量,不过……也不完全是捕风捉影。有两个老太太当时看见新闻认出程烨,还跟去打听情况的派出所民警求情来着,一边说程烨是挺胆小的孩子,一边说钱茜对孩子一点儿都不好。” 顾形皱了下眉头,对这事儿不予置评,“据说钱茜这个人攀比心很重,比较好强,对程烨要求很高,从小达不到要求就非打即骂,管的挺凶。程立钱茜结婚之后关系并不好,各玩各的,但钱茜好像因为在学校被嚼过舌头,比较介意,有一次撞见程立出轨,校领导还找她谈过话,她气急了回家就耍酒疯,直接在当时才上学前班的程烨命根子上捅了一刀……然后自己割腕等死——后来还是孩子哭声太大,邻居把门砸开才发现。但再提起这事儿,钱茜也只说是孩子自己玩刀伤到的。不过可以确定的是,直到钱茜割腕跳楼,程烨都没有反抗过自己的母亲,最多也就是被打就跑出去,在街上晃悠到下半夜再回家。再详细的……无从考据。” 肖乐天听得直起鸡皮疙瘩,下意识地觉得胯下一凉:“合着他身体残疾是他妈亲手动的刀子……怪不得他一提起钱茜就要发疯呢。” “也就是说,程烨对女性施虐,极有可能是在转嫁报复他对母亲的怨恨……”江陌拧着眉头,话没说完就被响彻食堂的黑猫警长半路截停,她看了眼来电显示,先跟顾形点头示意了一下,起身踱到食堂门口才接通,几分钟后挂断电话,扶着玻璃门往食堂里探了个头。 “老顾,尤老板你还记得吗?有意外收获。” ———— 江陌先把昨晚围追堵截逼着尤豪配合问询得到的线索言简意赅地捋了一下,自动过滤掉了连追带赶武力压制的“配合”过程,大致推断出程烨自母亲钱茜自杀后,三年间报复性施暴心理逐步强化,并实施犯罪的几个重要时间节点,“钱茜去世后第一年间,程立的甩手不管以及郑非为首的一群‘优秀学生’的恶劣引导挑衅,这些外在条件促使程烨在娱乐城和ktv 找到了宣泄施虐情绪的地点……” 江陌停顿了一下,伸出两根手指继续比划,“第二年,也就是去年,市里大面积扫黄,东林西路的所有ktv都停业整顿了一顿时间,这期间,程烨把目标转移到身边的女生身上,但因为同校男生地挤兑,除了偶尔的尾随,程烨并没有实施实质性伤害的举动,在这之后,大概压抑了半年左右,直到今年——” 江陌话音停在这儿,握拳之后猛地张开,做出了一个爆炸的手势:“开始实施犯罪。” 顾形没急着搭茬,若有所思地看向江陌,突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问:“又动手了?” 江陌飞快地眨巴两下眼睛,挠了挠鼻尖:“没……不算动手……” 肖乐天放下饭碗托着脸兀自琢磨着,抬眼瞧见顾形举着筷子敲江陌的头,见怪不怪地把半道飘走的话题扯住:“……我还是有一点不太清楚,程烨这尾随的毛病是打哪儿来的啊?” 江陌躲开筷子一耸肩,表示还不清楚。 顾形也没说话,沉吟片刻追问道:“尤豪刚打电话怎么说?” “程烨前段时间跟一个陪酒的女孩走得很近。” 江陌点开尤豪发来的那张极具年代感的彩信照片,“这女孩叫小清,证件是假的,真实来历不清楚,说是借高利贷给老家哥哥盖房子娶媳妇儿,之后一直在东林西路的一家娱乐城跑场子陪酒卖酒还贷款,之前跟程烨有没有过交集不太清楚,但去年娱乐城停业整顿的时候她到处打零工,再回娱乐城好像就已经跟程烨很熟悉了,娱乐城的员工说是经常能看见周末凌晨女孩下了班之后跟程烨一起走,看样子应该是好了有段时间。不过小清一周多以前给领班发了短信说要回老家,领班上门找过两次,没逮到,人也没再出现过。” 顾形叼起一根烟,看见食堂墙上禁止吸烟的标语,捏住打火机先衔着烟干嘬:“女孩住哪儿?” “化工街。” 桌上的手机突然一震,尤豪又补充发送了一条具体住所地址给江陌。 肖乐天歪头看了一会儿,摸出手机又开始翻实景地图。 “这小区,好像离刘曦彤车祸路段没多远,几步路。” 顾形眯着眼睛沉默了片刻,随后站起身拍了拍屁股,点上火吸了一口就往外走。 “你们俩也别等碰头会了,现在就去这个什么小清住的地方看一看,见着人就带回来,见不着就四处打听一下她跟程烨的情况,我去老高那儿给四组组长穿个小鞋,有什么线索,随时电话联络。” 第十三章 少年-空屋 案一少年 十三空屋 化工街的红华小区是原来实行计划经济那会儿,盛安化工厂在邻近厂房的地皮上集资筹建的福利分房,年代久远设施老旧,好不容易捱到今年入冬之前供暖管道大规模更换,结果却摊上个毛手毛脚的工程队,路面填平了没两天,小区后门还没来得及补沥青的路段就开始往外渗下水,眼看着臭烘烘的泥粪汤越漫越远,一众赋闲在家的大爷大妈盘着核桃拎着马扎集体出动,把居委会围了个水泄不通。 更换管道翻出来的石头土块还堆在小区正门路口,肖乐天只得迂回绕后,开车从粪水泥汤里淌过去,躲开正聚众投诉的中老年人群,刚松了口气又被突然蹿出来的野猫吓得方向盘一抖,碾过坑洼不平的路面,勉强把车靠边停住。 尤豪发给江陌的地址很精准,除了楼号门牌,还特意标注了靠近小区后门的具体方位,甚至连单元门前正对着的那个经常被晒太阳的老头老太太占领的破沙发垫子都补充在了括号里面。 “101……师姐,就这儿。”肖乐天扫了眼墙面上用铅笔标注的门牌号,正要抬手敲门,忽然发现楼道里起风一卷,老式防盗门也跟着轻微动了一下,锁舌“咔哒咔哒”地弹出声音。 门居然是开着的。 江陌得到肖乐天警惕的授意,凑近细看:门锁明显有被撬动过的痕迹,防盗门虚掩着,房间里走动的脚步声忽远忽近,窸窣的声音很清晰,猜测是在来回踱步,可能在翻找值钱的物品。 江陌眉头一紧,当即侧身攥住手铐,留出格挡的余地,对着肖乐天做出手势倒数三秒,猛地拽开防盗门。 肖乐天毫不犹豫,动作极利落地蹿了进去,快要扑到屋里人跟前的瞬间才勉强刹住车,对着手里拎着一串儿钥匙,穿着牡丹花夹袄的大姐眨了眨眼睛,认真地思考了一下这位大姐光天化日之下穿着花衣裳入室盗窃的可能性,默默地收回手里的警棍。 江陌被半路刹车的肖乐天堵在门口,歪头往屋里瞅,也傻眼了一会儿,赶在牡丹花大姐尖叫抓贼之前掏出证件,“那个……别怕,警察,执行公务。” ———— “诶哟别提了……好心租房子给这小丫头,结果你看看那门锁,这屋里翻的,晦气……” 花大姐没怎么听这俩警察说明来意,自顾自地对着镜子补完口红,嫌脏似的翘着指甲拖出来一把椅子坐下,“上个礼拜就该交房租了,可是说什么都联系不上,我正在国外旅游呢,想着不急这几天,白让她住一两个礼拜也没多少钱,结果回来就瞧见这,人都跑没影儿了……不是我事儿多,你说这欠了点儿钱倒没什么,但她干的活就不干净,藏着掖着的还以为我不知道,话不说清楚就不见人,你们瞧瞧那门锁撬的,这屋子里踩的,我这房子以后再租出去心里多犯嘀咕,谁知道她招惹了什么人?诶小伙子你记下来啊,我跟你讲——” 肖乐天艰难地剖析记录着花大姐这一肚子翻来覆去的嫌弃抱怨,但碍于基层经验短缺,小警察对于这类眼光偏高小有资产的中年妇女或多或少有点儿应付不来。江陌先是站在一旁支着耳朵仔细听了一会儿,随后礼貌地对着车轱辘话来回念叨的花大姐点了点头,转而给了肖乐天一个的坚定眼神,背着手开始在屋子里乱转。 一居室面积不大,非承重墙被打通,房间布置几乎一览无余。起居的地方整理得很彻底,除了一些不便携带的杂志装饰,衣物和日用品所剩无几,甚至像是为了方便房东清扫,统一堆放在房间的角落;有人闯入翻找的凌乱痕迹也原原本本地摆在那儿,衣柜抽屉几乎都敞着,干净的房间里叠满了沾着泥土的脚印。 乍一看还真像是为了躲避残酷现实,卷铺盖回老家的样子。 江陌揉了揉鼻子。她隐约觉得房间里混杂着一股奇怪又熟悉的刺鼻气味,但这栋楼离小区后门下水管渗水的路段太近,屋子里都熏着臭烘烘的味道,有点儿拿不准。 江陌忽然转身,看向床边大敞的窗户,扭头问花大姐:“窗户是你来的时候打开的?” “哪是我开的……气死了都……”花大姐一拍巴掌,气愤道:“我进门的时候这窗户就开着,那后面冒臭水,这屋子里全是下水道的死味儿!可怎么收拾……” 江陌简单应和了一声就没再追问,看着窗框犹豫了几秒,从口袋里摸出皱巴巴的手套带上,稍微吃力地合上轮滑发滞的塑钢窗,先伏低身子抽了抽鼻子,随即伸手在地砖缝隙里揩了一下,捻着粘在手套上的粉状结晶,凑近仔细闻了闻——消毒水的味道。 “乐天儿,戴手套。”江陌头皮一紧,飞快地看了肖乐天一眼,“检查一下是不是整间屋子都消毒清理过,顺便找一下房间里还有没有消毒水瓶子,方便冲刷的地方仔细一点。” 肖乐天一愣,看见江陌脸色往下沉,心里也咯噔一声,夹着记录本毛毛躁躁地带好手套,缓慢地吐息了一口气,静下心来仔细检查翻找。 江陌顺着墙脚瓷砖一路摸到阳台。灶台油烟机都有很明显的长期使用过的痕迹,稀释过的消毒液擦拭得并不彻底,橱柜里摆着成套的碗筷,挡住了一个单支的情侣杯子。 花大姐眼瞧着两个小警察如临大敌的阵仗,整个人都毛了,像是青天白日里见了鬼,口干舌燥地坐在那儿不知所措,江陌喊了她两声她才猛一激灵,回过头问了一声:“你说什么?” “我说橱柜里有猫粮。”江陌晃了晃手里已经开过封的半袋猫粮,“她养猫?” “我不让,她没在屋子里养。”花大姐摸了摸额头上紧张冒出的汗,“小区野猫多,我见过她在外面喂,夏天的时候就这小阳台底下都是野猫,天一冷就跑到有供暖管道的地儿呆着了,那不门口臭水沟旁边全都是,今年尤其多,在大门口窜来窜去的烦死人了……” 江陌若有所思地看着花大姐,没吭声,正要转身回小阳台,肖乐天突然在卫生间里一惊一乍地嚎了一嗓子,举着一个消毒液瓶子跳出来。 “师姐!马桶后面真的有半瓶没用完的消毒液!看瓶子的开封口,还挺新的。” ———— 江陌简单地跟红华小区管区派出所的民警沟通了一下协助确认小清和程烨动线的诸多事宜,扭头正看见花大姐脚下发飘地转身离开,被突然从腿边擦过的野猫吓得紧跑了几步。 “她说签租房合同的时候没检查太仔细,不确定留的证件号码复印件是不是真的,回家翻一翻再给我拍照发过来。”肖乐天摘下手套抖了抖,“现在怎么办?祝师叔他们法医检验科被借到隔壁组团出差去了,连夜赶也得明天一早才能回来。” “老顾说得等着小清的身份信息,确认有没有出入本市的记录,派出所调查整理动线也得花点儿时间……”江陌歪头,跟小区后门围墙上端坐的那只三花野猫对上眼神,停顿了片刻,抬手猛一巴掌拍在肖乐天的后背中心:“拿着那瓶消毒液,包好,先在附近碰碰运气。” 消毒液不算违禁或限购品,大众常见的消毒液牌子遍布小卖部、超市、药店、商场,在几乎没有可靠筛查条件的当前——江陌和肖乐天甚至无从得知消毒液的采购是否跟程烨确切有关,分头把附近所有出售消毒液的商店跑个遍,是眼下最有效的排查手段。 傍晚,乌云沉沉地滚了漫天,像是要有一场骤雨要汹汹而来。 肖乐天拎着瓶消毒液逛完半条街,折返的路上买了两个熏肉卷饼,揣在口袋里往江陌排查的方向跑,走到另外半条街的尽头才在一家药店把人找到。江陌原本正举着手机站在药店监控的显示器跟前,看见肖乐天稀里糊涂地钻进药店,当即嘘声示意,先指了指显示器让他盯着,然后沉声对着手机说道:“郑非,我为什么要听你在这儿跟我讲条件?” 电话那头的声音歇斯底里起来:“我他妈根本就没想把她推到马路上去!她自己上赶着倒贴!非找借口说她认识的朋友前段时间被跟着骚扰过,让我送她放学回家,私底下处了半个月,就睡了两次,她居然赖上我了?夏妍都没说什么,刘曦彤她算个屁啊,麻烦死了,缠着我不放不说,还骗我说她怀孕了?!有没有点儿脑子啊,我靠……在马路边上抓着我不放,也不管有没有人看着,疯子一样,我就推了她一把,结果她绊了一下就摔马路上去了……” 江陌直接喝了他一声:“郑非!你最好把话说清楚,是你把她推到马路中间,还是她自己摔的?” 郑非吓了一跳,忽然就磕巴起来,吞吞吐吐地狡辩着:“不是……我推……但是……我怎么知道有车……” 江陌气乐了,“一辆四吨的厢货,大灯都快照你脸上了,你那双眼睛是摆设吗?” 郑非无话可说,怯懦迅速转化成无能的怒吼:“她不是没死吗!” 江陌皱了下眉头,稍微把手机拿开一点,余光扫了一眼正在录音跳动的时间:“所以,这些程烨都看到了?” “化工街这片儿我跟着刘曦彤淌了半个月,晚上九点以后那些老破店铺早都关了,出来玩儿的都在东林西路那边儿呢,路上根本就没人,我以为跟那厢货司机说一下给个无关意外的证词也就得了,谁成想程烨猫在那儿?”郑非不耐烦地叹了一声,声音紧张得变了调:“我当时……有点儿鬼迷心窍……就想跟过去让他闭嘴——结果就看见他跟一ktv小姐走了,我没跟上。” 江陌打断他,“你认识ktv的那个女孩?” “就是看那短裙打扮……我那会儿正烦着刘曦彤的事儿,也没看那么仔细。”郑非似乎愤怒得哽咽了一下,哭腔转瞬即逝,“程烨这小子是真他妈变态,谁知道他看见之后会说什么做什么猜不到的事儿,我一直都担心出岔子,但后来回学校,程烨居然一点儿反应都没有——其实夏妍出事的时候我真怀疑过,会不会是他故意吓唬我,结果他就跟没事人一样……我想着别有什么额外的变故,在学校又不方便挑明,所以连着去化工街那儿找了几次想找他说清楚,大不了再花点儿钱,你们警察都能收钱办事,他有什么的……” 江陌低低地冷哼了一声,没说话,郑非像是隐约察觉到不对劲,先战战兢兢地闭上嘴,被催了一句才继续把话说完。 “然后我就发现……程烨周末的时候跟着那个小姐回了家。” 江陌沉默了几秒:“这次认清了?” “认清了,之前去娱乐城见过,长得挺清纯,又乖又听话,叫小清……本名我不知道。”郑非吞咽了一下,干巴巴地说道:“那小——那女孩家住一楼,我看见他们两个在阳台上拉拉扯扯地抱在一起,一开始想远远地拍几张照片就直接走人,就是个威胁的手段,后来……后来镜头拉近我才发现不对劲,程烨居然在打她,还拿了一个杯子往她头上砸……我,我当时头皮都麻了,想了下夏妍,又看见这女孩……就——直接跑了。” “……杯子啊。”江陌想起橱柜里那只孤零零的情侣杯,沉默了几秒追问道:“你这次跟踪的具体时间?” “他生日第二天,上周……诶不对,应该是大上周了,这个我记得很清楚。”郑非似乎一直在揣度江陌的语气态度,积极地解释道:“我们班三个同学都是那周过生日,老师给他们买了蛋糕,切蛋糕的时候班长还被划伤了,蛋糕沾血就扔了,程烨站在垃圾桶前面看了好长时间,巨他妈瘆人——江警官,你不图钱这个我佩服,但你们不就是想给程烨定罪吗?我给你提供这证据肯定有用,成年了还使用暴力,万一他失手把那女的打死了呢?那不是更容易,就往这上面查,大不了造个假,我可以……” 江陌松了松拧得发木的眉头,听着郑非这套不辨是非视人如草芥的说辞,连训斥都不知道从何说起。她挂断电话,扭头正看见肖乐天急切地对她招手,一声惊雷轰隆隆地劈下来,把小警察震得原地一抖。 “师姐,找到程烨了。” ———— 暴雨中的雷声狂躁又沉闷。 顾形把腿搭在办公桌上,我自风雨中岿然不动地闭目养神,直等到一只落汤鸡小瀑布似地推门闯进来,他才稍微掀起眼皮看了一眼。 小米录撑着扶手眨了眨被雨水漫了一路的眼睛,又湿漉漉地退回到门外,颇讲究地扔开从银行顺回来的雨伞,敲了两下门才进来,掏出好几层塑料袋包裹着的银行流水单,递到顾形跟前。 “顾队,只能打国内的流水单,国外的账户能查到大额进出,但是今天暂时搞不来。” “够用了,辛苦,把湿衣服换了洗个澡,待会儿我让食堂老刘烧一盆姜汤送过来。” 顾形觉得这小孩儿规规矩矩的挺好玩儿,跟他那一个虎一个楞的俩徒弟不是一个路数,他伸手在小米录湿透的发顶搓了一把,一阵邪风似的刮到局长办公室,推开门就一屁股坐在高局十分珍惜打算用到退休的真皮沙发上,卯了点儿劲儿,故意把手里的档案票据气势十足地砸到茶几上,摔出“啪叽”一声响。 高局淡定地把手撤离键盘,收回一指禅,掀起眼皮,从老花镜的上沿看向顾形。 “又抽什么疯?” “之前撤并分局的时候我就跟你说有老鼠屎这事儿得缓缓,你先是说上面下的改革任务紧急不能拖延,又说我空口无凭,牵涉太广得有证据。现在好了,我这攒了好几个月,可算逮着一回没来得及销毁的现行……”顾形翘起二郎腿,大喇喇地瘫在沙发上:“老高,现刑侦支队四组组长,原沣西区分局副大队长李齐铭,涉黑勒索替人消灾的老毛病犯到你眼皮子底下了,你管不管?” 第十四章 少年-荧光 案一少年 十四荧光 盛安地处北方,秋冬之交的雨水极少如此嚣张的铺天盖地,骤雨倾注了半宿才勉强止住,阴云却堆积地压着,翌日清早时还将落未落的雨滴,到了晌午就连成细丝,淅淅沥沥的不得消停。 手上伤口的钝痛明显,清创缝合后的吸收热在阴雨天里格外的令人生厌。 江陌甩上车门,没打伞,稍微抬手遮住头顶就往市局办公楼里冲,正撞见一楼大厅里的鸡飞狗跳——顾形揣着胳膊站在旁边儿看热闹,一位拒不配合的青少年正在一水儿文职制服中间努力地瞎扑腾,校服被扯拽得褶皱又凌乱。 大概是听见了沾着雨水的脚步声,青少年瞥了一眼门口,几乎当场暴跳起来,越过层层阻拦,张牙舞爪地扑到江陌跟前,双手猛地朝着江陌的脖子伸过去,一副恨不得钳住她再置她于死地的可怖嘴脸——江陌正打算跟顾形说话,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完全是出于肌肉记忆地侧身一躲,抓住他的手腕,一脚踢在他的胫骨上,背身过肩猛一用力,直接把人摔在了满是雨水脚印的大理石地面上。 肖乐天停好车迟一步跑过来,进门就瞧见这位在地上疼得打滚的青少年不依不饶地怒视着他师姐,嘴里不住地叫喊:“是你拿电话录音举报的是不是?你居然敢害我!卸磨杀驴的贱人!你等着,迟早我爸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哟,还知道卸磨杀驴呢。”江陌握着隐隐作痛的手,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对这号从小被娇纵着长大,除了学习成绩优异以外,三观行为极端又扭曲的人乏善可陈:“郑非,你还挺有自知之明的。” 肖乐天听着这话噗嗤一乐,被顾形瞥了一眼,忙清了清嗓子,拽住全凭着公职人员的良心才没冲出去暴力执法的江陌,直等其他人七手八脚地把郑非扭头送往审讯室,这才跟在他师父师姐后头好奇地问:“郑非怎么扣得这么快?昨天刚拿到电话录音,不是还没取证吗?” “你跟你师姐一早就出门到处跑,没见着上午那热闹……”顾形叼着烟点上火,扭头看了一眼还捧着手忍着不适的江陌,伸手在她脑门儿上试了一下,觉得没发烧才继续解释道:“刘曦彤昨晚上趁着父母不在医院,自己拄着拐就跑出来了,今天一大清早,直接一个举报电话打到了市长办公室,找到人的时候,小姑娘正在纪委办公室口述举报信。” 郑非故意推搡导致车祸却故意隐瞒这事儿其实没闹大,但经由尾随案调查时四组组长这么横叉一道,反倒牵连不少,再加上郑非其人跋扈不知收敛,跟刘曦彤短暂相处时把他亲爹亲大爷搞城建捞油水的家底抖了个底儿掉,真要彻查起来,扒掉郑非父亲这身官皮不过是早晚的事。 顾形不太想在小年轻热血澎湃的年头给他俩来个什么以儆效尤的当头棒喝——关于四组组长多年受贿保黑跟郑非家常有往来这事儿,顾形没跟这俩小崽子细说,只含糊地提了一嘴四组组长已经把郑非家的勾当说了个七八五十六,这会儿正在审讯桌前面吃盒饭,后续牵连甚广,怕是得查个一年半载。 肖乐天耙了耙沾了水汽快要炸毛的头发:“那我师姐不白挨骂了?” “郑非这种打小娇纵养成的脾气秉性,真要有什么不顺心的落差感,容易破罐破摔地报复,之前因为嫌烦就敢把人女孩往马路上推,以后能不能改邪归正都是个未知数……”江陌脑子里把这么个车祸受贿需要疏通的关系网捋了一遭,暗自惊讶了一下,对郑非这混蛋本人倒是不怎么在乎,“总比他知道真实情况闹腾别人强。” 肖乐天听了直皱鼻子:“那他要是报复你怎么办?” 江陌眨眨眼,不屑地哼笑了一声:“我还怕他?” 顾形听着身后左一言右一语地闲扯,衔着烟往办公室走,半路看见正在刑侦办公室一本正经巡查风纪的耿秩,扭头又躲进东边的楼梯间,靠着缓步台的垃圾桶站住,抻长了脖子探出窗户,费劲儿地往后院检验科小楼前面空着的停车位上瞄,先嘀咕了一句:“城际高速那滑坡管制可够慢的,还没影儿呢……”然后沉声问道:“化工街那女孩的身份和动线怎么样?” 肖乐天撇着嘴还在忿忿不平,被江陌怼了一胳膊肘才回过神,拉开外套拉链把捂热乎的户籍文件掏出来:“小清本名赵青,真实年龄今年刚满十七周岁,老家在支金县,初二退学就开始打工。她留给娱乐城和房东的证件信息都不是本人,查了一下,应该是她大姐的——早几年有过一个小矿山替她大姐缴纳保险的记录,但四年前塌方事故之后那矿山老板因为卷了保险赔偿跑路了嘛,就上报纸那事儿,她姐在派出所被销户了,但身份证没回收,来盛安打工这几年,赵青还没成年,一直糊弄着在冒用。” “确认了赵青真实的身份信息之后,到目前还没有查到任何离开本市的记录。”江陌攥了下拳头,背过手,“我跟乐天儿又回化工街排查了一圈,跟派出所的同志走了一遍赵青的工作生活动线,基本可以确认,郑非偷窥到程烨去赵青住处施暴那天,是最后一次赵青出现在动线范围监控画面的时间,在这之后,程烨第二天上午采购了消毒液和双氧水,但房东改水表偷水,暂时无法确定清理现场的时间,具体离开的时间也有待确认……红华小区后门往外很大一个范围内都没有可查的监控,要找目击证人还需要时间。” “赵青也有可能是从红华小区后门离开的,毕竟进出本市拉私活的黑车还没来得及查,还有机会——”江陌停顿了一下,稍微提了口气把话说完:“另外去娱乐城排查的时候打听到了一件事儿,他们老板看见尾随伤人案的新闻之后,给他们店里的女孩搞了一堆防身的物件儿,据说赵青拿的就是一把卡簧刀,跟娱乐城的老板确认了一下,程烨实施伤害的凶器,就是从赵青这儿拿走的。” “还是得先去赵青住的地方仔细勘一遍。” 顾形若有所思地碾灭了烟头,余光瞟见一辆溅满泥点子的老式警用越野开进后院,慢悠悠地停在检验科楼前——顾形一扬眉毛,盼了半天总算把人盼回来,直接半个身子抻出窗外,对着刚扛着箱子从车上晃悠下来,长身玉立明显犯困的祝思来挥了挥手,臭不要脸地开口,“来来!祝大主任!带着你的孩儿们帮我赶个活儿!” ———— 红华小区后门的臭水塘子热闹得快成菜市口。 刑侦检验两台外勤车一前一后停在打着伞看热闹的人群边缘,跟施工队的一台挖掘机并排被堵在后门口。 肖乐天和江陌先开着那辆散装着零件儿的外勤车往前淌,警灯警笛轮番上阵都没把门口清出一条能走车的路,实在开不进去就跳下车,俩人艰难地挤进去,跟人群中间几个穿制服的民警碰了个头,隔了快十分钟,江陌才孤身一人突破艰难险阻,一脑门子官司地扒着越野车的窗户:“施工队上午动工挖坑准备换下水管,警示牌不知道被谁拖走,一小孩儿骑车摔进去了,中午吃饭的时候那孩子爷爷奶奶就拿铁锹把人堆儿里面那台挖掘机撬坏了,现在老头老太太、居委会、施工队吵得正热闹……” 江陌回头又张望了一会儿:“小区前门车开不进去,走路还绕远。要不咱就下车从旁边挤过去,没几步路。” 祝思来是周边三省法医检验圈儿数一数二的业内标杆,惨遭顾形平级迫害多年,在顾队“黄世仁”一般的阴影底下任劳任怨地艰难生活。 好在顾队长良心尚存,知道这位业界大拿连夜出差赶路,离闹觉尥蹶子只剩一线之隔,特意支开在旁协助的江陌,撸起袖子亲自上阵,十分狗腿地跟在他旁边鞍前马后地伺候着,殷勤得连同行的检验科“金牌助理”小罗都自愧不如。 江陌和肖乐天在小区门口跟派出所民警一道调解到傍晚五点多。施工队总算能恢复生产继续挖坑,居委会散开了围观群众,几位民警同志拖着带头挠人还损害公共财产的大爷大妈回派出所接受教育,乌泱泱一群人总算是原地解散,就剩下江陌和肖乐天口干舌燥地往路边一坐,等着还在赵青房间做勘验的顾形和祝思来随时召唤。 因为被围观人群抢了地盘的野猫重新占领了小区后门的制高点。江陌抬起头,又跟那只三花猫触上视线——三花猫先跟她对峙了一会儿,然后叫了一声,从围墙的柱子一跃而下,踩着猫步踱到江陌腿边,歪着脑袋在她裤脚拱了几下。 江陌没搞懂这小家伙有何意图,摸了它两下又被故意躲开,肖乐天在旁边看得跃跃欲试,结果刚一伸手就被三花猫呲牙吓得一蹦,默默背过手去,目送它扭身巡视领地去了。 阴沉了整日的天空像是要放晴,天际尽头能眺见余晖透进云层。江陌和肖乐天忽然听见交警巡逻喊话的声音,俩人听着被高喊挪车的车牌号,面面相觑了片刻,连忙一股脑蹿起来,分头把两辆停在路边碍事的车挪进小区,挨着垃圾桶停住——江陌刚踩住刹车,施工队的小翻斗就晃晃悠悠开过来,司机探出车窗来喊了一嗓子:“诶!那姑娘!你挪一挪车,那管道上面不知道谁家那么欠,扔了一堆破衣服破布头在那儿,我得清一下,麻烦你靠个边儿。” 江陌只得把车开到赵青住处的单元楼前,翻了半箱水往101的房间送,进楼门刚迈了两个台阶,江陌就被从屋里走出来的顾形伸手拦住,语气沉重地叮嘱:“手套鞋套都穿上,里面不太好。” ———— 饶是做了点儿心理准备,在进到房间看见遍地荧光的瞬间,江陌也是猛地一抖,屏息到心脏微微刺痛,才重重地叹了一声。 蓝色荧光撒了满屋。 “老顾刚跟我提了有人目击到程烨在阳台施暴的事儿,现在可以假定说明一下,根据飞溅的血点以及这满地血液荧光的拖蹭走向推测……小罗,荧光反应面积比较大,注意别拍漏了,潜血蓝光试剂的荧光好拍,没事儿——” 祝思来拎了瓶水先喝了几口,指挥同行的两个技术助手拍摄留证,“受害者在阳台上被敲击头部,飞溅了一些血点,然后被拖拽着回到小客厅的位置——阳台门框低处有血手印,应该是受害者被拖拽时抓住的。” “受害者在低位置从电视柜抽屉里摸出东西防身,然后坐在地上,退靠到小客厅的角落,随后被拽着头发或者是衣服,摔到这个小方桌的位置,被凶手捅了一刀或者几刀……” 祝思来犹豫了一下,不太确定,“小方桌的桌沿遮挡了大部分喷溅的血液,在这之后,凶手应该是第一时间吓到了,转身想跑,这个比较大的脚印痕迹到门口又折返回来,这时候受害者应该是试图往可以求救的方向爬,但是又被拽回来,在这个小客厅正中的位置又补了一刀或几刀。这有一块血液漾漫出来的形状。这房间估计户主图着出租方便,到处贴的瓷砖,现场清理得太彻底了,我给不出太详细的推测,可能需要根据证词再做复勘。” 顾形接过祝思来递给他的矿泉水瓶,把他留那几口不够养鱼的瓶底仰头喝完,举着烟盒晃了两下就走出门。祝思来抱着胳膊想了一会儿,有点儿不解地看向江陌:“不过根据现有的情况来看,受害者几乎没有什么反抗的痕迹,虽然不排除力量差距太悬殊的可能——但是这个现场,按理来说应该会闹出不小的动静,周围没人报警吗?” “老小区,临近的几个邻居都敲过门,没人住,派出所也没有接到过报警记录。”江陌眉间蹙着,摇了摇头,正要追问有关出血量是否还有生存可能的事儿,忽然听见门外传来撞出“咕咚”一声闷响——江陌和祝思来连忙跑出来,定睛就看见肖乐天青白着一张小脸儿,满手臭烘烘地污泥,扶着摔了个屁墩儿的顾形站起来——估计是闷头往里跑,一脑袋顶在出门抽烟的顾形身上。 “……师父,下水管道……挖出来一个行李箱,里面,里面……有人。” 第十五章 少年-失控 案一少年 十五失控 警戒线外层层叠叠摞得水泄不通。 臭水坑里埋了死人——这事儿不用听个前因后果,甚至都不用详细描述什么破马张飞的混乱,三言两语循着点儿话音,便足以让周遭的住户放下七八点钟电视机里的国泰民安,抬腿就去围观可供日后谈资消遣的刺激场面。 亲临抛尸现场的猎奇心理远比旁观大爷大妈吵架的凑热闹心理来得更为强烈,派出所筋疲力尽的几位小民警去而复返,嗓子嘶哑地对着驱不散的人群大喊:“那谁家孩子?!家长怎么还把孩子举脖子上了?!什么都能看是吗?!” 江陌带着赶来协助勘验的法医和技术跨过警戒线。 发现行李箱挖出查看的翻斗车司机接受完例行询问,脸色煞白地被工友扶上车送去医院。肖乐天扒着垃圾桶翻找可能被当作垃圾清掉的证物,在一堆混着臭泥的破布头中间抠出一只豁了口的马克杯——小警察愣了一下,眨巴眨巴眼睛想起来这杯子像是能跟赵青家橱柜里的杯子凑成一对,鬼使神差地就凑近了打算嗅一嗅还有没有残余的血腥味。 然而这破杯子在臭泥臭水里沤了太多天,臭气登时熏得他眼冒金星猛蹿起来,跑到几步路外的花坛,干呕了几声,抽搭着生理性泄洪似的眼泪和鼻涕,蹲在那儿自我舒缓。 江陌绕到他背后递了瓶水,给肖乐天留了个证物袋,在小警察后脑勺儿上轻拍了一下:“漱漱口回来干活。” 祝思来一直蹲跪在臭泥地面,看见刚回家洗了个澡就被揪过来的几位法医和技术人员,先点头打了个招呼,然后头晕眼花地撑着江陌的肩膀站起来,“行李箱里外的基本勘验差不多了,裹着尸体的保鲜膜可以剪开,但要注意一下,保鲜膜上容易留存证据,小心处理,回去得一层一层掀。” 顾形糊弄完一串儿闻风而动的记者溜达回来,接过肩扛祝思来的重任,“摆平这帮搞新闻的记者真不是人干的活,早知道就把老耿也接过来了。” 祝思来哭笑不得地瞥了他一眼:“……逮着我当冤大头也就得了,老耿女儿今年初三,嫂子身体不好,家里还有老人顾不过来,你以为都跟咱哥俩这老光棍一样啊?有事儿没事儿总惦记着拽他干嘛?” 顾形抱住胳膊,视线落在为破开保鲜膜留存证据做最后准备的几位技术人员身上,嘴里没一句着调的:“我这还一朵花含苞待放呢,别把我跟你相提并论啊,你这工作熬夜老得快。” 顾队长嘴欠完还觑了眼祝大主任的眼色,看他和颜悦色地弯了下眉眼当即意识到自己要玩儿完,侧身没躲开,被祝思来一胳膊肘杵在肋骨缝儿,疼得一缩,但又碍着面子不敢张扬,猛地吸了口凉气,抬手格挡:“别别别,你是花骨朵,没冒尖儿的。” 祝思来没再搭理他,咋舌示意他正经点儿,敲了敲腿,觉得不怎么麻了就端正地站着,无声地注视着被一寸一寸小心破开的保鲜膜,在终于得见死者完整样貌的瞬间凝住了表情,扭头看了拧紧眉间的顾形一眼。 “这也太年轻了。” 尸僵已经完全缓解,裸露的尸体开始腐败,腐臭的气味伴随着视觉冲击一起扑面袭来,连旁边拍照取证的实习法医都向后躲了一下。 刚吐了一轮儿晕乎乎晃回来的肖乐天愣了两秒,扭头撒丫子就跑开。 顾形抬手在紧盯着行李箱一动不动地江陌耳朵边打了个响指,“别愣着,能认吗?” 江陌猛地一抖。 她看着死者肿胀变形的面部有点儿犹豫,跟祝思来一并凑上前,目光扫视着塞在行李箱缝隙避免污迹渗出的衣物用品,末了视线定在死者的锁骨下方,看着皮肤上那朵破败妖冶的玫瑰花,回想着娱乐城里留存着赵青影像的寥寥几张照片,艰难地点了点头。 “赵青,应该没错。” 傍晚时分隐约放晴的天幕重新被翻滚着乌云的夜色笼住,轰隆隆的雷声似乎藏在了云层深处,缓慢而沉重地迫近着。 “头皮头骨有钝物击打的伤口,手臂、左侧锁骨下方、腹部三处开放的刀伤创口,都不算是一刀致命的位置——” 祝思来轻轻翻扯着伤口处绽开的皮肉,迅速给出初步勘验判断,停顿了一下,说出了一个残忍的推测:“如果根据刚刚那间屋子里的出血量去做推断,死者应该是受伤之后,意识暂时清醒地躺在客厅的地上,等着血一点一点往外流,然后因为失血过多休克,最后……” 夜幕骤然一亮,云层深处的雷声滚滚地在头顶炸响。 祝思来惋惜地皱了下眉:“她死得很痛苦。” ———— 凶案现场和抛尸现场初步勘验结束已经临近午夜,临时支的几盏灯都撤了,泥坑旁边就留了江陌和两个派出所的辅警,打着手电筒帮在现场收尾的法医和技术归置箱子。 肖乐天被顾形踹给祝思来练胆儿当司机,好生护送着行李箱里的赵青回队里,顾形在现场坐镇到最后,等着蹭江陌的车打道回府。 “要入冬了……这什么鬼天气……” “喵呜。” 顾形举着一把破伞,在逐渐寂静的雨夜里絮叨地感慨了一句,车底下却突然传来一声回应——顾形来了精神,弓着身子撅着屁股围着警车转悠,试图勾引藏在车底的三花野猫出来。谁成想这三花猫根本不搭理他,只淡定地趴在轮胎内侧舔舐着爪子,直等到江陌收拾妥当回来开车,它才猛一抬头,竖起耳朵分辨着脚步声,慢条斯理地从车底踱着猫步走出来,蹭着江陌的脚边走了一圈,然后毫无留恋地蹿进了夜色中。 江陌低头看了一眼还撅在车边的顾形。 “师父你要是想摸,我帮你逮它去?” 顾形直起身,扯了扯衣襟:“没缘分,不强求,走,回队里。” 顾形扯着副驾驶不怎么好用的安全带勉强扣住,出了红华小区的门就开始对招猫招狗的人形猫薄荷心怀妒忌:“这猫可够精的,还会看人下菜碟。” “……估计是赵青喂的野猫,我翻过她家里的猫粮,身上可能沾了它熟悉的味儿。” 江陌瞥了一眼副驾驶的安全带扣,对顾形小孩儿似的心眼儿不予置评,“师父你也够可以的,让乐天去给师叔打下手抬尸体,你也不怕他半路开着车吓晕过去。” “他那个胆子可练一练,今儿就看那行李箱一眼,这小子差点儿把胆汁儿吐出来……”顾形打了个哈欠,“跟着祝思来那俩实习法医都是漂亮小姑娘,我这是给他创造表现的机会。” “他又不缺小姑娘待见,我带他出去走访排查的时候不少女孩跟他要电话号码呢,这傻子愣是给留了个110……就怕他这证物抬着抬着腿软。”江陌没忍住乐,看见顾形叼上烟打算提提神,抬手先把副驾的车窗按下来,劝了一嘴:“师父你今儿这烟差不多到量了啊。” 顾形哼哈地应声,在兜里摸了半天打火机,忽然反应过来,整个人往副驾驶上一瘫,“防不胜防。祝思来这小贼,又把我打火机给缴了。我说他怎么非要从我这儿顺支圆珠笔……” 江陌抿着嘴无声地偷笑,缓了一会儿好心道:“手套箱里有薄荷糖,你要不嚼两块。” 顾形摆摆手,歪着靠了一会儿觉得长手长脚怎么摆都放不对地方,调了下副驾驶的空间,感觉座位底下像卡住了什么东西,低头够了半天:“你们哥儿俩这车才开几天,这副驾驶快成狗窝了,一堆瓶子垃圾袋,还都往底下塞,眼不见心不烦是……” “不都是我俩祸害的,我那车不是让小米送修还没拿回来,刚开了两天,这都之前——” 江陌开着车理直气壮地狡辩,话说半路,瞥见顾形从座位底下抠了个东西出来,眨了眨眼:“这哪儿来的什么东西?” “钱包——你们哥俩宁可坐着车别扭,也没说看一眼,这钱包就在这儿底下藏着,俩人谁都没发现。”顾形扫了一眼这个极具年代感的钱包外观,仔细看了看上面印花掉漆的奥特曼,打开瞧见里面塞了一张工作证似的卡片,借着车窗外的路灯看了好半天,“什么……hrg……这怎么还英文字母?”顾形分辨了一会儿,决定放弃认字儿,翻到卡片背面看见一张标准的证件照片,恍然递给江陌看。 “这不让你一鞋底子敲进医院那小孩儿?不对啊……你从哪儿顺来的?” ———— 赵青的尸首重见天日,程烨那套倚仗着踩在未成年边界翻江倒海的诡辩也就彻底成了徒劳无用的挣扎手段。 祝思来带着两个实习法医把缠裹赵青尸体的保鲜膜一层一层逐毫逐寸地检验了一遍,最终在内层的保鲜膜上提取到了两枚模糊可比对的程烨指纹,以及少量程烨的dna——初步推测是在缠裹尸体期间,因为擦汗无意间沾染在塑料薄膜上没有清理完全,后续审讯的证词也基本认证了法医勘察现场及物证给出的推断。 得益于红华小区大爷大妈们覆盖范围极广的交口传播,一位因为宠物狗下半夜闹肚子,在马路上来回晃悠了半宿的附近住户在发现尸体两天后给警方搜集证据的专线拨打了电话,提供了程烨半夜抛尸销毁的目击证词,确认其犯罪事实无误,并辅助警方梳理出程烨杀害赵青并实施掩埋销毁证据的确切时间线。 因为程烨死咬着暴力执法在先,督查实在没办法,后续审讯只得把江陌除名在外。江警官这两天警队里外到处跑,一直在争取其他尾随猥亵事件的证词,收获寥寥,但聊胜于无,只不过屡次三番地碰壁吃瘪,整个人丧气得很,四仰八叉地往椅子上一瘫,伸手接过肖乐天跑完拘留所带回来的一兜绿皮橘子,扒了一个嫌酸,随手就放在一边:“这么快就回来?撂了还是又闹了?” 肖乐天先灌了半缸子水:“撂了你敢信?” “程烨承认,他就是在郑非偷拍到他打赵青那天动的手。他说最开始只是吵架导致的冲突,但气头上控制不住,这才抄起马克杯往赵青头上抡,谁成想赵青翻了把刀出来比划……”肖乐天捡起橘瓣吃了一口,酸得一哆嗦:“看程烨天天跑火车看习惯了,他这一老实,审得我心脏直突突。” 程烨一反常态地认罪无虞让警方有些惊措意外——肖乐天隐约察觉到程烨似乎对赵青的死有些介怀,老老实实地交待证词期间甚至难得地未作隐瞒。然而就在警方本以为能顺利地松一口气的时候,程烨却在最后签字之前,突然跟警方讲起了条件:一来再次提出申请,要求做最系统的精神鉴定,二来在笔录移送检察机关之前,再见江陌一面。 江陌抬眼看向来传话的肖乐天,不明所以地把脸皱巴成一团,嫌烦地回了一嘴。 “见我干嘛?我又不是他妈。” 然后隔了几秒钟就蹿起来,“那孽障自己提出来的?” 肖乐天也一头雾水:“先前程烨抓着你不放说你暴力执法,今天他忽然又说不追究了,就说想在彻底进去之前见你一面,跟你道个歉。” 江陌抱着胳膊琢磨了一会儿:“……他别又要作什么妖。” “是他别作妖吗?是你别作妖。” 顾形一步三晃地从楼上局长办公室溜达过来,漫不经心地搭了句茬儿。 顾队长这两天被郑非家和原四组组长李齐铭涉黑受贿的案子纠缠得浑身疲惫。他靠着江陌的办公桌,顺了两个青皮橘子往裤兜里揣,“那混球因为没能一刀捅死你一直非常遗憾,他这种人一般执念都比较深,道歉不太可能,我看八成是想找什么机会再咬你一口,你那个心思最好别太活泛。” “这橘子特别酸,我师叔吃不了,你给他带这个苹果,夏妍要出院吃不了,给我拿的。”江陌皱巴着鼻子,有点儿不甘心,“我不去见他他也没少折腾,检查我到现在还没写完呢……” 江陌这两天一直对没办法参与程烨审讯一事耿耿于怀,她觑着顾形的脸色,搓了搓手,“师父,我觉得可以去跟他聊聊?最不济又栽我一个动手打人呗……但是万一能再忽悠出点什么补充犯罪动机的证词呢?” 顾形斜睨着她,一眼就看出她耿耿于怀的那个小算盘,劝是肯定劝不住,只能言语上敲打敲打给她提醒,拿橘子砸她脑门儿:“起诉已经交上去了,你想见就见,有补充证据可以提交,但以防万一,不走审讯,找他面谈。” ———— 连环尾随伤人案以嫌疑人程烨在成年后实施杀人埋尸作以侦查终结,案情相关的证据链清晰完整,即便有精神鉴定这么个未知数横在眼前,依据案情的恶劣程度来看,起诉也基本没有问题。 只不过不包含在证据链之内的一些细枝末节难免让初窥一角的江陌难以释怀。 比如突然自杀的钱茜,比如给过他温暖的赵青。 程烨依旧对他母亲的话题十分抵触,但有了前车之鉴,江陌一针见血地戳中他痛处的时候,程烨并没有无缘无故地暴怒,只是靠在椅子上,视线从江陌脸上撇开——会客室里就他们两个人面对面坐着,程烨压抑地躁郁无从纾解,只能稍微低下头,很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没什么可说的,之前为了诈我,你们想知道我跟她究竟有什么纠葛,回红楼一打听就知道了,那个跟集体宿舍没多大区别的地方,秘密根本藏不住的。” 然后程烨又觑了江陌一眼,“或者你们根本早就查到了,也知道根本和这案子没什么关系,之前审讯录口供的时候根本没人提起过,只有你……” 江陌没跟他兜圈子,很好奇地向前倾着身子:“其实我之前一直怀疑,你是因为憎恨你的母亲,想要宣泄你的不满,但又惧怕她的权威,所以才在其他女性身上转嫁释放你的仇恨——或许你选择施害对象的时候,也会在无意识的情况下,挑选跟你母亲有微妙关联的对象。比如……我在红楼老房子那儿看到了钱茜以前的照片,她喜欢涂红色的指甲,有一个红色的通勤包,还有一条红色的裙子,小时候陪你去公园的时候拍过照片——” 程烨抿了下嘴唇:“够了,别说了。” 江陌淡淡地瞥了他一眼,稍微坐正,平静地追问了一句:“你恨她吗?” “不知道……可能,但怎么说呢,虽然她毁了我,但也是她成就了我,这很矛盾。不过你也没完全说错,我不是圣人,我也需要宣泄,我可能没办法通过正常的两性行为去做什么,但尾随,动手打人,能给我带来同样的快感……” 程烨稍微眯起眼睛,漫不经心地看向江陌:“说真的,你穿红裙子也很好看。” 江陌没搭他的茬,抓住程烨的话音反问:“你为什么会觉得钱茜成就了你?” 程烨并没有对江陌转移话题表露出反感,很老实地回答道:“程立出去鬼混的时候她会让我偷偷跟着,然后回去告诉她,程立在外面偷的那些女人都是什么不入流的货色……应该就是为了满足她的优越感。可惜有一次程立认识了一个重点中学的老师,很漂亮,也很优秀,之后没过几天她就跳楼了。我那时候一直搞不懂她在想什么,但最近好像能理解了——” 程烨微微后仰,似乎沉浸在自己的假想当中:“有一种,我养的狗失控了,它找到了更好的主人,它可能随时会离开,不再是我的所有物……这种感受。但她选择了自杀,我没有。” 江陌抿了下嘴唇,立刻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抬手敲了一下监控的麦克风,示意给在隔壁监控室听风的顾形。 “赵青。”江陌轻声开口:“说说小清,你们怎么认识的?” “东林西路那边被查封过一段时间,她在便利店上夜班,有一次被酒鬼缠着,我帮了她。” 程烨说起初见赵青的表情很轻松,左腿有节奏地抖动着,“认识之后,我又在娱乐城碰见过她,花钱找她陪过几次,她就说要一直跟着我,还给了我一把她家的钥匙,让我周末的时候可以去她那儿住——程立之前因为放高利贷惹事,家里总有人去砸门,我嫌烦,来她这住过一阵子。但她把我跟她的关系想得太理所当然了,化工街那次就是,她好奇我会去哪儿做什么,偷偷跟着我,所以那次我根本就机会没对那女的动手,她给我打电话,还帮那女的叫了救护车。” 江陌沉吟片刻:“她没劝过你吗?” “劝过,还找人问心理医生怎么治疗。她好像一直觉得我本性是好的,只是生病了。”程烨嘲讽地哼笑了一声,并不在乎地耸了耸肩,“后来夏妍那次上了新闻,她猜到是我干的。因为之前看见三班那女生车祸之后,我的状态很不好,尤其亲眼看见那女生被车撞成了血葫芦……” 程烨正说着,手臂不受控制地抖起来,幅度不大,手铐“格楞楞”地响。 江陌皱了下眉头,接过话道:“跟你母亲自杀的情景很像,所以对夏妍动手的时候,你是想再看到那种……浑身是血的场面。” 程烨没否认,压着抖动的手腕,表情却恢复了坦然:“我控制不了。” “可是夏妍没能彻底满足你的意愿……所以你是想再看到这样的场面才杀了小清吗?” 江陌试探着问了一句,程烨没搭茬,左侧的唇角抽动了一下,像是能听见他咬了下后槽牙磨蹭的砂砾感——江陌耷拉下眼皮,扫了一眼卷宗上赵青最后留存拍摄的这张合影时间,又迅速看向程烨,笃定地问:“还是……因为赵青最近跟娱乐城的老板走得很近?” 程烨好像被一刀戳中了痛点,猛地锤了一下桌板:“她不该跟我争辩什么工作不工作的事情,居然敢拿别人送的刀威胁我!” 江陌面无表情的看着他,沉默良久,直等到程烨暴跳的青筋恢复如初,这才淡淡地说:“但你后悔了。” 程烨好像一下子被抽走了力气,胳膊撑在桌板上,捂着脸长叹一声:“她一声都没喊……别的那些女人打一下都要聒噪地喊出来,可她挨了几刀,一声都没喊。” 江陌深深地皱起眉间,“她最后没跟你说什么吗?” “说了,断断续续的,都要死了,她还是在谢我那天帮她。她以前也说过,娱乐城封了之后她给家里打的钱就少了,她父母就骂她,遇见醉汉那天她父母刚跟她打电话说,没有钱还不如死在外面,她本来打算自杀来着,就因为我救了她。” “她跟我一样,没人要,这多可笑。” “江警官,你身上的味道跟小清很像。不是香水的味道,你估计都没有香水这种东西,应该是你自己的味道,也可能是沐浴露……反正,你整个人的感觉都跟她很像。” 程烨脸憋涨得通红,放下手的时候眼角像是有泪痕划过,嘴角却诡异地翘着,“如果不是因为这个,我一时恍惚,我就能一刀戳中你的脖子了。有点可惜——” 江陌的表情没什么波动,漠然地看着他。程烨看不到她眼里有什么恐惧的情绪,忽然就觉得无趣,整个身体向后瘫靠着,脑袋歪扭着,视线陡然一转,紧紧盯着屋顶角落闪烁着红灯的监控摄像头看,忽然想到了什么,扬起一张亲切到令人毛骨悚然的笑脸。 “不过有一点你猜对了,我专挑身上有红色的女孩下手……但不完全是因为钱茜。” 程烨看着摄像头一动不动,像是在紧紧盯着摄像头监视器后面的人——他猜也许是那位视他如豺狼的顾队长,然后歪扭着重新看向江陌,笑声因为脖颈的扭曲发出尖锐的哨响。 “我以前见过你,江警官,在红楼。三年前。” 第十六章 少年-阔别 案一少年 十六阔别 莘宁东路夜市街正式动工拆迁那天,吹了半个多月邪风的尾随伤人案才勉强算得上圆满地画下了句点。 然而程烨案取证调查期间半道钻出了一只幺蛾子,原沣西区分局副队长李齐铭悄么声地惹出了涉黑勒索郑非父子并销毁故意伤害案件证据的勾当,十分缺德地在盛安市平静数年的水潭中投掷了一枚打乱持衡布局的石子。 细微的波痕缓缓扩散惊扰不止,后续跟进持续调查的风声简直传得天花乱坠,但谁也不敢带头当那根儿打草惊蛇的棍子——“李齐铭案”、“郑非案”按部就班地进行独立调查,筹措设立专案组联合并案的安排却在这两人不知道什么时候串供勾结妨碍取证的限制之下,无可奈何地被迫暂且搁置,冠冕堂皇地扣了顶“另有安排”的帽子。 但刘曦彤这小姑娘大肆举报车祸案件把查撤郑非父亲郑运的案子闹得人尽皆知,这事倘若就此平息又显得公职人员办事不力,总得有个不怕死的“活靶子”蹦跶出来意志坚定地招摇过市。 顾形是一位做事极其流氓行径的“主战派”,他在专案组筹措计划搁浅之后神出鬼没了几天,回到支队就跟高局气壮山河地闹了一通,明确表态不赞成靠内部审查循序渐进地打击罪犯,坚决要跟这两只肥得流油的“公职蛀虫”死磕到底,把老高气得出门找降压药才消停,老神在在地把敲锣打鼓搞内部审查的一大摊子破事儿悉数丢给耿秩,踱着六亲不认的方步扬言要卷铺盖尥蹶子。 顾形一闹狗脾气,耿秩脑袋上那点儿一熬夜就要离家出走的头发铁定遭殃。但论“吹胡子瞪眼”,耿副队必然不甘落后——耿秩捧着平白无故被塞到他怀里的整顿指标材料,愣了好几秒,然后烫手似的直接往桌子上一掀,抄起手边儿一摞等着签字盖章的政工材料,卷成个棒槌就追着顾形下了楼,一边嚷嚷着“不干完活儿别想撒手滚蛋”,一边一把揪住在后院小楼门前洗车顺便凑热闹的祝思来,非要让他主持公道,细数顾形惹是生非不干正事儿的恶劣行径,把俩人搭班子以来的是非曲直掰扯明白。 江陌今天上午跑了趟检察院送交补充的证人笔录,回到警队刚把车停稳,离得老远就眺见刑侦三叉戟正鸡飞狗跳得好不热闹,办公楼走廊的窗口趴了一溜儿看戏的小葱头——江陌扒着车窗支起耳朵听了一会儿,感觉这老哥仨虽然话里话外谈及的都是正经工作,但交流的方式实在不太着调,其扯皮的幼稚程度基本跟学龄前儿童水平相当,其中尤以顾队长最为嚣张欠揍。 隔壁交警支队来市局递交补送刘曦彤车祸案的相关材料,王嘉皓一外勤专业户临时帮忙跑个腿儿,从市局办公大楼出来的时候就跟急着归队汇报的内勤同事分道,抱着头盔往停车场走,一路上跟看奇珍异景似的往素有“罪犯克星”的顾队长身上瞄,碰见正在车里观望形势的江陌,先兴高采烈地挥了挥手,见她竖起食指嘘声,忙凑过去,憋着乐小声感慨道:“……江哥,你们刑侦挺有活力啊——顾队不是你师父吗?不去拉个架?” “上次老哥俩掐架,‘株连九族’抓内务,耿副罚我写了三篇检查。老实待着保平安。”江陌敬而远之地晃晃脑袋,扭头看了她老同学一眼,“你一巡逻的铁骑怎么跑这来了?” “同事临出门跑肚窜稀,我这帮个忙,待会儿直接执勤去。”王嘉皓探头看了一眼自己那辆铁骑座驾,扣上头盔道:“对了,你前两天找我问那个超速的改装轿跑的事儿——” “那群二世祖之前就总在城郊或者县城山路上飙车,也逮着过两次,在市区里倒是头一回碰上——三台车在市区不同的路上超速,好在没闹出事故,截停了两辆扣分罚款,但没酒驾没毒驾,处置完就只能放了,不过我们队里也头疼这帮公子哥,最近一直盯着呢……” 王嘉皓借着江陌车上的后视镜捋了捋被头盔压得翘起来的碎发,“同事说那天你直接把举报电话打到支队办公室来了,给我们值班儿的姑娘吓得嘴都瓢了,还以为出大事儿了。” “当时正好在路边儿,差点儿把我一证人小孩儿给撞了,喊了一嗓子没截停,怕惹出别的乱子——” 江陌话说一半,王嘉皓的对讲里就叽哩哇啦地催着执勤到岗,小交警苦哈哈地应了一声,挥了挥手就跨上铁骑扬长离开,旁边儿不知道在车里猫了多长时间的肖乐天听见轰隆隆的排气管声,扒着车窗探了个脑袋出来,两眼放光地目送铁骑离开。 “铁骑这套装备可太帅了……”肖乐天抱着一堆破烂杂物,撅着屁股从外勤车里钻出来,递给江陌一个口袋,“师姐你看看有没有前几天用这车落下的物件儿,我看像是有用的就都拿袋子装上了。” 江陌老早就瞥见肖乐天在车里趴着,还以为这小子躲在这儿偷懒睡觉,扭头看见他一脑门子汗,赶忙蹦下车上前搭把手,“你在这儿鼓捣什么呢?” 肖乐天拍了拍手上的泥灰,“今儿早上去加油,听着发动机的动静不对,回来一看刹车片怕是也要报废,老耿就说送修之前把车里面清出来,别跟垃圾场似的,开出去丢人。” “除了手套箱里那一堆薄荷糖,也没什么别的……”江陌日子过得没比她那位年近不惑的老光棍儿师父精致多少,出门儿带的东西满打满算揣不满两个裤兜。她扫了一眼被肖乐天仔仔细细归置妥当的小口袋,看见里面的零碎杂物,面无表情地愣了几秒。 “啊……那个奥特曼的钱包。” 顾形从副驾驶底下抠出钱包那天,江陌还想着忙完案子记得给人家送回去。 当时耿副队正计划着结案的时候正式给协助调查抓捕的邵桀颁发一面锦旗,顺道邀请这位小有名气的人物参观警局做个正面宣传,挽回一下最近盛安市局乌七八糟的倒霉形象——江陌那会儿总觉得碰见那红领巾就没什么好事儿,外加上钱包里除了一张名片,连个证件银行卡都没有,想来也是没什么着急要紧,就打算趁耿副队搞宣传的时候再当面把钱包还给他,省得多跑一趟瞎折腾。 谁成想,程烨一案牵连出了诸多悬而难定的麻烦,耿秩联系到邵桀的时候他又说在忙什么转会期的正经事,江陌那辆越野修好之后也就没再动过这台濒临报废的外勤车,一来二去,她算是彻底把还钱包这茬儿丢在了脑袋后面。 江陌拎着口袋往办公室晃悠,翻了半天找到当时补录口供留下的联系方式,无念无想地拨了号码,接通电话的时候还记着小孩儿似乎有点儿怵她,连自报家门的语气都刻意放缓,听起来还算有那么点儿和蔼可亲。 虽然脸上还垮着一副讨债的表情。 “喂……是邵桀吗?我是市局刑侦支队的江陌,你还记得吗?” “……嗡——喂……” 听筒里小猫似的说话声混着电钻的嘈杂巨响毫无预兆地在江陌耳朵边炸开——江陌对装修建筑噪音简直深恶痛绝,皱了下眉,一个字儿都没听清,先看了一眼自己手机上满格的信号,好声好气地重复了两次,“我说我是江陌,能听清吗?你之前的钱包——” “……嗡——不——嗡……” 江陌这人工作之余的耐心十分有限,属于玩游戏永远不会苟在草丛里,不是狂奔在“突突”别人的路上,就是死在遍地的“突突”声里,再立马重开另一局的类型——要是依着她现在的脾气,三句话没换来一句能听得清人声的回应,江陌这会儿十有八九已经扔了手机。 但碍于曾经一鞋底子把人送进过医院,一想到电话那头的小孩儿逆来顺受的神情,江陌又莫名其妙的不忍心。 她缓缓地叹了一声,等着电话那头的小孩儿呼哧呼哧地跑了几步,“咔哒”一声把噪音隔绝在门外,气息不稳地捯了几口气,打招呼的声音都是怯怯的,像是能看见他挺高的个子,眨巴着眼睛局促地捧着手机。 “……江……江警官?你还在吗?” “不在了电话还通着,你跟鬼说话呢?” 江陌嘴欠了一句,说完又觉得语气有点儿冲,轻咳了两声继续道:“呃……上次送你回家的时候,你有个钱包落车上了。你要是在家的话,正好离我们警队没多远,什么时候方便来队里拿一下?或者我给你送过去也行。” ———— drg基地里正打算拆建出一间全新的高配置理疗室,嗡嗡作响的电钻声和装修材料填满了整个走廊。邵桀举着手机没怎么听清江陌说话,疾步跑到楼梯间里的时候又被常年沉积的二手烟味道呛得有点儿缺氧,脑袋反应得稍微迟缓:“不好意思江警官,刚我没听清……” “……钱包,那个奥特曼的钱包是你的?”江陌倒没计较,只是说着话停顿了一下,大抵是在确认时间,“这个点儿你不在家是吗?那待会儿我下班给你送过去,省得我一打岔又忘了……你什么时间方便?给我发个位置我给你送过去。” 邵桀被江陌火急火燎的催促闹得有点儿措手不及。他愣了一下,有点儿意外他那个已经放弃寻找的钱包居然落在了江陌那儿。 邵桀食指扣动手机壳上的拼图划片,正踌躇着要开口答复,身后的防火门却突然“咔哒”一响——邵桀下意识地回头瞥了一眼,视线却瞬间凝住,青涩和煦的语气霎时间沉到了谷底。 他回了句话,没等江陌应声,直接按熄了手机。 “……我待会儿给你回电话。” 蒋唯礼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邵桀几乎算得上波澜不惊的表情,窥着他那丁点儿呼之欲出的愤怒,轻浮地哼笑了一声,衔着烟,貌似友好地拍了拍邵桀的肩膀。 “没想到你还真回来了啊?” 邵桀绷紧凝滞的表情眨眼间就柔和下来,甚至还微微提起嘴角,将笑不笑地顾左右而言他:“我也没想到,这么久了,蒋老师还在这儿。” 蒋唯礼听见邵桀轻描淡写的语气登时不快,声调拔起来“你这话什么意思?想威胁我?” “蒋老师高抬我了。” 邵桀纯良无辜地眨了下眼睛,像是真心实意地笑了笑,侧身拉开楼梯间防火门,从蒋唯礼旁边擦身过去的时候也轻轻扶了下他的左肩,“难得回盛安,有机会的话,蒋老师赏个脸,我请您吃顿饭。” 邵桀顿了几秒,轻声继续道:“我听说兴隆南里那儿有一家私房菜挺不错的,蒋老师应该去过,我有个朋友说之前在那儿见过你……蒋老师当时是跟朋友一起?好像还有谁来着?” 蒋唯礼脸色霎时铁青,冷汗唰地流下来。他怔愣地看着邵桀从楼梯间走出去,恍惚了几秒才猛地回过神,冲出去一把揪住邵桀的衣领,拳头已经挥到半空,在落下的刹那被人凌空截住——适才一直在训练室里躲着听声儿的一众现役队员呼啦啦地都跑出来,七手八脚地把内部传言久有积怨的两位选手原地隔开,为首的大高个儿握着蒋唯礼的小臂,顺势一甩。 “蒋哥,怎么还动手了?想禁赛吗?” ———— 就在基地走廊闹作一团的同时,大会议室里寂静得连喘气声都能清晰地听见。 运营组的华姐烦躁地拨动着圆珠笔的卡簧,她抬头看向徐沐扬,忍无可忍,极不耐烦地兴师问罪:“我就说没事儿别折腾蒋唯礼,你看现在网上闹的,几个商务合作全在问我什么情况!” 原本按部就班的转会协商被突然得到挂牌风声的蒋唯礼搅和成了烂泥一摊。 当初开会时的初步商议并没有得到所有参会人员的首肯,徐沐扬即便再怎么雷厉风行,这大刀阔斧的刀也得收着点儿力气缓一缓再落下。况且徐沐扬本身是商人,规矩之内利益至上,所谓的关系纠纷立场相悖在她眼里不值一提,试着赌一个双赢的结果显然更符合她的做事逻辑。 毕竟蒋唯礼本身就是一棵金灿灿的摇钱树,权衡之前,要割舍掉眼前的利益她也会犹豫。 所以在确切落实到纸面合同之前,徐沐扬一直在打太极,先是在试训结果理想的前提下屡次试探邵桀签约条件的底线,再者,也始终没有直接把要挂牌蒋唯礼的事摆上台面。 徐沐扬想借邵桀这么个“威胁”挫一挫蒋唯礼要求“顶薪”的威风,也想看一看,这个邵桀,是不是当真像传言中那般,是个极好揉捏的面团。 却不料,就这么短短两三天的光景,网络上就传遍了“drg忘恩负义只为赚钱,挂牌队伍元老级别选手”的闲言——这厢刚有知情人爆料蒋唯礼无比忠心想要在drg打比赛直到退役,那厢就有风声提及蒋唯礼伤病艰难状态不佳,俱乐部急着挂牌出手,省得来年卖不上好价钱。 闹剧的舆论顿时一边倒似的向蒋唯礼倾斜。 “转会期闹出舆论风波很正常,怎么处理,我需要的是你的方案,而不是你的质问。” 徐沐扬一把按住华姐杂乱无章拨动着圆珠笔的手,“倒是华姐你,上次那个跟你一唱一和的小跟班儿为什么突然辞职?你有没有想过,还没有落实的内部会议内容,这爆料的风声,究竟是谁放出去的?” 第十七章 少年-拼图 案一少年 十七拼图 蒋唯礼一拳没挥出去,整个人被架在那儿,挣扎不堪尴尬至极。他看着眼前油盐不进的傻大个儿有点儿头疼,威胁似的用食指虚点着站在一旁满脸何其无辜的邵桀,咬牙切齿地磨了一句“你等着”,扭头在他身后侧的小选手肩上撞了一下,转身就从训练层快步走了出去。 冲出来拉偏架的几位青少年见状又七手八脚地把邵桀安置在训练室的沙发上,满肚子的疑惑不解却又无从追问开口,小鸡仔似的面面相觑地尴尬了半天,末了还是适才拦住蒋唯礼的大个儿挥挥手让大伙儿该干嘛干嘛,接了杯水端给邵桀,一屁股坐在他旁边,若有所思地搓了搓手。 邵桀没什么主动解释情况的想法,端着纸杯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水,视线漫不经心地在训练室里扫了一圈。 以前交识的几位选手要么早就捱到了退役的年纪,要么趁着休赛期着急忙慌地放假溜走,训练室里的几张面孔对于他而言都显得印象浅淡。 下路温夕(id:xixi)和辅助程梓(id:)都是刚从青训提上来的小朋友,以前没打过照面,久仰邵桀大名,但认生得厉害,离得老远缩在电竞椅里面,悄悄把目光投掷过来,倒是不怎么胆怯,俩小孩儿对上邵桀的视线还开心地晃了晃脑袋。 打野的姜赫宇选手(id:qwer)是外援,跟邵桀也就仅限于赛场上下的点头之交,大概是因为语言不通导致认生指数成倍飙升,几乎在跟他对上眼神的瞬间就扭头坐回到电脑前,挂着单只耳机,无声地留意着沙发的方向。 数来数去,整间训练室里,也就上路的李泽川(id:lovehepbu)算得上是邵桀正儿八经的旧相识,曾经难得同队并过肩。 这位人高马大的东北小伙儿坐在邵桀跟前一个劲儿地抖腿,沉默良久突然清了清嗓子,先避开冲突,含含糊糊地问:“跟老霍他们聊得怎么样?” 邵桀扬了下眉,不置可否:“还不知道呢,我刚到这儿没说几句话老霍就被叫去开会了。” 李泽川愣了一下,搓了搓发顶,扫了一眼身后,压低声音问道:“桀哥,我也是最近才听老霍提起,实在琢磨不过味儿来……你三年前签转别的俱乐部,真的是因为蒋唯礼吗?” “怎么突然想起来问这个?”邵桀捏着杯沿无意识地转动,停顿了两秒突然笑起来,眼皮都没抬。 “跟他当了三年队友,你觉得呢?” 李泽川看他轻描淡写的一笑,眉头皱得都快拧成麻结。 三年前邵桀突然间不告而别的事儿让当时刚提到一队的李泽川疑惑头疼了好一阵子。 前一天还凑一块儿就着汽水炸串畅想着电竞“少年三剑客”能声名远扬,结果仅仅一天之隔,邵桀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连转会期的官方消息都被藏匿得杳无音信,时至一个赛季之后才突然顶着一副平静的神情理所当然地站在了赛场上对手的战队里,甚至换了位置,比赛后的握手也公式化得像从没有过任何年少疯狂的交情。 李泽川当时真的是愚钝又年轻,气愤之余半点儿前因后果都未曾料及,自以为胸襟坦荡的打算搁置不提再度开创友谊新佳绩——却不料,原本一直跟他穿一条裤子的打野位陶方也一夜间毫无预兆的上报伤病暂离赛场,自此彻底销声匿迹。 即便再粗枝大叶,李泽川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个中缘由只怕没那么巧合简单,但俱乐部上上下下却没有一个人对此提出质疑——李泽川头脑发热地提出异议,没过两天就反被当时的主教练以状态不佳按进了替补席,到头来还是一直在俱乐部里当吉祥物的霍柯发了一通脾气,把一头雾水的李泽川提溜出来当众教训了一顿,讳莫如深地按住了他过分活跃探究的心思。 一转眼就是三年。看似风平浪静的三年。 李泽川低声骂了一句:“不是……他们到底要干嘛?之前我打听的时候他们只说是hrg那边开高价,你就跟着走了,我当时真信了,还一直觉得你见利忘义来着……”李泽川自我唾弃似的在嘴上拍了一下,“但前阵儿原来那教练跟徐经理没谈妥,带着一堆人呼啦啦地走了,老霍他们再一提起你跟陶方,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又不一样了,我真的是……脑袋跟浆糊似的——” 邵桀捏着杯沿的动作放缓了一点,“过去这么长时间了,现在打听这个干什么?” “那我这三年傻子不能白当啊?”李泽川说着说着把自己大腿拍得“啪啪”作响,他动作一滞,忽然扭头看向邵桀:“桀哥,你知不知道陶方为什么突然退役?” “你们俱乐部给出的官方说法是伤病,当时你跟他是同队,为什么要问我这个问题?” 邵桀转杯沿的动作戛然停止,耷拉着的眉眼也扬起来,觑着李泽川的神情,沉默片刻道:“陶方宣布退役的时候已经是春季赛赛季末,明明马上就能拿到名次和赛季积分,按照他的性格,半途而废是绝对不可能的——况且当时你们的成绩还不错。太突然了。” 李泽川迟疑了一下,一个很久之前就猜测过的念头再一次毫无征兆地冒了出来。 “陶方之前说……除非他手废了,不然绝对不会离开赛场。” 邵桀看着李泽川,沉默了两秒,没否认,“你没必要想这么多。” 李泽川他怔愣了半晌,眼睛瞬间就红了——他扒拉着脑袋犹豫了一会儿,想问一问邵桀对于俱乐部里事出有因的人员更迭究竟了解几何,却又分明知道,他其实并没有能够提出质问的立场,正揣度着措辞想再聊几句的时候,邵桀的手机却先一步响了起来——李泽川下意识地瞥了一眼手机的方向,扫到了来电显示,是盛安本地的号码,没存备注。 邵桀留意到李泽川关心打量的视线,没说什么,只捏着手机站起身来,走出训练室之前拍了拍李泽川的肩膀,慢步踱进楼梯间,接通电话的瞬间先被劈头盖脸的骂了一通。 “快点儿接电话是不是能累死你?!” “……在聊天。”邵桀温吞地狡辩了一句,“有事?” 电话那头忍无可忍地叹了口气,开门见山道:“蒋唯礼已经跟l俱乐部谈差不多了,毕竟一直私底下保持着‘合作关系’,虽然合作的内容不太能上得了台面。” 邵桀轻哼了一声,并不意外:“前两天不是还说他舍不得这边的几个商业合同?” “这段时间好像市里头风声挺紧的,蒋唯礼偷偷摸摸搞的那些幺蛾子drg的大老板或多或少了解一些,估计是不想再惹事儿……而且听说大老板想给徐沐扬家里搭点儿人情,现在队伍搭建的主动权都在徐经理手里,放蒋唯礼这事儿基本能敲定了。徐沐扬原本还犹豫着要不要把蒋唯礼这么棵摇钱树拱手让人,但现在蒋唯礼一直在打这些商务合作的主意,不想吃亏也就罢了,还在网上瞎折腾……徐沐扬我了解,她不会由着别人牵着她的鼻子走。但蒋唯礼不可能就这么拍拍屁股走人,估计还要反咬一口,给别人找点儿麻烦——”电话那头停顿了两秒,“蒋唯礼无缘无故地看谁不顺眼,应该不用我提醒你?” 邵桀靠着防火门,没应声,隔着脏得极具朦胧感的玻璃觑着会议室的方向,歪头想了一会儿:“现在倒也不算无缘无故……赵姐,把蒋唯礼联系l俱乐部的消息告诉徐经理,拖来拖去太麻烦,l背后那几个投资人徐经理基本都认识……帮她尽快做个决定。” “……行,这事儿我看着办。”电话那头应了一声,但没急着挂断,直等到邵桀不明所以地问了一句“还有事儿吗”,这才阴恻恻地回了一嘴,气急败坏的架势逗得邵桀快笑出声。 “你姐我风韵犹存呢还,再跟叫居委会大妈似的叫我‘赵姐’,小心老娘冲过去宰了你。” 邵桀听着耳朵边的电话忙音,揉了揉笑弯的眼睛,正准备揣好手机出去跟散会的霍柯继续聊一聊有关签约的诸多事宜。 就在这时,一条极凝练且没署名的短信就这么突然跳进他的视线里。 “位置,钱包。” 邵桀捧着手机愣神了好一会儿,没等敲完一句“是江警官吗?没关系我明天去取就可以”发送出去,又一条短信补充说明似的“咻”地飞进了他的收件箱里。 “我是江陌,别磨叽,明天出差,再不给你送去就真丢了。发个位置,我过去等你。” ———— 基于曾经同队的交情以及邵桀对于选手薪资的合理诉求,合同协商进展得按部就班,相左的条款意见屈指可数——邵桀这会儿乖巧顺从得像只任人宰割的小羊羔,聊着聊着都快神游太空,眼神儿已经从合同的页面飘到了自己的手机上,不方便正大光明地溜号,就把手机壳抠得“咔哒”作响。 霍柯哭笑不得地瞥着他摆弄着手机壳上的拼图滑块,扯了点儿闲话,试图把邵桀溜达出宇宙的思绪往回拽一拽收一收:“以前没见你这么爱玩拼图魔方什么的,五百块儿的图你跟泽川俩人拼了十分钟不到就扔那儿了……现在手机壳上还搞了这东西。” 邵桀稍微低头,溜号溜得虚了焦点的视线落在霍柯敲着桌面的手指上。他掀起眼皮看向霍柯,一瞬间没什么表情,缓了片刻才轻笑起来,简短地解释了一句。 “对锻炼集中注意力有好处。” 这话单听着没什么问题,但邵桀略有延迟的反应却不像是语气里那么轻松加愉悦。 霍柯皱起眉,屈起指节在眉骨上刮了两下,隐约觉得邵桀偶尔看起来跟三年前判若两人。但现在似乎还不是追问的时候,霍柯想换个话题,徐沐扬却晃到会议室门口引开了他的视线——徐经理在门前转了一圈,草率地敲了敲会议室的玻璃门,嵌开门缝探了个脑袋进来,先对着邵桀礼貌歉意地点了点头,随即看向霍柯勾了勾手指,“老霍,再出来一趟。” 邵桀从善如流地接受了徐沐扬“法务发现合同有其他问题需要重拟一份避免协商出入”的解释说明,十分体贴地表示可以稍作等候,随即目送着一脸不明所以的霍柯跟着徐沐扬踱出了会议室——徐沐扬撑着会议室的玻璃门,顺手就把已经打开微信页面的手机递给霍柯,脸色不善地提溜着他往办公区走。 邵桀老实乖巧地把自己陷进椅子里,觑着霍柯消失的方向安静了片刻,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看了眼时间就匆忙往楼下走。 稀疏的雨把月色洗刷的清透朗明。 文化产业园区南门的庭院基本全权归由现如今算得上家大业大的drg俱乐部使用,邵桀踩着刚下过小雨的柏油路,顶着几盏装饰用的昏黄路灯,从没剩几辆车的停车场穿行而过——邵桀提溜着跑几步就松松垮垮的裤子站到园区南门门口,捏着手机拨了个号码。接通了没过两秒钟,黑猫警长就在不远处亮起了歌喉。 邵桀猛地转身,循着铃声炸响的方向扭头——江陌大概是刚从基地旁边的便利店采购出来,端正肃穆地穿着警服常服,左手却拎着一大兜子零食,膨化食品都快从口袋里胀出来;右手端着一份盒饭,估计是怕烫着拆了线没好利索的伤口,翘兰花指的姿势看起来极其别扭;嘴里还咬着一根儿刚拆开的雪糕,也不知道是雪糕太凉,还是被突然响起的铃声吓了一跳,江陌整个人突然一抖,叼着雪糕嘶嘶哈哈地咕哝了一声,一脸无奈又无措地僵在原地,骂骂咧咧地腾不开手。 邵桀扑哧一声就笑起来,然后在不远处的江陌有所察觉抬眼望过来之前迅速挂断电话,抿了下嘴唇把过分灿烂的笑容憋回去,严肃正经地对着江陌敬了个歪歪扭扭的礼,抬腿准备走过去。 正这时,一辆别克突然从路上拐过来,应该是想进南区停车场却不熟悉这儿自动闸机的路数,一只硕大的黑盒子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趴在邵桀和江陌中间,半晌没挪窝。 邵桀好心上前敲了敲车窗,连说带比划地告知闸机自动识别感应不太灵,倒回去再往前开一点儿就能进去。但这司机不知道犯什么懵,既没摇下车窗也没鸣笛示意,隔着贴了防窥膜的玻璃,邵桀也瞧不清里面那位大哥正自顾自地琢磨着什么东西。 邵桀稍微歪着身子,好奇探究似的往车里看了看,见这大盒子一动不动,打算迈开步子从车尾绕过去——跟前的车窗却忽然摇下来,缝隙里露出一双柳叶似的眼睛,定定地看了邵桀两秒,随即绅士地点头致谢,迅速钻进园区。 八成是临时起意来接某人下班的家属——邵桀瞥了一眼车尾灯,扬了下眉,快步跑到江陌跟前站定。 江陌被雪糕冰得脑仁儿疼,咬了一口缓了半天,视线下意识地随着那辆总算挪动的黑车飘进了停车场的小院,囫囵着问:“你不是短信说得等一会儿?我以为能先吃个饭。” 邵桀看着江陌穿警服总有点儿局促,答话的时候两手交扣,后背拔得溜直:“……怕你着急,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忙完,就先出来看一眼。” 江陌点了点头,转而看向灯火通明的俱乐部建筑,寒暄道:“你工作单位就在这儿?忙到这么晚?” 邵桀听见“工作单位”这词儿先反应了半晌,嘴角一抖,眨了眨眼睛,磕巴着咳了一声:“之前不是,这是来面试,面试……之后有可能在这儿工作训练,打个比赛什么的。这儿上班晚,正是忙的时候……” 江陌迄今为止对邵桀的工作依旧一知半解,敷衍地应了一声也就没再追问,只是放下手里的零食袋子,翻出钱包递过去的时候,宽慰鼓励似的在他肩上重重地拍了一下,比较公事公办,但看起来还算是挺友善可亲。 “听乐天儿说你们也是挺辛苦的,看这瘦的,跟麻杆儿似的……”江陌顺嘴开了句玩笑,抬头看了邵桀一眼,清了下嗓子继续正经道,“肖乐天就是之前送你上救护车的那警察,他是你粉丝来着,本来还想跟过来凑热闹,结果明天临时要出差,正有活儿忙……这钱包一直在警车里搁着,我看里面就一张名片?你检查一下。” “嗯……不用……就一张名片,习惯了就随身揣着。”邵桀捏着钱包点点头,听得出江陌的客套劝慰,但还是有点儿羞赧地摸了摸耳朵。他看江陌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要把零食袋子往地上搁,顺手先接过来帮忙拿着,眨了眨眼睛有点儿疑惑:“江警官怎么了?” “夏妍的住院费——”江陌三两口解决掉雪糕,又把自己冰得一哆嗦,费了挺大劲儿从兜里抽出一个牛皮纸的信封,“这钱队里想办法了,而且夏妍还自己偷偷交了保险什么的,沟通了一下,基本也报销的七七八八……我们领导难得大方一回,让我把钱给你送过来,你收下,车里还有个优秀市民的荣誉证书,你等会儿我给你拿——” “……等一下江警官,这钱我——” 邵桀接过信封的时候先没反应过来,眼看着江陌扭头就要往马路边上走,这才猛一恍然,连忙握住她的手腕想把钱还回去,却不料一时没留意,一个寸劲儿就扥掉了江陌手里的饭盒——只听“啪叽”一声,没扣稳的饭盒盖子迎风飞起,大鸡腿当场阵亡,红烧狮子头顺着路沿儿滚到了下水井口,被一只蓄谋已久的流浪狗俯冲出来一口咬住……它甚至还悲悯地看了一眼江陌,然后得逞似的一咧嘴,尾巴甩得飞快,迅速扭头遁走。 邵桀怔了一下,后半句话直接憋在喉咙里。 “——不……不能收……” “……” 眼睁睁地看着马上就要到嘴的鸡腿和肉丸子就这么喂了狗,要不是邵桀拽着江陌的胳膊,江大警官十有八九能冲出去跟狗决斗。 但身上挂着警服,江警官总不至于因为一份盒饭就提溜着这小崽子一顿暴揍。她沉默了一会儿只能对天翻了个白眼,长叹一声,转过头,直勾勾地盯着害死了盒饭的“罪魁祸首”。 邵桀本能地察觉到危险信号,没敢松手,但又感觉自己性命堪忧,怕靠得太近容易挨揍。 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声音都有点儿发抖。 “……江警官,要不你稍等一会儿……我赔你一顿狮子头?” 第十八章 婴儿-噩梦 案二婴儿 一噩梦 阴云霾雾悱恻地纠缠着混沌的月色,空气里散发着湿黏腥臭的味道。 眼皮沉得像坠了铅块。邵桀晃了晃浆糊似的脑袋,沉默地揉了揉看不清路的眼睛,无意识地循着一束朦胧昏黄的光深一脚浅一脚地踉跄着,茫茫然不知走了多久,邵桀感觉脚下愈发的沉重起来,像是踩到了遍地的粘腻——他低头去看,看不清,俯下身用手指在沾了污渍的鞋边上揩了一下,正打算凑近了闻一闻。 就在这时,一声尖锐凄厉的嘶叫毫无征兆地刺破了漫无边际的黑暗。 近乎凝滞的空气骤然猛烈地流动起来,寒风灌进了邵桀的鼻腔和喉咙,他先忍不住咳了两声,感觉五脏六腑烧灼得厉害,冷冽的霾烟推挤着他的胸腔,像有一双无形的手死死地掐住邵桀的喉管,狂躁地榨取着血液中稀薄的氧气——他试图挣扎着向前跑,脚步却被粘黏的地面拖拽着,只跑出几步就重重地跌坐在那盏忽明忽暗的路灯下面。邵桀竭力大喊试图呼救,喉间却淤堵着吞咽不尽的血腥气,发不出声音,身体各处都在隐隐作痛,像是被一团看不清形状的黑雾缠住四肢,嵌在冰冷的巷道墙面上,僵硬的无法动弹。 邵桀感觉自己几乎窒息昏厥,灵魂和身体仿佛已经被撕裂成两半,煎熬又清醒地等待着死亡降临——就在眼皮垂落前的一瞬间,他视线模糊地觑见一双精致的皮鞋从远处走过来,悠然地站定在光束外面。 邵桀本能地向他伸手求助,却猛地看到指尖上的粘腻猩红与漫延了整条巷道地面的黯色连成一片。男人披着黑色风衣,高大的身形几乎遮住头顶上所有晦暗的光线。他一言不发地低头看着犹如溺水濒死的幼鸟一般的邵桀,良久,走进光亮中间,露出了一张一团模糊的血色笑脸。 然后邵桀看见他竖起食指,猩红色从他的指尖倒流进风衣袖管,血滴“啪嗒”“啪嗒”地从衣角砸落到地面。 “嘘。” 邵桀霎时间只觉得胃底翻江倒海,心脏跳动得快冲出胸腔外,视线所及的晦暗朦胧陡然变得扭曲混乱,邵桀能感觉到自己被惊惧寒冷激得不停地颤栗着,可他喊不出声,眼前斑驳眩晕得倒栽到地面……就在那如同濒死的刹那间,一双手破开腥红漆黑的雾,揣着残破昏暗的光,牢牢地握住他的手,伏在他耳边低声沙哑地说—— “……” 邵桀猛地睁开眼。 噩梦中的窒息和反胃余韵残存,口腔里甚至隐约能尝到腥锈的血液味道。 邵桀被这场时隔许久卷土重来的旧日梦魇折腾得满头冷汗。他晕头转向地翻身从床上爬起来,先看了眼窗帘缝隙里蒙蒙亮的天,架起发麻的胳膊,扯了扯被冷汗溻湿黏在背上的t恤,忽然觉得喉间隐隐抽动,怔愣了两秒就闷头冲出卧室,耷拉着脑袋拐进卫生间反手落上锁,俯身趴在马桶上干呕了几声,然后虚脱似的跌坐在地上,压抑地平复着喘息,等到耳边微弱的蜂鸣渐而消散归于平静,五感像是被摔碎了又重新拼凑归位,他才敢撑着洗手台站起来,掀起眼皮看了镜子里的自己一眼。 呼吸不畅的涨红褪去,脸色苍白,眼睛下面没精打采地挂着一小团青色。舌尖卷过牙床,火气导致的渗血咂了满嘴的锈腥味。 邵桀洗了把脸。他现在没什么力气再说话,生怕一大清早六七点钟折腾这么一遭,再被没出门上班的邵主任吴老师逮个正着,东问西问的又要说教——邵桀先嵌开门缝觑了眼亮着灯的厨房餐桌,松了松佝偻着的肩膀推门出来,路过玄关门口的时候才发现两位大忙人的鞋已经不见了,餐桌上只留了一张字迹匆忙潦草的字条。 “高中校车车祸,中心医院急诊紧急接收,有事烦请短信留言。” 邵桀捏着字条,沉默了几秒攥成一团随手丢掉,光着脚晃回房间,一脑袋栽进还有余温的被窝里,埋头在枕头底下摸了半天,翻出前两天才失而复得的奥特曼钱包,从钱包夹层里抠出一枚泛旧的警号,摩挲了几下,紧紧地攥在掌心里面。 胃底烧灼的慢性钝痛渐而麻木,不安恐惧的强烈心跳总算恢复了正常体征的收缩频率,邵桀闭着眼睛,但睡不着,翻来覆去地在床上滚了几圈,把裹在被子里的手机刨出来,百无聊赖地刷新本地新闻打发时间。 尾随伤人案的风波几乎消散得无影无踪,奉南新区的改造工事反倒甚嚣尘上热火朝天,甚至连盛安市筹措扶持文化产业电竞产业的新闻都能占幅一篇。 邵桀手指划得飞快,粗略地浏览了一堆“市场监管”、“百姓安居”、“社区宣传”的新闻照片,在退出本地新闻之前停顿了一下,扑腾着撅在床上,乖巧地捧着手机,迅速回翻页面,指尖悬停在一则“在逃嫌疑人于外省被捕押回”的短讯上方,端详着配图照片角落里的模糊侧脸,半晌,缓慢地眨了下眼睛。 ———— “根据市气象台发布的天气预报,预计今天夜间到明天白天,本市将出现6-8级偏北大风,希望广大听众朋友注意防寒保暖,出门带好雨具,注意路上安全……” 邵桀疲倦地打了个哈欠,口腔呼出的热气凝成一小片白雾,转瞬间在眼前消散。 寒潮似乎比广播预警来得要早,冷风无孔不入似的,拼命地从车窗缝隙往车厢里钻。 邵桀稍微松了下因为气温骤降绷紧僵直的脖颈,瞥了眼在出租车后排紧挨着胳膊取暖,睡得鼾声震天的两个酒蒙子,又转过头,掀起眼皮,面无表情地盯着路口的红灯读秒看。 在蒋唯礼“暗度陈仓”地跟同样位于盛安本市的l俱乐部敲定合作之后,drg-ob分部在转会期闹出的那些舆论风波本该随之辗转消散告终,然而闲极无聊整日盘踞在网络上的人实在太多,眼瞧着一波将平,偏有人见不得消停再去搅局,零零星星意味深长地抛出一个看似中立的推论——drg宁肯整个团队大换血也坚决要换掉本可以为俱乐部赚取名利双收的蒋唯礼,个中缘由恐怕并不简单。 这话说得实在模棱两可,搁在丁点儿风吹草动就能掀起腥风血雨的网络上就是一条沾了火星就着的导火线,“俱乐部唯利是图忘恩负义”的风声刚吹过,“蒋唯礼无辜沦为电竞商业化牺牲品”的揣测又被粉丝叫嚣着送上了热搜,更有甚者开始拿无辜挨了一鞋底子就光荣入院的“优秀市民”做起文章,说邵桀回盛安横插一脚就是“重翻旧账叵测居心”。 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儿都能扯条绳子打个死结捆在一起。 邵桀对于稀里糊涂地被搅进舆情漩涡里这事儿见怪不怪,在家翻着那些个掐得脸红脖子粗的热帖看得乐呵,但时隔三年才再度站到同一阵营的霍柯和李泽川却始终有点忿忿不平,生怕这颗还没搬到基地宿舍的小面团再度孤零零地受了委屈,一唱一和地把人哄出来吃了顿日式料理,吹了两瓶清酒就醉了个昏天黑地。 邵桀不喝酒,一顿饭的工夫就从宝贝疙瘩变成伺候酒蒙子的苦力,吭哧瘪肚地把这两滩没量瘾还大的烂泥扶上出租车送回基地,婉拒了两位醉鬼的留宿提议,推开基地大门,硬着头皮钻进了朔风里。 今天周五,灯红酒绿享乐放纵的夜生活才刚步入正题,出租车网约车在中心商业圈外的地界儿或多或少有些供不应求——适才满口答应着等邵桀几分钟的出租车司机一转身的功夫就接了个加红包的大订单,头也不回地开车跑路,只留下一团呛人的尾气。 邵桀走到路边的时候就看见汽车尾灯“咻”地消失在夜色里。 他戳在原地傻眼了好半晌,瑟缩着裹紧了被冷风灌得鼓起的外套,吸了吸鼻子拎出手机重新下单约车,凌乱地在四遭张望了片刻,晃悠着快被风吹成散装的胳膊腿儿,闷头往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店里冲。 邵桀卯着劲儿拽开被风顶得严实的便利店玻璃门,侧身挤进去,耷拉着脑袋站在开了暖风空调的门口吹了会儿冻得发木的头顶,然后抬眼,视线掠过收银台上的小货架,迟缓地怔了一下,目光下意识地偏了些许,定定地落在了货架旁边。 ……是江陌。 江陌没穿警服,廓形外套挂在瘦削的肩上,整个人被疲惫的阴霾笼住,眉间都微微蹙着。 她稍稍扣着肩膀,侧身倚靠着台面,困倦地半垂着眼皮,惺忪朦胧地盯着便利店小哥身后哼哼唧唧运转着的微波炉看。 邵桀单看见她就觉得心脏里面被抓挠了一把,隐约有点儿晃神,站在那儿半晌没动弹。 打翻盒饭那天,江陌其实并没有给他请客吃饭的机会。邵桀对于江陌特意跑了一趟送还钱包还倒搭一份盒饭这事儿有点儿过意不去,但江警官脾气上头了片刻也就作罢,正要拒绝的空当又接到警队电话通知车票改签提前出发,末了只是在邵桀稍显执拗地邀约之下委婉地说了句“算了,改天,多谢”。 谁料这一“改天”就是数日的单方面失去联系。邵桀顾及着江警官执行任务时千钧一发的凶险,连微信发送添加好友的申请都战战兢兢,直到今早无意间看见新闻图角落里的模糊身影,这才松了口气,谨慎又小心地发了条问询警察同志是否安好的消息。 然而邵桀眼巴巴地等了一天,却连半条只言片语的回复都没瞧见。 没想到竟然能在这儿遇见。邵桀吞咽了一下,手脚不协调地上前一步,僵硬地凑到江陌跟前,眨巴着眼睛对上了江警官转头撇过来的视线。 “江警官?” 江陌困得要命,被这虎了唧就往她身边凑的电线杆晃得神经骤紧。她逆着收银台斜上方刺眼的投射灯稍微扬头看过去,微微眯了下困倦得快睁不开的眼睛才看清,登时又惊又饿得太阳穴猛地一蹦,低血糖“噌”地上了头,好一通眼冒金星,脑袋迟缓地反应了半天。 “……吓我一跳……你怎么跑这——啊对了……旁边是你单位。” 邵桀全然没有自己对于江陌而言是一个行走的倒霉蛋的自觉,傻呵呵地咧着嘴迎上前:“江警官?你怎么又来这儿吃饭?是有案子吗?” “别案子不案子的祖宗,咱说点儿吉利的——我这出差回来刚下班……” 江陌愤恨又哀怨地看了邵桀一眼,咬住方便筷子接过烫手的快餐盒饭,先后退半步离这倒霉孩子远点儿,然后放弃抵抗似的晃了晃脑袋,扬起下颏点了点便利店正对着的小区大院:“之前没说过……我就住对面。” 第十九章 婴儿-弃婴 案二婴儿 二弃婴 江陌佝偻着坐在便利店提供堂食的条桌前,用筷子尖儿戳了一颗肉丸子,锲而不舍地填进两颊都被塞得鼓起的嘴里,仓鼠似的咀嚼了半天。然后她稍微侧身,凝视着她那部离死亡宣告只剩一步之遥的倒霉手机,专注又迷糊地眨了眨眼。 邵桀被江警官凝重起来自带三分杀气的眼神吓得一抖,快零碎的手机一不留神就磕在台面上,在他试图抢救其于万一的手里发出一声微弱的惨叫。 “咔哒。” 江陌半垂的目光霎时向上一抬。 邵桀稍显心虚,伸手捂住了从充电口掉落砸在桌面上的小物件儿,先掀起眼皮看向江陌,对上她那个十足好奇的眼神,尴尬地咽了口唾沫。 江陌倒是对她这个摔得九死一生的手机没抱太大“生还”希望,又戳了个丸子,惋惜地眨了眨眼:“没救了?” 邵桀挨着江陌的时候总无意识的紧张,捧着快“五马分尸”的“废品”下不去手,掌心里一个劲儿地冒汗。他没说话,生怕刚夸下海口说会修手机就被戳破了牛皮,撂下手机抓了把后脑勺上的头发,清了清嗓子一咬牙,直接把零碎得掀了盖儿的手机扣紧,对准插口接上电源——反正死马当活马医,最不济少个零件儿烧坏个接口。 谁成想这几乎快摔报废的手机挺给面子,充电线插头“咔”的一声连接到位,碎出花儿的手机屏幕也跟着苏醒过来,耗尽的电量极缓慢地爬升着,估么着充好电还能再撑一段时间。 充电显示一弹出来,已经基本放弃的江陌扬起脑袋轻轻“诶”了一声,惊喜加意外地在帮她鼓捣了半天“报废品”的邵桀肩上猛地一拍,“行啊红领巾,还真有两把刷子,我以为这手机彻底完蛋了——诶哟……你这纸糊的是怎么的——没事儿?” 邵桀乍一松了口气,单脚撑着地面的腿就有点儿发软,江陌抡起胳膊没收住劲儿,好悬没一巴掌把这小身板儿搂到凳子下面摔个屁墩儿。他扒着桌面重新坐稳,瞥了眼黏在掌心的物件——看着不像零件,估计是江陌手机摔在地上的时候寸劲儿卡在充电口里的细小石块。 “没事,就……没坐稳。”邵桀乖顺地挪蹭了两下,收起挂着小型折叠螺丝刀的钥匙扣重新坐好,把搁在旁边的旺仔牛奶捞回跟前,咬着吸管嘬了两口,瞥着充电的提示图标,煞有介事地扬了下眉梢,语气里掖着点儿得到夸奖的小骄傲,“我这……就是以前暑假在手机维修的店里当过两天学徒,瞎猫碰死耗子,能充进去电的话,应个急什么的估计问题不大,但别的应用功能打不打得开就随缘了,还是尽快换新的比较靠谱——不过江警官,你这该不会是又把手机当高跟鞋抡了……” “抓的那通缉犯练过长跑还是什么跨栏的,看见有人凑过去撒腿就撩,猴都没他能蹦跶,要不是拿手机楔了他后脑勺一下,累吐了都追不上。” 江陌一想起这几天出差折腾得那副狗德行就感觉腿肚子转筋,累得简直不堪回首。 这次外省抓捕行动的目标人物是四个多月前“盛安体校杀人案”的嫌疑人李某缤。 李某缤系盛安市体校大四学生,在今年五月前后因毕业就业等相关原因与小两届的女友产生分歧并分手。谁料李某缤离校后一直对前女友纠缠不休,甚至在前女友与室友暑期打工申请留住宿舍时依旧频频骚扰,屡次遭拒后恼羞成怒,借酒趁夜持斧冲进女生宿舍楼,砍伤宿管阿姨并冲进前女友所在房间乱砍一通,造成一人当场死亡两人受伤后连夜逃走,藏匿了数月才在南方一座小县城里冒头。 这人渣虽说品行不端人格堪忧,但体校长跑出身,耐力敏捷度实属一流,两条长腿一迈就把蹲点埋伏路况不熟的外地警察远远地甩在后头,江陌这窜天猴累得喉咙冒烟都望尘莫及,只能抡起手机瞄着那人渣的后脑勺儿猛楔过去,把嫌疑人结结实实地凿了个狗啃屎,也算是给本地协查的刑警同志创造了点儿抓捕优势。 “但其实砸那一下就屏幕有点儿裂,不严重。” 江陌专心致志地扒了口饭,心不在焉地搭了句茬儿,迟滞地反应了两秒才咂么过味儿来——这小祖宗八成还记着那“一鞋底”之仇。 邵桀余光觑见江陌的视线向他偏了些许,赶忙正色着清了下嗓子,然后紧张得一晃神,一口奶呛进鼻子里,争先恐后地从鼻孔往外流。 江陌短暂地怔了两秒钟,随后默默地挪开还没吃完的盒饭,摸了摸衣兜想递张纸巾给他擦一擦鼻涕——然而江警官虽然好心,却着实没什么精致的生活习惯,她上下里外把口袋掏了个遍,只抠出来一坨不知道哪年哪月被洗衣机搅得滚成一团又晾干的手纸,手纸中间还混着一张惨不忍睹的十块钱。 邵桀看了一眼江陌手里那坨形状不明的纸屑,有点儿想乐,没憋住,又呛了一口。 江陌本来还有点儿尴尬,抬眼正瞧见邵桀呛奶呛了个奶泡出来,登时扑哧一声,笑得眼睛都快眯成一条缝。她忙起身从货架上翻出一包纸抽,先拆了几张纸拍在这冒鼻涕泡的小祖宗脸上,然后拎着两瓶水一道去柜台结账,回过身来递了一瓶拧好瓶盖的水给邵桀:“呛奶就先别喝了,漱漱口消停会儿。” 邵桀无地自容地用纸巾蒙着脸,搓来搓去缓了好半天。 他抬手揉了揉呛咳得生理性泛红的眼眶,掀开眼皮的时候正闯进江陌留神关注他是否不适的目光中央——江陌的瞳色偏深,因为疲惫而稍显深邃的眼睛仿佛能抽走人的灵魂。邵桀恍惚间感觉心跳都漏了一拍,无措地捏了捏瓶子拧开瓶盖,抿了半口水又轻咳了一声,视线垂到挣扎着爬升电量的手机上,仓惶地把刚才掉落的话题重新捡起来。 “……那这手机怎么折腾成这样的?” 江陌扬了下眉梢,挑着她困出三层的眼皮打量着邵桀,对他没话找话一举稍显不解。但她这会儿实在没剩多少动脑子的余力,只扫了还挂着三分楚楚可怜相的邵桀一眼,转过头,隔着便利店水汽朦胧的玻璃漫无目的地眺向马路对面,迟疑地沉默了片刻,皱了下眉。 “回局里办公室碰到了尾随案受害者家属,协商的时候没留神,手机被——碰掉了……”江陌揣度着措词停顿了几秒,轻飘飘地哼了一声:“然后寸劲儿被踩了一脚。” ———— 江陌昨晚在外省县城抓捕嫌疑人后连夜赶回盛安,小陀螺似的兢兢业业地转了整天。 她清早跟肖乐天一道把在逃嫌疑人押回队里,审讯录入整理卷宗,闷头忙到傍晚时分,又提溜着好不容易松口认罪的嫌疑人马不停蹄地跑了趟外勤指认现场,刨了半天荒地找到被其丢弃掩埋的作案工具,披星戴月灰头土脸地揣着凶器证物往队里赶。 谁成想,这俩人前脚刚跨进检验中心的小楼正门,后脚就被大闹主任办公室的赵青家属扯进了这一团混乱——赵青的父母正双双瘫坐在停尸间门口捶地痛哭,堵着祝思来这么个领导讨要说法,赵青的哥哥死死攥着法医助理小罗的胳膊,威胁着赶过来协调情况的顾形和耿秩,索要警方擅自解剖他妹妹尸体的赔偿款。 这闹事的根源诉求一说明,连向来极擅长维持面子工程的耿副队都气得想撂挑子走人:“这会儿我们说什么反正你们都听不进去,等你们闹累了自己找人打听打听,刑事诉讼尸体检验到底是个什么规定。” 赵青家属还真就气壮山河地哭闹了半个多小时,待到体力消耗殆尽的工夫才满心怀疑地打了七八个电话问询了诸多版本关于刑事诉讼尸体检验的权利规定,在得知讹诈不成之后,退而求其次地放低了态度,希望警队大发慈悲,帮忙解决一下赵青的丧葬费问题。 这样一来就有点儿为难。 倘若受害者家中属实困难,队里大伙儿捐点钱或是协助申领一些低保补偿款算是常事。但江陌觑着因为拉架被赵青一家凿了个乌眼青的祝思来,又从她师父那张眉头都快拧出死结的脸上掠了一眼,几乎可以确认,以德报怨帮忙筹钱这事儿恐怕没戏。 果不其然,在确切得知无钱可拿的当下,赵青的父母和哥哥就开始琢磨着拍屁股走人。 尸首不便运输,市内殡葬火化和骨灰盒的费用又普遍偏高,赵青一家三口背着警队的几位嘀咕了半天,似乎觉得折腾回去实在不够划算,索性趁着无人留意,捡了赵青遗物袋里的一条金项链,悄无声息地溜出了市局——赵青哥哥出了警队大门就贪得无厌地掏出项链,借着路灯的映照,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挂坠,打算确认一下这件儿首饰到底值不值钱。 然而还没等他眯着被横肉挤成一条缝的眼睛瞧清挂坠上的牙印,江陌就神出鬼没地追截到他跟前,面无表情地摊开掌心。 “如果弃认尸首的话,赵青的遗物需要按照无主尸体的处理规定统一归置。”江陌没打算跟他废话,“偷拿走的东西,交出来。” 赵青哥哥窘迫了一瞬,随即挣扎狡辩,坚决声称这项链是物归原主,江陌如果再无理取闹他就要打电话报警。 江陌扭头望了一眼市局大门口的值班岗亭,简直气乐了,掏出手机就递过去。 “赵青的遗物我们基本上都做了物证调查,这东西是不是你的我可比你清楚。” 江陌陡然沉下脸色,目光凌厉地剐过赵青哥哥躲闪的眼睛,几乎用手机抵着他油泞的眉心:“你可以报警试试,放着妹妹的尸体不认领,这东西你要是拿得走,我跟你姓。” ———— 邵桀听着江陌轻描淡写的话音,霎时敏锐地察觉到,江警官本就疲惫恹恹的情绪,几乎在陡然间迅速跌落下去。 短短几面之缘,这应该算是邵桀第一次在向来以严肃狠戾面目示人的江陌脸上,窥见了些许转瞬即逝的,脆弱得不堪一击的细碎神情。 邵桀默然地透过凝挂着水汽的玻璃,盯着江陌托腮眺向窗外的侧脸。 然而小朋友的目光实在直白热烈,江陌几乎瞬间就捉住了邵桀自诩隐晦辗转的视线。她偏过头,目光状似无意地从邵桀蓦地紧绷僵硬的侧脸扫过,缓慢地落在残喘跳动的手机屏幕上,伸手长按开机键。 邵桀先是下意识地缩了下脖子,随即几不可闻地松了口气。 江陌觑着这小子怯怯又活泛的小心思,没戳破也没逗他,只无声地摇头笑了一下,瞄了一眼时间,“你这打的什么车还没到,出租还是网约——”江陌话音稍顿。她瞥见一连串儿跳出来的消息,拉下通知栏大致过了一遍,在一众工作相关的消息里挑拣出邵桀的微信,不解地看了他一眼,“一早发的消息……你有事儿?” “没有……就……在那个抓到外逃嫌疑人的新闻里看见好像是你,就好奇……问问。”邵桀局促地耙了耙后脑勺儿的头发,掏出手机又确认了一眼,“刚出租车司机说他车是从云山景区那边儿过来,堵车堵得厉害。好像快到了——”邵桀抻长了脖子,几乎贴在玻璃上,眯起稍有近视的眼睛往外看,“江警官,我车到了。” 江陌吃完盒饭也没打算在便利店磨耗时间,她抬头看了眼浓云滚滚的天,有点儿操心地跟着这位总大晚上在街边儿闲晃的小祖宗出了便利店。 江陌目送着邵桀乖巧地上车坐稳,刚抬手准备在副驾驶的车门上叩一声示意司机出发,转头却凑巧听见司机师傅趁着等候的片刻空闲,在“出租客运一家人”的群里喊了一条语音。 “兄弟姐妹啊,这会儿别往云山景区那边儿扎堆啊,别往那儿扎堆!主干道堵车可邪乎!往高新区都绕一下,走小路没事儿啊!” 江陌对于这事出反常的路况有点儿好奇,俯下身子凑趣儿似的问了一嘴:“师傅,云山景区那片儿都是旅店农家院,晚上没见堵过车啊?” 出租车司机健谈,他见车门外的美女跟他搭了句话茬,稍微对上视线就打开了话匣子:“我也不清楚咋回事儿。本来是拉了一车去民宿的,那边儿不都是晚上爬山等着看日出吗?谁知道今儿是怎么了,上山的车没几台,往下走的一辆追着一辆跑,那下山的路全是小下坡,可不就顶一块儿了?这一路上两溜追尾的。有一台车都冲绿化带上了,还挺严重。亏着我这车下来得早,这小兄弟看我接单还愿意等着,不然我这就得空车往回走。” 司机生动形象地描述了一遭堵车盛况,稍微点了个头作别示意,踩了一脚油门就钻进冷风渐重的寒潮里。 江陌皱了下眉,迎着汽车尾气踱了几步,长长地呵了一口哈气,只当是自己忧虑过剩,晃晃悠悠的正准备溜进小区。 黑猫警长的旋律突然间磕绊又刺耳地在夜色里盘旋坠地。 江陌几乎是接通了电话的瞬间就扭头向停车的路边走过去。 肖乐天在电话那头打了个大大的喷嚏,风声林叶声一股脑地灌进电话里。 “诶师姐你手机修好了?我就试试看能不能打通……还以为你手机直接被赵青她哥一脚踩哏儿屁了——师父刚还说你手机坏了,让我去你家捞你呢……” 江陌拉开车门两步跳上车:“别废话,什么情况?” “哦对,云山景区发现死亡弃婴,辖区派出所已经报到队里了。” 江陌隐约听见辅警拿扩音器驱散围观人群的动静:“你这是已经到了?” “这不是出差好几天回来赶上周末,我寻思正好陪我妈这登山爱好者爬山看看日出么,谁成想……刚到景区里没过半个小时就碰上报警。辖区民警和山林警察一股脑地往这儿赶,也不知道这一时片刻都传出什么幺蛾子了,我听刚从山底下上来的哥们儿说,景区周边都乱套了,往市区进的主路都堵了。” 肖乐天停顿片刻,半捂着话筒小声说了几句话,估计是在安顿因为意外变故有些焦虑的母亲,隔了片刻才找了个背风的地方,干巴巴地咳了一声继续道,“情况不太好,发现掩埋弃婴的位置附近大伙儿都没敢动,得等师父师叔他们先到……” 肖乐天沉默了片刻,压抑地叹了口气。 “师姐,好几个孩子呢。而且这儿好像……不止一个掩埋坑。” 第二十章 婴儿-景区 案二婴儿 三景区 提及盛安的风景名胜,云山理所当然位居其首。 禅林峰秀峭石奇松,古庙高佛心诚则灵,云山美景佳境终年纷呈,据说早年还有部家喻户晓的影视巨制在这景区的哪个沟壑山谷取过外景——得益于各路能人志士众说纷纭,山中常年香客游人往来络绎,旺季时节甚至连带着景区外云山中路两侧的民宿和农家乐都时常盈门客满,接待揽客的灯火彻夜通明。 然而总有人尝了点儿赚钱的甜头就按捺不住活泛的心思,从这条原本互利共赢的正道上铤而走险地跨出一步,另辟蹊径地琢磨出一条捞钱的歪路。 云山步移景异票价偏高,按照自然地形划分东西南北中五个景区,区间徒步登山、电车游览、索道攀爬均无另设检票关卡,山中又建有可供留宿过夜以便翌日登山观景的山庄,单日客流查校得并不严格。时日渐长之后,景区山脚下几乎几夜之间就冒出了遍地嚷嚷着不花门票就能带客上山的黑导游——他们先是在景区山脚下的防护网上破拆出几道口子,经由比较偏僻但山势和缓的西坡上山,然后趁着天没大亮无人巡查的空当,把一撮接着一撮惦记着省些小钱又拖家带口的游客送到景区内的西坡主峰。 景区管理处对这事儿屡禁不止。 但西坡宽阔绵延,植被珍惜年代悠久,大张旗鼓地浇筑水泥防护墙比较麻烦,又碍于山林防火,防护网架设完基本就是给山根儿底下捡废品的老农户送废铁,管理处隔三岔五地派人协商劝阻,但始终收效甚微。直到上个月满心惦记着和气生财的管理处老领导光荣退休,走马上任的那位年轻领导在得知相关情况之后,雷厉风行地联手辖区民警逮了几个私拆防护网的惯犯送进看守所,这才算是在整治黑导游一事上堪堪见了些成效。 阴云烟霾沉郁汹涌地压着漆黑的天际。 李桂灵被夜里嘶嚎喧嚣的山风灌得一哆嗦。她拢了一把领口,举着老式手电筒顶风推开铁皮大门,先侧身让看院的大黄狗钻出去拉屎撒尿,转头又跳着脚去够门口“李家农家乐”牌匾上面的灯笼开关,没留神崴了下脚,疼得龇牙咧嘴地拽开铁门朝院子里骂。 “你个狗娘养的废物!放着白来的钱不赚跟这儿装个屁善茬儿!他还能一直抓?上门女婿天天除了炕吃炕拉你还能干嘛?让你去剪个铁丝网不是脑袋疼就是屁股疼——” 李桂灵捡了个铁丝钳拎着,看见大黄狗不回院,没好气儿地吆喝了一嗓子:“你回不回家?不回就跟我上山!大晚上疯跑什么?山上也没有小母狗……”她边走边骂,话说半路又忿忿地回头朝着院子的方向剜了一眼,“说什么都不上山,指不定心里装着哪个女鬼呢……胆子还不如条狗。” 农家院后门离云山西坡没几步路,往山坡的方向溜达二十来分钟就能瞧见最近刚加固过的防护网,上面还用铁丝挂着一块“严禁翻越,违者必究”的铁牌子,没焊严实,被打着旋儿的冷风鼓吹得叮铃咣当地响。 李桂灵扫了那铁牌子一眼,嗤笑了一声,压根儿没往心里去。她自顾自地沿着铁网走了几个来回,挑了一处挨着棵老松柏的铁网开始下钳——新加固的防护网得有原先的两倍粗,李桂灵在寒潮来袭的冷风里累得满头大汗才勉强剪开一条一身宽的口子。她先搁下夹在胳肢窝底下的手电筒,转身找了块石头坐下,撑着膝盖喘了几口气,听见山林里野狗嚎叫时才猛然惊觉,一路上随着她到处疯跑的大黄狗已经好一会儿不见踪影。 “大黄?大黄!……大黄?” 阴云密布荒山野岭,李桂灵逞完这一时气急的能耐,或多或少有点儿慌措恐惧,她又喊了几嗓子,哆哆嗦嗦地暗自咒骂着“狗也是不靠谱的东西”,随后沿着景区的防护网往山林深处找了近十分钟脚程的距离,正犹豫着要不要原路返回,却隐约听见山上林间深处有狂风穿林的声响,混杂着略显惊惧的犬吠传到山底。 李桂灵又冷又怕得脚底发软,骂骂咧咧地揉了揉眼睛,正打算倚靠着防护铁网缓两口气再往前试探——谁料这防护网居然被她靠出了个大口子,李桂灵趔趄了一步,整个人直接从破口处摔到防护网的另一侧,一屁股墩儿跌坐在松柏树下,愣神了好半天。 ……这居然有一处被破开许久无人发现的“景区大门”。 李桂灵没想那么多,喜不滋儿地从裤兜里掏出来一条红布头系在防护网破口处。她爬起来拣了拣勾在衣服上的松针,佝偻着腰听见从山上传来的两声真切的狗叫,不打一处来的脾气登时又冒起火,四处寻么着捡了一根儿长树枝,循着狗叫的方向,呵斥带喘地跑上了山。 等她留神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一路摸到了临近西坡山顶的一处空地上。 西坡路缓,游客休息补给的休闲区不多,临近山顶这处小树林筹备重新规划已久,但这两天才刚开始松土挪树,准备修筑一座凉亭活动区供游客歇脚停驻。 大黄狗正埋头在一处刚挪了树又填平的土坑旁边拱来拱去。它似乎注意到主人的气息逐渐靠近,扬起脖颈,以驱逐护食的意味狂叫了几声。 李桂灵身形偏胖,爬到这儿已经脸红脖子粗地没了拿树条抽它一顿的力气。她想往前凑,却被迎面糊到脸上的风灌了一嘴的臭气,恶心得她差点儿没把隔夜的饭都哕出去。 大黄狗似乎这会儿猛然间意识到自己看家护院保护主人的职责。它低头又在土坑里拱了几下,犹豫地绕着土坑转了两圈儿,随即下定决心似的俯下身叼住坑里的东西,连跑带跳地蹿到主人身旁去。 李桂灵被风沙眯了眼,只觉得那团臭气愈发澎湃地朝着她涌过来。她先眯缝着眼睛拍了下大黄狗的脑袋,感觉黏了一手的鼻涕口水,这才急赤白脸地低头,仔细看了大黄狗一眼。 李桂灵张了张嘴,沙哑凄厉的尖叫声霎时间将整座山谷的寂静冲破开来。 大黄狗不解地退后两步,随即又凑得近了些,无辜地叼着新发现的宝贝站在李桂灵跟前。 而黄狗口中,赫然是半张裸露了白骨的婴儿脸。 ———— 西坡半山腰的景区内部专用停车场被警方和媒体占得满满当当。 闻风而动的记者和自媒体趁着管制稀松的工夫一窝蜂地往山上涌,后进山的警车都被堵在西区路口外。 稀里糊涂被抓来维持秩序的保安大哥正一脑门子官司地瞪着两台占道停放还不留电话的迷你小吉普。他余光掠见被迫趴在机动车上山路口的临时警用灯呜嗷呜嗷地闪个不停,抹了把闷头汗,端着腰间的二两肥肉顺着下坡一溜小跑,脚底一滑,扒住江陌及时摇下的窗户,稳了稳身形。 “警察同志是?上山这条能走车的路被俩小车占道了,半山腰那儿也没地儿停车,挪出个车位不知道得等多久……”大哥掀起保安大盖帽,挠了挠已经蒸得冒烟儿的头顶,“要不您就把车停这山底下,辛苦走几步。” 江陌探出头来,先往这漫漫山路了了一眼,苦笑着皱了下眉头,见保安大哥有点儿窘迫,忙摆了摆手表示理解,把她这占地儿的铁蛤蟆紧贴着路边停好,趴在了不碍事的路口外头。 江陌跳下车,捡起苟延残喘的报废手机好生搁在兜里揣着,转身正碰见扛着箱子往山上挪蹭的祝思来和助理小罗——祝大主任那副常年纸糊的身子骨,顶着个还没彻底消肿的乌眼青,提溜着俩秤砣似的箱子在冷风中优雅又凌乱地晃了几步,身后的小罗也晃荡着两条长腿,憋了口气似的闷头往前冲。 “这怎么就剩你们俩人了?” 江陌紧赶两步凑过去,招呼了一声搭了把手,被小罗哆哆嗦嗦地抽搭着鼻涕搂了下胳膊,回头往山下的方向放眼一扫:“车停那么远?我师父没跟着坐一辆车?检验科其他人呢?” “进来的路上跟景区领导和派出所的领导走了个顶头碰,顾大队长带着我科室里那伙儿白眼儿狼先跟人家一道蹭电瓶车上山了。”祝思来迎着风拢了一把被风卷得稀碎的发型,委婉地咬牙切齿了一番:“刚才赵青一家折腾得法医办公室这个热闹,我带着小罗她们出去吃了个饭,这会儿谁也开不了车……顾大领导把车往那儿一扔,跟着人就跑了,检验的人得先过去看情况架灯,我们俩倒霉催的就只能腿儿着上去。” 小罗噘着嘴点点头,忿忿不平地插了一句:“可不,始乱终弃。” 小罗法医说着还跟江陌眨了眨眼睛,偷摸乐了两声就被祝思来揪住了脑袋顶上的丸子冲天鬏——江陌这会儿属于“顾队”犯错的重点“迁怒对象”,一看小罗法医惨遭制裁,连忙一脸正色表明态度:“明儿说什么都得让老顾请客,这叫什么事儿。” 西坡平缓,但怎么说也算座山。 江陌脚程快,卯着劲儿扛着两个工作箱就往山上跑,先一步跑到树林空地,提溜着箱子跟了解完情况蹲在路边石阶上抽烟的顾形碰了个头,坐在石凳上捯气儿缓了半天。 从警犬基地借来的两只功勋犬大半夜被迫上岗,这会儿正趁着训导员跟警方了解地形及搜寻需求的空当靠着木桩犯瞌睡。叼出半颗婴儿头颅的大黄狗被检验的同事拖到旁边催吐,估计是生怕它嚼了哪块儿人体组织生吞下肚。 肖乐天架灯架了一半,远远看见江陌,踩住梯子抱着树,梗着脖子避开掩埋坑的方向,一脸菜色地跟他师姐打了个招呼——肖乐天目前尚且被归类为看见尸体就吐的废物,在掩埋现场干完杂活就帮不上忙,离得老远瞄见一小块黏连着皮肉的骨头就捂着嘴犯迷糊,架完灯就被顾形安排着跟在迟来好几步的耿秩身后,应付拥挤喧闹的媒体记者,替耿副队这根光杆司令充当个壮声势的人头。 顾形觑了一眼江陌手里的工作箱,掀起眼皮正对上他这倒霉徒弟一副惋惜他即将英年早逝的欠揍表情,衔着烟头反应了几秒钟,猛地一哆嗦:“靠,把祝大主任忘了!” 他话音刚落,爬山爬得杀气腾腾的祝思来就从石阶路上冒了个头,迎面正遇上辖区派出所的同志簇拥着一位带着铐子的中年妇女从山路往下走,一行人身后还拖着个满头大汗唾沫横飞的跟屁虫,听见话茬,应该是中年妇女的丈夫。 派出所民事纠纷伤情鉴定的糟心事儿多,祝思来跟其中一位老民警交情深厚,阳春三月似的示意点头,转过身来扒皮拆骨地瞪了一眼顾形,撇开顾队长那张谄媚着迎到跟前的大脸,扬起下颏示意紧跑上来通风报信的江陌:“小狗腿子,把箱子给我。” 大黄狗闻着雨水充沛土地松软漫溢出来的腥臭味儿拱开了两处掩埋坑,并从其中一处叼出半颗婴儿的头颅。警犬根据掩埋坑的气味彻夜嗅查了半座山头,共发现掩埋坑七处,疑似掩埋坑三处——鉴于掩埋规模较大,祝思来先集中查验了前两处被黄狗拱出来的婴儿尸首,随即根据两具弃婴前额的凹陷伤及脑后的开放性伤口,基本可以确认,弃婴是遭到施害摔打后遗弃掩埋,死亡时间推算估计在十天前左右。 江陌在确认其中两名弃婴的大致死亡掩埋的时间区间后,带着两位派出所协查的小警察,瞪着眼睛在景区管理处的中控室翻了一宿监控。 云山是旅游登山胜地,景区总面积将近四十平方公里,监控设施漫山遍野,但奈何死角太多。更何况绕路上山逃票漏票的情况始终难以把控,景区内又有步行无需查验的餐饮供货通道——江陌挂着两个巨大的黑眼圈徒劳无功地筛查了一宿,又拷贝了一批录像带回队里,哈欠连天的准备逐条筛过。 江陌捏着她那个即将“撒手人寰”的废品手机,四仰八叉地歪在椅子里,目光呆滞地盯着无声倍速播放的监控画面,耷拉着眼皮昏昏欲睡。 她迷糊地意识到自己在浅眠的悬崖边摇摇欲坠,试图挣扎无果,准备去跟周公会面——正这时,残废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稀碎的屏幕画面亮起:一条新消息跳了出来。 江陌猛一激灵,寸劲儿向后一仰,差点儿从椅子上倒栽过去。她半眯着眼睛看了眼手机,看了半天只模糊看见了手机屏上中午十二点多的时间显示,感觉自己这一双明眸都被眼屎糊了个严实。她打了个哈欠,扭了扭歪得快落枕的脖子,转身瞥见肖乐天不知道上午什么时候也回到队里,估计是被顾形压榨着整理案件文档,搂着键盘仰着脖子睡得正香,被自己的呼噜声惊醒了一瞬,然后咂咂嘴,又重新钻回到梦里。 江陌揣着手机晃悠出办公室,用凉水洗了把脸,但还是没什么精神,对着镜子又打了个哈欠,甩手把水珠蹭到裤子上,倚着洗手间的门框,翻了翻搁置了半天一宿的未读消息。 江陌先扫了一眼警队内勤下发的各类通知,给连着值了几天大夜找她委屈诉苦的急诊喻大夫回了个抱头痛哭的表情,然后盯着这最后一条未读消息的来件人,咬牙切齿地沉默了一会儿,抬手就把备注里规规矩矩的“邵桀”俩字儿改成了“倒霉蛋”。 见面必出警,这小祖宗简直就是乌鸦成了精。 江陌一脸牙碜地看完“倒霉蛋”的嘘寒问暖,坚决果断地发了个结束话题的“。”就把手机往兜里一揣。然而没等走出两步,那“倒霉蛋”又不识好歹十分乐呵地回了条消息过来。 “江警官,我现在搬到俱乐部宿舍住了。你什么时间方便,那次打翻了你的饭盒,我还没来得及请你吃饭。” 第二十一章 婴儿-孕妇 案二婴儿 四孕妇 “嗓子眼儿噎燕巴虎了你?这一脸倒霉德行……搁走廊梦游呢?” 顾形踱着四方步晃悠下楼,抖开被他蹂躏得皱皱巴巴的外套,揉了下鼻子闻了闻领口,隐隐觉得衣服里还捂了一股子山上掩埋坑的潮湿腐臭,拧巴着一张脸犹豫的工夫被气温骤降满楼转悠的冷风裹得一哆嗦,紧忙穿好外套扥了扥衣角:“昨儿这一宿光顾着跟景区和辖区派出所那几位领导扯淡了,监控查得怎么样?” “目前是不怎么——” 江陌先被她师父信手胡抓的词儿恶心了一下,一言难尽地摆了摆手,正色间话说半道,又被屋里陡然拔高声量的呼噜声吓了一跳,囫囵个儿到嘴边的话辗转憋成了个饿嗝,打起来就没完没了。 “这呼噜打的,不知道还以为刑侦的办公室里搞装修……”顾形乐够呛,趁着江陌扭头喝口水的工夫扒着办公室门框往里一扫,捡起门边儿的白板笔,瞄着肖乐天的脑门儿一丢:“让他送老耿回家歇半天,顺便到队里整理个派出所上报的报案材料,估计他睡醒之前我是一张纸都看不着——你说不怎么样……景区监控没什么线索?” “不单是景区里。”江陌为难地拧了下眉头,“根据祝师叔首先查验推断的那两具婴儿骸骨的死亡及掩埋时间,我昨晚上跟派出所的同事把景区内的监控基本过了一遍,西坡附近因为黑导游的事儿,可查的摄像头基本都被动过手脚,死角比较多,而且因为景区比较大,在景区内过夜的登山客基本都有值得怀疑的、能够携带婴儿尸骸和掩埋工具的大型背包……等祝师叔再查验出其他婴儿尸骸的死亡时间,我下午还想去一趟云山,往前捯一捯景区里的监控。” “另外因为西坡景区防护网被剪破,我早上还去隔壁交警队调了云山中路附近的道路面监控,然后也跟辖区派出所的同事打了招呼,下午去跟他们碰个头,看看能不能跟村委会打听出来点儿线索,了解一下婴儿死亡遗弃的时间周期里附近是否有可疑人员或者车辆出没。”江陌掰着手指头捋得一脑门子官司,抬眼征询了一下她师父的参考建议,得了首肯之后才稍稍松了口气似的点头,揣着上衣口袋原地晃了两晃,觑了眼楼梯的方向,忽然操心道:“……师父……你这是又回来扔高局的降压药了?” 顾形先没反应过来,愣神了两秒才咂么出来江陌八成是在损他,抡起胳膊一巴掌糊在她后脑勺儿:“昨晚上二队跟扫黑的出去逮人,休息室里累趴了一地,我这早上护送祝大主任回来检验第一批弃婴骸骨,没地儿睡觉,老高今儿有会,我就去他办公室,蹭他那宝贝大沙发眯了一会儿。” “亏着程烨那案子闹起来之后敲打了不少没事儿造邪谣的自媒体,昨晚上虽然去凑热闹的媒体记者不少,但景区怕事闹得太大影响不好,基本都拦在半山腰,啥都看不着……老耿跟那儿打了一宿太极,具体的案件详情媒体那边儿还都不知道,还没到老高上火的时候。”顾形这会儿被困得泪眼朦胧的江陌传染得打了好几个哈欠,觑着她那一脑袋鸡窝怎么看怎么别扭:“能不能回家拾掇拾掇你这一脑袋头油?” “下午我不是打算往云山去一趟嘛,正好顺路打我家小区跟前过,我抽半个小时回家捯饬捯饬就成……”江陌不以为意的又在她的鸡窝顶上搓了两下,仍旧不解道:“那这没什么事儿你下楼干嘛?高局还没回来……遛弯儿呢?” “遛个屁……”顾形一嘬牙花子,好一阵头疼:“祝大主任还没消气呢,我这是跑腿儿,帮他去大门口取外卖和快递。” 江陌一听这话茬儿噗嗤一乐,幸灾乐祸地弯起眼睛:“师父这真不是我说……云山从景区大门开车开到西区山根儿底下都得快十分钟,你愣是把人扔在景区门口,俩除了扛尸体其他时候基本手无缚鸡之力的法医,扛着仨箱子腿儿着往上走,这还不算往山上爬的路程——倒是留个能开车搭把手的啊……要不是我帮忙把箱子扛上山,师父你基本就没救了,没顿满汉全席都哄不好。上哪儿找老祝这种随叫随到任劳任怨走哪儿都惦记着队里……” 顾形被江陌念叨得直抓头发,“你看你那个小没良心的样儿,老祝出差给你带几回吃的你就彻底倒戈了是?拐弯抹角阴阳怪气的,也不知道谁是你亲师父——”顾形这话还没尽兴,祝思来正巧一个电话炮仗似的轰过来,阴恻恻的两句话在安静的走廊里被江陌听得分外清楚:“外卖是现做吗?拿哪儿去了?” 江陌抿着嘴,差点儿乐出声。 顾形先挥起胳膊作势比划着给了江陌一手刀,然后恭敬地举着手机,一边示意着有事电话联系,一边晃荡着两条长腿往楼下跑——然而没等跨出几步,顾形就蹙着眉间停在缓步台,回身对着刚打算进屋的江陌抬手一招呼:“婴儿骸骨的初步检验结果出来了,把屋里搞装修那个也提溜起来,一起过来听一听。” ———— 祝思来捧着眼前快坨成发面饼的牛肉面,抬头看了跟前小媳妇儿委屈认错似的顾形一眼,彻底放弃跟他较真儿的念头。祝主任一声长叹,拆开筷子招了招手,叮嘱小罗法医把检验记录的板夹递过来,得空抓紧去休息,别耽误吃饭。 小罗法医也是一脸连轴转的憔悴相,认真仔细地把手头这点儿工作整理妥当交递出去,然后就像是被霜打了的小花秧子,脚底发飘地从解剖室晃悠出去。她掠过石碑似的僵直竖在门口醒神的肖乐天,走出几步又绕了一圈儿回来,默默地把办公室垃圾桶挪到小警察脚边,友善地提了个醒:“刚擦的地,悠着点儿吐。” 江陌觑了眼没睡醒的肖乐天,蹭来的这口可乐差点儿喷了一地。 祝思来掀起眼皮正瞧见顾队长那张花骨朵的脸上堆着点儿堪称慈祥的打趣笑意,吸溜了两口胖墩墩的面条也跟着弯了弯眼睛,呛了一下才一本正经地清了清嗓子,大致过了一遍小罗的文字记录,言简意赅道:“详细的尸检报告我得下午给到你们,先简单说说初步勘验的情况,给你们个参考。” “唔……先给你们松半口气……”祝思来对着尸检台上的婴儿尸骸遥遥一指,“左半边这部分几乎完全碎裂的骸骨应该是没有足月引产下来的胎儿和胎儿断肢。疑似的三处掩埋坑年头较早,本身埋得不算太深,部分残骸其实可能早就被山里的野狗野狼叼走了。照理来说,正规医院是会对引产胎儿进行集中处理的,但也有一部分不正规的小医院小诊所接了引产的活儿之后不会按照正规医疗废品的流程走,要么是交给有什么认祖归宗讲究的家里自行处置,要么就是像这样,随意掩埋了事。”祝思来停顿了一下,主观地补充了一句:“但集中埋到景区山头的……这事儿看起来就不太正常,当然,这是我的个人想法,这会儿关上门说话,姑且算作一个参考。” 顾形搓了搓下颏冒出的胡茬,绕着尸检台踱了几步,“剩下这部分……” “剩下这部分够你们头疼一阵儿了。”祝思来忽然就觉得这面条吸溜得味同嚼蜡,放下筷子皱起了眉:“这些都是月数足够降生的婴儿,死因各式各样,窒息、颈骨断裂、开放性创伤……具体死亡时间从两年前到最近的十天前不等。而且需要特别注意的是,这些被遗弃的孩子,都是女婴。” 顾形猛地把视线从尸骸上拔起来,抬头看了祝思来一眼。 “我也没想到,二十一世纪了,还能见到这种场面。”祝思来沉默地凝视着顾形投来的视线:“这些女婴……与其说是被遗弃,不如说更像是——” “集中销毁。” 江陌登时感觉头皮麻得快炸开。 祝思来沉重地站起身,抬手示意抱着垃圾桶灵魂出走的肖乐天也靠前一点,戴上手套站定在解剖台侧边:“还有一件事。这两具十天前死亡掩埋的婴儿尸骸……其中一具身上有一道比较明显的破入皮肉的刀伤,很浅,只是造成了一点表皮外伤,而且感觉刀锋施力不均匀——这是在综合所有完整婴儿尸骸的检验情况之后发现的,比较特殊的一处外伤。我拍照咨询了一下有过生育经验的前辈,她给我的尸检建议是,这与其说是婴儿出生后造成的伤口,更像是在非正常情况下,对产妇实施剖腹取出时,主刀不专业的剖宫手法导致的意外伤口。” 顾形抱着手臂想了片刻:“有可能跟私立医院有关?” “现在的私立医院半数都是高薪返聘的退休教授,犯不出这么低级的错误。”祝思来撑着尸检台琢磨了一会儿,“这应该跟正规的医院没太大关系,我更倾向于是连剖宫产流程都搞不利索的黑诊所,或者动刀的压根儿就是个门外汉。但如果依据这个推测情况往下推断的话,这种显然出了大问题的剖宫产手术……处理不当极容易造成羊水流入血液循环系统导致羊水栓塞,如果处理掉婴儿之后没有及时得到正规医院的救治,这位产妇……恐怕也是凶多吉少。” “不正规引产胎儿销毁,加害婴儿遗弃掩埋……还一个疑似牵扯产妇性命的剖宫产。”顾形扬起脑袋放空了一瞬,转而把视线落到眉头紧锁的江陌发顶:“说说,从哪儿查起?” “……可以从有过不正规引产或是有过妇产纠纷的医院和小诊所着手,也可以从推测产妇遭遇意外失踪这个角度切入——还有继续筛查掩埋坑附近的可疑情况,尽量锁定跟弃婴掩埋有直接关联的嫌疑目标……或者往最坏处考虑——”江陌也一脑袋浆糊,茫然地眨了下眼,有点儿难以置信地皱了下眉头。 “非|法|代|孕。” 祝思来摘了手套,有点心疼地挨个儿揉了一把江陌和肖乐天的后脑勺儿,然后回身,铆了点儿力气给了顾形一拳头。 “这案子,有你们忙的。” ———— 邵桀心不在焉地扫了一眼便利店收银台显示的应付金额,递出手机扫码付款,先拎起一兜子日用杂物,走到门口又把袋子里的听装可乐翻出来,单手扯开拉环喝了一口,有点儿在意地盯着马路对面打着双闪趴在那儿的大吉普。 邵桀今天总算是应着霍柯和李泽川的强烈邀约,拖着大包小裹的行李搬到了特意为他腾出来的单间宿舍。他慢条斯理地整理完行李箱,妥善地归置出一个能住人的房间,然后趁着生物钟正亢奋的午夜时间段,简单清点了一下缺东少西的日常用品,趿拉着俱乐部里人手一双的吉祥物周边——粉红兔耳朵棉拖鞋,晃晃悠悠的就去了便利店。 这辆从邵桀溜达出基地大门时就打着双闪的铁蛤蟆已经在路边趴了半天。 邵桀回头看了眼除了伺机打瞌睡的店员以外空无一人的便利店,又纠结地在马路边四处张望了几个来回,沉默地犹豫了片刻,还是趿拉着兔耳朵,凑到吉普车跟前看了一眼。 驾驶位侧边的车窗贴了防窥膜。 邵桀挪蹭了几步绕到车前,抻长了脖子眯起眼睛往里瞧了半天,看见车里有人正一动不动地伏趴在方向盘上面。邵桀这双不怎么严重的近视眼一到关键时刻就十分乐意彰显存在感,他歪着脑袋仔细打量了半晌才猛然间慌神惊觉——车里这位好像是江警官。 他轻轻叩了下车窗,安静地等着车里的警花姐姐抬起头搭理他一眼。然而等了片刻毫无回应,邵桀想了一会儿,顺手把塑料袋和可乐罐搁在引擎盖上,尝试着拉开车门未果,又喊了几嗓子,稍微用力地在车窗上砸了几下,屏气凝神地盯着车里分毫未动的江警官。 邵桀顿时有点儿傻眼。 这该不会是……出大事了? 邵桀怔忪了几秒,慌里慌张地把自己发散的思绪悉数拽回来,掏出手机正冒蒙着是该叫救护车还是110的空当,在车里面睡得跟躺棺材板儿没多大区别的江陌猛地诈起尸来,抬头擦了擦哈喇子,抓着僵直的脖颈扭了两下,迷迷瞪瞪地看了邵桀一眼。 “……” 邵桀恍惚间像是见了恶鬼,感觉那一瞬间寒毛都竖了起来。 他下意识地退后了半步,一没留神踩到了拖鞋的兔子耳朵,脚下一趔趄,顺手就撑在引擎盖上面。然而没等邵桀站稳,江陌一脸莫名其妙地猛一推开车门,甫一开口说话打算问明情况,又把人吓得向后一躲——就这么一哆嗦,邵桀的胳膊正好磕碰到何其无辜的可乐罐,带汽儿的糖水眨眼间甜腻腻地泼了江警官一整个引擎盖。 江陌瞬间就精神了,眼睛瞪得比邵桀拖鞋上的兔子眼睛都圆。 “你可真是我亲祖宗……我刚洗的车……” 第二十二章 婴儿-失踪 案二婴儿 五失踪 在邵桀时隔三年稍有延迟的印象里,立兴西街南路段本来是一条小负盛名的美食街。 早年间沾了立兴街棚建批发市场的光,南路的美食街正儿八经的风光喧嚣了十来年。然而随着老城区规划改造的推进,临近的立兴一小搬迁,两条街之隔的重点初中被划分到西城的学区里面,原本炒得火热的房价跌得七零八落,就连南路的临街商铺也大多搬到了拆棚改建得气势恢宏的立兴街批发商城里面,十多年没挪窝的老字号就剩下南路巷口的这一家羊蝎子火锅店。 邵桀两手揣着口袋,半张脸缩在没什么防寒保暖作用的潮牌棉服立领里,稍抬头搭了眼正站在店门口抻长了脖子坚定不移地盯着巷道方向的韩律,凑到跟前,抬脚蹬在这一根筋的屁股上:“看什么呢?” “诶?……哟!怎么从马路这边儿溜达过来了,你说坐公交车过来,我以为你能抄巷子里的近道。”韩律无缘无故被闷了一脚,先炸了毛似的回头,瞧见来人,又乐不颠儿地拍了拍屁股,再把手上几不可见的尘土抹在邵桀身上。 邵桀缩着肩膀躲了一下,没躲开,被韩律勾肩搭背地带到一张已经架起羊蝎锅的桌旁,裹着外套先打了个寒颤,然后觑着油渍麻花的桌沿,迅速地脱下白色的棉服外套搁在身边的椅子上:“巷子里有栋楼外头有警察拦着,看热闹的人太多,我就绕了几步路。” 韩律歪着身子,鼓捣了半天嵌在桌面里的老式电磁炉,“我开车过来的时候还没这么大阵仗呢,这会儿都来警察拦着了?” 邵桀晃了晃脑袋,一脸显而易见的不明所以。他也稍微侧身,看着韩律跟炉子开关咬牙切齿的较劲,抬手刚打算招呼在收银台后面按计算器的老板过来救电磁炉一命。 一直没见人影的老板娘正巧这会儿一溜小碎步地推门进来,先跺着脚在门口垫子上散了散凉气,然后跟柜台后面抬起头的老板示意,搓着手就挨了过来,把桌脚旁边接触不严的插头用劲儿按下去:“你说你没事儿就来吃饭,这么多空台就这个桌子的电磁炉不灵——还非得挑这儿坐着。” 老板娘说话间直起腰,十分熟悉地拍了下韩律的肩膀,然后扭头,似是留意地仔细看了邵桀一眼,猛地抚掌恍然:“……我想起来了,你是……小邵是?诶哟喂……可真是好几年没见着了。你们哥俩打初中那会儿就总来我们家吃饭。这一晃得几年没见了——” 店老板是个一屁股坐稳就不动如山的闷葫芦,老板娘为人却极其爽朗热情,几句似是而非的怀念感慨让邵桀有点儿触景生情,仿佛几年前张扬恣意的时光只在眨眼前。他无意识地放空走神,视线随着老板娘略作逡巡,隐约听见她跟老板抱怨了几句。 大概是刚出门打听了一下前面闹警察的事情。 “……好像是那楼里有个孕妇失踪了,之前张姐还碰见过呢,都快生了,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老板娘啧了啧舌,“可千万别出事儿。之前挨着红楼那巷子里死了个姑娘,那一查查了好几个月,连着咱们这片儿生意都没法开张——得有三年了,那阵儿可太吓人了,现在这附近装了那么多摄像头,我估么着人应该能找着……” 韩律也莫名被老板娘的寒暄招惹出几分怀旧的兴致。但二十郎当岁哪儿来那么多旧日往事可供追忆,他长腔短调地对着邵桀“忆往昔”,见跟前这位大爷一点儿感念的反应都没有,捏起筷子就要戳他鼻孔:“你要是纯粹找个人陪你吃饭,非跑这么远干嘛?我这有家室的优秀男性成天跟你在外面鬼混,杨糖果都怀疑我是不是跟你有什么猫腻。” “找你吃饭是杨糖果的指示。”邵桀思绪回笼,一言难尽地怼了他一句,“要不是你感情经历过于丰富,杨糖果至于出去比个赛还找我帮她查岗吗?” 说起这茬儿韩律立马心虚:“空窗期短这个是我不对,但这在恋爱进程中的时候我肯定绝对忠诚,脚踏两只船的事儿我可没干过。” “得了你。”邵桀嫌弃地看了他一眼,不打算就这富二代的个人问题继续扯皮,“你们俩有事儿别拽着我我就谢天谢地了……” 正这时,适才钻了趟后厨的老板娘端了盘卤菜过来,“送的,太瘦了,多吃点儿。” 老板娘大约跟这两个半大小伙子的父母年纪相近,忍不住打量着阔别重逢的邵桀,端长辈的架子:“我记着三年前你还没这么高呢,这两年光长个儿了……在外地念书?” 邵桀怔了几秒,冷不丁地得来几句长辈姿态的关切,羞赧地用筷子末端挠了下脑袋,掂量着措辞:“休学了,工作早,最近刚从外地回来。” 老板娘稍微惊讶地低呼了一声,似乎不怎么在乎他有没有读书深造这回事儿,打趣地朝他眨了下眼睛:“年纪轻轻工作有为,有对象没,阿姨给你介绍女朋友?早结婚早好!” 邵桀被这突如其来的婚恋话题砸得有点儿措手不及,犹豫推拒的词儿还没想好,对面的韩律先乐不滋儿地搭上一句:“老板娘你够偏心的,我这来这么多回也没听你说给我介绍个女朋友。” “你还用我介绍?”老板娘被他逗乐了,“上回带那个叫什么糖果还是什么的来,是不是碰见前女友了?还摔了我俩杯子。” 老板娘翻起小账,韩律立马叫屈——这混球多年来被诸位前任调教得善解人意幽默风趣,但凡是跟异性斗嘴,无论年纪大小,都能掐得一团和气。 邵桀对这渣男的人格魅力不予置评,举着啃骨头啃得油渍麻花的手,指挥韩律从隔壁桌抽几张纸巾过来——这话音落下的片刻间,正听见门外响起一声警笛。老板娘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了一眼,觑见两个模糊的身影快步从门前掠过,登时眉头皱紧,担忧地嘀咕了一句:“可别又跟三年前似的,又闹出死了人的事儿。” 韩律对这话题有点儿打怵,耷拉着眼皮打算装作没听清。邵桀却捏搓着手里的纸团,沉默了片刻,问得有些犹豫:“三年前这儿死了人的事儿……我后来去外地就没见新闻报过,凶手抓到了吗?” 话音将将落地,塞了一大口拌菜的韩律登时就噎在那儿,兀自捶了几下胸口,端着见底的饮料杯,出乎意料地看了邵桀一眼。 “说是抓到了……诶哟那年真的是不顺当,一年到头死了不少人。”老板娘倒是没什么忌讳,邻里街坊也时不时地提起这茬儿,“听说啊,听说,凶手是咱这片儿的一个巡警——平常也见过,小伙子个儿不高,说话笑眯眯的,人可好了,谁成想竟然杀人啊……估计也是不敢报,后来那个派出所所长不都下去了,啥都没公开,那阵儿好像也不兴发到网上什么的,就派出所门口告示栏贴了个通报,隔一天就被人拿漆抹了。” “不过那些个叽里咕噜的事儿,咱们小老百姓就是过日子,能开张做买卖就行……那边儿又说是有个要生的孕妇失踪了,街里街坊的,大伙儿也就叨念叨念大人孩子能平安回来。” 老板娘唉声叹气地摆了摆手,余光瞥见门口有客人隔着水汽向店里张望,提了提精神就站起身来,稍微知会一声就扭头招呼客人去了。 这顿饭后半程吃得还算愉快。邵桀那点儿说不清道不明地执拗恰如其分地消失在其他客人进店吃饭的前一刻,甚至还饶有兴致地跟韩律分享了一下drg基地宿舍堪比酒店式公寓的诸多便利优点。 就是临近结账的时候差点儿打算耍赖跑单。 韩律几乎挂在邵桀身上,结结实实地把人按在柜台前结账付款,摇头晃脑地跟老板娘挥手道别的瞬间忽然来了兴致,撺掇着邵桀周末挪出点儿时间。 “我们学生会几个活跃分子组织的试胆大会,就学那个什么韩剧里面的桥段,说是晚上有鬼火……”韩律抓着邵桀单薄的肩膀晃了几下,“我们学校校花也去,给你介绍介绍?” “想转行当媒婆别从我这下手。”邵桀一脸心如止水地把挂着他肩膀的胳膊扒拉下来,“我这次换回中路,得打排位。” 韩律倒也没觉得扫兴,趁着邵桀摆设用的四肢没反应过来,抬手在邵桀后脑勺儿敲了一记就撒丫子跑开,然后嚷嚷着让邵桀去路口等会儿,他把车开过来。 邵桀跟他发小正面对阵十战九败,咬了下后槽牙决定不跟他一般见识,双手一插兜,闲庭信步似的踱到路口,转身沉默地盯着拦起警戒线的方向看。 邵桀微微扬起下颏,眯着眼睛,无意识地眺着架在电线杆上的监控录像,一动不动地站了半天。 直到一阵冷风左冲右撞地顶在他面前,韩律开着车停在他身后不远,摇下车窗对着他大喊:“哥们儿快,交警贴条了!” 韩律紧挥了挥胳膊,没等邵桀屁股坐稳扣上安全带,先起步慢悠悠地往前开,稍微缩着脖子张望着车窗外面,叽里咕噜地念:“好家伙这大吉普确实该贴,占地儿……我去警车也贴?怎么感觉自打你回来,撞见警察办案的频率直线上升——” 韩律碎嘴了半晌没听见邵桀应声,颇感好奇地转头瞟了他一眼。邵桀估么着压根儿没听见他说话,这会儿正端着手机,上身扭曲着向外,十分在意地打量着那台引擎盖上黏了一摊污渍落叶的大吉普,然后稍显窘迫地皱了下眉,低头点开了聊天页面。 韩律先是莫名其妙地晃了晃脑袋,随即猛然福至心灵,贱嗖嗖地斜着眼睛偷看——对话没看清,只瞄到了备注上端端正正的仨字儿:“江警官”。 韩媒婆登时诧异地看了邵桀一眼。 邵桀勉勉强强地不动如山:“……你那什么缺德的眼神儿?” “没……没什么……你要有事儿我就给你放在路边。”韩律抿了下嘴唇,憋笑憋得眉毛都在打颤,被邵桀直勾勾地盯了片刻,咳了一嗓子,老实地握紧方向盘:“大哥坐稳,我送你回宿舍。” ———— 江陌这边刚提溜着在立兴西街憋了一肚子气的肖乐天回到警队,那边跑了趟看守所的顾形也正好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 顾大队长站在办公室门口,捋了一把奔来跑去折腾得没型的头发,先侧身在他这俩徒弟跟前晃了晃,随即眼尖地扭头,伸手揪住从楼上局长办公室疾步下来的缉|毒支队副支队长张一白,悄么声地把人捞到西侧的楼梯间,神秘兮兮地嘀咕了半天。 肖乐天还满心沉浸在立兴街派出所某位民警对他师姐出言不逊的忿忿当中,张望着门外愣神了片刻,拖着屁股底下的椅子滑行到他师姐旁边,屈起胳膊捅咕了一下正在噎面包的江陌,努嘴示意道:“什么情况?” 江陌狼吞虎咽了几口面包,把自己噎得够呛,喝水顺了半天才打了个嗝出来,意味深长地看了肖乐天一眼:“原来四组的李齐铭,他家里人最近接连收到了威胁,你觉得什么情况?” 原沣西区分局的李齐铭因犯涉|黑贪||腐案被捕大概一周左右,李齐铭在国外念书的女儿就收到过数次死亡威胁,其后一直在寻求警方保护;李齐铭的父母也在近三天内收到了类似监视的威胁包裹。然而老头儿老太太还不确切清楚儿子涉黑被捕一事,一身正气地报警求助,却不料报警当天夜里,家中就发生了煤气泄漏事故,所幸发现及时,送往医院得到了妥善的救助——事一发生,估计是有人把这接二连三的状况带进了看守所,李齐铭像是要以死明志,在号子里自杀未遂,招惹得顾形跑过去看了一眼情况,一刻都没敢耽误。 肖乐天抱着胳膊想了一会儿:“涉||毒?” 江陌慎重地摇了摇头:“不至于经手,但估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给人打过掩护。” 肖乐天入队以来还没怎么跟缉||毒的同事打过交道,登时震惊得嘴巴都快张得能吞拳头。顾形脚下没声地绕到肖乐天身后,抬手在他后脑勺儿上一敲:“噎狗毛了嘴张那么大?怀疑|吸||毒|的那失联孕妇找着没有?” “人还没找到,但根据医院提供的停车记录,追着监控找到住处了。”肖乐天被顾形敲得生疼,搓了搓后脑勺儿,磨着后槽牙道:“我跟师姐也找了立兴街派出所的领导,打算过一遍她的动线。但是他们总跟我师姐较劲啊,磨叽半天,我俩就回来等着了——拖那么长时间,还白贴了个违停的条。” 顾形一听这地界就皱起眉头,他看了看垂着眉眼的江陌,有点儿头疼:“立兴街?你俩还跑老红楼那边儿去了?那孕妇什么情况?” 根据前两日法医给出的尸检结果及情形推断,刑侦这两天一直在留意孕妇失踪的案件。但碍于弃婴及疑似生命堪危的产妇具体情况不能公开,市区及下属城郊临县报过孕妇失踪失联的情况需要逐个核对确认,走访调查起来着实有些拖沓麻烦。 “今天报案联系的是一家私立医院,孕妇失联至今,理论上的情况跟之前推测可能有问题的足月剖宫产的孕妇情况基本相符,而且情况比较特殊,这位失联的孕妇……其实是帮人|代||孕。” 江陌稍微压抑地叹了口气,沉默了两秒才缓声继续道:“她是七个多月时被查出胎儿发育迟缓,医院方面估计也是有人打过招呼,检查得比较仔细,发现她因为在受孕前后接受过注射,有明显的胎儿畸形和胎盘早剥的风险。孕妇在得知胎儿情况后预约了引产,但到了预约时间一直没来,医院那边不太想惹麻烦,所以始终没报警,只是一直在尝试联系。只不过孕妇留下的信息都是假的,住处都是根据车辆车牌追踪到的,没有直系亲属报警,所以直到今天,派出所那边才做了失踪立案。” 顾形这会儿听得一个头两个大,无言以对地哭笑不得:“……这跟弃婴案估计不一定相关——保险起见还是跟一下这个失踪的案子,老红楼那几个我联系,你甭置气。”顾形捡了江陌桌上摆得皱巴巴的橘子,抠了一半儿给江陌,又掰了四分之一分给肖乐天这便宜徒弟,“景区那边监控过得怎么样?” 江陌好不容易舒展了片刻的眉头又皱巴巴地拧起,提起这事儿就一肚子火气。 “西坡附近查了个遍,就因为山底下那破洞。后来他们村委会有人举报说是村里一大哥想偷铁,但看见有人被抓,后来又来了那么多警察,怕事儿大,就一直不敢吱声承认……我正拉着云山派出所的哥儿几个过其他出入口和周边的监控呢,有可疑的地方我随时汇报。” 这种有劲儿没处使的疲惫感远比有的放矢地点灯熬油更磨人。顾形扒拉了一把江陌脑袋顶上的鸡窝,又瞧见肖乐天一脸迷糊地摇头晃脑,轻笑了一声又在他脑壳上使劲儿一敲:“有话说有屁放,琢磨什么呢?” 肖乐天吃痛抱头,然后迅速地适应了自己不怎么受宠的师门地位,犹豫道:“师父,孕妇这个,要不要查一查跟|涉||毒|有关的线索啊,万一有关……会不会是这孕妇知道什么线索,然后被暗中处理掉……” “这风口浪尖的活儿还轮不到你操心。”顾形未置肯否地扬了下眉梢,回身觑见耿秩敲了下门框就抱着会议记录本候在门口,转过头来加快点儿语速:“待会儿带着小罗去这个失踪孕妇家里看看,提取样本确认一下,这位可能|涉|毒|的孕妇跟那些遗弃婴儿有没有关系——等结果的这段时间,跟你师姐一边筛监控查可疑人员,一边继续追失踪孕妇的动线。” 顾形话音落下就一阵风掠到门口,捞起耿秩的肩膀刚要往楼梯走,又猛然想起什么似的回过头,捏咕着手里的橘子皮,抬手投进了江陌脚边的纸篓,隔得老远虚点着江陌的头。 “你车上面一大片脏得跟地图似的,就不能去洗个车?开出去警队的形象往哪儿搁?” 第二十三章 婴儿-废弃 案二婴儿 六废弃 恣肆叫嚣的冷锋寒潮强势过境,盛安三两天之内猝不及防地被兜头泼了几盆骤雨,夜间温度屡跌不止,积水未干的坑洼之上已经松散地蒙了一层薄冰。 然而月色分外朗明。 西北风盛行,墨色的天空没挂几朵云,就是半拉身子已经挤进了初冬,夜里着实冻得人流鼻涕。 邵桀排位遭演连跪五局,换了两把乱斗模式也无济于事,战绩“红毯”铺了遍地,烦得他欲哭无泪自我唾弃。 休赛期还没过半,训练室里这会儿都没什么正经事。李泽川满怀盛情地拖着离家一年思乡情切的姜赫宇出去吃韩式料理;温夕程梓两位小朋友跟风兴起地玩了一会儿“分手厨房”,没出半个小时,互相嫌弃的战火就已经从线上烧到了线下,掐作一团又双双赌气——程梓线下单挑大获全胜,开心愉悦地晃悠出训练室,温夕抱着胳膊气成河豚,没一会儿又撸起袖子追了出去,嘴里气势嚣张地嚷嚷着“1v1大战”再来一局。 邵桀两眼放空地拎着手机翻来甩去,悄无声息地窝在电竞椅里当了会儿咸鱼,然后慢悠悠地收回快伸展到大洋彼岸的四肢,扑腾了一个“咸鱼打挺”,一磕一绊地趿拉着兔耳朵挪蹭到训练室的露台上面,倚仗着地理位置优势,眼巴巴地望了一眼园区外的马路对面。 刑警忙起来是真的见不到人。 邵桀这两天时不时地钻到露台上把自己冻成一只鹌鹑,哆哆嗦嗦地试图寻找江警官出入对面小区的行踪未遂,实践出真知似的得到了这么个没什么鸟用的结论。 江陌那辆存在感十足的大吉普已经两天没出现在对面小区的停车位上面——也不知道那个脏出一张世界地图的引擎盖有没有被这几场骤雨冲刷干净。 邵桀这几天总是翻来覆去地惦记着他对江警官的那点儿亏欠,锲而不舍又有时有晌地问询着江陌是否有出来吃个饭的空闲时间,后来又无意间在火锅店附近擦肩,邵桀犹豫再三,还是一时头脑发热地发出了忙碌与否的关切。 “江警官,我在立兴西街这儿好像看见你的车停在路边,有交警在贴条,你要是这会儿不忙,可以过来看看。” 邵桀本来没报太大希望,却不料这条投石问路的消息到了当晚九点居然有了点儿回音。 “贴就贴,没事儿,比较忙,有空闲时间再回复你,在新单位认真工作,注意身体。” 江陌这套予以关怀的说辞老气又泛泛,一丝不苟的标点符号感觉像是跟邵桀隔了一道时代的鸿沟出来。但邵桀还挺受用,端着手机莫名其妙地美了半天,没等琢磨出一条长篇大论的回复,江陌又补充了一条消息,算是有意提醒。 “最近没事儿少去红楼附近,尤其晚上。” 邵桀那点儿笑意还没散尽,意料之外的疑虑却先爬上了眉间。 他对这么个没头没尾的提醒另有忖度,但没什么表现,只是单纯懵懂地回复了一个满脸问号的表情包,试图从江警官口中捕捉到点儿有关警方内部消息隐晦的指引——可惜没得逞,江陌掉线掉得突然,他们俩的对话也就这么停在了两天前。 邵桀端着手机无念无想的瞎看。他这两天快把江警官的朋友圈翻得火花灿烂。江陌没设置什么三天或者半年可见,朋友圈里除了内勤要求转发的各类警务宣传、防诈文案,连有关她自身生活的日常分享都少得可怜,一翻到底就只有一张警校毕业时拍的一张照片——就这么一张集体大合影还糊得令人啧啧称奇,看样子是直接举着手机翻拍装裱在玻璃相框里的合照,反光反得白花花一片。 邵桀特意放大了图片仔细找了一圈,觉得江陌可能正好被结结实实地遮挡在那一团白光里面。 邵桀撇了下嘴,将将把回忆飘远的思绪不慌不忙地扯回来。 这时,一辆黑色别克碾压着路面的积水薄冰,深夜幻影似的稳稳驰来。邵桀看这黑车有点儿眼熟,稍稍探着身子,目光追随着车顶一路开进园区,随后缓慢地停在了靠近基地大门的位置。 夜半三更登门造访——邵桀正纳闷儿的空当,徐沐扬踩着一双高跟鞋从副驾驶钻了出来,没等走出几步,驾驶位上的男人就追下了车,递了串钥匙过去,指尖却又依依不舍勾住她,缱绻又深情地拉拉扯扯。 邵桀也没料到能扒在露台上瞧见这点儿稍显隐私的热闹,他眨了眨眼睛,一脸非礼勿视地挪开视线,转身又瞧见掐架掐了两轮就重归于好的两个小朋友隔着露台的落地窗喊了邵桀一嗓子,像是怕裹在西北风里的邵桀听不清,连说带比划地对他发送了邀请:“待会儿外卖到了一起吃夜宵。” 邵桀从善如流地应声,哆嗦着满身的寒气从露台钻进来,屁股刚沾到电竞椅就被突然炸响的新闻联播吓得从椅子上弹起来——八成是上次吃饭的时候,韩律趁着邵桀不注意摸了他的手机,给他自己鼓捣了个别具匠心的出场bg。 “上分儿呢?给你发微信没回啊……”韩律大概这会儿也是在城郊的大风天里瑟瑟发抖,吸了吸鼻涕才继续:“就我跟你说的活动,校花带了几个朋友过来,我这一时喝了点儿酒上头,说跟你认识,校花那几个朋友就说是你粉丝……你要不过来?”韩律其实劝了两句也心虚,毕竟兄弟不是他显摆的筹码,咳了两嗓子自己先作罢:“休赛期找手感——你这也不至于成天泡在基地?但你忙你的,乐不乐意来……看你。别来了遭罪……” 邵桀哼声笑了笑,没拆穿韩律这后知后觉的多此一举,“把你那点儿当媒婆的歪脑筋收一收,这热闹我就不凑了。” 邵桀再三推拒,韩律这点儿关心则乱的胡乱撺掇也就没什么坚持的必要,哼哈着应下来就算就地翻篇,举着手机先跟身边儿满心期盼跃跃欲试的同学知会了一句就走到旁边,转头又涌了点儿醉意上来,意味深长地跟邵桀“诶哟”了好长一声:“是不是那个江警官——” 邵桀没搭茬儿,挂电话挂得那叫一个不留情面。 ———— 韩律被这小子欲语还休的单纯劲儿逗得打了个酒嗝,揣起手机深一脚浅一脚地溜达到废弃卫生所的二层小楼后边,扯开裤腰带正要放水,迷迷瞪瞪地放眼一望,影影绰绰地瞧见远处像是闪烁着一小团萤火。 这场一天一夜的探险活动选址,是同行的学生中另一位家住盛安市区的大二女生给出的意见参谋——虽说冠冕堂皇地顶着个“试胆探险”的主题,但本质上充其量就算是一次增添了点儿额外趣味的联谊活动,选址选题无非是想增加点儿促进交流的噱头。 韩律不在主办人员之列,咂么出这点儿醉翁之意,但也没说什么。 这所谓荒村的位置几乎沿着云山西路走到头,过了国道就是城郊和临县的交界处。荒村没有像民间谣传所说的闹过什么灾祸,举村搬迁不过是因为云山景区划分的时候在村子附近发现了几棵古树,为了妥善保护以及景区外围修筑,村建被统一规划搬迁,几乎平移到了两亩地开外处。而那些传得鬼火晃动鬼影出没的诡事传说,也不过是起源于荒村没有再开发的部分未拆除房屋和卫生所的二层废弃建筑。 韩律挤着眼睛盯着那团闪烁起伏的荧绿色看了半天,整个人一哆嗦,适才那点儿尿意消散得无影无踪。他朝着身后围靠在篝火旁边喝得五迷三道的一众俊男靓女吆喝了一声,鬼使神差地循着那点儿忽明忽暗的“鬼火”就追了过去,一直快步走到几乎近在咫尺的位置,那点儿光亮却像恶作剧似的,转眼间玩儿了个原地消失,怎么也寻不到痕迹影踪。 校花和朋友手挽手地站在韩律身后不远处,怯怯又兴奋地问了一句:“看见‘鬼火’了?该不会真的像那讲鬼故事的帖子上说的,以前有人死在这儿?” 韩律自诩稳重地摆了摆手,那点儿渣男散发魅力的花花肠子下意识地占领高地,抬头挺胸就差背个手,“那都是胡扯,估计有什么野猫野狗的死在这儿,星星点点的冒过鬼火让人看见啊——诶哟……!” 韩律嘚瑟劲儿上头没顾脚下,话说半路只觉得猛一晃悠,也不知道一没留神踩翻了哪儿的哪块板子,整个人瞬时间失了重,“咕咚”一声就坠进了一团黑暗之中,摔得屁股生疼两眼冒星。 韩律先是猜测自己掉进了下水道,焦糊的臭气直冲天灵盖——他抬头看了一眼,隐约听见外面有人喊叫救命,低头借着缝隙间透进来的月光看了一眼抓了满手粘腻的掌心,犹豫了片刻才撑着起伏不平的身下一瘸一拐地站起来,从裤兜里抠出尚且幸存的手机,打算打开手电筒照一照身边脚底,找一处好下脚的位置。 “我没事儿!”韩律稍微屏息,声音喊出来有点儿瓮声瓮气,开了手电筒四下扫视:“这底下估计是下水——卧槽他大爷这什么玩意儿!” 韩律举着手机,模糊地像是照到了什么影子,说话间凑近了些,却霎时间被眼前的东西吓得头皮炸开,“咕咚”一声腿软得跌坐在地。 洞口上方的一众同学被韩律几乎嘶吼的叫声吓得骤然寂静,隔了半晌,才有人抖着声音轻声细语地问了一句:“怎……怎么了?” 韩律寸劲儿摔了一跤,胳膊都抬不起来,手电筒的冷光从下颏斜着打到脸上,显衬得他整张脸都是毫无血色的铁青。 “这下面……好多尸体。” ———— 云山西路到头就是国道,四野空旷没有住户,晚上几乎不怎么走车,就连马路上方等距安置的灯光照明都显得极其柔和安详,匀速稳定且催眠似的扫过江陌的头顶。 “富贵五更春梦,功名一片浮云。眼前骨肉亦非真,恩爱翻成仇恨。莫把金枷套颈,休将玉锁缠身……” 江陌单手撑着方向盘,关掉蒸得她犯困的暖风,顺便把放着评书的收音机音量调到能提神的动静,扫了眼导航提示的路口,打了把方向盘就拐下去——方向盘回正的空当,肖乐天的电话就接到了江陌正讲评书的车载外放,接通瞬间先听他愉快又黏糊地喊了声“师姐”,随后才稍显正色地告知:“祝师叔说结果出来了,在失踪孕妇家里提取到的样本经核验比对,跟山上的弃婴没有血缘关系。这手续可够麻烦的,折腾两天,白搭。” 肖乐天颇觉不甘地叹了口气,“师姐你还在景区翻监控吗?我这边儿忙完过去帮你。” “这都几点了,还不趁着老顾不在下班回家睡觉去?” 江陌对于比对结果略感遗憾,但并不意外,苦笑一声也就作罢,“我现在没在景区。刚跟保安室的老几位闲聊,听有位老哥说西区往北有一片山区基本上没有监控。好像是之前埋设的线路被山耗子啃漏电起过小型的山火,后来光秃秃的就剩几棵树,景区也就不开放游览,只有山后有一处管理员维护的小门,但常年不开,情况不清楚。过了那道门就得找区分局协查了,我这就琢磨着先开车绕到那个小门外面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的或者可调阅的监控,方便后续沟通……结果——”江陌哭笑不得地长叹了一声,“这倒霉的导航瞎指路,我这绕了半天都快开到城郊外头,还不能挑头,我这正找辙绕回去呢,待会儿我直接就开家去……” 江陌沿着坑坑洼洼的窄道开了半天,没等寻见出处,先被几台车堵住了去路。江陌挂了肖乐天的电话,扒着车窗放眼望去,正瞧见一栋二层小楼旁边火光闪烁人影晃动——估计是有闲有钱出来找乐的青年活跃分子,半夜不睡觉地在这儿鼓捣什么消遣活动。 但江陌这会儿只想回家睡觉。她把车停稳,晃到前面几台车旁想找一找联系方式帮忙挪个位置,谁成想举起新换的手机刚拨通电话,就听见人影晃动的方向骤然间喧哗尖叫声冲破天际。 江陌手一抖,差点儿又把这新手机摔进路边的坑沟里。 尖叫声持续起伏了半晌不见消停,江陌静默地观望了两秒形势,眨眼间只觉得头皮发麻,刹那的工夫还思虑了一下她是不是曾经一度错怪了那个行走的“乌鸦成精”,随后低声啐骂了一句,拔腿就朝着人群的方向冲了过去。 “他大爷的可别真出事儿——” 第二十四章 婴儿-分局 案二婴儿 七分局 “啪嗒!” 江陌跑得惶急,一脚踩中荒路当间浅浅蒙着薄冰的泥淖,飞溅起的冰碴顺着马丁靴的靴筒钻进脚踝裤筒,凉得江陌倒抽了一口气。 骤雨泡透了少有人烟的荒道,碎石沙土遍地泥泞,江陌这一路疾跑踩了不知道几层淤泥,脚下打滑发滞,拖着鞋底黏着的负重,将将在仍旧喧闹惊哗的人群外围刹住步子,撑着膝盖捯了几口粗气。 这一伙学生模样的露营团体大致望去得有将近二十人,抛开两三个缩躲在篝火旁边不敢乱动的女生,其他人这会儿正里三层外三层地簇拥着,大抵是正中间闹出了什么令人惊惧又好奇的变故。 江陌没穿警服,亮明身份似的喊了一声“警察”,但声音又被人群中尖锐的惊叫声遮盖得像蚊子哼哼——反倒是江陌被一声接一声的惊哗震得脑袋瓜子嗡嗡作响,极不显眼地混迹在人群之外,愣是没找见机会钻进去一探究竟。 江陌隐约能听见带着回音的瓮声叫喊。她循着声响晃了几步,余光却无意间捉到了三两个远远戳在田间地头张望的身影——周遭最近的住家也得是二里地开外,这循着声音响动凑热闹的动作倒是挺快。 不及江警官深思细想,人群中央骤然传来一声闷响。江陌当即提步上前,摸了半天证件正要往外掏,西北风又突然十分不给面子地卷着夜半彻骨的寒凉赶过来添油加醋。江陌有点儿迷眼,眨巴着眼睛缓和的空当扫了一眼不远处废弃二层楼的窗口——风声掠过时破窗影绰晃动,不知道是年久未拆的窗前帘布,还是那些都市传说的鬼影重重。 然而江陌刚警惕地略一抬头准备定睛细瞧,也不知道凑过去瞧见了什么可怖景象的两个女孩子就手挽着手花容失色地缩退到人群外沿,两双硬底的内增高一左一右结结实实地踩了江陌两脚——许是被这荒郊野岭的诡事吓得毛骨悚然,还没等江陌这边儿吃疼出声,两个女孩儿先跟撞了鬼似的惊声尖叫,几声“有鬼”引得众人也三三两两抱团退散,惊慌失措间退让出一条直通喧闹源头的通道。 十余双惊恐不安的眼睛齐刷刷地注视着江陌这位不速之客。 江警官略有自知之明,虽说面相看着没那么正儿八经的和蔼可亲,但长得还行,总不至于夜半三更地出门吓到人。她眨了眨眼睛,恍然反应过来这伙学生八成是被眼前意外撞破的危险事件吓得僵直警惕,随即略一抬手,掏出警官证左右示意:“警察。正好在附近,听见叫声过来了解一下情况——” 江陌停顿了两秒,掀起眼皮扫视四周,随即视线落定在其中一位比较靠近人群正中的男生身上,得了他侧身避让的视线指引,俯身半蹲跪在似乎稍有松动的一处窖井井盖旁,伸手轻压试探,被从井底照上来的白光晃得眼前花了片刻,眯起眼睛再度往下张望。 “报警了没有?”江陌吸了下鼻子,登时被这股熟悉又骇人的焦糊腐臭熏得眼冒金星,心里“咯噔”一声暗道不妙,面上却沉而又沉地拧了下眉毛,回头大致一扫:“先把帐篷用的防风绳子拆下来,把人拽上来再说。” 待到抬头叮嘱几句,把团团围住的学生遣散得只剩寥寥,江陌又伏趴在窖井正上方,低头看着底下涕泪横流满是臭泥黑灰的脸庞,沉声确认道:“你是……邵桀的那位朋友,韩律韩同学是?” 韩律适才扯嗓子哭嚎求助了半晌,这会儿没力气地跌坐在一团漆黑中央,他别扭地用没脏的袖子抹了把脸,仔细分辨了片刻才恍然认出窖井口的这张脸,感觉江陌整个人都冒着普度众生的佛光。 “江……江警官?” 江陌听见他哭嚎嘶哑得跟公鸭似的嗓音有点儿想乐,为免不合时宜,清了下嗓子硬生生憋了回去,“我听见你的这些朋友说,底下有尸体?” 韩律一咧嘴要哭,郁闷得要命:“好多,感觉有的烧焦了,黑乎乎的……但是拿手电筒照到了一个有脸的卧槽……巨吓人——呕——”韩律说着说着又一阵反胃恶心,挪了几步闷头在一团臭气里哕了几声,抽了抽鼻涕。 江陌单听他说话有点儿于心不忍,但略一思索这案发的地点,稍作犹疑,还是谨慎地托付了一句:“趁着区分局还没正式出警,劳驾你帮忙,把下面能看到的尸体都拍个照片,越仔细越好……但是不勉强,尽可能别遗漏就行,有一具算一具。” ———— 云山北路派出所并着坝庄分局声势浩大阵仗铺张地接管荒村焦尸抛尸现场时,韩律才隐晦地从这一团腐臭味道里,咂么出点有迹可循的猫腻。 坝庄分局的几位老刑警似乎对市局刑侦支队出身的江警官跨级介入颇为不满,这会儿正面子上一团和气地把江陌辖制在一旁,全然没有友好配合的意思。 韩律被江陌借了条毛毯裹成了一条又脏又臭的蛆虫,瑟瑟发抖地接受了一番极草率的目击问询,一脸痴呆地缩在江陌的车里。 他其实没太琢磨明白江陌那点儿讳莫如深的言外之意,只是隐隐察觉到被拒之于外的江警官跟区分局大概是不太对付的竞争关系,胡思乱想地编排出一套警察之间也要争抢业绩的说辞原因就不再深虑——他看见江陌跟区分局和派出所的几位领导寒暄结束,回身时已然脸色不虞,举着手机慢步踱到能确保韩律身处在她视线之内的位置,一边留神着四周动向,一边低声通话,眉头皱紧。 韩律缩着脖子神思飘忽地当了会儿鹌鹑,扣扣搜搜地从包裹着毯子的缝隙把兜里的手机扒出来,翻到聊天页面想轰炸一下专注游戏事业的邵桀,但感觉这会儿那位大爷八成当他是耍酒疯,估计连个眼神儿都不会给,琢磨了一会儿,欲语还休地发了条文字消息。 “没来这活动,你可亏大发了兄弟。” 邵桀难得没给他持续轰炸的机会,不明所以地发了个“?”回来。 韩律鲜少能在邵桀这儿抢占话题先机,捏着手机跃跃欲试地准备偷拍一张江陌的照片发过去,却不料手机刚一举起,偷拍未遂的主角已经悄无声息地站定在车旁,单手撑扶着车窗,视线在差点儿被抓包的韩律脸上大致掠过,不容回绝地征询了一下第一目击证人的意见。 “这案子我们队里也比较感兴趣,想请韩同学去市局坐坐……你这边应该没有什么的问题?” 韩律忽然就有点儿哆嗦:“我……嗯……” “没问题就成。”江陌微微笑开,抬手在车门上一拍,“辛苦跟我走一趟。” ———— 江陌一脚油门,韩律就囫囵个儿的在刑侦办公室里泡了半宿半天。他那一身裹满了抛尸现场淤泥腐物的衣服裤子篮球鞋都被检验科的美女法医悉数扒去,借了不知道哪位警察同志的日常衣物和拖鞋,蹭了个热水澡,裹着江警官友情提供的超大号粉色棉服,事无巨细知无不言地做了半天的笔录。 韩律在一众警察同志的包围关心下实在是浑身难受,趁着全程陪同的肖警官起身整理打印文件,赶忙抽空打了个电话求救:“快来接驾兄弟,我在这儿待得人都麻了。” 邵桀八成是通宵排位人没醒透,听见韩律的动静咕哝着反应了半晌,一股火气涌上心头:“……接你大爷的驾,滚蛋。” “诶——别挂啊——”韩律先喊了一声,然后如芒刺背地顶着警察叔叔们的凌冽目光压下音量,“我昨晚上快被尸体吓死了我靠——” 邵桀没走心地应了一声:“谁吓唬谁还不知道呢——”话说半路才猛一激灵:“……等会儿!你说什么?尸体?” 韩律现在想起那场面还是忍不住腿软,捂着脸叹了口气:“一言难尽……你在俱乐部?甭管在哪儿了,来江湖救个急,借套衣服,我这衣服裤子都充公了,现在都是借的警察叔叔的,还有江警官的一个粉红色的大棉服……亏着控制力不错,不然我这裤衩都得壮烈牺牲……” 邵桀愣了几秒,迅速捕捉到韩律这段话里的关键词,“你人在哪儿?” “盛安市局刑侦支队,我从昨晚上给你发消息到现在一直泡在人家办公室里。” 韩律临着挂断电话又催了一句“快点”,蹭着刑侦支队的网和充电器玩儿了半天游戏,被3d地图晃得头晕眼花才撂下手机,抬眼正搭见适才嫌弃刑侦办公室打印机废物的肖乐天从外面捧了一摞文件回来,有点儿迷糊地在办公桌上翻了半天订书钉。 韩律扑哧一乐,看着小警察带着点儿婴儿肥的脸颊抿出了梨涡,然后在他转头看过来之前稍微趴着桌沿,从一堆杂物底下抠出一盒书钉递过去,余光这会儿才瞥见刚才被挡得结实的桌面书架,侧边贴着一张塑封过的签名照片。 韩律又诧异地抬头看了一眼肖乐天。 肖乐天稍微显摆地眨了眨眼:“这是青训那时候要的签名,我刚考上警校,那会儿放假还有时间去比赛现场,后来桀神就不在drg了……都没什么机会看现场。” “你还真是邵桀粉丝?我以为警察同志这么正经正直的,不会看这些——” 韩律晕头转向了一宿半天,总算有机会跟警察搭上几句案件之外的话茬。但没等他有头有尾地把话说完,这边刚饶有兴致地把二郎腿翘起来,江陌就裹着一身的寒气从办公室外大步跨进来,先问了一嘴笔录文件整理的怎么样,然后才分神看了一眼裹着粉外套的韩律,面带微笑地寒暄:“这边儿忙得差不多了,韩同学是打算回学校还是去哪儿?我正好待会儿出外勤,送你一程。” 韩律是不知道自己那位兄弟为什么对这位警官姐姐念念不忘,反正他看见江陌对他微笑就紧张,二郎腿都老实地放下来,两手撑着膝盖,极规矩地坐在一旁:“那个……朋友一会儿送衣服过来,我等他一起。”韩律这会儿恨不得比小绵羊还乖,说话间扫了一眼江陌手里的文件夹,又十分有眼力见儿地拖着凳子挪开:“我……找个地方等一会儿,江警官你们忙。” 肖乐天看着韩律的窘迫神情有点儿不明所以,扬头看了他师姐一眼,觉得还挺和蔼可亲,眨了眨眼睛不作他想,问了句正经事:“师父还没回来吗?” “刚回,昨晚上说,原来沣西区下辖一个派出所副所长死了的事儿,已经确认是自杀了。”江陌摸了根肖乐天桌子上的棒棒糖,“遗书和自杀动机还在核查,老顾刚去楼上跟高局汇报一下情况。” 肖乐天略有耳闻,但对各种详情揣测不深,问了一嘴也就没再追问,扭头专注地拾掇着手里的文件装订,不解地嘀咕了一句:“你说区分局为什么这么大反应呢?昨晚上明明你在现场,但他们就愣是要走那一趟流程,说什么不让咱支队第一手介入……这藏的什么猫腻?” 江陌先没搭话,扭头应了急匆匆跑进来的小米录一声,接过一沓洗出来的照片扔到肖乐天桌上,扒拉出其中一张指给肖乐天:“这照片里确切拍到的就五六具尸体,这儿还有两具没烧透的,明显具有孕产妇身形的尸首。” 江陌试图嚼碎棒棒糖,但硌得有点儿牙疼,“咱们市里搞分局撤并,就挨着城郊临县那么几个小分局没动,除了因为城郊外临县辖区划分的问题,就是他们这些藏着掖着搞得那么些个幺蛾子……”江陌声音放得极轻,似乎只是稍作提醒,“不然你以为高局那么个大刀阔斧的做事风格,为什么留着坝庄分局不动——麻烦事儿太多。之前我刚到刑侦的时候就看见他们出过不了了之的婴儿买卖案件……但又不是拐卖,踩着这个违法的边界……” 话说到这儿,肖乐天登时恍然,瞠目结舌了半天:“难道真的是代——” “不想把这底都兜出去,他们肯定要积极应对这个案子,不好办。”江陌止住他的话题,摆了摆手:“要不然昨晚上师父不会让我退后一步,不管怎么说,找茬儿把这第一目击证人拎回来了,咱们起码不被动。” 肖乐天闻言叹了口气:“那这案子只能看师父那边能不能拿的住?” “你手边儿还一个弃婴案呢,急也没用。技术那边儿忙了一上午,挑着照片里还看得出人模样的两个死者做了简单的复原图,虽然没有根据尸体骨骼做什么立体复原来得精准,但可以打听打听这两位孕妇尸体的来处,看看跟弃婴案有没有关联……囫囵个儿的成年人总比从未在世上露面的胎儿的来处好找一些。”江陌稍一停顿:“但凡有关系,咱们就有机会伸手。” 江陌咂么着满嘴的糖精味儿,齁嗓子似的咳了一声,起身翻出她那个堪比脸大的搪瓷缸子冲了一缸子速溶咖啡当水喝,晃悠几步回到她那张挨着窗边儿的桌前坐稳,掀起眼皮,看了一眼接通电话就“噗通”一声蹦起来的韩同学,裹着她那件粉外套趴到窗边,举着双臂妖娆地挥舞了半天。 江陌看他扑腾的像只花蝴蝶,也跟着好奇地往楼下眺了一眼。 邵桀背着双肩包,站在市局正门前不知道在张望着什么,而后莞尔地笑起来,总算留神到楼上窗前的花蝴蝶,视线却像是将将错落开,含糊不清地定在了只露了半张脸的江陌这边。 江陌呛了一下,一口咖啡正喷在耿秩在窗边新栽的蟹脚兰的花尖儿。 肖乐天不解地看了江陌一眼。 “没事儿,就是感觉你偶像有点儿……”江陌抹了把嘴边,拧着眉间轻笑:“阴魂不散。” 第二十五章 婴儿-起意 案二婴儿 八起意 约莫是因为午休时间,盛安市局肃穆庄严的警徽旗帜下星星点点的鲜活生动若隐若现。 邵桀半倚着办公大楼前威耸锃亮的大理石门柱,摘下双肩包囫囵个儿地往韩律怀里一塞,先目光逡巡着打量了他这花蝴蝶似的兄弟一遭,一言难尽地咂了咂嘴,然后转过头,正对上那位传说中的忠实粉丝肖警官的视线,友善地颔首致意。 肖乐天目送内勤的同事上了楼,有点儿羞赧地凑到邵桀跟前,耙了耙后脑勺儿上翘起的发尾,犹豫了一下措词才开口:“本来是麻烦你们协助警方的,照理应该请你们去会客室稍作休息,但内勤的同事说……这会儿没什么空闲的屋子,我待会儿得回趟办公室,没人跟着怕你们不安全。” 邵桀倒无所谓,十分体贴地笑了笑:“没事儿,我在外面等他一会儿——”他话说半路,正瞥见楼梯口突然探了个脑袋出来,喊了一嗓子“肖乐天顾队找”就转身钻进了楼梯间,肖乐天闻言一激灵,下意识地原地转身跑出两步,又半侧过身张望了邵桀和韩律一眼,见他偶像举起手臂温柔地挥了两下,这才三步并作两步地跨着台阶放心地跑开。 韩律笑得有点儿骚包:“肖警官太可爱了,他估计没多大,刚当警察?脸蛋子上还有点儿婴儿肥……”这骚包说着说着话还作势要在邵桀脸上捏了一把,被他无情错身躲开挥了一拳头也就作罢,“刚还加了他微信,真不愧是你粉丝,我看他还发过你ob的战绩截图……” 邵桀跟撞见流氓似的乜了韩律一眼,“……你这微信加的怎么这么——” 韩律又翻了一遍肖乐天的朋友圈,一时没反应过来邵桀是在损他,还乐不颠儿地碰了碰邵桀的肩,“小警察可爱嘛,交个朋友。”他这句话说完才回过味儿来,掀起眼皮觑见邵桀那一副觉得他无药可救的嘴脸,甚是正经地拔直了身板:“不是,你这想什么呢?我这叫多个朋友多条路,怎么让你欲言又止的这么一绕,感觉我跟变态似的……” 邵桀嗤声一乐,扬了下眉梢:“你这人,不好说。” 韩律气得一龇牙:“质疑我人品是不是?” 邵桀佯装难以置信地看他,笑道:“你这比西门庆还下流的人品用我质疑?” 韩律提起这茬儿有点儿来劲,“西门大官人那招惹的是有夫之妇,我这就要了你粉丝一个微信你瞅你那样——” “行了啊赶紧滚蛋换衣服去。”邵桀见他要摆起没完没了的架势,挥手示意他抓紧把这一身花里胡哨换下去,“你这人品充其量也就是打雷下雨的时候注意点儿别遭雷劈就行。” “这小子他家里人来头不小,我爸前几天不是去谈竞标市政项目供应商的生意么?我刚看见这小孩儿桌子上有全家福,估计要是没认错,他爸应该就是负责市政招标这一块的肖处。”韩律这话越说动静儿越小,末了神神叨叨地冲着邵桀挑了下眉毛,被他直勾勾地盯了片刻,一嘶声,拍了拍胸脯担保道:“正经生意哥们儿什么时候犯过错误?遵纪守法,一点儿猫腻没有。再者说,我爸生意做得惜命着呢。” 韩律这话音撂下就扭身走人,花枝招展地跟办公楼正厅的门卫借厕所去换衣服。邵桀望着办公楼往来交织的黑蓝制服有点儿眼晕,揣着口袋慢慢悠悠地挪蹭到楼旁的花坛跟前,拣着干净的砖块坐下,漫不经心地眺着正前方大门传达室岗哨的位置。 一辆配送的电动车忽忽悠悠地停在警局正门前。 蓝色工服的配送小哥先没敢下车,两脚拖着地,在门前岗亭旁边绕了好几圈,似乎是有点儿打怵,还特意伸手把头盔的带子扯紧了些。他低头扒出配送地址,确认再三似的又绕到市局门牌号跟前看了一眼,末了一咬牙一跺脚地把车停稳,抱着一大捧香槟玫瑰站定在门口岗哨跟前,茫然地抬头看了站岗执勤的警察叔叔一眼。 邵桀看着岗哨尴尬的侧脸有点儿想笑,掏出手机翻了翻日历,心里正念叨着不年不节还送花的警察家属挺懂得浪漫,余光就瞥见一道身影极迅猛地从花坛侧边冲到岗亭旁边,笑靥如花地接过那一大捧香槟玫瑰,抽出藏在花束中间的卡片,踱着步子款款朝着他的方向走来。 灿烂如盛夏暖阳的笑容晃得邵桀半晌没挪开视线。 江陌也没料到接个快递的工夫还能跟这两眼发直的小祖宗走了个顶头碰。她看着这傻小子一脸痴呆的表情有点儿疑惑不解,抱着花束艰难地四下扫了一圈,确信身边再没旁的什么人能牵扯住他的视线,这才稍微提步上前,打了声招呼当作寒暄,“你同学换衣服去了?” 邵桀还有点儿晃神,目光来回地游离在花束和江陌的脸颊之间,听见江陌问话登时站起身来,两手交握规矩地叠放在身前。 然而没等他乖巧搭话,又两道身影携裹着食堂的饭菜香气飞速地从他身侧不远掠过来,其中一个甚至直接仗着身量矮小,飞扑着挂在了江陌身上,顶着一张油渍麻花的樱桃小嘴惊诧羡慕地趴在江陌耳朵边叽叽喳喳了半天。 “哇塞江哥这个月这么大一捧啊……真的,羡慕了羡慕了,大洋彼岸还能锲而不舍的坚持每个月送一束花,这福气我也想要啊——”小个儿女警官哀嚎了一通才瞧见一根木棍儿似的戳在旁边的邵桀,俩人面面相觑了几秒钟,女警官“腾”地烧起耳朵尖儿,撒开勾着江陌脖子的小臂,没脸见人似的猫在了江陌后面。 “周小邈你那一嘴油还往江儿身上蹭……”迟来一步的高个儿女警官翘着兰花指把周警官从江陌背后捻出来,掏了张纸巾往她脸上一丢,转头检查了一下江陌的衣服,“还行,蹭了点儿粉底,没油。” “郑司羿你烦人你!”周警官脸红得像猴屁股,捶了高个儿女警官一下,噘嘴像是跟江陌撒娇,“你就南一这一个弟弟吗?我也想要这样的弟弟……” 郑警官白了她一眼:“你不是有亲弟弟吗?让他送呗,周南一这种小宝贝仅此一家,你别总惦记……去年见那一面的时候你那大口红差点儿把人孩子吓哭。” 周警官一撇嘴,不甘示弱地回嘴:“我那是999!”她翘起指尖指着郑司羿那张跃跃欲试的嘴,嘶声道:“敢说皮炎平我就挠人了——再者说,人有参差,我家那姓周的就是个皮猴成精,不跟我这儿大闹天宫我就谢天谢地了,指着他给我送花……估计也就等我老了他给我上坟能送,送的还有可能是塑料花。十块钱坟头前面摆一年,省钱了还。” 江陌听着她俩左一言右一语地听得直乐,顺带手地把手机递给正呆愣在不远处的邵桀,让他帮忙拍了张抱着花束的合影照片发送给正抱着父母手机等待夸奖的弟弟,随后翻开卡片扫了几眼,抬手就把玫瑰递给两位内勤:“周南一是不能共享了,这位小朋友据说在幼儿园已经有女朋友了,他说他属于他的朱丽叶,但这位马上六岁的小绅士说这次订的花比较多,希望我跟各位漂亮姐姐分享一下,替他问声好。” 周小邈乐不颠儿地凑过去看了眼漂洋过海邮寄来的卡片,对着上面别别扭扭的幼儿字体稀罕了半晌,闲话扯开随便聊了几句就被食堂吃饭回来的耿秩逮了个正着儿——耿副队最近被内部整顿和连续要案闹腾得眉间多长了两道沟,周小邈和郑司羿也不准备触他的霉头,听见他咳了一嗓子就灰溜溜地抱着花束跑走,趁着耿秩没留神,还悄么声地跟站在原地被迫立正敬礼的江陌摆了摆小手。 江陌直等目光远眺地送着耿副队没了影踪才松了口气,转头看了一眼半尴不尬地晃悠在很微妙的距离远近处偷听闲扯的邵桀,“除了给韩同学送衣服,你还有别的事儿?” 邵桀瞥见江陌的视线有点儿紧张,规矩地握好手臂,慢悠悠地挪过来:“……我……嗯……本来想问……但是肖警官说你们忙……” 江陌听他打哑谜似的话反应了半晌,刚恍然着笑起来想答话,韩律就抱着那一团粉色棉袄呜呜喳喳地跑出来,掺和进俩人中间:“哥们儿我去还个衣服……诶?江警官你在这儿?那我这衣服是直接给你还是送楼上去?” 江陌那点儿松散的情绪收敛得极快,乍一瞧见韩律就勾起几分客套疏离的笑意,一眼望过去看得韩律腿肚子转筋:“辛苦韩同学跑一趟,后续如果展开调查,可能需要补充口供,到时候我们会再联系。你刚说你回学校是?我正好顺路去医院一趟,捎你一程——”她说话间一顿,视线在韩律和邵桀之间徘徊了一瞬,“还是你们有别的安排?” 韩律这会儿才留神似的从上到下打量了邵桀一眼:“我下午有课得回学校……你——穿这么人五人六的……出去约会啊?” 邵桀没回头,屈起胳膊怼了韩律一肘,迎着江陌也略有探究的目光难得抬头挺胸没磕绊地回答道:“江警官,我今天去医院复查上次脑袋磕到的地方,能跟你们一起走吗?” 这摆明了就是个不容推拒的请求,江陌有点儿失笑,点头应声的工夫干脆把车钥匙丢过去,觑着半道截住车钥匙的邵桀笑道:“我去拿个材料,上车稍等一会儿。” 哥儿俩对江警官或多或少有点儿成分不同的犯哆嗦,得了叮嘱就乖巧地找车坐好——就是上车之前为争抢副驾驶的位置差点儿动手:韩律是嫌弃昨儿后排座位的臭气还没散尽,邵桀的目的就很直截了当,他单纯地想挨着江陌。 韩律一听这话,当即从后排伸出胳膊,一把勒住邵桀意欲“刑讯逼供”:“老实交代,你小子什么情况?” 邵桀嫌他这张嘴叨叨起来就没个完,眼睛转了一圈儿试图哄骗:“勤俭持家,省打车钱攒老婆本儿,你管我什么情况。” “可拉倒你。你这身家省个屁钱……”韩律挠他痒痒,“我说的是你跟江警官,之前吭吭唧唧不承认,这回撞我眼前了,逮了个正着儿,我看你怎么编。” 邵桀不是很怕痒,怔怔地望着江陌先被检验中心跑出来的小法医追着塞了一口面包,然后眉眼带笑地摇头走向停车的位置,忽然就觉得胸口一阵汹涌鲜活的悸动。 这话应该怎么说来着…… “唔……单方面蓄谋了一段时间的……见色起意?” 韩律歪头瞥着他这副突然正经的表情,一时惊诧,感觉牙快酸掉了,扭头看见江警官拉开车门坐进来,一双眼睛瞪得溜圆。 江陌那口面包吃得有点儿噎,跟车上这两位大眼瞪小眼地对峙了半天。 “我这一会儿的工夫是变异了还是怎么着?跟大白天撞鬼了似的,都什么表情?” 第二十六章 婴儿-门诊 案二婴儿 九门诊 盛安市中心医院产科门诊走廊孕满为患。 候诊室里刚推走一位糖耐不适的高龄产妇。大抵是身为人母的心思相通,亲眼所见的急迫情景几乎片刻间搅扰得整个候诊室和门诊走廊都躁动不安起来。起伏不定的情绪悄然窸窣地蔓延着,照妖镜一般映照着陪同产检的男人们的嘴脸——悉心陪同劝慰妻子的寥寥可数,占用候诊区座位打着游戏的漠不关心高高挂起,沾染上烦躁情绪冒起烟瘾的三三两两自诩苦命地勾肩搭背出了门,仿佛陪同检查这件事儿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 ……余下的孕妇打从候诊开始就是惴惴不安的独自一人。 午休时间临近结束,产科门诊的三间诊室提前开了两间。一对小夫妻大概是建档之后第一次产检,在走廊里眼巴巴地看着其他两间诊室有人来往进出,坐不住地捏着挂号单在走廊里前后晃了几步,伸手截停了一位带着口罩闷头翻手机的女医生,压着焦虑紧张的情绪好声好气问道:“那个……大夫,我看旁边儿诊室都开门了——这位黄医生怎么还没来啊?” “我就是黄熙。”黄医生不耐烦的“啧”了一声,稍微扣过手机屏幕,扯过孕妇手里的挂号单扫了一眼,又随手丢回去,“着什么急啊?这上面不有预约时间吗?再者说,午休时间还没过,医生不吃不喝不休息是吗?别人开得早那是他们昨晚上没手术没排班,等着。” 黄熙几句话说得急不可耐,炮仗似的唬得小夫妻俩脸上青一块白一块——男人怔忪了片刻,登时蹿起火气,顶着黄熙那副咄咄逼人的嘴脸就要上前,被他媳妇儿拽了一把才勉强站在原地,半护着隐约哽咽想哭的身后人:“我就问一句你这什么态度?!不会好好说话是吗?!我……我去医院投诉你!” “想投诉就去啊,大不了今儿你媳妇儿检不上。” 黄熙满不在乎地翻了下眼睛,掏出钥匙开了诊室门钻进去又上了锁,故意报复似的站在诊室门玻璃正能望见的窗台旁边,捏着手机轻磕了几下,待到手机振动收到消息回复的瞬间迅速浏览了一遍,然后万般不解瞠目结舌地掐起腰,气急郁结地拨通电话搁在耳边。 “赵旭你有病你?我说没说过这事儿你别再管了?!”黄熙劈头盖脸地骂了一声,觑了眼诊室门玻璃外,快步跨过去扯了一把玻璃上的挂帘,勉强遮出一个私密的诊室空间。 赵旭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半晌:“……趁着现在我还能管,我不希望你一再——” “这不是你能不能管——”黄熙撑着头,截口打断他过分缓慢的语气,沉重地叹了一声:“你知不知道你联系的是谁?齐三强他……算了。你给了他多少?” 赵旭依旧是先沉默几秒:“……五十万。” “你真是……赵旭,这会儿你跟我这儿装什么有情有义呢?我那阵儿治病的时候你找了那么多小三小四小五你怎么不想着给我花点儿钱呢?这会儿想着后悔补救,有个屁用啊赵旭?到头来还不知道自己惹得什么祸……”黄熙红着眼眶,恶狠狠地咬着下唇,嘶声平复了片刻,“反正花的是你的钱……这事儿你别再插手了,我不想跟你吵了,下周我应该能调休,把离婚证领了,别浪费时间……” ———— 江陌在盛安市中心医院算是熟门熟路,刑侦定点报销,急诊院务的年轻医生护士都快跟她混成了亲属。她先监督着邵桀在一楼候诊大厅的挂号窗口前排好队,扭头就敲开了院务办公室那扇豁了锁的门,好声好气地哄着“执掌”全院病例的徐姐帮忙,筛一筛符合弃婴案剖宫产孕妇以及涉毒失踪孕妇条件的档案。 “照片不照片的来我这儿没用啊,病历里也不记人家长得漂不漂亮。”徐主任憋着乐,故作嫌弃地挖了江陌一眼,拿这定了外卖奶茶并且十分狗腿地呈递到她跟前的警察丫头一点儿办法都没有,照着她腰间糊了一巴掌,“我都跟你妈差不多岁数了,一天就熊我有能耐……哪个是少糖的?我这刚减肥第一天你就给我破戒……” “又减肥?”江陌那点儿揶揄的笑意还没勾起来就被徐主任原地制裁,清了清嗓子找补了一句,“再减就没了徐姐,现在这样正好。” “听你胡咧咧,这一秋天实打实胖了八斤,这些肥膘贴你身上试试?”徐主任损她归损她,但听这话还是高兴,闲扯了两句才说回正事:“根据你们警方提供的预计孕妇周数往回推,倒是有几位孕妇在咱们医院建过档或是挂号咨询过,不多……现在可真是,生孩子的小年轻越来越少,想要的怀着还费劲……当时坐诊的医生——”徐主任拖长了一嗓子,仔细核对了一遍,略感稀奇地惊呼了一声:“诶哟,还挺巧,省得你折腾了——都是她。你今儿这点子赶得正好,我在食堂碰见她的时候她说今儿门诊。” 江陌吸溜着奶茶芋圆红豆脆啵啵嚼着顶饱,呛了一下,闭着嘴愣是把这点儿堪比八宝粥的吃食囫囵个儿咽下去才侧身咳嗽了几声,凑过去瞄了一眼电脑屏幕:“哪些是我能带走的复印件?” “放心,给你打好了。”徐主任捻着打印机可复制的档案内容整理了一份,统一归置给江陌,“其中一位是本来建档要在本院生产的……但是后来没消息了。还有一个是……只是挂号了一次,好像给了治疗意见但是人没来。” “这两位你着重问一下,反正在我这么多年的工作经验来看,这两个算是——至少家里那边可能有点儿问题。”徐主任也拧了下眉毛,感觉不太对劲儿,瞄了眼显示器右下角的时间:“午休马上结束了,你去应该正好能说上话。”徐主任点了点被江陌拿在手里的复印件一角,“黄熙,你去找她就行。” ———— 产科门诊走廊局部地区若隐若现地笼着一股压抑焦虑的低气压。 江陌头一遭晃悠到产科门诊附近,感觉环廊建制绕得有点儿头晕,捏着档案袋稀里糊涂地凑到候诊室门口的引导护士跟前打算咨询一二,谁料话音还没脱口落下,走廊尽头先一对愤然愁绪各掺一半的小夫妻迎面走来,急切地问询挂号面诊可不可以换一间诊室候诊。 往常自然没这个惯例,但适才诊室门前小小的冲突护士看在眼里,她犹豫地踯躅两步,蹭到其中一间已经开门许久的诊室前对着里面的助理医师招了招手,两厢交涉了几句,这才踱步回来,为难地提了个建议:“侯主任一礼拜就这一天门诊,让谁借着插一个队都不妥当,但你们如果真的不想去黄大夫那儿,可以补一个专家号,等着侯主任今天的号看完了,你们再去就行。” 小夫妻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决定换补专家号,临走前打算把手里的号交给引导护士处理,江陌侧耳听了个一知半解,冷不丁地插了一句:“是黄熙黄大夫的号吗?” 小夫妻和引导护士同时一怔,似乎没闹明白江陌突然冒出来是作何打算有何身份,男人还当她是为了白捡一便宜,上下打量了江陌一遭,十分谨慎地回绝提醒:“这号不能随便倒卖,而且黄医生……今天可能状态不好,为了你肚子里的孩子,你要不也——” 江陌一扬眉,连忙笑着摆手,摸出证件示意道:“没有没有,我就是想找黄医生了解一下情况,凑个趣儿。那个……护士,哪一间是黄熙黄大夫的诊室?” “还能是哪间,午休时间还剩两分钟不到,挂着诊室屏幕没开门那间就是。” 诊室门依旧没开,甚至连门玻璃上的帘子都还垂头丧气地耷拉着。 江陌低头瞄了眼时间,踩着午休时间结束,分针轻快跳动的空当叩了叩门板。屋子里先是一阵沉寂,半晌之后才听见拖动椅子辗轧沙砾灰尘的“硌啦”声,脚步踢踏着靠近门口,一双眼睛极不耐烦地望向走廊,正对上举着档案袋和挂号单的江陌。 江警官打眼一搭就知道这是个欺软怕硬的主儿。她先是友善又装傻地对着黄熙笑了笑,在得来了一个几近蔑视厌弃的白眼之后,撤下高举的档案袋,换上另一只手里的警官证,霎时间沉下神色,凌厉问道。 “黄医生,有时间吗?配合一下工作,聊两句。” ———— “这个于莉是一直在我这儿建档做的孕检。不过,她本人好像比图上胖一点……你这不是照片?” 黄熙上手勾出其中一张复原图片,“最后一次产检结束,本来是让她看情况等着生就行。不过要是说有什么可疑的……她最后一次来检查的时候突然说不想生了,生下来没用,能不能引产……这算吗?” 江陌皱了下眉没应声,只是略作沉吟反问了一句:“她家里人有没有什么状态不太对的地方?比如说……可能有酗酒或类似|吸||毒|的症状。” 黄熙闻言,眉梢微微抖了一下,极缓慢地摇了摇头:“这个不敢说,她来检查的时候都是自己过来的,这种情况算常见,一般家里人问过一次得到的反应不太对的话就不会再提起,以免影响产妇情绪。” 江陌点了下头,目光落在黄熙扣动着鼠标滚轮边缘的手指上,稍微把另一张照片推上前:“这个呢?认识吗?” 黄熙在觑见照片的瞬间下意识地往后晃了下身子,抵触地皱起眉,几不可闻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整个人较之方才收紧了些许,流露出一种不甚明显的抗拒情绪:“不认识。” 无意识的情绪流露在先,江陌能信她这话才有鬼。江警官不太想跟她浪费口舌,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她,屈起指节叩了两下桌面,语气已经比例行询问沉重了些许:“我再问你一遍,仔细看一下,这个孕妇,认识吗?” “不……不认识……”黄熙被面前这位年轻小警察的压迫感唬得有点儿磕绊,扣动鼠标的指甲划出一声诡异刺耳的声响,“我们一般除了跟了孕期全程产检的比较熟悉,剩下的哪儿能都认识……但这个好像是有点眼熟,应该就是我看过的那个杨晓可,不过我不太确认。” 江陌抱起手臂稍微颔首,示意她接着往下说。 黄熙烦躁地抖着腿,憋闷得有点儿冒汗:“她是拿着一家私立医院的病例过来的,初步检查情况不太好,她就只是一直在问,好不容易有的能不能保住。我的意思是让她留院进一步检查再做后续考虑,但她拿了我开的单子走了,也没有再后续来过。” 江陌仍旧重复了上一位孕妇的相关问题:“家属方面呢?” “嗯?……呃……”黄熙有点儿不自在地在凳子上挪蹭了一下,“我只看见她自己来的,陪同的人……没看到。” 江陌迅速捕捉到黄熙犹豫的措词,立刻反问道:“没看到?你们认识?” “不认识。”黄熙吸取教训似的,反驳得很笃定,沉默了两秒又补充说明道:“是她自己说的,有人陪她来的。” 黄熙的配合程度极其有限,但所幸并非全盘抵触瞎编,多少给江陌留了点儿有迹可循的余地——毕竟如果黄熙的抗拒反应是真实的,那么窖井焦尸多半就能查出确切来路,最起码有的放矢,不至于完全凭借着推测和遍地撒网进行筛查,忙叨了数日依旧两眼一抹黑地抓瞎。 江陌退出诊室,抱歉地对等候在外慌措不安的孕妇微笑致意,转身就若有所思地紧绷着一张脸,苦大仇深似的凝着眉间,不死心地捻着这两位行踪存疑的孕妇就医时间跑到监控室,盘着腿坐在监控显示屏跟前,事无巨细地把这两位孕妇在医院内出没的动线监控搂了一遍,然后毫无收获地揉了揉眼睛站起来,拍屁股走人之前怔忪地盯着纷繁的监控屏沉默了半晌,突然道:“还是麻烦您把我调阅的这部分监控拷下来我带走。方便的话,把这个时间段停车场和医院门口能拍到的部分也捎带手拷一下,多谢。” 江陌在监控室聚精会神地泡了一整个下午,被led巨幕显示屏晃得头晕目眩眼睛疼,原地等候闭目养神的空当才恍然想起来晌午时分在挂号大厅分道复查脑震荡的邵桀,掏出手机划开一看,这小子果不其然地发了一溜或偷看或无聊或瞌睡的表情包过来,只有最近的一条好好说了句话:“我复查完了,就在急诊门口的候诊大厅等你,要是有时间的话请你吃个饭,毕竟一直在给你添麻烦。” 最近的这一条还是将近两个小时之前。 江陌这人繁忙的时候心里总是没谱儿,工作以外的零零碎碎基本随手就丢到脑袋后面,这毛病连她自己都有点儿唾弃,但没牵没挂没人惦记的,也就无所谓好赖地混日子——邵桀这么一号人物横叉一道的关切或多或少有点儿扰乱江陌那套凑合活着的生活节奏,江陌一度因为嫌麻烦不太想有所纠缠,礼貌又委婉地推拒再三,“改天”、“没时间”这俩词儿简直说了无数遍,奈何那位小祖宗的想法执拗又单纯,江陌搪塞来搪塞去依旧收效甚微,热烈又坚持得江陌都快过意不去。 江陌没回消息,拎着档案袋绕到候诊大厅大致张望了一眼——将近两个小时没着没落的干等,耐心告罄撒丫子溜走也该是见怪不怪。 ……但没想到邵桀还在。 小孩儿抱着他那个超大号的双肩包,稍微佝偻着,不怎么显眼地窝在紧挨通往急诊大厅通道的门口,一动不动地端着手机,离得有点儿远,看不太分明,估计是在低头刷视频。 江陌惊讶地低呼了一声,无奈地晃了晃脑袋,于心不忍地紧迈了两步出去。正这时,一名身着医师袍的中年男人先一步站定在邵桀跟前——邵桀似乎耷拉着脑袋大致觑见了来人的身形,默然地扣过手机没急着抬头,先稍稍端正了坐姿,然后才略微正式地扬起脑袋看着男人,却匆匆一瞥就重新低下头,没什么表情,不算冷漠也不够可怜,整个人登时坠入一种平淡又微妙的抵触情绪当中。 两个人毫无亲昵感的对峙着,男人似乎对他作何反应也不甚在乎,单方面地训斥敦促在急诊铃响的瞬间戛然而止,男人接通了电话,离开时以一种关怀备至的长辈姿态轻轻拍了拍邵桀的肩膀——邵桀轻微地抖动了一下,像是下意识地想躲开,但又咬着牙一动没动,直等男人快步走远才猛地转过头,确认似的望着男人离开的方向,卸了力气一般长长一叹,然后瘫坐在椅子上,兴致寥寥地搓动着手机壳背面的滑块拼图。 江陌怔忪地望着邵桀,仿佛亲历了他的心路历程一般,感同身受地涌上了一股疲惫感。 急诊主任叫什么来着——江陌鲜少跟主任级别的医院大拿打交道,莫名地晃神了几秒,错身给一旁的轮椅让位置的工夫正巧抬头,直勾勾地看向平日里被忽略已久的医院光荣榜,快速浏览的视线落在红榜正中央。 邵为安。 江陌晃了晃查案查得一团浆糊的脑袋瓜,这会儿才后知后觉地记起来,尾随案抓捕结束急诊送医当时,她似乎隐约听见急诊分诊台前护士长问过急诊主任一嘴:“老邵你亲儿子你不去看一眼啊?人都住院了!” 