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道天下》 第1章 从未设想的道路 《献帝起居注》载:兴平二年十月壬寅,幸华阴。是夜,赤气贯紫宫,遂定中兴策。 —— 刘协立于黄土塬上,看着朝阳照耀下的延绵山河,看着官道两侧难民似的百官和将士,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堂堂天子,混到睡大路的地步,真是够惨的。 亡国之君,没人权啊。 不过想想东归之后二十五年的傀儡生涯,他又有些庆幸。 亏得还没回到洛阳,否则就真是一点机会也没有了。 即使有两千年的历史知识,他也不觉得自己是曹丞相的对手。 在真正的实力面前,一切权谋都是浮云。 历史上的汉献帝不是没有抗争,只不过都失败了。 忠于汉室的奇才荀彧,面对曹丞相的空食盒,也只能自尽了事。 他不觉得自己一个政治斗争经验局限于办公室以内的政治小白,读过几本书,看过几部剧,就比汉献帝和荀彧长袖善舞,有机会扭转乾坤。 正如眼前,他就没有把握能比真正的汉献帝做得更好。 野狼一般的郭汜随时可能卷土重来,张济像一头恶犬一般拦在前方,进退两难,偏偏身边还有一群内斗内行、外斗外行的文官和有勇无谋、反复不定的武将,还能逃出生天,到达河东吗? 他不知道。 但他已经有了方向,有了一条未曾设想的道路,可能改变命运,甚至改变历史的道路。 “陛下,多思无益,还是宽心些好。”身后传来略显沙哑,却不失坚毅的声音。 刘协侧身转头,微微颌首。 来人是一个年方十七八的女子,修身玉立,五官精致,面容秀丽。只是眉眼有些硬,透着一股子不认命的劲头。 皇兄刘辩的未亡人,他的嫂子唐姬。 这几天,唐姬一直陪伴在他身边,照料他,安抚他。丧乱之后,无数人不知所措,这个年轻的女子却以令人意想不到的坚韧,默默地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看到她,刘协总想起那个又美又飒,演技精湛的万姐姐。 只不过万姐姐当时饰演的是皇后伏寿,而不是嫂子唐姬。 看到唐姬,刘协下意识的挺直了腰背,打起了精神,挤出一丝笑容。 他是皇帝,不能一直让一个年轻的女子承受压力。 就算是硬撑,他也要撑住。 “这些日子辛苦嫂嫂了。”刘协含笑颌首。 唐姬有些诧异地打量了刘协一眼,沉默片刻。“陛下,君臣之礼不可废……” 刘协抬起手,轻轻向下一压,打断了唐姬。“嫂嫂,国破家亡之际,不必纠结那些繁文缛节。” 想到当前的形势,唐姬也不由得一声叹息。 这几日照顾刘协,她也听了不少文臣武将的奏报,知道危险远远没有过去,前途生死未卜。前天夜里天呈异象,赤气贯天,更是引得人心惶惶,不断有人逃走。 也许哪天一睁眼,命悬一线的大汉就亡了。 感受到唐姬的沉重,刘协再次轻笑,他抬起手,指向东方。“嫂嫂,你知道那里有什么吗?” 唐姬下意识地看向东方。朝阳照在她略显苍白的脸上,添上了一抹艳丽。 “陛下是担心段煨吗?” 刘协笑笑。 作为董卓旧部之一,宁辑将军段煨屯守华阴,在渭水南岸、华山北麓筑城,扼守通向洛阳的大道。 但他并不担心。 后世的历史记载得很清楚,段煨并没有造反,那些说段煨造反的人都是造谣。 “嫂嫂再猜。” 唐姬眼神微闪,心中感慨。 不愧是九岁就能面对董卓侃侃而谈的天子,生死之际,还能临危不乱,不为眼前困境所限。 “那……是屯守陕县的张济?” “他不过是疥癣之疾罢了,不足为患。”刘协摇摇头。“嫂嫂再猜。” 张济的确是个麻烦。 陕县就是函谷旧关,地处东西要冲,无论是东归洛阳还是北上河东,都是必经之路。 虽然心里一点把握也没有,刘协还是尽可能地说得云淡风轻,不让唐姬看出一点破绽。 真正的天子刘协虽然年幼,却是一个有定力的少年,这些年辗转流离,越发沉稳坚毅。 他如果露怯了,肯定会让唐姬生疑。 这些天,他装病不出帐,就是不想让人看出破绽,给自己一个适应的时间。 看着强作镇静的刘协,唐姬眼中多了几分同情。 东归洛阳的路上拦着两头西凉恶犬,天子心中的压力可想而知。 唐姬摇摇头,苦笑道:“妾见识浅薄,实在猜不出来,还请陛下明示。” 刘协抬志手,遥指东方。“关东,已经乱了,洛阳也回不去了,至少暂时肯定回不去。” 唐姬面色大变,失去了最后的从容,双腿发软,浑身无力,险些坐在地上。 他们一路走来,最大的动力就是回旧都洛阳。如果洛阳回不去了,他们还能向哪儿去? 天子胸怀天下又如何?天下已经崩溃,他再聪明也无济于事。 面对命运,个人的努力微不足道,不值一提。 唐姬心中泛起说不出的茫然,心中酸楚,眼泪控制不住的涌出了眼眶。 抬手拭泪时,她无意之中看了刘协一眼,却发现刘协的脸虽然苍白,神情却还算从容,眼中隐约有光。 她的心中升起一丝希望,或许天子还有办法? “陛下……意欲何往?” 刘协伸手一指。“去河东,去并州,效高皇帝蛰伏汉中、光武皇帝偏居河北故事,再造大汉。” 想从河东开始中兴之路,既是偶然,又是必然。 洛阳不可归,长安已残破,南侧又是连绵万里的秦岭,汉中、南阳都无法立足,他想学刘邦、刘秀都没机会,只能别辟蹊径,走一条未曾设想的道路。 河东以及并州,也就是后世的山西省,是中华大地上除关中以外最适合开国的地方。 从史前的尧舜禹,到先秦的晋,再到战国时的魏赵韩,以及威镇天下的大唐,都是在这片土地成长起来的。 任何一个对历史稍有了解的人都不会忽视山西。 当然,这条路不容易走。 几乎没有人考虑过这条路,是因为并州现在的情况很不乐观。 经过东汉一百多年的文治,对胡人的怀柔政策导致匈奴、乌桓、鲜卑人不断内迁,并州已经成为半胡半汉之地,匈奴人的一部分甚至已经进入河东,眼下正驻扎在平阳(山西临汾)一带。 在绝大多数人的认知里,并州绝不是朝廷应该驻足的地方。 但拥有两千年历史经验的刘协觉得可行。 不仅可行,而且只能如此。 虽然在办公室政治斗争中,他算不上高手,可是那么多历史、地理、军事不是白读的。 要想在并州立足,与匈奴人为邻,甚至将匈奴人赶回草原,靠口才是没用的,他需要一支强悍的军队。 他考虑的第一步,就是收编段煨的军队,如果有可能,那就再加上张济。 西凉军的战斗力是有目共睹的。 段煨、张济都是西凉人,属董卓旧部,但他们与李傕、郭汜并不同心同德,是可以争取的对象。 严格说起来,西凉诸将就是一盘散沙,从来没有同心同德这一说。 不久之前,李傕杀了樊稠,又和郭汜大打出手。 李傕、郭汜在长安打出狗脑子的时候,段煨、张济按兵不动,坐山观虎斗,张济还一个劲的鼓动朝廷东迁陕县,到他自己的地盘上去,想过一把挟天子以令诸侯的瘾。 实事求是的说,如果当初不是王允一意孤行,要将董卓旧部赶尽杀绝,逼得贾诩出计自保,西凉人同仇敌忾,李傕等人根本不会搞出这么大的事。 王允没干成的事,原来的刘协没干成的事,他想试一试。 李傕、郭汜这两个杀人狂就算了,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段煨、张济为恶不多,还有改造的机会。 但西凉人不是良民,不会那么轻易的听话。 要想收服他们,只有用武力击败他们。 想击败李傕、郭汜,除了拉拢段煨和张济之外,仅靠朝廷现有的兵力是远远不够的,必须利用河东的白波军,甚至是匈奴人。 杨奉原本就是白波军一部,刘协想通过杨奉招白波军增援,然后再联合段煨、张济,击败李傕、郭汜,挟战胜之威,堂堂正正的进入河东。 要拉拢杨奉,不能不考虑唐姬的态度。 唐姬曾经失陷李傕军营,李傕当时不知道她是先帝的未亡人,却看中了她,一心想娶她为妻。后来多亏贾诩从中斡旋,刘协才有机会将她从李傕营里接了出来。 而杨奉曾是李傕的旧部,唐姬对他一向没什么好感。 想忽悠杨奉卖命,刘协必须取得唐姬的支持,至少不能在明面上和杨奉发生冲突。 杨奉生性敏感而暴躁,一言不合就暴走。 唐姬对并州适不适合立国并不清楚,但她对收降西凉人持反对意见,半天没表态。 她的丈夫——少帝刘辩就是被董卓杀死的,这些人是董卓的旧部,无恶不作,都该千刀万剐,怎么还能依赖他们中兴大汉? 刘协看在眼里,暗自叹息,却不着急。“嫂嫂,你恨李傕吗?” 唐姬咬着牙,点点头。 她对李傕的痛恨,仅次于对董卓和李儒。 “残暴之人,不可久留于世。”刘协又道:“可是朝廷如今无兵无粮,如何能报此大仇?段煨、张济虽是西凉人,却无李傕那样的恶行。若能收为朝廷之用,报仇或许有望。” 刘协顿了顿,给唐姬一个思考的时间。 他相信,以唐姬的聪慧,她能想通这一点。 她不像伏寿,被父兄保护得太好,还是一朵未经风雨的花朵。 经历了那么多事,她伤痕累累,早就不是天真的白莲花了。 段煨虽是西凉人,对朝廷还是心存敬意的,这些天吃的穿的都是段煨供应的。比起用发臭的牛骨头敷衍朝廷的李傕,段煨强太多了。 如果所有的西凉人都不能用,那杨奉等人也不可用,他们要么是西凉人,要么是西凉人的旧部。 唐姬不会那么天真,相信靠诗书就能中兴大汉。 几乎没有太多犹豫,唐姬做出了决定。 她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躬身向刘协行了一礼。“唯陛下诏令是从。” 刘协欠身还了半礼。“多谢嫂嫂。” 第2章 大剑师王越 取得了唐姬的支持后,刘协随即派人去召杨奉。 刘协命侍从虎贲都留在塬下,打算单独与杨奉会面。 特殊时期,当值的虎贲郎身负护驾重任,不敢大意,又不敢违逆天子口谕,只能向上司报告。 虽说杨奉官居兴义将军,但他出身白波贼,不久之前还是李傕的旧部,万一想对天子不利,坏了天子性命,这责任谁担得起? 光禄勋邓泉接到报告,吓得脸色发白,匆匆赶来,苦劝道:“陛下,家累千金,尚知坐不垂堂。陛下万金之躯,奈何以身犯险?” 看着神情惶急的邓泉,刘协笑了笑,伸手轻按,示意邓泉稍安勿躁。 邓泉虽然没什么能力,只是凭家世和资历一步步混到光禄勋这个职位,却是个忠臣。 如果没记错的话,他好像在不久后的战斗中以身殉职了。 在无数人离心离德的时候,这样的人值得珍惜。 “邓卿,毋妨。”刘协含笑说道:“杨奉虽是武人,出身又不佳,却还有羞耻之心。他既不肯与李傕同流合污,力战护驾,击退郭汜,又如何能有不臣之心?” “陛下……”邓泉急得满头大汗,花白的胡须颤抖,嘴唇哆嗦了半天,咬牙道:“恕臣不敢从命。若陛下必欲如此,请先免臣职。” 刘协早有准备,看了一眼坡下的郎官们。 这是一群服饰略显浮夸,神情却颇显颓丧的虎贲郎,人数不多,精气神却差得令人发指,战斗力更是负数。真要是杨奉想弑君,指望这些人来保护自己,无异于缘木求鱼。 想在这个乱世活下去,他需要一支真正能战斗的军队。 精兵简政,就从身边的虎贲、羽林开始。 “邓卿,虎贲、羽林之中可有武艺精湛的勇士?” 邓泉一时茫然,不知如何应对,身边的属吏见状,说道:“陛下,虎贲王越就是天下闻名的剑客。” 刘协微怔。 大剑师王越就在虎贲之中? 这可是个意外之喜,开局就捡了一个宝。 他当然知道王越,但之前的刘协却是一点印象也没有,他还以为王越已经不在人世了。 居然还只是一个虎贲郎,真是明珠蒙尘。 “那就让王越来,有他一人足矣。”刘协正中下怀,顺水推舟。 见刘协不再坚持独自见杨奉,邓泉也松了一口气,态度缓和了很多,却还是不肯从命。 “陛下,王越剑术虽高明,还是势单力薄,不足以护得陛下周全。臣昧死,敢请陛下为天下万民计,收回成命。” 刘协皱起了眉。“邓卿,朕这是召见大臣,又不是迎敌,何必如此?” 邓泉坚持道:“杨奉本是白波贼,又依附李傕多年,反复无常。此等匹夫,用之则可,不足以称大臣。若陛下以为臣荒悖,出言无状,不妨召三公议事,以示慎重。” 他顿了顿,又道:“臣以为三公德行深厚,名重天下,堪称大臣。陛下当信之,用之。” 刘协心中苦笑。 自己刚才一言不慎,把杨奉当作大臣,刺激了邓泉。 大臣即重臣,不是什么人都配称的。 夫子说,必也正乎名。一旦关乎名分,这些读书人的战斗力立刻爆表。邓泉犯了书生意气,还真拿他没办法。 眼下正是用人之际,和大臣发生冲突可不是明智之举。 刘协看向邓泉身边的属吏。“单打独斗,王越比之杨奉如何?” 属吏有些犹豫,看看邓泉,又看看刘协,结结巴巴地说道:“想来……应无大碍。” “既然如此,那就让杨奉一人来见朕,其他人都留在塬下,如何?” 邓泉觉得有理,转身又和属吏商量了一番,确认王越足以应付杨奉,这才命人去安排。 时间不长,王越来到刘协面前,躬身行礼。 王越大约五十出头,身材高大,却谈不上威猛,只是气度沉稳,眼中有神,自有高手风范。 “听邓卿说,你习剑多年,打遍洛阳无敌手?”刘协兴趣盎然地看着王越,越看越欢喜。 当皇帝还是有福利的嘛,大宗师在我面前也要低头称臣。 王越有些诧异,迟疑了片刻,说道:“回陛下,邓君谬赞,臣愧不敢当。洛阳游侠数以万计,其中不乏用剑高手,臣虽习剑多年,挣得些许薄名,也不敢妄称无敌。” 刘协虽然有些意外,却不失望。王越要是真敢自称无敌手,那他反倒要小心了。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哪来那么多天下无敌。 闪电五连鞭么? 刘协看向其他的郎官。“除了你之外,诸署中还有哪些人身手好的?” 王越略作沉吟。“河南人史阿,从臣学剑数年,略得臣法。” 刘协心中一动。“朕这年纪,还能学剑吗?” 都说每个男人心中都有一个大侠梦,如今真正的剑侠就在自己面前,自己又想做个马上皇帝,学剑岂不是顺理成章的事? “当然可以。”王越不假思索的说道。他上下打量了刘协两眼。“陛下虽瘦弱些,但身材匀称,天资过人,若能用心学剑,不出半年,必有小成。” “是吗?”刘协转头看着王越,眼中带笑。 “陛下面前,臣不敢妄言。”王越诚恳地说道。 刘协点点头,把这事放在了心上。转身和邓泉商量,将王越和史阿调到身边来。 有这两个顶级剑客随身保护,朕的生存系数能提高不少。 邓泉有些勉强的应了。 —— 杨奉打算进攻段煨,夺取段煨的地盘,眼下正在做战前的准备。 听说天子召见,杨奉以为天子愿意下诏书了,很快就兴冲冲地赶来了。 数十骑簇拥,奔驰而来,在塬下停住。战马知嘶,马蹄蹬踏,踢得黄土乱飞,烟尘四起。 塬下的虎贲、羽林如临大敌,纷纷列阵,将手中的勾戟、长铩对准杨奉等人。 杨奉勒着马缰,坐在马背上,居高临下的打量着虎贲、羽林,神情不屑。 “陛下何在?” 看着部下的无能表现,邓泉脸上发烧,一时怒起,推开护在身前的属吏,走上前,大声喝道:“杨奉,此乃乘舆所在,岂能容你放肆。速速下马!” 杨奉撇了撇嘴,冷笑一声,轻踢马腹,绕着邓泉转了两圈。 “不意光禄勋如此英武,倒是杨某看走眼了。早知如此,当初在新丰就不必那么拼命。有光禄勋和这些虎贲之士守在陛下身边,郭汜虽勇,能奈陛下何?” 邓泉面皮发烫,神情尴尬。 杨奉冷笑一声,接着又道:“又或是当日郭汜偷袭,光禄勋一时无备,这才落了下风。如今形势不同,光禄勋准备充足,不惧强敌,自然也就不需要杨某出力。既然如此,那杨某就不必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告辞!” 说完,一圈战马,转身就要走。 马尾一甩,扫在邓泉脸上。马蹄踢起尘土,撒了邓泉一身。 随从骑士们也挥舞着马鞭大呼小叫,有的甚至故意策马冲撞,吓得虎贲郎们连连后退,狼狈不堪。 第3章 秀才遇到兵 邓泉气得浑身颤抖,却不敢发作。 他可以和天子据礼力争,寸步不让。可是面对杨奉这等粗人,他还真没什么办法。纵使他不惜性命,拔刀上前,也不过白白送了性命,根本奈何不了杨奉。 他麾下的虎贲、羽林虽众,却不是杨奉百骑对手。 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便是眼前情景最贴切的写照。 杨奉不再看邓泉一眼,仰头看向塬上,正巧与刘协四目相地,不禁心中一紧。 刘协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略带嘲讽。 杨奉心中火起,翻身下马,将马缰扔给亲卫,大步向塬上走去。经过邓泉身边时,他哼了一声,横肩一撞,险些将邓泉撞翻。两名虎贲持戟上前,张口欲呼,却被杨奉横眉冷对,顿时气沮,怯怯地避在一旁,看着杨奉负着手,大步流星的上了塬。 刘协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心中暗自叹息。 这些虎贲郎,哪里还有半点虎贲应有的气势,简直是一群废物。 杨奉上了土塬,见天子负手而立,身边只有一个中年虎贲郎,有些意外,却不在意。他大步流星地来到刘协面前,很随意的拱拱手,大声说道:“兴义将军,臣奉,见过陛下。陛下召臣来,是决定进攻段煨了吗?” “将军辛苦。”刘协转身,打量了杨奉一眼,淡淡地说道。 杨奉身高臂长,面皮微黑,神情威猛中带着几分戾气,的确让人心生不安,邓泉的担心自有其道理。不过非常时期,一味的排斥武人并非上策,有些事情不是躲就能解决问题的。 邓泉老了,思维惯性难改,他却不能这么做。 “杨将军,这位是虎贲王越,有名的剑客,想必你也听过他的名字。” 刘协此言一出,王越和杨奉都愣住了,互相看了一眼,又不约而同地看向刘协。 王越意外的是刘协会向杨奉介绍他。 他虽是洛阳闻名的剑客,但毕竟官职低微,只是一个虎贲郎而已,何德何能,值得天子亲口介绍? 杨奉意外的是眼前这个看似普通的虎贲郎居然是个剑客,而且是个大剑客。他虽然没去过洛阳,却听过王越的名字。 天子将此人安排在这里,是何用意?莫非是…… 一念及此,杨奉后背发凉,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手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 他们身处塬上,边缘是直上直下的黄土坡,杨奉这一退险些一脚失空,不免慌乱。 反观王越,依旧不动如山,宗师气度尽显。 刘协看得清楚,心中有了高下之判。论个人武力,还是王越更胜一筹。杨奉虽勇,到底不够沉着,离真正的高手还有一些距离。 刘协轻咳了一声,笑道:“朕本想与将军单独聊聊,光禄勋却不放心,非要安排王越护驾。”他扬了扬手,示意王越向后几步,站得远些。“将军不会介意?” 杨奉松了一口气,还刀入鞘,强笑道:“陛下言重了。陛下乃天下所系,谨慎些也是应该的。” 话虽如此,他的脸色却不太好,看得出心情很复杂,只是说不出口罢了。 出身白波军,又曾做过李傕的部下,他几乎是满身污点,怨不得别人怀疑他。 相比之下,陛下愿意单独见他,又在大臣的强烈建议下只安排王越一个人护驾,而不是派一群虎贲郎交戟叉颈,已经难能可贵了。 “不知陛下有何指示?”杨奉主动岔开了话题,同时避开了王越的眼神。 不知不觉间,他的语气多了几分谦卑。 刘协很满意。 从杨奉的表现来看,安排王越在一旁站着的效果比自己单独会见杨奉更好,既展现了自己的诚意,又让杨奉不敢太放肆,以便将主动权控制在自己手中。 这非常重要。 杨奉好勇斗狠,倚仗着护驾之功,平时很嚣张。 对这种畏威不怀德之辈,武力威慑还是必要的。只有这种特殊的情境下,他才可能有所收敛,也减少了自己的麻烦。 王越手中的剑,比君臣大义更有效。 刘协轻咳一声。“前几日在新丰,多亏将军力战,朕甚是感激。” 杨奉咧嘴一笑,胸口挺得高高的,拱拱手,大声答道:“此乃臣之本份。” 刘协点点头,话锋一转。“你之前是李傕部下?” 杨奉刚挺起的胸口随即又塌了回去,神情也有些讪讪。“呃……臣一时糊涂,只当李傕是朝廷重臣,不曾想他竟是如此狼子野心。请陛下放心,臣既迷途知返,必与李傕不共戴天,以补前过。” “朕信得过将军。”刘协表示认同,随即又问道:“你对李傕其人用兵及西凉兵的战力如何评价?” 杨奉微微皱眉,眼中露出一丝不安。 刘协又不紧不慢地追问了一句。“李傕就在池阳,若攻击段煨时,李傕来战,甚至郭汜、张济也一并赶来,将军有多少胜算?” 杨奉紧紧地闭上了嘴巴,大手摩挲着刀环,半晌没说话。 他听出了天子的意思,但他没有底气反驳。 他曾在李傕麾下效力,知道李傕的能力,也清楚西凉兵的战斗力,绝对不是他和他麾下的白波军能够匹敌的。 只是段煨一人,他或许还有些胜算,如果再加上李傕、郭汜和张济,他一点胜算也没有。 即使只是面对段煨,他也需要联合杨定、董承,这也是他需要天子下诏的原因。 杨定和段煨不合,早就想进攻段煨了,董承却有些犹豫,需要天子下诏才行。 他们这几天一直在和董承商量,希望拉着董承一起动手,只是董承一直没松口。 如果能说动董承,天子下不下诏的就无所谓了。 见杨奉不说话,刘协知道他怂了,话锋一转,又道:“依附李傕之前,将军在白波谷?” 杨奉恼羞成怒,神情也变得凶狠起来。 天子召我来,就是为了羞辱我吗? 感觉到杨奉的敌意,刘协却不紧张,反而暗自感激邓泉。 有大剑师王越在旁,的确安全多了,可以无视杨奉的敌意,大大方方的装逼。 “白波军与黑山军一样,都是黄巾一部吗?” 杨奉悄悄地看了身后的王越一眼,长长的吐了一口闷气,按捺着性子,点了点头。 “诚如陛下所言,白波军与黑山军都曾是黄巾一部。黑山军原本是冀州部,白波军则是并州部。” 第4章 道可道,太平道 杨奉叹了一口气,欲言又止。 谈起过往,他既觉得丢脸,又有些无奈。 想当年,黄巾三十六方,八州并起,何等声势,本以为能“岁在甲子,天下大平”,没曾想烈火烹油,来得快,去得更快。大贤良师一死,黄巾就兵败如山倒,如今只能占据一些山寨苟延残喘。 如果不是活不下去,他又何至于沦落到投靠李傕。 没想到李傕也靠不住,西凉人居然自己打自己,杀得血流成河。 这群蠢货。 “黄巾奉的是太平道,与五斗米道奉的天师道有什么异同?” 杨奉愣住了,疑惑地看着天子。听天子这意思,似乎并不是想羞辱他,而是讨问道义? 他虽然是黄巾一员,对道义却了解不多,这从何答起? 见杨奉不说话,刘协又自言自语道:“太平道,求的是天下太平吗?” “呃……当然。”杨奉一边结结巴巴地说道,一边绞尽脑汁,回想自己那有限的经文道义。 但是很遗憾,他原本就对经文道义不太上心,只知道“太平”二字,又丢了这么多年,仓促之间,哪里还想得起来什么经文,一时间憋得面红耳赤,尴尬无比,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看着杨奉的窘态,刘协笑了笑。“看来将军只知道护道,却不熟悉道义。罢了,朕就不为难将军了。白波谷中,可有熟悉道义之人?” 杨奉长出一口气。与天子论道,比和李傕拼命压力还大。 “陛下……对太平道有意?”杨奉小心翼翼的问道。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 黄巾军是蚁贼,中平元年覆败之后,太平经就是禁书,天子怎么可能感兴趣。 这不是自讨没趣么。 刘协微微一笑。“将军久历战阵,却不知《太平经》本是宫中之物么?” 杨奉大惊失色,脑子一片空白。“《太平经》……是宫中之物?” 刘协点点头。 刘协原有的记忆清晰表明,张角手里的《太平经》来自皇宫收藏,经手之人就是与张角暗中来往的宦者封谞、徐奉。 这种事是秘密,张角不会说,杨奉自然也无从得知,他甚至不知道封谞、徐奉等内应的存在。 一心推翻朝廷的大贤良师居然和朝廷有联系,这样的内幕足以让杨奉的世界观出现动摇。 这正是刘协的用意所在。 要将白波军收为己用,最好的办法就是取得信仰上的共识。 如果有条件,他不介意搞一次大贤良师托梦之类的把戏,反正太平道中充斥着大量的封建迷信。 等杨奉稍微定了神,刘协说起了《太平经》的历史。 这些信息一部分来自刘协本人,一部分来自他后世的阅读。 如果说明君贤臣、英雄美女是台上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演员,那《太平经》的历史就是一根不可忽视的故事线。很多看似不相关的细节,追踪到最后都和这部道经有关。 儒学是精英的政治哲学,《太平经》则是底层知识分子和普通民众的思想大杂烩,更贴近时代底色,也在无形中影响着所有人,和儒家的五行学说相表里,最后汇成一句“苍天已死,黄天当立”。 黄天当立之黄,与曹魏的黄初之黄、孙吴的黄武之黄,本是同一个黄,都表示以土命代替大汉的火命,蜀汉以汉室自居,不存在革命的问题,所以刘备的年号为章武,不用黄字。 刘协不会和杨奉说那些还没发生的事,他只是大致解释了一下《太平经》的起源和发展,以及为什么这部经书会落到张角的手里。 杨奉听得目瞪口呆,脑子乱成一团,自信心也被摧残得所剩无几。 如果是说别的,他不懂也就罢了,偏偏说的是《太平经》。 这让他无地自容的同时,又心生疑惑。 天子为什么会对《太平经》这么感兴趣? 面对杨奉的疑问,刘协轻轻叹了一口气。“乱世求太平,小民如此,天子也不能例外。朕觉得,黄巾之变已经过去十多年,黑山军、白波军还在战斗,这太平道想必有些道理,或许有助于大汉中兴。” 刘协开了个玩笑,缓和一下气氛。“将军能满足朕这求知问道之心吗?” 杨奉茫然地眨着眼睛,半晌后才反应过来,连声说道:“臣尽力,臣尽力。”随即又想起自己的来意,连忙说道:“陛下有向道之心,自然是极好的。只是眼下这形势……” 刘协含笑点头,就等你问这句话呢。 “将军,你想要太平,还是想要富贵?” 杨奉摸着胡须,讪讪地不说话。 他既想要太平,更想要富贵,只是在天子面前,这话说不出口。 “朕听说你和太尉同出一脉,都是弘农杨氏子弟?” 杨奉的脸顿时臊得通红,张口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其实是河东杨县人,对外宣称是弘农杨氏支族只是他一家之言,弘农杨氏根本不承认。太尉杨彪、侍中杨琦都不愿意正眼看他一眼,更别说当他是本家了。 这话居然传到天子的耳中了?丢人啊。 杨奉无地自容,头低得几乎要折断脖子,下巴几乎戳破胸甲。 “将军可知弘农杨氏是怎么起家的?” 杨奉心乱如麻地摇摇头。他只知道弘农杨氏四世三公,名震天下,哪里知道弘农杨氏是怎么起家的。就算知道,他现在也没心思回答,只想着找个什么借口,赶紧离开这里,多得丢人现眼。 “将军,杨家先祖杨喜本是高皇帝麾下一骑士,随高皇帝讨项羽,于东城得项羽之尸有功,封赤泉侯,为弘农杨氏始祖。”刘协转头打量着快缩成一团的杨奉。“将军,你现在的官职可比杨喜当年高多了。与其攀附高门,何不建功立业,自立门户,封妻荫子?” 杨奉胡乱的点点头,随即又反应过来,愣了一下,猛地抬起头,睁圆了双目,紧紧的盯着刘协。 “陛下,你是说……” 刘协微微颌首,抬手轻拍杨奉的肩膀。“将军,努力!天下若有太平,大汉若能中兴,云台必有将军一席之地。” 杨奉的浓眉渐渐扬起。 “当年大贤良师振臂一呼,八州并起,天下响应,结果却是烈火烹油。如今各州的黄巾余部处境艰难,只盼大贤良师重生,若将军能挺身而出,为天下黄巾谋一方向,积下无上功德,将来何止人间富贵,羽化登仙也是有可能的。” 杨奉如梦初醒,欢喜得抓耳挠腮,两眼放光,连声道:“还是陛下圣明,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刘协笑而不语。 第5章 攻心为上 绝大多数人都有思维盲区。 比如原本的刘协一心一意想回洛阳,根本没有注意到河东和并州的价值。 杨奉一心想舔弘农杨氏,却没想到自己完全可以像弘农杨氏的先祖杨喜一样,凭战功开门立户。 哪怕他现在自认为手握重兵,是朝廷不可或缺的大将。 当然,他真要有那智商,刘协也不会将他列为第一个忽悠对象。 有勇无谋是杨奉的标签,不是秘密。 他自己有脑子不用,刘协不介意替他分担一点,为他设想一条未曾设想的道路。 被刘协打开了思路,杨奉沉浸在封妻荫子、光宗耀祖的幻想中不可自拔,乐得像个傻子,好半天才冷静下来。 再想到自己有可能继大贤良师未竟之事业,成为百万黄巾的领袖,更是飘飘然,不知所以。 “陛下圣明。”杨奉再次拱手称谢,行了一个九十度的大礼,虽然举止还有些放肆,却多了几分发自肺腑的敬佩。 早就听人说天子虽然年幼,却天资聪颖,今日算是见识了。 他若不说,我都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好的机会。 这是我的贵人,必须好好服侍,护他周全。 “将军不必多礼。”刘协从容说道,示意杨奉免礼。“山高千仞,起于细壤。河流万里,源于涓滴。将军若想成就一番大业,还需要从小处着手,从眼前着手,切不可孟浪,白白耽误了前程。” “陛下说的是,陛下说的是。”杨奉连忙答应。“陛下,你说该怎么做,臣惟命是从。” 刘协心中高兴,却不敢大意。 杨奉脑子简单,不代表其他人脑子也简单。如果他只是用一些虚无缥缈的幻想忽悠杨奉,迟早会被人识破,到时候杨奉就不会再相信他了。 信任就像镜子,破了就很难再圆。 决定将杨奉作为突破口之前,他做了充分的准备,务必让人找不出破绽。 计划的第一步,是让杨奉不要浪,至少在他和白波军建立起联系之前不能浪。 “将军刚才说打算进攻段煨?”刘协不紧不慢地说道。 刘协终于说回了正题,杨奉顿时来了精神。“陛下,臣已经准备万全。只待陛下诏书,臣必身先士卒,为陛下讨伐逆臣段煨,以正视听。” 刘协不置可否,让杨奉把作战计划说一遍。 杨奉不暇多想,将作战方案一一道来。 刘协听完,一言不发,只是微微皱起了眉。 换作以前,看到刘协这副表情,杨奉只会吐一口唾沫,说一句“陛下你懂甚”,如今受了刘协点拨,将开门立户,甚至成仙得道的希望寄托在刘协身上,自然不敢那么放肆。 “陛下,此计……不妥?”杨奉小心翼翼的问道。 刘协轻叹了一口气。 即使他只是键盘军事家,即使真正的刘协也没有指挥过战斗,也能知道杨奉的作战计划是一坨屎,难怪历史上的他们在段煨面前碰得鼻青眼肿,灰头土脸,最后又被李傕、郭汜一波带走。 这里面没有一丁点战术安排,标准的流寇作风,一拥而上,乱打一气。 考虑到杨奉的出身,似乎这才是他的常规操作。 “将军,按照这个计划,你有几分胜算?” 杨奉犹豫了一下,手指屈伸,考虑是大胆一些,竖五个指头,还是谦虚一些,竖三个指头。 “如果郭汜、李傕赶来,奈何?” 杨奉眉梢一跳,眼中露出掩饰不住的紧张,立刻将手握成了拳头,一根手指头也不敢露。 他曾是李傕的旧部,不久前刚刚背叛李傕,若李傕来战,必然是一场恶战,而且李傕这个人记仇,很可能会特别针对他,却置杨定、董承于不顾。 “万一,朕是说万一,杨定作战不利,届时将军腹背受敌,奈何?” 杨奉的后背沁出一层冷汗,一股凉气直冲后脑,拳头握得咯咯作响。 还是天子看得远啊,这种危险不是不存在,而是非常可能。 之前与郭汜作战时,他就觉得杨定不行,全靠他力战才击退郭汜。让杨定独自领兵阻击李傕、郭汜,他能有几分把握? 凉州人反复无常,万一杨定向李傕、郭汜投降,反过来进攻自己,那就完了。 顺着这个思路,杨奉仔细一想,不禁后怕不已。 亏得陛下提醒,否则必败无疑,大好前程就全部扔进黄河了。 “陛下,那……臣该怎么办?”杨奉的额头全是细密的汗珠。 “兵者,死生之地,当三思而行,你还是再斟酌斟酌,不必急在一时。”刘协不打算立刻给杨奉答案,而是让他再反省一下,认清形势。“新丰之战,将军有功,麾下有哪些勇士立功当赏,军功簿可曾备妥?” 杨奉挠挠头,他还真没考虑这些。 一来天子落难,身无余财,连吃饭都要依仗段煨的贡献,拿什么赏赐? 二来自己大权在握,真想要什么官职,直接开口要就是了,天子还能不给? 既然如此,要什么军功簿? 只是此时此刻,他却不敢这么放肆,只能尬笑。 “用兵当赏罚分明,将军还是抓紧报上来。”刘协挥了挥袖子,示意杨奉可以走了。微皱的眉宇之间,带着一丝淡淡的失望。 杨奉好一阵后悔,感觉错过了一个亿。 他羞愧难当,唯唯诺诺的下去了。在塬下上了马,定了定神,又抬看了一眼坡上天子伟岸的身影,拱起双手,恭恭敬敬地拜了一拜。 “陛下保重,臣且归营自省,思量妥当,再来见陛下。” 刘协微微颌首,云淡风轻地挥了挥手。 杨奉心中欢喜,拨转马头,向大营飞驰而去,留下了一路烟尘。 邓泉站在塬下,看着杨奉向塬上的天子行礼,嘴巴张得大大的,下巴险些掉在地上。 他一直在坡下守着,虽然不清楚天子和杨奉说了些什么,但杨奉趾高气昂的来,敛声息气的走,却被他看得清清楚楚。 这是什么情况? 尤其是杨奉离开之前的那一拜,险些让他咬断舌头。 杨奉自以为武勇过人,救驾有功,什么时候这么谦逊守礼过? 天子是以什么手段,轻而易举地折服了这么一个桀骜不驯的武夫? 带着一丝好奇,邓泉登塬,来到刘协面前,拱手施礼。 “陛下。” 刘协看着杨奉远去的背影,一动不动。 初战告捷,但真正的战斗刚刚开始。 有勇无谋的杨奉好忽悠,自以为真理在手的大臣却不好对付。 沉默了片刻,刘协缓缓转身,静静地看着邓泉。“邓卿,塬下有虎贲多少人,羽林多少人?” 邓泉想了想。“塬下有虎贲一百三十余,羽林两百有余。” “若是杨奉率百骑犯驾,虎贲、羽林能挡住他吗?” 第6章 老臣杨彪 邓泉面皮发烫,尴尬地一言不发。 虎贲刚才的表现实在太丢人,让他之前的谏阻全成了不切实际的大话。 “虎贲、羽林本是精锐的代称,为何成了这般模样?” 邓泉汗如雨下,心里委屈无比。 他是光禄勋不假,可虎贲、羽林堕落却不是他的责任,至少不是他一个人的责任。 但这样的话,他却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的。 见邓泉无言以对,刘协没有再说什么。 虎贲、羽林的战斗力的确让人着急,但这不是邓泉一个人的责任,苛责邓泉解决不了问题,只能一步步来,先从自身做起,希望邓泉能够主动跟进。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王越不仅剑术好,为人也稳重,朕打算让他随侍左右,方便向他请教剑术,有劳邓卿处理一下。” 邓泉吃了一惊。天子要调王越随侍左右,这可以理解,学习剑术,也可以接受。但这么正式的提出,而且用“请教”这两个字,着实不合规矩。 王越只是一个武夫,又是虎贲郎,这都是他的职责所在,何必这么礼敬? 邓泉觉得自己身为老臣,又位列九卿,有责任提醒一下天子。“陛下礼贤下士,有明君之风,乃天下之幸。只是君臣相处以礼,不宜失当,望陛下三思。” 一旁的王越听了,也觉得不妥,上前拜了拜。“陛下,臣以为邓君老成谋国,所言有理。” 刘协打量了王越一眼,多少有些意外,却没有再坚持。 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没必要特立独行,和大臣争执,浪费口舌。 “就依二卿。” 邓泉很快就办好了文书,转王越为虎贲侍郎,侍从刘协左右。 王越原本是虎贲郎,比三百石,转为比四百石的虎贲侍郎,算是升了一级。 王越很满意,刘协心理却有些不是滋味。 如此身手,为人稳重,却在虎贲郎这样的低级职位上停滞十几年,纨绔子弟袁术却能年纪轻轻就成了虎贲中郎将,大汉的官僚系统沉疴太重,大有问题。 刘协与邓泉商量,从虎贲、羽林中挑选一些身手好、有战斗力的,由王越指挥、训练,常从左右,既是护卫,又是陪练。 不等邓泉表示反对,刘协语重心长的说,天下多事,朕当效光武皇帝故事,读书习武,以期中兴汉室,再建太平。 邓泉找不出理由反对,只能唯唯喏喏,说了一些陛下英明之类的场面话,匆匆下去安排了。 刘协抓紧时间空隙,向王越请教剑术。 仅仅将杨奉收为己用是不够的,打铁还需自身硬,他需要尽快提高自身的实力,包括武力。 虎贲不佩剑,而是佩环首刀,黄室虎文。环首刀是直刀,等于单锋重剑,剑术一样能用,只是劈砍更多一些,对力量要求也更高。 刘协才十五岁,这些年日子过得苦,营养不足,身高只有一米六左右,勉强算是个七尺男儿,提着五尺多长、三斤多重的环首刀,很不协调,时间稍长,便觉得吃力。 可是长刀在手,那种沉甸甸的力量感还是让刘协心潮澎湃,似乎唤醒了一种潜伏已久的情绪。 究竟是什么情绪,又是谁的情绪,他不知道。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刘协提刀在手,挥舞了两下,忍不住放声大笑。 —— 太尉杨彪拦住了匆匆路过的邓泉,眉心微蹙,担忧地看着塬顶大笑的天子。 “伯渊,出什么事了?” 邓泉掏出一方手绢,抹抹额头的细汗,回头看了一眼,眼神复杂。“没事,陛下很好。” “很好?”杨彪不满地看着邓泉。 大众广庭之下,天子大呼小叫,全无威仪可言,这叫很好? 感受到杨彪的不满,邓泉心里咯噔一下,清醒了不少,连忙收起笑容,将刚才的事说了一遍。 在别人面前,他可以不假颜色。在杨彪面前,他没有这样的底气。 大汉有两个四世三公的显赫家族,汝南袁氏,弘农杨氏。 杨彪就出自弘农杨氏,他的夫人出自汝南袁氏,是袁术的妹妹。他本人少年成名,仕途平坦,一路升至太尉。 虽说他位登三公是在董卓当政期间,却不是董卓的恩赐。 即使没有董卓,他也会走到这一步。 实际上,这几年如果不是他凭借着弘农杨氏的影响力据礼力争,让李傕、郭汜不得不有所收敛,朝廷的境遇会更不堪。 众臣以杨彪多有感激,再加上杨彪身材魁梧,浓眉大眼,不苛言笑,令人望而生畏。 即使邓泉位列九卿,也不敢在杨彪面前托大,何况他这个光禄勋名义上还算是太尉的下属。 听完邓泉的叙述,杨彪眼中的疑惑更盛。 天子要学剑也就罢了,他居然还降伏了杨奉? 杨奉是什么人,杨彪很清楚,那是一个粗鄙无礼的武夫,不讲理的。 杨彪挥挥手,示意邓泉自便,自己整理了一下衣服,缓缓上了塬。 看着瘦小的天子挥舞着环首刀,一招一式的演练,杨彪有些心疼,更多的是感慨。 这些年,天子受苦了。 小小年纪,却承受着如此沉重的责任,天子不仅没有被压垮,还能奋发图强,习武强身,仅是这份毅力就足以让人动容。 虽然董卓废立别有用心,可是不得不说,天子比他的皇兄刘辩更适合帝位。 先帝当年没看错,只是…… 想到这些年的风风雨雨,杨彪暗自叹了一口气。 “杨公?”刘协收式,回头看了一眼杨彪,心中掠过一丝莫名的忐忑。 杨彪人老成精,自己能不能瞒过他的眼睛? “陛下。”杨彪缓步上前,看了一眼刘协亮晶晶的额头,轻声劝道:“陛下,习武贵在坚持,不可操之过急。病体初愈,还是多多休息为好。” 刘协将环首刀还给王越。“今天就到这里。朕再揣摩揣摩,明日再向侍郎请教。” 王越连称不敢,退了下去。 天子与太尉说话,他没必要站在一旁。 杨彪静静地看着这一切,抚着胡须,大感欣慰。 眼前所见,结合邓泉所说,天子虽然有些改变,却还算理智,不像先帝那样一意孤行。 “杨公,有事?” 杨彪点点头。他来见天子,除了看看天子有没有发疯之外,的确有事。 “陛下,臣闻杨奉、杨定等人有意进攻段煨,深感不安。臣敢以身家性命担保,段煨必无反意。当日披甲见驾,又不下马行礼,只是生性多疑,又畏谗惧诛,不得不如此。这些日段煨贡献不绝,可见其志,望陛下下诏,命杨奉、杨定撤兵,不可造次,免生祸端。” “杨公放心,一时半会的打不起来。”刘协摆摆手,刻意云淡风轻地说道。 杨彪惊讶地看着刘协。“陛下是怎么制止杨奉的?” 刘协嘴角微挑,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很简单,告诉他赢不了就行。有害无利,你让他打,他也不会打。” 杨彪愣了一下,不禁苦笑,原来天子是用这种办法说服杨奉的。 果然是简单,而且有效,只是…… 他想了想,又道:“那陛下以为,如果兵力充足,杨奉就可以进攻段煨吗?” “如果他有这个实力,朕同意与否,杨公觉得有区别吗?” 第7章 阳奉阴违 杨彪皱了皱眉。 天子的语气很温和,但话语中透出的意思却咄咄逼人,让人很不自在。 刘协的口气更加温和。“杨公,和武人讲道理,要用他们听得懂的话,你说是?” 杨彪沉默不语。 天子这句话说得很婉转,但意思也很明白。 沟通之所以不畅,和他们对杨奉的态度有很大关系,尤其是他本人。 杨奉想攀附弘农杨氏,一向对他恭敬有加,但他却一直没给杨奉好脸色,拒之于千里之外。 “陛下……”杨彪欲言又止。 刘协摆摆手。“三公者,朝廷之肱股。如今大汉垂危,朕年幼无知,才浅德薄,更须仰仗诸公。杨公德高望重,为三公之首,辅朕多年,多有襄益,朕,感激不尽。” 杨彪吓了一跳,连忙深施一礼。“陛下言重了,臣不敢当。臣食君禄,为君分忧,乃应尽之责。未能辅佐陛下脱困,受窘于匹夫,是臣失职。臣惭愧,恳请陛下降诏,免臣官爵,以儆效尤。” 刘协打量着杨彪,哭笑不得。 这老滑头,好狠啊。我这才开口,你就请辞,不仅要辞官,还要退还爵位? 我真要免了你的官爵,以后还有谁愿意替我卖命? “杨公请辞,是觉得大汉天命将尽,决定入南山隐居,还是……” 刘协故意拖长了声音,似笑非笑地看着杨彪。 杨彪愕然,抬起头,双目直勾勾地刘协。 刘协含笑,平静地看着杨彪。 你会以退为进,我就不会顺水推舟? 怼人嘛,扣帽子嘛,我擅长。 尤其是对付你这种爱惜羽毛的君子。 片刻之后,杨彪反应过来,撩起衣摆,跪倒在地。“陛下,臣世受国恩,爵列临晋,官居太尉,誓与朝廷共进退。” 刘协上前一步,伸手扶起杨彪。“杨公一门忠烈,朕是信得过的。不过,朕有一件事,想和杨公商量,可能还要委屈杨公一二。” “请陛下吩咐。”杨彪朗声道。 刘协微微颌首,杨彪不愧是老臣,识得轻重。纵使他要求杨彪主动向杨奉示好,为大局考虑,杨彪也不会拒绝。 但他不能这么干,他有更重要的事需要杨彪去做。 “朕相信杨公的眼光,段煨不反,但张济却难以揣度,随时可能与李傕、郭汜联合,一旦张济阻于陕县,李傕、郭汜由西而来,奈何?” 杨彪浓眉紧皱,既意外,又无奈。 天子的担心绝非杞人忧天,这也是他最担心的局面,只是找不到解决之道。 “朕想请杨公走一趟,向段煨宣示朝廷的心意,请他对杨奉等人的挑衅保持克制,免得冲突加剧,亲者痛,仇者快。万一张济不臣,有段煨为援,至少不会腹背受敌。” 杨彪深以为然。“陛下所言甚是,臣愿往。” “还有,若贾诩也在段煨营中,请他来见朕。” “贾诩?”杨彪愣了一下,狐疑地看着刘协。“陛下,贾诩来了华阴?” 刘协点点头,却不多作解释。 按照历史记载,贾诩现在应该离开了李傕,暂居段煨营中。不过段煨多疑,并不能对贾诩推心置腹。贾诩心知肚明,所以一直在寻找下家。只是他选择的余地有限,后来选择张济、张绣也是无奈之举,眼下只能寄寓段煨军中。 这可是真正的顶级谋士,没有道理不收为己用。 如果文有贾诩出谋划策,武有杨奉、段煨冲锋陷阵,再加上整顿后的禁军,击败李傕、郭汜就不再是一句空话,有了一丝实现的可能。 杨彪本想问天子从何处得到消息,想了想,又放弃了。 说了几句闲话,杨彪退下,立刻准备去见段煨。 刘协继续习武。 过了一会儿,两个虎贲郎,一个羽林郎走了上来,为首的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汉子,身材修长,步履矫健。走到刘协面前,躬身一拜。 “虎贲郎史阿,见过陛下。” 跟在他身后两人也上前行礼,分别报上姓名,分别是虎贲王昌、羽林郭武。 刘协眉头微皱。“虎贲、羽林之中能战者就你们几个?” 史阿等人面面相觑。王越迟疑了一下,上前说道:“护卫天子,自然要精挑细选,邓君谨慎些也是应该的。且虎贲、羽林人数本不多,一时抽调太多,空缺难补,有碍朝廷威仪。” 看看王越等人的脸色,有点明白了。 不是虎贲、羽林的确废物多,选不出能用的人,就是邓泉敷衍他,软抵抗。 “也是,宁缺勿滥。”刘协笑了一声,示意王越安排他们演武,同时派人去请执金吾伏完。 邓泉阳奉阴违,他就从伏完下手。 伏完不仅是皇后伏寿的父亲,还是一个纯粹的书生,不仅不好武事,对做官都没什么兴趣。他没有邓泉那么强烈的地盘意识,不会拒绝他的挑选。 王越让史阿与王昌、郭武分别过招,自己则在一旁为刘协解说。 不得不说,邓泉虽有敷衍的意思,这几个人却是真正的好手。不仅刀法好,矛戟、弓弩都有相当的水准,尤其是羽林郎郭武,骑术精湛,能左右射,更擅长持矛冲杀,简直是个全才。 考校过武艺,又问过出身、履历,刘协任命他们为侍郎,常侍左右。 他考虑着,过几天,等熟悉了之后,再找个机会提拔他们为常侍,或者干脆将曹丕设立的散骑侍郎、散骑常侍提前用起来。 不过官制的事情比较复杂,还是慎重些为好。 仔细斟酌了当前的形势后,刘协决定将重点放在刀法和骑术上。 射箭、矛戟都不是一天两天就能练成的,刀法相对简单些,防身足矣。骑术则有一定的基础,至少策马奔驰没什么大问题,再强化训练一下,挥刀格斗也是能做得到的。 说干就干,在王越等人的陪同下,刘协正式开始马上皇帝的征战生涯。 练武的同时,刘协命人将自己的帐篷搬到塬上来。 高处视野好,防守起来也方便。 再者,远离百官,就算有什么离经叛道的举动,也不会被人看见。 邓泉虽然觉得天子多此一举,却也没有阻止。 作为光禄勋,他也希望天子住得更高些,既能彰显天子的尊贵,也方便他安排防务。 一转眼,半天过去了。 期间伏完来了,刘协却没有立刻和他说事,让他在一旁看着他们习武。 时值初冬,天气渐凉,刘协却出了一身臭汗,手臂更是酸得抬不起来。 但他心里却多了几分踏实。 汉代的武艺质朴实用,没那么多花招,每一式都是为了克敌制胜而创,练一招就有一招的收获。王越教得认真,刘协学得更认真,在领悟了技巧后,剩下的就是练习。 不知道是刘协原本的天资就高,还是穿越带来的福利,他的悟性极好,几乎上王越稍一点拨,他就能明白其中的关窍。 站在塬上,面对夕阳,远眺关中,刘协壮怀激烈。 不管最后能不能中兴大汉,至少应该全力一战。 长刀在手,问天下谁是英雄。 第8章 自己的队伍 伏完站在一旁,看着天子有板有眼的练刀,心情忐忑不安,甚至有些沮丧。 乱世当用武,天子奋发图强,苦练武艺,他当然是欣慰的。 可是对他个人来说,这却不是一个好消息。 读书、解经他在行,舞刀弄剑,甚至带兵作战,他一窍不通。担任执金吾以来,他每天疲于奔命,过得很辛苦。 如果天子让他跟着一起练武,他只能辞职了。 只是作为国戚,他该怎么开口,才不会让人耻笑? “伏卿。”趁着习武间隙,刘协将伏完招到面前。 伏完上前行礼,神情怯怯,嘴唇嚅动,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执金吾麾下还有多少执戟(步卒),多少缇骑(骑卒)?” 伏完想了想,神情尴尬地说道:“时势动荡,朝廷播迁,士伍不全,执戟仅三百余,缇骑更少,不过一百余人。” 刘协也没心情计较伏完的粗疏,连自己手下有多少人都不清楚,只知道一个模糊的数字。“天下不安,朕有意加强武事,想从执金吾抽调一些精锐步卒,充为近侍。” 伏完诧异地看着刘协,半晌才反应过来,长出一口气。 “陛下有志于武事,此乃大汉之幸。不知陛下打算挑选多少,臣这就回去准备。” 刘协对伏完的态度很满意。“倒不用太多,十人足矣。你回去准备一下,一个时辰后,朕去执金吾营检阅。” “唯!”伏完大声应诺,随即又有些诧异。 选人而已,天子何必亲临? 不过他没有问,天子愿意去他的营地,他求之不得。 —— 吃完午饭,刘协带着王越等人来到执金吾的营地。 天子亲临,伏完不敢大意,做了充分的准备。 缇骑、执戟列队等候,一个个精神抖擞。 缇骑、执戟都是普通卫士,没有秩级。虎贲、羽林却有级别,俸禄比二百石起步。 如果能被选中,至少收入会有明显增长,更别说随侍天子左右,前途光明。 刘协命史阿、王昌试执戟,郭武试缇骑。 来之前,他就交待过了,让他们掌握一定的标准,不能太低,也不能太高。 标准太高了,挑不出几个人。 标准太低了,挑出来的人虽多,却不能大用,而且会将执金吾营的骨干力量抽空,导致伏完无法履行基本的职责。 他现在需要人,却不能只指望从执金吾营抽调精锐。 执金吾营即使满编,也不过七百余人。 他这是敲山震虎,让其他人看。光禄勋、执金吾以外的卫尉和北军五校才是禁军真正的主力,改造的重点。 最后,史阿、王昌选出执戟三十九人,郭武挑出缇骑十二人。 共五十一人。 刘协带着这五十一人回到塬上,沿途经过卫尉、光禄勋的营地,引来了不少人的注意。得知是这天子亲自从执金吾麾下遴选出的精锐,将充任天子侍从,不少人眼中露出了羡慕的光芒。 光禄勋麾下的虎贲、羽林更是愤愤不平。 天子选侍从,首选应该是他们才对,如今却让这些执戟、缇骑抢了先,心里很不舒服。 有人开始打听,天子这是为哪般,怎么突然到执金吾营选拔步骑,还亲自驾临执金吾营? 仅仅因为执金吾伏完是皇后之父? 天子在营里选人,光禄勋邓泉阳奉阴违,只推荐了王越等四人的消息很快就传得满营皆是。之前没太当回事的人现在看到这一幕,心理也不平衡了,七嘴八舌地说邓泉挡了他们的前程。 风声传到邓泉耳中,邓泉如坐针毡,后背全是冷汗,凉嗖嗖的。 回到塬上,刘协命人召邓泉来,处理这些新郎官的入职手续。 邓泉很窘迫,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神情很不自然。 反应再迟钝,也看得出天子对他的不满。 刘协也没说什么,只是语重心长的对他说,非常时期,每个人都要做好战斗的准备,虎贲、羽林是天子亲军,更要加强训练,不能满足于仪仗。 邓泉唯唯喏喏,躬身退下,随后召集虎贲中郎将、羽林中郎将,商议对策。 刘协随即任命王越为总教官,史阿、王昌教步战,郭武教骑战,展开训练。 他本人也不例外,脱去冠冕朝服,换上甲胄,跟着一起训练。 天子以身作则,没有人敢掉以轻心,个个士气高涨。虽然只有五十五人,却喊出了上百人的气势,生生压住了周边数千郎官、卫士,甚至连更远处的董承大营都被惊动了,发旗语来询问情况。 —— 唐姬坐在帐中,一手拈着针,一手拿着待补的旧衣,侧耳倾听塬上的吼声,眼中闪过一丝异色。 良久,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 天色刚黑,皇后伏寿就派人来请刘协用膳。 刘协在御帐前设席,与王越四人席地而坐,一边进食,一边和王越等人闲聊,打听前些日子新丰一战的细节。 刚刚晋升,成为天子近侍,又与天子共饮,虽然吃的喝的都很简单,还是让王越等人热血上头,非常激动,打开了话匣子。 刘协虽然亲身经历了那场战斗,毕竟是皇帝,能了解的细节有限。 王越等人身为虎贲、羽林,了解的信息比他略多一些。 除了王越话略少些之外,史阿、王昌和郭武说了不少刘协不太了解的事。 说着说着,话题就转到了眼前的时局。 刘协问他们,你们觉得李傕会追来吗? “陛下,臣不知道李傕会不会来,但郭汜必然再来。”王昌很有把握地说道。 “何以见得?” “郭汜上次被击退,并非力有不逮,而是措手不及,这才选择逃走。”王昌胸有成竹地说道:“郭汜与张济关系极好,有张济拦在前面,郭汜收拢溃兵之后,必然与张济联合。他是马贼出身,绝不肯平白吃亏,一定会想办法报复,找回面子。” 刘协有些意外。 他一直在考虑李傕会不会来,却没有把郭汜作为重点。 可是听了王昌的话,他意识到自己可能倒果为因了。 结果是很多偶然因素综合作用的结果,出现了他这个变数后,形势出现变化是很正常的事,历史未必还会按照原有的轨迹发展。 他一直在考虑,李傕、郭汜来追是在杨奉等人进攻段煨的前提下,如果杨奉等人不进攻段煨,李傕、郭汜还会不会来? 现在看来,不管李傕会不会来,也不管杨奉等人是否进攻段煨,郭汜大概率会来。 有张济这个盟友拦在前面,郭汜不会善罢甘休,一定会来报复,甚至重新控制朝廷。 张济支持朝廷迁往陕县,本来也有同样的意图,两人有合作的基础。 “这是你的看法?”刘协心中不安,脸上却不动声色。 “臣哪有那样的见识。”王昌不好意思地摇摇头。“是谒者仆射皇甫郦所言。陛下,恕臣直言,论行军作战,关东人远不如关西人,尤其是凉州人。陛下有志平定天下,不可不用凉州人。” 刘协深以为然,同时感慨万千。 连一个虎贲郎都懂的道理,为什么王允就不懂? 第9章 匡扶大汉,从我做起 时不我待,只争朝夕。 刘协当即召见了皇甫郦。 皇甫郦中等身材,面色微黑,虽然穿着文官服饰,动静依礼,不失将门子弟的爽烈。 皇甫郦表达了自己的观点,他相信郭汜一定会追来,至于会不会与李傕联手,他不敢断言。 但可能性无疑是存在的。 李傕是个记仇的人。杨奉曾是李傕旧部,他背叛了李傕,李傕不可能就这么放过他。 之前没追,是因为郭汜、杨定、杨奉等人合兵一处,护卫天子东行,实力不弱,李傕孤掌难鸣。现在郭汜翻了脸,双方力量发生了重大变化,李傕不会坐视大好机会溜走。 如此,李傕、郭汜联手的可能性大大增加。 “能劝阻李傕的,只有贾诩。”皇甫郦最后说道。 刘协的脸颊抽了抽,心情很复杂,说不清楚是庆幸还是惋惜。 “贾诩很可能已经离开了李傕,现在段煨营中。” 皇甫郦愣了一下,脸色微变,半晌后长叹一声。 “如此,李傕旦夕可至。”他又掐着手指算了算。“陛下当留意张济动向。李傕、郭汜在明,尚可防备。张济在暗,防不胜防。若是突然出现,对士气挫伤极大。” 听了皇甫郦的分析,结合自己的两世记忆,刘协深以为然。 张济心怀鬼胎,不可不防。万一两军交战之时,张济突然出现在战场上,以为他是援军,结果被他背刺,大败几乎是必然。 刘协想了想。“你去一趟陕县。” 皇甫郦微怔,疑惑地看着刘协。 “你去陕县传朕口谕,朕不日将巡幸陕县,请张济做好接驾的准备。” 皇甫郦恍然,躬身领命。 刘协又道:“朕听说张济从子张绣英武,是难得的勇士,朕想拜他为羽林中郎将。如果他能带上十骑士,补充羽林之不足,那就更好了。” 皇甫郦愕然。“陛下,羽林可是陛下亲近,由张绣掌羽林骑,是不是……” 刘协打量着皇甫郦,神色凝重。“你觉得张济会让张绣来吗?” 皇甫郦摇摇头。“可能性不大。”他顿了顿,又道:“若是陛下到了陕县,倒是有可能。” 刘协深以为然,心里有点苦。 很显然,即使同为凉州人,皇甫郦也不觉得张济可以为朝廷所用。 他只是另外一个李傕、郭汜罢了。 不过他不会给张济这个机会,他打算跳出这个包围圈,直接去河东。 刘协定了定神,又道:“凉州多名将,三明虽逝,来者可待。张绣能来,朕当用之。张绣不能来,朝廷也愿既往不咎,以礼待之。” 听到刘协提及三明,皇甫郦不禁动容。 凉州三明之首的皇甫规就是他的祖父。 他沉吟片刻,慨然道:“陛下圣明,臣明白了,即刻起程,前往陕县。纵使不能拖住张济,臣也一定设法为陛下传递消息,以防不测。” 刘协郑重其事的向皇甫郦点头致意。 皇甫郦深深地看了刘协一眼,深施一礼,转身出帐。 —— 刘协脱下外衣,伏寿上前接住,却被扑面而来的汗味薰得几乎窒息,下意识地掩住了口鼻。 刘协看了她一眼,自己将外衣挂在一旁的衣阑上。 伏寿神情微变,曲膝欲跪,却被刘协伸手托住。 “取水来。” 伏寿低低地应了,转身出去,安排两个宫女取了水和布来。宫女濡湿了布,正准备为刘协擦洗,却被伏寿接过。伏寿卷起衣袖,露出纤细的胳膊,紧紧地抿着唇,为刘协擦洗。 勉强擦完了后背,她的手臂便酸软无力,气息也粗了起来。 刘协听得清楚,伸手接过,自己擦洗胸口、脖子。 伏寿怯怯地站在一旁,面红耳赤。 宫女们也面色煞白,畏畏缩缩地站着,连大气都不敢喘。 刘协擦洗完,将布巾放在水盆边上,挥了挥手。 宫女们退下,伏寿站在一旁,神情窘迫,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累吗?”刘协轻声说道。 伏寿微怔,随即拭去眼泪,微微欠身。“陛下为中兴不辞劳苦,臣妾岂敢言累。” “累就休息,不用勉强。中兴之路漫漫,绝非一蹴可就。” “臣妾侍候陛下就寝。” “不了,我还想读一会儿书。” “陛下想读什么书,臣妾侍候笔墨。” 刘协转头看看伏寿,见伏寿神情倔强,不由得一笑。伏寿今天穿着皇后的华服站了一天,累得几乎脱了力,却还是不肯让步,这份毅力倒是难得。 “你猜。”刘协忽然来了兴趣,逗伏寿道。 伏寿一时茫然,过了一会儿,强笑道:“陛下欲中兴大汉,自然当从圣人经籍中求索。至于是哪一部经籍,臣妾却猜不出来。” 刘协摇摇头。 儒家经典能救国吗?悬!就算不像后世一样将所有责任都推到儒家文化头上,至少有一点可以确认,儒家文化不能治乱。 读《孝经》退敌终究只是狂士之言,连儒生都不信的。 伏寿又道:“乱世当用兵,陛下莫非欲读孙吴兵法?” 刘协思索片刻,还是摇了摇头。 兵法的确要读,但现在却不是读兵法的时候。捧着兵法读一遍就能克敌制胜,那只是小说里的桥段,实际上是不可能的。 与其读兵法,不如走访各营,与诸将商讨战术方案来得实在。 伏寿不知所措。这两个答案是她能想得出来的最好答案,除此之外,她真不知道此时此刻,刘协想读什么书。 刘协沉思片刻,忽然说道:“你是琅琊人,可曾听说过于吉?” “自然听说过,于吉可是活神仙。”伏寿灵机一动,恍然大悟。“陛下欲读《太平经》?” “聪明。”刘协笑了。 “可《太平经》是朝廷禁绝之书,宫里没有,民间也没有流传。”伏寿皱着眉,想了一会儿。“臣妾以为,陛下与其读《太平经》,不如读《老子》。据说蛾贼、米贼都以老子为宗,大同而小异。” 刘协诧异地看着伏寿。“蛾贼?” 伏寿吐吐舌头。“平时习惯了,臣妾一时口滑,请陛下恕罪。” 刘协暗自叹了一口气,没有多说什么。称黄巾为蛾贼不是伏寿一个人的习惯,朝廷中比比皆是,也正因为如此,他们才看不起杨奉更甚至李傕、郭汜。 想以黄巾为中兴之本,这个观念必须改变。 “皇后,过来坐。”刘协招招手,示意伏寿坐近些。“朕和你说说话。” 伏寿受宠若惊,小心翼翼地在刘协身边坐下,虽然刚刚擦洗过,刘协身上依然散发着充满荷尔蒙的汗味。伏寿小脸通红,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刘协伸手,轻轻揽住伏寿的肩膀。“皇后,你说,黄巾真是大汉倾覆的罪魁祸首吗?” 第10章 近水楼台 “难道……不是?”伏寿不解的仰起头,眼神茫然。 “你想想,黄巾之前,有多少……”刘协的思维出现了一刹那的混乱,斟酌了一下后,还是选择了一个更适合他此刻身份的字眼。“……叛乱?” 伏寿倚在刘协肩上,咬着青葱一般的指尖,想了想。“陛下说得是,黄巾之前,叛乱便如野火,时时有之。臣妾儿时常听父亲说起泰山贼,好像几十年了,还没清剿干净。” “清剿不过是扬汤止沸,治标不治本。” “那本又是什么?” “在你看来,泰山贼也好,黄巾也罢,都是一些什么人?” “不是为非作歹的贼寇吗?” 刘协忽然有些后悔。 和伏寿这样一个含着金汤匙出生,不知人间疾苦的小姑娘谈这些是不是对牛谈琴? 这种事,也许只有被西凉乱兵劫掠,经历过生死的唐姬才有切身体会。 见刘协不说话,伏寿心中不安,坐直了身体。 “陛下?” 刘协吁了一口气,苦笑道:“如果他们天生就是为非作歹的贼寇,大汉还有中兴的意义吗?” 伏寿自知失言,抿着嘴唇,一声不吭。 刘协也觉得无趣,拍拍伏寿的肩膀。“你先休息,朕再看些文书。” 伏寿应了一声,起身进了内帐。刘协虽然没有亲眼看到,也知道她并没有躺下休息,而是坐在榻边,静静地等着他。 对她来说,此刻最大的心愿或许就是生个皇子,坐稳这皇后之位。 只是此时此刻,他真没这个心思。 大厦将倾,哪有心思传宗接代,生个儿子当俘虏吗? 刘协在脑子里盘点了一下身边的近侍,决定找钟繇问些事件。 他之所以坚决要离开长安,返回洛阳,不惜绝食以表决心,其中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曹操派人来迎朝廷回洛阳,钟繇、丁冲则是中间联络人。 天呈异象之后,他闭门养病,这些天一直没有召见钟繇。 他起身出帐,四下里看了一眼,向紧临的帐篷走了过去。 黄门侍郎钟繇正坐在帐中,听到脚步声,抬头一看,见是天子,连忙起身行礼。 “陛下。” 刘协进了帐,低头看了一眼案上的书简。“可有兖州消息?” “有。”钟繇连忙从案上翻捡出一份文书,双手递了过来。“曹操击走吕布,兖州将定,唯雍丘未下。” 刘协大略翻看了一遍,还给钟繇,又问了些冀州、幽州的情况。 总体而言,关东还在混战,袁绍虽然占了些上风,离称霸河北还有一段距离。 大汉还可以抢救一下。 “朕听说,你和荀攸很亲近?” 钟繇愣了一下,随即点头称是。“如陛下如言,臣与荀攸既是乡里,又志趣相投,一直很亲近。” “他在哪儿?” “他赴蜀郡太守任,因道路不通,眼下暂驻荆州。” “你代朕拟一份诏书,召他急赴行在。”刘协想了想,又道:“多事之秋,正是才智之士用武之时,岂可偏居巴蜀,作壁上观?” 钟繇附和地笑笑。 刘协看了他一眼,又道:“元常,尔亦如是。” 钟繇吃了一惊,下意识地抬起头看了刘协一眼,随即又意识到不妥,连忙低下头,拱手领命。 “唯。” 刘协又问了几句,转身回帐。 钟繇送到帐外,看着刘协的背影,若有所思。 —— 刘协回到帐中,看了一会儿文书,等钟繇送来拟好的诏书,签署之后,又吩咐钟繇去找一找华阴县的地图,明日备用。 钟繇应了,转身出帐,步履矫健。 刘协看得真切,嘴角微微一挑。 虽不敢说荀攸一定会来,钟繇一定会效忠,但他可以先下手为强。 曹操老贼,你可别怪我下手狠。 你日子好过,我就惨了。 刘协一边想着,一边起身进了内帐。 伏寿果然还没睡,正倚着被子出神,被脚步声惊醒,连忙起身迎了上来,无意间瞥了刘协一眼,不禁吓了一跳,向后退了一步,双手抱肩,小小的身体缩成一团。 刘协不解地看着伏寿。“怎么了?” 伏寿的嘴角盯着刘协看了又看,渐渐松弛。“陛下……刚才的神情好吓人。” “是吗?”刘协摸了摸自己的脸。 伏寿不敢再说,起身侍候刘协宽衣。刘协上了榻,拥被而卧,自顾出神。伏寿也脱了衣服,钻进被子,小心翼翼地看着刘协。 “陛下,就寝。”她小声说道。 “嗯,好。”刘协口中应着,身体却没什么动静。 伏寿等了片刻,忍不住又催了一次。刘协这才反应过来,看着伏寿红扑扑的小脸,不禁“噗嗤”一笑。他伸手掖好被角,又在伏寿的肩上轻轻拍了拍。 “你先睡,我还有些事要想。” “哦。”伏寿有些失望,幽幽地叹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儿,她又睁开眼睛。“陛下为何忧愁,不妨说与臣妾听听,或许臣妾能为陛下分忧。” 刘协想了想。“皇后当知我自幼丧母,由太皇太后抚养成人。父皇驾崩、太皇太后仙逝以后,遭董卓之乱,皇兄又不幸夭亡,如今还能称为亲人的,除了你们几个,也就是嫂嫂了。” 伏寿转了转眼珠,缩进被子里,声若蚊蚋地说道:“臣妾明白。” —— 第二天一早,钟繇就捧着华阴地图请见。 趁着练武的间隙,刘协查看了一下地图。 一图在手,附近的地形便清晰多了,不再局限于眼前所见。 南有南山,北有渭水,华阴处于东西向的狭长河谷中。渭水和南山在东侧收拢,段煨所筑之城正当要冲,向东三十里便是潼关。 相比之下,西面则地势开阔,无遮无挡。 一旦李傕、郭汜追来,除了几道不算深的河流,找不到适合防守的地势。 刘协很头秃。 他之前就觉得西面来敌最致命,看了地图,再也没有半分侥幸可言。 驻扎在西侧的杨定、董承根本起不到阻击的作用,不临阵倒戈就是万幸。 刘协心中烦躁,脸上却没什么反应。他盯着地图看了一会儿,对钟繇说道:“你去找几个熟悉本地形势的郎官,将东西三十里以内的地形查看一遍,着重看看哪些地方可以坚守,绘成图谱。” 钟繇有些意外。“陛下……有意屯守华阴?” 刘协没回答。 钟繇心里究竟怎么想,他现在还没把握,不想透露太多计划。 钟繇没有再问,躬身而退,很快选了几个人,离营而去。 第11章 士孙瑞 卫尉士孙瑞走出帐篷,抬起头,看着塬上的滚滚烟尘,眯起了眼睛。 一连数日,天子黎明即起,习武演阵。 塬下的光禄勋营也开始了操练,虽然不成章法,终究有所行动,比以前积极得多。 卫士韩彬赶了过来,轻声说明刚刚打探到的情况。 那天看到天子从执金吾的营地回来后,他就赶去各营了解了情况,以备士孙瑞垂询。 士孙瑞扫了韩彬一眼,感觉到了韩彬的异样情绪,不禁微微一笑。 “陛下虽然年幼,却有不屈之志,用武之心,此乃大汉之幸。” “卫尉所言甚是。”韩彬说道,眼睛却看着远处黄土塬顶的天子大纛和烟尘。 士孙瑞想了想,说道:“传令下去,命诸门司马来议事,商量日常操练事宜。陛下亲自演兵讲武,我们做臣子的更不能懈怠。” “喏。”韩斌应了一声,转身去了。 士孙瑞仰着头,看了片刻,叫过一名侍从。“你去看看太尉忙不忙,待会儿我想去拜访他。” 侍从摇摇头。“太尉三日前便出营了,尚未归营。” 士孙瑞很惊讶。“他去哪儿了?” “不知道,只知道向东去了。” 士孙瑞眉头皱得更紧。 形势紧急,异常天象余波未息,太尉杨彪怎么会突然离营,而且连个消息都没给他? 侍从想了想,又说了一件事。 杨彪离营之前,曾见过天子。在杨彪见天子之前,兴义将军杨奉也来过,而且离开的时候还向天子行了大礼,神态恭敬,全无往日之轻狂跋扈。 士孙瑞更加好奇,盯着塬上的烟尘,一言不发。 难道说,前几天夜里的异象并非凶兆,而是吉兆? 大汉天命未绝,还有中兴的希望? 他沉吟片刻,让侍从留下,通知即将到来的诸门司马稍候,自己向光禄勋的营地走去。 两个大营离得很近,他很快就找到了光禄勋邓泉。 邓泉正在安排部下演练事宜,看到士孙瑞进来,他苦笑道:“君荣,我猜你也该来了。” 士孙瑞也不客气。同为九卿,又是多年的同僚,他和邓泉是老朋友了。 “伯渊,究竟是怎么回事,虎贲、羽林居然开始操练了?” 邓泉摇摇头,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最后提醒士孙瑞做好准备。天子能从他和伏完的营中挑选精锐,自然不会漏掉士孙瑞麾下的卫士。 士孙瑞点点头。这一点不用邓泉提醒,他也知道。 “伯渊,听说前几天兴义将军杨奉来见过陛下?” 邓泉皱起了眉头,抚着胡须,用力地点点头。“君荣,有句话,我憋在心里很久了。” “什么话?” “陛下……像是换了个人。” “住口!”士孙瑞沉下脸,警惕地看看四周。“伯渊,如此荒唐之言,也是你该说的?” 邓泉叹了一口气。“君荣,我也是从小读书,久历仕宦,岂不知君臣之礼?只是……只是陛下给我的感觉太奇怪了。怎么说呢,人还是那个人,但气势完全不同了。” 士孙瑞也皱起了眉头。“怎么个不同法?” “说不上来。”邓泉说道:“百闻不如一见,你最好还是去拜见天子,亲眼看一看,就知我所言不虚。君荣,说实话,我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这几天都没睡好。” 士孙瑞看了一眼邓泉疲惫的面容,知道他所言不虚,略作思索后,拱手告辞。 邓泉说得对,最直接的办法就是拜见天子,亲自看一看天子的变化。 来到塬下,士孙瑞请黄门侍郎钟繇上塬通报,自己在塬下等候。钟繇还没回来,远处却驶来一辆马车,在塬下停住。 士孙瑞看得清楚,大感诧异。 他认得车上的人,正是太尉杨彪之子,杨修。 马车在塬下停住,掉了个头。 有侍者下车,在车后放下条凳,随即上前,打开车门。 杨修下了车,站直身躯,先抬手扶了扶冠,又调整了一下腰间的长剑,然后双手叉腰,环顾四周,顾盼自雄。下巴微扬,透着舍我其谁的自信。 看到士孙瑞,杨修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一丝笑容,缓步走了过来。 “士孙君。”年轻人拱起双手,行了一个大礼。 士孙瑞扶须颌首。“德祖,你是来见太尉的吗?” 杨修摇摇头。“非也。陛下巡幸华阴,修奉家母之命,前来致意。” 士孙瑞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看了一眼远处的马车,含笑不语。 如果不知道杨彪前些天曾见过天子,又离营东行,他或许真信了杨修的话。马车没走,说明杨修来见天子只是应付一下,并不打算留下来。 这其实不难理解。 大汉走到这一步,谁都清楚天命将终,他们这一代人食君禄,理当为国尽忠,下一代却没这义务。 若非如此,杨修何至于到今天还没有入仕? 太尉之子,早就该举孝廉、茂才,入仕为郎。 不过士孙瑞没有说破,毕竟他的儿子士孙萌也没有入仕,正避难荆州。 杨修莞尔一笑。“阉竖尽去,朝廷气象为之一新,可喜可贺。只可惜王司徒名士习气太重,矫枉过正,反将一局好棋下残了。” 士孙瑞瞅了杨修一眼。“王司徒已为国尽忠,无愧于心,国事有待来者。德祖正当少年,努力。” 杨修眼神微闪,哈哈一笑。他摇了摇头。“士孙君此言,修愧不敢当。陛下年轻有为,公卿皆是当世俊杰,何必我等乳臭未干小子妄言。修也愚钝,经义不熟,粗通文墨。闻说令郎长于作文,仰慕已久。不知可在营中,让我能当面请益?” 两人互相看了一眼,会心而笑,随即又不曰而同的摇了摇头,一声叹息。 若非形势所迫,谁又愿意如此呢,顺顺当当的入仕不好吗? 只可惜,人力难以回天。 过了一会儿,钟繇下来了,告诉士孙瑞,天子请他上塬。 士孙瑞向杨修点点头,举步登塬。钟繇不认识杨修,但见他与士孙瑞并肩而立,谈笑风生,又见远处马车宽大结实,知道不是普通士子,不敢怠慢,上前询问。 两人互通了姓名,得知杨修是杨彪之子,钟繇心生亲近之意,更添三分热情。 杨修却没心情和一个黄门侍郎说话,看着塬上的烟尘,微微皱眉。 钟繇碰了一鼻子灰,有些失望,却没说什么,静静地退在一旁。 第12章 置之死地而后生 刘协摘下头盔,递给一旁的皇后伏寿,接过一方丝帕,擦了擦额头的汗。 他没要求伏寿来侍候,但伏寿却非常积极,带着几个宫女站在一旁侍候,被太阳晒得小脸发红也不肯走,顽强地彰显自己的存在。 刘协隐隐能猜到一点她的心思,却不好说破,只好由她去了。 伏寿奉上一杯水,刘协一饮而尽,又要了一杯。 穿着沉重的甲胄,练了半天刀法,他汗流浃背,口干舌燥,一杯水根本不解渴。 皇后身边的几个宫女也为王越等人奉上茶水。看着相貌出众、神情羞怯的宫女,这些糙汉子们一个个猛咽口水,精神抖擞,谁也不肯喊累。 士孙瑞走到天子面前,躬身一拜。 “陛下有志讲武,乃大汉之幸。只是凡事当循序渐进,无欲速,欲速则不达。” “卫尉所言甚是。”刘协点点头。“可惜王司徒当时意气,未纳卫尉忠言,否则形势何至于此。” 士孙瑞沉默不语。 当初王允要杀尽西凉人,他的确苦劝过,奈何王允不听,以至酿成大祸。但王允已逝,他身为王允故友,不宜当着天子的面非议王允,连累王允身后名。 刘协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道:“卫尉求见,有何要事?” 士孙瑞看看正在操练的郎官,微微皱眉。“听闻陛下从执金吾营挑选了一些步骑,臣甚是不解。虽不在宫城之中,执金吾仍有水火之职。营帐混处,若一时火起,而执金吾人手不足,如何是好?” 刘协瞅了士孙瑞一眼,没吭声。 都要这个时候了,你还在意什么水火之事? 再说了,我才挑了五十一个人,就影响执金吾救火了? 这些老臣,说话就喜欢转弯抹角,迂回侧击。 见天子不接他的话题,士孙瑞无奈,接着说道:“陛下是担心段煨来攻吗?臣敢以身家相保,段煨忠于朝廷,必不至于反叛。” 刘协微微一笑。“卫尉孤身在此,如何以身家相保?” 士孙瑞微滞,神情尴尬,老脸微红。 他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被刘协挑出了语病。 刘协命人取来两张胡床,招呼士孙瑞坐下说话。士孙瑞犹豫了片刻,还是坐下了。虽然这个坐姿稍显不雅,但此时此刻,的确也不是讲究这些细节的时候。 刘协开门见山。“卫尉以为,到了陕县,张济能开关让路,容朝廷从容东归吗?” 士孙瑞沉默不语。 事实上,明眼人都清楚,张济和李傕、郭汜一样,都想挟制朝廷,号令天下。他支持天子离开长安本就不是出于公心,一旦车驾到达陕县,就是刚出了虎穴,又进了狼窝。 刘协接着又问道:“卫尉以为,李傕、郭汜能善罢甘休,从此与朝廷相忘于江湖吗?” 士孙瑞叹了一口气。“陛下思虑深远,自是好的。只是讲兵习武非一日可成,只能缓缓图之。” 刘协嘴角轻挑。“卫尉所言甚是,欲速则不达。只是坐而论道,不如起而行之。讲兵习武虽非一日可成,却一日辛苦便有一日收获,总比坐以待毙好。” 他轻轻地拍了拍膝盖,又道:“光禄勋营中虎贲、羽林千余人,可用之人不过五。执金吾营中执戟、缇骑数百,可用之人不过五十。卫尉营中又有多少?” 士孙瑞起身,拱手施礼。“臣无能,疏于操练,请陛下治臣渎职之罪。” 刘协摆摆手,示意士孙瑞坐下说话。 “卫尉胸有韬略,非等闲文士可比,朕是知道的。这些年朝廷为贼臣所迫,连朕都不能如意,又何况卫尉。如今出长安,不再为人所制,机会难得。朕当自强,诸君亦不可懈怠。卫尉以为然否?” “陛下所言甚是。”士孙瑞缓缓抬起头,眼中有小火苗在跳跃。“只是如今兵微将寡,前后失据,陛下打算如何应对?” 刘协转头看着士孙瑞,嘴角微微挑起,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关东出相,关西出将。士孙瑞虽是关中名士,却不失猛烈之气,是可用之人。 王允能刺杀董卓成功,士孙瑞是有功之臣,但王允居功自傲,以为功劳都是自己的,对士孙瑞的功劳视而不见,忠言逆耳,最后一败涂地。 相比之下,士孙瑞却能顺势而为,不居功,反倒避过杀身之祸。 当然,他最后还是死于西凉兵的刀下,就在不久后的战斗中。 大厦倾覆,又有多少人能够成为完卵? 想活下去,只能奋起反击,置之死地而后生。 “无他,以道御之。” “以道御之?”士孙瑞一时疑惑。 刘协点点头,指指正在操练的王越等人。士孙瑞的反应在他的预料之中。面对这样的老臣、智者,仅是几句大话、套话是远远不够的,必须拿出一点切实可行的对策。 “以无厚入有间,虽尺寸之刃,可解千斤之牛。西凉诸将同而不和,若能善加利用,或可纵横其间,一举破之。当年光武皇帝于昆阳,以三千锐卒破王莽四十万大军,若天不弃汉,朕愿效光武故事,小试牛刀。卫尉允文允武,智计超群,可愿助朕一臂之力?” 刘协似笑非笑地看着士孙瑞,神情决绝而从容。 朕要和李傕、郭汜拼命了,你们这些老臣打算怎么办? 士孙瑞盯着刘协看了又看,一抹笑意从眼角漾起。 他不是迂腐之人,看得懂刘协的用意,更看得出刘协超出常人的智慧和勇气。 能于危急之中看出西凉诸将同而不和,有可乘之机,是智慧。 置之死地而后生,奋力一搏,是勇气。 他再次起身,行了一个大礼。“臣冒昧,敢请陛下详言之。” 刘协笑了,摆摆手,示意士孙瑞安坐。 取得士孙瑞的支持本就是他计划中的一环,重要性不亚于忽悠杨奉、稳住段煨。 他可以下决心,做规划,具体操作却要士孙瑞的配合。 结合两世记忆,他很清楚卫尉士孙瑞几乎是三公九卿之中唯一通晓军事的大臣,麾下卫士也是禁军中不可忽视的主力,实力要比邓泉指挥的虎贲、羽林强得多,更别说伏完指挥的执戟、缇骑。 刘协拔出短刀,在地上划了一个草图。“卫尉对关东的形势如何看?” 士孙瑞愣了一下。不是说眼前的战事嘛,怎么突然扯到关东的形势了? 刘协又道:“卫尉以为,此时此刻,洛阳还能作为帝都吗?” 士孙瑞的眼神黯淡下去,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董卓离开洛阳的时候,不仅纵兵劫掠,而且放火烧城,曾经繁华无比的洛阳城早就成了一片废墟。 “陛下,不回洛阳,又能去哪里?” 第13章 姜是老的辣 “河东。”刘协淡淡地说道。 士孙瑞眉头一紧,眼神微缩。他抬起头,盯着刘协的眼睛。 “先去河东,然后去太原。”刘协一边说,一边在地上画。“左倚太行,右凭大河,屯田殖谷,练兵保民,以观天下之变。” 士孙瑞倒吸一口冷气,眼神变了几变,再看向刘协时,便多了几分惊喜,几分敬畏。 天子的眼界之高,格局之大,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 这个方略虽然粗疏,执行起来也很难,却比回洛阳有更多的机会。 惊喜之后,士孙瑞冷静下来,提醒道:“陛下,洛阳天下之中,天子不居,会有人趁虚而入。” 刘协笑道:“高皇帝蛰伏汉中时,项羽自号西楚霸王,奄有天下,何止洛阳?” 士孙瑞眨眨眼睛。“项羽沐猴而冠,死得其所。可是如今关东州郡并起,不凡见识高远之士,未必都是项羽。” 刘协笑得更加灿烂。“高皇帝入咸阳时,子婴退位,愿为秦王。若大汉天命已终,关东州郡有人如高皇帝,朕愿顺应天命,效子婴自去帝位,以待贤者。可若他们只是项羽,朕也只得勉为其难,效光武皇帝故事,再为大汉续几年运数。” 士孙瑞眉梢轻扬,盯着刘协看了半晌。“陛下,这……” “这是朕的肺腑之言。”刘协一字一句地说道:“唯愿卫尉鉴之。” 士孙瑞微怔,胸中涌起久违的激动,眼眶不禁湿润了。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躬身一拜。 “臣受国恩,愿以身许国,为陛下效犬马之劳,万死不辞。” 天子以国士待他,托以赤心,他自然当以身许国。 刘协也站起身来,恭恭敬敬的还了一礼。“卫尉不负朕,朕亦不负卫尉。你我君臣携手,共建太平,为大汉,为这受苦受难的天下百姓,尽绵薄之力。” “唯!” “卫尉,请入坐。”刘协拉着士孙瑞重新入座,详细解说当前形势。 士孙瑞是他寄予厚望的中流砥柱,对计划了解越深,执行起来越有效。 他的计划很简单。 既然关东大乱,洛阳不可回,那就去河东,去并州。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不仅要突破张济的阻击,还要应付及李傕、郭汜随时可能出现的追击。 禁军主力不堪一击,杨奉三将的兵力也有限,不足以同时应付张济和李傕、郭汜,所以他一面阻止杨奉与段煨火并,一面派杨彪去说服段煨,派皇甫郦去稳住张济,以便腾出手来,集中兵力,迎战李傕、郭汜。 尽管如此,他依然没什么胜算可言。李傕、郭汜久经战阵,西凉兵悍勇,要想战胜他们,必须做好充分准备。 整顿禁军就是其中重要一步,而士孙瑞指挥的卫士和北军五校更是重中之重。 听完刘协的计划,士孙瑞又惊又喜。 天子不仅有全局视野,尽揽天下形势于胸,更对眼前的形势思考甚多。 站得高,看得远,更能脚踏实地,得其一端便不容易,更何况是兼而有之。 邓泉说得对,天子是变了,但他是变得更聪慧了。 这是大汉天命未尽的吉兆,也是前些天天降异象的真正意义。 一想到这些,士孙瑞就觉得沉寂已久的血又渐渐热了。 即使如此,他还是毫不隐讳地说道:“陛下所言甚是,只是禁军疏于战阵,不堪大用。三将桀骜不驯,各自不和,亦不能倚为干城。主动出击,争胜于野,无异于取死之道。” 刘协笑着点头。“依卫尉之见,当如何?” 士孙瑞从刘协手中接过短刀,在地上划了几道线,划得黄土飞扬。“依臣之见,当于此数处作营坚守,以逸待劳……” 刘协静静地听着。 前几天,钟繇带着几个人将附近地图查看了一番,补充了很多地图上原本没有的细节。刘协听完汇报之后,对附近的地形已经有了比较准确的把握,士孙瑞说的这些,他也能听得明白。 大体来说,士孙瑞的方案和他的计划不谋而合。 禁军也好,杨定、董承也罢,他们的实力都不足以正面迎战李傕、郭汜,据险而守就成了不多的选择之一。三辅去年大旱,百姓流离失所,不少人外出逃难,附近人烟稀少,能掳掠到的粮食有限,李傕、郭汜坚持不了多久,最多十天半个月,必然断粮退兵。 因此,取胜的关键就是寻找适合防守的地形,再想办法储备足够的粮食。 唯一的美中不足是,士孙瑞的方案有守无攻。 刘协耐着性子听完士孙瑞的方案,又思索了片刻,这才说道:“兵法云,攻守兼备,卿此计有守无攻,又是为何?” 士孙瑞双手奉还短刀,苦笑道:“陛下,当前形势守有余,攻则不足。与其冒险出击,不如守拙,待敌自退。然后全兵东进,迫张济俯首,陛下可安然渡河,进驻河东。将来练兵有成,储备资粮,再与李傕、郭汜一战,未为迟也。” 刘协眉心微蹙,沉吟片刻,又道:“若引白波军为援呢?” 引白波军为援一直是他的方案重点,只是考虑到大臣对白波军的偏见,他没有主动提及。 “白波军?”士孙瑞吃了一惊,随即摇头道:“陛下,臣以为不可。” “为何?” “三将之中,杨奉最为勇悍,常有骄意。引白波军为援,杨奉势大难制,将来更不知如何跋扈。” 刘协看着士孙瑞,不置可否。 士孙瑞恳切地说道:“陛下,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陛下进驻河东,自然不能不与白波军接触,但此时此刻,引白波军为援,利小而弊大。” “何以见得?” “恕臣直言。朝廷先是受制于董卓,再受制于李傕、郭汜,威严扫地。若引白波军为援,纵使击败李傕、郭汜,白波军必引为已功。将来陛下至河东,亦是仰人鼻息,不能自主。不若以现有兵力,击退李傕、郭汜,以示朝廷尚有一战之力。” 士孙瑞说完,目光炯炯地看着刘协,眼神殷切。 刘协稍一思索,便明白了士孙瑞的意思,不禁赧然。 姜还是老的辣。士孙瑞不愧是老臣,心思缜密。真要按自己的计划,引白波军为援,就算战胜了李傕、郭汜也不是好事,反倒可能埋下祸根。 “卿所言甚是。”刘协心中苦涩,露出一丝自嘲的笑容。 “陛下……以为可行?”士孙瑞小心翼翼的问道。 刘协明白士孙瑞的意思,微微一笑。“岂止是可行,简直是非此不可。” 士孙瑞如释重负,抚须而笑。 第14章 断其后路(俺们是AMD的粉丝打赏加更) 《杨修别传》:兴平二年,帝幸华阴,与语竟日,叹曰:吾之子房。 —— 杨修在塬下等了半晌,才看到士孙瑞从塬上下来。 士孙瑞昂首挺胸,足下生风。 杨修愣了一下,忍不住笑道:“士孙君意气风发,是加官晋爵了么?” 士孙瑞走到杨修面前,抬手拍拍杨修的肩膀。 “小子,君子见机而作,不俟终日。努力!” 说完,不等杨修说话,士孙瑞快步离去,大袖飘飘,意气风发。 杨修愣了半晌,不知道士孙瑞这是发什么少年狂。钟繇上前,告诉杨修,天子在塬上等他。杨修暂时抛开一头雾水,整理了一下情绪,快步上塬。 刘协站在塬上,看着士孙瑞下了塬,暗自松了一口气。 从士孙瑞的态度来看,自己的目的应该是达到了。 当然,士孙瑞的目的也应该达到了。 士孙瑞根本不是来关心什么执金吾的兵力够不够救火的,而是来看他有什么变化的。 俗话说得好,相由心生。 他的五官没有改变,但内在气质的改变不可避免地会被人感觉到。这些官场老油条最擅长察颜观色,又互相通气,想永远瞒住他们是不可能的。 好在他有一个现成的便利条件:前几天的天象异变。 也不需要他刻意解释,只要展露一些神秘感,那些人自然而然地会往天意上联想。 天要他装逼,他不能拒绝,只好勉为其难、顺水推舟地装一下了。 送走了士孙瑞,迎来了杨修。 得知杨修求见,刘协一开始是有些疑惑的。 不过他很快就明白了其中原委。 应该是杨彪过意不去,又或者对他多了几分信心,决定追加投资。 弘农杨氏四世三公,杨彪的父亲杨赐还是先帝的帝师,受朝廷恩惠比士孙瑞更厚,感情也相对更深,当然也更希望大汉之火不灭。 可是看到停在路边,掉好了头,随时准备离开的马车,他同样明白,杨修只是来走个过场,并没有入仕的计划。 他对杨修同样没什么好感,并无多少招揽的欲望。 他觉得杨修就像那个着名的典故:鸡肋。 什么一合酥、绝妙好辞,这种脑筋急转弯式的小聪明其实没什么意思,也成不了大事。抛却文学色彩,就历史而言,他在曹丕、曹植之间横跳的操作也绝不明智。 这种鸡肋……要他何用? 看着杨修走上来,刘协收回目光,观看王越等人操练。 杨修上了塬,停了片刻。 他本以为天子会转过头来,看他一眼,露出礼贤下士、求贤若渴的笑容。 但天子一动不动,根本没有察觉到他的出现。 他不得不主动走到天子身边,躬身施礼。“弘农杨修,见过陛下。” 刘协瞥了杨修一眼,沉默片刻,缓缓说道:“足下来见,不知有何指教?” 杨修愣了一下,白晳的面皮忽然充血,仿佛受到了不可承受的污辱。 他咬了咬牙,忍下胸中勃然怒气。 眼前这个少年不是普通人,而是当今天子。 对其他人来说高不可攀的四世三公,对天子没有那么大的影响力。 “陛下巡幸华阴,臣奉家母之命拜见,尽人臣之礼。” 刘协嘴角轻挑。 杨修的怨气太重了,再迟钝的人也听得出来。我是奉命而来啊,不是我自己想来。 “朕如果记得不错的话,令堂是汝南袁氏女?” “陛下所言甚是,家母乃故司空袁逢之女。” “那后将军袁术是你亲舅舅?” 杨修的脸有些发烫,说话的中气也有些不足。 有路中悍鬼袁术这样的舅舅,绝不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 “袁术称雄淮南,袁绍争霸河北,可谓是难兄难弟,不分伯仲。”刘协转过身,似笑非笑地看着杨修。“足下又打算如何延续弘农杨氏的荣耀?” 杨修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尴尬地无地自容。 他怎么也没想到,天子会如此直言不讳,连一点遮掩都不留,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 刘协无声地笑了笑,转过头,不再看杨修。“朕刚刚为足下谋划了一番,想到了几个选择,足下可有兴趣一听?” 杨修眉头紧皱。“请陛下指教。” “其一,择一而侍。有姻亲之旧,以足下之智,三公或不可得,九卿不难。只是要小心一些,他们虽是兄弟,却谈不上同心,将来说不得还要大打出手,在战场上一决雌雄。若是投错了人,嘿嘿。” 刘协笑了两声,没有再说下去。 杨修却是激零零打了个冷战。 刘协的话很刺耳,却道出了一个事实。 袁氏和杨氏是姻亲,他更是袁术的亲外甥,但投奔袁氏却不是好选择。 袁术是他的亲舅舅,但袁术是个纨绔,人品、能力都不如袁绍,肯定不是最后的赢家。 如果他能向袁绍俯首称臣,也许还有机会,偏偏袁术向来不服袁绍,最近更是公然宣称袁绍是奴婢之子,算是彻底撕破了脸皮。 相比之下,袁绍成功的机会更大。 但是,杨彪与袁绍不和,而且矛盾很尖锐。 此路……不通。 “退而求其次。”刘协接着说道:“在胜负未分之前,足下可以效仿令祖,归隐华山,读经授徒,待天下安定,再出仕不迟。” 刘协笑了笑,又补充了一句。“若是届时足下年老倦政,让弟子出仕也是一样的。” 杨修的嘴角抽了抽,想骂人。 我才二十一岁,你就让我隐居终老? 不过仔细想了想,这又并非胡扯。 如果袁绍、袁术真的争执不下,天下大乱,太平至少是十年、二十年之后的事,三十年也不是不可能。 一想到自己的大好青春只能在山中渡过,杨修就想骂人。 可是除了天子所说的这两条路,他一时还真想不出更好的选择。 这才是最憋屈的地方。 杨修瞅了一眼嘴角轻挑的刘协,忍不住反唇相讥。“陛下,恕臣冒昧,陛下的处境似乎比臣更加艰难。若陛下有意归隐,臣或许可以相伴陛下左右,谈经论道,聊以解忧。” 刘协眼皮轻抬,瞅了杨修一眼,嘴角笑意更浓。 “朕即使归隐,也要等平定天下以后,现在言之过早。” “既然如此,臣愿追随陛下左右。” 话一出口,杨修就后悔了。 天子分明是故意激他,引他上钩。 刘协沉默不语,杨修心中忐忑,脸色也有些不自然起来,看向刘协的眼神也多了几分警惕。 天子虽然年少,却很狡猾啊。 过了良久,刘协吁了一口气,缓缓地摇了摇头。“多谢足下美意,只是征战不易,其中辛苦,恐非你能承受。你还是回家侍奉令堂,静候天下太平。” 他笑了笑,拔出长刀。“朕要去练刀了。”举步向场中走去,朗声道:“谁来与朕对练?” 史阿挺身而出。“臣愿意。” 刘协扬刀大笑。“来战!” 看着刘协与史阿战在一处,杨修松了一口气的同时莫名失落,心中五味杂陈。 他来见驾的确是有敷衍之意,但那是他敷衍别人,而不是被别人敷衍。 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被天子拒绝了。 什么天子圣明,少年老成,一点也不礼贤下士,更谈不上求贤若渴。 他很想扭头就走,奈何脚下却有千斤之重。 就这么回去,怎么向父亲交待,将来又怎么向其他亲朋好友解释? 说天子有眼无珠,无识人之明,那父亲杨彪,还有刚才走路带风的士孙瑞又怎么说? 还是干脆说,天子觉得我德行浅薄,不能延续弘农杨氏的家风,又无救世济危之策,于时事无补,所以婉拒了我? 杨修很挠头,很后悔。 早知如何,就不该来。 第15章 老臣联盟 杨彪回到大营,得知杨修被天子婉拒,多少有些意外。 但他却什么也没说。 看到杨修那副郁闷的神情,他就知道这个决定是对的。 杨修的人生太顺利了,心高气傲,目中无人,缺少必要的捶打。 杨彪随即求见天子,汇报此行成果。 对天子的表态,段煨很感激,明天将派人再送点物资来。 但是让他来见驾,却有些难度。 他担心杨奉、杨定等人对他不利,会有生命危险。 刘协毫不意外,他早就知道段煨不敢来。 段煨多疑,严重缺乏安全感。他连贾诩都不放心,又怎么敢以身犯险。 “见到贾诩了吗?” “见到了。”杨彪思索片刻,沉声说道:“贾诩说,他生逢乱世,人到中年,身体多病,心力亦不如往昔,不想再挣扎求生,只愿归隐南山,苟全性命。” 刘协撇了撇嘴。“这话是当着段煨的面说的?” 杨彪嘴角带起一丝浅笑。“段煨多疑,臣不愿引起他的误会,未曾与贾诩私下见面。” 刘协点了点头。杨彪老谋深算,处理得当。 “杨公以为,贾诩真实的心意如何?” 杨彪抚着胡须,微微一笑。“无他,待价而沽罢了。如果真想归隐南山,何必现在?苟全性命于乱世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难。贾诩虽聪明绝伦,于耕种却不甚擅长。” 刘协深以为然。 他才不相信贾诩会隐居,历史上的贾诩转投各家,也的确没有隐居的经历。 杨彪说他是待价而沽,至少说明贾诩有为朝廷效命的可能,同时也不动声色的表达了另外一层意思:段煨的确没有用他的计划,他需要尽快找到下家。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刘协话锋一转。“杨公,你确信段煨无反意?” “臣愿以父子性命担保。” “既然如此,朕去见见贾诩。”刘协轻声笑道:“这个出价,应该能让贾诩心动了?” 杨彪愕然,片刻之后,连忙说道:“陛下,万万不可。贾诩是当初西凉军反攻长安的谋主,心有疑忌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只要陛下下诏赦免他的罪行,再示以恩惠,他自然也就安心了,又何必陛下以身犯险?陛下,臣反对。” “杨公,既然段煨不反,朕又有什么危险可言?”刘协摆摆手,示意杨彪不要急。“朕去段煨大营,不仅是为了贾诩,更是为了段煨,以及其他西凉人。王司徒虽逝,当年留下的隐患却未除,心存疑虑的又岂止贾诩一人?如果不能解开这心疾,朝廷以后又将如何对待凉州人?” 杨彪盯着刘协看了半晌,一声轻叹。 “陛下所言甚是,只是这……太冒险了。” “再危险,还能比李傕、郭汜相攻时危险吗?”刘协语重心长的说道:“杨公,乘舆上的箭痕尚在,无时不刻不在提醒着朕。” 杨彪长叹。“臣等无能,愧对先帝,愧对陛下。” 刘协挥挥手。“这些事,等过了眼前难关再说。大汉走到今天这一步,不是哪一个人的责任。欲再兴汉室,三省吾身,甚至是刮骨疗毒,都是避免不了的。” 杨彪眼中露出惊讶之色,深深地看了刘协一眼。 从刘协看似平静的语气中,他听出了刘协的决心和意志。 “臣虽老朽,愿随陛下左右,万死不辞。”杨彪躬身一拜,神情凝重。 刘协微微颌首,伸手将杨彪扶了起来。“那就劳烦杨公与卫尉先拿出一个章程,再与公卿朝议,尽快促成此事,免得夜长梦多。” “唯。” —— “陛下要去段煨大营见贾诩?” 听完杨彪的转述,士孙瑞放下了手中的文书,神情愕然。 他知道天子有意笼络段煨,以免腹背受敌,也知道贾诩在西凉诸将中颇有威信,却不知道天子对贾诩如此重视,居然要主动去段煨的大营见贾诩。 杨彪点点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士孙瑞。 他与士孙瑞相识多年,知根知底。 天子让他先与士孙瑞商议,他就知道士孙瑞肯定单独见过天子,而且取得了天子的信任,所以他没有任何遮掩,将自己这几日的行程一五一十的告诉了士孙瑞。 天子要去段煨大营,势必会引起群臣的强烈反对,尤其是杨定、杨奉等将领。 他需要士孙瑞相助,与杨定等人抗衡。 士孙瑞身为卫尉,不仅掌握着一定的兵力,在军中也有着他这个太尉无法企及的影响力,有和杨定等人讨价还价的底气。 士孙瑞思索良久,重新抬起头,打量着杨彪。“伯先,天子曾说,他当以道御术,效光武故事。如今看来,这大概就是他解牛的第一步。” “什么解牛?”杨彪笑道。 士孙瑞也没掩饰,将他与天子见面的经过说了一遍,最后又道:“伯先,还是你见机快,德祖来得正是时候。我已经作家书,派人送往荆州,召犬子前来侍驾。” 杨彪笑了,抚着胡须连连点头,心中说不出的快慰。 英雄所见略同。 士孙瑞这么快就做出决定,自然是对天子有信心的表现,正如他与天子一席谈后,就决定召杨修见驾一般。 可惜那个小竖子眼高手低,被天子婉拒之后只知道生闷气,却不知三省吾身。 若是因此被士孙瑞的儿子士孙萌后来居上,那可有点丢脸。 “君荣,上下同欲者胜。天子有中兴之志,我等身为汉臣,自然应该鼎力相助。可是只有你我是不够的,还要聚拢更多的俊杰,同心协力,辅佐天子,方能众志成城,再建太平。” 士孙瑞瞅了杨彪一眼,无声而笑。“文先,你究竟想说什么,不妨直言。” 杨彪也笑了。“国乱思良将,先帝当年倚盖元固(盖勋)为干城,如今天子用武,五处士亦当为天子冒锋镝、平叛乱,不负盖元固遗志。” 士孙瑞哈哈大笑,伸手指指杨彪。“你啊……”随即又道:“伯先,与魏伯俊相比,我倒是更想推荐另外一个人。” 杨彪不解地看着士孙瑞。“谁?” “宋果。”士孙瑞说道:“王越剑术虽好,但久居下僚,不通礼仪,未必能护得陛下周全。宋果年轻时做游侠,长而为官,周历州郡,见识广阔,剑术或许不及王越,胆气却绰绰有余。” 杨彪恍然,连连点头表示同意。“宋果与杨奉有同僚之谊,引他在陛下左右,也能让杨奉安心。至于伏完,我去解释,必不使君荣为难。” 士孙瑞苦笑。“不是我有意避嫌,实在是此时此刻,当以大局为重,不宜节外生枝。” 杨彪感慨地叹了一口气。“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你我共勉。” 第16章 父子君臣 杨彪回到自己的住处时,天已经黑了。 饭菜放在案上,用纱笼罩着。杨修靠在一旁,一手拿着书卷,一手拿着蒲扇赶苍蝇。听到脚步声,他连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 “父亲。” 杨彪看了杨修一眼,眼中闪过一丝欣慰。“还没吃?” “父亲未归,儿子岂敢僭越。” 杨修说着,命人取来水,侍候杨彪盥洗。杨彪奔走了一天,脸上沾满灰尘,清洗一番后顿觉清爽了许多。他招呼杨修入座,又命人取些酒来,要与杨修共饮。 杨修很意外,笑道:“父亲此行顺利?” 杨彪扬扬手,掩饰不住眉宇间的笑意。“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 杨修眉梢轻挑。“父亲高明,儿子望尘莫及。” 杨彪摇摇头。“小子,不是乃公高明,而是天子圣明。”说完,他沉吟了片刻,再次感慨地说道:“此乃大汉之幸也。” 杨修的脸色变得不太自然,期期说道:“天子……何以圣明?” 杨彪歪着头,斜睨着杨修,眼神似笑非笑,看得杨修坐立不安,只能强笑。 侍从送上了酒,杨彪端起酒杯,呷了一口,润润嗓子,说起了天子的故事。 “中平六年,辛未之变,天子时为陈留王,与少帝出洛阳,至小平津,阻于大河。董卓率三千西凉兵至,少帝恐惧,不能语,天子从容应对,自初至终,无所遗失。” 杨修凛然,面色微变。“九岁幼童,竟有如此勇气?” 杨彪点点头,接着说道:“初平四年,天子试儒生四十余人,上第赐位郎中,次太子舍人,下第者罢之。天子下诏曰:耆儒年逾六十,去离本土,营求粮资,不得专业。结童入学,白首空归,长委农野,永绝荣望,朕甚愍焉。其依科罢者,听为太子舍人。” 杨修吁了一口气,叹道:“天子虽年少,却有大仁。” 杨彪不置可否,接着又道:“去年三辅大旱,天子避正殿请雨,又使侍御史侯汶出太仓米豆作粥,经日而死者无降。天子疑赋恤有虚,于御前试作糜,乃知侯汶贪浊。尚书令以下皆奏收侯汶考实,天子下诏杖五十,复使侯汶作粥,将功赎罪。侯汶感愧,遂尽全力,饥民多得全济。” 杨修下意识地坐直了身子,用力一拍大腿。“妙啊,天子若杀侯汶,虽可明法律,却不免延误赈灾,少不得又要多死几个人。惩而不杀,使其戴罪自效,不失为两全之策。” 杨彪笑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接着又道:“今年二月,郭李相攻,矢及御前,射破帷帘,李傕恐惧,天子安坐不动。十月在新丰,郭汜使人夜烧天子所幸学舍,文武慌乱,天子面色如常。本月壬寅夜,有赤气贯紫宫,人心惶惶,天子安居帐中数日,曾无所动。” 杨彪又喝了一杯酒,目光灼灼地看着杨修。“这几件事,你能做到哪一件?” 杨修脸色通红,沉吟片刻,摇摇头。“儿子惭愧,侯汶事或许可行,其他……皆不能。” “算你还有自知之明。”杨彪哼了一声,又道:“袁本初、袁公路能做到几件?” 杨修苦笑,低头不语。 “那袁本初子袁显思、袁显奕,袁公路子袁伯阳,又能做到几件?” 杨修一声长叹。 “小子,君子见机而作,不俟终日。” 杨修心中一动,想起了那天士孙瑞说过的话。 —— 次日一早,杨修早早起身,洗漱完毕,来到塬下请见。 刘协刚练完一阵刀法,正趁着中场休息与王越探讨得失,听说杨修请见,多少有些意外。 他知道杨修没走,却没想到杨修这么快就会再次请见。 年轻人嘛,尤其是这种出身好,天赋又高的年轻人,多少有些傲气,不会那么容易低头。 就算不得不低头,也要等合适的机会,为自己留点面子。 杨修这么快,也许是来辞行的,临走之前放几句狠话,过把瘾。 名士嘛,不都这个调调。 不过他要是想在我这儿找存在感,那可就想错了。 我一定要让他见识一下键政派学者的无敌风采。 一边想着,刘协一边命人传杨修上塬。等杨修来到近前,刘协看了一眼,便觉得自己可能想错了。 杨修神情庄重,一丝傲气也无,不像是来骂战的。 “臣,弘农杨修,拜见陛下。” 刘协颌首致意。“杨君黎明请见,不知有何指教。” “臣不才,忝为大臣子,粗通文墨,愿为陛下走马,侍笔墨,传消息,尽绵薄之力。” 刘协诧异地看着杨修,王越也一脸惊愕。 以杨修的出身和脾气,能说出这么谦逊的话,实在不容易。 这是被太尉收拾过了? 不像啊,脸上一点红肿都没有。 常言道,举手不打笑脸人。刘协尽管看不上杨修,却不能不给杨彪留点面子。退一步说,杨修这么诚恳,他如果直接拒绝了,以后也没人敢毛遂自荐了。 “杨公之子,岂能为走马,依例为黄门郎。” 杨修的嘴角抽了抽,脸皮发烧,几乎恼羞成怒。 毫无疑问,这是天子对他的惩罚,甚至可以说,天子还是不想接受他,故意用这么一个近乎羞辱的职位变相地拒绝。 黄门郎是黄门侍郎的属员,中平元年新设立的官职。 中平六年九月,袁绍、袁术入宫诛杀宦者,宫中诸署为之一空,朝廷曾下诏,赐公卿以下至黄门侍郎子弟一人为郎,补充诸署。 说白了,就是大获全胜的外朝官员论功行赏,分享权力。 当时杨彪任司空,自然是有资格荫补子弟入仕的,即使他当时还未弱冠。 但他不为所动,并没有借此机会入仕。 现在天子说依例为黄门郎,等于说他来迟了,补上这个机会。 换作之前,他肯定会拂袖而去,从此不再见驾。 可是经过昨天晚上与父亲杨彪一席谈后,他知道自己没有其他的选择,除非真的归隐田园,否则只能忍耐,期待有朝一日能获得天子的认可和信任。 “唯!”杨修躬身施礼,泪水在眼中打转。 刘协不经意间瞥见,大感意外。 到底是读书种子、文学家,很感性啊,这就激动了? 第17章 我真不是故意的(乱武三国打赏加更) 天地良心,刘协真没有羞辱杨修的意思。 在他的两世记忆中,汉代官员子弟入仕的第一步都是为郎,区别只在于是什么郎,以及任职时间长短。 家世好、人脉广的,在郎官这个职位上走个过场,很快就会调任他职。 家世普通,没什么人脉的,或许会在郎这个职位上熬十几年,直到你自己觉得无趣,主动辞职。 王越做了十几年的虎贲郎。 贾诩也曾举孝廉为郎,在宫中呆了几年也没升职,最后因病离职。 相比之下,与贾诩同传的荀彧也是举孝廉为郎,没几天就拜为守宫令了。 在他看来,任命杨修为黄门郎是再正常不过的决定,没有任何歧视的成份。做了决定后,他就继续练武,让杨修自己去办入职手续。 以杨彪在朝中的地位,少府田芬看到杨修也会客客气气的,不可能为难他。 杨修下了塬,四处看了看,见黄门侍郎钟繇站在一旁,本不想搭理他,可是一想从现在开始就算是同僚了,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不能不打个招呼。 “钟君。” 钟繇很意外,连忙拱手还礼。“公子有何指教?” 杨修很勉强地笑了两声。“蒙天子不弃,征为黄门郎,即日起便与钟君共事,还望钟君多多指教。” 钟繇大感意外,不禁多看了杨修两眼。 杨修郁闷无比。 —— 在杨彪和士孙瑞的奔走协调下,刘协做了一些人事调整。 首先是将执金吾所领的执戟和缇骑并入卫尉,由士孙瑞统一指挥。 中平六年以来,军政大权长期被董卓及其党羽把持,禁军缺员严重,训练也严重不足,战斗力无从谈起。伏完本人是书生,不通兵事,将麾下步骑交给士孙瑞指挥、训练,是个不错的选择。 作为对伏完的补偿,刘协转伏完为少傅,日常陪他读书。 摆脱了繁琐的日常事务,可以安心读书,又升了官,伏完开开心心的接受了。 紧接着,刘协又接受了杨彪的推荐,拜宋果为虎贲中郎将。 宋果字仲乙,扶风平陵人,不仅和士孙瑞是同乡,还是宋贵人的同族。 考虑到这两项调整的受益者都是扶风人,而受损的却是关东人伏完,伏完的女儿伏寿又是皇后,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后宫争宠,不可避免的引起了一些争议。 好在举荐人是太尉杨彪,伏完本人又没有表示任何不满,其他人有意见也只能藏在心里,没有形成明面上的冲突。 趁热打铁,刘协召见了北军五校尉。 北军五校是禁军主力,有两千多人,比光禄勋、卫尉、执金吾的兵力加起来还要多。 五校尉中,步兵校尉魏杰资历最老,作战经验最丰富,当年与士孙瑞一起在盖勋麾下任都尉,率部平定羌乱,能力和经验并具。 士孙瑞向刘协推荐了魏杰,又建议暂时不宜变动魏杰的职务,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非议。 魏杰是扶风杜阳人,与士孙瑞同郡。朝中关东、关西对立情绪严重,突然提拔太多扶风人,容易引起关东籍大臣的敏感神经。 刘协深以为然。 对大臣——尤其是文臣——与生俱来的内斗属性,他的体会可能比士孙瑞还要深。 这样的故事在历史上一再重演,每每令人痛心。 为保持关东、关西势力的平衡,士孙瑞向刘协推荐了另外一个人:射声校尉沮俊。 沮俊是冀州人,为人忠贞果敢,是可用之人。 沮姓不多见,又是冀州人,刘协很自然的想到了另外一个姓沮的冀州人。 他召来沮俊一问,不出所料,沮俊果然与沮授同族。只不过他是大宗,沮授是支系,两人来往并不多,尤其是这几年,根本没有联络。 见沮俊忙不迭和沮授撇清干系,刘协忍不住笑了。 沮授如今是袁绍谋主,而袁绍不臣之心早就昭然若揭,沮俊身为朝廷大臣,避嫌也是人之常情。 至于他们是不是多面下注,那就不好说了。 就算是多面下注也无可厚非。沮俊在不久后的战事中奋勇作战,宁死不屈,自不用多说。沮授忠于袁绍,誓死不降曹操,无愧于这个时代的道德观,称得上忠贞之士。 “沮君,在你看来,朕与袁绍,谁能笑到最后?”刘协笑盈盈地看着沮俊。 沮俊微怔,随即大声说道:“当然是陛下。” 刘协扬扬眉。“这是沮君的由衷之言吗?欺君可不是大臣所当为。” 沮俊神情尴尬,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刘协摆摆手,云淡风轻地说道:“沮君不必急着作答,多想几日,或许是有必要的。” 沮俊诧异地看了刘协一眼,躬身施礼。 “唯!” —— 调整了人事,见过了相关的官员,禁军的训练自然而然的提上了日程。 有天子亲自演武为号召,又有卫尉士孙瑞、光禄勋邓泉做示范,北军五校也加强了日常操演。 人一旦行动起来,精神面貌就会不自觉的发生变化。 懒散的北军是一群乌合之众,训练的北军则渐渐有了禁军该有的模样。 至少看起来如此。 消息传到杨奉、杨定、董承的耳中,他们也不能无动于衷,或主动或被动的加强了训练,做出一副大战将至,用我必胜的气势。 十月下旬,出使陕县的皇甫郦传来消息,张济对天子巡幸表示欢迎,积极准备,却婉拒了天子对张绣的征召。 从不同的渠道,皇甫郦打听到一个消息,李傕、郭汜派人和张济联络过,很可能已经达成了协议,将起兵攻击天子。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李傕、郭汜很可能已经在赶来华阴的路上。 读完皇甫郦的书信,刘协不免有些紧张。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而且是在他没准备好的情况下。 刘协想了想,派人叫来了杨修。 杨修入仕之后,谨记父命,夹着尾巴做人,天天和钟繇、丁冲等人在一起,尽可能摆出一副平易近人的姿态,效果却不太好。 大家都对他很客气,却不太愿意与他亲近,敬鬼神而远之。 杨修很无奈。 得知天子召见,杨修心中欢喜,第一时间赶来了。 他隐隐觉得,群僚对他的态度不佳,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天子曾经拒绝过他,让人觉得他之所以能入仕全是父亲杨彪的功劳,并无真才实学。 想破除这样的成见,必须得到天子的认可。 第18章 再试杨修 刘协开门见山。“你是华阴人,对华阴的情况熟悉吗?” 刘协一边说着,一边铺开地图。 这是钟繇等人最近几天的辛勤成果。 钟繇不仅书法好,绘图技术也相当不错,地图精美,宛如艺术品。 杨修心情兴奋,咽了口唾沫,润了润嗓子,正准备指点江山,一看地图,顿时气短了三分。 “陛下,这是……谁的手笔?” “钟元常。” 杨修的心情有点复杂。 虽然他降尊纡贵,对钟繇的态度有所改善,可他并不清楚天子如此信任钟繇,居然让他去查看华阴的地形,绘成舆图。 排兵布阵、行军作战以舆图为本,绝非随便一个人都可以接触的。 从天子称呼钟繇的语气来看,他对钟繇也非常满意。 这就有点尴尬了。 见杨修不说话,刘协不得不轻叩案几,提醒杨修。 杨修回过神来,自知失态,连忙说道:“此图甚佳,甚佳。” 刘协瞅瞅杨修,将地图推到他的面前。“你看看有哪些需要修改或者补充的地方。” “唯!”杨修被刘协那一眼看得心虚,不敢多嘴,收敛心思,仔细查看。 刘协静静地打量着杨修。 钟繇等人绘制的地图,他已经看过很多遍,知道钟繇很用心,有抓住这次机会的积极意识。 不管他最后会不会留在朝廷。 但杨修与钟繇不同。 钟繇人到中年,依然沉沦下僚,自然会珍惜每一个机会。 杨修少年得志,又自负其材,又没有实践经验,能否如钟繇一般沉下心来做事,是要打个问号的。 职场打拼多年,这样的新手他看得太多了。那还是有专业知识的人才,像杨修这种十指不沾阳春水,一心只读圣贤书的贵公子,他不敢抱太高的期望。 用华阴的地形来考校杨修,就是不希望他输得太难看。 不看僧面看佛面,总要给杨彪留几分面子。 杨修看完地图,思索片刻。“陛下……是打算据险而守吗?” 刘协不动声色的点点头。 按照他的要求,钟繇在地图上标注的地点都是利于防守的地形,杨修看出这一点并不难。 杨彪对他的整体方略一清二楚,更是重要的执行者,杨修听到一些消息也不足为奇。 “恕臣直言,能不能守住,恐怕不在陛下,而是杨定、董承。”杨修一手挽袖,一手在地图上点了点头。“从他们眼下的位置来看,都不利于坚守。一旦接敌,多则日,少则一两日,必然溃败。” 刘协暗自点头。 杨修说中了要害。 就地形而言,御营地处官道南侧的黄土塬上,居高临下,只要禁军不怂,杨奉增援及时,守住阵地并不难。 杨定、董承就不好说了。 杨定的大营在西岳庙,紧邻官道,地势平坦开阔,无险可守。 董承的大营在渭河边,大片的漫滩地,一马平川。 一旦李傕、郭汜来攻,除了面对面的野战,不会有其他的可能。 “你有什么建议?” “可命杨定退守集灵宫,董承后撤五里,与御营成犄角之势。” 杨修一边说着,一边指着地图解释。 集灵宫就是西岳庙的原址,在华山脚下,建于汉武帝时期,后因祭祀不便,这才迁往现址。集灵宫虽破败不如从前,却还有一些建筑可用。万一形势不利,还可以退入华山坚守。 集灵宫东侧就是黄酸水(今柳叶河),水从华山深处流出,没有被截断的可能,可以保障用水安全。 理论上说,只要有足够的粮食,杨定想守多久守多久。 董承驻扎在渭水边,原本是控制渭水渡口,防范李傕从冯翊而来。但渭水并不宽阔,入冬之后流量大减,几乎处处可渡,控制渡口的意义不大,反倒有被分割包围的可能。 与其如此,不如靠近御营,互相支撑。 杨修建议董承进驻平舒城。 平舒城是座小城,在渭水南岸,官道之北。附近有魏国所建的古长城,地势颇高,稍作整修就可以当作防守阵地。 刘协点头,对杨修的建议表示赞许。 毕竟是本地人,杨修对附近地形的了解远远超过钟繇几日来的探访,虽说不上多么高明,却也中规中矩,没有明显的破绽。 这一点倒是出乎他的意料,杨修居然是个很务实的人。 或许这和弘农杨氏的家风有关。 “你做些准备,届时向杨定、董承解说。” 杨修心中欢喜,躬身施礼,随即又觉得丢脸。 这么一点小事,值得开心吗? —— 咨询了杨修之后,刘协召集三公九卿议事。 太尉杨彪、司徒赵温、司空张喜坐在御案两侧,太常王绛、光禄勋邓泉等人在稍远处落座,钟繇等侍中、侍郎则围坐四周,有的没有坐席,索性拱手而立。 虽不是庄严肃穆的大殿,但群臣神色凝重,隐隐还是透出一丝朝堂上应有的凛然。 得知张济复叛,李傕、郭汜即将来攻,稳健如杨彪、士孙瑞也不免忧心忡忡。 禁军的训练在加强,精气神的确有所改变,可是要形成战斗力还需要时间。兵力有限,军械不足,要面对以凶残着称的西凉军,没人敢说自己有把握战而胜之。 一旦战败,会是什么结果,每个人都能想象得到。 当务之急,最好的方案不是迎战,而是迅速离开。 但段煨、张济挡在前面,他们无路可走。 大臣们惶惶不安,神色各异。 刘协也紧张,但他本着一种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精神,还算沉得住气,没有乱了阵脚。 与做二十几年的傀儡相比,战死未尝不是一个选择。 向死而生,输了是天意,万一胜了,那就是历史转折的开始。 刘协的平静落在大臣们的眼光就成了难得的从容,妥妥的雄主气质。 这些天,无数人看着刘协习武演阵,不免有诸多猜测,私下里的议论也不少。如今与刘协近距离相见,越发觉得刘协沉稳,大有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泱泱气度,不知不觉中受到了感染。 有明君如此,又有什么困难不可克服? 天子年方十五,都能如此镇定,我等身为大臣,又岂能慌作一团? 朝会的气氛就像一潭水,扔进一块巨石,激起无数波澜后,又渐渐恢复了平静。 刘协轻轻咳嗽了一声,看向杨彪。“杨公,你先说说。” 第19章 恩威并施 “唯!”杨彪长身而起,向刘协施了一礼,又环顾四周。 威严的目光过处,几乎每个人都不约而同的挺直了腰杆。 “诸君,俗语云:愚者见危,智者见机。眼下这形势亦不例外,看似凶险,却并非无计可施。若能君臣一体,上下同心,或可转危为安,挽狂澜于既将,扶厦于将倾,中兴大汉,再建太平。” 杨彪声音洪亮,铿锵有力,话语间透着满满的自信,一下子就将气氛带得激昂起来。 “某前几日去了一趟宁辑将军大营。” 杨彪说完,故意顿了顿,眼神扫过侍中种辑、左灵等人的面庞。 种辑等人心中一紧,脸色剧变。 刘协用眼角余光看得分明,心中暗自叹息。 他能想象得到种辑等人此刻的心情。 这几个人配合杨定,污蔑段煨欲反,以致所有人不能进段煨的大营休息,只能露宿道旁,可谓狼狈之极。 但谣言就是谣言,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 杨彪去了段煨的大营,又全身而返,这就是最好的证明。 谣言败露,造谣之人难辞其咎,轻则降官免职,颜面尽失,重则斩首,身死名灭。 欺君之罪,重在不赦。 真想杀他们,理由很充足。 依着常见的剧本,刘协此刻应该一声令下,命人将种辑推出去斩首,或者义正辞严的痛斥种辑一番,让他知道谁才是主角。 但他不能这么做。 如果杀人能解决问题,董卓就不会死于非命了。 左灵是什么人,他没印象,种辑却是名臣之后,更是大汉最后的忠臣之一。 建安四年的衣带诏事件中,种辑是参与者之一。论对朝廷的忠诚,他比自称皇叔的刘备强多了。 当然,种辑忠诚有余,能力却欠佳。从他此刻的反应来看,衣带诏这样的事显然不适合他。 片刻之后,杨彪再次开口,说起了前往段煨大营的经过。他没有提贾诩的事,着重说明段煨对朝廷的敬畏与忠诚,力证之前的谣言不实。 这一点,其实很多人都有所认识。 毕竟这些天吃的、喝的,都是段煨派人送来的,要说段煨造反,实在牵强得很。 如今由杨彪以亲身经历证实,自然再无疑问。 种辑、左灵面色煞白,汗如雨下,左灵的腿已经发软,几乎要瘫在地上。 刘协看得分明,向杨彪使了个眼色。 杨彪会意,话锋一转。“陛下,臣敢以身家性命担保段煨不反,故陛下毋须担心腹背受敌。若张济来攻,段煨必能拒张济于阵前,陛下需运筹者,李傕、郭汜耳。” 刘协配合地点点头。“杨公辛苦了。诸君以为如何?” 众人如释重负,纷纷附和。 种辑、左灵等人后背发凉,总觉得天子、杨彪的目光如刀斧,随时可能取他们性命,更不敢说三道四,只能唯唯喏喏的附议。 商量了一番后,杨彪提出,仅靠禁军迎战李傕、郭汜、张济是远远不够的,主力只能是杨奉、杨定和董承。在此之前,天子当尽可能稳住三将,让他们不至于动摇,甚至临阵倒戈。 众人深以为然,纷纷提出建议,有的说应该给杨奉等人加官晋爵,诱其死战;有的说重赏之下有勇夫,应该先公布赏格,激励将士。 虽然说法不一而足,不少建议甚至有些迂阔,但气氛却很热烈。 刘协满意地看了杨彪一眼,微微颌首。 只有他和杨彪、士孙瑞清楚,稳定杨奉等人的军心只是表相,真正的要点是段煨。 没有段煨挡住张济,没有段煨提供的粮草,一切都是空谈。 要稳住段煨,就需要刘协亲自赶到段煨大营面谈。可若是直接说出这个计划,必然引起很多人的反对,包括杨定在内。 从大局出发,刘协不得不再三权衡,尽可能的避免冲突。 先下手为强,堵住种辑、左灵的嘴,不让他们兴风作浪只是第一步。 将他们支开,不让他们有机会和杨定里应外合,才是根本之道。 朝会后,刘协先是召来了少府田芬,随即又召种辑、左灵见驾。 种辑、左灵心情高度紧张,一进大帐,两人就跪地请罪。 刘协哼了一声,训斥了他们几句。 “形势危急,你我君臣当戮力同心,共度时艰,岂可自乱阵脚,逼反了段煨,谁将得利?” 种辑、左灵连连叩头。 “起来。”刘协缓和了语气。“朕有话要对你们说。” “唯。”种左二人长出一口气,站了起来。左灵的腿软,试了两次,才勉强站起。 “虽说段煨不反,朝廷不至于腹背受敌,但形势依然紧迫。仅凭现有兵力,难以全胜。是以朕与诸公商量,想派人赴州郡传诏,命州郡勤王。张济在陕,东行不易,甚至可能会有性命之忧,你们可愿将功赎罪,走这一遭?” 种辑、左灵互相看看,异口同声的说道:“谢陛下不杀之恩,臣等愿往。” 刘协点点头,随即命人拟诏,让左灵去荆州见刘表,种辑去兖州去曹操。 安排完毕后,刘协又召来钟繇。 “朕依稀记得,曹操的使者是从河内转道的。” 钟繇不解其意。“陛下记得清楚,的确如此。” “曹操与张杨是什么时候相识的,交情如何?” 钟繇斟酌了片刻,摇头道:“曹操与张杨相识于大将军何进幕府,不过谈不上什么交情。闻说曹操使者经过河内时,曾为张杨滞留,后得董昭相劝,方才放行。” “原来如此。”刘协一本正经地点点头,思索片刻,又道:“这么说,曹操西行勤王不能取道河内?” “很难。” 刘协挠挠头。“既然如此,就不能不另寻他法。元常,你去一趟河内,传诏张杨勤王,然后去上党任太守。” 钟繇一愣。“陛下,臣……” 刘协笑笑。 钟繇之前做过尚书郎、阳陵令,现在是黄门侍郎,都是六百石官。按理说,他要升任太守,至少还需要在千石这个秩级上任一次职,然后才有资格被选任为太守这样的二千石高官。 现在,他直接任命钟繇为上党太守,是越次提拔,钟繇没一点心理准备。 越次提拔这种事并非没有,只是一般不会落到钟繇这种人的身上。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四十五岁了还是六百石的黄门侍郎。 “朕查看过你的履历,你在阳陵任上考功甚佳,若不是董卓之乱,此刻也应该是二千石了。如今形势艰难,当用人才。朕相信,你不会辜负朕,一定会是一个合格的上党太守。” 钟繇又惊又喜,撩起衣摆,跪倒在地。“陛下,臣繇,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第20章 榜样的力量(兢兢业业寂寞哥盟主加更) 幸福来得太突然,钟繇一时唏嘘,为自己这几日的勤勤恳恳而庆幸。 踏入仕途二十余年,他的伯乐终于出现了。 刘协倒了一杯水,递给钟繇。 钟繇双手接过,又拜了一拜,带着浓重的鼻音,说道:“谢陛下。” “上党左窥冀州,右控河东,鹰视河内,进可攻,退可守,地势之重要,毋须朕多言。”刘协不紧不慢地说道:“朕只有一件事要交待你。” “陛下请讲。” “与黑山军取得联络。” “黑山……军?”钟繇愣住了,茫然地看着刘协。 刘协早有心理准备。“民为邦本,本固邦宁。上党户口本稀,经年荒乱,如今只怕更少。黑山军号称百万,若能招降屯垦,或可为朝廷所用,为中兴之本。” 刘协轻轻叹了一口气。“所谓黄巾,原本都是朝廷的子民,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落草为寇,啸聚山林,朕甚愍焉。若能导其向善,安居乐业,或许太平可期。” 钟繇心生感慨。他早年丧父,由叔父钟瑜抚养成人,后来又做过阳陵令,知道百姓生存不易,不少人都是被迫走上造反的路。如果能安居乐业,有几个人愿意造反呢。 “陛下心有大仁,臣一定铭记在心,不敢须臾有忘。” 刘协微微颌首。“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朕虽不敏,愿为有道之君,望元常相助。” “臣繇,愿为走马,为陛下驱驰。” —— 钟繇回到自己的大帐,心情久久不能平息。 丁冲推帐而入,看了钟繇一眼,不禁莞尔。“元常,陛下召见你这么久,议了些什么大事?” 钟繇从怀中掏出上党太守的绶带,举在丁冲面前。 丁冲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看看钟繇,又看看绶带,犹不相信,又伸手接过,仔细看了一番,确认无语,呼吸不禁粗重起来。 “元常,你这可是……”丁冲舔了舔嘴唇,不知道该说什么。 官至二千石,是很多人的梦想,也是很多人一辈子都无法企及的鸿沟。 即使他出身沛国丁氏,也不敢说自己这辈子就一定能官至二千石。 更别说颍川长社钟氏。 钟繇收回印绶,小心翼翼地放入怀中。二千石固然难得,陛下的信任更是价值千金。 “幼阳,陛下已然应允,拜曹孟德镇东将军,领兖州牧,诏书很快就会下达,由种辑带往兖州。” 丁冲收回留恋的目光,喜道:“如此,我等也算不负孟德所托。元常,你是有功之臣,将来孟德一定会厚报。” 钟繇含笑不语。 天子答应封曹操为兖州牧其实与他没什么关系,但丁冲这么想,他也不反对。 “陛下本对曹兖州寄予厚望,只是考虑到张杨在河内,恐怕不会让曹兖州通过,不得不退而求其次,命我去上党。若张杨忠于朝廷,与曹兖州共相持持,自然最好。若张杨有异志,少不得要与曹兖州联手,夹击张杨。此中深意,还望幼阳能够转告曹兖州。” 丁冲眉梢轻挑,打量了钟繇片刻,微微颌首。 “敢不从命。” —— 杨彪、杨修父子对面而坐。 杨彪端着酒杯,目光闪烁地打量着杨修。 得知钟繇被天子付以重任,即将上任上党太守,杨修的情绪有些低落。 与钟繇初次见面的情景不断浮现在眼前,让他越想越不是滋味。 “小子,不要灰心。”杨彪缓缓说道:“你还年轻,摔几跤,未必是坏事。” “父亲教诲得是,儿子记住了。”杨修低着头。 “钟繇赴任上党,对你来说未尝不是机会。陛下欲在华阴迎战李傕、郭汜,重振士气,殊为不易。你在陛下左右,当努力,为陛下分忧。但有功劳,陛下自会对你有所改观。” “喏。”杨修强笑了两声,举起杯,向杨彪表示感谢。 有父亲引路,他其实不用太担心自己的前程,只要够用心,一定能得偿所愿。 父子两人说了一会儿闲话,杨彪轻声问道:“德祖,你说,陛下见了贾诩,当有何等说辞?” 杨修歪着头,沉吟了良久。“儿子愚钝,实在想不明白。贾诩或有小智,但他毕竟是西凉一党,又是祸乱长安的始作俑者,陛下何至于器重如此?这等人,就算入朝,又能如何?公卿之位是他敢奢望的吗?” 杨彪眼神闪烁,点点头。“是啊,贾诩素来谨慎,当初李傕欲封他为侯,被他推却。欲拜他为尚书仆射,亦被他婉拒。这次陛下甫出长安,他立刻辞官,携妻子寄寓段煨。就算陛下肯托以赤心,只怕他也不敢收纳。我想来想去,或许陛下心知肚明,只是想示之以诚,宽慰段煨、杨定之心罢了。” 杨修撇了撇嘴。“西凉诸将好勇斗狠,粗鄙无礼,难成大事。这贾诩虽是读书人,读过一些书,也难脱羌夷狡诈之气,终究不能为大臣。倒是这钟繇,深得陛下倚重,很可能大器晚成。” 杨彪瞅瞅杨修。“钟繇能得陛下倚重,也不是这几天的事,只不过是他的机缘到了。你耐心些,做好自己的事,自然会有你自己的机缘。” 杨修连连点头,又给杨彪添了一杯酒。 “父亲,你再说说陛下的并州策,我想来想去,还是觉得不易。并州虽说不如关东州郡多豪强,却被胡人侵占日久,户口反倒比汉人更多。陛下欲在并州立足,必然要面对这些胡人。桓灵在时,三明前后相继,尚且败多胜少,如今朝廷飘摇如浮萍,岂能驱逐胡虏,复我华夏衣冠?” 杨彪呷了一口酒,眼中浮现出一丝凝重。 “小子,这也是我不解的地方。我实在想不出陛下有何妙计平定并州,再以并州争天下。只是如今这形势,他难得有志中兴,我身为太尉,总不能不支持。至于将来如何,也只能等到了并州再说。” 他看向杨修。“你能想到这些,也算是用心,不妨多想想,将来陛下问起,你也有准备。” “喏。” 杨彪又道:“并州诸郡皆有胡虏,唯太原、上党略少,陛下委任钟繇为上党太守,或许便是为将来计。以地理计,上党不如太原,不知在陛下心中,谁又是这太原太守的人选,我着实好奇得很。” 说着,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杨修一眼。 杨修顿时觉得压力山大,连忙摇手。“父亲,我……刚入仕,不敢想。” 杨彪欲言又止,过了好一会儿,幽幽说道:“人贵有自知之明。小子,你总算有点进步了。” 第21章 天子吃了闭门羹 杨修心情很复杂。 换作半个月前,他一定觉得太原太守非他莫属。 如果不是,那只有一种可能,他不愿意。 起家为太守不太现实,却并非全无变通之策,比如由侍中外放。 他的父亲杨彪就是现成的例子。 杨彪入仕并没有像一般的官员那样由郎官外放,先任县令长,再逐步升迁,而是因博学征为议郎,由议郎转侍中,然后直接由侍中外放京兆尹。 他现在是黄门侍郎,随时可能转为侍中,将来由侍中外放,担任太原太守——假如天子真的定都太原,那就是太原尹——顺理成章,至少在流程上没有阻碍。 但他如今已经不敢想,而父亲也觉得他这是有自知之明的选择。 简直……太打击人了。 杨修低下了头,不想让父亲杨彪看见自己的沮丧。 父子俩沉默以对,顾自饮酒,不知不觉的便有微醺之意。杨彪的神情渐渐放松,斜睨着垂头丧气的杨修,轻笑了一声。 “小子,乃公给你指一条明路。” 杨修抬起头,打量了杨彪两眼,拱手道:“请父亲教诲。” “中兴名臣中,谁的经历最传奇?” 杨修眨眨眼睛,不知道怎么回答。中兴名臣太多了,各有各的传奇,谁知道杨彪问的是谁。 “邓禹。”杨彪自己说出了答案。 杨修恍然,会心而笑。“父亲是让我与陛下做同学?” “同学,你怕是不配。” 杨修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了,面皮红一阵白一阵。 杨彪看在眼里,依然不紧不慢的说道:“做个伴读,应该还是有机会的。” “父亲……” 杨彪抬起手,示意杨修不要着急。“你幼传家学,又博览群书,学问的底子自然是好的。只是从董仲舒上天人三策至今三百余年,儒门先与黄老道相斗,后有今古文之争,如今看似一统天下,其实积弊丛生。有识之士无不思得良策,重振儒门生气,有重训诂者如郑康成,有引黄老者如蔡伯喈。” 杨修若有所思。“父亲,陛下向杨奉问道,难道是想引道入儒?” 杨彪微微颌首。“陛下问道杨奉,固然有招抚之意,亦不能排除研习《太平经》的可能。仔细想起来,张角不过一没落儒生,能凭《太平经》蛊惑八州,动摇天下,死后十年,黄巾依然苦战不降,其中必有原因。欲明其理,研习《太平经》是必经之途。” 他呷了一口酒,又道:“我人到中年,习气已成,难以改学。且公务繁忙,也没时间读书。你正年轻,又随侍陛下左右,闲暇甚多,做个伴读,再合适不过。” 杨修如梦初醒,举起酒杯,恭恭敬敬的施了一礼。 “父亲一席话,胜于一箧经,儿子受教了。” 杨彪嘴角微挑,转身取出一卷简册,推到杨修面前。“当年平定黄巾,我曾见过一些收缴的《太平经》残卷,依稀还记得一些,这些天抽空写了出来,你拿去看看,或许能有用。” 杨修大喜,知道父亲用心良苦,连忙接过。 —— 接连与公卿商议了两回后,刘协第一次走出御营,巡幸三将大营。 按照礼仪,天子出巡有专门的乘舆大驾,规矩森严,仪仗繁复。按照那一套搞下来,估计前面的引导队伍到了杨定的大营,刘协还没出御营呢。 况且以当前的形势,也容不得刘协如此铺张浪费。 刘协与公卿们商议后,决定特事特办,精简仪仗,他本人也不朝服乘车,而是披上甲胄,乘马而行,向天下人展示他讲武演兵,再建太平的伟大志向。 这个决定不可避免的引起了很多人的反对,可是有太尉杨彪的鼎力支持,最终还是这么定了。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刘协骑乘一匹西凉大马,在王越、史阿等人的护卫下,走出了御营。 经过十几天的练习,刘协的体力和骑术都有了明显的提升,即使穿着沉重的甲胄,坐在没有马镫的马背上,依然身姿挺拔,稳如泰山。 只是苦了杨修这些侍中、侍郎。 这些人大多是读书人出身,平时坐惯了车,不会骑马,甚至还看不起骑马的,如今天子乘马,他们也不敢坐车,不得不在乘马和步行之间挑一样,真是苦不堪言。 杨修不会骑马,只能选择步行。 如果是甩着袖子,信步而行,那也就罢了,但侍中、侍郎随天子出行没这么自在,他们不仅要保持同一个姿势以示肃穆,手里往往还要捧着东西。看似不重,走上几百步,感觉就渐渐不同了。 杨修跟在天子马后,出了一头汗,然后又敷了一层土,连嘴里都是一股土腥味。 说不后悔,那是骗人的。 杨修咬牙苦撑,一边走一边安慰自己,也就十来里路,咬咬牙,坚持一下就到了。 然而,福不双至,祸不单行,现实比杨修想象的更残酷。 先行传诏的郎官回来说,杨定接诏后,不仅没有出营接驾,反而大营紧闭,营中将士全副武装,戒备森严,如临大敌。 气氛顿时紧张起来,无数人面面相觑,窃窃私语。 杨定不会是反了? 对西凉人来说,这是常规操作。之前在新丰,郭汜就这么干过,半夜派人烧天子所住的学宫。 刘协挽着马缰,端坐在马背上,手心、后背后是汗。 狗日的杨定,老子第一次出巡,你给老子玩这么一出,想干啥? 此时此刻,刘协无比希望自己是历史上的李世民,看谁不顺眼,就命秦琼出马,取其首级。 刘协悄悄地做了两次深呼吸,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转头看看四周,众人纷纷避开了他的眼神,生怕被他点名,派去杨定的大营查看。 刘协最后看到了灰头土脸的杨修,心里一惊。 这泥猴是谁? 杨修倒是胸有成竹,见天子看过来,立刻上前一步,拱手说道:“陛下,杨定若有反意,必不会如此招摇,却又闭营不出,怕是听了传言,心有疑惧。” 刘协想了想,明白了杨修的意思。种辑、左灵很可能和杨定取得了消息,杨定做贼心虚,怕他乘势抢营,所以如临大敌。 如果他真有什么不臣之心,整顿人马后应该杀出来才对,没有紧守大营的道理。 “奈何?” “臣愿走一遭,为杨定解说形势。” 刘协打量了杨修两眼,心中欣慰。杨修能在这种情况下主动请命,难能可贵。 他沉吟片刻,点点头。“德祖小心些,见机行事,不必勉强。” “唯!” 杨修转身要走,却被刘协叫住了。刘协掏出一方手帕,递给杨修。“擦擦脸。” 杨修愣了一下,随即红了脸,也不知道是尴尬的还是激动的。好在黄土遮面,别人也看不出来。他双手接过手帕,躬身再拜,转身去了。 第22章 将军欲为周亚夫? 杨定字整修,本是凉州大人,后来成为董卓的部下。 董卓死后,他和李傕、郭汜等人合兵进攻长安,先拜镇南将军,后来迁安西将军,如今官拜后将军,仪同三公,算是过了一回瘾。 他的实力不如李傕、郭汜,这些年一直没什么存在感。前一段时间,李傕、郭汜互相攻击,两败俱伤,杨定拥有了更大的话语权,官拜后将军,野心也跟着膨胀起来。 而他选择的第一个目标却是同为凉州人的段煨。 原因也很简单,他和段煨有私人恩怨,一向不和。 而且段煨屯守华阴多年,垦田种麦,粮食充足。如果能吞并他的部下,夺取他的粮食,杨定的实力能翻一番,董承、杨奉也不得不俯首听命。 届时他或许可以效仿李傕、郭汜,官升三级,做一回真正的三公。 但他万万没想到,天子迟迟不肯下诏攻击段煨,还将左灵、种辑派去荆州、兖州出使,召兵勤王。 他一下子慌了。 坐在充当中军大帐的西岳庙建堂中,他心烦意乱,一会儿想率部出营,击溃天子的仪仗,擒了天子回长安,一会儿又觉得胜算不大,不如率部西归,与李傕、郭汜讲和,再作计较。 依违之间,半个时辰过去了,有人来报,天子使者、黄门侍郎杨修在营外求见。 杨定“腾”的一下子站了起来。“多少人?” “就他一个人。” “一个人?”杨定松了一口气,重新坐了回去。他知道杨修是谁,虽然出身高贵,毕竟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年轻儒生而已,翻不了天。 他挥挥手。“让他进来。” 时间不长,杨修拱着手,走进了建堂。 他面带微笑,在门口站了片刻,上下打量了杨定两眼,拱拱手。“将军姓周乎,姓杨乎?” 杨定愣住了,两眼瞪得溜圆。 听说杨彪的儿子是个天才,怎么看起来是个白痴。 我当然姓杨,怎么可能姓周? 杨修环顾四周,又点点头,一本正经地说道:“虽有些变化,终究还是西岳庙,不是细柳营。” 杨定一头雾水。“公子……何出此言?” “将军营门紧闭,营中戒备森严,我还以为是到了周亚夫的细柳营。”杨修伸手一指建堂中的神像。“不过这神像我还是认得的,是西岳之神无疑。” 杨定这才反应过来,不禁哑然失笑。他虽读书少,周亚夫细柳营的故事还是知道的。见杨修将他的大营比作细柳营,心里多少有些得意。 虽然他的本意并非如此。 “公子说笑了,我岂敢和周亚夫比肩。” “将军不必自谦。真要说起来,将军的功劳比之周亚夫有过之而无不及。” “哦?”杨定来了兴趣,连忙请杨修入座,又命人准备饮食。 杨修入座,呷了一口酒,润润嗓子,笑容更加灿烂。“周亚夫的功劳不过是平定吴楚之乱,将军却是救驾有功。吴楚之乱不平,不过天下不安,孝景远在长安,无性命之忧。若非将军救驾,天子却有可能被郭汜所害。天子是先帝最后的血脉,他若是有什么闪失,大汉可就亡了。” 杨定听了,心中自得,不禁哈哈一笑。他举起酒杯,向杨修敬酒。 “公子过誉,不敢当,不敢当。” 杨修和杨定喝了一杯酒,接着又道:“当然,以周亚夫与将军相比,也不妥当。” 杨定不解地看着杨修。 杨修微微一笑。“将军应该知道,周亚夫入狱绝食而死。” 杨定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了,嘴角抽搐,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忽然之间,他觉得杨修的笑容非常可恶,甚至可怕。 这读书人的心眼真坏,看似夸我,实际上在诅咒我。 杨修放下酒杯,接着又道:“当然,周亚夫入狱是被冤枉的。”他眼皮一抬,看向杨定。“将军,前车之辙,后车之鉴,你可不能被人所误。” 杨定阴着脸,一言不发。 杨修也不解释,自己给自己添了一杯酒,举起酒杯,迎着阳光,眯眼细看了一会儿。“种辑、左灵欺君枉上,污蔑宁辑将军造反,陛下震怒,本当斩首以明律法,只是陛下仁义,又当用人之际,这才命他们将功赎罪,出使荆兖。你说,他们会尽忠职守吗?荆州、兖州会勤王吗?” 杨定心乱如麻。 在他看来,种辑、左灵死里逃生,大概率不敢敷衍了事,应该会想一切办法完成使命。 兖州的事不好说,毕竟有张济拦在陕县,兖州兵过不来。荆州兵就不好说了,荆州牧刘表是宗室,如果有可能,应该会派兵勤王,或者直接派兵入武关,进攻关中。 即使李傕、郭汜放下矛盾,合兵一处,也没有必胜的把握。 总而言之,和天子发生冲突,绝非明智之举。 杨定原本就没有造反的决心,现在又被杨修说得六神无主,越想越不安,僵持了片刻后,他强笑着向杨修拱手致谢。 “公子言重了,某忠于朝廷,此心天地可鉴,又怎么会被人所误呢。”他站起身,挺起胸口。“我这就随公子出营,去向陛下请罪。” “甚善!”杨修长身而起,伸手示意。“将军,请!” —— 杨定下令将士解甲,大开营门,迎接天子驾临。 他本人亲自出营数里,来到刘协面前,躬身请罪。 刘协摆摆手,寒喧了几句,邀杨定同行。 来到杨定的大营,检阅了杨定的部队,最后随杨定来到建堂。说了几句场面话后,刘协开门见山。“将军知道张济复叛,与李傕、郭汜结盟的消息了?” 杨定躬身施礼。“陛下,这等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李傕、郭汜不来便罢,若是敢来,臣愿身先士卒,为陛下斩此二贼。” 刘协点点头,也不戳破杨定的牛皮。“将军以为,李傕、郭汜若来,大概有多少人马?” 杨定掐着手指算了算。“臣以为,李、郭相攻数月,损失不少,诸羌又先后离开,兵力大不如前。以臣粗略估计,当在三万到五万之间。” 刘协很意外。“还有这么多?” 杨定笑了笑,露出一丝得意。 “陛下有所不知,凉州兵有如狼群,最耐苦战。虽一时受挫四散,用不了多久便能复聚。正如李傕、郭汜,之前互相攻杀,有如杀父之仇,如今形势有变,立刻化敌为友。李傕、郭汜当有兵各万余,胡轸亦有近万人,再加上其他诸将,五万人绰绰有余。” 第23章 最怂的表态(俺们是AMD的粉丝盟主加更) “胡轸也会来?”刘协很意外。 “有可能。” 刘协看看绷着脸,极力摆出一副凝重神情的杨定,心中暗笑。 挟寇自重,偏偏还要装出一副忧国忧民的架势,真是难为他了。 说起胡轸,刘协不陌生。 作为董卓麾下的凉州将领,胡轸也算是赫赫有名。 不过不是他能打,而是他擅长内讧,坑队友。 第一次是与孙坚交战,他与吕布发生冲突,发狠要杀吕布,结果被吕布背刺,一败涂地。 第二次是奉王允之命,与徐荣一起去招降李傕、郭汜等人,结果他引李傕、郭汜入城,先坑死徐荣,再用王允祭天。 都说西凉人有勇无谋,一盘散沙,胡轸可谓是典型的代表。 如果他和李傕、郭汜在一起,那倒未必是坏事。 当然,方案要有所调整。 刘协有些头疼。 他对西凉诸将的了解太粗浅,连兵力都搞不清楚,又如何能对即将到来的战事胸有成竹? 公卿大臣人浮于事,大多不知兵,更没有情报收集的习惯,也不具备这样的条件。 “将军营中有多少人马?” 杨定眼神闪烁,思索了片刻。“臣营中有步卒五千,骑千余。” 刘协笑笑。“如将军所言,有三到五万人来攻,将军能守得几时?” 杨定神情窘迫,吱唔了半晌,才道:“请陛下放心,李傕、郭汜若敢犯驾,臣必竭力死战。” 刘协瞅了一眼杨定,心中暗笑。 这可真是用最硬的语气,表最怂的态啊。 我要是信你,那才叫瞎了眼。 “将军忠勇,朕心甚慰。只不过战场凶险,李郭残忍,将军还是要多做些准备才好。万一战事不利,也可据险而守,待朕与诸将来援。” 杨定下意识地点点头。“陛下所言甚是,只是……” 刘协抬手一指。“华山天下险,将军何不移营山下,据险而守?” 杨定眉头紧皱,沉默不语。 就算华山天下险,如果没有援军可以期待,又或者粮食储备不足,地势再险也是死路一条。 杨定想了一会儿,一脸诚恳地说道:“陛下英明,只是臣退守华山,让开大道,李傕、郭汜岂不是可以长驱直入,威胁乘舆?若是陛下有什么闪失,臣万死莫赎。” 刘协笑了。“将军忠诚,朕是知道的,只不过将军却不知道朕。” 杨定看着刘协,嘴角忍不住上挑。“还请陛下明示。” “你以为朕无一战之力,只能束手就缚吗?”刘协笑得更加灿烂。“禁军虽兵力薄弱,不及将军一半,朕又不及将军善战,却占据有利地形,坚守半个月不成问题。再者,有将军与安集将军(董承)据险而守,为犄角之势,李傕、郭汜又岂能全力进攻御营?” 刘协转头看了一眼杨定。“除非将军与安集将军不战而降,为虎作伥。” 杨定微怔,随即尴尬地笑道:“陛下言重了,臣岂敢。臣……臣不久前与郭汜恶战,仇怨未解,又岂能不战而降。” 粗鲁如他,也知道刘协这是调侃他。 董承是董太后的从子,与天子关系关近,怎么可能再背叛天子,投降李傕。 就连杨奉最近对天子的态度大有改观,恭敬得很,不太可能投降。 天子担心的就是他杨定一人。 “将军不必介怀,朕是不会相信那些闲话的。”刘协摆摆手,接着说道:“李傕、郭汜为乱关中数年,生灵涂炭,百姓百不存一,粮秣全无,他们坚持不了多久。若不能速胜,退却是唯一选择。” 杨定觉得有理,附和地点点头。 其他的都是空话,天子的这个分析倒是有几分道理。关中荒芜,李傕、郭汜只能以劫掠为生,只要他们据险坚守,李傕、郭汜久攻不克,退兵是必然。 早就知道天子聪慧,果不其然。 杨定有些庆幸。虽然他也是董卓旧部,但他没和李傕、郭汜一样丧心病狂,如今还站在朝廷一侧,或许是个正确的选择。 董卓都死于非命了,李傕、郭汜那两个蠢货又能猖狂几日? 从杨定的神色变化,刘协知道自己的话起到了作用。他抓住这个机会,更进一步,与杨定分析当前形势,建议杨定选择最合适防守的地形。 让杨定和李傕、郭汜硬拼是不现实的,这货既没有那样的实力,也没有那样的勇气,为他选择一个易守难攻的地形,尽可能的多坚持一段时间,才是最现实的选择。 这时候,杨修这个土着上场了,为杨定解说附近地形。 他就是华阴人,对附近地形的熟悉无人能比,口才又好,说服力极佳。 杨定虽为将多年,说到底还是有勇无谋的匹夫,上阵只知道莽一波,知己知彼什么的根本不存在。在西岳庙驻扎了半个月,他连西岳庙周围的地形都不清楚,更别说华山诸峪了。 听了杨修的解说,杨定才知道刘协说的华山天下险对他有什么意义。 这么好的利形,只要有充足的粮食,守上十天半个月简直不要太轻松。 杨定拍着胸脯保证,只要陛下能为我筹集足够的粮草,我一定能坚守住,不让李傕、郭汜占到一点便宜。 刘协不动声色的笑笑。 说到底,杨定还是首鼠两端,不肯把话说死,随时准备跳反。 要他守住阵地,先要给他粮食。 “将军放心,李傕、郭汜到来之前,朕至少为你准备半个月的粮食。粮尽之日,若李傕、郭汜依然未退,朕又不能为将军解围,不管将军如何选择,责任都不在将军。” 杨定扬起了浓眉,静静地打量着刘协片刻。 杨修等人也诧异地看着刘协。 这话可说得不妥,不等于允许杨定投敌吗? 刘协叹息道:“皇帝不差饿兵,有粮而不守,是将军不忠。无粮而命将军坚守,是朕不仁。你我君臣,当各尽其责,不能强人所难。朕竭尽全力,只能为将军筹措半个月的粮,将军不因此苛责朕,朕又岂能苛责将军,要求将军战至最后一人?” 杨定低下了头,沉思片刻,重新抬起头,咬咬牙,向西岳神像拱手道:“陛下,当着西岳之神的面,臣立誓,但凡营中还有一粒粮、一匹马,臣必不负陛下。” 第24章 无能国舅 离开了杨定大营,刘协重新上马。 杨修赶了过来,借着扶刘协上马的机会,轻声说道:“陛下临机应变,臣自愧不如。” 刘协在马背上坐稳,看着杨修。 他知道杨修在说什么,刚才众人的表情如此丰富,他想不看都不行。 “德祖,朕不是临机应变,而是肺腑之言。” 杨修愣住了。“陛……陛下?” 刘协摆摆手,示意杨修不必再说。 他当着众臣的面对杨定说那番话,自然不是心血来潮,而是多日思索的结果之一。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有些事不是不说就不会发生。 与其遮遮掩掩,不如摆在明处。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是人之常情。要求每个人都忠贞不二,愿意与大汉共存亡,这本身就是不现实的事。 朝中有多少人心怀去意,只是没找到合适的机会? 少了不能少,三分之一总是有的。 与其留着他们吃白食,不干活,说不定还在暗中通风报信,不如好聚好散。 话又说回来,他对那些人也未必满意,迟早要精简一部分。 让他们主动离开,免得大家面子上不好看。 具体到杨定,他如果想跳反,你拦得住吗? 与其大家互不信任,不如把话挑明了。有没有用,看天意。 杨修张了张嘴,却没说什么,默默的跟在刘协马后。 他算是领教了天子的特立独行,果然天才的思维都是不可理喻的。都说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可是又有几个人真能做到如此坦荡,而且是对一个反复无常的小人? —— 刘协来到渭水南岸的董承大营。 与杨定被动模仿周亚夫不同,董承多少表现出了一点对天子的尊重,亲自出营迎接。 但他的大营比杨定还不如。 大营警戒松弛也就罢了,将士的精神状态也很差。一个个衣甲破烂,面黄肌瘦,看到天子策马而来,他们依然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勉强挺起胸膛的人也坚持不了多久就露了原形。 与其说他们是战士,不如说他们是难民。 “阿舅,何以至此?”刘协低声问道。 董承是董太后的侄子,刘协儿时寄养在永乐宫,由董太后抚养成人,与董承时常见面,称其阿舅。 董承叹了一口气,脸上的笑容散去。“陛下,臣本非西凉旧部,无奈而为牛辅部曲,继而为李傕所制,一向不为西凉人接纳,这些年将士伤亡而不能补,衣甲不全而不能换,久而久之,自然成了这般模样。上次在新丰,臣所部折损过半,元气大伤啊。” 刘协抬起头,看向两侧的将士,不禁鼻子一酸。 朕太难了。 既然决定董承移营平舒城,再看他的大营布局也就是个过场,大致看了一遍后,在渭水边,刘协与董承并肩而立,由杨修向董承解释了作战计划。 董承并不意外,反倒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等杨修解释完,刘协示意杨修退下,打算单独与董承聊几句。 “阿舅,你能守住平舒城几日?” 董承抚着胡须,沉吟不语。 他在李傕麾下数年,清楚双方的实力差距,凭他这些器甲不全的残部,正面迎战李傕、郭汜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即使退守平舒城,依然没什么把握。 平舒城太小了,城防荒废,作为凭吊古事的遗迹尚可,作战聊胜于无。 刘协打量着董承,暗自叹息。 杨定再无能,毕竟是多年战争的幸存者,算是尸山血海里闯过来的,董承却是外戚出身,因为裙带关系才成了统兵的将领,实战经验少得可怜,比伏完、邓泉好不了多少。 “李傕、郭汜凶猛,却也并非不可战胜。”刘协耐心的解释道:“平舒城虽破,好在有地势可用。阿舅能为我守住右翼,不使我腹背受敌,便是有功。” 董承叹了一口气。“陛下,非臣不肯死战,实在是双方战力相差甚远,不堪为敌。不瞒陛下说,臣所部将士大多来自关东,本非精锐,这些年屡被西凉兵欺凌,斗志全无,如何能与李傕、郭汜死战。上次在新丰击走郭汜,有杨奉、杨定相助,尚且杀伤相当。如今……” 董承唉声叹气,连连摇头。 刘协也很郁闷,这都是什么神仙亲戚啊,将希望寄托在这样的人手中,能不狼狈得像条狗吗? 衣带诏?还不如直接用来上吊呢。 尽管如此,他还得耐着性子给董承打气。 不管怎么说,董承是国舅,是朝廷的体面。他如果一击即溃,还能指望别人死战吗? “阿舅的难处,我是知道的。我的难处,想必阿舅也知道。”刘协苦笑道:“移营平舒城,就是考虑到阿舅所部不擅野战,只能依托有利地形坚守。但正如孟子所说,地利不如人和,要想守住阵地,还要发挥人的作用。” 董承摇摇头,一声长叹。“陛下,你觉得臣的那些校尉、司马有几个可用?” 见董承如此惧战,刘协气不打一处来,恨不得直接撤换了董承,另选将领。 但他心里很清楚,别说他现在无人可用,就算有人可用,也不能临阵换将。 大战在即,将士互不熟悉,孙子、吴起来了也打不赢。 宝宝心里苦,还不能说。 他想了想,忽然灵机一动,对董承说道:“阿舅刚才说,你的部下大多是关东人?” “是的。” “他们大多受过西凉兵的欺凌?” “是的,还有一些人被西凉兵杀了。” “家人被西凉人杀害的多吗?” 董承苦笑。“陛下,洛阳被董卓烧了,河南、颍川、陈留诸郡遭西凉兵掳掠,有几家能幸免?” 刘协点点头。“我有办法了。阿舅,你先移营平舒城,按计划构筑阵地,加强训练。待朕巡视完杨奉的大营后,再去阿舅营中一趟,激励士气。” 董承狐疑地看着刘协。 他知道刘协从小就聪明,这些年的进步也有目共睹。在他的影响下,最近公卿们的态度都很积极。但战场不是朝廷,将士也不是知书识礼的公卿大臣,能以仁义相劝。想凭几句空话让将士们死战,无异于白日做梦。 想激励士气,只有重赏。朝廷现在如丧家之犬,连衣食都要仰仗于人,拿什么来悬赏? 至于官爵,经历了长安之变后,还有多少人拿朝廷的官爵当回事? 董承心情低落,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刘协也不解释。就算他解释了,董承也未必理解。 这些高高在上的权贵,根本不知道什么叫人民的力量,更不知道如何发挥人民的力量。 “阿舅,依计行事即可。” 第25章 不期而至的大考 董承转身去安排午餐,刘协独自站在渭水出神。 他的心情肉眼可见的不好。 虽然他一直不敢有任何乐观的估计,但现实还是一次次的击穿他的下限。 这让他有种不祥的预感,历史的悲剧也许无法避免,不管他怎么努力,他还是会被李傕、郭汜打得丢盔弃甲,一败涂地,朝廷的尊严一再被碾得体无完肤。 战死不仅仅是一句热血的口号,很可能成为现实。 “陛下。”杨修悄悄地走了过来。 “嗯?”刘协收回心神,微微侧头,疑惑地看着杨修。 杨修抿着嘴唇,悄悄地看了一眼四周,轻声说道:“臣有一愚见,敢请陛下斟酌。” “说来听听。” 杨修扬扬下巴,看向缓缓流淌的渭水。“陛下何不渡渭,入河东,再凭河拒守?反正……河东总是要去的。” 刘协无声地笑了起来。 杨修怂了。 即使他实践经验不足,也看得出董承等人战力有限,对即将发生的战事信心全无。 “一事不烦二主,就由你来运筹,如何?” 杨修红着脸,神情讪讪。天子看出了他的胆怯,只是没说破而已。 “陛下,臣……臣只是为万全计,绝非……绝非……” “无妨,这本来就是向死求生,你有恐惧之心,是人之常情。”刘协转身看着渭水,淡淡地说道。 杨修咂了咂嘴,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天子说的是实话。可越是实话,有时候越是伤人自尊。 过了一会儿,刘协又说道:“你知道鱼跃龙门吗?” 杨修愣了一下,笑道:“陛下,此龙门非彼龙门,鱼跃龙门的龙门在河南,不在河东。” 刘协瞅瞅杨修。他还真不知道鱼跃龙门的龙门在河南,一直以为就是附近的这个龙门,本想装一下,没想到露了怯,一时有点尴尬。 杨修也尴尬地低下了头,恨不得抽自己一个耳光。 天子关注的是鲤鱼逆水而上,跃龙门而化龙,他却关注是哪个龙门,实在落了下乘。 天子如此聪慧,岂能不知道此龙门非彼龙门? 两人都尴尬,一时无话。 刘协毕竟脸皮厚一点,迅速恢复了镇定,若无其事的说道:“随波逐流易,逆流而上难。可正因为难,鱼才有可能化龙。儒门也不讲究知其不可而为之吗?” “陛下所言甚是,是臣唐突了。只是眼前这形势,勉强一战,怕是凶多吉少。” 刘协点点头,又摇摇头。“以德祖之见,大汉中兴的可能又有几成?” 杨修张了张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在他看来,大汉中兴的可能几近于无。 “是不是和鱼跃龙门差不多?” 杨修苦笑着,点了点头。 刘协突然来了兴致。 杨修的反应在他的预料之中,也正是他希望的。如果杨修一本正经的拍着胸脯说,陛下英明,大汉必能中兴,那他倒不想和杨修多说什么了。 “德祖,你满腹经纶,能否为朕解惑?” 杨修吃了一惊,盯着刘协看了片刻,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解惑不敢当,陛下有问,臣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纵有荒疏处,也不敢藏拙。” 刘协点点头。“秦末时天下大乱,群雄并起,既有六国余脉,又有项羽这等楚国勋贵、名将之后,为何最后却是高皇帝一统天下?” 杨修不假思索,张口欲言,却被刘协摆摆手,阻止了。 “德祖,你一定读过贾谊的《过秦论》,如果没有新意,就不要说了。” “呃……”杨修满肚子的话都憋在了喉咙里,脸都憋红了。 本以为天子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却是一次不期而至的大考。 贾谊那是什么人?那可是真正的天才。 典校经籍的刘歆曾说过:汉朝之儒,唯贾生而已。 别说是仓促之间,就算让他苦思冥想一年,他也未必能有超出《过秦论》的高见。 可笑的是自己居然打算即兴发挥。 草率了。 见杨修窘迫,刘协微微一笑。“德祖,不妨将此问当作你的龙门。” 杨修神色微凛,心中狂喜,这可是陛下对他的厚望啊。 他掸了掸袖子,又整理了一下衣冠,深施一礼。 “唯。” —— 一匹小马沿着河岸奔驰而来,马背上一个少女扬着手绢高呼。 “陛下——” 刘协抬头看去,不禁嘴角微挑,心头多了一丝柔软。 那是董承的女儿董宛,算是他青梅竹马的小伙伴,小时候经常随董承入宫,在董太后膝下承欢。 现在想来,董太后是有意让董宛入宫的,亲上加亲向来是外戚的惯用手段,也是造成皇族血脉一代不如一代的罪魁祸首。 东汉中期以后多次出现大宗无嗣,小宗入继的局面,与这种亲上加亲的习惯有脱不清的干系。 若是不考虑那些,董宛却是一个相当不错的玩伴。 她长得很可爱,而且……不太聪明,不像伏寿有很多小心机,对他——真正的刘协——有一种近乎盲目的崇拜。 她后来如愿以偿地嫁给了刘协,成了董贵人,可惜不得善终,和她的父亲董承一起被曹操杀了,连同她肚里的孩子。 董宛来到刘协面前,翻身下马,扔了马缰,盈盈一拜。 “妾董宛,见过陛下。” 刘协招招手。“阿宛,你的骑术真好。” “嘻嘻,我瞒着父亲偷偷学的。”董宛很得意。“听说陛下来了,我趁父亲不留神,偷偷溜出来的。待会儿诸将来见陛下,我又没机会和陛下说话了。” “阿舅不准你骑马?” “嗯,他说这不是女儿家应该学的,更不是我该学的。”董宛偷偷看了一眼刘协,脸上飞起两片红霞。“陛下,听说我们要移营,和御营靠得近些?” “是啊,李傕、郭汜要来了,我们要准备作战。” 董宛握着小拳头,用力挥了挥。“陛下不用担心,父亲一定会和上次在新丰一样,保护陛下。” 一旁的杨修听了,撇了撇嘴,然后将头扭向一旁。 刘协面不改色,附和道:“是的,我不担心,阿舅会保护我,也会保护你。” 得到刘协的赞同,董宛雀跃不已。“陛下,那我以后能经常见到陛下吗,就像当初在永乐宫一样?” “当然可以。”刘协灵机一动,顺口说道:“你待会儿就和我一起回御营,如何?” “好啊,好啊。”董宛拍手叫好,随即又有些扭捏。“是不是……太仓促了?” 第26章 捧哏(玄清竹打赏加更) 刘协忍俊不禁,心情难得地轻松起来。 难怪后世盛产女儿奴,天真小美女果然是贴心小棉袄,能解人颐。 “军情紧急,我有非常重要的任务,非你不可。” “我?”董宛吃惊的睁大了眼睛,伸出纤纤玉指,指着自己的鼻子。“我……我能做什么?” 刘协回头看了一眼军营。“阿舅的营中是不是有不少眷属?” 董宛挠挠头。“是啊,有老有小,还有不少吃奶的小娃娃,每天哭个不停,吵死人了。” 刘协还没说话,杨修先吃了一惊,忍不住问道:“安集将军营中还有这么多眷属?” 董宛瞅了他一眼,像看一个白痴,一脸不屑。“洛阳被董卓烧了,那些人无处可去,不来投从军的亲人,还能投谁?陛下,这谁啊,这么没见过世面,刚从山里出来的么?” 杨修无语,想骂人,却又底气不足。 刘协忍着笑。“阿宛,不可妄语。这是太尉杨公之子,黄门侍郎杨修杨德祖。” 董宛吓了一跳,讪讪地笑了笑,转过身,背着杨修缩缩脖子,撇了撇嘴。 刘协说道:“阿宛,杨侍郎刚刚入仕,不太熟悉情况,你为他解说一番。” 董宛有点心虚,瞟了刘协一眼,本想求饶,却迎上了刘协鼓励的目光。她犹豫了片刻,结结巴巴地说起了营中的情况。 “家父的部下大多来自关……东,其中大半……是洛阳人。董卓烧了洛阳城,强迫迁都,洛阳百姓无……无处可去,不少人就来投亲,所以……” 董宛虽然紧张,还是将大致将情况说清楚了。杨修听完,看向董承大营的眼中一片死灰。 本以为董承几个大营里都是战士,没想到还有近一半人是毫无战斗力可言的眷属。 这还怎么打? 杨修偷偷看了一眼一旁的刘协,舔了舔嘴唇,将涌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刘协也很崩溃,不过他见过更崩溃的,更重要的是他相信杨彪和士孙瑞的判断,所以还能保持基本的镇定。 他不了解董承大营的情况,杨彪、士孙瑞总应该清楚。既然他们还有信心,就说明情况并非无计可施,更不会像杨修以为的那样绝望。 等了一会儿,董承带着几个校尉、司马来了,一一引见,介绍他们之前在新丰之战中的战功。 刘协认真地倾听,不时追问一些详细的情况,与王越等人之前提及的战事经过进行验证,同时也对这些将领多一些了解。 虽说这些人中没有一个能在历史上留下名字,但能在历史上留名的毕竟是少数,历史大潮中更多的是这些默默无闻的普通人,他翻盘的希望有很大一部分就寄托在这些人的身上。 见刘协虽年轻,却思路清晰,提的问题大多在点上,非常实际,态度又平易近人,言语从容不迫,看不出太多紧张,这些将领既意外又欢喜,心情放松了不少,话也渐渐多了起来。 君臣有问有答,气氛融洽。 “你们的家眷都在营吗?”刘协问道。 几个校尉、司马互相看看,不约而同的点点头,只有一个叫韩泓的河内籍司马举起手。“臣的家眷不在营中。” “你的家眷在哪儿?” “应该在黎阳。” 刘协大惑不解。“为何在黎阳,又是应该?” 韩泓有点不安。“臣与故洛阳令司马防有姻亲之旧,托其长子司马朗照顾家人,后来听说司马朗带着亲族去了黎阳,所以臣的家眷应该也在那里。只是这些年兵荒马乱,音讯不通,所以臣也不敢确定。” 刘协理解地点点头。“想他们吗?” “想,臣离开洛阳的时候,妻子有孕在身,不便移动,所以没有从军。一晃数年,臣也不知道她生的是男是女,如果活着,应该发蒙读书了。”韩泓说着,红了眼睛。 “那你也要好好活着,别让你的孩子见不着生父。” 韩泓忍着泪,点点头。“谢陛下,臣一定……努力活着。” 董承微微蹙眉,欲言又止。 “诸君,战场凶险,生死难料,但多做一分准备,就能多一分机会。”刘协不急不徐地说道:“李傕、郭汜凶残,诸君想必都很清楚,毋庸朕多言。但如今的李傕、郭汜已非数年前的李傕、郭汜,这一次……” 刘协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或许正是诸君报仇的机会。” 众人狐疑地打量着刘协,面面相觑。 连杨修都有点意外。天子想鼓舞士气的心情可以理解,但亲自出马未免太草率了。 你以为我能说服杨定,你就能说服这些人? 太想当然了。 刘协知道他们不会轻易相信,却也不急,等了一会儿,让他们的情绪充分发酵,然后才说道:“当初董卓被诛,西凉诸将群龙无首,人心惶惶,以为朝廷要诛尽西凉人,不得不孤注一掷,置之死地而后生。近十万大军围攻长安城的情景,想必你们都有印象。” 众人连连点头,不少人眼中露出强烈的不安。 刘协不紧不慢地问了一句:“如今李傕、郭汜还有十万大军吗?” 众人互相看看,董承也会过意来,笑道:“他们互相攻杀,长安城血流成河,哪里还有十万,能有五万人就顶天了。” 刘协看了董承一眼,很满意。亲戚毕竟是亲戚,知道适时捧哏。 “他们现在有孤注一掷的必要吗?” 韩泓双手一拍,说道:“陛下说得对,他们根本没有拼命的必要。上次在新丰,郭汜一看形势不对,根本没有死战的打算,跳上马就跑。” “那我们呢?”刘协立刻反问道:“我们有路可退吗?” 韩泓微怔,脸上的神色渐渐凛冽起来。“前有段煨、张济,左有南山,北有大河,哪里有路可退。若不能战而胜之,我们不是死于西凉兵的马蹄之下,就是为鱼鳖。既然如此,不如一战。” 刘协打量着韩泓,挑起大拇指。“常听说燕赵多烈士,没想到河内也有韩君这样的猛士。” 韩泓的胸脯挺得更高。 董承看在眼中,若有所思,再看向刘协的眼神便有些不同。 杨修目光微闪,恍然大悟,随即说道:“陛下高屋建瓴,令臣茅塞顿开。” 刘协转头看向杨修,含笑道:“那你说说,你又想到了什么?” “唯!”杨修躬身一拜,转过身,看向韩泓等人,眼神充满自信。 第27章 家室不宁 杨修说了很多,但宗旨不外乎刘协所言,只是他分析得更详细,以便所有人都能听明白。 归根到底一句话:形势变了,李傕、郭汜不仅实力大不如从前,也没有死战的决心,只要能守住十天半月,他们必然撤退。 如何建立一条坚固的防线,就成了能否取胜的关键。 这条防线不仅是地理上的,更是心理上的。 如果没有必胜的信心,就算给他们现成的防线,他们也未必有信心守住。 何况这条防线还需要他们去构建。 得知不必和西凉兵野战,只需要守住阵地就行,包括董承在内的所有人神情已经轻松了许多,思路也跟着活泛起来。 刘协顺势让杨修拿出地图,集思广益,讨论构筑阵地的方案。 虽说真正的阵地还要实地查看,可是先在纸上谈一会儿兵,不仅能缓解紧张的情绪,也能在整体上有个概念。真正到了战场上,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胸怀全局,绝大部分人还是局限于眼前所见。 这些人算不是精锐,但毕竟从军多年,实践经验绝非刘协和杨修可比。他们既与西凉兵交战过,也和西凉兵并肩作战过,对西凉后的战力和战斗方式也熟悉,更清楚如何才能保命。 一通讨论下来,董承不仅不再一脸绝望,甚至有一种我又行了的错觉。 几个校尉、司马毕竟是要亲临一线的将领,危险系数更高,也更理性一些。仔细分析了形势后,他们不约而同的指出一个问题:粮食。 大家心知肚明,天子一路从长安逃出来,身上没带一粒粮食,都是靠沿途接应,现在则是靠段煨接济,一旦段煨断绝供应,他们立刻就会挨饿。 所以杨奉、杨定喊着要进攻段煨,董承却一直按兵不动。 嘴上跟着喊喊还行,真要自绝后路,董承还没那么傻。 刘协顺势提出一个方案:除了可以充当辅助的女子、儿童,营中其他的家眷都转移到御营去,实行每日一餐的供应制度,尽可能的节省粮食供给战士,保证战士有足够的体力战斗。 刘协表示,自己将以身作则,每日一餐。 虽说没几个人相信刘协真会每天只吃一顿,可是刘协能够如此表态,还是取得不少人的支持。董承率先表态,愿意将妻女送到御营,自己轻装上阵,与李傕、郭汜决一死战。 其他人也陆续表态,支持刘协的决定。 —— 傍晚时分,刘协返回御营。 伏寿到帐外迎接,一眼看到了紧紧跟在刘协身后,和刘协有说有笑的董宛,不禁一怔。 “陛下,这是……” 刘协说道:“大战在即,安集将军及其麾下诸将要全力作战,营中家眷到御营集中安置,阿宛要搬过来住一段时间,皇后安排一下。” 伏寿听了,略作思索,说道:“那……臣妾与宋贵人商量一下,看看她那边能不能与董妹妹同住。” 董宛皱了皱鼻子,刚要说话,刘协不动声色的摆了摆手,示意她不要说话。董宛见了,闭上嘴巴,却还是将头扭向一旁,装作欣赏风景。 “不仅安集将军营中的眷属要来,可能还有其他人。尽可能的挤一挤,在御帐旁立一小帐,让宋贵人也搬过来。” 伏寿措手不及,有点慌乱。 “皇后母仪天下,这些眷属就辛苦皇后了。”刘协又转头对董宛说道:“阿宛,你和那些人熟悉,要和宋贵人一起协助皇后,想办法安置好这些人,让将士们没有后顾之忧,全力迎战。” 董宛乖巧地应了一声,又向伏寿施礼。 伏寿见状,不好多说,只好应了。她刚准备转身去安排,刘协又叫住了她。 “朕有一个计划,想与皇后商量。” 伏寿情绪不高,嚅嚅地说道:“陛下有诏,臣妾岂敢不从。” “安集将军营中有一些孩子,已经到了开蒙的年纪。朕打算请执金吾为他们开蒙,皇后觉得可行否?伏氏传经四百年,教几个蒙童应该绰绰有余。当然了,执金吾只是做名义上的老师,负责管理就行,具体的教学工作由那些儒生承担。” 伏寿抬头看了刘协一眼,点点头。“臣妾奉诏。” 看着伏寿的背影,董宛撇了撇嘴,低声说道:“吝啬鬼,陛下又不是你一个人的陛下。” “阿宛,不得无礼。”刘协瞪了董宛一眼,轻轻地摇了摇头。 董宛哼了一声,不情不愿,嘴撅得能拴驴。 刘协有点头疼。 伏寿不是省油的灯,董宛也是个麻烦精,今后的日子还能安宁吗? 他站在塬边,出了一会儿神,忽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在塬下的营中走动,不禁心中一动,有了主意。 不知道是不是心有灵犀,唐姬抬起头,看向塬顶,正看到负手而立的刘协,身后是满天晚霞,自有一番遗世而独立的落寞。 唐姬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然后,她又看到了另一个身影出现在天子身边,正是皇后伏寿。 唐姬莫名的一阵不安,收回目光,转身钻进了帐篷。 过了一会儿,有宫女来见,传皇后懿旨,请弘农王夫人搬到塬上暂住。唐姬问了原委,这才知道大战在即,天子有诏,将安集将军董承营中的眷属搬到御营来。为了给那些人腾地方,不仅是她,公卿大臣们的眷属也要搬到塬上。 唐姬本想等一等,明天和其他人一起搬,宫女却说,皇后已经安排好了帐篷,希望她尽快搬上去,最好能一起吃晚饭。 唐姬无奈,只得简单收拾了一下,跟着宫女上塬。 来到御帐前,宫女先进去禀报,伏寿出来,亲自引着唐姬去准备好的帐篷。 “皇后,使不得,臣妾受不起。”唐姬心中不安,连忙阻止。 伏寿莞尔一笑。“夫人不必如此,万年公主不幸早夭,弘农王又被奸臣所害,夫人是陛下唯一的亲人,理当与众不同。亲亲贤贤,若连夫人都不能安顿好,我又怎么母仪天下?夫人,我年少无知,有什么做得不妥当的,还请夫人不吝指正。” 唐姬瞅了伏寿一眼,心中不免疑惑。 以前的伏寿可不是这样,这是怎么了,陛下和她说了什么? 第28章 弱肉强食 唐姬的帐篷就在御帐旁不远,是一个还算宽敞的帐篷,足以供唐姬和随侍宫女居住。 “塬上不够广阔,物资也不充裕,委屈夫人了。”伏寿浅笑道,带着皇后的矜持。 唐姬吩咐宫女收拾,转头示意伏寿出帐说话。 她们刚出帐,一直忍着的小宫女就握紧小拳头跳了两下。她们在塬下住了那么久,一直挤在一个破旧的帐篷里,也没几件像样的家具。现在搬到塬上,不管是帐篷还是家具都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 她手脚利索的铺好席,像打理新房一样整理帐内的摆设,力争将每一件东西都摆在最适合的位置。 帐外,唐姬听着小宫女压抑的欢呼声,拱手欠身,轻声说道:“谢皇后赐。” 伏寿露出一抹浅笑,随即又收起,双手虚扶。“夫人言重了。这都是陛下和我的一片心意。” “陛下最近可好?”唐姬顺势问了一句。 “挺好的。”伏寿歪着头想了想,又道:“就是忙,不仅起得早,睡得迟,而且又是练武,又是演阵,有点空闲还要读书,接见大臣。一天下来,累得倒头就睡,我想和他说会儿话都没机会。” 伏寿亲昵的挽着唐姬的手臂。“嫂嫂,他听你的,你帮我劝劝他。虽说中兴艰难,却也要注意身体不是?” 唐姬心中不安,想从伏寿怀中抽出手臂,却被伏寿牢牢抱着不放。 “皇后……” “嫂嫂,你就帮帮我嘛。”伏寿央求道。 唐姬苦笑着看了伏寿一眼。“臣妾乃不祥之人,如何敢过问宫中机密,尤其是陛下与皇后之间的事?皇后这不是为难臣妾么?” 伏寿低下了头,泫然欲泪。“嫂嫂为难,我能理解。只是圣人也说事急从权,嫂嫂就算不为我着想,也该为先帝血脉着想。陛下是先帝最后的血脉,万一……有什么闪失,如何是好?” 唐姬的眼角抽了抽,眼神也跟着冷了下来。她坚决地抽出手臂,向后退了一步,躬身施礼。 “多谢皇后信任,只是这等大事,皇后理当与大臣商议。臣妾不祥之人,不敢与闻。” 说完,她又拜了一拜,转身进帐去了,顺手掩上了帐门,将伏寿挡在帐外。 伏寿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咬着嘴唇,却不敢发作,只得怏怏而回。 刘协坐在案前,正等着开饭,贵人宋都与董宛已经来了,正凑在一起说得热闹,见伏寿进来,又是一脸不悦,互相看了一眼,连忙起身,上前行礼。 刘协没看到唐姬的身影,估计是伏寿与唐姬话不投机,也没多说,示意伏寿入座,又命人给唐姬送些食物过去。 “吃,多吃一点。”刘协笑道:“这可能是我们最后一顿饱饭。” 伏寿刚拿起筷子,听了这句话,吓得手一抖,筷子又落在案上。 “陛下,这……这是何意?” “接下来的几天,我们一天只能吃一顿。”董宛抢先说道:“粮食有限,妇孺老弱一天只吃一顿,节省粮食供应战士。” 伏寿看向刘协,小脸煞白。 刘协点点头。“这是刚刚在安集将军营中定下的,还没来得及和皇后说。” 伏寿离席,拜倒在地。“陛下体恤将士,乃大汉之幸。只是陛下政务辛苦,还要练兵习武,日食一餐,怕是对身体有碍。” “从明日起,朕会减少习武的时间。如果士气不振,人心不齐,纵使朕能力敌百人,又能如何?皇后,此战可胜不可败。若是战败,恐怕连这一日一餐都没了,只会成为别人鼎中的肉。” 伏寿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咬紧了嘴唇。 西凉兵吃人的事,她听说过很多次,并不陌生。 宋都和董宛也变了脸色。尤其是董宛,她可是亲眼见过的。 刹那间,死亡触手可及,令人窒息。 —— 次日一早,刘协早早起床,稍微活动了一下身体后,便再次起程,赶往杨奉大营。 杨奉亲自出营迎接,阵势盛大,礼节隆重,队伍几乎直到御营所在的塬下。不仅如此,他还为天子执辔,恭敬之极。 消息传到杨定、董承耳中,二人气得破口大骂。 杨奉整这么一出,完全不讲默契,让他们很丢脸。 来到杨奉的大营,见礼完毕,君臣落座。 率领虎贲郎随车驾左右的宋果与杨奉见礼,感慨不已,心情又大有不同。 宋果曾在李傕麾下任职,与杨奉有同僚之谊,后来又与杨奉同谋,起兵讨伐李傕,事败后一起投奔了天子。 有了共患难的经历,两人自然比其他人更亲近一些。 依照之前巡视各营的惯例,刘协接见了杨奉的部下,进行封赏。 在一长串的名单中,刘协发现了一个目标。 河东人徐晃,五子良将之一,能和关羽正面pk的猛人。 刘协心中狂喜,脸上却不动声色,按例正常程序,一一接见。 徐晃三十出头,中等身材,算不上壮实,看不出什么名将的气质。在杨奉列出的军功簿中,徐晃也不突出,名次甚至很靠后。 从名字大致可知,排在前面的应该都是杨奉的嫡系,来自白波军的旧部,徐晃则是一个另类——他不仅名字很正式,还有字——加入杨奉部下的时间并不长。 刘协详细询问了各人的情况,大加慰勉。 他这次出巡的主要目的就是杨奉的大营,除了要经过杨奉的大营去见贾诩之外,还有为将来去河东铺路的想法。 想在河东立足,白波军是必须争取的力量。 与天子近距离亲近交谈,让这些出身底层的白波军将领喜形于色,手舞足蹈,唾沫横飞。 徐晃话不多,静静地坐在一旁,没什么存在感。 寒喧过后,刘协向杨奉提出,朕正从各营招募精锐,充任侍从,将军麾下勇士如云,能不能推荐几个人,为诸将表率? 气氛烘托得如此到位,杨奉不好意思一口拒绝,选择了几个非嫡系,其中就包括徐晃。 刘协正中下怀,毫不客气的笑纳了。 为了避免杨奉生疑,他没有对徐晃特殊对待,与其他几个一起拜为虎贲侍郎,归于宋果麾下。 宋果与杨奉有旧,自然不会亏待杨奉的旧部,哪怕这些人不是杨奉的嫡系。 即使是仕途经验丰富的宋果,也没意识到徐晃才是刘协真正想要的人,其他人都是添头。 第29章 谁有勇无谋 刘协先与杨奉商量布防的事,依然由杨修负责解说。 太尉杨彪坐在一旁,看着杨修侃侃而谈,面无表情,心中却压抑不住的得意。 几天时间,杨修的全方位进步肉眼可见,超乎想象。 杨奉心情也极好。 送了几个人,哪怕不是嫡系,杨奉多少有些肉疼,可是天子与自己商量军事,还让太尉杨彪的儿子为自己解说,这面子太大了,心里那点不舍早就烟消云散。 计划是刘协与杨彪、士孙瑞等人商议的,根据地形,以杨定为前突部,据华山之险,固守集灵宫一带,威胁李傕、郭汜后路,最好能分其一部,让他们无法集中兵力进攻御营。 根据杨彪和士孙瑞的分析,李傕、郭汜不久前刚刚大打出手,伤亡甚众,即使有共同的目标,不得不再次联手,也很难像以前一样亲密无间。 在某种程度上,联手正预示着他们的衰落,已经无法独立完成任务,不得不各让一步。 因此,朝廷可以利用这一点,诱使他们分兵。 杨定就担负着这个任务。 根据双方的兵力对比,进攻杨定的大概率会是实力相对较弱的郭汜。 郭汜上次在新丰受挫,损失较大,就算一部分溃兵重新归队,他的实力也不如李傕。在两人勉强结成的联盟中,郭汜必然处于下风,受李傕节制。攻破御营这样的任务没他的份,屈尊为别部,牵制杨定的可能性更大。 此外,与李傕相比,郭汜有勇无谋,眦睚必报。上次被杨定背刺,怀恨在心,击破杨定,一雪前耻的动机更足。 相比之下,李傕会亲自进攻御营,独占俘获天子的大功,以便继续独揽大权。 御营的得失是大战的关键,关键中的关键则是负责御营左翼的杨奉。如果杨奉守不住左翼,御营将直接面临李傕的进攻。 这也是刘协格外重视杨奉的原因之一。杨彪、士孙瑞也深知这一点,所以杨彪亲自坐镇,给足了杨奉面子。 听完杨修的解说,杨奉原本紧锁的眉心渐渐舒展开来,眉梢也渐渐扬起。 “只是坚守?” “关中去年大旱,粮谷不足,百姓逃亡者甚众。华阴也不例外,李傕、郭汜能够掳掠到的粮食有限,坚持不了太久时间。”杨彪端身正坐,不紧不慢地解释道:“如果能坚壁清野,不战而胜,那当然是最好的。退而求其次,据险而守,费少而功大,亦是上策。” 杨奉撇着嘴,神情不屑。“坐视李傕来去自如,朝廷颜面何在?以后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陛下又岂能安睡?” 杨彪眉头微皱,刚要再说,刘协不动声色的摆摆手。 “依将军之计,又当如何?” 杨奉长身而起,胸口挺得高高的。“陛下,臣斗胆,敢请陛下授予临阵决机之权,是攻是守,是进是退,容臣相机而定。” 杨彪沉下了脸,垂下了眼皮,一言不发。 杨修为难地看看刘协,却见刘协面色平静,仿佛什么也没发生,顿时松了一口气,多了三分佩服。 天子就是天子,气度非常人可及。 刘协看在眼中,却不解释,也无法解释。 他不像杨彪父子或者其他人,既离不开杨奉,又嫌弃杨奉,不屑于了解杨奉其人。他知道杨奉在历史上的结局,也了解杨奉的天花板在哪里,从来不敢对杨奉抱太高的希望。 将徐晃讨过来,就是不希望这枚名将的种子被杨奉一波带进坑里去。 他嘴上说胜败的关键在左翼,在杨奉,实际上,他从来不敢将希望寄托在杨奉身上。他的希望在禁军,在士孙瑞率领的卫士和魏杰、沮俊等人率领的五校,以及他身边的虎贲、羽林。 杨奉想临机决断,不受御营节制,那就让他临机决断好了。 反正大战一起,他想节制杨奉也节制不住。与其到时候有令不行,不如大方一点,先给他这个权利,收买人心。 两害相权取其轻,是他现在不多的选择之一。 “若朕授予将军临阵决断之权,将军又打算如何交战?”刘协面带微笑,用鼓励的眼神看着杨奉。“李傕无视朝廷尊严,率兵犯驾,朕也想施以惩戒,以示天下。将军若能临阵击溃他,朕必有重赏。” 杨奉心花怒放,每一个毛孔都在欢呼。 离光宗耀祖、开门立户又近了一步。 “陛下,上次承蒙教诲,臣受益匪浅,回来后苦思数日,又与诸将商讨,定下破敌之计,敢请陛下斧正。”杨奉眉飞色舞,大声说道:“来人,取阵图来。” 刚刚受赏的一名校尉上前,铺开阵图,杨奉撸起袖子,亲自解说。 “郭汜本是马贼,有勇无谋。若是他来,臣当亲率精锐,乘高而击,挫其锐气……” 见杨奉说郭汜有勇无谋,杨彪忍不住撇了撇嘴。 刘协也哭笑不得,觉得这一幕实在讽刺。 杨奉居然有脸说别人有勇无谋? 不过仔细想想,似乎杨奉说得也没错。 郭汜的确有勇无谋,而且比杨奉有过之而无不及。 郭汜马贼出身,好勇斗狠既是生存之道,也是生命底气。他的武艺不错,自视更高。正因为如此,他才会应吕布之邀,在阵前决斗,奉献了真正的三国历史上不多的单挑场面之一。 可是话又说回来,能与吕布单挑而不死,本身就说明郭汜的武艺不弱,虽败犹荣。 这样一个人到了阵前,被杨奉刺激几句,是有可能恼羞成怒,悍然冲阵的。 “等等。”刘协打断了杨奉。“朕有一问,想请将军解惑。” 杨奉大大咧咧地说道:“陛下,你说。” “朕知将军骁勇,可那郭汜武艺也不弱,若是两人阵前决斗,将军有几分胜算?” 杨奉莽归莽,涉及到具体的战斗却不敢大意,沉吟了片刻。“若是准备充足,胜负在五五之间。若是仓促相遇,那就难说了,要看谁的体力更好,反应更快。” 刘协点点头。“若是将军以逸待劳,而郭汜远道而来呢?” “那臣当有七分胜算。”杨奉说道,随即又解释道:“不过郭汜也久经战阵,也非孟浪之人。若是身体疲惫,没有胜算,他是不会轻易出战的。” 刘协无声地笑了。“如果我们设法激怒他呢?” 杨奉眼神闪烁,沉吟了片刻。“果能如此,臣必战而胜之,甚至可能一战斩首。” “那将军可要好好准备。”刘协笑道:“朕建议,将军不妨再选一些勇士,组成小队,配以精甲利刃,勤加练习,一旦机会出现,或可冲锋陷阵,斩将夺旗。” 杨奉将信将疑,有点勉强地点了点头。 趁郭汜立足不稳冲营是一回事,阵前斩杀郭汜本人又是另一回事,天子这个要求太高了。 第30章 逼宫 说完了郭汜,杨奉接着说李傕。 他对李傕的畏惧明显超过郭汜,根本不敢提主动出击的事,所有的安排都立足于防守。 死守。 由此可见,他讨要临机决断的权利根本就是趁火打劫、坐地起价。 刘协也不说破,平静地听杨奉解说,讨论其中的细节,旁敲侧击的提一些建议,却不坚持。只要杨奉有一丁点反对的意思,或者稍加解释,他便点头认可,表示支持。 会议进行得很顺畅,杨奉的心情很好,意气风发。 趁此机会,刘协提出了要去段煨大营的计划。 “陛下万乘之尊,为何要去段煨的大营?”杨奉拍着胸脯,大大咧咧地说道:“自古只有臣见君,岂有君见臣的道理?段煨若是不肯来,臣敢请陛下赐一诏书,愿身先士卒,率部击破段煨大营,缚至陛下驾前。” 刘协笑笑,给杨彪使了个眼色。 杨彪深吸了一口气,努力保持着笑容,微微欠身。 “将军之勇,人所共知。只是大敌当前,不宜树敌过多。张济在陕,若是段煨不敌,邀张济前来助阵,将军以一敌二,岂不麻烦?不如暂时缓颊,联合段煨,命其阻击张济,解朝廷后顾之忧,使将军能全力迎战李傕、郭汜,再立新功。” 见杨彪这么给面子,杨奉心中得意,却还是不肯松口。“万一段煨有不臣之心,对陛下不利,谁能担起得这样的重任?” “将军可知渑池之会的故事?” 杨奉茫然地摇摇头,脸色有点不好看。 杨彪心中不屑,却还是耐心的解说了秦赵会于渑池的故事。“如今形势危险,陛下为天下安危,不惜以自赴险。某不才,愿效蔺相如故事,与陛下同往。愿将军为廉颇,率重兵为形势。段煨纵有不臣之心,亦必畏于将军英勇,不敢冒险行事。” 见杨彪将自己比作名将廉颇,寄以朝廷安危的重任,杨奉心里美滋滋的,几乎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一口应承。 —— 会议结束,刘协到杨奉准备好的帐篷小憩片刻,准备去段煨的大营。 他刚刚坐下,还没等喘口气,杨彪就跟了进来。 “杨公辛苦了。”刘协无奈地笑道,指指对面的胡床。“坐下说话。” “陛下更辛苦。”杨彪拱拱手。“陛下,赴约之前,臣有两件事,想请陛下旨意。” “杨公请讲。” “其一,陛下当真希望杨奉阵前斩将吗?” 刘协摇摇头,又点了点头。 杨彪眼神疑惑。 刘协吁了一口气,轻声说道:“朕不是希望杨奉阵前斩将,他未必有那个勇气和实力。之所以这么说,是不希望他浪战。” 杨彪微微颌首,一双看透世情的眼睛盯着刘协。“但……陛下有此计划?” 刘协眼皮轻挑,看了杨彪一眼,嘴角微挑。“朕的确有这个计划,不过朕不会轻易付诸实施。有备无患,万一这个机会出现,朕也不会轻易放过。杨公,朕要做马上皇帝,虽说暂时还没有那样的能力,却要有这样的勇气,做好身体和心理上的准备。” 刘协拍拍膝盖,笑道:“杨公以为然否?” 杨彪皱着眉,沉吟不语。过了片刻,他又说道:“陛下志向高远,臣自然是支持的。只愿陛下言行合一,多做准备,不轻言战。” “杨公放心。”刘协说道:“杨公想说的第二件事又是什么?” “臣与陛下赴约,御营中事,陛下可有安排?” 刘协不解。“杨公的意思是……” 杨彪再拜。“陛下,臣蒙陛下不弃,托以腹心,感激不尽。陛下矢志中兴,臣愿为陛下赴汤蹈火,万死不辞。只是臣本儒生,不谙军事,如今又将随陛下赴约,无暇过问营中之事。万一李傕、郭汜至,营中无人主事,如何是好?” 刘协盯着杨彪看了两眼,隐约明白了他的意思。 “杨公有何建议?” “臣请辞去太尉之职,愿陛下别择贤明。” “比如?” 杨彪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臣以为,卫尉士孙瑞忠诚有谋,熟悉军事,材当干城。陛下若能信之、用之,他必能为陛下击退李傕、郭汜,解燃眉之急。” 刘协目光如炬,紧紧地盯着杨彪。“这是杨公一个人的建议?” 杨彪虽然早有心理准备,还是被刘协这一眼看得心生不安。 忽然之间,他有点明白杨修的心情。 天子虽然年幼,可是这一双眼睛却一点也不像十五岁的少年,更像是看惯了人间百态的老者,充满了沧桑,充满了智慧,一眼就看穿了他心底最深处的杂念。 面对这样的一双眼睛,即使是他,也无法从容不迫。 杨彪下意识地咽了一口唾沫。“是臣一己之见,愿陛下三思。” “朕若拒绝,杨公是不是要坚请?” 杨彪满是皱纹的额头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话就在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他为此刻准备了很久,不管天子同意与否,他都有应对。 他唯一没想到的就是天子的眼神竟会如此犀利。 刘协默默收回了目光,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如同入定。 他心中充满无奈。 打破三公坐而论道的惯例,重新掌握实权,一直是汉代——尤其是东汉——士大夫官僚的信仰。 东汉一代,士大夫前仆后继,大臣力争于朝堂,处士横议于巷,最终酿成两次党锢之祸的背后,与其说是与外戚、宦官争权,不如是与皇帝争权。 他们最终赢了,但大汉也亡了。 不得不说,姜是老的辣,杨彪出手的时机掌握得极佳。 宦官早就被袁绍、王允等人灭了,外戚势弱,伏完根本构不成威胁,天子年幼,此时此刻,除了依靠三公九卿,没有其他的选择。 转士孙瑞为太尉,由士孙瑞全面指挥作战,造成太尉掌兵的事实,立下战功,向世人证明三公掌权的正确,接下来司空掌民,压制内朝,顺理成章。 刘协甚至觉得,沿着这条路走下去,恢复丞相制度,由丞相掌外朝政务,皇帝垂拱而治,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 这本是儒家王道的理想制度,是这些儒生出身的公卿大臣汲汲以求的无上信仰。 可是他同样清楚,那不是王道,而是亡道。 亡国亡种之道。 第31章 诛心 帐内的气氛压抑,让人窒息。 杨彪额头的细汗渐渐汇聚成流,濡湿了鬓角,沾湿了衣领。 他的冠越来越重,脖子越来越酸,头不由自主的往下垂。 天子在他的视野中越来越高,越来越大,无声的压力也越来越重,让他难以承受。 他第一次意识到,年幼天子的聪慧与先帝有几分相似,坚毅却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多次在先帝面前谏诤,先帝往往先是暴怒,甚至破口大骂,但最终都会无可奈何的接受。 天子却只是沉默,像一座山。 杨彪咬着牙,任由汗水沿着脸颊滴下,脚下的地面湿了一片。 帐内安静无比,连汗珠滴在地上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刘协抬起手,轻轻指了指。“杨公,事急从权,且坐无妨。” 杨彪看了看狭小的胡床,稍作犹豫,躬身领命。“谢陛下赐座。”小心翼翼的提起衣摆,在胡床上坐下,又将衣摆展平,挡住双腿,尽可能的避免不雅。 君臣对坐于胡床,实在不成体统。可是正如天子所说,事急从权,眼下的确讲究不起来。 而天子那句“事急从权”很可能意味着他会接受这个建议,但只是事急从权,不能形成惯例。 这倒不出他的意外。 以天子的聪慧,不可能看不出这个建议背后的深意,更不可能轻易答应。 而他也没指望天子轻易答应。 能迈出第一步,就是好的开始。 刘协轻吁了一口气,缓缓说道:“兵者,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于我大汉尤其如此。杨公举荐卫尉,将卫尉置于退无可退之地,更将大汉存亡加于卫尉之身。杨公,你真的不需要和卫尉商量吗?” 他虽然很不喜欢这样的局面,但他也清楚,形势不由人,杨彪有充足的理由,他不答应也得答应。他能做的,只是尽量减小影响,抑制这些老臣的野心,给自己留下反击的机会。 这,就是政治,勾心斗角,合纵连横。 之前沉默,向杨彪施加压力,就是为此刻主动让步做铺垫。 即使不得不答应,也要让杨彪认识到他的态度,可一不再二。 杨彪苦笑。 他当然和士孙瑞商量过,但他不能告诉天子真相,否则就有结党之嫌,更容易引起天子猜疑。 杨彪拱手道:“陛下,臣愚钝,以为公卿大臣,包括三将在内,用兵无过卫尉者。陛下虽天资过人,有志于武,奈何时机尚不成熟。且陛下身负天下之望,不宜置身险地。卫尉乃心为国,忠诚有谋,虽知责任重大,必不因利害而避之。” 刘协眼皮轻抬,似笑非笑地看着杨彪。 大家都是聪明人,各自让了一步,场面话说得都很周到。 这是他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了。 “既如此,朕便手诏一封,命卫尉于朕及太尉赴约期间代行太尉之职,主理军事。若能建功,即假为真,届时再为杨公另择重任。至于此刻,还请杨公委屈数日,担着这太尉虚名。” 杨彪的眼角颤了颤,躬身施礼。“唯。” 刘协随即叫过杨修,命他准备笔墨。 杨修虽在帐外,听得清楚,知道父亲与天子之间看似云淡风轻,实则交锋激烈。 君心似海,杨彪此举形同逼宫,就像在天子心里埋下一根刺。处理不好,很可能会留下隐患。 天子同意由卫尉士孙瑞全面主持军事,却不肯接受杨彪的辞职。如果士孙瑞不能完成任务,杨彪身为太尉也逃不脱责任。 天子说太尉是“虚名”,更是诛心之论,直指杨彪此举用心。 他虽然年轻,但他什么都知道。 趁着杨修准备笔墨的空闲,刘协调整了一下情绪,组织好语言,然后提起笔,亲手书诏。 这件事原本可以由杨修代劳,但刘协选择手书,一是表示对士孙瑞的器重,避免其他不必要的猜忌,影响士孙瑞履行职责。二是保护杨彪。将来有什么意外,都由他担着,不会牵连杨彪。 这当然是收买人心。 做领导的,必须有自己的担当。 即使他再恨杨彪逼宫,此刻也要保护杨彪,要不然丢的就是自己的风度。 看着端正的字迹从刘协笔下流淌而出,杨彪百感交集。 刘协写完诏书,欣赏了一下自己的书法,觉得有点钟繇那味儿了,这才交给杨修,让他去用玺。杨修接过诏书,刚准备转身离开,刘协又叫住了他。 “德祖,朕之前问你的那个问题,你不妨与太尉同参。” 杨修微怔,随即躬身领命。 杨彪不明所以,却不好多问。 —— 或许有意,或许仅是巧合,徐晃很快就被宋果安排当值。 与其他几个出身白波军的侍郎相比,徐晃明显更符合天子近侍的身份。五官端正,稳重内敛,名字也好听。不像那什么丈八、黑鱼,一听就不是正经人。 刘协端坐马背,向徐晃招招手,示意徐晃靠近些。 徐晃躬身致意,轻踢马腹,来到刘协身边,落后半个马身。 “你是河东人?” “陛下圣明。”徐晃说道,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能让刘协听到。“臣是河东杨县人。” “杨县有哪些古迹,又出过哪些名人?” 徐晃想了一会儿。“据说晋怀公死于杨县的高梁城。” 刘协差点被噎着,半天才匀过气来。“本朝呢?” 徐晃干脆利落的摇摇头。“没有。”接着又加了一句。“平阳有卫霍,不过那是三百年前的事了。” “河东呢?” “也没有,至少没有超过卫霍的。” “这是为何?”刘协问道。 定策河东以来,刘协一直在考虑河东的事,发现了一个奇怪的问题。 作为华夏民族的发源地,河东可谓是人杰地灵,后世同样群星闪耀,卫氏、裴氏、柳氏人才辈出,偏偏在两汉之间,尤其是东汉,河东几乎没出过提得上嘴的人物。 徐晃沉默片刻。“恕臣愚昧,不知其中原由。” 刘协转头看向徐晃。“听说你做过郡吏?” “是的。” “那你可曾听过说关羽其人?” 徐晃稍作思索。“是有这么一个人,解县人,十多年前杀人逃亡,不知踪迹。陛下说的……是他吗?” 第32章 反击 刘协吃了一惊。关羽已经逃亡了十多年? 仔细一想,好像也没错。关羽投奔刘备是在黄巾起义之前,而黄巾起义已经过去了十一年。 他随即意识到另外一个问题:徐晃居然记得十多年前的杀人逃亡案? “你在郡中为吏几年?” “五年有余。” “那你还记得十多年前的命案?” “臣读过郡中所有的爰书(判决书)。” 刘协不由自主地转头看了徐晃一眼。“所有?” “所有。”徐晃神色淡然地点点头。“河东情况复杂,不少人犯案后会藏匿起来,过一段时间再出来犯事。了解之前的案子,有可能抓住再犯的逃犯。” “你说的河东情况复杂是指什么?地形复杂,还是民情复杂?” “都有。”徐晃淡淡地说了一句就闭上了嘴巴,完全没有趁势进言的兴趣。 刘协越发好奇。 他想了解河东的形势,徐晃在河东太守府为吏多年,熟悉情况,简直是送上门的资料包。 更让他好奇的事,明明有表现的机会,徐晃却不愿多说,也不知是性格使然,还是河东的情况过于复杂,不是几句话就能解释得清的,又或者觉得他这个皇帝也摆不平,不如不说。 “徐州牧刘备麾下有一大将,名为关羽,听说是河东人。身高九尺,有一部美髯,世所罕见。” 徐晃点点头。“那应该是他。” “如果与他对阵,你有几分胜算?” 徐晃转头看着刘协,眼中露出一丝讶异。刘协也看着他,面带微笑。 四目相对的一瞬,徐晃心中微动,随即收回了目光,低头沉思了片刻。“若是下场放对,比武较技,臣不是他的对手。” “何以见得?”刘协有点意外。历史记载中,徐晃可是和关羽正面硬刚过的。 “身大力不亏,臣力不如人。” “不可力敌,能智取否?” 徐晃再次迟疑了片刻。“不可胜在我,可胜在敌。能否智取,要看他有没有可乘之机。” 刘协哈哈一笑,没有再说什么。 他已经知道了徐晃与关羽的优劣高下。 论个人武艺,徐晃可能不如关羽。樊城之战时能打成平手有偶然的成份,也有关羽受伤在先的因素。正常情况下,关羽胜算更大。 可是论作为名将的潜力,徐晃明显更胜关羽一筹。 别的不说,仅这份谦虚、谨慎,就不是关羽能比的。 —— 得知天子驾临,段煨亲自出城迎接。 贾诩也在迎接的队伍中。站在段煨的身后,他静静地打量着缓缓而来的天子,眼中闪过一丝异色。 杨彪说得没错,眼前的天子虽然五官未变,气质却有了明显的变化。 尤其是那双眼睛,有着同龄人无法企及的深沉和沧桑,他身边几个而立、不惑之年的侍中、侍郎与之相比,都显得不够沉稳,更别说刚刚弱冠的杨修。 或许大汉真是天命未尽,以至于天降异象,垂示世人。 正如董卓误打误撞,做了一件孝灵皇帝想做却没做成的事,很难说不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天子简单的仪仗停住,段煨立刻提起衣摆,小步急趋到天子马前,躬身施礼。 “宁辑将军,臣煨,拜见陛下。” “将军辛苦了。”刘协挽住马缰,目光扫过段煨,在贾诩脸上停了片刻,嘴角轻挑,颌首致意。 贾诩会心一笑,上前拱手。“臣诩,拜见陛下。” 徐晃翻身下马,走到刘协马前,正准备去挽马缰,却被段煨拦住。 段煨再拜道:“陛下,臣冒昧,敢为陛下挽辔。” 刘协心中欢喜,嘴上却推辞道:“将军国之干城,岂能为此卑事?不可,不可。” 段煨坚持道:“臣愚钝,既无护驾之功,又无攻城拔寨之能,被奸人污陷,昼夜垂泪,无以自证清白。蒙陛下不弃,驾临臣营,臣感激不尽,愿为陛下挽辔,以表寸心。” 刘协明白了。 段煨这是故意扮可怜,顺便背刺杨定。 凉州人搞内讧是祖传技能,难怪成不了大事。皇甫嵩拒绝阎忠的建议真是明智,而更明智的贾诩则根本不往这个方向想。 他太清楚凉州人的禀性了。 刘协同意了,由段煨挽着马辔,翻身下马。他挽着段煨的手,轻轻拍了拍。“孝桓皇帝能得美谥,与凉州三明征战有功密不可分。段太尉平西羌,灭东羌,战必胜,攻必克,激荡人心。朕每每念及,不禁神往。如今将军镇华阴,抚百姓,又供朝廷衣食于狼狈之际,堪称一门忠烈。” 段煨心中欢喜。“能得陛下此言,武威段氏门楣有光。” 贾诩神情微动。 刘协叹了一口气。“可惜朝中党争,连及段太尉,令人太息。朕虽不敏,愿报将军厚意,不使将军有身后之忧。” 段煨大喜,躬身再拜,泪如泉涌。 贾诩也不禁动容,嘴角不经意的抽了抽。 刘协转身对太尉杨彪,叹道:“杨公,若段太尉在,今日之乱,或可免乎?” 杨彪神情窘迫。 他就是现任太尉,天子这句话等于说他不如段颎,尸位素餐。 这是报复。天子对他的逼宫不满,故意让他当众难堪。 可是他又不得不承认,天子所言不无道理,段颎身为凉州三明之一,威名赫赫,能止小儿啼,即使是凶残的西凉诸将也不敢不敬。 董卓本人当年就是段颎麾下司马。 此时此刻,为了拉拢段煨,更为了招揽贾诩,天子向凉州人示好,段颎是最合适不过理由。 为了大局,只能忍了。 “陛下所言甚是,臣愧对陛下,请辞太尉,以待贤者。” 刘协瞥了杨彪一眼。老狐狸,又想趁机辞职,想得美。 “杨公毋须自责太过,此非你一人之责。中兴以来,如段太尉一般名至实归者能有几人?孝武皇帝尊崇儒术,光武皇帝奖励气节,却造就了如此局面,令人惋惜。朕愿革弊,还望太尉助我一臂之力。” 看着神情诚恳的刘协,杨彪心中一紧。 天子这不是一时意气的报复,而是蓄谋以久的反击啊。 听他这意思,是要将汉武帝以来独尊儒术的政策连根拔起? 第33章 想苟?没门!(冬雷1977打赏加更) 杨彪虽然心中不安,但这些都是他自己的猜想,绝非天子明言,他也不好当着段煨、贾诩的面反驳,免得被误会对段颎有什么意见,误了正事。 “陛下有志,臣自当竭尽全力辅弼匡正,不敢有私。”杨彪恭恭敬敬地说道。 刘协暗自挑了挑大拇指。 老狐狸就是老狐狸,不留一点破绽。 不过,你要是以为我就是口嗨,那你就想简单了。 刘协转身对段煨、贾诩说道:“杨公四世三公,名重天下,有他相助,这事就成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就落在诸位的肩上了。努力!” 段煨没听懂那些云里雾里的话,只当刘协说的是为段颎正名、保他富贵的事,心里欢喜,连连致谢。贾诩却听出了刘协与杨彪一番话背后蕴藏的复杂意味,不禁意动。 虽然还不清楚他们的真实意图,但冲突激烈到这个程度,应该不是演给他们看这么简单。 或许,变革的机会就在眼前? 贾诩几乎在一瞬间就做出了决定,他必须搞清楚天子所思所想,确认自己的猜想是否正确。 “臣等何德何能,得陛下如此器重,惭愧,惭愧。”贾诩拱手致意。 “哈哈哈……”刘协大笑,一手托着段煨的手臂,一手托着贾诩的手臂。“贾君,朕有一问,可能有些冒昧。” “陛下请讲。” “你真是段公的外甥吗?” 贾诩微怔。“陛下何出此言?” “朕听人说,你当年因病辞官,返回凉州,半路遇贼,赖段公威名才得以脱身。” 贾诩哑然失笑,摇摇手。“不意陛下竟知此事,臣真是羞愧难当。”他顿了顿,又道:“臣与段氏虽属同郡,却无半点血脉。当时托以段公外甥之名,不过是权宜之际罢了。” “那太可惜了。他日文和大放异彩之时,武威段氏不能与有荣焉。”刘协转向段煨,郑重地说道:“将军,你当努力,武威段氏的威名能否不堕,全落在将军肩上了。” 段煨哈哈一笑,全没往心里去。 贾诩虽然聪明,却是个凉州人。如今形势紧迫,天子不得不给他三分薄面,将来形势安稳了,满是关东人的朝廷哪有贾诩的立足之地。就算天子器重他也无济于事,当年孝灵皇帝同样器重盖勋,盖勋还是受关东人排挤,位不至九卿。 武威段氏需要攀附贾诩?可笑。 贾诩的心情却有些复杂。 虽说天子此举不排除有捧杀他的可能,但天子能够亲自来段煨大营见他,已经表明了诚意。 更别说当着众人的面,许他富贵。 机会就在眼前,要不要抓住? 按理说,知遇之恩,当涌泉相报,更何况伯乐就是天下至尊的皇帝陛下。得遇明君,是无数臣子梦寐以求的幸运。 可是他很清楚,这条路充满荆棘,不是那么好走的。 大汉积弊甚深,中兴谈何容易? 击退李傕、郭汜等人容易,革除积弊千难万难。古往今来,变法者不论成败,大多不得善终。吴起、商鞅,都是前车之鉴。 贾诩一时出神。 众人茫然,不知所措,气氛有些尴尬。 刘协也有些紧张起来。 是不是太心急了? 以贾诩的聪明,就算猜不到全部,也能清楚形势的复杂和艰难。而以他那能苟则苟的老乌龟属性,会不会因此被吓退,索性脖子一缩,一苟到底? 刘协转头看看段煨。 段煨会意,沉下脸,威严地咳嗽一声。“文和,陛下面前,不得无礼。” 贾诩一惊,回过神来,连忙上前施礼。“臣一时有所思,君前失礼,还请陛下治罪。” “哦?”刘协顺势挽着贾诩的手臂,缓步向前。“不如贾君说说所思为何,朕再决定是否治罪。” “臣所思者,乃贾谊、董仲舒、刘向、桓谭四人。” 刘协一时没听懂,这四人……有什么联系吗? 不过他想到了另一个似曾相识的套路。历史上,曹操问计时,贾诩就玩出这样的套路,以袁绍、刘表的例子劝阻曹操废长立嫡。 历史虽然还没有发生,但避免正面回答,喜欢旁敲侧击的基因却藏在贾诩的骨髓里。 根据这个套路去推测,刘协很快明白了贾诩的言外之意。 这四人至少有两个共同点:都是汉代儒学发展的重要推手,都不得好死。 因此,大致可以推断,贾诩想苟怕死的基因正在发挥作用。 不过没关系,朕早有准备,不会给你苟的机会,一定会将你逼上朕的贼船。 “贾君之贾,与贾谊之贾,是同一个贾吗?” “故老传说如此,只是并无实据。”贾诩淡淡地说道。 “那你贾氏在武威几代人了?” 贾诩略作沉吟。“约有七八之数。” “祖茔累累几何?” “列代先人,约有百数。” “段公当年大杀西方,若朝廷弃凉,凉州沦为羌人牧马之地,段氏祖茔自然不能幸免,贾君先祖百余坟茔会不会也被殃及?” 贾诩一愣,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陛下有意弃凉?” 刘协摇摇头。“朕若欲弃凉,又何必来见贾君?可是大汉危如累卵,能支持几年,实在不好说。一旦大汉火尽,山东有了新帝,弃不弃凉,贾君能预知否?” 贾诩脸色再变。 他与段煨等人不同,他对朝廷的弃凉之议了解甚深。 本朝自光武以来,屡有弃凉之议,上升到朝议的就有五次,私下里的议论数不胜数,而主要倡议者大多是关东人。 关东人欺凌凉州人,逼反了凉州汉羌,然后又将凉州当作累赘,欲弃之而后快。如果不是马援、虞诩等人力争,又有以凉州三明为代表的凉州将士奋战在平定羌乱的第一线,维持着凉州的稳定,凉州早就沦为化外之地。 如果大汉亡了,关东最有可能称帝的就是袁绍。 袁绍是关东士大夫的代表,一向鄙视凉州人,弃凉几乎是必然的选择。 一旦朝廷弃凉,就不仅仅祖茔为人残破的事了,所有的人凉州人——包括他贾诩在内——都会成为蛮夷,别想在新朝立足,王允杀尽凉州人的未竟遗愿倒有可能成为现实。 无路可退。 贾诩忍不住一声哀叹。 天下之大,竟无我贾诩立锥之地。 贾诩微微转头,看着刘协似笑非笑的脸,脸颊不禁抽了抽,竟有一种莫名的陌生感。 眼前的天子眉眼一如从前,眼中的神色却大不相同。 如果说从前的天子是奋力求生的幼龙,尊贵而弱小,眼前的天子则是生出了爪牙的蛟龙,眼中充满俯视天下的威严、看透一切的智慧,让人不敢直视。 “陛下……”贾诩迅速做出了决定。“臣以为,凉州不弃,大汉不亡。” 第34章 血盟 刘协眉梢轻扬。 他听懂了贾诩的意思,这是一个交易。 他要大汉中兴,不再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上。 贾诩要凉州崛起,不再成为朝廷随时可以抛弃的累赘。 “有贾君之言,天下可安。”刘协微微用力,握着贾诩的手肘,郑重地晃了晃。 贾诩向后退了一步,双手拱过头顶,向刘协施了一礼。“臣诩,愿为陛下,为凉州,竭微末之材,尽绵薄之力。” 杨彪父子四目相对,不知道刘协与贾诩说了什么,竟让贾诩如此激动,当场效忠。 杨彪太清楚贾诩是什么样的人了。 难道是因为凉州? —— 刘协随段煨、贾诩入营。先登上将台,检阅段煨麾下的将士。 虽说段煨为人多疑,但他练兵的水平却比杨定、杨奉强多了,麾下近万将士衣甲整齐,训练有素。 看到这一切,刘协暗自庆幸。 如果段煨也反了,与张济同污合流,东西夹击,就凭杨奉等人那点实力,根本不够看的。 历史上,杨奉三人曾进攻段煨大营十余日,结果什么便宜也没占到,碰了一鼻子灰。 好在段煨很克制,不仅没有反击,反而继续供应朝廷粮食。在李傕、郭汜追杀朝廷,将朝廷的尊严按在地上摩擦的时候,段煨也没有趁火打劫。 甚至后来击溃李傕,段煨都是当仁不让的主力。 所以说,种辑、左灵等人就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典型。他们满腹诗书,却没用到正处,全用在了内讧上,险些提前送大汉归西。 看完演习,就在将台之上,刘协看着东方,神色凝重。 “张济反了。” 段煨一点也不意外,平静地点点头。“臣已经收到了张济的消息,他约臣结盟,被臣拒绝了。” 贾诩也淡淡地说道:“陛下,张济不足为患。” 杨彪松了一口气,抬手抹去额头汗珠。“将军,天气炎热,能否帐中说话?陛下初愈,不宜劳累。” 段煨如梦初醒,连忙请刘协下将台,到帐中说话。 刘协与段煨并肩而行,一边走一边说话。“段太尉当年身经百战,用兵如神,可曾留下兵法、战纪之类的文书?” 段煨笑着摇摇头。“作战时日不暇给,后来又忙于政务,无心顾及。如今事过时迁,文书散失,经事之人也多亡故,想写也写不了。” “那太可惜了。”刘协无限惋惜。“如此惊人功业,却不能留下详细记载,诚为损失。将军不妨留意一些,尽力挽回,将来为太尉作传增辉。” “唯。”段煨脸上有光,满口答应。 刘协也知道,指望段煨去做这件事是不现实的。这些武人根本没有这样的自觉,他们甚至从骨子里看不起自己,更不会觉得行军作战的经过有什么记录的意义。在他们看来,真正有排面的是学问,而且是儒家经典。 所以皇甫规最珍惜的不是战功,而是开馆授徒,撰文集五卷。 张奂最得意的也不是战功,而是为《尚书》作注三十余万言。 段颎是纯粹的武将,对做学问没什么兴趣,再加上后来依附宦官,所以名声最差。 段煨虽因天子提及段颎而得意,但他心里却不见得以为段颎能和皇甫规、张奂比肩,兵书、战纪什么的,能和《诗》《书》相提并论吗? “贾君,你虽不是段太尉外甥,想必也对段太尉的事迹不陌生?” 贾诩点头道:“诚如陛下所言,臣对太尉的故事有所了解。” “那就委屈贾君为侍中,随时为朕解说太尉当年故事,增长见识。”刘协转头看向杨彪。“太尉以为可否?” 杨彪抚须笑道:“贾君博学多闻,又久历战事,为陛下参选军机,再合适不过。” 杨修心里酸溜溜的。侍中比二千石,天子还觉得委屈了贾诩,这差距也太大了。 贾诩面色平静,默不作声。 刘协看在眼里,又对段煨说道:“将军能割爱否?” 天子讨要贾诩,而且是为他解说段颎当年战事,段煨哪有不肯之理。说实话,他早就想赶贾诩走了,只不过碍于同乡情谊,做不出来而已。 “陛下,文和乃是凉州百年不遇之俊杰,唯陛下能用之。” 刘协微微一笑。“贾君,肯屈就否?” 贾诩离席,大礼参拜。“谢陛下不弃,臣受宠若惊。” 刘协欠身,伸手轻扶。“见将军之武,得文和之智,朕亦可以安睡矣。来,诸君举杯,共浮一大白。” “万岁!”段煨率先举杯高呼。 “万岁!”帐中文武一起举杯,山呼万岁。 这时,侍郎史阿快步进帐,走到刘协身边,附耳说道:“陛下,卫尉传来口讯,李傕、郭汜兵至,前锋离御营不足三十里,兵多,不可胜数。” 刘协心中一紧,下意识地看了杨彪一眼,随即定了定神。 “派人回去询问。”刘协顿了顿,又道:“就安排徐晃去。” “唯。”史阿应了一声,转身出去了。 刘协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朗声道:“华阴天下险,然而登山之人更知绝美风光在险峰,非勇者不得观。诚如这天下形势,随波逐流易,逆水行舟难。向使高皇帝不出汉中,焉有大汉四百年?向使光武皇帝怯阵昆阳,安有东都二百年文明?朕不才,愿竭平庸之资,驽顿之材,效先辈故事,再造大汉。” 他站了起来,环顾四周,缓缓拔出腰间长刀,在掌心轻轻一抹,鲜血涌出。 他伸直手臂,张开五指,将鲜血滴入酒尊之中。“今日,朕对华山、大河起誓,与诸君歃血为盟,诸君不负朕,朕必不负诸君。” 刘协使了个眼神,一旁的杨修会意,连忙为他添满染了血的酒。 刘协举杯在手,大声说道:“请诸卿助我。” 众人被他的举动惊住了,一时不知所措。 贾诩悄悄地捅了一下段煨,使了个眼色。 段煨会意,立刻起身抱拳,大声说道:“宁辑将军,臣煨,愿助陛下,万死不辞。” 那一边,杨彪也反应过来,神情纠结地起身。“太尉,臣彪,愿助陛下,再造大汉,万死不辞。” 众人如梦初醒,纷纷起身,齐声道:“臣等愿助陛下,再造大汉,万死不辞。” “谢诸君。”刘协大声说道:“德祖,为诸君上酒。” “唯!”杨修应着,一溜小跑着,为每个人添满了酒。 众人举杯在手,眼神狂热地看着刘协。 “请!”刘协一饮而尽。 众人也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齐声高呼。 “万岁!万岁!万岁!” 第35章 勾心斗角 酒逢知己千杯少。 穿越半个多月,刘协第一次喝酒,而且喝得有点多。 确认段煨不反,又成功招揽了贾诩,兴奋之下,他忘了这个身体只有十五岁,还以为是前世那个酒精考验的社畜,一不小心喝多了。 段煨看在眼里,很高兴。 陛下不把我当外人啊,否则怎么可能在我营里喝醉了。 将刘协送入准备好的豪华大帐,段煨意犹未尽,又拉着杨彪说了一会儿,才哼着小曲,摇摇晃晃地去了。 杨彪进帐,看着面色酡红,睡得深沉的刘协,又心疼,又头疼。 如果说上次在杨奉大营的较量还只是暗流,这次在段煨、贾诩面前的冲突就是浮出水面的漩涡。天子以段颎为借口,挑起了西凉人对关东人的强烈不满,成功地将贾诩招入麾下,究竟是权宜之计,还是蓄谋以久的反击? 杨彪看不清,因此忐忑。 “父亲。”杨修走进大帐,见杨彪在座,神情凝重,以为他担心天子,连忙说道:“陛下只是醉了,并无大碍,休息一下就好。” 杨彪瞅了瞅杨修,使了个眼色,起身出了大帐。 杨修不解,却还是跟了出来。两人来到一旁,杨彪负着手,看着远处的华山,思索良久。 “德祖,你说……陛下是身醉,还是心醉?” 杨修疑惑地看着杨彪。 什么身醉、心醉? 杨彪见状,只好进一步挑明。“他醉倒在段煨大营,以及之前与段煨、贾诩说的话,是权宜之计,还是肺腑之言?” 杨修恍然,想了想,说道:“应该是肺腑之言。陛下与人交,不好虚言。且贾诩机智过人,骗他绝非易事,只能适得其反。” “这么说,陛下的确有意重用西凉人,压制关东人?” 杨修眉心微蹙。“父亲,严格来说,我们也不是关东人。” 杨彪愣了一下,随即恼羞成怒,抬手就是一个耳光。“糊涂,我是说关东人、关西人吗?我说的是儒术与王道。我弘农杨氏以《尚书》传家,学的是儒术,求的是王道,岂能与残暴好杀的西凉人为伍?” 杨修猝不及防,被打懵了,当即暴起,正准备反击,随即又意识到眼前暴怒之人是自己的父亲,不能放肆,只好忍气吞声,捂着脸,嚅嚅的说道:“父亲,这不是……救危存亡,事急从权嘛。” “若只是事急从权,倒也罢了。”见杨修委屈,杨彪也很后悔,自觉失态,不合大臣气度。“我就怕天子并非事急从权,而是有意为之。你还记得天子在营门外所言乎?他将大汉今日之局面归咎于儒门,这……这是何等荒谬。” 他一转头,神色又凌厉起来。“是谁在蛊惑陛下?” 杨修吓了一跳,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父亲,何出此言?” “陛下从小读书,讲经者皆为大儒,以儒术为正宗,怎么会有此离经叛道之举?” 杨修转着眼珠,也想不明白。 父子俩相对无言。 —— 段煨回到自己的中军,坐下喝了两杯水,有书吏送来刚收到的文书。 段煨接过看了一眼,愣了一下,刚喝进嘴里的水险些喷出来。 “李傕、郭汜这么快就来了?” 书吏点点头。“之前就收到消息了,只是将军正与陛下饮宴,未曾敢打扰。” 段煨忽然想起天子当时的反应,若有所思。天子当时听到的消息或许就是这个消息,只是他没声张而已。想到此,段煨忽然对天子多了几分欣赏。 小小年纪,竟有如此定力,果然与众不同。 “请文和来。” 书吏转身去了,段煨端起水杯,起身走到地图前,一边察看形势,一边哼着小曲。 贾诩进来时,段煨正唱到得意处,声音不免大了些。贾诩听得真切,轻笑道:“将军好心情。” 段煨转头看了一眼,哈哈一笑,走回案前,将刚收到的消息递给贾诩。 “文和,你我的功劳来了。” 贾诩看了一遍,又递了回去。“将军的功劳不在李傕、郭汜身上,而在张济身上。” 段煨笑容收起,眉头微皱。“你是说,陛下将以南北军及杨奉三人之力迎战李傕、郭汜?” 贾诩没有回答,拱着手,走到地图前,目光来回逡巡了片刻。 “将军,陛下矢志中兴,岂甘心为人左右?这一战,便是他重振朝廷威严的首战。”贾诩转回头,静静地看着段煨。“而将军,则是他的中流砥柱。” 段煨不以为然。“不能出战,只是阻击张济,算什么中流砥柱?” 贾诩不急不徐。“太尉为朝廷干城,将军为人稳健,能安民,屯守华阴数年,百姓称颂,兵精粮足。是以陛下大战之前,先至将军大营,得将军支持,才有与李傕、郭汜一战之决心。否则,陛下何不渡渭,遁走河东?” 段煨眼珠转了转,脸上露出一抹矜持地笑容。“文和,言之有理,言之有理啊。只是作壁上观,实在遗憾。张济虽勇,知我为陛下掠阵,他还敢来吗?” “国之重器,不可轻意示人。将军战与不战,功劳都是第一。”贾诩抬手一指远处。“华山不言,不让其高,正是将军之谓也。” 段煨瞅了一眼华山,不禁放声大笑。 贾诩也笑了,拱着手,静静地看着段煨。 过了片刻,段煨收起笑容,放下水杯,伸手挽住贾诩的手臂。“文和,陛下说,可惜你不是我段氏之甥,深得我心。你得陛下信任,将来前途不可限量,我段氏就算想攀附你的门楣,只怕也够不着了。好在你我为乡里,又有这么一段情谊,稍慰我意。” 贾诩抬起头,看着段煨的眼睛。“将军言重了。若无将军为援,我纵使舌利如刀,又能奈何?恕我直言,陛下如此重视凉州,并非全是太尉之功,亦有董卓之功。” “文和?”段煨疑惑不已。 “太尉,使朝廷知重用凉州人之利。董卓,使朝廷知轻视凉州人之害。凉州安定与否,足以动摇天下,是以陛下欲中兴大汉,必先安凉州。正如此刻,欲击退李傕、郭汜,必先得将军鼎力相助。利与害,凉州之两面,须臾不可分。” 段煨若有所思,频频点头。 “董卓乱政至今,已有六年,凉州之害,陛下体会至今,方有今日折节之举。将军若能助陛下击退李傕、郭汜,示凉州之利,陛下又岂能忘将军之功?君子一言,尚且驷马难追,何况天子之誓,歃血之盟?” 段煨心中欢喜,握着贾诩的手臂,用力摇了摇。 “文和不愧是我凉州智者,见识过人。有文和为朝廷腹心,我为朝廷爪牙,天下可定。文和,我当如何做,你不妨直言,我尽依你。” 第36章 臣亦择君(乱武三国打赏加更) 刘协醒来时,贾诩和杨修正在榻前低语。 他们没说什么大事,只是一些闲话,杨修向贾诩打听凉州风土,贾诩则向杨修打听华山轶事,气氛很和谐,却没什么营养。 听到刘协翻身的声音,他们不约而同的转过头来。见刘协醒了,杨修一个箭步抢了过来。 “陛下,你醒了?要喝水吗?” 刘协点点头。他头不疼,口的确有些干。 杨修端来水,刘协尝了一口,温度正好,便喝了一大口,然后坐了起来。 “文和先生,入职手续可曾办妥?” 贾诩静静地坐在一旁,微微欠身。“谢陛下关心,蒙太尉与杨侍郎关照,已经办妥了。” “甚好。”刘协笑道:“朕来之前,弘农王夫人曾托我向先生问好。当初若不是先生,她难逃李傕毒手。” 贾诩眉梢微动,轻轻叹了一口气。“李傕、郭汜攻长安,本是臣的谋划,只是没想到他们如此荒唐,酿成大祸。臣能救弘农王夫人,却救不得那千千万万的百姓,愧对天下。” 杨修悄悄地打量着贾诩,眼神复杂。 刘协却很平静。 贾诩这句话半真半假,甚至可以说,假的成分更多,不必太当真。 “天下大乱至此,其中责任又岂是一人能担得起的。文和先生,治国当取其大,躬责自省固然不可或失,但更重要的却是引以为鉴,使这人间悲剧不再重演。” “唯。”贾诩躬身领命。 刘协看向杨修。“德祖,你亦如此。” 杨修正听得入神,见天子提到他,连忙躬身致意。“陛下所言,臣深有同感。之前陛下之问,臣时时在心,未能有解。如今文和先生入朝,臣正当时时请益,或许能有所得。” 刘协坐了起来。“江山代有才人出,朕相信,只要你我君臣同心,不仅能救大汉于危难之中,再现卫霍横绝大漠之壮举亦非不可能。” 杨修立刻正色道:“陛下,卫霍横绝大漠固然威武,却是劳民伤财之举,不可效仿。” 刘协笑了起来,摆摆手,示意杨修不必紧张。“德祖,卫霍横绝大漠的确耗费巨大,但是不是劳民伤财,却当再论。别的不说,这四百年来,通往西域的商路赢利几何,你能算得出吗?” 杨修一时无语。 刘协看向贾诩。“文和先生,你说呢?” 贾诩平静地点点头。“陛下说得对,杨侍郎说得也对。” 杨修翻了个白眼,嘴撇得像。 贾诩接着说道:“陛下说得对,是着眼于长久。杨侍郎说得对,是着眼于当前。诚如陛下所言,这几百年来,通往西域的商路赢利无数,至少十倍于当年付出。但孝武皇帝征讨四夷,不仅将七十年积累消耗殆尽,更使民力枯竭,户口减半,诚非陛下所宜效仿。” 刘协追问道:“文和先生,可以兼得之法?” 贾诩沉默了片刻,摇摇头。“恕臣愚钝,鱼与熊掌,似乎只能取其一。” 杨修忍不住问道:“那你取什么?” 贾诩瞥了杨修一眼。“我趋利而避害。” 杨修不屑地哼了一声:“本以为先生凉州智士,当有高见,不想却是乡愿之见。” 贾诩无动于衷,仿若未闻。 刘协也没说话,他觉得贾诩虽然求生欲极强,却不会在这个时候用这种两面逢源的说辞来敷衍他,只不过他习惯性的说得隐晦而已。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未尝不是一次测试,即是对他的,也是对杨修的。 乱世不仅君择臣,臣亦择君。 他稍一思索,便明白了贾诩的用意。 贾诩看似没态度,其实已经表明了态度。 对他一个凉州人而言,当然是取凉州有利。若非霍去病取河西走廊,置四郡,他现在就是蛮夷。 作为一个谋国之大者的天子近臣而言,依然是取凉州有利。因为受苦的是一两代人,而得利的却是子孙后世。也正因为如此,他才极力反对弃凉之策。 于公于私,弃凉都不是正道。 刘协看懂了,却没有说。他轻咳一声:“朕或有兼得之法。” “哦?”杨修诧异地看了过来。 贾诩也抬起头,充满期待地看着刘协。 “为长久计,河西当取,自不待言,但如何取,却有待商榷。粗略言之,当有二策:一是任贤与能,不求胜于一时。有如卫霍者,则信之用之,以尽其材。如李广利者,则弃而不用,免作无辜牺牲。设使李广利不行,而李陵见用,焉有燕然之败?” 贾诩微微颌首,眼角露出浅笑。 杨修听了,也点头附和,又问道:“另一策呢?” “国之财赋有用,既有军事之急,则其他方面当励行节俭。孝武皇帝以天下三分之一财货充山陵,大可不必。至于求仙问道,挥霍无度,就更不值得了。” 杨修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看向刘协的眼神复杂怪异。 贾诩也有些吃惊,抚着胡须,沉吟了片刻。“陛下所言,自是至理,只是非议祖宗,诚为不妥。大汉以孝道治天下,这……” 刘协毫不客气的打断了贾诩。“那文和先生当面反驳朕,就妥当了?” “呃……”贾诩也语塞了,神情尴尬。 “你们看,这就是悖论。”刘协笑道:“依孝道,子不得议父。依臣道,臣不得议君。当年夏侯胜非议孝武,大臣背地里赞同,却不得不治其罪,何其荒谬?” 刘协瞥了杨修一眼。“相比于当面称尧舜,背后称桀纣,朕倒宁愿大臣皆如君家侍中,当面直斥先帝,而不是背地里摇头叹息,至少先帝还有当面对骂的机会。” 杨修神情窘迫,回也不是,不回也不是。 贾诩却忍不住笑了一声。杨奇当面斥孝灵皇帝与孝桓皇帝不相上下,孝灵帝回怼以君死必有大鸟至的传奇,他也是听说过的。如今见天子说得这么坦然,还用来回怼杨修,不免哑然失笑。 虽说天子此举有失礼之嫌,却也直率得可爱,与那些迂腐虚伪的关东人不同,倒是和性格粗率的凉州人有几分相似。 当然,更让他满意的还是天子提出的两策,不管是选贤与能,还是励行节俭,都展示出他中兴大汉的决心和意志,绝非一时意起的空言、大言。 有此雄心,那些繁文缛节不从也罢。 欲行非常之事,必待非常之人。遵循那一套温文尔雅的儒家礼仪,能中兴大汉吗? 第37章 道理和南墙 杨修年轻气盛,向来以不羁为荣。 贾诩年近半百,但他出身凉州,又整日与凉州将士为伍,难免沾染了些粗野习气。 刘协虽生长于宫廷,但董太后不是什么有文化的人。灵帝好胡服胡食,也不是什么守礼之辈。刘协这些年流离失所,儒家教育时断时续,礼节方面也不太严谨。加上皮囊之下还藏着一个来自二十一世纪,惯于吐槽的有趣灵魂,口无遮拦几乎是难以避免的事。 三人在细节上小有分歧,大方向却一拍即合,相谈甚欢。 尤其是杨修,平时对刘协多少有些敬畏之心,今天发现刘协放肆起来,比自己有过之而无不及,顿时觉得找到了知音。说到投机处,几次险些去拍刘协的大腿。 取得了基本一致后,刘协向贾诩托出了进军并州的方略。 贾诩听完,拢着双手,沉吟半晌,一声轻叹。 “陛下,这条路,可比登华山更难啊。” 杨修没说话,但眼中却露出了同样的担忧。他已经和杨彪多次讨论过这个方案,清楚其中的难处,之所以一直没提醒天子,是因为眼下还没到那一步,等天子脱困,到了河东,再提不迟。 刘协淡淡地说道:“再难,也不会比高皇帝出汉中难。” “此一时,彼一时。”贾诩抬起眼皮,凝视着刘协。“项羽杀义帝,都彭城,称霸天下,既失人心,又弃关中地利不顾,这才让高皇帝有可趁之机。袁氏兄弟据四世三公之资,得天下之望。而关中残破,陛下不得地利,只能偏居并州,不可同日而语。” 杨修也将目光转向刘协,心中忐忑。 天子考问他的问题,他想了很久,也没有找到能超过《过秦论》的答案,很是烦恼。贾诩此问,与天子之问有相似之处,若天子让他回答,他可就露怯了。 刘协感受到了杨修的不安,微微一笑。 杨修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祥的预感,恨不得转身遁走。 刘协吁了一口气。“文和先生,德祖,朕有一惑,百思不得其解,二位能否为我解惑?” 贾诩和杨修互相看了一眼,拱手道:“请陛下赐教。”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陈涉起事在先,六国后裔接踵于后,而项籍、高皇帝与焉。当楚汉决胜于垓下时,六国何在?” 贾诩眼神微缩,若有所思。 杨修目光一闪,随即反驳道:“陛下,六国非不与其事,只是君臣才能不如高皇帝与项籍罢了。” 刘协追问道:“一国君臣有所不如,尚可称天命不与。六国君臣皆不如,又是为何?且六国果真无人?张良不就是韩国世家子弟。” 杨修哑口无言。 贾诩不紧不慢地说道:“陛下是说,山东袁氏虽有大名,亦如六国子孙,本是祸乱之源,不能革故鼎新,适为开路耳?” 刘协郑重地点点头。“灭六国者,非秦也,乃六国也。乱大汉者,非羌乱也,乃世家也。今日之世家,宛如当年之六国,本是祸乱之源,又岂能革故鼎新,再建太平?不过为人作嫁衣罢了。” 杨修顿时红了脸,抗声道:“陛下此论,臣不敢苟同。” 贾诩也露出一丝愕然,随即又恢复了平静。 刘协看着杨修,目光中兼有同情和怜悯。 他知道杨修接受不了这个结论,这既是杨修所受的教育决定的,又是杨修的身份决定的。 能跳出既有身份看问题者,古往今来,能有几人? “德祖,这是朕的一家之言,你不认同,大可来辩。只是与其作口舌之辩,不如静观其变。俗语有云:事实胜于雄辩。俗语又云:道理说服不了人,但南墙可以。” 杨修面红耳赤。 贾诩不禁解颐。“看来陛下迁都长安虽千辛万苦,却也收获匪浅。若是在宫中,焉能听到如此俗语。臣观陛下游历民间,如孝宣、光武皇帝故事,正当中兴之兆。” 他顿了顿,又道:“语虽俗,道理却在其中。丧乱之际,弃文用武,故有叔孙通楚服见高皇帝。汉兴七十年,陆贾、贾生前后相继,黄老、儒术互不相让,直到董仲舒上天人三策,才算有了定论。一晃三百年,当有大儒如董仲舒者,终结这百年纷争。” 见贾诩支持天子的意见,杨修咽了口唾沫,没有再争,只是脸上的神情依然倔强。 贾诩又道:“既然陛下方略已定,臣就毋须多言了。还是着眼于当下,先解燃眉之急。” 刘协表示同意,杨修也勉强收拾起心情,铺开地图,讨论眼前的战局。 杨修先解释了御营的布局,以及拟定好的应对方案。 贾诩听完,看看刘协。“陛下,李傕、郭汜来得突然,其前锋骑兵随时可能穿过杨奉的阵地,四处劫掠,陛下此刻回营,怕是不太安全。” 刘协还没说话,杨修先急了。“大战在即,陛下岂能不回御营?” 贾诩垂下眼皮,不紧不慢地说道:“侍郎所言,诚为正理。但凡事不可拘泥,当视形势而变。陛下简行,身边仅有虎贲、羽林数百,一旦遇上李傕的前锋精骑,能有几分胜算?” 杨修顿时语塞。这个责任太大了,他承担不起。 他看向天子。 刘协面色平静,看不出什么态度。 贾诩接着说道:“臣有两策,供陛下与太尉斟酌。一是或由宁辑将军派兵护送陛下回营,或由御营安排步骑来迎,确保陛下安全。二是陛下暂住于此,观形势而定。万一交战不利,李傕、郭汜突破阻击至此,陛下亦可就地指挥迎战。” 杨修心急如焚,却找不到合适的理由。 他不希望天子留在段煨大营,但他也清楚,贾诩所说的危险的确存在。双方交战之际,游骑四出,仅凭天子身边的这些虎贲、羽林是无法确保天子安全的。 一旦天子出了意外,没人担得起这个责任。 他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刘协,希望刘协自己表态,决定去留。 刘协权衡了良久,对杨修说道:“德祖,你去问问太尉,明日回复。” 杨修点头答应,眼下也只有这个办法了。 又说了一些安排,杨修匆匆起身出帐,找杨彪商议去了。 刘协与贾诩四目相对,会心一笑。 “陛下,喝点还魂酒。”贾诩提议道。 刘协微微一笑。“正当与先生畅饮。” 第38章 古今之变 贾诩命人重新准备了一些酒菜,与刘协对饮。 喝酒是次要的,沟通有无,深入了解才是关键。 有杨修在侧,有些话说起来总是不太方便。 太尉之子,又出身四世三公的弘农杨氏,杨修身上的标签不仅明显,而且刺眼。 天子与杨彪在营门外的较量也逃不过明眼人的注意,更何况是贾诩这样的人精。 这一点,刘协明白,贾诩也明白。 所以贾诩刚才主动提出暂留段煨大营的建议,将主动权送到刘协手里。刘协心领神会,顺手将难题推给了杨彪。 你不是要兵权吗?我就给你兵权,看士孙瑞能不能搞得定。 你搞得定北军,还能搞得定杨奉、杨定和董承? 别的不说,就你们那副自以为高人一等的姿态,能和西凉反贼、黄巾余孽尿到一个壶里去? 这算是两人第一次打配合,效果还不错。 “先生,朕答应了杨定一个要求,为他筹措半个月的粮食。”刘协开门见山,将之前对杨定的承诺说了一遍。 贾诩品了一口酒,点点头。“陛下明日可对宁辑将军直言,他会安排的。” “朕可听说,宁辑将军与杨定不和。” “若杨定自求,自然是一粒粮食也没有。陛下开口,有求必应。”贾诩笑笑,提起酒匕,为刘协添了一点酒。“宁辑将军虽附董卓,却与李傕、郭汜等人不同。他在董卓军中一向不受重视,只是报国无门,别无选择罢了。” 贾诩叹了一口气。“大多数西凉人都是如此。” 刘协也叹了一口气。“岂止是西凉人,朝廷何尝不是如此?孝桓皇帝器重段太尉,平定羌乱,落下多少骂名?先帝欲平边乱,习胡风,食胡食,也成了罪状。可那些大儒名臣在朝堂上义正辞严,下了朝,吃起胡饼来,比谁都香。” 贾诩的嘴角抽了抽,费了好大力气,才没笑出声来。 “陛下有高皇帝磊落之气。” 刘协瞅瞅贾诩。“先生是说朕对待儒生的态度么?” 贾诩有点尴尬。他的确是这个意思,可是有必要把话说得这么明白么,还能不能愉快的聊天了? “就对待儒生的态度而言,朕比高皇帝多了四百年的经验,自问要略胜一筹。” 贾诩诧异地看着刘协,这才明白刘协刚才不是说话直白,而是有感而发。 他心中一动。“敢问陛下仔细。” 刘协露出一丝浅笑,举起酒杯,与贾诩碰了碰。“先生自问是儒是道?” 贾诩端着酒杯,沉思良久。“半儒半道。” 刘协呷了一口酒。“进则儒,退则道?” 贾诩点点头。“庶几近乎。” “你的道是黄老道,还是黄巾道?” 贾诩的眉头蹙起,再次沉思良久。“所谓黄巾之道,不过是巫祝之术,杂以百家之言,岂能称道?” “先生此言,未免失之偏颇。”刘协毫不客气地说道。 要得到贾诩真正意义上的效忠,他必须拿出让贾诩折服的东西。人情世故,他肯定不如打拼了半辈子,见惯了魑魅魍魉的贾诩,唯有从理论高度进行降维打击,从心理上折服他。 天子是天意的代言人,当然应该思考点高大上的理论,谁会去关心柴米油盐啊。 “请陛下指教。”贾诩淡淡地说道。 “于先生而言,百姓与万民,谁更不可或缺?” 贾诩脸色微变,神情变得凝重起来。他呷了一口酒,却含在嘴里,半天才缓缓咽下去。 天子一言,打破了他长久以来的思维误区。 他痛恨关东世家歧视凉州人,盘剥凉州汉羌百姓,却忘了自己也是其中一员,而且歧视是家乡人。 他和那些人有本质的区别吗? 恍惚之间,贾诩仿佛登上了一层看不见的楼,低头看见了丑陋的自己。 “陛下批评得是,臣的确失之偏颇了。”贾诩吁了一口气。“百姓本出乎万民,奈何自矜高洁。臣一意指责关东世家心怀偏见,排斥西凉士子,其实西凉士子又何尝没有偏见?五十步笑百步尔。” 刘协笑了。“朕苦思半月,先生一朝顿悟,不愧是凉州上士。” 贾诩躬身一拜。“陛下谬赞,臣不敢当。论世事人情,臣年近半百,或许能胜陛下一筹。论天地至道,臣不如陛下远矣。此乃天资所限,非人力可求。愿随陛下左右,常聆玉音。” 刘协伸手托住贾诩的手臂。“先生言重了。朕也是偶有所得,愿与先生共琢磨。” 贾诩顺势问道:“与壬寅之夜的天象有关?” 刘协摇摇头。“天意玄远,非朕所能臆测。” 贾诩很意外。“那陛下如何得之?” 刘协拈起一颗青豆放入口中,慢慢地嚼着。“凉州羌乱百年,平而复叛。关东黄巾生变,八州并起。说到底,都是百姓民不聊生,不得不反。百姓如此,朝廷又何尝不是?先生曾在宫中为郎,想必知道早在二三十年前,朝廷就捉襟见肘,不能足额发放郎官的薪俸。” 贾诩面色一黯,不由自主的叹了一口气。 天子此言,勾起了他的伤心事。 作为一个凉州士子,举孝廉为郎本是前途光明的好事。谁曾想,他在宫中为郎数年,不仅看不到一点升迁的希望,反倒因无法得到足额的薪俸,衣食窘迫,最后连治病都拿不出钱,只好弃官返乡。 相比之下,那些才智远不如他的关东士子,却可以依靠家族的资助,不仅活得很滋润,还可以呼朋唤友,日夜宴饮。升迁外放时,他们也常常能得到超擢的机会,令人艳羡。 “百姓没钱,朝廷也没钱,钱去哪儿了?”刘协又拈了一颗青豆。“都说先帝奢侈,建万金堂,卖官鬻爵,可那些钱用在何处,他们真不知道吗?退而言之,万金堂所积累的钱财,真比世家积累的资产丰厚?” 刘协咧嘴一笑,意味深长地看着贾诩。“先生在董卓军中,应该知道是董卓从宫中劫掠所得多,还是从洛阳世家劫掠所得多?” 贾诩尴尬地咳嗽了两声。“依陛下此言,是欲借万民之力,抑百姓之强?” 刘协摇摇头。“不是借力,而是行道。力有时而穷,唯道无有尽时。当年夫子有教无类,使王官之学惠及天子士子。高皇帝废世卿世禄,使布衣可登卿相。朕欲更进一步,使万民共沐王道,天下大同。如此,方能根深本固,太平万年。” 刘协举起杯,向贾诩示意。“若能如愿,凉州何患不安?” 贾诩倒深一口冷气,痴痴地盯着天子。 他知道天子志向远大,但他没想到天子的志向会如此远大。 中兴大汉算什么,天子这是要行王道于天下,像夫子、高皇帝一般,建圣人功业。 猛一听,会觉得这是狂妄。 细一想,才发现这才是真正的大道,也是夫子造福后世的真正功德所在。 夫子让普通士子有机会学习礼仪。 高皇帝让布衣可以为卿相。 天子要让万民共沐王道,天下大同,实现真正的太平。 若人人得温饱,能读书,少有所养,老有所依,太平何愁不至? 由王公而百姓,由百姓而万民,这不就是太史公汲汲以求的古今之变? 古往今来,读书人千千万,又有谁能看出这一点,又身体力行,向道而行? 太史公云:五百年有圣人出,其唯陛下乎? 刘协心中忐忑,脸上却不露声色,笑容满面地看着贾诩。“先生,可共饮一杯无?” 贾诩回过神来,有些慌乱的举起酒杯,向刘协示意,一饮而尽。 “臣浅陋,愿攀陛下龙鳞,立尺寸之功。” 第39章 遇敌(兢兢业业寂寞哥盟主加更) 杨彪端坐在帐中,低着头,看着案上的文书出神。 杨修坐在一旁,不时用眼角余光偷瞟天子所住的大帐。 贾诩一直没出来,倒是让人送了两次酒食,看样子天子与他谈得很投机,甚至可能要做彻夜之谈。 他们究竟在说些什么,这么投机? 杨修心里有点酸溜溜的。 “笃笃。”杨彪曲指敲了敲案几。 杨修回过神来,问道:“父亲意下如何?” 杨彪苦笑。“天子虽年少,胸中却有韬略,这是有意让我知难而退啊。德祖,你的意见呢?” 杨修想了想,小心翼翼地说道:“父亲,论政治民,儒门仁术,天下无出其右。理乱治兵,儒门的确有所欠缺。或许当效叔孙通故事,暂忍一时?” 杨彪瞪了杨修一眼,厉声斥道:“满口胡言。你这是将我泱泱大汉比作二世而亡的暴秦吗?” 杨修微怔,如梦初醒,面色煞白。 引喻不当是大罪。 亏得他面对的是父亲,不是天子。 他随即又意识到,自己之所以引喻不当,正是受了天子的影响。 刚才天子可比他放肆多了。 杨修很无语,觉得自己被天子带坏了。 “说话!”杨彪催促道,声色俱厉。 “呃……”杨修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父亲以为,若无陛下坐镇,卫尉能指挥诸将,击退李傕、郭汜吗?” 杨彪有些焦躁,眼睛一瞪,手掌跃跃欲试。 如果士孙瑞能搞得定,他还费这心思? 士孙瑞能搞定南北军,却搞不定杨奉等人。这些西凉兵、白波贼出身的将领才不会把士孙瑞当回事呢。 就连董承都未必能看得上士孙瑞。 仅凭南北军,想击退李傕、郭汜无异于痴人说梦。 但是,这又的确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错过这个机会,以后再向天子要兵权,还怎么开口? 杨彪想了很久,最后决定,给士孙瑞写一封书信,说明当前的情况,问问士孙瑞自己的意见。 一夜时间,足够信使往来。 实在不行,再拖半天就是了。 杨彪说干就干,提笔研墨,给士孙瑞写了一封急书,派人立刻送往御营。 杨修在一旁看着,不时偷看一眼天子的大帐,心情很乱。 —— 夜色之中,几匹快马急驰而来,蹄声特特,在夜色中格外清晰。 徐晃一边策马飞奔,一边警惕地注视着四周,挽着的左手握着盾牌,执鞭的右手起落,催马急行。 “公明,不要这么急。”一名骑士追了上来。“将军的大营就在附近,西凉人没这么大的胆子。” “不可大意。”徐晃低声说道:“将军曾在李傕麾下,李傕清楚他的实力,知道他骑兵数量有限,一定会派游骑深入,刺探军情。” 他咽了口唾沫,又道:“李傕为人骄横,最恨叛离之人。将军与宋果谋刺他,他怀恨在心,一定会全力以赴。你没看到李式的战旗吗,那是李傕麾下最精锐的飞熊军。” 骑士也不安起来,扬起手臂,准备挥鞭加速。 “嗖!”破风之声起,一枝羽箭飞至,正中骑士胸口。 骑士惊呼一声,翻身落马。 徐晃本能地举起了手中的盾牌,同时拔出了腰间的长刀,劈向右侧的空中。 “笃笃!”两枝羽箭射中了徐晃的盾牌,劲力未衰,振得徐晃身体微晃,险些从马背上摔下去。 徐晃大喝一声:“小心绊马索!” 话音未落,马前数丈的地面上“嗡”的一声响,两条皮索蓦然出现,一匹战马反应不及,被绊倒在地。马背上的骑士被战马压住,惨叫一声,倒地不起。 徐晃的战马也被绊倒,但徐晃及时脱离了马背,避免了被战马压住的局面,他就地一滚,挥刀砍向身前的绊马索。 “唰!”绊马索被砍断,一旁的草丛中一阵乱响,应该是猛拉绊马索的人倒地。 一匹战马从徐晃的身边掠过,马背的骑士俯身伸手,将徐晃拽上马背。 没等徐晃坐稳,几枝羽箭破风而至,正中骑士胸口。骑士闷哼一声,身体摇晃了两下。徐晃一把拽住,用左手的盾牌护住他的要害,右手长刀猛砍马臀。 战马悲嘶,向前窜出,险险避开几枝羽箭。 后面的几名骑士不是被绊马索绊倒,就是被箭射倒,无一幸免,倒在地上辗转哀嚎。 几个人影从草丛中冲了出来,左右夹击,奔向徐晃二人一马。 徐晃见形势危急,大喝一声“回营报信”,翻身跳下马,挥刀又在马臀上砍了一刀。 战马长嘶,发力狂奔,抢在两侧人影赶到之前冲了出去。就在那些人影犹豫之际,徐晃冲了过去。那人见状,下意识的挥刀砍来。徐晃双膝跪地,身体后仰,向前滑出一丈有余。右手长刀悄无声息的掠过对方的大腿内侧。 那人腿一软,歪倒在地上,大腿之间鲜血直流。 徐晃起身,长刀抡圆,一刀劈在另一个赶过来的黑影身上。 那人举盾招架,“呯”的一声,盾牌裂成两半,盾牌的脸也被劈开,鲜血淋漓。 “公明救我!”有人急呼。 “躺在地上别动!”徐晃厉声喝道,舞起刀盾冲了过去,只要遇到站着的人,不管不顾,挥刀就劈。对方虽极力抵挡,奈何徐晃步法飘忽,刀法凌厉,纷纷被砍倒地。 转眼之间,战斗结束。 —— 刘协与贾诩聊了大半夜,次日醒来,天已大亮。 他没有起身练武,躺在床上,回想昨天与贾诩聊天的经过,反复品味,觉得自己应该没露什么明显的破绽,这才起身洗漱。 杨修进帐侍候,脸色有点憔悴,眼神躲躲闪闪。 刘协也没催他。 政治斗争嘛,有时候就是拼耐心,谁先沉不住气谁就输了。 正吃早饭的时候,徐晃回来了。 他浑身是血,左臂还受了伤,用布包着。 “怎么回事?”刘协大吃一惊。 “只是皮肉伤,没什么大碍。”徐晃淡淡地说道:“臣等奉诏去御营询问,回程时遇到了西凉军游骑,互有损失,只是战马都死了,臣等是走回来的,耽误了时辰。” 杨修吃了一惊。“西凉军的游骑到了附近?” 徐晃点点头。“我们遇到了一队,约八九人。” “大概什么时候?” 徐晃想了想。“大约子时初刻。” 杨修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 第40章 贾诩论战 刘协佯若未闻。 用脚指头也想得到,杨彪肯定是派人和士孙瑞联系,沟通消息,却迟迟没有得到回复。现在看来,信使十有八九是被李傕麾下的游骑截杀了。 只是不知道杨修这么紧张,是担心信使的安全,还是担心信使传递的消息走漏。 当着徐晃的面,他也不好问。 他与杨彪之间的冲突较量是心照不宣的秘密,不足为外人道。 如果不是贾诩精明得鬼似的,根本瞒不住,他也不想透露分毫。 “伤亡如何?” 徐晃答道:“一行五人,一死,两重伤,两轻伤。” 刘协再次看了徐晃一眼。“对方呢?” “三死,两伤,逃了三四人。” 刘协暗自心惊。 徐晃说得轻描淡写,但他能想象到当时的危险,更能想象到徐晃在其中的作用。 骤然遇伏,敌众我寡,不能反杀成功,徐晃不仅武艺好,心理素质更超出常人。 这可能和他任郡吏时常年与凶手、悍匪打交道有关。 “德祖,去安排一下。死者妥善安葬,记下他们的姓名、籍贯。伤者用心医治,好好休息。” 杨修有点慌乱的应了一声,转身出去了。 “还有哪些发现?”刘协继续追问细节。 徐晃沉默了片刻。“对方八九人,埋伏在必经之路上,安排了绊马索,显然是有备而来,绝非意外。臣臆测,他们应该知道会有人经过,特地调集了两伍游骑。据臣所知,李傕军中游骑通常以五人一组,人数太多,目标太大,不方便行动。” “你觉得会是什么人走漏了消息?”刘协眉心微蹙。 徐晃摇摇头。“臣不知,但……不可不防。” 刘协想了想,让徐晃先去请贾诩,然后向王越汇报,抓紧时间休息。 从现在开始,就算战时状态了。 —— 杨修出了帐,闪身进了杨彪住的小帐。 “父亲,昨晚派出的信使很可能被西凉军俘虏了。” 正在吃早餐的杨彪眉头微皱,瞪了杨修一眼。“慌什么?成何体统?” 杨修苦笑。“父亲,你与卫尉联络合情合理,可是这个消息落入李傕手中,却难保不会被李傕看出朝廷隐患。万一李傕挥师急行,抢在陛下回銮之前,击破杨奉,将陛下堵在段煨营中,奈何?” 杨彪也有些不安。 他一心想让天子回御营,如果被李傕截断归路,就算天子想回也回不去了。 “你且去忙,没事不要来我这儿。”杨彪说道:“记住,你我虽是父子,却一个是天子近臣,一个是外朝重臣,不宜过从太密,引来非议。” 杨修用力点头,转身出去了。 杨彪想了想,起身出帐,来到天子大帐。 天子正和贾诩一起说话。两人很平静,语气从容,看不出有什么异样。 杨彪定了定神,行礼报进。 刘协招招手。“杨公,用朝食了吗?” “谢陛下,刚用过。” “那就坐。你来得正好,营外出现了李傕部的游骑,朕正与侍中商议。” 杨彪等不及就座,急急说道:“游骑既至,大军不远,陛下当尽快返回御营,部署迎战事宜。” 刘协不说话,只是将目光转向了贾诩。 贾诩说道:“太尉与李傕交锋多次,以为李傕其人如何?” 杨彪虽然心急如焚,却还是耐着性子说道:“李傕为人凶狠、残暴,无君臣之礼,罪无可赦。” 贾诩点点头。“太尉不愧是久经仕宦的名臣,一语中的。那李傕用兵如何?” 杨彪抬手抚着胡须,没说话。 他与李傕打交道不少,但局限于朝堂折冲,并没有战场经验。他们也听取一些交战的情况,却只问胜负,不问交战细节,对李傕其人用兵习惯知之甚少。 况且就算他了解,他也不至于在贾诩面前卖弄。 贾诩转身看向刘协,说道:“陛下,李傕虽残暴无礼,但他久经战阵,勇而有谋,能智取,不轻言战。陛下或许还记得宣平门上之事。” 刘协仔细想了一会,心情莫名的变得极其糟糕。 那是埋藏在宿主心底的愧疚。 宣平门是长安城门之一。贾诩说的宣平门上,是指李傕、郭汜反攻长安时,司徒王允挟持着他上城迎敌拒守,李傕等人在城门下叩拜,宣称不敢为逆,只想为董卓报仇,杀吕布一人而已。 这些当然只是谎言,实际上吕布当时已经突围而去,李傕对此一清二楚。之所以这么说,一是不是留下犯陛的口实,一是不想白白牺牲兵力,强攻城门。 贾诩重提这件事,就是想说明李傕绝非莽夫,他能成为董卓麾下大将是有原因的。 杨彪也明白这一点。“侍中的意思是说,李傕不会强攻杨奉大营,切断陛下归路?” 贾诩点点头。“但他会重兵围困杨定,争取逼降杨定,断朝廷一臂。” 刘协表示赞同,他也有这样的担心。 杨定本是西凉人,他之所以和李傕反目,是因为李傕与郭汜打得不可开交,他担心自己会成为下一个目标。如今李傕、郭汜重归于好,而与他一向交恶的段煨却成了天子信任的肱股,心理发生变化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他与杨定有约,却不能保证杨定会当真,更何况现在他还没有履行诺言,杨定有足够的理由怀疑他的诚意,进而改换阵营。 李傕不知道他与杨定的约定,将杨定列为第一目标,再正常不过。 那么问题就来了,明知杨定有很大可能投降李傕,还要履行诺言,送半个月的粮食吗? 不送,杨定可能立刻投降。 送,杨定依然可能投降,还白白损失了半个月的粮食。 就当前形势而言,够杨定吃半个月的粮食可不是无伤大雅的小数目。说得严重些,这可能是决定战场胜负的一根稻草。 贾诩接着说道:“于李傕而言,能逼降杨定是上策,退而求其次,也要先攻破杨定,除后顾之忧。” 杨彪问道:“杨定不过五六千步骑,又与御营相隔甚远,李傕派一部围困即可,何必强攻?侍中刚才也说了,李傕勇而有谋,能智取,绝不强攻。” 贾诩轻轻点头,又摇摇头。“太尉有所不知,李傕固然有谋,但他更多疑。派一部围困杨定,委任亲信,则担心兵力分散,不足以压制郭汜。由郭汜主持,则担心郭汜与杨定合谋,断己后路。权衡利弊之下,唯有亲率主力,先破杨定最为妥当。” 杨彪恍然,看向贾诩的眼神变得极其复杂。既尴尬,又庆幸,还有些不安。 第41章 汉臣风骨 刘协做出了决定。“侍中,这粮食不仅要送,而且要多送。宁辑将军处,还请侍中加以解释。” 贾诩笑了。“陛下决断如流,有高祖遗风。请陛下放心,宁辑将军唯陛下之命是从。别说给杨定送一些粮食,就算陛下让他与杨定合兵,他也会弃私仇,行大义,以大局为先。” 杨彪暗自撇嘴。 贾诩这些话听听就好,千万不能当真。 段煨能因陛下一句话就和杨定一笑泯恩仇? 贾诩分明是有所指。 “陛下,臣去看看被俘的游骑,或许能问出一些消息。” “有劳侍中。” 贾诩起身,向刘协行了礼,又向杨彪致意,转身走了。 刘协打量着杨彪。“杨公,还有事吗?” 杨彪叹道:“陛下,纵使李傕进攻杨奉,截断陛下归路的可能性不大,此地也不宜久留,还是尽快回御营为好。卫尉能掌控北军,不能掌控三将。强敌压境,各自为战非取胜之道。” “朕不是依杨公之意,手诏使卫尉行太尉事了么?” “陛下……”杨彪急了。“太尉掌兵事虽是古制,奈何废置已久。仓促之间,如何能得诸将信任?兵凶战危,存亡之际,陛下切不可任性使气。” 刘协打量着杨彪,一言不发。 杨彪心急如焚,却被刘协这一眼看得气沮。无奈之下,一声长叹。 “陛下,自孝武皇帝设立内朝以来,内外朝之争便越演越烈。光武皇帝使三公坐而论道,权移尚书。至孝灵皇帝,更是以宦者为令,酿就大祸。凡此种种,有识之士无不痛心。陛下革除积弊,有意中兴,岂能坐视不顾?若朝廷以为三公不宜履职,又何必虚置三公,空耗财帑,浪费百姓膏血?” 杨彪离席,拜倒在地,垂泪道:“臣非恋栈之人,更不敢尸位素餐,恳请陛下免臣太尉之职。若以为臣可用,则置臣可用之官,斗食不敢辞。若以为臣不可用,则请放臣归故里,耕种读书。” 刘协也叹了一口气。 杨彪虽略显跋扈,但忠心可鉴,倒是不宜为难。 他起身走到杨彪面前,双手扶起杨彪。 “杨公,朕非不愿付权,实在是如杨公所言,三公虚置已久,不可仓促恢复古制。且古制亦言,宰相必出自州牧,猛将必发于卒伍。如今之公卿有几人如此?卫尉晓兵事,朕岂能不知,但他曾掌兵几千,大战几何?突然付之以太尉重任,与拔苗助长何异?” 他轻轻地拍了拍杨彪的手。“太尉的忠心,朕不怀疑。但太尉的耐心,朕却着实有些担心。” “陛下,臣……臣……”杨彪面红耳赤,无言以对。 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为官半生,自问沉着干练,如今却被年仅十五的天子指责耐心不足。 不过仔细想想,天子的确说得有理。 士孙瑞的确知兵,但那是和其他不知兵的大臣相比。和李傕、郭汜这些在尸山血海里闯过来的武夫相比,士孙瑞就是个不折不扣的书生,统兵作战的经验少得可怜。 此时此刻,让士孙瑞担任太尉,全面掌握兵权,并不是一个合适的时机。 天子说他拔苗助长,一点没冤枉他。 “陛下,你何时读了《韩非子》?” “嗯?”刘协一头雾水。什么《韩非子》?没读过啊。 “若臣记得不差,陛下刚才那句‘宰相必出自州牧,猛将必发于卒伍’出自《韩非子》。” 刘协幡然醒悟,随即哭笑不得。“那又如何?” “陛下,法家乃亡国之道。”杨彪神色凝重的拜了拜。“孝武重用酷吏,遗祸无穷,乃至巫蛊祸起,父子相残。陛下有志中兴,切不可重蹈覆辙。纵使救亡图存,不得不用,亦当时时以儒术济之。” 刘协本想解释,转念一想,既然杨彪没有一棍子打死,似乎也没必要非争个明白。 再说了,这种事关键不在争论,而是效果。 “有劳杨公提醒,朕记住了。” 杨彪点点头。“陛下聪慧过人,兼取百家,自能取其精华,熔为一炉,毋须臣赘言。只是臣身为太尉,虽无用兵之能,却有辅弼之责,不敢须臾有忘。” 刘协嘴角撇了撇,险些笑出声来。 这老杨彪,不愧是弘农杨氏的子孙,说话习惯性的带刺,皇帝的面子也不给。 这就是后世推崇备至的汉人风骨。 —— 贾诩走进了关押俘虏的帐篷。 “侍中。”当值的士卒恭恭敬敬的行礼。 两个受伤的俘虏原本躺在地上装死,一言不发,听到脚步声,其中一人睁开眼睛看了看,见是贾诩,不由得一惊,身体瞬间绷紧,紧接着一跃而起。 “贾君。” 另一个俘虏听了,也睁开眼睛看了一下,同样惊得面色大变,挣扎着翻身坐起。他本想起身行礼,奈何受伤太重,只能半跪。 “贾君,你……你怎么在这儿?” 贾诩淡淡地看了他们一眼,挥挥手,命人解绑,又叫医匠来,为他们疗伤。 之前这两个俘虏拒绝疗伤,各种不配合,此刻在贾诩面前,他们却老实得像只兔子,一声不吭,任由摆布。为他们疗伤的医匠也见怪不怪,手脚麻利的为他们处理伤口。 西凉军中,人人敬畏贾诩,很多人敢和上官拔刀相对,却不敢对贾诩撒野。 “大司马到哪儿了?”贾诩不紧不慢地问道。 两个俘虏互相看了一眼,其中一人低声说道:“按行程计,昨晚当在郑县。” “你们怎么知道会有人从那里经过,特意设伏?” “人定不久,我们截到了一个送信的。那人是个怂蛋,稍微吓唬了几句就全招了。听说天子在段将军营中,我们估计会有更多的消息,便想立个功劳,没想到……碰上了硬手。贾君,那个公明是谁,好生厉害。” 贾诩没理他们。“这么说,大司马此刻应该知道我在此了?” 两个俘虏不约而同的点点头。“贾君,你怎么……在这儿?” “我是天子之臣,天子在哪儿,我就在哪儿。”贾诩淡淡地说道:“现在如此,将来亦如此。” “哦。”两个俘虏讪讪地应了一声,眼中露出强烈的不安。 贾诩明言依附天子,对他们来说可不是好消息。 “还能走吗?” “能。”俘虏们满不在乎地说道:“这点小伤,不碍事。” “很好,你们多吃点,然后赶回去,告诉李傕和其他人。”贾诩停了片刻,等俘虏们集中注意力,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才一字一句地说道:“李傕滥杀无辜,劫持乘舆,罪在不赦。其他人若能改过自新,将功赎罪,我当在陛下面前为他们进言,饶他们一命。” 第42章 借人头一用(乱武三国打赏加更) 李傕歪靠着案几,一手举杯,一手托着头,双眼充满血丝,宛如择人而食的猛兽。 从黎明被返回大营的游骑惊醒,他就保持着这副姿态,一动不动。 他原本心情很好。 郭汜兵败,不得不向他俯首。他又说服了胡轸,合兵四万余而来,一心想着轻松击溃叛徒杨定、杨奉等人,重新掌握小皇帝,号令天下,指日而待。 他万万没想到,贾诩会在段煨军中,而段煨又依附了小皇帝。 段煨也就罢了,一介老朽而已。 贾诩却着实有些棘手。 凉州不缺勇士,能骑善射者比比皆是。 但是凉州缺智者,尤其是贾诩这样神鬼莫测的智者。 他曾经想尽一切办法笼络贾诩,卑辞示好,重礼求亲,甚至加官拜爵,却都被贾诩拒绝了。 贾诩最终还是弃他而去。 “早知如此,就应该杀了他。”李傕后悔得咬牙切齿,五指用力,“啪”的一声,掌中琉璃金杯被捏破,琉璃碎片刺破掌心,痛彻心肺。 “阿爹!”李式吃了一惊,张口欲呼医匠。 “无妨。”李傕抬起手,淡淡地说道。他喝了一口酒,喷在伤口上,然后扯出一块丝帕,将手包好。“传令下去,如果有人逃回来,立刻带来见我,不准与其他人有任何接触。违令者,斩!” “喏。”李式不敢多嘴,应了一声,匆匆出帐。 李傕包好手,换了一只杯子,继续喝酒。 他已经喝得很多了,头很疼。 但是他现在顾不上这些。 在贾诩、段煨依附天子这个麻烦面前,没什么能让他的头更疼了。 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由贾诩开始的荣华富贵,最后也将由贾诩终结。 “大好头颅,谁能斩之。”李傕摸着脑袋,感慨不已,同时心头涌起一阵悲凉。 厮杀一生,却带着叛逆的身份入土,这就是西凉人的命运。 董卓如此,我亦不能例外。 —— 中午时分,两名游骑返回大营,被李式安排的人带到李傕面前。 看到李傕那张充满绝望和疯狂的脸,两名游骑意识到大事不妙,一进帐就跪倒在地。 “怎么回来的?”李傕问道。 “贾……贾君放我们回来的。”一个胆子大一点的游骑说道。 “他有没有什么话,要带给我?” 游骑咽了口唾沫,欲言又止。李傕起身,绕过杯盘狼藉的案几,走到游骑面前,蹲下,将酒杯递到游骑嘴边。 “喝口酒。” 游骑不安地看了李傕一眼,就着李傕的手,喝了两口酒,润润嗓子,把贾诩让他们带给李傕的话说了一遍。他非常紧张,生怕李傕突然发作,但李傕却很平静,甚至点了点头,像是同意贾诩的看法。 等游骑说完,李傕皱着眉,想了片刻,又问道:“还有人呢?” 游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死……死了。” “对方几个人?” “五……五个。” “伤了几个,死了几个?” “伤了四个,死了一个。” 李傕的眼神变得凌厉起来。“你们九个伏击他们五个,死了三个,伤了两个,对方才死了一个?” 游骑几乎瘫在地上。“他……他们中间有一个……高手,好像叫……叫公明,刀法极快。” “公明?”李傕转头看着李式,“你记得这个人吗?我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 李式想了一会儿。“杨奉手下有一个叫徐晃的,字公明,或许是他?” “徐晃?没印象。”李傕站了起来,来回走了两圈。“这么说,杨奉也是死心塌地的为小皇帝卖命了?这还真是奇了。贾诩想当忠臣,我能理解,读书人嘛。杨奉一个白波贼,这么拼命干什么?” 李式一头雾水,不敢吱声。 以他对李傕的了解,他知道这时候不宜多嘴。否则就算是母亲来,也救不了自己。 李傕没等到回答,也没说什么,只是挥了挥手。 “拖出去,砍了。” 李式一愣,刚准备说话,李傕又道:“不,我亲自来。”说完,拔出腰间长刀,绕着两名游骑来回走了两圈。“你们不要怪我,不是我要杀你们,是贾诩要杀你们。等你们成了鬼,就去找贾诩索命。” 两名游骑吓得大叫,叫声刚出口,李傕手中长刀连闪,两颗首级落地,鲜血喷得到处都是。 李式吓得向后退了两步,紧靠着墙壁,一动也不敢动,两条腿簌簌发抖。 李傕一边在游骑身上拭去刀上的鲜血,一边说道:“我不能让他们活着,否则那些人都会要我的命。贾诩什么人都肯赦免,唯独不肯赦免我,他这是想借我的人头邀功。” 李式连连点头,也不知道是真懂还是假懂。 李傕抬起头,看得远处,轻声叹息。“贾诩啊,贾诩,再让我看见你,我一定挖出你的心,看看你那七窍玲珑心里究竟藏了一些什么。” 他挥了挥手。“去,请郭多来。” —— 郭汜带着一群卫士,走进李傕的院子,一眼就看到了倒在地上的两名游骑。 他眼皮一挑,看着负手而立的李傕,悄悄地向身后的卫士打了个手势。 李傕看了他一眼,无动于衷,抬了抬下巴。 “郭多,贾诩依附了小皇帝。这两个是回来传话的,我一时不爽,杀了。” 郭汜将信将疑,却不说破。“杀了好。” “贾诩什么人都肯放过,偏偏不肯放过我们俩。”李傕走下台阶,来到郭汜面前,咧嘴一笑。“也正常,谁让我俩是首恶呢。他贾诩想做忠臣,只好拿我俩的人头做献礼。” 郭汜的眼睛微缩。“人头在此,只是不太好拿。” “嗯,不太好拿。”李傕拍拍郭汜的肩膀。“想要我们人头的人多了,他贾诩想拿,没那么容易。来,我们喝酒,商量一下先收拾谁。” “酒就不喝了,看你这样子,应该已经喝了不少,再喝又耍酒疯。”郭汜不动声色的推开李傕的手。“你就说,先打谁?” “先打杨定。”李傕嘴角微挑。“当然,如果能劝降他就更好了。郭多,你走一趟。杨定之所以依附小皇帝,就是怕我杀他。你现身说法,帮我带个话,只要他肯帮我们,以前的事一笔勾销。抓住小皇帝,你做骠骑将军,他做车骑将军。” “你呢?”郭汜问道。 “我打算把女儿嫁给小皇帝做皇后,我弄个大将军做做。”李傕放声大笑。他笑了一阵,又道:“这一次,我一定要娶弘农王的女人,看贾诩还怎么拦我。” 第43章 贾诩的连环计 “李傕一定会杀了那两个人。”贾诩淡淡地说道。 刘协转头看着贾诩,不明白贾诩葫芦里卖什么药。明知李傕会杀那两个游骑,为什么又要放他们回去,还要让他们带话? 这话能带得到吗? “李傕、郭汜貌合神离,李傕杀人灭口,郭汜必然不信,并因此生疑,多加防范。”贾诩接着说道:“李傕心知肚明,一定会想办法削弱郭汜。最好的办法就是借刀杀人,让郭汜去进攻杨定,看郭汜会不会与杨定联合。” “郭汜会与杨定联合吗?”杨彪问道。 “会。”贾诩说道:“所以,我们要抢在郭汜之前,将粮食送到杨定的大营里去,并将赦免李傕以外所有人的消息送到杨定耳中,再由他之口转至郭汜耳中。” 杨彪沉吟道:“当真要赦免李傕以外的所有人?郭汜之罪虽不及李傕,却也是首恶。” “郭汜活不成。”贾诩不紧不慢地说道:“李傕会死死地看住他。他一定会死,区别只在于是我们杀他,还是李傕杀他。太尉,你觉得谁杀他比较好?” 杨彪的嘴角抽了抽,看了贾诩一眼,没吭声。 这还用说吗?当然是由李傕杀比较好。 刘协也没吭声。他听懂了贾诩的意思,这一招连环计环环相扣,歹毒得很。 不管李傕怎么挣扎,都逃不脱贾诩的掌心。 不愧是贾诩。 “宁辑将军准备好粮食了吗?”刘协说道。 “准备好了,但不能一次送过去。”贾诩说道:“先送五天的,过几天再送第二批。” “为何?”杨彪眉头紧皱。“一旦郭汜完成了包围,再想送粮,可就不容易了。” “正是要杨定看到送粮的不容易,才知道陛下的诚意。”贾诩喝了口水,又道:“万一杨定有叛心,仅有五天余粮,也让他不敢轻举妄动。” “万一送不进去呢?” “万一送不进去也无妨,陛下尽力就好。万一送进去了,那就是一举两得。”贾诩转头看着杨彪。“太尉,北军能完成这次任务吗?” 杨彪稍作权衡。“若是只有郭汜一部,应该问题不大。若是李傕并至,可能有点困难。” 贾诩点点头。“陛下欲以武力平定天下,南北军是中坚。若能趁此机会立功,定能让人重新正视朝廷尊严,不敢轻生觊觎之心。若是南北军不堪一战,陛下不得不依赖他人,当年光武皇帝被称为铜马帝之窘境难以避免。” 他抚着颌下胡须,淡淡说道:“若是陛下被人称为白波帝,朝廷有何尊严可言?” 杨彪恍然大悟,连连点头。“侍中此言有理。”想了想,又加重语气。“有理。” 刘协嘴角轻扬。“既然太尉觉得有理,那第二次送粮的任务就交给太尉,太尉督促卫尉及五校加强练兵,随时准备出战,如何?” 杨彪一愣,看看面带微笑的刘协,再看看面无表情的贾诩,干咳了一声。 “陛下,臣……尽力。” 贾诩躬身道:“陛下,臣去通知宁辑将军,准备送粮。” 刘协点头答应,贾诩起身去了。 杨彪看着贾诩离开,意味深长的说道:“陛下好眼力,这贾诩果真是揣摩人心的高手,鬼神莫测。臣之前看走了眼,竟没看出他的本事。” 刘协安慰道:“各有所长,不必强求一致。杨公,机会难得,切不可轻易错过。” 杨彪郑重地点点头。“臣这就传书卫尉及五校尉,命他们务必全力以赴,不负陛下所望。” —— 杨修近水楼台,申请到了第一次送粮的任务。 徐晃以其过人的武力及机智赢得了统兵的机会,与郭武一起,率领一百名羽林郎,以及段煨麾下一千将士,押送几十车粮食,赶往杨定在华山峪口新建的大营。 得到天子派人送来粮食,杨定很开心,可是一看粮食数量,立刻又沉下了脸。 “侍郎,就这么一点?这些可支撑不了几天。” 杨修不慌不忙。“将军有所不知,前天晚上,陛下收到消息,李傕、郭汜将至,担心将军粮食不足,军心不稳,所以紧急调了一些粮食,命我先送来应急。” 杨定的脸色好了些,却还是不放心。“那剩下的什么时候送来?” “陛下正在想方设法筹措,一旦准备好,立刻送来。”杨修将杨定拉到一旁,轻声说道:“陛下说,李傕、郭汜来得太快,他也没想到,只能先送这些。他说了,之前与将军的约定不变。这些粮食吃完之前,如果没有新的粮食送到,将军随时可降,陛下决不怨你。” 杨定脸色微变,迟疑了片刻,又强笑道:“侍郎误会了,陛下如此待我,我岂敢有半分不臣之心。只是这些粮食着实不够,陛下虽用心,一旦李傕、郭汜围困大营,就算陛下有心,只怕也送不进来。所以,我的意思是,最好还是能抢在……” 杨修抬起手,打断了杨定。“将军的意思,我一定带到。将军的担心,我也能理解,陛下同样理解。是以,他让他转告将军,此战只诛首恶李傕,其他人一概赦免无罪。若将军粮尽,不得不降,被迫与陛下为敌,也不会是死罪。当然,将军若能念着陛下的情意,那就更好了。” “这是自然,这是自然。”杨定心中大定。既然天子将话说到这个地步,他就没什么好担心的。实在不行,投降便是了。“陛下……真的只杀李傕一人?若说首恶,郭汜也是。” “具体情况,我不太清楚,这是陛下与贾侍中商议的结果。” “贾侍中?” “贾诩贾文和,他现在官居侍中,是陛下心腹。这次迎战李傕,全由他协助陛下谋划。只诛首恶李傕一人,也是贾侍中的请求。这个消息已经由被俘的游骑带回大营,想必所有人都知道了。” 杨定心里咯噔一下,头皮发麻。 贾诩效忠了天子,还为天子出谋划策? 那李傕岂不是死定了? “杨侍郎,这……这是真的吗?”杨定结结巴巴地说道。 “你是不相信我,还是不信陛下?”杨修有点不高兴。 “不不不,我怎么会不相信侍郎和陛下呢。”杨定连连摇手,又拍着胸脯说道:“以陛下之英明,加以贾君之智慧,此战必胜。请侍郎转告陛下,但凡我杨定有一口气在,绝不负陛下厚爱。” 第44章 机会 交割完粮食,杨定要请杨修饮宴,表示感谢,却被杨修婉拒了。 “大战在即,每一粒粮食都应当珍惜,我不敢浪费。不瞒将军说,陛下现在每日一餐,就是为了能省些口粮,让将士们能够吃饱。” “是吗?”杨定将信将疑,脸上却一副震惊的神情。 说实话,他是不怎么相信杨修的。 这种出身高贵的读书人最不可信,满嘴的仁义道德,一肚子的坏水。凉州人吃尽了这些伪君子的苦头,被他们敲骨吸髓,生吞活剥,最后还落个了谋反的罪名。 与其相信他,不如相信天子。 天子年少,说话也直爽,更对凉州人的脾气。 贾诩效忠他,很可能也是因为这一点。 一想到贾诩,杨定就浑身发麻。 他暗自庆幸,亏得听到这一句,否则将来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天子不可怕,但贾诩……得罪不起。 “将军不信,实在太正常了。”杨修叹惜道:“我当初也只当陛下是说说而已,哪知道他会当真。说起来,也是李傕欺陛下欺得太狠了。听家父说,当初陛下曾向李傕讨要一些粮食赏赐群臣,李傕却给了五具臭不可闻的牛骨。将军,这事是真的吗?” 杨定用力点头。 这事他也听说过,应该不会假。 “那就难怪了。就算是普通人,也受不得如此羞辱,更何况是陛下。只要能砍下李傕的首级,别说每天只吃一顿,就算饿上几天也值了。” 杨定觉得有理,连声附和。 这么说来,天子接受贾诩的建议,定李傕为首恶,不肯赦免,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杨修一边查看杨定的大营,一边与杨定闲扯,拉近感情,同时将相关信息不动声色的传递过去。杨定心中不安,神不守舍,唯唯诺诺地听着,言听计从。 杨修负责传话,徐晃、郭武负责查漏补阙。 徐晃任郡吏多年,又在杨奉军中两年多,军旅经验丰富。来之前,贾诩对着绘制好的地图一一嘱咐,说明要害。此刻看着杨定的大营,他一目了然,指出了一些可能被对手利用的破绽,由杨修提醒杨定注意修补。 杨定很诧异。“这位是……” “徐晃徐公明。”杨修介绍道:“之前在奉义将军帐下。奉义将军听说陛下挑选精锐,充任近侍,就将他推荐过来了。上次俘获西凉游骑的就是他。” 杨定想起来了,他对徐晃有点印象,只是没说过话。 徐晃话不多,与以白波贼为主的杨奉麾下将领格格不入。 杨定特意与徐晃聊了几句。提及人事,徐晃话不多。说到军事,徐晃却很健谈,将自己刚才观察到的情况一一向杨定做了解释。 杨定越听越惊讶,莫名的还有一些幸灾乐祸。 杨奉居然将这样的人才送给了天子,真是蠢到家了。 蛾贼就是蛾贼,有勇无谋,难成大事。 杨定又问及郭武,得知郭武本是羽林郎,如今也在天子身边,自然着意笼络。他从军中选了两匹好马,分别送给徐晃、郭武,又挑了两匹,请杨修带给天子,聊表寸心。 —— 杨彪匆匆赶回御营,径直来到卫尉士孙瑞的大营。 士孙瑞顶盔贯甲,站在中军将台上,指挥着部下卫士演练阵法。 收到陛下手诏,代理太尉职能后,他就召集负责武事的诸卿和五校尉商议迎战方案,安排了各营的阵地。作为守护御营的主力,卫尉麾下的卫士可以说是御营的最后一道防线,是以士孙瑞花的心思最多,不敢有丝毫懈怠。 杨彪走上中军将台的时候,他刚刚演完一拨,将各营校尉、司马聚到台上,分析刚才演练的优劣。他说的话太多,嗓子已经哑了,嘴唇也干得裂了皮,眼中更是充满血丝。 看到杨彪上来,满头是汗,他提起一旁的水壶,想给杨彪倒杯水,却发现水壶早就空了,气得大声叫道:“水,水,水怎么还没取来?” “卫尉,正在煮,马上就好。”台下有小童回应,声音惶急。 “你看,我这儿乱成一团了。”士孙瑞苦笑道。 杨彪叹了一口气。“君荣,你辛苦了。” “这说的什么话。”士孙瑞笑道:“食君之禄,为君分忧,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嘛,何苦之有。”他顿了顿,又道:“陛下流离,被贼臣所迫,那才是辛苦。我等身为大臣,不能护佑陛下,还有何颜面立足于世。若能手刃李傕、郭汜,为陛下雪耻,就算是粉身碎骨,万刃加身,也是值的。” 杨彪看着士孙瑞,心中更加苦涩。 “君荣,陛下不要你粉身碎骨,陛下要你能担起重任,做一个真正的太尉。” 士孙瑞转头看看杨彪,嘴角轻挑。“这是陛下之愿,还是君之愿?” “原本只是我之愿,如今也是陛下之愿。” “哦?” 士孙瑞想了想,挥手示意部下离开,与杨彪并肩扶栏而立。“陛下与你说了些什么?” 杨彪也不隐瞒,将天子与他争论的经过一一说来。 他今天赶回御营,就是要和士孙瑞商量这件事。 贾诩提议由南北军负责运送第二批粮草给杨定,重振朝廷声势,道理自然没问题,但执行起来却相当有难度。 这么危险的事当然不能由天子亲自上阵,代行太尉之职的士孙瑞成了不二人选。 这是一个挑战,更是一个机会。 如果士孙瑞能够完成任务,不仅朝廷的脸面有了,太尉重掌兵权,三公化虚为实也就有了底气。 “君荣……可行否?” 士孙瑞瞅着杨彪看了一会,伸手一指正在演练的南北军和更远处的五营将士。 “你觉得呢?” 杨彪咂了咂嘴,心里发苦。 他虽不通军事,却知道南北军的战力。士孙瑞操练的内容并不是什么高深的战法,而是最基本的阵型,并不是士孙瑞不懂更高深的战法,而是这些南北军将士基础太差,只能从最基本的开始练起。 从目前的情况来看,依靠有利地形,据阵而守,或许还有一点胜算。主动出击,与西凉军进行野战,基本和作死没什么区别。 “君荣,当真一点办法也没有?”杨彪内心在拼命的挣扎。 士孙瑞沉吟良久。“办法倒是有。只是此例一开,无异于饮鸩止渴,后患无穷。” 第45章 不争而争(书友江都侯打赏加更) 杨彪迟疑了半晌,还是忍不住问道:“君荣,说来听听。” 士孙瑞再次看了杨彪一眼,欲言又止。 他转头看向远处,伸手轻拍栏杆,犹豫良久,最后重重拍了一下。“文先,你还记得汉初的几任太尉、丞相吗?” 杨彪花白的眉梢轻颤,瞬间明白了士孙瑞的意思。 大汉开国之初,除了第一任丞相萧何没有直接的作战经验之后,从曹参开始,几任丞相都是武夫出身,一直到申屠嘉。 申屠嘉最初只是一个材官蹶张,也就是强弩士,基本没什么文化可言。他能做丞相,完全是因为军功。丞相这个职位,实际上他是完全不能胜任的。 严格来说,汉初的几任丞相,除了萧何、曹参之外,都不称职。 武夫当国绝非治国之道,已经成了有识之士的共识。 按照“猛将必发乎卒伍”的说法,就算不会出现汉初武夫做丞相的情况,太尉也必然长期被武夫霸占,几乎不会有儒生染指的机会。 允文允武一直是儒生的理想,但真正能实现理想的人有几个? 张奂为了证明自己允文允武,为《尚书》作注三十余万言,可他那三十余万言究竟有多少份量,想必他自己心里也有数。说得难听点,在真正的儒生眼中,那三十余万言一文不值。 学问与战功不可兼得,至少对绝大多数人来说如此。 如果将军事作为太尉任职最重要的衡量标准,几乎不用怀疑,太尉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会和儒生无缘。天下太平之后如此,天下太平之前更是如此。 乱世之中,什么最重? 当然是兵权。 为了三公掌权,将最重要的兵权拱手相让,是得还是失? 杨彪沉吟良久,苦笑道:“君荣,这可是杀敌八百,自损一千啊。” 士孙瑞幽幽地说道:“所以,还是陛下掌兵最好。” 杨彪瞅了士孙瑞一眼,欲言又止。 他明白士孙瑞的意思。 陛下要掌握兵权,谁和他争,危险自不待言。 可是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天子掌兵也就是一两代人的事。天下太平之后,储君生于深宫,长于妇人之手,哪里知道什么军事? 所谓兵权在天子,也就是名义上说说而已,实际大权还在三公——如果三公真能重掌实权。 士孙瑞的建议不是不好,只是……耗时必久,杨彪觉得自己未必能等到那一天。 杨彪本想再努力一下,不知为何想起了王允。 当初王允没听士孙瑞的建议,结果落得身死族灭,还将大汉难得的机会毁于一旦。如今天垂异象,上天又给了一次机会,他可不能像王允一样任性使气。 还是听士孙瑞的。 “君荣,你觉得天子能行吗?” “不知道。”士孙瑞忽然笑了一声。“但我知道我不行。” “自知者明。”杨彪深深地看了士孙瑞一眼。“你啊,什么都好,就是《老子》读得太多了,驳杂不纯。” 士孙瑞也不反驳,抚须而笑。 —— 杨彪返回段煨大营,向天子汇报了他与士孙瑞的沟通结果。 具体的细节当然不能说得太直接,他只是盛赞士孙瑞深明大义,极力建议由天子直接主持军事,顺便做了自我批评,说自己是书生之见,不识大体,再次请辞太尉。 这一次,他没有推荐士孙瑞。 只是此时此刻,除了士孙瑞,还有谁能接任太尉? 刘协心知肚明,安慰了杨彪一番,再次表示不能拔苗助长,还是请杨彪分担一些责任,一旦士孙瑞建了功,立刻拜太尉。 这是杨彪目前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也是刘协所能做出的最大让步。 杨彪很满意,甚至有些不好意思。 刘协随即提出,希望杨彪赶赴河东,以太尉的身份主持河东政务,筹集粮草,招募兵员,尤其是收集船只,准备接应天子渡河。 按理说,这本该是司徒赵温的责任,但赵温的能力、声望都不如杨彪,又没人脉,未必能处理好河东的事。杨彪决心请辞太尉,将来最合适的职位就是司徒、司空一类的职务,现在让他去河东算是提前履职。 杨彪欣然接受。 太尉的兵权争不成,司徒的治民权还是应该争取的,而且必须争取。 杨彪稍微收拾了一下,带着天子诏书起程,甚至没等杨修回来。 段煨很殷勤,派人送杨彪到潼关,经风陵津渡河。 为表对老臣的敬重,刘协送杨彪到大营东的长亭。 看着杨彪的马车粼粼远去,消失在如烟的树影之中,刘协收回目光,咂了咂嘴。 “先生,杨公会不会觉得是朕嫌他烦了,故意支开他?” 贾诩笑笑。“陛下难道不是这个意思?” 刘协愣了一下,随即哈哈一笑。“杨公的确有点烦。明知他没有私心,还是受不了。不过安排他去河东,倒不仅仅是因为他烦,而是他最合适。” “杨公睿智,自然明白这一点,不会计较的。”贾诩慢悠悠地说道:“若说有什么不妥,大概只是陛下可以等他请求,而不是直接安排。” 刘协眨眨眼睛,哑然失笑。 果然,自己还是太嫩了,没有充分利用好每一个机会。 “陛下,卫尉不争而争,陛下回御营之后,如何提振士气,可有方略?” 刘协当然有准备。 如果一点准备也没有,他哪里有底气和杨彪争兵权。 话到嘴边,他忽然想起贾诩刚才的提醒,立刻改了主意。 “先生说卫尉不争而争?” “正是。”贾诩看得分明,含笑点头。 天子举一反三,悟性极高,又能自抑,着实难得。苦难能让人成长,他明显比同龄人更成熟稳重。 如此高的悟性,再加上难得的务实沉稳,中兴就不再是一句空话。 “能否胜任,要看能否在短时间内振奋军心士气,对杨定部完成第二次粮食补给。卫尉自认做不到,可以不争,陛下如果也做不到,就失信于人了。届时是该由太尉掌兵,还是陛下掌兵,反倒无足轻重,如何让诸将信服,才是重中之重。” 刘协深以为然,连连点头,暗自庆幸自己没有急着发表意见,而是先听听贾诩的意见。 这不仅是尊重不尊重的问题,贾诩考虑得明显比他全面、细致。 士孙瑞看似不争,却留了后手。 三公争权只是一方面,杨定、杨奉等人的心思也不能掉以轻心。 三公还讲一点君臣大义,文斗不武斗,武夫却只认实力,随时可能背刺。如果他无法兑现诺言,表现出应有的实力,不仅是杨定,连杨奉都可能翻脸。 刘协忽然意识到,杨彪跑得那么快,肯定是想到了这一点。 这老狐狸,坏滴很。 第46章 原本是交易 发现自己可能被老臣们联手摆了一道,刘协心情不太好。 道阻且长,要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啊。 刘协想了一会儿,突然说道:“先生,杨公走得很放心,看来对先生很有信心。” 贾诩的嘴角抽了抽,幽幽地回道:“太尉是对陛下有信心。”向前走了两步,他又补充道:“陛下论道,臣论术。唯道正而后术明,无往而不利。” “哈哈。”刘协笑了两声。 “嘿嘿。”贾诩也笑了。 刘协缓缓向前走去。“依先生之见,当如何用兵,方能一战而振朝廷士气?” “出奇方能制胜。” “如何出奇?” 贾诩并不急着回答,等两人上了马,并肩而行,才接着说道:“凉州苦寒,牧场多而耕地少,是以多牛马而少五谷,多迁徙而少定居。困窘时无人救助必死,人众时又无以自给,弱肉强食在所难免,故人多贫而慷慨,轻生死而寡气节……” 刘协静静地听着。 