江陌懊恼地耙了耙头发,感觉自己像是意外促成这对父子相见的罪魁祸首,招惹得小孩儿缠裹了满身的郁结不快。她提溜着心里这点儿罪恶感迈开步子,又怕这意外撞破会伤了这小孩儿的自尊心,犹豫再三原地转了个圈儿,末了先拨了通电话过去,然后才迎着邵桀惊喜张望的视线快步跑到他跟前,抬手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 邵桀翘着腿没坐稳,又被她拍得一趔趄。 “抬头挺胸,怎么还驼背……趁这会儿有时间,抓紧吃个饭。” 江陌稍微垫着脚,透过医院落地窗虚点着马路对面的小饭馆,一双眼睛眨得明亮灿烂,“那家特别好吃,你能吃吗?辣子牛肉面。” 第二十七章 婴儿-知情 案二婴儿 十知情 肖乐天今儿算是起了个大早赶了个晚集。 早高峰公交车半路抛锚,担心迟到扣工资的工薪阶层穷苦人士们一波接着一波地往后续班次的公交车上涌,肖乐天屡次三番遵守纪律排队无望,又被试图抢占先机的大爷大妈们挤出“攻占”公交车的优势位置,磨蹭得彻底跟踩点上班无缘的时候才想起来哼哼唧唧地找江陌打探“敌情”,探查一下近来致力于内部纪律整顿的耿秩有没有捏着他那个堪比“生死簿”的小本子堵在刑侦办公室门口严抓考勤。 “老耿估计今儿没时间,后勤那边儿好像有点儿什么问题——桶装水里有个死耗子?”江陌端着搪瓷缸“咕咚咕咚”水喝到一半,听见内勤的郑司羿抱着文件夹路过搭茬儿,呛得一口水差点儿从鼻孔喷出来,“这怎么钻进去的?” 郑司羿怕被江陌喷个正着,侧身躲了一下,撇嘴道:“谁知道怎么进去的……那耗子特别肥,桶装封口都是好的,肯定就是收的旧桶再灌自来水的时候不知道什么时候钻进去的,你们外勤天天风里来雨里去身强体壮喝着没事儿,内勤好几个坏肚子的,行政后勤研究这事儿研究了好几天。之前那水站不是临时挪库房忙不过来,找了个中间商帮送水嘛,估计是‘进少卖多’以次充好。你说这送水的老哥是不是缺心眼儿,撞枪口上了——有活儿先撤了。” 江陌对着郑警官稍一点头,转过身来看着缸子里的水怎么看怎么别扭,索性晃悠到窗台边儿祸害耿秩自掏腰包净化刑侦办公室污浊空气的那几盆绿萝“新宠”,话接前言地跟听了两句闲磕的肖乐天轻快道:“你要是挤不上车……反正也是等着,公交抛锚那站旁边有个早餐街,帮我带个鸡蛋灌饼夹里脊土豆丝,多放榨菜。” 肖乐天一想也是,迟到的事实不能改变,还不如填饱肚子先,小孩儿似的学着江陌点单:“那我也买一个鸡蛋灌饼……师姐豆浆你要吗?” “这个时间……还有豆浆就要,不放糖啊。”江陌“自助点单”结束就退后两步,重新松了松胳膊腿儿歪在椅子上,“感恩的心,等你的早饭。” ———— 肖乐天提溜着早餐赶到警队的时候正撞见耿秩带着后勤的副主任准备出门,左拧右扭没躲过,到底是戳在一楼大厅被耿副队耳提面命的训了一顿,耷拉着脑袋有点儿郁闷,挪蹭到他师姐跟前博取同情,用鸡蛋灌饼换了她柜子里的玛德琳小蛋糕,然后帮着盯监控录像盯得百无聊赖的江陌摆正歪扭的椅子,愉快地晃悠回自己的办公桌。 “昨晚上又没回?”肖乐天歪头瞧了一眼,“还是医院那监控?” 江陌注意力都在鸡蛋灌饼上,含混地应了一声道:“嗯啊,昨天送你偶像去医院复查,他请客吃了口饭,结果饭吃半道这小孩儿急性肠胃炎,我陪他在医院挂了个水把人送到俱乐部才回来,跟老顾碰了一下疑似受害人的事儿,挺晚的就没往回折腾——”江陌提起昨天这事儿就有点儿懊恼,“早知道他不怎么能吃辣的就换一家了,好在扎一针也就没什么事儿。” 江陌当时提议吃辣子牛肉面,是当真没见邵桀这小祖宗流露出半点儿为难——谁成想面碗端上来,一坨辣椒油铺满,这孩子吃了两口就小脸儿煞白,毫无血色的脸蛋儿上顶着一脑门子冷汗,吓得江陌以为他误吞了什么要命的物件儿,送到急诊问话才知道这傻小子肠胃弱又没吃饭,急性肠胃炎时不时地登门造访已经不是一天两天。 “桀神他们这些搞电竞的,昼夜颠倒生物钟混乱,见天儿窝在训练室,抵抗力是真的强不起来。”肖乐天追星追得热闹但纯粹,执着的无非就是签名合影现场看比赛,这会儿工作堆了一脑袋,感慨唏嘘地搭了个茬儿就算翻篇,探头探脑的四下张望了一圈儿,“师父呢?” 江陌瞥着手机,扫了一眼倒霉蛋报平安的消息:“师父刚上楼闹腾高局去了,区分局好像要把这案子报到咱们这儿,这一天一夜过去,不知道他们悄么声地倒腾出什么花样来,待会儿得一起跑一趟区分局。老祝小罗他们昨晚上一直在忙,没怎么睡,一会儿你去开法医的那台车。” 肖乐天听完安排登时有点儿懈劲儿,郁闷地噘嘴:“又我拉尸体啊……” 江陌嗤声一乐:“小罗跟车,这福气二队那帮哥们儿想要还要不来呢。” 肖乐天试图起义:“那她总讲鬼故事……” 江陌沉默了两秒:“……听小罗讲鬼故事还是听老顾老祝环绕立体式训话?” 肖乐天决定向现实低头:“那你能不能跟小罗说一说别讲太吓人的……” 江陌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的无奈一叹,挥挥手当作应下,专心致志地捧着鸡蛋灌饼咬了两口,有一搭没一搭捋过监控的视线蓦地定住,整个人一扑腾,收回四仰八叉的胳膊腿儿端正坐直,倒回几秒暂停,稍微抿起嘴唇回忆了一下医院的地形结构,恍然捶了下桌面,震得她胡乱堆在小书架上的闲置杂物文件哗啦啦地滑落下来,大喇喇地铺在地面。 江陌先妥善安置了一下鸡蛋灌饼里摇摇欲坠的里脊肉,然后才低头划拉起地上散落的文件堆,含糊地哼笑道:“我就说哪儿不太对劲儿……” 黄医生的坦诚配合里显然糅杂了一部分知情不报的隐瞒。 诊室问询当时,黄熙对于疑似受害人杨晓可的问诊情况应该隐瞒不多,但杨晓可其人的来历去处以及关联纠葛,黄熙恐怕隐瞒了不止一星半点。 依照化验单开具时间以及杨晓可有孕在身作以参考,江陌昨天在医院翻查监控时,并未考虑到电梯间到医院正门这段路程之间还途经了一个通往停车场楼梯间入口的监控死角。 鉴于孕妇脚程较慢,江陌一时忽略了杨晓可在这段动线中停留衔接时间较长的异常情况——杨晓可根本没有直接经由候诊大厅走出医院正门等车,而是先通过步行楼梯间走到地下停车场,一边举着手机找信号试图跟某人取得联系,一边四处张望着在各个车位之间寻找,随后站定在一台黑车跟前,举起手机短暂地通话几秒,转身原路返回,再徒步从地下停车场走到医院正门外,等候了不到十分钟,搭乘一台医院旁路口拐过来的豪车离开。 而这台车,正是杨晓可十分钟前在地下停车场寻找顾盼的那辆黑色迈巴赫。 江陌先是一怔,没搞懂杨晓可跟这台车多此一举折腾个什么劲,两腿一盘又开始扒着停车场的监控逐帧翻看,直待一个身影在杨晓可离开三分钟后晃入视线绕到迈巴赫旁边,江陌这才敢彻底论定盖棺——黄熙跟杨晓可之间的关系恐怕另有渊源。 画面中黄熙来得匆忙惶急,医师袍脱下来攥在手里,大步流星地一路走到车旁砸了几下玻璃,抱着手臂把驾驶位上的男人喊下来——没人侧目围观,大概是以一种压抑又歇斯底里的方式争执了半天。 这也就意味着,杨晓可跟黄熙在诊室以外是有确切的、可能存疑的交集的,黄熙为什么要刻意隐瞒呢?难道她知道疑似受害者的杨晓可背后牵涉着什么? 江陌这几口鸡蛋灌饼吃的有点儿急,滋溜滋溜地喝了半杯豆浆才顺下去,揪着那丁点儿的不确认扭头问了一嘴:“乐天儿,中心医院的地下停车场你走过吗?出口不在正门?” 肖乐天也正抱着电脑闷头研究,闻言先哼声应下,搓了几下不怎么旺盛的胡茬儿,缓慢道:“嗯——好像是……我有一次陪我姐和我妈体检就停的地下,正门倒是也有出口,但那个出口因为前面和侧门走救护车,人流比较乱一直没开,可以直接从后门开出去,就是那路口巨窄,白天总堵车,一般咱不都停地上,方便,怎么了?” “昨儿认出两张复原图的那个黄熙黄大夫,跟这疑似受害人杨晓可好像有点儿什么不好言说的关系……”江陌吃完早饭搓了搓手,又从办公桌上挖出个橘子开始扒,“周小邈上次分的橘子我勒个去……太酸了。”江陌顺手分了一半给肖乐天,眼看着小警察囫囵个儿地咬在嘴里酸得一激灵,绕到他旁边在他头顶上敲了一下:“鬼故事的帖子捣腾出来什么四五六了吗?” 肖乐天点了下脑袋,犹豫了一会儿又晃了两下,有点儿糊涂,“韩律说他们是根据这条论坛帖子了解到的都市传说闹鬼故事,但最开始关于云山景区附近荒地闹鬼的事儿都是泛指,压根儿没人知道具体什么情形。直到最近才出现了这个大致准确的闹鬼地点坐标,还提供了最佳的探险时间,说什么其他时间附近的村民和拉货的大车特别多,一般什么都看不到……这就像——” “故意引导外人在固定时间段到抛尸窖井附近。”江陌稍微敛了下眉,“你是怀疑发布时间地点的人有可能是案件的知情者?” 肖乐天似乎是得了江陌的首肯,这会儿才敢笃定地点头,“……最起码是有人在窖井处理尸首这件事的知情者。” “什么知情者?你们哥儿俩又琢磨出什么来了?” 说话间,顾形不知道什么时候从楼上晃下来,抬脚一翘挡在办公室门口,单手撑着门框捋了把头发,耍帅耍到半路被后勤宋叔拎着浇花的水瓢轰开,尴尬地踱到他这俩亲徒弟跟前,觑着俩小孩儿憋着乐的表情,咋舌道:“笑屁。法医那边报告出来了,我跟老高要了并案的手续,正好区分局今天一大早上报了窖井案,待会儿先带着老祝他们去把焦尸拉回来。” 肖乐天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被顾形随手抓起来就吃的玛德琳小蛋糕,一时晃神没反应,江陌眼力上乘,扭头把柜子里另一袋小蛋糕丢给她亲师弟,省得这孩子一脉相承的护食激恼,疑惑追问道:“并案?有关联线索了?” “亏着掉地下窖井里那小子让你捞回来了。”顾形有滋有味儿地唧嘴,觑着肖乐天幽怨的小眼神儿当没看见,“老祝在他衣服上沾染的污秽物里发现了脱落剥离的皮肤组织,他鞋底还踩到了一颗牙齿,就卡在防滑的缝隙里,根据比对基本可以确认,窖井里的尸体当中,至少有两具,跟弃婴案遗弃的婴儿是亲子关系。” 江陌在窖井现场跟区分局那几位阳奉阴违的小领导打过交道,或多或少有些顾虑:“……他们能配合吗师父?上次在窖井那儿这帮人恨不得把我眼睛都抠下来,我怎么觉得他们这案子上报打得不是什么好主意呢?” 顾形一扬眉,翻了纸杯去接水,哼笑道:“分局撤并搞了这么久,坝庄分局一直都跟冻在粪坑里的石头差不多,之前不动自然是有不动的道理,但有李齐铭和郑运犯事儿在先,老高也不是什么幌子都能搪过去的。” 高局分局撤并的举措打从他走马上任之前就开始倾注心血筹备执行,但明面上精简管理强化实战是一方面,借着“纵向压缩、横向拓宽”的整治整合彻底冲刷一下藏污纳垢的边角旮旯才是至关重要的另一方面。 几年前撤并伊始清查时收敛了不少的下水道老鼠似乎有点儿放松警惕,在近来略显风平浪静的盛安街道的角落里探出头来——李齐铭这种有所荫蔽谋求权钱的死鸭子得徐徐图之,但郊县相连的坝庄分局藏污纳垢嚣张不知收敛,半只脚都跨过了灰色地带,那也就怨不得高局拉着顾形这把尖刀霍霍地磨了许久,正愁没机会杀鸡儆猴。 “市里这阵子大会小会没少开,涤荡污浊的风吹了又吹,坝庄分局八成对窖井底下的事儿知道个七七八八,先按在自己手里是怕事情暴露成了出头鸟被一棒子打死,现在又堂而皇之地交过来,谁知道是不是已经把这案子定了性打算推出去。”顾形一口气噎了半袋子小蛋糕,一边喝水往下顺一边寻么着再蹭口别的零食,“但这事儿不拿住切实的证据,老高不好先动,得淌一淌区分局这潭泥水再说……” 顾形话说半路,抬眼正瞧见江陌欲言又止地盯着他手里的纸杯,不明所以地闷掉才问:“怎么了这纸杯?” 江陌一脸犯恶心地吞咽了一下,“……没事儿,不干不净喝了没病。” 顾形深知江陌憋着坏的倒霉德行,对着一老本实的肖乐天点了点下巴颏。 肖乐天不负所望,忍着被抢了零食的郁结,乖巧道:“新换的这批桶装水里有死耗子,耿副刚带着后勤举报‘抄家’去了。” 第二十八章 婴儿-闷棍 案二婴儿 十一闷棍 坝庄分局那栋简陋老旧的二层办公楼就落在云山北城乡接合部唯一的主干道路口,前院警车没几台,后院加盖了一溜板房,作以档案留存和临时检验使用。 小院外面就是附近农户储备售卖的冬季菜地,紧挨着区分局后院的两个温室大棚不知道被谁家的小兔崽子抠了两个大洞,最后一批等待收获贮藏的白菜大葱被踩毁又薅走了一大片——据说是跟区分局拉焦尸回来的时候讳莫如深遮遮掩掩有关,一众乡民街坊凑趣儿好奇,来来往往探着脖子张望,徒劳无获就顺手牵羊,菜地农户一大家子拦在菜地边儿上也没用,事关过冬的收成收入,农户索性破罐子破摔,张牙舞爪地逮着几个“现行犯”跑到分局讨要这么个单价块八毛的说法,一屁股坐在分局大门正对着的马路中央。 江陌对坝庄分局附近的路况不熟,稍瞄着蓝白外墙涂装的办公楼位置打了一把方向盘,正纳闷儿坝庄分局门前怎么热闹得跟菜市场一样,就见一位穿着夹袄花裤的中老年妇女拖着一小根儿嚎啕大哭的小不点儿,视死如归地往马路当间儿一横,被围观的人七手八脚地拖拽了几下未果,原地滚了一圈儿,扒着地面彻底躺平。 江陌吓了一跳,生平头一遭离被碰瓷儿只剩咫尺之遥,一脚刹车踩得正打盹儿的顾形差点儿一脑袋栽进副驾驶,挨揍前一秒“噌”地从车里蹿下去,把闹事现场的来龙去脉听了个七七八八这才挤进区分局的一楼正厅,找来几位抱着胳膊没打算上前的辅警疏散了一下围观的街坊乡民,勉强把车停到分局后院去。 肖乐天遥遥望着那喧闹人群里哭得凄惨的一小根儿,想出头上前,抬腿刚跨两步就被江陌一把薅住后脖领。江陌没说话,把人拽到身后去,拧着眉间轻轻晃了晃脑袋——区分局的大小警察干事领导都在,你这会儿出去是想打谁的脸? 窖井焦尸案的两位负责人紧忙一前一后的出来迎接。 坝庄分局的局长焦强依旧顶着那张人到中年沟壑纵横的面皮,云山北路派出所的副所长齐谅则一改前天夜里恨不得把江陌生吞活剥的厌烦神色,和蔼友善地对顾形祝思来一行人微笑致意,老哥俩一左一右捞起顾队长的手,喜上眉梢地捏握着拍了几下:“案子情节比较严重,我们这实在没办法,还得麻烦市局领导亲自来一趟。咱们这儿您也见着了,挖两颗白菜的事儿处理不好都能闹腾成这样。” 顾形理解万岁似的笑了笑,装腔作势拿捏得十分真诚:“嗨……都是干一样的活儿,老哥哥们忙不开,弟弟帮衬一把那还不是应该应分?” 焦强这位不苟言笑的“关系经营户”闻言像是笑了一下,脸上八风不动,褶子堆在眼角,侧旁的齐谅顺势揽住顾形的肩膀,一双眯缝眼不着痕迹地在随同顾形而来的几人身上逡巡扫视了一遭,底气十足地带着这一溜儿市局的大小领导进到办公楼里“参观游览”,沾亲带故地汇报托付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后续报到市局这案子肯定得劳顾队费心,但能查能审的咱们这分局也没闲着,那破村子之前就有人举报过说可能又在搞|代||孕|的事儿,这窖井焦尸一挖出来,咱们坝庄分局和云山北路派出所立马就出警走访,直接揪住了一个负责管理交易流水的……那帮龟孙子,顺势这么一拽,球球蛋蛋的全扣住了,整个儿人赃并获。” 江陌初来乍到,下意识战术性落后,那点儿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还没修炼到家,听他们放罗圈儿屁听得直皱眉头。 这话乍一听是兵贵神速出师大捷,但经不起仔细琢磨。 举报的人是谁?从哪儿得到的确切消息? 一堆烧成黑炭的焦尸连尸检流程都没走完就定了属性,十分决绝又迫不及待地将|代|孕|交易|杀|人销|毁的犯罪网络原地掐折,坝庄分局和云山北路派出所在市局刑侦全然未曾伸手介入的时候就强行把案件拖到整理作结补充搜证的阶段,究竟是打算搪塞遮掩住什么? 窖井焦尸跟弃婴案息息相关,这帮忙于盖棺定论的老油条究竟确切知悉几分? 紧挨着两根儿老油条的顾形嘴角那点儿笑意还挂着,颜色未改地沉默了两秒,透过门玻璃打量了一眼审讯室里的“重大嫌疑人”,接着齐谅唾沫横飞的话茬儿问道:“嫌疑人就这一个?” “哪儿能啊,这就是一通风报信儿的。”齐谅那双眯缝眼儿视线稍偏了些许,短暂地停顿了一个气口,大致掠了一眼端着一副庄重架子的焦强,缓了缓语气才继续道:“之前那帮搞露营团建的大学生都提过这么一号人,说他们那同学掉进窖井之后这人不知道怎么就悄么声地冒出来,一直到咱们那位——” 齐谅回身张望了一眼,离得太远也没执着问一句称谓,抬手一比划:“就那位妹妹,凑巧路过救人嘛,他就消失没影儿了。我们还特意找来两位学生辨认了一下,基本没什么问题。另外那个重大嫌疑人还在审,最起码该有的材料咱们得备齐不是?”齐谅说话间一勾手,示意一路随行的文职警察把文件夹递给顾形:“目前审讯的口供证词以及负责交易往来的流水明细都在这儿。这疯子没少骗年轻姑娘|代||孕,生得好的金|主带走,生得一般的能卖就卖——什么|胎||盘、人||乳这个那个就没有他们不敢动的,齐三强这畜生崽子……” “这案子可真是,查得都心寒老哥?” 顾形端着这份“精心”梳理呈递到他跟前的卷宗文件,先话里有话地搪了一句,然后虚情假意的唉声叹气,全盘接受了坝庄分局这个粉饰太平的烂摊子:“我看这卷宗里,也就尸检痕检的相关证据链我们能帮上忙——要不焦尸搁你们这小平房里也是臭着,我们统一拉走检验处理。市局里别的能耐都马马虎虎,就是法医的停尸间地方挺大……焦局齐副所上我们那儿坐坐?” 顾形这话单拎着没什么问题,但话音连上就隐约像多了那么几分故意为之的引申意义。 顾队长觑着齐谅和焦强假装听不懂又偷偷摸摸沟通的眼神儿,后错半步给他们腾了个交流猫腻的空间,伸手把甩在人群后头四处张望的江陌捞到跟前,“今天来都来一趟,待会儿让我徒弟跟着你们……分局还是派出所的小年轻,到那主要嫌疑人住处二轮取证走个过场,让他们锻炼锻炼——咱们老哥仨就去我那儿喝点儿茶,我刚跟高局那儿蹭了几两普洱,二位老哥觉得呢,怎么样?” ———— 齐家村搬迁新建的年头不算太远,又因着毗邻国道,村墙周遭的面子工程做得十分周到,北国风光当间别致错落着几趟白墙灰瓦,就是荒地荒草萧瑟地掩映着,分明人丁不算稀落,却总朦朦地笼着一股压抑出世的薄雾,钻进去都觉得遍体生凉。 随行的派出所小眼镜叫齐东强,有点儿自来熟,拿着自己的名字打趣道:“我们家可就我一个,我也没有个叫齐德龙的亲哥。” 江陌扬了下眉梢,十分给面子地笑了笑,余光留神着在嫌疑人齐三强家院子房间里二次取证的小罗,若有所思的“诶”了一声,然后飞快地看了齐东强一眼,抿着唇稍稍摇了下脑袋:“没……算了。” 齐东强好奇心十足地眨了眨眼,看见这位小警花欲言又止,略一思索反问道:“你是想问,我跟这个嫌疑人是什么关系是?” 江陌惊讶地抬头,忽闪着眨了两下眼睛,装模作样的能耐逐渐游刃有余:“你怎么猜到的……” “这齐家村出来的都姓齐,我跟齐三强名字里俩字儿都长一样,不怀疑才怪。”齐东强倒是悠哉无谓地耸了下肩膀,“不过齐家村的其实年轻人往外走了得有两代,我跟这重大罪犯好像还真就没什么沾亲带故的关系。不然我爸能那么不管不顾地扣住齐三强彻查吗?有亲戚关系的话肯定得避嫌啊。” 齐东强说话间一挑眉,一双眯缝眼儿一看就知道是打哪儿遗传来的基因。江陌不太想继续应承他这点儿带着调戏意味的靠近,趁着拿水的空当稍微错开半步,靠着齐三强家的院墙,稍微抻长了脖子向外眺望:“我看村子里好像年轻人不多?周围的耕地都荒着。” “现在哪有年轻人乐意种地的,一忙忙一年,也挣不了不少钱。”齐东强锲而不舍地凑过去,“齐家村年轻人其实不算少了,去年人口调查的时候走过一趟,大部分都在市里打工,有一部分跑大货的,拉客拉货的车都能开,这还挨着国道,怎么都方便。” “拉货啊……” 江陌嘀咕了一声没再搭茬,应了院子里小罗的招呼,稍微点头示意就侧身进院过去帮忙。 齐家村“二轮取证”一行的意义其实不大——这算是没能及时跟进调查的“后遗症”,明知别有用心的坝庄分局和云山北路派出所打着小算盘动过手脚,但又一时无从追责,反复取证能得到有用线索信息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然而江陌顶着“走过场”的名义,总不至于敲锣打鼓地把整个村子挨家挨户都询问彻查个来回,末了只能收获甚微地带着小罗法医和几位检验的同事打道回府,捎带脚地送齐东强回派出所打卡早退。 小罗法医有点儿瞧出齐东强这陪同随行得不怀好意,黏黏糊糊地拉着江警官,蹦到江陌的副驾驶就不挪窝。齐东强纠结再三还是换乘检验中心的小面包,打头带道也不知怎么七拐八扭地绕了路,正从那处废弃卫生所小楼附近取道经过。 警戒线铺张的阵仗被西北风刮得凋落,荧光条半数都泞在泥地上。似乎是因为分局那边对于案情已有定论,案子还没彻底作结,这么个重大的抛毁尸体的现场居然也没个辅警看着。 江陌瞟了眼窗外,若有所思地放慢了车速。 “这就发现焦尸那地儿是……没人管了这都?”小罗法医打从上车就开始犯困,迷迷瞪瞪也觑了眼那座废弃的卫生所二层小楼,提不起劲头地闭上眼睛,“我可真的服我妈……我昨晚上加班到下半夜才回家,刚睡了没多长时间就听见伟大的徐女士早起跳减肥操,蹦跶得我这做梦被僵尸蹦着追了一早上。物业迟早得上门儿——诶——你干嘛去啊?” 小罗法医朦胧着觉得这车在泥地里越晃悠越慢,隐约像是停下的时候才想着睁开眼睛一看究竟——结果扭头就瞧见江陌拉上手刹,揣起手机,语速飞快地丢下一句话就蹿了出去。 “案件卷宗里一直没人提过这个废弃卫生所,我记得前天晚上恍惚看见二楼窗口有人,我去确认一下,需要再喊你们过来。” 打头带路的小面包大抵是从后视镜里瞧见这位想一出是一出地飞奔出去的江警官,没开出多远又倒了回来,三两个同事下车面面相觑了片刻,先稀里糊涂地看着齐东强撒腿追过去,然后扭过头,齐刷刷地看向一直跟江陌待在同一个空间的小罗,不解问道:“这……啥情况?咱们跟去吗?” 小罗先一头雾水地晃了晃脑袋,反应了一会儿才彻底捋清了江陌叮嘱的话,抬头眺着江陌和齐东强已经汇合同行的背影,不安地皱起了眉头。 “先准备一下,留个人看车。十分钟人没出来我们就过去。” 废弃卫生所大门上了锁,但塑钢玻璃门已经被砸得“死无全尸”,稍一侧身就能钻过。 进到楼里,一股腥臊臭味就扑面砸过来。 齐东强被臭气熏得一趔趄,常服外套剐过摇摇欲坠的玻璃碴子,“喀啦”一声扯开了一大块,凉风顺势就钻进来,裹得他打了个寒颤。 大概是这附近成功升级成“探险见鬼胜地”的缘故,住家太远又没有公厕,这栋稍有隐私性的废弃小楼基本沦为“天然公厕”,陈旧的物件和堆积的灰尘遍布着有过不少人出没的痕迹,脚印分布凌乱无序——甚至像是有稍微讲究的露营客看不惯这遍地的污秽臭气,试图到楼上找个方便的地方,兜兜转转地绕过杂物延伸到楼梯。 江陌犹豫了一下,扶着后腰的手铐,刚打算提步上去。 齐东强却突然抬手拦了她一把:“这毕竟我们辖区的地界儿,冒险的事儿我来。这哪儿是漂亮姑娘上前的活儿?” 江陌面无表情地忽视掉齐东强油腻腻的眼神儿,对他主动“冲锋陷阵”这事儿稍有计较,但未及多想协商,齐东强已经一马当先地冲了上去,像是扯了把生锈的栅栏门,放松警惕地吆喝了一声:“江警官,楼上……什么都没有啊?除了废桌子废架子废床——不对啊这好像有人生活的痕迹啊……” 江陌站在楼梯口听着齐东强汇报的前几句话先松了口气,转身先在一层的犄角旮旯晃悠了一圈儿,随即又绕回到楼梯跟前,瞥了一眼水泥楼梯下面被密封的空间——窄小的走廊在整个废弃建筑物里都是少有的规整,地面上斜着铺了块木板,几乎看不见灰尘堆叠的脚印。 江陌佝偻着俯下身检查窄廊地面,一心二用地留意着楼上齐东强逐渐含混的动静,在确切听见“有人”的喊话时猛地起身,打算上楼查看一下具体情形。 就在这视线偏移的一瞬,楼梯下的密封空间霎时破开,澎湃地涌出一股腥气,一道迅疾的黑影拎着一根棍子飞扑而上,恶狠狠地闷在了江陌察觉不及的头顶。 第二十九章 婴儿-替罪 案二婴儿 十二替罪 顾队长诚心“胁迫”,坝庄分局和云山北路派出所这两位“笑面虎”只得半推半就地应承着,老哥儿仨打着交流案情的旗号窝在耿副那间整洁明亮的办公室里闲里扯淡浑水搅和,一壶顶级普洱烫得焦强和齐谅如坐针毡一脑门子汗,兀自琢磨揣度了半晌,实在拿不准这位大费周章把他们请过来喝茶的顾队长究竟打的是哪副小算盘。 齐谅撂下茶盏,沉不住气地捏着杯沿打转,盏底摩擦着桌面剐蹭出细微又明显的声响。 焦强眉头紧锁,叹口气的工夫又稍微松了松眉间,抬手搪住正准备替他续茶的顾队长,顺势不甚明显地剜了齐谅一眼,接着顾形状似漫不经心问询着坝庄分局这几年“丰功伟绩”的话茬儿,摩挲着膝盖处的布料,苦大仇深似的摇了摇头:“说到底,咱们那个小分局啊,警力实在不够用……市里扫黄抓赌落到我们头上都难办,代||孕这事儿这几年光能听见动静,抓不到人找不到证据,都快把我们分局几个老刑警熬出心病了。” “坝庄这边儿不像云山景区往南,开个农家乐就能挣钱,咱们那边儿大部分都是农户,一年到头一老本实的也赚不了几个钱,但凡有一个混账的见了利不学好,这歪风邪气立马涨起来……”焦强一脑门子官司地呼噜了一把略显稀松的发顶,偏了下脑袋,跟齐谅也搭上话:“齐家村那位置,你说他偏,路修得那叫一个四通八达,但往哪儿走都挺远,那天报个警,齐副所他们紧赶慢赶开着两台车过去也得小二十分钟,这你说,那不是抓什么罪犯都歇菜?早二十年前那地儿就出过一伙儿专门拐|卖|儿|童的——市区里偷,转手就搁临县倒卖到外省,那年头没监控,协查起来也麻烦,案子拖来拖去得有五六年,孩子到头来就找回来两个,有一个腿还废了。现在又出了这么个代||孕|杀|人的案子……说真的,我们老哥儿俩这脸都不够丢的……” “要不是那伙学生正赶巧地发现了窖井,村子里一看警察阵仗大,有人怕受牵连偷偷摸摸出来举报,谁能知道齐三强这兔崽子居然搞了这么大个|代||孕|窝|点?他得弄死多少姑娘?!”齐谅觑了一眼焦强,痛心疾首地在腿上捶了两下:“其实之前云山景区挖出弃婴骸骨那阵儿我跟焦局就心慌……咱们这辖区地界儿偏,就怕跟重大案件挨着边儿,这什么牛鬼蛇神进到这片儿都是泥水里滚一圈,旁人是真看不出来好赖。尤其像齐家村还有离分局没多远的那个瓦房店那片儿,同姓同宗的还好聚堆儿,只要是内部矛盾,无论怎么闹咱们那都没法问——” “就说上午偷白菜扣大棚闹到分局那事儿,来来往往的都是一家姓,说到头就是欺负大棚种地那家农户是外地过来的,看人家搬过来一两年就挣了点儿种地卖菜的钱,眼气,非要找人不痛快,但这事儿派出所又不好太上纲上线……” 顾形面子上感同身受,长吁短叹地附和了几声。 单就“大棚事件”这么个所谓“家长里短”的“民事纠纷”,浅显带过也就作罢,往深了琢磨都快能扣上一顶小股“黑|恶|势力”在局部地区兴风作恶的帽子,坝庄分局和派出所不闻不问,这事儿就能被捂在“同族争端”的家门里面,永远定不了性。 顾形搅混水不成,视线就在来回递眼神儿的焦强和齐谅之间左右逡巡,对于齐谅故意主动提及弃婴案一事稍作思忖,顺着杆儿往上爬了几步,冤大头的架势摆了十成,拖着凳子就挨在沙发旁边坐下:“弃婴案是真他大爷的头疼,景区里挖出来的,撂也撂不下,查又查得跟没头苍蝇一样,连个人影儿都没摸着——” “要我说,这弃婴案十有八九也跟齐三强这伙人脱不开干系……”齐谅擎等着顾队长的抱怨,套近乎似的拍了拍顾形搭在把手上的胳膊:“你不想想,这要不是有人举报,单就这些尸体撂在这儿,没人证没物证没监控的,谁能往|代|孕|窝点上牵扯,这婴儿骸骨也是,查不到来路去处的,时间长了这案子不就得挂着?我听说你们市里也一直在找符合条件的孕产妇想做比对?要我说啊,能把孩子扔了,十有八九都是丧良心的,压根儿就没想要,倒不如就拿这些焦尸试试,保不齐呢,俩案子一遭解决掉——” 齐谅话音未落,焦强先隔着茶几踹了他一脚:“市局查案,你指手画脚算个屁啊?” “还别说,齐副所——”顾队长给齐谅竖了个大拇指,“弃婴案查得头都大了,要是能并案结案真就万事大吉。毕竟犯罪团伙二位老哥都按住了,剩下也就是把证据链完善完善。” 顾形始终未曾提及他已经先一步下手提交并案申请这茬儿,打了个哈哈,囫囵个儿地把他们想打听市局现有证据线索的试探搪塞过去,捧着卷宗文件哗啦啦地翻腾了几下:“——现在也就施害现场和|代||孕|安置的具体地点齐三强还没交代……看看我那愣徒弟去齐家村能折腾出什么名堂来,有线索才好继续给齐三强找不痛快不是?” 坝庄分局和云山北路派出所这两尊泥菩萨冒险淌这一趟,无非是想试探一下这位顾队长的口风——毕竟藉由一个弃婴案端掉一个|代|孕|窝点已然足够分局和市局交差,市民舆论水涨船高,警察形象光辉伟大,这么个结局实属皆大欢喜。 既然大致揣测得知,这位刚正不阿的顾队长似乎没有明面上直接推翻原有案件定性的念头想法,焦强和齐谅双双松了半口气,随即也就没了硬撑场面话的意思,在顾形提出前往祝大主任法医办公室参观一二的邀约后委婉回绝,脚下生风地打道回府交差了事。 顾队长的面子工程得从一而终,好生把分局派出所这二位祖宗送出市局大门,慢慢悠悠地从后院晃了一圈儿才溜达到刑侦办公室,踱着方步挪蹭到肖乐天的零食小金库跟前,试图“洗劫”未遂,勉强分了半拉苹果,边啃边问:“齐三强的账户进项出项流水都捋清了吗?” “还……没,没全确认,但是最近的几笔进项确认清楚了,代||孕|交易的付款方式跟齐三强在区分局交待的基本符合:买家会分三次支付,也就是订金、中间确认和把孩子抱走之后,这三个阶段,单笔进账抽五成后转给|代||孕的女孩儿。但偶尔也有……有进账没出账的款项,我怀疑——代||孕的女孩儿可能就是窖井里焦尸的下场。” 肖乐天誓死扞卫自己的零食柜子,紧紧抱住他师姐拿给他的小蛋糕不撒手,愁眉苦脸地回顾了一番开车拉的那几具焦尸的惨状,既犯恶心又不忍心地晃了晃脑袋,指着文件记录上标亮的其中两栏:“不过最近有两笔进项比较奇怪——就这人,上周和一个月前连着打了两笔钱,一个二十万,一个五十万,这孩子能生得这么快吗?” 顾形没搭茬儿,扬起下颏点了两下示意他继续。肖乐天耙了耙脑袋,还是有点儿拿不准:“反正跟其他的付款流程不太一样,不知道是什么情况,所以我先跟银行方面确认了一下这个账户的信息……打款的是个人账户,这人叫赵旭,是一家互联网公司的法人——” 话说半道,肖乐天把嗡嗡作响了几个来回的手机从裤兜里抠出来,扫了一眼来电显示,先掀起眼皮征询了一下顾形的意见,然后乖巧地接通电话:“师姐,怎么了?” 江陌那边儿乱哄哄的,说话声音听着发虚:“老顾还跟分局那俩老油条扯淡呢?打电话手机关机啊……” 顾形听见动静才留神,掏出手机看了一眼,顺手接过肖乐天手里的电话,苹果啃得“咔嚓”响:“没电了。你那边什么情况啊?走个过场就得了,要是没发现有什么蹊跷就别硬耗,齐家村早二十年就出过大案,那地界儿邪性……抓紧回来啊,老刘食堂给咱们加餐,炖了一大锅酱肉,晚了可吃不着了。” ———— 江陌侧身挪了半步,给扛着箱子往楼梯底下钻的检验同事让了条路,顺手接过小罗法医递来的简易冰袋捂住脑袋上肿起的大包,倒抽了一口凉气,嘶声道:“嘶——老刘的酱肉怕是吃不成了。” “……师父,我找到了||代||孕||接||生的地下室。” 江陌踢开脚边的木棍,抬头咬牙切齿地瞪了那个被手铐挂在楼梯栏杆的矮小人影一眼,骂骂咧咧地让他老实待着,转身又上前帮着腾不开手的同事拽了一把楼梯地下的暗门,默然地觑着湿腐发霉延伸向下的水泥石阶,望着台阶尽头恍惚的灯光影绰,皱眉一叹。 “就在处理尸体的窖井旁边,那栋废弃的卫生所下面藏了一间百十平米的地下室,根据地下室里的名簿记录来看,怀疑可能有涉及到黑||户或者|残|障||代||孕||女孩的情况,这底下还有一部分隔开的屋子,看着像是有类似监禁的空间……有一个齐家村的侏||儒在卫生所二楼和地下室常驻,平时负责装神弄鬼看守放风……大概问了一嘴,那帮学生冒险露营的时候这人也在,但通风报信儿不归他管,本来是打算过了十二点把这帮学生吓唬走的,结果人太多没看住,正赶上一个掉进窖井里的倒霉蛋儿。” 地下室附近信号不好,顾形问询支援的动静混着嘶嘶啦啦的电流干扰声,听得江陌皱了下眉头。 “支援暂时不需要,去齐三强家勘察的人够用,主要是现场取证,地方紧凑,小罗法医刚把我都推出来了。不过师父,有个人得先请她到队里了解一下情况——” 江陌若有所思地望了一眼还蹲在卫生所门外空地上干呕得涕泪横流的齐东强,捏搓着用证物袋套住的名簿板夹,稍微压低声音道:“黄熙,中心医院的产科大夫,她可能跟齐三强这伙人……关系匪浅。” 第三十章 婴儿-隐瞒 案二婴儿 十三隐瞒 潮湿陈腐的水泥石阶陡峭磕绊地延伸下跌,楼梯修建得逼仄矮小,老式矿道用灯上挂着沉积油泞的灰尘烟油,昏暗的照明仿佛将整个地下空间笼在一团阴晦沉闷的黄雾当中。 一张手术台孤寂地躺在正对水泥石阶的空间中央,无影灯扭曲歪挂在一旁,没来得及整理消毒的手术用具浸泡在已经气味刺鼻的液体里,标识盛装医疗废品的垃圾桶歪倒在地,桶底桶壁上粘挂混杂着腐蚀变质的食物残渣和凝固血迹,蝇虫白蛆挣扎着从污迹里钻脱出去。 蛆虫奔逃的尽头是三间几乎改建成牢笼的屋子,狭窄矮小,秽物桶静立在脏臭的单人床底,角落里的方桌上摆着一个用纸糊的相框,勉强能看出曾经有人珍视地蜗居在这一小方天地里的痕迹。 一股阴郁悚然的湿冷气息漫溢着铺了遍地。 江陌漠然地注视着翘着腿无声抵抗警方施压的黄熙。她压抑地叹了口气,沉重地摔下手里这几张地下室的照片,砸出一小声清脆的动静。 黄熙似乎极轻微地抖了一下,但依旧向后倚靠着椅背,抬手抹了一把有些花妆的眼角,舔了一下干涸得口红斑驳的下唇,不太自然地调整了一下坐姿:“……这位警官,我已经说过了,什么地下室,我根本就不知道。” 江陌对于这类揣了一肚子侥幸的疑犯见怪不怪。“死鸭子嘴硬”的外在表现追根溯源无非有二,要么是极其单纯的又蠢又坏装疯卖傻,要么就是笃定警方的证据链不完善,擎等着见招拆招混淆遮掩。 黄熙医院就职家境优渥,显然不能跟那些个动辄撒泼打滚的“法盲”一概而论。 江陌没急着跟着她较这点儿“不见棺材不掉泪”的真。她挠了挠额头上那块儿极其扎眼的红肿淤青,又疼又痒的“嘶”了一声,扑哧笑起来,撇开照片,把跟前的证物袋稍微往桌子边缘推了推,尽力地靠近黄熙的方向:“黄医生,你是不是真的以为,我们以协助调查的名义请您过来,只是为了喝杯茶啊?” 江陌那点儿和善的笑意凝在眼尾,话音落下的刹那间一脚蹬在审讯室钉死在地面的桌腿上,一声巨响闷炸在正试图看清证物的黄熙耳边,把她那副不可一世的神情轰得凌乱稀烂。 “之前因为弃婴案相关,我去医院问过你关于杨晓可和于莉的情况……也是凑巧,黄医生,我今天带着同事去另一起代|孕|杀人的嫌疑人家里复勘,返程途中无意间在废弃卫生所里发现了这间地下室,看守地下室的侏儒齐壮八成是担心证据暴露,证物销毁到半路就蹦出来想拼个你死我活,只可惜技不如人没下死手,反而囫囵个儿的落到我手里。” 江陌稍微翘起嘴角,很轻地笑了一下,“我们现场的同事在销毁证物的火盆里发现了这个刚烧了不到一半的板夹名簿,好巧不巧,杨晓可和于莉的名字也出现在了这本名簿上,两个人的记录底下都是黄医生的署名,看笔迹……也不像是有人冒充。毕竟之前,她们两位孕妇都跟黄医生打过交道,不知道您对此有没有什么见解?尤其是——我看她们两个人的名字上面都划了一道横线……” 江陌觑着黄熙霎时惨白的脸色,捏着手里的笔转了两下,随即笔尖半悬在套装着板夹的证物袋上方,火上浇油地补充了一句:“而且,除了她们两个,还有挺多名字都被划了一道——我看看啊……有李南、吴招娣、黄雪——这还有几个没名字和名字被燎了看不清的,只有几张一寸照片,后面怎么签署的主治医生都是黄大夫的名字。正好,黄医生,我们正愁着那些焦尸的身份没办法核对,您要是主治医师,估计身份辨认能帮上大忙……” “不过黄医生……”江陌顿了两秒,轻声道:“这名簿好像不是正规医院的就诊记录——” 黄熙瞠目了半晌,冷汗滚过脸颊,浑浊地砸在白色的衬衫领口。她无意识地吞咽了一下,截口打断江陌添柴架火的阴阳怪气,声音仿佛砂砾碾磨过一样:“你说……焦尸?这些孕妇——难道……都死了?” “黄医生这算是‘走|穴’了,这个数量的外出诊疗手术,违规可挺严重。” 江陌没搭黄熙的茬儿,只在她提及死亡揣测的瞬间掀起眼皮淡淡地剐了她一眼,八风不动地接上适才被截断的话音,慢条斯理道:“还是说……这里面但凡有正儿八经户口的孕妇,都会经由正规渠道预约去中心医院找黄大夫您——或者这几位署名过的私立医院医生做产检直到最后生产,但是身份存疑的孕妇就会在这个地下室——”江陌点了下照片上那张手术床,“在这儿接受检查、生产——然后根据齐三强那伙人的要求决定孩子和孕妇的去留死活,一旦出现问题,就会被原地处置掉,产妇烧死在窖井里,婴儿掩埋在景区西坡的山上——” 黄熙整个人都慌了,撑扶在桌板上的双手不受控制地颤抖着,无意识地咬着唇上干翘的死皮,破开撕扯的伤口漫得唇齿间都是血腥气,“齐三强……你们抓到他了?” “黄熙!是我在问你!” 江陌陡然拔高声量,脸上却没牵动多少愤怒或厌烦的情绪。她叩了叩桌面,缓慢道:“你想瞒的,究竟是你走|穴做手术的事儿,还是你协助齐三强一伙杀人抛尸——” “我没有!我真的没有警官!”黄熙脸上残余不多的妆容被她的冷汗和眼泪冲刷得狼狈不堪,她挣扎着站起不得,又跌回座位上,整个人凄惨地撑扶着桌板,溺水似的朝江陌的方向扑腾求救,哭腔喊得像是漏了风:“手术……照顾那些孕妇……我只是受齐三强的威胁,帮他们这个|代|孕|团伙,给那些没有身份的,或者有身体残障被卖过来的女孩做检查,帮忙接生或者做剖腹手术……我每次见到那些女孩都是活生生好好的,什么焦尸什么杀人我真的不知道——就连于莉我都不清楚她到底去了哪儿,她明明是约好了要去医院生产的,但好像是找代||孕的买家不喜欢女婴,可月份太大了实在没办法,我是建议她生下来再作打算的……” 黄熙捂着脸抽泣了几声,忽然抬起头,试图反驳争辩道:“我已经有一个多月没去过那个卫生所的地下室了,这段时间我不是在医院就是在家呆着,医院的同事和我老公都能作证——” 江陌漠视着黄熙几乎伸到她眼前求助的手,听她渐而撕心裂肺的喊叫声眼角跳了一下,轻声打断:“杨晓可呢?” 黄熙蓦地怔在当场,喉咙里咕哝出犹豫难堪的响动,半晌,干巴巴地想要反驳:“警官,我不知道你什么意思……” 她话还没说完,审讯室的门就被急切地凿了几下。江陌歪头瞥了眼一脸冒蒙的书记员,起身嵌了个门缝,没等开口问明情况,先被肖乐天一把薅出去,隔了三两分钟不到的工夫又款步踱进来,一言难尽地叹了口气,翻出医院地下停车场的监控画面,径直甩到黄熙跟前。 “这位在车库里跟你大吵一架的人,你总该认识?”江陌隔空点了下截图画面,“车牌和人像都挺清楚的,你老公,赵旭。” 黄熙又狠狠地咬住破裂的下唇,血珠沁得几乎快滴下来。 “截图上有监控时间,就是杨晓可找你面诊那天——也是你确切得知赵旭并没有听你的话及时跟代孕的杨晓可划清关系,你们两口子在车库里大吵一架的那天。” 江陌稍作停顿,一错不错地注视着黄熙脸上僵硬骤变的神色,轻声道:“你知道他给齐三强另外转了五十万吗?” 黄熙抽了下鼻涕,混着睫毛膏的泪水糊得她有点儿睁不开眼睛。 “……知道,他不想我继续受齐三强的威胁,给他转的封口费。” 江陌皱了下眉。 “你知道收了钱的齐三强怎么说的吗?” 黄熙怔愣了片刻,似乎全然没料到这么个缘由居然还有旁生枝节的可能,缓慢又沉重地摇了摇头。 “齐三强告知,这笔五十万的款项是因为赵旭屡次三番受到杨晓可的纠缠,他希望齐三强帮他处理掉杨晓可,让她别再私底下干扰他的生意,去他投资的酒场子胡闹惹事。” “从头说说——”江陌看了一眼几乎跟五雷轰顶没什么区别的黄熙,翘起食指,重重地在桌面敲出声响。 “你为什么会受到齐三强的威胁,跟这个|代||孕|窝|点不清不楚地牵连这么多年?” ———— “黄熙早几年出过一次医疗事故。当年她因为几次试管婴儿失败,整个人状态不是很好,休息回来的第一台手术剖宫产的时候出现失误,产妇大出血去世了——当时那产妇就是早先跟齐三强那伙人搞代孕的一个失足少女,刚确认了一下,派出所那边登记过失踪。” 江陌捧着刚灌了热水的泡面桶,饿得直抖腿,隔了半分钟就掀开来支着塑料叉子攉拢了几下,挑了一口半软不硬的面往嘴里塞,呛烫得咳了一嗓子,“咳咳……后来医院判定黄熙是过错方,齐三强也就借此机会威胁黄熙,不搭伙儿就搞到她家破人亡,挟制着她白干了一年的活儿,然后在大概一年前,正式将一部分涉及孕产专业的事儿托付给黄熙:一来是有需要正经就医的孕妇都交给黄熙,二来那些有缺陷或者压根儿就是被拐卖来的女孩儿,黄熙都会去卫生所地下室负责孕妇的检查和生产管理——杨晓可算个特例,这姑娘跟黄熙的老公不清不楚,黄熙最开始也懒得搭理。但他们这伙人其实挺谨慎的,跟黄熙有直接接触的,除了常驻在卫生所小楼的齐壮,也就涉及到金钱往来的齐三强……目前来看,她好像真的不太清楚齐三强那伙人杀人抛尸的事儿。” “师父,你今儿老坛酸菜都吃了第三桶了,不顶饱要不定点儿包子什么的?” 肖乐天撅着屁股顶开小会议室的玻璃门,举着两桶泡面钻进来,递了其中一桶给翘着腿搭在会议桌上的顾形,转头跟江陌搭上话:“甭管那黄大夫知不知道齐三强杀人放火的事儿,她老公赵旭肯定是门儿清。而且那杨晓可根本就不算是代||孕的,她就是赵旭在那家他投过钱的酒夜店里认识的一陪|酒的姑娘,跟正牌夫人不和睦就跑到外面蹭温柔乡,一来二去闹出‘人命’,又赶巧黄熙不能生育,所以借齐三强这伙人弄了这么个|代||孕|的名目。谁成想这杨晓可|吸||毒|,孩子半道出了问题,杨晓可又不想放过赵旭这棵摇钱树,还威胁似的闹到黄熙跟前,赵旭这才动了杀心。” 江陌支着耳朵听,随手翻动着赵旭的口供笔录,一边吸溜着泡面一边翻着眼睛琢磨了一会儿,疑惑地看向顾形:“不对啊师父,赵旭打钱买凶的时候,按着法医报告来看,杨晓可已经死透了啊……这茬儿对不上啊?” “齐三强压根儿就不知道杨晓可怎么死的,能对上茬儿才怪。” 顾形就乐意吃那种老头儿没牙都能抿几口的泡面,掀开面碗看了一眼又盖上,稍微坐得规矩点儿,撑着胳膊干巴巴地等,“齐三强说白了只是这个窝点的看家犬,出了任何问题他都能出面,一概承认死扛下来,但详情不禁细问,大部分关于代孕窝点的运作问题他都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死鸭子嘴硬,得磨上一阵。” 江陌咬着叉子,沉默了几秒,忽地反问:“师父,你觉不觉得,代孕这案子查得太顺了?” 第三十一章 婴儿-污秽 案二婴儿 十四污秽 小会议室的磨砂玻璃门被轻叩了三响,祝思来瞄着门缝儿看了一眼,压根儿没打算等着屋子里的师徒三人应声,攥着报告先跨进门,又被扑面而来冗杂凌乱的泡面味熏得向后一仰,险些趔趄了个跟头,抡着报告狂扇了几下才捞了把椅子坐稳,一言难尽地皱巴起眉头。 “老坛酸菜的,陈醋酸辣的,这还一螺蛳粉……你们爷儿仨非得把自己腌入味儿不可,在这屋里头呆半个小时,腐尸的味儿都闻不出来是香是臭——”祝思来话说半道,余光瞄见肖乐天幽怨地递过来的眼神儿,没忍住噗嗤一乐,摆手呼噜了一把小警察的脑袋瓜,“不提不提,你吃你的。” 顾形扬了下眉毛,不正不经的就算跟祝思来打了声招呼:“纯天然香薰,出门儿坏人都不敢近身,这招儿适合你,能防身。” “那是坏人不敢近身吗?那是个人都不想近身——”祝思来攥着报告,隔空敲了下顾队长的头,顺势把文件搁在顾形手边,转头揪住了打算帮他泡一桶面“共沉沦”的江陌,扯着她的卫衣帽子把人拽回来安生吃饭,“我可没你们亲师父这么抠啊,待会儿我带小罗她们出去吃饭,后楼收拾呢,我是怕这催命的不消停,先把一部分报告整理好送过来——待会儿给你们打包点儿好吃的?这泡面火腿肠一吃吃一天……” “不一定几点从审讯室出来呢,趁着齐三强那伙人刚提到我们这儿犯合计的工夫,多问一句算一句。”顾形拧折了一根儿金锣王,先分给江陌一半,抬眼又觑见肖乐天眼巴巴地看过来,随手捡了个乡巴佬鸡蛋砸在他脑门儿上,“说得像我虐|待似的。” 祝思来托着下颏往桌子上一撑:“你这跟虐|待有什么区别,一叨叨就指使孩子在外面跑一天,回来连顿正经饭都没有,小陌这胳膊腿儿细的……” “她瘦成螳螂的时候也没见她打架吃过亏。你就看见她脑袋瓜子挨一下肿了一块,没瞧见她搁现场逮回来那齐壮,俩胳膊全让她卸掉环儿了。”顾形瞥了一眼正听下巴磕听得乐呵的江陌,磨着后槽牙点了她两下:“你笑屁,等齐壮回过味儿来找你的茬儿,检查有你写的。” 祝大主任向来贯彻“慈母式教育”,嫌弃顾队长的话茬儿都能说得温柔似水:“就跟你当年少写了似的……咱俩自打分到一个单位,你那些检查报告凑一整套模板都绰绰有余,少在这儿吓唬人——不跟你们打岔了,说正事。”祝思来掏出手机,同步了一张更完善的复原照片给在座的师徒仨,“杨晓可这个受害者,你们还真就得多留意一下。” 肖乐天满头大汗地闷了口汤,急着追问呛了一下,“咳……杨晓可怎么了?” “有过近期|吸||毒|的痕迹,死的时候孩子应该还在肚子里。”顾形迅速浏览完尸检报告,顺手推到江陌跟前,示意她跟肖乐天传阅,趁着吸溜泡面的空当沉吟片刻,缓慢道:“这话题算是又绕回去了——代孕案查得太顺,怕是坝庄分局那边想把杨晓可背后的事儿也搪过去。” 朝夕之间案件定性疑犯落网,坝庄分局神兵天降似的把一个几乎只差收口的筐篓交付到市局,托辞时间紧迫证据链不完善,把厘清整个|代|孕|团伙关联情况的担子拱手推给顾形——先是肖乐天顺着“犯罪头目”齐三强的流水款项查到了涉嫌|代||孕|买|家的赵旭,随后,负责重新勘察的江陌又在云山北路派出所民警齐东强的带领下,阴差阳错地撞破了废弃卫生所地下室的窝点,及时按住了正在销毁证据的齐壮,顺水推舟地根据地下室残存的文件名簿查到了协助|代||孕|团伙实施违|法|犯|罪的黄熙黄医生——而十分凑巧的是,杨晓可这么个死在窖井里的唯一特例,恰好跟赵旭黄熙这对夫妻有过不小的私人恩怨,齐三强那棒槌来者不拒,压根儿不作多想,囫囵个儿地应承下赵旭买凶他杀人的推测,巴不乐得等着交付审判早死早超生。 “先把代||孕|团|伙|窝|点透了底,我看区分局那老哥俩根本就是憋着坏想堵我的嘴啊……”顾形吃完泡面就掏出烟盒,打火机刚擦出火星就被祝思来劈手夺过去,抢又抢不回来,只能捏着滤嘴闻两下过瘾,“那俩老油条我去周旋,剩下的事儿你们该办该查的一切照旧,焦强和齐谅为了把事儿搪塞过去,一个昼夜之间现铺了条康庄大道出来,但蛛丝马迹不会掩藏得这么快,齐三强也不至于是个焊死的铁嘴葫芦,况且齐家村还有几个同伙,慢慢找切入点。就是这个杨晓可……” “杨晓可的名字和身份信息可能都是假的,目前摸查不到有用的社会关系。” 江陌从口袋里翻出口哨糖,一人丢了一块,稍微叹了口气:“去医院找黄熙那天,我后续拿着那张不太准确的复原图去联系过接诊过杨晓可的私立医院和立兴街派出所……现在能够捋清的是,杨晓可在有了孩子之后搬到了赵旭安排在立兴西街的房子,然后为了避开黄熙,特意让她去私立医院做产检。但因为孕期|吸||毒|导致孩子出现问题,赵旭想让她拿钱走人,杨晓可想找这两口子的不痛快,却没料到最后是她自己死于非命。” 肖乐天拎着尸检报告翻了两页就没什么食欲,含着糖块忍着恶心,不解地插嘴问了一句:“但是根据赵旭和齐三强的口供来看,杨晓可的死跟齐三强没什么关系啊……那她……怎么死的?还莫名其妙地出现在|代||孕|团伙销毁尸|体的窖井里……诈||尸啊?” “这也是我跟老顾一致决定从杨晓可这么个‘特例’着手的原因之一。”祝思来伸手在传阅到肖乐天跟前的尸检报告上指点了一下,“除了|孕||期|吸|||毒这个关键点,还有一个情况比较特殊。杨晓可的口鼻耳道里发现了一些没有烧灼过的污秽物。” 肖乐天有点儿懵:“啊?污秽物怎么了?那窖井底下那么脏……” “简单点儿说,污秽物其实是发酵的屎。”祝思来揉了揉鼻子,感觉泡在这屋子里也就跟粪坑里差不多,一时失笑,清了下嗓子才继续:“前两天我在那个掉窖井里的小同学身上提取到了同源样本,我本来也以为是窖井底下带进来的,但杨晓可口鼻中出现了污秽物,其他焦尸身上却几乎没有痕迹,那也就意味着,杨晓可在彻底死亡之前,跟一个类似于粪坑或者化粪池的场所有过密切接触,这极有可能关系到杨晓可死亡前的活动范围,也是她跟其他死者的不同点之一,算是提供给你们一个调查她动线的佐证线索。” “但齐家村附近……地都荒了……”江陌揣着卫衣口袋,仰着头回忆了半晌,郁闷地吭叽了一声,“也没见有化粪池或者农家肥的粪坑……齐家村这地儿四通八达哪儿都去,除了主干道上有摄像头,剩下的地界儿什么都查不到——这是从哪儿折腾来的……” “查不到也得查,不管怎么说,就这么个有迹可循的特殊受害者——杨晓可的相关情况还是你主要跟进,我跟乐天继续跟这伙混蛋和那两根儿欺上瞒下的老油条扯皮。”顾形鼓捣着口哨糖吹不出动静,扭头对着江陌打了个响指,“但这受害者涉||毒|,切记,有任何不太对劲的地方,立刻报告,安全第一。” ———— 自打请客吃饭把自己请进了医院,邵桀四肢虚软地在基地宿舍里瘫了两天,头昏脑涨地睡不踏实,心烦意乱地趴在窗前,两眼发直地望着空荡荡的马路对面。 邵桀唤醒手机瞄了一眼。 周三,中午十二点二十七分,江警官忙起来就不着家的第三天。 转会期合同悉数落定,drg俱乐部的大老板沈禹临出差之前听闻小有名气的“桀神”生病肠胃炎,不嫌折腾地特意来会见了邵桀一面,冠冕堂皇地寒暄完,拍了几张携手共进的照片,出门之前揽着他的肩套了两句近乎,状似无意地提了一嘴:“有一位合作方的朋友跟我提过你,也是难得你还愿意回drg,希望接下来的日子,咱们能够互利共赢。” 沈老板的话乍一听挺含糊,但细一琢磨其实算是恩威并重施压再三。 蒋唯礼和邵桀之间的矛盾纠葛,沈老板和徐沐扬大抵略知一二,然而即便得知个中渊源,他们也坚定地驳了蒋唯礼的面子选择邵桀,这也就意味着,徐沐扬不太想在团队里埋下一颗不定时炸弹——蒋唯礼三年前就曾经恶意编排过包括邵桀在内的几位现役选手的作风问题,沈老板当时心知肚明,却依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然而如今时过境迁立场相对,一旦蒋唯礼旧技重施,当下能掀起的舆论风波极有可能远超当年,如果情节恶劣,恐怕俱乐部都会有很大麻烦。 这样来看,沈禹的指点其实很直白——他只想共赢,不想患难,不管邵桀“不计前嫌”回归drg是作何打算,任何因为邵桀与蒋唯礼或是其他人产生纠葛造成的一切负面的后果,俱乐部一概不会承担。 秋冬交错,气温骤跌,云层沉重地堆叠了漫天。 邵桀趴在窗台上接了个外卖电话,趿拉着兔子耳朵晃悠到俱乐部一楼正厅,提过砂锅粥致谢转身的瞬间模糊地眺见一道熟悉的黑影掠过园区门前。 邵桀怔了片刻,眨巴着眼睛有点儿晃神,裹着不怎么保暖的外套钻出门外,被穿堂风卷得一哆嗦,吸了下鼻子,不确定地垫着脚张望了几眼。 “这大中午的……还真是江警官……” 第三十二章 婴儿-设局 案二婴儿 十五设局 沉闷堆积在头顶的云层被凉风吹散了大半,阳光拂过灰蒙浅淡的天际,掀起璀璨云边的薄纱,露出一隅疏朗的湛蓝。 邵桀趿拉着兔子耳朵晃悠到台阶下面,拖拽着外卖小哥尾随其后无比好奇的视线,抻长了脖子又张望确认了一眼——几乎侧身一晃的空当,那辆黑色的铁皮蛤蟆已经歇火趴在了小区外面的业主车位。 江警官停车停得十分潇洒,甩着车钥匙从踏板上跳下来,迈开步子晃悠到小区正门的保安亭前,难得不怎么正经地对着保安大爷敬了个礼,捏着一件儿落灰混泥的快递,转身大步流星地钻进居民楼群里。 邵桀一错不错地看了半晌。 邵大选手因病歇菜半死不活了好几天,眨眼间的工夫像是扎了鸡血,转身跑了没两步,先被拖鞋上的兔耳朵绊得一趔趄,扑腾着摔趴在俱乐部的玻璃门上,把揣着胳膊看热闹的外卖小哥吓得一蹦,又磕碰得龇牙咧嘴的碎步上楼,一脑袋扎进训练室,随手捞住刚起床就趴在沙发上犯瞌睡的小下路温夕,关心备至地把烫手的砂锅粥塞到小孩儿怀里,叮嘱他开饭之前先喝点儿粥垫一垫。 温夕哈欠打到半路,迷迷糊糊的被砂锅粥烫得心窝子一暖,先眯缝着眼睛愣了会儿神,然后半是胡闹半是感动地蹦跶起来——结果邵桀早就火急火燎地蹿没了影,偶像扑了个空,无辜的砂锅粥碗也被他囫囵个儿地掀翻,零碎着倒扣在地砖上面。 “桀哥说出去一趟,阿姨让我喊你吃饭——你要起||义啊?” 温夕正傻眼的工夫,拖沓着步子的小辅助程梓扒在训练室门口探了个脑袋进来。小辅助扶了下眼镜,觑见这遍地狼藉略一咋舌,翘起无名指在酒窝旁边挠了两下,看傻子似的掀起眼皮挖了温夕一眼,“我怎么记着这家外卖的砂锅挺结实……你是怎么摔得……能这么——壮观?” ———— 楼下训练室闹出“砂锅惨案”的时候,邵桀已经一头钻进宿舍房间,对着自己那个咋咋呼呼的衣柜研究了半天,翻来捡去地挑了几件,又怕故意而为的心思太明显,末了只甩掉了那双屡次三番帮他开创丢人新佳绩的兔子耳朵,裹上他那件中看不中用的潮牌棉服,踩着运动鞋磕磕绊绊地揣着手机跨出宿舍——随手带上门之前还侧身瞄了一眼门口的穿衣镜,耙了两下头发,又呼噜着揉得一团乱,转身忍痛婉拒了基地阿姨特意给他们补身体熬的排骨汤,慢慢悠悠地溜达出园区大门。 江陌的车还没挪窝,大喇喇地趴在整排空位的正当间。 邵桀一步三晃地迈开腿,余光留神着马路对面,眼尾却突然划过一道刻意又慌乱的光亮,晃得邵桀下意识地偏过头,逆着光点的方向回望,耷拉着脑袋眨了下眼。 有人正举着相机藏躲在江警官的车后面。 他似乎意识到镜头反光引起了邵桀的警觉,这会儿整个人都缩在车辆的遮掩下,试图躲过极有可能找上门的麻烦。 邵桀极轻地拧了下眉间,屈起手指在眉骨上轻刮了两下,脑子里飞速地转了几转,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没再停留在路边继续磨蹭,迈开大步,径直走进了便利店。 果不其然,几乎在他推门的同时,另一台停放已久的车里钻出了一个衣着清凉的女孩儿,老早就锁定了目标似的,一溜小跑尾随着邵桀钻进便利店,辗转堵截地演了一出粉丝偶遇的戏码,几乎把邵桀挤在员工通道和冷柜中间,柔软的身子牛皮糖似的贴伏在他胸前,轻声细语地吹在邵桀耳边:“桀哥,我是你粉丝来着,好多年了,能不能请你吃个饭啊……” 邵桀先没反应过来,怔愣的一瞬就被人逼着退到犄角旮旯中间。他面无表情的下意识避开女孩几乎贴到他颈侧的嘴唇,警惕地拽住她尝试着揣进他口袋的手腕,不怎么怜香惜玉地把这位八爪鱼似的女孩从自己身上扯下来,勉强从这个角落里侧身躲开,稍微抬眼确认了一下便利店里摄像头的位置,尽可能地站在店员视线所及的监控范围里面。 “不好意思,你可能是认错人了。” 江陌这两天被杨晓可迷雾一般摸不到头绪的身份折磨得一个头两个大,今天一大清早又去立兴街派出所问询动线惹了一肚子炮仗,憋着点火就着的脾气抽空回家冲个澡换套衣裳。 神清气爽地溜达出小区大院,江陌就眺见一位大冷天穿着小短裙露肩膀的姑娘。 女孩打着哆嗦,健步如飞地踩着细高跟冲进便利店,横穿马路的这几步也不忘腰肢扭摆美丽冻人。 江陌以一种批判又欣赏的眼神儿盯着女孩的背影看了半天,踱步晃到车位旁边的时候才瞧见有个人正举着相机躲在她的车后面,镜头斜搭着雨刷器,“咔嚓”、“咔嚓”地偷拍了不知道多少张照片。 便利店的玻璃门窗这会儿或多或少有点儿反光。江陌眯着眼睛张望着镜头正对的方向,隐约只能瞧见两道身影交叠摇晃。 江警官见多识广,思及刚才窈窕清凉的女孩,略一思索,搭了下正在拍照那人的肩膀:“同志,干嘛呢?” “同志什么同志……别耽误老子干活,躲开——” 拍照的人年纪不算大,估计是街溜子再就业。他耸了下肩膀,想甩掉钳制着他拍照的手,挣扎不得只能极不耐烦地回过身来,撸了下袖子想抡拳头,却不料胳膊刚挥起来,警官证就挡在他眼前——原本扣在他肩上的手居然直接甩了副银手铐出来,只好声好气地问了他一句话的女警察稍一用力,压根儿没给他挣扎的机会,利落地扭住他的手臂铐在后面。 江陌顺手托住险些翻到地上的相机,粗略查看了几张照片,觑着画面里的主人公先扬了下眉梢,随后嗤声一笑,扬着下颏点了点马路对面。 “走哥们儿,去跟那女孩儿一起,说明一下情况。” ———— 江警官提溜着挣扎一路伺机逃跑的拍照小哥推开便利店的大门,揶揄打趣的目光刚落在邵桀脸上,江陌就被这小祖宗委屈得泫然欲泣的眼神儿瞧得后脑勺儿冒凉风,莫名觉得自己像是个不合时宜瞎讨嫌的混账。 这么个表面上刻意勾搭哄骗、暗地里拍照讹人的诈骗局其实不怎么高明,拍照小哥和短裙女孩乍一见江陌的银手铐就乱了阵脚,三言两语难以自圆其说,慌措地快要给邵桀和江陌跪下来。 邵桀倚靠着窗边的餐桌,垂眸看着他俩有点儿于心不忍,侧过头想征询一下江陌的意见,但江警官根本没打算搭茬儿,就这么晾着这两个不学好的小骗子,探出身子打了个响指,示意收银台后面的“第三方证人”便利店员出来说句公道话:“李复北,你一直在收银台附近,监控就在跟前,谁先动手勾搭的?” 李复北是白班店员,跟常年在便利店安家的江警官认识,但不熟稔,冷不丁觑见她严肃凌厉的视线有点儿躲闪,含混了一会儿才说明:“……就……最开始在监控死角……后来……是这女孩一直抓着他不放。” 女孩一听这话,哭声登时成倍的嘶嚎放大,脸上的浓妆已经被她抹花了一大半,露出原本素净的小脸儿。 “警官……姐姐……我们真的不是骗子没有犯罪……我们就是喜欢桀神,嗝——想跟他互相认识一下吃个饭……真的没别的意思……” “没别的意思……那你兜里揣着这‘听||话|喷|雾’和蓝牙针孔摄像头,是什么意思?玩儿谁呢?” 江陌稍微上前,觑着本能缩了下脖子想躲的女孩无奈笑了笑,捡起从她短裙口袋里滑落到脚边的两个小物件,在她眼前展示了一遍,“大中午想玩儿‘仙|人|跳’,也是够有创意的,骗人的本事不到家啊……还拿着违||禁|药|品,这东西够你拘留的知道吗?” 短裙女孩一听要坐|牢,整个人猛地一抖,哭声骤然静音,捂着嘴瞠目抽泣,憋了半晌没吭声。一旁的拍照小哥也慌了,伸手扯着女孩的胳膊晃了两下,紧忙解释道:“警官……我退学了没事儿……她还得上学呢……我们就听人安排挣点儿快钱——” “听谁安排,教|唆|未|成|年|人|犯|罪这事儿可不小,谁花钱找的人?” 江陌当即抓住问题的端倪反问,背手在邵桀跟前的餐桌台面上敲了两下,偏头悄声叮嘱:“手机录音。” “东哥不算教|唆,是他说了我们帮忙……也不是——”拍照小哥怎么说都说不利索,踌躇再三咬了咬牙,“东哥……他跟蒋唯礼认识……是蒋唯礼说,给桀神找点不痛快——药也是假的,就是让我们把他骗出去吃个饭,然后跟他出去吃饭的时候,拍几张模糊下药的照片,然后再去酒店拍几张照片……不管他上没上当,只要在便利店的这几张图能看清他的脸……后面我们就能编故事发到网上,栽给桀神……说他涉|嫌|下|药|强|||奸|。” 厘清前因后果始作俑者,邵桀也就没了追究的念头,默不作声地看着江陌揪着这两个未成年的骗子好一通批评教育,然后觑着江陌征询意见的眼神,轻轻摇了摇头。 江陌没强求,扣下内存卡和针孔摄像头,勒令还不到年纪就开车上道的两个未成年打车去交警支队接受教育罚款,转身若有所思地打量着邵桀,沉默了半晌,轻声追问:“那个叫什么蒋唯礼的,老仇家?今天这事儿算违法犯罪了,你要是想追究,我可以帮个忙揪个幕后黑手。” 邵桀闻言一怔,扭头看向江陌,神情不大明朗,隔了片刻晃了下脑袋:“事情牵扯到刚才那两个……还没成年呢。” “没成年不代表可以不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承担责任……甭管是不是初犯,过度怜悯只会助长不正之风。”江陌有点儿严肃,但看着邵桀又耷拉下脑袋,只得把语气措辞放得平缓,“‘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这话面对的如果是心思不正的人,那就压根儿不成立,你最好自己心里有数,总不能就这么等着被人栽赃欺负。” 江陌盯着邵桀那副很明显处于油盐不进状态中的表情,稍微叹了口气,沉默的片刻搭了一眼他手边装着泡面零食的塑料袋,突然问了一句:“你肠胃炎好了?” 邵桀郁闷到半路,听见这个问题先无意识地哆嗦了一下,瞪着眼睛撒谎:“……嗯……好了。” 江陌略一抬眼:“医生说挂水再挂两天,你一天都没去是?” 邵桀登时瞠目磕巴:“你……你怎么知道?” “诓你的。”江陌无奈地抱着手臂看他,“小脸儿惨白惨白的还拿泡面凑合,你们单位食堂不管病号餐吗?” 邵桀脑筋一转,决定暂时辜负一下基地的做饭阿姨和那碗已经英勇就义的砂锅粥,可怜兮兮地晃了晃脑袋。但他这点儿小心思扑腾得有点儿明显,江陌掀起眼皮搭了他一眼,瞧着这小祖宗病恹恹的脸色,无声地笑了笑,到底是没拆穿。 “走,正好我也没吃饭,带你吃点儿清淡的。” 第三十三章 婴儿-同学 案二婴儿 十六同学 浅淡缱绻的灰色云层被不知道哪个朝向的冷风悉数遣散,适才稍露一隅的浅蓝这会儿已经铺了漫天。 邵桀提溜着零食袋子,乖顺地跟着江陌出了便利店,亦步亦趋地走到路边时却突然停下步子,为难地隔着马路对上江警官回头催促的视线。 江陌几步路跨得风风火火,留神那条小尾巴不知缘由几何地掉在半道的时候,半拉身子都挂在了车上。她搭眼看向马路对面,定定地盯着神情温吞的邵桀思忖了两秒,不大明显地皱了下眉头,“怎么了?” “江警官你渴吗?”邵桀眼神飘了一瞬,侧身指着便利店磕巴了一句,“我……呃……我有点儿渴,想买瓶水喝。” 邵桀说完话没敢动,挺高的个子就像个没用的摆设,受气包似的看向江陌,眼巴巴地等着江警官点头挥手这才回身,快步钻进便利店里,随手捡了两瓶水搁到收银台上,垂着视线翻出收款码,状似漫不经心地跟收银员搭了句话:“那两个人什么时候开始在这儿蹲着的?” 李复北掀了下便利店配发的鸭舌帽,抖了抖刚刚闷得脑袋瓜冒烟憋出的汗:“蒋唯礼彻底搬离基地之后。来踩过几次点,昨天差不多在这儿盯了一天,今天也是早上七点就把车停在了对面,等着你出门堵人。” “还有脸说上学呢……纯粹是骗子一个,为了堵你拍几张照片留着造谣,在这儿前前后后藏了快一礼拜。门外的监控我调整过角度,应该能拍到这俩人勾结准备的画面,桀哥待会儿我发你一份儿?有备无患。蒋唯礼这老贼真他妈缺德,找未成年的女孩干这事儿……” 李复北鼓捣着收银机,一个收款码扫了半天,嘴里撒气似的嗤了一声,忽然想到了什么,抬头瞄了一眼已经开车挑头等在路边的江陌,皱巴着一张胆战心惊的脸:“江警官这出现的太吓人了,我这在这儿白班这么长时间,里外里没见过她几次,今儿这寸劲儿——倒也亏着江警官出面,把蒋唯礼那点儿幺蛾子掐死在摇篮里总比闹开了强……不过桀哥,你跟江警官不就之前抓那个什么尾随案的坏蛋的时候见过?看这架势……还挺熟?” “我跟江警官看着……挺熟?”邵桀默不作声地听着李复北东扯西扯的念叨,听见这话时顺势看向门外,怔怔地望着摇下车窗不耐烦地试图探头出来的江陌,轻声笑了笑,“这么看来,我那点儿努力还算有用。” ———— 造型剽悍的牧马人只在笔直顺畅的双向车道上奔行了一个路口,江警官一把方向盘平缓地打过,掉头就钻进了对于这台大吉普而言稍显逼仄的小巷道中。邵桀对这附近不太熟悉,漫无目的地张望了半晌,感觉江警官像是直接把车开进了一个非封闭式的老旧小区里面,车道几乎只容单车单向通行,扒着车窗就能跟扯着小马扎坐在路边择菜闲聊或是下棋唱戏的大爷大妈来个眼神上的激情碰撞——窗外四遭极近距离的关切注目简直像擦着火花,烧灼得邵桀耳朵尖儿通红,无措又规矩地缩回扒着车窗的手,窝在副驾驶的座位上目视前方老实坐着。 “路窄,帮我盯着点儿有没有小朋友或者小猫小狗蹿出来。”江陌稍微偏了下头,视线跟偷偷瞥向她的邵桀轻轻缠了一瞬,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问了一句:“你跟李复北其实认识是?” 这话状似问询,但实际上语气笃定,更像是在确认一个判断既定的事实,尝试着是否能够得到回应。 邵桀蓦地怔愣。 何止认识。 邵桀打游戏的年头不短,初中高中周末泡在网里的时候就跟李复北交情不浅,用韩律的话讲,亲近的程度说是异父异母的亲弟弟也不为过。后来时过境迁,邵桀职业电竞的路走得艰难又决绝,李复北辍学又复读,勉强高中毕业之后再联系到邵桀,他人已经离开了盛安。 再度联络至今的个中缘由说来话长。 然而江陌似乎只是随口一问,没打算较真,话一说完就稍微伏低身子,眺了眼不远处藏在居民楼角落的小门脸,挑了个不起眼的角落把车停稳,“你那边能下去吗?……花坛上好像有晾白菜的,要不从驾驶这边儿钻过来?” 邵桀听见江陌质疑问询的第一反应是迟钝的沉默。他其实不太确定江警官问出这话的意图几何,堂皇地准备好应对的时候,江陌已经状似无意地把这件本不至于纠结追问的话题掀篇带过。邵桀的那点儿尴尬无处遁形,无措的情绪几乎具象地缠了他满身,迷糊又盲目地顺从着江陌的单纯问询提议试图从副驾驶钻到驾驶位。 但他摆设用的胳膊腿儿不怎么灵巧,整个人别扭地卡在正副驾驶位当间,撑着方向盘却没扶稳,晃悠着崴了一下,好不容易从仿佛盘丝洞纠缠挽留他的驾驶座跨过去,翘起的脚尖又勾住了江陌塞在车门边上的文件袋,杂七杂八的现场图片霎时间零落地滑在地面。 “小心头——”江陌先伸手捞了邵桀一把,搭眼觑见这小孩儿本来就没多少血色的脸上蓦地一片凄惨,当即抬脚踩住混沌腥臭呼之欲出的焦尸照片,提溜住邵桀的衣领拎着他转了一圈儿,“先去占位置点单,我要两笼猪肉包子一碗粥。” “啊……哦……”邵桀梗着脖子看天,缓了几秒才迈开僵硬得跟散装似的双腿,走出几步又小心翼翼地转过身来,半遮住眼睛面向半蹲在那儿拾掇照片图片的江陌,“那个,江警官……要什么粥——”邵桀悄咪咪地瞄了江陌一眼,话音没落地,先拉长着音调“诶”了一声,大着胆子上前半步,放下胳膊仔细打量着江陌手里的肖像图片,不太确定地歪着脑袋:“好像……” 江陌一怔,猛地抬头,“咚”的一声顶在方向盘边缘,龇牙咧嘴地捂着脑袋倒吸了一口凉气,抖了两下复原图像看向邵桀,“这人你认识?” 江陌大概磕得不轻,眼眶泛着生理性的红晕。邵桀直勾勾地盯着江陌的眼尾,半晌回过神来,目光从她的脸侧滑向纸面,略作思索,点了下脑袋。 “好像……认识。” ———— 小吃部是居民楼改建,店面不大,室内外拢共摆了六张四四方方的小桌板,晌午这顿饭只营业到江陌拖着邵桀在室外的塑料凳子上坐稳,俩人点完单,几乎算是把小店中午备的饭菜搂底包圆。 邵桀端着碟子,慢条斯理地夹起灌汤包咬了一口,有滋有味儿地咂了咂嘴,掀起眼皮看向被一口闷掉汤包烫得坐在塑料凳子上原地跺脚的江陌,先拧了瓶水递到她手里,然后把翻到朋友圈的手机搁在她跟前。 “你慢点儿吃。”邵桀看她烫完又急吼吼地呛了一口,稍微低头抹着鼻子笑了一下,然后扬起脑袋正色着清了清嗓子,“这是去年同学聚会的时候拍的照片,这么看好像跟这张复原图还稍微有点区别。不过……” 江陌半笼包子半碗粥下肚,胃底的暖意蒸腾到了天灵盖儿,满头大汗地捋了把刚洗完没干透的头发,“不过什么?” “不过她不叫杨晓可,叫杨笑笑,而且在我印象里,这两年同学聚会见面的时候,她好像跟上学的时候长得不太一样——查不到户籍信息会不会跟这事儿有关?最近的一条朋友圈都是一个多月之前……几乎不联系所以也没留意,她是不——”邵桀没把话说得太绝对,隔着笼屉帮江陌翻出杨笑笑的微信和朋友圈,说话间抬头看了江陌一眼,瞄着她靠近发际线的一块淤青红肿惊讶地凑近了些,“你这头上……刚撞得这么严重吗?” 杨晓可,或者暂时可以称之为杨笑笑,最近的一条朋友圈发布于一个半月前——女孩遮挡着腹部,妆容精致地拍摄了一张举着产检报告单的照片。大致追溯着朋友圈发布的时间线向前,杨笑笑像是一直在顶着不尽相同的伪造身份,一边竭尽全力地扮演着赵旭有孕||情||妇的角色,一边遮掩着不小的孕肚,游刃有余地出席游走在各型各色的酒局会所,然后在朋友圈屏蔽着不同的人群,展示着从不同的冤大头那儿收到的奢侈品成果。 “啊……没有,这是之前被一个嫌疑人拿棍子敲的,亏着我脑袋硬……那狗崽子——”江陌正专心致志地琢磨着杨笑笑的来路,下意识骂了一句才回过神来,端着人民警察的架势心虚地抬头看了邵桀一眼,“你跟你这同学不怎么熟?她家里人的情况,或者比较亲近的同学朋友,你了解多少?” 邵桀先没说话,觑着江陌满不在乎的表情叹了口气,眉头蹙起又迅速松开,缓慢回忆道:“最近几年确实是不太熟……但上学那会儿倒是跟她父母有过几次往来,那时候她好像几乎没什么朋友。当时韩律是班干部,杨笑笑有一段时间经常逃学逃课,我跟着韩律去过她家找人,她父亲……吸||毒|——”邵桀停顿了一下,总感觉当时沉闷发霉的房间记忆犹新地浮现在眼前,“见过一面就去世了。她母亲身体不太好,好像一直在帮忙还债。近期的话,也就一年前左右?不太确定,反正是听韩律说,他无意中撞见过杨笑笑跟她妈闹着断绝关系……” “因为她||吸||毒|?丈夫就是吸||毒||死|了,欠了一屁股的债,女儿居然还重蹈旧辙……”江陌留意着邵桀简略的回忆讲述,翻看杨笑笑朋友圈的手却陡然顿住。她点开图片定位扫了一眼,放大了这张差不多一年前灯红酒绿的照片,举起来示意邵桀,点了点角落里稍显模糊的侧脸,“这个是韩律对?时间上大致对得上。” 邵桀还没从对江陌准确推测的惊讶中缓过神来,撂下筷子凑近了仔细地观察了半天——其实搭眼一看就能认出来,韩律那套极其骚包的花西服外套几乎算是高级定制的独一份儿。 “是他没错。”邵桀确认地点了点头,“他说这酒陪酒陪得不太干净,所以只去过这一次,没想到能碰见杨笑笑在那儿……他当时顾及过去同窗的情分,想留晚点跟杨笑笑说句话,但杨笑笑只说韩律认错了人。要不是后来撞见杨笑笑的母亲在酒外面堵她,韩律也不敢确认。毕竟她整容之后变化确实……挺大的。同学聚会的时候看她面子上过得挺好,也就没再过问。” “遇见crh……”江陌念叨着杨笑笑的配图文案,盯着照片上赵旭的脸沉默了半天,撑着额头刮了下眉框,压抑地叹了口气,“合着赵旭投资的酒是沣西区这个历史遗留的老大难。” “她哪是遇见爱情,她这是不要命。” 第三十四章 婴儿-短信 案二婴儿 十七短信 小吃部门口的水泥石阶上钉了新防滑垫,简单地遮盖住挂泞着油污的地面,塑料包装纸叠成的老式门帘还没撤,凉风拉扯摇晃,迎客的风铃“叮叮咚咚”地响个不停。 邵桀举着手机,踩在防滑垫上来回踱步,视线随着剐蹭门槛的门帘末端摇摆晃动,默记住电话那头详细报给他的手机号码和地址,先轻应了一声,忽然回问:“韩律,问你个事儿……沣西区su——sucre——”邵桀念叨着这个英不英洋不洋的词儿说不利索,磕绊着一带而过,“就那个酒……那栋建筑旁边的烂尾楼从去年年初就在搞开发转让的事儿,你爸当初不是挺上心来着?后来说资金周转有问题搁置了,是不是因为杨笑笑?” “……嘿哟吃错药了这么客气?”隔着顺畅的通讯信号隐约像是能听见杨糖果在嘻声笑闹,韩律半捂着话筒跟女朋友解释报备的声音戛然停在半路,沉默了片刻,听声音大概是从室内走到了室外,嬉皮笑脸地接上茬儿,“我爸就是一半路发迹的惜命型企业家,跟盛城国际同时竞标,资金周转方面哪有可比性啊——”韩律话说半路,声调陡然落下来,“我倒确实跟我爸提了一嘴在酒的事儿,不过后续什么情况……” 韩律叹了口气,声音飘忽像是在回忆:“你还记着上学那阵儿吗?杨笑笑逃课逃学,咱俩奉老班的命令去她家找人,结果人没逮住,光看见她家里被讨债的砸了,哥们儿兄弟好心好意焦头烂额的帮她凑钱,让她妈买药贴补……谁成想这家伙狗咬吕洞宾,反过头来在学校把咱俩骂得狗血淋头。” 邵桀低下头,目光垂到沾泞着油污的门槛,“唔……记得,七七八八。” “你说这丫头到底怎么想的呢?正经遵纪守法好公民想帮衬她一把,她总觉得我们没安好心,非要惹着那些逼她干坏事儿的人,觉得从那伙人手里拿钱才舒坦……”韩律无奈地抹了把脸,“就我跟你说差不多一年前那会儿在沣西区酒撞见杨笑笑的事儿——” “当时我是真没认出来那是杨笑笑,那姐妹儿整容整得他妈都快认不出来了……杨笑笑好像是一直在帮她那个死了挺多年的爹还债,在酒里——算是坐||台,说白了就是骗傻子然后讹钱。本来那天我就是酒里其中的一个傻子,结果杨笑笑认出我来,没搭上话就不知道怎么搪过去了,我看她自己寻么目标,找了一个打扮挺精英的哥们儿黏糊上了,有说有笑还挺愉快,也就没当回事儿。后来我女——前女友临时查岗,我接电话出去的时候正跟那一身业界精英似的哥们儿一道出去,看见酒经理送人,这才知道那哥们儿是个小合伙人。他前脚出门,后脚杨笑笑就因为勾搭错人被揪出来打了一顿,也是赶巧,正撞见半夜堵人的杨笑笑她妈……”韩律说到这儿一咋舌,语气都跟着揪心:“娘儿俩一个浑身是伤,一个拖着没钱透析的身体当场犯病,我总不能就看着?着急忙慌地把人送到医院,帮着缴完费寻思着同学一场留点儿应急的钱,以后慢慢还呗,好家伙,又被杨笑笑揪着骂了一顿,说什么不需要我的可怜……” 韩律怎么琢磨怎么憋屈,哭笑不得的“切”了一声:“不过还不算彻底丧良心,催我滚蛋之前拽着我看了一眼她衣服袖子底下的针孔,让我离那个酒远一点,这事儿到此为止,别把她的情况告诉别人。” 邵桀耷拉着脑袋听见屋子里小孩儿“咯咯咯”的笑声,抬头略一挑眉稍,视线钻过左摇右摆的门帘缝隙落在抱着老板家小胖墩儿的江陌身上,“所以后来同学聚会上你就一直一言不发地盯着杨笑笑看?” “那次她被打得老惨了,我这是出于人道主义给予关注。但看着她状态还挺好,我也就没再讨嫌凑过去……要不是你眼尖看出来我跟她有点儿什么来往,我也不能跟你提这事儿。”韩律把前因后果念叨完,忽然回过味儿来,“——诶不对啊兄弟,你怎么突然想起来问杨笑笑?咋了碰见她了?还别说,她妈还记得咱俩呢……我前小半年有一次路过沣西区那酒,想起来就去她家里看一眼,毕竟有病人还有外债——但阿姨说杨笑笑现在不在酒了,而且挣了不少钱,有了个男朋友,还怀孕了,小日子过得挺滋润的,还说要联系医院找配型给阿姨换肾呢——” 抱着小胖墩儿准备结账的江陌终于等到在楼后倒腾菜和面袋子的老板两口子呵斥带喘地钻回店面。老板娘先伸手接过扑腾着不撒手的儿子,老板又看见江警官衣服上被他儿子蹭了几个脚印,过意不去地想要折价减免,被江陌以小本生意不易为由推拒再三,嗔怪拉扯的工夫,小胖墩儿揪着奶酪棒的袋子打破“僵局”,先在江陌的口袋里塞了一个奶酪棒进去,然后扭头真挚地看向站在门口的邵桀,一步三晃地打算把另一个奶酪棒递到他跟前。 邵桀有点儿惊喜,搂住磕绊了两下差点儿摔跟头的小胖墩,抬头看了江陌一眼才伸手接过去,在小孩儿圆润冒着青茬的头顶盘了一把,半捂住话筒含混地搪塞了一句“有时间再说”,转身就把韩律没完没了的絮叨挂断,揣好手机闷头跟上,站定在江陌车前。 “我把车往后倒一下你再上来,省得钻来钻去的麻烦。”江陌在小巷小路里开车开得游刃有余,车子稳当挪好就把胳膊伸出窗外,打了个响指勾手示意,扭头看向快步上车坐好,认真系安全带的邵桀,“我先送你回去,正好这会儿你把杨笑笑家里的联系方式和具体地址给我发过来——” “我跟你一起去。”邵桀难得截断江陌的话,很笃定地晃了下脑袋,就是说话的动静越来越没底气:“阿姨认识我,去打招呼也方便,而且她身体不太好……” 江陌疑惑地挑了下眉梢,怔了两秒恍然——这小子可能是没少听她嘴欠骂人,有点儿担心她直言快语登门报丧,兜头砸下个死讯。 打从江陌一鞋底子把这小祖宗闷晕开始,江警官在他眼里就几乎没什么稳重靠谱的光辉形象。江陌抿着唇犹豫了一下,试图挽回解释,然而没等她开口,拽着安全带的邵桀就忽然很直白地问了一句:“杨笑笑死了是吗?照片上那些黑乎乎的尸体里的其中之一?” “我只能告诉你,杨晓可已经死了,就是那些焦尸中的一个。” 江陌回答的语气平静又寡淡,既定事实阐述得客观又委婉。她纠结地皱起眉间试图规劝,但这小祖宗的脑袋里没什么知难而退的概念,眼神执拗又乖顺,眨巴着眼睛想了个折中的说辞:“我想去同学家看看,江警官你要是顺路的话——” 江陌沉默地看向邵桀,隔了半晌,无奈地截口打断:“套近乎的事儿你来,我问话的时候别打岔,能做到吗?” ———— 邵桀探望长辈的阵仗摆得十分铺张,提着半路折腾下车买的果篮牛奶乌骨鸡蛋,脚下磕绊虚浮地踩着宽窄不一的台阶,开道似的走在江陌前面。 江陌本来想搭把手,但这小祖宗意外的死倔,揣着不能劳烦女士分担重物的优良品德,仿佛一阵风儿就能刮倒的身子骨晃晃悠悠地停在了杨笑笑家门前。 杨笑笑的母亲久受病痛折磨,脸颊瘦得有些脱相,伶仃的四肢支撑着虚弱单薄的身体,拖拽的步幅极其缓慢,但她看起来精神状态尚可,只在开门的时候打量着从未见过面的江陌短暂的惊讶了片刻,随后便妥帖温柔地邀请待客,安置好突然登门造访的“笑笑老同学”,缓慢温吞地示意两个人随便坐坐,她去捡着果篮洗点水果。 一室一厅的老房子朝西,光照不足,屋子里闷了股潮气。客厅八成是用当年杨笑笑的单人矮床改造了小沙发,电视机和柜子装潢仿佛时间停滞在上世纪,摆放着台历暖壶的书桌上压着玻璃,玻璃下面正中间夹着手抄的电视频道和三张维修开锁的名片,玻璃板面的角落是杨笑笑母女的身份证件——杨笑笑的证件照片还是上学时候的模样,母亲证件上写着名字,赵娟。 “小邵来过几次我还记着呢,这姑娘我还是头一次见。”赵娟放下果盘坐在书桌旁边,“不过笑笑上学那会儿因为她爸爸的事儿跟同学好像不怎么亲,也是难得你们隔了这么长时间还能惦记我,之前小韩还来过呢……” “韩律跟我也说过,我这是听他提了一嘴,所以想着跟笑笑联系,来家里看看。” 邵桀这点儿近乎套得熟稔,打从跨进屋子里面开始,就在有一搭没一搭地跟赵娟拉扯闲谈,江陌稍显意外地瞥了他一眼,眼尾弯弯的顺势搭话:“笑笑最近好像挺忙的,家里也顾不上,阿姨你身体怎么样?” “我这病就是熬呗,不过笑笑前阵儿说联系医院在等配型,最近她这忙着我的手术费。”赵娟话说到这儿,脸上挂了点儿欣慰又由衷的笑容,“她爸的债今年刚还完,她又想着治我这个病,挺着个肚子还要出去忙工作,这一晃都半个多月快一个月不见人。她那个肚子月份大了,有赵旭跟着我也实在不放心,给她打电话她不是在忙就是不方便接,跟我这儿来来回回地发消息,我还得带着老花镜。” “一直……短信联系?”江陌支着耳朵听声,拿起苹果刚啃一口就呛住,涨红着脸咳了半晌才扑腾开邵桀帮她顺气的胳膊,垂下视线,搭眼看向赵娟刻意显摆似的递到她眼前的短信页面,只匆忙扫到了最近一条消息的接收时间——居然是一天前。 江陌心里咯噔一下。 难道那人真的不是杨笑笑? 但目前为止所有交织的证据指向,“杨晓可”的确就是杨笑笑的化名化身。 如果截止目前的推断无误,那也就意味着“杨晓可”死后,手机其实并未销毁——但齐三强那伙人压根儿没这个维系母女情谊拖延时间的脑子,赵旭和黄熙这对跟“杨晓可”怨恨深重的夫妻也已经在警方控制下,最起码一天前,绝对没有接触过通讯设备…… 那“杨晓可”的死究竟跟谁有关?凶手又是出于什么目的,非要维系这表面上一时的温馨平安? 江陌沉吟了几秒抬起头来,翘脚踢了显然也有点儿迷糊的邵桀一脚,打趣道:“跟我们联系就没时间,合着光顾着阿姨了。” 赵娟的笑容不太自然地僵了一瞬——也可能是江陌眨眼之间的错觉,她抿了一下规矩的鬓发,笑声轻叹道:“估计可能是怀孕之后知道当妈的辛苦,以前从来不让我去她在外面呆的地方,后来也时不时地接我去住,看她那个预产期,过几天也该回来了,这两天有时间我得去看一眼,帮着把她那房子拾掇拾掇,房间总不住人孕妇待着可受不了……” 赵娟说话间掀开日历左翻右翻,手指有点儿抖,自顾自地念叨:“诶哟不行……我这答应她按时去透析,每次去完医院回来都得歇几天,下礼拜,差不多她也该回来了……” 邵桀隐约察觉到杨笑笑母亲安定平和的情绪底下似乎正在起伏着波澜。他犹豫了一下,装作若无其事地瞄向江警官,这一搭眼却正瞧见江陌稍微皱了下眉,抬眼定定地看向赵娟。 “阿姨,笑笑现在还住在立兴西街那边?” ———— 在赵娟的平静情绪濒临崩溃之前,邵桀当机立断地结束了叨扰寒暄,坚定地把显然准备旁敲侧击再做询问的江陌拖出了赵娟的家门。 江陌挨在邵桀身边先没设防,被这柴火杆儿似的小崽子轻而易举地提溜到楼宇门的时候才猛地站住脚步,顺势反手扣住邵桀的腕子抵在墙上,隔了两秒又赶忙懊恼地撒开钳制着他的胳膊,拍了拍他衣襟上粘挂的沾了灰的蛛网,压抑地拧着眉间:“对不住……我知道你什么意思,这两天审犯人审得太多……有点儿着急,一时没搂住。” 跟受害者家属的沟通协调始终是警察工作中比较重要的一块“疑难杂症”,江陌这门课研习得实在马马虎虎,在派出所实习那阵儿就时不时地蹦跶个一时冲动——但民事警情跟刑事警情不能一概而论,在既定结果还没完全确认的情况下迫切追问,要么会因为其中另有隐情打草惊蛇,要么会过早地让受害者家属面对一个可以让她彻底崩溃的真实情况,为后续配合调查徒添阻隔。 杨笑笑母亲对于女儿的所作所为知情极少,表面上的粉饰太平无非是刻意地欺骗自己去相信,根据当下已知情况所能推断出的最好的结果。 赵娟始终祈祷着,杨笑笑已经脱离苦海,马上就要享受子女的福气,也许会有一个美满的家庭,她要好好活下去见证女儿苦尽甘来的时刻。 然而江陌目的清晰的追问彻底戳破了赵娟小心翼翼呵护了许久的幻想泡沫。 邵桀先被江警官这一招擒拿唬得天旋地转,怔愣地看着江陌粘挂了老旧楼门上刮落蛛网的头顶,下意识地抬起胳膊帮她耙了耙头发:“‘杨晓可’……就是之前立兴西街报失踪的那个孕妇?” 江陌歪着脑袋躲了一下,诧异地抬眼看向邵桀,后知后觉的恍然,“嗯,你那天在立兴西街吃饭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赵娟……唔,赵阿姨,她应该已经意识到了女儿的情况不太对,只不过警察没正式上门,她一直都在自欺欺人罢了。” 邵桀对于母女连心之类的认知有点儿浅淡,不解地蹙了下眉间:“但杨笑笑一直都在跟她联系,如果察觉到短信内容不对劲,不应该先报警吗?” 江陌摇了摇头:“杨笑笑之前在苏格酒的工作赵娟心知肚明,无论有任何情况发生,她的第一选择都不会是报警……所以她只能一边捂着眼睛和耳朵生活,一边等着一个准确的消息。” “可惜。”江陌抬起头,透过楼前枯叶层叠尚未落尽的树冠看向又拢起云层的天,“……她恐怕等不到什么好的消息了。” ———— 赵娟颓然撑扶着桌面,半晌,沉默地收回了落在门板上的视线。她一口气叹出了哭腔,缓慢地站起身来,端起果盘扭头撤向厨房,挪了半步就顿在当场,战战兢兢地侧身,目光怔怔地落到沾了水渍贴在桌面的名片上。 果盘“喀嚓”一声摔到地上,苹果橘子骨碌碌地滚向单人床。 “……原来,真的是个警察姑娘。” 第三十五章 婴儿-吵架 案二婴儿 十八吵架 高立刚放下老花镜,拖着凳子挪了两步才站起来,拉开塑钢窗,顺带翻出外套里的降压药搁手里捏着,拧巴着眉间的三道沟壑,高深莫测地注视着一个办公桌之隔的“硝烟炮火”。 耿秩端着会议记录面无表情地走神,缉||毒支队的老队长贺东老僧入定似的坐了一会儿,从兜里掏出俩橘子,靠着沙发扒起橘子皮。 刑侦支队一把手和缉||毒支队二把手这两位旗帜一样警界标杆,这会儿正隔着茶几戳在高局的办公室当间,因为“代|孕|弃|婴案”调查搜证期间的突发事件掐得脸红气喘。 张一白这么一位远近闻名的闷嘴葫芦简直像肚子里憋了炮仗,吼得高局耳朵嗡嗡作响:“坝庄主干道附近的|贩||毒||团|伙兄弟们没白天没黑天地盯了一个多月,马上就要到那伙人现场交易的时候了,你们刑|侦突然带人过来敲锣打鼓地晃悠两圈儿,还抓走我们盯的一个散货的!其他嫌疑人和线人全惊着了!你们这不是胡闹是什么?!” “代||孕案被害人名单里有个女孩的父母报过失踪,案情相关刑侦照常排查取证,坝庄分局把这事儿全权交到我们手里,我这查案子还能查半道撂下,给你们腾地儿?那不是更容易打草惊蛇?”缉||毒事关重大,顾形吵到半路就有点儿犯琢磨,清了下嗓子提起气势:“……再者说,代|孕|弃婴这案子大人孩子的尸体都摞摞儿了,我们要是随随便便草率结案,这人命官司谁付得起责?万一那伙搞代||孕的要是有漏网之鱼怎么办?二十年前齐家村拐||卖的主谋之一到现在没抓到,我这现在十多条人命的案子你们说拖——” 顾形话说半路,高局猛地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捏住药瓶在桌子上砸了几下,瞄着顾形的后脑勺把砸瘪的药瓶抬手一扬,示意就差薅头发打一架的顾形张一白老实坐下,扯开话题:“差不多得了,让你俩吵两句撒个气还来劲了?一个四字打头,一个奔四去的,动不动就掐起来,还找我评理——丢不丢人……” 高立刚伸手接过顾形递还给他的药瓶,觑了眼踹了张一白一脚的贺东,“老贺,你一线经验比我丰富,这两边都是要案,弃|婴案事儿还出在景区里,媒体那边儿一拖再拖保不准又作出什么妖怪,你看看,给个解决的意见?” 贺东抬起头,先把手里另一个橘子塞到一本正经的耿秩手里,搓着扒得细碎的橘子皮吸了下鼻子:“贩||毒||相关的案件人员一直是我们这帮兄弟的心头大患,一白跟查那个跨省的重大团伙得有四五年了,他们在盛安市里的散货点好不容易有点儿眉目,这一闹差点出事儿,……小顾小耿你们多担待。” 贺队长跟高局算同龄,论资排辈也差不多能跟老高平起平坐,但估么着是因为常年在一线奔波,话里话外比起老气横秋的高立刚显得活泛了不少,“现在确实还没到让刑侦那边举全队之力配合我们收网的时候……况且十多具焦尸这不是小案子,本来坝庄分局那几个老妖精就在观望风向,刑侦如果查到半路就不查了,反而更让人犯嘀咕,也不现实……问题就是这两边儿都耽搁不得,万一出了点儿差错,哪个都可能演变成危害社会安全的重大隐患——”贺东把橘子皮扔到烟灰缸里,闻了下指尖上掩盖住烟油味道的橘子香气,对着顾形一扬下颏:“最近这段时间我跟小顾多通个气儿就完了,也算是互相监督嘛……这不影响你们取证?本来就不至于闹到这儿来,高局你看,你还有什么指示?” 掐架这事儿说白了就是闹驴脾气,高局五十大几一把年纪,顶着领导干部的头衔干着幼儿园园长的活计——虽说这帮修炼多年的“猴精”关起门来窝里横,但好在刑侦去坝庄折腾这一遭的后续影响还算可控,贺东这位老大哥先让一步,顾形也就抓紧就坡下驴,互相交了个底就跟张一白勾肩搭背推门出去,哥儿俩好得恨不得一条裤衩都对半儿劈。 “这个点儿……走啊,一起出去吃口饭?你们缉||毒的一天天忙得见不着人,难得逮着你跟贺队——”顾形瞄了眼手表,勾搭着张一白的肩膀在走廊里晃悠了几步路,回头招呼贺东:“贺队?走不?” 贺东刚接了个电话,先含糊应了一声,把手机揣进兜里,然后才皱着长年累月挤出沟壑的眉间摆了摆手:“我就不跟你们凑热闹了,扫||黄在沣西区那边儿端了个小旅馆,顺带手地逮着个‘冰||妹’,好像是跟坝庄那边的人有过联系,在派出所扣着呢,我去看一眼——” 贺东说话间上前几步,在打算跟随同行的张一白肩膀上拍了两巴掌,“不是靠近核心的人员,你就别折腾了,咱俩要是都过去,戳在那儿跟事儿闹得多大似的,太显眼……你吃你的饭,有事儿我知会你。我这也就是去搂一眼,人正好送我家旁边儿那派出所去了……我家那口子这好几天见不着我人影,怕我臭在支队里,回去露个脸。” 顾形稍微歪着脑袋看了一眼欲言又止地闷嘴葫芦,没打岔,伸长了胳膊打算把顺手拾掇完局长办公室文件杂物的耿秩捞过来。耿副队却脑袋一歪,毫无情面地当场拒绝:“现在已经是下班时间,免谈,我得回去给我闺女做饭,丈母娘最近换季血压高,媳妇儿忙里忙外的,我可不敢给她添堵。” “……”顾形目送着贺东和耿秩一前一后快步溜走,扭头又把勾搭着张一白的胳膊箍紧了点儿,“你要也说嫂子找,那我可要闹了。” 张一白噗嗤一乐,屈起胳膊肘怼了他一下,“我倒是想……我们家老大明年上学,妹妹也能带出门了,你嫂子现在带着孩子到处旅游,说出去走走长见识,省得上学之后没时间玩儿,给我孤家寡人地扔这儿自生自灭了。” “老婆孩子乐呵那不比什么都强?”顾形感觉裤兜里手机一震,放开张副队看了眼消息,耙了耙后脑勺儿挺久没剪半长不短的头发:“得……老祝也忙着呢,让我待会儿随便给他带点吃的。就咱哥儿俩,要不——后面小吃部凑合一口?” ———— 市局后楼院墙背靠着早些年落成的附属小中高教职工家属大院。虽说校址已经搬迁了十多年,但大院改造的小区还稳当当地戳在附小附中的学区里面,院子里外翩跹的校服也是十数年如一日的生机烂漫。 街边的小吃部夹在警局后楼院墙和小区大院侧门的巷道中间,极佳的地理位置直接赋予了小吃部市局二食堂的光荣使命,警队里甭管内勤外勤后勤,进了门都是熟门熟路的自助式落座点餐,要是恰逢老板娘心情愉悦送了盆凉菜或者炒饭,恨不得刷盘子洗碗的活儿都能干。 时候稍晚店面没人,老板娘上完菜就准备直接关板,抱着备菜盆拖着小马扎坐到小区门口的活动中心家长里短,留着二位队长慢吃慢喝帮她看门。 茶过三巡两盘菜下肚,张一白接过顾形递来的烟,先惦记着媳妇儿敦促戒烟的训话没抽,看着顾形回身在台面上摸了盒火柴才犹豫着点上抽了两口,胡扯淡的声音突然压下来:“……齐家村代||孕这案子,你们打算查到什么程度?” “几个重要嫌疑人都按住了,其他的证据链正常查呗,哪儿有什么程度不程度的?” 顾形掀起眼皮看着张一白,漫不经心地掸了下烟灰,“齐家村的代||孕名单上涉及不少报过失踪的案子,核对焦尸身份那肯定得有家属比对啊,我今儿真就是打算去联系报案人了解一下情况,谁成想跟你们盯梢的地儿撞一块儿了——这家人真够孙子的,把女儿就近卖了还敢报失踪,人成灰了都不知道……” “他们家主要是以贩||养吸,散货的量少,而且都是熟人,拿货的渠道我们也在盯,问题不大……但你们闹腾这一趟,坝庄那边儿估计要静一静再说。”张一白皱了下眉,显然并没有从顾形口中得到想要的答复,沉默了片刻叹了口气,先顺着顾队的话茬说下去:“照理讲,焦强齐谅既然敢把齐三强那伙儿人交出去,就证明齐家村搞代||孕这一块他们已经彻底放弃了——抛开报失踪这家算个特例,你们手里证据链应该差不多了啊?受害者、嫌疑人、相关场所、物证、协同作案人员……哦对了,还有那群意外发现窖井的学生。” 张一白抱着胳膊略作思索,“……你说怕有漏网之鱼,是想趁这机会直接抓住焦强和齐谅的小辫子?倒也是,高局对这案子抓得挺紧。” 顾形闻言挑了下眉梢,提起嘴角哼声笑了笑:“坝庄分局铺面不大,但赚钱的来路不少,焦强和齐谅着急把代||孕这条财路断掉,就证明他们手里远不止这一张底牌。不然你们也不至于在坝庄调查盯梢这么长时间才有进展……还有就是网那儿。” 顾形碾灭烟头,下意识地长叹了一声,“当时探险扎帐篷那群学生是看了一个闹|鬼的帖子才去的,乐天一直怀疑发帖子的可能是知情人,查来查去查到那个黑网,我就琢磨着让这小子锻炼锻炼去摸排情况,结果在黑网扑了个空,什么都没查到不说,这孩子愣头愣脑的还差点儿把你们队里那小哥俩吆喝出来,这事儿我得跟你赔个不是……” “愣是愣了点儿,但好在还算机灵,话到嘴边咽下去了。”张一白嗤声挖苦了顾形一眼,又好笑又头疼地搓了搓脑瓜顶,“就是我们盯的人趁这机会藏起来了,还得从长计议。” 顾形一怔:“贺队不是说问题不大?” “你们抓的那家没事儿,但网里溜的那哥们儿可不是——”张一白揣着胳膊撑着桌板,视线漫无目的地扫着小卖部门外,“你知道为什么沣西区那边儿逮着个小喽啰都得老贺亲自去一趟?” 顾形其实略有猜测,但从张副队口中得到论证,心里还是“咯噔”一声,也一脑门子官司地搓着头顶:“坝庄那哥们儿是跟沣西区酒联络的人?” 张一白嘬了嘬溃疡发炎的牙花子,叹了口气继续道:“坝庄那小子联络的人级别都不小,而且接触的盘子比较杂,这事儿不容小觑。他们那伙人在坝庄做的到底是什么营生一直模棱两可,线人现在也很难往外传递消息,情况既不明朗也不乐观。难啊……” 顾形捡起筷子又夹了口凉菜,“酒那边也就表面上看着消停,背地里指不定怎么乱呢。” “尤其现在合伙人之一赵旭在你们手上,他们恨不得把所有关联的产业公司都扔出去。还是得顺藤摸瓜查清楚酒背后的靠山是谁——”张一白晃了晃茶壶,起身添了点儿热水,“不过坝庄那边有动静的话,沣西区兴许也会有所动作,保不齐能抓个现行……都是见招拆招的事儿。你还要茶水吗?” 顾形没说话,沉默又直接地盯着张一白看了半晌,把人看得背后发毛才缓慢开口:“……之前我跟你提过一嘴,代||孕案里有一个女孩涉||毒,如果案情有关联,我可能要给你添点儿堵。” 张一白有点儿莫名其妙,摸了把胳膊上的鸡皮疙瘩:“我前脚说完最近情况特殊让你们查案的时候悠着点儿,后脚你就带人去坝庄闹了一通,怎么了?” “涉||毒那女孩儿跟赵旭是情||人关系。” 顾形停顿了两秒,忖度审视着张一白的神色,“案子前因后果那帮记者大致都发过报道,我捡有用的说。我们当时是因为跟代||孕案主要人物有钱款交易的事儿把赵旭带回来的,他承认,他跟那个女孩儿是在苏格酒认识的,后续也了解到女孩在酒靠着帮他们拓展有钱有势的买主作为营生——这也就意味着,赵旭对于酒私底下的|毒||品||生意或多或少是知情的。我们审讯的时候,先入为主地认为赵旭买凶齐三强,是因为他妻子黄熙是代||孕案的重要胁从疑犯之一,而根据黄熙的供述,赵旭跟齐三强的联系沟通,其实至始至终都没有经由过黄熙。” “……你是怀疑,沣西区那边跟齐家村也有密切联系?”张一白愣了片刻,被溅出的热水烫得一抖:“不是搜查过齐三强家里,而且——” “一轮勘察的报告是坝庄分局自己呈报的。虽然江陌当时带人后续补充搜查,但因为齐谅他儿子跟着,村子里也只查了齐三强家,后面又发现了卫生所地下室,我们的搜查重点其实始终都在代||孕|杀人这件事上。” “可如果齐家村牵连的不止代||孕这个案子呢?”顾形有意强调似的叩了叩桌面,“虽然这话说着像给我们队找补……但坝庄那边闹腾这一遭,也许……不完全是麻烦。” 第三十六章 婴儿-闹事 案二婴儿 十九闹事 立兴街派出所跨立在新老城区的交界线上,老旧小区里的家长里短并着新城区夜生活的喧嚣沸腾不知疲倦,几乎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占据着派出所的警力和时间。 夜幕深沉,霓虹登场,立兴街派出所泼洒了遍地混着消毒水味道的酸腐酒气。 江陌举着手机从二楼办公区快步下楼,半捂着话筒从正厅经过,跟分神瞥了她一眼的小民警挥手打了个招呼:“师父你等会儿啊,听不太清。” 电话那头的顾形像是站在室外,恍惚的风声灌进话筒:“……你这中午饭的点儿发了个短信告诉我去查杨晓可,从白天查到晚上,人查哪儿去了?——旁边儿怎么跟菜市场似的?” 派出所十分钟之前接了个酗酒闹事的警情,这会儿一楼正厅里闹哄哄地乱作一团。 “我在立兴街这边。下午四点多快五点的时候郑司钧往队里打过电话,说这边有线索,但队里人都出去了,电话还是宋叔帮接的,郑司钧问了一嘴就直接找到我这儿来了——”江陌侧身躲开一个喝醉挨揍就开始哭爹喊娘的中年胖子,过关斩将似的从试图在威严的警徽下面找茬挑衅的醉酒人群中钻出来,一溜小跑上车落锁:“他说孙晓昉今儿在外面执勤,我寻思着没人跟我瞪眼睛就顺道过来看一眼。” “你顺哪门子的道?不是我说,郑司钧到底是你同学还是跟你有仇,知道他那姓孙的师父跟你不对付还总撺掇你往立兴街折腾……什么毛病?”顾形先嘴快地搪了几句,对于江陌心宽得像是跟个别老同志“往日无冤近日无仇”这事儿莫名地闹出了点儿纠结复杂的情绪,沉默了半晌才压抑地叹了口气,正经地清了下嗓子:“立兴街那边查到什么情况?” “杨晓可失踪前跟沣西区苏格酒来往得很密切——” 江陌耙了下这大半天快被风刮成鸡窝的头发,撂下手机歪着身子去翻手套箱里的皮筋,“杨晓可去医院威胁黄熙和赵旭那天晚上独自出过门,大概是十一点二十分左右,开的是她之前去私|立医院的那辆车,离开立兴街后的去向未知,只能从路面标识推断车辆向西走——这个还是得追查一下。其后大约在翌日凌晨三点四十五分左右重新回到立兴街附近,但换了车……杨晓可回来的时候坐的是苏格酒名下的一台商务车,司机和副驾驶的人没下车,模样长相也看不清楚,需要再跟着路面监控看看能不能确认具体身份——师父我拍的照片给你发过去了,不太清楚,你先凑合看一眼。” “唔……郑司钧他们这边一直在查杨晓可的重点活动范围,这台商务车出现的频率很高,而且几乎每次副驾驶都有人同行。可惜,除了拍到过一次下车抽烟的李齐铭以外,其他人暂时没办法确认身份。我反反复复看了几遍,总觉得有个人的身形轮廓有点儿眼熟……” 江陌抿着嘴唇,拧起眉头回忆着适才监控里近乎模糊的身影,话音提及又猛地收住,较劲似的把手套箱翻得“哗啦”作响,末了放弃起身,余光无意间扫了副驾驶的脚踏垫一眼,伸手从角落里勾起一小串钥匙——钥匙就两把,挂着的钥匙扣挺别致,是个金属制缩小版的三阶魔方,坠得钥匙串沉甸甸的。 “其他人姑且不谈,单就李齐铭似乎跟杨晓可交情匪浅这事儿来看——这姑娘绝对不简单。”江陌挑着钥匙稍微回想,挑了下眉梢:“……真够可以的,丢完钱包丢钥匙……” “沣西那儿形势比较复杂,杨晓可跟李齐铭关系太近不是什么好事儿,那位最近也寻死觅活的——”顾形苦大仇深地叹了口气,话说半道又被江陌窸窸窣窣的嘀咕声打断,揣兜里的一堆破事儿登时混作一团:“叽里咕噜念叨什么呢?让你一打岔全乱了……我说哪儿了?” “杨晓可跟李齐铭关系太近不是什么好事——”江陌接上话茬又沉默了两秒,犹豫地“嗯”了一声,继续开口汇报:“师父,杨晓可的死,如果不完全是因为代||孕||案,而是跟苏格酒有关呢?” 顾形牙疼似的嘶声抽了口凉气:“说清楚点儿。” “也是误打误撞。我今天不是回家一趟嘛?凑巧碰见邵桀,就乐天儿偶像,他——无意间,看见我车上夹子里的复原图,认出来的……”江陌随手把钥匙扣挂在空调出风口的支架上,略过便利店的突发情况,简明扼要道:“杨晓可应该是他以前的同学,平时跟外人打交道的名字是假的,真名叫杨笑笑。” 顾形没急着打听细节,沉默片刻只追问了一句:“能确认吗?” 江陌撑着方向盘,保守推断道:“准确度大概……百分之九十?我从杨笑笑母亲家里的梳子上拽了根儿头发,老祝下班了没?我拿回去做个比对,如果能确认的话,也好正儿八经地联系家属配合调查。” “祝思来我刚送回家,他这几天连轴转顶不住。明天上班带过来。”顾形停顿了一下,“说说杨笑笑什么情况。” “这姑娘上学的时候父亲欠下一屁股的债,家里负担不起,杨笑笑就在沣西区苏格酒工作还钱,因为不想被认出真实身份,所以陆续做过几次程度不同的整形手术,还给自己起了个化名‘杨晓可’,早先应该只是单纯的兼职,现在就是帮着酒撺掇拓展所谓的‘大客户’,确保他们的销路始终畅通无阻。” 江陌说话间无意识地皱眉,心里恨其不争的情绪始终平静不下来,“甚至杨笑笑在跟赵旭有了孩子之后,也一直在从事着相关的工作,大概是想多挣点儿钱尽早还清债务,然后给家里重病的母亲攒钱做手术——她母亲赵娟现在身体快顶不住了。” “对于杨晓可来说,赵旭也许只能算是一个可以帮她脱离苦海,利用起来又没什么心理负担的人渣跳板。在赵旭企图隐瞒两人关系之后,杨晓可不仅欣然接受了赵旭的提议,也收到了经由齐三强团伙抽成后分批打给她的转账款。但是——”顾形停顿半晌,闷声叹了口气,“沣西那边跟杨晓可有过密切往来的重要人物太多,酒根本不可能轻易地放她离开。” “我也怀疑杨笑笑会不会是被胁迫……否则根本得不偿失啊。”江陌略作思索,提出一个猜测:“我记得杨笑笑母亲说她这次离开家之前,十分笃定地告诉她一定会拿到一笔钱回来帮她联系治病——师父你说有没有这种可能?出于家庭负债母亲久病的原因,杨笑笑对于赵旭这个人本身其实没有太多期望,在确切得知胎儿情况不好之后,她反过头来威胁赵旭也是为了钱。而按照事件发生的时间顺序来看,在赵旭接受黄熙的意见决定跟杨笑笑分开并试图终止|畸|形关系的这段时间里,杨笑笑多次跟沣西那边取得联系,还告知母亲赵娟她会出门一段时间,回来一定会拿钱帮她治病,而此后,赵旭再次收到了杨笑笑的威胁——杨笑笑随后失踪——接着,赵旭联络齐三强买凶未遂——最终,杨笑笑的尸体混在窖井焦尸里被意外发现。” “你是觉得,杨晓可在威胁赵旭黄熙之前就跟母亲承诺一定会拿钱回来,其实是跟酒那边达成了什么交易共识。然而却在出门的这段时间,发生了某些变故,随即失去踪迹,并且因为杨笑笑本身跟代||孕||案有关,有人故意误导,让她的尸体跟其他焦尸一道被发现,彻底把她的死跟齐家村的案子混为一谈。”顾形迅速地理解了江陌的推断:“如果照你的看法来,那现在的问题是,杨笑笑跟酒的密切来往是否跟她的失踪死亡有直接关系?按照尸检报告的结果推断,杨笑笑死前到底去了什么地方,她又为什么会死在齐家村的窖井里?……直接说,你什么想法?” “我……”江陌挠挠耳朵又挠挠头顶,吸了吸鼻子一鼓作气:“想查苏——” “查个屁。”顾形被烟呛了一口,回绝得毫不犹豫:“最近隔壁支队在布置行动,形势比较紧张,还不是时候。” 江陌有点儿不死心:“那万一杨笑笑的死跟他们有关系呢?” “那伙亡命徒手上攒的事儿不止这一件两件?得先按住,你才有机会操心杨笑笑的事儿。”顾形先咋舌噎了她一句,随即沉声提了个醒:“但如果杨晓可的死跟他们没有直接关系呢?能跟那帮不要命的达成协议,杨晓可手里会不会握着什么重要证据?这么个人凭空消失,酒会不闻不问吗?” “那……那酒不能直接——”江陌先没反应过来顾形这话里话外究竟是什么言外之意,磕巴了一下才猛一拍大腿:“我待会儿确认一下从杨笑笑失踪到尸体被发现的这段时间酒那边有没有派人派车来找过——如果来过,那也就意味着酒那边不清楚杨笑笑的下落;但如果没有,就证明极有可能是苏格酒那边动的手脚……” “不对啊师父,杨笑笑的死万一真是那帮人干的,她这被扔到齐家村附近的窖井里,该不会沣西那边儿跟齐家村也……”江陌话说半路思绪飘了一下,飘忽落在车窗外的视线陡然定在推搡着走向派出所正门的一小撮人群中间,她怔愣疑惑地眨了眨眼睛,定睛看了半晌猛地拔直上身,捡起手机拉开车门:“……师父,我碰见一熟人,明天回队里碰头的时候再跟你细说。” ———— 民警孙晓昉头顶冷风地拖着两个非要跟他较劲的毛头小子走进派出所大门,雄赳赳气昂昂地把两个小街溜子扔到长凳上,喊了郑司钧一嗓子“把人盯住”又扭头折返,先伸手帮同行的同事托住醉酒闹累倒头就睡的另一个半大小子,推着俩人上了台阶,走出几步路才回头冲着一挪一磨蹭的电线杆子喊:“你个挨打遭抢的磨叽什么呢?怕什么?有前|科啊?” 原本还慢悠悠地挪蹭着脚步的电线杆子听见这话怔了一会儿,没搭茬儿,紧绷了一路的面部表情微微松动,视线灼灼地擦过民警同志的侧脸,目标明确地落在他斜后方从车旁钻出来的人影身上,提了提挨了一拳头的嘴角,傻笑着“嘶”了一声:“嘶……江警官,好巧啊。” 江陌先没应声,稍显尴尬地跟霎时面色不虞的孙晓昉点头致意——孙晓昉下意识地挡住江陌,胳膊在半空中架了几秒又落下,犹豫地撤开步子,一本正经地审度着江陌的侧脸。 江陌勉强忽视掉试图从她身上剖析出个所以然来的孙警官,生憋住快蹦到嘴边的那些个损人不利己的词儿,清了下嗓子,转头正对上邵桀那双清澈单纯得像未成年警犬似的眼睛,一言难尽地抿了下唇,小声回问:“……你这闹得哪一出?” 第三十七章 婴儿-死角 案二婴儿 二十死角 派出所楼梯回廊的窗玻璃外侧还泞挂着前几天冲刷残留的雨痕,模糊又扎眼地遮挡着寡淡又朦胧的初冬月色。 邵桀手里捏着半干的消毒棉棒,一动不动地戳在办公区缓步台处设立的警容镜跟前,面无表情地偏头眺向窗外,漫无目的地张望着凝滞单调的夜幕光晕。 “看什么呢?挨顿揍还抑郁了?——邵桀!” 江陌揣好拷贝的监控文件从情|报组的办公室晃悠下楼,脚步声都快砸到这八风不动傻杵着愣神的小祖宗耳朵边上。灵魂出窍似的木头桩子被江警官喊得一激灵,连拖带拽地划拉着自己不知道飘到哪儿去的精神头,无意间正对上江陌打量完他嘴角伤口顺势看向他的视线。邵桀有点儿慌措,侧身回头时半只脚已经悬空着踩在了楼梯台阶的边缘,摇摇欲坠似的晃悠了一下,险些把没拿稳的碘伏药水瓶脱手甩开。 江陌手快,一把拽住踉踉跄跄随时要倒栽下去的邵桀,一手隔着小孩儿纤长但单薄的手指攥住药瓶,稳稳当当地把人护在缓步台里侧才松手后撤,抬起胳膊在显然还没从混沌状态里彻底跳脱出来的邵桀眼前打了个响指,略显担忧地蹙了下眉头:“除了嘴角这儿挨了一下,还有哪儿被打了?没敲你脑袋?我看脸这儿怎么像肿了一块——” “啊?”邵桀羞赧过头,反应迟缓发木,在江警官提高了声调第二遍重复问询时才晃了晃脑袋,避重就轻地撇开视线:“就……推了我两下,肩膀撞在巷子里的电线杆上了,脸上就挨了这一拳,没事儿,一点儿都不——诶疼疼疼!” 江陌一眼看穿这小祖宗正在试图面不改色的瞎扯淡,屈起食指在他红肿泛青的脸颊侧试着轻刮了一下,指节将将碰到皮肤的瞬间就听见邵桀猛地倒抽一口凉气,眼眶霎时红了一圈,哼唧了两声就泫然欲泣地盯着江陌看。 每次瞧见邵桀这么我见犹怜地撇着嘴一委屈,江陌就莫名地生出一种“调戏良家妇女”的愧疚感。她把人安置在调解室,借了派出所同事的干净毛巾用冷水泡过帮他湿敷——江陌手太重,半俯下身冒充了一会儿磕碰淤肿伤情处理的技术指导,直起身板落座的空当,正瞧见或骂街撒酒疯或昏睡得任人摆布的三个毛头小子被郑司钧扭送进执法区醒酒。 江陌看向邵桀,不在自己的地盘儿也就没太端着警务人员问询情况的架势:“刚我就想问,下午不是把你送回俱乐部了吗?大晚上跑这儿来干什么?还跟那仨喝多要钱的小屁孩儿凑到一块儿去了。” 邵桀托着冰毛巾,有点儿支吾:“……唔……是回去了但是,下午你说还不确定杨笑笑是怎么失踪的,今天我们又正好休息,所以……我就一时好奇,想来看看。” “脑子一热跑到这边巷子里瞎转悠,结果被三个逃学的初中生劫道……”江陌一时无语,斜了他一眼,瞥见这小孩儿湿敷冰镇用的毛巾挪蹭几下稍微跑偏,伸手托住他的胳膊稍微一抬,也不知道一个寸劲儿碰到了邵桀的哪处软肉麻筋儿,疼得这小祖宗一哆嗦,可怜兮兮地牵扯得江陌跟着心上一抖,忍不住皱起眉头。 “这儿也挨打了?真是亏着附近住户听见动静报案,出门执勤的民警就跟你隔了半条街,不然你这胳膊腿儿还不得都散架了?不还打比赛什么的吗?真要伤大发了怎么办?” “没……”邵桀稍微挣扎反抗,试图挽回自己的颜面未果,沮丧地耷拉着脑袋:“胳膊是在电线杆上磕的,我往后躲开的时候自己绊了个跟头。他们真的就只打到了我一下。” “我听同事说这仨都是惯犯了,单就这个派出所就处理过四次,欺负的就是你这种什么都不计较的傻子。”江陌拿他没招儿,抱着胳膊“啧”了一声,语气不怎么和蔼:“晃悠到这么晚,好奇出什么结果没有?” 邵桀闻言“腾”地坐直上身,努力绷住眼角的那点儿严肃认真,像是突然来了精神,点头道:“立兴西街到红楼附近挺多窄巷和老旧小区未封闭的外墙,我发现了一条路线,能避开现有的监控……这条路走到头,可以直接绕到南路公交站那边。” 江陌当即警惕皱眉,扫了调解室门口一眼:“立兴街这边……之前出过恶性案件,监控一直在加设,现在大小路面上应该是全覆盖的,你的意思是还有死角?” “老旧小区都不是封闭式的,而且能调整角度的摄像头很可能会出现有死角的空当,全覆盖这种话也就说着好听……”邵桀最后一句话嘀咕得很轻,放下毛巾悄悄打量了江陌一眼,很慎重地抿了下唇,继续道:“我挨打的那个巷子就是其中一个监控死角,如果你不相信的话,我可以带你去看看。” 江陌先皱了下眉。 她其实不太想一而再再而三地牵扯着邵桀这么个跟案情无关的倒霉蛋,但关键线索摆在跟前,江陌也不能随便把这么个为了提供佐证无缘无故挨了顿胖揍的傻小子一脚踹开。 江陌犹豫了几秒就站起身,拍了下邵桀的肩膀让他跟上,出了调解室直奔接警处,叩了叩台面权当是跟正在灌水缓解喉咙嘶哑的郑司钧打招呼,直截了当道:“这挨揍的受害者还有没有什么需要签字的手续,没有的话我把人带走,有件事儿请你帮个忙。” 郑司钧跟江陌同年毕业,从警年头短,浑身上下的凛然正气全靠喊,换季感冒完嗓子哑得一句话破三个音:“……没什么财物损失,也没提什么赔偿要求,他接受调解的话也就能撤了,那仨未成年饮酒闹事的都是熟门熟路,待会等家长来,后续教育的事儿派出所出面,他要是不想等着家长过来连哭带喊地拉着孩子道歉,撤了也行,有事儿我联系。” 正事说完郑司钧挠了挠脑袋:“不过江哥,什么事儿啊,还请我……这么——” 郑司钧跌宕起伏的一句话没说完,适才被吐了一身上楼换套衣服下来的孙晓昉就虎着脸踱到江陌身边,拇指扣住腰带,严肃地剐了邵桀一眼,随即视线落回到江陌脸上:“你跟他什么关系?” 江陌下意识地后退半步,揣着外套口袋稍微屈起的手肘轻轻撞在邵桀身上。 很明显的闪躲反应——邵桀敏锐地捕捉到江陌转瞬即逝的恐慌情绪,歪头看向江警官的侧脸,正打算小声询问,江陌却重新稳住脚步,拍了下邵桀的肩:“……出去稍微等会儿。” 孙晓昉显然对于江陌示意回避的举动颇为不满,他越过江陌看向邵桀的背影,开口拦截的瞬间被江陌沉着语气打断:“孙警官,你能先说说你问这话什么意思吗?” “我什么意思?你这是跟长辈说话的态度吗?”孙晓昉脾气古板又火爆,打从最开始没闹矛盾被打掉门牙那会儿就跟江陌不大对盘,乍一听她这没大没小的语气就冒火,强压着嗓门不想在接受警情处理的地界儿闹什么难堪,“算了,今天我不跟你计较这些——你知不知道这小子是从哪儿晃悠过来的?他是从红楼那边的巷子一路绕过来的。” “我在红楼那边巡逻的时候就看见他了,大半夜神志清醒地在没什么人出没的小巷子里到处钻,我刚上楼调了一下监控,如果不是因为那三个初中生截住他,根本没有摄像头拍到他是怎么从红楼那边绕到西街南路附近的!”孙晓昉抓着头发,见江陌除了微微皱眉没有太大反应,攥着拳头抖了半晌,几乎以一种数落的姿态指着她的鼻子:“你问我什么意思,我倒想问问你打得什么主意?你跟他怎么认识的?他为什么偏偏要去案发现场附近——” “三年前红楼的案发现场现在只是普通的住宅小区。”江陌盯着几乎抵在她鼻尖上的手指,闭上眼睛缓了两秒,迎着孙晓昉愤怒怀疑的视线看回去,“再者,刚刚他的身份信息你们也查询确认过了,三年前还是个毛儿都没长齐的孩子呢,如果半夜在红楼那边晃悠的人都有可能是凶手,那是不是所有在附近执勤的同事你都要怀疑个遍?也对,当初就是这么怀疑我——” “江陌!” 孙晓昉听见这话简直像炸了火药桶,勉强压着的脾气踩了弹簧似的快窜到天上去。他伸手一把揪住江陌的衣领,握紧拳头的胳膊已经架在半空,被接警台后面的郑司钧蹿上台面飞身抱住,死死拖住他师父冲着江陌喊:“江哥!你要不先撤,我劝劝我师父……” 江陌被扯住衣领的刹那间像是被扼住了喉咙,恍惚窒息了一瞬才回过神来。她情绪复杂地扯开被攥得发皱的领子,转身闷头走了几步才察觉到自己脚底下有些飘忽发软,呼吸不畅似的憋得眼前斑驳花白,眼睁睁看着派出所门前的台阶却无法估量深浅似的一脚踩空,失重的瞬间重重地撞进担忧又局促地在门前徘徊的邵桀怀里,缓慢地喘过气来。 两个人几乎同频的超速心跳声仿佛撞击在邵桀耳畔。 邵桀有点儿傻眼,隔了半晌才确切意识到虎虎生威的江警官这会儿似乎没力气从他怀里挣扎推开。邵桀试探着拍了拍江陌的后背,关切的说辞踌躇着从喉咙里滚到嘴边,刚酝酿着“嗯”了一声,就听见一阵“咕噜噜”的响动先一步打破当下这么个看起来温馨熨帖的亲密场面。 “……没事儿,就是中午那顿吃完折腾到现在,饿了,有点儿头晕——” 江陌耷拉着脑袋扶着邵桀站稳,像是气声笑了一下,揉了揉鼻子才抬头看了他一眼,“你晚上吃肉了?身上香喷喷的。”江警官显然是不想听见邵桀的关切追问,随口搪了一句,但总觉得这话茬儿听着有点儿别扭,清了下嗓子扭头就走,走出几步又转回身,歪头指了个方向:“走,带路。” “……啊?哦……对,杨笑笑躲开监控的路线……” 邵桀搭着江陌肩膀的手臂还架在那儿,惶然了一瞬,勉强地接受了江警官对于恐慌情绪被人察觉的抗拒,尴尬无语地抬起架在半空的胳膊耙了耙后脑勺儿的头发,小碎步跟在江陌身旁不到半米远,捡起被江陌丢到地上的话题,小声附和了一句,也不管江陌能不能听见:“宿舍阿姨炖的山药羊肉煲,以后有机会带你尝尝。走这边。” 鉴于杨笑笑失踪时拖着孕晚期过分沉重的身子,无论是主动脱离监控范围还是惨遭绑架拖拽运走,杨笑笑离开立兴西街其实并没有太多可供选择凭空消失的“失踪路线”。 “附近这几个小区没有开放停车位,陌生车辆出入肯定是躲不开监控的,那也就意味着很可能人是步行穿过小区,直到脱离辖区监控后才失踪的。杨笑笑住的那栋楼算是中高层,可以从防火通道直接绕到隔壁单元,在小区里面穿行,居民区里大部分路段都是可以避开监控的,其实只要留意几个路口,就能畅通无阻地一直走到侧门这儿——” 邵桀停在立兴南坊的小区侧门,指着前方夹成剪子路口的楼群,示意江陌留神监控摄像头的方向:“监控能拍到的是行车大门的位置,这个常年开放的小铁门应该是拍不到的。剪子路口这个岔道两侧都是常规六层的居民楼,就是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通向公交站点的这条路是没有摄像头的……从这儿出去好像就不在立兴街派出所的辖区内了?” “小区有围栏,但层高比较矮,老楼还有半地下室,装监控那会儿大爷大妈不让,说摄像头能拍到家里,后来就放弃了。这地儿离批发商城不远,琐碎的事情比较多,两边辖区的派出所都会管,平时也就执勤巡逻多跑两趟。”江陌经由郑司钧确认了一下监控,在得知确实没有捕捉到两人行进路线的情况后,回复消息的空当搭上话。她余光瞥见邵桀探究的神情,简短解释了一句:“去刑侦之前我在这派出所实习,不然怎么结的仇。” 邵桀没料到江陌能不作犹豫地跟他直接说明,开口没等说话先被自己的口水呛了一下,咳了半天把话题扯回来:“反正我的猜测是,如果杨笑笑是绑架导致的失踪,这个剪子路口是最适合停车转运的关键地点;如果是杨笑笑自己离开的话,顺着这条路就能走到公交站。正好在两个大路口中间,路面监控覆盖不完全。不过我没想通,如果是绑架的话,图什么?图钱吗?还是……” “酒那边在杨笑笑失踪的时候也来找过,她那个情||夫只想花钱让她消失,这两伙人要么有恃无恐,要么压根儿没长低调行事的脑子——” 江陌飞快地想了一下,那点儿忖度思索脱口了大半才猛地收住。她懊恼地皱了下鼻子,意有所指地看了邵桀一眼,清了下嗓子继续道:“这丫头有自己的小算盘,我还是更倾向于是她自己离开的立兴街。但既要避开监控,又要尽可能躲开居民活跃的时间段……要么在半夜,要么是凌晨,但这个公交站不停夜班车啊?打车或者网约车的话——太容易被调取乘车记录了,她又不方便开自己的车,如果需要隐瞒行踪……” 邵桀先是在江陌的凝重注视下竖起掌心发誓什么都没听见,规矩地交握双手傻站片刻,顺着她揣起口袋原地打转的嘀咕说辞稍微动了下脑子,理所应当地接话道:“那……就是找了个不会随便暴露她行踪的人给她当司机?” “但问题是,她这么个情况,能找谁呢?”江陌掀起眼皮搭了他一眼,揣着外套口袋抖了个寒颤,“走,先去公交站路边看看。” 邵桀这么个徒长个子的电线杆走路有点儿磨蹭,被耐心即将告罄的江陌“胁迫”着提速直奔公交站——邵大选手实在缺乏锻炼,刚喘两口气的工夫,江警官已经四下张望了一圈,随即头也不回地钻进道旁本地连锁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视线落在门口框取范围有限的监控显示屏上,目不斜视地对着昏昏欲睡的值班店员出示了一下证件。 店员刚打了个盹儿,眯缝着眼睛认出证件上的警徽,迷迷糊糊地协助调取了室内外监控,一个哈欠打到半路,就听见身后查阅监控的女警察猛地捶了下台面,吓得她“嗝”了一声,瞌睡瞬间散了大半。 邵桀捧着刚买的关东煮屁颠儿屁颠儿地凑到江陌跟前:“找到了?” “还真是个能帮她隐瞒行踪的人。”江陌“啧”了一声,“嘴够紧的啊,黄大夫。” 第三十八章 婴儿-透底 案二婴儿 二十一透底 黄熙始终蹙着眉,看起来像是被警方的“心理攻坚战”折磨得疲惫不堪,撑着额头自白陈述的声音颤抖哽咽,似乎协同齐三强一行参与非法代||孕的既定犯罪事实被抖上台面一事,已经彻底摧毁了她的最后防线。 “我知道的事真的就这么多,你们到底还想让我说什么?”黄熙吸了下鼻子,掌心重重地揉过眼眶,整个人不适地挪蹭了一下,随后靠向椅背,两眼通红地盯着端着纸杯走向她的江陌,摊在桌板上的手指缩攥成拳,指甲抠刮着桌面,“……你能不能不要再折磨我了……” 指甲剐蹭的尖锐声响诡异刺耳,江陌头皮发麻,几不可见地哆嗦了一下,没好气儿地把盛满温水的纸杯撂在黄熙手边,摇晃漫溢的水泼了半张桌板。 “黄熙,我再重复一遍刚刚的问题,也是最后给你一个主动交代的机会。”江陌回身落座,松垮地握着拳头,在档案夹上叩了两下:“医院面诊之后,你有没有再见过杨笑笑?也就是跟赵旭有着‘情||人’关系的代||孕妈妈杨晓可。” 黄熙这次没急着诉苦反驳,探究琢磨的目光从江陌的脸上剐过,抿嘴咬住唇上的死皮,不知道在权衡什么。她沉默了半晌,终于握住纸杯,声音发闷,模棱两可地试探着:“我真的不知道她是怎么失踪的。” 江陌听着她半天憋出这么个闷屁,无语的嗤声一乐:“你说不知道她是怎么失踪的……那就是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失踪的。”江陌盯着黄熙的动作,在瞥见黄医生捏握纸杯的指节蓦地僵硬绷紧的瞬间翻开桌面上的夹板,竖起来磕了两下,唤来黄熙适才垂到地面上的视线:“碰头的地方选的倒是不错。立兴南街公交站附近其实没几个路面监控,这是立兴南坊小区侧门路口旁边二十四小时便利店里的室内监控,透过落地玻璃拍摄的画面,杨晓可这个身形好认,但开车接她的人就有点儿模糊,而且几乎看不到脸。不过这车衣的颜色还挺特别,鞋、手表也都是限量款。当然,不排除凑巧都是同款的可能,或者有人故意栽赃陷害黄医生……所以我特意查了一下当天晚上你这辆车的动线,逐条核对了你的通话记录——” “如果不是杨晓可用苏格酒的固定电话打过来找我,我根本就不会接。” 黄熙瞥了眼监控画面截图,适才委屈遭冤的语气几乎在紧扣的牙关里嚼碎殆尽,“这个贱人……” “黄医生,嘴脏了就漱漱口,吐在那个纸杯里就行。”江陌敲打了一句,撂下手里的档案夹,掀起眼皮盯着她一错不错地看了几秒:“杨晓可找你干什么?” 黄熙被江陌凝重严肃的视线戳刺得后背发毛,眼神躲闪了一下,声调稍微放缓:“杨晓可肚子里的胎儿撑不了几天了——她月份太大,胎停之后等着自然流出可能有风险,不引产对孕妇损伤也很大,但不知道这姓杨的到底想干嘛,她就找到我说想让我给她拿药,确保她能维持在妊娠状态,不会感染死不了就行。我没敢问得太详细,她嗑|药啊警官,我是真的怕……” 黄熙话说半路语调陡转,显然是又要把她那件“受害者”的外衣披在身上——江陌不想跟她继续兜圈子拖延时间,截口打断:“你怕什么?怕她报复加害?你很清楚杨晓可孕晚期的身体状态对你没有直接威胁,她背靠的酒也是赵旭的产业,他们不会拿你怎么样……那就是你还有什么其他的把柄被她握在手里,这些把柄足以让你无条件地听从她的调遣。” 黄熙没料到向来惯于跟她打太极的江陌会这么直截了当咄咄逼人,她勉强平复着过于粗重明显的呼吸声,依旧挤牙膏似的试探江陌的底线:“她知道齐三强跟我一直有联系。” “齐三强?单就这么一个从犯的事儿,不至于。而且说起代||孕,只要赵旭不承认他们两个私底下的关系,你们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拿这点儿事儿能威胁得了你?” 江陌轻轻翻动跟前的卷宗,“你要是想不起来自己曾经的那些‘丰功伟绩’我就帮你回忆回忆?窃取研究生论文致人自杀未遂,私自推荐不合格保健品致畸流产,再介绍保胎养胎的高价私人陪护机构抽成……黄医生,缺德事儿做了这么多,能睡安稳吗?” 黄熙的脸上崩裂似的抖了一下,右眼下方的眼袋神经嚣张地跳个不停。纸杯早就被捏作一团,黄熙沉默地爆发着,原本被揉得泛红的眼眶狰狞得快滴出血来,良久,她才翕动鼻翼平复粗重又压抑的呼吸,极轻蔑地嗤笑道:“她还没这个能耐了解我做了什么。最多也就是听赵旭喝醉酒的时候提过一两句。” “威胁不到你的话……”江陌稍微歪着头看着黄熙,视线先落在被她撇开的报废纸杯上,随后掀起眼皮,轻声道:“那就是因为没能离婚,还跟你有连带关系的赵旭了。” 江陌话音未落,黄熙脸上轻蔑的笑容就陡然僵住。她仿佛刹那间情绪跌入谷底,沉默良久,眼球却在难耐地晃动,像是在刻意地等待着江陌的追问胁迫——但江陌只是面无表情地观望着,任由黄熙的情绪由低落发酵膨胀得焦虑难捱,具象一般漫溢开来。 “苏格酒有问题的事你们应该已经知道了。”黄熙那点儿不为人知的旧事被翻了个底儿掉,或多或少有点儿沉不住气,她竭力地压低声音,缓慢地拨弄着自己肚子里的那点儿算盘:“杨晓可本来就是陪||酒的,经常跟着赵旭出席各类上不了台面的饭局酒局,那天她说……她手里有赵旭公||款||招待市里领导的视频和照片。” 江陌稍微拔直身子,不为所动的神情像是终于生出了一点一言难尽的波澜,“杨笑笑几乎整个人都泡在‘违法乱纪’的泥潭里,她说举报你就信?” “偷拍的照片和录像我看到了!”黄熙急切地解释道:“那天赶过去见她的时候——” 江陌再次抓住黄熙试图混淆警方注意的字眼:“照片和录像里你看到了谁?” 黄熙顿了顿,不自觉地吞咽了一下,嘴唇微张又闭合,忖度半晌才极懂得抓握分寸地坦白道:“我……认识的人不多,只记得之前跟赵旭吃饭的李齐铭和……和……” 李齐铭被抓那会儿,本市各路乌七八糟的媒体竞相报道,黄熙抖落出这么一位已经在看守所寻死觅活的人物其实不痛不痒无关紧要——但她欲言又止的“和”了半天,显然其中另有门道。 “李齐铭是原来沣西区分局的二把手,赵旭应该不少跟他打交道。这事儿赵旭倒是从来没提过,你们两口子还真是……大难临头各自飞,一个人踩着一个人。” 江陌说话间稍微掀了下眼皮,凝重地看了监控一眼。靠坐在审讯室隔壁监控显示屏前的顾形伸手捞过桌面上的对讲话筒,觑着侧对屏幕正襟危坐的张一白,沉声松了松江陌脑袋瓜里紧绷已久的弦:“追着问,张副队这儿不用避讳,这黄熙一直颠来倒去地想给自己找辙,把屎盆子都扣在赵旭头上,看看能拿下她多少口供。” “你觉得赵旭对你在齐家村的那些勾当,了解多少?”江陌揣起胳膊撑着桌案,“黄熙,你也算是聪明人,上次赵旭交待五十万买凶杀人的时候你应该意识到了,赵旭跟齐家村的人有着你压根儿不清楚的其他往来。你倒是还念叨着你们俩之间那点儿少得可怜的夫妻情分,只交代了个已经蹲号子的李齐铭,但赵旭——” 乍一听江陌提起“买凶杀人”这茬儿,黄熙就先打了个寒颤,急于辩驳似的抖了抖嘴唇,干涸的唇边再次沁出血点,她舔了一下,卷了满嘴的铁锈腥甜:“在齐家村做事,我能躲得了吗?!你们既然什么都知道,还装模作势地问什么?!他们怎么可能轻易放心把那栋破卫生所的事儿全权交给我?拿钱控制我?我根本就不缺钱!但焦强齐谅那两个老东西……” 同床共枕多年的丈夫暗中撺掇欺瞒的事实始终让黄熙无所适从。当话题兜兜转转再度牵扯到赵旭身上时,黄熙这才极其拖延抗拒地意识到,跟赵旭对她的人际交往了如指掌相比,她对于赵旭的公司产业关系往来的了解几乎是一张白纸。 她甚至不敢保证,案件调查至今,他们这对夫妻还算不算站在同一阵营。 黄熙被所谓的“囚徒效应”折磨得像是惊弓之鸟。她有点儿拿捏不准,眼前这位看起来资历单薄的小警察是在专注攻破她的心理防线,还是打算藉由“齐家村”这块垫板,直接迈进这座村子背后的泥潭——黄熙脑中霎时一片空白,游刃有余的满嘴闲篇莫名其妙的逐渐磕绊。她原本压低沉稳的声调拔得极高,濒临破音之前焦急得哽咽了一下,喉咙一抖,难以置信一般瞪着爬满血丝的双眼:“你诈我!” “坝庄分局的人对你不会有这么大的威胁——”江陌未置肯否,迎着黄熙恨不得把她挫骨扬灰的狞视极轻地笑了一下:“杨晓可见识过的酒局级别可都不低,焦强和齐谅……恐怕她还没放在眼里。” 黄熙思绪混淆一团混乱,怔愣地盯着江陌手边翻开又合拢的档案文件,半晌,唇边的血珠被她抿进两唇中间,随着说话开合的唇瓣黏扯出带着腥锈味儿的血涎。 “杨晓可在赵旭组局的酒桌上拍到的那个人,我在云山北路的一家饭店里见过。”黄熙一口气叹出了哭腔:“当时我是……跟齐三强一起吃个便饭,没跟焦局长和齐副所碰面,也就从包厢门前经过的时候齐三强告诉我说,今天市里来了人,最近需要低调行事,不能出差错,否则拔出萝卜带出泥,大家都没好果子吃。” 江陌皱了下眉:“最近?” “当时齐三强的原话。”黄熙眼底泛着青黑,神经质的抖动停不下来,“大概两个月前,好像是你们警察这边有什么动作……我也是因为那天听齐三强这么说,这才动了从代||孕这桩买卖里抽身的心思。” 江陌打量着黄熙无意识颤抖的肢体动作:“有照片的话你能认出来是吗?” 黄熙沉郁又迟缓地摇了摇头:“我只能认出背影。当时从包厢门前经过,正赶上老板娘红姐亲自上菜,我也就瞟了一眼,看见那个市里的什么领导背对着门口在接电话,满屋子都不敢出声……齐东强,就是齐谅的那个儿子,正在玩儿斗地主,一不留神音量调大了,还被李齐铭捶了一拳。杨晓可拍到的也是背影,那人很谨慎。” 江陌略一沉吟:“也就是说,除了这个所谓的市里领导,其他在包厢里的人你都认识?” “拢共也没几个……除了有两三个人被包厢大门挡住了没看见,其他都是坝庄的那几个熟人——”黄熙抬手搓了搓跳得她心慌的眼睛,“哦对了,还有苏格酒的夜场经理来着。这小半年换的新人,谁介绍来的不清楚,我见过几次,应该不会认错。但具体就不太清楚了,酒那边的事赵旭从来不说,我或多或少知道那个地方不是什么正经营生,所以也不过问,免得他们犯了什么要死的罪还要牵扯到我。” 苏格酒跟坝庄分局暗中往来接触过密的确切证词被黄熙几无犹疑顾虑地丢了出来,砸得隔壁监控室里两位队长一时怔愣堂皇。 “黄熙这……这是真不知道这两边的水有多深啊。” 顾形下意识瞥了眼骤然整张脸拧巴成一团的张副队,磕巴了一下,捏着连接审讯室的麦克风,指腹蹂躏着话筒,剐蹭出细微震动干扰的电流声,顺着监听设备成倍放大,刺耳地敲打在江陌毫无防备的鼓膜上。 江陌被耳机里信号干扰的动静刺激得炸起一身鸡皮疙瘩。她皱了下眉,以为顾形有话交代,抱着手臂靠向椅背,掀起眼皮瞪着监控镜头的方向。这边儿反倒是张一白先回过神来,隔着摄录设备被小警察这一眼凶得本能地缩了下脖子,紧忙抬腿踹了顾形一脚,示意他把话筒松开,然后觑着缩头缩脑举手致歉的顾形,清了清嗓子,没忍住,嗤的一声笑出来。 顾队长有点儿跌份儿,抬手扒拉张一白的肩膀:“笑什么你笑!” “该说不说,你徒弟审犯人这架势够带劲儿。”张一白揣着胳膊一躲,没躲开,看着江陌若有所思地搓了搓下颏的胡茬,“江陌——是那年警大拿散打冠军的那个校花?我记得当时把一大小伙子打得嗷嗷叫……缉毒去挑人那会儿正好看见,老贺还真就差点儿把她带走,后来因为卧底的事儿,也就撂下了。这好苗子搁你手里怪浪费的,诶,要不——” 顾形看着张一白那副没安好心的嘴脸,作势虚挥一拳,“要不什么要不?要不你就出去。” 张副队顺手捞起手边的档案夹假模假式地格挡,闹了两下觉得不太庄重,干脆又把这档案文件翻开又瞧了几眼:“看这架势也就只能先从黄熙这儿挖出点儿坝庄和沣西的猫腻了。赵旭那小子滑得很。我们这边不是也因为酒的事儿提审过他一次,说什么都是一问三不知,手里缺证据啊……” 顾形对赵旭其人简直一言难尽,晃了晃脑袋,“这也就是黄熙脾气急躁容易暴露痛处……这两口子真就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都是那一套,事到如今还坚持他们是最无辜的,都是被迫卷进现在这个案子里,见天儿跟这儿挤牙膏。” 审讯赵旭远比讯问黄熙这种目中无人又容易被戳中痛处的疯女人来得窝火。这位互联网出身的年轻企业家乍一看外表有点儿逆来顺受,措辞态度也没什么运筹帷幄的野心派头,始终是那副温吞的姿态,无从激怒,也就无处下手,烦得久经沙场的顾形窝了一肚子火。 “先是咬字眼儿说他给齐三强五十万是让他处理杨晓可跟他的关系,是分手费,但齐三强误解以为是要杀人灭口,事到临头他也没办法;这今儿一早又一副争取坦白从宽的架势,主动承认说确实挪用过公||款私||用宴请,但是他只是酒的投资人之一,实际经营情况他不参与,如果酒涉||毒他也认栽,可跟那些个领导都是面子上的往来,否则他主营的互联网公司也不会赔钱赔得快破产,搞得黄熙找茬要跟他闹离婚……” 顾形抬手在档案夹上叩了两下,“黄熙说的那个跟酒有关的大人物,你心里有谱吗?” 张一白抬头看向顾形,不确定该怎么回应他突然蹦出来的这么一句过于直白的问话,抿着嘴没急着吭声。 顾形也没想得到一个准确的答复,收住问询的眼神耙了把头发,只提了个醒:“如果黄熙的话有八成是真的,那现在这几个知情者因为代||孕的案子被按住,还晃悠在外面的人绝对不可能无动于衷。齐三强是个收钱顶包的棒槌,黄熙因势利导本身就不太靠谱,赵旭这么个烟雾弹能做的又十分有限,这仨人一落网,沣西那边立马就没了动静。很明显,现在已经打草惊了蛇。甭管是为了保住线人,还是为了把盛安这条线彻底断掉,收网这事儿——” “沣西那边的线人八成就是因为黄熙无意中撞见的这次包厢聚会才跟我暂时断掉联系……两个月前我们刚好摸清沣西和坝庄的往来。这段时间里,他们要么是在收拾已经暴露的沣西和坝庄,要么就是在打什么动用其他运输渠道的主意。” 张一白紧盯着屏幕,视线焦点却压根儿没落在隔壁审讯室的画面上,话说半道略一沉默,站起身扯了扯皱巴的夹克外套,抬手在顾形的肩上压了两下。 “不拖了。先把坝庄和沣西这两个找死的葫芦按下去再说。” 第三十九章 婴儿-数据 案二婴儿 二十二数据 检验科独栋小楼的二层办公室窗台上摆了一溜憨态各异的花盆多肉。 早先是小罗法医深受互联网营销造势的多肉美图蛊惑,没搞清楚单价就激情下单,愣是扛了两大箱多肉苗苗的快递回来,浩浩荡荡地摆满了检验科的每一个非工作角落。直到去年冬天连日暴雪,独栋小楼的暖气管爆裂上冻,多肉大军一个昼夜之间死伤惨重,剩下那点儿“幸存者”都被祝思来搬到二楼,按照景天番杏的科属移栽花盆分别照料,现如今已经长势一片大好,满眼的欣欣向荣。 日头将将落下,橙色的晚霞光亮还浅浅地铺在天际线,越过窗沿,斜斜地洒在地面上。 祝思来单手揣着口袋,撂下浇花的小水壶,捏了捏鼻梁,恍惚又疲倦地倚靠在窗边,漫无目的地往楼下张望。 盛安市局大楼坐北朝南庄严雄壮,但后院停车场那一亩三分地儿过了晌午时分基本就见不到什么太阳,这会儿日头旁落万里无云,西斜的夕阳被主楼侧旁切出一道泾渭分明的黑白界线,后院停车场仿佛囫囵个儿地浸在了一团混沌晦暗的深潭里面。 小罗法医捋了一把几天没洗扎起来的冲天鬏,打着哈欠凑到窗边,把刚赶出来的报告递到祝思来跟前,摘下在脑袋顶上充当碎发夹的圆珠笔,拿袖子蹭了蹭,搁到文件夹上:“嚯……缉|毒的外勤回来这么多?顾队的车还在吗?没出去应该——主任,我待会儿送完报告能不能准点下班?我们家徐太后今天过生日,我爸说我再不回家就要杀无赦了……” “顾形好像还在高局办公室开会,缉|毒那边贺队张副都在,估计一时半会儿逮不着人。”祝思来接过报告夹迅速浏览,心不在焉地接上话茬,“报告我送,你该下班下班……对了,我那儿有商场的会员折扣,待会儿你把卡拿着,给徐主任买点儿礼物。” “大佬,那小的就不跟您客气了,大恩大德感激不尽!”小罗法医装腔作势地抱拳作揖,紧接着又打了个哈欠,摘下防蓝光的平面镜架在头顶,两手叩着眼眶,贴住玻璃扫视停车场,“顾队会开完了?我看有人撤出来了好像——啊好像没撤,回车上拿东西。谁啊这是?” 祝思来翻动文件的指尖顿了顿,视线先在报告的一行混乱字符上徘徊了几秒,随后掀起眼皮打量着小罗法医缺觉犯困得深陷的眼窝,无声地笑了笑,合上板夹负手而立,顺着小法医偷偷张望的方向看过去,“报告电子版给我发一份,收拾完抓紧下班,头发油得都能——炒盘儿菜。” 祝大主任训话训到半路,随意逡巡的目光蓦地定在半撑着车门的人影身上。 那人几乎整个人掩进阴影里。他刚接了个电话,揣好手机又上了车,虚掩着车门在手套箱里翻了半天,看样子是在忙着找些什么。 祝思来半垂着眼皮看了一会儿,正打算拽着小罗法医的冲天鬏回身落座,余光却瞥见戳在余晖光亮正中间的江陌。小江警官正跟一位看起来瘦小脱相的中年女人站在楼侧,动作轻缓相互拉扯——江陌掏出车钥匙解开车锁,看这架势是想开车送一送那位瘦弱的中年妇女,却被再三推却,末了只能无奈地站在最后一抹日光中,目送她从侧门走出警局院落。 与此同时,已经收拾停当,准备经由后门重回主楼的人影却猛地收住脚步,漠然伫立在停车场的遍地晦暗之中,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抖了个寒颤就快步跑回侧门的江陌,隔了半晌,视线陡转,毫无预兆地眺了一眼检验科。 祝思来怔在窗边,沉思了一瞬,忽然意识到什么似的,扯了把小罗法医的冲天鬏,侧身从一览无遗的窗前躲过。 小罗法医被拽得头皮生疼,嗷嚎了两声疼,有点儿莫名其妙:“主任?” “没事儿。”祝思来弯腰捡起小法医掉落的平光镜,打开镜腿重新架在她的头顶,慢条斯理地拂了两下白大褂的皱褶,“跟楼下的说一声,忙完手头上的活儿,该下班的抓紧撤。省得顾大队长开完会回来闲得没事儿抓壮丁,到时候一个都跑不过。” ———— 顾形单手揣着裤兜,没什么正形地夹着档案袋从楼上往下晃悠,杵在楼梯口踌躇的工夫,鼻子却突然莫名其妙地痒起来,一个喷嚏惊天动地地在走廊里砸出回响,震得从安全通道楼梯间钻出来的江陌猛一哆嗦,骂街的语气词都快蹦到嘴边,搭眼瞧见顾形这张脸,又硬生生地噎回去,面无表情地瞪了他半天。 “……准保哪个小兔崽子搁背后骂我呢。”顾形揉了揉鼻子,试图从刚顺道蹭吃蹭喝回来的江陌手里掰根儿香蕉未果,“恼羞成怒”地抡起档案袋敲她后脑勺:“还跟你师父我呲牙是……我开会那会儿给你发的消息看见没有啊?这回联合行动别虎着往前凑啊——” 江陌话没听完,那点儿狗脾气就上头,侧身一躲,转身要走。 “说你两句还来劲。” 顾形一把薅住试图抵抗“专政”的江陌,把这一肚子忿忿不平的小兔崽子提溜到常年被他霸占的小会议室,捞了把椅子坐下,没摆什么训斥教诲的架势,直截了当地点明:“我不跟你唠什么服从命令听指挥的嗑儿。单说一点,黄熙那边儿刚交待了市里有人跟坝庄和沣西有关系,收网行动刻不容缓,但当下这个弃婴案代||孕案的受害者都摞成摞儿了,真凶又始终没露面,就这情况,两个要案势必并行,联合行动那边儿不缺人,但事关焦强齐谅背后那点儿猫腻的事儿,交给别人我不放心,这话能听懂吗?” 江陌一怔,这会儿脑袋瓜里正一根筋直来直去,不知道怎么搭这个茬儿。 她跟顾形较真抗议的是不能一视同仁执行任务的区别待遇,顾形反倒语重心长的强调起了江陌于当前重大案情调查的至关重要性。 这压根儿掰扯的不是一个本质的问题。 江陌的脾气稳中带急,起初加入刑警队伍时的那点英雄主义虚荣心还没完全蜕变殆尽,对于执行任务这事儿往往无意识地存了点儿急于求成的迫切心理——江陌对自己这种执拗的“莽夫”行径心知肚明,但还是抿着嘴角有点儿不服气,梗着脖子非跟顾形对峙较劲,隔了半晌眉梢忽的一跳,稀里糊涂的好像琢磨出点儿顾形的言外之意,泄了气的皮球似的垂下肩膀,模棱两可的“啊?”了一声。 “脑袋这会儿能转了?”顾形被她逗得嗤声:“不让你跟肯定是有不让你跟的道理——” ———— 祝思来四平八稳地提着公文包推门踱进小会议室的时候,顾形刚从江陌手里把那根儿惦记已久的香蕉抠出来——祝思来倚靠在桌沿,也没问个前因后果,只看见江陌那副风风火火的小身板这会儿正略显委顿地佝偻着,当机立断似的认定是顾形这厮又臭不要脸地抢了孩子的零食,伸手就把顾形已经递到嘴边儿的香蕉劈手夺下,掰了一块尝了一口,转而又塞回到江陌手里,“训话就训话,怎么还抢孩子吃的呢?” 顾形委屈,但又不敢喊冤,眼巴巴地看着江陌这小兔崽子伺机报复,囫囵个儿的把大半根儿香蕉塞进嘴里,饿得都快没劲儿叹气:“我刚看见你发消息说监控有发现,什么情况?” “……之前不是说云山西区往北走那一大片山区不对外开放嘛,只有一个管理员日常维护的小门和快速通道。咳咳——”江陌吃得太急,呛了一下,口齿含混的继续道:“景区那边分批筛查发现,通道出入口附近确实有同一体态特征的女性身影,屡次在凌晨一点到三点期间,背着包经由管理员通道偷偷潜入云山,前往西区方向,并往返。” “景区那边也初步核实了一下,云山北维护周期比较长,用的也是那种特别常见基础的大锁,一撬就开。唯一有效的线索参考就是,云山往北交通不怎么方便……倒是离齐家村挺近的。”江陌停顿了两秒,推测道:“搬运往来需要车辆,可惜管理员进出景区的通道直接进到坝庄辖区,城镇和那些土路小路没有能查阅的监控。我根据目前可确认的几次抛尸时间节点跟进了一下黄熙的活动情况,其中有一次正赶上黄熙的车撞在了她们家小区附近的移动红绿灯上,处理事故的时候有执法记录,黄熙因为轻伤在医院观察了一宿,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所以当下推测,黄熙跟景区弃婴案应该没有直接关系——嗝……” 江陌吃得太急,话音刚落就开始打嗝儿。顾形又气又乐,伸手接过江陌意图示好从口袋里翻出来的儿童奶酪棒,“我跟张一白去找老高开会之后,黄熙怎么说?” “还是只承认她只是把杨笑笑带到了中心医院呗。嗝——她说杨笑笑本来是想让黄熙拿了药之后送她到废弃诊所那儿简单处置,但把她留在车上之后,拿了药和针剂再回到室外停车场的时候,杨笑笑人已经不见了。黄熙觉得这人是个大麻烦,干脆也没找——嗝……” 江陌打嗝打出了一股无名火,憋了口气缓了半晌才继续:“我跟医院那边也联系确认了一下,黄熙最近想要脱离齐家村和坝庄那边的控制,但又怕被报复,这段时间基本都待在医院的监控镜头下面。杨笑笑约她见面那天算是她难得准点儿下班交接,凌晨折返回到病区的时候还吓了值班的住院医们一跳,当晚在场的医生护士印象都比较深。而且——嗝——黄熙回到医院之后确实没再离开,医院那边也帮忙确认了一下各个出入口的监控。就是不知道杨笑笑究竟是怎么在医院这么个进出都会留下记录的公共场所凭空消失的……” 顾形咬了下奶酪棒的塑料棍,隔空投篮失败,塑料棒砸在垃圾桶边缘,轻快地弹落在祝思来的鞋面。顾队长赔笑,捡起垃圾扔好,转身重新落座,清了下嗓子道:“当天在医院见过黄熙的人详细确认了吗?” “值班的住院医进手术室了。两个小护士一个轮休一个跟病房,电话联系都忙得很,我得明天早上去堵人——”江陌说话间一顿,忽然反问道:“对了师父,乐天儿这几天跑哪儿去了?明天正式走访取证,我得带个人啊。” “给他找了点儿活儿,让他锻炼锻炼。黄熙基本板上钉钉,先不带人,主要确认情况。”顾形搓了搓闷了一整天开始泛青的下颏,忽然话题一转,掀起眼皮对着祝思来厚颜无耻地眨了几下眼睛:“来来啊,你这到点儿不下班,等我呢?” “两件事儿。”祝大主任跟顾大队长命里纠葛,现在基本百毒不侵,乜了他一眼,直接无视掉这位刑侦一把手贱嗖嗖的问话,把塞在公文包里的文件抽出来递到顾形手边:“第一个,我们在复验一具焦尸的时候,在她口腔和牙齿缝隙里提取到了死者以外的dna,很艰难,而且基本都被烧得没办法核验。只能根据死亡时间大致推断痕迹留存是在四个半到五个月前,没有其他的皮肤组织,所以我们在怀疑,是不是死者在确切死亡之前曾经咬到过凶手,留下过皮肉破损的齿痕?不过已经将近半年时间,还能不能有直观的痕迹线索,很难论断。” 顾形敛了下眉头,“能比对吗?” 祝思来一耸肩:“目前只能提供一个参考。” 顾形沉思了片刻,疲倦地抻了个懒腰:“四五个月前正好是天热的时候……只要能留下齿痕或者什么痕迹。还有呢,第二个是什么事儿?”顾形抬眼觑着祝思来穿戴整齐裹着围巾蒸得泛红的脸颊,“不想开车啊?我送你回去也行,叫声师哥听听——” 江陌好不容易平息的饱嗝登时被她师父赖叽得卷土重来,一副愈演愈烈的架势。 祝思来一脸牙碜地在顾形肩上杵了一拳头,转而若有所思地看向江陌,很慎重地问道:“还有一件事儿是刚刚在后院看到的……小陌,你送出警局的那个人是谁?” “杨笑笑的母亲,赵娟——”江陌翻出堆在会议室角落的箱装矿泉水,灌了大半瓶顺气:“哦对,还没来得及跟你说呢师父。我之前确认杨笑笑真实身份的时候给赵娟留了联系方式。她今天找到我,说有东西要上交。嗝——是一张手机内存卡。她说估计是杨笑笑藏在家里玻璃板下面的,用作废的身份证盖着,今天打扫屋子的时候,桌面上的玻璃板压裂之后意外发现的。但我猜测赵娟应该早就知道有这么个内存卡——杨笑笑早先跟她提起过,说手里好像有什么证据,以后一定能找到机会让赵娟过上安生日子。杨笑笑现在下落不明,我之前又稍微隐瞒了一下身份登门拜访,赵娟就犯嘀咕了,她担心是这东西害的,不敢放家里嗝——” 顾形一惊,抬头跟祝思来对视一瞬,随即看向江陌:“里面是什么内容?” “还……没看到……” 江陌原本只是粗略推断内存卡里可能会有杨笑笑威胁黄熙和酒的证据——毕竟倘若事关重大,照理而言,杨笑笑母亲家里不可能从未受到过任何侵扰。她倏地绷紧神经,嗝儿都被吓回去:“内存卡没办法读取,刚让小米录送到技术那边修复数据。师叔……怎么了?” 祝思来抿了下鬓角,平时不常惊起波澜的眉间蹙得很紧:“可能是我多虑,不过刚刚你送赵娟离开的时候,有人在后院……” 江陌没听懂祝思来这欲言又止打得是哪门子的哑谜,沉默怔忪了片刻,绞尽脑汁地重构着当时的情景,恍惚间刚像是能窥见真相一角,就听见小米录从走廊远处叮铃咣当的跑了过来,张牙舞爪地在办公室跟前调头,勉强在小会议室门口刹住车,推开门又缩回去,急吼吼地敲了两下,抹开头顶的热汗磕巴着开口。 “那个……顾队,江警官……祝——祝主任。技术那边没外派的这会儿都在忙,所以我就试着修复了一下那个内存卡——没修完但是……但是里面的照片有几张能够加载出来了,我觉得——你们要不先看一眼?” 第四十章 婴儿-护士 案二婴儿 二十三护士 约莫是因为昨天夜间的小幅度降温,早霜冷雾混沌地笼着盛安清晨,北城冬季的寒气初具规模地攻城略地,湿润又刺激地挟裹着匆匆寥寥的行人。 “冯叔,早。还没换班呢?” 江陌打了个哈欠,哑着嗓子喊了一声,迷迷瞪瞪地踩着结霜的砖石路面溜过小区大院,垫着袖子拉开早出晚归专用侧门的老式门闩。门轴刚“吱呀”一响,紧挨着侧门的保安室窗口就“噌”地探起一颗瞌睡半醒的脑袋。 “小江儿,上班?” 冯清祥“硌啦啦”地拉开塑钢窗,顶着灌堂风抿了下一丝不苟的斑白鬓角,趁着招呼的空当眺了眼斜对过的公交站,“啊……今儿不着急。路上滑,开车慢点儿啊!” 江陌挥了下袖子,半梦半醒又轻车熟路地往车位上挪蹭着脚步,耷拉着脑袋醒神,没轻没重得快把眼珠子都揉出来——她清早只草率抹了两把冷水,这会儿眼皮还垂黏着睁不开,总觉得有眼屎糊在上面。 与文化产业园仅一条马路之隔的住宅小区其实是早二十年前市里文工团的家属大院。 小区配套设施改造良好,但常驻的年轻人不多,门口的车位半卖半送也还空置了一大半,物业的车位锁坏了修修了换,现如今大多就只摆了个锥桶,偶尔有车临时歇脚也没人计较,停得久了保安室就象征性地收个块八毛,大多都抵了老几位的烟钱。 好巧不巧,紧挨着江陌那辆铁蛤蟆的空闲车位就在这一夜间陡然冒出来一个庞然大物,歪歪斜斜地趴在离铁蛤蟆一树之隔的跟前。江陌大步流星地踩着晨霜,人没清醒,脚下一滑,“咚”的一声就朝着那辆黑色大众的后保险杠撞过去,膝盖迎面骨上的钝痛“噌”地涌上头顶,脆生生地疼得她整个人猛一哆嗦,连瞌睡都快散得一干二净。 “嘶——” 江陌耷拉了一整个清早的眼睛霎时瞪得溜圆。她先下意识瞥了一眼大众朗逸的外地车牌,搓着膝盖比划了一下后保险杠的高度,一瘸一拐地绕车半周,又眯起眼睛往贴了防窥膜的车窗里瞄了半晌,一抬眉梢,转头朝着保安室吆喝了一嗓子:“冯叔!碰见这车主记得提个醒,胎压好像不太够,车上没留联系方式。外地车要是跑高速不安全。” 冯清祥又“硌啦啦”地拉开塑钢窗,笑眯眯地应声挥了挥胳膊。江陌也就没再驻足停留,略一颔首,揣着口袋裹紧外套,一溜小跑地绕到了公交站旁的路口。 路口早餐亭的移动铁皮车门窗紧锁,被一条铁绞绳松垮地锁在旁边的电线杆子上,出餐口的焊接台面覆着薄薄一层霜露,水汽溻透了新贴在上面的字条,原本规整的字体在纸面上蜿蜒出几簇凌乱的浅色晕染,几乎模糊掉手写时笔锋抖动隐约勾挑出的浅淡墨团。 “家中有事,出国处理,归期未定,暂停营业,望见谅。 ——王东媛” 江陌用力地眨了两下眼睛,勉强甩开锲而不舍地攀附在眼皮边缘的困倦,稍微探身看向小区保安亭,跟隐约张望着早餐亭动静的冯叔模棱两可地对视了几秒,抿着嘴唇撤回视线。 她还上学那会儿偶然听大院里时常照顾早餐亭生意的老人说起过,早餐亭的老板王东媛——按辈分来讲江陌应该叫她王姨,她本是书香门第,只不过在她年纪尚幼时父辈被迫下乡,家中条件一落千丈,后来念书回城嫁给了市文工团里的一位文员,得了分配住在家属大院,夫妻和睦女儿优秀,几年岁月过得着实令人称羡。 可惜好景不长。丈夫因病早逝,王东媛伤心难愈,索性带着女儿离开,直到退休之后,因着思念旧人无人陪伴,这才想着挣些零碎的用度贴补工作进修远在国外的女儿,在现如今的文工团小区外支了这么一个早餐摊子打发时间。 王东媛并不健谈,举止之间带着点儿出人意料的矫情刻板,江陌曾试图在打卡买早餐的前提下跟她建立一段街坊邻居式的熟稔关系,但这事儿始终毫无进展。屡次三番套近乎不成,江陌也就知趣的不再攀谈,这会儿冷不丁地见不到那副睥睨众生似的傲气嘴脸,多少还有点儿不太习惯。 “年底出国……去国外女儿家等着过年了。” 江陌揣着口袋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吸了下快冻出清涕的鼻子,扭头朝着马路对面已经人满为患的便利店张望一眼,没什么耐心地发出一声长叹,脚下踌躇几步,转身径直钻回车里,轰了一脚油门,开车直奔医院。 ———— 江陌火急火燎地赶到盛安市中心医院时,产科办公室和病区护士站还在忙着晨会交班。 江陌裹着她那件略显单薄的外套,伶仃又肃杀的细长一根儿,十分突兀地戳在或初为人母或产前丰腴的产妇跟前。她像是这会儿才恍然意识到秋冬更替的实感,先在产科病房门外的电梯厅里踌躇着原地踱了几圈,散了散身上的凉气才敢往走廊里面钻,在病区晃了一个来回,隔着声势浩大的查房大军,跟两位常驻病房熬夜走神的重要目击证人简短地打了个照面。 曾在杨笑笑失踪当日目击过黄熙半夜匆忙返回医院的两位小住院医这会儿正猫在查房队伍的末尾,此起彼伏地打着哈欠。他俩觑见掏出证件亮明身份的江陌,扒拉着忙碌彻夜半睁不睁的眼睛,勉为其难地拾掇了一下快耷拉到地面上的困倦,点头致意话到嘴边,就听见一阵尖锐的仪器警报声混着家属含糊颤抖的大喊撕心裂肺地涌出不远处的病房单间。 男人脸色惨白脚下绵软,冲出病房时直接跪趴在地面,瞬间引来整条走廊的关切视线。 “大夫!大夫我媳妇儿怎么抽抽了?!大夫那仪器——” 男人慌措得不会说话,磕绊着先把最直接描述症状的词语丢向就近搀扶的产科主任,连拖带拽地把人扯进病房里面。 清早昏沉的查房队伍登时小声哗然,护士长直接从护士站冲出来喊人:“管单间的那个黄熙——啧,临时管床的谁!高洋!” “靠——别是高龄产妇妊高痉挛——” 江陌被整个病区陡然蒸腾起来的那股人命关天的紧迫气息冲击得有点儿措手不及,怔愣眨眼的短短一瞬,适才还在她跟前犯瞌睡的小高医生就跟着主任蹿到了第一线,囫囵个儿地把江警官晾到了一边。 江陌就这么堂皇地在病房走廊正中间愣了片刻,回神时压抑地叹了口气,凝重的目光沉滞地收回来,半路却正撞上一道似乎关切投来已久的视线——那人也是一身护士长的制服打扮,护士帽上别着小黄鸭小兔子的发卡,半张脸遮在口罩下面,手上利落地把病历夹递到护士站,目光却始终停在江陌身上,眼睛忽闪忽闪地眨了半天。 江陌顶着那位护士长执着又惊讶的视线,下意识地后撤了几步,半倚在护士站另一侧的台面,略觉眼熟地回忆半晌,不太敢确认似的抬了下眉梢,又隔着长长的台面扫了一眼她胸前的姓名卡:“新生儿重症监护护士长高翎”。 江陌先是一怔,难以置信地眨了下眼睛,微蹙起眉头试探一问:“你是……翎姨——?” 没等江陌问询的话音落地,高翎已经兴奋地扯下口罩,脚步灵活地蹿到江陌旁边,卯足了劲儿,一巴掌糊在她的背上,来来回回上下打量了半天:“小陌!还真是你啊!我滴个老天爷……这得多少年没见?” ———— 江陌对高翎的直接印象其实老早就尘封在了那段不记事的年岁里面。 高翎跟江陌大概只有几面之缘,但她跟江陌的母亲江禾是穿一条裤子的发小儿,俩人自好,在舞蹈班艺术团辗转陪伴了彼此十余年的岁月,即便后来高翎因为天资稍弱回归普通的学习生活,也未曾跟江禾生分疏远——直到两人在花样的年纪各自拥有了家庭和事业,却接连遭受了感情上的挫折苦难,双双匆忙又凄凉地逃离婚姻,末了不得不为了顾养孩子挥手分别,时隔了快二十年,才在因病逝世的启蒙老师的告别仪式上重逢再见。 这事儿前阵子江陌刚听江禾好生炫耀了一番。但当时江禾是巡演途中临时回国,江陌又被案子牵扯在队里浑浑噩噩,母女俩匆忙一见并未深谈——江陌对那些位曾从她不怎么无忧无虑的童年里经过的人大多印象浅淡,只粗略又草率地扫了眼江禾叮铃咣当丢给她的一摞儿自拍合影,有一搭没一搭地应和了几句,就把这无关紧要的话茬儿随手搁在旁边。 倒是没料到,竟然会在走访取证的半道跟高翎意外碰面。 产科病房里这会儿的气氛简直如履薄冰。 高翎大概清楚妊高痉挛抢救会给整层病房带来怎样的恐慌余韵,几乎不作犹豫地就把稍显无措的江陌拉扯到病区外面。她坐在长凳上,捧着小警察买给她的热咖啡喝了一口,搭眼觑见江陌正准备按向自动贩卖机冰可乐按钮的手,皱了下眉,嗤声一乐:“这大冷天的……你跟你妈简直了,长手长脚也像,模样也像,那点儿小毛病也一模一样。上次跟江禾碰面就是,甭管什么天气,非要喝凉的。” 江陌稍微一怔。她平日里周遭几乎没什么女性长辈,江禾再婚之后就常年呆在国外,警队里就那么个嘘寒问暖的师父,还是个日子过得比她都凑合的老光棍儿。江陌乍一听这近乎敦促嗔怪的语气就有点儿没来由的讨好慌乱,悬在按钮上方的手指迷茫地动了几下,到底是换成了一罐热饮,从出货口里捞起来捂在掌心,重新晃回高翎身边。 “刚在病房里看见那阵仗吓一跳?没想到产科病房里还能这么危险?”高翎托着江陌的胳膊捏了两下,像是看着江陌长大似的,语气亲和炙热又熟稔自然,“虽然你们当警察的也见识那些个人命关天的场面,但跟医院里肯定不一样。” 高翎自说自话地叹了口气:“要我说,真得跟老主任说说,是不是产科最近哪儿风水不太对头。先是黄大夫被抓,这几天病房里就没见消停……昨晚上就有一个从产前抑郁到产后抱孩子就要跳楼的,好说歹说把产妇劝下来,结果那小姑娘在天台上被风吹得僵住了,昨晚上多冷啊!人直接倒栽着摔天台地上了,把孩子整个砸在身底下……那孩子现在还搁新生儿重症监护里插着管子呢——当妈的都哭得不行了……也没见哪个天杀的家属过来陪着看看。高洋昨晚上盯了一宿,早上食堂碰见他就听说有警察要来问话,我还寻思谁呢。” 江陌原先没想搭茬儿,听见高翎兜兜转转地把话题绕回来,没留神呛了一下:“高洋?” “之前叫赵洋。离婚之后非要跟我姓,我就带他改了。”高翎对英年早离这事儿看得挺洒脱,摆了摆手继续说:“你俩也就不记事儿的时候见过一面,估计压根儿都没印象。也是亏着他在中心医院成功就业,之前供他学医的时候我不在这儿,私立医院挣得多。现在不用伺候那猴崽子,我也就想在哪儿待着就在哪儿待着,老同学老同事都在这,忙也舒坦。这不就赶巧碰见你了?江禾那阵儿还在微信上给我看了你在警校参加一个什么比赛时候的照片呢,抓拍的一个侧脸,模糊得一塌糊涂……要不是你跟江禾长得像,我刚真不敢随便认。” 江陌无声附和着笑了笑,“主要我是刑侦跑外勤的,也就有那么几张穿警服的证件照。” “……啧,早能跟你碰面就好了,可惜,高洋这猴儿孙对象都谈好几年了。”高翎略一咋舌,把江陌逗得又呛了一口,乐呵地在她背上摩挲:“妊高痉挛抢救且得时间呢,高洋他们估计一时半会儿都撤不回来,你就在这儿干耗着?” “我这次来主要是针对黄医生的事儿对同科室的同事进行一个简单的问询走访。除了高医生,还有其他人需要例行问话。”事关案情专业,江陌总算能从跟长辈攀谈的被动里跳脱出来,她稍微清了下嗓子,张望着护士站的方向,压低声音反客为主:“……我看护士站人不全?翎姨,齐胜男和王馥你熟吗?” “肯定熟啊,新生儿监护跟产科打交道那可多了去了。我想想啊……”高翎像是又来了兴致,揣着胳膊认真掰扯道:“齐胜男一般白班跟门诊比较多,引导台那活儿不好干,得跟所有孕妇和家属打交道,累人,那小姑娘是合同工,好欺负还没脾气,他们护士长就总安排她在门诊帮衬。” 江陌闻言眨了眨眼睛,恍然想起在门诊跟黄熙碰面之前遇见的那位小护士,略感不解地插了一嘴,比划道:“就是门诊带着引导员绶带,齐耳短发,眼睛圆圆的那个小姑娘?我查科室档案的时候怎么只有名字没有照片?” “合同工嘛。公立私立医院都一样,没比临时的待遇强多少。人事代理招进来的,管理都马马虎虎。”高翎见怪不怪的一耸肩,“王馥就是正式编制,但不是我跟你这儿嚼舌头,她是真比不上齐胜男那小姑娘。王馥大部分都是跟着产程走,今早上跟一台心脏病的剖腹,孩子还是我带回nicu的呢,这丫头这会儿都不见人影,指不定又跑哪儿偷懒去了——” 高翎说话间探了下脑袋,刚朝着病房走廊张望了一眼就拔直身子,拍了拍江陌的胳膊指给她看:“诶!那不刚从楼梯间钻回来……掐着点儿等下班呢这是——” 也是凑巧,江陌将将扭头瞧见从楼梯间晃出来的半个人影,她手机里的黑猫警长就突然合着高翎手机里的四小天鹅长腔短调地响了起来。高护士长“严谨分析”的话音一滞,扑哧一声笑得眉眼弯弯。她在江陌有点紧绷的脸蛋上捏了一把,打了声招呼就站起身来往楼上赶。江陌先目送她钻进电梯,迟了几秒才掏出手机,低头在来电显示上扫了一眼。 赵娟。 江陌眉间一凛,立刻放下手里的咖啡罐。她起身提步靠在病区门口,隔着长长的走廊注视着王馥的行动路线,接通电话的语气尽可能放缓:“喂?赵阿姨?怎么了?家里有什么情况吗?” 赵娟似乎对江陌的贴心关切无所适从,停顿了一下才轻声细语道:“嗯……没什么事儿,就是明天我可能得去趟医院做透析顺便拿药,就想提前问你一声……你不是说有旁的小同志在我家附近嘛?我能正常出门吗?会不会给他们添麻烦呀?” 江陌眺见王馥揣着口袋钻进配药间,神色稍微沉了沉,食指指腹轻轻敲在手机边缘,“没事儿,明天出门大概什么时候?我陪你一起去。” “不用麻烦你江警官。”赵娟气声笑了笑,“小邵昨晚上给我打电话来着,问我身体怎么样,我就跟他提了一句,他说正好明天他去医院做理疗,顺道陪我一起。” “谁?”江陌稍觉意外,轻咳了一声,看着王馥又从配药间晃回休息室里面,磕绊着接了一句:“——小邵……邵桀?” 江陌这一句突如其来的反问登时牵动了赵娟头脑里那根过度敏感的丝线。她有点紧张,声音都在发颤,哽了一声连忙追问:“是啊。怎么了江警官?不能让他跟着吗?那他知道了会不会有什么危险?” 江陌先被她这哭腔唬得措手不及,隔了半晌才醍醐灌顶似的自我唾弃——对于彻底失去主心骨的赵娟而言,她这一瞬的迟疑简直像是关乎生死一般。然而江陌其实只是对邵桀那副风大点儿都能卷跑的小身板儿略持怀疑态度,显而易见,这着实算不得什么潜藏的危险。 江陌郁闷地耙了耙后脑勺,一边留意着已经背着大号双肩包准备下班的王馥,朝着病房走廊迎了几步,一边举着手机翻找证件,紧忙给赵娟吃了颗定心丸:“邵桀——人挺机灵的,你们注意安全就行,有什么问题随时打电话……反正他也有我联系方式。” 江陌和缓地叮嘱了几句,挂断电话时正好把她那个卡在裤兜口袋边缘的警官证抠出来,只不过手一滑没拿稳,“啪嗒”一声,明晃晃的警官证就这么结结实实地摔在了王馥脚边。 王馥先没看清掉在跟前的物件,半蹲下身子准备帮忙捡起来的刹那才搭眼瞧见那枚警徽——王馥的动作蓦地顿住,呼吸都仿佛停滞了一瞬,她突然抬头看向江陌,一双眼睛“腾”地被血丝攀满,几乎在江陌捡起证件准备自报家门的同时,猛地站起身来,一把扯住一位正谨遵医嘱在走廊活动的足月产妇,奋力地把她推向江陌,撒手调头冲向了楼梯间。 江陌被晃了个措手不及,登时头皮都快炸开。她先想托住产妇,但事发突然实在力有不逮,眨眼间只得顺势垫在身形一晃倒向地面的孕妇底下,胳膊腿儿搪得都快散成零件。 “咕咚!” “诶哟……” 好不容易才安生片刻的病区霎时又慌措惶然地乱作一团。 江陌从七手八脚检查孕妇情况的医护人员堆里爬出来,瘫坐在地上缓了半天。她搓了搓磕得头晕眼花的后脑勺,这一下摔得太沉,实在站不起来,只得掀起眼皮,先看了一眼闻声赶来却傻在当场的住院部保安:“哥儿们,帮忙看看她跑哪儿去了?报个警。” 俩保安一个戳在病房门口,一个站在楼梯间外左顾右盼,听见江陌的喊话,大眼瞪小眼地对视半晌,扭头却先对着走廊角落里这位来历不明的生面孔质疑起来:“刚那个……好像是咱们病房里的护士?不是……你谁啊?” 江陌喉咙一甜,一口老血都快被气得哕出来。她硬撑着大理石地面站起身,警官证都快贴在小保安的眼前。 “不心虚没犯事儿她看见警察跑什么?你跟我追,另外那个,报警!” 第四十一章 婴儿-饭店 案二婴儿 二十四饭店 江陌甩开手里的消毒棉棒,戳在立兴街派出所办公区缓步台的警容镜跟前,扯着衣角,掸了掸已经泞挂干结的泥水污痕,一脸无语地盯着她衣服上那个被柏油路面剐蹭开线的窟窿傻了半天。 江警官这么个究极唯物主义者最近怕不是得罪了哪路神仙。 阴了整日的天边稀疏的笼着云层,氤氲着霜雾水汽的月亮藏躲在堆叠的云幕后面,几近消散的残晖模糊不清地越过窗沿,错落斑驳地映照着江陌没什么耐心的侧脸。湿润的冷空气里混着铁锈和烟霾的味道,冷风挤破头似的从窗户缝隙往室内钻,尖锐风声凛冽地盘旋在江陌耳边,凄厉得仿佛冤魂难散。 “小卖部买了两根儿冰棍儿,先敷一会儿。” 郑司钧呵斥带喘一步三阶地蹿到江陌旁边,感冒嘶哑的嗓音刚隐约能听出几分清亮。 小郑警官伸手先把缠着毛巾的冰棍儿递过去,被钻进脖颈的冷风吹得一哆嗦,缩着肩膀揣着胳膊仔细在缓步台上这扇看着严丝合缝,却说不准边沿什么地方漏风的塑钢窗户上打量了半晌,探究无果就转头看向龇牙咧嘴地冰镇后脑勺儿的江陌,感同身受似的,一张脸皱巴得歪扭又苦涩:“江哥,这次真不是我师父故意找茬儿……咱们这两个辖区盯这伙儿盗窃倒卖进口高价药品药械的人已经好久了,谁也没想到能正跟你这追查嫌疑人撞上车——” “所以就把我当犯罪分子按地上是?盯这么长时间连团伙成员都搞不清楚?还是我这张让孙晓昉恨得牙根儿直痒痒的脸他突然就认不出来了?你是当你师父是个棒槌还是当我是个棒槌?”江陌没回头,透过警容镜跟明显难以自圆其说的郑司钧对视了一会儿,一言难尽地把那点儿咬牙切齿的责难咽回肚子里,垂下视线无声地叹了口气,又掀起眼皮神色复杂地瞥了他一眼:“你师父不是审讯吗,你怎么还在外面晃悠?” “两个辖区负责这案子的民警都在呢,几个屋子里都不缺人。我师父怕你真摔脑震荡了,让我看着你点儿……要不还是去趟医院?” “他是怕我摔成傻子?他是怕我当着其他派出所同事的面儿给他找不痛快。” 江陌“嗤”了一声,嘲讽了两句也就不想再跟这无辜的夹板受气包过多计较,“不过,你们这次收网,医院里就没放个人盯着?也就是这王馥不死心,察觉到被警察盯上了还敢铤而走险地想捞最后一笔……我今天这误打误撞在医院堵她,这家伙要是突然通风报信,你们这些日子不是白蹲?” “王馥和他老公在网上玩儿博彩,赌钱赌得邪乎,最近急需填窟窿。她本来是打算这次把东西出手之后就翻脸不认,结果没料到我们先控制住了帮忙收货送货中间转手抽成的那胖大哥,甭管怎么着,都能把这伙人连窝端掉——抓个现行倒是省了不少麻烦事儿。” 郑司钧脸上那点儿纠结为难还没散尽,又有点儿嘚瑟地扬了下眉梢,“你别看参与药品药械偷窃造假变卖的主要人员不多,但单就那两个私立医院的药剂师和护士——就刚戴着小眼镜拿着小皮包还梗着脖子的那俩,这两年涉案金额,保守估计就得有个几百万了,这还只是根据院方和部分买家提供的线索核算出来的……王馥在这伙人跟前都算小虾米。尤其那个药剂师,作案手法特别谨慎,要么造假药品有效期,集中处理的时候偷偷顺走再倒卖,要么干脆用调配的生理盐水替换药剂,但凡不闹出人命,他们那点儿勾当就很难被直接发现……不过这伙人都是各赚各的,事到临头都以为把手里的东西丢出去就能全身而退,结果没想到这个入伙儿没多久的王馥一时心急露出马脚,我们这才通过她,几次蹲点儿先拿下中间人,再顺藤摸瓜地把这个团伙彻底端掉。” 江陌乍一听这涉案金额登时瞠目,“这……倒腾了这么多钱?” “数量倒是不多,还没成大规模,售出的地点也暂时集中在周边四省,但架不住药贵啊。要么是抗癌药,要么是罕见病的治疗药物,我们查到的时候也都傻眼了,最开始咱们派出所哥儿几个都以为只是个卖假药的呢!” 郑司钧拧着眉头,一脸糟心的晃了晃脑袋,“他们这帮人就是纯粹缺德。偷也就罢了……虽然偷也不对,但他还真假药混着卖,这不是害人么?人家花了几万十几万的就等着这药救命呢,他们反倒打着小算盘,如果药没效果就要再从他们手里去买,他们连蒙带骗的再卖个真的,这样就能在病人治疗的一个疗程里多挣几份钱,说他们缺德带冒烟儿都是委婉了……咱们盛安买药的那几个病人家属,明知道不对劲也不敢声张,毕竟再不济也比正经治疗便宜,省下来的钱甭管多少,那以后都是续命。唉……难。” 郑司钧话刚说完沉重一叹,声音滚过沙砾一般落在地面。 警方查明的正义真相背后藏着与病患性命攸关的苦楚与心酸。 江陌一时沉默,只是转过身来定定地看了郑司钧一眼,隔了几秒,搭手拍了拍他的右肩:“说点儿别的,我这追着王馥跑了快一天,有事儿着急确认,她在哪个房间?” ———— 立兴街派出所刚拽回来一车打群架未遂的初中生,倚仗着尚未成年徘徊在懂事边缘的半大孩子捏着烟盒大声叫喊,低劣的辱骂声不知疲倦地占据着执法区的整个空间。 江陌目不斜视地从这群十分热衷于把自己家祖宗十八代提溜出来丢人现眼的小屁孩儿中间穿行而过,刚托着后脑勺儿的冰棍儿站到虚掩着的审讯室门前,王馥崩溃大哭的嚎啕声就气势磅礴地涌出门外,含糊不清的反驳说辞混着眼泪鼻涕一起往外甩,郁闷得正靠在走廊窗边透气的民警老哥碾熄了烟蒂又摸出烟盒,续了一根烟。 江陌跟隔壁辖区派出所的同事不太熟,离得老远略微点头示意,顺势钻到审讯室里面。 孙晓昉正抱着胳膊坐在电脑前,神情严肃地凝视着王馥那张哭得一塌糊涂的脸,不为所动地厉喝了一声:“偷药转手倒卖被监控拍了个一清二楚,你还想怎么狡辩!我再问你一遍,七月十六号,在立兴西街福融饭店后门附近,从你手里收购了药品药械的人是谁——” 他话说半道猛一拍桌面,气势凌人的怒意被悄无声息地晃悠进来站在他旁边的江陌突兀打断。孙晓昉扭头要骂,看清来人正在冰镇后脑勺儿消肿,稍觉理亏地抿了下嘴唇,喉咙里“咕哝”了一声,清了清嗓子,语气没那么冲地开口询问:“你不歇着来这儿干什么?” 江陌没搭茬儿,先极诧异地看了孙晓昉一眼——这位平日里时不时就想把她“千刀万剐”一遍的中年炮仗居然学会了语气婉转地嫌她碍眼。她垂下视线有点儿想笑,忍不住嘴欠的瞬间瞥清了孙晓昉手边的监控画面。江陌一怔,登时觉得后脑勺儿的头皮又麻又疼,无意识地蹙了下眉间:“这不是……齐三强?” 孙晓昉显然不解,稍微撤了下椅子给江陌挪了个位置的空当,“你怎么又认识?” “最近让你们协查孕妇代孕失踪被害的案子,这人是主要嫌疑人之一。帮个忙,我这边比较急,确认一件事就走。” 事关案情细节,江陌不太想跟孙晓昉较劲,俯下身子压低声音简短解释了一句,没等他回应,随手就把包着冰棍儿的毛巾扔到一边,顶着孙警官明显打算刨根问底的视线,仔细扫了一眼监控画面的日期时间,开门见山道:“王馥,咱们俩刚在医院打过照面,我不跟你废话——七月十六号上午,医院的出勤记录上写着你在产科门诊做引导员。为什么这里的监控显示,你会出现在立兴西街?” 王馥崩溃大哭这一通,脑袋瓜里像是糊满了眼泪鼻涕,一时有点儿转不过来。她半晌没琢磨清楚这位女警察提出这么个看似跟偷窃药品转卖案情没什么直接关联的问题用意何在,磕磕巴巴地揣度着用词,半遮半掩地想把重点岔开:“是……是我们同事帮忙替的班。” 江陌没执着于王馥刻意掩饰掉替班后的事情发展,“谁替的班?” 王馥有点儿懵:“……齐胜男。因为管床的原因,黄大夫出门诊的时候大部分都是我俩做引导员,其他时间看护士长排班。” 江陌静静地看向王馥,稍作思忖,微微眯了下眼——作为代孕案最为重要的中间人和嫌疑人,黄熙始终是警方重点怀疑的目标人员,也正是因为几位有着详细档案记录、身份信息可以查明的被剖腹杀害的产妇,生平交集只有黄熙一个人,江陌一直以来一无所获的调查重点也始终围绕在黄熙身边。 但她却压根儿没有预料到,在周边排查时,看似没有完全重叠的时间线下,还有欺负合同工临时替换班的无记录事件。 那也就意味着,黄熙并非是所有受害孕妇产妇唯一的交集点。 “最后一个问题。”江陌忽然半侧身看了孙警官一眼,“跟刚才孙警官的询问有关……从你手里低价采办产科常备药品药械的齐三强,是不是齐胜男介绍给你的?” 王馥怔了几秒,适才还算平静的视线陡然一偏,答案显而易见。 江陌一扬眉捎,捡起毛巾冰棍儿跟孙晓昉稍一颔首,转身就挤出审讯室,捞起正紧张兮兮地候在审讯室门口以防屋里“内斗”的郑司钧直奔接警处,囫囵个儿的把人按在电脑前头:“帮忙查个户籍信息,齐胜男,女,二十九岁,医院那边合同工信息录入不全,除了一个只登记了街道名的现住址以外什么都没有。” “还是跟那个杨晓可失踪案有关?这个‘齐胜男’?”郑司钧稀里糊涂地没搞明白来龙去脉,敲键盘的速度倒是一点儿没拖延,“齐胜男……齐胜男……本市的……二十九岁……这儿——户籍上的出生录入地址是——齐家村。” 小郑警官话刚说完,就听见身旁“咚”的闷声一响,余光瞄了一眼,正觑见江陌一拳头砸在了接警处的大理石板台面。 “齐家村……窖井焦尸那个案子是?”郑司钧抱着手臂捏着下颏搓了几下,仰头看向被气得乐出声的江陌:“之前不是说齐家村的人已经抓到了?这是又发现一条漏网之鱼?” “保不齐还是条大鱼。”江陌咬着后槽牙的话音一顿,恍然大悟地在郑司钧的椅背上猛拍了一巴掌,“我说黄熙怎么这么听杨晓可的话,直接就开车把人带到医院去拿药,她根本就不是担心受到威胁,她是去找人帮她解决麻烦!” “这个黄熙……真把我当猴儿耍是——” 江陌又从牙根里碾了一句快碎成渣的话出来,没留意到跟前老同学这满眼的云里雾里不明所以,搭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就准备道谢离开,半个身子已经跨出派出所门外,孙晓昉却突然从执法区快步出来——他先是稍显急迫的小跑了几步,在确认江陌还没走远的瞬间松了口气,稳重地踱了几个方步,声如洪钟地把人喊定在那儿,单手扣着腰间的皮带,另一只手不紧不慢地摆了两下,招呼江陌回来。 “江陌!来一趟!” 孙晓昉这一嗓子没吓到江陌,反倒先把郑司钧喊得一身冷汗。小郑警官瞥向被他师父喊得略显不耐烦的老同学,“腾”地从椅子上弹起来,刚做好当个和事佬的心理准备,就被老孙警官瞪了一眼,原地化身一块木板,直愣愣地戳在接警台后面。 江陌近来跟孙晓昉交集太多,乍一碰面时的抵触心理差不多都快脱敏无感,她揣着口袋转身晃悠到孙晓昉跟前,眉毛一抬:“孙警官,有事儿?” 孙晓昉果然还是见不上江陌这一身日渐流氓的毛病习惯,看了她几秒就眉头紧锁,嘴巴恨不得抿成一条线,他重重地喘了一声,视线从她脸上错开,直直地看向派出所门外:“……你那点儿警惕性被狗吃了?被人盯上——” 江陌又扬了下眉梢,笑眯眯地截口打断:“我知道。” “黑色大众朗逸,外地车牌,两个人盯梢儿,估计昨天半夜就跑我家小区外头趴着了,一直跟到现在……这都下班儿的时间了。”江陌看了眼手表,觑着孙晓昉一脸的高深莫测歪了下脑袋,挡住他眺向浅薄夜色时过分执着凝重的视线,“别把人吓跑了,我好不容易带他们溜了一天。” 孙晓昉始终端着资历年纪长于江陌的架势,听见这话略微惊讶,多看了她一眼:“你跟顾形这是闹什么呢?” 江陌挑起唇角,翻腾出她那副气死人不偿命的表情挂在脸上,咧嘴一笑,舔了舔犬齿的牙尖,扭头把愁思深重的孙晓昉就地晾在那儿,快步跑回车上系好安全带,掰了下后视镜,确保那辆一大早就趴在她家门口的黑盒子始终框定在她的监控视野里面。 “走哥们儿,天黑了,再带你们溜一圈儿。” ———— 坝庄镇上的小饭店不多,稀不伶仃地散落在主街马路的西边。 红姐饭店算是老字号,但位置有点儿偏,几乎挨着镇上拆迁新建的地界儿,十多年营生也算经久不衰,红白酒席全能操持,口碑生意都还不赖。 饭店是一座单层面积百十来平的二层小楼,正门最近刚架起保温用的塑料棚。二层小楼紧挨着柏油马路,跟前只能停下三四辆小轿车的土坡打从入冬开始就撒了防滑的炉渣,厚薄不一地散在饭店门脸前头的每一处角落。 最近连续降温,镇上偷工减料搞的集中供暖十有八九熬不过这个冬天。红姐上午忙着找人维修店里的空调电暖气,下午拽着厨房的采购去镇上市集囤了一车萝卜白菜,天边擦黑的工夫才端着大枣茶从后院钻回堂屋,一口茶水还没下肚,就被收银走菜的小葫芦伸手挽住。 小葫芦先没急着开口,努嘴示意窗外停着的那辆宝马车,眨了眨眼睛,悄么声地趴在她耳朵边儿嘀咕:“红姐,那俩白吃白喝的来了。” 第四十二章 婴儿-空调 案二婴儿 二十五空调 “啪!” 一门之隔的包厢里先是清脆一响,不知道从谁手里碎了哪只杯匙碟碗,随即又闷了声钝响,沉沉地震了一句低吼出来。 “你跟我嚎个屁!今天的事儿办不利索咱俩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红姐端着滚了几番又续了白肉的汤锅停在包厢门口,听见屋子里的动静先是一怔,随即见怪不怪地在原地踩了几步声响,然后侧身翘起脚跟在门板上磕了两下,隐约听见房间里转瞬寂静之后的应声搭话才背抵包厢木门晃身进屋,架锅换火摆好汤炉,支着电子点火器戳了戳粉色的工业酒精块,余光瞥见焦局长座位后侧角落里那支“粉身碎骨”的玻璃杯,视而不见地寒暄招呼:“警察的工作是真够忙的,天儿都黑了,刚能吃上口热乎饭,一年到头也不见你们能松快松快。” 主宾正座上的焦强虎着脸矜着气派,适才红姐敲门进屋时下意识收起的话音像是还抿在嘴边。他没搭茬儿,苦大仇深地皱巴着沟壑纵横的老脸,朝身旁的方向偏了一下头以作示意,牢牢紧握茶杯平复情绪的齐谅这才架起胳膊揉了揉那双看不见神色情绪的眯缝眼,笑眯眯地摆了摆手,清了清嗓子吞咽了一下,随口岔开话题:“……为人民服务哪儿还分时候,那不是有句话讲说,‘地球不爆炸,咱们不放假’嘛,年关收尾,忙点儿也正常——不过红姐,镇上不是集中供暖吗?这店里怎么还开空调?多费电啊。” 有些年头的壁挂式空调在制热模式下呼啦啦地轰鸣着,喘得像条烈日当头的老狗,热气直愣愣地冲向包厢吸顶灯上泞挂着的那层薄薄的油污,在整间略显空荡的包厢上方氤氲出朦胧斑驳的光影气流。 “二楼包厢暖气一直不太够用,昨儿夜里降温,今早上这屋里都上冻。开了大半天暖风,确实有点燥得慌……要不调小点儿,或者关一会儿?” 红姐说话时脸上习惯性地挂着岁月冲刷下十数年如一日的笑,她略微耷拉着眼皮,侧身翻出包厢角落备菜柜抽屉里的空调遥控器,眯着眼睛分辨着上面的按钮。 “……都是这几天突然降温闹的,集中供暖架不住这镇子庄上没遮没挡遍地跑风,咱这饭店虽然不大,但楼上包厢来的都是贵客不是?……亏着我这上午刚找人把这老空调修好,寻思着把这容易返潮的屋子里烘暖和,要不然您二位赏光过来,我要是怠慢了那还得了?” 红姐这话的语气像是嗔怪笑闹,但话音落地还是隐约觉得眼角一跳,她使劲儿眨了两下眼睛,到底是拎起挂在胸前的老花镜架在了鼻梁上,反手收好点火器,鼓捣着空调遥控器提着嘴角道:“就是这空调坏得年头太久……再怎么修,它里面也是积了不少灰土,脏得很,吹时间长谁也遭不住,不是流鼻血就是咳嗽……我先关上,饭菜还有需要开门喊一声就成。”红姐知冷知热地觑着二位显然没什么闲情雅致跟她闲扯的领导,自顾自地把话说圆,随手把遥控器留在桌上,侧身退到门口的时候突然回过头来,“对了焦局,刚小葫芦说待会儿您还得打包饭菜给局里带回去,咱老规矩,按局里的人头安排?” ———— 包厢里一时寂静,汤锅翻滚火舌舔裹的声响都闷如沉默。 焦强抱着胳膊,一错不错地注视着重新阖紧的包厢门板,隔了半晌,视线才随着倚靠在包厢门口确认隔墙无耳的齐谅落回蒸腾着油香热气的桌面,捏起筷子点在骨碟上对齐筷尖,重而压抑地喘了口气,冷笑道:“今晚缉毒抓捕行动的阵仗不小,刚特警那边儿都到位了,顾形还混了个副指挥跑到坝庄跟在贺东屁股后头凑热闹,这疯狗不按套路出牌,现在就坐在我办公室里头……呵,你跟我担心这货送不送得出去,会不会惹祸上身都没用,我手底下那几个知根知底的虾兵蟹将恨不得被顾形派人一对一地盯着,根本动不了。跟我这儿比起来,你们云山北路派出所才派过去几个人?现在顾形也好张一白也罢,都是在耍诈,他们八成手里压根儿就没多少实实在在的证据,这次机会抓不住,再想甩包袱,天王老子都兜不住。” 齐谅脸上和蔼得瘆人的笑早就垮下来,干打雷不下雨地搓了搓脸,顾左右而言他道:“……货肯定是要送,但我其实有点儿怕顾形那个徒弟——就姓江那个,小东之前跟她打过交道,那小丫头老早以前就对齐家村的事儿耿耿于怀,这次顾形抓捕大名单顾形居然把她踢出去了……我心里总觉得不踏实。” “有人盯着她呢。代孕案弃婴案跟酒那边牵扯太多,顾形不放心,怕到头来他们刑侦蹭不到缉毒的好处,捞了个竹篮打水一场空,让他那宝贝徒弟琢磨黄熙的事儿呢,人家可没空跟你这儿杀个措手不及。”焦强卷起一片白肉沾了口蒜酱,举起筷子晃了一下:“不过虽然陈经理说市里一直在联络的线人没找到,但毕竟李齐铭被抓,赵旭身上这口黑锅已经甩不掉了,上面也打算趁着这次沣西洗牌避一避风头。现在只要市局把注意力重点放在沣西和坝庄这两个幌子身上,关键的人员一动,咱们就能悄么声地——” 齐谅还是心慌,后背的冷汗一茬儿一茬儿往外冒:“但这布控就在坝庄镇上,我那——” 焦强“啪”的一声把筷子敲在旋转的玻璃台面上,不耐烦地把他眉间的川字纹蹙得更深:“窝囊!齐家村就挨着往临县去的国道上,又没让你跨个十万八千里!把你手里的存货往车上一塞,开过那条国道跟你我就都没关系了。人家缉毒盯着的是大鱼,要拿咱哥儿俩开刀早就动手了……现在最重要的是防着点儿刑侦的那些个刺儿头,把顾形这帮闻着血腥味儿就不挪窝的疯狗糊弄走,只要能从命案里择清楚,咱这脑袋顶上的大盖帽就保得住。” “……差使咱们做事差使得倒是挺心安理得,姓陈的还真把他自己当个人物了。