他向贾诩问计,贾诩却说起凉州风土人情,自然不是一时感慨,而是希望他从源头了解凉州,了解凉州人。 想安定凉州,首先要搞清楚凉州为什么会乱。 根本原因之一,穷。 凉州耕地少,环境恶劣,地广人稀。在以人口为主要衡量标准的汉代,凉州各方面都很吃亏。 以官员为例,对普通人来说的主要途径——举孝廉,即使是优待边郡,满十万口即可每年举荐一人,凉州的孝廉数量依然不到中原人的零头。 这就造成一个恶劣的效果,凉州人在朝堂上接近失声,涉及到凉州的政策大多由关东人制定。 凉州本来还有一个有利条件:以军功入仕。 关东出相,关西出将,民风剽悍的凉州多名将,将星层出不穷,六郡良家子曾是禁军主力,精锐的代名词。 可是本朝自光武以来重文轻武,儒生得势,对武人的压制到了近乎苛责的地步。 凉州三明就是凉州武人悲剧的缩影。 没有发声机会,不仅在政治上被关东人打压,在经济上同样被盘剥,凉州的经济越发恶化。当无法靠勤劳生存时,就只剩下一条路,不择手段,只要能活下去。 对个人而言,就是不讲仁义道德,偷盗、抢劫都可以接受,甚至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对团体而言,弱食强食,强者为王,内讧、背叛屡见不鲜,谁也不觉得丢脸。 “李傕多疑,郭汜等人也不例外,没有人可以信任,也没有人会真正信任别人。他们手里永远握着两口刀,一口对准面前的敌人,一口防备身边的朋友。若陛下只想击而走之,毋须陛下用武,臣数行简书,就能令他们分崩离析,甚至互相残杀。” 贾诩长长的吁了一口气,神情落寞,带着说不出的哀伤。 “但凉州依旧,数年之后,叛乱必然死灰复燃,卷土重来。” 刘协品味着贾诩的话,心中感慨。 击退李傕、郭汜,对贾诩来说根本不是问题,如何让凉州长治久安才是。 杀戳永远是扬汤止沸,只会激化矛盾,却解决不了问题。 过去如此,现在如此,将来也如此。 要安定凉州,必须从根本上解决凉州的贫困,给凉州人一条活路。 这就是贾诩对他的期望。 他要恩泽万民,凉州人也是万民的一部分,贾诩想抢先上车也是很自然的事。 刘协抬起头,看向远处。 在他视线的尽头,就是雪山之下的凉州。 “先生,你希望凉州人内迁吗,比如关中?” 贾诩转头看着刘协,刘协也转头看着他,微微一笑,意味深长。 贾诩收回目光,抚着胡须,沉吟了片刻。 从他内心而言,他当然希望一部分凉州人能进入关中定居。关中已经荒芜,人口流失严重,用来安置凉州人再好不过,甚至是两全其美的办法。 但他更清楚,大批内迁必然会带来冲突,再加上李傕、郭汜等人在关中杀戳带来的影响,在很长一时段时间内,凉州人都无法真正融入关中。 “如果先生一时无法决定,不妨暂时搁置。”刘协说道:“等到了并州,先生或许就有决定了。” 贾诩点点头。 虽然他不明白刘协为什么会这么说,但他听得出,刘协并不希望他现在做决定,甚至不希望凉州人内迁关中。 并州的胡化问题,一直是他们最近讨论的焦点。 如果不是相信刘协会有解决这个问题的必要,他几乎怀疑刘协在敷衍他。 刘协随着战马的前进,轻摇手中马鞭。 “此战众寡悬殊,即使李傕、郭汜貌合神离,也不可轻与。弱敌之策,先生考虑。自强之责,朕自当之。如何?当然,临阵用兵,还需要先生多多指点。” 贾诩含笑点头。“臣必以赤心,报陛下知遇之恩。” 刘协笑笑。 他清楚贾诩的言外之意。这本来就是一个交易,而不是一腔热血的君臣大义。如果他不能解决凉州长治久安的问题,贾诩有的是办法让他付出代价。 于他而言,即使不考虑贾诩,凉州也是他必须考虑的问题。 往小了说,这关系个人安危。 往大了说,这关系到大汉存亡,甚至是华夏文明前进的方向。 “回御营!” “唯!”王越应了一声,举手示意,史阿策马而去,吩咐在路边等候的羽林、虎贲起程。 虎贲起身,羽林上马,展开旌旗,护着刘协、贾诩,向御营方向缓缓而去。 段煨站在路边,看着天子并不算长,却不失肃穆庄严的仪仗从眼前经过,忽然湿了眼眶。 “不意今日,又见汉家风仪。” 随侍一旁的从子段义翻了个白眼,神情不屑。“就这么几个人,也能称汉家风仪?” “竖子,你懂甚?”段煨抬手就是一下。“想当年会宗公定乌孙,班超定西域,岂凭人多?汉家但当有英主,信用我武人,征服四夷如反掌尔。天子虽年少,有英主之风,大汉中兴可期。” “天子是英主?真没看出来。”段义摸着脑袋,盯着远处天子的背影,将信将疑。 “若非英主,岂得贾文和称臣?”段煨抚着花白胡须,得意一笑。“以后朝中有人,可优游而至卿相。” 第47章 以身作则 回到御营已是下午。 塬上人满为患,随驾大臣的家属都集中到塬上居住。塬下的大营则腾出来,被董承营中将士的家眷占据,同样是重重叠叠,摩肩接踵,宛如朝市。 只是无论男女老少,一个个都没什么精神,行动缓慢,眼神也有些呆滞。 一路走来,刘协被无数双无神的眼睛注视着,很不自在。 但他只能硬撑着,挺起胸膛,迈着沉稳的步伐,一步一个脚印。 皇后伏寿、贵人宋都出帐相迎,董宛也从隔壁的帐篷里走了出来。 几天不见,她们都清瘦了不少,董宛连说话都没什么力气,完全没有了之前的青春活力。 唐姬也从隔壁的帐里出来,站在帐门口,向天子行礼。见贾诩在侧,她又特地向贾诩行了一礼。 贾诩含笑致意。 刘协命人带着贾诩去休息。作为心腹,贾诩拥有一个独立的帐篷,就在御帐的旁边,相隔不到数步,声音稍微大一点,甚至能不用出帐就能交谈。 “病了?”刘协进帐,脱下头盔,递给宋都,眼睛却看着董宛。 “饿。”董宛撅着嘴,神情委屈。 伏寿上前,解下刘协的外衣,淡淡地说道:“奉陛下诏书,即日起日食一餐。陛下虽不在营,臣妾却不敢违诏。今天大概是知道陛下将回,宛妹妹多次出帐察看,消耗了体力,天还没黑就饿了。” 宋都咬着嘴唇,拼命忍着笑。 董宛面红耳赤,狠狠的瞪了伏寿一眼,却不敢反驳。 刘协对董宛说道:“你换件衣服,待会儿与我一起去安集将军营中。” 董宛欢喜不禁,雀跃着去了。 伏寿微微蹙眉,低着头。“陛下刚刚回营,又要去安集将军营中巡视?” 刘协坐下,喝了一口水。“前天夜里俘虏了几名游骑,李傕已到郑县。” 李傕的名字仿佛有一种魔力,伏寿、宋都不约而同的打了个寒颤。伏寿僵了片刻,转身取出一件衣服,侍候刘协更衣。 她的手很凉。 宋都过来帮忙,脚步沉重。 刘协摆摆手,示意她们不用急。他盯着她们看了一会儿,轻轻咳嗽了一声。 “你们觉得朕能击退李傕、郭汜吗?” “自然是信的。”伏寿低声说道。 宋都迟疑了片刻,也点点头,只是用力过猛,头上的发簪掉了下来,被刘协伸手接住。 “不,你们不信。”刘协拈着发簪,站了起来,为宋都重新插好。“你们都不信,又如何能让别人相信?外面那么多眼睛看着呢。只要有一个人哭,马上就会哭成一片。” 宋都猝不及防,一下子红了脸,傻傻地站着。 伏寿盯着刘协的手,眉头越皱越紧。 宋都不安地扭着身子,退后一步,让开了刘协。 “陛下,你的手……”伏寿上前,握着刘协的手,面色煞白。 刘协笑笑。“没事,朕与宁辑将军歃血为盟而已。” “歃血为盟?” “嗯。”刘协抽回手,顺手拨了拨伏寿鬓边散乱的一缕头发。“没有宁辑将军的粮食,哪能安心坚守。没有宁辑将军阻击张济,朝廷随时会溃不成军。生死之际,朕不得不如此。” 伏寿抿着嘴唇,眼睛盯着刘协的手。“还疼吗?” “不疼了。”刘协捏了捏拳头。“现在提刀上阵都可以。” 伏寿轻轻叹了一声。“陛下放心,臣妾知道该如何做了。” 宋都站在一旁,看着刘协的手,舔了舔嘴唇,神色惊惧,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 刘协换好衣服,出了帐,董宛已经一身胡服,在帐外等着。 当初在宫里,她就因为好动,喜欢穿轻便贴身的胡服,因此甚得先帝的宠爱。 “陛下,走。”董宛摇着马鞭,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身着襜褕的伏寿。 “你等一下。” 刘协转身向唐姬的帐篷走去。唐姬听到脚步声,迎了出来,险些与刘协相撞。刘协连忙停住脚步,向后退了一步。 “嫂嫂。” 唐姬欠身行礼。“陛下这是……” “李傕将至,朕要去诸营巡视。塬上的事由皇后安排,有不趁手处,还望嫂嫂援手。” 唐姬看看伏寿,伏寿曲膝致意。唐姬淡淡笑道:“陛下言重了,皇后虽年轻,却出身世家,行事颇有章法,何须妾饶舌。” 刘协转身看了一眼御营外的大臣家属。 无数人站在帐门口,向这边张望。见刘协看过去,有人退了回去,有人无动于衷的站着。 “大战将至,难免人心惶惶,还望嫂嫂能够协助皇后,安抚人心。若有耍蛮撒泼,皇后一时撂不下脸面的,就请嫂嫂出面斡旋。”刘协回头看了一眼伏寿,轻声笑道:“皇后书读得多,却没见识过民间疾苦,万一遇上了,难免应付不来。” 伏寿听了,上前行礼。“嫂嫂,有劳了。” 见伏寿主动示好,唐姬也缓了神色,客气了几句,应承下来。 刘协转身,招呼董宛一起离开。 他走在前面,步伐不快,却很稳健,脸上带着浅浅的笑容。 “陛下,你笑起来真好看。”董宛跟了上来,歪着头,看看刘协,笑嘻嘻地说道。 “朕不笑就不好看了?”刘协故意和董宛开起了玩笑。 塬上的气氛太紧张了,他需要以身作则,展示必胜的信心。 对自己的相貌,他还是有信心的。先帝刘宏且不说,生母王美人可是个慧质兰心的赵国美女,身材高挑,相貌出众。 “嗯……”董宛想了想。“也好看,就是……难以亲近。那什么,天家威严太重,不食人间烟火。” 董宛一边说着,一边扬起头,眨了眨眼睛。 刘协转头瞥了董宛一眼,有点无语。 这姑娘这几天是被伏寿压制得很了,报复性张狂啊,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故意与天子调笑,这不是故意刺激伏寿嘛。 “看来,你还是吃得太饱了。”刘协说道。 “才没有。”董宛顿时瘪了嘴,摸着肚子。“陛下你看,一点肉肉都没有了。” 路边一个妇人听得真切,认认真真地打量了董宛一眼,叹道:“原来皇后、贵人们真和我们一样,一天只吃一顿啊。我还以为是说说而已呢。”说着,拍了倚在身边抽泣的小儿一下。“看见没有,贵人们都一天只吃一顿,你还敢哭?再哭就把你送到西凉人的鼎里,煮了让人吃。” 那小儿吓得脸色煞白,抬起手,紧紧地捂住嘴巴。 第48章 众怒 刘协停住脚步,转头看了一眼那个孩子,心中不忍。 那小儿约岁光景,瘦得皮包骨头,眼睛显得格外大。左眼好像受了伤,又红又肿,原本还算清秀的脸变了形,看起来很是怪异。 刘协很想走过去,安慰他几句,甚至给他一点食物。 但他控制住了自己的冲动。 他可以给这个孩子一点食物,但他无法供应所有人食物。 段煨能提供的粮食是有限的,否则他也没必要让非战斗人员日食一餐。 “这是谁家的孩子?”刘协轻声问道。 董宛看了一眼,撇撇嘴。“黄门侍郎丁冲的儿子,好像叫丁仪,偏偏最不懂礼仪,一饿就哭,整夜整夜的哭,哭得人心烦。” “丁仪?”刘协再次打量了那孩子一眼,尤其是他红肿的左眼,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丁冲自己就是非战斗人员,口粮仅能果腹,的确没有多余的粮食来救济妻儿。 不过,大家都不容易,日子过得难的也不仅是丁冲。 “安排太医给他检查一下眼睛。饿两天不会死,眼睛上的伤不处理却有可能瞎。” 王越点点头,转身安排人去传太医。 刘协又走到丁仪面前,弯下腰,伸手摸了摸丁仪的脸,轻声说道:“坚持一下,打败李傕、郭汜,朕请你吃肉。” 丁仪吓坏了,仰着脸,愣愣地看着刘协,口水却不争气的流了下来,与纵横的泪水痕迹混在一起。 “吃……吃肉?” “嗯。”刘协用力的点点头,直起身,看向四周,面对一双双饿得发慌的眼睛。“还有你们,打赢了,我们一起吃肉。打输了,朕和你们一起被人吃。” 丁冲的夫人在一旁听得真切,眼神凌厉的眼神变得柔软了些。她拍了拍丁仪的脑袋。 “竖子,还不向陛下谢恩。” 丁仪掸掸袖子,有模有样的行了一礼。 人群中,有人微微欠身,向刘协致意,更多的人呆立不动。 —— 下了塬,刘协穿过董承部曲家眷的营地。 这里比塬上人更多,也更热闹,一路走来,不时听到路边帐篷里的哭泣声和责骂声。 有大人哭,有小孩哭,还有大人、小孩一起哭。 路边蹲着不少孩子,大有十来岁,小的岁,成群的挤在一起,又黑又大的眼睛四处乱看,有的凑在一起嘀嘀咕咕,脸上还带着坏笑,和塬上的丁仪等人完全不同。 看到董宛,不少孩子站了起来,恭恭敬敬的行礼。 “少君!” 董宛扬着马鞭,胸脯挺得高高的,满面春风,一副大军凯旋、圣主还朝的模样。 刘协险些笑出声来,看来董宛在她父亲营中也是个名人,尤其是在这些孩子眼中。 “少君,今天有赏吗?”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大声说道。“我们好饿,少君能不能赏点吃的。” 董宛眼睛一瞪。“哪有吃的,我自己都饿瘪了。”一边说着,一边用力拍着空空的肚子。 “且——”那男孩不屑地撇撇嘴。“没吃的,谁陪你玩,散了,散了。” 更多的孩子发出嘘声,一转眼就如鸟兽散。 “唉——唉——”董宛愣住了,徒劳的挥了两下马鞭,却没有产生任何威慑力,几乎没有一个孩子把她当回事。 刘协终于没忍住,笑了起来。 董宛恼羞成怒。“陛下,你还笑我!要不是……” “行啦,他们至少还向你行礼,朕这个皇帝才没面子,他们都没理我。”刘协拉起董宛的手。“童心最为单纯,这就是人的本性。没饭吃,谁愿意跟着你?” 董宛半懂不懂,只是下意识地点头附和。 —— 董承的大营是另外一番景象。 没有了家眷的干扰,将士们得以专心训练,营中气氛也变得严肃许多。当值的将士是精挑细选的壮汉,身材高大,相貌威武,披甲持戟,在两侧一站,顿时多了几分铁血气质。 董承本人头戴大冠,身披甲胄,在营门口相迎,举手投足之间顾盼自雄。 刘协很满意。 不管能不能打,至少精神状态不错。 行礼完毕,董宛就扑了过去,抱着董承的脖子,又哭又笑。 “女儿,你瘦了。”董承捏着董宛的小脸,心疼坏了。 董宛贴在董承耳边,轻声说道:“阿翁,我好饿啊,有没有吃的?” 董承看了看天子,眼神复杂。 刘协叹了一口气。“阿舅,我也是没办法,只好将她带到阿舅这儿来。不过阿舅也悠着点,别让她一下子吃太多,撑坏了肚子。” “好,好,那我让人多准备一些干粮,让你带回去吃。” “不行。”董宛头摇得像拨浪鼓。“营里那么多小狼崽子,鼻子灵得很,要是闻到我身上有吃的,说不定连我都给吃了。” 董承吓了一跳,看看几百步外的大营,欲言又止。 “阿宛说得没错,为了能让将士们吃饱饭,有力气,从皇后、贵人到营中妇孺,都日食一餐,饿得两眼发花。”刘协转身看向董承麾下诸将。“你们的妻儿都不例外,他们都在等你们胜利的消息。” 诸将互相看看,神情各异。 他们都知道自己的妻儿正在挨饿,本想趁着机会发点牢骚,现在发现连董承的女儿每天都只能吃一顿,估计皇后、贵人每天只有一顿也不是虚言,一时倒找不到理由说话。 一个中年将领出列,拱手道:“陛下,臣等虽愚昧,却也知道以大局为重。既然皇后、贵人都日食一餐,臣等家人也没什么好说的。只是这些人出生入死,从不曾分开这么久,实在想念得很。能否请陛下恩准,让臣等隔三岔五,有机会与妻儿见上一面。” “臣等附议。”更多的将领拱手施礼。 不能送粮食过去,将妻儿接过来吃一顿,也是好的。 刘协看向董承。“阿舅意下如何?” 当着诸将的面,董承自然不好否决,况且他也舍不得女儿。“请陛下恩准。” “诸君能以大局为重,朕也能理解你们的骨肉之情,只是李傕将至,大战在即,也不能乱了主次。朕建议,以营中训练成绩为准,成绩优异的,得与家人团聚一次,并由营中提供酒食,如何?” 有人还在犹豫,有人便迫不及待的叫道:“陛下,就这么办。训练得好的,才有资格与家人团聚。训练得不好,大营被李傕攻破,婆娘、儿女都要被人吃了,还团聚个球?” 更多的人七嘴八舌地说道:“就是,这年头弱肉强食,训练不肯用心,就等着当菜人。” “没错,西凉人就是禽兽。不打败这些禽兽,谁也活不了。” “无论如何,一定要打败西凉人。不仅要打败他们,还要吃他们的肉,喝他们的血……” 第49章 群策群力 看着突然激愤起来的诸将,董承有些慌了手脚,连声喝止。 刘协却暗自欢喜。 看来这次的选择没有错,这些来自洛阳周边的将士对西凉人的恨意就像火山,一点就着,省了费心引导的麻烦。 就冲他们这咬牙切齿、捶胸顿足的表情,只要运用得当,战斗意志是不会缺的。 幸好没让贾诩跟来,万一这些人红了眼,直接将贾诩这个西凉人撕了,那就亏大了。 刘协示意董承不必着急,也不在意诸将是否失礼,与他们谈论起西凉人的恶行,为接下来的战术讨论积蓄能量。 西凉人的恶行有目共睹,只不过平时敢聚众控诉的时候并不多。这些人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是李傕的部下,周围都是穷凶恶极的西凉人,没事都有可能翻脸砍人,更没人敢主动惹他们,有什么怨气也只能憋在心里。 今天逮着一个机会,旁边没有西凉人,全是义愤填膺的苦主,可以尽情控诉,不用担心有人去告密,这恨意瞬间就爆了表。 这时,远处的官道上奔来两匹战马。 战马狂奔,几乎四蹄腾空。 骑士伏在马背上,仍在不停的挥舞马鞭,拼命压榨战马的潜力。 马蹄踢起烟尘,直冲云宵,在很远就能看见,并迅速向大营接近。 虽然只有两匹战马,烟尘也只是淡淡的一层,远远算不上遮天蔽日,但带来的恐惧却铺天盖地,刚刚还恨不得要将西凉人撕成碎片的将领们一个接一个的沉默了,不少人意犹未尽,却不敢再说,憋得面红脖子粗,仿佛被捏住脖子的鸡。 时间不长,两骑奔入大营,来到董承的面前,汇报了郭汜已率近万步骑到达华阴,第一时间进逼杨定大营的消息。其中有两千步骑逼近,随时有进攻的可能。 董承的脸色也有些发白,额头、鬓角全是汗。 刘协看在眼里,却一点也不意外。 越是弱鸡,越是叫得欢,真正的斗鸡看起来反而有些呆滞,所谓呆若木鸡就是这个意思。 趁着这个机会,刘协示意董承入帐说话。 董承如梦初醒,连忙喝令诸将进帐,请刘协在主席就座,然后一一介绍诸将。 刘协不急不忙,挨个交谈,有的两三句,有的七八句,内容无非他们的籍贯,家里还有哪些人,这些年的经历。 借着这个机会,众人的情绪再次被调动起来。 只不过西凉人已经到了眼前,大战迫在眉睫,再说大话会有打头阵的可能,没人还敢像刚才那样肆无忌惮,说话声音也小了很多。 刘协询问完几个校尉、司马的情况,问了董承一个问题。 如果西凉人发动进攻,他们最有可能从哪个点突破,又有可能用什么方式进攻? 董承没有心理准备,犹豫了半天,才在地图上胡乱指了一下。没等刘协发表意见,他就心虚地缩回了手,讪讪地笑着,用力搓着手。 刘协没说什么,将目光转向校尉、司马们。 几个校尉、司马互相谦让了一番,一个校尉上前,在地图上点了点头。“陛下,臣以为,西凉人的进攻更有可能从这个位置开始。” 说完,他偷偷看了董承一眼。 他指的位置和董承所指并不相同。 “有什么理由吗?”刘协一边问,一边命人记录。 “呃……”校尉定了定神。“臣与西凉人交战过,西凉人不好列阵,但他们上山下坡如履平地,即使骑兵也能策马冲上山坡。这个位置虽然有坡,却拦不住西凉人,他们很可能会突然冲上来,然后从高处进行射击,扰动我军阵势……” 刘协觉得有理,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董承。 这个道理并不难懂,应该说,有过实战经验的人都知道,但董承身为将领,却一点概念也没有。 也不知道他之前的战斗是怎么打的,全靠对手犯错吗? 董承很尴尬,额头的汗珠更密。 刘协收回目光,夸奖了那个校尉几句,命人记录好他的发言,转头又问其他人。 见刘协问得认真,其他人不甘示弱,陆续发言。 这些人都是直接统兵的将领,战斗的经验比董承丰富得多,大部分发言也算是言之有物。 几个准备不足,本想胡乱说几句,蒙混过关的人还遭到了同僚的无情群嘲。 所有人都发完言后,西凉人可能发起攻击的位置便大致有数,之前一头雾水,觉得西凉人有可能从任何位置发起攻击,无形的恐惧不知不觉的淡化了很多。 看看帐角的漏壶,发现不知不觉已经过了一个多时辰,到了晚餐时间,刘协便让董承安排晚饭。 董承如释重负,连忙命人上酒上菜。 一提到吃饭喝酒,气氛又轻松了一些。董宛更是欢喜得眉开眼笑,几乎要流口水。 刘协将董承叫到身边,轻声问道:“阿舅,有方略了吗?” 董承既惭愧又兴奋。“陛下,臣惭愧,为将这些年,竟不知道这些人有如此见识。听他们说完,臣这心里不慌了。就算李傕亲来,臣也有把握守住阵地。” 刘协瞅了董承一眼,浅笑道:“阿舅以为,若李傕来攻,他会先攻你的大营,还是先攻奉义将军(杨奉)的大营?” 董承想了想,略显尴尬地说道:“先攻臣大营的可能更大。” 刘协也这么想。 论兵力,董承不如杨奉。董承只有两千多人,杨奉却有近四千人。 论将士战力,这些从洛阳周边招募来的明显不如杨奉麾下的白波军。说得难听点,他们连正式的战斗经验都没有,而白波军则是和牛辅率领的西凉主力正面交战过的精锐。 论个人能力,不管是韬略还是勇气,董承同样不如杨奉。 如果说董承有什么优势,那就是他还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不如杨奉。 在这种情况下,选择董承的大营作为突破口,是任何一个稍有见识的将领顺理成章的选择。 “那朕这些天,就在阿舅营中见习,观摩阿舅用兵,如何?” 董承正中下怀,连连点头。 “陛下,臣求之不得。”董承咬咬牙,又说道:“陛下在此,不能没有人服侍,不如就让阿宛侍候陛下起居?” 第50章 大汉第一捧哏 刘协很意外,盯着董承看了又看。 一旁胡吃海塞的董宛也很意外,仰起头,瞪着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尴尬地看看董承,很想说些什么,奈何嘴被食物塞得满满,一个字也说不出,倒是汁水从嘴角溢了出来,在下巴蜿蜒流淌。 “阿舅……”刘协欲言又止。 他的确有先收董承兵权的意思,但绝对不是现在。 就算是军事小白也知道,临阵换将,影响太大。 况且他自己也没做好完全承担责任的准备。 他只是想借这个机会实践一下人民路线,为将来改造军队积累一些经验,并不想现在就指挥作战。 至于董宛,反正都是碗里的菜,跑不掉的。 才十三岁而已,不急在一时。 董承这是什么意思,对他的侵权有意见,故意反着说? 又或者趁机要价,与伏完争锋? 毕竟有些人的脑回路有限,目光也只能看到那么远,不知道现在与皇家结亲有多危险。 董承离席,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大礼。 诸将看在眼里,互相看看,不知道董承是搞什么。他们刚才只顾着吃喝,也没听清董承与刘协说了些什么,见董承突然大礼参拜天子,都有些懵了。 “陛下,臣本非将门,河间一俗人而已。托祖宗有灵,姑母嫁入解渎亭侯府,生先帝,而为皇亲国戚。董卓乱政以来,臣文无安邦之策,武无平叛之能,唯有一颗赤诚之心,与在座诸君并力,与乱臣周旋。” 董承说着,落下泪来。泪水沿着脸颊,流到胡须上,将胡须沾在一起,原本还算雄壮的胡须变成了一绺。董承的声音也和胡须一样,变得纠结无比,几乎泣不成声。 “臣等外困于西凉虎狼,内愧于忠孝节义。眼见家园被毁,亲友为贼臣屠戮,百姓横尸当途,却不得不强颜欢乐,屈身事贼。其中辛苦,不足与外人道。” 诸将听了,想起被想起这几年的委屈,也不禁落下泪来。 一时间,帐内抽泣声一片。 董承抬起手,抹了一把脸。“赖祖宗英灵保佑,陛下安然无恙,如今又奋起自强,臣欣慰之至。奈何资质有限,不足以辅佐陛下,愿将全军委托陛下,与李傕、郭汜一战,不负祖宗,不负天下。” 他又指着诸将说道:“在座诸君,不论来自何处,都是大汉忠臣。愿陛下以为心腹,信如手足,君臣同心,再兴大汉。” 董承一边说着,一边悄悄招手,示意愣在一旁的部下赶紧表态。 有人眼尖,看到了董承的小动作,连忙离席。 有人带头,立刻有人跟上,没一会儿,所有的人都跪在董承身后,齐唰唰地大声请愿。 董宛有些慌了,伸长脖子,将嘴里的食物咽下去,也跪在了董承身边。 董承清了清嗓子,大声说道:“臣等愿随陛下,赴汤蹈火,破贼臣,兴大汉。” 诸将有样学样,齐声呐喊,声音洪壮。 不得不说,这些人当初能被挑进来,还是经过了一些选择的,不论是相貌还是身高,又或者是声音条件,都有模有样。此刻跟着董承齐声效忠,自有一番声势。 刘协见状,也不能再退。他起身走到董承面前,扶起董承。 “阿舅如此,朕感激不尽。那就让我们君臣为家国,为大汉,与李傕、郭汜堂堂正正的战一场,看看谁才是天命所归。” “陛下天生聪颖,先帝当年便欲以陛下为嗣,只是被屠夫何进所误。如今陛下即位,正是先帝心心之念所在,也是大汉中兴之兆。”董承举起拳头,瞪圆了眼睛,大声说道:“大汉必胜。” 诸将热血上头,跟着大呼:“大汉必胜!” “大汉必胜。” 刘协心中诧异,看不出董承打仗不成,捧哏倒是一流,气氛调节得恰到好处。 他明明是董卓所立,但现在要与董卓的旧部作战,董承便一句董卓也不提,直说这是先帝的遗愿,进而被当成天命所归,逻辑链清晰完整,足以让这些没什么文化的粗人信服。 这效果,很不错。 刘协满意地点点头,站直身体,摊开双手,大声说道:“诸君平身,若能击败西凉叛军,再兴大汉,必不负董将军与诸君今日。” “唯!”诸将轰然应喏。 重新入席,借着众人的兴奋劲头,刘协调整了防务。 经过刚才一番讨论,他大致能知道哪些人有点经验,脑袋还算清醒,哪些人纯属混水摸鱼。 董承是一笔糊涂帐,安排防务时只看谁与自己亲近,没太多合理可言,他却不能这么做。真上了战场,那可是要拼命的,吹牛拍马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他原本打算私下里与董承商量,现在董承主动交出兵权,他方便多了。 将几个不顶用的撤下来,由他们负责后勤,或者担当预备队,将几个态度积极,也有一定能力的人调到关键的位置,并设立赏格,许诺立功之后的赏赐,刘协接着宣布了一件事。 要求诸将立刻回营,根据自己的任务,召集部下商量作战细节,要逐级分解任务,尽可能的发挥每一个人作用,做到寸土必争的同时,又能全面配合,将损失降到最低。 郭汜已到,大战一触即发,每个人都必须枕戈待旦。 明天早上,他将对关键阵地进行逐一巡视,听取守阵将士的计划。 最后,刘协举起酒杯。“今日到此为止,击败李傕、郭汜之后,与诸君痛饮。” 诸将齐声答应,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行了礼,鱼贯出帐。 帐中安静下来,董承说道:“陛下,时辰不早了,你也休息。” 刘协摆摆手。“阿舅,现在哪能睡得着啊。不如我们说说话?” 董随正中下怀,转身对董宛说道:“阿宛,还不去准备,待会儿侍候陛下更衣?” 董宛如梦初醒,小脸顿时臊得通红,轻声应了一声,转身逃走了。 董承叹了一口气。“陛下,我这女儿从小娇生惯养,不懂规矩。若不是她从小在太后宫里长大,与陛下为伴,臣也不敢将她献与陛下。” 刘协嘴角抽了抽,不仅想骂人,更想打人。 但他还是忍住了,含笑说道:“阿舅,这说的哪里话来。可惜朕一贫如洗,否则该金屋藏娇才对。” 董承心中得意,抚着胡须,哈哈大笑,过了一会儿,又觉得有些不对劲。 “陛下,金屋……就罢了。阿宛也不想做皇后,她只想和儿时在太后宫里一般,与陛下朝夕相对。” 第51章 自家人(玄清竹打赏加更) 洗去奔波一天的尘土,刘协与董承换了宽松的常服,以家人之礼,对面而坐。 董承能力不行,但态度极好,主动让出兵权,刘协还是感激的。 至于董宛,反正是命中注定,早收晚收都要收。 反倒是董宛有点害羞,不知道躲哪儿去了,只是让侍女来服侍刘协洗漱。 “臣预祝陛下旗开得胜。”董承举起水杯,客客气气地说道。 “阿舅厚爱,我感激不尽。”刘协回敬。“征途漫漫,以后还要阿舅多多帮衬。” 董承喝了一口水,抚着胡须,大大咧咧地说道:“陛下,臣刚才所言,都是心里话。臣是文不成,武不就。若是太平无事,臣还能荫托陛下,做个富贵闲人。如今这兵荒马乱的,臣真帮不上什么忙。” 他又喝了一口水。“不过,臣也不会让陛下为难。臣的兵权可以放弃,臣的女儿也不想做什么皇后。只要陛下心里有她,是不是皇后没那么重要。为了一个皇后之位和那些读书人闹,不值当。” 刘协眉心紧蹙。 董承这句话挑动了他的心结。 伏寿被立为皇后,并不是伏完本人的意志,而是公卿大臣的意志。 伏氏是儒家世家,伏完本人懦弱无能,甚至连争权的欲望都没有,伏寿正是公卿大臣们最理想的皇后,伏氏也正是公卿大臣们最理想的外戚。 前一个这么理想的外戚是窦武。 大汉的外戚和皇室一样,是一个渐渐被儒生驯服的利益集团。也正因为如此,桓帝和灵帝不得不另起炉灶,扶持宦官集团,与儒生为主体的朝臣对抗。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宦官集团的出现是君臣争权的一个结果,而不是原因。 外戚被驯服,宦官被清除,朝臣们大获全胜,却被西凉武夫抄了底。 其实董卓一开始也是愿意被驯服的,只是袁绍及其党羽不肯给他机会。 即使是在李傕、郭汜等人的刀锋之下,朝臣们依然不忘掌控局面,为才十五岁的皇帝立了皇后,一个符合他们要求的皇后。 “陛下,这些读书人能说会道,又好结党,可不能得罪。”董承说道,态度诚恳。 看得出,他是真的没有和朝臣们正面对抗的勇气。 “多谢阿舅提醒。”刘协淡淡地说道。 现在不是讨论这件事的合适时机,董承也不是讨论这件事的合适人选,不如不谈。 两人把话题扯回了当前的战事上。 董承虽然能力不行,毕竟在李傕手下做过几年,对相关情况还是熟悉的,能给刘协提供一些参考。考虑到前锋是郭汜率领的近万步骑,刘协先问起了郭汜的情况。 董承也很坦率,直接否决了郭汜其人。 “有勇无谋之辈,不足为患。”董承扬扬手。“适足为陛下磨刀尔。” 刘协忍着笑。“还请阿舅详言。” 董承自信地点点头,说起了郭汜。 “论武艺,郭汜超过李傕不少,当年在长安城下,和吕布一战,也算是令人大开眼界。并凉多勇士,诚非虚言。不过,郭汜虽勇,却是个懦夫,而且是真正的懦夫。” “何出此言?”刘协大为不解。 “他惧内。”董承满脸鄙夷。“郭汜虽是统兵大将,却是个愚蠢之辈,偏听妇人之言。他与李傕交恶,就是其妻挑拨所致。说起来,这西凉的女人真厉害,身材高挑,胸大臀肥,一看就知道能生……” 见董承有跑偏的可能,刘协连忙将他拉回来。 “郭汜除了惧内,还有哪些弱点?” “胆小。”董承意犹未尽的咂了咂嘴。 “胆小?” “臣刚才说了嘛,他是个懦夫。”董承嘿嘿笑了两声,透着一丝得意。“或许是做马贼太久了,这人虽有一身好武艺,胆子却小得很。一看形势不对,立刻逃之夭夭,绝无苦战之意。上次在新丰,臣与杨奉奋起一击,双方将士甫一接触,还未正式开战,郭汜就慌了,扔了部下,匹马而逃。” 董承叹了一口气。“可惜臣与杨奉都缺少骑兵,追赶不及,否则那日便能阵斩了他。” 刘协忽略了董承不切实际的想象——就算有骑兵,他们也拦不住能和吕布单挑的郭汜——记下了董承对郭汜的评价。 结合具体的战例,董承对郭汜的评价还算客观,也很合理。 这有可能成为突破口。 “那李傕呢?” 听到李傕的名字,董承的脸色微变。 “李傕这个人,不太好说。他比郭汜聪明一些,但也聪明不到哪儿去,肯定不能和贾诩相比。但他手里有一支骑兵,名为飞熊军,是当年董卓的亲卫骑,现在是李傕的亲卫骑。飞熊军将士全是凉州杂胡,骑术精湛,生性残忍,战力很强,又唯李傕之命是从,极难对付。” “飞熊军?”刘协皱起了眉头,念叼了两句。“李傕亲自指挥飞熊军?” “不是,是他的儿子李式。”董承露出一抹不屑。“李傕虽不如郭汜一般懦弱,却一样惧内。他的夫人胡氏宠爱李式,李傕便将飞熊军交由李式指挥。这李式虽是凉州子弟,却从小娇生惯养,不论是个人武艺还是用兵之道,都不如李傕远甚。让他指挥飞熊军,就是小儿弄大锤——作死。” 刘协用心记下。“这李傕还有什么毛病?” 董承犹豫了片刻。“李傕好色,虽惧胡氏,却心有不甘,多蓄美婢。他对弘农王夫人有贪念,只是其中之一。如今天下大乱,百姓求生艰难,卖儿卖女的很多,李傕府中有很多女人,大多出身高门。他玩腻了就送人。郭汜之妻最担心这个,所以才挑拨郭汜,以至于二人反目成仇。说起这件事来……” 一说到八卦,董承的兴致就格外的高,刘协不得不一次次的将他拉回正题。 两人说了半夜,刘协对李傕、郭汜的了解又具体了不少,躺在床上,还在琢磨这件事,明明又困又累,却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陛下?”董宛蹑手蹑脚的走了进来,跪在榻前,小脸红得像苹果,结结巴巴地说道:“臣……臣妾前来侍寝。” 第52章 侍寝 刘协坐起身,盯着董宛看了两眼,掀起被角。 “上来。” 董宛像是没上油的轴承,动作僵硬,吭吭哧哧的犹豫了半天,才磨磨蹭蹭地爬上了床,钻进被子,用被子捂着脸,不敢看刘协一眼,小小的身体缩成一团,藏在一角,甚至不敢碰刘协一下。 刘协差点笑出声来。 不用说,这肯定是董承的主意。 董宛还没明白男女之事,肯定想不到这一点。 刘协掖好被角,手碰到董宛的肩膀时,她紧张得浑身发抖。 刘协将被子压在她的脖子下面,露出憋得通红的脸。董宛双目紧闭,身体颤抖,像只受惊的小猫。 “谁让你来的?” “阿……阿翁。”董宛小声说道,顿了顿,又补充道:“能侍候陛下,是臣妾的福份。” “呵呵。”刘协拍了拍她。“睡。” “哦。”董宛乖巧地应了一声,慢慢平静下来,不一会儿就沉入了梦乡,蜷缩的身体也慢慢舒展开来,四脚摊开,像蠕动的章鱼,不停变换着形状。 不知道是不是做了噩梦,她忽然紧紧地抱着刘协的手臂,抽泣着连声求饶。 “别吃我,别吃我。求求你,别吃我。” 刘协看着她充满恐惧的小脸,心中涌过怜惜。 他前世没有结婚,但同事中结婚生子的比比皆是,有的是儿子,有的是女儿。十三四岁正是小升初的时候,不少孩子已经被学业压得喘不过气来,因此叛逆的不在少数。 所以有人一提到孩子就眉开眼笑,也有人一提到孩子就唉声叹气,心情狂躁。 董宛倒是没有学业之累,她甚至没读过几天书。 她的童年时光就是跟着董承东奔西走,从河间到洛阳,再从洛阳到长安,没有一天安生的时候。 她不知道什么语数外,也不知道什么动漫二次元,不会成为游戏迷口中的小学生,但她见惯了生死,见惯了人们为了一口吃的拼命撕打,甚至亲眼见过吃人的悲剧。 她之所以还能看起来这么阳光,不仅因为有董承帮她扛着一片天,更因为她无知。 但那些痛苦的记忆已经埋在了她幼小的心灵深处,不时冲出来张牙舞爪。 可她绝不是这个时代最悲惨的人,即使她后来被曹操杀死,连同她肚子里的孩子。 在这个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的人间地狱,无数人比她更惨。 这是个英雄辈出的时候,也是一个英雄互相杀戮的时候。 刘协一边浮想联翩,一边闭上了眼睛。 —— 刘协再次醒来的时候,天还没有亮。 董宛散乱着头皮,正笨拙的解着他的腰带。见他醒了,吓了一跳,连忙跪在床上请罪。 “你干啥?”刘协揉着眼睛问道。 “我……臣妾侍寝。”董宛结结巴巴地说道。 刘协有点恼火。“侍寝就侍寝,你解我腰带干啥?” “呃……”董宛窘得说不出话来。“臣妾……听人说,侍寝要……要脱光衣服。” “谁跟你讲的?” “宋……宋贵人,她说……她第一次侍寝的时候就是脱光了衣服的,而且……而且好痛。” 刘协眼前浮现出宋都那人畜无害的面庞,心道这小姑娘都和董宛说了些什么啊。 不过想想也是,宋都成为贵人,第一次侍寝的时候也就是董宛这么大,当时…… 好,那是以前的刘协干的事,不是现在的刘协干得出来的。 三年起步,最高死刑,我可是守法公民。 再说了,如今的他身体只有十五岁,心理却超过三张,奔四而去,喜欢的是嫂嫂那样成熟的女性,对这种还没长开的小姑娘没兴趣。 “别听她的。”刘协哭笑不得,不由分说的将董宛拉过来,塞进被子。“睡在一起,就叫侍寝。” “是吗?”董宛将信将疑。 “我是皇帝,她是贵人,你信我,还是信她?” “当然是信陛下。”董宛的立场倒是很坚定。 “那就睡。”刘协打了个哈欠。“明天还有事,多睡一会儿,养足精神。” 折腾了一阵子,董宛显然也累得够呛,只是责任所在,不得不勉强支撑。如今得到了刘协的金口玉言,她彻底放了心,很快又睡足了。 刘协却有些睡不着了,看见外面微微泛白,便悄悄的起身,披上衣服,出了帐。 “陛下!”当值的史阿迎了下来,躬身施礼。 刘协站直了身体,吸了一口微凉的空气,有点晕沉的脑袋清醒了一些。 “有事情吗?” “有,侍郎徐晃回来了。” 刘协心中一紧。徐晃是和郭武一起保护杨修去送粮的,怎么他一个人回来了? “还有其他人吗?” “没有,就他一个。”史阿指了指不远处的小帐。“他就在那里小憩,臣带他过来?” “不必了,一起去看看。”刘协说道。 史阿也没多说什么,引着刘协向小帐走去。他们刚走到小帐外,就听到里面有声音,转眼间,徐晃就走了出来,衣服整整齐齐,长刀佩在腰间。 “是陛下召见吗?”徐晃说道,一抬头,见是刘协本人,愣了一瞬,随即拱手行礼。 刘协摆摆手,示意徐晃进帐说话。 “就你一个人回来的?” “是的。”徐晃说道:“杨侍郎交割完粮食后,又查看了后将军的大营部署,耽搁了一些时间。准备离开时,郭汜赶到,派兵切断归途。杨侍郎见机快,命臣单骑杀出,向陛下报信,他返回后将军大营,固守待援。” 刘协看看徐晃。“是杨侍郎一个人的决定?” 徐晃目光微闪。“是杨侍郎的决定,臣与郭侍郎也赞同。” 刘协点点头。徐晃不争功,这一点很难得。 趁郭汜立足未稳,先派武艺出众的徐晃杀出一条血路,赶回来报信,时间紧迫,考虑的时间有限,杨修虽聪明,毕竟是书生,临机未必有如此果断的决定。 说不定,这就是徐晃的提议,只不过最后做决定的是杨修。 “受伤了吗?” “没有。”徐晃淡淡地说道:“后将军送的西凉马快,臣抢在西凉兵合围之前冲出来了,未曾接战。” “甚好。”刘协松了一口气。“说说后将军的部署。” “唯。”徐晃从袖子里抽出一份地图,铺在刘协面前。 第53章 信任与欺骗 昨天与董承麾下诸将讨论了半天,刘协对阵地战的基本要点已经有所了解,此刻听徐晃讲解杨定的阵地部署,理解已经不是问题,问的问题也比较专业。 徐晃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颇为惊讶。 早就听人说天子聪慧,超出常人,果然名不虚传。 有些人,有些事,就是天生的。 正如当年高祖与张良谈兵。 听完徐晃解说,刘协问道:“杨修、郭武及段煨所部千余步骑留在后将军营中,是利是弊?” 徐晃早有准备,不假思索的说道:“后将军虽与宁辑将军不合,却与杨侍郎极为投契。若由杨侍郎统领那千余步骑,后将军应该不会反对。若说不利之处,就是多了这一千步骑,后将军的粮食消耗加剧,能支持的时间更短。不过,这并不重要。” “为何不重要?”刘协反问道。 徐晃略作沉吟。“臣以为,郭汜不太可能强攻后将军的阵地,当另选突破之处。” “比如?” “这里。”徐晃轻轻跺了跺脚。“臣归营时,看到大量游骑在安集将军营前游弋,似在窥测地形。” 刘协转身出帐,来到一个高坡上,伸手一指。“依你之见,哪里是最有可能被突破的位置?” 徐晃四下观望了一番,指了视线可及范围的两个地点,又简要说明了理由。 刘协很满意,徐晃指出的这两个地点都在昨天讨论的范围以内。 “公明,你留在营中,统领一队步卒督战救急,如何?” 徐晃在杨奉麾下时是曲军侯,统领一曲两百人。如今身为虎贲侍郎,统领五十人,自然不在话下。 只不过,他要统领的五十人并非普通士卒,而是董承的部曲,战斗要超出一般士卒不少。督战队也不是普通的队伍,是专门用来堵塞阵线漏洞的救火队,立功的机会最多。 徐晃没说话,眼神有些恍惚,显然没有任何心理准备。 “不肯?” 徐晃回过神来,连忙躬身施礼。“臣岂敢。”他有点哽咽。“谢陛下信任,臣必尽力而为。” “从虎贲侍郎里挑四个人,充当什长。你除了做好自己的事,还要指导他们。独木不成林,光武有云台二十八将,朕的功臣阁中也不能太冷清了。” 一瞬间,徐晃心潮汹涌,难以自抑。 天子不仅当面许诺他将来进功臣阁,还要他教导其他人,这是何等的信任? 他在杨奉麾下数年,杨奉也没把他当成自己人。为天子之臣不过数日,就被天子付以重任,这样的机会千载难逢,值得他付出一切。 “唯!”徐晃再拜,一揖到底。 —— 郭汜骑着高大的西凉马,在杨定的营前缓缓而行。 “这竖子,出息了啊。”郭汜摇着马鞭,叭唧着嘴。 杨定的大营依山而建,两侧是高耸的山崖,中间是从山中流出的泉水,易守难攻,只要有足够的粮食,强攻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之前派出的游骑汇报,就在他到达之前的一天,有一支运粮队走进了杨定的大营。 粮食的数量不多,但支持杨定几天应该没什么问题。 “老谢,咋整?”郭汜问道。 副手谢广踢马上前,撇撇嘴。“这杨定是被中原的书生骗昏了头,选这么一个死地立营,想逃都没地方逃。我们毋须强攻,只要将他团团围住,不让粮食送进来,用不了多久,他就只能投降了。” 郭汜咧着嘴笑了,他也这么想。 “可是不打一下,大司马处也不好交待?” 谢广说道:“同是凉州人,何必生死相搏?不如先劝降。他若不降,再攻不迟。” 郭汜放声大笑,抽了谢广一马鞭。“你这竖子,就是奸滑,不过这主意不错。大家都是凉州人,何必杀得你死我活的,一起去打小皇帝不好吗?” 他招了招手,叫过一个属吏。“你去见后将军,劝他认清形势,不要与我和大司马为敌,让小皇帝看笑话。他立再大的功劳,还能比凉州三明厉害?真是脑子坏了,居然为了小皇帝,与我们为敌。” 属吏应了,踢马而去。 郭汜带着亲卫骑,绕着杨定的大营走了半圈,越看越头疼。 如果要强攻,伤亡将非常惊人。到时候一旦李傕翻脸,他连反击的力量都没有。 不能打,无论如何不能打。 可是统大军前来,一箭未发,似乎也不合适。 最好杨定不要回答得那么爽快,拖上几天,也好让他在李傕面前有个交待。 如果杨定愿意投降,那就更好了。他可以和杨定联合,一起去攻小皇帝,一起与李傕叫板。 郭汜一边看,一边胡思乱想,心情忽起忽伏。 回到大营,刚刚在中军大帐坐下,派去劝降的属吏就回来了。 郭汜很诧异,心中忐忑,回来得这么快,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杨定可愿投降?” 属吏摇摇头。“后将军不肯降。” 郭汜大怒,用力一拍案几。“这竖子,竟敢执迷不悟,与老子为敌,逼老子砍他不成?” 属吏习惯了郭汜的脾气,倒也不慌。“后将军劝将军投降?” “甚?”郭汜愣住了。“他不肯降也就罢了,居然还劝我投降?” “后将军说了,陛下以仁为本,不计较将军在新丰的犯驾之罪。只要将军肯降,便能既往不咎。” “犯驾之罪,还既往不咎?”郭汜大笑,伸手一指御营方向。“就凭那小皇帝,能奈我何?” “呃……”属吏犹豫了片刻。“听说是贾先生的请求。” “贾文和?”郭汜收起笑容,神情不太自然。“什么请求?” “贾先生向陛下请求,赦免所有西凉将士,除了李傕。” “哈哈……”郭汜笑了两声,忽然觉得不对。他起身离席,来到属吏面前,一把揪住属吏的衣领。“你再仔细说一遍,一个字也不能漏过。” 属吏不慌不忙,将面见杨定的经过说了一遍。 过程很简单,杨定不仅不肯降,反过来劝郭汜投降,理由有二: 一是贾诩支持天子,段煨也支持天子。有段煨提供粮食,阻击张济,李傕、郭汜指望的东西夹击已然落空,胜算有限。 二是天子重视凉州,有意从根本上解决凉州的问题。在这种情况下,与天子为敌并非上策。既然天子愿意赦免李傕以外的所有人,对他们并不是坏事。 李傕为人霸道,疑心又重,连樊稠都杀,还有什么人是他不敢杀的? 至于郭汜本人,那就更不用说了,他们不久前还打得你死我活。现在重归于好,只不过是迫于形势,谁知道以后会不会翻脸? 属吏话音未落,郭汜已经翻了脸。 很显然,李傕骗了他。 天子不肯赦免的人只有李傕自己,根本不包括他郭汜。 李傕杀了那两名游骑,就是怕天子这道诏书传播出去。让他统兵来攻杨定,也是想让他和杨定打得两败俱伤,以便从中渔利。 “竖子敢尔!”郭汜大怒,一声暴喝,一脚将属吏踢出大帐。 第54章 算计 郭汜怒不可遏,等谢广赶到时,他已经将帐内砸得面目全非。 倒是那名属吏没什么事,只是滚了一身泥,胸前一个大脚印。 听完属吏的解释,谢广皱了皱眉,将被郭汜踢翻的案几扶起,又将地上的酒壶、杯盘放好。 郭汜依然难抑怒气,厉声喝道:“你说,咋整?” “忍!” “这怎么忍?” “不能忍也得忍。”谢广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又将酒杯重重的顿在案上。“实力不如人,除了忍,又能如何?将军纵不畏死,难道连少君的性命也不顾了?” 郭汜眉头紧皱,从谢广手中夺过酒壶,往嘴里倒了几口酒。 酒水从嘴角溢出,胸前湿了一片。 他和李傕能讲和,是因为互有人质,他的女儿在李傕处,李傕也有一个女儿在他这里。 如果翻脸,那个女儿必死无疑。 女儿的生死只是一方面,重点是他现在实力削弱严重,根本打不赢。 所以,只能忍。 “那你说,怎么才能弄死他?” “如实汇报,要军械,要粮食。”谢广微微一笑。“杨定的大营这么难打,不多要点军械和粮食怎么行?最好再让他多派一点精锐来攻,比如飞熊军。” 郭汜眉梢轻扬,眼中闪过一丝狞厉。 “就这么办。敢骗老子,老子就让他断子绝孙。反正天子不肯赦免他,迟早要族灭,不如将这功劳让给我们。” 两人相视大笑。 —— 李傕咂了咂嘴,将郭汜的军报轻飘飘地丢在案上。 郭汜的小心思,几乎明明白白的写在字里行间。 该来的终究要来。 贾文和,算你狠! 想到贾诩,李傕就恨得牙痒痒。 他有种感觉,贾诩要借他的人头向小皇帝示好,不管他怎么挣扎,都逃不出贾诩的算计。 就像当初那两个游骑,不管他杀不杀,结果都是一样的。 但他的人头没那么容易拿。 李傕冷笑了两声,命人去叫儿子李式。 李式来得很快,眼圈有点发黑,精神萎靡不振。向李傕行礼时,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阿式,贪色要有节制。”李傕淡淡地说道。 李式尴尬地笑了两声,岔开了话题。“阿爹,这么早叫我来,有急事?” “杨定依华山立阵,郭汜力不从心,你率领飞熊军去帮帮他。” 李式面色微变。“阿爹,飞熊军是骑兵,不适合攻阵啊。这是不是……” “这句话,你去对郭汜说。”李傕嘿嘿笑了两声。“他要粮食,我就给他粮食。他要军械,我就给他军械。他要飞熊军,我就给他飞熊军。我倒想看看,他还想要什么,敢不敢要我的人头?” 李式还没反应过来,茫然地看着李傕。 李傕心中涌起一股说不出的烦闷。 西凉人大多有勇无谋,难得出了一个智者贾诩,却一心想归顺朝廷,反过来算计西凉人。 “到了那里后,你把这些话对郭汜说,看他如何回答。” 李式应了,转身出帐。 “少睡点关东女人。”李傕大声说道。“若是没死在郭汜的矛下,先死在关东女人的肚皮上,丢老子的脸,小心老子揭你的皮。” 李式在帐门外愣了片刻,臊得面红耳赤,落荒而逃。 李傕坐在帐中,听得脚步声慌乱的脚步声渐渐远去,重重的叹了一口气,又倒了一杯,命人去叫几个弟弟、侄子,准备大举进军。 没过一会儿,帐外有脚步声响起,随即帐门被人掀开。 李傕抬起头,还没看清是谁,来人大步走到李傕面前,夺过李傕手中的酒壶,一脚踹翻了案几,又将酒壶砸在李傕的头上。 “啪!”酒壶碎裂,酒液洒了李傕一身。 “你……”李傕气得一跃而起,伸手拔出腰间长刀,刀光一闪,架在了对方的脖子上。 “你杀啊!”来人毫无惧色,梗着脖子,怒视着李傕。 李傕定睛一看,这才发现是妻子胡氏,不禁气沮。他还刀入鞘,抹去脸上的酒水,讪讪地笑道:“你这是做甚?我好好的喝酒,帐里又没其他人,不信你搜。” “我才懒得管你有没有人。”胡氏气得胸口成伏。“我就问你,明知郭多不是东西,你为甚还要派阿式去?万一他被郭多害了,我是你偿命,还是找郭多偿命?” 李傕恍然大悟,知道妻子护犊的脾气又犯了,连忙将妻子让到正席,耐心解说。 “夫人,你有所不知。郭多在新丰吃了亏,现在手下就没几个人,根本不是阿式的对手。只要阿式自己小心些,郭多伤不了他。若是他胆大些,倒是有机会宰了郭多。这种事,我不适合出面,又不放心别人,自然由阿式去做最好,立了功,将来才好继承我的人马嘛。届时纵使别人有意见,我训斥阿式几句,也就过去了,谁会和一个孩子过不去呢?” 胡氏听了,将信将疑。“你当真如此想?” “那当然,阿式是你儿子,也是我的儿子,我的人马不传给他,还能传给谁?” 胡氏转怒为喜,随即又道:“虽说如此,却还是有些急了。你正当壮年,阿式又年少,万一……” “时间不等人。”李傕扬扬手,打断了胡氏。“有人要我父子的命。” “谁?”胡氏登时变了脸。 “贾诩,郭多,还有那个小皇帝。”李傕叹息道:“放眼看去,全是敌人,数不胜数。夫人,要想活下去,没有别的办法,只有我们父子兄弟齐心协力,杀出一条血路。若能抓住小皇帝,自然最好。若是不能,我们就退出关中,回凉州去。中原虽好,不是家乡。” 李傕张开双臂,转着圈,吟唱起来。“草原青青,雪山莽莽。大河万里,野草孤狼……” 胡氏蛾眉紧蹙,没好气的打断了李傕。“闭嘴!大敌当前,作此悲凉之曲,算什么汉子。打起精神来,和他们打一场。若是败了,再走不迟。” “什么败了?”胡封推帐而入,见胡氏亦在,不禁一愣。“姑母,你说什么呢?” “阿封,有人要杀你姑父,你待如何?” 胡封一听,立刻瞪圆双眼。“谁敢杀大司马?我第一个不答应。” 话音未落,李维也走了进来。“谁这么大胆,敢杀大司马?咦,嫂嫂也在啊。” 第55章 贾诩的复仇 西凉诸将中,多以兄弟子侄为将,李傕最为明显。 从兄弟李桓、李应、李维,从子李利、李暹、李进,外甥胡封,都是军中偏将、校尉,再加上统领飞熊军的亲儿子李式,再加上一些其他亲朋,十几个人,牢牢掌握着麾下人马。 这也是李傕能够最后胜出的关键。 他们已经牢牢的绑在了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即使如此,李傕也没有把事情的真相告诉所有人。 除了亲儿子李式,他不敢完全相信任何人。 贾诩说只诛首恶,不及其余。谁知道他这几个从兄弟、从子会不会砍了他的首级去邀功? 生死面前,唯至亲可信。 “杨定依山列阵,郭汜殆战,不肯进攻,反要我送粮送军械,还要飞熊军增援。”李傕将前方的战况简要地说了一遍。“你们如何看?” 李桓等人一听就炸了,大骂郭汜不按好心,甚至有人说郭汜有通敌之嫌,应该直接击杀。 理由很简单,飞熊军是骑兵,如何能攻阵,而且是依握山势而立的阵地? 郭汜一定是和杨定串通好了,诱飞熊军前去,设伏击杀。 胡氏顿时急了,催促着李傕改变成命,别让李式冒险。 李傕很不耐烦。“阿式如果这么蠢,早就死在战场上了,何必等到今天。” 胡氏不依,揪着李傕的衣领,逼他下令。 胡封站了起来,主动请令。“姑父,姑母,不如我陪阿式走一趟。若郭汜真敢让飞熊军攻阵,必是通敌,我与阿式联手,击杀了他便是。” 胡封的父亲是胡氏的弟弟,母亲是李傕的妹妹,亲上加亲,在营中地位仅次于李式。 见自家侄儿请战,胡氏很有面子,欣然同意。 李傕也不反应,随即命胡封率本部协助李式,一起去增援郭汜,看他玩什么花样。 然后,李傕又命李桓、李利率部押送粮食、军械,紧随李式、胡封之后,随时准备增援。这些粮食、军械送到华阴以后,分批交给郭汜,不给他反噬的机会。 李桓、李利心领神会,领命而去。 其他人与李傕一起,率领大军,赶往华阴。 —— 李式、胡封赶到华阴,第一时间派人向郭汜通报,却不主动去见郭汜。 郭汜收到消息,暗自叫苦。 看李式、胡封这架势,李傕十有八九是起了疑心。李式、胡封想进攻的不是杨定,而是他郭汜。 他找来谢广商议,谢广却很从容。 “将军进攻董承,由李式、胡封监视杨定、杨奉。” 郭汜一头雾水。“为甚?” “小皇帝以董承、杨奉为左右翼,董承实力最弱,只要能击破他的阵地,小皇帝左翼被斩断,就只剩下南北军守护御营。南北军都是些纨绔子弟、中原废物,哪能挡得住将军?倒是杨奉,悍勇过人,由李式的飞熊军监视,最合适不过。” 谢广笑了两声,又道:“杨奉曾是李傕部将,谋刺李傕不成,这才转投了小皇帝。仇人见面,份外眼红,你说李式那小犊子会不会一时按捺不住,抢在我们前面与杨奉开打?” 郭汜恍然,不禁放声大笑。 “老谢,你太阴了。给你取个字,就叫谢文和。” 谢广脸色有些不太自然。“将军,我这点小聪明,哪能和贾先生相提并论。这一切,只怕早在他的算计之中。” “他连这都算得到?”郭汜也笑不出来了。 谢广点点头。“李傕做得太过份了。不仅对朝廷不敬,滥杀无辜,还对西凉人大开杀戒。李蒙、王方都死在他的手里,那可是贾先生的乡党。李傕这么做,简直是羞辱贾先生。现在贾先生要他的命,也是人之常情。” 郭汜搓着手指,半天没说话。 诚如谢广所言,李傕的残忍不仅害了他自己,也害了所有人。他们用贾诩之计,掌握了朝廷,本来可以挟天子而号令天下,奈何李傕却杀红了眼,连自己人都杀。 樊稠、李蒙、王方都死在他的手里。 李蒙、王方都是武威姑臧人,一向敬重贾诩。李傕连声招呼都不打,就杀了李蒙、王方,显然没把贾诩放在眼里。 天子一离开长安,贾诩就辞别了李傕,转投段煨,显然早有去意。如今投了天子,要用李傕的首级向天子示忠,一举两得,再正常不过。 只是这么一来,郭汜就难做了。 “他会怎么安排我?”郭汜问道,眼神不安。 “攻下董承大营后,将军或许就可以知道答案。” 郭汜看着谢广,神情茫然。 “拿下董承大营,天子危急,将军进,则朝廷危。将军退,则朝廷安。贾先生既然依附朝廷,效忠天子,除了与将军讲和,还有其他选择吗?” “若拿不下董承大营呢?” “若拿不下董承大营,就算贾先生不要将军的首级,李傕也不会放过将军。” 郭汜的头更疼了。 前有狼,后有虎,只有拼命向前一条路了。 郭汜随即派谢广到李式的大营,向李式、胡封传达了作战方案。 听说自己毋须强攻杨定的大营,只需要为郭汜守住侧翼,阻击杨定、杨奉,李式松了一口气,拍着胸脯保证,绝不让一兵一卒骚扰郭汜。 为表诚意,李式向谢广移交了一批粮食和军械。 谢广回到大营后,郭汜随即下令移营,并召集重将,悬以重赏,先破董承大营者,赏钱百万,关东女子五人。 郭汜话音刚落,大帐里就沸腾了,诸将兴奋的互相击掌。 即使是目不识丁的将领也知道,只有武力没出路,读书才能成为人上人。否则纵使能成为凉州三明一类的名将,也无法得到关东人的尊重,被他们玩弄于股掌之上。 在他们的语境中,关东女子可不是普通的关东女子,而是特指出身关东大族的女子。这些女子通常不仅相貌出众,而且知书达礼,纳为妻妾后不仅有面子,还能为子女提供更好的教育。 即使是在关东,这样的女子也是万里挑一。 对这些大多出身卑微,为了生计,不得不做马贼的人来说,能得到一个都是宝贝,更何况是五个? 至于董承,那就是个无能之辈,不堪一击,手到擒来。 第56章 做秀(兢兢业业寂寞哥打赏加更) “再来一次。”刘协扬扬手。“这次结束就吃饭。” “唯!”王昌和另一个虎贲侍郎应了一声,向山坡下跑去。 转身的那一刻,两人同时露出了痛苦的表情。 这一段长约百步的上坡路,他们已经跑了十几趟,两条腿沉得像铅,却不敢有任何意见。 因为天子之前也跟着跑,只是他的身体太弱,第三次就被淘汰了。 他们俩是坚持到最后的两人。 这一趟跑得比任何一次都辛苦,每一步都是煎熬。 跑到终点时,他们已经站不稳了,只想一屁股坐在地上,或者干脆躺在地上。 “现在让你们攻击他们,有胜算吗?”刘协对两个挤在一起的少年士卒说道。 两个少年互相看了一眼,走上前,一个举刀持盾在前,一个持矛在后,先向王昌发起了攻击。若在平时,王昌根本不会把这两个半大孩子放在眼里。可是现在,他体力消耗殆尽,虽然极力举起了手里的盾,脚却怎么迈不出去。 两个少年互相配合,轻而易举的赢了他们,用战刀象征性的抹过他们的脖子。 “陛下,很轻松呢。”一个少年得意地说道。 刘协转身,看着一群身形瘦弱的士卒说道:“你们看,就算是再强壮的人,连续爬上十来次这样的山坡,就会累得连一个孩子都对付不了。你们都是成年人,只要心不慌,手不软,一定能应付的。” 士卒们连连点头,信心满满。 这些都是从董承军中挑出来的弱者,董承原本安排他们去做一些搬运军械、伤员之类的工作,但刘协觉得董承的兵力太少,要尽可能将每一个人士卒都用起来,特地安排了这么一场演示。 要让他们上阵杀敌,第一步就是去除他们对西凉兵的恐惧。 一开始,王昌等人几乎能以一敌十,轻松击败这些瘦弱的士卒,可是让他们跑上几次之后,还能轻松取胜的就不到一半。十次以后,就连最瘦弱的少年兵,也能击败最强的王昌。 活生生的例子就在眼前,所有人都去除了恐惧,看到了复仇的希望。 他们之所以被挑出来,是因为他们都有亲人被西凉人杀害、家园被西凉人烧毁的惨痛经历。如果给他们报仇的机会,绝大多数人都愿意试一试。 刘协向他们保证,只是让他们做预备队,给主力一个补充体力的机会,不会让他们做无谓的牺牲。 这样的事对于很多将领来说都是家常便饭,既能消耗对方的体力,又能减少粮食消耗。换董承来说,是没人会相信的,但刘协是皇帝,金口玉言。他的亲口承诺还有一定的公信力。 “你们辛苦了,去吃饭。”刘协对王昌等人说道:“一人加一升酒,多休息半个时辰。” 刚刚还累得像死狗一样的王昌等人顿时满血复活,一跃而起,大声致谢,争先恐后地向吃饭的大营奔去。 那些偷懒怕累,不肯参加演练的虎贲侍郎们互相看看,眼红不已。 多休息半个时辰没什么,一升酒可太难得了。跟着陛下吃了几天的麦饭,嘴里能淡出鸟来。如果能喝上几口酒,那多舒坦啊。 可惜,这个机会错过了。 “陛下,该用膳了。”董宛提醒道。 “朕不急,等他们都吃完,朕再吃不迟。” 董宛“哦”了一声,没再说什么。自从刘协到营中,就形成了一个不成文的习惯,不仅与普通将士一起吃粗糙的麦饭,还要最后一个吃。只要有一个将士还没吃,他就不肯吃。 身为贵人,董宛也只能陪着,一边看着将士们吃饭,一边捂着咕咕叫的肚子,想着麦饭滑过嗓子时的难受,犹豫着要不要申请回御营去。 御营虽然每天只有一顿饭,毕竟要精细些,不至于如此难以下咽。 刘协看在眼里,也有些不忍,却只能装没看见。 要想得到将士们的拥护,在接下来的战斗中全力以赴,他不得不以身作则。 就算是做秀,也要将这场秀坚持到底。 这关系到他能不能在军中站稳脚跟,能不能重树朝廷的尊严,能不能让所有人——包括贾诩——相信他是天命之子、中兴之主。 不成功,便成仁。 “陛下,你看。”王越突然伸手一指远处,低声叫道。 刘协转头看去,只见地平线上,两名骑兵狂奔而来,战马四蹄腾空,拉起两道烟尘。 不一会儿,骑兵奔到坡下,没等战马停稳,他们就跳下马,向前冲了几步,一人扑倒在黄土中,挣扎了几下都没爬起来,另一人跌跌撞撞地奔上山坡。 “陛下……”骑兵气喘吁吁,伸手指着远处。“飞……飞熊军来了。” “总共多少人马?” “骑兵两千余,步卒三千左右,统兵的将领一个姓李,一个姓胡。” 刘协点点头,命人铺开地图。骑兵在地图上指明飞熊军的位置,与郭汜的大营相隔十里左右。 “接敌了吗?” “没有,我等谨记陛下吩咐,尽可能不与他们接触。”骑兵抬起袖子,抹了一把脸,被汗水沾湿的黄土被拉出一道杠。“他们远远射过几箭,不过我们都有铁甲防身,不碍事。” “好,去吃点东西。” “唯!”骑兵兴奋地应了一声,与刚刚爬上山坡的伙伴一道,去吃东西。 刘协规定,斥候的体力消耗大,每次得到有用的信息,就可以额外得到一份食物。如果得到重要的信息,还可以给家人挣一份赏赐,通常是一碗麦饭。 没饿过肚子的人不知道食物的珍贵,这些人大多体验过挨饿,有的人甚至吃过人,或者险些被人吃,非常珍惜这样的机会,想尽一切办法打探消息。 为此,刘协不得不再三吩咐他们,不得过于接近西凉军的大营,更不要轻易与西凉游骑接触,以否不必要的伤亡。 尽管如此,还是有人为了得到有用的信息而冒险,几乎每天都会有伤亡报告。 但没人报怨,这都是他们自愿的。 从中午到晚上,先后有十几道的消息传来,气氛渐渐紧张。 刘协下令,各营演习结束,全军转为实战状态。 第57章 人菜瘾大 一灯如豆。 刘协与董承对面而坐,董宛靠在一旁打瞌睡,头一点一点的,像小鸡啄米。 刘协看着地图,脑子里回忆着实际地形和负责的都尉、司马的性格、优劣,甚至包括直接指挥战斗的曲军侯,预估临战时他们可能的反应,以及该如何调度才能避免溃败。 郭汜与李傕扯皮的这几天,他可没闲着,用心记下了董承麾下曲军侯以上的所有将领,还包括一部分队率、屯长,甚至认识了不少普通士卒。 韩非子说,猛将必发乎卒伍。 他虽然没有发现徐晃那样的猛将,却恶补了不少基本常识。 作为一个二十一世纪的良民,他对冷兵器战争没什么概念,大多数印象都来自于影视剧。 然而,众所周知,影视剧的冷兵器战争大多不靠谱,包括以制作精良着称的央视版《三国演义》在内。 比如,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绝对是传奇战绩,不管关羽有没有诛文丑,仅凭斩颜良这一项,他就是三国时代数一数二的猛将兄。 相比之下,号称三国第一猛将的吕布却没能临阵斩将郭汜,只是伤了郭汜而已。 他原本以为,自己应该苦练武艺,以便将来亲临战阵。 后来才知道,别说是他这样的一军统帅,就连统领五百人的都尉都不会轻易到一线参战,更多的是在后面指挥,身边还有五十名全副武装的亲卫保证安全。 与普通将士打成一片,不仅弥补了常识,也让他获得了将士们的信任,更极大的激励了士气。 如今的董承部士气如虹,斗志昂扬,已经可以和郭汜一战。 董承本人也这么想,话里话外的暗示刘协,不用刘协亲自出手,他可以代劳,有足够的把握击退郭汜,守住阵地。 刘协没理他。 董承忠诚无虞,能力堪忧,他绝不会让董承首战。 首战关系到军心士气,非胜不可,容不得半点闪失。 “陛下毋须多虑,此战必胜。”董承幽幽说道,眼巴巴地看着刘协。 刘协抬起头。“阿舅,此战过后,我打算转你为执金吾,你意下如何?” 董承眼神闪烁。 执金吾是九卿之一,负责皇城巡逻。眼下没有皇城,执金吾就是一个虚名,连麾下的缇骑和执戟都被并入卫尉麾下了。 但现任执金吾是皇后之父伏完。 如果能压伏完一头,他不反对。 “陛下打算将伏君调任何职?” “他本是书生,不知兵,做什么都可以,唯独不适合担任执金吾。”刘协打量着董承,咧嘴一笑。“阿舅知兵,又是国戚,我信得过你。” 董承眉梢轻扬,心里美滋滋的,却还是有点不甘心。 “可惜臣没有拿得出手的战功可言。” “还有什么功劳比救驾更大?”刘协放下手中的笔。“若无阿舅,我岂能从新丰学舍全身而退。阿舅为执金吾,名至实归。你已经击败过郭汜一次,再多一次并无意义,万一打得不好,反倒惹人非议。” 董承哈哈一笑,欣慰地点点头。 天子说得有理,而且是真心为他着想。 毕竟是自己人。 “就依陛下。”董承大包大揽。“臣为陛下掠阵,若有不谐,臣愿以身扞卫陛下。” 刘协点头答应。 对付这种人菜瘾大的,他有足够的经验。 反倒是贾诩那种老狐狸,必须小心应付,不能被他的表面文章骗了。 “阿舅,有一件事……”刘协皱着眉,叹了一口气。“我现在不知如何应付。” “陛下,你说。”董承拍着胸脯说道:“臣愿为陛下分忧。” “郭汜围而不攻,杨定部的粮食很快就要耗尽。如何才能将第二批粮食送进去,我一直没有找到稳妥的办法。” 董承忽然觉得刚才拍得有点重,胸口有点闷,喘不上气来。 主动出击,打破郭汜的阻截,将粮食送到杨定的大营里去,这可不是一个简单的任务,而是一个可能要命的任务。 更要命的是,李式率领的飞熊军已经赶到华阴,随时可以投入战斗。 那可是真正的精锐,董承想不出有谁能够承受飞熊军的连番冲击。 “这……郭汜也就罢了,飞熊军可不是易与的,陛下当三思而行。”董承呐呐地说道。 刘协苦笑。 他是真的头疼。 挑起李傕与郭汜内讧是好事,但飞熊军这么快就到达战场,却不是他愿意看到的结果。 李式可能很弱,但飞熊军却是真的强,他目前还找不到能和飞熊军正面硬撼的骑兵。 “如果吕布在,就好了。”刘协说道。 董承附和地点了点头。 论骑兵之强,也许只有并州骑兵能和凉州骑兵对抗。 可惜吕布不在这里,他去了徐州,远水解不了近渴。 “你早点睡。”刘协起身。“我回一趟御营。” 董承一句话也没说,起身告辞。 刘协又坐了片刻,起身叫来王越,让他叫起其他人,回御营一趟。 —— 御营很安静。 每天只能吃一顿,而且只有麦饭,没有一丝荤腥,所有人都默契地选择了早点休息,尽可能减少消耗。 刘协走进御营里,除了巡逻的士卒,看不到一个人,绝大多数帐篷里都是漆黑一片,有人说梦话,有人翻身,还有孩子被饿醒了,正在哭闹。 刘协尽可能的放慢脚步,快速通过,免得惊动其他人。 贾诩的帐篷还亮着灯,隐约能看到一个身影映在帐篷上。 刘协挥手示意王越等人站得远些,轻轻咳嗽了一声。 “先生,你睡了吗?” “陛下?” “是朕。” 帐中一阵轻响,帐门掀开,露出贾诩清瘦的面容。他看了刘协一眼,拱手施礼。 “陛下,请。” 刘协进了帐,环顾四周,见案上一灯一书,还有一杯清水。 “先生在读书?” “《老子想尔注》。”贾诩走过去,将书简翻了过来,递给刘协。“战场上捡来的,颇有新意,一直留在身边。陛下有空闲,不妨一读。” 刘协接过书简,大致扫了一眼。 他知道《老子想尔注》,也知道《老子想尔注》是五斗道推崇的经典,只是没想到贾诩会读这样的东西。不过也可以理解,贾诩好阴谋,这本来就是道家的看家本领。 第58章 夜谈 “这应该是五斗米道的经典,先生也奉道?”刘协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说道。 “道术本一体,只是术易显而道难见罢了。”贾诩苦笑。他请刘协入座,又取过一张席,靠在案边。“陛下深夜回营,是有事有垂询?” 刘协也没掩饰,把自己面临的困境说了一遍。 郭汜进攻在即,董承的大营能不能守住,他并没有绝对的把握。可是相比于防守的阵地战,他更头疼如何给杨定送第二批粮。 “飞熊军在侧,送粮的风险大增,不能不有所准备。” 贾诩也有点意外。“李傕派来了飞熊军?” 刘协同样意外。“先生……没料到?” 贾诩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看着刘协,哑然失笑。“陛下,臣应当料到吗?” 刘协没吭声,只是盯着贾诩多看了两眼。 他的确以为这是贾诩计划之中的事。 不是说算无遗策吗? 贾诩这副无辜的表情,是演戏,还是无奈? 贾诩收回目光,出了一会儿神。“陛下对张良、陈平如何看?” 刘协虽然不明白贾诩为什么突然岔开话题,提起张良和陈平,却想起一件事。 凉州的另一个谋士阎忠,也可以算是贾诩的伯乐之一,对贾诩的评价便是良平之奇。 阎忠在历史上留名,除了这件事,就是劝皇甫嵩造反,却被皇甫嵩拒绝了。 奇怪的是,当阎忠自己有造反的机会时,他却拒绝与韩遂、马腾合作,愤懑而死。 贾诩此刻提起张良、陈平,或许与阎忠对他的评价有关? 刘协不明白,决定藏拙。以他的人生经历,知道这时候大多不需要自己回答,耐心倾听就行了。 “张良与陈平并为高祖智囊,但两人的身后名却大不相同。人人皆谓张良为神仙,却谓陈平为阴谋家。就连陈平也说自己多阴谋,道家之所禁,难以善终。” 贾诩抬头看着刘协,嘴角噙着苦涩的浅笑。 “可是有谁相信,陈平并非天生阴谋家,他也想如张良一样行大道,用阳谋,奈何身份悬殊,他只能行小术,用阴谋。” 刘协静静地看着贾诩。 他从贾诩对陈平的感慨中听到了同情,感受到了他想为张良,却不得不为陈平的无奈,却还是不知道贾诩为什么要在此时此刻提起张良、陈平。 贾诩喝了一口水,放下杯子时,神情已然平静下来。 “道为经,大河虽千回百转,终将归海,是以大道可知。术为纬,涓滴细流,漏痕露迹,朝生夕死,难以预计。故圣人以道治国,求其鸿远,而以术济急,求其见效。” 这下子,刘协明白了。 贾诩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其实就是一个意思。 他用计离间李傕、郭傕不假,但他无法预知李傕、郭汜的每一个反应。 比如李傕派李式率领飞熊军前来增援。 “陛下当初承诺送粮,却不是死诺。”贾诩又取了一只碗,为刘协倒了半碗水。“杨定曾与李傕共事,自然清楚飞熊军的战力。陛下纵使不能兑现诺言,想来他也能理解陛下难处。” “那……就由着杨定投降?” “杨定降了,有利无弊。一来他与李傕有仇,只能与郭汜结盟。如此,则李傕必然要花更多的心思去防备他们。二来可以增加李傕、郭汜的军粮消耗。李傕军粮不济,要么退走,要么急攻。” 贾诩捻了捻手指,又沉吟道:“要说麻烦,只在于杨侍郎。不过他是华阴人,熟悉地形,再不济,退守华山深处,也能支持一段时间,当无性命之忧。” 刘协轻轻地点了点头,心里却隐隐不安。 贾诩的分析没错,纵使杨定降了也未必是坏事,反倒可能是好事。 但,这是贾诩的真心话吗? 刘协反复权衡了一会,还是拿不定主意,决定暂时搁置这个问题。 他和杨定的约定还有两三天,可以再考虑考虑。 “多谢先生点拨。”刘协微微欠身致意。 贾诩躬身还礼。“这是臣应尽之职。” “先生能为我说说飞熊军,以及统领飞熊军的李式吗?” “当然可以。”贾诩喝了一口水,不紧不慢地说道:“飞熊军原本是董卓的部曲,既有汉人、羌人,也有北边杂胡。之所以取飞熊为号,一是因为凉州汉羌信奉熊,二是董卓本人敬重姜尚。” “至于李式……”贾诩笑了笑。“他是李傕与正妻胡氏所生嫡子,极为胡氏宠爱,故能弱冠统领飞熊军。天资不算差,却没经历过生死,统领飞熊军这样的虎狼之师未免力不从心。” 刘协不解。“李傕这些年无日不战,李式统领飞熊军,却没经历过生死?” “董卓诸将中,李傕实力最强,又有计谋,一般不会出动飞熊军。且飞熊军名声在外,对手往往看到飞熊军的战旗就心生怯意,主动退却,不会舍命相搏。” 刘协恍然,随即又问道:“凉州出精骑,除了飞熊军外,凉州还有哪些精锐骑兵?” 贾诩摇摇头。“凉州出良马,骑兵很多,但精骑难得。董卓征战一生,耗尽家财,才攒得飞熊军两千余人,号称三千。这些年在中原征讨,损失不少,却得不到补充,实则不过千余人。” “凉州精骑这么少?” 贾诩笑了,摆摆手,示意刘协不必惊讶。 “所谓精锐,不仅要有数以千计的百战之士,还要有令行禁止的纪律。凉州人多胡风,寡气节,逐利而生,百战之士数不胜数,能够令行禁止的却屈指可数。飞熊军之所以能成为董卓的部曲,是因为董卓是万里挑一的勇士,威镇西凉,又与战士同富贵,共甘苦,这才能收服其心,得其死力。” 刘协看了贾诩一眼,欲言又止。 贾诩的确有为董卓正名的意思,但他说的是事实。 作为一个武人,能在凉州混迹这么多年,最终成为凉州武人的领袖,董卓自有他的个人魅力。 至于这个魅力是不是符合主流的道德观念,那不是董卓能够解决的。 凉州人的道德,本就与中原人的道德不同。 “那……先生有术可破飞熊军否?”刘协试探着问道。 贾诩眼神闪烁了片刻。“陛下可召回吕布,以吕布飞将之名,及其勇力,或许有三分机会。” 第59章 上善若水(凌铃灵陵打赏加更) 刘协大受打击。 贾诩这话看似委婉,其实直指要害。 陛下,你死了这条心。 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刘协随手拿起那卷《老子想尔注》,看了两行字,正好是“圣人治,虚其心,实其腹”一段,刘协不由得多看了两眼下面用小字写的注解。 心者,规也,中有吉凶善恶。腹者,道囊,气常欲实。心为凶恶,道去囊空。空者邪入,便煞人。虚去心中凶恶,道来归之,腹则实矣。 “先生觉得此书如何?” “神仙家言,牵强附会处甚多,偶有一二得处。” “是道是术?” “道多为小道,术多为巫术。”贾诩淡淡地说道:“如果勤念五千言便能治病救人,置本草、灵枢、素问于何地?细说起来,这部书倒是对素问多有发挥,奈何落了下乘。陛下若读,当有所警戒,不可轻信尽信。” “那以先生之言,当以何道治天下?” 贾诩不假思索,一字一句地说道:“自然是儒门正道。” 刹那之间,刘协有种错觉,以为自己面对的不是鬼才贾诩,而是老臣杨彪。 “我明白了。”刘协笑了起来。“先生欲为张良,不甘为陈平。” 贾诩眼神闪烁,低下了头,凝视着手中的水杯。 杯中水波荡漾。 刘协起身,向帐外走去。贾诩起身相送,走到帐门口,刘协又停住了,转身看着贾诩。 “朕倒是觉得,陈平固然未能成为张良,张良也不能成为陈平。陈平不能成为张良,是因为世人偏见。张良不能成为陈平,却是天赋所限。” “陛下?” 刘协摇摇手指。“张良曾辅佐韩王成,志在复国,但他失败了。他若是真知大道,又何必多此一举?先生,你着相了。” 说完,刘协挥挥手,向御帐走去。 贾诩拱着手,看着刘协步履匆匆的背影,品味着刘协刚刚说的话,忽然轻轻叹了一口气。 “阎君,你错了,大汉天命未绝。” —— 刘协示意守帐的卫士和宫女不要声张,掀开帐门,轻手轻脚地进了御帐。 伏寿已经睡了,抱着被子,枕边有一卷竹简。 刘协拨亮灯,借着灯光看了一眼,竟是一卷《太平经》,不由得多看了伏寿一眼。 以伏寿的家庭背景,能放下身份,去读《太平经》这样的书,也算是不容易。 “陛……陛下?”伏寿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见是刘协,连忙起身行礼。 衣襟敞开,露出浑圆的肩膀,白玉一般。 刘协不由得多看了一眼。 伏寿很快意识到自己衣衫不整,连忙拉好,等她抬起头,看到刘协的眼神,又后悔不迭,却不好意思再将衣襟解开。 “陛下……何时归帐?臣妾……命人准备洗漱……” “你不用折腾,朕待会儿还要走。”刘协按住了她,将她塞回被子里。初冬的天气很凉,一会儿功夫,伏寿的手就冰凉的。“朕是有事来请教贾先生,顺便来看看皇后。” “谢陛下挂怀,臣妾无恙。”伏寿拉起被角,轻声说道。她看了一眼刘协手里的《太平经》,又道:“这几日教授营中小儿读书,他们读不惯圣人经典,倒是对《太平经》中的字句多有提及,臣妾便借来看看,不想一时疲倦,竟睡着了。” “你亲自授受营中小儿读书?”刘协又看了伏寿一眼。 “陛下率其父兄征战,臣妾不能像董贵人一样陪伴在陛下身边,只好教几个小儿读书,略尽绵薄之力。”伏寿眼睛亮了起来。“那些百姓的孩子虽目不识丁,却见多识广,且生性质朴,很有趣的。” 刘协嘴角微挑,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估计,伏寿教的这几个孩子应该是伏完挑选出来的。他天天与董承营中将士厮混在一起,知道他们是什么素质,也大致能猜到他们的子女会是什么样子,更亲眼见识过那些小子是如何对待董宛的。 见多识广也许没错,生性质朴?恐怕未必。 “皇后能与庶民接近,多多了解民生艰难,也是好事。” “嗯,臣妾一定努力,为陛下分忧。” 刘协掖好被角,又轻轻拍了拍伏寿的脸颊。“注意休息,不要太累了。等击退李傕、郭汜,朕再听你的见闻。” “唯!”伏寿眼中闪过一缕失望。“陛下……不在帐中住?” “军情紧急,朕还要回去筹备战事。” “陛下辛苦了,臣妾无能,不能为陛下分忧。”伏寿红了眼睛。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刘协用手绢拭去伏寿眼角的泪水,又轻刮她的鼻子。“别哭,眼睛肿了,别人还以为你半夜饿哭的。” 伏寿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不好意思地将脸藏进了被子。 被子里应景的传来“咕咕”的腹鸣声。 刘协心疼的叹了一口气。“皇后,委屈你了。再坚持几日,等朕胜了这一战,一定请你吃顿大餐。” “臣妾预祝陛下大捷。”伏寿藏在被子里,闷闷的说道。 刘协起身,离身出帐。 站在帐门口,他四处看了一眼,目光扫过唐姬住的小帐,不由自主的多停了片刻。 说来也巧,帐门微动,打开了一条缝。 虽然什么也看不到,但刘协有种奇怪的感觉,唐姬应该就在帐门外看着他。 他犹豫了片刻,向小帐走去。还没走到帐前,帐门掀开,唐姬从里面走了出来,欠身施礼。 “臣妾见过陛下。” “嫂嫂还没休息?”刘协停住脚步,打量了唐姬一眼。 唐姬裹着一件旧氅,看不清里面的空着,只是从旧氅的下缘看到一截扫地的裤脚。月色昏暗,也看不清是什么裤子,也看不清脚。 “睡得不太安稳,听到脚步声,估计是陛下回来了,特来请见。” “嫂嫂有事?” “臣妾晚间听说,飞熊军到了华阴?” “是的。” “臣妾失陷李傕军中时,曾见过李式数面。此子虽年少,却好色无度,尤其痴迷三四十岁的关东女子,常到被俘的关东女子中挑选。” 刘协愣住了。 李式痴迷关东女子,这能理解。痴迷三四十岁的关东女子,这又是哪一出? 见刘协一脸茫然地看着自己,唐姬有点不自在,轻咳了两声。 刘协回过神来,却依然不解。 “嫂嫂,那……又如何?” 第60章 小道消息 唐姬诧异地看了刘协两眼,忽然反应过来了。刘协虽然聪慧,但他太年轻了,不懂男女之事,自然也不理解她刚才提供的这个信息。 “陛下,李式年方弱冠,乃是少阳。三四十岁的女子为老阴。老阴配少阳,本对少阳不利。那些女子为求活命,屈意奉承,李式索求无度,岂能不伤?” “哦……”刘协如梦初醒,抚掌而笑。“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五十坐地吸土,这李式只怕早就被吸成一张皮囊……” 刘协刚打算向唐姬致谢,却发现唐姬面容古怪。“嫂嫂,怎么了?” 唐姬幽幽说道:“陛下与营中将士亲近,自是好事,此类俚语却不宜多学,堕了朝廷威严。” 刘协尴尬得能用脚趾抠出一个窑洞,转身就想走。 “陛下留步!” “我还没走呢。”刘协瞬间又将身子扭了回来。 唐姬无语,眼睛看向别处,脸颊抽搐,心中涌起一阵愤怒。 董承营中的浪荡子们真是该杀,生生将知书守礼的天子带坏了。 “嫂嫂?”见唐姬半天不说话,刘协不得不提醒她。 “呃……”唐姬忍着不悦,语速很快地说道:“李傕为人粗俗,不读书,偏听巫觋鬼神之言。李式受其影响,尤信鬼神。” 刘协听得认真,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唐姬。 唐姬不自在的挪开了眼神。“此外,李傕军中有不少将士原本是樊稠、李蒙等人的部下。樊稠素以勇悍着称,却在酒宴上被李傕的外甥胡封杀死,他的部下畏惧李傕残忍,不得不服。一旦有机会,他们未必不会为樊稠报仇。” 刘协灵光一闪。“等等,你说李傕的外甥姓胡?” “是啊,胡封不仅是李傕的外甥,还是李傕正妻胡氏的从子。” 刘协点点头,眼神瞥向贾诩的帐篷。 贾诩应该知道这些信息,但他一句也没提。 “陛下,贾先生……” 刘协想了想,轻声问道:“贾先生知道李式的事吗?” 唐姬略显犹豫。“臣妾不敢断言,这种恶习……应该不会广为人知。” 刘协觉得有理,没有再深究。 他也没打算什么事都依赖贾诩。 求人不如求己。 “那这胡封信鬼神吗?” “西凉人粗鄙少文,与羌胡杂居,大多都信鬼神。”唐姬嘴角轻摘,露出一丝不屑。 刘协又问了几句,这才与唐姬道别。 唐姬提供的信息很有价值,值得进一步深挖,或许能找到击败飞熊军的办法。 看着刘协下了塬,唐姬转身回帐,掩好了帐门。 御帐的帐门轻轻一动,又恢复了平静。 不远处的小帐里,贾诩吹灭了灯,坐在案前,一时出神。 —— 刘协回到董承大营,董宛已经睡了。 裹着被子,睡得像只小猪,不时的叭唧嘴,发出满意的哼哼声。 十三岁的小姑娘,说是来侍寝,其实更多的是刘协照顾她。 洗漱完毕,刘协轻手轻脚地上了床,钻进了被子。 董宛像是发现了目标的章鱼,立刻滚了过来,张开双手双脚,将刘协牢牢的抱住。 刘协苦着笑,小心翼翼地将被她掀开的被子重新盖好,手指滑过丝绸一边滑腻的手臂,一时心动,不由得多摸了两下,不由得暗骂自己禽兽。 然后将董宛小小的身体抱在怀中,迷迷糊糊的进入了梦乡。 罗老师说得对,人生捷径都在刑法里。 然而,朕就是法。 这感觉真好。 —— 天刚麻麻亮,刘协就被急促的脚步声惊醒了。 “陛下,陛下。”王越的声音在帐外响起。 “来了。”刘协应了一声,小心地挣脱董宛的手臂,掀开被子,一眼看到董宛的裤子上有一片秽迹迹,再看看自己的小衣,不禁骂了一声。 他四处看了看,也没找到更换的衣服,只得套上外衣,装作若无其事地出了门。 “什么事?” “斥候来报,郭汜大营有移营的可能。此外,从昨天晚上开始,西凉军的游骑数量增加了,最近的摸到了大营前面,还留下了印记。” “什么印记?”刘协随口问道。 王越的脸色有点难看,吱唔着不肯说。 刘协也没有再问。在营里这么多天,他大概也清楚那些西凉游骑能干出什么事。 能做斥候、游骑的都是高手。艺高人胆大,难免做出一些出格的事来证明自己。 比如在离敌方阵地很近的地方撒泡尿、拉泡屎之类的。 胆子大的甚至在对方的射程之内,当着对方的面。 刘协本想让人加强警戒,别再让郭汜的斥候渗透到阵地前,转念一想,又改了主意。 这是个示弱的好机会啊。 拉屎就拉屎,等你们进攻的时候,不是还由你们自己踩? 反正我又不打算出营。 “传诏,即日起,收缩斥候打探的范围,夜间斥候不得出营。即使对方斥候逼近大营,也不得出营接战,用弓弩逼退即可。” 王越应了一声,转身刚想走,又觉得不对劲,转身看着刘协。 “陛下,对方斥候逼近大营,也不得出战?” “没错。”刘协咧嘴而笑。“告诉各营校尉、司马,收起爪子,等着郭汜来,再迎头痛击。” 王越瞬间领悟,快步走了。 刘协走到塬边,叉着腰,看着塬下的平坦地面,仿佛已经看到了成千上万的西凉军即将在此集结,为大汉的中兴献祭。 这是他为郭汜准备好的战场。 也是为大汉中兴准备的祭台。 千秋万代,由此战始。 正当刘协意气风发之时,身后传来一声惊叫。 他回头一看,董宛穿着小衣从帐里奔了出来,难着双手,一脸惊恐地看着刘协,颤声道:“陛……陛下,我……臣妾……是不是……尿床了?” 刘协严肃地点点头。“是的,贵人,你不仅尿床了,还尿了朕一身。” “啊——”董宛惨叫一声,双手捂脸。 叫声嘎然而止,过了片刻,又一声惨叫响起,宛如裂帛。 看着飞奔而去的董宛,刘协很惭愧。 他本立志做一个顶天立地,力挽狂澜,匡扶大汉的雄主,现在却要一个不谙男女之事的小姑娘背黑锅。 情何以堪。 第61章 心中贼 吃早饭的时候,董宛没有露面,董承倒是来了,一脸惭愧,连连请罪。 十三岁还尿床也就罢了,将一个还尿床的女子送到天子身边做贵人,还尿湿了天子的衣服,这太丢脸了。 刘协也不想提这件事。 说了最新得到的消息,以及收缩阵地,示弱于敌的计划,刘协让董承做好交战的准备。 虽说他已经接管了兵权,是这支队伍的最高指挥官,董承却还要再扶最后一程。 事关重大。万一打败了,不得不找一个背锅侠,董承当仁不让。 尤其是要示弱诱敌的情况下。 考虑了一番后,刘协将夜里去见贾诩的事说了一遍,也说了唐姬提供的情况,向董承求证。 董承很惊讶。“李式还有这嗜好?” “阿舅也不知道?” 董承头摇得像拨浪鼓。“他好色,臣是知道的,却不知道他喜欢老女人。”他想了想,又忍不住笑出声来。“臣明白了,这是胡氏宠坏了。这李式从小吃奶,七八岁了,还拱在胡氏怀里……” 见董承又开始莫名兴奋,刘协重重的咳嗽了一声。 董承尴尬地闭上了嘴巴。 “以阿舅之见,这李式离开了李傕的保护,控制得住飞熊军吗?还有,胡封杀了樊稠,他的部下中有没有樊稠的旧部,有没有可资利用的机会?” 董承翻了半天白眼,挤出一句话。“陛下,就算李式无能,飞熊军却是精锐骑兵,不可小觑。陛下既无骑兵与之对抗,又无吕布那般的猛将冲阵,还是不要冒险的好。” 刘协没吭声。 他知道董承是老成之言。 李式虽弱,飞熊军却是精锐,弄险绝非上策,而且他也没那样的资本。 徐晃的武艺不错,却也没强到和吕布比肩的地步。 但他就是不甘心。 苦心造就的大好机会,就这么被实际只有一千多骑的飞熊军生生破坏了? 想想都窝火。 —— 郭汜披着大氅,眯着眼睛,看着从塬下一直延伸到塬上的阵地,最后看了一眼塬上董承的战旗,忍不住啐了一口。 “这废物,居然敢偷袭我,这次一定弄死他。” 一旁的谢广却没吭声,眉头拧成了疙瘩。 “咋了,老谢?”郭汜嘿嘿笑道:“不会是怂了?” 谢广举起马鞭。“这阵地……看着不对。” “有何不对?” “说不上来,就是感觉不对。”谢广来回看了两遍,还是没看出什么不对,只得说道:“将军,不可大意。既然杨定都知道依山列阵,固守待援,董承不可能一点准备也没有。” “他有准备又能如何?”郭汜不屑一顾。“你没听斥候营说么,他们昨晚摸到营前,营里的人都没察觉。我估摸着,董承一听我来,就龟缩到营里不敢出来了。这些关东人啊,不管读不读书,读多少书,都是废物。” 他咳嗽一声,吐出一口浓痰。“董承本就是靠裙带升的官。他若不是姓董,焉能活到现在。” 谢广没说话。 西凉诸将看不起董承并不是什么秘密,包括他自己在内,都没有把董承放在眼里。 但他总觉得不对劲,眼前的这个阵地虽中规中矩,并无出奇之处,但全军气势却有所不同。阵中各处的将士看起来很从容,感觉不到应有的紧张气氛。 这样的感觉,在杨定阵前有过,但杨定是有险可守,这才有底气,董承又凭什么? 沿着阵前看了一圈,直到渭水岸边,郭汜下了马,在渭水边洗了把脸。 蹲在渭水边,由着水滴沿着脸庞滑下,郭汜看着河对岸,发起了呆。 “将军,该回营了。”谢广提醒道。 大军正在扎营,他们主副将都来巡营,即使是面对董承这样的弱敌,也有些冒失。 “如果去年也有这么多水,那该多好。”郭汜站了起来,双手叉腰,感慨地叹了一口气。 谢广诧异地看了郭汜一眼,随即反应过来,叹息着点头附和。 去年关中大乱,凉州诸将内讧,杀得血流成河,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大旱导致欠收,粮食紧张。为了活下去,凉州诸将互相劫掠,矛盾激增,以致酿成惨祸。 “这是天意,非人力可为。” “那你说,这老天究竟是何意?”郭汜追问道:“半个月前的天象,当作何解?” 谢广眉头紧皱,一言不发。 跟随郭汜多年,他对郭汜了解甚深。 从郭汜的疑问中,他听出了郭汜的不安,也听出了郭汜的犹豫,对即将开始的这一战,他并不像表现上的那样自信。 “将军担心甚?” “我们都是粗人,不懂天意、天象这么高深的事,但贾文和肯定知道。”郭汜转过身,盯着谢广的眼睛。“你说,贾文和依附天子,是不是因为天意有利于朝廷,有利于小皇帝?” 谢广刚想说话,郭汜又道:“这四五年来,贾文和游走于我西凉人和朝廷之间,两不得罪,眼看着朝廷前路断绝,他突然向小皇帝效忠,要说和天象无关,你信吗?我肯定是不信的。” 谢广苦笑。“那将军的意思是……” “如果天意有利于朝廷,贾文和又建议赦免除李傕以外的所有人,你说,我是否也在赦免之列?” “按理说……” “按理说,我虽不如李傕罪大恶极,却也相去不远。那次与李傕交锋,我部下的箭曾射破乘舆车帷。在新丰,我命高硕烧学宫,逼迫乘舆,这罪够杀几次头了?贾文和纵有面子,能为我求情?” “将军是说,贾文和有意离间将军与李傕?” “不能排除这个可能。”郭汜笑了两声,又道:“当然,还有另外一个可能。” 谢广心领神会。“戴罪立功?” 郭汜无声地笑了。“朝廷太弱,虽有杨定、杨奉助阵,依然不是李傕的对手。可若是加上我,那就不一样了。老谢,你想想,有何办法既能让贾文和知道我的诚意,又不让李傕起疑?” 谢广想了一会。“办法倒是有,只是不知道朝廷有没有胆量出手。” “说来听听。” “飞熊军是军中精锐,李式一向眼高于顶,自以为霍骠姚再世。将军移营进攻董承,攻得急了,小皇帝必定调左翼的杨奉来救。届时,李式率飞熊军迎战,很可能立功心切,拒绝任何人的配合。如此一来……” 郭汜想了一会。“杨奉敢出战飞熊军?” “杨奉自恃武勇,也清楚李式的能力,若是知道李式孤立无援,未必不敢出战。”谢广笑道:“当然,如果杨奉不敢出战,那就证明他们和以前一样弱。将军大可放手进攻,拿下董承的阵地,再和小皇帝谈判不迟。” 第62章 恐惧(玄清竹打赏加更) 郭汜很嚣张,将大营扎在离阵地不足三里之处,仅留下交战的空间。 出了营门,便是进攻的阵地。 刘协站在塬上,看着西凉军在远处不慌不忙的立营,只安排了一些游骑在阵前游弋,心中忐忑。 一方面,他不知道接下来的战斗能否如愿。照猫画虎,能否见效。 另一方面,郭汜不急于进攻,杨定的粮食却一天天消耗,他找不到破解飞熊军威胁的好办法,无法将粮食送进去。 似乎只剩下听由杨定投降一个选择。 这在贾诩的计划之内,也算不上他失信,但他总觉得这样不妥。 除了明面上的那些理由,还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他的脑子乱成一锅粥,一会儿是即将开始的大战预演,一会儿是突破飞熊军阻截的各种设想。 方案想了一个又一个,奈何都不靠谱。 在悬殊的实力面前,任何计划都和作死差不多。 老罗误我! 哪来的灵机一动,计上心来。 “陛下,那羌狗太嚣张了,臣去射杀了他。”一个虎贲侍郎按捺不住,主动请旨。 刘协也看到了逼到营前那个游骑。他没戴头盔,穿着一件皮袄,皮袄敞开,露出里面的两当铠,单腿盘坐在马鞍上,晃晃悠悠的来到营前,已经进入一射之地。 这个虎贲侍郎的弩射水平不弱,在这么近的距离,有七成以上的把握命中。 “不急!”刘协强忍着烦躁。 他也想命人将这个狂妄的西凉游骑射杀在阵前,出一口恶气,但这与他示弱的总方针不符。 他就是要借这样的机会,让郭汜忘乎所以,在营中将士心里积蓄怒气,然后迎头痛击,完成第一战。 愤怒能让普通人忘记恐惧,成为英雄,理性时都是怂货、弱鸡。 正如刘协所料,随着那名游骑的不断逼近,愤怒的不仅仅是他身边的虎贲侍郎,营中的将士也开始鼓噪起来。临阵指挥的都尉、军侯很紧张,大声弹压,同时击鼓摇旗,向中军请示。 刘协召来徐晃,命他去传令,任何人不得出击,不得发一矢,守好阵地。 徐晃领命,安排一个什长,带着十名督战队员去了。 督战队是天子的象征,对普通士卒的威慑力远远超出本部将领,勉强摁住了愤怒的士卒。 这时,阵前游弋的羌人不知怎的下了马,摔了一跤,起来的时候手舞足蹈,看起来愤怒不已,在脸上胡乱抹了一阵,跳上马,飞奔而去,却不是回营,而是向渭水奔去。 营中将士一阵狂笑,有人大声回骂,只是隔得太远,不知道他们骂了些什么。 刘协不明所以,等督战队回来报告,才知道那羌人下马时踩中了屎,然后摔了一跤,又正好扑在一堆屎上。 至于那屎是不是他自己拉的,那就不知道了。 “营外有这么多……”刘协犹豫了半天,还是没说出那个粗俗的字眼。 他想起了嫂嫂唐姬痛惜的目光。 督战队的什长忍着笑。“少部分是西凉游骑所为,大部分是营中将士所,十倍于前。” 刘协恍然。 果然是以无限对无限。论战斗力,这些洛阳浪荡子是弱鸡。论起恶心人,这些人毫不逊色。为了给对手挖坑,不惜恶心自己。 —— 杨定背着手,在将台来上来回走动,如同困兽。 大营外,几名游骑驻马而望,手中的将旗上有一头张开血盆大口,挥舞熊掌的飞熊。 营门紧闭,一排排将士站在营栅后面,静静地看着一箭之外的游骑,看着他们手中的飞熊战旗,格外安静,安静得让人窒息。 飞熊军就像身后的华山,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 面对这些嚣张的飞熊军游骑,没人敢大声说话,生怕惹怒了他们,招来杀身之祸。 哪怕身前在粗大的木栅,木栅前还有灌满了水的壕沟和削尖的木桩。 如果没有这些东西,只怕他们看到飞熊军战旗的那一刻就会转身逃走。 飞熊军的赫赫威名是滚滚人头堆积起来的,就像董卓的影子,是不少西凉人儿时的噩梦。 董卓死了,他的阴影却徘徊不去。 “侍郎,陛下还能来吗?”杨定停住脚步,眼神惶急地看着杨修。 杨修心里也很慌。 他现在才知道,情绪是会感染的。 这是他第一次面对真正的危险。 飞熊军战旗出现之后,当上自杨定,下至普通一卒,都开始陷入莫名的恐慌时,他也不由自主的紧张起来。 面对杨定的追问,他无法从容应对。 天子还会送粮来吗? 徐晃有没有遇到西凉游骑,是否安全地回到了御营,见到了陛下? 段煨还能提供足够的粮食吗? 一系列的问题,在他的脑海里打转,最后又归结为一个问题:面对飞熊军的威胁,谁能将粮食安全的送到大营? 答案是没有。 “将军,你要对陛下有信心。就算对陛下没信心,你难道对贾文和也没信心?”杨修尽可能让自己保持镇定,为此不惜表现出一丝轻蔑。 杨定的神情缓和了些。也不知道是陛下起了作用,还是贾诩起了作用。 “退一步讲,纵使陛下忙于应战郭汜,无法分身,以致将军降了,将军也无罪。这是陛下亲口说的,你也不信?” 杨定拽着胡须,嘴唇嚅动了两下,看向远处的眼神有些复杂。 不用杨修提醒,他也知道,投降几乎是他唯一的选择。 早知如此,还不如投降郭汜,至少和郭汜还有结盟的可能。 投降李式算怎么回事,这老脸以后往哪儿搁? “将军,你要对陛下有信心。”杨修鼓起三寸不烂之舌,拼命给杨定打气。 他倒不是怕杨定投降,他是怕杨定将他绑起来,送给李傕当见面礼。 西凉人叛服不定,朝秦暮楚,无伤大雅。 他却是四世三公的弘农杨氏子孙,投降李傕算怎么回事?一旦成真,就是洗不掉的污点,以后的仕途必然受到影响,甚至可能因此不能位至三公。 对于其他人来说,即使不能位至三公,只要能官居二千石,就算不小的成就。 对他来说,不能位至三公,就是人生的失败者,就是杨氏不孝子孙。 无论如何,不能投降。 实在不行,只有自杀。 一念及此,杨修就想骂人。 我才二十一啊。 第63章 夺旗 “侍郎,容我出阵一战。”郭武扯了扯杨修的衣摆,轻声说道。 “甚?”杨修茫然地看着郭武,刚学的凉州话脱口而出。 “我可以击杀阵前游骑一二人,振一振士气。”郭武说道,声音不大,语气却充满自信。 杨修反应过来,悄悄往一旁走了两步。“你……有把握?” “对付这几名游骑,肯定没问题。” “能将他们的战旗夺了吗?”杨修追问道,两眼发亮。 如果能让郭武夺了飞熊军的战旗,不仅对提振士气有效,还能激起李式的怒气,让他拒绝接受杨定的投降,至少会提出苛刻的条件,降低杨定投降的欲望,推延投降的时间。 眼下他能做的也就这些,能拖一天是一天。 郭武盯着远处看了看,说道:“杀人问题不大,夺旗只有三成把握。” “有三成就够了。陛下矢志中兴大汉,连一成都没有呢。”杨修喜出望外,一时口不择言。见郭武眼神不对,这才意识到杨定在侧,不能暴露太多,连忙改口道:“可是正因为此,才见陛下非同寻常。当然光武皇帝面对新朝四十万大军时,又能有多少胜算?” 郭武点点头,没有再说,转身欲走。 “且慢。”杨定叫住郭武,走到郭武的面前,上下打量了郭武一番,喝道:“取鱼鳞甲来。” 时间不长,两个亲卫各捧着一个木盒上了将台,打开木盒,一个里面是精致的头盔,整体成型。一个里面是一套鱼鳞细甲,甲片打磨得很光滑,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杨修见多识广,一眼看出这是一套御赐的甲胄,通常是皇帝赐给立功大将的,也不知道杨定是从哪来搞来的。如果猜得不错,很可能是从洛阳哪个大臣家里抢来的。 虽然他嘴快,却也知道现在不是问这些问题的时候。 “这是天子御赐的甲胄,我得到之后,一直精心收藏,希望有一天自己能穿着这套甲胄征战四方。现在看来,这样的机会也许不会有了,不如送给侍郎,助侍郎一臂之力。” 郭武有些措手不及,但不安很快就被兴奋掩盖了。 身为羽林,他很清楚这套甲胄的防护力要远远高于他身上的普通玄甲,能让他生还的几率提高至少五成。 “谢将军。” 杨定亲手为郭武披甲,郭武推辞,却被他拒绝了。 他一边为郭武披甲,一边感慨道:“我也算征战一生,如今虽说官居后将军,可是谁又真把我这个后将军当回事呢?在他们眼里,我终究不过是一个西凉武夫罢了,配不上这套甲胄。你则不同,你是关东人,武艺出众,如今又是天子近臣,将来前途无量,一定不会辱没了这身甲。唉……” 听着杨定唠唠叨叨,像似送儿子出征,杨修忽然有些惭愧。 他听出了杨定的无奈,也听出了杨定的遗憾。 这些遗憾里面,也有他的一丝功劳。 他与杨定相处这么多天,看似融洽,实际上难掩对杨定的轻蔑。 他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却不想杨定见惯了人情世故,或许早就看出了他的虚伪,只是没有说破罢了。 杨定为郭武披好甲,上下打量了一番,忍不住又感慨道:“可惜我没有女儿,否则一定要将她嫁给你这样的少年英雄,将来传我北地杨氏一丝血脉。” 郭武红着脸,再拜,转身下了将台。有人牵来他的座骑,也是杨定送给他的西凉战马。郭武上了马,转身向将台上的杨定拱了拱手。 杨定点头致意。 郭武策马提戟,来到营门前。 守营门的司马已经听到将台上的命令,打开了营门,看着一身精甲的郭武从面前经过,出了大营,直奔飞熊军游骑而去。 那几个游骑看到郭武出营,却不紧张,只是轻踢马腹,围成一个松散的半圆,将掌旗的同伴护在中间。 “来者是谁?”待郭武来到跟前,正对着他的游骑一边大声喝道,一边打量着郭武,同时悄悄放下了长矛。 郭武身上的鱼鳞甲表明他的身份不低,很可能是代表杨定来请降。 如果不是,那就是送上门的功劳。 杀一个这样的人,足以抵得上十名普通士卒。 郭武本想报上自己的身份,不知怎的,突然想起刚才杨定眼中掩饰不住的遗憾,顺口说道:“我乃后将军义子,天子驾前虎贲侍郎,江东郭武是也。” 听说是杨定的义子,游骑们互相看了一眼,心领神会。 不用说,杨定这是怕了,派义子来请降。 “后将军派你来请降吗?” “哈哈哈……”郭武放声大笑,提起手中长戟,策马前冲。“正是如此,你们收好了,这是后将军的请降书。” 战马突然加速,向前冲刺。 数十步的距离,转眼即到。 游骑虽然有些意外,却不慌忙,反倒有些兴奋。 对他来说,擒下杨定的义子,显然比接受杨定的投降更值钱。 他策马向前,举矛就刺。 一个江东人,会骑马就算不错,武艺能好到哪儿去? 唬人而已,一个回合拿下。 在他的身后,几名游骑眼馋不已,这么大的功劳,居然让这小子逮着了。 不行,待会儿一定要他多分点功劳。 抓住杨定的义子,再怎么的也能分几百钱,可以换一些酒,或者到营中找一些漂亮的关东女人睡一觉。 那些关东女人真听话啊,让她们干什么,她们就干什么。 得意的念头刚刚生起,眼前形势突变。两骑交锋,矛戟并举,扑通一声,游骑落马,脖子被刺穿一个血洞,鲜血带着泡沫,喷涌而出。 其他游骑大惊,两个持矛上前截击,一个举弓,冲着郭武连射三箭。 刺倒对手的那一瞬,郭武再次猛踢马腹,战马奋力向前一跃,险险突破了两名游骑的夹击,将郭武送到了掌旗的游骑面前。 两枝箭射中郭武,一枝被弹开,一枝被甲叶卡住。 郭武挺戟,大喝一声,将游骑挑于马下,同时长戟横扫,划了半个圆,戟胡从一名游骑的脸颊划过,劈开了他的头盔,勾掉了他的半张脸。 只剩下半张脸的游骑落马,捂着脸,在地上惨叫。 剩下的两名游骑见状,知道郭武武艺不俗,绝非他们二人可以应对,不假思考,拨马就走。 郭武一手勒住战马,一手用长戟挑起飞熊战旗,缓缓摇动。 “彩——”杨定营中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欢呼。 第64章 全都是意外 “岂有此理。”李式掀翻了面前的案几,案上摆得满满的食物撒了一地。 两个侍酒的中年妇人眼疾手快,抓起一块肉就往嘴里塞。 他走到逃回来的两名游骑面前,抡圆了胳膊,一人一个大耳光,将他们打翻在地,余怒未消,又赏了每人一脚。 “说,究竟是几个人?” 对方只有一人,却挑了自己的三名游骑,还抢走了飞熊战旗。 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将军,真是一个人。”游骑捂着脸,跪在地上哭诉。“不过他不是普通人,不仅是什么羽林,还是后将军的义子。” “放屁!”李式怒不可遏,又甩了一个大耳光。“杨定何时有义子了?” 另一名游骑一边哭一边说道:“是真的,他穿的甲胄非常漂亮,不是普通人能有的。骑的马也是真正的西凉大马,即使飞熊军也找不出几匹……” 听着游骑的辩解,李式有些狐疑。 听他们的描述,不像是说谎。 他知道杨定没有义子,但谁敢说杨定不能收? 那套甲胄他倒是听说过,杨定视为珍宝,轻易不让人看。他也是扛着李傕的面子,央求了好久,杨定才让他看了一眼。 至于西凉大马,倒是不稀奇,哪个有身份的西凉将领身边没有几匹好马。但这样的好马绝不可能轻易送人,只有真正能让杨定看中的人,才有资格获得这样的馈赠。 难道真是杨定新收的义子? 李式派人请胡封来商量。 胡封听完游骑的叙述后,感觉和李式差不多,这个身披精甲,胯下西凉大马的少年勇士很可能是杨定新收的义子。 凉州人推崇勇士,见到少年勇士不是嫁女就是收为义子。 杨定没有女儿可嫁,收为义子的可能性更大。 李式更加愤怒,拍案大骂。“这老匹夫,敢杀我飞熊军的人,夺我飞熊军的战旗?看我不剥他的皮。” 胡封皱着眉,一言不发。 虽说被夺的只是普通将旗,与真正的战旗完全是两个概念,但李式一向自负,掌管飞熊军以来,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难免气急败坏。 看样子,大战在即所免。 只是飞熊军是骑兵,无法用来攻击杨定以深壕高栅防守的大营,能上阵的只有他率领的步卒。 用两三千步卒进攻杨定四五千人防守的大营,这是一点胜算也没有。 “阿式,不可冲动,还是从长计议的好。” “从长计议?”李式暴跳如雷,声嘶力竭,唾沫几乎喷在胡封脸上。“怎么从长计议,坐在杨定大营前示威,请他交还尸体和战旗吗?” 胡封抬起袖子,挡住李式的攻击,笑容越发苦涩。 今天的李式格外冲动,就像被激怒的飞熊,他也没把握能劝住。 出发之前,他也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事。 “阿式,还是向大司马汇报,这件事不是我们能够……” “向大司马汇报,让我丢脸?”李式突然冷静下来,冷笑道。 胡封叫苦不迭。 无意间,他又惹了麻烦,触了李式的逆鳞。 李式最担心的人不是几个从弟,或者几个从叔,而是他这个表兄。 只有他最有可能接替李式,成为统领飞熊军的将领。 面对双目通红,眼神凌厉的李式,胡封无路可退,只得硬着头皮请令,主动进攻杨定的大营,请李式率飞熊军为他掠阵,守护后翼。 李式这才神情稍缓,痛痛快快的答应了。 胡封出了中军,回到自己的大营,立刻叫来一个亲信,让他赶往李傕的大营,向李傕汇报。 但凡有一点用兵常识,都知道仅凭他和李式攻不下杨定的大营,肯定会碰得头破血流。 —— 刘协坐在胡床——小马扎上,看着山坡下慢条斯理地西凉军排兵布阵,气得想骂人。 狗日的郭汜,你倒是赶紧进攻啊。 就你这臭水平,显摆个球啊,赶紧过来,让朕狠狠地敲打你一顿,出口恶气。 但郭汜显然不这么想,日上三竿才出营,太阳偏西了,阵地还没准备好,更没有发起一次攻击。 哪怕是试探性的都没有。 他这根本不是列阵,准备进攻,而是表演。 表演你妈呢。 刘协气得想爆粗,却碍于大臣大侧,不能不留一点体面。 听说郭汜即将对左翼发起进攻,除了出使河东的杨彪和有统兵之职的士孙瑞,其他的公卿大臣都赶过来观战。 说是为将士鼓气,其实更多的是刷在感。 在这些满腹诗书的大臣面前,刘协不得不收敛一些。 就在刘协急不可耐的时候,留守的丁冲从御营赶了过来,报告了一个消息。 胡封正在进攻杨定大营,攻势很猛,战鼓声隔得老远都能听到,营中将士及家眷都很紧张,士孙瑞让他赶来汇报,顺便看看为什么那边打得那么猛,这边却一点动静也没有。 刘协也一头雾水。 李式、胡封进攻杨定? 在他看来,这是几个战场中最不可能交战的一个。 飞熊军虽然是精锐,却不适合攻坚。胡封的步卒数量有限,就算看不上杨定,也不至于这么浪。 “不会是疑兵之计?”有人开始猜疑。 “可能是杨定降了,与李式配合,诱陛下增援。”更多的脑洞出现。 刘协也搞不清状况,很抓狂。 郭汜立阵面前,李式、胡封看住杨定,在飞熊军游骑的面前,他不敢将不多的骑兵白白牺牲。他和杨定之间的联络几乎被切断,根本不清楚杨定现在的情况。 什么指挥若定,什么胸有成竹,他的胸中现在只有一锅糊涂粥。 要说不慌,那是骗人的。 要不要派人去看看? 好在郭汜没给他太多的犹豫时间,战鼓声适时地响了起来,一队队西凉步卒走出阵地,或手持刀盾、矛戟,或手持弓弩,依次来到阵前。 看着弓弩手小心翼翼的逼近到射程之内,拉开弓弩射击,看着刀盾手迈开大步,开始冲锋,刘协的心跳渐渐恢复了平静。 管他杨定有没有降,现在只有一件事需要他考虑,击退郭汜的进攻,守住阵地,守住大汉的最后一线生机。 “击鼓,准备迎战。”刘协喝了一声。 “唯!”史阿大声应喏,走到将台边缘,举起手中的将领,用力摇动。 战鼓声起,一只鸣镝冲天而起,飞跃百余步,一箭射破了一面木盾,将木盾后正在举刀冲锋的西凉步卒射翻在地。 紧接着,正面对敌的强弩都尉厉声长啸,数百枝羽箭呼啸而出。 第65章 初战告捷 临阵指挥的谢广盯着守军射出的箭矢,眉头紧皱,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烈。 他久经战阵,能从细微之处看出变化,从而准确的评估对手。一旦发现形势不妙,立刻逃之夭夭,绝不与对方硬拼。 这是他能活到今天的秘诀。 从董承营中射出的箭矢整齐划一,在空中划过的轨迹保持完整,抢先、拖后的也不多,这是训练有素的表现,绝不是随便拉一群弓弩手来就能达到的效果。 对于这种防守战而言,训练有素的弓弩手能够造成更大的杀伤,让对方到达阵地之前蒙受重大损失,同时使己方的将士承受最小的压力,得以以众敌寡,轻松取胜。 如果这不是巧合,如果其他步卒都能有这么好的训练水平,就不能以既有的印象衡量董承的实力,必须重新评估。 重新评估的办法就是谨慎进攻,小心试探,尽可能的减少伤亡。 可是如此一来,必须要放慢进攻的节奏,耽误时间。 他现在偏偏没有时间。 胡封正在猛攻杨定的大营。 虽然他不明白胡封为什么会猛攻杨定的大营,而且这么拼命,但他知道胡封不是傻子。 即使是李傕的外甥、胡氏的从子,胡封能成为李傕麾下大将,还是有点本事的。如果不是发现了杨定的什么破绽,他不会这么卖力。 他至少还知道一个可能:杨定随时可能断粮。 只要李式率领飞熊军截断杨定与其他人的联系,不让援军和粮食靠近,杨定支撑不了几天,有可能选择投降。 一旦胡封逼降了杨定,形势将对郭汜非常不利。 虽然心里知道应该谨慎一些,谢广却迟迟没有变更作战指令。 他希望这只是一时凑巧,并非董承所部的真正实力。 董承还是和以前一样无能。 迟疑间,西凉军的第一次进攻已经被击退,大半士卒倒在进攻的路线上,少部分攻到了营栅前,甚至有一些游过了灌满了水的壕沟,挥舞刀斧,乱砍营栅,企图打开营门。 但这样的人太少,面对营中密集的箭矢和刺出来的矛戟,他们很快就被杀死在营门前。 看到凶悍的西凉兵死狗一般倒在营前,自己却毫发无伤,营中的士卒兴奋不已,高声吼叫,发泄着心中的快意,同时挑衅西凉人。 最前线的西凉兵被激怒了,不等谢广下令,曲军侯就再次下达了进攻的命令。 激战再一次展开,一方全力进攻,一方全力反击,箭矢交驰,啸声、惨叫声混在一起。 有坚固营栅守护的营中将士占了大便宜,西凉兵射出的箭大部分都被营栅挡住了,少部分射入营中,也被前面的盾牌拦下,手持长矛、大戟的士卒可以放心大胆的隔着营栅捅刺。 心中不慌,手中就稳。 刺击越来越有利,配合越来越默契,倒在营栅前的敌人也越来越多。鲜血从缝隙里流了进来,染湿了脚下的黄土,粘在他们的脚上,却没几个人在意。 他们享受着杀戳的快意。 从中平六年看到这些西凉兵开始,他们就没想过自己会有这样的机会,将虎狼一般凶猛的西凉人杀得一败涂地,砍得东歪西倒。 终于有机会为亲人报仇了。 “杀羌狗!”一名什长高举环首战刀,圆睁双目。“为洛阳乡亲报仇!” “阿翁,我替你报仇!”一个年轻的士卒大吼着,将长矛刺进一个西凉兵的胸口。 “报仇!报仇!”更多的人吼叫着,大砍大杀,甚至有人去开营门,想冲出去厮杀。 负责看守营门的司马吃了一惊,眼疾手快,一脚将冲过来的士卒踹翻,抬手一个大耳光。 “陛下有诏,不得出营接战。你想造反吗?” 那个士卒原本红了双眼,一轱辘从地上爬起来,刚想和司马拼命,一听到陛下二字,立刻清醒了几分,眨了眨眼睛,又奔了回去。 “你娘唉,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重,还想出营。”司马唾了一口唾沫,没好气的骂道。“老子就怕他有命出营,没命回来。” “大人,不一定,这西凉人看起来也就那么回事。”一名亲卫嘿嘿笑道:“看看他们这样子,不是一样会死?” 司马横了亲卫一眼。“你娘唉,上次在新丰,怎么没见你这么威风?要不待会儿老子开了营门,你第一个冲出去,杀个痛快?” 亲卫顿时变了脸色,连连摇头。 —— 日落之前,西凉军以队为单位,发起了三次进攻,均被击退,在营门前扔下了近百具尸体,伤者无数。 见形势不妙,谢广下令收兵,带着一部分尸体返回大营。 射程以内的尸体留在原地,没人愿意冒着守军的冷箭来收尸,即使他们可以获得阵亡同伴的家产和妻子。 如果自己被射杀了,家产和妻子都是别人的。 见西凉军撤退,营中气氛更加热烈,本该控制秩序的都尉、曲军侯们也难捺兴奋,载歌载舞,笑成一团。 不知道是谁,大声唱了起来。“郭多郭多,余日无多。来时如虎,去时如狗。” 立刻有人接了上去。“如虎食肉,如狗饮粪。饮粪解毒,可鼓可呼。” 郭汜饮粪解毒的故事流传甚广,虽然版本很多,原因众说纷纭,但他饮粪却是不可否认的事实。此话一出,立刻引起一阵轰笑。 有人以手中长戟顿地,打着节拍,高声唱道:“郭多郭多,西凉豪杰。家有娇妻,贤淑不妒。以粪解毒,以德佐夫。其味隽永,其香千古。” 众人哈哈大笑,齐声吟唱。“其味隽永,其香千古。” 远处,谢广停住了脚步,转头看向董承的大营。 夜风吹来了歌声,一般人只能听到声音,却听不仔细。谢广耳力极佳,他听到了郭汜的名字,然后又听到了解毒、千古等字眼,心中不安。 他知道董承麾下大多是洛阳浪荡子,这些人正经本事没有,上了阵是怂包,骂起人来却是一个比一个在行,而且恶毒无比。 他们惧怕西凉人,一向敢怒不敢言,今天却打了胜仗,自然会歌舞庆贺,编排郭汜几乎是必然的事。可是拿郭汜饮粪解毒这件事来戏弄,却是捅了郭汜的逆鳞。 “传令下去,回营之后,不得胡言乱语,否则治以乱军之罪,斩!” 第66章 第一次 初战告捷,刘协很兴奋,带着公卿大臣兴冲冲地来前线巡视。 然后就听到了将士们正在传唱的歌谣。 司徒赵温一听就变了脸色。“岂有此理,简直粗俗不堪,粗俗不堪。” 董承也觉得很丢脸,正想派人去阻止,却被刘协拦住了。 “将士们打了胜仗,一时欢喜,司徒不必介意。” 赵温抗声道:“陛下,非臣迂腐。实在是陛下面前,不可失礼。胜固可喜,却不能丢了朝廷尊严,否则与蛮夷何异?且骄兵必败,小胜便放肆若此,焉能长久?诗云: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陛下宜防微杜渐,从严治军。” 刘协看着一脸正气、慷慨陈词的赵温,有点无语。 他知道赵温不仅不是迂腐之人,而且是个有骨气的大臣。在长安时,赵温多次不畏生死,与李傕、郭汜等人对抗,维护朝廷最后的一丝体面。 可是这个时候,让将士们因为歌辞不雅就不要庆贺,似乎不太合适。 就他们那文化水平,这种段子已经很文雅了好吗? 就在刘协为难的时候,丁冲突然出列,拱手施礼。“陛下,臣以为司徒所言有理。交战取胜固然当庆贺,这曲辞过于粗俗,却有碍观瞻,不宜记入史册。” 刘协很挠头,这种歌词……确实不能记入史册。 可是,我能怎么办? 赵温欣慰地看了丁冲一眼。 虽然他并不喜欢丁冲其人,但丁冲这个理由还是很有力的。 随便唱唱也就罢了,将来史册里怎么写? 丁冲接着又说道:“但初战得胜,也不能不贺。不如请司徒撰文,付乐官谱曲,教将士们传唱。将来载入史册,也堪称雅事。” 赵温顿时沉下了脸。“丁冲,你这是何意?撰文作曲,岂是司徒当为之事?你们这些侍郎、尚书平日里吟诗作赋,不务经业,如此大好机会,何不献上大作?” 丁冲微微一笑,拱手再拜。“司徒,我等虽粗通文墨,却不熟悉西土风俗。司徒既有家学,又与凉州将士过从甚密,一定熟悉他们的曲调。你来撰文,将来不仅营中将士传唱,凉州将士也能朗朗上口,说不定有一曲楚歌吹散十万兵的妙处。” 赵温大怒,抬手指着丁冲,白晳的面皮涨得通红,嘴唇颤抖,却什么也没说出来,用力一甩袖子,扬长而去。 其他公卿大臣神色各异,有的看着丁冲,有的看着刘协,却没有人站出来说话。 刘协也有点糊涂,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虽然赵温被气走了,他不用再面对进退两难的局面。丁冲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顶撞司徒,终究不合规矩,不能不有所态度。 “丁冲,不可对司徒无礼。以少犯长,以下犯上,岂是大臣之礼?” “唯。”丁冲提起衣摆,跪倒在地。“臣一时无状,君前失言,冒犯司徒,请陛下治罪。” 刘协转头看向司空张喜。“司空,你觉得如何处置为好?” 张喜抚着胡须,不紧不慢地说道:“丁冲虽无礼,所言却有些道理,与司徒所言并不冲突。此战乃陛下首战,也是大汉中兴之首战,理当载入史册。这等粗俗之语,自然不合适。可是司徒为大臣,岂是作曲之人?不如就由丁冲代劳,命他作横吹辞,教唱将士。” 张喜话音未落,立刻有人附议。 丁冲低着头,看不到他的表情,却也没有反对的意思。 刘协忽然有点明白了。 丁冲这是故意的,他就是要抢这个机会。 此战虽小,但军心士气的转变却有目共睹,不出意外的话,守住大营应该不难。 这可能是有史以来,面对以虎狼为名的西凉军,朝廷第一次有反抗的底气和实力。 如果大汉中兴,这一战必然会载入史册。 到时候,未必有人能记住参战的普通将士,他们也未必有机会活到天下太平,但纪功的歌谣却可以传下去,作者也能在史书上留下一笔。 对一个读书人来说,这未必不是一个青史留名的好机会。 赵温未必不想要这个机会,但他身为司徒,不好意思明争,却不妨碍推荐几个自己人。 丁冲直接将矛头对准他,将他气走,根本不给他开口的机会。 至于张喜等人,自然明白丁冲的意思,顺水推舟,这个任务就成了丁冲的。 想通了这其中的可能,刘协又好气又好笑。 你妈的,干正事的本事没有,玩这些小心思却来劲得很。 不过,他没有说破丁冲的小心思。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圣则无徒。 什么都管,自己就什么都管不了。 刘协将任务交给了丁冲,却派人去请赵温返回,并要求丁冲待会儿当面向赵温道歉。 丁冲如愿得到了任务,自然不在乎让一步,一口答应。 借着这个机会,丁冲进言,可以让赵温作书,劝李傕从弟李应反正。 李应是赵温故吏,之前曾经救过赵温,如果能劝李应反正,离间李傕与诸从弟、从子的关系,或许能起到一定作用。 刘协多少有些意外。 李应是赵温故吏,救过赵温的事,他也曾听闻,这个办法本身没什么问题,有一定的可行性。就算失败了,也没什么损失。 但丁冲如此主动的献计献策,却是意外。 “此计甚好。”刘协表示同意,深深地看了丁冲一眼。 丁冲闻声再拜。“陛下谬赞,臣不敢当。能有微末之用,臣便心满意足。” 刘协轻轻地点了点头。 他看出来了,丁冲有投效的意思,至少态度比之前积极了。 丁冲主动示好,他没有理由拒绝。 至于是钟繇的榜样作用,还是为丁仪治眼疾的原因,他不清楚,也不在乎。 他只在乎这个结果。 “陛下,臣虽不善言,却相信司徒的能力。陛下欲定凉州,解百年之忧,司徒对羌人习俗的了解一定会有帮助。且司徒虽年高,雄飞之壮心不已。陛下若能用之,必有裨益。” 刘协再次打量了丁冲一眼,更加惊奇。 他居然看出自己有意平定凉州? 到目前为止,听他说过这件事的人一只手数得过来,而且肯定不包括丁冲,包括丁冲亲近的钟繇。 有意思。 难道他真是被儿子丁仪、丁廙所累,才没能在历史上留下传记,功绩不显? 第67章 团结就是力量 感觉到了刘协眼中的疑惑,丁冲得意地一笑。 “圣人有所举动,必上应于天,垂象于地。赤气起于东南,尽于西北,贯紫宫,正应陛下西狩之象。是以臣大胆臆测,此乃陛下有志于西北,除百年之患也。” 刘协还没说话,司空张喜忍不住了。 “丁侍郎,你什么时候也通内学了?这天象也是你能解的?” 丁冲反问道:“以司空之见,又当作何解?”没等张喜说话,他又说道:“总不会是汉之赤火,尽于西北之意?” “我……”张喜哑口无言,心虚地看了刘协一眼,讪讪地退了回去。 刘协心中明镜一般。 十几天前的天象引起了不少恐惧,各种解释都有,悲观的占大多数,乐观的少之又少,只是没人敢当众说,更没人敢当着他的面说。 张喜应该是悲观论的一员,言论很可能和丁冲说的差不多。 这丁冲是个吵架高手,出手又狠又准。 “天意难明,我君臣还是先尽人事。”刘协打断了他们的辩论,将话题拉回到目前的事务上。“初战小胜,斩获虽不多,却也是将士们的浴血奋战所得。兴奋之余,难免口不择言,诸君就不必太计较了。丁冲,作新辞的事就交给你,用些心,既要典雅,又要朗朗上口,便于将士们传诵。” “唯。”丁冲大声应喏。 这时,赵温被请了回来,正好看到这一幕,不由得瞪了丁冲一眼,却没多说什么。 以他的身份,当然不能因为这点小事和丁冲在君前争吵。 “陛下,赏罚当明,功虽小,赏必至。立功将士还等着向家人报喜呢,不如先颁布名单?” 刘协深以为然,立刻让董承去安排。 立功的将士们更心急,已经将名单准备妥当,很快就送到刘协的面前。 按照之前的约定,刘协看了一遍名单,接见了几个代表,询问了一些交战的经过,然后颁布赏赐,让他们带着食物,与家人团聚。 消息传出,营中一片欢腾,山呼万岁。 立功的将士带着食物,雄赳赳,气昂昂的赶去与家人团聚。 没立功的将士眼馋地看着他们,暗自发誓,明天再战,一定不能落后。 借着这股劲头,刘协在阵前巡视了一番,还安排了两个儒生去采访参战的将士,听取他们的见闻,写成文章,以备将来着史。 得知自己有机会列入史书,将士们的心情格外激动,但尴尬的事随即出现。 将士中有正式名字的屈指可数,绝大多数人别说字了,名都非常随便。什么王伯、张仲、李季之类的一大堆,以动物为名的更是一抓一大把,听得老儒生们直皱眉,觉得手里的笔都脏了。 深夜,刘协接到报告,也是哭笑不得。 之前与将士们接触时,这些名字听起来没什么问题,反而觉得亲近,现在要写入史书,就显出不妥来了。 拿着满是丈八、李季一类名字的文稿,刘协向司徒赵温问计。 “司徒,这可如何是好?” 赵温胸有成竹,抚着胡须,说道:“请陛下颁布一道口谕,即日起,凡是立功将士,可以载入史册者,可由陛下赐名。功劳卓着,比如临阵斩将的,可以赐姓。” 刘协一听,觉得可行。 这可是一个惠而不费的好办法。 “司徒果然经验丰富。”刘协赞道。 赵温嘿嘿一笑。“陛下,这种事,臣很多年前就干过。” “是吗?” “臣少年时任职州郡,常与羌、夷、蛮、叟接触。其实大多数蛮夷并非生来野蛮,只是缺少教化。他们很敬重有学问的人,为他们取名拟字,往往是与他们破解隔阂,增加了解的机会。陛下乃万民之主,为他们赐名乃至赐姓,更是无上光荣。” 刘协恍然。 这种事,后世有不少皇帝喜欢干,尤其是唐代。 但他关心的不是这个,而是刚才赵温无意间提及的一句话。 “司徒,这些蛮夷也能教化吗?”刘协故作茫然。 “当然可以。”赵温感慨地摇摇头。“当年文翁治蜀,教化百姓,开益州文脉。如今益州人才济济,皆是文翁教化之功。只是如今的儒生好逸恶劳,连自己的学问都不肯用心,更别说教化蛮夷。蛮夷所在险阻,饮食也不如都市,谁肯去呢。” “司徒,若是朝廷设立制度,凡太学生能够教化蛮夷,便能在考功时加以优待,会有利于教化吗?” 赵温惊讶地看着刘协,眼珠转了转,试探地问道:“陛下派人教将士子弟读书,是此意否?” 刘协微微颌首。 以赵温的老练,他肯定觉察到了什么,只是一直没说,今天才趁此机会提出。 “司徒以为可行否?” 赵温没有直接回答,他思索了良久。“陛下用意甚好,但兹体事大,还是从长计议为好。自董仲舒上书建太学以来,太学生规模一再增加,最多时至三万人,最后却导致处士横议,酿成党锢之祸。殷鉴不远,不宜仓促。” 虽然被赵温否了,刘协却不觉得失望,反而很满意。 看来并不是没有人看到汉末的问题,也不是他们不想解决问题,只是他们还没找到合适的方法,更没有改革的机会。 连年战乱,君臣争权,的确也不是改革的合适时机。 “那就请司徒斟酌此事。”刘协欠了欠身。“眼下战事紧张,朕要全力以赴,为大汉争取一线生机,教化的事就拜托司徒了。” 赵温神情凝重的拱手还礼。“臣唯陛下马首是瞻,愿为大汉中兴效绵薄之力。” 刘协摆摆手,示意赵温退下。 他知道赵温不会拒绝这个建议,司徒职在治民,不仅是管理民生经济,更想教化天下,包括皇帝在内,致君尧舜是无数读书人的信仰。 虽然最后大多是不切实际的空想。 此时此刻,他做这样的表态,既是安抚他们失落的心情,也是寻求他们的支持。 这些老臣或许没什么实际的作用,但身份、地位都在,任何一个人站出来,多的能影响一州一郡,少的也能影响一个县,得到他们的支持总比君臣撕逼,互相掣肘好。 伟大领袖教导我们,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争取最后的胜利。 第68章 胜负皆头疼 郭汜斜睨着谢广,灌了一大口酒,双眼通红,面目狰狞。 谢广哭笑不得。 他终究还是慢了一步,禁了部下的言,却没来得及通知斥候、游骑管好嘴巴。 董承营中传唱的歌谣已经传到了郭汜的耳中,郭汜大发雷霆,特地召他来质问。 “将军,董承营中将士不论是个人战力,还是相互之间的配合,均非往日可比。我军进攻三次,战死一百余人,受伤的三倍有余。继续强攻,绝非明智之举。” 郭汜虽然愤怒,却也不蠢。 他对谢广的信任也是毋庸置疑的,见谢广说得如此慎重,一时倒不敢大意。 “那待如何?撤走?” 谢广无奈地摇摇头。李式、胡封就在身侧,李傕率领大军在身后,撤是撤不走的。 “我在想,董承本是朝廷诸将中最弱的一个,如今他都有这样的实力,杨定应当也不弱。胡封仅凭两三千人进攻,得手的可能性也不大。将军不必过虑,大可等一等,看看形势再说。” 郭汜翻了半天眼珠,觉得有理,他取过一只酒杯,提起酒壶,给谢广倒了大半杯酒。 “那也不能放过董承。他竟敢如此羞辱我,不能忍!” 谢广的头有点疼。 他知道,郭汜丢了面子,一定不肯罢休。只是他现在也没有办法解决,打了败仗,被人羞辱,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想要报复董承,先击败他才有可能。 论骂阵,凉州人真不是关东人对手。 “将军,明日派人去李式、胡封营中问问。我总觉得他们的进攻不合常理,或许另有原因。” 郭汜没好气的瞪了谢广一眼,不耐烦的挥挥手。 “你自安排,我困了,滚。” 谢广与郭汜相交多年,知道他的脾气,不以为忤,起身告辞。 —— 李式和胡封的头更疼。 胡封没有谢广的谨慎,一开始就全力以赴,希望以凶猛的进攻击垮杨定的信心,逼他投降。 但他未能如愿,一脚踢在了铁板上。 受郭武夺旗的鼓舞,杨定营中的将士守得极其顽强,没让胡封占到半点便宜。 不仅如此,杨定还接受了杨修的建议,打开营门,将胡封一部诱入营中,然后两边以强弓硬弩封堵营门,再以铁骑突击,数十名骑兵以郭武为锋,轻而易举的横扫胡封被弓弩重创后的阵地。 胡封一时大意,损失三百余人,连自己都险些折在营中,可谓是惨败。 经此一战,胡封已经失去了再战的能力,不得不向李式请求停战,以免更大损失。 李式气急败坏,却又无计可施。 飞熊军再强悍,用来强攻杨定大营肯定是不行的,这个损失他承受不起。 当天夜里晚些时候,李式收到了郭汜进攻受挫的消息,也打听到了董承营中将士传唱的歌谣。 他们的心情很复杂。 郭汜受挫,他们本该幸灾乐祸,但自己的损失更大,打得更难看,哪里有脸笑人。 两人相对枯坐,案上杯盘狼藉,正如他们此刻的心情。 “要不,与郭汜联手。”胡封提议道。 李式眼皮颤了颤,犹豫片刻,还是摇了摇头。 和郭汜联手,仍然由郭汜负责主攻,他负责外围的警戒,的确是一个不错的方案。可是一旦飞熊军的战旗被杨定义子夺去的消息传到郭汜耳朵里,麻烦就大了。 郭汜对李傕独占飞熊军一直不满,觉得飞熊军原本是董卓的亲卫骑,并非李傕的私人部曲,在董卓、牛辅身死的前提下,应该由他们几个人平分飞熊军,而不是归李傕一人所有。 张济也有类似的想法,所以他们最近走得比较近,有联手与李傕对抗的意思。 李式不会给他们这样的机会。 “我们还有机会。”李式重新倒了一杯酒,握在手中。“我们不进攻杨定,就困着他,等他断粮。”他又瞪了胡封一眼。“没有我的命令,你不得向大司马求援,否则别怪我翻脸。” 胡封无奈地点头答应。 他已经派人汇报李傕的事不能告诉李式,只希望将来瞒不住的时候,他们已经打赢了,李式心情好,不和他计较。 —— 郭汜、李式同时停止进攻,刘协的头也很疼。 他原本打算示弱,诱郭汜进攻,造成大量杀伤,结果掩饰手段不到位,没控制好节奏,吓退了郭汜,又成了对峙的局面。 他倒不怕和郭汜对峙,可是杨定等不了多久。 如果不能有将粮食及时送进去,就只能看着杨定投降。 刘协枯坐在塬上,一筹莫展。 段煨送来消息,张济率部西进,最多还有一天路程,前锋骑兵随时可能出现。 段煨特别提醒刘协,张济的从子张绣武艺出众,即使是在勇士如云的西凉人中,张绣也是难得的高手。如果他率领数百精骑突入,将对斥候、游骑造成极大威慑,甚至连大营都会有危险。 在真正的骑兵高手面前,以步卒为主的大营就是一个随时可以攻击的目标。 段煨没有明说,但他的意思很明白。相比于左翼的杨奉,御营更危险。 朝廷的南北军实在太弱了,大部分将士听到西凉人的马蹄声就腿软,根本没有迎战的勇气。 刘协有点焦头烂额的感觉。 就像抓了一手烂牌,却无路可退,不得不孤注一掷,做最后一搏。 怎么看,都不像是有救的样子。 但他却不敢露出一丝动摇,明明心里慌得一逼,还要摆出一副从容自若的模样。 不知道当年在昆阳,面对王莽的四十万大军时,光武皇帝刘秀是不是也这样。 “陛下,陛下。”丁冲气喘吁吁的赶了过来,脸上的黄土被汗水冲出一道道沟。 “横吹辞写好了?”刘协咳嗽了一声,语气淡淡的问道。 “不,不。”丁冲连连摇头,脸上抑制不住的笑容。“刚刚收到杨侍郎派人送来的消息,郭侍郎单骑出战,杀了三名飞熊军游骑,还夺了飞熊军的战旗,李式被激怒,这才强攻后将军大营。” 刘协愣了片刻,哑然失笑。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真是意外之喜。 可惜,这个胜利就和昨天击退郭汜的进攻一样,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 丁冲建议道:“陛下何不将此消息立刻通报全军,尤其是兴义将军。” “有必要吗?” “有。”丁冲说道:“飞熊军乃西凉精锐之首,如今郭侍郎单骑挑,以一敌五,夺其战旗,说明飞熊军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兴义将军骁勇,一向以此自负,若知郭侍郎暴得大名,一定不甘落后,或许会有勇气主动出击,打破眼前僵局。” 刘协如梦初醒。 第69章 激将(乱武三国打赏加更) 杨奉端坐在将台之下,遥望战场,脸色阴沉。 昨天两个战场同时开战,一度极其惨烈,战鼓声一阵接一阵,让人心惊肉跳。 今天却安静得让人不安。 太阳已经升到华山之顶,战鼓声却还没有响起。 看样子,今天休战的可能性很大。 李式、胡封就不用说了,两三千步卒就想进攻杨定依山而建的阵地,简直是愚蠢。 郭汜停战,却是他想象不到的。 以董承的实力,据营而守,打退郭汜的进攻是有可能的,打得郭汜不敢再进攻,这就有点离谱了。 难道陛下真有用兵天赋,短短数日,就将董承营中的那些洛阳浪荡子练成了精锐? 杨奉心里有点酸。 起了个大早,赶了个晚集,终究不是天子亲信啊。 忽然,亲卫提醒杨奉,有人从御营方向赶来了。 杨奉眯起眼睛细看,只见三人沿着山路急行,当先一人穿着黄门侍郎的服饰,明显是天子身边的近臣。杨奉不敢怠慢,连忙起身,整理了一下服饰,又命人准备酒水和食物,供天子使者润口、充饥。 最近粮食紧张,天子营中非战斗人员只能日食一餐,大部分大臣的家眷都在饿肚子,食物就是最好的礼物。 时间不长,丁冲进了大营,来到杨奉面前。 杨奉未语先笑,端上一杯水。“侍郎莫名,先润润嗓子,吃点东西。” 丁冲也不推辞,他的确又饿又渴。今天跑上跑下,来回奔波,早上吃的一碗麦粥早就消化完了。 趁着丁冲吃东西,杨奉又命人招待护送丁冲来的两个虎贲,拉近关系,顺便打听消息。 丁冲看在眼里,也不阻止,慢条斯理的吃吃喝喝。 虎贲知道的消息有限,只知道昨天两个战场都打赢了。但董承营中有几个将士受了赏,带着食物与家人团聚,引发的震动很大。如今董承营中将士士气如虹,恨不得郭汜再来。 杨奉听了,心中再添三分酸意。 董承本是无能之辈,不过是董太皇太后的从子,如今又将女儿献给天子做贵人,这才得到天子的信任。天子亲临董承大营练兵,董承得以攀龙附凤,鸡犬升天。 反倒是实力最强的我,只要坐在这里观战。 若是陛下肯用我,岂止是击退郭汜的进攻,攻破郭汜的大营都有可能。 丁冲将杨奉的脸色变化看在眼里,等杨奉的情绪积累得差不多了,这才抹了抹嘴,笑道:“多谢将军款待,终于吃了一顿饱饭。” 杨奉哈哈一笑。“侍郎辛苦了,我等武夫实在是惭愧得很啊。” 丁冲摆摆手。“两军交战之际,全赖将士用命,我等方能保全性命。饿点肚子,省下粮食,让将士有力气厮杀,也是应该的。全营上下,上至皇后,下至匹夫,都拥护陛下这一诏书。” 杨奉连忙附和了几句。“陛下英明,诸君深明大义,焉能不胜。奉虽不才,愿以贱躯,供陛下驱驰。” 丁冲顺势说道:“将军所言甚是。如今真是君臣一体,将士同心。安集将军麾下将士昨日一战,斩首逾百,伤者满目,可谓是大胜。不过与安集将军的战绩比起来,最鼓舞人心的还是后将军。” 杨奉心里更不是滋味,脸上的神情也不太自然起来。 本以为董承因为特殊身份,压了自己一头,现在才知道杨定也立了大功。 “后将军又立了何等不得了的功劳?” “嘿嘿。”丁冲抬起手,优雅地抚着唇边的短须。“陛下也是上午刚收到消息,得知前日后将军赠精甲良马,助侍郎郭武出战,以一敌五,杀飞熊军游骑三,夺飞熊军战旗一。昨日李式来战,后将军又纳杨侍郎计策,诱敌深入,杀死杀伤西凉步卒五百余,令李式胆破,龟缩营中,不敢出战。” 杨奉愣住了,眉头拧成疙瘩。 “你是说……侍郎郭武不仅斩杀了三名飞熊军游骑,还夺了飞熊军的战旗?” “正是。” 杨奉上下打量了丁冲两眼,想从中看出一些破绽。 在他看来,飞熊军是真正的精锐,一般人很难击败他们,更别说以一敌五。 飞将吕布或许有可能,但郭武一个无名之辈,怎么可能有吕布的实力。 但他没看到一点破绽,丁冲神情从容,眼神笃定,不像是说谎。 杨奉想了很久,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说得通的解释:李式。 正如飞熊军是精锐一样,李式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纨绔,他根本不配指挥飞熊军这样的精锐。 杨定捡了一个便宜,那个叫郭武的侍郎也一样。 所有人的运气都好,就我运气不好。 杨奉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见杨奉的郁闷已经溢于言表,丁冲说道:“将军,虽说两战皆胜,眼下却有一个麻烦。陛下说,能为他分忧者,非将军莫属。” “哦?” “后将军营中存粮有限,陛下曾答应他,尽快再送一批粮食过去。原本只是应对郭汜,并没有考虑其他,如今郭汜进攻安集将军大营,陛下抽不出身来。他派我来看看,将军能否代劳,送一些粮食,解后将军燃眉之急。” 杨奉心中微动,欲言又止。 丁冲又道:“陛下说,胡封只有两三千步卒,昨日蒙受重创,士气低落,不足为患。飞熊军却未受重大损失,恐非将军能够对付,是以陛下决定率羽林自击之,掩护将军。” “陛下率羽林骑迎战飞熊军?”杨奉忍不住笑了两声,随即又知道不妥,连忙正色道:“丁君,非奉怀疑陛下圣明,实在是飞熊军不可低估。郭武一时凑巧立功,并不说服飞熊军不堪一击。陛下万金之躯,负天下之重,不宜冒险。” 丁冲笑而不答。“若陛下能诱开飞熊军,将军能将粮食送进去吗?” 杨奉盯着丁冲看了又看,觉得丁冲不像是说笑,而且也不太可能用这种事开玩笑。 他迅速权衡了一下。 如果天子能绊住飞熊军,杨定营前就只剩下胡封率领的步卒,这点人马不难对付,更何况杨定还会与他配合,两面夹击。 别说送粮,直接吃掉胡封都有可能。 “只是陛下……” “陛下千金一诺。”丁冲摆摆手,斩钉截铁的说道:“答应过后将军,就一定全力以赴,于将军自然也不例外。” 杨奉眉梢轻扬,眼神中混杂着狡黠与兴奋,用力地拍拍胸脯。 “既然如此,那我就陪陛下走一遭。只要陛下能将飞熊军诱离后将军大营十里,我就一定能将粮食送进后将军的大营。” 第70章 你是奸细吧? 传完诏,丁冲在杨奉大营里转了转,昧着良心,对杨奉治军能力大加赞扬。 “诸将之中,将军不仅兵力最为雄厚,军容也最为雄壮。难怪新丰赖将军而定,陛下对将军欣赏有加。”丁冲感慨地说道:“中平以来,正面击溃西凉兵的除了江东猛虎孙坚,也就是你们白波军了。” 杨奉得意地哈哈大笑。 白波军正面迎战西凉军的战绩虽然可喜,却不值得骄傲。杨奉自己心里有数,他们算不上胜,最多是不败而已。 相比之下,丁冲出言称赞白波军,却是前所未有的事,值得庆贺。 一直以来,朝廷对包括白波军、黑山军在内的黄巾余部都以蔑视的态度待之,开口蛾贼,闭口叛逆。像丁冲这样关东士子更是口诛笔伐,休想从他们口中听到一句好话。 即使他在新丰力战,护得朝廷周全,那些公卿大臣也没给他好脸色。 如今态度转变,自然是形势逼人,他拥有了决定朝廷存亡的力量。 当然,天子的态度转变也起到了一定的作用。 想起天子,杨奉心中又添了三分亲近,心里像是灌了蜜似的滋润。 虽说天子的态度转变也和形势有关,但天子与这些大臣的虚伪不同,他对黄巾的重视有着天意的成份。他不仅是想利用白波军的力量平定天下,更想实现黄巾天下太平的理想。 对他杨奉个人,天子更是殷切期盼,期以重任。 可惜自己对道义不甚熟悉,否则也可以与天子坐而论道了。 “侍郎谬赞,愧不敢当。”杨奉笑眯眯地说道:“论治军,还是陛下最有天赋。西凉兵向来好野战,有利则来,不利则走,后将军能据险而守,陛下指导有功。至于安集将军营中将士,若非陛下,焉能击退郭汜,首战告捷。” 丁冲哈哈一笑,正中下怀。 他就等着杨奉提这件事。 “诚如将军所言,陛下的确是天生英主,有道之君,能化臭腐为神奇。不过话又说回来,仙人炼丹亦需五英俱备,龙虎交映。安集将军营中多是洛阳纨绔子,纵使经陛下巧手点拨,成为精锐,将来的成就也可预期。击退郭汜或许不难,平定天下却远远不够。” 杨奉眼珠一转,明知故问。“以侍郎之见,谁又能担负起佐陛下平定天下的重任呢?” “自然是勤劳质朴,又心怀天下,忠于陛下之人。” 杨奉眼神微闪,欲言又止。 这三个要求都有点高。 自己的底细自己清楚,别说心怀天下、忠于陛下这两项,就算是勤劳质朴,白波军也是够不上的。说得难听点,白波军就是一群乞活的流民,为了能活下去,什么恶事都做得出来。 照此看来,丁冲并不认为他是合适的人选。 杨奉犹豫了片刻,试探地说道:“侍郎说的是……” 丁冲摇摇头,伸手指了指四周。“将军麾下的将士庶几近之,只看陛下如何点拨、炼化。” “哦?”杨奉悄悄地看了丁冲一眼,本能地觉得丁冲在哄他。 最不可信的就是这些读书人,满嘴谎言,没几句真话。 丁冲停住脚步,转头看着杨奉。“将军麾下将士大多本是农夫?” 杨奉点点头。 “农为国本,农夫背朝青天,面对黄土,每日辛勤耕种,供养天下,天下还有比他们更勤劳质朴之人乎?当年秦以耕战而灭六国,一统天下,岂是侥幸?如今天下分崩离析,州郡割据,陛下欲平定天下,耕战是必然之选。” 丁冲抚着唇上短须,嘴角轻挑。“将军以为,谁能当此重任?后将军的西凉兵,还是安集将军的洛阳纨绔子?” 杨奉愣了片刻,脑中灵光一闪,仿佛明白了什么,却又说不上来。 “将军,天下不缺勤劳质朴的农夫,唯缺胸怀天下的大丈夫,缺忠于陛下的忠臣良将。”丁冲语重心长的说道:“陛下对将军期许甚高,将军可不勉乎?” 杨奉盯着丁冲看了又看,躬身一拜。 “谢侍郎点拨。” —— 丁冲返回御营,向刘协汇报了出使经过。 刘协听完,对丁冲又高看了一眼。 不管是权宜之计,还是确实有所认识,丁冲能由耕战联想到黄巾余部对中兴大汉的意义,已经比绝大多数官员走在了前面。 至少他务实,没有听到法家二字就炸毛。 “杨奉能当起重任吗?” “论心,有七成。论力,最多五成。”丁冲不假思索。 “如果朕能绊住飞熊军呢?” “陛下绊住飞熊军还不够,还要拖住郭汜才行。”丁冲解释道:“若杨奉仅仅是进攻李式、胡封,郭汜或许不会在意。若是杨奉护送大批粮食,郭汜绝不可能无动于衷。” 刘协愣了片刻,一拍脑门。 他疏漏了粮食对郭汜的诱惑,以为郭汜有可能坐山观虎斗,看着李式、胡封出丑。 “那该如何?” “陛下可知二桃杀三士?” “知道。” “公孙接、田开疆、古治子勇力无双,却被二桃所杀,在于贪名。郭汜、李式皆是西凉匹夫,他们贪利。陛下不妨以利诱之,使其自斗。” “利诱?”刘协有些头大。 什么样的利,能让郭汜、李式在这种情况下撕破脸皮,大打出手? 丁冲等了片刻,又道:“陛下可知,郭汜、李傕为何来追?” 刘协登时醒悟,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丁冲,手指跃跃欲试,很想抽出腰间长刀,一刀砍死丁冲。 你这坏怂,居然想让朕做诱饵? 你他么的是曹操安排在朕身边的奸细。 丁冲吓了一跳,连忙解释道:“陛下,力合则强,分则弱,郭汜、李式各以步骑称雄,却互生嫌隙,此取败之道也。陛下若能善加利用,未必不能出奇制胜。” “你仔细说说。”刘协按捺着砍人的冲动,催促道。 “郭汜、李傕为陛下而来,李式为李傕嫡长子,挟制朝廷之外,又有固宠继位之心。无欲则刚,欲多必乱。陛下若移营中军,示以可取之势,则郭汜、李式必争。若臣估计不差,必李式先得,而郭汜观望。” 丁冲一边说,一边用手指蘸了水,在案上画了一个形势图。“如此,李式就挡住了郭汜窥探兴义将军的视线,使其不得南望。” 刘协恍然大悟,盯着丁冲看了两眼,轻声笑道:“你的棋力一定不弱。” 丁冲微怔,随即笑道:“陛下谬赞,臣棋力……尚可。” 第71章 菜羹香 丁冲的办法和下棋相似,就是腾挪之法,用李式来堵郭汜的路线。 这年头没有卫星,也没有空军,战争基本是二维的,打探军情全靠斥候、游骑。一旦李式占据了郭汜和南山之间的位置,哪怕仅仅相隔十余里,郭汜也无从知晓杨奉送粮的事。 如果他们同心同德,这当然无济于事。 可他们互相猜忌,自然不可能互通消息,联手的可能性更小。 风险是不小,但成功的可能性也不小。 “你仔细说说。”刘协取来地图,又勾勾手指,示意丁冲坐得近些。 丁冲向前膝行两步,靠在案上,几乎与刘协头碰头,就着地图商量起细节来。 朝廷穷得丁当响,值钱的早就被李傕、郭汜抢得差不多了,连吃饭都要靠段煨供应,自然没什么让李傕、郭汜觊觎的。 能让他们感兴趣的,只有刘协这个皇帝。 不管关东州郡还有几个人把朝廷放在眼里,对这些西凉人来说,皇帝依然是奇货可居。 刘协本打算以实力最弱的董承诱击郭汜,予以重创,不曾想郭汜看似凶悍,实则胆小,刚碰了一个钉子就缩回去了,后续计划全落了空。 丁冲建议以更弱的南北军来诱敌,更以刘协为诱饵,利用郭汜、李式争功的心理,让他们互相牵制,险中救胜,为杨奉送粮提供机会。 但这里面有个问题:要让郭汜、李式觉得有机可趁,就要让南北军的阵地前突,离开居高临下的坡地,在平地立阵。 面对飞熊军这样的精锐骑兵,南北军能不能扛得住冲击,是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 如果被飞熊军一波带走,那就是丢了皇帝又折兵。 刘协几乎能想象得出,赵温、张喜等人听到这个计划会是什么反应。 丁冲显然也想得到,说完计划之后,他眼巴巴地看着刘协,心情忐忑。 刘协敲着案几,想了半天,最后决定回御营一趟,和士孙瑞商量商量。 这个计划能不能执行,关键要看士孙瑞的态度,能不能实现,也要看士孙瑞的能力。 “你就不用去了。”刘协对丁冲说道。 丁冲迟疑了一瞬,躬身领命。 —— 士孙瑞还没睡,披着衣服,双手撑着案,脸色沉重。 案上铺着地图,地图上摆着兵俑、小旗,还有一碗已经凉了的菜羹。 听到门口的脚步声,士孙瑞头也不抬的说道:“何事?” 刘协在门口站了片刻,说道:“卫尉当为国保重身体,注意休息。” 士孙瑞一愣,抬头看了一眼,连忙起身,来到刘协面前,撩起衣摆就要拜。 刘协伸出双手,托着他的手肘。“朕来得唐突,卫尉也不必拘礼,我们直奔主题。” “唯,陛下请坐。”士孙瑞也不推辞,将刘协请到正席就座,自己坐在对面。“陛下深夜前来,有何要事吩咐?” 刘协看了一眼案上一口未动的菜羹。“朕有些饿,卫尉有吃的吗?” 士孙瑞这才反应过来,连声答应,命人取些食物来。 亲卫面露难色,站着不挪窝。 士孙瑞见状,喝了一声:“磨蹭个甚,陛下在安集将军营中也是吃麦饭的。快去!” 亲卫诧异地看了刘协一眼,端起案上的菜羹,转身去了。 士孙瑞摆摆手,笑道:“陛下,臣营中也只有麦饭、菜羹,酒肉倒是有一些,准备留着赏功的,这还没开战,没准备,一时半会的也来不及。” 刘协轻声笑道:“卫尉这是请战吗?” “岂敢。陛下自有安排,臣听诏就是。”士孙瑞嘴上说得轻松,眼神却有些热烈。 聪明如他,自然不会相信天子半夜来找他只是为了闲聊。 刘协将丁冲的计划说了一遍,期间亲卫送来了热好的菜羹,刘协和士孙瑞一人半碗,分着喝了。热乎乎的菜羹入腹,身体也跟着暖和起来。 士孙瑞一边思索,一边捧着碗,用手指将碗中的残羹刮尽,送入口中,品得有滋有味。 亲卫在一旁急得直搓手,却不敢出声提醒。 刘协也不吭声。 从士孙瑞这熟练的动作看得出来,他这几天没少干。 吃得山珍海味,也品得菜羹香,这是一个能干大事的人。 良久,士孙瑞放下碗,从怀中掏出手绢,抹了抹被舔得很干净的手指。 “陛下,臣冒昧问一句,这是陛下的决定,还是某人的建议?” 刘协反问道:“有区别吗?” “有区别。”士孙瑞淡淡地说道:“若是陛下自己的决定,臣无话可说,豁出这条命,陪陛下赌一赌。胜,则大汉可兴。败,亦无愧于心。” “若是某人的建议呢?” “那臣建议斩其首级,以儆效尤。”士孙瑞眼神凌厉,一字一句地说道:“蛊惑天子,以逞奇计,此乃赌徒之行,非大臣所为。” 刘协点点头,不置可否。 “卫尉以为可行?” “可行。”士孙瑞推开碗,取过地图。“只是要有足够的耐心,步步为营,让李式觉得胜利可期,只差最后一击,不能急于见功,反倒吓退了他。” 刘协有点意外,就南北军这战力,还能吓退李式? “陛下,李傕父子乃是北地人,北地与漠南相接,百姓多习胡风,能战则战,不能战则走,来去如风,与汉阳、陇西一带大不相同,便是与武威、金城也有区别……” “等等。”刘协打断了士孙瑞。“卫尉的意思是说,同是凉州人,北地人不仅与汉阳、陇西人不同,便是与接壤的武威人也有不同?” 士孙瑞眨眨眼睛,有些诧异。“陛下以为……一样?” 刘协没吭声,心里却想骂娘。 都是凉州人,居然不一样? 士孙瑞无声地笑了两声,随即咳嗽两声,抚了抚胡须,收起笑容。 “陛下,凉州之大,十倍于关中,风土人情有所不同,在所难免。北地、安定多与鲜卑同,武威四郡则常与西域往来,汉阳、陇西则多与羌氐接,所遇羌胡不同,民风自然也有区别。具体到李傕父子而言,则是重骑兵突击,一旦有机会,则如群狼星聚,若有不利,登时作鸟兽散。” 士孙瑞顿了顿,又道:“如今飞熊军战力大不如前,李式必然在战与不战之间犹豫,这正是陛下所言之有间。” 第72章 军议 刘协的脸有些发烫。 以无厚入有间是他当初对士孙瑞说的,现在成了士孙瑞对付李式的指导原则,自己却没反应过来,一脸懵逼。 果然只是键盘侠,没了键盘就是弱鸡。 “愿闻其详。”刘协含笑说道,从容不迫。 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士孙瑞喝了口水,清了清嗓子,朗声说道:“鲜卑人以游牧为生,逐水草而居,是以擅长奔袭。在大漠深处或显或隐,先是远远窥探,一旦有隙可乘,则千骑万骑,如风而至。重骑踏阵于前,轻骑掩杀在后,摧枯拉朽,如大河决堤……” 士孙瑞一边说一边挥舞着大袖,做出各种手势,说到激动处,更是两眼放光,脸庞微红,仿佛不是在与天子对坐,而是身处战场之上,率万骑奔腾,山呼海啸之际,歼敌于覆掌之间。又或者振臂一呼,万弩齐发,殛敌于阵前。 “欲与敌决胜于草原之上,首先精骑数万,着精甲,持硬弩大戟,穷追不舍。敌所至,我亦至,因食于敌,以战养战,置之死地而后生。” 士孙瑞摊开的手掌一收,握拳于胸,仿佛已将敌军擒于掌中。 “此冠军侯破匈奴之法也。” 刘协鼓掌而赞。“卫尉好气魄。” 士孙瑞叹了一口气。“可惜,如今之大汉,不及孝武皇帝时万一。从孝桓皇帝时起,与鲜卑数战,皆小胜而大败,所谓良将,不过守边而已。” 他挥了挥手,意兴阑珊。 “鲜卑好用重骑突阵,但重骑突阵首在突然,使敌无备。次在声势,千骑万骑踏地而来,蹄声隆隆,慑人心魄,非精锐不能自持。但有破绽,便全线崩溃,任铁骑践踏。” “然,重骑突阵不仅需要骑将有无畏之勇气,冲突在前,更需要有敏锐之判断,果决之行事。铁骑奔突,机会只在一瞬之间,若不能当机立断,或错失机遇,或陷入步卒重围。” 刘协一边听,一边在脑子里演示骑兵突击的场景,频频点头称是。 虽说这些天在董承营中演练的主要是步卒攻防,但他也见识了不少骑兵突击的场面。 战马迎面冲来的压力,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是很难体会的。 几匹战马尚且如此,成百上千的战马冲锋又是何等威势,他大致能够想象得到。 可是正因为战马的速度快,能不能及时捕捉到战机,有没有足够的骑术,控制着战马冲向正确的目标,就成了一个骑士是否合格的考验。 稍有闪失,可能就会被马蹄踏成肉泥。 骑将更是如此。 他不仅要保证人马合一,还要对整个战场形势成竹在胸,知道何时可进,何时当退。 该进的时候不进,会错失机会。 该退的时候不退,会断送性命。 李式有这样的经验和能力吗? 刘协忽然明白了丁冲的用意,也明白了士孙瑞所谓的间。 李式就是飞熊军最大的软肋,就是可入之间。 能不能抓住这个软肋,就要看士孙瑞和南北军将士有没有这样的勇气。 以及运气。 所以士孙瑞说,如果这是他的决定,他可以陪他赌一赌。 士孙瑞解释完,最后看着刘协,神情严肃。“臣最后问一次,这是陛下的决定,还是某人的建议?” 刘协沉默片刻。“不管之前是什么,现在是朕的决定了。” 士孙瑞缓缓点头。“既如此,请陛下给臣一天时间,与五校尉商量应敌之策,后日变阵。” 刘协长身而起。“拜托卫尉,朕当亲临,为卫尉助威。” 士孙瑞默默地看着刘协,片刻之后,躬身领命。 —— 第二天一早,刘协授权董承守营,并由徐晃协助,自己带着赶回御营,参加士孙瑞与五校尉举行的战前军议。 军议争论得很激烈。 士孙瑞刚提出阵地前移的建议,射声校尉沮俊就出席反对。 “卫尉以为,凭残缺之五校,足以邀战西凉军乎?”沮俊怒目圆睁。 士孙瑞一改昨天的慷慨激昂,靠在案几上,以手支额,静静地看着沮俊。 “陛下在此,射声有异议,不妨直言。” “直言就直言,俊宁直谏而死,不敢误君而亡。”沮俊向刘协拱拱手,大声说道:“陛下亲政未久,尚不清楚五校境遇。五校尉本显官闲职,多为宗室肺腑。桓帝以来,天下不安,北军五校常有征伐,亦不过荣显大将,罕与敌接刃。如今临阵磨刃,初有模样,便欲与西凉劲卒精骑战,无异于以肉饲虎。” 沮俊再拜。“臣以为,万万不可。建此议者,当斩!” 刘协还没说话,一旁的丁冲先变了脸色。 他偷偷地看了一眼刘协,又看了一眼嘴角带笑,闭目养神的士孙瑞,忽然明白了昨晚刘协为什么不带着他去士孙瑞。 刘协勉强保持着镇静,不动声色地点点头。“请射声归席,其他诸君也说说自己的意见。” 步兵校尉魏杰长身而起。“陛下,臣亦以为不可。” 刘协打量着这个士孙瑞曾经力荐的老战友,暗自点头。 且不论身高外形,仅气质而言,关中人和关东人就有明显的区别,却又不同于杀气外露的西凉人,颇有旧京遗风,沉稳而厚重,天然就让人有安全感。 “步兵请讲。” “五校并列,但近年以来,朝廷缺马,屯骑、越骑、长水三营缺员,三营不足一营之数。步兵、射声两营尚完,亦缺少军械、训练。若据地利,列阵而守,或有一战之力。前至平旷之地,与西凉步骑一较高下,胜算实在太少。” 魏杰说完,再拜。“请陛下三思。” 刘协示意魏杰归座,又看向其他三位校尉。 以越骑校尉王服为首,三位骑兵营校尉先后出言附议。 因为缺员严重,他们没什么发言权,只能附和。 刘协很无奈。 他理解了士孙瑞昨晚的反应,北军五校尉全部反对,这一战还怎么打? 刘协看向士孙瑞。 其他人也纷纷看向士孙瑞。 在众目睽睽之下,一片寂静之中,士孙瑞缓缓睁开了眼睛,坐直了身体。 第73章 请自我始 “诸君以为,以如今之形势,大汉之火将尽乎?” 士孙瑞此言一出,帐内气氛顿时有些异样。 士孙瑞站起身来,环顾一周,眼神渐渐凌厉。 他伸手一指西面,厉声喝道:“诸君以为,朝廷要面对的仅仅是李傕、郭汜吗?” 众人脸色越发难看,面面相觑。 士孙瑞身体一转,指向东方。 衣袖带起的风刮过王服的脸颊,王服下意识地向后让了让,身体后挫,伸手按在了腰间的剑上,一副准备迎战的姿势。 虽然一瞬之后,王服便恢复了平静,但这一幕却深深的烙在了刘协的脑海里。 他听王越说过,王服也是个剑术高手。 能逼得一个剑术高手生出本能反应,士孙瑞的气势之强,远超他的想象。 “张济将到。且不说段煨会不会反,若其作壁上观,任由张济长驱直入,诸君就算深沟壁垒,又能坚守到几时?” 沮俊神情凝重,魏杰抚须不语,王服等人都变了脸色。 且不说张济会不会进攻,只要他切断了御营与段煨的联络,他们就会面临断粮的危险。 “后将军杨定,为何为华山而城,据守不降?”士孙瑞冷笑道:“那是因为陛下示之以诚,承诺送粮。若是两军对垒不战,杨定再叛,届时诸将要面对的就不仅是郭汜、李式了。” 沮俊犹豫了片刻,起身道:“话虽如此,放弃有利地形,冒险出击,依然是取死之道……” 话音未落,士孙瑞厉声喝道:“进亦死,退亦死,你选如何死?” 沮俊被他震住,一时嚅嚅。 士孙瑞摆摆手,示意沮俊坐下。 沮俊没敢吭声,下意识地坐了回去。屁股碰到脚尖,才意识到自己太示弱了,刚想挺身而起,一抬头,正碰上士孙瑞杀气腾腾的目光,顿时气沮,低下了头。 士孙瑞环顾一周,语气稍缓。“孟子云:挟泰山以超北海,诚不能也。然,大汉存亡,在此一战,我等当知其不可而为之。若大汉必亡,请从我始。” 士孙瑞转身,向刘协深施一礼。 “陛下,臣请率卫士及执金吾缇骑、执戟为锋,迎战郭汜、李式。” 魏杰也起身施礼。“臣步兵校尉杰,愿战。” 沮俊叹了一口气,起身施礼。“臣射声校尉俊,愿战。” 王服等人不敢怠慢,也跟着起身,齐声道:“臣等愿战。” 刘协感激地看了一眼士孙瑞。 若不是这个老臣鼎力支持,这个方案根本没有实施的机会。 纵使他身为天子,诸将不战,他也无计可施。 士孙瑞随即安排战法。 五校缺员严重,仅靠他们的确不足以迎战,他决定以所领卫尉部为主力,步兵校尉魏杰、射声校尉沮俊配合,屯骑、越骑、长水三营骑士则合而为一,由武艺最好的王服指挥,列于阵后山坡之上,随时准备突击。 有了卫尉部的补充,阵地勉强成型,能战之士共有步卒三千余人,骑兵六百余。 士孙瑞随即又提议,综合考虑各个方面,最好是迎战李式,而不是郭汜。 郭汜有步骑近万人,双方实力悬殊,主动放弃地利之后,几乎没什么机会可言。 相比之下,倒是迎战李式率领的飞熊军有一些胜算。 李式统领飞熊军,一向眼高于顶,以为自己名至实归,只是缺少证明自己的机会。如今有这样的机会摆在面前,还有可能一战擒获天子,他一定不会放过。 为了助李式一臂之力,不让郭汜有争夺的机会,有必要做些安排。 首先是重创郭汜,由董承所部来承担。 其次是刺激李式。 这个更简单,挂出一面残破的飞熊军战旗即可。 少年易怒,李式既然能逼胡封强攻杨定大营,没有道理不来攻看起来更弱的御营中军。 众人表示同意。 如果能按照士孙瑞规划的战法,迎战飞熊军,的确有那么一点机会。 刘协也同意了,随即返回董承大营。 士孙瑞继续安排,部署各营进入阵地的细节。 —— 听说要主动挑衅郭汜,董承吓了一跳。 “陛……陛下,这……太冒险了?” “毋须陛下以身犯险,臣愿为使,面责郭汜。”丁冲挺身而出。 “你?”董承一脸嫌弃。“你一介书生,能干啥?” 丁冲理直气壮地说道:“能骂人。” “我……”董承也有点想骂人。 丁冲转向刘协。“陛下,臣愿出使,将新作的横吹辞献给郭汜。陛下在营中安坐,待郭汜自来。” 刘协笑着点头答应。 丁冲说的是实话。 论骂人,读书人大多是高手。 丁冲或许不如历史上的祢衡有口才,骂郭汜还是绰绰有余的。 “你小心些,不要勉强,坏了自己性命,使妻儿无靠。” 丁冲鼻子一酸,忍泪大笑道:“有陛下在,臣纵身死,想来他们也必无恙。设若邀天之幸,建有微功,臣也能博个封妻荫子,不负家门。” 刘协也有些感动,托着丁冲的手肘,郑重承诺。 “君不负朕,朕不负君。” 丁冲向后退了一步,一揖到底。“陛下,臣去了。” 看着转身而去的丁冲,董承目瞪口呆。 “这……这竖子是真是伪?陛下,你可不能轻信这些读书人,他们……” “不管他是真是伪,敢去郭汜营中走一遭,便是勇气。”刘协瞅瞅董承,心情不太好。 别的本事没有,破坏气氛的本事一流。 见刘协脸色不对,董承讪讪地笑了两声,没敢吭声。 刘协随即传令各营校尉、司马前来议事,准备迎战。 这一次,不仅要击退郭汜的进攻,如有必要,还要主动出营反击,要让郭汜大丢颜面,不好意思开口和李式争权。 等诸将的时候,刘协叫来了王越、徐晃等人。 “郭武单骑出战,杀飞熊军游骑三,夺战旗一,诸君谁能继之?” 王越等人互相看看,半晌没人说话。 正当刘协失望之时,徐晃不紧不慢地说道:“陛下,臣愿往。” 刘协打量着徐晃。“有把握吗?不要勉强。” “没把握,但也不勉强。”徐晃依然不慌不忙。“只是臣有一个请求。” “你说。” “臣请陛下阵前观战。”徐晃抬起头,脸色平静,眼神如渊。“臣冒昧,愿借陛下天威,壮臣胆气。” 刘协郑重地点点头。 “可!” 第74章 横吹辞 “能给我一碗肉,一杯酒吗?”丁冲一边掸着袖子,一边对郭汜说道。 郭汜愣了一下,坐直了身体,双手据案,眼神轻蔑。 “身为朝廷使者,不先宣诏,却讨吃讨喝,你是什么使者?朝廷的脸都被你们丢光了。” 丁冲笑笑。“我来之前,已经和陛下告过别。讨吃讨喝,只不过是想做个饱死鬼罢了,有何可笑?” 郭汜眼神闪了闪,有点不安。 丁冲做好了赴死的准备,恐怕没什么好消息。 他想了想,指指案上的酒肉。“就这些,你能吃多少就吃多少。” “谢了。”丁冲卷起袖子,上前一步,伸手去抓。 “嚓”的一声,郭汜长刀出鞘,压在丁冲的手上。“先告诉我为何要请你吃肉喝酒。” 丁冲眼皮一抬,瞥了郭汜一眼。“要不……我告诉你一个消息?” “说。” “李式派飞熊军窥探后将军大营,侍郎郭武单骑出战,斩游骑三,夺战旗一。” “甚?”郭汜一下子跳了起来,两只眼睛瞪得像铜铃,手里的刀差点砍中丁冲,吓得丁冲腿都软了,险些一屁股坐在地上。 好在郭汜被他说的消息震惊了,没看出他的虚实。 郭汜是真的傻眼了。 他知道李式派胡封强攻杨定大营受挫的事,却一直没搞明白李式为什么要干这么明显不合理的事。 现在全明白了。 郭汜想了想,忍不住放声大笑。 丁冲壮着胆子,拿起一块肉,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就在案旁吃喝起来,趁郭汜不注意,悄悄拭去鬓角的冷汗。 郭汜越想越开心,在帐中来回踱步。 过了一会儿,觉得自己一个人开心没意思,又派人去叫谢广。 谢广赶到的时候,丁冲肚子已经鼓起来了,还在吃,只是没开始那么猛了。嘴巴周围全是油,连衣襟、衣袖都油光发亮。 谢广不解其意,郭汜踢了丁冲一脚,让他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丁冲放下手里的肉,又说了一遍。 谢广也愣住了,半晌才道:“原来如此。”他随即又问:“这郭武是谁,从来没听说过啊。” “那你听过史阿吗?” 谢广想了想,还是摇摇头。 “徐晃呢?” “无名之辈,谁听过他们的名字。”郭汜很不耐烦。“这郭武究竟是谁?” “一名羽林郎,江东人。” 郭汜、谢广四目相对,觉得不可思议。 一个普通的羽林郎,还是江东人,居然杀了三名飞熊军游骑,还夺走了一面战旗? 听着怎么这么不靠谱呢? “史阿是河南人,是一名虎贲郎。徐晃是兴义将军旧部。他们原本都寂寂无名,但天子有卞和辨玉之能,拔其于行伍之中,付以重任。” 丁冲抹了抹嘴。“徐晃之前以寡敌众,斩杀李傕多名游骑,又生擒二人,你们应该有所耳闻。” 郭汜想起了被李傕斩杀的两名游骑,若有所思,却没说什么。 “别废话!吃饱了就赶紧传诏。”郭汜没好气的说道,心情莫名的不安。 天子接连提拔了几人,而且个个是高手,这可不是好兆头。 丁冲站起身,甩了甩袖子,淡淡地说道:“你不是来追天子吗?天子就在董承营中。” “天子在董承营中?”郭汜精神一振,转头向谢广递了个眼色。 谢广点点头。 他刚刚接到报告,董承营中升起了天子大纛,还有乘舆特有的青盖。他觉得不正常,正打算来通报郭汜。 得到谢广的证实,郭汜兴奋莫名。 “老谢,这可是送上门的机会,立刻准备出战,击破董承营,拿下天子,凯旋长安。” 谢广不动声色,看着丁冲。 “还有吗?” “天子给你们机会,就看你们有没有本事抓住机会。”丁冲咧嘴一笑。“上次你们攻营,实在令人所望,希望你们这次能有所进步,不要再连累我写横吹辞。” “什么横吹辞?”郭汜一脸不屑。 谢广心中却升起一丝不安,他有点猜到丁冲的来意了。 丁冲从袖子里换出几枚竹简,丢在案上。“你们自己看,我不想污了自己的眼。” 郭汜狐疑地拿起竹简,只看了一句,就炸了毛,一把揪住丁冲的衣领,直接将丁冲提了起来,脸几乎贴到了丁冲脸上,怒吼道:“是谁,竟敢如此污辱老子?” 丁冲被勒得喘不上气来,拼命挣扎,却无法挣脱郭汜的大手。 谢广从郭汜手中接过竹简,扫了一眼,也有些恼火。 竹简上第一句就是“西北有贼,其名为多。以狼为父,以犬为母”,直接捅了郭汜的肺管子,不仅骂了郭汜,连他的父母一起骂了。 骂郭汜的父亲,还可以忍。 骂郭汜的母亲,不能忍。 郭汜是张掖人,与草原接壤,民风与鲜卑、匈奴相近,对父亲没什么感觉,却极为敬重抚养他长大的母亲。污辱他的母亲,比污辱他本人还不能接受。 “这是谁写的?着实可恶。”谢广一边咒骂,一边从郭汜手里抢下丁冲。 真把丁冲勒死了,也解决不了问题。 丁冲一边咳嗽着,一边迅速做出决定。 看郭汜这样子,想必是奏效了,但不能说是自己写的,否则今天真有可能死在这里。 “知道是谁写的又能奈何?”丁冲喘匀了气,故作不屑。“你还能打破大营,杀了他?不瞒你说,营中将士为你编了很多歌谣,比这难听的多了。你要不要听?” “贼竖子……”郭汜怒不可遏,伸手又要拔刀。 谢广连忙拉住。他一点也不怀疑丁冲的话,那天晚上,他曾经亲耳听到董承营中将士编曲骂人,的确比这恶毒多了。 “贾诩贾文和在天子营中吗?” 丁冲看看谢广,迟疑了片刻。“在。” “我们想见他,先生能帮忙吗?”谢广伸手抚平丁冲的衣领,含笑说道,眼神中却充满了威胁。 抓狂的郭汜听到贾诩的名字,神奇的安静下来,盯着丁冲不放。 丁冲嘴角轻抽,缓缓推开谢广的手。“文和先生让我给你们带句话。” “什么话?” “朝廷米少,不养无用之人。” 第75章 贾诩的辅导课 郭汜和谢广盯着丁冲,一个狂怒,一个冷酷。 丁冲很紧张,后背全是汗,小腿肚子也有点抽筋。他很想大笑两声,以示豪迈不屈,但嘴巴却不听使唤,脸上的肌肉更僵硬得无法动弹。 他只能一言不发,鼓足勇气,压制着心中的恐惧,与谢广对视。 不知过了多久,谢广无声地笑了笑。“你会死的。” “知道。”丁冲嗓子干涩,声音嘶哑。“所以我刚才吃得很多。你们不知道,为了能打败你们,从皇后到普通百姓,非战斗人员每天只能吃一顿。我们虽是天子身边近臣,也吃不到肉,喝上不酒。酒肉都留给立功的将士。” 不知不觉的,丁冲发现自己不紧张了,身体放松了,气息也平稳了,声音跟着洪亮起来。 “你们觉得,你们能打败这样的天子吗?” 谢广眉头微蹙,避开了郭汜的眼神,挥挥手,命人将丁冲关押起来。 郭汜有点懵。“老谢,他是什么意思,贾先生那句话又是什么意思?” “贾先生的意思很简单。要么,我们击破董承大营,逼天子下诏赦免。要么,我们戴罪立功,求天子赦免。” “你选哪一个?” 谢广咬咬牙,沉默半晌。“我选……等一等。” —— 刘协坐在中军将台上,北风渐紧,吹得人浑身寒彻,头顶的大纛哗哗作响。 夕阳偏西,即将落下地平线。 丁冲一直没有回来,郭汜也一直没有动静。 诱郭汜出击的计划无限接近失败。 士孙瑞也很着急,派人来问过两次进展。 他们已经完成部署,明天一早就会离开现有阵地,在平地立阵。如果吸引来的不是李式率领的飞熊军,而是郭汜率领的上万步骑,麻烦就大了。 怎么办? 刘协很郁闷,为什么我遇到的都是不听话的敌人,不按我的剧本走? 看来论计谋,我的段位还是太低,不如贾诩老到。 刘协反复权衡后,决定还是请贾诩出谋划策。 这一战关系重大,他输不起。 —— 再一次穿过家眷居住的大营,刘协感受到了与上次不一样的气氛。 天色已晚,大帐里依然漆黑一片,偶尔还能听到一些哭泣声,但陪伴着哭泣声的却不再是喝斥、辱骂,而是温和的劝慰。 “阿宝不哭,等明天阿翁立了功,就有肉吃了。” 有时候,还能听到诵书声。“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阿母,我想吃一箪食。” 声音不大,吐字也不甚清楚,夹杂着咽口水的声音,令人心酸。 几个半大孩子蹲在帐门口,看着刘协一行走过,仰着脏兮兮的小脸,眼睛发亮。 一半稍微大一点的孩子犹犹豫豫地走了出来,举起手。 “陛……陛下?” 随行虎贲刚要上前阻止,刘协拦住了。一个孩子,又没有武器,有什么好担心。 他还能突然掏出个手雷来? “何事?” “我……我今年十四岁半了,还差三个月满十五岁,我……我能上阵吗?” “你为何想上阵?” “我……我饿。”孩子咽了口唾沫,低下了头。“上阵有麦饭吃。” 刘协心中不忍,很想答应这个孩子,或者命人赏他一碗麦饭。 可是话到嘴边,他还是咽了回去。 他现在答应一个,马上就可能出现十个。 “现在还不行。不过,朕可以向你保证,再忍几天,一定能让你吃饱饭。” 孩子很失望,闷闷地退了回去,蹲在路边,下巴支在膝盖上,双目无神。 刘协加快脚步,穿过大营。 走在上塬的山坡上时,不知怎的,他忽然忍不住了,眼泪嗒嗒地往下掉,背对着王越等人,站在路边,装作看远处的风景,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他无路可退。 就算他想放弃抵抗,李傕、郭汜也不会善待这些孩子。他们不会治国,只会杀戮。 只有熬过去,才能看到希望。 刘协咬咬牙,抹去脸上的泪痕,又深吸了一口气,重新迈开脚步。 —— 贾诩还没睡,在帐前做导引。 “先生这是求长生吗?”刘协开了个玩笑,掩饰自己的不安和低落。 “盛世将至,臣想活得久一点,亲眼看一看太平是何等景象。” “先生有这等自信?” “陛下没有吗?”贾诩无声地笑了笑,伸手请刘协入帐。他拨亮了灯,灯光照亮了案上的书简,除了刘协上次见过的《老子想尔注》,还有一些写满了字的木简。 刘协拿起一支简看了看。“这是什么?” “这是臣草拟的凉州方略。”贾诩说着,又取过几支木简,一起递了过来。 刘协诧异地看着贾诩。 这儿还没分出胜负,他竟然开始草拟凉州方略了? “就这么多?”刘协一边看,一边问。 “刚写了个提纲。” 刘协没有再问,的确是提纲,每支木简上只有一句话,甚至只是简单的几个字。 通商旅,屯边,丝马,选将,教化…… “先生有远见,但我却有近忧,想请先生……” 贾诩淡淡地笑道:“关于郭汜?” 刘协闭上了嘴巴,静静地看着贾诩。 “陛下,喝点水。”贾诩取过陶杯,提起案上的水壶,倒了一杯水,递给刘协。 刘协伸手去接,贾诩却不放手,眼睛看着杯中的水,声音有些飘忽。 “陛下,你看这水,在杯中与在壶中,有何不同?” 刘协的头有点疼。 做这种人的君主,压力果然很大啊,随时随地要接受考验。 他看了贾诩一眼,又看看杯中水。 在灯光下,水面荡漾着,闪着光。 纷杂的思绪如同杯中水,慢慢沉静下来。他的脑中也闪过一抹灵光,突然有所领悟。 “水在杯中,与在壶中,本无不同,但所处位置不同,其形状自异。所以,欲谋郭汜,当处郭汜之地,想郭汜所想?” 贾诩不禁莞尔,点了点头,又追问道:“那郭汜在想什么?” 刘协没有急着回答,呷了一口水,细细分析。 刚刚几句近乎机锋的问答之间,他明白了一个道理,所谓计谋,针对的就是人心。要想计谋生效,首先要了解对手,想其所想。 那郭汜又在想什么? 第76章 因人设计 贾诩也不催刘协,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一边喝,一边拿起笔,在一支木简上写字。他不急不徐,一笔不苟,等刘协回过神来,他已经写满了一支简,大约十来字。 他拿起木简,吹干上面的墨迹,双手递了过来。“陛下,臣之臆测,供陛下参考。” 刘协接在手中,却没有看。 他的目光落在贾诩脸上,手指摩挲着木简,感受着贾诩留下的余温。 “郭汜想活,但先生觉得他能活吗?” 贾诩摇摇头。“陛下,兵形如水,变动不居。用计只能谋一时,不能谋一世。” 他拿起案上的竹简。“这,才是臣着眼于长远的心血所在。” 一抹笑意从刘协的眼角荡漾开来。 他微微欠身,向贾诩欠身施礼。“谢先生指点。”随即放下手中的木简,拿起案上的木简看了一眼。“先生读过《潜夫论》吗?” 贾诩摇摇头。“听闻过,没读过。” “我也只听过,没读过。先生若有心,不妨找来读一读。”刘协想了想,又道:“还有会稽人王充的《论衡》。可惜朝廷所藏典籍中没有找到这部书,也不知是不是遗失了。” 贾诩想了想。“臣听人说过,蔡伯喈曾有此书,或许在其弟子王粲处。” 说到蔡邕,刘协突然想起一个人。“先生知道蔡伯喈的女儿蔡琰失落在西凉军中吗?” 贾诩吃了一惊。“竟有此事?”随即脸色一黯。“时间隔了这么久,怕是凶多吉少。” 刘协站起身来,一声长叹。“乱世人不如狗。纵有满腹诗书,若不能自强,任人宰割,又要这诗书何用?” 贾诩惊讶地抬起看头,看着刘协。 刘协没说话,举步向外走去。 贾诩起身相送,看着刘协出了大帐,又一路下塬去了。 良久,他坐回案前,拨亮了灯,重新拿起笔。 —— 刘协来到士孙瑞的大帐。 士孙瑞靠在案前,没戴冠,花白的头发乱得像鸡窝,脸色憔悴灰暗。 “陛下……”见刘协进帐,士孙瑞连忙迎了上来,顾不得行礼,急急问道:“郭汜进攻了吗?” “卫尉,你觉得,郭汜现在纵使劫得朕返回长安,能敌李傕父子乎?” 士孙瑞若有所思,腰杆慢慢直了起来。 “陛下是说,郭汜自知不敌,当不至于冒险求战,更当作壁上观,待机而动?” “卫尉以为然否?” 士孙瑞笑了。“然。”他来回转了一圈,有些忘形的拍拍额头。“若非陛下提醒,臣也囿于以己度人,忘了郭汜的处境。这么说来,他一战不胜便龟缩回营,倒是可以理解了。” “那卫尉明天出战否?” “自然要出战。”士孙瑞站住,用力握紧拳头,轻轻一晃。“便是冒险,也值了。” 他转头看着刘协,随即意识到自己有些忘形,连忙整理了一下衣服,躬身施礼,却忘了还没戴冠,一头乱糟糟的头发,带着几天没洗头的馊味,杵到刘协面前。 “明日一早,便请陛下移营。” “朕不走了,今天就宿在这里。”刘协走到案前,低头看了看案上的地图、兵俑。“卫尉若是困了,大可去睡。若是不困,我们说说话,看看明天该怎么打。” 士孙瑞大喜。“臣求之不得。陛下稍候,臣命人准备点吃食。陛下有口福,今日飨将士,还剩了一些酒肉,在火上热一热,就能用了。”一边说着,一边大声招呼亲卫去准备。 见士孙瑞这般模样,刘协也忍不住笑了。 想不到这抱礼的老臣也有如此放浪形骸的时候。 “朕刚才贾文和处来,他正在草拟安定凉州的方略。”刘协说道:“卫尉于此,可有思量?” “嘿嘿,臣大胆猜一猜,他所想的方略中必有通商,而且放在前面三策之内。” 刘协抬起头,像是见了鬼似的。 贾诩的方略中的确有通商,而且是在第一策。 难道这就是英雄所见略同? “陛下觉得奇怪?” 刘协点点头。“通商是贾文和方略的第一策。” 士孙瑞笑得更加得意,额头的皱纹都平了许多。 “陛下,凉州虽广阔,以河西四郡连通关中之商路为界,大致可分为三。四郡既有牧场、耕地,又有沿途商旅所缴税赋,收益最为丰厚。凉州乱,商旅断绝,则四郡损失最大。是以四郡士庶欲静,倾心朝廷者最众,前有段纪明,后有盖元固,皆为此理。” 士孙瑞倒了两杯水,示意了一下,没等刘协端起杯子,他先喝了一大口。 “西域多宝物,美玉、良马、葡萄酒、夜明珠,洛阳权贵无不趋之若鹜,商旅获利丰厚,沿途郡县也大受其益。董卓焚洛阳,劫杀百姓,权贵之家更是洗劫一空,是为杀母鸡,取其卵,逞快于一时。郭汜、张济匹夫,不通其理,段煨、贾诩焉能不知?” 刘协茅塞顿开。 上次就听士孙瑞提及凉州内部不和的原因,只是没有细问,今天听到这些,才知道根本原因还是利。凉州平定,受益最大的就是河西四郡,所以他们最渴望太平,反对大乱,更反对朝廷弃凉。 “卫尉,愿闻其详。” 士孙瑞正中下怀。“陛下愿意听,臣就为陛下好好说道说道。” 亲卫取来了酒肉,士孙瑞客气了一番,拿起一块肉,塞进嘴里,一边大嚼一边拿起笔,在准备好的木简上写了几条命令,让亲卫送到各营。 “明日一早,依次入阵,违令者斩!” 亲卫领命而去。 士孙瑞又取来一支准备好的竹简,交给另一个亲卫。“命游骑射入李式大营。从现在开始,他别想睡安稳觉了。陛下不睡,他也敢睡?” 看着士孙瑞有条不紊的安排,刘协莫名地平静了许多。 贾诩教他因人设计,站在对方的立场考虑问题,思其所思,想其所想,方能无所不中。 那士孙瑞又在想什么? 作为一个兼具文韬武略的关中智者,他等了大半辈子,才等到了独当一面,而且是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的机会,能不全力以赴吗? 有这样的老臣部署具体事宜,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第77章 机会送上门 李式从一个中年妇人身上滚了下来,摊开四肢,躺在地上,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连睁开眼皮的力气都没有了。 妇人却一轱辘爬了起来,甚至来不及放下被掀起的衣摆,去案上的盆中取了一大块连皮带汁的肉,抱在怀里,匆匆出帐去了。 一个亲卫闯了进来,轻声呼唤。 “少主,少主。” “别叫了。”李式没好气的喝道:“今天到此为止,老子困了。” “少主,游骑打探到紧急军情,在帐外等候。” “军情?”李式愣了一会,慢慢坐了起来。还没说话,先张大嘴巴,打了个哈欠。 亲卫出帐,将游骑叫了进来。 游骑是一个年约四旬的羌人,脸上有一道刀疤,看起来很是凶恶。他打量李式一眼,眼中闪过一丝不屑,却又很快掩饰好,随即看着案上装满肉的大盆咽了一口口水。 “什么消息?”李式无精打采的问道。 “小皇帝的斥候正在勘察地势,南北军可能会离开坡地,到平地上立营。”羌人游骑送上一支绑着木简的箭。“还有这支箭,上面写着字,说是特地送给少将军的。” 李式狐疑地看看游骑,接过箭,解开绳索,取下木简。 游骑满怀希望地看着李式。 今天运气不错,如果这支木简上的消息重要,他有可能得到酒肉赏赐,吃饱喝足,然后睡一大觉。运气好的话,甚至可以找一个关东妇人陪睡。 李式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突然跳了起来。 “哈哈,这简直……这简直是……” 他来回转了两圈,一眼看着口水都快砸肿了脚面的游骑,大笑两声,端起案上的肉盆,全部塞到游骑怀中,又拿起精美的酒壶,一并塞给游骑。 “全赏你了,敞开吃,敞开喝,不醉不归。” 游骑大喜,眉开眼笑地出去了。 李式在营中来回转了两圈,又命人去请胡封。他看着手中的木简,看一次笑一次,喜不自胜。 胡封匆匆赶来的时候,李式精神亢奋,正在帐中持刀起舞,哼唱着欢快的歌谣。案上摆着新准备的酒肉,刚烤好的肉散发着诱人的香味,帐内弥漫着美酒的淳香。 “阿式,这是……” “你看看,你看看。”李式将木简递了过来,继续在帐中盘旋轻舞。 胡封走到灯旁,就着灯光看了一遍,也有点懵了。 木简是卫尉士孙瑞所书,内容很简单。 “逆臣李傕父子,无君臣之礼,冒犯乘舆,当诛。限期三日,束手就缚,自免请罪,否则头悬于北阙,手足系于轼,悔之晚矣。” 胡封虽然读书少,却也知道这几句话的份量。 且不说免了李傕的大司马会不会刺激李傕,就这“头悬于北阙,手足系于轼”十个字,就够李式生气了。 阙与傕同,轼与式同,这是当面辱骂。 让人疑惑的限期三日,若李式不降,三日后又能如何? “小皇帝要移营,士孙瑞要与我野战。”李式笑嘻嘻地说道。 胡封目瞪口呆。“这……这怎么可能?” “嘿嘿,若是你我,自然不可能做出这等蠢事。可是那小皇帝懂什么,士孙瑞自以为知兵,其实不过是一书生罢了。他们以为杨定的义子趁我不备,杀了我几名游骑,就小瞧了我飞熊军。嘿嘿,这次我不仅要雪耻,更要趁势击破士孙瑞的阵地,生俘了小皇帝,献给大司马。” 看着兴奋莫名的李式,胡封只有一个感觉。 他们都疯了,小皇帝疯了,士孙瑞也疯了,李式也疯了。 —— 第二天一早,兴奋得一夜没睡好的李式就带着亲卫,赶到塬下,亲自察看地形。 胡封不放心,也跟着来了。 当他们看到南北军的战旗的确在移动,一队队的将士离开了山坡上的阵地,来到平地列阵,李式放声大笑,胡封却哑口无言。 “阿封,这就叫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李式用力地拍了拍胡封的肩膀。“若不是那几个游骑大意,被杨定的义子杀了,他们如何敢生此妄心,挑战我飞熊军?” 胡封一言不发。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些人都疯了。 李式却意气风发。 他的思绪已经飘离了身体,离开了眼前渐渐成形的阵地。 这些人不堪一击,毋须在意。 他担心的是郭汜会不会来争夺,担心的是杨奉、杨定会不会来救驾。 “阿封,你能为我挡住杨奉、杨定吗?” 胡封有些为难。 他只有两千多人,又刚刚在杨定大营吃了亏,这时候要面对杨奉、杨定的进攻,为李式掩护侧翼,的确有些勉为其难。 他很想劝李式报告李傕,请李傕派人来增援。 但他很清楚,李式不会答应。 他也想劝李式向郭汜求援,请郭汜分兵掩护。 但他同样清楚,这更不靠谱。 郭汜会不会尽力且不说,置身于郭汜的包围之中,想想就不安全。 “阿封,也不用你阻击太久,最多半天时间,我就能击破士孙瑞的阵地,擒小皇帝而归。”李式竖起三根手指。“三阵!三阵不成,我就退军,如何?” 胡封想了想,觉得可以接受。 以飞熊军的战力,三阵之内突破南北军的阵地的确不是难事。如果三阵之内还不能成功,也只有撤退一条路了。 而且三阵用时很短,最多半天时间,杨定、杨奉应该来不及反应。 “那就一言为定?” “君子一言,驷马……”李式再次张大嘴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啊,难追。” 胡封看着李式一副直不起腰来的模样,心生鄙视。 这什么坏毛病,那么多年轻貌美的关东女人不喜欢,偏偏喜欢中年女人,而且贪得无厌,生生把自己搞得皮包骨头,像个病鬼似的。 “行,我全以力赴,一天以内,保证不让杨奉、杨定有一兵一卒越过我的阵地,威胁你的侧翼。” “我就知道你会帮我。”李式嘿嘿地笑着,用力搂了搂胡封的肩膀。 胡封强笑着,不动声色的挣脱了李式,拨马而去。 李式兴奋之际,也不在意胡封的态度,转身叫来一个属吏,让他去郭汜营中传话。 他要移营到此,与郭汜靠得极近,不打招呼容易引起误会。 更重要的是,他要向郭汜表明,这个机会是他先发现的,郭汜不能抢。 第78章 天子出征(兢兢业业寂寞哥打赏加更) 郭汜爽快地答应了李式的要求,还拍着胸脯,一副同仇敌忾的气势说,飞熊军是凉州精锐,岂能任人污蔑,夺旗杀人?这仇必须报。 你若不行,我来。 收到使者的回复,李式的心态当场就崩了,狂吼着要进攻郭汜的大营,弄死郭汜。 被亲卫死死抱住,恢复冷静之后,李式知道,他最担心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 飞熊军战旗被夺的消息瞒不住了,已经传到了郭汜的耳中。 郭汜这个马贼,不知道在暗中笑成什么样子,等着父亲李傕收回飞熊军,看他出丑。 要想保住飞熊军,只有一个办法,击溃士孙瑞的阵地,生擒小皇帝,证明自己有足能够的能力统领飞熊军。 李式一边命人催促胡封进入阵地,一面命飞熊军列阵。 飞熊军骑士们陆续进入战场,不紧不慢的列阵,不时地看一眼对面已经成型的步卒阵地,谈笑风生,眼中充满轻蔑。 对他们来说,即使实际人数只有千余人,击破三四千步卒的阵地依然易如反掌,他们要考虑的是能否争取到最合适的出战机会,伤亡最小,破阵的机会却最大。 即使对面只是中看不中用的南北军,也没人愿意冲第一阵。 几个百人将不约而同的找到李式,希望能得一个最好的出击顺序。 一言不合,几个人就吵了起来,当着李式的面破口大骂,脾气不好的甚至拔出了刀。 李式一夜没睡好,又被郭汜气得破了防,头晕脑胀,见这些人大吵大闹,根本不把自己这个主将放在眼里,更加心烦意乱。他几次喝止,却没人肯听,反倒吵得更凶。 更有甚者,有人对李式大呼小叫,唾沫星几乎喷到了李式的脸上。 李式顿时恼了,抡起马鞭乱抽,厉声喝道:“都别吵了,老子亲自冲锋。” 众人鸦雀无声,互相看看,都有些不以为然。 李式看在眼里,更加恼火。 他知道,这些桀骜不驯的将领不把他放在眼里,一直觉得他只是代李傕统领飞熊军,并不是真正的飞熊军主将,平时看在李傕的面子和赏赐的份上,称他一声少将军、少主,哄他开心,真到了上阵的时候,还是要听他们的。 他就是要打破这个偏见,证明自己。 “三合以内,必破敌阵。”李式双眼血红,嘶声大吼。 —— 士孙瑞披着甲胄,提着长刀,在一群校尉、都尉面前来回踱步。 “看见了?”士孙瑞举起长刀,指向对面的飞熊军。 “看见了。”一个都尉大声说道:“飞熊军。” “知道飞熊军都是一些什么人吗?” “知道,西凉人,羌人,还有鲜卑人,全是畜生。” 士孙瑞点点头,转身指向身后。 山坡之上,天子大纛迎风飘扬。 “看见了吗?” “看见了。”一个中年校尉不紧不慢的说道:“天子亲自上阵了,就是不知道他敢不敢砍人。” 其他人轻声笑了起来。 赤气贯紫宫之后,天子突然变了性子,又是练武,又是招募勇士,偏偏漏过了卫尉大营,让他们多少有些怨气。这一次打头阵,又是迎战飞熊军,很多人都憋了一口气,要证明自己才是南北军真正的精锐,什么虎贲郎、羽林郎,都是纨绔。 至于执金吾的缇骑、执戟,就更不值一提了。 借这个机会调侃一下天子,心里还是蛮爽的。 士孙瑞没有阻止,大战在即,所有人都很紧张,过于强调礼仪并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这时候,就是要激起将士们谁也不怕的勇气。 训练时间太短,能凭借的也只有勇气了。 “天子能不能砍人,你会有机会看到。”士孙瑞喝道:“天子的后面是什么,你们也清楚?” 众人不笑了,渐渐安静下来。 他们都清楚,在天子的身后,是他们的家眷集中居住的大营。 如果他们倒下了,天子就会直面飞熊军。 如果天子被飞熊军俘虏了,他们的家属都会成为飞熊军的战利品。 士孙瑞拔出长刀,刀尖划过地面,在他身后留下一道横线。 “这道线,就是我士孙瑞的底线。想跨过这道线,要么击败飞熊军,到天子面前受赏,要么被人抬过去。” 说着,士孙瑞出手臂,摊开手掌,长刀在掌心轻轻一抹,鲜血涌出,染红了刀刃。 士孙瑞举起手掌,让所有人都看到他掌心的血迹,又慢慢握紧拳头。 鲜血沿着手腕留下,染红了袖口,染红了臂甲。 “请华山作证,请渭水与大河作证,请诸君作证。”士孙瑞厉声大喝。“若违此誓,天诛地灭!” 众人凛然,齐唰唰抱拳施礼。 “愿随卫尉,血战到底!” —— 刘协站在大纛下,看着远处高举手臂的士孙瑞。 他看不到士孙瑞手掌上的鲜血,但他感受到了士孙瑞的冲天杀气。 他知道,此战若不能胜,这可能就是士孙瑞最后的音容笑貌。 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传诏兴义将军,让他做好送粮的准备。”刘协压抑着胸中涌动的情绪,叫过一个虎贲侍郎。“我们的时间有限,少则半天,多不过一天,希望他能好好利用,将粮食送到后将军的大营。” 虎贲侍郎应了一声,飞奔而去。 刘协又叫过王越。“从现在开始,人不解甲,马不解鞍,随时准备战斗,直到分出胜负。” 他顿了顿,又道:“或者生死。” 王越诧异地看了刘协一眼,躬身领命。“唯!” “击鼓,告诉所有人,朕在此。” 王越举起手臂,用力一晃。 十余名鼓手挥舞鼓桴,敲响了牛皮大鼓。 雄浑的战鼓声像无形的波浪,向四周荡漾开去。 塬上、塬下,一片寂静。 天地之间,只剩这代表着天子的雄浑鼓声激荡。 无数人站起身来,侧耳倾听。 无数人走出帐篷,翘足而望。 御营之中,贾诩放下了手中的笔,抚着胡须,看向鼓声响起的地方,面色沉静。 御帐内,皇后伏寿、贵人宋都双手合什,口中念念有词。 一侧的小帐内,唐姬停下了手中的针线,扭头看向帐外,眼中闪过一丝欣慰。 郭汜的大营内,丁冲从乱草丛中坐了起来,看向鼓声传来的方向,脏兮兮的脸上露出平静的笑容,喃喃自语。 “天子亲征,我大汉中兴,自今日起。” 第79章 接战 李式抬起头,看向飘扬的天子大纛,嘴角不由自主地抽了抽。 他将马鞭交到右手,右手悄悄在马鬃上擦了擦。 最近的手汗有点重,今天尤其如此。 心跳也有点不规律,气息短促,有种喘不上气来的感觉。 他心虚地看看四周,生怕被人看出自己的紧张。 好在其他人和他一样,都被远处的战鼓声吸引了注意力,并没有人注意他。 “别看了。”李式喝道,用马鞭指点着。“你,你,随我冲第一阵。你,你,第二阵……” 百人将们听了,没多说什么,纷纷拨马回阵。 李式要带头冲阵,没什么好争的了,到时候看李式的本事就是。 李式有点兴奋。 这是他统领飞熊军以来第一次打头阵。 对手很特殊,难度却不大,成功触手可得。 他转向亲卫,大声说道:“今日冲阵,生擒小皇帝,立功者各赏关东妇人一人,牛十头,羊一百,长安附近上等良田百亩。” 亲卫们听了,登时兴奋起来。 天下大乱,什么最值钱? 不是关东妇人,也不是牛羊,而是长安附近的良田。 这些土地有充足的水源,即使去年三辅大旱,大片大片的土地因缺水而绝收,长安附近的良田依然有充足的水灌溉,保证收成。 虽说长安地广人稀,大量土地抛荒,这些良田却都被将领们占了,普通人根本没机会染指。 这一百亩土地比成群的牛羊值钱,而且旱涝保收。 有了这一百亩土地,以后就可以过上衣食无忧的小日子了。 “愿随少主杀敌。” “唯少主马首是瞻。” 亲卫们七嘴八舌的喊叫着,气氛热烈,让李式信心更足。 他不敢完全相信飞熊军将士,却可以信任这些亲卫。 这是他李家的部曲,也是他私人的部曲。 “走!”李式拨马,开始小跑,绕阵示威,让战马热身。 亲卫们紧紧跟上,有悍勇之士冲到了李式的前面,为李式开路。 骑兵冲锋必然会面对弓弩的攒射,面对长矛、大戟的阻击,冲在最前面的人也最危险,胜利后的功劳也最大。 这是真正的勇士才有资格占据的位置。 掌旗兵展开小旗,紧紧的跟在李式的后面。 传令兵将小鼓挪到胸前,击响了小鼓,发出集合,准备冲出的命令。 李式纵马奔驰,身体随着战马的奔跑上下起伏,有些头晕脑胀,但更多的是兴奋,全身的血液都被鼓动起来,在血管内奔流。 “随我来——” 李式拔出长刀,大声怒吼。 两队骑兵冲出了阵地,跟上了李式的步伐,在李式身后两翼展开。 李式绕阵一圈,重新回到阵前,拨转马头,向士孙瑞的阵地奔跑。 为了节省马力,战马跑得并不算很快。 第一次冲阵,更多的是试探,近距离的观察对方的阵地以外,还要看对方的反应,从中分析哪里可能是薄弱环节。 密集的长矛大戟组成的步卒阵地是对抗骑兵冲击的利器,却不是什么步卒都能胜任的,只有真正的精锐才能压制面对骑兵的恐惧,保持阵形的完整。 李式不觉得士孙瑞统领的卫士有这样的实力。 还在两百步以外,他就感觉到了对面卫士的紧张和不安,看到了最前列刀和长矛组成的阵地的动摇,不禁冷冷一笑。 一鼓作气的念头在李式心中一闪而过。 —— “稳住,稳住!”直面李式的曲军侯连声怒吼,用手中长刀拍打着打算向后退的士卒肩背,抬腿猛踢他们的屁股。“深呼吸,想想你们的妻儿父母。给我顶住!” 相邻阵地上的曲军侯也在强力弹压。“都别怕,这只是试探。越怕死,死得越快。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即使如此,将士们还是非常紧张,就连曲军侯们自身也控制不住情绪,声音控制不住的颤抖。 马蹄声越来越响,战马逐渐加速,近三百骑的步伐越来越整齐,大地震颤起来,越来越响,震得每个人的心脏都跟着起落,呼吸也变得非常困难。 冲在最前面的战马还没有进入射程,负责弓弩掩护的射声营就射出了第一阵箭雨。 看着那些箭还没射到李式面前就无力的落地,射声校尉沮俊气得发晕,却不敢叫停。 战马已经冲到,这时候根本没有时间调整节奏,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发!发!”沮俊一手捂脸,一手猛挥。 更多的弓弩手一起发射,提前发射的弓手紧跟着上箭,弩手却有些慌,有人连拉了三次弦,都没能上好箭。 箭阵很乱,根本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与训练时的整齐划一相去甚远。 刘协远远地看见,嘴角抽搐了两下,心不断的往下沉。 沮俊算是有点能力的校尉了,怎么就这水平? 这箭阵能有什么威力可言,就算射中了,也没什么杀伤力? 完了,完了。 如果士孙瑞的部下也这么拉稀,李式也就是一个冲锋的事,阵线就可能全面崩溃。 刘协不自觉的伸长了脖子,希望能看清士孙瑞的阵地。 即使是骑在马上,从这里看过去,他也只能看到黑压压的一片,根本看不到具体的某个人。 但他看到了士孙瑞的背影。 士孙瑞站在将旗下,身体笔直如松,与一旁射声营阵地上的沮俊完全不同。 刘协莫名的安心了许多。 毕竟是经历过真正战事的人,士孙瑞比沮俊强多了。 刘协又看了一眼士孙瑞左翼的步兵营阵地,发现魏杰也很镇定,心中又添了两分信心。 这两个曾随盖勋平叛的老将是他现在最大的倚仗。 “陛下,李式过去了。”史阿忽然提醒道。 刘协收回目光,看向阵地正面。 李式率领骑兵正从阵前掠过,离最近的步卒有五六十步。射声营的弓弩手还在齐射,但大部分弓弩都没有命中目标,落在骑兵与步卒之间的空地上。 有几名骑兵从更近的地方掠过,步卒们有些慌乱,曲军侯的呼喝声也很急。 一个骑兵射出一支箭,正在指挥的曲军侯应声倒地。 看到机会出现,三四骑如同饿狼一般,飞扑而至,撞入步卒阵中。 几名正对的步卒被撞飞,阵地晃动。 有骑士吹响了牛角号,呼叫更多的同伴增援。 刘协看得真切,脸色大变,刚刚放下一些的心登时又提到了嗓子眼。 第80章 旗鼓相当 听到号角声,已经从阵前掠过的李式回头看了一眼,却什么也没看到。 身边的骑士和战旗挡住了他的目光,他看不到号角声响处的情况。 等他反应过来号角声是发现战机,需要更多的人增援时,他已经从士孙瑞的阵前掠过,再想回头也来不及了。 李式懊丧地拍了一下战马,决定装作没听见,继续向前,按计划返回自己的阵地。 在战场上,这样的事常有发生,没什么好奇怪的。 李式没有对号角声做出反应,也没有下达命令,更多的骑士也忽略了那个号角声,跟着李式返回阵地。对于绝大多数飞熊军骑士来说,他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剩下的事交给别人。 只有跟在最后的十余名骑士响应号角声的请求,冲了上去,冲向士孙瑞的阵地。 他们非常默契,前面的几个骑士一边拉弓急射,目标直指队长、屯长、什长之类的小军官,一边策马从阵前掠过,尽可能的靠近步卒,战马的身体甚至擦着长矛、大戟的锋刃。 指挥战斗的军官受伤,慌乱加剧。 战马迫近的威胁逼得更多的士卒产生恐惧,更多的人本能的后撤,阵地不可抑制的动摇。 后面的骑士抓住机会,策马闯入阵中。一边利用战马的力量冲撞,一边挥舞战刀、长矛,毫不留情的杀戮。 虽然只有十余名骑士,却对阵地造成了无法忽视的威胁。 刘协看得清楚,紧张万分。 士孙瑞同样看得清楚,却胸有成竹。 他挥了挥手,十名全副武装的亲卫从他身后奔出,冲向阵地最混乱的地方。他们赶到慌乱的步卒身后,有人举起手弩,冲着十余步外的骑士就射。有的挥舞战刀,砍倒转身逃跑的步卒,喝令所有人再战。有的用肩膀顶住后撤的步卒,大声喝令他们向前。 骑士坐在马背上,目标显眼,战马虽然奋力冲撞,速度还是不可避免下降,面对亲卫们的手弩集射,骑士只能举起绑在手臂上的骑盾遮挡。 动作一慢,立刻有亲卫抓住机会,或用长矛捅刺骑士的腰肋,或者上前抓住骑士的腿,直接将他们拽下马,砍倒在地。 亲卫的装备更好,武艺也超出普通士卒,不少人都是久经战阵的勇士,经验丰富。他们的增援不仅遏制了骑士的势头,也让其他步卒获得了勇气和喘息的机会,他们迅速镇定下来,对陷入重围的骑士痛下杀手。 稳住了局势,亲卫们立刻奔向下一处。 飞熊军骑士则因为没有增援,不敢恋战,纷纷拨转马头,脱离战场。 一场小规模的激战很快平息。 虽然付出了数倍于敌的伤亡,但击退飞熊军的进攻,力保阵地不失,还是鼓舞了不少人。 幸存的步卒们欢呼着,互相击掌,有的甚至喜极而泣。 奉命增援的亲卫们返回将旗下,带回一些飞熊军的头盔、牛角号之类的战利品,还有一面小旗。士孙瑞命人举着,到各营的阵地上展示,激励士气。 与此同时,他命人火速上前,将重伤、阵亡的将士撤下来,补充人手、军械。 一时间,士气复振,将士们互相打气,重新列阵,准备再一次迎接飞熊军的冲锋。 —— 沮俊很没面子,提着马鞭,冲到两个都尉的面前,劈头盖脸一阵抽。 两个都尉不敢吱声,等沮俊走了,转身又将部下一顿臭骂,刚才擅自发射的几个士卒直接被拽出来,拳打脚踢,用刀鞘一顿猛抽。 “都给老子听好了,再敢不听命令乱射,老子就将你们的箭全塞进你们的屁眼里。”一个中年都尉气红了眼,口水在嘴角聚成白沫。“老子当年可是跟随皇甫太尉平定黄巾的射声士,一辈子的威名,不能被你们这些软蛋毁了。” 那些士卒屁都不敢放一声,爬起来,抹抹脸上的血,立刻归队,重新上箭。 其他人也不敢反驳,抓紧时间准备。 —— 阵地对面,李式也在面对愤怒的部下。 损失了几名部下的百人将听完部下的讲述,随即找到李式,要求补偿。 他的部下抓住了战机,却因为李式没有及时下令增援,白白牺牲了几条命。 这个帐必须算清楚,将来论功行赏,不能少了他的。 李式得知真相,也觉得可惜。 但他的遗憾很快就被百人将眼中的轻蔑激起的愤怒代替了。 他抡起马鞭,一鞭抽在百人将的脸上。 “你敢质疑老子?”李式急赤白脸的怒吼道:“信不信老子现在就砍了你?” 百人将捂着脸,怒视着李式,却没说话,拨马就走。 他身边只有两个亲卫,李式身边却围着一群亲卫,真要动手,他不是对手。 李式很想派人追上去,剁下这个桀骜不驯的百人将首级,但他也清楚,现在不是算账的时候。等他打赢了这一仗,掌握了飞熊军,有的是时间和他算账,砍下他的脑袋做夜壶都行。 “准备,再冲!”李式嘶吼道。 传令兵敲响战鼓,掌旗兵摇动战旗,战马开始小跑。 又有两队骑兵冲出阵地,在李式身后展开。 听到身后的马蹄声越来越听,听到部下的鼓声呼应,李式恶狠狠地看着越来越近的阵地。 这一次,他要亲自冲锋,击破士孙瑞的阵地,让那个不知尊卑的蛮子看看谁才是主将。 三百骑兵成矢形阵,没有冲向侧翼,而是径直冲向了士孙瑞的正面。 士孙瑞敏感的注意到了这一点,一面命人击鼓,一面派人增援,加厚阵势,准备迎接骑兵冲撞。 沮俊也屏住了呼吸,眯着眼睛,看着越来越近的骑兵,看看将旗下的衣着华丽的身影,手中马鞭连连转圈。 传令兵急敲战鼓,将沮俊的命令传了出去。 两个都尉也看到了机会,手指远处的李式将旗,连声呼喝。 “准备攒射,干掉那个畜生。” 近百名强弩手端起了弩,手指搭在弩机上,屏住呼吸,等待着发射的命令。 当李式率部骑兵冲入射程以内,两个都尉几乎同时下达了射击的命令。 强弩手们扣动弩机,近百支弩箭带着厉啸,向李式急驰而去。 李式看得真切,刹那间心脏紧缩,腿一软,险些从马背上摔下去。 “举盾——”亲卫将厉声长啸。 第81章 宝刀不老 箭落如雨,射在铁质头盔和甲叶上,火星四溅。 这次集射时间掌握得比较好,又以李式为目标,比上次整齐很多,威力有明显提升。 即使有最好的甲胄保护,冲在最前面的亲卫还是受到了重创,被射得人仰马翻。 李式身前的保护瞬间就薄了一层。 李式自己也挨了两箭。 一箭射在头盔上,被头盔滑开,冲击力压得李式的脖子承受不住,头往下一沉。 一箭射破了肩甲,锋利的箭头扎进他的肩膀。随着战马的每一次起伏,箭头扯动肌肉,痛不欲生。 刹那间,李式觉得自己要死了,脑子里一片空白。 战马奔腾,驮着李式一口气向前冲了几十步。 等李式反应过来,他们已经冲到了阵前,再也不来及转向。 如林的长矛、闪亮的刀光,还有盾牌后发白的脸庞,扑面而来。 “轰——”战马撞向持盾的步卒。 “噗——”长矛刺入战马的身体。 步卒被撞飞,骑卒被刺倒,战马被长矛贯穿。 没有人来得及紧张,双方便扭打在一起。 因为李式的紧张,没能及时下达齐射的命令,骑兵放弃了冲击前的齐射,直接纵马冲阵。虽然有不少骑兵进行习惯性的射击,终究不如数百人齐射的威力惊人。 步卒算是躲过了一劫,得以以最完整的阵势迎接骑兵的冲击。 尽管如此,他们还是承受了巨大的压力。 战马的重量,配合速度带来的冲击力,绝非人力能够承受。正面迎接冲撞的步卒几乎无一例外,不是被撞倒在地,就是被直接撞飞。 除了蹲在地上,一直将长矛对准前方,等着战马撞上来的第一排步卒,绝大多数人甚至没来得及将长矛刺入战马的身体,更不用说马背上的骑士。 前面两三排的刀盾手、长矛手瞬间被重创,被马蹄践踏,被骑士手中的长矛、战刀挑飞、砍伤,发出凄厉的惨叫。 但士孙瑞准确的把握住了李式冲击的方向,及时增加了阵地的厚度,避免了被骑兵直接穿透的后果。无数步卒号呼着向前,一边用身体支撑前面的同伴,一边向马背上的骑士刺出长矛,射出箭矢。 李式心急如焚,连声呼喝加速。 即使他作战经验不够丰富,也知道一旦失去速度,骑兵的下场有多悲惨。 在对密集列阵的步卒,阵形相对稀疏的骑兵根本无法抗衡,常常会陷入以寡敌众的境地。 骑兵加速并不需要太大的空间,只要有半个战马身位,有经验的骑士就能让战马向前突击,冲撞对手,不断扩大空间。 李式身边的亲卫都是久经沙场的骑士,看到形势不对,不用李式吩咐,就互相配合,马首、马尾相连,小范围内转圈,准备保护着李式突围。 卫尉营的卫士们大多没有类似的经验,仅凭一腔血勇,挡不住骑兵的冲撞,眼睁睁地看着骑兵渐渐活动起来,却无可奈何,只得尽可能用手中的长矛去刺、用长戟去勾推马背上的骑士。 对于这种快速移动的目标,长戟显然要比长矛好用一些。 但也仅仅是好一些而已。 骑士们不敢怠慢,挥舞手中的战刀、长矛格挡,全力反击。 看着眼前纷乱的人群,听着双方将士愤怒的嘶吼,兵器相击的脆响,李式心慌意乱。 他忽然意识到,朝廷的的南北军并非他想象的那么弱,并非一冲即溃那么简单。 此刻,他只想离开此地。 肩膀更疼了,箭头似乎更深了。 李式一阵阵头晕目眩,眼前也模糊起来,汗水更是如浆般涌出。 —— 士孙瑞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儿去。 虽然形势如他所料,步卒大阵挡住了骑兵的冲击,甚至困住了李式,但他清楚,这都是暂时的。 卫尉所属的步卒本来就不是野战主力,他们的职责是保护宫城,并不清楚如此对抗骑兵。 用不了多久,这些骑兵就能脱离战场,重新组织冲击。 届时这些步卒还有没有足够的勇气和体力迎战,他也没有足够的把握。 “击鼓,命射声营掩护,步兵营出击。” 战鼓声炸响,左右两翼的沮俊、魏杰同时下令出击。 “发!发!”沮俊大声吼叫着,顾不得汗水如注,腌得眼睛生疼,一个劲的命令麾下的将士全力射击,阻击更多的骑兵冲击。 魏杰带着步兵营的数百步卒突出阵地,杀向李式的身后。 他要阻断李式的退路,将李式死死咬住,不给他发起第二次冲击的机会。 步兵营是南北军中实战能力最强的一支力量。魏杰原本主动请缨,首战李式,却被士孙瑞否决了。 士孙瑞将更难的任务交给了他。 七百步卒,不仅要截断冲阵骑兵的退路,还要面对随时可能增援的骑兵,风险之大,仅是想想就让人头皮发麻。 但魏杰还是答应了。 他知道,除了他之外,士孙瑞没有其他的人可以依靠。 这本身就是一场豪赌。 胜了,朝廷重振旗鼓,赢得一线生机。 输了,大家一起死。 魏杰长刀高举,须发贲张。“前进者赏,退后者斩!” “杀!”他的从子——司马魏猛率领十余名部曲冲在最前面。 正在接应李式脱困的骑兵看到步兵营杀来,立刻明白了他们的用意,不敢怠慢,数十骑策马冲来,拉弓急射。 魏猛中箭,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他反手抓往箭杆,大吼一声,将箭拔出,看了一眼策马冲来的骑士,纵身跃起,在骑士一箭射中他腹部的同时,将箭杆插进了骑士的胸口,同时将骑士撞下了马。 更多的人和马冲过他们的身边,魏猛倒地,吐出一口血沫,眼睛失去了神采。 魏杰策马从魏猛的遗体旁驰过,匆匆扫了一眼,顾不上悲伤,再次举刀大呼。 “杀——” “杀——”步兵营的将士怒吼,跟着魏杰向前猛冲。 更多的骑士拨转马头,冲击魏杰的阵形。 移动中的步卒缺乏严密的保护,正是骑兵出击的最好机会,几骑冲锋,就能截断步卒的攻势。 “亲卫营,跟我来。”魏杰怒喝,策马前冲。 一个羌人骑士策马挺矛,直奔魏杰而来。 从魏杰的甲胄可知,这是一名比二千石大官,杀一个,抵十几个普通步卒。 魏杰冷笑一声,长刀斜挥,格开羌人骑士刺出的长矛,顺势拖刀,刀锋掠过骑士的脖子。 羌人骑士脸上的狞笑瞬间凝固,首级飞起。 第82章 士孙瑞的豪赌 刘协隔着士孙瑞的阵地,看到了步兵营主动出击,与飞熊军骑士战在一起,目瞪口呆。 他知道士孙瑞有赌命的想法,却不知道士孙瑞赌性这么大,居然让步卒去截骑兵的后路。 更让他感到恐惧的是,魏杰主动出击,不仅士孙瑞的左翼暴露了,他的左翼也暴露了。 如果有数十骑兵从左翼杀来…… 这时候,他才真正明白士孙瑞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这是真正的赌博,不仅赌上了士孙瑞的命,也赌上了他的命。 老头,你狠! 刘协暗自腹诽了一句,却无计可施。此时此刻,退是没法退了,只能硬着头皮上。 “王昌,你带十人去保护魏步兵,千万护得他周全。” 两军交战,主将是对方重点关照的对象。一旦主将阵亡,士气遭到重创,失去指挥的部队很快就会溃成不军。 王昌没有犹豫,跳上战马,带着十名侍郎飞奔而去。 侍郎步骑兼备,下马是虎贲,上马是羽林。 可惜郭武、徐晃都不在,只能由实力稍逊一筹的王昌带队。 王越不敢大意,给史阿使了个眼色,师徒俩一左一右,一手持长刀,一手持盾,随时准备为刘协挡箭。其他人则大半在刘协的左前方列阵,准备迎战随时可能出现的敌人。 刘协也拔了出长刀,做好了拼命的准备。 他一会儿看看正在冲杀的魏杰,一会儿看看正面的士孙瑞,偷空再看一眼远处杨奉的大营。 就在数百步之外,胡封率领两千步卒列阵,防备杨奉、杨定。 如果胡封这时候杀过来,他就只有亲自上阵砍人了,能砍几个算几个。 得到了王昌等人的增援,魏杰一边迎战截击的骑兵,一边顽强地向李式背后楔入。 战场一片混乱,刘协根本看不清楚人影。他只能靠战旗的位置和战鼓的声音来判断,至少魏杰还活着,还在战斗,还在进攻。 士孙瑞正在调集兵力加固阵势,尽力拖住李式,等待魏杰合围。 右翼的射声营射出的箭渐渐稀了,没有了之前的声势,只能隐约听到沮俊的喝骂声。 刘协第一次发现,沮俊骂起来人也很粗俗、下流,和营中大字不识一个的普通士卒没什么区别。 更远处,一片寂静,什么声音也没有。 —— 胡封转身看向远处,心中疑惑。 战鼓声响了太久,超出了他的估计。 在他看来,李式最多只能冲三次阵。如果三次依然不能破阵,他就算不服气,也只能放弃。 一是战马无法支撑长时间的奔跑,二是李式控制不住手下的那些骄兵悍将。 如果能一鼓作气,击破士孙瑞的阵地,自然皆大欢喜。 三战不克,就没人愿意听李式的命令了。 可是战鼓声持续的时间已经超出了三阵,而且听起来就像没有第三阵,又或者第二阵与第三阵配合得极好,以至于分辨不出来。 正在胡封疑惑的时候,有骑兵狂奔而来,报告了一个让胡封又惊又喜的消息。 李式被士孙瑞困住了,左翼的魏杰正在出击,企图切断李式的退路。 为李式捏一把汗的同时,胡封意识到自己可能面临一个难得的好机会。 魏杰出击,士孙瑞的左翼空虚,他和他身后的天子都没有足够的兵力保护。 尤其是天子。 胡封有些犹豫。 机会是好,但他骑兵太少,只有近百亲卫骑,用来突袭并没有必胜的把握。 如果步骑协同进攻,又会让李式的右翼暴露,一旦杨奉看到机会,突然出击,李式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 而且步骑出击的速度不够快,未必能抓住天子。 没等胡封做出决定,对面的杨奉大营突然响起了战鼓声,营门大开,一队步卒冲出了大营。 胡封暗叫可惜,顾不上去捡便宜,下令准备战斗,同时派人通知李式。杨奉出击,如果不能及时击破士孙瑞的阵地,就立刻撤出战场。 两名骑士领命,策马飞奔而去。 胡封踢马轻驰,在亲卫的簇拥下来到阵前,却惊讶地发现有数十辆大车正从杨奉大营里出来,每辆大车上都是鼓鼓的麻袋,在步骑的保护下,向西南方向急行。 胡封突然意识到,杨奉出营可能不是增援士孙瑞,而是要给杨定送粮。 但他随即又否决了自己的判断。 这……怎么可能? 天子危急,杨奉不去增援,却忙着给西凉人杨定送粮食? 这一定是计,里面装的不是粮食,而是土。 权衡利弊后,胡封决定按兵不动。 —— 杨奉横戟立马,看着远处的战场,一言不发。 眼前的场景,多少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胡封就在视线可及之处,但他既没有前来阻截,也没有后撤,而是在原地立阵,保持警戒。 在胡封的身后,鼓声隆隆,喊杀声震天,搅起的烟尘直冲云霄,战况之激烈,可想而知。 但他更清楚,天子御营的兵力就那么多,能打成这样,想必已经尽了全力。 他觉得天子有些傻。 为了一个杨定,值得么? 但他又有些佩服天子的傻。 天子能对西凉人杨定信守承诺,应该不会对我空许诺言。 跟着他,或许真能光宗耀祖,甚至实现大贤良师未能实现的太平盛世。 杨奉一边想,一边派出游骑打探消息,谨慎地前行。 李式正在与天子激战,想必不会有太多的兵力用来侦察。 毕竟他们的目的就是抓住天子,而不是什么杨定。李式的兵力也有限,只有全力以赴才有成功的可能。 游骑很快送回消息,前面十余里的范围内除了提供警戒的游骑,没看到其他人马。不仅没看到李式、胡封的部下,也没看到郭汜的部下。 杨奉很快就明白了其中的原由,郭汜要么被李式挡住了视线,要么是不想惹麻烦,很可能不知道他为杨定送粮的事。 杨奉心中微动,意识到自己的机会来了。 既然没有人阻击,送粮也就没什么危险可言,又何必以主力送粮? 眼前的胡封才是行走的战功啊。 杨奉稍一思索,随即做出了决定,一边命人通知杨定,准备接应粮食,一边将送粮的兵力抽出大半,准备进攻胡封,捡一个唾手可得的功劳。 第83章 老谋深算 就本质而言,白波军与西凉军没什么区别,具有鲜明的流寇作风。 见利而聚,见害而散。 心理负担,荣誉与否,一概不存在。 面对飞熊军,杨奉发自本能的畏惧,能躲就躲。 面对没有飞熊军配合的胡封部,杨奉却遏制不住自己的贪婪,立刻霸气侧漏,杀气腾腾。 与此相对,胡封则谨慎得多。 他迅速对比了一下双方的实力,觉得自己有一战之力,毋须后撤,随即下令击鼓迎战,并率领亲卫骑赶到阵前,直面杨奉。 两人想法相似,行动也出奇的一致,不管什么进攻的节奏与顺序,兵对兵,将对将,互砍就完了。 胡封的想法很简单,发挥自己的骑兵优势,直取杨奉本人。 白波贼就是一群拿起武器的农夫和庄丁,只要能第一时间击杀以勇悍着称的杨奉,剩下的都是废物,想怎么打就怎么打。 看到策马而来的胡封,杨奉也有同感。 只要能干掉胡封,剩下的西凉兵就简单了,甚至可能不用打就自己散了。 但他没有胡封那么多的亲卫营,身边只有三十余骑,所以他明智的选择了攻击胡封侧翼,避免与胡封正面冲撞。 原本他还有些担心,毕竟论骑兵战术,胡封比他熟悉,胡封的亲卫骑几乎全部来自凉州,个人能力也远远超出他的亲卫。 但是双方一接触,他就意识到自己这些天来的训练并非全无用处,甚至有脱胎换骨的感觉。 三十余骑步调一致,相互之间的配合非常默契,杨奉刚刚发出左转的命令,亲卫骑们已经齐唰唰的做出了反应,紧跟着杨奉向胡封的右翼奔去。 刹那间,杨奉有一种如臂使指的感觉,整个亲卫骑就像手中的长矛,挥洒自如。 他随即意识到,自己不需要避胡封锋芒,完全有资本正面硬刚。 所以,他甚至没有经过脑子考虑,立刻下达了再次转向的命令。 亲卫骑也没多想,本能的操控战马,再次调整方向,向胡封杀了过去。 胡封却被杨奉及其身边亲卫骑流畅的动作惊得心里咯噔一声,有一种不安的预感在心头萦绕。 但他没有仔细思考的时间,双方已经接触。 杨奉手持长矛,一马当先,直奔胡封。 三十余骑紧随其后,牢牢护住杨奉两翼,与胡封的亲卫骑展开了直接、粗暴的对冲。 不断有人受伤,不断有人落马。 双方一触即分。 杨奉挥舞长矛,刺杀迎面冲来的西凉军步卒,抽空回头看了一眼,又扫了一眼身后的战场。 身后的亲卫骑跟得紧紧的,损失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战场上有十余匹无鞍的战马,粗粗一看,大半是西凉军,不禁心中大定。 “转向,转向。”杨奉呼喝着,拨转马头,准备再战。 骑兵对冲,谁先完成转向,谁就有可能形成追击的局面,占据绝对的优势。 能在马背上转身而战的人毕竟是少数。 与此同时,胡封也在大声下令转向。 目光粗粗一扫,他就知道自己吃了亏,至少损失了十人,其中还包括几个武艺不错的亲信。 杨奉的实力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强。 胡封心中懊恼。 他对这个情况一无所知,也没有任何准备,现在吃了亏,却无法轻易退出,只能硬着头皮再战,希望有机会凭着人数优势反败为胜。 他可以带着亲卫骑撤离战场,可是那样一来,不仅他麾下的步卒将遭到杨奉的追杀,损失惨重。正与士孙瑞激战的李式也将面临杨奉的威胁,很可能一败涂地。 以李式的脾气,届时一定会在李傕和姑姑面前告他一状,将所有的责任都推到他的身上。 明知要吃亏,也只能含着泪,咽下这杯苦酒。 胡封气极大吼,纵马挺矛,直奔杨奉而去。 —— 听到远处蓦然响起的战鼓声,看着越来越浓的黄土烟尘,刘协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对士孙瑞的老奸巨猾佩服不已。 很显然,这就是士孙瑞期待的结果。 他将自己的左翼交给了并不在场的杨奉,冒着被胡封插一刀的危险,集中兵力对付正面的李式。 他赌赢了。 胡封被杨奉缠住,明知士孙瑞的阵地有破绽却脱不开身。 老狐狸! 什么李式、胡封,包括杨奉在内,都被士孙瑞玩弄于股掌之上。 当然,可能还包括自己这个天子。 刘协转头看向士孙瑞的背影,心情有些复杂。 —— 士孙瑞也在打量远处的战场,焦急地等待消息。 他知道杨奉有可能出击,但杨奉能不能缠住胡封,他没把握。 如果杨奉不能缠住胡封,结果依然堪忧。 几名骑士已经冲出阵地,赶去查看战况,确切的消息还要一段时间才能送回来。 士孙瑞回头看了一眼面前的战场,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手心全是汗,指甲都抠进了肉里。 将士们已经全力以赴,却还是无法彻底制服李式及冲入阵中的近百飞熊军骑士。 数十匹战马连成圈,已经渐渐转了起来,马背上的骑士挥舞着长矛、战刀,尽情杀戳。 无数将士奋不顾地的向前冲,却无法冲到骑士面前,更无法阻断战马的加速。 魏杰也已经尽了力,战旗剧烈摇晃,却无法前进一步。身边的亲卫骑损失殆尽,如果不是天子派去保护他的虎贲侍郎,只怕他已经倒在了飞熊军骑士的马蹄下。 李式突围而去只是时间问题。 士孙瑞咬咬牙,招手叫来亲卫将,指指魏杰。“带上所有人,去增援魏步兵。” “卫尉……”亲卫将大惊失色。 士孙瑞的亲卫本就不多,大部分已经派到阵前督战,身边只剩下二十余人。如果他全部带走,士孙瑞身边只剩下几个没有战斗力的书佐、属吏,别说有敌人接近,就算敌人远远的射几箭,士孙瑞都有可能中箭身亡。 “快去!”士孙瑞目眶欲裂,瞠目大呼。“如果让李式突围,一切休矣。所有人……所有人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亲卫将见了,不敢分辩,将手中的大盾塞到一个书佐手中,带上亲卫,飞奔而去。 书佐拖着步卒大盾,气喘吁吁地抢到士孙瑞的身边,接替了亲卫将的位置。他脸色苍白,额头全是汗珠,费了好大力气,也没能将沉重的盾牌举起来。 士孙瑞苦笑,喝道:“换小盾!这等步卒用的大盾也是你们能举得起来的?” 第84章 强弩之末 二十余名养精蓄锐的亲卫加入战斗,为已然力竭的步兵营将士注入了新的勇气。 他们再次号呼向前,猛打猛冲。 魏杰举刀怒吼,脸上鲜血淋漓,极为吓人。 若非亲眼所见,谁也不敢相信这个一脸杀气的老头平时会是个沉默寡言的老臣。 王昌与两名虎贲侍郎举盾护在魏杰身边,其他人三人一组,轮流向前冲击,不断将阵线向前挤。 这种阵型看似简单,效果却极佳。两人持刀盾在前,一人持长矛、大戟或者弓箭在后,各司其职。前面的盾挡,用刀劈,化解、封堵对方的攻击,保持身后的同伴,后面的人则全力攻击。 魏杰对这种战术极为欣赏,但他也清楚,自己的人学不来这些。 这些人本就是各营挑选出来的精锐,又经大剑士王越指点武艺,全员装备铁甲,别说步兵营的普通士卒,就算是他身边的亲卫也无法与之相提并论。 勉强去学,也只能是东施效颦、邯郸学步。 屡次冲阵不果,步兵营的气势反而更甚,接应李式的飞熊军骑士有些气沮,不少骑士拨转马头,脱离战场。 没有统一指挥,增援接应本就是各人自主决定,此刻想走,也没人拦着他们。 魏杰见势,再次下令猛攻,并要求王昌等人也加入突击的队伍。 王昌也知道机会难得,留下一个虎贲侍郎,让他负责魏杰的安全,自己与另一个同伴策马冲到了前面,怒喝一声,手中长矛一闪,便将一名留着髡头的鲜卑骑士挑于马上,随即又策马前冲,刺倒了掌旗兵。 他的武艺虽不如郭武、徐晃,对付普通的飞熊军骑士绰绰有余。 战旗倒地,飞熊军骑士更慌了,更多的人撤离战场。 步兵营受到的阻力迅速减少,魏杰下令挺进。在付出了巨大的牺牲后,他们终于截断了李式的退路。步兵营的将士顾不得休息,立刻以大盾、长矛布阵,准备迎接下一次冲击。 在另一侧,射声营也完成了短暂的休整,开始新一轮集射,在沮俊的指挥下,将一阵阵箭雨抛射到李式等人的头上。 手持强弩的射手在曾为射声士的都尉率领下,赶到步兵营的身后,倚靠步卒大盾的掩护,对飞熊军骑士进行近距离狙杀。 看到步兵营的战旗在面前摇晃,盾到身边的骑士一个接一个的倒地,李式面如死灰。 连战斗力最弱的南北军阵地都无法攻破,他还有什么脸色说自己有统领飞熊军的能力? 就算能活着回去,他也无颜面对父亲李傕和母亲胡氏。 与其如此,不如战死来得更有尊严。 李式握紧了手中长刀,嘶声大吼。 却没有声音,只有剧烈的刺痛。 不知什么时候,他的嗓子已经哑了,发不出一点声音。 他转头四顾,想找传令兵,用传令兵的小鼓来发令,却发现传令兵已经不见了。其他的骑士也浑身是血,眼神惊恐,惶惶不安,看不出半点精锐应有的气势。 李式心跳加速,两腿发软,腰更是酸得厉害,像断了一般,坐不稳马背。 他已经在马背上颠簸了半日,而且一直在厮杀,早就筋疲力尽,连汗都快流尽了。 更别说肩头的伤还一直在流血。 “我命休矣!” 李式眼前一阵阵发黑。他看到身边的亲卫们张大了嘴巴,仿佛在呼喊什么,却听不到一点声音。 在四面挤压下,李式身边的飞熊军骑士越来越少。 数百步外,数百飞熊军骑士正在观望,几个百人将脸色各异,犹豫不决,不断地用鼓声请示,却得不到一点回应。 南侧数百步外的战场上,鼓声正急,激战正酣。 —— 杨定匆匆登上将台,手搭凉棚,极目远眺。 远处隐隐传来战鼓声和喊杀声,烟尘笼罩,却看不清状况。 “杨君,我该怎么做?”杨定问道。 杨修拍了拍栏杆,从容说道:“将军有两个选择。” “请杨君指教。” “一,固守大营。天子答应你的粮食已经送到,将军只要坚守大营,便不负天子。” 杨定眼神微闪,没说话。 这显然不是杨修的真心话。 双方的实力对比如何,他一清二楚。 天子为了给他送粮,派南北军迎战李式率领的飞熊军,风险之大,出乎想象。 最初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杨定根本不敢相信,直到斥候送回消息,说李式率领飞熊军正在冲击卫尉士孙瑞的阵地,双方杀得难解难分,他才相信自己听到的不是谣言。 “二,将军可以率部出营,既可以进攻李式、胡封,也可以声援天子。将军想必也清楚,此刻尚未参战的只有郭汜和安集将军董承,而他们的兵力相差悬殊。一旦郭汜参战,天子必身陷重围。将军若能牵制住郭汜,让他不敢轻举妄动,便是大功一件。” 杨定抚着胡须,沉吟着点点头。 杨修说的是实话,现在最危险的就是郭汜,只要他能摆出进攻的姿势,牵制住郭汜,就是帮了天子的忙。 但他没有说出口。 “若是杨君,当选何策?” “我与将军不同。”杨修笑了笑。“我是弘农杨氏之后,天子身边的近臣。食君之禄,为君分忧,是我的本份。我将与郭侍郎一起,率宁辑将军所部千人出击,与天子共存亡。” 杨修说完,拱手向杨定施了一礼。“就此别过。” 杨定一言不发,看着杨修下了将台,出了中军大营。 别营之中,段煨派来送粮的千人已经列阵完毕,侍郎郭武一手牵着战马,一手持长矛,站在队伍前面。 杨修赶到,翻身上马,转身向杨定挥手告别。 郭武也上了马,举起手中长矛,向杨定躬身致意。 营门打开,郭武与杨修并肩,出了大营。 一千步骑紧随其后,头也不回地直奔战场而去。 各营发来旗鼓消息,询问对这一千步骑的擅自离营如何处理。 在此之前,他们并没有接到中军的命令。 杨定叹了一口气,命人传令,毋须阻拦,让他们离开。他在将台上坐了好一会儿,看着杨修、郭武等人的身影消失在战场上的烟尘中,看着一车车的粮食送入大营,久久未语。 第85章 劫后余生(撒哈拉渔夫2打赏加更) 郭汜端坐在案前,面对着丰盛的酒食,却一点胃口也没有。 谢广正在阵前观战,不断将最新的战况送到中军,郭汜的心情也跟着起起伏伏,不得安生。 慌乱之下,是隐隐的担忧。 如果说之前的进攻被董承击退还有可能是意外,今天李式冲击士孙瑞的阵地未果,却让郭汜不得不重新认识朝廷,认识朝廷的实力。 一个是意外,两个就不太可能是意外。 听谢广说,战场的南侧也有交战,至于是谁在进攻胡封,眼下还搞不清楚。 中间隔着飞熊军的阵地,游骑要绕一大圈才有到达战场,中途还有可能遭到飞熊军游骑的截杀。就算有消息传回来,也是半天以后的事。 但郭汜猜想,会和胡封交战的人无非是两个:要么是杨奉,要么是杨定。 杨奉的可能性更大一些,毕竟靠得近些。 如果是真的,那杨奉能和胡封激战这么久,说明他的实力也有增涨。 那就更不可能是意外了。 那么,朝廷是用什么办法,居然在短短的时间内将几支弱旅都变成了精锐? 是天子,还是贾诩? “将军,丁冲带到。”有亲卫入帐报告。 郭汜收回思绪,点点头,示意亲卫带丁冲进来,同时挺直身躯,挤出温和的笑容。 脚步声响起,丁冲缓步走了进来。 他的脸洗干净了,冠带还算端正,身上依然很脏,远远地就能闻到一股酸臭味。 “丁君,请坐。”郭汜起身相迎,笑容可掬。 丁冲看了他一眼,没理他的茬,慢条斯理的在席上就坐,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郭汜有些尴尬地直起腰,喝了一声:“愣着做甚,还不给丁君添酒。” 一旁的年轻侍女吓得一哆嗦,连忙膝行而前,给丁冲添酒。 丁冲瞅了一眼那个侍女,眉头微皱。“你是哪里人氏?” “回丁君,妾是洛阳人。”侍女怯怯地说道,为丁冲添满酒。 “洛阳哪一家的?” “洛阳孟氏,小户人家。” “洛阳孟氏。”丁冲沉吟了片刻。“认识孟郁孟君烈吗?” 侍女愣了片刻,眼中露出希冀的光芒。“那……那是妾之阿爷。” 丁冲点了点头,转身对郭汜说道:“将军,这个女人送给我。” 郭汜咧嘴一笑。“好啊,丁君想要,就送给丁君,反正我营里还有很多。”他扫了一眼侍女。“从现在开始,你就是丁君的人了,还不谢过丁君?” 侍女喜极而泣,跪在丁冲面前,连连叩头。 丁冲却只是摆了摆手,示意侍女起身,一句话也没说。 “将军请我来,又是酒又是肉,现在又送女人,是有事要我帮忙?” 郭汜故作豪爽地哈哈大笑。“没有,没有,就是这两天失礼了,委屈了丁君,想赔个礼而已。丁君不必在意,不必在意。” 丁冲嘴角歪了歪。“当真没有?” “当真……”郭汜眼珠一转。“……要说,还有真有一点小事,想请丁君帮忙。” “你说。” “我想面见贾先生。”郭汜偷眼看着丁冲的眼神,见丁冲面露不屑,随即又说道:“当然,如果丁君为难,能帮我带封书信给贾先生,也行。” “行,你尽快准备,我吃两口就走。” “无妨,无妨,丁君慢慢享用,这些都是最好的羊肉,最好的麦酒,特地为丁君准备的,丁君慢慢用,我也不急的。” “好,多谢将军有心。”丁冲又喝了一杯酒,割下一块肉,送进嘴里,大嚼起来。 侍女孟氏见有机会离开郭汜大营,格外殷勤,为丁冲割肉斟酒。 郭汜含笑看着丁冲大吃大喝,等丁冲吃得差不多了,这才从怀中掏出一封书简,递给孟氏。孟氏接过,又双手递给丁冲。 丁冲接过,也不看,随手丢在案上,吮了吮手指上的油脂。 “将军,恕我直言,就算你面见贾先生,贾先生也不会有其他的话。”丁冲抬起头,打量着郭汜。“天子欲建天下太平,安定凉州是必行之事。凉州士庶愿意与朝廷同心同德,朝廷求之不得。但朝廷不养无用之人,更不会纵容贼臣以武犯禁,祸乱朝纲。” 郭汜的笑容有些尴尬,眼神中也多了几分不安。 “所以,李傕必须死。”丁冲再次举起杯。“将军死不死,不在别人,唯在将军自己。” 郭汜盯着丁冲瞅了一会。“那丁君说说,我如何才能不死?” “将军何必明知故问?”丁冲哈哈一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拿起案上的书简,长身而起,又指了指案上剩下的大半盆肉。“带上,我的妻儿受了这么久的苦,也该尝尝荤腥了。” 说完,甩甩袖子,扬长而去。 孟氏不安地看着郭汜,郭汜扬扬眉,挥手示意她赶紧走。 孟氏忙不迭的抱上肉盆,冲出了大帐,一路小跑地追上丁冲,一边施礼,一边说道:“谢丁君救命之恩,谢丁君救命之恩。”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滴在肉上。 丁冲看着孟氏,一言不发,只是放慢了脚步,让孟氏跟得上。 孟氏紧紧的抱着肉盆,亦步亦趋。 一个郭汜的亲卫追了过来,护送丁冲出营。 一路上,无数衣衫褴褛的女子看着泪流满面的孟氏,看着孟氏怀中的肉盆,露出羡慕的眼神。有人鼓起勇气,冲了出来,跪在丁冲面前,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亲卫一脚踹倒。 丁冲也没回头,一路出了大营。 跟他一起来的侍从也被放了出来,正牵着马,在营外等候。 丁冲上了马,直奔董承的大营而去。 进了董承大营,迎面遇到了全副武装的徐晃,听说天子在阵前指挥作战,丁冲又赶往战场。在塬下,他命侍从带着孟氏上塬,连人带肉一起交给妻子,自己则赶到刘协面前,汇报情况。 一路奔驰而来,丁冲出了一身汗,原本已经洗净的脸又沾满了黄土,看起来极是狼狈。 刘协既意外,又感动。“幼阳,辛苦了。” “臣不辛苦。”丁冲还没说话,眼泪就涌了出来,在脸上冲出两道沟。“若非陛下与众将士力战,让郭汜领教了朝廷威严,臣早就是郭汜的刀下鬼,哪里还有重见天颜的机会。” 第86章 放熊归山 刘协有点尴尬。 虽然知道这个时代的人都比较感性,不论男女老少,喜极而泣,怒极而骂,再正常不过。 但丁冲这么激动,还是有点过了。 难道是被郭汜虐待了,情绪不太稳定? “哦,幼阳言重了。浴血而战的是卫尉及诸营将士,朕只是站在这里,只是站在这里。”不等丁冲解释,刘协直奔主题。“郭汜有何反应?他会出兵吗?” 说到正事,丁冲冷静了很多。“他进退两难,欲见贾诩。”丁冲忍不住哼了一声:“这些凉州武人,都以贾诩为谋主,但凡有事,就想问问贾诩的建议。陛下拜贾诩为侍中,着实高明。” 听完丁冲的叙述,刘协松了一口气。 只要郭汜按兵不动,形势出现逆转的可能性就不大了。 杨修、郭武正带着段煨的一千步骑赶来,协助杨奉,击退胡封是意料之中的事。李式被士孙瑞缠住,飞熊军群龙无首,难以发挥应有的冲击力,唯一能影响战局的只有郭汜。 至于杨定,就算他不肯帮朝廷,想来也不会去帮李式。 除非他脑子坏了。 刘协命人将消息转告士孙瑞。 这时,远处想起了撤退的号角声。 紧接着,滚滚烟尘开始向西北方向移动,有人在脱离战场。 从烟尘的浓度和高度来看,冲在最前面的是数量不多的骑兵,后面是千人左右的步卒。 如果猜得不错,应该是得知杨修、郭武来援,胡封心理崩溃,主动脱离战场。 没过一会儿,在远处观望的飞熊军也在吹响撤退的号角,飞熊军骑兵三三两两的撤出,一直在苦战的魏杰终于可以喘口气了。 刘协看向被困在阵地的李式。 李式的战旗还在,但他被卫尉营的战旗包围了。从双方战旗的位置来判断,战斗已经进入最后的阶段。失去了增援,李式授首只是时间问题。 这次赌赢了。 这时,一阵清脆的铜锣声响起,在混乱的战场上格外清晰。 刘协仔细辨认,确定铜锣声来自士孙瑞的中军,而不是其他位置,顿时懵了。 这时候鸣金收兵,是不是早了点? 丁冲也愣住了,张着嘴巴,瞪着眼睛,看着正在散开的包围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 李式看着眼前忽然开朗的天空,同样目瞪口呆。 身边的飞熊军骑士已经全部阵亡,只剩下两个亲卫还在奋力厮杀。 但他们也到了强弩之末,坚持不了多久。 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敌人会撤退? 没等李式反应过来,两个亲卫已经遵从了最本能的反应,架起李式,跳上空鞍的战马,快马加鞭,狂奔而去。 战马奔过战场,横七竖八尸体在李式眼前一一掠过,其中不乏飞熊军骑士。 伏在马背上,李式回头看了一眼士孙瑞的战旗,又看了一眼更远处的天子大纛,胸口发闷,一口血喷了出来。 飞熊军损失惨重,伤亡至少有三分之一。 回去之后,怎么向父亲交待? 李式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人也像傻了似的。 两个亲卫却管不着那么多,他们护着李式一路狂奔,一路上不停的用战刀抽打战马,压榨战马最后的潜能。 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又是什么原因,甚至顾不上是不是幻觉,总之他们逃出来了。 此时此刻,尽可能的远离战场是他们唯一的念头。 甚至连救回李式会得到什么样的奖赏,他们都顾不上考虑。 他们跑得很快,甚至比很多提前撤退的胡封部步卒还要快,幸运的逃过了杨定的截击,追上了一队飞熊军将士。 看到李式,这些先行撤退的飞熊军将士也很惊讶。 他们以为李式必死无疑,正在商量如何向李傕报告,并将责任推到李式的身上,万万没想到李式居然杀出了重围,活着回来了。 一时间,大家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 “陛下以为,砍下李式的首级,与放李式回去,继续由他统领飞熊军,哪一个更有利?”士孙瑞不紧不慢地说道。 刘协看看一脸从容的士孙瑞,再看看沉默的魏杰和含笑不语的沮俊,一下子全明白了。 这是他们一早就商量好的,只是没明说而已。 “李式输得这么惨,还能统领飞熊军?” “只要他还活着,就有可能。死了,就一点可能也没有了。”士孙瑞叹了一口气。“这么弱的骑兵将领,不好找啊。哪怕是由胡封统领飞熊军,臣都坚持不到现在,甚至一开始就不敢赌。” 刘协点点头,没说话。 他听得懂士孙瑞的意思。 士孙瑞之所以敢豪赌,就是因为最强的飞熊军掌握在李式手上,战斗力大打折扣。 几乎是骨折。 但凡李式有点用,士孙瑞都困不住他。 困不住李式,仅凭南北军的战斗力,迎战飞熊军就是一个不切实际的幻想。 如果让他选,他也愿意由李式继续统领飞熊军,将来有机会再赢一次。 双赢。 “卫尉用兵如神。”刘协有点无奈的说道:“只是事先如果能说明一些,朕也不至于这么担心。” 士孙瑞看着刘协,嘴角抽了抽,有点抑制不住的得意。 “陛下,用兵就是行险。臣虽有所计划,却不敢保证成功。比如步兵营截击飞熊军,若非陛下派出虎贲侍郎助阵,或许魏杰已经战死沙场,根本无法完成预定的任务。飞熊军的战斗力不可小觑,步兵司马魏猛也是一个勇士,又正当壮年,依然未能幸免。” 刘协没有再说话。 他已经听王昌说了,魏杰的从子魏猛战死了,他本是魏杰的部曲将,战前刚刚提拔为司马,就是想借助他的勇力撕开飞熊军的阵地,没想到一上阵就中箭身亡。 魏杰本人也不例外。如果不是王昌等人保护得力,魏杰也活不到最后。 战场凶险,绝不是说说那么简单。 “魏卿,你节哀。” 魏杰双眼红肿,起身致意。 “臣等食君之禄,分君之忧,份内之事。再者,此战以身报国者,也并非他一人,步兵营伤亡过半,每一人都有家有口。魏猛与他们的区别,只不过是有一个做步兵校尉的伯父罢了。” 第87章 两脚羊 杨修、郭武刚走到半路,就接到斥候报告:胡封退出了战场,正在向西北方向逃窜。 郭武听了,立刻看向杨修。“侍郎,奈何?” 杨修略作沉吟,伸手一指。“去李式的大营。” 郭武应了一声,拨马就要走,随即又勒住坐骑,回头看着杨修,眼神惊讶。 “去李式的大营?” “对。” “不追胡封,去截李式的退路?”郭武的眼神更加疑惑。 虽说这千余步骑战斗力不弱,赶去截击李式率领的飞熊军也太冒险了。 杨侍郎这是飘了,还是把我当项羽,可以怒喝退敌? 杨修摇摇头。“不是截李式的去路,而是劫李式的大营。骑兵消耗大,李式的大营里必然有大量粮草、辎重,数倍于胡封……” 杨修话还没说完,郭武就明白了,猛踢马腹,大喝一声:“骑兵跟我来!” 数百骑兵听令,齐声呼喝,拨转马头,跟着郭武狂奔而去。 自从郭武阵前斩杀三名飞熊军游骑,这些骑兵就对郭武言听计从,比亲卫还要听话。 看着郭武率领百余骑兵狂奔而去,剩下的步卒将士一脸羡慕,杨修目瞪口呆,半晌才咂了咂嘴,带着步卒们紧跟郭武的步伐,赶向李式的大营。 说实话,此时此刻,他心里是慌的。 虽说这些段煨的部下训练有素,比杨定的部下更善战,毕竟只是步卒,没有了郭武那样的勇士押阵,一旦遇到李式、胡封麾下的溃兵,依然有可能遇到危险。 但郭武已经跑远了,他想劝,郭武也听不到。 无奈之下,只得硬着头皮上了。 杨修的运气不错,率领近千步卒走了一个时辰后,他安全到达了李式的大营。 虽说途中也遇到了一些西凉溃兵,但是一看段煨的大营,严整的队伍,没人敢自找麻烦,都远远的避开了。 眼前的一切,却让杨修喜出望外。 郭武来得及时,抢在了李式的部下溃败之前攻占了大营。 留守大营的百余飞熊军骑士本来没把这百余骑当回事,开门出营,准备捡点首级当功劳。没想到被郭武等人迎头痛击,一个回合就死了十几个,百人将也被郭武挑于马下。 有人认出了郭武,再无斗志,掉头就跑。 郭武顺势占据了李式的大营,紧闭营门,又降下了李式的战旗,升起了段煨的战旗。 刚从战场上退下来的飞熊军骑士见战旗变了,没一个人敢回营,纷纷绕营而去。 营中的粮草、辎重,以及数百被俘的关东百姓——其中大半是年轻女子——全部成了郭武的战利品,丰厚得让郭武和骑士们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乐得合不拢嘴,一个劲的傻笑。 迎杨修入营,还没说话,郭武就挑起了大拇指。 “侍郎不愧是读书人,见识广,知道哪儿收获最多。这营里的粮食比我们送进后将军大营的还多。” 看着堆得到处都是的粮食,杨修也惊呆了,随即感到一阵恐惧。 去年关中大旱,收成极差,李傕居然还有这么多粮食,这得饿死多少人? 或者说,李傕要杀多少人,才能抢到这些粮食? 他又看向那些眼神惊恐的关东女子,轻声说道:“郭侍郎,你见过菜人吗?” 郭武愣了一下,脸上的笑容散去。“你是说,这些人……都是菜人?” “飞熊军才一千多骑,就算要人服侍,也用不着这么多人。”杨修收回目光,不忍再看。“这些人……都是菜人,又被称作两脚羊。” 在杨定营中等了几天,郭武自然知道两脚羊是什么意思。 一想到这些女子生前遭李式及其部下污辱,死后还要被人吃,勇武如郭武也不禁毛骨悚然。 相比之下,倒是段煨的部下更淡然一些。 杨修不忍再看,转身准备离开。 “杨……”俘虏中,一个年轻女子突然站了起来,叫了一声。“侍郎……侍郎是杨公之子么?” 杨修停住脚步,转头看去,只见那女子中等身材,骨瘦如柴,脸上更是脏得无法直视,隔着几步,就能闻到她身上的恶臭。 “你是……”杨修掏出手绢,掩住了口鼻。 年轻女子从人群中挤了出来,跌跌撞撞的冲向杨修,刚走了两步,就摔倒在地。她顾不得站起,在地上爬行了几步,赶到杨修面前,一把揪住了杨修的衣摆。 “你……你真是杨公之子?”她两眼放光,声音颤抖。 “是,我是杨修,太尉杨公之子。”杨修端了下来,凝神细看,觉得似曾相识,却还是看不清女子相貌。他将手绢递给女子,示意她擦擦脸。“你是……” “妾……妾乃蔡伯喈女。”女子接过手绢,却没有擦脸,失声痛哭。 杨修倒吸一口冷气。 —— 战鼓声渐渐平息,飞熊军扔下了近三百具尸体后,逃离战场,只匹空鞍战马静静地伫立下战场上,不时的低下头,拱一拱已经阵亡的主人。 士孙瑞下令休战,派斥候打探消息,同时收拾战马。 阵亡将士的遗体要埋葬,受伤的人要治疗,武器要收集备用,战马更是如此,受了伤,无法救治的则直接宰了吃肉。 大战之后,需要大量的酒肉赏赐,天子偏偏穷得两袖清风,这些受伤的战马是难得的肉食。 战果不大,损失却不小,这一战是名符其实的惨胜。 卫尉营损失最大,正面迎战的将士承受了飞熊军的冲击,阵亡超过六百,受伤逾千。 步兵营损失也很大,七百步卒损失大半,已经残了,短时间内没有再战的能力。 射声营的损失有限,但箭矢消耗一空。即使将战场上的箭矢全部收集起来,还是有不小的缺口。 损失很大,收获却很小。 胡封大营被杨奉抢占了。虽然还不知道结果,但可以想象,战利品肯定会被杨奉洗劫一空,朝廷能够分到的油水有限。 李式的大营下落不明,暂时还没收到消息。 但不管被谁占了,都和朝廷没什么关系。 朝廷付出了最大的代价,却没什么实质性的收获。 这时,杨修在几名骑士的保护下,赶到了大营,向刘协报告了抢占李式大营的消息。 “陛下,我们从李式营中救出一个人。”杨修颤声道,脸色潮红。 刘协有些奇怪,杨修这么激动,这是救了什么重要人物? “谁?” “蔡伯喈女,蔡琰。” 第88章 无家可归(玄清竹打赏加更) 刘协也吃了一惊,下意识地站了起来。 “人在哪儿?” 他昨天夜里还和贾诩提起蔡琰,贾诩说时间太久了,只怕凶多吉少,现在就听到了蔡琰获救的消息,真是喜出望外。 “在洗漱。”杨修的脸抽了抽,下意识地捂住了鼻子。“她为了自保,将自己弄得很脏。见驾之前,她要沐浴更衣。” 刘协吁了一口气,又打量了杨修一眼。“你们以前认识?” 杨修点点头。“蔡伯喈与臣父曾一同在东观修书,有同僚之谊。臣年幼时也曾见过蔡琰数面,只不过……她后来出嫁河东,就没再见过。今天在李式营中遇见,着实……吓了臣一跳。” 杨修想起当时的情景,还觉得难以置信。 这和蔡琰留给他的印象差距太大了。 谁能想到那个聪明过人、满腹诗书的大家闺秀会和一群菜人混在一起,而且满身恶臭。 乱世人不如太平犬,他算是有了切身感受。 在此之前,虽然也知道西凉军残暴,知道关东、关西被西凉军祸害得不轻,终究离他比较远,没什么直接关系。 看到蔡琰,他才意识到这场战乱的影响之大,没有人能置身其外。 刘协倒是没杨修的感触那么深。 不管蔡琰现在有多惨,都没有历史上的她惨。 要说损失,可能就是《悲愤诗》《胡茄十八拍》大概率是写不出来了。 “说说那边的情况,能有多少战利品?”刘协催促道。 他现在最头疼的就是这个。 仗打赢了,却没足够的物资赏赐,这怎么激励士气? 李式被打跑了,还有李傕呢,更艰苦的战斗还在后面。没有新的兵源,只能挖掘现有将士的潜力,再和李傕拼一拼。 都说重赏之下有勇夫,他现在别说重赏了,庆功的酒肉都没有,还怎么激励士气? 杨修摇摇头,还没从蔡琰的遭遇中回过神来。“战利品虽不少,但大半被段煨的部下占了,最多能有三成归朝廷支配。” “才三成?”刘协很失望。“够将士们庆功吗?” 李式才一千多骑,就算有半个月的物资,三成也多不到哪儿去。 “应该……够。”杨修有些意外。 陛下是不是太贪心了,三成虽然不多,庆功应该足够了。要说不足,可能也就是肉食不足,毕竟不能像李式一样吃人。 “大概有多少?” 杨修掐着指头,算起了账。“总共缴获粮食大约三千石,三成就算一千石。我军现有将士、眷属共一万三千多人,一餐消耗以两升计,三百石也差不多了。肉少一些,牛羊加起来不足百头,不过加上受伤的战马,应该也差不多了。” 杨修沉吟了片刻,自信的说道:“一个人半斤肉,应该是有的。” 刘协很惊讶。 他对这些数字没有太多的直观感受,但人人能吃饱,还有不少富余,倒是让他挺意外的。 “李式营中有这么多粮食?” “啊?啊!”杨修愣了一下,忽然反应过来,哑然失笑。“陛下有所不知,战马平时可以放养,战时却必须料,以豆粟为主。战马食量大,一匹战马日食两斗到三斗,相当于五个壮丁……” 刘协咋舌不已。 一匹战马吃这么粮食?居然相当于五个壮丁,一名骑士的消耗等于六名步卒。 怪不得中原养不起马,这也太能吃了。 “这么说,那应该够了。”刘协松了一口气,庆幸不已。 亏得杨修、郭武抢占了李式的大营,拿下了最丰厚的战利品,否则他只能向段煨伸手乞讨。 “德祖,你立了一大功。”刘协欣慰地拍拍杨修的肩膀。 杨修眉开眼笑。 他也为自己的反应快而得意。但凡当时慢一步,这些战利品就可能归杨奉了。 “陛下,夺得这些战利品,郭武才是首功。”杨修考虑了一下,觉得还是谦虚一点好。“若非郭武率骑兵先行,又临阵挑杀了守营的百人将,吓退了守营骑士,也没那么容易得手。” “郭武有功,你也有功。”刘协心里一大块石头落了地,浑身轻松。他又看看杨修,笑道:“看来你们这段时间配合得不错。德祖,你不嫌他粗鄙无文?” 杨修有点尴尬,讪讪地说道:“陛下,千军易得,一将难求。陛下欲平天下,正是用人之际。臣虽不能上阵杀敌,却有责任为陛下举荐猛将,岂敢因私废公。” 刘协点了点头。“你这话,有点叔孙通的味道了。” 杨修品味了一般,没说什么。 —— 夜幕降临的时候,郭武押运着一批战利品回到大营。 他的心情不太好。 战利品被段煨的部下抢走了大半,他虽有心多要一些,奈何身边的步骑几乎都是段煨的人。他孤掌难鸣,又担心引起冲突,不得不忍气吞声。 仔细一算,好像段煨的付出和收获几乎相当,还白得了一个人情。 听到这个消息,刘协也很无奈。 这皇帝做得窝囊。 可是现在还真不是和段煨翻脸的时候,更不能因为这点战利品而翻脸。 更艰苦的战斗即将开始,他还需要段煨阻击张济。 刘协安抚了郭武两句,命人将蔡琰带了上来。 经过沐浴洗漱,出现在刘协面前的蔡琰虽然没什么华丽的衣饰,又瘦得吓人,看起来还算清爽。劫后重生的兴奋劲儿还没过,她的精神状态也不错。 在刘协面前,她伏地行礼,浴后未干的头发由肩头垂落,头发稀疏干枯,隐约可见头皮,数缕白发格外刺眼。 “妾陈留蔡琰,见过陛下。” 刘协抬手虚扶,问了一个不太委婉的问题。“你这几年……是怎么过来的?”话一出口,又觉得不妥,连忙找补了一句。“朕昨日与侍中贾诩提起你,他还说凶多吉少。” 蔡琰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颤,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道:“涸辙之鲋,苟且偷生,唯望君子之车,中道而呼。幸天垂怜,再见君子。” 刘协没有再问。“朝廷公卿大臣中,你与谁相熟,可暂时依附?” 蔡琰眉头微皱。 在此之前,她已经向杨修、郭武了解过当前的形势,却找不到能够投靠的人。 “在朝大臣中,妾父与太傅马公、太尉杨公最为亲近,只是闻说太傅在关东招抚,太尉又远赴河东,怕是远水难解近渴。若能见袁夫人,或可求一宿之地。” 刘协看向杨修。“她说的袁夫人是令堂否?” 杨修点点头。“蔡伯喈与家母相识多年,算是世交。只是两军交战,怕是不安全。” 刘协“哦”了一声,想了想。“不如这样,我嫂嫂独居,就让她与我嫂嫂暂住。待击退李傕,再送她去你家。” 第89章 顺势而为 蔡琰又惊又喜,激动之余,不禁多看了刘协两眼。 眼前的少年并不高大,唇边甚至连柔软的茸毛都没出现,言谈举止也算不上雍容,但眼神间透出的真诚却有一种难得的暖意,让人愿意亲近。 她突然有点明白了为什么心高气傲的杨修提起天子时总是滔滔不绝。 这是一个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的天子,但眼中却有令人不敢侵犯的勇气。 温而厉,威而不猛,恭而安,应该就是这个样子。 “谢陛下,妾何德何能,敢与弘农王夫人同住。” 刘协挥了挥手。“同是天涯沦落人,就不必拘礼了。你也累了,且去休息,朕与德祖还有些事要商量,就不留你了。待有空,再请教蔡先生的事。” 蔡琰识趣地躬身施礼,转身出帐,自有人带她去见唐姬。 帐内,刘协拉着杨修入座,问起了杨定这些天的反应。 他已经得到消息,杨定率部出营参战,但他行动缓慢,错过了最佳战机,几乎没有任何收获。 刘协怀疑,他是有意为之,不想和李傕撕破脸。 但也仅仅是怀疑而已。 杨修算了一下时间,也无法确定杨定的心思。按理说,如果杨定有意截杀李式、胡封,不至于一无所获。 “陛下,杨定怎么想,其实并不重要。”杨修安慰道:“陛下言出必践,为给杨定送粮,不惜以身为饵,诱击飞熊军,大获全胜。段煨部下亲历其事,必然会传到段煨耳中。至于郭汜,待他了解真相,知道陛下对西凉人的诚意,想必也清楚如何取舍。” 杨修喝了口水,又补充了一句。“若他们还执迷不悟,那就是自取灭亡,怨不得人。” 刘协苦笑。 这些都是道德层面的东西,不能说错,但能不能落实到行动上来,最后形成针对李傕的合力,他依然没有把握。 惨胜如败,他手里的牌依然不多。 “话虽如此,眼前的困难依然不少。南北军都打残了,无再战之力。”刘协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若太尉能从河东带一万精锐来援,朕这心里或许能安稳一些。” 杨修转着眼睛,想了想,突然说道:“陛下,卫尉及五校尉可曾在陛下面前夸功?” 刘协仔细回忆了一番。“没有。此战胜得侥幸,哪里还有心情夸功?” “这么说,那就是真的不能再战了。”杨修若有所思,随即眉梢轻挑。“陛下,这可是个好机会啊。” “好……机会?”刘协诧异地看着杨修,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杨修嘿嘿一笑,带着几分狡黠。“陛下何不将安集将军麾下将士补入南北军?” 刘协心中一动,如梦初醒。 他看着杨修,轻声笑道:“德祖,你不怕太尉家法?” 杨修眼神微闪,一脸茫然。“臣为陛下尽忠,为大汉中兴尽力,为何要担心家法?陛下,臣愚钝,甚是不解啊。” 刘协哈哈大笑,伸手一拍案几。 “我看行。” —— 刘协随即召见董承,表达了自己要将其所部与南北军合并,补充卫尉营及五校伤亡的决定。 董承一开始有些舍不得,吱吱唔唔的不松口。 当刘协转他为卫将军,并保留三百步骑作为亲卫时,他一口答应了。 “臣之所有,皆为陛下所赐。”董承拍着胸脯,慷慨激昂。“就算是臣之性命,只要有利国家,有利陛下,臣也在所不惜。” 刘协懒得听他吹牛皮,随即召集曲军侯以上将领议事。 刘协在董承营中十余天,与这些曲军侯朝夕相处,听他们讲过往经历,讨论战术,早就混得熟了。在这些人的心中,刘协早就是他们的主将,董承就是个摆设。 听说有机会并入南北军,成为天子亲军,他们求之不得。 倒是被留下来追随董承的军侯有点不乐意,奈何他是董承的亲信,有苦说不出。 刘协随即做了具体安排。 他将董承的部下并入卫尉营和五校营,可不仅仅是为迎战李傕做准备,而是着手将南北军变成真正的亲军,为将来亲自统兵做准备。 士孙瑞为什么这么卖命? 魏杰、沮俊等人为什么这么配合? 他们有一个共同的愿望,将士孙瑞推上太尉之位,并形成太尉掌兵的现实。 他们未必商量过,但这是他们一直以来的期望。 一旦有机会出现,他们心照不宣,不谋而合。 此战获胜,原本是个难得的机会,但损失太大,这时候推士孙瑞上位,不仅会引起他的反感,还会让士孙瑞不得不面对迎战李傕的绝境。 将董承的部下并入南北军,是解决兵力不足这个难题的唯一办法。 只是这么一来,补充后的南北军听谁的,就不由他们做主了。 士孙瑞等人可能想到了这个办法,但出于各种原因,他们默契的闭口不谈,反倒是深知刘协心思的杨修主动提出了这个建议。 机会送到了面前,刘协没有理由不抓住。 虽说现在让他直接指挥大军迎战李傕不太现实,但日拱一卒,有进步总是好的。 在此之前,他要和这些将领明确君臣关系,让他们将来不至于忘了该听谁的。 “郭武和杨修从李式营中不仅得到了辎重,还得到了一些俘虏,都是些关东大族的女子,知书达礼。”刘协一边说,一边打量着诸将。“她们也都是些苦命人,既然将她们解救出来,就要妥善安排她们。朕记得你们当中不少人还没有婚娶,是否有人打算娶妻或者纳妾,成亲立业?” 诸将听了,顿时来了精神。 他们大多是洛阳人,但出身都很一般,对于大族女子向来只有仰望的机会。如今有机会娶这样的女人为妻,自然不愿意放过。 至于她们在西凉军中的遭遇,关注的人并不多。 生逢乱世,人不如犬,能活下来就不容易,谁还有心思讲究那些。 “陛下,可以选吗?”一个都尉有些胆怯的举起了手。“万一生了病,治不好,或者成了残废,臣可不想要。娶回家是她侍候臣啊,还是臣侍候她?” 刘协微怔,随即说道:“当然可以选。击退李傕之后,论功行赏,功高者先选。” 第90章 各进半步 士孙瑞居中而坐,魏杰、沮俊坐在一旁,王服等人坐在另一侧,各自沉默。 大战刚刚结束,伤亡统计结果就摆在士孙瑞的面前。 这一战是名副其实的惨胜,伤亡之大,超出他们之前的预期,胜得极其侥幸。 如果没有天子的及时增援,护得魏杰的周全,这一战胜负难料。 “伯俊,此战你的功劳最大,先说说。”士孙瑞说道。 魏杰长身而起,还没说话,先叹了一口气。“诸君,此战能胜,固然是将士力战有功,却也是大汉天命未绝,蒙天之佑。若非如此,只怕我已是飞熊军蹄下之鬼。” 众人不约而同地点点头。 虽然他们没有像魏杰一样亲临战场,甚至亲手斩杀了十余名飞熊军骑士,但他们都清楚飞熊军的战斗力。 以步卒迎战飞熊军,这本来就是一场豪赌。 即使是再自信的人,在此之前也不敢说一定能赢。 士孙瑞甚至不敢将这个计划事先告诉天子。 战后复盘,听了魏杰的讲解之后,他们有一个共识:如果不是王昌等人的增援,魏杰大概率会和魏猛一样战死沙场,等不到士孙瑞的亲卫增援。 “若说可取之处,便是陛下身边虎贲所用战法。” 魏杰拍了拍手,叫进来三个亲卫。两人持刀盾在前,一个持长矛在后。 “这就是王昌等人所用战法。”魏杰一边解释,一边让亲卫演示。“包括王昌在内,一共有十人,一人在我身边,九人分为三组,互相掩护。” 魏杰捻着胡须,赞叹不已。“即使不论这些人的个人能力,仅他们互相配合之默契,就足以令步兵营将士汗颜。我等自以为训练用心,可是和这些虎贲比起来,相去何吝千里。诸君,我等当努力。” 众人面面相觑。 魏杰是有实战经验的宿将,训练也最用心。五营士中,战力最强的就是步兵营。 现在魏杰却说,他的练兵水平不如天子。 士孙瑞却一点也不意外。 在此之前,董承大营的优异表现就已经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派人去了解过相关情况。 只是当时没有提及这种战法,董承麾下将士的战斗力提升大多来自于临阵将士的积极配合。在天子的感召下,那些久经沙场的将士提供了各自用鲜血换来的经验,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弥补了董承不熟悉战事,指挥不当的缺陷,这才能依靠营栅击退郭汜的进攻。 “伯俊,这种战法是何时出现,又是何人所教?” “我问过王昌,这种战法是最近几天才练成的。是陛下与他们共同商议,互相琢磨而来。” 士孙瑞点点头,心中有了计较。 这个结果与他预期的完全相符,并无意外。 天子虽然聪明,却不可能无中生有,凭空生出一种闻所未闻的战法,只能是与虎贲互相启发的结果。有王越那样的大剑士协助,将以什伍为基础的战法进行简化,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 “诸君,天子至尊,为中兴大汉,尚能与卒伍同甘共苦,我等亦不可矜高自伐。”士孙瑞在案上轻叩了两下。“若不能自强,这南北军很快就会名不副实。” 众人互相看看,不约而同的点点头。 这时,有亲卫进帐,在士孙瑞耳边低语了几句。 士孙瑞微微颌首,站起身,摆了摆衣袖。“陛下正在董承营中议事,想来很快就会召见我等。诸君抓紧时间回营,做些准备,免得慌了阵脚。” “喏。”众人轰然应诺。 —— “李式虽败走,李傕即将至,重整南北军刻不容缓。” 刘协没有任何客套,开门见山的提出了问题,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了卫尉士孙瑞的脸上。 “卫尉何以教朕?” 士孙瑞躬身而拜。“陛下所言甚是,卫尉营与步兵营损失较大,兵力亟须增补。臣恳请陛下从各营抽调将士,并借庆功之机,鼓舞士气,明日一早便投入训练,备战李傕。” 刘协无声地笑了笑。 士孙瑞的计划和杨修的建议一样,就是将董承的部下并入南北军,却不直说,而是说从各营抽调。 敢问除了董承大营,他还能从谁的营中抽调? 是杨奉肯放人,还是杨定肯放人? “临战之际,诸营将士编伍,会不会对卫尉临阵指挥造成影响?”刘协不动声色地说道。 你不要担心,指挥权还是你的,我不跟你抢。 士孙瑞淡淡地说道:“影响必然会有。好在有陛下在,将士虽统属不同,却都是为陛下而战。” 有没有影响,关键不在我,而是陛下。 他停了片刻,让刘协有个思考的时间。“臣以为,当以曲为制,曲长以下不变。临阵时亦如此,或可弥补将士互不熟悉之弊。” 刘协程序性的征求了其他人的意见,就接受了士孙瑞的建议。 大家心里都清楚,这是目前双方都能接受的方案。 刘协随即宣布了赏赐方案,同时将董承部下近两千人补入南北军。 卫尉营补充五曲一千人。 步兵营补充三曲六百人。 射声营补充一曲二百人。 还有不足一曲的骑兵,补入王服统领的骑兵营,作为卫尉士孙瑞的亲卫骑及机动力量。 考虑到魏猛战死,步兵营缺一个司马,刘协提议由徐晃担任步兵营司马,协助魏杰作战。再有战斗,不到万不得已,魏杰不得亲临战阵,由徐晃执行具体的战斗任务。 步兵营司马秩千石,徐晃算是升了职。 从表面上,卫尉营和北军五校的将领功劳最大,升职的最多。 实际上,因为大量新鲜血液的补充,南北军几乎换了一半血,以曲军侯为代表的低级将领有一半来自董承大营。 在刘协与士孙瑞意见一致时,他们听士孙瑞等人的指挥,迎战李傕。 当刘协与士孙瑞意见不同时,士孙瑞还能不能指挥这些人,就要存疑了。 就算士孙瑞再立新功,众望所归,成了太尉,能不能一手掌握兵权,还要看刘协点不点头。 大敌当前,双方各进半步,既表达了各自的意志,又都保持了应有的克制。 取得意见一致之后,刘协随即又颁布了大飨士卒的庆功诏书。 整个大营随即沸腾起来。 第91章 机会难得(兢兢业业寂寞哥打赏加更) 黄土塬上,御帐前,皇后伏寿居中而坐,一侧坐着贵人宋都,一侧坐着唐姬与蔡琰。 篝火上吊着陶釜,水已经烧开了,翻着白沫,侍女们将煮熟的马肉捞出来,切成小片,送到各人面前的盘子里。 “吃,趁热吃,凉了就不好吃了。”伏寿淡淡的笑着,扬了扬手。 “谢殿下。”宋都躬身施礼。 “谢皇后。”唐姬与蔡琰也行了礼,捧起盘子,夹起马肉,蘸了些酱,送入口中,慢慢的嚼着。 “嫂嫂,你多吃点。”伏寿一手挽着袖子,一手夹起一块肉,送到唐姬的面前。“听说这一次能取胜,嫂嫂提供的信息至关重要。若嫂嫂是男子,此刻就要坐在陛下面前,与诸将一起庆功了。” 唐姬淡淡地说道:“皇后言重了,臣妾不敢当。此战能胜,是陛下临危不乱,公卿们运筹得当,将士用心,与臣妾无关。” “嫂嫂客气了。”伏寿又挟起一块肉,送到蔡琰面前。 蔡琰连忙接过肉,又放下盘子,离席跪地拜谢。 “夫人不必拘礼,这里可不是宫里。”伏寿浅笑道。 蔡琰轻声说道:“圣人曰,诚于中,形成外,故君子慎独,不敢逾矩。又曰,祭如在。身虽不在皇宫,礼不可忘。” 伏寿轻叹,放下筷子,伸手扶起蔡琰。“夫人所言,令人惭愧。自朝廷西狩以来,诸事荒乱,还能像夫人这般守礼的人可不多了。” 唐姬黛眉微皱,咽下了嘴里的肉,放下碗筷。“谢皇后赐肉,臣妾已饱,请先告退。” 伏寿惊道:“嫂嫂,这才吃几口,怎么就饱了?” 唐姬淡淡地说道:“臣妾量小,请皇后见谅。”说完,款款一拜,起身离去。 伏寿神情尴尬,本欲发作,又不愿在蔡琰面前丢了体面。 蔡琰也没料到这个情况,进退两难。她想了想,也拜谢道:“谢皇后赐肉。妾刚刚脱困,不宜进食太多荤腥,恐不能受,请告退。” 伏寿心情不好,讪讪地摆了摆手,示意蔡琰自便。 蔡琰离席,来到一旁的小帐里,却没看到唐姬。出来一看,见远处塬边有一个人影,像是唐姬,便走了过去,借着月光仔细一看,果然是她。 “夫人?” 唐姬转身,见是蔡琰,便招了招手,示意蔡琰走近。 蔡琰走了过去,欠身施礼。“请夫人恕罪,妾并非……” 唐姬无声地笑笑,挽着蔡琰的手,轻轻抚了抚。“无妨,我出身寒微,又有阉竖之名,岂能和世代高门的琅琊伏氏相提并论。且身在其位,有些事不得不然,她也是习惯成自然,无心之失。我不怪她。” 蔡琰打量了唐姬一眼,沉吟片刻,转头看向远处灯火通明的中军大帐。“其实皇后所言,也有几分道理。夫人有丈夫气,若不是女子,此刻也是可以坐在天子面前,与诸将一起庆功的。” 唐姬诧异地看着蔡琰。“你都听说了些什么?” “也没什么,妾只是听侍郎杨修说,夫人以大局为重,气度甚大,就连陛下也是感激的。” 唐姬笑了一声:“这杨侍郎……”她说了一半,又闭上了嘴巴,看向远处的大营,嘴角挑起一丝温馨的浅笑。“蔡夫人,听说你想去杨家借住?” “举目无亲,眼下也只有杨家能有我容身之地。”蔡琰苦笑道:“先父昔日曾与太尉为同僚,在东观修史,相交甚契。我蔡氏与袁氏也是姻亲之家,想来袁夫人也能看在旧日情份上庇护一二。” “令尊与袁氏亲近,我也略有耳闻。不过此时此刻,我却不建议你去杨家借住。” “为何?” “我若记得不错,令尊仿佛只有你一个女儿,并无其他子嗣。” “诚如夫人所言。”蔡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心中酸楚。 父亲蔡邕虽以她为傲,她毕竟是个女子,蔡邕一直想生个儿子,继承家业。如今人都死了,自然也就谈不上了。 这一脉,便算是绝了。 “令尊因一时失言,为王司徒所杀,未竟之事业,除了夫人,还有谁能继承?” 蔡琰眉心微蹙,不明白唐姬想说什么。 “陛下有志于中兴,接下来这十余年,必是风云激荡,英雄辈出,不亚于高祖开国、光武中兴之时。陛下一言一行,皆当载于青史,传于后世。夫人若能留在陛下身边,做一女官如班昭,记录陛下言行,功绩岂在令尊之下?” 蔡琰一时心动,不期然地想起了天子温暖的眼神。 但她随即又自惭形秽。 自己身陷贼营数年,名节尽失,如何堪作天子身边的女官。 至于说班昭,更不是她敢奢望的。 但唐姬所说也极有吸引力,不由得她不向往。 于她个人而言,这是继承先父蔡邕遗志的好机会。 于史家而言,这很可能是一段极其精彩的历史,如能亲身经历,一一记录,将是何等有幸? 就算是班昭也没这样的机会。 “夫人所言甚是,只是我……”蔡琰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答应。 她听杨修说过,唐姬对天子的影响比皇后伏寿还要大,如果唐姬提议,天子有很大可能答应。 可是那样一来,她就不得不置身于唐姬与皇后的纷争之中了。 “你不必急着答应我,可以慢慢考虑。”唐姬笑笑。“反正这场大战也不是一天两天能结束的,李傕,可不是李式,没那么好应付。” 想起李傕、李式父子,蔡琰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战,裹紧了衣服。 —— “你还有脸回来?”李傕冷笑着,将手中的金杯捏扁。 李式跪在地上,泣不成声。 “你这是做甚?”胡氏怒目而视。“阿式虽然不胜,却也尽力了。都是那些天杀的蛮夷不听将令,见死不救,这才导致阿式后力不继。你不去处罚他们,却来为难儿子?” 李傕气不打一处来。“尽力了?他的力气用在哪儿了,你心里还没数?”他站了起来,走到李式身后,一脚踢在李式的腰上。“你看他这腰,软得像汤饼似的,还坐得稳马背吗?” 李式痛得“嗷”的一嗓子叫了起来,倒在地上,缩成一团。 胡氏大急,张开双臂,趴在李式身上,怒喝道:“你要杀,便将我母子一并杀了。年轻人,有几个不好色?你以为你是什么好东西,当初看上了弘农王夫人,不也是像是发情的狗似的……” 第92章 再给你一个机会 “我……”李傕恼羞成怒,气得伸手就要拔刀。 唐姬的事,是他心里永远的痛。 他没想到自己低声下气,竟换不来唐姬看他一眼。 更让他生气的事,贾诩明明知道那是弘农王夫人,却不告诉他,反而偷偷告诉了天子,请天子下诏,将唐姬讨走了。 都在欺骗我,都在鄙视我。 都该杀! 胡封一见,连忙上前抱住,苦苦哀求。 李傕虽然生气,真想砍人,但他毕竟不如胡封年轻力壮,纠缠了好一会,也没能挣脱胡封,反将自己累得气喘吁吁。 见自家侄儿给力,胡氏更加气壮。“阿封,你是亲历之人,你倒是说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胡封很无语。 他虽然觉得李式活该,可是当着姑姑的面,他还真不敢说李式一句不是。 于是,战况就变成了胡氏所希望的,一切都是飞熊军不听指挥造成的,是他们不肯力战,坐视李式被步卒所困,没有及时增援,突破阵地。 李式不仅没有责任,而且力战到最后一人,重创了士孙瑞的阵地,离成功突破阵地仅有一步之遥。 李傕也有些疑惑起来。 胡封说得合情合理,不由得他不信。 飞熊军不服李式指挥,他也是清楚的。从返回的几个百人将的叙述来看,在李式率部杀入士孙瑞的阵地后,他们面对步兵营区区数百人的截击,没有一鼓破阵,反而撤退了,也是事实。 至于他们为什么撤退,又是什么时候撤退的,几个百人将各执一词,明显有人在说谎。 仔细想想,反倒是胡封、李式说的情况更接近真相。 即使如此,李傕依然余怒未消,骂道:“出发之前,老子是如何与你说的?让你掠阵而已。你倒好,让郭多在一旁歇着,自己跑去拼命。现在好了,郭多不知该怎么笑话老子呢。老子这脸……” 李傕用力拍打着自己的脸,口水喷了李式一脸。“都被你丢光了。” “阿爹,不是我想拼命,实在是郭多推辞,不肯用力啊。”李式哭得稀里哗拉,委屈极了。“我本想做个样子给他看看,让他用心一些。谁曾想,他竟无动于衷,一兵不出,一箭不发啊。” 胡氏心疼不已,一边命人取水,为李式洗脸,一脸骂道:“真要说,也是你的错。那郭多就是个狡猾无耻的马贼,阿式还是个孩子,能和他斗心眼吗?你和他斗了那么久,又何尝赢过?最后不是只能让女儿去做人质。” 胡氏的声音尖利高亢,如穿脑魔音,令李傕更加烦躁。 他不自觉的将胡氏与弘农王夫人做对比,越比越生气。 这凉州女人就是不如关东女人贤惠,凶得像母狼一样。 “别吵了!”李傕用力一拍案几。“明日发兵,老子亲自与士孙瑞打一场,看看他有什么能耐。” 胡氏一听,连忙拍了拍李式的脸,猛使眼色。 李式会意,一跃而起。“阿翁,这一次,我一定一雪前耻,砍下士孙瑞的首级。” 李傕瞅着李式看了半晌,咬咬牙。 “好,再给你一次机会,若是还不成,别怪老子不客气,军法从事。” —— 庆功完毕,回到塬上。 不少人还没睡,三三两两的围着篝火说话、讲故事,轻声笑语,不绝于耳。 虽说只有立功将士能分到半斤肉,但所有人都能吃上一顿饱饭,对连日来只能吃一顿饭,一直处于半饥饿状态的这些人来说,这一大碗麦饭比什么都香。 有的小孩可能是吃得太多了,肚子胀得难受,躺在母亲的怀中哼哼唧唧。 当然也可能只是撒娇。 吃了饱饭,女人们的心情也不错,明知小儿无赖,还是将他们抱在怀中,帮他们揉肚子,唱儿歌,哄他们睡觉。 刘协走过丁冲的帐逢时,看到一张陌生的面孔,心知可能是丁冲从郭汜营中带回来的孟氏,不由得多看了一眼。 郭汜营中还有大量被俘的百姓,什么时候能救回来,他一点把握也没有。 孟氏正在侍候丁冲夫妇喝茶,丁冲的妻子脸色不太好,低着头,看着怀中的儿子丁仪,刻意不看孟氏一眼。 丁冲却频频向孟氏点头致意,极是客气,一点也不像对待妾或者婢女。 刘协多少有些奇怪,转头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杨修嘿嘿笑了两声,吸了吸鼻子。今天庆功宴上,他喝了不少酒,有点过量。 “陛下可知这孟氏是何出身?” “难不成是洛阳高门?”刘协知道,沛国丁氏也是有头有脸的家族。除了洛阳高门大户,他想不出什么样的家族能让丁冲这么客气。 “高门谈不上,却也不是小门小户。她的祖父孟郁是中常侍孟贲的胞弟。丁幼阳初入洛阳时,受过不少冷遇,唯独在孟郁门下受到礼遇。陛下可知这其中原由?” 刘协看着卖关子的杨修,哭笑不得,心里替他记下一笔帐,届时一定要在太尉面前告一状,让他抽杨修一顿大嘴巴子。 “为何?” “因为孟贲与曹腾交好,与故司徒丁宫丁元雄也有些交情。” 刘协“哦”了一声,有些印象了。 孟贲是中常侍不假,却不是张让那种名声很坏的中常侍。他和曹腾一样,很注意提携士人,口碑还算不错。因此还与曹腾一起遭到同僚的诬陷,险些送了性命。 好在当时的皇帝汉顺帝是个明事理的君主,孟贲、曹腾逃过一劫,诬陷他们的人却送了命。 至于孟郁,他一点印象也没有。但有孟贲这样的兄长,孟郁想来也差不到哪儿去。 “德祖,你对宦官如何看?”刘协随口问道。 “宦官嘛,残缺不全之人,大多心理变态,不可以常理计。”杨修一边走一边甩着袖子,摇头晃脑的说道:“纵有个别人良心不泯,也不过是不作恶而已,与士人不可同日而语。” “侍郎此言,恕妾不敢苟同。”一个略显沧桑的声音响起,蔡琰从一旁的小帐里走了出来,躬身一拜。“见过陛下。” 杨修站住,定定地看了蔡琰一眼,哈哈一笑,拱拱手。 “愿闻高见。” “宦者固然有为恶之人,士人又何尝不是良莠不齐?别的且不说,你外家袁氏满门五十余口被杀,难道也是宦者所为?” “呃……”杨修顿时哑口无言,原本微红的脸胀得黑红。 刘协很诧异。“袁氏满门被杀,不是董卓所为吗?” 蔡琰看着杨修,却不说话。 杨修咂咂嘴,躬身施礼。“陛下,臣醉了,告辞,告辞。” 第93章 好黑 杨修落荒而逃,令刘协大感意外。 他第一次看到杨修这么狼狈,像是被人捅了肺管子似的。 他很好奇,本想问问蔡琰袁氏被屠满门的内幕,蔡琰却躬身一拜,退回了小帐。 刘协无奈,转头去了贾诩的帐篷。 贾诩还没睡,正在案前读书,见刘协进帐,起身相邀。 “先生吃得还好?” 刘协本打算邀贾诩一起去庆功,却被贾诩婉拒了,最后派人送了一些酒肉来。 贾诩含笑说道:“谢陛下挂念,臣诗书下酒,吃得极好。” “先生雅致。”刘协笑了两声。“本当与先生秉烛夜谈,奈何明日还要练兵,就不打扰了。我只是想打听一件事,不知先生能否告知。” 贾诩眼神微闪。“陛下莫非是想问刚才蔡夫人所提之事?” 刘协点点头。 袁氏被杀时,他知道一点消息,只当是董卓下令,却不想这背后还有故事。 “袁氏被杀时,臣在陕县,具体详情,不得而知。” “啊……”刘协有些失望,却不好勉强,只好打了个哈哈,准备告辞。 “仔细说起来,臣与陛下一般,有些许不解,存疑至今。” “先生有何不解?” “陛下还记得袁氏被戮时,董卓在哪里?” 刘协在记忆中仔细搜索了一番,忽然有所领悟。 具体细节他记不清,但他记得袁氏被灭门的时候,董卓不在长安。 当时主事的人是司徒王允。 难道说,蔡琰认为是王允在这件事中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这倒是有可能,蔡邕就是被王允杀掉的,蔡琰恨王允,情有可原。 可是看杨修的反应,以及此刻贾诩的态度,蔡琰的指责又似乎并非凭空捏造。 “莫非此事与故司徒王允有关?” “臣不清楚其中细节,不敢断言。”贾诩淡淡地说道:“只是臣以为,以王允与袁氏的亲近,若是想放走几个人,应该是轻而易举。这满门屠灭,小儿也不能幸免,着实不合情理。” 贾诩出神了片刻,又道:“对了,杨侍郎的阿舅袁基时任太仆,亦被其祸。” 刘协想了想,突然问了一句。“王允亲近的袁氏,不包括袁术?” 贾诩笑笑。“路中悍鬼袁公路的名声一向不太好,与他亲近的人的确不多。” 刘协明白了,没有再问,拱手道别。 逻辑链通了。 要杀袁氏的是董卓没错,但杀得这么干净,这里面绝对有王允的功劳。 亲舅舅一家被杀,杨修再袒护士人,也不可能为王允辩护。 面对蔡琰的质问,他只能醉遁。 至于王允为什么这么做,那就说不准了。他本来就不是一个讲道理的人,否则也不至于因为一句话就杀了老朋友蔡邕。 刘协对王允的印象不深,那时候他不小,和王允见面的机会并不多。 他只记得王允很忙。 仔细说起来,当时王允这个司徒倒是个真司徒,除了兵权,什么都管,大权在握。 忙一点也是正常的。 —— 回到御帐,刘协还没从王允的事情中抽离出来,神不守舍。 伏寿心中怯怯,命人准备了水,侍候刘协洗漱。 刘协上了床,看着伏寿忙碌完毕,上了床,像小猫一般卧在身旁,突然说道:“皇后,你说王允为什么要杀袁氏满门?” 伏寿愣住了,眼睛扑闪扑闪地看着刘协。 “陛……陛下?” “被杀的那些袁氏族人中,没有袁绍一脉的?” 伏寿想了想。“应该没有。袁绍本是过继到长房的,他的姊妹早就出嫁了,他自己的家人随他去了冀州,没有留在洛阳的,自然也不会有人跟着到长安。” “这么说,这些人被杀光后,袁氏的门生故吏就只剩下一个宗主,也就是袁绍?” “按理说,袁术也算。他还是嫡子呢,只不过他既不是长房,也不是长子。” 刘协笑了两声,没有再说。 袁术是嫡子,可是没几个人认他啊。 王允这一招顺水推舟够狠,借董卓的刀,杀袁氏满门,将袁氏四世三公积累下来的人脉资源送给袁绍一人。那些痛恨董卓,想为袁氏报仇的人全都投奔袁绍去了,损失最大的袁术却连点汤都没喝着。 怪不得袁术那么生气,骂天下人瞎了眼。 可惜他骂得越狠,越不得人心。 “真黑啊。”刘协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什么真黑?”伏寿不解的问道。 “人心。”刘协钻进被子。“只可惜,你要凝视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凝视你。阴谋就是阴谋,纵使别人看不见,自己难道也不清楚么。” 伏寿疑惑地看着刘协,心中不安。 今天的刘协很不正常,说话奇奇怪怪的,让人害怕。 “陛下……”伏寿声音发颤。 “睡觉。”刘协的心情莫名的低落,甚至没注意到伏寿的神情异样,一会儿就睡着了。 这两天为了迎战李式,他就没好好睡过觉,困得很。 伏寿却睡不着。 她越想越怕,忍不住抽泣起来,最后竟浑身颤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皇后,你这是怎么了?”刘协被她的哭声惊醒,诧异地坐了起来。 “陛……陛下,臣妾有罪。”伏寿下了床,跪在床前,连连叩头。“臣妾无状,犯了妒忌之罪,请陛下惩处……” “皇后,你在说什么?”刘协哭笑不得,伸手将伏寿拽了上来,搂在怀中,用袖子抹去她脸上的泪水。“你这几天做得很好啊,不少大臣都夸你以身作则,是朕的贤内助。” “可是……可是臣妾待嫂嫂不够好。” “嫂嫂?”刘协有点明白了。“你怎么待嫂嫂了?” “晚宴时,臣妾一时不慎,夸蔡夫人守礼,怕是嫂嫂误会了。”伏寿伏在刘协怀中,抽抽噎噎地将事情的经过大致说了一遍。 刘协哑然失笑。“你啊,就是放不下你皇后的身份,几个人吃饭,也这么讲究。行了,没事了,以后注意就是了。明天找个机会,朕向嫂嫂解释一下。” “陛下不降罪臣妾?” “这有什么好降罪的?”刘协拍拍伏寿的肩膀。“你啊,就是太紧张了。” “那……”伏寿红了脸,声如蚊蚋。“陛下为何……不临……幸臣妾?” 刘协很无语。“朕累了,没……”话音未落,忽然意识到身体某个部位不仅不累,而且超级精神。更要命的事,这个超级精神的部位已经落在伏寿的纤纤柔荑之中。 是可忍,孰不可忍。 