没咱们哥儿俩帮他们搭桥架线擦屁股,他妈的生意早黄铺了!” 陈经理本名好像叫陈稳,在苏格酒夜场将将崭露头角,为人如何姑且不谈,齐谅只知道这毛头小子似乎颇得金主信任,趾高气昂运筹帷幄的态度实在令人憎恶——齐谅见焦强没数落他,磨着后槽牙骂了几句才作罢,一鼓作气地闷掉凉透苦涩的冷茶壮胆,“不过说到底,今晚上还得看局长您这边,沣西和坝庄动静闹得越大,齐家村的车才好趁着热闹销声匿迹。但这货送出去之后咱怎么办?酒撤了,姓陈的呢?咱们这点儿往来姓陈的一清二楚,他要是留下——那保不齐哪天被逮住,就把咱老哥儿俩抖出来了,他要是断掉联系跑路,那有事儿咱找谁啊?” 焦强听见齐谅这一通念叨气乐了,掀起眼皮挖了他一眼,感觉都快能听见他肚子里劈啪作响的算盘珠:“行了啊齐谅,我跟你认识多少年了?你不就是想探探我是不是打算把你一脚踹出去当小羊羔宰了吗?顺便威胁一下,让我知道点儿好歹是?” 焦强只笑了一瞬,眼里的杀意霎时间几乎具象化地把齐谅钉死在餐桌旁,一字一句咬得直白狠戾:“放心,你要是没用,早不知道死在哪个臭水沟里了。今天晚上的事儿办利索,把你自己的嘴管住,其他的轮不到你操心。” “局长你这话说的,我哪儿能动这歪脑筋……我让小东去那边盯着了,他路子熟,刑侦的人主要还是在来往坝庄的布控点设卡,过了国道都是派出所的人,绝对不会出差错……”齐谅整个人本能地哆嗦了一下,也不知道是担惊受怕,还是单纯被窗缝的凉风卷过刚冒了冷汗的脖颈。他先是干巴巴地挤出几分笑意,察觉到自己的算盘珠子已经被焦强碾碎了踩在脚底,欲哭无泪地刮了刮慌措心悸的胸口,勉强提了口气,试图转移话题:“……姓顾的真是见了棺材也不知道收敛,他妹妹被那变态报复才死了几年?自己事事做绝不说,带着他那徒弟上蹿下跳的也不消停,就不怕再遭报应——” 齐谅话说半路,焦强却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他大快朵颐的筷子陡然悬在半空,眯着被酒精炉熏得睁不开的眼睛,隔着汤锅蒸腾的水汽看了一眼玻璃台面上的空调遥控器。 “顾形是不是还有一个徒弟?” ———— “咳——咳咳……” “我说那老哥怎么突然关心起肖乐天了,之前连面都没见过几次。”顾形嗤声一乐,扯掉播放录音滋滋啦啦的耳机,捡起小米录呛了一口冷饭咳得喷在他脸上的米饭粒,顺带抹了一把吐沫星子,若无其事地把饭粒儿弹回小孩儿的盒饭里,“饿死鬼投胎都没你吃得虎——工作归工作,也没放你去厂房盯梢儿,这都十点多快十一点了才吃饭……饭都凉透了,你就着点儿这个热水冲的速溶汤,慢点儿祖宗,也没人跟你抢!” “焦强这老混不吝的,自己跑饭店里吃得满嘴油花,也不知道打哪儿忽然冒出那么点儿警惕心理,捕风捉影怕被监听,看着遥控器不顺眼就把人饭店空调遥控器全砸了,到头来还得买了新的赔回去,一车盒饭拉回来的时候都凉得像冰坨子。”顾形抠了抠耳朵,感觉鼓膜被噪声戳了无数个洞,“不过你这窃听的设备装哪儿了?这玩意儿这么大干扰?” “不是干扰,就是空调出风口的噪音。”小米录刚呛了个好歹,又被鸡腿噎得在胸口捶了两下,嘴里塞着米饭一本正经:“那个红姐一看来修空调的不是熟人,就一直在屋里盯着,我那点儿技术也就是临时抱佛脚弄懂了点儿皮毛,我怕太明显,就只能把监听设备偷偷贴在空调出风口。” “再明显点儿,你还不如直接亮证件。”顾形掏出烟盒衔了一根儿在嘴边,甩了下打火机,但火苗只跳了一下,没点。顾队长叼着烟干嘬,余光瞥见小米录那双难以置信瞪得溜圆的眼睛,差点儿笑出声,“开门做生意的,既然已经查明确认没有参与其中,那这饭店十有八九就是个迫于压力的墙头草,倚仗着跟地头上势力最大的团伙往来寻求自保。坝庄这片儿拉帮结伙的同姓村民比较多,老板娘这么一个外姓寡妇没点儿察言观色的本事可混不下去,她可太清楚怎么明哲保身了……镇上来往的陌生人员车辆她搭眼一瞧就知道坝庄镇上最近的风吹草动是个什么走向,只不过谁占上风她拿不准,所以她即便不会明面上讨好,也会时时处处给自己留点儿后路——不然你以为老板娘为什么刻意把遥控器翻出来摆在桌上?是通风口关不上的空调比较扎眼,还是摆在跟前的红外遥控器更像针孔摄像头?——这是在帮着咱们转移视线,学着点儿,以后化装侦查有用。” 小米录愣头愣脑地把大半个茶叶蛋噎进肚子里,哑着嗓子后知后觉地心惊:“那万一……会不会……” “下午老耿在集市上堵过人,听着录音里这几句话,问题不大。”顾形虚点了一下被他甩在中控台手机支架上的带线耳机,见小米录已经把盒饭刮得一干二净,这才摇下半扇车窗,点了根儿烟提神透气,“录音给张一白发过去了?” 小米录窸窸窣窣地收拾垃圾到半路,紧忙规矩地点了点头,正襟危坐着侧身看向顾形:“张副队已经确认过录音内容了,他说坝庄这边信你,行动照常。” 顾形挑了下眉梢权当了解情况,衔着两口就烧没半截儿的烟沉默了几秒,捶了下满脸严阵以待的小警察肩膀:“待会儿你就开我这辆车,留意点儿对讲,听指挥追车截停就行——你实习没配枪呢是?老实在车里待着,别下去跟那帮亡命徒拼命。” 小米录被顾形捶得一趔趄,晃了下身子耙了耙后脑勺儿的碎发:“顾队……我前阵子刚把江哥的车撞了,要不——” “一回生二回熟,不是没撞报废吗?怕个球。” “江陌刚到刑侦那会儿,头一年就跟了俩大案子,好家伙,抓一个嫌疑人撞废一辆,车开得像要跟你同归于尽似的,你这才哪儿到哪儿。”顾形捏着烟头碾过鞋底,又抠出座位底下当烟灰缸用的空水瓶把烟头扔进去,正饶有兴致地准备翻腾他宝贝徒弟那点儿“举市闻名”的“光荣事迹”,刚才被他随意扔到中控台上的手机屏幕就突然亮起,无声地弹出一则来电显示,屏幕上方还有一条五分钟之前收到未读的消息。 顾形心里忽地一晃,眉毛倏地蹙起,片刻不误地滑动接听,稳着声音问了一句。 “乐天儿?慢慢说,怎么了?” 第四十三章 婴儿-村口 案二婴儿 二十六村口 零时未至,远郊夜色浓重。 城郊平缓的果林山坡朦胧地延向天际,坡顶孤零零地落着一间似乎随时随刻摇摇欲坠的棚屋,背对着山坡下缘的齐家村落,藏躲在纠缠着薄雾的林木之间,悄无声息地窥视着山下零星斑驳的光点。 肖乐天攥着一卷胶带,缩在墙角打了个寒颤。 他摸黑在背包里窸窸窣窣地翻腾无果,稍显烦躁地掀开毛线帽抓了抓油乎乎的发顶,末了叹了口气,费了挺大的劲儿用牙撕了几块胶带下来,吸溜着鼻涕抻长了胳膊,拽住小破屋窗户外头被风扯得稀碎的几张塑料布,毛躁又耐心地重新拼粘。 这间四下漏风的小棚屋其实是个当季时节看顾果园的落脚点,歪扭漏风的墙体外侧松散地钉了一圈铁皮,估么着是用报废的移动板房临时搭建。 果园山坡的地皮本来是归齐家村,山头的走势起伏平缓宽阔,二十亩的园子土地肥沃。但齐家村几乎没什么人务农,坝庄周边又隔三差五地闹出什么同村不同族的外姓争端,一大片耕地果园愣是荒得没人管,到头来还是镇政府从中牵线,把山头上这片果园承包给临县,几经周折租兑给了一个老家在外地的农户——农户一家几口赚钱赚得规矩,开春时节回到盛安侍弄果园,闲暇的工夫就在几条马路之隔的临县镇子上做做零工摆摆闲摊,收成之后就回老家,靠着手艺再做点儿旁的营生。 亏着正值入冬,果园里外就剩那么几根儿被鸟群报复得七零八落的稻草人,肖警官这偷偷潜入趴窝蹲守的活计不至于影响群众风餐露宿,好赖能有个遮风挡雨的窝棚临时征用。 齐家村的白墙灰瓦仿佛经年笼着一层不分昼夜萧瑟诡异的灰雾。 “扑棱棱——唔……” “刺啦——”肖乐天吭哧瘪肚撕咬胶带的动作一滞,扯着毛线帽子边缘向上一翻,露出耳朵贴向铁皮房子漏风的窗户边沿,循着几秒钟之前恍惚传来惊鸟声响的方向屏息听了片刻——山间的冷风见缝就钻,肖乐天一无所获地呆滞了半晌,搓了搓被风声灌得耳鸣的耳朵尖,磨蹭地捏着手机给顾形发了条消息,重新端起望远镜,执拗地趴跪在塑料布破了洞的漏风窗前。 “师父,齐家村前两天出门跑冷链的几台厢货回来之后一直跟这儿老实趴着呢。这都快到行动时间了,齐东强还待在村子上国道的路口,没露面。” ———— 这次预先埋伏的收网行动其实算是阴差阳错运气使然。 自打前些日子带队追着弃婴焦尸案的失踪人员信息意外地跟张一白的队伍顶头碰面,顾大队长就愈发地对齐家村这一亩三分地背后的猫腻耿耿于怀——但怀疑归怀疑,查办要案不能全凭脑子一热的灵感,。顾队长思虑再三,到底是抢在联合行动布置之前,先一步把肖乐天以外出公干的名义悄无声息地扔到了齐家村后山上的那片果园。 没想到,居然歪打正着地扒住了沣西和坝庄留着暗度陈仓的这艘小贼船。 肖乐天从警以来头一遭孤身一人担此大任,兴奋之余有点儿受宠若惊,盯梢蹲点儿的缘由还没厘清,先当着他师父的面稀里糊涂地拍了胸脯答应保密,转头一知半解地在这山坡上趴了两天,为免疏漏影响抓捕布局,齐家村里里外外在这几天光景里的大事小情简直事无巨细地都跟顾形逐一念叨了几句——顾队长正为了联合行动的事儿忙得一脑门子官司,点了根儿烟跑到警局后院吹凉风,耐心告罄地看着手机里动辄百八十条的消息,哭笑不得地趁着缉毒支队布置完抓捕行动下放盯梢儿的空当,言简意赅地提点了小警察一句:“齐家村没有几个一老本实打工种地过日子的,这事儿实际上牵扯到的村里人不多,剩下那十几二十户,就靠着那么几台车,怎么就做了这么多年的货运生意,靠着这个过活?” 肖乐天满脑子糨糊地琢磨了半天,直等到冬夜的山风在脑子里钻了几圈才哆哆嗦嗦地咂么过味儿来——能让齐家村把代||孕窝点拱手牺牲掉的货运生计,背后藏着的必然是远胜于此的暴利生意。 “之前还不太确定,让你盯着主要是想确认一下齐家村货运往来跑得都是什么生意,有没有夹带私货的嫌疑——”顾形听见电话那头的肖乐天倒抽了一口凉气,叼着烟笑了一声,呼气喷在话筒上,吹出一小段轰隆隆的杂音:“现在来看……咱保底也能帮张副队抓几个带货的现行犯逮进去。” ———— 肖乐天估么着有点儿感冒,本来就没几道沟回的脑袋像是被冷风吹得冻成了冰碴子,他举着望远镜有点儿走神,吸溜着鼻涕眺了窝在村头路口的警车一眼,抠抠搜搜地从所剩无几的卷纸上揪了一小块儿,提了口气刚准备使劲儿一擤—— 熄火设卡的警车远光灯“歘”地亮了起来。 肖乐天猛一激灵,被突兀刺眼的光亮晃得一躲,半口气差点儿背过去。他抬起胳膊想揉眼睛,眼前的光亮却骤然灭熄,肖乐天头皮发紧,晃了晃还没冻实的脑子,扑腾着拔直了身子,深吸一口气,屏息凝视着路口警车的动静。 村子里外一片死寂。 约摸过了半分钟,齐东强跳下车打破了这遍地的沉寂。他打着寒颤搓了搓两只手,随即掀了他的大盖帽扔进车里,执勤服外头裹着一件大红色的北面羽绒服,晃晃悠悠地揣起胳膊,扎眼又突兀地走进了齐家村这一团仿佛终年不散的晦暗灰雾里。 ———— 顾形瞥了眼车载电台上的时间,半握起拳头叩了叩被小米录攥得“咯吱”“咯吱”响的方向盘,随即在车钥匙的位置隔空打了个响指,轻声提醒:“打火先。” “乐天儿?慢慢说,怎么了?” “前两天一直……一直停在村子里的厢货开出来了,在村头路口,跟派出所那辆警||车并排停着。”肖乐天的后槽牙在打颤,声音无意识地抖个不停,吞了两口唾沫才稳住了心神:“齐东强去敲门……平时那几户不怎么露面的村民都出来了,绑着几个男的,看走路的样子像是被关了有段日子——还拽着两个月份不小的孕妇。这是……人||贩子?” “人||贩子有几个卖老爷们儿的?没那么简单。”顾形眉头蹙得沟壑万千,掀起眼皮眺了眼车位正前,捡起对讲压低声音:“指挥车旁边儿那俩分局的还是派出所的?晃来晃去什么情况?” 车内对讲先忙音了几秒,传达指令的八成是个愣头青,“那个,顾队?快到点儿了,坝庄分局在做抓捕准备。” 肖乐天这会儿正捏着手机紧张得冒汗,没怎么留神他师父这边对讲机的动静,自顾自地念叨个没完:“那万一摘器官什么的……” “真要跟器官||买卖有关,窖井下面不可能只有女性||焦尸。”顾形刮了下眉骨,试图舒展一下拧得酸疼的眉间,“齐东强把人带上车了?往哪个方向走?” “唔……还没有。有个人走到半路好像吐了,挺吓人的,不知道吐了什么,血糊糊一坨——”肖乐天犯恶心地咕哝了一声,“齐东强还让人把那东西捡起来塞回那人嘴里,这老小子够歹毒的——不对啊师父,那一坨东西好像不是吃什么东西没消化的呕吐物,感觉是包着什么纸的塑料袋……里面包的东西是白色的……我怎么看着——” “跑厢货是幌子!这帮孙子是打算用人带货,先把囤的老本儿送出盛安!” 饶是心里略有估计预判,这乍一捋清齐家村和坝庄之间挂着千丝万缕的血肉关联,顾形“腾”地激起一身冷汗。他听见对讲里下达的行动指令,应答之后开门探身半撑着车顶,先按住了电话那头几乎懵圈掉线的肖乐天:“祖宗,听我说。别动,别下山,盯住动向,随时汇报,我跟张一白就怕他们要往外跑,借调了隔壁特警两个分队,就堵在国道附近随时待命。我马上联系支援,别怕!也别动歪脑筋逞能听见没有!这帮人天杀的买卖都敢做,他们是真玩儿命!听见没有!肖乐天!说话——” 肖乐天压根没做好自己会挨在动辄没命的刀尖儿上的心理准备,在电话那头有点傻眼,磕巴了好半晌没出声。顾形被他这反应唬得心惊,耳朵里隐约响起一阵蜂鸣,举着手机猛一砸车顶——“咚”的一声闷响重重地敲在耳畔,顾形头皮一紧,被手上的钝痛震得霎时清醒。他倏地抬头,视线钻过准备抓捕行动的人群,沉重地定在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分局大门走出来的贺东一行。 贺东先没说话,压抑的鼻息被骤冷的空气卷进深夜的风里。他半侧着身提了两步,几乎横在顾形跟前,挡住钉在分局门口形容惨白崩溃的焦强齐谅,肃然凝视着显然已经藏不住愤懑情绪的顾形。 “小顾,除了联合行动的坝庄和沣西,还有哪儿——需要谁的支援?说清楚。” ———— 夜间降温,城区巷道静悄悄地笼起一层霜雾。 邵桀晕头转向地在急诊大厅泡了半宿,裹住他那件中看不中用的棉服慢吞吞地往外走,耷拉着脑袋,在走廊尽头的墙角找到了刚才被扶手刮断的拉链锁头。 盛安市中心医院主楼上被附近小区屡次投诉扰民的景观灯带到点关停,只剩下楼根儿底下那几盏潜伏在干枯灌木丛中的射灯兢兢业业的彻夜通明。 邵桀揣起口袋打了个哈欠,一步三晃地挪蹭到医院门口,视线轻飘飘地从医院车场收费亭里正在调收音机的大叔头顶掠过,瞥了眼挂在塑钢窗上的电子时钟。 23:06。 邵桀搓了搓发僵的后脖颈。 今晚这头昏脑涨的一团混乱实在是事发突然。 自打那天深更半夜在立兴街派出所略显荒唐凄惨地跟江警官意外碰面,一朝别过,邵桀已经掰着手指头数了三天。 他跟江陌的聊天进展还停留在三天前江警官确认他安全返回宿舍后点到为止的寒暄。 邵桀其实有点儿好奇,那个曾经在校园生活时期跟他交情浅淡却有着极强存在感的杨笑笑挺着大肚子消失在茫茫夜色中之后去了哪里,本市的新闻媒体难得“三缄其口 然而事关在办案情,邵桀总不好顶着警务人员条条框框的保密规定蹦跶到江警官面前自讨没趣,翻箱倒柜扒拉出来的话题也就只剩下毫无新意的“吃饭没”、“早点休息”。 直到头天夜半三更的时候,邵主任突然发来了一则聊表关心的短信。 邵主任说急诊收治了一个初中生,摔跤寸劲儿磕成了植物人,叮嘱邵桀之前的磕磕碰碰别不当回事儿,改天抽空来医院再系统地检查一下身体。 邵桀对邵大主任迟到得离谱的关切或多或少有点儿嗤之以鼻,一目三行地领会了短信的含义精神就把手机随手丢在一边,浑浑噩噩地趁着等候排位匹配的空当拖着蜘蛛纸牌,然后福至心灵地猛一扑腾,握着手机弹簧似的蹿向露台,包藏私心又自我唾弃地纠结了几秒,在裤缝上擦了擦有点儿冒汗的掌心,到底是拨通了关切赵娟身体情况的电话——揣着至少过半的诚意。 邵大选手绞尽脑汁仍旧不得其法的单方面没脸没皮这才算隐约瞧见了点儿曙光将至的转机。 预想之中的重点关切果然没有凭白落空。 邵桀在跟赵娟约定医院陪同检查治疗之后望穿秋水地等待着江警官的被动关心,晚饭时间颓废地窝在基地训练室的沙发上,生无可恋地扒拉着快被他翻出火星的外卖软件,时不时地瞥一眼他跟江警官公事公办无比寡淡的聊天页面。 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被动等待不如主动出击来得真心实意,邵桀捏着手机往沙发上一歪,两眼呆滞地考虑着怎么措辞才能显得没那么别有居心,“江警官”仨字儿刚敲进对话框里,沉寂许久——其实也就三天的对话框,就破天荒地弹出一则通话邀请。 通话邀请的铃声单调又强悍地震得整间训练室为之一惊。邵桀心跳的频率抖了三抖,歪着脖子差点儿倒栽进沙发跟前的垃圾桶里,烫手似的把手机向上一抛,又稳稳地捧在手里,慌里慌张地赶在对面江警官反悔挂断之前滑动接听。 “江……江警官?怎——” “赵娟估计并发症,刚刚咱管片儿的民警发现她倒在屋里。”江陌的语气很急,背景声像是风驰电掣地穿梭在车流里,“她跟你约好明天陪她去医院是?她这病到底什么情况?民警没找到她的病历本,说没说之前去的都是哪家医院?有没有什么需要特别注意?” 邵桀先慌了两秒,然后迅速消化了一下江陌连珠炮似的诘问语气,“我只知道是肾病晚期需要透析,昨天电话联系说病历挂在中心医院。她家里也没剩什么能联系的亲戚——” 邵桀略作停顿,眯缝着眼睛瞄向队友李泽川正斗着地主的电脑显示屏:“江警官,我这边训练结束了,你别着急,医院那边……我马上赶过去。” ———— 邵桀一拍胸脯做了担保,壮志豪情地一脑袋扎进医院,就这么生疏无措地跟在护送赵娟的民警屁股后头,垫付医药费,扭送icu,捏着单据到处跑,冤大头似的折腾了半宿。 脑子里那根儿绷得紧张兮兮的弦乍一松懈,周身的疲乏就开了闸一般在四肢百骸里狂躁地奔涌。 邵桀这会儿已经不知道打了多少个哈欠,生理性的泪水都快蓄得夺眶而出。他支棱着打架的眼皮先跟江陌报了个平安,拖着两条摆设专用的长腿在医院旁边的出租车乘降点迎风摇曳原地打转——晃悠到第三圈的时候脚下一趔趄,实在没忍住,撇着脑袋打量了同在路口顶风凌乱的女人一眼。 女人身着一件藕粉色的毛呢大衣,身型明显,估么着已经孕程过半,发髻松散,低挽斜垂在肩,面容姣好却憔悴,脸颊挂着两条极明显的泪痕,呼吸声急促又沉重,八成是刚哭完,胳膊支在半空,指间夹着一根快燃尽的烟,腕子上挂着一条嵌着宝石流光溢彩的手链。 “看什么看?没见过女的抽烟啊?”多管闲事儿上前规劝的话刚被邵桀抿在嘴边,没等脱口落地砸出动静,那位眼瞧着心情不佳的孕妇先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该去哪儿去哪儿,别在这儿晃来晃去的碍眼。” 孕妇这两句话明显喊得中气不足,话音未落时,眼圈已经洇起一层水雾,捏着烟的手指不受控制地抖个不停——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决心笃定地把烟蒂摔向地面,临走前回头望向邵桀,但咬着下唇没吭声,转身径直走向了停在马路对面的老款银色轿车,扶着腰腹,侧身小心地钻进车厢后座,几个眨眼的光景,彻底地消失在缠裹着霜雾的墨色深夜。 邵桀略有些愣神,几乎下意识地抻长了脖子,目光随着那位孕妇的动作游走逡巡,末了怔怔地定在那辆银色轿车转弯的路口,毫无征兆地打了个寒颤。 他端着肩膀晃了晃脑袋,莫名其妙地感觉汗毛都快竖起来,犹犹豫豫地收回疑惑探究的视线,抬起胳膊对着不远处准备靠向乘降点的出租车招了招手,却见一辆眼熟的黑色吉普抢先一步疾驰上前,横冲直撞地朝着邵桀的方向猛地一拐—— 刺耳的刹车声几乎迎面扎了过来。 邵桀先本能地退后了几步,试图把自己蜷缩成一只鸵鸟未果,眯着眼睛再三确认那辆看起来要送他去见阎王爷的吉普已经停稳在路边,这才松了口气抬起头来,搭眼正瞧见车上的人大步一迈,风风火火地把车门一甩—— 邵桀惊喜地眨了眨眼睛,使劲儿把快飞流直下的鼻涕吸溜上来。 “江……江警官?” 第四十四章 婴儿-套牌 案二婴儿 二十七套牌 江陌迎风破开在车灯下狰狞具象的冷雾,大步流星地在光影斑驳的夜幕中穿行。 江警官这整天半宿车马未停,先前误闯立兴街派出所药品倒卖抓捕现场时颊侧戗破的油皮儿泛着瘀肿的胀痛,一张折腾得没什么耐心可言的脸上挂着一副生人勿近的表情。 她大抵是离得老远就瞧见了在路边游来晃去的邵桀,挨着他擦肩而过的瞬间勉为其难地拾掇起几分掰着手指头能数得过来的耐心友善,但没停下脚步搭上他磕磕绊绊的话茬儿,只抬手在邵桀冷得佝偻的背上拍了一下,僵硬地挤出了那么点儿稍纵即逝的和蔼可亲,挑起眉梢略一颔首权当是打了招呼。 就是力度拿捏稍欠火候,一巴掌抡过去,险些把腿软短练的邵桀掀得跌跪在路边。 身材颀长的电线杆儿歪歪扭扭地晃了三晃,哼哼唧唧地跟着江陌前进的方向踩了几步。 江陌没回头,径直走到停车场的保安亭跟前站定,隔着玻璃先亮证件,略微强势地叩了叩保安亭塑钢窗的窗沿:“师傅,打听个事儿。齐胜男您熟吗?妇产科经常值夜班的护士。” 保安大叔这会儿刚撂下收音机,样板戏开锣打鼓铿锃一响,业余票友的范儿端在半空,登时被眼跟前儿的警官证唬得一愣,脑门儿上“腾”地蒸出薄薄一层白毛汗。 “诶呦警官这是——”保安还从来没有过大半夜被警察找上门的亲身体验,他仰头搭着眼前这张年轻却气盛的脸,哈腰抬手敬了个礼,又觉得班门弄斧似的猛地把胳膊缩下来,听见警官严肃问话,脑子里迟钝地翻江倒海,恍然想起傍晚时分来医院兜了一大圈走访取证的几位派出所民警,只当是妇产科里药械盗窃倒卖闹腾了大半天的事儿还没完,口吃了半声,套着近乎接话:“咳……齐……齐胜男——妇产科的小齐护士是?熟啊,我们夜班打更的,下班食堂吃口饭的时候常见,挺好的一小姑娘,就是总跟在王馥王护士屁股后头,俩人关系看着还近乎。您要找她的话今儿不巧,我好像看见她下班有一会儿——” “齐胜男平时开车上下班?” 盛安市中心医院停车场出入口车流量巨大,早些年磕碰事故频发。后来为了院内人员出行通勤便利以及路面安全,据说院内道路规划改造的时候刻意下了一番功夫,车辆和行人的主要路线几乎没有并行交织的情况出现——简而言之,就是车辆进出口和院内通勤以及公交站点的位置互不相干,没有代步车辆的医生护士几乎不会在停车场出口附近出现,就连停车场外的乘降点都少有出租车等客徘徊。 江陌没戳破保安对于警方问询的猜测试探,只在察觉到他似乎对齐胜男离开医院略有印象一事后,迅速反应追问:“她开的什么车?有没有停车登记?车牌号是多少?什么时候离开的?” “车……是一辆银色的老大众,咱们医生护士停车不用那个车牌识别的系统,常年陪护的病人家属也不用,一般我们清早半夜的时候值班,熟人都招呼一声手动抬杠儿。系统估计是没录入停车记录——” 江陌诘问的语气实在是有点儿严肃,几个问题兜头砸得混迹江湖多年的保安慌急地从凳子上弹起来,他先翻了翻手边儿的电脑停车系统,然后掌心搓着裤缝,瞥了一眼左摇右晃挪蹭到警官身后的那根电线杆儿,一头雾水地回忆放空:“今天妇产科的走得都晚,接连出了黄大夫和王护士这么两档子事儿,听说院里连着给医生护士他们开了好几轮大会,签什么保证书,还得补什么执业的思想教育课……可能也就这个把小时人才下班。” “嗨我这记性。”保安话说半路一拍脑袋,弯腰把折了两折垫着桌脚的记事本抠出来,“我刚上班儿那会儿医生护士的脸记不大清楚,用本子记过车牌号——” “齐胜男名下没有车辆登记。”江陌余光瞥着保安手里落了一层灰土污垢的记事本,预感不佳地蹙了下眉头:“她平时上下班不常开?” “也就偶尔?她说是亲戚家闲置的车,年头长了,夜班或者捎朋友的时候开。在这儿!”保安费劲儿地搓开记事本一页一页地翻,在指尖啐了口唾沫,捻开纸上干结的饭粒:“车牌号是盛a079多少——警官,这……不好意思……纸面儿蹭花了……” 保安掀起眼皮,觑着江警官这张面无表情的脸有点儿为难。 江陌先没说话,凝视保安手里快烂成废品的本子短暂地出神,抬手一耙头顶,刚要旁敲侧击地打探一下齐胜男那辆车的其他外在特征—— 始终徘徊在她身后探头探脑的电线杆子却突然插话出声。 “盛a0793b?” 邵桀偶感风寒瓮声瓮气的动静毫无预兆地贴着江陌的耳朵边儿吹过去,把没什么防备的江警官吓得猛一激灵,本能格挡戒备的胳膊肘几乎抵住邵桀的喉咙——邵大选手生平头一遭不借助任何外力亲身体验了一把江警官的武力制裁,将将挨了一肘击的瞬间眼前一片花白,头半宿抽空噎得一张熏肉卷饼都快哕出来。 江陌“噌”地扭头看他,把俯身干呕的邵桀提溜着直起身板:“等会儿再吐。你见过这辆车还是见过齐胜男?什么时间?” “唔……我不知道是不是,齐胜男我也不认识是谁——就刚看见街对面有辆银灰色老式轿车,好像是大众,我多看了两眼就记住了。” 邵桀又吸溜了一下快淌进嘴里的鼻水,泪眼汪汪地缓慢思索:“车牌号是盛a0793b。停了有一会儿,接了个孕妇就走了——我刚一直在急诊,好像没见过那孕妇,也不知道大晚上一个人跑医院这儿干什么,也没见拿着病历什么的。她衣服颜色挺鲜艳的,应该很显眼……保安大哥,你看见没有?在前面乘降点那儿,有个粉色大衣的孕妇,自己站在这儿又哭又抽烟的,然后跑到街对面坐车走了,就刚刚。我看她情绪不太对,想问问来着,结果还被她凶了一通。” “我在亭子里,哪能看见那么远……再者说,过了这杆儿,我们就不管了……”保安闻言先怔,指腹之间搓捻了几下,拿不准这事儿归不归属于玩忽职守的范畴之中,打量了江陌几眼,盘搓着头发脖颈,有些无所适从:“警官,我只能记个大概,我们这晚班儿见得多,医院晚上进出都是急活儿,大部分都是看人看车不看牌儿……” 案涉|剖|杀|孕妇掩埋弃|婴|焚|尸销毁,江陌现在生怕听见哪个产妇夜不归宿沦落街头下落不明,整个人被深夜的冷风缠裹得透心儿凉,寒毛都快炸起来。 抛开行动受限的孕妇半夜独自一人纾解情绪跑医院门口瞎溜达的可能性不谈,这辆凑巧车牌相似归属存疑的银色轿车本身就是一颗有待确认真实与否的定时炸弹——齐胜男因为在齐家村存在感不高、作案时间被王馥因一己私心胡乱混淆、没有查找到贯穿犯罪过程的运输工具等诸多客观因素,在这桩重大刑事案件里隐身了太长的时间,案件再犯的嫌疑和潜在风险几乎飞速攀升到极度危险的临界点。 但凡车辆能够确认与齐家村乃至齐胜男本人有所关联,那今晚恐怕就是务必争分夺秒的关键。 江陌略微压抑地低声叹了一口气,没再纠结拖延,抬手打断:“车辆特征呢,有没有什么能提供的车辆特征?甭管那是辆网约车还是什么其他的情况,以防万一,我需要确认车辆的行动路线。” “有一侧尾灯有点儿歪。算吗?” 邵桀眨巴着眼睛看向跟生了虱子似的保安,又捂着喉咙蹭了半步往前,一边保命一边提醒道:“我记得她是往北开——那就是右侧尾灯。转向的时候灯闪得不是很明显,看着像……接触不严。” ———— 警笛声像是要刺破耳膜一般,混着“滋啦啦”的电流信号高亢长鸣,王嘉皓那辆铁骑大概是被临时征用,挂了个临检喊话的扩声喇叭,遍地的噪声和着他的大嗓门在江陌没开免提的手机听筒里轮番响声雷动。 江陌举着手机,被震得脑瓜子嗡嗡响。她烦躁地搓了搓眉心,余光瞥向在副驾驶正襟危坐强忍好奇的邵桀,望向车顶无语地发呆了半晌。 “你的意思是,这是辆套牌车。”江陌回过神,捡着她老同学忙于维持临检秩序碎得零七落八的话,抓住重点提炼反问道:“而且套得还是一辆报废车。原车主是谁?” “盛城国际的一台公用商务,报废了得有……两年?名义上是公司的车,但实际上是他们家那个二世祖玩儿的车,偷偷摸摸改装过,据说啊,在山上飙车撞了,副驾驶的位置都零碎了,怕被查,就找人报废了。”王嘉皓略一停顿,恍然“啊”了长长一声:“我想起来了,我说上次队里那么紧张呢……那二世祖就是上次你打电话举报飙车炸街差点儿撞人的那个!反正两年前,盛a0793b做了报废备案,牌照正常来讲可以保留一年,但估计盛城国际也不差这么一块车牌,办过一次延期申请,然后就没下文了,车牌号暂时还没被重新录入选号系统,要是看见套牌车可得告诉我啊,队里业绩再创新高可就靠你了江哥——” “还不确定,逮住了再说。”交警业务范围内的条条框框江陌不太熟稔,在哪儿停车不被贴条的弯弯绕都还没捋清。她先搪塞了一句,迅速消化了一下王嘉皓倒豆子似的嘟囔这一通,沉默了几秒,突然问道:“车辆是在哪个车场报废的?” “坝庄好像,就在过了云山北路,往临县国道去的小山坡附近。”王嘉皓前阵儿刚因为协查改装报废车零件的案子登门拜访过,笃定熟悉得很,“那小老板可是个投机倒把的好手,搞个套牌车,分分钟的事儿。” ———— 邵桀规矩又乖巧地抱着安全带,一头雾水地听着江陌隔着电话跟一位近乎耳背的交警同志扯嗓子喊了半天,稀里糊涂地刚在脑子里拼凑出整个事件的轮廓,就见江陌毫不见外没半点儿寒暄地挂断电话,随手把手机丢给邵桀:“安全带系——” 江陌扭头搭了他一眼,看着身旁的小孩儿连安全带底下略显窝囊的棉服外套都已经扯拽平整,眨了眨眼睛,心情复杂地嗤笑出声:“——系好就行。事情有点儿突然,捎你回去怕是来不及。待会儿多留神路面车辆,帮忙辨认一下银灰色套牌盛a0793b的车辆。打电话报警,我联系指挥中心。” 邵桀先堂皇地接住江警官新换不久就磕碰得伤痕累累的手机,有点儿哆嗦地划开连密码都没设定的锁屏,拨号接通之前抿着嘴犹豫了两秒,试探着问了一句:“……江警官,刚刚那个孕妇,会不会有危险?” “咱们现在跑的这一趟,就是为了以防万一亲眼看看,确保她不会出现任何伤及性命的危险。” 江陌的眼神镇静笃定,她对着有些慌张的邵桀安慰似的点了下脑袋,转头轰了一脚油门,稍歪上身靠向已经接通的手机话筒,提了半口气,沉声道:“接警中心,我是市局刑侦支队一组警员江陌,申请协助追踪一辆疑似嫌疑人套牌车辆的行进路线,劳驾,人命关天。” 第四十五章 婴儿-破雾 案二婴儿 二十九破雾 “你有没有闻到这附近好像有什么……怪味儿?” 江陌先是举着手机遭了顾形劈头一顿臭骂,得了申请支援再继续追查齐胜男行迹的准许,扭头直接挂断电话,把她师父那些个老生常谈絮絮叨叨切忌莽撞的叮嘱甩到九霄云外,抬手拍了拍快被邵桀抠变形的副驾驶车门:“手套箱里有强光手电筒,拿一下。” 齐胜男挟持人质弃车的位置谨慎得很微妙。 从云山区紧邻坝庄的村落巷道一路往北偏东的方向前进,过了两区村镇的交界,将将挨在分别通往坝庄主干道和齐家村的岔路口时,碍于云山区承包的绿化林阻挡视线,隔着层叠恣意的树苗枝桠,坝庄镇子上的情形其实看不太分明——非得沿着往齐家村的土路上走个快十分钟的车程,才能从那一大片承包出去的扣棚菜地遥遥望出去,将笼了一层红蓝光晕的村镇尽收眼底。 坝庄分局那栋蓝白相间的二层办公楼突兀又扎眼地背对着灰茫茫一片的菜地大棚。 “齐胜男想去的地方应该在坝庄镇子上。但外来的警车设卡,她察觉到不对劲只能硬着头皮径直开过去,八成是想在这儿看看那边到底什么情况……结果却发现坝庄已经被市局的警察‘占领’,她又不能原路折返,以免引起岔路口蹲点儿卡哨的注意,所以只能破罐子破摔,两眼一抹黑地走下去,但她能往哪儿去——” 江陌自顾自地念叨了几句,话说半道,瞥了递完手电筒就揪住她袖子不撒手的邵桀一眼,撤开手电筒转身扥了一把衣服未果,一脸无语地问:“拽着我干嘛?风大,车上待着去。” “……这……挺黑的,我怕你有危险。” 邵桀紧张得磕巴了一句,被扑棱棱被风声惊动的麻雀吓得猛一激灵,一张小脸儿在乌漆墨黑的夜幕里显衬得可怜兮兮。 江陌定定地看着他,听了一耳朵这小孩儿怕得要死还死鸭子嘴硬的狡辩,抿着嘴角闷闷地笑了一声,没搭茬儿,低头使了挺大的劲儿才把被邵桀攥得变了形的袖口抠出来,然后赶在他哼唧出声之前,重新把挂着拉链的衣角塞进他用力到指节泛白的手心里:“别拽袖子,别跟我对着较劲,往这边儿走。” 通往齐家村的这条路两侧几乎都是一览无遗的空旷耕地。 靠近坝庄一侧的菜地因为是外地农户承包耕种,先前因为坝庄镇子上有人偷拿白菜的事儿在分局跟前闹得一塌糊涂,不了了之之后大抵是连勉强度日都熬不过去,架起的铁丝网已经歪歪扭扭地倒了一地,看管菜地的小窝棚都被拆得漏风,里面简陋的桌椅板凳散落在刚刚补过肥正在养土的田间地头,全然一副无人打理的阵仗。 “这附近哪儿堆的肥……”江陌揉了揉被诡异的臭味儿熏得难受的鼻子,举着手电筒绕着遗落荒地的银灰色轿车和道路两旁走了一圈,大致留意查勘着附近细微的动静,迎着这团臭气逐渐浓烈的上风口方向转了个身,随即重新绕回到轿车旁。 停放着苞米垛和银灰色轿车这一侧的耕地连收成都马马虎虎地摊散着,几个苞米垛掩人耳目似的堆挡在路边,秋收前后生长的杂草蓬糟糟地遍布着,凌乱地掩盖着一切可能曾经发生过的痕迹和动向。 条件简陋光线不足,土路上的车辙轮印层层叠叠地碾压得分辨不清,手电筒粗略扫了一圈实在是没什么收获。但时间紧迫,寻找嫌疑人齐胜男可能携人质逃脱方向的线索才是重中之重——江陌仔细翻找车厢里外遗留的证据未果,耷拉着脑袋琢磨了半晌干草湿泥被踩踏得歪倒的走向。她摇了摇头,拍了下举着手机电筒帮忙小范围照亮的邵桀,走出两步又不死心地回头晃了一下,晃动光束的刹那间却意外捕捉到一道一闪而过的锐利光亮——车厢底部靠近车轮内侧的位置好像有什么能反光的物件。 江陌登时敛起眉间,抬手半掩在邵桀身前,重新侧身跪在泥泞的地面,紧攥着手电筒歪头一寸一寸地往车轮彻底照明查探,短短几秒后动作忽的一滞,垫着袖口拎起了一条手链。 手链上嵌着一块江陌不认识的宝石,在碎钻铂金明利的折射光线中间流动着绚烂的血色火彩。 邵桀撅在一步之遥的位置旁观,在看清江陌拈起那条沾了血的手链的瞬间,蓦地傻眼。 “这好像是……那个粉色大衣的孕妇戴的……” “手套箱里,拿一下证物袋。” 江陌眼底一沉,屈起手臂在邵桀的膝盖骨上敲了两下,顺手把这个联想丰富傻杵在原地的电线杆子推开,半跪在泥地的膝盖碾了半圈,电筒的光束矮矮地擦过地面上的干草——被霜雾打湿的杂草高高低低地被碾压过无数次,地面上的田垄沟陷早就模糊得无法辨明。 江陌伸手触了触车厢旁不远处被霜雾打湿的地面,小心翼翼地伏低凑近,嗅到了一点土地堆肥臭气之外十分明显的汽油味儿,俯身循着这一丁点儿的气味缓步走向轿车侧后方七八米的地方,蹲停在了另一个紧挨着路边垒高又坍塌的苞米垛旁边,抬起胳膊使劲儿蹭了蹭紧蹙得酸疼的眉间。 邵桀搓开证物袋快步挪回江陌跟前,弯腰凑近打量了几眼:“这好像……停过车?” “自重不大,前两天下过雨,留下的痕迹不深,车厢有点儿漏油——之前查办齐家村的案子从坝庄往齐家村去取证的时候走过这条路,当时只看见路边对着大大小小的苞米垛,其他的什么都没有,估计这车也是藏在苞米垛里面有段时间,刚被扒出来。”江陌收好手链封紧证物袋,撑着膝盖猛地站起身来,眼冒金星地使劲儿眨了几下:“齐胜男大概是担心这辆套牌车上路往临县逃窜会有问题,特意到这儿换了备用,辗转期间可能发生过争执打斗……孕妇怕是有危险。” ———— “我开着齐胜男丢下的这辆车走,支援大概还得个几分钟,你呆在这儿别动,等其他的警察叔叔赶过来。” 江陌扣紧警用多功能腰带,低头摆弄着怎么挂都碍事儿的执法记录仪。 她或多或少有点儿不放心把邵桀独自一个人留在这儿,但带着一个无辜少年去追一个亡命徒的混账事儿江陌不能干,正思索的空当,余光瞥见了挂在腰间的催泪喷射器——江陌检查基础装备的动作稍微顿了顿,掀起眼皮看了明显局促不安的邵桀一眼,略微犹豫了几秒,抬手把这一小瓶警用催泪器扔到他怀里:“拿着。研究研究怎么用——别对着自己,以防万一。” 邵桀苦大仇深地盯着江陌,接住催泪喷射器的时候先下意识地凑近看看瓶子上写没写操作步骤注意事宜,听见江陌友情提醒,紧忙跟催泪器拉开距离,目光辗转落在江警官调整执法记录仪的手指上,停顿了片刻,又迅速垂了下去:“我……能不能跟你一起去?” “之前是追踪,现在是抓捕。她手里可能有凶器,我没办法确保你的安全。”江陌总算把执法记录仪摆弄明白,抬眼搭着邵桀满脸愁苦的表情,轻声笑问道:“会开车吗?” 邵桀脑子没转过弯,惯性乖顺道:“有驾照,但是……只是,有驾照。” “有驾照就行。”江陌翻出车钥匙给他,抬手指挥邵桀钻到驾驶的座位上去,见他挺高的个子佝偻在那儿,又把人推开,帮他调整了座位距离,末了撑着她这辆快在修车厂三进三出的吉普车门,略微心疼地拍了拍车身:“在这儿坐好,锁好车门,什么警察来都不用下车,感觉不对劲踩一脚油门先溜——我这车倒是挺结实,系好安全带,撞哪儿了都没关系,人没事儿就行。” 江陌绕车一周再三检查,上车探身把车子里外的所有车灯全部打开,随即递给邵桀一个镇定安心的眼神:“这回没那么黑了,不用害怕。还记得我刚教你的吗?支援来了怎么说?” “如果是坝庄或者云山区来的支援八成会从这条路经过,告诉他们你开的什么车,开车行进的大致方向,万一对讲机信号不好或者有其他的危险情况导致联系不上,就跟支援的警察同志说明,务必留人在附近搜查,刚刚光线照明不足,很可能会有遗漏重要的物证……或者人证。” 邵桀皱了下眉头,还没来得及再说话,江陌就已经满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不作犹豫地大步跨到银灰色的轿车上,一脚油门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江警官随手调节的驾驶座位还是有点儿紧凑,邵桀又调整了一下靠背,双手紧握着江陌留给他的喷射器,勉强压抑着混杂了寒冷,以及孤身一人在潮湿阴冷的冬夜里始终无法摆脱的惊惧和颤栗。 邵桀默然地蜷缩在座位里,歪头觑着江陌因为他干燥咳嗽开了又关的暖风旋钮,正要伸手打开—— 一声细微又凄凉的啜泣犹如鬼魅一般,顺着开了一道缝隙的车窗飘了进来。 邵桀一怔,撞见闹鬼似的鲤鱼打挺猛一扑腾,也不知道哪只胳膊腿儿挪错了位置,居然一不留神挂上了倒挡,倒车夜视仪的画面就这么“腾”地弹到了中控台屏幕上。 邵桀像是被女鬼踩了尾巴,“噌”地向上一蹿,整个人挂着把手紧贴车门,僵硬了十秒有余,这才动作卡顿滞涩地从车门上挪蹭下来,仔细打量着似乎有些奇怪的影像画面——车尾摄像头拍摄到的道路画面最下端,几乎贴在停车位置的车尾下面,横着一道比较深的拖蹭痕迹,贯穿了整个土路路面。 适才粗略查勘的范围更多集中在道路两侧可以逃窜的方向以及银灰色轿车周边。临近弃车路段时,正在开车的江陌和明显经验欠缺的邵桀都把注意力投在了那辆费了挺大劲儿才追到的套牌车上,却没料到,可能与案件有关联的现场痕迹会被意外地遮挡在江陌停车的位置路面。 邵桀头皮一麻,蓦地冒了一身的冷汗,凉风见缝插针地从领口衣摆往他的背上流窜。他踌躇地在驾驶座位上如坐针毡,抖着腿哆嗦了几秒,到底还是咬紧了牙关,有点儿腿软地扶着车身,另一只手举着催泪喷雾,小心谨慎地碎步挪到车尾后面。 适才江陌始终挂在嘴边的那股奇怪的堆肥臭味沿着这道深色的痕迹横亘路面。 邵桀半蹲俯身,学着江陌勘察的动作,稍显笨拙地按着拽蹭痕迹由深至浅的大致扫视一圈,随即猛地回身,循着臭味浓重的方向一直向前——他顾不上五脏六腑怕得乱颤,一门心思地往地里钻,走了几十米有余,停在了气味臭得诡异的堆肥粪坑跟前。 邵桀被熏得犯恶心,举着手机上下左右照了一圈,眯着眼睛正要转身,脚底下却像是踩中了一摊粘黏沉重的粪泥,黏烂打滑得邵桀忽一趔趄,整个人瞬间抓不住重心,一屁股跌坐在粪坑边沿——催泪喷射器的瓶子顺势脱手,缓慢地沉进了堆肥池子里面。 邵桀先下意识地伸手去捞,没等碰到又嫌弃地缩回胳膊,整个人蒸腾着臭气,呆滞地在臭池子边缘坐了片刻,熏得两眼昏花地正要爬起来,侧身却正巧看到,就在他滑倒的位置旁,坑边像是有一道很明显的被扒拽过的痕迹,似乎是有什么人或者动物在挣扎着求生上岸。 邵桀略一思忖,寒毛霎时间炸开,难得利落灵活地从堆肥池旁“噌”地蹿出去,离这个可能沉过活物的凶坑远得不能再远。他一路狂奔到吉普车旁,臭烘烘地背靠后轮坐在地上,余光忍不住地又瞄向路面上这道粘了深色堆肥的拖蹭痕迹,两手在膝盖的布料上盘了几圈,缓慢地爬起来,原地磨蹭了几步,又顺着痕迹渐浅的方向,一路摸到被铁丝网拦住去路的扣棚菜园。 铁丝网扭倒凌乱,沿路几乎没什么破洞或者可以通过的缝隙破绽。邵桀有些沉重地叹了口气,郁闷地跌坐在靠近铁网这侧的车轮下面,支着两只沾了淤泥粪水的修长手指,轻轻掸拂了一下不知道什么时候剐蹭到棉服外套上的污渍,抹蹭再三却骤然发现,这道污渍似乎被抹出了一道暗红色的血痕。 邵桀顿时动作僵滞地定在原地,低头揪起衣服使劲儿吸了吸鼻子,又捏着手机仔细在裸露的皮肤上照亮检查了一遍,在最终确认不是自己身上伤口的同时,方才气若游丝的鬼泣声再度顺着凄厉的冷风幽幽然地飘到邵桀的耳边,声响的来处,似乎就在身后不远。 “呜……救……呜……” ———— 案子从时间紧迫查到人命攸关,先前碍于得优先确保副驾驶上这位“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和心理健康不受威胁,江警官勉强收敛了几个小时的狗脾气在跳到被嫌疑人遗弃路旁的车上的瞬间“腾”地着起火来,油门一踩到底,发动机“轰”地一声就蹿了出去,风驰电掣地把老式厢轿开出了推背感。 然而只雷霆追击了四五里地的路程,江陌就在通往齐家村的那条国道上,遥遥眺见了漏淋了遍地的汽油,和一辆试图超速却意外刹车漂移翻倒在路旁树坑里的残障用车。 甭管是救人还是抓捕,江陌先下意识地狠踩了一脚刹车——但也不知道是这路面漏油打滑,还是这银灰色的轿车被弃用一旁是因为刹车不太灵活,刹车一踩到底,厢轿的车尾猛的一甩,车轮在柏油马路上刹出“吱呀”的刺耳长鸣,整台车朝向彻底掉了个个儿,这才将将挨在路边稳住,没如出一辙地跟那台小车一起滚下路坡。 江陌的脑子快被这天旋地转的一脚刹车甩成了糨糊,撑伏在方向盘上头晕眼花地缓了几秒钟,当即解开安全带直奔坡下的翻车现场。 车辆漏油发动机高温,江陌凑近俯身,往被挤压得空间狭窄的车厢内部张望,用力地挥着胳膊,尝试着扇开气味混杂极具爆燃风险的烟霾,呛咳了几声大声喊问:“还有人在车里吗?齐胜——” 她话音未落,身后凌厉的北风蓦地一软——江陌虚扶着腰间警棍的手霎时握紧,余光扫到一块棱角迟钝的石头劈面砸过来,顺势抽出警棍向前格挡,“吭啷”一声震得她掌心发麻,然而没等江陌从一团乌烟瘴气里睁圆了眼睛,一把被打磨成双刃的手术刀便闪着寒光,直直地朝着她的心口恶狠狠地刺了过来。 江陌头皮一紧下意识侧身,刀刃儿却压根儿来不及彻底避闪躲开,“嘶啦”一声划破了拉链旁边的布料,江警官索性一肘击在持握手术刀的腕子上,压住她的胳膊背手一拽,先把那个沾着血的要命玩意儿劈手卸了下来。 短短几秒的侧身交汇,江陌当即辨认出来,这张扭曲得可怖可憎的乖巧圆脸,正是她花了大半个晚上锁定的弃婴焦尸案重大嫌疑人,齐胜男。 一副与白天在医院门诊身着绶带护士服时截然不同的神情打扮。 江陌来不及多想,薅着她的胳膊按在土坡上:“你带走的孕妇呢?” 齐胜男回头瞟了江陌一眼,像是眨眼间认出这位半路杀出的“程咬金”究竟是谁,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崩溃又愤怒地吼了一声。她从医又行凶,几乎完全没有配合江陌亮证件上铐子的打算,背手摸索了片刻,终于又耙到那块被江陌用警棍挡开的石头,深吸一口气,奋力地握紧一抡,稳准狠地朝着江警官颅骨翼点的方位砸了过去。 太阳穴被敲一下可够要人半条命——江陌手里的铐子刚拿稳,眼角扫到齐胜男奔着弄死她去的动作,紧忙先歪头一躲,却不料重心稍偏,当即被齐胜男抓住破绽铆劲儿掀开,一脚蹬在她肚子当间,又一脚踢向她试图翻滚起身的头顶侧面。 江陌被连着两脚踹得一口气差点儿背过去,在齐胜男准备补上一脚踩断她几根儿肋骨的千钧一发之间,搪开她的脚踝顺势擒住,转了半圈正要把她扯到在地面。 就在这时,警笛声划破夜幕,红蓝警灯由远及近地破雾而来。 支援大概是从齐家村的方向过来,江陌栽在地上有点儿分不清东南西北。 她拽着小护士的脚腕没使上劲儿,先被铤而走险失败准备彻底撕破脸的齐胜男一脚蹬开——这小护士手劲儿够大,居然拽着江陌后脑勺的头发把她生薅起来,拖着几脚被闷得天旋地转的江陌走了几步,弯腰拾起那柄双刃手术刀,对着蜂拥到路边的黑蓝身影哭嚎大喊:“都别动!过来我就杀了她!躲开!” 江陌被齐胜男锁着脖子,趁她穷途末路喊叫癫狂的空当捯了几口气,神思稍微清明了些。她能感觉到刀刃紧贴在颈侧,凉意沁进皮肤里,估么着已经划破了一层肉皮儿。 她透过凌乱挡在眼前的发丝看到了几天没见邋遢得像个小野人似的肖乐天,大致瞧着支援抓捕毒贩的武警也没配个谈判人员。两厢僵持不下的工夫,又“呜嗷呜嗷”的从坝庄的方向涌上来几辆警车和一台120,乌泱泱地铺满了整个路段。 齐胜男执拗的心气儿轰然坍塌了下来。 小护士喉咙一抖,吞咽的声响砸在江陌耳畔,江陌先怔了一秒,隐约察觉到她的动作走势像是要把手抽开,心里“咯噔”一沉,当即捏住她的手腕,在小护士准备同归于尽的前一秒,俯身撤脚肩胛一顶,利落地把人摔翻在地,先上了手铐。 “我再问你一遍,孕妇呢?” ———— 没了人质挟持,武警和刑警支援迅速上前接管了抓捕现场。 肖乐天还有齐家村的后续收尾工作需要跟进协助,隔得老远泪眼婆娑地跟他九死一生的师姐挥了挥手。江陌简单地跟坝庄方向赶过来的同事沟通了一下情况,正靠坐在路边缓神,看见那张牙舞爪的小野人有点儿想笑。她伸手抹了一把擦破皮血漫了一脖子的伤口,刚龇牙咧嘴地感觉到疼,裤子口袋里的手机就催命似的震动起来。 江陌以为是她师父阴魂不散地要揪着她耳提面命,半眯着眼睛也没看来电显示,滑动接听举着手机贴在耳边,先被听筒里这一嗓子震得耳鸣——原本还有气无力流血困倦的江警官直接“噌”地瞪圆了眼睛,诈尸似的从地上弹起来,又没站稳,尾巴骨差点儿磕在路边儿的石墩子上,动作起伏得两眼直冒金星。 “江警官!你没事儿?!” 江陌极诧异地瞥了一眼来电姓名,一时不知道是该说这孩子时间掐得精准,还是该吐槽刚刚这一声叫喊还是她认识这小子这么长时间以来,第一次听见他嗓门这么大动静。 “活着呢,别跟叫魂儿似的。”江陌无声地弯起眼睛,猜测这小孩儿八成是从支援留查的同事那儿听到了什么万分紧急危险的风声,在膝盖上蹭了蹭手上混着泥土和冷汗的血,打趣着想帮邵桀近乎“出生入死”的跟警体验画上一个还算圆满的句点,“听坝庄过来的兄弟说,孕妇是你救——” 江警官话说半道,就听见手机里单声道的哭诉声莫名地变成了立体环绕,正纳闷儿地一扭头,只见邵桀埋汰得跟挑粪桶的扁担一样修长一根儿,也不知道忽悠着蹭了哪辆警车,风尘仆仆又臭气熏天地向她飞奔过来——但说是飞奔,其实也就比这位四肢凑合着挂在一块儿的人型木偶平时磨磨唧唧的步速稍微快了点儿。 邵桀一溜小跑地蹿到江陌身前几步远,视线迅速地在她看起来性命无虞的周身逡巡了一圈。他略微松了口气,眼睛亮晶晶地一转,满脸不值钱地压着嘴角,试图假借寻求安慰之由,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裹着他那一身已经干结的血污粪水,图谋不轨地挂在江警官身上“有难同当”。 江陌一眼看穿,没惯他毛病,当机立断抬起胳膊,食指点着他的脑袋,把人推在一米开外。 “你站那儿哭……掉粪坑里了是怎么的?这味儿这么辣眼睛。” 江陌一言难尽地看向邵桀,幸灾乐祸跟这个委屈巴巴的小粪球大眼瞪小眼,憋笑憋得浑身上下挨了揍的肌肉关节抖得又疼又酸。 “……救人的事儿慢慢说,你先讲讲,怎么把自己嚯嚯成这个德行?” 第四十六章 婴儿-脐带 案二婴儿 三十脐带 江陌一步三晃地从换药室往外走,慢慢悠悠地在就诊大厅的那几台生产年份参差不齐的电视机前停下脚步。 大脑袋电视机都快赶上江陌的岁数,连搁在护士站的遥控器都被盘了一层极具年代感的油垢;4k超清的巨幅壁挂好像是前阵子一深夜醉酒闹事的大哥赔礼道歉敲锣打鼓送来的,据说那大哥送电视的时候还被监工的媳妇儿踹了两脚,“咕咚”一声给被他误伤挠了个血道子的小黄护士磕了个响头;剩下两台“高不成低不就”的电视平时不怎么开,偶尔急诊人满为患忙不过来的时候,临时充当叫号机用。 四台电视轮番滚动播出本市新闻的空前盛况,江陌还是头一次见。 “盛安市公安局今日凌晨发布警情通报,在省公安厅的支持指导下,在平东市公安局武警大队的鼎力支持下,盛安市公安机关圆满完成重大跨省、市||贩||毒集团的抓捕行动,盛安市缉||毒||支队、刑侦支队在行动中精密部署,成功抓获涉||毒||涉案人员——” “盛安市公安局今日凌晨发布警情通报,盛安市刑侦支队成功抓获云山景区弃婴案、坝庄镇齐家村窖井焦尸案犯罪嫌疑人齐某某。目前审讯工作正在进行中,本台记者获悉——” 江陌胡乱折了换药收据揣进口袋,困倦地打了个哈欠,泪眼婆娑没什么表情地盯着电视屏幕,随手从护士站摸了根儿哄孩子用的棒棒糖,扯开塑料包装袋叼在嘴边。 这两则举市轰动的新闻报道极其迅速地席卷了整个就诊大厅,简短的快讯内容经由媒体渠道滚动播出散播开来,交口传述之间就能“添油加醋”地拼凑出一个缠裹着层层迷雾的恶劣事件,仿佛这寥寥数语的背后,藏着无法公诸于众的恐怖血案和官商勾连。 江陌砸砸嘴里橘子味的糖块儿,支棱着耳朵听见某位家住沣西肥头大耳的中年男人“窥破天机坐而论道”——这位老哥先是好一通斥责警方深更半夜抓捕罪犯闹得他血压破纪录式攀高,紧接着又听风就是雨地剖析起警方分明是在头天半夜实施抓捕,却时隔一天才在新闻媒体上正式播报警情的猫腻,在两桩牵扯颇深的案件头上扣了顶“阴谋”的帽子,掰扯得那叫一个头头是道。 “要我说,这案子要是办得圆满,该抓的犯人抓得利索,他们那帮戴大盖帽的早就点炮放鞭嚷嚷得人尽皆知了!抓||毒这事儿这么大,听说还来了调查组,搁之前抓个贼都得大肆宣扬,这回连个屁的动静都没有……昨天抓完罪犯捅捅咕咕的也不知道忙什么,还藏着掖着的不让咱小老百姓知道,拖到现在才发新闻报道,这里面肯定有问题——” 老哥点着吊瓶歪靠在长椅上,肥硕的身躯随着他翘起食指点来指去的动作翻滚出肉浪,撇着嘴鄙夷地说到半路,忙活了一上午的喻医生就踩着洞洞拖鞋风风火火地踏步过来,先搂住江警官刚换完药的脖子,随手一挥,一巴掌拍在那位老哥的背上。 “还说人家警察有问题——就这么见天儿琢磨这琢磨那,你那心脏搭桥和血压才容易有问题,别瞎胡咧咧。” 喻洛八成是跟这位嘴上没把门儿的老哥相熟,笑骂了一句就当打了声招呼,转身把被她箍得张牙舞爪喘不上气的江警官拖离原地:“站在跟前听人骂,你也是忍得下去。这大哥就好指点个江山,啥事儿都瞎研究,研究得自己一通搭桥,血压天天高得跑急诊,甭往心里去。” “又没指名道姓。”江陌嘶声摸了摸脖子上疼得发胀的伤口处,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我总不能拽着他解释说,今天凌晨才发警情通报登新闻是因为全部的抓捕行动和现场搜查工作今儿一早才正式结束,局里乌央乌央地累倒一大片,就这后续工作还铺天盖地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我看你们急诊没几个大夫护士在,刚联系妇产科准备例行问询嫌疑人情况,她们也说没人,大中午的开会?” “会,永远是开不完滴——”喻洛背手抻了个懒腰,脖颈扭得“咔啦”“咔啦”响,“更何况就妇产科医生护士这事儿闹的,影响不太好,过几天全院所有的合同工都得从上到下捋一遍,医院搞得跟公||检||法||似的,还要做背调,咱邵主任这两天得空就找我们挨个儿谈话,过一阵儿院办估计也得来人走一遍过场。我这是刚手上有个突发癫痫的病患,要不也得去接受思想教育……” 喻医生蹙起眉头打量着江陌额角的淤青,看她犯困打个哈欠都龇牙咧嘴的使不上劲,又气又乐地伸手掐住她脸蛋子上这点软肉,趁着这位警察同志缺觉疲倦无力挣扎的机会毫不留情地揉圆捏扁:“你这颅骨怎么长得到底,脑袋让人闷一脚,普通人至少也得是个脑震荡,你这居然都没犯恶心——但你也别掉以轻心啊,再怎么着也不是铁打的,还是得注点儿意,咱医院职工食堂能点菜,要不我给你点个天麻鱼头汤?吃哪儿补哪儿,姐姐请客。” 江陌没劲儿扑腾,眯缝着眼睛站在那儿由着她为非作歹,“待会儿我得去妇产科补笔录,时间——” 她话说半路,保持着职业习惯下意识地在嘈杂人群中逡巡游走的视线倏地定住,她稍微留心地多瞧了一眼,看见那个步伐懒散的背影目不斜视地从人声混乱的环廊通道掠过,又忽的收住脚步,似有所感地略微侧身,神情寡淡地迎着江警官隐约带着探究的视线回望,然后极缓慢地眨了眨眼,直愣愣地盯着她那张被喻医生揉捏得毫无威信威严的笑脸,喉咙一动。 “江……江警官?” ———— 邵桀来医院是看望赵娟。 “杨笑笑的身份比对结果出来了。昨天我去警局做笔录,那位警官好像知道我跟赵娟认识,就跟我说了这个情况,想让我先跟家属透个风,担心警方下通知认领的时候她一时接受不了,身体顶不住。” 邵桀定定地目送那位喻医生接了个电话跑回急诊大厅,转头又略微垂下视线,直勾勾地盯着江陌脸颊上那块被蹂躏得分外显眼的红印,抿了下嘴唇轻声地说:“再加上前天晚上她抢救入院,情况不太稳定,我跟韩律谁有时间谁就过来看看,总归先治病。” “赵娟的情况下辖派出所那边会多留心。你跟韩同学帮忙……倒是可以,只不过沣西酒那边虽然已经收网,但杨笑笑的身份毕竟特殊,你们自己的安全也得多注意。”江陌先端儿语重心长的架势,掀起眼皮看了几乎算得上是跟她出生入死过的邵桀一眼,又笑着晃了晃脑袋,没再继续念叨那些例行公事的措词,“对了,昨天队里谁给你做的笔录?” “姓耿,长得挺严肃。”邵桀歪头想了想,压着唇角学了下那位警官令人印象深刻的表情,逗得江陌眉眼弯弯地笑起来,又接着小声问:“昨天你不在警局?” “老耿啊,咱们支队二把手,老刑警……我说嘛,逮不着我就使唤我证人,还帮他带话跑腿透个口风——” “我昨天一直在齐家村那边挖粪坑来着,半夜才回队里,写报告补检查忙到今天上午。”江陌先嗤声笑开,揣着口袋想起挖掘现场蹲在路边吐了一溜的小民警,不堪回首地打了个哆嗦,“……你摔进去的那个粪坑其实是坝庄和齐家村涉||毒人员的一个掩埋点,他们这帮人,靠着堆肥的气味儿掩盖尸体和毒||品的味道,臭得离奇。”江陌稍一停顿,不大明显地皱了下眉头,“万幸的是你找到了藏在附近的孕妇,不然又多了一个人两条命——” 江陌和邵桀一路找寻抵达嫌疑人弃车地点时,十余分钟前身中数刀被丢进堆粪池里试图“毁尸灭迹”的孕妇大抵是刚刚凭着自己的一口气,拼尽全力地抱着肚子从形如沼泽的泥淖里爬了出来,躲进了路面下废弃已久的水泥管里。 孕妇先辗转爬过显眼的路面,绝望地被铁丝网拦住去处无法求救,她担心再度落入坏人手中彻底一命呜呼,又艰难地扒出路面下遮盖多年的排污管道,掩在路旁堆叠的苞米垛和杂草丛里等待合适的机会呼救,却因为太过虚弱,在江陌和邵桀开车抵达之前,难以支撑地昏睡了过去。 等她再度清醒过来时,弃车的荒地已然重新归于平静。孕妇疼得难以自抑地低吟出声,又隐约听见路面上窸窸窣窣的动静,担心是意图杀害她的坏人去而复返,紧张得不敢发出一点声音——直到她竭力屏住呼吸时,透过管道和草丛遮蔽的缝隙,模糊地望见了一个不久前才有缘碰过面的身影。 江陌其实有点儿后怕,她甚至不敢想,但凡邵桀没有揣着一肚子的害怕和好奇下车察看,又凑巧被偷偷张望的孕妇认出这人好像是不久前才在医院旁边好心搭过话的小年轻,即便警方支援能够及时赶到搜寻,哪怕仅仅只是几分钟之隔,奄奄一息的孕妇都极有可能落下个一尸两命的结局。 邵桀迅速地捕捉到江陌脸上一闪而过的凝重和自责。 他在意地从江陌欲言又止的半句话里察觉到她对于自己好像总揣着过分地忽视和苛刻。 江陌没精打采地耷拉着视线,邵桀心里也莫名皱巴巴的有点儿难过。他略微歪了下头,笃定又认真地看向她熬夜熬得通红的眼睛,轻声说:“江警官,如果不是你坚持追查齐胜男的下落,那个孕妇恐怕连被救下来的机会都没有。” 江陌一怔,视线从医院地砖上的裂缝拔起来,直直地落进邵桀的目光中。他的眼睛实在清澈温柔,波光粼粼地闪动着明亮而又坚定的认同,眼神真挚得江陌那点儿拧巴着想要反驳些什么的心思都偃旗息鼓,自责的话在嘴边颠来倒去了半晌,到头来只憋出一声理亏又委屈的哼哼。 “……追查嫌疑人是我们的职责所在,总不能拿着工资揣着信任不干活——” 邵桀万分难得地在江警官这张惯常强势锋利的脸上瞧见点儿吃瘪闪躲的神色。他不动声色地抿着快溢出嘴角的笑,眉梢轻轻一扬,正准备搭着话茬继续“动之以情”。 正这时,一声勉强压低音量的呼喊突然从头顶兴冲冲地砸了下来,吓得“蓄势待发”的邵桀猛一激灵。 “江——” “江陌!这儿呢这儿!” 邵桀话没出口先被打断,气急败坏地朝着二楼天井围栏的方向望了一眼,视线如有实质地戳得那位喜气洋洋的小医生一缩肩膀,又委屈巴巴地重新落回到正跟着围栏旁边那人挥手示意的江陌脸上。 “要去忙?” “妇产科的医生护士开完会了,我得去楼上问一下齐胜男的情况。”江陌先没收回视线,眺见产科住院医高洋陡然收紧的神色,不解地回头瞥了邵桀一眼,抬眼对上他那双纯良无害的眼睛,又顺势拍了拍小孩儿习惯佝偻的肩膀:“差点儿忘了,抓齐胜男的事儿还没跟你正式道过谢,过两天忙完请你吃饭。太贵的不行啊,挑个喜欢的,到时候跟我说。” ———— 虽说齐胜男被逮了个杀人未遂逃逸袭警的现行,但弃婴焦尸案直接证据不足,证据链条始终缺了关键指向性的一环,被救回的孕妇也只在救护车上简单问询过几句话,送抵医院至今还在昏迷当中,取证十分困难。 “这个……不是我们医院配给护士的储物柜钥匙,她们那钥匙都长一个样儿,有的好几个柜子的钥匙都能混着用。” 医院大会开完,午休就剩下不到二十分钟的时间,妇产科的医生护士都端着盒饭窝在休息间,一人捏着那个装着小钥匙的证物袋瞧了几眼,辗转传递给江陌,又听见江警官问起齐胜男平日里的行迹住所,迅速转移了话题,支着筷子饭匙叽叽喳喳的兴致勃勃。 “她平时差不多都快住医院了?” “哪有,排班休息我还跟她一起坐过公交回家呢。” “她不是开车吗?我看见过她去停车场……” “这么一想还真是,她这人没个准儿,有的时候直接腿儿着就走了。” “但她好像在市区内租了个房子?我记得她刚来医院那会儿,跟她在食堂吃饭闲聊的时候听她说回家一趟太远,话赶话的,正好被那到处塞名片的黑中介听见了,那黑中介就说有房子可以给她长租,不过也不知道真的假的。” 江陌稍微侧身,给听见按铃放下盒饭赶去病房的小护士让了个位置,追问道:“黑中介?” “就是一个无耻的二房东。”高洋举着卷饼站在护士休息室门口,探着脑袋搭了句茬儿:“离咱医院一站地的地方有一个几十年前小食品加工厂自建的宿舍楼,后来厂子拆除,宿舍划到住宅区,那栋楼就被中介大哥收了自己搞出租屋,这差不多挨着市中心的地界儿就那儿的租金最便宜,而且离咱们中心医院近,那大哥就经常往医院跑,租房子给外地久病来盛安住院的病人家属。” 江陌轻轻刮了刮额角:“这么看,这中介还不算太黑啊?” “租金倒是不贵,那些病人家属住着也属实方便,做个饭洗个衣服什么的,但那人心是真的黑……”小护士戳了个肉丸子晃了晃脑袋,边啃边说:“人家住院治病租那廉价的房子不就是因为缺钱?他倒好,房租晚交一天都不行,哪怕晚半天都得把锁撬了,直接扔行李——然后补了房租再赔着笑脸儿帮忙把东西捡回来。” “这还不是最坏的呢!”又一个小护士举着饭勺义愤填膺地站出来:“最可恨的是……但凡哪个重病患人没扛住突然走了,家属总不能一直租着房子?可这中介不但不退租,还把押金都扣下,气得你牙根儿直痒痒。” 江陌略微蹙了下眉头:“没人报警上诉?” “有倒是有,但不多,而且没什么结果。”小护士唉声叹了口气,“伺候病人本来就心力交瘁,人走了,几千块钱的事儿,哪有那个心思去争?家住外地的又不方便打官司,劳心劳力地较了真儿,也换不来几个钱……” 小护士正说着,旁边的高洋支棱起胳膊在江陌跟前比划了两下,示意她从休息室出来一看:“喏,咱科室对面那个走廊是脑外的病房,这不又来这儿递名片了?” 江陌绕出护士站,隔着长长的走廊略一张望,挂上执法记录仪就溜达着走到那位中介大哥的身旁。她先接了中介大哥堆着笑递来的租房名片,随即觑着这张纸片上的名字称谓,拍住了大哥的肩膀。 “马利民?”江陌掏出证件亮明身份,“马经理,劳驾走一趟?” ———— “嗨……我还以为警察妹妹是又听见有人找茬儿说我扣押金的事儿呢。” 马利民在初冬的晌午头闷了一脑门子的油汗,夹着皮包走在江陌身前两步,拉开“吱嘎吱嘎”响的楼宇门,回头说道:“咱们这楼比较老,屋子也都不大,本身租金就不高,我也就扣个千八百的辛苦费,你说说他们闹个什么劲?再者说,合同里提前写的清清楚楚,他们自己没瞧见,能怪我吗?” 宿舍楼还是几十年前集体宿舍的房间制式,拢共四层,连半地下室都住着或短期或长期的租户。水泥堆砌的楼梯扶手磨得油光锃亮,走廊地砖是开裂的老式绿色格纹图样,大概是单间没有配备厨房,每层楼的东侧尽头都搭了个用液化罐的灶台,西侧尽头有窗,但被一棵三层楼高的国槐遮得严严实实,本就光照不足的墙面泛着漏雨洇湿的水痕,开裂掉落的墙皮没有清扫干净,一撮一撮地堆在墙脚。 “你这房子没办过正规的租赁登记,快在市中心的半地下室还住着人,消防检查八成也有问题。”江陌面无表情地审视逡巡,“没人找茬儿算你命好,真要有人跟你死磕,你这得了便宜还卖乖的生意可不好做。” 马利民被这小警官轻描淡写的话噎得干瞪眼,又斜着视线偷偷摸摸地在她这张年轻没什么资历的脸上剜了一记,嘴上哼唧了一声,倒还算是好声好气:“这我……下次注意,下次注意——四楼,西边儿尽头的那间就是。这屋子偏,朝向不好还不方便做饭,外面那棵树把窗户挡得是严严实实,也就小齐护士愿意住在这儿。” 江陌看着马利民那双深陷狡黠的眼睛皱了下眉,“她平时经常回来住?” “少……挺少的……”马利民被她这眼神儿瞧得心里哆嗦,撇开视线搓了搓脑门儿:“她家好像是本市的?我也就偶尔看见她深更半夜下班上班地进进出出,其实没怎么碰过面,但这小丫头租金付得特别利索,手头也大方——我也管不着她平时出门回来这个那个的。” 江陌似笑非笑地扬了下眉梢:“她一个合同工的小护士,能有多大方?” “头一次一口气付过一年的租金呢,后来都半年半年地给。”马利民扒拉着手提包哗啦啦地翻钥匙:“不过付钱的又不是她的账户,她那个工资水平担不担得起——谁知道呢?要是没毛病,警察妹妹你也不能找上门不是?” 江陌搭眼瞄着他手里的钥匙板,略一抬眼:“不是齐胜男自己付的租金?” “早先我还真就没留意这事儿,租金都是转账,一般我也见不着她的面。不过有一回这姑娘直接给我转了二十万,多打了个零,吓了我一大跳,我赶紧问她要账号信息转回去,这才发现转账的那账户不是她的,写着名字叫——”马利民总算在包里犄角旮旯的位置翻到了齐胜男换了锁又配给他的备用钥匙,手上打滑地瞄着钥匙孔,翻着眼睛略一回忆:“好像叫,李彦红——妹妹来,进屋……” 出租屋拢共十多平,推开门往里走就是一个挂着简易热水器的厕所,烧水用的电热棒耷拉在水槽上,看着很久没有人用过。房间阴冷但还算干净规整,进门正对着一张小方桌,桌上摆着一盏台灯和笔筒,左手边是一张铁架的单人床,铺着花样素净的床单,床下空空荡荡的没塞任何行李,单人床对面摆着一个上开下闭的书柜,差不多一人左右的高度。 上半部分敞开的三层柜子最上端摆了几个手办摆件,中间一层摞着几本厚厚的护理专业相关的书,下面一格整整齐齐摆满了按照年份日期的顺序依次排开的自拷光盘和收纳内存卡专用的小铁盒,时间最早的大概是在三年前左右。 马利民心里犯嘀咕,最开始没敢进屋,靠在门边上抻长了脖子往里瞅:“好家伙,这都什么鸟东西……屋里嗡嗡的什么动静?她是不是在柜子里头藏什么违禁品了警察妹妹?” “闭嘴。” 江陌脚步放轻,猛地扭头竖起食指噤声,弯腰贴着下半部分上了锁的柜子门板静静听了片刻,背手从屁股兜里翻出那个装着小型钥匙的证物袋,戴上手套小心翼翼地试探着伸向柜子门锁,只听“咔哒”一声锁舌弹动,总算是找到了嫌疑人齐胜男随身携带的这枚箱柜钥匙的归属之处。 她松了口气,蹲跪在地砖上拉开柜门,手臂展开的瞬间整个人怔然一愣,心里“咯噔”一声沉了下去,头皮麻得发木。 马利民在门口晃悠来晃悠去实在没忍住,好奇地往屋子里迈了几步,挪到江陌身后撅着屁股往柜子里扫了一眼,不明所以地先瞧了瞧藏在柜子里的电脑屏幕:“这不就……一台笔记本电脑,上面开的是监控?够变态的啊……这柜子里贴了这么多照片——她们小年轻玩儿的那个拍立得?这拍得都是什么玩意儿?黑乎乎的。” “脐带。” 江陌搓了搓发凉的鼻尖,仿佛那天深夜挖掘弃婴尸坑时的那股阴冷的臭味还萦绕在这,久久难以消散。 “死于非命的那些弃婴的……脐带扣。” 第四十七章 婴儿-视频 案二婴儿 三十一视频 寒潮去而又返地折腾了几个来回,接连骤降又回升的气温终于磕磕绊绊地跌破了零度。 江陌没穿外套,扣着卫衣的帽子一头钻进细细密密的冬雨中,拎着几盒外卖又哆哆嗦嗦地扎进后院检验科的小楼,捂着刚刚打印还热乎的检验报告一溜小跑到小会议室门口,翘脚一抬。 肖乐天把脑袋从电脑屏幕上的监控画面里拔出来,听见他师姐叭嗒着一地带着冰碴儿的雨水在门口刹住车,抻长了胳膊抢在她抬脚踹门之前先一步把门拉开:“可悠着点儿诶祖宗……这门再架脚踹可就零碎了。” “这下的是雨还是雪?”肖乐天顺手接过江陌从小罗法医那儿顺回来鸡零狗碎的一堆小零食,又从她的卫衣帽子里抠了两个砂糖橘出来,三两下扒开皮就往嘴里塞:“……你是拿报告还是去打劫?哟,挺甜。” “雨夹雪。”江陌在带着冰碴儿的雨里快冻成一根儿冰棍儿,吸溜着鼻涕站在原地跺脚抖了几下,把眨眼间仅剩的半个橘子从肖乐天的手里抢过来,抬脚把人蹬回电脑跟前:“翻你的监控去——抢来的赃物你还吃得挺欢。” “什么赃物?没收——”江陌捧着半拉砂糖橘扒皮坐下,被高局抓去开了一上午会的顾形就推门进来,先囫囵个儿地解决掉橘子,顺道讨人嫌地伸手在江陌贴着消肿镇痛敷料的额角轻点了一下,然后赶在她炸毛之前端起盒饭躲到肖乐天后面,“老祝那儿的比对报告拿回来了?” “嘶疼——!”江陌嘶声一躲没躲开,咬牙切齿地把筷子砸在顾形的脑门儿上:“齐胜男小臂外侧的疤痕跟之前那具焦尸提取到检材的牙齿痕迹相符合……人铁定是没跑,就是还有几个受害者的具体情况得继续跟她死磕。” “师父,你跟前那个文件夹里是小米录刚送来的村镇银行的账户明细和流水单。这村镇银行算是坝庄和沣西钱款往来的一个重要衔接点,我跟乐天儿这儿暂时就留了齐胜男齐壮姐弟和齐三强这三个人的账目明细,全部的单据流水应该都在张副——张队和调查组那儿。” 江陌咬着方便筷子用力掰开,先撅了一口米饭垫底:“齐胜男和齐壮这姐弟俩在齐家村和坝庄的‘主营业务’是销毁尸体蹲点儿放风。但因为齐胜男的户籍早就不落在齐家村,而且已经在外就职生活,所以一般情况下她都是直接收取现金,然后转存到这个名叫‘李彦红’的账户里,代为保管和转出使用。” “又是这李彦红?”肖乐天搓了搓黏在脸上的瞌睡,闻言猛地抬起头:“她俩打哪儿扯上的关系?” “咳咳——咳……这两天各忙各的,还没来得及跟你说。”江陌被米粒呛了一口,紧咳了两声,跑到小会议室常年囤货的门后角落里抠出一瓶可乐:“……你们认识?” “卤肉饭?有别的没?咱这误餐的外卖又是老耿定的是?就认这几个菜,赶明儿你俩去食堂跟老刘告状去,食堂给咱剩点儿也比这强——”顾形掀开盒饭又扣紧,扒拉着外卖袋子里剩的梅菜扣肉和地三鲜,“炒锅炒豆”随便选了一个:“这李彦红是坝庄镇上一个饭店的老板娘,之前蹲点儿和后续搜查清扫的时候打过交道。” 坝庄镇上的事儿江陌接触不多,点了点头,没纠结追问:“账户这事儿齐胜男交待得倒是挺痛快——当初她被过继到沣西的时候经常害怕偷跑,又没什么旁的去处,这李彦红就收留过她几次,一来二去还算熟络,齐胜男有一回就找机会悄悄顺走李彦红的证件,在村镇银行开了个账户——那银行本来就不太正经,估计证件核对也没搞那么清楚。他们镇上挺多人都嫌这村镇银行存钱容易取钱难,李彦红做小买卖需要资金周转,这么多年都没在这银行办理过业务,也就一直没发觉。” 江陌咬着筷子尖儿略一停顿,扒拉开盒饭里的胡萝卜又补充道:“本来这账户是齐胜男转移那老男人资产用的,后来那男的脑梗死了,她又因为父母和齐壮的缘故重新开始帮齐家村做事,这账户也就彻底成了齐胜男在工作生活时掩人耳目专用的小金库。” “怪不得呢……当初坝庄把齐三强扔出来顶包的时候,就因为这种频繁大笔的进出流水明细,咱特意查了那村镇银行上所有跟齐三强有资金往来的账户,压根儿没注意到齐胜男或者李彦红这么一号人,合着人家全收现金。”肖乐天揉了揉鼻子,一脸被房间里盘旋而上的油腥味儿恶心得不能自已的表情,干巴巴地咽了口唾沫:“那她捞钱过日子就得了,怎么还跟齐家村同流合污杀上人了?” 顾形两个重案要案兼顾并行,正捣鼓着资料卷宗查缺补漏,搓动检查报告纸页的手指短暂地滞住,掀起眼皮看向紧塞了两口米饭说不出一句囫囵话的江陌,打岔道:“她孕六个月的时候引过产?” 江陌还在跟她嘴里的那口饭作斗争,一旁的肖乐天先瞪圆了眼睛,歪着身子瞄向顾形手里的卷宗:“她还怀过孕?” “卷宗报告在这儿堆了这么长时间,你是一眼都没看……”江陌抡起文件夹,隔得老远朝着肖乐天虚砸了一下:“齐胜男打从被铐上警车开始,就始终单纯地认为,虽然她被逮了个挟持人质的现行,但警方还没有掌握到其他的证据,所以她一直在想方设法拖延时间给自己找辙——这姐们儿估计本来也是想先按着套路嚷嚷一通暴力执法,但搭眼一瞧我身上这点儿伤,可能觉得袭警这篇儿翻不过去,就转头坚称她翻车的时候受了内伤,需要住院治疗。闹得实在没招儿,我就跟小罗法医带她去查体,结果……发现她怀过孕。” 江陌撂下筷子在证物箱里翻了一通,抽出其中一个装裱在相框里的拍立得,递给她师父:“这张脐带扣的照片已经褪色了,相框背面写了一小段日记,应该是在怀念七年前挨打之后被迫引产的这个孩子。” “七年前——”顾形瞥了一眼相框上的时间,眉头蹙得老高,“那也就是说,那会儿刚成年?……孩子都六个月了,被谁打的?脑梗那个?” 江陌点了点头,闷声叹了口气:“齐胜男说,他们花钱到一个私立的医院看了胎儿性别,当时她怀的是个女孩,那男的一听就不干了,出医院就吵着要打掉,觉得不能传宗接代的女孩儿晦气……齐胜男有点儿舍不得,想求情,结果被他一顿拳打脚踢,到底是没保住——再然后……没过多久那男的就死了。” 顾形挑了下眉毛,“嚯”了一声:“他真的是脑梗死的?” “我还真就找人帮忙查了一下当年急诊出车的记录。那男的应该是独自在家时发病的,叫救护车的时候人八成儿已经凉了,院方记录上写的是:跟车医生根据症状判定疑似脑梗,问询齐胜男是否需要带回医院进一步查验被拒绝了,人直接拉到殡仪馆一把火烧掉。七年时间过去,骨灰都成了一滩烂泥,这个死法背后究竟有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现在也无从查起……”江陌捏着筷子晃了晃脑袋,表情略微有点复杂,“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引产这件事儿,对当时的齐胜男造成了相当大的刺激,这也就直接导致了她在回到齐家村协助处理弃婴的时候,对那些被引产掉的女孩怀揣着过度到病态的悲悯心理。” 顾形扒拉两口饭,听见江陌难得用了点儿主观抽象的形容词,哼声一乐:“怎么说?” “她没有听从齐三强的安排就地掩埋或者烧毁,而是挑了云山景区那块背山面水的风水宝地,掩埋那些引产掉的躯体肢块,说是能保佑这些没出世就死去的无辜生命下辈子投胎到好人家里去。” 江陌翘着食指隔空拨动了几下,示意顾形翻动卷宗向后,“掩埋坑里最早的胎儿碎肢就是在六年到六年半之前,时间上跟齐胜男交待的基本一致;开始独立实施杀人犯罪是在三年前,也就是齐胜男租的房子里,那个监控视频最早留存的时间,最初的频率并不高,而且施害对象基本都集中在跟齐家村有生意往来的女孩,近一年实施犯罪的频率才增高,施害对象选择的范围也不再局限于坝庄和齐家村。” 齐家村不走正道的发家史始终是盛安市治安管理的一块心头大患。齐家村原本还偶尔能望见天光的犯罪||营生没折腾几年,就被屡次三番的严查严打逼迫得原地遣散,但这钱总归还是要赚,齐谅和焦强再三考量之后,只保留了卫生所和村子里两个不见天日的据点,再逮住几个在从医路上不端不正的黄熙之伍,钻孔溜缝地数着沾了鲜血昧了良知的黑心钱。 “除了一少部分单纯为了自己赚钱挥霍的代||孕||妈妈,住在齐家村和卫生所地下室的大部分是被拐卖或者被家人卖到这儿的,一些肢体残疾或者轻微智力障碍的女孩儿在地下室那么个环境分娩之后,身体情况和生命安全根本得不到保障……齐胜男也会负责掩埋或者烧毁这些没人收敛的尸体,但最开始那段时间里,她还只是一个处理善后的工具,齐家村实际的生意往来接触的并不多。” 江陌攉拢着盒饭,味同嚼蜡地咂咂嘴,“正儿八经地接触到他们村子的这些生意流程,得是她护校毕业之后。” 顾形面不改色地对着这些个残肢断臂血腥焦尸的图片大口吃饭,抽空扯了张纸巾抹了抹嘴角的油花:“但齐胜男承认的第一次杀人其实是误杀?那会儿的目击证人审过没有?” “派出所审过了,当年县城医院妇产科的主任。”江陌伸手把肖乐天胳膊肘底下垫着的档案袋拽出来,翻到笔录递过去:“当时齐胜男带着一个怀孕五六个月的孕妈妈去那个小医院看性别做引产,但是门诊坐班的产科主任跟齐家村没打过交道,直接拒绝了引产的请求。孕妇准备离开的时候在楼梯间跟齐胜男产生了争执——齐胜男觉得这个女孩言语轻率根本不把肚子里的孩子当成一个生命,女孩又嫌齐胜男一个做代||孕||生意的管得太宽,争吵推搡期间,怀孕的女孩儿就这么被齐胜男推下楼梯。” “正赶巧,那位产科主任因为孕妇坚决想引产的事儿打算追出来跟那个小孕妇聊一聊,结果意外发现孕妇倒在血泊里,齐胜男就站在楼梯口。医生先没想那么多,赶忙把人送去急救,后来人没救回来才想着报的警。产科主任觉得这事儿背后可能有什么了不得的隐情,怕被报复,索性提前办理了退休,一直住在市区女儿家里。” 江陌扣上盒饭扔了筷子,实在烦躁得吃不进去,“咕咚咕咚”喝了几口可乐,汽儿顶得她捶着胸口,表情快皱巴成大猩猩:“齐胜男失手害死了人却没被追责,本来就过分执拗的脑子打从这儿起,彻底在‘杀人’这件事儿上开了窍——她也不管齐家村那套代||孕或者胎儿买卖交易不同价的规则,只要齐胜男认定这个女人懦弱不负责任,重男轻女观念畸形。” 肖乐天竖起耳朵听了半晌,有点儿难以置信地眨了眨眼睛:“就……就因为这个?杀了这么多人?” “父母为了几万块钱把女儿过继给一个老男人,日子刚过安生又因为所谓‘传宗接代’的狗屁观念失去了孩子,她那个脑子估计已经不正常了。老旧糟粕的观念害死人……”顾形捏了捏眉间,又掀起眼皮稍微打量着江陌,长而压抑地叹了口气,“毕竟是坏了齐家村的买卖,齐谅没追责?” “表面上是没追责,但齐谅和焦强把处理涉毒尸体的事儿交给齐胜男了,也算是捏住把柄,想彻底把她绑定在这儿,免得日后旁生枝节——齐三强那边儿打死不谈及村子和齐胜男的关系也是因为这个,她对沣西和坝庄的往来了解不少……” 江陌佯装没觑见顾形略带关切的眼神,伸手捞起小会议室投屏的遥控器,翻出一段从藏在苞米垛里那台残障用车的行车记录仪里截取的视频:“齐胜男和齐壮的父母是帮坝庄和沣西带货出的事,处理事故的时候说是疲劳驾驶导致的翻车,伪造的车祸现场。不过,因为厢货里藏了东西没法儿声张,所以只能私下处理这件事儿。齐胜男和齐壮估计也是一直耿耿于怀,姐弟俩偷偷摸摸地收集了不少视频和录音证据,想要伺机把这事儿捅出去——” 江陌挠了挠脑袋,盯着屏幕上的人影略一停顿:“这是迄今为止唯一一段拍摄到贺队正脸的视频画面。之前乐天儿去网查那个闹鬼帖子的时候不是惊到了一个线人?那人被处理掉之后就埋在粪坑旁边,正好被藏在苞米垛里的车拍到。刚张队那边儿来人拷走了一份儿。” 顾形认真地看向投影画面,不大意外地点了点头:“开会的时候张一白收到他们组里发的消息,还跟我说起这事儿来着。不是说还有其他的监控录像?乐天儿看到哪了?” “车载记录的所有监控,和那条路对面儿农户在看菜地的棚子里安装的防盗监控都过了一遍,拍摄角度和遮挡的原因,能留作取证用的不多,我师姐都整理在那台电脑里了。” 肖乐天眯着缺觉疲乏视力不佳的眼睛,仔细瞧了瞧投影屏幕上的视频列表,一个哈欠打得整间屋子跟着犯困:“我之前还说呢,为啥坝庄镇上非要欺负外地来这儿承包菜地的农户,这户人家先前承包那块地挣了点儿钱,就又包了粪坑旁边儿的地开荒补肥准备明年种菜,耕地承包的事儿坝庄分局插不上手,但这地儿离这么个销毁尸体专用的粪坑实在太近了,不尽快挤兑走,迟早要被发现出事,夜长梦多。” “齐胜男房间里的那个监控呢?”江陌接过顾形速战速决的空饭盒,抽了几张纸拾掇拾掇自己吃完饭的桌面,顺手把肖乐天那份儿推到他手边,“再不吃就凉了,快点儿,我一起扔出去。” “监控视频看得我想吐……闻着油腥味儿我都恶心。”肖乐天侧身躲了一下,就差翘起兰花指捏住鼻子,拿着记号笔把盒饭推得离自己远一点儿,“这齐胜男真的是……看着挺利索一小姑娘,收存的视频全都是孕妇剖腹取孩子的画面,杀人录像,再记录日期拍照保存——但凡跟变态沾边儿的事儿让她做了个遍。你是不知道啊师姐,前两天你带人挖粪坑,我跟着师父和张队在坝庄搞清扫,找见这间地下室的时候,跟我一起的那几个云山区小民警闻着味儿扭头就吐了……” “人家管片儿民警下到派出所头一回跟咱们见这血糊连的场面,你个刑警也好意思?”顾形挪着凳子滑到肖乐天旁边,咬牙切齿地伸手在他脸蛋子上掐了一把,“人家都找个犄角旮旯吐,你倒好,直接吐人副所警服上了。” “坝庄镇上拆迁改建了这么多年的规划住房,开车经过的时候还以为只是地界偏远没人住,结果居然是被这帮人搞成了犯罪窝点。”江陌觑见肖乐天臊眉耷眼地试图狡辩,乐不颠儿地在他后脑勺儿上拍了一把,忽然问道:“诶不过师父,不是说他们分配的房子没办证件登记,那规划新区少说也得百十来栋,齐胜男和齐壮这房子怎么找见的?……挨个儿门撬?” “窝点归窝点,大部分分配出去的回迁房子都是有正经人家住的,排查也不能挨个儿撬门啊……”顾形松开肖乐天的脸颊肉,伸手帮他揉了揉,“还是那个红姐饭店的老板娘提供的线索。她倒是也没直说哪家哪户有什么不对劲,就赶着中午去她饭店吃口饭的工夫,靠在柜台旁边儿问上几句,然后这老板娘就恍然想起来似的,提醒说她好像见过哪栋不住人的房子时不时深更半夜跑趟车,咱们警方可以重点留意。” “李彦红?”江陌挑着眼角,吃惊地看向顾形,“这老板娘不简单啊?” “配合调查,提供线索。”顾形一耸肩,“但就是清清白白,啥都不沾。” 能让顾大队长这么一位远近闻名的找茬高手犯罪克星说上一句干干净净可不容易。江陌眨巴眨巴眼睛,抱着胳膊若有所思地凑近,没等想好怎么开口追问,跟前饱受监控视频摧残的肖乐天先哼唧出声:“不过师姐,这犯恶心的监控没白看,下午你接着审讯的时候绝对用得着……你猜,我发现什么了?” 江陌瞎琢磨的思路被肖乐天凭空打断,耷拉着视线觑见他饶有兴致地挡住视频画面准备卖个关子,不耐烦地又在他后脑勺上糊了一巴掌,就差把他这张手感极佳的脸直接按进电脑屏幕里面:“看到谁了?杨笑笑?” “不止。”肖乐天嘿嘿一笑,被顾形蹬了一脚,没敢继续招惹他师姐,抬手敲了一下播放键:“还有那个被剖腹的孕妇,于莉。” 江陌登时敛起眉间,定定地盯着屏幕一再确认,抬眼跟肖乐天对上视线:“这两个人……” “不是齐胜男杀的。” 第四十八章 婴儿-套话 案二婴儿 三十二套话 接连几天的审讯盘查,齐胜男脸上那点儿或事出有因的楚楚可怜,或愤恨不公的狰狞切齿,早就已经煎熬疲惫得彻底垮塌下来。 她表情寡淡地窝在椅子里,两手叠握搭在桌板上,没什么规律地抠挠着抓捕时剐蹭结痂的右手手背,脑袋稍微歪着,眼神放空地看向审讯室房间角落里的小换气扇,睫毛随着扇叶低频的旋转小幅度翕动着。 江陌捏着档案夹推门进来,先跟正在梳理文档准备记录的书记员打了声招呼,拖开椅子摆好卷宗,没等坐稳又抬眼看向齐胜男,起身绕到她跟前,低头看着她手边一动没动的盒饭,咋舌皱了下眉:“一口都没碰?在警局里你还怕下毒?还是饭菜不合胃口?咱们队里误餐定的盒饭属实味道比较勉强……晚上我定个外卖,你吃什——” 江陌对着齐胜男这张几近绝望油盐不进的脸叨叨了半晌也不见回应,窝火停顿了一下,好声好气地正准备继续扯皮,端开盒饭的空当却搭眼瞧见一抹血迹已经从齐胜男手背蹭到了桌板上——江陌怔了两秒,伸手一把扯开她死死抠着手背皮肉伤口的左手手腕,露出已然被齐胜男挠抓得可怖的血糊连一片。 书记员小小的惊呼了一声,又忍不住有点儿好奇,撑着桌子站起身,偷偷瞥了齐胜男一眼,探着身子有点儿拿不准主意:“江儿,用去医院吗这伤?” “先不用。”江陌提溜住被发现自残就逆来顺受耷拉着胳膊的齐胜男,侧身示意书记员先把视频录制打开:“……消毒上药的那些东西我办公桌上都有,帮个忙,我贴的这个伤口敷料也拿过来。” 江陌叮嘱两句目送书记员带门离开,扭头觑着齐胜男悲戚又偏要佯装淡定的脸,“这不是自己找罪受?都愈合结痂了。要死要活地闹了两天闹累了,改自残是?看着都疼……” “江警官,你别管我了好不好?算我求你……”齐胜男大抵是落生至今得到的真心关切实在寥寥无几,听见一句半句的担心忧虑都要哭鼻子,适才都快把生死置之度外的无念无想陡然间碎了一地,说话时喉咙里抖个不停:“从杀人那天开始我就知道我迟早有一天不得好死,我也知道我犯下的错根本没有悔过的余地,就算死在这儿也是死不足惜,你让我自生自灭好不好——” 江陌把垂在她手背伤口的视线挑起来,定定地看向齐胜男通红的眼睛:“知道是错的还明知故犯?” “那是因为那些女人该死!”齐胜男突然激动起来,拔直的身板隐约颤抖个不停。她对上江陌审度质问的视线,仿佛几秒钟之前软弱的人不是她自己,铆足了力气扯动着手腕:“她们为了钱,为了讨男人喜欢,为了那些跟一条生命相比根本不值一提的东西,连已经生下来能啼哭的女婴都能直接掐死遗弃……我只不过是在替那些枉死的胎儿报仇而已——” “齐胜男!你以为你在惩凶除恶是?用脑子想一想!被卖到齐家村的女孩儿难道就不是受害者吗?!被当作商品的女孩儿难道就不是受害者吗?!那都是活生生的人!连屠宰场都没有剖腹取子这一说——”江陌自始至终都很难对这个刽子手产生丁点儿事出有因的恻隐之情,截口打断齐胜男根本不知悔改的狡辩:“不管她们是不是无辜的,你哪儿来的资格对她们实施杀害和审判?!” 齐胜男被江陌呵斥得哽了一瞬,直视着她的目光忽一躲闪,又脱力地跌回无谓生死满目消极的状态:“是……我犯了罪,大不了死了之后下十八层地狱,所以你还管我干什么呢?所有的罪我都认,还有什么可审——” “什么都认?”江陌听见身后门锁弹响,回头示意书记员过来帮忙消毒上药,“……不是你杀的你也认?” 齐胜男眼神一晃,闭上眼睛没搭茬儿,反倒是旁边举着消毒棉球无处下手的书记员冷不丁地抬起脑袋瓜,以为错过了什么,一脸茫然:“什么不是她杀的?” “咱俩打交道有几天了?齐胜男,你还记得你最开始跟我说的谎话吗?”江陌拍了下书记员的小臂,伸手接过已经扯开包装的敷料贴,用力地按在齐胜男手背的伤口上:“……先是嚷嚷着所有窖井里的尸体都是你杀的,结果问着问着,你又交待说早先只是负责销毁意外死亡的孕妇尸体……现在呢,我为什么会问你这个问题——你心里应该有数,你觉得你还瞒得住吗?” 齐胜男登时吃疼一抖,近乎哀嚎出声地反驳道:“我没有!我没撒谎!” 江陌挑了下眉梢,随手拾掇了齐胜男手边的杂物扔进垃圾桶,重新坐回审讯桌旁,觑着捏搓着指节严阵以待的书记员,低声问道:“那杨笑笑呢?你口口声声说所有代孕妈妈都是因为意图引产堕胎,才被你诱骗着带到你家在坝庄的那间地下室,活生生剖腹杀害的——” “但杨笑笑好像跟你并没有太多接触和牵连,甚至没有引产的意愿……你呢,对她下手的时候没有诱骗而是直接绑架,死后剖尸,明明已经把人埋到了堆粪池旁边,却又要挖出来扔到窖井里去……”江陌拎起一个盛装着手机的证物袋,又抖了抖一摞最终时间停留在抓捕前一天的聊天记录截图,“齐胜男,你为什么要留着杨笑笑的手机?为什么还要哄骗杨笑笑的母亲呢?” “因为我……根本就没想杀她。” 在黄熙故意传达杨笑笑代||孕||引产插足家庭的讯息之前,齐胜男其实对于时名“杨晓可”的这么号人物几乎一无所知。 “绑架杨晓可之前,我只在医院引导台正儿八经地见过她一面。瘦瘦的,高高的,有个孕妇夸她漂亮,她就说花了大价钱的整容医院手艺真是不错。”齐胜男的右手还疼得发抖,手铐在桌板上磕碰出“吭棱”的脆响,“后来黄医生跟我说起杨晓可的事情……我也不知道她是怎么知道我杀人的这些事的,但还没等我下定决心找到合适的机会把她骗到坝庄去,黄熙就在那天晚上直接把人带到了医院,然后跟我说,让我帮帮她,不然她就快活不下去了。” 江陌脸色一沉,仿佛能看见黄熙那副恶意教唆的嘴脸,皱着眉反问:“你知道杨晓可是苏格酒的人吗?” “知道。我见过赵旭,他们沣西来人到齐家村蹚路的时候——那个男人,呵……看着倒是挺斯文的,但估计是个下半身思考的畜生,带他们往齐家村转存货物的路上还想泡我来着,结果正赶巧,杨晓可给他打电话,来电显示的图片是他俩挺亲密的合照,赵旭还解释说是酒员工瞎搞的。不过他也就春心荡漾了那么一会儿,后来看见我帮他们处理尸体,整个人都软了,连话都没敢再跟我说。”齐胜男抿着嘴唇停顿了一下,烦躁地动了动上身,“但也只是看见照片有个印象,我不知道杨晓可在那个酒里到底是做什么的,也不知道她是不是认识什么别的靠山,不好招惹。” “绑着杨晓可回坝庄的路上,她麻药过劲儿醒了,在后备箱里差点儿把我那辆车的尾灯踹掉……太能闹腾了,我本来是想把车停在路边然后——直接在后备箱掐死她的……”齐胜男撑着桌板,两手交握,指甲缓慢地在皮肤上刮出一道一道的红痕,“她挣扎求饶的时候我才知道她根本不是想拿什么孩子或者藏着秘密的照片去威胁黄熙或者赵旭,她只是找借口让黄熙帮她暂时保住肚子里的孩子而已。” “既然杨晓可这么问,那她是知道你可能是黄熙安排来处理她的人?”江陌双臂抱在胸前,留意着齐胜男还算平静的神情,“医院的就诊记录上显示她肚子里的胎儿心脏已经濒临停跳,她非要保这个孩子干什么?” “她想借着孕妇的身份带货,带得越多钱越多,说是想给她妈妈治病来着。那天齐家村的行动里本应该有她一个。”齐胜男抿了一下嘴角,脸色阴郁地轻叹了一声,“杨晓可应该只是猜测,对她动手的人可能是黄熙派来的,毕竟黄熙那个女人看着就是睚眦必报的类型。但她看我对黄熙这个人没太大反应,就又搬出了苏格酒,说……如果她不知道死在了哪儿,酒的人不会放过我。” 江陌抬起胳膊,翘着手指刮挠了几下额角瘀肿的边缘,继续追问道:“你相信了?” “没有。但我车停在路边的时候碰到云山区派出所的车下半夜出来巡逻,杨晓可说她愿意帮我把警察骗过去,我也可以先带她回地下室,再找人打听她说的是不是真的。”齐胜男稍微晃了下脑袋,略有惋惜地说:“但等我按照她所说的情况打听了一圈儿回来,她已经死了。胎儿死在她肚子里时间太久,胎盘剥离,出血栓塞,一打开全是血,救都没法救。” 江陌立刻追问:“但酒派人去找过杨笑笑,你没有跟酒那边直接联系吗?” “我真的——真的不知道杨晓可这么一个人的死会惹出这么大的祸。村子里带货的人死一个两个他们根本不在乎的,我以为拖一拖事情就过去了。”齐胜男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惊恐地摩挲着小臂上激起的鸡皮疙瘩,“没想到沣西那边居然找到我,即便我说明了情况,也还是谨慎的延迟了半个多月前就开始筹备转移货物的安排,直到前阵子警方开始有动作,他们才被迫恢复齐家村带货转移的行动。” 江陌眉头一皱:“杨晓可在苏格酒有这么重的份量吗?” “好像就是因为她手上有拍到过你们大领导的照片还是视频?酒那边儿让我跟杨晓可的母亲保持联系,看看能不能问出来什么,但她妈妈一直挺谨慎的。具体的不太清楚,不过后来我听齐三强说,沣西那边儿有警方的线人跟杨晓可接触过——虽然杨晓可主动跟酒坦白了这事儿,好说歹说换了一次带货赚钱的机会,但为了避免任何走漏风声的可能,他们还是决定稳妥一点。”齐胜男嗤笑了一声,对这些贩||毒||分子的憎恶和不齿毫不遮掩地写在脸上,“那些嗑药的,铤而走险的事儿不少做,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又紧张得要命,处理杨晓可尸体的时候来了一群人盯着我,像是怕粪坑里的人突然诈尸坑了他们似的。” “但杨晓可确实因为涉||毒||引起了警方的关注。”江陌先跟着齐胜男笑了一声,眨眼间脸色一沉,低声问道:“那为什么又把尸体挖出来扔到窖井里?” 齐胜男怔了一瞬,笑意倏地僵在脸上,隔了半晌,压抑地长叹了一声。 “人不是我扔的,既然已经知道杨晓可背后弯弯绕绕这么多,我怎么敢随便瞎折腾?”齐胜男吞咽了一下,略微低下头,抬手摸脸挡住表情停顿了几秒,“是齐壮,人都烧掉了他才告诉我。” “当初在论坛上讨论度极高的那个废弃卫生所闹鬼的帖子也是他发的。”江陌歪了下头,漠然地看向齐胜男遮遮掩掩的小动作,“他为什么要把杨笑笑扔进窖井里?他应该清楚,窖井里的尸体除了跟齐家村有关,还跟你——脱不开——” 齐胜男恍然明白过来江警官抓着杨笑笑意外死亡一事不放的原因始末,堂皇地打断她:“……不是的!他只不过是想借机揭露齐家村和沣西坝庄的罪行,想替爸妈报仇而已!” “不是什么?”江陌猛一拍桌面,咄咄反问道:“故意把你掩埋的涉毒尸体搬到窖井一把火烧掉的人不是他吗?还是想要引人过来顺势揭发齐家村的人不是他?” “我弟弟他……他只是不希望我们两个再继续当他们的看门狗而已!”齐胜男愤怒地挺起上身努力争辩反驳,“杨晓可死在我家的事被他们发现之后,我差一点儿就被齐谅他们打死了——” 然而她只怒吼了一声,情绪就霎时跌落谷底,眼眶里莫名又突然地蓄满了眼泪,黏挂在眼角摇摇欲坠:“他当时跟我说……说我们不能给他们当一辈子看门狗,爸妈贪财,犯了那么多的错,最后死了才解脱,我们万一哪天又不小心碰了不该碰的,真的……真的连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倒不如被抓去坐牢,哪怕判死刑,也算是死得明白,死得其所。” “你们可够不着‘死得其所’这几个字。”江陌凝重地打量着齐胜男,又问道:“既然想跟齐家村撇开关系,自首举报岂不是更好?他要是真为你好,何必大义灭亲拿你开刀?” 齐胜男呼吸一滞,慌忙地甩开江陌一错不错地紧盯着她的视线,“无所谓了。我杀了那么多人,瞒不住的……而且想把齐家村的事儿捅出去,总归绕不过那个废弃的卫生所,而且景区弃婴的地方也被你们发现了,瞒不住的……警官,齐壮这么做,能不能算他戴罪立功什么的?他能接触到的生意往来本来就不多,说到底也不过就是个旁观者,好好改造的话,应该还有机会出去讨个便宜媳妇儿过日子,爸妈一直希望他能过正常的生活——我们家最起码不至于在这儿断了香火。我存在红姐那个账户上的钱应该够他用了……” 江陌听见齐胜男说着说着就开始兀自念叨的话,忽然觉得有点儿讽刺。 书记员也像是咂么出点儿隐晦的言外之意,一言难尽地蹙起了眉头。 恐怕连齐胜男自己都没意识到,她虽然在以一种相当极端的手段报复着那些揣着所谓“重男轻女”糟粕观念的人,但她却依旧泡在这种腐朽的观念里,悄无声息地被蚀透了骨头。 她早就不知从何时开始,扮演起了当初宁可卖掉她也要养育先天矮小的弟弟,无条件维护着“家族血脉延续”的母亲角色。 江陌“咚”的一声蹬在桌腿上,勉强忍住没发火,椅子稍稍向后挪,闷哼了一声:“你确定他只是旁观者吗?” 齐胜男带着几分“牺牲精神”的坦然和温馨想象被江陌毫不留情地刺穿戳破,她先没反应过来,随即眼神摇摆不定地勉强维持着自我说服的自圆其说:“不然呢?江警官,我知道齐壮好像打过你,你对他的印象不好,我可以替他再跟你道个歉,但是——” 江陌厌倦了听她自欺欺人的辩解,叹了口气,冷淡地截口打断道:“于莉。那个被不知深浅地划破肚皮,刀尖儿划伤了胎儿的孕妇。” 齐胜男眼角猛地一跳,下意识的反驳噎在喉咙口,但咕哝了一声又实在无从说起,只好不太自然地翘了下嘴角:“于莉……于莉没什么特别的,她不像杨晓可……只不过我动刀的时候没顾好分寸——” “专业的产科护士,跟我说你没顾好分寸——”江陌似乎不为所动,翘起二郎腿,安静地注视着齐胜男生硬平复的吐息和表情,话音陡转:“你在齐家村附近换乘的那辆车……除了你和齐壮,好像没人知道是?” 齐胜男没敢抬头,视线落在手背已经溻透的敷料贴上,担心多说多错,从鼻子里极轻地“嗯”了一声。 “你知道那台车为什么会漏油刹车失灵吗?” 江陌一扬眉梢:“不是常年没人开的缘故,而是刹车和输油管都被人为破坏过。齐壮猜测,如果有一天你沦落到逃亡的地步,那么你很有可能会动用这台不被外人所知的车,如果油已经漏到开不了的地步,那么你就会顺利的落网被捕,如果车还开得动,那么逃亡路上出个车祸,也就无可厚非了……” “够了!”齐胜男慌乱地攥起拳头捶向桌板,整个人向前倾扑着,仿佛只要能够阻止江陌,那些既定事实便不复存在似的,“你闭嘴!你不要挑拨我们之间的关系!齐壮不会害我!如果不是你逼问,他不会说起我!” “齐胜男!骗警察骗自己有意思吗?!”江陌双手撑在桌面上,猛地站起身,抽出档案夹里的一摞监控截图砸在齐胜男的眼皮底下,“齐壮好像还不知道,你当初为了防止有外人侵入地下室架设的监控摄像头,拍到了他强||奸||于莉未遂意外掐死她的画面。他甚至想模仿你的手法剖腹取胎,然后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但碍于身材矮小无法独自处理掉尸首,他又只能找你坦白寻求你的帮助——” 齐胜男呼吸急促,涨红着脸不住地发抖。她直勾勾的盯着那一摞监控截图,刹那间情绪崩塌了似的,哀切地瘫坐在椅子上,连吭声的念头都没有。 “你明明有无数的机会回到你的出租屋去删掉这段视频,但你并没有——你甚至把这段杀人视频,按照你一直以来的习惯整理了录像编号收存起来……这也就意味着,当有一天你的所有犯罪行为最终暴露,齐壮也绝对逃脱不了法律的制裁和谴责。” 江陌眯起眼睛看她,却始终无法勘破,齐胜男既想咬牙包庇齐壮的罪过,又决绝地在他本可以逃脱的退路上架一把火是为了什么。 “你真的是发自内心想要包庇他吗?” 她应该是想保护齐壮的,虽说只是主观的判断,但如果不是警方捏住了事实证据在手里,齐胜男压根儿没有反驳自保或是拖齐壮下水的念头——哪怕她心知肚明,齐壮利用窖井揭露齐家村的犯罪行径,就是想让齐胜男背上这个硕大的黑锅。 但她偏偏又忍不住想留下些线索,渴望着有人能够发现,在这一涧深不见底的罪恶深渊里,堆积掩埋的从来不是她一个人的罪过。 齐胜男大抵是自己也想不通,只是良久的沉默,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正抱起胳膊歪头查看书记员记录内容的江陌。 “江警官,能问你个问题吗?” 江陌有点儿莫名其妙,但还是转过头,扬了扬下颏。 “说。” 齐胜男蓄了又散的泪水终于情难自禁地夺眶而出,她带着哭腔,好奇着一个哪怕面对着同样的艰难,只要做出不同的选择,也许就能换来一段截然不同的人生,天差地别的结果。 “之前你跟我说的话,有没有骗过我?” 齐胜男双手交握,指尖指节用力执着地泛出青白色:“你说……你的生父因为你是个女孩子,抛妻弃女离开家……是想套我的话,还是真的?” 第四十九章 婴儿-借口 案二婴儿 三十三借口 一周前还在盛安市交口传述三人成虎的重大刑事案件,在经历了一波井喷式的关注探讨之后,几乎一夜之间,就被某位国民级别的流量明星恋情曝光闪婚闪育的八卦新闻夺走了近乎全部的热度。 就连住院部走廊的壁挂电视上都被投屏了网络直播,不间断地滚动着最新的八卦播报。 江陌拎着已经可以返还的证物溜达到中心医院住院部产科病房。 她先往那位死里逃生的孕妇病房瞄了一眼,又晃悠到病区护士站,跟正戳在播放娱乐新闻的壁挂电视底下嘀嘀咕咕的一撮医生护士打了声招呼,虚点着那扇紧闭落锁的病房门板,没等问话出声,就被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混迹在妇产科的高翎一把薅过来半搂在怀中,嘘声示意她在小护士堆儿里姑且听上一耳朵。 大抵是高翎时常来妇产科念叨最近经常在医院出没的小江警官,一群小护士自动自觉地挪了个豁口的位置让给她,然后毫不见外地勾了勾手,扒着她的手心儿放了一小颗沙果。 江陌稀里糊涂地缩在叽里咕噜的白衣天使堆儿里,又不解地回头眺向病房门口:“来找那个孕妇沈悦的人是谁啊?怎么还关门上锁的——唔——” “这孩子怎么长的……这么高的个子,都快赶上高洋了。”高翎略微踮起脚,伸手一把捂住江陌的口鼻,竖起食指晃了晃:“嘘!小点儿声,这不正探讨呢嘛……” 高翎这捂嘴的手法接近于谋杀,连个喘气儿的缝隙都没给江陌留。江陌憋得快翻白眼儿,紧忙在高翎手臂外侧拍了两下,重获自由的时候先喘了几口,“……我看你们站在电视跟前,还以为在聊新闻——行李箱还放在门口,这人是刚到?” “电视上的跟咱又八竿子打不着,眼跟前的事儿不比明星生孩子有意思多了?”高翎一脸“孺子不可教”地啧了啧舌,探着脑袋又瞄了一眼病房门板的玻璃,“这破门,该隔音好的时候走廊里放个屁的动静儿病房里都能听到,不该隔音好的时候,啥都听不着。” 江陌噗嗤一乐,搓了搓手心里的沙果咬了一口,酸得一哆嗦:“不过翎姨,这人来病房没登记什么的吗?不是说沈悦跟她那倒霉老公起诉离婚了?” “小沈她老公病房护士见过一次,收到离婚协议过来闹,还是咱保安给扔出去的。不是这个——”高翎一摆手,“这男人好像是从国外特意赶回来的呐!从哪儿回来的来着……” “比利时。”高洋端坐在护士站电脑跟前核对医嘱下单,估计已经竖着耳朵听了半天,歪着身子插嘴道:“人家刚给护士站送了一盒巧克力,吃完你就忘了。” 高医生话音落下,被他拆台打诨的高翎就抢了江陌手里速战速决的果核丢在他脑袋上,扭头继续道:“不过我怎么听小沈管那男的叫哥啊?咱研究半天,别是什么亲戚?” 小李护士闻言一拍大腿,眉毛挑得快飞起来:“真要是什么亲戚的话,小沈她妈妈还能出去买饭避嫌呀?而且刚我听她妈妈说,这男的好像是从什么大学同学那儿得知的沈小姐的消息,特意从国外赶回来哒!刚进咱病区的时候那叫一个风尘仆仆,走路都冒烟儿!还说怕身上到处奔波不干净,影响沈小姐身体,特意跟咱护士长借的消毒喷雾,好家伙,那大牌子限定的真皮夹克,消毒得一点儿都不含糊,估计拿回去也就报废了……” “而且之前沈小姐妈妈说她是独生女,家里就这么一个宝贝。”钱护士先是使劲儿点头认可,又补充分析了一下:“即便是堂的还是表的亲戚,也不太可能就为了确认一下人是不是安好,离得十万八千里还特意跑回来一趟?” “万一从小关系就亲呢?”小刘护士八卦到半道,还是有点儿保守地提出猜测:“要是我是个男的,我家里这么优秀一妹妹被人欺负成这样了都,还差点儿闹出人命,拿刀剁了那渣男都不为过——” “诶诶——咱警察同志可在呢啊,拿什么刀剁什么人?”高翎一边儿笑一边儿轻轻拧了一把小刘护士的胳膊,转头又勾着手臂箍紧了江陌,试图把这位听闲磕的呆头鹅扯进话题拉帮结伙:“小陌,按照你们当刑警的破案思路分析一下,你觉得这男的跟咱小沈能是什么关系?” “我?这我上哪儿觉得去?”江陌正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小护士的扯皮分析,冷不丁地被“寄予厚望”,只得被迫动了动脑子,“不过沈悦父亲去世得早,是单亲。亲戚的话就只有一个小姨,在安河区法院民事立案庭工作。我之前在派出所,帮一大爷讨要子女赡养费的时候见过,前两天她小姨还替她来警局了解案件情况开什么证明好像,带着孩子,是个小女孩儿,才三岁,也就——”江陌在腿上比划了一下,“也就这么高。” 八卦的猜测得到了些许佐证,小李护士和钱护士当即悄悄击掌庆祝:“你看看!我就说!不是亲戚!” “要是朋友关系的话……那这绝对是有什么捅捅咕咕没说明白的感情纠葛!”高翎一听也来劲,抓着江陌的肩膀使劲儿摇晃了两下,“这小伙儿多好啊,长得就敞亮!不比小沈那个走哪儿都把妈拴裤腰带上的前夫强?!” “再怎么也是受了不小的打击,孩子没保住不说,身上还挨了好几刀,抢救那会儿,咱新生儿重症待命的时候我都看见了,讲真,大伙儿都以为这姑娘不一定能挺得过去……” 高翎先叹了口气,又一副过来人的架势揣起胳膊抱着手臂,“这时候女孩儿真的挺需要有个外姓人开解开解的,虽说,小沈这一家子都要强,小沈是搞设计的?她妈妈在铁路工作——自己个儿过日子怎么都好,但有个盘儿亮条儿顺的帅哥在眼前晃悠,也算生活有个调剂不是……诶你们跑什么呀?护士站铃儿又没响——” 高翎正高谈阔论的工夫,禁闭许久的病房门板就嵌开了一条门缝,八卦中心的男主角小心翼翼地钻出来,像是怕房间进风,又紧忙把门关严实,悄么声地循着沈悦在房间里的指点绕到了小声密谋的护士堆儿外侧——然后一动不动地站在了高翎身后。 他大概是想插话,但又零碎的听了几句不知从何切入开口,只能默默地目送着“小型集会”尴尬地散开,擎等着一旁笑弯了眼睛的江陌扯住了高翎的胳膊,这才礼貌地开口:“不好意思打断你们一下。请问是江警官吗?小悦刚就看到你过来……案情相关的事情我不方便在场,你们这会儿可以慢慢聊,我去帮小悦买点儿她爱吃的水果。” ———— 江陌走进病房的时候,沈悦似乎是刚刚大哭了一通,眼泪汪汪地看向江陌打了声招呼。她想体面地微笑一下,结果咧开嘴就忍不住哭出声,稍微低着头捂住脸示意江陌稍等,抽抽搭搭地拿病号服袖口抹了抹眼睛。 鳄鱼的眼泪江陌见识得多,但真心的悲痛她见得再多依旧有点儿手足无措。 单人病房住了许久也是空荡荡的没什么摆设,就连产科病房迎接新生儿必备的推床也被眼不见心不疼地撤走,生怕沈悦触景生情,难以自拔地沉浸在痛失孩子的苦痛之中。 江陌先在门口晃了几步,凑近了些打算从床头柜扯了几张纸巾递过去,却一不留神踩到了几张打印装订的文件纸——江陌弯腰捡起,码齐纸页定睛一瞧,居然是一份已经签字盖章的离婚协议书。 江陌觑着还在“啪嗒啪嗒”掉眼泪的沈悦,登时觉得她像是捞了个烫手山芋,捏着这几张纸片没处搁没处放,碍于隐私,又不方便扯开个抽屉随手扔进去,转悠来去只能绕到病床另一侧,压在这侧床头柜的花瓶底下,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这花不错。” 沈悦留神着这位年轻警察的小动作,总算是破涕为笑地睁开了哭肿成一条缝儿的眼睛,哑声说:“还没来得及谢谢你呢江警官,我看本市新闻天天都播,你查案子那么忙还惦记着送花给我,还托邵——邵什么来着?” 沈悦一孕傻三年地打起了磕巴。但江陌生平认识姓邵的拢共就那么两个:“邵桀?” “对对对……”沈悦擦完眼泪擤了擤鼻涕,扯动身上的刀口“哎哟哟”地直哼哼,“我这脑子,救命恩人的大名儿还总记不住。” 江陌先茫然地“啊”了一声,隔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这事儿八成是邵桀上次觉出她有点儿担惊受怕懊恼自责,悄么声地在替她善后补过。 “本来应该是我登门拜访跟你们二位道谢的,结果反倒是你们俩一直惦记着我。小邵今天早上来的时候好像是有事儿,就听他说你这边一直特别忙,托他送束花探望一下,也没说上几句话——不过你今儿来补笔录签字,怎么没跟小恩人一起呢?要不我这高低得偷溜出去请你们吃顿好的。”沈悦眨巴眨巴哭得发涩的眼睛,也不知道有没有从江陌的表情里琢磨出点儿什么,只是气息不稳地顺势往下说:“就是我这恢复的有点儿慢,本来都好多了,这不我前夫拿着离婚协议过来闹,气得我还得多住一阵子医院。” 沈悦原本在孕妇群体里都算匀称的身材已经以肉眼可辨的程度迅速瘦削下去。毕竟曾经命悬一线,她的脸色依旧白得透明,埋着滞留针的手臂已经一片青紫,能有力气几次三番地接受警方问询已经算是恢复至今的万幸。 江陌又瞥了一眼压在花瓶底下的离婚协议,还是有些介怀歉意:“如果当时我这边的反应再迅速一点,兴许——” “兴许还能保住孩子?江警官你可别这么想……孩子的事儿是意外,离婚这事儿受伤之前就闹起来了。”沈悦缓慢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吵架的时候是因为他们家重男轻女,我一时赌气,结果就这么误上了贼船。但协议离婚的时候我才知道,他就是找茬!我怀孕之后身材变形,他就跟一个更年轻的女孩在一起,跟我吵架这事儿是因为他清楚,一旦在这种原则性的问题上产生分歧,我一定会很决绝地结束掉这段婚姻关系,这样他才方便分走婚后的财产,做他自己的营生……都是容不得我的借口而已。我这做设计师挣得挺多的,都给他家用了,结婚之后还买了房子,啧,大意。” 江陌皱了下眉头,登时就明白过来这位“渣男前夫”究竟是个什么令人唾弃的废物点心:“既然他都拿到离婚协议得偿所愿了,还来医院闹什么?” “他重男轻女是随便说说的,但他妈是真的老顽固想要孙子。”沈悦又一言难尽地叹了口气,“……早产没保住的孩子是男孩儿,他们家觉得是我故意灭了他们家的香火,来找我讨说法,要钱赔偿的。” 沈悦一抬眉毛,看着江陌脸上那点儿几乎感同身受的无语表情,捂着刀口没劲儿又艰难地笑了笑,打起精神道:“算了,离都离了,不置气。不过江警官,你这次来是还有需要补的笔录或者签字吗?” “基础调查工作结束了,来你这儿看看,后续法院那边会视情况邀请你以证人的身份出席,到时候我们也会先联系你。”江陌摸了摸兜,翻出一小个证物袋搁在沈悦手边:“检材化验都已经结束了,这手链正好给你送过来,他们物证鉴定的同事说是什么火欧泊,还挺贵的——” “我还以为丢了呢!” “你不是说手链丢了吗?” 江陌话音未落,沈悦惊喜的低呼就跟刚推门回来的八卦男主角诧异的追问撞在了一遭。江陌短暂地怔了几秒,晃神的空当正瞧见高翎和小李护士蹑手蹑脚地扒在病房门口朝她招手,眨了眨眼睛,当即福至心灵地从这八卦漩涡中心快速遁走,也凑在偷偷撬了一条缝的门口听了会热闹。 沈悦只是开心:“那我以为丢了嘛……当时差点儿一命呜呼,醒来之后手机钱包手链全都不见了。后来警方也只把在车里捡到的手机钱包还给我,我哪知道手链被他们留下取证化验去了——不过哥,见着你我得跟你说啊,你们珠宝设计工作室这设计师技术有待改进啊,这么漂亮的火欧泊就应该做戒指嘛,这手链碎钻太多,喧宾夺主了都,要不要请我给你当顾问?算你友情价~” “做戒指你又不收。”八卦男主无奈地摇了摇头,“反正这块宝石是你的,你想继续当手链戴着,还是以后自己重新设计成戒指,就看你自己的了……当顾问你又不跟我出国。” “之前你在国外创业找我的时候我妈正赶上生病嘛,姥姥刚去世,小姨又在考公。现在我算是彻底无牵无挂了,要不要考虑一下合伙?我入个股也行,要不国内也开个工作室?” “养好了身体再说,到时候先带你实地考察一下。” 屋里这几句话算是戳在了高翎和小李护士的心坎儿上,俩人屏住气息小幅度地激动了一会儿,又一巴掌推开手机突然高唱起“黑猫警长”的江陌——没等病房里的故事开启接下来的发展,护士长先快步走过来,提溜起不着四六的高翎一脚把她踢回新生儿重症监护。 江陌憋着乐,几步躲进楼梯间接通电话,脸上的笑容眨眼间沉了下来。 “殡仪馆是?我马上过去。” ———— 盛安市区的殡仪馆建在一片临近城郊山区少有开发的空地,冷风没遮没挡地刮来剐去,体感温度都要比跌破零度的市区里低上些许。 坝庄齐家村的重大刑事案件调查接近尾声,为免近来还忙于缉毒案件审理的市局调查组被认领尸首的家属们闹成一锅粥,摞得市局鉴定中心都快无处下脚的无主焦尸和残躯都被统一送往殡仪馆,安静地等待着最后的认领,或是火化处理,散成无法归根的灰烬。 邵桀背着他那个硕大的背包站在停尸间最外侧的环廊门口,原地转了几圈,被冷风裹得打了个哆嗦,他隐约听见大厅里有警察喊了声“杨笑笑家属”,紧忙探身望向大厅通往停尸间的通道口,远远地看向赵娟挥动着手里刚签好的死亡证明的背影,衰颓又拘谨地走向那些冰冷堆叠的格子间,仿佛绝望地走向了她灵魂的尽头。 在从医院赶往殡仪馆的路上,邵桀都快给自己做好了代替赵娟直面焦尸的心理建设。 赵娟在医院抢救的那天几度濒临死亡,一只脚都踩在阎罗殿的门槛上,即便抢救过来,也没什么精气神,就连邵桀先于警方一步向她透露杨笑笑死讯需要认领尸首时都没有什么悲恸难以自抑的反应,仿佛无关紧要一样。 直到来时路上,这段时间说过的话都屈指可数的赵娟突然死死地攥着邵桀的手臂不放,喉咙里嘶哑得像是破烂的风箱:“警察说,笑笑不是被那个女孩儿杀掉的……而是因为毒||品死掉的,是吗?” 杨笑笑短暂的一生几乎都在忍耐和承受着毒||品的挟持和迫害。 她的父亲吸||毒||身亡欠下一屁股的债,债主却相中了杨笑笑的年轻新鲜让她以身肉偿。她挣扎过,绝望过,然而每当她下定决心好好生活的时候,苦难就锲而不舍地缠上她,一次又一次地胁迫着她重新滚进名为“毒||品”的泥潭漩涡。 就连生命的最后阶段,都是为了换取足以救命的钱款,心甘情愿地接受了酒的毒||品审判和监控,却被因此夭折腹中的胎儿,施予了最为致命的报复。 邵桀不知道究竟该不该如实回答这个问题,只能沉默地看着赵娟浑浊又凄凉的目光,直到她终于松开了虬枝一般的手指,呆滞地缩坐回去。 赵娟终究还是站在格子间前恸哭出声,抓着搀扶她的民警跌跪在地。 邵桀被交错张望看着热闹的人群挡在门外,脚下犹豫了两步,没等上前,手机铃声先不依不饶地响了起来。 “桀啊,明星赛后天开始,你还有穿队服的定妆照没拍完呢,飞法国呀弟弟,时间紧得不得了啊,今儿晚上的飞机不能再延误了啊。徐沐扬这老扒皮说迟到的话就要把你全明星的奖金扣下来俱乐部装修用……诶,谁说你老扒皮了?别揪我耳朵——” 霍柯八成也是在户外,担心邵桀听不清他说话,扯着嗓子喊了半天。但他语气太过喜庆欠揍,挨在认领尸体的哀悼现场旁边实在是不太合适,邵桀只得捂着听筒胡乱跑了几步,瞄了眼手表时间先应承下来,挂断电话才发现他这会儿都快绕到遗体处置室外头,五六个警察乌漆墨黑地架着两个人从他身旁经过,江陌就晃悠在这伙人身后不远处。 江警官的皮外伤好得差不多了,脖子上结了痂又被她抠掉的肉芽泛着粉色,额角上的瘀肿也散成了一小片青黄的痕迹,就是举着手机打电话的表情着实不善,眉头紧蹙得都快打成死结,挂断电话的一瞬,“铛啷”一脚踢瘪了路边的铁皮垃圾桶。 不料这个没盖儿的垃圾桶居然还会奋起反击——桶里扔了一瓶没喝几口就惨遭遗弃的可乐,经江警官泄愤似的架脚一踹,虚拧了一扣的可乐瓶登时晃得满肚子胀汽,只听“啵”的一声,瓶盖直接子弹似的朝着江警官的脑门儿喷射出去。 围观全程的邵桀实在没忍住,“扑哧”一声乐出动静。 江陌吃疼抱头,骂骂咧咧地扭头向传来嘲笑的方向瞪了过去。 “笑个屁——” 江陌咬牙切齿的表情登时僵在脸上,嘴角抽搐了一下,清了清喉咙,万分勉强地憋着一本正经。 “咳……你是陪赵娟来认领尸体?” 邵桀眼泪都快笑出来,背手在包里抠了半天,扯出一包湿纸巾递了过去。 “先擦一下,可乐撒在浅色裤子上……黏,干了不好洗。” 第五十章 少女-断手 案三少女 一断手 倒霉催碰上乌鸦嘴——江陌随意掸了两下裤子打算凑合了事的手腕登时悬滞半空,经由邵桀“友情”提醒了一下,她才恍然记起今儿出门穿的似乎是一条浅卡其色的工装裤子,猛地低头一看,飞扬的可乐都快在她身上洒出一片泼墨江山。 江警官丢人丢得一言难尽,但好在脸皮厚看得开,挑起视线打量着邵桀那张真诚又揶揄的笑脸,气儿不顺地竖起手刀虚劈了他一掌。 邵桀还在研习着江警官动真格和吓唬人的动作风格,习惯性保命要紧地向后缩躲,脚步少往后撤,背包却寸劲儿钩挂在一辆骑得歪七扭八从他身后经过的自行车把手上——“会车”的始作俑者浑身蒸腾着酒气,不管不顾地踹着脚蹬,无知无觉地把邵桀往后拖,边拖还边说:“你们可真行,我这大酒喝一半儿还非得让我来殡仪馆,咱妈白胖白胖的,冰柜里那个黑煤球哪能是咱妈,净胡扯……” “还笑——小心!” 江陌一把扥住险些被拖了个屁股墩儿的邵桀,歪头看向急急忙忙赶过来按住醉酒大哥自行车把手的兄妹两个——这一家子长得像是从一个模子里抠出来的,只不过拦住自行车的俩人整张脸都被眼泪鼻涕糊着,自行车上的大哥被拽着摔到地上,盘坐在那儿干巴巴地笑着:“好好地在家睡觉,怎么就碰上走廊里起火了呢……” 邵桀拽着江陌的胳膊勉强站稳,有点慌乱地接受了跟前几个人泪眼模糊的致歉,下意识地目送着已过中年却相依为命似的兄妹几个跌撞拉扯地钻回遗体处置室,又被几秒钟之后陡然从房间里爆发的哭喊声吓得一哆嗦。 “殡仪馆遗体处置室这边儿情况比较多,他们法医在这儿待得久了都不好过。”江陌扯了扯被邵桀紧张捏住的湿纸巾,顺势把他被生拖硬拽走的情绪拉回来,随手捡起个话题问他:“你怎么跑这儿来了?赵娟呢?” “我刚接了个电话闲晃到这儿的……她在停尸间那边,签证明认领之后排队等着火化。”邵桀略微垂下视线,看着正跟裤子上的污渍较劲的江陌头顶,抿着嘴唇轻声说:“赵娟说……她想自己亲手带杨笑笑回家。” “市区这殡仪馆大事小情比较多,估计排队火化且得个大半天。她还没出院呢?身体能顶得住吗?”江陌擦了两下就没什么耐心,抬起脑袋正抓住邵桀直勾勾的视线,“你就在这儿陪着?你之前不是说你们下午得上班训练什么的吗?” “本来是打算等着送赵娟回医院的,但我今天下午赶飞机出去打比赛,看这架势,时间可能来不及——也不知道韩律下午有没有课……”邵桀眼神先躲,睫毛迅速忽闪了几下,又偷偷摸摸地瞥向江陌,动着歪脑筋想找茬儿跟她保持联络:“江警官,这案子是你负责的,那你会一直在这儿待着吗?要不——” 邵桀越说越含糊的请求还有半句话挂在嘴边,适才庄重肃穆地架走两个嫌疑人的警察忽然折返跑回来一个。他胳膊上挂着一件像是挣扎撕破的外套,八成是把自己的衣服换给了不服管教的嫌疑人穿着,小警察搓着黝黑的额头,先审度似的看了邵桀一眼,随后搭着江陌的胳膊把人捞开了两步,沉声说:“江哥,队里回信儿了,这哥儿俩就是坝庄那边交待说偷了两百克货,把妹妹抵押给他们的通缉犯。” 江陌快攥干了湿纸巾里的水分,冷笑了一声:“把妹妹押给齐家村的时候跑得倒是挺快,这怎么良心发现了?” “他俩捣腾货但不吸,是去沣西酒那会儿被介绍的生意,投机倒把没成功,货还没出手多少就被外省的警察盯上了,怕死又不敢回来折腾。”小警察咬了下后槽牙:“刚说是看新闻,妹妹在受害者名单上,所以回来自首……” 江陌闻言眉梢一抖,不齿地冷哼道:“在殡仪馆偷骨灰也算自首?” “都两百克了,还在这儿争取宽大处理呢……就这种混球。”小警察摇了摇头,听见停车场的方向有人吆喝,忙错身撤了几步:“江哥那要没什么事儿人我先带走,需要提人的话局里碰头。” 江陌摆了摆手,回身重新踱到邵桀身旁站住,耷拉着眉眼看向邵桀重新递到她手边的湿纸巾,拧眉无声地笑了笑:“你刚——” 然而今天实在是不太适合扯皮闲聊,没等开口说上半句话,江警官二十四小时待命的手机又唱起了“黑猫警长”。 江陌搭眼瞧见邵桀渴望着继续话题又期待落空无力掉下的视线,觑着没有备注的来电显示接通电话,安抚似的拍了下他的肩膀,“喂您好,我是市局刑侦……” “谁啊打了好几个电话,有毛病?!”江陌话音未落,电话那头先扯着嗓子吆喝起来:“你谁啊?再打骚扰电话我报警了啊!” “警察。盛安市刑侦支队的。”江陌没再跟他客气废话,声音登时沉了下来:“吴招娣——是你女儿是?” “……”电话那头似乎有点儿堂皇意外,沉默了半晌,带着口音的反问才不耐烦地丢了过来:“她还没死啊?” 这话实在冷漠又恶毒,江陌喉咙里哽了一瞬,余光扫了眼明显听见声响敛起情绪的邵桀,勉强吞咽了一下,压抑地叹了口气,尽量不带任何情绪地简单告知了吴招娣被胁迫代||孕惨遭杀害的事实死讯。 电话那头的男人并不在乎似的,甚至人又回到了麻将桌上,“杠!四条——你说那么多,合着就是人已经死了是吗?出去卖死的?” 江陌胸口堵着一团浊气,上不去下不来地憋在那儿。邵桀凝重地看向她攥得死紧的拳头,伸手使了不小的劲儿才把快被她攥干的湿纸巾抠出来,半蹲在她身侧小心翼翼地在已经粘挂住的焦糖色痕迹上擦拭着。 江陌不太能一心二用,隐约注意着邵桀的动作,缩着腿躲了一下未果,火气被电话那头满不在乎的胡诌乱扯燎得窜天,还得勉强压制着:“这位大哥你听我说——” “说什么呀?有什么可说的?”电话那头输了牌,摔摔打打地离开了牌桌,“让她初中毕业回家打工结婚她不干,非要离家出走,扔下她妈那个疯婆娘和她弟弟不管,俩人大冬天沉塘子里死了。老子现在有新婆娘有新儿子,她死不死的跟我有什么关系啊?脏不脏呢!” 江陌在听见电话那头提及新家庭的瞬间像是掉进冰窟窿里一样,通体里外霎时彻凉:“你的意思是骨灰不认领了是吗?” “你不是警察吗?找地儿扬了。”电话那边应承了一句呼唤,匆忙地把江陌晾在一旁:“我们家没有过这姑娘,别再打电话过来,再打电话我举报你听见没有!” 电话那头挂断得无情且决绝,江陌怔了几秒,无奈又无力地垂下手臂,搭了下认真地当着小清洁工的邵桀肩膀:“起来起来,搞得我跟黄世仁雇长工似的……回去洗洗得了,洗不掉拉倒,我过得也没那么仔细。” 邵桀的背包太沉,撑着膝盖站起身的时候头晕眼花地捞住江警官精瘦的胳膊扶了一把,“刚踹垃圾桶,也是因为差不多的情况?” “嗯……”江警官满心坚定正义的火苗不是头一遭被几盆冷水泼了个透心凉,只不过这次还没来得及自我消化,先被邵桀揪住这团烦躁毛球的线头,轻轻扯动了一下:“不过这个女孩情况更严重一点。” “吴招娣临死的时候咬了嫌疑人一口,算是给我们警方调查提供了一个最直接的证据线索。”江陌低头打量着裤子上残余的浅棕色印痕,郁闷地舔了下后槽牙,“最起码身份是能确认的,家里也还有亲人在,不算是无主尸首。我就是觉得……至少应该送她回家。” “不过听见电话里她家里人那么说,好不容易逃出来的……”邵桀有些动容,简短地沉默了几秒,“让她留在这儿也许是好——啊——!” 邵桀话音未落,声调倏地拔高,跟那天在电话里的哀嚎相比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江陌先只远远望见鉴定中心祝主任那台上了年纪的越野车,没留意到法医办公室那两个实习生拖着一板车的口袋匆匆经过,直等到接连两声钝响砸在耳后,晃在眼前几乎遮住了她所有视线的邵桀“噌”地蹿到紧贴在她的身旁的位置,囫囵个儿地攀挂在她颈侧,江陌这才下意识趔趄着搂住邵桀背后的背包,托扶住这位看着单薄但纵向几乎算得上庞然大物的小朋友,挪蹭了两步,瞥见了适才自己把自己绊了个跟头,一不小心摔翻了拖板车的法医室胖坨…… 以及刮破了尸袋,几乎滚落到一步之遥处的残肢断手。 忙于指挥实习生归置台面器具的祝思来听见遗体处置室外头一片哗然,赶忙冲出来查看情况,挥手先跟“拖家带口”的江陌打了声招呼,随即捡起分装妥当的尸块,抬腿在摔得冒懵的胖坨屁股上蹬了一脚:“你个大老爷们儿还不如小罗,拖几个尸块都能摔跟头。” 江陌快托不住这位树袋熊,拍了拍邵桀的后脑勺儿,歪头看向她师叔:“祝大主任,这什么新情况?” 祝思来把胖坨轰走,这才把注意力从江陌转移到几乎盘住江陌的这位勇士英雄身上。 祝大主任眼神意味不明地在他身上审视了一遭,抿着快脱口而出的好奇调笑,清了清嗓子简洁解释道:“高坠分尸,初步判断自杀,中高层下落,现场能看到下落的轨迹范围有施工扯的电线和杂物。咱们就先直接殡仪馆做查验,把人拼全乎,等家属赶过来。” 祝思来交代了几句就被胖坨手忙脚乱地喊走,江陌托扶着邵桀快顶不住,又拍了拍这位蹬鼻子上脸技艺娴熟型选手的后脖颈:“撒手!” 邵桀闷在她后脑勺儿的位置,瓮声瓮气地发抖:“……尸体……还在吗?” “……哥们儿,再不撒手,我就快成尸体了——”江陌被他箍得眼眶都涨红,只能伸手薅住邵桀后脑勺儿的头发,生拉硬拽地把人扯到眼前,搓着脖子上的一圈儿红痕,眼泪都快咳嗽出来,“对了……咳咳……你刚才说有什么事儿来着?赵娟?” 邵桀两眼一抹黑地犯迷糊,扯着自己惊吓得快飞出去的魂魄,有点儿抱歉地对着差点儿被他勒得一命呜呼的江陌尴尬无措:“……不好意思啊江警官……我说我后天在国外有比赛,待会儿的飞机就得走,能不能麻烦你帮着照顾一下?就等到韩律赶过来就行。” 江陌摆了摆手示意无妨,却突然抬起头,牵制住邵桀闪躲的目光,扬了下眉梢。 “这事儿问题不大,反正认领交接结束之前我都在这儿。但有个问题,我觉得你得如实回答一下。” 邵桀眨了眨眼睛,有点儿不明所以:“跟案子或者杨笑笑有关吗?” 江陌摇头,仍旧意有所指地盯住他:“查监控那天。你去立兴西街到底是干什么?” “……”邵桀有些意外,轻咳了一声,试图把话题的方向牵扯回来:“我真的就是好奇杨笑笑是怎么失踪的。” 江陌眼皮稍抬,极轻地哼笑了一下,没说信也没说不信,顺着他的意思反问道:“虽然曾经是同学,但杨笑笑跟你其实没有太深的渊源,你好奇这个干什么?” “因为之前立兴西街——准确点儿说是三年前红楼附近,出过人命案,后来加装了很多监控预防危险事件……”邵桀脸上浅淡的为难和慌乱沉了下来,目光依旧清澈,却像是潜藏着一些难以言说的情绪,压抑隐忍着:“我真的……只是好奇,在这么多监控底下,杨笑笑是怎么避开所有监控失踪的。” 江陌怔了一瞬,皱起眉:“你怎么知道——” 邵桀矢口打断了江陌即将发散的猜测:“当时的受害者是我上学时候的老师,她对我这种不务正业的学生还不错。” 江陌迟疑了片刻,出乎意料的揣测和收获让她一时不知该不该追问不舍——邵桀不太像是在说谎,但却极坦然地表露着他有意隐瞒些什么……虽然江陌姑且无从确认,三年前的血色案件留给他的究竟是创痛,还是什么长久执着的疑惑。 江陌垂着手臂站在那儿,拇指用力地捏搓着食指的指节边侧,面无表情地盯着邵桀看了半晌,最终也只是伸手拍了下他的手臂外侧的衣服褶皱,佯装着无事发生地送他坐上了开往机场的出租车。 天边擦黑的时候韩律才忙完学校的功课和业余的工作,得了邵桀的叮嘱开着车来接已经三魂七魄不在原位的赵娟回医院。江陌把人和骨灰送到殡仪馆大门口,远远地跟扶着车门下来,看见阴恻恻的殡仪馆腿肚子转筋的韩律挥了挥手,转头揣着口袋溜达到遗体处置室门外不远的停车场空地,靠向车门,等待着民警同志送走最后一位悲痛欲绝的受害者家属。 她这一整天都泡在大悲大恸的环境里,疲惫不堪百无聊赖地四处张望着,视线漫无目的地逡巡到半路,又被墙脚的一抹金属色反光吸引住。 江陌抖了抖袖口,缓步凑近看了一眼——居然是一枚金属制的微缩魔方。 好像是邵桀背包上的。 江陌弯腰捡起,略微回忆,猜测是邵桀被醉酒大哥的车把手勾住的时候被意外刮掉的。她掂了掂手心里金属方块的重量,借着停车场昏暗的灯光打量着魔方表面的磕碰剐蹭,随手拍了张虚得一塌糊涂的照片,发到了八成这会儿正在天际翱翔的邵桀手机上。 “灰姑娘,这是不是你背包上的魔方?” 第五十一章 少女-河畔(上) 案三少女 二河畔 巴黎时间零点二十八分,阴冷,客舱落地播报本地天气的时候说有小雨。 邵桀钻出机场抖了个寒颤,摆弄着忘记充电之后一觉睡成一块板儿砖的手机,困得五迷三道地绕着航站楼晃了大半圈,温吞地小跑了几步,总算是找到了起飞之前沟通约定的集合地点,跟赛事主办方工作人员和负责开车带路的当地向导碰上面。 跟进安排邵桀预录拍摄物料的是个实习生,姓陈,叫陈朵,法语说得马马虎虎磕磕绊绊,周身的学院书卷气还没褪尽,戴着一副个性鲜明的黑色镜框,性格却格外的开朗张扬,极其热衷于充当话痨向导和邵大选手的沟通桥梁,不厌其烦地拽着昏昏欲睡的邵桀,热情地说明安排、讲解日程,蓬勃迸发的活力简直快把邵桀迷迷瞪瞪的神智烧灼成一缕青烟,直到凌晨三点多才终于放过没折腾明白时差的邵大选手,收工结束把人送回酒店。 主办方今年赚了几个大单子,出手相当阔气,五星级别的客房包层单人单间,就是巴黎时间深更半夜,扒着窗户放眼望去,笼着雾蒙蒙一片。 “门没锁就睡,哥们儿,包层也不能这么玩儿啊,丢东西不怕,你就不怕冒出个色狼觊觎你的色相?” 沈遇安是邵桀在前东家合作了两年多的老搭档——双人组搭档总归要多几分一个鼻孔出气儿的熟稔和默契,世界赛折戟一别一个来月,依旧没深没浅的讨嫌亲近。他“咣啷”一声猛一推门,甩着口袋趿拉着一次性拖鞋就进到房间,撅起屁股陷进床边的小沙发,勾了勾脚尖儿踢向捏着手机死鱼似的趴在床边的邵桀:“还活着呢?你们领队知道你住我隔壁,就把正赛的队服放在我这儿了,让抽空给你拿过来。明儿……啊不对今儿下午,新生挑战赛,霍柯得带着你们drg的两个下路小朋友去彩排调设备,估计没工夫搭理你。” 沈遇安随手把衣服袋子丢在邵桀的后脑勺儿上,四仰八叉地往沙发上一瘫,隔了半晌没听见动静,又想上前把这看着像是要把自己闷在被里闷嗝儿屁的臭小子捞起来——但沈遇安矮了邵桀快一个脑袋,单手一拽未遂,视线却钻过邵桀糊着手机屏幕的头发,好奇地凑过去打算一探究竟。 不料邵桀像是后脑勺儿开了天眼,“死而复生”的一个鲤鱼打挺扑腾起来,天灵盖儿顶住沈遇安的下巴颏,反手就把扯着转换器充电线的手机塞进枕头下面。 沈遇安经他一惊一乍地吓唬,差点儿被迫“咬舌自尽”,愤愤地捂着嘴盯着邵桀看:“唔……回趟家就有小秘密了!我还什么都没看见呢!” “就回个消息。”邵桀佯装无事发生地抻了个懒腰,抖了抖新队服,在身上比划了几下,“手机在飞机上就睡没电了,结果落地就被拉去棚里预录补拍,背包还被那个工作人员直接送酒店来,充电器充电宝都在包里,一堆消息没回……” “合着翻了这么半天短信,还没轮到我是?我这在你心里到底啥地位?还大半夜眼巴巴的好心等你回来……断绝‘父子’关系,我就当没你这么个儿子。”沈遇安眯起眼睛,了如指掌地乜着他,一副信你才有鬼的表情,“皇帝老儿批奏章都没你斟酌个表情包的时间长,啧——就说你有情况,回趟家热闹得花里胡哨的,我听drg那两个下路小朋友说你还见义勇为来着?够可以的啊邵桀,惜命的不是你了是?” “……你大半夜的过来就为了聊这个?”邵桀挪蹭到靠近窗边沙发的一侧坐着,伸手在酒店果盘里捞了个香蕉,边扒皮边转移话题:“前阵子休息没回趟家?小宁怎么样啊?” “转会期虽然没你这么折腾,但也得忙活到期续约的事儿嘛,就没回。不过我把沈遇宁接到我那儿住院去了,在家里我不放心。大夫说这个疗程的针扎完看情况——主要这孩子在学校上体育课的时候摔了一个跟头……要是恢复得好的话,春节能回去。就是免疫系统的毛病……再好也就那样。” 沈遇安还没意识到邵桀这点儿转移话题的小心机,搓了搓干涩的眼眶,摆了摆手,重重地叹了口气,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如临大敌似的揪住邵桀的袖子:“先不唠这个。有个事儿我得跟你提个醒……虽然我也就是下午那会儿吃饭的时候凑巧偷听到的。” 邵桀不怎么在意地掀起眼皮看向他,没什么表情的一扬下颏。 沈遇安有些迟疑,纠结地在脑袋上抓了几下才压低了声音凑过去:“陶方的事儿,你听说了没有?” ———— “各位现场以及屏幕前的观众朋友们,大家晚上好!欢迎大家继续锁定我们的全明星周末直播!接下来,马上来到我们万众瞩目的正赛环节,大家好,我是官方解说……” “从去年的全明星周末开始,我们的正赛环节也采取了全新的积分赛制,那么也就是说这个比赛的胜负本身可能没有那么重要,反而是选手们玩儿得尽兴,怎么样为我们现场以及屏幕前的观众朋友呈现一场别开生面的比赛,在获取积分的同时带来更加强烈的比赛效果和趣味性……” “那么接下来我们先给观众朋友们介绍一下正赛的赛制模式。第一局呢,我们会把bp的选择权交给观众……” “而赛制规则呢,也非常的简单……” “那么刚才导播也已经通知我,现场的选手和我们的明星教练都已经准备就绪,让我们把镜头给到主舞台,欢迎两队正赛选手,盛大登场——” “谁登场?登什么场?往哪儿登场?”顾形拱开小会议室的门,侧身给端着自热火锅的祝大主任让了个位置,清了清会议室乱得跟战场似的桌面,捞了把凳子凑到支着手机看比赛的肖乐天旁边,喜闻乐见地试图折磨他徒弟的“心灵花园”:“看啥呢?还偷偷摸摸的?报告写完了吗?” 肖乐天还以为他师父早就跑到市局后院的鉴定科常驻沙家浜,被这一记回马枪捅了个猝不及防,上学那会儿偷藏手机的功力退步,熄屏之前先被顾形逮了个正着,可怜见儿地把求助的目光投到祝思来身上:“师叔你看他……” 祝思来忙着倒水,后脑勺儿晃悠了两下,嫌弃地侧身剜了顾形一眼:“仗着自己岁数大闹腾人,下班时间吃个饭的功夫管那么宽。” “就硬提这茬儿是?怎么就岁数大了?非得把我这一朵鲜花念叨干巴不可。”顾形瞄了两眼手机画面,看着花里胡哨的屏幕兴致缺缺,纯粹瞎凑热闹地把小会议室的投影仪打开:“这就是你看的那个什么游戏比赛是?这都九点多了,队里也没啥人,投屏看呗,还做贼似的,不知道的以为你要在警局内部给扫黄组年底冲业绩呢……这几天净扒监控查视频画面了,休息时间还盯着这小屏幕看,小心得近视眼。” “我都多大了,哪儿那么容易近视?”顾形这几句话念叨得极具操心老父亲的风范,肖乐天却撇了撇嘴不以为然:“要是碰着抓纪律……你绝对跑得比谁都快……” 祝思来觑着肖乐天不敢造次的表情,心软地笑了一下,小声提醒:“老耿不在,加班那么长时间,他今儿到点就溜了,回家陪他老婆闺女去了。缉毒那边今天晚上全去蹲点儿了,高局去市里开会就没回来,跑外勤的差不多就剩你师父这么个让毒贩楔了脑袋的闲散人员,跟这儿留守坐镇给张一白当后盾,外加上你们俩随时待命的小倒霉蛋儿。” 轰动全市的两桩重大案件调查取证至今,弃|婴|焦|尸案已经作结移送等待开庭审判,跨省市的重大贩||毒案件却在抓捕收网之后逐步侦查审问,再度获悉了其幕后可能还有实权操盘手的存在。然而沣西的线人已经暴露身份,缉|毒|支队后续清剿行动重新落入困难险境举步维艰,到头来只能回归开启新一轮的持久战,钩织一个更大的天罗地网,将真正的罪恶执棋者引到重新排兵布阵的棋局跟前。 顾形就是在展开全新行动之前的最后一轮抓捕当天,惨遭嗑药上头的涉|毒|人员拍了一板儿砖,捂着轻微脑震荡的脑壳,对着江陌那个结实抗造得医生都好奇的颅骨研究了半天。 祝思来话说半路,视线透过会议室的门缝向外张望查探:“对了,小陌呢?” “拿外卖去了。”一听耿秩不在队里,肖乐天立马舒心了大半,挪着凳子跑到祝思来跟前蹭了一口火锅午餐肉,烫得话都说不全:“唔师姐……外卖地址没标警局……好像送错地方了。” “指使江陌跑腿儿,长能耐了你。”顾形暂时还停留在食堂加餐清汤寡水的养伤阶段,偷吃火锅未果,被筷子抽了一下,翘着二郎腿佯装无事发生地翻腾起眼瞧着就是被江陌过境祸害得一片狼藉又分门别类的桌面,捻着文件夹翻了几页,不大明显地敛了下眉间:“她这是从哪儿翻的失踪人员名单?” “我哪儿敢啊,还不是因为剪刀石头布我师姐输啦!……哦那个。她说齐家村那边儿的女性焦尸也有可能是近几年本省失踪女性嘛,还有挺多无主的尸首骨灰没人认领,她就看看比对一下有没有疏漏的部分。”肖乐天瞄了一眼顾形手里的卷宗,翻身农奴把歌唱似的摇头晃脑了半天,余光瞥了眼投影幕布,特高兴地撑着桌面抖了下肩膀:“马上开始了开始了!” 小警察单纯欣喜的情绪感染力极强,顾形觑着肖乐天亮得发光的眼神,轻哼了一声就笑起来,跟祝思来对视了一眼,无奈地晃了晃脑袋,也歪在椅子上抬头看热闹。但这时代的鸿沟横亘在那儿,顾队长和祝法医实在是看得云里雾里眼花缭乱——顾形眨了眨濒临老花的眼睛,视线正准备从屏幕上切来换去的怼脸镜头抽出来,却在镜头锁定了足足五秒有余,现场随即爆发出一阵惊喜呼喊的空当,恍然认出来,画面正中间众星捧月似的主角之一,好像就是那位之前接触过的,肖乐天的偶像。 但顾形有点儿忘了这小孩儿叫什么,吭哧瘪肚了半晌,忽然一拍大腿:“啊!那脑震荡!” “你还好意思说人家脑震荡?” 祝思来也掀起眼皮打量着画面,只不过迟了半秒没看见什么熟脸,及至镜头陡转又落回邵桀身上,他才诧异又揶揄地睁圆了眼睛,抬脚蹬在顾形的椅子上:“老顾,我跟你说的就是他!那天就是这小子在殡仪馆抱着小陌不撒手来着!” 第五十二章 少女-河畔(下) 案三少女 二河畔 肖乐天仿佛听见了什么惊天秘闻,震惊得五官集体溜圆:“什么时候还出过这事儿!我都没看见!” “高坠那天。带你跑现场练胆儿去了。” 顾形闲极无聊又开始蹂躏肖乐天的婴儿肥,在这个感觉自己痛失直击八卦现场机会的小徒弟脸上捏了两下,突然来了兴致:“你偶像家里什么情况?成年了没?没结婚?人品怎么样?最近小陌忙成这邋遢德行……俩人怎么凑到一块儿去的?” “杨笑笑是他高中同学,查案子的时候赵娟急病住院,我偶像可是帮了不少忙呢——”肖乐天胳膊肘蹭了蹭桌面,极其亢奋地使劲儿向前,“别说,我偶像家里长辈好像都挺牛的,有老师有医生呢!” “江陌没怎么提过这小子啊……”顾形一搓下巴颏:“这么看来,也算书香门第……正好,江小陌她妈是满世界演出搞文艺的。除了这小子看着岁数小点儿——门当户对啊?” 三个臭皮匠眼神儿一对,整齐划一地拖着凳子往一块儿凑近了些,刚准备就疑似追求江陌的嫌疑人展开深入探讨,会议室的门板就被江陌架脚一踹,叮呤当啷地摇摇欲坠。 “师姐你又踹!” “轻点儿!” “慢点儿别磕着!” 仨人齐刷刷地看向门口,理直气壮吼得江陌以为自己犯了啥滔天大罪。她点头哈腰地道了个歉放下盒饭,两手搀扶着门把手轻轻关上,又大喇喇地拖了把椅子坐下,嘁里喀嚓地抠开麻辣烫的打包盒盖,忽的反应过来,一脚踹在悄么声混进长辈行列的肖乐天腿上:“师父师叔说我,你凑个屁热闹!” “那不是怕你破坏公物还得写检查嘛……” 肖乐天平时饱受“压榨”,难得逮着机会“打击报复”,扭头就“借题发挥”跟顾形“诉苦”,江陌有的是机会对他实施单方面制裁,被顾形敲了下脑瓜顶就捡起方便筷子在肖乐天脑袋上报复回去,翻腾着麻辣烫呛得想打喷嚏,抽纸巾的工夫瞄了眼屏幕:“诶哟,这不……邵桀?他说的打比赛这么大阵仗呢?” 既然江陌主动提起,顾形师徒立马揣着乐呵舔着脸往前凑。 肖乐天张牙舞爪地把江陌的椅子调转方向正对顾形:“既然你真诚的发问了,那我就真诚地回答你!” 顾形索性捞了个没插电的台灯照向江陌:“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说!怎么跟这小子抱到一块儿去了?” “什么抱到一块儿?” 江陌先是一怔,一脚蹬开肖乐天,侧身时视线正跟眼神闪躲意图摆脱这俩傻子同伙的祝思来撞在一处,这才反应过来这话是从何而起,十分无语地看了她师叔一眼:“殡仪馆那会儿是?那不是高坠的尸块掉地上了吗?胖坨拉着板车没扶稳。断胳膊断腿肖乐天都顶不住,更何况这小身子骨?这小孩儿见着血都哆嗦,他是吓得往我这儿躲……师叔,你这怎么还带看图说话?” “……你这是挑战我的判断案情的权威啊,不承认还倒打一耙是江小陌?”祝思来本来清了清嗓子,不怎么想跟顾形之伍同流合污——毕竟感情问题八卦归八卦,总不能乱点鸳鸯谱。但他一听江陌这个心如止水的态度,决定不能随便放过这块钢筋混凝土:“是不是我们到之前就站那儿唠嗑来着?局里的车到了你都没看见!后来我去找你说话那会儿这小子还不撒手呢!你还替他找借口……乐天儿哆嗦的时候胳膊腿儿跟面条似的,这小子可不是。” “他那是抱吗?他那是勒。”江陌支着筷子尖儿挥了两下,捡着重点反驳了几句:“……邵桀跟杨笑笑认识,找我说话是因为他有事儿要提前走,托我帮他照顾一下赵娟,又没闲聊。” 江陌这两句话说得基本就是个浪漫绝缘体,再别有居心的亲近都索然无味得跟暧昧氛围毫无关系——顾形一脸捡了个臭瓜子磕的表情,转身去讨伐质问擅自发散思维的祝大主任,肖乐天没了倚仗不敢造次,只好有点儿遗憾地咂了咂嘴,“可惜——” “可惜你大爷。吃你的饭去。”江陌笑骂了一句,以为这事儿算是翻篇,扭头继续一知半解地看着屏幕投影下饭,稀里糊涂地吃到半路,忽然脑子不好使地问了一句:“这场外主持怎么叫这个中间的人蒋老师,他这英文字母的名儿也没有蒋这个拼音啊?” 肖乐天整个人一呆,一时不知道是该吐槽“场外主持”这个称呼实在极具年代感,还是该感慨他师姐看了半天,八成以为大家伙儿的id都是按照邵桀的标准取名——他张嘴想说话,却实在没忍住噗嗤一乐,呛了个鼻涕泡出来,接过江陌一脸嫌弃递来的纸巾,解释道:“场外这主持说的是他本名,身份证上的那种,比赛里用的都是假的,桀神那是懒得取名,随便用的名字拼音。” 江陌略一沉吟,仿佛明白过来:“就网名呗?” “……师姐说实话你是不是改过身份证上的出生日期。” 肖乐天欠揍地嘴了一句,迅速晃身躲开江陌的爆锤,然后继续拉着他师姐试图安利:“……这个蒋老师叫蒋唯礼,priro是他嗯……网名,他原来是drg战队的,现在跳槽到别的队伍去了,所以桀神才回盛安来。据说是早年有过私人恩怨,不太清楚是不是因为这个,俩人才坚决不留在同一个队伍里面。不过我也不太喜欢蒋唯礼就对了——这人有点儿……怎么说呢,奇怪。” 肖乐天尽可能不知全貌不予置评地给了个相对中性的评判,江陌却在乍一听见这个称呼的瞬间,立刻想起那天在小区对面的便利店,两个学生不务正业地受人指使,来给邵桀添堵使绊——如果江陌没记错的话,当时提及的始作俑者,应该就是这个叫蒋唯礼的小青年。 江陌默默地看了一会儿屏幕上的画面,一挑眉,也没多说什么,低头专心致志地扒饭。 一旁不能吃辣嘴里快淡出鸟的顾形又不知道跟祝思来窸窸窣窣地闲扯出什么结论来,决定继续在江陌的个人问题上蹦迪试探。他捏着下巴颏仔细打量着屏幕上屡屡闪过的脸蛋,瞄着江陌两眼放空毫不走心的侧脸:“除了瘦的跟扇儿排骨似的,其他硬件儿条件还真就挺好,长得也挺帅……诶乐天儿,你偶像多高?” 肖乐天先眨了眨眼睛,随即迅速领会了顾大队长致力于撺掇江陌把握大好青春年华的亲爹精神,猛一点头,很是郑重:“官方数据一米八五,大高个儿,贼敞亮。” “师父,真的,你这保媒拉纤的爱好能不能省省,这就是个头一回跟刑警打交道,一时好奇的小屁孩儿,哪儿那么多有的没的。”江陌抠开罐装的可乐,直接上嘴堵住冲出来的气泡,觉得这事儿还是得及时止损,“且不说邵桀——老顾,你自己掰着手指头数数,这两年给我介绍这么多,见过一面互相了解之后,还能保持联系撑过一个月的正经人超没超过这一只手……放过我师父,你要实在爱鼓捣人搞对象,要不咱换乐天儿嚯嚯?” 肖乐天正听着下巴磕傻乐,闻言朝着顾形的方向一躲:“师姐这怎么还有我的事儿?” “肖乐天男人缘都比你男人缘好,他还用我介绍?真是白瞎了你这张本来能在校花堆儿里一决高下,非得跑去比武场亲手斩断桃花的脸……”顾形把肖乐天的脑袋瓜推开,实在愤懑这块钢筋混凝土化不成绕指柔的料,“能不能注意点儿形象——这可是你自己一个鞋底子拍来的缘分,鼓励你抓住机会自由恋爱,说的跟我是地主老财包办婚姻一样……” 顾形说着说着还有点惨遭嫌弃的委屈,一脸儿大不由娘地依偎在忙着吃饭的祝思来身旁:“再者说,退一万步讲,我给你介绍的哪个不正经了?不正经的明明是你!查案子没时间回消息那也不能动不动人间蒸发好几天?还有那个机关的小伙儿……哪有头一次见面就拖着相亲对象跑了个马拉松的?” 江陌撇开脑袋不以为然:“那不是正赶上大马路撞见通缉犯,顺带手抓个贼嘛……你也没提前跟我说他是文职啊,我当他外勤呢,谁成想跑个八百米腿就软了。” 顾形八成是上辈子鬼迷了心窍,这辈子才杠上江陌这么个拒绝开窍的倒霉徒弟,眼睁睁看她顶着这张如花似玉的脸蛋儿,跑到市局和机关单位举办的联谊活动上打遍天下无敌手,在公安系统里差点儿混了个举市闻名:“你还好意思……那是八百米吗?追出去几条街你心里没点儿谱啊?咱局里这两年安排过多少活动,鼓励你们小年轻多出去交流交流感情,就跟你挺好的那几个,除了周小邈和郑司羿,不都带家属回来了……你倒好,出了这个门儿,都叫你啥,叫你‘江哥’……同年带徒弟的,经侦老曹,人家小魏都结婚办酒了都!” “老曹那是把自己外甥介绍给徒弟——”江陌这话音悬而未落,眨了下眼睛觉得不妥,“咕咚咕咚”继续喝可乐,转而说道:“而且你介绍的我不是都去看过嘛,那感情的小种子没等发芽就死地里了我能怎么办……之前查个抢劫案你还把人受害者儿子哄骗过来了,我不也去见了?见完面还没收到对方回信儿呢,不是你先跟人说没缘分的?” “他们家老两口因为店面遭抢有点心有余悸,跟我说不想儿媳妇以后从事刑警的行当,太危险——那我还不干呢,我好不容易培养的!那会儿乐天儿还没来,我手底下就这么一个指哪儿打哪儿的亲徒弟。别提这茬儿,赌气。” 顾形斜了看他俩拌嘴偷乐个不停的祝思来一眼,盘了几下听热闹听得目瞪口呆的肖乐天头顶,转身看向屏幕上邵桀那张沉眉凝神的脸,惋惜地叹了口气:“多好看一傻孩子。看脸也够用了,你居然不感兴趣。” 肖乐天一听,也有样学样地叹了口气:“师姐,我偶像可贤惠了,你真不考虑考虑?” 搁在战略时局里,肖乐天这算仗势拱火,借机挑衅——江陌挽起袖子,把这加柴添火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倒戈盟友锁喉制服,比划了两下还没完,又被麻辣烫呛了个昏天黑地,咳得涕泪横流才消停,总算是趁机把这还不成熟的话题掀翻过去。 撇开顾形心血来潮的撺掇不谈,江陌其实对于邵桀的刻意接近始终心存顾虑。 但有意的再三忽视实在收效甚微,江陌或多或少有点儿掩耳盗铃,直到顾形心血来潮这么一闹,才算是旁敲侧击地帮她把不甚在意随手丢弃的一团乱麻捡起了一点儿头绪——江陌时至今日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在她自以为是的不以为意之余,这么一只几乎不被她认定为拥有动摇她思绪能力的小狗崽子,已经大摇大摆却悄无声息地潜入了她的领地,把她当成一根肉骨头似的,毫不掩饰地表露着企图和觊觎,尾巴摇得飞起,看起来似乎还有那么一点……垂涎欲滴。 缉毒支队外出蹲守到凌晨三四点钟才归队,江陌和肖乐天也跟着顾形在局里耗了一宿。师徒三人一大清早顶着黑眼圈在提前到岗的耿副跟前晃了快一个钟头,总算是换来耿秩忍无可忍地批准调休。 江陌时隔不知道多少天回家补一个完整的觉,眼睛一闭一睁已经天黑到伸手不见五指。她歪在沙发靠背上发呆了一会儿,翻了翻没剩几家还在营业的外卖软件,彻底放弃了吃饭的念头。她又极不情愿地爬起来洗了个热水澡,草草了事地吹了两下头发,捡起扔在沙发上的一摞失踪人员报案记录,又从沙发缝里抠出那个硌人的金属魔方钥匙扣,扔到手机旁边,瘫倒在靠枕上,等待着凑合一口填肚子的微波炉倒计时结束。 “叮。”“叮咚。” 江陌再度面见周公之前猛一激灵抬头,她先眯瞪着眼睛看了一眼收到消息提醒的手机,又仰着脑袋没有焦点地望向微波炉。 她艰难地翻身坐起来,捞起手机搁在攒了一堆矿泉水瓶的餐桌上,垫着袖子捧了一碗热到翻滚的牛奶出来,烫得喝不进嘴去才划开消息对话框。 是邵桀。发了一张傍晚时分景点留念的游客照。 黄昏溶溶,塞纳河畔,照片最下端,是一张拍摄角度极其刁钻的大脸。 “江警官,下班了没?没什么事,就是这会儿黄昏挺美。” 第五十三章 少女-画展(上) 案三少女 三画展(上) 黄昏河畔实在温柔浪漫,邵桀这张角度清奇的自拍也着实有够难看。 他大概是更想跟河畔对岸的“云中牧女”合影留念,又或是在悄悄记录不远处那对久别重逢深情相拥的恋人,夕阳温情柔软地泼洒占据着画幅大半,衬得邵桀这张客观定格在下巴颏朝天瞬间的脸搞笑得相当明显。 江陌捧着热牛奶吹了口气,视线却无意识地偏了寸余看向手机。她嫌弃又艰难地把目光从他那对招摇的心形鼻孔上挪转下移,盯着邵桀没话找话的文字消息,犹豫了一会儿,决定暂且搁置处理。 她抿了口牛奶,酸得原路吐了回去,吸了吸鼻子才突然意识到鼻梁下方这两个窟窿已经堵得几乎不透气——八成是睡得昏天黑地的时候只胡乱扯了件儿衣服盖着,结果却惨遭初冬夜里的寒气偷袭。 江陌稍微有点儿沮丧,蹲在垃圾桶跟前,把牛奶盒捡出来确认了一下保质期又扔回去,耷拉着眼皮对这个在冰箱里过期一个月就酸到喝不下去的常温奶品牌表示了严厉的谴责和不满,随即趿拉着拖鞋起身,绕到橱柜抽屉,从一团杂物里挖出一盒拆了封的感冒药,正准备干噎进去,却突然打了个喷嚏,余光不合时宜地瞥了眼药盒上的生产日期,然后沉默地放下胶囊捞起手机,给常年驻扎在急诊值班室的喻洛发了条信息。 “感冒药过期一年还能不能吃?” “你是不是想死?”喻洛这会儿大概不忙,秒回之后又补骂了一句:“没发烧就多喝热水多睡觉,发烧就滚到医院来,我给你挂急诊号。” 江陌迅速研判了一下喻洛一本正经使用标点符号的严肃语气,觉得这玩意儿过期了属实不能乱吃——药效减损不要紧,万一变质了那真保不齐能要命。于是她只能稍有遗憾地把这一整盒开了封却拢共没吃上两粒的感冒胶囊扔去跟牛奶盒作伴,扭头先去洗碗,又甩着湿漉漉的手在外穿退役转居家专用的运动服裤子上抹了两把,随手划开喻洛狂轰乱炸弹出来的一溜对话框,打算先行把这位穿着白大褂的暴躁天使应付过去:“没发烧,就是补觉没盖被子,喝点儿热水就睡了,你忙你的。” 对面迅速回了个“?”,像是下意识地表达不解和不明所以。 江陌浆糊似的脑袋瓜呆了几秒,使劲儿揉了揉眼睛,稍微掀起眼皮看向对话框上方的名字和历史消息,这才猛然察觉出自己造了什么活该的孽障——她只匆匆瞥了一眼锁屏页面的一溜消息,居然十里挑一无意间戳中了混入其中的邵桀来信。 然而不等江陌消化一下这个略微有点儿堂皇的意外状况,邵桀已经一通电话追了过来,显然是打算直截了当的一探究竟。 她脑子一懵,莫名其妙地冒出几分被人抓包的心虚错觉,想都没想,直接挂断通话把手机扔了出去,又见了鬼似的探出指尖儿把它勾回来,先慎之重之地搪塞住喻洛老妈子似的复制粘贴,然后才捻着指腹缓慢地思索着怎么应付邵桀。 但得益于初冬晚上见缝就钻的凉风,江陌的脑子迟钝得差不多歇菜了一大半,糊弄傻孩子的瞎话还没编出个子丑寅卯,邵桀的第三通电话已经锲而不舍地找上门来。 没怨没仇在先,再挂断属实有点儿“为老不尊”蹬鼻子上脸,江陌叹了口气,索性不做挣扎不惧艰险,烧上热水就拎着手机晃回客厅,接通电话打开免提,头疼地往沙发上一瘫。 “喂……” “江陌,发烧是怎么回事儿?感冒了吗?用不用去医院?” 邵桀的声音澄澈又平稳,一如他望向江陌时执着干净的眼神,平日里蚊子哼哼似的动静这会儿却咬字清晰地敲在江陌耳畔,仿佛合着塞纳河岸的夕阳晚风低沉悱恻地拥向随意把自己扔进漆黑夜晚的江陌,缠裹得她猛一激灵弹了起来,浑身鸡皮疙瘩地把手机挪得远了点:“……没有,没事儿,我就是在家整理橱柜里的常用药,唔……问一问喻大夫,不是要吃药——” 邵桀先没说话,只是听着江陌不太走心的糊弄解释绵长又压抑地叹了口气,无奈地打断她编不下去的托辞:“江陌,听听你说话的鼻音,这个借口你自己信不信?” “不信。”江陌感觉这会儿自己的脑细胞已经悉数罢工摆烂,丝毫没有意识到这个平起平坐的称呼问题有多严峻,瓮声瓮气地直面质疑,理不直气也壮得好像伤风难受这件事儿跟她没多大关系:“真没感冒,我估计就是连轴转再加上着凉,鼻子不通气,喝点儿热水就行,喻大夫说的,没什么问题——” “……我刚也不是故意不回你,拿手机那会儿才看见消息……”江陌面对着邵桀一再仿若委屈的沉默实在有点儿过意不去,自说自话到半路又自以为福至心灵恍然大悟,只当他是在闹小孩子脾气,解释了两句才懊恼地意识到她似乎是落进了邵桀的情绪陷阱,犯了个极其低级的被动错误,闷了半晌的脑袋瓜登时迟钝地擦出几颗恼羞成怒的小火星,可还没等熊熊燃起,电话那头就忽然极轻地笑了一声,拦腰截断了江陌即将燥起来的脾气。 “那照片看到没?” 江陌当下停摆的脑子实在拿他没办法,只好干脆利落地举手投降,糊弄不了就听之任之,“……看到了。” “是不是拍得挺好看的?” “你换个没那么丧良心的问题,我怕撒谎骗人遭雷劈。” “……”邵桀短暂地沉默两秒,忽然惊奇地发现,江陌在他面前似乎偶尔已经能够无所顾忌地撇开那些个警察身份所务必严谨秉持的人民公仆职责所在,恰巧维系着“众生平等”不可亵渎的距离界限也稍稍地动摇了毫分,整个人泡在倒霉的郁闷里,连语气都生动鲜活得如跃眼前——即便江陌只是在一本正经地嫌弃他的自拍不堪评判。 “……我问的是黄昏的塞纳河畔。” 江陌有点儿无地自容,完全没料到有朝一日能吃上一回嘴比脑子快的亏,思来想去只能可耻地转移视线,“……嗯……你们这比完赛不回来,算是单位年底团建?” “你怎么知道我比完赛了?”邵桀略带玩味地回问了一句,却没强迫着江陌尴尬地继续顾左右而言他,只是在她恼羞成怒挂断电话之前,抬手在眉峰刮了两下,轻笑着接上江警官“自投罗网”式的话茬:“差不多,算是国内赛区优秀选手团建。不过也就在这儿多待两天,过段时间应该还会在国内开庆功宴或者其他活动什么的,不过今年这些事儿好像都安排在盛安主办,我们其实差不多算是能放假到下个赛季开赛之前……” 邵桀大概猜测,江陌其实对于电子竞技这个知之甚少的领域兴趣寥寥,通俗易懂地解释了两句,注意力就被电话那头窸窸窣窣的动静牵扯了过去。 江陌像是先闷在枕头里打了个喷嚏,然后抓起手机趿拉着单只的拖鞋直奔“咕嘟咕嘟”翻滚不停的水壶而去,她“叮铃咣铛”地翻出杯具用冷水冲洗,提起水壶倒水到半路,滚水的水流声却戛然而止,只听“叮”、“吭啷”两声接连细脆的声响,不过两秒之隔,江陌猛地倒抽一口凉气的动静就混着通话的杂声涌到邵桀的耳旁——邵桀被烫了似的轻微抖了下肩膀,听着电话那头的零星散碎皱了下眉:“怎么了江陌?” “谨遵医嘱烧壶开水,杯炸了,差点儿把你给泡了。” 江陌已经彻底放弃强撑面子的挣扎举动,就是不知道是话筒泡了水还是江陌又开了水龙头在冲洗什么,声音像是笼在水雾之中:“唔……你还有事儿吗?没事儿先挂了,我这得……” 她大抵是沉浸在祸不单行的郁结里烦躁了几秒,然后重重地叹了口气出来,“收拾收拾。” 第五十四章 少女-画展(下) 案三少女 三画展(下) 江警官对于聊天截止的意见征询基本就是个礼貌性的摆设,没等邵桀难得占据先机地叮嘱再三,人已经独断专行地把他隔绝在了忙音的另一端——邵桀对于江陌这么个极其无情的通话习惯偶有体会,但也只是无奈地摇头笑了笑,咬住下嘴唇翘起的死皮磨了磨齿关,举着手机给李复北发了条短信,心无旁骛地闷头往前走,差点儿一头顶在街道上的围栏灯杆。 “电话打得魂儿都没了。领队问话呢,没听见?” 沈遇安跟着“电竞旅行团”一路闲晃,差不多就溜达在邵桀身前不远,街角路口短暂停驻之前回头看了一眼落在后面的邵桀,伸手把他从路灯旁边拖回来:“刚说过了这个街口,前面就要兵分两路了。小张领队带着李泽川和小朋友们去那个什么网红咖啡馆吃可丽饼、马卡龙去,陈朵说另一拨不想吃甜食的可以跟着去向导推荐参观的那个私人美术馆,说是里面有卖小纪念品的,我给沈遇宁买点儿带回去……我那些奖杯奖牌奖金的她不感兴趣,就喜欢那些漂亮的小摆件儿什么的。” 邵桀总算是放下手机,回神的工夫已经被一脸揶揄打趣的沈遇安一路勾肩搭背地拖进美术馆,慢吞吞地跟在队伍末端:“不去给小宁买点儿什么好吃的带回去?要不我给泽川打个电话让他带一份儿?” “可拉倒。我之前不是说她在学校摔跟头了吗?俩还没来得及换的牙全摔掉了,说话都漏风,医生说她本身体质问题换牙就晚,再给她吃甜食,那这牙就不知道什么年头才能长出来了……” 沈遇安对妹妹永远是滔滔不绝地嫌弃吐槽又心疼难安,话正说着,兄妹俩隔了一万多公里的心有灵犀就凑巧蹦出来彰显存在感——沈遇安接通电话之前整个人紧张得僵了一瞬,得知只是电话那头的妹妹在医院做噩梦睡不着,这才缠着护士跨洋骚扰他,又登时周身松弛下来,拍了下邵桀肩膀就退到参观人群之外,顺带着对回头张望的陈朵举手示意了一下。 陈朵领队上头的瘾还没过,十有八九是看见沈遇安接连的两个动作自动脑补会错了意,只当是尾随其后却对画作展卖颇感兴趣的邵桀听不清讲解,当即热情盎然地把人请到了参观队伍的最前,激情澎湃半瓶子晃荡地学着当地向导的语气讲解翻译起来。 “这间美术馆近期展出的都是公益展品,所有在售的画作都会将交易收入直接捐赠给妇女儿童公益机构,用于慈善基金和权益维护等一系列——” 邵桀稀里糊涂地被迫戳在陈朵跟前,试图说明情况却没插上话,末了只能局促地双手交握搁在身前,不太走心地左耳听右耳冒,兢兢业业地当着个摆设神游天际。 自打夜半三更荒郊野外那次“拯救孕妇行动”以来,直白的维护和信任仿佛彻底打消了邵桀对于江陌“警察”这个身份的犹疑胆怯,起初捎带着好奇和兴起的试探也随之彻底烟消云散。 “见色起意的茬儿咱姑且撂下,江警官虽然看着彪悍了点儿,但长得属实好看,这个不得不承认,毕竟小肖警官说他师姐在警校的时候就是能跟校花平起平坐的神人……不过我总担心你这个状态,有点儿……这叫……那个词儿叫什么来着?哦对,‘吊桥效应’作祟。” 韩律那天去医院探望赵娟的时候,简短地跟交接的邵桀碰了个头,闲聊扯淡时一方面感慨好兄弟的感情世界终于绽放得鲜花烂漫,一方面又实在有点儿忧心,他这爱情花园里开得尽是跟死亡险境息息相关的石蒜:“你跟江警官几次碰面的时候都危险得要命,你真的确定你这心动得跟‘吊桥效应’没什么关系?这怎么搞得像英雄救美以身相许似的。” “我倒是想。就怕江警官当我是恩将仇报。”邵桀拽了下耳垂笑了笑,“况且迄今为止,江警官对我所有的保护和关照,其实基本都是出于警察的职责,真心倒是真心,但没什么额外的感情。” 韩律有点儿愁得慌,眼睛都快竖起来:“那你还这么义无反顾不畏艰险?” 邵桀眉梢轻轻一扬,没直接回答韩律的问题,挂上背包就转身离开。 “要你管。” 毕竟屡次三番被美人相救还能坐怀不乱,那得是悟性修为跟法海差不多的老神仙。 邵桀其实并不否认最初的示好多少掺杂了点儿另有所图或别有居心,但他不着五六的撩闲对于江警官而言连个小把戏都不算——江陌实在是太擅于保持距离,差不多能把一切被动发展的亲近关系掐死在萌芽阶段,得心应手地惯于拒人于千里之外。 但大抵就是因为这么点儿微妙的距离所在,江警官似乎还没有察觉到邵桀的任人拿捏与其说是单纯好骗,倒更像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伪装和遮掩。 他跟随着陈朵的脚步慢悠悠地踱在逐渐散漫的参观队伍最前,胡乱游走的思绪兜兜转转地撞在了突然停下的陈朵身上。邵桀先是礼貌致歉,视线也总算重新找回焦点,循着陈朵不住惊叹的方向望过去,却霎时间如坠冰窟一般,钉在原地,不能动弹。 濒死的窒息仿佛冰冷的海水疯狂涌向喉间。 陈朵吓了一跳,几秒钟之前还稀松平常的表情惊惧地僵在邵桀的脸上。她有点不知所措,仓惶地问询着邵桀是否是有什么急病隐患,伸手就要让向导去喊保安,但没等慌张呼救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适才躲出去接电话的沈遇安就疾步走了过来。 他安抚似的搭了下陈朵的肩膀告知无碍,随后生拖硬拽地把邵桀从那副画跟前扯开,把人提溜到角落扶他靠墙坐下来。 “老毛病又犯?用不用给你搞瓶水?” 邵桀这会儿已经能恢复正常的喘息,滞涩地摆了摆手,深深地叹了口气出来。 他没说话,沈遇安就习以为常似的让他自己靠在墙边,转身去跟陈朵和向导拿什么“过度呼吸综合征”的借口胡诌哄骗,留着呆滞的邵桀一动不动地看向那幅已经被经停欣赏的观众遮掩住大半的油画。 画上是一位被妖冶花朵簇拥的少女。 背景漆黑,头顶有光,像是身处神秘圣洁的天堂,抑或是只有昏暗灯光的漆黑夜巷。 少女眼帘微垂,黑发如藻长裙似浪,娇艳欲滴的蔷薇和荆棘藤蔓爬了她满身,几朵红色蔷薇绚烂如血般簇拥在她的颈上。 一如利刃划开喉咙,鲜血喷涌一般。 第五十五章 少女-归队(上) 案三少女 四归队(上) 天空疏朗,阳光可爱。 久违又明媚的初冬暖阳仿佛要将入冬以来堆积难散的霜雾烟霾尽数驱赶开来,无声地拥抱着匆匆行人的四肢百骸。 江陌把她那辆案件取证期间上土坡下泥坑裹了一身屎棕色的吉普开到了距离市局一条街之隔的车行,扒着车窗观望了一下难得晴空万里都呼啦啦跑来等位洗车的队伍,索性把钥匙交给面熟的小学徒,约定好提车时间,转头揣起口袋,松散轻快地往市局正门的方向晃悠。 然而刚刚走出几步,江陌就莫名其妙地被一辆早餐推车不由分说地拦截在路口。 站在摊位玻璃挡板后头推车的老妇踌躇了半晌才卯足劲儿大喊一声“那个警官站住”,没等江陌探身打量一下这位胆敢在市局跟前叫嚣拦路的“勇士老太太”究竟姓甚名谁有何贵干,一颗小葱头就屁股着火了似的从花坛后头冲了过来,张牙舞爪地试图把江陌拦腰抱住,俨然一只小小的拦路悍匪。 江陌当即下意识地伸手按住小葱头的脑瓜顶,捏住小脸蛋儿定睛一瞧,这才恍然记起来这对祖孙二人跟她究竟有什么交集渊源——也就个把月的光景,那天追着皮球冲出路口险些酿成大祸的小不点儿居然长了点个子,本来毛绒细软的短发被他奶奶剃成了豁牙子的圆寸。 江陌觑着这狗啃似的头毛没忍住噗嗤一乐,撒开手任由小葱头梗着脖子顶在她肚子上,紧紧地抱了片刻才松手。 “抱得这紧,鼻涕都蹭警察姐姐身上了,咦……羞不羞!”老太太停稳推车,习惯性地从车上抽了个木块垫在车轮前头,又在围裙上用力地搓了两下抹了抹手,从新焊的铁皮箱子里拎出个红色的塑料兜,“警官,这个——这个你拿走。” “大马路上就贿赂我啊老太太?这我可不能收……”江陌先笑着推拒了一下,单手撑着小葱头的脑袋瓜,扭头扫了眼早餐摊崭新的台面和车把,“看样子最近生意还成?” “先前这边儿早市不让外来的摆摊儿,我就只能带着豆苗猫在犄角旮旯,东西卖得不好。自打上回你来我这儿带了早点,后头好多警察同志上班儿来早市都找我的摊子,一看好多警察来照顾生意,市场里面就让我进去摆,出摊的生意这才做起来。正赶上豆苗爸爸妈妈工地的活儿忙完提早回来,就给我这小破车重新拾掇了一遍,多挣点儿钱,来年这臭小子能去个好点儿的学前班。” 豆苗奶奶嘿嘿笑了几声,喜笑颜开絮絮叨叨地念起来,扯开红口袋递给江陌看,“就是点儿老家地头挂的果子,自家吃的,个头都不大,也不好看,姑娘你别嫌弃,拿着去大伙尝尝,可甜呢!上回为了躲这小崽子,车都撞成那样,后来还顺带着照顾我这生意,我都不知道说点儿啥……这一兜子连十块钱都算不上,你拿着,拿着吃!”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江陌也不好辜负豆苗奶奶蹲点儿数日的艰难,驳了老太太的薄面,她顺手接了红口袋,又偷偷在兴奋跑开的豆苗帽子里塞了五十来块钱,目送祖孙二人慢悠悠地推车离开,转身提溜着一兜苹果踱到市局正门,离得老远正眺见一个小青年堵在传达室跟前,手里攥着个纸袋,着急忙慌地围着每天清早例行收取信件快递送到楼上的后勤宋叔转。 “宋叔早!”江陌先遥遥地跟老同志敬礼示意,随即有点儿意外地打量着小青年的背影,凑近了几步才诧异地认出人来,屈起指节轻轻敲在被小青年挂在后脖颈的头盔上面,“……李复北?” 李复北起初没留意身后的动静,满头大汗地执着于问询江警官在不在,他赶去上班比较着急,能不能劳驾把东西捎给江警官——直等他又被当成木鱼敲了几下,整理收发信件的宋叔看傻子一样地看向他身后的人笑得见牙不见眼,李复北这才不耐烦地扭过头来,然后一脸见鬼似的从江陌跟前弹开:“江江江……江警官?” “是是是……是我。怎么还磕巴上了?跟邵——桀似的。”江陌话说半路抿了下嘴唇,佯装无事发生地从塑料兜子里摸出几个小苹果,见者有份地分了个遍,又给岗哨的兄弟示意了一下,帮他藏在传达室的窗户旁边,回过身来问:“有什么冤情至于大老远地跑过来?你不是在便利店上班?刚说要给我捎东西?捎什么东西?诉状啊?” “不是……”李复北见着江陌本人或多或少还是有点儿打怵,挠了半天后脑勺才说道:“是桀哥托我给你送点儿东西……东西我送到了,那什么,我便利店上班快迟到——” 李复北吭哧瘪肚了半晌,又蓄足了力气似的,把编排好的话一股脑儿地丢到江陌身上,没等江陌接住纸袋反问个一字半句,人已经一溜烟儿地跑到他停在路边的小电驴旁边,抬脚一跨刚蹿出几十米,就被江陌一嗓子“头盔带上!”喊得一哆嗦,急忙脚刹停稳扣紧脑袋瓜,稀里糊涂地回头颔首致意,然后彻底撒丫子钻进了还没完全结束的市区早高峰。 “江儿,认识?”宋叔码齐一摞文书邮件,唾了口唾沫开始按科室分类清点,抻长了脖子眺了眼小电驴消失的方向,慢条斯理地说道:“还是个小急性子,非让我直接把东西给你带进去,我就跟他讲说,私人物品转交得先在门卫登记,老赵上厕所去了稍等一会儿就行,他还挺着急。今儿没开车?” “老耿说我那车再不洗就要叫拖车给我拖走……扔在前面路口排队洗车呢,就隔一条街,我就走过来了。这里面……感冒药和创可贴——” 江陌低头抖了抖这特别配送的纸袋,觑见创可贴的瞬间稍微扬了下眉毛,余光瞥了眼左手食指上被碎玻璃划破的伤口,略微思索之后,无奈地摇头笑了笑,跟宋叔打了个招呼就往主楼溜达,猛一瞧见耿秩捏着个“生死簿”在门厅外头踱步,又紧忙在他审度迟到惯犯的严肃注视下,提起步速闷头往楼里冲。 正是各科室人员陆续到岗作业的时间段,内勤后勤宣传的同事八成已经奔波在追讨文件稿件的战斗第一线。 江陌例行到主楼电梯跟前晃悠一圈,看着一层一停、一停半天的电梯,又习以为常地调转方向溜进走廊尽头的楼梯间,小心翼翼地捧着被果柄枝叶划破口袋的一兜子小苹果,拱开了刑侦办公室楼层的防火门——她一手抓住手机一手捏着纸袋,两只胳膊还托着即将寿终正寝的红色塑料袋,半个身子别扭地卡在门缝当间,正犹豫着要不要喊白拿白吃的肖乐天过来伸手支援,液压杆滞力十足的防火门后头却突然探了个脑袋过来,鼻孔里还飘着抽了一口没吐尽的烟。 江陌没看清人脸,先被这颗冒烟儿的脑袋吓得一抖,拱出来的半拉身子猛地向后缩躲,胳膊和苹果却还挤在防火门的另一侧,七零八落滚向地面的前一秒又试图挽留抓握——却不料这一兜子向往自由的小苹果已经叽里咕噜地滚向走廊两侧,手指尖勾拽的纸袋也顺势撇开,摊散在江陌下意识伸出去搪一把的脚边,壮烈牺牲成几只被踩扁的药盒。 “漂亮……比天女散花撒得都远。” 江陌无语地叹了口气,破罐子破摔地把小苹果所剩无几的塑料口袋搁在门边,借力卸气似的想把防火门猛地甩开,却被门上拧得过紧的液压杆顶了个趔趄,只能骂骂咧咧地侧身钻出楼梯间,撸胳膊挽袖子地准备抓住那颗冒烟儿的脑袋充当苦力,先帮她把苹果悉数捡回来。 她转过身,掀起眼皮看向那个已经掐了烟头去窗台找烟灰缸的同事,逆着走廊尽头朦胧的光晕眯了下眼睛,又难以置信地忽闪着眨了两下,蓦地睁得溜圆。 “……你……我的妈诶……温晨?” 第五十六章 少女-归队(下) 案三少女 四归队(下) “见面儿就叫妈,你还挺客气……” “够可以的江陌,毛毛躁躁的老毛病是一点儿都没变。”温晨哼声一笑,咧开嘴角敲了敲江陌的天灵盖,“几年不见——你是不长个儿了?我……” “等会儿——你这人说点儿啥就跟老太太裹脚布似的,一时半会儿没个完。” 江陌隐约听出这位久别重逢的大爷话里话外的苗头,先抬手打断他这满心怀念地“追忆往昔那些年”,伸手把人拽回现实里面:“先帮我把苹果捡起来。” ———— “我就说查杨笑笑的时候,我在她家附近的监控里看见车上那个确认不了身份的人影有点儿眼熟,没想到还真的是你。” 温晨和江陌生拉硬拽的话勉强算得上是半个青梅竹马,俩人初中同校高中同班,大学又考上了同一所警察学院,可惜没等挨到实习毕业那一天,温晨这么囫囵个儿的人就仿佛凭空消失彻底蒸发了一般,档案抹得一干二净,甚至还顶着一个完全陌生的身份声势浩大地登上过公安系统的通缉名单,随后一消失,就是生死难料的四年。 江陌猜测沣西苏格酒新来的那位名叫“陈稳”的夜场经理就是温晨,也大概推断得出,张支队长经营布置多年的线人行动,温晨就是他百般维护至关重要的一环——她其实有点儿想问他究竟是不是跟杨笑笑取得过联系的警方线人,也挺好奇他是如何在那么一个龙潭虎穴里全身而退,可偏偏这些问题江陌一概不能追问,到头来也只能纠结地注视着他颈侧极其凶险的枪弹灼痕,重重地压了下他的左肩。 “没缺胳膊少腿儿回来就行。算正式归队?” “沣西和坝庄这几条大鱼捞上来,暂时能安稳一段时间。”温晨没正面回答江陌的问题,又叼上一颗烟,抱歉地晃了晃打火机,“跟那帮贩||毒的人呆的……亏着他们一把手只做生意,不怎么愿意手底下的亲信碰那些东西——这点儿烟瘾迟早得给他戒了去。我看你拎这一兜子药,感冒了?” “昨儿晚上有点儿着凉,睡一觉就没事儿了,没那么金贵——就是一朋友送过来的。”江陌一耸肩,忽然扬起眉:“这跨省的案子已经撂在明面上了,这么长时间,没回家看看?” “还不敢回。毕竟还有没落网的,我怕回去不安全。”温晨这一别数年回来,“出落”得平静又沉稳,他极轻地笑了一下,将将漏了一点儿无可奈何的情绪出来,“我还是挺怵小夕的,这几年家里全靠这小子连蒙带骗,看见我回去,不得跟我来个决一死战?” “没办法的事儿。突然离校消失这么多年,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我们那会儿都蒙圈。小夕最后一次找我问你去哪儿的时候才十四岁,个子就那么一点儿……” 江陌抬手略一比划,忍不住有点儿感慨,“当时也不知道什么情况,我们这些平时走得比较近但还在校的学生,一律被勒令禁止随意跟你家里人碰面,他小小年纪一下子就担起家里的责任,怎么可能没有积怨——跟你打架你也得忍,骂不还口打不还手地挨几顿揍就好了,毕竟亲兄弟,小夕心疼你这当警察的亲哥也不是一天两天。” 温晨又咧嘴笑起来,倚着窗台,稍稍居高临下地睨着江陌还挂着淤青的脑袋,略微沉吟了片刻刚要开口,刑侦办公室的门就“呼啦”一声被扯开,一张娃娃脸左右张望了一下,兴冲冲地朝着江陌跑过来。 “我就说好像听见你说话的动静了,师父还骗人——”肖乐天掀起衣襟,多少年前街边卖光盘似的跟江陌献宝,递了一杯奶茶过来:“师姐,周小邈和郑司羿给你带的份儿,师父看你没在办公室就要强占……拿着快!先喝完!” 肖乐天热热闹闹地围着江陌绕了半圈,这才抬眼正儿八经地看清靠在窗边有点儿眼生的温晨,紧忙一个侧身滑步缩在江陌后面,依着她扬起下颏略一示意,抱起红色塑料口袋,点了点头就被烫了屁股似的一溜烟儿地跑开。 “你师弟?那个肖处还是什么领导的小儿子?”温晨揣起胳膊栽着膀子看向狂奔的肖乐天,也没刻意把打岔扯开的话题再拽回来,“他是不是有点儿怕我啊?我长得这么吓人吗?” “乐天儿就是胆子不太大……不过你这属实,变化挺大,刚才我都没敢认。”江陌弯起眼角笑开,抬手没收着劲儿,先在温晨右肩上杵了一拳,捶得乍一看还有点儿凶神恶煞的温警官龇牙咧嘴地喊疼,登时恍然上前一步,慌张地扶住他,伸手试探:“别吓人啊,枪伤?” “贯穿伤,先前杨笑笑为了自己活命赚钱跑去告密的事儿闹的,自己人拿着分寸打的,本来已经好得差不多,前阵子抓捕收网的时候打架崩开了。”温晨眼冒金星地摆了摆手,撑着江陌的脑袋缓过神儿来,嘴角逗她似的扬起来:“别光用嘴心疼啊,来点儿实际的,你那个手劲儿你自己琢磨,我这白挨一拳,不得哪天请我吃个饭?” “您老百忙之中跑我们刑侦办公室外头蹲点儿就为了找我吃饭?发个消息不就——”江陌话说半道才一拍脑门儿,掏出手机递给温晨,“自己存。我看宋叔早上发菜单,中午食堂老刘炖肘子,咱再单点俩菜,你们这案子还没个结尾,跑出去容易误事儿,先请你凑合吃一顿。” “你就说队里吃省钱就得了……不过今天中午够呛,我跟我师父——就张队,得出去一趟,今儿早上就是难得有空,过来瞧瞧最近一直让我师父念叨后悔没撬到缉毒的小江警官。” 温晨捏着手机输了号码,正犹豫着要不要在江陌一本正经的通讯录里来点儿特殊备注的空当,一串情绪高涨的消息就噼里啪啦地弹在他眼前。温晨无意扫了一眼,眉梢都飞起来,略微垂下视线觑着江陌这一脸的不以为然,实在哭笑不得地扒拉着这个对待追求者十数年如一日残忍且寡淡的坏蛋,简直想把手机敲在她脑门儿上面:“男朋友?” 江陌这才没什么表情地翻了翻邵桀的消息,看他嘴碎地念叨了一堆“李复北送的东西你收到没?”、“不知道你吃药有没有过敏的,我就一样挑了一个,你吃的时候注意点儿”、“我待会儿的红眼航班,不过好像有延误,不知道几点能到盛安”,迟疑两秒,没回消息。 “一小孩儿,前面两个大案子凑巧都是目击证人。” 江陌一摊手,抿着嘴刚想捡个旁的话题转移视线,温晨就突然接起电话应了两声提步跑起来,迈出几米远又猛地钉在原处,叹了口气才回头折返,考虑措辞的空当,江陌已经轻轻拍了下他没伤那侧的肩膀,“干嘛呢,矫情的话憋回去啊。不过这时隔多年,好不容易有机会跟你碰个面,正经得给你来点儿仪式感——” 江陌举着一杯奶茶,敬礼敬得有点随意,行为不端得搁在耿副的“生死簿”上得扫一个礼拜的地。但她笑得实在真心实意,眼睛里闪烁着狡黠又明亮的光,恍惚间像是转瞬回到了初入警校的那年,年纪集训拉练解散,她就靠在操场的球门旁边,看着热身不当腿脚抽筋的温晨一瘸一拐地跑回来,嘲笑得明媚又灿烂。 “温晨,欢迎归队。” 第五十七章 少女-报案(上) 案三少女 五报案(上) 巴黎时间清晨五点二十七分,受航线天气和目的地航空管制影响一再延误的红眼航班,终于在日出晨曦刺破云层的前一瞬,推离航站楼,进入滑行排队阶段。 掰着手指头数一数时差,国内这会儿差不多正值午休时间。 邵桀捧着手机,无意识地搓动着手机壳背后的拼图滑块。他垂眸盯着十有八九是被江警官瞥上一眼就随手遗忘的聊天界面,淡定地屈起食指刮了下眉峰,恰到好处又天可怜见地补了两个没人搭理满眼委屈的表情包发过去,在江警官略显匮乏的平淡生活里彰显存在感似的蹦来跳去。 因为一时脑子浆糊而被迫接受了由一通电话引起的近乎豪夺强取地侵入领地,如此棋差一招的对弈,能不能换来点儿什么情感收益还不一定,但江警官“恼羞成怒”之后两到三天的搁置处理,邵桀倒是早有预计。 他在消息里可怜兮兮地问询江警官是否有时间接机,其实只是目的极其单纯的过嘴瘾——毕竟江警官实在不善于容忍一个几面之缘的小屁孩不经她允许就擅自打破既定的界限关系,邵桀得捏住分寸迂回作战,坚决避免一朝蹬鼻子上脸,一辈子绕路而行。 候机延误的疲倦在整个机舱游走转移,贴心的空乘人员适时地调暗客舱光线,放轻了问询餐饮需求的声音。 邵桀捏着餐包没滋没味地嚼完,胃底细微的烧灼酸楚实在闹人,即便闭上眼睛陷进一团昏暗,身体上的不安僵滞牵连得思绪也不得消停——那副妖冶的少女油画始终滞留在脑海里,鲜艳的花簇如血一般攀挂在记忆中挥之不去。 他还是不大习惯在只剩下客舱白噪音的昏暗空间里混沌地睡过去,默然焦躁地呆坐了片刻,摸出提前揣在口袋里的三阶魔方单手盲转,另一只手托着腮,目光茫茫地望着舷窗外的云山雾海,及至身后的座位上窸窸窣窣地探了一颗嘴角挂着早餐奶酪的小脑袋瓜过来,好奇地盯着魔方研究了半晌,兴奋又温柔地碰了下邵桀蹭靠在舷窗窗沿上的头发。 “你也不想睡觉是吗?我也不想睡。”小男孩儿举起状似藕节的小臂,十分擅长“收买人心”地递了一颗奶糖给他,然后半捂着嘴悄悄附在邵桀耳边,“我可以跟你一起玩儿吗?或者我可以邀请你跟我一起玩儿吗?悄悄的,不打扰别人。” 邵桀被这满脸童稚的小绅士唬得怔了一瞬,先下意识地稍微挺直身板去征询小朋友家长的意见,在得到小朋友父亲抱歉又感激地热切首肯之后,就这么跟一位拒绝睡觉倒时差的小豆丁脑袋瓜顶着脑袋瓜,在稍显漫长的飞行途中心灵相通似的称兄道弟起来,甚至在那对般配可爱又无比心宽的父母盛情邀请和授意之下,从萍水相逢的陪玩升级成为值得托付信任的“地陪”,一路拎着这个生在法国却带着盛安口音的小豆丁落地出关去找他心心念念的亲姐,甚至没来得及跟同航班落地等候行李的俱乐部队友打声招呼,就先一步裹紧棉服,从机场出口扑向深更半夜零零散散的接机人员。 国内时间已经先一步跨过零点,盛安这两天没下雨,干冷的空气涌进鼻腔,刺激得邵桀有点儿想打喷嚏。 他揉了揉鼻子,只隐约听见被他父母包裹成一颗棉花球的小豆丁大喊了一声“oo”,随后就竭力甩开邵桀意外担以带娃重任紧抓不放的手,小炮弹似的撞向了不远处张开双臂俯身半蹲的身影。 邵桀先循着小棉花球横冲直撞的方向追过去,在逡巡的目光随之落定的刹那,整个人蓦地傻在原处,视线直楞楞地闯进了那双觑见“来袭生物”和“随行物种”霎时惊诧又盛满柔和的眼角,凌乱又慌措地朝着她的方向挪了几步。 居然……是江陌。 邵桀忽闪着呆滞的睫毛,有点儿堂皇地迅速复盘——从客舱落座匆匆一瞥的票根姓氏再到小豆丁母亲那张隐隐跟什么人肖似的眉眼,邵桀又辗转记起了他第一次撞见江陌笑靥如花时,正大光明地偷听到江陌的家人似乎久居国外的消息…… 邵桀这才后知后觉地醍醐灌顶,原来他在长途飞行中建立友谊并决定保持联系的忘年好友,竟然是江陌同母异父的亲弟弟—— 那就意味着,也许在江陌眼里,邵桀可能真的跟她这个一看见帅哥靓女就知道甜言蜜语的亲弟弟……身处在同一个交往等级——大概也就是正值时而烦得要命时而讨人欢心的幼儿园年纪。 邵桀心情有点复杂地皱了下鼻子,跟被江警官一把抱起举得老高乐个不停的小豆丁对上眼睛。 “江女士——就是这小子的妈,上飞机的时候拍了张照片发给我,说正好跟几个电竞选手同一个航班,我一看跟你提前嚷嚷着接机的航班号一样,还给你发了消息,问你们单位大半夜的管不管接机,用不用顺路捎你回来,没看见?” 江陌抱起缠人的小棉花球颠了几下,自动屏蔽了江禾发了张照片顺带着想替江陌寻觅个金龟婿的提议,一边感慨着“有苗不愁长”,一边迎着还一脸痴傻的邵桀踱了几步,掀起眼皮稍作打量:“昨天发照片儿的时候还笑得跟傻子一样,今天这黑眼圈都快砸脚面上了……有心事?” “没……没有。我从在飞机上就一直跟着eden,手机还没来得及看。”江陌的语气明显笃定大于疑虑,邵桀怔了片刻,忽然就觉得自己对于江陌其人似乎有点儿判断失误。他听见她敏锐又散漫的关心,适才还紧绷着纠结自己心理年龄的嘴角立刻扬了上来:“我这就是没睡好,在飞机上一直教他玩儿魔方来着。” 邵桀极刻意地停顿了一下,清了清嗓子,认真地侧身一步,挡住了江陌留意观望出口旅客的视线:“所以,你真的是来接我的?” 第五十八章 少女-报案(下) 案三少女 五报案(下) “所以,你真的是来接我的?” 江陌瞪了他一眼,无言以对地抬脚把人搪开,“顺路。顺路俩字儿被你吃了是吗?” “oo……” 小棉花球左瞧瞧右看看,终于忍不住插进话来,双手捧住江陌的脸颊,略微亲昵地捏了两下,像是带着点儿被江陌冷落的小委屈:“你不是来接我的吗?你也认识这个人吗?你不要跟这个坏蛋说话好不好?也跟eden说一会儿。” “……或许,你说的坏蛋,是我吗?” 邵桀对于这么个“突变”的称呼多少有点儿一言难尽。他歪着头,瞧见江陌扑哧一声笑得眉眼弯弯,顿时一片真心惨遭辜负似的捏住小棉花球的脸蛋,痛心疾首地施以制裁,“怎么还突然翻脸不认人了呢?刚才叫哥哥叫得不是挺开心吗,我怎么就成坏蛋了?” 小棉花球一掐腰:“因为oo是我姐姐!抢姐姐的就是坏蛋!” 邵桀也理直气壮:“谁跟你说我想当她弟弟了?!” “那你跟她一直说话!因为你一直跟她说话,她都没跟我说话!” “……我跟她认识啊,为什么不能跟你姐姐说话?” “因为……因为……” 几分钟还手拉手亲如兄弟的俩人正闹得要“反目成仇”的空当,江陌手机里的黑猫警长就突然横插一脚,时机绝佳地跳出来主持公道匡扶正义。 她瞥了眼来电显示,试图把周南一交给吵着吵着快憋不住笑出声的邵桀,却被这因为找不到指责的理由就如蒙奇耻大辱的小棉花球拈酸吃醋地梗着脖子扭了开去,末了只能单手箍住努力把自己鼓涌成一只蚕蛹的周南一接通了电话,挂断回身时,跟恰巧推着行李车出来的江禾和周怀豫挥了挥手机。 四十过半的江禾还端着亭亭袅袅乍出剧场的款款大方,纤细的玉腕轻挽,搭着全身心投入在搞定行李推车事业上的周怀豫,离得老远就先慢条斯理地对着江陌探出指尖。 “诶哟我的乖乖……大冬天你怎么还晒黑了?” “天天外面跑,不黑才怪——我得出个警,有点儿急,你走快两步……要不我先把你们送到市区?” “你那个工作哪有不急的事儿,送到市区里也折腾,我们自己打车回去就行……非要让你来,就是怕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忙起来不着家,先找个机会在机场见见你。”江禾先扶了下身旁的周怀豫站定,上前对着重新攀在江陌肩头的周南一勾了勾手指:“eden过来,姐姐有工作要忙,我们自己回去。” “不能带我一起去吗?”周南一搂着江陌的脖子蹭了蹭,“oo,je pense à toi” (陌陌,我很想你。) “待会儿再想你姐,你姐这工作都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容不得你跟着痴情。”江禾波澜不惊地吐槽了两句,伸手直接把这小情种捞过来,侧身略微留意地多看了邵桀一眼,饶有深意地清了清喉咙,“这位小邵同学——小陌你也认识?还真是挺有缘分的,本来说辛苦他帮忙照顾eden一路,想顺带着捎他一程……” “邵桀是我前面两个案子的重要证人。”江陌当机立断堵住她妈这张意图拉郎配的嘴,转头有点儿复杂地看了邵桀一眼,轻轻地叹了口气:“你回家还是回基地?回基地你就自行解决,回家的话我就捎你回去。” 邵桀其实不是很介意江警官陈述事实时对他极其冷漠且格式化的角色定义,只是接过江陌扔给他的钥匙先行上车之前,压了下唇角聊表抗议。不过随后就礼貌地跟暂此别过的江禾和周怀豫颔首致意,乖巧地抱住他那个快赶上一个周南一那么高的背包,窝进副驾驶的座位里,划开了解除飞行模式起就震个不停的群组消息,一目十行地捋清了当前正在进行的话题。 “李泽川-lovehepbu:凌晨的火锅局走起啊桀哥!” “霍柯-hulk_h:我们取完行李出来你人呢?@jie_s” “温夕-xixi:就是啊,咱大巴车在二号停车场入口那儿!” “……” 邵桀挑了下眉梢,没打断也没解释,只是陈述性地插了一句:“jie_s:你们先去,我回家一趟。电话联系。” 适才刷屏速度慢了些许的聊天群短暂的寂静了几秒,立刻沸腾个不停。 “李泽川-lovehepbu:桀哥!你是不是始乱终弃要跟人跑了!” “温夕-xixi:啊!我刚看到桀哥了!他真的跟人跑了!” “李泽川-lovehepbu:桀哥!你瞒着我们做了什么!” “程梓-:火锅店地址谁发群里?” “霍柯-hulk_h:咱们去哪个火锅店?” “姜河鱼-qwer:chishen?” “李泽川-lovehepbu:去火锅店吃炸鸡,chicken chicken。” “徐沐扬:……教他点儿正经的……李泽川你是不是又偷偷拿人家手机把姜赫宇群备注给改了?给我改回来!大老板在的那个群也给我改回来!” 邵桀粗略扫了一眼逐渐跑偏的聊天记录,随手关了群提醒,揣好手机,默默地扒着车窗观察着窗外正在候车闲聊的重组家庭——听不清楚他们在聊些什么,但时问时答的状态,大抵都是些琐碎又短暂的话题。 江陌跟她母亲和继父的关系似乎热络又浅薄,能够亲昵地交谈,甚至勾肩搭背也不成问题,可当这一家人极亲近地凑在一起,却又隐约能察觉出,江陌跟他们之间,总像隔着点儿模糊又疏淡的距离——哪怕嘘寒问暖挽住手臂的母亲和毫不吝惜甜腻示好的弟弟始终坚持不懈地在向她靠近。 邵桀沉默地注视着窗外,视线没有焦点地虚挂在半路,拧着眉头略微出神的工夫,江陌已经不知何时绕到驾驶位上车坐稳,余光瞥见邵桀溜号溜得扭曲的身形,甩上车门的同时,沿着他的视线看了过去。 “少打我妈的主意啊,江女士生个你绰绰有余。” 邵桀思绪还飘在外头,被她一句话吓得一抖,无语地回头眨了眨眼睛:“那我——” 在两相对峙这一方面,江陌对邵桀的预判简直剑指要害,乍一见他张嘴,立刻起身直奔他的安全带过去:“闭嘴还是下去?” 邵桀没等来什么心动的场面,先有了能被江警官吓成心梗的自觉,他又往犄角旮旯里躲了一下,在嘴上比了个拉链的姿势,然后规规矩矩地缩成一团,牢牢抱紧副驾驶的安全带,目视前方了一会儿,又忍不住朝着江陌的方向偷偷瞥了过去:“……你感冒好像好了?” “……”江陌大抵是快把这茬儿忘在脑后,听见邵桀这么一问,方向盘无意识地一飘,差点儿朝着机场收费口的反光路锥冲过去。她稳住车身,迟疑地瞥了眼紧抓扶手保命的邵桀,又有点儿哭笑不得地打消了跟他就“感情价值观”认真探讨一番的心思,轻轻嗤笑了一声,卸了口气:“下次别浪费钱,伤风感冒小磕小碰都不算什么,睡一觉就没事儿了。” 江陌踩了一脚刹车,停在收费口队伍的末端,翘起搭在方向盘上的左手食指晃了两下,“但创可贴正好用得上,还是谢谢你。” 江陌在处理情感关系问题上向来有点儿逃避心理讳疾忌医,这么多年来进退有度的致胜法宝就是把一切暧昧的苗头晒死在坦然面对平静处理的充足光照里——对于邵桀这么个万物新奇、冲动热忱的年纪而言,等他那一脑门子热度散尽,只不过是时间长短的问题。 一个小朋友而已,好像没必要跟他一本正经的较劲,偶然的交集不大可能长时间持续的维系——耗也耗得过去。 邵桀见识过江警官嘴欠和嫌弃他嘴欠时掀起的风浪,却无论何时都极容易被她忽然云淡风轻的坦诚直戳心底,哪怕能感觉到江陌是在尝试着重新拉开跟他意外靠近的关系,依旧整个脑袋瓜都不受控制地蒸得通红,连连摆手磕巴了两句:“……那个……有用……就……就行……咳咳,不过江警官,你们有案子不是得出现场吗?怎么今天还先回队里?” 江陌听见他磕巴的节奏实在想笑,扭头刚瞧见邵桀红彤彤的耳朵尖儿,就被后车一声喇叭催促着向前推进。她大致听了一耳朵邵桀的好奇追问,捡着无关紧要的信息反问了一句:“……还记得殡仪馆那只断手吗?” 邵桀点头,不忍回忆地蹙了下眉间:“高坠自杀的那个?” “唔……本来已经拼好交给家属火化了。”江陌缴了过桥费摇上车窗,瞥了眼后视镜里等了不过半分钟就在车里炸毛的司机,一脚油门轰了出去。 “死者的妹妹大半夜偷跑出来报警,说怀疑她姐姐的死……可能有大问题。” 第五十九章 少女-挂坠(上) 案三少女 六挂坠(上) 盛安城初冬夜里的寒风,数十年如一日地挟裹着凌冽森冷的烟霾味道。 打从下了机场高速开始,一整个昼夜间惶然无法入眠的邵桀就仿佛被抡了一闷棍一样,在江警官这辆车速不怎么平缓的吉普上昏天黑地睡得一塌糊涂——临要拐向距离小区只剩两个红绿灯的街口,邵桀才被赶着红灯数秒时抽空扭头看过来的江陌铆足劲儿推了几下,强制唤醒了邵大选手宕机歇菜了一路的大脑主板。 “口水擦擦,要到你家了。”江陌关掉暖风,顺带着抬手托住快栽到中控台上的脑袋瓜,把歪着肩膀哼唧唧喊落枕脖子疼的邵桀推端正,也闷闷地打了个哈欠出来:“……这睡的,敢情是雇我给你当司机呢。我待会儿还是把你放小区门口,精神精神清醒清醒,你这小身板儿别迷迷糊糊地吹了风。” “嗯……对不唔江警官……” 邵桀双手交握抱在后颈,埋头陷在背包里先含糊地答话,转瞬就要坠进梦云的前一秒,又被江陌抄起个什么家伙一巴掌呼在后脑勺上——他这才猛一激灵清醒过来,晃了晃再度强制开机的脑子,后知后觉地捧住被江警官泛凉的掌心托抚过的脸颊,慢悠悠地把自己蒸成了一只红虾。 “这回醒了?” “醒……醒了。” 邵桀先含羞带怯了一会儿,又迟滞地感觉后脑勺儿被磕得生疼,皱巴着一张脸委屈兮兮地看向江陌,“什么东西这么疼……怎么还带动用冷兵器的?” “你的魔方钥匙扣。” 江陌单手撑住方向盘,食指指尖随着信号灯秒数倒数跳动有节奏地敲了几下,余光觑着邵桀迷迷糊糊又抱头吃疼的分裂式表情,轻轻笑出声,把适才就从口袋里摸出来攥在掌心的金属制魔方摊手递到他跟前,“东西拿好,待会儿下车之前检查一下……隔三差五地跟我这儿掉水晶鞋,我还得记着给你送过来。” 邵桀有点儿惊讶于江陌还记得随身带着这枚装饰用的钥匙扣——毕竟有钱包事件在先,江警官在处理工作之余的事情时,基本上都是随手搁置在旁,动辄遗忘个十天半拉月。 他伸手把钥匙扣捞起来,指尖一触即离地在江陌的手心儿里刮了一下,极难得地撇开了挨在江警官身边时惯常莽撞羞赧的纠结别扭,目光轻飘飘地落在她的脸上,单纯地提起唇角,笑得温和浅淡:“这还是订做的来着,丢了不太好办,谢谢你啊江警官。” 江陌闻言转身,视线正落进邵桀单单盛着笑意的眼睛,一时有点儿恍神,挂挡起步的动作都微微一滞,隔了两秒才堂皇躲闪地扯开了瞬间不知所措的目光,不大明显地吞咽了一下:“啊……没事儿。” 抛开比赛影像里隔着摄影机滤镜和所谓的专业光环不谈,这还是江陌打从认识邵桀至今,头一遭正儿八经地意识到,这位似乎附拥者甚众的电竞选手,其实有着一副扔在人群里十分出挑的皮囊骨相,只不过每每碰面时,机缘巧合大多事出有因慌张混乱,着实没有什么显衬他这张脸蛋优越的机会可言——尤其是不久之前的深更半夜,他整个人仿佛一根细长扁担在粪坑边儿滚了一圈,乌漆墨黑涕泪横流地朝她扑过来的画面…… 然而邵桀眼睛里盛着细碎如繁星的光,笑起来像是冬日里明媚可爱的太阳。 邵桀大抵是留意到江警官正在思绪横飞,为免惹是生非,老实听话地抱着背包窸窸窣窣地检查随身物品,直等在小区门前下了车,才拽着车门歪头朝里探,捡着江警官没分神搭理他的空当,无辜地眨了眨眼:“王子捡水晶鞋是因为喜欢辛德瑞拉,那江警官你呢……你也是吗?或者,我可以当你是吗?” 江陌正低头扫着肖乐天发来的消息,零零碎碎地听见邵桀的问话,先怔了片刻,扒拉着脑袋瓜里泛黄积灰的童话书反应了半晌“辛德瑞拉”究竟姓甚名谁,等到将将理清了邵桀这话的含义,伺机挑衅得逞就拒绝直面现实冲击的小孩儿已经甩上车门撒丫子跑远,隔着车玻璃跟一脸无语的江陌挥了挥胳膊,转身钻进了小区的铁门,摆手目送江陌开车离开。 但邵桀其实不太想回家。 他挎上背包戳在小区门口,深深吸了一口凉气,绕着门前停放自行车的雨搭来来回回地踱步往返,纠结再三的脚步终于蓦地顿住。他扭头转身,拖沓着步子上楼开门,却被空荡荡的房间里迎面扑出来的干燥暖气呛得咳了起来,半晌才停下。 鞋架是空的,两双棉质拖鞋整齐地摆放在门口——吴老师和邵主任都没在家。 客厅的窗帘大敞着。 邵桀把背包撂在门口,眯着眼睛看向客厅里被月亮光晕笼住的家具沙发,扯上窗帘转过身,左磕右碰地绕开尽数挪动过的茶几摆设,脚底下却没留神地踩到了邵主任格外疼惜的某个茶宠摆件,整个人忽的一歪,径直跌进了平时坐上片刻都要抚平码正的沙发里,捡起罪魁祸首,呆滞地缓了半晌。 他伸手从沙发垫缝隙里抠出硌人的遥控器,不大意外地盯着常年停留在滚动播放本市新闻的频道画面,佝偻着后背沉默地看了一会儿,大致推测出吴老师和邵主任同时舍家撇业的原因。 “本台报道,今日晚间十点十三分左右,城际环线高速发生一起疲劳驾驶导致的严重连环车祸,其中包括一辆私人承运的高中校车,据悉,校车内乘客中有三名……” “本台快讯,受夜间连环车祸影响,盛安市中心医院开辟紧急通道,联合本市两家三甲医院……” 老楼的供暖一般,稍微年长的父母辈不大习惯开着干烘烘的空调取暖,只安静地坐了一会儿,凉气就细细密密地在房间里到处游走见缝就钻。 邵桀吸着鼻子蹙了下眉,关掉电视起身,走出两步又折返回来,小心谨慎地把沙发恢复原样,绕回背包旁,蹲坐在门口的地板上,从背包深处翻了几瓶从国外带回来据说是对心脏血压有好处的保健品,依着邵主任的强迫症由低到高的摆在门口嵌进墙的壁柜里,背包离开之前犹豫了片刻,到底还是撕了一张便利贴,草草地留了几句话在字条上。 他拈着纸条塞在药瓶底下,直愣愣地盯着出自右手略显凌乱猖狂的草书呆了几秒,还是决定原地销毁,换成左手规规矩矩地重写一张。 正这时,门外抖动钥匙的声响合着手机铃声一齐敲在邵桀耳旁。 他先接通电话,听见电话那边左一言右一语地喊着“桀哥快来已经点好菜了!今天顺带着给姜赫宇提前庆生,不然他过生日的时候正好放假回家了”,有点儿混乱地应声答了一句“待会儿给你回电话”,转身没等放下左手的中性笔,吴瑾已经拉开门板满眼意外地看向他,视线一飘,从邵桀捏住手机垂下的右侧小臂,辗转落在他左手的手腕上。 “你……” 吴瑾全然没有预料到他们母子两个会在今时今日仓促地重逢碰面。 邵桀依旧有些抗拒眼神交流地垂着视线站在那儿,默不作声地等待着吴瑾的苛责或是评判,见她一声不吭也见怪不怪,扔下纸笔扯起背包肩带,声音沉闷地叩向地面:“俱乐部那边刚来了电话,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走了。” “啊?……啊……”吴瑾撑着门僵了半晌,在觑见邵桀似乎真的准备拎起背包冷淡离开时才猛地回过神,侧步挡在他身前,背手带上房门,平心静气地问:“我有两个高三学生下晚自习出车祸了,一直守在医院还没吃饭……你那边如果不着急的话,要不要在家吃一口,我就煮个面,几分钟,很快。” 第六十章 少女-挂坠(下) 案三少女 六挂坠(下) 也许是太久没有闻到过家里氤氲沸腾的烟火味,邵桀的脑袋里还在摇摆不定着,身体却已经不置可否地拉开椅子坐下,捏着手机抱歉地回复了家里临时有事的消息,又在群里补偿着发了个数额不小的红包,心不在焉地搓动着手机壳上的拼图,默默地看着厨房里吴瑾有些慌急的背影,没有刻意地搭话。 吴瑾的做饭水平实在不敢恭维,但好在动作利落,没过十分钟就已经端着两个大瓷碗摆到餐桌上坐下,隔着蒸腾的水汽看了邵桀几眼才提起筷子,拨动着面条上熟过头的荷包蛋,佯装随口闲谈似的,不咸不淡地问了一句:“我刚看……你怎么又用左手写字了?我记得小时候左撇子,给你扳过来了。” 邵桀一愣,挑进嘴里的面条咀嚼得寡淡无味,他先沉默了几秒,无所谓地回答:“初中那会儿右手骨折的时候重新练的,平时怎么顺手怎么写。刚是因为正好接电话。” 吴瑾“哦”了一声,抿着嘴唇不停地翻动着清汤挂面,却只是相对无言,没再开口问话。 邵桀略微掀起眼皮看向她,不太能揣测出他这位全身心投入到祖国优秀花园培育建设的园丁母亲在想什么,皱了下鼻子,没什么表情,缓慢地把面吃完。 邵桀右臂骨折的原因吴瑾应该是确切知情的。当年他刚初二,一位因为不服班主任吴瑾管教而找到邵桀寻衅报复的高中生,当着不知道多少同学的面,恶狠狠地伸手把拒绝跟他产生正面冲突的邵桀从楼梯上推了下去——邵桀摔得头破血流天旋地转,又被走上前来蓄意猛踹了一脚的高中生踢断了右臂,在医院惶然地住了一个礼拜有余,得到的却是吴瑾以母亲的身份,同意跟高中生达成和解的消息。 分明吴瑾半个字都没跟他商量。 和解的理由其实不算太晦涩难懂——那位高中生因为性情脾气曾经几度闹事被派出所登记挂名,高三冲刺的关键之际,吴瑾希望邵桀不要因为一时置气,阻碍了那位高中生本可以凭借学习成绩出人头地的大好时机。 邵桀当时气愤得差点儿离家出走,吊着打了石膏的胳膊从医院一路游荡到韩律家门口,身残志坚地泡在网熬了几个昼夜,被当时退役的网老板帮扶了一把又送回医院,这才借此契机交识到帮他引荐的贵人,缓慢地开启了他的电竞职业生涯。 但那都是后话。 邵桀没再搭茬,无声地洗了碗搁在一边,本打算趁着吴瑾洗漱收拾的空当悄悄离开,推开门的时候却正巧回头看见她从洗手间里出来,突然开口的语气平稳得像是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推你下楼梯的那个孩子前几天被抓了。他大学毕业回盛安工作,结婚之后因为跟爱人争吵,把怀孕的妻子从楼梯上推下去了。” 邵桀一扬眉梢,等了半晌没听见什么后文,压了下唇角权当听见了解,转身迈出家门。 其实他还是希望吴瑾能再说点儿什么,哪怕只是迟来了快十年,委婉得不露痕迹的道歉。但也许吴瑾已经尽己所能地表示了歉意,比如刚刚极尽寡淡的一碗热汤面;抑或许她从未觉得自己作为一个为学生极尽所能的教师,当时舍弃孩子的选择判断没有任何不妥,既然如此,又谈何抱歉。 ———— 邵桀揣着一肚子久积的郁结,慢悠悠地折腾着夜班公交,回到俱乐部时已经临近破晓。 他望了一眼马路对面,没瞧见江警官那辆硕大显眼的吉普,转身拎着背包呵斥带喘地爬回训练室,瘫在沙发上直了会儿腰,盯着墙上时钟跳动的秒针出神了半晌,又跑到电脑前头歪扭地坐着,不太想回宿舍去睡。 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开了电脑,挂上通宵时段末尾不太好排位的游戏账号,点开消消乐漫不经心地拖拽着鼠标,抻了个懒腰的工夫,手机铃声就突兀且狂躁地叫嚣起来。 “桀哥到基地了没?”辅助位的小选手程梓在电话那头吃力地喊道:“快……下楼帮个忙。” ———— 邵桀对于李泽川和霍柯那点儿人菜瘾大的酒量心知肚明,但等趿拉着拖鞋下楼才发现,除了这两个废物酒包以外,温夕和徐经理的肚量也不遑多让——姜赫宇提溜着蹲在路边要摔得倒栽葱的李泽川的衣领,程梓一步一晃地驮着已经睡得不省人事的温夕,被一通电话喊过来当代驾的徐经理的男朋友直接三步并作两步地把人抱上了楼,徒留着邵桀无处下手地杵在门口。 扛着温夕挪了两步的程梓回过身,艰难地对着邵桀抬起头。 “桀哥……教练,老霍还在车上趴着呢,快去救救他。” 邵桀身不强力不壮,但亏着个头够用,认命地把还有一丝神智的霍柯生拉硬拽扛上楼,扔进宿舍房间安顿好才关灯退到门口,挪蹭着脚步正被什么物件儿磕中了踝骨。 邵桀低头一看,居然是霍柯挂着车钥匙的钥匙扣——上面的挂件还是三年多以前俱乐部限量定制的那一款。 邵桀捡起挂件怔愣地打量了半天,眉眼间隐隐漫出了点儿追忆当年的怀念。他哼笑了一声就微微一叹,正准备重新推开霍柯宿舍房门物归原主,隔壁徐经理偶尔临时加班留宿的房门就轻巧推开,那位曾经被邵桀撞见过的徐经理男友端着一个马克杯缓步走了过来,略微诧异地对上邵桀的视线:“你也有这个钥匙扣?” 他话音方落,又略感失礼地朝着邵桀伸手过来:“不好意思还没自我介绍,我姓梁,单名一个霁,清风霁月的霁,是你们徐经理的男朋友,还处在家属考察有待转正的阶段。” 邵桀鲜少遇见这么郑重其事的寒暄,生怕怠慢似的握手致意,略微颔首时瞥了一眼他手指关节的薄茧,礼貌地接上刚刚打断的问话:“哦……这个钥匙扣是霍教练的,掉在门口。” 梁霁像是没有察觉到邵桀短暂停驻了两秒的视线和迅速抽离的指尖,接着这个话茬儿轻声回问:“我看沐扬也有一个这样的钥匙扣,还有李——李泽川。听她说好像是俱乐部以前的定制周边,那会儿邵桀选手好像也在这边?” “三四年前了,当时就是限时限量做的这么一个剪影徽章钥匙扣,原来青训的上中野三个人提到一队的时候俱乐部想搞个纪念活动,但后来因为人员变动的缘故……”邵桀略微停顿了两秒,没再继续深入探讨,只是笑了笑:“我以前也有一个来着,转会之后赌气丢了。” 梁霁毕竟只是徐沐扬的挂牌家属,对于俱乐部里的“恩怨情仇”了解不多,也没有继续交流的念头,只是浮于表面地应承逢迎道:“不管怎么说,也算是重新归队了。今天虽然吃饭你不在,但你能回来,大家都挺开心,尤其沐扬,不然也不会喝这么多。” “那是肯定的。”邵桀扬起眉梢:“毕竟我可比蒋唯礼便宜不少。” 梁霁大概是没料到邵桀会这么坦然地面对这样一个把自己明码标价的解读视角,略微低头轻笑,举起水杯稍作示意,没再继续话题,迈开步子向茶水间走过去。 邵桀也点头微笑,侧身让过梁霁,又轻手轻脚地推开霍柯的房门把车钥匙放回去,趿拉着拖鞋打算从楼梯间晃回训练室,拉开防火门时又莫名地仰着身子,遥遥地向着梁霁端着水杯的背影看了过去。 有点正统的休闲装扮,谈吐身姿都是显而易见商务精英的路子。 邵桀耙了耙凌乱的发顶。 他理该鲜少跟这类年轻有为的成功人士打过交道,但却在握手的瞬间,无端地觉得他身上的气息,有一种……毛骨悚然的熟悉。 第六十一章 少女-信件(上) 案三少女 七信件(上) 盛安市局刑侦支队办公室走廊里昼夜通明了大半个月的白炽灯管终于不堪重负地组团下岗,洗手间门口和走廊尽头坚守岗位到最后一刻的几根灯管已经烧了大半,长吁短叹似的忽明忽暗地闪个没完。 江陌把邵桀撂在他家小区门口,两脚油门就漂进了市局,风风火火地甩上车门的空当,匆忙扫了一眼停在前院当间的劳斯莱斯幻影。 她眉毛一抬,三步并作两步地跨进主楼,被从工具间里拖了个长梯出来闷头犯困的小米录撞了个满怀——江陌先眼疾手快地握住几乎从瓦楞纸盒里滑落的两只白炽灯管,却没来得及伸手捞一把被梯子绊得趔趄的小米警官,眼睁睁地看他差点儿倒撅在大理石地面,又相当顽强地扶了一把墙面站稳,人困志坚地挤了两下眯得快睁不开的眼睛,苦哈哈地扭头喊了一声:“你也回来啦,江警官。” “到考试月了?累成这德行就跟老耿说一声,周末实习别排夜班了。”江陌挥手拒绝了小米录继续独自爬楼的请求,单手拿着灯管,又替他托住长梯末端,“快点,哪层楼?这是一下子坏了几个灯管?” “就咱刑侦办公室外头走廊,灭了三个闪着两个……屋里也坏了两个,但不耽误事儿,顾队就说等明天白天交接一下找宋叔换——刚十点多那会儿后头小区配电箱突然断电了,崔子去二食堂买夜宵的时候听说好像是谁家熊孩子把配电箱的锁撬开了条缝儿,结果半夜钻进去一只大耗子……过来抢修的时候咱走廊的灯管电压不稳,老化的就烧了,一闪一闪跟鬼屋似的,高局说不好看,让抓紧先换,这两个灯管不够用,崔子还在翻呢。” 小米录架起胳膊蹭了蹭脸强打精神,絮絮叨叨地扛着长梯先拐进楼梯间,“前段时间忙得连轴转,你们好不容易能歇几天,我这才值个夜班……就是你们刚松快没两天……” 江陌先听了个心没在焉,拐过缓步台才猛地抬起脑袋,问了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 “高局都来了?” “外面停那辆车看见没?好像高坠自杀的那个女孩儿,是盛安银行一个董事的女儿。”小米录撇着嘴角点了点头,稍微压低了声音,眼睛使劲儿睁得溜圆:“高局住得不远,蹬着自行车就过来了。我刚听顾队跟特意赶回来的祝主任抱怨说,这案子有点儿难办。” ———— 跟报案人的面谈沟通大抵在江陌赶到警局之前就已经匆忙结束,会客室房门大敞,冷色的白炽灯光时强时弱地投映在严肃伫立紧贴门框的西装男士身上,眉框下笼了一小片阴影,浅浅遮蔽着他审度打量不近人情的视线。 江陌扛完梯子就揣着口袋晃到会客室门口,略微探身扬头,跟正对着门口安抚报案女孩情绪的肖乐天打了声招呼,目光粗略扫过门口这位西装男士的胸标工牌,隐约记得本市好像是有这么一个名叫“斯威”的专业安保公司——江陌没太在意,提起步子就要迈进会客室,可没等她脚尖落地,门边儿那位不动如山的安保人员却突然横空一挡,架起胳膊把江陌拦在了房门外面,只冷漠地垂下视线看了她一眼,掷地有声地提醒道:“请出示您的证件。” “……?”江陌简直惊呆了,“哥们儿,我一警察,在警局里头,还得给你个外来人员出示证件?” 安保大兄弟面不改色,连重复的语气都一成不变:“请出示您的证件。” 江陌本来就不怎么友善的狗脾气“噌”地蹿起来:“我再说一遍,警察,让开!” “严小姐还未成年,严格确认来访人员身份是我的工作,请配合。”安保大兄弟语气稍微重了一些,“请出示您的证件。” “江陌!让你亮个警官证就亮呗,又不掉块肉。炮仗一样……别老耿不在你就胡闹。” 没等江陌这作死的脾气闹起来,祝思来先捧着一杯热牛奶及时雨一般地飘过来,他厉声把已经攥上拳头的人喊住,稍微用了点儿力,提醒似的在她肩膀上拍了两下。 “……该聊的差不多都聊完了。本来没想让你过来,家里人好不容易回国一趟,但今天局里夜班没女警,没办法。结果楼上那位监护人比较着急,老顾就让乐天儿先做了个记录。让他给你发个消息,开车没看见?” 他把牛奶递给已经听见情况不妙,起身踱到门口做好拦架准备的肖乐天,隔得老远,跟那个捧着牛奶依旧怯怯得泫然欲泣的女孩亲和力十足地笑了一下,背手直接把江陌拖离原地拽进办公室,又回身示意安顿好女孩儿就追过来的肖乐天关好门,抬起胳膊就在江陌头顶敲了一下。 “案子还没搞清楚,事儿先惹起来了。没见高局那二八大杠都骑回来了?” 祝思来手上没收劲儿,多少带了点儿惩戒的意味,江陌猛地吃痛,抱着脑袋瓜迷茫地看了他一眼。 祝大主任不久之前从局长办公室出来时憋得那一肚子窝火顺势而散,瞥见悄悄挪了两步凑过来心疼他师姐的肖乐天,气得噗嗤一乐,轻叹一声拉开椅子坐下,“……楼下这哥们儿闹腾到底就是让你出示个证件。楼上高局招待的严董,带了一个保镖俩法务,我进局长办公室说明情况那会儿还给我来了个安检。绝了。你还真就别犟,这案子要是查起来,保不齐你们小哥儿俩得见天儿跟这位死心眼儿要证件的小兄弟打交道。” “高局和我师父也检了?” 江陌从警以来还是头一回听说外来安保人员在警察局里头给警察安检的奇葩事儿,眨巴着眼睛一再跟祝思来确认,难以置信地“嚯”了长长一声:“……什么毛病这是?” 祝思来当时在局长办公室听热闹听得一知半解:“好像是说有人搞什么恶意竞争,想玩儿阴的要他的命,严董收到威胁邮件立马就报警了,见天儿的保镖不离身——因为如果事情属实,可能会涉黑,上面和局里还是挺重视的,不然老高也不能在自己的办公室由着他胡来。” 肖乐天闻言,吃瓜的表情都垮下来,一言难尽皱巴着一张脸:“女儿死那么惨也没见他怀疑有问题,落在自己身上倒是惜命得很。” 江陌拍了下他的肩,伸手接过报警记录大致翻了一遍,眉头蹙得老高:“报案人严年年……高坠自杀的死者严思思的妹妹……这案子,怎么能闹出这么大个阵仗?” 第六十二章 少女-信件(下) 案三少女 七信件(下) 高坠分尸一案现场虽然惨烈,但死者自杀之前曾经给父亲发送过遗书短信——即便接收到消息的严思思父亲并没有第一时间查看或者与严思思取得联系,可简单走访了解到的情况却确实如遗书中所言:死者严思思承受着长久免疫类疾病治疗的痛苦和精神折磨,曾不止一次跟亲近的朋友表露过意图结束当前凄惨现状的倾向,检验初步取证和案件的初步定性其实并没有太大争议。 “死者死亡时间大概是在被发现碎尸当天零点到一点左右,做基础检查鉴定的时候虽然提取到了助眠剂成分,但推断药物含量在日常辅助睡眠尚未代谢完全的剂量区间,死者有长期服药的记录,这个倒是没什么问题……” 祝思来靠着椅背略微仰头,盯着烧黑的灯管重新回忆了一下,“高坠的教学楼是新建的,因为铺设线路还没完工的原因,暂时只有个别低层教室开放使用。坠落点在楼后靠近已经拆除一半的施工板房附近,周边的柏油马路还没铺设开工,楼后四面封堵没什么行人,土路的痕迹也很凌乱,没有明显拖拽或车辆进出搬运后被清理过的情况,而且也因为新楼周边施工还没彻底结束,高坠的巨大声响并没有被过多留意,尸体都是第二天一早有学生跑到楼后谈恋爱才发现的……” 祝思来闭上眼睛捏了捏鼻梁:“拼接碎尸时也确实没有发现任何死后或是生前拖拽搬运的外伤痕迹,没有打斗痕迹,身上有做免疫治疗时的针孔痕迹,但已经完全结痂脱落,大致推断最后一次注射治疗已经超过一周的时间——除了这些如实记录在尸检报告里的检验结果,对于一桩家属认可并拒绝进一步尸检调查的自杀案件而言,我们能提取到的证据实在有限……” “认领尸首的时候严思思的父母好像都没到场?是哪个助理还是律师拿着委托书去的殡仪馆,连后续基础走访都不让做了。”江陌对当时略显离谱的场景也印象深刻,接了杯水一口气闷了大半,“严年年怎么认定她姐姐的死有可能不是自杀的?” 肖乐天稀里糊涂地忙到现在,拆了袋奶粉干嚼顶饿,“唔……严思思去世这事儿她家里人几乎没露过面,严年年是在火化之后自己偷偷溜去她姐大学宿舍整理遗物,发现严思思自杀前一天才去医院做过面谈,约好了正式新疗程复诊时间。她咨询了一下严思思的主治医生,她姐最近各方面状态都还不错,如果刨除抑郁症突发的情况,确实不太像是随便寻死觅活的样子。而且严思思平时跟父亲的关系并不亲近,给他发遗书短信这事儿……至少在严年年看来,不太符合常理。” “问题是确实有过抑郁症的治疗记录。”祝思来中肯地插了一句,“这种其实是不太好主观判断心理状态,或者会不会因为某个突发事件造成情绪崩溃产生自杀倾向的。” “严年年刚十五岁。她即便有这个怀疑,碍于没有能够直接指明严思思的死与他杀或者强迫自杀有关的证据线索,也只能先通知监护人了解情况。”江陌朝着门口的方向一瞥,“……不让查?” 祝思来苦笑着晃了晃脑袋,没搭茬儿。嚼着奶粉呛了一下的肖乐天劈手夺杯顺了两口水,凑在江陌耳朵边高深莫测道:“严思思她爸是盛安银行的董事,这事儿师姐你知道?” 江陌聚精会神地附耳过去,听见他捏着嗓子公鸭似的叫唤了两声,又嫌弃地一把推开:“知道啊,怎么了?” “又搞受害者有罪论那一套呗,担心他女儿的死真的是被人陷害的,跟威胁到他人身安全的幕后黑手是一伙儿的。”肖乐天叹了口气,忿忿地抱住手臂,“盛安银行最近董事会大换血,又跟政府单位有新合作,他八成是觉得家里的情况最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别影响他以后的仕途。” 江陌听见这么个不伦不类的借口,烦躁地把手里的文件夹砸在桌面上,“老顾怎么说?” “要撂挑子了呗,还能怎么说?” 祝思来稍微留意着门外走廊的脚步声,像是听见了那位堪比严董代言人的法务言辞厉色的说话声,难得一见厌烦地蹙了下眉。他站起身,步伐缓慢地拖着身后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的俩小警察出门去见识见识那位胡闹到局长办公室的神奇企业家,隔着如墙般竖立在外侧的安保人员,看见了严年年始终担忧恳切渴求真相的眼神。 ……仿佛无助地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般。 顾形大概是被高局勒令陪同,一脸沉闷地把这一行千奇百怪的人送进电梯,又摇头晃脑地溜进办公室,靠在桌边看着屋里严肃以待等候指示的仨人,撒气似的嗤笑了一声。 “怎么都这个表情?”顾形低头找了一圈儿,从江陌的办公桌上捡起豆苗奶奶家其貌不扬的小苹果,蹭了蹭浮灰,“冤屈都伸到市局来了,死者还是咱们市级银行大股东家的女儿,肯定是要先查上一查的。至于能查出什么结果来,有没有什么隐情,能不能正式立案,那就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事儿了,还不到你们郁闷的时候。” 祝思来乍一听顾形说话的语气,当即意识到这么一件随口伸冤的事儿只怕没那么简单,“严董是不是碰上什么别的麻烦了?在这儿拿他女儿的死找辙呢?” “沣西和坝庄的案子牵连了几个本市的企业,挺多人都被约谈了。现在搞投行、金融、实业的这些个本地企业家都在观望势头风向,生怕沾了涉黑的边儿。偏偏这个严思思自杀在他老子乘势而起的关键时候——” 顾形闷哼了一声,边啃苹果边含糊说道:“昨天还是今天来着,严思思自杀这事儿被人匿名举报了,说是严董跟黑恶势力有关系,这才被人施以报复警告,害死了无辜的女儿……所以甭管严年年这小丫头有没有偷跑出来报案,严董都得找茬儿把严思思自杀这事儿捅到咱们这儿来,彻彻底底地查清楚有没有疑点,或者存不存在仇家报复这么一说。在咱们这儿挂上企业白名单,才能方便这位奇葩平安度过政审这关,按照他的版图规划继续扩张升迁。” “不做亏心事儿还挺怕鬼叫门?” 江陌大致听懂了顾形的言外之意,也沉重地叹了一声,“说到底,严年年其实就是她爸为求自保撇清关系,扔到咱们这儿淌水试探的倒霉蛋。” “走哪儿还带着俩保镖,要么是心里有鬼,要么是做过什么遭鬼惦记的破事儿。老高特意来接见他,也是市里头关注到这么一号人,让咱们跟着把把关。” 顾形啃完苹果就叼了根儿烟,打火机刚摸出来就被祝主任原地没收,吃瘪但又不敢反抗地干嘬了一下:“严董的事儿有督察组和经侦主要跟进,但严思思的自杀是不是真的有什么隐情,咱得管——还是得推翻原有治安事件的结论,先重新走访了解,再做案件定性,看看能不能取证立案。” 祝思来觑着顾形这一脑门子官司,闷声笑了一下,“你就不跟他俩学学,严董带的那个法务怎么说的话?” “那哥们儿说话没比放屁香多少,不提,晦气。”顾形歪头瞧了一眼肖乐天桌上的卷宗,略微停顿了两秒,“唔……那保镖你俩也见了,估计他们家那边儿了解情况可能比较麻烦,不过这也不是个能抢黄金时间的案子,你们小哥儿俩慢慢跟他磨。” 肖乐天吸了下鼻子,忽然意识到顾形似乎没有带着他们俩勇闯天涯的意思,有点儿迷糊地眨了眨眼睛:“那师父你呢?你不跟我们一起吗?” 这话刚问出口,没等顾形搭茬,江陌先猛一激灵拽了下肖乐天的袖子——她拽完又有点儿反应过度似的懊恼后悔,抬眼对上肖乐天傻呵呵的视线,微微张了下嘴,半晌没吭出声来。 “嗯……李齐铭和郑运的事儿跟沣西那边儿也有关联,我可能走不开。你们俩手头还有两个大额盗窃的案子是?按部就班,随时汇报……反正弃婴焦尸案之后你师姐在各级单位也算小有名号,配合你们取证调查肯定不成问题。”顾形伸手在肖乐天的脑瓜顶一盘,转头复杂又笃定地看了江陌一眼,“别想那么多。我给你们两个当后盾。” ———— 顾形掐着时间,拽着试图跑路未遂的祝思来抓紧给两个没头没脑的徒弟开了个初步锁定调查方向的短会。在祝大主任昏昏欲睡之前总算把人撒开,软磨硬泡地讨来了打火机,拎着外套钻进了凌晨时分过于凌冽的风里,点了一颗没抽几口的烟,沉默地坐在花坛边沿醒神。 “小影的忌日……”祝思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站在了不远的旁边,无声地注视着快烫到顾形指尖的烟,还是没忍住出声提醒,“你不是都请好假了?小陌也不是不知道。单瞒着乐天儿那傻孩子干什么?” “假是请好了,但郑运跟沣西那边的事儿也是真的有了点眉目,我可没骗你啊……那孙子沣西城建招标的时候没少捞油水,协查起来事儿多得要命,真就不一定能走得开,保底我得先给老高一个交代。” 顾形总算舍得把他烫手的烟头扔到地上,抬脚执拗地碾了三下,“乐天儿就是看着傻呵呵的,心思也重,前两天我还看小陌在查女性失踪的案子,她不是也忽悠乐天儿来着……” “你们爷儿俩真的是,两个犟种凑在一块儿,欺负一个傻小子——” 祝思来揽着顾形的肩膀重重一拍,从口袋里抠出一个皱巴巴的信封出来,搓开封口才递到手指凉得发僵的顾形眼前:“你的信。我怕耿秩看见又找老高念叨,赶在宋叔收发室清点之前拿过来的。” 顾形茫然一怔,扬起脑袋看了祝思来一眼:“谁啊?整这么神秘,别又是什么骗子信用卡的账单……?” 祝思来被冷风裹了个寒颤,轻轻呼了一口气,又把凝成雾的水汽抬手挥散。 “……程烨。” 第六十三章 少女-场馆(上) 案三少女 八场馆(上) 随着世界赛和全明星赛事活动的相继落幕,大量顶尖选手重新进入“自由市场”,国内赛区一改多年布局排阵的转会期声势浩大地扑腾到十二月中旬,敲锣打鼓地踩着转会期的最后期限鸣金收官。各大俱乐部竞相争夺换血重组之后,下个赛季的队伍班底十有八九都已经洗牌落定静待起飞——只不过碍于转会顺序和公示周期,各路主播解说知情人士简直吊足了一众电竞爱好者的胃口,纷纷在直播间里化身成为锯嘴的葫芦,意味深长且坚持不懈地打着明知故问的哑谜,辗而又转地聊起全新赛季开启之前最后一场参与度超高的重磅赛事。 clo杯年度联赛和氛围逐渐喧嚣的圣诞节一道乘着盛安今年入冬以来的最强冷空气打着寒颤登台亮相。 盛安今年将将入冬时还算充沛的水汽,在十二月的后半段被两轮冷锋彻底驱散,原先还偶尔在零度附近反复横跳的气温也稳定在了零下水平线,北风干巴巴地吹来剐去,嘶声扯拽着江北体育馆里外簇拥等候排队进场线下观赛的粉丝观众,别具一格地为他们带来了一场“别开生面”的北方冬日圣诞专场的沉浸式体验。 “今年clo落地盛安,阵仗排面可够大的,江北是这儿第二大的赛事场馆了?下个赛季盛安主场好像也定好了,不是这儿就是最大的那个会展中心。我之前联系的舞团市里宣传的领导好像也挺感兴趣,估计来年盛安是打算在文化产业、电子竞技这上面投不少钱……我听一个朋友说这次奖金池也挺诱人,职业联赛队伍、独立战队、大众赛事战队、高校联赛战队,赞助商大方,盛安本市的几家大企业也给了不少面子,够资格的都邀请了个遍——” 孙知明拿腔作势地晃着高脚杯里八二年的可乐,倚着v观赛区环廊的栏杆纵览全局似的往下看,一口可乐闷得打了个嗝儿才回过头来,撂下这随身携带骚包必备的水晶杯,伸手在抱着一大桶爆米花研究比赛复盘录像的邵桀肩上一推,抓起一把塞了满嘴,掀起眼皮一脸敬佩:“我还以为奖金池这么丰厚,你们俱乐部能放一队出来练练手。结果居然连霍柯都不在,小组赛还找你这么个没正式官宣转会的幕后编外帮着开会复盘……今天开赛,决赛日大伙儿一起迎新年了?” 如果说邵桀的发小儿韩律是一位或多或少凭借着包工头起家的父辈才在盛安站稳脚跟的商业奇才,那么凭着版权区域代理一步步壮大声势的孙知明就是正儿八经地撇开家族实业企业背书,揣着钱背着包就敢闯天下——还混得风生水起的奇葩富三代。 然而孙老板对于自己的斤两十分了然。毕竟虽说生意谁都能谈,但维持下来的合作关系里面,九成九的事业伙伴都很难忽视孙知明背后靠着的那座大山。 邵桀仍旧记得两年前第一次跟他碰面,还是在临杭主场比赛刚结束不久的半夜时分,因为被城管追撵而撇下食客桌板推着车一溜烟儿消失在桥墩子下面的一个小脏摊。 孙知明当时背着电脑包出差谈生意,顺带着激动兴起看了一场比赛,结果因为比赛拉满误了航班又没订酒店,无比凄惨地省着预算在小吃摊上捧着满满一碗麻辣烫取暖,然后隔着一张桌板,意外地跟他不久前还扯嗓子摇旗呐喊的选手近距离地见上了一面。 “毕竟是新搭的班子,徐经理和老霍不想亮底牌是一方面……主要还是因为试着磨合的那两场训练赛打得实在难看,徐经理怕亮出来丢人现眼。” 邵桀盘腿窝进沙发,闪退录像看了一眼消息,撑着脑袋没什么情绪地眺着正在舞台上面调试设备的几个小队员,缓慢地叹了口气出来:“而且我毕竟刚转回中路线,徐经理想让这个二队的小中单多露露面,万一我不适应版本打得稀碎,可以拽他上来救场,有备无患。” 孙知明拿着爆米花“咔嚓咔嚓”地磕了半天:“那你不在基地训练?” 邵桀无语地剜了他一眼:“那你圣诞节不去约会,拉着我陪你看比赛?” “哪壶不开提哪壶是?”孙知明噎了一下,“说得跟我不找你你就有地儿待似的……” “知道你还问?……基地那哥儿几个正在狂补直播的时长,转会公告还没出来,挂着摄像头我躲不开。”邵桀翻转手机甩了一圈:“本来是能蹭二队的训练室,但他们今天打比赛,基地宿舍那层白天还施工,好像是要修个理疗室,电钻天天钻脑子,我就被老霍撵出来了,他让我多看比赛找找感觉——” 他话音刚落,就听见楼下观赛区的右侧角落里闷闷地涌起一阵声音不大,却在遍地细碎的人声里异常明显的惊呼声来。邵桀听觉敏锐,捏住突然弹了条消息的手机靠向围栏,先扫了一眼来信,又抻长脖子张望了半分钟有余,转身朝着已经囫囵个儿地抱住爆米花桶的孙知明扬了下眉。 “介意我接个人到你这儿看比赛吗?” “男的女的?”孙老板乍一看装腔作势,本人其实没什么讲究,抓着爆米花快把自己磕成一只松鼠,潦草地朝着楼下的方向掠了一眼,“哦对,你昨天还说可能找一个朋友过来,我还以为是临时有事不方便,差点儿忘到脑袋后面。听你这语气……来的人我认识?” “老熟人了——你应该也不是头一次见。我把票发给他的时候没收到回信,以为他还不太愿意露面。没想到真能来……估计可能找错了入场的地方,被人发现了,我得出去接。” 邵桀迅速回了消息,拨通电话举在耳边,看着孙知明显然仍旧不知所云的表情,无声地弯了下眼睛,直接揭晓了答案。 “陶方。孙老板遍地跑业务那会儿最喜欢的那个励志打野。” 邵桀伸手扶住即将从震惊到呆滞的孙知明怀里自由落体的爆米花桶,无奈地笑出声来,“毕竟是他突然退役两年之后头一次在赛事场馆里公开露面,我把这尊菩萨请过来可费了不小的力气,不该问的忍住别问,就当是个粉丝福利,好好接待。” 第六十四章 少女-场馆(下) 案三少女 八场馆(下) 临近比赛正式开场,检票入馆的观众零散地晃在观赛区出入口附近碰面闲谈。 突然出现在观众席旁边的这么一位令无数人怀念“白月光打野”着实是有点儿显眼。 邵桀举着手机晃下楼梯,离得老远指挥着隐退已久不想被人围观的陶方绕着场馆环廊折腾了大半圈,眼见着俩人正要久别重逢遥相会面,试图避开观众视线的碰头计划却又被乍一眼认出楼梯口邵桀的粉丝彻底打乱。 陶方离得邵桀挺远,身型轮廓还是当年瘦小又坚毅的薄薄一小片,就是举着手机的惯用手依旧不太能吃劲,非得左手托住肘关节才能稳当地贴在耳边。 “桀哥,实在抱歉,我也没想到过个几年还能有人认出来……你那边怎么办?” “咱俩客气起来是不是有点儿见外?你从旁边的楼梯直接上去,找三号包厢——还记得我之前跟你提过的那个孙知明孙老板?你们是不是线下水友赛的时候碰过面?他应该就在走廊里闲逛等你上来。我先去转移一下你那些‘揭棺而起’的粉丝朋友们的注意力,绕一圈再回包间。” 邵桀迅速迎着再度小范围骚动起来的人群向前,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回头望着环廊尽头的方向看了一眼,轻声笑了起来,“对了陶方,多谢赏脸啊。还有,好久不见。” 虽说勉强算个公众人物,可毕竟本事不在于抛头露面,粉丝签名合影的盛情难却,热闹有余,但大多没那么狂野。 邵桀先搪住了几个年纪稍轻略显冲动的高中生,转身又熟门熟路地在江北体育馆里兜了大半圈——这个场馆还是当年韩律家老爷子从包工头升级转行那会儿参与的第一个重大招标项目,等待验收的那段时间,韩律没少带着缺乏锻炼的邵桀在这空荡荡的场馆里到处钻。 邵桀望着玻璃幕墙外昏黄渐暗的天际线,绕过环廊放缓了几步,途经后台选手休息室附近的时候却被突发窜稀跑了几趟洗手间的drg二队助理教练半道拖走,时至选手入场比赛将开的空当才被榨干了赛前战术建议的利用价值放出后台,掐着严禁观众出入避免影响比赛的最终入场时段,抄了条近路快步往观赛包厢的楼层赶。 然而就在邵桀绕过进出设备此路不通的走廊,顺着楼梯径直穿过半地下停车场时,匆忙经过的某个半敞的消防通道尽头,突然间掷地有声地传来一阵熟悉却严肃的厉喝声响。 “王衍!收起你那副演戏的嘴脸!” 邵桀自以为幻听似的怔了几秒才迟钝地停住,略微蹑起手脚退到通道旁边,眯起眼睛朝着防火门的缝隙里一看—— 还真的是江警官。 ———— 高坠分尸的搜证走访毫无进展地搁置了三天。 除了薄薄一摞翻来覆去翻不出新花样的文字资料,以及唯二能保存一定取证信息的限量定制手链和摔得惨不忍睹的手机,连尸首都已经化为灰烬的疑似自杀案件着实是有些难办。 高层教学楼还没有完全开放,架设的摄像头还处于落灰待通电的阶段,校区有宵禁,封闭的校园里压根儿做不到无死角地保障学生的人身安全——毕竟在大学校园里面,自由的优先级实在靠前,楼顶这么个视线优越空间隐秘的地界,铺散堆叠的痕迹就能提检出一摞半人高的比对文件,更何况自杀现场的天台,在发现碎尸当天,就已经被一众寻找最佳地点观望形势的学生导员破坏了大半。 严思思从小家教森严,社会关系并不复杂,保存着联络网的手机数据还在努力恢复当中,单靠梳理排查已知的关联人员,调查方向始终举步维艰。 严年年大抵是从警局回家就被关了禁闭,其他的严家人看见警察像是见着瘟神,对于已逝的女孩儿要么矢口不谈,要么满脸厌烦;严思思在校时的闺蜜男友干脆找不到人,甚至能够明确知晓严思思在校人际往来的同级同学都为数寥寥——江陌提溜着犯困得两眼空洞的肖乐天在那所建校以来就始终以“培育卓越经济金融人才”为己任的重点大学里大海捞针似的捞了大半天,这才从无数个匆匆奔赴在知识道路上的学生口中拼凑出两位重要走访证人近几日的主要活跃地点,随即开车一路疾驰,直奔江北体育馆。 “这严思思的头七好像都刚过没几天,瞧瞧这在头一次录口供的时候哭天抹泪的二位。一个男友王衍——或者应该叫前男友王衍,天天忙着全国大学生运动会篮球赛训练;一个好闺蜜胡佳蕊,不是跟班导外出调研,就是到处联谊到处玩,聚会蹦迪的照片发得全世界都能看见……” 江北体育馆外的环形车道规划得美观有余实用不佳,肖乐天断断续续地睡了一路,朦胧地觉出他师姐开车降速又兜圈儿的时候才搓了搓发凉的鼻尖儿,艰难地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睁开眼睛。 他扒着副驾驶的车玻璃打了个哈欠,在呼出的一小滩水汽上画了一颗星星,抬眼仔细寻找着藏在景观隔离带角落里不大明显的辅路入口,书接上文似的继续扯淡,顺带着指挥江陌打转方向盘:“江北这片儿道路规划真就一绝,眼看着目的地就在跟前,就是不知道怎么拐进辅路里面……对面那商场也一样,下了高架就能看见那个购物中心,就是不知道从哪儿进去,得远远地绕一大圈。师姐!师姐!走这儿!” 江陌在学校一无所获地晃了一遭出来,零零散散地划拉了一肚子郁闷。她听见肖乐天对于严思思亲朋好友的“中肯”评判,应了一声先没搭茬儿,扯拽着已经发散到天边云外的思绪猜测专心开车,慢吞吞地点着油门在场馆室外找停车位:“刚就想问来着,看你睡过去了,开车绕两圈差点儿忘了……小米录后面没再发消息?手机数据恢复还得几天?” 肖乐天倚着车窗晃了晃脑袋:“完全复原这事儿,悬……还是那些七零八碎的聊天记录和一小部分照片,绑定账号的平板还被当成遗物烧了,麻烦……毕竟这留作物证的手机已经摔成那个德行,除了数据损坏还有物理损坏,现在能恢复这些已经算是极限——不过就这些聊天记录也能看出来那个王衍不是什么好蛋,偷拍、威胁、骗礼物骗钱,严思思这个家庭条件,怎么就被这么个玩意儿唬得团团转。” “严思思家里这个情况,就差在她脑门儿上面贴上两个大字儿——‘好骗’。” 江陌压着唇角,沉闷地叹了口气出来:“有钱,大方,从小缺乏关爱。小女孩儿爱美,但是因为免疫系统疾病,吃激素做治疗,身体状况和精神状态都脆得要命,耳根子软的话,随便什么无关紧要的人指指点点几句都会伤心,很容易受人利用却不自知……就是不知道这个王衍打从最开始有没有真心对待过严思思,还是他根本就是一趁虚而入的骗子。” 江陌抵着方向盘,烦躁地压着车速,跟在路当间横晃的几个行人后面:“今儿什么日子?江北居然这么多人?哪个明星演唱会?绕圈儿的时候我好像看见江北派出所的哥们儿连人带车守在正门,拉着一个大横幅下面。” “今天……圣诞节,没听说有演唱会?兜圈子那会儿我睡得都能听见自己打呼噜的动静,啥都没看见——”肖乐天不好意思地搓了搓头顶,按亮手机扫了眼日期,又抬起头来在茫茫车海里逡巡半晌,视线辗转落在靠近场馆后侧入口的那辆大巴车上,瞪着车贴上面“drg”三个字母,一巴掌拍在大腿上。 “今天是clo的比赛!……但我记得之前官宣参赛阵容的时候,偶像还没公示,drg好像是要派二队上场。”肖乐天猛一激灵,迅速掏出手机上网冲浪,手机屏幕快扒拉出火星,转头忽然眨巴着眼睛,娇俏地捶了一下江陌的肩膀。 “师姐,我偶像也在现场。” 第六十五章 少女-假装(上) 案三少女 九假装(上) 江北体育馆建成的年头不短,早些年是为了配合赛事申办,孤零零地落成在奉水北岸。后来招商引资城改修建,突兀硕大的场馆再度翻新,装饰景观这才与周边环境彻底融合相接,一场三馆环廊勾连,游泳馆和网球馆两座分场馆屋顶宛如胜利之翼延伸天际,主场馆环拥其间,在玻璃钢体的构建下,仿佛一座流光溢彩的水晶王冠。 从主场馆正门而入,越过这会儿正推推挤挤忙成一团的安检口和闸机,放眼望去就是一个半层楼高相当宽阔的阶梯——二三四层是观赛区,一层半处的平台上摆着几个赞助商展位和俱乐部周边展台,就连盛安特产都在犄角旮旯的位置里快把摊位摆成一座小山。平台正上方的led大屏正在滚动播放着clo杯联赛的参赛队伍宣传片,当日小组赛参赛队伍的巨幅海报有点儿滑稽地被馆内布置得花花绿绿的圣诞节装饰簇拥在当间。 江陌提溜着满心雀跃的肖乐天,望着兴高采烈的人群,扶着后腰的手铐警棍犹豫再三,到底还是决定晃到角落里找安保人员低调地亮出证件行个方便。她打听了一下室内球类场馆里是不是有大学生借了场地在训练,回身吆喝住已经溜达到drg巨幅海报底下准备合影留念采办周边的肖乐天,朝着平台右侧延展环廊的方向歪了下脑袋:“旅游观光那个,拍完没?快点儿,走这边。” 场馆中央空调的暖风开得充足,在全凭脑力运动对决拼杀的主赛场里相对适宜的温度,搁在室内球场里就显得格外的燥烘烘——篮球训练馆的门敞开了半扇,奔跑急刹时球鞋摩擦地板的“吱嘎”声响合着或短促或拉长的哨声钻出门外盘旋在走廊,吸引了不少等待主场馆开赛入场的观众,勾肩搭背地靠在门口张望。 江陌挤过几个肩膀,顺势混入其中,视线大略逡巡绕场,目光随即锁定在一个三十号球衣的后卫身上。 “那个三十号是?” 肖乐天迟来一步,顺着江陌示意的方向举起照片比对了半晌,确认地点了点头:“没错没错,他就是王衍。总算逮着这小子了……师姐我去——” “先不急,堵在这儿他跑不出去。”江陌回头扫了一眼身后,吸了下有点儿发干的鼻子,“人太多,现在手里没什么实在的证据,最好别闹出什么动静。” 高坠这案子看似线索四下发散,但实际查起来却处处受限。江陌头一天带着肖乐天去严董办公室拜访,连证件都没亮,平白无故就被那个秃顶的老法务阴阳怪气地嘴了快半个小时,匆匆忙忙地刚说上几句话就被下了逐客令,气得小哥儿俩戳在银行集团的办公楼外头郁闷了半晌。 “也是……将憋屈进行到底。找关联人员没一个顺利配合的,好不容易堵着一个,偷偷摸摸也比被撵出去强——” 肖乐天越琢磨越无语,白眼儿都翻出来,情不自禁地抖了个寒颤,揣起照片目不转睛地打量着王衍的动向,抱着胳膊咂么了一会儿,碰了碰已经找了个柱子靠着歇脚的江陌的肩膀。 “不过师姐,王衍这小子,行情不错啊。” 身高优越身手矫健,下颌线利落干练,眉眼却柔和一些,活脱一个阳光俊朗的运动型男——但江陌出身警校,对这类腱子肉型的选手有点儿审美疲劳,只潦潦看了他两眼,就兴致缺缺地打了个哈欠,抬头叮嘱肖乐天:“待会儿中场休息,先跟教练打声招呼,直接把人拖到消防通道那边,尽量别太惹眼。” ———— 随着一声干脆利落的哨音声响,靠近记录台的裁判员给出了一个替换队员的手势。王衍下意识回头,在仔细分辨场边教练的人员调整安排之后,赌气地推出已经控在手里准备传出的篮球,不大甘愿地跟替换队员抬手击掌,双肘撑住膝盖坐在长椅上,接过冰袋敷着像是有过旧伤的脚踝,毛巾半盖住头顶,耷拉着脑袋顺从地承受着教练竖起食指稍显严厉的批评指点——直等教练疯狂输出结束,转过身去重新投入赛场,王衍才颓废地仰头向后,不偏不倚地靠在长衣长裤替补得肆无忌惮的好友身上。 也就安稳了十来秒的不到的空当。 就在王衍一把扯掉毛巾,却似乎一不留神凑巧抽到眼尾的时候,适才在看台下面粗略排练完队形正在等候中场训练表演的啦啦队里,忽然叽叽喳喳地推搡出一个脸颊上挂着飞霞的小姑娘。她有点用力地攥着一瓶功能饮料——看包装应该不是场馆内随便哪个贩卖机里都能买到的特供,瓶身上还贴着一张被透明胶带加固过的便利贴,上面十有八九是留了联系方式或者包含心意的关切搭话。 女生扭捏地挪蹭了一溜小碎步,凑到王衍旁边停住脚步,垂着眉眼视线羞赧地跟他说了两句话,抬手就把饮料瓶囫囵个儿地怼到王衍胸前,撤开步子的时候却抬眼对上了王衍的视线——大抵是被那双眼尾泛红的眼睛蛊惑了一瞬,她退后了两步又执着地上前,抿着嘴唇掏出裤裙口袋里的纸巾,看口型,应该是在关心他擦擦流进眼睛里的汗。 中场哨响,领队老师高声呼喊着散落在场馆各个角落的啦啦队员集合,女生当即慌措地缩回已经被王衍半握住的指尖,红彤彤地扭头从他身侧跑开越过。 王衍一扬眉,被旁观全程的好友起哄似的拱了一下肩膀,深情惆怅的神色和那瓶贴着字条的饮料眨眼间就如同被用烂的毛巾一样随手弃置一旁,轻蔑的笑容刚挂在嘴角,右肩就被一个娃娃脸的男生从身后抬手搭住,重重按下。 娃娃脸差不多就是在王衍轮换下场那会儿悄悄溜进的球场。他沿着看台下缘一溜小跑,挪到选手休息区附近却没径直上前,等到中场休息时才凑到教练员身边紧促地说了几句话,转头笑眯眯地找到王衍,无视掉他皱起眉头抗拒地甩开他手臂的动作,干脆利落地上手钳住他胳膊上的痛点,直截了当开门见山。 “王衍同学……是?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刑侦支队肖乐天,之前电话联系过,但被你挂断拉黑了,不知道你还有没有印象。关于严思思自杀的案子我们还有需要了解确认的细节,刚跟你们教练打过招呼,咱们简单聊几句,就去消防通道那边。” 肖乐天在觑着王衍吃疼缩躲时才松开手,看他梗着脖子不耐烦地想要反驳,依旧十分好欺负地堆着笑脸,截口打断:“如果你不想我在这儿亮警官证的话,最好还是乖乖跟过来,不然……场面可能不会太好看。” ———— 训练馆东南角就是一条直通半地下停车场的消防防火通道。地下结构层入口限高,赛事大巴用车基本都停在室外,这条原本极为便利的消防通道在场馆租赁承包期间也就鲜少有人经过取道,出于保护隐私的层面考虑,相对来说还算隐蔽。 江陌蹲在内侧防火门旁边的贩卖机跟前,抠出两罐可乐丢了其中一罐给肖乐天,适时打断了肖警官唬人成功挂在脸上的喜悦,单手抠开另一罐可乐拉环,视线这才稍偏,略微刻意地等待着王衍明目张胆玩味打量她的目光撞进来再慌张躲开,牵起嘴角极短促地笑了一下,迅速地沉下脸来。 “刚看见有个女孩给你送了水,就没带你的份儿,王同学不介意?” 第六十六章 少女-假装(下) 案三少女 九假装(下) “思思在这半年时间里,其实状态真的不是特别好。她家里人对她根本就豪不关心,只是看着医院的复查报告说治疗好像挺有成效,就觉得她应该日子过得挺舒心逍遥,自杀的事情太过突然肯定是有什么蹊跷……” 王衍拉上校篮球队统一订制的长羽绒服拉链,揣着口袋缩紧肩膀,深情款款地越过肖乐天的肩膀,看着江陌红了眼眶,“她那个病怎么治都不过是维持现状,每次有复发迹象的时候情绪都很不稳定,我真的……很心疼,但是又不知道到底应该怎么做才能帮她调整好心情,陪她去医院、逛街、吃饭、聊天,可以转移注意力转换情绪的事情能做的都做了……我真的不是一个合格的——” 肖乐天举着执法仪认真仔细地听着王衍深情追忆到半路,实在一言难尽地抓着后脑勺挠了几下,循着这小子不怎么老实的视线回身看了江陌一眼,正瞧见他师姐已经靠在通道扶手上听故事听得哈欠连篇,生理性泪水糊了满眼。 江陌吸溜着在通道风口吹得恣意流淌的鼻水,忍无可忍地开口打断:“哥们儿,你讲故事好歹围绕一下中心思想,这飘得是不是未免太远了点……还记得刚问你的问题是什么吗?这位警官问的是,之前警方走访问询时你曾经说过,严思思在自杀的当天上午电话联系过你,说有事找你聊,并且你也提供了通话记录作以佐证,但因为当时只是初步了解情况,并没有太过详细地问询细节——那么请问,你们约定再聊的事情是什么?有没有约定见面还是其他什么事情?” “思思想跟我分手。” 王衍垂下脑袋,两只插进口袋里的手用力地攥成拳,声音像是从臼齿里磨出来,但表情被扣在脑袋上防止着凉的帽子挡了个完全,不太能确定他的语气究竟是伤心郁结,还是埋怨愤恨更多一些。 “……估计是因为我最近忙着球队训练,而且快期末了,课程复习也没时间,可能确实对她有点冷淡……是,我课余课上身边的女孩子是多了一些,但我女朋友始终只有她一个,她如果介意的话大可以跟我吵一架——我也挺希望她能跟我吵一架发泄发泄,可没想到她居然会直接跟我提分手。”王衍总算抬起头,红血丝爬满眼底,神情都黯淡下来:“她约我下午去天台聊,我实在气不过,也确实那会儿没时间去新楼那边,就只是在电话里语气不太好地说了她几句……但那都是气话——” “类似‘分手之后没有人要’或者‘痴心妄想不如去死’这类的气话是吗?”肖乐天余光瞥见他师姐快被一个打不出来的喷嚏折磨得说不出话来,转头无视掉王衍似乎被人戳破了伪装的尴尬,顺势接住话茬,“白天没有在天台碰面,那晚上呢?零点前后你在什么地方?在做什么?” 王衍视线当即飘忽了一瞬,为免回忆得太过明显,先随口搪塞:“最近都在忙着训练……” “我再问一遍,严思思自杀案发当时零点前后,你在什么地方做什么——”始终努力保持情绪稳定的肖警官终于皱起了眉,不再留给他任何余地作以周旋:“你是在回忆案发当时在做什么,还是在回忆你上一次跟警方交代的时候编的是什么?” “不是的!我没有编过谎话!”王衍连忙抬手去挡住那一小台带着压迫感向他靠近的执法记录仪,却又恍然意识到这个动作似乎有那么一点儿妨碍公务的嫌疑,惶恐地后退几步,跌撞在走廊的墙壁上,喉咙一抖,哽咽着像是要哭出声:“都是我的错……我应该去陪着她的,如果我能跟她见面聊清楚,也许她就不会自杀——” “王衍!收起你那副演戏的嘴脸!” 江陌先只是一言不发地揣着胳膊看他,眼瞧着王衍再度朝着假模假式伤春悲秋的方向一去不返,稍微压着嗓子,厉喝了一声:“没人想听你讲什么爱情故事,把你那套博取同情拿不上台面的能耐收起来!” “我劝你下次演戏之前,确认一下你的观众对你有没有提前了解和预判。” 肖乐天的娃娃脸已经彻底垮了下来,扒拉着被江陌一嗓子吼得呆愣在当场的王衍,“你这点儿坑蒙拐骗的水平,糊弄警察,属实有点儿短练……我再问你一遍,在得知分手的消息之后,你有没有去过天台,见没见过严思思,案发当时你在什么地方,在做什么?” “……”王衍这真真假假的感情牌彻彻底底地砸在手里,一时有些愕然,他的哭腔哽在喉咙里,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沉默了半分钟有余,这才依旧在揣度警方底线似的,艰难地挤出一句话来:“下午确实没见,但晚上的时候在天台碰了一面,但我只是跟她说明不同意分手而已,吵了几句就离开了……之前她很少这么——坚定的跟我表明态度,我有点儿……有点儿惊讶,不知道该怎么办,回去之后就一直待在宿舍,我们宿舍一楼有自修室——” 王衍话说半路,一门之隔的训练馆里却突然传来一声刺破穹顶的尖叫,啦啦队排练的音乐声也随之戛然而止,喧哗声轰地炸开,闷闷地敲向防火门隔住音量的消防门板。 “啦啦队好像有个女孩摔了一下。”江陌透过玻璃朝着场地方向眺了一眼,迅速判断了一下训练场馆内的情况,先抬手下压示意肖乐天把人留在消防通道,“我进去看一下需不需要帮忙叫外面江北的兄弟进来。”她说着话,又警示地看向王衍:“问什么答什么,省省你那一肚子瞎话,老实待着,我马上回来。” ———— 意外发生得实在突然。 十分钟之前刚刚给王衍送过饮料浅露心意的女生在啦啦队排演训练托举动作的时候,因为底层托举的队员脚下磕绊,几乎从两人高的位置倒栽着摔向地面。 江陌拨开层层围住女孩的学生和训练队员,简单表明身份,先稳住了伏跪在不能动弹的女孩身边确认体征,抬起头来却一时间有些惶然无措的跟队老师,转头带着篮球队的教练员跑去找场馆主办方和场馆外的江北派出所,协调了一辆因为赛事驻停应急的救护车,抢在受伤女孩完全失去意识之前把人抬出了场馆。 身后的训练馆一时间已经嘀嘀咕咕地乱作一团。 女孩子们依旧惊魂未定,成群地缩成小小一圈,几乎本能地将那个因为滑跌扭伤害得队友重伤送医的同伴隔除在外,视线却始终不自觉地朝她瞥去剐来,忿忿地剖解着她失误的过错,试图凭借着细碎的指点和挤兑对她加以审判。 “我不是故意害刘奚摔倒受伤的!” 漩涡中心那个名叫付洋的女孩儿推开帮她喷涂跌打伤药的助理教练,据理力争地撑着扭伤的膝盖站起来:“我们啦啦队不加男生,托举的动作一直很勉强,大家都有过失误,刘奚被你们摔的次数少吗?!怎么到我这儿就成了故意陷害?!” 这一句坚定的辩驳像是成了星火燎原,各自抱团的女孩儿登时炸开了锅,你一言我一语地翻起旧账来。 “付洋,刘奚摔成那样,我们说几句而已,你至于吗?” “就是啊,人是因为你摔的,怎么看你都有错,你倒先喊起来了……” “我们摔她的时候底下有垫子,那会儿你倒是从来没失误过,还美其名曰地传授经验,借机跟我们阴阳怪气谁也没说你什么?怎么偏偏正式彩排就把人摔在这个硬地板上?说你是故意的也是合理猜测——” “你是不是因为上次聚餐真心话大冒险记仇了啊?” “不就是听你男朋友当着大伙承认以前追过刘奚嘛,嫉妒就说嫉妒,你这借机报复过分了?” “嫉妒也不能拿人家的生命安全开玩笑啊!” “……” 江陌站在门口,拧着眉头看向已经迷茫傻眼瘫坐在一边的助理教练,直等她看着江陌的眼神示意琢磨半晌再心领神会地站起身来,把吵在一块的啦啦队员逐个拉开,安抚着挡在气得发抖的付洋身前,这才辗转越过正靠在场地外沿看女生热闹的一众篮球队员,几近踱到消防通道门口,又猛地转身回头,挑了下眉梢,看向藏躲着坐在啦啦队休息区角落里的身影,缓步踱到她跟前。 “胡佳蕊?” 江陌垂着视线望进了一双莫名盛满了冷漠厌恶的眼睛,如视仇敌一般的目光刺得江陌无意识地打了个寒颤。 “你不是跟老师出去调研?” 第六十七章 少女-变脸(上) 案三少女 十变脸(上) 约摸过了十来分钟,打着哈欠满眼犯困的江陌总算想起来消防通道里独自面对王衍的肖乐天,重新推开了防火门。 她皱起鼻子搪开靠在门把手上一脑门子乏善可陈的肖乐天,视线又辗转掠过王衍那张强行待机了半个多小时,几近摇摇欲坠的悲情男主苦瓜脸,神经不知道哪儿没搭对,差点儿笑出声来。 肖乐天对这么一号三句话不离爱情五句话难掩悲痛的“情圣”已经彻底丧失了沟通的理智和耐性,瞧见一门之隔的江陌像是瞧见了能把他拖出水火坑的救星,立刻顺势挪开半步,侧身让了个一人宽的位置,“怎么样啊师姐,我看那女孩儿都上担架了?” “摔的位置不太好,手上抓握好像没问题,但是上身动不了,头先着地,摔得有点儿重。”江陌撑住门板,没急着往消防通道里靠,歪了下脑袋,视线还停留在身后,“大夫说可能头颈都有伤,带队老师已经跟车去医院了,幸好这场馆赛事举办提前报备,有个救护车在这儿应急。” 王衍听见跟前这两个警察的交谈先没追问,只是尝试着越过江陌的头顶去确认训练馆里少了哪个人的身影。江陌也没刻意搭茬儿,稍微留意地掀起眼皮盯着他,直等他实在无法忽视掉这位警官意有所指一般的审度视线,这才干巴巴地咽了口唾沫,不太情愿地看了江陌一眼:“受伤的是……?” “刘奚。刚刚给你送水的那个女孩儿……看你这表情,好像不太意外。”江陌微微抬起眉毛,撑着门板的胳膊总算撤开,抬手在身后捞了一把,揽着始终缩在王衍视线之外的人影,推向了消防通道里的扶手围栏。 “那这位熟人呢?” “胡佳蕊?” 王衍似乎是从江陌的口中印证了心中的猜测所想,眉间深深地蹙了起来。他撇开视线,烦躁地磨咬着臼齿牙关,而这种骤变的情绪在觑见胡佳蕊这张脸的瞬间几乎攀至顶点——他怔了两秒,随即竟然攥着拳头揪住了胡佳蕊的领口,俨然一幅要当着二位警察付诸暴力的场面,“怎么又是你?!” 肖乐天下意识地扯开已经游走在愤怒爆发边缘的王衍,咂么着“王情圣”这句脱口而出的话,顿时惊诧地扭头看向显然也有点儿“瞎猫碰死耗子”的江陌,解了颗领口的扣子,勾着王衍的肩膀往通道深处走了五六米远。 “哥们儿,什么情况?胡佳蕊是严思思的好朋友?看这架势,你们俩好像——关系一般?” ———— 胡佳蕊乍一见到王衍时仿佛刺猬炸开一般尖锐又复杂的情绪始终难以退却消散。她那双杏眼里,似乎每一处角落缝隙都掖藏着不知所起不明所终的怨怼不满,极度不耐却又碍于所谓警方权威似的歪靠在走廊的墙壁上,手指不间断地勾拽着背包上的流苏挂件,然后忍无可忍地抢夺过简单问询的对话主动权。 “姓名、关系、案发当时和前后在做什么,这些问题还有什么可问的?” 胡佳蕊站直身子,平视着江陌没有因为她情绪动作的起伏而产生任何动摇的眼睛,又略微在意地在这位女警官的脸上评判逡巡了一圈,鞋跟一下接着一下地磕在墙脚地面,说话的声音像是压在喉咙里面:“我跟思思学号一前一后,刚上大学那会儿走得近,熟得快关系好很正常?王衍那么一个院草级别的人都能跟严思思谈恋爱,怎么我跟她当个好闺蜜就搞的像是图谋不轨一样?问来问去的什么意思啊?你们怎么不问问王衍看上思思什么了?看上她的钱还是看上她有个在银行当大拿的爹?” “你的意思是——你觉得王衍跟严思思的男女朋友关系并不正常?”江陌定定地看着胡佳蕊自顾自紧张啃咬得沁出血痕的下唇,佯装没有察觉,慢悠悠地钻进了这小丫头刻意丢给她的圈套里面:“为什么会这么想?还是说……作为严思思最亲近的朋友,你从她那儿知道了什么隐情?” “我不知道你们有没有看到过思思的手机……她以前给我看过他们俩的聊天记录。” 胡佳蕊隔了快十米远的距离,愤恨地剜了王衍一眼:“他就是个渣男,背着思思跟好多女生混得不清不楚的。思思曾经不止一次质问过他,却反过头来被王衍好一通指责,说思思不够温柔,不够漂亮,不重视他俩的关系,居然还有脸质问他为什么跟其他女生走得那么近,还说思思之前打着小组作业的旗号跟好几个男生出去夜不归宿,如果她再无理取闹,就要把——” 江陌对于只言片语的聊天记录里那个无耻地拿捏着人性弱点的王衍其实略有推断,但更让她意外的是,站在一个关系相当亲近的角度来看,胡佳蕊竟然会把这些对于逝者而言多少有些不堪的私密话题,格外主动地抖到再度找上门来的警方面前。她稍稍回想了一下胡佳蕊刻意提及的手机,掂量着这姑娘一再试探警方对于严思思和王衍之间存在强烈矛盾冲突一事的态度,微微皱起眉,“就要把什么?” “就要把思思在床上的照片发到学校论坛里面。说是让那些跟她同组的男生看看……”胡佳蕊抿着嘴唇,卷起上面沁出的血腥味道,眼神一黯,“思思当时很害怕,跑过来问我怎么办——如果知道她会自杀,当初我就不应该劝她先好好跟王衍谈谈,这种畜生……害得思思自杀,居然转脸就去勾搭别的女孩……” 胡佳蕊说话的声音不算大,隔开步的距离吐字就含糊起来,然而就在她恶狠狠地指责王衍的同时,走廊尽头恰巧刚结束一小段问话,王衍有所感应似的忽地回过头,几乎一字不差地将胡佳蕊的谩骂听了个完全——他整个人像是在盛满了难以置信和贼喊捉贼的池子里泡透了再捞出来,大跨了几步就快指在胡佳蕊的鼻子尖儿:“胡佳蕊!当着警察的面!你说话是要负责任的!” “实话实说而已,我当然能负责任!”胡佳蕊自觉戳中了王衍的痛处,沾沾自喜地翻了他一眼,却并没有躲开王衍张牙舞爪恨不得撕了她的动作,梗着脖子继续道:“在酒里不是玩儿得挺开的嘛?这会儿不愿意承认了是?思思刚走第二天还是第三天,洪轩朋友圈里搂着两个女生喝酒的不是你是谁?你自己发的照片是借酒浇愁,怎么在别人照片的边边角角里就成了撩骚?披着这张道貌岸然的狼皮装什么深情?思思活着的时候骗她的人,死了还要骗她的鬼吗?!” 第六十八章 少女-变脸(下) 案三少女 十变脸(下) “我出去泡酒跟严思思自杀有什么关系?她是自杀!不是我推她跳下去的!就算我今天就答应刘奚,也跟思思的死没有关系!你不要在这儿胡乱误导好不好?!” 王衍气得蹦高,被肖乐天拦腰抱住才勉为其难地稳住阵脚,只抖着手腕恶狠狠地虚点了两下胡佳蕊的额头,“我再说一遍,我跟思思之间有任何的问题都可以是我的错,但跟你一毛钱关系也没有。思思自杀之前我确实去天台见过她,但她在天台上面待到什么时候、为什么跳楼我不清楚,你最好别被我知道你自作主张编了什么鬼都不信的故事,否则,你也别想好过……” ———— 这种几近演变成单挑互殴的极度情绪化的争吵基本不能被认定为合理的口供或是证据链条——肖乐天盘了盘憋得闷了一脑袋瓜的热汗,举着收获寥寥的记录仪关机揣好,有点儿迷茫地跟在江陌身后,叽里咕噜地兀自念叨:“王衍说胡佳蕊有毛病,胡佳蕊说王衍别有图谋,这俩人互相看不顺眼,要么其中有一个人在撒谎,要么俩人都不是什么好饼……咱真不用把人带回队里继续磨着细聊?” “我总觉得王衍跟胡佳蕊的喊话像是一种警告……” 江陌推开主场馆的侧门,被猛灌进领口的冬夜北风裹得抖了三抖,吸溜着鼻子琢磨了一下停车的方位,抬眼盯着路灯忽明忽暗的节奏愣了几秒:“这两个人看着吆五喝六浮于表面,但实际上说话的分寸拿捏得倒是挺巧,始终刻意把一切的矛盾纠葛都引导在外放的情绪上。咱们还没有明确的方向,带他们俩回去除了耗时间以外,意义不大,万一真有什么猫腻,反而提早一步打草惊蛇……让他们俩觉得咱哥儿俩好糊弄是好事——我车停哪儿了?” “这是东门……应该是左手边往后走……”肖乐天抬起头,看着漆黑的天幕也有点儿转向,“不过师姐,虽说咱走访查问是为了替那个严董洗脱跟涉黑有关的嫌疑,但就这么零零碎碎地打听到现在,根据我的个人判断啊……纯粹主观意见,我还真就觉得严思思的死可能不单单是情绪崩溃自杀这么简单——保不齐王衍跟严思思自杀这件事儿真有什么关联,这小子太渣了也,我问他在天台的时候有没有留意到有什么反常的地方,或者有没有察觉到最近有什么人跟着思思,这小子立马就开始顾左右而言他,咱也不知道他到底想瞒个啥……这不让胡佳蕊发现了,调头就开始喝酒,啧,什么人啊。” “打住啊,先入为主要不得,念叨念叨拉倒。”江陌提醒似的抬腿想踢肖乐天一脚,被风一推上身一扭没踢到,自己还差点儿绊了一跤,趔趄了两步扶着路灯站好,忽然抬头道:“不过我有一点比较好奇——如果是正常闺蜜之间,严思思去世之后,身为好闺蜜的胡佳蕊,对王衍应该是现在这种态度吗?我怎么总觉得,胡佳蕊比起说是在怨恨王衍怠慢严思思的这段关系,更像是确切地在怨恨王衍这个人……” 肖乐天心思还没细腻到这种能剖析女生想法的程度,捏着下巴颏稀里糊涂地摇了摇头,“别的我是不知道,不过要是你死了之后被我发现你男朋友转头就去喝酒泡妞,我百分之百会胖揍他一顿,打到他亲妈都不认识,见一次打一次——” 肖乐天痛快淋漓的一顺嘴,拳头都挥出去才意识到这话说得晦气,然而身边的江陌突然之间一个喷嚏打得响亮,一边念叨着“也不知道哪个倒霉催的一直在背后偷偷摸摸骂她”,一边转头看向已经在嘴上轻抽了三记以示惩戒的傻小子,眨了眨眼睛,有点儿莫名其妙。 “你刚说什么?” “呸呸呸……那个师姐,没事儿——”肖乐天“嘿嘿”一乐:“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江陌半信半疑地快在他后脑勺上盯出个窟窿,抽回视线继续哆哆嗦嗦地绕着场馆走了大半圈,耐心告罄准备原地折返之前总算是找见了drg那辆极为显眼的大巴车,循着这么个参照物快走了两步,身前已经撒丫子蹿出去准备上车取暖的肖乐天却忽然戳在了停车场的缓冲区,朝着身后还在慢慢挪蹭步子的江陌疯狂挥动胳膊,示意她赶快过来确认一眼。 “师姐,站在你车旁边那个,是不是我那位传说中的偶像——” “邵桀?” 没等肖乐天拖着长音卖完关子,江陌压低了声音的呼唤已经先顺着吹得乱七八糟的风灌进邵桀的耳畔。他打从把陶方孙知明送出场馆,已经在室外停车场绕着江陌的车晃了起码得有五六七八圈,乍一听见江陌的声音还有点儿没反应过来,抬起冻得发懵的脑袋,怔了一会儿才咧嘴笑开,稍微松了松缩得发紧的肩颈,迎着江陌和肖乐天的方向走了过来。 “我刚在场馆里其实看见你们了,但怕你们是在办案,也就没上前。正好朋友有事离开,我送他们出来,车刚刚就停在不远——看见江警官的车在这儿,就想着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打声招呼,碰上一面。” 肖乐天对他偶像的话从来不揣着任何的怀疑和评判,极其热络地凑上前:“桀神你是特地来看比赛?那待会儿还回场馆里面?” “本来是为了陪朋友,但正好drg第一场打完他们就有事提前走了,我是想直接回基地来着……”邵桀回头朝着大巴车的方向望了一眼,微微皱了下鼻子,像是有点儿为难:“不过待会儿二队小组赛还有一场bo1,估计得等一段时间才能蹭大巴回去,也不知道江北这儿附近晚上好不好打车——” “那要不坐我师姐的车呗?” 邵桀的话音还没落到地上,肖乐天先翻腾出他那点儿师承顾形的媒婆传统,忽闪忽闪地对着不解风情纯听热闹的江陌眨巴他那双水汪汪的葡萄眼,“到点儿该下班儿了师姐?你刚不是说想直接回家吗师姐?桀神基地好像就在你家小区对面师姐?正好顺路啊师姐?” 江陌不动声色地乜着肖乐天那双快把自己眨巴抽筋的眼睛,转而抬头看向了同样隐隐有些期待,却还或多或少顾及着她工作和情绪的邵桀,觑着他眼睛里一瞬即逝的怯怯,彻底举手投降,重重地叹了口气出来。 “行了行了,当司机也不是一回两回……上车。” 第六十九章 少女-调头(上) 案三少女 十一调头(上) 其实自打那天夜半三更事出意外的电话被稀里糊涂地接通之后,邵桀就能明显感觉到,江警官似乎已经充分意识到厌倦麻烦公事公办的疏远于邵桀这么个极度擅长“以柔克刚”的麻烦鬼而言基本无效,与其刻意维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吊人胃口,倒不如对他百缠千绕的“骚扰”正式开启“脱敏治疗”。 比如纵容记仇之后又光速和好的周南一跟邵桀成为忘却年龄的莫逆之交——邵桀甚至被主动分享了儿童电话手表的微信号;比如工作之余心情良好,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在邵桀有时有晌的问候底下,只回复一个拒绝闲聊的句号——虽然江警官忙起来行踪不定,说话搭茬儿的机会依旧寥寥。 短暂的窃喜之余,邵桀极其有限的情感经历其实多少有点儿难以支撑他理智清醒地分辨出当下的关系转变和拉扯究竟是好是坏——毕竟跟警察同志斗智斗勇这事儿结果显而易见,邵桀那点儿偷偷摸摸的小心思在江陌眼里充其量也就算是幼儿园大班,勉勉强强地比周南一的水平线高出那么一丁点。 幸而邵桀察言观色的本事实属一流,时隔数日总算逮住一回活的江警官,示弱讨巧的小伎俩得恰如其分地见好就收。他磨蹭了两步,难得规矩地绕后,拉开后排车门准备摘下背包顺势落座的空当,却被肖乐天撅起屁股挡在身后,先一步摔进后座搓了搓手。 “那个……偶像,你不是晕车晕得邪乎?这还不得坐前头?” 小警察一边说话,一边挤眉弄眼地推着邵桀的胳膊往前走,转身又探着脑袋摆出一副铁血粉丝的阵仗,忧心忡忡地看向后视镜里强忍“杀意”的江陌:“师姐,我偶像晕车,你别又开得跟闯关东似的,待会儿给我顺道扔在105车站就行,公交车直接到朗睦一期南门口。” 得益于江北周遭道路规划的兜兜绕绕,曾经在江陌车上睡成死猪的邵桀晕车与否还有待商榷,倒是经由江陌在晚高峰时段的车流里一脚油门一脚刹车地晃荡了小半个钟头,自告奋勇窝在后排车座上意图“成人之美”的肖乐天已经晕得想吐。 他恶心得提早半程就想跳下车,等签名的工夫一脸悲怆眼含热泪地跟他偶像挥了挥手,然而没等邵大选手心怀感恩的粉丝服务做到位,即将进站的公交播报先一步从停靠路边的吉普车旁顺风掠过——肖乐天脑子里的浆糊一甩,风驰电掣地追着刚打转向拐进站台的公交车撒丫子跑走,徒留邵桀捏着认真美观地签好名却没来得及还给他的笔记本愣在当场,怔怔地看向那个已经乐不颠儿地没进公交车的圆润后脑勺儿,尝试着举起肖警官的随身记录本晃了几下吸引注意力未果,又转过身来,对着趴在方向盘上看乐呵的江陌眨了眨眼睛,有点儿怅然不知所措。 “肖警官说是我粉丝这事儿是不是演我?”邵桀尴尬地挠了挠头:“我这签名还不如赶公交车……” “熊瞎子掰苞米什么样他就什么样,脑袋瓜里只能琢磨一件事儿。把这本子扔这儿就行,明天上班我给他带着。” 江陌看着邵桀无辜蹙起的眉毛无奈地笑了笑,略微打量了一下他被暖风烘得红扑扑的脸色,余光瞥着后视镜里涌上来的车流,平缓稳妥地给了一脚油,打转方向盘的注意力正集中着,身边这位却突然噗嗤一乐,清了清嗓子问她说:“江警官,刚开车的时候……是不是故意的?” “让他体验一把社会的险恶。”江陌正打着哈欠,闻言一扬眉梢,正大光明地使坏也没什么可藏着掖着,“给他开了一天的车,事儿还挺多。” 邵桀立马正襟危坐,直接出卖了刚还站在同一阵营的宝贝粉丝肖警官,生怕也被江陌半路扔出去坐公交车:“那个……我其实……不晕车。” “我知道。肖乐天那点贼心眼儿还用说,眼神都快甩飞了。” 江陌视线稍偏,余光瞥着邵桀紧紧绷住的下巴颏,嗤声一乐:“要晕车早晕了,机场回来那天我车都快开飞了,你不照样睡得脖子都扭了——晕个屁车。” 邵桀也笑起来,码齐了被肖警官折磨得卷边掉页的记事本,按照江陌翘起食指的示意,规整地掖进手套箱的角落,沉吟了片刻,慢吞吞地说:“不过今天真没想到能在江北碰面……我看好像挺忙的,是不是耽误你们工作?” “本来也是准备撤了。”江陌摇了摇头,轻描淡写地说:“没什么实质性进展,单纯耗时间也没用,倒不如回去换换脑子,兴许能找到什么别的突破口。” 邵桀有点儿好奇,抿起嘴唇犹豫了片刻,留意地看着后视镜里江陌平淡却不平和的神色:“……还是在查那个断手的案子吗?” “嗯?……嗯。”江陌一心不能多用,紧盯路况空当,神思已经半数飘走,听见邵桀的问话迟疑了一下,稍稍偏了下头:“你是在哪儿看见我跟乐天的?” 江陌的语气像是闲聊,邵桀却一副例行询问消除猜测隐患的架势,乖巧地半面向江警官端坐在一旁,老实认真地对答如流:“今天drg二队有比赛,我被助理教练拉着去了一趟选手休息室,出来的时候时间有点儿紧,我就打算抄一条近路回观赛区,从地下停车场穿过去的时候正好在篮球训练馆那个消防通道门口经过,看见你跟肖警官在工作。后来好像篮球馆里有人受伤?我出来接电话的时候又在三楼天井的环廊扶手那儿看见你……但是怕不方便就没上前……” “别绷这么紧,我又没审你……放轻松——”江陌听着耳朵边反应过度一本正经的答话,哑然失笑,摆了摆手:“高坠这案子还在前期走访阶段,撇开案件细节不谈,正好跟你随便聊聊。我有点儿拿不准的地方,帮忙给个参考。” 第七十章 少女-调头(下) 案三少女 十一调头(下) 案件查问至今,在没有明确指向性证据的前提下,关于严思思跳楼前后的情感纠纷是否与跳楼动机密切相关,抑或是说能否藉由这一团乱麻的感情问题和两位关系亲近的人物口中捻出只言片语,协助警方破解严思思意外自杀却又被人加以利用的谜底,江陌摇摆不定了挺久,却始终有点儿难以给出客观的判断。 她这个职业行当傍身,周边五大三粗的男性朋友论摞数,绝大部分都活得堪比一根儿溜直的钢筋,没什么心思琢磨爱情的苦,唯一无话不谈的闺中密友还是个体能超强以一抵十的急诊铁娘子,长着一个基本给不出任何有价值有意义的情感参考的脑回路。 与之相较,反倒是邵桀更适合站在剖析女性思维的场外视角,足以给予江陌一个既主观又客观的初步评估。 “家里面撒手不管,其实要比处处限制来得轻松。好赖都已经这么多年熬过来了……虽说不排除因为生病导致的特殊情况,但家庭方面给她的负面刺激也许——也许还达不到突然让人崩溃的程度。更何况她跳楼前很长一段时间,家里人几乎没跟她有过任何直接接触。” 邵桀皱起鼻梁,从江警官一带而过的涉案人物关系描述中准确获悉了自己的角色定位,心不甘情不愿地当起了妇女之友:“站在自杀女孩的角度来看,她这个男朋友渣得外焦里嫩,而且还有折磨她的嫌疑,在当下这种极度脆弱的情况下,保不齐随随便便说的几句话就成了害得女孩跳楼的导火索……问题是她这个好朋友,我总感觉……不大对劲。” 江陌顺着他的推测简短地应了一声,只不过还揣着点恻隐之心,若有所思地拧了下眉头:“但她好朋友真的挺记恨她男朋友的,而且最开始得知她跳楼的时候,哭得好像挺惨的……每个人消化情绪的方式各有不同,我其实有点儿拿不准这种主观的判断是不是带着我自己的偏见,也许她吃喝玩乐是为了消磨时间避免伤心呢?” “伤心不一定是假的,但伤心的原因却难说是因为什么。”邵桀歪着脑袋考虑了片刻,忽然反问道:“你刚说,她好朋友是从别人的朋友圈照片里发现那男的出去跟别的女孩子蹦迪喝酒?” 江陌眼神一顿,稍作思索:“对,她男朋友自己的朋友圈里还在假装好男人借酒浇愁。” “那我猜的应该十有八九。”邵桀当即挑起眉梢,笃定地翘了下嘴角,“如果是站在死者挚友的角度,她应该都快对那个渣男恨之入骨,那既然知道他是在装腔作势,直接堂堂正正地骂他都无可厚非。但不管是单纯的憎恶这个人,还是憎恶害死了她好朋友的这段关系,评判、咒骂、眼不见为净等等一系列反应都是正常的,唯独千方百计扒拉着那渣男身边的人,事无巨细地观察他的动向,再扣上几顶奇奇怪怪的帽子,这个做法就稍微有点儿……微妙。” “你的意思是……死者的好朋友和她的男朋友之间,恐怕还有点儿什么别的门道?” 那么就是说,胡佳蕊与其说是在替她死去的闺蜜伤春悲秋,倒不如说是单纯地执着于王衍的行踪——这也就能解释得通,王衍那一通针对胡佳蕊看似宣泄的怒吼,为什么像是隐约藏了一点警告的味道。 王衍一再强调的天台行踪,恐怕另有蹊跷。 十字路口直行的黄灯闪了几下就跳到红灯读秒,江陌踩了一脚刹车停稳,扭头看向邵桀斜挑的眉毛,沉默了一会儿:“你着急回基地吗?着急的话我——” “不急。办案要紧。”邵桀适时地从提供参考的角色里跳脱出来,又乖顺地拽着安全带坐好:“要去接肖警官吗?” “他家离得不远,好不容易回去一趟,估计这会儿都快到门口,没个一定的事儿暂且不折腾他。” 江陌略微扶着方向盘,掀起眼皮扫了一眼指示牌,当即打开转向灯原地调头:“先回场馆找人打听打听这俩人是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猫腻,确认之后有的是机会让他忙活。” ———— 江北仍旧点着彻亮的灯火。 主场馆里喧嚣的赛事酣畅正热,正门口的安保大哥只几面之缘就已经跟江陌混了个脸熟热络。他像是认出跟在江陌身后的邵桀,拿工作证打开闸机口的时候略有些诧异地打量着警察同志和电竞选手这么个低调出没的搭档组合,稀里糊涂地挠了挠头,应了江陌的问话说:“哦……篮球馆好像已经训练结束了,今天因为有人受伤,主管的老师不在,场子散的早,但学校的大巴车好像还没到,这会儿学生要么是在淋浴间,要么就是在场馆里溜达——今天主要有比赛,估计不会到处乱跑。” 篮球训练馆的顶灯熄得七七八八,轰隆隆的暖风口也关了两个,只留了场馆东侧维持室温的出风口和换气扇,慢慢悠悠不知疲倦地旋转着。 参与训练等候返校的学生早就裹上了棉服稀稀落落地散在场馆的各个角落,手游组队的厮杀喊叫声和短视频高分贝的笑闹声此起彼伏,几乎没人留意到倚在门口去而又返的江陌。 事关案情查问,江陌回头示意邵桀稍作等候,邵桀也就听话地收紧领口,挨着看台楼梯靠坐。他目光追在四下张望的江陌背后,远远眺见江警官锁定目标,朝着一个挂着口哨教练打扮的老师身边走,先无意识地循着她前进的方向踱了两步,回过神来的时候恰巧听见训练馆门口窸窸窣窣的猜测他是不是那位还挺有名的电竞选手,脚下滞了两秒,迅速抽回视线低下头,耙了耙脑袋瓜顶上蓬乱的头发,随便调转了个方向,漫无目的地往灯光昏暗的场地深处继续游走。 助理教练正在整理录制复盘训练视频用的相机和脚架,她有点儿意外地看着凑到她跟前的江陌,正在倍速确认录制效果的视频也忘了按键停播,视频里的自己还在叽哩哇啦地提醒着啦啦队员注意调整先前犯过失误的动作。 “江警官?”助理教练稍微退了半步,脚底下却一不留神正绊到了还没来得及收好的三角支架,上身一歪要倒,又被江陌拦腰搂住站稳扶好,红着脸掖了一下鬓角散落的碎发,闷着声音低低问道:“是还有什么事情吗?” “没什么,就是半路上忽然想起来关于——” 江陌单手扶住助理教练,视线却始终落在相机回放的视频画面,她含糊的托辞还没编完,话音却戛然停在半路,伸手捞起相机让助理教练帮忙倒回重播,指着两轮排练中间短暂休息时莫名出现在画面角落里的人影,又猛地转过头来,循着画面记录的方位,找到了似乎被人动过手脚的定位标点,半跪在地板上,捻了一指头闻了闻,缓缓地皱起眉间。 “这个位置,好像是叫付洋的那个女生滑倒,摔到队友的地方?”江陌抬起头,肃然地看着助理教练脸上由茫然陡转至惊恐的表情,大差不差地印证了她的猜测。 “这个贴大力胶的位点被抹了机油。老师,视频里莫名其妙蹲在这儿系鞋带的胡佳蕊,你熟不熟?” 第七十一章 少女-争执(上) 案三少女 十二争执(上) 训练馆横纵占地四个篮球场有余,头顶的主光源维系着训练场地百分之八十以上的光亮照明,顶灯一关余热散尽,只敞了半扇馆门的球场仿佛被门外走廊框住的一束光线骤然分割,隔绝在了一个晦暗模糊的崩坏空间。 江陌疲乏得烦躁,三两分钟打了四个哈欠,没什么耐心地在场馆的犄角旮旯里翻找着极有可能躲身于黑暗的胡佳蕊和王衍。 然而那些个猫在角落里啃得火热的小情侣都快被江警官一对儿不落地举着手机闪光灯扒拉个遍,两位一朝被查的关键人物却像是人间蒸发,转悠了满场仍旧寻找不见。 江陌揉了揉困倦干涩的眼皮,满眼冒星地扶着小看台的栏杆挪下楼梯,离得挺远就眺见场馆东南角落里一晃而过的荧光——在场训练的学生几乎都裹着校队运动员统一配发的长筒羽绒服,这么一道堪比精准定位信号的反光条,十有八九是从邵桀那件儿极其浮夸但看着不太保暖的棉服上来。 江陌回头扫了一眼空无一人的门口,基本锁定了反光条就是邵桀这么个目标人物——估计是没着没落地等了半天,四处闲晃打发时间。她揣着口袋站在看台楼梯下面犹豫着是不是姑且先无功而返,但不太想动,也不太心甘,张嘴吆喝前恍然记起这位小朋友似乎勉强算得上半个公众人物,为免引起不必要的小规模骚动,江陌还是磨磨蹭蹭地踱到了正直勾勾地面对着墙角贩卖机的邵桀身后,顺着他没有焦点的视线虚无地看向贩卖机的按钮,凉涔涔的手悄无声息地伸到邵桀眼前,猛地晃了两下,唬得人炸了毛似的打了个嗝出来,猛地一抖,眼睛都瞪得溜圆。 “我——江陌?” 邵桀捂着奋力扑腾的小心脏,有点儿嗔怪地瞥了一眼江陌,压低声音道:“你怎么走路没声儿啊……” “我又不是踩地雷,还得一脚一个响?”江陌先没留意到平日里说话分贝就跟蚊子一个水准的邵桀刻意压低的声线,搭茬儿的嗓门气势恢宏,“你刚在场地里有没有看见一个三十——” ——三十号球衣的大学生。 江陌没好气儿地嚷了两句,又抖着寒颤把手揣进口袋里,却不料话说半道,先被邵桀出其不意地扯住胳膊拽进贩卖机靠近防火门一侧的墙角,抬手把她已经挂在嘴边的后半句话闷声捂住,抢在她瞪圆了眼睛,架起胳膊肘意图杵向这小崽子腰侧痛点施以反击的前一秒嘘声示意,指了指应急灯光忽然晃了一瞬的消防通道,小声解释了一句,先换一块免死金牌。 “三十号球衣就在消防通道里面,跟一个女孩在吵架。” 邵桀单手撑着墙面,几乎把江陌整个人笼在低耗运行的贩卖机和墙面之间,就是动作幅度太大,四肢还有点儿零散,脚下没太站稳,趁着江陌终于挣脱了挂住手表的口袋扶他一把,顺势侧脸贴在江陌耳朵边,声音压得极轻,吐气恰巧扑在江警官耳后侧的头发,丝丝绕绕地搔动着她的颈间。 “刚是想买瓶水,正好听见里面有人在说话,如果没猜错的话,大概就是你要找来问话的那个‘闺蜜’和‘渣男’。” 江陌无意识地缩着肩膀躲了一下,缓慢地眨了下眼睛表示了解,没等应声,又忽然抬起胳膊横扼在邵桀喉咙前方半寸,半捂着脸,鼻翼翕动了半晌,到底是把快到嘴边的喷嚏憋了回去,眼睛里含着一圈生理性的热泪,闷闷地揉了揉鼻子,压住邵桀有点儿碍事的肩膀,侧耳贴向墙面。 “……还真是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他们两个居然还敢跑到这里面。” 一墙一门之隔的消防通道里中场休息似的,已经寂静了好一阵。 大抵是胡佳蕊想打破僵局,她朝前挪了半步,鞋底磨蹭着水泥地面的声响仿佛被墙面的传导无限放大,“硌啦啦”地敲在江陌的耳畔。 “你别过来!” 王衍霎时间暴躁起来。他重重地推开胡佳蕊,眼睁睁地看着胡佳蕊摔向墙面,腰间磕在扶手栏杆,躁郁得原地打转:“你有病胡佳蕊!思思已经被你逼得自杀了!你还想怎么样?!刘奚给我送瓶水跟你有什么关系?!摔瘫了你他妈负的了责吗?!” “摔她的人又不是我!你跟我吼什么?她们练习那么难的动作,磕磕碰碰很正常!”胡佳蕊像是突然被戳中了痛处,哽咽了几声,也不管不顾地吵起来:“你不能因为思思的死就觉得什么坏事都是我做的?!我这样是因为谁啊!” “你乐意因为谁就因为谁!我巴不得你换个人折磨!……跟我装个屁无辜——”王衍冷哼了一声,忽然走近了几步,似乎是挡住了胡佳蕊侧身跑开的退路:“你该不会真的撒谎成性?天台那天我走了之后你到底跟严思思说什么了?她……真的是自杀?你该不会——” “我没有!”胡佳蕊慌措了一瞬,哭声漫溢出来:“在你眼里我就这么不堪这么狠毒吗?” “别人不知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什么德行吗?”王衍气愤地停顿了半晌,对于胡佳蕊的疯狂已经乏善可陈:“你就是一恶毒的疯子,你就有病——” “我恶毒你就不恶毒吗?!”胡佳蕊依旧不愿放弃似的争辩不休:“严思思死了你其实很开心不是吗?嚷嚷着让她趁早去死的人是你!警察要不是看到你们的聊天记录会找过来吗?随便查一查就知道了,她刚死你就出去喝酒蹦迪带人开房——!” “我再说一遍我跟思思吵得所有事情都是因为我想把她留在我身边!警察不在,你还想误导谁?!再者说,思思死之前咱俩就没关系了?我带人开房怎么了?!跟谁睡又怎么了?”王衍不可理喻地吼着反问道:“我从天台离开的时候人是活着的?我也同意分手了?警察查个底儿朝天这事儿跟我也没有关系,但你呢?胡佳蕊,你要作死可别拖着我!” “……”胡佳蕊抽泣了几声,却陡然惊悚地冷笑起来,她拖着脚步往前,趁着距离拉近,声音也放得极轻极缓:“如果你不想在你干净光辉的履历上留下污点……” 第七十二章 少女-争执(下) 案三少女 十二争执(下) 消防通道里一惊一乍的吵嚷突然间轻得几不可闻,江陌全神贯注的眉毛登时蹙得老高,踮着脚使劲儿得恨不得把自己塞进钢筋混凝土的墙板里面。 一旁包藏私心的邵桀就没那么纠结。他打从挨在江警官身边,就没再留意着消防通道里面勉勉强强能被防火门隔断音量的咒骂叫喊。邵桀耷拉着眼皮,垂下的视线黏着江陌的脸颊发尾,就连江警官为了偷听方便踮起脚尖趴在墙面时都没后退躲闪,只是轻轻拨开蹭过他鼻尖的一缕发丝,揉了揉发痒的鼻尖。 也许是灯光昏暗氛围正好,江陌正常吐息时卷起的一小股热浪无心又刻意地吹拂在他颈侧的动脉上,邵桀这会儿已经自动忽略了防火门里吵得你死我活的两个重要证人,压根儿听不见身边自动贩卖机的嗡嗡作响,脑子里像是被朦胧暧昧、难以言说的薄纱笼得七七八八,借用损友韩律的一句话形容,就像是被狗屁的爱情误打误撞地顶在了肋巴扇儿上。 模糊视线里整洁领口上方一小块裸露的脖颈皮肤和浅淡的洗发水香气几乎要抹掉彼时抓捕凶犯现场碰面那天久久难忘的红裙和血腥味。 邵桀拾掇拾掇自己这点儿不分时间场合的矫揉造作,深吸了两口气,勉强把飞到天边的理智囫囵个儿地揣回兜里,又嗅着跟前这一小块儿若隐若现的柚子馨香,再度把理智的风筝破罐子破摔似的扔向天际。 罪魁祸首江陌同志正因为实在听不清门板里面俩人的秘密沟通兀自别扭懊恼,回头无言以对地看向凭空叹气捣乱增加噪音的邵桀,吸溜了一下快飞流直下的鼻涕。 邵桀耳朵“噌”的一下红得快瓜熟蒂落,眼神四处乱瞟了半晌,随即兜兜转转地看向江警官因为呼吸不畅憋得始终泛着薄薄水红色的眼睛,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江陌,你是不是又着凉了?” “有吗?没有……” 江陌不以为然又格外心虚地撇开眼睛,正准备继续投身于窃听事业,就在这时,逛了满场寻人未果的助理教练八成是凑巧从邵桀身后经过——她依稀循着江陌的声音快步跑到贩卖机旁边站定,大致瞄见了江警官的身形就先挥了挥手里的备份u盘,正准备开口说话,却顿时一脸撞破天机似的捂着嘴,看向角落里乍一打量起来确实略微有些纠缠不清的身影。 “江警官,这个是你让我帮忙拷贝的视频文件——”助理教练捂着嘴,犹豫了几瞬才清了清嗓子佯装淡定,“那个……我好像来得不太是时候……” 她大抵是有点儿不知道该从何开口,片刻踌躇的空当,一旁防火门的锁舌却“咔哒”一响应声弹开,助理教练的视线随之一偏,登时瞠目结舌地傻在当场,她定定地看向从消防通道里走出来的两个人,本来就云里雾里的脑袋瓜彻底陷进了一团迷茫慌乱:“王衍?你跟胡佳蕊……什么情况?” 江警官花了五分钟先简单地跟担负着监护学生安全职责的助理教练说明了严思思自杀案件补充调查的情况,又浪费了十多分钟的时间“邀请”王衍胡佳蕊协查未果,到头来只好没什么耐心地掏出手铐,这才勉勉强强地说服了这么两头心不甘情不愿的活驴配合上车,陪她回警局临时加个班。 “姐姐,警察姐姐?” 王衍斜倚着手枕靠坐在车座后排,若有所思地打量着站在寒风里打电话给另一位肖警官的江陌,见她拉开车门坐稳把手机扔向中控台,当即捡起他那些十战九胜的泡妞技法,舔着脸把脑袋凑向前排,赌着跟前这位女警官也是个吃软不吃硬的寻常货色,稍有居心地动起脑筋揣测试探:“……咱们大概得聊多久?我们过两天有考试,应该……不会耽误?” 江陌没回头,只掀起眼皮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转而捏住副驾驶座位上那个倒霉蛋的下巴颏,把这张“邀请”推搡间被他甩开膀子磕得鼻血长流小脸蛋儿扭过来展示给王衍看,顺手帮他把快掉下来的纸团又塞回鼻孔里面:“妨碍警方执行公务,故意伤人,你觉得呢?” “我——不是故意的,真的——哥们儿我真没看见你站在旁边。你说你看热闹拉架也不挑着点儿地方……” 王衍话说半道就怔住,理亏地吞咽了一下,放弃似的叹了口气,跌坐回后排,怅然地看向车窗外缓慢后退的风景,尝试着抠动了几下早早落锁的车门把手,又沮丧地跟后视镜里江陌审度警告的视线撞在一块。 江陌面无表情地提了个醒:“要不要手铐借你带一带?” 始终沉默旁观的胡佳蕊毫不遮掩地嘲笑出声来。 “跟谁都想孔雀开屏呢……” 王衍脸色霎时涨红,恼羞成怒地转过身,瞠目瞪眼地看着胡佳蕊:“你——” “闭嘴!真当我这儿给你们开顺风车呢?!” 江陌半点儿口舌都不想继续浪费在这两个吵架吵得毫无价值的人身上,她厉喝了一句,先一步在这点有可能愈演愈烈的吵闹火苗上方兜头泼一盆冷水,转而歪头扫了眼似乎早有准备的邵桀,觑着他因为没有被吼得吓一跳就小有成就的表情,压着嘴角不大明显地笑了一下:“还流鼻血吗?回队里做个记录找人送你去医院?” “啊?……哦。” 邵桀捏了捏早就没什么事儿的鼻梁,原本想把鼻孔里干巴巴不方便喘气的纸团抠出来,被江陌斜了一眼,这才后知后觉地领会到江警官打算借题发挥的想法精神,老实乖巧地托着脸颊,哪儿哪儿都疼地哼唧起来。 邵大选手演技一般,临近笑场的时候,江陌随手撇开的手机正好嗡声震动起来。邵桀当即甩开柔弱不能自理的假象,再度兢兢业业地重新回归手机支架的岗位,偷偷瞄了一眼来电显示,划开接通贴向正目不转睛地张望路况的江陌耳边,歪着头气声提醒:“是周南一。” 小豆丁八成是刚刚哭闹过,抽抽搭搭委委屈屈,开口就是质问:“oo,你什么时候下班啊?说好今天陪我过节一起玩儿的……” “临时有工作得加班啊……”江陌隐约听见电话那头江禾稍微提高音量喊周南一睡觉的动静,无声地笑了一下:“周南一,你这法国作息还没调整过来呢?先睡觉……明天……明天晚上我应该能回家一趟。” “可是你昨天答应我今天陪我玩儿的……怎么又明天啊?明天就不是圣诞节了……” 江陌略一沉吟,又开始没边没沿地哄小孩儿开心:“可是过了圣诞节还有新年,还有春节,还有元宵节,今年你不是会一直在国内待到春天嘛?……再者说,之前圣诞节你都在国外是,你想想,你在国内过春节的时候我什么时候放过你鸽子?” 周南一咕哝了一声,像是要哭起来,他感觉忙着工作的大人都是言而无信的坏蛋,但又有点儿舍不得跟江陌生气,闷闷地把脑袋瓜磕在客厅的茶几台面上,犹豫了一会儿才为难地答应:“那我就再相信你一回……不过蛋糕呢?今天说好的蛋糕你是不是又忘记了?” “哪有?”江陌眼神一飘,明显把买蛋糕这事儿忘在脑袋瓜后头的表情被邵桀逮了个正着儿。她眨了下眼睛请求保密,一边想辄一边长长地“嗯”了一声,瞥了眼中控台上的时间保证道:“这样,你乖乖听江女士的话,明天一早,我保证你能看见蛋糕。” 第七十三章 少女-咨询(上) 案三少女 十三咨询(上) 临近期末,财经大学的校内图书馆还没到延迟关闭的冲刺关头,馆内馆外却大多会顾及着埋头专注的学生,灯火通明到正式闭馆前的最后一刻,明亮地照耀着孩子们焦头烂额奔向食堂营业最后期限的青春路,直到校内宵禁,宿舍落锁。 新近落成的主教学楼正好面对着图书馆东侧。 眼前是璀璨着充满希望的灯火,身后却是深渊一般的沉寂落寞,严思思死死地攥着顶楼天台的栏杆扶手,眯起眼睛迎着几乎要刺破外套的冷风,感觉皮下的脂肪肌肉和四肢骨骼都在各自颤抖着。 她并不恐高,但往下看一眼还是无意识地颤栗哆嗦,分明对于生死早就没什么所谓追求,可身体的生理性反应还在拼尽全力地拖拽着她不断向后,紧张充血到眩晕的大脑几乎尖叫着发出蜂鸣声,茫然间像是真的能听见有人贴在她耳边不住劝说——你得活着,你可以活着,你还有机会活着。 王衍就站在她身后两三步远的位置,先不以为然地嗤笑怂恿着,可真等看见严思思听话顺从地站在栏杆前浑浑噩噩摇摇欲坠,王衍登时就堂皇慌措。他几乎退到天台门口,扯着嗓子的斥责被逆风吹得七零八落,也不知道完整的词句严思思听到了几个。 “不是严思思?你别玩儿不起啊?你长点儿脑子好不好?真要把你的照片发到学校网上,追究起责任我更混不下去了好?你这时候要死要活的演我?不分手就非得拖着我一起下地狱是?” 王衍说着话,一只手已经搭在了铁门把手上,他吃力地扯开被风顶得死紧的门板,抬脚别住,随时准备离这么个是非之地远一点:“惹不起我躲得起好?不就是想分手吗?分!但照片我得先留个一年半载,快毕业了你也给我留条活路,好赖也在一起三年,到时候我去你家公司面试你帮个忙行个方便,说一句好话就删一张,保证不经手外人……这你不亏?卧槽胡佳蕊——” 王衍自认已经让步到无可复加的地步,转身逃离的刹那,却被不知藏身在门后黑暗角落里多久的胡佳蕊堵了个正着,他狠狠地啐了一口晦气,侧身躲开这么个毫无眼力横冲直撞的疯子,钻进走廊又不放心地回头要挟似的喊了一句:“说好了啊!分手随你!到时候别又整那些个自杀不自杀的矫——” “咣!” 胡佳蕊错身晃到天台,抬腿踢了一脚铁门,结结实实地把王衍的嘶吼声隔在门后。她没上前,只倚靠着门把手沉默地看向戳在栏杆前呆滞地看向门口的严思思,看着她忽然间腿软地跌坐在地上,在骤然凌冽的寒风里无声地嚎啕着。 “虽然我平时总说王衍这不好那不好,但怎么说也算是三年的感情,真就这么分手了?”胡佳蕊微微叹了口气,到底是掏出口袋里的纸巾踱步递了过去。她顺了顺严思思被风拂得凌乱的头发,轻声细语地说:“我其实……有点儿怕你后悔。” “不会的佳蕊,我真的想通了,拿照片威胁我这件事我实在是接受不了……今天如果他还拿着照片要挟我不答应分手的话,我就从这儿跳下去,死了也解脱。” 严思思啜泣着吸了吸鼻涕,如释重负地靠在栏杆下方堆砌的女儿墙上:“虽然我早就知道,他与其说是想跟我在一起,倒不如说是想跟我爸的公司在一起……但以前我从来没谈过恋爱,家里人管我也不多,我以为他对我的控制是理所应当的……我真是错的有够离谱的。” 胡佳蕊皱了下眉头:“那现在呢?” “我帮他在盛安站稳脚跟,他还我自由。”严思思眯着哭得红肿的眼睛由衷地笑了笑:“佳蕊你不用担心,不就是好好活着嘛,什么困难我都克服了,还怕这个?” “……你能想通那肯定是好的。” 胡佳蕊出神地抚摸着严思思头发,约摸不过片刻,手上的动作却像是忽的被什么东西牵绊拉扯——她倒抽了一口凉气,低头看了一眼,大概是手上的甲片挂到了头发扯得翘边,黏连掀动了指甲下的软肉,疼得细密又钻心。 她小心翼翼地解开纠缠不清的发丝,余光却瞥见严思思随手搁在一旁的手机,觑着屏幕上不断弹出的消息提醒,用力地磨了下后槽牙,在严思思看不见的夜幕里霎时沉下脸色。 ———— 一再狡辩圆谎满身破绽的王衍终于放弃了挣扎脱解。他沮丧地跌靠在椅子上,晃了两下已经扣在手腕的玫瑰金“手链”,仰头望着天花板一声长叹。 “靠……严思思真他妈造孽……死也死不消停——” “王衍!”江陌猛一砸桌面,强忍着没把手边的水瓶子抡在他脸上,“威胁骚扰在先,意图传播不雅图片视频在后,手机里聊天记录和备份文件清清楚楚,狡辩不成改人身攻击了是?” “人都死了我攻击她怎么了?不是没传出去吗?”王衍狂躁地双手握拳捶向桌板,手铐在腕子上“格楞楞”地响个不停:“你们现在根本就是认定严思思自杀跟我有关了?!我跟她吵了几句她就往栏杆旁边凑,一脸活不起的样子,到底谁威胁谁啊?!我就说了我走的时候人根本没跳楼!胡佳蕊还在呢!怎么不说有可能是她逼得严思思跳楼?我转身关门的时候人已经从栏杆旁边下来了好?!” “老实点儿!跟谁敲桌子呢?”肖乐天歪着身子,从电脑显示器后面探出头来,悄咪咪地伸手把江陌胳膊旁边能够动粗的水瓶板夹捞得离她远了两寸,清了下嗓子皱起眉头:“谁能作证你当时就离开天台了?后续有没有折返?” “胡佳蕊啊——靠那疯婆娘还真不知道能胡诌点儿什么……警官我求你们了,你们可以去学校打听,我室友也看见我那天回宿舍自修室占座去了……”王衍郁闷地双手抱头,还是觉得得靠着自己寻找托词借口:“我说真的啊,不藏着不掖着,我最开始追求严思思跟她在一块儿就是图她家里有钱,那会儿还不知道她爸是盛安银行的董事。但她花钱大方,也不矫情,挺能满足虚荣心的,而且隔三岔五地住院,我在学校想干嘛就干嘛,什么都不耽误对?后来知道她家里的具体情况,这么好的跳板,真要是能多处个几年工作生活都能稳妥,她这个身体又不生孩子,压根儿没有结不结婚负不负责一说,我干嘛跟钱过不去呢?” 第七十四章 少女-咨询(下) 案三少女 十三咨询(下) 江陌抱着手臂,依旧半信半疑地注视着王衍:“那你为什么会想要凭借威逼利诱控制严思思?最早的时候严思思还没有闹分手?” 王衍冷哼了一声,明知故问似的抬了下眉毛:“这得问她那个‘好闺蜜’啊……” “阴阳怪气儿没完了是?”江陌捏了捏再喊几句就要彻底哑掉的喉咙,尽可能地平心静气地催促:“把你编故事那点儿跌宕起伏的情节精简一下,往下说。” “胡佳蕊这人不太正常你们应该也见识过了。阴魂不散。”王衍无可奈何地沉默了两秒,缓慢道:“我其实先认识的胡佳蕊,通过她才认识的严思思……当时胡佳蕊出去玩总带着严思思,我不知道她们怎么想啊,但在我看来,胡佳蕊那会儿小算盘扒拉得贼灵,或多或少有点儿——想拉着严思思当绿叶,衬托一下自己的意思。但严思思性格真挺温顺的,也没什么大小姐脾气,虽说算不上谈朋友的首选,但比起胡佳蕊还真就绰绰有余。胡佳蕊自己还觉得自己多招蜂引蝶呢,其实哥儿几个对她都没什么兴趣,纯粹是闲聊几句……占个便宜。不是我自恋啊,我也是后来才意识到,胡佳蕊是不是喜欢我喜欢到偏执,然后借着严思思的名义非要管着我。今天刘奚摔伤的事儿也是胡佳蕊干的?就因为她偷偷来看我们训练的时候撞见刘奚给我送了一瓶饮料。” “最开始的时候我也没琢磨明白这人是什么情况,我跟严思思谈恋爱,她见天儿跟双面间谍似的,一边儿跟严思思打我的小报告说我趁她不在跟哪个女生走得近,一边儿又跑到我这儿来,说什么严思思和同班的哪几个男生一起上课吃饭或者出去跑活动。” 王衍微微合了下眼皮,回忆着之前的种种,连语气称呼都柔和下来:“思思其实是个挺阳光的女孩儿,她不太介意我平时正常生活里跟其他女生打交道,对胡佳蕊的话基本左耳进右耳出。当时看着思思的态度,我觉得也没必要管得太多,毕竟各有所图。所以虽说胡佳蕊成天就跟小丑一样到处蹦跶,但那段时间我跟思思的关系其实还挺不错。” “后来……” ———— “后来我带着思思去捉|奸了,就在思思他爸入股注资的四星酒店。” 胡佳蕊毫不避讳这些于严思思而言带着痛苦和羞耻的往事,恨不得一桩桩一件件地抖落出来,让警察们瞧瞧这对闹得分崩离析的昔日情侣之间的关系有多么不齿。 “思思去酒店的时候还看见了她爸的下属,懊恼得痛哭不止,没过两天就病发住院了。但王衍跑到医院去假模假式地嘘寒问暖,当着她家里人的面,思思还是觉得王衍只是一时醉酒糊涂犯了错误,也不是不能原谅。” “但我觉得这事儿不能就这么轻易算了,所以我把我拍到的照片发给了思思让她存好,如果王衍再犯,就让她把这些衣衫不整的图发到网上,最不济也是个留校察看……”胡佳蕊双手撑着桌板,牙齿不停地啃咬着拇指上已经掉了甲片磨损的指甲,“谁成想,王衍居然偷看了思思的手机,俩人差点儿不欢而散地闹过这么一次,王衍就彻底变了。我手机里还有录音的,王衍有一次跟思思吵架的时候动了手,还威胁她说思思这样的女孩儿,除了他没人会要他,家里人也根本不在乎她,是思思留着这些奇怪的照片才害得他也疑神疑鬼什么的,他是爱思思的,思思却辜负了他的心意想要置他于死地,干脆两个人一起死算了……” 江陌莫名地讨厌胡佳蕊歪扭着脖子啃咬指甲的的动作,拧着眉头反问道:“提醒王衍去翻查严思思手机的人是你?打着严思思的旗号美其名曰地说帮着闺蜜盯紧他,吵起来再趁机提醒他严思思手机里有把柄。” 胡佳蕊磨牙的动作忽的顿住,她眼神一闪,迅速垂下视线,似乎是在试图揣摩王衍适才在一墙之隔的房间里交代了什么,沉默了一会儿才解释说:“我当时只是气不过,不是故意的,我从来没想过彻底破坏两个人的关系,找到王衍教训他是想让王衍收敛一点而已,没想到他竟然倒打一耙,为了自己的利益把思思折磨成现在这个德行……” 先有预计的问话对答如流,意料之外的指摘犹犹豫豫,很明显是在真假参半的胡乱言语。 江陌余光瞥向同样看着两相指责对不上号的笔录信息一脑门子郁闷的肖乐天,捏住鼻梁缓了口气:“回到刚才的问题,你刚说王衍离开天台之后,你陪着严思思呆了没一会儿也离开了是吗?” “对。我也离开了。在王衍之后没多久就离开了。”胡佳蕊反复又强硬的强调了一下自己不在现场的事实,不安和不满混淆不清地爬上眉间,紧紧蹙在一起:“思思跟王衍勉强算是各取所需地分了手,我本来是想陪着她一起下楼的……可她却跟我说,想要自己一个人静一静。” 江陌眼皮跳动了两下,适时回问:“你最开始说的是因为担心严思思想不开才去的天台是?这会儿就放心了?” 胡佳蕊迟缓地摇了摇头:“放心肯定是不放心的。但思思最近很执拗,以前分明大事小情都要找我商量的,这段时间却不知道因为什么,好像跟王衍和我都稍微有点儿……疏远。” 江陌扶着后颈扭动了两下僵硬的颈椎,当即循着胡佳蕊意有所指的引导抬头追问:“从什么时候开始?关系疏远的这段时间她还跟什么人有来往?” 胡佳蕊眉梢无意识地弹跳了一下,又刻意压制情绪似的吸了下鼻子:“真要说起来的话,好像是从她跟学校心理咨询的老师开始接触的那会儿……去年我们学校好几个研究生还有一个博士生自杀了,学校有点儿慌,今年特意设立了一个心理咨询室,请的专业咨询师坐镇,每周周末都有公开的大课,说是防微杜渐……倒不如先处理那些仗势欺人的导师……” 江陌盯着胡佳蕊试图隐瞒却遮掩不住的动作表情,缓慢地抬起眉梢,眨了眨眼睛:“你觉得,是这个心理咨询的老师在挑拨你们之间的关系?” 胡佳蕊抿着嘴还有点儿为难:“只能说有这个猜测,毕竟这么多年好朋友,思思去他咨询室聊过几次对我们的态度就变得越来越微妙。这样说起来……好像……” 江陌耐着性子等待着胡佳蕊把隐隐担忧的戏份做足演完,适当提醒追问:“好像什么?” “我离开的时候思思正好接了个电话,我听见她喊了一声——木鸿老师。” 第七十五章 少女-代课(上) 案三少女 十四代课(上) 走廊尽头的那小半扇塑钢窗大概是被哪位偷摸抽烟通风的老同志扯拽开又忘记关,夜幕刚落时还跟刮刀子似的北风像是被水汽泡透了,柔柔润润地卷了进来。豁牙子的月亮触不可及地挂在天边,氤氲朦胧的雾气像是薄纱高悬,连钢筋水泥丛林之间本就稀落的星星都悉数遮掩,模糊不见。 江陌顶着一头满脸沾了锈垢的冷水怔然看向窗外,被绵里藏针似的凉风裹得一哆嗦才回过神来,随手撇开被她拧脱扣的水龙头开关旋钮,无念无想地叹了口气,默默地扯着湿漉漉的袖口,在滴着水的脸上粗糙地搓了几把。 洗手台上靠右侧的水龙头旋钮坏了得有小半个月,被刑侦这帮得过且过的外勤凑活着用到漏水也没人想起来报修,糊弄到头的后果就是终于不堪折磨的开关旋钮不分时间地点地随机挑选了一位倒霉蛋实施了一场“自杀性”的打击报复,凭借着迸发乱滋的水管和彰显抗争精神的“牺牲”,宣告着欺瞒压榨“老弱病残”的时代终将结束。 肖乐天举着刚挂断的手机打了个哈欠,从走廊另一头的楼梯间钻出来,困得脚步虚浮,摇头晃脑地飘过办公室门口,又退了两步伸手去捞被过堂风掀开了一道缝隙的办公室门板,顺势往里一瞄。 江陌没怎么留意肖乐天迟缓呆滞在办公室门口的动作,被他传染得哈欠连天地开口:“联系得怎么样了?学校老师那边。” “哦……”肖乐天捋了下鬓角,轻手轻脚地带上门,先跨了几步往他师姐跟前凑:“我是通过王衍篮球队教练那边联系到的啦啦队老师和跟去医院的导员——我的妈诶师姐你是洗了个头?” “大冬天凉水洗头我疯了?开关下面的管子炸了,我把洗手台下面的阀门关了。”江陌揉了揉已经彻底罢工的鼻子,闷闷地问道:“学校老师那边怎么说?” “刘奚好像说是……颈椎脱位、枕部挫伤,但好在不是特别严重,医院那边是正在观察,看看后续需不需要手术干预治疗。”肖乐天绕过江陌,把轮轴涩得吱吱呀呀的窗户拉上,回过身来继续说:“家长都联系过了,拍的那段视频老师也跟醒过来的刘奚一起看了。听老师的意思,刘奚好像不是特别想追究,但还没拿定主意,具体怎么个解决方法,学校是打算先跟两个当事人的家长商量商量,毕竟关系重大,学校肯定是要负责任去调解协商的。” 江陌其实不太能理解学校方一而再再而三的搅浑水之举,但也只能皱起眉头聊表不满:“两个有完整自主意识的成年人,家长来与不来,事件事实都是间接故意伤害。也就是给不给谅解书的差别。” 肖乐天附和着压了下嘴角,又扬起下颏点了点审讯室的方向:“胡佳蕊悔过书还没憋完呢?” “哎哟……”江陌提起胡佳蕊脑仁儿就疼,托着后脖颈苦大仇深地长叹一声:“我都快把视频给她循环播放了,还有训练馆垃圾桶里翻出来的一小瓶机油——证据都摆在她跟前,就是不承认,非要咱们拿着检验出她指纹的证据再说……等,等明天——哦今天一早,小罗来上班的时候取材检一下。那个木鸿老师呢?打听到没有?” “哦对对对……差点儿把他忘了。”肖乐天单手叉着腰,一拍大腿瞪圆了眼睛道:“胡佳蕊提到的这个木鸿老师确实是财经大学今年新近聘请的心理咨询师,老师那边照实了说,确实是因为这个研究生自杀率太高,特意请来的。一般情况下他是周一到周四坐班,双周的周五周六周日三天有三节大的公开课,好像是听满多少节课给学分,年轻老师讲课也有意思,所以到堂的学生一直挺多,这半年看着还算有点儿效果。但各院各系的老师沟通的都少,更何况一个刚外聘来的,所以平时木鸿老师怎么样,带校队的这几个老师都不太清楚。但可以确定的是严思思自杀当天白天,木鸿老师跟学校请了假,校园网上也能看见木鸿老师邀请了其他有讲师资格证的外部人员到校代课的公告。” “请假?这个时间倒是挺巧。”江陌面无表情地停顿了一下,“具体是因为什么原因请假说了吗?” 肖乐天使劲儿眨了几下眼睛又用力瞪圆,晃了晃脑袋强打精神道:“也就篮球教练中午在教职食堂看见他拖着行李去吃饭的时候问了一嘴,说是家里有情况,临时回老家一趟……倒是给我提供了一个微信号一个手机号,但这深更半夜的,暂时还没联系上。明天——啊不对今天,白天抽空还得去详细查问一下,确认有没有离开本市的记录。” 江陌看着肖乐天困到狰狞的表情轻声笑了笑,她铆着劲儿在小警察的胳膊上拍了一下,正准备劝他找地儿眯一会儿,肖乐天却忽地转过身去,看向再度被穿堂风刮得“吱呀”嵌开的办公室门板,恍然放过了头顶被他耙成鸟窝的头发,低头对上江陌红成兔子的眼睛。 “师姐,你是不也忘了……我偶像还在队里呢。” 江陌先没反应过来,茫茫然地抬了下眉毛瞥了眼手表,上下里外挨个儿口袋翻了一遍也没抠出个跟手机有关的物件,随即怔在当场,一脸造孽地眨了眨眼睛,猛一拍脑门儿,抬腿就蹿到办公室门口,听见里面混着细微风声的平稳吐息,小心翼翼地推开门板。 邵桀正抱着背包歪坐在最靠近门口的后勤办公桌旁,斜倚着摞在地上还没来得及分发的新年福利纸箱,脑袋半搭在捆得结实的砂糖橘上,看样子睡得正香。 他大概是担心警察公务多有不便,连办公桌都没敢碰,宋叔向来收拾得规规整整空空荡荡的桌面上“供”着一个巧克力蛋糕,江陌着急忙慌带人审讯时随手扔在办公室的手机也被他显眼地摆放在一旁。 肖乐天叹为观止地看着他过分贤惠又可怜的偶像,“噗嗤”一声刚要乐,就见邵桀的脑袋忽悠着晃了一晃,后脑勺儿正戳在支棱出来的砂糖橘枝叶上,整个人猛一激灵地坐直身板,抬头眯缝着眼睛迷迷糊糊地看了跟前这俩人一眼,毫无察觉地又佝偻着缩回去准备侧身继续睡,砸砸嘴正要重回梦乡,却隐约觉得适才匆匆一瞥的两人好生眼熟,这才陡然间回过味儿来,“噌”的一扑腾,彻底睁圆了眼睛。 “江——”邵桀捏着刚清醒过来略显沙哑的喉咙,尴尬地清了清嗓:“江警官、肖警官,你们忙完了?” 第七十六章 少女-代课(下) 案三少女 十四代课(下) 本来就一团乱麻遍地水坑的案情在审讯之后又获悉牵扯了一个关键人物进去,没边没沿的调查取证离忙完少说也得有个十万八千里。江陌摆了摆手,把张嘴就念叨糟心的肖乐天一巴掌挥了开去,看着邵桀睡得浑身酸乏偷偷摸摸舒展筋骨的小动作,有点抱歉地问了一句:“怎么待到这么晚?在这儿睡也睡不安生。” “还好,平时这个点儿还在训练,就是待着没什么事儿才闭目养神,没想到睡过去了。” 邵桀从善如流地拾掇起江警官不怎么明显的关心,羞赧又轻快道:“刚你不是一到警局就定了蛋糕嘛,结果手机扔在这儿了,我怕你那边忙起来忘了这茬儿,就想说待会儿电话确认蛋糕送到了我再走。没想到时间有点儿晚,赶上店家那边最后一单做完但是没有骑手接单,他打电话过来说店面正好在附近,关店之后能送到警局,我就帮忙拿回来了……要是需要送到你家去,我正好也顺路。” “这个点儿估计周南一已经睡了,回去也是先放小区门卫,等着明天早上江女士或者周叔去取……”江陌托住因为跟胡佳蕊较劲隐隐作痛的脑袋,看着这位坚定不移地准备一条路走到黑的傻小子,实在是又好笑又过意不去。她看了眼已经自告奋勇地表示愿意承担起整理笔录卷宗重任的肖乐天,犹豫着叹了口气,脱掉已经溻湿了卫衣的外套,裹上警用棉服捞起车钥匙,“走,我开车送——” “不用了江警官。我帮你把蛋糕送到小区门卫,你正好趁这会儿休息。” 江警官那双明亮的眼睛已经快被血丝爬满,整个人肉眼可见的疲惫。邵桀其实有点想勒令她去休息,但观望形势几经剖析下来,邵桀感觉自己的身份地位还被划分在“稍显多余”的层级,况且人民公仆职责所在,正牌的警察家属都不好循什么儿女私情,更何况邵桀这么个连盗版都算不上的没分没名。 秉持着“不添麻烦、适当关心”的追求宗旨,窝在办公室当了几个小时田螺姑娘的邵桀眼疾手快地捞起蛋糕就冲出门去——然而邵大选手反应虽快,散装的四肢却不太灵,两步三喘地跑了没几米就被江陌揪住脖领,哼哼唧唧地挣扎到警局正门口才眨巴着眼睛看见了江警官故作平静的表情,恍然间领会了江警官的意图精神:“你是不放心我自己?” “安全起见……我穿着警服在这儿,起码对司机有点儿威慑力。毕竟这事儿怪我,忙起来就把你一个人扔办公室。” 江陌未置可否,放弃似的吸了下鼻子。她余光看见邵桀快翘上天的尾巴,眼神复杂地乜了他一眼,缩着脖子把他快乘风而起脱口而出的撩闲噎了回去:“闭嘴。安静待一会儿。你上车我就回去。” ———— 邵桀安置好周南一专属的巧克力蛋糕,慢悠悠地晃回基地时,训练室里气氛正盛。 第二天没约训练赛,春季赛开赛前版本摸索分析阶段的训练时间和休息日交叉掺半,赶着圣诞节直播又外出地闲玩儿了大半天,大家伙儿大多都习惯于趁着还精神兴奋的时间段练上几场保持手感。 邵桀挂着背包,顾及着万一还有队友在直播,探头探脑悄无声息地推开了训练室的大门。然而他刚一露头,稀里糊涂地先被扑面涌来的热气和团团围上的队友掀了个趔趄,将将勉强站稳就被李泽川和温夕顺手顺脚地拖进来扔到沙发上,头顶头脚碰脚,两脸八卦略微斗眼儿地追问:“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老实交代!二队早就打完比赛回来了,你个被顺走的兼职二流分析师,跑哪儿去了?什么情况?说!” “直播都关了?”邵桀还没打算把他那点儿八字儿还没一撇的事儿抖搂出去,含混地搪塞了一句就准备打太极,被李泽川一眼看破锁喉制裁,艰难求生之际瞥见了快把自己打扮成怨妇的徐经理,满眼诧异地趁机转移话题:“徐经理不是请了三天假?怎么圣诞节还回基地?没出去约会?” 莫名其妙被牵扯进“兄弟争端”里的徐沐扬幽幽地回头,捏着香蕉徒手掰断,把半截儿递到身旁的霍柯跟前,愤恨地扒开果皮恶狠狠一咬,又猛地扭动脖子,怨怼地瞥了一眼不解风情伸手拒绝的霍教练。 霍柯打了个嗝儿,捧着一果盘儿香蕉皮欲哭无泪,盘了两下快撑破的肚子,扒了香蕉皮继续往嘴里噎。 “梁霁公司年末年初比较忙,本来就是紧赶慢赶空出两天时间想出去玩。结果……” “结果梁总上学那会儿的好朋友在高校任教,前阵子临时有事回了趟老家,学校里好像出事儿见报了,梁总好哥们儿教的那个什么心理健康教育的课就不能再拖,求助大佬无门转头举目无亲的时候就找到梁总,让他帮忙唠几堂课。讲师一忙起来哪还有时间约会,这不就把咱徐经理气回来了么,正好补一下之前训练赛的复盘录像。”霍柯眼瞧着悻悻了半晌的徐沐扬又要哀怨惆怅地卷土重来,赶忙把这话茬儿应付过去,挡住口型小声对邵桀说:“这祖宗刚消停,能不能别点火!” 邵桀一扬眉梢没说话,倒是跟前的李泽川和温夕听见梁总的事迹,叽里呱啦地搭上言语:“梁总还能当讲师呢?” “徐经理不是说他在国外呆了几年学建筑吗?” “一看你那天就是喝多断片儿了,梁总说他在国内那会儿就双学位,认识不少心理咨询方面的大佬……没想到还有在学校教课的。去讲课是不是还得有什么教师资格证什么的?” “真人不露相啊梁总……一表人才也就罢了,这还能为人师表呢。” “大学也有心理健康课?都讲啥啊?” “……” 眼瞧着跟前左一言右一语唠得热闹,邵桀先没多想,捞起背包迅速挣脱“敌人”控制,开了电脑挂上游戏歪着头漫无目的地看向挂了霜花的露台玻璃门,怔然直视着仿佛镀了一层磨砂的月亮,隔了半晌,若有所思地收回视线,回头看向正哥儿俩好地搭着暗恋她多年强忍苦涩的霍柯肩膀,毫无意识地炫耀着男友的徐沐扬。 近期闹出见报事件的本市高校屈指可数。邵桀抓了下在椅背上蹭得炸开花的头发,略有猜测地蹙了下眉头。 “徐经理,梁总代课的学校,是不是财经大学?” ———— 凌晨三点,顾形不知道第几次浑浑噩噩地钻出车外,僵硬酸痛地抻了个声势浩大的懒腰,斜了一眼似乎已经接人上车飞速掠过的黑色别克,甩了甩肩膀,靠在引擎盖上抠了支烟叼着。 路灯下那一小撮红毛绿鬓咬着烟头的人正面色不善地瞪着顾形,上辈子有仇似的隔着一条不宽的马路啐了顾队长和屁股底下的警车几口,然后听见监狱门锁“吭棱”地响起来,再迅速扭过头去,长一声短一声地叫着大哥。 蜂拥围上的小青年被狱警敲着警棍轰赶开来。他们倒也不在乎,煞有介事地排队列阵,撅着屁股等待着一个纹龙画蟒满脸横肉的资深老混子螃蟹似的横着踱步晃出铁门,再挤挤攘攘地钻进一辆五菱小面包,热热闹闹地远离偏僻荒芜直奔清晨的喧嚣。 老混子吵吵嚷嚷地离开之后,一个瘦瘦小小文文静静的小伙子才从铁门后头侧身出来。他安静地听着狱警教官最后的叮嘱和安抚,礼貌温顺地鞠躬致谢,甚至转身看见素未谋面的顾形也好脾气地颔首点头,无措地四处张望了一圈才裹着单薄的棉衣,拽紧已经烂得开线的背包肩带,目不斜视地朝着两三公里外的公交站走去。 狱警似乎还有些担忧,依依不舍地抻着脖子张望了好一阵子,沉重又惋惜地叹了口气,对着似乎已经恭候多时的顾队长敬了个礼,又熟稔亲近地招了招手。 “烟没少抽啊顾队。等多久了?” “两三个钟头?城郊这儿可比市区里冷多了。你那老寒腿受得住吗?不跟拘留所呆着,非得往这儿跑,升迁整得跟下放似的。” 顾形掐了烟扔到地上,揣着口袋抖了个寒颤,抬起头来,把含在口腔里的最后一个烟圈吐向已经模糊成一团光晕的月亮,喉咙一动,忽然没头没尾地说。 “今年这场雪,来得有点儿晚了。” 第七十七章 少女-交换(上) 案三少女 十五交换(上) 凌晨时分的监狱走廊不分季节地沁着寒气,晦暗的通道像是被一盏又一盏微微摇晃的白炽灯锁链一般禁锢着,毫无余地喘息地扣在一起。 “刚那小孩儿看着还挺有礼貌。”顾形略微掀起眼皮,视线匆匆掠过陈海滨帽子底下钻出白茬儿的短寸,“感觉好像跟你儿子个头差不多——咱陈副监狱长没地儿使劲的父爱又泛滥了是?每回看见这种将将成年犯了错误的半大孩子就没辙,瞅你抻着脖子那副儿行千里爹担忧的表情……” “啧……主要那孩子属实犯的不是啥大毛病。他家里就姐弟两个,姐姐重病缺钱,自己干点儿苦力活又被人坑个底儿朝天,喝了点儿酒就深更半夜搁大街上耍酒疯,跟人闹起矛盾把路边灯箱砸了,意外伤人,又没钱和解。小孩儿态度相当良好,人还老实巴交的,看得我总于心不忍——但职责所在,改造教育可以,能倾注的心力实在有限……真的是管不起。” 陈海滨捶了顾形一拳,但理智占据高地,也只是无奈地叹了口气。他沉默了几秒,又恢复点儿兴致提起家里:“你得有快两年没见着陈冕了?打从他中考那年……那小子现在可不是之前那个球球蛋蛋的样儿了啊,个儿窜的比我都高,中考那一年他妈给他营养供得那个足,到高中食堂一天也不知道都吃的啥,这两年大变样,又高又壮的,赶明儿见面切磋打架我都不一定弄得动他。” 顾形无声地笑了笑,捡起了这点儿家长里短的话题:“你这是又连着在这儿盯了多久,回家还得赶日子?嫂子就没说你?” “能说啥,闹离婚都闹了小半年了,再见陈冕和他妈早说也得除夕。”陈海滨看着顾形诧异了一瞬,随即过意不去垮下来的表情,不大介意地摆了摆手,满眼觊觎地揩了一把跟前这位未婚人士的腹肌,“就还是陈冕中考完高中拿不拿自费的事儿闹起来矛盾嘛,然后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就都翻出来了,闹大了不至于,但你嫂子心里总膈应着,话也说不开,就僵在这儿。现在陈冕他妈工作忙就让他住校,平时这娘儿俩我是真见不着。吵归吵,可离婚的手续也就这么一直拖着,你嫂子说看见我脑袋疼,我也不敢凑过去惹她闹心……这边儿,我先跟同事知会一句。” “嫂子是给你‘改过自新’的机会呢,台阶都摆在这儿了,你得往前上啊老陈同志。” 顾形瞥了一眼安检入口墙上的电子钟,循例遵规地把兜里的手机交给陈海滨,磨蹭了一会儿又依依不舍地从口袋里抠出五毛一个的打火机,被顺势接受“贿赂”捻了根儿烟的陈副监狱长大发慈悲地推了回去。 “甭装相啊,还交打火机,你怎么不直接白天过来登记?”陈海滨揶揄地挖苦了一句,转头跟正瞪着监控大屏坚强熬过黎明时段的值班同事抬手示意,把没点的烟别在耳朵上,简短严肃地对着顾形叮嘱了一句:“不算正式面谈,屋里的监控录音我不留底,但时间上你得抓紧,换班之前,我就得把程烨送回禁闭室里去。” ———— 顾形衔着一根烟,没点,手里的打火机节奏凌乱地磕打着竖立着强化玻璃的大理石台面。他近乎屏气凝神地盯着玻璃另一侧的铁门,神经紧绷地注视着被过堂风吹得微微晃动的门板,沉默了片刻又蓦然自嘲地低下头来,烦躁地抓了抓跟同年龄段相比还算茂盛的头发,随手把塑料壳打火机甩向大理石台面,摘了嘴角的烟挂到耳边。 约莫过了分钟的光景,程烨才拖着手铐脚链,步伐艰难地坐到顾形对面。 他脸上本就所剩无几的学生气已经被短暂的监狱生活折磨殆尽,额头瘀肿,嘴角溃烂,眼眶乌青,眼球里尽是斑驳充血,看他走路的姿势,八成身体四肢也遍布着屡遭施暴的痕迹。 程烨大概是想没心没肺地咧嘴笑开,却幅度过大地牵动患处,本能地倒抽了一口凉气。他没急着说话,只是像在阴暗角落里待得习惯了似的,被骤然亮起的灯晃得缩躲了一下,随即迅速端正了坐姿,对峙一般地注视着咫尺之遥的顾形。 透明的玻璃幕墙反射着两人头顶莫名刺眼惨白的光,两张截然不同的面容却仿佛情绪相连地交叠混淆在一起,几乎在同一瞬间,平静又嚣张地眨了眨眼睛。 顾形嗤笑了一声,视若无物地错开视线,跟程烨身后不远处退开回避的陈海滨颔首示意,目光在阖紧上锁的门板上略作逡巡,这才转而见怪不怪地看向没能成功抢占气势先机的程烨,微微仰着上身仔细地打量着他脸上的伤情:“强|奸|犯在咱们这儿牢房里的待遇还真是数十年如一日,刚转到这儿来没几天,体验感还行?” “……被打成这副德行,你觉得呢?”程烨冷哼了一声,一副将警察的那些小动作尽收眼底的表情:“顾队长应该比我清楚不是吗……为什么我分到的那间牢房里有个故意杀人的大叔,偏偏他还是因为女儿被人侵犯后自杀才实施的报复……落在这种人手里,有口气儿见顾队长一面就算命硬。” “误会了啊,牢房分配有制度有随机,我可没能耐把手伸到这里。再者说,谁知道你还怕杀人犯啊?”顾形无辜地抬了下眉梢,避重就轻地回了一句,沉默地捡起随着他扯拽外套的动作掉落在台面上的烟,不慌不忙地叼在嘴里:“你跟我应该是没什么闲话可叙,说说,时间不多,最好直奔主题。” “你既然能来,就应该知道我是因为什么事才找到你——而且你对这件事相当地在意,所以才会压根儿无从确认我是不是在骗你的前提下来到监狱里……”程烨似乎是打算反客为主,也学着顾队长的坐姿稍微后仰靠向椅背,十分欠揍地吹了一声漏气的口哨,明目张胆地打量着顾队长波澜不惊的表情:“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顾队长妹妹的忌日,应该就是今天?” 第七十八章 少女-交换(下) 案三少女 十五交换(下) “所以你专门挑这个日子约我见面?想给我个下马威?”顾形按动打火机的手指僵了一瞬,几无知觉地碾过灼手的焰心,没什么指望似的摇头叹了口气:“你要是被打得实在受不了,想找个人耍嘴皮子,我倒是可以帮你提提建议,换到诈骗犯比较集中的房间里去。” 顾队长这口烟还是没抽上,皱着眉叩了叩台面就站起身,挪了三步不到,身后的程烨这才恍然意识到促成这次交谈的目的,撑着台面急切地砸了两下,手铐“吭啷”地响个不停:“你难道就不想知道你妹妹是谁害死的吗?” 顾形没回头,站在原地抖了抖衣领,低低地笑了一声:“程烨,你觉得就你现在的处境,讲条件的这个机会是谁给你的——” “我看见了!之前跟那女警察说的话你们应该都听见了!红楼……红楼那时候我就在附近!”程烨狰狞地拖拽着遍布伤痛的四肢,挣扎地贴近那面明亮干净的玻璃,趁着顾形回头审视的空当,迅速哈了一口热气,托着手腕在这一小块水雾上描了一个极其简陋又别扭的图形:“他手里的凶器形状特别奇怪,不是常见的那种管制刀具,刀柄和刀刃中间连接的地方是弯的,我之前从来没见过,所以一直都记得。我没有骗你。” ———— 那年好像冷得特别早,刚入冬就下了几场雪,雪粒稀稀伶伶地铺满地面,又被北风卷到半空,三两个钟头就融进泥土里,散发着一股透着冷冽爽利的寒凉香气。 第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是在圣诞节那天的傍晚才扑簌簌地落下来,无所顾忌又悄无声息地掩住了整座城市的每一寸土地。 距离中考还有半年的时间,程烨的母亲钱茜却似乎已经先一步走到了濒临崩溃的边际。程烨期末前的模考成绩不佳,成绩单和书包里的课本都被钱茜抄起茶几果盘里的水果刀狂躁地划烂。他不敢顶撞,也求助无门,只能趁着钱茜回房间吃药短暂喘息的空当裹上外套跑出门去,想着大不了冻死在这冰天雪地里,再到来年开春的时候,像雪一样消融在湿润的泥土里。 程烨没跑太远,漫无目的地在红楼附近穿街走巷,身影几乎融进积雪——他冻得四肢发麻,瞪着头顶私自扯线架设却几乎烧毁了灯丝灰暗无光的灯泡愣神,抖了个寒颤又甩了甩手臂,助跑了几步,蹬住巷子年久又矮小的围墙,翻身一跃,跳进了这一小片等待拆迁少有人烟的老旧小区里。 大概是离家出走逃避追打的经验太过丰富,程烨极擅长在目标地点或者人物附近找寻一处视野绝佳的观察地——他缩着肩膀,轻车熟路地钻进一栋已经人去楼空的三层高建筑里,一路小跑直奔楼顶,钻进了天台角落里曾经囤积冬菜专用的铁皮储藏间,享受着仿佛能从破烂的缝隙里窥视整个世界的欢愉和刺激。 临近拆改的小区旁边三巷相接,仅剩的那盏明亮的路灯照耀在通向立兴西街南路的巷道雪地,而那场仿佛命运割裂一般、几乎彻底改变了程烨人生轨迹的凶杀惨案,就这么毫无遮掩地铺展在他眼前,裹挟着惊惧惶恐和无尽的谜团篆刻在程烨的脑海——哪怕时隔三年,依旧如昨日所见一般清晰。 “我不确定你猜到没有,但让钱茜恨得自杀的那个女人就是你妹妹,顾……顾影对?一个高中老师,有一个快要结婚在派出所工作的男朋友,因为负责协助学校元旦联欢会采办拉赞助才跟当时捣腾了一阵子小商品买卖的程立见过几面。” 程烨略微有点儿好奇顾形的反应,时不时地留意着他手里的烟和脸上的表情,捡着重点陈述了一下自己准确知悉的相关案情:“我其实跟过顾影几次,没发现她跟程立发生什么过分的事,但钱茜还是一直觉得顾影是程立众多花花草草里的其中之一,始终对程立偷偷去参加顾影遗体告别这件事耿耿于怀,自己把自己折磨得发疯,没多久就……” 顾形无声地注视着程烨强忍着眉飞色舞的表情,平淡地把手里这根已经几乎燃尽的烟抽完:“你是大概什么时间到的三岔巷口附近的楼顶?” 红楼案打从开始调查截至案件以嫌疑人意外死亡作结至今,虽说法医根据伤口复原推测过凶器的形状特征,但碍于从未找到过实施杀人事实的凶器,案情相关的细节也被讳莫如深地封存在卷宗里,面向公众的案情通报一律以特制刀具概括遮蔽——顾形直到此时此刻才勉强撇开了建立在程烨惯于胡编乱造基础上的怀疑,眼前这么个混账至极的强奸杀人犯,恐怕真的是三年前红楼案曾经被无数警察忽略的、未曾被察觉的目击证人之一。 “我到的时候早,晚上十点左右?我带的是那种指针手表,没仔细看……大概十一点多的时候顾影拿着手电筒到的红楼附近,从没有路灯的那一侧巷子往立兴西街那边走,但她估计是对附近不太熟,感觉像是在找什么地方?拐到巷子交接路口的时候打了几通电话,然后……就听见她骂了一句顾形,举着手机像是听见身后有动静,不太敢继续往没灯的那条巷子里钻,有点儿慌张地想往南路那边偶尔有人的方向跑。” 程烨瞥着顾形陡然拧紧的眉头,不紧不慢地转了转硌肉的手铐,认真地思索着:“凶手可能就是跟在她身后进的巷道,浑身上下黑压压的,根本看不见长什么样儿,就知道个子应该挺高,几步就追上去,把人往偏僻的巷道里拖——” 顾形略微掀起眼皮,对于程烨“照顾情绪”戛然而止的叙述不太领情,他一脸波澜不惊,按部就班地示意程烨继续讲故事:“直接实施杀害的是吗?” “……唔……不确定,那儿有个电线杆,上面挂的那个灯虽然不亮,但把人挡住了。”程烨觉得有点无趣,啧了一声,“应该是勒的脖子,因为几乎没什么求救挣扎的呻吟。当时我吓了一跳,风一吹那楼顶的破铁皮就哗啦哗啦响,我感觉那人像是往我这个方向看了一眼,我怕被发现,就靠在楼顶的墙垛后面,没敢出声。” 顾形点了点头,又忽地蹙了下眉:“不是你报的警?” “我没带手机。”程烨稍微停顿了几秒,不忍回忆地皱了下鼻子:“估计是顾影半道醒过来的时候打过一个报警电话,因为我看见她手机突然被抢过来扔到墙上摔坏了。” “不是顾影,她的通话记录我们核对过,根据死亡时间来看,最后一通是直接拨给了她男朋友。”顾形平静地直视着程烨厌恶又挑衅的眼睛,反问了一句:“最后一通报警电话确定不是你打的?当时巡逻的警车就在附近,他们转接到一则没有人说话的报警讯息,定位地点不会超过方圆二十米。你所提到的那个三层拆迁楼小区里只剩两三户老人家在住,后续走访了解因为风雪声比较大,老人什么都没注意,而且当天暴雪交通不便——” “我确定不是我打的。”程烨截口打断了顾形的回忆复述:“具体什么情况江警官应该比我清楚?当时出现在那个巷子附近,但是没有找到你妹妹的警察,不就是江警官?你为什么不直接问问她到底干了什么、看见了什么、接的是谁的警、救的是什么人、为什么没有帮助那个警察洗脱嫌疑和罪名……” 程烨像是揭穿了顾队长粉饰太平的面具,皮笑肉不笑地盯着顾形绷紧的嘴角:“还是你们师徒两个人之间也有什么不能言说的秘密?也是,要是没什么问题,那天提起红楼,她脸色也不会突然就沉下去。” “你猜江陌为什么被我从派出所拽到刑侦?”顾形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没回避也没回应,“除了施害过程,你还看见了什么?” 程烨很讨厌警察随时随地能反客为主沉静反制的情绪,他靠着椅背,烦躁地丢了一句:“我要换牢房。律师说我好好表现还有机会死缓转无期。” 顾形一抬眉梢,点头点得很是痛快:“可以。” 这下反倒是程烨有点儿措手不及,他快速地眨了两下眼睛:“……唔,我躲的那个位置,只能看见一片猩红铺满雪地……但我很确定的是,他摘走了顾影耳朵上的一枚耳钉。” 顾形交握着拳头搓了搓掌心:“就一个耳钉?” “我猜他应该是想拿走一对,但正好那会儿江警官到了巷口附近,他无意之中掉了一个在雪地里。那会儿雪下得大,那哥们儿挪开几步张望情况再回来的时候就已经被雪盖住找不到了。后来凶手和江警官先后离开巷子,他们离开的方向正好是我看不见的那条路,过了半个多小时我才敢从待拆的矮层下来,把那个耳钉捡走。但雪那么大,估计没有什么痕迹留下来,不然你们早就该知道我去过那里。” 顾形神色复杂地看向程烨:“你捡它干什么?耳钉呢?” “在我家里。我没想那么多,捡起来拿回家才觉得不对劲。”程烨似乎也无法揣测回忆起自己当时的心理,沉默犹豫了几秒,轻轻叹了口气:“既然顾队长答应帮忙这么爽快,那我白送两个定心丸给你,信不信在你。” 顾形已经准备起身离开,闻言先哼声笑起来,点头允许程烨继续放上几句没边儿的屁。程烨那点儿癫狂的神经大概是在牢房里被揍得消停,使坏不成就想给自己下辈子积点儿德行,他还刻意清了清嗓子,讳莫如深地卖了个关子,见顾队长并不买他的面子,这才沮丧地翻了下眼睛,咋舌略感没劲。 “江警官赶到附近的时候你妹妹应该已经没气儿了,那个凶手不知道蹲在尸体旁边一直在忙什么……但根据我的猜测,严格意义上来讲,江警官应该不算见死不救。至于那个后来意外死掉的警察,他不是真正的凶手,顾队长迄今为止还在纠结的这个案子,凶手可能真的另有其人……这么多年闭口不提是因为真凶还在逍遥法外,我怕死——但现在人在监狱里,好歹也是个死缓,还有机会重见天日,希望顾队长早日破案,还盛安市一个平定安宁。” 程烨这几句话说得很是真挚深情,但顾队长显然对他的“赠品”没什么兴趣,他潦草地掸了掸身上的烟灰就要起身出去,侧身晃到门口拉住不锈钢扶手,被钻进皮肤的凉气刺得一抖。顾形蓦地蹙起眉,回头盯住程烨已经松散下来的神情,笃定地反问了一句。 “凶手找到过你。对吗?” 第七十九章 少女-入室(上) 案三少女 十六入室 彻黑阴郁的夜晚总算熬过去,攒了半宿的雪扑簌簌地落进凝了一层冰碴的湿润泥土里,无声无息地遮掩着灰蒙蒙的天际。 顾形揣着口袋从会客室晃出来,挑起下颏跟靠在走廊抽烟的陈海滨招呼了一声,随后顺势倚向嵌了条缝隙的窗边,被灌进脖颈里的湿冷寒气裹了个寒颤。 “嚯,这雪下得,够凶的。” “入冬以来一场正经的雪没下过,憋到这日子,且得下个半天。你这聊得还挺快……我还以为怎么也得天光大亮快换班儿的钟点才能完,到时候正好坑你一顿饭。” 陈海滨咬着烟头滤嘴,栽着身子从被风掀开的门板往房间里望了一眼,“外面这会儿雪大风也大,你要不就等会儿在食堂吃个早饭再走……往市区那段土路这会儿指定打滑不好开,视线再差点儿,队里这老警车的底盘刮几下可遭不住。” “这小子还年轻,话兜不住。说破天就是想让我给他行个方便,给自己换条活路。”顾形挂住陈海滨的肩膀,哥儿俩好地拍了几下:“遭得住遭不住也得回去了。请假请了好几天,俩徒弟天天打电话叫魂儿,我得早点儿搂一眼——这饭倒是可以欠着,等你进城咱哥儿俩再吃也不迟,有跟我扯淡这工夫,收拾立整回去跟嫂子低头认错才是正道,搁这牢房里头耗来耗去老婆孩子都耗没了——” 陈海滨本来还犯愁,听顾形念叨两句有点儿想笑:“你还好意思说我?咱系统里谁不认识以警局为家的顾队?还劝上我老婆孩子热炕头了?” “你跟我比?我光杆儿司令一个,现在就靠傍着咱祝主任这大少爷蹭饭凑合活呢……”顾形一晃脑袋,嘚瑟起来的脸皮能有三尺厚,“再者说,我俩徒弟就搁身边儿,连养老送终的事儿都安排妥了。” “就你有徒弟是?我还有仨呢!我显摆了嘛我?拘留所一个监狱里俩!真的是……”陈海滨结结实实地给了顾形一记肘击,被这位常年行走在打击罪犯第一线的刑侦队长游刃有余地躲开,就在他后脑勺儿呼了一巴掌,笑骂胡诌了几句又扯回正经话题:“……不过你跟哥们儿透个底,这个程烨找到你,真是跟当年小影的案子有关系?” 陈海滨这茬儿提起来就有点儿后悔,他略一抬手,没等埋头拽着外套拉链的顾形搭上话,又紧接着补了一句:“我没别的意思啊,你就当——” “还不确定。这小崽子撒谎成性,脑子又转得飞快,保不齐瞧见点儿什么端倪就能扭过头来威胁你一通,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都没准儿的事儿。” 顾形跟衣服拉链大战三轮以失败告终,扶着脖子抬起脑袋,一脑袋倦怠地压了下陈海滨的肩膀:“不过我看他这揍属实挨得不少,到底什么情况?照理说这新来人闹腾一阵儿也不至于揍成这么个狗脑袋的样儿……他说牢房里有个大哥看他一眼揍他一回,因为那大哥的女儿是被人骚扰侵犯自杀了,看见程烨这种强奸杀人犯就动粗。” “……这个他倒是没乱说,那大哥确实是受刺激大发劲儿了,怎么劝都想不开,批评教育什么都说了,但毕竟知道他这病根儿怎么来的,有时候我们也张不开这个嘴。反正牢房里头但凡被他知道涉及到性犯罪的基本都挨过打——这小子纯粹属于撞枪口上了。” 陈海滨瞥了眼时间,掏出对讲等待着晨间出狱人员安排交接后的例行沟通,把对讲天线当痒痒挠搔了搔后脖颈,忽然道:“不过这小子也不知道是惹过多少人,除了那大哥,前阵子还让蟒子——就你刚看见先到点儿出狱的那个大花臂……还被他揍过一次,但打的不凶,看伤算互殴,了解情况做笔录的时候听程烨说蟒子应该是跟他同学的爸爸认识,这才找过来故意跟他叫嚣。” 顾形略一沉吟,迅速回问道:“他同学是不是叫郑非?” “诶对对对,我听许厘说了,爷儿俩一起进的局子……好像是接大项目捞油水被举报了是?”陈海滨单手搭在略微发福的腰间,照着肚皮拍了两拍,稍微回想了片刻:“那估计是没胡编乱造。反正跟蟒子打起来那回我不当班,后来再一看蟒子出狱的日子没受什么影响,猜也猜得出来,八成是有什么门道。” ……有门道属实不假。 但依照程烨“老实交代”的关键信息来看,意外遭受牵连被人举报的郑非郑运父子二人这会儿还因为各方调查走访的原因蹲在拘留所,那这位待在犹如茧房一般的监狱里,还能获悉昔日“挚友”的处境,伺机滋事报复的蟒子,其背后倚靠的所谓“门道”恐怕远不止郑运这个层级——保不齐就是顾形寻寻觅觅不得其法的破局之棋。 那么顾形能否借此推测,程烨大动干戈的联络之举,除却“红楼案”这么个囫囵个儿抛出来的投名状,会不会真实目的另有所指,只不过身陷此间囹圄,被人打碎了牙齿,不便详尽明说? “反正等到正常房间轮换调整的时候把程烨挪一挪,那大哥心结一天解不开,这小子就只能见天儿挨揍。我看他那眼睛伤得挺严重,别真落下什么毛病,到时候这小子得着机会往你身上扣屎盆子就遭了……江陌就抓他那会儿摔他一下,让这小子闹腾得那叫一个天翻地覆,督察巡视的时候到现在还看见我一回敦促我两句呢,顶不住。”顾形一言难尽地晃了晃脑袋,转身奔着安检口的方向踱了几个方步,略一踌躇,“老陈,那蟒子的真名叫什么来着?我怎么记得这家伙在街上混的年头挺久远了,没想到现在还管着一伙儿小青年呢……哪个管片儿逮进去的?” “蟒子本名王友金。收钱帮人平事儿,五年前把人打瘫了。” 陈海滨定定地盯住顾形,像是等待已久,审度判断了几秒,意有所指地轻声提醒:“我看过他的档案,人还是当年李齐铭送进来的,从沣西那头。至于是不是顶过谁的包……这就得看顾队长了。” 第八十章 少女-入室(下) 案三少女 十六入室(下) 市区里绒绒落下的雪花远比城郊荒野的雪刀子来得温柔。 顾形跟扎根监狱基层的陈副监狱长约了改日请客吃饭,强打精神开着即将淘汰报废的老警车驶过北郊那段事故多发路段,径直开到了程烨家小区楼下,放眼一看,眉头登时就拧作一团。 两台市局的警车扎眼又突兀地斜在楼门前的灌木丛旁边,痕检取证的同事提着箱子就往楼门洞里钻。 顾形将将把车停稳,一位被扔到外面维持秩序保护现场的小眼镜就挥着胳膊满脸疑惑地靠近:“你是哪儿的车?也是来找那个放高利贷的程立?他这会儿人在医院呢,盘查也得等一阵儿,先得把这入室抢劫打人的事儿处理——” 小眼镜话说半道就怔住,直愣愣地盯着顾形里里外外翻了半天才找出来递向车窗的证件,慌神了好半天,适才还通顺的问话磕磕巴巴地碎了一地:“顾……顾队?对不起啊顾队……我是那个华园里派出所的民警,我姓尹,之前可能没见过……您……您怎么过来了?市局那边林宇林组长已经接警到了,就在楼上,我这就……就——” “就……就……就什么就。我又不是你舅,跟这儿瞎认亲戚。”顾形轻松加愉快地笑了一下,把这颗紧张得快从车窗探进来的脑袋瓜推出去,收了证件下车跟在小尹警官身侧,慢条斯理地在楼下张望逡巡了一周,这才掀开警戒线往楼里走,大致扫了一眼走廊墙面上的大字红漆,拍了拍小眼镜的脑袋瓜聊表谢意,扬起下颏对着正站在房门口叉腰头疼的林组长招了招手。 “林宇?怎么回事儿?” “顾队?!您这是乘着什么风过来的?” 重案二组手里的案头绝大多数都是持久战,林宇这张三十刚出头的俊脸上,眉头沟煎熬得比顾形都深。他压了压手掌示意顾形稍等,直等常规拍照留证结束才扭过头来就着眼前的乱摊子简单说了说:“程立您应该知道,就前阵儿逮的那小子失踪好几个月的爹。邻居一早报的警。程立搞博彩放高利贷,欠了不少三角债,卷钱跑路之后追债的经常来闹事,再加上之前程烨那个案子,这走廊里红油漆大字报什么的就没断过……今儿早上邻居看见他们家门开着,就想进来找这个失踪已久的程立理论,结果刚进门就发现人倒在血泊里,屋子里连砸带翻的已经乱成一团。” “入室抢劫?邻居没听见动静?”顾形抱着胳膊听从指挥,套上手套鞋套小心翼翼地在房间里绕了一圈:“程立怎么样?” “派出所来人那会儿还清醒呢,说是入室抢劫,他藏在家里的抵押首饰全没了……但一大清早的,八成就是债主上门不敢承认。被人捅了三刀,腹部两刀,大腿外侧一刀。急救的医生说比较险,我们待会儿还得过去医院等信儿。” 林宇使劲儿挤了挤蹲点儿大半宿还往下耷拉的眼皮,先照着自己比划了一下程立中刀的位置,又歪头看了一眼门外缓步台,虚指着那个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到门口探头探脑看热闹的大爷,催促着门口的派出所民警把人请下楼去:“——楼上楼下好几个邻居家里都有高考生,程烨出事之后,怕受影响,暂时都在外租房子住。隔壁大爷大妈也说没听见晚上闹出什么动静,早上五点出去晨练的时候看程立家还房门紧闭,逛完早市买早点回来,这人就已经挨刀子躺在屋里了。大爷大妈大概七点零几分到的楼下,没有在楼道和小区里头发现异常人员,差不多可以推断就是这段时间实施的伤害。附近的监控刚派人出去问,怎么也得中午……” 林宇在屋子里横晃了几步,被技术的同事无情地撵到墙角罚站,抱着胳膊打量了正戳在程烨书桌前简单翻看的顾形几眼,勉强没那么直白地拐了一个弯儿追问道:“顾队,您这几天请假了?怎么突然顺路顺到这儿来?” 顾形翻翻捡捡的动作忽地顿住,他没搭茬儿,面无表情地捻起一张夹在习题册里充当书签的照片,怔然盯着程烨像是刻意地站在岔路巷口留念的大半张脸,沉默了半晌,掀起眼皮对上了林宇疲惫又多疑的视线。 这是一张承载着程烨无数谎言的照片。映照着雪地的光线模糊灰暗,三条岔路巷子延伸向相纸外沿,程烨在笑,以一种极度扭曲的视角,留存了一场凶杀案作为纪念。 哪怕时隔三年,指尖指向的那抹殷红依旧惨痛又刺眼。 “林宇,红楼那案子你也跟过是?” “……我进市局的头一个大案,那会儿本来是顾队您带队查这起连环的案子,后来因为红楼——”林宇抓了抓熬夜快熬成木头的脑袋,嘴里没声儿地念叨了几遍“红楼案”,一时没反应过来:“怎么了顾队?” “这小子……当年真的在案发现场出现过。” 顾形艰难地撇开视线,把这张完整框住了三年前凶案现场的自拍洗印照片翻给林宇看了一眼,喉咙里突然就哽住,半晌说不出话来。 “这照片是跟程烨有关系的,我先拿走……毕竟这案子现在也查不了,有需要你再找我。”他清了清嗓子,一拳捶在已经傻在当场的林宇肩上,勉强干巴地吞咽了几次才能继续发出声响:“——我来这儿主要还是奔着程烨,那小子说他当年住在红楼附近,好像偷偷藏了一个案发现场的物证,估计是被今早上这伙入室抢劫的当成值钱的物件儿顺走了,你们组追查的时候要是能找见,记得拿给我看看。” ———— 刑侦支队办公室的门板被穿堂风刮得“哐当”一响,江陌就猛一激灵着翻了个身,“咕咚”一声,结结实实地从放倒的两把椅子中间摔了下来。 她身上还裹着一件儿不知道谁给她盖上的衣服,胳膊三缠五绕地卷在袖筒里,蛄蛹了半晌才歪七扭八地爬起来。江陌浑身酸疼地甩了几甩,眯缝着睁不开的眼睛,帮着趴在办公桌上睡得快在梦里面见阎王爷的肖乐天把裹在脸上的衣服往下拽了拽,两手托住已经哑得没声儿疼得冒烟儿的喉咙,抖了抖干结了锈垢的外套刚要穿,顾形就捏着一根儿大油条拱开门板,蹑手蹑脚地钻进了办公室里面。 江陌眯缝着眼睛看向她师父刚从走廊里“强取豪夺”一圈儿回来心满意足的嘴脸,无语地打了个哈欠。 “醒啦?老宋说你俩跟这儿熬了好几天,寻思着让你们哥儿俩多睡一会儿……刚在走廊里听见门‘咣’一声,估计是我给你俩盖衣服出来的时候没关严。吓一跳是?” 顾形神出鬼没了几天,除了看着有点儿缺觉,脸上半分沉郁都瞧不见。他乐不颠儿地跟还困得睁不开眼睛的江陌邀功请赏,在这小兔崽子还满脸混沌的脑门儿上弹了个响,扭身指着楼梯间:“重案二组那哥儿几个早上出警没吃饭,回来直接把人油条豆浆的早餐摊包圆了,怕老耿念叨作风不正,都猫在那儿呢,不蹭点儿?” 江陌这回八成是真的感冒,嗓子哑得像是喉咙里头漏风,嘶嘶啦啦地掺着混杂的声响。她没接她师父胡诌乱扯的话茬儿,却也没多少勇气直截了当地抛出那个横亘在她心上郁结良久的话题,到头来只是紧盯着顾形藏了若隐若现惆怅的眼睛,纠结地蹙了下眉,沉默半晌,嘶哑地叹了口气:“师父,高坠案有苗头了。” 第八十一章 少女-商人(上) 案三少女 十七商人(上) 本该顺应着师徒二人彼此关切的话题被生硬地避开,一肚子百转千回的顾形怔了一瞬,视线落进神色复杂的江陌眼睛里,迟缓又沉重地叹了口气出来。 顾影的忌日其实算不得什么避讳,常年驻扎在市局的顾大队长在这样的日子前后请假离岗,所为何事自然也算不上什么不可触及的秘密——只不过当年悬而未决的命案于警队而言是耻辱,于顾形而言是家事,一年半载过去就仿佛淡然处之地当作一桩寻常的旧案随意提及,顾形也多半只在这零星的日子里销声匿迹,再重新回归警局,无事发生地粉饰太平。 然而“红楼案”却是个于他们这对纠葛交集稍显特殊的师徒而言,很难平心静气地趁着吃口早饭的空当探讨交流剖析证据利弊的话题。 即便顾形和江陌彼此都心知肚明,这桩陈年旧案始终骚动地躺在他们各自未完待办的备忘录里,哪怕早就达成了互不干涉追究到底的默契,也实在很难在这么个痛苦难安的日子里平静地提起,抑或是平淡地追忆往昔。 万幸的是,江陌似乎始终比顾形更没有底气直面这么一个藏在迷雾背后多年的案情。 顾形敲了下江陌的头顶,顺势把他徒弟这点儿不想明说的纠结翻篇掀过,团起手里垫油条的纸巾瞄着肖乐天的鼻孔就砸过去,强制唤醒未果,又晃身凑到正睡得口水“飞流直下”的小警察头顶,提溜着肖乐天的衣领手动开机,把睁开了眼睛但魂儿还没醒的人拖进小会议室里,屈起手指叩了叩桌面,粗略翻了翻审讯记录,指挥打着哈欠迟来一步的江陌带上门板,扬起下颏示意:“先说说,高坠案的苗头。” ———— “也就是说……截至目前来看,匿名举报严董涉黑导致严思思死亡的事儿,还真就是那什么恶意竞争闹起来的?”顾形听着江陌嗓子哑得跟破风箱似的动静蹙了下眉,捏瘪了烟盒犹豫两秒就收起来,抓着还在迷迷瞪瞪的肖乐天晃了几晃,又抬手接过江陌翻开递来的文件:“两个关键人物控制起来了吗?” “匿名举报的这哥们儿已经控制住了,也做了简单的笔录。这人就是同时跟严董竞争盛安银行执行董事的另一位股东,姓马……但鉴于涉不涉黑这事儿还在走访过程中,所以目前只是暂时性的管控。” 江陌捏着喉咙,接过肖乐天递来的矿泉水没急着喝,几句话说得破破烂烂的:“这位马老板让家里的司机提交举报信的时候其实压根儿没想着彻底匿名这回事儿,调取监控判定动线之后很容易就能锁定身份。马老板主动交代说,他之所以投这封匿名举报信,就是为了在股东会上牵制严董——找到他的时候他也承认得很痛快,关于严董涉黑一事只是道听途说,但他得为了银行运营的安全着想,这才决定举报,至于是真是假,会不会牵涉到栽赃陷害他都无所谓,反正警方肯定会调查清楚,他只是做了一个合法商人该做的事罢了——啧,道貌岸然也能这么明目张胆,够绝的。” “说得倒是挺问心无愧……照这个马老板的话来,只要他脸皮够厚,这事儿就不算诽谤造谣是?反正严董脑袋顶上挂了个‘涉嫌涉黑’的牌子,严思思的自杀事件牵扯进去拖个几天,这事儿究竟是真是假孰是孰非也就没那么重要了。拖延时机的目的总归是已经落地。”顾形对这类能拿逝者之事做文章的商人思维多少有点儿深恶痛绝,他听着江陌鹦鹉学舌似的语气刮着眉峰沉默几秒,略微咋了下舌继续追问:“给严董发死亡邮件的那个嫌疑人呢?” 肖乐天总算眨巴着被他自己揉得通红的眼睛清醒过来,趁着江陌喝水的空当接过话茬:“技术那边查到了发送邮件的ip地址,但因为师父你不在,师姐打了几通电话催也没用……所以还在走申请外省协查的流程……” “又是燕滨省是?这帮老油皮子,没点儿关系说句人话都费劲……”顾形早几年还在四处奔波的时候就没少跟燕滨那些个作风老派“唯关系论”的老油条打交道,公事公办也要拉帮结派式地推进才更有“绩效”。顾队长挑起眉梢冷哼了一声,无奈地摇头晃脑:“协查的流程我去聊——除了需要协查的这号嫌疑人,死亡邮件还有其他进展吗?有没有什么可能实施报复的仇家什么的?” “严董那个法务嘴特别严,只交代说前阵子确实有个供应商跟他们闹过不愉快。”江陌清了清嗓子,勉强顺畅又沙哑地说出话来:“据那秃头法务所说,盛安银行和政府合作项目启动前正在招标,这供应商属于恶意低价竞标被除名,也不知道那帮人是听到了什么风声,觉得是还没有手握实权的严董从中作梗,离开之前还找到严董的助理好一通叫嚣,所以他们也怀疑,会不会是这个供应商撺掇出来的所谓‘涉黑’嫌疑。但问题是——” “问题是这帮人早就不在盛安了。” 肖乐天捡起扔在会议室的大棉袄裹在身上,摸摸索索地掏出来一包不知道猴年马月就躺在口袋里的金嗓子含片,被说了两句话就要冒烟儿的江陌劈手夺过,顺带着接上他师姐半道熄火的话,慢条斯理地继续:“这供应商公司注册地就在燕滨,离开盛安都是严思思自杀之前一周左右的事儿了,驻盛安的分公司也是为了招标专用的空壳一个,办事处就一个财务兼行政,大姐都四十六了,连招标之后他们公司跟谁闹得不愉快这事儿都不知道。压根儿没门没路去找到严思思的学校,更别提把人逼得跳搂自杀……” “绕来绕去还是得查清楚严思思自杀的真正原因,看看究竟是纯粹造谣还是真的跟什么‘黑恶势力’有关联。” 第八十二章 少女-商人(下) 案三少女 十七商人(下) 顾形似乎对于初步走访取证一无所获的结果并不意外。或者说,对于严董这一类呵护羽毛谨小慎微的商人而言,避免遭受不必要的牵连才是他商业布局的关键,即便是被迫牵扯进泥淖泥潭,明哲保身在先,十有八九也不会轻易闹到警察跟前。 除非他是彻头彻尾地想借警方查明真相的由头,把这个害得他深陷风波里的女儿囫囵个儿地撇开,划分得毫无关联。 “我跟乐天儿先是走访严董的社会关系没什么收获,还以为严思思真就是单纯的自杀,结果等逮住这两个平时跟她走得比较近的关键人物,聊上几句才发现,严思思的死恐怕没那么简单。”江陌含着味道诡异的喉片,皱巴着脸一边说话一边寻找着包装袋上模糊不清的食用期限:“而且昨天半夜又审出来,除了王衍和胡佳蕊这两个心怀鬼胎的,严思思自杀前还跟一位名叫‘木鸿’的心理咨询老师见过面。” “第三个人呐……”顾形饶有兴致地抬了下眉毛:“联系到了吗?请到队里聊聊?” “嚯……别提了师父,昨天半夜说什么联系不上,结果这大哥凌晨四五点给我们回了个电话,电话那头连哭带嚎又抬灵又引路还有一堆方言……那叫一个瘆得慌。”肖乐天说着话就抖了个寒颤,脸颊上的汗毛都快竖起来:“这位木鸿老师在电话里头也着急忙慌地没说上几句话,只是根据我们了解情况的简单问询,承认了请假离校之前跟严思思见过面的事实,他主动说明的时间也跟胡佳蕊神神叨叨提到的时间大致相符——胡佳蕊说,她是在离开主教经过图书馆的时候,正好看见了这位木鸿老师跑进教学楼。但根据木鸿老师交待,他在天台上跟严思思碰面之后,简单交谈了一段时间就带着她离开教学楼天台,而且因为急着回老家奔丧,他得去赶十一点多的高铁离开本市,此后也一直没有联系过严思思,甚至还不确切清楚严思思自杀的具体情况。” 顾形怎么听怎么觉得这老师的话也多少有点儿前言不搭后语:“按照胡佳蕊的说法,严思思至少算是这木什么……木鸿老师的一个患者,十天半个月不联系还不清楚这事儿根本就不现实,更何况学校里但凡有个群聊,他一个当老师的怎么可能不清楚学校里头有学生自杀?再者说,他这奔哪门子丧,严思思头七都过了他家才下葬?” “但车站那边今早联系到了,这个人确实有进站检票记录,发车时间是23:37分——严思思这时候还活着。而且根据目前能够复原的通话记录来看,除开严思思跟王衍胡佳蕊在天台上有过争执的那段时间,木鸿老师因为担心严思思出事,疯狂拨打过她的电话,在两个人碰面、分开直到严思思自杀期间,确实再没有其他密切的线上往来。”江陌已经把这味道奇怪的喉糖嚼得细碎,生冷不忌地往肚子里咽:“至于丧事……木鸿老师说是家里两个老人先后去世,所以才一直没回来,而且涉及到什么遗产的事情,处理完还得三四天,让我们到时候再去学校咨询室找他详谈。不过在此之前……” 顾形拧着眉头正等着下文,江陌却猛地呛了一下,差点儿被嚼碎的喉糖渣子封喉索命,咳得彻底一个字儿都蹦不出来。 “在此之前你先治治你这嗓子。” 顾形微微绷紧的神情彻底松垮下来,他懒散地笑了笑,起身拍了拍江陌和肖乐天的脑袋:“我听老耿说王衍和胡佳蕊还在队里……虽然能以协查的名义把人带回来,但到时间肯定是扣不住,骚扰传播不雅视频和间接故意伤害的名头坐实的可能性其实不太高,趁着现在人还可控,先打听打听三个可疑人员在校的关系网,确认他们嘴里的话几句是真几句是假再做打算,另外——”顾形话说半道瞥了眼时间,“中午去食堂正经吃饭,跑腿的事儿,吃饱了再干。” ———— 惯常忙起来就遍地跑得不见踪影的两个小外勤一线人员时隔不知道多少天才难得一见的准点儿端着餐盘挤进食堂,老刘相当敞亮的大勺一挥,给江陌和肖乐天一人扣了一个冒尖儿的米饭小山,餐盘都热腾腾地堆满。 江陌刚被小罗法医塞了一把感冒药,担心下午跑外勤容易犯困就没吃,秉持着“三分病七分撑”的凑合宗旨,安稳落座捏住饭匙就开始上下翻飞地填饱肚子,鼓着腮帮子留意到手机呼吸灯的提醒,这才一心二用地放慢了进食速度,耷拉着视线大致扫了一眼躺在提示栏里少说也得有个把小时的消息。 肖乐天端着新出锅不用捞桶底的汤慢慢悠悠地挪到餐桌跟前,捧着快漾出来的蛋花汤猛吸溜了一口,烫得整个人一哆嗦,勾着塑料凳坐下之前凑趣儿地朝着江陌的方向探了探脖子,匆匆扫了一眼备注姓名才咧嘴搭茬儿,看着“邵桀”这两个无情又端正的大字乐得见牙不见眼:“我偶像?” “嗯……”江陌一口米饭刚填满,一时说不出话来,掀起眼皮看向一脸打趣的肖乐天,觉得这小子八成是有点儿皮紧,但又噎得没工夫跟他计较,只能低下头先回了消息,抽空捡起没用的筷子在他脑瓜顶敲了一记,“吃你的饭去。” 邵桀的消息一如既往的琐碎平静。关心饭否,关心出勤,捡着江陌兴许感兴趣的事儿说上一句半句——小孩儿大概是摸清了江警官保有耐心读完消息的上限,先前稍显幼稚的疯狂刷屏精简成了寥寥数语,江陌偶尔也能一来一往地跟他聊上几句。 今天的消息主题中心是周南一。 邵桀难得起得稍早,睡眼惺忪地在基地门口的便利店里撞见了时常担当重任出来跑腿买牛奶的周南一。他听见小不点儿悲伤地抱怨江警官根本没时间回家陪他玩,连蛋糕都被放在了小区门口的保安室里——这个小人精儿不好忽悠,邵桀于是乎坚定不移地站在了江警官劳苦为人民的这一边,动之以理晓之以情,把小不点儿满心正义欢喜地哄出了便利店。并且鉴于做好事得留名的优良作风,特意到江警官这儿讨个“功德圆满”。 “该说不说,我桀神是真的贤惠。”肖乐天悄么声地为他偶像鼓掌喝彩,“这不得请他吃顿饭?” 江陌像是能听见这小崽子扒拉着他那点儿沾亲带故的小算盘,无语地翻了个白眼:“欠着呢。一笔一笔的账你偶像记得比你清楚。” 肖乐天时至如今还是觉得“缘分”这俩字儿着实妙不可言,他也始终没能参透,他师姐这闷头一鞋底子究竟有什么神奇的魔力,能把他在赛场上堪称“杀伐果断”的偶像忽悠得像闻着骨头味儿的狗崽子一样团团转。但猜不破也碍不着他全身心地继承他师父屡战屡败几近放弃的意志,锲而不舍地试图在俩人情感的画卷上偷偷摸摸浓墨重彩地勾勒一笔上去:“……不过说真的师姐,我一直以为我偶像这种宅男属性加持的电竞选手会喜欢那种波涛汹涌,眼睛里面灿如繁星的女孩子,啧,没想到……” 江陌先没什么反应,附和着哼了两声也没往心里去,半盘饭菜下肚才“咯噔”一声咬住不锈钢的汤匙,怎么琢磨怎么别扭地抬起头,两颊塞得鼓囊囊地嚼个不停,扒皮刮骨似的盯着肖乐天,阴恻恻恶狠狠地在他脑门儿上弹了一声巨响出来。 “……不想英年早逝就闭嘴吃饭。再多说一句我就让你体验一把什么叫真正的波涛汹涌眼冒金星。” 第八十三章 少女-袖口(上) 案三少女 十八袖口(上) 正值吃饭的时间点,第一批准点儿踩进市局食堂门槛的小年轻将将端着饭菜落座,第二批吃饭大军就已经在档口跟前浩浩荡荡地排起了长队。 顾形举着餐盘靠在打菜窗口的台面上对着老刘饭勺底下的红烧肉虎视眈眈,“大丈夫能屈能伸”地倚老卖老的工夫,嘴里还塞了半个狮子头的江陌就风风火火地拽着肖乐天叽里咕噜地从他身后匆忙掠过 小警察抹了一把油渍麻花的嘴,揣了两盒酸奶走到半路才看见忙着为两块红烧肉折腰的顾形,跑出门外又探了个头回来,急火火笑呵呵地喊了一声“师父”:“学校那边回电话了,我跟师姐跑一趟!” 顾形还在专注地盯着老刘盛菜的铁勺,听见动静抽空飞快地瞥了他徒弟一眼应了一声,却不料转过头来时老刘的手腕儿已经抖了三抖,满满一勺红烧肉晃得只剩半勺土豆,沾着油亮的汤汁盖在顾队长的餐盘上头。 屡战屡败地跟偶尔尊老、时常爱幼、常年欺负中不溜的老刘反抗未果,顾形端着餐盘晃到祝思来对面,喝了口热汤,烫得痛心疾首:“前面俩宣传的小孩儿一人五块肉,到我这儿就只有土豆……” “顾大队长你几岁了?这也能争?周末没什么事儿就上我那儿,让我妈给你做一锅总行了?正好她来我这儿住一段时间,你不来她就见天儿的喂兔子……吃得我眼睛都绿了。” 祝思来扯了张纸巾塞进顾形手里,嗤声笑着晃了晃脑袋。他歪头透着食堂的窗户瞄了眼江陌那辆一脚油门就狂飙出院的铁皮蛤蟆,瞄了一眼食堂柱子上的电子挂钟:“这午休刚十分来钟……俩孩子急急忙忙地干嘛去了?” “高坠案,学校那边终于松口配合调查了。估计是怕那边又出尔反尔,抓紧过去看看。”顾形撂下汤碗才想来没拿筷子,抻长了胳膊往隔壁餐桌的筷筒里捞,被端正坐在隔壁桌前的耿秩一羹匙敲在手背上,吃疼地“嘶”了一声:“——咱妈在这儿能待到过年?要不我买点儿菜送过去蹭几顿得了。” “少来啊,我妈不在这儿的时候不买菜你也没少吃。过完元旦她也就回去了,不然家里老领导怕是要闹。”祝思来支着筷子在家里那位营养专家亲手搭配的饭菜里翻翻捡捡,依旧挑食地把蔬菜推到顾队长跟前,换了肉汤土豆心满意足地拌饭:“本来高坠案查得就憋屈,这孩子又着凉,赶上这茬儿流感……小陌刚才跑过来找小罗要止咳糖浆的时候吓了我一跳,嗓子哑得——” “哑得跟老爷们儿一样。头一回见她感冒那会儿我还以为她把性别瞒报了。”顾形时常对他大徒弟应对伤痛时异于常人的外在症状感到匪夷所思,皱巴着眉头叹了口气,又忽然抬了下眉毛:“……我听江陌说你那儿有能复检的证物?” “也就摔碎的那个手机和滑落的手链。这两个证物严思思家属没索回,小陌问我要证物的报告我才想起来这茬儿——不一定能检出什么线索,但先前胖坨他们是按治安事件处理的,也没有检材做详细的比对,现在案情相关人员能锁定一个范围,申请复检也总比这俩孩子跑断腿还没有实物证据的强。” 祝思来顿了顿,皱起眉看黄世仁似的看了顾形一眼:“你就可劲儿压榨这两个廉价劳动力你……人证不配合,物证几乎没有,没有目击者,没有案发地点的直接监控,就因为挂着点儿‘疑似涉黑’的名头和举报他杀嫌疑的猜测,沾着命案的边儿不好不了了之,局里上头过问的事儿,又不能置咱们纳税大户于不顾,查到头也不一定能给谁定个罪——你就说你这活儿安排得缺不缺德。” “锻炼锻炼嘛,也不能总老母鸡似的把他俩护在身后头?老高把这活儿给我的时候怎么不听你念叨他缺德……”顾形嚼着祝大主任盒饭里的西蓝花,有滋有味儿地“唧”了两下,“你就说,单从尸检结果来看,自杀可能性更大还是他杀可能性更大?” “……我更倾向意外高坠造成的自杀分尸。如果是推搡或者抛出,落点距离明显不对。”祝思来简单回忆几秒,略微压下唇角,还是觉得顾形这甩手掌柜当得不妙:“但不管怎么说,好歹也是牵涉到疑似有其他外力参与的命案,就指着俩孩子折腾……你心可真够大的。” “沣西坝庄的事儿闹出来之后,但凡沾着点‘黑’,这案子可就不止老高盯着了。重案几个组,还有上头下派的检查组——”顾形压低了声音咧开嘴:“查得出个四五六对他们哥儿俩有好处,尤其江陌……红楼案那个坎儿她倒是能表面上不当回事儿,但孙晓昉这老大哥犯轴啊,见着江陌就跟炮仗一样,你还真以为我不知道分局派出所有多少人嚼舌头啊?……而且查不明白也有我呢嘛,怕什么。” 祝思来显然没料到顾形会提起这茬儿,被沾了汤汁的饭粒呛得一咳,磕巴着反问了一句:“师哥……你……你没事儿?” “我?我能有什么事儿。”顾形这会儿多少还有点儿沉浸在自欺欺人的漩涡当中,平静地自我洗脑:“我妈和小影这都三年了,前两天请假回家特意把老爷子接过来扫个墓见一见,老头儿说相中个老太太,我送他回老家的时候顺便看了看,挺好的,不用我操心。” “……” 祝思来觑着顾形每逢提到故人就佯装无事的神情心底泛酸,他沉默地忖度着是否该问及程烨那封显然裹挟着什么秘密的信,抿着嘴唇正犹豫的空当,顾形却突然停下了拨动筷子的动作,蓦地抬起头:“……玫瑰花,小影喜欢的香槟玫瑰。我看到了。你提前去的?” “啊?……嗯。”祝思来轻轻松了口气,淡淡地开口:“往年都是我开车送你过去,今年你请假自己,有点儿不放心。” “你不说么,多大的人了,有什么不放心的……”顾形捏着筷子在餐盘里的冬瓜上戳了几下,低低地笑了笑:“不过我看你送了两束?怎么着我的祝大主任?买花还买一送一?” “两束?”祝思来一怔,茫然地摇晃了下脑袋:“我就送了一束啊?去的时候也没见着有人拜祭的痕迹……是不是小陌——好像她这几天也没那个时间……” 祝思来越说越没声儿,喉咙里抖了一下,缓慢地眨了眨眼睛。 顾形登时蹙起眉头,沉声反问:“花是什么时间在哪儿买的,还记得吗?” 第八十四章 少女-袖口(下) 案三少女 十八袖口(下) 临近下午上课的时间点,财经大学男寝走廊空荡又凌乱得像是狂风过境。大三大四筹备考研实习的学生踩着期末周将至的期限“众神归位”,有闲没课的工夫不是钻进自习室就是混迹图书馆,就连浑浑噩噩消磨时间之伍也赶在抱着游戏本排位的排队间隙做点表面功夫,翻上几页崭崭新亟待“预习”的天书祈求期末低空过关。 被学校办公室推出来陪同警方校内走访的倒霉蛋好像是位师从院长的在读研究生,熬夜改完论文就被拎出来两眼迷茫地陪着两个走路带风的警察遛弯儿,钻进男寝看着两个警察调取门口监控的时候哈欠此起彼伏地打个没完,人刚在王衍的寝室门口站定,又被院长一个十万火急的电话支使到校外,行程安排两相冲突之下,只能无措又无奈地跟两位警察告知情况礼貌致歉——在读研究生眼里院长的指示基本是天,跑出去这一趟估计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接下来的校园之旅,恐怕得二位警察自便。 江陌倒是巴不乐得甩掉这个时刻打探紧随不放的小尾巴。她把公事公办的笑容挂上嘴边,友好地挥手道别,转身瞥了一眼正在跟王衍的室友兼队友仔细问询确认严思思自杀当日王衍动线和表现的肖乐天,错身后退了半步,倚着王衍寝室对面的门框,歪着脑袋先在洪轩身后还没来得及阖紧上锁的寝室门里逡巡打量了一圈,又仰起头,扫了一眼寝室在走廊的位置和斜对过常年敞开的楼梯间。 “洪轩咱们专业是下午第二节补之前欠的大课——?” 江陌的鞋跟将将磕在墙脚,身旁的寝室门板就“吱呀”一声掀开大半。门框里头探出了半个肥厚敦实的身板,大喇喇地叫喊声在挂上眼镜瞧清身边这位女性特征还算明显的陌生面孔时戛然停下,短暂地呆了几秒,紧接着“咣”地关门退下,急促地拖沓声挡在门后,八成这小胖子退后两步的时候磕了桌角,哀嚎声懊恼又沉闷地砸向门板。 “我靠洪轩!带妹回寝不说一声!我他妈差点儿出去遛鸟!” 洪轩也没料到同专业的“学神”这个时间点还能赖在宿舍,只来得及瞠目结舌地在他唯一遮羞的裤衩子上看了一眼,嘴角都快咧到后脑勺儿,但又碍着跟前的二位警官,抬手在飞起的颧骨上压了两下才勉强没嘲笑得太过嚣张,清了清嗓子,憋着乐缓慢道:“就这——亮膘光腚到处走的有的是,知道走廊里一走一过的是同一个品种的熟脸就得了,平时谁能注意那么多?除非宿舍里突然来个女的——就跟这位警官似的,不然谁管谁啊?不信你问这哥们儿我昨天什么时候在寝室什么时候不在寝室?他连他自己屋里的哥们儿活不活着都不一定知道……” 洪轩大概是觉得自己这幸灾乐祸的劲头有点儿过,打趣了两句又紧忙偷瞄了几眼那位江警官极其平淡的反应,轻咳着勉强正色:“况且这栋楼都是大三大四,平时各忙各的,我跟王衍即便球队宿舍一起跑,赶上没课没训练也不至于时时刻刻往一块儿凑,更别说你们问的那个时间点,宿舍楼里的人本来就不多,能确认王衍那会儿在宿舍楼里的除了门口防盗的那个摄像头也没别的了。我刚回寝室拿东西那会儿你们不是在楼管阿姨那儿查过监控了吗?没看见王衍的脸那他就是没出去过呗?还有问我的必要吗?非得追到这儿来……” “照你的意思,也就是说……”江陌捏了捏哑得惜字如金了半天的喉咙,艰难开口问道:“除了案发当日晚上九点半到十点这个时间段你跟王衍是同时待在寝室里,之后他的具体动向你其实并不能完全确认是吗?” “我知道的事儿肯定是照实了说,你们要是非得这么抠字眼儿我也没办法。” 洪轩脸上的表情瞬间垮得明显,他拧着眉头看向江陌,托着收拾好书本准备跑去图书馆“常驻沙家浜”的书包,往穿了羽绒服有点儿打滑的肩上挂了两下,低下头顿了顿:“我也就再重复这一遍——那天王衍回宿舍的时候就告诉我说跟严思思分手了,躺在床上抱怨了几句都是她那闺蜜惹的祸,以后可能借不到什么‘准老丈人’的光了,所以准备发愤图强先熬过期末……然后他就抱着课本拎着外套下到宿舍一楼的自习室了。我嫌楼下冷,没跟过去,具体他几点回的寝室我也不清楚,我就知道第二天早上起床的时候人肯定是在的。” 肖乐天闻言轻哼了一声,迟疑地蹙了下眉头:“你没有下到过一楼?” “我没有。”洪轩被跟前这位肖警官审度的目光盯得有点儿慌乱不耐烦,他抓了抓头顶,乱瞟的余光又被揣着口袋的江警官逮了个正着,不自在地吞咽了一下:“……怀疑这怀疑那还非要来问我,兜来兜去的,没什么事儿我就先——” 洪轩理不直气也壮地梗着脖子扭头要走,没等撤开步子,先被肖警官抬手拦住退路。 肖乐天严肃的表情其实也快绷不太住,他揪住眼跟前的小小端倪回过头来征询他师姐放行与否的意见,江陌却不慌不忙地压下肖乐天的手臂,踱了两步上前,拽着洪轩这件校队统一配发的冬装羽绒服袖口,捻着他袖管里侧因为磨损补粘的同色布贴,哑得几乎气声问道:“宿舍门口的监控换成4k的了,知道吗?” 洪轩整个人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两腮咬得紧实:“不知道,换不换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们校队这羽绒服长得都一样,扣上帽子是男是女都分不清楚,身形差不多的人穿上其实很难分辨。但是……”江陌迅速找出了手机里刚刚翻拍的一张监控截屏,放大了局部图递到洪轩眼前:“多亏了高清的摄像头,我还真就凑巧抓到了一个袖口贴着布贴的人,从自修室的方向,沿着墙根儿走出了男寝的宿舍楼——本来我只是觉得这个人走路的姿势跟王衍很相似,因为他膝盖上有旧伤,发力点跟这些路过的其他男生不太一样。但我刚看见你寝室王衍的床底下搁着一双跟照片里磨损得几乎一模一样的球鞋,还有你这个羽绒服外套……” “洪轩,我也再问你最后一遍。” “案发当日,如果你确定没有离开过宿舍,甚至没有离开过寝室所在的楼层的话,那这个借了你羽绒服外套跑到自修室声东击西还偷偷跑出去的人,到底是不是王衍?”江陌尽量好脾气地提了提嘴角,看起来表情没那么苛刻凶狠:“……或者更直接一点,王衍借走你的羽绒服之前,有没有提到过,他深更半夜地溜出去夜不归宿,到底是去做了什么事,还是——见了什么人?” 第八十五章 少女-放行(上) 案三少女 十九放行(上) “……学校里有人传言说,严思思不是自杀,是被人推下去的……是真的吗?” 洪轩愤懑撒气似的把书包往地上一甩,力道却没控制好,装满书本沉得跟秤砣一样的背包“咣当”一声就砸在了寝室的铁皮柜子上。 两位警察同志波澜不惊地瞥了他一眼就回过头来,举着手机继续比对确认监控截图里试图隐藏身份跑出宿舍外的王衍的随身物品,反倒是洪轩被自己吓得一激灵,诚惶诚恐地靠坐在书桌边沿打量着警察同志的脸色,耷拉着脑袋捏搓着练球砸到淤血的指甲,懊恼地反悔思考着适才脱口而出的问话。 “学校就没发过公告?既然是传言,你为什么要怀疑是不是真的?”江陌指使着肖乐天翻拍一下王衍几双常穿球鞋的鞋底,抽空掀起眼皮搭理了洪轩一句,哑声笑道:“还是说……你确实看见或者知道点儿什么,这才让你实在忍不住去怀疑这些空穴来风的猜测?” “既然你们隔了这么多天还能到这儿来调查,那应该也不完全算是空穴来风了。”洪轩没直截了当地答话,抠扯着指甲边缘的死皮老茧,拧巴着眉头停顿了一会儿,这才攒足了勇气抬起头,躲闪着看了江陌几眼:“而且你们不是把王衍带走了吗……” “把他带走了解情况而已,又不是板上钉钉说他有问题,你慌什么?”江陌听见这话先有点儿想笑,抿着嘴唇抓住他略显心虚的视线时才反应过来,这小子十有八九是顶着一脑袋“调查即有罪”的念头,犹犹豫豫吞吞吐吐地想替不知道在警局里处境如何的王衍打掩护——但他自诩好歹算是半个知法懂法的好青年,当着警察的面又不敢扯谎胡来,所以这才删删减减地还原着案发当天的情境细节,然后再自顾自地在脑海里编排出一场蓄谋杀人的凶案,变着法儿地把自己跟这些细枝末节的疑点划清界限,全须全尾地从这个不知深浅的泥潭里逃离上岸。 “要是知道会牵扯到人命关天的事儿,我根本不会稀里糊涂地就把衣服借给王衍!谁知道他穿我这衣服都干嘛去了?” 洪轩实在拿捏不准自己被迫牵扯徘徊在人命案边缘的心境,烦躁地扯掉了手上的倒刺,随手抹掉沁出的血珠,搓得指腹发粘:“我只知道王衍歪脑筋动得活泛……一边把严思思当现成的提款机,一边搞七搞八的,还见不得严思思跟别的男生走得太近。可说到底,我以为他这人虽然花花肠子多占有欲强,但至少应该明白,人再缺德也不能犯法的道理——我真是信了他的邪,当时就应该多问两句……省得闹出这什么暗度陈仓的破事儿。” 肖乐天摆弄完这几双风味儿浓郁的球鞋,去卫生间洗了个手出来,顺势又抖开夹在胳肢窝底下的记事本,接茬儿问道:“他是因为什么借的衣服?跟没跟你说要出去干嘛?真的是第二天一早回来的?” “好像是他水杯洒在羽绒服上了,说要下楼的时候就直接拿了我那件儿穿上,到门口问了我一声。”洪轩努力撇开那些既定成形的揣测,皱巴着五官仔细回忆道:“他说是去自修室,回屋已经是早上六点多了,被尿憋醒爬起来那会儿正好看见他推门进来,这个我敢肯定……只不过期间他具体去了哪儿干了什么,我真不知道——我们宿舍楼自修室旁边楼梯间一楼和二楼中间有一扇窗户能爬进来,因为算是消防通道,窗户不上锁,一般出去玩儿太晚翻墙回来的话都从那儿爬,不用记名,没有监控也没什么人留意,只要楼里不出什么丢失财物的事儿,宿舍阿姨基本不管,基本算是来去自如。” 洪轩挠抓着头发的动作一滞,忽然又补充了一句:“但是……” 肖乐天被他没多少营养还要吊胃口的话长腔短调拖得心烦,咋舌催问道:“但是什么?” “虽然行踪我拿不准,但他出门之前确实像受了点儿什么刺激。他本来没提要下楼学习的事儿,后来在厕所里接了个电话——寝室里这独立卫生间隔音不太好,那会儿虽然我在玩儿游戏,但没戴耳机,就零星听到了几句。” 