第94章 卧谈 西侧不远的小帐内,唐姬与蔡琰共卧。 夜色渐深,万籁俱静,可她们却睡不着。 虽然谁也没说话,但她们都知道对方也没睡着。 过了一会儿,唐姬轻声说道:“蔡夫人,睡了吗?” 蔡琰苦笑道:“睡不着。”一声叹息后,她又说道:“自脱困以来,这半日恍恍惚惚,如在梦中。” 唐姬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当初我被天子救出时,也是如此。” 蔡琰睁开眼睛。“也许这就是天子说的同是天涯沦落人。” “同是天涯沦落人?”唐姬品了品,感触更深。“天子聪明,有先帝遗风,出口成文。蔡夫人,你和天子都有一个疼爱你们的父亲。” 蔡琰想起父亲蔡邕,心中又添了几分酸楚,不期然地想起唐姬之前的提议。 要不要为女官,继承亡父遗志? “蔡夫人,谢谢你。” “夫人从何说起?”蔡琰回过神来,转过头,不解地看着唐姬。 帐中一片漆黑,她其实什么也看不到,只能感受到唐姬的气息。 “杨侍郎所言虽不误,我却还是觉得羞耻,奈何无夫人如此口才相对。” 蔡琰恍然,随即无声地笑了。 唐姬的伯父唐衡就是孝桓帝时中常侍之一,恶名远播,又善口舌播弄,祸福在口,人称唐两堕。 她当着天子的面驳斥杨修,只是担心杨修酒后失言,君前失礼,倒没想到唐姬。 这完全是无心插柳。 “夫人不必在意,我出言驳斥杨侍郎,并非为夫人张目,实则因其言过于偏激,不合常理。若只是家居,大可放言无忌,如今身为天子近臣,却不可以先入为主,以成见待人,误了天子。” 唐姬好奇地转过身子,侧卧而向。“夫人,此话何说起?” 蔡琰轻轻叹了一口气。“夫人还记得宫里有一个叫吕强的宦者吗?” 唐姬仔细想了想,摇摇头。“没听说过。” “先父当年被曹节、王甫所诬,当弃市,赖吕公上书辩诬,得减死一等,流放朔方。中平二年,吕公为赵忠、夏恽构陷与黄巾相通,当下狱问罪,吕强以义不受辱,自杀身亡。” 唐姬“哦”了一声,有点想起来了。“你这么一说,我仿佛有点印象了。” “如此贤者,蒙冤离世,令人扼腕。”蔡姬再三叹息。“先父当年也曾如杨侍郎一般,认定宦者皆浊,流放朔方十年,后又飘摇江湖,经历多事,方知如此认识未免偏颇。士人固有清浊,宦者亦有忠奸,不可一概论之。袁氏兄弟尽杀宦者,实在难称侠义,反倒有挟公义而报私仇之嫌。” 唐姬皱了皱眉,辩解道:“袁氏兄弟此举,亦为大将军报仇耳。” 蔡琰嘴唇微动,欲言又止。 两人都不说话,只听到对方的呼吸声,知道对方的心情都有些复杂,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这时,有轻呼声响起,隐隐约约,断断续续,若有若无。 稍一倾听,方知并非出自帐中,而是来自帐外。 两人都是过来人,一听便知是何情景,更加尴尬。 —— 次日一早,天刚蒙蒙亮,刘协便穿衣起床,在帐外练起了武。 伏寿还没起,睡得正香。 卸下了皇后的尊贵身份,她也只是一个孩子,正是贪睡的时候。 宋都打着哈欠,赶来侍候,不见伏寿,心里多少有些奇怪,却不敢多问。一边吩咐人准备早餐,一边往帐里偷瞧,还故意加重脚步声,提醒伏寿赶紧起身。 但伏寿一直没有反应。 宋都看向刘协的眼神多了几分畏惧,就像伏寿被刘协连夜处死了一般。 刘协也不理她,潜心练刀。 临阵磨枪,不快也光。 真正的战斗即将开始,他要做好上阵的准备,别到关键时候掉链子。 心中存了战意,举手投足之间,便不自然地多了几分杀气。 宋都下意识地离得远了些,更加不安。 一旁的帐门轻掀,贾诩走了出来,在帐门口站定。 刘协转头看了一眼,点头致意。 贾诩含笑还礼。“陛下英华内敛,进步喜人。” 刘协不解其意,礼貌性的微笑,继续练武,一招一式,虎虎生风。 贾诩眉梢轻扬,随即又恢复了平静,在帐前活动身体。 当第一缕晨光照在塬上时,刘协结束了练习。 宋都准备好了早餐,刘协入座,想了想,又让人去请贾诩来。 贾诩很快就到了,谢恩就座。 刘协拿起筷子,在案上顿齐,说道:“君子食不语,不过时少事繁,朕就不与先生拘礼了。李傕将至,先生可有教我?” 贾诩舀了一勺麦粥,送入口中,稍微咀嚼了两下,咽入腹中。 “陛下如此急迫,是去杨奉营中,还是杨定营中?” 刘协也不掩饰,点头承认。“准备去后将军杨定大营。” “是打算调杨定补防安集将军的阵地?” 刘协再次承认。 塬下大营这么大的动静,瞒不过贾诩这种老狐狸,不如坦率一些好。 董承营中将士补充到南北军,右翼阵地就空了。万一郭汜发起攻击,哪怕只是试探性的攻击,都有可能造成不可承受的损失。 唯一的办法,就是调杨定来补防。 这不是一个好办法——并不是每个人都信任杨定——只是没办法的办法。 “陛下信得过后将军,其他人也信得过吗?”贾诩又喝了一大口粥。 刘协没吭声。 昨天为了这件事,大家争论得很厉害,甚至有人出言不逊,直斥凉州人就是禽兽,反复无常,根本不可信。天子为了给杨定送粮,冒了这么大的险,杨定还是首鼠两端,不肯全力以赴,可见一斑。 刘协也不相信杨定,但他没有别的办法。 “大战之际,最忌互相猜忌,无端分散兵力与心神。”贾诩放下碗,掏出手绢抹抹嘴,又细心的抹净胡须。“如此困境,当使处敌,不可自处。” 刘协稍微一想,就明白了贾诩的意思。 留着杨定威胁李傕身后,比调杨定到右翼更有利。 “只是……右翼空虚,若郭汜来战,奈何?” “不知陛下是否愿意再赌一次。” “赌?” “若郭汜来,臣一人当之。” 刘协抬起眼皮,打量了贾诩片刻,将手中喝了半碗的麦粥推了过去。“那就辛苦先生。” 贾诩离席,拜倒在地,双手接过粥碗。 “谢陛下赐食。” 第95章 小心思 士孙瑞策马而来,身后跟着两个骑士。 他赶到刘协面前,也不下马,只是拨转马头,与刘协并肩而行,随时准备离开。 “陛下,有变?” 刘协把贾诩的建议说了一遍。 士孙瑞眉头微蹙。“陛下信得过他?” “两害相权取其轻,朕只能再赌一次。” 士孙瑞倒是坦然,点头答应。“臣明白了,这就回去调整阵地。诸将那里,自有臣去解释,陛下毋须费心。” 刘协无声一笑。“杨公离开之前,曾举荐卫尉自代。” 士孙瑞不置可否。 他自然知道这件事,却不能当着天子的面说,否则就成了大臣私下连合。 这种事常有,却不能说。 就像天子知道他们私下里有联系,却不说破一样。 “若卫尉能如击破李式一般大破李傕,斩李傕首。”刘协直视着士孙瑞。“朕便遂杨公之愿。” 士孙瑞面色如常,仿佛在听一件再正常不过的话。 “陛下英明。” 刘协扬扬手。“卫尉努力,朕去兴义将军营看看。” “恭送陛下。”士孙瑞倒持马鞭,拱手施礼,看着刘协带着几十名侍郎策马而去,这才放下手,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天子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不管他自己愿不愿意,也不管将来会不会步周亚夫后尘,只能再搏一次。 反倒是杨彪这个在任的太尉,远远地去了河东,清闲自在。 —— 杨修一边策马奔驰,一边偷眼打量天子的脸色。 听到天子那句话,他的内心很惶恐。 这件事算是在天子心里扎了一根刺,以后就算拔出来,也必然鲜血淋漓,甚至可能扯掉一块肉。 “你再看,朕就戳瞎你的眼睛。”刘协突然说道。 杨修吓了一跳,连忙收回目光。“陛下恕罪,臣昨晚喝多了,酒还没醒。” “还拿酒醉遮羞?”刘协狠狠地瞪着杨修。“你是怕朕,还是怕蔡琰?” 杨修愕然。“陛下平易近人,待臣如手足,臣岂敢怕陛下?” 不敢怕,你究竟是怕还是不怕? 刘协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至于蔡琰,那就更谈不上怕了,臣只是不愿与女子相斗。”杨修脸色微红,语速也有点快。 想起昨晚的事,他就觉得丢脸,甚至有些怨恨蔡琰。 我救你脱困,你就这么报答我,当着天子的面驳斥我,让我出丑? 现在天子还以为我怕你,这可真是天大的误会。 “那你是因为刚才朕与卫尉所言而忧?” “呃……”杨修用力地点了点头。“其实卫尉忠于陛下,一定会全力以赴,陛下不必重赏以诱之。” 刘协瞅瞅杨修,没搭理他。 大家都是明白人,你装什么糊涂。 他当着这么人的面答应士孙瑞,尤其是当着杨修的面,并非出于一时意气,而是有所盘算的。 士孙瑞掌了南北军,甚至吞并了董承的部下,但他并不因此担心。 这些人起不了决定作用。 按照他的计划,将来在并州立足,再造大汉,要依赖的力量很多,但以洛阳人为主的南北军反而是最不起眼的一个。 堪当重任的是以白波军为代表的黄巾旧部,以及并凉人组成的步骑。 这都是士孙瑞等人无法真正掌握的力量。 士孙瑞不像王允那么偏激,但他就能真正信任吕布、尊重吕布吗? 不可能的。 他们对吕布之流的鄙视根深蒂固,或许会一时从权,却不会从心底里尊重,认为他们有资格和自己平起平坐,同朝论政。 读书人的清高哪有那么容易打破。 这是他的优势,士孙瑞想学也学不来。 —— 离杨奉的大营还有数百步,营门就轰然大开,杨奉带着近百骑,从大营中飞驰而出。 王越等人却有些紧张,如临大敌,纷纷拔刀出鞘,张弓上箭。 杨修吓得两腿发软,险些夹不住马腹,从马上滑下去。 刘协勒住坐骑,稳稳地坐在马背上,看着杨奉表演。 他不相信杨奉会这么愚蠢,在这种形势下对他不利。 他只是想表现,却把握不住表现的分寸罢了。 骑兵向两翼散开列队,马踢翻得黄土飞扬,让人睁不开眼睛。 杨奉挽缰勒马,缓步而来,离刘协十余步,翻身下马,紧赶两步,在刘协马前拜倒。 “兴义将军,臣奉,恭迎陛下。” 两翼的骑士举起手中的长矛,齐声大呼。“恭迎陛下,万岁!万岁!” 大营内也响起了“万岁”的山呼,气氛热烈。 王越等人长出一口气,纷纷还刀入鞘。 刘协笑道:“将军,你可真是猛虎下山,蛟龙出海,动静太吓人了。你看看朕身边的这些勇士,都被你镇住了呢。” 杨奉看看王越等人,尴尬地讪笑了两声。“陛下,臣岂敢,岂敢。” “走,进营说话。”刘协招招手。 杨奉心中欢喜,挤到刘协身边,拱手施礼。“臣斗胆,敢为陛下执辔。” “这怎么使得,你可是刚刚立下战功的有功之臣。” 杨奉嘿嘿笑着,伸手握住了马辔。“陛下谬赞,臣愧不敢当。与陛下的大智大勇相比,臣微末之功,不值一提。臣昨晚便与诸将相约,当三省吾身,以期进步,下次陛下庆功时,也有机会敬陪末席。” 杨修听了,沉下了脸,刚要说话,却被刘协用眼神制止了。 “将军昨日斩首几何,缴获又有多少?” “斩首一百三十二人,俘虏八十一人,缴获麦粟一千八百石,还有一些其他物资。” “斩首不少,缴获也不少。” 刘协脸上笑嘻嘻,心里却火大,恨不得抽杨奉两鞭子。 明知老子缺粮,你缴获了这么多粮食,也没说给我送一些来,就这么悄眯眯的独吞了? 这个机会可是老子拿命换来的,你捡便宜吃独食,还有脸来抱怨没请你去庆功? “那伤亡呢?” 杨奉滞了滞,有些窘迫。“事出仓促,准备不足,伤亡……大致与杀伤相当。” 他虽然击败了胡封,却没占到什么便宜。要不是杨修、郭武从杨定营中赶来增援,吓走了胡封,他的损失可能会更大。 回营之后,他苦思冥想了很久,恍惚明白了其中原由。 这应该和天子有关。 董承能击退郭汜,士孙瑞能击退李式,不是他们善战,而是他们离天子近,沾了天子气运。 要想变强,就要和天子多亲近。 这,才是他如此殷勤的原因所在。 第96章 润物无声 杨奉的大营里气氛更加热烈,中军的将士夹道欢迎,以手中的长矛顿地,山呼万岁。 就是环境不太给力,灰尘太大,眼睛都睁不开,一张口就吃土。 这些农民出身的将士满不在乎,刘协却有些吃不消。 尽管前世总拿吃土来调侃,但两世为人,他还真没吃过这么多土。 尽力保持着笑容,一边扬手向将士们致意,一边闭紧嘴巴,恨不得连呼吸都屏住,苦挨到杨奉的中军大帐,下了马,进了帐,才算脱离苦海。 杨奉倒也知趣,立刻命人送上水,为天子洗尘。 是真的洗尘。 刘协洗完脸,一大盆清水就浑浊得看不到盆底。 杨修等了半天,也没等到为他准备的水,憋了一肚子气,灰头土脸的坐在一旁。 稍一动弹,进贤冠就往下掉土,自带烟雾效果。 杨奉命人上酒,杨修端起来,刚准备喝,一撮黄土便落入杯中,顿时浑浊不堪。 “兴义将军,这酒如何喝?”杨修按捺不住,尽可能客气的干笑了两声。 “就这么喝啊。”杨奉说着,端起酒杯,毫不在意地一饮而尽,还特意咂了咂嘴。“侍郎可能不知道,我们饥饿难忍时,可是连土都吃的。” 杨修气苦,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表情一言难尽。 刘协咳嗽一声,示意杨奉再取些水来。 杨奉这是故意报复杨彪之前对他的蔑视,就和他对自己献殷勤一样,都太直白了。 不够雅致。 杨奉很给刘协面子,命人取水来,供杨修清洗。 小插曲过后,杨奉诚恳地向刘协请教,大战在即,当如何提高战斗力,减少伤亡。 “臣曾为李傕部曲,不满其跋扈,无君臣之礼,奋力一击,奈何谋事不密,未能成功。如今李傕再来,必视臣为眼中钉,肉中刺,除之而后快。臣敢请陛下赐奇计,助臣破敌,斩李傕首,悬于北阙。” 刘协说道:“将军对朕寄予厚望,想必是有所依?” 杨奉连连点头。“臣听陛下计,教练亲卫骑不过数日,便有奇效。若能以此计教练麾下将士,或能与李傕一战之力。臣虽愚昧,不敢与安集将军比肩,忠于陛下之心,自问不让分毫。” 刘协自动忽略了杨奉的奉承之词,抓住了要害。 “将军的亲卫骑有所进步,岂是从天而降?” 杨奉眨着眼睛,茫然地看着刘协。 不是从天而降,难道是从地而生? 刘协见杨奉这副表情,意识到自己有些高估杨奉的领悟力了。 他不是王昌等人,多少读过一些书,整天接触的也是公卿大臣,不论是察颜观色,还是品味言外之意,都有一定的基础。 杨奉就是个武夫,动手的机会很多,动脑子的机会却非常有限。 “将军武艺高强,想必经常与人较技?” “那是。”杨奉嘿嘿笑了两声,举起手臂,亮出拳头。眼睛一扫,又看到了刘协身后的王越,随即又收了起来,一本正经地说道:“不过匹夫之勇罢了,不值一提。” “将军自比王越,如何?” 杨奉的脸色有些不好看。“不如。” “将军觉得是所习武艺有别,还是境界不足?” 杨奉沉默不语。 刘协使了个眼色,王越会意,迈步来到席前,向刘协与杨奉施礼,随即拔刀,演示了几式。 他演示的刀法并不精奇,就是军中每个人都会的招法。但一招一式,在他手中使出来却自有逼人的气势,真正是静若处子,动若脱兔。刀锋所至,大有无坚不催之感。 杨奉看得眼睛都直了。 刘协轻敲案几,提醒杨奉。“这几式刀法,将军会?” “会,会的。” “将军若与他对阵,有几成胜率?” 杨奉一惊,回过神来,讪讪笑道:“呃,最多三成。” “你可知道王越是如何练这几式的?” 杨奉连忙问道:“不知。” 刘协看向王越。 王越还刀入鞘,拱手说道:“初练时,每式五百刀,数月精熟,减至每日百刀。如今烂熟于心,每日数刀,时时练习即可。” 杨奉恍然。“原来……名扬天下的大剑师也是这么练刀的,并无出奇之处。” “将军每日练几式?一式练几刀?” 杨奉顿时汗颜,连连摇手,岔开了话题。“陛下的意思是说,练兵如练武,重在精熟?” 刘协挑起了大拇指。“将军不愧是高手,一点就透。” 得到天子的夸奖,杨奉心中得意,咧着嘴笑了。 杨修暗自撇嘴,心里却有些佩服天子。 也只有天子才有这样的耐心和杨奉说话,换了他,只怕一言不合,就要拂袖而去。 怪不得那些军侯、都尉看到天子时都格外亲近。想来天子在董承营中时,与将士相处,也是这般平易近人,这才创造了击退郭汜的战绩。 刘协趁势打铁,回到主题。 “将军的亲卫骑本就是精挑细选之辈,但他们虽护卫将军左右,又常随将军冲杀阵前,却罕有与真正精骑对战的机会。高手相争,胜负本在毫厘之间,这是将军疏忽处。稍加训练,即可去粗存精,更上一层,足以与胡封对阵。” 刘协停住,喝了一口水,让杨奉有思考的时间。 杨奉揪着颌下短须,眼珠乱转。 他虽然没什么文化,但这些年与人拼杀无数,对刘协所言自是一听就懂。 他与刘协的区别,只在于他从来没想过练兵与练武道理相通。 当然,就练武而言,他也只是好勇斗狠,全凭天赋,没到上升到王越那种以武论道的境界。 此刻听了刘协的讲解,他意识到这些并不难,他也可以做到。 就是多加练习而已,没什么神奇嘛。 “将军军旅多年,又曾在李傕军中,想必对李傕的战法心知肚明。”刘协提醒道:“针对性的做一些练习,击退李傕,应该不难?” 杨奉深以为然,起身向刘协深施一礼。“多谢陛下提醒,臣知道该怎么做了,这就部署诸将,各自准备。” “不急。”刘协摆摆手,示意杨奉稍安勿躁。“练习之前,还有一件重要的事要解决。” “还有何事,能比迎战李傕更重要?” “当然有。”刘协说道:“将军是准备据阵而守,待李傕来攻,还是主动出击,与李傕野战?” 第97章 不可能 杨奉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和李傕野战? 陛下,你这是要我送死吗? 李傕有数万大军,我却只有几千人,不到其十分之一。能守住阵地已经很不容易了,还主动出击? 可是当着杨修的面,这些涨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话,他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对杨奉的反应,刘协早有准备。 杨奉有勇无谋,战术或许会有一点,战略却无限接近于零。 他的脑子里根本没有全局这种观念,也不可能做什么预案。 能打就打,不能打就走,全靠临场发挥,这才是基本操作。 这也是他选择杨奉作为教化目标的原因之一。 像士孙瑞那样的老臣自有一套用兵之道,不可能以他的意见为主,更不可能惟命是从,能作为参考就已经给他面子了。 但杨奉不同,他和杨奉有更强的互补空间。 两者结合,能发挥出更大的威力。 刘协命人取出地图,亲自为杨奉讲解形势。 他为这一刻准备了很久,甚至手绘了几张地图,就像前世做项目规划必备的ppt。 仔细说起来,这和做项目也没有本质的区别,都是识别、规划、执行、总结一套流程,区别只于在项目的对象是客观的工程,而兵法的对象是有意志的人。 按贾诩所教,对人心的分析计算是重中之重,丝毫不亚于兵力等硬实力的重要性。 “李傕兵力虽多,却并非全是战士,也不可能全部用来对付将军。”刘协指着地图,一一为杨奉解释。“首先,他要安排一部分兵力防备杨定……” 杨奉打断了刘协。“陛下何以断定李傕不会先逼降杨定?” 杨修按捺不住,抢先说道:“杨定据险而守,又有足够的粮食,守上十天半个月没有问题。李傕与其强攻杨定大营,不如直接进攻御营。” 杨奉瞅瞅杨修,没吭声,神情却有些不以为然。 “将军击溃胡封时,杨定亦曾出营截击胡封、李式,只是慢了一步,未能成功。”刘协解释道:“有此事在前,李傕来战时,杨定担心李傕报复,必然不会轻易投降。当然,李傕也不会相信杨定会轻易投降,与其强攻,不如不攻。” 杨奉点点头。“陛下说得有理。” 刘协继续解说。“杨定如此,郭汜也不例外……” 虽然右翼空虚,刘协只能再赌一回,将希望寄托在贾诩身上,可是现在面对杨奉,他却是一副胸有成竹,信心满满的神色,仿佛郭汜哭着喊着要投降,就准备拿李傕的首级做投名状一般。 留一部分兵力防杨定,留一部分兵力防郭汜,李傕真正能动用的兵力满打满算,也就是一万左右。 这一万人不足以同时对士孙瑞和杨奉的阵地发起进攻,先取杨奉所在的左翼就成了可能之一。 因此,杨奉要面对的不是十倍于己的西凉兵,最多两到三倍。 野战的可能性并不是没有。 一旦机会出现,主动出击,扩大战果,才有可能击垮李傕。如果固守不出,坐视李傕从容撤退,必然错失战机。 毕竟他们也没有足够的粮草,不俱备长期对峙的物质条件。 杨奉不明白那些,但他对击败李傕很有兴趣。 听完天子的分析,他觉得很有道理,不禁摩拳擦掌,喜上眉梢。 这时,一个虎贲快步走了进来,转到杨修身后,耳语了几句。 杨修脸色微变,凑到刘协身边,轻声说道:“陛下,宁辑将军段煨报,张济率两万步骑已至。其从子张绣率千余骑兵,于清晨时分越过宁辑将军大营,在附近游弋。” 杨奉闻言,也变了脸色。 他知道张绣其人,也清楚张济麾下西凉骑兵的厉害。这些人到了附近,有如饿狼在侧,从此不能安睡。 刘协心中一紧,却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他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的。 皇甫郦拖住张济这么久,已经尽力了。 —— 东涧,段煨端坐在马鞍上,看着对面的张济在数骑的簇拥下,轻驰而来。 他摆了摆手,示意亲卫们退下。 亲卫们虽不解,却不敢违拗他的命令,向后退出数十步。 在这个距离,他们无法主动攻击涧水对面的张济,却能及时发现张济可能威胁段煨的举动,上前保护。 张济远远地看到这一幕,也摆了摆手,示意身边的亲卫骑留下,一人独骑,来到段煨面前,松了马缰,任由战马低头饮水。 “段兄,别来无恙?”张济拱拱手。 段煨拱手还礼。“本来还好,你们叔侄一来,我就不好了。我说张兄,你这是担心我截住天子,不让他去弘农?” 张济放声大笑,翻身下马,蹲在涧边,掬水洗了洗脸。 “段兄,我这大老远的从弘农赶来,你不说设宴为我洗尘,先扣上这么一顶帽子,可不够朋友。”他说着,又脱下靴子,解了足衣,将脚泡在冰冷的涧水中。“那什么,什么水浊能洗脚的?段兄,你学问好,可还记得?念来听听。” 在几个西凉将领中,段煨出身最好,读的书也多一些。李傕、郭汜、张济等人仅限于识字,诗赋是一窍不通。 只是现在,段煨也没心情和张济说诗赋。 张济越是从容,他越是不安。 张绣已经通过他的大营,行踪不定,他派出的游骑只能远远地跟着,不敢靠得太近。如果张绣突然出现,与张济前后夹击,他会非常危险。 “张兄,贾文和已经称臣。” “我知道,听皇甫郦说了。”张济叹了一口气。“说来说去,还是西凉人心不齐,互相打来打去,不仅让关东人占了便宜,还看了笑话。” 段煨也叹了一口气。“是啊,如今这天下,关东、关西互相敌视。关西,并州、凉州和三辅互相看不起。就连凉州人自己都不齐心。李傕因一己之私,杀樊稠、李蒙、王方,又与郭多打得两败俱伤。这样的人,留着也是祸害,你又何必帮他。” “我不是帮他。”张济说道:“我就是觉得他不成器,搞得人心惶惶,天下不安,才想请天子移驾弘农,免得他和郭多互相残杀。如今天子滞留华阴不行,我只好亲自来看看。段兄,这几天华阴很热闹啊。” “是挺热闹的。”段煨抚着胡须,露出神秘莫测的微笑。 “说来听听。” “昨天正午前后,士孙瑞率部击溃了李式率领的飞熊军。” “士孙瑞?”张济眉心微蹙,随即又说道:“我早就说过,李式那竖子就是个废物,不宜执掌飞熊军,只是李傕听信妇人谗言,不听我的。若是我家阿绣统领飞熊军,哪会出现这样的事。” 段煨笑而不语。 张济随即又觉得不对劲。“李式为什么会与士孙瑞交战?他不是来协助郭多的么?” 段煨哈哈一笑。“天子为了给杨定送粮,兵行险着,以身为饵,李式没忍住,上了当。” 张济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眼神也跟着凌厉起来。 “段兄,你为了替天子做说客,连这种小儿都不会信的谎言也说得出口?” 第98章 壁上观 段煨仰天大笑,心中快意莫名。 他知道张济不会信。 他刚刚接到消息时,也不相信,直到部下带着战利品满载而归,将所见所闻一一说来。 从他们的眼中,段煨看到了震惊,看到了崇拜。 对强者的崇拜。 等他们说完郭武在阵前以一敌五,杀人夺旗的故事,将整件事全部贯穿起来,段煨意识到天子的承诺并非遥不可及,竟然有那么一丝实现的可能。 击退李式也许只是第一步。 如果说人生就是赌博,下注天子,显然要比下注李傕更有利。 “张兄,我知道,这听起来的确很难置信。你不妨再等一等,阿绣不是已经率领千骑过了涧吗?应该很快就会有消息传回来。你信不过我,还信不过他?” 张济抚着胡须,盯着段煨,欲言又止。 士孙瑞击退李式听起来很不真实,但段煨的神情不似作伪。 如他所言,等张绣送回消息再做决定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怎么,段兄是打算与我一战?”张济故作不屑的笑道:“说实话,我也一直想领教一下武威段氏的家学。” 段煨淡淡地笑了一声,马鞭轻扬。“你若欲战,我理当奉陪。只不过我劝你不要着急,不妨等上几日,看看形势再说。” “为何?” “李傕有步骑三万余,不日即到。朝廷满打满算,兵不满万。依常理,胜负也就是两三天的事。若是李傕取胜,接下来会如何,想必你也有计较。万一朝廷胜,张兄,你现在与我拼命,岂不是自毁前程?” 张济浓眉紧锁,眼神有点游移。 他听懂了段煨的意思。 朝廷击败李傕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一旦李傕取胜,他就不得不面临与李傕是和是战的选择。 他和郭汜是好朋友,而郭汜却和李傕撕破了脸,以李傕那多疑的性子,不太可能相信他。 他也不相信李傕。 接下来,必然又是一场恶战,敌人就是李傕。 既然如此,现在又何必攻击天子,帮李傕的忙? 不如作壁上观,看着李傕和朝廷拼命,两败俱伤。 况且就算他想帮李傕,也要击破段煨的阻击。 段煨并不打算让他这么过去,所以特意用了拼命这两个字。 他并不想和段煨拼命。 段煨一向以稳健着称,进攻或许不够凶狠,防守却极是坚韧。就算他能击败段煨,也必然损失惨重,再无余力面对李傕。 与其如此,不如给段煨一个面子,等几天,看看形势再说。 “你说的几天是几天?”张济冷笑道:“就算我给你面子,也不能一直这么等下去?” 段煨举起手,轻轻晃了晃,淡淡的说道:“五天。五天之后,若朝廷不胜,我与你并力西向。” 张济点头答应。 五天一晃而过,不算太久。 —— 听完刘协的分析,杨奉信心大增。 他听从了刘协的建议,将各营都尉、校尉全部招集到中军议事。 所谓议事,就是针对眼前的形势,各抒己见。 对刘协来说,这样的事,他不久前就在董承营中干过一次,这一次更加得心应手。 对杨修来说,这却是第一次,可谓大开眼界,目瞪口呆。 军议的秩序开始还好,面对天子,这些将领多少还有一些敬畏之心,但随着争论的激化,再加上刘协刻意的挑拨,他们渐渐忘了刘协的天子身份,只当成一个不谙世事,虚心请教的少年,便有些放肆起来。 据杨修不完全统计,前后至少有三个人瞪着眼睛,张着一口黄牙,对刘协大放厥词,说过“你懂个球”、“你砍过人吗”之类的话,唾沫几乎喷到了刘协脸上,连杨修都被殃及。 刘协却不生气,一边抹脸,一边笑嘻嘻的回答“没打过”、“没砍过”。 杨奉开始有些紧张,但看到天子真的不计较后,他也放下心来,兴高采烈的参与到争论中去。说到兴奋处,险些与一个都尉扭打起来,最后被人拉开,互相问候对方的亲属。 杨修看得心惊肉跳,接连扯了几次刘协的袖子。 刘协回头看看他,笑出声来。 “怕了?” “臣微不足道,陛下至尊,岂可与这些……”杨修看着那些脸红脖子粗的军汉,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真要惹怒了这些人,他们可不管自己是不是太尉之子,一拳打过来,自己可承受不住。 刘协从容自若。“战场上,有时候就是比狠,谁狠谁就能活。” 前世为了工作,他不知道经历过多少类似的场景,和同僚斗,和领导斗,和客户斗,和竞争对手斗,其乐无穷。说到激烈处,文斗变成武斗也不是没有过。 如今不过是换了个场景,换了个内容,也换了个身份。 他现在不是一个普通的白领,而是君临天下的皇帝,身后还站着王越这样的高手做保镖,不用担心真有人敢对他动手。 “论激烈程度,儒生论战,也毫不逊色。”刘协调侃道:“何子不也说郑康成入其室,操其戈以攻?” 这个故事,刘协前世就听过,这一世的记忆也有,两者一结合,倒是有趣得很。 杨修愣了一下,有点尴尬。“陛下,这……这两者岂可同日而语?” “生死事大,难道还不如几句经学正讹?” 杨修咂了咂嘴,欲言又止。 他又想到了蔡琰。 纵使满腹诗书又能如何,这一战不能赢,他很可能会和蔡琰一样成为西凉人的奴仆。 “当然,也不能说没有区别。”刘协话锋一转。“作战这种事,不仅要坐而论道,还要起而行之。说得天花乱坠,如果不能克敌制胜,也是空谈。” “那……”杨修有点不服气。“依陛下之意,岂不是人人皆毋须读书,只要能提刀砍人就行?” “书自然要读,但手里也必须有刀。”刘协想起了一位真正的大牛说过的话。“手里无刀,与手中有刀而不用,是完全不同的。真理,只在刀锋之内。” 杨修愕然,打量着面带微笑的刘协,却不由自主的感受到一阵寒意。 他口口声声说要学光武中兴,可是他对儒学的态度却与光武皇帝完全不同。 勉强拟之,他这番言论更像秦始皇、孝武帝。 他会是一个穷兵黩武的暴君吗? 杨修忧心忡忡。 第99章 行到水穷处 沮俊快步走进了士孙瑞的中军大帐,还没站稳,却迫不及待的说道:“君荣,听说陛下决定将右翼交与贾诩?” 士孙瑞一手拿着刚收到的军报,一手在地图上标注,头也不抬的说道:“不仅仅是贾诩,还有董承与三百亲卫步骑。” “董承就是个废物,他能顶什么用?” “他能在贾诩有异心时,直接砍了贾诩的首级。” “呃……”沮俊语塞。 他完全没想到董承的作用居然不是迎战郭汜,而是监视贾诩。 “来,看看。”士孙瑞直起腰,虚握拳头,轻捶腰眼。 连日来的劳累,让他有些承受不住。 但形势如此,他也只能咬着牙坚持。 沮俊走了过来,歪着脖子,看了一眼地图,发现自己的防区经过了调整,被安置到了塬上。 “看得懂么?”士孙瑞说道。 沮俊点点头。“居高临下,身无白刃之患,大可放长击远,全力射击。”他又伸手指了指。“必要时,还可从塬上增援董承,阻击郭汜。” 士孙瑞哼了一声。“还有呢?” 沮俊翻了个白眼。“你不会指望我射声营担负保护天子的责任?” “天子不用你保护,你保护好皇后以及百官的家眷即可。” 沮俊一愣。“陛下不回御营了?” “就算他想回来,我也会极力劝阻。”士孙瑞长叹一口气,双手据案。“眼下能护得住陛下周全的,也就是杨奉了。万一……万一战事不谐,杨奉还能护着陛下杀出重围,渡河到河东,再作计较。我等死战,为陛下争取一些时间。” 沮俊大吃一惊,急道:“陛下若是临阵脱逃,如何能君临天下?” “临阵脱逃虽不好,总比临阵战死强?”士孙瑞慢悠悠的说道:“以当前形势,你觉得有几分胜算?说实话,陛下现在还没有逃走,还在想办法激励将士迎战,我已经很意外了。” “那也不能……”沮俊气急,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身为射声校尉,他岂能不清楚当前形势。 若不是迫不得已,士孙瑞又怎么会冒着右翼空虚的危险,将董承大营的将士补充入南北军。 若非右翼空虚,又何须由贾诩面对郭汜。 除此之外,他们根本没有选择。 诚如士孙瑞所说,天子现在还没有逃走,已经是难得的坚强了。 你还能指望一个十五岁的少年有什么样的表现? “君荣,大汉真的到了绝境吗?”沮俊无力地坐下,泪水涌出。 “一直如此。”士孙瑞哑着嗓子。“我们现在争取的,只是一线可能根本就不存在的生机。” —— 刘协用了大半天时间,看着杨奉与其麾下将领争论,从中分辨出哪些人勇敢,哪些人狡猾,又有哪些人稳重,还有哪些人贪生怕死。 勇敢的正面迎战,稳重的留作预备队,狡猾的则充当奇兵。 贪生怕死的挑出来,让他们留守辎重,看守眷属。 就像在董承营中一样,刘协要求将将士们的家眷集中居住,负责后勤和伤员救治,既避免将士分散精力,又让他们有所挂念,不至于轻易投降。 贪生怕死的最适合干这个。 他们既不敢多吃多占,也不敢对女眷动手动脚,否则等待他们的轻则一顿毒打,重则军法从事。 将领级别的调整完整后,刘协与诸将共进晚餐,继续讨论各个阵地的防守细节。 时间紧迫,从头开始训练是不可能的,每人守好一片阵地,针对这个阵地的具体地形进行战术优化,让每个人都清楚自己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怎么才能干得更好,是眼下最迫切的任务。 在此之前,没人做过这样的细化,平时操练的也就是常见阵形,到了具体的战场上,看个人发挥。 可是对经历过工程化训练的刘协来说,这种细致到人的分工合作才是基本操作。 真正的战斗力来自于战士,当每一个战士都能在自己的战斗位上发挥出最大作用时,集合起来的战斗力将是惊人的。 杨奉的部下大多是征战多年的老兵,个人能力要比南北军强很多。 刘协现在要做的,就是将他们的力量整合起来,锻造成真正的精锐之师。 这是他改造白波军的第一次尝试。 虽然是第一次,但相关理论早就接触过,也早就被证明是可行的,这条路是走得通的。 他缺的只是实践,用自己的脚,将这条路走一遍。 晚餐后,诸将回营,召集各自的部下商议,贯彻执行刘协的作战方案。 刘协也没闲着,与杨奉一起,到几个重要阵地巡视,与普通士卒一起商讨方案。 看到天子亲临,与自己探讨阵地攻防,别说那些将领,就连普通士卒都兴奋不已,个个激动得像打了鸡血似的,争先恐后的发表自己意见,说到激烈处,还要亲自演示一遍,证明自己才是对的。 将士们精力充沛,恨不得和刘协说一夜,杨修却累成了狗。 他从没想过,自己需要和这些满身汗臭,甚至身上还有虱子、跳蚤的普通士卒厮混在一起,仅是那股酸爽的味道,就足以让他毕生难忘。 一个营半个时辰,几个关键的阵地走完,回到休息的大帐,已经是下半夜了。 简单地洗漱后,刘协倒头就睡。 杨修却睡不着。 他明明困得要死,却怎么也睡不着,脑子里思绪如潮,翻滚不休。 跟随天子的这半天时间,出现了他人生中太多的第一次。 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吃土,第一次与目不识丁的士卒交谈甚至争论,第一次实地勘察战场,分析可能遇到的情况,做出预案。 与天子的所作所为相比,他在杨定营中的表现简直可笑。 如果他当时也能这么做,以杨定营中西凉将士的战斗力,即使面对郭汜的大军也有一战之力。 但天子在杨定营中巡视时,一个字也没提。 是他当时还不清楚怎么做,还是他不想这么做。 联系到父亲杨彪已经去了河东,杨修隐约猜到了天子的用意。 河东,白波军,是天子看中的地和人,也是大汉中兴的基础。 这些曾经以“苍天以死,黄天当立”为口号的黄巾旧部真能成为大汉中兴的主力军吗? 天子这是穷途末路的无奈之举,还是高屋建瓴的有意为之? 杨修不自觉的想起了天子的那个问题。 这五百年之变局,究竟该怎么变? 第100章 夜袭 正当杨修迷迷糊糊,将睡未睡之时,外面突然响起了急促的战鼓声。 杨修一跃而起,冲出了帐篷,还没看清外面的情况,就被人按住肩膀,用力一推,推回帐中。 杨修猝不及防,一个跟头摔倒,险些折断脖子。 一个粗豪的声音在帐门外响起。“营外有敌来袭,情况不明,为安全计,侍郎不宜出帐。” 杨修愣了一会,才想起那人是谁,好像是一个从执金吾营选拔出来的执戟,姓张,叫什么却记不清了。 他虽然与这些人朝夕相处,却没兴趣去了解他们。 杨修坐在帐中,听着外面战鼓激越,又听到脚步声纷至沓来,由杂乱而整齐,不少将士出帐列阵,速度很快。 杨修撩起帐篷,悄悄地看了一眼。 一队队衣甲破旧的将士在营中主路上列阵,手持刀盾、矛戟,阵型虽不甚严整,却也不算乱,从将士们的神情来看,也没有太多的紧张和不安。 杨修暗自咋舌。 夜间遇袭,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完成列阵,这杨奉治军的确有点水平,至少他在杨定大营里没看过这样的效率。 杨修又看了一眼隔壁天子的帐篷。 帐门紧闭,一点动静也没有。 虽然不知道天子是睡是醒,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天子没像他一样惊慌失措。 杨修有点脸红。 这时,有人走了过来,轻声说道:“侍郎醒了么?陛下召你进见。” 杨修连忙答应,起身出帐,顺便看了一眼营中情况。 目力所及之处,整个大营已经列阵完毕,随时可能接战。 中军将台之上,除了一直亮着的火把,还能看到几个身影,其中一个应该就是杨奉。 在火光的衬映下,原本就很矫健的杨奉更显高大。 杨修快步来到天子帐前,报名请进。 “进来。”天子的声音响起。 “唯。”杨修低下头,进了帐,见天子拥被而卧,但头盔放在一旁,甲胄就在身上,长刀也在触手可及之处,随时可以接战。 “陛下……未曾解甲?”杨修心中惭愧。 “你不是知道张绣带着一千骑兵逼近的消息吗?”刘协看了他一眼,坐了起来,又掀起被角,示意杨修坐进去。 时值初冬,夜间很凉,杨修穿得也不多。 杨修摇摇头,在床前跪下。“谢陛下,臣不敢失礼。” 刘协也没有坚持,命人去杨修帐中取衣袍绵履。 他伸手指了指外面。“你觉得杨奉如何?” “临危而不乱,有大将之风。” “大将算不上,勇气可嘉。”刘协说着,伸手一拈,将一只跳蚤捏死。“但他天赋不错,若能有人用心教导,耐心辅佐,将来提数千劲卒,守一郡之地,应该还是没问题的。” 杨修想了想,同意刘协的判断。 以杨奉的能力,如果能有人帮他出谋划策,为一关之将,守一郡之地,完全没有问题。 “名将都是打出来的。”刘协抬起头,看向远处,眼神有些空洞。“兵书上的道理,也是前贤从战场上总结出来的,不是书斋里空想出来的。若不能与战场相结合,终究只是空谈。” “陛下所言甚是。” “治军如此,治国呢?” 杨修微怔,随即说道:“圣人制六经也是依据三代之事,举其纲要,为万世立法。” 刘协笑了一声:“三代之政,与秦汉之政无异吗?” 杨修毫不示弱。“大同而小异,是以圣人行事,亦有经有权。” 刘协眉梢轻扬,没有再说话。 本想借此机会,开导杨修几句,没想到碰了个软钉子。 多说无益,还是让杨修多经历一些事,多撞几回南墙再说。 道理不能说服人,但南墙可以。 外面的战鼓声又响了一会儿,隐约还能听到交战时的鼓声和喊杀声。 过了小半个时辰,鼓声停止。 杨奉亲自赶来报告,张绣率骑兵袭营,幸好安排在营外的暗哨及时报警,击退了张绣。 不过,张绣并没有走远,随时可能再来,所以营中将士只能分批休息,可能会有些吵,还请陛下海涵。 刘协没说什么,勉励了杨奉几句。 杨奉退下,刘协重新躺倒,示意杨修也回去补觉。杨修起身,刚走到门口,刘协便睡着了。 杨修羡慕不已,自愧不如。 —— 凌晨时,张绣又来了一趟,虽然依然被早早发现,未能取得实质性的战果,但西凉骑兵就在黑暗中窥视的压力还是让每个人都感觉到了战争迫在眉睫带来的巨大压力。 不少人面色憔悴,双眼充满血丝,走路都没精神。 杨修更像瘟鸡一般,困得浑身无力,不停的打哈欠,头也昏沉沉的。 他有些怀念在杨定营中的日子。 那时候至少能睡个安稳觉。 看着那些在帐外守了一夜的虎贲还要忙前忙后,生火做饭,为他们打水洗漱,杨修忽然有些感动,对一个送水过来的年轻虎贲说了声“多谢”。 年轻虎贲愣了一下,随即笑道:“侍郎客气了,这是我的份内之事。” 杨修也笑了笑,点头致意。 刘协远远地看了杨修一眼,没作声。 吃早饭的时候,士孙瑞送来消息,他们也受到了游骑的骚扰,是不是张绣率领的骑兵,目前还不清楚。南北军的骑士太少,太珍贵,士孙瑞舍不得当作游骑,只派步卒在附近侦察。 面对即将到来的李傕,士孙瑞从一开始就坚定了防守的决心,尽可能避免不必要的伤亡。 更远处的消息,由杨定负责。 西凉人熟悉西凉人,但消息的准确性和可信度也因此大打折扣。 好在李傕终究要来的,等着就是了。 上午,刘协与杨奉继续巡视各营,安抚将士,细化防守方案。 下午,寅时初刻,刘协收到杨定传来的消息,李傕已经于今天上午从郑县起程,前锋由他的从弟李维、李应率领,约有步骑万余。另据一名游骑不太确定的消息说,飞熊军的主将可能还是李式。 刘协每收到一个消息,都会在地图前坐上一会儿,将代表兵力、兵种的兵俑放在相应的位置,同时分析、预测下一步的可能。 有时候准,有时候不准,有时候甚至截然相反。 他将这些一一记下,反复琢磨。 随着地图上的兵俑越来越来,位置渐渐确定,气氛也渐渐紧张起来。 第三天中午,李傕到达战场。 第101章 后悔药 李傕跳下马,缓步走到李维、李应面前。 “你们怎么都来了。若有人袭营,奈何?” 李维笑道:“兄长说笑了,谁敢袭营?我们到这里两天了,杨定一枝箭都不敢放。” “他那个义子呢?” “没出现。”李维笑道:“估计是吓得不敢出营了。” 跟在李傕身后的李式忍不住说道:“叔叔这么说,是以为我说谎吗?” 李维笑而不语,李式刚要发怒,李傕哼了一声,吓得李式登时闭嘴。 “郭多呢?” 李维、李应互相看了一眼,神情有些古怪。 李傕没好气的喝道:“有屁就放!好的不学,尽学这些读书人的臭毛病。” “喏。郭汜自己没露面,派了人来,说是阿式冲击士孙瑞阵地时,他没想到胜负分得那么快,未及救援,致命阿式受挫,飞熊军损失惨重,自知有罪,正闭门自省呢。” 李式一听就炸了。“我……” 什么叫胜负分得太快,来不及救援? “啪!”李傕脸色铁青,回身一个耳光,抽得李式原地转了两圈,直接打懵了。 李傕扭了扭脖子,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气息变得粗重起来。 郭汜这是打他的脸,看他的笑话,毫不掩饰嘲讽之意。 郭汜如此,杨定、张济想必也是如此。 这也怨不得人。李式实在太不争气,堂堂的精锐飞熊军,竟然连士孙瑞的阵地都未能突破,还险些折在阵中。 不把这个面子找回来,他是无法服众了。 “朝廷的阵地部署如何?” 李维说道:“阵地基本没什么变化,天子的御营立在塬上,塬下正面是士孙瑞率领的南北军,左翼是杨奉,右翼是董承。要说有变化,就是士孙瑞将射声营移到了塬上,看样子是打定了死守的主意了。” 李傕眉头紧锁,沉吟片刻,又道:“天子在何处?” “不知道。” “不知道?”李傕盯着李维,眼神凶狠如狼。 李维打了个寒战,连忙解释道:“天子大纛在御营,但是这两天有游骑在杨奉营中看到有人出没,从身边的随从有文有武来看,像是天子。此外,张绣也派人来说,他的部下在冲击杨奉营地时,看到了天子身边的郎官。” “这么说,天子大纛在御营,人却在杨奉大营?” “可能如此。” “他想作甚?”李傕看向远处,眼神闪烁。“狡兔三窟?虚虚实实?” 李维、李应不吭声,他们也搞不清天子在干什么,甚至无法断定消息的真伪。 堂堂天子,理当出入谨慎,前有导从,后有仪仗,百官随行。即使当前形势特殊,也不至于抛下公卿大臣,只带着十几个侍从出入各营,尤其是杨奉的大营。 那可是白波贼。 堂堂天子,和一群黄巾旧部厮混在一起,这算怎么回事? 而且这伙白波贼不久之前还是李傕的部下。 太难以置信了。 如果不是这个消息来自于两个不同的渠道,他们甚至不会相信。 因为这个消息,他们这两天甚至没敢进行试探性攻击。 一个摸不清底细的对手是可怕的。 万一他们像李式、胡封一样中了计,再被郭汜、杨定从背后插两刀,后果不堪设想。 李傕想了很久,也无从判断真伪。 他决定亲自去阵前巡视一番,顺便彰显一下自己的存在,让那些想看他笑话的人掂量一下双方的实力,考虑一下与他为敌的后果。 “带上飞熊军,跟着我。”李傕狠狠地瞪了李式一眼。 李式不敢回嘴,点点头,转身上马,奔向飞熊军的位置。 —— 郭汜站在大营的营楼上,看着营外被飞熊军簇拥的李傕,忍不住想笑。 他能猜到李傕现在的心情。 张绣游弋至此,带来了张济的决定。 张济与段煨在东涧对峙,坐观成败。 待李傕与朝廷两败俱伤,他们既可以选择向朝廷称臣,以朝廷的名义讨伐李傕,也可以选择联合李傕,围攻朝廷。 不管他们帮谁,另一方都必死无疑。 对他们来说,这无疑是最好的选择,可以获得最丰厚的收益。 也许,这就是贾诩说的,要做有用之人。 郭汜甚至怀疑,这可能就是贾诩与段煨合谋的结果。 武威人想趁此机会翻盘,掌握大局。 “老谢,你去见见李傕。”郭汜拍拍栏杆,笑眯眯地说道。 “我怎么说?”谢广有些担心。 李傕脾气不好是出了名的。 飞熊军在李傕手中,与在李式手中完全是两回事。 “你还不知道李傕是何等人?”郭汜不屑地哼了一声:“放心,他不会在这个时候和我翻脸的。真有这底气,他根本不会到我营前来,更不会带着飞熊军。” 谢广想了想,觉得有理。 只要李傕还没疯,现在和郭汜翻脸都不是明智的选择。 谢广下了营楼,命人将营门打开一条缝,从里面挤了出去。等营门在身后关闭,谢广深吸了一口气,挤出一脸笑容,踢马越过营壕,向前走去。 李傕端坐在马上,手肘扶着鞍桥,看着谢广一步步走来,在三十余步外停住。 他招招手,大声说道:“老谢,近前来,隔着这么远,说话费劲。” 谢广勒住坐骑,一动不动,眼神中满是警惕。 李傕哈哈一笑,轻踢马腹,来到谢广面前,与谢广马首相交。 “怕我杀了你?” “是啊。”谢广强笑道:“樊稠昨天还托梦给我。” 李傕咂了咂嘴。 他现在也有些后悔,杀樊稠是个错误的选择。 但这世上没有后悔药可吃。 “樊稠若不与关东人眉来眼去,我又何必杀他?”李傕抬起头,看着营楼上的郭汜,带着一丝无奈和悲凉。“你回去告诉郭多,不管他怎么想,我只希望他不要和关东人混在一起,不要和读书人混在一起。你们再温顺,还能比三明温顺?到头来,还不是被人当狗。” 谢广看在眼中,也有些怏怏,点头说道:“我一定转告。” “还有……”李傕举起马鞭,指了指远处董承的大营。“我儿固然无能,他郭多也好不到哪儿去。连董承的大营都无法攻克,还想做西凉之主?不自量力。” 谢广无言以对,看着李傕拨转马头,在飞熊军的簇拥下,向南轻驰而去。 回到营中,郭汜下了营楼,追问情况。 谢广将李傕的话转述了一遍,郭汜不以为然地笑了两声。 “大言谁不会说?等他击破士孙瑞的阵地,再来和我说这些。” 第102章 观阵 李傕在士孙瑞的阵前看了很久,又盯着塬上的天子大纛看了两眼,转身对李式说道:“当时士孙瑞的阵形也是如此吗?” 李式看了一眼,本想说不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差不多。”他抬起手,指指塬上的射声营战旗。“射声营原本在塬下,北边一些。” 李傕点点头。“当时被这老贼骗了,应该一起杀了才对。阿式,你以后千万要注意,不要相信什么名士、大儒。这些读书人,没一个是好人。董太师被王允骗了,我被士孙瑞骗了。谁曾想这么一个与世无争的人,拼起命来也这么狠。真是过了千山万岗,没想到在一个小土坡马失前蹄。” “阿爹,我记住了。”李式用力点头。 这几天一提起士孙瑞,他就恨得咬牙。 正如李傕之前所说,士孙瑞给人的印象一直是与世无争的名士,谁会想到他会像个赌徒一样,以步对骑,而且是以废物着称的南北军迎战飞熊军。 而自己偏偏就是被士孙瑞狠狠羞辱,险些连性命都输掉的傻瓜。 “他这阵形……”李傕咂了咂嘴,欲言又止。 他觉得士孙瑞的阵形有些古怪,只是说不出哪里古怪。 他转拨马头,向杨奉的大营奔去。 —— 数百步远,转眼即到。 李傕勒住坐骑,打量着一箭以外的阵地,眼角不由自主的抽搐了两下。 如果说士孙瑞的阵地只是让他有种异样的感觉,那杨奉的阵地就是个扎眼的怪胎,连瞎子都看得出有问题。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阵前的两道沟。 这两道沟超过两丈宽,深浅不太清楚,从其中隐约可见的脑袋可知,应该不到一人高。 但是足以让战马一头栽进去,甚至摔断腿。 两沟之间,相距也有两丈左右。 这个距离站人不成问题,前后人的防线绰绰有余,但战马却难以连续纵跃,就算骑术精骑,能够策马跳过第一道沟,也很难跳过第二道沟,反倒有很大概率摔进沟里去。 面对这样的防线,骑兵冲击等于送死。 李傕心里烦躁,脸上却满不在乎。 “杨奉虽勇,却不如士孙瑞敢赌。”李傕摇着马鞭,冷笑道:“可惜他离渭水太远,无法引水为壕,要不然还真有些麻烦。” “是啊,是啊。”李应等人七嘴八舌的附和着,头却有点疼。 前两天刚到时,他们就来这里看过,没看到任何问题,怎么一转眼就多了两道沟? 杨奉这是和士孙瑞一样,打定主意死守啊。 虽然早就知道杨奉不会有野战的勇气,可是看到杨奉如此坚决的防守,他们还是觉得棘手。 强攻的伤亡远远大于野战,更何况杨奉的阵地还搞得这么复杂。 这得用多少人命去填? 李傕抬头向山坡上看去,在不同的位置看到了几具大型劲弩,心头又是一惊。 弩是对付骑兵的利器,尤其是这种射程远、杀伤力大的大型劲弩,对骑兵将领的安全是严重威胁。 杨奉之前在他麾下时,几乎没有大型弩可用。 原因很简单,大型弩制造复杂,不像弓箭一样易得,他也不多,仅有的几具都是缴获的战利品。杨奉不是凉州人,他就算有大型弩也不会给杨奉,更何况本就不多。 现在杨奉有了大型劲弩,阵地防守如虎添翼。 李傕一一看去,越看越不安。 杨奉的阵地布置严谨,几乎看不出什么明显的破绽,如果强攻,伤亡必然不小。 “张绣说,他看到了天子身边的郎官?”李傕侧着身子,低声问李应。 李应连连点头,只是有些不解。 李傕这几年一向横行无忌,什么时候如此低声说话过。 “你觉得这阵地会和天子有关吗?”李傕用马鞭指了指,又说道:“又或者,天子身边有通晓阵法的人才?” 李应仔细想了想。“没听说啊。” “莫非是杨彪之子杨修?”李式说道:“听胡封说,他曾在杨定营中待了数日,颇有见地。” 李傕眉头蹙得更紧。 “杨彪之子何时入仕,怎么会在天子身边?” 李维、李应一脸茫然,谁知道杨修是什么时候入仕的? 李式突然福至心灵。“杨彪不是华阴人么,也许是天子到了华阴之后的事?” 李傕恍然,点了点头,心里却一点也不轻松。 据他所知,这几年朝廷形势不佳,公卿大臣们对大汉的前途大多悲观,很少有让子弟入仕的,杨彪也不例外。 突然之间,杨修成了天子近臣,莫非和不久前的天象有关? 天子到华阴,天垂异象,然后杨彪之子入仕,接着就出现了董承击退郭汜,士孙瑞以步破骑,击退飞熊军的事,听起来合情合理。 若真是天意,我又如何能胜? 李傕心中涌过一阵绝望,忍不住想叹气,嘴巴已经张开了,又生生憋了回去。 众人观望之际,他如果露出丝毫怯意,别说战胜天子,能不能活着回去都是个问题。 天子有诏,众皆可赦,唯他不可赦。 不知道多少人想拿他的首级去请功呢。 无路可退,唯有拼命向前。 “走。”李傕拨转马头,向大营奔去。 李式等人虽然不解,却不敢问,纷纷踢马跟上。 —— 刘协站在山坡上,看着李傕来,又看着李傕离开。 虽然隔得太远,看不清李傕脸上的神情,但他依然能感受到李傕带来的恐惧。 但他的记忆中,李傕一直是恐惧最具体的象征。 每次李傕出现都会带着浓浓的杀气,令人心生恐惧,哪怕他嘴里喊着“明帝”“明陛下”等不伦不类的敬词,依然是大吵大嚷,毫无君臣之礼。 即使是以刚正着称,面嘲皇帝的杨琦也不愿与李傕发生冲突,甚至劝少年意气的他暂且忍耐,不要与李傕翻脸。 其他人就更不用说了,每次见李傕都如临大敌。 李傕曾经是刘协最大的恐惧,此刻回忆起来,依然不寒而栗。 只是他毕竟不是原来的刘协,恐惧之外,又有一些奇怪的感觉。 李傕看似凶狠,其实是个懦夫。 他每次见驾都带武器,而且不是一件武器,最多的一次带了四口刀,不像见驾,倒像是与人决斗。 即使他带了武器,依然没有安全感,觉得天子身边的近臣对他不善,有潜在的威胁。 或许正如哲人所说,越是杀气腾腾,凶相毕露的人,内心越是怯懦。 看到杨奉的阵地,他会害怕吗,敢来进攻吗? 刘协本想问问身边的人,比如杨奉,可是看看杨奉微微抽搐的青白面皮,又放弃了。 人皆畏李傕如虎,担心李傕来攻,他却觉得李傕如鼠,不敢来攻,是不是太飘了? 第103章 奏 刘协的担心并非轻敌,而是迫于无奈。 张绣率千骑游弋四周,切断了御营与段煨的联系,粮草断绝,营中存粮最多支撑十日。 一旦断粮,就算他的调教有成果,杨奉部的战斗力也会大打折扣,甚至直接崩溃。 饥饿对白波军的杀伤力,远远大于其他人。 此外,他也毫不怀疑段煨、杨定,甚至包括贾诩、郭汜等人的观望。 身处西凉诸将的环伺之中,如果他不能尽快展现击败李傕的实力,难免有人会对他失去信心,转而和李傕合作。 他们可不是杨彪、士孙瑞,愿意为了大汉赌上自己的性命。 到了那时候,恐怕只有光武皇帝的大召唤术才能救命。 然而他并没有。 易地而处,如果他是李傕,他会选择等待,而不是强攻。 刘协将自己的担心对杨修、丁冲等人说了,却没对杨奉说。 杨奉恨不得李傕不攻才好,几天后的事,几天后再说。 丁冲歪着头,想了好一会儿。“陛下,臣有一计,或许能用。” “说来听听。” “下诏,罢其大司马,问其罪,命诸将讨伐……” 丁冲话音未落,杨修便冷笑一声:“还不如你再写几句横吹辞,刺激一下他来得直接。” 丁冲讪讪地闭上了嘴巴,神情窘迫。 刘协眉头轻蹙。“德祖,依你之见呢?” 杨修拱拱手。“陛下,两军交战,首先在心。李傕来战,我军严阵以待。李傕不战,便是示弱,在气势上便输了一阵。若我军主动挑衅,李傕不应,反倒是我军输了一阵。” 刘协想想,觉得杨修说得有道理。 只是这样也解决不了问题。 “粮道的事如何解决?” 杨修侃侃而谈。“营中粮食,尚可支持数日,不必急在一时。就算要刺激李傕,也当在三日之后,而不是现在。三日后,李傕气势已衰,而我将士畏敌之心渐定,此消彼涨,正是当战之时。且粮食渐少,也能刺激将士用心,与李傕死战。” 杨修嘿嘿笑了两声。“若能破李傕,不仅有粮食,还有肉吃,岂不美哉?” 刘协深以为然,举起大拇指。“德祖,此计甚妙。” 丁冲也点了点头。“杨侍郎必是弈道高手,算力精深,运筹甚远。” 接连被刘协、丁冲夸赞,杨修倒有些不好意思了。“陛下谬赞,臣不敢当。其实这也是上次击破李式后的感悟。陛下可记得将士们饮酒吃肉的兴奋?” 刘协大笑,连连点头。 杨修又对丁冲说道:“丁侍郎计亦有可取之处,只是不必急在一时,可先作准备,三日后,若李傕仍不来攻,再用不迟。” 丁冲也笑着拱手致意。“多谢侍郎指教。” “不敢,不敢。”杨修难得地谦虚起来。“军中将士大多无知,畏难贪利,人之常情,丁侍郎在军中待得久了,自然明白。” 刘协也很欣慰。 看来杨修也并非没有进步,只是不如他期望的那么快罢了。 —— 形势正如杨修所料。 最开始的时候,从杨奉到普通士卒,人人如临大敌,一有风吹草动,就以为李傕来攻。虽说不至于乱作一团,紧张却是肉眼可见。 一夜过去,李傕未来,他们就镇静了很多。 到了第三天中午,眼看着阵前一片平静,除了偶尔出现的西凉游骑,根本看不到李傕的一兵一卒,他们的心态不知不觉的发生了转变,从担心李傕来,变成嘲笑李傕胆怯,期望李傕来。 有人已经开始想象战胜后的庆功宴。 杨奉主动找到刘协,提出了疑问。“陛下,若李傕不敢来,奈何?营中粮草可支撑不了太久。” “看来是将军准备得太充分,吓退了李傕。” “哈哈哈……”杨奉得意的大笑,然后又拱拱手。“还是陛下英武,奸贼不敢冒犯。” “李傕若来,将军能斩其首级乎?” 杨奉想了想。“斩其首级,臣不敢保证,但挫其锐气,以明朝廷不可辱,臣却能做到。” “有将军这句话,朕就放心了。”刘协摆摆手,示意丁冲将准备好的诏书拿出来,让杨奉过目。 杨奉受宠若惊,用力在腿上擦了擦手,这才捧着诏书,一字一句的细读。 他的文化水平有限,大部分字都认识,但连成句子,就不一定明白了。看了两遍,还是云里雾里,又不好意思说,涨红了脸,吱吱唔唔地不说话。 “将军?” “陛……陛下,好诏,好诏。”杨奉尴尬不已。“臣只是担心李傕读书少,看不懂。” 刘协觉得有理。 李傕的文化水平也就和杨奉差不多,诏书写得再好,李傕看不懂,有什么意义? “幼阳,你再改改,一定要保证李傕看得懂才行。”刘协说道:“要让他一看就懂,懂了就跳,如果能直接气死,那就更好了。” 丁冲无言以对。 为了写这封诏书,他花了两天时间,斟字酌句,引经据典,没想到却是白费功夫。 按天子所说,那不是诏书,那是骂街。 虽然心里想骂人,丁冲却不敢反驳。他想了想,提了一个建议,请侍中李桢来写这封诏书。 李桢是李傕州里人,不仅了解李傕的脾气,更熟悉李傕的乡言。如果能由他来写诏书,一定能让李傕暴跳如雷,会不会直接气死不好说,但刺激得李傕来攻应该没什么问题。 刘协觉得有理,命人回中军召侍中李桢。 李桢很快赶到,听了刘协的意思,也觉得这要求有些古怪,但他还是用心完成了。 刘协让杨奉再看一遍。 这一次,杨奉只看了几句,就兴奋得拍案大叫。“陛下,若是诏书都能这么写,那就好了。” 李桢、丁冲互相看了一眼,不约而同的苦笑。 经杨奉确认不会有理解的障碍后,刘协命人誊抄诏书,加盖了印玺,准备即日发布。 与此同时,他命杨奉做好迎战的准备。 万一李傕来战,务必要首战告捷。 杨奉欣然从命。 他对刘协说,这几天,他一直没有放松,张绣几次靠近,都因为无隙可趁,露了个面就撤了。 刘协这才想起,身边的敌人除了李傕,还有一个张绣。 “将军,有没有办法赶走张绣?” 杨奉苦笑。“陛下,张绣可不是李式。” 第104章 人外有人 杨奉说得不错,张绣不是李式,所以他率领的骑兵虽然不是飞熊军那样的精锐,战斗力却有过之而无不及。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 骑将对骑兵战斗力的影响丝毫不逊色于步卒将领,甚至有过之。 但刘协不觉得张绣不可战胜。 尤其是看到杨奉对张绣的畏惧,他更有必要打破这种骑兵无敌的惯性思维。 白波军,甚至是绝大部分黄巾军,因为骑兵数量少,不熟悉骑兵战术,都对骑兵有一种天然的畏惧感。 这一点,在之前商讨战术的时候,刘协就已经意识到了。 包括杨奉在内,对据阵而守还有一些信心,对主动出击,和李傕野战,想都不敢想。 杨奉走后,刘协叫来王越等人,商量怎么伏击张绣,至少要抓几个俘虏过来,杀杀张绣的锐气,让他别把这儿当自家院子,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艺高人胆大,王越等人的胆量明显比杨奉及其部下要大得多。 听完刘协的要求,王越拱手领命,带着两个虎贲侍郎出帐去了。 —— 张绣下了马,将长矛插在地上,走到一旁的草丛里,撩起甲裙,撒了一泡尿。 远处的杨奉大营灯火闪烁,营楼上观望的士卒身影隐约可见。 “将军,今天还去袭营吗?”亲卫将张威走了过来,递过一壶酒,一块干肉。 “去。”张绣接过酒肉,先灌了一大口酒,又咬下一块肉,用力咀嚼着。“李傕不敢来攻,我就帮他敲敲边鼓,将来问起来,也有话说。” 张威撇撇嘴。“将军,李傕这是怕了吗?这都三天了,一战未打。” “不好说,也许是怕了,也许是想等朝廷断粮,不战自溃。” “这倒也是。”张威唾了一口唾沫。“朝廷混到这种地步,真是丢脸。将军,你不做羽林中郎将是对的,这样的朝廷有什么前途,迟早要亡的。” 张绣喝了一口酒,没有接话。 张威的想法是很多人的想法,他大致也这么想。只是对朝廷的前途,他有一点不同的看法。 大汉四百年,根基深固,不是说亡就能亡的。 以袁氏四世三公的雄厚人脉,尚且不敢无视朝廷,自立为王,还要想出各种借口来掩饰,凉州人又有什么资格蔑视朝廷? 如果朝廷真的人人都可代替,李傕、郭汜又何必来追,叔父张济又何必一心想将朝廷迁往弘农,掌握在自己手中。 说到底,还是希望借助朝廷的名义罢了。 这本身就说明朝廷还有价值,并非一钱不值。 当然,让他向朝廷称臣,去做什么羽林中郎将,那也是不可能的。 要做就做骠骑将军,像霍去病那样。 叔叔做大将军。 “休息一会儿。”张绣摆摆手,示意部下各找地方休息。 杨奉以步卒为主,骑兵极少,只敢严守大营,不敢出营接战,这里就是他自由驰骋的牧场,毋须担心敌人出现。能威胁他的人只有段煨,但段煨不会在这个时候与叔叔张济为敌。 大家心照不宣。 骑士们散去,以百骑为单位,各找地方休息。他们成军多年,配合默契,不用张绣吩咐,自有人在外围警戒,其他人找地方打盹。 骑兵游弋在战场上,是不可能真正闭上眼睛睡觉的,饿了就吃,困了就打个盹,骑术好的甚至可以在马背上睡觉。 这些都是长年累月的马背生活养成的习惯,不是短时间内能训练出来的。 真正的骑兵,永远是幽并凉的特产,中原人有钱也买不到,学不来。 张绣靠着一棵大树,双手抱在脑后,看着夜空出神。 他这两天总是想起皇甫郦。 他比皇甫郦小几岁,一直很欣赏皇甫郦,甚至有些崇拜皇甫郦。 出身好,有学问,少年入仕,每一样都是他可望不可求的。 皇甫郦赶到弘农,极力劝说叔叔张济向朝廷称臣,又盛赞天子是中兴之主,虽说最后没能成功,却对张绣产生了不小的影响。 以皇甫郦的见识,他如此卖力地支持朝廷仅仅是因为守节吗? 这两天,张绣四处游弋,去过士孙瑞的阵地,看到了天子大纛,也去过杨奉的大营,隐约看到了天子身边的郎官,但他一直想的天子本人却没见到。 他知道天子就在这方圆数里以内,却无法准确判断天子的位置。 天子真的是龙吗?或飞于九天之上,或藏于九地之下。 就在张绣出神时,远处忽然响起一阵吵闹声,有人大喊大叫,好像出了什么事。 张绣有些不快,却没当回事。 或许是杨奉派出的斥候到了附近,被警戒的骑士发现了,发生了小规模的战斗。 这种小事不用他去管,百人将足以解决。 片刻之后,吵闹声果然消失了,恢复了平静。 急促的脚步声响起,一个百人将奔了过来,气喘吁吁的喊道:“将军,将军。” “什么事?”张绣没好气的说道。“抓住了?” 百人将愣了一下,随即连连摇头,一滴也不知是汗水还是口水的液体落在张绣的脸上。 张绣更不爽,一跃而起。 “有屁就放。” “我们一队游骑遇到了袭击,损失了三个人。” 张绣一愣。“对方几个人?” “好像是两……两个。” 张绣的眉梢顿时竖了起来。一队游骑通常是十人,被对方两个人袭击,不仅没能抓住对方,居然还损失了三个人。 这样的事,闻所未闻。 “什么样的高手?”张绣莫名的兴奋。 “不知道,从他们用的刀来看,好像是……虎贲郎。” 张绣一手抱在胸前,一手摸着下巴,沉吟了片刻,摆摆手。“加强警戒,游骑人数加倍。” “喏。”百人将如释重负,匆匆去了。 张绣来回踱了两步,心中有些兴奋。 如果真是虎贲,那说明天子在附近,很可能就在杨奉的大营里。 “你说,今晚去袭营,有没有可能生擒天子?”张绣对部曲将张威说道。 张威直勾勾的看着张绣,嘴唇翕动,手按在刀柄上,一动不动。 刹那间,张绣浑身发紧,一阵寒意由尾闾升起,直奔后脑。 张绣大喝一声,突然拔起一旁插在土中的长矛,转身便刺。 他刺了个空,眼前并没有人。 抱着旗杆,靠在树上假寐的掌旗兵倒在地上,鲜血从咽喉处汩汩流出,旗杆上的战旗却不翼而飞。 第105章 人设 刘协裹着大氅,蹲在张绣的战旗上,看了又看。 “张绣其人如何?” “武艺好,且机敏过人,是难得的骑将,绝非李式可比。”王越答道,为没能刺杀张绣深感惋惜。“若非他过于放肆,疏于防范,臣很难有接近的机会。” 刘协点点头,有些庆幸。 从张绣这几天的行动来看,他估计张绣可能会有轻敌的表现,这才让身手最好、经验最丰富的王越出击。 这年头的刺客还没那么专业,剑客和刺客往往混而为一。 尽管如此,王越也只是接近了张绣,取来了战旗,没能杀死张绣。 看来有必要对王越进行一些引导。 就算不做专业的刺客,也要多了解一些刺客的手段,提高专业素养,做一个合格的保镖。 至于现在,只希望王越三人这一击,能让张绣离远一些,不要总在眼皮子底下出没。 “明天一早,将这面战旗和首级送给兴义将军。” “唯!” —— 李傕提起酒壶,清澈的酒液从壶嘴中流出,注入杯中。 酒液翻着泡沫,香气四溢。 李傕端起酒杯,走到使者面前,取过诏书,瞥了一眼。 “天子在何处?” 使者战战兢兢,脸色苍白,额头全是汗珠。 “在……在兴义将军营。” “一直在?” “一……一直在。” 李傕吁了一口气,将酒杯递给使者,自己转了回去,撕开诏书的封囊。 使者端着酒杯,双手颤抖,酒液撒了一半。 “喝,这可是宫里的御酒,最后一壶,别浪费了。”李傕头也不回的说道。 使者哭笑不得,既不敢回答,又不敢不回答。 他到现在都是懵的,为什么这么倒霉,会摊上这么一个任务,来给李傕传诏。 来之前,他已经与妻儿道过别,做好了回不去的准备。 看着手里的美酒,他忍不住咽了一口唾沫,一狠心,仰起脖子,将酒倒入口中。 “呛啷——”李傕手中的长刀出鞘,一刀割断了使者的脖子。 鲜血迸射,刚喝进去的酒也跟着喷了出来。 使者脸色煞白,身体晃了晃,一头栽倒在地。 李傕长刀急转,一刀将使者手中脱落的酒杯劈为两半。 “岂有此理!”李傕厉声咆哮。“击鼓,出击!今日不是我死,便是他亡。” 战鼓声骤然响起,打破了大营的宁静。 李应、李维、胡封等人听到鼓声激烈,不敢怠慢,先后赶到。 看着地上使者的尸体,看着脸色铁青的李傕,众人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出。 靠得最近的李式最后一个到,而且衣甲不整,睡眼惺忪,眼圈发黑,一看就是昨晚睡得很迟。 李傕越想越生气,大步赶了过来,抬手就是一个大耳光。“从现在开始,你再敢碰一次女人,老子就阉了你,送到小皇帝身边做宦官。” 李式被打懵了,却不敢辩解,捂着脸,乖乖地站在一旁。 李傕将案上的诏书拿起来,递给一旁的李应,示意他传看一遍。 李应看完,脸色苍白,一句话也不说,转手递给李维。 传了一圈,诏书最后传到李式手中。李式一手捂脸,一手拿着诏书,刚看了第一句,就吓得一哆嗦,下意识地看了李傕一眼。 这诏书写得直白,用词浅显,一眼就能看懂,开门见山,说李傕“胡虏所生,性同禽兽。少无父母之养,长不闻圣人之教”,直接捅了李傕的肺管子。 李傕出身北地,虽是汉人,读过一些书,自以为是半个读书人,却得不到读书人的认同。 从军之后,他除了像郭多改名郭汜一样,将自己的名字改为不常用的傕字以外,又以稚然为字,却依然得不到读书人认同。加上多年的行伍生涯,让他习染之风的同时,也助涨了贪残好杀的恶习,更被读书人鄙视。 这让他越发敏感,容不得其他人一点异样的眼光。 如今这层面皮被诏书直接撕了下来,他如何忍得住? 与此相比,罢免大司马反倒不是最严重的。 李式抖抖簌簌的交还了诏书。“阿爹,这……待如何?” “如何?”李傕将诏书扔在地上,用力踩了两脚,厉声喝道:“全军出击,砍下小皇帝的首级,拔了他的舌头,看他还怎么恶语伤人。” —— 杨奉匆匆赶到天子所住的大帐,一眼就看到了张绣的战旗,不禁一愣。 “陛下,这是……” 刘协没有直接回答他。“张绣还在附近否?” 杨奉摇摇头。“上半夜还在,下半夜就走了,一直没回来。斥候找不到他的踪迹,估计至少有十里以外。”他随即明白了刘协的意思。“他是被陛下赶走的?” “大战在即,不能让他在一侧游弋,是以朕命王越取了他的战旗来。” 杨奉敬佩不已,接连说了几声“陛下英明”。 他正担心张绣呢,没想到天子已经解决了这个问题。 “若李傕进攻,你就将这面战旗悬在阵前。”刘协云淡风轻的挥挥手。 “唯!”杨奉求之不得,叠好战旗,抱在怀中,出去了。 站在一旁的杨修不解。“陛下,李傕来攻,未必就是攻兴义将军的大营,也可能是卫尉的大营啊。相比之下,卫尉营的战斗力显然不如兴义将军麾下将士。且李式又是被卫尉击败的,要报仇,自然去攻卫尉的阵地更佳。” 刘协笑笑,却没有解释。 杨修的分析并非没有道理,但他还是将张绣的战旗给了杨奉。 论实力,杨奉麾下将士的确强于士孙瑞统领的卫尉营。 可是论战斗意志,杨奉恐怕连士孙瑞的一半都没有。 他派王越取张绣战旗,不仅是要威慑张绣,将张绣赶远些,还要给杨奉信心。 这一管鸡血打进去,至少能让杨奉迎战李傕时有一定的勇气,不至于三心二意,随时想着逃跑。 具体到李傕会进攻谁的阵地,他同样有着自己的判断,只是这个判断还不是十分地有把握,为了避免被打脸,还是谦虚一点,神秘一点。 信心如同人设,建立起来很难,崩塌起来却很容易,过于高调的大多不得善终。 杨修见天子不答,正迟疑着要不要再谏,外面响起了战鼓声。 李傕来了。 刘协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杨修看着平静如水的刘协,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天子明明比他小六岁,可是看起来,他却是幼稚可笑的那一个。 父亲说得对,我只是小聪明,陛下才是大智慧,真正的天生英主。 第106章 见机而作 担任进攻任务的主将是李傕的从弟李应、李维,兵力约一万,以步卒为主。 李傕本人率领两万步骑居后,大概在郭汜、杨定之间,同时监视着两人。 李式率部在士孙瑞的阵前游弋。 他不敢再冒险进攻,却像一只饿狼一样死死盯着士孙瑞。只要士孙瑞再敢出击,他一定让士孙瑞有来无回,以雪前耻。 与此同时,李傕命人与郭汜协商,要求他进攻董承的阵地,威胁士孙瑞的左翼,让士孙瑞无力支援杨奉。 郭汜答应了,派部将伍习率千人进攻,最善战的副将谢广却留守大营,而且正对着李傕。 用意不言自明。 —— 站在塬上,看着伍习儿戏般的进攻,战鼓敲得山响,却半天没放一箭,沮俊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以伍习这样的进攻力度,暂时不太可能发现右翼的虚实。 胜负的关键在杨奉的大营。 想到杨奉大营,沮俊的心情有些复杂。 杨彪以冒犯天子为代价,极力举荐士孙瑞为太尉,为三公重掌朝政开先河。天子迫于形势,勉强答应了,亲口中向士孙瑞承诺,只要他能击退李傕,就让他做掌兵权的太尉。 万事俱备,只待李傕来攻。 万万没想到,李傕却没有进攻士孙瑞的阵地,反而选择了天子所在的杨奉大营。 这就是天意吗? —— 刘协站在高处,俯瞰李应、李维的阵地,心脏呯呯直跳。 这是他第一次亲临前线,观敌料阵。 成败关乎到他在别人心目中的印象是更加高大,还是彻底崩塌。 虽然表现上很平静,但他自己的紧张自己清楚,连手指末端都有些发麻。 盯着塬下的阵地看了一会儿,他对一旁王越、郭武说道:“李应、李维的阵地之间相隔有多远?” 郭武扫了一眼。“约三百步。” 刘协迅速在心里盘算了一下。 三百步就是一里地,大概有四百多米,超出了正常距离一倍。 通常来说,前阵、后阵的间隔略超出一箭之地,大概是一百五六十步,两百米左右。这样的距离既方便人马调动,又能及时增援。 万一有敌军插入两阵之间,己方用弓弩阻击时,也不用担心射到对面的同伴。 太远了,不仅会造成消息传递的滞后,造成战机延误,还可能导致增援的难度。 李应与李维之间的距离太大了,负责进攻的李维部三千人与李应率领的中军有脱节。 “他为什么离得这么远?” 郭武犹豫一瞬。“是有点远,或许是觉得李维有三千人,足以应付了。只要不是突然崩溃,增援还是来得及的。” 刘协又看了一眼前阵的两端,没看到提供掩护的骑兵,心中一喜。 为什么不能突然崩溃? 这么好的机会,不搞他一下太可惜了。 “郭武,若是由你率五十骑出击,能够击穿李维的阵地么?” 郭武略稍看了一眼。“有七成的把握。” 刘协点点头。 临阵交战,有七成就够了。 更何况以郭武的性格,他说有七成,几乎就是板上钉钉的事。 刘协带着郭武等人赶到阵前,找到正在指挥迎战的杨奉。 “将军,想先发制人吗?” 杨奉诧异地看着刘协,心中有些不安。 天子这是要临阵夺权? 一看杨奉那眼神,刘协就知道他在担心什么。 他以指划地,将自己的计划解说了一遍。 刘协还没说完,杨奉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一时犹豫。 他征战多年,或许在谋略上没什么成就,在临阵把握战机这种事上却有些天赋。 天子所言,的确是个机会,但风险也的确不小。 他们现在面对的可是李傕的主力,李维也是经验丰富的将领,不是李式那种愣头青。一旦不能及时啃下这块骨头,很可能会崩了牙。 最后,刘协说道:“将军以为可行否?” 杨奉小心翼翼地说道:“陛下所言,确是好计,只是机会一瞬即逝,非高手不能为。臣若离开,万一有变,恐怕无人能指挥这些将士。” 刘协早有准备。“将军不可轻离,先由郭武率虎贲侍郎去试探一下,若是有机可趁,将军再决定是否出击。若是不行,退回来也不难。” 杨奉笑了。“就依陛下,臣这就召集人马。” —— 李维立马阵前,手搭凉棚,向远处的阵地了望。 一名都尉站在他的马旁,神情不安。 他奉命进攻杨奉的阵地,阵地已经准备好了,却发现杨奉的阵地上挂着一面战旗。 一面应该属于张绣的战旗。 他搞不清状况,立刻向李维汇报。 李维看了半天,不是太确定。离得太远了,又逆着光,他分不清战旗上的徽识。 “将军,要进攻吗?”都尉问道。 李维琢磨了一会儿,点头说道:“当然要进攻,一面战旗能说明什么?张绣真要是和小皇帝暗里勾结,他们就不会将他的战旗挂出来了。” 都尉觉得有理,下令进攻。 步卒、弓弩手依次上前,逐步向杨奉的大营逼近。 杨奉的大营里很安静,战鼓一声接着一声,不紧不慢,在壕沟后立阵的将士也很安静,连动都没动一下,静静地等待着西凉军的到来。 随着一声长啸,西凉军的弓弩手开始射击。 壕沟后的白波军将士举起盾牌,连还击的意思都没有。 看到这一切,李维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预感。 眼前的白波军不像是他之前了解的白波军,他们太冷静了,冷静得让人害怕。 或许张绣不是与小皇帝勾结,而是被杨奉击退了。以眼前这些白波军表现出来的能力,击败张绣也并非不可能。 西凉军步卒在弓弩手的掩护下,一步步地向白波军的阵地逼近。 他们手里不仅有长刀、矛戟,还有装满了土的袋子。 要想进攻顺利,他们必须在壕沟中填出几条通道。 李维看了一下上,估计真正的战斗至少要下午才能展开,便吩咐阵前指挥的都尉小心,自己赶回中军去了。他派人向李傕汇报,要求李傕与张绣联络,弄清那面战旗的由来。 那面战旗就像一根刺,扎在他的心里,让他心神不宁。 传令兵刚刚离开,李维还在思考张绣可能的位置,前面忽然传来惊天动地的战鼓声。没等李维反应过来,前方又响起急促的报警战鼓声。 骑兵来袭。 第107章 先发制人 李维大吃一惊,在马背上直起身,眯着眼睛,向前眺望。 刺目的阳光下,烟尘大起,正向中军延伸而来。 李维征战多年,自然熟悉这种烟尘,这是少量骑兵奔驰时的烟尘特征。 杨奉麾下骑兵数量有限,最多也就是百骑。 这些骑兵可能就是其中的一部分,数量在三十到五十之间。 对李维来说,击败这些骑兵没什么难度,他有近两百亲卫骑,都是骑术精良,武艺出众的勇士,有十成的把握击败杨奉。 如果是杨奉亲自出击,那就更好了。 听胡封说,杨奉的亲卫骑训练有素,上次曾与他交手,实力不弱。 杨奉很可能是看到他没有骑兵掩护,想和上次迎战胡封一样,再凭他个人的勇力决胜。 如果真是这么想,那可就太好了。 李维一边想,一边招呼亲卫骑出阵迎战,同时下令其他各部守好阵地,不要乱了方寸。 亲卫骑翻身上马,跟着李维冲出了中军方阵,迎向来敌。 转眼之间,两军对垒。 李维眯起眼睛,看向对面的骑兵,寻找杨奉的身影。 他没找到杨奉,却看到了一个身穿精甲的身影。 没等他认出是谁,他身边的亲卫将突然大叫。“将军小心,那是杨定义子。” 李维愣了一下,突然反应过来。 是那个以一敌五,杀死三名飞熊军游骑,还夺走了飞熊军战旗的勇士。 一阵冷汗透体而出。 仓促之间,李维就算想转向也来不及了。对方冲着他而来,如果他避开正面,任由对方杀入阵中,这一战还没真正开始就败了,李傕一定饶不了他。 李维怒吼一声,握紧手中长矛,硬着头皮冲了过去。 双方错马而过,两杆长矛一触即分,李维落马,随即被纷乱的马蹄踩中,当场气绝。 “突击!突击!”一击得手,郭武大喜,一边举矛迎击连续冲来的西凉骑兵,一边命令传令兵发出消息。 传令兵举起牛角号,用力吹响,将李维阵亡的消息送回后阵。 掌旗兵抱紧手中的战旗,向前倾倒,连续摇晃。 后阵观望的杨奉收到消息,立刻下达了出击的命令,率领亲卫骑一马当先,冲出了阵地。 两支骑兵,虽然人数不多,却瞬间将李维的阵地撕破。 面对左右冲突的骑兵,西凉军各营纷纷发出请示,却迟迟没收到李维的回复。 很快,有人发现李维的亲卫骑开始脱离战场。 几乎在同一瞬间,所有人都明白了这其中的寓义。 李维要么是死了,要么是重伤,无法继续指挥战斗,只能抛下大军撤退。 这是西凉军约定俗成的规矩。 刹那间,前阵的三千多人崩溃,纷纷掉头逃跑,谁也顾不上谁。 后阵的李应刚刚发现前阵有变,还没搞清楚是怎么回事,前阵就乱了,骑兵率先出现,从阵地两侧狂奔而过,步卒接踵而来,有的绕阵而走,有的直接冲击李应的阵地。 李应大怒,下令弓弩手射击,凡是敢冲击阵地的格杀勿论。 “嗡”的一声响,数百枝羽箭腾空而起,又飞驰而下,将溃败的西凉军步卒射倒一片。 看到前面密集的阵雨,郭武、杨奉不约而同的选择了放弃。 以总数不足两百的骑兵冲击数千步卒组成的大阵,这是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击溃李维率领的前阵,取得初战告捷的战果,他们已经完成了任务,没必要再冒险。 两人一个向左,一个向右,沿着李应的大阵向前,追杀已经溃不成军的李维部,扩大战果。 在他们的身后,一千多步卒以百人为单位,对溃败的西凉军痛下杀手。 他们曾经同属李傕,但从来没有获得同等的地位,经常被西凉军欺负,敢怒不敢言。如今初战告捷,第一次追着西凉军杀,心里别提多爽了,一个个脚下生风,身轻如燕。 反倒是队长、屯长们不敢掉以轻心,一边指挥部下向前,一边还要维持队形,同时密切注意前方的动静,紧张得满头是汗。 李维、李应之间相隔三四百步,如果冲过了头,撞到李应的阵前,很可能乐极生悲。 这些都在战前反复推演过,他们甚至算好了向前冲击多少步是安全的,又如何和骑兵配合,既能将战果最大化,又不会被李应拖住。 立功人人想,赔上性命就不值得了。 看着前面人影渐稀,几个队长纷纷下令停止前进,重整队形,按照之前约定的顺序,互相掩护,依次后撤。 他们来得快,去得更快,连满地的战利品都不要。 李应勒住坐骑,看着远处像退潮一般的白波军将士,心中骇然。 这真是杨奉麾下的白波贼吗? 几个月不见,简直不敢认了。 稍一犹豫,李应放弃了反击,下令紧守阵地,听由白波军撤退。 白波军依次撤回,步卒先行,骑兵在两翼掩护,随时准备迎战可能出现西凉骑兵。待步卒回阵,重新立好阵地,骑兵才依次归阵。 步卒收起充当吊桥的木板,阵地恢复原状。 —— 杨奉翻身下马,来到刘协面前,双手抱拳,举过头顶,一揖到底。 “陛下用兵如神,一切如陛下所料。” 刘协含笑伸手虚扶。“是将军与麾下将士用心,朕不过是动动嘴罢了。” “臣就是只会动手,不会动嘴。”杨奉喜不自胜,有些口不择言了。 虽然做了很多准备,但他还是没想到会胜得如此轻松。 看来所谓的西凉军也不过如此。 以前之所以打不过西凉人,还是自己只知道拼命,不通兵法,不知道怎么用兵。 同样的人,到了天子手中,就能轻松击破西凉人。 这一战,打得舒服,前所未有的舒服。 杨奉坚定了跟着天子混的决心,越发恭谨。“陛下,打败了李应、李维,李傕该来了?这次臣还听陛下的,一定砍下李傕的首级,挂……” 杨奉想了想,用了个文雅的词。“悬于北阙。” 刘协哈哈一笑,看了郭武一眼。 杨奉眼红了。 现在的他不仅不怕李傕,还想在李傕身上捞点好处。 这既是好事,又是坏事。 刘协默默地在心里给杨奉打上一个标签,同时提醒自己,将来外放,一定要给他配个政委。 第108章 未雨绸缪 初战告捷,而且阵斩了对方大将,将士们群情激愤,士气高涨。 杨奉是最兴奋的那一个。 刘协不得不委婉的提醒他,这一战刚刚开始,现在庆祝为时过早。 况且李维虽死,李应必然不会善罢甘休,接下来必有一场恶战。 杨奉深以为然,一边开怀大笑,一边回阵前指挥去了。 杨奉刚走,杨修就感慨地说道:“陛下英明,杨奉骁勇,只是欠缺些谋略。若能有人辅佐,为其谋划,堪为一方之任。”他扫视一周。“这些白波军将士的确比南北军将士善战,难怪他们能坚持这么久,连牛辅、贾诩都无法取胜。” “他们就像野草一般。”刘协说道。“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良田会荒芜,鲜花会枯萎,但野草不会灭绝,反而会越来越多。” 杨修眨眨眼睛。“陛下欲化野草为嘉禾、芝兰?” “德祖以为可行否?” 杨修沉吟良久。“德泽天下,教化万民,正是内圣外王之志。臣虽不敏,愿为陛下奔走。” 刘协嘴角微挑。“朕也非常期待你能早日有所悟。” 杨修的脸颊抽了抽。 一旁的丁冲看得分明,想笑却不敢笑,忍得很辛苦。 —— 李应重整战阵,发起了猛攻。 他几乎疯了。 开战不到半日,不仅被杨奉反击得手,还折了弟弟李维。 这是他从未想过的局面。 愤怒、仇恨和惭愧混杂在一起,让他失去了理智,根本不给杨奉喘息的机会,下令猛攻。 西凉军以曲为单位,连续不断的向杨奉的阵地发起进攻。 攻势如潮,箭矢如雨。 好在之前的胜利鼓舞了士气,上自杨奉,下至普通一卒,对西凉军的畏惧削减了不少,面对西凉军的猛攻,他们并不慌乱,稳扎稳扎,将这些天准备的能力都发挥了出来。 李应猛攻半日,直到夕阳西斜,夜幕降临,牺牲了近千人,几乎填平了一道壕沟,受伤的更是数不胜数,却没能取得任何实质性的进展。 他被推到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继续进攻,会让将士们疲惫不堪,伤亡加剧,从而心生怨气,消极怠战,甚至可能拒绝执行命令。 就此撤退回营,又如何向李傕交待? 上次为赵温求情,李傕已经对他很不满。 李应心中苦涩,反复权衡后,还是决定暂时退兵,休息一夜再说。 万一激起兵变,他承担不起这样的后果。 李应举起仿佛有千斤重的手,无力的摇了摇。 号角声响起,疲惫不堪的西凉军缓缓撤出战场。 杨奉的阵地上发出一片欢呼,夹杂着笑骂。 刘协也松了一口气,绷了一天的神经总算松驰了些。 疲惫瞬间袭来,他恨不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可是看看身边的杨修、丁冲等人,他又忍住了,拍拍粘了一层黄土,快被冻僵的脸,转身回营。 “德祖,幼阳,你们说,李傕收到消息后,会是什么反应?” —— 杨奉初战告捷,大破李维部,阵斩李维的消息,很快就传遍各营。 沮俊、魏杰等人齐聚士孙瑞的中军大帐,围着前来传递消息的虎贲侍郎追问战事经过。 虎贲侍郎武艺不错,口齿也算伶俐,却是第一次被这么多大臣围在中间追问,既兴奋又紧张,说话也有些结巴,神情局促,如同群狼环伺中的小白兔。 但好在他不仅在刘协身边看了一天,而且曾随郭武出击,对战况经过有切身体验,说得还算清楚。 听完虎贲侍郎的讲解,士孙瑞用力一拍书案,放声大笑。 “天佑大汉,陛下真乃英主也。以无厚入有间,诚不我欺。” “什么以无厚入有间?”沮俊也很高兴,追问了一句。 “这是陛下中兴之道。”士孙瑞抚着胡须,毫不掩饰眼中的笑意。“想不到这几十个虎贲侍郎就是陛下手中的解牛刀。一刀致命,痛快!痛快!” “君荣,快说。”一向话不多的魏杰也按捺不住兴奋,催促道。 士孙瑞卖足了关子,才将刘协之前与他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你们仔细想想,今天这局面是不是庖丁解牛,騞然而解?伯俊,你我自诩用兵多年,可有这样的眼力和胆气?” 魏杰抚着胡须,微微颌首。“英雄出少年,此乃大汉气运不绝之兆,甚善,甚善。” 沮俊撇了撇嘴,不以为然。“虽说旗开得胜,但此时庆功为时尚早。李维丧命,固然有陛下见机之明,但他自身疏忽在先也是实情。如今李傕、李应严阵以待,无间可入,陛下纵有解牛之刀又能如何?区区百骑,能敌飞熊军乎?” 士孙瑞点点头。“公英所言有理,大敌当前,万万不可骄傲。眼下李傕未动,仅是李应,就已经打得杨奉疲于应付。一旦李傕亲自上阵,只怕更加艰难。伯俊,你要做好准备,必要时,我们当主动出击,为陛下分忧。” 魏杰点头附和。“我步兵营枕戈待旦,随时准备再次出击。” 沮俊拍着胸脯说道:“我射声营也不是无能之辈,随时可以出战。” 士孙瑞想了想。“眼下这里没有战事,射声营闲着也是浪费,不如抽调一些箭术好的射声士去天子身边。北军五校本是天子亲军,岂能坐视天子与敌苦战,而我等作壁上观。此外,骑兵营也抽调一部分人。对付西凉军,还是骑兵最顺手。” 沮俊和王服异口同声的领命,尤其是王服,声音最大。 上次士孙瑞与魏杰都立了功,沮俊的射声营也有功劳,偏偏他没起到任何作用。眼下看着杨奉迎战李傕,连战连捷,他也按捺不住,想去分一杯羹。 士孙瑞与他们仔细商量了一番,决定从射声营抽调一百射声士,从骑兵营抽调一百骑兵,赶到杨奉大营,听候天子调遣。 他们都清楚,杨奉为人精明,即使是天子,想从他手中分权也不容易。只有天子手中的力量越强,刀越锋利,说话才越有份量。 沮俊、王服回营准备,魏杰留在最后。 士孙瑞倒了一杯水,递给魏杰。“伯俊,你现在还怀疑我的判断吗?” 魏杰接过水,笑了笑。“我眼拙,不如你。” “那我之前的提议,你考虑得如何?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等到徐晃立功,这步兵营可就未必还听你的了。” 魏杰点点头。“我立刻安排人去办。” 第109章 第一苟 谢广走进了帐篷,双膝跪倒。 “先生,救命。” 贾诩抬起眼皮,瞅了谢广一眼,有些意外。 谢广求见时,并没有报本名,只说自己是郭汜派来的使者,他也没想到来的会是谢广。 “谢广,你的胆子越来越大了。”贾诩轻声笑道:“郭汜的副将,最信得过的心腹,我若是命人拿下你,郭汜可就废了一半。” 谢广叩首道:“岂止是一半,车骑将军及其麾下近万将士的性命,全在先生一言。” 贾诩“噗嗤”一声轻笑。“真如你所言,我岂会在此?” 谢广不解地看着贾诩,不知道贾诩所言有几分虚实。 他在郭汜麾下算是聪明人,可是在贾诩面前,他和孩童无二。 贾诩收回目光,不紧不慢地说道:“车骑将军的命不在任何人手中,在他自己手中。李傕派李应、李维攻杨奉营,亲率主力居后,他在防谁,你们应该很清楚。亏得天子指挥若定,出奇制胜,一战而斩李维,你们还有机会考虑……” “甚?”谢广吃了一惊,眼珠子差点掉地上。“李维阵亡了?” 贾诩一脸诧异地看着谢广。“你们不知道?” 谢广目瞪口呆。 他知道李维不是什么名将,杨奉也很勇猛,但阵前斩将绝非易事。兵力相当,李维身边还有由羌胡组成的亲卫骑,以杨奉的实力,阵斩李维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所以他们收到了李维大败的消息,却不知道李维被阵斩了。 估计是负责侦察的游骑、斥候也觉得这个消息不靠谱,直接忽略了。 “我们……只知道李维被击败,李应猛攻半日,亦未能破阵,却不知道……”谢广咽了口唾沫,声音有些沙哑。“如此说来,这大汉真是……” 他嗫嚅了半晌,还是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李维被阵斩的消息过于惊人,他有点懵。 贾诩看在眼里,暗自叹了一口气。 他刚刚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也是不敢相信的。但仔细询问了阵前战况后,他知道,这个消息虽然难以置信,却是真的,天子抓住了李维的破绽,一击得手。 让人惊讶的不是李维被阵斩,而是天子捕捉战机的能力和自信,以及对郭武等人的运用。 初登战阵,就有这样的成绩,足以证明天子的聪颖并不局限于朝堂,在战场上一样出色。 “天子已经下诏罢免李傕的大司马,诏诸将讨贼。”贾诩从书案上取来一封诏书,推到谢广面前。“我求了一份诏书抄本来,你带给郭汜。接下来该怎么办,全看你们自己。” 在贾诩面前,谢广也不客气,打开诏书看了一眼。 “这是谁写的诏书?太狠毒了,李傕怕是要被气疯了。” 贾诩淡淡地说道:“如果我猜得不错,可能是李桢。”他顿了顿,又道:“你看,天子并未抛弃西凉人。能否自立于朝廷,还要看西凉人自己的选择。” 谢广心领神会,连连点头,小心翼翼地将诏书收到,再拜,躬身退出。 贾诩等了片刻,打开案上的砚盒,提起笔,写了一封奏疏,命人送往御前。 —— 刘协收到贾诩的奏疏时,已经是子时。 在战场上吹了一天风,吃了一天土,晚上又和诸将一起吃饭、讨论军情、统计伤亡,准备明天的作战方案,全部安排妥当,这才拖着疲惫的身体上床休息。 眼睛刚眯上一会儿,贾诩的奏疏就到了。 强打精神坐了起来,刘协将贾诩的奏疏反复看了几遍,还是不太放心,命人传杨修、丁冲来见。 这两人就住在一旁的小帐里,随叫随到。 杨修一副刚被人叫醒的样子,困得睁不开眼睛,不停地打着哈欠。 丁冲虽然也是两眼通红,脸色苍白,却精神得多。 “幼阳当值?”刘协问道。 丁冲点点头。“臣上半夜,杨侍郎下半夜。” 刘协没有再说,将贾诩的奏疏递给他们传阅。 贾诩的奏疏其实很简单,就是将谢广深夜请见,他们说了些什么,一一记录,最后表达了一些意见,提了一些建议。 郭汜已经动摇,右翼的安全基本可以保证。 但郭汜还在观望,面对李傕的优势兵力,他还没有奋力一击的勇气。 要想诸将对李傕群起而攻之,还需要更多的胜利证明李傕并非不可战胜。 同样,李傕为了证明自己依然有把握全局的能力,绝不会轻易动用主力,而是命李应全力进攻,甚至不惜代价,以命换命,以期将杨奉部消耗殆尽。 换句话说,杨奉要做好恶战的准备。 刘协赞同贾诩的分析,但他不敢肯定贾诩上这封奏疏的用意。 杨修看完诏书,将诏书转给丁冲,随即带着几分怒意说道:“陛下,臣以为贾诩这是养寇自重,有意保全郭汜,保全凉州人的实力。” 刘协没吭声,静静地等丁冲看完奏疏。 丁冲看完,思索了片刻。“陛下,臣赞同杨侍郎的意见。” “那朕当如何?”刘协问道。 “留中不发,以观后效。”杨修挥挥手,恨恨地说道:“西凉人羌胡习气难除,不可不防。” 丁冲点头附和,又补充了一句。“群狼环伺,不得不戒急用忍,以免生变。” 刘协苦笑。 杨修、丁冲基本代表了公卿大臣对西凉人的态度,既鄙视,又畏惧,尤其是眼下这个形势。 李傕、郭汜在西,张济在东,杨定、段煨摇摆不定,朝廷真正能够依靠的只有南北军和杨奉的部队,势如累卵,一旦激怒贾诩,后果不堪设想。 但是让他们相信贾诩,那也是不可能的。 这是长久以来的歧视,绝不可能在短短几天内消除。 贾诩显然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他主动远离决策中心,并及时报告自己的动向,又不显得过分积极。 比如主动劝降郭汜。 即使杨修怀疑他有意保全郭汜,增加自己说话的份量,也找不到证据。 这老狐狸,分寸感掌握得恰到好处,不愧是三国第一苟。 “留中不发,并非上策。”刘协转身找笔,丁冲立刻上前,将一旁的笔递了过去,同时打开砚盒,又添了一些水,研起墨来。 杨修看在眼里,不自觉的撇了撇嘴,将头扭向一旁。 待丁冲研好墨,刘协提起笔,蘸了墨,在贾诩的奏疏后面批了四个字。 朕知道了。 第110章 人心 派人将贾诩的奏疏送回,刘协一时没了睡意,便让丁冲去休息,留下杨修说话。 杨修依然愤愤不平,一再说凉州人性同羌胡,反复无常,不可信。 刘协哭笑不得。 这种充满书生气的无能狂怒真的有意义吗? “闭嘴!”几次暗示无果,刘协抓起枕头砸了过去。 杨修这才闭上了嘴巴,怏怏地坐在一旁。 “趋利避害是普通人的本性,你不能要求每个人都是君子,更不能要求每个人都是圣人。”刘协冷笑道:“你扪心自问,四世三公的袁氏与凉州人孰恶?” 杨修尴尬地咧了咧嘴,脸皮有些发烫。 他听得出天子的愤怒,也知道天子给他留了面子,没有将弘农杨氏一起骂进去。 袁氏固然有不臣之意,杨氏又何尝对朝廷毫无保留的忠诚? 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你觉得贾诩的分析如何?”刘协主动回归主题。 他留下杨修,可不是听他发牢骚的。 战斗还没结束,明天还要继续,李傕会不会如贾诩所言,留下主力,依旧派李应进攻,这是他需要考虑的问题。 李应有万余人,昨天损失了千余,加上受伤的,总数不下三千。 按理说,已经不具备击破杨奉阵营的能力。 除非他真的想以命换命,消耗杨奉的兵力。 李应的部下真有这样的战斗意志吗? 他表示怀疑。 “陛下,贾诩所言只是一种可能。”说到正事,杨修冷静了很多。“臣以为,李傕更可能的选择是派李应进攻,却不急于破阵,而是僵持,待我军粮尽。” 刘协深有同感。 他也担心这一点,所以才想方设法刺激李傕,免得拖延时间过长,粮草不济。 李傕昨天上了当,挨了一闷棍,会不会冷静下来,改变策略,继续耗着? 如果是这样,那就无解了。 如果他想拼命,主动出击,只会正中李傕下怀。 以飞熊军为代表的西凉铁骑会让他领教一下什么叫真正的战争。 “若是如此,该如何破解?” “无解。”杨修苦笑道。他想了好一会儿,又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刘协沉默。 此时此刻,他使不出召唤术,只有期待贾诩的大预言术有效了。 —— 张济翻了个身,将年轻的妻子邹氏搂在怀中。 “又想什么呢?”邹氏呢喃着,睁开眼睛,吓了一跳,险些从床上滚下来。 黑暗中,张济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一点睡意也没有。 “明天就是第五天了。”张济幽幽地说道。 “什么第五天?”邹氏松了一口气,轻轻捶了一下张济的胸口。“大半夜的不睡觉,眼睛瞪得像牛,想吓死人啊。” 张济也不理她,自顾自地说道:“我和段煨约定,给他五天时间。五天后,若小皇帝与李傕还没分出胜负,我就要出兵进攻。” “你要帮李傕?”邹氏秀眉蹙起。 “不是帮李傕,而是帮自己。”张济无声地笑了起来。“小皇帝奇货可居,如果能将他带到弘农,以后我就不用看人脸色了。想做大将军,就做大将军。想做大司马,就做大司马。那些看不起我的三公九卿,全都要往后站……” “那我呢?” “你当然是大将军夫人,大司马夫人,想要几道诰命,就有几道诰命。就算你想要皇后的凤冠,我也能弄来。” 邹氏一时神往。过了一会儿,她充满遗憾地说道:“我真没用,都没给你生个儿子。” 提到子嗣,张济的心情顿时低落了三分。 “不是有阿绣嘛。”张济拍拍邹氏的背。 对这个小他三十岁的娇妻,他总是狠不下心来。 邹氏伏在张济怀中,泫然欲泪。 身为女人,她当然还是希望有一个亲生的孩子。 从子再好,毕竟不是儿子。 更何况张绣与她年纪相若,这婶婶当得实在别扭。西凉人习染夷风,万一哪天张济战死了,她不得不依赖张绣生存,谁知道张绣会不会像鲜卑人、匈奴人一样强迫她为妻。 一直以来,她都觉得张绣看她的眼神不像一个从子应有的。 翻来覆去的想了想,邹氏觉得还是该劝劝张济,不要轻易与段煨开战。 段煨可不是杨定、郭汜那些草包,段家是武威有名的将门,用兵很有章法。 但她也清楚,张济一向不服段煨,直接劝反倒有可能火上浇油。 “阿绣去了这几天,可有消息来?” “自然是有的。”张济想了想,又觉得奇怪。 张绣原来天天有消息送来,但今天没有。 不会是出了什么意外? 可是仔细一想,张济又觉得不可能。 天子没有骑兵,根本追不上张绣。李傕倒是有骑兵,比如飞熊军,但李傕再疯,也不会在这个时候与张绣发生冲突。 难道是段煨? 也不太可能。就算段煨攻击了张绣,也不可能全歼,张绣逃出来的机会还是很大的。 那是什么原因? 张济越想越不安。 他没有亲生儿子,一直将张绣当作继承人。如果张绣出了什么意外,他可真是绝后了,就算将天子带到弘农,又有什么意义? 见张济不安,邹氏悄声问道:“将军,你说,阿绣会不会是被天子打败了?” “怎么可能。”张济又好气又好笑的说道:“你以为阿绣是李式那种蠢物?他可是我张济的从子,聪明又英武,是凉州有名的少年英雄。” “可是我听将士们说,天子更聪明,更英武,就连上苍都喜欢他。” “谁在传谣?”张济恼怒起来,声音也变得严厉。 军中最忌谣言。扰乱军心,影响士气,严重的甚至可能引发叛变。 “又不是我说的,你凶我作甚!”邹氏吓了一跳,随即赌气的转过身,背对张济。“阿绣再聪明,再英武,他敢像天子一样面对李傕吗?” 见邹氏生气,张济顿时气短三分。他哄了几句,邹氏也不理他,还故意打起了呼噜。 张济无奈,翻身躺倒,脑子里却莫名的想着邹氏那句话。 张绣敢像天子一样面对李傕吗? 不敢的。 别说张绣,就连他张济都不敢正面与李傕较量。 可是,天子敢。 天子不仅敢,而且坚持到了现在。 或许,他真是天命所归,以至于天垂异象? 对了,还有贾诩。 第111章 无路可退 张济迷迷糊糊的睡了半夜,第二天早早的醒了,还在想着那个问题。 他派人去问,这才得知张绣还没有消息送来,心中更加不安。 他一面派人召集诸将议事,准备进攻段煨,一面在帐前活动身体。 就在他准备吃早餐的时候,张绣终于送来的消息。 一个让张济怎么也没想到的消息。 昨天李应、李维率万人进攻杨奉的阵地,结果被杨奉迎头痛击,李维阵亡,李应率部猛攻一天,损失数千人,无功而返。 张济怀疑传令兵记错了,再三追问。 然后他发现传令兵的神色不太自然。 张济恼了。“为何昨天的消息,今天早上才送来?” 传令兵慌了,不敢再隐瞒,说出了实情。 之所以现在才将消息传回来,是因为张绣离战场比较远,花了些时间打探消息。 这个消息太不合情理,张绣不敢轻信,再三确认后,才敢传回来。 至于张绣为什么离战场那么远,却是因为前天夜里,张绣遭人袭击,险些送了性命,连战旗都被人抢走了。 这面战旗,昨天出现在杨奉的营中。 张济听完,半天没说出话来。 这个消息可比士孙瑞击退李式更令人震惊。 —— “出击?”李应看着李傕,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李傕想了一夜,却选择了一个最不划算的方案? 为了今天是否还要再战,他们昨天晚上争论了半夜。绝大多数人都赞成缓一缓,不要急于进攻。 杨奉、士孙瑞的阵地坚固,强攻必然损失惨重,这已经被事实证明了,没有任何疑问。 相反,天子既无援兵可盼,又无粮草储备,全靠段煨供应。现在张绣已经切断了粮道,天子断粮是迟早的事。一旦断粮,朝廷必然不战自溃。 明明有便宜可捡,为什么还要冒险? 万一损失太大,就算击破杨奉的阵地,又如何面对段煨和杨定可能的增援?以及郭汜、张济的联手争夺? 怎么看,这都不像一个明智的选择。 李应甚至怀疑,这又是嫂嫂胡氏的主意。 只有妇人,才会提出这种没脑子的建议。 面对李应的质疑,李傕很生气,用力一拍案几。“怎么,连你也想违抗的我命令?” 李应的脸沉了下来,忍着胸中怒火。“兄长,并非是我想违抗你的命令,只是这么做……” “这么做的损失会很大,但不这么做,我们很可能会被人生吞活剥,连骨头渣都不剩一点。”李傕暴跳如雷,一跃而起,手指帐外,厉声咆哮。“你觉得郭多在等什么?杨定又在等什么?段煨、张济又在等什么?他们在等我露出破绽。一万人,连杨奉的大营都无法攻破,谁还会把我当回事?” 李傕两眼充血,神情狰狞。“到时候,我们要面对的就不仅仅是杨奉,还有郭多,还有杨定,他们都会扑过来,先将我们撕成碎片,然后再分高下。” 李应看着李傕,哑口无言。 他知道,李傕已经疯了,觉得所有人都想杀他。 杀人者,终究会被人杀。 强如董卓,最后不也死在吕布的戟下? 李傕又岂能逃脱这个宿命。 “你是愿意面对杨奉,还是愿意面对郭多、杨定等人的围攻?”见李应站着不动,李傕更加离火,一脚踢翻面前的案几。“你若是不敢,就回中军休息,我就调别人去。” 李应叹了一口气,躬身领命。“我听兄长的便是。” 李傕神情稍缓,走到李应面前,伸手揽着李应的肩膀。“打虎还需亲兄弟,其他人都靠不住,唯有我们兄弟、父子可以相信。杨奉是何等人,你还不清楚?匹夫之勇尔。纵使天子到他营中,能激励士气,又能撑得几天?昨天被他们钻了空子,今天你一定要小心些,稳扎稳打,必能取胜。” 李应点头答应,心里却道,父子是父子,兄弟却不是亲兄弟。这种事,你怎么不让李式、胡封去? 李傕吁了一口气。“我让李利去帮你。你也不用像昨天一样猛攻,只要不让杨奉休息就行。其他人看到你还在进攻杨奉,就不敢轻举妄动,我们就还有机会。” 李应再次点头。 李傕这几句话,还算是合情合理。 由此可见,他也是经过深思熟虑,并非一时冲动。 可是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也说明李家已经到了穷途末路,没有其他的选择,只能硬着头皮上。 “请兄长放心,我一定全力以赴。” “好。”李傕用力拍了拍李应的肩膀。 —— 当太阳从身后的塬上升起时,战鼓声再次响起。 李应又进攻了。 这一次,担任进攻任务的是李利。 李利是李傕的从子,也是李应的从子,二十出头,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 被李傕调到李应麾下,他主动请令,拍着胸脯说,要拿下杨奉的大营,为叔叔李维报仇。 对李利豪迈的请战宣言,李应很不舒服。 你想为李维报仇,我就不想吗? 你以为我昨天打了一天,是在敷衍了事,还是与杨奉勾结,故意演给你们看? 李应同意了李利的请战,非常没有诚意的鼓励了李利几句。 李利也不在乎,率部列阵,随即向杨奉的阵地发起了猛攻。 为了表示重视,他带着亲卫营站在了阵前,逼近强弩的射程。 亲卫将很紧张,亲自手持大盾,在李利身边保护,几个人眼睛瞪得溜圆,注视着山坡上的几具强弩,生怕突然飞来一枝冷箭,要了李利的性命。 李利的举动也激励了士气,在弓弩手的掩护下,一曲步卒扛着连夜准备好的木排,冲出了阵地,向杨奉的阵地杀去。 杨奉不敢怠慢,下令迎击。 西凉军以木排为大盾,顺利的冲到了壕沟旁。他们将木排放倒,接应弓弩手近前射击,同时派一些勇士跳入壕沟中,企图强行突破,爬到对面,将白波军将士的阵地撕开一条口子,方便搭设木排。 几十个士卒跳入坑中,却发现跳下去容易,爬上来难,坑壁又高又陡,没有梯子,只能搭人梯,或者将木排扔进壕沟中,充当梯子。 西凉军准备不足,一时慌乱,给了白波军充裕的反应时间,迎头痛击。 没过多久,一曲西凉军士卒就损失了三四十人,眼看突破无望,曲军侯只得下令撤退。 李利大怒,命人将曲军侯叫过来,斥以怯战之罪,亲自斩下了他的首级。 “再攻!”李利举着血淋淋的战刀,厉声大喝。“有怠战者,怯战者,格杀勿论。” 第112章 太年轻 提拔一名队长为曲军侯,补充军械,又痛饮三杯后,刚从阵上退下来的一百多西凉军被迫再次发起冲锋。 李利宣布,若能破阵,人人重赏,酒肉管够,人人可在俘虏中挑一个关东女子过夜。 若不能破阵,就战至最后一人,胆敢退后者,杀无赦。 两百身披坚甲、手执利刃的亲卫在阵前排开,个个杀气腾腾。 被美酒和恐惧刺激的西凉军爆发出了惊人的战斗力,他们扛着木排,冒着箭雨,号呼向前。 有人被箭射中,有人摔进坑里,有人被白波军的长矛刺中,被战刀砍断手指,却依然咆哮着拼命向前,像是发了狂的野兽。 第一道阵地的白波军战士承受了巨大的压力。 对西凉军的恐惧再一次浮上心头,有的人开始动摇,阵地出现了崩溃的征兆。 在阵前指挥的杨奉见状,一面派人向刘协示警,一面带着亲卫杀了过去。 当他直面状若疯狂的西凉军将士时,他也吓了一跳。 李傕怒了,真正的血战开始了。 杨奉冲上前去,一面挥刀砍杀,一面连声大呼,鼓舞士气。 “人来杀人,狼来屠狼。我白波军怕过谁?砍死他们!” 杨奉挥刀砍倒两个西凉军战士,又以背上挨了两刀为代价,奋力掀翻了木排。木排上的西凉军士卒立足不稳,摔进坑去。 坑里已经有不少西凉军将士,有的已经死了,有的还没死,却爬不起来。有的踩着同伴的身体,奋力向前冲,眼睛血红,声音嘶哑,宛如野兽。 杨奉顾不得查看自己的伤势,盾砸刀劈,一口气连杀数人,勇不可当。 几名亲卫死死地护在两翼,刀矛齐下,将企图冲过壕沟的西凉军士卒杀死。 在杨奉的增援和鼓舞下,将士们守住了阵线,将冲阵的一百多名西凉军全部杀死。 但壕沟已经被尸体填出一个通道,很难挡住西凉军的第二拨攻击。 提供远程打击掩护的弓弩手也发出警报。 刚才西凉军的攻势太猛,箭矢的消耗太大,如果没有补充,最多只能再坚持两次射击。 杨奉心急如焚,挥着战刀,下令将士们放弃第一道阵地。 话音刚落,一个曲军侯提出了反对。“天子有诏,即使受到冲击,也不可轻易放弃第一道阵地,当在缺口两侧立阵,继续阻击……” 杨奉气急败坏,抬手一个大耳光。“你是谁的部下?” 曲军侯被打懵了,结结巴巴地说道:“将……将军,当时你……也同意的。” 杨奉愣了一下,有点后悔。 这的确是他同意的战术,他一时慌乱,忘了这茬。 “按商定的战术办。“杨奉挥挥手,再次发布命令。 鼓声再起,传令兵将最新的命令传了出去。 将士们在被西凉军用尸体填出的通道两侧立阵,伤员被送往后阵,减员严重的伍什紧急重组,准备再战。 看着麾下将士忙而不乱的调整,杨奉既得意,又有些不安。 战斗能打成这样,是他之前不敢想象的。 这都是天子的功劳。 如果不是天子亲自参与,与普通士卒商议防守的办法,又设计出这样的阵型,他们根本不可能挡住西凉军的疯狂进攻,也许阵线已经崩溃了。 但将士们对天子的信服,也让他感觉到了巨大的危机。 这一战若能取胜,有多少人认为这是他的功劳,又有多少人认为这是天子的恩泽? 如果自己与天子意见不合,有多少人会支持天子? 杨奉转头看了一眼山坡上天子。 天子也正好看过来。 两人相隔百余步,四目相对。 —— 西凉军第一次进攻时,刘协并没有太在意。 他正忙着接收王服和沮俊各送来的骑士和射声士。 骑士和射声士名义上各有百人,实际上只有八十三骑,九十一名射声士,总共一百七十四人。 对刘协来说,依然是一支及时的力量补充。 他第一个命令就是让射声士赶到阵前增援。 比起白波军的弓弩手,这些射声士显然更有战斗力,尽管他们离真正的射声士还有很大一段距离。 射箭这种事,对训练的依赖性更强。 骑士则分为两组,从新来的骑士挑出一些补充虎贲侍郎,剩下的骑士自成一队。 就在他让郭武挑选骑士时,前面响起了撤退的战鼓声。 没等他反应过来,战鼓声再变,由撤退变成了就地变阵。 刘协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正好与杨奉目光相对。 刹那间,他有一种直觉,杨奉这一眼恐怕不是随便看看。 但他没来及得细想,就被远处西凉军的阵地吸引了目光。 在朝阳下,一字排开的甲士太惹人注意了。 李傕等人把持朝政,朝廷武备有名无实。大部分西凉军都穿皮甲,披铁甲的比例有限,一两百人全员披铁甲的更是罕见。 这应该是主将的亲卫。 主将的亲卫有督战的功能,出现在阵前并不奇怪。但如此严肃,只能说明一个问题。 负责进攻的主将铁了心,要不惜代价拿下阵地。 竟然被贾诩言中了? 刘协又惊又喜,一边仔细打量阵前形势,一边分析自己判断失误的原因。 那可不是他一个人的判断,杨修、丁冲也是这么想的。 但事实证明,他们都错了,贾诩猜对了。 论揣摩人心,他们几个都太年轻,加起来都不及贾诩一人。 刘协没猜明白为什么李傕会疯狂进攻,却明白了贾诩的用意。 他毋须大声说话,不经意之间就证明了自己的实力,也证明了自己的不可或缺。 这老狐狸。 没等刘协腹诽完,阵前鼓声再响,西凉军又一次发起进攻。 两百士卒分成四组,各举着两个木排,向阵地逼来。 其中一组看中了之前的同伴用尸体填出的通道,迅速通过了壕沟,与白波军短兵相接。 但这并不是突破的机会,而是一个陷阱。 他们陷入白波军将士的三面围攻。 即使他们不惜性命的厮杀,依然无法逆转以寡敌众的不利局面,被接连砍倒在地,或者坠入坑中。 两翼的白波军将士挤压过来,将无路可退的西凉军将士全部杀死。 战果喜人,代价却非常有限,除了部分轻伤,个别重伤,没有一个阵亡。 临阵指挥的杨奉看得清楚,又惊又喜。 他立刻下令,正在全力反击的将士照计行事,主动让开一个又一个的缺口,将西凉军引进来围歼。 战鼓声一阵接着一阵,双方杀得难解难分。 第113章 亲离 李利恼羞成怒。 即使他使出了最残酷的手段,逼迫着麾下将士发起连续进攻,也只在开始取得了一些进展,在白波军的第一道阵地上取得了一些突破。 然后战况再次陷入胶着。 白波军的顽强超出了他的想象。 伤亡在不断激增。 苦战半日,三次冲锋,五六百人阵亡,几个逃回来的也被他斩于阵前,以示军法不可违。 破阵的希望越来越渺茫,但将士们积累的怨气却有急剧增加。 三战不胜,已经是西凉军的极限。 再强迫部下冲阵,只怕会引起哗变。 李利不敢再试,命人守好阵地,亲自赶到中军,向叔叔李应请教。 对李利的糟糕表现,李应有点幸灾乐祸,没给他任何建议,让他直接向李傕请示。 为了避免李利在李傕面前胡说八道,李应还派自己的儿子李进随李利一同前往。 结果,李进与李利在李傕面前吵了起来。 李利指责李应增援不及,消极怠战。 李进指责李利鲁莽冲动,有勇无谋,违背了李傕的既定方案,造成重大伤亡。 李傕气得头晕脑胀,额头的血管突突乱跳。 他之所以能在董卓诸多部将中脱颖而出,就是因为他兄弟多、子侄多。 兄弟同心,其利断金。 当兄弟开始离心离德,危险就不远了。 李应消极怠战,看着李利猛打猛攻,既不支援,又不指点,显然有了异心。 他想拿我的首级将功赎罪吗? 看着脸色阴沉的李傕,李利、李进感觉到一阵寒意,不约而同地闭上了嘴巴。 李傕沉吟良久,缓缓说道:“继续攻,不要急,我倒要看看谁先撑不住。” —— 听完李进的回报,李应感觉到丝丝寒意。 李傕的话不多,但背后的意思却让人不安。 谁先撑不住,是指战场上的敌我双方,还是兄弟之间的某人? 李应仔细考虑了一番后,派人请李利来吃晚饭,共议军事。 李利很快就来了,叔侄俩相对而坐,中间的案上摆着酒、肉和粗略的地图。 见礼后,李利入座,不经意地将腰间长刀调整了一下位置。 李应盯着李利看了两眼。“阿利,你来之前,大司马有没有交待什么?” 李利眼神闪烁,强笑道:“他说叔父久经沙场,让我多向叔父请教用兵之道。” 李应笑了。“用兵之道谈不上,久经沙场,倒是勉强称得。说起来,我第一次上阵的时候,也和你差不多年纪,一转眼,随大司马征战十多年了。” 李利静静地坐着。 “我们老了。”李应倒了一杯酒,递给李利。“以后就看你们这些年轻人了。希望你们能像我们当初聚集在大司马麾下一般,用心支持阿式。” 李利的眉头抽搐了一下,随即说道:“叔叔言重了,大司马刚刚五十出头,正当壮年。” 李应笑了起来。“身为武人,还指望寿终正寝吗?马革裹尸是常有的事。”他的笑容中多了几分苦涩。“你叔叔李维不就阵亡了?” 李利沉默不语。 听李傕的命令,他没有什么问题。 可是一想到将来或许要听李式的命令,他心里就说不出的别扭。 “叔叔,这一战该怎么打?”李利转了话题,指指案上的地图。“这是……杨奉的阵地?” 李应点点头。“你来之前,我已经攻了一天,虽然没能拿下阵地,大致搞清楚了形势。本想等你来,一起商量商量,没想到你先进攻了。” 李利面红耳赤,无言以对,只得举起酒杯,向李应致歉。 李应笑笑,与李利喝了一杯。 “杨奉的阵地很奇怪,我想了很久,也没找到速胜的办法……”李应指着地图,侃侃而谈。 他虽然不是什么名将,毕竟跟着李傕打了十几年,论经验,肯定比李利丰富多了。 昨天打了一天,虽然没能破阵,却看出了一些端倪。 首先杨奉的阵型就很古怪,以前见得不多。 阵前挖壕沟不稀奇,稀奇的是挖了两道壕沟。如此一来,在两道壕沟之间列阵的将士等于被断了后路,一旦形势不利,撤退必然受阻,很可能摔入壕沟,自乱阵脚。 置之死地而后生是兵法不假,但那绝不是所有人都能用的。 以杨奉部下的战斗力和纪律,他们能在这种条件下坚持住? 李应一度表示怀疑。 但是两天的战斗表明,他的怀疑错了。 杨奉的部下不仅坚持住了,而且打得有声有色,令人难以置信。 “我们面对的杨奉,并不是我们以为的杨奉。”李应说完,喝了一大杯酒。“或者应该说,我们面对的其实不是杨奉,而是天子。” “天子?”李利没听明白。 “是的,你看杨奉在阵前指挥,东奔西走,就以为他是一军之主?嘿嘿。”李应冷笑两声。“他现在就是一个前阵都尉,真正在指挥大军的是天子。” 李应拍了拍案上的地图。“你觉得这种阵形,是杨奉能想得出来的?” 李利眨眨眼睛,若有所思。 和天子对阵,与和杨奉对阵,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 杨奉就是一介匹夫,出身白波贼,有勇无谋。 天子却是天下之主,上帝垂青之人。尤其是前几天的天象出现之后,与天子有关的传言就没停过,不少人说是上天不弃大汉,派年轻的天子来拯救大汉。 要不然天子怎么会那么聪明? 历史上的亡国之君都是又蠢又残暴,比如桀纣,比如秦二世,哪有这么聪明又仁慈的亡国之君? 李利犹豫了半晌,轻声问道:“阿叔,听说贾文和先生向天子称臣了,有这回事吗?” “我也听说了,但不知是真是假。”李应又倒了一杯酒,握在手中,举到唇边。“上次那两个游骑被杀,前两天传诏的使者又被杀,所有的消息只有大司马一人知道,我们都是听他说的。他说什么,我们只能信什么。” 他顿了顿,又道:“或许,阿式和胡封也知道。” 李利的眼珠转了转,欲言又止。 李应不完全相信他,他又何尝完全相信李应。 但李应提到的两件事却是事实,不由得他不深思。 李傕接连杀人,明显有掩饰真相的意思。他们都被李傕蒙在鼓里,只有李傕的亲儿子李式、外甥兼内侄胡封知道实情。 难道这就是李傕派他们来进攻杨奉,却让胡封、李式监视士孙瑞的原因? 第114章 灯下黑 刘协站在山坡上,看着不紧不慢列阵的西凉军,心中不安。 日上三竿才出营列阵,又这么漫不经心,你们是来作战还是打卡? 不会是老贾算走了眼,毕竟不久前就翻过车。 刘协想来想去,觉得还是要靠自己,不能把希望全寄托在贾诩身上。 “如果李应、李利以进攻为名,行拖延之实,奈何?” 杨修、丁冲都有些头疼,欲言又止。 杨奉摩拳擦掌,主动请战。“陛下,不如由臣出战,挑衅一下他们?李应老成,李利却年轻好胜,也许会被激怒呢。” 刘协犹豫了一瞬,就否决了杨奉的提议。 杨奉说得没错,李应老成,在准备进攻的前阵两翼部署了足够数量的骑兵。再想复制郭武阵斩李维的桥段不太现实,反倒有可能陷入李应的伏击圈。 就算杨奉骁勇,也要看对方给不给机会。如果对方将领足够谨慎,不与他们正面相遇,对方的兵力优势足以缠住杨奉,为步卒创造包围的机会。 “三军易得,一将难求。”刘协严肃地说道:“将军若有闪失,别说斩了李应,就算斩了李傕,也不值得。不可!” 杨奉心里美滋滋的,那一丝丝担心也烟消云散。 “命令将士守好阵地,不得轻举妄动。” “唯。”杨奉大声应了,按着腰间长刀,昂首挺胸,大步去了。 “陛下,士气可用,兴义将军之计或可一试。”丁冲轻声提醒道。“断粮在即,实在拖不起啊。” “再等等,再等等。”刘协纠结无比,强按心中焦躁。 他也希望杨奉能够主动出击,但是一来没把握,二来他觉得杨奉可能是试探,未必真想主动出击。如果他轻率的答应了,反倒可能让杨奉生疑。 昨晚军议的时候,杨奉就不是很积极。 除了等一等,他没有更好的选择。 郭武主动请缨。“陛下,臣愿单骑挑战,探一探虚实。” 刘协想了想,还是摇头否决了。 李利不是李式,未必会被郭武激怒,派人应战。 万一他不讲武德,乱箭齐发,郭武就死定了。 “郭武,你抓紧时间磨合,等待战机。如果李应一直不攻,我们可能要击破张绣,打通粮道。” 郭武点点头,也转身去了。 杨修咂了咂嘴,叹了一口气。 郭武虽勇,却未必是张绣的对手,而且双方兵力差距太大了。 真要逼到那一步,这一战凶多吉少。 —— 一直到正午,李利才发动了第一次进攻。 双方射了一阵箭,李利就下令撤退了。 一心求战的杨奉气得大叫,命令弓弩手不要再轻易射击,浪费箭矢。 等西凉军到阵前,用刀砍死他们。 但西凉军并没有给杨奉这样的机会。哪怕白波军不用箭阵阻击,他们也不肯轻易接触,离得最近的时候还在五十步开外。 一看就知道没有进攻的诚意。 杨奉几次请战,情真意切,刘协也有些意动,但他还是按捺住了,决定等一等再说。 他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贾诩的分析有一定道理。 李傕的形势也许更紧张。 虽然都是群狼环伺,他毕竟还有阵地可守,李傕却是在平坦之地,一旦被人围攻,就是灭顶之灾。 眼前这个局面,未必就是李傕本人的心思。 军中还有两三天的存粮,他可以再坚持两天。 不到最后一刻,绝不轻易放弃。 —— 夕阳西斜,李利鸣金收兵。 西凉军缓缓退去,喧嚣的山坡下恢复了平静。 塬上下的大营中一片欢呼,陛下不仅又守住了阵地一天,而且吓得恶狼一般的西凉军不敢进攻,不愧是上苍保佑的英主。 大汉中兴有望。 皇后伏寿派人送来了问候,还特地告诉刘协,蔡琰编了一首歌谣,教小儿们传唱。眼下人心思汉,士气正旺,都在等着陛下彻底击败李傕的捷报。 听着隐约可闻的歌声,刘协压力很大,心情莫名的焦灼。 但他还得耐着性子,与杨奉及诸将商议,如果明天李利还不进攻,又该怎么办。 方案有两个:一是继续等;二是设法伏击张绣,打通粮道,请段煨再送一批粮过来,哪怕只能支撑天也行。 不论哪个方案,都不是理想的方案,都是无奈的选择。 刘协明明自己急得上火,嘴角都开裂了,却不得不一本正经的指示诸将要有耐心。 “你们听听塬上的歌声,诸君的妻儿都在等待你们胜利的消息。”刘协将伏寿抄送来的歌词递给杨奉,让诸将传看。“人心、士气,优势在我。” 大部分将领不明就里,一个个喜笑颜开。 只有杨奉等寥寥数人知道内情,强颜欢笑。 —— 军议后,诸将散去。 刘协回到后帐,改变了坐姿,盘腿而坐,闭上了眼睛。 他的心很乱,无法入睡,不得不坐一会儿,让自己定定神。 地图就在面前的案上,但他却不用看。 经过这几天的反复讨论,附近的地形以及双方兵力的部署已经刻在了他的脑子里。 他调整呼吸,想让自己静下来,各种画面却像走马灯一般,在脑子里不断闪现。 如果明天李应、李利还是不进攻,怎么办? 伏击张绣,能成功吗? 双方的骑兵数量是接近三比一,张绣勇而有谋,为人谨慎,如果不能一击得手,怎么办? 段煨会不会翻脸,与张济合兵一处? 杨定会不会向李傕投降? 郭汜会不会进攻右翼? 想来想去,没有一个方案是保险的,后果却不堪设想。 刘协忽然睁开了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他总觉得自己漏掉了什么,怎么也想不出来。 他起身走到案前,拨亮了灯,对着地图细看,查找可能疏漏的那一点。 油灯照亮了地图,李应、郭汜的大营一一在列,被朱砂笔圈着。 刘协来回看了两遍,却没找到李傕的大营,不免有些奇怪,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 地图上怎么可能没有李傕的大营? 他定睛一看,原来李傕的大营就在眼前,只是在灯下的阴影里,反而看不见。 李傕的大营没有用朱砂圈住。 李傕有两万步骑,主动攻击李傕无异于自寻短路,即使再大胆的人,也不会提这样的提议。 他心中一动,不期然的想起了贾诩那句话。 贾诩说,郭汜还在观望,没有奋力一击的勇气。 这句话其实还有另外一种理解,只是他之前一直没有领悟到。 郭汜想攻击李傕,只是他没有取胜的把握。 因为郭汜只有一万人,而李傕有两万多。 刹那间,刘协明白了。 李傕率领两万主力,一直驻扎在郭汜与杨定之间,按兵不动。 他在等什么? 或者说,他在害怕什么? 一个大胆的计划,在刘协的脑海中渐渐成形。 “来人,请杨修、丁冲及兴义将军来。” 第115章 过目不忘 杨修、丁冲就在一旁,召之即至。 听刘协说要绕过李应,奔袭李傕,两人惊得目瞪口呆,异口同声的说道:“陛下,万万不可。” “为何不可?”刘协心跳加速,血往上涌,说不清是兴奋还是紧张。 危险,不言自明,但凡有点常识的人都看得出来。 但机遇,却不是每个人都能看得出、抓得住。 当然,杨修、丁冲未必看不出,但他们不敢冒这个险。 “陛下……”杨修咽了口唾沫,欲言又止。“陛下所言诚是,只是李傕兵力雄厚,就算我君臣不顾生死,奋力一击,又能奈何?” 刘协笑了。“你们错了,朕不是要打败李傕,而是要证明李傕的虚弱。” “陛下?”杨修还没反应过来。 丁冲却听懂了,张口欲言,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刘协看了丁冲一眼,接着说道:“李傕有两万人,面对任何一个人,他都有必胜的把握。可若是众人一拥而上,他必败无疑。郭汜、杨定作壁上观,并非不想进攻李傕,而是不愿先出手,都想等别人先出手,与李傕两败俱伤,自己好捡便宜。” “原来陛下袭击李傕为虚,扰郭汜、杨定耳目,诱其出手为实,好计,好计。”杨修恍然,随即又道:“若是他们还是不出手呢?” 刘协笑道:“那又如何?反正我们也没什么损失。” 丁冲说道:“陛下说得对,之前不是劫了张绣的战旗么,可以冒充张绣。就骑兵而言,甲胄都差不多,夜里也看不清。” 杨修抚掌而笑。 —— 时间不长,杨奉匆匆赶来,一看他衣甲整齐的样子,就知道他还没睡。 “将军还没睡?” “刚刚巡营回来。”杨奉笑笑。“陛下召臣,可是要夜袭。” “将军与朕真是心有灵犀。没错,朕打算夜袭。”刘协笑了。“夜袭李傕。” “好,好。”杨奉搓了搓手,笑容刚刚绽放,突然反应过来,顿时惊得两眼圆睁,眼珠子差点掉在地上。“甚?夜袭李傕?” 刘协笑容满面,静静地看着杨奉。 杨修、丁冲在一旁坐着,含笑不语,一副看弱智儿童的关爱眼神。 杨奉尴尬地看着刘协。“陛下,李傕大营有近两万人,千人一垒,就是二十余垒。整个大营方圆数里,只怕没等到我们杀到中军,就被李傕包围了。这……这和赴死无异啊。” “将军所言甚是。”刘协点点头。“所以,只要还有点理智,都不会这么做,对?” 杨奉讪讪地解释道:“陛下,臣……不是这个意思。” 刘协接着说道:“所以,就算有人攻击李傕的大营,也不可能是朕与将军,对?” 杨奉张了张嘴,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的眼神渐渐亮了起来,扬起右拳,用力一击左掌。“对啊,谁都有可能,唯独不可能是陛下啊。陛下虽勇,却不傻,岂能以万金之躯做这等蠢事?除非昏了头。” 刘协很无语。 会不会说话?不会说就闭嘴。 “那会是谁?”刘协启发道。 “最有可能的是郭汜。”杨奉来了精神。“郭汜一直想杀李傕,只是实力不够。如今有张济增援,他肯定有想法。这么多天没动静,估计就是在等机会。” “那杨定呢?” “也有可能。他受陛下恩惠至深,若无半点忠心,岂不是猪狗一般?李傕贪残好杀,他比谁都清楚。若非如此,当初也不会背叛李傕。” 见杨奉说得眉飞色舞,有将故事再讲一遍的可能,刘协连忙打断了他。 他费了这么多口舌,只是想引导杨奉的思路,避免强加于人的感觉。 对杨奉脑子不够用,偏偏自尊心超强的武夫来说,这个主意是他自己想出来的,和别人想出来,强迫他去做,区别很大。 刘协和杨奉商议,集中所有的骑兵,由杨奉和郭武率领,伪装成张绣部,趁夜色出击,绕过李应的大营,直取李傕大营。 能不能杀死李傕,暂时不用讨论,只要能让李傕产生误会就够了。 闲着也是闲着,有枣没枣打一杆子。 考虑到杀人不是目的,当以骑兵为主,多带弓箭和引火之物,方便放火。 杨奉兴冲冲的去准备了。 —— 刘协本想与杨奉、郭武一起出击,却被杨修、丁冲拦住了。 杨修死死地抱着刘协不放,连声说道:“陛下欲出营,请先斩臣首,否则万万不可行。” 丁冲也连声劝阻。“陛下有杀敌之心,臣等皆知,毋须陛下亲自出战。陛下年幼力弱,纵使上阵,也杀不了人,反倒需要兴义将军与郭侍郎分心保护,不如坐镇大营,运筹帷幄。” 杨奉、郭武也赞成丁冲的意思。 天子与他们同行,固然能鼓舞士气,却也会让他们分心,不能全力以赴。 万般无奈之下,刘协只得同意了他们的请求,留守大营。 他为随杨奉、郭武出击的骑士饯行,一人一杯酒,并让杨修、丁冲记下每一个人的姓名。 杨奉连声应答,却抱着刘协的腰不放。 “撒手,赶紧去拿笔墨。”刘协没好气的说道,用力去掰杨修的手。 杨修大声说道:“陛下,臣过目不忘,无须笔墨。” 刘协掰不开杨修的手,气得叫道:“嘿,你真的假的?” “陛下若是不信,可让出战的将士近前来,毋须自报姓名,臣来报出他们的姓名、籍贯。若有一人讹误,臣愿自裁,以谢欺君之罪。” “我……”刘协气极而笑,命诸将上前。 丁冲倒酒,刘协将酒杯递给将士,杨修一一报出他们的姓名、籍贯。 开始是郭武率领的虎贲侍郎,其中不少人曾与杨修一起,在杨定营中待过数日。杨修能报出他们的姓名、籍贯,他们也只是觉得荣幸,并不意外。 待到与杨修接触不多的虎贲侍郎,杨修依然一人不误,多少让人有些惊讶。 再到后来是士孙瑞刚送来的骑士,虽然都与杨修见过面,却大多没说过话,杨修却还是一一报出他们的姓名、籍贯,无一讹误,令人大开眼界。 最后是杨奉的亲卫骑,同样如此。 众人惊讶不已,被杨修的过目不忘折服。 最近对杨修有些看不上眼的杨奉重新打量了杨修两眼,心悦诚服的挑起了大拇指。 “杨公子真聪明。” 杨修不以为然的摇摇手。“天生的,不值一提。诸君放心,你们的名字都记在我的脑子里,等你们凯旋,我再给你们表演背书。不管是儒门六经还是诸子百家,随你们点,没有我不会背的。” “吹牛逼!”刘协忍不住爆了一句粗口。 众人大笑。 “上马。”杨奉翻身上马,举起手中的长矛。“凯旋之后,庆功宴上,再看杨公子背书。” 众人再次大笑,意气风发,纷纷上马。 杨奉向刘协拱拱手。“陛下,臣去了。” 刘协拱手还礼。“诸君保重,朕等诸君凯旋的消息。” “谢陛下。”杨奉一踢马腹,轻驰而去。 骑士们鱼贯出营,消失在夜色之中。 第116章 天赐良机 李傕在李式及飞熊军的簇拥下,冲进了李应的大营,一直来到中军大帐前,才翻身下马。 李应的亲卫将在上前迎接,刚准备说话,李傕一鞭子抽了过来,将亲卫将打翻在地。 两个飞熊军上前,将亲卫将摁住,拳打脚踢,扔在一旁。 李应正和李利对饮,听得外面马蹄声急,吓了一跳。刚刚起身,李傕便闯了进来。 “兄长。” “阿叔。” 李傕二话不说,举起马鞭猛打,一连数鞭,将李应、李利打得皮开肉绽,鬼哭狼嚎。 帐中闹翻了天,帐外却没有一个亲卫进帐,甚至连一点声音都没有。 李应、李利知道大事不妙,连忙跪倒在地,苦苦哀求。 “为何不攻?”李傕在李应的席上坐下,撕开了一块肉,送进嘴里。 “我们……攻了。”李利抹着脸上的血,结结巴巴的说道:“只是杨奉守得坚固,攻不下来。” “是他守得坚固,还是你不曾用心?” “我……我……”李利心虚地看看李应,希望李应出来为他说句话。 李应却一言不发。 李傕吃完一块肉,将骨头扔在案上,斜睨着李应、李利。“不管你是没用心进攻,还是用心进攻了,却没攻下来,结果都是一样的,那就是我们实力不足。” 李傕站了起来,绕到李应、李利面前。“如果狼王老了,牙不尖了,爪不利了,结果会如何?” 李应打了个寒颤。“会……会被赶出狼群。” 李傕寒声道:“孤狼能活吗?” “不……不能。” “原来你还知道这个道理。”李傕缓缓拔出战刀,架在李应的脖子上。“说,为何不攻?” 感受着刀刃带来的刺骨寒意,李应汗如雨下,鼻涕、眼泪一起往外涌。 李傕握着刀柄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最后一声长叹,还刀入鞘。 “读书人总说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如今看来,读书人果然不可信。罢了,罢了,你能阳奉阴违,我却做不到兄弟相残,平白让人笑话。起来,陪我喝两杯,然后回北地,过你的太平日子。” “喏……喏。”李应如逢大赦,战战兢兢地站起来,用袖子抹了抹脸,亲手提起酒壶,为李傕斟了一杯酒。他愣了一会,又道:“兄长,回北地……就能安生?” 李傕淡淡地说道:“我当初没杀皇甫嵩,他们应该也不会做得那么绝。” “听说皇甫郦在张济处,他们会不会……” 李傕苦笑。“就算皇甫郦不在张济处,张济也不可信。他和郭汜是朋友,想杀我不是一天了。” 他眯着眼睛,看着手里的酒杯。“再说了,想杀我的人又岂止是张济、郭汜,贾诩为小皇帝出了那毒计,赦免所有人,唯独不赦我,如今想拿我的首级去邀功的人数不数胜。” 李应和还跪在地上的李利互相看了一眼。 原来李傕一直隐瞒的诏书是这个。 “要不,我将这功劳送给你?免得便宜了别人。”李傕斜睨着李应,皮笑肉不笑。 李应愣了片刻,忽然心中一紧,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手按在了刀柄上,眼睛死死地盯着李傕,刚刚停住的冷汗又涌了出来。 片刻之后,他面色煞白,连声音都颤抖起来。 “兄长,我……我绝无此意。” 一抹笑容从嘴角绽放,李傕放声大笑,直到泪流满面。他一边笑一边摇手,示意李应不必紧张。 “你纵有此意,也没有这样的胆量。”李傕一边笑一边流泪。“我只是……我只是……” 正在李傕斟酌用词时,李式忽然闯了进来,两步抢到李傕身后,俯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几句。 李傕神色大变,长身而起,一边往外走,一边问道:“是郭汜还是杨定?” “尚不清楚。”李式满头大汗。“好像是一队骑兵,大既有千人。” 李傕猛的停住,怒吼道:“是张绣?” 李式吓了一大跳,目瞪口呆,不知道是该摇头还是该点头。 李傕一把推开李式,大步走到李应面前,面寒如霜,用力拍打着自己的脸颊。“你看,他们已经都以为我没有牙齿了,咬不死人了,都想扑上来咬死我。” “兄长,我……” “你若还记得自己姓李,就给我守住营盘,挡住张济、段煨。” 李应面色如土。“喏……喏。” 李傕恨恨地看了李应一声,一甩手,冲出了大帐,翻身上马。 “飞熊军,随我来!” “喏!”飞熊军骑士齐声应喏,纷纷上马,跟着李傕冲出了李应的中军大营。 李式慢了一步,被落在后面。 看看飞驰而去,没人看他一眼的飞熊军,李式呆若木鸡,一下子没了魂。 —— 杨奉、郭武策马走在最前面。 他们的武艺最好,负有突破的重任。如果遇到前来迎战、阻击的骑兵,他们要以自己的武力突破对方的阻击,最好能挑杀对方的将领。 骑兵对阵,将领必须冲锋在前,随时根据战场的形势变化发布命令,调整方向,加速、减速,稍有疏忽,不是错过战机,就是陷入危险。 杨奉以勇悍着称,郭武则有骄人的战绩傍身,实力不言自明,在他们的指挥下,总数只有三百余人的骑兵信心满满,急速上前。 为了保证战马有足够的体力,同时造成对方游骑、斥候的错觉,他们几乎带上了所有的马匹,连辎重营拉车的驽马都带上了,又故意拉开距离,伪装成近千骑的模样。 等他们赶到李傕的营外数里,开始点起火把,照亮了王越劫来的张绣战旗。 远远看去,这就是一支西凉骑兵,而且是张绣率领的西凉骑兵。 张济、张绣叔侄率领的骑兵素有威名,张绣也是西凉人中年轻一辈的勇士,这支骑兵的威慑力人所皆知,最近又一直在附近游弋,见过的人不少。 看到这面战旗,李傕麾下的游骑就吓破了胆,根本来不及细看,一部分向大营狂奔,一部分则赶去李应的大营,向李傕汇报。 张绣袭营,绝不是一千骑兵这么简单,张济必在其后。 张济来了,段煨自然也来了。 一场西凉人的大乱斗即将拉开序幕,不久前的惨剧再次上演。 这一刻,无数西凉游骑的内心是崩溃的,甚至有人觉得大势已去,直接逃跑了。 形势比预期的还要顺利,杨奉、郭武一路走来,几乎没有遇到一点真正的抵抗,轻松接近了李傕的大营。 杨奉心中暗喜,一声大喝,率先踢马加速,冲入大营之中。 第117章 夜袭 一连数日,李傕的大营风平浪静,连朝廷的斥候、游骑都看不到,将士们多少有些懈怠。 虽然李应的进攻不顺利,终究还是压着杨奉打,就朝廷那几千人马,能守住阵地就不错了,不可能实施反击,更不可能绕过李应,攻击李傕。 就算他们疯了,也没这实力。 当游骑送回消息,说张绣率千骑逼近时,没人觉得有必要担心。 张绣虽勇,却不是敌人,没必要太紧张。 再说了,一千骑兵能干什么? 等他们反应过来,杨奉、郭武已经率部深入,沿着营垒之间的通道急速前进,根本不管两侧大营里仓促间射出的稀疏箭雨,直扑李傕的中军。 等各营的校尉、都尉收到消息,反应过来,赶到垒壁前查看时,眼前已经没了骑兵的影子。 他们能做的,只是击鼓报警。 一时间,营中鼓声大作。 让很多人不解的是,中军却迟迟没有回音。 狐疑和慌乱像无形的涟漪,在不经意间浮上每个人的心头。 杨奉却顾不得这么多,眼看已经深入,他大吼两声,十几名亲卫骑脱离了队伍,向不同方向奔去。 他们负责寻找辎重营的位置。 如果能找到辎重营,甚至烧毁辎重营,比攻占李傕中军大营的效果还要好。 军无粮不行,没有了粮草、辎重,就算李傕有再多的兵力,也只能撤退。 而且辎重营的粮草烧起来火光冲天,更能引起远处的注意。 杨奉曾在李傕麾下,了解李傕扎营的习惯,大致能猜到辎重营可能的位置。 没过多久,前面就有一枝火箭冲天而起,有亲卫发现了辎重营,指示了方位。 接着又是一枝箭飞上了天,如流星一般,在空中划出一道弧。 “跟我来!”杨奉热血沸腾,猛踢战马。 建功立业,就在今夜! 骑士们轰然应诺,紧随其后。 转过两个大营,辎重营便出现在他们面前。 即使是夜晚,就着辎重营里为数有限的火把,辎重营特有的大量粮车暴露无遗。 隔着营栅,杨奉射出了一枝绑着引火物的箭,将营门后指挥作战的曲军侯射倒在地。 更多的箭射入辎重营中,点燃了粮车。 粮车被点燃,辎重营的将士顿时慌了手脚,一面救火,一面击鼓报警,乱作一团。 —— 郭汜昨天睡得有点晚。 他很焦虑。 得知李维被阵斩后,他就想尽一切办法,密切关注李应进攻的进展。 因为隔着李傕的大营,他的斥候、游骑不得不绕到南侧打探消息,为此不仅付出了不小的伤亡,消息也不可避免的严重滞后。 为了等待白天的战况,他不得不等到半夜。 李应、李利连攻两日,付出了重大伤亡,却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进展,进而消极怠战的消息传到郭汜耳中时,郭汜感慨万千,夜不能寐。 天子莫非是能点石成金的神仙? 若非如此,就凭杨奉的实力,如何能顶住李应等人的进攻三日,取得如此骄人的战绩。 有之前进攻董承大营受挫的经历,郭汜对这一点感受犹深。 贾诩的那句话,不断在他脑海里盘旋。 朝廷粮少,不养无用之人。 他当然想干掉李傕,向天子称臣,保住自己的性命和富贵。 可他更清楚,自己不是李傕的对手,一不小心,他会比李傕死得更快、更惨。 谁知道贾诩不是在诱使他们互相残杀,他又不是没做过。 郭汜在床上烙饼,陪寝的女子吓得不敢睡,缩在一角,生怕惹怒了郭汜,被郭汜一刀砍了,或者赏给士卒糟蹋。 就在这时,外面响起了脚步声,部曲将高硕冲了进来。 “将军,出事了。” 郭汜翻身坐起,一边伸手去拿挂在床头的刀,一边问道:“出了什么事?” “李傕的大营起火了。” 郭汜愣了一下,随即推开高硕,冲出了大帐,一口气奔上了一边的高台。 远处,火光冲天。 夜风袭来,郭汜被冻得打了个哆嗦,连忙让人取衣服来。“怎么回事,是走水了,还是……” “好像是有人袭营。”高硕抬手一指。“你听,是敌袭的战鼓声。” “袭营?谁如此大胆,敢偷袭李傕的大营?” 高硕连连摇头。 他了解的情况并不比郭汜多,只不过他的耳力好一点,隐隐听到了战鼓声。 李傕的大营在西南方向,夜风却是吹向东南,并不太容易听清。 “老谢派人去探了吗?” 高硕连连点头。 谢广刚刚派人来通报了,斥候也派出去了,但消息不会这么快就传回来。 战场在李傕的大营里,又是夜间,对斥候观察极为不利。 有亲卫送上衣服,郭汜穿好衣服,情绪渐渐稳定下来。 他看着远处着火的大营,喃喃自语。 “这火虽不大,却像是李傕的中军大营,又或者是辎重营。这究竟是谁啊,这么猛,居然杀进了李傕的中军。唉,你听到李傕反击的鼓声了吗?” 高硕摇头否认。 他一直在仔细辨认,但鼓声杂乱,又不够清楚,无法判断战场形势。 附近各营都已经发现异常,先后进入战斗准备,士卒们从营帐里奔出来,点起火把,在营帐间立阵,呼喝声此起彼伏。还有人击鼓向中军询问消息,各种声音混在一起,远处的战鼓声几不可闻。 “不管是谁,李傕都够丢脸的。”郭汜有点幸灾乐祸。“飞熊军受挫在前,三攻杨奉不下,现在连大营都被人烧了。啧啧,他是真不成啦。” 高硕突然踮起脚尖,眯起细看。 “将军,你看。” 郭汜顺着高硕的手臂看去,只见一队人马从李傕的大营里冲了出来,从火把的数量来看,大概有三四百人。从移动的速度来看,应该是骑兵。从移动的方向来看,像是冲着自己的大营来的。 “这是……”郭汜转头看了一眼高硕。“冲着我们来的?” “好像是。”高硕的神情高度紧张。 郭汜大叫一声:“那还等什么,击鼓,守好大营,接近者,一律射杀。” 高硕如梦初醒,转身下令。 早已待命的鼓手立刻敲响了战鼓,将郭汜的命令传到各营。 片刻之间,几乎所有的营垒都响起了战鼓声,无数火把亮起,全军戒备。 第118章 祸不单行 杨奉率部绕着辎重营飞奔,将带来的箭射入营中。 这时候不需要准头,只要将绑着引火物的箭射进去就行,纯属下意识的行为。 他的大部分精力在判断各营的警戒。 他们在营中停留的时间不能太长,最多两圈之后,就必须离开。走得晚了,被截住的太大,不仅伤亡很大,还有可能全军覆没。 这几百骑士是天子和他仅有的骑士,禁受不起太大的伤亡。 留给他的时间并不多,要在混杂纷乱的战场上判断出对方的薄弱环节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这个任务只能由他来承担。 郭武虽然武艺高强,经验却严重不足,承担不起这样的任务。 在战前议事时,天子亲口嘱咐他,将这个重任交给了他。 他不能辜负天子的信任。 他瞪大了眼睛,仔细查看,凝神倾听。 蹄声隆隆,人喊马嘶,各种声音如潮水般涌入他的耳朵,冲击着他的大脑。 汗水已经浸湿了他的战袍。 两圈眨眼已过,杨奉咬咬牙,向一个可能比较薄弱的方向冲去。 “跟我来!” 骑士们紧紧跟随,穿过李傕的大营,向北奔去。 杨奉的运气不错,北侧的大营没有准备,他们只付出了伤亡数十人的代价,顺利通过。 依照事先商定的计划,他们将从郭汜的大营前掠过,取道士孙瑞的右翼返回。 这个路线有一个最大的危险:李式率领的飞熊军。 乱了这么久,以飞熊军的反应速度,很可能已经列阵完毕,等着他们。 郭武猛踢战马,追上了杨奉。 “将军,我来了。” 杨奉转头看了郭武一眼,大声说道:“一起上。” “好!”郭武应了一声,从马鞍上摘下弓,搭上箭。“我掩护你。” 杨奉正中下怀,再次踢马加速,瞪大眼睛,寻找飞熊军和李式的位置。 他亲眼见过郭武的骑射,有这样一个高手辅助,他有机会斩杀李式,为这次夜袭完美收官。 但他很快就失望了。 眼前的战场空无一人,别说飞熊军,连游骑都看不到一个。 左侧是灯火通明的郭汜大营,人头攒动。 右侧是火光冲天,人声鼎沸的李傕大营,战鼓声一阵紧似一阵。 前方却是一片寂静,能一直看到山坡上的士孙瑞大营。 “这……这是……”杨奉又庆幸又失望,心情复杂得无以伦比。 该死的飞熊军哪儿去了? 郭武相对冷静些,见前方没有阻击的敌人,立刻下令将士们灭掉手中的火把,借着月色前行。 这些行动方案都是出发之前就安排好的,此刻照计行事,绝大部分人都很从容,井然有序的跟着前面的同伴,并不慌乱。 黑暗中不能急驰,速度自然而然的降了下来,雷鸣的马蹄声消失了,杂乱了,宛如骑兵归营。 —— 谢广站在将台上,看着奔驰而来的骑兵熄灭了火把,消失在黑暗中,愣住了。 等他反应过来,重新找到骑兵的位置,才发现骑兵已经向东转,奔着士孙瑞的大营去了。 略一思索,他便猜出了这些骑兵的身份,随即吓出一身冷汗。 他叫过一个传令兵,大声吩咐了几句。 传令兵领命,下了将台,跳上战马,向中军急驰而去。 —— 李傕策马冲入辎重营。 他一路急驰而回,还是慢了一步。袭营的敌人已经离开,将士们正在救火。 火势并不算大,粮食的损失有限,只是几个草料堆被烧成了灰烬,污水横流。 李傕的脸色很难看。 这可是真祸不单行。他担心李应、李利的敷衍导致其他人的轻视,亲自赶去督战,却被人偷袭了中军大营,还烧了辎重营。 损失不大,但侮辱极性极强。 如果他的中军大营都如此不堪一击,任人来去,还有谁相信他的实力? “可曾看清是谁?” 辎重营校尉是他的从子李暹,和李利一样,是李家的后起之辈,深得他的器重。 可是此时此刻的李暹毫无往日的英气,衣衫不整,脸上全是黑灰,无比狼狈。 “没……没看清。”李暹低声说道,下意识地远离李傕。 “没看清?” “隔着营栅,只能看到战旗,像是……像是张绣。可是……声音不像,倒有点……”李暹结结巴巴,语气中全无自信可言。 李傕大怒。“有点什么?站稳了,快说。” 李暹胆怯地看了李傕一眼。“像杨奉。” 听到杨奉的名字,李傕第一反应是鄙视。那个白波贼敢来袭击我的大营? 转念一想,他又觉得有理。 杨奉已经不是那个他熟悉的杨奉。 他有天子撑腰,不仅先发制人,击溃了李维部,还顶住了李应、李利的猛攻。 如今主动出击,也没什么不可能。 李傕压制着心中怒火,恨声问道:“向哪儿去了?” 李暹伸手指了指。 李傕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心中忽然一动。 那个方向是郭汜的大营,难道这些骑兵是回了郭汜的大营? 他们从南而来,穿过整个大营,又向郭汜的大营奔去,行动迅速,目标明确,要说事先没有计划,很难令人信服。 郭汜在其中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 李傕翻身上马,匆匆赶往中军北侧的几个大营,召各营校尉、都尉询问袭营的骑兵逃离的方向。 没费多少口舌,李傕就搞清了一切,包括骑兵离营之后熄灭了火把,故意掩饰自己的行踪。 月色虽明,但隔得太远,还是无法判断骑兵的准确位置,只能大致判断可能去了郭汜的大营,也可能是去了士孙瑞的大营。 李傕长叹一口气。 真相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就算他相信郭汜与此事无关,郭汜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事到如今,他只有两个选择:要么趁着所有人还没反应过来,主动后撤。要么先下手为强,不给郭汜与杨定联络的机会,击溃郭汜。 时隔三年,他又一次站在了生死抉择的十字路口。 这一次,不会再有贾诩为他出谋划策。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他就选择了后者。 正如贾诩当年所言,不战而走,也不过是苟延残喘,多活不了几日。 不如奋力一搏。 第119章 送你一功 刘协几乎一夜没合眼。 杨奉、郭武出发之后,他就站在山坡上,眼巴巴地看,心急火燎地等。 看着李傕大营火起,又看着李傕大营火灭了,他的心情跟着起起伏伏,希望也像那些火光,燃起不到一会儿,又熄灭了。 李傕的大营并没有因此大乱,郭汜、杨定也没有趁势出击。 然后便是难耐的等待,直到杨奉、郭武平安回营。 顾不上休息,刘协便人统计伤亡,为伤者疗伤,询问整个战事经过。 杨奉很兴奋,手舞足蹈的将整个过程说了一片,最后有些遗憾地说道:“可惜没遇上飞熊军,否则臣当斩杀李式,以报陛下。” 刘协心情也不错,顾不上纠正杨奉的失态。 虽然没有达到预期的全部目的,好在损失也不大,在可以接受的范围以内。 真要遇上飞熊军,一番恶战,损失绝对不止这些。 “你们没遇上飞熊军?” “的确没遇上。”相比之下,郭武冷静得多。“臣以为,他们可能不在营中。以飞熊军的实力,若在营中,绝不会闭营不出,坐视我等从容离开。” 刘协深以为然。 飞熊军是李傕麾下的精锐骑兵,没道理看着敌骑袭营却不露面,哪怕这支骑兵可能是张绣率领的西凉骑兵。 不在营中,是最大的可能。 那他们在哪儿? 刘协想不出理由,只能吩咐杨奉加紧戒备,防止李傕派人报复。 安排将士们去休息,刘协却睡不着,和丁冲讨论后续发展的可能。 从杨奉、郭武的叙述来看,这次夜袭实际造成的损失非常有限,伤亡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能不能引发他们希望的变化,现在还不好说。 并不是每只蝴蝶扇一扇翅膀,都可以引发一场风暴。 两人商议到最后,觉得不管结果如何,都要做好迎战李傕进攻的准备。 李傕被激怒之后,有可能会做最后一搏,不惜代价的猛攻。 这并不是坏事,反倒是好事。 以当前的形势,不怕李傕猛攻,就怕李傕不攻。 讨论了各种可能后,天色已经微明。 刘协让丁冲去休息一会儿,自己提起笔,给贾诩写了一份手诏,简单的介绍了夜袭的经过,让贾诩做好应变的准备。 至于如何应变,他没说。 —— 贾诩也一夜未睡。 李傕营中火起,董承就收到了消息,匆匆带着人赶到他的大营外,美名其曰保护。 贾诩对董承的心思一点兴趣也没有,却对李傕营中的火非常感兴趣。 奈何董承一心保护他,没安排斥候去打探消息,所以他们除了李傕营中的火以外一无所知。 直至他收到天子手诏。 看完诏书,贾诩的眉梢轻轻挑起,一抹笑意从眼角绽放。 “大汉中兴有望。”贾诩放下诏书,看着董承。“将军,你有个好女儿,将来富贵无忧。” 董承眨眨眼睛,咧着嘴,得意洋洋地抚着胡须。 他也这么觉得,董家就是靠女儿起家的。之前如此,现在也如此。 贾诩沉吟片刻。“我送将军一桩功劳,如何?” 董承一时心动,刚准备点头答应,转念一想,又摇摇头。“我能力有限,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再者,我如今仅有部曲三百,想立功也没机会。” 贾诩微微一笑。“不用将军一兵一卒,木简一枚,短笺数行即可。” 董承控制不住好奇心。“短笺?给谁?” “郭汜。” 董承犹豫起来。“我与他素无来往,何必多此一举。他的死活,与我何干?” “将军可以不在乎郭汜的死活,却不能不在乎陛下的胜负。”贾诩从案上取过一支木简,又取出笔墨,推到董承面前。“朝廷为李傕所困,守或有余,攻则不足。虽奇计迭出,形势逆转,终究还须郭汜、杨定出兵。将军若能在短笺数行,明天命所在,大势所趋,劝郭汜讨贼,为朝廷分忧,岂非有功?” 董承觉得有理,却还是不太理解。“郭汜对侍中言听计从,侍中何不自取功劳?” “我出身凉州,又为董卓故吏,不为关东大臣接纳。虽蒙陛下不弃,亦难免倾轧。将军有个好女儿,将来或许能施以援手,不使我孤立无朋。” 董承盯着贾诩看了片刻,点了点头。 贾诩说得没错,他需要朋友。 但需要朋友的不仅仅是贾诩,他董承同样需要朋友。 贾诩是董卓故吏,他董承又何尝不是? 他的女儿与天子是儿时玩伴不假,但她无论家世还是学问都不及皇后伏寿,将来入宫,必然受伏寿打压。若他能与贾诩结盟,立下功劳,女儿在宫里也有说话的底气。 “多谢侍中。”董承提起笔。“若能立功,必不忘侍中点拨之恩。” 贾诩笑着摆摆手,以董承的口吻口授劝降书一封,由董承手书,然后派人送往郭汜大营。 —— 收到董承的劝降书,郭汜不以为然,甚至大失所望。 他最想收到的不是董承的劝降书,而是贾诩的承诺。 误会已经造成,李傕随时可能发动攻击,是战是降,他进退两难。 此时此刻,若能得到贾诩的承诺,保证朝廷不会追究他的责任,并且不会在他迎战李傕时断他后路,他才能安心迎战。 董承算什么东西? 正在郭汜纠结的时候,副将谢广赶来汇报。 李傕的大营正在集结,很快就可以发动进攻,是战是降,必须尽快决断。 郭沁很不耐烦,将董承的劝降书甩给谢广,抱怨道:“贾诩这是何意?都到这一步了,他也不肯给我一句准话么?” 谢广拿起劝降书,看了一遍,又惊又喜。“将军,这封劝降书可比贾先生的承诺更有用啊。” 郭汜诧异地看着谢广。 “将军,天子又被人称作董侯,那个董是哪个董?” 郭汜一下子也反应过来了,抬手一拍脑门。“我倒是忘了,董承虽然无能,却是董太后的族人。” “是啊,他的女儿董宛是天子儿时的玩伴,入宫是迟早的事。再者,董承虽是皇亲国戚,却曾为董太师部曲,为朝臣所轻视。若能与将军结盟,将来互相扶持,岂不两全齐美?” 郭汜如梦初醒,用力一拍谢广。 “老谢,还是你有脑子。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先发制人。”谢广大声说道:“奉诏讨贼。” 第120章 奉诏讨贼 郭汜吓了一跳。“先发制人?老谢,我们只有一万人,胜不了。” 谢广按住郭汜的肩膀。“将军,我们不是要战胜他,而是要抢头功。” “抢……头功?” 谢广提醒道:“将军别忘了,杨定早就向天子称臣,段煨更是为天子提供了粮草,即使不出兵,也不过是错失战机,无功可述,不会有罪。将军若无功,如何能赎罪?” 郭汜愣了片刻,想起了贾诩那句话。 可不是么,现在需要证明自己有用的也就是他了,就连张济都比他安全得多。 “将军主动出击,纵使不胜,也是首战。且出击不胜,亦可退守大营,李傕能奈我何?那个孟子不是说过么……”谢广想了半天,也没想起孟子的原话是什么,只能用自己的语言表达一下意思。“能不能是一回事,肯不肯是另一回事。” “孟子?”郭汜诧异地看着谢广。“老谢,你居然还读起书来了?行啊。” 谢广很尴尬。“没读,偶尔听赵太仆说起,觉得有些道理,便记在心里了。” “是赵太仆啊。”郭汜咂了咂嘴,没有再说什么。 虽然太仆赵岐看不上他,他却很尊重赵岐。 比起向阉竖低头的段颎,他更佩服坚决不肯与阉竖同流合污的赵岐。 郭汜随即召集诸将议事,准备出击。 一连数日观望,诸将早就猜到了郭汜的心思,此刻听郭汜大义凛然的说要奉诏讨贼,与李傕开战,他们一点也不奇怪。 以前又不是没打过,早就习惯了。 西凉人没有真正的朋友,随时都有可能翻脸。 他们只关心怎么打。 谢广宣布了作战方案。 主动出击只是表态。在野战中击败李傕是不可能的,重点还是防守大营。即使李傕善战,又有两倍兵力,想拿下他们的大营也没那么容易。 毕竟杨定还在李傕的身后,李傕未必敢全力以赴。 退守大营还有一个好处,李傕的侧翼暴露在士孙瑞的面前,不能不分兵警戒,能用来进攻的兵力就更少了。 怎么想,也是有惊无险。 为了避免被朝廷看出破绽,郭汜将率领实力最强的中军率先出击,以示决心。 诸将之中,郭汜武艺最好,厮杀的经验也最丰富。从当年做马贼时起,郭汜就有身先士卒,临阵斩将的习惯,这一次也不例外。 准备得差不多,正午时分,郭汜率部出营,举着奉诏讨贼的大旗,向李傕的大营杀去。 “奉诏讨贼!”郭汜举矛高呼,义愤填膺。 “奉诏讨贼!”两千多中军将士齐声响应,旌旗招展,战鼓雷动,声势惊人。 —— 李傕坐在中军将台上,看着郭汜营门大开,郭汜一马当先,不禁冷笑一声。 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从接到那封诏书时起,他就知道会有这一点,也在等着这一天。 他想尽了办法,也只是将这时候向后推了几天。 “击鼓,迎战!”李傕站了起来,从一旁的亲卫手中接过长刀,快步走下了将台,来到营门前。 飞熊军七百余骑,全在营门口列阵,李式站在队首。 见李傕走来,李式高呼一声:“上马!” 骑士们一动不动,全都看着李傕。 李傕走到李式面前,拍拍李式的肩膀。“去将台。” “阿爹?”李式面红耳赤。 “快去!”李傕喝道。 看着李傕杀气腾腾的眼睛,李式不敢再说,扭头就走。 李傕翻身上马,举起手中长矛,斜斜一指,轻踢马腹,冲出了营门。 “上马!”六七个百人将齐声大呼。 飞熊军骑士齐声应喝,翻身上马,鱼贯出营,穿过两营之间的通道,迎向郭汜。 与此同时,北侧的几个大营同时打开了营门,步骑依次出营,向郭汜的两翼包抄过去。 —— 看到飞熊军的战旗,再看到飞熊军前方李傕的身影,郭汜很无奈。 他想杀死李傕,将功赎罪。 李傕也想杀死他,一举击溃他的大军,收编他的部下。 他无路可退,只能硬着头皮向前。 “击鼓!”郭汜举起手中长矛,厉声大喝:“奉诏讨贼!” “奉诏讨贼。”将士大呼,踢马加速,迎向飞熊军。 飞熊军是骑兵精锐,但他们不能避,被飞熊军重创侧翼更危险。 论用兵能力,李傕超过郭汜。论个人武力,郭汜却有足够的优势。 或郭汜能重创李傕,他们还有一线生机。 战鼓声声如雷,烟尘滚滚如龙,两军迅速靠近。 “发!”李傕和郭汜几乎同时下达了射击的命令。 骑士们拉开弓箭,连续对射。 密集的箭雨借助马势,向对方飞去。 冲在最前面的骑士纷纷举起了骑盾,遮住自己的要害。 即使如此,还是有不少骑士中箭落马,随即被奔腾的马蹄踩中,发出凄厉的惨叫。 转眼间,李傕、郭汜四目相对。 见郭汜跃马挺矛,直奔自己而来,李傕大呼道:“郭多,首级在此,有本事取么!” “稚然,我留你全尸!”郭汜大喝一声,挺矛便刺。 李傕不敢怠慢,横矛招架,同时侧身避让。 郭汜用力一压,长矛从李傕的肩头滑过,离李傕的咽喉只有一掌。 李傕的肩甲被挑落,战袄被撕开,肩膀也被划出一道伤口,鲜血迸射。 李傕疼得浑身一个激零,却来不及看一眼,舞动长矛,向郭汜身后的骑士迎了过去。 郭汜暗叫可惜,挥舞长矛,与飞熊军骑士短兵相接。 双方骑士都想杀死对方的主将,全力以赴,毫不留情。 一时间,火星四溅,喊杀声此起彼伏,不断有人落马。 郭汜武力过人,但他面对的是久经沙场的精锐飞熊军,丝毫不敢大意,手中长矛舞得密不透风。 这一路杀过来,虽然保住了性命,还是受了伤,鲜血染红了战袍。 李傕也好不到哪儿去,受的伤甚至比郭汜更重,若不是被亲卫夹侍着,几乎坐不稳马背。 两人顾不上多想,异口同声的下令骑士掉头,准备再战。 双方三千多骑,在五百多步宽的战场上互相追逐厮杀。 更多的步卒在两翼接战,号呼向前。 第121章 老臣请战 战鼓声响起的时候,刘协正靠着马鞍打盹。 一夜未睡,又未能达到预期目的,心情多少有些沮丧,他困得不行,想趁着西凉军还没进攻,抓紧时间补个觉。 被战鼓声惊醒,他还以为李应进攻了。 睁着眼睛来回看了两遍,却发现山坡前一片平静,根本没有交战的迹象。 过了片刻,他才意识到战鼓声并非来自严阵以待的坡前,而是来自战场的西北方向。 西北已经打成了一锅粥,烟尘滚滚,喊杀声震天。 “打起来了?”刘协又惊又喜。 杨修、丁冲正伸着脖子观战,心情同样狂喜,竟没注意到刘协醒了。听到刘协的声音,他们头也没回的应道:“打起来了,打起来了。” 话说出口,丁冲才意识到问话的人是谁,回头一看,连忙躬身行礼。 杨修也反应过来,连忙请罪。 “陛下,你醒啦?” “这是怎么回事?”刘协指着远处,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如陛下所料,郭汜主动出击,李傕迎战,双方都出动了最精锐的骑兵,决一死战。”杨修兴奋难以自抑,大声说道:“两虎相争,必有一伤,甚至可能两败俱伤。” 刘协也很高兴,但他不像杨修那么乐观,很快就冷静下来。 “杨定可有动静?” 丁冲摇摇头。“现在还没收到消息。” 刘协暗自骂了一声,杨定这混蛋,这都中午了,还在观望,这是不想出兵了。 虽说可以理解,但他还是有点失望。 “其他人呢?” “都没动静。”丁冲转头看了一眼东方。“也许是张济与段煨互不信任,只能僵持着。” 刘协的头更头疼了。 这可真是巨大的浪费啊。 如果段煨、张济一起攻击李傕,兵力就超过李傕,足以将李傕撕成碎片。 但他们互相提防,这些兵力都成了摆设。 仅靠郭汜的兵力是不足以击破李傕的,加上杨定也未必够。 刘协略作思索,随即带着人赶到前阵,找到杨奉。 “将军,立刻准备出击。” 杨奉笑容满面。“陛下,我已经准备好了,一共八十七骑,随时待命。” 刘协疑惑地看着杨奉。“朕说的不可仅是骑兵,步卒也要出战。郭汜只有一万人,李傕兵力有明显优势,若不能拖住李应、李利,郭汜必败。” “陛下,这不是正好吗?李傕胁迫乘舆,固然有罪。郭汜却也曾劫持公卿,同样罪在不赦。他与李傕相斗,两败俱伤,甚至为李傕所杀,乃是罪有应得啊。” 刘协眉心皱起。“若李傕击败了郭汜之后,吞并了他的部属呢?” 杨奉神情窘迫,却没有退缩的意思。 “陛下,非臣斗胆抗诏。若为陛下,臣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为救郭汜,实在不值得。再者,臣之部属有限,守阵有余,冲阵……恐怕不太够啊。” 刘协没有再劝。 朽木不可雕,烂泥扶不上墙! 他知道杨奉在想什么,也知道坚持没有意义。 想从杨奉手中夺走指挥权,只会激起杨奉反抗。 刘协话锋一转。“将军持重,朕心甚慰。李应就交给将军,朕去中军观战。” 听得天子不仅不生气,反而夸奖自己,杨奉心中欢喜,连连点头。 刘协懒得理他,带着杨修、郭武等人赶往中军。 看着一百多骑跟着刘协走了,杨奉才意识到一个问题:从现在开始,他只能据阵而守了。 没有郭武等人的策应,尤其是没有郭武这样的勇士突击,别说他这八十余骑,就算将能骑马的都算上,也不足以冲击李应的阵地,出得去,回不来。 —— 刘协心急火燎地赶到士孙瑞的阵地。 士孙瑞也在观战,神色凝重。 见刘协赶他,他大步迎了上来,一边拱手施礼,一边说道:“陛下,臣正准备派人去请诏呢。” “卫尉有何事要请诏?” “请陛下临阵指挥。” “我?”刘协愣了一下,大感惊讶。 “李傕与郭汜恶战,纠缠不下,正是臣出击的大好机会,只是中军不能无人。臣想请陛下居中指挥,臣率卫士与步兵营士出击。” 刘协抬头看了一眼。 战场上烟尘滚滚,其实什么也看不清。 但战况之激烈毋庸置疑。 此时此刻主动出击,士孙瑞的眼光可谓老到,胆气、魄力更不是杨奉能比。 刘协本想答应士孙瑞的请求,但话到嘴边,他又咽了回去。 士孙瑞要派人参战可以理解,却未必要亲自上阵砍人。 他没有临阵指挥的经验,士孙瑞这时候将指挥权将给他,焉知不是一种试探? “卫尉勇气可嘉,只是临阵换将,兵家大忌。卫尉还是留守中军,派其他人出击为好。”刘协看了看前面,说道:“比如步兵校尉魏杰,上阵出击就很有章法,可当大任。” 士孙瑞摇摇头。“陛下所言,不无道理,只是此战不仅关乎胜负,更关乎存亡,不可不全力以赴。臣蒙陛下信任,愿死国事,不愧此生。” 不等刘协再说,士孙瑞躬身再拜。 “军情紧急,郭汜随时可能溃败,请陛下切勿推脱,耽误了时机。能战之士,臣带走大半,剩下的仅足以自守,请陛下务必坚持,必要时可撤往后坡,万万不可浪战。” 说完,他转头看着赶过来的越骑校尉王服,变了脸色,厉声喝道:“王服,陛下的安危就交给你了。若有差错,唯你是问。” 王服吓了一跳,连忙躬身领命。“卫尉放心,但有我一寸气在,必保陛下无恙。” 士孙瑞微微颌首。“陛下保重,臣去了。” 刘协仔细打量了士孙瑞两眼,觉得他不似作伪,慨然道:“卫尉保重。” 士孙瑞躬身再拜,从亲卫手中接过头盔,翻身上马。 “击鼓!” 鼓手挥动鼓桴,用力击响牛皮大鼓,雄浑的战鼓声中,士孙瑞踢马出阵,举刀长啸。 将士们齐声大呼,十余曲分作四路,穿过各曲之间的阵地,鱼贯向前,在士孙瑞身边集结。 另一侧,步兵校尉魏杰也跟着变阵,七百余步卒分为两阵,前面是司马徐晃,后面是魏杰本人,击着鼓,吹着号,向战场走去。 射声营变阵,在刘协面前列为横阵。 沮俊背对刘协,扶刀而立,伟岸如松。 第122章 阵亡 李傕一手挽缰,一手持矛,策马前冲。 战马一跃向前,撞向郭汜。 郭汜奋力格挡,闪身躲避,终究因为久战力竭,慢了一拍,被战马撞中,踉跄着后退几步,一屁股倒在地上。 李傕倒持长矛,用力下刺。 长矛刺穿了郭汜的战甲,将他钉在地上。 李傕翻身下马,走到郭汜面前,拔出了腰间长刀,刀尖搁在郭汜的脖子上。 郭汜的亲卫怒吼着冲上来,想要救回郭汜,却被李傕的亲卫拦住,大砍大杀。 飞熊军在四周驰聘,围成一道圈,隔绝了郭汜的部下。 在李傕的指挥下,飞熊军再一次发挥了精锐的真正实力,以少击多,最终击垮了郭汜的亲卫骑,将郭汜割离开来,独自面对李傕。 两个回合之后,郭汜就意识到了危险,只是想脱身已经迟了。 凭个人武勇坚持到现在,是他的极限。 “你疯了吗?”李傕脸色铁青,胸膛起伏。“非要这样,你才满意?” 一夜未睡,又与郭汜苦战近一个时辰,他的体力消耗太多。 两个亲卫冲了过来,为李傕包扎伤口。 郭汜嘶声笑着,鲜血从口中溢出。他不再挣扎,躺在地上,脸上带着如释重负的笑容。 “我没疯,疯的是你。”郭汜喘息着。“从你杀樊稠的那一天起,你就疯了。” 李傕怒吼道:“他勾结韩遂、马腾,焉能不杀?我不杀他,他就杀我。” “是啊,樊稠会杀你,所以你杀了他。我也会杀你,所以你要给我下毒。”郭汜不屑一顾。“我们都该死,只有你应该活着。” “我没有想杀你。”李傕气极反笑。“郭多,你真蠢,居然被女人骗了。” “我蠢,你又能聪明到哪儿去?哈哈哈……”郭汜大笑起来。“你今天杀了我,又能如何?我死了,我的儿子还可以袭爵。你死了,你的儿子会和你一起上路。李傕,你真以为你赢了吗?” 李傕冷笑道:“等我杀了小皇帝,看你儿子还怎么袭爵。” 说着,李傕扬起刀,一刀砍下。 郭汜突然抬起左手,抓住了李傕的战刀。右手拔出拍髀,一刀扎向李傕的小腿。 李傕措手不及,小腿被扎了个对穿,痛得嘶声狂吼。 他一脚踩下,踩住郭汜的右臂,同时用力抽刀,顺势一挥。 长刀割破了郭汜的掌心,又割断了郭汜的脖子。 鲜血涌出,郭汜眼中的神采迅速散去。 李傕却狂怒未休,咆哮着,一刀接着一刀,直到将郭汜的身体砍成碎块。 亲卫们吓傻了,不敢上前相劝,直到李傕自己力竭,摔倒在地。 李傕躺在地上,看着被黄土遮蔽的天空,大口大口的喘着气,胸口闷得像压了一块大石头。 郭汜的首级滚了过来,两只空洞的眼睛盯着李傕,仿佛在嘲笑他。 李傕喘了一会儿,坐了起来,拔出插在小腿上的拍髀,用力插在郭汜的眼眶,用力一搅,挖出了眼珠,接着又挖出另一只眼珠,然后一起塞进自己的战靴。 “郭多,我要让你亲眼看着,看我如何杀了小皇帝,杀了贾诩。” —— 李傕亲率飞熊军,击溃了郭汜。 从弟李桓、外甥胡封从两翼包抄,将随郭汜出击的两千多精锐围住,四面猛攻。 留守大营的谢广率部出击,打算接应郭汜退回大营,却反被李桓、胡封切断了后路。 黄土弥漫,谢广看不到郭汜的战旗,心慌意乱,在突围与继续进攻之间犹豫不决。 李桓、胡封抓住机会,猛打猛冲,准备全歼谢广部。 谢广是郭汜最信任的副将,也是郭汜部下最善战的将领,在西凉诸将中称得上有勇有谋。击杀郭汜,并杀死谢广,是李傕开战之前就定下的目标。 杀掉这两人,才有可能收编郭汜的部下。 如今目标基本达成,郭汜已被李傕包围,谢广也难逃生天。 谢广命令部下结成圆阵,抵御李桓、胡封的围攻。 刀盾手在外,持盾结阵,掩护自己和同伴。 长矛手在内,依靠盾牌的掩护,以长矛刺击冲过来的敌人。 最里面是弓箭手,用弓箭射击。 他们常年与羌人作战,不仅通晓骑战,更擅长这种步兵战术,甚至可以用来对付骑兵。 李桓、胡封也清楚这种阵法的棘手之处,却不敢放松,只能硬着头皮,命令部下连续进攻。 双方互不相让,一时难分胜负。 谢广一面提着战刀,带着亲卫四处救火,一面侧耳倾听,希望能找到郭汜的位置。 烟尘滚滚,数十步之外就看不清人,他根本找不到郭汜在哪里,只能不断的击鼓询问,希望能得到郭汜的回应,合兵一处。 他们率部出击,争功的任务已然达成,现在是退回大营拒守的时候了。 但他迟迟没有听到郭汜的回应。 郭汜生死不明。 谢广心生中的疑惑越来越浓,不安也越来越强烈。 以郭汜的能力,就算不敌,也不至于连求援的信号也发不出来。 这里面一定有问题。 但谢广想不出问题所在,他能做的只是坚持,希望下一刻就能迎来转机。 他相信,贾诩不会看着李傕杀死他和郭汜,吞并他们的人马,变得更强。 西凉人叛服不定,如果他和郭汜一起战死,其他人投降李傕的可能性很大,届时贾诩纵使再聪明,也守不住兵力空虚的右翼阵地。 这时,他隐约听到一通战鼓声。 战鼓声并不响亮,在混乱的战场上极易被错过。若非谢广一直在倾听,几乎无法察觉。 这是谁? 没等谢广明白过来,更近处响起了悠长的号角声,那是最高等级的报捷号。 只有斩杀对方大将,取得决定性胜利,才会奏响这样的报捷号。 谢广的心往下一觉,头皮发麻。 郭汜死了。 与谢广的绝望相反,李桓、胡封的部下听到这声报捷的号角,士气大涨,发起了又一波进攻。 面对士气如虹的敌人,谢广万念俱灰,双腿无力,恨不得扔了战刀,跪地投降。 就在这时,他又听到了那一通战鼓声。 即使是夹杂在李傕军雷鸣般的欢呼声中,依然隐约可见,甚至盖过了报捷的号角声。 谢广愣了片刻,灵光一现,知道了来者是谁。 他大叫一声,一跃而起。“兄弟们,援军来啦,顶住,顶住。” 第123章 陷阱 李傕坐在地上,牙齿紧咬,额头全是冷汗。 他比谢广更早听到士孙瑞的战鼓声。 他一直在等待士孙瑞出击的消息。 这是他希望的结果。 他相信,士孙瑞不会坐视他击败郭汜,吞并郭汜的人马,一定会主动出击,增援郭汜。 士孙瑞的阵地坚固,守得稳健,强攻必然要付出巨大的伤亡。如果能诱使士孙瑞离开山坡上的阵地,来到平地野战,不仅取胜的机会大增,代价也会小很多。 这样的事,士孙瑞之前就曾经做过,而且取得了相当不错的战果。 他相信士孙瑞还会再做一次,不管是不是为了增援郭汜。 围着郭汜猛攻,直到砍下郭汜的首级也不吹报捷号,就是为了士孙瑞出击。 郭汜的部下跑不掉,围歼士孙瑞的机会却可遇不可求。 确认士孙瑞出击,并且与右翼的李桓部接触,李傕才下令吹响报捷的号角声。 他想自己站起来,再次上马,率领飞熊军痛击士孙瑞。 但小腿的剧痛告诉他,他虽然成功的杀死了郭汜,却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这个代价甚至比他预期的还要大。 这让他心里很不安。 他又试了一次,还是没能起身。杀死郭汜,休息了片刻,并没有让他恢复多少体力,却让他意识到了自己的伤有多重,体力有多差。 “扶我起来。”李傕伸出手。 两名亲卫上前,将李傕扶了起来,有人牵过战马,齐心协力,将李傕推了上去。 李傕痛出一身冷汗。 “将我绑在马背上。”他低声说道。 亲卫愣了一下,以为自己没听清,疑惑地看着李傕。 “将我绑在马背上。”李傕瞪起眼睛,低声喝道。 一个老亲卫赶了过来,推开同伴,取出随身携带的绳索,将李傕绑在马背上。 这样的事,以前经常干,现在有好久没这么做了,新人不懂。 被紧紧地绑在马背上,李傕仿佛又多了几分力气,他抬起头,看向远处。 从战旗的位置来看,李桓已经放弃了谢广,率部向士孙瑞赶去。 求援的号角声不断传来,一声紧似一声。 这不是一个好消息,右翼至少有两千步卒,以逸待劳,应该能挡得住士孙瑞一段时间才对。这么快就被打得求援,说明士孙瑞的攻势比他想象的还要猛。 “飞熊军,随我来!”李傕从老亲卫手中接过长矛,高高举起,嘶声大喝。 “喏!”飞熊军骑士大声应诺,拨马跟上。 郭汜的首级被无数马蹄踢着,在地上滚动,沾满了黄土。 但他那空洞洞的眼窝却始终注视着李傕的方向。 —— 士孙瑞勒住坐骑,同时举起手,握紧拳头。 “停止前进,列阵,准备迎敌。” 军吏立刻传出命令,掌旗兵摇动战旗,鼓手敲响战鼓。 正在前进的两千步卒停止前进,就地列阵。 西方渐紧,烟尘滚滚,战场上的形势很难看清,声音却反而听得更加清楚。 士孙瑞听到了报捷的号角声,也听到了西凉军的欢呼。 如果没有猜错,很可能是郭汜战死了。 郭汜不敌李傕是意料之中的事,否则士孙瑞也不会冒险出击。 但郭汜这时候战死,天意也好,巧合也罢,都不是一个好消息。 这意味着李傕可以腾出手来,全力迎战。 士孙瑞侧着头,从嘈杂的声音中分辨战场的情况。 恍惚间,他仿佛又回到了当年随盖勋出征的场景,又回到了战火纷飞的凉州。 一晃十余年过去了。 西凉乱得太久了,大汉渴望和平。 —— “结阵,示警。”徐晃大喝,一手举起盾牌,一手握紧了手中血淋淋的战刀。 他奉魏杰的命令,率领一曲步兵营士为前锋,刚刚凿穿了两千西凉步卒的阻击阵地,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看到了赶来增援的西凉军。 一个西凉军步卒端着长矛,冲出了滚滚烟尘,冲向徐晃。 紧接着又是两人。 徐晃微体微蹲,用盾牌护住胸腹,在长矛即将刺中盾牌的一瞬间,用力一推盾牌,荡开长矛,侧身挤入,长刀从西凉军步卒的脖子旁划过,砍向他身后的西凉军步卒。 “杀!”一声断喝,徐晃劈开了西凉军步卒手中的盾牌,长刀压在了对方的脖子上,轻轻一划,随即手臂前伸,刺入另一名西凉军步卒的胸口。 一步三杀! 转眼之间,三名来势汹汹的西凉军步卒先后倒地。 后面的西凉军步卒看得清楚,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眼神惊恐地看着徐晃,不敢靠近。 徐晃身后的步兵营士却心花怒放。 从接战到现在,徐晃一直身先士卒,冲杀在前,比魏猛还要猛。 跟着这样的将领,肯定能活得久一些。 心中的紧张稍去,结阵的速度就快了三分。转眼之间,一曲步卒在徐晃身后重新结成矢形阵。 徐晃就是矢锋。 有了阵势,有了同伴的掩护,步兵营士心中大定,齐声大喝。 西凉军步卒回过神来,再次扑了上来,却有意无意的避开了徐晃的正面。 步兵营士们互相鼓舞着,刀矛齐下,奋力迎战。 西凉军步卒越来越多,很快就将这一曲步兵营士组成的阵地两翼围住,挥刀乱砍,挺矛猛刺。 双方战在一起,杀红了眼。 徐晃眯着眼睛,一边砍杀冲到面前的敌人,一边在纷乱的人群中寻找目标。 数匹战马奔驰而来,拥着一个胡子拉碴的骑士。从他头上的铁盔、身上的铁甲来看,应该是百人将一类的军官。他手里挥舞着一柄斧头,大声喝叫着,所到之处,西凉步卒纷纷避让。 徐晃眼中闪过一抹寒光,将战刀交到左手,脚尖挑起一柄长矛,反握在右手中,身体后仰,用力掷出。 长矛如同一枚巨箭,飞跃十余步,插过战马的胸口。 战马悲嘶着倒地。 骑士猝不及防,摔落在地,手中的斧头也飞了出去。 徐晃赶上几步,接住斧头,赶到骑士面前,一斧头砸了下去。 “当!”一声脆响,骑士的头盔被砸遍,惨叫声嘎然而止。 后面的骑士愕然变色,纷纷勒住战马。 徐晃闯入骑士之中,左手长刀,右手战斧,一口气连杀数人。 第124章 徐晃突击 李桓策马而来,正好看到徐晃大展神威,不禁吓了一跳。 “那是谁?” 身边的亲卫们看了过去,纷纷摇头,谁也不认识。 李桓虽然没得到答案,却清楚这时候不能大意。两军混战之际,最怕遇到这种武艺出众的勇士,稍不小心,就有可能当场被杀。 “两翼包抄,围住他。”李桓勒住坐骑,放弃了直接以骑兵冲击的计划,决定稳扎稳打。 他倒不是怕徐晃。 徐晃再猛,毕竟只是一人,又是步战,不可能挡得得大队骑兵的冲击。 冲在最前面的数骑被徐晃击杀后,无主的战马挡住了骑兵冲锋的路线,贸然冲击很可能马失前蹄,引发更大的混乱。 对骑兵来说,这才是致命的。 李桓毫不怀疑,徐晃冒险出击,就是为了实现这个目的,打乱骑兵突击的节奏。 比起徐晃的武艺,徐晃捕捉战机的能力和勇气更加可怕。 与这种人交手,最怕弄险争先,还是稳一点更有胜算。 骑兵们呼喝一声,向两翼散开。 徐晃见状,不退反进,长刀还鞘,伸手抓住一匹战马的缰绳,纵身跳上马鞍,右手战斧一敲马臀。战马吃痛,突然向前一跃,直奔李桓。 李桓大吃一惊,下意识地大喝一声:“拦住他!” 两名亲卫踢马迎上,一个举矛猛刺,一个拉开弓,朝着徐晃连放两箭。 徐晃在马背上俯身,射过箭矢和长矛,挥起手中战刀,敲在持弓的骑士肋部,随即再次踢马加速。 骑士一声惨叫,翻身落马。 李桓被亲卫的叫声分了神,反应过来时,徐晃已经冲到跟前。他来不及多想,滑下马鞍,让过了徐晃劈来的战斧。 徐晃一斧劈空,暗叫可惜,策马冲向李桓的亲卫,也不管是人是马,抡起战斧,左劈右砍。 李桓被徐晃打了个措手不及,电光火石间,数人受伤,还有两匹战马被砸成重伤,嘶鸣着,乱蹦乱跳,搅得队形大乱。 下了马的李桓险些被战马撞倒,吓得魂飞魄散,手忙脚乱。 趁此机会,徐晃突出重围,策马追杀两翼包抄的骑士。在连杀数人后,从阵后返回。 步兵营士们看着徐晃杀进杀出,如入无人之地,连声欢呼,士气如虹。 西凉军将士则看得目瞪口呆,脸色苍白。 等李桓爬上战马,重新稳住形势,最好的突击机会已经失去。 徐晃率部且战且退,与魏杰会合,组成一个大阵。 魏杰抚着徐晃的肩膀。“公明,伤势如何?” 徐晃抹去脸上的血迹。“多谢校尉关心。我没什么事,这都是敌人的血。” 魏杰点点头,赞了一声:“后生可畏。河东久不出名将矣,今日有公明,当再现荣光。” 徐晃连忙拱手。“校尉谬赞,晃愧不敢当。” “当得,当得。”魏杰说道:“陛下英明,不让孝武。卫青以一马奴,能以战功官至大将军,名垂青史,公明有何不可?可惜我老了,不能与公明一起驰骋沙场,横行漠北。今日能与公明并肩作战,是我的荣幸。” 徐晃窘迫不已,又莫名感激。 能得前辈名士如此夸奖,不枉力战一场。 —— 魏杰居中指挥,徐晃率领数十勇士四处增援,时不时突出阵地,斩杀对方的勇士和将领。 面对西凉步骑的连番冲击,步兵营阵地稳固,岿然不动。 李桓心急如焚。 他领教了徐晃的战斗力,不敢有丝毫大意,却没想到步兵营也会这么难缠。 这还是他们一向看不起的南北军吗? 远远地,他看到了几个熟悉的面孔,认出他们本是董承的部下,并非步兵营的将领,这才意识到面前的步兵营并非之前的步兵营,而是整合了董承麾下精锐的步兵营。 董承曾击退郭汜的进攻,消息传到大营后,他们都有所耳闻,只是没太当回事,以为是郭汜找借口,不想进攻董承。 此时此刻,李桓意识到,郭汜或许是找借口,但董承部的战斗力也的确有了极大的提升。 这怎么可能? 李桓想不通其中的道理,只能归结于异常的天象。 天不弃汉,我们又能奈何? 李桓的心头涌过一丝无奈,心生怯意,直到被一声暴喝惊醒。 “怎么回事?”李傕勒住坐骑,看着失魂落魄的李桓,怒不可遏。 李桓不解地看着李傕,见李傕浑身是血,用绳索将自己捆在马背上,吓了一大跳。 “大司马,你这是……” 他知道郭汜勇猛,即使李傕出马也不易取胜,却没想到李傕会胜得如此艰难。 “我问你,这是怎么回事?”李傕一马鞭抽在李桓肩上,随即一指战场。“数倍兵力,还有骑兵,你就打成这样?” 李桓回过神来,转头一看,这才形势对自己非常不利。 他麾下的三千多步骑虽然将步兵营四面围住,却看不出任何破阵的希望,反倒被步兵营不时的反击打得狼狈不堪,伤亡惨重。 将士们虽然还在战斗,但士气低落,很多人与对手一接触就往后退。 “大司马,他们……”李桓迟疑了一下,指向刚刚斩杀一名屯长,从容退回阵中的徐晃。“你认识此人吗?” 李傕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好像是杨奉麾下的,记不清名字了。” “那个人呢?”李桓又指向另外一个正在阵中大声指挥的曲军侯。 “这是……董承的部下。”李傕忽然反应过来。“这不是步兵营,这是从各营抽调的精锐?” 李桓点了点头,咬牙切齿。“郭汜一直在骗我们,董承的阵地根本没有人。” 李傕没说话,脸色却越来越难看。 他从来没相信过郭汜,但他也没想到董承的部下会出现在步兵营,小皇帝居然会将董承的人马交由魏杰指挥。 怪不得士孙瑞、魏杰这么拼命。 一瞬间,他仿佛明白了郭汜为什么要和他拼命,明白了段煨为什么拦住张济。 郭汜如此,杨定呢? 张济呢? 他是无法突破段煨的阻击,还是根本就不想来? 李傕浑身冰凉,眼前一阵阵发黑。 “大司马!”李桓连忙扶住李傕,心中一阵不安。 李傕伤成了这样,还能指挥作战吗? “传令,求援。” 李桓转头看了看。“大司马,胡封好像还没有击溃谢广,怕是无力增援。” “向营中求援。”李傕吐了一口血,举起手。“命李暹率部出击。” 第125章 机会难得 李桓愣住了,盯着李傕看了半天,小心翼翼地说道:“大司马,若从大营调兵,万一杨定……” 李傕将中军的两万大军一分为二,一万人由李傕亲自指挥,迎战郭汜,诱击士孙瑞部;一万人由李式指挥,留守大营,防备杨定偷袭,同时作为最后决胜负的预备队。 这个安排没什么问题,到目前为止,也基本实现了目标。 只是付出的代价有点大,连李傕本人都受了重伤。 可是此时命李暹出击,风险还是很大。 大营空虚,李式又没有足够的经验,万一杨定来袭,李式能不能守住大营? 大营里有所有的辎重、粮草,一旦大营失守,后果不堪设想。 “没有足够的兵力,如何能击垮士孙瑞?”李傕瞪着李桓,双目血红。 李桓看了看魏杰的阵地,再看看更远处士孙瑞的阵地,心中涌过强烈的不安。 他本来以为李傕到了,有飞熊军冲阵,破阵是易如反掌的事。 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即使拥有飞熊军这样的精骑,李傕也没有把握突破士孙瑞的阵地,不得不提前从中军抽调人马增援,为此不惜承担大营失守的风险。 为了击败郭汜,李傕付出的代价绝不仅仅是身体上的重伤,自信心也受到了重创。 李桓没有再说什么,躬身一拜。 “大司马,我先进攻,你休息一下,处理一下伤口。” 李傕点头答应。 他的确需要处理一下伤口,以免失血过多,同时察看整个战场的形势。 飞熊军也需要休息。 为了战胜郭汜,他们付出了重大伤亡,人和马的体力消耗极大。 相反,士孙瑞、魏杰的阵地却比他想象的更加坚固。 贸然冲阵,纵使能得手也是惨胜,无力完成对小皇帝的最后一击。 与其如此,不如缓一缓,等中军的援军赶到,一起进攻。 李傕一边看着李桓率部冲击魏杰的阵地,一边命人处理伤口,同时要求部下统计伤亡。 传令兵带着李傕的命令,向中军大营飞奔。 —— 刘协站在山坡上,看着数百步外喧嚣的战场,手心全是汗。 士孙瑞、魏杰已经被西凉军四面围住,就连沮俊的阵地面前都出现了往来驰射的西凉骑兵,如果不是射声士们手中的强弓硬弩杀伤力大,或许会有骑士直接冲击阵地。 光禄勋邓泉也很紧张,率领虎贲郎、羽林郎在刘协左右两侧前方列阵,随时准备接战。 刘协身边的宋果同样紧张,全副武装,带着虎贲侍郎在刘协身前列阵。 郭武则率领百余骑士在一侧的山坡上立阵,随时准备借助坡势加速,迎击对方的骑兵。 王越、史阿一手提着盾牌,一手提着长刀,站在刘协左右,防备着随时可能出现的流矢。 杨修、丁冲也站在刘协的前面,作为最后的肉盾。 两人满脸的黄土,泥猴一般,汗水不停的流下,冲出一道道沟壑,随即又被黄土覆盖。 刘协看着他们,有点想笑,却又笑不出来。 他和他们一样狼狈,甚至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虽然看不清战场的细节,但他能感觉到李傕的冲天杀气。 郭汜凶多吉少。 面对李傕的凶猛攻击,士孙瑞、魏杰随时可能全军覆没。 而他期待的杨定却迟迟没有出现。 仅凭射声营的近千射手和光禄勋麾下不足千人的虎贲、羽林,根本不可能挡得住李傕的攻击。 “德祖,你去一趟杨定的大营,催一催他。”刘协轻轻地拍了拍杨修的肩膀。 杨修满头是汗,牙齿不住地打战,却还是点了点头。 “唯。” “郭武,你保护……” “不可,陛下。”杨修打断了刘协。“郭侍郎留在陛下身边,以备不测。臣去兴义将军营,向他讨几名骑士保护即可。” 刘协看着杨修,欲言又止,心中有几分感动。 他何尝不知道,这时候的战场纷乱,即使是让郭武保护杨修,依然无法保证杨修的安全。 杨修不仅愿意去,而且要留下郭武,估计也是抱了必死之心,不愿让郭武送死。 杨修虽然自负,又书生气十足,可是到了关键时刻,还是敢顶上去的。 “德祖,千万小心。” “谢陛下。”杨修拱手施礼,提着衣摆,迈开大步,向杨奉的大营奔去。 丁冲提醒道:“陛下,郭汜已然称臣,右翼可保无恙,不妨调安集将军前来增援。” 刘协考虑了片刻,摇摇头。 丁冲的话只说了一半。调董承来增援是次要的,请贾诩来出谋划策才是丁冲真正想说的。面对如此紧急的形势,丁冲慌了,本能地想求援。 可是请贾诩来真的好吗?不见得。 不管贾诩有没有挟寇自重的意思,这一战,必须由他亲自完成。 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向贾诩求援。 —— “陛下,西南方向有人马出现。”王越突然说道。 刘协举目看去,只见西南方向烟尘大起,像是有数千步骑正在接近。 这是李傕的援军,还是杨定终于出动了? 两军混战,朝廷兵力有限,斥候也极少,消息传递受到了极大的干扰,滞后严重。 就连想看清战场上的战旗都不太容易。 刘协没有疑惑太久,西凉军的号角声很快响起,互相呼应,证明来者是李傕的援军。 刘协忐忑的心顿时安定了,沉到了谷底。 李傕要拼命了,士孙瑞、魏杰危矣。 刘协咬咬牙,吩咐丁冲。“召光禄勋邓泉来见。” 丁冲拨开一旁的虎贲侍郎们,赶到光禄勋邓泉面前,传达了口谕。 邓泉不敢怠慢,命令丞暂时代理事务,自己赶到刘协面前。 “邓卿,卫尉危急,你准备增援,接应他们回阵。” 邓泉拱手道:“请陛下放心,臣已经准备好了,只待卫尉命令。” 刘协诧异地打量着邓泉。“你们商量好了?” 邓泉不紧不慢地点点头。“是的,卫尉早有安排,必保陛下无忧。” 刘协咂了咂嘴,欲言又止。 不管士孙瑞的安排是什么,公卿大臣们想借这一战彰显忠心和存在感的用心却表露无遗,甚至露骨,有结党的嫌疑。 这些老顽固,为了夺回权力,真是不惜一切代价啊。 “你们……究竟怎么商量的?” 第126章 血磨盘 邓泉张口欲言,话到嘴边,忽然警醒,转头看了看战场,故作惊讶地说道:“陛下,西凉军进攻了,臣先御敌。”不等刘协答应,转身就跑,身手难得的敏捷。 刘协张着嘴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过了半晌,才唾了一口唾沫,吐掉满嘴的黄土。 丁冲看得清楚,打了个激零,随即又庆幸不已。 亏得这几天在天子左右侍奉,没和这些老臣搅和在一起,要不然就被连累了。 “陛下,卫尉变阵了。”王越说道。 刘协转头看去,只见士孙瑞的阵地正在战鼓声的指挥下收缩,阵型更加密集,盾牌密密麻麻的重叠在一起,宛如鱼鳞。无数长矛从盾牌之间伸出来,宛如毒刺。 刘协觉得有些眼熟,还没等说出口,史阿轻呼道:“鱼丽阵,这是鱼丽阵。” 刘协转头看看史阿。“你认得?” 他这些天也看了一些兵书,听说过鱼丽阵的名字,却不觉得眼前这个密集防守的圆阵就是鱼丽阵。 虽然关于鱼丽阵的说法很多,但有一点是确定的,鱼丽阵是车战阵法。 士孙瑞显然没有战车,怎么扯得上鱼丽阵? 史阿有点不好意思。“偶尔听人说过,说是段太尉讨东羌时用过。” 刘协没有再问。 史阿剑术很好,战术素养却非常有限。在此战之前,他甚至没有真正的战场经验。 道听途说的说法,不值得深究。 虽说士孙瑞用的阵法是不是鱼丽阵无法确定,但这个阵法有利于防守却毋庸置疑。 西凉军有明显的兵力优势,可是面对士孙瑞这如同刺猬一般的阵型,却有点无处下口的感觉。他们围着士孙瑞的阵地猛攻,却始终无法取得实质性的突破,反倒被盾牌后面的士卒大量杀伤。 圆阵前的尸体越来越多,竟堆成了一道矮墙。 这道矮墙不仅对骑兵冲成造成了障碍,也给步卒造成了不小的麻烦。西凉军将士踩着同伴的尸体上前攻击,脚下不稳,胸腹之间也无法防护周密,很容易就被盾牌后伸出的长矛刺中。 一名指挥进攻的西凉军校尉明显有些急了,骑在战马上,不知不觉的逼近了阵地,举起马鞭乱抽,喝令将士上前进攻。 几枝弩箭从射声营的阵中射出。 那名西凉军校尉应声落马,身边的两名亲卫也被射倒,引起一片混乱。 沮俊大声下令,射声营又射出一阵箭雨,挡在士孙瑞回阵路上的西凉军将士被射倒数十人,尤其是曲军侯、屯长一类的小军官,被射倒大半。 失去了指挥的西凉军一哄而散。 士孙瑞抓住这个机会,指挥圆阵,向山坡移动。 不知什么时候,魏杰率领的步兵营也退了回来,结成一个小些的圆阵,与卫尉营的圆阵相隔不到五十步,而且还在继续靠近。 两个圆阵像两个巨大的磨盘,企图阻止他们会合的西凉军就像被扔进磨盘的麦子,被碾得血肉模糊,七零八落,根本无法组织起有效的进攻。 射声营则高据山坡之上,提供远程支持,尤其是针对西凉军的将领进行精准狙杀。 看着这默契的配合,刘协忽然有点明白了。 士孙瑞果然做了充分的准备。 声援郭汜或许只是借口,离开现成的阵地,引李傕来攻,利用这种磨盘式的阵法大量杀伤,让李傕承受不住损失,主动撤退,才是他真正的目的。 毕竟僵持下去,他们将面临断粮的危险,让李傕主动撤退才是可行之道。 如果能击退李傕,他们就是当仁不让的首功,士孙瑞可以顺理成章的官居太尉,几个老臣也能昂首挺胸的站在朝堂上。 —— 李傕包扎好伤口,又吃了几块冷肉,喝了点酒,补充了体力,这才重新跨上马背,登上一片土坡。 眼前看到的一切,让他大吃一惊。 李桓虽然包围了士孙瑞和魏杰,却没有取得任何实质性的进展。 两个如车轮一般的圆阵在潮水般的进攻中坚如磐石,看上去就算再攻几天也不会有变化。 可是两个圆阵前却是尸骨累累,无数的西凉军将士已经倒在了血泊之中。 李桓还在声嘶力竭的指挥进攻,但他除了造成更大的杀伤之外,不会有任何收获。 朝廷的南北军竟有如此战力? 士孙瑞竟有如此用兵能力? 李傕越想越不安。 他想诱击士孙瑞,士孙瑞何尝不想诱击他? 从眼前这个形势来看,士孙瑞绝对是有备而来。 放弃,还是继续进攻? 李傕心生犹豫。 现在放弃,不仅之前的损失全部落空,他的虚弱也将被很多人看在眼里。接下来不仅占不住关中,就连返回凉州都不太容易,不知道有多少人想取他的首级向朝廷邀功。 继续进攻,就算胜了也是惨胜。面对段煨、张济等人,他没有足够的实力压制,同样无法自保。 进退两难,真正的走投无路。 李傕转头看向战场的西北角。 喊杀声还在继续,胡封还没能击杀谢广,应该也是陷入了苦战。 谢广是郭汜最得力的副手,在兵力相当的情况下,对付胡封绰绰有余。 就在李傕犹豫之际,李暹率部赶到,以号角声向李傕请示。 李傕想了想,下令李桓部退出战场休整,由李暹接替进攻的任务。 与此同时,他下令飞熊军做好突击的准备。 一旦士孙瑞想趁机退回山坡,飞熊军将趁势出击,彻底击溃士孙瑞的反击。 悠长的号角声响起,李桓指挥进攻乏力的部下缓缓退出战场。 看着横七竖八的尸体,被鲜血浸湿的黄土,他恨得牙痒痒。 粗略估计一下,刚才这一波进攻,他至少损失了近千人。在全力进攻的时候,将士们不会注意到这些,一旦发现损失如何惨重,他们还能不能鼓起继续战斗的勇气,他一点把握也没有。 这是之前未曾预料到的重大损失,南北军的战斗力超出了他们的想象。 他不期然地又想起了那道横贯夜空的赤气。 大汉是火德,如此浑厚的赤气,难道是寓示着大汉天命未绝? 第127章 浪费口舌 杨修赶到杨奉大营时,气喘吁吁,胸口憋得几乎要炸开。 他停下脚步,双手撑着膝盖,喘了几口气,又吐出几口满是黄土的唾沫。 一个曲军侯看到了他,赶了过来,递给他一只装满了水的瓠。 “杨侍郎,你这是怎么了,这么着急赶路?” 杨修定睛一看,不禁笑了。“是你啊,李大黑,升官了?” 曲军侯李大黑笑了。 他是昨天随杨奉出战的骑士之一,因为作战有功,被升为曲军侯,统领两百人作战。 当时杨修叫出了他的名字、籍贯,让他很兴奋。 “杨侍郎,想求你一件事,成不?”李大黑试探着说道,满脸仰视的笑容。 杨修咕咚咕咚喝了一口水,滞了滞口。“可以。不过现在不行,我要去见兴义将军。” “没关系,等侍郎有空再说。”李大黑很满意。“要不要我送你去?” “不用。”杨修晃了晃手里的水瓠。“这个借我就行,回头还你。” “没事,没事。”李大黑乐不可支。“这个又不值钱,送你了。” “多谢。”杨修也不客气,收下了水瓠,一边走一边喝水,洒得胸前都是。 清水入喉,浑身舒坦。 他从未觉得清水竟是如此甘甜。 来到杨奉面前时,杨修已经洗干净了脸,看起来从容不迫,文质彬彬。 杨奉主动迎了上来。“杨侍郎,战况如何?” “你听不到战鼓声吗?”杨修抬手一指。“卫尉出击,正与李傕鏖战,斩首数千。” “是吗?”杨奉心中懊恼,连连咂嘴。 “将军,我要去一趟后将军的大营,麻烦你给我安排两名骑士扈从。” 杨奉一口答应,一边命人准备,一边打探杨修去见杨定的用意。 杨修也不瞒他,直言去传诏,要求杨定出击。 具体如何出击,他却没有说。 两名骑士赶来,牵着一匹战马。“杨侍郎,我们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出发。“ 他们都是昨天与杨奉一起出战的骑士,也认识杨修,只是之前并没有多少接触,他们对杨修敬而远之。相隔半日,再次见面,却格外亲近。 杨奉严肃的说道:“你们给我听着,就算拼了命,也要护得杨侍郎周全。如果有什么闪失,你们也别回来了。” 两名骑士笑着拱手领命,拍着胸脯保证。 杨修上了马,奔驰出营。 杨奉看着杨修的背影,咂了咂嘴,转头看向西北的战场,神情疑惑。 士孙瑞大破李傕,斩首数千? 是李傕实力不行了,还是士孙瑞得到了天子的气运加持,竟如此善战? 这么下去,首功必是士孙瑞无疑。 他又转头看向山坡下的李应大营,考虑着要不要趁势出击,再建一功。 士孙瑞都能主动出击,迎战李傕率领的主力。自己的兵力更多,打李应总没问题。 —— 李应站在将台之上,遥望西北。 从李傕出击开始,他就在将台上观战,同时派斥候去战场附近打探消息,不断的传回战况。 当他听说李傕受了重伤,以至于不得不用绳索将自己绑在马背上时,他非常意外。 李傕亲自率领飞熊军出战,居然会受重伤,这是之前完全没有料到的事。 看来运气已经不在李傕一边了,这一战凶多吉少。 是走,还是降? 走,能不能走得掉。 降,天子给不给机会。 李应心里没底。 —— 在两名骑士的保护下,杨修出奇顺利的到达杨定的大营。 他进了营门,刚下了马,杨定就赶了过来,热情地拱着手,一脸的关切。 “杨侍郎,战况如何?陛下安否?” “卫尉士孙君荣正与李傕鏖战,斩首数千。”杨修尽可能平静地对杨定说道:“但李傕贼心未死,还在负隅顽抗,真正决出胜负可能还需要一点时间。陛下命我来后将军这里看看军心士气。” “天佑大汉,天佑大汉。”杨定双手合什,连连向上天致谢,却绝口不提出战之事。 杨修心中着急,不得不主动开口道:“将军可曾接到诏书?” “什么诏书?” “陛下罢免李傕,诏令诸将讨贼的诏书。” 杨定点点头。“接到了。” “将军打算何时出击?” 杨定沉吟片刻。“侍郎,恕我冒昧,敢问除了卫尉之外,还有谁出战了?” 杨修转头看着杨定,眉梢渐渐扬起。 杨定连忙挤出一丝笑容,解释道:“侍郎别误会,我可没有其他意思。我只是想知道郭汜、段煨、张济的动向。如果他们都奉诏讨贼,我自然责无旁贷,立刻出战。可若是他们都没有出兵,那我就不能轻动了。万一他们有不臣之举,我还能为陛下挡一挡。” 杨修按捺不住胸中怒气。 “将军此言,着实让人意外。郭汜、张济也就罢了,宁辑将军也有可疑之处?将军别忘了,你现在之所以能安守大营,吃的都是宁辑将军提供的粮食,是陛下冒着危险,派人送来的。” “是,是以我对陛下感激不尽,愿为陛下赴汤蹈火。”杨定笑得更加热情。“但段煨其人如何,我想我还是比侍郎更了解一些。他与张济对峙数日,可曾发一箭?还有,我不妨提醒侍郎,张济的从子张绣就在附近游弋,要说这里面没有段煨的纵容,你信吗?” 杨修看着杨定,嘴角渐渐挑起,眼中的神色也多了几分不屑。 他知道杨定与段煨不和,但他怎么也没想到杨定会在这个时候以段煨为理由推脱。 没错,段煨的确可能有观望之意,但要说他与张济勾结,却未免牵强。 就算段煨想和张济勾结,也要看张济愿不愿意与他勾结。 张济与郭汜的关系更好,他怎么可能看着郭汜夹在朝廷与李傕之间,不闻不问,作壁上观。 但他什么也没说。 杨定不肯出战,就算他说破了嘴,也没有意义。 “告辞。”杨修沉了脸,转身就走。 杨定没想到杨修会这么干脆,愣了一下,等他反应过来,杨修已经出了大营,跳上马背,向东飞驰而去。 杨定心中恼怒,皱皱眉,转身吩咐部下紧闭营门,任何人不得出营。 “将军,我们……不出战?”部曲将问道。 “出战?”杨定冷笑一声,伸手一指。“你听听这号角声,只怕双方都杀红了眼,不管谁赢,都是惨胜。我有人马在手,谁敢小觑我?” 第128章 舌锋如刀 出了杨定大营,驰出数里,杨修勒住了战马,回头看了一眼,心中无比懊恼。 本以为和杨定相处数日,颇得杨定尊敬,此次一定能轻松说服杨定,让他出兵助阵,立功受赏。没想到碰了一鼻子灰,无功而返。 比无功而返更丢脸的是,面对杨定的反驳,他竟无言以对,只能恼羞成怒。 仅从心性而言,他就一败涂地,远不及天子从容。 要不要回去?杨修迟疑不决。 形势危急,最有可能增援的就是杨定部。就这么空着手回去,如何向天子交待? 可是刚刚出营,又急着赶回去,能说服杨定吗? 最大的可能是没说服杨定出兵,反倒被杨定看轻了。 杨修犹豫了片刻,咬咬牙,抬手打了自己一个耳光,拨转马头。 算了,只要能说动杨定出兵,解天子之困,这脸不要也罢。 一旁的亲卫伸手拽住了杨修的马缰,低声说道:“侍郎,前面有敌人,快走。” 杨修转头一看,只见前面的矮树丛中走出几匹马,马背上端坐着手持矛戟的骑士。他回头一看,发现来路同样有骑兵拦路,而且人数更多。 一面大旗下,有人横矛而立。 “是张绣。”身边的骑士牙齿打战。“侍郎,快走。” 杨修也吃了一惊,心跳加速,本能的想策马而逃,转念一想,他又镇静下来,轻拍骑士的手。 “来得正好,我正要找他。” 骑士愣住了,疑惑地看着杨修。 杨修也不解释,抖动马缰,向张绣迎了过去。 他眯着眼,看着张绣身后的战旗,嘴角挑起一抹浅浅的笑意。 张绣坐在马背上,端足了架子,等杨修开口求饶。见杨修一直抬头看他身后的战旗,渐渐反应过来,脸皮发热,心中恼怒。 “嗯咳。”张绣用力咳嗽了一声。“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杨修的目光渐渐下移,最后落在张绣的脸上,脸上笑容更盛。 他拱拱手。“弘农杨修,见过张将军。” 听到弘农二字,张绣神色微凛。 他在弘农驻兵,自然知道弘农杨氏是什么身份,也知道杨修是谁。 负责侦察的斥候报告说有三名骑士从杨奉的大营出来,往杨定大营去了,他匆匆赶来截击,没想到截住了杨修。 “原来是杨公子,失敬,失敬。” “将军客气了。”杨修笑道:“我对将军也是久仰大名,如雷贯耳啊。” 张绣心中得意,不禁放声大笑。 杨修抬起手,指指张绣的战旗。“尤其是这面旗,很眼熟。” 张绣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了。 他恨恨地瞪着杨修。“久闻杨公子舌锋如刀,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杨修摇摇头。“舌锋如刀只是比喻,当不得真。如果我这舌头真是刀,哪里会有时间在此与将军闲谈,早就去战场上砍李傕的首级了。立功封侯,岂不美哉。” 张绣转头看了一眼远处的战场,有些心动。 他在附近转了几天,冲击杨奉阵地未果,反被人劫走了战旗,可谓是颜面扫地。如今天子与李傕大战,他也想抓住机会立功,只是还没收到张济的命令,不知道该站在哪一边。 听杨修这意思,李傕要败了? “杨公子,谁与李傕交战?” “车骑将军。” “车骑将军?”张绣心中一紧,脸色微变。 张济一向和郭汜交好,却对李傕不太放心,所以才主动驻扎弘农,离李傕远一些。上次郭汜与李傕交战,张济赶去劝和,也是为郭汜着想。 论实力,郭汜不是李傕对手,如果张济不出手帮忙,郭汜很可能会被李傕击杀。 这次交战,郭汜也是极力拉拢张济,结成联盟,与李傕抗衡。 他怎么会在没有通知张济的情况下,突然进攻李傕? 难道是因为贾诩? 一瞬间,张绣想了很多,脸色也变幻不定。 杨修看在眼里,却不说破。 张绣迟疑了片刻。“仅凭车骑将军的兵力,似乎不足以与李傕对阵。莫非还有人与他联手?” “这是自然。”杨修微微颌首。“天子命卫尉士孙君荣率南北军出击,正与李傕鏖战,斩首数千。” “南北军?”张绣忍不住笑了一声。 杨修含笑不语。 张绣随即想起来,不久之前,士孙瑞主动出击,大破李式率领的飞熊军。 如今的南北军已经不是之前的南北军。 他看不起南北军,只会显得自己没见识。 张绣很窘迫,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杨修见状,趁势问道:“骠骑将军此来,是助李傕乎,助天子乎?” “自然是……助天子。”张绣稍作犹豫,便做出了选择。 不管张济心里怎么想,他还是朝廷封的骠骑将军,总不能当着杨修的面说要帮李傕。 “那将军在等什么?”杨修摇着马鞭,从容说道:“等大战之后,在天子的庆功宴上陪末座吗?” 张绣眨眨眼睛,挤出一丝笑容。“请杨公子指点,我该怎么做?” 杨修用马鞭一指李应的大营。“李傕被卫尉与车骑将军围攻,授首在即,你就不用去凑热闹了。李李应的首级虽不如李傕值钱,封个亭侯还是绰绰有余的。” 张绣笑得更加灿烂。“即然李傕正与车骑将军大战,我何不去劫他的中军?中军有辎重,战利品丰厚,能弥补我军远来的消耗。” 杨修盯着张绣看了两眼,哈哈大笑。 张绣眯着眼睛,笑而不语。 杨修笑了一阵,用马鞭指指张绣。“将军所言,的确有些道理,只可惜慢了一步。” “怎么就慢了一步?” “昨天晚上,李傕的中军大营已经被人劫过一次,辎重营被烧成白地。要不然,李傕也不至于狗急跳墙,明知不敌,也要做最后一搏。” 张绣也收到了消息,知道昨天晚上有人劫了李傕的大营,只是不知道是谁劫的,正好奇得很。此刻听杨修说起,自然要问一问。 “公子可知是谁劫了李傕的大营?” “将军何必明知故问。”杨修笑得更加开心。“我可听说,劫李傕大营的人全是骑兵,打的也是将军的战旗。” 第129章 人无信不立 “我……”张绣勃然大怒,骂人的话涌到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 骂杨修解决不了问题,反倒有可能断了自己的后路。 李傕多疑,而且知道张济与郭汜交好,对他们一向没什么好感,不会给他解释的机会。 如果李傕能战胜朝廷和郭汜,就算李傕知道这是朝廷的人马假扮的,也会闭着眼睛闭糊涂,将这个罪名栽在他的头上,然后痛下杀手。 当初杀樊稠,又何尝有什么理由。 张绣再次转头看了一眼战场,试探着说道:“我只有千骑,可以野战,却不能冲营。攻击李应绝非上策,还是去驰援车骑将军为佳。” “将军自便。”杨修无所谓的摆摆手。 杨修越是不在意,张绣越是不敢大意。 “公子欲往何处去?” “回营。”杨修摇晃着马鞭。“我虽书生,不能如将军一般上阵杀敌,能亲眼看着天子大破李傕,斩其首级,也是好的。届时吟诗作赋,少不得领些赏赐。” 张绣想骂人,同时又蠢蠢欲动。 若能立功,在天子面前受赏,总好过敬陪末座,看着这些书生吟诗作赋好。 “既然公子无事,我倒有一事相托。” “说来听听。” “我率部驰援车骑将军,请公子去一趟骠骑将军的大营,为我转达消息,请骠骑将军出击,共破李傕,如何?” 张绣盯着杨修,眼神凶狠。 他的话说得很客气,但意思却很明白。如果杨修拒绝,他不介意直接动武,劫持杨修,将来和朝廷讨价还价。 弘农杨氏四世三公,杨修是太尉杨彪的独子,天子总不能一点面子也不给。 杨修正中下怀,却故意想了想,有点勉强的答应了。 张绣大喜,随即派一名亲卫什长,带着十名骑士,护送杨修去见张济。 杨修向东而去,张绣则召集骑兵,沿着官道,向西北急驰而去。 —— 张济与段煨隔涧而立,亲卫们都在数十步以外,警惕地注视着对方。 “段兄,五日之期已过。”张济朗声说道。 段煨哈哈一笑,伸手遥指西方。“张兄,已经等了这么多天,何尝再等半日。你听听这战鼓声,半日之内,必分胜负。” 张济含笑点头,嘴里却有些发苦。 五日之期早就过了,他如果想进攻,根本不必等到现在。 天子正与李傕恶战,战鼓声从清晨响到正午,又从正午响到现在,可见双方都豁出了命,做最后一搏,而不是小规模的接触。 胜负在即,他就算现在想发起进攻,也无法在半日以内击破段煨的阻击,赶到战场。 也就是说,他彻底沦为看客,失去了对战场的影响力。 不管谁是最后的胜利者,都会追究他的责任。 “段兄以为谁会取胜?” “自然是天子。”段煨负手而立,泰然自若地欣赏着潺潺流水。“天子虽然年少,却聪明过人,诚为中兴之英主。若非如此,贾文和岂能称臣?” 听到贾诩的名字,张济心里又是一紧。 相比于段煨的取舍,贾诩向天子称臣更能说明问题。 那可是一个聪明绝顶的智者,西凉不世出的谋士。 这么多年了,他一直在李傕与朝廷之间保持平衡,不偏不倚。突然之间向天子称臣,与李傕为敌,必有原因。 段煨与贾诩亲近,自然清楚其中一切,所以才能如此从容。 看着段煨胜劵在握的得意,张济心里很不爽,很想呛段煨两句。 “段兄,你是不是太自信了?纵使天子英明,贾文和有智,仅凭朝廷那数千人马,如何能是李傕之敌?上次在新丰,郭汜输在疏忽,并非朝廷实力使然。” 段煨哈哈大笑。 “张兄,你征战多年,诚为宿将,如今这形势瞒不过你的眼睛,你又何必自欺欺人?郭汜输在疏忽,飞熊军输在李式无能,那李维被阵斩,李应猛攻数日,却无寸进,又是为何?” 张济尴尬地笑笑。“李氏兄弟这两年也是过得太舒服,耽于酒色,身体都被淘空了。” 段煨没有反驳,顺着张济的话说道:“是啊,李式尤其如此,偏偏李傕还一心想让他承继人马。” 张济一声长叹,久久无语。 有骑士从远处奔来,在数十步停住,段煨的亲卫上前询问,过了一会儿,赶到段煨面前,低语了几句。 张济隔着涧,听不到他们说什么,只能睁大眼睛打量。 隔得百余步,他仿佛看到一群骑士,其中有几个面孔很熟悉。仔细一看,他才发现那些人都是张绣的亲卫。他们围着一个穿着郎官服侍的年轻人,正往这边看。 张济心中疑惑,更加迫切的想知道真相。 段煨摆了摆手,杨修走了过来,与段煨见礼。 “侍郎,天子安好?”段煨低声问道。 杨修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心情平复下来。“天子安好,卫尉正与李傕激战,我奉诏前往后将军大营,命后将军出击。” “后将军可曾应允?” 杨修摇了摇头。“后将军心存犹豫。” 在路上,他做了充分考虑,此时缓缓说来,沉重而不慌乱,失望而不愤怒。 他本来也想骗段煨,告诉他杨定已经出兵了,诱段煨出击,后来一想,又改变了主意。 西凉诸将本就对朝廷不太信任,段煨又素来多疑,万一被他看出破绽,反而不美。 与其如此,不如坦诚相待。 段煨打量了杨修两眼,也有些意外。 天子对杨定表现出了极大的诚意,为了给杨定送粮,不惜让士孙瑞主动出击。杨定也对天子感激莫名,怎么会拒绝出击? “莫不是……因为我?”段煨试探道。 杨修摇摇头。“可能是胜负未定,他兵力又不足,不敢贸然出击。”杨修顿了顿,又道:“李傕虽率主力出击,却在中军留下了近万人,应该是防着后将军袭营。毕竟营中辎重不多,若是再被后将军劫了,他就算想撤退也难。” 段煨觉得有理,他看看张绣的亲卫。“你碰到张绣了?” 杨修瞥了一眼对面翘首而望的张济,微微一笑,把自己遇到张绣的事巨细无遗,说了一遍,连自己的想法都没有保留。 段煨听了,微微颌首。“侍郎不愧是杨公之子,有勇有谋。如今奈何?” 杨修吐了一口气。“将军以为,卫尉能战胜李傕吗?” 第130章 凶多吉少 段煨愣了一下,重新打量杨修。 “侍郎,你这是……” 杨修拱手再拜。“小子无知,初入仕途,略知战阵之苦,却不通兵法,有心无力。奉诏出使,一事无成,心急如焚。将军久经沙场,是以冒昧敢问,卫尉能战胜李傕吗?” 看着神情焦虑,担心溢于言表的杨修,段煨忽然心潮涌动。 如果杨修不信任他,绝不会在这个时候说出这样的话。 这是把他当成了自己人,当成了最后的希望。 杨修之前与他只见过一面,这是第二面,能够如此信任他,自然是受人影响。 能够影响他的人一是他的父亲,太尉杨彪,一是天子刘协。 不管是哪一个,他们的信任都弥足珍贵。 段煨抬起头,看着远处的战声,听着隐约可闻的战鼓声,抚着胡须,笑了笑。“有侍郎父子、卫尉这样的大臣,天子必胜。侍郎,你是想去张济的大营么?” “是的,我想劝骠骑将军出战,将军以为可否?” “可以,我派人送你过去。”段煨轻声说道:“若张济推辞,你也不用着急,能拖半天时间即可。” “将军,你的意思是……” “侍郎稳住张济,我率部驰援陛下,半日之内,必分胜负。” 杨修大喜,躬身而拜。“有将军出战,朝廷无忧矣。” “你到张济营中后,先见皇甫郦。西凉人最懂西凉人,如何应对张济,皇甫郦更清楚。” 杨修连连点头,言听计从。 段煨随即安排人送杨修过涧,又召来部将,分配任务。 他留下从子段永,命他率领两千人留守阵地。若张济发起进攻,哪怕是战至最后一人,也要坚守阵地,直到西北战场分出胜负。 段永躬身领命。 段煨转身看向诸将,沉声道:“诸君,我等都是与天子喝过血酒,发过血誓的,如今天子与李傕血战,我等不能坐视。我决定与天子共进退,全军驰援。生死荣辱,在此一战。若有惜身者,我亦能理解,只望诸君能够成全,不要挡我求仁之路。” 他缓缓拔出长刀。“否则,就不要怪我不客气。” 诸将互相看了看,齐声道:“愿随将军出战。” “甚好。”段煨满意地点点头。“亲卫骑先行,各营依次出发。” —— 杨修过了涧,来到张济面前,拱手施礼。 “侍郎杨修,见过骠骑将军。” 张济打量着杨修,暗自赞了一声。杨修虽然满身尘土,却不卑不亢,不愧是世家子弟。 “侍郎来见我,有何事?” “不瞒骠骑将军,我来此地,本是意外。若非令从子张绣委托,我现在应该在天子身边观战,准备为立功将士吟诗作赋,以助雅兴。” 张济扬扬眉。“你刚才和段忠明(段煨)说了些什么?” 杨修沉吟片刻。“将军有问,本不该推脱,只是公务在身,能否容我先公后私?” “你不是意外到此么,有何公事可言?” “我要见谒者皇甫郦。”杨修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他奉诏出使弘农,至今未能回复使命。我不来便罢,既然来了,自然要问一问情况。将来天子问起,也好回复。” 张济的神情有点尴尬。 皇甫郦是来劝他为天子效力的,在他决定与郭汜联手后,便将皇甫郦软禁起来,不让他与外界接触。杨修此问,等于指责他有不臣之心,谋杀天子使者。 若是之前,他才不管杨修是谁的儿子,轻则喝斥几句,重则拖下去打一顿。 可是此时此刻,前途未卜,他还真不敢放肆。 张济摆摆手,命人将杨修带到一旁,等皇甫郦见面,自己则将张绣的亲卫叫了过来,询问情况。 得知杨修的确是和张绣路遇,并非专程来此,张济多少有点意外。 他原本以为,战况那么紧张,天子一定会派人来传诏,要求他们增援的。 现在看来,天子或许真的并不紧张,迎战李傕绰绰有余。 这可真是不容易。 若说没有上苍护佑,谁信? 张济心中再添三分犹豫。 这时,涧对面的段煨有了动静,涧对面的阵地没什么变化,但更远处却有淡淡的烟尘,这是有大队人马行动的标志。 段煨这是要赶去抢功么? 更可恶的是,他自己去抢功,却派人拦住我的路,不给我抢功的机会。 “这段忠明,他是防贼吗?”张济恼怒的指着对面,问杨修道。 杨修充耳不闻。 张济暴跳如雷,却无可奈何。 即使段煨的主力离开了,留下的兵力依然足以挡住他半天。等他强攻得手,那边的战斗也结束了。 过了一会儿,皇甫郦匆匆赶到。 他看了一眼形势,将杨修拉到一旁,互道姓名,拱手见礼。 “侍郎,形势如何?” “不太好。”杨修轻声说道。他刚才请教段煨,段煨随即决定率部增援,可见在段煨看来,天子的形势危如累卵,拖延不得。“皇甫兄,你觉得李傕其人用兵如何,卫尉有多少胜率?” 皇甫郦很不解。“李傕征战多年,其机变岂是卫尉可比?怎么,如今是卫尉统兵迎战?” 杨修的心猛地一缩。“朝廷能战之将,只有卫尉。且卫尉之前就曾击败过飞熊军。” 皇甫郦的眉头皱了起来。“竟有这事?” 杨修不敢怠慢,将自己了解的情况全说了一遍,最后说到郭汜主动出击,李傕迎战,士孙瑞率步兵营与卫尉营声援。 话音未落,皇甫郦便苦笑着摇头。“侍郎,李傕的目标恐怕不是郭汜,而是卫尉和南北军。若是据阵而守,倚地势之利,卫尉或可一战,平地野战,飞熊军将是他无法承受的威胁。” 他摇了摇头。“这一战,凶多吉少。” 杨修转过头,看向山涧对面,心里咯噔一下。 一道又细又直的烟尘冲天而起。 那是骑兵急驰时留下的痕迹。 很显然,段煨的看法与皇甫郦一致,是以率先派骑兵赶往战场增援。 希望他还能赶得及,希望士孙瑞能坚持住。 “步卒密集结阵,挟以强弩,不能破骑吗?”杨修带着一丝希冀。“我听说,初平二年,在界桥,袁绍曾以麹义部八百步卒,大破公孙瓒的白马义从。” “那是麹义。”皇甫郦苦笑。“即使在名将如云的凉州,麹义也是不多见的将才。他的部曲都是久经战阵的悍卒,令行禁止,所向无前,岂是南北军可比。且袁绍有闻名天下的河北强弩兵,卫尉有么?就凭射声营那几具弩,能挡得住飞熊军?” 杨修的心沉到了谷底。 第131章 甲骑重击 “我……操!”刘协瞪大了眼睛,脱口而出,头皮一阵发麻。 一旁的丁冲等人和他一样震惊,都没有注意到堂堂天子在说什么。 他们的目光都盯着数百步外的战场。 斜阳之下,西凉军步卒向两翼让开,露出一群怪物一般的骑兵。 这些骑兵不仅马背上的骑士身披铁甲,战马也披了甲,尤其是面积最大的胸口,被甲叶保护得严严实实。 刘协知道这是什么。 这应该就是后世被称为最强重骑兵的具装甲骑。 虽然眼前的这些甲骑还没有全身披甲那么夸张,只有马颈、马胸处有保护,可是面对没有强弩、巨矛的步卒,他们的攻击力依然具有碾压性的优势。 士孙瑞和魏杰率领的步卒不仅没有强弩、巨矛,连巨盾都没几面。 面对甲骑,他们就是一击即碎的纸灯笼。 恍惚间,刘协仿佛看到了李傕轻蔑的目光,残忍的冷笑。 为了这一刻,李傕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只是一直秘而不宣,将威力最大的杀器留到了最后,留给了士孙瑞、魏杰和南北军。 “击鼓!命卫尉撤回山坡。”刘协第一个反应过来,急声说道。 丁冲也回过神来,推开身前的虎贲侍郎,向沮俊奔去,一边跑一边大喊。 “陛下有诏,命卫尉回阵——” 沮俊如梦初醒,举起手,刚要下令,却又犹豫了,不安地抿着嘴巴。 丁冲冲到他的面前,大声说道:“你还等什么,再不撤回来,卫尉必败无疑。” “可是……”沮俊神情不安的四处张望,如豆的汗珠从额头滚落。“卫尉出战之前曾说,他不求援,不得……” “如今是天子指挥。”丁冲大怒,咆哮起来,喷了沮俊一脸口水。“卫尉已将兵权移交天子,你敢抗诏?” 沮俊脸色难看,却依然不为所动。 “若卫尉阵亡,全军溃败,你担起得这个责任?” 沮俊的脸色更白,额头的汗珠更密,嘴唇被咬出了血。 这时,坡下的步卒大阵传来鼓声,士孙瑞请求接应,他要撤回山坡。 沮俊如释重负,立刻下令射声营准备齐射,同时让邓泉率领虎贲、羽林助阵。 战鼓声起,射声营和虎贲、羽林都行动起来,鼓声交鸣,吼叫连连,恐惧和慌乱肉眼可见,甚至有羽林骑从马背上摔下来,战马嘶鸣着,冲出了阵地。 丁冲气得脸色铁青,返回刘协面前。“陛下,这些人简直……不可理喻。” 刘协虽然没听清丁冲和沮俊说什么,但他能估计得到。 士孙瑞说将指挥权交给了他,其实只是一句场面话,真正的指挥权在沮俊手里。 沮俊是按照他们之前商定的战术安排行事,他这个皇帝只是一个摆设,根本没人听他的。 但他现在顾不上考虑这些,如何将士孙瑞等人接应回阵才是重点。如果两个步卒圆阵被甲骑击破,等待这些人的下场就是全军覆没。 面对近数倍于己的西凉军,没几个人能杀出重围。 刘协迅速评估了一下形势,决定主动出击。 如果让甲骑跑起来,没人能挡得住。 先发制人,才能打乱他们的节奏,为士孙瑞争取时间。 刘协翻身上马,大声招呼道:“所有人,跟我来。” 郭武等人不假思索,纷纷上马列阵。郭武本人则手持长矛,抢到了刘协前面。 “找到李傕的位置,待会儿盯住他,往死里打。”刘协大声说道。 “唯!”郭武应喏,同时将刘协的命令传下去。 刘协踢马,来到沮俊身边。“集中重弩,射击李傕。” “唯!”沮俊下意识地答应了一声,刚准备下令,突然醒悟,伸手拽住了马缰。“陛下意欲何往?” “朕去攻击李傕,为卫尉争取突围的时间。” “万万不可!”沮俊急红了眼,双手抱着刘协的腿,拼命往下拽。 刘协措手不及,被他从马背上拽了下来,摔倒在地,吃了一嘴的土。 “陛下,卫尉有令,陛下不得出阵。”沮俊不容分说。 “呸!呸!”刘协爬了起来,接连吐了几口唾沫,气急败坏。“卫尉若全军覆没,朕又岂能独安?” 沮俊根本不理他,一手紧紧挟着他的手臂,不让他离开,一手举起,下令强弩手集中射击,阻击甲骑,为士孙瑞减轻压力。 山坡下,悠长的号角声响起,甲骑开始突击。 甲骑的数量并不多,只有一百多骑。大致有十骑为一组,前后分成十余组,相隔五六十步。 速度也不快,但摇晃的甲叶在阳光下闪着寒光,令人心悸。 山坡上下,无数人屏住了呼吸。 —— “刀盾手,全力顶住。长矛手,密集布阵——” 士孙瑞目眦尽裂,厉声大呼。 他算了很多,甚至连如何应对飞熊军的冲击都考虑到了,唯独没想到李傕会有甲骑。 甲骑不是新鲜物,十多年前,他随盖勋出征凉州的时候,就见过甲骑。 但那时候的甲骑数量极少,即使是骑兵多着称的鲜卑人,千骑之中也不过十余甲骑,大部分时候都是大将的亲卫骑,必要的时候上阵突袭。 李傕不仅有甲骑,而且有近百甲骑,这是他没有想到的。 看着人马俱甲的甲骑不断接近,士孙瑞的心情无比复杂,浑身冰凉。 双方还没有接触,他已经知道结果。 他不惧杀身成仁,但他身边的这些将士却没有这样的勇气和决心,面对甲骑带来的压力,他们乱成一团,根本无法完成他要求的密集布阵。 如果不是周围全是虎视眈眈的西凉兵,或许他们早就溃败。 沉重的马蹄声越来越近,每一声都像是踩在心脏上,让恐惧加倍。 “轰!”一匹战马冲了过来,马背上的骑兵持矛拨开两柄长矛,连人带马,撞在盾阵上。 盾牌散开,盾后的步卒被撞得口吐鲜血,往后飞起,又撞倒了执矛的同伴。 巨大的冲击力如同波浪,连续向前推进,圆阵陷了进去,堪堪欲碎。 没等阵中的将士回过神来,又有几匹甲骑冲了过来,连续冲击着圆阵,将混乱放大。 “顶住!顶住!”士孙瑞声嘶力竭。 第132章 勇者胜 甲骑如重锤,仅仅两次进攻,就将士孙瑞的步兵圆阵冲得分崩离析。 飞熊军纵马践踏,肆意杀戮。 阵地被破,将士们的心理也被击溃,没人组织反击,也没有勇气反击,全都想着逃命,被甲骑四处驱赶,像一群炸了窝的鸡。 只有士孙瑞的亲卫拼命反击,围成一个小圆阵,将士孙瑞护在中间。 看着转眼间被逆转的战局,士孙瑞又惊又怒,连声下令击鼓,命令部下重新结阵。 但没几个人响应。 兵败如山倒。 甲骑看到了士孙瑞,也想进行冲击,却被混乱的步卒挡住,无法加速,只能绕着小圆阵奔驰,抓住机会冲出去,再次组织冲击。 出于安全的考虑,他们也不敢在阵中停留太久,一旦失去速度,被步卒拽下马,必死无疑。 胜利来得太顺利,一些甲骑呼喝着,再次结阵,向魏杰的圆阵冲去。 魏杰被士孙瑞的阵地挡住了视线,看不到甲骑,只听到前面大乱,士孙瑞的阵地瞬间崩溃,正在惊骇,见人马俱甲的甲骑冲了出来,这才明白发生了什么,顿时头皮发麻。 “结阵,结阵!”魏杰连声呼喊。 徐晃也看到了甲骑,一道凉气从后背直冲后脑。情急之下,他来不及多想,大喝一声。 “矛来!” 几个步卒不假思索,递过了长矛。 徐晃纵身出阵,用力甩出了手中的战斧,然后抽出一杆长矛,奋力掷出。 战斧呼啸而去,敲在一匹战马的马腿上,马腿应声而断。 战马悲嘶着扑倒在地,翻滚着,奋力挣扎。 马背上的骑士摔落下马,脸朝下,滑向徐晃。 长矛带着风声飞出二十余步,扎入另一匹战马的胸口。 战马轰然倒地,马背上的骑士飞了起来,却不慌乱,乱吼着,持矛猛刺。 徐晃再取一矛,双手紧握,拨开骑士的长矛,扎向骑士胸口,同时矮身,将矛尾扎在地上。 骑士无处可躲,被长矛洞穿,又顺着矛杆滑落,直至趴在地上,喷出一口鲜血,激起黄土一片。 徐晃没有再看他,从他手中抢过长矛,冲了出去,再次长矛斜插在地上,翻身一滚,避开冲来的甲骑。骑兵看着直指战马胸口的矛头,大惊失色,顾不得徐晃,猛拽马缰避让。 徐晃顺势捡起地上的战斧,又抽出腰间的长刀,矮身杀入,对着马腿连砍带劈。 甲骑挺矛急刺,徐晃侧身避让,长矛擦着他的背滑过。 徐晃就地一滚,刀斧齐下,又砍倒一条马腿。 战马轰然倒地。 倒地的战马挡住了其他甲骑,为了自己的安全,骑士们不得不减速,同时拨转马头,避开倒在地上,四肢乱蹬的战马,免得被绊倒。 徐晃张开双臂,左手血淋淋的战斧,右手血淋淋的战刀,厉声长啸。 “河东徐晃在此,谁来一战!” 见徐晃骁勇,甲骑一时惊骇,纷纷避让。 见徐晃逼得甲骑减速,惊慌失措的步兵营松了一口气,士气复振。 几个步卒冲出阵地,将倒在地上的几名骑士拖入阵中。 这些骑士身披重甲,行动不便,又刚从马背上摔下来,摔得七荤八素,全无还手之力。 步卒摁住他们,将环首刀从他们的脖子里插进去,狠狠搅动,看着鲜血从甲叶中涌出来,这才动手扒他们的战甲,并强行套在魏杰的身上。 两名步卒冲到徐晃身边,打算将徐晃架回来。 正对着徐晃的甲骑不知道,在徐晃背后的他们却看得清清楚楚,徐晃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背甲被挑开,一道伤口由肩到肋,鲜血淋漓。 “放开我!”徐晃避开了他们伸出去的手,低声说道。“不能让他们看到。” 步卒会意,松开了徐晃,抢到徐晃面前,护着徐晃,一步步退回阵地。 借着这个难得的机会,魏杰重整阵型,命令所有的长矛手将长矛的顶端扎在地上,用脚踩住,然后将矛柄压在刀盾手的肩上,矛刺斜指前方,高度正好指向战马的胸口。 这是对付骑兵的唯一办法,也是对步卒的巨大考验。 长矛刺穿战马的同时,步卒也不可避免地会被战马撞中,被骑士手中的长矛刺杀。 以命换命。 如果不是步兵营的将士大多是魏杰多年的部下,如果不是有大破飞熊军的战绩在前,如果不是徐晃奋力一击,以一人之力截住了甲骑的第一次突击,振奋了士气,根本没人敢这么做,也做不到。 魏杰以最快的速度完成了变阵,同时击鼓,通知士孙瑞向北移动,在自己的身后列阵。 听到战鼓声,士孙瑞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转身一看,见魏杰阵地坚固,阵前却倒了四五匹战马,又惊又喜。 “变阵,变阵!”士孙瑞连声大吼。“在步兵营身后列阵。” 惊慌失措的将士也听到了战鼓声,再听到士孙瑞的吼叫声,纷纷向北逃窜。 士孙瑞率领亲卫营断后。 “士孙瑞在此!”士孙瑞举起手中长刀,连声大喝,吸引甲骑的注意力。 李傕远远地看见,不禁冷笑。“成全他!” 号角声响起,十名甲骑排形两列,再一次发起冲锋。 山坡上,沮俊如梦初醒,冲到强弩手面前,连声大喝:“射马!射马!” 几十名强弩手闻声调整目标,对准目标更大的战马,扣动了弩机。 在这样的距离,只有强弩能对披甲的战马产生有效的杀伤。 甲骑的防护主要在正面,大部分身体并没有披甲,面对侧面的强弩集射,并没有太多的防护力。 几十枝劲弩疾射而出,冲在最前面的两匹战马被射中,栽倒在地。 后面的甲骑不得不放弃加速,调整方向。 但强弩上弦上箭的速度太慢,没等他们准备好第二轮射击,甲骑再次加速,向士孙瑞冲了过去。 “卫尉快走!”部曲将怒吼着,举起手弩,扣动弩机,然后将手弩砸向冲来的甲骑,手持长矛,冲了出去。在他的长矛刺入一匹战马的胸口时,他也被战马撞得飞起。 两名亲卫挟起士孙瑞,向魏杰的阵地狂奔。 剩下的亲卫排成密集阵形,各持长矛、战刀,舍命相拼。 甲骑冲突,长矛飞舞,战马嘶鸣,勇士长啸。 阵地瞬间被破,但甲骑却被士孙瑞的亲卫们缠住,未能及时脱身。 又一什甲骑开始加速,绕过混乱的战场,追向士孙瑞。 第133章 所托非人 沮俊连声大呼:“射马!射马!” 只有三名强弩手执行了命令,其他人还没上好弦。 眼看着甲骑就在从射声营的面前经过,追上士孙瑞,沮俊眼泪都急出来了。 一个身影冲了出去,一直冲到山坡上,用力掷出了手中的长矛。 长矛呼啸而去,飞跃七十余步,扎入正在冲锋的甲骑中。 虽然长矛没能射中甲骑,却打断了甲骑的冲锋节奏,有两匹战马被绊倒。 刘协看得清楚,张大了嘴巴。 即使是在山坡上,有高度优势,能将长矛掷这么远,也是猛人。 原来是宋果。 宋果虽然官居虎贲中郎将,统领所有虎贲郎,名义上也包括虎贲侍郎,但他和刘协见面的机会并不多,刘协对他的了解并不多。 此刻见宋果使出这等绝技,刘协大为惊叹。 这水平,就算到奥运会也可以拿名次了。 宋果完全没想到自己的举动入了天子的眼,他再次助跑,奋力掷出一柄长矛。 这一次,他直接命中了一名甲骑,将甲骑击倒在地。 甲骑的冲锋被打断,不得不拨转马头,远离山坡。 利用这难得的机会,射声营也完成了上弦上箭,做好了射击的准备。 —— 士孙瑞退入魏杰阵中,气喘吁吁。 “伯俊,多亏你,要不然……” 魏杰递过一副重甲。“不是我,是公明。若非公明骁勇,振奋了士气,我未必如你。” 士孙瑞转头一看,徐晃正趴在地上,背上一道骇人的伤口,皮肉外翻,甚至看到了白森森的骨头,医匠正将一包药粉往伤口上撒。 血涌得太快,药粉倒上去就被冲开了。 医匠急得满头大汗。 “将药倒在布上。”士孙瑞喊了一声。 医匠愣了一下,如梦初醒,连忙取过一大块布,将药粉倒上了上去,然后将布紧紧的绑在徐晃的背上。血很快就浸湿了布,但伤口却被封住了。 “厚重少言,却有大智大勇,难怪天子器重他。”士孙瑞握着魏杰的手,用力晃了晃。 “天子慧眼识人,我等不及。” 士孙瑞看了魏杰一眼,匆匆穿好战甲,赶到魏杰的阵北,重新树起将旗,集结部下列阵。 趁此机会,魏杰也指挥部下向山坡移动,进入射声营的射程。 面对甲骑,射声营的强弩能提供一定的保护。 —— 李傕暴跳如雷。 甲骑是他精心准备的奇兵,没想到未竟全功,竟让士孙瑞逃脱了。 魏杰的阵地就像一根刺,扎在他肉里,每拨一下都痛不可当。更像一个耳光,重重地打在他的脸上,让他原本就残余不多的颜面尽失。 更致命的是信心。 如果连甲骑都无法奏效,还有什么办法能击破南北军,抓住小皇帝? 似乎只有集结尽可能多的兵力,不惜代价的强攻。 这么做,等于将自己逼上绝路。 一旦进攻受阻,或者损失太大,杨定等人再扑上来,他将尸骨无存。 在询问了身边的军吏,确认杨定并无动静后,李傕咬咬牙。 “命甲骑变阵,命李暹进攻,切断士孙瑞退路!” 士孙瑞的阵地溃败之后,甲骑要从南向北攻击魏杰的阵地,就不得不经过射声营阵前近百步的空间,也就不得不面临射声营的侧面射击,伤亡倍增。 对数量有限的甲骑来说,每一名骑士或者每一匹战马的损失,都是不可忽略的。 李傕命令甲骑调整阵地,由西向东进攻行攻,不仅可以以正面面对射声营,而且拉开了距离,可以将损失降低到极限。 为了避免在甲骑变阵的间隙,魏杰、士孙瑞退回山坡,他命令李暹发起攻击,强行楔入魏杰、士孙瑞与射声营之间,近距离逼迫射声营的阵地,消耗他们的箭矢,让他们无暇顾及魏杰、士孙瑞。 李傕的调整非常有效,面对冲到面前的西凉军,射声营压力大增,再无余力接应。 而魏杰、士孙瑞也被缠住,无法突破西凉军的阻击。 形势再一次严峻起来。 —— 刘协站在山坡上,看着甲骑变阵,明白了李傕的用意,暗自叫苦。 他看向远处,希望能看到援军到来的迹象。 方圆数里的战场上烟尘弥漫,到处都是人,就算远处有援军,他也看不清楚。 而他也清楚,杨修去了这么久,杨定还没出动,十有八九是不会来了。 终究还是错付了。 关键时候,杨定还是向本能低头,做了缩头乌龟。 北部的战场也渐渐沉寂,郭汜的出击基本宣告失败,只能紧守大营,等待最后的命运。 或许,他本来就抱着这样的打算,主动出击也只是做个样子。 各有各的打算,各有各的心思,没一个靠得住的。 没有一支召之即来,来则能战,战则能胜的军队,连命都保不住,还谈什么复兴。 史阿递过水,刘协漱了口,又喝了两口,命人叫过宋果。 “你那一手绝技怎么学来的?” 宋果躬身施礼。“臣少时顽劣,好为游侠,曾游历凉州,从羌人处学来此技。多年不用,生疏了。” “现在还能掷得到吗?” 宋果摇摇头,神情无奈。李傕变阵之后,甲骑转到了士孙瑞、魏杰的西侧,与他相距至少两百步,远远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围。 “马上能掷吗?” 宋果摇摇头。“据臣所知,此术本是步卒武技,能于马上施展者,万中无一。” 刘协没有再说什么。他印象中,这种投矛应该是马上、步下皆能用,只是马上的难度更大罢了。 “你曾为李傕军吏,依你之见,李傕这是要拼命么?” 宋果看了一眼远处。“臣以为,他是困兽犹斗,而且已经到了强弩之末。” “为何?” “西凉诸将之中,李傕最为狡诈,常有出人意料之举。比如这甲骑,可能就是他谋划已久的奇兵。但狡诈之人往往无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决心,一旦准备的手段未能见效,就会主动退却,以求生为先。” 宋果伸手一指远处的甲骑。“李傕虽然击溃了卫尉的阵地,却未能击溃步兵营,反倒损失了十余骑,只怕心中已生怯意,不敢再攻,又不甘就此罢手,只能转变方向,避我锋锐。” “所以……他是最后一搏?” “很有可能。”宋果说道:“若非如此,他理当同时进攻射声营才对。” 刘协打量着宋果片刻。“卫尉定计时,向你请教过?” 宋果露出一丝自矜的笑意。“请教不敢当,臣只是为卫尉解说李傕的用兵习惯,以咨参考罢了。” 第134章 天子出阵 刘协心中涌起一股冲动。 将来如果去了并州,一定要先掘了郭林宗的坟。 以私议代公论,影响官员选拔,就选出这样的人? 只不过比起远在并州的郭林宗墓,更迫切的是眼前的问题,这可关系到他的生死存亡。 “卫尉能安然回阵吗?”刘协挑挑下巴,示意宋果看山坡下的战场。 宋果脸上的神色微变,握紧了拳头,躬身施礼。“臣请率虎贲出击,接应卫尉。” “这是你们之前商量好的预案?” 宋果低着头,沉默不语。 刘协没有再说什么,挥挥手,示意宋果赶紧去。 沮俊身为冀州人,都愿意与士孙瑞共进退。宋果作为士孙瑞、魏杰的乡党,没有道理不全力以赴。 想抓住机会崛起的不仅是三公九卿,还有关中人。 宋果转身离去,刘协给郭武使了个眼色,让他做好出击的准备。 宋果率领的虎贲郎如今也就剩下了一个威猛的名字,战斗力就是渣。他们主动出击,不仅迎不回士孙瑞、魏杰,反倒有可能直接被西凉兵围歼。 士孙瑞、魏杰能坚持到现在,不仅因为他们有较多的军事经验,这段时间也用心练兵,更因为里面补充了大量的董承营中将士。 被激发出主观能动性的将士拥有的战斗意志和技能,才是坚持到现在的关键。 如果不是李傕拥有攻击力超强的甲骑,士孙瑞或许真能一战成功。 然而此时此刻,丰满的理想终究变成了骨感的现实,士孙瑞一败涂地,魏杰也坚持不了多久。 宋果同样是送人头。 最后的一线希望,只有他手中这百余精骑。 “陛下何往?”见刘协重新上马,沮俊连忙赶了过来,伸手去抓马缰。 刘协早有准备,抬手就是一马鞭,抽在沮俊的手上。 沮俊吃痛,下意识地缩回了手,怒视刘协。 刘协也瞪起眼睛,喝道:“放肆,还想再扑朕一跤?” 沮俊语塞,讪讪地闭上了嘴巴,却还是拦在刘协面前,不肯退让。 “陛下何往?” “冲阵。” “万万不可。” “那就看着卫尉阵亡?” “国家有难,大臣死节,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沮俊大声说道:“陛下万金之躯,负天下之重,不可浪战。请陛下速速回转,准备撤退。” “撤退?往哪儿撤?” 沮俊咬咬牙,走到刘协的马鞍前。“请陛下转往塬后,卫尉准备了船,陛下可乘船往河东,与太尉会合,再图后计。” “有几条船?” “三条小船。” “一次能载几人?” “二三十人,请陛下与皇后、贵人登一船,公卿共用二船。” 刘协看了沮俊两眼。“这么说来,诸君早就做好了不成功,便成仁的准备。” 沮俊沉声道:“此乃臣等应尽之义。” “多谢诸君,但朕不走。” “陛下……” 刘协抬起马鞭,沮俊吓了一跳,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刘协却没有敲他,而是伸手一指身后塬上下的大营。 “朕若是抛下诸君,抛下所有的将士和他们的家人,独自逃生,大汉就真的亡了。”刘协转身指向山坡下的战场。“诸君都能为大汉前仆后继,朕身为天子,又岂能苟且偷生?” 沮俊心中感动,却还是耐心劝道:“陛下,重耳失国,流亡十九年,终成霸业。勾践失国,屈身为奴,卧薪尝胆……” “别跟朕说勾践那等小人。”刘协打断了沮俊。“狭路相逢勇者胜,朕更愿意效光武帝故事,置之死地而后生。”他低下头,打量着沮俊。“你真希望朕是勾践那种能够共患难,不能同富贵的君主吗?” 沮俊无言以对。 “快去准备。射声营的箭也射得差不多了,命全体将士拔刀,与李傕决一死战。” 沮俊抬起头,打量了刘协一眼。 刘协的脸上沾满尘土,但他的眼睛却格外明亮,露出坚毅的神彩。 沮俊心中一动,莫名的多了几分信心。躬身施了一礼,转回射声营的阵地,接连下令。 射声营的将士向两侧移动,让出一条通道。 刘协拔出腰间长刀,向远处的宋果晃了晃。 宋果会意,带着虎贲郎们赶到阵前,做好了突击的准备。 “天子出阵——”沮俊举刀长啸。“发!发!发!” 战鼓雷鸣,射声营的将士举起弓弩,连续射击。 箭矢如雨,呼啸离弦,扑向山坡下的西凉兵。 西凉兵不敢大意,纷纷停下进攻的脚步,举起盾牌。 “笃!笃!笃!”箭矢射在盾牌上,不少西凉兵被射中,发出痛苦的哀嚎。 有人在爆豆一般脆响中听到了马蹄声,偷偷一看,只见一队骑兵从山坡上奔腾而下,借着坡势加速,越来越快,越来越近。 “骑兵冲阵——”有西凉兵大声惊呼。 但没几人听见,也没几个人起身阻击,大部分人都缩在盾牌后面,躲避箭雨。 刘协在王越等人的簇拥下,借着箭雨的掩护,冲入阵中。 郭武一马当先,手中长矛连舞,接连刺倒两名迎上来的西凉骑兵,大喝一声,将一名屯长挑飞。 王越、史阿挥舞手中长刀,左右劈砍。 刘协举着长刀,却没机会接触敌人,被骑兵们裹挟着,向阵中冲去。 他的身高虽然没有优势,但是他的坐骑是真正的西凉大马,比普通战马高出一尺,足以让他能看到周围的形势。 他死死地盯着李傕的战旗。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干掉李傕,才有机会转败为胜。 “李傕!李傕!”刘协大声提醒郭武,不要图一时痛快,忘了真正的目标。 他的骑术还不足以统领骑兵,只能作为一个象征,跟着跑,领头羊的任务就交给了郭武。 郭武举起长矛,放声大呼:“天子有诏,杀李傕!”拨转马头,向李傕的方向奔去。 “天子有诏,杀李傕——”骑士们齐声大呼,猛踢战马,紧紧跟随。 听到“天子”二字,西凉兵惊骇莫名,纷纷驻足观看。 他们虽然没看到天子本人,却看出这些骑士的衣甲与众不同,这是天子禁军虎贲郎无疑。 趁着西凉兵失神的机会,刘协等人穿过了李桓的阵地,绕了一个弧,向李傕的战旗扑去。 与此同时,宋果率领虎贲郎冲下了山坡,杀入西凉军阵中,向魏杰、士孙瑞靠近。 第135章 唯快不破 配合着战鼓声,数千人齐声大呼,响彻战场。 塬上观战的妇女、家眷居高临下,看得最清楚,看着天子率百余骑冲下山坡,杀入西凉军阵中,势如破竹,迅速向李傕的战旗接近,无数人屏住了呼吸。 皇后伏寿、贵人宋都也在其中,她们紧紧的握着对方的手,紧张得说不出话来。 唐姬和蔡琰站在一边,两人也屏住了呼吸,眼睛紧紧的盯着天子的方向,身体控制不住的发抖。 “昭……昭姬,若是……天子胜了,史书如何写?”唐姬颤声说道。 蔡琰咽了口唾沫。“当与光武皇帝的昆阳之战比肩。” 唐姬连连点头,因为用力过猛,额头的汗珠都被甩了出去。 “阿母,天子出击了,天子出击了。”脸上还裹着布,只有一只眼睛能看的丁仪蹦了起来,伸手指向天子的方向。“阿翁也在其中吗?” 丁冲的妻子紧紧地拽着丁仪。“在的,在的,你阿翁就在天子身边,自然要随天子一起出击。” “哦,我阿翁随天子出战了,我阿翁随天子出战了。”丁仪兴奋地大叫起来。 其他的孩子互相看看。有的不屑一顾,表示自家也有亲人正在大阵之中,与西凉人血战。有的则显得很失落,他们的父兄是文官,就在塬上。 听到孩子们争强好胜的斗嘴,唐姬和蔡琰交换了一个眼神,不约而同的笑了。 如果天子这一战能取胜,他将成为无数人心目中的英雄。 —— 贾诩与董承并肩站在将台上,看着被烟尘笼罩的战场,相顾失色。 董宛趴在栏杆上,伸长脖子,仿佛这样就能看得清楚一点。 “阿翁,阿翁,天子在哪儿啊,我看不见。” 董承也顾不上董宛,转头看向贾诩。“文和,天子出阵,是不是……” 贾诩摇摇头。“你别问我,我也没想到天子会亲自出战。”他思索片刻,又道:“不过天子为人机敏,想来不是孤注一掷,而是发现了战机,这才主动出击。” “战机?”董承抚着胡须,品味着贾诩的话,想从中分辨出吉凶。 反正他是想不出眼前这形势有什么战机可言。 郭汜肯定是败了,西南方向的战场已经沉寂了很久,只剩下了一些零星的喊杀声。士孙瑞、魏杰倒是打得不错,但李傕派出甲骑兵,胜负便已经判然,剩下的只是时间问题。 宋果率虎贲出击,最好的结果也就是将士孙瑞、魏杰接应回阵,反败为胜的可能性根本不存在。 天子只有百余骑,就算捕捉到了战机,又能如何? 他们能击破万余西凉军,杀死李傕? 贾诩没有为董承解惑的心情。 事实上,他也不知道天子是不是发现了什么战机,只能说是一厢情愿的猜想。 “将军,天子出阵,正是反击的大好机会。你不想分一杯羹吗?” 董承愣了一下。“我?我只有三百部曲,能当何用?” 贾诩掏出一枚木简,递给董承。“毋须将军出击。只须将军派一骑,赶到郭汜营中,将这枚简交给留守之将,并且告诉他们,天子已经出击,他们自然知道该怎么办。” 董承没有拒绝,派人送个信而已,没什么危险可言。 他叫来一个亲卫,带上木简,记住贾诩交待的话,跳上马,向郭汜的大营急驰而去。 —— 李傕转头,看向山坡,又惊又喜。 山坡上,天子的大纛还在,但大纛下的人却不见了。 射声营的阵地也在往下移,可能是箭射完了,只能短兵相接,接应被困的士孙瑞和魏杰。 这是好事。 在野战中一举击溃,总比仰攻阵地来得容易。 更让李傕狂喜的是天子出阵。 在他看来,这是他最希望出现的结果。 他不怕天子来,就怕天子不来。 只要能抓住天子,其他的都不重要。 李傕几乎没有犹豫,下令甲骑放弃士孙瑞、魏杰,转身迎战天子。 激动之下,他还没有忘记下令活捉天子。 他要的是听话的小皇帝,而不是被杀死的小皇帝。 弑君对他来说除了留下骂名,没有任何好处。 甲骑刚刚完成变阵,正准备起步,冲击魏杰的阵地,听到再次变阵的号角声,不得不再次调整位置,向李傕的位置赶来。 为了保证战马不脱力,他们走得不快。 在他们看来,李傕身边除了亲卫骑,还有两三百飞熊军,足以挡住任何来犯之敌。更何况,在李傕的东侧还有李桓率领的数千步骑,并非空旷之地。 他们的大意给了刘协机会。 刘协很清楚,一旦陷入西凉军的包围之中,他们这百余骑就算再精锐,也无法取胜,甚至无法全身而退。 机会只有一瞬,如白驹过隙。 在山坡上看了那么久,他有一种直觉,李傕可能受了伤,而且受了很重的伤,以至于行动能力大受影响。西凉军的指挥也有点脱节,就像刚刚进入老年的人,心理还很年轻,身体却有些跟不上节奏,总是差那么一口气。 这是一种感觉,说不出太多的道理。 他希望这就是所谓的直觉。 出战之前,他还有些犹豫,担心自己赌错了,有去无回。 如今箭已离弦,他却出奇的放松,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以最快的速度,干掉李傕!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两军交战同样如此。 百余骑以郭武为首,迅速突破了李桓的阵地。 李桓张着嘴巴,看着飞驰而过的骑兵,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看到了天子的战旗,也看到了人群中若隐若现的少年。虽然看不清楚面目,却能感觉到那一往无前的锐气。 他见过天子。 他相信那就是天子。 但他又真切的感觉到,那不是他熟悉的天子,而是得到了上苍护佑的天子。 就像那道横贯夜空的赤气全部注入了他的体内。 若非如此,他岂敢以百余骑冲阵。 不知道为什么,李桓没有下令阻击,看着天子穿过自己的阵地,直奔李傕而去。 没等他想太多,射声营的将士在沮俊的指挥下冲下了山坡,杀入阵中,将李桓的部下一截为二。 第136章 仇人见面 李傕刚刚转过方向,集结起亲卫骑和飞熊军,就看到一队骑兵从李桓的阵中冲出,冲着自己而来。 他大吃一惊。 是对方的攻击力太强,还是李桓有了异心,故意纵敌? 相比于前者,后者无疑更可怕。 李傕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李桓的阵地。 虽然只是一瞬,等他再收回心神,骑兵已经冲到了跟前。 几名亲卫骑没等到命令,自发的策马加速,迎向来敌。 有人拉开了弓箭,有人举起了矛戟,有人拔出了战刀。 箭矢交驰,但几乎没有人落马。 双方都装备了铁甲,除非射中要害,否则影响不大。 数息后,双方接触,矛戟并举。 郭武、王越、史阿三人展现出了强大的攻击力,几乎没有人能够挡住他们的进攻,如入无人之境。 接连数人被挑落马下,李傕的亲卫骑有些慌了,原本就松散的队形又添了几分混乱。 刘协看到了李傕,看到了李傕身上被血染红的布,心中狂喜。 自己猜对了! 李傕不仅受了伤,而且受了很重的伤。 他信心大增,甚至有些爆棚。 “杀李傕!”他大喝一声。 因为兴奋过度,嗓子有点破音,但这不防碍郭武等人听诏,齐声大喝,向李傕杀去。 李傕大怒,长刀前指,踢马迎战。 听到李傕的喝令,亲卫骑士气复振,呼喝着迎了上来。 两百多飞熊军看到天子战旗,像是闻到了血腥味的野狼,纷纷猛踢战马,迎过来撕咬。 但他们的反应慢了一拍,速度不够,速度加到极致的郭武等人一鼓作气,冲破了十余名骑士的阻击,杀到了李傕的面前。 郭武挺矛猛刺,直取李傕。 李傕不认识郭武,但他认出了郭武身上的精甲,也猜到了郭武是谁,不敢怠慢,挥刀猛砍,同时伏身避让。 “当!”郭武的长矛被劈歪,长矛擦着李傕的后背刺空,挑下一截被血浸湿的布。 李傕痛得大叫。 郭武从他身边掠过,刘协便跟了过来,抡起战刀就劈。 李傕痛得浑身抽搐,一丝力气也抽不出来。见刘协的战刀劈来,只得松开双腿,就势落马。 好在他被绑在马鞍上,虽然失去了平衡,带着战马跑向一侧,终究没有落马,避免了被战马活活踩死的厄运。 但亲卫们刚刚成形的队列却被他打断,近半亲卫看着刘协从他们面前掠过,鞭长莫及。 刘协等人却抓住这个机会大砍大杀,透阵而去。 “转向!转向!”刘协一边扭身查看李傕的生死,一边连声大呼。 情急之下,他甚至忘了之前由郭武主导战术,自己只是跟随的约定。 好在郭武心有灵犀,在刘协大叫的同时,率先拨转马头,带动整个队伍转向。 再往前冲就是李傕麾下的步卒,杀伤再多也没有意义,反倒会给李傕喘息之机。 此时此刻,只有死死咬住李傕,直到砍下他的首级,才有一线生机。 骑兵们转向,向李傕追去。 李傕强忍巨痛,好容易才坐稳马背,听得身后马蹄声响,知道刘协又追过来了,气得咬牙切齿。无奈之下,他也只能下令转向,与刘协对攻。 生死关头,谁先退,谁就死。 空间有限,双方都无法充分加速,只能凭蛮力冲撞,不断有人落马。 刘协在郭武等人的保护下,勉强保持着速度,一次次的杀出重围,又再次加速,冲向李傕。 双方搅在一起,鼓角争鸣,杀得难分难解。 李傕被杀了个措手不及,陷入被动。看着刘协就在眼前,却无法擒获,恼羞成怒,浑身的血液都涌上了脑袋,双目血红。 “抓住他!”他举刀直指刘协,嘶声大吼。“抓活的。” 刘协双目圆睁,回以怒吼。“砍死他,赏千金,封万户侯!” 郭武等人齐声怒吼,奋勇杀进。 丁冲穿的是儒服,动作不便,情急之下,割断腰带,脱下儒服,奋力甩向李傕,然后举起长刀,大喊着“奉诏讨贼”,向李傕冲了过去。 李傕视线被挡,等他砍落儒服,丁冲已经杀到他跟前,狂吼着,连砍三刀。 若是平时,李傕根本不会把丁冲放在眼里,一刀就能解决。 可是此时此刻,他浑身无力,几乎连刀都举不起来,竟被丁冲杀得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 “求援,求援!”李傕气喘吁吁,连声大叫。“老子今天非抓住他不可。” “老子今天非砍死你不可。”刘协猛劈一刀,从李傕身边掠过,在李傕肩膀上留下一道伤口。 此时此刻,他什么章法也没法,只知道乱劈乱砍。 好在身边有王越这样的大剑士,没人能近他的身,否则有十个他也死了。 一方人数占优,一方高手多,一时之间,谁也无法取得绝对优势。 —— 士孙瑞看着西侧的甲骑发起冲锋,心提到了嗓子眼。 被甲骑击溃的余悸犹在,再一次面对甲骑的冲击,他一点信心也没有。 刚刚聚集在一起的将士更是腿战如鼓,筋酥骨软,连手里的武器都拿不稳,更别说结阵了。 事实上,很多人手里已经没有了武器。 就在所有人都陷入绝望时,甲骑突然放弃了冲击,转向南侧。 他们都愣住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士孙瑞突然惊醒,刚才似乎有人高喊“天子出阵”。他转头向山坡上望去,却见天子大纛下只有寥寥数人,天子已经不见了踪影。 再定睛一看,射声营的阵地也只剩下薄薄的一层,大部分人已经冲下山坡,与西凉兵搅在一起。就连右翼的虎贲营阵地也不见了,只剩下一些没有战马的羽林骑。 士孙瑞心中一紧,回头看向战场南侧。 在李傕的战旗旁,他看到了天子的战旗。 无数人影中,有一个略显单薄的少年若隐若现。 天子真的出阵了。 李傕为了迎战天子,调走了甲骑。 一股热血涌上了头,士孙瑞举刀大呼。“天子出阵,杀——” 一旁的亲卫也不多想,下意识地跟着高呼。 惊慌失措的将士们也回过神来,士气复振,纷纷高呼着,互相鼓励着,重新结束,向东杀去,与来接应的虎贲营夹击西凉军。 与此同时,魏杰也做出了同样的反应,指挥部下向东攻击,与射声营夹击西凉兵。 转眼之间,刚刚楔入阵地的李桓部被截为数段,惊慌失措。 魏杰与沮俊会合,大声询问情况。 沮俊一边指挥作战,一边简明扼要的回答了魏杰的问题。 步兵营的将士听说天子出阵,而且已经成功的缠住了李傕,士气大振。尤其是从董承营调过来的将士,觉得天子出征就是为了自己,热血沸腾,掀起了一波一波的进攻狂潮。 战场形势渐渐逆转。 第137章 兵败如山倒(乱武三国打赏加更) 谢广气喘如牛,汗如雨下。 他已经拼杀了半日,双臂酸痛,连刀都举不起来了。 身边的亲卫已经死得七七八八,剩下的也全都带伤,有如强弩之末。 掌旗兵已经战死,战旗也被胡封砍倒了,扔在地上,沾满了尘土和血污。 如果不是胡封最近损失比较大,不愿意和他拼命,加重损失,他恐怕早就被人砍死了。 郭汜的尸体就躺在他的身边,两只空洞的眼眶看得人心慌。 郭汜终究还是死了,谢广却不清楚自己是当喜还是当忧。 其实他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天。 作为与李傕平起平坐的乱臣,郭汜将功赎罪的机会并不多。 郭汜死了,对其他人来说,反而是好事。 从此不用再跟着郭汜了,可以名正言顺的改换门庭。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还是很难受,甚至很绝望。 贾诩想用李傕、郭汜的首级做见面礼,就能换来朝廷对凉州人的好感吗? 从杨定迟迟没有出击来看,至少杨定是不怎么信的。 他不想再拼命了,就这么战死,跟着郭汜一起踏上黄泉路,也不错。 谢广万念俱灰,松开了手里的战刀,看着缓步走来的胡封,咧咧嘴,露出一丝惨笑。 最后还是死在西凉人手中,真是讽刺。 “你想说什么?”胡封走到谢广面前,拄着刀,喘息着问道。 打了半日,他的耳朵被鼓声震得快聋了。 “我笑你……不知数,打成这样,就算李傕能赢,他……他又能多活几天?” 胡封眨了眨眼睛,正要说话,忽然发现地上的泥土在振动。他以为是自己厮杀得太久,眼花了,揉揉眼睛再看,发现泥土振动得更厉害。 没等他反应过来,一队骑兵冲了过来,从他身边一掠而过。 胡封飞了起来,又重重落地,吐出两口鲜血,不动了。 马蹄踢起烟尘,挡住了谢广的视线。谢广抬起手臂,挡住了口鼻,眯紧眼睛。 恍惚中,有人勒住坐骑,在他面前停住。 谢广眼开眼睛,看到一队西凉骑兵从眼前掠,一个高大的身影屹立在他面前,低着头,看着他。 “张绣?”谢广又惊又喜。 张绣跳下马,拔出环首刀,一刀砍下了胡封的首级,挂在马鞍上。 鲜血沿着马鞍滴下,染红了马腿。 张绣在战袍上擦去鲜血,笑嘻嘻地说道:“谢叔,你这是怎么了?咦,这是……车骑将军吗?他什么时候死的?” 看到郭汜的尸体,张绣吓了一跳,蹲下来看了又看。“眼睛呢?谁干的,这么狠?” “应该是李傕。”谢广唾了一口带血的唾沫,翻着白眼。“你怎么才来?骠骑将军呢?” 张绣顾左右而言他。 他听了杨修的建议,绕过李傕的中军大营,赶到战场,花了一些时间。 郭汜战死与他的迟到有没有关系,他不清楚,也不想承担这个责任。 他只关心战场形势,关心自己还有多少立功的机会,关心自己会不会站错队。 “你们出了多少人马?”张绣站了起来,四处看了一下,眉头微皱。 粗略一看,战场上的总兵力应该不到两万,郭汜的大营也相对完整,应该没有全力以赴。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他就是自作自受了。 兵力本就没有优势,还想保留实力,不死才怪。 谢广不说话。 他也清楚,这次是郭汜大意了。本想主动出击,引发混战后就撤回大营,没想到别人没上当,他自己却栽进去了。 见谢广不搭腔,张绣得意地笑了两声,翻身上马,带着部下向战场杀去。 胡封被张绣击杀,他的部下随即崩溃,示警的号角声一声接着一声。 苦战半日,好容易围住谢广,却被张绣捡了便宜,对士气的打击很大。 很多人都以为昨天夜里劫营的就是张绣,而且后来去了郭汜的大营,对张绣出现在这里一点也不奇怪。胡封已死,没人愿意再和张济的骑兵交战,一哄而散。 左翼的崩溃很快引起了中军的警觉,急促的号角声吹响,传遍整个战场。 —— 谢广正在遗憾被张绣捡了便宜,忽然听到身后有号角声响起。 他转身一看,只见大营中战旗摇动,有的大营已经打开了营门,有步骑从中涌出,扑向战场。 谢广大喜,气力复生,“腾”的一下站了起来。 “怎么回事?” “不知道。”幸存的几个亲卫也一脸茫然。 一队骑兵奔驰而来,冲在最前面的是谢广认识的将领高硕,他大声告诉谢广,贾诩派来了信使,说天子出击,最后的决战已经开始,让他们全军出击。 “天子出阵了?”谢广又惊又喜,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天子身份贵重,没有把握,绝不会轻易上阵。天子出阵,往往意味着胜劵在握。 “不知道,不过东南方向的确打得激烈。”高硕心急火燎的说道:“你还能不能骑马?不能骑马就在这儿等着,我先去杀一阵。万一晚了,屁都捞不着。” 谢广气得大骂。“老子拼命时,你在大营里看着,现在知道抢功了。” 高硕嘿嘿一笑。“有力气骂人,看来没什么问题。我先上,你赶紧跟上来。”说完,不等谢广说话,挥舞着战刀,策马飞奔。 “马来!”谢广唾了一口唾沫,牵过了一匹无鞍战马,翻身上马。 亲卫找到战旗,高高举起。 “将军,请下令。” 谢广骂道:“还要甚命令,全军压上,给我打!” 亲卫应了一声,摇动战旗,斜斜前指。 看到谢广的战旗,刚从大营里冲出来的将士心领神会,向最近的敌人杀去。 西凉兵苦战半日,已经力竭,忽然遇到养精蓄锐的生力军,顿时兵败如山倒。 示警的号角声一阵紧似一阵。 郭汜的部将高硕、夏育等人各率本部,杀入战场,追亡逐北。 正在围攻士孙瑞、魏杰的李暹发现形势不对,大军有被包抄的可能,不得不转身迎战。 趁此机会,士孙瑞等人合兵一处,向南杀进,反过来包围了李傕的中军。 天子的战旗遥遥在望。 李傕的部下惊慌失措,开始溃逃。 第138章 李傕授首(20200908094622608打赏加更) 听着连绵不断的号角声,李傕心急如焚,一边与刘协拼命,一边查看左翼的情况。 没等他弄明白左翼发生了什么事,南侧又响起了激烈的战鼓声。 李应示警,有一支骑兵正向李傕接近。 李傕彻底懵了。 为什么会有骑兵从李应的大营经过? 是段煨还是张济? 刘协也听到了号角声。 混战至此,双方的战马都失去了速度,只剩下少部分骑术精良的还能利用有限的空间策马冲杀。刘协的骑术有限,骑在马上也无法冲击,如果不是有王越、史阿等人护在身边,估计早就被人拖下马,砍死了。 坐在马背上,居高临下,他能看得更远,更清楚。 他看到了西侧战场的变动,有烟尘向东而来,西凉兵却在四处而逃。 他看到了李傕眼中的恐惧和绝望,抓住机会,向前杀进。 转眼间,两人面对面。 王越持刀杀进,接连斩杀两名李傕的亲卫后,将李傕从马背上拽了下来。 史阿上前,一刀砍死了掌旗兵,随即放倒了李傕的战旗。 传令兵敲响战鼓,掌旗兵摇动战旗,将李傕被俘的消息传向四方。 李傕的亲卫号呼着,拼命向上冲,想夺回李傕。 王越、史阿指挥虎贲侍郎,结成圆阵,顽强阻击。 郭武率领数十骑兵,往来冲突,极力阻断步兵的逼近。 双方杀红了眼。 在暴风眼的中心,是四目相对的刘协与李傕。 刘协下了马,站在地上,俯视着李傕。 李傕跪坐在地,双手被缚,却昂着头,死死地盯着刘协,带着一丝不甘。 两颗红白相间的东西从李傕的战靴中滚了出来,沾上了黄土。 “这是何物?”刘协问了一句,随即认出是两只眼球,顿时一阵恶心。“谁的?” “嘿嘿嘿……”李傕哑声笑了起来。“郭汜的。” “郭汜死了?” “难道这不是你希望的吗?”李傕笑得更大声。“我本想让他看着我生擒你,没想到正相反,让他看着你生擒了我。嘿嘿,郭汜地下有灵,肯定也笑得很开心。不过他是个白痴,不知道你也希望他死。小皇帝,你赢了,是不是很开心?” 刘协静静地看着李傕,摇了摇头。“不,朕一点也不开心。” “是吗?”李傕撇着嘴。“几个月不见,你更会装模作样了。” “你也好,郭多也罢,甚至包括董卓,原本都是为国靖边的勇士,如今却走到这一步,成为祸国殃民的乱臣。这既是你们的悲哀,是凉州的悲哀,更是大汉的悲哀,有何可开心的?” 李傕的笑声嘎然而止,疯狂的眼神中闪现出一丝清明。 “你还知道,我们曾是为国靖边的勇士?”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刘协点点头。“朕若是连这一点都不知道,又如何能得到贾文和的辅佐,如何能得到段忠明的拥戴?” 李傕向后坐倒。“但我必须死。” “是的,你必须死。”刘协握紧了手中的战刀。“凉州军杀害无辜,中原因此生灵涂炭,洛阳被焚为灰烬,百万人死于沟壑,关中人口十不余一,总要有人为此承担责任。” 他将长刀架在李傕的肩上。“所以,你和郭汜必须死。只有这样,凉州人才能立于朝堂。” 李傕盯着刘协的眼睛,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明陛下所言极是。杀人者,人恒杀之,臣罪该万死。臣……有一个请求,恳请明陛下恩准。” “说。” “将来着史,请明陛下不要忘了今日所言,在记录臣之罪孽时,也不要忘了臣曾为国立功。” 刘协郑重的点点头。“功是功,过是过,本该分明。” “谢明陛下。”李傕跪地,向刘协拜了三拜,又转向西北,拜了三拜,然后直起身体,闭上眼睛。“明陛下,请斩臣首级,悬于北阙。” 刘协举起了战刀,鲜血沿着刀锋滑落。 “还有遗言否?” 李傕思索片刻。“臣愿于九泉之下,祝我凉州子弟,得与中原才俊并立,永不抛弃。” 李傕垂下头,伸长脖子,引颈待戮。 “一定。”刘协大喝一声,长刀电然而下。 李傕的首级落地,在地上滚了两圈,与郭汜的眼珠靠在一起。 —— 李桓愕然回首,看向中军,心头一片冰冷。 李傕的战旗已经消失不见。 天子的战旗迎风飘扬。 意料之外,却又是情理之中。 再强的臣也是臣,再弱的君也是君。 何况是众叛亲离的臣,面对负有天命的君,焉有不败之理。 事已至此,再战无益。 在撤退和投降之间犹豫了数息,李桓举起手,下达了投降的命令,放倒了战旗。 号角声响起,原本就被打得节节败退,濒于崩溃的西凉军迅速放下了武器,跪倒在地。 魏杰迅速挺进,部曲将田成长驱直入,冲到李桓面前,一脚将李桓踢翻,将他摁倒。 李桓束手就缚。 —— “陛下胜啦——”贵人宋都尖叫一声,举起双臂,一蹦三尺高。 皇后伏寿转头看了一眼宋都。“陛下胜了?” “胜了,陛下胜了。”宋都兴奋难以自抑,一把抱住伏都,又笑又叫。“你看,你看,西凉兵投降了,西凉兵投降了,陛下胜了。” 伏寿也反应过来,抑制不住心中的喜欢,泪水涌出了眼眶。 天子出阵的那一刻,她既兴奋又紧张,生怕天子有什么意外。 此时此刻,她总算可以放下担忧,开开心心的笑一场了。 “陛下胜啦——”丁仪举起手臂,尖声大叫。 更多的孩子跟着叫了起来。“陛下胜啦,陛下万岁。” “万岁——万岁——” 转眼间,塬上下响起整齐的欢呼,无数人笑着跳着,尽情发泄着自己的喜悦。 自从董卓入京以来,五六年间惨剧无数,民不聊生,这是朝廷第一次战胜西凉军,而且是在兵力悬殊,形势极端不利的情况下。 再冷静的人也无法冷静,再矜持的人也无法矜持,所有人都有欢呼,都在庆贺。 唐姬与蔡琰交换了一个眼神,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出了喜悦。 她们相视一笑,不约而同的举起手,加入庆祝的队伍。 “万岁——” 第139章 余波未平(鹤舞白沙打赏加更) 刘协坐了下来,拄着手中的长刀,眼睛却盯着李傕滚落在地的首级。 战斗已经结束,他却一点也不轻松,心情反倒更加沉重。 这一战胜得侥幸。 若不是李傕与郭汜火并时受了重伤,他未必能等到这个机会。即使有机会面对面,最后倒下的也是他,而不是李傕。 郭汜为什么会和李傕火并?因为他想将功赎罪。 其实想将功赎罪的人又何止郭汜,李傕也一样。从始至终,李傕都没有弑君的打算,他只想挟制他,继续盘踞关中。 他甚至不敢奢望号令天下。 只是他回不了头。 这是他比郭汜聪明的地方。 郭汜不知道自己死定了,还以为有将功赎罪的机会,所以才主动出击,引发了这场大战。 细想起来,才明白贾诩当初定计“唯李傕不赦”的用意所在。 他非常了解李傕和郭汜,也知道李傕不会上当。 细节或许有出入,但事情的发展方向一直在贾诩的计划之中。 “陛下……”丁冲赶了过来,穿着短衣,提着长刀。 看到地上的李傕首级,他咽了口唾沫,有点惋惜。 不久之前,他险些砍下李傕的首级。 “怎么了?”刘协抬起头。 “宁辑将军求见。” 刘协站起身,看着段煨站在不远处,肃身正立。见他看过去,段煨拱手致礼。 刘协点点头,示意丁冲去请段煨来。 段煨的身后站着数千步骑,他想过来,没人拦得住。之所以这么做,自然是表示守礼,不敢居功自傲。 趁着这个机会,刘协收拾起心情,将心思藏在心底。 段煨快步走了过来,老远就拱手弯腰,小步急趋,走到刘协面前时,正好躬身下拜。 “宁辑将军,臣煨,拜见陛下。陛下万安,臣救驾来迟,死罪死罪。” 刘协微微一笑,伸手虚扶。“将军谦虚了。若无将军鼎力支持,朕岂有今日。邀天之幸,李傕授首,将军是有功之人。” “谢陛下。”段煨心满意足。他看了一眼李傕的首级,唾了一口唾沫。“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臣恨不得手刃之。劳动陛下亲自出战,以身犯险,臣真是无地自容。” 刘协会意,接过了段煨抛过来的话题。“骠骑将军何在?此时此刻,他不会还有其他的幻想?” 段煨笑了。“陛下用兵如神,以百骑冲阵,斩李傕首,此乃天佑大汉。张济再蠢,亦当知天命所在。若他还是执迷不悟,臣当请诏,擒他来见。” 说着,他伸手一指。“喏,那不是张济从子张绣吗?” 刘协顺着段煨的手看去,只见百步之外,一队骑兵挽着马缰,手持矛戟,正往这边看,阵前一人,三十出头,身高近八尺,正拱手施礼。 刘协没有理他。“将军从南而来,李应有何反应?” “李应被陛下天威所慑,闭营不出。” “可曾见到侍郎杨修?” “杨修奉诏,此刻当在骠骑将军营中。”段煨将杨修的事大致说了一遍,特意提到杨修向他请教战况。“杨侍郎担心陛下安危,想必很着急。是以臣冒昧,已经派人前去通报,好让他放心。” 刘协看了段煨一眼,咂了咂嘴,欲言又止。 你是通知杨修吗?你分明是通知张济。 “还是将军胸有大局,朕还没想到这件事。既然如此,那就再劳烦将军走一趟,劝降李应,如何?” 段煨眼神微闪,躬身领命。 目送段煨离开,刘协随即叫过丁冲,指指张绣。“你去召张绣来见,然后去李傕的大营劝降,务必要将李傕的辎重全部控制住,不准任何人染指。” 丁冲会意,找到自己的儒服,也不顾上面沾满了鲜血,掸了掸灰尘,套在身上,又牵过一匹战马,来到张绣面前,传达了诏书,命他单独进见。 张绣将长矛插在地上,又将战马交给亲卫,整理了一下衣服,从马鞍上摘下胡封的首级,向刘协走来。走到一半,他才发现丁冲没有随他一起回转,反而向西南方向奔去,暗自后悔。 不用说,丁冲这是去劝降留守大营的将领,接收李傕的中军。 自己终究还是慢了一步。 张绣走到刘协面前,躬身下拜,双手奉上胡封的首级,报上自己的官职、姓名。 刘协使了个眼神,史阿上前,接过胡封的首级,与李傕摆在一起。 “朕之前有诏与骠骑将军,拜将军为羽林中郎将,不知将军是否愿意。” 张绣喜出望外,连忙谦虚了几句。“臣何德何能,蒙陛下错爱,愿为陛下效劳,万死不辞。” 他本来以为天子会翻脸不认账,还想着用胡封的首级做礼物,没想到天子一见面就主动提起,倒是省了他口舌。 “朕听说骠骑将军无子,待你如亲生,可有此事?” “陛下所言极是,骠骑将军待臣,有如亲生。” “骠骑将军老当益壮,又有娇妻。也许哪一天他又有了亲生儿子,这官爵怕是未必能传给你。”刘协笑了两声。“将军,你要努力,自己挣一份功勋才是。” 看着语带调侃的天子,张绣神情尴尬,唯唯喏喏地应了。 刘协特意拉着张绣东拉西扯了一顿,估摸着丁冲快到了李傕的大营,这才罢休。 天色将晚,战场已经恢复了平静,无数火把点了起来,将士们开始收拾战场,清点伤亡。 士孙瑞、魏杰赶来,请刘协回大营。 “这里就辛苦卫尉了。”刘协起身,跨上战马。“朕且回营,为卫尉筹办庆功宴。” 士孙瑞无地自容。“恭送陛下,臣愧不敢当。” 刘协摆摆手,轻踢马腹,向前走了几步,又勒住坐骑,转身对张绣招了招手。 张绣一溜小跑地来到刘协马前。“陛下有何吩咐?” “待骠骑将军来,与他一起来见朕。” “唯。”张绣喜上眉梢,连声答应。 天子要见张济,自然不会追究张济的责任了。 士孙瑞、魏杰听得清楚,交换了一个眼神,不约而同的叹了一口气。 “卫尉。”刘协又道。 士孙瑞连忙赶了过去。“陛下?” “派人去后将军大营,看看他是何状况,为何不出击。若是无恙,让他来见朕,营中将士暂由卫尉监管。” 士孙瑞大喜,躬身领命。 第140章 可用之人(月夜吟风打赏加更) “万岁——” 无数人举起手臂,高声呼喊,炙热的目光随着刘协的身影移动。 不论男女,不论老少,都陷入了一场期待已久的狂欢之中。 他们眼中的热情几乎要将刘协融化,他们的欢呼感动天地。 二十名虎贲侍郎持刀盾在前开路,浑身浴血,神情坚毅。 他们都是这次战斗的幸存者,而且表现突出,战功赫赫,因此获得了为天子导从的殊荣。 郭武牵着马,身躯挺拔如松。 王越、史阿紧随其后,同样腰杆挺得笔直,享受着万人瞩目的荣光。 刘协一手挽缰,一手高举,不断向夹道欢迎的人群致意。 这不仅是他个人的高光时刻,更是大汉的一针强心剂。 缓缓登塬,留守的官员在司徒赵温、司空张喜的率领下,夹道欢迎。他们衣冠整齐,眼中带光,甚至欢喜得老泪纵横,看着刘协,就像看着至宝。 “臣等恭迎陛下凯旋。”赵温大声说道,深施一礼。 “臣等恭迎陛下凯旋。”百官齐声大呼。 刘协翻身下马,快步来到赵温面前,伸手虚扶。“诸君免礼。朕能取胜,不仅是卫尉及将士们浴血奋战的功劳,更离不开诸君的鼎力支持。这几日饿着诸君了,庆功宴上,与诸君痛饮。” 赵温忍俊不禁。“陛下年幼,本当少饮。不过此战大捷,实属难得,理当君臣同欢。臣就不客气了,只待明日大宴,向陛下敬酒,共贺大汉天命未央,火德流传。” 大臣们都笑了起来。 他们本来都有些担心自己没参战,分不着功劳。有了天子这句话,他们可以放心了。 看着笑逐颜开的大臣们,刘协心中明镜也似,不禁哂笑。 谁也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圣人,生死之后,难免有各自的小心思。 与大臣们攀谈了几句,刘协回到自己的大帐。 进帐之前,他看了一眼贾诩的帐篷,见帐门紧闭,有些意外,却也没有多问。 皇后伏寿、贵人宋都迎了过来。 伏寿眼神发亮,掩饰不住眼中的喜色,却还是忍着笑,躬身施礼。 “臣妾恭迎陛下凯旋。” 宋都同样喜不自胜,一双妙目盯着刘协,舍不得移开片刻。“陛下英武,过于光武皇帝。” 伏寿白了宋都一眼。“妹妹慎言,大臣们可都听着呢。陛下英武,却也不能对祖宗不敬。”话音未落,自己却笑了起来。 宋都缩缩脖子,不以为然,喜笑如常。 刘协摆摆手,向一旁的小帐走去。 唐姬、蔡琰站在帐门口,见刘协走来,连忙赶上几步,躬身施礼。 “恭迎陛下凯旋。” “此战能胜,嫂嫂亦是有功之臣。”刘协欠身还了半礼。 唐姬轻笑道:“陛下言重了,臣妾不敢当。” “还有一件事,想请嫂嫂帮忙。” “陛下有诏,臣妾敢不从命。” “朕欲中兴大汉,离不开人才。都说汝颍多才俊,嫂嫂是汝颍人,想必知道哪些人是真才,哪些人是虚名,能否为朕推荐几个有真才实学的人才。” 唐姬诧异地看着刘协。 虽说汝颍多才俊,但她是个女子,而且唐家是什么出身,天子清楚得很。要她推荐人才,这实在不像天子应该说的话。 或者,他是对蔡琰说?毕竟陈留蔡家不仅是名门旺族,蔡邕更是有名的大儒。 刘协早有预料,不紧不慢地说道:“三军易得,一将难求。治国亦如此。朕求的不是普通人才,而且能辅佐朕中兴大汉的奇才。嫂嫂若有这样的人选,不妨推荐来,朕当重用。” 唐姬恍然,却还是觉得不太现实,很勉强地应了一声,转身将蔡琰推了出来。 “若说人才,眼前便有一位,只不过是位女子,不知道陛下敢不敢用。” 蔡琰面红耳赤,窘迫得无地自容。 她知道唐姬有意推荐她,却没想到唐姬会以这种方式。万一天子不接受,她就丢脸了。 刘协打量了蔡琰一眼,莫名觉得有趣。 “听说夫人这几日教导官员子弟读书,颇受欢迎。若是夫人不弃,朕想请夫人佐笔墨,续令尊未竟之业。如何?” 蔡琰又惊又喜,不由得看了唐姬一眼,以为已经唐姬抽空和刘协提过。 唐姬不知其然,只知道为蔡琰高兴,示意蔡琰赶紧谢恩。 蔡琰回过神来,连忙向刘协致意。 刘协点点头,笑道:“明日庆功,夫人就随嫂嫂一起出席。在此之前,还要请夫人为朕草拟一篇文稿备用。” 蔡琰欣然从命。 刘协转身回到大帐。 伏寿、宋都忙前忙后的侍候,为刘协更衣。 刘协脱了沾满血污的外衣,扯动了身上的伤口,疼得吸了两口冷气。 伏寿命人取来灯,照亮了刘协的背,这才发现刘协受了伤。 虽然不致命,伤口却不小,血染红了包裹的布,看着挺吓人。 伏寿慌了手脚,连声说道:“快传太医,快传太医。” 宋都也吓得脸色发白,不知所措。 刘协制止了伏寿。受伤的将士太多,太医都被他安排去救治重伤员了。他的伤口已经处理过了,并不严重,看起来吓人而已。 “皮肉伤,不碍事。你准备点盐水,清洗一下,换上干净的布即可。” “哦哦。”伏寿连声应着,又定了定神,才反应过来,命人去取盐来。 刘协敞着怀,一边拿起准备好的食物大口大口地吃,一边问塬上的情况,不时的吐槽两句。见他这么放松,伏寿、宋都渐渐恢复了镇定,有条不紊地擦洗伤口、换药、更衣。 一切忙完,天色已黑,外面传来脚步声。 没等刘协反应过来,董宛便冲了进来,一边喊着“陛下”,一边张开双臂就往上扑。 伏寿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拦住。“妹妹,陛下受伤了,不能轻动。” “受伤了?”董宛的小脸瞬间煞白,眼泪涌了出来。“伤在哪儿了,重不重?” “你看我像伤重的样子吗?”刘协又好气又好笑。“可曾看见贾先生?” 董宛松了一口气。“陛下,我就是来请诏的。战事结束了,何时能放贾先生?我阿翁都等急了。” 刘协愕然。 怪不得没看到贾诩,敢情董承一直把贾诩当囚犯啊。 行,就冲这听话的认真劲儿,董承还是可用的。 第141章 老谋深算 刘协的欣慰只延续了半顿饭的时间。 董宛眉飞色舞的告诉他,今天一天,贾诩送了两次信到郭汜大营。 早上一次,信送过去没多久,郭汜就出营了。 晚上一次,信送过去没多久,郭汜的部下就出营了。 董宛还没说完,刘协就觉得嘴里的饭不香了。 感情董承看住的只是贾诩的身体,却没看住贾诩的脑子,反而成了贾诩的快递小哥,跑前跑后,还跑得挺欢。 好在贾诩没什么坏心眼,否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腹诽之后,刘协默默的将整个形势复盘,不得不承认,贾诩这两次出手都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 如果不是郭汜主动出击,双方不知道会对峙到什么时候。 如果不是郭汜的部下出击,李傕依然在兵力上有明显的优势,谁能笑到最后,尚未可知。 就连李傕受伤都是拜郭汜所赐。 刘协咂了咂嘴,心里本来就不多的得意化作云烟。 和贾诩相比,自己还是太嫩了。 “准备点酒食,朕要和贾先生秉烛夜谈。”刘协吩咐道。 伏寿和宋都互相看了一眼,都有些失望。 宋都舔了舔嘴唇。“陛下,夜色已深,你苦战一天,又受了伤,是不是……” 刘协摇摇头。“你们不懂。李傕死了,朕却还没赢。行百里半九十,若是这收尾做得不好,明天一早起来,或许就变天了。” 宋都还想再说,伏寿拦住了她,摇摇头。“臣妾这就安排。” 董宛有些不安,刚要说话,刘协又道:“阿宛,你也累了,就和宋贵人一个帐篷休息。” “哦。”董宛挠挠头,迟疑着起身出去了。 刘协叫进一个虎贲侍郎,让他去董承大营接贾诩。 趁着贾诩没到,他盘腿而坐,摊开地图,将眼前的形势梳理了一番。 良久,他一声轻叹。 —— “陛下。”贾诩进帐,在刘协对面坐下,欠身施礼。 “先生辛苦了。”刘协端起一杯水,递给贾诩。“若非先生运筹帷幄,大汉危矣。” 贾诩接过水杯,握在手心,体验着掌心的温暖,淡淡地笑道:“纵有千般妙计,若无陛下一往无前之决心,也是空谈。三军易得,一将难求。同样,如臣者数不胜者,如陛下者却五百年一见。” 刘协目光闪动。“如先生言,置光武皇帝于何地?” 贾诩不为所动。“王邑、王寻辈,如何能与李傕相提并论。四十余万乌合之众,又如何能与百战之西凉锐卒比较。光武皇帝需要的只是勇气,陛下需要的除了勇气,还有直觉。” 他抬起头,直视着刘协,眼中闪过一丝欣慰。“恕臣冒昧,陛下天资远迈光武,可与高皇帝媲美。此天授者,愿陛下珍之惜之。” 刘协一时捉摸不透贾诩的用意,却不便相问,只好沉默。 “陛下,李傕死了,其昆弟子侄如何安排?” 刘协吐了口气,将自己当时的安排说了一遍。 丁冲还没回来,段煨也没有回音,也不知道他们劝降是不是顺利。尤其是丁冲,当时为了抢夺李傕中军大营的物资,他来不及多想,直接派丁冲去劝降。现在看来,这实在有些冒失,很可能劝降不成,反送了丁冲性命。 贾诩眉梢轻挑,笑了起来。“段煨的忠诚无可挑剔,但这贪财的毛病却是老而弥坚。唉,西凉贫苦,生存不易,奈何。” “丁冲……能劝降成功吗?” “陛下大可宽心,丁冲未必能劝降李式,但李式也没有杀丁冲的勇气。明日一早,陛下手诏一封,赦免李式及其母胡氏,大事可定。至于杨定那里……” 贾诩呷了一口水。“还是陛下下诏为宜。卫尉新胜,杀气太重,怕是会惊了他。” 