洪轩捏着下巴颏愁得冒渣的胡茬,点了点头确信道:“……应该是严思思那个闺蜜,就搞不清是要挖墙脚还是要干嘛的那个胡佳蕊,她打来的电话。电话那头说什么我肯定是没听见,但王衍好像有点儿生气,说什么——‘刚分手就跟别人好上了’,还有‘那是老师!如果你再信口胡说,我就撕烂你的嘴’……” 洪轩刻意学着王衍的语气喊了两句,吼完又心头发慌地偷瞄了几下,清了清嗓子解释了一句:“……原话,真的,出入不超过三个字。” 江陌脸色一沉,捏着喉咙缓和沙哑干痛的动作忽地一滞。 如果洪轩的第三方陈述属实,那么就证明,王衍和胡佳蕊虽然没有撒谎,但是却隐瞒了相当一部分极度靠近案发时间段,很可能跟严思思跳楼一事有关的争执或事实。 “……”肖乐天觉得这案子查得比反刍还磨叽恶心,勉强压了压这一肚子的躁郁,抬眼正对上江陌那双凶得快吃人的眼睛,不自觉地吞咽了一下,“师姐?” 江陌应了一声,表情没什么变化,视线戳在洪轩身上时把人唬得一激灵。她没再纠结于这段洪轩无法准确获悉事实的证词,突然没多大关联地反问了一句。 “抛开案发那天的情况,王衍平时有没有跟你说过,严思思和胡佳蕊的事情?” ———— 从男生宿舍出门向右行至路口,左手边第三栋宿舍楼起,就是女寝聚集的庞大群落。 财经大学女生比例居高不下,楼下乖巧恭候或依依惜别的二十四孝男友都屈指可数,肖乐天这类外貌乖巧身形优越气质端正的男青年差不多算是稀缺动物,将将拐向通往女生宿舍的路口,就陡然化身成为一只鲜嫩肥美的小羊羔,在无穷无尽的注目关切之下羞赧地缩躲在他师姐身后,刚在宿舍楼门口晃了两圈就被来来往往叽叽喳喳地好奇问话闹了个大红脸,婴儿肥的脸颊肉上顶着两团水嫩嫩的绯红,说什么也不再往楼里挪上半步,只紧紧捏住快被他扯散架的记事本,背对着人行道跟垃圾桶肩并肩,尴尬无措地等到江陌走访问询调取监控结束,又在女生宿舍楼里转了一圈下来,这才敢转身扭头,救命稻草似的揪住江陌的袖口,磕磕巴巴地甩了甩肩上眉眼的局促。 “师姐……怎么样?” “又不是盘丝洞,不知道的还以为谁还要吃你的肉。” 江陌觑着肖乐天脸蛋子上经久不散的红晕忍不住打趣了一句,随即正经地摇了摇头,轻而压抑地叹了口气,沉声道:“不出意外的话,王衍和胡佳蕊应该都隐瞒了离开天台不久,又再度折返,去找严思思的事。” 肖乐天皱了下鼻子,决定不跟他这位热衷于跟漂亮姑娘打交道的师姐一般见识,好整以暇地支着笔帽挠了挠太阳穴,掀起眼皮迅速猜测:“是不是胡佳蕊从主教学楼出来之后压根儿就没回宿舍?” “没回。准确来说,那天晚上她整夜都没往宿舍这边走。女寝的安保比男寝那边严格,几栋楼之间都有监控,连胡佳蕊或是严思思的影儿都没见到。” 江陌扬起下颏虚点着女寝楼下这几个架设得比较显眼的监控,视线一飘,霎时间定在了不远处提着浴筐快步往宿舍走的女生身上,短暂沉吟片刻,哑声喊了她一嗓子:“宿舍门也锁着,宿管那大姐说最好等胡佳蕊回来再去看看,她们自己换了锁头没留备用钥匙——付……付洋?” 脑袋上扣着帽子的付洋先只隐约含糊地听见了自己的名字,但没太在意,只当是一走一过的同学打声招呼,趿拉着拖鞋就闷头往宿舍楼里冲。抬脚踏上宿舍正门前的台阶时才觉得这声音不是很熟悉,猛地回起头,把遮住视线的头发掖在耳后,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匆匆一瞥,怔怔打量了几秒,诧异地抬了下眉毛。 “你是……体育馆那个警官?找我?” 第八十六章 少女-放行(下) 案三少女 十九放行(下) “胡佳蕊和严思思跟我虽然是同专业同班,但平时除了上课以外,交集还真就没多少。我们专业女生寝比较多,分得也比较散,她们俩那屋跟我们隔了快半个走廊,再加上严思思因为身体原因不在寝室住,所以关于她们俩之间的事儿,我们充其量也就算是旁观,不好掺和太多。” 碍于学院方一再要求学生三缄其口在先,付洋乍一得知这两位警官还是为严思思一事而来,多少有点儿别扭,纠结犹豫了良久才答应简单聊上几句,扭头提溜着装了换洗衣物稍有不便的浴筐快步送回寝室,又换了双棉拖鞋溜达到宿舍楼门口,凑在江陌身边,一边说着话,一边悄么声地往她口袋里塞了两个暖宝:“嗓子都哑成这样了,还穿那么少……刚就应该先谢谢你的,我们啦啦队的老师跟我说了,是江警官你先发现胡佳蕊使坏的事儿。吵起来的那几个同学也跟我道歉了。” “啊?……啊,事儿能翻篇就行——这个,多谢。”江陌先是一愣,下意识地推拒了两下才受宠若惊地把这两个暖宝宝揣好,礼貌地笑了笑,气声回问道:“严思思平时不在宿舍住?没听宿管说起过啊……那她怎么还登记了寝室?你们学校这双人间寝室一年可不便宜?” “严思思那个家境,还差这点儿钱?”付洋伸手给江警官塞完暖宝,余光瞥向正满眼期待同等待遇的肖警官,不好意思又理直气壮地抬手示意了一下,转身对着江陌继续专注道:“不过确实有一次我们也好奇问了一嘴,严思思就说是因为胡佳蕊喜欢自己住,她正好偶尔上下午课连在一起的话能来休息,期末的时候也方便复习。不过说真的,严思思对胡佳蕊真的是好得没话说,但胡佳蕊这个人就……” “就怎么?” “就……怎么说呢——有点自以为是?两面三刀的情况被我们撞见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虽说平时接触不多,可偶尔打交道,严思思脾气还真的挺温和的,就是拗,胡佳蕊跟她耍小性子的时候我们都看不下去,也不知道严思思是不是落了什么把柄在她手里,才能这么不计前嫌地跟她亲近。但要说俩人真的关系好得能不计较这些……也不太对劲,单就我们看到过俩人吵架就不知道多少回,而且据我们所知,每次闹得不欢而散之后,都是严思思花大价钱买个什么礼物哄胡佳蕊开心才算完事儿……” 付洋压着唇角闷闷地“哼”了一声,看表情大抵是真的不太待见胡佳蕊这么一朵“茶香四溢”的奇葩:“不过啊江警官,这只是我的主观想法,平时她跟班上的男生倒是挺能打成一片的,兴许问问男同学,他们还真当胡佳蕊是个香饽饽呢。体育馆训练的时候不就是咱们专业一男生请她过去看的?估计本来是想当着胡佳蕊的面儿显摆一下……谁能料到她居然惹出这么大的事。” 江陌闻言歪了下脑袋,挑起眉梢略微引导着问了一句:“俩人经常吵架?因为什么事?是不是跟严思思那个男朋友有关?” “神了啊江警官,还别说,真就七七八八的都是因为那个叫什么王衍的……”付洋大概是觉得跟这位没摆什么架子的江警官年纪相仿,说起话来也干脆,揣着胳膊一跺脚,睁大了眼睛先惊叹了一句,随即才缓慢地回忆道:“不过与其说是吵架,不如说是胡佳蕊单方面的闹脾气。这也是我们总觉得她们俩这友情有点儿塑料的原因……哪有人男女朋友之间吵架,她一个好闺蜜站在对面的立场指责自己朋友的啊?这要是我,那不得直接指着她男朋友的鼻子骂?远的记不太清,不过最近一次吵架我倒是在图书馆厕所里听了个全乎——好像是因为严思思有阵子经常跑心理咨询室,跟那个做咨询的老师走得太近。” “我当时差点儿没提上裤子就推门出来,这姐妹儿什么毛病啊?自己好朋友去做心理咨询,她不关心她的身体心理健不健康,还怀疑严思思是跟老师搞在一起?她到底哪头的啊她——” 付洋大概是刚刚那一脚跺得太过孔武有力,没留神又抻到了托举练习时扭转的伤处,缓慢地活动了两下脚踝,越说越来劲。江陌却分神看了一眼举着忘调静音的手机背身去接电话的肖乐天,沉默地拧住眉头,吸了吸不太通气的鼻子。 按照付洋的话来看,严思思、胡佳蕊和王衍之间那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关系,似乎并不是学校里人尽皆知的事实。或者更准确一点来概括,这些乱七八糟的纠葛,几乎尽是源于胡佳蕊无端的臆想揣测,所导致的最坏的结果。 “不过虽然不好直接掺和,但是又实在看不惯胡佳蕊那个站在道德制高点的态度,我就趁着俩人刚吵完正尴尬的工夫,‘啪’地就把厕所门推开,当着这两张面面相觑的脸,洗了个手,拽着严思思出去了。”付洋直言快语地说到半路,一言难尽地“啧”了一声:“……就是有点儿狗拿耗子,第二天人俩又好得跟一个人似的,严思思好像特意买了个挺贵的手链送给胡佳蕊……合着就我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付洋的脾气秉性直截了当,没弯没绕的话听得江陌弯起了眼角,也大概猜到了胡佳蕊在场馆里借机报复时,刻意把脏水泼给付洋的症结缘故所在——江陌嗓子里没声儿地笑了笑,恍然间后知后觉地怔在当场,顿了半晌,立刻抓住付洋轻飘飘一带而过的抱怨吐槽,确认似的反问道:“手链?” “……对啊,送的手链。”付洋有点儿犯迷糊,没太搞清楚江警官这陡然转变的态度缘由几何,迟疑地回想了一下,又笃定地眨了眨眼睛:“我应该没记错,胡佳蕊还显摆来着。之前天天都带,而且上课绝对要坐在窗边,把胳膊往桌沿上一搭,非得让那手链上的碎钻被阳光晃得满屋子都闪的那种……不过好像严思思不在之后,也没见她带了。还算她有点儿良心,知道睹物思人触景生情。” 江陌趁着付洋感慨的空当低头翻出手机里翻拍备用的证物照片,递给她看了一眼:“是这个吗?单人的还是两个人配了同款?” “有点儿像,应该就是这个,看着就特别闪亮的款式……”付洋摆弄着图片放大又缩小,眯着眼睛仔细观察了片刻,“不过不太敢确认,毕竟没近距离看到过。是不是同款或者款式相似这个就更不清楚了……严思思跟胡佳蕊那种见天儿精心打扮的不太一样,不怎么见她带什么装饰品,手表好像都很少见。” 付洋若有所思地缩回手,视线辗而又转地落在江陌的手机上,一动不动地盯着翻拍照片上证物的编码袋子,隔了半晌,终于惶然生出些难以置信的猜度。 “江警官,严思思她——” 付洋这话问得有点儿犹豫,话音未半,适才转身去接电话的肖警官就横插进来,截口打断了两人的交谈。他轻咳了一声使了个眼色,示意江陌借一步过来:“师姐,刚师父的电话。” 江陌抬了下眉毛,对着付洋稍微颔首,侧身踱了几级台阶:“怎么了?” “受伤的那个刘奚,她监护人没听派出所的意见,收了协商款决定不追责了……严思思被拍了不雅视频和照片的事儿严董那边也知道了,他们公司的法务找到局里,好像要私了。” 肖乐天揣好手机,声音低得喉咙里丝丝挠挠地发痒,皱巴着脸叹了口气道:“师父说,胡佳蕊和王衍,今天恐怕都留不住。” 第八十七章 少女-闭馆(上) 案三少女 二十闭馆(上) 甭管那两个心怀鬼胎疑点重重的货色能否先一步受到道德层面的指控,也无关于这案子问来询去还是一团搅不开的糨糊,严思思坠楼前夕的层层迷雾,照旧得按部就班地拨查探究。 依照关联及周边相关人员的描述和偶然的线索提供,撇开王衍和胡佳蕊这二位一度逼迫严思思走向绝路的可疑分子,高坠案发的当晚,严思思的自杀动机和实际行踪始终有些不太合理的矛盾冲突——而所有的疑惑,却被极有可能怀揣着谋害动机的关键人物一再地灌输着抑郁情绪下导致的一时冲动,甚至于在难以自圆其说之后,将揣测的矛头,一股脑儿地戳在了曾跟那位饱受诟病的心理咨询老师身上,将他们之间曾经有过的那段时间未定话题不明的交谈,视为害得严思思最终彻底崩溃的潘多拉魔盒。 然而江陌和肖乐天追问至今,还没捞着机会瞧上一瞧这位木鸿老师的庐山真面目。况且在没有任何佐证之前,交谈的内容是否对于严思思的自杀行为造成了一定程度的煽动,也实在难说。 “但其实绕来绕去的,目前除了王衍和胡佳蕊再三强调说,这个木鸿老师跟严思思有那么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牵扯,其他学生还真就没见提起过这对师生之间有过什么不合规矩的交流……也没再有什么旁的线索能证明这个老师有什么动机去祸害祖国的花朵。而且车站那边崔谅跑了一趟,对照着学校提供的生活近照调了检票口的监控,木鸿确实踩着点儿赶到了车站检票回家了——应该也不存在什么偷偷摸摸跑回来陷害严思思的情况,时间上都来不及的事儿……” “谁啊?这电话打得这么执着?诈骗啊?直接拉黑得了。”肖乐天仰着脑袋在连通生活区和教学区的湖边小径四下闲晃张望,直勾勾地盯着树旁路灯上方的摄像头打量了半晌,余光瞥了一眼已经挂断了四五通来电的江陌:“这摄像头也是个装饰用的,后头的线都没接上,不知道搞这么个摆设有什么用?除了寝室和食堂里头,哦对还有那几个档口的外包店铺——路面上的监控还通着电的也就那么几个,学生在校内的动向根本没法儿查……但凡往小路这边走,基本就是两眼一抹黑,这个年岁要是活泛,根本逮不住,翻个墙钻个空那还不是分分钟的事儿。” 江陌挂电话挂得干脆,手上却捏着手机犹豫地敲了几个字,点了发送就揣回裤兜,瞧见肖乐天关切的眼神,没解释太多,轻轻摇了摇头。 “财经这校址也算新区,外面不是跑货就是有施工,架监控是给那些不正经的校外人士来点儿威慑。付洋刚指路的时候还偷偷跟我说来着,说这条道算是她们学校的‘保研路’,最近不知道,但之前好像真的出过事儿,架监控是为了唬人,不插电是担心万一有什么事情惹得太大太乱,有凭有证地闹到派出所,容易影响校风。” 江陌晃了晃手里的暖宝,随手把热度稍弱的那个丢在肖乐天的后脖颈:“……待会儿还是得磨一磨学校,要一下两边路口的监控,如果王衍和胡佳蕊折返去找严思思走的是这条路,看摄像头的角度兴许能拍到这俩人的行踪——先不研究这个,别待会儿找的那个老师到点儿下班了……快走两步,图书馆就在前头。” 心理咨询室和图书馆教职员工的办公室一道落在财经大学图书馆的主楼顶层。 环廊明亮,视野开阔,外侧的办公室和研究室能一眼望向学校正门,办公室窗外的观景台全部打通,绕行一周下来,几乎能环瞰教学区所有的车道和学院教学楼,四季更迭之时,风景美不胜收。 “以前警校的时候就听人说财经的图书馆是全省高校里最牛的,好像负一层还有校史博物馆,我们之前还挺不服气来着,今儿总算有机会进来瞧瞧……”肖乐天出了电梯没晃几步,扒着内侧天井环廊的扶手往下张望,转圈儿地扫视着图书馆窗明几净藏书丰厚的内部结构,气声赞叹了两句,满眼的羡慕:“这规模,啧,呆在这儿感觉都能多看两本书。” “全是字儿的就算了,漫画倒是能多看两本。我刚看见楼下文学艺术区摆了个公告牌,新上架了全套的《家庭教师》,就是不知道校外人士能不能办张借书卡——” 江陌上学念书的时候还算认真刻苦,但出了校门之后苦心钻研这几个字儿跟她就不太熟,工作之余也没多少虚头巴脑的文学造诣,屈指可数的业余爱好里头翻一翻漫画书都能排在前头。 她没什么声儿地念叨了两句,自说自话地绕着走廊逛了一周,仔细确认着办公室门口注明科室和教职员工的名牌,将将在心理咨询室门口停稳,侧身对着慢她几步的肖乐天招了招手,试探着叩响房门的指节刚挨向木质门板,就听见房间里头一阵风声鼓动,大概是有人拉上了透气的窗户,转而窸窸窣窣地提起随身的物件儿,拽开门把手,诧异又怔愣地对着门口这两位不速之客眨了眨眼睛,滞住了脚步。 一道门槛之隔的女教师扶了扶深色的镜框,打量的目光警惕又柔和。她抬手别住滑落到脸颊旁的碎发,又顺势翻正了身前垂挂的职工名牌,疑惑地看着这两个不太像是学生但又年纪不算大的生面孔,轻声提醒:“是来找木鸿老师咨询的吗?他估计还得一两天,方便的话可以拿校卡或者学生证到我那儿登记一下,我帮你们转达。” “何娜何老师……是?”江陌并没有打断何娜的问话,只是垂下视线扫了一眼图书馆的工作牌,侧过肩膀给肖乐天掏出来的警官证让了个地方,“我们来是想了解一下木鸿老师的情况,方便的话,咱们就在这间咨询室里简单交流一下。” 第八十八章 少女-闭馆(下) 案三少女 二十闭馆(下) 校内的心理咨询室布置得不算铺张,没什么特殊的装潢,温馨又宁静的绿植摆满了窗台和房间的各个角落,办公桌上那盆适才被侍弄照料过的水培绿植大概是浇水太多,溢出来的水流蜿蜒辗转地漫向桌面上的书籍夹册,被何娜抖开一块抹布拦截盖住,漫不经心地擦拭着。 “学校应该是还不知道,我跟木鸿刚分手的事儿,所以有人想打听他的情况,才把你们推到我这儿。不过也没什么,木鸿来学校的年头不长,毕竟是我介绍过来的,在这所学校里,还真就只有我对他了解的比较多。有什么想问的,你们尽管说。” 提及到已经转变的关系和立场,何娜语气平静得像是自己早就放下了这段牵扯和纠葛——但她却依旧熟稔得像是这件咨询室里独一无二的女主人,她沏了热茶,又拖拽出办公桌后头的椅子坐着,温柔又不容质疑分说地交握着双手倚向办公桌:“……不过既然你们会想着来找木鸿,那也就意味着,你们应该或多或少地听说过,他跟跳楼的那个女同学有点儿什么不为人知的牵扯。” “虽然都是些捕风捉影道听途说的事儿……但既然学校里这起坠楼案件有疑点,我们肯定是要把真实的来龙去脉了解透彻。” 江陌格外介怀的留意着何娜隐约有些言不符实自相矛盾的措辞和态度,略微偏了下视线,跟半靠在窗边观察整间屋子格局布置的肖乐天对了下眼色,轻声说:“听何老师的意思,好像木鸿老师跟严同学平时的交流来往确实比较多?” 何娜扬了下眉毛,嗤声笑了笑:“没事儿,不用顾及我的情绪,就直说,我跟木鸿分手就是因为这个严思思。” “呃……”江陌倒是全然没料到这场谈话会开门见山地围绕这么一个她完全没当回事儿的八卦开始展开,有点儿无措地磕绊了一下,被一旁的肖乐天无声地嘲笑了几秒,清了清嗓子:“方便说说具体的情况吗?” “也没什么特别的。无非就是借着严思思找他做心理疏导的契机,想少奋斗个几年呗。”何娜淡然地翘起无名指,拨动着额角的刘海碎发,以一种极度平和的情绪讲述着“渣男”那点儿于她而言不过是看破不说破的心思笑话:“你们刚不是说电话联系过他?……他老家那个地界,往山里走走短信都不一定能收到,站在实际的角度来讲,要不是我跟他在大学认识,也不会交往这么多年还能谈婚论嫁……他也没机会在这儿撞见严思思这个小丫头,还妄想着借机一步登天什么的。” 江陌适时打断,插嘴问了一句:“交往过密的情况大概出现了多久?” “早先什么时候拉扯上的我还真就不太清楚,但我知道俩人几乎有空就往一块儿凑——得有一个多月了。”何娜略微回忆了片刻,不太确定地皱了下眉毛:“最开始只是感觉跟学生太近不大好……我因为这事儿跟他聊过不止一次,后来是听严思思那个好朋友跟我说的,说严思思已经打算离开现在的男朋友去追求木鸿,我这才跟他大吵了一架——就……他请假回家奔丧那天,下午,提的分手。” 肖乐天乍一听这纷纷扰扰又跟胡佳蕊有关,登时蹙紧了眉头,满眼的闹心犯愁:“……胡佳蕊?她怎么会找到你?” “这我哪知道?我跟木鸿的关系不算公开但也没藏着掖着,两个人都是教职员工,再加上我帮他内推过,学院领导和几个比较相熟的老师都知道。而且经常一起走的话,学生应该也能看到。”何娜一耸肩,无辜地压了下嘴角:“估计要么在校门口撞见过,要么从哪儿听来的。” “木鸿老师是怎么看待严思思的?”江陌沉吟片刻,还是对于何娜的陈述论定稍有疑虑和猜测:“他有跟你提起过吗?” “嗨……当着我的面他敢说实话吗?说他也跟严思思眉来眼去的?那肯定是找各种借口啊——” 何娜像是对木鸿的心思游刃有余地全盘掌握,不屑一顾地摆了摆手:“要么说严思思这个抑郁的情况比较严重,不管什么时候打来的电话或者发来的短信都不能错过;要么说严思思的家里情况不太好,作为老师,他得找机会去跟她的父母联络联络……归根结底,他不就是想往人家家里凑。然后还总跟我扯什么一本正经的说辞,说他已经拒绝过严思思的示好,坚决不谈师生恋什么的——他这人压根儿就不是那一老本实的面相好?冠冕堂皇的话谁都会说,好聚好散就得了,也不知道他非要糊弄我干什么……” 谈起木鸿老师的风流轶事,何娜毫无避讳地闲扯了好一阵子,从木鸿在校读书时颇受追捧,聊到了两人确定关系之后异地分别工作深造时,他偷偷开过别的荤腥的蛛丝马迹。肖乐天当八卦闲言听得乐呵,抱着胳膊饶有兴致地往前凑了几步,本能又无心的飞快瞥了一眼耐心即将告罄的江陌,这才恍然想起来意,紧咳了两嗓子,生硬地扯回话题:“远的咱们先放一放何老师——你刚说跟木鸿老师是在他回家奔丧那天下午分的手,那……他当时有没有提到过严思思有自杀意图这件事?之后你们也就没再碰过面是吗?” “自杀的事儿还真就提到过——后来知道那个女生跳楼没了,我其实心里也不好受。那会儿我还在气头上,一直都以为木鸿就是找个借口想跟那个女孩儿出去约会来着……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多好的年纪……”何娜停顿了一会儿,惋惜地叹了口气,摇头道:“我提完分手他其实没立刻答应,只是凑巧家里有事要回去,跟我说也互相冷静几天,等他回来再做打算。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 “那天晚上大概十点半……我还在图书馆这儿整理新到的书籍名册,马上要到闭馆的时间了,我站起来活动活动收拾东西准备撤,凑巧就在办公室窗边看见他跟严思思往生活区食堂宿舍那边走来着。这还冷静什么啊?气得我直接给他发了坚决分手的短信,但他还是没回复。”何娜翻出手机,点开停滞在坠楼事件发生当日的聊天记录,递给跟前的江陌:“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回家的车一般都是晚上十一点半多那趟,大概十点半过了也就七八分钟?我就在窗边看见他他急急忙忙地骑车往校外赶,估计是赶车,然后——” 何娜忽地顿住,像是回忆到什么曾经被她忽略过的细节,搔了下鼻尖,缓慢地拧紧了眉头。 “虽然当时没太留意,但出了图书馆的时候一走一过,看见的那个衣服应该没有认错——好像……严思思也不知道为什么回到了教学楼这边。图书馆刚刚闭馆的话,大概,十点五十多。” 江陌定定地看着何娜的神色,沉默了片刻,突然嘶哑着开口:“只有严思思自己吗?” “对。”何娜慢条斯理地在眉心抹了几下,撇开正能直视着江陌的视线,轻声说:“……天都黑透了,只有严思思一个。” 江陌依旧一错不错地直视着何娜那双藏着复杂情绪的眼睛,没搭茬儿说话,只隔了半晌,低下头耙了两下头发,按住了挑起的眉梢。 ……她在说谎。 第八十九章 少女-耍赖(上) 案三少女 二十一耍赖(上) “今天主要还是简单了解一下木鸿老师的情况,耽误何老师不少时间,后续如果还有需要的话,我们也会再联系您——要不我留您一个电话?这样……” 肖乐天余光扫了一眼嗓子哑的懒得说话的江陌,稀里糊涂地学着他师父师姐偶尔充当大尾巴狼的样子,搜刮着肚子里那点儿储备有限的官方措词,端着一本正经的架子跟何娜寒暄道别。 他这几句话说得有点儿磨蹭拖延,搭茬停顿的空当有意地抿起嘴唇,似乎仍在努力揣度着何娜状似无意提起的零碎话头。 肖警官虽说眼力稍微温吞迟缓,但脑子还算警觉管用,听着何娜聊及木鸿时架势摆得像是要阔谈古今胡扯一通,先单纯地乐呵了快一刻钟,随即就咂么着这位自诩“前任”的种种陈述,隐约地察觉出,对于一个仿佛早就看淡了感情破裂的“理性派”而言,何娜对木鸿过分理所当然的掌控,似乎已经矛盾到了显而易见的程度。 不过肖乐天第六感的天线时灵时不灵,细枝末节的推测始终有点儿拿捏不准——他不太敢盖棺定论地确认,木鸿跟何娜之间的情感问题,究竟是否跟严思思坠楼一案存在着某些或直接或间接的连带关系,犹犹豫豫了几句,只能寄希望于他师姐能迅速抓住关键隐蔽的疑点,来个绝地反击一举翻盘—— 孰料杵在一旁当吉祥物的江陌已经明目张胆地走神了半晌,吸溜着不怎么透气的鼻子,眼含热泪地打了个哈欠,呆滞地站了一会儿就掏出口袋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又开始震动个不停彰显存在感的手机,拍了下肖乐天的手臂,略微对着何娜颔首示意,就转身先一步朝着电梯间的方向走了过去。 前前后后拨了十来通的电话其实连来电显示都没有,只一串乍一看来陌生又熟悉的数字躺在那儿,像是呼叫个百十来遍没人接听也坚决誓不罢休。 江陌平静地注视着手机屏幕,不过两秒就烦躁地皱起了眉头,沉重又郁闷地叹了口气,做了会儿争取不骂人的心理建设才勉为其难情绪和缓地滑动接听,刚礼貌地“喂”了半声,电话那头就高高在上语气严肃地呵斥起她身为晚辈的态度以及过分冷血的秉性来。 “我打了这么多遍,为什么一直不接电话?!我是你父亲!不在身边也是你父亲!没要求你尽孝就算了,回个文字消息敷衍我是什么意思?!你妈妈就是这么教你对待长辈的吗?!连点儿教养都没有?什么东西!我还是你亲生父亲呢你就这么不知好歹?这要是对待其他长辈怎么得了?!你这个德行怎么在社会上出人头地?哪个男人能受得了你这个脾气?” “不知好歹也不劳你操心,受不受得了跟你也没关系。” 男人几近暴跳如雷的斥责怒吼挟裹着信号不佳的电流声叩向江陌的耳朵,震得她一度耳鸣。她听见他的咒骂和吼了几嗓子就隐隐闷咳出声的动静,没来由地想起了时而胆战心惊却还持之以恒跃跃欲试的邵桀,难得不复平常点火就着的狗脾气,突然就有点儿想笑,连随口顶撞几句的兴致都提不起。 ……中午回了消息之后,小孩儿就提了一嘴说下午有工作要出去,此后倒是一直挺安静,大概是还没找到合适的话题继续谈天扯地。 江陌其实从未跟任何人主动提及,她对电话那头一再强调自己“父亲”身份的男人怀揣了至少十余年的厌恶和恨意——这个始乱终弃的负心人士曾经无数次地拿捏着“重男轻女、传宗接代”的理由,冠冕堂皇地迫害得她如花如月向往自由的母亲黯淡凋零,哪怕拈花惹草被撞破之际仍旧毫无悔意,甚至义无反顾地追随着更加貌美温柔的同乡情人,逃离盛安城,向着南方的故土而去。 在江陌尚且懵懂无知渴求关心的年纪里,在她四六不懂时就被迫寄人篱下的生活里,“父亲”这两个字,几乎成为了她整个幼年时期挥之不去的阴影和禁忌。 幸而今时不同往日。 江陌无声地抗争愤恨了十年,又花了十多年的时间把自己扒皮挫骨打磨得焕然一新,也早就熬过了对所谓血缘关联仍旧心存一丝怜悯的年纪,反倒是那个一去不返,却仍旧执着于传宗接代未果的“父亲”,还在跳脚蹦高地揪着那点儿毫无价值意义的道德伦理问题,试图长久又艰难地维系着跟江陌之间的联系。 “我没时间跟你吵,如果不是怕你再胡来去找我妈的麻烦,电话我都不会接。”江陌没什么情绪地无视掉电话那头狂犬吠叫式的苛责,揉了揉吸气不畅的鼻子:“打了这么多电话,有事儿说事儿,没事儿挂了——” “别!别挂!小陌!付晰——你爸爸他就是有点儿着急,没别的意思,你千万别往心里去……” 江陌无意识地看了一眼通话时间,没什么等待付晰放下尊严的耐心,将将准备挂断通话之际,通话那头的手机就被一个哭哭啼啼的女人夺了过去,急切地挽留了几句,哽咽着低声哭求个不停:“小陌你千万别生气,你爸爸他好久没联系你……他一直说话都是这个脾气的——你千万别介意……是阿姨想找你……” 江陌这为人民群众排忧解难的倒霉职业习惯八成是刻在了骨子里,没等反应过来抢过电话的人是谁,只听着温柔悲戚的语调就吃软不吃硬地没了脾气。她支吾了一声,有点儿溜号地想了半晌付晰现任妻子的名字,奈何脑子里一片空白,就只干巴巴地回问了一句:“怎么了阿姨?你慢慢说,是有什么事儿吗?” “姚阿姨知道你工作忙,但实在是不知道怎么办好,这才打电话联系你。”姚艺彩大概也意识到了江陌似乎压根儿不记得她姓甚名谁,紧忙自报家门在先,有些着急地喃喃了几句:“是小枫的事。我长话短说……之前她因为不好好读书,处了个社会上的小男朋友,我跟她爸就批评了她几句,闹了好一段时间别扭,也一直没怎么电话联系。今天她大学的导员打电话找到家里,说旷课好久了,问过同学室友,也都不知道她去了哪里,问问我们是不是家里有什么情况她偷偷回去……如果也找不见人,看看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江陌对姚艺彩这个人几乎没什么印象,也无所谓抱有任何情绪,公事公办地当着一通报警电话听了几句,四下飘散的思绪登时回归原地,眉头蹙得老紧:“付——付乐枫是?她一个学生不在学校待着跑哪儿去?找不到人大概几天?报警了吗?” “完全联系不上——大概得有两三天的样子……我们还没敢报警,因为怕会不会是跟那个小男朋友有关系,她那个男朋友……是在一家夜店酒认识的,好像进过拘留所——我们担心如果报警的话,怕会有什么案底……” 姚艺彩说了两句就哭个不停,大抵是付晰想抢过电话怕她丢人,叽里咕噜地争执了片刻,又紧忙贴着手机,带着哭腔恳求了几句:“小陌,小枫虽然就在盛安读大学,但我们知道你是警察,平时特别忙,也没求你照顾过她的生活学习,但这次找不到人,我们能想到的……也就只有你……” “人都找不到了还管什么案底?把他们学校电话给我,我先联系他们本地报警备案。”事关人身安全问题,江陌也没什么顾忌地严肃厉喝了一句,先把姚艺彩无边无际的哭闹声截断喊停,叮嘱了几句就挂断电话,正琢磨着找付乐枫那所大学所在管片的派出所同事问问近几日有没有什么情况不明的警情。 就在这时,一通意料之外的通话邀请就这么毫无预兆地叩响了江陌的手机。 江陌一怔,盯着来电显示上又一位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主,眨了眨眼睛,回身朝着正聊得起劲的肖乐天张望了一瞬,到底还是滑动了接听。 “见天儿忙得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温晨,你这通电话打得是几个意思?” 第九十章 少女-耍赖(下) 案三少女 二十一耍赖(下) 坝庄沣西一案连根拔起深入推进至今,牵连暗藏在地底的根系远比预料之中更密更细。 大大小小的案子堆在头顶,真要说起来,江陌跟温晨其实也就那天在刑侦办公室外头的走廊里匆忙地碰了一面,之后别说电话,连见面打个招呼都凑不到一起。 虽然甭管是在高中念书惹祸还是在警校里拉练跑操场,他们俩都算得上并肩奋斗闷头挨揍的好战友,但毕竟时隔数年再见,至今也一直没得空来个追忆往昔举杯长谈,友情的小火苗刚半尴不尬地重新点着,温晨冷不丁地听见江陌沙哑的嗓音,莫名就觉得这通唐突冒昧的电话打得有点儿变了味道。 但当下还是正事要紧。 “那个——呃……我说你先别生气啊。”温晨吭哧瘪肚地磕绊了一会儿,更加冒昧,却又无比真诚地问了一句:“你……是不是有个爹?” “……” “……你这不是废话吗?”江陌一言难尽地翻了个白眼儿,无语得不知从何骂起:“没爹我还能是从石头缝儿里蹦出来的吗?” “不是……我知道……但那个——”温晨也被自己这问话蠢得直乐:“我那意思你爸不是跑路挺多年了嘛,我这也不知道你那个爹是不是还活着——没听你说过……” “活着呢,活得还挺滋润的。不是,大哥?今儿一早我就听说你们支队出去搞排查了,你们这案子跟爹不爹的有什么关系——”江陌低头盯着鞋面上沾了雪水泥汤之后干结显现的痕迹出神,话音陡然一顿,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猛地揪紧了眉心:“是不是有个叫付乐枫的女孩出了什么事情?” “看来还真有这么一号人?” 温晨八成是为着眼跟前的事儿头疼了好一阵子,听见江陌这话先松了口气,又怕她理解跑偏,兀自琢磨出什么人命关天的误会,紧忙解释了一句:“不算什么大事儿啊,人好好的,就是我们这边执行任务……被这姑娘闹得不轻。” 事情还要从缉毒支队清查各区酒、夜店、ktv、会馆等一系列娱乐活动场所开始说起。 苏格酒落成多年,算是沣西区权钱交易、涉黑涉毒的重要据点之一,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些年来在这间酒里开拓财路自掘坟墓的飞蛾数不胜数,来来往往勾结出的关系网破败没落之余又延伸出了无数令人作呕的触手,钻进暗河沟渠,悄无声息地伸向了城市各处,再以成本极其低廉的方式,持续性地扩散出去。 刘水就是斩而不绝的诸多触手里,最为狡猾、交往人群也最为广泛的重点蹲守对象之一。 “这个刘水,不像之前逮的那些圈养的走地鸡,活动范围不会跑到沣西或者坝庄外头去——这哥们儿他不做小生意,也几乎不在手里囤东西,说白了就算是一中介,靠帮着苏格酒介绍合作店面,赚取中间的提成,养活自己和比较亲近的几个小弟。” 温晨简单概括了几句,一脑门子混沌地叹了口气:“我们盯了他有段时间了,因为他接触过的几条鱼还一直沉在水里。但沣西行动之后他也跟着静默了,没事儿就吃喝玩乐,两个小女朋友轮着来。但这几天我们跟管片儿派出所按计划各处定点排查的时候,发现他有点儿躁动,正担心他是不是在试探我们这边有什么布局,没成想今儿他就正好扎进我们例行排查的酒店里头了,当着一摞民警的面儿还跟人闹起了冲突。” 江陌几句话直接听得一个头两个大,想起姚艺彩刚提到吵架事件,眉头都快拧成麻绳:“……带着付乐枫?” “赶巧,这几天一直带着这姑娘。”温晨对江陌逐年见长的脾气偶有听闻,清了清嗓子提前规劝:“咱们是打着派出所的名义来的,惹事儿的时候刘水明显就是醉酒状态,派出所要把人一起带回去,这个叫付乐枫的姑娘就不干了,小小年纪撒谎撒泼一应俱全……求情不成就把你搬出来了,说你是她姐,你不过来,她就躺在地上不起来。我给你发个照片你确认一下,这会儿要是不忙,真就得你来一趟。派出所那俩女警察制不住她,脸都挠花了,只是配合了解情况的事儿,怕惊着刘水,动作不敢太大。” “……她们家都快报失踪了,她倒是玩儿得挺开。”江陌快速确认了一眼照片,余光看见悻悻凑过来的肖乐天,略微示意性地扬起下颏,在手机上一点:“把刘水和付乐枫带回去——会不会影响你们后续——” “被打的人我熟,让他撒个气就行了。已经说好了协商和解,待会儿把刘水和那个付乐枫带回去醒醒酒,这篇儿也就翻过去。” 温晨抽着凉气苦笑了一声,听这架势像是有负伤,半捂着话筒匆忙跟派出所的同事交谈片刻,转头对着江陌叮嘱几句:“来了你就知道我这一拳头是哪位惹不起的祖宗打的了……待会儿别开警车来啊,我把地址发给你。” 肖乐天磨磨唧唧了半天也没能攻破何娜的心理防线,沮丧地耷拉着脑袋在江陌身旁站定,又一头雾水地听了电话里的一句半句,“怎么了师姐?师父找你?” “不是老顾——温晨。就归队那兄弟。”江陌面无表情地耙了耙头顶,情绪不佳地敲着手机:“待会儿我得把车开走跑一趟,你要不让小崔开车过来接你?” “啊?……嗨——打个车或者公交呗,等着崔谅还是小米录这两把刷子开车过来,还不得半夜?反正王衍跟胡佳蕊这会儿也留不住,我先去翻一翻学校里的监控,到时候我自己看着办就行。”肖乐天先一时没反应过来,顺势搭上话茬儿才觑着江陌有点儿冤大头的神色反问了一嘴:“怎么了师姐,需要我帮忙吗?” “没什么事儿——”江陌用了半秒钟说服自己是在学做好事帮助缉毒的同事解决困难,摆手提了下嘴角,笑得有点儿难看:“就是有个八百年不见一回的妹妹。惹了一摊乱,我去看一眼。” ———— 脑门儿上写着“稚嫩”俩字的小警察刚一转身,提起唇角明朗地陪笑良久的何娜就恶狠狠地咬住下唇,拧起了眉间。 她无声地留意着早就踱到电梯口打电话的女警官——好像名字是叫江陌,又顺势在那个久久纠缠不肯善罢甘休的肖警官后脑勺上剜了一眼,无意识地翻正了胸前的工作牌,快步拐向了咨询室右手侧不远的职工通道。 一个身着正装四件套的金丝眼镜就这么悄无声息地站在敞开了门的楼梯间。 他身量偏高,胳膊夹着两本书册和一个平板,呼吸浅薄得几乎没有,冰冷又端正得像是一个模特木偶站在眼前。 何娜被他吓了一跳,在看清这张脸的瞬间整个人惊诧地抖个不停,她堂皇地后错两步,似乎刚刚冒出转身逃走的念头,就被眼前的金丝眼镜绅士地钳住了左手。 他伸出食指,极轻地贴向嘴唇,然后无声地笑了笑。 “……何老师,好久不见。” 第九十一章 少女-领带(上) 案三少女 二十二领带(上) “……新闻滚动播报那两个大案子告破严打的时候光顾着看热闹了,谁能想到居然还会影响到俱乐部的资金链条。” 景区弃婴案意外牵连出的一串球球蛋蛋在盛安城的角角落落里其实影响颇为深远。 坝庄沣西涉毒涉黑一案闹得翻天覆地,重点“发掘”的苏格酒和原沣西、坝庄两个区分局简直被刨了个底儿朝天,省里头下来的督察组沾着唾沫都快把所有关联公务人员的档案卷宗翻出火星子,顾队长蹦着高地协查来去,又磕磕绊绊地锁定了几个明里暗里为几撮近两年来比较活跃的黑恶群体提供便利的保护伞,明察暗访逐步推进——可再一牵扯,就是一众本市企业资本即将面临的新一轮洗牌论定。 好巧不巧的是,前两年依仗着蒋唯礼这位选手的商业价值,先后跟drg俱乐部达成投资协议的几家本地小型资方半数被卷入税务清查的企业名录,半数又碍于各方眼色遁逃跑路,新赛季将至,drg俱乐部里的资金流被迫腰斩,眼瞧着日子就要过得紧紧凑凑。 鉴于失业就得回去继承家产的徐沐扬还是抹不开面子朝熟人朋友或者家里伸手,纠结再三,这才撇下顺风顺水当了三十年大小姐的宝贵颜面,拽着俱乐部里头一众年轻貌美的小鲜肉杀到了今年盛安主办的电竞年会里头,规规矩矩地带着商业评估水涨船高的重点培养选手跟一众大佬打过招呼,转身就挽起袖子,冲进主办方牵线搭桥的融资局,挥斥方遒举杯拼酒。 “你也是……知道的你是撺掇合作,不知道的看见你喝酒这阵仗还以为你是来寻仇。” 霍柯领着队伍参加完年会活动,把一众又困又饿嗷嗷待哺的选手扔到主会场的宴会厅,到底还是不放心地去观望了一圈金融大佬们的饭局进度,顺带着把久不征战酒局已经迷糊得不大识数的徐经理捞到大厅休息区,抓心挠肝地盯着这位正在发短信控诉她男朋友不接电话不回消息的祖宗看了半晌,无语地帮她要了一杯柠檬水解酒:“聊得……不太顺利?我看人都撤了,就你还在那酒桌上趴着,筷子也没拆封,菜都没动一口。要不我再想想办法,现在正常运营不成问题,你可别再这么喝——” “瞧不起谁呢霍小胖?”徐沐扬捏着手机闹够了脾气,接过霍柯手里的水杯抿了一口,眯缝着微醺的眼睛抬起脑袋跟他抗议:“……怎么是热的!我要冰水——” “你看我像不像冰水?不吃饭光喝酒还想喝冰水?铁打的胃也没你这么折腾。” 霍柯扭头礼貌地回绝了被徐沐扬张牙舞爪地招过来提供冰水服务的酒店会场工作人员,肚子被徐沐扬泄愤似的捶了一拳头,不轻不重,他也就装模作样的短暂一“唉哟”:“照你这话说,唠的还不错?” “那可不……哇靠好酸……这酒店饮品部是柠檬进多了还是什么情况,我刚在里头喝口果汁缓一缓酒……被里面掺的柠檬味儿酸了一跟头。” 徐沐扬喝了一大口柠檬水,又烫又酸地猛一哆嗦,心气儿不顺地又补了一拳头:“往大了说,市里头来年开始要大幅度参与布局数字经济,这一遭企业洗牌算是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试水的机会,肯定要从本市挂牌的俱乐部开始下手……这叫什么?这叫为国家文化竞争力和文化影响力贡献微薄之力。” 霍柯听她这一套话说完,搓着被捶得泛疼的肚皮,嗤声一乐:“那往小了说呢?” “往小了说……嗝——”徐沐扬脑子转得有点迟缓,被他问得打了个酒嗝,本来还高昂着的头颅登时没精打采地垂得像个拖布,一肚子憋屈地栽着脑袋就要往地里拱:“往小了说,那两个老板认识我大哥……好像是校友来着。” “沾了大哥的光你还有什么可闹别扭——行了啊我的大小姐……可别身在福中不知福——你要不想靠着家里,要不你问问你大哥,缺弟弟不?我来替你承担这份儿痛苦……不缺弟弟儿子我也能接受……就孙子不行啊,你哥这属于先立业后成家,大侄子刚会走路,我这也不方便管他叫叔。” 霍柯这么个一老本实工人家庭出身的高薪打工仔基本上没什么能跟富二代开创事业感同身受的条件和念头,嘴欠打趣了两句把人哄乐呵就算功成名就,转身正准备去宴会厅自助区拿点儿糕点回来陪徐沐扬继续醒酒,扭头却瞧见一小撮黑蓝色的制服,推开会场宴会大厅的正门,径直掠过三三两两散落四处的宾客,公事公办地停在了酒店柜台的前头。 警察的突然到访引起了宴会厅里一阵小范围的轻声骚动。 霍柯低头看了看醉眼朦胧反应迟钝的徐沐扬,皱了下眉头,随手捞住一位负责撤出空盘空杯的服务生领班,视线在他略微惊讶却并不堂皇的脸上匆匆掠过,又留意地朝着那几位警察同志停靠的位置看了一眼。 没等霍柯犹豫着措辞开口问询,服务生先循着他注视的方向礼貌张望,当即柔声关心道:“先生是想问警察同志的情况是吗?” “啊……?对——这边儿不是年会活动还没正式结束嘛,好奇问一嘴,是有什么事儿吗?会不会有什么影响。”霍柯拍了拍年轻领班细伶伶的胳膊,离得老远虚点着晃悠在门口看着比较凶的几张面孔:“那几个哥们儿……没事儿?” “应该是……没事。”领班的眼睛不大,微笑服务的时候快眯成了一条缝:“先生不用担心,今天是我们酒店所在街道警所例行巡检,平常方便的时候会做普法宣传,如果像今天这样有大型活动,就是例行抽检,酒店这边是已经提前报备过了,如果警所那边有需要的话,我们酒店会通知主办方的工作人员,协助统计清点参会人员就可以,不会影响您这边正常的就餐会谈——” 领班极尽细致地解释说明了一番,睁开眼睛征询了一下霍柯的意见就准备转身拖着餐车退向工作间,却不料压满了空杯空盘的车轮刚转一圈,一个难得一见毛毛躁躁的身影就从宴会厅大门的方向弹射过来,“叮呤咣啷”地险些没把餐车撞翻。 霍柯反应倒快,侧身挡住了这枚绊了自己一脚撅着屁股就要撞向徐经理的小炮弹,差点儿没被他顶得把隔夜饭都哕出来:“……八百年不见你跑一回步——不是程梓,谁烫你屁股了是怎么的——跑这么快?” 第九十二章 少女-领带(下) 案三少女 二十二领带(下) “……八百年不见你跑一回步——不是程梓,谁烫你屁股了是怎么的——跑这么快?” 程梓这一头把自己也顶得天旋地转,撑着膝盖捯不上来气,紧咳了两嗓子出来:“刚……温夕和桀神说出去上厕所,嫌酒店会场这两层人多,就去楼上来着……” 霍柯闻言先乐:“掉坑里了?” “没……不是——是去了快半个小时没见回来。我就上楼看了一眼……结果——” 程梓慌里慌张地甩了甩手,又恍然发现了什么,指着柜台跟前的警察,捏着喉咙使劲儿吞咽:“结果不知道他们两个是跟什么人起了冲突,挨打了不说……还正好被警察看见,现在——现在都被限制在楼上的卫生间里头。” ———— 邵桀莫名其妙地被人揪住领带抵着洗手台按向大理石板墙面的瞬间,脑子里还在琢磨着该怎么把握新赛季开赛训练前最后的假期时段,抓紧一切空闲时间,在忙着查案行踪诡谲的江警官跟前,高效率地刷一波存在感。 但事实证明,想得太美的时候,现实一般会先给你重重的一拳。 “你他妈再偷摸从镜子里看我媳妇儿一眼我他妈把你眼睛挖下来你信不信?!” 跟前的兄弟乍一开口,酒气就熏了邵桀满脸。他不适地偏头躲开,又被提溜着衬衫衣领扽了回来,过分贴近的距离挤得邵桀这双近视不深的眼睛没处搁没地儿看,视线别别扭扭地飘了一圈,辗转刮过大兄弟蜿蜒爬了一道浅淡疤痕的侧脸,隐约熟悉地在他眉眼间仔细一扫,心里头登时“咯噔”一声,凉了半截儿。 ……邵桀怎么也没办法先行预判,他不过就是随队吃席半道窜稀,拽着温夕跑个厕所的工夫,居然会在洗手间里头撞见在他还拽得二五八万的年纪时,就屡遭看他不顺眼的初中校内闲散人员。 “……可能是有什么误会,我刚是洗了手照镜子整理领带,真没注意你媳妇儿就站在那边——”虽说是打着电竞年会的旗号出来吃喝聚餐,但毕竟算在了工作时间,邵桀不太想翻腾出自己那点儿陈芝麻烂谷子的破烂青春往事招惹什么麻烦,生怕这位作死不嫌事儿大的刺儿头再因为他什么无意识的眼神动作蹿起火来。 他余光瞥见那一道身着短裙风光无限的窈窕身影煽风点火似的往跟前扭了几步,拧着眉头有点儿厌烦,只不过顾及着不好惹是生非在先,当即老老实实地点头颔首回避视线,“如果有什么不妥的地方,我道——” 邵桀自认倒霉丧眉搭眼地搪塞到半路,正揪着他衣领琢磨着要不要给这张脸来一拳上个彩的大兄弟却忽然长长地“诶”了一声,松开手退后了半步,抹平了邵桀领口处被抓得皱皱巴巴的一团。 “……等会儿——邵桀?你是邵桀是!你不认识我啦?我刘水啊。那会儿跟你打架,脸戗在校门口施工的那堆钢管上,这儿——留了这么长一道疤的刘水啊!” 虽然不太想承认,但只怕回绝之后这个人会更加难缠。 邵桀干巴巴地提起嘴角笑了一下:“……老同学啊……好久不见。” 邵桀可远不止认识刘水这么简单。 刘水这个义务加素质教育的漏网之鱼早先高了邵桀两届,后来初中毕业之前留校察看被迫留级才跟邵桀混成了同班,打架斗殴混日子,闹事搅和得整个学区都有所耳闻——但当时充其量也还算是青少年的刘水或多或少还碍于屡受处分的事儿顾及着学校老师的权威,惹是生非基本不敢在校内,跟邵桀的交集往来甚至都不够屈指可数的几回。 但邵桀也没想到,两个人的矛盾会爆发得如此突然。 他那会儿被推下楼梯手臂骨折刚刚出院,愤世嫉俗故作高深地沉闷了半个多月,整个人封闭得像是一颗臭了的毛蚶——大抵也就是这段时间里的匆匆几面给刘水造成了什么误解,他才会自以为然地认定邵桀是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倒霉秉性,在午休结束返校的路上,当着正晃悠在楼群里抠抓着石膏边缘皮肤发痒的邵桀,警告性地啐了一口,然后拽着一个哭得满脸混乱的女生,抓着她的裙底,把人拖进了一个居民楼的单元门里面。 万幸的是那会儿邵大选手的四肢还没退化完全。 邵桀那会儿八成是气血上头脑子断片儿,“英雄救美”的情结一概被甩在了脑袋后面,只记得回过神来的时候人已经攥着那女生的披肩长发一路狂奔冲进了校门里,然后托着打了石膏的胳膊缩在保安大叔后头,看见刘水挥着一把弹簧刀找他算账。撞见保安时想半路刹住车,结果却意外的脚下一滑,栽进了校门口管道施工的建材当间。 此后那女生家里八成是报了警又转了学,临走之前还特意来找过邵桀想要道谢——但赶巧那天邵桀拆了石膏实在手痒,趁着迎接检查大扫除的午后空闲,跟韩律俩人一道不着调地跑去网里泡了小半天,也没见上那女生最后一面,问一问刘水的情况和之后的打算。 “托你的福,被退学之后又进了少管所,认识了不少兄弟,这才有机会做点儿生意赚点儿钱……不然哪儿能在这五星的酒店里头撞见你啊邵桀?” 刘水阴阳怪气儿地架起胳膊哼了一声,一旁捏着电子烟的女生就小鸟依人地偎了上来,俩人觑见邵桀下意识向后躲靠的动作,对视了一眼,毫无遮掩地嘲讽笑开,刘水甚至左一下右一下地甩着手里的夹包,状似亲近实则狠劲儿地砸向邵桀的左肩:“怕什么啊兄弟,你这么个有头有脸的人物都说是误会,我还能动手打你不成?还真当是不懂事儿那会儿呐?那都是冲动,你看你这人,还挺小心眼儿……这都多少年的事儿了——还这么怕我?诶你待会儿有时间没?有时间一起喝两杯,我都不计前嫌了,你也赏个脸,我正好跟东哥他们炫耀一下,之前东哥说还有个妹妹想找你吃个饭开个房你都没同意,这回我请——” 邵桀猛地抬起头,逆来顺受了半晌的眼神登时凌厉起来,蹙起眉头站直身板,搪开刘水持续性为非作歹的胳膊,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刘水的双眼。 “你跟蒋唯礼,什么关系?” 第九十三章 少女-打人(上) 案三少女 二十三打人(上) 八成是囫囵个儿地进了肚子的哪个海鲜和不知道什么水果做成的冰沙冷饮路数不合,温夕从马桶上站起来的时候两条腿都发软,绝望地掏出手机想跟楼下正幸灾乐祸的好兄弟程梓交待“遗言”,忧心着自己这一条美好鲜活又青春美妙的小生命就快交代在酒店洗手间两三平米的单间里面。 就是在这时,温夕听见了门外陡然间拔高了音量的叫喊。 但奈何酒店公共区域的洗手间隔音私密性实属上乘,外加上抽水流动的声响淅淅沥沥,温夕的肚子里又咕噜噜地闹个不停,除却邵桀轻声细语得几乎没声儿的搭话,温夕揪着裤腰带竖起耳朵,也只模模糊糊地听见了三两句单方面的挑衅。 无非是一场误会的事儿,解释几句也就能翻篇过去。 温夕本来试图挣脱马桶地狱冲出去给他男神撑腰,可惜这肚子发作得实在不争气——他甚至来不及犹豫,人就已经坐在马桶上一泻千里,双手交握地撑在膝盖上,坚定不移地在精神层面替他桀神加油鼓劲。 直到他隐约听见,邵桀提起了蒋唯礼。 得益于李泽川曾经趁着邵桀并未参与那次聚餐时,大肆添油加醋欲言又止地操着酒蒙子版的方言讲述起drg俱乐部里的“旧日恩怨”,抛开听他满嘴跑火车像听天书的外籍人士姜赫宇,一度被蒋唯礼强行灌输过长幼尊卑秩序论的温夕和程梓,简直像是窥见天日一般,恍然间意识到,那些曾经给他们带来过无数困扰的日子,究其根本,不过是大家都心知肚明,却碍于某些鸡零狗碎的原因,无人指明矫正而已。 虽说邵桀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甚至无法认定真假的过往于两个小朋友而言稍微有些遥远,但对于蒋唯礼其人,温夕和程梓却切实的另外揣了几分不为人知甚至不敢声张的怯懦。 比如因为下路排位对局出色发挥把一队主力“爆锤”之后,两个小朋友却被蒋唯礼以互相认识为由叫到一队宿舍角落里的茶水间,“顺手”锁上门关了两个小时有余,直到二队领队因为提前结束休假回到俱乐部,找了快一个钟头才发现了两个小朋友的行踪——蒋唯礼却佯装不明所以,再假借偶遇打趣的口吻,威胁再有下次“强出风头”,就不知道会关在什么地方,冷静几个钟头; 比如俱乐部年底聚餐时,蒋唯礼偶然得知程梓坚果过敏,却借醉酒之际怂恿着温夕拿一块糕点试探过敏症状未果,当着二队教练的面翻脸掀桌; 再比如曾经因为版本改动能力卓越而被提到一队试训替补的小中路徐星宸,在楼上训练室坚持了不到半个月就被以技术下滑为由赶回二队,郁闷得差点儿收拾好铺盖卷原地宣告退役,惶然了半年有余…… 然而这还仅仅是在偶有交流来往的前提下,极少数出现的情况。照李泽川的话来讲,恐怕连邵桀曾经忍受过逼迫威胁的十分之一都远远不及。 温夕几乎是瞬间意识到一门之隔以外的事态走向不太妙。 他匆忙收拾妥当甩开门板,攥着半晌扣不利索的皮带直接抽了出来,正蓄着力气要往前莽,却被留意到身后动静的邵桀抬起手臂拦在当场,一头顶在了他左侧的肩上。 “我跟蒋老哥什么关系……” “我以为三年前那会儿你就知道了呢——诶不对啊邵桀,你该不会是忘了?那天可是我带人把你从饭店拖出去的!”刘水突然大笑起来,又忽地醍醐灌顶似的点了点邵桀那条打过石膏的手臂:“……瞧我这记性,那会儿你都不省人事了,不记得也正常,毕竟——我们都以为你会死在那条巷子里……” 洗手间外侧走廊已经零星停驻了三两个踩着高跟鞋的酒店工作人员,八成是顾及着身形差距和可能有顾客醉酒的情况,捏着对讲机嘀咕了几句就停在老远的地方,在远远望见争执双方因为人员新增有了从口头较量上升到肢体冲突的苗头,堂皇地上前两步又退了回来,催促着身旁的同事快去楼下找人过来帮忙。 “差点儿,当时几个人踢在肩膀上的时候还真疼得离死不远了——”邵桀弯起眼睛笑了笑,左手后扣,死死攥着温夕的袖口,声音几乎从喉咙里挤出来。他稍微吞咽了一下,在确认猜测之余,也没什么耐心继续跟这个妄图蹬鼻子上脸泄愤撒气的刘水继续争执下去,他后撤了半步想带着温夕绕开刘水那个堵在那儿快把自己缠成麻绳的小女朋友,却不料手上的禁锢刚松了一道缝隙,身后的小个子已经垫着脚蹿了出去。 邵桀的本意是不想让温夕也莫名其妙地卷进跟蒋唯礼有关的漩涡里,但架不住这小猴崽子听见这几句叫嚣像是踩了电门,怔然一瞬就呼吸一紧,上蹿下跳地蹦跶起来根本拦不住,眼瞧着一团混乱的空当,刘水从夹包里抠出了个什么东西,邵桀慌乱瞥了一眼头皮都快炸开,拽住温夕的胳膊就要向后躲—— 几乎眨眼之间,一道身影就从电梯间冲了过来,连呵斥警告的话都没来得及喊,二话不说先擒住刘水的手臂,掏出手铐就把人扣倒在地,随即无视掉身后女生惊恐指责的尖叫声,转身扶住了差点儿被刘水甩飞的皮包绊了个狗啃屎的温夕。 邵桀这会儿才勉强解开被刘水女朋友揪成死猪扣的领带,快咽气儿地咳了几嗓子,扯着温夕的袖子晃了两下问询是安好还是挨了揍,身旁的小选手却像是被外焦里嫩地电过了头,整个人呆愣地站在那儿,连嘴唇都在抖。 然后邵桀听见,呆成一只炭烧木鸡的温夕,从喉咙里极艰难地挤出了一声已经跑了调的问句。 “……哥?真……是你?” 这回反倒是轮到邵桀蓦然间傻在原地,像是遭了五雷轰顶,眼睛圆得跟铜铃似的,朝着这两个着实隐约有些相似的侧脸瞪了过去。 他分明依稀记得,仅仅三两天之前,邵桀在训练室里扣着耳机快乐游戏的时候,有一搭没一搭地听见过温夕揪着程梓问起过,开赛后的春节还要不要回老家去。 温夕四仰八叉地歪着脑袋,踩着拖鞋撑住地面挪来蹭去,搓了搓鼻尖儿,状似不在意地蹦出个提议:“要是懒得折腾,不如去我家里一起。” 程梓单人排位定级连跪,生无可恋地扭过头,不想看见旁边儿这位上分如喝水的“仇敌”显摆喘气:“唔……看春季赛头两周的成绩。毕竟头一个正经的职业赛季……不比以前次级联赛,打得不好就在基地里练习。” “别啊,练习那也不能大年三十儿还能在基地里耗着啊。”温夕扒着椅背舔着脸,使劲儿朝程梓的方向凑过去:“去我家呗,我爸妈过年不守夜也不热闹的,我自己待着没劲。” “……”程梓先还沉浸在定级赛告吹的烦躁里,闻言沉默了好一阵子,轻声问了一句:“……你哥——还没消息?” 邵桀眼皮一跳,直愣愣地盯着正满眼堆笑地杵在温夕跟前的这位便衣警察,余光又扫见他腰间一晃而过的枪套,茫然惊诧地抓了两下发顶。 那天随口闲聊时温夕说什么来着?邵桀记得他好像撅起嘴,无奈地耸了耸肩,表情看起来淡定得似乎真的毫不在意。 “已经好几年了……保不齐真英年早逝死在外面也不一定。” 第九十四章 少女-打人(下) 案三少女 二十三打人(下) “真是温夕?!温晨你够可以的啊,合着你还真一趟家都没回去?那温夕还不憋着劲儿揍你。” 江陌赶到酒店的时候电竞年会的外侧采访区刚拆得一塌糊涂,豪车和厢货斜在酒店停车场里,别得江陌这辆铁蛤蟆半晌钻不进去。停稳了车又一路循着电竞年会还没来得及撤走的易拉宝找到进入会场的旋转楼梯,江陌离得老远就看见温晨那张咧嘴笑得跟哈巴狗似的脸,和他说句话都嘶嘶哈哈的嘴角淤青。听他大致提了一嘴事情的来龙去脉,江陌哑得跟风箱似的嗓子惊诧得快破了响,激动得一巴掌抡向温晨的手臂,难以置信地吸了吸鼻子:“小温夕这是使了多大的劲儿,能把你这厚脸皮打成这个德行——也是,搁我我也捶你,这几年可真的是,不知道得受多少委屈……不过我记得之前警校的老师还跟我们说,你家已经搬走了,没想到竟然还在盛安城里。” “搬倒是确实搬了,只不过是搬到同一栋楼的隔壁,原来的房子也没卖出去,一直空着,小夕说爸妈怕我万一能回去——这几年……全靠他自己,十五六七那会儿我还上学扯皮呢,他都已经负担起家里的大事小情了。” 江陌的虎噔噔的手劲儿跟温夕压根儿不在一个层级,一拳头捶得温晨龇牙咧嘴地扶住嘴角的淤青,先壮汉娇嗔地乜了一眼回去,上前半步带路,又轻声叹了口气:“我这皮糙肉厚的青一块也就青一块了,小夕那手指头关节都肿起来了,我想看看破没破皮,他还躲着不乐意……” 温晨这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几年时间始终亏欠着家里,那本儿难念的经一时半会儿也盘算不清,他瞥见江陌替他发愁的眼神,撑着小会客厅的门把手摇了摇头:“先不说我了,简单说一说屋里——酒店这边帮忙协调了一个套间的会客室,刘水这家伙包里揣了一个类似电击枪的东西,人被我们单独控制在里屋。你那个八竿子远的妹妹在外厅,毕竟是真实的男女朋友关系,队里也怕付乐枫知道点儿什么事儿,当着刘水的面不方便开口指明。” “另外……”温晨觑着江陌咬住喉糖包装撕了半天的智障表情,实在没忍住,上手先揪着她的衣服蹭掉了包装袋上口水,干净利落地一把扯开,稀里哗啦地撒了满地:“……呃……那个——小夕他们也在外厅,进去就能看到。因为小夕他们是楼下年会现场请来的嘉宾,派出所这边儿的权限也就只是暂时留下来配合调查……现在只要付乐枫能松口说明她跟刘水偷偷混进酒店的目的,我们这边大概能知道刘水出现在警方例行排查的区域究竟是有心还是无意,后续蹲点安排心里也就有个底,大概确认双方情况之后,也就好把人贵宾给送回去。” “劝倒是没问题。不过这么多年,付乐枫也就来这边儿上大学的时候跟我见过一面,能不能劝得动我还真不敢打包票……” 江陌无语地挖了他一眼,没劲儿跟这个满心满眼都是他亲弟弟的狐朋狗友较劲,弯腰捡起已经“壮烈牺牲”的喉糖,有点儿走神地歪头扫了一眼正在走廊里“哗啦啦”收卷电竞年会海报的工作人员,略微抬了下眉毛,忽然问了一句:“——温夕……打游戏是在盛安的什么俱乐部?” “什么——drg?还是drb?还是gdp的……哦对,一起挨揍的还有个跟他一个俱乐部的高个子,名字还挺熟,不知道在哪儿看见还是听见过……”温晨脑子里那点儿注意力几乎全被他亲弟弟拉扯过去,一时有点儿记不大清,也没细琢磨江陌突然问这一嘴是缘何而起,抬眼朝着傻站在门口当警卫的小辅警打了个响指,逗着满脸紧张兮兮的小年轻问了一句:“高个儿的那个叫什么来着?” “报告!”小辅警“腾”地立正,如数家珍似的敬了个礼:“另外的选手叫邵桀,俱乐部是drg。” ———— 临时借用的酒店会客厅房间不小,抛开里侧屋门紧闭的小套间,外侧摆着一整套红木制长桌座椅的房间里或站或坐了十来号人,还显得稍微有那么点儿空落落。 江陌在酒店所在管片儿的派出所里没什么熟人,客套地打了一圈招呼,这才得了几秒的空闲朝着门口附近的房间角落匆忙一扫,越过一众陪同等候配合调查了解情况的俱乐部经理或是队友,遥遥地望了正佝偻着缩坐在人群后头的邵桀一眼,轻轻挑起了眉梢,弯了弯眼睛。 自打碰面熟识以来,屡遭争斗“战果超群”的倒霉蛋儿先只是听见开门声抬了个脑袋,随即看见穿行在一水儿蓝黑执勤制服中间的江陌,茫然怔了片刻,顶着脖子上头那颗骤然成熟的红苹果,恍惚地对着她点了点头。 但江陌今天赶来酒店一遭时间紧任务重。 她跟在温晨身后快步走向长桌尽头,先莫名无语羞愧地对着两位挨了挠还得守在跟前的女警官略微颔首,然后低下头,这才看见桌子后头撇开腿歪坐在地上的付乐枫——她头发挂着快褪成黄毛的粉紫色,好好的衣服穿不利索,非要把肩膀露在外头,裙子短得几乎等于没有,磨破了丝袜的一双长腿没什么矜持的支得老远,大概是旁边儿的女警实在看不顺眼,脱了件儿外套盖在上头。 要不是这张脸确切肖似着她生父发过来的那张证件照,江陌简直恨不得直接扭头就走。 ……这到底是娇纵到了什么样的程度? 江陌无声注视过来的时候,付乐枫正抹着她那张破罐破摔花了妆的脸侧,原本偷偷张望打量的视线蓦地被江陌死死抓住,不自在地扭身躲了躲,默默地把腿往回缩了缩。 “……你怎么还真的来了……我就随便说说而已,他们还当真了。” “要不是你爸妈哭着求我,我还真就不想管你这个烂摊子。”江陌面无表情地垂着视线,定定地看着付乐枫那双妆容已经晕成一团的眼睛:“或者,我现在就可以出去。” 第九十五章 少女-巴掌(上) 案三少女 二十四巴掌(上) “切……说得那么清高——还不是怕有个带案底的妹妹影响你当警察的前景?” 甭管亲近与否,在亟待摆脱困顿狼狈情形的当下,江陌其人,总归是个少有往来却可以托付的“熟面孔”。付乐枫其实下意识地想挽留示弱,可碍于两人之间略显糟糕尴尬的关系,几番躲闪江陌略带疲惫苛责的审度注视不成,她只能咬着后槽牙硬着头皮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嘴里细细碎碎地嘟囔着,试图给自己眼跟前这乱成一团的处境找补借口:“你过不过来我也没犯法,有什么可耍威风的……虚伪!” “别把自己太当回事儿付乐枫,你跟我可真就没什么关系。”江陌嗓子里疼得冒火,听见付乐枫不知好歹地死鸭子嘴硬,搪塞了两句也就没了什么苦口婆心把人引入正途的耐心,“派出所的同事把我找过来是给你这个寻衅滋事的现行犯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你既然不领情,那我也没必要在这儿费心费力。” “不过既然认识一场,好心给你提个醒。”江陌略微掀起眼皮看向拧住眉头强忍着一脑门子愤懑焦虑的温晨,卷起嘴角示意他稍安勿躁,随即哑声叹了口气,勉勉强强地俯下身去,压低了嗓音,貌似是在刻意回避着一切可能放大两人之间复杂立场的混乱情形:“付乐枫,你最好自己想清楚。你现在维护的这个人究竟是什么底细?警方为什么需要在这儿跟你耗着时间去了解确切的情况才敢放人?他做过什么事儿,你难道真的一点儿都不知情?——你根本就心知肚明,这会儿在这一问三不知地拖延撒泼没有任何意义……但偏偏你又知道他以前惹过什么乱子,所以在不了解警方审问刘水的情况之前,你一个字都不敢抖落出去——” “我知道他以前进过拘留所,但那是因为帮兄弟出气,待了两年就出来了——这有什么问题?”付乐枫被江陌莫名咄咄逼人起来的语气激得头皮发紧,她本能地打断反驳了一句,又迅速垂下目光考虑着是否无意地暴露了什么问题,随即挺直上身,顶撞示威似的迎着江陌迫近的视线看了回去:“你们警察总不能因为他有过前科就带着有色眼镜?就说了闹起争执是误会,调解完了还非要打听我们来酒店是干什么……还能干什么?你们当警察的就喜欢抓着别人的隐私不放是?在这儿问东问西——” “你知道他这前科里头打架帮的是什么兄弟?还是真的以为他就这么一个简简单单的老底?难道他就没有什么藏着掖着没告诉过你的猫腻?既然你也觉得争执是误会,那问什么答什么不就行了,都是成年人,能干不能说是?不过就是了解个前因后果,你又遮遮掩掩紧张个什么劲?”江陌嗤声笑起来,直勾勾地看着付乐枫坚定抗争了一瞬就抖动偏移的瞳孔,轻轻吸了吸鼻子:“或者,对于刘水这个人,其实你比警方更加的摇摆不定?” 扰乱心理防线的目的初见成效,后续关于刘水情况的询问也不过就是再耗费点儿时间精力的问题。江陌缓缓地撑着桌沿站直身子,拍了拍温晨的肩膀使了个眼色,准备把付乐枫唯一有机会回避转还的退路彻底堵死,一副准备撒手不管的架势:“既然是这种情况,那派出所直接扣下就行了,行了兄弟,没什么事儿我就先撤……” 温晨默契地得了授意,扭头正准备为难地挽留几句,却不料付乐枫远比他们先前预想的还要沉不住气,江陌刚跨了两步出去,温晨的胳膊将将抬起,她就已经膝行两步追了上去。 “我知道他以前接触过那些乱七八糟的‘药丸药粉’,但后来沣西那边被查之后他就不敢碰了!我没骗你!我这次真的是为了跟他开房才来这儿的!他连着喝了两天大酒,有点儿神志不清,这才无意间惹的这些不该惹事……谁知道……” 付乐枫现在脑子里混淆得一塌糊涂,咬紧牙关之余,压根儿摸不清楚警方兜来绕去究竟是什么路数。她着急地乱抓一通,抬眼对上江陌冷漠得近乎绝情的注视,感觉像是一无所依地被一脚蹬进了刺骨的潭底——她怀疑地将视线投向那扇紧闭已久的内间屋门,随后又重新地看向江陌,蓦地尖叫出声,似乎惶然至今才确切地意识到,在无法明确事态发展的当下,唯一的选择就是伸手死死地拖住江陌,威胁着她能碍于血缘之间的关联被迫跟她站在一处。 “江陌……江陌!你不能走!别以为你妈那个贱人改嫁了个假洋鬼子你就跟付家没关系,只要我爸还活着,你就必须得管我管到底!” “啪!” 几句不知好歹口不择言的话音未落,一记重重的耳光就响亮地抡在了付乐枫的脸侧。 江陌没收着劲儿,掌心都震得发麻,一肚子炮仗正愁没地儿听个响落,陡然拔高了声音,哑着嗓子厉声斥责:“……这么多年的书真是都读到狗肚子里!” 付乐枫像是被这一巴掌扇没了魂儿,呆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来,咧开嘴就要哭,托着眨眼间就红肿胀痛的脸颊向震惊地戳在旁侧的温晨哭诉示弱,翘着指尖极委屈地指着江陌:“警察……警察打人了!你们……你们难道不管吗?” “把我当警察是?”乍一听见付乐枫还有劲儿花样翻新地闹腾,适才还短暂怀疑这一记耳光是不是抽过了劲儿的江陌当即压下唇角,彻底无语地冷哼了一声。她甩了甩胳膊,压了下惊呆在原地的温晨的肩膀,晃了晃手机,这回是真不打算继续跟她耗下去:“我拿她没招儿,帮你联系一下家属,看看他爸妈劝一劝能不能行。” “别!别告诉我爸!” 付乐枫像是终于被对她毫无了解的江陌戳中了痛点,砧板上的活鱼似的猛一扑腾,几乎跪在江陌脚边,使劲儿抹开了泪水汗迹在脸上晕出的脏痕,再一次把手伸了过去:“姐,姐我错了姐,之前吵架他跟我妈就已经很不高兴了,如果这件事儿再告诉我爸,他会把我的卡冻结了的,那我就没法活了——你们问什么我都说,我老实配合调查,你千万别让我爸妈知道我在这儿惹了这么大的祸……” 江陌被她尖锐的哀嚎刺得耳鸣,短暂地怔了半秒,挑起眉梢,当即捉住了这件意外之喜。 ——原来直击关键的死穴长在这儿。早知道就不浪费口舌。 江陌先没应声,只是低头看着付乐枫,似乎仍旧在揣测着她脸上还残余着几分偷奸耍滑的可能,沉默了几秒,转而抬头看向正沉浸在家庭伦理现场里瞠目结舌的温晨,收放自如的脾气恢复如初,幅度不大地给了他一脚,把人从看戏的状态拽回正途:“那个……温警官?我刚才那一巴掌,不算暴力执法?” 温晨先还呆愣愣地没听清,耳背似的一扬眉毛,被江陌又扒拉了两下才慌慌张张地抖开他那两条快缠在一块儿的胳膊,连忙摆了摆手:“不算不算,家庭纠纷家庭纠纷。” “所以……现在能说了吗?”江陌皮笑肉不笑地翘起嘴角,拽着身边的派出所同事交还了话题:“你跟刘水,为什么要在没有办理入住的情况下,突然从经常活动的城西,大老远地跑到城北,混进这间酒店里?” 第九十六章 少女-巴掌(下) 案三少女 二十四巴掌(下) “啪!” “……这么多年的书真是都读到狗肚子里!” 房间另一侧角落里的一窝小鸡崽已经被迫待机了半个多小时有余。几颗为了应付活动胡乱抓了发胶还是摩丝的“刺儿头”凑在一起,三三两两地传染着打了几个哈欠,正百无聊赖嘀嘀咕咕地张望琢磨着派出所警察叔叔阿姨哥哥姐姐们严阵以待所为何事的空当,江警官那一记响彻厅堂的耳光和一句掷地有声的斥吼简直像是一针突如其来提神醒脑的强心剂,几个人齐刷刷地抖了个寒颤,目瞪口呆地定住了眼睛。 霍柯刚拖着一把椅子坐下,听见声响的刹那猛一回头,随即老母鸡似的护住了系个鞋带都能被惊得一屁股墩跌在他脚边的姜赫宇,拍了拍他溜号瞬间差点儿灵魂出窍的头顶。 徐沐扬歪在一旁灌了个水饱,酒劲儿还没散尽,抻长了脖子左摇右摆地避开挡住她视线的几道身影,嘴里没把门儿地念叨:“这找来的女警察是那小丫头的什么姐啊?……这一巴掌打的,够给劲儿。” “我还是头一回在现实世界里见识女刑警呢……警察姐姐这身板儿长相可不像那种凶巴巴的脾气,这一嗷嚎——就是嗓子哑得,看着有点儿声画不匹配。” 随口的话茬儿一起,李泽川这位闲聊扯皮的一把好手就栽着上身挤着姜赫宇,朝邵桀的方向嬉皮笑脸地探头过去:“不过刚我看这位稍微有那么点儿眼熟的警察姐姐还往我们这边儿瞥了一眼……是不是认识咱们队里的谁啊?你说呢桀哥……?” 李泽川这话一出,几颗嗅到八卦味道的小“刺儿头”就整齐划一地看向邵桀,叽里咕噜地提起兴致正要打趣。靠着桌沿站在一旁分心留意着警方动静的温夕却觑着邵桀几乎已经神游天际,凝滞了有一段时间的表情,在他眼前示意性地挥了挥胳膊,对着李泽川挑眉提醒:“魂儿都没了,还桀哥呢。” 大抵也是一直在注意着温夕的动静,总算松了口气得了空闲的温晨像是瞅准了邵桀灵魂还在莫须有的视野盲区里四处游走的时机,直接“重弟轻友”地撇下江陌,向着俱乐部的人群大喇喇地靠过去。他没说明身份,只是面向着霍柯和徐沐扬稍显郑重的颔首致意,随即错身从温夕身边过去,勾住了小朋友的手臂。 兄弟俩起初一时无语。一方面是温夕想问的太多,一方面是温晨亏欠太多,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温夕先顺从地跟着温晨离开会客厅,一路挪蹭到走廊尽头,才故意叛逆地拖缓了脚步,卯着劲儿甩开了钳住他胳膊的掌心,开口就有点儿丢人地哽住,抿着嘴唇使劲儿吞咽了一下才能发出声音,打破了踌躇已久的寒冰:“温晨……我先问你,四年前突然消失还背了一堆通缉的事儿……都是骗人的是吗?” 关切二三家长里短之前总归避不开这个话题。温晨其实想再往后拖延一段时间,最起码能等他正儿八经地恢复正常的生活和身份,但温夕却显然更急切地希望能得到一个有关于他这几年艰难生活的解释——温晨轻声叹了口气,苦笑着捞起温夕擦破了皮的手指,摸出口袋里同事刚丢给他处理嘴角的创口贴,笨拙地缠了上去:“对不起……实在是情况不允许,安全起见,不能联系你和家里。” 温夕看见创可贴缠得歪歪扭扭,嫌弃地皱了皱鼻子,视线却意外地从温晨佝偻着上身敞开的领口看进去,瞧着肩颈处翘起的纱布愣了愣神,鼻头又是一酸:“……回盛安多久了?” 温晨闷闷地应了一声,含糊道:“有一段时间。” 温夕八成是听出来他在含糊其辞,但考虑到温晨这么个九死一生的身份,也只是沉默了一瞬:“为什么没回家看看?搬家了你知道吗?” “知道,回去看了一眼,但没敲门。你上周末回家那天,正好在附近。”温晨难得有机会近距离地看看他弟这幅风吹就倒的小身板,捏了捏他的肩,又搓了搓他的发顶:“爸妈接连生病的事儿我也听说了,这几年你受苦——” “知道你还不早点儿回来……我们家差点儿就剩我一个人了你知道吗……” 温夕其实说不准他现在是什么心情,甚至对于温晨这个人还活生生地站在自己跟前这件事实都没有太大的实感,他想摸摸看他哥的脸颊手臂是不是热的,但似乎几年没见,被迫承担起家里重任的小小顶梁柱已经抹不开面子去跟这个血肉至亲撒娇耍混。他想抱怨,但念叨了一句又觉得他哥活得肯定比他还要艰险困难,话到嘴边忽然就顿住,只能怔怔地看着对方,相顾无言。 温晨对他弟这点儿从小到大变化不多的小心思不说了如指掌,也能猜透个七八分。他低低地笑出声来,赶在温夕炸毛之前抓紧在他脑袋瓜上揉了两把,零零碎碎地关心调侃了几句近况,隐约刚觉得热络了些许,会客厅门口的小辅警就提提踏踏地跑过来,眼力见儿不多地在几步远的位置停下,愣头愣脑地敬了个礼:“那个……温警官,刚江警官说等您这边忙完,过去说几句。” “……” “她……是你高中那会儿的那个江陌姐是?我见她那几面的时候好像才小学?印象里就只记得她一直是短头发,刚觉得眼熟,但没敢认。没想到还真是她。” 温晨离得老远就看见江陌扒在门边可劲儿地摆手摇头,似乎是在妄图跟这个专注传话不看时机的小辅警撇清关系。温夕却歪着身子来来回回地凑趣儿,笑眯眯地对着夹在当间的辅警小哥眨了眨眼睛,视线陡转,又被他哥壮汉多情又纠结的眼神盯得起了一身的鸡皮,一时无语好笑地搓了搓手臂:“你个当警察的该干嘛就干嘛去啊,看我干什么……不过温晨,走之前你得给我个准话,爸妈那边儿能不能说,还有……什么时候能回家露个脸?见都见了,总得让我心里有个底?” “现在还没个一定,爸妈那边儿恐怕还得劳驾再瞒上一段时间。”温晨拱手抱拳,又猛地偷袭过去,掐了下温夕软乎乎的肉脸:“案子结了之后。哥努力一把,争取过年回家陪你。” 第九十七章 少女-醒醒(上) 案三少女 二十五醒醒(上) 痛苦纠缠了邵桀整三年的噩梦里,那个混沌湿黏的月夜,偶尔也会毫无征兆地魇住邵桀迷惘在现实里的眼睛。 他脑子往往很清醒,耳朵里却是一线蜂鸣,极度清晰的梦魇和含糊朦胧的回忆快把他的心脏捏碎揪紧,无数分不清真假虚实的画面走马灯一般飞速地裹住了他的身体,仿佛有一双无形惨白的手冰冷地扼住他的喉咙,掐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邵桀恍惚记得,那个被阴云雾霾纠缠得晦暗模糊的夜晚好像是圣诞节,大雪下了整夜。 他那天凑巧得知了当时转会期试训商谈屡屡碰壁的真实原因,硬着头皮去找在立兴西街一间小饭馆聚会的蒋唯礼,争执理论僵持不下时,在兄弟朋友跟前跌了份儿的蒋唯礼就忽然发难,倒了一杯高度白酒,“嘡”地砸在邵桀跟前:“喝了这杯酒咱们哥儿俩就算互不相欠,你也别再揪着那点儿赌不赌的事儿跟我这儿耍诨,我也不再干预你转会期能不能挣到钱,只要咱俩别在赛场上面对面,你去哪家俱乐部我都不管。道个歉,老哥我也就不再跟你计较,咱俩之间这屁大点儿的恩怨也就算完。” 蒋唯礼这几句话勉强算是给他铺了个台阶,但邵桀那会儿正是气血翻涌横冲直撞的年纪,八成连“韬光养晦”几个字儿都不一定能认得全,压根儿没存着什么得过且过的念头,梗着脖子站在蒋唯礼旁边:“利用比赛做赌局赚黑钱的人是你,该禁赛的人也是你,为什么要我来道歉?” “弟弟,跟我这儿演孤胆英雄呢是?” “你以为做局赚钱就我一个人能成吗?这局是怎么做起来的?有的是老板想挣这个乐子钱呐……我就是个牵线搭桥的中间人,有本事你找他们理论?看看谁能让你竖着进去竖着出来?你知道你现在跑到我的地盘上撒野,这叫什么?这不叫勇敢——这叫蠢!”蒋唯礼简直被这愣头青气乐了,站起身来勾住邵桀的肩,压低了声音伏在他的耳边:“我记得之前二队体检的时候,霍柯说,你酒精过敏?要不给哥儿几个表演一下,闷了这杯白酒,但凡你能活着走出这个地界儿,哥哥我就跟你——不计前嫌。” 邵桀早几年酒精过敏的症状几乎命悬一线。他迟来地察觉到危险,伺机逃跑不成,被蒋唯礼踩着手臂捏着两颊灌了半杯高度白酒,喉咙一滚,整个人“腾”的神志不清地烧了起来。他天旋地转地被刘水那伙晚到一步的小混混架着胳膊扔到红楼附近的一个巷口,喉咙里刺痛肿胀得快要无法呼吸,四肢几乎麻木地没进雪里,连拳打脚踢的痛感和雪团钻进领口的冷意都很难分辨清晰。 邵桀那会儿还真以为自己就快英年早逝驾鹤西去。 但大概是老天爷觉得他命不该绝,就在邵桀濒临放弃之际,他听见巷子的尽头传来了一声距离不近的警笛。 警车大概只是巡逻途经,但尖锐连续的声响却瞬间将刘水这一行拘留所几进几出的常客击溃得分崩离析,仓皇逃去——邵桀那会儿已经眼皮肿胀眼底充血得快要睁不开眼睛,他不确定自己还有没有求生的念头,只是艰难挣扎着想从这个刘水极有可能去而又返的“领地”里逃脱出去。他紧紧地将发黏湿冷的雪攥进掌心,努力尝试着唤起一丝清明,随即跌撞踉跄地撑住巷墙爬起来,循着鸣笛的动静,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粘黏鞋底的雪地,头也不回地扎进了这条没有几盏路灯的昏暗巷子里…… 然后,从一个危及生命的牢笼,奔逃跌进了另一个遍地猩红绽放的地狱。 邵桀有很长一段时间,几乎无法真实准确地回忆起任何关于那个雪夜巷道里曾经被他撞破发生的一切,哪怕只是零碎的片段——但医生的诊断无碍乎应激性障碍或是分离转换性障碍导致的暂时性记忆失常,邵桀求治无门又痛苦无比,只能无数次地钻在无边可怖的梦魇里,在濒死的错觉与现实挣扎之间,细碎杂乱地还原起那个腥锈味挥之不散的夜晚,寻找出藏在那一摊猩红尽头后面的答案。 邵桀记忆混淆的开始,是一声凄厉嘶哑的呼喊。 他好像是磕磕绊绊地摔在了巷道岔路口旁边的一盏路灯下面。也不知道是恰巧起了风还是他刚刚满脑子奔逃的信念以至于被大雪裹冻住了五感,邵桀刚刚栽向地面,近乎凝滞的空气就骤然猛烈地流动起来。他循着尖叫声的源头张望,却像是被寒风卷起的雪粒糊住了双眼,晦暗单调的色彩混作一片,沉重得勉强能掀开一道缝隙的视野里只能看见黏腻成溜的红色,从一道单薄锐利的锋刃边缘,一滴,一滴地砸进皑皑的白雪里面。 直白又血腥的危险近在咫尺地朝他迫近。 邵桀本能地想屏住呼吸隐藏行迹,可寒风灌进了他的鼻腔和喉咙,灼痛和瘙痒同时折磨得五脏六腑都快炸开,他喉咙里淤堵着混着雪水土味的腥气,脑子里瞬息之间一片空白——就在这时,凌然伫立在血色之上的黑色身影,裹缠着一团不知名状的雾气,肃杀地转过身来。 血滴“啪嗒”、“啪嗒”地顺着黑影的衣角,在雪地上砸出一朵又一朵血色鲜艳的花。 邵桀至今仍旧能确切分明地感觉到,自己的肌肉骨骼在恐惧寒冷的双重刺激之下,不住颤栗磕碰的闷顿声响。 他好像是报过警,但模糊想起时再去查找手机记录却一无所获,原来的手机号也在无意间丢失手机注销之后再也无从查找;他隐约记得自己跟那个浸透了暗红的黑影无声对峙过,可当他时隔已久从新闻得知案件有力嫌疑人在被捕途中意外身亡,却诧异地发觉,在通报的警情文件里面,自始至终没有任何调查案件的相关人员提及到他这么一个分明在凶案现场附近出现过的目击者……甚至那个头顶嫌疑突遇车祸的警务人员,也根本不该是承担红楼巷道血案罪责的始作俑者。 就连那个无意间刮掉了个警号粘在他衣服上,竭尽全力将他拖出恐怖漩涡的民警兄弟,也像是一夜之间彻底蒸发了似的——哪怕时隔三年,邵桀再度借机寻衅混遍红楼附近片区的派出所,依照着记忆里印象深刻的身量和声音,仍旧找寻不得…… 直到他听见感冒生病哑了嗓子喊话的江陌,又怔愣地盯着她的背影恍然记得,她似乎说起自己曾经在红楼派出所实习惹过祸。 邵桀千思万想,也没料到自己居然会笨到把救命恩人的性别搞错。 而梦境里零落扭曲崩坏破裂的碎片,也仿佛在他思绪贯通的刹那间回归到原有的秩序,再极缓慢地粘连衔接,拼凑出它本来的样貌和颜色。 他终于想起在他眼皮垂落前的一瞬间,那双牢牢握住他的手,坚定地托住了他肿成猪头的脑袋,伏在他耳边低声沙哑地说—— “嘿。小孩儿,看着我,醒醒。” 第九十八章 少女-醒醒(下) 案三少女 二十五醒醒(下) 当年那个在基层一线派出所里粗糙生活得快雌雄难辨的江警官这会儿刚扒着门板给沉浸在亲人重逢喜悦里的温晨赔了个不是,挨了他一个嗔怪的眼色,恶心得卷了他一脚,又有点儿别扭地给跑过来跟队友汇合的温夕侧身让过,听见他甜丝丝地喊了一声“江陌姐”,满眼神奇得有点儿想乐。 “我印象里还是这么高一点儿的孩子呢。居然——倒是也没蹿太高的个儿。这也就跟我差不多。” 江陌先在胸前的高度一比划,又觑着温夕的后脑勺儿,大概在自己头顶的位置划拉了几下,扭头对上温晨正护犊子的眼神,惹不起地向后一躲:“孩子还长个儿呢,我就随口一说。” 温晨当然不是真有心有意跟她这张没把门儿的嘴斤斤计较,闹两句也就顺势正色:“付乐枫交待得还挺利索?” “她说,来酒店是因为刘水以前跟邵桀——就那电线杆子,有过纠葛,刘水头一回进少管所就是邵桀意外撺掇成的,这家伙看他现在小有名气,心里一直不平衡来着。这个什么……电竞年会属于公开行程,他看见之后就立马找了过来,不算蓄谋,纯粹是来给他找不痛快的。” 江陌倚着门板,余光看向呆愣着坐在角落里的邵桀,眼神若有所思地一动,又快速地扯住稍微跑偏的思绪,补充了一句猜测:“不过……我还是觉得这丫头藏了点儿什么话没说。” 温晨循着江陌偏了寸余的视线轻轻一瞟,眉头轻轻抖动,佯装无知无觉地搓了搓冒着青茬的下巴颏:“你怀疑她还在撒谎?” “应该不是撒谎。她爸看样子对她还是有一定威慑力的,但刚那一巴掌充其量也就吓唬吓唬她,看她眼睛滴溜溜乱转,肯定留了一手。”江陌对付乐枫其实有点儿乏善可陈,屈起食指擀开了眉心不自觉蹙成一团的褶皱:“这丫头属于恋爱脑上头,估计等到有机会跟刘水碰面,说过什么没说什么……绝对擎等着去找他邀功——不过温晨,这么分开问询,会不会打草惊蛇?刘水没什么杀人动刀的前科?” “惊动是肯定的,但他已经挺久没大生意做了,我们总不能等着看他铤而走险地闹一通再说——严打的形式对于这种滑不留手的混子来说,甚至可以说是保护色。他们觉得自己知道警察都在干什么。” 温晨碰了碰嘴角的淤青,嘶声回想了片刻:“刘水未成年那会儿吓唬人倒是有一回记录,杀人肯定是没有,不然也不能让他囫囵个儿地站在这儿。少管所拘过,成年之后,也就黄赌毒大清扫的时候,连着在拘留所长住过一段日子……不是,合着你什么都不知道啊?刚听见你拿前科忽悠人,我还以为你胸有成竹呢。” “你除了告诉我他俩是偷摸进的酒店,别的事儿你也没说啊。”江陌也没料到常年游走在灰色地带里的温警官还能信她这些小打小闹的胡扯,嗤声一乐:“我就知道付乐枫那学校在城西,来的路上给她学校去了个电话,联系到她室友同学,知道她常去的几家夜店酒什么的,大部分也集中在沣西附近,都是瞎猜的……诶不对啊,那付乐枫说刘水还有一打架进局子的事儿?” “碰上‘仙人跳’,跟人打起来,酒瓶把人砸开瓢了……他也就跟小姑娘瞎编乱造,说得跟意气风发英雄救美似的。”温晨摆了摆手,无语得直摇头:“不过不管怎么说,刘水最近频繁在娱乐场所和各处的酒店出入,总不至于回回都是逮着往日的仇人撒泼。这回顶风闹事,十有八九是在试探警力,看看沣西案子结束之后的风口有没有过去。要么就是想学人家打‘游击’,摸一摸警方注意力不够集中的地界儿,做点儿小来小去不怕被抓的生意。” 缉毒侦查向来任重道远,江陌心疼地敲了下温晨的右肩,略一沉吟,又补充了几句:“虽然不敢保准,但简单聊这几句下来,我觉得付乐枫虽然知道刘水碰过那些‘粉’啊、‘丸’啊什么的,但好像不太清楚他做生意的部分。毕竟按照你们提前了解的情况来看,刘水自己手里是不囤东西的。” “付乐枫跟着刘水的时间不算长,也不是那种一直混社会的姑娘,能通过她了解刘水的动向就足够了。剩下的切入点,还得是那间屋子里面。”温晨一扬下颏,遥指着依旧紧闭的里屋房门,轻声低叹:“那接下来怎么办?” 江陌正打着哈欠,扭头看傻子一样翻了温晨一眼:“……什么怎么办?你们支队的活儿你问我?” 温晨意有所指地“啧”了一声:“你妹啊!” “你妹!……骂人呢还?”江陌嘴快地回怼了一句就耸了耸肩,一言难尽地眺了眼付乐枫的装扮:“她自己咎由自取,按常规流程处理就行了,我来这一趟是为了帮你们打听情况的,又不是来给她求情的,知道人好好活着通知她父母就行了。” 江陌在这儿耗了个把钟头下来也算能功成身退,她转身想回会客厅里打个招呼就先行离开,退了半步又想起了什么,扭头过来:“那个……我问了付乐枫她碰没碰过什么不该碰的东西——你们反正也是常规检验,看看她说没说谎,如果没有的话,麻烦温警官宽大处理,至少……给她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 不管是出于何种身份,名义上的妹妹差点儿揪着邵桀的领带把人送上西天,江陌站在会客厅门口犹豫了一瞬,还是打算去慰问一下窝在角落里走神的小倒霉蛋。 江陌瞥了邵桀一眼觉得有点好笑,前脚刚朝着他的方向踱了两步,身后就着急忙慌地刮进来一阵卷着寒意的冷风,匆匆地掠过她的颊侧,径直向着靠坐在桌沿一角磕了好一堆瓜子的徐经理飞奔而去。 身影估计是一路奔袭,西装外套还皱巴巴地在他手里抓着,原先应该一丝不苟地抹了发胶的头发耙得凌乱,眼镜也八成是被他随手丢在了哪儿,只剩下鼻梁上小小的红印,不大显眼地展示着,在他慌乱匆忙赶路之前,还有一副框架眼镜曾经斯文乖巧地存在着。 江陌下意识地压了两步给他让路,高低错落地听见俱乐部里那几只小鸡崽儿唧唧喳喳地叫他“梁总”,微醺时笑得跟傻大姐一样的徐经理被他吓了一跳,嘴里的瓜子皮正巧卡住了舌头,疼得她捶着他的胳膊,娇嗔地责备了几句:“梁霁!打电话发消息的时候你不搭理我,这会儿来着急了?吓我一大跳!” 梁霁似乎并不介意徐沐扬的小性子,只是轻轻摩挲着她的发丝,半蹲在地,贴近又体己地轻声细语着。他似乎察觉到不远处有人正带着探究的目光看向自己,却并不介意,只是十分客套地迎着江陌的视线示意颔首,目光轻快又巧合似的,一触即错地碰上了江陌的眼睛。 江陌没来由地觉得这位姓梁名霁的精英人士,身形有些……很微妙的熟悉。 但她没太纠结,缓慢地穿过得了准许就簇拥着起身离开会客厅的俱乐部人群,视线先于脚步停在邵桀跟前,稍微俯下身,担忧地望进这双一动不动深不见底的眼睛,提着邵桀的袖子摇了两下,感觉他状态不大对劲。 “嘿。小孩儿,醒醒。看着我,你这状态不对啊,眼神儿怎么散着……有没有哪儿受伤,脸怎么红成这德行——说句话,用不用去医院?” 江陌先还以为这小孩儿是被挑衅斗殴事件吓得不轻,抬手在他眼前打了两下响指,沙哑着嗓子刚轻声问了两句,却不知道是哪句话哪个词语戳进了小孩儿的心坎儿,人还在晃神,薄薄的一层水汽先笼在他红了一圈儿的眼睛。 “江陌,怎么是你?” 江陌一怔,扑哧地乐出声音,攥紧了拳头哈了口气,不痛不痒的一拳敲在邵桀的发顶。 “废话,跟这儿晃了半天还能是鬼啊……你这犯的又是哪门子的毛病?” 第九十九章 少女-时间(上) 案三少女 二十六时间(上) “小米!新到的红富士咱们支队少两箱,去去去,跟崔子一起,楼下食堂门口快抢!” “诶耿副来啦~李书记说咱们那个见义勇为的锦旗用了好几年都掉渣儿,得换新的了,让重订,我待会儿给您递个申请?” “小周!快林宇来了!抓他补材料——” 每逢年末年初传统年节,各支队的后勤内勤就闹哄哄地忙成陀螺,一边儿准备着各类稿件和分内的例行汇报,一边儿追着外勤那一群拿起笔脑袋就疼的大爷们到处跑——先见缝插针围追堵截地派发新年节礼,再顺带着一对一“辅导”追讨常年被他们抛诸脑后、恨不得拖欠个百年的书面材料。 刑侦办公室刚拖了地,正湿漉漉地敞着大门自然烘干,肖乐天趴在桌上睡得浑身酸疼,含混地听见走廊里关于“年底汇报追击战”的战况,有点儿缺氧地把闷盖在脑袋上面的羽绒服掀了窄窄的一道缝隙出来,狂吸了两口混着砂糖橘和苹果香味儿的新鲜空气,晕晕乎乎地抻了个懒腰。 “醒了?” 肖乐天一个哈欠打到半路,先被这一声沙哑得仿佛恶鬼索命的呼喊吓了一跳,他猛一激灵地蹿起来,再撑着突然又麻又凉不听使唤的胳膊腿儿“哎呦呦”地坐回去,使劲儿挤了几下还没彻底睁开的眼睛,干巴巴地吞咽了一下:“我的妈诶师姐你怎么坐这儿没声儿……” “喘气儿能有多大的动静。” 江陌煞白的一张脸上挂着两团黑眼圈,憔悴得像是刚跟牛头马面打了一架艰险获胜,捏着冒烟撒气儿的喉咙翻了他一眼:“这是最大的音量了。” “药吃了没?不是说回家拿换洗衣服的时候被阿姨扣下来休息了吗,怎么来这么早?”肖乐天探着脑袋瞥了一眼在江陌桌子上搁置了两天刚拆盒的感冒药,端着他师姐的搪瓷缸子一步一出溜地接了杯热水搁在她手边,平移开摊在桌子上写了一半的检讨,抿了下嘴唇,勉强没笑:“怎么又写上了……也没喊我一声,我帮你找摘抄。” “喊你干嘛?睡得正香。小罗凌晨给我发消息说证物检验有发现,四点多我就回队里了,一直在后院小楼。正好趁刚才清净,我还欠老耿两个检查没交,他威胁我说元旦之前不写完不给我发苹果——”江陌掀起眼皮道了声谢,掐着手机纠结了一会儿:“我刚问老刘食堂早餐是啥,他说还是白菜馅儿的包子,连吃三天我感觉脑子里都是白菜粉条儿……外卖煎饼果子,吃不吃?” “吃!多放辣椒!”肖乐天倚着办公桌,伸手从江陌那一摞乱七八糟的杂物底下抠出一盒日期新鲜还没拆封的喉宝,疑惑地对着江陌晃了晃:“昨天不是揣兜里一整袋,又买新的?要不请半天假得了,回家踏踏实实睡一觉总比你把喉宝当糖吃强。” “江女士他们都在家,围着我转我别扭。而且周南一小朋友打小体质就不好,再传染,我不成千古罪人了。”江陌盯着药盒挠了挠耳后,略微转了转还有点儿没转上劲儿的脑子,感觉这好人好事的低调做派不太像邵桀的风格,十有八九是她那位陈年旧友:“昨儿那袋喉糖被温晨扬了,估计他送来的。你看见谁过来了没有?” “没,我这一宿断断续续地睡了好几觉……”提及昨天匆忙分道之后的琐碎,正耷拉着脑袋搓眼屎的肖乐天忽然来了精神,有点儿想八卦,但又顾及着会否触及江陌关于家庭方面的隐私底线,犹犹豫豫地哼唧了半天:“师姐,咱队里见过的周南一是你亲弟弟的话,那昨天那个什么妹妹是怎么回事儿啊……?怎么还跟缉毒的温警官碰上了……?” “那个叫付乐枫,是江女士前夫跟现任的大女儿,平时不联系,昨儿出事儿了才找到我。小姑娘眼神儿不好,搞了个在沣西那片儿混的男朋友,好在没犯什么原则性错误,问题不大。”江陌捡起喉宝的药盒,盯着上面的水果口味整张脸皱巴了一下,基本锁定了悄么声讨好她的“嫌疑人”是何方神圣——这种多年来锲而不舍始终致力于在江陌铮铮铁骨上淋一层甜腻水果香的缺德事儿也就温晨能干得出来。她嫌弃地把药盒重新埋在杂物堆底,拖着凳子挪到肖乐天的电脑旁边,稍微把话题往正道上拽一拽:“监控看怎么样了?” “啊?哦……严思思坠楼当天案发前后的差不多看完了。” 肖乐天师从顾形也就将将一个年头,区分局撤并之后支队管辖的片区大事小情就没怎么消停过,平日里其实没什么跟他师姐插科打诨的机会,对她向来鲜少主动提及的亲人关系知之寥寥,这会儿乍一听江陌的解释,霎时间就脑补出一个极度微妙的离异夫妻各自生活的家庭架构,忽然就自觉嘴欠堂皇得心里别扭,但抬眼觑着江陌云淡风轻的表情,又只能硬着头皮地一带而过,磕绊了一句,调出监控缓慢正色说:“呃……那个……宿舍门口的监控里属实没什么线索,除了王衍换了洪轩的外套跑出去过,还有胡佳蕊没回宿舍,其他的没什么特别的收获。但食堂门口和昨儿咱俩抄近道的那条小路路口的监控画面里,严思思、胡佳蕊和王衍都先后出现过。” “具体时间?”江陌握住拳头闷咳了一声,脑袋快凑近屏幕里头:“先后顺序呢?” “抛开胡佳蕊有一段时间的行踪不定以外——晚上十点十三分左右,王衍从男生寝室到达食堂门口附近,之后大概十点二十分左右,胡佳蕊跟王衍在食堂汇合,进到食堂之后这一段时间暂时没有画面。” 肖乐天翻了两下视频才恍然一拍脑门,转身把事先截取打印了模糊画面的装订文件递给江陌,随即比照着动态视频仔细道:“另外这边——小路路口的这处摄像头拍到严思思和木鸿老师往生活区方向走的时间是在晚上十点二十四分左右,跟图书馆何娜提供的凑巧看见他们经过的时间出入不多,鉴于她当时说只是随意地看了一眼指针式的挂钟,这一点也算勉强符合。此后,大概十点三十二分,木鸿老师和严思思,在食堂门口附近,跟从食堂出来的胡佳蕊碰了头。” 江陌粗略翻看纸质截图的动作一顿,一心二用地瞥了一眼屏幕:“只有胡佳蕊出现了?” 第一百章 少女-时间(下) 案三少女 二十六时间(下) “只有胡佳蕊出现了?” “对……不过根据后续的画面时间间隔判断,这会儿王衍十有八九就在能看见外面情况的门口瞎转。”肖乐天点了下脑袋,搭着触控板的指尖跳了两跳,听着江陌这破风箱一样的嗓子有点儿揪心,眼神示意她喝口水,随后继续道:“十点三十分到四十分左右,这段时间里,严思思和胡佳蕊一直在食堂附近交谈乱转。然后……木鸿老师大概十点三十九分,骑着共享单车冲出校门,往地铁站的方向拐了。” 江陌登时脸色一沉:“可是在胡佳蕊和严思思乱转的这几分钟里,俩人却不知道什么时候从食堂附近消失了踪迹,此后大概十点五十分,严思思独自一个人,从这条小路口,往主教学楼的方向跑了过去。” “这个时间节点,也跟何娜所提及到的目击时间相符。但是——”肖乐天有点儿懊恼地捶向桌面,皱了皱鼻子,迟来地察觉到何娜撒谎的关键:“如果何娜确实是在下班或者准备下班期间,意外撞见了严思思跑回主教学楼的话,那么在闭馆离开,也就是从图书馆往校外走的这短暂几分钟步程里,她一定会看见十点五十二分从小路口冒头朝着主教学楼方向跑的胡佳蕊,以及十点五十三分到五十五分,在小路口疯狂徘徊后又重新消失在树林里的王衍。她之前说只看见严思思,绝对就是在撒谎!” “恐怕不止撒谎这么简单……”江陌捏着喉咙沉默了两秒,忽然道:“你看一下校门口的监控,何娜是几点出的校门?” 肖乐天先怔,搓了搓发麻的后脖颈,紧盯着倍速调整的画面,在觑见校门口出现人影画面的瞬间敲下暂停,飞速扫了一眼右上角的时间码,眼皮跟着猛地一抖。 “这条路咱俩那天淌过,慢慢走也就五分钟。她怎么……十一点二十多才出校门口?” 江陌略一沉吟,圈点着肖乐天桌上从图书馆顺来的校区地图,迅速问道:“沿着主教学楼到校门口这条纵线,西侧整片教学楼区域有没有其他能用的监控?” “只有党政楼、礼堂还有实验楼,这三个比较值钱的建筑周边是有完整的监控覆盖的。”肖乐天无奈地叹气摇头:“其他地儿监控画面不全,而且除了巡视看门儿的保安大爷,基本上也没拍到其他的人影——诶对呀,那会儿保安正四处溜达呢,怎么能什么都没发现呢?” 肖乐天一拍大腿,扭身从大衣口袋里抠出那个随身携带的记事本,使劲儿捻到最新那页:“昨儿我从财经大学离开的时候叫的网约车,但赶上高峰,校门口排队的学生老师特别多,我就站在那儿跟保安大哥闲聊来着,他说——” “校门对学生的宵禁时间是晚上十一点,但值班儿的老师进出他们不做管辖设限。一般十一点关门的话,十点半左右开始从南北两侧教学楼区域往图书馆主教学楼这条中轴线依次巡视锁门。每栋楼都进去在一层转一圈儿,然后吆喝一嗓子确认是否还有人留在教学楼里面。这么多年都是这个套路,所以主教学楼巡视的时间也相对固定,差不多都是在十点五十二三到五十五分,没人的话就会直接锁门。然后十一点之前务必准时回到北门,上锁宵禁。” 肖乐天伸手把被他胡乱涂鸦又圈住的记录指给江陌,稍微回忆着说:“而且因为临近的工地施工接近尾声又不能影响白天学生上课,所以晚上时不时地闹出点儿动静保安也都见怪不怪,天气一冷,但凡没什么后续的声响,他们连值班室的门都不会出去。” “也就是说,主教学楼有保安巡查的时间,照理来说应该正巧是胡佳蕊往主教学楼跑过去的时间。但她却没有被保安发现——与此同时,现在我们基本能够确认,胡佳蕊的同行伙伴并不是半路在小树林里折返的王衍……” 江陌放下手里的监控截图,屈起指节用力地叩向纸张画面上何娜离开北校门正门时扭头回望的侧脸:“这个何娜跟胡佳蕊绝对有点儿什么我们不知道的关联。” 肖乐天抱着手臂皱起眉,想学着他师姐摆出一个深沉思索的姿势,但愣头愣脑的动作幅度有点儿浮夸,二郎腿刚翘起来,膝盖骨就狠狠地朝着办公桌沿上一磕,疼得他猛地一缩,嘶嘶哈哈地在腿上猛搓:“难不成这个何娜才是最后见到严思思的人?毕竟真要说起来,她俩之间也确实有点儿纠葛。但时间好像对不上啊……” “虽然何娜明摆着有问题,但我还是倾向于严思思坠楼,是胡佳蕊动过什么手脚。” 江陌撑住肖乐天的桌板起身,从她自己的办公桌上翻了几张简陋装订的非正式出具报告,回手递给肖乐天:“痕检那边查验手机指纹的时候,发现屏幕键盘输入的区域,残留的指纹有被用力摩擦过的痕迹……怀疑可能是刻意损毁。而且在碎裂的手机玻璃背板上,捻到了一根服饰类常见的纤维——老祝的意思是,单看颜色,这就不是严思思坠楼那天穿过的衣服上的东西,如果有怀疑的对象,可以试试找来样本进行比对。” 肖乐天愣了愣,眼睛登时快瞪出眼眶外,原本无意识随着江陌压低的音量都拔起来:“……那也就是说,很可能这个突兀地发给严董的遗书根本就是伪造的,而且还是很熟悉严思思语气用词的人——”肖乐天激动地喊了两句又有点儿打蔫儿,“可是,可是……” “可是不管是怀疑胡佳蕊也好,还是怀疑何娜也罢,手头上现有的证据都不足以连接成为准确完整可指控的证据链条,只能算推论。”江陌这会儿属于因病稳重,看着肖乐天扑腾的动作有点儿眼晕,她抬手轻轻压了下肖乐天躁动的肩膀,“咱们还有能够提供佐证或者线索的人证和物证,都了解之后再下推断也不晚。” 肖乐天听话地端坐了一会儿,缓慢地捋顺了有点儿上头的思绪,“你是觉得,那个木鸿老师也还不能完全排除嫌疑?” “带着主观意见的一面之词听得太多,还是得见面聊聊才知道。” 江陌滑动着手机有点儿溜号,垂着视线匆匆掠了一眼邵桀这个难得岁月静好没有半点儿聒噪的对话页面,晃神了几秒。她不着痕迹地抬起头,指尖搭着腕表敲了敲:“木鸿老师早上六点多打电话说他赶飞机回来,大概中午十二点左右到校,会先回大学跟代课的老师交接一下再联系我们,时间来得及——你这一宿没睡顶不顶得住?我昨天回去问了严思思那个手链的事儿,江女士说看款式应该是一个店的高端定制,待会儿吃了早饭去那个首饰店跑一趟,走不走?” 第一百零一章 少女-定制(上) 案三少女 二十七定制(上) 楼氏珠宝算是盛安本地起家的第一个老牌珠宝专营店。 从三十来年以前品牌创立门店落成之初就盘踞在彼时还算不得顶级商圈的建筑群中心,时至今日已经颇具规模地占领了市中心十字路口的黄金阵地,在珠宝行当一家独大地开了三间门店:金银翡翠珍珠彩宝品目纷繁,铂金钻石奢侈典礼都算是基础标配,近两年还扶持了一批原创设计师,在商圈中心的璀璨钻石区间,“闹中取静”地创建了一家小众奢侈品定制的设计师专门店,算是达成了已故创始人楼馨leo女士的遗愿。 三间装潢风格迥异的门店前脸财大气粗地伫立在寸土寸金的地段,遥相呼应得别有一番不伦不类的碰撞感。 通俗来讲就是看不出门道的难看。 “我怎么感觉我像有日子没进城了一样。这商场的楼看着都跟一年前长得不一样。” 肖乐天扒住车窗,指挥着鲜少把这辆铁蛤蟆开进市中心的江陌绕进商厦的地下停车场,回头张望着楼氏珠宝专营金银翡翠店铺外头那些个咋咋呼呼流光溢彩古典飞檐的装饰,又跟店门口两尊硕大呆愣的铜狮子遥遥地对上眼,一言难尽地咂了咂嘴:“先前我姐夫说城区规划之后要统一市区里区域建筑的外装风格,古建群做古建群的维护,时尚商圈的街边铺面就做融合性修整,但安排下来一直没办法推动进展,我还跟他瞎扯说会不会是执行的人偷懒……就这,几个大型现代化商场中间愣是搁了俩锃亮的铜狮子,这活儿怎么开展。” 江陌现在笑不出声,看着有点儿傻乐呵:“楼氏珠宝……跟盛城国际是一家的是?你姐夫怎么不直接找他们大老板?” “就是认识才麻烦嘛,毕竟是公事,说点儿什么就怕影响不好。”肖乐天其实也不太能弄清楚家里头两位体制内的大小领导手底下的那左一摊右一摊的麻烦,耸了耸肩也不多谈:“商场好像刚开,就进超市的电梯能走,咱要不就近停这边儿。” 早高峰刚过,距离商圈的活跃时段还有个把小时的间隔时间,商厦的地下停车场除了店铺超市补货专用的厢货面包车以外几乎空空荡荡,江陌畅通无阻地拐进车位时还有点儿纳闷,把车停稳的工夫才瞧见墙面上趴着一张极其扎眼的收费标准,脑袋瓜里管钱的小算盘“铛啷啷”一响,转身就拽着先一步下车晃到货梯旁边围观搭把手的肖乐天,一头扎进商场超市里凑了消费六十八块停车五小时,提溜着一兜面包矿泉水晃上了街面。 江警官没什么业余时间休闲娱乐的习惯,得了空闲不是闷头睡大觉就是蹲在家里稀里糊涂地消磨时间,对繁华市中心的消费标准有一种还活在十年前的痛心疾首感:“地段值钱也不能连停车费都要涨价,一个小时十二块钱,怎么不去抢?” “抢了好几年了,这附近车位少,交警多,不涨价商场自己停车都不够用。师姐你是多久没来过这儿了,我妈跟我姐每次过来这儿吃饭都心疼停车费,都停在客运站那边然后溜达过来……”肖乐天瞄了一眼购物小票,吐槽了两句又开始掰着手指头算,马马虎虎的有点儿没捣腾明白:“但停五个小时,不是六十块钱?你这愣凑也六十九,他这超市里连一块钱的水都没有——” “您好!欢迎光临!请问有什么需要选购?是个人佩戴还是定制婚戒?” 肖乐天闷头跟江陌嘟囔到半路,俩数学学得都不大利索的人正面面相觑地研究这钱花得是亏还是赚,前脚刚踩上店前的台阶,后脚就被门店迎宾亲切又高亢的问候语吓得一趔趄,傻不愣登地看着眼跟前齐刷刷的九十度鞠躬礼,反应了两秒才不太好意思地应了一声,含腰驼背地钻进店里,点了一路脑袋,随后瞄见一位带着经理铭牌的工作人员,靠在了她旁边,翻出手机里的照片:“您好,我们是市局刑侦支队的,想问一下……这个手链,是不是咱们店里定制交付的物件?” 跟在一路指引简短介绍的门店经理身后,眼花缭乱地穿过铺了满墙展品奖项的走廊,江陌推开门板正要颔首寒暄,却没想到,转头的瞬间,正对上了一双惊诧又温柔的笑眼。 端坐在设计师工作间正中央的沈悦差点儿激动得跳起来。 “天呐,江警官?” ———— “先前只是听护士站在说,说你是个挺厉害珠宝设计师,没想到会在这儿遇见。伤口怎么样?能这么快上班吗?” 江陌公事公办地在工作间里绕场一周,回身挨着茶几坐下,还是有点儿怔忪着查案问询的拜访对象居然会是不久前才死里逃生还在住院的沈悦。 “不上班哪儿有机会见到你呀~我也没想到竟然还有能给救命恩人帮上忙的一天。” 上次见面时才憔悴惨淡的脸色已经笼了一层淡粉色的光彩,沈悦掖过鬓角,抹平了膝毯上的褶皱,招了招手,示意正盯着她屁股底下的电动轮椅脑补怅然的肖警官也落座稍待,又借着江陌搭把手的力气捧起设计成稿的文件夹,摊在膝盖上慢条斯理地翻:“引流管撤掉之后就能出院休息了,这个针那个针的都扎完了,现在就是吃药就行,但我自己呆在家里总忍不住想东想西的,再加上之前本来约定好在生产之前完成的设计稿还一直拖着,我就跟工作室这边联系上班了,反正就是坐着画图,其他也没什么需要我出力气的。” 沈悦体力恢复得不错,边说边笑还能抽空掏出遥控器展示一下她这台多功能电动轮椅:“我可没残废啊,这是我哥不放心非要给我配的专座,除了上厕所,恨不得一步路都不让我走,生怕刀伤不恢复。但其实医生说缝合长得特别好,他偏不信,非要弄这个——本来护士说得适当走动的,现在都懒得活动了。” 江陌略一扬眉,回想了一下医院里那位曾经引发过八卦轰动的男主人公,也轻声笑了笑:“病房里见的那位?人还在国内?” “说是市场考察,估计会呆到过完春节。” 沈悦似乎在一场痛彻心扉的畸形婚姻之后步入了另一个极端,在情感关系上始终保持着一种相当开放的观念,个中详情旁人无从得知,总归当前的状态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江陌笑着打趣寒暄了几句没做多问,只是留着沈悦手里的设计稿件,适时地把话题牵扯回来:“……好像严思思定的手链是这一款?” 第一百零二章 少女-定制(下) 案三少女 二十七定制(下) “……好像严思思定的手链是这一款?” “严小姐的手链倒确实是根据这个系列套组的基础模板调整过的,这算是创始人设计的经典款,但私人订制嘛,肯定每一款都是独一无二的。尤其这款套组设计用的镶嵌彩宝比较多,所以没有一款成稿是完全一致的,而且价格方面也比较可观。”沈悦先点了点头,又闷声回忆了半晌,不太确定地晃了晃脑袋:“单独的设计成稿好像是被我放在家的保险箱里面……” 图纸内容姑且只是佐证,设计相关的内容听起来也是一知半解,江陌稍作沉吟,引导着习惯性把话题扯远的沈悦拽向关键:“严思思来定做的时候有没有说过什么?比如是自己带还是送人的?有没有可能,会有同款什么的?” “也没说什么特别的。严小姐在我们这儿算是大客户了,听我们经理说还背着书包的时候就经常来了,而且长得特别可爱,有点肉肉的软软的,说话轻声细语,要求也不多——就只说是要送给好朋友的友情手链,她朋友喜欢亮亮的装饰物,所以碎钻宝石嵌了很多。刚才拿这张图片过来我一眼就认得……” 沈悦歪头瞟着江陌手机里的照片,定定地看着她曾经接触过的证物袋,大致也算确认了前段时间看见新闻速报时的猜测,她抿了下嘴唇,没追问什么,只沉默了几秒,忽然反应过来还没回答江陌适才投来的疑惑:“自己带肯定不可能啊,严小姐不是身体不太好嘛,金属过敏的症状还挺明显的。至于会不会出现撞款的情况……这个我不敢完全确认,但这一系列的套组设计稿都是未公开的,这半年多以来,除了这个手链,也就前几天单独交付过一枚戒指了。设计师都有自己的小心思,是自己的作品还是仿制同款肯定不会认错。” 沈悦坚定地点了点头,像是在向始终揣着怀疑和猜测的江警官肯定自己对过往不久的记忆和判断:“戒指还是交付手链那天,打样的套组图稿碰巧被盛城国际的哪个经理还是总监看见,这才来咨询下的订单……不过那人我不认得,忙不过来又没指定设计师,就交给别的同事做了。” ———— 天光大亮,掩着薄薄一层烟霾的阳光大喇喇地穿过毫无遮挡的落地窗,柔软地洒在床上。 徐沐扬哼唧唧地翻身在乱糟糟的床上滚了一圈,埋头缩进被子里深吸了一口气,又从包裹成茧的被子缝隙探出一条光洁如玉的手臂,在床脚肆意散落的衣服里翻翻捡捡地挑了件儿梁霁的衬衣,抖了抖皱巴成一团的布料,随意地笼住了痕迹明晰的身体。 梁霁大抵是听见卧室里窸窸窣窣的动静,从卧室对门的书房歪着身体望了一眼,趿拉着拖鞋倚在房间的门边,无声地看向正顶着一头凌乱秀发盯着手上戒指出神的徐沐扬,笑声走到她身边,捏了捏她的肩:“不喜欢这一款?” “楼氏珠宝的私人订制,怎么可能不喜欢?我记得我妈说当年她结婚的首饰就是楼阿姨设计的,那套珠宝她可是一直宝贝到现在,平时连看都不舍得让我看。这个戒指好像也是最早楼阿姨留的底稿再重新设计的?那我这算不算也是得了家长的祝愿?”徐沐扬晃了晃指尖,靠在梁霁的身上,温顺地由着他帮忙捋着头发,抬头扬起笑脸:“楼氏珠宝的定制再快也得两个月……梁总监,你这算是蓄谋已久?” “差不多?”梁霁俯下身子轻轻贴吻在徐沐扬沁血又干结的唇边,“本来是想找时间好好求个婚的,但看你最近天天泡在基地,还是得早下手为妙,省得别人惦记……仪式和典礼之后再补也不晚。” “你说老霍?我跟他认识的年头可不比你短,都快成异父异母的亲姐弟了,你还担心这小子撬你墙角?” 徐沐扬被他啄得想笑,决定摘掉梁总监碍事的金丝眼镜趁势反击,却不料胳膊刚抬起来,梁霁已经见好就收地侧身躲开,顺带着捏住她的脸颊,以防这位过分热情的徐经理擦枪走火地黏上来:“别说什么哥俩好那一套,都是男人,我可太清楚他那点儿小心思了……” 徐沐扬十来岁开始就倚仗着家底孤身一人国内国外的四处闯荡,自然有她自己的一套生存之道,无关痛痒的情感纠葛她能觑见苗头,却不至于在成年人的世界里锱铢必较地敲定一个是非对错的结果,维持现状有时候也是相当不错的一个选择——就好比倘若梁霁不开口,她绝不会把订婚这件事提上日程一样。 她没应声也没否认,只是由着这位日理万机的精英人士抽空吃个飞醋,然后挂在梁霁的背上跟着他的脚步踱回书房,倚坐在他这张相当宽敞的居家办公桌上,扫了一眼已经归置妥当的公文包,翘着脚尖勾住他的膝窝:“要出门?” “我帮忙带了几个讲座的同学今天回来,我去学校交接一下,顺便把他办公室的备用钥匙还回去。”梁霁捞起徐沐扬为非作歹的脚踝亲了一下,转身钻进衣帽间里翻了两套正装示意她帮忙挑选,在得了徐沐扬的指点之后选了一套经典的意式西装,转身继续道:“学校那边如果结束得比较早的话我估计得回公司一趟,有个内部会议得趁跨年之前解决掉,待会儿你回家还是干脆就在这儿住几天?” “我回基地。你要是去财经大学的话不顺路,我慢慢收拾,然后自己开——打车回去。”徐沐扬撅了下嘴,聊表年末时段跟大忙人谈个恋爱还要抽时间的委屈遗憾,又不死心地抬起脑袋:“那你这周末有没有时间?” 梁霁没搭茬儿,拎起领带晃回到办公桌边,垂着视线专注地看向徐沐扬捏着领带挂着戒指上下翻飞的指节,又亲昵地吻了下她的鼻尖:“我好好表现,争取周末抽时间陪你逛街。” ———— 临时代课的讲座没什么需要按部就班循规蹈矩的教案,梁霁这段时间虽说往财经大学折腾了许多个来回,但心理咨询的办公室大门他拢共也就推开过两遍。 顶楼的环形走廊还是有点儿眼晕绕远。梁霁八成是从电梯间出来反方向绕了大半圈,脚步在职工专用的楼梯间跟前略微放缓,抬头左右张望了两下才最终锁定了心理咨询室的方位,掏出备用钥匙,敞开了咨询室的门板。 房间里似乎还隐隐流动着某种女士香水的气味。 窗台上的杜鹃花像是被浇透了水,漫溢出来的水流成股地淌进暖气片的后面,叶片干枯发黄,连绽放的鲜艳都没精打采的发软,花瓣在被穿堂风鼓动的瞬间发出了极轻的声响,仿佛是受尽折磨寻求解脱的哭喊。 梁霁沉默地凝视着被风轻轻摇动的花枝叶片,无声地祷告了片刻,径直地端起花盆,囫囵个儿地扔进了垃圾桶里面。 “铛啷!” “笃——笃……笃。” 陶瓷花盆清脆的碎裂声和三声稍显拖延黏连的敲门声响一道砸响在梁霁耳边。他先扫了一眼时间,还当是木鸿已经赶了回来,正要转过身笑着调侃一句“自己的办公室还敲什么门”,扭头却正瞧见一双惊恐的眼睛,目光怔怔地游走在他和垃圾桶里尚在盛放的花盆之间。 “它生病了。关照和滋润太多,根系都烂了,不处理掉也会死的。”梁霁卷起唇角轻声解释了一句,视线从女生的脸辗转挪向她紧紧抓住的单肩包上面,“你是来找木鸿老师的?” 女生不自觉地紧张,始终徘徊在门框边缘:“对。我听说木鸿老师今天回来,就……过来看看。” “这样啊……”梁霁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女生的表情,若有所思地瞥了一眼挂钟上的时间:“那稍微在这儿等一会儿,他说下了飞机会先直接到学校来,然后再去忙别的事情,看时间……大概已经离学校不远。” 第一百零三章 少女-无关(上) 案三少女 二十八无关(上) 停车场出口岗亭的保安大哥连着打了两个缺觉又乏味的哈欠,不慌不忙地抬眼张望确认了一下栏杆跟前这辆越野的屁股后头没有排队堵车,索性连催讨停车费的话都懒得说出口,就只把胳膊探出小窗,掌心朝上,搭在垫了海绵的塑钢窗沿上抖了抖。隔了半晌没听见动静,保安大哥又颇有耐心地低下头,觑着驾驶座位里这张略显稚嫩又呆愣的小脸儿,恍然大悟地敲了下小桌板,捏着一张付款码递到他眼前。 “所以……购物小票呢?” 清早开车扎进市中心的时候,几乎熬了整宿的肖乐天在他师姐嘴硬心软的辱骂式关怀下舒舒服服地窝在副驾驶里睡了一路。等到拜访沈悦道别结束,眼瞧着带病上阵的江陌顶着憔悴的脸色就快坚持不住,肖乐天立刻精神抖擞地自告奋勇,主动接过江陌的车钥匙,雄赳赳气昂昂地打转方向盘,然后就被停车场出口的升降杆拦在了半路。 江陌被保安大哥传染得哈欠连天,眯起泪水朦胧的眼睛瞧着肖乐天那副显然不知道把票据无意间丢在什么地方还试图动一动他那个死脑筋的表情,抻长了胳膊缴费结算,又顺手敲了下后视镜的边沿,示意他后车即将上前,抓紧踩油门滚蛋。 “这回不用算账了,血亏。”江陌抱着胳膊往车门和座位的缝隙里一歪,不容回绝地瞥了一眼肖乐天:“早饭,三天。” “别说三天,十三天都行。给我师姐买早饭哪还带讲条件?”肖乐天扒拉着导航规划路线,盘算了一下还算充裕的路程和时间,自觉理亏的开始十分狗腿地嘘寒问暖:“直接去财经大学?还是先吃个饭?诶师姐,你那感冒药是不是得一天三顿?吃药的话得吃饭啊……” “没吃,不用管我。你要是饿了的话就直接开去财经那边,校门口一堆小餐馆。木鸿老师这非要先回学校一趟也不知道什么事儿,总觉得心里不踏实……还是得先过去看看。” 江陌其实对她自己这幅相当抗造的身子骨很有自觉,打小儿也没养成什么矜贵的习惯,伤筋动骨的修养时间都能满一百减二十,更何况感冒着凉这种惯常被她搁置不管的小趴菜。她没什么想法地偏着脑袋看向窗外,竖起耳朵却听见转速飞得开始飙出高音来,无语地扭过头,瞪着肖乐天那颗今天尤其不灵光的脑袋:“车开得这么沉你就不想想因为点儿啥?……手刹没拉下来。油门这么轰你是想往天上开?” 肖乐天正悄么声地琢磨这拐到主路的车速怎么提不上来,经他师姐咬牙切齿地一提醒,偷偷用余光看向江陌那双毫无睡意瞪得溜圆的眼睛,厚着脸皮“嘿嘿”地咧开嘴,稳了稳车速,重新把适才就犹豫不决的疑问倒腾出来,“师姐,刚怎么没追着问……你是不是也觉得——沈悦看着有点儿像是在撒谎,或者有什么隐瞒?” 肖乐天停顿了一下,瞟着江陌默许的表情,捋了捋乱七八糟的思绪:“照理来说……她们俩明明就只是设计师和顾客的关系,沈悦跟严思思的交流交集应该不会太多。一般来讲,如果在两个人关系不是特别熟悉的前提下,面对咱们的常规问询,给出的回答大多都会站在相对主观中立的角度……可能存在态度的偏向,但很少有人会在这种明显带有目的性的诘问语气下,还能这么坚定地对严思思这个人给予绝对正面的肯定和评价。感觉像是……在回避一切可能发生的矛盾冲突一样。尤其是提到木鸿老师的时候,总觉得她有点儿——” “——过分地在强调严思思和木鸿之间是单纯的师生关系这件事。” 江陌抱住手臂搭上肖乐天的话茬儿,吸了吸不怎么通气儿的鼻子:“……这俩人一前一后的落到过支队手里,人际脉络咱们都了解过,沈悦跟严思思的关系应该远不至于亲近到无脑维护的程度。最起码,抛开对严思思这个人的主观想法,关于这件手链的物证信息上面,沈悦不像是隐瞒了什么事实的样子。但我也没太搞懂,很明显……沈悦好像莫名地很疼惜严思思这个孩子。” ……可站在另外的角度来说,警方给予的负面预判,也许只是因为曾经试图把严思思描绘得混乱不堪自作自受的人实在太多。 越无关的人,反而越透彻。 在江陌随口提及严思思在前阵子似乎跟一位心理咨询的老师走得很近时,沈悦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反应,寥寥数语也只是陈述了她确切地听严思思说起过这么一号人物的事实。然而就在江陌沉默了片刻准备将话题一带而过的空当,肖乐天无意间嘀咕了一句“估计那会儿俩人之间还没动过什么别的心思”,沈悦这才坚定地拽回了本来已经略过的话题,费尽心思地翻出了一段琐碎的往事,竭力地保护着严思思已经逝去的隐私。 “严思思身边的人好像都巴不得她跟谁有点儿什么猫腻,估计她自己也没想到,迄今为止最维护她的人,居然是几乎算得上萍水相逢的沈设计师……”肖乐天抽空抓了抓脑袋,总觉得自己的揣测有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落井下石:“关系单纯是好事——但正常单纯的师生关系哪有替老师选订婚戒指表示感谢的嘛,这孩子脑袋瓜都想了点儿啥?” “接触过几次下来,沈悦心思很灵,她毕竟还顾及着先前救过她一次的事儿,实实在在撒谎胡扯的可能性其实很小。”江陌无声又无奈地摇了摇头,略微回想了几秒:“但这事儿也不禁琢磨。沈悦在说明木鸿老师相关事情的时候,其实刻意模糊掉了很多看起来似乎不太重要的事实和陈述顺序。” 肖乐天眺着冲不过去的信号灯踩了一脚刹车,蹙着眉敲了敲方向盘,没懂江陌的意思。 江陌皱巴着脸挪蹭着换了个姿势:“记得沈悦是怎么说起订婚戒指这件事的吗?” 肖乐天回想了两秒,有点儿犯愣:“严思思想对帮助她做心理调整的木鸿老师表达谢意,知道老师想跟女朋友求婚,所以想帮忙准备一枚戒指,但木鸿没有接受,后来也就不了了之,最近交付的戒指也是凑巧当时看到了图稿样式才趁机推销出去的……”肖乐天忽然顿住:“——不是说交付手链的时候被人相中了戒指嘛?” “戒指图稿出现的时间被她定位成了一个标志节点,但她却并没有把严思思说起木鸿老师的具体时间明确地交代出来——只是在堆叠一些细小的事件而已。” 第一百零四章 少女-无关(下) 案三少女 二十八无关(下) “戒指图稿出现的时间被她定位成了一个标志节点,但她却并没有把严思思说起木鸿老师的具体时间明确地交代出来——只是在堆叠一些细小的事件而已。” 江陌伸手捞了一瓶水,大刀阔斧地拧开润了润喉咙:“虽说可能每一句的单独描述都是事实,可但凡陈述的顺序有些细微的出入,木鸿老师和严思思之间恐怕都没那么简单清白。就好比——如果把沈悦这段话完全反过来呢?先是拿到手链的时候跟其他的顾客一起看到戒指的图稿,然后严思思这小冤大头就想送一枚戒指给木鸿老师,但木鸿老师没有接受她的心意,严思思也在这个时候确切得知他有女朋友的事,随后这段差点儿跑偏的关系也就不了了之,严思思决定单纯地想对木鸿老师表达感谢,却发生了坠楼的事……” 而这样的猜测进展,却几乎跟图书馆的何娜的描述顺序如出一致。 ……到底谁的讲述才是完全客观的真实? 江陌凝重却无神地注视着车窗,静静地盯着匀速跳跃的路面短线,有点儿意识恍惚,肖乐天大概也留意到江陌恹恹地阖上眼睛的难看脸色,乖巧地抿了下嘴唇,打算兀自消化一会儿憋了一肚子的矫情烦闷。 就在这时,江陌手机里的黑猫警长突然“叮呤咣啷”地炸响了车载蓝牙音响,惊得昏昏欲睡的江陌猛一激灵着差点儿蹿出去,又被禁锢在身前的安全带勒得肺疼,一口气儿捯得凌乱。 来电显示是崔谅。 “……崔子今天跟着对接报警中心是?”江陌顺了口气,搭了下同样被音响音量吓得一哆嗦的肖乐天,拍了拍他的手臂示意开车专心,捋着干辣辣的喉咙滑动车载屏幕公放接听,“喂,怎么了崔子?” “江……江哥,不对不对,江警官!”崔谅刚一听见江陌的动静就磕绊,八成是老毛病,手上还卷着电话线,甭管大事小情,都能先扯嗓子喊得快要天塌地陷,“那个……你现在在哪儿?” 江陌瞄了一眼飞速闪过的指示路牌:“往财经大学去呢,现在大概是在新北这儿附近,哪儿需要出警是吗?怎么直接对接到支队了?” “那正好——报警中心的电话,财经大学那边发生持刀挟持事件,因为相关人员是咱们之前交代派出所关注的重点对象,所以催着局里派个人赶紧过去看一眼。顾队林组长都不在,耿副还在开会,让我直接找你先去探一探,后续人员正在协调安排。” 江陌头皮一紧,下意识地瞥了一眼时间——等候约谈的木鸿老师应该还没到学校里面。 “哪个相关人员?” “胡佳蕊。她好像……挟持的是一个代课老师,姓梁,有点麻烦。” ———— 虽说原定约好的下半场训练赛临时被鸽,但好在上半场跟hrg的训练赛战果丰硕,哥儿几个难得痛快地打了一场翻身仗,群情激奋地开始对着逆风翻盘的录像放飞自我,热热闹闹地在训练室里复盘到天边都挂上一抹暗色,直等霍柯接了一通电话凝重地跑出俱乐部,上百只鸭子凑齐开会似的屋子里这才哄然散开——“散会”俩字儿刚落地,李泽川已经一马当先地冲向餐厅厨房,围观早就有香味儿漫溢出来的饭菜;温夕因为玩儿了一把刮痧式ad惨遭众人坑害,顶着堪比辅助位的kda被熊了五杯奶茶,哼哼唧唧地抱住了正准备宰他一回的程梓的大腿;姜赫宇生活里的性子跟比赛游戏时截然相反,说话行动都有点儿磨叽懒散,欠了八百年的直播还没补完,这会儿正慢悠悠地把账号挂起来,挑了个快混成本土选手的昔日好友的直播间,厚颜无耻地打算先混一段时间。 邵桀盘腿儿卡在凳子里,先没急着动弹。 姜赫宇训练的座位就在他拐角的左手边,他趿拉着拖鞋,又把邵桀那双无意间被温夕踹得老远的兔子耳朵踢到他椅子旁边,看着他打了个哈欠,言简意赅地歪了下脑袋:“腿麻?不去吃饭?” “刚跟李泽川喊得头晕,透口气就过来。” 邵桀不慌不忙地摆了摆手,目送着恰到好处地收回关心的姜赫宇转身晃出训练室外,敲了敲膝盖,捞起椅背上的外套和桌面角落里的魔方,起身拉开了露台的玻璃门,漫无目的地眺望了一圈,压抑地吐出了一声长叹。 久病自成医,邵桀其实能意识到,自己或多或少地因为意外获悉江陌身份的陡然变故,再度被迫纠缠在了三年前一片漆黑的回忆里面。 倒也没什么一如先前美术馆里那般特别明显的实质性影响,但在他从专注的氛围里突然抽离安静的刹那,情绪霎时间不受控制地跌落谷底,再步履蹒跚地爬回正道上来。 邵桀搓了搓魔方松动的角块,又目标明确地朝着马路对面的方向看了一眼。 时间还早,江陌那辆铁蛤蟆还没开回来。 他昨天晚上自顾自地闹了半宿的别扭,这会儿才算勉勉强强的释怀。 但邵桀还是郁闷,他这一颗小心脏扑腾得都快涨出来,江陌却像是把三年前的一面之缘囫囵个儿地撇在了脑袋后面,压根儿不记得他这么个特征明显无法忽视的存在。 按理来说不应该。 当时他酒精过敏命悬一线,一颗人脑袋都快肿成一颗猪脑袋,那会儿的小警察几乎是把他扔到医院急诊室抢救就转身离开。后来他那个历来对他不管不顾的亲爹邵为安发现他锁骨骨裂,又莫名其妙地连夜把他送到了市里的骨科专门医院,养了几天刚能见人,heroic gag就给他发来了试训通过商谈合约的邀请,撇不下就业机会的邵桀也就这么阴差阳错地离开,三年期间再也没独自回到过盛安。 而红楼暗巷里的那个夜晚,也仿佛从他离开盛安的那天开始,悄无声息地锁进了潘多拉的魔盒里面——没有确切的调查结果,却也没见警方再倾注什么时间人力在这桩案件上面。 邵桀早先愤愤地认定警方调查命案疏漏懒散,他这么一个大活人居然像是从未出现在案发现场一般。可等他兀自揣着一颗正义之心匿名举报未果,又翻遍了三年前所有的新闻报道和案情相关,这才醍醐灌顶似的明白过来,也许在案情查探不明的当年,把邵桀从目击证人这个极有可能遭受生命威胁的目标群体中摘出来,已经是当时所能提交的最好答卷。 可惜,个中详细的来龙去脉至今仍是一个谜团。 案件虽悬,但没有哪个警察能容忍凶犯一直逍遥法外。但三年前笼罩在盛安城上方的阴霾却几乎在一夜之间彻底消散,线索全断不说,甚至再也没有发生过后续案件,当时的凶犯就仿佛彻底跟脚下的影子混为一谈,凭空消失在万里晴空之下,无声地躲藏在阴影里观察着所有接触过三年前连环凶案的警察和证人——也许,邵桀也是跑回来上赶着送上门的其中一员。 他忽然想起邵为安再送他离开盛安那天,神色深沉地教他明哲保身。 但良心作祟,邵桀不太想冷眼旁观,重返盛安,也不只是直面蒋唯礼这个人生挑战这么简单。 他琢磨着该找个合适的机会跟江陌好好谈谈,最起码得试探一下她如何看待那桩改变了不知多少人人生轨迹的红楼命案。 ……是放弃,还是仍在暗中举步维艰。 邵桀在冷风里打了个寒颤。 他拍了拍饿得瘪进去的肚子,指尖翻飞着快速地把魔方复原,扭头准备钻进训练室的瞬间隐约听见了马路对面传来一声奶声奶气的呼喊。 “放开我你这个臭坏蛋!” 第一百零五章 少女-停电(上) 案三少女 二十九停电(上) 屁股底下垫了个沙发抱枕的周南一端正又认真地挂着桌沿,先是扬起脸蛋儿对着帮他添了一小碗肉丸冬瓜汤的厨师阿姨甜度超标地乖巧一笑,然后就低下头自力更生地扒出油焖大虾的虾肉搁在饭碗里,很有成就感地舔了下嘴角,冲着身旁的邵桀晃了晃油乎乎的小脏爪子:“桀哥,有湿纸巾吗?擦擦手。” “有,你等会儿,胳膊举好,油别淌衣服上。” 桌子对面的哥儿几个面面相觑了一会儿,捧着饭碗先傻不愣登地盯着任劳任怨得跟老妈子一样的邵桀看了片刻,几颗呆在俱乐部里永远乱蓬蓬的脑袋瓜整齐划一地随着邵桀帮小不点儿擦手的动作晃了几晃,目光又落在那一小坨裹着小恐龙毛绒睡衣的身影上,递着眼神若有所思地探究。 “别说,长得还真有点儿像……”李泽川咬着筷子尖儿咂了一下,歪着脑袋左打量右打量,横冲直撞地就开了口:“所以,这个是那天甩巴掌的警花姐姐的亲弟弟,那……那个女的——” 碍于语言壁垒还没彻底打破,邵桀领着小不点儿回来那会儿匆忙解释的几句话姜赫宇其实听得一知半解,但论心思的敏锐程度,整支队伍都能排在李泽川这二愣子前头——他本能地觉得这傻大个儿嘴没个把门儿,说出来的话不大对头,当机立断地先在桌子底下踹了他一脚提前实施制裁,疼得他龇牙咧嘴的时候,程梓也眼疾手快地拦住话头,离得老远眼神威胁端着饭碗满地溜达的温夕给小不点儿夹了一块炖肉,以免李泽川那颗充满八卦的心荼毒小朋友。 而八卦中心的毛绒小恐龙却猛一抬头,捡起黏在嘴角的饭粒儿,没心没肺地搭上李泽川的话茬儿,含含糊糊地说:“刚刚那个臭坏蛋叫付乐枫,是oo的爸爸再结婚之后生的宝宝,跟eden——”小不点儿攥着歪扭的筷子停顿了一下,低头看着手腕上被抓出的红痕,有点儿生气地扯了扯袖口。 “嗯,有仇。” 周南一小朋友穿着恐龙睡衣趁夜外逃实在是事出凑巧。 据没睡醒又受了惊吓的小恐龙胡言乱语所述,这一团的乱七八糟,缘起于江禾今天一大清早就受邀前往市歌舞剧院召开座谈排练指导。 江禾今天的工作算是临时调整,着急忙慌地吻别家属之后,徒留着一颗红心向媳妇儿的周怀豫和试图跑到游乐场结交新朋友的小情种周南一窝在沙发上相看两生厌地呆了一上午——奈何周南一这个年纪实在精力旺盛,午饭时间吃饱喝足之后整个人精神得像是一匹小马驹,生拉硬拽地拖着他亲爹出去撒欢儿了一下午,直等电量耗尽才被周怀豫连抱带扛地送进被窝里,呼哧呼哧地睡得昏天黑地。 周怀豫大概是估计着周南一平时睡觉的时长,瞧着时间还算充裕,留了条语音加拼音的消息就欢欢喜喜地开车出去接江禾下班。但千算万算,周怀豫也没料到周南一撒丫子跑了一下午消耗得实在太快,生物钟还没敲响,不大点儿的小人儿先饿得爬起来。 好巧不巧,前阵子家里没人的时候江陌日子过得糊涂,距离上一回缴纳电费已经不知道过了多久,天边刚暗下,整间屋子都像落了一层厚厚黑幕。周南一扒拉着灯泡开关无果,满屋子晃悠了一会儿连儿童手表也电量不足,他独自一人坐在黑乎乎的屋子里又实在害怕哆嗦,饿得撕心裂肺地大哭了一通之后,这才毅然决然地跑了出来,打算揣着江陌给他的零花钱去便利店垫垫肚子,顺便求助店铺里的哪个哥哥姐姐帮忙联系父母。 “结果没想到,那个付乐枫因为在酒店的事儿跟江警官闹了点儿矛盾,也不知道怎么找过来的,估计是认识eden,就在咱们基地门口抓着他不放。亏着他机灵,看见门口保安就开始喊,然后挂在我身上就不撒手。” 邵桀架着蹭吃蹭喝得肚子溜圆的周南一洗了个手,转头就被小朋友举着奶糖感谢地塞向他的鼻孔。邵桀拍了拍小恐龙的屁股,掏出手机交给了这个总算愿意联系爸妈的小癞皮狗,靠在训练室的沙发上放空了一会儿,偏着脑袋正看见周南一被温夕扣上了小恐龙的帽子,举着手机和电视遥控器,屁颠儿屁颠儿地冲到邵桀一伸手就能捞到的位置,忽闪着眼睛撇着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说:“我都快跑丢了,你是不是得给oo发个消息,让她关心我一下?” 邵桀先一愣,呆了两秒才一个咸鱼打挺扑腾起来,恍然大悟似的朝着周南一的方向伸手去够,周南一这小人精却调皮捣蛋地侧身一躲,正要晃着手里的遥控器讲条件看一会儿动画片,不够长的手指头却无意间抠住了开关信号的按钮,稀里糊涂地打开了训练室里头复盘专用的网络电视,画面跳了几下,正停在新闻联播前的本市播报,看内容,八成又是一天之内的简讯循环播出。 要不是周南一自己也吓了一跳,邵桀还真以为是这小不点儿故意蓄谋。 训练室里配备的这台堪比巨幕的电视平时基本就是投屏专用,诸多网络付费项目几乎没人动,电视页面也长久地停留在默认设置的本市新闻频道——简讯播报的音量不高,画面一团混乱地抖了几下,邵桀掀起眼皮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屏幕,心头却猛地一抖,他呼吸都滞了几秒,闷闷地喘了口粗气才稍微缓和,伸手揽住了正扭过头去对新闻内容好奇张望的小不点儿,干脆利落地把遥控器劈手夺下扔给程梓,扛起毛绒小恐龙就往外走。 “这电视看不了动画片,我去宿舍里给你找个平板电脑。” 周南一只来得及瞟一眼电视里头人满为患乱七八糟,探着脑袋看见邵桀有点儿严肃的表情,隐约能察觉到他陡然间转换的情绪,但又不确定具体的原因,只能慌慌又怯怯地揪了下他的耳朵:“是不是不能开电视?新闻说什么?我不认字。” “嗯……?没事儿。”邵桀眼神一飘,不大确定地回想起画面下方打了马赛克还血糊连的一角,轻声道:“有坏蛋在学校里伤人,警察叔叔已经把坏蛋抓走了,你还太小,知道这个就好。” 第一百零六章 少女-停电(下) 案三少女 二十九停电(下) 刚刚胡吃海塞了一大通的毛绒小恐龙这会儿分量十足。周南一趴在邵桀没几两肉地肩膀头子上被硌得不舒服,肉滚滚地鼓涌了几下,挣扎着从这个行走的骨头架子上爬下来,先十分友好地跟在宿舍楼层里零星闲晃的选手职员分享了兜里的奶糖,然后两手空空跃跃欲试地跑到了邵桀的屁股后面,细细碎碎地跺着脚,只等他拧开单人寝室的门锁,一尾小胖鱼似的甩了拖鞋,沿着邵桀腿边和门框的缝隙就往屋里钻。 住了有些日子的寝室房间井井有条地被各类软装铺平占满,基地风格统一的黑白灰轻奢硬装被他裹上了一层暖烘烘的色彩——周南一在艺术世家的氛围里头也就泡了个三年五载,没有刻意启蒙,也弄不懂什么风格流派。他背着小手踩着地毯在屋子里巡视了一圈,满意地点了点脑袋,先吐槽了一句“回家的时候感觉屋子被oo住成了样板间”,随即目光灼灼又坚定地盯着邵桀床上的玩偶看了半天,猛地扬起脑袋对上了正低头帮他捡小拖鞋的邵桀的视线,明晃晃地示意征询了一下房间主人的意见,然后在得到准许的瞬间,撒丫子扑向了被邵桀摆成跷二郎腿姿势的粉色兔子旁边,紧紧抱住,开心地扭打成一团。 邵桀先没管他,轻声提醒了一句“注意别磕脑袋”,低头专注地扒拉着平板,检查清理掉一切少儿不宜的隐患,然后才抽空瞥了差点儿被兔子的毛绒耳朵锁喉的小恐龙一眼,循着他忽然安静下来的目光,看向了挂在床头上跟一个魔方吊坠肩并肩的玩偶挂件。 刻意包装过的透明袋子还没拆,看这架势大概是想送人,但没找到合适的机会。 “我在机场看见过这个。”周南一轻轻点了点魔方的吊坠,又碰了碰小玩偶的鼻尖:“这只小狐狸长得有点儿像oo,但是没她漂亮好看。你是想送给oo是吗?” “嗯……”邵桀也没想隐瞒,伸手解开周南一脖子上打成结的兔子耳朵,抿了下嘴唇,打算哄骗点儿拿捏不准的情报出来:“本来是想送给江警官的。但是——” 周南一这小人精的性格里浸染着西方文化的直接,歪着脑袋满眼不解:“但是什么?为什么不送给她还要挂在这儿?” “感觉毛茸茸的挂饰,不太适合挂在车上,她平时也没有背包的习惯。”伸手递过平板,邵桀皱了下鼻子似乎有点为难,“而且……买的时候一时冲动,感觉江警官不会喜欢。” 周南一抱住平板,有点儿气愤地掂了掂:“你问过她了?” 邵桀眨了眨眼睛,听见周南一相当认真的责问愣了一瞬:“那倒没有,回国之后她不是一直在忙案子的事儿。还没机会当面聊起这个……” “没问怎么知道她不喜欢?”周南一把平板抱在怀里,揣着两条短短的手臂努力的义正辞严:“不要用oo的外表和性格来判断她应该喜欢什么或者不应该喜欢什么,要尊重!她因为很漂亮,所以收拾坏蛋的时候总要凶巴巴的才能吓唬住他们,可是她好脾气的时候笑得比花儿还好看,比我见过的所有的毛绒玩具都要可爱。虽然……” 周南一撅起嘴,似乎对他最爱的姐姐充满了疼惜和为难:“虽然她确实从来不主动去说喜欢不喜欢。讨厌礼物也讨厌关心,因为会很麻烦,也会有负担。” 邵桀挑起眉梢,倒是挺赞同小不点儿的观点。 江陌时常把自己柔软善良的本性隐藏在警察职责所在的义务下面。她习惯于将一切示好一视同仁,再以一种“众生平等”的姿态逼迫着可能靠近的亲密关系维系在恰到好处的距离范围里面,不会轻易的表露喜好或是弱点给人可乘之机,也竭尽所能地确保着平等往来,致力于耗尽一切一时兴起的试探。 但金钟罩铁布衫也有疲倦薄弱的切入点。邵桀也十分愿意乐此不疲地围着她打转。 “昨天她回家的时候嗓子都说不出话来,但因为看爸爸妈妈一直在照顾她,又怕传染我,半夜就偷偷跑出去了……明明就很不舒服需要关心的样子,可她到现在也没回来……”周南一煞有介事地叹了口气,拧着小小的眉头,感觉动画片都索然无味了起来:“也不知道刚刚电视里面抓坏人的警察叔叔阿姨,oo在不在里面……” 邵桀其实比周eden更好奇江警官这会儿安不安全。 但忽悠小不点儿在先,他只能哄骗着待会儿帮他问问江陌几点下班,把这位吃饱闹完有点儿犯困的小恐龙安置妥当,及时扯开话题,转头找了个跟工作人员打声招呼的借口,轻手轻脚地离开房间,阖上门板的时候,攥着手机的掌心都沁出冷汗。 稳妥起见,邵桀还是照例先在聊天页面狂轰乱炸了一番。 温夕拎着奶茶上楼跑腿,离得老远就看见正靠在墙边疯狂敲着手机的邵桀,慢悠悠地挪到他旁边:“这个是凑满减点的热牛奶,小不点儿应该可以喝……刚才怎么了桀哥?电视里播的抓捕现场的新闻——是看见江陌姐了吗?” 邵桀本来就只接过纸袋闷着脑袋道了声谢,听见“江陌姐”这仨字儿才幽怨地抬头看了温夕一眼,恍然间回想起来在酒店那会儿的见闻,顿时惊觉豺狼虎豹竟在身边。 “不太确定,还在问。”邵桀迟来又没谱地喝了一口名不正言不顺的飞醋,含糊地搪塞了一句还是没忍住,清了下嗓子,看起来勉强没那么刻意愁苦:“‘江陌姐’还叫的挺亲……江警官跟你哥是?” “老同学啊。高中警校都是……呃,但我哥属于情况特殊,好多年都在外头。”温夕先顺嘴把他那个“辱骂”多年的亲哥绕过去,挑了下眉毛,嘴里的奶茶珍珠嚼得啧啧直响:“我见过江陌姐那会儿还小呢,不知道我哥对江陌姐怎么看——” 温夕耷拉着眼皮扫了一眼邵桀手机壳上被他搓得“咔啦咔啦”直响的拼图滑块,凑趣儿讨打的话刚蹦到嘴边,快被邵桀捏碎的手机就突然响了起来。温夕刻意又无心地搭了一眼弹出的来电页面,先替他哥稍显遗憾地撇下嘴角,随即就一脸八卦地拱了拱邵桀的肩膀,加油鼓劲似的冲他点了下脑袋,然后抢在邵桀回神恍然之前,趿拉着拖鞋乱七八糟地跑开。 接通电话的刹那间,急诊大厅的播报喊话先一步从听筒里面钻了出来。 邵桀没来由地觉得慌乱,心脏都快揪成一团,他干巴巴地等着电话那头嘈杂的声响平静下来,喉咙有点儿发紧,试探地喊了一声“江警官”。 “嗯。是我。”电话那头的江陌八成是正窝在急诊大厅哪个公放的音箱底下,有点儿烦躁地“啧”了一声,但也没从这信号干扰得邪乎的地方挪开,估计是没听清邵桀咕哝着念叨了点儿什么话,不耐烦地扯着嗓子喊:“苍蝇都比你嗓门儿大……你大点儿声我这边听不见!” 还能骂人。邵桀松了口气。 他无意识地翘脚踢了下墙边,扭捏了两下才猛然惊觉这动作娇俏得过分,兀自羞赧地摸了摸鼻尖:“我说……我发的消息看到了吗?” “看到了,这不抽空给你打个电话。”江陌嗓子还是哑的,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声音没精打采地快耷拉到地面:“辛苦你帮忙照顾一会儿,估计他爸妈待会儿就能回去接——” “那你呢?”邵桀胆大妄为地截口打断:“你在医院?先前徐经理说他男朋友在财经大学代课,今天好像出了什么事,一直没回俱乐部来,刚我又看见新闻说财经大学出了持刀伤人的事件……是不是跟那个高坠案有关?你有没有受伤?” “唔……没有。”江陌先下意识地反驳了一嘴,随口糊弄完才意识到这是个执着求证的倒霉蛋——为免这小兔崽子找上门来,江陌沉默了几秒,到底还是重重一叹:“受了点儿小伤,问题不大——” 鉴于这句轻描淡写的回答出自于江警官这个习惯性逞强的惯犯,伤情的严重程度怕是至少得放大几倍来看。邵桀脸色一沉,乘势追问的话都抿到嘴边,电话那头却有人先一步蹦跶出来,主持公道似的大喇喇地喊。 “祖宗,肩上挨了一刀还问题不大?!我看是你心够大的……亏着这水果刀是扎你肩胛骨上,没碰血管没碰神经你这骨头还邦邦硬——但凡她这一刀刺偏一点儿,或者劲儿大一点儿,今儿我就得在icu里守你一晚。” “你……你闭嘴。” “还我闭嘴,这会儿知道丢人了是?你就说你这一刀挨得憋屈不憋屈……带病上场让人给一下子——” 江陌这点儿老底惨遭拆穿,气急败坏地喊:“喻洛!” “嘿,你还敢喊我大名儿?今儿喊姑奶奶都得做皮试,别动!刀口崩了你自己遭罪……少哼哼!嫌疼怕打针你还敢往前冲?你怎么没早生个几十年混个战斗英雄?” “……” 邵桀举着电话如临现场,尴尬地眨了眨眼。大抵是听见江陌受伤之余一切安好,也或许是莫名撞破了江警官看似钢筋铁骨之下的小小弱点,邵桀闷闷地笑弯了眼睛,气声却辗而又转地落进江警官敏锐的耳朵里,换来了一句恼羞成怒的哼哼责难。 “笑个屁。” 电话那头咬牙切齿地想甩掉手机,嚷嚷着挂断却好一阵没有动静,直等邵桀生怕招惹过头轻声追问了一句,江陌这才无可奈何绵长虚弱地叹了口气。 “我今晚估计得留院观察,eden的事儿辛苦你,改天请你吃饭——还有……我这边的情况,麻烦你保密。” 第一百零七章 少女-探望(上) 案三少女 三十探望(上) 江警官信口承诺欠下的“饭债”被邵桀一笔又一笔地写进了备忘录里,别有居心地攒到现在,一天三顿都快够吃上一个星期。 邵桀其实很乐于利用这些成年人的客套,在细枝末节无关紧要的事情上面,锲而不舍地跟江陌纠缠不清。但江警官搪塞成了习惯,压根儿不以为意——即便偶有察觉,也摸不清楚这倒霉蛋究竟在盘算什么有的没的东西。 周南一小朋友一集动画片刚看到一半就“哧呼哧呼”地打起了奶鼾,邵桀嵌开门缝瞄了一眼,轻手轻脚地把奶茶袋子搁进房间,拽着毯子把小不点儿笼进被窝里面,无声地盯着他恬静的眉眼看了一会儿,神游天外地琢磨了一会儿这张小脸儿好像确实肖似江警官多一点,嗤声刚笑又猛地一甩脑袋,把那些个已经顺风发散出去的伟大憧憬囫囵个儿地撇开,堂皇心虚地退到房间外面。 周eden的爸妈刚好回复了一条消息,致以千恩万谢叨扰蹭饭的歉意。 邵桀不太放心把这小不点儿自己扔在房间,靠着墙边磨蹭了一会儿就原地蹲下去,礼貌又温顺地跟那对心大得超乎想象的父母套了个近乎,看着江禾热情客气地回复的那句“小陌能认识你这样靠谱的小朋友真是命里好福气”——哪怕明知道是客套逢迎,嘴角还是快咧到后脑勺儿上去。 他傻呵呵地按住了自由飞翔的颧骨苹果肌,捏着手机胡乱地把八百年不主动联系一回的通话记录翻出来转移注意力,没头没脑地划过了几十上百条通话信息,倚仗着绝佳的动态视力飞速浏览着页面,然后戛然拽住了上滑的侧边条,拇指悬在一个相当死板的备注上面,咬着下唇磨了磨齿关,苦大仇深地犹豫再三,还是拨了通电话过去。 急诊当值的邵主任似乎是百年难得一遇的悠闲。 拨号接通刚响了两声,邵为安严肃的声音就沉沉地敲向了邵桀的耳畔。 “邵桀。”邵主任一如既往地先喊出他的名字,然后停顿了两秒,仿佛是要把人钉在原处准备训斥:“什么事?” “……”邵桀还是很难心平气和地跟家里这二位高知分子畅快地沟通,维持什么寻常普通的亲子关系。他无故慌张地屏住呼吸,几秒之后才急促地喘了口气,刻意避开了称谓,勉强平静地问了一句:“您那边这会儿忙吗?……是这样的,我那个……有一个当警察的朋友受了伤,想问一下是不是在您那里,情况怎么样——” “说话磕磕绊绊,成什么样子。你怎么能跟江警官是朋友?” 邵为安没什么情绪的反问语序直接又强硬地表达了他对于邵桀陈述的这段人际事实的否认和怀疑。他应该不算故意,只是习惯于凌驾在邵桀人生之上,对这么个乍一看多少有点儿离经叛道不务正业的儿子予以惯性的审视和质疑。这种完全不对等的沟通交流长年累月的令人窒息,唯一的好处就是邵主任一再批判之余降低了对邵桀的希冀,并不指望着他能给出什么令人满意的回应,自顾自地评价了一句,就随口回答了他的问题:“肩上的刀伤是戳刺伤,很危险,但万幸的是只伤到了皮肉,如果住院治疗几天,问题不大。” 这回邵桀才算是实实在在地松了口气。 目的达成之余,他们这对父子着实没什么可以继续沟通的闲情,邵桀举着手机磨磨蹭蹭地琢磨着该怎么结束话题。然而没等那句含糊吞字生疏得过分的“谢谢”说出口,邵主任却一反常态地捡起了这个邵桀以为他不会感兴趣的话题,有些苛责地追问了一句:“你是什么时候跟江警官成了朋友?” “刚回来那会儿,在江警官的抓捕现场晕倒……认识的。” 邵桀本意只是不大放心江陌这个铁嘴的葫芦,所以即便不大乐得往来,但跟邵为安这位急诊大拿确认一下情况总好过牵肠挂肚的心里难安。他抿着嘴唇没声儿地哼哼,也没提那些获悉不久说来话长的旧日纠缠,一带而过地找了个马上要训练的借口,规规矩矩地道了一声“再见”就把电话挂断,然后再有些脱力地跌坐在墙边,思绪纷乱地看向天花板。 早些年刚入电竞行当泡在网打城市赛苦熬辗转的时候,邵桀不是没听过他们家那些亲戚朋友在背后的指指点点,难听好听无外乎“书香门第养出了个小瘪三”,只不过邵为安和吴瑾碍于自矜和教养,除了对他言行的苛责约束之外,鲜少当着邵桀的面言辞露骨地挖苦二三——但这点儿历史遗留问题始终属于朝夕之间难以解决的“老大难”,邵桀烦躁归烦躁,疯狂地把头发抓成鸡窝,放空地待一会儿也就算暂且翻篇。 门口这堆骨头架子正兀自惆怅的空当,熟睡了二十分钟不到的周eden小朋友就满血复活地从床上弹起来。小恐龙八成是做了什么美梦,不久前亲身上演的击溃坏蛋奔向幸福生活的骑士童话桥段在一觉睡醒之后再度把小不点儿的亢奋心情顶向了最高点,他呼哒哒地光着脚冲向门外,英勇无畏地把兔子耳朵系在脖子上充当披风,上下翻飞地把试图捞他回去穿鞋的邵桀撞了个猪拱地,再被他有仇必报地按在地上掐了把脸蛋儿报复回来。 等到江禾提溜着一时疏忽险些酿成大错的周怀豫赶到drg俱乐部的时候,想象当中本该受惊害怕可怜巴巴的周南一正撅着屁股趴在俱乐部一楼大厅的沙发上,拽着三位职业电竞选手激情四溢地玩儿着抽王八。 甚至为表公平公正,邵桀还特约邀请了基地外头常年骗吃骗喝的大橘小白担任主裁判,场外请驻了曾经抢占过江警官狮子头的流浪阿黄作为监督,捞了前台办公用的橡皮筋儿当作惩罚,无一幸免地在脑袋上扎了一圈儿小辫儿。 江禾扑哧一声笑起来,抬手把周怀豫推到沙发边。 “那个……小邵同学,添麻烦了,我们过来接eden回家。” 周南一好不容易结识了新玩伴,极度愤慨地搂住了在暖风底下睡得迷迷瞪瞪的大橘,依依不舍地扑腾了半天。 邵桀好脾气地哄他休息时间随时过来玩儿,又挥了挥手,把夹在江禾胳膊底下的小恐龙送出基地大门,回到训练室里提起精神正准备攻坚千分高地,却恰逢队友运稀烂,排位排出了长长一片红地毯,疯狂连跪掉分掉段到隔壁抽空瞄上几眼的姜赫宇和温夕都齐刷刷地倒吸了好几口凉气,然后忧心忡忡地观望着桀神突然扭曲嗝儿屁的精神状态和手感,连哄带骗地准备把人劝回房间,休息一宿再战。 “……老霍不是说帮徐经理处理个追尾?怎么还没回?” 邵桀精神出走地说了会儿胡话,瘫在椅子里装死了半天,捧着手机耷拉着眼皮忽然灵光一闪,扑腾着就坐直了身板——他余光瞥见姜赫宇还在混时长的直播间,转头又看向正在跟扫雷斗智斗勇的李泽川,拽着凳子挪到正在峡谷里给温夕当挂件的程梓身边:“明天约了几点的训练赛?” “明天?明天休息,老霍不是说自由安排?反正跨年之前也约不上几场正经的训练赛,分析师也请假还没回来。” 程梓眨了眨眼睛,扭头看着邵桀蓄谋得逞似的行云流水地关掉电脑晃起身,又捡起被他挂在椅背上靠得皱皱巴巴的大衣,瞄了一眼手机时间:“这么晚……桀哥你要出去?” “嗯,出去一趟,老霍回来帮我说一声。就说——”邵桀一巴掌糊在专心致志拼操作的温夕头顶,对上小ad迷茫投来的视线,挑了下眉眼:“见朋友,给脑袋开个光就回来。” 第一百零八章 少女-探望(下) 案三少女 三十探望(下) 江陌拢了一把裹在身上的警用棉大衣,坐在四个打麻将吵得血压飚高跑到急诊扎点滴的大妈中间,评理评到半路,护住手背上的针头,困意朦胧地打了个哈欠。 纠纷的起因倒是简单。 两位北城本地的大娘和两位打从南方过来帮衬闺女带娃的阿姨在同一个小区里头交好已久,难得有机会凑到一起,就南北麻将的规则和番数热烈切磋磨合了大半天,却不料在牌桌的数学问题上触及了彼此的“底线”,吵吵嚷嚷到半路,又头晕眼花地手挽着手来到医院,一边儿输液调整血压,一边儿不依不饶地找到了穿着警服外套的江陌,帮忙加以评断。 然而江警官是个棋牌白痴,听她们闹了半天也没听出个四五六来,四位大妈又闲极无聊地唠了几句琐碎,转头打量着她这张姣好的脸蛋儿,追问起江警官的感情生活来。 喻大夫带着实习生开完会,又被迫挑起重担接了两个诊,累死累活睁不开眼睛地躺倒在休息室里,这才听见小黄护士说起住院部那边还没给江警官安排床位的事儿,转头风风火火地冲到诊疗区,离得老远先看见江陌那一脸欲哭无泪的倒霉表情,再笑得不能自已地把她从大妈迫切关注的水火坑里解救出来。 “合着搪塞不开你就拿着周南一的照片忽悠人说离异带娃是?这给你能耐的……” 喻洛调整了一下吊瓶的流速,帮她垫了个枕头,方便倚在床边:“住院部那边儿突然来了几个急活儿。刚那个实习生你瞅见没?那小子一看就是头一回轮到急诊,居然敢在这儿念叨病人少兴许能轻松一晚……这下好,邵主任两台手术直接奔着后半夜。估计得空安排你也得那个时间。你说……你不联系家里倒没什么事儿,但你们队里明天是不得来个人啊?实在不行就明儿一早我亲自送你去办住院——” “刚抓了个持刀挟持的,哪有时间?”江陌龇牙咧嘴地哼哼了两声:“明天我得回去审嫌疑人……就不用住院了?不就挂个水?” “审你个大头鬼!在这儿我说了算,落在你姑奶奶我的手里还想跑?”喻洛嗤声剜了这个不拿自己身体当回事儿的冤大头一眼,“你这伤就属于‘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三天消炎针打底我跟你讲——” 喻洛一边说教一边把床边的帘子扯展开,刚跟病床上打着蔫儿还敢奋起抗争的江陌瞪上了眼,余光却瞥见一对谈吐打扮都稍显精英做派的男女,抱着一束规模相当夸张的鲜花朝病床区靠过来。俩人稍微张望逡巡了一圈,大概是从床帘缝隙里眺见了江陌的侧脸,然后当即锁定了目标,快步走到了江陌的病床前,郑而重之地鞠了一躬,差点儿磕上床尾的栏杆。 “江警官。” 梁霁先上坟一样把鲜花供在了江陌跟前,又隐约觉得哪儿不太对劲,在徐沐扬挤了半晌的眼神示意之下,稍微把花束的方向偏了偏,看着没那么死板,“警局那边做完笔录我们就赶过来了,想看看伤得怎么样——刚我也跟你们队里的领导说过这事儿,你这次伤病的费用我们可以全部承担,需要住院就安心住,不用在乎花多少钱……除此之外,主要还是想当面跟你道声谢。” 江陌眼皮一跳,登时收敛起脸上那点儿无赖耍混的神情,抬起松散的视线,意味深长地看了梁霁一眼。 中午时分那场走向诡异的持刀挟持事件着实事发突然。 江陌当时接了电话担忧在先,几乎没怎么动脑子就带着肖乐天直奔财经大学图书馆。可等到火急火燎地冲向挟持现场,又恰巧跟刚刚抵达学校,站在人群外围张望情况的木鸿老师撞了个正着,江陌才恍然意识到,胡佳蕊这样一朵惯常借助意外来伤害假想敌的奇葩,究竟为什么会一时冲动地跑到心理咨询室,并且在根本还没见到木鸿的前提下,抖落了底牌,挟持了一个分明在这团混乱复杂的感情臆想之中,近乎路人一般的存在? 但千钧一发之际的犹疑猜测一晃而过,恶性事件就摆在眼前,江陌总不能用寻常的思维去判断一个正在暴走的现行犯的逻辑对错——她第一时间只能优先考虑如何解决掉在胡佳蕊极度狂躁的情绪下随时可能爆发的危险。江陌跟到场的派出所同事交代好顾全木鸿的人身安全,随即叮嘱肖乐天协同派出所部署后续支援,然后毅然地站在了正在尝试交流沟通的派出所副所长身边,试图给出一些有助于了解胡佳蕊并进行劝解的辅助性意见。 双方一度僵持不下。 然而两相对峙期间,江陌却隐约意识到,胡佳蕊也许并不是一块密不透风不进油盐的铁板。 她或多或少地能从胡佳蕊颤抖到带着哭腔的声音里有所察觉,也许,挟持这位梁老师并非出自于胡佳蕊最初的预见,她此时此刻愤然狂躁的情绪底下,躲藏了大半不知如何进退的恐惧和惶然——而与此同时,谈判经验丰富的副所长再次动摇了胡佳蕊的心弦,他以一种站在对方立场的口吻,提出了既然人质和持刀者之间存在悬殊的体型体力差距,不如交换一位相对弱小便于控制的挟持对象,以确保能够平等持续地进行协商的意见。 这一次,胡佳蕊终于踏上了这级递到她跟前的台阶。 管片儿派出所没有女警外勤,时间紧迫,江陌依旧是首当其冲的倒霉蛋——她尝试性的跟不怎么待见她的胡佳蕊搭了两句话,缓慢地挪了几步向前,几乎快摸到胡佳蕊的衣服边儿。 却不料,就在江陌和梁霁两相侧身交换位置的瞬间,胡佳蕊的喉咙里突然嗫嚅一声,整个人莫名其妙地奔溃大喊,攥紧了水果刀和梁霁的袖摆,猛地朝着他胸口的方向狠刺下来—— 电光火石之间一片混乱,江陌在护住人质的刹那分明看见梁霁的嘴唇对着胡佳蕊的方向动了几下,耳边却在挨了一背刺时骤然响起了一片忙音,什么都没能听见。 倒是没想到,这场挟持事件中心的畸变点,居然会主动找上门来,若无其事地站在江陌的眼前。 “好歹算工伤,这个不劳费心。”江陌催促地目送着敏锐察觉到探望的气氛并不美好的喻洛一步三回头地离开,捏了捏冰凉的输液胶管,轻快地占据主动弯起眉眼:“正好,我也有几个问题想跟梁老师了解一下——要不二位坐一会儿?耽误几分钟时间。” 第一百零九章 少女-血管(上) 案三少女 三十一血管(上) “我大概是……十一点不到,开车进的学校。” 梁霁扯开一侧的床帘,拉着徐沐扬并排坐在江陌隔壁的病床,低头看了一眼徐沐扬正烦躁地抠在他掌心的指尖,安抚着捏了两下,再轻轻地笼住了她的手腕。 “因为事先跟木鸿约定好在学校图书馆碰头的时间是下午一点左右,到得比较早,挺充裕的,就没确认过具体的钟点。”梁霁大概是得空换过一套衣裳,却还没来得及洗一洗这一身的晦气,衬衫衣领的位置蹭了一小片没有擦拭干净的血迹,估计是江陌挡在他身前的时候血滴从伤口飞溅出去流进了领口,凝在了皮肤上,又沁进了布料里。他似乎察觉到对面这位女警官逡巡审视的视线略微停顿了两秒,无意识地耸了下肩,继续平缓地回忆道:“然后我就待在木鸿的心理咨询室里,帮他收拾了一下窗台上那个被水和肥料泡烂根的杜鹃盆栽……胡同学就是这个时候过来敲的门,说,她是来找木鸿老师的。” 江陌不适地点了点头,停顿了几秒,没急着应声。 这人再怎么钢筋铁骨也是肉长的,江陌这一刀挨完到现在,眼前飘来飞去的金星就没散过。她不大舒服地端着正在录音的手机挪蹭了个相对挺得住的坐姿,又没轻没重地举起挂着针头的右手隔着包扎的纱布碰了碰缝合麻醉还没过劲儿的伤处,拧巴着眉头强打精神,“嗯”了长长一声才道:“胡佳蕊知道木鸿今天回学校?” “对,我通知的。”梁霁坦然地点头,然后觑着江陌顿时加深的狰狞表情,淡定地补充了一句:“木鸿请假的这段时间有不少同学来问过,因为他这种讲座性质的大课好像是可以累计加学分的,我就做了一个登记表——图书馆的何娜老师也帮忙整理过,具体的情况问她应该也可以,毕竟他们俩这么多年,关系还是挺近的……反正昨天木鸿定好回学校的行程之后,我就给学生统一发了消息通知,让他们自行安排时间过来找老师沟通。” 梁霁稍一停顿,掏出手机翻找出临时代课群的聊天记录,递到江陌跟前确认了一下:“纸质登记表的话你们领导说暂时留作物证,这边是当时群发的通知——其实是没有说明具体到校时间的,所以胡同学跑过来的时候也吓了我一跳,以为她有什么情绪问题比较着急疏导,所以就留她在咨询室稍坐,一边等木鸿回来,一边简单聊一聊。” “聊聊……唔……聊聊……” 江陌扫了一眼梁霁的手机,余光却正瞧见旁边徐沐扬交扣握住梁霁的手忽地攥紧了一点,似乎在以一种不大明显的方式抗议着这段在她看来没什么必要的交谈——不太像是小家子气的拈酸吃醋,倒更像是强忍着脾气试图回护她身边这位挟持事件的受害倒霉蛋。 江陌佯装无视地忽略掉徐沐扬带着那么点儿敌意投过来的视线,转而抬起眉毛,更为尖锐地看了梁霁一眼,嘴上却问得轻松懒散:“那方便说说都聊了什么内容吗?不瞒你说,这个胡佳蕊先前我跟她打过交道,但这孩子的想法我们其实一直都搞不太懂,我还是挺好奇的,她之前一直都在回避正面冲突,这怎么聊着聊着,就聊成持刀挟持了?” 江警官这几句话音刚落,梁霁尚且还在反应迟缓,一旁的徐沐扬先“腾”地站了起来,高跟鞋碾在大理石的砖面,灰尘沙砾“硌啦啦”地叫喊。 “江警官,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些什么?这话问的什么意思?被挟持的人难道还要反省一下是不是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惹着那罪犯是吗?” “我问的话,当然是字面意思。”江陌没怎么迟疑,弯起眼睛打量着徐沐扬咄咄逼人的表情,“还是说……徐小姐觉得,我应该怀疑一下,是不是梁先生,说过什么不该说的话,才把自己逼到了危险的境地?” “你——!” “没事没事。当时的情况确实很不对劲,即便江警官真的怀疑是不是我撺掇出什么猫腻,也是合情合理……” 梁霁眼疾手快地按住了徐沐扬几乎翘到江陌鼻尖儿上的食指,揽着她的腰坐回原地,善解人意地对着脸色泛着青白的江陌聊表歉意:“其实当时跟胡同学的沟通就是一些简单的心理咨询话术,真就没特别勉强地聊过什么。因为我虽然上学那会儿考过资格证,但这么多年从事的都是其他的行业,正儿八经的咨询肯定是不够格……打过招呼知道她的来意之后,我看她抓着包有点儿紧张,就比较随意地跟她搭了几句话,问一问是不是期末周或者什么原因压力比较大,反正我不是他们学校正式的老师,吐槽也行,权当放松一下心情。” 江陌抿了下发干的嘴唇,歪着僵硬的脖子瞥了一眼还在飞转的录音时间:“胡佳蕊有提到她来找木鸿老师具体是什么事吗?” “如果知道她是带着刀来找木鸿报复的话,我肯定会提早报警的。”梁霁稳定平和的呼吸滞了半秒,为难地漏出几分动摇的神色,无奈地摇了摇头:“她很抗拒交流。我看她涨红着脸一直在流汗,所以就试探性地提了一嘴财经大学最近发生的事——” 江陌皱了皱眉:“高坠?” 梁霁点了点头,抓着徐沐扬的手骤然收紧了一下,脸色霎时间惨淡下来:“我本意是想说,问问看是不是这桩闹得挺大的自杀事件给她造成了什么阴影,没想到她居然跟去世的那个女孩儿有关……然后——她好像也很意外我会提起这个话题,突然就慌张起来,想挪得离我远一点,结果一不留神背包就脱手掉在地上,水果刀也滑了出来。” “这时候咨询室里应该没有第三个人,也没什么监控报警之类的东西……”江陌捻着指腹上短而刺痛的划伤,瞄了梁霁身旁那位心疼得无以复加的准家属一眼,抢在她插嘴阻拦之前追问道:“当时的情况——要么行凶,要么逃跑,怎么会变成挟持呢?” “大厅的保安突然过来了,不知道因为什么。”梁霁后怕地扶住额头,倒抽了几口凉气:“看到水果刀的时候我就意识到不太好,但被她紧盯着又不方便拿手机报警,实在没办法,我只能尽力劝她不要冲动,有什么事情可以跟我沟通,毕竟……伤人是要付出代价的。但她的情绪越来越激动,一直双手握着刀……对着我……好不容易刚劝动了一点儿,结果没想到保安大哥突然敲了咨询室的门,撞见了屋子里的情况,掉头跑开就报了警……这一喊门口就围上了人,胡同学估计是觉得进退两难,索性破罐子破摔,这才闹到持刀挟持的地步……” 第一百一十章 少女-血管(下) 案三少女 三十一血管(下) 梁霁说到最后声音都在抖,视线闪躲又慌措,仿佛陡然间重新坠入了事发当时的濒死险境,困顿恐惧得不堪回顾——江陌这片刻的工夫已经快被徐沐扬愤懑得如有实质的目光戳得浑身是洞,她飞快地反思了一下自己不通情不达理的追问举动,刚准备最后再提一个问题,徐沐扬却已然摆出了一副到此为止的势头,站起身来理平了衣角,十指交握地拉住梁霁的手背在身后,客套又冷漠地对着江陌点了点头。 “不好意思江警官,时间不早了……梁霁他虽然看着没什么,但毕竟受了不小的惊吓,该做的笔录我们已经去警局做过了,在医院这儿进行私下的沟通本来就不是我们的义务,您不能因为救过他的命就这么为难他一遍又一遍地回想当时的情景。如果日后还有需要配合了解的情况,也烦请走正常的程序——您也看到了,他现在状态不太好,今天我们就先回去,医药费我们一定会——” “最后一个问题。”江陌先被徐沐扬这一本正经的教训说辞唬得一愣,眨了眨眼睛缓过神儿来,抿着唇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厚着脸皮打断了徐沐扬的话,定定地看向梁霁:“胡佳蕊举着刀扎过来的那一下,你跟她喊了什么?” “别冲动。” 没等江陌说完话,梁霁人已经被徐沐扬拖着胳膊走了老远,但他还是停下脚步,背对着江陌抬了下眉毛,扭过头来无辜地答了一句:“我喊的是‘别冲动,把刀放下’,有问题吗?” ———— ……这话喊得有问题吗? 在当时近乎千钧一发的瞬间,呵斥行凶者放下刀刃的这个举动当然没有问题。 但在极度紧绷的对峙形势下,喊话的人却是即将被交换解救出凶险现场的人质,这就多少有了那么点儿……另当别论的良苦用心。 梁霁这句话喊的时机实在过分微妙,微妙到与其说是劝人放下屠刀,倒更像是在提醒她先杀之而后快——毕竟在对峙形势即将对调的交换点,胡佳蕊手里的刀,是唯一一个瞬间就能直接影响僵持局势的关键。 可话又说回来,除了时机不太对,这样的喊话有问题吗?即便揣测中有可能存在的恶意教唆能够成立,在刀锋的指向之下,梁霁这样一个引祸上身之举,又有什么实在的意义? 江陌正冥思苦想不得其法的工夫,人已经再一次被喻医生没收了手机强行按在病床里。 “地球离了你照样转,睡一觉起来天也不能掉个个儿。”喻洛简直恨不得把人闷头按进枕头里,单手帮着江陌把别别扭扭没系利索的纽扣系到底:“你们队里那几个人叫啥我都知道,真有急事儿来电话我再喊你。” 江陌裹着喻洛这件半袖挂着套袖的什么小众设计的衬衣,实在没劲儿跟她对着干,只能眉头紧锁地缩进棉被里,依依不舍地张望了一会儿自己那两件儿沾了血被当做医疗废物扔去销毁的外衣,又被检查药瓶拉上床帘的小黄护士批评着“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受伤了就要抓紧休息”,这才偃旗息鼓地歪着脑袋,听她叽里咕噜念叨着最近有人在急诊偷东西。 江陌掌心里托着小黄护士投喂的青皮橘,吸了吸橘皮的香气:“急诊这地儿还有贼?” “可不,缺德带冒烟儿。”小黄护士快把兜里这点儿零食家底掏个干净,零零碎碎都堆在江陌旁边放监测仪的架子上:“但他还不偷救命钱,专摸手机。有的家属着急忙慌的也就不计较,有的就纯迷信说破财免灾,保安逮多少次都没逮住。要不喻大夫干嘛把你手机拿走,主要是怕你晕晕乎乎的手机丢了麻烦,这踏实睡——” 江陌被她轻声细语地嘀咕得犯困,留意挂心地打了个哈欠,勉强撑着眼皮目送小黄护士跑回分诊台去,昏昏欲睡地刚要闭上眼睛。 始终被急诊大厅里流动空气细微地拂曳摇摆的床帘忽地一动。 病床区早就调暗的灯光不大明显地抖了一下,一道模糊高大的身影悄无声息地掠近,投映在堆叠褶皱的帘子上,晃动着狰狞又惊悚的痕迹。 可帘子太长,看不清床下脚底,即便竖着耳朵,也只能听见轻到令人汗毛竖起的脚步声,灰尘沙砾碾刮着鞋底。 就在这时,帘外的身影无声地抬起了手臂—— 江陌半梦半醒地猛一激灵,迷迷糊糊地光记着有贼这事儿,眼瞧着那条偷偷摸摸的胳膊刚刚探向床帘的边缘,下意识地翻身而起,稳准狠地一把薅住这疑似小毛贼的手腕,转瞬间正诧异这过分细伶单薄的身子骨,“小贼”已经被她顺势反手擒拿压进了被褥,“呜呜呜”地闷声求饶,哭求着江警官放过他这条小命。 江陌这会儿属于大脑供血不足,肌肉记忆跑得比脑子快,把人按在身底才愕然地低下头,听见埋在被子里呜咽的声音有点儿耳熟,稍微松了半分的力度,呆滞又傻眼地看见邵桀憋红了一张小脸儿抬起头,又哭又笑地诉苦。 “……江警官,疼……能不能先松手?” ———— 三分钟不到,喻洛就揣着江陌那部“叮叮咣咣”没消停过的手机,火急火燎地拽着小黄护士过来拔掉她手背上已经挑破血管的针头,扯了扯滴淋得满是血点的被子,囫囵个儿地团了几下,交给处理完输液管的小黄护士撤走。 “大英雄是?住个院养个伤还惦记着帮咱们抓个小毛贼?赶明儿给你送个锦旗你要不要?” 喻洛先一巴掌糊在扭头要解释两句的江陌的后脑勺儿,轻轻抽着凉气,翻开了刚缝完针就饱经摧残的伤口纱布,一边仔细检查有没有崩开的情况,一边抽空横眉竖眼地剜了背对着病床还试图侧过脸颊替江陌说话的电线杆一眼刀,咬牙切齿道:“你闭嘴!事儿就打你这儿来的!哪有人大半夜偷偷摸摸过来探望病号的?你这是亏着她带伤,但凡她手边儿有个趁手的家伙,你也得挂彩我跟你讲——” 江陌嗤声一乐,瞄着床尾那个耷拉着脑袋快哭出来的电线杆儿,赶紧替这凭白挨骂的倒霉蛋开解找补:“他倒是想联系,那不手机被你没收了吗?” “这偏向的……就跟刚把人按床上的不是你似的……我说刚手机一直振动呢,估计都是这小子打的电话。”喻洛心气儿不顺地在她伤口边缘的纱布上轻压了一下,瞥着那仿佛垂着耳朵尾巴的傻小子,拢住江陌敞开的衣领:“行了转过来——伤口没事儿,就是突然吃力,缝合的地方有点儿泛红。胳膊准备好,还有一瓶半的药呢,这一针还得接着捅……” 喻洛拆了软管针头,对着呆愣愣的傻小子一招手,虚点着江陌那皱巴得老高的眉头。 “不想看杀猪的话,过来搭把手。” 第一百一十一章 少女-环抱(上) 案三少女 三十二环抱(上) 毕竟身边儿戳着一根儿身份微妙的人民群众,江陌这头待宰的小猪羔子多少还顾及着自己那点儿被喻洛这张碎嘴子抖落得所剩无几的颜面,没把堪比杀猪放血的扎针场面闹得太过刺激难看。 邵桀这身量属于居高临下,略微垂下视线就能瞄见江警官领口里头的裹缠了不知道多少圈的纱布胶带,药水和血水晕染凝结的痕迹若隐若现,瞧得他心疼又心软,听从医生安排按住江陌受伤一侧胳膊的掌心虚虚地环着她的手腕,留意地觑着她绞尽脑汁试图躲闪挣扎的小动作,也就只敢安抚似的轻轻拍了下她的肩。 “……你这松松垮垮地按得住她才有鬼。”喻洛快值班值得连轴转,所剩无几的耐心已经不足以支撑她好声好气地跟这位扎针费劲的惯犯拉扯什么持久战。她举着还没机会近身的针头,先伸手在江陌摇来晃去的脑门儿上铆劲儿一抽,随即吃人似的瞪了邵桀一眼,把人唬得一哆嗦,默默地攥紧了江陌的胳膊,环绕在她身后按住肩头,这才噗嗤一乐地紧了紧压脉带,摸了摸她碍于手背血管一塌糊涂只能临危上阵的手腕静脉:“刀枪剑戟斧钺钩钗都不怕,怕这个小针头……就应该让小黄护士给你扎,折磨你一回你就知道我这技术有多温柔。” 抗争过程太漫长,江陌等待着针尖刺破皮肤的尖锐疼痛已经紧张得快要虚脱——喻大夫温柔有余,技术不够,专业不对口地瞄了好一阵子都没痛痛快快地直接下手。江陌欲哭无泪地冒了一脑门子冷汗,眯眼扭头正犹豫着要不要挑战自我直面恐惧的当口,压在她右肩上的掌心却突然一松,修长的手指从她的脑后环到眼前,轻压着她紧绷皱巴的眉头,温暖地拥住了她躁动得不能自已的眼球。 江陌忽地僵住,恍然察觉到自己已经半个身子都落进了邵桀的怀中。 太近了。 这种近乎背后环抱的姿势亲昵得几乎能感受到邵桀贴向她伤口的呼吸起伏,江陌甚至能闻到他袖口处柔软的香皂味道。 她无意识地吞咽了一下,短暂犹疑地抖了下睫毛,正准备偏头躲开这个介乎于亲昵暧昧和关怀照顾之间的环抱,挡住了视线的手指却先一步撤开落下,连带着邵桀整个人都退后了半步,规规矩矩地停在她视线所及两三步远的距离,抠握着双手乖巧地站好。 江陌顿时哑口。她视线一飘,看了一眼手腕上已经趁她晃神溜号的短短几秒固定贴好的针头胶布,蹦到嘴边儿的回绝抗拒又辗转地被她生吞回胃底——江陌眨了眨眼睛,开始反省她是不是在自我意识过高地无理取闹。 “……唔嗯——”江陌掀起眼皮迎着邵桀关切专注的目光望回去,又有点儿心虚费解地躲开滑走,吭叽了一会儿,颔首道:“谢谢。” “你应该谢的人是我。”喻洛调好点滴流速准备功成身退,收拾无菌包的工夫抬起头看着那傻大个儿认真叮嘱,“看着点儿药水,到底了找我。换完药之后有时间的话帮忙跑个腿,给她领一套病号服。” 江陌没想到这人临走之前还扔下一枚小炸弹,气若游丝地一喊:“我不住院!” 喻洛委以重任地拍了拍邵桀的肩,头都不回地扯上一侧围挡的床帘:“你说了不算。” 突然肩负重担的电线杆子郑重其事地倒戈点头,余光一瞟却正对上了江警官烦得恨不得咬这狗腿子一口的眼神,无辜地挨了一脚,蔫头耷脑地凑到江陌跟前,视线在江陌歪扭的领口晃了一圈儿,眼神不知道该往哪儿看:“……要不要躺下?我帮你把枕头和被子挪舒服点。” “先坐会儿。你也别在那儿罚站,长那么高……我看你一眼还得仰着脑袋。”江陌端着手腕点了点他身后床边的凳子:“估计是偷摸从候诊区那边拖过来的。” “嘴里发苦?”邵桀先屁颠儿屁颠儿地在床边坐好,又悄么声地拽着屁股底下的凳子挪蹭到输液挂钩的下头,靠向了江陌一伸手就能够到的移动台面,觑着她一边咽口水一边翻翻捡捡挑选零食的动作,摸摸索索地从裤兜里掏了一块大白兔奶糖出来:“这个管用。” “你还知道挂这药水有什么副作用?”江陌从善如流地伸手接过奶糖,展开糖纸搓了搓:“周南一给你的?” “再怎么说也算是医生家庭出身,常见药属于耳濡目染。”邵桀一带而过地提起他父亲,下意识地扫了一眼四周,迅速地把话题拽回来,打量着没什么特别的糖纸问道:“怎么看出来是周南一的?他爱吃这个?” “邵主任好像有两台大手术,刚就没再见着人。”江陌还是不太能明确这对父子之间的复杂情感。她歪着仍旧僵硬滞涩的脖子偷瞄了表情不太明媚的邵桀一眼,也就佯装无事地略过,指着糖纸上笔尖刻印的痕迹,轻声说:“这小子喜欢在糖纸上写自己的名字,然后画一颗小爱心,再送给别人。油墨八成是被他蹭掉了,看不太出来。” 江陌无奈地哼笑了一声,恍然想起先前跟邵桀在电话里聊起的事,又问道:“他爸妈把他接走了?是不是在你那儿闹得挺厉害的?江女士说他这一半年特别淘,看不住就要上房揭瓦的那种。” “还好,挺有礼貌。”邵桀点头也笑,停顿了半秒,还是犹豫着开了口:“你受伤的事儿,为什么不跟家里人说?” “不至于非要开这个口。你来这儿也见了,就是皮肉外伤,喻洛纯粹是咋咋呼呼地吓人。”江陌不太想接着这个话题走向继续闲聊,为免太过尴尬,想了一会儿,又生硬地问道:“嗯……对了,刚你发的消息我也就大致看了一眼,eden怎么跑到你那儿去了?家里断电这个我知道,上一回交电费都是八百年前了,有人拽着他是怎么回——” 带着明显回避情绪的细碎问话刚说到半路,江陌随意搁到台面上的手机突然“嗡嗡”地震动出声响。俩人先是一愣,随即目光整齐划一地落在了来电显示的名字上,面面相觑地蹙起眉头。 “又是付乐枫……有本事惹事儿没本事承担,这电话打了一天——” 江陌苦大仇深地捞起手机,抬眼瞧见邵桀拧起的眉间,了然地重重一叹:“得,知道是因为什么跑到我家小区外头对小不点儿动手了。” 第一百一十二章 少女-环抱(下) 案三少女 三十二环抱(下) 江陌对于“家庭”的态度始终明确又含糊,不排斥提及,却也抗拒着交流和深入。 邵桀大概能猜得出,江警官在现如今的亲缘关系之中十有八九是站在了一个稍显尴尬的交叉路口,两条背道而驰的坦途在她这里撞得此路不通。 离婚之后分别成家的父母,再婚之后又拥有了专属于全新家庭的生命延续,只剩下江陌堂皇又徜徉地站在原处,长长久久地琢磨不清楚,自己究竟是两个家庭的纽带,还是生身父母分崩离析的诱因源头。 邵桀窝在凳子上抓了抓头顶,犹犹豫豫地准备起身回避,江陌却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青白着一张脸,烦躁得快把手边儿那一小颗橘子抠漏。 电话那头的付乐枫像是刚喝了酒,车轱辘话翻来覆去地闹腾了很久,邵桀偏着脑袋看向江陌凄惨的脸色,伸手把快被她抠烂的橘子讨过来,扒皮拆络之后在橘瓣底下垫了一张纸巾搁在床头,随手就把只零星掉了几个碎渣的橘子皮重新塞回她手里继续蹂躏揉搓,逗得江警官又好气又好笑地噗嗤一乐,挂断电话扬手作势地要把破破烂烂的橘子皮往他身上丢。 邵桀先乖楞楞地没躲,呆了两秒才紧张地眨了眨眼睛向后一缩,两手一捧接过江陌分了一半儿的橘子,没啥防备地丢进嘴里,被酸得挤眉弄眼一哆嗦:“……哇酸——付乐枫还是因为酒店的事儿?” “嗯……逃课逃学再加上寻衅滋事,派出所联系学校给处分了应该。”江陌看了一眼酸得吞了半天口水的小白鼠邵桀,理所当然地清了清嗓子,把另外半个橘子搁在床边:“白天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正赶上出警,被我骂了一顿,这才跑到我家小区外面,本来是想堵我要个说法,结果先碰见了周南一。她爸妈明天会来,后面有什么事儿也用不着我管。” 江陌端着手机吃不上劲儿,别别扭扭地歪着脑袋翻了翻未查收的消息和来电,正准备给队里的几位狐朋狗友报个平安,一口气刚艰难地叹到一半,温晨的电话就气势凶猛地蹦到江陌眼前。 江陌无意识地敲了敲手机边沿,正纳闷儿地抬起脑袋想了一下这位大忙人最近怎么这么多忙里偷闲的时间,搭眼却正瞧见呆坐在一旁的邵桀紧绷着一张脸直勾勾地盯着她看。 他眼神忽闪着从江陌的侧脸划向手机画面,定定地看了两眼来电备注的“温晨”俩字儿,心气儿不顺地扬起下颏,傻不愣登地瞪着挂钩上临近到底的药瓶,怔了半晌又恍然意识到自己陪床陪得差点儿失职,“噌”地蹿起来,几步路乱七八糟地走得都快把四肢缠在一块儿,磕磕绊绊地扶了把病床栏杆才稳当下来,满脸丢人地直奔护士站。 江陌差点儿笑出声。 但她绷着伤口不敢乐得太猖狂,接通电话的时候哼声笑意先钻到温晨的耳朵边儿,“喂,大忙人,什么事儿啊?” “……听说你英勇负伤,本来是想关心一下……但听这动静儿,好像问题不大?”温晨闷声停顿了半秒,无奈地轻笑叹道:“你那个小师弟回队里的时候衣服上沾的都是血,俩眼睛肿得跟金鱼一个样,把你们支队里头吓懵了一大片,吵吵闹闹地我们这边儿都听说了财经大学持刀的案子,这不得空就给你打个电话问问看。” “别提了,肖乐天哭得跟号丧似的,我还以为我魂儿被他喊出来了。”江陌无声地接着乐,弯起眼睛跟利落地踩着小碎步跑过来撤换药瓶的小黄护士颔首示意,目送她转身离开时才龇牙咧嘴地握了下拳,试图舒缓一下被药水凉得刺激的血管:“我还没怎么样,他倒是哭得差点儿没撅在那儿,在救护车上吸了半道的氧……” 江陌不适的动作幅度并不大,迟回一步的邵桀却轻手轻脚地捞回凳子坐下,握住冰凉的胶管在掌心搓热了两下。 江陌一怔,气声地说了句“谢谢”。邵桀本来还云淡风轻无事发生地打了个哈欠,抬眼对上江陌感激投来的视线,顿时不好意思了起来,傻呵呵地挠了挠脑袋。 “……我说——”电话那头八成是察觉到江陌正心不在焉,稍微提高了音量,又重复了一遍:“你现在是在急诊还是病房?待会儿应该有时间,我要不过去看看?” “打住啊温晨,认识多少年了还讲究这个?忙得跟陀螺一样,有这时间消停歇着得了。”江陌干脆又直接地回绝:“喉糖的心意我领了,改天食堂当面道谢。” 江陌快刀斩断了温晨这位壮汉的似水柔情,寒暄两句就无情挂断,转头瞧见还在专心致志地充当着人形热水袋的邵桀,傻眼了一会儿,忽然迟滞地意识到,她最该搪塞回绝的倒霉蛋,这会儿还安然地坐在她跟前。 “药水也换完了,你也看见我这情况了……”江陌强撑已久的精神已经濒临溃散,但她实在不是很想把自己状态不好的一面表露给邵桀看见,含混地吞咽了一下,还是决定委婉地对这个委屈巴巴的小孩儿下个逐客令:“你要是没有其他什么事儿的话,要不就回去早点休息,我这——” 然而邵桀并不吃她嘴硬这一套,皱巴着鼻梁晃了晃脑袋:“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在这儿。” 话音将落,江陌惊诧地眨了眨眼。 这位向来只敢在线上胆大妄为臭不要脸的纯情倒霉蛋还是头一遭这么正经直白地跟江警官交流二三。江陌抬了下眉毛,轻声笑起来:“你还不放心?你没来那会儿我不就一个人呆得好好的……” “那……那太晚了,我不敢自己一个人回去,这总行了?”邵桀梗着脖子坚定了一小会儿就立马垮下来,拿准了江陌吃软不吃硬的脾气,捂着胶管耷拉着脑袋,嫣红色从耳朵尖儿漫进了领口里面,瓮声瓮气地把自己搁在陪床家属的位置上,小心翼翼地哄劝:“江警官你……你睡一会儿,我帮你看着。” 交识至今的时间不长不短,江陌算是把这小孩儿执拗的秉性摸了个七七八八,她属实力气耗尽,几句话说完眼前就一阵斑驳发花,轻轻摆了摆手作罢,由着邵桀小心翼翼地扶着她侧身躺下——缝合伤口时的麻醉药劲儿估计已经彻底过去,稍微一动,伤口就胀滞地泛疼,牵扯得她死命地咬紧了后槽牙,倒抽着一口凉气吐了好几下。 邵桀心尖儿上都快揪成麻花,皱着眉无能为力,干巴巴地坐在旁边,扯着指甲边缘的倒刺,嘀嘀咕咕地轻声一叹。 “江警官,你为什么想当警察啊?” 第一百一十三章 少女-回首(上) 案三少女 三十三回首(上) “江警官,你为什么想当警察啊?” 邵桀这句蚊子哼哼似的喟叹轻得几乎没声儿。他没指望着时常懒得应声附和的江陌能在当下这么个困倦疲累得摇摇欲坠的情形之下搭理他几句,也没觉得这是个可以趁人之危促膝长谈深入了解的好时机,兀自嘟囔了一句就抿紧嘴唇不再哼唧,两眼放空地抬起头,安静地看向输液滴壶,跟着药液滴落的节奏无意识地眨了眨眼睛。 急诊病床区难得铺了满地的寂静,连仪器运转散热和意味着生命体征平稳的低声跃动都平和遥远得听不分明。 他留意地看向呼吸平稳的江陌,还以为她已经彻底陷进了消毒浆洗后稍显沉重的被子里,难过得悄无声息地睡了过去。 然而半侧着身背对邵桀的江警官却忽然无法放任他继续脑补揣度似的叹了口气。 她别扭地转过脑袋,闭目养神了片刻就睁得溜圆锃亮的眼睛竭力又歪扭地瞄向邵桀,瞧见他苦大仇深着一张脸,总觉得这小孩儿似乎对警察这个职业群体产生了点儿日日夜夜都身处刀山火海,放眼望去尽是肃穆悲壮的痛苦错觉,略微沉吟了片刻,还是忍不住把自己摆在了“知心大姐”的位置,试图把这个关乎于职责与身份的话题拉扯得轻松一点,哼笑着反问:“唔……那你为什么想当职业的电竞选手?” 邵桀蓦地撞上江陌拧着脖子也要投过来的视线,愕然失笑地把这个显然一时半会儿无法入睡的人搀着胳膊捞起来,垫好了枕头和棉被。 “最开始的时候不是想要打职业,就是初中那会儿不爱学习,再加上有点儿叛逆,这才开始泡网打游戏。”邵桀缓慢地揭开了自己年幼时期十分抗拒回首直视的过往记忆,攥了攥被胶管药水冰得动作迟滞的掌心,搓了两下摩挲出热度,又轻轻地把输液管揽在掌心,声音放得极轻:“我跟我爸妈,有点儿合不来——也不是合不来,就是……怎么说呢?感觉我跟他们的生活好像有时间差,起初只是因为他们各自的工作凑不到一块儿去,后来就……” 江陌顿时敛起了打趣的表情。她全然没有料到自己随意拉扯的话题会换来如此真挚到剖心挖肝的答复,脸上那点儿浮于表面的笑意陡然垂落,紧起眉间沉默了好一会儿,哑声回问:“邵主任在急诊,那你妈妈是?” “吴老师是市重点高中的班主任,要么高三,要么实验班,每天都在跟祖国未来的希望打交道,忙得很。”邵桀似乎是头一次在无意间直面时间流逝的残酷和冷静,也可能是身旁的人传递给了他一点平和稳定的情绪,但好像现如今提起他那点儿疯狂又叛逆的学生时期,已经没了以往执着于得到偏向的在意,“在我有印象以来他们就经常缺席各种跟我有关的大事小情……从幼儿园那种需要家长参与的亲子运动会开始,到上学之后的家长会,再后来我的生日他们都不记得,甚至那会儿在学校——摔骨折的出院手续都是我跟韩律自己去办的。他们太忙了,以至于我因为需要在他们看顾不到的地方努力活着,结果却完全长成了他们想象之外的样子……等到再想约束的时候,已经没机会下手干预了。几次三番闹得不太愉快,他们也就不愿意再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江陌忽然想起她第一次撞破邵桀和邵为安父子身份的时候,那种明显得几乎具象化的压制和压抑萦绕在邵桀身边久久不散。她定定地看着邵桀此时此刻还算平静的眼睛,仿佛顿时醍醐灌顶地理解了邵桀对于她时不时搁置不管的回应习以为常的原因,懊恼地抠住自己的手心,勉强维持着轻松的语气问了一句:“那……泡网打游戏算是示威?” “有点儿幼稚是?”邵桀没做犹豫,简短地点头,气声笑了一下:“这已经是那个时期的我能做到的最叛逆的事儿了……但整天出去玩儿又不好总跟爸妈要钱,那会儿认识的网老板就忽悠我打比赛,结果歪打正着,‘正正得负’的脑子也算有了点儿用武之地……” 江陌谈不上能完完全全地感同身受,却也心头随之触动,不太能笑得出来,停顿了片刻,又问说:“你打职业比赛这事儿,父母支持吗?” “谈不上支持不支持,他们压根儿不关心。”邵桀不以为意地耸了下肩膀:“其实虽说我高中之后就差不多都泡在俱乐部,但高考我还是参加了的,那会儿比赛比较多,抽空努力复习完按分数看的话,差不多二本中上游?但我没去读,想先趁着年龄好打比赛,退役之后再重新考个电竞相关的专业继续读书……这事儿他们俩知道之后根本不赞同,觉得我这个决定不太现实,所以也好久没联络,我就呆在俱乐部——那会儿俱乐部还没搬到你家小区对面呢。” “算是冷战?——不用了,药水这会儿没那么凉。”江陌瞥着邵桀时不时搓热掌心捂着胶管的动作,伸手想安抚似的拍一下,胳膊却扯动了背后的伤处,只得老实又烦躁地端坐着,皱巴着眉头说:“……到什么时候?” “转会去其他城市那会儿开始的。邵主任希望我留在那边,不要回来到亲戚朋友跟前丢人现眼,一直到……”邵桀其实不太能给这段“冷战”明确一个固定的时间段,事实上他们互不干预的时间远远不止这三年,但他轻轻扬了一下眉梢,并不介意给江警官一个算不得安心的定心丸:“一直到这次回盛安。” 江陌太清楚这种心平气和的叙述背后大概是压抑已久的汹涌波澜,但她仍旧不能免俗地想要帮着邵桀开解再三:“父母哪儿有想让子女离得远远的……” 邵桀偷偷抬眼看着江陌拧成一团的眉间,嘴角挑了一瞬,随即迅速地抿成一条线:“对啊,我也搞不懂。但我回来之后他们也没说什么,在家没呆上几天就搬到俱乐部这边。” 江陌盯着邵桀轻描淡写之后耷拉下来的脑袋看了一会儿,心情复杂地想起初识不久在便利店里意外撞破的见闻,迟疑地问:“……你回盛安,是不是跟那个蒋唯礼有关?” “嗯,算是复仇。”邵桀一本正经地搭茬儿,觑见江警官几乎信以为真的眼神,尴尬地笑起来:“——我开玩笑的。只是,正好签回现在的俱乐部了。” 这话扯得实在有点儿生硬。 江陌未置可否,几不可见地挑起一侧的眉毛,安静地注视着邵桀的眼睛。 当着这位从警以来小有建树的刑警同志撒谎扯皮不太现实,邵桀无比确信这个顺嘴打趣提起的话柄恐怕很难搪塞过去,沉默了几秒就忽地抬头,灼灼地迎着江陌的视线回看过去:“……那天在酒店里碰到的那个刘水,三年前,他跟蒋唯礼差点儿把我弄死在一个没人知道的巷口。” 江陌闻言当即急切地挺直后背,牵动着疼得发麻的皮肉,龇牙咧嘴地问道:“报警没有?” “报过,当时也确实是被警察救走才活下来的,但……”邵桀有点儿惋惜地打量着江陌并未在他的提醒之下产生任何思及额外往事而动容的神色,适可而止地撅了下嘴:“我没那么冲动,也没那个‘手刃仇敌’的胆子,真要想硬来,三年前我就不会撇下这边儿的恩怨情仇离家出走。回来这一趟,肯定主要还是想打比赛,如果有机会的话……无非就是想趁着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人报应上头,伸个手,推波助流。” 第一百一十四章 少女-回首(下) 案三少女 三十三回首(下) 邵桀这话说得足够坦诚,但江陌还是有点儿执着于这小孩儿稍显偏激的念头:“这种故意伤害的事你其实完全可以交给警察处理——” “法律层面那是肯定的。”邵桀卷起舌尖舔了舔犬齿,人畜无害地翘起嘴角:“但……如果我想要在他接受法律制裁的基础上……身败名裂呢?” 邵桀呵声轻笑,话题陡转,截口拦住了江陌即将脱口的说教,“江警官,两年多以前,兴隆南里发生过一次醉酒群殴事件,你听说过吗?” 江陌微微怔住,略作回想,谨慎地点了点头:“我刚到刑侦没多久,因为其中一位嫌疑人外逃,协查处理过那个案子。当时的主犯和从犯——应该是都处置了……” “可是被打的那个人手废了。而且因为遭受胁迫,差点儿自寻死路。”邵桀觑见江陌担忧的视线,乖巧地晃了晃手腕:“不是我,是我一个朋友,但在背后教唆的人,确实也是蒋唯礼没错。” 邵桀稍稍停顿,像是终于不必再隐藏着自己那点儿不为人知的恶劣念头,留意着江陌满眼复杂的神色,轻而迟缓地长叹了一声:“我当然相信警察会伸张正义,但对付这种小人,在正义到来之前,还需要一些契机,添柴点火。比如……知道蒋唯礼那点儿底细的我。” “……” 江陌先没吭声。 对于这种不见兔子不撒鹰的小孩儿而言,青少年时期的挫折往往会影响深刻,以至于会让他们在遭遇危险时下意识地产生强烈而又过激的应对判断——江陌接触过一众惹是生非的小毛头,半数以上都会因此而犯下程度不一的过错。 但这种过于居高临下的定论并不能一概而言。 最起码,在直面生死攸关之后,邵桀这些暗里较劲的念头已经不能简单地囊括在头脑发热一时冲动的范畴里头。 最起码,在江陌看来,与其说邵桀的念头过分的偏执冲动,倒不如说,他还是一个需要有人在关键的人生节点看顾着他少走弯路的小朋友。 江陌无奈地歪着脑袋,视线勾住了邵桀自我剖白之后紧张得隐约发抖的手腕,忽然就不太想在这场很可能旷日持久的劝解平复之初给邵桀留下什么刻板守旧的既定印象。她面无表情地抬眼,睨着邵桀后悔得皱巴巴的脸蛋儿,没来由地嗤声笑起来,清了清嗓子才稍微正色,思及刘水那点儿藏着掖着的买卖,眉头再度轻轻攒动:“你确定,那个叫什么蒋唯礼的,跟刘水很亲近?” “最起码三年前。现在应该也是有来往的。从酒店回来,蒋唯礼联系过我,他说——‘运气不错’。” 邵桀稍稍松了口气,一边自以为是地庆幸着没被江陌扣上什么稀奇古怪小屁孩的帽子,一边意有所指地抬了下眉毛:“江警官,如果……之后我手里掌握的证据足够的话,如果你们需要的话——我可不可以不要五好市民的锦旗?换个别的什么礼物?” “不能,需要拍照做宣传材料。”江陌无语地猜到了这小崽子起死复生的花花肠子,义正辞严地扯开话柄,一言难尽地乜着他打了个哈欠:“所以你惦记着跟我打好关系,该不会是想找个门路帮你报仇?” “没有!” “……有……有一点儿?”邵桀先矢口否认,然后被江陌的一声轻笑唬得猝不及防地眨了眨眼睛,堂皇地愣了片刻,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之前可能有一点儿……但那是因为我觉得你是个好警察……” 江陌放松地弯起眉眼,嗤声的笑意就没停下:“什么算好什么算不好——” 邵桀一耸肩,逐渐熟稔又迅速地调整了攻防阵地,直白地看着江陌的眼睛,认真道。 “那江警官,你为什么会选择当刑警呢?” 这话到底还是兜兜转转地绕回来。江陌起初的搪塞回绝当头撞上了小孩儿的坦诚以待,她要是再避而不谈,看起来实在是有点儿像那伙儿油嘴滑舌的老混蛋。江陌屈起指节轻刮了两下眼眶,考虑了几秒,言简意赅地开了口:“其实我最开始也不是想当刑警。” “早些年江女士是想让我跟她满世界跑来着。但我家里这个情况你也撞见的七七八八,待在哪儿跟着谁都是个麻烦,所以原本只是想从事一个不着家的职业,要是能成为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也就算功德圆满——这才决定报考的警校。” 分明只是一笔带过的闲聊,江陌却莫名地别扭,总觉得落在自己脑袋瓜上这点儿过往实在没什么值得矫情地翻来腾去的必要,可邵桀的眼神太过好奇专注,江陌托辞不过,只能硬着头皮沉重地叹了口气出来,缓慢道:“我跟你说过好像,实习那会儿我其实是在派出所。虽然总跟大爷大妈闹别扭……” 邵桀眨了眨眼睛,点头:“在红楼那边。” “嗯。每天都是鸡毛蒜皮的事情,出去巡逻一圈儿回来忙得比驴拉磨都累,小来小去的纠纷没有最离谱只有更离谱……”江陌时不时地也会想起当年那些琐碎的“盛况”,捡了个离谱的跟邵桀分享:“我印象挺深的有一次,管片儿的一个老太太,在居民楼下一棵柳树上挂着铺晒过冬的白菜,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搁上去的……结果有一天小区流浪猫蹿到树上扑麻雀,蹦来跳去把树杈中间的白菜踹烂扒在了地上,老太太气不过就爬高儿跟那猫吵吵,怎么劝都不下来,在树上挂了快两个钟头,手一滑,砸在孙——就跟我关系一般那个孙警官身上,老太太挺皮实,送去医院检查啥事儿没有,倒是给孙警官砸了个骨裂,里里外外养了小半年,后来去老太太家看看情况,糟蹋白菜那猫还被她收养了,见着孙警官就挠。” 邵桀对那位凶神恶煞的派出所孙警官也算是印象深刻,听见江陌的描述,有点儿落井下石的笑了笑,“那后来怎么没留在派出所?跑到了刑侦支队里头。” “后来……”江陌无声又怅惘地晃神了一瞬,目光霎时坠落下来,吸了吸鼻子,“后来,我犯了一个错误。也不能完全算是错误,算……失误。” 邵桀一怔,没插话,只是静静地等着江陌继续开口。 “出警失误。当时一前一后在同一个位置附近接到两次报警——出警延误导致报案人被害身亡,一起巡逻的同事也因为没有抵达报案现场莫名其妙地被牵连进去,后来没等追责清楚就出了场事故,人没了,还背着个说不清楚的过错。我本来是想继续留在派出所调查来着,后来……因为点儿渊源纠葛,被我师父调到刑侦,这才进了重案组。” 疑惑已久的事情经过毫无征兆地摆在了前头,邵桀头皮一紧,后背“噌”地蹿了一股凉气上来。 他这会儿才明确地意识到,自己当初被撇在医院不管不顾的缘由八成始于此处——如果他混淆得七零八碎的记忆除了顺序颠倒没有其他乱七八糟的出入,那是不是也就意味着,撇开他这么个因为过敏得睁不开眼睛而姑且幸免的猪头,当时的江陌,应该也是时至今日仍旧逍遥法外的真凶眼中不得不除的目标人物。 邵桀稍微张口,声音不大明显地颤抖:“这个失误……后悔吗?” 江陌好像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忽然就坐不太住。她摇了摇头,避开了邵桀伸向她搀扶的手:“不后悔,再说后悔也没用。况且另外那个小孩儿也性命攸关,我不能不救。” 邵桀悻悻地皱起眉头。 “那……当时的凶手抓到了吗?” 江陌愣了一瞬,犹疑地抬起头。但她没急着答话,若有所思地盯着邵桀看了片刻,缓慢地挪蹭着重新躺下,闷进被子里喘息良久,轻声道。 “……我在等他,亲自来找我,杀人灭口。” 第一百一十五章 少女-保安(上) 案三少女 三十四保安(上) 彻黑的夜霾将将散尽,晨光总算刺破厚重的云层敲向窗沿。盛安市中心医院的晚间景观灯带还没全数断电,医院门诊大楼外头就先熙攘地挤了几堆远道而来着急排队挂号的家属和病患。门诊病房的“钉子户”们交流问候的肩踵刚往一块儿凑,人群外头又晃晃悠悠地贴上来三两个屡教不改常年活跃的黄牛,哆哆嗦嗦地裹紧羽绒服,揣着兜四下张望着,时不时搓动着手里那几张热门专家科室的号票,伺机坑骗下手。 “那几个……是卖挂号票的?现在不是都网上实名了?还有黄牛呢?” 或许是因为熬过了这大半宿近乎无声的陪同照顾,又或许是在深更半夜切身察觉到江陌在回首那些个年头不长的往事时卸下了寸余脆弱的戒备和限制,天光乍亮时分,邵桀就兀自迎着还笼了点儿薄雾的阳光明媚灿烂起来——他先手忙脚乱地拎着病号服跑腿办手续,又借了喻洛喻大夫的东风,坚定不移地把拒绝坐轮椅未果的江陌推进了住院部,顶着江警官恨不得剐了他的眼刀,狗皮膏药似的黏黏糊糊地忙前忙后。 他神出鬼没地钻回病房,在扒着窗沿尝试舒展筋骨琢磨伺机逃跑的江陌肩头挂上一件轻巧蓬松的羽绒服,循着她的视线,眯起眼睛并肩趴向窗户。 “门口的保安好像不管?” “挂号实名,但排队加塞这事儿屡禁不止。能进院儿里的这几位跟保安都算半拉熟人,一条烟就能保平安,但凡开价没那么离谱,没在人堆儿里惹出乱子,管事的也就无所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不会上网操作的大爷大妈不在少数,长途跋涉过来看病的挺多也没那个耐心,与其一天一天地耗在这儿,还不如添点儿钱寻个门路……” “就那个——揣着胳膊,戴着个王八绿的帽子,还穿条嫩绿色裤子那大哥,之前卖号都卖到了咱们局里李书记的婆婆那儿,正撞枪口上——听我师父说,管片儿派出所专门处理票贩子的吴警官处理的时候纠纷被狗咬了,过来医院扎疫苗,跟他走个顶头碰。本来是要管的,但这大哥当时看老太太自己来医院挂号,眼神儿耳朵都不太好,陪着跑了两个多钟头,后来也就不了了之了。”江陌拽起胳膊翘着指尖点了点人群中间醒目鲜嫩的小绿点儿,陡然被背后拥上来的一团温暖裹住,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鼻尖儿蹭过这件羽绒服外套竖起的领口,又隐约嗅到了那股浅淡的香皂味道,垂下的视线慌措一躲:“……哪儿又弄来这么一件儿衣服?我那个队里的棉大衣呢?” “沾着血呢,送去干洗了。这是我早上让李复北同城送来的,你先穿着,衣服特别轻,但暖和,省得压到肩上的伤处——你说你受伤住院不通知家里也就罢了,你们队里那一群老爷们儿哪儿有能记着给你带衣服的?这衬衫还是喻大夫的。要不是不方便……”邵桀操心地抿了下唇,嘴边儿这句话几乎没声儿地嘟囔着。他抽空回身瞄了一眼走廊里三三两两端着餐盒饭缸“叮呤咣啷”地晃去食堂的陪床家属,挑了下眉毛,扭头问江陌:“我去买早饭,有忌口吗?除了喻医生交待的不能吃发物……上次我在医院住,发现食堂早饭还挺好吃的。” “又是李复北……”江陌弯着眼睛打了个哈欠,挑起来的嘴角忽地滞在半路。她没留意到邵桀抑扬顿挫的意有所指,慢吞吞地转身,眺着咫尺之遥但偷跑不掉的病房门口,欲言又止了一会儿,实在没忍住,近乎直截了当地“委婉”问了一句:“待了一宿了哥们儿,你不走吗?” “……你们队里不是还没人来接班吗?”邵桀眨了眨眼睛,佯装没听懂江陌的言外之意,何其无辜地挂上了一副泫然欲泣的委屈表情,闷闷地吭叽了一声:“你要是烦我——” “我不是啊!我没有!你别在这儿就地造谣……”话音将一脱口,江陌立刻吃瘪地皱了下鼻子。她其实深谙这小崽子以退为进的路数,可还是下意识纵容心软地钻了邵桀的圈套,话说出来覆水难收,她只能无语地看着邵桀拿捏得逞嘚瑟上扬的嘴角,咬牙切齿地实在想踹他一脚。 但江陌这会儿没劲儿,又占着这小孩儿照料的好处,末了气急一笑:“你今天不上班?没训练?队里估计正忙,一时半会儿没人过来,你还能在这儿一直守着?你该忙就去忙,我就是受点儿皮肉伤,又不是瘫了……” “我今天休息,明天好像也休息,还在休赛期,难得时间充裕。喻医生说怕你半道跑走,让我没事儿的话,务必守在这儿监督着你休息到下午挂水再说……”邵桀转身套上衣服揣好手机,回头正对上江陌垂头丧气的发顶,勉强憋着乐,清了清嗓子引来注意,一句话抻得抑扬顿挫,小有居心地提醒:“我出去买早饭的话,估计一来一回怎么也得个半小时……刚问护士,她说下午三点挂水,在这之前——” “在这之前……在这之前?” 江陌先怔了半秒,随即迟滞又恍然抬起脑袋,十分领情地抡起胳膊在“佯装投敌”的好战友背上铆劲儿一拍,扶着肩伤倒抽了一口凉气,疼得哼哼唧唧地笑开:“你不急着回去的话就在我这床上睡一会儿,要是喻洛上门查岗,你就说我趁着你买早餐的时候偷跑回队里,怎么委屈怎么来,有什么事儿我担着,待会儿——” “待会儿什么待会儿,趁早歇着你。” 江陌正说着,走廊里就由远及近地响起一阵节奏熟悉又细碎的脚步声,合着这句语气平淡的呵斥声飘进屋来。 江陌下意识投向门口的视线被邵桀挡了个严实,刚要歪着上身遥遥一看,病房门板的门轴先“硌啦啦”地扯着嗓子喊了半天,一张顶着肿眼泡的小圆脸兴冲冲越过还在跟门把手较劲的身影,乐不颠儿地挤进房间,眯缝着放光的鱼泡眼先挥着胳膊跟江陌打了个咋呼,然后惊呼了一声,停在了一时诧异怔愣的邵桀跟前。 “偶像!你什么时候来的?”肖乐天乐此不疲地围着略显紧张的邵桀转圈:“昨天晚上还是今早?你一直照顾我师姐——” “你是来追星的,还是来看你师姐的?” 顾形裹着一身的凉气,挂着眼袋打着哈欠踱进门来,先关切地看向江陌似乎没肖乐天转述得那么惨淡的脸色,抬手把顺道买过来的一兜子苹果搁在床板,随即视线陡转,认真考量似的看了尴尬点头致意的邵桀一眼,转而一巴掌糊在肖乐天的鸡窝脑袋上面:“昨天哭得跟胖头鱼一样,到这儿就忘了。” “你也少打什么偷偷摸摸往外跑的主意,小喻大夫勒令休养的消息都发到我这儿来了。案子连夜审一部分,有什么想问的、想办的,使唤你师弟就行了。” 顾形揪住肖乐天的后脖领拽到江陌跟前,余光仍旧留意着这位难得一睹“尊容”的邵桀,觑着他拢住江陌外套领口的指节,头一遭恍惚间冒出了点儿老丈人见女婿的酸涩感,没什么好气儿地把人从江陌身边儿一揽,用力捏住他稍显单薄的肩:“案情相关……要不,劳驾偶像同志,去给小陌和她的师父师弟买个早餐?” 第一百一十六章 少女-保安(下) 案三少女 三十四保安(下) “还看呐师父?” 肖乐天着急忙慌一肚子窝火地忙了大半宿,饿得头晕眼花肚子直叫。他先屁颠儿屁颠儿地恭送邵桀出门采购,扭头回来就在空荡荡的病房里搜刮了一通,末了一无所获地拎着苹果洗干净拿出来,甩了甩水珠递给江陌一个,又凑到门边儿拱了下他师父的肩膀,沿着他的视线看向邵桀站在电梯间外头排队半天还没挤进去的背影,举着苹果支着门牙啃了两口。 “嚯,还没进电梯呢……我偶像怎么了?” “没……”顾形抱着胳膊,怒其不争地盯着电梯跟前怅惘迷茫的后脑勺儿,略一咋舌:“就是感觉平时跟你师姐念叨归念叨,没想到真跟这准女婿碰头……怎么看心里怎么别扭。” 江陌靠在床边,一口苹果差点儿呛进喉咙,一嗓子咳嗽得浑身颤抖:“这又搁哪儿打着的这一杆子……督查组的活儿还不够你操心的?” “甭提。这两天好悬没出大乱子——”顾形总算目送那位遵纪守法好青年被一位大哥搂着脖子挤进电梯,缩回探出门外的半拉身子,较劲地拉上门板:“之前补充调查的时候贺东就一直在强调,他跟沣西的渊源没那么深,但却始终不愿意交待更多详细的情况,结果——” 肖乐天也跟着故弄玄虚地一皱眉:“结果昨天,贺队……哦不对,贺东,诶呀还是贺队……贺队的夫人,找到师父这儿了。” “你穿走那个棉大衣呢?哪儿来的这衣服?”顾形翘着二郎腿往凳子上一歪,拽起江陌身上这件儿羽绒服袖子瞧了几眼:“本来我就是跟林宇去了趟华园里。程烨他爸不是放高利贷偷跑回家让人捅了吗?找着点儿线索去看了一眼,正碰见嫂子在那边。” “邵桀的,把我那件儿送去洗了,说有血。”江陌吸溜着鼻水没当回事儿,皱巴着眉头有点儿奇怪:“贺队家不是挨着沣西那边吗?怎么跑华园里去了?” “躲到那儿去的,住在一个亲戚家里。”顾形撇了下嘴角,没再揪着衣服的事儿不放,沉重地叹了口气:“不知道是怕被牵连还是怕被报复,老贺被抓之后嫂子就躲起来了,因为之前沣西的事儿,她也不敢随便找警察。可能说得上话的熟人又不多,张一白忙得见不着人,这不就拽着我找督查专案组那边举报自白去了——说老贺是因为她受到了生命威胁才被迫跟沣西扯上关系,提供了一部分渠道的协助,也明确听说过还有其他没有露过面的保护伞,只可惜还没机会接触到,张一白就因为坝庄和齐家村躁动的原因,提前准备收网了。” “那这……”江陌啃着苹果又呛了一口,索性把剩下的大半个豁牙子搁在床头柜边:“如果举报的内容无误的话……” “就相当于张一白和你老同学耗的这三四年光景,一半儿的时间都白干。算了……等到后续刑侦正儿八经建组协查的时候再说。”顾形摆了摆手,捏着鼻梁闭目养神略一沉默,转头提了一把肖乐天忙到瘦得掉裆的裤子,“昨儿折腾一宿,高坠加持刀挟持的事儿怎么说?” “这个胡佳蕊啊——这床没人师姐?”肖乐天忿忿地几口就把苹果啃得只剩个果核,气急败坏地往垃圾桶里一丢,一屁股坐在江陌隔壁的空床上,搓着膝盖的布料,郁闷地开了口:“就之前咱们俩查到监控,确认了胡佳蕊和王衍的动线嘛,还确认了高坠现场那个手链的来处,我就琢磨着拿这事儿切入——” “隔壁床是下午过来挂吊瓶,不住在医院……你这灰突突的还是坐我这边儿,人家是个小女孩儿的床位。”江陌拍了拍身边的位置,指使着肖乐天把床抹平,又动作迟缓地把枕头棉被都挪到身后靠住:“她不承认?” “承认了一半。”肖乐天乖巧地撅着屁股挪到江陌跟前,唉声叹气地耷拉着脑袋,被顾形抬脚一卷,又打起精神挺直身板:“之前我们根据几个监控细碎的镜头确认的行程轨迹应该是没问题的。差的另一半,就是胡佳蕊带着严思思抄近路往主教学楼跑的这一段。” “胡佳蕊承认,她约王衍在食堂碰面,是为了让王衍亲眼看一看,木鸿老师送严思思回寝室,关系来往究竟有多密切。后来胡佳蕊在食堂门口跟严思思碰面,木鸿老师在确认严思思安全之后就离开赶车,胡佳蕊就是这时,跟严思思说,她好像把手链掉在了天台上面。” “承认随身物品跟案发现场有直接关联,但又只承认有关联。”顾形嗤地听乐了:“……这借口真就哄傻姑娘的。” “可不……反正严思思是信了,而且胡佳蕊说,还是严思思提到的,已经很晚了,她们俩可以一起去主教学楼,也免得保安锁门的时候不小心被关在楼里面。但是——” 肖乐天叹了口气道:“胡佳蕊走到半道忽然借口说手机落在食堂,怕折腾一圈儿就丢了,于是提议,让严思思先跑去教学楼帮她找一找,她折返食堂,如果来得及,就在主教学楼底下碰头,万一被关在楼里也方便找保安开门。结果没想到,胡佳蕊再跑回教学楼的时候,等了半天也没听见严思思的动静,就趁着保安还没锁门的时候跑上去找,可是上去却发现顶楼的推拉铁门上了锁,她再下楼的时候,主教学楼也锁上了,手机没电,她就找了一间教室睡了一宿……还说做噩梦梦见严思思跳楼死了,没想到居然是真的。” “主教学楼楼内监控没通电,没有其他佐证,一个手链的证据不足以威胁到她,胡佳蕊赌的就是这个。”江陌觑着肖乐天恨得牙根儿直痒痒的表情,无奈地晃了下脑袋,抬起稍微能吃上力度的胳膊,屈起指节刮了刮眉梢:“顶楼推拉的铁门门锁能查验一下吗?” “主任师叔今天会带胖坨再去一趟财经大学,几个关联人员的办公室和笔录内容相关的地点都会再复检一遍。”肖乐天皱了下鼻子:“不过,师叔说这些天过去,有效的检材堆叠,很难采集到能佐证胡佳蕊跟高坠案有直接关联的线索。” 江陌扭头看了顾形一眼,觑着他师父并不意外的表情,也只能轻声一叹:“照胡佳蕊的话来说,把她锁在教学楼里的保安这会儿干嘛去了?那个时间段应该还在校内巡逻?” “帮下了班儿的何娜捡钥匙去了。非常凑巧,先后跑进楼里的严思思和胡佳蕊,哪个都没见着。”肖乐天忽地扬眉,一副被他撞见了猫腻的表情:“严思思跑回教学楼的时候,保安还没巡逻到,这个时候刚好下班的何娜突然出现,拉着当时夜班的保安帮她找钥匙——理由是白天掉的时候没察觉,临要回家才发现钥匙不见了,在办公室找了一圈儿未果,琢磨着沿着白天去党政楼送材料的小路再找一找……保安就这么无意间被她拽走,一直等到何娜在一个路边排水井的草坪上捡到钥匙扣,忙了好一阵子才折返回去锁教学楼。” “……不是本意地创造了一个没有目击证人的情境。”江陌掀起眼皮,确认似的扭头看了肖乐天一眼:“还真是这何娜掺和进去的?” 肖乐天慎重地点了点头,“另外……昨天整理卷宗,派出所这边提供了当时几个报案人的笔录,其中最早报警的那个图书馆保安大哥的笔录里写到,当时他是接了一个老师的电话,说顶楼的办公室要挪两盆花,让他拽着推车去帮忙,拖车经过心理咨询室的时候,这才意外撞见正在狂躁的胡佳蕊,闹出持刀挟持的乱子。而这个拨打电话的人——” “也是何娜。” 第一百一十七章 少女-摧毁(上) 案三少女 三十五摧毁(上) 顾形抖着脚尖打了个哈欠,上身仰靠在病房里这把标配的折叠椅子上,抬眼看着这两张苦大仇深得如出一辙的小脸儿,压着嘴角耙了耙头发,无奈地哼笑了一下。 疑案查问至今,这两个还稍显稚嫩的愣头青已经游走在证据链条的边缘,全身心投入其间的情绪被个中的纠葛恩怨牵扯了大半。 顾形曾经不止一次的撺掇着祝思来帮忙提醒,这是一桩权威鉴定报告已经给出既定死因却因为意外牵连而进行重新研判的刑事案件,甚至很可能会是一个因为死者家属摆脱困境而不再继续追究前因后果,到头来无疾而终的麻烦。 然而事到如今,麻烦滚成了雪团,意外使然,连江陌都被一桩延伸出的持刀事件裹挟进里面——即便目标人物已经藉由持刀伤人的犯罪事实扣押无误,可他们却仍旧难以找寻到确凿的证据佐证他们调查高坠案最初呼之欲出的判断。 祝思来昨天中午还端着餐盘一言难尽地看着啃鸡腿嘬手的顾形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给亲徒弟挖坑,眼瞅着他俩跳进去,一天天忙得见不着人影,你倒心大,还吃的挺欢?” 顾队长却举着两只油渍麻花的“猪爪”,依旧满不在乎地不以为然,“挖坑是为他俩好……之前我不就跟你说过,这案子即便搁在你我这儿,没办法给出一个确切结论的可能性也占了大半,甭管查不查得明白,抛开出头这回事儿,也是让他们俩借这个机会体验体验无能为力的滋味,总好过之后摔个大跟头,一年半载都爬不起来。人心都是肉长的,遇见点儿憋屈在所难免,来个这么三回两回的铺垫,免得日后像魏祺盛那个二愣子一样,撞见点儿人性黑暗就硬着头皮不知进退的‘造反’,到头来……把自己也搭在里面。” 祝思来递过汤碗的动作一顿,焯烫的热度掠过指尖,瞬间灼热的痛感刺得他一抖,差点儿把热汤泼向桌板。 ……魏祺盛。 这个名字实在久违,久违得祝思来差点儿忘了,当初那个时常被顾形挂在嘴边,惦记着把他妹妹这颗水灵灵的白菜拱回家的青年警察,曾经也顶着“明日之星”的头衔,肩负着盛城平安的小半边天。 魏祺盛从警最初是在奉南。 那会儿区划改制开发再造的风声肆起纠纷遍地,魏祺盛刚跟搭档的老民警孙晓昉混熟没几个日子,孙警官就被调去立兴街的片区升了警衔。奉南乱糟糟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大大小小的民事、刑事案件堆在头顶,年轻气盛的魏祺盛将将崭露头角,整日里扒拉着老油条们避之不及的一堆乱摊——顾形那几年在刑侦支队“作威作福”,卯着劲儿狠抓破案率,一来二去也就跟时任案件民警的魏祺盛混得称兄道弟,甚至十分欣赏地把在高中担任老师的妹妹顾影介绍给魏祺盛,勾肩搭背地畅想着有朝一日能亲眼见证着郎才女貌的一对能早日组建美好家庭。 可惜好景不长,美梦也成了泡影。 任谁也未曾料及,拆迁改造没有下发通知就提前动工能惹出这么大的麻烦。 围栏倒塌闹出了伤亡事故,警方介入调查尚且存疑,家属先倚仗曲解着魏祺盛这个声誉颇高的民警同志的劝慰说辞,声势浩大地闹到了法院还不止,拖延再三又开始挑起始终没能给出准确案情报告的魏祺盛的不是——到头来开发商跑路,奉南拆迁时隔数年才被盛城国际收并重启,魏祺盛也颇受牵连,几乎在纠纷闹到一发不可收拾的同时,就被平级调到了红楼派出所,勒令进修学习,安静地巡逻一段时间了事。 “不过说真的老顾,奉南围栏架子砸死人的事儿,真的是意外事故吗?”祝思来直到如今也觉得忿忿难平,咬着筷子尖儿皱起眉:“凑巧推到了承重架子的围栏,凑巧路边施工车堵了半个小区大门,凑巧推土车司机在家喝多了睡得不省人事……” “都觉得这事儿凑得有蹊跷,可偏偏搁在那个情境下就是有可能发生,只能耗下去等他们露出马脚,但根本来不及。”顾形咬住骨头,硌得后槽牙“咯嘣”一响:“当时他们所长,还有我,劝了不知道多少遍,可魏祺盛就是不信邪,坚持觉得这件事有问题,查来查去一无所获,哪怕被调去红楼之后颓废了半年多,还在蹦着高地联系当时的相关人员……人都离开盛安了,这事儿还不清楚吗?结果呢,顾此失彼,巡逻半路接到电话开小差,接了警也敢撂下当时还是实习生的江陌自己去找——” 顾形喉咙一哽,咕哝着吞咽了一下,一时沉默,没再继续往下说。 后来顾影遇害,江陌因为知悉魏祺盛擅自离开巡逻区域的原因,担心他遭受处分证词有所隐瞒,却不曾想竟然无意间害得他落进了真凶早早准备好的陷阱——魏祺盛懊恼悔恨却无法自证清白,末了只能留下一个纷繁杂乱的疑团,在自我了断之前掐着江陌的脖子不知道说了什么,然后就转过身,挣脱了昔日同事的钳制,义无反顾地冲进车流里面。 “抛开小影这一层关系,我跟魏祺盛没那个师徒的缘分,但小陌跟乐天儿不一样——” 顾形味同嚼蜡地扒拉着菜饭,生噎着往下咽:“乐天儿倒是还好,但江陌这个脾气秉性你也清楚,哪怕刀山火海的绝境摆在跟前,只要她觉得这条路是对的,她就敢义无反顾地往里钻。齐家村弃婴案抓捕现场的时候有多险?齐胜男但凡狠下心要她的命呢?还有她偷偷摸摸筛查失踪女性案件的事儿,她在那儿‘姜太公钓鱼’的意图我能不明白?” 祝思来又是一呆,眉头都拧起来:“所以……她毕业之后,本来是平东市想要这苗子,结果被你磨着高局拽回来?” “老高知道她跟那案子有关系,最开始有点儿犹豫。我求的李书记。”顾形撂下筷子,不太想继续追忆往昔:“归根结底,竭力侦破每一桩命案、保护人民生命财产安全是咱们的首要任务,但往往天时地利人和很难占全,疑罪从无立在当前,我得让江陌知道,竭尽全力不是钻牛角尖儿,拿得起放得下不是把该维护的正义置之不管,而是为了跳出困着她循环往复不得其法的圈子,直到有朝一日,能确凿地拿着证词或者证据,把嫌疑人按在公堂,结结实实地铐在被害人跟前……” 道理江陌都懂,但就是不服管。 顾形掀起眼皮看着她缩在邵桀衣服里疼得轻微颤栗的侧脸,失笑一叹。 这些冠冕堂皇的说辞,顾形耳提面命地敲打过江陌不知道多少遍,但这狗崽子倔得像头活驴,手抄的检讨书垒成高地也没耽误她高歌猛进直面困难。 眼瞧着这一遭挫折教育八成是要以失败作结,顾形身为人师,心情莫名地复杂又庆幸。他捏出口袋里的烟盒搓了两下,抬眼瞧见门口贴的禁烟标语,有点儿惭愧地把烟盒揣回兜里,辗转收回的视线一偏,却瞧见房门的磨砂玻璃跟前倚着一道身影,略微定睛一看,应该是买了早餐回来的偶像同志,踌躇地晃在门边,不知道该不该敲门打断。 顾形先没什么想法地盯着磨砂贴纸后头模糊晃动的身型,看了一会儿就挥手示意,见门外没什么反应,又撑着到了年纪咯嘣乱响的膝盖站起身,踱到门口轻轻在玻璃上叩了两下,拽开门板,“还挺快,进来,开饭。” 第一百一十八章 少女-摧毁(下) 案三少女 三十五摧毁(下) 邵桀八成是根据早先撞见江陌饿得眼睛放绿光时的饭量进行了一番合理推断,四人份的早餐花样翻新浩浩荡荡地铺了一桌板,包子油条馃箅儿茶蛋并着溜缝儿用的小米粥豆浆搁在跟前。邵桀耷拉着视线看向江陌垂着眼睑缓滞思索着什么的侧脸,一边儿扒了个茶叶蛋放进了江陌手边的粥碗,一边儿恍然想起来食堂大姐的悉心关照,擦了擦手,又从口袋里掏出几包榨菜分给肖警官。 肖乐天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狗鼻子一吸,闻着肉包子味儿就深沉不下去,摇头晃脑囫囵个儿地噎了两个小肉包进肚才熨帖地长吁一口气,转过身来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偶像忙前忙后的贤惠贴心之举,抽空扭头,跟他师父意味深长地挤了下眼睛。 “但胡佳蕊咱们是调查过的,她跟何娜之间,确实没有任何通讯往来的记录和痕——迹——” 江陌总算回过神,缓慢地扶着受伤一侧的肩膀转身,低头看见邵桀这堪比伺候月子的体贴招待,稍有负担地道了声谢,然后抬起头来,准备跟那个满脑子吃饭的肖乐天继续刚才的对话,掀起眼皮却正撞进顾形和肖乐天那两双揶揄的笑眼里,怔了一瞬,当即领会了这俩人的别有居心,一脸无语地叹了口气:“……师父你就不能教他点儿好的?” “他无师自通,我可没教,少赖我。”顾形无辜地晃了晃手里的包子,对着邵桀稍显油腻地抬了下眉毛:“偶像同志,案子相关的话,听了就当没听啊~” 肖乐天乐不可支地把自己塞成了一只仓鼠,先看着他偶像抿着嘴唇弯起眼睛点头憋笑,又仗着他师姐最近几天的战斗力锐减,学着他师父的样子,十分欠揍地抖了抖眉毛,滋溜着豆浆,勉强回归正道:“……线上肯定是没有,线下还得打听,待会儿我就去学校问一问何娜的人脉关系,之前只顾着王衍和胡佳蕊,刚对她有点儿怀疑就出了事儿,详细的走访还没来得及。” 江陌点了点头,支着筷子戳中了碗里的茶叶蛋,两口啃进肚子里。 如果说严思思高坠事件当日,何娜的出现是为了引开保安的视线帮助意欲陷害的胡佳蕊推波助澜,那么昨天的挟持事件,何娜这通说不准有意还是无意的电话就无异于火上浇油,直接把分明还有回转余地的胡佳蕊,一掌推向了无可逃避的万丈深渊。 但在这并不算长的一段光景里面,何娜仿佛判若两人走向极端的原因会是什么?难道真的有可能是万里挑一的巧合事端? 江陌没抬眼,认真地埋头吃了会儿饭,忽然想起来:“木鸿呢?……木鸿老师那边怎么说?” “他啊……嗝——”肖乐天猛一抬头,被包子噎得干瞪眼,敲了敲胸口停顿了一会儿,皱巴着一张脸有点儿为难:“做过的事儿其实跟何娜说的大差不差,只不过一派为人师表,坚决不认可那些个乱搞关系的猜测,也不明白胡佳蕊为什么要咬定是他害得严思思跳楼,甚至到了要持刀报复的程度……反正他说他跟严思思走得近是因为她的身体状况不佳,完全是出于老师的关照,还说什么严思思会错意可能也是他这个老师的某些行为不太得体——就,怎么说呢……” “……这话说的就不像什么好东西。” 江陌“咔嚓咔嚓”地咬着榨菜,没心没肺地嘴快骂了一句,没等继续开口,迎头就被顾形嗤声一乐拍在脑瓜顶,“当着偶像同志的面儿,啧,说话注意点儿。” “那又没骂脏字儿……我还没说他不是东——”江陌先心虚地用余光瞄了一眼明显身经几战已经习以为常的邵桀,理直气壮地顶了一句,噘着嘴扯回话题:“除了给自己撇清关系,他就没唠点儿别的东西?” 肖乐天这一会儿的工夫已经消灭了两屉包子,打着饱嗝意犹未尽地瞄着油条拎起筷子:“嗝……他说他之前帮助疏导解决过几个女生的情感问题,发现这几个女生都跟王衍扯上过关系,觉得王衍这人品行不端,再加上严思思的事,正准备上报学校,给王衍通报批评加以引导——这算吗?” 江陌捏着勺子的动作一顿,抬眼对上顾形同样留意的视线:“已经上报了吗?” “还没……”肖乐天脑子没转过劲儿来,眨了眨眼有点儿不明所以:“他回老家之前跟比较亲近的老师提起过这事儿,但这不刚回来就碰上……持刀挟持——?” “胡佳蕊不是想替严思思报仇,是打算帮王衍解决麻烦。” 江陌沉重地叹了口气,把剩了个碗底的小米粥往前一推,拧紧了眉间:“王衍现在在队里呢?” “王衍没有,昨儿这哥们儿考完试刚跟校篮球队外出集训。联系到带队老师的时候还挺不乐意的,毕竟这小子是主力队员。”肖乐天把挂在小臂上的腕表抖下来,瞧了一眼时间:“他坐今天清早头一趟高铁回来,预计中午,以防万一,我去车站直接堵人。” “那正好,我——回队里等你。”江陌掂量着自己且得虚上两天的身子骨,没逞强,扬起脑袋看向邵桀:“我下午不知道几点能回,能不能让护士提前打针啊?我中午出去。” “不能。”邵桀正随手收拾江陌扔在桌板上撒手不管的残局,撤掉粥碗的时候多看了一眼,十分讲究地舀起碗里的福底,伸到江陌嘴边儿:“哪怕现在扎也挂不完,那个药刺激胃,滴得太快你受不了。” “那干脆一起跑路得了,喻洛穿着白大褂的时候太吓人了。”江陌先下意识地搭了一眼递到跟前的塑料勺子,满脑子只顾着琢磨怎么溜出医院再回来才不会挨骂,毫无抗争精神地张嘴吃完,怔了一会儿才觉出点儿过分亲昵的不对劲来——她这大半宿难捱的时间快被邵桀纠缠照料成了习惯,似乎连原本恰到好处的疏远都被抛到脑后成了理所当然。 江陌仰起脑袋看向完全一头雾水的邵桀,转而对着因为一时惊诧,被茶叶蛋噎得快翻白的顾形和肖乐天,目光闪烁地眨了眨眼。 “……我要不解释一下?不是你们想的那样,真的。” 第一百一十九章 少女-纵容(上) 案三少女 三十六纵容(上) 碍于偶像同志三两句打趣就能蒸成一只粉嫩小仔猪的薄面皮,为了挽救端庄正义的警队形象于万一,顾形和肖乐天起哄架秧子的嘴欠行径并没有贯彻到底。一顿风卷残云的早饭安生吃完,江陌有点儿丢人地关切了只捞着一小屉包子和一杯豆浆的邵桀几句,顾形和肖乐天吃饱喝足就算完成了探病使命,先后被几通电话催去走访溜之大吉,临走之前还不忘给狗皮膏药似的邵桀委以重任,让他好生照顾再接再厉。 但江陌还是得回一趟队里。 邵桀无从劝阻,却不太放心,小心翼翼地掩护着江陌从喻大夫的“阵地”里撤退,又眼巴巴地把她送进出租车里,担忧过度地隔着车门叮嘱了两句,动静小得江陌只听见了半句“忙完联系”。 司机大哥瞄着车窗外头那张仿佛惨遭始乱终弃的小脸儿噗嗤一乐,先一脚油门轰出去,然后觑着后视镜里的江陌自来熟地喊了句“美女”:“小男朋友够体贴的啊,送上车了还不放心,怎么不跟着一起?刚你说东城,东城那趟街挺长呢……咱去哪儿啊?” “……师傅,安全带系上。”江陌隔着车玻璃对差点儿就跟她去市局“陪同监督”的邵桀挥了挥手,转身轻轻靠着座椅松了口气。她实在没劲儿再跟这位热情似火的司机大哥解释什么四五六,抬眼搭上他准备施展扯皮功力的表情,果断地把警官证掏出来,和善地弯了下眼睛,企图换取片刻的安宁:“市局。停侧门就行。” ———— 适逢基层派出所外加各个支队、大队季度末新年初疯狂冲击完成各类学习会议指标的攻坚时期,为了避免刑侦这帮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外勤大爷半道睡着打呼噜或者接了个电话就集体跑路,耿秩老早就把顾形手底下这一干人等踢出“上进队伍”,一大清早就拐带着宋叔和内勤的一众得力干将,跑到市里头充人头开大会去了。 外勤出门,内勤不在,江陌晃进前院张望了一圈,冷冷清清地打了个寒颤。 今年春节不算太晚,各路诈骗犯盗窃犯准时准点儿到岗,井喷式地轮番登场冲击全年业绩最高点,准备攒点儿家底回去过年。刑侦各组基本已经三三两两地常驻在各个片区派出所的中控屏幕跟前,拢共就剩俩驻守大本营的难兄难弟,也抱着连续盗窃查不完的监控和诈骗团伙追不完的聊天记录,满脸愁苦地睡死在电脑旁边。 江陌裹着羽绒服轻手轻脚地钻进办公室,先遥遥地看了三组的同事一眼,精力有限地窝在椅子里呆愣愣地晃神,小小地打了个哈欠。她屁股还没坐热,正在“追杀”林宇组长的郑司羿和周小邈就双双闻讯赶来,匆匆又热切地小声表达了关心之情,随即一人抓了一把薄荷糖,转身又重新投入到索要稿件和总结的战斗里面。 临走之前周小邈还不忘嘚瑟一下她的新唇釉,结结实实地把一枚香吻嘬在江陌的侧脸。 低调的色号不算扎眼,但这唇釉八成儿防水,江陌攥着纸巾蹭了半天。高坠案的来龙去脉几乎只差临门一脚,江陌捏着肖乐天提前整理好的卷宗先大致过了一遍,详细的浏览刚翻了几页,虚掩的门缝里就悄无声息地探了一个脑袋进来。 “嚯,爱岗敬业啊江陌——啊——” 闲闹的话将将脱口,走廊里的穿堂风就十分有眼力见儿地猛一鼓动,门板忽地阖紧夹住,挤得这颗还没来得及拖拽着身体一并钻进屋里的脑袋“嘎”地叫出声来。 江陌掀起眼皮循声一看,扶着肩伤“诶呦呦”地笑了半天。 “咳咳……你们刑侦这门,这算谋杀……”温晨托住脖子拎着一兜子老式鸡蛋糕晃到江陌的办公桌旁边,一句话的调儿跑得没边儿,清了清嗓子,又逗小孩儿似的从大衣里头掏出个黄桃罐头摆在江陌跟前:“给,包治百病。” “意外杀人但未遂?”江陌揣着袖子看了罐头一眼,停顿了两秒,没什么见外地道了声谢,歪着脑袋扫了一眼墙上的钟点:“连蛋糕再罐头的——你们不是最近在蹲手里有藏货的嫌疑人吗?哪儿来的时间买这些?” “这哥们儿现在在家当孝子贤孙呢,我们在早市蹲着,临时征用了一个现做现卖的老式蛋糕摊子,撤的时候出现场的哥儿几个把上午没卖出去的都包圆儿了,我这拿回来给大伙儿分一分。老板过意不去,黄桃罐头是他自己家小卖部新上的货,就送了两个……给钱说什么都不要,我就藏他儿子铅笔盒里了……” 温晨说着话,略微在意地被江陌身上这件色彩明亮又带着点儿闷骚精致的羽绒服外套绊住了视线,犹豫着刚要追问,办公室那扇短命的门板就被肖乐天“吱呀”一声拱拽开来。他先没留意着温晨这么号人,半拉身子还挂在门外,没心没肺地喊了一嗓子“师姐”,差点儿把三组的难兄难弟惊得掀到地上,这才听见点儿叽里咕噜的动静看向办公室里面,正跟扭头张望着门口的温晨大眼瞪上小眼。 肖乐天莫名地看见温晨就发怵,余光瞄了一眼正在打哈欠的江陌,大喇喇扯嗓子喊的音量“咵嚓”一下就蔫儿得摔向地面。 “那个……温警官好。师姐,王衍带回来了……要不,现在去看看?” ———— 乍一推开询问室的防盗门板,江陌先被空气里闷着的那股灰尘锈蚀的干燥气味扑撞得一趔趄。 换气扇临时罢工,支队里为数不多掌握维修技能的宋叔还在市里头的大会上绽放光彩,江陌敞着门摆弄开关尝试了几下重启未果,扭头示意抱着材料迟来一步的肖乐天拽上门板,这才踱到桌前,避开伤处缓慢地靠坐下来。 “换气扇坏了,担待一下。” 江陌先公事公办地礼貌致意,歪着上半身仔细留意着肖乐天憋着劲儿整理的审讯问题,低声补充提醒了几句,余光轻飘飘地落在了王衍的头顶,略微诧异地吃了一惊。 王衍极具欺骗性的端正五官上挂着几分阴沉和压抑,先前嚣张恣意不服管教的气势老早就散落一地,他舌尖卷着干裂又干涸的唇角,印象中时刻挑衅的眼神里笼着一层不知深浅的恐惧。 肖乐天仍旧按例先重复了一下几天之前刚刚审讯签字过的问题,王衍还是不太能耐得住性子,烦躁的语气不佳,但态度勉强说得过去,缓慢复述之后,趁着肖乐天审度评判着是否有出入或隐瞒的空当,目光稍微偏移,沉默地观察着江陌始终惨淡平静的脸色,又小心地在她抬头看过来的瞬间撇着视线错过,良久,哑着嗓子嘟囔着:“就说早把案子撂下得了……碰见这么个不要命的,挨了一刀都算轻……够拼的。” 第一百二十章 少女-纵容(下) 案三少女 三十六纵容(下) “就说早把案子撂下得了……碰见这么个不要命的,挨了一刀都算轻……够拼的。” “唔……多谢关心。”江陌抬了下眉毛,擅自曲解了一下王衍的意思,没打算跟他计较:“既来之则安之嘛,反正已经闹到了这个地步,你只要照实了说,我们也免得证据不足按不住她,日后她出来报复,还得再挨一刀。刚说到哪儿了——?” 肖乐天严肃地叩了两下桌面,顺势接上话茬儿:“为什么要隐瞒胡佳蕊邀约碰面的事?你们在食堂都说什么了?” “为什么要瞒着……我敢实话实说吗?”王衍定定地看着江陌似笑非笑勾起的嘴角,先重复了半句,随即臊着脸抿住嘴唇,不做挣扎地瘫在椅子上,叹气道:“换谁都怕把这事儿搁在明面上说,要撺掇人自杀,然后想办法借机把学校老师挤兑走……” 肖乐天拧着眉头:“详细说。” “前因你们都知道,我拍了不少严思思的照片和视频,在得知严思思打算跟我分手之后,一而再再而三地拿这些不雅的视频威胁她……”王衍喉咙一抖,吞咽了几下才难以启齿地小声开口:“但这事儿,被木鸿知道了。” 江陌垂着目光扫视着桌面上的卷宗,轻声反问:“胡佳蕊告诉你的?她说没说从哪儿听来的?严思思告诉她的吗?” “她没说,不过应该不是思思……嗯……怎么说呢,自从思思去找这个木鸿老师做心理咨询之后,比起疏远我,她好像更多的是跟胡佳蕊产生了点儿什么隔阂……”王衍摆了摆手,似乎不想纠结太多,索性把推演判断悉数丢给对面的江陌,只依着自己的念头继续往下说:“虽然我也不知道她从哪儿听说的,但是——她告诉我的消息从来都出过差错,我……我就没想那么多。” “道听途说的事儿……你好像没必要非得牵扯进去?”江陌没抬头,眉毛紧紧蹙着,有一搭没一搭地翻动着卷宗:“尤其是在跟严思思天台对峙之后。问题已经有解决的办法了不是吗?” “严思思是心软,她好忽悠,甚至她家里都从来不管她的死活,可木鸿呢?”王衍似乎对于江陌轻描淡写的态度有些不受理解和尊重的躁动,他挺直上身两手握拳,幅度不大地在桌面上砸了几下:“胡佳蕊说木鸿要劝严思思报警!还要学校通报!胡佳蕊说她已经偷听到木鸿让严思思整理证据的事了!她还在电话里告诉我说……当时在天台,是木鸿跟严思思商量好的,先稳住我,可没想到我刚走他们就见面了——万一木鸿真的横插一脚报了警,那……那我就完了……” “所以……”肖乐天头皮一麻,敛着神色声音沉着:“胡佳蕊在电话里约你在食堂见面,是想跟你商量,怎么害死严思思是吗?” 肖乐天的声音不大,却一字一句砸在地上,震得王衍不住地哆嗦。 “撞见严思思和木鸿完全是意外,当时我寒毛都炸起来了。”王衍撑住桌面抱着头,指甲几乎抠进头皮似的,红着眼眶眼神涣散着:“可是胡佳蕊说,根本不需要动手去做什么……严思思本来心理就有问题,她有诊疗记录,自杀很正常的,没人会怀疑,甚至因为她家里的原因,哪怕被人发现跟我之间有过这些矛盾也没问题,她们家不会想闹大的,即便万一有人追着不放,只要我跟她咬定是木鸿跟她来往过密导致的……学校里但凡出现这种外聘人员品行不端的乱子肯定是要开除了事的,到时候就什么事都没有了……没想到明明人都烧没了,严思思家里却不知道闹出什么情况,非要彻查她的死因有没有什么疑点,再然后……你们突然就找上门来——” “即便严思思家里没有问题,木鸿如果奔丧回来,他会不会想要向警方报案了解一下‘自杀’这件事,究竟是否成立呢?”江陌冷哼了一声,如有实质地盯住王衍颤抖的手腕,忽然责问道:“严思思和胡佳蕊先后跑向主教学楼的时候,你为什么没有跟过去?” “大哥大姐!她是要杀人啊!我跟过去干什么?当从犯吗?我跑都来不及好?出事之后我恨不得躲得远远的!在体育馆那回是出事之后我第一次见她!”王衍急促地喘了两下,难以置信地看向始终把他跟胡佳蕊摆在同等嫌疑位置上的江陌,用力地捶着桌板自证清白:“警官,真的,我最开始真的不相信她说害死严思思是来真的……如果,我说如果……如果我跟她上去,也许还会拦着她……那个疯子——太可怕了……” “明明知道她可怕……但还是想藉由她来达成你的目的,满足你的虚荣心,是吗?” 江陌突然笑起来,眼睛里却冷冰冰的,视线戳刺着正在为自己的“无辜”奋臂高呼的王衍,“你好像根本没有想过,拦住她,或者报警,是吗?” 王衍忽地一窒,眼神抖动躲过:“她……她这种人,我怎么可能拦得住她?” “不是拦得住拦不住的问题,而是你压根儿就不想阻止。”江陌实在看不下去王衍这幅如遭雷击自辩不得的嘴脸,目光咄咄地直视着他的眼睛:“你分明有办法劝阻,但因为顾及担心自己的事情败露坏了名声误了前程,所以,你选择纵容着胡佳蕊这么一个‘变态’的附拥者为所欲为……到头来你还可以说,你才是这段扭曲的追捧关系里,最无辜的受害者。” 江陌乏善可陈地抱住胳膊,一错不错地注视着似乎完全无法接受自己居然沦为始作俑者之一的震惊神色,沉默了好一会儿,安静地问说。 “何娜老师,你认识吗?” 王衍明显还在晃神,目光呆滞地抬起头,不明所以地反问:“何娜……图书馆的管理员老师?见过,但好像也就只说过几句话,她怎么了?我跟她没关系啊……你们搞清楚——” “你跟胡佳蕊不是要造谣木鸿老师乱搞师生关系吗?”肖乐天纳闷儿地抬起头:“她是木鸿的女朋友,你不知道吗?” 第一百二十一章 少女-曲解(上) 案三少女 三十七曲解(上) 仿佛遭了当头棒喝的王衍抱头窝在询问室桌面上无声地崩溃,他几度睚眦欲裂地抬起头,咕哝到嘴边的话却辗转吞进胃底,只用这一种近乎求救的目光死死地抓着眼前的江陌,周身的后怕和抗拒漫溢着流淌遍地,可惜,唯独没有半分的悔意。 询问室背阴没窗户,老式的暖气片因为闹出过寻死的事故早就被焊死拆除,凉浸浸的寒气缠着四肢,干燥锈蚀的味道钻进鼻孔,江陌有点儿哆嗦地打了个喷嚏,眼冒金星地揣着袖子,努力地把自己缩进了羽绒服的领口。 肖乐天先看了脸色一片惨淡的江陌一眼,转而又被窸窸窣窣坐立不安的王衍拽过视线——肖乐天很难对王衍这类勉强能用法律来评判对错的人作出什么道德层面的评判。他实在觉得乏善可陈,可还是得硬着头皮逐句问询案发当时曾被他搪塞隐瞒的相关细节和时间节点。 收尾的事儿肖乐天手拿把掐,江陌安静地坐了一会儿就站起身,抬手压住肖乐天分神搀扶的小臂,又轻轻地对着稍微留意地看向她的书记员点头颔首,没什么声响地打算趁着出门接杯水的机会抬腿开溜——她拽着扶手将将跨步出门,没来得及收着劲儿,打着哈欠跨过门槛的空当,正跟匆匆又莽撞地准备叩响询问室门板的小民警撞在了一处。 小警察个儿不高,肩上还挂着执法仪,八成是沉了口气铆着劲儿迎面冲过来,结结实实地磕得江陌一趔趄,冷汗“噌”地沁满了额角,摇摇欲坠地扶住了墙沿。 “诶小心!” 小警察是昨儿听从派出所安排部署陪同相关证人来的刑侦支队,迷迷瞪瞪强打精神地守了二十四个小时,正要大功告成敲门撤退,却不料闷头顶撞了江陌这伤号,先把自己吓了个魂儿飞。他有点儿慌张地托住江陌的胳膊,磕磕绊绊地问道:“江……江警官,没……没事儿?” “没事儿,我的问题,开门没看路直接就往外冲。你这是……询问查证到时间了是吗?”江陌浅浅地抽了一口凉气,缓慢地摆了摆手,顺势躲开了小警察的搀扶,抬起头来真诚地笑了一下,目光却绕过小警察抱歉的侧脸,堂而皇之地定在了他的身后。 是木鸿。 作为一个看似牵扯颇深,实则从未介入的案件相关证人,木鸿老师自奔丧返校围观挟持现场至今,已经仁至义尽地在警方的控制之下,在另一间询问室里蜷缩整整二十四个钟头。 “吃饭了吗木鸿老师?在询问室里待这一天一宿可挺难熬的,待会儿……跟派出所的车回学校?” 简单打了声招呼,江陌就半邀请半强制地把木鸿拽进了会客室休息稍坐。她歪着上身跟靠在走廊接了通电话的小民警略一点头,随即觑着木鸿蜡黄憔悴的脸色,冲了一杯速溶咖啡放在他手边搁着,兀自熟络地开口闲聊:“队里这咖啡也没什么讲究,喝得惯吗?那个释回的单子得肖警官确认一下,王衍那边笔录马上就能忙完,估计稍等个十分二十分钟?” “……” 木鸿掀起眼皮看了一眼江陌,没搭话也没拒绝,整个人沉寂又颓废地靠坐在会客室里稍微符合了那么一丁点儿人体力学的冷板凳里,微微蹙着眉头。 比起王衍的崩溃惊恐、胡佳蕊的抵抗狂躁、何娜的事不关己,除了顶着一个“勾引女学生枉为人师”的头衔以外没有任何实质性关联牵扯的木鸿反而挂着满脸的难过和煎熬,原先匆忙碰面时还算得上丰润的面孔,几乎在一夜之间消瘦颓废得快能看见颊侧凹陷的轮廓。 “江警官,我是做心理咨询的,哪怕勉强够得上讲师的程度,这种套近乎的引导话术对我也没什么用,与其浪费时间,倒不如有什么想问的就直说——呵,我也挺好奇的,你们这一遍又一遍,到底是想问出点儿什么……刨根问底像是要把人祖坟挖出来一样,难道现在这个结果还不满意吗?” 木鸿先冷笑了一声,强打精神似的,抬手搓掉堆在眼角粘黏的污垢,用力地眨了两下被血丝攀爬得通红浑浊的眼睛,沉重地叹了口气,略微正色,把稍烫着手背的一次性纸杯捞进掌心轻轻握住,清了清嗓子,开口的语气尖酸刻薄,喉间却时不时地停顿吞咽着:“无非就是把那些个乱七八糟的过错扣在我头上吗?两个人三个人都这么说,讲什么无风不起浪……我不是都认了?哪怕退一万步讲,真是因为我对严同学照顾太多才惹出的这些乱子,可现在不是没有证据能证明这人的死跟我有关系吗?还是说……是我不懂法了?除了道德层面的谴责,你们还能再琢磨点儿别的什么违法乱纪的帽子,往我的头上搁?” 无论是电话沟通时的闭口不谈回避心虚在先,还是在确切得知没有证据能逼迫他承担法律责任时满不在乎地无奈接受指摘在后,木鸿现如今的抵触厌倦几乎水到渠成地给他自己塑造了一个枉为人师衣冠禽兽的完美角色——他并不否认自己很可能是严思思坠楼自杀一案的始作俑者之一,甚至还有那么点儿“反正死了人的事儿与我无关,承认与否都无可厚非”的自得其所,以一种隐匿而嚣张的姿态端坐在警方立场的对侧,言有所指都是“你奈我何”。 但他沉默时缠了周身无声的痛苦寂寥,简直跟犀利开口时判若两人似的。 江陌实在好奇,适才在走廊里乍一对上视线时,木鸿眼里那转瞬即逝的悲戚究竟意味着什么。 “我这属于……班门弄斧了是?不过案子相关的来龙去脉乐天儿都问过了,我这纯粹就是闲聊。毕竟昨天那阵仗你也见了,正经询问肯定得俩人以上外加录像录音,最不济也得挂着个执法仪……这会儿我自己问什么都没用,算不上证据,单纯是我这人好奇心重——” 江陌浅浅地笑了笑,没太把他宣之于口的敌意当回事儿,自己又接了杯热水慢悠悠地抿:“因为刚刚碰面的时候,我看你的表情好像,有点儿难过。” “……老家的父母相继过世……”木鸿的语速不快,像是在缓慢地揣度,“回到学校又撞见这些事,有学生去世了,还是跟我有关系的,工作都快保不住,我为什么不能难过?” “抱歉,我可能是因为看了笔录,还以为你对这个案子抵触居多,有点儿先入为主。”江陌并不回避过错,抬起胳膊撑住桌面,歪头状似无意地打量着木鸿的神色:“不过有件事儿笔录里没提过几句——我之前看学生名单,严思思好像也就上过你几节的大课是?那后来是怎么……” “怎么跟严同学关系密切到让人误解我乱搞师生关系的,是吗?”木鸿没抬头,低低地嗤笑了一声,似乎对这个不能免俗的问题很是不屑一顾:“之前也说过了,我平时除了上课就是在心理咨询室,在此之外跟学生基本没有私底下的往来,最开始跟严同学认识,也是她跑到咨询室来。”话说至此,木鸿端起纸杯略一停顿,喉咙滚动了两下,轻声一叹:“但她应该算是个……例外。” 第一百二十二章 少女-曲解(下) 案三少女 三十七曲解(下) “但她应该算是个……例外。” 江陌未置肯否,倒是挺感兴趣地抬了下眉毛:“怎么说?” “在学校这么个地方,因为抑郁情绪来寻求疏导帮助的孩子不多,大多数来上课都是为了补学分的缺漏。愿意来找我咨询的学生屈指可数——严同学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我始终没办法确切提供任何实质帮助的……”木鸿手腕一抖,像是思及什么无可奈何的往事,眉头紧紧蹙着:“免疫系统的疾病和抑郁症的治疗给她的身体带来很大负担,身体上和心理上的煎熬已经够难捱的了,偏偏……还摊上那么两个糟心的朋友。” “所以……”江陌稍微琢磨了一个还算委婉地用词:“木鸿老师你也确实,给予了严思思远超于普通师生之间的关注,对吗?” “无论是站在心理咨询师的角度,还是站在一个老师的角度,关心患者,关心学生……好像都是理所应当的。” 木鸿游刃有余地轻笑搪塞,又恍然记起什么似的,拂了拂眼前莫须有的灰尘:“胡佳蕊和王衍说谎成瘾,你们对我的怀疑应该不是从他们两个的指责开始的——是何娜说……我有可能因为上位不成恶意教唆导致严同学想不开的是吗?” 江陌没有正面回答,只是稍稍沉吟着:“……站在她的角度来看,这个恶意猜测倒是算不上空穴来风。” “倒也是。但她其实有点儿反应过度。严同学毕竟还因为……一些不太好处理的纠葛,没有彻底跟王衍分手。站在我的角度来说,如果我的目的是为了趁虚而入,那么其实更应该恰如其分地保持点儿正人君子的态度。即便动了什么不该动的心思,也不会轻易地被人窥见苗头。还说什么我去严家是为了博得关注……严家但凡多关心严同学一根手指头,她都不会是今天这样一个自杀之后还要遭人诋毁的结果!” 木鸿喉结一动,指摘的说辞陡然嘶哑,忽地就有点儿失控。他胸口像是顶着一口沉积压抑的粗气,逐渐圆睁的眼眸被江陌专注的视线绊住又颤抖,倏地撇开之后,声音才重新缓和:“不过也无所谓了,三人成虎,怪也只怪我学艺不精不够城府,规劝了不知道多久,偏偏她又只念着两个人待她的好处,说能自己解决这些痛苦……” “规劝……?”江陌砸么这这个用词,蓦地皱了下眉头:“你没撺掇过严思思整理证据报警了事吗?” “再怎么说那也是事关隐私的事情,你知道这件事交给警方意味着什么——!” 木鸿眉头紧锁,下意识地想要反驳,半句话脱口之后当即慌措地抿住嘴唇怔愣了片刻,他视线一挑,喟叹着摇了摇头,空茫地看着前方,仿佛恍然又想起了自己的所作所为,没有退路了似的:“……你们就是因为这个,才认定我是在挑拨关系趁机上位是吗?有人拿着隐私图片视频威胁严同学,我劝她遵纪守法寻求警方的帮助,好像没——” “木鸿老师,你在说谎。” 江陌截口打断了木鸿始终在叫嚣引导的说辞,惆怅地看着他时刻准备着诋毁迎击的表情,了然地长叹了一声:“您希望……严思思被迫自杀的原因是什么?” 木鸿茫然地呆了一瞬,眼皮一抖,沉不住气似的一甩胳膊:“不是……不是你们一直在说因为我跟她走得太近,导致胡佳蕊和她男朋友产生了不必要的误会,逼死她的吗?现在问我是什么意思?折腾来折腾去也该到此为止了?那些照片不照片的事儿跟严同学的死压根儿就没关系!我撺掇不撺掇又能怎么样?难道我说我是好人,你们就能帮我平反不成?” “就像您说的,这只不过是一个出于道德谴责层面的猜测——严思思的自杀跟所谓的‘师生关系’并没有实质性的关联,甚至所谓泄露隐私的威胁也只是导火索,胡佳蕊的主要嫌疑基本已经锁定,您其实没必要刻意的迎合。除非……”江陌垂着视线,避开了木鸿试图说服些什么的目光,一错不错盯着木鸿不自然地扣抓着袖口的手指,轻声说:“您希望在这件案子收尾的时候,所有的指证都能证明,在这些乱七八糟的关系里,只有严思思的死,一定得是清清白白的。” 从推诿责任到无可奈何地接受那些无端的推测,木鸿看似始终跳脱在道德层面之外不断诉说洗刷着自己的嫌疑,但实际上,却几乎等同于用一种无所畏惧的态度,把自己伪装成了一个道德败坏还拒不承认的标杆,释放着不惧谴责的旗号,等待着日后长久不断的任人宰割。 无论是师德败坏也好,借故挑拨也罢,总归,严思思是被无数双隐形的手推向了绝路,落在外人眼中,漩涡中央的严思思会是清白无辜的。 一如当初珠宝店里沈悦的委婉转述,为的不过是替严思思撇清一切可能会被借题发挥的指责——只要在这段随便什么人都能曲解的关系当中,主动的人,绝对不能是逝者。 这是无数通电话也没能阻拦正面对峙,甚至完全无法干预到案件纠葛之中的木鸿,唯一能为独自承受着痛苦的严思思做的——佯装推拒一切的责任,然后藉由人之常情的体恤弱者,无声地承担着一切关乎此事的负面猜测。 木鸿呆呆地眨了眨眼,干巴巴地苦笑出声,喉咙滚了又滚,半晌没挤出一个字,只是难以置信地瞪着江陌,眼眶狰狞得泛红,长久的沉默。 江陌也没再多说,捧着纸杯小口小口地抿着,离得老远听见肖乐天摆脱渣男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忽然转头:“关于‘规劝’的前因后果,除了严思思,还跟谁说起过?” “何娜……” 木鸿直到这时才回过神来,怅然的神色骤然紧缩,瞳孔飞快地抖了两秒:“她跟我吵架的时候,我为了解释严同学的情况,跟她提起过。” 他说完这句话就脱力地跌靠在凳子上,阖上眼睑捏了捏鼻梁,又侧耳听见桌子对面的凳腿在地面剐蹭拉扯,猛地抬起头,几乎只能发出咝咝啦啦的气声,哑着嗓子说。 “江警官,刚刚的话,就当没说过,麻烦你了。” ———— 冬至之后数九寒天,盛安的夜幕扯挂得老早,不知道打哪儿飘来的一层朦胧的薄雾,恹恹困倦地笼在月亮上头,遥遥眺着没精打采的。 江陌埋头凝神苦读卷宗的工夫,惨遭得了空闲就去抓人的喻大夫狂轰乱炸夺命催促,垂头丧气地顶着“逃兵”的称号晃出警队大楼,捏着口袋里的车钥匙站在停车场,活动了一下肩膀,牵扯着滞胀钝痛的伤处,万分艰难地放弃了自己开车杀回医院的念头。 她揣着胳膊慢吞吞地从侧门钻出来,一步一顿地在这条临近早晚露天市场的街道上晃悠。 夜市一条街这个时间点几乎不走车,江陌背对着身后的喧嚣烟火,拖着步子朝清冷凌冽的风口不慌不忙地挪。 四下张望着出租车的动向未果,迟缓的脚步沉重得像是拖着铅球,江陌低头别别扭扭地摆弄着羽绒服的拉链,贴着口袋隐约感觉手机振动——喻大夫的电话催得太频,来电提醒的振动还没来得及调回黑猫警长。 江陌掏出手机,看着来电显示上狗皮膏药的名字,有点儿想笑地吸了下鼻子。 北城冬夜的风甭管东西南北都是一样剥皮刮骨的冷,江陌在小声呼啸的夜风里抖了个寒颤,举着手机贴向耳朵,听见里面搀着风声和喘息的声响敲在耳廓。 “江陌,你回头。” 第一百二十三章 少女-手链(上) 案三少女 三十八手链(上) 冷风吹得急骤,适才抬头时匆匆一瞥云遮雾绕的月亮半遮半掩地露了小半张脸,悄么声地掀开了薄雾烟霾的一角纱帘,散开一小片墨色透彻的天。 江陌对不明就里的浪漫氛围过敏,先还嗤之以鼻地懒得动弹,只稍微把贴在耳边的手机撤开寸余,听着混杂着电流干扰的脚步声分辨近远,直等再三确认这呼哧带喘窸窸窣窣的动静从身后渐而靠近过来,才诧异怔然地回头转身,遥遥地眺见邵桀眉开眼笑地闯进她的视野,晃了晃总算能挂断电话捞住满怀吃食的胳膊,急促追向江陌的脚步也恢复如常的放缓,轻声细语的话音被冷风缠卷着,喃喃地往江陌的领口里钻。 “我还以为你不想理我呢,江警官。” 浅淡的月光像是总算被风刮散了层层云遮雾绕的阻碍,掠过高矮不一的房檐,钻钻绕绕地穿过干枯的枝干围栏,溶溶软软地洒落在邵桀的侧脸—— ……和他手里抱着的那一兜子板栗苞米地瓜柿饼奶茶山楂卷。 看这架势,俨然是刚从夜市一条街里游走闲逛挥金如土了一番,凛凛堂堂的脸蛋儿上挂着收获颇丰的油润喜悦,憨傻又磨蹭地溜达到江陌跟前。 江陌盯着邵桀嘴边儿上蹭了一道没擦干净的辣椒酱眨了眨眼,停顿了两秒,实在忍无可忍地掏出口袋里被她搓得掉渣儿的干净纸团伸手抹开,然后看着邵桀脸颊上飞速攀升的那一团红晕,后知后觉地挑了下眉,低头撇开这地主家傻儿子如火如炙的视线,捞起个挂在他小拇指上的塑料袋准备帮他分担:“你是跑这儿置办年货来了?买这么多你能吃的完吗……” “这都是买给你的……我刚吃完饭了,夜市路口那家砂锅面。还给你带了砂锅粥,在兜子里面。”邵桀先红着耳朵尖儿,小心翼翼地半蹲着躲开江陌伸过来帮忙的胳膊,被她不耐烦地咋舌嫌弃了一瞬,又挑挑拣拣地翻出相对轻便的奶茶袋子递到她手里,弯起眉眼对上了江陌略微上扬费解的视线,“你不是要回医院?我猜你没时间吃饭,待会儿挂上吊瓶,这些零食吃着也方便。” “……喻洛给你打电话了是?” 江陌眨巴着眼睛,稍微一想就恍然明白,伟大的白衣天使喻同志见不上她孑然独行凑合活着的德行不是一天两天,好不容易逮到一个送上门来任劳任怨的倒霉蛋,简直巴不得把趁此机会他焊死在江陌身边。江陌拧着眉头叹了口气,看见邵桀在这生冷的夜风里蒸得一脑门子热汗,实在心里难安,“她这又从哪儿打听来的手机号码……我这就是扎针挂水的事儿,闹腾这一遭,倒给你惹了一堆麻烦,待会儿要不——” “我来这儿不是因为喻大夫打的电话。” 邵桀截口打断江陌兀自盘算着亏欠偿还的思维发散,先有预料地抓住了江警官回避躲闪的视线,专注地盯着她的眼睛看:“我今天休息,下午一直在基地训练,挪出时间就是想趁这个机会陪你去医院,也从来没觉得会是麻烦……” 他呆兮兮地一乐,目光明亮地闪了闪:“不过到市局附近这个夜市来,主要是想买这家海带排骨的砂锅粥,顺便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顺道接你回医院,没想到真的能赶巧撞见。” 邵桀这三两句话说得纯粹又诚恳。 江陌无从推拒疏远,看着他湿漉漉的眼睛忍不住心软,眼瞧着跟前这一张天可怜见的脸蛋儿已经半真半假地做好了但凡遭拒就直接泫然欲泣委委屈屈哭出声来的准备,抿在嘴边的搪塞回绝只好犹豫再三辗而又转地吞回肚子里面,认命地又是一叹,顿了半晌,拍了拍邵桀正艰难地举起手机预约排队网约车的胳膊,掏出车钥匙塞到他手里面。 “你有驾照是?”江陌吸溜了下鼻涕,扽住邵桀外套上花里胡哨的装饰飘带:“市局边儿上这个时间点不好打车,排队都得半个小时起步——再晚回医院一会儿,喻大夫可就不止骂人这么简单。走,我车在院子里,给你当一回教练。” ———— 一朝推拉对峙占据上风的喜悦之情十分得意忘形地铺满了邵桀这张清朗如玉的俊脸。 但他这会儿肩负重任,不好嘚瑟得太明显,只趁着在车座后排安置这一堆杂七杂八零嘴的空当,乐不颠儿地快把嘴角咧到后脑勺儿上面,缩着肩膀钻进驾驶座位之前先搓了搓上扬得颧骨发酸的侧脸,清了清发干的喉咙,耸了耸僵滞的肩,跃跃欲试地握住了方向盘。 “座位调一下,蜷着不难受嘛你?”江陌慢悠悠地捞起安全带,留神瞥了邵桀一眼,先提醒了一句,随即抬起视线,觑着这小孩儿屏气凝神英勇就义的表情,忽然就有点儿担心自己的生命财产安全。 “……嗯那个……起步会吗?” “会。一踩,二挂,三打,四鸣——” 邵桀郑而重之地扭头看向江陌,坚定又可靠地眨了眨眼,随即佯装淡定地重新把紧张得发木的脑袋僵硬地转回来,一字不差地谨遵驾校教练和考场教官的教诲,做起了开车上路的预先准备——甚至起步口诀嘀咕到半道,还不忘把“鸣笛示警”这一要义贯彻到底,抬起胳膊“啪”的一声直不愣登地敲向方向盘中间,然后竖起耳朵听见市公安局大院里盘旋而上直冲云霄的喇叭声响,再次扭过头来,无声又期待地看向捂着脸歪靠在车门边沿无语凝噎的江警官,直等着她一言难尽甚是违心地点头称赞,这才继续把后半句学车必背顺口溜认真念完:“五看,六松,七抬,八放——” “……车灯没开。”江陌实在忍无可忍地抢在邵桀抬脚给油之前提了一嘴,然后紧盯着他犹豫地挪蹭右手准备探向拨杆的动作,抬手压住了他蠢蠢欲动的胳膊,眼神示意再三未果,索性囫囵个儿地撇开了狗屁的委婉:“没让你开雨刷器,车灯旋钮在仪表盘左下——没雾没雨不上高速你开什么远光……别看我,看路面。” ———— 虽说这略显紧张的一人一车还在尴尬地磨合当中,但好在邵桀车感不错,战战兢兢地开过两个路口差不多就算上手,脸上那点儿遮掩不住的纠结紧绷都松快了不少,乖顺地在畅通无阻的主干道上保持平稳的车速,还能分神抽空地朝着江警官瞄上几眼。 江陌打从警队出来就缠裹了周身的倦怠,跟车教练的精神头儿只强撑到邵桀总算认路地把车拐向了直达中心医院的公交路线,肯定地对着邵桀鼓劲认可的一瞥,功德圆满似的长舒一口气,蜷缩着窝在副驾驶的座位里,漫无目的地望着空荡荡的路面。 邵桀关切的眼神一飘,揪心得眉头蹙得老高,尽可能避重就轻地绕开具体的案情相关:“不是说人都抓到了,回队里审讯就行了?结果……不是很好?” 江陌先没吭声,犯困得微微垂下的眼睑抖了一抖就抬起来,沉默了几秒,翻出手套箱里抹布擦了擦挡风玻璃上的哈气,调了调空调的出风口,勉强淡然地说:“……高坠案和持刀伤人的案子差不多了,估计明后天发了通报,新闻就能看到。但——” 邵桀默不作声地开车,听见话音戛然停在这儿,略微蹙了下眉,没再追问多说。 江陌有点打蔫儿,舔了舔嘴唇上干翘的死皮,端正地靠坐着,倚仗着肩背伤处的沉钝刺痛保持清醒,喃喃地开口:“都是预料之中的结果,但还是有点儿……” 无能为力的失落感。 第一百二十四章 少女-手链(下) 案三少女 三十八手链(下) 虽说持刀伤人盖棺定论在先,但高坠案发时,胡佳蕊是否确凿地出现在主教学楼楼顶现场一事却始终无人为证,一筹莫展。 江陌满眼惆怅地送别了用心良苦的木鸿,扭身回来跟一脑袋纷繁杂乱的肖乐天面面相觑哀声长叹。俩人快把一无所获的笔录卷宗翻得稀烂,盘算着要不要干脆琢磨点儿歪门邪道坑蒙拐骗一番,先试着摸清楚胡佳蕊的马脚底线——正这时,结束考试周回来的小米录拽着小崔谅一道,探头探脑地敲响了刑侦办公室的门板,指着会客室的方向,轻快地眨了眨眼,“有一对学生小情侣找过来了,刚一直在院门口转圈儿,说是财经大学的,愿意提供举报作证的线索,应该……会有进展。” 然而胡佳蕊起初只当跟前这二位黔驴技穷的警官是在使诈试探。 她拢住鬓边的碎发,满不在乎地看着肖警官厉声呵斥地拍击着桌板,甚至尚有余裕地打量着缩坐在一旁的江陌,挑衅地盯住她受伤的左肩。 “你动过一楼收发室的钥匙。证人在听见楼外一声巨响之后出门查看,站在楼梯拐角听见了脚步声,躲起来之后正好看见你——从顶楼,拎着收发室那串钥匙慢悠悠地下来。”江陌打了个哈欠,趁着肖乐天唱白脸唱得嗓子冒烟亟需喝水的空当接上话茬儿,轻轻歪了下脑袋:“如果只是这些线索和证据,可能还不足以判定你涉嫌蓄意谋杀……” “但是——”江陌惋惜地咋舌,定定地注视着胡佳蕊无意识上翘的嘴角,突然无心纠缠地仰靠在椅背上,嚼着字眼嘲讽一笑:“胡佳蕊,你要不要仔——细——想想你在案发现场都做过什么?你造假的时候用袖子擦拭过严思思的手机屏幕,锁门伪造自杀现场的时候衣服一角还剐蹭过锁头,甚至连收发室的钥匙板上都有你的痕迹——可是即便有这些证据线索你也并不担心,因为你始终坚信,我们既没有目击证人也没有相关证物,所以只要拖下去,大不了就是持刀伤人这么一个盖棺敲板的案子。” “不过……”江陌好整以暇地挑起一侧眉梢,“那句老生常谈的话怎么说来着,‘法网恢恢疏而不漏’,证人找到了,至于证物……” “所以证物呢?你们就是想使诈对?”胡佳蕊嗤声一笑:“我说过了,那天我确实去过天台,留下衣服的痕迹很正常?还有收发室的钥匙板,那个东西随便谁都能用,我们开教室门的时候经常拿,可能就是无意间留下的指纹什么的……” “……唔……”江陌并不在乎地点了点头:“那严思思的手机屏幕呢?” 胡佳蕊不慌不忙地扯了扯袖口:“……我跟她关系还算可以,用一下她的手机怎么了?她手机屏边缘早就摔碎了,可能就无意间勾到了衣服——再者说你们怎么知道那挂上的纤维是我的衣服?证据呢?再者说,即便是我留下的痕迹又能怎么样,有矛盾的是严思思和王衍,我根本没有杀她的理由——” “但如果有人指证说,你去找严思思,就是为了杀了她呢?” “持刀挟持的事儿都做出来了,还说什么没有理由……”江陌乏善可陈地冷笑,拎起文件夹在桌面上轻轻一敲,“胡佳蕊,值吗?为了一个只要能自保,随时都能把你们的对话录音提供给警——” “不可能!他根本就是在撒谎!食堂碰面的时候我明明已经把他的手机关掉没收——” 胡佳蕊癫狂地握住双拳砸向桌面,歇斯底里地喊了两句就呆愣地僵在那儿,眼前“轰”然炸起一片斑驳的白光,如跌深崖一般垂下脑袋。 江陌吸溜了一下鼻涕,在审讯室这一方阴冷的空间里哆哆嗦嗦地打着寒颤:“王衍交代了那天你们在食堂商议唆使胁迫严思思跳楼的证词,碎裂的手机边沿和天台门锁上钩挂住的衣服纤维来自同一处,教学楼里也有证人能够确认指正,高坠巨响之后,看见了你从天台锁门下来——” “可是我真的没推她!这应该不算谋杀?她自己脚滑腿软摔下去的怎么就成了我蓄意谋杀?” 胡佳蕊使劲儿前倾着上身,试图为自己争取一个回避极端罪责的机会,奋力地扯拽着腕子上的手铐,金属制的链条“铿棱棱”地磕砸着桌板:“我对天发誓,这件事实我要是说谎的话天打五雷轰!虽然我在天台上是想逼着她自杀,但我从头到尾碰都没碰过她一下!她掉下去真的是意外!当时正好是我拿手指着她的时候,她送我的那条手链甩出去了,她下意识地想去抓,结果没站稳才掉下去的,这怎么能算我蓄意谋杀呢?” 江陌惨白的脸色沉得像是铁块,声音几乎滚向地面。 “胡佳蕊,你跟严思思到底都说了什么?” ———— 邵桀在江陌删繁就简摒弃细节隐私的讲述之中沁了一头冷汗。他把方向盘抓握得太紧,车身晃了一瞬,又被江陌伸手扯住,抢在飘向双实线之前一把拽回马路当间。 “她说,‘只要你活着,王衍就会一直纠缠,木鸿老师也会因为你背上诋毁和谣言,只要你死了,大家才能有新的人生,我也不用被你捆在身边……’”江陌一大清早时刚见转好的感冒症状这一时片刻彻底卷土重来,嗓子哑得几乎只能发出嘶哑的气声,疼痛难耐地晃了晃脑袋:“但说句实在的,我觉得严思思意外坠楼不太可能是因为胡佳蕊的这几句话,倒更像是为了抓住那个——” “手链。” 在这样一个并不详尽的故事里,严思思自始至终都心甘情愿的容忍——甚至可以说是纵容着胡佳蕊逐渐病态扭曲的情感。 可最终把她逼上绝路的,也是这段她千万般维护娇纵的情分,和被她视若珍宝伏低姿态仍旧难以止损保全的期盼。 然而胡佳蕊揣着满怀自私利用的接近,却被严思思当成了破开沉郁雾霾的丝丝光线。 只可惜,光亮的尽头却是一淖为达目的不惜排除异己沉入其中的泥潭。 也许那些琐碎的日常角落藏着一隅无人知晓的美好花园,然而案件以唆使自杀意外坠楼作结,那一方净土也便就此被沾染着脑浆和血液的蛛网灰尘枯枝笼盖,彻彻底底的尘封土埋,消失在无人在意的漫长岁月。 邵桀几乎佝偻在方向盘上,沉重地抬头看着跳动倒数的红灯读秒,恍然想起什么,疑惑地瞟了江陌一眼。 江陌正琢磨着把后排座椅上摇摇欲坠的奶茶口袋捞到前面的杯架上,歪七扭八地吃不上劲,余光正觑见邵桀不大安分的视线,回头不解:“怎么了?” “没有,就是在想,这案子查了也有一段时间,教学楼里的目击证人怎么才站出来……”邵桀端着肩膀抻长了脖子看向路面,“不过也有可能是学校不让说,毕竟事情闹大没好处。” “学校不知道有目击证人这回事儿。”江陌大功告成地把奶茶捧在跟前,举着吸管示意征询邵桀要哪一杯,含蓄地糊弄道:“先前是考虑到影响不好,所以一直没露面。之所以来匿名举报,主要是因为挟持伤人的事儿全学校都知道了,他们看见行凶的人是胡佳蕊,这才觉得这事儿不能再瞒。” “这有什么影响不好的?不就是俩人在教学楼里学习,没注意时间,晚上封楼锁门的时候没来得及出去?” 邵桀眼睛瞪得溜圆,注意力集中在倒数三秒的红灯上面,重点先有点儿跑偏,一脚油门溜出几十米远才醍醐灌顶地回过神来,“腾”地红得冒烟。 “少琢磨那些有的没的。” 江陌无声地抬了下眉毛,又捞了一把飘到九霄云外的方向盘。 “看路!别看我!我脸上没有斑马线!” 第一百二十五章 少女-洗头(上) 案三少女 三十九洗头(上) 隆冬二九,北城盛安静谧又压抑地落了一场铺天盖地久驻难融的大雪。雪片飘飘洒洒地扬了半宿,时至黎明前后才散退了阻碍视线前行的烟雪霾雾,静默地等待着恢复主要交通线路畅通无阻的复工保障队伍。 耿秩一大清早就脚蹬棉捂、头顶棉帽、拎着一副棉手套全副武装地堵在支队办公室门口,絮絮叨叨长篇大论地动员结束,身后刚去抢了一推车扫帚铁锹的宋叔正好也跟着冒了个头。俩人嘀嘀咕咕地盘算着手头那点儿除雪工作量,先钦点了几个临时得空的外勤老油条,又任由这帮“为老不尊”的中年“胖汉”拖拽着一众不明就里的小年轻,美其名曰地服务群众,在宋叔的带领下先行一步,直奔分区扫雪的前线队伍。 “老宋你们先过去,清雪车应该是停在那个红绿灯路口,那几个年轻孩子的老家都在南边儿,头一回跟着清雪,手套耳包盯着他们带好,别冻感冒,缺什么少什么随时说,到时候我殿后。” 耿秩拍了拍宋叔的肩膀,分配交托妥当之后,扭头看着屋里那个混迹在老弱病残旁边的厚脸皮,咬牙切齿得眼睛冒火。他裹着棉大衣在屋子里晃了几步,顶着一脑袋蒸腾冒烟的热汗,掠过正在他眼皮子底下偷吃包子噎得一个劲儿捶胸口的江陌,在她脑门儿上虚点了两下,然后铆劲儿挥动着被线衣棉服桎梏得稍显笨重的胳膊,抡着棉手套砸向了靠在江陌桌边那一脑袋恬不知耻仗势耍赖的鸡窝。 “队长的带头作用让你吃狗肚子里去了?蹭吃蹭喝哪儿都有你?干活儿去!” 任尔东西南北我自岿然不动的顾形侧身一躲,嬉皮笑脸的工夫又被耿副一个片腿卷在屁股上,脸上那点儿厚颜无耻“唧”一声摔得稀碎,咂嘴咋舌兀自找补:“啧,诶,孩子在呢,给我点儿面子。这不高坠案嘛……严董那边儿给他使绊子的人逮住了,老高刚给我开了个小会,我这不是得传达一下领导指示嘛,严思思这边咱得好好给个交代。” 高坠案的收尾其实没什么推脱纠缠。 王衍为寻自保彻底倒戈交待,胡佳蕊隐瞒不成一朝溃败,俩人扭送拘留所的路上凑巧擦肩对视,王衍居然直接精神涣散紧张得抽搐翻白拉去医院,肖乐天一道跟车陪同,偏又碰上城郊路段大雪阻碍,折腾到现在还没回来。 顾形好生抱拳恭送耿副队出门扫雪,再三保证随后就到,回身抽了张纸巾擦了擦手上的油花,拎起堆在肖乐天桌子上的棉袄一抖一穿,“刚才说到哪儿了……哦对,严董那边今儿一早给老高打了个电话,倒没怎么明说,但话里话外的意思,查到现在这个结果已经足够他摆脱涉黑的嫌疑了,至于严思思的死——胡佳蕊唆使自杀外加持刀挟持伤人,情节严重,王衍……估计能落个包庇的罪名在头上,没什么争议的话,接下来差不多也到了收尾的时候了。” 顾形俯身把被耿副队匆忙遗漏的棉手套捡起来,觑着江陌这张惨白得泛着灰青色的脸:“这回这伤好得有点儿慢啊,待会儿是不是还得去医院?昨天送走胡佳蕊和王衍又在医院住了一宿?今儿过生日,不回趟家露个脸?” “先前感冒闹的……本来昨天就该办出院,喻洛非得说伤口有发炎,还得再挨两针。” 经她师父提起这么一嘴,江陌忽地怔了一瞬,稀里糊涂地扫了日历一眼,没什么兴致地晃了晃脑袋:“没提前说,回去太麻烦。” “……回自己家还得提前打招呼?”虽说早就知道她们家这人员结构属实有点儿难以言说的隔阂生分,但顾形还是难以置信得眉毛都快飞起来,“你这日子过得,可真是……” 江陌倒是习以为常,没什么所谓地抖了抖腿,抿住嘴唇犹豫了两秒,抬头刚要说话。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顾形伸手按住江陌这几天没洗油渍麻花的头发,又嫌弃地在耿副的棉手套上蹭了两下:“你怀疑胡佳蕊和何娜之间还有什么隐瞒的往来,毕竟最初给胡佳蕊创造条件实施唆使犯罪的人就是何娜,逼得胡佳蕊骑虎难下的人也是何娜。但现在的问题是……” “这几天的补充审讯下来,始终没有任何进展。” 江陌有点儿沮丧,但又说不上这些个甩脱不开的无力感从何而来,梗着脖子跟敲打提点她的顾形僵持了片刻,也只能姑且应承收尾,没精打采地飘出警队。 近两日伤势渐缓,江陌也就用不着邵桀这么个恢复训练忙里偷闲的新手司机陪同往返。 她熟门熟路地开车摸去医院,满场转悠着寻找空车位的工夫,还留神地眺了一眼医院围栏外头刚跟城管斗智斗勇成功折返的小吃摊——江陌一顿早饭被她师父见面分了一半儿,闻着香味儿扒着栅栏张望了一圈,揣起袖子等在了忙得不可开交的肉蛋堡摊位跟前,一个哈欠打到一半,漫无目的四处逡巡的视线正落在马路对面,稍感眼熟地眯起眼睛定睛一看,目光尽头的人影也若有所感地抬眼张望过来,面无表情地呆愣了两秒,登时扬起笑脸,小幅度雀跃地挥了挥胳膊,趁着绿灯通行的工夫零零碎碎地颠了几步,从往来的人群里钻了出来,高挑又扎眼地停在一道围栏之隔的江陌跟前。 “江警官!好久不见!” “……好什么久好久……满打满算也就两天。”江陌怔忪地眨了眨眼,一错不错地看着邵桀这张近来存在感拉满的脸,心情实在有点儿微妙地羞恼忿然,她竭力维持着平和的声线,停顿了两秒,轻声一叹:“……不是快比赛了吗?怎么又过来了?今天不训练?” “明天开始赛季前集训,今天是训练之前最后一天休息日,我怕得一直忙到春节前……喻大夫不是说明天可以出院嘛,就想着今天过来看一眼。” 邵桀对于江警官难得泄露的这么一丁点儿赧然情绪受用得很。他不大明显地挑了下眉,刻意压住了稍微勾起上扬的嘴角,清了清嗓子,勉为其难地藏住那么点儿阶段性得逞的溢于言表,转身接过小吃摊老板吆喝了几嗓子递来的肉蛋堡,视线垂下一瞬再一上挑,眼角眉梢都黏上了一抹等待夸奖的幼稚讨好:“江警官,我刚定了一块蛋糕。” 第一百二十六章 少女-洗头(下) 案三少女 三十九洗头(下) 双人间隔壁床位的小姑娘今天办理出院,欢天喜地拉着只有匆匆几面之缘的江警官说了会儿小话才惜惜道别,挽住了办完手续正靠在走廊墙边听从护士教诲的男朋友,笑容明媚地扶正了头发上红色的绸缎蝴蝶结,挥了挥手就消失在江陌的视线之外,脚步轻快得头也不回。 “走了?”适才拎着一袋圣女果就钻进洗手间的邵桀八成是扒着门板侧耳偷听了半天,贼兮兮地探了一颗好奇的脑袋出来,先朝门外瞄了一眼,又扭过头来凑到还倚着门框的江陌身边:“……都跟你嘀嘀咕咕说什么了?该不会门外这个就是——” “就是把她打得想割腕了结还怕丢脸不敢一直住在医院的前男友。”江陌被这一肚子说不出口的欲言又止堵得胃疼肝儿颤,沉痛地叹了口气出来,接过邵桀将将搓洗完还挂着水珠的小柿子,靠坐回桌板旁边:“说那男的痛哭流涕地跟她道歉了,还拿攒了好久的钱给她买了喜欢的包,来医院这段时间天天都买饭堵在她家楼下面……她说她有点儿心软,问我要不要再给他一个机会。” 邵桀原本已经慢悠悠撤回洗手间的脑袋又“噌”地歪出来,眼睛瞪得溜圆:“这还男女朋友呢就动手打人,给什么机会?” “嗯……我也是这么说的。但是——”江陌觑着邵桀无可理喻的表情一时失笑,赞许地投去一瞥就低下头来,无奈地晃了晃脑袋:“但她不信,走的时候还挺高兴……不过我给她留了个号码,真要再出问题不方便报警,最起码有人能说上话。” 对于这类执迷不悟装睡不醒的女孩儿而言,规劝得太多反倒容易激发叛逆适得其反。 江陌三四年前在派出所实习的时候就苦口婆心地傻劝过一对矛盾升级磨刀相对的年轻夫妻。那会儿楼上楼下的邻居都担心这小两口地动山摇的家庭纠纷闹成刑事案件,见天儿地拖着小马扎蹲在派出所门口拽着民警同志跑过去劝架,一遭动刀见血之后,几乎小区里外所有八卦风声都因势利导地传成了离婚在即两不相见。 却不料,平静了月余不到,男方突然浪子回头,女方也愿意不计前嫌,日子居然也就重新热闹红火地过了起来——前阵子调查失踪孕妇的时候,江陌甚至瞧见了小家庭添丁进口温馨幸福的小画面。 只可惜金不换万里挑一,绝大多数家暴的尽头,是一片雾霭重重的万丈深渊。 江陌重新捞起手机捧住,捡起刚刚打岔闪退的草稿对话框,书接上文地继续对跟他偶像通风报信交待生日信息的肖乐天实施书面上不带脏字儿的谴责批判,正手指翻飞的空当,江禾突然挑着午休时间试探着弹了条消息出来——措辞言简意赅,你的生日是老娘的受难日,抽空回个电话过来。 江警官平日里在外“作威作福”,当着江禾的面儿就稍微有点儿狗腿,略微傻眼地呆坐了一会儿,片刻不敢耽误地回拨电话嘘寒问暖,末了在江禾的威逼利诱之下,勉为其难地在回家吃饭庆生这件事儿上松了口,就是语气磨磨唧唧的不太情愿:“看情况,要是没什么事儿应该能回去……从队里出来我再给你打电话,没打的话你们就正常该吃饭吃饭。” 虽然没开诚布公地聊到过,但江陌其实大概猜得出江禾对她生日过分执着的起因缘故——不过年幼时寄人篱下的疏忽早在十年前就已经被幡然悔悟的江禾尽力弥补,江陌无所谓失落与否,只是习惯使然不大热衷,挂断电话时揉了揉酸涩的眼眶抬起头,目光正跟邵桀撞在一处——这小孩儿自打进了病房的大门就躲进卫生间里忙叨得叽里咕噜,听见江陌手机响动的工夫就幽怨地趴在洗手间的门框边缘,一边对自己那块被搁置在床边的小蛋糕耿耿于怀,一边小声嘀咕着试图游说:“打从周南一回来,你也没怎么回家住……” 江陌对“回家”本身并没有抵触,不过是碍于跟周怀豫这位继父交识的时间实在有限,周怀豫还停留在极力讨好江陌这么个便宜闺女的阶段,两厢尴尬的时候居多,姑且没能摸索出一个合适的相处模式来。 “想蹭车回俱乐部你就直说……”江陌倒是留意到邵桀稍微刻意避开了周怀豫这么个不知亲疏的人物,但没正面接上他的话茬儿,只是无声地多看了他一眼,目光从他那张哀怨的脸蛋儿上滑下来,定定地盯着他手里那一堆暖瓶水盆白毛巾的提溜甩挂,茫然地忽闪了两下,“你……你要干嘛?” 邵桀一怔,眨巴着眼睛挺无辜:“刚你不是说要洗头?” “我说洗头那是待会儿自己洗……”江陌哭笑不得地跳下病床往角落里躲,“你你你……东西放下!” “护士刚跟我打小报告了,说你伤口扯拽得有点儿发炎,为了不影响明天出院,最好不要乱动。”邵桀放下暖壶拖过板凳,并不理会这位成年护头发人士的痛苦,“就是洗发露是借的护士站,先凑合用。” 幼年时期过分调皮捣蛋以致推剪割伤屡遇“血案”的阴影在先,江陌时至今日都对理发店洗剪吹等被别人摆弄脑袋的相关活动视作体罚上刑,没做好心里建设之前,抱着脑袋躲得老远:“你这什么毛病非要给人洗头?” 邵桀抿了下嘴唇,稍稍回想了一番自从他搜索过“有助于女性伤口恢复的菜单”之后,手机一度被关联推送的那些产后护理一二三,抓了抓通红的耳朵尖:“照顾病号帮忙洗头这是最基本的,而且我在追求你嘛,那肯定是要——” 江陌眨了眨眼睛,感觉自己慌措恍惚得没太听清:“……等会儿?你说追什么?” “……追你啊。”邵桀略一咋舌,对江警官这套明知故问的装傻策略稍稍有那么点儿心生不满:“不然呢?我在这儿伺候你,尽孝呢?” 江陌一时瞠目,半晌没说话。 邵桀这一遭坦坦荡荡轻描淡写,仿佛只是把这么点儿已经达成的默契拎到明面上来,殊不知这样一个无心之举,囫囵个儿地把江陌勉强还能开解推脱粉饰太平的搁置不管砸了个稀烂,一切另有所图的示好乞怜都不能再倚仗着距离疏远而擅自回避曲解,佯装视而不见。 时才建立不久的平衡被打乱,小小地漾起了一圈于邵桀而言喜闻乐见的波澜。 但江陌优柔寡断了一段时间,事已至此显然得决绝地来个直接了断,以免误会加深,反倒给这个小孩儿造成什么无妄的伤害。她叹了口气,觉得还是得趁此难能可贵的机会把话先说明白:“打住啊邵桀……图个新鲜玩儿一玩儿就得了,你还来真的?” “江警官,我在你眼里就这么不着调吗?”邵桀听见这话简直气乐了:“就是因为你还不接受,我才要追求你啊,不然那不是耍流氓吗?还是说……江警官就喜欢不着调的?” “……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江陌只当是她话没说明白,让这小孩儿误以为是自己在诋毁他的品行为人,拧巴着眉头凑上前:“我没搞懂,你……图什么?” “……图你气人,图你不洗头,行了?” 邵桀实在是不太想在这么个跟暧昧氛围毫不沾边儿的红水盆绿暖壶跟前继续就这段挑明的追求关系探讨出什么明确理性的结果出来,伸手捞住江陌没受伤那侧的肩膀往前一带。 “我要生气了,你闭嘴,站过来。” 第一百二十七章 少女-喷涌(上) 案三少女 四十喷涌(上) 病房里的洗手间水龙头没接热水管,手盆台面架得不高,江陌佝偻着老腰坚定又别扭地抗争了最后一遭,却不料尝试自力更生未果,被无意拨动水龙头开关滋出的冷水浇得嗷嗷叫,湿漉漉地戳在原地绝望了半晌,到底还是扯了扯被溻湿的领口,气急败坏地卷了抱着胳膊边抿嘴偷笑边看热闹的邵桀一脚。 “笑个屁。” “不笑……不笑。”江陌这一脚踹得不实在,邵桀假模假式地“诶哟”了两声,先抖开毛巾掖住即将被冷水漫向她肩上纱布的领口,抬起胳膊把这项艰难重大的任务截胡到手,视线飘来晃去地躲过了江警官领口歪扭半遮半掩地袒露的一小块儿锁骨皮肤,小心翼翼地压了下她不方便吃劲的肩头,贴心又仔细地帮她拨顺了水流成股淌下之后稍微黏连打结的发绺。 “马步扎好……”邵桀乍一开口,被自己沙哑的嗓音惊得一抖,喉咙吞咽了一下才继续说道:“你这是几天没洗头?” “住院那天开始……”江陌这点儿脸皮平日风里来雨里去,倒没怎么不好意思,就是被邵桀万分呵护的动作招惹得头皮发麻,丝丝挠挠的柔软痒意从若即若离触碰相接的指腹抓挠撩拨到江陌的心坎儿里——她莫名有点儿任人揉捏摆布的懊悔恼怒,偏偏脑袋瓜还被邵桀控制在手里,也就只敢忿忿地无能狂怒个一句半句:“你洗头使劲儿归使劲儿,别薅我头发!” 邵桀逆来顺受地哼唧了一声,揉搓泡沫的空当缓慢撒气似的加了点儿力道,悄悄摸摸地撇嘴小声嘀咕:“……再说我给你薅秃……” 江陌总算逐渐平稳地度过洗头抵触期,眯着眼睛没大听清:“你嘟嘟囔囔说什么?” “没说什么。”邵桀抿了下嘴唇,把江警官准备抬起来兴师问罪的脑袋按住,做贼心虚地清了清嗓子,转移话题道:“差不多要冲泡沫了,眼睛闭好。” 头一回担任洗头托尼工作的邵桀动作轻柔有余,技巧属实不够,冲水冲得泡沫遍地长流。 江陌被洗发水的泡沫辣得视线模糊,一再确认“上刑”活动结束之后,下意识地撑住洗手台面,眯缝着这会儿隐约只能看见色彩光线的眼睛,胡乱地摸索着搭在台面旁边架子上的干净毛巾,打算伸手去够——谁知胳膊刚没轻没重地挥了两下,弯腰驼背挪蹭着向前的脚下就呲溜一滑,触手可及的毛巾也被邵桀这个小没良心的拎起来抖了几抖,江陌身子一歪陡然失衡,晃晃悠悠的就顶着一脑袋的水汽栽向他的胸口。 邵桀被这突如其来的投怀送抱吓了一跳,本能又顺手地捞住江陌弯了半天僵滞得直不起来的腰,拢着江陌潮湿的发尾,用拎在手里的毛巾兜头盖住。 “江,江——江……江警官……” 邵桀磕磕绊绊的话音被湿乎乎的头发毛巾挡在外头,本来就蚊子哼哼似的动静儿瓮声瓮气的听不太清楚。江陌扶了他一把就后撤退开了半步,勉强眯缝着睁开一只眼睛,茫然又好笑地看向他,没好气儿地学着他的语气,眉毛挑得老高,“干,干——干……干嘛?” 江陌轻轻甩了甩湿黏在脸侧的碎发,顾及着即将解脱的伤势,举着毛巾慢条斯理地耙搓,她使劲儿眨了眨被泡沫水刺激得眼尾泛红的眼睛,眼眶里像是还含着一层薄而朦胧的水雾,视线略略上挑,钻过湿漉漉的发梢,漾着满眼的笑。 “你吭叽什么?有话说有屁——我靠!血……血——血!” 邵桀先愣,晕晕乎乎得魂儿都快被勾走,他定定地看着眼前水光潋滟的人慌里慌张地托住他滚烫的后颈,伸手捏住他的鼻梁,呆了好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地抹了一把涌出鼻孔的热流,登时眼冒金光地迷糊上头:“啊……鼻血……” “闭目养神休息一会儿,自己捏着鼻梁。”江陌扶住这颗下意识就要仰起的脑袋,小心地把人安置在床尾坐好,跑出去找护士站讨了冷敷纱布把人处理得全副武装,直等这一时热情奔涌的血流彻底凝结止住,一巴掌拍在了邵桀委屈兮兮的肩膀:“小伙子火气够旺啊。” 邵桀无地自容地甩开脑袋里那点儿瞬时飘走的非非联想,干巴巴地吞咽了一下,准备翻篇儿扯谎:“……那个……我们经理给俱乐部里买了红参的补品,可能喝得太多,火大。” 邵桀这点儿撒谎的小把戏搁在江警官跟前纯属班门弄斧。但江陌不太想说破,以免再度被迫牵扯出点儿别的什么借题发挥的情感纠葛,嗤嗤一笑正要作罢,走廊里却不慌不忙地传来一阵“咔哒咔哒”的脚步声,合着意味深长的轻笑,端庄的在门框边缘礼貌性地叩出声响。 “分红参补剂的时候,你不是尝了一口嫌难喝,一包都没要?少讹人啊。”徐沐扬傲气张扬地抬着下颏,被身后的梁霁轻握了下胳膊才稍稍收敛着,撅了下嘴,心不甘情不愿地对着江陌点了点头。 “江警官,我们听说你明天出院,所以特意来看看,也顺便来为上次态度不太好的事,跟你道个歉。” 江陌受宠若惊地朝门口看了一眼,搓盘着头顶的毛巾顿了一顿,挑起眉梢,没急着搭话。 她隐约觉得这二位从商人士纡尊降贵地登门造访或多或少有那么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无利不起早,迎着这点儿突如其来的致歉示好,搭了一眼歪头打量她的邵桀,先只颔首一笑。 “上次也是我一时心急,光顾着聊案子的事儿,应该先道个谢的。” 徐沐扬眉毛高高地抬着,仍旧是一派趾高气昂的阵仗,她回护爱人的心思写了满满一脑门儿,似乎始终无法对于江陌在案发当天过分苛刻的追责审问释怀揭过,今天的突然拜访,显然也是受了身后那位温文尔雅的绅士所托,勉为其难地踱进病房,手里还提着一小篮水果,执着地递给江陌。 “沐扬上次是看我状态不好,说话有点儿急躁,她就是这个脾气,肯定是没有恶意的,江警官你别跟她计较。” 梁霁似乎是听出江陌无意寒暄冷嘲热讽的态度,温和地上前两步,捞起果篮搁在床边,沉吟了片刻,缓和气氛似的,开口就把话题落在了邵桀身上:“之前在酒店年会碰面的时候,倒是知道邵桀跟江警官认识,没想到二位竟然还是挺好的朋友,这么来看,我和沐扬也算跟江警官有——” 邵桀并不清楚徐经理两口子跟江警官的往来纠葛,本来正乖巧地撑着桌板坐着,听见梁霁话说半路,适才顺手替遗弃随身物品的江陌揣在裤子口袋里的手机就突然打岔,响得气壮山河。邵桀被突如其来的振动和黑猫警长的铃声惊得一哆嗦,低头觑见江陌摊在他胳膊旁边的掌心,紧忙把手机掏出来搁着。 匆忙一扫,来电显示的备注是什么派出所。 “喂您好刑侦江陌。”电话接通,江陌先耷拉着脑袋刮了刮眉骨,随即抬起头,目光若有所思地在跟前这二位不速之客好奇探究的脸上匆匆掠过,重重地拧了下眉头。 “……又要跳楼?” 电话那头乱糟糟地闹成了一团,几句话脱口而出几乎是在扯着嗓子嘶吼,紧挨着江陌的邵桀听着都震耳欲聋。 “不止,天台上还躺着一个,肋部附近有刀伤,出血量比较大,不让我们派人去救……旁边围观的学生确认了一下,要跳楼的那个是图书馆的管理员何娜,不确定生命体征的那个,是木鸿。” 第一百二十八章 少女-喷涌(下) 案三少女 四十喷涌(下) 结束留置询问那天,木鸿先没急着赶回财经大学。 他婉拒了管片派出所民警一道折返学校附近的邀请,在刑侦支队会客室外的走廊板凳上无声地坐着,满目怆然地干耗了一个多钟头,直等江警官凑巧拎着卷宗文件途经身边多看了他一眼,木鸿才从难以察觉的怅惘里清醒地意识到时间的流转,略微欠身,靡靡地拖着步子,迟缓地钻进了晦暗的黄昏里面。 木鸿始终不敢相信,这桩闹得沸反盈天的争议案件当间,居然会有何娜干扰参与在前。 他们两个交识恋爱的年头不短,无论是在校时的形影不离,还是长久异地之后重逢碰面,木鸿其实老早就察觉到,何娜时不时地会偷偷替他回绝掉一切异性往来的端倪,以换取两人恋爱关系之中最基础的安全感——木鸿常年累月地忙于深造和咨询,自觉偶有亏欠,小打小闹的情趣也大多喜闻乐见,却不曾想,近来逐渐频繁的争吵和争吵过后的一再妥协,居然成为了层层粉饰掩盖,越积越沉的隐患。 然而严思思实在太无辜了。木鸿实在无法想象,害得那个女孩儿不得善终的恶意源头,竟然跟何娜有关。 “所以……最开始跟胡佳蕊说起我劝严同学尽早解决王衍纠缠的人,真的是你?你为什么要说谎呢?你知不知道对于他们这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人来说,把事情闹大闹开,会反过来给严同学带来多大的危险?” 木鸿纠结了两日过半,到底还是决定先找到似乎早就被警方无奈刨除在外的何娜,把话问个明白。他倚着图书馆顶楼宽敞环绕的露台矮墙,踩实了脚下被阳光晒照得湿黏打滑的雪,抱着最后一丝期盼看了何娜一眼,在她无声默认的瞬间,绝望地长叹了一声出来,揉了揉被皑皑积雪反光刺痛的双眼:“就因为,你觉得,严思思对你有威胁?” “木鸿,你还不明白吗?事到如今,一直在自欺欺人的,其实是你自己。” 何娜悲戚地迎着木鸿的视线,单手拨开被顶楼冷风吹刮得遮挡视线的发丝,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她大概原本就没想纠结长谈,只披了一件长而厚重的羊毛披肩,另一只手臂抱揣在披肩里面,说话的声线隐隐打着寒颤:“是,我是想借胡佳蕊之手解决严思思这个麻烦,可我就只是夸张了一点,也不过是想借胡佳蕊和那个什么王衍的手,让严思思弄明白,不是什么货色都能仗着自己有点钱就——” “可你随便说的这两句话却害死了严同学!”木鸿难以置信地怒视着何娜的眼睛,似乎对她毫不在乎的态度陡然生出令人生恶的厌倦:“不管怎么样,你如果觉得是我做了什么让你不满意,你大可以找我发脾气,为什么明明听我说起过她那两个朋友跟她相处得有问题,还要一再地跟胡佳蕊联系,逼着严思思落了个惨死的结局?!” 何娜一怔,水雾瞬间蒙上了眼睛:“木鸿!我跟你因为这件事吵架是一回两回了吗?吵到我都怀疑是不是我小题大做是不是我有问题——” “你难道没有问题?!”木鸿提了两步上前,尝试着想把她的良知唤醒:“唆使学生去劝人自杀,难道你还没有问题?!” “我那都是因为你!”何娜尖锐地喊了一句,声响混进骤急的风声里:“以前你工作学习身边就有很多女患者女同学不怀好意,我那时候劝的你怎么就能全听进去?偏偏严思思在跟前你就神志不清?这是我的问题?你都快被她把魂儿勾走了你还说是我的问题?” 木鸿被她咄咄地逼退两步,鞋跟踢在露台的围墙脚底:“这些我早就跟你解释过了,严思思她情况特殊……” “情况特殊……你还怪我不找你撒气……每次都是情况特殊,我能怎么办?我让你带着我一起去,你又说涉及到隐私坚决不同意……”何娜眼眶里的泪水将将蓄满又被风吹尽,眼底一片猩红狰狞:“约会半路接了严思思的电话就跑去找她的人是不是你?去医院陪她看病接她回家的人是不是你?还有……陪她去珠宝店看戒指的人是不是你?” “你跟踪我?” 木鸿崩溃得眉毛拧成一团,垂下视线沉重地匀了口气,喉咙里干得泛着一股腥甜血气:“我是不是每一桩每一件都提前跟你说过?接电话跑出去那次是因为严思思刚因为男朋友的事和胡佳蕊闹了矛盾,碰巧在家里跟他父亲还起了争执,她状态很差,我担心她一时想不清楚所以赶过去看一眼;去医院接她那次,是因为我正好知道早些时候给她做过心理治疗的医生是我在校的直系前辈,本来是想问一下她抑郁症的治疗情况和治疗计划,但那天前辈外出不在,我这才顺道跟严思思一起回来;至于珠宝店那次……” 木鸿眼里一片酸楚怨怼,深沉地看着何娜,觑着她闪烁的目光几乎哽咽:“那时候我刚跟严思思提起说想跟你求婚,那天真的是意外碰见,她看我手里拿着珠宝店的传单,就说……想帮我定个求婚戒指,算是这段时间对你造成的麻烦,赔礼道歉。” 那天木鸿虽然回绝了严思思的提议,可看见柜台里展示的样品和设计稿件时,他始终在晃神,心底柔软地想了半天,要不要尽早地把求婚仪式提上日程,算是给何娜一颗定心丸,弥补这段时间对她的亏欠。 只可惜转眼之间物是人非,木鸿曾经满心欢喜精心挑选的求婚戒指,永远也不会单膝跪地捧在何娜眼前。 何娜愕然地眨了眨眼。 “你还在骗我。” 她用力地摇了摇头,泪水夺眶涌出来,“她人都死了你还不承认!你要是心里没有鬼,外面传得那些乱七八糟的流言蜚语你为什么不辩解?!他们说你是为了钱骗了人……在背后说你害死了人还能全身而退,你为什么不辩解?!” “这些莫须有的闲话难道要让严思思一个人承担吗?难道我要解释说害死人的始作俑者站在我面前——” 木鸿实在太激动,激动得四肢躯干在露台的凉气里侵袭得麻木到几无知觉。他焦急烦躁地撑握住何娜愤然冲撞过来的肩,隐约觉得头皮一紧,发梢指尖的体温骤然被泵吸抽到肋骨之间,滚烫的温暖轰地从腹部喷涌出来,黏糊糊地把衣服的布料粘作一团——他这才惊诧地低头,眼前一片灰白霎时炸裂开来,周身的力气也像随之流淌进堆积了厚厚一层的白雪里面,视线所及,除却粘挂在掌心里的腥红,就是从何娜披肩里坠落在地的刀刃,和她那张褪到灰白模糊得尽是噪点的脸。 耳畔的风声呼啸成蜂鸣一片。 “为了她,连谩骂侮辱你都能承担,那我……就给你个成全。” 何娜恸哭着轻拂木鸿喷溅了血点的侧脸。 “……我那么爱你,你为什么不明白,还要为了别人,假装视而不见……” 第一百二十九章 少女-心跳(上) 案三少女 四十一心跳(上) 财经大学主校门正对图书馆,露台上方那道伶仃的身影在凌冽北风里摇摇欲坠了半天,恍惚失神地面朝门外,良久之后又低下头来,茫然注视着脚下簇拥推挤不住惊叫的人群和消防警车无声闪烁的光点,扯下染血的羊毛披肩,颤栗地抓成一团,裹着手里血液几乎凝结的刀刃,奋力地抛远。 金属利刃先一步挣脱缠裹砸向地面,“吭啷”一声尖锐地刺破了围观人群里探究前后原委的窸窣声响,无能为力的啜泣和徒劳无功的叫喊一瞬寂静,又轰然爆发鼓涌,浪潮似的推向了正在紧张铺设安全气垫的救援人员。 高校园区里接二连三的血腥恶性事件闹得甚嚣尘上,再度发生行凶畏罪险情的风声在呼嚎的冷风里传得沸沸扬扬。为了方便救援和警方车辆进入的正门还没来得及关停,通道先被闻见血腥味儿蜂拥而来的大小媒体占道堵满,警戒线勉勉强强拦了三道,最外那层的辅警都不知道被挤到哪儿去,警示的荧光线老早就被踩进了清扫未尽的雪地里面。 江陌把车开得一路火花带漂移,一脚刹车踩到底的时候几乎顶到救援车的后保险杠上去。她随手把车钥匙抛给了死乞白赖钻进副驾驶里晕车晕得昏天黑地的邵桀,也没空多嘴叮嘱他几句,就只摸索着抠出警官证攥在手里,脚步不停地侧身匆匆瞥向那辆打着关心老朋友安危的旗号一路随行至此惨遭辅警截停的黑色别克,拧着眉间压了下唇角,抬手示意着先到一步出门接应的肖乐天,飞快地掀起第二道警戒线,穿行着钻进了还未疏散的人群里。 “先把学生散一散,把紧急通道让出来,不然待会儿救护车怎么开?碾着人往前走吗?”江陌喊住叼着烟就往人堆儿里缩头的校区保安,仰头看向图书馆顶楼的环形露台,视线先被那棵景观松树枝桠上的披肩挂住,稍微抬手遮住图书馆玻璃幕墙反射的刺眼光线,扭头扫了一眼四周,抬腿就往图书馆里冲:“派出所疏散围观学生的人手不太够啊……旁边管片儿的支援还没到?” “那不都在路上——哦对,师姐你是从医院往这儿开,走东北那个环线是?那估计没看见,我从西边儿拘留所过来的,外环路面也没什么事儿……” 肖乐天盘了盘一头燥汗的脑瓜顶,脑子不太灵光地慢了半秒,又紧紧跟上江陌的脚步:“昨儿晚上这片儿先下的雨后下的雪……刚派出所的哥们儿说从市区往这儿来的路上了冻还没清,路面上追尾的车祸都串成串儿了——逃逸两个,冲公交站台一个,还有一个是他们自己警车打滑栽沟里了,已经出去的警力现在还没撤回来呢……也就亏着消防站离得近,救援到的及时,能赶过来的都在这儿了。” “师父呢?”雨雪天气里不容忽视的伤处滞胀难捱,江陌抬手轻轻压住肩伤患处的边缘,甩了甩发尾上散尽了水汽又黏挂的冷汗,“露台还上不去是吗?” “程烨他爸醒了,交待了放贷之后还入室抢劫那伙人的情况,师父和林组长他们出去了,跟这边儿报案也就差了十来分钟,暂时过不来,耿副在。”肖乐天跑出电梯紧提了几步,并肩挨在江陌身侧,没太看路,转身的工夫正跟拖着担架等在办公室门口的医生护士撞在一处,略一颔首致歉,撑着门把手示意歪头:“露台玻璃门没法撬,直接拆了,但是……上面的情况不太妙。” 江陌快步轻声地凑到了派出所副所长和耿秩的身后,先稍微探身张望了一眼焦急地踱在露台内侧边缘伺机上前的救援人员,视线谨慎地从躺倒在一滩猩红之中的木鸿身上辗转掠过,末了掀起眼皮,重重地跌进了何娜空蒙目光里那一团晦暗阴沉的雾霾。 “还有呼吸,但坚持的时间可能快到头了。”耿秩八成是刚做完一轮无用的思想工作下来,嗓子哑得冒烟儿,匀了两口水言简意赅:“这个何娜想耗到木鸿咽气,然后跳楼跟着他一起去,如果救援上前,她就往后退,这个距离想要在她跳下去之前把人拽住根本不可能。也不知道这爱不爱情不情的怎么这么大的劲头,把她爹妈祖宗十八代翻出来念叨都没用,不讲道理,说什么根本不听,拿她那刀瞎比划,这不刚还瞄着底下的垫子往下扔,好在没挨着边儿。” 江陌沉默了两秒:“下面气垫铺的差不多了……先把木鸿拽过来呢?” “图书馆下面灌木丛和景观灯带假山石太多,单靠垫子还是危险。救援那边……还是希望能先转移注意力再去捞人,最好两个都能救下来。”耿秩听了一耳朵就知道这丫头攒了一肚子豕突狼奔的莽撞心眼儿,直接把她的话排除在参考意见外面,“把你个病号找过来是让你想点儿正经着调的招儿,有没有什么嗑儿,能把她往这台子里面唠一唠?” 江陌压根儿没长什么能感同身受地理解“爱情高于一切”的脑子,原地傻眼地怔了几秒,鄙夷地皱起了眉毛:“耿副,你这就是高抬我了,且不说我这危急时刻谈判的能耐还属于一瓶子凉水半瓶子晃荡,单这个何娜在我和乐天儿跟前就没几句实话,我也得有茬儿——” 愁眉苦脸的话说半路,戳在墙头上伶仃飘摇的何娜却像是忽地回过神来——她猛然转过身,闻声瞠目地死死盯住江陌的侧脸,胸口剧烈的起伏连带着整个身体都颤抖摇晃起来:“都是你!都是你害的!你怎么还有脸到这儿来?!” “架是你吵的,人是你捅的……” 江陌凭白被扣了个罪魁祸首的高帽子,不动声色地抬了下眉毛,压住耿秩神经紧绷地试图悄声告诫她不要刺激何娜的提醒,放缓动作提了几步上前,打横晃进何娜的视野,淡然地背手示意还在露台内侧焦急寻找机会靠近伤者的救援队员:“怎么看见我就往我身上赖?” “你站在那儿!别过来!”何娜的表情被冷风吹得僵硬,惊惧和愤怒的表情模糊得难以分辨,提高了声调尖锐地喊叫起来:“如果不是因为你们一而再再而三地找木鸿询问,他根本不会怀疑到我头上来……如果不是因为你,严思思死了,我本来还有机会回到他身边……都是因为你,我打了那么多的电话想求他见面,他一次都没接,好不容易等来了一个机会,没想到还是为了那个自杀的案子想跟我仔细谈一谈——他居然为了严思思质问我……” “所以你就拿着一把刀过来赴约?”江陌碾了碾脚下的雪坑,停在原地定定地看着何娜那张干打雷不下雨的脸,尽量冷嘲热讽得没那么明显:“要么皆大欢喜,要么同归于尽?” 第一百三十章 少女-心跳(下) 案三少女 四十一心跳(下) “要么皆大欢喜,要么同归于尽?” 何娜僵直地站了有一段时间,避开江陌视线的瞬间腿上发软,略微俯身撑了下膝盖。 “不过你有没有想过——”江陌稍稍垂下眼皮,目测了一下快步冲到矮墙边缘的步程,在何娜撤离关注的刹那重新横向迈开细碎的步伐:“虽然我们始终在怀疑你跟胡佳蕊之间有联系,但事实上,木鸿从头至尾,没有说过任何对你不利的话……或者你其实可以想一想,但凡这个被你捅了一刀的人彻底偏向了严思思,你——还会有走出警局的机会吗?” 何娜迎风凝滞的脑子怔愣了片刻:“可……木鸿之前本来就什么都不知道……” “他后来知道了,也什么都没说过不是吗?”江陌低着脑袋用力把脚下的一小片雪踩得紧实吃力,哼声笑道:“你不是嚷嚷着爱他吗?爱他就想捅死他?还说什么同归于尽……图书馆这个楼层高度,等你跳下去,垫子早就准备好了,你还有命活——但他呢?” 何娜视线动摇地一抖,她像是恍然才记起被她遗忘在跟前不远的木鸿,目光静静地落向他适才还有细微起伏的胸口,惊诧地注视着他趋于虚无的呼吸和颊侧暗沉的青灰色,干巴巴嚎啕的眼眶里终于迸出泪水。她试图蹲下身来扑向木鸿呼喊他的名字,却恍惚刹那间将围墙台面积雪下隐冰的存在抛诸脑后,惶然间身子一晃,重心顿时抛向身后,整个人完全不受控制地掀在半空,眼睛瞠然圆睁,连惊声叫喊都还含在喉咙里面—— 岌岌之际,踩了半天积雪的江陌瞬时弹射出去,一把拽住了何娜攀挂不住台沿的手腕。 谁成想这疯女人刚刚居然为了保持清醒用刀把自己袖子底下的手臂手腕划得稀烂,江陌抓了一手粘腻打滑的血,摒了一口气,强忍着头皮的炸开发麻,几乎快把手指抠进她的伤口里面。 “快快快!拽她裤腰带!” 江陌仗着位置更近,只快了救援队员半个身子,被围墙撞得吃力狰狞的下一瞬,身后的兄弟就双双飞身上前,速战速决地把人捞了回来。 短短三两分钟的光景,江陌整颗心脏都提在嗓子眼儿,直等失了支撑脱力地跌坐在地,这才隐约觉出肩上那道几经风霜雨雪的伤口迸出了点儿不太明显的麻木痛感。 撕裂的胀痛从肩膀蹿到了后颈,刺得她脑袋里一片轰鸣,闷声响得尖锐又旷远。 她瘫坐在露台最不碍事的雪地中心,捯着气儿的空当歪头看向了这会儿正被医护人员围在当中复苏心肺的木鸿。她眯着眼睛跟扭身朝她张望的肖乐天和耿秩点了点头示意无碍,转而虚虚地看向铐上手铐呆滞地缩在两个派出所小民警身后的何娜——她似乎三魂七魄都飘散在半空,整个人只剩躯壳一般地竖在那儿,双眼无神地面向着图书馆楼下的人群,漫无目的地眺望发呆。 她太沉默,无声到哄然忙于围观木鸿生死一线的救援人员和派出所民警都只记得把她拦在身后,托扶着她没有受过刀伤的那条胳膊,口头上提醒着让她站到里侧来。 江陌忽然觉得不太对劲。但她站不起身,轻轻摸了一把肩上的伤处,迟缓地意识到伤口崩裂沁出的血已经漫到了羽绒服外面,她留意着何娜目光所至的方向,抬手对着刚得了耿秩安排的肖乐天打了个响指。 却不料,电光火石之间,安静已久的何娜猝不及防地爆发开来,几乎在所有人只短暂晃神的毫秒之间,一步翻上围墙,纵身一跃…… 救援队员几乎下意识地飞身扑了上去,保险绳索霎时绷直,年轻的小兄弟已经半个身子挂在墙外,万般勉强地抓住了何娜的短靴脚踝——然而何娜抱了必死的心思,一脚又一脚地踢在了那双奋力挽救于万一的手上,直至他铺满老茧的手指被踢踹得血肉模糊指甲掀离,眼睁睁地望着何娜挣扎甩开了脚踝上短靴和挽留,倒栽着摔进了垫子和墙角的缝隙,脖子惊悚地歪扭着,鲜血漫淌开来。 绝望懊恼的嚎啕声骤然响彻楼顶。 ———— 迟来的支援将将把围堵占道的围观人员和媒体拦截疏散了大半。 江陌先于处置善后的一众警方救援踏出了图书馆的大门,脚步拖沓地跟着命悬一线躺在担架上的木鸿,缓慢地踱到台阶下面。 江陌在邵桀那件儿基本报废的羽绒服外面挂了件儿执勤服,挡住肩上沁出的血迹,哆哆嗦嗦地抬起胳膊跟那位正挨在她车旁执着于劝退邵桀的小辅警打了声招呼,慢步停在眉头蹙成一团的小孩儿身前。 江陌这会儿耳朵里蜂鸣一线,听不太清楚一道警戒线外叽里咕噜都在念叨什么乱七八糟的碎语闲言,先留神地瞄了一眼不知道怎么混迹到围观人群前线的徐沐扬和梁霁,眼冒金星地忽闪了两下,抬头看向邵桀那张有点儿重影的脸:“离这么近,吓一跳?” 邵桀耷拉着视线,被江陌身上蒸腾的血腥气味冲撞得呼吸不畅,吞咽了一下才出声反问:“看不到那边……我听说还有一个中刀的?” “就在我前面,担架抬上救护车的那个,差点儿咽气,好在心跳回来了。掉下来先送回医院那个……”江陌皱了下鼻子,心里有点儿不太舒坦:“看她造化了。” 邵桀面无表情地抹开了江陌额角上滚下来的冷汗,觑见她缩躲时龇牙咧嘴地挂在脸上的疼痛难堪:“你呢?” 江陌强撑着抽了两口凉气,无事发生似的又咧嘴笑起来,指了指身后正忙得不可开交的肖乐天:“待会儿让乐天儿开车送你回去,我肩上这伤百分之两百是崩开了,正好搭着消防的车去趟医院……” 江陌这两句话越说越没声儿,勉强睁开的眼皮无力地黏在一块,邵桀一肚子窝火地扶了她一把,伸手却在羽绒服的袖子后侧抓了一团湿软,然而没等他敛起神色呵声追问,身前这么个全靠衣服衬得宽阔的身形已经直挺挺地朝他砸了过来,死沉地挂住他的手臂往下拽。 邵桀愣了半秒,脑子里“嗡”地一响,冷汗和心率顿时一道飚起来,慌措地半跪着托扶住江陌的小身板,失声求救呼喊:“江警官?!江陌?江陌,那位警官——” “没死……”江陌捞住了探在她额头上的手,抓住冰凉修长的指节,眯缝着烧灼得睁不开的眼睛,意味不明地捏了两下,“别喊,人没救下来已经够丢脸……那台救护车还没走,帮个忙,把我扔到里面。” 第一百三十一章 少女-生日(上) 案三少女 四十二生日(上) 盛安隆冬时节的冰冻雨雪天气着实难捱,大大小小的头疼脑热事故意外挤挤攘攘得快把市中心医院门诊急诊的大厅天花板轰然掀开,连缝针处置室门口临时安置挂水伤员的加床都被一对儿双双在小区单元楼门前的台阶上打滑摔了个屁墩儿的老两口强行霸占,歪歪扭扭地靠在一边。 小老头儿大概是倚靠得不太舒服,搀着刚处置完后脑勺儿伤口的老伴儿,横着拐棍儿一翘脚,简直恨不得直接把在床尾闭目养神的江陌抬腿蹬到推窗下面。 江警官别扭犹豫了大半天的生日到底还是耗在了医院。 周南一小朋友云里雾里着急忙慌地被他爸妈塞进车里扛到医院,赶到护士站跟前问询情况的时候被他爸架在肩头举了半天,不太老实地站在分诊台上撅着屁股四下张望打探,视力极佳地瞄见了走廊尽头脸色惨淡的江陌,扑腾了几下挣脱了江禾薅住他衣领的钳制,仰着脑袋费劲地吆喝了两声才得了机会单独行动,捧着他亲手做的巧克力小蛋糕从汹涌怨怼的人群中穿过,连跑带颠儿地蹦跶到已经撑着输液架准备挪窝的江陌前头,抬眼看见病床上那根儿支到走廊路当间的拐棍儿弯腰要躲,却不料两条小短腿被自己沉重的雪地靴绊了个磕巴,小胖鱼似的一扑腾,一头栽进了没扣紧实的小蛋糕盒子里,啃了一嘴的巧克力奶油。 江陌呆了两秒才敢认下这个巧克力味儿的小泥猴,抢在糊了满脸奶油的小崽子丢脸得咧嘴嚎啕之前竖起食指嘘声示意,一边儿哼哼唧唧地偷笑,一边儿龇牙咧嘴地绷着发麻胀痛的后背,弯腰借力把小不点儿和“壮烈牺牲”掉的小蛋糕往旁边儿捞:“怎么自己跑过来了?急诊这边儿人又多又乱的——” 江陌伸手接过周南一口袋里随身携带的湿巾纸包,不得章法地胡乱擦了擦,惨遭嫌弃抗议的空当,余光正瞥见霸占推床的老头儿忽然扔掉拐棍儿口歪眼斜地抽了几下——江陌下意识地捂住小不点儿听闻惊呼扭头好奇忽闪个不停的眼睛,中气不足地朝着累到快要灵魂出窍的小黄护士喊了一嗓子,目送着适才还仗势欺人的小老头儿眨眼间毫无生气地被拖走抢救,稍稍皱了下眉头:“你爸你妈心够大的,把你拎过来还放你自己遍地溜达……他们俩人呢?” 周南一扒开江陌挡在他眼前的手,捏了捏她冰凉的手指尖儿紧紧地握住,又不明所以地瞟了一眼刹那间躁动之后归于平静的走廊四周,莫名地有点儿害怕,黏糊糊地往江陌身后缩:“来的时候被喻姐姐堵在那边的台子跟前,喏——还在那儿。” ———— “合着她上礼拜受伤住院的事儿,真就一句话没提?” 喻洛趴在分诊台上签了处置单,抽空瞄了一眼柜台里面忙得无暇分神的护士,刚要顺手把护士站新发的水性笔藏进兜里,就听见正敲着键盘的护士刘姐重重地清了下嗓子,又轻飘飘地掀起眼皮抬眼一看,气定神闲地勒令她放下护士站的宝贵财产。 喻洛尴尬地抓了抓鬓角的碎发,抬着眉毛转过身来,拾掇起自己那点儿一本正经,揣着口袋定定地看向这二位几乎没什么机会主动关心江陌的为人父母,点到即止地叹了口气出来:“作为江陌的好朋友呢,我是应该尊重她的意愿,但作为急诊的首轮主治医生,我还是得跟家属把病人情况交待清楚……” 喻洛语重心长稍稍夸张地念叨着江陌肩伤的那点儿来龙去脉,目光越过江禾和周怀豫揪心痛苦紧紧拥住的肩,眺见浑身凌乱地拽着输液架和周南一挪蹭过来,还不忘抬起受伤一侧的胳膊比划了一个手刀威胁她不要多嘴的江陌,挑衅地扬了下眉毛。 然而没等江陌拖拽着一身狼狈穿越人流挨在分诊台前站定,接了个电话的护士长先气壮山河地把喻洛薅拽去大厅门口:“喻大夫,车祸事故两分钟到,男性,四十三岁,下肢两处开放性骨折,有腹痛——” 喻洛听见唱报患者情况,下意识地朝着门口跑,急叨叨地侧身错过了将将站稳的江陌,脚步一顿,不省心地回过头,凶巴巴地皱眉叮嘱:“你就趁着麻药没过劲儿瞎折腾你,老实在医院呆着,还有……生日快乐。” 江陌不太标准正经地跟喻大夫敬了个礼聊表谢意,慢条斯理地任由一脸忧心的周怀豫伸手接过还甜腻腻地粘了半脸巧克力的周南一,晃到江禾跟前站停:“我就知道喻洛要告状……来一个人帮我续个住院费就行,这大冷天儿的,还拎着周南一。” “江陌!”江禾这会儿一肚子百转千回的懊恼惭愧快把自己唾弃得冒火,欲言又止地盯着江陌这张凄惨的脸蛋儿看了半晌,眼眶眼尾“腾”地红成一片,抿着嘴唇吞咽了两下才勉强把眼泪含了回去,“已经住了几天院了,还一声不吭在这儿逞强,要不是小喻大夫打电话你是打算瞒到什么时候?要是还拿我当你亲妈就把嘴闭上……舞团春节开始的巡演指导我先推掉两场,刚你周叔叔也说了,他春节那个行程往后推,反正无非是项目筹备前的事儿,顺延到春节后也——” “别啊……”江陌逆来顺受地乖巧了不到两秒就装不太下去,火急火燎地打断道:“我是受伤,又不是动不了。” 江禾和周怀豫这五六年间几乎算是常驻在国外,一年到头难得三两回的折返也大多是基于临时的工作行程。江陌一再隐瞒在先,不过是不想给江禾和周怀豫徒添什么无谓的烦恼——她稍微强势地抢过话头,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无果,恨不得直接把这俩人连带周南一囫囵个儿地打包送走,气喘吁吁地抗争到喉咙冒烟儿,江禾那点儿跟她母女连心如出一辙的驴脾气才心不甘情不愿地稍微松动,提溜起抱住江陌犯困攀爬得没轻没重的周南一,丢给周怀豫先一步回车上等候。 急诊里刚接了车祸伤员,大呼小叫地哄声吵闹。江禾沉默地拖拽着江陌的输液架往病房走,半道又放缓了脚步试图搀扶这个被迫延期续费的病号,看着她住院服里缠了半个后背的纱布犹豫再三无处下手,忽地苦涩地拧住眉头,“小陌,你是不是还觉得,我根本就不是个合格的——” “我可没有,你别自己琢磨那些有的没的。”江陌缓慢又笃定地反驳,搭着江禾的手轻轻握了握:“我知道你担心我,但这伤真用不着劳师动众地照顾,你跟周叔叔要是因为我耽误了工作我才更不好过。” “小陌,照顾你是应该的,不管是小时候还是现在,我从来都没有觉得你是我的负担。”江禾摸了摸江陌还泞挂着血迹的发梢,觑见指尖那一抹暗红色,喉咙里堵了半晌,闷闷地咳了两声,勉强找补回点儿为母则刚的面子,噘着嘴小声嘀咕,“——我现在可后悔死了,你还小那会儿,我出去治病加演出,就应该带着你的……不然你也不会像现在这样,一点儿都不依赖我……” “你生病嘛,没办法。”江陌轻描淡写地笑了一下,抬手抹掉江禾指尖那一抹干结得扰人心弦的深红色。 “之前你说跟周叔叔都是二十号出差是?那正好,这次出院之前,我就靠你了。” 第一百三十二章 少女-生日(下) 案三少女 四十二生日(下) 影视剧黄金档的时段刚过,住院部走廊休息区里头组团追剧的病号和患者家属正三三两两地原地散伙,忿忿不平地探讨着剧中人物身处艰难时代的悲惨难过。 江陌那间病房隔壁的床位只空了大半晌,新近入驻的中年夫妇八成也是刚从休息区的追剧大军里折返回屋,一颗橘子掰成两半地笑闹分享着追剧心得。 江禾对自己亲闺女迟来的关怀照顾多少有点儿不得其法,趴在病区护士站的柜台上认真仔细地打听了半天才稀里糊涂地推开病房门晃进来,趁着江陌正跟隔壁床位的夫妻俩攀谈闲聊互通有无的工夫,绕着江陌的床位晃了一圈,满脸探究地歪着脑袋看了她一眼:“小陌,你这东西都准备好了啊?” 江陌没怎么留神,不解又缓慢地扭过头。 “刚有个小伙子过来帮收拾哒!”隔壁大姐被橘子酸得一抖,翘着指挥邻居倒车结果被后轮碾得骨折的左脚,也没注意着江陌一口水呛得差点儿喷出来,逗趣八卦的眉毛挑得老高,任她老公迟钝地反应了一会儿也没拽着收住:“那小伙子高高的,说是怕警察妹妹待会儿回来忙不开,置办完这些住院的日用品就走了,那是你男朋友还是弟弟啊?小伙子还挺害羞,问两句话脸蛋儿通红,可有意思了……” “认识的一个小孩儿。”江陌紧忙咳了两嗓子,及时伸手挡住江女士那张眉飞色舞的脸,一言难尽地觑着她那一副过来人心知肚明的倒霉表情,揽住她“哼”了一声就准备借题发挥的肩头:“……你要是没什么事,正好回家拿几件换洗衣服,明天早上见,慢走不送。” ———— 时间也就将将深夜十一点过半。 麻醉彻底退却的钝痛抓心挠肝得江陌一茬儿接着一茬儿地冒冷汗,她僵硬地斜在病床上翻不了身,无声又频繁地按亮手机屏幕瞟着时间,到底还是赶在单面儿烙饼烙得外焦里嫩之前,蹑手蹑脚地钻出了病房屋子里这一小隅鼾声四起的漆黑一片。 几乎没有生还希望的何娜还在她无法接受现状的父母一遍又一遍地执着坚信之下耗在奋力争抢着一线生机的抢救室里面。 江陌裹着她那件儿重新上岗的警用大衣缓慢地踱到手术室门外,离得老远先跟苦于劝慰何娜父母的肖乐天点了点脑袋,戳在原地没再往前,直等派出所的同事换班接替,他才甩着手里的证物袋一溜小跑地挪到江陌跟前。 “我还琢磨着待会儿去住院部看一眼呢,你怎么还自己下来了?”肖乐天顺手迎着江陌的示意把证物袋子搁到她的手里面,简要地说了说现场围观人员几乎没什么用处的口供汇总,揣着胳膊沉沉一叹:“问来问去,基本没人留意到何娜跳楼之前看了什么方位,大致的那个方向聚集的人群也暂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江陌对这么个一无所获的结果并不意外,甚至不排除当时的视线所及之间,很可能是因为江陌迸发疼痛导致的恍惚错觉。她摆弄着何娜这台屏幕稀碎但尚且幸存的手机,按亮了屏幕壁纸,垂着视线静静地扫了两眼——好像是翻拍的什么油画,背景晦暗不堪,一位沉静有如瓷质人偶一般的棕发少女静卧在一片绚烂鲜艳的瑰色花丛里面,花朵鲜艳如血,掩映在少女的颈间眼前。 “唔……”江陌隐约觉得这画面构图有一种微妙的熟悉感,思绪飘了一瞬就把手机交还给肖乐天,“先按惯例筛一遍,现场乱成那个熊样儿,估计能碰见个把来龙去脉顺明白的孩子都难。” “可不,乱得一塌糊涂,还有挺多学生紧赶着拎着箱子放假回家的工夫跑过来凑热闹,结果一见真有人跳楼,直接就跑没了影儿。”肖乐天耙了两下一团糟的头发,为难地晃了晃脑袋:“派出所的同事——就何娜父母旁边儿那个,还把我偶像盘查了一遍……他不跟着救护车陪你先到的医院嘛,正赶上那派出所的小孩儿认出他一直守在你车旁边那个位置……刚我还看见他就在门诊大厅那边——诶?人呢?” “他还没走?”江陌顺着肖乐天挑起下颏指点的方向回头去看,用力过猛地抽疼得皱巴着脸:“我从处置室出来就没见人,还以为他忙完就回去了……你们什么时候碰的面?” 肖乐天不正经地眨了眨眼睛,被江陌咋舌威胁了一下才老实点,煞有介事地甩了甩腕表,瞄了眼时间。 “你下来这儿……五分钟之前?” ———— 临近午夜,远离城市喧嚣的城郊医院被压抑又沉闷的黑夜铺天盖地笼得睁不开眼。路灯稀疏零落地缩躲在夜幕中间,无声颤栗地等待着霾烟散尽的破晓光线。 医院主楼后面的疗养康复中心还亮着几盏昏暗的灯,昏黄的光圈浅浅地透过走廊的窗,洒向楼外挂满霜雪的树梢枝干。 看着模样约摸也就二十啷当的男孩拎着一个暖壶,静悄悄地从热水房里走出来。他没急着晃回病房,脚步放缓地停在了护士站提神专用静音播放的壁挂电视跟前,扬着脑袋,懵懂地看向深夜时段循环播放的城市新闻,沉默地瞪红了双眼。 新闻里都是些笼统概括中规中矩的文案。 比如财经大学的恶性事件作结通报。 再比如盛安银行新任董事长出席了市里头召开的什么会议,出手大方地签署了个什么政府扶持改造项目的投资协议,相关的招标会即将筹备落地,盛城国际和富安兴城地产两大本市龙头企业也将同时出席参与城郊棚户区拆迁改造的招标会云云。 “城郊那一片棚户区改造之后,咱们医院估计正好能混成个地标。”值班护士刚猫在休息室里吃了一顿夜宵,泡面火腿肠的味道顺着穿堂风的方向满走廊地飘。她拖拽了椅子坐下,没听见搭茬儿也不计较,对着不怎么多话的大男孩招了招手:“对了,你这会儿还没休息,我就先跟你说一声,你姐姐的情况这两天你也知道,维持现状的话可能不太好,大夫商量着加了个针剂,价格方面我先跟你——” 小护士话说半道,侧耳听见似乎有脚步声停在了病区门口——城郊医院这地界儿说得好听是世外桃源,说得不好听就是荒郊野岭,小护士先前撞见别的科室里遭过劫,整个人紧张得一哆嗦,警惕地虚扣住警铃才敢抬头张望,确认来人之后安心地长舒一口气,碰了碰男孩皱紧眉头撑在台面上的手臂,指了指走廊外头:“这就是之前一直资助你姐姐治疗费用的老板,新增加的支出我也就是跟你说一声,先生已经帮忙结算过了,安心照顾你姐姐就行。” 男孩一怔,迟滞缓慢地扭过头,凝着眉间看向了那道逆光而来西装笔挺的身影,良久,“腾”地睁圆了眼眶,拎住水壶的手腕一软,“咵嚓”一声,合着碎裂迸出的内胆碎片,结结实实地跌向地面。 “怎么还吓一跳?”男人低笑着扶了下镜框,深邃地注视着男孩不住抖动的瞳孔。 “咱们得有,三年没见?” 第一百三十三章 少女-私仇(上) 案三少女 四十三私仇(上) 盛安市中心医院门诊的就诊时间长年累月雷打不动地截止到下午五点,主楼大厅的正门倒是时不时地人性化分流关停一段时间,最迟能耗到凌晨午夜,哪怕上锁拉闸限电之后也会时常留开一扇通往急诊的走廊侧门,容留等候结果临时安置的病患家属短憩避寒。 邵桀循着门诊一楼卫生间的昏黄光线慢悠悠地晃到洗手台前,仔细搓洗掉手背手心上粘黏得几乎沁进皮肤里的血晕,面无表情地甩着水珠扭身踱出门外,举着湿漉漉的双手,随意地靠坐在走廊窗边的一块暖气片上面。 他隐约觉得口袋里的手机一震,掏出手机扫了一眼消息,又掀起眼皮确认了一下时间。 已经快零点过半,被家人“押送”回病房休息的江陌不知道从谁那儿听说了他的行踪,问邵桀是不是还在医院。 邵桀闷声笑了一下,没急着回消息。 他低头抠了抠外套衣角上凝结过一小片沾蹭血印却没来得及蘸洗干净的痕迹,犹豫着是该趁江警官遇挫烦闷之际挺身而出给予坚实的依靠,还是将淋了雨雪委屈又怯怯的犬科形象贯彻到底,别有用心地在她跟家人难得相聚的时机,留一句欲言又止的慰藉。 邵桀耷拉着脑袋挠了下鼻尖儿,煞有介事地刚要捧起手机—— 正这时,一道身穿白大褂的中年身影步行如风地从连通急诊的走廊里掠过,健步阔行地奔着门诊的洗手间直走而去,几乎一头扎向了门口射灯的光影里,又恍然回过头来,定定地看向邵桀,和他这件深色外套上,明显没有擦洗干净的暗红色血迹。 “……衣服上……这是送江警官上救护车的时候,不注意蹭到的。”邵桀实在被他盯得如芒在背,垂着视线沉默了一会儿,顶着邵为安刻意开口留人却并不主动追问的执着注目,硬着头皮先一步放低了姿态,握着手机的拇指无意识地疯狂搓动着手机壳背面的拼图滑块,“喀啦喀啦”地掩饰着他平和得几乎听不出烦躁情绪的声线:“今天急诊好像挺忙的,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回——” “你这次工作的地方不算太远。”邵为安始终板着一张脸,习惯性蹙紧的眉头在得知邵桀身体无碍的刹那不大显眼地舒展了一点,也没太留意邵桀的搪塞说辞,自顾自地截口打断:“离春节没多长时间,今年能不能回家过年?” 邵桀先愣,没太做好跟他这位救死扶伤了半辈子却从没在乎过他死活的亲爹交流琐碎安排的心理准备,清了清嗓子,犹豫了好半天,含含糊糊地没把话说得太明确:“过年之前有比赛,看看新赛季的训练情况,估计时间可能……” 邵桀这几句话说得心里没底,偷偷摸摸地掀起眼皮瞟了邵为安一眼,觑着他明显不满于邵桀磨叽又含糊的措辞语气的表情,声音轻得快听不见。 邵为安倒是难得没严词厉色地喝止,只是一口粗气沉重绵长地从鼻孔里喷出来,“啧”了一声,竭力维持着心平气和的状态。他略微抬手,像是想要压住邵桀已经明显蹿得高于他的肩头,可没等手臂落下,就听见寂静了有一段时间的走廊门外急促地飘了一长串警笛和救护车的动静进来。护士长举着手机,合着护士站的播报,一并气势千钧地砸在邵为安跟前,着急忙慌得来不及分神撇上邵桀一眼,薅住不动如山的邵主任的白大褂就往急诊的方向拽,刻意压低却无用的嗓音大喇喇地往邵桀的耳朵里钻:“警察带过来的嫌疑人,估计是手里囤货太多怕被查过量直接枪毙,吞了一整包的甲基苯丙胺,根据警方提供的参考,量比较大,包装的塑料袋破消化道里就是个死,警察那边说是重要证人,让咱们尽力保下来……” 直等目送着邵为安头也不回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之外,邵桀才缓慢地靠坐在正能眺见急诊方向的休息区座位上,轻而压抑地叹了口气出来。 他佝偻着上身耙了两下脑袋,重新按亮了手机屏幕,沉默地看着躺在对话框里的草稿,再逐字逐句地删掉,思绪混乱地重复着熄屏、解锁再点开江陌头像看上两眼的动作,隔了半晌,索性把手机关调静音揣进口袋里,半张脸都快缩进领口,无声地阖上双眼,仿佛希望自己能撇开一切无谓的希冀或是祈盼,彻底没入身后的漆黑一片。 就在他几乎面朝着光亮坠入一团晦暗的刹那,一双手破开了沉寂无声的阴暗湿寒…… 一巴掌糊在了邵桀昏昏又沉郁的后脑勺儿上面。 “睡这儿你也不怕感冒?”江陌拢了一把挂不住肩膀的警用大衣,反被猛一激灵着蹿起身来的邵桀吓了一跳,含着笑意和愠怒的眼睛瞪得溜圆,绕到凳子跟前坐下,抬手就把手心儿里搓成一团的糖纸弹到邵桀的脑门儿中间:“一惊一乍的,闹鬼呢你?” “……也不知道咱俩谁闹鬼……” 邵桀捂住扑腾得快跳出嗓子眼儿的小心脏,无病呻吟地哼唧了两声,目标明确地重新跌坐回江陌旁边,“这么晚了还没休息?怎么从门诊这边过来?” “刚你跟邵主任碰面的时候我就在正厅分诊台旁边。”江陌并不戳破这小孩儿那点儿滴溜溜乱转的小心思,掏出口袋里被周南一偷藏进去的果冻糖块,分了两个递给邵桀:“本来是想找找看你是不是还在医院,半道被喻洛撞见,逃跑之后从二楼绕到这边。” 邵桀撕咬果冻封皮的动作一顿,呆愣愣地眨了眨眼:“那……你……刚……” “嗯。刚你删消息的时候我就在你后面。” 江陌逗趣儿地乜着邵桀,十分乐得看他吃瘪堂皇地挠了下眉间:“什么叫‘你跟家人难得碰面,我就不打扰了’?做好事不留名?还委屈得跟小媳妇儿一样……跑我这儿当田螺姑娘来了?” 邵桀咧开嘴,飞快地揪住问题的关键:“那你要吗?小媳妇儿田螺姑娘都行?” 江陌一怔,有点儿没料到这么个打趣的话题走向会迅速地反被邵桀拿捏在手里面,喉咙一动,挑衅的乐趣急转直下,一言难尽地挖了他一眼。 “闭嘴。在我骂人之前。” 第一百三十四章 少女-私仇(下) 案三少女 四十三私仇(下) “闭嘴。在我骂人之前。” “不过……我刚看见你跟江女士一起回的病房……”邵桀抿着嘴唇乖巧地呆了半分钟,瞟了江陌无数眼才得了她烦不胜烦忍无可忍地准允,开口追问:“怎么还自己下来了?没趁这机会……” “主要是不放心,来看看跳楼那姑娘抢救得怎么样。结果听乐天儿说你被派出所的兄弟逮住盘查了好长时间,我就琢磨着过来慰问一下。” “我妈早就回去了,找了个借口,让她明天再过来。”江陌这一时半晌吃糖吃得牙疼,嘬着后槽牙停顿了一会儿,抢在邵桀开口之前把话题扯开:“哦对了……你借我那个羽绒服估计是报废了,我在网上定了一件儿同款的,客服说调货最快也得过了春节……限量我的天,早知道我上去拽人之前就该把衣服脱了,亏着我这为数不多的存款还够用,就是得等一段儿时间……” “其实不用……” 邵桀弯起眼睛无声地笑了一下,余光朝着走廊尽头飞速掠过的人群无意识地看了一眼,目光略略定了两秒,视线似乎跟对面同样随意投来一瞥的身影短暂相接,然后在确认了彼此身份处境的瞬间,凝眉别开了侧脸。 温晨温警官。 八成是跟邵为安适才急忙跑开处置的“瘾君子”病患有关。 江陌伤病倦怠,脑子基本歇菜,留意到邵桀短暂动摇的眼神,循着他目光偏移的方向好奇地张望了一眼,但那几位警察同事脚下撩得快,江陌抬起头来的时候就只看见廊道尽头那一溜儿匆忙跑过的医护人员,若有所思地拍向邵桀的手臂侧面:“你这蹭了一身血,邵主任吓够呛?” “没有。”邵桀忽地看向江陌,不知道从她这一脸忧心又茫然的表情里看出了点儿什么其人不自知的端倪,压着嘴角摇头笑起来:“就是难得碰到,平时不联系,见面抓紧机会问问我过年回不回家。” 江陌一点头,脑子慢悠悠地转了几转:“这三年春节没回过家?” “嗯。不过其实没什么区别,邵主任有多忙你也能看见,吴老师……”邵桀把糖纸搓得“哗啦哗啦”响,踌躇着烦闷地“唔”了一声,开口的语气不怎么情愿:“她那个高中不是面向全省招生嘛,一般外市的高三住校生会有不回家过年的情况,从我有印象开始,她就经常在学校宿舍跟她的学生一起过年,我们家逢年过节很少有人都在的机会。所以其实在哪儿都无所谓。” 邵桀对于跟父母之间的感情命题始终矛盾得难以给出一个准确又明晰的定义或是判断。父母过分专注于事业之余,回馈给他的自由却相当有限,他们不会给予邵桀基础学习生活以外的精神支持,却锲而不舍地一再干预着所有与他命运息息相关地时间节点,在几无知觉之间,把尚且处于迷茫年纪的邵桀,用力地推向了难以抉择的进退两难。 来自至亲的细碎指摘和失望一度把邵桀压垮在那条彻黑的小巷里面。 万幸的是,他在绝望的边缘遇到了江陌,机缘巧合之间,她提溜住邵桀的耳朵不厌其烦地唤醒着他的感官,然后坚定不移的,伸手把他拽出了濒死的泥潭。 只不过这位救人一命却毫无知觉的江警官还迟迟没能意识到,曾经被她挽救于万一的那颗猪脑袋,现在就坐在她的身边。 “嗯……虽然是废话,但属实,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也没什么能劝你的,毕竟我家这情况也提供不了什么建设性的参考意见。跟父母之间聊不来的话,无非就是试着找到一个彼此之间不会相互冒犯的平衡点,这些事儿都需要时间。” 江陌觉得这孩子这点儿积怨攒了不是一年两年,老气横秋地压住邵桀的膝盖,轻轻一叹,“……不过除此之外,之前那个蒋唯礼的事儿,恶意构陷故意伤害什么的,如果有需要找人出出主意什么的,你倒是随时可以找我来谈。” 邵桀出乎意料地抬了下眉毛,舔着嘴角差点儿笑出声来:“江警官,身为人民的守护神……你这怂恿无知青年报私仇,是不是影响不太好?” “上次便利店门口,你们动过监控的位置。”江陌旧事重提地堵住了调侃打趣咧开的嘴,觑着他尴尬回避的视线,无奈地晃了晃脑袋:“动的手脚太明显了。如果对方是个沉得住气的混蛋,你这隔天就能被人逮个正着,哪儿有机会在这儿继续扯淡。还有便利店柜台下面藏着转录监控的电脑……如果不是撞见那两个‘仙人跳’的孩子在先,那天被我铐在便利店的,就得是你,和李复北这个小店员。” 邵桀舔了下指尖粘黏的糖涎:“所以你在车上问我是不是和李复北认识,是怀疑——” “我是在提醒你,违法乱纪的事儿,遇到个行家,分分钟就能被拆穿。”江陌稍微有那么点儿居功自傲地嘚瑟着抬了下眉毛,视线一挑,却正对上邵桀呆滞的眼神,尴尬地清了下嗓子,挥挥手道:“我呢,肯定是得确保遵纪守法这个大前提不能变,在这之外,偶尔提供点儿力所能及的警民便利,权当是对你这段时间的照顾,表示一下感谢。” 凭白捡着个大便宜邵桀当然喜闻乐见,只不过江警官这试图“有借有还”的小算盘打得太响,邵桀些微抗议地皱了下鼻子,正琢磨着有来有回地讨点儿甜头,就听见筋疲力尽心思松散的江警官肚子“咕噜噜”地响了一长串。 邵桀扑哧就笑起来。 江陌脸皮极厚地低下头,在这不争气的五脏庙上拍了两下,吸了吸鼻子扭头问:“你饿吗?我请你吃饭,欠了那么多顿……这个时间点的外卖……烧烤?还是什么火锅炸鸡炒饼炒面?” “重油重盐的菜单让你念了个遍。” “医院食堂有给医生护士开的夜宵窗口,你回病房等着,我买了送到楼上。还有——”邵桀直接推翻了江陌嘴馋不要命的参考意见,抽出她翻找外卖的手机,揣进自己的口袋里面:“鉴于你这个人比较热衷于两清,所以这饭,我得让你一直欠着我的。” 江陌咬着指甲盖毫不气馁:“那就过两天……” “明天开始新赛季集训。然后马上就比赛,也就春节能休息两天。” 邵桀瞟了一眼似乎有人折返徘徊的走廊对面,抖了抖肩膀站起身,挡在了看似一无所知的江陌跟前。 “或者……过年一起吃个饭?” 第一百三十五章 少女-百合(上) 案三少女 四十四百合(上) 国内赛区气势磅礴重磅洗牌之后的官方首发阵容公布至今,赛场上下峡谷里外的揣测争论花样翻新,其中尤以邵桀选手于迷雾四起中挤兑走了老将蒋唯礼强势回归drg一事争议四起,正经的新老更替或是别有居心的恶意排挤,始终是超话圈子社群小组里盘踞热度榜单的固定话题之一。 无凭无据又无端的谩骂纷争时不时地波澜涌起,百无聊赖地煽动着竞技场外热度至上哗众取宠的粉丝情绪。 然而舆论非议漩涡中心的邵桀,却在春季赛正赛第一周第五个比赛日结束之后,揣着两场bo3一胜一负的战绩,岁月静好又十分淡定地拖拽着队友一道,被赛事主办方的陈朵小领队拐带到场馆内临时搭建的影棚里,抢拍几份春节休赛期间营业播映提升玩家用户粘度的呆瓜小物料。 drg战队的休息室房门半掩,激烈讨论之后迸发的热气,混着中央空调过分干燥的暖风,如有实质地扑到了走廊地面上去。 撇开了尚且处于需要精心呵护幼苗心态的年轻选手,教练、经理、分析师这老几位探讨起赛后复盘战术分歧来,简直跟骂街所差无几。 霍柯早几年在战队里担任助理教练时温吞的吉祥物形象实在太过深入人心,以致于早就把他选手时期的火爆脾气抛诸脑后的分析师团队一行三人,差点儿被砸了杯子的霍教练拍桌奋起的语气吓得从电竞椅上出溜下去,面面相觑了好半晌,偃旗息鼓地捧起手机闹起了脾气。 “刚都在气头上,我就再说一遍……前两天第一场正赛对上强队能2:1拿下,是因为除了上野以外,中下辅的英雄池和对线节奏完全无从针对,硬拼着个人能力赢下来的。但这一场之后,其他队伍也立马就发现了咱们整体的运营思路跟之前蒋唯礼在的时候几乎没有太大的出入。” 霍柯平复着语气,扯了一把沙哑的喉咙,抿了口水停顿两秒:“无论控图控资源的时间,还是野辅联动帮上帮下的套路,把中路按死的bp也是……今天这三小场整体看下来,纯粹放开打的那一小场,效果甚至比根据你们的分析给出的战术布局还要好一点——” 明里暗里就差被指名道姓批评一番的曹利安甩开手机不怎么耐烦:“怎么就成了我们分析组给出的数据分析战术建议有问题?磨合配合上的问题有目共睹对?下路两个新人缺乏经验也没什么争议对?第二把五个人打得像路人局的时候你怎么不说?到头来都成了我们的问题了,上场bp又不是我们去做,你有想法你自己说呗,还要我们干什么?” “磨合问题确实存在,我一直以来做的都是助理教练,属实想法会很局限,我也会努力改进。但这个赛季大换血的队伍不止我们一家,第一周的比赛日验证选手实力无可厚非,可等到春节假期回来,教练组和分析组需要提供足够多的战术储备,也得帮着他们尽快确立团队的整体方向和个人定位。”霍柯按住了一旁比他火气蹿得还高的徐沐扬,直截了当地认领了曹利安拐弯抹角的指桑骂槐,“所以我的想法是,队内指挥的角色可以尝试轮换,另外,我需要一个助理教练。” ———— 临时出差得空,准备亲自到比赛场地替未婚妻排忧解难配送后勤补给的梁霁在晚高峰的路面上堵了将近三个钟头,凄风苦雨地拎着一兜子徐沐扬情有独钟的手工巧克力,理了理在地处东部入海口的申宁市湿冷空气里毫无招架之力的呢子大衣,隐隐抖着寒颤,顶着丝丝霜雨,从已经散场空荡的地面停车场钻进了赛事场馆里去。 维持秩序的一米线栏杆隔离带松垮歪扭地斜在场馆后台的通道路口,赛事主办的安保人员稀稀伶伶闲闲晃晃地游荡在会场清退的过道里,四下张望着瞄见挂了一身细密雨丝举止端庄的梁霁,迎着他礼貌颔首并不回避的视线打量了几秒,随即逡巡扫视着用手电筒在他的周身轮廓晃了几晃,又照了照他的鞋底,示意放过通行。 俱乐部选手备战休息室外的走廊顶灯关了大半,同日赛程补拍物料结束的另外三支队伍早就已经熄灯立场,门板大多虚掩着,门轴被空气流转的细微鼓动轻轻煽拽,间断着发出一阵又一阵极轻的“吱呀”声响,辗转挪腾着回荡在走廊棚顶,游丝一般难以挥散开去。 梁霁沾了满鞋湿泞打滑的雪水,踩在临时铺搭以防地滑的纸壳地垫上,脚步几不可闻地轻。 drg休息室里大概没剩什么人,徐沐扬和她那位十分看重的主教练的对话不轻不重地晃起丁点儿的回音,纠缠不清地钻过透着光亮的门缝,含混地飘进梁霁的耳朵里。 “当着分析组的人我没问,这会儿那哥儿几个撤了,你得给我透个底。”徐沐扬中气不足地喘了口粗气:“照你的话来看,要把以前适配蒋唯礼的阵容打法风格全部推翻重来,就这么一个春节假期,风险不小,如果配合不好那这赛季咱可就玩儿完……你有把握吗?” “我退役之前drg也不是现在这个路数,节后试两场比赛就知道了。要不然这几个孩子全都得活在蒋唯礼的阴影里——”霍柯话说半道忽地一顿,飞快地甩开恨不得粘在屁股底下的电竞椅:“……怎么了你这是?” 梁霁面无表情地停在半掩着的门板背后,偏着脑袋稍稍透过门缝往房间里抬眼一瞄,视线戳中了徐沐扬搭在霍柯手背上的指尖,沉默地凝住了眉头,良久,转身撤了半步,漫步着重新踱进了走廊通道尽头的一团昏暗。 ———— 霍柯耳朵一动,隐约像听见了什么窸窣的动静,下意识扭头瞄了一眼被风呼扇着动了一动的门板,撤开伺候老佛爷似的胳膊,在兜里摸出一块散装巧克力:“让你不吃饭还一个劲儿喝冰美式,咋不晕死你?” “又是这个金币巧克力?”徐沐扬嫌弃得整张脸都快皱到一起:“你这迷信也不管用啊。” “赢了就下场继续揣着,输了就吃掉换新的,正好给你补充糖分,物尽其用了属于。”霍柯看着徐沐扬翘起她那一手镶了水钻金箔的指甲盖子,气得有点儿想笑:“超市正经论斤称的,吃不死你。我前两天听老大说今年ob分部运营的资金还要减,是不是教练组加人这事儿不太好办?” “话都扔出去了你才想起来问?”徐沐扬慢吞吞地撕开牛奶巧克力的包装,没直接言明:“盛安今年风投不好做,主要是周转的问题,而且我不是还留了两个二队的小孩儿?如果有什么特殊情况,注册轮换这都是花钱的地儿。” 霍柯怔了两秒,云里雾里地反问了一句:“你是不是还在担心邵桀和蒋唯礼之间那点儿猫腻?” “其中一方面。不过说实在的,这两场正赛比我想象当中的效果要好。我就是之前听了点儿八卦,莫名有点儿担心蒋唯礼这个人,私心太重,总怕闹出什么动静。”徐沐扬并不回避对于邵桀其人的考量,略一沉吟就挥了挥手:“先不说这个,助理教练你有合适的人选吗?我可给不起高薪啊。” “这人得邵桀帮忙联系。”霍柯吸了吸干燥的空气,又重新窝回电竞椅里:“之前电话聊了一下,感觉……把人忽悠过来的可能性不低。” 徐沐扬嚼着甜腻腻的巧克力停顿了片刻,回身对着镜子舔了舔牙齿上粘黏的痕迹,恍然想到了什么,忽地转过头去:“你说的,该不会是,退役的那个——” “陶方。” 第一百三十六章 少女-百合(下) 案三少女 四十四百合(下) 拖拖拉拉地拍完物料,邵桀晃荡着提神醒脑灌了一肚子的咖啡,半道挥别了撒丫子往休息室狂奔的队友,一溜碎步地燎到了夹在两道防火门中间的厕所走廊外面。 他探着身子眯缝着眼睛在顶灯频闪的过道里张望了一圈,头皮发麻地觉得这条窄窄的走廊里暗暗涌动着一股阴恻恻的消毒水味,踌躇了几秒实在忍不住尿意上头,等不及思虑再三,人已经硬着头皮挪着脚步迈进了防火门里,朝着视线死角的方向多看了一眼,不太确认地留神着男厕所门口晃动的光线。 待到视线的焦点落定,邵桀这才看清,洗手台前黑乎乎的背影竟然是那位据李泽川匿名传言,已经跟徐经理求过婚的精英人士,梁总监。 他开了水龙头没关,站在洗手台前整理着于他们这种时而不着四六的电竞选手而言格格不入的西装大衣,抖了抖腕表,略微侧过脸,躲在镜片后面的眼睛神色不明地盯着洗手台上似乎是某个品牌巧克力包装精致的纸袋,闷闷地喘息了一声,随即提手拎起,毫无犹疑地丢进了洗手间门口那个超大号的深色垃圾桶里面。 邵桀大概是觉得可惜,喉咙里不自觉地咕哝了一下,声响轻飘飘地落在了凑巧关停水龙头的梁霁脚底。他面无表情地回过头,半张脸都模糊不清地藏在一团晦暗里——八成是梁霁头顶的灯光角度清奇,明暗清晰地在这张脸上映照出几道凌厉的阴影,压迫着逼得邵桀无意识地错后了半步,随即清了清嗓子,尴尬地挥了挥手臂:“梁……总监?您怎么……?” 然而梁霁眉宇之间那丁点儿近乎恐怖的表情转瞬即逝得像是邵桀眼前的泡影。 “……邵桀?” 他先低呼了一声,随即缓慢地从洗手台前踱步出来,托了下镜框边缘,弯起眼睛稍显惊喜地跟邵桀抬手示意:“哦……我是正好在申宁出差,工作结束就跟沐扬说过来看看,你们忙完了是?那我先去休息室,找你们徐经理……嗯,待会儿见。” ———— 在重症监护室里熬了几天几宿的何娜终归还是一去不返地跨向了鬼门关的另一边。 何娜的父母悲痛欲绝之际,十分坚定地拒不接受警方关于自己女儿自杀坠楼前实施持刀伤人的一切指控,派出所和刑侦一道捏了这么个待结案件的烫手山芋在手里,无从推进地僵持了一周有余。 到头来,还是木鸿这么一个伤势好转到偶尔勉强能扶着窗沿走上几步的受害者,坐着轮椅找到了住院住成打卡出勤的江陌,主动提出建议,愿意提供口供协助警方还原案发现场的情况——唯一的条件是,想求派出所的同志帮个忙,再去一趟财经大学图书馆的露台楼顶。 “我还以为,你可能不太想再回到这儿来。” 江陌拖着没比木鸿健全多少的脚步,慢吞吞地跟整理完现场还原情况准备先撤一步的肖乐天摆了摆手,撑着已经清理干净的围墙垛,转头打量着木鸿似乎并无不悦的神情:“毕竟挨的那刀还是挺险的。” “反正学校解除了雇佣合同,之后也没机会再过来了。当时还真以为快死了,不过也确实趁着等死的时候,想了挺多。” 木鸿伤得太重,一周的时间里瘦得快形销骨立,脸上那点儿执拗的书卷傲气消散得所剩无几,身上裹着随行护士千叮咛万嘱咐的层层棉被棉衣,轻轻地扬起头,朝着空中呼了一口气:“江警官,我有点儿好奇,在你看来,你觉得严思思和何娜的死,是不是真的因我而起?” 江陌一怔,抿着嘴撇过头去,不是很想在这么一号动辄怀疑自己生命意义的人跟前,探讨这样一个保不齐哪句话就戳到他肺管子的话题。 木鸿看见她这个反应表情,了然地笑了笑,漏气似的轻咳了两声,也没再执着继续。 “江警官,之前应该没跟你说起过,我跟严思思最后一次见面,也是在露台这里。” 江陌抬了下眉毛,侧身斜倚着露台围墙,重新朝着木鸿看了过去:“聊了什么?” “好像真没什么。”木鸿望着云层边缘的光晕,轻轻阖上了眼睛:“不过我记得,那天也是一个好天气。” ———— 严思思那天心情特别好,偷偷拿粉笔在露台的水泥地面上画了个跳房子,沙包就用一个废纸团代替,吹着楼顶的凉风,接过木鸿递来的纸巾,擤鼻涕擤出了猪叫声,又兀自明媚的咧嘴笑了好一阵子。 谈话治疗其实对于严思思收效甚微,木鸿捏着提前准备好的问题和开导语录,忖度再三却始终无从开口,也实在不想打破严思思难得单纯的快乐,就只拎着文件夹靠在一旁看着,直等到严思思主动开口说:“老师,其实我知道你想跟我说什么。” 木鸿眨了眨眼,全然没料到这个久病成医的小姑娘会主动开口提起,“说什么?” “让我适当地放弃掉跟王衍或是胡佳蕊的感情……之类的?”严思思蹭了蹭微微沁出汗的额角,皱了皱鼻子:“但我还是有点儿舍不得。” “我这个病发病得很早,从小没什么同龄的朋友,也无形之中给不少人添了很多的麻烦,能坚持超过一年的友情几乎没有。”严思思停顿了一下,很勉强地笑了笑:“所以其实一旦有人主动跟我示好,我就完全拒绝不了。十倍百倍地还回去都不够,怎么可能随随便便的就放弃掉嘛……” 木鸿感同身受地蹙了下眉头:“可是,他们最近对你其实不是很好。” 严思思摇了摇头。 “老师,我上学第一天,第一个愿意跟我说话拉手的人,是胡佳蕊。在迎新晚会上,第一个跟我说,我的裙子很漂亮的人,是王衍。不管真假,之前哄我开心的那些话,我怎么都忘不了。虽然我也很好奇很想知道,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为什么他们两个居然都恨不得我快点死掉。” 严思思轻轻叹了口气,怔怔地愣了会儿神,忽然转头问道:“老师,如果我死了的话,会有人真心实意的来看我吗?” 木鸿喉咙里哽了一瞬,躲开了严思思那双渴望解脱的眼睛,顾左右而言他道:“最近的疗程医生说还不错。” “唔……不过不是有人说,人死之前会有感觉吗?”严思思双手捂住胸口,轻按了几下,“我最近总是有点……慌慌的。” “害怕的话,就证明还不到时候。” “也不是怕……就是总担心会有什么遗憾似的。我前阵子还答应我妹妹,给她准备一份成年大礼——”严思思掰着手指头算了算莫须有的限期:“她喜欢的那个偶像组合巡演票我都定好了,到时候趁着假期带她出去玩儿一圈……我是从她的年纪过来的,这个年岁,家里管得有多严我可太清楚了,啧啧,得找机会让她放松一下。” 木鸿不知道该不该捡着“死亡”这个命题对她灌输什么敬畏的念头,只是沉默地眨了会儿眼睛,缓慢地说道:“既然有事要做,那就——” “老师。” 严思思忽然截口打断了木鸿的话,望着楼下一对八成是刚过完纪念日,捧着花束回来的小情侣,饶有兴致地笑。 “我要是死了的话,你送一束花给我,什么样式都行,但一定得有白色的百合,越多越好。” ———— 等了半晌不见人的外派护士终于忍无可忍地敲开了露台的玻璃门,别扭地看了一眼倚在一旁吹北风的江陌,撑住仿佛合眼入睡的木鸿轮椅,用力往后一拖,又被他突然开口的声响吓得一哆嗦。 “江警官,严家的人可能不希望我再跟他们家有什么瓜葛,我也不知道严思思的墓地在哪儿……方便的话,能不能麻烦你帮我送一束花。” 江陌吸了吸鼻子,不解地蹙了下眉头。 “送花?送什么花?” “百合就行。”木鸿低头揉了揉眼尾的殷红,“是我答应好,欠她的。” “自己欠的债那就自己还。我可没这个义务帮你达成什么心愿。” 江陌没好气儿地哼了一声,扣住大衣帽子,先一步拱开了露台的玻璃门。 “不过伤好了可以给我打电话,到时候,我直接开车把你送进墓园里面。” 第一百三十七章 小偷-下雪(上) 案四小偷 一下雪(上) 财经大学意外高坠牵连出的这些个接二连三的案件初步作结,间歇性神出鬼没了小半个月的顾形总算哈欠连天地裹着满身的寒气烟味,准时准点儿地在刑侦支队里露了一小脸。 他没急着回办公室,倚在支队那道漏风的门板跟前刚翘腿掏出一支烟,后脑勺儿就被听见打火机“咔嚓”声响的耿秩眼疾手快地卷起牛皮纸袋敲了个结实,忿忿回头没等抗议在先,搭眼正对上一沓恨不得砸在他脸上的报告文件。 顾队长如临大敌地尴尬一乐,移形换位声东击西逃窜未果,干脆利落地被耿副队一把薅住后脖领,毫不容情地斜了凑巧路过试图支援顾队长潜逃大业的林宇一眼,坚定不移地把这逢年过节就想趁案件查办偷摸耍赖的顽固分子拖回他的办公室里面。 关门之前还不忘叮嘱一句正啃着苞米看热闹的江陌,大大小小的工伤病假都快攒了一摞,抓紧赶着春节排班表还没打印盖戳,回家养一养这连续伤病看着都快迎风骨折的小体格。 强制休假的命令落在头顶,住个院也能天天越狱带伤出勤的江陌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收拾桌面暂且跑路。肖乐天喜闻乐见地趁着午休时间,伙同一众闻讯赶来的内勤小姐妹一道,当着交接得极其磨蹭的江陌,残忍瓜分了她那点儿保质期有限的零食存货。 “这怎么还有一瓶黄桃罐头?”肖乐天“战果丰硕”得稍微有点儿自觉理亏不过,撑着他师姐的办公桌帮她划拉着层层堆叠的废纸杂物,从犄角旮旯里抠出了个还没开过封的玻璃瓶子:“保质期还挺新……师姐你自己买的?怎么没吃啊?” “想吃你就开了分。”江陌没抬头,听见肖乐天忽然嘴馋地咽了口唾沫就嗤声一乐,接过他手里那一摞儿没码齐的文件,大致翻了几翻:“好像温晨哪天送过来的……伤没好利索,胳膊不吃劲儿就没——” 江陌话没说完,肖乐天手里的罐头瓶已经“啵”地应声而开。他原地转了几圈儿,琢磨着找个杯子饭勺挑几块出来,扭头正瞧见脚步飞快地“挟持”住晃上楼梯途经刑侦门口的张一白,再“逃窜”上楼的顾形,戳中了一块黄桃,先递到江陌手边:“师父最近怎么这么忙?” “还是程烨他爸那个入室抢劫的事儿?”江陌若有所思地蹙了下眉头,舔了舔滴在手背上的糖水,目光轻飘飘地搭上了林组长不知道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离得老远深沉投过来的一瞥,好奇地抬起眉毛,又一无所获地撤回视线,漫不经心地把问题的关键回避扯远:“……前几天听二组说好像在找什么东西,但一直没找见。” “哦……”肖乐天倒是很好糊弄地点了点头,没再深究地眨了眨眼:“那师姐,昨天晚上降温,路面上冻了,待会儿你开车回去小心一点。” ———— 顾形带着林宇抄家式搜查了一遍高利贷据点回来的那天,其实趁夜拎着一箱子八宝粥,去医院看了江陌一眼。 “想不起来就算了,当时你也是忙得一团乱。”顾形碾了烟头,觑着被他拐带到楼顶迎风呛了口二手烟就咳得直皱眉头的江陌,抬手帮她把帽子扣到脑袋上面,“我跟老耿说了,等高坠案一结,你正好放假歇几天,强制性的啊,省得你住个院的工夫也能闲着没事儿就往队里钻。你妈跟你那后爹过几天要出差是,正好,跟你弟弟俩人一起安生过个年。” “即便这张照片不是作假,程烨当时的位置我应该很难看见……等到他去捡那个耳钉的时候,我应该已经拖着那个不知道能不能活下去的小孩儿去了医院。”江陌没接她师父的话茬儿,举着顾形手机里那张翻拍的照片愣愣地盯了半天,沉默又酸涩地看了他一眼,“……程烨家被高利贷那伙人抢走追回的东西里面,没找到那个耳坠是吗?” “没有。准确来说,程烨描述的那个,他藏东西的铁皮盒子都没看见。”顾形搓了搓年年冻伤又疼又痒的耳朵尖儿,无奈地晃了晃脑袋:“我倒是在程烨手机……还有他私藏的那几张冲洗之后夹在书本的照片里,发现确实有那么一个深蓝色的饼干盒子——他之前尾随人家小姑娘,扯下来那点儿布料或者什么东西留念,都摆在那个盒子上拍过照片。程立重伤清醒之后也确认过,程烨平时经常摆弄的那些零碎物件儿都装在那个蓝色盒子里。既然高利贷那伙人没见过,那八成就是程立之前说的,他四处逃逃躲躲的时候,家里可能遭了贼惦记。” 江陌刮了下有点儿冻僵的眉毛:“高利贷的人找上门以前就丢了东西?” “程立说他回家的时候其实察觉到家里的门锁被人动过手脚,不过他没丢东西,也就没意识到可能遭窃的是他儿子那间卧室。具体得看程立后续的指认,看看是单纯的贵重物品失窃,还是别的什么情况。那老小子现在知道自己落警察手里就耍赖,半天踹不出一个屁。” 顾形沉重地哈了一口气,转头在江陌扣了帽子的头顶上用劲儿敲了两敲:“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找那个耳坠无非就是想知道程烨撒没撒谎,上面有没有什么可能提取到的线索,有没有继续追查的价值,毕竟之前的案子已经撂下这么长时间……如果这个真的藏了什么证据的盒子落在了一个单纯入室盗窃的小贼手里,日后从别的地界儿再见到也说不定。” 江陌没吭声,难得乖顺地点了点头,回身注视着顾形挥手别过先走一步的背影,忽然攒了点儿力气,喊了他一嗓子,犹豫地问了一句:“师父,程烨……还跟你说过什么别的吗?” 顾形脚下的节奏乱了两秒,划拉着衣服侧边的口袋,手没揣进兜里,脖子执拗地梗了一会儿,缓慢地回过头来。 “江陌,当初隐瞒目击证人的事儿不完全是你的错。咱们都再清楚不过,那个凶手不止一次地对提供线索的证人实施了惨痛的报复。尽可能地救下一条命已经是当时情况下的最优解,哪怕……这个证人后来消失在了茫茫人海里,生死难说。” 第一百三十八章 小偷-下雪(下) 案四小偷 一下雪(下) 江禾磕磕绊绊又万分欢喜地勉强达成了照顾江陌养伤直至出院的心愿当天,舞团接送机场的大巴就已经恭候多时地停在了小区外面,迎接江禾女士开启她曼妙人生的新一轮巡演。 受邀前往东南亚市场考察项目调研的周怀豫也堂而皇之地打着蹭车赶飞机之名,一道钻进了宽敞的空调车里,蜜里调油地打算跟江禾女士抓紧一切机会多腻歪一段时间。 被迫休假“家里蹲”的江陌站在小区门前,一言难尽地挥散了迎面扑来的汽车尾气,低头看向兴奋得全然不顾他亲爹亲妈远行数日不得相见的周南一,伸手捏了捏小不点儿肉嘟嘟的侧脸:“在法国的时候他俩也这样?那你自己怎么办?” “大部分时间还是只有一个人出去工作啦~两个人一起的话,时间短就去婶婶家,或者邻居奶奶家,时间长的话就请一个阿姨过来暂住,然后,他们两个的好朋友有空的话会过来陪我玩。oo,待会儿我有一个兴趣班,你会陪我一起吗?之前说好的游乐场呢?” “要不……逃课?”江陌揪着周南一帽子上的毛球盘了两盘,“你爸你妈给你报的这个什么艺术兴趣班一节课多少钱?” “不知道……”周南一任其蹂躏地晃了晃脑袋,抓了抓帽子下面的细汗:“不过我偷懒的时候妈妈说……我不认真的话就得把oo半个月的工资搭在里面——” “嗯,行了。”江陌心情复杂地捂住了这小不点儿无意间戳她心坎儿上的嘴巴,掏出车钥匙把人往路边牵:“走上课,都是钱。” 周南一小朋友出生之后几乎一直待在国外,对于江禾和周怀豫的散养式教育见怪不怪,唯独乐得抓住一切机会跟江陌黏在一块,把他那点儿无处表达的爱意和需要肆意挥洒的精力囫囵个儿地奉献给为人民服务的小江警官。 大抵是小小年纪的独居经验实在太过丰富,周eden在得了周怀豫“男子汉之间的交谈叮嘱”之后,还真就像模像样地承担起了照顾姐姐的重任,井井有条地分配好了学习、上兴趣班、游乐场撒欢和昏昏欲睡地陪同江陌看新闻琢磨密密麻麻案件手记的时间。 然而周怀豫临行前的千叮咛万嘱咐却唯独疏漏了一点,抛开他们家这尚且还够不到灶台的小豆丁不谈,平日里过得相当凑合的江警官,其实不太会做饭。 江陌倒是不介意懒得开火就白开水泡咸菜配米饭,但考虑到周南一小朋友还处在长身体的关键阶段,江陌糊弄过一顿牛奶配面包的早餐之后,就毅然决然地带着小不点儿体验了三天外卖、两天警队食堂、两天便利店的重油重盐式快餐,直等快把周eden甜度超标的小奶音齁成了个小烟嗓,江陌这才十分勉强地尝试了一回创新型西红柿炒鸡蛋,然后以咸得诡异的口感宣告失败,饿得周南一半夜叽里咕噜地扑腾着爬起来,拽着偷偷摸摸准备烧水泡面的江陌,两眼放光地扎进了小区对面香气正氤氲的深夜便利店。 周南一小朋友狼吞虎咽地吃了半根玉米几口关东煮,扭头就捧着新出蒸箱的红豆包,凑到恰巧换值夜班的便利店小姐姐跟前,很是嘚瑟地表演起怎么用法语数个一二三。 江陌有点儿不好意思地看了柜台后面的店员一眼,无声征询了一下是否需要把她从这位幼儿园“小流氓”的围追堵截里解救出来,一再确认无碍才安心地裹着棉服窝在就餐区的窗户前面,慢吞吞地就着关东煮的萝卜汤,啃了几口烫嘴的烤地瓜。 温晨的电话来得其实有点突然。 “之前不是说伤得不重?怎么还强制休假了?”估计是蹲点儿审讯忙到刚得了空,温晨在电话那头吸溜了好大一口泡面,又被烫了舌头,后半句话说得含含糊糊:“……你那小师弟一看见我就躲……” “肖乐天那个胆子就那么丁点儿大,你就不能少吓唬他。”温晨对他那张放松下来有点儿凶神恶煞的脸毫无自觉,江陌也就哼声一笑,没随着他扯淡,“周南一不是回来了吗,他爸妈出差没人管,我休息这几天正好。你这大晚上的刚忙完?有事儿?” “哦……这年关前头还出差,你自己能行吗?”温晨应了一声,像是在犹豫着该不该这么快把话题扯回正道,“呼噜噜”地吸溜了半晌的面条,“……前段时间你不是问,沣西和齐家村那边拐|卖|的事儿,看看能不能比对着盛安市和周边近三年的失踪报案人员名单,找一找有没有什么疑点?” 江陌噎了一下,掀起眼皮漫无目的地扫视着窸窣飘过零星雪片的路灯光晕:“怎么样?有发现吗?” “三年时间这个范围其实不太确定,什么前提条件都没有,也没什么规律可循……但近一年的名单里,比照下来,属实有三个女孩儿下落不明得有那么点儿诡异。” 温晨略一停顿,擤了下鼻涕:“虽然是主观判断啊,我也不知道你研究这失踪人员名单到底是想琢磨点儿什么内容……这三个女孩儿失踪当时的年龄都是在二十五到三十之间,未婚未育,无论是失踪前的居住圈还是受教育程度,包括报案失踪的模糊地点,都不太符合前两年比较常见的那些拐卖案件的规律——对于沣西和齐家村这个重大团伙而言,孕妇其实是更好的选择。这三个女孩儿很显然并不在齐家村这帮混账的选择范围里面……待会儿我把这三个人的材料拍给你看一眼,具体的情况,还得你自己判断。” “成,保证不外传。”江陌嬉皮笑脸地搭了句话,顿了一顿又沉重地叹了一声出来:“谢了兄弟。” “江陌。”温晨沉默了几秒,“我听他们说起过,三年前你跟顾队的那个案子。” 江陌有点儿晃神的“嗯”了一句,没搭茬儿,也没回避,只是隔着水汽霜花无声地看向缓慢驶过车道中心,又忽地急停在便利店门前不远的依维柯,扭头看了一眼竖起耳朵听见外面的动静就好奇地趴在门玻璃上张望的周南一,遥遥地追着小不点儿兴冲冲扑向门外的身影望了过去。 稀疏纷飞的雪片仿佛骤然间笼住了漆黑的天际。 便利店的女孩小小地打了个喷嚏,吸溜着鼻涕赌气似的把领班临走之前调到最低的空调烘到了最高的温度上去,出风口轰隆隆地响在江陌的头顶。 江陌捏着手机,看见那个举起加宽加厚加重版的周eden有点儿吃力,还努力颠了两下的单薄身形,莫名地卸了口闷气。 她眨了眨眼,隔着玻璃上被暖风吹融滚落的水滴,远远地跟邵桀抬手示意,看着他过分单纯明媚的笑脸愣了几秒,模糊地听见手机听筒里重复了几遍自己的名字,低头清了清嗓子,重新把注意力拽回到半道飘走的对话上去。 “……嗯?温晨?你刚说什么,我没听清……” 第一百三十九章 小偷-保姆(上) 案四小偷 二保姆(上) 十七八九二十啷当的男孩子之间感情大多纯粹又热烈。他们还没熬到会优先计较评判交识的年岁长短或是利益攸关的年纪,起初略显平淡的同事情谊也在赛季第一周激烈的碰撞磨合与关乎荣誉目标一致的竞技场上迅速升温发热凝结核心,在一胜一负两场比赛的见证下,在推杯换盏的畅谈里,盖上了一枚独属于这个赛季同甘苦共患难的家人烙印。 不过这些个一往无前生死与共的中二话题在清醒的时候说起来实在是有点儿别扭矫情,这帮半大小子也还没能彻底领会“热血直球”的精粹真谛,赛后返程聚餐的饭桌上都快酒过三巡,才哼哼唧唧地念叨起不常为外人言说的执着,和揣在心底里的那点儿对追求胜利的至死不渝。 平日里就满嘴跑火车的李泽川和温夕几杯酒下肚就开始相见恨晚地称兄道弟,简直快扒着族谱攀上点儿什么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在国内待了两年,绕口令说得比李泽川那个东北口音都标准的外国友人姜赫宇也撇开了他肚子里那点儿佯装着语言不通懒得交流的小猫腻,在被霍柯稀里糊涂地骗了一杯二锅头原地栽倒之前,主动攀住了隔壁邵桀的手臂,语言系统紊乱地感谢了他最终愿意在不断尝试失败的路上,选择跟他们站在一起。 霍柯半道跑出去跟约会途经的徐经理大致确认了一下第二天一早的返回行程,回到酒桌上呆愣愣地坐了一会儿就有点儿沉郁,唉声叹气地坐在这一帮满脑子热血正义的小崽子当间感慨自己英年早逝了许久仍旧无法割舍的暗恋之情,然后黯然神伤且毫不见外地拉着程梓的手,抹了好几把眼泪鼻涕。 邵桀没喝酒,脸上却被满桌醺人的酒气蒸出两坨红晕。他先把抓住他袖子就不撒手的姜赫宇扭送到正怅然若失地歪着脑子念叨其始乱终弃之举的李泽川怀里,又抢在霍柯心满意足地恶心跑了程梓,转头寻找下个目标之际,攥着嗡嗡响起的手机,捏了捏还算清醒的程梓肩膀,悄么声地侧身从包厢里溜了出去。 李泽川絮絮叨叨的工夫还能抽空鲤鱼乱蹦似的扑腾着抬起头,十分顺手地把明显已经会了周公的姜赫宇朝着空出来的椅子上丢,醉眼朦胧地怔了几秒,又捞住了国际友人直接磕出个包的后脑勺,没轻没重地上手去揉:“小橙子,他干嘛去?” “接个朋友。”程梓也云里雾里地摇头,扫了两眼满桌狼藉的碗碟,拍了拍霍柯四处划拉着王老吉试图解酒的右手:“老霍,用不用再点几个菜,待会儿桀哥的朋友过来怎么也得吃几口——” “那我可得多点几盘儿肉。” 话正说着,适才将将虚掩着的门缝就突然探出一颗栗子头。 栗子脑袋的刘海儿八成是被街面上的风卷得细碎凌乱,他先左右张望了一下,垂下的视线跟眼神迷离被迫起立的温夕撞了个正着,有点儿羞赧别扭地抓了抓还没完全适应的新发型,又跟已经钦点好随身护卫准备出去点菜的程梓颔首点头,弯起眼睛瞄向他手里的菜单,伸出细伶戴着护腕的胳膊,翘着颤抖的指尖轻点在最上面:“我要一盘酱肘。” “虽说还不算是正式的碰头,不过……” 悄么声跑出去抱回一颗重磅炸弹的邵桀总算从栗子脑袋身后探了个头。他饶有兴致地在瞬时间散尽了酒气的包厢里扫视一遭,托着栗子头的后背挤进包厢,绕到看见来人的刹那就已经彻底傻眼的李泽川跟前,在他脑袋上敲了几敲。 “要不要跟那两个小朋友做个自我介绍?他俩来drg的时候你好像刚走?” “嗯,温夕程梓和姜赫宇应该都不太知道。”栗子脑袋抖了抖身上这件儿姑且还印着三年前drg俱乐部logo的羽绒外套,挥了挥瘦得筋骨毕现的手,提起嘴角,开口的瞬间心情忽然复杂得既想哭又想笑,声音在喉咙里咕哝得变了调。 “嗯……大家好,我是drg退役打野选手sare,现在,你们直接叫我陶方就好。” ———— 一场近乎阶段性圆满的旧友重逢导致的最直接后果,就是喝了两轮大酒的哥儿几个集体昏睡不醒,提前打了招呼负责叫早的酒店前台和徐经理连续呼叫了快一个钟头也没有任何成效,紧闭上锁的房间里安静得连呼噜声都听不到。 大堂经理从业至今还没亲身经历过这种阵仗,紧张得以为房门紧闭的屋子里闹出了什么“尸横大床”的惨况。小姑娘战战兢兢地拎着万能钥匙站在客房走廊,在熟知这几个货酒量情况的徐沐扬丢人得无言以对的授意之下,开门确认了屋里单纯睡成死猪一样的具体情况——她先松了口气,然后觑着客户快把白眼翻到天上的脸色,着急忙慌地动员了两位保安大哥和紧急送机车辆,一道把那几个倒霉孩子拖拽着扔到了已经被原定航班无情抛弃的申宁机场。 徐沐扬微笑致谢着送走了那位一上午忙了一身冷汗的小姑娘,回头就一巴掌糊在了霍柯那张宿醉到胖了一圈儿的圆脸上,被他超绝卓越的带头作用气得牙根儿直痒痒。 搭着原定航班返回盛安的工作组已经落地报了平安,选手组这几位人菜瘾大的酒蒙子偏又赶上航空管制改签无望,紧赶慢赶地从机场乱七八糟地跑到火车站,踩着检票的最后期限,撒丫子冲到了临近关闭车门的站台上。 半天吵吵嚷嚷的奔波总算在返回盛安的高铁上重新归于祥和平静。 徐沐扬跟霍柯之间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单方面训斥在顾及着公共场合没法喧哗的前提下也就持续了分钟不到,其余导致返程奔波的几位罪魁祸首为免惹火上身,老早就悄么声地扭过头去,乖巧地闭着眼睛数羊。 因为滴酒不沾成功混进了徐经理批评教育白名单的邵桀,在趋于平和的白噪音里合了会儿眼睛,背包上的魔方块挂件被他用指腹擦蹭得锃亮。 稍显漫长的车程坐得邵桀脊背僵紧,他不太能人群当间踏实地昏睡过去,闭目养神了一会儿就睁开眼睛,干巴巴地盯着车厢棚顶,头脑清醒又凌乱地捱到了列车终点靠停脚踏实地,拖沓着脚步,在喧嚣的站台上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 邵桀瞄了眼老站台上兢兢业业了三十来年的挂钟,又确认似的搭着手机上的电子钟点,被盛安惯常凌冽的北风掀了个趔趄,吸了下鼻子,嗅着难得柔和的冷风霾烟,含混地打了个哈欠。 22:11,好像延误了几分钟的时间。 云层厚厚地掩着月亮和星星,零落的雪片打着旋儿地钻进了邵桀的领口里。 第一百四十章 小偷-保姆(下) 案四小偷 二保姆(下) 云层厚厚地掩着月亮和星星,零落的雪片打着旋儿地钻进了邵桀的领口里。 徐沐扬拍了拍落在上车队伍最末的邵桀的背包,挥了挥手臂就转身投进了提前备车接站的准未婚夫怀里。 邵桀敛住了无意间飘向梁霁的余光,缩着肩膀抖了个寒颤,弯腰坐进了俱乐部专门接送队员的依维柯里面,歪在车窗旁边不厌其烦地抹开车玻璃上凝结的水汽,侧目张望着悄无声息地被雪片笼盖住的街边,犹犹豫豫地摆弄着手机,琢磨着要不要趁此机会,给休假休得无所事事到转发了二十六条警务宣传朋友圈的江陌报个平安。 但他其实压根儿没指望着能在这么个深更半夜的时段看见养伤赋闲的江警官。 邵桀原先只是下意识地确认了一眼江陌那辆巨型黑盒子有没有停在马路对面,撤回视线的瞬间恰巧瞥向了便利店那扇在夜深时分明亮到耀眼的玻璃窗前,然后迟滞地呆了两秒,一惊一乍地把沉闷了一路的司机大哥喊得一激灵,一脚刹车急停在了路边。 “师傅!停一下!靠边!” 目的地就在跟前不远,司机大哥按劳计费,扭头看了看挂着背包就撅在车门旁边的邵桀,也没多话,缓慢地伸手按向了中控开门键。倒是终于从宿醉的痛苦里抽身出来的霍柯栽着上身疑惑地投去一瞥,随即循着邵桀急不可待的视线方向眺了一眼,了然又戏谑地“哦~”了长长一声,挥了挥手:“忙你的去,但是今儿晚上得回基地啊,不能过夜。” 邵桀先一怔,看见霍柯贼兮兮地眨了下眼,耳朵上的热度都快滚进脖子里面。 他提了下单肩没挂住的背包,先径直地朝着玻璃窗前的江警官迈步前进,却不料脚下还没站稳,被羽绒服裹得体积倍增的周南一就举着个啃了一半的豆包飞扑着撞向他的腿边,嘴角的豆沙馅儿极其扎眼地黏在了他浅色的裤缝边缘。 “桀哥!” “深更半夜的,你怎么跟着江警官跑出来了?”邵桀煞有介事地跟小不点儿碰了个拳,揪着小不点儿帽子顶上的毛球盘了两盘,架起被里三层外三层的衣服裹成个小秤砣的周eden,吃力地颠了两颠,然后低头看了看滚落在他队服外套上的红豆馅,复杂地眨了眨眼。 “你这是夜宵……还是晚饭?” 周南一多少还惦记着点儿他们家江警官的面子,笑嘻嘻地眨了眨眼:“你猜?” “还用猜……”邵桀无声地笑了一会儿,大概能料到时常混迹在便利店食堂小吃摊的江警官十有八九是跟做饭无缘,“你不是说家里爸妈出差,就剩你跟江警官?这一个礼拜你俩都靠便利店?” “还有外卖和警察叔叔的食堂,不过便利店最方便。”周南一边说着话,边小心翼翼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包软糖,塞进了邵桀的背包侧面,有模有样地指了指玻璃窗的方向,然后竖起手指“嘘”了一声:“最近吃糖有点多,她不准我拿零花钱买,你帮我藏一藏。” 邵桀恶趣味地抬了下眉毛,撂下挂在他身上的周南一,夸张又用劲儿地跟一团模糊水汽后头的江陌挥了挥手臂,按住了小不点儿试图蹦高阻拦的脑袋瓜儿,笑得嘴角都快咧到后脑勺儿上去。 然后他看见举着手机正在通话中的江陌怔怔地望过来,无意识紧蹙已久的眉头也舒展着松了些许,受到感染似的想抬起胳膊打个招呼,不过大抵是肩伤扯动不太舒服,动作僵滞了两秒就缩回手,老气横秋地颔首示意。 邵桀本来留意到江陌手臂受限的动作略微皱了下眉毛,可转瞬又觑着她刻意撇开了视线的扭头,忽然就有点儿想笑,勉勉强强才憋回去,佯装没发现江陌那点儿故意为之的“此地无银三百里”。 他掸了掸周南一帽子上沾的雪粒,想了一会儿,彻底收住了试图冲到江陌跟前的脚步,半蹲着掐了一把小不点儿的脸颊肉,随口叮嘱了几句无关紧要就转身要走,踱出两步再猛地回头,对着惨遭抓包视线飘忽的江陌笑得抬不起头,被咬牙切齿地飞了他一眼刀的江警官沉默地盯到后背发毛,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弹了下周南一啃着豆包傻笑的后脑勺儿,乐不可支地赶在小不点儿奋起直追之前抬腿开溜。 训练室里这场赛程第一周的整体复盘会议开到了快凌晨三点钟。 隔天就是赛季春节短休,老家不在盛安本市的上野辅一个礼拜之前就安排好了回家的行程机票。程梓的航班早,开完会就乖乖钻回宿舍睡觉,同屋的室友温夕白天在高铁上睡得太饱,眼睛溜圆地趴在桌子上翻外卖夜宵。李泽川和姜赫宇的飞机不用赶早,盘算了一下假期之前欠下的直播时长,到底还是双双痛不欲生地挂上了直播账号。 邵桀无念无想地在召唤峡谷里游荡了两个钟头,被隔壁双排的上野好兄弟包抄围堵到怀疑人生,忿忿地盯着黑白的显示器屏幕呆坐了半晌,踩着惨不忍睹的战绩红地毯,安详又赌气地晃回楼上宿舍准备洗漱睡觉。 他耙了耙还没完全吹干的头发,拽着兔子玩偶斜倚着歪在床头,翻了翻适才靠着偷偷出卖小兄弟周南一跟江陌拉扯起来的聊天记录,轻轻地挑起眉梢。 在此之前联系江陌,还是在第二场比赛输掉退场的时候。 邵桀其实不太确定江陌会不会关注他比赛相关的这些琐碎消息,单纯只是没话找话趁机卖惨地发了个嚎啕大哭的表情包试图博取江警官责任心泛滥的同情,但他没想到江陌居然直接一个电话炸响了自己的手机,吓得他在休息室开会复盘的人堆儿里猛地窜了个激灵,紧忙挂断之后,又成功地换来了江警官闲极无聊的关心。 江陌很直截了当地问了一句:“没事儿?” 邵桀偷偷溜号的眉毛都快扬得飞起:“有事儿你能哄哄我嘛?” 江陌:“……” 邵桀甚至都能想象得到,江警官皱着眉头一忍再忍才勉强把嘴边的“滚”字儿咽回肚子里的骂人表情。 他扑腾着从床上盘腿儿坐起来,歪头瞄着窗帘缝隙外已经隐约擦亮的天际,又耙了耙还湿乎乎的头顶,捧着手机给江陌发了条短信。 “江警官,需要保姆吗?可以分期。” 第一百四十一章 小偷-围裙(上) 案四小偷 三围裙(上) “挨了两顿揍你倒是打回去啊?犯事儿的时候跟人家小姑娘不是挺来劲的吗?还给人小江陌划了两刀还是几刀的……说了马上就快调监,让你再坚持几天,结果你倒好——刚从禁闭小单间儿出来就整这一出,敢情是跑这儿自杀明志来了你?非得给自己嚯嚯出个特事特办的名头——还非得挑我们这俩老家伙值班儿的时候……带着我们老哥儿俩一起遭罪——” 市郊这段八车道的马路没有收费站,砂石渣土水泥罐轧得柏油路面连年翻新连年稀碎,市郊监狱里这台上了年岁吨位不够的救护车车速一快,碾过沟沟坎坎的底盘都快弹起来。 陈海滨没法儿挂安全带,半撅着靠坐在担架旁边的凳子上,厚实的掌心用力压覆着程烨手腕割划伤口上那团被血浸透的毛巾纱布,老腰都快被这条破道颠散了架。他谨遵医嘱唤醒意识地跟程烨嗷嚎了半天,支起胳膊肘抹了一把顺着额角往下淌的糟汗,隐约觉得这小子早先还有劲儿抵抗的胳膊几近瘫软,抬头搭了上车之前还给自己顺了颗速效救心丸的郑玮一眼:“老郑,他这状态还能……不能……坚持到医院?” “插管铁定不行了,看他这呛咳的状态,先切开看看……让你小徒弟把车稳一稳。” 郑玮在盛安市郊监狱的医务室定海神针似的呆了得有小十年,从中年倜傥窝到心宽体胖,上一回值班期间撞见这种抗拒改造以死泄愤的愣头青少说也得个三年多以前。他弯腰佝偻得有点儿气喘,抬起手背托了下被程烨呛咳得满是血点的镜片,扶住程烨吐出血沫的脑袋,稍微偏了一点。 “他这个出血量车上这点儿补液肯定不够。现在也不确定他吞的那个美工刀片具体多大一片,还是得先救个急,不然撑不到市里面。最近的医院在哪儿?老胡他那个手套箱里应该有他们这帮开救护车的紧急联络簿什么的,看看能不能借个手术室,或者能补血补药也行,先保命再说之后的事儿……” 昨天半夜跟着拘留所的转运车跑到监狱里头陪他师父作伴值班的许厘脑袋顶上焦躁得快冒烟,他一心好几用地盯着路况,伸手耙了耙副驾驶座位上乱糟糟的杂物,嘴里正嘀嘀咕咕地吐槽着救护车司机老胡当班的日子还能吃夜宵窜稀到站都站不住的工夫,忽地拔直了身板,抬手在脑门儿上抽了一巴掌,眺着零星飘了一宿雪花,模模糊糊刚见了天光的夜幕,在空旷的十字路口猛打了一把转向:“师父,城郊那个私立医院行吗师父?我记得前阵子听我爸妈说起过,他们地里秋收的时候有个人胳膊被绞了,送的就是那个急诊部。” ———— 黑猫警长高亢正义的曲调贴着鼓膜嘹亮唱响的刹那,江陌先半梦半醒地猛一激灵,一头顶在了紧贴床沿一侧的墙角。 她昨天捏着温晨提供的失踪人员信息没头没脑地研究了大半宿,凌晨三四点钟才斜在床上四仰八叉地睡着,手机就这么随手供在枕头上,垫在后脑勺儿底下的胳膊又麻又疼,歪扭了好几个小时没动弹的姿势牵拽得浑身上下的骨头都像千锤百炼了一遭才将将拼好。 江陌抬腿试图鲤鱼打挺强制唤醒未果,哪儿哪儿都疼的勉强捞起手机,听着耳朵边的黑猫警长都快唱到第二轮开头才迷迷瞪瞪地划动接听,眯着刚能嵌开一条缝儿的眼睛瞄了一眼屏幕,歪歪扭扭地缩靠在墙角坐好,哑着嗓子开口轻问:“……怎么了乐天儿?” “师姐,你今天有啥安排吗?今儿一早上接了好几个大额入室盗窃,年关跟前人手挪不开了,师父让我问你能不能过来顶半天——”肖乐天这会儿八成是刚蹭上三组的外勤车,捂着话筒喊了一嗓子让王浩顺道给他扔在哪个小区附近的路口,转头继续零零碎碎地说明报案情况:“不过不用太着急,派出所那边已经过去了,但怀疑是先前咱俩盯的那个大额盗窃惯犯,这才找咱们去确认一下,看需不需要并案……这回这贼属于踩点儿失误,人业主刚买了条小狗养在家里面,把那小偷咬了,但是狗太小,好像是说被摔死了——反正我先带胖坨过去看一眼。” “成,现在九点半快十点……你把地址发给我,安置好周南一我就往那边儿赶。” 江陌闭着眼睛含混地应了一声,迷糊着栽向床板的前一瞬忽忽悠悠地哆嗦了一下,后知后觉地睁开眼:“你怎么蹭三组的车?没跟师父一起?” “唔……”肖乐天抓了抓鬓角,犹豫了好一会儿,头发摩擦出“莎啦啦”的声响,钻进了手机听筒里面。 “师姐,程烨死了。” ———— 江陌挂断电话,呆愣愣地在床沿坐了好半天。 迟到的起床气毫无征兆地冲上脑袋。她抬手揉了揉奋起直跳的太阳穴,磨着后槽牙艰难地忍下了那点儿刚抓住毫厘头绪就被迫功亏一篑的烦躁咒骂,压抑着一肚子少儿不宜的狗脾气,俯下身瞄了一眼床底下的拖鞋,勾着脚懒得动弹地划拉。 而就在这片刻安静的同时,一门之隔的厨房方向,锅碗瓢盆碰撞洗刷的窸窣动静已经小心翼翼地持续了半晌,似乎暂时还没有要彻底停下来的迹象。 江陌总算迟滞地反应过来门外的声响不太对劲。她怔了一瞬,把刚踩着边缘的拖鞋囫囵个儿地踢开,紧忙先光着脚“啪嗒啪嗒”地推门出来,然后顶着一脑袋鸡窝倚在墙边,傻眼地呆了一会儿,又扭头缩回屋子里,自顾自地数了三个数才重新尝试着朝厨房探了下脑袋。 “你……邵桀……?” 站在灶台跟前规规矩矩地套着一件泡泡袖女仆围裙的邵桀差点儿笑出声来。 他先扭头对着餐桌旁边正煞有介事地戴着小眼镜拿着小本子用蜡笔涂涂抹抹写写画画的周eden眨了眨眼睛,随即回过身来,一本正经地对着下巴快掉到地上的江陌微微一笑,提起围裙边儿,屈膝行礼点了点脑袋。 “早啊,江警官。” 