刘协点点头,又道:“卫尉这次损失较大,不如让他去接管李式的人马,挑一些精锐步骑,补充到南北军,以安将士之心。” 贾诩目光微闪。“陛下思虑周密,臣以为甚好。陛下要去河东立足,免不了与匈奴人对阵,提前做些准备也是好的。说起来,这些将士大多是随董卓征战多年的勇士,对匈奴人的战法也不陌生。” 刘协心中暗笑。 果不其然,关心则乱。沉稳如贾诩,一旦涉及到大量西凉人的生死,也无法淡定。 刘协起身,从火塘上提起水壶,为贾诩添了一点热水。 “先生,李傕首级落地之前,与朕说了几句话。” “是么?”贾诩将杯子凑到嘴边,轻轻的吹着,缭绕的雾气挡住了他的眼神。 刘协将自己斩杀李傕前的经历说了一遍,然后静静地看着贾诩。 贾诩沉默半晌,慨然道:“陛下志向之大,非臣能揣度。臣收回刚才的话。” “哪一句?” “陛下可与高皇帝媲美那一句。”贾诩笑笑。“陛下兼有高皇帝与光武皇帝之长,有过之而无不及。” 刘协盯着贾诩看了片刻,忽然放声大笑。 贾诩也笑了。 刘协将手放在贾诩的肩膀上,轻轻按了按。“先生,朕无意与高皇帝、光武皇帝一较高下,且此一时,彼一时,时势不同,亦不可拘泥故事。但能中兴大汉,再建太平,救黎民于水火,纵使离经叛道,朕亦在所不惜。” 他顿了顿,又道:“兵无常势,水无常形,治国又岂能万世一经?” 贾诩若有所思,微微颌首。“陛下所言,其道至远,其理至深,臣望尘莫及。” 刘协背对着贾诩翻了个白眼,扬扬手。“天色不早了,先生早点休息。朕还有事要想一想,若有疑难处,再请先生解惑。” 贾诩起身。“臣随时恭候陛下垂询。” 刘协点点头,目送贾诩离开。 他一个人独坐,想了好一会儿,觉得还是只能按贾诩的建议办。 丁冲一个人怕是无法劝降李式,还是正式下诏赦免李式母子为好。 不仅是李式母子,还有李桓、李应等人,都要一并赦免,以安众心。 李傕虽死,他的部下还有近两万人,全部杀掉不现实,留着不处理又太危险,稍有不慎,弄不好就会哗变。只有将李桓、李应等人赦免,予以安抚,再从中料简精锐,补充到南北军,才是最现实的办法。 只是如此一来,西凉人的实力依然不可小觑。 贾诩的目的完美达成。 第142章 从权 “陛下,贾侍中走了?”伏寿从后帐走了出来,见刘协独坐,案上的酒食却没动,心中不安。“臣妾准备不周,请陛下恕罪。” 刘协愣了一下,哑然失笑。“皇后毋须自责,是朕与贾侍中说得投机,无暇顾及其他。明天一早,你安排人准备早餐,将这些再热一热,朕召他共食便是。” 伏寿放了心,转身安排人将酒食收起来。 刘协想了想,又拦住了,让她现在就派人送一些过去。 虽说贾诩在董承营中不可能饿着,可是既然要做人情,索性就做到位。 接着,他又命人召卫尉士孙瑞来。 士孙瑞还没睡,很快就来了,脸色憔悴,眼睛里带着血丝。坐下之后,他看着案上的酒食,咽了一口口水。 刘协看得真切。“卫尉还没用晚餐?” “用了,吃了一碗汤饼。” 刘协笑了。“卫尉自便。” “谢陛下。”士孙瑞也不客气,端起一碗羹就喝,一口羹还没下肚,又取了一片切得薄薄的肉,蘸了些酱,一起塞进嘴里。 刘协暗自叹惜。这是真饿得很了,才让一个老臣顾不上体面。 看着士孙瑞连喝三碗羹,干掉半盘子肉,打起了饱嗝,刘协才问起相关的情况。 士孙瑞简要的回复了一下,战场基本收拾完毕,俘虏分别关押,具体人数还在清点。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粮食,军中原本还有两天的口粮,但一下子俘虏了近万人,消耗翻番,根本支撑不住。 俘虏们今天不给吃的还勉强能接受,明天再不给吃的,恐怕就要哗变了。 “宁辑将军那里如何?” 士孙瑞苦笑道:“宁辑将军奉陛下诏书,去劝降李应,眼下怕是顾不上其他。” 刘协轻笑道:“还没劝降成功?” “应该是没有。若是成功了,理当前来复命。” “卫尉以为是何原因?”刘协不紧不慢地问道。 士孙瑞迟疑了片刻。“臣臆测,当是李应心存犹豫,不敢轻降。” “当如何处置为上?” “陛下不妨下诏赦免诸李,再由司徒携诏书至李应大营。李应是司徒故吏,对司徒敬畏有加,当初便曾救过司徒。司徒出面劝降,他必然信从。” 刘协打量着士孙瑞,沉默不言。 一提到这些问题,公卿大臣本能的就抱团了。 由司徒赵温去劝降李应固然不错,但如此一来,李应就和赵温绑在了一起,加入南北军也不成问题。李应免了死罪,赵温得了忠心,南北军得了兵源,唯独段煨白跑一趟,什么收获也没有。 “李应若降,安排什么官职为好?” “诸李之中,李应稍有学识,为人也不像李傕那么暴虐,可任中郎将、校尉之职。”士孙瑞顿了顿,又道:“臣遇见,或降职,或夺兵,二者选其一,又以夺兵为佳。” 刘协颌首同意。 李应是战败投降,接受处罚是天经地义的事。降职丢脸,影响太大。夺兵削减其实力,却不容易为外人所知,可以为李应保存一点体面,免得他铤而走险。 多封几个中郎将、校尉无关紧要,消化李傕的旧部,避免出现新的冲突,才是关键。 “李应投降之后,三分其军,精锐补入南北军,一分转给段煨,一分李应自领。” 士孙瑞心满意足,又问道:“那李式、郭汜的部下呢?” “一并照此办理。你尽快将军功簿报上来,挑选有统兵之能者接收降卒,尽快整训。” 士孙瑞大喜过望,欣然从命。 “明天一早,朕便命人拟诏,司徒带着诏书去李应营,宋果带着诏书去见李式,卫尉留守大营,以备不测,做好接收降卒的准备。” “那……杨定呢?” “暂且晾一晾,让他冷静一下。”刘协沉下了脸。 “唯。”士孙瑞心领神会。 —— 拜别天子,士孙瑞回到卫尉营,推开帐门,咳嗽了一声。 正趴在案上打瞌睡的魏杰、沮俊等人纷纷坐起,揉着眼睛,打着哈欠,一脸期盼的看着士孙瑞。 “诸君,可以安睡了。” 宋果精神最好,一跃而起。“陛下应允了?” 士孙瑞白了宋果一眼,抚须而笑。“陛下比你想象的更聪慧,根本毋须我建言,分布如流。” 他将天子的安排说了一遍,宋果抚掌大笑,沮俊也满意地直点头,只有魏杰眉头微蹙。 士孙瑞也不多说,安排完各人的任务,便轰他们回去休息。 魏杰留在最后,眼中闪着一丝忧虑。“君荣,当真全是陛下的安排?” “自然,我还敢编造天子的谎言不成。” 魏杰苦笑。“你知道我非此意。经此一战,天子更有主见,自有好事。只是乾纲独断,未必是福。毕竟……他还年幼,亲政为时尚早。” 士孙瑞摇摇头。“伯俊,非常之时,必待非常之人。天子应天命而生,岂能以常理待之。今日一战,非天子出战,焉能取胜?你还将他当作少年天子,未免迂腐。” 魏杰咂咂嘴,欲言又止。 “况且天子未曾问我的意见,却未必没有问其他人的意见。我见贾诩帐中有灯,想来贾诩已经归营,陛下或许已经垂询过他。贾诩对西凉诸将的熟悉,又是你我能比的?” “这么说,这可能是贾诩的建议?” “我倒更希望是天子自己的决定。”士孙瑞叹息良久。“伯俊,你也别想太多了。当务之急,一是整训降卒,为我所用,二是征集关中子弟从军。李傕、郭汜都死了,稳定关中,恢复生产,争取明年一开春就播种。” 魏杰想了想。“我推荐徐晃为虎牙都尉,可否?” 士孙瑞诧异地打量着魏杰,摇摇头。“伯俊,你的想法虽好,只怕陛下不肯。” “为何?” “陛下用武之际,徐晃有勇有谋,更擅长于出奇,陛下正当大用,岂能闲置一隅?”他想了想,说道:“依我看,还是推荐宋果为佳。” 魏杰苦笑。“君荣,你就不怕别人说我们扶风人结党吗?” “事急从权,顾不得那么多。”士孙瑞淡淡地说道:“我信陛下自有主见,不会为人左右。” 第143章 一场空(江山不夜千山雪盟主加更) 次日一早,刘协早早起身,命人拟好赦免诏书,用了玺印,由赵温、宋果带着,分别奔赴李应、李式大营。 正如贾诩所言,赦免诏书一到,纠结了一夜的李应、李式应声而降。 段煨白跑一趟,心里有些不爽。听说天子有诏,要将李应的人马分三分之一给他,也就释怀了。 人马多少不重要,重要的是天子在乎他的感受。 李式投降后,宋果一面派人回报,一面押着李式、胡式等人,以及几十车粮草辎重,赶回大营。 有了粮食,刘协终于可以犒赏三军了。 虽然只是一顿饱饭,连人人都肉都无法满足,却还是让人很多人欢欣鼓舞,翘首以盼。 被俘的将士饿了一天一夜,终于吃上了饭,人心安定了许多。 紧接着,赦免诏书宣布,包括李式在内的人都得到赦免,口碑相对较好的李应甚至还保住了官职,其他人自然不用担心性命安全,安心等待进一步的处理结果。 战争的恐惧渐渐散去,虽然将士们还不能与家人团聚,气氛却轻松起来,塬上塬下,都能听到小儿们的欢笑声,将军家眷也喜笑颜开,互相庆贺声不绝于耳。 刘协一夜没睡好,上午又忙了半天,到中午时实在撑不住了,小憩了片刻。 等他醒来时,正好听到外面有人说话,听声音,像是杨奉与唐姬。 刘协披衣而起,出了帐,见杨奉站在帐外,神情惶恐,拱着手,与唐姬说话。唐姬手里拿着一件衣服,神情清冷,不卑不亢。 见刘协出帐,杨奉闭上了嘴巴,讪讪地站在一旁。 唐姬迎了上来,将手里的衣服递给一旁的宫女。“这是亡夫之年的遗物,也没穿过几次,一直藏在衣箱下面。陛下若是不嫌弃,不妨用来替换。” 刘协从宫女手中接过衣服,抖开一看,在身上比划了一下。 大小正合适。 他又看了一下,发现衣服被改过,顿时心中恍然。 少帝刘辩虽然智商一般,身材却遗传了他的母亲何太后,长得高大健壮。如果不改,他现在是穿不了的。 他在长安几年,日子过得辛苦。即使贵为皇帝,也做不过时时有新衣。这两年身体长得快,原来的衣服本就不太合身。昨天一战,几件衣服都破了,沾上了血污,无法再穿,今天只能换上一件略小的旧衣服。 “嫂嫂好针线。”刘协赞了一声。“若是有空,帮我补补昨天破损的那几件衣服。” 唐姬点点头。“陛下着人送来就是。”欠身施礼,转身走了。 刘协这才转头打量着杨奉。 杨奉脸色通红,眼神畏缩。“陛……陛下。” “起了个大早,赶了个晚集,真有你的。”刘协哼了一声,甩甩袖子。“进来。” “唯。”杨奉如逢大赦,连忙跟了上来。“陛下,臣帮你拿着。” 刘协瞅了他一眼,将手中的衣服递给杨奉,一边走,一边解开身上的旧衣。 杨奉喜上眉梢,双手捧着衣服,亦步亦趋。 来到帐中,刘协脱了旧衣,换上新衣,上下一打量,感觉处处服贴,竟像是为自己做的一般。 嫂嫂是个有心人。 刘协就坐,又示意杨奉入座,问起昨天的经过。 杨奉后悔得肠子都青了,一开口,眼泪就下来了。 他是真委屈。 辛苦了那么久,却错过了最后的大战。眼睁睁地看着段煨带兵赶到,抢走了逼降李应的机会。等他打听到李傕的部下将被分割,诸将都能分到一些,他就更难过了。 “陛下,臣虽不敏,却也曾与李应大战数合,损失数百精锐。”杨奉眼巴巴地看着刘协。“如今连一箭未发的段煨都有补充,臣却无人提起,这是公卿大臣排挤臣,请陛下为臣做主。” 刘协忍不住笑了。“亏得你还算聪明,只提段煨,不提张济和杨定。” 杨奉茫然的眨着眼睛,佯装听不懂。 他当然只能提段煨。 张济虽然没出兵,但张绣斩杀了胡封,功劳却不亚于他。 李维毕竟不是他杀的,那是郭武的功劳。 杨定也没得到兵力增补。但杨定违抗诏书,不肯出兵,现在龟缩在大营里不动,不受惩处就不错了。他自然不会傻到和杨定相提并论。 只能和段煨比。 “你想要谁的人马?”刘协问道。 杨奉心中一喜。“臣岂敢讨要人马,只是心中不忿。陛下愿意为臣做主,臣便心满意足了,谁的人马都无所谓。” 刘协忍住爆粗口的冲动,又问了一句。“你敢要谁的人马?李傕的,还是郭汜的?” 杨奉愣了半晌,几次欲言又止。 天子的话提醒了他,天子可以给,他却未必敢要。 李傕虽死,其旧部被分割,但要说仇恨就此两清,恐怕也没那么简单。 士孙瑞等人是奉诏讨贼,有朝廷为倚仗,那些人划归南北军是归顺朝廷,不是士孙瑞等人的私军。那些人恨也不敢恨朝廷,更不会将仇记在士孙瑞等人的头上。 段煨、张济等人都是西凉人,而且没有直接参战,他们接收李傕的旧部也没什么隐患。 唯独他,既不是朝廷的南北军,又不是西凉人,反倒是李傕旧部,又曾在新丰大破郭汜,杀伤无数。那些人肯定恨他入骨,真要被划归过来,是福是祸,还真说不定。 杨奉很无语,做了半天戏,结果还是一场空? 刘协一言不发,让杨奉好好反思反思。 他对杨奉是有意见的,有便宜就占,关键时刻退缩,这种作风不能惯着。 杨奉不来找他,他也会找机会处理杨奉。 不过杨奉与杨定又不同。杨定是死是活无关大局,杨奉却是潜力股,需要耐心打磨。 杨奉的背后是数以百万计的黄巾旧部,是真正的劳苦大众。 将这些人的潜力发挥出来,中兴大汉才有可能,才有意义。 “陛下,我……”杨奉无言以对,连敬语都忘了。 “好啦,谁能无过?”刘协摆摆手,安慰道:“有过而改,善莫大焉。李傕旧部虽多,也不过两万人。就算分给你,又能分几千?不要因为这点蝇头小利垂头丧气。” “唉。”杨奉垂头丧气,连说话的精神都没有了。 刘协看得生气,曲指敲了敲案几。“朕上次让你联系白波谷,请几个通晓道义的人来,可有消息?” 杨奉眨了半天眼睛,才想起来这回事,连忙说道:“陛下交待的当天,臣就派人去请了。只是……没人敢来。” “为何?” 杨奉神情尴尬,眼神退缩,不敢与刘协对视。“他们……不敢与天子论道。” 第144章 驱虎吞狼(撒哈拉渔夫2打赏加更) 刘协哭笑不得。 白波军终究只是一群平头百姓,就算有几个读书人,也是一些半桶水。忽悠不识字的庶民还行,真让他们与天子坐而论道,没人有这样的底气。 现在有了天命加成,他们就更不敢了。 刘协想了一会儿。“你推荐两个通晓道经的人来,朕任其为郎中,顾问应对。” “好的,好的。”杨奉求之不得。 能推荐人为郎中,可比分到几百随时可能反杀的人马有意义多了。 当初他离开白波谷,依附李傕,被不少人视为叛徒。如今得天子宠幸,不仅自己加官晋爵,还可以推荐人入仕,可谓扬眉吐气。 不管那些公卿大臣怎么想,陛下还是向着我的。 刘协劝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西凉兵就是西凉兵,给你也未必能用得上,哪里比得上曾并肩作战的袍泽可信?且兵在精,不在多。只要你用心操练,将来还怕无兵可用?别的且不说,白波军就有数万之众?” “陛下所言极是。”杨奉心中欢喜。“论兵力,这几万西凉俘虏,我还真是看不上。他们训练既不精,军纪也差,只会欺负百姓,真遇到精锐,跑起来比谁都快。” 见杨奉有些收不住嘴,刘协连忙打断了他,拿起案上的文书,示意杨奉可以退了。 “你既身列朝堂,请人取个字,以后称呼起来也方便。” “唉,唉。”杨奉连声答应,起身告辞。走到两步,转念一想,自己找谁求字,也不如眼前的陛下合适啊。 倒不是没人能给他赐字,公卿中不乏名臣宿儒,年龄也算是他的长辈。可那些人根本看不上他,热脸去贴冷屁股,不如直接请天子赐字。 将来说出去,也有面子。 “陛下?”杨奉目光炙热,小心翼翼的看着刘协。 “还有事?”刘协抬起眼皮,不解地看着杨奉。 “臣出身寒微,家中长辈皆不知书,也不认识什么名士大儒,这字……没法求啊。” 刘协想了想,觉得有理。“你希望哪位名士大儒为你赐字?朕或许可以出面,为你搓合。太尉杨公如何?他与你同姓,说不定五百年前还是一家,又比你年长,赐字也说得过去。” 杨奉心中失望,却又不好意思直说。看天子神情,他应该是真诚的,并无推脱之意,便鼓声勇气说道:“若能得杨公赐字,自然再好不过。只怕杨公嫌弃,臣是粗鄙之人,倒不怕丢脸,连累了陛下,如何过意得去。依臣之意,不如陛下为臣赐字,也让臣门楣有光。” “朕?”刘协笑了起来,手指轻叩案几。“倒也不是不可以,但现在不行,等你下次立功。” “为何?” 刘协伸出手指,指指杨奉。“回去想。给你两天时间,想不明白,再来问朕。” 杨奉不好意思地笑笑,躬身退出。 其实他已经猜到了天子的意思,只是不好意思说。 刚刚违诏,还好意思求字? 不过没关系,来日方长,下次一定不会错过。 杨奉挺起胸膛,龙行虎步的走了。 杨修迎面走来,见杨奉这般模样,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 杨奉有点尴尬,不愿意和杨修说话,故作矜持地点点头,傲然去了。 杨修愣住了,半晌才反应过来,问一旁的郎官。“兴义将军这是怎么了?” 郎官茫然地摇摇头。 刘协听到杨修的声音,大声叫道:“是德祖吗?快进帐来。” 杨修赶紧报名请见,行完礼,拱手笑道:“臣闻陛下大破李傕,欣喜莫名,本想连夜赶来致贺,奈何骠骑将军心中不安。臣与皇甫郦多方安抚,直到今天中午才算结束。” “哦,你们是怎么安抚骠骑将军的?” 杨修面带得色。 收到段煨和张绣的消息后,张济很不安。 大司马李傕、车骑将军郭汜阵亡,他这个骠骑将军就成了最刺眼的那个。虽说天子履行了诺言,征张绣为羽林中郎将,焉知不是为了对付他而做铺垫。 毕竟他率部来华阴就是为了策应李傕、郭汜,郭汜最后以身赎罪,他却作壁上观。若不是张绣捡了胡封的首级,他一无所获,有过无功。 既然如此,天子完全可能以赏功罚过为由,征张绣为羽林中郎将的同时,罢免他这个骠骑将军。 就算不罢免,贬官三级,让他做一个杂号将军,也是名正言顺的。 毕竟段煨、杨奉等有功之臣也不过是杂号将军,这次因功升职,也就是偏将军一级。 张济盛宴款待皇甫郦和杨修,拐弯抹角的说出了这个意思,请他们向天子进言,保住他的脸面。 “你们如何解说的?”刘协忍不住问道。 他的确想过罢免张济的事,但考虑到那样做有可能逼反张济,只能放弃。现在听杨修这么一说,好像张济也很心虚,未必有反叛的勇气,或许是个机会。 张济这个骠骑将军太刺眼了。 他甚至在想,贾诩一石二鸟之技,搞掉了李傕和郭汜,却没有顺带搞掉张济,会不会是和张济关系更好? 历史上的贾诩离开段煨之后,可是随张济去了荆州。若是交情不好,他不可能这么做。 杨修没有回答,反问道:“陛下有意借此机会罢免张济的骠骑将军吗?” 刘协略作思索。“想过,只是担心张济铤而走险。” “陛下能有此心,臣佩服。不瞒陛下说,臣当时也想过劝张济主动上书自免,却被皇甫郦劝阻了。” “皇甫郦怎么说?” “皇甫郦说,张济与李傕、郭傕一般,无德而居高位,必有祸殃。此次引兵前来,本是助李傕、郭汜威逼陛下,只是为段煨所阻,恶迹未显。陛下罢免他,他逃脱责任,安享富贵,反倒让人以为陛下寡恩。不如顺水推舟,暂保其虚名,使其讨贼,自取灭亡。” 刘协听完,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果然最擅长对付西凉人的,还是西凉人。 皇甫郦这一计,比罢免张济高明多了。 “陛下以为可行否?” 刘协看了杨修两眼,欣然点头。“可行,岂止是可行,简直是可行。” 杨修嘿嘿笑了两声,掩饰不住眼中的得意。“陛下觉得可行,臣就放心了。骠骑将军还在等诏书,没有诏书,他可不敢来参加今晚的庆功宴。” 刘协眉梢轻扬。“必须让他来。” 第145章 教化为先 说完了张济,杨修又说起了杨定。 一提杨定,杨修的心情就变得极差,连连摇头。 刘协的心情也不好。 到目前为止,杨定还没有派人来见,也不知道是心虚,还是另有想法。 “人各有命,不可强求。”刘协说道:“就按你与皇甫郦商定的方案拟诏,你再辛苦一趟,去见张济,务必请他来参加宴会。” 想到张济在宴会上成为众矢之的的情景,刘协不免有些期待。 杨修随即拟了诏书,由刘协过目后,用了玺,赶往张济大营。 为了证明自己的诚意,刘协派张绣带一队骑兵同行。他再三嘱咐张绣,一定要请张济前来赴宴,届时还要向他请教军事。 张绣不疑有他,开开心心地去了。 简单地吃了点午饭,刘协开始接见公卿大臣,商讨政事。 庆功宴上要宣布很多决定。在宣布之前,要与相关人员进行磋商,取得基本一致,避免发生激烈的冲突,把皆大欢喜的庆功宴开成了互相争吵的闹剧,不欢而散。 政治协商,一直是华夏政治的传统。 场面上的和谐,来自于事前在原则基础上的反复协商。 这也是刘协来到这个世界正式与公卿大臣接触。之前接触的大多是士孙瑞、魏杰这些将领,讨论也是军事。现在却要接见所有的公卿大臣,讨论的大量事务都与军事无关,而是礼仪等虚务。 比如今天晚上的座次问题。 开府、仪同三司的大司马李傕、车骑将军郭汜死了,还有同样享受开府权利的骠骑将军张济,位次在三公之上。 张济这一次带兵来华阴,明显心怀不轨,其从子张绣甚至还进攻过兴义将军杨奉的大营。 这样的人,还能不能坐在三公前面,就算不罢免他,也该趁势收回这个荣耀,以示惩戒。 刘协听了一会儿,算是明白了。 三公坐而论道久矣,也只剩下个座位,所以看得格外重。 赵温、张喜关注的不是如何处理张济,而是恢复三公的位次,不想再被张济压着。 面对义正辞严、据理力争的赵温、张喜,刘协有点哭笑不得。 理的确是这个理,但事却不是这个事。 真以为李傕、郭汜死了,凉州人就树倒猢狲散了? 眼开眼睛看看着,如今手握重兵的依然是西凉将领,兵力的八成还是西凉兵。 这时候罢免张济,风险可想而知。 无奈之下,刘协只得施展拖字诀,决定公卿大臣一席,统兵将领一席。 如此一来,司徒赵温即可与骠骑将军张济平起平坐。 “赵公,张公,大战之后,南北军损失很大。”刘协委婉地提醒道。“当养精蓄锐,不宜节外生枝。” 争到了平起平坐的机会,也算达到了主要目的,赵温躬身而拜。 “陛下良苦用心,臣等岂能不知。只是礼乃立身之本,朝廷体面,不得不争。陛下先为贼臣董卓挟制,后为李傕、郭汜所苦,朝廷体面无存久矣。今日幸而陛下英武,大破李傕,正是重振朝廷尊严良机,切不可因一时疏忽,白白错过。” 刘协点头赞同,转而又问了一句。“司徒,李应当任何职为宜?” 赵温早有准备。“臣以为可为杂号将军,臣建议拟号为归义。” “哦?”刘协不动声色的看着赵温。 投降之前,李应连杂号将军都不是,怎么还要给他升官? “陛下有所不知。李傕虽以子弟统兵,却分亲疏。其子李式、外甥胡封虽官职不显,却一个统领飞熊军,一个统领精锐部曲。李应虽是从弟,官居中郎将,却不及李式、胡封得到倚重。若能升李应官职,安抚其心,示朝廷既往不咎之意。” 张喜也说道:“李应虽出身凉州,又为李傕从弟,却是诸李之中最好礼义之人。陛下奖掖,可为表率。李应归义,则李暹、李利等小辈自不敢轻举妄动。” “这么说,李桓也要升职?” “陛下英明。”赵温、张喜异口同声的说道。 刘协看看赵温、张喜,嚅了嚅嘴,把涌到嘴边的粗话又咽了回去。 看这一唱一合的架势,这是早就商量好的啊。 “那李式母子又当如何处置?” 赵温、张喜交换了一个眼神。“李傕伏诛,其妻儿本该连坐,但李式有献营之功,死罪当可免。至于如何处置,全看陛下心意。” 刘协点点头。“司徒,司空,有一件事,朕一直没想明白,能否请教?” “陛下言重了,臣等不敢当。”赵温说道:“请陛下直言。” “治国当以武力征讨为先,还是当以教化为先?” “自然是教化。”赵温不假思索。 “朕也这么想。李式既有功,亦有过,的确不太好处理。这样,武力征讨的事,朕与卫尉做了,教化的事,就由司徒、司空负责。朕给李式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让他在司徒府或司空府为吏,教他学些忠孝礼仪,将来也好做人。” 赵温、张喜一惊,下巴差点掉地上。 张喜先反应过来,抢先说道:“司徒学问好,又与李应有旧,不如就由司徒看管。” 赵温连忙摇手。“司空说笑了,我的学问哪有你好。再说了,我已经辟李应为掾,再辟李式为吏,怕是不妥。” 看着赵温和张喜互相推辞,刘协忍不住笑出了声。 “二位慢慢讨论,有了结果再告诉朕啊。”刘协摆摆手,示意他们可以走了。 赵张二人无奈,只得起身告辞。 出了帐,两人相视苦笑。 赵温一边走,一边用手肘拱了拱张喜。“你说,这会是谁给陛下出的主意?” 张喜不解。“为何不是陛下自己的主意?我看陛下的意思,应该并无准备,只是临时起意。” “若真是陛下临时起意,那就麻烦了。他这是……”赵温抚着胡须,叹了一口气。“出奇制胜,一击毙命啊。” 张喜的嘴角抽了抽,深有同感。 看管李式,这可是一个桩吃力不讨好的差事。一不小心,一世英名就毁了。 李式是朽木不可雕的典型。他那点破事,军中已经传开了,无不唾弃。 就算是圣人再世,也教不好这种败类。 第146章 女史蔡琰 蔡琰拿着文稿,从帐篷里走了出来,见赵温、张喜摇头叹气,心中疑惑。 她上前见礼。 赵温点头致意,一眼看到了她手中的文稿,顺口说了一句。 “这是新作吗?” “非也。”蔡琰摇摇头。“这是奉诏为陛下草拟的诏书,庆功宴上要用的。” 赵温惊讶地看着蔡琰。“陛下让你草拟诏书?” 蔡琰有些害羞。“蒙陛下不弃,召妾为女史,承先父遗业,侍候文书笔墨。” 赵温回头看了一眼张喜。 张喜也有点紧张起来。 蔡琰做不做女史,他们不在乎,但承其父遗业这件事有点麻烦。 蔡邕官职并不高,但他的学问极好,最出色的就是史学。从孝灵帝时起,直到去世之前,他的大部分精力都是着史。 王允杀蔡邕,有一个关键的理由就是怕蔡邕着谤史,将来在史书上对他不利。 赵温、张喜不像王允那样担心,可是这几年,为了和董卓、李傕等人周旋,难免会做一些屈己从人的事。这要是记到史书里,他们可就遗臭万年了。 两人不约而同的点点头,转身离去。 蔡琰不解,却也没多想,转身来到天子帐前,报名请见。 刘协正在帐中得意,听到蔡琰来了,命她进来,随口问道:“你与司徒、司空相熟?” “臣妾当年随父在京,曾有幸拜见司徒、司空。” 刘协没有多问,从蔡琰手中接过诏书草稿,看了一遍。 蔡琰还算有心,并没有引用太多生僻的典故、字眼,他读起来没什么问题。可若是考虑到届时在场的有一半是半文盲的武夫,这篇稿子还是太雅致了。 刘协想了想,还是坦率的表达了自己的意见。 蔡琰垂了头。“臣妾再改过。” “改是要改的,只是不用过于迁就武人。你迁就不来,强行修改,反倒别扭。” “那……”蔡琰尴尬不已。 本以为自己用心写了一夜的稿子,一定能让天子满意,没想到还是这个结果。 “你就按史书的标准拟诏,届时朕脱稿宣讲便是。”刘协笑笑。“与那些粗汉说话,朕略有心得。” 蔡琰如释重负。 她写这种稿子的确别扭。 不是她不知道那些粗汉听不懂雅词,而是粗汉能听得懂的话,她实在写不出来。毕竟是诏书,将来要载入史册的,写得太粗俗,丢的不仅是她个人的脸,还有朝廷的脸。 天子这个办法,完美的解决了她的难题。 心情轻松了,蔡琰脸上难得地露出了笑容。 “臣妾遵旨。” 刘协想了想。“以后称臣即可,不用称臣妾。” “可是臣妾是女子。” “既然入仕为官,就都是臣,不要再分男女。你不是后宫女史,而是朝官,将来要写的是国史,不是后宫史。” 蔡琰心中不安。“陛下不弃,臣……感激不尽。只是朝廷自有制度……” 刘协摇摇手。“朕正要和你说这件事。” “请陛下垂示。” “朝廷的确自有制度,但制度并非一成不变。就比如汉初有丞相,如今却无,岂能一概而论。以史为鉴并非复古,而是鉴其成败,取其精华,因时而变。” 蔡琰觉得有理。“陛下所言,诚为至理。” “朕本该亲览典籍,奈何军政繁忙,怕是没那么多时间。你通读史书,捡其精要,以咨顾问。” “唯。” “朕有几个题目,你先记下来,优先考虑。” “唯。”蔡琰取出随身携带的木简和笔墨,端身正坐,做好了记录的准备。 刘协有点意外。“你倒是准备充分啊。” 蔡琰脸色微红。“先父待诏,又好读书,笔墨都是随身带的。臣……自出生起,便随先父流浪江湖,染其习风,已经成了本能。” 她顿了顿,又道:“臣能重操旧业,再执笔简,乃陛下恩德所赐。臣,铭感五内,此生不敢忘,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刘协摆摆手,推过一杯水,示意蔡琰喝口水,平复一下心情。 劫后重生的人更知道感恩,唐姬如此,蔡琰如此,那些被解救出来的关东百姓也如此。 蔡琰谢了恩,接过水,悄悄地拭去眼角的泪珠,重新拿起笔墨。 刘协拟了几个题目: 一是有汉四百年的制度变迁。汉承秦制,如何一步步演变成今天这般,其中利弊如何,又当如何改进,以适应当前的形势。 二是学术变迁。以儒学为主,包括道法各家的学术是如何变迁的,其中又有哪些有利,哪些不利,造成了什么样的影响,又该如何纠正。 三是当前形势。要着眼于天下,分析各地经济民生、风土人情,为朝廷制定平定天下,中兴大汉做资料上的准备。 刘协最后又关照了一句,重点研究《太平经》,看看是什么吸引了数以百万计的百姓跟着造反。 他很快就要去河东,与白波军接触。在此之前,他必须做好理论上准备。 “陛下要去河东?” “是啊,你觉得可行否?” 蔡琰沉吟了片刻。“臣在河东不足一年,且足不出户,了解有限。不过曾听先父说过,河东虽在司隶,却与河内、河南不同,恐怕不是合适的龙兴之地。” “有何不同?” “陛下能说得出几个河东籍的大臣?” 刘协仔细想了想。结合两世记忆,除了那些在后世闻名的徐晃、裴潜等人,他想得起来的也就是卫青和霍去病、霍光。 与并称三河的河南、河内一比,河东就像是妾生庶子。 “这是朝廷有意为之,还是地理所限?” “臣一时也说不清楚,但河东虽无世家,却多豪族。地近匈奴,筑堡自守者比比皆是,是以不惧官府,对朝廷也无太多忠心。如今天下大乱,百姓流离,陛下去河东,如何与豪强相处?” 刘协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他只知道历史上的刘协虽然经过河东,却没有留在河东,以为当时的他不知道天下大势,一心想回洛阳。现在看来,河东对朝廷没什么向心力可能也是原因之一。 第147章 与狼共舞(鹤舞白沙盟主加更) 但刘协并没有因此改变计划。 河东还是要去的。 他本来也没指望河东豪强,他的希望是白波军。 如果按照光武皇帝的故事,依靠地方豪强的支持中兴大汉,那河东的确不适合。 这不仅是蔡琰的观点,可能也是很多大臣的观点。 杨彪、士孙瑞之所以没有反对,不见得就是看中了河东——他们比蔡琰更了解河东的情况——而是当时无处可去,只有河东可能落脚。 可是站在更高的维度来看,河东不仅可以去,而且非常适合。 豪强据堡自守,普通百姓四处逃难,抛荒的土地更好用来安置白波军,屯田养兵。 何况河东还有盐铁之利。 刘协让蔡琰多收集一些河东的资料,做好准备。 蔡琰一一应了,又说了一些细节,起身告退。 蔡琰被困西凉军中数年,自然没有随身衣物,她现在穿的都是唐姬的衣服。从背后看,与唐姬颇有几分相似。 只是不知道她穿上官服是一副什么模样。 应该不会比影视剧里的上官婉儿差。 朕若能中兴大汉,一脚跨过魏晋南北朝,直接进入大唐盛世,岂不美哉。 虽然这条路不好走,但值得一试。 —— 夕阳西下,杨定站在将台上,一次次的拍着栏杆,长吁短叹。 天子御营方向一片平静,他期盼的使者身影迟迟没有出现。 此时此刻,他无法期望天子使者的出现,哪怕是下诏降罪,也比现在这样悬着好。 他派人去御营打探过消息,想找杨修帮忙,却听说杨修不在御营,去了骠骑将军张济大营。 很多人看到杨修在张绣的陪同下向东去了,确凿无疑,并非杨修避而不见。 派去的人没找到杨修,却打听到了一个消息。 天子将在今晚召开庆功宴。 “庆功”二字,又给了杨定一个响亮的大耳光。 这一战之激烈,即使他远离战场也能感觉得到。天子亲自上阵搏杀,手刃李傕。士孙瑞被甲骑冲击,阵地崩溃,险些阵亡。射声营射空了箭矢,拔刀上阵肉搏。 人人都拼了命,只有他杨定养精蓄锐,看了个寂寞。 原本以为两败俱伤,自己不可或缺,没想到天子上阵,一举扭转形势,不仅击杀了李傕,还迫使张济俯首称臣。 自己一下子变得无足轻重。 功劳都是别人的,只有耻辱是自己的。 杨定心里也清楚,部下对他意见很大。一部分是觉得他错过了立功的机会,别人吃肉,他们连汤都喝不着。一部分是觉得他忘恩负义,对不起天子的殷切希望。 天子为了给他送粮,不惜命令南北军主动出击。 他却见救不死,想渔翁得利。做人做到这个地步,就算是西凉人也不能接受。 面子可以不要,生死却不能掉以轻心。 杨定下令全军戒备,以防天子命人来攻。 不用天子出手,想用他的人头邀功的比比皆是。 甚至他身边就有。 杨定越想越不安,冷汗浸湿战袍,一重又一重。 他叫过两个亲信,哑着嗓子说道:“你们一个去御营,求见郭侍郎;一个去张济的大营,求见杨侍郎。快去!” 两个亲信不敢怠慢,匆匆下了将台,翻身上马,飞驰出营。 —— 刘协与贾诩对坐,说些天南海北的闲话。 天色将晚,庆功宴即将拉开大幕。有资格参加宴会的人几乎都到了,在外面搭好的席中就坐。大家心情都不错,呼朋引伴,谈笑风生,其乐融融。 郭武走了过来,见贾诩在座,神情有些迟疑。 贾诩识趣的起身。“陛下,臣去见见故人。” 刘协点点头。他重视贾诩,但贾诩的身份只是一个侍中,是不够资格坐在近处的。他提前将贾诩请到帐中说话,也是为了表示对贾诩的亲近,不能以席位坐次为标准。 “李应、李桓那里,还请先生多多费心。” “这是臣应尽之职。”贾诩含笑拱手,转身去了。 郭武近前,低声说道:“陛下,后将军杨定派人来了。” “是么,说些什么?” “后将军后悔莫及,想当面向陛下请罪。” 刘协哼了一声。 都到这时候了,杨定还在玩心眼。他真想请罪,何必要派人来试探,直接上书即可。派人来问,自然是想保住官爵,参加这场庆功宴。 只要不免职,又参加了庆功宴,他就可以自诩为有功之臣。 “你觉得呢?” 郭武沉默了片刻。“杨定抗诏,见死不救,依律当诛。只是臣此战能立微末之功,除了陛下英明,也有杨定一分功劳。若不是他赠臣精甲,臣迎战飞熊军游骑时或许就阵亡了。于公于私,臣不能不言。” 刘协仔细想了想,叹了一口气。 现在还不处杀杨定的时候,他只是想敲打敲打杨定。 杨定虽然可恶,终究还是有点功劳的。 如果不是他牵制了李式,李傕中军尽出,形势将更加严峻,能不能有翻盘的机会,真不好说。 既然杨定求到了郭武面前,想来他也清楚其他西凉人是不会帮他的。 借这个机会,让郭武还了杨定的人情,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他派人去求杨修了吗?” “派了。” “你去找杨修,让他去见杨定。” 郭武会意,深施一礼。“谢陛下。” 等郭武出了帐,刘协起身,在帐内来回转了两圈,依然有些意难平。 这一战看似大胜,情况有所改观,其实并没有本质上的变化,至少目前还没有。 必须尽快离开华阴,赶赴河东,摆脱被西凉军包围的不利局面。 与狼共舞,听起来很浪漫,身临其境才知道恐怖。 “陛下,时辰已到。”身着朝服的太常王绛走了进来,大声说道。 “骠骑将军到了吗?” “该来的都来了。还有很多没有资格参加,却想朝见天颜的,都在塬下,等候陛下接见。” 刘协笑笑,转身招呼道:“皇后,准备好了吗?” “臣妾准备好了。”伏寿应声道,掀门轻掀,脚步袅袅,从内帐走了出来。她含羞带怯,偷偷地看了刘协一眼,又向王绛颌首致意。 王绛躬身施礼,转身出帐,在帐门外站定,气运丹田,放声高呼。 “天子驾临——” 武官以骠骑将军张济为首,文官以司徒赵温为首,纷纷起立,拱手施礼,齐声大呼。 “臣等恭迎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第148章 庆功宴上 刘协举起手,向众臣示意。 虽然被白玉串珠挡住了视线,刘协还是能感受到众臣掩饰不住的兴奋。 自从董卓入京以来,他就没见过类似的情绪。 他们压抑得太久,太需要一场胜利。 塬上海啸般的欢呼嘎然而止,塬下的欢呼又继续了一会儿,才慢慢平息。 感受着无数人的热切的目光,刘协忽然有些紧张。 这可是真正的万众瞩目。 他悄悄地握紧了手。 手心全是汗。 好在这件朝服虽然有点小,袖子却足够长,将他的小动作藏得严严实实。 “陛下。”伏寿感觉到了刘协的紧张,将手伸了过来,扯了扯刘协的袖子,轻声笑道:“他们都是陛下的臣子,不是穷凶极恶的西凉兵。” 刘协微微侧脸,想看一眼伏寿。脑袋微微一动,眼前的白玉珠串就晃动起来。 他连忙停住,只是将手伸了出去,隔着袖子,握住了伏寿的小手。 伏寿轻轻的挣了挣,没有挣脱,便也放弃了挣扎。 两人携手向前,在王绛的引导下就座。人坐下了,才想起还没让大臣平身,又不好起身,只好挺身坐着,说了一声:“众卿平身。” 王绛随即朗声说道:“陛下口谕,众卿平身,就座。” 众臣见刘协自顾自的坐下了,正自疑惑,听了王绛此言,方才释然,纷纷落座。 赵温在心里盘算了一下,不禁心中酸楚,不由自主的落了泪。 自天子登基以来,就没有过这么大的场面。天子年幼,又没有实际经验,在礼节上难免有疏忽。 大汉这几年太不容易了。 赵温的席位就在刘协的左手。见赵温落泪,刘协以为他有什么委屈,又想趁机进谏,心里有些腻歪,却不得不主动发问,以示关心。 “司徒,这是何故?” 赵温原本还能勉强忍着,听得天子发问,不禁放声大哭。 “自先帝大行以后,大汉屡经劫难,人人自危。臣等无能,不能护持陛下,使陛下屡受贼臣欺凌,朝廷尊严扫地。幸而上苍不弃,火德延续,陛下英武,大破李傕。臣五内振动,不能自己。君前失礼,请陛下治罪。” 赵温说了一半,不少大臣便跟着哭了起来。有的伤感垂泪,有的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捶胸顿足。 坐在刘协右手首席的骠骑将军张济如坐针毡,神情尴尬之极。 刘协听了,也有些心酸。 这些大臣或许有这样那样的心思,但他们在最艰难的时候也没有抛弃朝廷,本身就不容易。 “诸君不弃朝廷,朕甚是感激。”刘协起身,走到赵温面前,弯腰将赵温扶了起来,又面向众臣。“孟子云,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又云,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今日之苦难,正是明日之辉煌所本。” 他举起酒杯,大声说道:“朕不敏,愿与诸君同心,再兴大汉,共建太平。” 众臣纷纷举杯。“臣等愿与陛下同心,再兴大汉,共建太平。” 张济也举着酒杯,只是声音不大,底气严重不足。 刘协看在眼里,却不说破。 刘协归座,赵温抹干了眼泪,上前敬酒,献祝辞。 众臣的心情渐渐平复,程序又回到了正轨。 赵温、张喜敬完酒,以大司农周忠为首的九卿上前敬酒。 张济坐在对面,神情不安。 按理说,他这个骠骑将军位在三公之上。要敬酒,也是他先敬。可是从收到位次的时候,他就知道他这个骠骑将军已经不在三公之上,此时此刻,看到这个局面,他除了忍气吞声,什么也做不了。 如果他能做点什么,就不会坐在这里了。 尽管有心理准备,但他还是低估了形势的严峻。 很显然,天子大破李傕之后,威望陡增,已经不能再将他当作不懂事的小皇帝。从他的表现来看,他或许有些生涩,却拥有足够强大的魄力,有英主之气。 难怪连李傕都死在他的手上。 见九卿敬完酒,张济起身,与夫人邹氏一起,端着酒杯,来到刘协面前。 “骠骑将军臣济,拜见陛下、皇后殿下。” 邹氏也跟着行礼。她也是第一次参加这种场合,显得有些局促。 相比之下,倒是伏寿落落大方,尽显皇后风范。 喝完酒,张济正准备回席,刘协叫过侍酒的郎中,让他给张济添了一杯酒。 酒其实都是一样的酒,只不过是从他专用的酒壶里倒出来的,意义便大有不同。 张济先是一惊,随即大喜,连忙双手捧杯,生怕洒出一滴。 有了这杯御酒,他就有足够的底气向别人宣布圣眷不衰。 “陛下,这……臣……臣真是……” 刘协笑笑,将手中的酒杯与张济轻轻碰了碰。 “将军虽然没有参战,却也是有功之人。若非羽林中郎将率精骑突阵,斩杀胡封,只怕李傕还能再坚持片刻。将军教导有功,为国育才,朕当敬将军一杯,聊表敬意。” 张济尴尬地笑着,无言以对。 他又不傻,岂能听不懂天子的言外之意。 你能坐在这里喝酒,不是因为你有功,而是张绣有功。 这一次放过你,下一次再犯,就不会有人救你了。 他只能捧起酒杯,一饮而尽。“老臣何其有幸,能为陛下效劳。之前为人所误,多有不当,还请陛下恕罪。从今日起,老臣唯陛下马首是瞻。” “当真?”刘协含笑看着张济。 张济一怔,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这都是场面话,天子怎么当真了。 你这句“当真”问的是为人所误,还是唯你马首是瞻? 可是话说到这个份上了,他也只能硬着头皮说道:“陛下面前,老臣岂敢妄言欺君。这都是老臣的肺腑之言。” 刘协点点头。“朕还真有一件事,要拜托将军。” 张济心中一紧。“不知陛下说的是?” 刘协拍拍张济的手。“酒宴之上,不便详言。明日将军来见朕,朕与将军细谈。” 张济不明所以,只能点头答应。 刘协转头看向邹氏,轻声笑道:“骠骑将军乃是国之干城,他的健康就托付给夫人了。待他日骠骑将军功成,朕当赐夫人诰命,荣耀门楣,恩泽子孙。” 邹氏措手不及,慌乱地答应着,脸色绯红。 刘协看得真切,不禁暗笑。 果然是丰韵犹存,难怪阿瞒把持不住。 第149章 姗姗来迟 回到席中,张济越琢磨越觉得不对劲。 天子明显对他有意见,只是忍着不发。 为什么忍着?说不清。 也许是想饶他一次,不和他计较,也许是忌惮他的实力,不想节外生枝。 天子说有事让他做,还很重要,却又不直说,让他明天请见。 这是故意吓他,还是的确重要,要和他单独说? 张济说不清楚,一会儿觉得天子器重自己,要倚以重任;一会儿又觉得天子可能给自己挖坑,应该多加小心。 邹氏却有些兴奋。 她一边看着接受诸将庆贺的天子,一边想着天子刚才说的话,越想越觉得前途光明。 李傕、郭汜已死,丈夫张济就是官职最高的将领,天子加以笼络也是自然的事。如果张济立了功,自己就会成为诰命夫人,将来若是生了儿子,还能荫泽子孙。 想想都开心。 唯一的遗憾就是她还没生儿子。 邹氏斜眼看了看张济,悄悄地抿了抿嘴唇,挑起一抹浅笑。 张济之后,段煨、杨奉等人依次上前敬礼。 比起心神不宁的张济,他们明显要轻松得多。 从座次的安排上,他们便心中有数,功劳有多大不好说,至少不会有过。 酒过一巡,太常王绛刚准备宣布下一个流程,刘协打了个手势,将王绛叫到身边,耳语了几句。 王绛迟疑了片刻,走到赵温、张喜身边。 “司徒,司空,陛下要向文武家眷致意。” “为何?”赵温眉头微皱。 “陛下说,此战能胜,不仅得益于将士用力,也得益于家眷支持。若不是他们忍饥挨饿,每日仅食一餐,将粮食省出来供应将士,未必能坚持到最后。” 赵温和张喜交换了一个眼神,又起身走到九卿席中,与士孙瑞商量了几句,最后点了点头。 王常回到刘协身边,点点头,转身面向大臣,清清嗓子,大声说道: “陛下有诏,此战能胜,一是将士不惧牺牲,与敌死战;二是家眷齐心,节省资粮。今日庆功,既赏将士,亦赏亲属。” 文武官员见赵温等人商议,便知有事,而且是大事,否则不会让三公九卿如此郑重。现在听说是天子要向他们的家眷致意,多少有些意外。 但没有人会反对。 刘协向伏寿示意。两人起身,穿过文武官员之间的通道,来到御营外。 文武大臣不敢怠慢,纷纷起身,随着天子走出大营。 王绛抢先一步,派人到各营通报。原本就有不少人在营外观望,如今听说天子要专程出程,向他们表示感谢,个个兴奋莫名,都从帐中赶了出来,摩肩接踵,挤在一起,等着欣赏天颜。 既为了安全,也为了大家能看得更清楚,王绛安排一些郎官手持火把,站在天子两侧。 塬上的官员家眷大多都见过刘协,对皇后伏寿也不陌生,可是此时此刻,见皇帝、皇后盛装而来,雍荣华贵,与平日的平易近人大不相同,顿觉大开眼界。 这才是皇家气派。 王绛连声招呼着,让一些大臣的家眷近前来,又让人给他们倒上酒。 刘协举杯,发表致词,向这些大臣们的家属表示感谢。 虽说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可是听到天子亲口向自己表示感谢,这些家眷们还是非常激动,捧着酒杯,热泪盈眶,一时间山呼万岁。 大臣们见了,心中也有些异样,觉得之前吃的苦都值了。 敬完大臣家眷,刘协又来到塬边,向普通将士的家眷致意。 站得这么高,又没有扩音器,他就算喊破嗓子,也没人听得见。好在王绛反应迅速,及时派人到各营宣布消息,表达了天子的感激之情。是以无数人站在塬下营中,看着塬上的刘协、伏寿,不用他们说一个字,便激动得欢呼起来。 正与家眷一起庆功的将士尤其开心,尽情享受着妻儿崇拜的目光,就连身上的伤疤都成了荣耀。 塬上塬下,欢呼声此起彼伏,响成一片,气氛达到了高潮。 —— 杨定勒住了坐骑,惊讶地看着前面的御营。 夜色之中,塬上火把成列,像是一道金边。 在这道金边的中心,站着一群人,虽然隔得太远,看不清身影,杨定还是猜出了那是谁。 “杨侍郎,这是……”杨定转身看着杨修。 杨修其实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但他听到这响彻云霄的欢呼声,知道不是坏事。 “既是庆功宴,气氛自然热烈些。将军还是快些走,若是赶不上,可就白来了。” 杨定尴尬地点点头,催马急行。 杨修来到他的大营,传达了天子诏书,命他立即前去赴宴,他这颗心总算放了下来。再从杨修口中听说张济依然是骠骑将军,只是座次不再在三公之上,他就更放心了。 比起心怀不轨的张济,他最多是消极怠战。 张济都没什么事,他就更不会有事了。 赶到塬下,杨定让亲卫在塬下等候,自己跟着杨修上了塬。 刘协刚刚向将士家眷致完意,回到席上,正准备进入下一个议程:宣布赏赐,见杨定匆匆赶来,不禁笑了一声。 “将军虽姗姗来迟,终究不算太晚。” 杨定神情窘迫,只能佯装听不出刘协的意思,拱手致意。 一旁的张济听得真切,心中暗笑。 天子终究是少年心性,哪怕是不再追究杨定的责任,也要在出言讥讽两句。 不过这样也好。说出来,免得藏在心里,互相猜忌。 刘协给王绛使了个眼色。 王绛着人领杨定入席,与董承同席。 杨定经过段煨面前时,段煨轻笑了两声,转头与身边的杨奉说话。杨定感到了段煨的得意,却无可奈何。 他一向与段煨不和,这一次段煨有功,他却犯了错,今后少不得要看段煨脸色。 入座之后,杨定还没来得及喝口酒,润润嗓子,王绛便大声宣布,由侍郎丁冲宣读功劳薄,以及诸将赏赐。 杨定没太在意,反正封赏都是别人的,与他无关。他自顾自地喝起了闷酒,三杯酒刚下肚,他就听到了他最不想听的名字。 “宁辑将军段煨,迎驾有功,护土有劳,驰援及时,诏拜前将军,阆乡亭侯。” 没等杨定反应过来,王绛又大声读道:“兴义将军杨奉,迎战李应,斩首两千三百余,诏拜左将军,冀亭侯。” “安集将军董承,迎战郭汜,斩首三百余,诏拜右将军,高阳亭侯。” 杨定愣了一下,突然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会被安排在这个位置。 第150章 赏功罚过(找狗粮的二哈打赏加更) 段煨、杨奉、董承起身谢恩。 坐在他们两侧的张济、杨定突然变得极其显眼,无数双目光看了过来。 有鄙视,有快意。 这一切都是他们自作自受,尤其是杨定。 他原本就是后将军,此战若能立功,再进一步,郭汜阵亡后腾出来的车骑将军也许就是他的。 但他错过了这个机会。 看到张济、杨定这两个人,不少人由衷地不屑。 西凉人就是西凉人,粗鄙无礼,目光短浅,更不识天命。 相比之下,段煨简直是异数。 杨定后悔莫及,恨不得自己没有来。早知如此,还不如躲在大营里清静。 段煨三人谢恩完毕,回席归座。 王绛随即又宣布了几名降将的封赏。 郭汜虽有不臣之举,但最终能幡然醒悟,力战身亡。朝廷忘功记过,以其子嗣爵。 副将谢广,力战有功,拜裨将军。 李应拜归义将军。 李桓拜行义将军。 封拜完几个降将,随即封赏立功将士。 功劳最大的是郭武,数次冲阵,斩将夺旗,列为首功,拜骑都尉,都亭侯。 其次是徐晃,拜奉车都尉,高梁亭侯。 其余诸将,各有封赏。 其中魏杰从子魏猛,以身报国,追赠校尉印,以子弟一人为郎。 封赏都是事先与公卿大臣协商好的,虽然有些分歧,但大体上符合赏功罚过的原则。 诏书颁布完毕,群臣齐声祝贺。 舞乐起,真正的狂欢开始。 汉人好酒,善歌舞。在互相的感染下,就连司徒赵温都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悦,起身属舞。 看着一群白胡子老臣翩翩起舞,刘协表示承受不来,索性退席,让他们玩个痛快。 —— “陛下,后将军杨定求见。”刚被拜为侍中的杨修跟了进来。 刘协指指坐席,示意杨修就座。“德祖,这些天辛苦了。” 杨修眉开眼笑,连声谦虚。 这几天辛苦是真辛苦,但一下子由侍郎升为侍中,足以酬报他的付出,甚至超出他的预期,让他承受不起。 “陛下错爱,臣愧不敢当。今后当兢兢业业,为陛下奔走。” 刘协微微点头。 杨修的提拔幅度的确有些大。相比之下,丁冲入职更早,功劳更大,也不过是升为侍中而已。 之所以这么做,是给杨彪一个补偿。 这一次士孙瑞立下战功,按照之前的约定,是要升任太尉的。现任太尉杨彪要么升为有名无实的太傅,要么改任他职,反正太尉是不能做了。司徒、司空暂时无缺,也就意味着杨彪要脱离三公行列。 虽然这是杨彪自愿的,但朝廷必须给出一定的补偿,以便向群臣交待。 超擢杨修,就是补偿之一。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也是将杨家牢牢绑在大汉战车上的措施。 端了我的碗,食了我的禄,你以后就是汉臣,只能为我卖命。 “此战虽险胜,但形势尚未有根本改观,你我君臣不可大意。”刘协提醒道:“天内,清理完战场,就必须离开华阴。去河东还是去关中,大臣们有些异议,你如何看?” 杨修眼神闪了闪。“长安曾是西京,关中又有地利可用,高皇帝曾以关中开大汉四百年基业。若陛下暂时不回洛阳,关中的确是个选择。只不过去年大旱,李傕、郭汜为乱,关中十室九空,现在去关中,怕是无法自立。” “你建议去河东?” “两害相权取其轻,臣建议去河东暂时立足。一来河东近洛阳,可慰大臣思念故京之情。二来河东近太原、上党,陛下据并州,派大臣驻关中,遥相呼应,未尝不可。” 刘协不置可否,示意杨修引杨定进帐。 片刻之后,杨定入帐。 刘协已经脱了朝服,换上常服。多了几分帝王威严,却多了几分随和。 杨定莫名的轻松了几分。 见礼完毕,刘协随手指了指对面的坐席,示意杨定坐下说话。 杨定怯怯地就坐,再次伏地请罪。 “将军,你让朕很失望。”刘协直言不讳。 既然杨定厚着脸皮请见,又主动请罪,他也就不用客气了。 赏功是拉近关系的一种办法,罚过同样也是,就看用什么手段。 最怕的是表面相敬如宾,背地里下死手。 “臣愚昧,臣有罪。”杨定连连叩头,泣不成声。 一半是装的,一半是真的。 他不能白来一趟,两手空空的回去。 他自己可以不加官晋爵,部下却必须得到一些赏赐。多少是一回事,有和没有是另一回事。如果他不带点赏赐回去,部下会因此离心离德。 “起来。”刘协叹了一口气,语气缓和了很多。“下次再这样,你我君臣就不用见面了。” “唯。”杨定如逢大赦。片刻之后,他又补了一句。“臣再也不敢了。” “军功簿准备好了吗?” 杨定从袖子里取出准备好的军功簿,双手递了过去。 刘协接过,却没有立刻打开看。他将军功簿放在案上,将手覆在上面,轻轻拍了拍。 “这一战胜得惨烈,南北军损失很大,卫尉营被甲骑冲击,折损过半。” 杨定微怔,心情复杂得无比复加。 这和他当初的预料相符,唯一的变数就是天子亲自出战,挽回了形势,他的计划也就落了空。 现在把柄落在天子手里,天子要从他的部下抽调精锐,他不给都不行。 他不给人,天子就不予赏赐,他的部下可能会直接杀了他。 可若是给了人,他的实力就会大大削弱,以后就更没有讨价还价的资本了。 是退一步,还是硬扛? 短暂的犹豫之后,杨定用眼角的余光打量了一下刘协,随即做出了决定。 识时务者为俊杰。 连李傕都斗不过天子,他又何必自寻死路。 这次他几乎没有参战,立了功,有资格将名字受赏的将领也不过十几人。 “唯陛下所愿。” 刘协满意地点点头,曲指轻叩案上的军功簿。 “这里面的人,朕要一半。” 杨定心中一疼,却莫名的松了一口气。 他原本以为天子会将军功簿上的人全部要走,给他留一半,已经是意外之喜。 “谢陛下。” 刘协哼了一声,翻开军功簿,扫了一眼,仔细阅读起来,然后拿起笔,在需要调入南北军的人名上一一勾过。 第151章 给个机会(鹤舞白沙打赏加更) 从各营抽调精锐补充到南北军,并不是针对杨定一人。 事实上,除了段煨,刘协要从每个西凉将领军中抽调精锐,重建南北军。 区别只在于人数多少。 这既是削弱西凉将领的实力,也是增强西凉人的向心力。 一味排斥甚至敌视西凉人,只会将所有的西凉人都变成敌人。 至于将西凉人吸纳入南北军后,如何教化他们,那就是士孙瑞他们要考虑的问题了。 他们要掌握兵权,刘协就让他们掌握兵权,看看他们能不能掌握得住。 这既是尝试,也是考验。 勾选完名单,刘协放下军功簿,轻描淡写的问了一个问题。 “将军可知为何董承能够击败郭汜,杨奉能够击败李应?” “自然是陛下英明,用兵如神。” “是真心话?” “臣不敢欺君,句句属实。”或许是觉得这句话的确有点假,杨定又补充了一句。“臣初闻时,也觉得不可思议。但一次是巧合,两次都是巧合的可能性太小了。虽然臣不明白陛下是怎么做的,但臣相信这是天命,非陛下不能为。” “其实也简单。如果你想学,朕可以教你。” 杨定诧异地看着刘协。“陛下的用兵之道,臣也能学?” “董承、杨奉能学,你自然也能学。” 迟疑了片刻之后,杨定还是安排不住好奇心。“呃……怎么学?” “将士同心,各尽其能。” “将士同心,各尽其能?”杨定沉吟着,眼神闪烁,搞不清刘协究竟是什么意思。 这两句自然没有错,谁都能说,可是怎么用,这才是问题所在。 “不懂?” “臣愚昧,确实不懂,还请陛下点拨。” “虽说大道至简,但这还真不是一句话两句话就能说得清楚的。这样,朕给你安排一个军师,协助你练兵,如何?” 杨定顿时警惕起来。“不知陛下说的是哪位贤能?” “你希望是谁?” 杨定犹豫良久,试探地说道:“若是陛下允许,臣希望是杨侍郎,哦,现在是杨侍中了。” 刘协露出一丝迟疑,思索半晌,才勉强地点了点头。 “那就杨修。不过他是朕之肱股,不能一直留在你的军中。以三月为期,不论成与不成,三个月后,他必须回到朕的身边。” 杨定正中下怀,连连叩谢。 他才不希望身边总有一个天子的耳目呢。 —— 送走杨定,刘协取出一枚竹简,在待办事务上划去一条,又记了几个字。 杨定的事暂时告一段落,接下来可以考虑张济了。 相比于只有几千人马的杨定,步骑过万的张济更要小心处理,以免弄巧成拙。 如何安顿张济,他还没找到最佳方案,只是做了一些必要的铺垫。 他想来想去,觉得应该和贾诩先商量一下,听听他的意见。哪怕不采纳,也是对贾诩的尊重。 刘协派人将杨修叫了进来,先向他通报了刚才与杨定商量的结果。 杨修兴致勃勃。“多谢陛下信任,臣愿往。只是臣对练兵知之有限,还望陛下点拨一二。” “其实很简单。”刘协笑了起来。“在杨奉营中,你也看到了,不同级别的将领眼界不同,有其长,必有其短。你的作用就是调和其间,让每个人都做自己最擅长的事,最后整合到一起,就能发挥出惊人的战斗力。” 杨修若有所思。“陛下的意思是说,重点要发挥普通士卒的能力?” “庶几近乎,惜未中也。” “那……” “你不要急着问。先去做,届时你自然明白。朕相信,以你的聪明,三个月内,一定能找到答案。” 杨修看了刘协一眼,无奈地点点头。 上一个问题还没找到答案,天子又给他出了一道新题。 “贾文和还在席中?” “在。”杨修心不在焉地说道:“他可真是宠辱不惊,深不可测。举座皆欢,唯他独坐。来者不拒,去者不留。风言过耳,唾面自干……” “这就是岁月的历练。”刘协扬扬手,示意杨修别吐槽了,去请贾诩进来。 杨修起身去了。 时间不长,贾诩来了,果然如杨修所说,眼神平静如渊,看不出一丝情绪。 “先生从容,令人佩服。”刘协说道。 “此情此景,早在臣预料之中。没有意外,自然从容。”贾诩淡淡地笑着,从容落座。“倒是陛下处理起政务来也如此沉着,倒是令臣大感意外,不亚于陛下出击之时。” 刘协看了贾诩两眼,诚恳地说道:“先生若有批评,不妨直言。” 贾诩忍俊不禁,微微一笑。“陛下多虑了,臣是肺腑之言,并非以退为进,以迂代直。”不等刘协解释,他又说道:“陛下召臣进见,想必是为了杨定、张济?” “杨定的事,朕已经做了安排。张济的事,正要与先生商量。”刘协简要的说明了对杨定的安排,最后又说回张济。“先生以为,当如何安置张济为宜?” 贾诩眉心微蹙,没有直接回答刘协的问题。 “陛下有意保全杨定?” “若他能改过自新,朕可以给他一个机会。” “那陛下何不也给张济一个机会?” “朕可以给他机会,只怕他不肯改过。” 刘协也不隐瞒自己想搞掉张济的心思。 在贾诩面前作伪没有意义,不如坦诚些。 贾诩点点头。“张济的确旧习难改,但他近过半百,又有娇妻,活不了几年。张绣正当少壮,只要引导得当,完全可以成为陛下的鹰犬,至少为陛下效力二十年。陛下有意平定凉州,张绣这等骑将可遇不可求,不宜因小失大。” 刘协多少有些意外。 如此直接地为张济求情,不像贾诩的风格。 但他觉得贾诩说得有理。 真要把张济弄死了,哪怕他做得隐晦,让人找不到把柄,但只要张绣起了疑心,在心里埋了刺,以后花再大的心思,都很难得到张绣的忠诚。 为了一个垂垂老矣的张济,丧失了正当壮年的张绣,这未免太可惜了。 张济虽有不良动机,毕竟没有造成事实。诛心是痛快,却也会丧失人心。 李傕不就是这么众叛亲离的。 刘协打定了主意,说道:“那就依杨定之例处置?” “陛下圣明。” “谁为军师?皇甫郦?” 贾诩摇摇头。“皇甫郦威望太大,有夺兵之嫌。陛下还是派个文臣为好。” 第152章 强人所难 刘协不解地看着贾诩。 “陛下,请听臣一言。”贾诩欠了欠身,神情恳切地说道。 刘协收敛心神,示意贾诩继续。 “西凉百姓粗鄙少文,豪强亦以勇力为先。纵使心无恶意,也难免言辞粗鄙,举止荒疏。非生性本恶,乃教化不足之故。陛下既以力服,继以德化,方能使将士知忠孝仁义,虎狼之兵化为王者之师。” 刘协有点反应过来了。 英雄所见略同,贾诩和他想到一块去了。 其实汉代军中本就有德育一说,军中将士需要读《论语》《孝经》之类的入门儒书,只不过人浮于事,政策大部分都挂在墙上,没有落实到行动中去。 凉州连读书人都找不到几个,更别说普通将士了。 所以西凉兵的战斗力很强,军纪也一塌糊涂,祸害百姓比杀敌更在行。 不是西凉人天生是野兽,而是他们缺少教化。 刘协将这个当成对士孙瑞等人的考验,就像他要求赵温、张喜去管教李式一样。贾诩也看出了这一点,但他少了几分个人意气,希望朝廷建立制度,系统性的解决问题。 这当然是为西凉人考虑,却不是为某个西凉人考虑。 “先生觉得谁适合?” “丁冲。”贾诩说道:“丁冲既熟悉儒术,又知兵事,能提刀上阵杀敌,非普通儒生可比。他去张济营中,当能与将士相处,得其欢心。” 刘协赞同贾诩的观点。 就他身边几个读书人而言,丁冲的确是最放得下身份的,比杨修还擅长与普通将士相处。在董承、杨奉营中时,他就能与普通将士打成一片,最后干脆与他一起上阵杀敌。 这样的人去张济营中,开展工作会比较顺利。 “如先生所言,丁冲是个不错的人选。”刘协接受了贾诩的建议。“希望张济能体会朕的一片苦心,也不要辜负了先生今日所言。” 贾诩正色道:“张济或许会辜负陛下,但凉州人不会。” “但愿如此。先生以为,当置张济于何地为佳?” “南阳。” 刘协心中一动。“南阳?” “陛下欲平定天下,一要兵,二要粮。南阳号为粮仓,若能据而有之,陛下就有了立足之本。且南阳既能遮蔽关中,又能掩护洛阳,必兵家必争之地,绝不能落入他人之手。” 刘协深以为然。 贾诩就是贾诩,眼光毒辣。 历史上的张济去南阳,或许就是听了他的意见。只可惜张济命不够硬,刚到南阳就挂了。 如今形势有变,张济以朝廷的名义去南阳,应该能顺利些,或许可以活得长一点。 对他来说,如果能将南阳控制在手中,的确大有好处。 刘表虽然和其他割据一方和诸侯不一样,始终对朝廷保持恭敬,时不时地贡献,终究不如朝廷直接控制南阳来得稳妥。 占据了南阳,关中、洛阳也安全得多,将来发展起来也方便。 刘协甚至想问贾诩想不想去南阳,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贾诩还是留在身边最安全。 —— 一连数日,士孙瑞、魏杰等人忙着从各营抽调精锐,重建南北军。 有了新鲜血液,不仅卫尉营、步兵营满员,就连三个骑兵营都得以恢复编制,满血复活。 骠骑将军张济接受了安排,以丁冲为军师,率部向南阳进发。 刘协随即安排左将军杨奉率部进驻弘农,并派人渡河,联络太尉杨彪和白波军,做好渡河的准备。 关于朝廷该去河东,还是该回长安,又或者该继续前往洛阳,公卿大臣发生了分歧,争论得非常激烈。说得激动时,双方甚至卷起了袖子,准备开打。 作为皇帝,刘协没有直接参与讨论。 皇帝在场,大臣们不免要收敛些,交流得不够坦率,不够深入。 —— 上党,泫氏,长平亭。 钟繇伏在马背上,扬鞭策马,急速前进。 几个侍从紧随其后,不时向后看。 两名骑士正在追来,一边追一边扬声大呼。 “钟君留步,钟君留步。” 钟繇叹了一口气,勒住了坐骑,不动声色的示意侍从提高警惕,做好交手的准备。 他奉命赶赴上党上任,道经河内,劝说张杨时耽误了些时间。进入上党不久,他一路急行,不知道超过了多少人,这两骑却越跟越近,如今又出声招呼,显然不是同路这么简单。 说话间,两名骑士追了上来。一人策马冲到钟繇前面,拦住去路,一人翻身下马,赶到钟繇马前。 “钟君,在下郭启,阳翟郭氏子弟,奉郭君元则之命,来请钟君留步。” 钟繇吃了一惊。他还以为是劫道的,没想到是郭图派来的。 郭图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郭元则?他在何处?” “以里程计,现在应该在高都境内。”郭启苦笑。“钟君走得这么急,是有要事?郭君途经河内,闻说钟君经过,想与钟君一会,特命我等来追。我追了三天,总算追上钟君了。” 钟繇心中更加不安,脸上却看不出半点异样,笑道:“郭君途经河内,这是往何处去?” “去弘农,见天子。” 郭启说着,伸手来牵钟繇的马缰。钟繇的侍从神色微凛,刚要喝斥,钟繇不动声色的摇头制止。他顺势翻身下马,在路边的大石上坐定,从容不迫地掸了掸衣摆。 他认识郭启,也见过郭启同行的骑士,是一个有名的游侠儿,剑术过人。 郭图派这两个人一路追到这里来,显然有令在先,不容他轻易推脱。 张杨原本就有些瞻前顾后,犹豫不决,现在郭图又到了河内,张杨勤王的可能性又降了几分。 天子的希望又少了几分。 “郭君要见我,不会是叙旧?”钟繇笑道:“我有急事要办。若是郭君没有急事,我可以修书一封,请足下带给郭君。” “郭君是不是叙旧,我不清楚。”郭启笑得很温和,握着马缰的手却不放松丝毫。“我奉命行事,请钟君稍驻两日,等等郭君,还望钟君体谅。” 钟繇点点头。“那我修书一封,派人送到上党去,免得友人等得心急,以为被盗贼了。” 第153章 人各有志 钟繇在长平亭等了三日,郭图才姗姗来迟。 一见面,问清事情经过,他便责备钟繇道:“元常啊,元常,你何时变得这么急躁?身为名士,竟然不坐车而乘马,匆匆忙忙,成何体统。” 钟繇也不与他争辩,打了个哈哈,敷衍过去。 他虽与郭图年纪相当,名声却不如郭图远甚。郭图一向居高临下,他早就习惯了。 若非如此,郭图也不敢让人来追他,让他在这里等几天。 “你来上党作甚?”郭图收起笑容,装作一副不经意的模样。 “元则,你何必明知故问?”钟繇笑了起来。 郭图从河内追来,自然是知道他与张杨见面的事,知道他来上党是请兵勤王。 郭图笑笑,也不再掩饰。“告诉你一个不太好的消息,我刚刚收到消息,朝廷被李傕困在华阴了,这一次怕是凶多吉少。” 钟繇心中一紧,脸上却看不出半点破绽。“看来你在朝廷的耳目众多,不止是我。” 郭图笑而不语,面带得色。 “张济有何动向?” “张济率部西向。”郭图不紧不慢地说道:“不过他被段煨挡住了,应该无法参战。元常,你熟悉段煨其人吗?” 钟繇暗自松了一口气。张济无法参战,天子至少可以避免腹背受敌。 虽然也好不到哪儿去。 “不太熟。”钟繇说道。 他对段煨的确不太了解。段煨常年驻扎华阴,几乎没有接触,只在路上听人说过一些只言片语,知道段煨与其他西凉诸将不太一样,屯田安民,似乎做得还不错。 郭图摇摇头,面带不屑。“之前李傕和郭汜杀得你死我活,现在段煨又生内讧,挡住张济的去路,西凉人真是难成大器。” 钟繇佯作未闻,心中却平添几分厌恶。 西凉人固然不团结,关东人又何尝万众一心,袁绍的冀州牧不就是从韩馥手中夺来的。 “元常,你来上党是请兵勤王?我劝你就不要白费心思了。就算你能请到兵,也来不及救驾,等你赶到华阴,胜负早就判然了。” 钟繇目光微闪。“那你还去吗?” “去,但不急在一时。”郭图抚着胡须,得意洋洋。“等他们分出胜负,我和胜者谈就是了。” 钟繇沉思良久。“元则,你还记得壬寅日那天夜里的天象吗?” “自然知道。”郭图打量着钟繇,嘴角带笑。“刘氏起于东南,终于西北,这是天意,非人力可回。朝廷被李傕所困,正合乎天象,可谓昭昭。” “关于天象,我倒是听到另外一个解释。” “说来听听。”郭图忍不住露出了嘲讽之意。 长社钟氏真是可怜,竟将希望寄托在这么一个废物身上。年近半百,还不知天命。天意如此明白,竟犹豫再三,又生变故。 早知如此,就不该来追他,让他自生自灭好了。 “大汉为火德,紫宫为天子所在。赤气贯紫宫,乃大汉气运集于天子一身。由东南而西北,乃是逆势而动,由卑向高,由弱而强。” 钟繇还没说完,郭图便放声大笑。“依你所言,大汉还有几百年国运?” 钟繇淡淡的说道:“昆阳之战时,又有谁能想到光武皇帝能大破王邑,中兴大汉?” 郭图面色微变。“这种事,你也信?” 钟繇幽幽地说道:“你能信‘瞻乌爰止,于谁之屋’,我为何不能信史书所言?” 郭图沉下了脸,刚要说话,有骑士从远处狂奔而来。奔到面前,骑士翻身下马,冲到郭图面前,语气急促地耳语了几句。 郭图赫然变色,转头盯着钟繇看了两眼,欲言又止。 钟繇心跳加速,却不敢主动发问,生怕被郭图看出虚实。 郭图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地吐了出来。“华阴传来消息。三日前,天子大获全胜,李傕阵亡。” 钟繇愣住了,脸色渐渐泛红,气息渐渐加粗。 “你再说一遍。” 郭图尴尬地摇摇头。“你没听错,天子胜了,而且亲手砍下了李傕的首级。” 钟繇狂喜,举起双手,仰天大呼。 “上邪!天降英主,火德不灭。” —— 郭图追了三百里,却成了看客,大感无趣。 他再无心情关注钟繇的去向,掉头赶回华阴。 他甚至没敢取道河内,而是直接去了河东。 河内太守张杨听到这个消息,肯定不会给郭图好脸色。 本来张杨已经接受了钟繇的劝说,准备派兵接应天子,被郭图一说,又放弃了。 现在郭图又告诉他,天子胜了。不仅胜了,而且是大胜,亲手砍下了李傕的首级,张杨会不会一怒之下,砍下他郭图的首级? 郭图沿途不断收到消息,对华阴之战的了解越来越多,心里也越来越不安。 天子不仅斩杀了李傕,而且收编了李傕、郭汜的人马,拥有步骑五六万人。 一想到几年前,这些西凉兵曾经大破讨董联军,郭图就觉得头疼。 难道真如钟繇所说,天子是天降英主? 那袁绍该怎么办? 自董卓废少帝,立天子以来,袁绍就一直不承认天子。他这次奉命出使也不是袁绍自己的意思,而是迫于无奈,不得不敷衍一下。 最初提议迎奉天子的是沮授。 沮授提出这个建议后,附和者甚众,袁绍不得不答应试一试。一开始是交付曹操去办,但曹操被吕布袭取兖州,自顾不暇,袁绍只得派他出使长安,以塞众口。 袁绍之所以派他出使,就是因为他清楚袁绍的心意,不会真将天子迎至邺城。 所以他一路拖延,从邺城赶到河内就用了一个多月。听说钟繇由河内赶往上党,请兵勤王,又一路追到上党,就是希望把这段时间混过去,最好是等到天子被杀,沮授的建议无疾而终。 万万没想到,天子不仅战胜了李傕,而且是大获全胜。 他不知道袁绍收到这个消息之后,会作如何想。 但他很清楚,如果让沮授等人知道这个消息,迎天子至邺城的意愿必然更加强烈。 孝灵帝自出河间,天子的母族又是赵国人,在某种程度上,冀州人对奉迎天子是有所想法的。如果让他们知道天子大破李傕,有天命在身,不知道会有什么想法。 对处境艰难的袁绍来说,这无异于当头一棒。 创业维艰,但袁绍的创业未免也太难了些。 先是被何进所困,不得施展,后又被董卓夺了大权,好容易在冀州站稳脚跟,又被公孙瓒所迫,大战经年不歇。 若是天子再崛起关中,朝廷声势复振…… 郭图不敢想。 第154章 不得放肆(江都侯打赏加更) 郭图紧赶慢赶,在十一月初三赶到了华阴。 天子的大营还在塬上,但公卿大臣都已经搬到了塬上,分营而居。 南北军的大营完成了扩充,卫尉营就在塬下,北军五校沿渭水列营,规模都不小。 郭图赶到时,靠得最近的步兵营正在训练。近千将士列阵而斗,喊杀声惊声动听,仿佛是万人大战,让人心惊胆战。 郭图跟随袁绍多年,也算是见识过战场的人。粗粗看了一眼后,便大感意外。 这真是北军五校中的兵步营? 战旗是,人数也相近,但服饰有些乱。 有人穿着北军的服饰,有人穿着其他的服饰,似乎还有……西凉兵。 认出那些裹着羊皮袄的西凉兵,郭图下意识地打了个寒战,一把拽住一旁经过的一个军吏。“唉,步兵营怎么会有西凉人?” 士卒瞪了他一眼。“西凉人不是汉人?” “我……”郭图语噎,转头一看,才发现他拽住这个军吏皮肤白晳,鼻高目深,明显不是中原人。“你也是……西凉人?” “乃公是鲜卑人,真正的胡虏。”军吏甩开郭图的手,唾了一口,扬长而去。 郭图面色涨得通红,气得直咬牙。 他四处看了看,向御营走去。 来到塬下,一个卫士迎了上来,问了郭图姓名,命人上塬通报。 郭图在一旁等着,打量着检查行人的卫士。这些卫士倒是中原人模样,但他们的举止却与郭图印象中的卫士不太一样。 究竟哪儿不同,他却说不上来。 正想着,两个官员从塬上走了上来,一边走一边争论着什么。郭图定睛一看,连忙上前打招呼。 “田子文,别来无恙?” 少府田芬抬头一看,见是郭图,不禁吃了一惊,连忙和同伴打了个招呼,拱手作别,然后将郭图拉到一旁。 “你怎么来了?” “我不能来?”郭图笑呵呵地看着田芬。 田芬咂了咂嘴,强笑道:“倒也不是不能来,只是你来得突然,事先也没给个消息。你这是……” 郭图瞥了一眼塬上,低声问道:“你现在还是少府?” “是的。” “天子所食从何而来?突然增加了这么多人马,仅靠缴获怕是不够。” 田芬眉头微蹙。“是啊,这不,我刚与大司农丞在御前争论,险些打起来。” “大司农丞?”郭图想了想。“大司农张义呢?” “赶去黄白城了,李傕在那里还存了一些粮食,可以应急。” 郭图会心一笑。 看来天子虽然战胜了李傕,并没有解除危机,粮食是他目前最急缺的物资。 “行,你先忙,我待会儿去找你。” 田芬看看四周,见一个卫士正从上面走下来,没有再说什么,拱拱手,匆匆去了。 卫士来到郭图面前,让郭图等着。天子正在忙,有空了会接见他。 郭图平静地点点头,暗自发笑。 他日夜兼程,从上党一路赶到这里,天子居然还要让他在塬下等着,连口水都不安排。 这不是看不起他郭图——天子根本不认识他郭图——天子这是不给袁绍面子。 想想也正常,袁绍不承认天子,天子又何必给袁绍面子。 沮授建议袁绍迎奉天子时,不知道有没有想过这一点。 他号称长于权略,却根本不清楚袁绍的心思,注定一事无成。 河北人都这样。 —— 郭图在塬下等了小半天,才等到了天子接见的许可。 他随着来传诏的虎贲上塬,一边走一边看。随着位置渐高,塬下的布局也渐渐看得清楚。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南军、北军七个大营如同北斗七星,围绕着御营。 郭图心里一紧,莫名不安。 再往远处看,依稀还能看到几个大营,依南山而列。 “那是谁的大营?”郭图问道。 引导的虎贲没理他,继续往前走。 郭图以为虎贲没听清,又问了一句。 虎贲停住脚步,看了郭图一眼,不紧不慢地说道:“如果你实在好奇,可以先去看看,然后再来请见。不过天子政务繁忙,何时能见你,就说不准了。” 郭图大怒。“你可知道我是谁?” “我不需要知道你是谁,但我需要提醒你。”虎贲的手按在了腰间的刀环上,居高临下的逼视着郭图。“天子行在,不是你能撒野的地方。” 郭图吓了一跳,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一脚踩空,险些摔下去。他手舞足舞,神情狼狈,好容易才站稳脚跟,狠狠地瞪了一眼虎贲,却没敢放肆。 他身边的侍从都在塬下,真要动武,肯定不是这个虎贲的对手。 “前面带路。” 虎贲逼视着郭图,一言不发,只是眼神越来越凌厉,摩挲刀环的手也移到了刀柄上。 郭图无奈,只得忍气吞声,拱手施礼。“请带路。” 虎贲微微颌首,转身继续向上。 郭图拱着手,低着头,沉默前行。 —— 来到塬上,视线豁然开朗。 一大片开阔地,除了几十个帐篷外,大部分面积都空着,立着几个射侯,一群虎贲郎正在习射,指导的是一个中年人。 郭图盯着看了两眼,发现那人有些眼熟。只是离得远,看不清面目,只得罢休。 虎贲停住,一个穿着侍郎服饰的年轻官员迎了上来,打量了郭图一眼。 “足下就是求见天子的郭图?” 郭图点点头。“正是,敢问足下是……” “河东裴潜。” 郭图仔细想了想,想不起有这么一号人,便没了寒喧的兴趣。 他跟着裴潜向北走了两百余步,来到御帐前。 裴潜进帐通报,郭图站在帐外等候。 一个年轻官员从里面走了出来,怀中抱着书简。见郭图站在帐门口,挡着去路,她皱了皱眉。 郭图让到一旁,习惯性地看了一眼,意外地发现这个官员竟是个女子。 他刚想问,那女子已经快步走开。 裴潜从帐中走出,正好看到郭图扭着身子,看着蔡琰离开的方向,不由得哼了一声。 “进去。” 郭图应了一声,举步入帐。 进了帐门,才意识到裴潜刚才的语气似乎有些误会,却来不及解释了,不禁心中懊恼。 第155章 人心有间 “你就是郭图?”刘协打量着眼前这个五官端正,相貌堂堂的中年男子,一时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人看起来一身正气,一点也不像奸佞啊。 会不会是巧合? “有人在陛下面前提过我?”郭图露出自矜的笑容,直视刘协。 刘协立刻确认了,不是巧合,就是这货。 果然皮囊都是骗人的,眼睛才是心灵的窗户。 天子面前,称我而不称臣,目光直视,毫无敬畏之心,自然是心里根本没有他这个皇帝,也没有这个朝廷。 除了袁绍的心腹,谁敢这么放肆? 刘协不动声色地点点头,却不再往下说。“你从河内来,还是从洛阳来?” “河内。” “为何而来?” 郭图抚着胡须,从容说道:“奉车骑将军、冀州牧袁公本初之命,请陛下回京。” 刘协眼皮轻挑,打量了郭图一眼,无声地笑了起来。 袁绍的官职名号很多,但郭图说的这两个偏偏是最古怪的。 车骑将军是袁绍自称的,冀州牧是袁绍从韩馥手里抢来的。就程序正义而言,这两个官职都是不合法的。 郭图以这两个官职称呼袁绍,显然不是来称臣,而是挑衅。 刘协伸出了手。 郭图不解地看着刘协。“陛下这是何意?” “袁绍不会让你空手来,没给你文书,比如加有邟乡侯印信的诏书之类?”刘协呵呵笑了两声。“朕身为天子,很想看看别人给朕的诏书是何模样。” 郭图的脸颊抽了抽,拢在袖子里的手有些紧,心中一阵阵不安。 他的确带了文书,上面也有袁绍邟乡侯的印信,还有诏书的字样,但那不是给刘协的。 他此行的目标甚至不是刘协本人。 他从邺城出发的时候,根本没想过要见刘协这个小皇帝。只不过收到刘协大破西凉军,并且亲手斩杀了李傕的消息,这才临时起意,赶来见刘协一面。 现在看来,这个决定有些疏忽了。 他当然不可能将写有诏交给刘协。 问题是谁这么嘴欠,将袁绍矫诏行事的话传到刘协耳中? 郭图的脑子里浮现出几个名字,然后迅速锁定了一个人:丁冲。 丁冲与曹操亲近,在关东州郡还有很多亲友,有很多渠道可以听到相关的消息。他还知道丁冲刚刚因功由侍郎超擢为侍中,极受恩宠。 “陛下,传言不可轻信,小人不可亲近。”郭图含笑说道:“先帝宠信十常侍的覆辙未远,陛下当引以为戒。” 刘协哈哈一笑。“沮授是君子还是小人?” 郭图勃然变色。 天子一开口就提沮授,不像是巧合这么简单。 “陛下了解沮授?” “略知一二。”见郭图脸色不对,刘协心中得意。 以无厚入有间,不仅可以用在战场上,更能用在挑拨离间上。 郭图与沮授不和是明摆的,这么大的间隙,不利用一下,实在太浪费了。 “看来沮授真是名扬天下,连陛下都知道了。”郭图有意无意的引导道。 见郭图上了钩,刘协又故意往回找补。“沮授是不是名扬天下,朕不清楚。朕只是听说沮授提议袁绍接朕去冀州,所以有点记忆。你这次来,莫不是为了此事?” 刘协越是掩饰,郭图越觉得自己猜对了。 “陛下何时能够起程?” “还没定。”刘协不紧不慢地说道:“兹体事大,当与公卿商议之后再说。你来得正好,袁绍究竟是如何想的?” 郭图故作不解。“陛下何出此言?车骑将军……” 刘协抬手打断了郭图。“车骑将军郭汜刚刚战死,你确定要用这个称呼?” 郭图咽了口唾沫,一时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袁绍。 车骑将军郭汜刚刚战死,朝廷承认的冀州牧韩馥又能强到哪儿去?他是在陈留太守府的厕所里自杀的。虽说这事已经过去好几年了,但袁绍的冀州牧一直没有得到朝廷的认可。 “陛下,郭汜乃西凉武夫,挟持重臣,祸乱朝纲,屠戮无辜。他这车骑将军真是陛下认可的吗?” “诚如你所言,郭汜胡作非为,不堪为大臣。但袁绍就配吗?” “陛下此言,不知从何说起?”郭图沉下了脸,声音也大了起来。 刘协哈哈大笑。“不如就从袁绍推举刘虞为帝说起,如何?” 郭图顿时语塞。 袁绍不承认天子这件事证据太多,想否认都无从否认起。天子又如此咄咄逼人,他想装糊涂都办不到,直接被天子逼到了死角。 见郭图不说话了,刘协起身绕过书案,来到帐门口,吩咐了几句。 站在帐门外的郎中转身去了。 刘协回到书案后,拿起案上的文书,看了起来。 郭图刚要说话,刘协说道:“你不用急着辩解,待会儿再说不迟。你说的每一句话,都应该记录下来,将来着于史书,让后人知道是非曲直。” 郭图心中一紧,脸色微变。 若是与天子面对面,他纵使强辞夺理,多少也能为袁绍辩解几句。可是被人记下来,这就麻烦了。将来丢脸的不仅是袁绍,还有他。 郭图重新打量着刘协,越看越觉得和印象中的那个少年不同。 几年前的刘协虽然聪明,却没有如此锐利。 难道是因为击败了李傕,天子有了说话的底气? 郭图正思索着,身后脚步轻响,有人走了进来。 “陛下,令史琰奉诏。” 刘协放下了手里的文书,抬起眼皮,瞥了郭图一眼。“你可以说了。” 郭图口中发干,有点气急败坏,扭头不语,看向一旁准备记录的令史。 这一次,他看清楚了。 的确是个女子。 “陛下,朝廷真是无人可用了吗?竟用女子为令史?” 刘协淡淡的说道:“她虽是女子,才学却不让须眉。你若是不服,不妨与她辩论一番。” 郭图正愁没有机会岔开话题,正中下怀。 “既然如此,那就要请教了。”郭图转身向蔡琰行了一礼。“在下颍川郭图,字元则,敢问足下高姓大名,籍贯何处,师从何人?” 蔡琰放下手中的笔,微微欠身。 “陈留蔡琰,字昭姬,见过郭君。琰无师承,由先父启蒙,粗通笔墨,让郭君见笑了。” 第156章 自取其辱 郭图张了张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就像出了水的鱼。 怪不得这么眼熟,原来竟是蔡邕的女儿。 还是算了,何必自取其辱呢。 郭图的反应很快,随即由傲慢变成了欣喜。 “闻说你陷于贼中,车……冀……”郭图连续打了个两个磕巴,一边说一边落下泪来。“盟主曾多方寻找,皆无下落,不意今日见你无恙,可喜可贺。” 蔡琰也没说话,一手握简,一手提笔,写了几行字。 “你……”郭图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 蔡琰淡淡地说道:“郭君不必多虑,琰虽女子,蒙陛下不弃,召为令史,必直书其事,不敢以一字诬君子。” 郭图心里咯噔一下,脸色变得异常难堪。 他岂能听不出蔡琰的言外之意。 这明显是针对王允杀蔡邕时的谤史之论,同时也表明了蔡琰不会给他们留面子,将来会在史书上如实记载相关的隐秘,让后人知道他们的真面目。 怪不得天子的态度如此激烈。 郭图心思急转,随即又笑道:“蔡伯喈有女如此,不为无后。令尊博学,诚为大儒,只可惜被董卓肋迫,清名有染。春秋云,为尊者讳,为亲者讳,为贤者讳。将来着史,你就不能为令尊遮掩一二吗?” 蔡琰沉默了。 郭图嘴角微挑,笑得更加得意,还有意无意的瞥了刘协一眼。 刘协从容不迫,也不急着说话,静静地等着蔡琰。 她迟早要面对这一切,既然郭图提出来了,就让她提前决定。 郭图转身看着刘协,面带微笑。“司马迁因李陵事受刑,发愤着史,《太史公书》多有过激之辞,学者公认。陛下困厄之际,不忘国史,令人钦佩。” 他斜睨了蔡琰一眼。“只是此女先有丧夫之痛,后有亡父之悲,又为乱兵所掠,沉沦数年,心中积忿,不亚于司马迁。陛下命这等不祥之人着史,怕是不妥,还望陛下三思。” 蔡琰脸色煞白,避席再拜。“臣失礼,请告退。” 刘协抬起手,轻轻往下压了压,示意蔡琰稍安勿躁。 “若说受董卓胁迫,何止蔡伯喈一人?朕如此,袁太傅亦如是,朝中公卿概莫能外。”刘协不紧不慢地说道:“朕还清楚地记得,是袁太傅将朕皇兄引下御座,又将朕引上御座。” 郭图的脸颊抽了抽,有点后悔。 一时激愤,话说得重了,反而难以收场。 蔡邕固然有依附董卓的劣迹,其他人也不例外。尤其是袁隗,虽然他已经死了,毕竟还是袁家的长辈,不能不有所避讳。 如今支持袁绍的很多豪侠都是打着为袁隗报仇的名义。如果将袁隗认定为附贼逆臣,大义就没有了,对袁绍的实力无疑是一种削弱。 “蔡琰丧夫是卫仲道体弱福薄,丧父是蔡伯喈交友不慎,于她德行何亏?至于乱兵所掠,受了苦难,亦无损于清德。董卓乱政之际,袁绍自称盟主,拥兵数十万,不敢一战,致使西凉兵为祸关东,如入无人之境,无数妇孺遇难。这是谁之耻辱,你真的不知道吗?” 郭图面红耳赤,哑口无言。 刘协扫了郭图一眼,接着又道:“身有污垢,洗去便是。怕只怕心有污垢,怎么洗都洗不干净。活着令人掩鼻侧目,死了还要遗臭万年。” 郭图心跳加速,血不断地往上涌,额头的青筋跳动。 “遗臭万年”四个字就像是诅咒,让他一阵阵心悸。 如果袁绍不能成功,遗臭万年就是他们唯一的下场。 蔡琰惊讶地看着刘协。 她没想到刘协会有这样的定力。面对郭图的侮辱和挑衅,刘协不急不躁,反击又狠又准,打得郭图节节败退,比当初击杀李傕还要痛快淋漓。 “记好,一字不许落。”刘协看了蔡琰一眼,示意她不要分心。 “唯。”蔡琰如梦初醒,想到刚才自己直勾勾地盯着天子看,不仅失礼,而且失态,不禁羞惭难当。她定了定神,提起笔,握紧了简,笔如游龙。 “你回报袁绍。”刘协提高了声音。“他若能弃恶从善,痛改前非,迎奉朝廷,朕当不计其过,赦免其罪。只是在此之前,他当上书请罪,深自反省,而不是派一个心无朝廷的狂徒来朕面前妄言。” “你……”郭图大怒。 “放肆!”刘协一声断喝。“来人,将他带下去,送廷尉议罪。” “唯!”史阿和另一个虎贲侍郎应声而入,将郭图反扭手臂,摁在地上。 郭图恼羞成怒,张声欲呼。史阿抬膝一顶,正中其口,顿时满口是血,两颗牙落地。 郭图呼呼着,涕泪横流,像条死狗似的,被拖走了。 蔡琰看得清楚,不禁骇然。“陛下,这么做……” “是不是有些过了?”刘协接过了话。 蔡琰尴尬地点点头。 她的确讨厌郭图,恨不得亲手掐死他。但她也清楚,郭图的死活不重要,可若是郭图就这么死了,朝廷与袁绍就没有缓和的余地了。 “你放心好了,朕不会杀他,只是略施惩戒而已。” 蔡琰解释道:“陛下,臣并非担心郭图生死,只是郭图是袁绍的心腹。袁绍势大,不宜轻起冲突。” “你以为这是朕一时意气?” “臣不敢。” “虽然朕的确看不上郭图这一类伪君子,却还不至于与他一般见识。” 刘协站了起来,踱到帐门口,看着外面正在练习射箭的虎贲侍郎。 “朕知道,不少人还对袁绍有所期望。贸然与袁绍决裂,将使朝廷步履维艰。可是有些事不是躲就能躲得过去的,怀柔只会养虎为患,感化不了心有异志的逆臣。忍让也不过是苟延残喘,中兴不了大汉。臣只能置之死地而后生,杀出一条血路,不能有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 蔡琰听得入神,甚至忘了记录。 她想了想,又道:“陛下壮志,固为难得。可是大事难成,当与公卿共议,不宜独断。君臣同心,上下同欲,方能共克时艰,成就中兴大业。” 刘协转头看着蔡琰,嘴角挑起一抹浅笑。 “所以,朕没有直接杀了郭图,而是交由廷尉议罪啊。” 蔡琰微怔,随即哑然失笑,欠身道:“陛下高明。” 第157章 侮辱性很强 廷尉宣播以手支颐,靠在案上,看着帐外发呆。 远处的战鼓声、呼喝声隐约可闻,更显得他这个廷尉清闲。 天子大破李傕,重整南北军,如今最忙的就是卫尉士孙瑞和北军五校尉,光禄勋邓泉也补充了一些人,天天忙前忙后,整训虎贲、羽林,一副要做名将的模样。 其他人没那么忙,却也各有事务。 比如大司农张义赶去黄白城接收物资,太常王绛教训礼仪,少府田芬整天算帐,想从有限的物资里扣出一些来,为天子增加膳食。 只有他这廷尉,除了捉虱子,无事可做。 该死的死了,该降的降了,根本不用廷尉审判。 “宣君,宣君。”一个廷吏冲了进来,满脸喜色。“有事了,有事了。” 宣播一跃而起。“何人犯罪?” “不知道,是御营发送来的。” 宣播目光一扫,随即又坐了回去。“通知程壹了吗?由他接收,先审。” 廷吏看着宣播,低声说道:“宣君,程廷正刚刚离职了。” “离职?”宣播很不高兴,一拍案几。“何时之事?为何我不清楚。” 廷吏眨眨眼睛。所有人都知道廷尉宣播和廷尉正程壹不和,但没人愿意夹在中间受气。 见廷吏装傻,宣播更不爽。“他人在何处?让他来见我。” “听说他要去黄白城求见大司农,寻一份屯田的事做。” “大司农?”宣播愣了片刻,叹了一口气,没再追究这件事。 有大司农张义撑腰,他是拿程壹没办法了。 李傕、郭汜阵亡后,关中初定,大司农负责屯田,急需大量人手,没人敢和大司农抢人。 “罪犯在哪里,带来见我。” “喏。”廷吏转身去了。 时间不长,几个廷吏架着一个满脸是血的儒生来到宣播面前,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 宣播不解地看了一眼那几个廷吏,什么时候对待犯人这么客气了? “报上名来。”宣播清了清嗓子,威严的咳嗽道。 管他什么权贵,进了廷尉寺,都是老老实实的。 “先(宣)……先(宣)元晃(放),是……是我。”儒生睁开眼睛,艰难的说道。 宣播一惊,起身细看,眼睛越睁越大。“郭……郭公则?你……你怎么……” 郭图扶着案几,使出吃奶的力气,坐了起来。“水……水。” 宣播连忙命人取水来,亲手接过,送到郭图面前,将布在水中濡湿,又捏得半干,小心翼翼地拭去郭图脸上的鲜血。费了半天功夫,才算将郭图的脸洗干净。 但那两个门牙却是怎么也补不回去了。 看着黑洞洞的嘴,宣播想笑,却又不敢笑。 “公则,这是怎么回事?” 郭图怒不可遏。“无知小儿,我……我和他细(势)不两立。” —— 宣播费了好大的功夫,总算搞清楚了事情的经过,欲哭无泪。 为什么这种倒霉的事总是落在自己头上? 做光禄勋时,持节拜董卓为太师。 做司隶校尉时,被董卓逼着上奏疏弹劾太尉黄琬、司徒杨彪。 现在更好,居然要审判郭图。 郭图是无官无职,但他是袁绍的心腹,审判他和审判袁绍有什么区别? 怪不得程壹这时候辞职。 他哪是辞职,他是避祸。 宣播也想辞职。 辞了职,送郭图去邺城。 只是不知道袁绍能不会原谅他上书罢免黄琬的事。 宣播找来干净的衣服,为郭图换了,又派医匠为郭图疗伤止血。 郭图的伤并不重,只是血流得有点吓人,但他的面子全没了。 身为名士,以后一张嘴就是一个缺了门牙的大窟窿,还怎么见人。 郭图越想越气,骂不绝口。宣播耐着性子,忍着被他喷了一脸的唾沫,等他发泄完了,平静下来,才问起郭图此行的目的。 他知道曹操派人来联络,希望迎天子回洛阳的事。只是天子一战击败李傕,大臣中有人建议返回长安,屯田养兵,休养生息,这才拖延了行程。 袁绍派郭图来又是为了什么? 难道袁绍也想迎奉天子? 即使有这想法,也没必要啊。曹操本来就是袁绍的盟友,他迎天子回京和袁绍迎天子没什么区别。 “曹孟德方失兖州,自身难保,哪有精力迎奉天子。”郭图唾了一口带血的唾沫,恨恨地说道。 “不是说曹孟德击走吕布,夺回兖州了么?上个月,天子还封他为兖州牧。” 郭图吃了一惊。“天子封曹孟德为兖州牧?” 曹操一向是袁绍的附庸,从当初的行奋武将军,到如今重夺兖州,都离不开袁绍。就算他想做兖州牧,也应该由袁绍上表。他怎么直接上书天子,还得到了天子的批准? 这里面有问题。 “就是迎战李傕之前的事。”宣播想了想。“由侍中种辑带着诏书,赶往兖州。” 郭图无语。怪不得他不清楚这件事,那时候他已经离开了邺城,就算袁绍得到了消息,也不一定转给他。 “这个曹阿瞒……”郭图咬咬牙,一阵剧痛,心里更加烦躁。“雍丘未下,他就三心二意。若是拿下雍丘,全取了兖州,还不知道会生出什么变故来。” “雍丘怎么了?”宣播大惑不解。 郭图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曹操围攻雍丘这件事,说到底也是袁绍逼死韩馥的后续,说出来也是丢脸。 见郭图不肯说,宣播心中更加疑惑,却没有再问。 他让人送郭图去休息,然后叫来了一个亲信侍从,让他去打听打听。 郭图不可能独行,必有侍从保护。他不敢说的,侍从未必不肯。在郭图被抓,侍从情急之下,有人主动接近,想打听点东西太容易了。 半天后,亲信回来了。 曹操攻雍丘,是因为张邈联合吕布,偷袭兖州,险些使曹操成为丧家之犬。袁绍派兵增援曹操,重奔兖州,如今将张邈的家人困在雍丘城内,有赶尽杀绝之意。 宣播立刻想到了韩馥之死,也明白了郭图为什么不肯告诉他真相。 带着郭图逃跑的念头瞬间破灭。 袁绍连张邈都不肯放过,又岂能放过他宣播。 “安排人刑讯郭图,先打一顿再说,别打死就行。” “啊?”亲信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刑讯郭图? “快去!”宣播大怒,抬手就是一个耳光。“把他身上的衣服扒了,别让人看出是我的。” 第158章 裴潜 吃完晚饭,刘协出了帐,绕着塬散步,只带了史阿一人。 粮食紧张,即使他身为皇帝,也只能每日两餐,尽可能地多坚持一段时间。 吃了上顿没下顿,基本就是他现在的写照。 打了胜仗,俘虏了几万人,巨大的粮食缺口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大司农张义已经去了好几天,还没有消息回来,也不知道吉凶如何。 李傕在黄白城还有一些留守的旧部,也不知道他们看到李应和赦免诏书后会不会承认现实,放下武器投降。 走了半圈,前面出现了两个身影。 一个是女人,另一个也是女人。 刘协放慢了脚步,免得惊动她们。 辛苦了一天,有机会看点风景也不错,虽然两人都穿着冬服,有点臃肿。 但唐姬和蔡琰很快发现了刘协,自觉地站在一旁,低着头。 经过蔡琰身边时,刘协看到了她捏在手中的手绢一角,停下脚步。 “记录整理好了?” 蔡琰抬头看了他一眼。“整理好了。陛下若是要看,待会儿送过去。” “朕就不看了。你整理好了,抄送几份,公卿各给一份。廷议时,他们也好心里有数。” 蔡琰眨了眨眼睛。“陛下,实录吗?” “自然。”刘协顿了顿,又道:“一个谎言,需要十个谎言去弥补,得不偿失。” 蔡琰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唐姬微微皱眉。“陛下,臣妾有一问。” “与皇兄有关?”刘协笑道。 唐姬静静地打量着刘协。“将来史写他?” “嫂嫂希望如何写?” 唐姬欲言又止,沉默了半晌,还是摇了摇头。“臣妾不知道。” “那就如实写。”刘协叹了一口气。“是非功过,留与后人说。” “唯。” 刘协颌首致意,继续向前走。 唐姬、蔡琰看着他的背影,交换了一个眼神,异口同声的叹了一口气,随即又会心而笑。 “陛下太累了。”蔡琰轻声说道。 “英主不易为。”唐姬淡淡地说道。过了一会儿,她又加了一句。“真要说起来,他比光武皇帝还要更难些,光武皇帝毕竟还有兄长在前面挡了几年。” 蔡琰看看唐姬。“夫人,陛下有大气度,将来必不负父兄之望。” 唐姬瞥了蔡琰一眼,不禁莞尔。“昭姬,你今日大有不同。” 蔡琰伸手捂着脸颊。“有……有何不同?” 唐姬看着渐渐走远的刘协,迈开轻快的脚步。“云开月现,雨后初晴。” —— 散步结束,刘协回到大营。 当值的侍郎裴潜走了进来,将一叠文书摆在案上。 “陛下,这是尚书台刚刚送来的文书。” “放这儿。”刘协脱下外套,在案上坐定。 裴潜转到火塘前,拨了拨火,又添了两块木柴,手法纯熟老到。 刘协看在眼里,笑道:“这是在荆州学的?” 裴潜掸了掸手上的灰,打了一壶水来,架在火上,这才重新回到案上。“长沙卑湿,冬天又湿又冷,经常睡到半夜就被冻醒了。叫仆人会吵着别人,不如自己弄。” “你去了长沙?”刘协有些意外。 他知道裴潜曾避难荆州,却记不得他去了长沙。 长沙在江南,离刘表当作治所的襄阳很远。裴潜去长沙,不太可能是因为长沙的风景好,只能是不看好刘表。 “南郡人多地少,没有闲田。长沙虽卑湿,却有鱼米可食。” “你在长沙时自耕自食?” 裴潜有点羞愧。“我不太擅长耕种水田,好在同行好友司马芝善稼穑,又吃得苦。我有不足时,往往去他处就食。” “司马芝。”刘协复述了一遍,将这个名字记在心里。 读书人肯放下身段,自耕自食,至少能保住自己的独立性,这样的读书人是可用之人。 “刘表其人如何?”刘协问道。 他现在最关心的就是刘表心里还有没有朝廷,能不能送些贡赋来,解他的燃眉之急。 按理说,现在已经是十一月了,秋收早就结束,各州郡的粮食也该归仓了。刘表如果想送,肯定是可以送的。 “刘表非霸王之才,适足守成而已。” “还有呢?”刘协笑眯眯的追问了一句。 裴潜眼皮颤了颤,沉默了片刻,又道:“但他志过于才,自以为西伯可规,依违不定。” 刘协没有再问。 裴潜把话说到这个地步,已经是极限了。 西伯就是周文王。 周文王为儿子周武王讨伐纣王、建立周朝打下了基础,本人却并未背叛商臣的名份,不算逆臣,可谓是名利双收。 这是这个时代读书人认可的行为模式。 就像杨彪、士孙瑞自己可以为大汉牺牲,却不想让子孙也为大汉陪葬一样,公私兼顾,一点也不像后世那么迂腐。 后来的曹操也宣称要做周文王,就是这个意思。 裴潜说刘表想做周文王,未必是说刘表又当又立,而是说刘表明明没有争霸之才,却不肯承认,非要以周文王自居。 由此可见,裴潜是个很务实的人。 他在乎的是实际成败,而不是空谈道德。 “刘表会献贡赋吗?” “会。”裴潜不假思索。“刘表曾为北军中侯,他清楚曾经的北军战斗如何。陛下大破李傕,足以让他暂且收敛异志,称臣纳贡。” “暂且收敛?” 裴潜露出一丝浅笑。“陛下,荆州户口殷实,带甲十万。刘璋愔弱,益州人心思异。刘表若能跨有荆益,纵使不能争霸天下,也足以割据一方。有此先手,刘表岂能罢休?暂且收敛,趁中原混战之际,袭取益州,才是他所思所想。” 刘协恍然,原来刘表还有这心思。 这么说,要他放弃荆州,向朝廷称臣的确不太现实。 “他能得手吗?” “不能。”裴潜毫不犹豫地说道:“他连近在咫尺的南阳都无法攻取,更何况益州。” 刘协兴致盎然,示意裴潜接着说。 裴潜入职几天,一直话不多,他还以为裴潜就这性子。现在看来,裴潜不是不愿意说话,而是挑选说话的对象,深得夫子“不得其人不言”的精髓。 如今裴潜主动建言,他自然不能辜负他的热情,多打听一些情况。 第159章 见机而作 “陛下对南阳有何印象?” “南阳是帝乡。”刘协面带微笑,语气轻松随和,还有点调侃的意思。“但朕从来没去过。” 裴潜也笑了一声。“陛下,南阳不仅是帝乡,还是后乡和功臣之乡。” 刘协的脑海里闪过几个人名,若有所思。 南阳出过好几任皇后。 开国之初的阴皇后,中期的邓皇后,再加上最近的何皇后,都是为人熟悉的南阳皇后。 至于功臣之乡,那就更好了解了。 别的不说,云台二十八将有一半是南阳人。 “帝乡享受赋税上的优待,是以百姓皆富。后乡、功臣之乡世族多。是以袁术初入南阳时,人心不附。孙坚战死后,麾下无可用之将。去年争豫州,粮道为刘表所断,不得不转入陈留。” “这么说,袁术不得南阳人心,不仅是袁术纨绔,还有南阳人目无余子的原故?” 裴潜露出一丝笑意。“陛下所言甚是。” 刘协微微颌首,示意裴潜继续。 南阳不仅是帝乡,更是后乡、功臣之乡,论家族渊源,能追溯到开国之初的数不胜数。别人对四世三公的袁氏顶礼膜拜,南阳人却未必看得入眼。 因此,南阳人不仅是看不上袁术,也看不上袁绍,更别说刘表了。 他们有足够的底气坐观时变,择木而栖。 这就能解释刘表赶走袁术之后,为什么愿意将南阳让给张绣了。 他根本控制不了南阳,不如做个顺水人情,让张绣占据南阳,做他的看门狗。 张绣投降曹操后,曹操也没有能控制南阳。刘表名义上控制了南阳,却任命文聘为宛城守将。 文聘就是宛城人。 张济现在以骠骑将军的身份,带着诏书去南阳,能得到南阳人的支持吗? 不好说。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刘表的野心会被暂时压制住。 “荆州户口百万,三成在南阳一郡。刘表不得南阳,实力便有不足。本当励行节俭,养兵殖谷,刘表却大肆招揽儒生,延请宾客,以孟尝自居。每日宴饮,挥霍无度。若是太平之世,郁郁乎文哉,或无不可。如今天下大乱,朝廷播迁,却如此铺张,绝非明智之举。” 刘协无声的笑了。 南阳是一块肥肉,但刘表既得不到南阳人认可,又不是用武之才,只能看着这块肥肉流口水。 “南阳不服之外,刘表又将有一强敌,使其不能西顾。” “孙策?”刘协脱口而出。 裴潜不禁抚掌而笑。“陛下所言极是。孙坚战死襄阳,孙策矢志报仇,意在西进。此子虽年少,却善斗无前,渡江不过数月,便连败数敌,刘表不能不有所顾忌。” “如此看来,刘表无能为也。” “诚然,荆州、益州虽富,却偏居西南,大可置之一旁。于朝廷计,当务之急,乃在三河……” 刘协正与裴潜说得投机,蔡琰请见,见裴潜在座,面色微红,一副谈兴正浓的模样,多少有些意外。她走到刘协面前,将几份文稿递了过来。 “请陛下过目。” 刘协说过毋须过目,但蔡琰既然送过来了,他也没有推辞。一目十行,将会见郭图的记录稿看了一遍,赞了一声:“文章好,书法亦好。” “陛下谬赞,臣愧不敢当。”蔡琰抿唇浅笑。 “你绘艺如何?”刘协突然想起来,蔡邕不仅是文学家、书法家,还是画家。 “勉强过得去。” 刘协从一旁取过一叠文稿。“那这件事就交给你,朕实在忙不过来。” 蔡琰接过一看。“这是破李傕的战报?” “不是战报,是朕的作战笔记。里面有些地形图,朕画不好。” 刘协说这话的时候,蔡琰已经看到了其中的地形图,不禁莞尔。刘协的书法还过得去,这绘画的确不行,没有得到先帝真传。 “臣勉力为之。”蔡琰收好文稿,转身准备退出。 刘协叫住了她。“你忙得过来吗?” “应该还可以。” “要是忙不过来,去找几个人做书吏,不要一个人扛着,太累了。” “唯。”蔡琰再拜,退了出去。 裴潜说道:“陛下,臣于制图之道略知一二。说起来,也与蔡令史有些渊源。” “哦?” “臣于王粲处见过一卷蔡伯喈所绘图卷,初窥制图之道。” 刘协恍然。 怪不得裴潜的儿子裴秀能成为地图宗师,原来学术根源在蔡邕这儿啊。 “卿不早言。”刘协拍拍大腿。“你自己去找蔡令史请令。既有这样的渊源,也不用见外。” “唯。” —— 裴潜从御帐中出来,已经是半夜。 看着满天星斗,裴潜仰起头,露出一丝微笑。 片刻之后,他重新垂下头,拱着手,快步出了御营,走向一个小帐。 小帐内亮着灯,尚书令裴茂拥被而卧,正在读书。 听到脚步声,他抬起眼皮看了一眼,又重新将目光转回书上。从被子里掏出一个布包,递给裴潜。 “吃,天子节俭,恐怕不会有夜宵。” 裴潜打开布包,里面是一个饭团,颜色暗黑,像是染了什么菜汁。 他将饭团塞进嘴里,嚼了两下,又喝了一口水,便咽了下去。 裴茂眉头微皱。“吃得太快,对身体不好。”一边说,一边坐了起来。 “阿翁,我与陛下谈了半夜,甚是投机。”裴潜有些兴奋地说道:“陛下聪慧,过于所望,诚可谓举一知十,非等闲人也。” “是么?”裴茂淡淡地说道。 裴潜有点不好意思。在父亲面前,自己终究还是太年轻了,没见过世面。 他将与天子交谈的经过一一说来,说到兴奋处,脸色潮红,两眼放光。“阿翁,我一听到消息便从长沙赶回来是对的。遇此明主,乃是我河东裴氏光大门楣的大好机会,万万不可错过。” 裴茂眼神一闪。“你待如何?” “速召诸弟入朝,迟则无缺矣。”裴潜急急说道:“骠骑将军张济正在赶赴南阳的途中,天子大捷的消息很快就会传遍荆州,流寓荆州的士子将如百川归海,朝廷将人满为患,焉有我河东子弟的位置?君子见机而作,不俟终日,斯时之谓也。” 裴茂沉吟片刻,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小子,但愿你没有看错。” 第160章 暗流涌动 刘协脱了衣服,躺在床上,脑子里却还在回想裴潜说过的话。 综合两世记忆,再加上裴潜的解释,他对刘表进贡的信心又添了三分。 有了荆州的贡赋,燃眉之急可解。 贾诩提议将张济安置在南阳,果然是一着好棋。 若张济在南阳站稳脚跟,朝廷有了立足之地,张济有了立身之本,西凉人也可以堂堂正正地在朝堂上发出自己的声音。 一举三得。 什么叫大局观?这就是大局观。 什么叫一流谋士?这就是一流谋士。 面对这种牛人,刘协两世为人,也只能赞一句牛逼。 将贾诩招入麾下,比击破李傕的意义还要深远。 刘协越想越兴奋,一时竟睡不着。 “陛下。”伏寿呢喃着,滚了过来,张开手臂,抱住了刘协。 刘协转头看向伏寿。黑暗之中,什么也看不见,但他能闻到伏寿身上的体香。 那种带着体温、混着软甜的诱人体香。 刘协深吸了一口气,钻进被子,将伏寿小小的身躯抱在怀里。 伏寿从睡梦中迷迷糊糊的醒来,双臂抱着刘协的脖子,头往后仰,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长吟。 “陛下——” —— 第二天一早,刚吃过早饭,刘协就收到了左将军杨奉的急报。 荆州牧刘表的贡赋到达弘农,杨奉恳请截流一部分物资,供养将士。 杨奉也快断粮了。 刘协随即召来了少府田芬,让他计算一下杨奉部的军功赏赐还缺多少,能不能一次性的补发给他。 刘协话音未落,田芬就连连摇头。 现在还不知道刘表送来的贡赋有多少,有多少是钱,多少是物,其中又有多少是粮食。万一数量不够,全部杨奉截流了,陛下你吃什么,公卿大臣吃什么,这里的几万将士、家眷吃什么? 面对田芬一连串的反问,刘协也直挠头。 贫贱夫妻百事哀,皇帝也不能例外。 没钱没粮,这日子过得憋屈。 不能再滞留华阴了,必须去一个能解决吃饭问题的地方。 刘协随即问田芬,除了荆州和黄白城,还有哪儿有粮食。 田芬脱口而出。“河内、太原。”随即又说道:“首选太原。” “为何?” “河内有粮,但运输不便。水运则逆水而上,易倾覆。陆运则道路险,车马难行,可能只能靠人肩挑背扛,消耗大而运力小。太原可以利用汾水,顺水而下,消耗少而运力足。不过……” 刘协打量着吞吞吐吐的田芬。“不过什么?” 田芬咽了一口唾沫。“匈奴人屯聚河东平阳。太原来的粮食,可能会被匈奴人劫走。臣听说,太原太守闻说陛下在华阴,曾遣使贡献,刚进河东就被人劫杀了,十有八九是匈奴人干的。” “干你娘!”刘协脱口骂了一句粗话。 狗日的匈奴人,敢劫老子的财? 田芬勃然变色。 即使他没听过这句詈语,仅看刘协这神情,也知道不是什么好话。 “陛下身为天子,当慎言慎行,不可学闾里小儿无赖粗言秽语。” “好,朕换一句文雅的。”刘协瞪着田芬,喝道:“你先去弘农验收荆州贡赋,然后去平阳宣诏。平阳乃是卫霍故里,岂可容匈奴人居之。他若不自行,朕当亲率精锐,屠灭其族。” 田芬暗自后悔。 一时嘴快,平白惹来一身麻烦不说,还给了天子去河东的借口。 —— 赵温、张喜居中,士孙瑞等人分坐两侧,在摇曳不定的灯光照耀下,脸色忽明忽暗,神情各异。 田芬像是犯了罪的小孩子,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局促不安。 “诸君,事已至此,多说无益。”赵温咳嗽了一声,幽幽地说道:“陛下去河东之意已决,不如就这样。关中荒残,没有一两年时间,难以恢复,的确不适合立朝。” 魏杰微微欠身。“依司徒之见,当以何人镇抚关中?” 赵温与一旁的张喜交换了一个眼神。 张喜说道:“以理论,当效故事,以太尉统兵镇关中为宜。只是现在太尉在河东,又不知兵事,难以成行。南北军护卫天子有责,也不宜轻离。不如另择良将,拜为虎牙、扶风都尉,以镇关中。” 士孙瑞嘴角微撇。 张喜此论,看似公允,其实用心良苦。 先以他没有太尉之名,排斥在外,又以南北军有护卫天子之责,将魏杰、宋果排除在外。 几个关中人想回关中的计划还没出口,就被堵死了。 “既然太尉在河东,不如就由司空镇关中。”魏杰说道:“留司徒辅佐天子,三公各司其职。” 张喜瞪了魏杰一眼。“魏伯俊,我本书生,没有你们关中人擅长用兵,当不起这样的重任。” “司空此言,范围未免太广了些。”虎贲中郎将宋果挺身而出,正面硬刚张喜。“关东出相,关西出将,乃是世人公认,又不是我关中人自诩其能,司空何必言带讥讽。” 原本在士孙瑞的计划中,是要推荐他回关中的。张喜明言反对,他很不舒服。 张喜也沉下了脸,正要出言喝斥,赵温咳嗽了一声。“诸君,现在军中将领有一半是凉州人,你们还为了关东、关西争来争去,也不怕让人笑话。” 张喜、宋果悻悻地闭上了嘴巴。 “陛下说得是,河东自三代起,便是华夏衣冠之地,不能由匈奴人占据。只是这些匈奴人本是大汉藩臣,如今匈奴内乱,他们被逐出部落,无奈之下,向朝廷求助。朝廷不能主持公道,已是无奈。再驱逐其人,甚至要屠灭其族,未免不合抚夷之义。” 赵温叹了一口气。“诸君,谁能两全之策,既解陛下之怒,又安匈奴之心?眼下朝廷艰难,轻起战端,绝非上策。” 士孙瑞转头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尚书令裴茂。“既说河东之事,岂能不听听河东人的意见。巨光,你有何高见?” 赵温苦笑。 士孙瑞话里有话。 说河东之事,要听听河东人的意见。说关中之事,自然要听听关中人的意见。 可是他只能装听不懂。 此时此刻,可以听河东人说河东事,却不能由关中人主关中事。 河东人的实力,岂能与关中人相提并论。 关东人可以接受天子去河东,却不能接受天子回关中。 这根本就是两回事。 第161章 欲加之罪 裴茂看着手中的木简出神,赵温连喊了两声,他才反应过来。 赵温很不舒服。 在这么多人面前,裴茂装聋作哑,不给他面子,是觉得天子必去河东,河东人就可以睥睨天下了,还是觉得他儿子裴潜成了天子近臣,富贵可期? “令君,何事出神?”赵温垂下眼皮,端起案上的茶杯,呷了一口茶。 裴茂拱手致意,面带惭愧。“司徒,方才心有疑惑,一时出神,失礼了。 “有何疑惑?不妨说来听听。”赵温眼皮一挑,司徒的威严尽显。 裴茂比他小十多岁,官职更是差一大截。若不是尚书台作为三台之一,是内朝要员,裴茂连参与这个会议的资格都没有。就算参加了,也只能旁听,没有资格发言。 裴茂举起手中的木简。“天子将接见郭图的实录抄送我等,是何用意?” 赵温皱了皱眉,嘴唇动了动,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不得不说,他对此也有些疑惑。 天子接见郭图,因郭图无君臣之礼,将郭图送入廷尉狱,这没什么好奇怪的。郭图有罪当罚,但天子将实录抄送公卿,却不是常例。 天子想表示什么? 见赵温不说话,张喜忍不住开了口。 “还能有何用意?陛下坦荡,对我等推以赤心。” 裴茂拱手施礼。“司空所言甚是,茂受教了。” 张喜哼了一声,神情不屑。想夸天子就直说,玩什么小心思。 裴茂又道:“君投我以桃,我等是不是应该报之以李?” “这是自然……” 张喜话刚说口,袖子就被人扯了一下。他转头看向赵温。赵温双目如电,盯着裴茂。 “令君此言,莫不是指我等欺君?” 众人一听,登时变色,齐唰唰地看向裴茂。 你父子想奉承天子,那是你父子的事,但拖着大家下水,甚至诬以罪名,这就不能忍了。 裴茂吓了一跳,连忙摇头否认。“司徒言重了。我只是想,我等在此讨论,是否也能如实记录,呈送天子,将来载入史册,由后人评说?” 此言一出,赵温就愣住了,盯着手中的茶杯,半天没说话。 众人的眼神也退缩了,有的垂头不语,有的左顾右盼,唯独没有人接裴茂的话。 如实记录,呈送天子,已经很难了。 更何况载入史册,由后人评说。 说亏说,言语如风,过耳入心,没有证据。变为文字,载入书简,但凡被人看出一点私心,不仅现在名节有亏,将来还会遗臭万年。 一念及此,眼前的那份实录就像烧得通红的炭一样,烫手得很。 士孙瑞眼神闪烁,若有所思。 见此情景,裴茂没有再追。“司徒方才是想问河东事?” 赵温暗自松了一口气,心道裴茂还算稳重,没有逼着他们当众表态。 “正是。天子有意去河东讨伐匈奴,你身为河东人,以为可否?” “不可。”裴茂不假思索,一口否决。 赵温诧异地看着裴茂。他本来以裴茂会迫不及待地支持天子呢,完全没想到裴茂如此直接地反对天子的意见。 “说来听听。” 裴茂不紧不慢地说道:“诸位应该还记得,这些匈奴人是族内争斗,单于失位,入朝请援的。适逢先帝驾崩,又有权臣乱政,朝廷自顾不暇,匈奴人进退无依,求归国而不得,这才滞留平阳。虽有劫掠之举,却无叛国之罪,遣使斥责即可,毋须讨伐。” 张喜看向少府田芬,嘴角抽了抽。 田芬的脸色更加难看,忍不住说道:“天子说了,河东乃三代龙兴之地,平阳乃是卫霍故里,不能被匈奴人腥膻所污。不管匈奴人是不是有罪,都必须退出河东。若是匈奴人不退,那就是抗诏,天子一样有理由征讨。” 裴茂笑笑。“若是匈奴人服我华夏衣冠,习我大汉礼仪,不再有腥膻之气呢?” 说着,裴茂转向赵温、张喜,笑容灿烂。 张喜心里一紧,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他立刻捂着肚子,起身说道:“惭愧惭愧,腹中不安,失陪片刻。”连鞋都来不及穿好,趿着鞋,奔出了帐。 赵温慢了一步,看着犹自晃动的帐门,不由自主的骂了一句。 “这老匹夫,逃得真快!” 众人忍俊不禁,只是碍于礼仪,谁也不肯先笑,一个个憋得脸色通红。 过了片刻,有人率先忍不住,笑出了声。 一瞬间,大帐里爆发出一阵狂笑。 帐内的人都知道赵温、张喜奉诏管教李式的事,都成笑话了。 赵温也忍不住笑了。 “诸位,且慢幸灾乐祸。教化万民,可不仅仅是我与司空的责任,你们又何尝能置身其外?”赵温摆摆手,示意众人安静,又看了一眼含笑不语的士孙瑞。“君荣,你也别笑。不管你是卫尉,还是太尉,都有教化之责。” 士孙瑞笑道:“我军务繁忙,教化的事,还是司徒、司空多费心。” “你……” “当然,你若是觉得匈奴人不好说话,需要先用武力教训一下,我等责无旁贷。” 赵温收起了笑容。“你也赞同天子讨伐匈奴?” 士孙瑞点点头,神情恢复了严肃,目光扫向案上的木简。“匈奴人虽未叛汉,但抄掠百姓,为祸一方在前,闻天子为李傕所迫,不率部勤王在后,不谓无罪。天子派使者切责,他若能醒悟,自然最好。若是执迷不悟,自然要予以惩戒,以示朝廷自有律法,不可轻犯。” 赵温盯着士孙瑞,眼珠转了转,沉吟不语。 角落里传来一声轻笑。 众人转头看去,正是故太尉,现任光禄大夫的周忠。 周忠站了起来,整理了一下衣服。 “卫尉豪迈,不愧是关中名士。只是南北军刚刚满员不久,征讨匈奴人怕是实力不足。我听说,这两天不断有关中壮士投军,卫尉何不等上几日,待南北军恢复孝武时规模,再行孝武征讨四夷故事?” 众人赫然变色。 士孙瑞抚着胡须,沉吟良久,一声轻叹,原本挺直的身躯缓缓放松,弯曲如弓。 周忠转头看向裴茂。“巨光,河东何时以卫霍为荣了?巨光欲以本郡自矜,攀附名臣,也不必攀附这等为太史公不齿的佞幸之臣。” 裴茂尴尬地拱拱手,沉默不语。 第162章 君臣共勉 士孙瑞、裴茂被周忠几句话灭了的事,很快就传到了刘协耳中。 虽然没有看到实录,不清楚具体的讨论过程,透露消息的人也各有目的,周忠的发言却没有太多的讹误,可以算是一字不落。 很显然,这是有人故意要让刘协知道。 但刘协想了很久,也没想明白为什么周忠这几句话有这么大的杀伤力。 如果说卫霍是佞幸之臣,不值得河东人当作榜样,还可以理解的话,士孙瑞招募关中壮士从军,有什么不妥? 总不会认为士孙瑞有不臣之心,培植私人武力? 士孙瑞身为卫尉,招募几十甚至几百关中乡党做部曲,这是很正常的事啊。 若是因此诋毁士孙瑞,未免太明目张胆了。 正当刘协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伏寿提醒了他一句话。“孝武时北军规模极大,十倍于今。” 当刘协追问北军的规模为何缩减至如今这几千人时,伏寿却无法回答。 刘协无奈,只得命人召来卫尉士孙瑞。 士孙瑞脸色很不好,一进门就跪下了,免冠请罪。 刘协没有扶他起来,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卫尉何罪之有?” 士孙瑞迟疑了片刻。“臣有私心。” “哦?” “臣借陛下整军之机,引关中子弟从军。” 刘协笑笑。 他已经听到了相关的消息,但具体经办人不是士孙瑞,而是魏杰。这几天陆续有关中人应募从军,大部分被纳入北军的步兵营,目前人数大概有百人左右。 虽说步兵营已经满员,甚至超额,但这百十人可以当作魏杰的部曲,严格来说并不违规,更谈不上有罪,所以刘协也没说什么。 没想到,先跳出来指责士孙瑞的反而是周忠。 周忠字嘉谋,庐江舒人。他有个从子赫赫有名,就是后世的大都督周瑜。 此时此刻,周瑜还没出名,周忠却已经是不折不扣的名臣。 他做过太尉,因为灾异被免,现任光禄大夫,名声很好。 最关键的是,他和士孙瑞关系极好。每逢有三公缺,都推荐士孙瑞。 这样一个人,跳出来指责士孙瑞有私心,刘协很意外。 他怀疑他们是在演戏。 大臣之间一唱一合,这太正常了。 面对士孙瑞的请罪,刘协也无法断定真伪,只能看他怎么演。 “臣还想扩充北军规模,恢复孝武时盛况。” “孝武时北军是何盛况?” “孝武时,北军有八校,总兵力最多时至五万人,大多是六郡良家子。平时护卫天子,有事则奉诏征伐。器械精良,训练有素,号为劲旅,天子手中利剑。” 士孙瑞说着,莫名的兴奋起来,声音也变得高亢,眼中神采熠熠。 刘协问道:“后来为何削减北军,如今只剩五营,不足五千人。” 士孙瑞眼中的神采渐渐散去,一声长叹。 “此事说来话长,不过可大致归结为二:一是天子担心北军为乱,分其兵权;二是光武建都于洛阳,凉州成为边郡,而关东子弟不乐为兵。如今陛下欲中兴大汉,再建太平,扩充北军势在必行。臣欲因此机会,引关中子弟从军,既成就陛下壮志,亦使三辅六郡子弟有用武之地。” 士孙瑞再拜。“如此,则关西人或可与关东人抗行。” 刘协总算听明白了。 士孙瑞的心思与贾诩相仿,希望借此机会增加关西人——尤其是关中人——在朝堂上的话语权。 作战就有机会立功,立功就有机会受赏,大批关中人凭借军功入仕,势必挤压关东人的空间。 周忠与士孙瑞个人私谊很好,但他不能坐视关西人压倒关东人。 说到底,还是利益。 当关东人全面占优时,他们不介意对个别关西人抱有好感,比如推举士孙瑞为三公。可是当关西人有可能全面压倒关东人的时候,关东人就不能忍了。 周忠如此,司空张喜同样如此。 刘协按捺着心中不爽。“卫尉对朕讨伐匈奴之议如何看?” 士孙瑞拱手再拜。“臣以为,裴茂之言有理,河东之匈奴不过是丧家之犬,不足为患。可以驱之,亦可以教化,择其精锐,补入五校。陛下当着眼者,乃叛乱之匈奴。擅杀朝廷所立单于,又不遣使请罪,若不予惩戒,朝廷威严无存,其他各部必将效仿,则边疆必败,不可收拾。” “若是匈奴不服,卫尉能讨平乎?” “南北军初成,臣力微德薄,恐难胜任。若陛下亲征,发前后左右四将军之兵,征必有功。” “甚善。”刘协点点头,结束了谈话。 他要的就是士孙瑞的态度,其他人怎么说,他并不是很在意。 反对意见必然会有。如果什么都听,就什么事也办不了。 “卫尉,三日后起程,奔赴河东。” “唯。”士孙瑞下意识地应了一声,刚起起身告辞,又想起来自己是来请罪的,天子还没给答复。“陛下,臣有罪……” “先记着。”刘协摆摆手,想了想,又说道:“世上无完人,卫尉不是,朕也不是。” 士孙瑞一听就急了。“陛下,大汉行德政,陛下当以圣人为准……” 刘协眼皮一挑,瞥了士孙瑞一眼。“圣人七十而不逾矩,朕争取七十内圣外王,可乎?” 士孙瑞哑口无言。 刘协又问道:“卫尉年寿几何?七十时,能成为大公无私之纯臣乎?你我君臣共勉。” 士孙瑞尴尬地笑了笑,拱拱手,转身就走。 刘协追出帐篷,扬声叫道:“你别走啊,朕还没说完呢。” “臣军务繁忙,下次再听陛下教诲。”士孙瑞走得更快,一溜小跑地下塬去了。 一旁坐在帐外晒着太阳,缝补衣物的唐姬看得真切,针一下子扎破了手指,疼的一哆嗦。 伏寿从帐中走出,忍着笑,将刘协拽回帐中。 “陛下,周大夫批评的可不仅是卫尉,还有陛下呢。” “他敢批评我?” “陛下忘了杨侍中乎?直谏可是名臣义举。周大夫虽不及杨侍中耿直,却也是慷慨之臣。”伏寿将刘协拉回帐中,让他坐下,端来一杯水,又说道:“庐江周氏与汝南袁氏是世交。” 刘协端着水,诧异地看着伏寿。“当真?” 伏寿轻轻点头。 “周大夫之父周仲飨(周景),与袁绍之父袁文开(袁成),皆是故大将军梁冀故吏。梁冀被诛,周仲飨亦被牵连免官,后来能复职,多得袁氏之助。且周仲飨有拥立先帝之功,陛下纵有不满,亦不能忘其功。” 刘协满意地笑道:“皇后越来越像贤内助了。” 伏寿俏脸通红,轻轻地推了推刘协手臂。“陛下……” 第163章 来者不善 听伏寿讲解了庐江周氏与汝南袁氏的渊源,刘协知道,周忠的话不仅针对士孙瑞,更是针对他。 具体地说,是针对他将郭图送入廷尉狱议罪。 裁减北军是光武皇帝刘秀的制度,洛阳也是光武皇帝刘秀所立的京师。扩充北军,放弃洛阳,都是违背祖制。 对一心想效仿光武皇帝的他来说,这无疑是很严重的指控。 但刘协不在乎。 有很多事情严不严重,关键就在你在不在乎。 你在乎,就非常严重。 你不在乎,也就那么回事。虽不能说一点影响也没有,但也绝不致命。 对眼下的形势来说,重要的是能否找到立足之地,而不是违不违背了光武旧制。 有句话,刘协没有说。 光武旧制不改,中兴就是水中月,镜中花,可望而不可及。 得到了士孙瑞的支持后,刘协随即命令少府田芬起程。先去弘农分配物资,再去平阳传诏。 当然,诏书不是直接说要讨伐,而是斥责匈奴人劫掠之罪,命匈奴人前来面圣。 正式下诏起程之前,刘协召开了一次朝议。 不仅公卿大臣与会,侍中、光禄大夫等近臣也参加了会议,以段煨为首的几个将领也接到诏书,放下手中的军务,赶来参加会议。 不管流浪河东的匈奴人会不会俯首称臣,针对匈奴人的战争势在必行。 匈奴人早就越了线,侵占了大半个并州。 为此,刘协命蔡琰、裴潜合作,绘制了一张并州地形图,标出了当前匈奴人在并州各郡的分布。 蔡琰虽是陈留人,但她出生在朔方,儿时也是在北疆长大,对北疆并不陌生。 裴潜的祖父裴晔曾任并州刺史,度辽将军,裴潜儿时也常听裴晔说起并州事。 由这两人来绘制并州的匈奴人分布,虽不敢说百分之百准确,但大致无误。 会议开始之前,蔡琰、裴潜很谦虚地请前来的大臣提建议,及时修改。 看着这张地图,几乎所有人都沉默了。 虽然都知道边境形势不稳,可是看到并州大半沦为胡人牧场,只剩下太原、上党还算相对完整,心里多少有些不是滋味。 有人不能接受,怀疑这地图是不是有些夸张。 曾任并州刺史的宋果长叹一声。“诸君又何必掩耳盗铃。每逢中原内乱,胡人便南下劫掠。若不能强兵自救,洛阳不免沦为牧场……” 话音未落,身后便传来一声冷笑。“强兵自救?暴秦的故事或许久远了些,你未必知道。孝桓倾一国之力,命段颎平东羌却是二十年前的事,你怎么也忘了?” 宋果回头一看,见周忠拱着手,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淡淡地扫了他一眼,自顾自地走向角落,从容入席。 “如今羌人安否?”周忠又问了一句。 宋果咬咬牙,一声长叹,转身入座,不与周忠交谈。 论口才,他肯定是说不过周忠的。 他特意选了一个离周忠远一点的位置,避免与周忠有直接的眼神交流。 其他人见状,纷纷入座,佯装看不到周忠。 大家都是在官场上混的,岂能不知道周忠来者不善,谁也不愿意当其锋锐。 刘协在内帐,虽然看不到各人的表情,却能想象得到外面的场景,不禁心中恼怒。 这些大臣都是哑巴吗,就看着周忠大放厥词? 伏寿看在眼中,连忙提醒道:“陛下,唯有明君英主,方有直臣。陛下切不可与周大夫起冲突。” “起冲突?”刘协哼了一声,充满不屑。“他也配?” 伏寿瞋了一眼。“陛下,不可轻敌呢。庐江周氏虽不以经学传世,却也通晓典籍,熟谙圣人言行,汉家制度,出必有典,言必有据,不易对付。” 刘协点点头,站起身。“无妨,朕自有妙计,必让他有来无回。” 伏寿轻声笑着,为刘协理顺了衣褶。“臣妾信呢,不论是战场还是朝堂,陛下都是无敌的。” “只是战场和朝堂吗?” 伏寿红了脸,转身躲进了帷后。 刘协嘿嘿一笑,举步出帐,来到前面的大帐。 众臣在太常王绛的指挥下起身,向刘协行礼。 刘协就坐,众臣重新入座。 刘协转头看向一旁的蔡琰。蔡琰带了两个儒生,坐在一旁的席上,做好准备了记录。 “蔡令史。” “臣在。”蔡琰起身行礼。 “今日大议,众臣会畅所欲言,你们三人怕是来不及记录,再叫两个人来。” 蔡琰有些迟疑。“陛下,能用的就这两个。其他人或能抄写,记录却慢,怕是无济于事。” 刘协皱了皱眉,刚要说话,后将军杨定身后站起一人,攘袖而前,正是杨修。 “陛下,臣可助蔡令史一臂之力。” 裴潜也站了起来。“陛下,臣也可以。” 少府身后也站起一人,正是侍中刘艾。“陛下,臣也可助一臂之力。” 刘协看向蔡琰。“如何?” 蔡琰喜出望外,连忙命人准备坐席、书案,又送来笔墨。 趁着蔡琰准备的功夫,刘协说道:“蔡令史,此次朝会关系重大,务必记录详细,及时抄写,及时请发言之人签字。结束后,以最快的速度整理成文,抄送各府寺。” “唯。”蔡琰躬身领命。 众臣的脸色却有些不安。 朝议时派人记录,这是常有的事,但让发言的人当场签字,这却是第一次。 听天子这语气,不仅是准备大吵一场,还要留下记录,由后人评说啊。 沉默片刻后,周忠长身而起,躬身施礼。“陛下,臣愚昧,敢问这是何人所定制度?” 刘协面带微笑。“朕刚定的,可乎?” “陛下为天下至尊,自然可以创立制度。只是臣不知事有何典,礼有何据?以臣所知,宫中有起居注之官,左史记言,右史记行,防人主之失,未闻有记大臣议事者。至于命进言之臣签字,更是闻所未闻。陛下欲以言罪人乎,疑大臣言不由衷乎?” 不等刘协回答,周忠又看向蔡琰。“臣闻,女子为官者古已有之,只是限于宫闱之内,何时可以见于朝堂之上,与大臣并列?” 众人神色各异,无数双眼睛看向了天子。 谁都知道周忠今天会发难,却没想到周忠这么猛,正题还没开始,就和天子杠上了。 只有贾诩面色如常,一动不动,如老僧入定。 第164章 大义在我 杨修迟疑了片刻,振衣欲起。 形势复杂,有的避嫌自守,有人明哲保身,有人幸灾乐祸,只有他出面为天子解围。 天子再聪明,毕竟年幼,又常年挣扎在生死之间,经学的造诣有限。面对周忠这样的老臣,一言不当,不仅不能解围,反而会落人话柄。 想来想去,也只有他出面,打个圆场。 刘协摆摆手,示意杨修稍安勿躁。 杨修愣了片刻,看了天子一眼,确认天子的意思。 刘协嘴角轻挑,笑容不变。“杨侍郎,光禄大夫是责备朕举措不当,当由朕自答。” 杨修拱手施礼,恢复了坐姿。 刘协站起身,走到地图前,打量着地图。 周忠身材高大。他坐着,周忠站着,压迫感很强。 身后传来几声叹息。 借着看地图的机会,避开周忠的眼神,虽然巧妙,终究是示弱。 刘协听得清楚,却没有做出回应。他抬起手,轻轻点了点地图上的五原郡。“光禄大夫备顾问,朕有数事不解,想请光禄大夫解惑。” 周忠拱手致意。“请陛下发问。” “五原郡何时入我大汉版图?” “五原本秦之九原,孝武时所改。” “典籍中有吗?” 周忠张口欲言,想了想,却又闭上了嘴巴。 《尚书》有《禹贡》一篇,分天下为九州,为地理之书。但《禹贡》中并无并州,如今之并州之地属冀州,而且只包括一部分,绝不会包括五原等地。 刘协转身,歪着头,打量着周忠。 “没有?” 周忠咬咬牙。“没有。” “那是否应该将五原抛弃,任由胡人牧马?” 周忠闭口不言。 刘协转身,背着双手,来回踱了几步,又道:“光禄大夫曾任太尉,敢问太尉之官从何时起?出于何典?光禄大夫,又出自何典,礼有何据?” 周忠的脸色红了又白,白了又红,额头沁出一层细汗。 刘协淡淡地说道:“光禄大夫还有疑问吗?若是没有,请归座。” 周忠拱手施礼,一声不吭的坐下。 众人如释重负。 刘协的目光扫过众人,将他们的神色尽收眼底。 周忠的问题并不是什么高深问题,需要博学鸿儒才能回答,否则他也答不上来。 说到底,学术只是幌子,态度才是重点。 有人不想成为众矢之的,有人想借周忠发声,有人想看看他这个天子的态度。 既然如此,那就让你们看看朕的态度。 刘协转向蔡琰等人。“朕还有几句话,你们记好了。” “唯!”蔡琰六人齐声答应。 刘协转身,举手轻点地图。“今天召集诸君,是商量并州为胡人侵占之事。如果有人觉得并州本非华夏之土,弃之亦不可惜,现在就可以告退,从此相忘于江湖。” 众人面面相觑。 都以为天子让周忠归座,这件事就算过去了,没想到天子并无此意,反而打击范围更广,力量也更加决绝,竟似要将其人赶出朝堂。 刘协接着又道:“朕登基以来,多危少安,没读过多少书。诸君愿赐教,朕随时恭候。将来中兴,天下太平,再开一次石渠阁、白虎观大会亦无妨。” 刘协停了停,一字一句地说道:“救危存亡之际,还请诸君多做些实事,少谈些空言。有时间吹毛求疵,不如去教几个幼童读书识字,也算没浪费朝廷的粮食。” 周忠的脸顿时火辣辣的,像是挨了一记响亮的耳光。 他腾地站了起来。“陛下,臣上不能匡主,下不能益民,请免臣职,放臣归故里,闭门自省。” 刘协笑笑。“不知光禄大夫故里何郡?” “扬州庐江。” “庐江。”刘协点点头,若有所思。“孙策奉袁术之命,攻杀庐江太守陆康,你可知晓?” 周忠气息粗重。“臣之乡里事,自然清楚。” “以光禄大夫之见,此战是孙策当攻,还是陆康当守?” 周忠语塞,半晌才道:“陆康身为庐江太守,守土有责,自然当守。” 刘协点点头。“朕听闻,你族人依附袁术,为丹阳太守,你从子周瑜亦从孙策征战。大夫若还乡里,是随波逐流,依附袁术,还是以大义讨之?” 周忠迟疑片刻,慷慨道:“臣身为汉臣,自然当以大义讨之。” “甚善。”刘协转身看向司徒赵温、司空张喜。“朕欲以大夫为丹阳太守,讨伐孙策,可乎?” 赵温、张喜面面相觑。 这是什么神仙安排,让周忠为丹阳太守,去讨伐他的族人? “不行?”刘协一本正经地说道:“你们要相信大夫。他虽与朕有些分歧,却是忠义之臣,必不负朝廷所望。” 赵温、张喜哭笑不得。 这是我们不相信周忠吗? 你想赶周忠走就赶周忠走,何必搞这一出?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个安排的确比直接赶周忠走好看一些,显得朝廷有度量,能容人。即使周忠有挑刺之嫌,朝廷还是相信他的忠义。 至于周忠怎么做,那就是周忠的事了。 忠于朝廷,与族人相斗,那就是两败俱伤。 虚以委蛇,他就是大言不惭,欺名盗世。 有此例在前,以后有人想辞职就要掂量掂量了。 毕竟关东人像庐江周氏这样两面下注,一边在朝廷为官,一边依附袁氏的不少。要是都像周忠一样,被天子封个官,回去和自家人做战,这可有点麻烦。 无数同情的目光看向周忠。 相比之下,以士孙瑞、魏杰为代表的关西人则心中舒爽。 关东人两面逢源,今天总算是一头撞在墙上了。 周忠面红耳赤,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看向赵温、赵喜,目光中带着恳求,希望两位老朋友帮帮忙,千万不能支持天子的决定。 被天子逐出朝廷,他还可以混个直臣的名声。被天子委任为丹阳太守,与族人相斗,这可就是鸡飞蛋打,还平白惹了一身腥。 张喜咳嗽了一声。“陛下,周忠虽曾任太尉,但他是文臣,统兵作战,非其所长。且兄弟相争,亦不合亲亲贤贤之义。请陛下三思,别委他任。” 刘协看了张喜一眼。“别委他任?” “请陛下别委他任。” 刘协沉吟片刻。“那就换个任务,请大夫持节使江东,拜孙策为会稽太守,征周瑜入朝。” 第165章 杀人诛心 这一次,刘协不是商量的语气,而是直接下诏。 让你统兵作战,你不行,让你出使总没问题。 如果这么简单的任务都无法承担,那你还是自免,别浪费朝廷粮食。 对朝廷而言,这也是一个有利大于弊的妙计。 拜孙策为会稽太守,是朝廷既往不咎,主动给孙策一个名份。 孙策如果拒绝——虽然可能性极低——那就是摆明了与朝廷为敌,朝廷也没什么损失。 反正会稽远在江东,朝廷也管不着。 如果接受,那就表明与袁术决裂。袁术不得不防着身后,无力西进。 至于周瑜,朝廷不计前嫌,征周瑜入朝为官,还不够仁义至尽吗? 周瑜当然可以拒绝应征——名士经常这么干——但是按照惯例,周瑜可以拒绝征辟,却无法拒绝天子的知遇之恩,将来必须有所回报。 有了这么一个关系,孙策还能无保留地相信周瑜吗? 不管最后结果如何,反正刘协没什么损失。 张喜无力反驳,只得附议。 刘协随即命人拟诏,并将刚才所言全文记录,并将相关的内容由周忠签字。将来周忠若有不臣之举,这些记录就是证据。 无奈之下,周忠签完字,扔下笔,以身体不适为由,退出了大帐。 刘协看着周忠离开,叹了一口气。 “诸君,治国有道,但是首先要有国。若是国亡,何道之有?以德以刑,以经以权,都可以慢慢讨论。救危存亡却迫在眉睫,容不得瞻前顾后。还望诸君暂息门户之见,意气之争,同心同德,再建太平。然后剑归武库,马放南山,开石渠之阁,白虎之观,从容探讨治道,岂不胜于此时?” 正在奋笔急书的杨修心中微动,想起了上次君前问对,不由得看了一眼贾诩。 贾诩依然是一副坐禅样,面无表情。 司徒赵温叹了一口气,起身行礼。“陛下所言甚是,臣等谨遵。” 张喜的心情更加复杂。 在周忠愤而离席之后,天子对着众臣如此表白,不仅表明了他的期许,更展现了他的气度。 年幼的天子并不回避学术之争,只是先着眼于解决眼前问题,有何不妥? 相比之下,斤斤计较于礼法、祖制则显得不合时宜,甚至有故意捣乱之嫌。 这样的人很多,周忠不期而然地成了典型,还被记入了史册。 不管他用心如何,将来是否还以汉臣自居,这个污点算是洗不掉了。 这是杀人诛心。 这绝非天子一时起意,而是有意为之。 毕竟庐江周氏与汝南袁氏的渊源并不是什么秘密,天子以前不知道,现在肯定也知道了。 虽然心里各种不情愿,张喜也只能跟着司徒赵温表态,支持天子的决定,暂时搁置学术之争,以务实的态度,先解决问题。 司徒、司空表了态,其他诸臣也跟着表态。 会议回到正轨,刘协宣布继续。在其他人发言之前,他又宣布了一项规定。 会议记录仅供参考,不以对错罪人,所有人都可以各抒已见,畅所欲言,不要有心理负担。如果觉得这些话不适合载入史册,可以在会后签名时予以声明,将来着史,可以隐去姓名。 众臣听了,如释重负,不约而同的松了一口气。 一想到说错话就可能遗臭万年,谁还敢说话? 刘协看向宋果。“你之前做过并州刺史,不如就由你来说说并州的情况。” 周忠被赶走了,最开心的就是宋果。闻得天子点将,宋果挺身而起,大步来到地图前,向刘协躬身施礼。 “臣冒昧,敢为陛下解说并州形势。” 刘协微微欠身。“有劳宋卿。” 宋果转身众臣,和士孙瑞、魏杰交换了一个眼神,会心而笑。 不管是天子有意为之,还是无意之举,在赶走了关东大臣的代表之一周忠后,又钦点身为关中人的宋果来解说形势,这本身就是一个态度。 关西人——尤其是关中人——的机会来了。 —— 并州与幽州、凉州类似,与羌胡相接,是名符期实的边境。 但并州又有其独特之处。 论历史,并州是三代龙兴之地,远比幽州、凉州久远。 论地理,幽州与冀州接壤,离中原很远。凉州与关中接壤,可以突入关中,却离洛阳有相当远的距离。唯独并州,东西窄而南北长,顺着汾水河谷,可以长驱直入,直抵蒲津。或取道上党,越天井关,饮马孟津。 因为经常受到胡人骚扰,并州民风剽悍,并州骑兵与凉州骑兵并称精锐。 从中原的安全角度而言,并州的威胁绝非幽州、凉州可比。 也正因为如此,朝廷对并州的压制也是一以贯之。 并州上一次出三公级的名臣,可能还是秦朝的王翦。 随着匈奴人内迁,并州的情况更加恶劣。 匈奴人享受着朝廷的优惠,却不用承担赋税,人口增加很快,对并州本地人产生了极大的压力。为了生存,不少并州人开始与匈奴人做交易,甚至为了逃避租赋,主动成为匈奴人,进一步促进了匈奴人的势力膨胀。 这也是并州的匈奴人来越来越多的原因。 并州人口最多时,大概有十一万户,其中太原、上党两郡占一半左右。 匈奴人最多迁入塞内的时候,不过五千余户,如今已经超过四万户。如果不加以控制,匈奴人口将超过汉人,并州就真的成了胡人之地。 事实上,在太原、上党以外的各郡,匈奴人口已与汉人相当,甚至超过汉人。郡县名存实亡,纵使有太守、县长,政令也难出府治、县城。 于扶罗部滞留河东或许是意外,可是照这个趋势下去,匈奴人正式进入河东不会太远。 