第一百四十二章 小偷-围裙(下) 案四小偷 三围裙(下) “上学那会儿有食堂,在俱乐部里有做饭的阿姨,其实最开始没琢磨那么多,随便糊弄吃了挺多零食泡面的,无非就是放假的时候没人管也不至于饿死。后来是因为有一次自己在基地过年嘛,外卖又不太方便,大过年的胃疼外加低血糖,感觉差点儿见不到第二天的太阳。打那之后,俱乐部做饭的阿姨知道这情况,就教了我几手家常菜——现在属于无师自通,照着菜谱差不多都能做。” 邵桀端着一盘给互通有无的周南一特供的三明治摆上餐桌,扭头看了一眼换了一套执勤服风风火火洗漱结束的江陌,好奇地抬了下眉毛:“不是出外勤吗?好像平时不怎么见你穿这套衣服。” “吃点儿辣椒就能把自己吃进医院,你那个肠胃属实得离外卖远点……待会儿是跟派出所的同事一起进社区走访盘查,大爷大妈们就认这带着警号的衣服……而且执勤服上挂记录仪能方便点儿。”江陌先压着周南一头顶的发旋搓了搓,秋后算账似的乜了这捧着三明治就原地倒戈的小不点儿一眼,捡起个水煮蛋在桌面上磕了两磕,扭头看着邵桀围裙上一溜儿的蝴蝶结,忍无可忍地开了口:“你能不能把这围裙摘了……我怎么看着这么别扭。” “马上马上,这包子买回来的时候路上凉了,我煎好就摘了它!” 邵桀举着锅铲叉着腰,稍微侧身偷瞄着随意塞了口热粥烫得皱巴巴的江陌,留神地看着她先把一颗光溜溜的水煮蛋搁在了周南一的盘子上头,又磕磕敲敲地仔细扒了另外一颗搁在邵桀那侧的粥碗里,随即没什么耐心地捞起属于她自己的那颗鸡蛋,用力一敲就滚过餐桌,蛋皮粘连得坑坑洼洼的往嘴里搁。 “你今天是休息有时间是吗?” 江陌被一整个儿的鸡蛋噎得打嗝,起身在厨房绕了一圈儿,寻找她平时习惯于买回来就搁在墙角的桶装水未果,伸手在邵桀这件儿舍不得脱的围裙边儿上扯了扯:“我那么大一桶水呢?” 江陌抬起头,目光在邵桀那对在蒸腾的热气里泛着红晕的耳朵上轻飘飘地掠过,也不知道这小孩儿举着个铁饭铲正琢磨着什么,直勾勾的视线一错不错地往江陌身上搁——江陌眨了下眼睛,终于意识到她那个满肚子鬼主意的亲弟弟到底给她惹出了多大的祸,抿着嘴唇愁人地喘了口粗气,翘起指尖点了点隐约飘出了点儿焦香味儿的油锅。 “这味儿我熟,快糊了。” “水——水……常温的在餐桌,保温壶里有热的。”邵桀恍然回神地磕绊了一下,“噌”地撇开视线躲了两秒,成功解救完锅里的煎包才坐回餐桌跟前,温吞笃定地说:“第一周比赛日结束了,春节休假到大概初四或者初五。eden交给我就行,待会儿吃过饭你放心出门。” 江陌其实还有点儿纠结,总觉得这么个所谓的“保姆游戏”似乎会奔着一条逐渐无法掌控的剧情方向快速推进下去,她无声地捏住水杯瞎琢磨,可短时间内实在难以清晰又准确地把邵桀归类定义成某一种具有代表特征的角色,末了只沉默了片刻:“先帮忙看一上午就行,下午他有一个什么创意烘焙课,得劳驾你送他过去,我忙完正好去那儿接——” “江陌。”邵桀先截口拦住江陌那套显而易见试图推脱疏远的说辞,故意停顿了一下,解开围裙放在一旁,指尖轻轻敲叩着,黏在江陌脸上的视线稍稍垂了下来,委屈又倔强地忽闪了几下:“你就非要一直假装跟我这么见外是吗?” 江陌刚撂下水杯,烫嘴的包子就再度结结实实地堵在胸口,连噎带烫得她抓心挠肝无处下手。她看着邵桀那一副仿佛受伤得快痛彻心扉的表情忽然有点儿内疚,一时之间拿不太准该不该用常规的回绝套路继续招呼这位小朋友,觑见他撇着嘴还要佯装镇定的模样实在忍不住心软得一塌糊涂,几乎快被自己吃软不吃硬的优良传统彻底断绝了退路。 “不是……你……我……我不就是怕耽误你时间吗?忙了那么久,好不容易放假歇……” 没等她干巴巴地解释完,邵桀就扭头轻哼了一声,回避着视线不想听她拿那套糊弄傻孩子的客套继续胡说。 江陌莫名地理亏,无从辩解地眨了眨眼睛,心情复杂地举手投降,余光瞄见周南一那副两眼放光偷着乐的表情,又被包子馅儿呛得直咳嗽。 “咳咳……咳——你要是真的不着急的话就晚上等我回来,正好那么多顿饭还欠着呢,到时候请你吃火锅。” ———— 虽说清早时分主动请缨得就差摇旗呐喊,可真等邵桀奉了江陌之命陪同周南一上课落座家长席,佝偻着过分高挑修长的身形缩坐在一圈儿年轻漂亮的妈妈们中心,邵桀简直突兀尴尬得恨不能原地找个缝隙挤一挤钻进去。 他顶着一张在这个小群体里稍显陌生的面孔被迫寒暄了几句,趁着一面玻璃墙之隔的烘焙教室里奔跑散开准备动手制作小蛋糕的小朋友分散了妈妈们的注意力,紧忙蹑手蹑脚地抬着椅子挪蹭到家长等候区的角落里,大致瞄了一眼正在摇头晃脑很是开心的周南一,默默地挂上耳机,打算复盘一会儿第一周的比赛视频。 韩律的电话就这么凑巧没头没脑地叩响了邵桀的手机。 “放假了也不说过来帮个忙……过年你是不是得给我包个大红包?不然明年我就给你撂挑子了兄弟。” 韩律赖唧唧地喊了两嗓子,随手查收了邵桀发给他图个清静的红包,不着调地道了几句“发财恭喜”。 邵桀抽空抬头,留神着正执着专攻于草莓和粉色奶油的周南一:“……你怎么这会儿还在公司?糖果呢?” 刚安生半分钟不到的韩律又哀嚎出声,耙拉起那点儿始乱终弃的悲催话题:“糖果春节回家不带我……之前说好了的,昨天晚上她突然就不跟我玩儿了……” 邵桀见怪不怪地哼声笑了一气,歪头眺着周南一身边那个似乎一直在指指点点的小胖子,觑见他比比划划的动作感觉不妙地皱了下鼻子:“终于认清你的渣男本质了是吗?” “我没有……”韩律底气不足地跟邵桀哼唧抱屈:“我就跟同学玩儿了几局游戏,就一个小时没理她她就生气了——主要那也不是说挂机就能挂机的对,我这好不容易组的局,那两个队友都是代打陪玩儿级别……” 果不其然,绕在周南一身后的小胖子久久得不来正面回应,忽然就恼羞成怒地冲挡到周南一身前去,气呼呼地抬手掀了他手里的奶油碗具,似乎为了彰显着自己的底气,又抬起脚,奋力地把周南一腿边的奶油碗踢了开去,甜腻腻地泼洒了一地。 奉旨陪驾的邵桀眉头登时紧紧蹙起。他站起身,垂着视线冷漠地看向了那位闲聊寒暄时简短介绍了一下自己的身份就侧过身忙于煲电话粥的丰腴母亲,略微提步过去想作以提醒,却不料玻璃墙里面的周eden先一步留意到邵桀起立的动静,很是淡定地招了招小手就蹲下身去,跟在未曾留意全过程只是闻声赶来收拾残局的老师身旁,小心翼翼地把已经摔烂的草莓一个一个捡起。 倒是“罪魁祸首”的小胖子很是震惊地呆在原地,似乎未曾料及自己小小的挑衅居然会落得个无人关心的结局。他有点儿尴尬地往前挪了两步,又不依不饶地弯下身去推了推周南一的肩膀,却没想到,始终懒得分给他一个眼神的小不点儿居然敏捷地揪住了他的小胖手,肩顶臂弯用力一掀,囫囵个儿地把身后的小肉墩子过肩翻摔出去。 大抵是小胖子的分量足够,小小的喧闹声总算唤来那位沉浸式煲电话粥的母亲的关注,但她刚略微抬了下头,小胖子就自顾自与己无关地拍了拍屁股,佯装不动声色地跑去老师身后,怯怯地看了周南一几眼,没再敢自讨没趣地往他跟前凑。 邵桀极轻地嗤声偷笑,暂且没打算在课堂当间干预其中,漫不经心地看着烘焙老师苦口婆心地教育两个小朋友握手言和,这才缓慢地把注意力拉回到韩律絮絮叨叨的闲扯,一针见血地往他身上戳:“你同学男的女的?” “……女的。但组队的还有那个小肖警官呢!也不是就我一个男的!”韩律哑口了片刻,负隅顽抗也没什么成果,只好把兄弟义气拎出来磕了两磕:“一句话,晚上攒局,出不出来?” “今天不行。”邵桀嘴角又不自觉地翘了翘,觑着玻璃上反光照出来的那点儿得意忘形,轻轻刮了下眉毛:“江警官说晚上请我在她家吃火锅。” 韩律先还没信,碎嘴地骂了他两句自作多情,可转头又听着邵桀胸有成竹地哼笑半晌,忽然就欢天喜地的快骂出了鸟语,恨不得冲到邵桀跟前把人拍打岔气:“卧槽?!进展神速啊兄弟,这可不能耽误你,绝对不耽误你,需要你爹我支援你你就微个信——” 邵桀没怎么搭理韩律逐渐离谱的“恋爱秘籍”,低头无声地笑了一会儿,忽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提了一句:“唔……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三年前救过我的小警察吗?” “……”韩律仿佛话说半路被一口老面馒头噎得堵了口气:“不是我说你,你刚回来那会儿,在饭店我听见你提起红楼那边的话茬儿我就觉得不对劲,那回去医院捞你之前到底都发生了什么事儿?怎么就能让你这么念念不忘——” 邵桀没解释:“你就说记不记得。” “能不记得吗?你在hrg头一年的时候,一直让我帮你留意来着……但当时他们不是在搞什么分局撤并网点整合的,在那个位置附近的派出所基本都打乱重组了,也就始终没什么收获……这两年也没再提,我还以为你早忘了。”韩律盘了盘手里的打火机,齿轮摩擦的动静“喀嚓喀嚓”地响个不停:“你那会儿让我帮你找人,描述的那叫一个抽象,好像是个男孩儿,挺瘦,跟你当时的身高差不离,头发不长不短到耳朵那里,说话声音沙哑得像头驴——该不会那小警察跟江警官有什么关系?” “如果我没认错的话,当时救我的那个人应该就是江陌。”邵桀耙了耙头顶,语气倒是相当笃定:“不过她好像对我没什么记忆……” “能有印象就怪了,那会儿你又瘦又小跟小鸡崽子似的。”韩律无情地嘲笑了半晌,忽然就觉得这段难得有机会修成正果的感情像是被浇注了点儿命中注定的钢筋水泥,“合着这几年都把人性别记岔劈了——那你问过江警官没?她那会儿真的在那儿附近执勤?不是你自己一厢情愿跟这儿拉关系?” “……她当时正好在红楼派出所实习。” 韩律一听登时就来劲,苦口婆心地劝了几句,说什么月老拿着钢筋给你牵的红线,这不抓住机会迟早得天打雷劈。 邵桀没反驳也没称许,微微皱了下眉,犹豫地叹了口气。 “还……不是时候。” 于邵桀而言,当初一面之缘的意外相遇,江陌是这三年梦魇里伸手拽着他逃离漆黑趋近光明的救赎降临…… 而对于江陌来说,那一次机缘巧合救下邵桀的性命,是她耿耿于怀至今的开始,也是她始终赤|裸|裸地直视着,却无能为力挽救过失悔恨的过去。 第一百四十三章 小偷-颜色(上) 案四小偷 四颜色(上) 一起入室盗窃引发的幼犬惨死事件在周边三四个小区里面北风嚎天地传得快没边。 初步盘查走访几无收获地临近告结,派出所的警车刚打着火烘了两分钟不到,彻夜加班回来却亲眼目睹家遭洗劫的报案人就突然四肢不受控制地倒在了一群即将撤退弃之不管的警察当间,情绪激动得抽搐着翻了白眼儿。 案发小区栏杆外头的围观群众本来都撤了大半,也不知道是谁眼尖嘴快地嗷嚎了一嗓子“救护车来了”,人群边缘两位正揣着胳膊探着脖子一唱一和地试图跟辅警小同志凑趣儿打岔的闲散人员就探头探脑地追着救护车开进小区的方向,使劲把脑袋瓜儿扎进了围栏的缝隙中间,等到张望个明白准备缩回脑袋,却偏又被寸劲儿地卡在铁栏杆的空隙里拔不出来,哥儿俩离得不远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双双撅在原地挣扎了半晌未果,末了只能找小区物业蹬着小电驴去一条街之隔的消防站里求助帮忙,再哭笑不得地看着俩小保安,带了一台亮灯鸣笛氛围拉满的社区消防车回来。 平日里警车、救护车、消防车同时出现的阵仗实在不太常见,肖乐天傻戳在楼门口好笑地眺了几眼,裹紧棉服抖了个寒颤,挂断电话吸溜着鼻涕刚跟他师姐招一招手,正忙着跟派出所同事确认后续分摊走访情况的江陌就未卜先知地回过头来,抡着惯用的那侧还不太灵活的胳膊,顺手把车钥匙砸进了肖乐天的手心里面。 “那俩大哥太逗了,看个热闹还把自己看进去了。刚我听张哥说,就手里拎一兜子冻豆腐那哥们儿,前两天刚在附近这片儿偷了好几个电瓶,派出所正愁没地儿找人呢,他倒好,干脆扎警察堆儿里头了……” 肖乐天屁颠儿屁颠儿地钻进车里,缩在驾驶座位上开了暖风,掀起帽子搓了搓蒸出热气的头顶,歪头打量着拽住车门没急着落座的江陌,循着她四处逡巡的视线看了一遭:“师姐,怎么了?” “没——没怎么,就是感觉湖滨新城这边儿好像离华园里挺近的,但划片儿不归华园里派出所。”江陌自觉多想地皱了下眉头,拽上安全带瞄了眼正热闹围观电瓶小贼的小区路口:“胖坨先回了?” “没有,被小罗法医叫走了……甭提,这年关前头乱糟糟的。” 肖乐天满打满算也就刚在刑侦熬了不到一个年头,还没怎么体会到逢年过节的大事小情来势汹汹,端着肩膀抖了两抖:“刚胖坨说小罗法医在劳动湖那儿出外勤,有一个夜里醉酒摔湖边儿干芦苇荡里冻死的,发现的时候周围人太多,那几个熟门熟路的老大哥都去疏散群众控制现场了,就给她留了俩没经验的小辅警打下手,结果反常脱衣和苦笑面容直接给俩小年轻吓吐了,胖坨这不正好在附近,忙完这边接了个电话就赶过去了。” “劳动湖这连年出事儿真是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夏天溺水冬天掉窟窿,那一撮儿芦苇边儿上今年刚修了扶手,就怕有人蹿进去出什么问题,保安一宿巡逻三遍也没招儿,怎么拦都拦不住。”江陌打着哈欠瞥了眼路边儿的草丛,抬手在中控台上敲了两下示意肖乐天减速,目送着不远处追着一只橘猫的身影跌跌撞撞地横穿过马路,“师父刚电话怎么说?” “他还跟祝师叔待在城郊医院呢……好像是因为程烨自杀这事儿还涉及到监狱里面管理清查的问题,估计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他说让咱俩该干嘛干嘛,下班之前记得把报告搁在他办公室里头。” 肖乐天后知后觉地被视线死角里横冲直撞蹿出来的半大小孩儿吓得一抖,皱着眉毛慢悠悠地拐上主干道才踩了一脚油,吸了吸鼻子犹豫了一会儿,觑着后视镜里江陌紧蹙的眉毛,轻声地追问开口:“师姐,程烨自杀这事儿,是不是有什么别的苗头?” ———— 湖畔新城算是盛安市第一批建起的商业住宅楼。景观优美紧靠城中,住户平均生活水准和受教育水平较高,但物业设施绝大多数都上了年头,小偷小摸早些年挨门挨户摸得很熟,有背景的从来不得罪,好欺负的也有时有晌地偷,数额不大的挺多都懒得上报,物业虽说配合调查,可硬件设施不够,又提供不了太多有用的线索。前几年搞百日行动的时候清查了一批手脚不干净的惯犯,倒是安生了两个多年头,今年入冬就有点儿卷土重来的势头,周遭接连报了几起大额入室盗窃的案子,没头没尾的走访了几圈,到头来也只能先从附近的惯偷开始盘问下手。 在湖滨新城这一遭晃完已经过了晌午,回队里的时候食堂早就干净得连刮盘底都不够。肖乐天咕噜着肚子敲完报告就自告奋勇地跑去二食堂小饭馆跑腿儿外带,江陌有点儿心不在焉跟他挥了挥手,慢吞吞地翻腾了一会儿派出所提供的备案名单,勾勾画画地挑掉了几位改过自新混得挺好的熟面孔,转着铅笔溜了会儿号,起身拎着还热乎的案件报告就冲到了顾形的办公室门口。 耿秩端着茶缸子从顾形的办公室门前经过,被面无表情心绪不定的江陌吓得一哆嗦。他跟祝思来其实都算是这对师徒之间孽缘的见证和亲历者,这些日子零星听了一耳朵事关当年旧案的隐约线索,猜也猜得出江陌这点儿心浮气躁是因为点儿什么。 但他没提这些茬儿,就只捡了点儿警容风纪的琐碎敲打着杵在顾形门口愣神的江陌,扭头啐了一口嚼得苦涩的茶叶末,慢悠悠地从她身后飘过。 “你师父属于混球一个,少学他见天儿没事儿就自己瞎琢磨。忙完了该撤就撤。” 顾形这间办公室常年不上锁,屋里闷乎乎地飘着一绺经久不散的烟味儿,暖气也不热,吸一口气鼻腔里都是凉的。 江陌习惯性地敲了两下就推门进去,绕到办公桌前捞起个空的烟灰缸压住了手里这沓湖滨新城的盗窃案卷,抬手正准备把她师父桌面上“五马分尸”已久的圆珠笔拼个全乎再扔进显示器旁边的笔筒里面,余光却无意间搭在了倾倒半扣在笔筒置物架后面的相框上,犹豫了几秒,还是伸手捞起来,拽着袖口蹭了蹭还算干净的玻璃,重新把它摆在了显示器旁边。 一抬眼正能看见。 相框里是顾形跟他妹妹顾影的合照,据说是兄妹俩人吵吵闹闹成年之后,忙于工作至今,唯一一张留存在老式胶片相机里的合影。 照片已经摆放得微微褪色,偶尔也会被忙于纠察案件的顾形烦躁地扣在桌面上。可顾影却始终在相片里挂着顾形的肩膀笑得灿烂开心,那对案发至今始终下落不明的红色耳钉,正点缀在照片的中心,闪亮地藏在了顾影柔顺的发丝里。 那是生动得从未在案件卷宗里看见过的表情。 江陌沉默地盯着照片看了一会儿,无声地退出门外。 她其实时至今日仍旧无法确切地琢磨明白,自己当初在红楼案发现场跟前的抉择所为,究竟有没有一个正确与否的论定可言。 那时候初出茅庐的江陌独自捏着对讲机犹豫地徘徊在不知前路的巷口跟前,一时冲动置气地撇下了因为翻查旧案擅离巡查岗位的魏祺盛,独自赶到了接警的报案地点,在几乎刹那之间,放弃了那双绝望失神地看向她的眼睛,把转瞬即逝的机会递到了还有一线生机的目击证人面前。 江陌倒不后悔,只是始终苛责着自己当时碍于实习期独自出警的犹豫和逃避,在午夜梦回时难以抑制地惶恐不安。 也许,哪怕再快一点……她都有可能有机会伸手把顾影救下来的。 第一百四十四章 小偷-颜色(下) 案四小偷 四颜色(下) 临近下班的工夫,江陌拎着派出所的备案名单,拽着年关将至有点儿心里长草的肖乐天在凌冽的北风里跟四处走访筛查的派出所同事碰了一面——春节在即,偷盗案能早解决一天算一天,大家伙儿都想乐乐呵呵地过个好年。可惜这哆哆嗦嗦口干舌燥的一天下来实在收获寥寥,派出所哥儿几个丧头耷脑商量着原地解散,肖乐天半道溜走接了个电话,攥着手机晃悠了一大圈儿才回来,偷偷摸摸地屈着胳膊肘碰了江陌几下,嬉皮笑脸地申请搭个顺风车,接替他临时有事的姐夫,去把负责给年货采买的亲姐开车护送回家。 肖乐天“姐控”得毫无遮掩,平日里时不时地总能趁着闲聊打岔的空当提起他姐姐姐夫的爱情神话。只不过江陌对情感话题习惯性地溜号走神,对于肖乐奕和秦肇平这么两号人物实在记忆不佳——她循着肖乐天甩上车门就扎进停车场的方向望了一眼,眺着那对难得同时出现的郎才女貌金玉良缘看了一会儿,又无意目送着恩爱了片刻就跑到路边等车的秦肇平在她跟前两米不到的位置停下,趴在方向盘上没什么下车寒暄的想法,倒是肖乐天那个豁牙子的小外甥离得老远认出她来,兴冲冲地在肖乐天怀里挥了挥手,小胖鱼似的扑腾了几下。 江陌也很给面子地勾了勾手,有点儿好笑地看着他帽子上的小毛球抖了几抖,呆了两秒,这才一巴掌拍在大腿,恍然想起来自己还有一大一小两个便宜弟弟等候在家。 江陌搭了眼腕表时间,估么着小不点儿烘焙课的下课钟点,挠了挠鼻尖儿,盘算着两个小孩儿温吞缓慢的步伐,还是直接给邵桀打了个电话。 周南一在遍地喧闹声里喜滋滋地对着话筒喊话:“oo!” “嗯,下课了?”江陌撑在方向盘上瞄了眼路当间儿的小交警,掂量着自己那点儿贴条罚款,扭头先打了一把方向盘,把车靠近了排队开进商超停车场的队伍里面:“还没回家?我正好下班,在哪儿?我过去接你们。” “在兴盛商超,是湖滨新城这边,有个新开的分店。” 邵桀趁着周南一呜哩哇啦说不清地点的工夫拎着手机捡起话语权,八成是留意到江陌这边停车场迎宾的电子播报,停顿了一下,小声地惊叹:“江警官你也在附近?那正好,我们现在在蔬果区排队呢,待会儿你进来就能看见,特别显眼。” 江陌先有点儿诧异地应下声来,歪头看了眼商场墙外那块闪了几下就通明亮起的灯牌,跟着缓慢爬动的车流拐进停车场捡了个位置不错的车位,挂着她那件沾满了寒气的警用大衣,挤挤攘攘地被身后着急抢什么限时折扣年货礼包的大爷大妈推了几把,稀里糊涂地裹挟进了年节采办的人群里面。 纠缠在人流里的步速提不起来,江陌缓慢地张望着头顶上已经张灯结彩的货架指示牌,听着嘈杂人声里那几首耳熟能详循环播放的春节曲目,被扑面的暖风吹得有点儿晕眩。 她有点儿格格不入地站在遍地热闹慌乱当间,遥遥地看见邵桀那电线杆一样的身形鹤立鸡群地戳在一群大爷大妈中间,身边儿还拖着个坐在购物车里的周南一,小不点儿手腕上系着一只粉红桃心的气球,极其扎眼地飘在所有人的头顶上面。 还真是……有够明显。 江陌有点儿丢人地把脚步放慢,然后就看见周南一若有所感地回过头来,怔怔地确认了几秒,“歘”的就两眼放光地扑腾着想站起来。他伸手拽住了还在旁边抻长了脖子挑选小油菜的邵桀,哥儿俩四目相对地使了个眼神,随即整齐划一地抬手挥了两下,遥遥地对着江陌咧嘴笑开。 “oo!” “江警官!” “快来!” ———— 邵桀揣着他那点儿体力欠缺的绅士风度,跟负责开门的周南一稍微点了点头,连拖带拽地把两大兜子食材零嘴扛进了江陌家的厨房里面,自顾自呵斥带喘毫不见外地端了杯热水,濒临歇菜地歪在了厨房的操作台上头。 江陌跟在邵桀歪扭得随时可能原地趴窝的屁股后头无声地笑了一路,关门落锁脱鞋进屋的工夫视线正落在玄关门口,大致一瞥就看见她那双不分季节踩来踢去的凉拖被整整齐齐地搁在了鞋架上头,地面上摆了一双新的棉拖鞋,连尺码都是正合适的。 “能穿吗?我就是收拾的时候看见缺了什么东西……就去小区后面那个家居店买的。”邵桀伸手帮周南一摆脱了跟围巾的艰苦缠斗,凑近了玄关的五斗橱,有点儿试探地看向江陌:“我就……简单……收拾收拾……你要是不喜欢的话,就随便丢……” 江陌先没吭声,听见邵桀心虚得吭哧瘪肚的动静,没什么表情地抬起头。 江陌家这房子其实是早年江禾在文工团上班的时候分配得来的。 早年间这母女两个都揣着苦楚各自在外漂泊,后来江禾的事业小有收获,可碍于不想重新面对旧日的痛苦,房子始终空荡荡地闲在那儿。她们俩人在小区里头租了个现成的屋子,就这么随意地住了得有七八个年头,直到江禾的工作生活重心彻底放在了国外,江陌这才得了她那个不着家的亲妈指示,找人把这闲置已久的空房子从头到脚地翻修重装,落成了现在这么个堪比快捷酒店样板间的装潢风格。 这一隅始终没有人敢打破的凉薄空间里,被邵桀有意无心地添上了一笔类似生活的明亮颜色。 客厅被大致收拾过,时常闲置的餐桌上铺了桌布,沙发上也随意地丢了几个卡通靠垫,茶几上摆着个小花瓶,看着瓶子里那几朵相当鲜艳的花朵品种,十有八九是周南一小朋友亲自挑选的。 江陌回过头,安静地看着邵桀无措地戳在原地,似乎正天人争斗着他自以为顺理成章的所作所为会不会有那么丁点儿不知分寸的逾越超过。 “邵桀。” 江陌趿拉着拖鞋晃悠进屋,囫囵个儿地把她那一肚子关乎于感情或是辜负与否的揣度抛诸脑后,嗤声一乐,抬起胳膊在邵桀有点儿凌乱的发顶上搓了搓。 然后她看着小孩儿脸颊上那抹快漫进脖子里的烫红色,轻轻地抬了下眉毛,居心叵测地把他即将满溢而出的粉红泡沫“啵”地戳破。 “……我忽然想起来,家里好像没有能放在电磁炉上涮菜的锅。” 第一百四十五章 小偷-吃饭(上) 案四小偷 五吃饭(上) “那柜子里好像就放了点儿废纸盒,家里能用的锅基本都摆在明面儿上,找不着就算了——外卖软件里卖锅的倒是挺多,就是这个点儿配送高峰,离我家这儿最近的超市都五公里开外,估计怎么也得一个钟头……你看这个能行吗?” 江陌顺手从超市购物袋里抠出个苹果,上手搓了几搓就往嘴里搁,“喀嚓”一声刚啃半口,就被闷头窸窣着翻箱倒柜的邵桀余光一瞄逮了个正着,一言难尽地叹了口气,轻笑着说:“……你要么洗一洗,要么削个皮,也不怕吃了闹肚子。” “不干不净吃了没病,吃不好还吃不坏……没把虫子吃进肚子里就行。” 自打医院陪床尴尬相对了一段时间之后,江陌近来隐约觉得,她似乎偶尔能从邵桀的脑袋瓜顶上看见点儿琐碎絮叨得较于江禾都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光辉本色”。 她举着两口没了半拉的苹果,十分叛逆地把邵桀顺嘴念叨的什么食品安全教育原地打断,暗自腹诽了一下医生世家这点儿无师自通潜移默化的卫生习惯,捏着手机凑到邵桀跟前:“就这个,我看他包装上写的电磁炉可用……要不我开车去买得了?” 邵桀盘腿坐在橱柜拐角的地砖上,撤出几乎扎进柜子里的脑袋仰头看向江陌,没接着她的话茬儿,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说:“江警官,你家里有豆浆机吗?” 江陌捏着苹果又啃了一口,没细琢磨他问这话是要干什么,翘着小拇指把溅到邵桀脸侧的汁水轻轻揩过:“没有啊,我弄它干什么,买回来也是摆设。前面车站那儿有个早餐车,老板没放假陪她女儿的时候我都直接在那儿买了喝。” “那你回身看看冰箱上面壁橱里那纸箱子是什么。”邵桀无奈摇头,又探身钻进橱柜拐角,从搭眼一瞧压根儿看不到的柜子深处拽出了一个硕大又积灰的纸箱,偏着脑袋被掀起的浮灰呛了个喷嚏,屈指敲在了盒子上头:“一套全新的电磁炉配套锅具,估计是赠品拿回来就被收在这儿……厨房这些储物柜,十个里少说得有八个你没打开来看过。” “……我……主要也没时间用。”江陌左一眼右一眼地看了看那两个极其陌生的纸盒,对自己那点儿凑合活着的良好品德没什么辩解可说,靠着厨房大敞的推拉门,清了清嗓子就把话题往邵桀身上扯:“你怎么又把这围裙穿上了?” “主要你家里就这一个。”邵桀嗤声偷着乐,慢悠悠的也没戳破,“小不点儿说这是他去年圣诞节当裙子买回来送你的,后来他爸做饭的时候还挺爱穿的。你之前没见过?” “周叔在家的时候我也没怎么回来过。”江陌吸了吸鼻子,莫名地在邵桀身上咂么出点儿跟周怀豫相似相通的影子,撇了苹果核,上前把他衣服上飞出来的商标塞回领口,随嘴问了几句邵桀身上衣服的价格,又肉疼地钻回房间里翻了件儿自己在警校那会儿订大了一号没怎么穿过的作训服,拎着衣领在刷锅刷得热火朝天的邵桀背后稍微比划了一下,随手搭在他的肩头:“换这个,怎么也比你卫衣外头再紧巴巴地套着个小码女仆装要舒服。围裙都不用系,穿几次直接往洗衣机里一丢。” 邵桀支着两条湿漉漉的胳膊回过头,犹豫了一下,有点儿矜持地捏住了江陌的衣服,也没说话,就这么欲语还休地盯着江陌。 但江陌没留神,撇开外套撸起袖子就准备钻进厨房稀里糊涂地捡儿主人家的尊严,转悠了一圈儿才发现他戳在原地没动弹,还当他是嫌弃这衣服布料不够柔软,“要不我再给你找一件t恤套在里面?但我那衣服你能穿?” “……别人来你家的时候,你也把自己的衣服借给他穿?” 邵桀皱了下眉头,抬眼觑着压根儿没抓住重点的江警官,名不正言不顺地把这两句话嘀咕得酸味十足。他垂着视线看她手忙脚乱地抱住了差点儿溜滑摔向地面的玻璃锅盖,基本放弃了对她那个敏锐又迟钝的脑子的期待,挥了挥手,转身正跟换好家居服的周南一擦身错开,歪头就听见纪律严明地捧着外衣外裤的小不点儿趿拉着拖鞋悄么声地把江警官彻底出卖,“据我所知,oo从来不带男人到家里来。” “你一年到头回来几次?还据你所知。” 江陌刚关上水龙头甩了甩锅具上挂着的水花,周eden小朋友的告密行为就一字不差地飘了过来。江陌没怎么听见前言,搭着他俩这句后语猜出个七七八八,举着沾了水的手掐住了小不点儿的后脖颈,威胁着磨了磨牙:“跟你妈学点儿好的行不行,收收你那颗八卦的心。” “那你带过——” 邵桀乍一看见江陌满脸杀气地晃出厨房,就脚底一滑先一步溜进厕所安家。他趴在门沿支着耳朵听了两句,忍不住好奇地嵌了条门缝,刚蹦了几个字儿出来,就被江陌预判精准地抬眼威胁了一下——江警官职业素养极高的视线如有实质地在他身上剜了几刀子,剐得他后脊梁直冒凉风,紧忙缩头回去,抬手在嘴上比划着缝了几下。 ———— 邵桀看着单薄,四肢修长细伶得堪比电线杆子,但再怎么说也个身量稍宽的成年男人,江陌那件作训服套在他身上的衣长刚好够用,肩线就窄得像是被人提溜着后颈上那一小块儿软肉,怎么看怎么别扭。江陌刚浩浩荡荡地把采购的两大袋子东西摆了满桌,撑着桌沿盯着他琢磨了一会儿,伸手示意他把系得比旧社会小媳妇儿还保守的纽扣松开两颗,拆开他箍在小臂上的袖口翻了两折。 然后她舒了口气,拍了拍沙发靠背,指使着邵桀一道过来,挨着正两手撑住膝盖一脸悲壮地坐在那儿的周南一小朋友,旁听落座。 “来,坦白从宽。”江陌抱着胳膊坐在茶几上头,扬起下颏点了点周南一领口肩头的那一小块儿淤青,“吃饭之前先把这事儿交代清楚,哪儿碰的?” 第一百四十六章 小偷-吃饭(下) 案四小偷 五吃饭(下) 哥儿俩偷偷摸摸商量了一路的瞒天大计被江警官搭眼一扫就不费吹灰之力地戳了个洞,邵桀本来还想仗着兄弟义气负隅顽抗个三两分钟,当事人小朋友却深谙坦白从宽抗拒挨揍的生存之道,老老实实地交握双手,委屈巴巴地把烘焙课上因为喜欢粉红色奶油而被一个小胖子追着骂娘娘腔的全过程添油加醋地交待给江陌。 这事儿说大不大,就是小朋友之间的争执吵闹。但也说小不小,在这么个三观初具雏形的年头,看待事物的角度和解决问题的方式同样重要。 “所以是……因为他不尊重你,你有点儿生气,这才上手把他过肩摔出去,结果肩上被磕到了。”江陌虽说跟周南一是挂着血缘关系的亲姐弟,但相处的时间并不多,脾气秉性都尚且在慢慢磨合,大致了解清楚事情的经过也就不再揣着胳膊吓唬人,单纯有点儿好奇地问他:“单方面制裁还是双方面互殴?” “我没有打架……” 周南一撅了下嘴,念叨了一遭倒把自己说得窝火,经由江陌这么一问,眼泪立刻不受控制地溢满了眼窝,耷拉着脑袋偷偷摸摸地掉金豆,一个劲儿地揪着袖口在脸上搓。 江陌一怔,视线瞟向了全程旁听的邵桀,眨了下眼睛,无声地使了个眼色:怎么还哭了? 邵桀皱了下鼻子,实在有点儿看不过,摸了摸周南一的脑袋,哭笑不得地小声说:“真没打架……那小胖子气不过就推他,他就伸手摔了那一下。不过动手肯定是不好的,下课的时候我们俩已经主动跟老师和家长沟通过了,两边都互相道歉了。” 江陌怎么也没料到她这一句半句的责问竟然有如此威慑。她看见周南一固执地扭过头去,差点儿嗤声一乐,觑着邵桀适时制止她继续招惹的眼神才伸手把这很是委屈的小不点儿囫囵个儿地捞起抱过,轻轻抬手在他背上摩挲:“虽说对方有错在先,但武力解决肯定不是什么最佳的选择。而且你这个解决矛盾的顺序有点儿小问题,容易落人口舌……” 周南一本来得了倚靠咧嘴要哭,听见江陌的分析胡诌,又哽咽着扭过头:“什么——嗝……问题?” “你不是说,他一直跟在你后头说不好听的话,你没理他吗?” 江陌看了跟前时刻监督表情微妙的邵桀一眼,清了下嗓子才忍住笑意继续说:“但其实你应该先明确表态,告诉他你不喜欢他说的话,在发生矛盾的时候尝试着先沟通,沟通无效的话呢,就寻求外人介入,协商一个彼此都能接受的结果,比如说,找老师或者警察评理,看看能不能握手言和。” 周南一吸溜着鼻涕,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那如果不能呢?” “如果不能再强制执行啊。但是,过肩摔这一招动静有点儿大,还容易误伤围观群众,下次教你个别的……不过说好啊,适当防卫是为了确保自身的安全不受侵犯,不能仗势欺人,不能挑衅攻击,解决不了的问题要向信任的人求助,不过最好还是不要动手打架,暴力永远不能解决一切问题。” 江陌几句话教得既正经又乐呵,邵桀却看着她有点儿眉飞色舞的脸,忽地回想起早些时候在街上的那次偶遇,和几乎一句话没说就被江陌压趴在马路牙子上的大哥,大概琢磨出周南一这话不多说直接动手的习惯是从哪儿学来的,扑哧就乐。 “……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好像有点儿——”邵桀傻笑到半路就被江警官笑里藏刀的眼神儿瞥得打了个嗝,清了清嗓子,不紧不慢地往厨房的方向挪。 “那个……我去准备火锅。” ———— 合理考虑到火锅局的到场人员里有一位曾经闹出过逞强吃辣吃进了急诊部的前科,江陌挂着周南一的小肩头商量了一会儿,索性干脆利落地拍板选了自制步骤最简单的番茄锅。 她翻腾着网上学来的炒制锅底小妙招,自告奋勇地对着两脸担忧的邵桀和周南一拍了拍胸脯,正准备浅露一手把请客吃饭这件事儿贯彻到实处,炸了锅的葱段却不知道怎么就突然不想活地着起了火,惊得正在教周南一用勺子刮土豆皮的邵桀“噌”地蹿进厨房加盖关阀,开窗散了散这瞬间涌了一屋子的烟熏火燎,拎起一兜子青菜就把江陌扭送到茶几前头,让她老实待着择菜,远离厨房,不要惹祸。 江陌还没从突然起火的余韵里回过神,歪扭地靠着沙发就往地上坐,趴在茶几台面上认真地祸害了几颗小青菜,转头就连最后的参与机会也被要求严格的邵大厨彻底剥夺,被迫偷懒耍赖,无地自容地往沙发角落里一窝。 邵桀心满意足地望了一眼闹了半分钟脾气就自顾自地翻腾手机的江警官,差使着饶有兴致的小不点儿在厨房里外细碎地忙活。洗菜的水流声淅淅沥沥的没怎么停过,火锅汤底和配菜利落妥当地摆了满桌,邵桀大致清理过厨房的战场,抬手把周南一眼巴巴得快钻进锅里的凳子往后拖了拖,压着椅背确认了一下碗筷齐全,转身正准备喊一声江陌。 邵桀有点儿近乎窃喜的意外,江陌居然就这么毫无戒备地睡着。 客厅的顶灯一直开着,偏冷的色调几乎把江陌眼底憔悴的青色都映照出来。她蜷成一团窝在沙发边缘的角落,大抵只是浅眠,眉头也微微缩着,手机屏幕上显示的照片被指尖点触放大,图片里女孩的嘴唇紧紧抿着,保存的时间正好是他第一周赛程结束返回盛安那天,十有八九是跟江陌那天佝偻在便利店里举着电话苦大仇深沉闷长谈的事情有关。 邵桀俯身靠近,看着江陌这张千载难逢恬静乖巧的脸蛋有点儿出神,脑袋莫名地放空了一瞬,本打算搭在江陌胳膊上的指尖无意识地悬着,片刻之后就不自觉地朝着江陌黏挂在嘴角的发丝伸手掠过…… 然而江警官脸上那点儿转瞬即逝的乖顺美好全都是虚无的泡沫。 她没睡沉也没清醒,眼睛还半睁不合地眯缝着,胳膊却先循着肌肉记忆擒拿住了试图亲昵动手未果的邵桀,瞬时钳制住了他的手腕和喉咙,利落地把人翻身压制在沙发上,掐住后颈反手背过。 邵桀感觉自己在刹那间看见了天使的轮廓。 “江……江警官……吃饭了——” 第一百四十七章 小偷-过年(上) 案四小偷 六过年(上) 邵桀无意识地佝偻着肩膀,缩在鲜香翻滚氤氲蒸腾的火锅水汽里耍赖,长吁短叹的动静不大,正能拿捏着音量的分寸,轻飘飘地穿过电磁炉散热风扇运行低鸣的噪声区,含混吞字地落在间歇性无视他的江警官耳边,哼哼唧唧个没完。 “谁让你非得偷偷摸摸地上手?喊一声不就得了,我根本就没睡过去——” 江陌被他细碎的嘀咕烦得既无语又想乐,挑了一筷子滚开翻熟的肉片搁在他吹气儿凉凉的碟子边,犯错心虚地试图堵上他这张比周南一还要幼稚的嘴:“……而且说到底我才使了多大的劲儿?也就下手擒拿的动作重了点儿……那沙发都是软的,又没把你扔在地上……” “江警官。”邵桀满意地接受了江陌无声的讨好,支着筷子在肉堆儿中间拨了个小坑,又挖了口蘸料埋起来,囫囵个儿地吹了几口就往嘴里塞,还不忘在见好就收适可而止之前,伸出白花花的小臂,告状似的把手腕上适才被抓红的痕迹展示出来:“你看,我很脆弱的。” 江陌敷衍地抬了下眼,用鼻子嗤声一哼,几乎是下意识地伸手拍开邵桀那条堪比净排的细伶胳膊,把飞溅出锅沿的浓汤半道拦截下来。 江陌看了一眼烫红的手背,没当回事儿地把沾着番茄汁儿的油花伸手抹开,反倒是跟前的邵桀嘶声惊讶着皱了下眉毛,起身之前却被她先一步压住肩膀,小题大做地拍了两下。 “烫一下不至于,吃你的。” “oo,当警察都要会刚刚那个武术吗?……我还想吃西兰花。”闷头扒了半天番茄牛肉虾滑盖饭的周南一总算得了机会举起空碗插嘴显摆了一下,一边试图遮掩自己已经撑得溜圆的小肚子,一边瞄了眼自己蹭了黏糊糊番茄汤汁的右手,悄默默使坏地要往江陌袖子上抓:“我也想学这个,以后当警察。” 江陌接过小碗躲了一下,点着他满是讨人嫌鬼主意的脑门儿讨价还价:“再吃两个就得了啊,别到时候撑得直哼哼。”她抬脚勾了下椅子,给揪着湿纸巾去制裁周南一小油爪的邵桀侧身让路,然后歪着脑袋搭了他一眼:“白天在路上看见抓贼了?” “嗯,他上课那个商场旁边临时交通管制,到附近发现堵车堵得厉害,赶时间就带他先下车抄近道,正看见马路对面的站台旁边,好多警察在抓人。”邵桀皱着鼻子回想了一下,多少带着点儿身经数战的坦然:“离得挺远,旁边负责维持秩序的便衣没让我们过去。” 江陌咬着筷子尖儿略微一怔,忽地恍然:“……有的同志是外地口音,蹲守的车也有外地车牌是?” “还真是。”邵桀当时光顾着扛起极度热爱凑热闹的周南一远离危险,这会儿才愣头愣脑地眨了眨眼:“你知道那边?” “应该是阑江的联合专案组,过来抓逃犯。”江陌大致思索了半晌,挑挑拣拣翻出了点儿无关紧要的话茬儿聊起来:“好像是一伙拐卖的惯犯,有俩对接买家的傻子,也不知道因为点儿什么,半个多月前了,逃窜到盛安这边来。不过我师父说这案子是专案组主导,安排给区分局协查,能赶在年关前头逮住还挺好,要不然阑江的同事还得在这儿过春节。” “拐……拐卖?!”邵桀一瞠,霎时间头皮发麻地看了眼明显还没能理解这两个中国字儿具体含义的周南一,后怕地呛了半天:“咳……咳咳——对不起啊江警官,我不知道这事儿还带着他——” “真要是极度危险的嫌疑人逃到这儿来,不止我会跟你提醒,警方也会发布警情通告,连让你们偶遇的机会都少。而且这帮人是外地逃窜,口音一听就能听出来,在盛安这边儿犯事儿也比较困难。更何况……”江陌先给邵桀吃了颗定心丸,然后戳着碗里的土豆,状似无意地耷拉着视线,“到目前来看,这伙人的主要目标还是女孩儿——大概十多岁到三十多岁之间。” 邵桀留意到江陌提及失踪女孩时瞬间滞住的筷子尖儿,敏锐地抬眼:“那是跟之前齐家村代孕的案子有关?” 江陌倒是有点儿意外于邵桀对于先前几乎搁置翻篇的案子的推断,笑着弯了下眉眼:“还不确定,齐家村那帮人打从二十来年前就一直有自己的一整条产业链,但这两个嫌疑人总归不会没亲没故地就敢跑到盛安,还是得等审问的结果出来。” 邵桀犹豫地点点头,翘着筷子末端挠了挠唇边:“你刚看的那个女孩儿也是……?” “你看见了啊……”江陌恍然地抬了下眉毛,“嗯”了长长一声,含糊地想把事情一带而过:“算是案件相关的失踪人口里筛查出来的,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正好前几年有个案子没落定,关联受害人绝大多数都是女性……我就是瞎琢磨,估计跟阑江和齐家村没多大关联。” 邵桀在正经事儿上向来恰如其分的绝不耍赖拖延,安静了一会儿就把话题扯开,没再无知无畏地攉拢这潭浑水。他没顺杆儿攀爬地找茬儿留宿,只是软磨硬泡地想把“保姆”的工作坚持到除夕当天,被无情回绝之后就委屈巴巴地抱屈喊冤,扒着即将关阖的门沿胡闹挣扎了一会儿,表情平静又压抑地叹了口气出来。 “……江陌。” 江陌撑着玄关,肩上挂着借给邵桀的那件儿作训服,语气倒是稀疏平常,没什么不耐烦:“嗯,快点儿,别指望着周南一洗漱出来能站在你那一边。” 邵桀抿着嘴唇无声地低头笑了笑。 他其实始终在犹豫,关于三年前的那起连环杀人案件究竟该不该直截了当地挑到明面,但他思忖半晌,还是姑且把那些毫无缘由的揣测撇到一边,只是目光深邃灼灼地看向惦记厨房水龙头的江陌侧脸,忽然逗趣讨嫌地挑了下眉眼。 “欠我的饭我可还一笔一笔记着呢,明天见。” 第一百四十八章 小偷-过年(下) 案四小偷 六过年(下) 邵桀死气白咧主动上门服务的保姆生涯,在江警官终于不用带伤带假地围着几个小毛贼打转的除夕当天清早,正式宣布收官告罄。 他蜷在基地宿舍的被子里,捧着手机先给试图抱紧邵桀这个长期饭票大腿的周南一发了条消息哄骗糊弄过去,又删删减减地踌躇着措词跟关心他春节去处的江警官腻歪了几句,半真不假地提了一嘴邵主任前两天下发勒令他务必出现在家里年夜饭餐桌上的最后通牒,很是惋惜地叮嘱昨天还信誓旦旦准备好材料打算亲自包饺子的江陌,提前买好的手工速冻水饺在冰箱冷冻第二层,如果包饺子现场过分悲戚,可以拿它们出来以备万一。 江陌八成是对于邵桀跟父母之间始终疏远难以和解的这个老大难问题有点儿上心,对话框上方的正在输入提醒一而再再而三地闪烁个不停,可到头来大抵还是心有顾忌,犹豫良久也就只含糊其辞点到即止地提了一句:“过年开心点儿,好的坏的别往心里去。” 撇开那些个公事公办的客套,江警官着实是跟知心体己的温柔形象没什么命定的缘分,干巴巴的说辞连标点符号都极其标准生硬地敲过来。邵桀有点儿想笑,拢着被子盖住头顶打了个滚儿才撅着屁股爬起来,发梢刮在枕头上蹭了几下,捞起手机极其乖顺地回复了一个听话敬礼的表情包,拽上件儿外套趿拉着拖鞋,漫不经心地晃下楼。 配送延迟的外卖还没到。 春节假期落定第二天,俱乐部里的工作人员就已经原地解散来年再见,基地大厅这会儿空空荡荡的,前台桌边堆了一堆无人认领的快递,常年彻夜通明的厅门这会儿连个灯都没开。 蹭吃蹭喝专业户的大橘小白懒散地抢占了基地一楼大厅那棵还没来得及撤下的圣诞树底座塑料草坪,相拥享受暖风吹拂的空当朝着沙发的方向警惕地一瞥,老熟人似的对着歪在大厅沙发上张望出神的邵桀隔空踩了个两爪开花,又放松地呼噜出声,再度互相依偎着拱了拱脑袋,酣睡着倒头躺下。 常年拦路打劫并成功抢走过江警官盒饭狮子头的阿黄倒是不在,小街溜子八成是嗅到了谁家十里开外的猪头香味,狡黠又横行地跑去混一肚子油水。 邵桀窝在遍地的寂静里支着两条长腿晃了晃拖鞋,歪着脑袋打量着基地外头提前张灯结彩贴高挂好的门神春联,波澜不惊地眨了眨眼。 邵桀其实打从邵为安在医院敦促一别之后就再也没收到过关于回家过年与否的联系,所谓的“最后通牒”也不过是临时应付江陌关心的随口哄骗。他不太想在这么个阖家团圆的日子在一团冷寂里碰个灰头土脸,只不过始终有点儿纠结,总归是时隔了三个年头再度返回盛安,就这么无声无息地窝在宿舍直到收假,多少是有些近乎挑衅权威的叫嚣和遮掩——应付邵主任长长久久旧账翻新的苛责教诲显然比硬着头皮僵持一天半天更为麻烦。 邵桀吸溜着鼻涕,远远地跟门口保安亭正举着电话报备平安的保安大哥对视了两眼,稍微点头致意,又尴尬地错开视线,耷拉着脑袋正琢磨着追踪看看外卖小哥距离基地还有多远,前阵子刚哭唧嗷嚎整日哀怨的韩律就拨了通视频电话过来,头顶一朵鸡蛋花,一身花里胡哨地嘚瑟给邵桀看:“来,儿砸,看好咯,爹——” 邵桀搭眼一瞧就知道他这张嘴憋不出什么好屁来,开口直指要害:“杨糖果没哄好是?” “嘤……”韩律一怔,信号不好的卡顿了一下,干打雷不下雨地咬了一块儿手帕出来:“杨糖果还生气呢,让我春节期间好好表现。” 邵桀嗤声哼笑,瞥了眼手机屏幕里蓝天碧海椰子树的画面:“说让你好好表现,你这又跑哪儿潇洒?” “这不是我爸妈突发奇想,大过年的跑东帝汶度蜜月嘛,我自己在家太寂寞,就跟着过来了,反正机票酒店他们俩管报销。” 韩律抽空十分骚包地挥手跟路边偶遇的金发美女打了个招呼,臭不要脸地嘿嘿一笑,扭头对上了邵桀鄙夷的视线,咳了两声,勉强正经道:“那个……我来电话是提醒你,前几年你不回来过年,不都是我去你家,帮你给叔叔阿姨送那个……过年的红包嘛,今年我这离得太远够不着,而且你还在盛安……我就寻思问问,这日子……要不,您老人家亲自回去瞅瞅?” ———— 除夕傍晚时分的街道已经行人单薄,邵桀揣着口袋等在公交车门口,隔着后视镜跟兴冲冲外放通话告知妻子女儿马上收车下班回家过年的公交师傅点了点头,慢吞吞地朝着他们家小区附近的站台人行道踱下脚步。 路灯和节庆灯笼灯串开得老早,斑斓五彩的光亮在飘着硝石烟火味道的霾雾里闪烁招摇,映衬得行迹匆匆的路旁栏外尤其的冷清寂寥。 邵桀踩着路沿,趿拉着步子不慌不忙地往家走,临到小区门口的时候还原地踱了两步,离得老远正眺见邵为安急匆匆地理平大衣外套,闷头绕过小区门口颤颤巍巍的铁门,径直钻进了扎冷的凌冽北风中。 小区楼角不知道谁家的小孩儿甩出一小串儿鞭炮,噼里啪啦地吓了遥相对视之后双双戳在原地面面相觑的父子俩怔愣得一跳。 邵桀眨了眨眼睛,立刻把挂着口袋的拳头抽出来,拇指用力地在指腹上抠搓了几下,瞄着邵为安手里的多层保温桶,抢先一步开口问候:“今天值班?” “……啊——对。”邵为安眼神一晃,似乎转瞬即逝地掠过了一丝惊喜的情绪在里面。他抿着嘴略微清了下喉咙,提起手里的保温桶示意了一下:“刚跟你妈吃完饭,煮点儿饺子带走晚上吃。你吃饭了吗?” 邵桀先没吭声,观望着当下的形势抓了抓耳朵想撒谎,邵为安却敲了敲表盘没等他继续含混拖延,歪着身子先张望了一眼路面上歇在公交站台旁边的出租车,伸手稳重地抓了下邵桀的肩膀:“不多说了,我正好打车先走。你妈前阵子忙得累病了,有点儿感冒,家里的饭你自己看着吃,别打扰她休息。听到没有?” 第一百四十九章 小偷-收留(上) 案四小偷 七收留(上) 蒸腾着饺子汤味道的湿润水汽被嵌开的门缝短暂地抽离出去,冷热交替的空气迅速流动着掠过邵桀被寒风吹得僵滞的五官,搔扰得他小声打了个喷嚏。 鞋架上是吴瑾穿了年没换过的棉皮鞋,皮鞋边缘有点儿起毛边,鞋底重新钉掌过防滑的底垫,五金拉链质量倒是挺好,磨得锃亮,连边缘的漆线都还完好无缺。 门口只摆了一双棉质拖鞋,大概是邵主任出门的时候实在是着急慌乱,右脚那只拖鞋微妙地歪向一边。 客厅里依旧空空荡荡的没什么人气儿,大敞着窗帘的玻璃上应景地贴了一张福字窗花,看上面的广告标语,八成是医院某个药械供应商分派的年节礼包,被邵主任应付了事花花绿绿地贴在了窗门墙上。 邵桀没背包,呆滞地垂着双手在门口原地站了一会儿,撑着玄关柜子脱了鞋,也没什么翻腾鞋柜的心思,只穿着袜子轻手轻脚地踩在地板上,慢吞吞地在厨房了绕了一圈,顺手检查了一下煤气阀,又捞起餐桌上随时散落的圆珠笔,不慌不忙地踱到茶几侧旁。 电视上正在以极低的音量播放着春晚倒计时的采访节目,姹紫嫣红地在眼前晃。邵桀理了理在口袋里揣得歪扭皱巴的简易红包,沉默地瞥了一眼似乎隐约被风鼓动的卧室房门,大致地推开检查了一下茶几台面上的瓶瓶罐罐。 除了医院药房特配的感冒药,邵桀上次带回来的保健品也拆了包装摆在当间。他轻轻拎起来晃了两下,单看重量应该是已经吃过的样子。 邵桀安静地对着电视里的花团锦簇如坐针毡。他吸了下鼻子,被房间里细密的凉气呛得轻咳了两声,按了两下圆珠笔,打算留下红包和字条就出去。 正这时,虚掩着的卧室房门突然掀开了大半,吴瑾裹着一条羊毛披肩满脸倦意地朝门外探出步子,又在觑见沙发上的身形瞬间戛然停住,诧异地盯着邵桀看了半晌,手里的水杯也跟着失神一晃,目光审度辗转,在意地落在邵桀捏着圆珠笔的左手手腕上。 “有时间回来了?” 吴瑾端着水杯先进了厨房,哑着嗓子的声音飘渺又空旷似的落在邵桀耳旁,语气不咸不淡更不热络,没了上次仓促碰面时短暂的堂皇,大抵是抱病在身的缘故,连半点儿情绪起伏都说不上。 “最近比较忙,就回来看一眼。”邵桀先是一怔,莫名敏感压抑地从她几无起伏的措词里听出几分冷嘲热讽的味道。他皱着眉没抬头,圆珠笔尖重重地刻划进红包的纸面,声音沉闷地没话找话:“刚在小区门口看见邵主任去医院值班,他说你不太舒服,我待会儿就不打扰你休息……这红包是韩律送来的,正好你醒了,我就不用特意留字条了。” 吴瑾捧着水杯坐在餐桌旁,带着鼻音应了一声,缓慢地抿了口热水,轻声道:“韩律之前跟我们说过,这个钱是你给他,再让他送过来的。不然这个数额,我跟你爸不会轻易收的。” 邵桀一愣,在心里狂躁咒骂了一会儿韩律这个办事不牢的龟孙儿,寡淡地沉默了几秒,又觉得这事儿其实早晚都会被人知道,挑明戳破与否并不会对他们家这种半尴不尬的“亲子关系”产生什么正面引导,也就无所谓地缓慢闷声道:“都一样,反正都是给你们过年贴补家用的,你们两个一年到头都挺忙,能——” 吴瑾端坐在那儿,脚尖刻薄地翘着,仗病欺人的不依不饶:“为什么有时间回来不提前说一声?家里差你这钱吗?之前不回来我也就不说什么,人都已经在盛安了,大过年的连顿饭都不想跟我和你爸吃是吗?” 邵桀先没搭茬儿,略微掀起眼皮看向病中虚弱却时刻不忘咄咄逼人的吴瑾,皱了下鼻子就垂下视线,极轻地反问了一句:“早些年我在家的时候,你们不是也不想跟我一起过年吗?” 邵桀一直以来都挺引以为傲,他出身的家庭算是优越的,父母都是各自行业有名有姓的佼佼者,可行业顶尖大多意味着家庭事业的难以兼顾,于邵桀而言,他们更算不上是一对顾家体贴足以担当的父母——邵桀对于被迫弃之不顾的抱怨不多,却始终难以理解,为什么明明什么都没能做到的邵为安和吴瑾,却一再苛责地想要从这段贫瘠的关系里索取到如同其他幸福家庭关系中,为人父母本该获得的尊重。 甚至理所应当地认定,这样僵持的往来发展至今,邵桀自己才是始作俑者,或者说……罪有应得。 邵桀无视着吴瑾眉头紧蹙试图辩驳批判的情绪,在她酝酿措词的空当起身点头,留了一句“时间不早了我得回去训练”就转身迈向门口,噎了一肚子的郁结蹲下身把鞋穿好,隔着门口的穿衣镜看了一眼紧紧抿住嘴唇抱着胳膊不愿起身的吴瑾,轻飘飘地笑了笑。 “嗯……早点休息,还有,春节快乐。” ———— 末班公交已经收车,临近春晚时段的街道空荡荡得连鬼影子都没有,小区围栏里头倒是热闹,成串的鞭炮火硝合着年夜饭的味道肆意又喧嚣,大门小户的红灯笼也跟着迎风闪耀。 邵桀没什么体会万家灯火阖家团圆的兴致,揣着口袋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闲晃,半道被卷起的北风刮得哆嗦,索性猫在公交站牌后头缩着,摆弄着手机等待着哪位网约车大哥能在大年三十临近年夜饭的时间大发慈悲接个乘客。 江陌群发来的消息实在有点儿意外又突然。 虽说平日里拽得四五八万,但粗糙的社会生活还是得看着办,江警官八成是从网上扒下来的一段历久弥新恭贺新禧的祝福短信,原封不动地留了个落款,然后再复制粘贴地拉着通讯录发了个遍——连邵桀成功混入其中都没能发现。 邵桀遭了当头棒喝一样的心情忽地松了丁点儿。他翻来覆去地看着这段司空见惯的祝福消息,挑起眉梢回复了一句“春节快乐”,估么着江陌十有八九发完消息就会搁置不管,也就没捧着手机抖着寒颤眼巴巴地盼,呵了口热气刚打算把手机顺回口袋里面。 江陌却直截了当地砸了通电话过来,开篇点题地问了一嘴:“怎么了,大过年还挨批了?” “唔……” 邵桀接通电话的瞬间还在愣神儿,怔怔地咕哝出声才恍然意识到自己那点儿无从遮掩的情绪似乎在回复过去的只言片语里表露得太过明显,他尴尬地吞咽了一下,耙了耙发顶:“你……你怎么知道?” 江陌还没来得及搭话,周南一在电话那头兴高采烈地围着正在打电话的江陌转悠了半天,嗷嚎着“桀哥救命”的动静环绕式立体地轰炸在手机听筒里面。 邵桀沉沉又贪恋地叹声一笑,犹犹豫豫地哼唧了半晌才勉强鼓足勇气,轻声问了一句:“江警官,你能收留我吗?我可以以劳抵债。” “……咧咧那些有的没的。” 江陌先喝止了转悠得她眼晕的周南一,然后哗啦啦地抱起棉大衣。 “在哪儿?我去接你。” 第一百五十章 小偷-收留(下) 案四小偷 七收留(下) 邵桀和父母之间的矛盾实在由来已久,漫长又别扭的应付和僵持如鲠在喉,试图兀自找补几句的邵桀思绪繁杂得无从开口,末了只蜷在副驾驶上偷偷瞥着江陌的脸色咕哝了几声,细碎的歉意藏躲在汽车发动机的轰鸣声里,含糊吞字地嘟囔说:“对不起啊江警官,又给你添麻烦了。” 江陌先没吭声,余光瞥着后视镜里冻得一个劲儿吸溜鼻涕的邵桀,趁着红灯的空当在他那张写满了坦白又挣扎的脸上逡巡几遭,低声笑着摇了摇头。 “冷吗?冷的话暖风开大点儿。” 关心了一句冷暖之外,江陌一句多余的话也没问。 倒不是休假期间的江警官懒得当什么排忧解难的知心大姐,只不过关乎家庭问题的症由长年累月堆积得错综复杂,归根究底实在是没什么完完全全设身处地解决烦忧的办法——更何况,惯常善于没话找话的邵桀一再犹豫遮掩在先,江陌咂么着自己那点儿为数不多的体贴,还是打算姑且维护一下这小崽子独自舔舐伤口避而不谈的体面。 邵桀搓了两下被冷风刮得麻木的侧脸,总算在一团温暖里松了松佝偻滞涩的肩。他歪头看向江陌,怔愣地注视着她脸上映照着路边灯带明亮却柔和的光圈,安静沉默地眨了眨眼。 他始终没说话,一路上就这么安安静静浑浑噩噩地跟在江陌身边,直等着江警官推开房门侧身让步的时候,邵桀才在周南一小朋友飞扑攀挂的冲撞之下勉强地扯回自己那些个离家出走的思绪,怔愣地盯着玄关墙上贴着的“八方来财”,歪着脑袋打量了一会儿满屋子包饺子未遂的“战火余烬”,又面无表情地低下头,在惨遭殃及的玄关门口角落里捡出他那双十有八九是江陌懒得收拾的家居拖鞋,无语地笑开。 “你们这是包饺子还是打仗?这……还能吃吗?” 邵桀捞起光着脚“啪嗒啪嗒”遍地乱跑的周南一,把人安置到沙发上又眼神勒令试图踩着袜子满屋转悠的江陌把拖鞋穿好,回身瞥了一眼茶几上那几个虽然幸存但奇形怪状到惨不忍睹的外星饺子,支着筷子大致翻了翻馅料里有没有什么恐怖物质混入其中,脱了外套摘了手表,绕进厨房洗了洗手,明知故问地搭茬儿:“江警官,一般你家怎么过年啊?” “还能怎么过年……正常吃年夜饭,包饺子守岁看春晚,人够的话就打麻将,不能搭钱——还有什么别的讲究吗?我知道的还都是你前几天教周南一的,纯粹怎么热闹怎么来。不瞒你说,上班儿以来我还是头一回大年三十儿不用巡逻值班。趁这机会,得好好体验体验,要不然明年大年三十儿,内勤排班绝对不会放过我……” 江陌稀里糊涂地过日子也不是一天两天,翻出两件儿垮大得邵桀也能挤进去的家居服丢过去,转身就揣着不能浪费粮食的坚定意志,愁容满面地盯着这遍地狼藉犯难:“……要不,这就先放着,咱先吃饭?” “……”邵桀难以置信地看了一眼钟点:“还没吃饭?年夜饭吗?” “中午饭晚饭年夜饭都没吃呢……”摆弄着遥控器的周南一趁机哀苦抱怨,托住了惨叫不止的肚子,天可怜见地挂在了邵桀的身前。 “桀哥行行好……我快饿疯了,救命。” ———— 鸡飞狗跳地折腾到零点将至,信誓旦旦地拍着小胸脯说要守岁敲钟踩小人拜年吃饺子的周南一小朋友吃饱喝足活蹦乱跳到半道,忽然就安静地撅在沙发一角“呼哧呼哧”地睡着,黏黏糊糊地搂着查看他鼻息的江陌的脖子,亲亲蜜蜜地被送回房间里乖乖巧巧地睡觉。 邵桀整理分装好冻实的饺子,掐着时间煮了几个留着零点吃,然后晃到茶几旁边坐下,从茶几底下抠出江警官队里发的年节水果,慢吞吞地扒着橘子,附和着春晚节目不咸不淡地笑弯了眼睛。 他这会儿才从整日的混沌里挣扎脱身,整个人泡在江陌这套衣服紧贴皮肤蒸腾氤氲的柔和香气里,晕晕乎乎地托着下颏犯起了瞌睡。 虽说江警官日子过得相当凑合,可年节的仪式感倒是铺张得一个不落。从财神门神抬头见喜,到彩灯春联手写福字,连小学生必备的旺旺礼包都能把茶几收纳塞得圆润爆满,这会儿哄睡了最后挣扎了片刻的周南一,又大摇大摆地晃了晃手里的红包,随意地扔在邵桀跟前:“喏——周南一的红包我放他枕头旁边了,明天早上他估计起得比我早,乱扑腾你就抱住他在沙发上睡回笼觉就行了。这是你的——” 江陌抓起一把瓜子在沙发和茶几的缝隙当间盘腿坐下,话说半道又把邵桀手边儿的红包捞回来,抬眉眨眼道:“来,拜个年先。” “拜年倒没什么……”邵桀乖顺狡黠地坐在地上给江陌鞠了一躬,把重新递到他手边的红包往回推了一下:“红包就算了,我都成年了。” “这跟成年不成年有什么关系?”江陌嗑了两个瓜子,余光瞄着果盘里的纸皮核桃,“我们家的传统,没结婚之前都有红包,现在这个家里我最大,你个小屁孩儿费什么话,给你就收着。” 邵桀一怔,把手里的半个橘子分给江陌:“那结了婚之后呢?还有没有压岁钱?” 江陌专注地抬眼看着电视里零点倒计时前的花团锦簇,分神瞟了邵桀一眼:“结了婚去问你媳妇儿要啊。” 邵桀挑衅得逞得偿所愿地嘿嘿一笑:“所以我这不是问你呢嘛~” “……”江陌愣了两秒,盯着邵桀飞扬的嘴角眉梢一挑,一把捏碎了茶几上的纸皮核桃:“想体验一下吗?明天一早的社会新闻头版头条。” 邵桀忽地一抖:“……?” “你酒精过敏,吃核桃不过敏是?”江陌吹了吹黏在手心的核桃壳衣,捡了核桃仁塞进邵桀的手心里头:“震惊!知名电竞选手除夕夜惨遭暴揍流落街头……” 第一百五十一章 小偷-出警(上) 案四小偷 八出警(上) 清早七点钟不到,顶着沙发扶手蹭了一脑袋毛毛躁躁的邵桀就迷迷瞪瞪地抬起头,稀里糊涂地竖起耳朵听了会儿江陌房间里窸窸窣窣的动静,梗着脖子眯着眼睛呆了一会儿,口干舌燥地清了清喉咙,羞赧地捂着在一团柔软温暖里睡得红润的脸,扯住被子笼在了鸡窝头顶。 邵桀困顿于梦魇多年,几乎鲜少能在没有累到筋疲力尽的苦夜里睡得深沉安稳,没有压抑得透不过气的黑暗,没有流淌滴落遍地粘黏的猩红,更没有那张一团模糊近在咫尺的脸。他像是掉进了蓬松柔软的棉花里面,朦胧飘然的尽头是一团绒绒和煦的温暖,江陌难得舍弃了她一套同款不同色的卫衣夹克马丁靴,穿着一套丝薄修身的长裙,翘着纤细白皙的脚尖,缓步停在了邵桀跟前…… 邵桀拽开闷得他满脸涨红的羽绒被,眯缝着眼睛回味悠长地盯着天花板,缓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找回在睡梦中恣意遨游的神志,摸了摸鼻子,又掀开被子确认了一下自己好兄弟的精神状态,默默地翻身趴下,安静地等待着好兄弟从略显年轻躁动的兴奋状态迅速平复下来。 正这时,江警官叽里咕噜了好半晌的房间里“咚”地磕了一声闷响,强忍着疼痛的低呼百转千回地顺着适才被江陌拽开的卧室门缝飘到了客厅的沙发上。 “哇靠脚趾头……!” 江陌迷迷糊糊地拽扶着门把手单腿蹦到厕所门口,半眯着眼睛原地坐下,抱着脚趾头检查了一下有没有英勇负伤,确认无碍之后就犯困地盘在那儿,扬着脖子憋了个声鼾,然后毫无征兆地把自己吓得一激灵,扑腾了几下站起身,耷拉着脑袋愣了半晌才一瘸一拐地扶着墙晃进洗手间,蹑手蹑脚地把门关上。 邵桀先趴在沙发上没动,掀起眼皮探头看了江陌一会儿,没声儿地乐了半天。他甩开被子爬起来,趿拉着拖鞋在客厅踱了两圈醒神,耙了耙头发正要去厨房,扭头正跟顶着满脸水珠就跑去厨房找水喝的江警官撞了个满当——江陌这会儿显然还没清醒,抓贼似的下意识地别住了邵桀的左肩,侧着耳朵听见邵桀紧忙报名求饶的动静才愣神地眨了眨眼,恍然记起来家里还有这么一号临时收留借宿的倒霉蛋,搓着没洗干净的眼屎,拍了拍邵桀已经做好防御姿势的肩膀。 “昨天两点多才睡你……怎么起这么早?我刚吵到你了?” “没有,就是正好起来看看。” 邵桀先悄悄撤了半步确保生命安全,然后瞧着江陌黏在脸上的湿漉发尾,伸手帮她拨到耳朵后面。江陌大概是为了提神醒脑用冷水洗的脸,脸颊的皮肤泛着凉气,连带着感触的反应都稍稍迟钝,隔了两秒才抬手把邵桀为非作歹的手背拍开,瞪着眼睛“啧”了一声,捞起水杯含混地问了一嘴:“你这几天休假还有别的事儿吗?待会儿我得出去一趟。” 邵桀捡起手机看了眼时间:“这么早?六点三十七……出警?” “紧急出警哪还有时间跟你这儿扯淡,就是嫌疑人排查,跑一趟西宁街道那边,估计——大半天。”江陌无意识地搭上邵桀的话茬儿,撂下水杯叉腰在厨房张望了一圈,捞起一包饼干打算垫垫肚子:“派出所逮住俩溜门撬锁的惯犯,那俩大哥八成是春节前偷了个盆满钵满,除夕晚上花钱喝大酒,结果酗酒闹事,下半夜躺大马路上差点儿没冻过去,还是一跑出租的大姐好心报的警,正扔到派出所警察跟前。入室盗窃的案子堆得太久了,我得跟乐天儿过去看一眼。” 邵桀看着江陌那一对儿好不容易见轻的黑眼圈,略微皱了下眉:“……你这休假休得太离谱了,工伤调休还得查案子跑腿。” “没值班已经是大发慈悲了好?大过年的,本身警力就有限……”江陌撕了半天饼干包装没撕开,上嘴扯了几下,零碎地啐了几口塑料渣子:“别在这儿晃,睡你的觉去。” 邵桀伸手讨来已经被江陌啃豁的饼干袋子放到一边,转身钻进了厨房里面:“大清早的吃点儿热的,我给你煮几个饺子,昨天晚上你不是没吃几口?” 江陌还在试图跟饼干包装袋较劲:“不用,太麻烦,我随便垫垫——” 没等她把话说完,捞起围裙架锅起火的邵桀就小心翼翼地避开江陌还没完全好利索的肩伤,转身把人扭送进房间:“饭不白吃,沙发也不白睡,煮个饺子还是绰绰有余的,你先收拾,好了叫你。” ———— 虽说这一大清早的动作都放得挺轻,但周南一小朋友到底还是在江陌临出门之前稍有感应地闹起了脾气,他光着小脚“啪嗒啪嗒”地冲到玄关门口,牢牢箍住了正半蹲在地上系鞋带的江陌,挂在她的脖子上誓不撒手地埋头哼唧:“……你又要出去?” “总不能放任坏蛋到处跑哇。”江陌捞起周南一哄着颠了几下,摩挲着小不点儿的后背拍了拍,顺手把他交递到抱着胳膊斜倚在墙边的邵桀怀里,把他卷到膝盖上的睡裤仔细拽下:“虽然是节日放假,但你妈留的作业我已经跟你桀哥交代过了,他监督你完成,一页抄写一页算术,做完了再随便玩。” 周南一小朋友显然还有点儿奶呼呼忿不平的起床气,欲言又止地揣着胳膊郁闷地把嘴撅得老高,对于江陌出门之前还不忘催他学习之举很不满意,可窝在邵桀颈窝里偷偷看见江陌转身推门,又忍不住挣扎着扑过去,甜甜腻腻地蹭了一个出门吻,乖巧地对着正在检查手铐的江警官抛了个媚眼儿:“那你小心哦~早点回来陪我们玩~” 邵桀瞧着周南一近在咫尺的口水拉丝,先怔愣地一呆,随即来劲地转过头去,期待地对江陌投去了蠢蠢欲动的一瞥——奈何江警官扭身走得实在痛快,“咣当”一声就甩上门板,挥挥手就把走廊里头鞭炮硝烟的味道隔在门外,耙了耙后脑勺儿,连根儿头发丝儿都没留恋地落下来。 邵桀那些个少女怀春的小心思,江陌是丁点儿都没看见。 “……” 邵桀撇了下嘴角,名不正言不顺地委屈了两秒,攀在邵桀肩头的周南一却嘿嘿一笑,捧着他的脑袋坚定认真地碰了一下:“桀哥,不要气馁,毕竟你是我见过的,追求姐姐最有希望的。相信你一定能等到成功转正的那一天,加油。” 邵桀抬起眉毛嗤声一笑,视线一转,饶有兴致地把小不点儿裹进被子里面,变魔术似的掏出一根奶酪棒试图勾搭讨好。 “江警官之前的感情状况……你知道多少?” 第一百五十二章 小偷-出警(下) 案四小偷 八出警(下) “江警官之前的感情状况……你知道多少?” “啧啧~”小不点儿煞有介事地竖起短呼呼的食指晃了几晃,抱起胳膊故作老练地讨价还价道:“虽然作为好朋友,我很看好你,但是oo毕竟是我的姐姐,我可不能为了一根奶酪棒就——” “那……两根。”邵桀郑而重之地考虑了一下,觑着周南一小朋友一边稍有动摇一边心有不甘的纠结表情,好笑又佯装为难地加码道:“嗯……再加一包上次你藏在我那儿的软糖,不过这个软糖的包装目标太大,容易被江警官抓包,我提前准备好,你想吃的时候找我要。” “成交。” 碍于周南一小朋友的蛀牙情况,他偷偷攒起来的零食小金库屡屡遭创,这会儿贪得无厌显然容易再度被嗅觉敏锐的江警官抓包。小不点儿抡起胳膊卯着劲儿跟邵桀击掌为誓,随即又意味深长地抬了下眉毛,先讨来一根奶酪棒捏着,下巴颏扬得老高:“你想知道什么?” “就……”邵桀先怔了一会儿,挠了挠后脑勺儿:“江警官之前谈过几个男朋友?” “这个嘛……” 周南一张嘴裹掉了半拉奶酪,唧了两声才含糊道:“妈咪说……好像oo高中的时候谈过一次,不过那会儿我肯定是没有见到,等我出生之后,那位传说中的男朋友好像也就没有消息了。妈咪说oo上了大学之后很多人追的,假期去学校旁边看她的时候,好多男生知道妈咪是oo的妈咪之后都对她超级热情的,不过oo解释说是因为警校的女生稍微少一点,妈咪又长得超级漂亮,这才特别受欢迎。不过……oo当了警察之后好像就没有什么情况了,忙的不得了——” 周南一话说半道,举着只剩一口的奶酪棒惆怅地叹道:“唉……也没时间谈个恋爱……” 邵桀扑哧一笑,伸手抹开小不点儿粘在嘴角舔不掉的奶酪:“你还挺操心的。” “那是肯定啊。”周南一攀住邵桀的胳膊捏了两下:“妈咪说姐姐很聪明的,男人的心思一眼就能看破,所以你这么明显的样子还没被她赶走,肯定是有戏的。” 邵桀窃喜又无奈地咧嘴,摇了摇头:“那是之前被她敷衍的时候你没看到……” “但是你坚持下来了呀~坚持就是胜利。”周南一拍了拍小胸脯,高深莫测地一点头:“而且有我在嘛,你的情报小专家!虽然oo还不知道,不过听说我们这次回来就不打算长期呆在法国的家里了,我肯定会帮你说好话哒~不信的话拉钩,骗你是小狗。” 邵桀伸手把小不点儿咬在嘴里的塑料棍抽走,勾住他的小指头很是正经地对准大拇指盖了章,又觉得自己有点儿幼稚地刮了刮眉头:“不过江警官高中的男朋友既然家里都知道了,后来怎么分手了?你没见过的话……高中应该会拍毕业照,看到过照片吗?” “姐姐高中的毕业照被她刷书包的时候洗坏了,我跟妈咪都没看到过。不过我倒是知道她那个小男朋友叫什么……”周南一皱着眉头搓了搓毛都没有的下巴颏,“oo前几天养伤的时候还跟妈咪说起过,说隔了好多年,没想到还能在工作的时候碰到。” 邵桀惴惴地翻腾出老早以前就揣在肚子里的猜测,清了清嗓子,委婉地确认道:“工作的时候碰到……也是警察?” “嗯。”周南一点头:“好像叫……温……” “温晨。” 邵桀眉头一皱,烦躁地嘀咕。 “还真是他啊。” ———— 收了两根奶酪棒一包软糖的“贿赂”就囫囵个儿地交待了自己亲姐的感情历程,周南一小朋友事后反悔略感吃亏地掰着手指头盘算了一会儿,加筹加码地想再讨点儿甜头,可话刚吭叽出口就被邵桀义正辞严驷马难追地拒绝哄骗得扯着嗓子想打雷干嚎——邵桀逗了他一会儿紧忙见好就收,言而有信地监督他吃完早饭写完抄写,转头发消息问了一嘴江警官的出警进度,估么着一时半会儿收不到回应,索性就捞起扒窗看鞭炮的小不点儿出门放风,顺便找找市区里哪儿还有大年初一能摆出来的呲花摊位,带着小孩儿沉浸式体验一次过年的快乐。 然而大年初一还乐意摆摊卖货的老板实在是有限。 “网上说劳动湖过来……往湖畔新城那儿走,过一条马路,挨着湖畔新城小北门旁边的那个社区广场——有个烟花爆竹的摊位。”邵桀半蹲下身,伸手把周南一嘴边儿上结了霜气的围巾往下卷了一卷,顺带着把他挣扎掉了一半的帽子重新扣好:“要是这个也没摆摊——怎么办?” “……要是这个也没有摇摇花就回家,不然待会儿oo回家我们还在外面。” 周南一小朋友的呲花体验还没看见点儿火苗就先濒临夭折在半道,小不点儿沮丧地把嘴撅成了一只小鸭子,晃悠着一身敦厚的棉袄有点儿想闹,拽着邵桀的口袋晃悠到马路道口,遥遥欲试地眺了一眼,可没等仔细瞧见正裹着军大衣靠在烟花摊位的老板,周南一先诧异地“咦”了一声,使劲儿扯了几下邵桀的外套,附在他弯腰凑过来的耳朵边。 “桀哥,那好像是小胖和他妈妈!不过……他们旁边那个人,为什么一边到处看一边摸人家的手提包?会不会是……小偷啊?” 邵桀一怔,没等得空感慨一声总算找到了卖烟花的老板,视线先循着周南一怀疑的手指,朝着摊位旁边的人堆儿里张望了一眼——撇开烘焙课上稍有交集的小胖母子,他们俩身边儿那位写了满脸坦然又狡黠的年轻人,好像也有那么丁点儿眼熟,总觉得不久之前才在什么地方见到过这张脸。 “昨天晚上江警官给我们看了一堆通缉坏蛋的照片还记得吗?我看着好像是那堆人里的其中一个……”邵桀拧着眉头略一沉吟,弯腰搭住周南一矮小的肩膀,也悄悄凑到他耳旁:“待会儿咱们走近一点点你就喊小胖一声,提醒一下小胖妈妈就好,先不要管那个偷东西的坏人,我给江警官打电话,问问要不要帮忙盯个梢儿。” 周南一先还茫然怯怯地眨了眨眼,呆了两秒就恍然跃跃欲试地蹦跶起来,没等邵桀把絮叨安全在先的叮嘱说完,人已经甩开小短腿儿咋咋呼呼地冲着前几天刚挨过他一个过肩摔的小胖子身边炮仗似的一蹿,箍住了他紧张呆滞的脑袋夸张又兴奋地搓盘:“诶呀!你怎么在这儿呀!阿姨好!我跟哥哥也来这边玩!” 邵桀尴尬地戳在原地没动弹,顶着小胖妈妈富贵逼人的审度视线往前挪蹭了几步,余光瞄着小偷侧身错开揣着口袋歪头打量的动作,迅速地拨通了江陌的电话,期盼着江警官这会儿有时间搭理一下他这边万分紧张的状态。 没想到快要“日理万机”的江陌居然秒接。 “正好看见你的消息,我还想给你打个电话来着,我这马上要回,你们俩有想买的东西吗我正好带——” “江警官,紧急事件。”邵桀呼吸急促地打断,吞咽了一下,紧张地反问:“昨天你那个通缉名单的照片里有一个小偷出现在了湖畔新城这边,我跟eden在这的烟花摊位旁边,需要帮你跟着他看看吗?” 江陌声音登时一沉:“还记得通缉的名字吗?” 邵桀为难地磕绊了一下:“不太敢确认能不能对上,好像是叫……马……马什么宏?” “马旭宏?” 江陌闷声回想着那几位通缉惯犯的活跃管片儿,大抵是考虑着嫌犯的危险程度,稍微松了口气:“……这哥们儿属于谨慎型的,也是个惯犯了,刚出来没多长时间就手痒被盯住了,但始终没逮到。这个时间点湖畔新城那边应该会有执勤巡逻的民警,如果能看到警车警察的话就去提个醒,如果没看到的话就别正面起冲突,有机会就拍照取证,留意他行进方向就行,千万别跟听见没有!虽然是惯偷,但保不齐这种人有没有随身携带管制刀具的习惯,我跟乐天儿——十分钟左右能到,在这之前,你跟周南一务必确保自身安全,听到了就搭个茬儿?” “听见……倒是听见了……不过……马旭宏好像看见我了。而且——”邵桀呆在原地愣了几秒,不知所措地看着那位小偷同志万分惊喜地借了烟花摊主的纸笔,直奔自己挥舞喜庆地跑过来,吸了吸鼻子:“他好像……是我粉丝……?” “……优秀。”江陌嗤声笑起来,“能拖多久算多久,我马上赶过去,注意安全,不要勉强。” 第一百五十三章 小偷-盒子(上) 案四小偷 九盒子(上) 湖畔新城北侧的老式小区围栏建得不高,年前屡遭失窃之后,物业临时架设的防盗网就只能装模作样地拦住些个调皮捣蛋蹦高抓鸟,但凡助跑几步翻出墙外,抬腿就能穿过那条视野一般事故频发的路段,畅通无阻狡兔三窟地跑掉——等到绕过马路对面的社区小广场,直奔着劳动湖的方向蹿上几步混进草丛或是人群涌动,也就几乎无异于大海捞针,别说抓贼,真要是个熟门熟路的惯犯,只怕连他的后脑勺儿都不一定盯得着。 “……再来哈桀神,你看你们输那把,中路对线的时候补刀差了那么多,下路前期都裂了你还去帮,就应该等装备输出都差不多之后,再跟姜赫宇去下路抓人拿龙……” 邵桀揣着口袋晃在烟花摊子旁边,余光时不时地留意着唬走了小胖母子就转头专心纠结挑选烟花的周南一,点头称道的脑子里一心二用地琢磨了一会儿附近入室盗窃案一再探查无果的客观路况原因,口干舌燥地赔着笑脸跟身旁这位素未谋面的小偷同志耗子磨牙地没话找话,认真接受了粉丝朋友八分多钟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明夸实贬的战术指导,眼瞧着濒临词穷拖延不住,管片儿派出所的警车这才在通往主干道的路口冒了个头,轮胎慢吞吞地碾过湖畔新城跟前这条马路上还没彻底融尽的雪粒,不慌不忙地轰着油门往烟花摊子的方向走。 邵桀呼吸极轻地滞了一瞬,原本漫无目的的视线无意识地朝着马旭宏的方向一瞟。 这位几进几出还挂在逃犯名单上的小偷同志淡定得连个磕绊都没打,只是话说半道的时候眯着眼睛张望警车的动向,若无其事的没怎么动弹,缩着脖子抖了个寒颤:“这个点儿……倒也是该巡逻了。” 邵桀先没怎么听清,歪头稍微凑过去半寸,马旭宏却摆手笑了笑,把捏在手里的签名折了几折揣好,随手把借了摊位老板的圆珠笔丢回去,然后在那辆警车车头保险杠几乎越过烟花摊位的刹那毫无征兆地蹲下身去,摆弄着稍有松垮的鞋带系紧了些,目光瞄向警车上方平稳掠过的后视镜,搓了下鼻子,撒丫子就朝着警车行进的相反方向抬腿就跑。 几步路抡得鞋底都快冒烟。 大抵是没听见熟悉的追赶警告和厉喝叫喊,马旭宏飞快地撩到路口,莫名心虚地回头张望了一眼,眺着压根儿连刹车都没踩的警车刚有点儿纳闷儿,可待到将将回过头来,眼跟前却晃晃悠悠地拐过一台开得跟漂移一样的黑色吉普,车开得不快,缓慢地擦过正在分神的马旭宏身边,猛地掀开了驾驶座位侧旁的车门。 “咣当!” 马旭宏根本不及反应,“咚”的一声撞在了用力掀开的车门钢板,整个人几乎原地一弹,“咚”地又砸向地面,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却只来得及支起胳膊撑住路沿,脚下一扭就天旋地转地栽进了路边花坛。 邵桀目瞪口呆地揽住了同样快把下巴颏掉到地上的周南一,眨巴着眼睛看见肖乐天趁着江陌踩住刹车的空当从副驾驶上跳下来,一步两滑地蹦到马旭宏跟前,背手擒住了摔得两眼冒星的小偷同志,抠着手铐扯了半天。 磨磨唧唧地开出老远的警车总算停在了路边,小辅警一步一跐溜地飞快溜过邵桀身前,那位民警大哥就稍显稳重地踱着方步,若无其事地提了提裤腰带,先有获悉郑而重之地拍了下邵桀的肩膀以示感谢,然后迎着肖乐天的方向挥了挥手,大步跨到马旭宏跟前,伸手把在地上哀嚎打滚嚷嚷警察开车撞人的小子拎着站起来。 邵桀远远地跟正抽空来劲儿地跟他挥着胳膊的肖乐天点了点头权当招呼慰问,视线却追着江陌那台黑色吉普一路拐到烟花摊位旁边,然后眼巴巴地瞧着专心琢磨怎么停车不碍事儿的江警官,有点儿想笑地撇着嘴唇眨了眨眼。 江陌抹了几把方向盘,几乎把车身贴在了烟花摊主的电动小三轮旁边,心满意足地弹了个响指跳下车,没等得空关心一下配合警方拖延使绊的邵桀周南一安全与否,抬头就搭见烟花摊位老板天可怜见呆滞又深邃的双眼。 “那个……警官?” 摊位老板冻手冻脚地摆摊大半天也没卖上几百块钱,这会儿撞见警察抓小偷的阵仗,看热闹看到半道,瞄着这么个挂着执法记录仪直奔他过来的警察同志,莫名地有点儿肝儿颤:“警官我没犯什么事儿?我这烟花都是有许可证的,小本儿生意,可没坑蒙拐骗什么的,绝对的良民,真的。” “还良民……我就是过来停个车。”江陌嗤声笑了一下,伸手把扑在她腿上讨要抱抱的周南一托起来,“那不抓贼嘛,又不抓你。” 周南一亲昵地贴了贴江陌的脸颊就蹭下来,扭头又举着几个小烟花纠结地拉着摊位老板打听,哪个看起来放起来颜色更鲜艳。 江陌盘着小不点儿圆咕隆咚的帽子顶,觑着抓捕现场的动静看了几秒,这才扭头回来,仔细打量逡巡着邵桀这浑身上下有没有什么意料之外的磕碰隐患,抬眼轻声问:“怎么样?没事儿?” 邵桀温和地弯起眼睛笑了笑,目光垂下又稍抬,轻轻掠过江陌的头发,伸手把不知道在哪儿沾挂在她头发里的爆竹碎片摘下来,“没事儿,就是闲聊了几句。待会儿得忙?我跟小不点儿买完烟花就回去,晚上吃什么?要是回来得太晚我给你留饭。” “先稍等我几分钟。车我没熄火,你跟周南一待会儿可以上车暖一暖。”江陌略微抬了下眉毛,吸着鼻子把车钥匙递到邵桀手边,甩出黏在手臂上的腕表看了眼时间:“我看看这边的情况,如果就是先前那几个入室盗窃的案子,张哥能带回派出所解决的话……我就抽空先把你俩送回家那边。” 第一百五十四章 小偷-盒子(下) 案四小偷 九盒子(下) “这……这就撂了?” 匆忙交待安置了五好市民邵选手和周eden,江陌转身紧跑几步路,凑近了正跟肖乐天问询后续安排的张警官,先觑见她师弟脸上那点儿纠结为难赔了声笑,略作思索地掐着指尖:“张哥,咱派出所这效率可以啊,连案头都没上呢。” “两分钟不到,全撂。” 张警官这会儿八成是想揣着立案金额破案效率的明白忽悠着刑侦支队这两根儿大头蒜把这接连几起入室盗窃的案头交出来,捏着烟头滤嘴掸了两下,朝着卯足劲儿压住马旭宏肩膀的小辅警身上一瞄,“这小子号子都几进几出了,怎么个套路他门儿清,坦白得快点儿他还兴许能赚几天。刚说他家就住这儿附近,待会儿直接把赃物拎回派出所,这大冷的天还能少折腾一趟——” 张警官略一停顿,卡了口老痰歪头一啐,闷声哼笑了一声:“江儿,这惯犯我们就直接带回派出所处理了,省得这大过年的你跟小肖儿拎着他来来回回的,他再得空反悔,跟那儿胡闹,到时候你们更麻烦。” 这话乍一听着像是体贴入微,咂么两下就琢磨出来派出所打算抢占先机的“图谋不轨”。肖乐天稍微皱了下眉,不太想就这么听之任之的原地妥协,吸了下鼻子犹豫着要不要搭茬儿把这活儿往身上揽,视线稍偏,下意识征询意见地看了江陌一眼。 江陌年前节后带着工伤调休风里来雪里去了好些天,听见这话的当时没什么表情,平静地卷起嘴唇上的干皮磨了磨齿关,“马旭宏那些个前科早先咱们所里处理过一次是?挺早以前。” “二进宫那回好像,绕着劳动湖掏兜,让保安逮个现行,但数额不大,也没扣几天。”张警官又掏出一根烟,象征性地打算递给江陌,见她摆手,就捏着快燃尽的烟蒂点起来衔在嘴边,“要么说直接我们所里办就得了,也算半拉熟人,他那两个案子放市局属于宰牛刀杀小鸡仔,浪费资源。” “这样张哥,我跟乐天儿反正也已经跑这一趟,待会儿他不是想直接指认赃款赃物——”江陌推了推正梗着脖子杵在原地执拗忿忿的肖乐天,示意他去给体力明显不够用的小辅警帮忙搭一把,顺水推舟地应下:“正好我们也去看看,这毕竟也是个到处溜的惯犯,要是我俩手头上的案子有跟他有关系的……张哥,给你们所里直接拿下?” “……嗨,那就各是各码,要是有别的管片儿的案子,照样儿得该协查就协查,都落我们这儿那咱们不讲究这个,别的管片儿该说市里头偏心眼儿了。”张警官眨巴眨巴眼,堆起褶子笑了两声,抿出点儿事多傍身的咸淡,多打量了面上和善的江陌一眼,嘬着烟沉默了好半晌,含混地搪了一嘴,话没说太满:“先看看再说,别这小崽子还有什么同伙的,我们俩人也弄不过来。” 江陌抬了下眉毛,适当拖延另寻机会的目的达成,也就弯着眉眼没再明里暗里地找茬儿为难,她转身看向正跟小辅警传授擒拿经验的肖乐天,又觑着马旭宏磕出淤青的鼻梁,抬手弹了声响:“家在哪儿?坐哪台车?” 马旭宏被一车门抡得这会儿还眼晕,看见容貌姣好但心狠手辣的警花同志有点儿露怯,缩着脖子动了下肩膀,侧身指着宽阔马路对面的小区北门:“就这个小区里面。前阵子有一户老人死家里了,贴钱找人冲晦气。我就一直住在这小区里面。” “灯下黑啊……”江陌诧异地睁圆了眼睛,嘀咕了一句,抬头跟差点儿咬烂了滤嘴的张警官对视了一眼:“节前摔死一只小狗的入室盗窃,是不是跟你有关?” ———— “还真是。” 肖乐天捡起扔挂在门口餐桌椅背上的外裤抖了两下,凑近搓了搓破烂裤脚旁边飞溅的黯色斑块,伸手递到江陌鼻孔跟前捻了捻:“血腥味儿。” “别啊警官,怎么就真是了?摔小狗那真不是我!真要是我的话,那天事儿闹得那么大,裤子还不早就销毁了?能搁这儿摆着吗?我这裤子就是之前到处——跑的时候,勾在那个栏杆上刮烂的,上面血点子是在那个往华园里去的早市,有人买活鸡,宰它的时候溅上的……你们这冲业绩也不能硬赖,我还想少蹲几天呢……” 早些时候因为在劳动湖附近小卖部溜门撬锁上了网逃名单的马旭宏显然不想把这数额巨大的案子往身上揽,打量着几位警察同志抽空搭理了他两眼的表情,据理力争了几嗓子就有点懊恼打蔫儿,“……我那点儿案底你们几位肯定都看见过,我这贼兔子从来不啃窝边草,路上顺的多,小来小去的你们不好追,而且住家的地方我撑死了也就摸一摸那种好长时间没人住的屋子,小区里死了狗崽子那家虽然经常加班,但差不多每天都有人,踩两次点儿我就没再敢上前了……况且前阵子走空了一家还差点儿出事儿,这段时间我一直挺怵的,不敢进住家的门。” “溜门撬锁的老师傅了,还能碰见什么事儿……”江陌拽着取证的手套缓慢审视着马旭宏的房间摆设和指认的赃物赃款,绕过拍照取证的肖乐天和小辅警,倚在卧室的门框边沿朝里看,大概瞥着墙上混杂着各种肤色的限制级画报,视线转而扬在了他床头衣柜上面,定定地看向藏在角落里若隐若现的物品摆件,哼笑了一声,回头在马旭宏皱巴巴的脸上扫了一眼:“难不成开门见同行了?” “真要是同行那也没什么事儿,无非是分个先来后到。” 马旭宏瞄着晃在门口沉声打电话的张警官,挪蹭着脚步贴到江陌身边,被美女搭了句话茬儿就感觉良好地咧着嘴角挑眉一笑,油腻地碰了碰张望着卧室里面的江陌左肩:“我前阵子在华园里碰见一户变态,真的,他们家里得有好几个月没人了……我刚进门钻进小卧室琢磨着从里到外这么搜刮一遍,结果后脚就跟进来一个兄弟,吓我这一跳,我还以为房主回来了呢……” “华园里?” 江陌先怔了半秒,又被他凑巧一肩头顶在了还没长好肉芽儿的伤处,骤然敛起眉间:“……华园里北路五号楼那家?” “呃……对……不过我可没拿什么啊警官……那人来之后我感觉不太妙,顺手抱了个挂着小锁头的盒子就翻窗跳树上跑了,亏着楼不高。” 马旭宏打岔半路忽然一慌,错后半步正撞在打完电话回来的张警官身上,后脊梁抖得发凉,堂皇的眼神来来回回地瞟,咬了咬后槽牙,着急忙慌地决定先把自己从这一团不明所以的乱糟糟里往外刨。 “他那盒子里没什么物件儿,就一堆偷拍女孩的照片和调查警察的复印件,再就鸡零狗碎的东西……上网一查根本就不值钱,不信你——东西就在衣柜上面,你们看就知道了,那不是新闻报过了,值钱物件儿都是后来有人入室抢劫闹的,本来我就觉得这盒子不值钱还容易惹事儿,琢磨着过几天路上人多……把它找个远点儿的垃圾场扔掉……” 第一百五十五章 小偷-肇事(上) 案四小偷 十肇事(上) 马旭宏挂着手铐抱头蹲在墙角,皱巴着一张脸回想了一会儿那天在华园里险些一朝失手惹祸上身的来龙去脉,后知后觉地咂么出点儿旁生枝节的不对劲来。 他烦躁地抓了抓后脑勺儿翘起的头发,偷摸掀起眼皮撩了那个女警察一眼,舔了舔烂掉刚好又开始躁动瘙痒的嘴角,咳了两嗓子,盘算着怎么从这撩骚搭茬儿惹起来的细碎事端里,把自己囫囵个儿地撇出个清白底儿掉。 “……警官,你看那盒子里的东西就知道,这家伙绝对是个变态,偷拍了好些个小姑娘不说,还拾掇一堆女孩儿的小物件儿封存收好,完了他还调查咱们伟大的警察同志,这不摆明了挑衅犯事儿,跑不了——” 马旭宏抻长了脖子,探头探脑地越过提步凑到桌边背身挡到他跟前的肖乐天,对着正在依次整理盒子里物品的江陌挤眉弄眼,轻佻地笑道:“警官,我……能不能算自首加举报啊,配合调查途中还主动举报移交了一个疑似犯罪分子的物品供警察同志调查参考——我跟你说美女,这摆明了就是一猥琐惯犯在搞什么犯罪前的准备,不然谁好人一个调查警察同志啊,这人肯定有问题,我……那个……算我实名举报行不行,你们查一查,早先我踩点儿的时候可听邻居说起过,这家人还搞过什么高利贷,偷跑了好久,保不齐就是一个小型的犯罪窝点。这盒子准保有调查取证的价值,你看我要是不提,你们也不一定能发现不是?这么论的话,揭发检举怎么也能沾得上点儿边儿……” “知道不对劲还敢来个顺手牵羊,不就是惦记着他家有问题,哪怕发现被偷也不敢上报?还挺把自己当根儿蒜苗……”肖乐天横插一杠,撇着嘴角快把白眼儿翻到天花板上去,稀碎地小声嘀咕了一句:“人都死了,还检举什么检举——” 江陌没抬眼,拍照的动作却滞空了半秒,一脚卷在没什么肖乐天小腿的迎面骨上,乜着他那张毫无斗智斗勇危机意识的单纯脸蛋,慎重地拧住了眉头。 江陌起先是觉得马旭宏其人实在是滑不留手,直截了当地摊牌讯问不如等他贼心动摇满嘴跑油,可肖乐天这话音一落地,马旭宏立刻就察觉出了点儿事有转还的苗头,三角眼滴溜溜一转,刚还蜷缩绷紧的上半身就松垮地向后一靠,半张后背抵住墙角,先打量着略显堂皇抱住小腿疼得直跳的肖乐天,仰头又在江陌紧蹙的眉毛当间一瞄,有谱儿地哼笑:“诶警官,你们是不是在找什么东西啊?就……跟死的这人有关?” 马旭宏这一句话抻得长腔短调,一直不明所以地抱着胳膊斜在卧室门框旁边的张警官也稍有揣测地凑上前,刻意压低的声音含混地在这间安静的屋子里回荡缠绕:“江儿?他这赃物有问题?” 江陌抿着嘴从鼻孔里喷出一股粗气,舌尖儿舔了下犬齿的牙根儿,沉默了两秒才没什么语气地开口,瞥着眉毛翻飞侧耳偷听的马旭宏,也没压低声调:“没有,就是之前华园里入室抢劫那案子。” 张警官扒拉着呆呵呵杵在跟前听热闹的小辅警,偏头示意他盯住房间门口,听见这茬儿,也凑近俯身,大致在这一盒子的纸片子上瞅了几瞅,然后直觉不妙地对着翻印证件照和新闻上那张熟悉的面孔皱了下眉头:“这不是……顾队?华园里案子离我们这儿挺近,虽说不是我们管片儿的事儿,但之前林宇还是带人来我们这边儿调查走访过,顾队也来打听了两遭。但我听说那案子结了啊?不是一帮讨账的小混混干的吗?” “嗯……大部分东西都追到了,但是证物还有缺失,所以一直在找,能补上证据链肯定是最好。”江陌无奈地叹了一声,拽着回过味儿来满脸懊恼的肖乐天进卧室再捡着票据款项往来的相关线索仔细翻找,面上郁闷地对着显然仍旧有所审度的张警官苦笑:“而且受害人一直说怀疑家里被翻动过,所以入室盗窃的案子我们也一直在留意,找到肯定比找不到要好……要不我跟乐天儿哪儿能见天追着所里的案子跑?还得拖着张哥跟着到处跑……” “嗨……这点儿案子怎么都是得找。” 张警官摆了摆手示意不做计较,也跟着了然唉声地笑了笑,话说半道,偷摸把来龙去脉听了个一知半解的马旭宏忽然扬起脖子,没头没脑地搭茬儿道:“不是说人死了吗?受害人……还能说话?又救活了?” 张警官有点儿嫌他嘴欠,厉声呵斥他安静抱头的词儿都蹦到嘴边,江陌却蓦地抬起眉毛,掀起眼皮看着在卧室里扑腾了几大步又扎回她身边的肖乐天,捏住塞进她手心里的纸条抖开一瞅,回过头,轻声笃定地说道:“你好像对死人这件事儿并不意外啊马旭宏……你看见的那个同行有问题,对吗?” 马旭宏眼神霎时一飘。 “刚还说感觉不太妙……这会儿就什么都不知道……” 江陌没死抓着不放,上身前倾撑住堆了满桌证物的桌板,咄咄地盯住马旭宏的侧脸,把收据字条往前一推,指尖轻轻点敲:“这破盒子你可以姑且不谈,但现在你手头上这些赃物混肯定是混不过去的——几件贵重物品报案人可都留了估价,东西在你这儿就凭空消失了不说,我们还在你卧室床头柜里发现了一张回收金饰珠宝名牌手表的店铺收据,两天前才到手的现金,屋子里可一毛钱都没找到……哥们儿,那么多好东西才卖了三万多,钱款来路去处还都不明了,这要是查起来,少说也得六年起步,马旭宏你亏大发了啊——” “那我要是检举——”马旭宏瞪圆了眼睛,干巴巴地吞咽了一下,掂量着惯犯从重和肚子里的猫腻,拱着墙根儿往前蹿跳:“我要是检举,你能确保我少判几年吗?” 肖乐天伸手捞住脚下不稳险些栽倒的马旭宏,掀起眼皮在他师姐无声浅笑准备下套的脸上一了。 “你不说,我怎么知道能不能给你做这个担保?” “我不是在里屋翻东西的时候发现有人后脚跟进来了吗?我看见——” 马旭宏身上案底太多,拆东墙补西墙的试探从宽总好过论定确凿地掰着手指头算拢共得蹲几年大牢,哪怕是死马当成活马医也好。他捏住拳头攥了几攥,“我看见他手里有刀,不像是匕首也不像水果刀,是一把……奇奇怪怪的刀。” 第一百五十六章 小偷-肇事(下) 案四小偷 十肇事(下) “人你们之后带走这肯定没问题啊江儿,刑侦那边儿查案子我们派出所肯定配合,这你不用担心,张哥不是那种叽叽咕咕嚼舌头的人……但是今天——” 张警官咬着滤嘴把空烟盒攥成一团,余光瞟向动作稍慢没能抢在肖乐天前头捏住证物袋的小辅警,恨铁不成钢地在他磕磕绊绊捞住马旭宏的胳膊上斜了一眼,掸了掸挂着警衔的肩章,搓着塑料壳打火机的砂轮点上烟。 “咱们管片儿这几个入室盗窃的案子也属实不能再拖,马旭宏这兔崽子偷的东西是真他大爷的值钱,报案人隔三岔五就过来问,所里肯定是想尽量追回,也免得日后麻烦。而且这孙贼那么些个案底,倒腾东西的下家什么情况一直没交待明白,难得他倒卖物件儿那二手店铺的收据没来得及销毁……我估么着他销赃的钱十有八九是还没全到手,今儿既然能歪打正着,咱们怎么也得先从马旭宏嘴里抠出点儿线索,抓紧派人盯梢——江儿你们查大案子的可能不知道,小来小去的杂货铺里猫腻儿可不少,这下家既然什么东西都敢收,八成是有点儿什么门道,别拎着他回你们队里,再因为查别的案子拖上两天,到时候落个两头空,你说是江儿?” 张警官细细密密地念叨完就扯着脖子吆喝了一嗓子,示意已经跟在肖乐天身后晃到小区门口的小辅警拽着马旭宏往派出所的警车上带,搭眼瞥见肖乐天拧眉转身张望过来的表情,有点儿刻意地抬手压住了江陌的左肩,“体贴”地退后了半分:“啧……要不江儿,你跟小肖也跟我们去派出所看看,马旭宏这会儿正琢磨着怎么跟你们讲条件呢,得空我们也帮你问一问——刚听你说的那话,你该不会是真打算借着手头的案子帮他找补点儿优待江儿?这可不兴啊——” “唬他玩儿的。” 江陌语气寡淡地截口打断,没急着接上他的话茬儿。她好不容易拆线好转的肩伤吃疼,嘶声着倒吸了口凉气,拧住眉头勒令被小辅警扯拽别开得稍微有点儿踌躇堂皇的肖乐天跟上前抓住马旭宏别放,卷着后槽牙沉了口气,屈起食指刮松了紧绷着松不开的眉间,正准备扬头争取琢磨点儿冠冕堂皇的由头先把马旭宏扣下,余光却正掠见摇头晃脑的马旭宏突然咧嘴朝着押后了快十米远的江陌张警官狡猾地瞥得眉毛飞起。 江陌呼吸一滞,耳畔紧绷的蜂鸣合着一阵高速疾驰的发动机轰声由远及近地响个不停。她头皮发麻地感觉不妙,故作镇静地抬高声调提醒肖乐天快一步上前,呵斥马旭宏老实待着的措词都已经贴在齿关—— 马旭宏的嘴角却嚣张地抬起来,他像是偷奸耍滑不成却逮住了一线生机,趁着肖乐天后错半步的空当,扭身奋力地甩开了经验欠缺只捞住他小臂肩头的小辅警,铆足了劲儿扯住已经被他捏着别针寸劲儿撬开的手铐,准头十足地瞄着肖乐天的眼眶砸了过去,转身一头冲向了宽阔的车道,挑衅地站在虚黄线当间,对着瞪圆了眼睛猛扑过来的江陌和张警官啐了一口浓痰,歪着脖子正要朝着直奔劳动湖那一侧社区小广场的巷道里钻。 “拜拜了警——” “咚!!!” 几乎秒余之间,一辆亮黄色的跑车就从路口漂移着疯狂疾驰过来,马旭宏脖子还歪着,没等回过头来,整个人就瞬间腾空扭转,麻花似的拧成乱七八糟的一团,破破烂烂地重重跌向路面。 “啊啊啊——!!!!” 路旁寥寥行人的尖叫声霎时间刺破了堆满云霾的天边。 飞溅的血点肉块砸在了烟花摊子上面,吓得摊位老板喉咙里失声地挤出几声扭曲的叫喊,只恍惚觉得裆下一热,就“咕咚”一声腿软地摔坐在地面。 江陌脚下像坠了铅块,钉在原处怔了两秒就猛地蹬住地面弹向马路当间,转身喊住被手铐砸在眼角搓揉了好半天刚睁开眼睛垮在路边的肖乐天:“别犯愣肖乐天!黄色跑车超速行驶肇事逃逸,没有车牌,劳动湖南路向东逃窜,让交警把这车拦停!” “没到你哭的时候!叫救护车啊等什么呢?!”她抬头远远地望了咬着烟蒂没再挪动步子的张警官一眼,怒声喝止住傻在原地泪水盈眶的小辅警,几乎滑跪着扑进了马旭宏这遍地模糊的躯体血肉里面,在蒸腾的血腥气里托住他已经彻底扭断的颈椎脖子,瞪着他惊恐得凸出失神无法闭合的眼睛,抹开他嘴角不停涌出的血,哑着嗓子问:“拿刀的那个人有没有什么相貌特征,哪怕就一点!” “啊……呵啊……咳啊——啊——!” 马旭宏喉咙里不断涌动咕哝着,他呛咳了几声,艰难地发出丁点儿含糊的动静,眼尾茫然滚落了几滴烫手的眼泪,像是在哽咽,恐惧无力地勾住江陌的袖子,无声地嘶喊了片刻,整个人就软绵绵地从江陌手里滚落下来,圆睁着一双惊悚的鱼眼,涣散地盯着淌满了殷红的路面。 ———— 邵桀伸手把周南一专注于动画片而逐渐贴近手机屏幕的小脑袋瓜向后拨开了点,瞄了眼腕表上的钟点时间,平静又急躁地抖了抖腿,托着下颏斜靠在车窗旁边。 “哦——肖警官江警官他们出来了。” 邵桀挪蹭着探身凑得离前挡风玻璃近了点,架起胳膊搪住了撇开手机就要栽向前排座椅当间一览江警官办案“雄风”的周南一,眯着眼睛在脸色不虞的江陌身上辗转打量了半天,顺手捏了捏周南一小朋友手感不错的软嫩侧脸。 “好像小偷要带回派出所那边……” 他拉着周南一在车里扑腾着跟江陌挥了挥手,倒也没指望着凝眉专注地交涉着什么的江警官能分神回应地瞥上一眼过来。他揽住抻长了脖子若有所思地盯着马旭宏的周南一乖巧地坐下,隐约像听见什么低沉轰鸣的声响,将将好奇地越过小不点儿的脑袋瓜往外一了,却在眨眼之间,被马路中间一声巨大的钝响震得整个人无意识地抖了一刹,本能地抱住探起脑袋的周南一向下一埋。 邵桀脑袋有点儿发木,呆愣地看着溅在挡风玻璃上的血点傻眼了半晌,搂住吓到哽咽的周南一拍了两拍。然后他看见江陌几乎狂奔着摔进了车祸现场的一摊血泊里,托着马旭宏瘫软的上身沉默良久,怅惘地喘着粗气,良久才回过神,趁着掏出手机的空当,抬眼朝着停车的位置看了过来。 邵桀按下车窗想直接喊话,吸了下鼻子,被空气里烟花硝石混着血腥的味道呛得咳了好半天。 “别开窗!” 江陌隔着手机听筒剐蹭着黏在屏幕上的手印血点,哗啦啦地试图掩盖住自己略微惶恐颤抖的声线。 “稍等处理事故的车过来你再带eden回家,我这边估计要晚……劳驾,再陪他一天。” 第一百五十七章 小偷-死因(上) 案四小偷 十一死因(上) 春节期间排班执勤忙得没什么人手,市局大院里的积雪清得匆忙笼统,后院楼前花坛旁边路面上的薄雪被人来车往碾得结实,昨天夜里打滑顶了两个外勤警车的保险杠,八成是哪台警车的大灯磕成了豁牙,崩坏的碎片正插在小罗胖坨堆在花坛角落的小雪人身上,极其凄惨地把融得歪扭恐怖的雪人后脑勺儿削得只剩半个。 后勤保障人手实在不太够用,宋叔临近换班交接的工夫才得空拎着铁锹解决一下警队后院结冰打滑的车道。他抡着胳膊铲冰铲到半路,又扭头在那台大灯坏得有点儿寒碜的执勤警车上瞧了一瞧,弯腰捡起雪人脑袋上的大灯碎片,一边粗糙地复原了一下雪人的脑袋瓜,一边琢磨着能不能临时拿透明胶带把车灯粘一下,勤俭持家地节约点儿开销。 “宋叔,这两天我看就您带着小崔值班儿了,排班儿不是能歇这一半天吗?过着节呢,婶子没催着让抓紧回家——”祝思来把车靠在花坛跟前停稳,拽着他那个硕大的工具箱晃晃悠悠地甩上车门,搭眼瞧见花坛边沿的几点碎片残渣,职业习惯似的回头在停车位上扫了一遭,视线辗转瞟向趴在角落里的大头警车,好笑地弯起眉眼,“嚯……802的车怎么还顶花坛上了?” “昨晚上二组临时出警,小林端着泡面就下来了,车开得急,打滑。”宋叔撇开铁锹,伸手捞了穿着皮鞋脚底打滑的祝大主任一把,“这也不用多长时间,抓紧把这块儿的冰铲掉,省得那几个开车虎噔噔的孩子大过年的再磕几下。” 祝思来笑眯眯地略一颔首,扬起下颏就准备转身钻进到后楼,前脚刚踩上门槛儿,又忽然回过头:“对了宋叔,老顾还在队里吗?” “在你办公室等着呢。”宋叔弯腰捡起铁锹,抬头朝着楼上搭眼一瞅,“中午那会儿就告诉我有人找就说跑你这儿来了,那不——扒着窗户等你呢,等了快一下午。” ———— “嚯——药物检测、毒物检测、抢救流程的用药用量都查验了遍啊……怪不得你在鉴定中心泡了这么些时候,这报告出得可够全的……”顾形翘着二郎腿霸占了祝思来的办公桌椅,捏着祝思来这份儿新鲜出炉的热乎报告粗糙零碎颠三倒四地盯了半晌,啧了一声,眼瞧着这一堆术语数据,拿不太准地挠了挠眉毛:“所以抢救流程没问题,医院整理给到的用药用量没问题,当时狱医郑玮全程盯着,没有额外人员靠近过抢救室……那也就是说程烨……还真的单纯是因为伤情过重失血过多?” “第一份报告其实主要就是核查医院抢救的一系列处理有没有潜藏的致死因素。但不管是处理休克还是后续补血补液,包括补充胶体代替平衡溶液纠正——简单来说就是保他小命的处置流程,都没太大问题。”祝思来佝偻在小沙发上喝了口泡面汤,扶了扶上了哈气的镜框,挑了一叉子泡面嚼了两口呛了一下,“反正我跟中心的闫老师一致认为,根据我们的判断,咳咳——程烨到院抢救之后,应该是有过短暂抢救恢复到体征相对平稳状态的。” “本来还有生还的希望,但是却在抢救之后死了。” 顾形拖着椅子挤到祝思来身边,夹着报告帮他拧了根儿火腿肠,“所以你让我把医院监控过一遍,看看所有的处置,包括药品查验取药给药的过程是不是都完整可查?” “虽说失血休克到程烨那个程度,三级转四级,脏器衰竭死亡并不少见,但其实我有点儿怀疑这间私立医院后续用药的事儿。”祝思来咬着火腿肠含混地指挥顾形报告翻页,虚点了点第二份报告的扉页:“前阵子立兴街那边不是查了一伙药品造假的案子,以防万一。” “药品来源正规,药品室附近的监控却不全。那郊区医院先前有人发疯打砸抢,医院监控线路砸坏了一堆还没修。”顾形攒着眉头琢磨着报告上逐条分目列出的明细,力不能及地抬了下眉毛:“……然后你就把当时所有的药品药械安瓿瓶都查验了一遍。” “虽然麻烦了点,但活儿不白干,查到了间接导致程烨脏器衰竭死亡的原因。” 祝思来撂下泡面,伸手捞过顾大队长抓瞎乱看的报告,把他盯着看了半天的毒物检测掀过去,点了点报告末段:“你就只看结论就行——初步体征趋于稳定之后,再给到的血管药物和纠正酸中毒的补充药物,查验残留成分全部都是普通生理盐水。或者更直接点,维系他生命体征的药,要么是被人偷换了,要么就是跟立兴街那边同样的问题,有人用正规包装造假。这也是初步尸检之后,除了能够判定直接死因以外,并不能确定是否有其他外力因素存在的原因。” “还是药被人动过手脚。”顾形抓了抓乱七八糟的发顶,略微回想了一下,嗤声哼笑着摸出在他口袋里震动了好半天的手机,瞄了眼来电显示,歪头接起来:“有人跟我这儿玩儿什么蒙太奇啊——喂,江陌?不是跟乐天儿抓贼去了?有什么发现吗?” “师父,之前程烨家被偷的蓝色铁盒子,在湖畔新城这边找到了。” 江陌的声音有点儿急促,沙哑的动静被扯拽在骤然疾起呼啸的冷风里,有点模糊不清:“这儿离华园里不远,但是因为管片儿的原因,一直没被筛查到。嫌疑人是一个已经上了名单的惯犯,叫马旭宏,放出来没多久,他是……前些日子偷了个店铺被拍到,派出所这边也一直在找,正好今天有人举报,抓了个正着。” 顾形这几日里心思都磕绊在程烨的死因上面,先还没太反应过来,缓慢地咂么了几秒,猛地撂下抖个不停的二郎腿,凝住神色僵着上身,刻意压了压嗓子才开口:“程烨那个盒子?盒子里……有什么发现吗?” “盒子里是程烨尾随女孩的照片和留存物品,还有一些对师父你的调查图片和文件。”江陌在电话那头清了清嗓子,扣住话筒喊着辅警把警戒线拉远点,声响闷闷地敲过来:“另外,还有一枚红色的宝石耳钉,因为看着比较值钱,被马旭宏倒手转卖到了一家回收二手首饰的维修店,这边派出所正好有其他盗窃案在一并调查,估计还有追回的机会。” 江陌停顿着吞咽了一下:“不过师父,马旭宏死了。” 顾形捏着手机一怔,抬眼对上祝思来模糊听了几句话就皱眉投来的视线,有点儿没明白江陌这前言后语怎么搭到了一块:“不是……抓了个正着怎么死的?突发急病?” “押回车上的时候他想偷跑,没按住,被一台超速飙车的轿跑撞飞了,已经联系了交警那边追截,救护车过来把人拼全乎之后直接拉到殡仪馆了。”江陌惶然沮丧叹了一声,大概是挪了几步,犹豫地“嗯”了半天:“师父,刚刚马旭宏提到,他在去程烨家实施盗窃的时候,撞到过一个人持刀入室。那个人手里拿的……也是一把形状奇怪的刀。” 第一百五十八章 小偷-死因(下) 案四小偷 十一死因(下) 嫌疑人在逮捕羁押现场脱逃未遂遭遇险情暴毙在马路中央——这事儿虽说是事发突然意料之外,可真要追责起来,直接关乎随行警察玩忽职守与否以及现场安排是否存在失误的重大职责判断。 劳动湖派出所那边显然是不想在开年头一天添堵惹事,打着就事论事的旗号就把年龄资历明显更具说服力的张警官摆在前头抢占先机,一口咬定是刑侦支队这两位小朋友急功近利不按规矩流程办事,囫囵个儿地把责任推了出去。 顾形接了江陌的电话,还稀里糊涂的工夫就被临时叫了“家长”,拧着眉头在派出所里听了个来龙去脉具体情况,事关重大地熬到快深更半夜的光景才提溜着沾了一身血腥味儿的江陌肖乐天回到队里,压住刑侦办公室的门把手,拎着外套抖了抖裹在身上的烟味晦气。 “虽然因为意外事故不追责,但检查汇报肯定逃不掉,表面功夫该做还得做,时间……挺宽裕,下周一,反省的部分写得深刻点儿,来点儿什么可歌可泣。” 顾形瞥了眼宋叔桌上的台历,扭头瞧了瞧快埋进办公桌里的那两个没精打采的脑瓜顶,对于马旭宏赃物里那个蓝色盒子的事矢口未提,就只好笑地晃到委屈地抹了好几通眼泪的肖乐天跟前,在他没时间打理的鸡窝头上搓两下,觑着江陌凝重惨白的侧脸,开口问了一句:“肩伤的线拆了没?本来就是休假养伤临时顶班,早点儿回去休息。” 江陌先没应声,抬起头执拗地盯着顾形看了半晌,眉头敛得很紧:“师父,马旭宏这起车祸,我觉得有问题。” “湖畔新城旁边那条马路是事故高发路段,超速肇事逃逸的车辆暂时还没追查到,究竟是不是有什么猫腻,直觉也好推论也罢,还得具体情况具体分析。”顾形并不反驳,有意地绕开江陌紧抓不放的问题关键,抬手敲了敲眉心:“马旭宏身上的案子和关联人物比较复杂,他倒手转卖的那个二手维修店前段时间缉毒推测可能是跟沣西酒有关的一个小型零售散货点,刑侦伸手介入的话容易打草惊蛇,毕竟马旭宏身上的案子不是你跟乐天儿主要经办,蓝盒子的事儿可能是巧合也不一定,还是得派出所那边跟缉毒配合一下,先以盗窃案的名义把倒卖掉的贵重物品拿回来——等着肇事逃逸和派出所追回的事情有点苗头再说,现在不能急。” “连着两个人还叫巧合吗?”江陌这会儿有点儿犯拧,指节烦躁地捏出“咔哒咔哒”的响声:“师父,程烨自杀,马旭宏车祸,这两个人都曾经试图提供——”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小陌……越是隔了年头的案子,越要谨慎处理。”顾形伸手在江陌松解不开的眉间敲了个脑瓜崩,先截口打断了江陌显然无从释怀的猜疑,掏出弹了一则消息出来的手机,瞥见高局直截了当的“滚上来”仨字儿,意外地挑了下眉梢,压低声音从江陌跟前错身出去:“你跟乐天儿先回去,案子的事儿,等我消息。” ———— 关联旧案的事件接连露出端倪,顾形倒不意外高局听到风声就会找机会拎着他这么个徒长年纪的混不吝旁敲侧击地敲打几句,却没料到老高上了点儿年纪比他还沉不住气,重新立案翻查的申请清早上刚撂在局长办公室的案头上,熬夜处理文件的高局就骂骂咧咧地把人安排在办公室的沙发上老实立正,挂着老花镜捏着那几张纸,愁得额头眉间的沟壑都深了几许。 “程烨前脚刚跟我透了口风说当年撞见过红楼的案发现场,后脚就死在了城郊的私立医院里,这白天小陌他们好不容易找到了程烨家丢失的物证,结果偷了东西还撞见了点儿什么线索的小偷也死于非命……这明摆着就是红楼案之后销声匿迹的凶手,或者是跟当初案子有关的人,重新浮出水面,并且在试图跟警方挑衅。” 顾形端正地撑着膝盖,正儿八经地摆了几句事实道理,歪头瞥着高立刚茶杯旁边被他搓盘出油光的降压药瓶:“上了岁数还熬鹰,降压药都被你盘包浆了。” “吃这玩意儿还不是因为你!上辈子造孽摊上你这么个徒弟。”高立刚勾下老花镜,抬眼从镜框上沿瞪着顾形:“江陌那个什么案子的卷宗我还没见,那个姑且不谈,但现在程烨自杀这事实摆在这儿,你非要说跟三年前红楼案有关……有什么关联证据?你拽着小祝刨了个底儿朝天也就只能证明抢救的药品有问题,但这间接诱因是有人有意为之还是医疗事故都没查出个一定,你让我怎么批?” 顾形罚坐的屁股挪蹭了几下,扭身刚动弹两下就被高局一个眼刀飞了回去,“真要有确凿证据的时候就来不及了师父——啊高局,虽然当初江陌因为想帮魏祺盛瞒着巡逻途中擅自离开的事儿,后续证词都被作废处理,可那会儿她就确凿认定案发当场的凶手根本就是另有其人,魏祺盛就是被栽了个彻底。现在好不容易有了点儿端倪……” “三年前三年前,三年多以前那案子撂在那儿就是因为证据不足。” “我知道你一直对小影的事儿耿耿于怀,可当时关联的物证都在魏祺盛家里,而且案发那段时间他又确实跟小影闹出过问题,本来就是因为有犯罪嫌疑才把人扣下,谁成想魏祺盛他突然发疯出了意外?案子被迫挂到今天,差的不就是证据?程烨自杀这件事巧合性太大,那个什么小偷的车祸也很可能是偶发性的意外……”高立刚抡着纸质文件砸了下桌面,强按住顾形那点儿忿忿得不符合年纪阅历的倔强脾气,起身站到沙发旁边,一巴掌抽在他的后脑勺儿上,来气又好笑地给他定了定心。 “这事儿我已经知道了,单独立案也好,并案调查也罢,连环凶案重新翻到台面上关系重大,现在这么点儿胡猜乱想,在我这儿肯定是没戏。不过顾形,你带了刑侦支队这么些年,早就不是什么二五眼的愣头青,后续怎么处理——还用我教你?” 第一百五十九章 小偷-炒饭(上) 案四小偷 十二炒饭(上) 顾形在局长办公室两眼冒懵犯困地听了半个钟头程序公正优先于实体公正的敲打絮叨,刚不耐烦地打了半个哈欠,回头就被熬鹰熬得一肚子邪火儿的高局瞪着眼睛两脚踹出办公室去,弯腰俯身捞起高局准头偏颇了丁点儿滚在地上的砂糖橘,歪扭地挨在门边揉搓着被皮鞋卷得生疼的屁股蛋,故意嘶嘶哈哈地扒着门缝跟他师父耍赖的空当,扭头正跟抱着一摞儿卷宗晃在走廊里等着局长得空敲门的周小邈搭上视线。 “……啊……值班儿啊小周……嗯……老高这还这么多文件要处理啊?那,那什么,我这……忙完了,你来。” 顾形扫了一眼周小邈紧箍在怀里的文件封皮,站直身形清了清嗓子,淡定地找补寒暄了两句,尴尬地把手磕磕绊绊地从裤子后侧摸索着揣进侧缝旁边的口袋,略一点头,又讨好地把手里的橘子搁在周小邈手里那摞卷宗上面,转身就头也不回地溜向楼梯间里去。 顾队长偶尔的颜面扫地不算稀罕,幼稚上头撺掇着耿副老鹰捉小鸡式掐架好像也就是不久之前。周小邈用力抿住憋笑憋得快裂开的嘴角,目送着顾队丢人丢得理直气壮的后脑勺儿,挪了几步,轻轻叩了叩局长办公室的门板。 “高局。”周小邈推门进去,先觑着高局脸上疲惫之余没怎么狂风骤雨的神情,绕过会客沙发稍稍松了口气,细致整齐地把手里的卷宗文件依次摆在办公桌上,又快速地捡过卷宗上头沾了一圈儿灰土的砂糖橘,背手揣进兜里。 “奉南拆迁改造时围栏倒塌的案子卷宗,以及后续拆迁搁置重新招标——包括盛城国际接手收购再开发签署公示的相关文件,目前可查阅的都在这里。” 高立刚点头,松动了片刻的眉心又无意识地拧紧,他靠在椅背上,搓盘着降压药的药瓶,“哗啦啦”地响个不停,他抬手勾起文件夹,指腹刮了刮边缘不怎么明显的毛刺,前言不搭后语地问了一句。 “跟顾形走了个顶头碰?” 周小邈眼瞧着高局有话吩咐,掏出随身携带的记事本正准备记上几笔,听见高局的问话先怔了两秒,还以为这卷宗文件里是不是藏了点儿什么不可言说的辛秘,手腕一晃,笔尖儿点在纸面上晕出了一小团墨迹:“啊?……啊,是,刚正好碰到顾队从您办公室出来,高局。” ———— 顾形窝在办公室的椅子上,指尖搭着办公桌的台灯按键,明暗闪烁地按了几下,漫不经心地碾熄手上的烟蒂,磕了磕烟盒,重新衔了颗烟在嘴里。 “仗着老耿不值班,敞着门抽烟。” 祝思来裹着件白大褂就从后楼晃过来,凑近瞄了眼桌面上几乎被烟蒂堆满的烟灰缸,身上的寒气撩得顾形手里的打火机火苗都抖动着歪了几许,“你是想直接抽烟呛死一了百了来个痛快是吗?差不多得了。” 顾形的办公室里常年闷着一股陈年累积敞着门也散不掉的烟草熏气。 祝思来难得没强行没收掉顾队长的烟盒打火机,只是皱巴着鼻子拉开塑钢窗,转身按亮饮水机的电源开关,蜷坐在顾形办公室那个小方茶几上面,微微抖了个寒颤,挑了下眉眼:“我就说程烨那事儿证据还不明晰,不急着打报告,老高不让你动这案子是?” “还是以监狱那边为准,咱们这么大张旗鼓地查肯定是不行。不过……老高同不同意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事儿他得知道。” 顾形狠吸了一口就掐了烟,挥着胳膊散了散烟气,拖着椅子把窗户通风的缝隙拽小了点,“这小老头儿不知道最近听了什么闲风,刚我看他还让小周借调了一堆奉南拆迁那会儿乱七八糟的文件,十有八九也是在琢磨魏祺盛的事儿……老高这人你还不知道,面子上老神叨叨地挂着那点儿中庸之道,肚子里可窝囊不了几个火苗,这事儿他知道个大概,我这边他就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拿到确凿关联的线索之后也就翻篇……你不是带着小罗去殡仪馆了吗?看这时间——马旭宏的尸检还是分局做的?” “车祸特征明显,跟分局那边也没有什么争议,我让小罗留在那儿盯一下就回来了。”死因判断之外的推测不归他管,祝思来一耸肩,捞起小方桌上的茶缸茶叶,泡了热茶搁在顾形手边:“小陌刚也打电话问来着,然后告诉我说你被老高拎到楼上去了,让我过来看看。” 顾形倒不意外,手背贴着茶缸试了试温度,嗤声就笑起来:“那小崽子是想跟你打听点儿风声是?” “你不就希望她打听案子的事儿吗?”祝思来吸了下鼻子,嫌弃地乜了顾形一眼:“……真当她是肖乐天那个傻孩子啊?平白无故地把人拽到身边,什么都猜不出来?” 顾形端着茶缸没急着搭茬儿,呼噜噜吹了半天茶叶。 红楼案查撤未果陷入谜团最初,彼时因为妹妹和准妹夫双双惨死蒙冤而近乎癫狂的顾形对于江陌的态度其实跟至今依旧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孙晓昉相去不远——他那会儿完全无法接受江陌撞破凶案现场却怯懦不敢上前的借口,更无法猜透她莫名隐瞒魏祺盛行踪以至于后续证词作废无法替魏警官洗脱嫌疑的所作所为究竟是何目的,甚至曾经在魏祺盛离奇暴怒抓住江陌衣领的时候,扭曲愤怒地生出了丁点儿极端利用的想法…… “当初我找到江陌的时候,她就猜到了。” 顾形复杂地叹了口气,苦笑着揉了揉眉间:“她原本是想硬着头皮留在红楼派出所查案,跟孙晓昉那老哥儿几个掐架都不是一天两天。我那会儿虽说盯了她有段时间,但说句实在的,根本理不出什么头绪来,还是头脑发热居多,压根儿没想好该用什么借口把人拉到刑侦支队来——后来还是江陌主动打破僵局,敲开车窗跟我说,那个连环凶案的凶手有杀害目击者以确保万无一失的习惯,只要她活着一天,凶手就有可能找上门来……” “可消失了三年的凶手好像真的回来了。” 祝思来怔怔地看着顾形桌上的相框,缓慢地眨了眨眼。 “师哥,现在反悔,还不算太晚。” 第一百六十章 小偷-炒饭(下) 案四小偷 十二炒饭(下) 凌晨零点过半,文工团小区大院里刚噼里啪啦地响完最后一挂鞭。 江陌把车停稳,借着小区外头挂了满树装饰灯串的五彩光晕用劲儿搓了搓凝在袖口的暗色洇痕,抿住嘴唇深深地沉了口气,慢步踢踩着铺洒了防滑砂土的薄雪晃在马路边沿,然后离得老远,稍微挑起眉眼,跟大院门口保安亭里值夜班的冯清祥打了声招呼拜了个年。 “冯叔过年好啊,晚上又是您值班?” “诶哟小江儿回来啦,过年好过年好~刚还说看你那车没在,年关头你们这当警察的就没见着能得闲的时间……像我这家里逢年过节就小老头儿一个,反正也没事儿干,来保安室值班电暖气能随便开,物业还给加工钱。” 冯清祥正拎着遥控器敲打着不知道大院里头谁家淘汰下来的机顶盒大脑袋,笑声搭上话茬儿才得空扭头朝着硬撑起笑脸的江陌看过去,透过老花镜的视线在她脸颊侧那道黯色的红痕上停顿了一瞬,然后伸手把嵌了条缝隙的塑钢窗扯开了点,俯身从堆在桌脚的口袋里翻腾出一把糖块一颗苹果,抻长了胳膊递到江陌跟前:“讨个甜头,保平安。” 江陌怔了一怔,保安亭的白炽灯光晃在她略显苍白的侧脸,勉强绷紧维持的表情缓和了丁点儿,总算能真心实意地翘起嘴边:“成,我收着,谢谢冯叔——” 江陌话说半道,松散的情绪被口袋里突然嗷嚎起来的黑猫警长吓了一跳。她抱歉一笑,应和着冯清祥示意她去忙的挥手,顺带拽上保安亭大敞的窗户,转身拖沓着脚步晃进小区大门才瞥了眼来电显示滑动接通,身形黑压压地碾过路灯下昏黄的光晕,疲惫地钻进寂静清冷的午夜之中。 “有事儿?说。” 温晨对江陌这股子极其冒昧且言简意赅的语气见怪不怪,大抵是叼着烟嗤声笑出来:“……没事儿不能找你?拜年。” 江陌没搭理他这点儿逗趣的话茬儿,不怎么委婉地把话题扯开:“缉毒这几天不是都在设卡临检?” “啧……”久别重逢伊始那会儿还偶显生疏的寒暄已经彻底被江陌囫囵个儿地抬脚蹬开,温晨可惜地咋了下舌,没继续讨嫌,撇开嘴边的烟头,开窗的风声呼隆隆地灌进疾驰的车厢里,通话声音也嘶嘶啦啦地飘起来:“我师父收到信儿,说你们今儿抓贼碰到了一个回收倒卖首饰黄金的二手店——这地儿我们也在盯着,师父说派出所那边一直在问,就让我过去看一眼情况,到时候看怎么避免打草惊蛇,先配合你们和派出所把赃物追讨回来。不过江陌,我怎么听兄弟说你们抓贼碰上飙车了?小偷死了?你人没事儿?” “盼我点儿好兄弟。这点儿邪风吹得倒是挺快……没什么事儿。”江陌没急着上楼,磨磨蹭蹭地徘徊在单元楼门对面,踩着花坛里的雪堆,无意识地抬头张望着居民楼的墙面,“那个二手维修的店铺,到底什么情况?” “……上次吞粉包把自己吞进医院抢救那小子你记得?”温晨摇上车窗,声音总算能结实地敲进话筒里面,问了一句又恍然记起来:“哦对……你估计没瞧见,那会儿你也受伤住院。反正就是那么一号人,那孙子手里囤的货一般会在几个看着不怎么起眼儿的小杂货铺往外散,你们这次碰到的这个二手维修店凑巧就是其中一个零售点。但是……最近因为上线被抓,这些散货点都有点儿发毛,上面缺货,下面老主顾催得又紧,先前那小子说这些地头蛇都有其他的进货渠道,所以我们这边盯得也紧张,具体情况还没摸清。” “老主顾拿不到货,也就意味着店里没什么闲钱,或者……马旭宏的收据单换的压根儿就不是钱——”江陌定定地看着她家厨房窗户里柔软的光晕,愣了几秒,磕了磕鞋底的黏雪,压低声音钻进楼门:“所以从来不留销赃证据的马旭宏这次才会留一张收据票单……但马旭宏几进宫没留过上瘾的底子啊,怎么碰……” “没瘾不代表不接触。这东西倒手一次利润就翻番,没什么道理可言。小贼窝里晃几圈,要么他自己是瘾君子,要么那哥们儿——”温晨沉吟着停顿一瞬,感觉不妙地咂么着齿关:“干脆就是一个捣腾货的钱串……你们在他家里没翻到什么可疑的物件儿?” “暂时就那张收据。这不是出了事儿,后续取证都得拖到明天。”江陌温吞地停在家门跟前,鞋尖点了点墙角,眉头也敛起来:“你怀疑马旭宏这个人不止盗窃惯犯那么简单?” “他要是全须全尾地顶着盗窃的名头坐在派出所或者刑侦的审讯室里也就罢了——”温晨又咬住一根烟,“咔嚓咔嚓”地点了半天:“但架不住这人死得有点儿突然。职业习惯,谨慎点总好过疏漏松散。对了江陌,派出所那边是不是对你跟你那个小师弟有点儿什么意见啊,我听那叫什么张警官的,话音有点不对劲儿,要不要哥们儿帮你——” 江陌举着手机隐约听见防盗门里窸窸窣窣地响动半天,她没敲门,只搭眼觑见猫眼儿里光亮晃动地闪了一闪,拧了锁头的门板就“嘁哩喀嚓”地掀开,涌了一道湿乎乎的热气出来。 “毕竟在眼皮子底下有嫌疑人脱逃出了车祸,我师父拉扯到半夜才勉强帮我们哥儿俩把警告处分据理力争成汇报检查,你可省省你那份儿闲心。” 江陌刻意揉了揉紧巴巴的眉间,耷拉着视线瞧见邵桀光脚踩着门槛,歪着脑袋就要往半夜蹿着寒气的楼道里探。她没等他迟一步开口说话,伸手先托住小孩儿的肩背往屋里带,拽门落锁的空当才掀起眼皮看向邵桀,吸了下鼻子,莫名地有点儿泛酸。 厨房的灶台上好像炖着什么汤,咸鲜的香味儿直往鼻子里钻。 邵桀吹得蓬松的头发顶着玄关上方融融柔和的灯光,小孩儿特意打包带来做好随时蹭沙发准备的家居服宽松地斜在锁骨下面,清澈温柔的眼神落在江陌提醒安静而竖起贴在唇珠上的指尖,然后视线稍偏地留意到她正在通话的手机,乖巧地眨了眨眼。 他始终没插话,只是注视着江陌的眼睛,食指虚虚地点了点主卧的方向,示意江警官也放低声音说话,里面那位小祖宗闹腾到半夜才刚刚睡下。 然后邵桀就安静地在原地晃了两下,等到江陌总算压抑丧气地挂断电话的瞬间,从斜倚着的五斗橱上弹起身来,轻声问她:“江警官,饿吗?” 江陌没答话,直愣愣地看着邵桀的眼睛,好像没什么情绪,又仿佛古井里的波澜翻涌再落下。 她扯了扯裹着血腥尘土的外套后退了半步,把刚才顺手揣在里怀兜焐热的苹果掏出来,搁在了邵桀本意接过她外套而摊开的掌心里,“饿疯了。有饭吗?” 邵桀诧异了两秒,意识到江陌无意逞强的刹那,呛咳着笑了一下。 “有,蛋炒饭行吗?” 第一百六十一章 小偷-手表(上) 案四小偷 十三沁血(上) 水龙头没拧紧,粘挂在出水口的水滴不间断地落下,抻成一条细细长长的虚线,纵身决绝地跃进漫溢遍地深红恣意蜿蜒暗涌的浅色瓷盆里,飞溅出一团又一团黯淡水红色的痕迹。 江陌耷拉着眼皮愣了会儿神,吸溜着盈满鼻腔血腥泥泞的味道,撸起掉回到手腕的袖子,毛毛躁躁地撇开从警服上浮落在水面池底的草杆杂物和细沙泥土,后知后觉地拎起被她随手按进水池里浸水沉重的警服内胆,犹豫了两秒,转身扔进了已经快脱水飞转的洗衣机滚筒里,然后甩了甩黏在手背上的水珠,捞起手机倚在洗手台旁的门框上,凝眉翻动着先前临时翻拍的卷宗记录,沉默等待着滚筒洗衣机里第一锅快速涮洗的警用大衣凑合出炉。 温晨那通没事儿讨嫌职业病发作的电话,其实旁敲侧击地给粘黏了满身血污的江陌提了个值得推敲的醒。 她这半天半宿的时间都被迫耗在了突发脱逃事件以致大额盗窃案嫌疑人马旭宏车祸身亡的问责追究里,整个人被几乎近在咫尺的血肉模糊震得脊梁骨窜冷风,脑子里沉钝执拗地抓住了点儿转瞬即逝事出有诡的直觉判断,却始终不得其法无从切入要点,单纯倔强地纠结在长久刺痛着江陌神经的“蓝盒子、红耳钉”的巧合与否上面—— 但,倘若马旭宏偷盗程烨家时的见闻与后续的车祸身亡事件之间,确无直接的关联呢? 或者正如温晨不顾头尾的下意识推断所言,马旭宏根本就不止小毛贼那么简单呢? 抑或者,因果真相之外,另有偶然? 撇开脑子里那股犯拧的麻绳,江陌仰头呆滞又缓慢地眨了下眼,回过神来又疯狂翻回马旭宏的犯罪及改造就职记录,放大了图片上的日期记录一栏,从头至尾快速浏览了两遍。 单就从这份“经验丰富”的“盗窃履历”来看,马旭宏似乎当真就只是个令管片儿民警无比头疼且知错犯错还屡教不改的棒槌惯犯。 初犯时年纪尚轻数额不大,泣不成声痛思悔改地蹲了半年不到,还因为表现良好被狱警关切照料,介绍去了一家接受改造人员就职的单位工作,规矩老实地在盛城际速货运仓储的公司里窝了半年有余,到底是没忍住心尖儿痒痒,对公司国际仓储里等待打包发出的客户私人物品伸出了贼手——马旭宏那会儿仗着“艺高人胆大”,居然敢堂而皇之地借助公司的货运渠道跑到外省销赃,然后在恣意挥霍完酩酊大醉地趴在温柔乡里呼声大作的次日下午,被当地的协查同事囫囵个儿地打包扔回盛安,等待着盛城际速的配合,做最后的立案处置。 可偏偏不知道马旭宏这么个恶劣分子打哪儿走了狗屎运,警方调查期间,恰巧发现丢失私人物品的客户是个悄么声夹带违禁品私货的二愣子——案件相关人员刨来翻去地对峙了一天,反倒是马旭宏这么个还没醒酒的二傻子被稀里糊涂地择了出去,协商来评判去,莫名其妙地跟盛城际速公司达成和解,赔钱了事。 此后,打从劳动湖派出所经办一起入室盗窃案,正儿八经地送马旭宏二进宫开始,就这么书写了一位惯犯屡教不改越挫越勇的“盗窃简史”。 然而抛开初犯的一时冲动和盛城际速货运仓储公司里发生的那次“鸿运当头”,马旭宏的犯罪记录,几乎全部微妙地保持着一个固定的时间周期,强迫症似的循环往复—— 直到最近这一次,马旭宏出狱不久就手痒偷盗,兑换倒手赃物未果就意外被捕,将将错走了半步,就彻底无可回头地扭身踏上了黄泉路。 但真要仔细掰扯琢磨起来,对于极度热衷于及时享乐骄奢挥霍的马旭宏而言,在根本没有其他可追溯的收入以及绝大多数赃款和已知收入都被用来赔付和缴纳罚款的前提下,支撑着马旭宏恣意妄为的资本始终不明来源。 基于这个疑点,马旭宏这次出狱以来的窘迫处境与突然失去挥霍资本是否有关?究竟发生了什么变数,促使着马旭宏摒弃了之前的习惯,刚出狱没多久就着急忙慌地“手痒”犯案? 江陌弯腰搓了搓七分睡裤盖不住的脚踝,大脚趾用劲儿抵住地面,缓了缓隐约抽筋抖动的小腿肌肉,放空了两秒,缓慢滑动的指尖鬼使神差地停在了马旭宏最后一次的出狱日期,然后轻轻敲动着手机屏幕,把翻拍的图片放大到模糊。 如果遵循着温晨灵光乍现的随机揣测,考虑到跟马旭宏息息相关的那个二手店铺因为涉毒被警方锁定关注的既定条件呢? 马旭宏出狱的时间,恰巧适逢沣西和坝庄因为警方布局收尾行动全部静默,所有的货品往来都被悄然按住的时间段,甚至始终秘而不发的齐家村想借此机会暗度陈仓,也阴差阳错地因为弃婴案落了个人赃并获的下场,让缉毒支队端了个满盘…… “嘶——” 热水器里消耗殆尽的温水早就被自来水管里几近上冻的冷水掺得刺骨,瓷盆边缘颤抖波动的水面“哗”地翻涌漾出,转瞬就滚过平滑的洗手台面,泼向江陌光着脚丫子单脚踹住另一条腿膝盖的脚踝。 江陌被混着丁点儿肥皂液的血水凉得一哆嗦,抖着寒颤脚下一滑,差点儿腿脚发麻地把自己绊了个跟头。她总算留意到水池漫溢的始作俑者,抬手压紧了水龙头,翘着脚趾头夹住晾衣架上的抹布,顺脚丢在门口的地垫上,省事儿地蹭了几下,又被沾了水的地垫拖着打滑,“咕咚”一声撑住台面才勉强站住。 阖紧的卫生间门板外头轻声踢踏着脚步贴到了磨砂玻璃跟前。 邵桀举着锅铲挂着女仆围裙的身影滑稽地勾勒在卫生间的玻璃上面,他声音放得很轻,含糊地混在厨房的抽油烟机的噪声里,急切地问了一句:“江警官?滑倒了吗?衣服要是换完的话我进去帮你?” “没事儿。” 江陌捏着手机拽开门板。 邵桀那本来就容易蚊子哼哼的动静隔着这扇月朦胧鸟朦胧的玻璃根本听不清。她翘起来使劲的脚趾头沾了凉水又开始抽筋儿,钻出门缝就原地坐下,视线先垂在不知道什么时候被邵桀摆在门口的棉拖鞋上,徘徊了几秒就背对着卫生间里的遍地狼藉理直气壮地扬起头来。 “衣服马上就洗完……可以开饭了吗?” 第一百六十二章 小偷-手表(下) 案四小偷 十三手表(下) 餐厅里装饰用的顶灯没开,光线悉数从厨房洒过来。 桌上只摆了一盘炒饭和一双筷子,炒饭上方氤氲晃动地飘出丝缕香气,随着掀动的气流左右摇摆。 江陌扒在餐桌旁边饿得眼冒金星。她盯着那盘炒饭看了好一会儿,抬头偷瞄着专注于那锅肉香四溢的汤羹咸淡的邵桀,趿拉着拖鞋晃进厨房,蹑手蹑脚地在筷筒里摸了把勺子出来,悄么声地伸向蛋炒饭的边缘,调整姿势剜了挺大一口,囫囵个儿地塞进嘴里,嘶嘶哈哈又香又烫地嚼了半晌,再无事发生地挪蹭到邵桀身后,揣着胳膊肘就把屁股搁在了洗碗池边沿的台面:“你不跟着吃几口?” 刚涮出去的炒锅还在洗碗池里沥水竖着,江陌蹭了一裤子凉水泡沫,不以为意地歪着脑袋抻长脖子,瞄了一眼翻涌着鲜香的汤锅:“什么肉啊?还挺香。” “我跟周南一吃过了,刚等你下班的时候也一边看比赛一边吃零食来着,不饿。” 邵桀撂下汤碟,转身拨开有点儿碍事的江陌,拎起一绺香菜弯腰就水搓了搓:“猪心,加了莲子芡实大枣什么的……定惊安神。买的有点儿多,卖猪心那个市场老板只按整个儿卖,你能吃吗?不吃的话还有给eden加的瘦肉。哦对还有香菜,汤里放香菜吃吗?” “吃。都吃。我不像那小不点儿,我不挑食。” 江陌跟在邵桀身后从厨房左边晃到冰箱前头,磨蹭了几步实在搭不上手,讨好地说了句待会儿洗碗收拾的活儿就包在她身上,扭头就躲出了厨房门口,拖着餐椅盘腿落座。 邵桀压根儿没什么跟她计较得失的念头,背对着明显挂了满脸过意不去的江警官没声儿地傻笑,端着汤碗顺势在餐桌拐角跟江陌几乎只有半臂之隔的位置坐下,抿着嘴唇慢吞吞地摘了围裙,掀起眼皮正撞上江陌的视线,又笑着抢在她念叨几句牙碜疏远的客套之前,先一步开口:“我没什么事儿,真的。就是eden确实被车祸的动静吓到了,回来睡了一觉就有点儿低烧,不过喝点儿热汤冒了点儿汗也就好了,晚上在客厅里疯玩儿了两个小时,刚你也看到了,睡得挺好。” 邵桀刮了刮眉骨,觑着江陌被炒饭塞成松鼠的两颊和骤紧的眉头停顿了半秒,轻声道:“我们在车里其实基本上什么都没看到,就是下车之后闻到了点儿血腥的味道……” 江陌捏住勺柄的拇指用劲儿搓了两下,咀嚼着炒饭含糊苦笑:“对不起啊,这事儿属实怪我,没想到马旭宏身上的事儿比预料之中多得多……早知道就应该让你们直接回家,不然也不会碰上这一堆……” 邵桀听见江陌忸怩地藏在嗓子眼儿里的后悔抱怨,眨了眨眼,先没着急搭话。 他隐约觉出江警官历来公事公办的情绪状态里,不经意地淌了些许几不可察的沮丧和柔软出来。邵桀抱着手臂定定地注视着江陌垂在颊侧的头发,抵在桌板上的指尖犹豫地刮蹭了两下,“这嫌疑人突然意外车祸死了……是不是还挺麻烦的?” “属于押送时意外脱逃致死,没给警告处分已经是上头大发慈悲了,挂几个检查肯定是跑不掉。”江陌扒饭扒得火急火燎,噎得快翻白眼儿之前端着汤碗顺了一口,几乎没留意到邵桀这只言片语的试探,只是话说半道忽然想起来车祸现场那一团乱,“下午那会儿光顾着忙活马旭宏那一脑门子官司……根本没顾上你那边,差点儿忘了,派出所那边找你走访情况没有?” “现场那个警戒线拉得老远,钻出去的时候被那个……就是跟你说话的那个,年纪挺大的警官,被他带人拦下了。”邵桀略微回想了一下:“基本就是在问当时在现场看到了什么,倒也没说别的。” “张警官?”江陌现在听见这仨字儿脑袋就疼,整张脸微妙地拧巴了一瞬,“他具体都问什么了?” “先是跟我确认了一下协助你们拖住网逃人员的事儿,再就是车祸前后都看到了什么,后来eden有点不舒服,张警官和另一位派出所的警官也就放我们离开了,只是说有其他情况的话再联系。”邵桀看着江陌稍显凝重的表情,思忖了片刻:“不过……有件事儿我感觉有点怪怪的……那个张警官一直在试图让我详细回忆跟马旭宏都聊过什么,还说……最好一字不差地告诉他。” “他问这个干什么?”江陌先没想太多,鼻子里“哼”了一声:“拖延时间瞎扯淡还能聊什么……估计是琢磨着从你这儿下手,找茬儿给自己开脱。” 邵桀撇嘴点头,很是委屈地皱巴着眉头:“我也跟他说了,就是聊一些游戏上的事儿。他非要我具体说明,可我照实说了他又听不懂,还让我老实点儿别耍滑头……” 江陌撂下汤碗端起炒饭,掀起眼皮瞥见邵桀委屈巴巴的表情,好笑地挪腾出一只手,在他不怎么精致蓬松的发顶搓了两下,八成是寸劲儿牵动了肩上伤愈拆线的患处,麻酥酥地动了动胳膊,“马旭宏死得太突然,偏又等他死了之后才发现这哥儿们身后扔了一堆烂摊子,都怕错过线索。但张警官有点儿怕担责任,急功近利拽人不成就想先——” 江陌话音未落,心里陡然一颤,她转过头,盯得邵桀无意识地碰了下鼻尖儿,疑惑得声音都变了调:“你跟姓张的撒谎了?” “不……不算?”邵桀余光瞟见江陌霎时严肃的视线,下意识地端正坐姿,拔直了佝偻了好半天的身板,勉强没怎么磕绊:“大部分都如实交代了,而且闲聊那会儿……我……我也没太留意,等到张警官让我详细说明情况的时候我才觉得不太对……可我看他好像跟你有什么分歧——我就想着,真要有什么情况,也得回来先问问你……” 江陌瞥见邵桀顿时紧绷的肢体动作,怔了半秒才反应过来,十有八九是因为自己那点儿沉着脸就像是要把审讯室随身携带的臭习惯,她清了清嗓子,琢磨了一会儿,尽量平和地眨了下眼:“我又不吃人,怎么总紧张……你觉得不太对的事儿,是关于什么方面的?” “我在跟马旭宏聊天的时候,看到他手上有块表。” 邵桀笃定地点头,屈起手指在桌面上轻叩了两响:“虽说只瞥了几眼,可看款式,应该是nstant的一款陀飞轮男表,即便不是顶奢定制,市值大概也要一百万上下。” 第一百六十三章 小偷-沁血(上) 案四小偷 十四沁血(上) “……手表?咳——” 江陌溜号地盯着邵桀叩在桌面上修长又指节分明的手,一晃神的空当就被囫囵吞咽到嗓子眼儿的米饭粒儿呛住,脸颊里塞得满满当当的蛋炒饭差点儿喷了满桌,捂着嘴脸红脖子粗地缓了半分来钟才勉强稳住,捞起邵桀端给她的水杯,吸溜着鼻涕顺了两口:“咳……什么手表?” 邵桀先没怎么反应过来江警官这句质疑的用意,还当是她没听清,掏出手机正准备搜几张照片图文并茂地仔细补充说明:“啊?哦……我记得是一款nstant的男表,还挺贵的,一般这种会员制的东西,盛安市一年到尾也订不出几只,即便有二手流通的情况,应该也——” “不是……不是问你这个。”江陌闷咳了两声截口打断,稍微回想了一会儿,拎起勺子点了点餐盘,“上铐子的时候我不在跟前,所以从见面到马旭宏出车祸的这段时间,他有没有戴手表我不确定……但清理车祸现场我跟乐天儿全程跟着——” “没看到有掉落的手表,对吗?”邵桀皱了下鼻子,抿着嘴唇沉声喘了口气:“我其实在离开车祸现场的时候也看见了他那条飞出来的左胳膊……腕表确实不见了。我就是觉得这事儿捏不准到底是不是巧合,是飞出去丢在了哪儿,还是被马旭宏故意藏起来的,或者……” “或者,可能有人趁着警方还没注意到的时候,抢先处理掉了。” 江陌垂着视线沉吟片刻,速战速决地把盘底的炒饭刮干净,忽然抬头问说:“邵桀,你能确定那块一百来万的手表是真的吗?或者……这玩意儿有没有可能是他偷的?” 邵桀略一颔首,随即缓慢地摇了摇头:“这种表的制作工艺,造假成本很高,而且我看到他那块手表的时候挺惊讶的,表情有点儿明显……当时怕马旭宏生出戒备心,就假装好奇地问了一嘴,说那块表好像挺贵的。” “如果有问题的话,他应该会把话题扯开,或者干脆说就是个带着玩儿的假货。”江陌恍然地抬了下眉毛,“但是他没有。” 邵桀扬起手腕,演示似的晃了一圈儿:“马旭宏还特意跟我显摆了一下,说这表虽然是别人送给他的,搁他手里磕磕碰碰了得有几个年头,但真的一看就是好东西,他忙活半辈子也不见得能买得起半个。” “有人送他的?”江陌舔了舔犬牙的齿尖,眉间微微一皱,“哪个冤大头这么大方?一百来万的表说送就送?” “马旭宏说是老早以前,从公司老总那儿收到的,算是……离职礼物?” 只将将过了半天半宿的光景,邵桀这会儿还能清楚分明地回忆起马旭宏当时好笑又鄙夷的神色。他显摆完手表就下意识地把腕带向里侧用力箍紧,晃动着手腕一再确认手表能卡挂在小臂上才隐隐卸了口气,把皱巴的袖口扯拽平整,状似无意又含糊地把这个礼物得来的前因后果随口带过,只顾着翻来覆去地念叨起他那会儿在公司里开创了多少多少跑货的业绩,曾几何时也是吃香喝辣的。 邵桀对于马旭宏口说无凭的扯淡其实没什么兴趣,揣着口袋抖了个寒颤,顺嘴就把徘徊不前的话题牵扯开去:“那有这能力这老板,怎么还换工作了?留着当个小领导多好。” “嗨……那会儿也是临时有了点儿事儿。”马旭宏摆了摆手,一副往事不可追的淡定,开口的话多半都是胡诌:“再者说,人往高处走嘛,那货运公司里能当领导的还得是有知识有文化的,我们再怎么干,那也就是出苦力跑车。好在老板是真挺器重我,虽然离职了,但有什么合适的活儿他那边缺人手就来找我,正好,帮忙跑个腿开个车,还能挣点儿外快什么的。” 邵桀半咸不淡地笑,佯装认可地点了点头:“还挺不容易的,不过这样也挺好,钱嘛,多挣一毛算一毛。” “那可不。”马旭宏得逢知己地抬手在邵桀地肩膀上敲了敲,堆了满脸追星追得了一位“良人”似的笑,“但这钱属实不好挣,要不然老板也不会无缘无故地送我块儿表,他说这玩意儿得算是个信物,小来小去跑个腿倒没什么,但有时候帮有钱有势的老板开个车送个货,他们可都认这个,戴着表的时候是真他妈有面儿,进进出出那都瞄着你呢……” 马旭宏话说半道,歪着嘴角嗤声一笑:“人呐,都势力。” ———— 江陌没什么表情地听着邵桀几乎一字不差地复述完,掀起眼皮,扫视着邵桀翻找出图片上的那块手表,轻声地自言自语道:“盛城际速的老板……居然一直跟马旭宏有联络……” 邵桀念叨得口干舌燥,随手就捞起桌上的水杯抿了一口,睫毛一扇又忽地意识过剩地察觉到,这无意间的小动作已经一去不复返地朝着刻意又暧昧的方向飘,他眼神儿一晃,悄么声地往江警官面无表情的脸上瞄:“那……照马旭宏的话来说,好像他跟老板关系还不错,保持联系,好像也没什么?” “但马旭宏可是个常年挂在网逃名单上的惯犯啊。” 江陌嗤声哼笑,扒拉着邵桀的手机想翻拍一张手表的照片,没怎么留意到身旁这位小朋友正兀自发散翻飞的思绪,轻蔑的沉声道:“而且他当初是被盛城际速开除的——因为盗窃客户的私人物品,还借用公司的物流渠道销赃……那要是个正常的老板,还给他送一块一百多万的表?可能吗?脑子被驴踢了都干不出来这赔本儿的买卖——” 邵桀晃神地附和了一声,自顾自地把自己忽悠了个脸红心跳。他轻轻摆弄着江陌的水杯,耷拉着视线幼稚地想把它挪到原处,即将大功告成之际才察觉到江警官的话音停在了半道。邵桀心虚地顿住,抬眼正跟江陌神思凝重凑巧撇来的视线撞了个正着,尴尬地捻了下指尖就往客厅偷跑,抽了几张纸巾又晃回来,美其名曰地想递给江陌擦一擦嘴角。 然而江警官八成是真没瞧见邵桀那点儿暧昧萌芽欢欣跳跃。 邵桀眨了眨眼,咂么着危险警报解除,也就慢悠悠地围着江陌绕,没处搁没处放的目光恰巧晃在她家居服的肩头,怔愣两秒,翘着指尖,轻轻地蘸了蘸她深色衣服上不怎么明显的濡湿暗红,觑着江陌不解扭头递来的视线,惊讶地低呼道。 “血……江警官,血!” 第一百六十四章 小偷-沁血(下) 案四小偷 十四沁血(下) “你还真晕血啊?” 江陌听见邵桀一惊一乍的呼喊,先抬手在肩伤的边缘试探性地一按,捻了捻已经沁出布料的黏腻,敲了下盘得发麻的小腿就一瘸一拐地站到洗手间的镜子跟前侧身瞧了瞧,略微犹豫在意地觉出身后那道呆滞得直勾勾的视线,屈起胳膊半挡住门板。 她扯下家居服松垮的领口歪着脖子,别扭地斜着眼睛察看伤口刚拆了线的针眼,余光正钻过门板缝隙,觑见两只手端在身前戳在那儿不太敢动弹的邵桀,好笑得快把白眼儿翻上天花板:“晕血还盯着看……你要不坐着歇会儿?别万一真撅过去了,我还得把你扛去医院。” “我……不晕血……真的,我就是……看见血有点儿……紧张。” 邵桀磕磕绊绊地吭叽了两声,呆了几秒恍然扭身,翻出江警官家里头过期清空又重新填满的药箱,捏着碘伏和纱布凑到洗手间门前,在一门之隔的地垫上非礼勿视地磨蹭了几圈:“是不是伤口又崩开了?在家处理能行吗江警官?要不要去医院?” “盼我点儿好行不行?没什么事儿,没崩也没裂,大半夜去医院蹦跶到喻洛眼皮子底下,我得挨骂好几天——劳驾,碘伏递给我。” 江陌把手探出门外,捏着消毒棉棒柔韧性欠佳地刮了刮粘泞在皮肤上的血迹,“我这八成就是之前伤口崩开重新缝合的时候碰到了哪根儿小血管,再加上年节这几天忙忘了——还以为缝的是不用拆线的那种,今天中午喻大医生打电话问我才想起来……护士长当时跟我说愈合得一般,可能有渗血的情况出现,我本来没当回事儿……刚换衣服的时候随手就把纱布扯下来扔了,也没想起来看,估计是下午在马旭宏那儿扯了一下,也就看着……嘶——还挺吓唬人。” 江陌没轻没重没多少耐心地跟自己够不着的肩胛骨置气,歪扭得脖子差点儿拧抽了筋,她单手举着碘伏棉棒,抿住嘴唇使劲儿,粗糙鲁莽地像是要把长了新嫩肉芽又疼又痒的创口边沿蹭掉一层薄皮。 “下次跟我说,换药拆线这些事,我帮你记。” 始终徘徊在磨砂玻璃另一侧干巴巴惦记的邵桀轻而无奈地叹了口气。他伸手夺过江陌捏在手指间的那两根滚满血泥的棉签,抢在她有所反应下意识动粗之前,把那张白净但使劲儿使得狰狞的脸蛋扳了回去,“……你就不能轻点儿,对自己。” “……?” 江陌难得在脑子宕机等待重启的空当没先肌肉记忆作祟地把一记肘击挥舞出去。 她的手还保持着扯拽领口的姿势在肩上虚挂着,眼睛瞪得溜圆地看向镜子里小心翼翼地蹙着眉间帮她擦拭着伤口的邵桀,甚至隐约能从湿润了消毒药水的伤口感受到他稍微屏住又洒在肩上的吐息。 江陌在眨眼的光景里没来由地冒出了丁点儿犹豫的情绪。 她最近对于邵桀细致入微的照料有点儿近乎理所当然的随意——哪怕在明确知晓这小崽子有心讨好的目的前提,依旧有意无意地忽视了两个人之间理该维持的合理距离。 这个势头走向实在不太对劲。 江陌其实老早以前就心知肚明,她那点儿近乎苛刻的“领地意识”或是抵触心理大多缘于年幼时亲眼见证了亲生父母跟反目成仇几无差距的惨痛结局。那些根植在她心底挥散不去的恐惧使得她至始至终都不太确定,自己究竟能不能在接受并维系一段血缘或工作以外的亲近关系的同时,坦然地容忍面对它可能随时随地因为任何原因刹那间的分崩离析。 ……然而红尘缥缈,就怕万一。 归根结底,江警官再怎么心绪老成也还没耗到老僧入定无欲无求的等死年纪,邵桀这屡次三番盘儿亮条儿顺的示好关心,实在体贴得让人无从推拒。 “伤口边缘还红红的……用不用再擦点儿药什么的?” 邵桀话说半道,忽然察觉到江警官的思绪似乎早就纷飞出去。他略微掀起眼皮看向镜子里那双涣然失神的眼睛,指腹若无其事地捻按着纱布胶带,隔着薄薄的一层布料,一寸一寸地从长出粉嫩新肉的皮肤上掠拭过去—— 江陌正溜号儿的脑子猛地一紧,本能地抖了个寒颤,领口裸露的皮肤都激起细密的鸡皮。 她飞快地乜向邵桀,然后就看见始作俑者纯良无辜地眨了眨眼睛,抬手按向灯暖开关,歪头越过她的肩膀,明知故问地关切了一句:“江警官,你冷吗?” 明亮温暖的灯光在这一小隅空间里蒸起一股混着丝丝血腥味道的浅淡香气,湿润甜腥的味道霎时间钻爬进江陌的鼻腔,横冲直撞地涌向头顶。 “……没事儿,不用那么仔细,纱布贴上就行。” 江陌故作淡定地清了下嗓子,脑子里快像浆糊似的搅在一起。她松开勾拽着领口的手指,在正用掌腹温度黏合胶布和皮肤的邵桀手背上轻轻一拍,却不料指尖这点冰润的肤感戳中了身后这小孩儿的哪根脑筋,他怔了半秒不到,居然猛地攥住了江陌的手腕,下意识地上前半步,把似乎无心分神挣扎的江警官抵在了洗手台面,很难错身动弹。 然后江陌才抬眼看见他喉结一滚,无害清澈的眼睛里沉如墨染。 “江警官,你对我,未免……太过放心了一点。” 江陌这会儿才正儿八经地回过神,搭上邵桀咄咄得炙热的视线,缓慢地眨了眨眼睛。 邵桀身上那点儿自以为是的占据对峙先机,与其说是成年人之间心知肚明的压迫感,倒不如用一只对猎物虎视眈眈,却龇牙龇得力不从心的犬科小动物来形容,概括描述得更为准确明晰。 江陌盯着莽劲儿上头完就开始心虚的邵桀,瞄了眼他逐渐紧绷得抿成一线的嘴唇,略一皱眉又嗤声笑开,不慌不忙地抬了下眉毛,瞄着他的额头用劲儿一顶。 邵桀有点儿犯懵,正琢磨着给自己找个台阶退回去的空当,本能保命似的向后一缩,却被江陌瞬间捉住破绽,眨眼间就天旋地转捯了一圈,稀里糊涂地被江警官反手擒拿按在门框边沿,挤压着侧脸不得动弹。 “小朋友,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 江陌哼笑着贴向邵桀耳边。 “想挨揍就直接点。放心,保证你身上这点儿布料盖不住的地方,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第一百六十五章 小偷-摊位(上) 案四小偷 十五摊位(上) 凌晨五点零三分,江陌撑着方向盘过弯打转,干巴巴地打了个哈欠,眺着已经垂落在路面上的警戒线,急踩了一脚刹车,不当不正地把车斜停在靠近湖畔新城小区一侧的马路边沿。 云层黑漆漆阴沉沉地翻涌着,路灯昏黄沉闷地笼着路面,斑驳晃动地注视着车道正中那一滩宛如深渊的墨红色。 马旭宏车祸事故路段的警戒管制还没撤,几乎已经初步定性肇事逃逸的案发现场附近就只留了两台警车一前一后地贴在警戒线跟前守着,这会儿北风骤起,连头半夜还能坚持晃在当街的小辅警也冻手冻脚地缩回车里躲着。 小辅警连值夜班,眼皮发粘哈欠连天地歪头靠在车玻璃上,眯缝着眼睛留意着路面上零星沉寂的动静,警惕地在撕扯着枯枝杂物的风声里昏睡再惊醒,睡不踏实又提不起精神地靠在椅背上来回翻身,侧着耳朵听见窸窣靠近的脚步声响,烦躁地瞪开眼睛,沙哑着嗓子对着凑到他车窗旁边的身影厉喝出声:“警戒线拉着呢没看见吗?!道路管制,不能从这儿过!抓紧把车开走!” 小辅警撒气儿似的吼到半路就有点儿后悔,他总算抬眼看清了车窗外那张略显惊讶疲惫却姣好的面孔,喉咙一抖,咧开嘴角准备稍微平和地解释个一字半句,正襟危坐地拔直身板才想起来车窗还严丝合缝地隔音竖着,尴尬地舔了下被暖风吹得干燥起皮的嘴唇,摇下车窗轻咳了两声:“那个……同志,这边昨天下午发生了一起重大事故,你要是开夜车停那儿休息一下可以,但这边是不——” “……警戒线飞到事故现场里了,我是想过去重新拉起来。你不睡的话……路口那边临时管制的牌子和警示灯——我估计是没挂沙袋压紧,三四点钟的时候起大风给掀了,待会儿二轮检验和事故分析的人到场之前,抓紧把那个飞出去的塑料水马找一找,摆正。” 江陌捏着冰凉的强光手电筒,撑住车门打断了小辅警的絮叨,侧身挥动光柱朝着路口的方向照了照,大致交代清楚才后知后觉地循着满眼呆滞茫然的小辅警的视线,低头在她这身儿便装羽绒服上扫了一眼,怔了两秒,紧忙摸索地把揣在口袋里的警官证掏出来,不好意思地敬礼一笑:“刑侦支队江陌,不好意思啊,昨儿发生事故的时候我人在现场,执勤服和棉服大衣全被血泡透了,忘了自己穿的是便装,执法仪也在队里扔着充电呢……” 她拎起手里的证物清单副本,虚虚地点了点路面路边的遍地狼藉,抢在小辅警凝滞不动的脑袋瓜琢磨出她究竟为什么要挑在这么个狗都犯懒的时间段顶着凄厉冷风钻进事故现场里徘徊乱转之前,快步晃进了拉起警戒线管控的区域里面:“我来核对一下现有的证物位置,查缺补漏,你忙,我就在周围转转。” 小辅警昏沉迟钝地瞥了眼即将轮班执勤的时间,压根儿没多想,钻出警车正儿八经地就着江陌好心予以提点一事回礼致意,扣紧了帽子就快步听话地溜到路口,搬起石头压实临时管控歪扭的铁牌,逐次码齐飞得七零八落的水马,回身往正帮忙重新扯起警戒线的江陌身上望了一眼。 江陌稍有感应,但没回头,拾掇着忽悠完小辅警就被冷风刮得哆嗦零碎的耐心,仔细地回想着昨天车祸事故电光火石的刹那瞬间,抖了抖手里的纸质文件又卷成一团,耷拉着脑袋仔细勘查马旭宏断臂落点附近的灌木丛和步行路面。 ……邵桀口中的那枚手表,并没有出现在第一时间清点现场后整理的证物清单里面。 事故路段涉及到嫌疑人脱逃情况的复原研判,现场警戒线其实拉得很远。 照理来说,名贵腕表这么个物件儿,理该不会被轻而易举地忽视不见——可偏偏在警方逐寸排查标记证物的前提下,仍旧查无此物地连个腕表的碎片都未曾找见…… 江陌拧着眉心“啧”了一声,隐约觉出裤子口袋里振了半天,拎出手机快速地在来电显示上扫了一眼,划动接听就搁在耳边:“喂小罗,这个时间点,你是没睡还是起了?” “没睡,这尸检报告局里不是急要嘛,我就在区分局这边跟着熬了个大夜。看见你发的短信,得空就抓紧回。”小罗法医大抵是晃在空荡的走廊里面,不大的声音都带着回颤:“你跟乐天儿没事儿?” “问题不大,写检查嘛,熟练工。”江陌没声儿地笑了一下,抬脚掸了掸路边花坛上的积灰就顺势坐下,缩着袖子抖腿取暖:“马旭宏胳膊上什么情况?” “要不是你发消息问,我跟区分局这边儿差点儿就忽略了这一点。”小罗法医略一停顿,缓声筹措着还没来得及落到纸面上的措词:“马旭宏确实有佩戴腕表的习惯,但很奇怪的一点是,正常人佩戴腕表都是为了方便看时间,马旭宏戴手表却像是习惯性地把金属腕带卡在了小臂——几乎靠近手肘的位置,好像……是在尽量避免被人发现。” 江陌稍微想起邵桀昨晚的回忆描述,卷起舌头舔了舔齿尖:“跟我了解到的情况差不多。能不能推断出佩戴的时间长短什么的?或者具体有什么细节?” “尸检还没神到那个地步……”小罗法医嗤声一乐,“而且他小臂上箍压金属腕带的轻微痕迹,正好因为被高速车祸的瞬间挤压导致撕裂折断——就是他卡住腕带的位置正好是他断臂的边缘。目前来看,也就只能给出他死亡之前确实有佩戴金属制品的判断。毕竟车祸事故基本定性,这个手表的情况……虽然值得推敲,但如果要深究细节的话,恐怕得根据案子的情况和进展,让我们主任过来看一眼……暂时就这些。不说了小陌,我师哥杀过来了,我回去帮忙,有事儿发消息,我抽空帮你看!” 江陌正出神,失笑地刚应一声就被电话那头的小罗法医直接挂断,她揣起手机,低头在冻僵的指尖哈了口热气,转身挪蹭了个稍微背风的朝向,闷着脑袋焦躁地梳理思绪,不死心地扒拉着枝干稀疏的灌木花坛,胃疼地把自己攒成一团,吸溜着鼻涕抬头的瞬间却被陡转的风向糊了满脸,啐着嘴里那点儿土腥牙碜的空当,远远地听见几声压着嗓门的呵斥叫喊,定睛正瞧见管制路口横了一辆三轮车,昨儿刚见过面的烟花摊位老板扯开耳包围巾,气喘吁吁地跟指着警示牌的小辅警争执个没完。 “警察同志,我真的是昨天就在这儿摆摊,我又不往里面摆,不耽误你们查案,你行个方便,我就在那小广场里面——” 摊位老板单手叉腰遥遥一指,眼睛灵光地眺向小广场跟前的花坛旁边,挥着胳膊扯嗓子一喊:“那个是江警官!昨天我们认识的!来评评理啊江警官!” 第一百六十六章 小偷-摊位(下) 案四小偷 十五摊位(下) 没什么心思听那些个生活不易多行方便的小辅警稍微有点儿为难。 管控路段附近需要尽可能的清退警戒避免聚众围观,但职责范围内的决断对于一个没编没制巡岗值班的小辅警而言,实在不好拍板。他别扭地躲开摊位老板攀上来的手臂,觑见兜里揣着正经警官证的江陌拖沓着挪蹭到跟前就像见着救星紧忙往后蹿,叽里咕噜地跟她嘟囔了一句要去车上拿对讲机问问在所里值班的师父怎么办,转身就溜之大吉地蹭过江陌的左肩,三步两步就跟试图捞住正在打哈欠的江警官帮忙评理的摊位老板离得老远。 “……诶?你怎么还走了?打个电话问怎么还背人儿?!”摊位老板胳膊一抻抓了个空,傻眼了半天,扭头就拽着顺风听了个大概的江陌诉苦:“江警官,你看!我不是什么没牌没照还胡闹,就老实本分做个生意,也不进到你们拉的那个线里去,就在这外头都不行?他还说让我离路口远点儿,挑个别的地方摆……那要是能随便摆摊子我至于往那死人的地方拖?我——我……我要投诉!” “投什么诉投诉……你不容易他容易?一个月到头就两千来块钱到手,大风嚎天的跟这儿冻了一宿。这路口有个坡,来来回回的不安全,真要出了点儿什么问题谁承担?” 江陌跟撒丫子逃开的辅警小同志稍一点头,偏着视线眼疾手快地帮摊位老板把溜车的电动小三轮扽住,弯起眉眼看向烟花摊老板的那张诧然之后耷拉下来的苦瓜脸,缩着肩膀抖了个寒颤,“打电话问就是在帮你解决问题,既没有过度执法,也没说不顾不管,你喊我过来我也不能站你这边,等他打电话回来看是什么结果再谈……不过说句实在的,待会儿六点多警车开到这儿路边一排,你这摊子即便能摆也不好卖。” “那也不至于直接把我往外赶……”烟花摊老板充其量也就跟江陌早认识半天,搭上两句话就算有缘,亲朋好友总能挨上一边。他绕到车后在轮子底下垫了块砖,揣起袖子架着胳膊肘在跟前的位置比划了个圈:“我就琢磨着在这儿摆,卖好卖坏总归能开个张,也不耽误你们查案。” “这我真就说了不算,稍安勿躁,问问派出所那边……”江陌早几年在派出所实习那会儿不少接触小商小贩,摆摊推车都是饭碗。她未置可否地笑了一下,搭话闲聊耸了耸肩,拎起挂在车把手上的塑封证照瞧了一眼:“大哥你这应该算流动摊位?城管处办的还是街道居委会?” “诶哟还大哥呢,我要是再早两年讨媳妇儿都得跟你爹一个岁数……我这经营许可办的可麻烦,街道城管都跑过,主要烟花这玩意儿管得严,居委会那边就只让在这一片儿摆摊,跑到别的地儿万一再给我都没收了……这钱倒搭进去可咋办……”老板倚着三轮车的把手站得松散,叹了口气,闲说几句也就没那么叫板,“刚就是一大清早跟我媳妇儿干仗,带着火儿,实在不行我就明天再摆,卖到正月十五,赚一天算一天,坚决不给警察同志添麻烦。明天这儿应该能走车了江警官?” “快的话今天下午就差不多。大过年的,歇个一天半天,陪陪家里人,不比在这儿吹冷风强?”江陌吸溜着鼻涕眨了眨眼,忽地话音一转:“你这摊子……什么时候开始摆的?年前往这儿跑的时候好像碰见过……小年那天?” “那不早上跟媳妇儿黏糊黏糊就被踹出来了……陪她她还嫌烦——”摊位老板念叨了一句就挥了挥手,臊着脸清了清嗓子,面上还挂着点儿羞赧:“摊子是腊月二十三摆出来的,我连除夕那天都摆到快八点,也就昨儿回家早了点……怎么了江警官?” “摆摊这几天有没有留意到马旭宏——就是昨天车祸那个人,他平时进出小区的时间……或者跟什么人有往来?”江陌扭头在几乎只有一条马路之隔的小区大门和烟花摊位之间扫视了一圈,觑着摊位老板有点儿犯懵的表情略一停顿,把询问的措词换得稍微宽泛了一点:“对他这人有什么印象吗?” “还真没……”摊位老板缩着脖子后脊梁发寒,他八成是被昨天车祸现场的惨烈情状吓得不轻,晃了晃脑袋里漫天连地的血糊脸:“不是说他是小偷吗?那平时进进出出的还不得背着人?” “……马旭宏在惯犯的堆儿里还算谨慎。”江陌抬了下眉毛,没深究,旁敲侧击地把话题扯开了点:“昨儿在现场就听见小区里头看热闹的人说……这条马路上好像总出事儿?” 摊位老板听见这话茬儿忽然来了劲,揣着袖子往江陌的方向凑近,故弄玄虚地沉声嘀咕了一句就撇下嘴角:“他们都说这条道修得邪乎呢……啧,不过要我说啊,赖这规划不行,这条路修得宽,就一个挨着居民楼的小马路,就查违停查得严,没什么注意行人的提醒管制,红绿灯那都多少里地开外,从这路口往里一拐,一条大道畅通无阻,飙车的全往这里钻……我在这儿摆摊卖烟花也得有几年了,也就年节的时候呗,大大小小的车祸得见了七八起。头两年在这儿卖烟花的不止我一个,也是碰上个大过年飙车的,直接把那摊子撞飞了,后来那哥们儿残废了一条腿——不过听说开车的是个富二代,赔了不少钱。但咱讲说赔多少钱腿没了不也白搭……” 摊位老板话说半道愣了一下,后知后觉地搓着没刮胡茬的下巴:“诶你还别说江警官,前天……哦不对,大前天,收摊之前,也有一溜跑车从这儿过,真要这么合计着,有一辆趴着像臭大姐的车,跟昨儿车祸逃跑那个还挺像。那车半道还停下了——” 摊位老板歪着肩膀遥遥一指:“就在那个,小区围墙外头的小卖部门脸那儿。人模狗样儿豪得很……买一瓶可乐甩了好几张红票子,老板娘逢人就念叨,嘚瑟老半天。” 第一百六十七章 小偷-梁明(上) 案四小偷 十六梁明(上) 凌晨五点过半,骤急的北风“呼棱呼棱”地掀卷起移动铁皮房二层的顶板。 徐江华被轰隆的声响震得一激灵,春秋大梦刚做到一半就提溜着衬裤爬起来。他捞起床边塑料凳子上的军大衣裹了个寒颤,踩着棉鞋一步一磕绊地趿拉到窗边,拉开塑钢窗户探身朝着房顶的方向迷迷糊糊不清不楚地瞅了两眼,吸溜着鼻涕抬手揉了揉乌青红肿的眼眶,栽着肩膀看了看还黑咕隆咚的天。 “什么狗|日的天气。” 窝进山坳里的冷风打着旋儿地刺进脊梁骨里面。 徐江华搓了搓后颈上爬了成片的鸡皮,缩着脖子把脚磕进踩得平整的棉鞋里,邋里邋遢地拧开卧室隔间的门锁,佝偻着提了提快滑下肩头的军大衣,眯缝着眼睛摸进了隔壁乌漆墨黑的工作区。 不同径向尺寸的火花塞套筒零七碎八地横了满地。徐江华抬脚踢到了个掀开盖儿没关的工具箱,一步一蹚地挪蹭到墙边儿,把盖得紧实的窗帘扯开大半,慢悠悠地拽开虚挂在电表箱上的锁头,推上了室外供电的闸门,抹了把糊进指腹老茧里的锈迹。 铁皮房外沉闷地憋出一声轰鸣。大型拆解机械在嗷嚎的北风里轻微一震,吞金噬铁的齿轮“吱嘎”地转动了半寸有余。百十来米开外的废车场大门上的灯泡灯箱这会儿才斑驳闪烁地乍然亮起,就是年久无人看顾的霓虹灯箱上“江华废车拆解厂-重型厢货汽修厂”两行字的偏旁部首无一幸免地熄了个彻底,潦草破烂地晃来闪去。 徐江华瞟了眼墙面上的钟点,快速地蹬上棉裤,拎起墙面挂钩上泞着机油污渍的防风棉帽扣在头顶,拽开工作间的破防盗门,闷头钻进了裹着土烟沙粒的旋儿风里。 废车场周遭荒芜得没什么人气。 这块山坳坳里的地皮挨不着县城挨不着市区,临近的地界也就头年双双被当成大案要案典型的坝庄齐家村还有那么点儿迎来送往的热乎劲儿,可上头翻天倒地彻查到如今,连徐江华手里头这个见风行事倒腾了小二十年的废车场都跟着短了不少一走一过大车小车的生意。 徐老板伸手捞住盘旋在头顶的破烂垃圾袋,扯开破锣嗓子骂骂咧咧地斜楞着离得挺远的那家废品回收站,扭头啐了一口刚开张的晦气。 “真他|妈|糟心,收破烂儿都收不利索,那点儿破玩意儿全他||妈||卷我院子里——” 徐江华嘴里那点儿臭烘烘的唾沫星子喷到半路,常年大敞着的铁门外忽然远远地拐了两道光束进来,锃亮地抵住了他的头顶。 徐老板眼前一花,紧退后几步才勉强没被急刹在院子当间的大型厢货卷进车底。他顺了顺胸脯朝着车牌凑近,眼前那点儿金星还没散尽就已经探着身子鞠躬迎了过去:“……老总来得挺早啊,我这才刚起。” 徐江华并不介意车上那个男人过分冷淡的垂眸回应,他臊眉耷眼地凑到车门跟前,目光跟随着他那双精致的皮鞋踩进沙地,稍微扫了一眼那件数年如一日的长款黑色风衣,笑声闷在鼻腔里:“老总慢点儿,昨天刚拆了一车废料拉走,地上全是铁屑,小心伤了鞋子。” 男人先没吭声,仔细抹平了风衣前襟上过分明显扎眼的褶皱,随即才掀起眼皮,晃动着搁在皮手套上的车钥匙,脱手扔向徐江华的瞬间,审度的视线也锋利地从他淤青肿胀的侧脸擦过去:“看来那点儿不上台面的爱好,被夫人发现得很彻底。” “老总高抬——还管她叫夫人,说那是个母老虎都是抬举。给她点儿脸了……过段时间就离。” 徐江华双手一叩,结结实实地先把车钥匙捞进怀里,对着男人点了个头就熟门熟路地绕到厢货后头,拽下门锁搭上坡架,抽动了一下被血腥臭味刺激得发痒的鼻子,快步爬进厢货,把歪扭了前保险杠的跑车开到了废车堆里去。 前挡风玻璃的碎裂缝隙沁满了黯淡的腥红黏腻。 徐江华呆愣愣地盯着车玻璃有点儿晃神,缩在跑车的驾驶座位上傻了几秒,才用劲儿搓了搓脸颊勉强恢复镇定。他略略抬起眉毛扬了二正地下车拍打着车顶,摸着一手不明来由的油腻有点儿犯合计,使劲儿吞咽了一下才哑着嗓子开口说了一句:“报废销毁还是老规矩,这点老总放心……不过……” 男人垂着手臂,对徐江华时不时的贪得无厌并没有什么反感的情绪:“不过什么?” “这事故车辆销毁前还是得清洗,老总要不加点辛苦钱?”徐江华佯装为难又大度地挥了挥手臂:“多少都行,您看着给,就是个意思。” “钱不会少你,但徐老板最好别再动什么歪心思。” “该销毁的车如果再被发现套牌改造出现在路面上,被什么胜男胜北开着晃到警察跟前……”男人极轻地哼笑了一声,扭身攀住了车门,温吞地看向徐江华谄媚在脸上的笑意,云淡风轻地警告了一句:“那就只能祝徐老板好运。” 徐江华一怔,脸上的笑容霎时僵在那里,他尴尬地撑住跑车车顶,迟滞了几秒才拖着有点儿发软的双腿凑到厢货车旁,仰着脑袋表示了一下为老总排忧解难绝不惦记歪财的衷心,好生溜须拍马满腔感怀地目送着厢货车拐出院墙几百米开外,转过身来就嗤笑着呸了一声,撇着嘴角摇头晃脑地绕回到跑车跟前,里里外外地琢磨着哪个零部件能偷偷摸摸地拆下来,挂上个好价钱单卖出去。 但这股血腥味儿实在是腻歪得让人直犯恶心。 徐江华捏着鼻子绕车三周,实在忍无可忍地接了根儿高压水枪的管子拽到了报废的跑车跟前去——他拧了半天水阀没反应,蹚来晃去地把水管甩挂着盘在脚底,估么着管道上冻猛踹了一脚,却被骤然疏通水压过大撑胀盘旋的水管绊了个狗啃泥,连蹬带踹地挣扎了半天才水淋淋寒刺骨地躺倒在跑车轮胎旁边喘了口气,无语地咒骂着大过年竟然没一件事儿顺利。 徐江华惜命地裹紧了挂着冰碴的军大衣,歪扭着正准备扒着车门从混了冰水泥泞的地面上爬起,脑袋偏移的空当无意间瞥了眼跑车底盘过低的车底—— 他忽地顿住,滴溜地转了下眼睛,若有所思地抽了口凉气。 一块似乎质量上乘价值不菲的手表,八成是因为碰撞瞬间的高速飞转,正正好好地卡嵌进了跑车底盘的缝隙里,隐隐约约地闪着几分诡异。 徐江华嚼了嚼后槽牙,提起还淤着青紫的嘴角,轻轻地嘘了声哨音。 “哟呵,好东西。” dowfkp = \"d2zg93l9ua2v5z9jdxoikrrqwnwr3vjstdb1lyslnnr3nqzvxn2r0vuh0vjooth5r1b3zthawxbk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flqwvhnhrkuurivfy4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tyzji3oteyyk=\"; 第一百六十八章 小偷-梁明(下) 案四小偷 十六梁明(下) “诶哟喂……媳妇儿——祖宗,太后老佛爷——你说你哭什么嘛?那早间新闻里头说得都夸张,摆了这么多年的烟花摊子也没说撞见几回事故啊,我这不好好的嘛~没事儿啊,不跟你说就是怕你担心,这丢人跌份儿的事儿哪能让你知道……真没咋,不然警察同志也不能放我回家,无非就是那车祸发生的地儿离咱家摆摊儿的地界有点儿近,你男人我皮糙肉厚福大命大——” 烟花摊老板端着手机忸怩地踢了踢冻着冰碴儿的马路沿,得了媳妇儿的嚎啕关切“嘿嘿”地笑成了眯缝眼,摇头晃脑着无意地撞进了江陌饶有兴趣歪头递来的视线,无从遮掩地戳在江警官打趣上挑的眼神里,扭过上身,不好意思地闹了个胖红脸。 “早上不想出门那不是想跟你多待一会儿嘛~我哪天不挨你顿踹?你要不踹我我还不得劲呢……你要心疼我晚上做顿好的呗?你想吃啥我待会儿去买,瞅瞅你这哭的……” 通话另一端的女人连啜泣的动静都洪亮又凶狠,但那股子糅杂着责备的关心对于摊位老板而言却显然熨帖得要命——江陌电灯泡似的听了一耳朵老夫老妻之间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情趣,被这两口子似乎习以为常的恩爱腻歪得头皮发麻。她无声地撤后几步,转身正瞧见小辅警撂下车载对讲松了口气,掀起帽檐耙了耙打绺的头发,一跑一蹭地凑回来,先跟帮忙拖延说服的江陌点了点头,歪着脑袋看了眼挂断电话就挥手要走的烟花摊老板,呆滞地张了张嘴,直不愣登地冲到电动三轮跟前站住,连说带比划地打消了摊位老板打道回府的念头,满头是汗地举着手机,也不知道是托所里帮忙给他指了哪条临时的出路。 江陌定定地看了会儿警民和睦,回身琢磨着往烟花摊老板闲扯胡聊提及的小卖部走一遭,刚踱了几个方步,兜里消停了没几分钟的手机就开始狂轰乱炸式的振动。 翻遍江陌整个手机通讯录,如此放肆又乖巧的举动,也就邵桀这么号屡屡试探偏还恰如其分的倒霉人物能够做得出。 这小崽子八成是深受不知道从哪儿拜读来的警属守则荼毒,他没敢打电话,絮絮叨叨地发了一长串“偷看”、“在嘛”、“理我一下”的表情包,疯狂试图博取关注未果,对话框上方就突然跳转成了一行“正在输入”。 江陌有点儿好奇他长篇大论删删减减地准备发点儿什么惊世骇俗,但只安静地等待了半分钟不到,就耐心告罄地搓了搓冻得发僵的手指头,闷声打了个喷嚏,吸溜着鼻子直接把电话打通:“怎么起这么早?半夜嗷嚎半天的胳膊还疼吗?” “……不疼……骗你的。”电话那头的邵桀秒接之后显然一怔,喉咙里咕哝了一声才沙哑着嗓子温吞开口:“eden做噩梦哭醒了,我刚把他哄睡着,看见你留在茶几上的字条,就……问问,睡得太沉了,你出门我都不知道……我看冰箱橱柜里什么东西都没动,你吃饭了吗?” 邵桀的声音有点儿闷,沙沙软软地蹭得江陌耳朵里痒痒的:“田螺姑娘还没当够呢?我买个面包就行了,把你接过来是让你在我家过年的,又不是真让你来当保姆——” 江陌举着手机溜达到小卖部门口,视线大致逡巡一周,推开有点松垮的玻璃木门,稍微跟坐在收银柜台里头钩拖鞋的大姐点了下头,俯身凑近了摆得凌乱的面包货架,瞄了眼保质期拎着就走:“该睡睡你的。” “别只买面包,牛奶什么的也买一盒。” “哦对,刚eden哭得停不下来,闹着给江女士打了个电话,本来是想撒娇的,结果正好江女士说他们行程提前结束,今天下午的飞机到盛安。估计你今天要忙,我等他们到家之后就直接回基地训练了。提前跟你说一声,晚上回来的时候要是没看到我的话——”邵桀大概是听见了窸窣塑料的动静,略微一顿,低声笑了笑:“不要太想我。” 江陌一心二用地抓了盒牛奶一并搁在柜台上结账,龇牙撕扯开面包口袋的时候没怎么听清邵桀那边儿故作深沉的动静,呆了两秒才咂么明白这小崽子刚说了点儿啥,没等接上话茬儿,先被自己的口水呛了一下,扭头瞥了一眼屏幕,电话那头的小屁孩儿已经撩完就跑地挂断了电话,彻底滚蛋之前,甚至还略显挑衅地在对话框里发来了一朵玫瑰花。 江陌被面包噎得在胸口捶了两下。她无奈地哼笑了一声,歪头好奇地在正手指翻飞勾着线花的老板娘身上多瞧了两眼,目光顺势一错,略微眯起眼睛仔细确认了一下她身后模糊老旧的显示屏幕,卷着舌尖舔了舔后槽牙。 “姐,咱店里这个监控,就正对着门口的这个……”江陌三口就把面包囫囵塞进嘴里,鼓着脸颊亮明身份,含糊笃定地比划:“视频一般留存多少天?我能不能看一下。” ———— 凌晨五点四十八,黑漆漆昏沉沉的天际被急骤的冷空气卷了个干净,浅淡的晨光朦胧地掩住了残缺的月牙,影影绰绰得快看不清痕迹。 王嘉皓抓了抓刚洗净吹干的小发型,挤在交警支队食堂早餐口端了满满一铁盘的包子,翻过铁骑的头盔装了两杯豆浆,就近挤开已经光盘擦嘴的同事,屁股死沉地墩在固定餐椅上坐下。 “六点早会,你怎么才来吃饭?”邹睿归置完餐盘又绕回来,捞起塑料凳子上的头盔,哈气蹭了两下,他余光瞥着王嘉皓身上快拖地的肩咪,看见他耷拉在桌面上的黑眼圈,伸手帮他重新挂了挂:“一宿没睡?” “早上还执勤呢,睡了三个钟头。”王嘉皓咬着包子打了个哈欠,撕开豆浆的塑封闷头往杯里扎:“昨儿飙车肇事逃逸那个,找那破车找了大半宿,刚搁宿舍差点儿睡蒙了。” 邹睿端着胳膊看了眼时间,拎起快从王嘉皓裤子口袋里挤出来掉在地上的手机搁在他头盔旁边:“劳动湖那个?也不是你执勤那片儿啊?还是那车你之前查过?” “还记得刑侦江陌打电话骂到咱队里那次?就你女神值班哭鼻子那天——” 王嘉皓贱嗖嗖地挤了挤眼睛,被邹睿抡着头盔轻怼了一下,咧嘴翻开通话记录,扒拉着江大胆儿的号码拨过去:“先前就一直在市区里惹事儿按不住。昨天肇事逃逸的车也是那哥们儿个人名下的——盛城国际名义上的一把手,梁明。” dowfkp = \"d2zg93l9ua2v5z9jdxoikrrqwnwr3vjstdb1lyslnnr3nqzvxn2r0vuh0vjooth5r1b3zthawxbk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flqwvhnhrkuurivfy4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tyzji3oteyyk=\"; 第一百六十九章 小偷-顶包(上) 案四小偷 十七顶包(上) 年节前后晕头转向地忙了几天,阖家团圆的春节假期却还没过半,早高峰时段的路面上车流零散,走亲访友专用的箱装礼盒已经从居民楼下的卖部门点嚣张地摆到了马路边沿。 江陌轰着油门畅通无阻地拐进市局大门,留意地在楼边那两台眼生的商务车上搭了几眼,抹了一把方向盘,一脚刹车斜插进主楼后面停放自行车的雨棚旁边,没太掌握好距离地顶在了耿秩刚架脚踹下车撑的自行车车胎上面。 耿秩被江陌这辆巨型铁皮蛤蟆拱了个趔趄,“啧”了挺大一声,回身拍了下车盖前脸:“又把你这大坦克往雨棚里挤,往后倒!你个下班儿没点儿的……到时候别的同事还得绕着你这大坦克把自行车扛出去。” “……怎么骑车过来了老耿?”江陌隔着车玻璃草率地敬了个礼,挪完车大步跨到耿秩身边,看见车把上挂了一盒土鸡蛋一盒纯牛奶,哈欠打到半路就干巴巴地停下来,“我听周小邈说你特意挪了一天假期,临时过来?” “赖谁?还不是赖你!还有你师父那个臭不要脸的……本来是请假去哄媳妇儿,结果顾形一个电话就给我拽回队里,准备好的东西都送进丈母娘家大门了,全给我扔出来,车钥匙还扣下了。”耿秩烦得嘴角直抽抽,剜着江陌没什么好气儿,“你师父那儿什么情况?就把你自己撵回来了?也就亏着是乐天儿惹得幺蛾子……心够肥的。” “那不是有咱耿副在嘛……劳动湖派出所那边查了半宿查出点儿线索,而且好像说缉毒设卡的地儿出事儿了,温晨得赶过去,我师父就留在那儿帮忙盯一盯,我这容易跟人闹矛盾,他不放心。”江陌溜须了一嘴就追在懒得搭理她的耿秩身后紧跟上去,听见他稍微受用的轻哼了一声,吸了吸冻得长淌的鼻涕:“看这架势,来的是大人物?” “何止。”耿秩忽地停住脚步,半侧过身盯着江陌看了两秒,闷闷地喘了口气:“……别再惹事儿,盯着点儿你师弟。” 江陌先还有点儿犯愣,一头雾水地跟跑去局长办公室的耿秩分道,着急忙慌地扎进审讯室隔壁,诧异地觑见墙边儿那两位站姿挺拔的警务督察,再扭头看见被交警兄弟稍微刻意地挡在犄角旮旯里的肖乐天,不着痕迹地狠抽了一口凉气。 肖乐天垮着一张沾了灰土血迹娃娃脸,没褪尽的婴儿肥被他用力抿紧的嘴角挤得突起。他本来有点儿丧气地缩在档案柜和电脑桌的角落里,委屈巴巴地刚跟江陌眨巴眨巴眼睛,余光正瞥见监控屏幕上那个抹了抹嘴角沁出的血迹就歪在椅子上翘起腿的身影,脑门上登时窜了火气,撸了把袖子就要冲出去。 江陌刚跟警务督察的同志寒暄了半句,只分神在肖乐天那张忿忿得几近扭曲的脸蛋上瞟了一眼,就眼疾手快地薅住这小子莽撞的衣领,抬脚在他膝窝上一蹬,囫囵个儿地把人踹进了桌底,扶着肩膀吃劲儿地“嘶”了一声,一把按住肖乐天冲劲儿上头的脑瓜顶。 “长能耐了你,还打架……受伤没有?”江陌捻掉干结在肖乐天头发上的灰泥,垂着视线看向他总算得了倚仗撇着嘴要哭的脸,语气平淡地压了压他绷紧的右肩:“早上去劳动湖派出所跟师父碰了一面,那边走不开,师父让我先回来看看。” 江陌小声宽慰了两句,勒令着眼眶里金豆子马上就要呼之欲出的肖乐天把丢人丢到督察跟前的眼泪憋回去,余光留意着警务督察那两尊大佛接了个电话就推门出去,略微卸了口气。她总算得空跟戳在旁边看戏的王嘉皓碰了下手臂,礼貌地看向他身侧另一位交警铁骑,颔首致意问了一句:“这位是?” “邹睿。江警官的事我听嘉皓提起过。”邹睿是大学生士兵复员从警,虚长江陌和王嘉皓几岁,阅历远超于这两个警校毕业的愣头青,看着沉稳干练又精明。他礼节性地虚握住江陌伸来的手,循着她稍微偏向监控屏幕的视线,笃定地反问了一句:“……这位梁明梁总,您好像认识?” “梁明——他就是盛城国际的那个梁明?” 江陌饶有兴味地抬了下眉毛,略一停顿,掏出手机逐帧找了找一大清早刚在湖畔新城小卖部翻拍的录像,调出一张还算清晰的图片,大致给两位交警同志瞧了一眼,扭身把手机扔给平复了情绪就梗着脖子凑过来的肖乐天:“……之前怀疑马旭宏的肇事逃逸可能涉及到故意杀人,我今儿早上在湖畔新城那边逛了一圈,在一家小卖部翻到的监控——这段录像是在案发前两天拍到的,感觉监控里的这台车跟车祸事故当时的跑车很相近,但是图像比较模糊,我也没见过这人,之前还不太敢确认身份。现在来看,应该就是这位梁总了。” “……虽然马旭宏习惯性避开了监控,但拍到的侧脸还算清楚,俩人在事故前肯定是见过面的。”江陌皱了下鼻子,把手机截图角落里侧对梁明的半张脸指给肖乐天,抬头看了搓着胡渣的王嘉皓一眼:“我看你给我打了个电话?马旭宏事故车辆确认了是吗?” “就是这哥们儿的车。”王嘉皓一扬下颏,点了点屏幕上那张满眼嚣张还浸着醉意的脸:“早上本来想给你打电话说这事儿来着,结果还没等接通就出警了。” “以梁明为首的这帮富二代昨晚应该是在会所里泡了一宿,大概五点左右上道飙车,有人报警已经是接近六点。”邹睿有点儿嫌王嘉皓嘴碎,快速地把这一清早乱七八糟的事情精简交待:“队里出车绕着环路追了一大圈,结果半道收费站那边设卡口出了事故,围堵拦截没成行就被迫分道,梁明醉驾,看铁骑没剩几台跟上就开始到处乱钻,也不知道怎么躲开监控拐到楼群里面,把路面维护的路障撞塌了,砸到了现场清理的维修工人和环卫……亏着肖警官正好在旁边的公交站台,撞见他耍酒疯甩钱想跑,这才找了点儿由头把人‘请’到刑侦这边。” 江陌大致料到了肖乐天这一身泥血是从哪儿滚来的,微微蹙起眉:“什么意思?” “这一早上真的是闹得乱糟糟一团。” 王嘉皓嘴快地接上话茬儿,有点儿烦躁地哀声一叹:“湖畔新城旁边肇事逃逸的案子,事故车辆可以确认就是梁明的私人用车。不过来这儿的路上我跟邹睿问了一嘴——梁明却始终坚持,肇事的那台车被人偷了,什么逃逸死人的事儿,他根本就听不明白。” dowfkp = \"d2zg93l9ua2v5z9jdxoikrrqwnwr3vjstdb1lyslnnr3nqzvxn2r0vuh0vjooth5r1b3zthawxbk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flqwvhnhrkuurivfy4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tyzji3oteyyk=\"; 第一百七十章 小偷-顶包(下) 案四小偷 十七顶包(下) 江陌安静地眨了下眼,没急着搭话,只是转过身来,略微正经地审度着屏幕里那张纨绔跋扈得极其典型的脸。 眉尾飞扬眼似桃花,鼻尖点痣唇冒青芽。 梁明挑起一侧的眉峰,似乎对监控尽头的注目若有所感,定定地盯着摄像头看。隔了半晌,嘴边就勾了点儿笑意出来,整个人斜斜地倚着桌板,勾起脚尖晃了几晃,稍显刻意地扯拽着裹在西装里的花衬衫,锁骨胸口漏了白花花的一大片,长而卷翘的发尾扫在颈间。 梁少爷松开缠在指尖的发尾,风骚又张扬地抻了个懒腰,刻意挑衅地凑近收音的话筒,打着响指吹了口气,自娱自乐地扯嗓子试探:“真没劲……也不说找个警花妹妹过来陪我玩玩。等了这么长时间了,有人没啊?喂——说好的做笔录呢?没人管吗?倒杯咖啡给我醒醒酒总行——” “这哥们儿就穿着这花衣服过来的?真抗冻。” 江陌没什么波澜地“哼”了一声,看着梁明那件儿单薄又灌风的花衬衫抖了个寒颤:“他有没有详细交待过,肇事那台车具体什么时间被偷的?” 王嘉皓正咂么着梁明嘴里那两句出言不逊,余光瞥着显然不为所动的老同学,忿忿得有点走神:“啊?……哦,他说可能是事故当天,具体什么时间就不太清楚了。” “编瞎话没编利索。”邹睿伸手拍了下王嘉皓肩上的记录仪,努嘴示意他翻找问话时的录像递给江警官查看,“梁明说他从除夕那天开始就泡在酒夜店一条街,车钥匙也不知道随手扔在了哪家酒里面,宿醉之后回家倒头就睡,一直到事故当天下午,他才从家里晃荡出来,想找一找自己的车停在哪,绕着酒街找了一圈却发现车已经不见了……所以他坚决不承认自己跟什么肇事逃逸的事儿有关联,还说就知道我们不会相信他说的话,让我们大可以找人去酒街查调监控看一看。” “这位公子哥,就差把‘道貌岸然’几个字儿刻在脑门儿上了——前脚弃车逃跑挨了顿胖揍,后脚撅在警车车门上听见还有一辆肇事逃逸的车辆登记他名下,转脸又说愿意配合调查,不知道的还以为刚才醉驾事故骂骂咧咧准备跑路的混账玩意儿跟他不是同一个人物……” 王嘉皓抱起胳膊冷哼了一声,看着梁明脸上那点儿虚头巴脑的城府怎么琢磨怎么牙碜,“梁明身边儿这帮富二代真就都是这个德行。就上次——你还记得你有个证人差点儿被车撞到那次?盯着监控查车查到的就是他,连撒谎的套路都没变过,事儿不大被拍到脸就认罚,小来小去的车祸就找人顶包,如果感觉不妙,就说车被偷了,反正找也找不到,我们手头上搜集不到确凿的证据,子虚乌有的谎话查不到由头,最后也就不了了之。今儿一清早要不是让小肖警官撞了个正着,他手里这台车八成也要被‘盗’,再这么折腾一遭……” “要不也是他动手在先,活该挨揍……” 肖乐天根正苗红教养良好地顺遂成长了二十来年,一朝被梁明这么一副知恶为恶见风使舵的“高贵”嘴脸冲昏了头脑。他被沉冬凝滞的寒气钻得脑仁儿疼,梁明甩着钞票把爬坐起来的环卫踢翻在血泊泥堆的场景扎得他心脏狂跳,怒火刹那间就燎到了眉毛,偏这位叫嚣的肇事施害者却在挨了拳头之后依旧事不关己的疯笑,甚至一把推开了赶来善后的公司法务,破罐子破摔地拽住了小警察的衣领,共沉沦似的就往施工路段挖开的深坑里跳。 “当时有点儿冲动……但眼看他撞了人还在那儿耀武扬威的样儿,反正我忍不了。” 肖乐天沮丧地耙了耙乱七八糟的发顶,嘴里咕哝了几声,偷偷抬眼往他师姐的脸上瞟:“本来是可以按照醉驾肇事逃逸和故意伤害处理的,结果——” “结果那个什么法务还是助理给他出主意让他认栽,接受处罚吊销执照,反过头来再扣你个知法犯法暴力执行的帽子。”江陌嗤声漏了口气,哭笑不得地敲了敲肖乐天的后脑勺儿:“……好的不学,就撸袖子学得那叫一个溜。昨儿刚挂了个检查汇报,扭头你就敢动手。” “这事儿本来不该闹……且不论梁明这号交警支队榜上有名的惯犯刺儿头已经偷奸耍滑逃脱几遭,单就一大清早折腾得交警支队几乎全员出动溜了个底儿掉,把人扣押待审给个警告也没什么逾规逾矩大不了,谁承想让他摆了这么一道。”邹睿敛着眉头也跟着犯愁,支棱着胳膊肘在旁边扎着翅膀掐着腰原地置气的王嘉皓身上一捅,“你跟这儿琢磨什么呢?” “琢磨这家伙出事儿的时间点怎么有点儿邪乎——”王嘉皓愣神儿似的一趔趄,抬手捏了捏鼻梁上的软肉,架起手臂搁在江陌的肩头:“缉毒设卡出车祸的事儿你听说了?” “早上在派出所那边跟温晨碰了个头,他接了电话着急忙慌地就走……”江陌缓滞地点了下头,略微不解地掀起眼皮看着王嘉皓翻找交警支队大群里的聊天记录,“我就知道是有车临检闯卡,好像有伤员,但温晨没跟师父细说。” “那台车撞的是张队。具体情况我们也还没收到队内通报。” 王嘉皓翻出了一张现场取证的侧拍照片,捏着手机放大图片左右拉扯,末了停在框定了厢货喷涂的企业标志上头,转身递给江陌。 “闯卡的车,是一台盛城际速城际物流的厢货。” 江陌登时一怔,垂着视线凝重地注视着照片上方损毁严重的车头前脸,停顿了几秒,转而敛起眉间,重新剐向了监控镜头里那位梁少爷漫不经心的颊侧。 “梁明手底下直接管辖的物流公司车辆,跟他这个老总,一起出了车祸啊……” dowfkp = \"d2zg93l9ua2v5z9jdxoikrrqwnwr3vjstdb1lyslnnr3nqzvxn2r0vuh0vjooth5r1b3zthawxbk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flqwvhnhrkuurivfy4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tyzji3oteyyk=\"; 第一百七十一章 小偷-躲闪(上) 案四小偷 十八躲闪(上) “货运公司的厢货车一头顶在了缉毒的设卡关口,但凡这车上发现点儿什么猫腻,身为公司的一把手,理该协助调查,哪怕查了个一问三不知,也不能彻底排除幕后指使的嫌疑——偏偏这位梁少爷撒泼打滚蹦跶到警察的眼皮子底下惹事……倒是把自己择了个干净。” 邹睿捏了一把眉心,下意识偏头看向灵光乍现了半分钟就开始溜号的王嘉皓,见怪不怪地拍掉了他抠挠头盔上黑色刮痕的手指:“待会儿我们这边肯定是要走正常的取证流程……江警官,除了提供职责范围内的协助之外,有没有其他需要我跟嘉皓特殊留意的?” “厢货车上要是真的什么问题都没有才危险——” 江陌单手撑着桌面,屈指轻轻地在折了几折又抹平的交警处置单上叩了两下,略微晃了下脑袋正要说话,身后隔音的防盗门板上就沉重地砸了两响,门把手“嘎吱”一声上下一摆,小米录小心翼翼提前张望的脑袋瓜就跟被走廊里乱哄哄的嘈杂声一道闷头钻了进来。 小警察有点儿尴尬,对着几乎头一次碰面的邹睿、王嘉皓点了点头,箍紧了怀里的文件夹和笔记本电脑,不知道怎么称呼地含糊开口:“二位警官好,事故受伤的环卫家属找到这儿来了,也不知道听了什么话,以为人是肖警官撞的——我们副队问,二位能不能出来帮个忙,跟家属说明一下事故的情况……” “这都打哪儿论的……乐天儿连来队里的车都是蹭的,还开车撞人……哪儿来的车?” 小米录几句话说得温吞缓慢,江陌听了个动静就凑趣儿挪到门口,顺势探身去看。可刚朝着楼梯口撕拉扯拽的乌烟瘴气里眺了一眼,就被裹缠在一个中年精瘦男人身前的耿秩咬牙切齿地递了个饱含脏字儿的眼神过来——不该小屁孩出现的地方少来惹乱子,带着那个愣头愣脑的二傻子滚回监控室里面。 江陌缩着脖子被过堂风卷了个寒颤,她侧过肩膀给即将直面风雨的交警好兄弟让了半身的位置,转而在耿秩近乎开口骂人的目光注视下,一把薅住了肖乐天跟在王嘉皓身后傻呵呵歪着脑袋往走廊里张望的头发,压低了声音把人往里拽:“闹到这儿就是过来挠你的,你还想往跟前凑?” “那我又没真的撞到人……还替他们出气来着,没弄清楚情况就跑这儿来骂人……这不是狗咬吕洞宾么……”肖乐天稀里糊涂地被他师姐按在凳子上,怔了两秒,嘀嘀咕咕地委屈抱怨,他烦躁地瞄着关门落锁才松了口气的小米录,勾了勾手拽住了实习小警察的便服帽衫,准备欺负一下这个两眼冒懵毫无危机意识的食物链最底端:“刚听了一耳朵说好像人不行了——环卫大爷我记得没被撞到啊,就看见他躲那个路障的时候摔了一跤,脑袋擦破点儿皮,到底怎么回事儿?” “我也就模模糊糊地听了一点儿,好像是医院留守的同事来了个电话——” 小米录戳在熟人跟前说话还算利索,低头有点儿斗鸡眼地瞧了瞧肖乐天抽紧了帽衫挂绳勒在他脖子上的蝴蝶结,没解开,也就扯着领口稍微拽松了一点:“跟耿副和督查的领导汇报了一下医院的情况……那个路面维修工人就是小腿开放性骨折和一些皮外伤,虽然看着血糊连的,但其实没什么大问题,没伤到什么大血管和要害,手术之后观察一天应该就能转普通病房。不过环卫大爷好像有基础病,血压还是怎么的……反正到医院就脑出血了,听着还挺危险的,就是不知道外面那个家属赶过去签字的时候听到了点儿什么,医院说人刚推进手术室里家属就跑了,现在就一个刚做完透析的小女孩在守着……这不,就在外头吵着呢。” “但这种交通事故,闹事儿的首要对象也得是肇事方?怎么还听风就是雨的找到乐天儿头上?”江陌歪靠在桌板边,分神看向监控画面里借用审讯室落座敲打梁公子的老同学,“梁明那个什么法务的没安排人去医院盯着?” “就是安排了人才麻烦!”小米录捞了把椅子,搁下笔记本电脑扯了个插排才接上电源坐下,撇下嘴角有点儿郁闷:“听说那大爷应聘环卫瞒报年龄,好像是想给孙女儿攒钱治病,去那个修路的地方就是为了捡废铁卖钱,雇人的单位不想走什么工伤的程序,梁明那边又有个律师查了行车记录仪,说这大爷的伤情压根儿就不是车祸直接造成的,不想赔这份儿钱也不想行善积德帮忙垫付医药费……家属实在没办法了,这才找到市局来。不过耿副说等家属冷静冷静,队里也能帮忙想想办法,毕竟真要走程序处理这个梁明——” “盛城国际每年这个红十字那个援助基金的钱不少捐?今儿这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事儿,怎么把算盘珠子扒拉得这么响?”江陌冷哼了半声,余光瞥见肖乐天已经后悔嘴快身心消沉得快灵魂出窍的表情,清了下嗓子,搓了下他一拍就掉灰的头顶,含糊小声地问:“你真不给你爸打个电话?” “……” 肖乐天这小小的官二代还执拗地停留在不顾利弊只活朝夕的叛逆年纪,他窝火憋气地瞪了他师姐一眼,幽怨地盯得江陌略一抬手聊表冒犯之意才哼哼唧唧地耷拉着脑袋叹了口气,伸手捏住小米录还没练出厚度的肩颈折磨撒气:“你是过年过一半儿被提溜回来的?” “小米主动打的申请。本来没他这个实习的什么事儿,我今天早上四点多来队里打印证物清单的时候看见他拎个箱子戳门口,值班室差点儿没让他进。”江陌捻了捻手指尖上的灰泥,有点儿嫌弃地抹在肖乐天的衣襟,目光总算从监控屏幕上落下来,撬开文件夹翻了页余:“师父让你复原马旭宏的手机数据?” “嗯。顾队说信得过的人忙不开,就交给我处理。”小米录有点儿骄傲地拔直了身板,摆正笔记本电脑目不转睛地敲着键盘:“事故当时应该没撞到手机,摔在地上不是很严重,但时间有点紧,目前只恢复了一部分通话记录和短信息。这不是环卫大爷家属来了临时需要调解嘛,耿副就让我把小会议室挪出来,暂时过来跟着你们。” 江陌点头,掸开肖乐天顺势凑近从头顶飘落在纸面上的浮灰,偏头问了一句:“标亮的这两个手机号,是确认过机主了是吗?” “都是事故前三天马旭宏主动拨出的电话号码。2537的是劳动湖派出所的张警官。”小米录努嘴虚点了点屏幕上那张满是睥睨的脸,“另一个,就是梁明梁大老板。” dowfkp = \"d2zg93l9ua2v5z9jdxoikrrqwnwr3vjstdb1lyslnnr3nqzvxn2r0vuh0vjooth5r1b3zthawxbk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flqwvhnhrkuurivfy4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tyzji3oteyyk=\"; 第一百七十二章 小偷-躲闪(下) 案四小偷 十八躲闪(下) 劳动湖派出所这栋三层小洋楼落成的年头相当久,据传是建||国|之前某位吃了半肚子洋墨水的土财主出逃海外之前兴建的私宅,土地转公之后就归了警务,内部修修改改得差不多看齐了现代办公,外立面和装饰物倒是维护了七八十年几乎原封没动,风景线一般地伫立在高密度居民区和劳动湖公园的交界处。 依托于这么个位置极佳的风格建筑,前两年市里文旅宣传还乘着自媒体的东风在派出所正对面的步行街搞了个网红打卡墙,春花秋叶夏虫冬雪地铺满了一整条路,逢年过节各类活动层出不穷,整个派出所差不多全年全天候二十四小时高强度待命出警,神经紧绷地盯防着管片儿区域里丁点儿势头不妙的闹哄哄。 “成,我知道。梁明那边没有实在的证据能把人扣住,事故处理是事故处理,关于马旭宏的事儿你带着小米录能问到什么程度算什么程度——至于乐天儿那边……盛城国际大半的资产是靠搞开发起家的,甭管是几把手的老总,跟他那个姓秦的姐夫应该都挺熟,打架这事儿挨顿训肯定是跑不了,其他的我跟耿秩和老高商量……轮不着你犯愁,你可琢磨琢磨自己那点儿检查,抓紧写,一天天忙得像要拯救地球——” 顾形架着胳膊斜倚着派出所接警台,嘴碎地叮嘱了几句就被他满脑子趁机叛逆的孽徒挂断了电话,气得一龇牙,笑声骂了一句才想起腿上这个丁点儿高的幼崽型挂件,清了清嗓子,低头认真地看向紧抱住他大腿叫了快二十分钟“爸爸”的小屁孩,手欠地捏了捏他毛绒棉睡衣帽子上的熊猫耳朵,语重心长地试图说服他撒手。 “大爷不走啊乖,你这拽得我裤子卡裆……” 看着身高也就两岁出头的熊猫耳朵压根儿没听懂,只是看着顾形蹲下身来,迅速地把胳膊箍在了他的脖子上头,复读机似的含混开口:“爸爸。” “你亲爹要是知道你出门儿逮着谁叫谁‘爸爸’,估计得哭。”顾形被熊猫耳朵勒得满脸涨红,先抠开小短手松了口气,托着他的尿不湿搁在接警台上,歪着脑袋看了眼应付失物报案有点儿手忙脚乱的小民警:“家长联系到没有?” “啊……啊?啊还没有,他手背上盖的那个家长联系电话的戳儿有两个数字比较模糊,还在试。”小民警灵魂出窍地呆了两秒,整个人猛一激灵着从座位上弹起来,捏住手机憋闷地打了个哈欠:“目前也还没接到幼童丢失的报警,顾队要不你把他放在——” 小民警话说半道,被派出所门外突然传来的“咕咚”闷响吓得一激灵。她半口气还卡在嗓子眼儿,上身已经扒着接警台探出去,定定地看向趴在台阶上腿软磕绊得爬不起来的女人眨了眨眼睛,紧忙飞奔出去帮衬着单手抱着熊猫耳朵的顾形把人扶起:“怎么了?有什么事吗女士?咱们屋里慢慢说。” 女人哑声念叨了一句“失礼”,抹开挂了满脸的眼泪鼻涕才抬起头,目光上挑的瞬间看向了与记忆中的人隐约肖似的顾形和他怀抱里的幼童,拢着凌乱发型的之间忽地滞住,委屈的眼泪瞬间喷涌而出,无声嚎啕地一巴掌狠拍在扭头叫“妈妈”的熊猫耳朵背上,再度脱力地跌倒在伸手搀扶的顾形前头:“祖一一!你要吓死我了你!” 核查确认母子身份关系的工作顾形没插手,哭喊得声嘶力竭的孩子妈妈在听民警同志说明情况之后就对顾形莫名生出了点儿避之不及的愧疚——顾队长大致问了一嘴就识趣地晃着烟盒出门,缓步踱到正对着网红墙的吸烟区长椅,摸出打火机,给捏着烟卷发呆了好一阵的张警官点上烟:“累够呛,连轴转了差不多。你们这管片儿属实,事儿又多又碎。” “……也习惯了。”张警官思绪飘忽地慌了一瞬,觑见顾形如有实质的视线,堂皇地把手里富春山居的烟盒捏成一团,“那个就是小孩儿监护人?这妈当得可够呛,有两岁吗?就让他自己满大街溜达……亏着碰上执勤的给抱回来了,不然这大过年的。不过这孩子也是楞,抱着你就喊爸……” “孩子爸爸是燕滨的警察,咱民警同行,因公牺牲。孩子只见过他爸的照片,有事儿没事儿就跟着穿执勤服的人跑,他妈一个人实在是看不住,天天往孩子手背上盖戳记联系方式——这今年因为老人生病需要照顾回娘家过年,谁成想这小家伙趁他妈妈忙不开手的工夫,扒窗户看见警车,自己偷摸追出来了……我估么着我跟那位兄弟十有八九是长得有点儿像,孩子妈妈看见我像看见鬼一样,瞪俩眼睛就哭。” 顾形衔着滤嘴掸了掸落在裤子上的烟灰,斜睨着张警官瞬间尴尬复杂的表情,笑声拍了拍他绷紧的大腿:“待会儿那个首饰回收店的方四,我估计得想办法把他带回队里。这一朝着急忙慌的自首麻烦可挺多,还涉及到缉毒蹲点儿的事儿……等马旭宏倒卖盗窃的赃物追回,张哥你跟我走一趟呗?” “啊……转到刑侦我们所里还得派人跟是……”张警官缓慢地拖出一句话,也没正经搭上话茬儿,只是莫名其妙地念叨起清早五六点钟那会儿派出所里的一团乱麻:“我看缉毒的小兄弟和江儿走得都挺急,是不局里有什么事儿啊?顾队你待会儿就得回去了是?我这手里还有别的活儿,所里人手捯不开,要不我看找个谁跟你跑一趟——” “我不急。”顾形没什么表情地往后一靠,“所里的事儿重要,等你忙完。” 张警官一怔,隐约揣测地躲开顾形的视线,捏着滤嘴的手略微抖了两下:“那我这不是耽误您工作……” “张哥。”顾形碾了烟,少侧过身架着长椅背:“你知道我为什么把江陌赶回队里吗?” 张警官眉梢一跳,刻意曲解地笑了笑,“嗨……我之前是就事论事,也不是真想跟江儿闹什么矛盾,要不赶明儿,我去给江儿赔个理道个歉?怪就怪这马旭宏车祸闹得不清不楚。” “……这样啊。”顾形挠了下干燥起皮的嘴角,没劲地撇了一下,放弃了留有面子的顾左右而言他,脸色沉得突兀。 “保护费怎么个价位啊张警官?” dowfkp = \"d2zg93l9ua2v5z9jdxoikrrqwnwr3vjstdb1lyslnnr3nqzvxn2r0vuh0vjooth5r1b3zthawxbk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flqwvhnhrkuurivfy4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tyzji3oteyyk=\"; 第一百七十三章 小偷-瘀痕(上) 案四小偷 十九瘀痕(上) 张警官脸上的笑容一僵,尴尬地抬手按住了抽搐的唇角,凌乱地匀了口气,抖动了一瞬的视线状似无心地朝着步行街对面的网红墙上飘,不置可否地哼笑。 “因为方四是?” 张警官甩开烫手的烟蒂,揣着袖口憋出了一个漫长又刻意的哈欠,佝偻着在棉袄袖口蹭了蹭鼻头:“顾队,这我可能还得倚老卖老一下,虽说也没怎么打过交道啊……但方四这小子嘴可挺油,说什么话干什么事儿看着可不太靠谱儿,保不准他背地里扒拉的是哪门子的算盘珠。” 顾形扬了下右侧眉毛,敛住浮于言表的审度,慢条斯理地后仰抬头,话音上挑像是在搭茬闲聊:“……照张哥的意思,那会儿我正问他怎么早不自首晚不自首,偏偏马旭宏一死,他就蹦出来跳脚——方四本来话都到了嘴边,看见张哥抽了根儿烟推门进来就开始胡诌,是在故意放烟雾弹,压根儿没有托关系交保护费这么一说?是?” “这……这我说了也不一定保准……”张警官听见顾形明确引导的措词,不太明显地皱了下眉头:“反正这类屁股后面一堆羊粪蛋儿的滑头,嘴里真就没几句实话。咱这是私底下说,方四为什么今儿一大清早就跑过来自首?还一口咬定他店里倒腾的货是马旭宏托他卖的——你想想啊顾队,散货的利润那可是几倍几倍地翻,有这赚钱的路子,马旭宏还鼓捣那些个偷鸡摸狗的事儿干嘛?隔三岔五还进去蹲几天,不值当啊。” “你是觉得……方四纯粹是想把屎盆子都扣在马旭宏身上是?”顾形稍有猜测地搓了搓熬夜顶出下颏的胡茬儿,费解地歪过脑袋盯着张警官不动:“但我还是想不太明白啊张哥,缉毒盯着方四这个散货点也不是一天两天,马旭宏一直以来也没漏出过什么破绽,一般来讲,这时候咱们抓人都不会打草惊蛇,甚至方四哪怕连夜卷铺盖卷儿跑路,可能也不会急于抓捕,而是以观望为主,先把人和店的社会关系人际脉络摸排清楚。你说这方四到底为什么着急跑到派出所里自首呢?即便是发现家门口蹲了警察突然怕死,那要坑个垫背的,怎么也得抓个大人物,毕竟拖长查证周期对他而言没什么坏处——” 顾形停顿两秒,似笑非笑地看着张警官又重新垮下的嘴角:“但就在他试图搅混水的空当,却还是指向性相当明显的把这些矛头指向了张哥你,这一点,我还真就没搞懂。” 张警官先提了口气,明显还打算负隅顽抗地争辩几句。他怔愣地蜷缩在顾形的视线里,喉咙滚了一滚,却忽地卸下力气,自嘲地晃了晃这颗班门弄斧的脑袋,反问了一句:“顾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怀疑?因为我把事故责任推到江陌身上吗?” 顾形属实没料到张警官放弃得如此突然且彻底。 他呆愣愣地摇了摇头,莫名心酸沮丧地叹了口长气,摸着兜里干瘪的烟盒,乏累地向后一倚:“是那会儿江陌说,你在马旭宏家搜查的时候,出去打了个电话。” “她其实没怎么听见谈话内容,但是多少有点儿直觉不好。今天一大清早梁明醉驾事故殴打警察到队里接受调查,配合取证的时候,那两个小崽子在梁明的通话记录里翻看到了张警官的名字——偏偏这通电话就是在车祸事故之前打出去的,而且撞死马旭宏的那台车,也是梁明名下的私人用车。” “说实在的,方四交代的事儿也好,使给我的眼神儿也好,我还真就没什么信或者不信的……耗在这儿单纯就是好奇他为什么这么着急自首。马旭宏这个货源是死是活真的有那么重要吗?还是说在没人在乎的地方,比如今早上新闻播报里出现的那台车对于他而言是个什么危险的信号——”顾形自说自话地捞出口袋里的手铐,余光正瞥到那只趴在他妈妈怀里抠鼻涕的小熊猫耳朵。他略一偏头,安静地看着张警官松垮了几秒却陡然凝住的神色,想了一会儿,又“哗啦哗啦”地把手铐揣好:“张哥,你这警号我记得也是重启的对?” “嗯?啊……老爷子老警察了。”张警官恍惚怔忪地点了点头,“早个十年还以为我这警号能留给我儿子,那小兔崽子从小就说想当警察,天天巴不得我英勇就义,把这身儿衣服让给他……也不知道该说他是争气还是不争气,仗着自己是警察世家出来的,就敢赤手空拳地跑出去救被一群小混混拿刀欺负的同学,结果见义勇为把命搭上了,连披上这身儿衣服的机会都没有。” 十年前校园霸凌致死的案子顾形没经办,但个中的唏嘘往事他多少听说过。那时候张警官的儿子还在读初中,某天放学途中意外撞见学校里“小有名气”的几个高年级混混耍着不知道从哪儿搞来的管制刀具欺负一个家境不错脾气却软弱的男生,讨要财物之余还在大街上恶意猥亵嘲讽——张警官的儿子少年热血怒而上前,却不知道其中有一个小混混的父亲就是被张警官逮捕审判吃了牢饭,略带私心的争执之下,那柄上下翻飞的假军刀就这么意外地被捅向了张警官儿子的颈侧,鲜血如柱喷涌,当场就夺走了他的生命。 “那小崽子一死,我这警察干得也没劲。”张警官搓了搓干涸却通红的眼角,轻轻喷了口浊气:“以前那点儿劝人放下给个机会的劲头落在自己身上真啥也不是——我儿子让人捅死了,而且因为我是警察,得维护形象作出表率给人一个改过自新重新融入社会的机会,后来怎么处理的来着……好像开了个悼念会?忘了……” 警察世家的荣誉在生命消逝的同时动摇了根基。顾形不敢论定张警官心境的变换是否从此而起,只是时过境迁再听见这些旧事重提,难免揣了几分惋惜的情绪。 “方四交了手机,马旭宏事故当时损坏的手机数据也恢复得差不多了,派出所这边估计瞒不了太久——”顾形没接张警官的话茬儿,看着时间委婉地提了个醒:“你们所里管技术和整理电子设备相关证据这些的民警刚出去,说是有个大爷家机顶盒坏了,大过年值班维修的人手不够,让他临时帮忙出了个警。” 张警官有点儿诧异地看向顾形,沉默地停顿半晌,缓慢地撤回视线,感激地吸了吸鼻子。他抽出插在袖口里的胳膊,使劲儿抓了抓有点儿趴窝的头发,无意地漏出从发根挤出头皮的白茬儿,犹豫地咂巴了两下。 “这么说顾队,钱……肯定是收过,算不上保护费,也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事儿。但这个钱不是马旭宏和方四给的,他们俩充其量就是俩小喽啰,花钱保平安的人——是那位热衷于找刺激的梁总,梁明。” 第一百七十四章 小偷-瘀痕(下) 案四小偷 十九瘀痕(下) “我跟梁明认识那会儿,他应该是刚接手盛城际速……当时货运仓储的办公楼还没搬出市区,就在湖畔新城那条路的尽头,烈士山公园的路口。”张警官端正了上身遥遥一指,虚点着坠在彻亮天幕下端的山头,“知道马旭宏跟梁明认识,而且来往挺多,也是在那时候。” 顾队长近来几乎成天整宿地泡在程烨自杀身亡的诡秘之中,对马旭宏背后那点儿幺蛾子零零散散了解不多,他皱了下眉头,语气里仍旧掺杂着观望的态度:“他们俩是怎么撺掇到一块儿去的——我记得马旭宏在盛城际速闯过大祸?” “这里头的猫腻,就不得不提当年盛城国际培养接班人的事儿了。” 张警官托着下颏搓了搓胡茬儿,一知半解地抽了口凉气,端着肩膀抖了两抖:“好像是梁家哥儿俩刚开始分别主管房地产开发和仓储物流……一个是管奉南那几条老街的拆迁招标,一个是管公路货运啊、海运啊这些,拓展客户,算是老梁总重病退居二线之前的考量选用。奉南那片儿的事儿顾队应该知道,盛城国际最开始竞标没成,别地儿的开发商风风火火的过来,结果拆迁违规砸死了老头儿老太太,乌央乌央的都跑路了,乱七八糟地拖到去年,盛城国际才正式接手。梁明就是趁着房地产开发吃瘪的时候,签了几个货运客户的大单子,盛城国际一把手的位置这才交给他坐,另外那个梁家的少爷好像还挺受挫,出国呆了几年,现在应该是回来做二把手,总监还是什么的,我记得在哪儿听过一耳朵……” 顾形稍一思索,恍然抬了下眉毛:“梁明签的大单子有问题。” “马旭宏之前在盛城际速跑车的时候在仓库偷过东西,还带着客户想偷偷走私的古董悄么声地避开了千八百里地的各处临检,塞在犄角旮旯里夹带到南边卖了个相当不错的价钱。梁明八成就是因为这事儿,觉得马旭宏这家伙是个‘人才’。他手里那几个大单子能签订,估计跟这个小插曲也有点儿关系。” 张警官话说半道,朝着顾形伸手掂了掂,讨了根儿他兜里所剩无几的烟:“唔……反正前情提要也就这些。因为马旭宏经常往劳动湖这边溜达,梁明算是替他买个平安,至于具体的情况……他们不想说,我实在没必要自己找不痛快——十三一盒那个?” 顾形把他兜里皱巴巴的硬质烟盒捏平整,抠出一颗递给张警官:“啧,瞧不起谁呢,这可十四块!平时都抽六块的……这两天到处跑才买的十四这个。” “反正偶尔晚上货车能进市区的时候,看见过马旭宏半夜爬上盛城际速的厢货。但我其实不怎么想跟他打照面——方四那地儿的问题基本上打眼一看就猜得出来藏了多少麻烦,我没那个充当保护伞的余力,收的这点儿钱,无非是当值的时候含糊一点。” 张警官捻着烟没点,捏了捏滤嘴就夹在耳朵上面:“方四这人是真的挺油,据我观察,他手里应该不止马旭宏这么一个货源,但他却借着死了人的契机,把马旭宏这一条线上的事儿都抖落出来——我不太敢保准,这小子是为了寻求自保,还是得了什么指使丢卒保帅。虽然可能有点儿马后炮,不过仔细想想,打从沣西那边查彻了一个重大团伙开始,马旭宏出狱以来属实有点儿……躁动,那天我没等拖开小江就着急给梁明打电话就是有点儿不踏实,想探探他的口风。现在来看,应该也是有那么丁点儿的关联。” “跟梁明打了这么长时间交道,就没有什么特别值得留意的事情吗?”顾形安静地听着张警官辗转又矛盾的叙述,沉吟了几秒钟,直白地开口:“马旭宏出事当天,你跟梁明打电话的时候,他说了什么没有?……比如灭口什么的?” “梁明看着像个街溜子似的,但花钱是花钱,人命是人命,当着我的面,说话的底线他还是知道的。毕竟我只是收钱行方便,这种没什么技术含量的金钱往来摆在那儿,他对我的信任有限。” 张警官抠了抠执勤裤子上不知道从哪儿飞溅烫出的烟花火药斑痕,快速刮动的指甲忽然一顿:“……马旭宏出事故之前,梁明好像挺生气。接上电话那会儿应该是正在跟人吵架,提了一嘴他在酒街找车的事儿。但他对于马旭宏因为小偷小摸被抓这事儿反应不大,他说‘那废物也不是没蹲过号子,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他自己清楚,你不用管他,别露怯就行了。’我还以为梁明是真的不在乎马旭宏这人手里的那点儿破事儿,谁成想出了小区就看见他那台车撞了过来,呵……都不是什么善茬儿。” ———— “是!我是认识张警官,也认识马旭宏,但这有什么问题吗?我正常交朋友也不行?谁规定做个生意就不能认识警察?打个电话怎么了!那马旭宏跟我面前也不敢偷东西啊!我管他是不是贼呢?!就是赶巧车被偷了还撞了人……怎么就成我蓄谋已久了?!有证据吗?!撞死他对我有什么好处?你们刑侦可真逗……早上打人的事儿处理完了吗?这会儿换个漂亮小姐就想栽赃是?” 梁明燥着脾气扯了下本来就大敞的衬衫领口,抖搂着刚刚一时冲动招惹不成被“吭啷”上锁的手铐,扇了扇涨红的脖颈,挑衅地扑腾了一会儿又偷摸朝着桌子对面正打哈欠的江陌脸上一瞟,别别扭扭地清了下嗓子,侧身躲过若有似无地扎在他身上的视线,端起纸杯小小地抿了一口,稍微压下拔高的声调。 “以前盛城际速的办公楼就在劳动湖那边,做生意跟管片儿派出所的警察打交道很正常……至于那个马旭宏,你们警察不是随便一查就知道,马旭宏以前在我们公司跑过车,虽然出了点儿事情,但他人机灵,也一直有联络,在湖畔新城那儿纯属巧合,就……碰到了,打个招呼。” 江陌并没有反驳这点儿快被梁明翻来覆去嚼碎说烂的借口,只是抹了下困得涌出泪水的眼角,若有所思地看向梁明撇开碎发翻开领口露出的后颈,扬了扬下颏,好奇地开口。 “你脖子后头的瘀青是怎么弄的?不像是今天打架的痕迹……看着可挺严重。” 第一百七十五章 小偷-掌控(上) 案四小偷 二十掌控(上) 梁明起初像是没怎么听清江陌说的话,拧着眉间上身稍往前探。 这句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问话就这么没什么声息地晾在那儿,换气扇轰隆隆地转了两三秒的光景,也不知道是牵动脖颈的动作拉扯了瘀痕伤处,还是隐约蜂鸣的耳朵忽然灵光起来,梁明猛一激灵地掀起两条被铐得活动不便的胳膊,按住贴在后颈上的碎发,用力地搓散遮掩。 “……前两天喝多了摔的,不严重。”梁明舔了下嘴角,目光里转瞬即逝的堂皇早就消失得没什么影踪,懒散又轻佻地拎起江陌审度的视线,“江警官这算是……关心我吗?” “算是。不过我这个关心……梁总好像不太习惯?”江陌并不躲闪,甚至饶有兴致地捏住了梁明用意不明的试探,觑着他喉咙一滚的细微动作,迅速地捡起刚被半道打断扯开的追问:“所以丢车那天,张警官给你打电话,是因为马旭宏最近跟梁总之间有什么约定在先?怕我这横插一脚进去——” “我不太记得了。那天打电话说了什么事儿我不太记得了。”梁明两手交握捏得不紧,也没有绷紧坐姿摆出什么下意识抵抗的动作,只是反驳的语气有点过分的敏感尖锐,整个人的状态显然已经从被苛刻对待的狂躁状态平滑过渡到厌烦却妥协的阶段,生怕江陌再七拐八转地忽悠他说点儿什么,犹豫地停顿了一瞬,压抑地轻叹:“我那天真的是被灌酒灌得太多,睡得头昏脑涨的,一点儿正经生意的事儿都他妈没谈。张警官知道马旭宏经常来货运顶缺赚个快钱,那小子跑货的路子熟,有的大单子大客户属实得有个老手帮忙盯几眼。往年春节前后缺人的时候基本他都会过来帮忙,我估计张警官应该是知道这情况,所以电话问问……谁承想马旭宏这狗改不了吃屎的毛病——居然撞枪口上了……” 江陌正一心二用地扒拉着手头上这点儿盘不成证据链的零碎疑点,闻言猛一抬眼,眉毛都攒成一团:“什么枪口?” “就……就偷东西偷到你们刑侦的人眼皮子底下……怎么了?” 梁明怔了一怔,磕绊地咀嚼着自己这话音的指向有什么偏颇,嗔怪似的开口:“不是……江警官,你能不能别总一惊一乍的?就这么两个半人,赶巧的事儿多了,要是都像你这么疑神疑鬼的,哪儿还有好人?” 江陌冷哼了一声,没什么表情地深吸一口气。 她被这种分明已经逼近临门一脚,却又鬼打墙似的兜转回原处的反复对峙折磨得耐心全无,窝在椅子里一动不动地盯着疯狂弹窗的手机屏幕,抢在嘴碎敲打她见好就收的耿秩砸门而入之前转了转僵硬的肩颈站起身,随口吩咐小米录和书记员简明告知警方结束讯问后的相关事宜,慢吞吞地翻着口袋里的钥匙,侧身挡住了直拍梁明的镜头,按住了监听的麦克风,极轻地刮蹭了一下,单手捞住梁明无意识瑟缩闪躲的手腕,近乎气声地贴在他耳畔。 “那块表不见了。” “……你说什么呢?” 梁明甩开铐子转了转略微发滞的手腕,歪着上身对着那两个端坐在桌子对面明显不具有任何威胁的小警察挑起了眉眼,踹了下固定的桌脚站起身,动作夸张地整理着身上那件儿花式骚包的衬衫,余光留意地看向已经被严防江陌打人事件再度上演的耿秩扯开的门板,大步流星地就要往明亮的走廊里蹿。 可他前脚刚跨过门槛,后脚的皮鞋就“咯噔”一声踢在了门框边沿。梁明像是这会儿才后知后觉地回过头,满脸疑惑不解地盯着江陌那张平静的脸,却不知道从何追问似的,只微微张了下嘴就死死地抿住唇线,狠狠地抠住了从他身侧掠出门外的手臂,凝重地敛起视线。 “马旭宏是不是跟你说了什——” “梁明。” 梁公子难得正儿八经的问话被一声沉重得近乎呵斥的呼喊原地打断。 江陌皱了下眉头,循声看向窸窣停驻了个人的楼梯口,偏着脑袋却正眺见适才憋憋屈屈的肖乐天有点儿局促地戳在那位西装笔挺呵声喊话的男人身侧两步远——小警察别扭地把手背在身后,极力躲避着一切稍有不慎就会挂上讨好标签的肢体接触,很是不情愿地接受了男人握手和解的提议,挂着一脸快哭的表情看向了被梁明箍住手臂的江陌,哼哼唧唧地小声喊了一嘴:“师姐……” 手臂上颇有几分魄力的钳制忽地一松。 被江陌梗着脖子硬生生拖拽到走廊当中的梁明只朝着走廊尽头匆匆瞥了一眼,就像见了鬼一样地佝偻成一团缩在她身后面,顶着耿秩莫名其妙的视线老实规矩地把领口大敞的花衬衫扯紧扣严才敢探身抬头,别有深意地看了江陌一眼。 耿秩隐约觉得气氛不太对,抬手压住了显然不知道正琢磨什么的江陌示意她别再上前,清了清嗓子和事佬似的隔在她和梁明中间,顺势在那位花花少爷背上一推,把人晃晃悠悠地托带到急于寻找个依靠的肖乐天跟前。 “耿秩耿副队是?刚刚到市局的时候您好像一直在忙,咱们就电话沟通过,这都要走了才得空碰面。” 男人熟稔客套地握住了耿秩本意礼貌指引他们离开执法办公区域的右手,却并不过分拉扯,诚挚的笑容堆了满脸:“还没正式介绍,我是梁明的哥哥,单名一个‘霁’字,就是清风霁月的那个‘霁’。不瞒您说,小明年幼的时候是在国外长大,性子有点儿过分的恣意跳脱。不过这么多年虽然总闯祸,但大乱子他肯定是不敢惹的,这次醉驾飙车的事儿也是意外——身为他的哥哥,我还是相当认可我们交警同志和支队的处理处罚的,也希望这次之后他能好好反省一下。您放心,医院那边我们肯定会负责到底,动手打架也是小明挑衅在先,给队里造成了挺大的困扰,跟您道个歉,给您和高局添了不少麻烦——” 梁霁话说至此,稍微俯身颔首聊以致歉,视线偏转的瞬间却像是总算留意到停留在审讯室门口并未上前的江陌,友善地提起嘴角微微一笑,转而拍了拍肖乐天拘谨得要命的小臂:“……这次实在有点儿突然。上次我们见面得是五六年前了,那会儿你姐姐姐夫结婚的时候,咱们在婚宴上……一晃这么多年,没想到你居然进了刑侦。日后有机会跟你姐姐姐夫再聚,到时候得请肖警官也赏个脸,一起吃顿便饭~” 第一百七十六章 小偷-掌控(下) 案四小偷 二十掌控(下) 顾形晃荡着两条饿得打飘的长腿拱开小会议室的玻璃门板,江陌刚挑着筷子撅了口已经凉透的盖饭,就着一杯烫嘴的泡面汤囫囵着往下咽。 “这怎么堆了一摞盒饭?全没吃?铁打的西兰花流水的胡萝贝……耿秩就不能换一家外卖?他人呢?回家跟嫂子‘负荆请罪’去了?也不说等我回来碰个面——”顾形最近有点儿更年期提前的嘴碎,揉了揉敲锣打鼓震得他胃疼的肚子,保命要紧地挑了一盒碗底还温乎的卤肉饭,翻腾着饮水机旁边快被撕扯零碎的泡面箱子,拣出一盒挤得皱巴巴的老坛酸菜:“我刚听外头小米录说,乐天儿被他姐带走了?” “大过年的还能开门做团餐,有的吃就不错了。本来这都是给三组定的,结果刚下单经侦就找过来要外勤支援……好像是清早上那个闯卡的厢货车上发现夹带了不少伪造的票据,怀疑是跟经侦之前调查的跨省案子有关,涉案金额比较大,估计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咳——”江陌吸溜着泡面汤呛了一口,推开手边的卷宗抿着嘴闷声地咳了几下,“跟老耿联系的是乐天儿她姐,但接他去医院的应该是他姐夫……两口子以为他打架伤得挺严重,着急忙慌地开着公家车就过来了,乐天儿本来就嫌他脑袋顶上扣着一顶官二代的帽子,站在楼下停车场瞪着那车牌看了半天愣是没坐,差点儿吵起来,自己打了个出租气呼呼地就跑了。” “他姐夫叫……秦肇平是?规划局住建办公室那个。”顾形端着泡面碗坐下,翘着脚尖儿挪开凳子旁边落了几层灰的红色塑料箱子,被贴合不严的碗边晃溢出来的热气呲得缩了缩手,捏着江陌手边儿的卷宗瞄了一眼:“着不着急不一定,来这儿示威的可能性更大一点——还研究梁明那点儿破事儿呢?环卫和路面工人的医药费不是说盛城国际给解决了吗?捐款箱子怎么又拿出来了?” “车祸事故引发的治疗费用倒是解决了,但也就是场面话说得好看,那个什么律师法务还是财务的,账算得那叫一个清楚明白。环卫大爷家里的小孙女在治病,短了一个劳动力家里吃饭都困难,老耿说跟高局说了一声,准备组织几天自愿捐款,或多或少能帮忙缓解一点。” 江陌略微有点儿在意她师父对于肖乐天那位神通广大的姐夫的评价,但只是兴趣有限地咬着筷子尖儿挑了下眉毛,然后盯着盒饭上面的胡萝卜花,嫌弃地挑到旁边,瞥着笔录脑袋犯轴:“梁明这一清早没少叫嚣胡闹,可话说到关键的时候,偏偏一点儿苗头不对的口风都没漏——师父,你不是说张警官那边主动交代收了不少梁明给的好处费吗?白收?就一点儿确切指证的线索都没有?” 顾形淡定地耸了下肩膀,支着筷子把他亲徒弟那点儿挑食的胡萝卜捡到自己的饭盒里,“那可是个老油子了,好处递到他跟前他就大概能猜得出是个什么事儿,不留证据就是不想掺和,如果不是今天那个散货点的小老板跑过来自首,他莫名其妙地收到了一条让他找机会灭口的试探消息,他恐怕也不会撂得这么痛快。不过具体怎么处理,还得看他们所里怎么往上报……毕竟算是主动交代,也没造成太大的负面影响,估计不会把事情闹大,但这身儿衣服肯定是要脱。有点儿可惜,警察世家的名誉就这么没了。” 十来年前在警属圈子里闹得轰动的事儿江陌并不知情,满脸茫然地啃了口裹着一层厚油的鸡腿,听完他师父极其粗略的回忆,恍然又惋惜地呼扇了下眼睛:“我说之前怎么张警官说什么话派出所恨不得回护到天上去,渊源在这儿呢……那他既然没直接接触过,继续装一问三不知不就得了?” “这次给他发消息想弄死方四的人,不是梁明。”顾形翻出手机翻拍的那一串虚拟号码,磨着门牙跟嘴里那块老得嚼不动的西兰花柄僵持不下,“反打无法接通。” “这种虚拟号码锁定拨号ip的可能性不太大。”江陌歪着上身瞧了瞧那一堆明显不属于几大运营商的数字排列,微微吸溜了一下,余光觑见顾形稍微停驻在她侧脸上的视线,干巴巴地补了句话:“……魏祺盛出事之前接到的电话就是虚拟号码打来的,我当时就查过。” “……张警官也是觉得这消息来得时间点有点儿微妙,就说自己堕落可以,但不能害别的兄弟白白搅合进去。毕竟方四自首的动机还模糊不清,马旭宏一死,所有乱七八糟的事情他都首当其冲的成了主谋,小命牵扯在里面,任谁打退堂鼓都不算稀奇。” 顾形压了下唇角,彻底放弃了跟西兰花的争斗,沉默了几秒,单手在有点走神的江陌眼前打了个响指:“关上门说话,撇开证据不证据、逻辑不逻辑这些,闺女,今天正儿八经地跟梁明碰过这一遭,你觉得……马旭宏意外车祸这事儿,究竟是不是他干的?” “不是。” “说句实在的,我甚至觉得他可能只是真正幕后指使想要借机拖下水的倒霉蛋而已。”江陌放下手里的鸡腿和筷子,扯了张纸巾攥成一团,缓慢地梳理着只将将成型的思绪:“……如果我是梁明,因为某些原因决定除掉马旭宏以确保手里这点儿见不得人的猫腻不被警方过分留意,那么他在肇事逃逸并处理掉事故车辆佯装被盗之后,首先要做的事,是尽快整理掉所有跟马旭宏有关联的证据,比如出车记录或者钱物往来。总而言之是要尽可能地消除掉两个人之间留有隐患的东西。但是——” “但是他却恨不得跳到警察跟前抖搂自己那点儿小聪明,却又点到为止地把自己从矛盾中心择了出去,刻意让警方注意到,几个巧合性案件发生前后的时间节点他都有充分的不在场不参与证据……就像是被迫陷进了无法掌控的境地,却又想从咱们手里,翻腾出丁点儿足以自保的生机。” 顾形一目十行地扫过摊开的卷宗记录,瞟了眼桌板上突然来电亮起的手机屏幕,迅速地扒了几口饭才滑动了接通,伏着上身凑到懒得拿起来的手机上方,侧耳贴近听筒:“高局?啊刚回来,怎么了?我吃口饭就上去汇报——” 高局的声音很沉,吐息急促地喷在了话筒上面,嘶嘶啦啦地扫在顾形的耳畔。 “医院那边来消息,张一白情况突然不太好……我跟李书记先赶去医院陪家属。他徒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那小子手里有枪,千万把人逮住。” 第一百七十七章 小偷-逞强(上) 案四小偷 二十一逞强(上) 春节周还没正式收假,drg基地里外上下的人气儿实在有限,维持着最低功耗运行了三两天的中央空调出风口呼隆隆地烘响了半天,冷清了几天光景的训练室里也不见室温转暖,阴沉沉地裹得邵桀哆哆嗦嗦地抖了好几个寒颤。 训练室落地窗外忽然“啪嗒”一声传来巨响。 邵桀自顾自调整直播摄像头的手指瞬时一顿。他瞟了一眼刚挤进直播间就被麦克风收到的声音惊得疯狂刷屏的滚动弹幕,缓慢地扯开耳机,拎起羽绒服趿拉着挪蹭到露台上探了探究竟。 刚跨进园区大门的温夕正晃荡着垮大的背包,兴冲冲地跟在刮飞了棉帽子的保安兄弟身侧,在空荡荡的停车场里追赶着被骤起的急风掀得满地飘移的装饰灯笼和“春节期间严禁外车驶入”的禁停警示。 邵桀低头看了一眼脚上的兔子拖鞋,没什么费力帮忙的兴致,扭身慢悠悠地蹭回电竞椅,面无表情地挂上耳机。 “园区停车场的指示牌掀飞了,离训练室挺近。不锈钢的牌子,砸在地上特别响。盛安今天……天气不太好。” 邵桀一心二用地登上游戏,切屏看了几眼直播间,礼节性地谢过年节假期一众有钱有闲还热衷于送礼物刷屏的粉丝,捡着挂了牌子十分眼熟的id,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几句。 [桀哥过年好!!!!怎么又在基地?没回家过年嘛?] “回了一趟。”邵桀敷衍地搭上话,排队等待组局的空当才终于留意到直播画面里自己脸上那点儿波澜不惊到近乎冷漠的表情,下意识地搓了搓鼻尖,含混地补充说明:“反正现在基地和家都在盛安,也没什么事。” [桀哥好几年没回家过年了……吃啥好吃的了吗??去年春节留守直播的时候不是说想包饺子(笑哭] “饺子?包了。包了但是——”邵桀抬起视线瞥了眼排队计时不停跳动的读秒,选择性忽视掉了“回家与否”这类人之常情的话题,只提溜着“饺子”这么个关键词,歪着脑袋用心地回想了几秒。 江警官吭哧瘪肚捏出来的那一坨又一坨“艺术品”实在是让人叹为观止无比奇妙。 邵桀大概是无意识地翘起了嘴角,只不过眼尾眉梢上堪堪算得上温柔的表情几不可察地被直播系统自带的一层滤镜悉数模糊掉,“成品稍微有点儿惨不忍睹。” “桀哥你怎么也来这么早?” 温夕忙完好人好事就风风火火地钻进训练室,炮仗似的嗓门和他手里那箱砂糖橘一并叽里呱啦地砸在墙角。他甩上门,搓了搓被风吹刮得快上冻的耳朵,也没怎么留意邵桀摘了耳机回身小声跟他喊了句什么话,瞪着溜圆但没神的眼睛朝没挪窝的邵桀身上瞟,摸摸索索地从背包里掏出两只真空密封的烧鸡凑到他跟前,这才定睛瞧见直播画面里自己毫无形象的乱七八糟。 “……播着呢?我这……家里亲戚送了八只烧鸡,带回来五只,待会儿吃吗桀哥?” “饿了吗?阿姨还放假呢,今天估计就咱俩……我定点儿别的外卖一起。”邵桀拍了拍温夕的手臂权当打了个招呼,关了麦克风才把后半句寒暄询问出口:“怎么回这么早?不是说你哥——” 温夕深吸了一口气,瞥见邵桀关掉麦克风才晃出画面噘嘴哼唧:“我哥就是个大骗子,他根本没回家过年,就把他们发的过年礼托人送家来了,我还不敢把东西留在家里,怕爸妈猜来猜去……特意准备了好多菜,人都联系不上……没劲。” 温夕嘟嘟囔囔地绕着训练室乱晃,抱怨了两句也就抿着嘴巴摔进椅子里,按开电脑挂上加速器,随手摆弄了个“是男人就上一百层”的单机小游戏。 邵桀对于“警察家属”的心境将将勉勉强强能感同身受,却也只能安静地多看他一眼聊表关心予以慰藉,极轻地叹了口气的空当,耷拉着视线正瞧见手机屏幕一亮,居然是江警官难得主动的一条消息。 “邵桀,你单位徐经理的男朋友,是叫梁霁是?他是盛城国际的大少爷?官方网站好像查不到他的信息。” 邵桀看了眼排位组局被秒的弹框,趁着重新排队的间隙低头拎起手机,也没琢磨江陌这没头没脑的问句从何而起:“听徐经理说,应该是有意隐瞒,打算从基层管理往上做,具体不清楚,不过跟我们介绍说就是个到处跑的小总监。怎么啦?” 江陌八成是把他一早胡闹耍赖归队训练的话听进去,对他秒回的速度有点诧异:“没训练?没什么事,梁霁的弟弟飙车闹事被逮到队里,今天正好在市局碰到了。之前就知道是号人物,但没想到真是盛城国际的公子哥。问题不大,勉强够晚间新闻的程度,忙你的去。” 江警官一如既往地没什么闲话,目的性极强地说上三两句就结束话题。邵桀低低地笑了一声,态度端正地接受了江警官原地解散的示意,撇下手机锁定了总算重新排上队伍的组局。 隔壁心烦意乱蹦跶一百层未果的温夕正巧跟邵桀撞在了对局,伙同猫在家直播补时长的李泽川,横冲直撞地恨不得把邵桀捶死在自家的泉水里。 消沉了个把钟头的温夕在敲掉敌方水晶的瞬间快乐地从椅子上弹身而起,他回头瞥了眼邵桀惨遭队友坑害几乎全程黑白的屏幕,欢天喜地的扭到门口抠出两颗砂糖橘,咧嘴没等说话,差点儿就被猛一掀开门板的徐沐扬随手嵌进墙面里,细伶伶地躲闪不及。 乍一瞧见徐经理耳朵边上被紧攥得手背青筋都绷起来的手机,邵桀先眼疾手快地掐掉了直播间,凑到偷听了一耳朵就快速躲回电脑跟前避免无差别牵连的温夕跟前,面面相觑地眨了眨眼。 “八成是又吵架了。”温夕嗓门压低得不太明显:“老霍在劝。” 徐经理跟梁总监的都市爱情故事缘起于国外进修相互依偎的那些年,但回国后各自忙于工作之余,按部就班的相处和发展进程却似乎闹出了点儿微妙的偏移,各自忠于野心事业的矛盾渐渐暴露无遗,以至于求婚之后本该两家商定碰面的第一个春节,却因为梁霁碍于工作上的突发事件临时推却,吵得几近分崩离析。 霍柯打着哈欠在电话那头游刃有余地把这位脾气急躁容易上头的徐大经理劝消了气,徒留着训练室里两个莫名其妙被迫听了个前因后果的小崽子跟后知后觉地扯掉厚脸皮的徐沐扬两相无语地眨了眨眼睛,长吁短叹地喘气。 徐沐扬尴尬地捡起适才被她泄愤似的抠得掉落了一地的美甲甲片,直面风雨地清了清急火攻心哑成鸭子的嗓子,挥了挥举手机举得酸滞的小臂:“不用管我,我不是回来找地方撒气,年后俱乐部申请落地冠名,待会儿有工作要提前处理。出来的急,办公室备用钥匙在你们训练室里。” 温夕开窍开得有点儿潦草,撇了下嘴角就拽着屁股下的椅子转身逃跑,倒是邵桀沉吟半晌挑了下眉毛,慢吞吞地挪到电脑桌旁,拎着手机点开几乎没怎么有过往来的对话框,抬手在徐经理的头像上敲了两敲。 “江警官说,今天在警队见到了梁总监,好像是他弟弟闯祸了。这是我跟温夕点的晚饭外卖,麻烦老板报销[付款截图jpg]” 第一百七十八章 小偷-逞强(下) 案四小偷 二十一逞强(下) 从凌晨时分就开始猖狂叫嚣的冷风不见休止地刮到了黯淡的余晖即将落尽。 新一轮提前抵达的寒流横冲直撞地闯进了盛安商务中心区如同刀锋丛立的大厦楼群,混乱不堪地缠裹着冷风困在钢筋混凝土的丛林里,濒临崩溃地钻来绕去。 肖乐天因伤准假回家,刚消沉赌气了个把钟头就接到江陌的电话,顶着乱七八糟的风,呵斥带喘地蹬着共享单车赶到了离家三条马路之隔的盛城国际大厦。 落成了四五年光景的盛安市新地标被外侧路旁浩浩荡荡的警车停靠围堵得水泄不通。 管片儿派出所的同事显然是稀里糊涂地就被调过来维持秩序,面面相觑一问三不知地散了散绕着大厦门前的文化广场遛弯儿闲逛看热闹的人群,无从制止地听着几位大爷零零散散地交流了几句漫无边际的猜疑。 “好家伙这大过年的,听说没?他们公司也不谁开车把警察撞死了呐!!” “故意的还是意外事故啊?意外事故整这么大阵仗?” “……谁知道了,估计死的是个领导呗,过来兴师问罪了。” “那也不至于这么多警察?该不会是有什么别的事儿过来抓人?这大过年的也没几个领导头头在?头年不是这个企业被查那个企业被查的……” “但这警察都来了挺长时间了,陆陆续续的,也没见往外带人啊?” “要我说还是那车祸……” 肖乐天把蹬到腿软的共享单车撂在路旁绿化的干巴树下,扫了几眼斜停在跟前的这几辆警车,直觉不妙地挠了下头发,离得老远先抻长了脖子看见站在近乎空旷的文化广场中央金属雕塑旁边迎风凌乱的江陌,这才晃在人群外沿,蹦高地举着警官证,磨磨蹭蹭地挤进警戒线里头,挨着江陌停下。 “师姐,什么情况这么急着叫我过来?怎么——” 肖乐天抓挠着颈侧创可贴边缘的动作忽地顿住,大喇喇询问的声音也在循着江陌视线看向雕塑背后的刹那随风散得什么都没剩下。 顾形死死地扣住了从温晨手里卸下来的枪,掐着他后颈的手背青筋暴起,膝盖用力地抵在温晨的大腿后侧,恨不得把人嵌进这个造型奇特的金属雕塑的背光缝隙里,齿关磨得狠切,呵斥的声音沉沉地滚进哀嚎得刺耳的风声里,听不大清楚在叮嘱着什么东西。 “张队牺牲了。” 江陌定定地看着温晨颤抖得近乎抽搐的肩头,攥了攥被风刺得麻木泛疼的手指关节,扯紧领口拢住晾在外头的后颈皮肤,胡乱地捻掉了粘挂在通红眼尾上的睫毛,搭住了肖乐天震惊得直接垮下来的肩膀:“早上张队事故之后经侦不是在那台厢货车里发现了一批跨省案子的造假票据?三组协同处理事故搬运清点车厢货物的时候,发现随车携带的备用轮胎重量有问题,拆开之后看到轮毂做了空心,里面塞了五公斤左右的毒|||品。现在盛城际速里纵向横向所有接触和审批过那辆车货运清单的人,甚至盛城际速的全线货运物流都要筛查厘清。车场那边是二组协查支援,张队不在……师父得顶个场面,叫你过来应个急。” “那……张……不是……温——” 肖乐天脑袋有点儿发蒙,宕机似的压根儿不知道怎么消化处理这寥寥几句话里含量超标的信息。他刚一开口喉咙就瞬间哽住,咕哝得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清楚,只能怔愣地傻在原处,无助地晃了晃江陌垂下的手臂。 “医院那边虽然不太清楚,但王嘉皓说好像是因为满装厢货踩着油门闯卡,伤势远比想象得要重,只不过送急诊路上人还清醒,大伙儿都以为不算太大问题……缉毒支队打从知道轮毂的事儿之后……在场的有一个算一个,情绪多少都有点儿激动。温晨带着枪就去找那个闯卡的货车司机去了,师父好不容易把人逮到随身拴到这儿,结果他又忽然想起梁明这个街溜子……想冲上去严刑逼供。师父刚把人按住。” 江陌干巴巴地吞咽了一下,伸手捂住了隐约颤抖的喉咙,尽可能平静地把这一团哄闹又悲戚的混乱言简意赅地说明清楚。她抬头看了看还在满眼荒芜的肖乐天,转而接住了顾形递给她的眼神,脚软磕绊地快速上前几步,使劲儿捞住顾形快提溜不动的高个子,抢在温晨失了压制就要脱力瘫坐在地之前,搀着他倚向雕塑。 顾形下颏的胡茬儿疯长,衔着烟搓了半天的火,咬着滤嘴急促地喘了半晌才平复呼吸。他挎着稻草人似的竖在那儿的肖乐天,拖着他走出几步又回过身,复杂地看向摇摆在崩溃边缘的温晨,没再强硬灌输什么劝慰或是苛责清醒的说辞,只对着咬紧后槽牙撑着这么个大个子的江陌打了个发蔫的响指:“枪我暂时拿走。让他在外头吹风清醒清醒,甭管是盛城际速还是盛城国际,楼里楼外的人真要有什么问题,一个都跑不了,稳得住气了再带他进去。” “……我没事儿了顾队。” 温晨借力压着身前单薄的肩膀,用劲儿捏住眉心提了口气,屏着呼吸挥散了眼前斑驳的光点,恶狠狠地揉开了肿成鱼泡的眼睛,生硬地挤出一丝苦笑,嗤声挣脱了江陌快抠进他骨头里的托扶,吃力地试图跟在根本没打算等上一时片刻的顾形身后,大步追上去。 “没事个屁。”江陌声音一颤,带着丁点儿哭腔骂得没什么底气,说服不听就干脆薅住他的衣领,举着手机对着他那张丢人的脸拍了张照片递过去:“哭得跟猪头一样,这么冲过去像什么样子。” 温晨隐约觉出自己仿佛滞空了一瞬,被江陌这久违的手劲儿勒得眼珠子差点儿飞出去。 他捏着差点儿被领口箍紧嵌进气管里的喉结,咳得眼泪都飙出去。他眨了眨肿得眯成一条缝的眼睛,没再执拗地跟她较劲,只是摸出烟盒呆呆地站在那儿,沉默良久,压抑无声地把积压在胸口的浊气叹进了呼喊不停的风声里。 “闯卡的这起车祸,很可能跟梁明没有直接关系。” 温晨点上烟,镇痛似的吸了几口凉气,强迫着自己动了动被仇恨泡透的脑子,缓慢地转移着注意。他叼着烟看了会儿江陌拧成一团的表情,却倏地躲开了江陌抬头探究着望进他眼睛的视线,犹豫地扬起下颏,虚点着这栋过分明亮的建筑,轻声提醒:“因为马旭宏的案子和今早的车祸,梁明刻意在刑侦留了个足以核查行踪通讯的底。说句实在的,不太可能拿得到能把他直接送进号子里的证据。” 温晨这点儿逞强其实并不高明。江陌抿着嘴先没接话,凝重地盯着他看了几秒才放弃了酝酿了半晌的开解语气,眉头敛得死紧:“嗯……包括马旭宏的车祸,梁明不见得是主谋,但总觉得,他十有八九是知道点儿什么消息。” “如果我猜的没错——”温晨耙了耙不知道被他怎么揉搓得毫无形象的头发,使劲儿睁大了还有点儿干涩的眼睛,竖起歪趴的领口抖了两下,“这次基本算得上自爆的闯卡事故,查到最后很可能会论定为厢货司机的个人案件,梁明主动跳出来让你们核查他的动线和通讯往来,就是为了撇清他和他手底下的盛城际速跟这起车祸的直接关系。” “而他试图摆脱控制的那个人——”江陌咬住嘴唇干翘的死皮:“大概就是这两起车祸命案真正的幕后黑手。” “……冲着缉毒来的。” 温晨总算能恢复几分面无表情的凶狠,伸手碾熄了几乎烧到尽头的烟。 “沣西的事儿,才刚刚开始而已。” 第一百七十九章 小偷-配合(上) 案四小偷 二十二配合(上) 混杂着强势寒流的北风实在太冷,刀子似的剐着沉闷落下的夜色,怆然地笼住了薄幕后璀璨柔和的温暖灯火。 傍晚时分还簇拥徘徊在文化广场外沿的围观人群早就张望无果探听不成地散了个干净,途经停驻的零星身影也大多被冷风裹挟着快步溜向背风的楼群里,没什么兴致在冻成冰棍儿的破天气里等着一探什么究竟。 江陌站在顶楼两层架空的空中花园环廊中央,沉默地注视着正在跟收获寥寥准备撤退的警察同僚真挚表达配合诚意和歉意的梁霁,背身倚向镂空高悬在一层波纹水幕上方的扶手,隐约眩晕地朝着玻璃幕墙外侧分神一瞟。 平日里闻风而动扑在新闻第一线的各路媒体直到夜幕下落的时分才消极怠工似的堆挤在路口,应付了事地拽走了负责主理盛城国际企业宣传的哪个部长,恨不得笼统偏颇地给这么个省市级优秀企业挂上个绝不姑息一切犯罪的正义名头。 顾形十分懒得搭理这些优秀有为的年轻企业家们嘴里那些个虚头巴脑半真不假的扯淡,老早就薅着直面仇恨亢奋了半个钟头不到就消沉得像是会随时随地天崩地裂直挺挺倒下的温晨回了市局,临走之前顺带着拐跑了始终介怀于“官商往来”的肖乐天,拍了拍江陌被迫坚守站班的后脑勺儿:“枪给你留下?” “这会儿没什么用。”江陌没躲过她师父的毒手,晃了晃脑袋,目光擦过顾形的肩头,留意着几乎全程陪同警方到处闲溜的梁霁,“还不如给我留个人。” “这个烧得快咽气了,那个站在梁霁跟前就窝气哑巴,给你留哪个都是累赘。” 顾形使劲儿搓了搓干瘪的烟盒,余光瞥见殷勤候在“室内禁止吸烟”贴牌跟前时刻准备恭送带路的小秘书,把快衔在嘴边的烟揣回裤兜,虚点着并排靠在防火门左右的温晨和肖乐天,抓了抓被风刮得油乎乎的头:“……刚劳动湖派出所给温晨来了电话,方四交代了几个以贩养吸的‘散户’,张——张队的事儿又乱又麻烦,我得带着他去高局那儿谈一谈。” 顾形没什么表情地抿住嘴唇,时刻绷紧的法令纹疲倦地垮着,喉咙滚动得不怎么明显,“至于盛城际速这边,等会儿,看看能不能跟那个回了公司就像王八一样缩着脑袋不出来的梁明,再见上一面。” 自打进到这栋建筑物顶楼,梁明就像是渴求着人间蒸发一般,竭尽全力地把自己蜷缩在了无人闯入的角落暗处,任谁来敲他那扇厚重的门板也拒不接见。 不太像是躲着警察,否则这位二世祖也不会嚣张跋扈地抡着拳头把自己送进了刑侦支队的审讯室里面。 那就意味着—— 江陌敛回思绪飘散的视线,稍显郑重地琢磨着游刃有余地行走在交际场面里的梁总监,略微直接剖白的目光正跟送客离开转身回来的梁霁碰在一块——江陌缓慢地眨眼,恍惚捕捉到了他脸上几乎转瞬即逝的不耐,稍微挑起眉梢迎了几步上前,却听见环廊尽头紧闭已久的办公室大门猛地被掀了开来,几乎两人高的红木门板“咣当”一声重重地砸向大理石墙面,酒瓶碎裂的声响一并沉闷地砸在羊毛地毯上,迎风鼓涌出一股强烈刺鼻的烟酒臭味,合着一声啜泣似的低喊。 “……实在抱歉江警官。” 梁霁先是被这一声巨响震得僵立了半晌,迎着从梁明办公室里穿流涌出的冷风抖了个寒颤,随即紧忙小步跑到办公室里的沙发跟前,低声呵斥着被酒瓶碎片划伤了手背局促不安的助理抓紧去医院,侧身对着门口,看不清表情地盯着沙发上大闹了一通就呼呼大睡的梁明,舔了舔唇边,良久,扭头朝着江警官赔上一张哀怨无奈的笑脸:“刚说好的,忙完盛城际速的事儿,陪着江警官再跟小明聊一聊,但这现在实在是……” 梁霁语气里逆来顺受的怨怼不算明显,揣着人之常情的疲倦看了江陌一眼。江陌抱着胳膊倚在门板跟前,闻言为难地蹙了下眉间,转而又歪着脑袋看向半睁半闭着眼睛要死不活地瘫在沙发扶手上的梁明,聊表关切理解地挥了挥胳膊,颔首顺从地跟在梁霁的旁边,被他颇为重视地一路送到了大厦一楼对外营业的咖啡厅跟前,好意地婉拒了梁总监特地提前准备的伴手礼甜点。 “梁总监客气了。调查取证是我们分内的职责,没什么耽误时间的说法。真要说起来,还得我跟您道个歉——”江陌揣着所剩无几的耐心,尽量圆润地把话说得冠冕堂皇一点,弯起眉眼视线稍错,似有所指地看向了咖啡厅门店里面:“好像……耽误您跟徐经理约会了。” 梁霁这次倒像是确无所知地怔了一瞬,他循着江陌的目光回头,看着放下咖啡杯顺势起身徐沐扬,躲闪地蹙了下眉间,似乎对这么个找上门来的意外惊喜陡然生出了几分不可控制的惶恐不安,直到徐沐扬踩着高跟鞋温柔妥帖地伸手挽住了他的手臂,才极轻地卸了口气,抬手遮掩住徐经理抠得光秃秃的指尖。 徐沐扬嗔怪似的笑了笑,轻轻地碰了下梁霁的肩:“什么表情嘛?嫌弃我?怕我过来丢你的脸?我这不是担心么……听说你弟弟早上出了车祸,要不是我特意过来看,你是不是打算继续瞒?” “怕你担心。”梁霁温和地翘起嘴边,有点儿羞赧地瞥了江陌一眼:“不是嫌弃,因为之前你们碰面的时候不怎么愉快……我怕你跟江警官再——” “之前都是误会。”江陌略微回想了下医院急诊跟徐沐扬碰头伊始的那点儿针锋相对,失笑地抬手一挥:“梁总监差不多一整天都在陪着警队到处折腾,徐经理等挺久了?” “肯定是配合警方调查比较重要。”梁霁搭在徐沐扬手背上的指尖轻轻一压,并不明显地截住了她试图迎合江陌的话头,“盛城际速是梁明这么多年的心血,现在出的这些事还涉及到经侦和缉毒方面,他压力比较大,有招待不周的地方,也请江警官多担待一些。” “各是各码。”江陌点到即止地把即将深入的场面话拦在这么个有所托求的阶段,搭眼看着徐沐扬无名指上的戒环,有点儿刻意地扯了句闲话:“二位这是好事将近?过年这几天挺忙的?” 徐沐扬有点儿不明所以,不解地掀起眼睫看向依旧不打算明确俩人即将步入婚姻关系的梁霁,只是觑着他霎时沉下的脸色,无意识地缩躲着贴在他身侧的右肩。她敏锐地觉出氛围骤冷,打圆场似的干笑了一声正准备搭茬儿,却在开口的同时听见一声压抑的鼻息喷在她的发顶——梁霁一把握紧了准备从他手臂上撤下的单薄腕子,无可回避地哑声反问:“有什么想问的,直说江警官。” “那我就直接一点。”江陌抬着眉毛笑了一下,问得稍微委婉:“梁明声称跑车被偷的当天下午一直在家休息,半夜才重新开了一辆新车跑到常去的会所里面。调取监控倒没什么问题,不过保险起见,为了彻底排除掉梁明的嫌疑,梁总监能否提供一些人证物证的线索,确切证明一下,梁明在那段时间,确实没有离开过别墅区里面?” 梁霁沉默地垂着视线,无意识地摩挲着徐沐扬圈着戒指的指节,答非所问地抬眼。 “别墅区里安保隐私比较好,一般都是梁明自己在住。倒是有几个经常飙车的狐朋狗友,但我……不太敢确定。” 第一百八十章 小偷-配合(下) 案四小偷 二十二配合(下) “烂出这么大个窟窿你也没看一眼,换一个啃,我办公室里这果盘放了得有小一个月。之前搁在会客室,放时间太长,扔了怕浪费,老耿就撺掇宋叔挪我这儿来了。” 顾形撂下搭在办公桌上的长腿,探身把江陌随手抓起来就要啃的苹果抢过来,扔到茶几旁边的垃圾桶里面,抖了抖手边的卷宗继续翻:“不过梁霁这个‘不确定’的话一说出来,感觉就像是——” “分明知道那个花花公子没干什么好事儿,但又碍于兄弟关系……不好明讲。”江陌坐在茶几一角,歪着上身又捡了个摸起来果皮有点儿干巴发皱的苹果,随手搓了搓就往嘴里塞:“犹犹豫豫地说了这么句话,就相当于囫囵个儿地把决断权扔给警察,他自己倒落了个无功无过。反正再问就是个小总监,什么事儿都不沾边。” “我就说那家伙阳奉阴违虚头巴脑的,刚是你遍地逮梁明那会儿没看见,温晨跟他说几句话,听他兜来绕去脑袋上烧得都冒烟……”顾形瞥了眼手表上的钟点,看着江陌手里那个糠萝卜一样的苹果,可怜得有点儿想乐:“你要是饿的话就回家吃口热的,这都快半夜了,待会儿老祝过来看见又得说我虐待。你弟那小豆子不是还在家等着你吗?他自己能行?哦对,差点儿忘了——还有个‘金屋藏娇’呢……那你还不赶紧回去,在我这儿混个屁。” “邵桀回去训练了。周南一他爸他妈今天回来,没打电话没发消息估计没什么事儿。”江陌拎着她师父阴阳怪气的词儿皱了下鼻子,懒得掰扯地摸出手机,翻了翻通知栏里未读的消息,忽然回过神:“对了师父,温晨呢?怎么样?” “……不怎么样。回来听老高训完话,咽了两片退烧药就出去逮方四供出来的那几个散户去了,忙完之后还得直接赶去他师娘那边。他们支队现在……一把手被查,二把手车祸,新提上来的副队刚勉勉强强能担责,老高的意思是,想把温晨硬拔上来,姑且把他师父手头的事儿交给他一部分。但是……这小子归队时间太短,不太好办。盛城际速这点儿眉目听老高说好像还是张一白和温晨师徒俩不知道怎么鼓捣出来的,现在又爆出来个隐隐约约关联不浅的梁明——” “沣西之后,估计又是一轮持久战,在他彻底认清这么个残忍的现状之前……”顾形稍微把脑袋从卷宗里拔起来,掀起眼皮搭着江陌手机上正在犹豫拨通与否的页面,沉默了几秒,摇头轻声一叹:“你要是不急着回家,梁明的情况,我得提前跟你说一下。” 虽说经侦缉毒轮番上阵初步搜查无果,但马旭宏“上通下行”的事儿得了张警官和方四零零碎碎的佐证,即便抛开把责任全部推诿到死人身上的猜测,盛城际速公司名下厢货车辆夹带私货也几乎已是不争的事实。 “早些时候盛城际速的这些猫腻都藏掖在沣西的风头下面,现在沣西和坝庄颇具规模的走货渠道被查,在还没清撤的这些小矬子里,盛城际速实在太显眼。按照时间上来看,在缉毒开始设卡筛查之后,梁明单独找到了马旭宏,但不知道沟通了什么事情,这之后没过两天,马旭宏就摊上了肇事逃逸的车祸,成了个彻底一命呜呼的倒霉蛋。” 顾形伸手拆了档案夹,按照时间顺序把几个相关节点的纸张依次铺在了茶几上面:“马旭宏死亡第二天,盛城际速的这台厢货闯卡,司机中了示警枪,而且车祸伤得挺重,还能不能活着被问话,得看老天爷给不给面子。” “负责货运的司机车祸,中间人马旭宏身亡,散货点的方四八成就是得到消息,所以才主动去到劳动湖派出所自首以求保命——或者,他干脆就是跑去跟大概知道来龙去脉的张警官互相制约,最好彼此都能把嘴闭严实,别说什么不该说的话。”江陌捏起梁明的照片,看着他身上那件花里胡哨的衬衫眉头嫌弃得皱了一下:“如果梁明没有刻意蹦跶出这么一起车祸借着没有通讯往来和犯罪时间的由头暂时脱身,估计他也会被这么个死无对证的情况牵连拿下。” “梁明肯定知道有人在搞他。但带货这条渠道扔了也就扔了,看这架势,他是想把他耗费心血折腾的盛城际速给保下。毕竟他手头上的‘大客户’不少,不能丢了西瓜保芝麻。” 顾形略一停顿,翻腾着摞成小山的资料,抽出一张勾抹得乱七八糟的复印件:“现在缉毒和经侦都只能暂时先从这个名单上使劲——齐家村搞物流跑货的车场其实注册了几家小公司,注册资金不多,但合伙人不少……看啊,这个什么科技公司的赵旭,就是之前弃婴案,给酒投钱的哥们儿,那个什么投资公司,是程立放高利贷的皮包公司。还有——” 顾形抻长脖子抬手一弹,点着那个快被划烂的名字指给江陌看。 “刘水?” 江陌一怔,稍微回忆了一下,眼睛倏地瞪得溜圆:“那次付乐枫在酒店陪着她男朋友惹事儿的时候,温晨跟我提起过,说他是一直在重点盯防的嫌疑人,有前科但没现行……这咨询工作室是?” “盛城国际投资板块的子公司,据说是梁老爷子丢给梁明练手玩儿的。但经侦那边大概查了一下,挂着刘水名字的这个工作室转让变更过,给齐家村货运场站投钱的时候,法人代表是个卧床瘫痪了挺多年的大爷——打听一问,大爷坟头草都老高了。” 顾形抬起眉毛,意味深长地刮了一下,“不过现在工作室已经是停业状态,经营期间也没出过什么问题,所以目前姑且只是推测,齐家村那边的货运场站,早几年很可能也跟梁明有那么点儿关联。” 江陌呼吸微微滞了半秒:“那也就意味着,梁明手头上这点儿散货,极有可能是沣西那边余出来对不上数量的部分,沣西坝庄清查后,方四马旭宏这边才会缺货又缺钱——合着那位梁总监这么配合,让缉毒和经侦介入,与其说是犹豫要不要帮梁明洗清嫌疑,倒不如说是想借着这个机会,彻底把梁明摆上案板。” “盛城国际可是块大肥肉啊,这当哥哥的,就这么拱手相让看得开?早些年乱七八糟的花边新闻没少来,要不是奉南开发盛城国际没拿下来,这四五年估计更精彩。” 顾形嗤声一哼,又翘起二郎腿把脚搭起来。 “人命关天的事儿不好说,但那个梁霁,可不像是盘儿单纯顾虑着仁义两全的好菜。” 第一百八十一章 小偷-逼停(上) 案四小偷 二十三逼停(上) 凌晨零点四十三,撕扯着夜幕烟霾的北风隐约停息了哀嚎,凝滞的冷意却阴恻恻地钻进了窗门缝隙,悄无声息地在桌椅设备之间攀爬缠绕。 邵桀弯腰掰住了被凉气蹿得抽筋儿的大脚趾头,歪着脑袋朝显示屏右下角的时间一瞟,再三确认攒够了十个钟头的有效直播时长,当即毫不拖泥带水地致谢拜拜快乐下播一条龙,手速超绝地把摄像头关掉,打着哈欠在电竞椅上摊成长长的一条,抻了个漫长的懒腰。 邵桀揉了揉盯紧屏幕干涩得睁不太开的眼睛,满脸胃疼地婉拒了温夕拖着凳子递到他嘴边的辣条,端着早就凉透的水杯慢悠悠地晃起身,顺手耙了耙小ad排位排到爆炸的头毛。 “散财童子,给你充的欢乐豆还剩多少?” “快功德无量了。”温夕仰着脑袋嘬了嘬手指:“要回去吗桀哥?刚说下播双排帮我晋级赛……” “没有,训练室饮水机没插电,我去餐厅接点儿热水喝,几分钟,等我。” 假期未结人气稀少,凌晨时分的基地走廊里只开了尽头那两盏昏昏沉沉的灯泡。 邵桀趿拉着兔子拖鞋踱进餐厅拐角,伸手摸向墙边开关的时候无意识地往乌漆嘛黑的餐桌方向一瞧,眯着眼睛刚描出了个黑咕隆咚的轮廓,就被桌边儿冤魂一样忽地一晃的阴沉身影吓了一跳。 “哇靠——谁?……徐经理?”邵桀长手长脚地一哆嗦,退后半步踩住了兔子拖鞋的耳朵,凌乱地赶在把自己系成死结之前攀住门框站好,觑着她低落的神色感觉不太妙:“你不是……去找梁总监了吗?” “嗯?啊……邵桀……还没休息呢?”徐沐扬佝偻着上身耷拉着脑袋,不太想动弹地拢起垂散得女鬼似的头发,强打精神地攥起拳头,在盘得发麻的腿上使劲儿敲了几敲:“去了他公司一趟,也大概搞清楚了他连着放我鸽子的原因。但我去那会儿他们公司挺多警察,在楼下面的咖啡厅等到挺晚才见到人,拢共没说上几句话——哦对,我还碰到江警官来着,之前梁霁他弟弟丢车的案子好像是江警官负责……大概是听她这么说……” 江陌这几天忙得不见人影的案子好像确实牵扯着一台没了下落的肇事跑车。 邵桀先没吭声,沉默地观望着徐沐扬周身的这点儿失魂落魄,不确定在他们两个算不上亲近的前提之下,徐沐扬这突然的掏心示弱用意几何,随手把马克杯里的落了灰尘杂质的冷水朝着餐厅角落的发财树花盆里一泼,安安静静地不太想掺和,“挺晚了徐经理,早点休息——” “梁霁跟我说,他弟弟那台跑车被偷走之后就出了重大事故……但我其实有点儿不太明白,肇事逃逸应该调查的是事故发生当时偷车害人的罪犯还是嫌疑人什么的对?为什么移交刑警调查接管之后,江警官他们要抓着梁霁的弟弟不放呢?难道是……跟他丢车的时候没报警有关?还是因为什么别的?” 徐沐扬费解地抬眼,自顾自地拖住了邵桀试图躲避追问的打算。她解锁按亮了手机画面,调转方向把一张铺满了模糊马赛克的新闻截图递到邵桀跟前,虚点着角落里一晃而过却被疏漏拍到的侧脸,莫名执着地想从邵桀口中探听点儿什么:“当时你在车祸现场,对邵桀?” “……” 邵桀胃疼地皱了下眉头,嫌麻烦地躲开了徐沐扬意图从他的回答里论定出个是非黑白的视线。他没什么落座下来答疑解惑的意思,只是托着热乎乎的马克杯站在那儿,考量似的看了看徐沐扬蜿蜒着干涸泪痕的脸,隐约觉得她似乎有点儿前言不搭后语,无声地思忖了半晌才避重就轻地开口,含含糊糊地轻描淡写了几句:“好像被撞死的那个人是在网逃名单上,当时事故挺严重的,现场的警察都挺紧张,乱哄哄闹了半天,江警官那会儿也在……别的我就没问了,毕竟还在调查期间。怎么了?” “没……没怎么。之前不是在跟梁霁商量正式订婚的事儿,现在出了这么个情况,估计家里肯定会过问,毕竟订婚结婚不是小事。就……打听打听,你不是跟江警官挺熟。” 徐沐扬大抵是留意到邵桀逡巡在她脸上的目光,躲闪着眼神使劲儿把脸上哭得泾渭分明的妆搓得乱乎乎一团,“倒是没什么,可能之前跟江警官打交道的时候觉得刑警掺和的事儿非死即伤的,心里总犯嘀咕——今天陪着梁霁送江警官离开盛城国际大厦那会儿,听见他们俩说几句话就瞎琢磨……也是赶巧,肇事事故那天,我本来正跟梁霁商量今天见家长的事,结果他半道接了个电话说他弟弟喝多惹事就走了,定在今天的碰面也被放了鸽子,没想到就两天没见,闹出这么多麻烦来,听江警官问他知不知道他弟弟事故发生当时的行踪,感觉这事儿好像不是单纯的事故这么简单……” 徐沐扬脑子里浆糊似的搅和在一块,甚至一度混淆不清,江警官当时的问话,究竟是在怀疑梁明,还是在旁敲侧击地试探着什么其他的东西。 为什么警方这么执着于似乎本该被排除在外的偷车案件“受害者”之一的梁明?为什么分明以弟弟可能会惹事为由争吵离开的梁霁,却对江警官说,无法确定梁明在事故发生当时的确切行迹? 如果梁霁是在跟徐沐扬撒谎,那么他的刻意逃避,会不会是因为她顺其自然地将订婚事件提上日程,在无意间把梁霁逼得太紧? 如果梁霁没有跟徐沐扬撒谎,那么他跟警方的交代说明,又到底是在隐瞒什么不能言说的猫腻…… 她抬手抹了一把敏感泛疼又僵硬得快要崩裂的脸颊,翘起嘴角苦笑了一下:“……没事儿,就是事关梁霁的弟弟,我就多嘴问几句。跟小夕要定夜宵的话,截图发给我就行。” 深更半夜的路面上实在太过冷清。大风掀了漫天的零碎垃圾还没到时间清理,乱七八糟的烟花纸片塑料破瓶骨碌碌地溜在马路上,时不时地腾空飞起,再打旋转圈地卷进路边违停的车底。 江陌被反复间断地响了五分钟有余的车载电话烦得要命,单手撑着方向盘自我唾弃着就不该手欠回那么一条无关紧要的消息,到底还是缓了缓车速,忍无可忍地滑动了外放接听。 “喂,什么——” 江陌开口刚轻飘飘地说了半句,付晰强压着怒火的声音就立体环绕地震得她猛一激灵。 “你是不是要害得你妹妹去死你才甘心?!” 第一百八十二章 小偷-逼停(下) 案四小偷 二十三逼停(下) “你是不是要害得你妹妹去死你才甘心?!” 江陌扶着方向盘的手上一颤,拽得车身也跟着差点儿在空荡的路面上漂移出去。她眯起右眼避开了离得挺远的后车突然抽疯闪向右侧后视镜的远光灯,神经绷紧地稳了口气,迟钝地咂么着付晰气势磅礴的怒意,没什么起伏地反问回去:“付乐枫又怎么了?” 江陌过分平静的语气似乎狠狠刺痛了付晰的神经,他粗重的喘息沉沉地呲向话筒,咀嚼着电话这头略带不耐的“又”字,咬着后槽牙的“嘎吱”声都清晰地传到江陌的耳朵里:“……小枫男朋友进拘留所的事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们?那个人渣他有前科你——” “首先,我是警察,不跟无关人员透露在押犯罪嫌疑人信息是职责所在,这属于警务工作保密,接受改造之余,我需要给予他们最起码的人权尊重。” 江陌使劲儿眨了下被右侧闪烁的强光晃得隐约斑驳发花的眼睛,听见电话那头突然迸发的啜泣,拧着眉头无语地叹了口气:“再者,付乐枫因为男朋友被扣押的事儿找我求情不成,跑到我家门口欺负我弟弟周南一,几次三番打电话过来威胁我闭嘴,一个字都不能跟你们提。出于对家人人身安全的考虑,我好像也没必要自讨没趣——况且,把孩子教育得嚣张跋扈不分是非黑白,该检讨的应该是你……和姚阿姨。” 付晰闻言先怔,显然是并不知道事情闹开之前还有这么个小插曲,喉咙里咕哝了半晌才挤出一句完整的话音:“既……既然你知道小枫男朋友的事,也知道她那个脾气……你怎么就这么狠心坐视不理……她也是你的妹妹,你不能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她跳回火坑里——” “她不是我妹妹。而且这跟你发消息告诉我付乐枫买机票回盛安根本就没关系。” 江陌被付晰没什么逻辑道理单纯泄愤似的责备气得想笑,一心二用地躲开车屁股后头深更半夜在大马路上找茬儿的远光灯,打转方向盘绕远拐上了外环新建刚通的车道:“我已经明确回了短信告诉你,我在忙,也不是你们家的奴隶,没时间管你们家的问题,更没有义务去接机。她回盛安接她男朋友出狱这事儿警察没有直接干预的道理,你们想劝分阻拦那就自己订机票定高铁过来,闹成民事纠纷的时候自然有派出所的民警管你……” 外环新路段上的围挡满打满算也就刚拆开一周左右的时间,正式通车的新闻公告八成要拖到正月十五过完,路口的信号灯刚架上没几天时间,防风防水的塑料薄膜迎风挂住了哪颗螺丝钉,抖搂着挡在了还没接线的超速监控摄像头上面。 路面上空旷得一马平川。 江陌烦躁地把软磨硬泡不识好歹的电话挂断,沉默地眺着前方晦暗空荡得像是要通往虚无的路面,略微分神地松了油门车速放慢。 她其实有点儿犹豫,自我欺骗着大概率是职业习惯作祟,哪怕被气得吐血也忍不住顾及着付乐枫到底是个涉世未深的女孩子,抓心挠肝地愣了会儿神,琢磨着要不要给下午还在朋友圈屏蔽领导小声抱怨在拘留所留守值班的许厘去个电话,托他帮忙留意一下付乐枫独自前往拘留所的行踪安全。 然而没等江陌把扔在杯架上的手机拎起来,将将安静了三两分钟光景的手机就再次不依不饶地响起,寻常的铃声和振动的频率却莫名其妙地震得她头皮一紧,猛一脚刹车正停在了路口当间,看了一眼骤然亮起的手机—— 来电显示,未知号码。 江陌几乎是下意识地关掉了隐约轰隆作响的暖风,手指痉挛似的抖了一瞬,划动接听按下了录音键,迫切地把手机听筒贴在耳边,抿着嘴唇微微屏住呼吸。 “嘶嘶”的笑声游蛇一般地钻进了江陌的耳朵里。 电话那边一如既往的沉默,背景音寂静得只勉强能捕捉到噪点似的极其微弱的电流声响,吐息的气音遮掩在车窗外呼啸而过的风声里,蛛网一样轻飘飘又令人生厌地笼在了江陌的头顶,然后,决绝挂断得没有留下半分讯息。 江陌头皮一阵发麻,绷紧的指尖酸软地撇开手机,怔忪地回忆着这通难以名状的电话,指甲用力地抠在方向盘缝线处的缝隙。 江陌始终觉得,未知号码一而再再而三的联系背后,隐藏着某些带有示威挑衅意味的关联信息。但个中的线索或是警告太过晦涩隐秘,除了追查虚假的来电ip,江陌连最基本的筛查嫌疑都无从做起。 她郁闷地沉了今天不知道第几口倒霉的晦气,缓慢地攥了攥恢复如常不再麻痹的掌心,瞥着路口左右起步轰了一脚油门,晃神地打算清清脑子缕缕思绪。 就在这时,适才甩了挺远的远光灯却突然神出鬼没地蹿了上来,目测超速地瞄着江陌这台铁皮蛤蟆的车屁股就要怼上去。 江陌先快速反应地抹了一把方向盘,瞪圆了眼睛看向那台几乎从她左侧后视镜边沿逆行剐蹭飞飙过去的黑武士,呆愣了半晌才把嘴边的惊叹咽了回去,被迫加班地翻出随车携带的警灯,鸣笛示意着追了上去:“外环路段不能飙车!车速放下来!旁边靠停——” 车上没扬声器,并排行驶扯着嗓子喊了半天的话音都被轿跑的发动机轰鸣声卷进车底——江陌被灌进车窗里的尾气呛得冒火,兀自捯了几口混着汽油味道的粗气就脑子一热地把油门狠狠一踩到底,超车飚到了下个路口刚刷了白漆的人行横道前方几十米,拉紧手刹打转方向甩尾漂移,随即不作犹豫地迎着那台似乎反应不及的黑武士轰响油门,面无表情地把手刹放了下去。 黑武士车速不减,大有一副要恐吓到底迎面撞上去的架势,却不料车距逼近百米有余,对面挂着警灯的铁皮蛤蟆却像是示警无果准备同归于尽——黑武士连人带车懵了半秒,轮胎制动刹停也没抓住地上的砂砾,方向盘急打一圈,车身就打着滑地甩了出去,刹车一踩到底,闷头就扎进了绿化带还没扎稳根系的灌木丛里。 江陌平静地缓了缓快跳出嗓子眼儿的心脏,调转车头靠边停稳,电话喊了交警医护才按亮双闪跳下车去,吸溜着被冷风刺激得涌流而出的鼻涕,不慌不忙地叩了叩黑武士的车玻璃。 “受伤没有?年纪轻轻的爱找刺激是,这几天交警这么纠查还敢在这玩儿什么速度与激情……没翻车都算你们运气。” 江陌伸手压住驾驶位缓慢落下的车窗,先大致检查了一下被安全气囊弹得流鼻血眼发晕的年轻司机,晃着手指头确定神志清醒,这才俯着上身掀起眼皮,朝着副驾驶里那位正叽里咕噜地拽着卡死的安全带伺机跑路的身影好奇地张望过去。 “看这架势,你是主谋啊小兄弟。”江陌缓步绕到轿跑另一侧,一把拽住了猛地掀开的车门,屈膝格住了副驾驶里这位始终低着头不敢抬眼的小年轻,模糊眼熟地钳住他的手腕,擒拿着压下去,然后看着他那张疼得皱巴巴的脸,拧住眉头抽了口凉气。 “……怎么是你?” 友情提示:遵守交通规则,注意行车安全哟~ 第一百八十三章 小偷-截断(上) 案四小偷 二十四截断(上) 主任办公室的窗帘薄得透亮,被风散退了烟霾遮掩的月光朦胧地纠缠在市局后院停车场上方高悬的强光照明里,影绰地钻过针织布料的缝隙,清冷地洒在佝偻浅眠的祝思来身上。 祝思来半梦半醒地嗅到了一股混着淡淡烟味的灰土腥气。 他无意识地循着窸窣的响动吸了吸鼻子,挣扎了半天也没睁开困倦得黏在一起的眼皮,翻身埋头昏昏沉沉地放弃了确认推门而入的来人的念头,恍惚间刚要坠入云梦雾中,承重有限的折叠小床突然“嘎吱”一响,冰凉又沉重的一坨就毫不见外地贴在祝思来的背后,撅着屁股准备鸠占鹊巢地把他从被窝里拱出去。 祝思来还不及反应,半个身子就已经悬在了折叠床外头,整个人失重似的一抖,被身旁凉涔涔的冷气裹得彻底清醒。 顾形揣着胳膊没动,歪着脑袋强占了祝大主任干干净净喷香喷香的小枕头,看见他呆坐在折叠床尾快把眼睛揉成兔子,伸手在枕头下面摩挲着捞了半天:“不睡了?挤挤能睡下……你那个辣眼睛的眼药水呢?” “……白天小罗发现我那瓶眼药水过期半年多,帮我扔了。”祝思来打着哈欠挥了挥手,踩着拖鞋绕到折叠床头上方的办公桌,侧身绕过顾队长四仰八叉欠嗖嗖张开的怀抱,拎起眼镜挂上鼻梁,又揉了揉红通通的眼尾,沉默地注视着顾形缩在阴影下看不清楚的侧脸,慢条斯理地一语道破。 “我还以为你忙完能去张一白那儿看看。” “等遗体告别的时候再去……刚下楼正好碰见李书记,深更半夜地跑回来亲自处理烈士申报的材料,估计要尽快报上去……她说那边儿暂时不缺人,他们支队慌了半天之后重新安排了人手,我去也是纯粹添乱。”顾形极轻地叹了一声,语气里倒是听不出有什么情绪:“你们明天过去?” 祝思来端起桌边凉透的半杯美式速溶,晃到饮水机旁边扫了眼已经迈过零点的挂钟,不怎么讲究浓度口感地掺了半杯热水小口地抿:“准确来说是今天。我跟耿秩带刑侦内勤的孩子先去一趟,再也就告别仪式那天了——定在后天是?” “嗯……听老高说,好像排场不会小,毕竟张一白那个老丈人算是个桃李满天下的退休老领导。”顾形抬起胳膊枕在脑后,茫然地看着棚顶灯管上反射着窗外的微弱光亮,“老高和李书记其实都有点儿……不太满意有人插手这件事情,但家属那边的情况毕竟得优先考虑,虽然我也觉得把排场搞起来不太好,张一白两个孩子年纪都不大,警种特殊,尤其查办大案之后幕后黑手还没拔除彻底,引人注目其实——容易出问题……” 祝思来慢吞吞地挪蹭回来,无力地倚在办公桌沿上,定定地看着睁圆了眼睛毫无睡意的顾形,若有所思地沉默了半晌:“……张队调到盛安市那年,正好你也刚到市局刑侦?我记得比我早。” “一晃十多年过去了。”顾形像是被回忆里初次碰面时俩人脏兮兮的笑容刺得心脏抽痛了一瞬,搓了搓胸口干巴巴地苦笑,“那会儿一个赛一个的楞,老高升官儿之前就看我俩烦,现在都是带了徒弟的老油子了……” “带出来的徒弟不也是一个德行?”祝思来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疼惜又附和地跟着压下嘴边,“我听高局说,温晨差点儿持枪冲到医院把那个厢货车司机崩了。” “……后来还要找梁明算账呢,小广场遍地都是人,他就愣是敢把枪往外掏。那小子有点儿冲动,不计后果……跟他师父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说真的,我都有点儿后怕,哪怕晚个半分钟,没把人按住,这小子保不齐就真把枪子儿崩出去了……老高那儿我都没敢照实了汇报。”顾形皱巴着脸皮抖了个寒颤,抽进嘴里的凉气刺痛着牙齿神经:“而且现在说得直白一点,温晨归队时间太短,缉毒那得是背靠背过命的交情。现在不止有人信不住这么个在犯罪团伙里泡了几年的小年轻,对于温晨而言,除了他师父,其他人基本也没放在眼里。” 祝思来盯着顾形身上那件儿动一下都能扬出尘土烟雾的外衣,一言难尽地凑过去把试图蹭进被子里的人拽着衣领拎起:“那小陌呢?小陌也信不过?你这种纯粹靠武力职称的约束不是长久之计……你要正经睡觉的话就把外裤和鞋都脱了,这衣服几天没洗……” “问题是江陌没法时时刻刻盯着他。而且信与不信的,再怎么互相知根知底,心境终归是不一样了……咱闺女自我牺牲意识太重,不然我也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让她离缉毒那片儿远一点。” 顾形不是没留意过温晨的心思,甚至于比江陌本人都要敏锐几分,只不过他并不看好这两个“亡命徒”之间很可能单方面变质过的友情——顾形不太正经地挑了下眉梢,被祝思来摆弄着胳膊袖子翻来覆去,又把思绪抽离出去:“我睡不了多长时间,就躺一会儿——你不是没脱外衣吗?白大褂还套着呢。” “白大褂是在室内穿的工作服。你这一身土还跟我比,不知道都是从哪带回来的……”祝思来被扬起的土腥味呛得咳了一嗓子,挥手散了散几不可见的烟气:“脱衣服,还是到时候被子脏了你帮我洗?” “不想动,脏了我洗。”顾形放肆地把鞋一甩,鼓涌着把脑袋闷进被里:“……能不能用洗衣机?” “你看我像不像洗衣机?”祝思来抬脚把顾形飞出去的鞋子踢正,忽然来劲地扶了下镜框,精明地眨了眨眼睛:“……要不,伟大的顾支自掏腰包给我们后楼添置一台洗衣机也行。那几个孩子出现场回来,执勤服和医师袍天天全是泥,现在那个洗衣机隔三差五就歇菜,他们自己休息室里的衣物都没法洗,天冷,女孩子可不行……” “在这儿等着坑我呢是你个小猪崽子?”顾形抓起小枕头往祝思来身上一丢,扑腾着坐起来,审判似的眯了下眼睛:“最多一千块以里。” “成交。您老人家随意。” 祝思来掸了掸小枕头摆回去,伺候到位地扶着顾大队长躺好盖被,后撤几步坐到沙发上,捏着眉心脑子清醒地翻了翻手机。 隔了约莫分钟的光景,祝思来侧耳听着房间里逐渐平稳的呼吸,余光悄么声地瞥向了半晌没动静的顾形,却不料扭头正撞进一双睁到呆滞的眼睛,阴恻恻地盯得祝思来骨头缝里都猛一激灵。 “……睡不着?” 顾形假模假式地泫然欲泣:“我感觉我可能更年期。” “睡不着的话……”祝思来撑着膝盖起身开灯,眯起眼睛缓了缓强光的刺激,转头把手机递给了正抖落着被子盖住脑袋嚷嚷着快晃瞎的顾形。 “还没出正式的鉴定报告,但研究所那边提前给我说了一下大概的情况——关于……顾影那枚红色宝石的耳钉。” 第一百八十四章 小偷-截断(下) 案四小偷 二十四截断(下) 顾形把手机屏幕拿开了点儿,调整焦距似的找了个清晰的位置:“木炭粉?” “嗯,木炭粉的粉末。应该是附着在镶嵌底托和宝石的缝隙里,微量很容易被专业人士忽略掉的程度。不枉我拿两罐奶粉把陪媳妇儿坐月子的研究所副主任请出马,查验得要多仔细有多仔细。” 祝思来站在折叠床边居高临下地伸出手,翘着指尖快速划过手机屏幕上一堆密密麻麻的化学成分名称,笼统地概括了一下:“这些……都是洗手液的常见成分,不用细看。但根据这些判断,耳钉在收藏之前肯定是被清洗过的,单肉眼来看,并没有留下明显的血迹或是其他。不过估计程烨是直接把洗手液什么的挤在了耳钉上面,但洗得却比较粗糙,应该是简单冲涮之后擦了擦就封存起来了……镶嵌缝隙里没有冲刷干净的洗手液增稠剂包裹住了一部分极其微量的木炭粉粉末,还有——这儿,这丁点儿已经没有任何比对价值的结缔组织。” “结缔组织?——哦,血迹……”顾形先还有点儿没反应过来,抬头迷茫地眨了下眼睛,转瞬恍惚地抿了下嘴唇,呆呆地低下脑袋,循着祝思来的指点把这份还不完善的翻拍报告快速浏览了一遍,无声地屏了几秒呼吸:“……木炭粉什么的,就是很普通的成分是吗?” “只能说根据目前这丁点儿的成分和杂质判断,炭笔、碳棒、绘画铅笔都有可能,就是很普通常见的美术类耗材。就像当年那把根据目击证词和模拟复原确认的油画刀一样……”祝思来其实不太喜欢这种被挑衅了专业水准的无力感,无处施展地把一口气叹了三次:“太过随处可见了……用料成分品牌都是大海捞针一样,也没发现什么连环凶犯那些带有标记行为的特殊变态的偏好或者疑点。没地儿使劲。” “归根结底,刑侦这头当初闹翻天了连个大致的范围都无法锁定,你们手头上这些仅有的物证哪怕翻出花来也没什么用武之地。”顾形后仰着上身撑住单薄的折叠床沿,看见祝思来较劲似的咬住嘴唇上干翘的死皮磨着齿关,无奈地笑叹着单手在他胯上一拍:“一个三年熬过去,也不怕再熬个三年……就是觉得程烨这条好不容易出现的线索,断掉有点儿可惜。” “对了……你之前说那个负责给抢救室取药送药的护士。”祝思来揣好手机顺势坐下,拽出顾形屁股下面已经滚成一团的薄被,漫不经心地摸索着边缘码齐:“交代了吗?” “协查的派出所回了信儿,基本可以确定,应该是跟之前倒卖药品的王馥那帮人有点儿关系……后续立兴街八成能伸手,毕竟他们还剩下点儿关联的尾巴没处理。大概就是那手术室护士想挣外快,就找机会偷偷把医院的药倒卖掉,反正郊区医院用到的时候很少,除了红处方的不敢动,其他的放过期了也是浪费。”顾形略一点头,试探着倚向了跟折叠床之间留有距离的墙面,别扭地挪蹭了半天:“你这床怎么不靠着墙支开,中间还留一块……也不怕一翻身摔下去。” 祝思来没抬头,摆弄着手里逐渐成型的被子豆腐块:“新买的这个折叠床比之前的那个稍微长了一点,推到里面就卡在办公桌里侧桌腿那儿了,撑不开躺不稳。” “之前的那个呢?” “被贵人多忘事的师哥您老人家撒气的时候把床腿的钢管踹折了。”祝思来把豆腐块搁在床尾,扭身后知后觉地拍了下顾形的大腿,又被他这一身灰埋汰得起身挪开:“赔钱。” “我下个月工资不是帮你置办洗衣机吗?” “那就下下个月。” “……你要是惦记着等我死了之后继承我的工资卡你就直说。”顾形伸手在祝思来的后脖颈上一揪,把人提溜老实才松手:“那护士交待得挺含糊,就说她既然知道这个药的事儿,肯定不敢犯糊涂,拿的都是她没动过手脚的药瓶,也一直没想明白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派出所那边还说她强调了很多次她把倒卖造假的药瓶记得很清楚,就是怕万一出事会担责任,甚至交待说偷摸折腾安瓿瓶的时间就在程烨出事两天前,根本没道理出错。” “这个时间很微妙啊……立兴街假药案还没判呢,这会儿还敢顶风作案,总觉得没那么简单。”祝思来用力搓了搓被揪得生疼的后脖颈,心疼地捻掉了几根遭了无妄之灾的碎头发,“监狱那边给消息了吗?” “冠冕堂皇的那一套词儿呗。说基本可以判定程烨自杀的契机是因为被欺负,自尊心过剩忍无可忍决定自杀,吞的美工刀片第一次带他们去生产劳动车间参观的时候偷偷掰下来的,监控溯源没什么问题,内部疏漏也在处理,大概就这些,翻来覆去。” 顾形撇了撇嘴,没什么劲儿尥蹶子撒气,“但这个自杀动机有点儿……太随意。程烨这小子,贪生怕死还能作妖,分明刚跟我做完口头交易没几天,这一出闹得根本没道理。还是得看看能不能找机会亲自过一遍程烨出事那天的监控视频……赶巧是陈海滨值班,要是没什么处理——” 顾形嘀嘀咕咕的话刚说半道,拖着长音的工夫正被祝思来医师袍口袋里突然的振铃打断叫停,祝思来抱歉地抬手示意,先瞄了眼来电显示,有点儿迷糊地看向顾形,随手开了免提。 “耿副,怎么了这大半夜的?” 耿秩八成是猫在家里带回声的洗手间,使劲儿捏着嗓子才没炮仗似的炸出去:“顾形在你那儿没有?那兔崽子手机又没电了打不通。” 祝思来紧张地瞥了眼正在努力回想着今天什么地方招惹过耿秩的顾形,摸着鼻尖勉强没笑出声音:“正好在,你说,我开着免提。” “江小陌又惹事儿了,不知道是受伤还是怕我骂人一直没接电话,你俩赶紧找人联系,说是逆行逼停出了个车祸,交警那边让找个家长问问怎么处理。” 第一百八十五章 小偷-挨骂(上) 案四小偷 二十五挨骂(上) “邹睿,拖车那边回了个电话,路上耽搁了,估计还得五分钟。我待会儿先去趟医院?那俩小子倒没什么事儿,就是轻微挫伤,然后擦破点儿皮,但顾队不太放心,怕找茬儿再找到江陌头上,让咱们牵头带他们俩去做个系统的身体检查。领导说好不容易逮着机会坑刑侦那窝铁公鸡一回——” 王嘉皓抱着头盔,扯下袖子蹭了蹭挡风镜上附着的灰土,迈开长腿大喇喇地跨过被黑武士顶撞得惨不忍睹的灌木丛,歪着上身看见邹睿捏着罚单神情紧绷地从车尾绕到前保险杠,搭手帮他把有点儿卡住的前引擎盖子掀开,仰头躲开了呛人涌出的烟气,抡着头盔扇了两扇:“怎么了这是——嚯……温度这么高,哥儿俩命够大的……引擎这几个零部件跑成这德行,要是没截停,保不齐什么时候发动机就要出大问题,爆缸都是轻的……那俩小崽子还找茬儿呢,都应该去给江哥磕一个。” “这车的证照登记在一家租车行,刚我看了一下,车漆、后导流翼、排气管、前保险杠,全都私自改装过,而且并没有申请过变更登记。这租车行咱打过交道,之前就有私改处理的记录,除了常规处理,批评整改为主。”邹睿掏出手机探着身子仔细拍了几张照片,屏着呼吸略微皱了下眉,试探着照亮了发动机上衔接的零部件:“……这也是私改的。看着刚换上没多长时间。” “报废翻新啊?车上那俩半瓶子晃荡的,估么着压根儿就没听出来发动机有异常响动。” 王嘉皓凑过去扒拉着照片仔细看了半天,直觉不妙地“啧”了挺大一声。 “这得算蓄谋了?” “就是不知道是针对车上那两个,还是针对江警官——刚我听说副驾驶长得挺凶的那小子好像跟江警官还有点儿什么过节?……明天咱俩最好还是去车行跑一趟。单纯租了个违规改造的车被江警官凑巧撞到还没事儿,万一真有点儿什么猫腻,还是得提个醒——” 邹睿搓了搓粘挂在袖口上的机油,随手往王嘉皓肩上一抹,嘴边儿的话音还没落,视线先循着五米远开外突然叽里咕噜闹腾起来的动静张望出去,随即定定地凝滞在正忙着秦王绕柱逃避制裁的江陌身上,心情复杂地被涌进鼻子里黑烟呛得一咳:“虽然顾队护犊子这事儿远近闻名,一般不动真格的,而且亲师徒内部矛盾得内部解决……但说真的,你同学抗揍吗?不用帮忙劝个架?” “啊……不用。” 王嘉皓抓了抓被头盔压得造型奇特的头发,转身看了一眼被她师父撵得绕车嗷嗷跑还有空跟他挥手致意再见安好的江陌,习以为常地握拳在邹睿的肩头上一戳:“真要打起来江哥都兴许能跟顾队拉个平手。纯粹是这事儿办得欠揍,她不敢还手。走了,你这边拍照取证完没什么事儿的话来个信儿,队里碰头。” 顾形猛呛了两口带烟儿的北风,牙碜地憋了个嗝出来。他抬脚蹬住江陌这辆铁皮蛤蟆的前保险杠,被扒在后视镜旁边观望逃跑路线的兔崽子绕得眼晕地捏住眉头,犯恶心地吞咽了一下,最后通牒似的把手一勾:“不抽你后脑勺了,过来!有话问你!” “我不信。”江陌对自己这次莽撞的程度多少有点儿自知之明,知错不改地把脑袋一缩:“你发誓!不能抽后脑勺不能过肩摔不能弹脑门儿不能掐脸。” “发誓,发誓。不抽后脑勺不过肩摔不弹脑门儿不掐脸,不然我在队里抽一回烟被老耿罚一次款。行了?过来,有正事儿问你。” 顾形不耐烦地竖起三指朝天晃了几晃,无害地招了招手,把明显还在迟疑会不会挨揍的江陌哄骗到臂展范围里面,勾手一捞就薅住了见势不妙扭头要跑的江陌,扥着她的衣领气急败坏地揪住她的耳朵:“玩儿花样是江小陌?还想跑?深更半夜下班不回家绕到外环来截停飙车党是?能耐啊?交警的活儿你也想干是?要不给你转交警支队去得了?啊?” “疼——疼疼……师父我错了真的……疼——!” 江陌隐约觉得头皮都快被她师父揪着从头骨上掀开,前拱后撅地挣开她师父的拿捏折磨躲出快两米远,捂住通红得像是淤血的耳朵一瞪眼睛,目光却正对上顾形皱巴着眉头强忍住没冲上去抡拳头的视线,迅速见风使舵地耷拉下脑袋小声打蔫:“……先他开着远光灯满大街乱晃,我就是不想起冲突才绕远开上外环。谁知道那破车不依不饶地追过来,还差点儿踩着油门把我车给刮了……” “然后你就来劲了是?正义凛然了是?你怎么那么能耐啊?单枪匹马一个支援的电话都没打就要冲上去正义执法?开车的要是个亡命徒怎么办?逆行截停那个车速但凡撞在一块儿,你这张脸都找不见!哪怕退一步讲……万一车里俩人手上有管制刀具呢?车门一开就能捅你肚子上!最近出事儿还少吗江陌?那张一白——” 顾形其实对这个倒霉徒弟身上那点儿臭不要脸的小心思见怪不怪,捱不过脾气上头脱口一喊,喉咙里登时哽得发不出声音来,他沉默地停顿了半晌,缓慢敛起眉间:“……从什么时候开始有车跟上来的?之前有没有发现尾随的事件?” “……没太注意。差不多刚从队里出来付晰就一直在给我打电话,一直在烦电话的事儿,没怎么留神。” 江陌怔忪地看着她师父骤然泛红的眼眶,无措地停顿了几秒,按着被揪得肿胀发烫的耳朵搓了两下:“好像市局出来从辅路拐上主干道那会儿还没在。半路跟上的可能性比较大。不过师父……” “嗯?” 江陌抿着嘴唇咕哝了一声,恍惚回忆了一瞬,隐约记起副驾驶上的那个问题少年,他在看清楚江陌的一刹那,脸上一闪即逝的惊愕诧异并不像是假装演戏使然:“就我说副驾驶上那个小子——虽然之前我意外撞见过他带一个女孩玩儿仙人跳,也出面警告过一次,但当时并没有走正规立案处理,刚才开车截停的时候……他好像也并不知道,他们挑衅的这台车,上面的人是我。” “你是在怀疑,很可能,开车这两个倒霉催的不是在报复挑衅,而是受人教唆。” 顾形脑子发昏地衔了颗烟,掏出打火机背身拢住风快速点燃,缓慢地低声一叹:“真没受伤是?没受伤今天先回家去……这路段没正式通车,没造成什么恶劣影响,外加开车的司机之前有飙车事故的前科,你惹的乱子交警那边正常处理,不会过多追究,明天再去一趟,说明情况赔礼道歉。” 他说着话,扭身瞥见江陌咬得紧绷犹犹豫豫有话开口的侧脸,好笑地摇了摇头,两指并拢勾住,轻轻在她快绷出青筋的太阳穴上一弹。 “跟我就免了,下个月我要给老祝买洗衣机,一个月早餐宵夜孝敬你师父不过分?至于这边的事儿……等事故调查处理完,再去找你同学帮忙——毕竟连着两次犯在你手里,也算是跟他有缘。” 第一百八十六章 小偷-挨骂(下) 案四小偷 二十五挨骂(下) 训练室墙面上的挂钟时针将将划过了一格表盘刻度,惊险翻盘熬过晋级赛的温夕就随手推开了艰难完成战斗任务的键鼠,端着僵硬的胳膊腿儿从电竞椅上弹起来,抻长展平地在训练室正中间的沙发上打了几个滚儿,朝着关了电脑还窝在电竞椅里没动的邵桀探了个脑袋。 “桀哥,不睡吗?还胃疼?早知道不拽着你陪我晋级赛了……” “没事儿,反正也是待着。” 邵桀捏着手机翻了翻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外卖,挑了几个深更半夜配送时长最短的商家,耷拉着眼皮飞快地滑动着订餐页面——他对于反复横跳在油辣呛香或是清汤寡水两个极端的餐单实在兴趣寥寥,犹犹豫豫的空当反手勾住晃到他椅背上趴着凑趣儿的温夕,在他忙着晋级赛期间也不忘胡吃海塞填得溜圆的薄肚皮上一敲,好笑地把趁着排位间隙独自消灭了一整个儿六寸奶油蛋糕还试跟着邵桀蹭一顿咸口夜宵的温夕小朋友哄去睡觉,然后兀自歪在电脑跟前沉默了两分钟不到,打着哈欠揣起手机捞上外套,迈开被他自己压得快失去知觉的长腿,一瘸一拐地准备去餐厅翻一翻还有没有什么能快速填饱肚子的泡面或是面包。 训练室的门板刚嵌开一道缝隙,邵桀发麻泛痒的脚踝处就毛茸茸地缠上来一条身材宽厚的橘猫。 看毛色花纹应该就是基地那只流浪收编散养的大橘,但好像这几天没见,已经不知道在哪儿混吃蹭喝地从胖胖的一条猫迅速膨胀成了肥硕的一摊猫。 邵桀抬了抬脚,还没来得及躲开,大橘就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心满意足地赖在他跟前,彻底放松地就地躺倒。 小胖家伙也不知道是怎么从楼梯间的防火门挤进来又挤过去的,看着墙脚标记地盘似的痕迹,八成这家伙已经悠哉优雅地在训练室楼层闲逛了一圈,原路折返试图挠门离开未果,又错失了寻求快步溜回宿舍楼层的温夕帮助的机会,这才嗅着空气里熟悉的味道,乖巧地守在训练室的门口,安安静静地等着的人类搬运工出面拯救,再恩赐似的撒一个娇。 邵桀低头弯腰揪了揪粘黏缠绕在深色运动裤脚的猫毛,单手捞住躺在他兔子拖鞋上就不挪窝的橘猫,托着它随时能从手指缝里流出来的肉乎乎的肚子,犹豫地扫了一眼身上的深色棉服,到底还是顺势蹲下,把这颇有分量的小胖家伙捧在怀里,一步两晃地送下楼。 大厅的顶灯老早就关了,也就被迫长时间跨年待机的圣诞树上挂的财神小彩灯氛围十足地闪烁着,喜庆又诡异地泼洒了遍地的红色。 邵桀缺乏锻炼地把这胖猫撂在沙发上,饿得眼冒金星脑袋空空,顺手在拱进掌心的猫猫头顶搓了两圈,掏出手机盯着没什么动静的信息栏看了一会儿,裹紧外套踩实了拖鞋,哆哆嗦嗦地钻进了漆黑彻冷的夜色之中。 问询江警官安好与否下班没有的消息还没收到回复,已读忘回和忙到起飞无心查看的可能性各占一半。 分明一周之前,邵桀还能对这种相当常见的情况接受得无比坦然。 然而在试探着打破维系了相当一段时间的保守距离之后,邵桀这会儿才模模糊糊地意识到,他肚子里那点儿凌驾在好奇心之上的关切,已经一发不可收拾地得寸进尺起来,恍惚间贪得无厌地失去了试探伊始目的使然的主动权。 邵桀站在泡面货架跟前叹了口气,两眼放空地揉了揉隐隐作痛的胃,发呆了三两分钟的光景才回过神来,抓起一盒勉强能咽得下去的口味结账添水,无念无想地把泡面碗端到了正对马路的玻璃窗前。 扎穿泡面盖子的塑料叉“啵”地弹了起来,朦胧凝在玻璃上的水汽也凑巧聚成一小团,粘挂的水珠折射着夜间路面缓慢行驶停靠在对面车位的车灯光亮,忽然,水珠毫无征兆的滚动滑落,砸进了餐桌边沿的小小水滩,然后缓慢地渗进缝隙里,悄无声息地消失不见。 邵桀耷拉着眼皮躲开几乎直戳过来的车灯光线,扯拽着无意识垂下的目光,在掀起泡面盖子的时候顺势抬眼,这才确认似的眯缝着眼睛看清了对面将将停稳的车牌,和那张绷着力道甩上车门,缩起肩膀左右扫视着快步穿过马路的侧脸。 江陌凝重的眉眼之间几乎被疲惫的戾气堆叠遮掩。 她始终半低着脑袋,稍显灰暗的路灯在她发顶笼出小小的光圈,抬脚踩上马路沿的时候才留意到松散拖地滚了泥水灰尘的鞋带,但似乎并没有弯腰系紧的想法,只是单纯地盯着黑色鞋带看了两眼,面无表情地抬起头来。 邵桀估么着他这会儿一动不动得直勾勾出神的表情可能有点儿呆傻,呆傻到江警官在视线焦点锁定他的一刹那,沉重的表情都松动了一下,杀气蒸腾的眼角极轻微地弯了弯。 倒是没笑,只是逆着光源看向邵桀脸上氤氲的一团傻气,微微眯了下眼。 “巧啊,邵桀。” “徐经理去盛城国际的事儿我差不多都清楚……” 江陌捧着刚添了热水的泡面桶在邵桀左手边坐下,听见邵桀一边帮她拆开牛奶吸管一边小声提及徐沐扬的事儿,略微思忖着晃了晃脑袋,咬住叉子掏出手机压在泡面桶上,这才点开邵桀早先十分详尽地发过来那一串徐经理莫名问及肇事逃逸案相关的消息,“真要说起来,梁明算是她准小叔子,这些事儿她一点儿都不好奇才怪。只不过……” 只不过江陌总觉得,徐沐扬兜兜转转地找到几乎八竿子打不着的邵桀来刨根问底的良苦用心,似乎有那么丁点儿……多此一举的意味。 “徐经理的联系方式你应该有,方便吗?方便的话发一个给我,我直接跟她联系。”江陌没什么耐心地扯掉泡面盖子,挑了两下还脆硬的面饼,等了半晌没听见回音,县莫名奇妙地瞄了眼氤氲着水汽朦胧反光的玻璃,随即迟钝地转过头,朝着已经一声不吭盯了她好半晌的邵桀看过去,有点儿凌乱地眨了眨眼睛。 “……邵桀?” 第一百八十七章 小偷-敌情(上) 案四小偷 二十六敌情(上) “……邵桀?” 江陌无意识地瞥了一眼晃在货架后头清点临期产品等待三四点钟补货的夜班店员,又被视野范围里存在感太过强烈的邵桀拽偏了视线——这小子八成是在愣神,估么着江陌适才叽里咕噜嘟囔的几句话他是一个字儿都没听见,目光深沉专注地黏在江陌侧脸的位置,剖白露骨地戳得江陌后脊梁一紧,不自觉地抖了个寒颤。 ……恍惚间像是一种被犬科动物嗅到了血腥生骨肉的压迫感。 江陌对这狗崽子闻到荤腥一样的眼神忽然有点儿不知该如何招架的难堪,她抬起胳膊在邵桀眼前打了个响指,试图挥手隔断这簇起始不明的视线,却不料手臂将将架在半空就被邵桀轻轻拨开——小孩儿没说话,抿着嘴唇略微蹙了下眉,指尖掀带着一小股沾着泡面酱料包的味道,凉涔涔地贴在了江陌滚烫的耳尖。 “江警官,你耳朵好红好烫啊……是冻伤了吗?” “……啊?啊……” 江陌一怔,心口难以名状地紧巴巴揪成一团又骤然松开,刺痛似的躲了一下,尴尬地侧过身来:“没有,就……闯了点儿祸,被我师父揪的,差点儿没给我把耳朵拽掉。” 邵桀先没动弹,压着嘴角看见江陌耳朵上淤血似的浓重红色悄么声地向下蔓延,后知后觉地缩回指尖,眼神晃动着把过分执着的目光收敛回来,有点儿想笑,可笑着笑着又别扭地瞥了江陌一眼,挑着泡发的面饼酸溜溜地小声反问:“闯什么祸……怎么还被师父抓到了?” “差点儿出车祸。”江陌多少也有点儿后怕,缩着脖子看着眼前笼起水汽的玻璃上反射映照着邵桀模糊的眉眼,解释得稍微轻松了一点:“其实没怎么样,但接警处理事故的是我同学,他就联系他们支队领导,找家长告状去了。” 鉴于邵桀上学那会儿并不是什么乖顺省油的灯,在他印象当中,值得告状找家长——甚至于能让家长气急败坏原地制裁的事端纷争,大多都能够跟人身生命安全挂上点儿直接或是间接的关联。邵桀紧张又迅速地打量了江陌几眼,兀自忧虑无从分担地对上了江警官吃得太急噎得快翻白眼儿的视线,心情复杂地帮她在背上敲了两下,轻声一叹:“车祸的事儿也敢惹,我要是顾队我都恨不得揪你脑袋……” “……咳咳——咳……”邵桀那点儿沮丧和关切并无遮掩地挂了满脸,江陌大概听见了他嘀嘀咕咕的半句话,但隐约觉得听之任之地顺着话茬儿发展下去可能会有点儿麻烦,呛咳了两嗓子嘬了口牛奶,清了清嗓子,勉强一本正经地拔直上身坐起来:“正好提起这茬儿……有个正事儿要问你。” “还记得带着一个女学生,想在这便利店里坑你玩儿‘仙人跳’那个小子吗?”江陌划拉着手机,找了张王嘉皓为了吐槽她防止车祸当事人逃跑下手太黑翻拍发送的证件真人对比照片,顺势推到邵桀跟前去:“叫李嘉——刚在大马路上跟我玩儿生死时速的就是这小子。我记得当时你说过,他是受了蒋唯礼还有谁的指使……” “蒋唯礼和冯东。蒋唯礼花钱办事,冯东负责安排人动手。”邵桀头皮一炸,神色沉郁地垮下来:“是不是因为上次的事,他去找——” “别想太多……泡面不吃了?长胳膊长腿儿瘦得跟螳螂似的,不是晚上没吃吗?就挑了这么几口。你要是嫌泡软了不好吃,这个饭团给你,加热过的。”江陌摆了摆手,三两口解决战斗之后珍惜粮食地瞧着邵桀没怎么动过的泡面桶,把当暖手宝的饭团搁在了邵桀的手心里头:“不像是报仇找茬,我估么着要不是我一时冲动把人逮住,他都不知道找茬儿找到的人是我……就是不确定他是不是受人指使。你最近没有再受到过什么骚扰威胁?或者——有没有打听到什么?” 邵桀看着撂在他手里的饭团愣了半秒,缓慢地眨了下眼睛,反应过来先前扮猪吃老虎未果还被江警官戳破的缘由经过,无声地笑了一下,剥开塑料包装慢条斯理地说:“李嘉的事,我打听过。” “之前跟蒋唯礼关系不错帮忙出主意的那个东哥,本名叫冯东,年纪不小了,好像已经有妻子和孩子——”邵桀回忆半道觑见江陌抬起眉毛审度的表情,保证似的把手举在耳侧:“就……之前有人上门找茬儿的时候,我就托人留意了一下,没别的。不过这个冯东前段时间出了个不小的车祸,听说他手底下那几个年纪不大挺听话的孩子差不多都托付给了蒋唯礼那帮人,干点儿混饭吃的活儿。” “一堆混子,托孤呢跟这儿。”江陌略一咋舌,“那也就是说……这个李嘉很可能是直接受蒋唯礼的委托?收钱惹祸?” 邵桀耸了下肩膀,无辜地摇了摇头:“具体的情况不太清楚,但蒋唯礼算是个面子上的人物,一般这些零零碎碎的事儿,刘水出面比较多。会不会是跟他有关系?他女朋友好像跟江警官你……” “刘水啊……这家伙今天应该刚出拘留所。”江陌托着下颏,滑溜溜地搓了搓:“不过如果是这帮人直接报复,你也逃不脱,直接找到我头上八成图点儿什么别的——那个什么蒋唯礼没再找你茬儿?我也是后来才听乐天说,你现在蹲的这个萝卜坑原来是他的?失业之后恶意打击报复?” “……在他来看算是我抢了他的饭碗。不过主要还是跟他开价年薪太高的原因。但蒋唯礼年节前后这段时间倒是挺安生,一来都有比赛,二来估计跟盛安市要搞什么电子竞技产业落地的项目有关联,他那个俱乐部应该也希望他最近赛场上下都能收敛一点。” 触及到知识盲区的事儿,江陌反应有点儿慢:“蒋唯礼没失业啊?人还在盛安?这地儿这么多搞电竞的?” “嗯,l电子竞技俱乐部——听徐经理说跟他们竞争挂靠政府落地还挺麻烦。”邵桀咬了一口饭团,点头点得不以为然:“毕竟他们俱乐部园区背后的主投企业,就是盛城国际。” 第一百八十八章 小偷-敌情(下) 案四小偷 二十六敌情(下) “盛城国际可真是够家大业大的……乱七八糟的破事儿哪都能掺和一点儿。” 江陌这两天对“盛城国际”这四个字儿有点儿应激敏感,两句话咀嚼得后槽牙都隐隐抽痛了一瞬。她端起泡面碗喝了口热汤,又嫌弃地把几度试图趁乱混进齿关的胡萝卜蔬菜干吹到一边,余光瞥着仍旧过分在意地盯着她手机上李嘉照片的邵桀,眼睫随着他猛然回神又拧紧的表情微微抖动,下意识地循着他的视线看了一眼。 “缉毒……温晨……” 江陌一怔,不太确定喃喃念叨着她手机上来电显示的邵桀脸上微妙松动了刹那的表情是真实还是恍惚,用力眨了下一时怔忪被溅起的热汤油点沁到睫毛里的右眼,辛辣刺激得眼眶泛红,翕动着连锁反应莫名酸痛的鼻子,拎起电话滑动接通:“温晨?” 电话那头开口一顿:“江……哭了?” “没,泡面汤崩眼睛里了。” 江陌满兜划拉着她衣服口袋里搓成一团的手纸未果,正准备扯着袖口揉住眼角擦一擦,身旁的小孩儿却像是猜中了江陌这极其凑合式的活法,拆了包纸巾递给她,又抬手压住了她准备道谢的话,略微自觉地避开了可能跟正事相关的电话,转身去收银台结账扫码。 “……”江陌定定地盯着邵桀耙得有点儿凌乱的后脑勺儿看了一会儿,皱起眉头压低声音轻轻一叹:“方四那边的事忙完了?” “嗯,估计顾队跟你提了一嘴,方四交代的那几个散客基本没什么正在跟进的上线下线,一人一个坑,接下来得看一轮预审的结果。我这会儿在我师娘这边——”电话那头的周遭环境寂静得温晨带着点儿鼻音的声线刺耳的嘶哑,他话说半道像是濒临哽咽得变了声调,闷声清了清嗓子才继续说道:“师父家小女儿有点儿发烧,应该是突然折腾的,师娘刚带孩子回家了,说看看天亮之后的情况,如果孩子还烧的话得去趟医院……也是有点儿赶忙,师娘家里就她弟妹一个还在坐月子的女性家属,我们队里一水儿的和尚庙,女性家属……我师父这种恶意报复的情况有点儿特殊,李书记不太敢让无关人员出面,也在帮忙协调,但其实我能说得上话信得过去的……你明天一早——” “别明天一早了,我待会儿就过去。把你师娘的地址和电话发给我……”江陌很少——甚至于几乎从没听见过温晨用这种近乎恳切的语气跟任何人求讨些什么,他这人自以为是的时候居多,连顾忌和慌措也很少表露示弱。江陌大概猜得到顾形不许她主动联络是担心她跟温晨这号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的老朋友牵扯过多,但事到临头,江陌实在不忍心就这么看着,“你先跟你师娘打个招呼,如果不太方便的话我就不上楼,把车停在你师父家楼下,不管是需要去医院还是临时帮忙跑个腿什么的,也比你们忙得脚打后脑勺儿硬抽调人手还没办法直接照顾得好。” 江陌抬手用指甲刮了刮眼尾,将将恢复正常的眼眶又刺痛得酸涩,“温晨,安慰的话可能也没什么用处……不过现在一切以处理在办案件和你师父家里的情况为主,报仇这事儿,务必等到一切稳妥。” 江陌捏着忙音挂断的手机没动弹,目光紧紧追随着落地玻璃上凝结攒聚的水珠迅速滚落,小小的细碎飞溅合着贴在她脸侧的热饮罐子一并刺在她绷紧的神经,激得她打了个哆嗦。 邵桀八成是怕她歪着肩膀挪蹭着从高脚蹬子上滑落摔倒,递出热饮易拉罐之后伸手在江陌的左肩上轻轻一托:“温警官是……有什么事要找你吗?我就听见一点儿……说,待会儿就过去。” “嗯,私事。也算是公事。待会儿等他消息我再走,你先把饭吃了。”江陌捧着热饮罐子稍微道谢颔首,无语地跟拉环较劲未果,攥着易拉罐烦躁地抠手指头:“我估么着你们徐经理心里犯嘀咕的原因也跟这事儿有关……今天一早盛城际速有一辆物流厢货车闯卡事故,车祸事故司机和截停警察双双重伤入院,现在司机昏迷不醒,警察不治身亡——殉职牺牲的警察就是温晨的师父。” “梁总监弟弟的公司……”邵桀恍然地张了张嘴,瞬时拧紧眉间:“温警官是缉毒的。” 江陌托着下颏摩挲着热饮罐子的罐口边缘,“和尚庙缺人,这期间家属需要陪同保护,总不能让内勤文职的女警一直跟着。更何况难得,温晨还能主动求人……一别不见好几年,我还以为他真不把我当老同学看了呢。” 邵桀温吞地把剩下的半口饭团噎进嘴里,翘起指尖把江陌的热饮罐子拉环勾开又递回到她手边,自顾自含混地问:“……他不是你前男友吗?” 江陌端起罐子刚抿了一口,疑惑地顿了一下,好一阵呛咳:“咳咳——你听谁说的?” 邵桀看着江陌这种近乎自爆似的反应,莫名委屈地耷拉下眉眼:“eden。我就随口一问……” “那小屁孩从哪儿听说的——”江陌缓慢地回想了一下,恍然地弯了下眉眼:“估计是我住院那几天,江女士在医院食堂碰见温晨了,正好他们缉毒带嫌疑人检查,趁着我偷跑出去那会儿还一起吃了个饭,后来跟我说起这事儿的时候周南一也在。” “那就是真的……?” “算是。高中那会儿比较合得来,同学朋友起哄撺掇,再加上闹出点儿乌龙,然后就顺水推舟,高二的时候在一起差不多半年……”单纯的青葱岁月实在是令人怀念不舍,乍一提起这茬儿,江陌就想起她被烦得一时头脑发热的温晨拎去当告白挡箭牌的时候,哥儿俩好地同进同出了一阵子,回过神来才发现流言蜚语已经热热闹闹地在校园里传得风风火火,彼时还无比清白地被教导主任喊去训过话,俩人何其无辜地在走廊里面面相觑地举了半天的拖布,“——只不过战友情还没机会正经升华一下就到了高三,学习为重就算了。考警校考到一块儿纯粹是偶然,外加上后来执行任务什么的,也就没再见过。” 江陌瞥了眼还没动静的手机消息,掀起眼皮看向已经快把自己憋闷成一只河豚的邵桀,好笑地叩了叩大理石餐桌:“怎么了?” 邵桀抿着唇角,扭头故意不去看江陌那副过分坦然到忽然来了兴致想起用年龄经历差距劝他知难而退的嘴脸,忿忿得快鼻孔朝天。 “了解敌情……提前规避一切可能发生的麻烦。” 第一百八十九章 小偷-笔迹(上) 案四小偷 二十七笔迹(上) “星期五上午,盛安市社会各界到场送别因公殉职缉毒警张一白,市民群众自发手持鲜花沿路悼念,表达沉痛哀思——” 江陌扯松了常服领带,一拳砸在车载收音机的开关键上,捧起副驾驶座位上适才跟张队妻子黎粒一并收拾妥当,顺道托付江陌帮忙带回警局的工作相关物品,拎起翻檐帽扣在头顶,余光瞄了眼前院停车场边上那台知名媒体的采访车,沉默地停顿了几秒,还是稍微检查整理了一遍着装,这才扭身下车把车门上锁。 市局主楼的暖气管道貌似是经受了连续两天的寒潮降温冻出了点儿问题,宋叔和崔谅常服还没来得及换下来就裹着执勤棉大衣拎着钳子晃出去,离得老远看见江陌只套着一件单衣在停车场边上晃荡,挥手的招呼都变成了驱赶似的扇动着手臂,隔空催促她快跑去勉强攒了点儿热乎人气的楼层里,别再赶着正忙的时候吹了冷风染上感冒的毛病。 整栋楼里都涔涔地渗着寒气。 江陌掀开侧门大步踱进走廊,踩着脚垫蹭了蹭鞋底,隐约听见一楼正厅的客梯响音提醒,抬眼正眺见郑司羿礼节性地抬手扶住电梯门,指引示意着几位还扛着设备明显没关机的媒体工作人员从正门出去——李书记大抵是顾忌着这帮介乎于主流非主流之间的官方媒体不懂得适度克制的道理,还特意在这一行人的末尾安排了个一本正经写了满脸厌恶的林宇垫底,时刻准备着把这几位几度尝试着在市局楼里遍地溜达的媒体哥们儿打包扔到车里。 “那哪是请过来做采访啊……根本就是提溜过来约谈的。那几个记者绝对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呢——李书记亲自找过来谈话,李书记身边最得力干将小郑老师亲自送出大门,高局有意向提拔调去缉毒支队的林组长全程陪同……啧,要不是看在张队老丈人的面子上,就得直接给他们扭送派出所反省去。” 肖乐天扒着窗户往楼下眺了两眼,照着玻璃上模糊的反光捏着碘伏棉棒擦了擦脸颊上戗破的油皮儿,疼得嘶嘶哈哈地抽了几口凉气,“让他们进场拍照报道,那镜头都快怼在俩孩子脸上了——什么毛病……这也就亏着咱师父眼睛尖,而且这家伙没直播权,万一画面照片流出去……可真是……上哪儿对得起张队去。” “你不是要回趟家吗?这怎么摔的?肩章的圆扣都坏了……”江陌撂下捧在怀里的纸袋子,搓了搓冻得青紫一片的手背,拣起快滚在她凳子底下的常服上衣,歪着脑袋瞥了一眼窗外楼下还站在大门口死守着媒体车拐上主干道的郑司羿和林宇,随手把衣服扔到肖乐天的桌面上去:“我记得老耿说过,一般重大场合都是盛安晚报和市级以上的台里派人,这回多的这家媒体是谁安排的?” “听我姐夫说……好像是张队老丈人以前的一个学生,本意估计不坏——毕竟涉及到荣誉追授什么的,能多换点儿抚恤金总是好的,但事儿没办好,找的这家媒体也不正不经的,看这架势,那哥们儿八成是升迁无望了——我姐夫你看见没?之前都不知道,他居然也是黎维金老爷子的学生。” 肖乐天撇下嘴角哼了一声,翻起衬衫袖子检查了一下还在沙楞楞泛疼的胳膊肘:“本来是想回,但我姐夫让我等他一起,结果在公交站那条路碰上俩小年轻骑摩托车吓唬小孩子,喊话不听,那会儿人还挺多呢,怕有危险,就跟维持秩序的邹睿强制截停了,没成想让骑车那小子拽了个跟头,脸戗地上了……虽然不严重,但摔的是脸,怕我姐看见又跟着着急上火,就干脆回队里了。” 住建办退休老主任桃李满天下的事儿江陌也就偶尔能在顾形和祝思来闲聊扯淡的话音里听上一耳朵,秦肇平的从师经历倒是头一回听说——她有点儿晃神地咳了一嗓子,被刚接的半杯热水烫了舌头,眉头瞬时紧皱:“骑摩托车那俩审了吗?殡仪馆告别厅外面几条路全是执勤的,什么胆子敢跑警察眼皮子底下惹祸?” “之前涉毒被抓过,看见新闻报道出来就跑过去撒欢儿,但警察堆儿里又扎不进去,就只敢在外侧马路上幸灾乐祸地胡闹,还以为开着摩托车机动性强,想闹完就跑,结果被逮了个正着……不过林组长说这俩小年轻之前的案底其实不算大,最多也就因为妨碍公共安全或者恶意诋毁给几天拘留。但……怎么说呢,挺来气的。” 肖乐天愤懑又压抑地长叹了一声,跌进椅子里烦躁地张望着窗外晦暗的天际,无意识地捶了捶憋闷着一团浊气的胸口,视线漫无目的地在沉闷的办公室里扫了一遭,末了定在了江陌办公桌的纸袋子上面,略微出神地盯着上面印刷的保险广告。 约莫分钟的光景不到,江陌已经快速地溜了一圈儿休息室回来,甩掉了身上那套板正又束缚的常服套装,兜里揣了两个从内勤顺过来的香水梨,随便挑了一个就往肖乐天的脸上丢。 “周小邈的,说买了不好吃,分担一下。” “这保险公司一年到头肯定不少赚——这是从张队家带过来的?我家里也有这个纸袋子,好几个,我姐说好像是有朋友在保险公司做产品经理,给我们家除了我以外的每个人都搞了这个保险,包括做饭阿姨。人身财产都有,赔付挺高,不过据说可不便宜……” 肖乐天抬手接住了差点儿砸在他鼻梁上的梨,搓了下果皮感觉没洗,看见他师姐擦了两下就塞进嘴里,皱巴着脸有点儿嫌弃:“下班还去吗?张队家里?” “不过去了,黎粒姐说下葬之后的事儿有队里局里张罗,这段时间她先带着孩子住到她爸家里。这都是张队说跟工作有关的东西,黎粒姐怕放在家里不安全,就让我帮着拿回来,待会儿打算送到温晨那儿去。”江陌啃了啃不当季水果厚得有点儿剌嗓子的果皮,伸手捞正斜放的纸袋,撑着桌子刚念叨了两句印刷的广告语,“怎么没带你的份儿?私企的保险公司,警察不给保人身意外是——” 纸袋的底部大概是没抻平,虚立在江陌这满桌凌乱的杂物上头,撑住桌板的轻微晃动瞬时挪偏了纸袋杂物的重心,没等举着香水梨啃果皮的江陌分神伸手去捞,袋子已经彻底大头朝下地从桌面上栽了下去,零散掉页的笔记本和零七碎八的物件儿稀里哗啦地飘了遍地。 肖乐天唉声叹了一句“职业歧视”,扭头就拖起椅子追着一根儿弹飞了老远的圆珠笔溜了出去。江陌先扔了手里的垃圾,随便在衣服上蹭了两把湿乎乎的掌心,弯腰先捡起快翻腾零碎的笔记本,吹了口气掸掉沾在封面上的浮灰渣子,捏住本子的力道稍微松了寸余,适才就摇摇欲坠的单页纸就轻飘飘地落在地上,映着室内的白炽灯光,模模糊糊地投下一点浅到几不可见的阴影。 看着像是被不怎么下油的圆珠笔用力刻划过,透压到后页上的笔迹。 “这怎么……有点儿熟悉。” 江陌吸了吸鼻子,隐约揣测着摸出兜里的手机,快速地在聊天记录里翻查了一遭,随即整个人连带着呼吸都倏地滞了一瞬,缓慢地眨了下莫名斑驳的眼睛,难以置信地揉了揉无意识骤然拧紧的眉心。 “乐天儿,师父呢?” 肖乐天举着圆珠笔晃回江陌跟前没心没肺地邀功,搭眼看见他师姐凝重的表情,也跟着后颈一紧:“跟耿副在楼上高局那儿,怎——” 小警察乍一紧张有点溜号儿,一心二用地循着走廊里逐渐靠近的焦躁跑步声响瞥向办公室门口,话音刚说半道,顾形就说曹操曹操到地探了半个身子进来,用力握拳在门板上一敲。 “正好你俩在。江陌,去后院把老祝拐走,肖乐天常服换掉。中心医院走一趟,闯卡的那个厢货司机死了。” 第一百九十章 小偷-笔迹(下) 案四小偷 二十七笔迹(下) 急诊大厅直通综合icu的通廊拐角处躁动地簇拥着不小一撮儿情绪激动的患者家属。 江陌举着手机捂住另一侧的耳朵,窸窣断续地听着电话里头喻洛言简意赅的前因后果和紧急求助,勉强七钻八扭地拱到了沸腾的事件中心的时候,院方保安刚被冲动的病患家属胡抓乱撅地掀了帽子,英勇献身地捂住了他不知道第几次抡向温晨的拳头。 结结实实地挨了顿揍的温晨靠坐在墙脚,先没抬头,要死不活地垂着脑袋一动不动,只有胸口还深重平稳地起伏着,吐息之间抽吸着衔在嘴角的烟蒂,直等到江陌站定在他跟前,才勉为其难似的仰头,逆着棚顶频闪刺眼的白炽灯管,轻哼了一声,权当跟江陌打了声招呼。 江陌复杂地叹了口气,极轻地蹙了下眉头。 “别给医生护士保安大哥添乱。” 她掏出今儿一早从黎粒家开封喝了半瓶就斜在口袋里揣了快一整天的水瓶,伸手捏住被温晨死死咬在齿关的烟头,踹了他一脚示意松口,烫手地扔进了水瓶里,拧紧瓶盖朝他身上一丢,虚点着他嘴角皮肤的淤肿:“瓶子挺凉的,冷敷一会儿。” 争执事件的开端虽说不是温晨主动挑拨,但这家伙却是个实打实的罪魁祸首。 “这夫妻俩的孩子在icu病房里……好像是过年的时候熬夜学习突发脑出血,因为这夫妻俩不想打扰孩子休息,发现太晚情况一再恶化,刚下脑死亡通知,让家属考虑要不要放弃——且不说医院规定禁止室内吸烟,人两口子抱头痛哭的时候你站在旁边儿一根接着一根的抽烟,看你不顺眼也不奇怪。” 江陌远远地跟搀扶着缺氧晕厥家属去急诊休息的喻洛挥了挥手,感谢地朝着解决完矛盾就捶着老腰捡起帽子重新扣正的保安大叔示意颔首,倚靠在温晨左手边的塑料长椅上,一拳敲在他肩头:“虽然说妥了不追究……不过你没还手?” 温晨没什么表情地看向江陌,略微挑了下眉毛:“我可不像你,我不想写检查。” “……说得跟我隔三差五写检查是我乐意一样。”江陌一时语塞,咋舌起身阖上适才通风掀开的走廊窗户,“厢货司机尸体都拖走了,你跑这儿来蹲着干什么?” “确认一下医院再三强调不会有闲杂人等随便混进重症病区这个说辞是不是唬人的。”温晨撂下手里已经被他搓得温热的塑料瓶子,起身拍了拍屁股,晃到长凳跟前挨着江陌坐下:“顾队还在会客室那边跟icu主任和急诊主任了解情况?我看好像把祝主任带过来了……这家伙死得有蹊跷?” 江陌含糊的“嗯”了挺长一声,没直截了当地把那点儿并不省心的陈年旧案说清楚:“前段时间刑侦这边有个污点证人自杀,抢救的时候发现被人动过手脚,折腾了挺长时间落了个死无对证的结果……谨慎一点总没坏处,毕竟车上带了那么一堆东西,不能马虎。这司机的相关信息了解到什么程度?” “李旭,四十七岁,外来务工,从三十五岁来盛安就在跑物流,根据盛城际速提供的工资账户信息查到了三个多月前到上个月期间,有过几笔数额几万到几十万不等的资金进出,经侦那边协助追查锁定了一个博彩网站。我们在李旭租住的房间里翻到了欠下赌债和几次高利贷的收据字据,也在李旭的手机里恢复出了两三条赚快钱抵债的建议短信——并且在最近的一则消息里,大概一周前,两方沟通确定了交接碰头的时间地点。反正就是基本能佐证偷偷夹带私货的事儿发生在他身上有因有果,设卡拦截纯属意外,被枪击重伤导致车祸也是不可抗力的结果。” 温晨摸出烟盒,刚磕出一根烟就抖着寒颤忽地怔住,视线一飘,正被江陌勾脚踢在小腿迎面骨,吃疼地猛搓了几下,妥协地把烟盒揣回原处:“尸体拖走……还验吗?家属好像联系不上?” “刑事案件相关,常规流程还是要走的。不过听老祝跟两位主任聊了一下,死因推断都是大差不差。”江陌乜着温晨堆了满脸的苦相,抱住胳膊憋闷地沉了口气,“这哥们儿现在死光棍一个,离婚在老家的妻子已经很久没联系过,而且现在可查的钱款进出也就之前那几笔几万几十万的,怎么看也不像是能够得上受人唆使搭上条命的数。诶对了……盛城国际那边儿联系你们没有?今儿中午我跟老顾一人接了一通电话……上来就问问涉案的事情有没有进展,说什么厢货车交通事故和其他正规货物运输的保险现在因为警察大惊小怪一直在拖延不予理赔,调查取证其他的证物又不归还,害得他们赔了不少钱。” “联系我也不知道,这两天没什么时间搭理这些有的没的。”温晨稍一停顿思忖,忽然确认似的扭头看向江陌:“李旭的死因,确认是中枪后迅速恶化导致的?” “明确详细的分析,最好还是等尸检报告。但刚在会客室稀里糊涂地听了两位医院大拿和咱们祝大主任给出的初步推断,基本确认没有什么外在诱因的干扰,主要还是张队截停开枪击中的位置不太妙——”江陌捏了捏手机边缘,抿着嘴唇舔了下干翘起皮的嘴角:“……胸部一枪,头部一枪。全部实弹,没有鸣枪示警啊……” “……高局倒是没另作追究。” 温晨其实或多或少也能察觉到,张一白这连续的两枪开得隐约有些莫名其妙——李旭闯卡虽说来得突然,但并非没有其他常规应对的截停办法,而且明显在第一颗子弹已经近乎击毙性质的给予警示之后,张一白本该有机会躲闪避开车辆冲撞,但他仍旧执着地站在原处,以分毫之别就能当场夺命的偏差,补枪击中了司机李旭的头部,自己却躺在了失控车辆骤然加速撞击的血泊之中…… “会不会……”江陌敛住眉头,后槽牙“咯噔”一声重重咬住,抠着手机边缘犹豫了半晌,还是硬着头皮反问开口:“张队之前,会不会跟这个李旭有什么交集?比如知道他有特殊的危险身份,所以才在第一时间做出了击毙的决定?” 温晨一怔,呼吸骤然憋闷地滞住,他难以置信地眨了眨眼睛,几乎迁怒一般狠狠地揪住了江陌的领口,眉间烦躁地紧蹙:“江陌!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讲!你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江陌扯了下勒得她呛咳出声的胳膊,但力道不太够用,末了两手一抬,妥协着偏过脑袋扒拉着手机,翻出一张拍摄角度很诡异的纸张照片,抵着温晨绷不住狰狞的脸把人挣推开:“……纸上有字,是什么你应该比我记得更清楚。” 温晨抵触执拗地躲了一下,没松开揪着江陌衣服的手,厌烦地扫了一眼手机屏幕,眯着眼睛端详了半晌才拧巴着眉头松开江陌,脑袋里“嗡”的一响,忽地就听不清看不见地撑住江陌的肩头。 “……闯卡厢货车的车牌号和半截手机号。哪来的?” “张队在连续开展设卡临检任务之前,留在家里的笔记本上的。我问过黎粒姐,她说本子写了字的前一页被拽掉了,圆珠笔和记事本就摊在桌子上。她本来担心会不会有什么工作用途,还发消息确认过,结果被张队告知收在家里就行,任务结束之后他再回去拿走——也就是,至少一周前,张队就了解过这台厢货车的具体消息。” 江陌瞥了眼通廊窗户上折射映照着藏在走廊拐角处的顾形,垂在身侧的手臂轻微抬起又压下,示意她师父再稍等个片刻左右。 “温晨,还是刚才的问题。你印象当中,张队之前,究竟跟这个李旭或是其他什么人,有没有过什么你们队里不太清楚的交集联络?” 第一百九十一章 朋友-绑架(上) 案五朋友 一赎金(上) “啪嗒!” 数九天最凌冽的两轮寒潮来得刺骨去得匆匆,日光暖烘烘地照耀得楼沿角落的冰凌融化松动,零散稀落地砸在深色的柏油石板上,粉身碎骨地飞溅成一滩冰雪残片,再融融地渗入泛着寒气的地面,渐而消失不见。 小罗法医吸溜着飘了整个后院的包子香味儿,裹着白大褂就一溜小跑地往食堂冲。她缩着脖子躲开了检验科顶层楼沿不时滑落的冰溜,又被食堂门口雨搭边缘滴落的雪水砸了个正着,搓着钻进后脖颈凉丝丝的水渍抖出个哆嗦,踩着一路垫到打饭窗口的废旧纸壳蹭了蹭沾了冰碴儿踩上瓷砖油膜就开始打滑的鞋底,挥手跟刚从操作间里端着满满一盘热乎包子出来的老刘打了个招呼。 “刘师傅~菜单上酸菜肉的包子还有没有?” “有,这屉韭菜鸡蛋,下一屉都是酸菜肉。你那老三样都有,土豆丝红烧肉,多放瘦的包子管够——”老刘接过小罗法医递进出餐口的饭盒,随手把摆在台面深处的薄荷糖罐推到前头,探出脑袋拎着铁勺,远远地虚点了点食堂尽头的餐桌:“给江儿也抓两颗,新出锅的包子再等个……八分钟。先打碗汤占个座儿,肉和菜提前给你装好,待会儿过来一起拿走。” 难得早早出现在食堂安稳吃顿中饭的江陌十分少见地孤零零坐在了边边沿沿不怎么显眼的角落,背对着或成伍或零散的人群,细伶地蜷缩在临靠着洗手池的这一排餐桌。 她像是没怎么听见细碎吵嚷的堂厅里蹑手蹑脚悄么声靠近的脚步,表情没什么起伏地凝重注视着手机屏幕,咬在嘴里的包子也没嚼,后脑勺儿都冒着心事重重的烟气,安静可怜得本来试图偷袭个脑瓜崩的小罗法医都于心不忍地叹了口气,伸手揉了揉她鸟窝似的发顶,然后掏出口袋里的两个薄荷糖和一块巧克力,随手丢进她餐盘空着的圆格里。 “今天你怎么这么早?”小罗法医扯开袖子看了眼钟点,稀奇地在周遭扫了一圈:“……好像也不算太早。上午看见食堂菜谱的时候还想着早点儿过来呢,忙到这个时间食堂居然没满员,连刘师傅拿手的红烧肉都没光盘。” “……啊?嗨……今天队里头忙得乱七八糟的,八成没几个有时间过来安稳吃顿饭的,你没看老刘操作间那个台子上,摆了一堆打包拿走的包子盒饭?经侦缉毒外勤全外出,刑侦四组五组外借协查,三组忙叨着蹲守抓捕手头上愁了好久的那个入室盗窃性侵案,嫌疑人总算冒了个头……二组昨天晚上接了个绑架案的警,好像到现在还没消息呢,老顾让我待命,正好这会儿有时间就抓紧把饭吃了,省得临时有事。”江陌先还有点儿恍神,眨了眨眼睛勉强聚焦,这才挑起眉梢跟挨着她落座的小罗法医打了个招呼,“你那小花饭盒呢?” “在亲爱的刘师傅那儿等着我最爱的酸菜肉包子呢。”小罗法医搓了搓手指尖儿,掐了掐江陌过了年节好像还掉了点儿肉的后脖颈:“你那小跟屁虫师弟呢?” “肖乐天儿?过两天会展中心不是通报要办个什么电竞比赛文化周?备案之后内勤那边得协调联动安保的排班,还有什么安排来着……反正那小家伙儿不是挺懂这些的么,前两天就跟老耿组团公出去了。” 江陌撂下无谓等待了好一阵还没动静的手机,回握住小罗法医十分热衷于腻歪的胳膊捏了两下,抻着脖子研究了一下扔在她餐盘上的糖果:“……唔,这外国巧克力不带酒心?下午郑司羿要跑一趟张队的申报材料,行政缺人,没被我师父召唤的话我得出去给她当司机。最近跟交警总犯冲——上次逆行的汇报检查还没写完呢……” “那你就没这个福气了,好像真有酒心。我家太后老佛爷不知道大过年的从哪搞回来的,一整箱,吃了几颗就说怕胖,直接打包同城闪送到我这儿。亏着你问一嘴,不然我这遍地分出去,给那帮给啥塞啥还出去开车的兄弟吃了可就糟心了……”小罗法医捞起全是外国字儿的巧克力包装仔细检查了一圈,有点儿可惜地敲了敲江陌的肩膀,歪着脑袋在她乌七八糟的黑眼圈上瞧了瞧:“……黑眼圈儿都快成国宝了。我还以为你也跟着缉毒协查去了呢,这几天就没怎么见人,看见你的时候好像都跟着那个温警官。”她话说半道还锁了下肩膀,皱巴着脸的表情跟先前肖乐天吐槽温晨的时候简直如出一辙:“虽然打交道不多,但每次跟他说话他总沉着脸,看起来凶凶的……” “还不是他们支队那些个张队在的时候粉饰太平混过去的历史遗留问题——倒谈不上凶不凶,主要他就长那样……而且好像打从我高中认识温晨开始这哥们儿就是这个脾气,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的……偏偏这位有点儿本事但还拽得二五八万的大爷归队时间太短,张队又出了事,队里头磨合得马马虎虎,没剩什么人能治得住他那点儿毛病。” 江陌耷拉着视线稍一停顿,嘴里的包子嚼到一半先打了个哈欠,空出一只手稀里哗啦地揉搓着薄荷糖的塑料糖纸,捏成一团握在掌心,又虚虚地叩了下桌板:“这也就是沣西坝庄那会儿老顾在他眼前露了个脸,要不然更麻烦。但信得过归信得过,他又不好意思直接张嘴使唤刑侦支队的队长,也就看我这一两天在队里晃悠……纯粹是撞枪口上了。” “张队之后大家都有点儿……紧张兮兮的,虽然具体的情况咱们后楼不太清楚……不过今早上帮主任带早饭的时候也听他跟顾队聊起这事儿来着。” 小罗法医托着下巴颏歪扭地倚着塑料餐桌,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贴靠着江陌:“顾队好像跟缉毒新提上来的那个兼理队长职务的副队打电话吵了一架,气得顾队捂着话筒跟主任骂那副队没眼力见还偏心眼儿——本来松口放个林宇组长过去顶缺就够大方了,现在又因为温晨不服管的事儿想把他转调到刑侦去,还说什么……‘哪怕换两个年轻的也比整天对着个撂着脸色的温晨强,什么能力还不知道,脾气倒是不小’。后来好像还点名让顾队以身作则配合兄弟队伍,干脆把俩徒弟借调过去呢,那个意思反正现在你也一直在给温警官帮忙,留着温晨也行,但总得给他个能听使唤的……烦得顾队好悬没把手机摔了。” “然后我师父就跑去高局办公室喝了小半天的茶才回来,扯嗓子通知说林组长从‘即将调任’变成了‘临时借调’。而且二组不是手上有个绑架案吗?估计案子收尾之前,缉毒连林宇这个人都找不着。” 江陌想起他师父那副小学生得势的表情嗤声笑了一下,随即无奈地摇了摇头:“老贺队出事,张队牺牲,这才几个月?一个正儿八经的主心骨都没剩下,老顾说全局给面子协查配合到这种程度,到现在连个能正儿八经顺下去的线索都没锁定,查人人死、查车车祸、查公司没证据……照这个状态来看,就是借一百个人过去也不够用,费时费力地遍地撒网蹲守,没个头。” 小罗法医皱巴着鼻子略一咋舌:“倒也是……马旭宏车祸的案子好像也悬着挂通缉了?事故车辆人间蒸发,尸检发现有疑点的那块手表也没什么苗头,现在又因为怀疑事故原车主梁明手底下的盛城际速有涉毒嫌疑,还得紧赶慢赶地收尾给隔壁让道……这新副队可真是,惦记案子也就罢了,现在连人都惦记。借调借调,那就是先借后调,顾队可就你这么个亲生一样的宝贝疙瘩,不骂他才怪——” 小罗法医一撇嘴,瞄了眼江陌常亮着摆在旁边的手机屏幕,恍然敲了下大腿,浑身上下挨个口袋摸了个一溜十三招才从屁股兜里掏出碎了背板的手机,朝着江陌伸手一挑:“……李旭的尸检报告。电子版的我给你发一下,纸质版的主任直接拎着午饭给顾队送过去了。倒是没什么特别的结果……张队那两枪太要命了,胸部中枪肋骨断掉直接插进肺动脉,颅骨骨折脑干都碎掉,哪个贯穿伤来点儿并发症都是直接一命呜呼的程度,能抢救回来纯粹是急诊那位主任扁鹊重生华佗在世,说到底,也没什么蓄意谋害耍猫腻的余地——诶我包子好了,我去拿一下,你先吃着。” 江陌摆摆手,听见小罗法医匆忙又简要的概括略微皱了下眉头,囫囵个儿地把手上的包子咬住,捡起桌面上的手机正打算查收文件的空当,静候良久的微信页面就突然弹出了一则通过好友请求的系统消息—— “徐沐扬-drg俱乐部经理” “我通过了你的好友验证请求,现在我们可以……” 江陌叼着包子噎了一下,盯着对话框上端徐经理一本正经商务做派的微信昵称怔了两秒,捶了捶有点儿积食的胸口,正犹豫着要不要先跟这位几面之缘彼此印象都极其一般的都市女强人寒暄几句的工夫,对面的徐沐扬倒是意外沉不住气地先拨来了一通语音邀请,然后大抵是忽然幡然醒悟顾忌起打扰警察同志多少有失优雅偏颇,在局促挂断之余,迅速地补了条文字消息过来,冒昧又耐心地等待着江陌的回话查收。 “江警官,抱歉打扰,有件事想找你确认一下,请问,现在方便吗?” 第一百九十二章 朋友-绑架(下) 案五朋友 一绑架(下) 年节假期将过,短暂恣意了三两天光景的日头就被去而复返的北风缠裹在沉重的云层之后,水汽粘黏着细微烟尘的味道混杂在阴湿的空气里,层叠晦暗地压在头顶,直到把最后一缕惨淡的阳光掩盖遮尽。 不过已经临近立春节气,温度跌降得不怎么决绝彻底,雨水黏着雪粒乱七八糟的窸窣落地,冰碴流淌堆积地粘拽着打湿的鞋底,冰水刺骨地沁进皮鞋掌线钉连的缝隙,悄无声息地啃噬着顾形呆坐在花坛边缘冻透麻木的神经,徒劳无功地传递着浅薄的寒意。 顾形碾熄了烟头,仰头盯着像是笼在厚厚一层磨砂玻璃后头的月亮,漫长地打了个哈欠。 “又雨又雪的,明天路面一上冻,清又清不干净,这车开出去可真要命。” 林宇嘴里衔着烟,“咔嚓”一声打火点燃,刚晃出楼门就看见顶着雨雪不嫌返潮地端坐在花坛边沿上的顾形,还离得挺远,先跟他扬起下颏招呼了一声,溜达了几步挨着花坛边缘站定,转身又拧巴着眉头,怎么眼看怎么心烦地伸手扫开跟前这台警车挡风玻璃上还没凝结挂住的冰碴,甩着袖子在夹克外套上蹭掉了冻手的水迹,这才搭眼扫向顾形手边烟区垃圾盒上面成堆的烟蒂,垂下视线沉默了半晌,憋闷地压了口气:“我听江陌说,马旭宏的案子按肇事逃逸挂通缉……那他在程烨家偷走盗卖的那个红宝石耳钉……也就没什么后续?” “这俩人一个比一个死得稀烂,能从他俩身上扒出什么后续,除非是闹鬼。” 顾形掀起眼皮看着林宇,有点意外于这号素来勇往直前的人物居然也在对那些个陈芝麻烂谷子的旧案牵连耿耿于怀,短暂停顿了几秒,不慌不忙地帮他定了定心:“虽说马旭宏这起车祸的始作俑者可能纠缠着这个那个的各方势力,但程烨自杀的事儿十有八九是跟他手里的那枚耳钉有关系,甭管能查到什么地步,最起码能证明并非是无迹可寻。而且凶手在此之前沉寂了三年有余,程烨突然跳出来闹腾这么一通,但凡当年了解过这个案子的人都会留意——不算什么彻头彻尾的坏消息。” 顾形眯起眼睛看着林宇本来就苦闷的表情凝重地垮在脸上,微微抿了下嘴边,“你吭哧半天就想问这个?绑架案有信儿吗?” “啊……也不是……就……没有。” 林宇嘴上一磕绊,整张脸拧巴得有点儿难看:“这家人打电话报警的时候七十二小时就快过去了,到现在警方介入,除了一张收到了一小段孩子被绑架的视频以外没有任何线索,绑匪没再联系,也始终没提出赎回人质的要求,我们暂时只能在孩子失踪地点附近取证搜查,但……基本没什么进展,怎么说呢——有点儿难办……” 被绑儿童姓陈名磬,五周岁,父亲陈悟清是盛安市一家省内外都小有名气的私立国际幼儿园创始人,家境优渥,生意往来上也没什么交恶。陈家夫妇两人年节期间为了业务商谈和关系攀附应酬颇多,大概一周前家中常年负责小少爷衣食起居的住家保姆又因为闺女生育请假回去照顾,被迫独自留在别墅的小少爷因为几天磨合下来跟临时雇佣的阿姨实在相处不妥,就突发奇想地在某天清早父母出门之后,一边指使着阿姨帮他准备早餐零食,一边心血来潮地偷偷溜出别墅区跟阿姨躲迷藏,却不料在脱离别墅区安全监控范围之后,本来极易哭闹的孩子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消失了影踪。 “那个被绑架的孩子爹叫什么来着……陈——陈悟清?他的社会关系查过没有?绑匪既然没提出要赎金,九成往上是有什么恩怨牵扯。而且那哥们儿在绑架失踪的黄金时间坚决不报警,这事儿怎么琢磨都是有问题,保不齐他背地里揣了什么不能见光的窝囊事儿,否则亲儿子失踪这么长时间没有明确的消息,当爹的不配合到这程度,可是够稀奇。” 顾形皱着眉头冷哼了一声,抬眼看着林宇提神似的又续上一颗烟:“留了几个人在他家里等电话?” “柳晖和韩成毅留在那儿了,还有派出所的同志在。我让这小哥儿俩找机会分别跟这两口子单独谈谈,看看有没有什么可能被隐瞒的线索——这夫妻俩凑一块的时候,说话都有那么点儿……道貌岸然的作风。” “主要现在翻看监控四处走访也全部都是盲查,一则因为报案延迟,陈磬脱离监控被绑架失踪的具体位点和时间都不明确,二则安河那个别墅区是闹中取静的地界儿,东门出去过条马路就是市府公园,车流人流都不小……而且常年负责照顾小孩的保姆不在,这一大家子连个能说明白孩子失踪的时候穿什么衣服外套的人都没有,只能一点一点筛。”林宇两口烟抽得有点儿急,呛咳了一声,郁闷地揉了揉眼睛,“咱讲说万一……万一这不要赎金的绑架犯跟姓陈的有仇,那孩子几天没个动静……” “这话搁我这儿说说也就得了啊,你都犯愁,手底下那几个孩子不得更慌……” 顾形呆坐了一会儿,恍然想儿什么,使劲儿拽出卡在裤子口袋的手机,瞥了眼三两分钟之前江陌发来确认他和二组林宇在队与否的消息,略微好奇地掀起眼皮,“这正团圆的日子……连着丢孩子可不是什么好事情。” 林宇这会儿已经长吁短叹地不知道捯了几口气:“三组接警失踪报案的好像是个女孩?下午那会儿我看江陌跟车出去了。” “嗯……好像十岁左右,年前不是有一伙外地逃窜过来的人贩子在咱们这儿落网吗?女孩儿的年纪稍微有点儿危险,老高让我盯一下,别是什么余孽——”顾形慢吞吞地抹掉屏幕上的雪水,有点儿老花地把手机举得挺远:“就三组黄星骏这大老粗,带着他那几个小老粗,我可是怕他再嘴上没个把门儿的,好心办坏事儿,给自己惹一身麻烦……先前性侵那案子不就是,前脚刚抓到嫌疑人,后脚投诉就撂在我办公桌上。正好老高惦记,再加上黄星骏惹事在先,让江陌跟着我也能省心一点。” 林宇咬住滤嘴歪了下脑袋,定定地看着顾队长费劲地举着手机敲了几下就没什么耐心,转而捏住话筒回了句“都在,有什么事?”的语音,吸溜着鼻子犹豫了一下,轻声问了一句:“顾队,你是不是不太想让江陌跟着温晨走得——” “这话让你问得怎么这么别扭呢——嘘!” 顾形倏地蹙起眉头,显然听懂了林宇的言外之意。他大概是想打断反驳,刻意曲解用心的话音都抿在嘴里,却不料刚搪塞了半句,江陌万分紧急的电话就炸响了他的手机,深沉的声音憋闷在车厢里,略微沙哑得听不分明。 “师父,情况有变,二组的绑架和三组的失踪,可能需要并案。” 第一百九十三章 朋友-起伏(上) 案五朋友 二起伏(上) 奉南老城区新一轮的整改搬迁从去年年底就煞有介事地宣讲个没完,可眼瞧着本地新闻里报道莘宁东路沿道老旧小区的拆迁安置已经热火朝天地步入了扫尾阶段,安南社区这一溜层数不高的老白楼才紧赶慢赶地在年节放假前正式公示下发了一份开发公司拟定的拆迁补偿相关文件,算是给老早就寄希望于凭靠着拆迁款实现小幅度阶级跃层的旧房住户们稀里糊涂地喂上一颗虚头巴脑的定心丸。 黄星骏弯腰点上烟,胳膊肘用力压住隐约松动的把手拱开锁舌滞涩的门板,晃到走廊背手虚掩,又把刚刚楼上邻居搬抬老旧沙发凌乱掉落抵在门后的杂物勾脚踢开,这才拧巴着眉间倚靠在楼梯扶手上,歪着脑袋瞥向缓步台上方的塑钢窗户,透过缩胀变形濒临脱落的窗框漫不经心地往楼下看。 细密的雨雪薄纱帷幕一般地遮掩住了大半声嘶力竭的扯皮呐喊。 居委会平房上了锁的防盗门被一个大娘用他老伴儿的拐棍儿敲得“铛铛”响。社区工作人员忍无可忍地拽开了那扇焊了铁栅栏的防盗窗,拎着扩音喇叭吐字不清地嚷嚷了两嗓子“意见反馈已经上报剩下的回家等通知”,然后八成是挨了一顿措词相当低俗的臭骂,面红耳赤地隔着铁栅栏撸起了袖子。 关于拆迁补偿前后矛盾的争执实在无果,试图把安置的具体细节追问个清楚明白的一众街坊又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住了早先没来得及躲进居委会的年轻志愿者,伸手够拽着小年轻胳膊上的红袖箍,七嘴八舌地不见消停。 尝试维持秩序的派出所同事扯着嗓子干巴巴地喊了两声,威慑似的用警棍敲在了板房的铁皮墙面上,但动静不太大,转瞬就被推推搡搡地错身挤到人堆外面,顶着一脑袋的雪水,半句话都没插上。 “哇靠……这大姐手够黑的……嘶——” 江陌踩着台阶的脚步声有点儿沉重,骂骂咧咧的动静混在湿乎乎的寒气里,灌进楼门盘旋而上。 她捂着颈侧的几个血道子停在缓步台,皱巴着脸嘶嘶哈哈地摸索着被挠破了一层油皮儿的伤口,先抬头跟黄星骏招呼了一声,随即又循着三组组长的视线往楼下张望,托着脖颈脑袋轻轻晃了晃:“还吵着呢。说是年前开发商给的文件上的赔付安置补偿标准是莘宁东路那片儿学区房的标准,但今天社区这边下来的正式文件跟原来夜市街那儿差了挺多钱,基本上从早上吵到了现在,雨夹雪也没耽误,一批一批地来。闹得倒不算太厉害,也没动粗什么的,就是这一扎堆,附近也就基本没什么人注意到孩子跑来跑去的事儿……社区那边暂时没什么具有参考价值的监控,不过以防万一也仔细翻了翻。” 江陌倒腾出手机翻拍的视频递过去,大概比划了两个方位:“安南社区这儿也是快拆迁,本来老小区就没什么监控,目前只有东西门进出收停车费的那两个监控还开着,我暂且翻了三天的停车记录,没有发现小区内有陌生车辆进出……而且走失的女孩曹晏,已经是懂事的年纪了,如果是在小区内被人强硬拖走,不太可能一点儿动静都没有。所以单就光天化日之下失踪这个事儿,我个人更倾向于她主动脱离安南社区这个几乎敞开式的活动范围,或者,诱导她离开这里的可疑人员很可能是跟她有过交集来往的熟脸。” 黄星骏仔细审视着倍速翻录的监控视频,没急着应声,眯起眼睛分神想了一下:“发现曹晏电话手表掉落的位点附近不是有两台私家车?联系到车主了吗?” “其中一台老式桑塔纳没有行车记录仪。另外一台车还在联系。”江陌又无意识地搓了搓脖子上沙疼的伤口,决定搁置不管地抽了口凉气,“联系拖车不接电话,在让社区那边查登记的车主,但楼下乱七八糟的……派出所的同事催着呢。” “闹事也不看看什么时候,警车都开到跟前了还当是摆设。”黄星骏不耐烦地“啧”了一声,随手把手机丢回到江陌怀里面,这会儿才顺势定睛瞧见她脖子上那三道红得扎眼的抓痕,隔空指着她的颈侧点了点:“咋搞的?上回搭伙儿抓程烨你就挨了刀子,你师父回去好悬没把我耳朵揪掉喽,这又打哪儿伤的?” “啊……没事儿,我看有三个六七岁的孩子撑着雨伞在小区里玩儿,就琢磨着问问他们见没见过曹晏,被家长抓的。”江陌总觉得这一下挨得有点儿丢脸,不好意思地弯了下眉眼:“我没穿执勤服,估计把我当危险分子了,警惕性还挺高。问题不大,就破了个皮。” “照理来说,就今儿居委会活动广场从早到晚的这个盛况,一个十岁的女孩就这么悄么声地失踪了,怎么也说不太过去……”黄星骏撇了猛吸几口就快烧到滤嘴的烟头,闷闷地叹了口气:“那几个小孩儿有什么发现没有?” “据说好像是跟曹晏玩儿不到一起去。有一个小男孩倒是说看见曹晏小姐姐下楼坐在楼门口附近,不过她好像拿着书在学习,还嫌他们叽叽喳喳的很烦,小来小去地对吵了几句就分开没见了。再后来就是曹晏父母在午饭时间下楼找人,却发现曹晏丢失的电话手表,在附近和曹晏常去的地点寻找未果,选择报案失踪。小男孩的家长还担心孩子跟这事儿有牵扯,一直在拦着,后来还是小男孩儿趴在他们家窗台上跟我说的。” 穿堂的冷风一动,虚掩在黄星骏身后的门板就“吱呀”一声掀开了大半。 小客厅里的胡旭王浩正尴尬地撑着膝盖,呆愣地面对着耷拉脑袋一言不发的曹晏父亲,端着几无收获的记录本,不知所措得快咧嘴哭出来。 江陌有点儿不合时宜地想笑,摸了摸鼻尖儿才勉强忍住,清了下嗓子,压低了声音踩着台阶上前几步:“怎么聊成这样了?” “我哪知道怎么了……问问话两口子自己吵起来了。估么着上午孩子从家跑出去就是因为他俩吵架。一个赖媳妇儿照顾孩子照顾不好,小小年纪检查出抑郁症;一个赖男人什么都不管还埋怨孩子生病花钱——” 黄星骏刻意地瞥了眼屋里垂头丧气呆坐无声的男人,念叨着这点儿零碎的推脱说辞就烦得牙根儿疼,抬脚一踹把门带上,“咔嚓咔嚓”地又点了根烟续上:“屋里那个当妈的已经捏着电话手表哭得快抽抽了,我不好劝,你进去看看能问出点儿什么有用的没有。比如孩子最近有没有什么行动上的异常,常去的地方还有没有其他疏漏的关键地点没有找过,有没有离家出走的征兆什么的……而且你刚提到的,因为失踪得太过安静,还要考虑有熟人作案的可能……我这刚因为先前说话嘴臭的事儿让你师父好一顿骂,要不是最近缺人手,我这会儿关小黑屋里停职写检查都保不齐。你出面也能稳妥点。” 重案三组组长当着投诉其言语不当造成二次伤害的受害者本人及其家属的面,被刑侦支队正副队长一唱一和骂得气壮山河的事儿,十有八九会成为刑侦支队——乃至整个市局上下,新一年茶余饭后绝不会被放过的“深刻话题”。 黄组长虽然喊冤,不过所谓的“言语不当二次伤害”,也属实是他一时莽撞失策造成的艰难局面。 性侵案件属性特殊,受害人因为身体上和精神上的双重折磨以致彻底崩溃放弃的事其实时有发生,警方处理类似案件大多也会优先考虑受害人的承受能力以及配合程度,尽量避免用词不当或是过分催促,无意间使得受害者更深地陷入痛苦的情绪当中。 但生理上的差异注定导致了情绪上永远无法确切的感同身受。 协同取证调查的派出所女民警因为顾及到受害女性几次濒临崩溃的痛哭一再地打断了黄星骏关于回忆嫌疑人身体形象特征的问话。黄组长起初表示理解,也没生出什么厌烦情绪,可架不住三番五次因为哭泣而被迫中断的取证谈话——更何况重案组这边同时接到了两起可能关联的尾随骚扰报案,正在焦头烂额地根据受害人多方证词考虑是否需要并案调查。 年节当前顶着要案必破的重压,堆在三组桌面上的案子愁得黄星骏一个头两个大,估计也是那天情绪不佳,在受害人迸发新一轮的痛哭当场,黄组长就被她哭得头皮发麻,一拳头砸在桌板上,破口喊骂:“哭有什么用!你哭成这德行那犯事儿的不还在外面逍遥法外吗?!你得告诉我你知道什么我才能帮你抓人啊?什么都不说你报什么警?!” “老顾是就事论事。总要给受了伤害的姑娘和家属一点儿心理上的安抚……” 归根究底,这事儿站在警方的立场来看没有绝对的非黑即白,顾形当着受害者家属骂人的时候,快炸出会客室的喊话也大多是批评黄组长处理不当,批评教育引以为戒之余,认错态度和实质性的精神补偿得双管齐下。 “虽然我这嘴也没比你好哪儿去——” 江陌不太好评价,站在原地沉默了半晌,抬手在黄星骏的胳膊上轻轻一搪。 “先试试问几句。” 第一百九十四章 朋友-起伏(下) 案五朋友 二起伏(下) 江陌临出门前得了顾形从旁协助的特意叮嘱,打从抵达报案人住处就始终晃荡在住宅楼外铺天盖地的雨雪薄雾当中,这会儿才算正儿八经地准备进屋叨扰,趁着短短几步从走廊跨进房门的工夫,迅速打量着这一室一厅略显拥挤的局促。 老式的储物壁柜几乎环绕着整间客厅压在棚顶,木料表层的清漆已经黯淡得连木板花纹都看不太清晰。白炽灯明亮地隔绝了窗外阴沉落下的夜幕,冷色调的灯光笼罩着整个客厅的空间,惨白得有点儿刺眼头晕。 房间装潢稍显老旧,但整洁得相当规矩。 江陌搭眼一扫还有点儿不太好意思进门,站在勉强可以称之为玄关的地垫上蹭了蹭湿泞了雪水的鞋底,抬手耙掉头发上沾挂融化的雪粒冰碴,顺带着掸了掸袖口,尽可能地把还没彻底浸透衣服的水汽抖到门槛外头的水泥地。 就在这时,兀自痛苦沉默地坐在客厅角落木架床沿上的男人却像是被衣料磨蹭的窸窣噪音刺痛了神经,虚握着拳头的手臂忽地攥出声响,呼吸都骤然一抖——大抵是因为反省到半道被细微的响动扰乱了心境,低落的情绪倏地顶到了阈值,男人毫无征兆地抬起头来瞥向门口,恍惚间呆滞了一瞬,随即扭曲夸张地瞪圆了那双藏在镜片后面颓倦细长的眼睛,视线凝重又偏执地刺在江陌的身上,仿佛适才跟妻子面红耳赤争吵之后勉强恢复平稳的情绪霎时间重新喷发了一般,整个人涨红着脸就从床板上弹了起来,力道重得把身底下的木架震得“嘎吱”一响,略微张了下嘴,却一个字都没吭出声,只是目光死死地咬住江陌不放,气息粗重病态地抽吸着鼻腔。 江陌一怔,脑子里先飞快回溯了一下自己有没有这么一号似曾相识的仇家,然后有点儿无辜地眨了下眼睛。 端坐在男人跟前有点儿溜号的胡旭和王浩也跟着一惊一乍地猛一激灵,俩人的脑门儿上还茫然地泛着着呆滞的油光,胳膊已经下意识地伸到男人旁边试图隔挡,脑袋迟滞地反应了一下,没等出声喝住对面意味不明的躁动,站在门口玄关处的江陌却先一步扥住了敏锐察觉到男人颓唐皮相底下情绪起伏不太正常就当机立断莽撞上前的黄组长,以一种平静寻常的语气开口搭了腔。 “不好意思啊曹先生……刚在楼下身上都是雪水,实在抱歉,把门口弄得有点儿脏。” 江陌这话题转移得略显刻意,虚头巴脑地把男人正汹涌澎湃的情绪拦腰截下。曹桦先没搭茬,疑惑审度地在江陌的脸上多看了几眼,又恍然回神地觑见面如黑煞似的伫立在她身后的黄组长,尴尬地咳了两声,托扶着镜框重新坐下:“不好意思这位警官,我听到噪音会耳鸣,而且稍微有点洁癖,不希望泥水流得到处都是,麻烦小心。” “当然当然,抱歉啊。” 甭管用意何为,曹桦显然是个懂得审时度势的表里不一。江陌闻言稍稍卸了口气,松开了被她钳得直皱眉头的黄星骏,很是抱歉地快步掠过被餐桌陈设堆砌得转不开身的客厅,轻手轻脚地推开卧室房间虚掩的门板,下意识逡巡扫视着房间布置的视线一顿,有些诧异地钉在门框旁边,没急着上前。 卧室不大,大概是为了给孩子学习读书留出一个相对封闭安静的空间。掀开门板进屋正对着一个相当大的书架,书脊紧凑地堆得挺满,书架里侧一格被当成了衣柜,竖挂着一套校服遮掩。进门左手边是一面光荣照片墙,层叠贴挂着掉了色的和崭新的奖状证书,顶灯开关的位置是两排照片,上面一排是曹桦从幼儿园到大学的合影留念,下面一排是留给曹晏的,姑且还有待填满。 房间顶灯没开,荣誉墙下面书桌上的护眼台灯散发着柔和的光线,辅导书教科书和作业本分学科整齐地码在桌面——只有英语的辅导读物没压在松散的笔记本纸页上面,大抵是被曹晏带到了小区花园。 卧室正中是一张双人床,不过床头只摆了单套床品,床铺平整得几乎没什么压痕,单靠窗一侧的边缘有一块褶皱凹陷,应该是孩子母亲刚刚坐在了床沿——但现在,她却紧紧攥着女孩的电话手表,蜷缩在床头柜和靠窗墙面的角落里,强忍着哭泣的颤抖,一动不敢动弹。 江陌偏过脑袋看向甩掉烟头踱进客厅的黄星骏,略微颔首示意了一下,轻轻地背手阖紧门板。 “赵……小卉。”江陌把手伸到了已经哭得一团混乱的女人跟前,托扶着她的臂弯,轻声地寒暄规劝:“我姓江,江陌,外面有黄组长他们看着,方便的话,咱们两个人谈一谈。” ———— “……江警官,刚我也听见了……曹桦他可能……情绪不太好。” 大抵是有了个性别处境相通的倚靠,赵小卉撞在江陌怀里啜泣了几分钟不到就稍微平复下来,她靠坐在床头,仔细地把被泪水粘黏在脸上的凌乱发丝悉数抿好,勉强地掩饰着明显尚未彻底消解的惊惧惶恐,小声得体地替曹桦找补道:“他以前受过重伤,脑袋磕过,骨折得也挺严重,好像就是下雨天摔到的,直到现在雨雪天气身上都会疼,就很容易脾气暴躁,一到这个天气就一点儿噪音或者土腥的味道都受不了。” “也是我没注意到。”江陌拖拽开书桌跟前的椅子,挤着曹晏的书包坐下,“他平时也这样?” “……”赵小卉愣了几秒,含糊地摇头:“他平时很好,今天主要是因为孩子的事……有点着急。” 江陌抬了下眉毛,未置可否地架起胳膊,歪着上身仔细认读着荣誉墙上的奖状,撑住椅背书包,“好多优秀评选啊,十佳、三好、主持比赛优胜……她在学校跟同学关系怎么样?” 赵小卉听着江陌的夸奖很是骄傲地挑了下眉梢,却不料这位警官话说半路就陡然偏离了轨道,用力地攥了攥手里的电话手表,尴尬地笑了笑:“江警官,这……有什么关系吗?” “关系啊?没有,我就随便问问,主要是现在的学生心思都重,万一存在排挤讲究背后说道这种情况……儿童走失的多方面可能性我们都要考虑到——”江陌回头掠了一眼赵小卉莫名紧绷的表情,稍微弯下腰,在桌下晦暗的一角拎出来一板白色片状的药,“毕竟孩子的状态已经到了吃药的程度,还是谨慎一点的好。” “这是……上午跟曹桦吵架的时候被他摔到地上的,收拾的时候没看到……” 赵小卉似乎没料到一再粉饰的平静遮掩在警察的眼里脆弱低劣得像是一戳就破的气泡,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又无声压抑地叹出来,似乎察觉到了闲聊几句的话题走向,放弃似的吸了吸鼻涕:“有没有人欺负其实不太清楚,不过老师确实说过,曹晏有点孤僻,而且状态明显影响到了学习。确诊抑郁症之前我没太注意,是有两次体育课头晕摔倒之后,校医做了一个粗略的评估,打电话提了建议,说最好去医院精神科看一下,以防万一。” 江陌轻轻点了点头:“医生那边怎么说?诱因什么的?” “小晏不怎么配合……她只是比较听话,能按时吃药。”赵小卉开口又带上哭腔,使劲儿吞咽了两下,忍得嘴唇发抖:“她爸爸生气的时候你也看到了,小晏很容易被吓到,再加上因为生病的事我们经常会吵……所以我才会让她出去找个地方待着就好,可没想到……” 江陌看着赵小卉一忍再忍的眼泪“啪嗒”地砸在手背上,捏了捏口袋里攒成一团的手纸,没好意思往外掏:“她平时会去什么地方?” “学校图书馆,或者在小区里找个亭子坐着。”赵小卉哽咽出声,低头揉了揉眼角:“以前街道有个图书学习室,离莘宁东路挺近的,后来快要拆迁就关门了,这两三个月连带着放寒假基本都在小区附近,一般都会带着这个,去什么地方我都能知道……” 江陌觑着已经被赵小卉揉搓得不剩什么痕迹的电话手表,把已经捏在手上的手套顺势塞回腰包,起身半蹲在赵小卉身侧朝她伸手讨要:“她有没有提起过平时跟什么人来往比较多,同学啊朋友啊什么的?” “没有。她什么都不跟我说……”赵小卉终于忍不住再度崩溃地哭出声,她把手表搁在江陌的掌心,上半身就顺势往她的颈窝里一倒:“以前明明也会问我的……都怪我有一次跟她爸爸吵架之后,回到房间里她跟我说话安慰我——我却跟她吼说……说要不是她,我根本就不会留在这破地方……” 女人哭喊的声调逐渐拔高,哀嚎声沿着门缝漫溢到客厅,扬起了遍地的焦躁。江陌隐约听见曹桦奋力砸动床板的声响,随之而来的是黄组长憋了挺久气如洪钟地喝道。 “砸什么呢你?!当着警察的面你还要动手?!” 空气短暂地凝滞了几秒,眨眼,又被一声尖锐到刺耳的消息提醒瞬间掀动得叫嚣。 江陌龇牙感受着眼泪咸水蹭在破皮颈侧的刺痛,试图把赵小卉从她身上扒拉开来未果,黄星骏就毫无风度地扔开卧室房门,先拽着赵小卉的衣领把这凄苦的泪人儿摆端正,然后伸手拎起蹲得腿麻的江陌,从裤兜里抠出个证物袋,示意她装好那块电话手表。 “情况有变,咱俩得回趟队里,车上说。” 第一百九十五章 朋友-赎金(上) 案五朋友 三赎金(上) “这点儿雨夹雪下的,江陌那胆子是真的大,路面上锃亮的,她连脚刹车都不带,开得都要飞起来——”湿乎乎砸进头发里的雨雪冰碴融融地化了黄星骏一脑袋,他扬手接住林宇扔给他的毛巾先在脸上盘了两下,搭眼瞥见他胳膊底下的文件夹,“诶林林,顾队不是说跟高局也碰一下,我看老爷子的车还没回啊?” “林你大爷的林……让你叫得这么恶心呢。”林宇打从警校搭伙那会儿就听不得黄星骏腻腻歪歪地叫他小名儿,反手抽出一份儿卷宗复印件甩在他脸上,一脸牙疼地侧身躲开:“顾队刚接了个电话,高局返程路上车子打滑卷进连环追尾的事故里了,不知道是脖子还是腰闪了一下,好像动弹都费劲,救护车直接把人拉医院去做检查,一时半会儿赶不过来。咱们先开,到时候看看视频或者电话。” “你们组现在……基本情况都梳理完了是?到现在还没收到赎金或者什么乱七八糟条件的电话?” 黄星骏不痛不痒地挨了句骂,抖着刚装订上还热乎的复印纸页一目十行地浏览了一遍,转身撅开会议室的玻璃门板,跟翘着二郎腿恭候与会人员大驾的顾形招呼了一声,摸索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叠得规整写得潦草的纸篇,使了点儿力气砸到正专注汇总两起案件细节准备紧急会议投屏的小米录手边,搓着发茬原地咂么两下,还是捞开有点儿碍事的椅子,大步凑到小警察跟前坐下:“写的有点儿乱,你拍个照能投屏就行——勒索短信的号码、内容、照片都收到了?能追到ip地址什么的吗?” “……啊……”小米录稍微抬了下眼皮,察觉到魁梧身形带来的威压,能耐见长地没再磕巴,只是习惯性紧张地哆嗦了一下:“虚拟号码的ip地址追查的实际意义不大,单就发来勒索消息的这个号码,ip定在了苏门答腊……” 黄星骏把头发搓得“沙啦沙啦”地响,“那是在哪?” “你管他在哪,真要拿个电话号码就能把绑匪按住还要你干嘛……这几笔狗爬字儿让你写的——”顾形拖着椅子滑到小米录身边,抖开纸片皱巴着一张脸仔仔细细地捋头查看,“这个……曹晏,走失位点附近的行车记录仪拿到了吗?” “——在这儿!”江陌耳朵尖,隔着门板就搭上顾形的话茬,推门掀开就绊住脚尖磕绊了一下,随手把手机扔在会议桌面往前一滑:“内存卡和拷贝的u盘还得一会儿才能送过来,这是派出所那边怕急用,翻拍发过来的——师父你先递给小米。” “我就看一眼……”顾形一撇嘴,抬手打了个响指示意最后挤进会议室旁听的小罗法医关门坐下,伸手拎起林宇撂在他眼皮下边的卷宗文件,卷成一卷在桌面上轻轻一砸:“二组这个陈磬的儿童绑架案已经大概梳理出了纸质版,抛开孩子爹陈悟清、孩子妈——也是还没见过孩子妈王怡嵘,延迟报警且不配合调查以外,目前疑点主要集中在……陈磬走失当时没有目击和监控的线索,实地走访也没有留意到发生过异常叫喊争执或者异常停车的情况。而且绑匪虽然发来了孩子的视频和照片,但并没有提出赎金或者特殊的要求——其它细节大伙儿看卷宗。老三呢?你这边火急火燎地提出要并案调查,先把情况具体说一下。” “今天下午三点左右接到的走失报案,女孩儿叫曹晏,十岁,中度抑郁症,失踪时间不明确,暂时没有人提供有价值的目击线索。接到报案时父母声明,孩子经常因为性格孤僻家庭不太和睦的原因自己跑下楼呆着不回家,但今天午饭时间本该回家休息吃饭的孩子却一直联系不到,家长下楼寻找的时候才发现,这块女孩儿随身携带的电话手表被人丢在了小区遮阳亭子旁边的停车位上。物品上没有生硬扯拽的痕迹,上面的灰啊、油啊、指纹啊什么的,基本都被孩子她妈用眼泪抹干净了。” 黄星骏接住江陌丢过来的证物袋晃了两晃,左右示意给正坐在会议桌对角线的小罗法医和技术员,“这个还有点儿用,稍等啊——江陌,记录仪的视频好了吗?” “……这个视频我也是第一次看。路上只是听派出所的同事在电话里粗略描述了一下,但大差不差。画面记录显示,首先,手表是这个——曹晏主动摘下来的,而且有意识避开周围人的关注,把它搁在了桑塔纳的车轮底下。再者,女孩在脱离画面范围时,没有明显受到胁迫的表现,这期间她一直拿着的这本英语辅导书也并没有掉落在现场以及平常活动范围附近……所以最初我们更倾向于认为,曹晏主动脱离——也就是待不下去离家出走的可能性,要比失踪绑架或是遭到拐骗的可能性稍微大了那么一点。” “毕竟这孩子家里情况属实有点儿混乱,孩子都被折磨出抑郁症了,父母到现在还在为她生病的事儿时不时地吵一架。而且今天安南社区楼前楼后的街坊邻居不少,不少孩子在外面闲逛,家长的警惕性都比较高,众目睽睽之下消失得没什么动静,绑架拐骗的难度都不小。”黄星骏撤了半步,抬手把话茬丢给江陌就靠在会议室饮水机旁边拎了一瓶冰红茶:“……顾及到如果主动离家需要根据孩子的具体情况进行后续追查,所以我让江陌跟孩子母亲深入了解了一下。” “孩子还没机会接触……但单就跟孩子父亲曹桦和孩子母亲赵小卉的沟通来看,家庭的问题属实比较大。曹桦和赵小卉都是情绪极其不稳定那一挂的,而且很明显在警察到达之前,把先前房间里发生过的一些状况全部清理了一下,估计家庭矛盾不止是争吵那么简单——”江陌略一点头,歪着身子虚点着小米录的笔记本屏幕,手指分开示意帮忙放大:“记录仪上的画面稍微有点模糊,考虑到提前确认过孩子身上没有胎记,而且近期寒假的主要活动范围都是在家……从手腕和脖子上这两处淤青来看,不排除有家长施虐的情况存在。不过赵小卉说平时曹桦对她们母女俩还不错,所以无法认可孩子失踪跟他们有直接关联的说法。还有这块电话手表——” 江陌稍微停顿了两秒,余光瞥见无声旁听了好一阵子的顾队长伸手一勾,当即顺势把电话手表的证物袋捯手转交递给他:“这种儿童电话手表型号不一功能相通,曹晏这个是装了电话卡的,跟赵小卉的手机app有绑定,通话记录存储会自动覆盖,这块电话手表是最多可以留存二十条记录。但现在除了赵小卉催她回家的时候最新的三通电话以外,所有的通话记录和通讯录号码都被清理掉了。所以——” “抱歉打断。目前就你们给出的这些案情描述,三组这个案子很明显要往离家出走后再遇到失踪或绑架险情的方向上靠过去?你们不是收了明码标价的勒索短信吗?这跟我们的情况不太一样?”林宇瞥了眼时间,指尖快节奏地在桌面上点了几下:“说重点,并案总要有关联?不是连着发生失踪案,家里亲子关系都畸形,就是同一伙犯罪嫌疑人……” “你看,还急了。这不按照接警出警了解情况的顺序跟你交代清楚嘛。” 黄星骏拎着饮料瓶晃悠到林宇的椅背后头,讨人嫌地伸手在他头顶一划拉,扬着下颏点了点投影幕布上曹桦收到的那则勒索短信,余光瞥着眯起眼睛仔细琢磨了一下照片内容就抬起眉毛嚼了下后槽牙的顾形,翻出手机里保存的照片把下端的角落放大。 “曹晏被绑的这张照片拍得挺草率的,不像陈磬这张,规规矩矩的一张绑架格式照,但也亏着角度不怎么着调——这儿,右下角伸出来一双红色的小棉鞋,侧面还有手绘小老虎的图案,跟你们二组收到的陈磬这张勒索照片上的棉鞋一模一样。好像还是,有钱人家搞的私人定制,对?” 第一百九十六章 朋友-赎金(下) 案五朋友 三赎金(下) 安河区那桩焦头烂额的绑架案牵扯着林宇脑袋里那根半分松懈不得的弦。他听见黄星骏提点的特征信息,脑子里一瞬间的恍惚先于恍然,被黄星骏扒拉得把嫌弃写了满脸,抬手搪开身后那位壮汉无意识作恶的嘴脸,视线却钉在投影的图像上,胳膊架在半空的刹那用力拧紧了眉间。 “……确实是陈磬走失的时候穿的那双鞋。” 林宇使劲儿揉了揉蹙得僵硬酸疼的眉心,对着歪过脑袋投来确认一瞥的顾形颔首眨眼:“那孩子家里一整个房间的衣服都快翻乱套了,爹妈保姆没一个知道他出门穿了什么衣裳,查别墅区监控的时候就这么个因为颜色挺显眼,被临时住家保姆认出来,算是唯一能准确提供描述和照片的服饰特点。” “要是这么来看的话,这张照片与其说拍得草率,倒不如说,刻意得有点儿危险——”安稳地把屁股搁在椅子上的顾形总算规矩放下了翘得老高的二郎腿,抻长胳膊在仔细翻阅陈磬绑架案卷宗的江陌耳朵边打了个响指,留意着她若有所思的表情皱起眉来:“琢磨什么呢?溜号儿?” “啊?……嗯——”江陌无意识拨弄着纸页边缘的食指一顿,捻搓着被她蹂躏出的纸屑毛边,缓慢地在因为应对绑架行为举动十分可疑而被调阅了履历的陈悟清照片上点了两下,不太确定地小声搭上顾形质问的话茬:“就是在想刚才林组提到的……两起报案之间共通点的事儿。” “在确认照片实拍的前提下,如果是同一伙绑匪的话……很明显,他们对于两个家庭给出的威胁条件是不同的。”江陌还没那个随便在紧急碰头会上随便插嘴的资历本事,压低声音说到半道,余光看见顾形单手上挑示意她放开音量,这才稍微拔直了身板,“首先很直观的是,绑匪跟家境相对一般的曹晏父母提出了相当高额的赎金,可对于分明家境相当优渥的陈磬,却始终没有提出明确的勒索条件——那也就意味着,很可能这帮人的目的压根儿就不是赎金本身……而是变相的威胁。” “其实我们起初也有在怀疑,陈磬这边的勒索条件可能跟延迟报警有关。” 林宇沉重地叹了口气,忍无可忍地拽开身旁的椅子,眼神示意黄星骏松开压着他椅背的胳膊移动尊驾到旁边坐下:“……怎么说呢,陈家这家庭关系多少有点儿奇葩——在意识到延迟报警的当下我们组就先了解了一下他们家的具体情况。这个陈磬,并不是王怡嵘,也就是户口簿上正经陈夫人的亲生儿子,而是外面的女人生下来之后为了换钱‘卖’给陈悟清的。虽说做了亲子鉴定,但碍于陈悟清从最初开始就跟给他创业提供资本的老丈人一家保证这个孩子是遭人算计一夜风流的产物,所以始终只维持着表面上十分微妙的融洽,说白了,如果不是邻居察觉异常在先,外加上临时住家的保姆糊弄不过去的话,陈磬是死是活,对于陈悟清而言,意义不太大……基于这么一个客观事实,这才把延迟报警的一系列猜测姑且放下。” “被牵着鼻子走了啊……”顾形斜着上身倚靠在会议桌沿,耷拉着视线看向江陌用拇指抵住的纸页:“话又说回来——除了被绑架儿童主动脱离监护人视线以及家庭关系或多或少都有点儿裂痕以外,你刚琢磨出什么其他的共通点?” “安河中学。我好像拍了张照片……小米帮个忙——能不能把这两张合并在一块儿?”江陌掏出手机翻了翻,扶着小米录的椅背指尖朝着笔记本的屏幕上一点,仰头在切换的投影图像上确认地看了一眼:“正好曹晏家墙上有曹桦初中毕业的照片。再参考陈悟清的履历来看,这二位是安河中学的同级毕业生,不过不是同班——黄组,胡旭电话!” 江陌话说半道,留意地瞟向桌面插排旁边闪烁的屏幕画面,动作迅速地扯掉了黄星骏电池老化电量刚充到六十不到的手机充电线。 “……喂胡旭?怎么了?” 案件事态紧急,黄星骏坐在原地没回避,对着顾形略一颔首侧身,得了肯定之后,音量控制得不怎么自觉。不过胡旭大概是在背着人,电话里的声音沙哑地压抑着,黄星骏听完汇报神色一凛,低声叮嘱了句“安抚好等消息先控制住”就回过头来,捏着手机咬了下牙根,定定地注视着林宇思忖了两秒,稍微捋了捋嘴里这点儿措词细碎。 “共通点或是联系什么的,八成是用不着咱们哥儿俩费劲找了。刚胡旭说,曹桦跟赵小卉打配合,借口不舒服支开了他们俩,曹桦趁机偷偷顺走了王浩放在桌子上的手机,借着短暂的空隙跑到厕所里找人打电话,应该是等不及咱们提供解决办法,想自己借钱交付赎金。但显然沟通不太顺利,在厕所里跟对方破口大骂不说,还把王浩这倒霉催的手机摔了。” 林宇捏着饮料瓶刚喝半口就呛了一下:“用王浩的手机打电话借钱?这多此一举是折腾个什么劲?” “那俩小子也觉得不对劲,就想让我帮忙确认一下这个号码。但好像也不用查——” 黄星骏瞥着短信里的一串号码,挑起下颏点了点投影画面上陈悟清履历表上方标注的联系电话:“那位对于曹桦而言,明显抗拒互相联系,但却因为赎金的事情被迫主动搭话的人,就是他。” “……看来单纯按照绑架案处理是不行了啊。” 顾形挥手散开会议室里的一片寂静,站起身来抻了个胳膊腿儿,使劲儿在坐得酸疼的腰上敲了两下疼痛疗法,“江陌,曹晏案绑匪提出交付赎金的时间地点。” “后天晚上九点半。会展中心直通万枫商场的步行隧道附近,具体位置会再发消息。”江陌快速反应,又为难地停顿了半秒:“但……会展中心最近在办大型赛事文化周,我跟乐天儿确认了一下时间,后天晚上九点半好像有比赛,这个时间……差不多就是观众散场和商厦准备清散关闭的时间段。” “还挺会挑地方。” 顾形抬起胳膊压住了江陌紧绷微耸的肩,回身在腾然跃起时刻准备的林宇和黄星骏脸上深沉地看了一眼。 “把这两个爹请过来聊聊,需要追加技术支持的话找米录小罗。我去慰问一下进医院那个小老头,接下来的事儿得找他好好谈一谈。” 第一百九十七章 朋友-碰面(上) 案五朋友 四碰面(上) 窸窣淌了半天半宿的雨夹雪悄无声息地停了有些时候,八成是临近立春的暖流和还没刮起来的北风误打误撞地碰了个头,天气预报里断崖式的降温也才将将跌到了零度左右,日头刚探了半个脑袋出来,深夜破晓时分路面上冻得锃亮打滑的冰盖就融出了一滩又一滩湿黏软烂的泞土,随着车轮和脚步的碾踩,恣意地飞溅甩挂到别处。 邻近城郊的空气被将融的水河雨雪浸得湿漉漉的。 几十年前从市区当间风风火火地搬迁到奉南安河邻郊地界的盛安化工厂这一半年又因为排放不达标的条框被列进了改造转产的企业名单里面,去年年底紧赶慢赶地举家迁徙进了规范园区运营试点,这一小片有了点儿年纪的厂区厂房就搁置在这么个乍一看稍显偏远,却又半只脚踩在两个行政区划交界边缘的城乡接合点,百无聊赖地煎熬着正式下派文件拆除前的唏嘘岁月。 曹晏捧着英语辅导书坐在结了冰碴又化得淌水的窗台旁边,虚虚地攥着纸页没看,目光涣散地透过上了锈挂了霜的窗户看着外面,定定地注视着视野尽头那几幢似乎触手可及的高楼大厦,始终没怎么眨眼。 撤了大半设备的底层库房空旷得极轻的脚步声都能回荡着传到墙壁单薄的楼上值班室,锁舌“咔嗒”的声响弹动着卡簧,两道肖似又迥然的身影顺势一前一后地晃了进来,又随意地把门板虚掩。 “曹晏,起这么早。” 一只纤细的手轻轻搭住曹晏的肩膀。她低头偏了下脑袋,沉默地看着那只手的手背上磕碰的淤青已经蔓延得像是崩裂了一大片的毛细血管。 “没事儿。不严重,就是可能比你们好得慢一点。吃饭去——”男人温和安抚地在她背上拍了两下,抬头看了一眼栽在值班室下铺木板床上“呼哧呼哧”睡得正香的陈磬,有点儿意外地对上了女孩儿平静又直白的视线,“你还真就这么捆着他一宿没放?这小家伙儿没闹吗?” “是他耍赖挑食打了你犯了错在先。”曹晏不以为然地折好辅导书,头也不回地坐到沙发上,莫名别扭地看着坐在电视跟前另外这张没那么惨白的脸庞,伸手接过已经倒进杯子里的袋装熟豆浆,“……绳子系得那么松,根本就算不上惩罚,他自己懒得挣,又不认错……我为什么要管?” “……早间新闻继续为您播报。” “本台记者邱岚报道,今日凌晨,双山墓园发生一起严重恶劣的破坏公物事件。双山墓园树葬区开设于2016年11月……据悉,遭到破坏的树葬墓碑是本市已故教育专家,原安河中学名誉校长王岸——” “……你昨天晚上出去就是为了这个?”轻手轻脚踱到下铺床边坐下的男人扯拽着陈磬胳膊上的绳结,听见新闻稿件里的说辞指尖顿了一顿,眯起眼睛朝着电视的方向投去一瞥,转而揉了揉小男孩还没彻底清醒凌乱炸毛的头发:“再怎么说毕竟也是绑架,条件肯定比不上你家……能乖乖吃饭不挑食不打人不耍赖吗?” “那个拦扣你工伤补偿,害得咱们两个落成现在这样的领导昨天下葬,就在双山墓园。据说好像是掉进检修的废水池里了,找到的时候人已经烂掉了。之前没跟你提起……本来是想去确认一下的,没想到会碰到这个校长。墓碑上那张照片实在太惹眼。” 电视机前的男人没回头,只是听见曹晏被他描述的关键词害得隐约犯恶心地咕哝了一声,视线稍微一偏,察觉到那个纤细的身影慢悠悠地靠坐在自己的身旁,无意识地佝偻着肩膀:“还说之前想找他怎么找不到,居然三年多以前就死了……砸了墓碑都是便宜他,要不是监控安保有巡逻,我就应该把他骨灰挖出来扬了。” 曹晏躲开了四五郎当岁一举一动都透着股讨人嫌味道的陈磬,回手用一张油乎乎的糖饼堵住了他聒噪的嘴,认真地盯着电视新闻看了一会儿,视线留意地落在了沙发尽头光影相偎的两个人身上。 双生的模样实在太过相像,眉眼高低甚至耳廓的形状。但温柔的那个瘦得快要形销骨立一样,小口匀着有点儿烫嘴的豆浆,脸颊微微凹陷着,脸色惨白得泛着青色的光亮。 他跟沉默得偏颇阴暗的那个人似乎不太一样,敏锐地捕捉到女孩儿悄然的余光,却只是温柔地回望,淤青了一大片的手还摩挲在身旁人的背上:“怎么了?” “……咳咳——没怎么。”曹晏被逮了个正着,窘迫地呛了一下,“就是……那天明明看到家里已经报警了,为什么一直没出现在新闻上?” “绑架案公开报道,你们俩的小命不早就没了?”男人撂下手里的杯子,无意识地用温热的掌心在膝盖和腿上敷了两下,小声嘶了口凉气:“不过今天之后,肯定会有人关注到的。” “腿还疼吗?我昨天出门之前给你准备的药——”好不容易被捋顺了脾气的男人“腾”地站起身,回过头来皱紧了眉头却对上一张无辜的笑脸,苛责的话在嘴边忽然就拐了弯儿变了味儿:“哥……你现在不吃药真的不行——” “我知道我知道,吃完早饭我就吃药,你别当着两个小朋友的面哭鼻子啊……”男人依旧在笑,落空的胳膊朝着垂头丧气的人伸手一捞:“你几点出去?” “马上。本来也就是过来送个早餐。”耷拉着脑袋的男人躲开了他哥故作平静的安慰,耍小性子似的抬起手腕看了眼电子表,吸了吸鼻子就转过身去,凌乱地拍了拍搁在一旁就没动过的书包:“今天会展中心不是有比赛吗?李哥说缺人,本来今天是夜班保安,白天去的话能按加班多结一天的钱。” “说真的,要不就跟李哥干到转正,我也就这样了,但你还有反——” “闭嘴!这件事决定了也吵过了,我不想再说第二次!”把背包拍得“啪啪”作响的动作戛然止住,男人猛地回过头,爬满了血丝的眼睛一错不错地盯得他哥那点儿勉强的笑容都僵在脸上,半晌才回过神,抿着嘴唇没再继续,沉默了两三秒的光景,凌乱地在口袋里摸索出一盒消瘀止痛的药膏,随手丢进沙发,伸手把门阖上。 “……哥,听我一次,算我求你。” 第一百九十八章 朋友-碰面(下) 案五朋友 四碰面(下) 江陌揣着胳膊一步三晃地从会展中心西广场贵宾停车位上轰隆作响的转播车和备用发电车旁经过,被混着汽油味道的尾气热浪喷得发懵,哈欠打到半路又迎面呛了口凉风,一口气儿捯得头昏脑涨,凌乱地咳了半晌。 她耷拉着脑袋踢碎了石板上雪水半融半化后堆成一坨的冰碴,转身挑了个能晒到阳光的缝隙角落,就地在场馆外檐的台阶上坐下。 赎金交付当日下午14:35,从指挥室推门出来之前刚校对过钟点。 会场大规模赛事活动联动安保刚完成了第一轮升级部署,协商了一天有余的赎金交付抓捕行动总算从口头红头落到批复实处,现场调度极其正式地给全权负责并案调查的顾形挪了几个统揽全局的萝卜坑出来,交由重案组的人全程介入跟踪。 江陌拽掉单侧的对讲耳机,安静地看向西广场环岛停车场入口的保安亭,捻搓着硅胶帽的动作略微停顿,转而在隐约蜂鸣的耳后用力地揉了揉。 占据了安河区会展路黄金位置却规划疏忽了步行进出路口的盛安国际展览中心早几年前其实还算不上什么游览闲逛的好去处,环岛式的道路规划像是在这么个交通枢纽的地段上砸出了一个不便通行的天坑。直到最近两年周边几座商城商厦牵头修建的步行天桥和地下商铺隧道正式搭上地铁新站的便利落成开通,会展中心广场旁边全靠环岛绕行的零星客流维持收支的服务区美食广场才趁势扩建引商,连带着高消水准摆着格调的万枫商场也沾了展览馆外场内场全年不休的热闹,花样翻新地在隧道当中布置引流揽客的各类广告活动。 “……师姐!”肖乐天还挂着那身儿常规巡视以免打草惊蛇的执勤服,端着两个盒饭在停车场快绕场一周才瞄见蜷在犄角旮旯里眯着眼睛昏昏欲睡晒太阳的江陌,挥舞着方便筷子快步往她身边跑,“就剩狮子头地三鲜的了,这两盒都一样。刚你是没看到,耿副说二组三组一个赛一个的壮实还能吃,强占后勤资源经费,正跟师父这一通好吵。” “本来还以为场馆这边协同配合的文件得下午才能批下来呢,外场的指挥车都备好了。没想到能赶上午饭之前到场就位……就老顾那一肚子蹭吃蹭喝的算盘,扒拉得‘哗啦哗啦’的动静在这儿都能听见,这便宜耿副能让他白占?不吵才怪。”江陌缩着脖子抖了个寒颤,接过盒饭不怎么讲究地把筷子掰成一大一小的两半:“你今儿也不进场馆?” “师父说我穿着警服在外面来回晃悠得都快成标志物,但凡嫌疑人提前踩过点……临时调到场馆里太显眼,还不如馆外机动,反正我跟外头的保安大哥们混的也熟。” 肖乐天没多少冲锋陷阵的英雄主义情结,只是有点儿执着地皱了下眉头,纠结了几秒钟轻声一叹也就作罢,咬着筷子尖儿看着他师姐顶着北风锲而不舍地扒拉着不爱吃的胡萝卜,吸溜着鼻涕自顾自地哼哼:“这次电竞文化周一共就三场比赛,我估计一个现场都看不见。” “我跟三组长在外场别馆晃了半圈儿不到就听见有几个小姑娘念叨你来着,执勤巡逻的警察里有个长得既可爱还帅气的小伙儿……就是可惜,怎么搭茬儿都不告诉人家你叫什么。”江陌嗤声一笑,屈起胳膊肘在肖乐天手臂上轻轻一拱:“不过这一个礼拜阵仗弄得这么热闹,就三场比赛?邵桀之前打电话跟我说的时候我听得稀里糊涂的,还以为这一周天天都有。” “单循环赛制嘛,主场比赛不可能都堆在这一周。我记得蒋唯礼在l得到比赛是周一和周六两场,桀哥就今天一场,本来韩律还打算给我带一张票一起看来着,没想到都堆在一块了……要么说呢,能一切顺利就好了。” 肖乐天话音落地才觉得这fg立得飞起,紧忙啐了一口往回找补:“这次在会展中心这儿主要是办的展销会和电竞文化展,比赛从江北挪到这儿来纯粹是造势,场子基本都是现搭的,而且还有什么官方主办的周年展馆,其他有竞技比赛的游戏也过来凑了个联动的热闹,外加上别馆那个国风文化展延期……反正人多得一团乱。那个什么绑匪……八成也是看准了人多杂乱警方不好控制现场这一点。” 江陌一筷子戳中了狮子头,若有所思地啃了一口:“……师父这两天愁得一根接着一根儿地抽烟。这家伙选的这个地界儿,保不齐纯粹就是来闹场子裹乱。” “怀疑赎金是幌子?”肖乐天反应了一会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因为师父说,两家的孩子父亲好像一直在隐瞒什么纠葛?” 江陌缓慢地眨了下眼睛,低声轻叹:“嫌疑人刻意让曹桦跑到一个遍地监控的地方交付赎金本来就不太对劲。万枫商场的地下隧道几乎没有分流的路口,来往的人虽然多,但相对集中,哪怕照着监控一帧一帧地筛查,也总会有锁定嫌疑的范围或是线索。即便担心嫌疑人破罐子破摔搞挟持那一套,两边路口不设卡筛查,撂两个老手在那儿,其实也不好躲。” 肖乐天怔了一瞬,恍然地用筷子屁股挠了挠脸颊肉,仰着脑袋在周遭一扫:“所以师父才说,但凡场馆里外,人流多的地方绝对要留人手。” “比赛场馆、周边商厦、离得不远就是个大的地铁换乘站,出了站地面上还有个客运。就怕乱中出错。”江陌嚼的狮子头里莫名其妙混进去的一小团姜沫,辣得她整张脸都皱巴着,“……陈悟清和曹桦俩人说一句话半句都在藏着掖着,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全都是猜测,摸不清来龙去脉,真没辙,只能姑且按着绑架案的处置流程被动地往前跟进——这安河中学也是邪了门儿了,迁了校址换了校长之后,留在本市的毕业生都没什么人了,打听以前的情况都没处下手……” “我看新闻里还报了来着,说退休挺久的那个安河校长,前两天雨夹雪的夜里,墓地都让人撅了,也不知道怎么这么大的仇——” 肖乐天含含糊糊地扒了口饭,眼瞧他师姐生咽了一坨姜沫,也跟着龇牙咧嘴地一哆嗦,余光随意地往江陌翻查消息抽空回复的手机屏幕上匆匆一瞟,又忽地愣住,呆了两秒不到,凑趣儿地挑起单侧的眉毛:“桀哥?” “嗯。他问我是不是在会展中心这儿,好像在南广场外的临时车位看见我停的车——” 江陌觑见肖乐天贱嗖嗖的表情,没来由地心虚了一瞬,皱着眉头打算咋舌带过,手指却悬在屏幕上方虚点徘徊着,稍稍犹豫的空当,先被塞得两颊鼓鼓囊囊仓鼠一样的肖乐天碰了碰胳膊,随口应声的工夫,无意识地循着他手里方便筷子的指向抬起头,却正眺见一台拐进西侧车场门口,略显眼熟的大巴车。 肖乐天师从顾形保媒拉纤的贼心死而复生,忙里偷“嫌”地嘿嘿一乐。 “师姐,巧了。” 第一百九十九章 朋友-招呼(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