如何处置匈奴人,已经不仅仅是能否守住并州的问题,而是能不能守住华夏衣冠龙兴之地的问题。 宋果说完,大帐内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对于这些官员来说,知道并州匈奴人多的很多,但真正了解并州有多少匈奴人的却有限,绝大多数人只有一种感觉,并不清楚情况究竟有多严重。 听了宋果的解说,才知道并州已经大半沦为匈奴人的牧场,不仅起不到护卫中原的作用,反而成为中原的威胁。 西凉人已经将中原杀得血流满地,一旦比西凉人更野蛮的匈奴人杀入中原,那将是何等惨状? 无数人后背发凉,手脚发麻。 第166章 贾诩献计 虽说夫子也曾因仕途不顺,有欲居九夷之心,毕竟只是嘴上说说,不可能真去。 让这时的士大夫们与蛮夷为伍,甚至称臣,他们的自尊心也不允许。 东汉养士百年,士大夫可不是元清时的读书人,心中满是华夏衣冠的傲气。他们还是习惯于写《封燕然山铭》那样的豪迈大赋,不屑为蛮夷解经。 了解了并州的现状,要不要讨伐匈奴就不再是问题,问题变成了有没有实力讨伐,如何讨伐,以及最后如何安置匈奴这样的事上。 朝廷现在要钱没钱,要粮没粮,这一战怎么打? 汉武帝讨伐匈奴,那是有七十余的积蓄做后盾。 窦宪破北匈奴,封燕然山,那也是以当时的强盛国力以基础的。 如今的大汉有什么? 众臣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一直闭目养神的贾诩睁开了眼睛,站起身来,不紧不慢的整理了一下衣服,拱手施礼。 “陛下,臣有一言。” 刘笑心中暗笑,你终于肯开口了。 “先生请讲。” 众臣听了,面面相觑。 天子居然称贾诩为先生? 这可是三公都没有的殊荣。 三公再尊贵,毕竟还是臣。 先生却是师。 为帝王师,不知道是多少读书人的梦想。 一时间,不知道多少人气息粗重,愤愤不平。 在座多少关东名臣,却被一个西凉人抢了先。 一时间,就连士孙瑞、魏杰都有些意难平。 贾诩也愣住了,不食人间烟火的从容淡泊瞬间破防。 一半是感动,一半是感冻——感觉自己被冻住了。 高处不胜寒,万箭穿心胆。 私下里尊称是一回事,当着公卿大臣的面如此称呼,老练如贾诩也觉得有些承受不住。 “陛下,臣愧不敢当。” “当得。”刘协含笑说道:“若无先生妙计,焉能大破李傕,重振朝廷威严,又得精兵数万。” “臣惭愧。”贾诩连忙打断了刘协。不能再让天子说了,天子越是捧他,他越是危险。“臣虽愚钝,愿为陛下陈破匈奴之计。” 刘协欣然而笑。 你识趣就好,要不然我会对你更客气。 “数年前,臣随牛辅驻陕,曾与匈奴人交战。诚如诸臣所言,这一部匈奴人本是丧家之犬,不足为患。陛下亲征,击则必破。臣大胆臆测,少府至平阳,呼厨泉必奉诏请罪。” 刘协不置可否。 众臣有的点头附和,有的不以为然,有的等着看笑话。 贾诩恢复了从容。“但匈奴人内乱却是一个大好机会。若能因隙进击,破之必矣。臣以为,匈奴之患不在战,而在难以根除。逐则去而复来,内迁则养虎为患。” 赵温抚着胡须,频频点头,表示赞同。 “侍中可有根除之道?” 贾诩转身,向赵温致意。 赵温回过神来,神情有些尴尬,却还是向贾诩笑了笑。 贾诩说道:“延熹中,张然明为使匈奴中郎将,文武并用,恩威并施,坐卧而定匈奴。故臣以为,欲根除匈奴之患,当效张然明故事,武力征讨之外,辅以教化。能为我用者,留为鹰犬,取其精锐以补北军,弱者牧牛马。不能为我用者,枭其首级,传首草原,以示国威。” 刘协将信将疑。 张奂是名将,但他招抚匈奴的政策也只能取一时之效,并未实现长治久安。 贾诩此论,是不是有些言过其实? 莫不是他又在考校我? 刘协看向群臣,意外地发现大家的情绪都不错,不少人甚至点头附和贾诩所言。 其中尤以赵温的反应最为强烈。 他虽然没有像刚才一样出言询问,却和身边的张喜低语,颜色间看得出对贾诩的建议非常认可。 片刻之后,刘协反应过来了。 贾诩不是言过其实,而是引用了一个合适的例子,勾起了儒生的功业心。 凉州三明中,皇甫规、张奂的形象相对较正面,不像段颎的名声那么差。一方面是皇甫规、张奂洁身自好,不依附阉竖,反而极力亲近儒生党人,近乎跪舔;另一方面,这两人的确是有点学问的,算不上大儒,算个读书人还是没问题的。 贾诩夸张奂,又重点渲染张奂儒将的形象,很符合读书人的胃口。 提倡教化,又迎合了读书人德育天下的伟大抱负。 如果只是征伐,武人立功,读书人不能分肥,他们自然没什么兴趣,有事没事还可能鸡蛋里面挑骨头,找点毛病。 如果强调教化,读书人有了用武之地,既能立功,又能扬名。 同利同欲,才能同心同德。 贾诩这是尽可能的争取文臣的支持,减小阻力。 “先生的意思是教化?”刘协不太放心,又试探地问了一句。 贾诩说道:“陛下所言甚是。自古圣王治天下,必兼用文武。以关中为例,自周平王东迁,秦非子居其地,周之故国沦为化外之地,向不为中原衣冠所接纳。汉兴天下,立都关中,又纳董仲舒之策,广兴太学。百年间,关中郁郁乎文哉,有周之遗泽。此乃教化之功也。” 贾诩话音未落,士孙瑞便赞了一声:“然。侍中之言,颇合王道,庶几近乎帝道。” 大长秋苗祀忍不住嗤了一声:“侍中言过其实矣。关中虽是周之故国,若论郁郁乎文哉,却非长安,今日之洛阳才是周公之城。可惜,如今又被董卓一把火烧为灰烬。” 贾诩面不改色,佯若未闻。 士孙瑞忍不住说道:“周公之城在洛阳,周公之政却在关中。夫子所从之周,乃是镐京之周,不是成周之周。大长秋痛惜洛阳,其心可悯,含糊其辞,则不可取矣。” 苗祀大怒,长身而起。“卫尉欲与我论学乎?” 刘协很无语。 士孙瑞眉梢轻扬,抚须笑道:“大长秋欲论学,瑞敢不奉陪。只不过陛下有诏,今日只论政务,不论学术,还请大长秋不要轻忽。万一被御史斥以藐视诏书之罪,轰了出去,岂不可惜。” 苗祀顿时语塞,心虚地看了一眼刘协,悻悻地坐下了。 司空张喜咳嗽了一声,接过了话题。“侍中,教化虽是王道,却行之不易。李式还算是汉家臣民,已经顽劣不可教,令司徒头疼目眩。匈奴人近乎禽兽,也能教化吗?且教化非一日之功。吾恐东海之水浩瀚,难救涸辙之鲋。” 刘协深以为然。 教化的确势在必行,但那却不是说说就能行的。 贾诩这一计太务虚了,难以落地。 第167章 更进一步(乱武三国打赏加更) 贾诩沉默了片刻,转头看向张喜。 “司空可还记得故太傅马翁叔(马日磾)?” 张喜眼神一黯。“自然记得。只是……”他咂了咂嘴,欲言又止,神情极不自然。 刘协眉梢轻颤,不禁赞了一声。 贾诩就是贾诩,油滑得让人抓不住一点把柄,却总能找到最佳的平衡点。 故太傅马日磾是扶风茂陵人,不仅出身高贵,学问道德都无可挑剔。初平三年出使关东,被袁术软禁,去年因忿发病而死,算是为国尽忠,以身殉职。 任何人在这时候说马日磾的不是,都有悖于人情常理。 但马日磾的名字却来源于武帝朝的大臣金日磾,一个匈奴人。 张喜说匈奴人近于禽兽,置马日磾于何处? 况且,金日磾的子孙还在,是关中大族,在朝为官的不乏其人。 可以说,金日磾就是朝廷教化匈奴人的成功案例,谁也无法否认。如果说时移事迁,金日磾事不可再现,那就等于说儒家的教化之功退化了,还不如孝武时。 这一点,以儒门自诩的官员是万万不肯承认的。 理就是这么一个理,但贾诩不直接提金日磾,却拉出马日磾,直接堵死了所有想反驳他的人的嘴。 你们可以看不起金日磾——毕竟在场没有金日磾的族人,关中人也未必会为金日磾出头——你们还敢看不起马日磾? 拉虎皮做大旗这种官场常规手段,却在贾诩的手里玩出了花,玩出了境界。 一群最擅长在打嘴炮的关东籍官员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直接哑火了。 关东人最引以为豪的学问也没有用武之地,最富盛名的大儒郑玄是马融弟子,与马日磾师出同门。 你骂马日磾,怕不是想被人喷死。 最后悔的还是张喜。 一言不慎,被贾诩抓住了破绽,出师不利。 在无数目光的注视下,贾诩不急不躁。 “所谓教化,并不是要每个人都成为博学之士,而是要让他们相信朝廷有接纳包容之意。入我大汉,为我臣民。只要忠君爱国,求学修身,便能出人头地,光宗耀祖。如此,自然人人上进,欣然向慕。百年后,匈奴化为衣冠,草原尽为我大汉所有,又何来边患可言?” 贾诩躬身再拜。“陛下富春秋,有壮志。若能集众臣智力,作百年大计,岂止中兴可期。孝武征讨四夷而不能抚,光武德抚四夷而不能化,更进一步者,唯待陛下。” 刘协不置可否,将询问的目光投向群臣。 群臣再一次沉默。 他们都是聪明人,岂能听不出贾诩的言外之意。 教化是表面文章,仕途机会才是根本。 匈奴人是幌子,为凉州人争取权利才是贾诩真正的目的。 连凉州人都无法接纳,还谈什么教化匈奴人? 说一千,道一万,最后归于一途。 分享权力。 没人主动发言,刘协便点将。“司徒以为如何?” 司徒赵温避无可避。“臣以为司空所虑极是,侍中之计虽好,只怕难解近渴。” 刘协又看向司空张喜。 张喜很郁闷,狠狠瞪了赵温一眼。陛下问你,你扯我干啥? “臣以为侍中所言有理,只是选举事关重大,需司徒府牵头,三府并议,集众人之才力,或许有成。”不等赵温反驳,张喜又道:“臣记得,故司徒黄琼在尚书令任时,曾上书奏请改制。或许可由尚书台检校文书,参以前贤旧义,庶可近乎完善。” 尚书令裴茂起身,不紧不慢地说道:“司空所言,大致不误。只不过黄公不仅在司徒、尚书令任上上书言事,任司空、太尉时同样勇于任事,多有进谏。君子成人之美,不掩人之德,茂不得不言,还请司空见谅。” 张喜臊得满脸通红,讪讪地坐下了。 见又有混战之兆,刘协当机立断。“事有轻重缓急。详细举措,可由司徒府稍后主持再议,今日且论征讨事宜。贾侍中有分而击之之策,诸君以为可行否?” 话音未落,宋果起身表示支持。“陛下,臣以为可行。附议。” 刘协将目光转向了司徒赵温。 赵温咳嗽了一声,转身卫尉士孙瑞。“卫尉以为可否?” 见此情景,司空张喜也不便发言,只好将目光转向士孙瑞。 士孙瑞起身,轻声说道:“我亦以为可行。” 赵温点点头,转向刘协。“陛下,臣不谙军事。既然卫尉以为可行,臣附议。” 张喜也跟着表示附议。 紧接着,士孙瑞等人一一表态,算是通过了贾诩分化匈奴,各个击破的方案。至于武力征服之后如何教化,又如何在匈奴人行选举之策,那都是以后的事,不必急在一时。 方案通过,随即便讨论细节。 宋果再次出席,为刘协和众臣讲解匈奴内部的派系。 绝大部分人都不清楚这些细节,就连宋果也是一知半解,了解最多的反而是刘协。 他不仅知道匈奴人的过去和现在,还知道未来。 这也是他一心想将匈奴人逐出并州的原因。 匈奴人深入并州已久,有生根之势,只待中原生乱,他们就会趁虚而入。 乱华的五胡之首——匈奴人刘渊,就是不久之前刚死的于扶罗之孙。 这中间还亏得曹操手段强硬,拆分匈奴为五部,延缓了匈奴人作乱的时间。若无曹操,只怕匈奴人在并州生根发芽还要再早几十年。 袁绍对胡人的绥靖政策可是祖传的,从袁安开始,就是坚定的鸽派。 当然,在他们的认知里,抚胡是利国利民的德政,征讨却是有百害无一利,唯有武夫建功封侯,博取虚名。 也不能说他们的看法全是错的。 如果中原王朝能够一直保持强大,把匈奴人当看门狗,为汉守边,的确是省事省力。 可是中原王朝不可能一直强大。 一旦中原王朝衰弱,这些看门狗立刻就成了入室狼。 大部分儒臣不承认这一点,反而一厢情愿的振振有词,只要朝廷行德政,就可以一直强大。 如果不强大,那就是朝廷不行德政。 面对这种形势,刘协清楚,讲道理是没用的,但可以顺水推舟。 既然你们要讲德政,朕就将德政进行到底。 朕不仅要征服匈奴,还要教化匈奴,就像处理西凉军一样。 征服的事,朕来。 教化的事,你们来。 让赵温、张喜教化李式只是一个开始,绝不是结束。 第168章 新起点 开了一天的会,即使刘协牢牢的把控着节奏,还是被吵得头晕脑胀,筋疲力尽。 开会从来不仅仅是讨论事务,每个人背后都有着千丝万缕的利益,发言背后的算计最费心神。 如果不考虑他们发言的动机,可能几句话一说,就被人带了节奏。 即使累得不想动,刘协还是留下了杨修,询问他在杨定军中的情况。 “杨定疑心很重。”杨修开门见山。“他为臣安排了四个亲随,名曰保护,实则监视。臣的一言一行,事无巨细,都会报到杨定面前。” “你有何把柄落在他手中?” “臣有何把柄?”杨修义正辞严。“君子坦荡荡。臣每日教授军中将士读书写字,为他们讲经解疑,教他们忠君爱国之理,不怕人说。” 刘协忍不住哈哈大笑。 杨修在军中不过月余,身上的骄娇二气已经被磨去大半,未来可期。 终究是少年,三观还有修正的机会。 等到了四五十岁,再想改,可就难了。 “杨定部能战吗?” “对付匈奴人绰绰有余。”杨修胸有成竹。“陛下,历年来对匈奴作战,都是以并凉劲卒为主。只要选将得当,胜多败少。诚如贾文和所言,匈奴之患,不在其善战,而在其难以根除。百年以来,教化不足,致有引狼入室之忧,才是关键。” “教化说来容易,却非一蹴可就。司徒、司空所言,自有其道理。” 杨修诧异地看看刘协,抿了抿嘴,又道:“陛下持重,自然是好事。但臣以为,行之则易,不行则难。教化虽非一日之功,只要迈出第一步,便有成功的希望。” “如何开始?” “陛下去年不是试了四十余儒生么。臣粗略的算了一下,一营置一人,大致够了。平时教将士读书、写字,挣一份军粮糊口。代写家书,也能解决将士们的思乡之苦。” 刘协觉得这个办法不错,只是不够完美,又补了一条。 “朕以为,不仅是儒生,以后郎官入职,皆当以德祖为例,先到各营教书一年。”刘协笑道:“德祖能吃得苦,他们有何理由不可?” 杨修顿时觉得浑身舒坦,每一个毛孔都在笑,随即又吓出一身冷汗。 这道诏书真要这么下达,他要被人骂死。 杨修小心翼翼地说道:“陛下,臣只是依陛下教训行事,当不得陛下如此赞誉。”他拱拱手,面带央求之色。“臣还年轻,陛下可不能揠苗助长。” 刘协忍俊不禁,笑着点点头。“放心,不提你的名字便是。” 杨修长出一口气。 刘协想了想,又道:“赏不宜滥,还是先选几个人跟着你,将来再慢慢推广。朕只允了杨定三个月,三个月之后,要有人能接替你的事务。” 杨修正中下怀,他也不愿意一直在杨定军中待着。 君臣说到半夜,刘协命皇后伏寿取出准备好的点心,与杨修分食。 杨修感激莫名。 —— 次日再议,只是重点变成了出征将领的选拔。 后将军杨定第一个站出来,请求随天子出战。 前将军段煨不甘落后,也主动请战,并且提出要求,希望能和杨定一样,配备军师。 他甚至明确的表示,希望天子将杨修派到他营里。 理由也很充分。杨定未出一兵,未发一箭,能由天子近臣、三公之子入营辅助,臣为何不能? 杨定一听就炸了,和段煨吵了起来。 功莫大于救驾。我在新丰与郭汜血战时,你在哪儿? 虽然知道段煨、杨定一向不和,但是当着众人的面发生争执,还是让很多人意外。 但更多的是看笑话。 西凉人内讧,是很多人喜闻乐见的局面。 出人意料的事,贾诩也不劝阻,当没看见。 无奈之下,刘协只得出面喝止。 他答应段煨,待杨修三月之期满后,将派他到段煨营中协助教化,为期至少三个月。 段煨心满意足。 前将军段煨、后将军杨定都将随天子出征,留守关中的人选就成了问题。 士孙瑞推荐的宋果被群臣否决,理由是三互法。宋果身为关中人,不宜屯守关中。 争吵到最后,刘协决定以大司农张义持节屯关中,郭汜的旧部谢广为扶风都尉,夏育为虎牙都尉,统领李傕、郭汜旧部老弱约两万人及家属,在关中修复水利,招募流民,尽快恢复关中的生产。 考虑到这些西凉将士将在关中定居,教化问题迫在眉睫,选派儒生到各营为师就成了必然选择。 反复讨论后,将这些儒生的职务定为教师,俸禄定为六百石,以示对教化的重视。 在正式派遣之前,先从去年选拔的儒生中挑选二十人随杨修实习。合格后,即委派到军中。 消息一出,儒生们就激动了,争先恐地打听消息。 对那些有正规出路的人来说,六百石也就是郎官一级,外放的,并不珍贵。 可是对于这些基本看不到仕途出路的人来说,这几乎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机会。 当初天子考核太学生,成绩最好的赐位郎中,次太子舍人。郎中最高比三百石,太子舍人二百石,一跃而为六百石的教师,无疑是超擢。 更何况他们担负的是教化将士这样的高尚使命。 有这样的诱惑,即使是到军中与将士为伍,生活艰苦些,他们也愿意。 不仅没有正式职责的儒生踊跃报名,就连一些觉得外放遥遥无期的郎官都有些心动。 借此机会,刘协要求司徒府拟定专门的考核章程,对教师的效果进行评估。将来条件适合,可以扩充规模,争取每一曲都能配置一名教师,以助教化。 赵温欣然领命。 虽然这只是一件小事,却是一个好的开始。 天子有意将政务归还司徒府。 比起一心想重掌兵权,为此不惜与李傕血战的士孙瑞来说,他没付出什么代价,却更早看到希望,自然不能掉以轻心。 连续两天的会议结束,相关事务落实到位。 第四天清晨,刘协起驾,赶往弘农。 前将军段煨先发,后将军杨定断后,卫尉士孙瑞行太尉事,率领南北军护驾。一行三万余人,虽然甲胄不齐,面有菜色,却意气昂扬,别有气象。 郭图被押解同行,看到这一切,心情无比复杂。 第169章 恩怨两清 被连续讯问了几天,郭图吃完了这辈子都没吃过的苦。 宣播送的那件衣服早就不见了,郭图只有一件破烂的夹衣,被冻得瑟瑟发抖,脸色发青。 身为钦犯,他也没有车可坐,只能跟着队伍步行。 仅仅走了半日,他就顶不住了,苦苦哀求押解的廷尉吏,希望在拉草料的大车上占一个角落,挡挡风,歇歇脚。 照这样走下去,他怀疑自己坚持不到弘农。 廷尉吏不敢多事,悄悄地去报告了宣播。 宣播也不敢做得太过份。公卿大臣中有很多关东人,如果他们看到他虐待郭图,或许嘴上不会说什么,心里却会将他划入趋炎附势的小人之列。 万一袁氏得了天下,他必然受到报复。 左思右想之后,宣播趁着夜晚宿营的混乱之机,找到了司空张喜,请张喜拿个主意。 听说宣播用了刑,张喜大惊失色。 “元放,何至于此?” 宣播暗自撇嘴。 你装什么糊涂?郭图君前失礼的实录已经抄送公卿大臣,你又不是不知道。 “张公,陛下震怒,不动刑焉能交待?”宣播摆出一副我也很无奈的委屈神情。“张公放心,我安排了信得过的人审讯,只是皮肉伤,未动筋骨。若不是行军,养几日便也好了。” 张喜看着宣播,连声叹气,却不说如何解决。 这事就没法解决。 天子真是恼怒郭图失礼吗?才不是呢。天子虽年幼,却是识大体的人。受了李傕那么多委屈,如何大胜,不是一样放过了李傕的子弟。 天子是要借这个机会看看哪些人心向袁氏,要为袁氏出头。 审讯郭图,与面折周忠一样,都是为了逼大臣表态。 这时候为郭图出头,不是自找没趣么。 张喜端起茶杯,一口接一口的喝茶。 宣播眼巴巴地看着张喜,假装不懂张喜的意思,还殷勤的为张喜续了一杯热水,体贴地关照张喜天冷,多喝水,免得上火。 张喜恨不得将杯子砸在宣播头上。 最后没办法,他给宣播出了个主意。 “能救郭公则的人,只有一个。” “谁?” “郭公则为何惹得天子大怒,你真以为是君前失礼?” “难道不是?” “当然不是。”张喜摇摇头,不屑地看了宣播一眼。“天子胸怀天下,岂会与郭公则一般见识。之所以发怒,是因为郭公则一时口无遮拦,提及蔡令史失陷西凉军中之事。” 张喜叹了一口气。“羞辱妇孺,而且是故人之后,本非君子所为。且弘农王夫人亦有类似经历,事涉皇族体面,陛下岂能不怒?” 宣播恍然大悟。“那我该去求谁?蔡令史,还是弘农王夫人?” 张喜实在忍不住了,抬手敲了宣播一记。“你是如何官至廷尉的?滚!”一脚将宣播踹了出去。 宣播出了帐,拍拍屁股上的脚印,脸上的笑容散去,不屑地撇撇嘴。 这老东西,滑得跟泥鳅似的,什么都说了,就是不说最后那个名字,生怕落下口实,惹上麻烦。 不管是求蔡琰,还是求唐姬,这事都不好开口。 也怪郭图嘴欠,你什么不能说,偏偏说人家失陷西凉军中的事。 蔡邕是袁氏世交,唐姬更是少帝的未亡人,这点体面都不留,有失君子风度。 虽然对郭图心生鄙夷,宣播却还是想办法求见唐姬,请唐姬出面斡旋。 如果郭图死在他手里,后果很严重。 —— 刘协一手拿着公文,一手拿着饼,咬一口饼,蘸一点酱。 饼很干,好像还掺了麦麸,口感粗砺,刮得嗓子疼。 但这已经是太官令特地准备的,利用行军间隙,将麦子磨成面本身就是一个不小的挑战。 要不然他只能吃麦饭,也就将麦子连皮蒸熟做成的饭,那才叫一个难以下咽。 “陛下就吃这个?”唐姬将带来的衣服交给迎上来的郎官,走到刘协面前。 刘协瞅了她一眼,笑道:“比苦胆好多了。” 唐姬静静地看着刘协。 刘协有点尴尬。“嫂嫂,你有话就说。” “陛下,你是成大事的人,不必与郭图那样的小人计较,平白失了身份。” 刘协明白了。“嫂嫂为郭图而来?” “是。”唐姬低下了头。“当初先帝欲废长立幼,立你为嗣,他为你皇兄出过力。如今尘埃落定,我不想还欠着他的人情,从此恩怨两清。” 刘协没有心理准备,被唐姬的直接搞得措手不及,一时倒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将手中的饼送入口中,慢慢的咀嚼着,艰难地咽了下去。 斟酌了半晌后,他开了个玩笑,打破这尴尬的局面。“这样的话,嫂嫂就欠我一个人情了。” 唐姬眼皮一挑,一抹笑意从嘴角绽放,随即又强行收了回去。 “陛下于我有救命之恩,这一辈子也无法偿清,再多一个人情也无妨。” “好。”刘协点点头。“给荀彧的信写了吗?” “写了,请昭姬代笔。只不过能不能来,我可没把握。” “嫂嫂尽力就好。”刘协拍掉手上的饼屑。“我马上让人放了郭图,随他去哪儿。” “谢陛下。”唐姬躬身施礼。“臣妾告退。” 刘协没说什么,看着唐姬踩着轻快的步伐远去,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让人召宣播来。 宣播很快就来了。 刘协问了审讯的结果,然后问道:“廷尉有何决断?” 宣播的后背全是冷汗。“陛下,臣以为,袁绍官不过渤海太守,郭图作为其幕僚,与平民无异,不值得陛下动怒,三公议罪。责打一顿,命其回复袁绍,以示警诫。将来袁绍伏诛,再一并处罚便是。” 刘协打量着宣播,笑了一声。 宣播腿一软,险些跪倒在地,强撑着才没失态。 刘协收回目光,重新拿起一份公文。“去办。” “唯!”宣播如逢大赦,拜了两拜,转身离开。 虽然只是几句话,天子也未动怒,他却被吓掉半条命了。 刘协抬起头,看着宣播匆匆忙忙的背影,脸色阴了下来。 他下诏公卿议郭图之罪,公卿装聋作哑,谁也不肯说一句话,不是为了郭图,而是不想得罪郭图身后的袁绍。 击杀李傕,只是让公卿大臣对他多了一份信心,却不足以让他们与袁绍决裂,忠于大汉。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一锅端。 待万山红遍,再看是谁之天下。 第170章 釜底抽薪 宣播出了营,就被一个侍女叫住了。 “夫人请你带句话。” 宣播不敢怠慢,连忙肃立。“请讲。” 侍女吓了一跳,随即扬起了小脸,挺起了胸。 能让九卿之一的廷尉毕恭毕敬,这可是不多得的机会。 “夫人说,袁绍引董卓入京,却又弃朝廷于不顾,仓皇出逃,是为始乱终弃者也。天子无过而废,京师付之一炬,百万生民死于沟壑,皆袁绍之罪。望其良知未泯,早日向朝廷请罪,以补前过。莫使袁氏四世德业付之东流,身败名裂,为天下笑。” 小侍女绷着脸,一本正经地背完,哼了一声,扭身就走。 宣播欲笑又止,沉默了片刻,叹了一口气。 唐姬宣布与袁绍决裂,这可不是一件小事。 袁绍一直否认天子的血脉,甚至说他不是先帝的子嗣,实际上还是以少帝的支持者自居,认为天子是董卓乱政的结果,没有合法性。 在这个前提下,他拥立刘虞才能得到一些人的支持。 如今少帝的未亡人公开与袁绍决裂,并要求他向朝廷请罪,等于挑明了立场,支持天子。 袁绍再用少帝的名义行事,就没有任何大义可言了。 再与朝廷为敌,他就是犯上作乱的逆臣。 宣播一边想,一边走,不知不觉地回到了宿营地,来到了郭图的面前。 郭图眼神复杂,既有渴望,又有愤怒,还有几分鄙夷。 宣播摆摆手,命关守郭图的狱吏走开。“公则辛苦了。” “有元放照顾,何来辛苦。”郭图揉着手腕,咬牙切齿的说道。 “我就知道公则聪明绝顶,必能理解我的难处。”宣播叹了口气。“如此,我受点委屈也就值了。” “你受何委屈?” 宣播苦笑,连连摇手。“区区小事,将来再说不迟。眼下有件要紧事,需要公则尽快转达本初。” 郭图盯着宣播,心中不安。 宣播直呼袁绍为本初,这是一个很不好的征兆。 “何事?”郭图按捺着心中怒气。 宣播将刚才去求唐姬说情,唐姬又让他带话给郭图的事说了一遍。 郭图听完,顾不上和宣播治气。“请元放立刻为我准备一辆车,一些干粮。我连夜起程。” 宣播求之不得,一边命人为郭图准备食物,一边命人找来郭图的车马和侍从。 郭图饿了几天,饥不择食,狼吞虎咽。 宣播一旁看着,感慨不已。什么名士,真饿急了,还不是像狗一样争食,风度全无。你笑话唐姬、蔡琰陷落李傕军营时,可曾想到我等这几年的屈辱? 你以为失陷李傕军营的只是唐姬、蔡琰吗?陈留、颍川诸郡有多少世家子女落入贼手,为了活下去,不得不以身侍贼,受尽凌辱。 若非陛下击败李傕,她们最终都会沦为菜人。 孟子说,恻隐之心,人皆有之。 作为这场劫难的始作俑者之一,你全无愧疚之心,甚至连恻隐之心都没有,反过来歧视受难之人。 你还是人吗? 宣播越看郭图越生气,后悔没让人多打他一顿。 郭图刚放下碗,宣播就催他上路,像送瘟神似的送走了他。 —— 蔡琰伏案急书,一行行娟秀的字迹从笔下流淌出来。 唐姬拿着针线,看着蔡琰写字,羡慕不已。 “昭姬,那几句话真的有用吗?” 蔡琰头也不抬。“别人不好说,对袁绍肯定有用。” “为何?” “袁绍为公孙瓒所困,眼下正是心力最弱之时。” “是么?”唐姬有些诧异。“不是说袁绍连战连胜么,何以为公孙瓒所困?昭姬,你莫不是收到了消息,快说来听听。” 蔡琰抬起头,翘起手指,拈去笔端的一根杂毛。 朝廷颠沛流离,物资供应远不及以前,手里这枝笔的质量太差了,写几行字就掉毛。 “夫人还记得赵太仆邠卿么?” 唐姬的眉梢颤了颤,低下了头。“当然记得。就算我想忘了他,他也不会忘了我们唐氏。” “袁绍与公孙瓒停战,便是因为他持节出使所致。”蔡琰提笔在砚台里蘸了些墨,接着誊写会议记录。“袁绍连战连胜,却愿意接受赵太仆的和解,夫人不觉得奇怪么?” 唐姬停下手里的针线,歪着头,思索片刻。“莫不是又怕了?” “也对,也不对。” “哦?”唐姬更加好奇,放下手里的针线,端过一杯水来。“昭姬,喝口水,说来听听。” 蔡琰笑了起来,接过水,抿了一小口。“袁绍其人,长于尔虞我诈的权争,短于白刃相接的战斗。虽坐拥户口百万的冀州,却无法在战场上彻底击败公孙瓒。他接受赵太仆的和解,是希望以冀州的人才、财力耗死不得人心的公孙瓒。” “这个公孙瓒能与袁绍僵持到现在,不愧是白马将军。” “公孙瓒有勇无谋,难成大事。”蔡琰摇摇头。“他杀幽州牧刘伯安是大错特错,平白给了袁绍图谋幽州的借口。” 蔡琰思索片刻。“这种人如同杨奉等人,适可为天子鹰犬,冲锋陷阵,不足以坐镇一方。而刘伯安虽学问精深,恩抚汉胡,却不晓军事,同样不能胜任。能安天下者,其唯天子乎?” 唐姬点头附和。“我也这般觉得。”她叹了一口气。“当初若遵从先帝之意,立他为嗣,或要免此劫难。就像……就像当初孝景皇帝立孝武皇帝为嗣,方有扫荡匈奴,一洗前耻一样,有些事真是天意,非人力可争。” 蔡琰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昭姬,你说,为什么儒术大兴之后,就没有出过孝武皇帝那样的雄主?” 蔡琰一时诏塞,沉吟了良久才说道:“夫人,孝武虽雄主,却是心怀猜忌。卫霍且不去说,太子巫蛊之祸,杀得血满长安,朝廷为之半空。更别说立孝昭帝而杀其母。君父之酷烈,有过于孝武乎?” 唐姬没有再说什么。说起这些故事,她远远不如蔡琰博学多识。多说多错,不如藏拙。 她重新拿起针线,笑道:“昭姬,你学问这么好,又得天子器重,可要努力,为我女子争光。说不定将来会有更多的女子像你一样,入仕为官,与男子并列于朝堂。” 蔡琰目光微闪,笑着摇了摇头。 女子为官,谈何容易。 第171章 荀攸 郭图连夜赶路。 有宣播提供的路传,他走得还算顺利,没有受到太多的刁难。 只是进入前将军段煨的警戒范围后,西凉军将士看他的眼神不太友善,让他心惊胆战,不敢放肆。 认识到这一点,让郭图比挨了几天刑讯还要受伤。 袁绍拥兵十余万,却不敢与西凉兵一战。 天子却凭数千疲卒,大破李傕,并且亲手砍下了李傕的首级。 莫非真是大汉火德不灭? 如果真是这样,那袁绍将面临什么结局,可想而知。 郭图病了,额头烧得烫手,还说胡话。 侍从吓得半死,更不敢怠慢,心急火燎的赶路。 郭图昏昏沉沉,耳边蹄声隆隆,仿佛有千军万马迎面奔来,让他恐惧莫名,尖声惨叫。 当他恢复神智的时候,已经身处弘农城外的驿舍,眼前有一张熟悉的面庞。 郭图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认出是谁。 “公达,你怎么……在这里?”他看看四周。“这是……哪里?” 荀攸俯身看着郭图,眼神中带着一丝怜悯。“曹阳亭。” “曹阳亭?”郭图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已经赶了三百多里,很快就可以渡过黄河,离开弘农郡了,心里稍微安稳了些,如释重负的吁了一口气,躺了回去。 “公则,何以至此?” 郭图长叹一声,不答反问。“公达,你这是去哪儿?” 荀攸坐了回去。“见驾。” “见驾?”郭图盯着荀攸看了又看,试探道:“你的族人都在邺城,何不随我去邺城见本初?” 荀攸笑而不语。 郭图也没有太放在心上。 荀攸幼年失怙,由其祖父抚育,养成了沉默寡言的性格,与绝大多数人都没什么往来。郭图也不熟悉他,只是听荀彧提过一次,并不觉得荀攸有什么过人之处。 况且他也清楚荀攸对袁绍没什么兴趣,提议只是出于客套。 此时此刻,他也没什么兴趣和精力与荀攸攀谈,只想吃点东西,补充体力。 荀攸见此情景,说了几句客套话,主动告辞。 命人送荀攸离开,郭图问侍从有没有和荀攸说什么。侍从连连摇头。他们都是跟随郭图多年的人,口风很紧,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郭图面见天子的经过,他们只字未提。 但侍从也提醒郭图,荀攸是去见驾,迟早会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郭图更加烦躁,命侍从立刻准备吃食,准备继续赶路。 —— 荀攸站在廊下,看着郭图的车马驶出了驿舍,绝尘而去。 他轻轻哼了一声,举步出了门。 “主君,天子不是正在赶来么,我们为何不在这里等,却要西行?”两鬓花白的苍头提起行李,赶上荀攸,忍不住问道。 “我们已经迟了一步,不能再错过机会。” 苍头扭头看了一眼荀攸,神色讶然。 他跟了荀攸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看到荀攸这么急迫。 荀攸没有解释。他从苍头手中接过一件包袱,看了看天色。 “今天辛苦一点,赶到弘农喝酒吃肉,再借一辆车。” 苍头笑了,应了一声,加快了脚步。 两人一路急行,终于赶在夕阳落山之前进了弘农城。荀攸没有去驿舍,而是直接去了左将军杨奉的军营,报名请见。 “蜀郡太守,颍川荀攸求见。” 守门的卫士看了荀攸一眼,不敢怠慢。“左将军在城外练军,还没回府。请荀君进来稍坐,待左将军回府,立刻通报。” 荀攸点头致谢,顺口说了一句。“左将军练兵有道,我早有耳闻。” 卫士咧着嘴笑了,掩饰不住心中的得意。“左将军的练兵之道可是天子亲授,真的好。若非如此,左将军也不能击败李傕,立功封侯。” “原来如此。”荀攸说道:“怪不得军纪如此之好,甚得百姓称赞。” “那是。”卫士心中欢喜,更加热情,一边让人准备茶水点心,引荀攸到前庭就坐,一边拍着胸脯说道:“天子说了,左将军麾下将士与众不同,都是穷苦人出身。从军不仅仅是为了自己吃粮,更是为天下穷苦人争一条活路,这打劫百姓的事啊,是万万做不得……” 苍头忍不住说道:“天子竟会这么说?” 卫士转头看看苍头,神色不郁。“老人家,我可是左将军麾下将士,和天子一起并肩作战过的,怎么会骗你呢。”一边说着,一边帮着苍头卸下行李,放在一旁。 苍头感激不尽,连声致谢。 卫士摆摆手。“不妨事,举手之劳。不瞒你说,我也是穷人出身,先父就是做奴仆的。因为一件小事,活活被主人打死了。” 卫士说着,眼圈红了,眼中露出凶狠之色,扶刀的手也握得紧紧的,青筋暴露。 苍头很窘迫。 荀攸不紧不慢地说道:“老吾老以及人之老,足下有仁心,不愧是左将军麾下。” 卫士不好意思地笑笑,抬起手臂,拭去眼泪,转身走了。 有人送来了茶水点心,苍头接过,前后张罗着,服侍荀攸喝水吃东西。 “主君,早就听说天子虽然年幼,却是仁义明君,看来果然不差。主君没去蜀郡就职真是对了。” 荀攸点点头,喝了一口水,不时的瞥一眼院中来来往往的士卒。 虽然这些士卒大多面色黝黑,衣甲破旧,一看就知道是穷苦人出身,但精气神不错。 “君子德风,小人德草。能将黄巾旧部调教成这般模样,天子有过人之处。” “是呢,是呢。”苍头笑得额头的皱纹都浅了些。“老主君常说否极泰来。大汉遭此大难,却也得了一位少年英主,或许便是否极泰来了。” 两人说了一阵,刚刚接待他们的卫士按着刀,快步走了过来。 “荀君,左将军回来了。请随我来。” 荀攸刚刚起身,还没来得及穿鞋,杨奉便大步流星地赶了过来,一见荀攸,立刻放慢了脚步,拱起手,露出灿烂的笑容。 “足下便是颍川荀君?在下杨奉,幸会幸会。” 荀攸拱手还礼。“左将军,攸不请自来,叨扰了。” “哈哈哈……”杨奉笑得合不拢嘴。 他不认识荀攸,但是蜀郡太守和颍川荀氏的名头,足以让他兴奋异常。 从军这么久了,还是第一次有名士主动拜访。 果然跟了天子就是不一样。 第172章 平平无奇 杨奉将荀攸请入中庭,分宾主落座,询问荀攸来意。 荀攸直言,因道路堵塞,赴蜀郡上任不成,不得不回朝廷复命,途经此地。 杨奉也没多想,感慨了几句,殷勤的邀请荀攸留在这里,等天子来。在被荀攸婉拒后,他又退而求其次,请荀攸在府中留宿一夜。明天一早,派车马送荀攸西行。 荀攸欣然接受。 杨奉大喜,命人准备酒宴,款待荀攸。 为了表示隆重,他不仅命人屠牛宰羊,还召来了几个亲信将领作陪。 这些人全部出自白波军。家境稍好的不过是小有资产,温饱有余,粗识得几个字而已,谈不上读书习经。在荀攸面前,他们显得局促不安,频频出错,越发紧张。 荀攸看在眼里,心中不免疑惑。 这样一群人,真能击败李傕? 好奇之下,荀攸问起了战事经过。 一说到战事,杨奉等人立刻来了精神。 杨奉抢先说起了天子对他的器重,尤其是勉励他自立家门的事。想起那一幕,杨奉不禁唏嘘,心里的激动一如当初。 诸将深有同感,说起当初天子与将士同吃同住,一起讨论如何改进战术,调整阵地,为后来击败张绣、李应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对于杨奉一时怯懦,未敢主动出击,错失战机的事,他们默契的闭口不谈。 对杨奉与郭武出击,临阵斩杀李维的事,他们大谈特谈,还有意无意的模糊了斩杀李维的人选,让人一不小心会以为是杨奉所为。 荀攸听得很认真,时不时地还问几句,激发杨奉等人的谈兴,将气氛推向高潮。 杨奉兴致勃勃,高谈阔论,直至酩酊大醉。 宾主尽欢。 第二天一早,荀攸起程,坐着杨奉提供的车马,一路西行。 —— 潼关。 刘协负手站在塬上,看着远处的大河,以及大河对岸的山脉,感慨不已。 此时的潼关还只是一个要塞,规模并不大,但地势极为险要。 说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绝不为过。 潼关为人所知,要归功于马超。 在演义里,潼关一战,马超打得曹操割须断袍,狼狈之极。 历史上,这一战却是曹操声东击西,出奇制胜的精彩一战。 只不过历史不如演义精彩,而且大多数人更喜欢小鲜肉锦马超,所以割须断袍的故事流传更广。 “潼关建于何时?”刘协问道。 据说潼关是曹操所建,现在看来,这个说法绝对不靠谱。 兰台令史蔡琰抱着一卷木简,想了想,伸手撩起鬓边的一缕头发。 “具体何时立关,臣未见诸史书。但晋时有桃林塞,想来有些关系。” “桃林塞又是啥?”董宛探过头来,好奇地看着蔡琰。“这儿也没桃啊。” “贵人,那一片就是古桃林。春天时桃花满谷,美不胜收。”蔡琰伸手指了指东面。“据说当初夸父追日,追至此地。因干渴难忍,先喝干了河水。依然不足,又去喝渭水,未及而死。掷其杖,化为桃林。” 董宛惊得睁大了眼睛,发出惊呼。“好厉害。真有这样的人吗?” 蔡琰忍不住笑了。“夸父是神仙,真假却不好说。他的故事不见于正史,唯有《山海经》、《列子》有载,不排除有后人附会的可能。” 董宛有些失望,没有再问。 刘协却多了几分兴趣。“《山海经》、《列子》的来历可疑?” 蔡琰点点头。“这两部古籍早有提及,但见过的人屈指可数。以太史公之博学,也觉得《山海经》不可理喻,未曾详言。正式提及这两部古籍,乃是刘向、刘歆父子。刘歆为助王莽篡汉,借校书之际,编造了不少伪书,不排除这两部书也是编造的可能。” 说起学术,蔡琰神采奕奕,侃侃而谈。 刘协听得津津有味,董宛却觉得无趣,转身去一旁玩耍。 王越见状,命史阿跟着。这儿垒高沟深,万一摔下去,可能就直接摔死了。 蔡琰说了一会儿,突然话题一转。“陛下,臣这两日重读《太史公书》,忽有感悟。” 刘协转头看看蔡琰,笑了笑。 蔡琰抿了抿嘴唇。“陛下还记得王司徒曾说《太史公书》为谤书吗?” “记得。” “其实《太史公书》为谤书之说由来已久,最早甚至可以追述到孝武。太史公大概也清楚这一点,所以从未想过公布于世,而是藏诸名山。” “莫非这就是《孝武本纪》缺失的原因?” “是的,但又不完全是。” “何解?” “《孝武本纪》,也就是太史公书中的《今上本纪》已非太史公所着,如何非议孝武,无从考究。但保留下来的其他篇目中,依然有迹可循。” 蔡琰顿了顿,不动声色的转头看看四周,轻声说道:“比如《儒林列传》与《酷吏列传》。” 刘协看着蔡琰,静候下文。 他读过《史记》,但粗略知道大概,不清楚这些细节。 让他现在去翻书,他也未必能看得出问题。 蔡琰被刘协看得不安,眼神疑惑。“陛下……没读过这两篇?臣十三岁就读过了。” 刘协很受伤。 即使“他”很聪明,就读书而言,和蔡琰这种学霸比起来,他真是平平无奇。 即使是真学霸杨修,私下里也是对蔡琰很服气的。 “令史,你能否别用这种眼神看朕?不是每个人都有一个家藏万卷、精通典籍的父亲,也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令史一样过目不忘。” 蔡琰尴尬地低下了头。“臣……失礼了,请陛下恕罪。” “罪不罪的就算了,你好好说一下,这两篇中有什么非议之辞。” “唯!”蔡琰应了一声,斟酌语句。 之前说得随意,无君臣之礼,以后可不能再这么随便了。 陛下不介意,不代表别人就不介意。万一被人弹劾,免官事小,连累了陛下名声事大。 正在蔡琰考虑怎么说的时候,裴潜快步走了过来。 “陛下,蜀郡太守,颍川荀攸请见。” 刘协又惊又喜,连声吩咐裴潜去引荀攸进见。 裴潜转身走了。 蔡琰如释重负,随即又进谏道:“陛下求贤若渴,固然难得,但颍川荀氏与袁绍牵连甚深。荀攸来意未明,不可不慎。” 第173章 一见如故 刘协觉得蔡琰说得有理。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关东群臣持币观望,两面下注是不争的事实。这些谋士又个个是九曲肥肠,谁知道他们心里究竟在想什么。被后世称为忠于汉室的荀彧都一直没有回应,以保密着称的荀攸更不能不防。 三国的顶级谋士中,贾诩以明哲保身着称,荀攸则以行事隐密着称,堪与汉初的陈平媲美。 他为曹操谋划的密计,绝大部分都没有流传下来。 心思之深,估计只有贾诩那种等级的人才能揣测。 刘协收起兴奋之情,站在塬上,看着东侧的大片桃林。 正值冬季,桃林没有一片叶子,在高低曲折的黄土映衬下宛如轻烟,莫名萧索,让人心生惆怅。 神话已经褪色,辉煌也终将落幕。 大汉能不能浴火重生,尚未可知。 正如眼前的这道九曲黄流,随波逐流容易,逆水行舟却是何其困难。 想到失落处,刘协不由自主的叹了一口气。 “国破山河在……” 念了一句,忽然想起眼下正是冬季,下一句实在不应景,只得生生咽了回去。 太失败了。 蔡琰忽然说道:“古桃待春归。能经风霜苦,可饮清浊水。累累复累累,不似寻常味。” 刘协诧异地看着蔡琰。 这你也能接? 蔡琰微微一笑,向后退了一步。“陛下,荀攸来了。” 刘协抬头看去,只见一个中年男子在裴潜的引导下走了过来。其人中等身材,满面尘土,一看就是经过长途跋涉而来。坐车坐得久了,连走路都有些不太自然。 但荀攸的神情很淡然,不喜不悲。 他走到刘协面协,停住脚步,静静地看了刘协一眼,便垂下了眼皮,拱起手,行了一个大礼。 “蜀郡太守,臣攸,见过陛下。” 刘协伸手虚扶,轻声笑道:“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荀卿有救世之才,岂可避世求闲。你去不了蜀郡,亦是天意。” 荀攸微怔,随即从容说道:“陛下谬赞,臣不敢当。事若可为,臣自当竭尽全力。” 刘协又道:“能得荀卿之助,希望又多了一分。荀卿千里而来,可有妙计教我?” “下车伊始,未知详细,焉有妙计。”荀攸顿了顿。“倒是有一件事,想提醒陛下。” “说来听听。” “臣昨日午时,在曹阳亭遇到了郭图。” “哦?”刘协稍作迟疑,突然说道:“他走得很急啊,昨天午时便到了曹阳亭?” 荀攸的眼中露出一丝笑意。“他的确走得很急。臣揣测,他此刻应该已经过了河,取道安邑。” “安邑?”刘协警惕起来,示意裴潜取地图来。 裴潜取出随身携带的地图,铺在地上,用土块压住。 刘协单腿跪地,蹲在地图前,越看越不安。 郭图大前天晚上脱身,昨天中午便到了曹阳亭,两天一夜的时间赶了三百多里,这个速度很快。他这么急着离开,却又取道安邑,而不是直接由陕县东行,经洛阳回邺城,自然有目的。 “荀卿,何以见得郭图一定会去安邑?” “郭图为人,最好颜面。奉命出使不成,受刑折齿,必引为奇耻大辱,非报复不可。河东卫氏,号为豪族,与袁绍有旧。郭图若欲报仇,去安邑,求救于卫氏,最易成事。” 刘协转身看着蔡琰。“有这样的事?” 蔡琰点点头,垂着眼皮。“当初我与卫氏结亲,便是由袁氏为媒。” 刘协恍然。 他一直很奇怪,陈留蔡氏虽不是一等一的世族,却也是数得上的官宦世家。蔡邕的叔父蔡质官至卫尉,蔡邕的父亲英年早逝,官做得不大,但蔡邕的母亲却是司徒袁滂之妹。蔡邕本人官不大,却是当世大儒。 他怎么会将心肝一样的女儿远嫁到河东,而且是名不见经传的卫氏。 河东无大族,河东卫氏成为世族是西晋的事,眼下的河东卫氏就是一个地方豪族,卫氏兄弟一个出仕的也没有,和陈留蔡氏根本不是一个层次。 如果没有人做媒,这桩婚事根本不可能出现。 原来是袁氏出面。 蔡琰没有直接说是袁氏的哪个人,但这个不重要。 袁隗等人都被杀了,袁氏的人脉都归袁绍所有。卫氏要报答袁氏,答应郭图的可能性极大。 如果郭图再说蔡琰就在他身边,卫氏更没有拒绝的理由。 大意了。 杨彪、田芬有危险,河东可能会出事。 刘协心里很恼火,但是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着急解决不了问题,后悔也无药可知,现在能做的就是想办法补救。 “荀卿可有解决之道?” 荀攸却上下打量了蔡琰两眼。“敢问陛下,这莫不是……蔡伯喈女?” 蔡琰欠身施礼。“陈留蔡琰,见过荀君。” 荀攸点点头,还了一礼。“夫人在河东时,可知卫固其人?” “卫固好为游侠,武断乡曲,常有犯法之事。卫氏族中长老虽有训斥,却无可奈何。” 荀攸转头看向刘协。“陛下,郭图此去河东,必寻卫固,诱以官爵。阻拦怕是来不及,不如将计就计,拖住郭图,先解上党之危。” 刘协心中一动,便明白了荀攸的意思。 郭图含恨而去,一心报复,绝不会满足在于河东搞事,上党更关键。 卫氏再有实力,毕竟只是地方豪强,有上千的私人部曲便是极限。面对大军,卫氏坚持不了太久。可若是袁绍派人取上党,再率上党之兵增援河东,情况就不一样了。 钟繇刚到上党,下车伊始,毫无根基。论对上党人的影响力,他远远不如门生故吏遍天下的袁氏。袁绍一纸书到,钟繇很可能就被人绑了。 既然河东之乱不可避免,不如先放一放,让他嚣张几天,等控制了上党之后,再回头收拾他。 等几天,还能看看河东人心,给那些心向袁氏的人一个跳出来的机会,一起收拾了。 荀攸几句话,就展示了他从战略到战术的过人眼光,也显示了他的诚意。 “甚好。”刘协欣慰地看着荀攸。“蜀郡太守做不成,你就改任侍中,随朕到河东走一遭。” 荀攸一直在打量刘协的脸色,见刘协从容不迫,迅速做出决断,心中大为满意。 看来杨奉所言不虚,天子身负天命,是难得的奇才。 如果大汉还有中兴的机会,必是眼前少年。 相比之下,袁绍、曹操都望尘莫及,袁术、刘表更不值一提。 “唯。”荀攸躬身施礼。 第174章 惺惺相惜 蔡琰很无奈。 天子刚刚还接受了她的建议,要谨慎对待。眼睛一转,就对荀攸坦诚相待,引为近臣。 这未免有些草率。 趁着荀攸去洗漱、更衣,领取印绶,蔡琰委婉的提醒刘协不要轻信于人。 刘协无声地笑了。 “令史与荀攸不熟,有些担心,也是情理之中的事。虽不敢说荀攸是毫无保留,但他想效忠朝廷,搏一把前程,却是可以确定的。若非如此,他又何必提醒上党之危?” “陛下熟悉荀攸?” “略知一二。”刘协想了想,又道:“你回头查一查,是谁辟召荀攸为吏,又推举他为官的。” “唯。”见刘协胸有成竹,蔡琰没有再多说。“陛下,最近案牍增多,竹木简供应不及,需少府增加人手,有时伐竹木制简。” “很急么?” “很急。”蔡琰晃了晃手里的竹简。天子刚刚与荀攸讨论形势,她又记了一大卷。“除了起居注、会议记录,还有大量抄送公卿的副本要写。即使副本收回后可以削去再写,也需要人手来处理……” 看着絮絮叼叼地说个不停的蔡琰,刘协也有点无奈。 竹木简成本高,又笨重,是个很现实的限制。 “先坚持两天,或者到营里招募一些不识字的妇人帮忙处理回收的简,等到了河东,想办法建纸坊造纸。总是捧着一大卷简跟着,朕怕你这手将来会落下病根。” “造纸?这倒是个办法,只怕人手不足。” “从大臣、将士的家眷中招募,闲着也是闲着,干点活,还能挣点钱补贴家用。”刘协想了想,又道:“回头你与夫人商量一下,看她有没有兴趣来主持这件事。” 蔡琰觉得有理。大臣、将士大多有家眷,又从李傕营中解救了不少俘虏,也是以妇人为主。这些人干不了重体力活,只能为将士们洗衣、做饭,混口饭吃,免不了受人轻视。 如果能建个纸坊,将她们集中到纸坊里工作,也能落个耳根清静。 —— 夕阳落山,大地陷入黑暗,大营里点起了星星灯火。 刘协回到大营里,荀攸正在帐前等候,与贾诩说着闲话。 裴潜站在一旁。 见刘协走来,三人不约而同的转过身,向刘协行礼。 刘协一边还礼,一边对裴潜说道:“河东竹木多么?” 裴潜说道:“河东多山,竹木繁盛,处处皆是。” “既然如此,河东可有造纸的纸坊?” “纸坊倒是有,只是技术一般,粗糙不堪用。读书人还是喜欢山东纸,奈何价高难得,不如竹木实惠。” “如今公文太多,竹木简消耗太大,笨重不便,还是用纸好。” 裴潜忍不住说道:“陛下,纸虽轻便,却不便宜,大量使用,怕是承受不起。” “那就想办法降低成本。”刘协摆摆手,打断了裴潜。“你去各营问问,有没有会造纸的,哪怕知道一星半点也行。聚在一起拼凑一下,或许就知道如何造纸了。” 裴潜应了,转身去了。 刘协邀贾诩、荀攸入帐,各自落座。伏寿与宋都安排宫女布席,端上晚餐。 晚餐很简单,一人一碗麦粥,一块胡饼,酱一碟,豉一碟。 刘协也不客气,拿起饼,蘸了些酱,咬了一口。 贾诩早就习惯了,端起麦粥喝了一口,又掰下半块饼,蘸了点酱,咬了一小口,慢慢咀嚼起来。 荀攸见状,有样学样,只是麦粥入口时皱了一下眉。 刘协吃得快,便取过一份公文来看,却是大司农张义送来的消息。 韩遂、马腾有举兵向关中的迹象。关中仅有老弱两万,骑兵也极少,恐怕难以应付。 此外,益州牧刘璋上表,奏荆州牧刘表不臣。因汉中为米贼所占,道路不通,是以上表耽搁了大半年时间,直到张义安抚关中,才由张义转交。 刘协很不以为然。 刘焉在世的时候,曾派兵与韩遂、马腾联手,进攻李傕等人。如今却说米贼阻道,不能交通,摆明了就是借口。 你以为朕不知道所谓米贼就是你们养的看门狗。 只不过如今刘焉气死了,刘璋上位,与张鲁翻了脸,弄假成真也有可能。 等荀攸吃完,刘协将刘璋的上表递过他。 荀攸看了一眼,又递了回来。 “刘璋愔弱,益州自顾不暇,难成大事。陛下不妨征召益州才俊入朝,以维系益州人心不失。至于汉中,张鲁以五斗米道义羁縻庶民,颇得人心,倒是要小心些,以免坐大难制。” “你熟悉张鲁么?” “不熟悉。”荀攸摇摇头。“不过以道惑人者,多为糊涂人,不足为患。” 刘协多少有些意外。“黄巾之祸亦不足为鉴?” 荀攸淡淡地说道:“黄巾八方俱起,号称百万,看似声势浩大,然而张角一死,便分崩离析,溃不成军。如今各据一方,看似有席卷之势,其实不过是釜底游鱼,挣扎求生。曹操在兖州,公孙瓒在冀州,都曾大破黄巾。袁绍入黑山,也是所战辄胜,未见可惧之处。” 他顿了顿,又道:“黄巾之祸,不在其烈,而在其久。欲根治之,非行王道不可。王道行于天下,黄巾自然如洪水归道,化为涓涓细流。” 刘协深以为然,对荀攸又高看了一眼。 等贾诩吃完,刘协让荀攸将刚才的建议又说了一遍,贾诩静静地听完,点头表示同意。 但他随即又提了一个问题:派谁去上党为佳? 荀攸没表态。 刘协心里已有人选。 上党与袁绍的大本营邺城相接,境内又有正被袁绍打得节节败退的黑山军张燕部,派杨奉去最合适不过。既能协助钟繇守上党,又能联络黑山军,一举两得。 但他没直接说,而是反问贾诩。 “先生以为谁是适合?” “前将军段煨。”贾诩淡淡地说道。 刘协心中诧异,贾诩的态度如此坚决,根本没有讨论的意思,而是强烈建议。 对贾诩来说,这可不多见。 “先生有何理由,不妨说来听听?” 贾诩摇摇头。“无他,唯形势所宜。若是由上党攻邺城,左将军杨奉更合适。若是守上党,阻止袁绍西进,前将军段煨最合适。” 刘协恍然大悟。 他不动声色,转向荀攸。“侍中以为如何?” 荀攸欠身一拜。“贾侍中不愧是凉州智士,发无不中。” 第175章 同病相怜 刘协随即问了另一个问题,关中怎么办? 贾诩抬起头。“臣走一趟,或许能解关中之危,并为陛下招集数千精骑。” “韩遂、马腾肯听吗?” “韩遂有野心,未必肯听,但马腾肯定会听。只要马腾不出兵,韩遂就不敢轻举妄动。” 刘协想了想,觉得贾诩说得有理。 难得贾诩如此积极主动,就让他去办。能办得成更好,办不成,将来也不至于有遗憾。 “只是先生一走,朕这里有事,和谁商量呢?” 贾诩转头看向荀攸,露出一丝浅笑。“陛下,荀侍中正当壮年,多谋善断,临危不乱。有他为陛下出谋划策,陛下必能出奇制胜,捷报频传。” 刘协眉梢轻扬。 他信任荀攸,是因为他知道荀攸是何等样人。 贾诩如此信任荀攸,却有些奇怪。他们应该没有什么接触才对。 贾诩此时主动请求去凉州,是避嫌,还是试探? “二位以前有过交往?”刘协看看贾诩,又看看刘协,面带浅笑。 荀攸摇摇头,同样疑惑地看着贾诩。 贾诩抚须而笑。“交往没有,交手倒是有过。荀侍中有定力,身陷囹圄亦不动声色,臣甚是佩服。” 荀攸变了脸色。“原来是你?” 贾诩点点头。“是我。荀侍中,党人重名声,少实才,绝非良伴,当敬而远之。” 荀攸沉吟片刻,拱手施礼。“多谢先生。”随即又转向刘协说道:“陛下有所不知,当初董卓乱政,臣与议郎郑公业(郑泰)、长史何伯求(何颙),及侍中种元甫(种辑)、越骑校尉伍德瑜(伍琼)合谋,行刺董卓。筹划不密,臣与何伯求被捕。奇怪的是一直没有廷鞫,在狱中等了十几天就释放了。” 刘协看向贾诩。“是先生下令抓人?” 贾诩叹了一口气。“臣身为董卓谋士,不能坐视董卓被刺,又不忍忠义之人死于非命,只好趁其行迹未彰,抓捕入狱。可惜,当时不知道伍德瑜也参与其事,只抓了荀侍中与何伯求。何伯求忧愤而死,荀侍中不动如山,始终未露一点破绽。” 刘协不禁哑然失笑。 这算不是冤家不聚头? 贾诩、荀攸也相视而笑,自有相惜之意。 商议已定,刘协命人拟诏,使贾诩持节招抚韩遂、马腾。段煨统兵,赶往上党,协助钟繇。杨奉也加快行程,争取尽快渡河,联络白波军,准备作战。 —— 出了帐,贾诩、荀攸心有灵犀地停住了脚步。 “先生,河东再会。” 贾诩抚着胡须笑了笑。“河东何足道哉。你我再会之时,当在美稷。” 荀攸想了想,颌首表示同意。“愿此战能重整河山,解肘腋之忧,重振华夏声威。” 贾诩叹了一口气。“公达,我很羡慕你啊。” “先生何出此言?” “我年近半百,余日无多,怕是看不到陛下重整河山的那一天。凤凰非梧桐不栖,公达身负绝世之才,当善加珍惜,莫使岁月空付。” 荀攸拱拱手,施了一礼。“多谢先生提携。” 贾诩拱手还礼,缓缓向前走去。 荀攸跟了上去,落后半步。 两人谁也不说话,却又仿佛什么都说了。 —— 刘协洗漱完毕,重新坐回案前。 和贾诩、荀攸说话耽误了一些时间,他还有不少公文要处理。 很多事其实并不需要他来决定,但司徒赵温、司空张喜仿佛是故意的,不管多大的事,哪怕他们已经做出了决定,也要送到他这儿来过一遍。 美名其曰,让他熟悉政务。 刘协的确也需要熟悉政务,哪怕以后放权,也是建立在他通晓政务的基础上。要不然三公九卿来汇报政务,他一窍不通,难免为人所欺。 好在尚书令裴茂贴心,将可能有问题的地方都做了标注,让他少跳了不少坑。 处理完毕,已是半夜。侍寝的宋都熬不住,已经睡了一觉,被刘协上床的动静吵醒,揉着惺忪的眼睛起身服侍。 刘协上了床,身体很累,脑子却停不下来。 他想起了蔡琰说的《儒林列传》和《酷吏列传》,便问了宋都一句。 “你读过《太史公书》吗?” “没有,臣妾只读过曹大家的《女诫》。”宋都发了一会儿愣。“现在想来,好像没用。” “为何这么说?” 宋都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打起了呼噜,竟是睡着了。 刘协哭笑不得,掖好被角,吹灭了灯,闭上眼睛。 —— 隔壁帐中,蔡琰也收起了最后一份文书,张开双臂,伸了个懒腰。 唐姬走了过来,将一碗粥摆在蔡琰面前。“喝粥。喝完粥,起来走两步,活动一下再睡。” “多谢夫人。”蔡琰接过碗,笑道:“我何德何能,竟让夫人为我准备宵夜。” “你何德何能?你的德能大了。”唐姬也笑道:“自从你做了这个令史,多少女子跟着沾了光。哪怕只是一些小事,也足以让人欣慰。” 蔡琰眼睛发亮。“是啊,有事可做,就像浮萍有了根,心里有着落了。”她喝了一口粥,又道:“夫人愿意接受纸坊的事么?” “我还没定。”唐姬靠在案上,看着蔡琰。“昭姬,你说我应该接受这件事吗?按理说,这应该由尚方负责才合乎制度。天子体谅我,我自然感激。只是因此违了制度,未免不妥。” 蔡琰摇摇头。“天子是怎么想的,我也不清楚。至于制度,夫人大可不必担心。丧乱之际,诸事从权,岂能尽依制度。依我看,天子要做的事很多,尚方届时只怕应付不过来。夫人若能帮着分担一些,自然是好的。” “既然你这么说,那我明天就去营里看看。昭姬,你有空闲吗?若能陪我一起去,那就更好了。” 蔡琰看了唐姬一眼,笑道:“夫人何不带上宋贵人或者董贵人?她们一定很乐意,尤其是董贵人。” 想到闲不住的董宛,唐姬忍不住笑了声。 蔡琰盯着唐姬,眼睛眨也不眨。 唐姬不解,伸手摸了摸脸。“怎么了?” “夫人笑起来真好看。”蔡琰收回目光。“或许这就是天子所愿。劫难过后,哪怕是简单的一笑,也是如此可贵。” 唐姬幽幽地叹了一口气,伸手揽着蔡琰,轻轻地晃了晃。 “诚如天子所言,我们都是天涯沦落人。” 第176章 谁之过欤 刘协尚未渡河,就收到了河东太守王邑送来的急讯。 安邑卫氏为乱,拘禁了太尉杨彪,并包围了太守府。 看完文书,刘协想了一会儿,召来裴潜。 “卫氏为乱,会有人响应他吗?” 裴潜不假思索。“肯定有。安邑卫氏为河东着姓,世为郡吏,宗族强盛,故吏、姻亲甚多。” 刘协点了点头。 卫氏牵连这么广,他就放心了。 拔起萝卜带起泥,趁这个机会收拾一批人,对将来治理河东有好处。 “你父子在朝,卫氏会不会危及你的家人?” 裴潜从容说道:“卫氏虽强,手却伸不到闻喜。” 刘协很满意。“你去左将军营中,协助左将军抢占盐池、铁官。” 裴潜愣了一下,心情变得非常复杂。 一方面热血上涌,另一方面又觉得背后凉风习习。 入职不到半个月就得到重用,这是天子对他的器重。 天子派杨奉先行,却不是去救人,而是抢占盐池、铁官,这是欲行庄公克段之计啊。 亏得闻喜裴氏早早向天子称臣,否则这一次说不定就卷进去了。 河东豪族的实力是不弱,可是天子麾下不仅有白波军,还有西凉劲卒,踏平河东易如反掌。 裴潜不敢怠慢,领了诏书,匆匆而去。 刘协随即又召来卫尉士孙瑞。“太尉被卫固拘禁,你就勉为其难,先行履职。” 士孙瑞神情窘迫。“陛下,此乃卫固作乱,并非太尉失职。此时罢免,臣不敢奉诏。” 刘协说道:“没有罢免他,只是让你代行太尉之职,主持军事,部署平叛事宜。” 士孙瑞如释重负,拱手称谢。“臣奉诏。” 刘协随即命人找出刘表的贡献清单,交给士孙瑞。 行军作战,不仅要有兵马,还要有粮食、物资。眼下只有刘表的贡献可用。段煨、杨奉带走了一部分,剩下的数量有限,并不足以供应整个大军。 作战的事可以往后推一推,筹集粮食才是当前头等大事。 没有粮食,再强悍的军队也无法作战。 “卫尉辛苦,尽快拿出章程,以便朕观摩学习。” 士孙瑞拱手领命,心里却有些恨赵温、张喜。 你们急不可耐的争权,却让我跟着受累。 政务都是嘴上功夫,筹粮却是实实在在的任务。一日无粮,便得饿一日肚子。 —— 士孙瑞领了诏书,转身便去找尚书令裴茂。 事情紧急,他也没有绕弯子,开门见山的就问,河东能不能筹集到粮食? 就地筹集粮食,是成本最低、效率最高的办法。 裴茂一口否决。“没有。” 原因也很简单,自从黄巾举事以来,河东就没有太平过。 先是黄巾旧部白波军。 后来董卓入洛阳,又派人进驻河东,与白波军交战,连年不休。 再后来匈奴人告状不成,滞留河东,劫掠百姓。 近十年下来,除了那些有自保能力的大族、豪族,普通百姓能逃的都逃了。没有人,哪来的粮食? 土地再肥沃,没有耕种,也只能长草,不能自己种粮食。 士孙瑞横了裴茂一眼,欲言又止。 他知道了天子为什么在这个时候让他代行太尉之职了。 裴茂的话说得很明白,普通百姓都跑了,筹粮无从谈起。 但是那些有自保能力,没有跑的大族、豪族有粮。不仅有粮,而且有很多粮。 因为他们可以趁机兼并无主的土地,同时吸纳流民作为部曲。 向他们征集粮食,大概率可以解决问题。但他们的粮食不是白给的,必须有足够的利益进行交换。 朝廷能够拿来交换的,一是官,二是爵。 按理说,爵不可滥赏,官却没有这样的问题,封几个虚衔的官职很容易,也就是下道诏书的事。 天子的态度很明确,并不打算用封赏来解决问题。 士孙瑞也不赞同。 可是面对即将断粮的现实,他不得不考虑一个问题:为什么从四世三公的袁绍到安邑的豪族卫氏,那么多的大族都与朝廷离心离德。 普通百姓是活不下去了才造反,他们又是为了什么? 别人过得怎么样,他不清楚。袁家的生活有多奢侈,他却是一清二楚。 是朝廷的错,还是他们的错? “河内或许有粮。”裴茂提醒道。 “河内有粮,但是运输不便。”士孙瑞一声叹息。“纵使张杨肯出力,肩挑背扛,又能运多少粮食。途中消耗占去了大半,就算让河内所有人都来运粮,也支撑不了几万大军的开销。” 裴茂默然。 其实他知道解决办法,但他都说不出口。 得知天子派裴潜协助杨奉去控制盐池、铁官,他就意识到天子想干什么,但他却无法阻止。 这是天子对他们父子的一个考验。 杨奉是黄巾旧部出身,他现在只忠于天子,对河东大族没什么好感。天子让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别说控制盐池、铁官,逼得急了,他甚至可能劫掠河东。 这种事又不是没干过,只不过那时候的白波军攻坚能力太弱,无法打破大族的坞堡而已。 如今的杨奉经过天子调教,战力飚升,那些坞堡未必还能挡得住他。 在天子和河东大族之间,他只能选天子。 可是让他建议士孙瑞也对河东大族下手,他也做不到,只能装聋作哑。 他相信,士孙瑞和他一样,不是想不到,而是做不出,至少无法说得理直气壮。 两人默契的顾左右而言他,心情都有些沉重。 过了好久,裴茂一声长叹。“郭图害人不浅。” 士孙瑞冷笑一声:“若卫氏如巨光一样忠于朝廷,纵有十个郭图,又能奈何?巨光此言,殊为不当,当深自反省。” 说完,他站了起来,甩甩袖子,扬长而去。 裴茂面红耳赤,喏喏无言,心中一阵阵的不安。 他看得出,士孙瑞已经有了决断,有人要为他们的选择付出代价了。 很快,士孙瑞就以假太尉的身份,召集司徒赵温、司空张喜商议河东事宜。在会上,他开门见山的提出两条意见: 一是郭图身为袁绍使者,对天子不敬,又煽动河东人叛乱。这是他个人的选择,还是袁绍的指使,司徒府当以公文询问,命袁绍上表请罪,说明情况。 纵使这是郭图的个人决定,袁绍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何况袁绍本人的屁股也不干净。 二是以安邑卫氏为首的河东人藐视朝廷律法,拘禁三公,形同谋逆。太尉府当率兵平叛,对首恶严惩不怠,相关人员酌情处置。 面对态度强硬的士孙瑞,赵温等人面面相觑,却无言以对,只得表示同意,共同上书请诏。 第177章 勿谓言之不预 得到赵温、张喜的支持,士孙瑞就匆匆告辞。 他要指挥大军渡河,没时间闲扯,讨论那些细节。 赵温接着主持会议,却抚着胡须半天没说话。一不小心,胡须捻断了好几根,心疼得他直哆嗦。 “子柔,别犹豫啦,赶紧拿个章程。”张喜催促道。 “怎么拿章程?”赵温反问道:“给袁绍的诏书如何抬头,是渤海太守,还是冀州牧?” 张喜顿时僵住,讪讪地闭上了嘴巴。 这是一个大麻烦,也是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 若以朝廷诏书论——不管这个诏书是不是天子本意——袁绍的官职只有渤海太守是合法的。 车骑将军是自号,冀州牧则是从韩馥手中夺来的。 如果给袁绍的诏书中承认现实,等于允许了这一类行为,朝廷将如周天子承认三家分晋一般,重振朝廷尊严也就无从谈起,不会有人再把朝廷的诏书当回事。 如果不承认现实,那就等于和袁绍撕破脸,再无缓和的可能。 让袁绍接受现实,自去冀州牧,等待朝廷的封拜,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赵温连声叹息,恨不得将士孙瑞拉过来骂一顿。 不过他也清楚,士孙瑞的压力比他还要大。 天子让他代行太尉,既是兑现之前的承诺,也是对他的考验。 如果士孙瑞不能完成平定卫氏叛乱的任务,假太尉就无法为真,重掌兵权的事也就无从谈起。 所以士孙瑞不能退,他也不能退,只能硬着头皮上。 左思右想后,赵温执笔上书,请天子下诏,斥责袁绍以郭图事。 他心存侥幸,以行车骑将军,领冀州牧称呼袁绍,试探天子之意。 —— 刘协看完赵温的上书,轻轻放在案上,眼皮轻抬。 “司徒,袁绍心中还有朝廷吗?” 赵温汗如雨下。“陛下……何出此言?” 刘协不理他,接着又问了一句。“这些年,朝廷艰苦求生,可曾得袁绍一丝助力?” 赵温不敢再说话了,只是连连叩头。 天子的声音虽然不大,语气却很重,没有一点和袁绍讲和的意思。 “司徒,袁绍听从太仆和解,并非心有朝廷。他想做的可不是齐桓公。”刘协将赵温的上书轻轻推了回去。“朕劝司徒莫存侥幸,与虎谋皮不成,反为虎伤。朝廷仅剩一点颜面,不可轻易与人。朕与诸君辛苦坚持,可不是为了给他袁绍做嫁衣。” 赵温再拜。“臣荒悖,请陛下降罪。”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刘协淡淡地说道:“以后谨慎些就是了。” 说着,刘协又转头对一旁的蔡琰说道:“今日事,暂且不记入起居注。” 蔡琰应了一声。 “谢陛下。”赵温如逢大赦,连忙接过案上的上书,塞进袖子里,再拜,退出。 出了帐,一阵风吹来,赵温遍体生凉,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战。 帐内,蔡琰写完最后一个字,收起木简。 “陛下,当真要与袁绍决裂吗?” 刘协哼了一声:“他想一毛不拔,就名正言顺的占据冀州,哪来这样的好事?再怎么说,朝廷的诏书也不是废纸,想要就要,总得付出一点代价。” 蔡琰忍不住提醒道:“君子慎独,陛下更当慎言。这要是记入起居注,绝非圣君所宜。” 刘协叹了一口气。“朕怕是做不成圣君。” “陛下何为此言?” “内圣外王,谈何容易。你熟读史书,可知古往今来,哪一位能当得此语?”刘协摇摇头。“朕不敢好高骛远,只希望能做好眼前事,无愧于此生,便心满意足。” 蔡琰想了一会。“难道在陛下心中,尧也算不上内圣外王?” “亲亲贤贤,他连儿子都没教好,甚至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还谈什么内圣外王。且依天人感应之说,终尧之世,连年大水,天下汤汤,可见上天对他也是不满意的。” 蔡琰的脸色一僵,想了片刻,又道:“那舜呢?” “舜在位的时候,也一样是连年大水啊,而且他儿子商均也不肖。” “这……”蔡琰无言以对。 天子明明是在胡扯,可是她却找不出反驳的理由。 见学霸蔡琰语塞,刘协忍不住放声大笑,刚才被赵温气出来的郁闷总算消散了些。 蔡琰很无奈。“陛下,巧言绝非天子美德。” “令史说得对,巧言绝非美德。”刘协说道,不等蔡琰释然,他又补了一句。“可这并不是朕巧言善辩,而是史书所载,有感而发。你不能自圆其说,就说朕是巧言,这可是欲加之罪。” 蔡琰张口结舌,神情尴尬。 —— 赵温病了,高烧不退,浑身无力。 刘协得知消息,不顾众人劝阻,亲自去探望赵温。 赵温挣扎着起身,向刘协告罪。 刘协用手背试了试赵温的额头,确实烫手,不是装病。 “司徒是身体受了凉,还是心里受了凉?”刘协含笑看着赵温。“大丈夫当雄飞,安可雌伏。司徒言犹在耳,令人振奋。如今正是雄飞之时,司徒怎么反倒病倒了?” 赵温苦笑。“陛下,臣已是花甲之年,少年时的狂妄之言,何敢再提。臣也有幸,能于此时此地,重见大汉中兴之机。奈何岁月不饶人,怕是余日无多。此时一病,不能能否再起。臣有几句肺腑之言,想与陛下言说。” 刘协摆摆赵温的手。“司徒言重了。你只是受了凉而已,休息几日便好了,何至于此。” 赵温反手握着刘协,恳切地说道:“人年五十不为夭。臣寿五十有九,心满意足。若陛下能听臣言,臣虽死而无憾。” 刘协叹了一口气。“司徒切莫如此,朕听着便是。” “谢陛下。”赵温喘了两口气。“陛下锐意进取,志在中兴,此诚大汉之幸。然,大汉积弊已深,纵有仙药,也难以一朝而起。董子曰:正其道不谋其利,修其理不急其功。陛下当文武并用,张弛有度,积三十年之功,而太平可至。” 刘协盯着赵温看了好一会儿,沉吟良久。 “司徒之言,朕虽不能完全领悟,却愿意试一试。这样,诏书暂且不行,司徒作书与袁绍。若他能诚心改过,效忠朝廷,朕可既往不咎,拜其为车骑将军、冀州牧。如果他愿意,入朝主政亦可,朕将以大将军之位待之。” 赵温又惊又喜,坐了起来,双手紧握刘协。“陛下,所言当真?” “朕言出必践。袁绍肯来,朕必以礼相待。袁绍若执迷不悟,心存侥幸……”刘协抽回手,站了起来,俯视着赵温,淡淡地说道:“朝廷自有斧钺,少不得拿他示众,勿谓言之不预也。” 第178章 荀攸论袁 刘协转身出去了。 赵温坐在榻上,出了一身冷汗,半天没动弹。 他很清楚,天子很生气。 那句“勿谓言之不预”不仅是对袁绍说的,更是对他说的。 天子给他面子,愿意再给袁绍一个机会。只要袁绍肯低头称臣,不仅眼前的富贵能保住,还可以更进一步,位极人臣。 这个让步足够大,对得起他的谏言,几乎让他承受不起。 赵温叹息再三,越想越觉得惭愧。 过了一会儿,司空张喜推帐而入。“子柔,奈何?” 赵温看了张喜一眼,忽然觉得一阵脸红。 身为天子三公,却一心想着为袁绍争取利益,简直是大臣之耻。 更让他觉得羞耻的是,他比张喜有过之而无不及,甚至以死相逼,简直是卑鄙下作。 赵温忍着恶心,将刚才与天子的对话说了一遍。 张喜眉头微皱,咂了咂嘴。“子柔,你说这是谁的主意?贾诩还是荀攸?” “为何不是天子自己的决定?”赵温没好气的说道:“难道他早就知道我会死谏?” “呃……”张喜神情尴尬,连忙拍拍赵温的手,以示歉意。“子柔此计,实在高明,谁能预料得到呢。我只是觉得天子高明,明知袁绍不可能来……” “等等。”赵温霍然坐起,一把抓住张喜的肩膀。“袁绍不可能来?” 张喜惊讶地看着赵温。“子柔,你不会觉得袁绍会来?他心存何念,你难道不知道?” 赵温瞪着张喜,嘴唇翕动,几次欲言又止。 “你确定他不会来?”赵温觉得浑身无力。 张喜犹豫了片刻,用力地点点头。“十有八九。” 赵温吁了一口气。“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尽力了。” —— 刘协回到御帐,坐在案前,气犹未定。 赵温的表现让他很生气,同时也让他见识了袁绍的影响力。 赵温是益州人,和袁氏并没有直接的关系。他都能为袁绍如此卖力,其他人可想而知。 比如司空张喜。 张喜就是汝南人,和袁氏关系密切。 “陛下。”蔡琰将刚写完的记录递了过来。 刘协看了一遍,心情渐渐平复。“令史,朕的决定是不是有些孟浪?” 蔡琰低下头。“臣不谙政务,不敢妄言。陛下若有疑,何不咨询其近臣,比如荀侍中。他为人机敏,观察入微,定能为陛下解惑决疑。” 刘协笑了两声。“令史今日为何如此谦逊?” 蔡琰神情窘迫,讪讪说道:“臣随陛下左右,见得越多,越是觉得自己浅陋。这朝堂之事,与史籍所载相去甚远,非臣能揣度。” 刘协眉梢轻扬。“令史此言,大有见识,将来不可限量。”他想了想,又道:“这是令尊的教诲吗?” 蔡琰一时出神,沉默了一会儿。“诚如陛下所言,先父在时,的确讲过类似言语。如今想来,颇有自省之意。只是臣当时年轻气盛,未曾深思,如今身处朝堂,才渐渐明白他的意思。” 刘协暗自感慨。 这世家子弟就是世家子弟,从小耳濡目染,既高,进入状况也要比寒门子弟快很多。 刘协和蔡琰聊了两句,命人去请荀攸来。 刚才一时激愤,答应了赵温,现在想想,又有些后悔。 万一袁绍真来了,那该怎么办? 以袁绍的影响力,真要入朝主政,做了大将军,朝中文武还不唯他马首是瞻,自己这个皇帝就真的成了傀儡了。 说不定真成了献帝,献出帝位的皇帝。 时间不长,荀攸来了,一如既往的平静,如古井无波。 看完蔡琰刚刚完成的记录,荀攸拱手而坐。“陛下担心袁绍应召?” “他会来吗?” “不会。”荀攸说道:“尤其是在郭图受辱的情况下。” 刘协松了一口气。 “陛下其实不用担心袁绍。来与不来,并无分别。” “为何?” “袁绍身负高门之望,好为雍容,却又敏感自负,处处争先。占优势时,或能稍作退让,示以大度。处下风时,必争以毫厘,以示不屈。若他击溃公孙瓒,全取幽冀,或许会入朝辅政,以成周公之名。如今与公孙瓒纠缠不下,颜面大失,如何肯来。” 刘协反复斟酌一番,觉得荀攸说得有理。 袁绍岂是甘居人下之辈,认错更是万万不能的。 眼下他大破李傕,袁绍却被公孙瓒缠得筋疲力尽,哪有脸入朝辅政。 —— 大阳津。 建义将军、河内太守张杨带着几个亲卫站在岸边,远远地看着后将军杨定部的将士陆续登岸,依次列阵,心中阵阵不安。 得知天子大破李傕后,他亲自率领三千将士,身负粮食,翻山越岭而来,看到了意想不到的一幕。 本以为天子与李傕血战,就算不是两败俱伤,也应该伤兵满营,士气低落。 可是眼前的一切截然相反,不仅人数众多,而且个个精神抖擞,步履坚定。 一天前刚刚过去的卫尉营亦是如此。 粗略一看,卫尉营至少有五千步骑,其中还有不少髡头蛮胡。 这和他几年前在洛阳看到的卫尉营截然不同。 这让他对行太尉事的卫尉士孙瑞心生敬畏。 能将以洛阳浪荡子为主的卫尉营中调教成这般模样,士孙瑞堪称名将。 他很想和士孙瑞套套近乎,奈何士孙瑞没给他这个机会。派一个军吏来简单问了几句,让他就地等候天子,自己率部前行,赶往安邑。 在渡河惴惴不安的等了一天后,张杨终于可以见到天子。 先渡河的是后将军杨定,所部约四五千人。 登岸之后,杨定立刻部署将士警戒,阵势拉开,将张杨及部下驱离渡口五百步。将士人人披甲,刀在腰,弓上弦,如临大敌。 张杨很紧张。 他有三千人,但这三千人是行军状态,没有披甲。 如果杨定突然发起攻击,他根本来不及反应。 但他又不能下令将士披甲,这会让杨定怀疑他的用心,直接发起攻击。 虽然他带的都是精锐,却没有和杨定作战的勇气。 杨定的部下以西凉兵为主,军械也相对齐整,不是远道而来的他能够匹敌的。 他只能更加谦恭,耐心的等候天子驾临。 日头渐渐升高,又渐渐偏西,张杨筋疲力尽。 好在等待即将结束,天子乘坐的渡河正在缓缓靠岸,天子大纛在夕阳下闪闪发光。 第179章 软硬兼施 刘协提起衣摆,上了岸,站定。 杨定快步迎了过来,伸手虚扶,迅速看了一眼刘协,脸上笑容绽放。 “陛下不愧是英主,渡大河如履平地,面不改色。” 刘协瞅瞅杨定,没吭声,心里却考虑着回头要找杨修谈一谈。 让你辅佐杨定是为了教化西凉士卒,尽快让他们认同朝廷,而不是以杨定私人部曲自居。你怎么把杨定变成了舔狗? 朕要你何有,完全没领会精神嘛。 “将军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杨定又凑近了些,看到史阿扬起眉,手按在了刀柄上,这才停住脚步。“陛下,奉义将军、河内太守张杨求见,已经等了一天了。” 刘协哼了一声,没接杨定的茬。 张杨求见,他早就知道,士孙瑞已经派人来报告过。 即使杨定有责任报告,也不需要他本人前来。他此刻应该负起指挥之责,以防万一。 他这是急了。 前将军段煨、左将军杨奉先后出发,独立成军,只有他这个后将军和一心想做富家翁的右将军董承为伍,多少有点丢脸。 这显然是天子对他上次的表现不满,余怒未消。 见天子没反应,杨定又道:“陛下,臣刚才安排人捉了几尾鱼,都是又肥又大的鲤鱼,待会儿让人送来。不管是煮汤还是烤,味道都是极好的。” 刘协忍不住看了杨定一眼,你不会也是穿越的? “将军何时对美食有了研究?” 杨定咧着嘴笑了。“这都拜陛下派来的儒生教诲。他们说,圣人有言,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原本鲜鱼做成鱼脍最佳,只是这大河里的鱼土腥味太重,还是烤着吃最好,煮汤其次。” 刘协想骂人。 这他么谁挑的人,就挑出这种货色?满肚子文章,就记得“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八个字,还是在这种食物极其短缺的时候。 刘协摆摆手,示意杨定别再说了。 他怕控制不住情绪,又爆粗口,惹得蔡琰唠叨。 “传张杨进见。” “唯。”史阿去安排。 见天子脸色不悦,杨定也不知道自己错在哪儿了,拱手告辞,灰溜溜走了。 —— “陛下,建义将军,河内太守,臣杨,迎驾来迟,死罪死罪。”张杨快步上前,撩起衣摆就要跪。 刘协伸手扶住了张杨。 又不是朝堂上,毋须行跪拜之礼。 他看着眼前这个身材高大,却一脸惶恐的并州汉子,心情有些复杂。 虽说张杨见死不救令人恼火,但他却恨不起来。 都是并州人,张杨的性格简直太好了,好得近乎没主见,耳根子超级软。 钟繇去说两句,他就决定来勤王。 郭图去说两句,他又后悔了,转而观望。 但有一点,他从来没有背叛朝廷,也没有做出伤天害理的事,在无数军阀中独树一帜。 在历史上,他也是迎献帝东归的重要力量。 这个人不适合镇守一方,只适合执行命令,听指挥,做偏裨之将。 “将军辛苦了,这一路跋涉,一定很不容易。”刘协含笑说道。 张杨看着笑眯眯的天子,不解其意。“陛下,臣……不辛苦。” “连续行军一个月,不辛苦?”刘协脸上的笑容渐渐散去,眼神也有些不善。 张杨激零零打了个冷战,连忙低头请罪。“陛下,臣……臣原本应该早早赶来勤王,奈何为郭图所误,耽搁了时间。请陛下给臣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臣必全力以赴,以补前愆。” 刘协缓了神色。“将军当真愿意补过?” “千真万确。” “既然如此,将军与朕共赴河东,平定叛乱。”不等张杨回答,刘协抬起手臂一挥。“久闻天下精兵在并凉。华阴一战,朕已经见识过西凉兵的悍勇,如今也想看一看并州勇士的风采,希望将军不要让我失望。” 听到“华阴一战”四个字,再看看眼前乌泱泱的西凉兵,张杨心里最后一丝抗争的勇气烟消云散,俯首称臣。 “臣不才,愿为陛下效劳。” 见张杨答应得爽快,刘协缓了神色,问起了河内的情况。 张杨长吁短叹,大倒苦水。 河内这几年虽然没有发生大的战事,却也不太平。他名为河内太守,实际能控制的区域却只是中西部,东部有时候由黑山军张燕侵占,有时候被袁绍侵占,他哪个也惹不起,只好装聋作哑。 看着张杨委屈巴巴的样子,刘协越发无语。 都是并州人,你看吕布的经历多精彩,三巨头挑了两个,顺带暴打袁术。 “最近可有吕布的消息?” “听说他去了徐州,依附徐州牧刘备。具体的不太清楚,隔得太远了。” “你们没联络?” “之前有的,现在没有了。” “你说的之前,是他在兖州的时候?” 张杨神情尴尬,咽了口唾沫,嚅嚅地说道:“是,吕布邀我入河南,夹击曹操。臣听董昭之言,未敢轻动。” “董昭?”刘协心中一动,来了精神。 董昭虽然不如荀攸、贾诩有名,却也是实力不俗的谋士,否则不能与郭嘉、刘晔同传。 他记得董昭得确曾短时间依附张杨,好像就是这个时间点。 “是的,他是济阴定陶人,曾为袁绍效力。后因其弟董访在张邈军中,遭袁绍猜忌,便弃袁绍西行,到了河内,为臣谋划……” 刘协没理张杨说什么,他知道董昭是什么人。 这个人要是用好了,绝对是一口好刀。 他是因为弟弟董访才离开袁绍的,现在曹操正围攻张邈,董访有可能会死在曹操手里。 这个仇一旦结下了,就很难化解。 就算董访不死,他看着张邈的家人被杀,也会对曹操离心离德。 由董昭接任河内太守,既能挡住袁绍、曹操西进,又不会引起张杨反感。 “你来见驾,河内的事由董昭负责吗?” “是的。” “能得将军信任,可见这个董昭的确有些能力。”刘协笑道:“不如这样,将军在朕身边作战,建功立业,由董昭任河内太守,屯田殖谷,供应大军钱粮,如何?” 张杨张了张嘴,有心拒绝,却又不敢。犹豫半晌,点头答应。 “此外,你写封书信给吕布,就说朕欲驱逐胡虏,平定并州,亟须勇士为爪牙。徐州虽好,非猛虎宜居之地。刘备智短,非可侍之主。当速归。” 第180章 不速之客 张杨闷闷不乐。 他赶了几百路,带着粮食来迎驾,天子没给他一点赏赐,反而罢免了他的河内太守,又热情邀请吕布回归。 这区别也太明显了。 早知如此,还不如不来。 一旁负责记录的蔡琰心细,看到了张杨的沮丧,不动声色的提醒道:“陛下方有意平定并州,驱逐胡虏,张将军便奉诏勤王,来得正是时候。臣依稀记得,将军好像是云中人?当年泰山丁建阳任并州刺史,屡建战功,其中便有将军的功劳。” 张杨诧异地看向蔡琰,低落的心情为之振奋。 “这位是……” 刘协转头看向蔡琰,蔡琰使了个眼色,又瞥了一眼张杨。 刘协转头看看张杨,忽然警醒,明白了蔡琰的意思。 “她是蔡伯喈女,兰台令史蔡琰。” 张杨大喜,连忙拱手见礼。“原来是蔡先生的女儿,久仰,久仰。令史也知道我张杨?” 蔡琰还礼。“丁建阳麾下勇士,与飞将比肩,何人不知?” 张杨心中欢喜,连忙谦虚了几句。 蔡琰退到一旁,专心记录。 刘协与张杨攀谈起来,询问北疆形势。 张杨年轻时曾随丁原征战,虽说没有立下什么大功,却对北疆地理、人情颇有为熟。董卓入京后,他成为流寇,与于扶罗部分分合合,对匈奴人的情况也有切身体会。 刘协想讨平匈奴,张杨的经验非常有用。 毕竟朝廷中了解匈奴人的大臣有限,也就是杨奉有点经验。 西凉倒是有不少人曾随张奂、董卓征讨匈奴,但他们不是死了,就是不在眼前。 张杨简直是送上门的向导。 经蔡琰提醒,刘协重新认识了张杨的价值,态度也有所改变。 在清点了张杨带来的粮食后,刘协顺水推舟,拜张杨为骁骑将军。 骁骑将军虽然也是杂号将军,却比奉义将军来得正式一些,算是升了半级。 对张杨来说,升职是次要的,天子的态度才是重点。 得到赏赐,他不仅安了心,也重生斗志,迫不及待地想在接下来的战斗中一展身手。 “臣有并州骑士千人,皆是云中、雁门勇士,可为前锋。” 刘协正中下怀,又勉励了张杨几句,让他安心随驾征战,将来富贵可期。 封张杨为骁骑将军,就是想在凉州精骑之外再建一支并州精骑,增强实力的同时制衡西凉诸将,让他们不要太放肆。 急着召吕布回来,除了吕布的武力之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凉州人恨吕布,同时也怕吕布。 郭汜已经死了,西凉军中一时半会的根本找不到能和吕布单挑的人。 —— “陛下真的想召回吕布吗?”伏寿双手捧着碗,轻声问道。 “当然。”刘协说着,喝了一口鱼汤,又将已经煮烂的鱼肉细心的挑出来,送入口中。 太久没有吃到荤腥了,一点都不能浪费。 那些号称“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儒生也一样,处理鱼的时候离得远远的,吃的时候比谁都积极。如果不是有太多的同僚看着,不排除有人会捧着碗舔。 “陛下,吕布可是有罪之人。”伏寿声音更低。“洛阳的帝陵,大半是他掘的。” “朕知道,所以没有直接下诏让他回来。” “这有区别吗?”伏寿不解地看着刘协。 “希望能有。”刘协淡淡地说道,脸上不动声色,心里却乱成一团麻。 吕布的罪之重,甚至超过李傕、郭汜,与董卓比肩。 洛阳城北的帝陵大多是被吕布亲手掘坏的,里面的珍宝也经由他的手成了董卓的私财,如今散落四方,正如大汉的尊严,碎了一地。 召吕布回朝,并授以重任,必然会受到大臣的反对。 如果不施以惩戒,朝廷的面子也没地方搁。 可是怎么惩戒,这却是个问题,他还没找到合适的办法。 让张杨给吕布写信,而不是直接下诏,就是为了避免落人口实。 起居注里会有记录,但这些内容可以暂时不公开,毋须担心。 这件事,他只想和杨彪商量商量。 司徒赵温、司空张喜等人,太让他失望,他不想和那些身在朝廷心在袁的人商量这样的事。 伏寿低着头,嚅嚅说道:“既然陛下有了章程,臣妾就不多嘴了。” 刘协感受到了伏寿的失落,想了想,说道:“少傅这几日在忙什么?” 伏寿抬起头,看了刘协两眼,有点小委屈。“陛下这几日军政繁忙,无暇读书,他无事可做。” “你兄长呢?” “他……也一样。” 刘协皱皱眉。 伏完父子和张杨相似,做人太被动。不安排他们事情做,他们就天天摸鱼,连一点声音都没有。 “你有空问问你兄长,有没有兴趣去卫尉营中做个教师。” 伏寿喜上眉梢。“臣妾待会儿就派人去问。”随即又曲身行礼。“谢陛下。” 伏典就是个书生,除了读书、教书,什么也做不了。能到卫尉营做教师,教导卫士读书,总比教西凉兵读书来得安全。 “努力!”刘协递过去一个鼓励的眼神。 虽然伏完父子当不得大用,毕竟是国戚,忠诚度是足够的。尽可能的安排他们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合乎亲亲贤贤的道理,不会有人说闲话。 反倒是大公无私有点理想化,不具备操作性。 董承要用,伏完也要用,只是要用得合适,不能任人唯亲。 伏寿按捺不住喜悦,吩咐人去传伏典,让他来谢恩。 伏典还没到,有侍郎来报,河东太守王邑请见。 刘协大感意外。 之前收到消息,河东太守王邑和杨彪一起,被卫氏拘禁了。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是逃出来的,是被放出来的? 刘协想了一会,命人召蔡琰来。 “你熟悉河东太守王邑吗?” 蔡琰愣了一下。“略知一二。王邑字文都,北地泥阳人。师从故太尉刘宽文饶,为政亦有其师之风。应该是初平年间任河东太守的,具体是何时,臣不清楚,要查一查。” “他是刘宽的弟子?”刘协听过刘宽的名字,对他的事迹也有耳闻。 “是的。” 刘协点了点头,命人传王邑进见。 不用查了,既然和刘宽一个风格,他大致能猜到王邑的来意。 过了一会儿,王邑匆匆赶到。一见到刘协,还没说话,就拜倒在地,放声大哭。 刘协一声不吭,静静地看着王邑。 第181章 糊涂之人(乱武三国打赏加更) 王邑哭了一阵,见刘协坐着一动不动,全无反应,一时有点懵,不知所措。 他仰起脸,看了刘协一眼,发现刘协正看着他,眼神中带着几分不以为然。 “陛……陛下,臣……”王邑嘴一咧,又要哭。 刘协收回目光,取过一根鱼刺,慢条斯理地剔起了牙。 鱼处理得匆忙,不是很干净,有一小片鱼鳞卡在了牙缝里,怎么吸也吸不出来。 刘协取出鱼鳞,拈在手中看了看,曲指轻弹。 王邑趴在那里,泪流满面,却怎么也哭不出声。 看天子这架势,就算他哭出血,除了惹得天子不快,也没什么用。 “哭完了?” “啊……啊。”王邑窘迫不堪,脸色红一阵白一阵。 伏寿、蔡琰站在一旁,也有点手足无措,不知如何自处。 王邑是二千石的太守,天子这么做,有折辱大臣的嫌疑,很容易招人诟病。若是平时,她们少不得要劝两句。可是当着王邑的面,她们无论如何也不敢开口。 虽然天子并没有发怒,她们却感到了丝丝寒意。 天子是真的生气了。 “哭完了,就起来说话。没哭完,就接着哭,哭完再说。”刘协捻着手指,不紧不慢地说道:“离安邑还有好长一段路,你可以慢慢哭。” 王邑登时变了脸色,长身而起。 “陛下以为臣作伪乎?” 刘协面不改色,直视着王邑,眼神平静而从容,嘴角微挑。 四目相对,王邑渐渐承受不住,眼神开始躲闪,挣扎了几次后,终于还是低下了头。 “臣……有罪。” “何罪?”刘协抬起手,轻轻勾了勾手指,示意蔡琰记录。 王邑抬起头,刚准备请罪,一看蔡琰拿起笔,准备记录,立刻表示反对。 “陛下,臣有事上奏,后宫不宜在侧。” 伏寿躬身请退,蔡琰却一动不动,看向王邑的眼神中多了几分鄙夷。“敢告府君,我乃兰台令史蔡琰,负责编撰起居注。三公有事上奏,我亦不离陛下左右。” 王邑抗声道:“女子焉能编撰起居注?” 蔡琰不卑不亢。“敢告府君,起居注乃明德马皇后所创。” 王邑一口老血堵在了嗓子眼里,又生生咽了回去。 给他三个胆子,也不敢说明德马皇后的不是。 不过起居注是明德马皇后所创这件事,他还真不太清楚。 他眼珠转了转,突然想起一人。“你可是蔡伯喈女,河东卫氏之出妇?” 蔡琰的脸顿时胀得通红,气息也变得粗重起来,一双妙目死死的盯着王邑,恨不得一脚踹死他。 但她很快就恢复了平静,提起笔,在木简上写下一行字。 河东太守邑请罪,应对无状。 王邑只看到蔡琰写字,却不知道她在写什么,估摸着也没什么好话。心中后悔,嘴上却不肯示弱,大声说道:“陛下,臣恳请独对。” 刘协招手叫过一个侍郎。“朕累了,引他去见司徒。” 侍郎应了,转身走到王邑面前,伸手示意。 王邑面红耳赤,咬着牙,挺身站起,跟着侍郎走了。 蔡琰躬身施礼,双手将该写好的记录递到刘协面前。“陛下,臣……” 刘协瞥了一眼,淡淡地说了一句。 “很好。” —— 赵温刚刚吃完药,正在帐外散步消食。 上次与天子对话后,他的身体恢复得很快,已经能起身走动了。 看到王邑走来,他多少有些诧异。 “安邑叛乱平定了?” 王邑摇摇头,没说安邑的事,却将刚刚见驾的经过说了一遍。“赵公,天子以女子为官,乱了礼法,诸公可曾进谏?” 赵温上下打理了王邑两眼。“文都,令师的长者之风,你是一点也没学到啊。” 王邑抗声道:“先师是长者,却不是乡愿。” 赵温扬扬手,眉心拧成了疙瘩。“乃公身体不爽,没心情和你争论这些。所来何事?” 王邑叹了一口气。“赵公,卫氏闻太尉奉诏安抚安邑,是以请太尉小住几日,怎么就成了造反?这是谁在中伤卫氏?莫不是那出妇借机……” “闭嘴!”赵温大怒,圆睁双目,厉声喝道:“王邑,你也是朝廷之臣,名臣弟子,如何这般不辨是非?蔡伯喈女为何离开卫氏,你不清楚其中原委吗?卫氏是请太尉小住,还是被卫氏关押,你心里不清楚吗?你是朝廷的官员,不是卫氏的走狗!” 赵温说完,剧烈的咳嗽起来,咳得上气不接下气,不得不弯了腰,双手撑着膝盖。 尽管如此,他还是伸手一指王邑。 “掌嘴!我要替刘文饶教训教训这个混账东西。” 他身边的属吏面面相觑,谁也不敢上前。 赵温更加生气,左右一看,从一个卫士手中抢过一柄长戟,冲着王邑就刺。 王邑吓了一跳,转身就跑。 赵温年老体弱,又大病未愈,跟不上王邑,气得拄着长戟大骂。 “刘文饶一世英名,全毁在你这竖子手中。” 见赵温气成这样,王邑也不敢反驳,远远地站着,一脸懵逼。 他很迷茫。 从天子到赵温,一个个的都不正常。 属吏不敢怠慢,将赵温扶回帐篷,在床上躺倒,又帮他抚了好一会儿胸口,情绪才算平复了些。 王邑走到帐门口,探头探脑的向里看,却不敢进帐。 赵温喘匀了气,无力的摆摆手。 “你也别在我这儿等了,自诣廷尉狱,至少还能留个全尸。” 王邑吓了一跳,脸色顿时煞白,一个箭步冲了进来。 “赵公,何以至此?” 作为朝廷官员,能做到河东太守,他自然清楚自诣廷尉是什么意思。 赵温挺起身,瞪了王邑一眼。“何以至此?等你和郭图一样,你就知道何以至此了。你是自己去,还是我派人押你去?” 王邑打量了赵温两眼,心生寒意。 赵温这绝不是开玩笑。他如果不自己走,赵温真有可能派人将他押过去。 “赵公息怒,我去便是。”王邑拜了两拜,转身出帐。 赵温一声长叹,无力地摊在床上。 “大汉养士百年,养出这等糊涂之人,何其不幸。” 第182章 盘根错节 宣播很烦。 送走郭图之后,他就患得患失,觉也睡不好。整天顶着黑眼圈,萎靡不振。 郭图是得罪了,但天子那里也没能讨得了好。 又是送车又是送马,这要是传到天子耳朵里,天子会怎么想? 反正几次见面,宣播都觉得天子看他的眼神不善。 正发愁间,看到王邑排闼而入,如入无人之地,顿时大怒,拍案而起。 “尔是何人,敢在廷尉狱放肆?” 王邑拱拱手。“河东太守,北地王邑,奉司徒赵公命,自诣廷尉。” 宣播一时没反应过来,眨巴着眼睛,打量着王邑。 河东太守?不是被叛军拘禁了么,怎么突然出现这里,又来请罪? “所犯何罪?” “不知。”王邑昂然道:“或许是君前谏言切切,不合大臣之礼。” 宣播听了,不免心生同情。 自从有了起居注,在天子面前进谏都要小心些,不能说错话。王邑刚从安邑赶来,不知深浅,犯颜直谏,也是情有可原。 如此说来,自诣廷尉也就是走个过场,等天子气消了,自然下诏放人。 “说说,怎么个谏言切切。”宣播说道,命人做记录。 该走的流程还得走。 王邑从容入座,整理好衣摆,才不紧不慢地说了起来。 宣播的眉头渐渐皱起,待王邑说到蔡琰是卫氏之妇,面带鄙夷时,宣播忍不住插了一句。 “据我所知,你的先生是故太尉刘文饶?” “诚然。”王邑傲然道。 师从刘宽是他在仕途上最大的资本,他一直引以为傲。 “刘文饶号为长者,你怎么如何尖刻?蔡令史以大儒之女,下嫁卫氏。卫氏子无福早夭,不知怜惜蔡令史少年守寡,反倒苛责于人。你身为太守,不知淳厚风俗,反为卫氏张目,难道蔡伯喈女竟不如令师一侍婢?” 王邑愕然,一时语塞。 宣播提到了他的先师刘宽,他不太好回答。 刘宽素以宽厚着称,相关的轶事很多,其中一件便与他家的侍婢有关。 刘宽上朝前,侍婢奉主母之命,故意将肉羹泼在刘宽的朝服上,看他会不会因此生气。结果刘宽面不改色,反而关心侍婢的手有没有烫着,一时传为佳话。 蔡琰的身份当然比婢女贵重,卫氏所作所为,的确有失厚道,与刘宽相比,不吝千里。 王邑为卫氏辩护,轻视蔡琰,当然也不符乎其师门风气。 宣播对王邑的好感一落千丈,又问道:“你既是从安邑来,安邑叛乱的事如何,可曾汇报天子?” “我欲独对,奈何天子不准。” 宣播大怒,伸手一指。“卫氏叛乱,天子不辞劳苦亲征,你不提正事,却为一些小事大动干戈,何其糊涂。依我看,你不是君前失礼,你是心里根本没有朝廷。来人,给我拿下!” 一旁的属吏也听得不爽,如狼似虎的扑了过来,将王邑摁倒在地。 “拖出去,先打二十杖,杀杀他的威风。”宣播怒不可遏,厉声大喝。 河东的叛乱因郭图而起,王邑身为河东太守,居然为卫氏叫屈,自然也脱不了干系。他现在抓不到郭图,却可以拿送上门来的王邑撒撒气。 你这蠢货,一下子得罪了多少人。就算是你的老师刘宽死而复生,现在也救不了你。 王邑猝不及防,被拖了出去,摁倒在地上。 属吏们嫌他嘴臭,也没给他留面子。将衣摆掀起,露出白花花的屁股,连背都露出大半,操起棍子就打,下手极重。 王邑失声惨叫。 行军途中,为了安全起见,三公九卿都离御帐很近,王邑叫得这么惨,公卿大臣都吓了一跳,或是派人出来查看,或是亲自来问详情。 司空张喜也在其中。 认出是王邑,张喜吓了一跳,却没敢吱声。 他与王邑也有些渊源。 他的兄长张济与王邑的老师刘宽是好友兼同僚,他与王邑也见过很多次。 只不过时局动荡,上一次见面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听说河东叛乱,他原本还担心王邑的安全。看到王邑出现在廷尉,又受了刑,他本能的觉得可能和叛乱有关联。在了解真相之前,不能急于发表意见。 涉及到叛乱可是要族诛的,谁也救不了。 赵温在帐中也听得清楚,却不为所动,甚至不准属吏打听。 司空张喜来问,也被他以身体不佳为由婉拒了。 为了如何称呼袁绍的事,他现在不想看到张喜。 他也清楚张喜与王邑的渊源,想看看张喜如何解决这件事。 张喜站在帐中,如热锅上的蚂蚁,来回踱步。 反复权衡良久,他派人去杨定营中找杨修。 —— 杨修身着朝服,冠带整齐,缓步走入大帐。 他在刘协面前停住,双手执版,恭恭敬敬地施了一个大礼。 正在审阅公文的刘协听到声音,抬起头。 见杨修宛如上朝一般神情肃穆,他愣了一下,随即恢复了平静,缓缓放下了手中的笔。 “为王邑而来?” “是。” “你与王邑亦有渊源?” “王邑之师,故太尉刘宽文饶是华阴人,与先祖伯献公(杨赐)及故司空张济元江一起侍讲光华殿,亦曾与刘陶子奇共谏黄巾事。” 听到光华殿,刘协有点印象了。 光华殿是先帝读书的地方,请了不少名师大儒授讲,其中以杨修的祖父杨赐最为知名。 刘协那时候还小,养在南宫董太后处,未能参与,只是后来听先帝提及一些,印象不深。 原来与杨赐一起授讲的还有刘宽和张济。 刘宽居然还是华阴人,与杨赐同乡。 这么多关系掺杂在一起,杨修的确没有见死不救的可能。 刘协随即想到,王邑敢于为卫固掩护,恐怕也得到了太尉杨彪的默许。如果杨彪不同意,王邑一个人是圆不了这个谎的。 刘协心中恼怒,脸色也有些不好看。 “依你之见,当如何处置王邑?” 杨修胸有成竹,不紧不慢地说道:“着廷尉细细询问,只是不可滥用刑罚,以免屈打成招之嫌。若王邑真与卫固有勾结,打死了他,岂不是便宜了他?” 刘协吁了一口气,脸色渐渐恢复。“他怎么去了廷尉,是自己去的,还是司徒所命?” “是司徒所命。”杨修说道:“臣刚从司徒帐中过来,司徒怒火攻心,情况很不好。” 刘协嘴角抽了抽。“是么?” “臣不敢欺君。” 刘协站起身。“走,去看看司徒。” 第183章 待从头,收拾旧山河 赵温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泪流满面。 “陛下,臣惭愧啊。” 刘协很想问问他惭愧在哪儿,话已经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对待老臣,尤其是愿意主动认错的老臣,多少还要留点面子。 “司徒言重了。”刘协握着赵温的手,轻轻拍了拍。“司徒好好休息,努力加餐,争取早日康复。朕与大汉不可一日无司徒。” 赵温更觉愧疚,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流。 在赵温帐中坐了片刻,刘协便起身告辞。 本来也是走个过场,给赵温面子,以资鼓励。 坐得太久,面子给得太多,反而不美。 这也是他最近刚悟出来的道理。 以前也听说过,却没有机会实践。现在有了亲身体会,才知道其中妙处。 就拿赵温来说,以前他再给赵温面子,赵温都觉得理所当然,绝不会像现在这么激动,热泪盈眶。 返回御帐时,刘协看了一眼司空张喜的帐篷,然后又收回了目光。 对张喜,他已经不抱希望了。 身为汝南人,张喜与袁氏的利益纠缠太深,很难分割清楚。 不过他不能直接赶张喜走。 张喜也是有功之臣。 去年为生母王美人拟定尊号,昭告天下他是先帝血脉时,张喜曾参与其中,颇有建树。 轻易地罢黜张喜,只会让更多的人寒心,逼迫他们支持袁绍,不符合统一战线的基本原则。 投鼠忌器,莫过如此。 —— 刘协双手拢在袖中,缓缓而前。 杨修紧随其后,神情肃穆如故,并没有因为刘协接受了他的建议就有所松弛。 “太尉无恙否?”刘协问道,仿佛自言自语。 “谢陛下挂念,家父无恙。”杨修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以天子的聪明,不难猜到杨彪在其中的作用,也很容易猜到他见驾之前已经见过了王邑、张喜。 天子选择了不提,当这件事没有发生过,只关心他的父亲杨彪安危,也就避免了他的尴尬。 “上次问你的问题,可有答案?”刘协问道。 杨修不来找他,他也要让人去找杨修。 那二十个儒生寄托了他的希望,绝非可有可无,不能让杨修毁了。 只是杨修生性自负,不能直接批评,还要讲究些方式方法,适当的迂回一下。 杨修思索片刻,摇摇头。“尚无思路,还请陛下再给些时间。” “无妨,你大可以慢慢思考。”刘协轻声笑了起来,转头打量着杨修。“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开始思考,便意味着你已经迈出了最重要的一步。” 杨修惭愧地笑了笑,心情很复杂。 明明他比天子还大几岁,可是一谈到这些问题,他就像个稚童一般,全无自信可言。 十几年的苦读一点用处也没有。 “你带的那些儒生如何,有可用之人乎?” 杨修下意识地咂了咂嘴。“陛下,这些人治学甚诚,天赋却着实一般,年龄偏大,旧习难改。虽有为朝廷效力之心,说起圣人典籍也有可取之处,做事却不切实际。这几日在后将军营中,多有出乖露丑之举,很是难堪。” “是么?说来听听。”刘协心中一紧,却还是不动声色,耐心地追问道。 “比如有人讲书,只顾自己说得开心,一字讲解数千言,将士们已昏昏欲睡,他犹自不肯罢休。有人强调礼仪,要求所有的将士都执拜师礼,不可有一丝疏慢。更有胜者,竟要求将士送束修,说是圣人之礼不可废……” 杨修越说越无奈,连连摇头叹息,一脸的嫌弃。 刘协也是大跌眼镜。 他只是感觉效果不佳,却没想到会如此之差。 看来当初的设想还是太乐观了,杨修能成,不代表其他人也能成。 不是每个人都能和杨修相提并论的。 或者说,没几个人能和杨修相提并论。 就拿束修而言,杨修根本看不上那几个小钱。 但那些儒生则不同,他们可能迫切地需要改善生活。既然有圣人之礼这么好的理由,没道理不用。 读书求官,最后都是为了改善生活,这本身并没有错。 真正潜心治学的,谁会冒着生命危险,跟着朝廷西行,找个地方隐居岂不更安静。 有门路的早跑了,留下来的都是没门路的。明知朝廷余日无多,也只能一条路走到黑。 刘协由气愤而无奈,由无奈而同情,不由自主的叹了一口气。 “德祖,知易行难,耐心点。稍后领一些钱粮去,先发半个月的俸禄,解燃眉之急。到了河东,想办法筹些钱粮,再做计较。” “唯。”杨修又叹了一口气,无奈地点点头,神情沮丧。 刘协顺势说道:“你也要想想如何改进,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是四世三公之后,衣食无忧。” “陛下……”杨修很无语,一脑门黑线。 怎么说来说去,反而成了我的责任? “你只顾着抱怨,可曾设身处地的想想他们为何如此?如果你和他们一样,除了自己,身后还有几张嘴等着吃饭,还会对束修不屑一顾吗?” 杨修张了张嘴,却不得不承认天子说得有理。 “臣愧对陛下。” “初临政事,难免有所不足,及时加以改进才是。”刘协顿了顿,又道:“你如此,朕也不例外。圣人之言或许有理,却无法解决每个问题,还需要我们以身践行。” 见天子又习惯性的非议圣人,杨修很想为圣人辩护几句,奈何底气实在不足。 他倒是满腹经纶,却管不好二十个同样读了一辈子书的儒生,还有什么脸以圣人门徒自居。 纠结了半晌,杨修还是只能接受天子的意见。 辩论证明不了圣人的道高明,只有行动才可以。 君臣二人聊了一阵,杨修施礼告辞。 刘协没有立刻回营,独自一人,看了一会夕阳。 晚霞满天,明天又是一个晴朗的好天气。 相比于一个月前,刚刚来到这个世界,他现在最大的改变或许就是相信太阳即使落下,明天也会照常升起,哪怕黑夜再漫长。 即使真如赵温所说,要用三十年开太平,他也等得。 三十年之后,他才四十五。 可是三十年之后,不仅袁绍挂了,曹操也挂了,如今那些割据州郡、野心勃勃的诸侯基本都挂了。 年轻,就是他最大的本钱。 坚持就是胜利。 待从头,收拾旧山河。 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 第184章 喜出望外(兢兢业业寂寞哥打赏加更) 河内怀县,太守府。 董昭双手拢在袖中,站在廊下,沉默不语。 董访站在一旁,脸色憔悴。即使刚刚洗漱过,还是掩不住满面风尘和悲伤。 “兄长,你倒是出个主意啊。” 董昭缓缓转过头。“我能奈何?替张邈报仇吗?公义,张邈已经死了,曹操却刚刚被朝廷拜为兖州牧,这仇没法报。” 董访又气又急。“袁曹一体,朝廷为何要拜曹操为兖州牧?如此岂不是将兖州拱手交给袁绍?” 董昭瞥了董访一眼,“嗤”地笑了一声。 “夏虫不可语冰。” 董访狐疑地看向董昭。“兄长,难不成朝廷此举另有用意?” 董昭转身,缓步回到堂上,又招呼董访入座。“你以为曹操杀张邈是奉袁绍之命?” “难道不是?” “当然不是。”董昭冷笑道:“袁绍之前的确命令曹操杀张邈,但那是三年前的事了。曹操如今杀张邈,又屠其族,是因为张邈与吕布合谋,断了曹操后路。” “曹操是报私仇?” “是的。至于以后会不会将责任推到袁绍身上,那就不好说了。”董昭嘴角轻挑。“朝廷拜曹操为兖州牧,正是看出袁曹貌合而心离,不可久安,故以曹操为鹰犬,守东方门户。” 董访若有所思。“原来如此,倒是我疏忽了,一直以为曹操唯袁绍之命是从。” 他想了片刻,又道:“虽说如此,曹操刚刚收复兖州,所部又多有袁绍之兵,岂敢与袁绍决裂?” “虽不至于决裂,但有了朝廷的诏书,曹操就可以从容经营兖州。且袁绍为公孙瓒所困,一时也无力争夺兖州。郭图西行见驾,正是袁绍心虚,欲与朝廷媾和,以免腹背受敌。” 董昭冷笑一声:“只可惜郭图狂妄自大,不解袁绍之困,反而去追钟繇,怕是要误事。” 董访已经听说了郭图经过河内,却又转道去追钟繇的事,对董昭的评价不太认同。“兄长,郭图也是颍川名士,智谋出众。他去追钟繇,或许正是担心钟繇占据上党,威胁邺城。” “朝廷或许的确有此意,但郭图就算追上了钟繇,又能如何?袁绍为黑山军所阻,暂时无法深入上党。对袁绍而言,与朝廷媾和才是解决之道。争夺上党则是摆明了与朝廷为敌,失了大义,如何能解袁绍四面受敌之困?舍本求末,郭图何其愚蠢。” 董访总算听懂了董昭的意思,张了张嘴巴,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门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一个侍从奔了进来,三步并作两步,赶到阶下。 “董君,有诏书到。” “诏书?”董昭眉心微蹙。“奉义将军已经去了河东,没人接诏啊。”他随即又道:“不对啊,依日程计算,奉义将军应该已经见驾了才对,何必诏书?” “不,诏书是给董君你的。”侍从喜形于色。“董君,一定是奉义将军向天子推荐了你,天子下诏赏赐董君的功劳。” 董昭与董访交换了一个眼神,也笑了。 这倒是有可能。 当初曹操派使者西行时,曾被张杨所阻,是董昭劝张杨放行,并上书表荐曹操。如今张杨到了驾前,谈及此事,天子下诏赏赐,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公义,你猜天子会有何等赏赐?”董昭起身,一边整理衣冠,准备接诏,一边笑道。 自从离开袁绍之后,他在河内等了这么久,就是为了寻找新的出路。 如今出路终于来了。 “当为天子近臣。”董访也心情大好。“以兄长才华,假以时日,二千石可期。” “哈哈……”董昭大笑。 兄弟二人出了偏院,来到正堂,天子使者已经在堂上等候。 董昭上前行礼,使者含笑致意。 董昭拜伏在地。 使者清了清嗓子,展开诏书宣读。 “故柏人令董昭,天性忠能。才堪理乱,智能除奸。诏拜河内太守,安土抚民,以慰朕意。” 董昭微怔,随即又恢复了平静,只是眼角抽搐了两下。他谢了恩,接过诏书,又看了一遍,这才确信自己没听错。 天子拜他为河内太守。 这个结果出乎他的意料。 他连天子的面都没见过,仅凭张杨的推荐,天子就拜他为河内太守。 这是对张杨的信任,还是对他的器重? 又或者兼而有之? 不管怎么说,这都让他喜出望外。 董访同样喜出望外,但他不是当事人,比董昭要冷静得多。见董昭出神,连忙提醒董昭,同时命人准备酒宴,款待使者。 董昭也回过神来,向使者表示感谢,打探朝廷的近况。 使者很高兴,辛苦了这么久,终于可以吃几顿好的,还能收些礼物。 他大讲特讲天子大破李傕的经过。虽说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御营,并没有亲历战场,但天子出阵的那一刻,他还是看得很清楚的。此刻说来,依然眉飞色舞,热血沸腾。 “府君,天子虽年少,却有英主之相,最能用人。上至三公九卿,下至普通士伍,皆服膺天子。残暴如西凉诸将,亦对天子俯首称臣,温顺如狸犬。骁骑将军一见,即托身自效,欲以弓马封侯。府君当努力,富贵可期。” 董昭含笑点头,虽不如使者那般兴奋,却也难得的激动。 天子英主,大汉有中兴的机会,他被迫离开袁绍就不再是损失,而是机遇。 宴会结束,又送了一些绢帛,董昭兄弟亲自送使者出城。 看着使者的轺车消失在官道远处,董昭回过头,与董访相视而笑。 “公义,你哪儿也不用去,就留在河内。” 董访大笑。“兄长,你让我走,我也不走啊。兄长,天子少年英武,莫不是大汉天命未绝之兆?” 董昭眼神闪动。“现在还不好说,但天子英明,胜于桓灵二帝,却是毋庸置疑的。这一招用得好啊,既安张杨之心,又得我兄弟之力,关东可无忧矣。” “兄长,你这是……” “你没听到吗?”董昭眼皮轻挑。“诏书里称我为故柏人令,只字不提我在钜鹿、魏郡任上的事,这是不承认袁绍据有冀州,更不肯与袁绍媾和以求苟安。袁绍若俯首称臣,则颜面尽失。若据冀州抗诏,则彰不臣之意。天下人再不能左右逢源,只能在朝廷与袁氏之间选一。如此,河内为必争之地,你我兄弟首当其冲。” 董访如梦初醒,眼睛瞪得溜圆。 “这是谁的手段?竟如此毒辣,置我兄弟于死地。” 董昭想了想。“若我猜得不错,非贾诩莫属。” 第185章 不同选择 雍丘城外,新坟累累。 荀彧站在中央,形影相吊,神情萧索。 在他面前,有两座新坟,一座属于张邈,一座属于张超。 张超就死在他的面前。 他为张超求过情,但曹操没有答应。 就像去年在徐州一样,曹操杀红了眼,谁的话都听不进去。 荀彧心生迷茫。 曹操是他希望辅佐的人吗? 只有一州之地,就敢任性妄杀,动辄屠城。将来势大,又有谁能阻止他杀人? 张邈兄弟绝不是最后的牺牲。 荀彧幽幽地吐了一口气,悲从中来。 曾几何时,张邈是袁绍的至交,为袁绍前后奔走,为曹操起兵筹集钱粮,如今却落得这样的下场,绝非当初所能预料。 “阿翁,阿翁。”荀恽提着衣摆,奔了过来,小心翼翼地让过新泥,免得脏了衣摆、鞋袜。 荀彧眉心微蹙。 荀恽吓了一跳,连忙放慢脚步,双手递过一只青囊。“是……是唐家姊姊的书信。” 荀彧眉梢一挑,随即赶了过来,接过荀恽手中的青囊,接开了丝带,取出里面的竹简。 竹简上的封泥完好,但题签上有熟悉的字迹。 弘农王妃存问荀君文若。 荀彧长出一口气,双手抱着竹简,向上苍拜了两拜。 几年前,西凉军李傕部劫掠颍川,生灵涂炭,无数人失踪,弘农王妃也在其中。这几年,他一直在打听弘农王妃的消息,却一点下落也没有。 他以为弘农王妃已经死了。 乱世人不如犬,死在沟壑之中的人数不胜数,可不管你身份尊贵与否。 突然接到她的消息,沉稳如他,也不免失态。 荀彧匆匆敲掉封泥,展开竹简,就在新坟间读了起来。 荀恽站在一旁,一动也不敢动,偷偷地看着荀彧的脸色。 荀彧脸上的喜色越来越浓,一抹笑意从眼角绽开,最后竟忍不住笑出了声。 荀恽心生疑惑。 弘农王妃的书信中究竟说了些什么,竟让父亲如此喜悦? 荀彧读完书信,收好竹简,转头看了一眼张邈、张超的新坟,躬身拜了拜。 “孟卓,孟高,就此别过。待天下太平,天子重归洛阳,我再来看你们,为你们迁坟,归葬故里。” 荀恽听得真切,忍不住问道:“阿翁,你要离开曹牧?” “天子召我,岂能不去?”荀彧哼了一声,大步流星的向停在路边的马车走去。 —— 曹操惊讶地抬起头,盯着荀彧看了又看。 “天子……召你前往?” 荀彧微微颌首,脸色已经恢复了平静。“天子得上天谕旨,志在中兴,召我前去。” “可是……兖州初定,我这里离不开文若啊。”曹操向后靠在凭几上,抬手捏着眉心,一脸不舍。 荀彧笑笑。“陶谦已亡,吕布东奔,与刘备为伍,以公之威武,破之如反掌,又何必彧?且使君既领朝廷印绶,有贡士之职。彧若不往,为人所诟,连及使君忠义,岂不可惜。” 曹操眉梢轻挑,沉吟半晌,微微颌首。 “文若所言,也有道理。诏书不可违,天子既有中兴之志,我等为臣者理当驱驰。别说是文若,即使是我,若有诏书至,亦当奔赴,不舍昼夜。” 他站了起来,走到荀彧面前,握着荀彧的双手。 “文若准备何时起程,我为你饯行。” 荀彧也站了起来,不动声色的挣脱了曹操的手,拱手笑道:“多谢使君美意。只是时事多艰,使君军政繁忙,就不必行此虚礼了。我明天一早走,也不带其他人,小儿长倩随行侍候即可。” 曹操叹了一口气。“天子有文若辅佐,大汉必能中兴。天子面前,还望文若多多美言。兖州残破,我能浅任重,不堪其负啊。” 荀彧向后退了一步,躬身再拜,转身离去。 曹操走到门口,看着荀彧的身影消失在远处,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郭嘉从一旁走了过来,看看远处,又看看曹操。 “主公,荀文若已远,不必再看了。” 曹操转身回到堂上,重新入座,摆弄着案上的书削,眉头紧皱,沉吟良久。 “奉孝,是因为张孟卓兄弟吗?” 郭嘉在一旁坐了下来。“道不同,不相为谋。荀文若奉行的是王道,可是王道不可得,他随便在何处都难以如愿。当初辞邺城,今日辞使君,将来不免还要辞天子。” 曹操瞥了郭嘉一眼,不禁放声大笑。他抬起手,指了指郭嘉,欲言又止。 郭嘉又道:“但天子征召天下贤能,应征的恐怕不仅是文若,主公还是要做些准备才好。” 曹操点点头,脸上的笑容渐淡。 荀彧开口请辞,他就想到了这一点。 荀彧一走,走的绝不仅仅是荀彧一个人,而是一大群人。 好在郭嘉不会走。 “天下是刘氏的天下,天子要征召贤能,谁能抗诏?”曹操不紧不慢地说道:“不过,最需要担心的不是我,而是袁本初。奉孝,你说,天子击败李傕后,将归长安乎,将归洛阳?” 郭嘉笑道:“荀文若西行,天子不太可能回洛阳了,否则他大可不必如此着急。” “长安?” “长安是西京,山河险固,乃乱世争霸之地。虽说李傕、郭汜为祸数年,十室九空,但天子在焉,逃难百姓必如百川归海,用不了几年,便能恢复元气。” 郭嘉顿了顿,又道:“且长安远离中原战场,可以避免直面袁绍。主公,你在二袁之间,身后无依,四面皆敌,不能不有所提防。” 曹操抬手捏着眉心,愁眉不展。“奉孝可有计解困?” “主公以为,天下将归刘乎,将归袁乎?”郭嘉用刚才曹操的语气反问道。 曹操眼皮一挑,看向郭嘉,哑然失笑。“奉孝,这是从何说起?这天下本就是刘氏的。” “主公,苍天已死,黄天当立。若这就是天意,就算袁绍不是天命所在,大汉中兴也是镜中之花,水中之月,可望而不可及。主公负天下雄才,岂可无远规?” 曹操眼珠转了转,坐直了身体。“奉孝以为大汉不可复兴?” “此时断言,为时过早。”郭嘉微微一笑。“臣只是提醒主公,不要轻易做出选择,以免受制于人,不得自主。” 第186章 道不同 曹操沉默不语,眼珠来回转了两圈,默默地点了点头。 受制于人,绝非上策。 去年吕布袭兖州,他无处立足,曾打算向袁绍俯首,送家人到邺城,程昱就是这么劝阻的。 如今郭嘉也用类似的话提醒他。 这都是忠耿之臣。 “奉孝,丁幼阳有好久没消息来了,怕是有变。是否安排人进见天子,打听一些消息?” 郭嘉表示赞同。 之前联络的钟繇、丁冲等人都没了消息。种辑倒是在兖州,但他出使时,天子尚未与李傕接触,对大战的经过同样一无所知。 华阴究竟发生了什么,这是目前亟须搞清楚的问题。 这个重任就落了在郭嘉的肩上。 在荀彧决定西行之后,派什么人去见天子,就成了一个需要认真考虑的问题。如果和荀彧关系密切,这个人很可能有去无回。 钟繇就是最典型的例子。 如果不想再出现类似的情况,就需要谨慎的挑选人员。 “还是派王必去。”郭嘉说道:“上次出使,他的表现甚佳,不负使命。” 曹操也觉得可行。“就派他送文若去。君臣一场,好聚好散。” “喏。”郭嘉躬身领命,起身告辞。 —— 出了门,郭嘉径直来到荀彧的住所。 门开着,荀彧站在院中,一边指挥荀恽收拾行李,一边命人准备车马。 郭嘉缓步而入,朗声笑道:“荀文若,你这是准备连夜走吗?” 荀彧转头看了郭嘉一眼,会心而笑。“奉孝,我猜你也该来了。” 郭嘉笑嘻嘻地说道:“你走得这么急,主公很失落。我不得不去宽解几句,再来见你。” 荀彧理解地点点头。 他也知道自己走得有点急,有点意气用事,很可能会引起曹操不适。 但话已说出口,后悔也没用了。 好在有郭嘉帮他补救。 “文若,朝廷虽是正统,但大汉四百年,气数将尽,还能支持多久,谁也说不准。你想为大汉尽忠,诚为君子之行,但荀家的前途也不能不考虑。是不是让友若来?” 荀彧沉默不言。 他听得懂郭嘉的意思。 形势未明之前,世家分头下注,以策万全,这没什么错。 但是他对曹操实在没什么信心,不想误了四兄荀谌。 “文若,兖州荒残,十室九空,朱灵辈去留未定。刚刚得到消息,臧子源(臧洪)据东武阳反,欲为张孟高(张超)报仇。袁本初不久必领兵南下,克东武阳后,会不会趁势取兖州,谁能料定?若兖州归袁绍,豫州必下,刘景升遥相呼应,袁本初进兵洛阳,于朝廷奈何?” 荀彧打量了郭嘉一眼。“友若游历未归,不知去向。若是有消息来,我可以问问他的意思。” 不等郭嘉说话,荀彧又道:“当初兖州为吕布所破,仅剩三县,使君都未曾向袁本初称臣。如今兖州大半恢复,又有了朝廷诏书封拜,使君还会将兖州拱手相让?就算他肯,你也不肯?” 郭嘉眼神微闪,有些失望。 荀彧坚决不肯让荀谌来辅佐曹操,显然是对曹操不抱任何希望。 郭嘉不死心,又劝道:“文若,王道可治平,不可理乱。如今这形势,非霸道不可。” 荀彧叹了一口气,看看四周,将郭嘉引到堂上。 “奉孝,君子处世,有所为,有所不为。杀人若能解决问题,何必使君?董卓更能杀人。张孟卓当初为本初奔走,为何反目?因逼韩文节太甚。使君为何失兖州?因杀边元礼(边让)。如今杀张孟卓兄弟,或谓有不得已处,奈何族灭?” 荀彧说得激动,声音也渐渐大了起来。 郭嘉连忙抬手,打断了荀彧。“文若,往者已矣,来者可追。主公已然后悔,必不再犯。” 荀彧哼了一声:“但愿如此,唯奉孝辅之。” 他想了想,又道:“枣祗之策可以行矣。有粮则可以养兵安民,兖州可保。” —— “北上太行山,此道当何难……” “山道如羊肠,泉声如呜咽……” “行行日已高,人马共饥号……” “劝君莫辞苦,天子在我前……” 悠扬的歌声在山谷回荡,一支队伍在曲折如羊肠的山路上逶迤向前,看不到头,也看不到尾。 旌旗猎猎,将士们牵着马,推着车,努力向前。 每隔数百步,路边有可以立足处,便有二三女子,大多年轻貌美,声音清亮,打着节拍,唱着歌谣,向走过面前的将士报以微笑,或者递上一杯水,让汗透重衫的将士精神为之一振。 喝上一碗水,休息片刻,趁机多看两眼美人,然后嘻嘻哈哈的继续向前。 “这个比刚才那个如何?” “还行,看着就不是普通人家出身。” “我问你身材,谁关心她出身。” “穿那么多,哪能看到身材?贱奴,就知道馋人家身子。” “且,你以为你有多高雅?识的字还没我多呢。” “这可不怨我,是先生教得不好。不瞒你说,我准备申请换先生了。” “还可以换先生?” “当然可以。” “你想换谁?” “我想换蔡令史。听说蔡令史不仅学问好,还特别诱人。” “呸,你也配?诱人也诱不到你。” “不不不,不是你说的这个诱人,是她会教书,善诱人。叫什么……什么……唉,他们读书人说的话,我也听不懂,就听懂了诱人二字。” “……循循然善诱人?” “对,这是就个。” “呸!贱奴,那是夫子说的,那么有道理的话,怎么到了你嘴里就贱兮兮的?” “是么?哈哈哈……这么说来,夫子也是同道中人啊。” “那是。我跟你说,夫子和一个叫南子的女人,据说还是个有夫之妇……” 刘协和蔡琰站在路边的一块大石上,看着两个面目黎黑的士卒一边推着车,一边低声说笑,从眼前经过,转头看看蔡琰,哭笑不得。 蔡琰倒是很淡然。“居然知道循循然善诱人,学得很快。回头问问谁是教师,奖酒一杯,肉半斤。” 刘协很意外。“令史不愧是见过天地,见过众生的,心胸之开阔,令无数须眉汗颜。” 蔡琰眼神微闪。“见天地,见众生?”她品味片刻,幽幽叹道:“陛下所言,总如晨钟暮鼓,正言雅乐,发人幽思。” 第187章 用人不当(兢兢业业寂寞哥打赏加更) 各营配置教师的效果并不好,至少没达到刘协的要求。 原因也很简单。 教师少,包括杨修在内才二十一人。 业务水平差,大部分人根本不知道该怎么教学,尤其是教这种零基础,连自己名字都不认识的人。 但影响却出奇的好。 后将军杨定营得到天子格外恩赐,不仅有天子近臣、三公之子杨修为军师,又安排了二十名博士做教师,教普通将士读书写字,诸将之中独一份,原本低落的士气一下子高昂起来。 虽然很多人根本分不清这些儒生是不是博士。 杨定本人就不用说了,走路带风,逢人便笑,不时拽几句不伦不类的圣人语录。 好在段煨、杨奉都已经离开大部队,单独行动,要不然肯定会有意见。 普通将士也觉得自己得天子赏识,不仅风头压过了同为西凉人的前将军段煨营,更压过了南北军,再也不觉得自己低人一等。 由此带来的结果除了干什么都有劲之外,就是学习热情高涨,出现了几个表现特别好的学生,将所学课程背得滚瓜烂熟。 像刚才这个学习速度超快的就有好几个。 事实证明,并不是西凉人天生就笨,只是他们读书的机会少。 如果有机会读书,他们的表现并不比中原人差。 对这个结果,不仅杨修意外,蔡琰也觉得不可思议。 二十个迂腐的书生,短短半个月时间,竟能起到如此显着的作用。 如果再多一些人,再多一些时间,这些虎狼一般西凉兵会不会真的成为天子最锋利的爪牙? 至少值得一试。 所以面对这些士卒的粗言秽语,不仅蔡琰表现出了足够的耐心,司徒赵温等人也兴趣大增,觉得教化西凉人未必不可行。 李式因此倒了霉,天天被赵温耳提面命。除了要听赵温讲书,还要每天背诵文章。 奇怪的是一向宠溺李式的胡氏非常支持赵温的做法,主动配合。 在刘协看来,这可能就是栽花不发,插柳成荫。 当然烦恼也不是没有。 蔡琰对他的崇拜与日俱增,习惯性的拔高,有逼他成圣的趋势。 明明是随口一说,却被她说得像圣人语录、金玉良言似的。 这样不好。 “令史,朕不是圣人,也不想成圣。”刘协想了想,又补了一句。“朕有太多的欲望。普通人有的恶习,朕也会有。酒色财色,无一例外。” 蔡琰脸色微红,眼神闪烁。“陛下可曾读过《孟子》之《梁惠王》篇?” 刘协无奈地看着蔡琰。“令史,朕未必能内圣外王,你却一定可以超过孟子。只是不知道后人如何称呼你,蔡子?” 蔡琰忍俊不禁,转过身去。 过了一会儿,她转了回来,轻声说道:“臣不敢与孟子比肩,只是比孟子有幸。” 刘协沉吟良久。“孟子并非不幸,而是不合时宜。” 蔡琰皱起了眉头,欲言又止。 “天下纷争,生存乃是第一要义,富国强兵是生存的基础,绝非可有可无之物。”刘协叹了一口气。“你要有足够的力量让敌人不敢轻举妄动,才有机会讲仁义。若是敌人一刀砍来,你便呜呼哀哉,谁会听你讲仁义?” “陛下……” “令史,空谈无益。若是善辩就能成功,孟子早就成功了,何必等到董仲舒?” 蔡琰无奈地报以苦笑。 —— 大军花了三天时间,才翻越颠軨坂,到达安邑南的盐池。 杨奉收到消息,出营十里接驾。 “陛下,臣已经控制了所有的盐池。” 杨奉眉毛色舞,像个土财主,而且是刚刚暴富的那种。 也难怪,白波军在河东这么多年,无数次想将盐池控制在手中,却一直未能如愿。 如今,他终于实现了这个宿愿。 盐就是钱,盐池就是钱池。 “可曾与叛军交战?” “没有。”杨奉连连摇头,神情不屑。“臣来得快,根本无人阻拦。几个守盐池的盐卒也不敢打,看到臣的将旗就跑了。范先倒是率部赶来增援,却没敢交战,远远地看了一会就走了。” 听了杨奉的叙述,刘协也有点想不通。 盐池这么重要的战略物资,卫固、范先怎么说放弃就放弃了? 杨奉的兵力并不多,所有的将士、属吏加在一起,也就是四千多人。 据王邑交待,卫固、范先有人马近万人,就算扣除水分,至少也有五千人,怎么会连试都不试一下就走了? “可曾筹集到粮食?”刘协问道。 这是眼下最关键的问题。 缴获的李傕辎重、刘表的贡献、张杨用人背来的粮食前后相继,再加上精打细算,他勉强支撑到安邑,就等着杨奉筹集的粮食救急,吃一顿饱饭。 “有,还有一千多石呢。”杨奉得意洋洋地说道。 刘协脸上的笑容还没来得及展开,就僵住了。 一千多石? 加上张杨带来的三千人,他现在总兵力超过三万人,还有四千多匹战马。就算战马吃草,妇孺只供应正常配额的一半,三万多人每天至少要吃掉一千五百石粮食。 结果杨奉只有一千石粮,够吃一顿,还觉得挺多的。 看着杨奉得意的笑脸,刘协忽然明白了。 杨奉根本没有为他准备粮食,那一千多石都是他自己吃的。 说不定还指望他带点粮食来。 刘协想抽自己两个耳光。 用人不当,杨奉这种流寇气息严重的人根本不是做先锋的材料。 “安邑离这儿有多远?” “三十多里。”杨奉不解地问道:“陛下要去安邑扎营?” “不去安邑,在这儿舔盐巴?”刘协瞪了杨奉一眼。“还是说,朕吃了你那一千多石粮食之后,一起挨饿?” 杨奉大吃一惊。“陛下,你断粮啦?” 刘协气极而笑。 多有趣?就像我什么时候不缺粮似的。 “参与叛乱的人中,离这儿最近的是哪一家?” “卫氏。”一直跟在刘协身边的蔡琰说道。见刘协看过去,她又说道:“卫氏经营盐铁,在附近有别院,我曾来小住过。” “有粮食吗?” “别院应该没多少存粮,安邑城外的大宅肯定有。只是大宅有坞堡,不易攻取。” 刘协很头疼。“不易攻取也要攻,要不然真得断粮了。走,去卫氏。” 第188章 仇人见面 安邑城外,卫氏大宅。 卫觊拱手站在庭中,不时看一眼寂静无声的内室,无声叹息。 日已偏西,宿醉的卫固还没醒,也不知道睡到什么时候,能不能赶上今天的晚餐。 早知卫固如此孟浪,他就不该来,惹上一身腥。 如果不是王邑一去不复返,卫氏叛乱这个罪名怕是跑不掉,他才不想与卫固有任何交集。 叛乱可是要族诛的。 “伯儒,你怎么在这儿?”一个中年人从外面冲了进来,见卫觊站在院中,大感意外。 卫觊回头看了一眼,见是卫固之子,族兄卫平,大喜过望,连忙伸手拉住卫平。 “兄长,你来得正好,赶紧请伯父起身。我都等了半天了。” “你有何事?”卫平疑惑地看着卫觊。 虽说是同族,但他们之间往来并不多。 卫觊兄弟好读书,动辄圣人之言,尊卑之礼,让人厌烦。 “王府君不复返,朝廷态度不可知。若是认定卫氏叛乱,举大兵征讨,岂不玉石俱焚?” 卫平没好气地笑了一声:“放心,没有了王府君,还有杨太尉。就算朝廷认定我们叛乱,焚的也是我们父子这样的石头,不会殃及你们兄弟那样的美玉。” 说着,卫平挣脱卫觊的手,大步登堂。 卫觊气得说不出话来。 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种话? 卫平停住脚步,转头看着卫觊。“你还有事吗?我有要事向阿翁禀告,不宜为外人道。你若无事,还是先走。若是有事,请到前庭稍候。我禀告完毕,会帮你问一声。” 卫觊无奈。“有劳兄长,我到前庭等候。” 卫平看着卫觊转了出了中庭,又命人守住院门,这才脱了鞋,快步走入内室。 卫固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卫平。 卫平见了,心领神会。“阿翁,你也厌烦那竖子?” 卫固坐了起来,哼了两声,掏掏耳朵,曲指轻弹,仿佛将卫觊弹开一番。 “年轻纪纪,读了几句子曰诗云,就不知道天高地厚。在他眼里,我这个家主不值一提,就是个蠢物,将来卫氏要靠他光宗耀祖。” 卫固用力地拍了拍大腿,愤愤不平。“岂不知,若非我在郡中为官,他们哪有机会巴结上袁氏,仲道又哪有机会与蔡氏结亲。只可惜,千算万算,就是没算到仲道是个短命鬼,白白浪费了一大笔钱财。” 卫平眼中闪过一丝嫉恨。“阿翁,我早就说了,仲道从小就体弱多病,活不久的。” 卫固抬起头,瞅瞅卫平,欲言又止。 他知道卫平当年就眼馋蔡琰,想娶蔡琰为妻,他也希望如此。 但蔡邕能将女儿嫁给卫仲道,除了给袁氏面子,也是看中了卫仲道的天资。 两者缺其一,蔡邕都不可能答应。 袁氏也不可能答应,他还没有那么大的面子,让袁氏听他的摆布。 卫固岔开了话题。“你来见我,可是小皇帝来了?” 卫平这才想起来正事,连忙汇报情况。 他刚刚收到消息,天子下了颠軨坂后,直接去了解池。 卫平没说完,卫固就笑了。他站起身来,张开双臂。 站在一旁的婢女连忙赶了过来,取下挂在一旁的外衣,为他穿戴好,又系上腰带。 “走,随我去见郭公则。” 卫平大喜,连忙跟上。 郭图来了大半个月,他却一次也没见过,想献殷勤都没机会。 父子俩出了正院,来到西跨院最北的一间。 院门前有四个卫士,披着皮甲,佩着长刀,听到声音就看了过来,目光凛冽。见是卫固,脸色才缓了些,示意卫固稍候,其中一人进去报告。 趁此机会,卫固轻声说道:“郭公则受了些伤,面容有损。待会儿你见到他,千万不要笑。” 卫平恍然。 怪不得郭图深居简出,原来是受了伤,破了相。 名士最重仪容,这种情况的确不宜见客。 过了会儿,卫士出来,示意卫固进去。 卫固整理了一下仪容,带着卫平进了院子,登堂入室。 窗前一案,郭图面门背窗而坐,脸藏在阴影之中。 卫固自从进了门,就低着头。 卫平有样学样,也低着头,尽可能不去看郭图的脸。 “刘协来了?”郭图说道,声音有些怪异。 卫固捅了捅卫平,卫平连忙向前挪了半步,小声汇报起刚刚收到的消息。 郭图发出毒蛇一般的嘶笑声。“能否守住河东,能否守住卫氏家业,就看贤父子的本事了。” 卫固轻声说道:“万一他不来呢?” “他一定会来的。”郭图嘶嘶笑道:“三军未动,粮草先行。关中已经残破,仅凭段煨之粮,能撑到现在,已经难得。能救他的,只有贤父子与范先。” 他顿了顿,又道:“你们若是肯献粮,封侯不足道。” 卫固再拜。“固之赤心,已托盟主,不敢有他。” 郭图点点头。“既如此,我再为你出一计。” “请郭君指教。” “你族中可有不愿战之人?” 卫固犹豫了片刻。“不多,只有一二竖子,不识天命,犹自聒噪。” “你可以让他们去请降,看天子是否肯赦免卫氏。” “郭君……” 郭图抬起手,示意卫固不要急。 “仲坚,我若不信你,岂能滞留于此?此非试探,乃是缓兵之计尔。你的族人请降,天子若是不肯,则河东大族皆知天子虎狼之心,将与你同仇敌忾。天子若肯,那你就想办法拖上几日,待他无粮自溃,再随后掩杀。必要的时候,甚至可以献些珍宝钱帛,少许粮食,以示诚意。” 卫固恍然大悟,连连称赞。 “郭君不愧是无双智士,高明。此不战而屈人之兵也。” 郭图嘿嘿笑了两声,不再说话。 卫固会意,起身再拜,退了出去,顺手带上了门。 郭图坐在室内,听着卫固父子的脚步声出了门,这才转过身,看向窗外。 阳光下,郭图的脸扭曲着,充满仇恨。 他脸上的伤已经好了,但两颗门齿却无法复生,原本饱满的上唇陷下去一看。虽然有胡须挡着,并不明显,却不能开口说话,否则暴露无遗。 “黄口小儿,这次看你还怎么逆天改命。” 第189章 反客为主 卫固返回正院,来到前庭。 廊下的卫觊见状,喜出望外,连忙迎了上来。 卫固未语先笑,和蔼可亲。 “伯儒,你来了怎么也不说一声,竟等了这么久?” 卫觊哭笑不得,只好敷衍了几句,随即提起正事。 “伯父,太守王邑一去不复返,天子却亲率大军将至,误会怕是已成。于今之计,唯有主动迎驾,以免覆巢之祸。” 卫固一声长叹。“是啊,我也正为此担心,只是一时无计,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我父子读书少,不知礼,如今身负恶名,已无力辩驳。万一君前失礼,罪上加罪,奈何?” 见卫固有悔罪之意,卫觊如释重负,连忙主动请缨。 卫固正中下怀,虚情假意的鼓励了几句,便委托卫觊见驾请罪,希望天子能给个解释的机会。 卫觊不敢怠慢,匆匆离去。 他的身影刚刚消失在门外,卫固、卫平便相视而笑。 片刻之后,卫固摆摆手。 “子均,命人杀牛宰羊,我要大飨士卒,准备迎战。大战将至,若能击退小皇帝,不仅能保住卫氏的产业,更是光宗耀祖的好机会。” 他负手冷笑。“乱世之中,兵强马壮者为王,读书空谈有什么用。” 卫平心中欢喜,奉承了几句,雄赳赳,气昂昂地走了。 —— “公达,奈何?” 看着远处高耸的坞堡,刘协眉头紧锁,心情莫名的焦灼。 荀攸摇摇头。“强攻难以得手,非日可下。” 刘协深吸一口气,又轻轻地吐出来,反复几次。 荀攸说的是事实。 卫氏大宅看似是一座普通的庄园,实际是一个坚固的保垒。尤其是主堡,高大坚固,不亚于府城,仅凭简单的云梯是拿不下来。 即使是云梯,也需要时间打造。 伐木,打造军械,攻城,五天内拿下主堡的可能性也微乎其微。 拿不下主堡,只拿下外围的庄园,没有任何实质性的意义。 用脚趾头想,都能想到粮食藏在哪儿。 没有粮食,要这庄园何用?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刘协明白了范先为什么不攻击杨奉。 盐池的确是钱池,但再多的盐也无法代替粮食。卫固、范先等人坚壁清野,收缩兵力,将所有的粮食都藏在坚固的坞堡中,要让他无粮自溃。 这是针对朝廷缺粮的现实而设的一计,简单而有效。 面对这样的情况,他纵有三万步骑也无计可施。 他只剩下不到两天的口粮。 如果按标准口粮配额,只有一天。 将希望寄托在杨奉身上是巨大的失误,怨不得人。 考验荀攸的时刻到了。 “不过陛下不必担心。”荀攸平静如初。“请降的人很快就到,陛下只要应付得当,粮食唾手可得。倒是民心,陛下不可掉以轻心。” “民心?”刘协转头看向荀攸。 荀攸微微颌首。“陛下,河东虽经劫掠,尚有百姓数万户,卫、范不过其中一二。就算是卫范之中,也并非所有人都愿意附逆。陛下平叛,诛其首恶即可,万万不可牵连无辜,堕郭图彀中。” “你确定郭图在此?” “皮肉之伤易复,折齿难再生。无惊天之功,他有何颜面回邺城?”荀攸叹了一口气。“慕虚名而处实祸,以私仇而害公义,郭图之罪不可赦也。” 刘协将信将疑。 不能说荀攸说得没有道理,但他的私心同样很明显。 他不赞成对以卫范为代表的河东大族下重手,甚至不建议族诛卫、范这样的叛逆。 只诛首恶,能解决问题吗? “陛下,卫氏有人请降。”一个虎贲郎快步走了过来,躬身行礼,双手递上一份名刺。“来人自称卫觊。” 名刺上写着“河东安邑卫觊,字伯儒,问起居”,字迹端正严谨,颇有功力。 刘协忍不住又看了荀攸一眼。 这么准?刚说会有人请降,人就到了。 荀攸淡淡的说道:“来人或是为人所欺,或是有意诈降,观我虚实,施缓兵之计。陛下可随机应变,不必急于一时。” 刘协点头赞同,示意虎贲引卫觊来见。 趁着卫觊未到,刘协问一旁的蔡琰道:“令史认识这个卫觊么?” 蔡琰停下手中的笔,欠身说道:“他是先夫胞兄,字伯儒,又字伯觎,颇有才学。因少失怙恃,持家有道,颇有才干,是个务实之人。依臣浅见,他不敢有欺君之心,却有被小人所欺的可能。” “你归宁陈留,与他有关吗?” 蔡琰眼皮微颤,偷偷地看了刘协一眼,随即又收回目光。 “臣归宁陈留,是因为夫亡而无子,与卫氏无关,更非季伯之过。” 刘协没有再说什么。 他之所以发问,并不是想为蔡琰讨回公道,而是想试探蔡琰的态度。 如果所有人都和荀攸一样,反对清洗河东大族,他就不能太简单粗暴的推行自己的理念,以免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蔡琰的回答已经表明了她的态度,她站在荀攸一边。 —— 卫觊唱名而入,身如折磬,行参见大礼,一丝不苟。 刘协暗自点头。 此人对礼仪很熟悉,绝非粗鲁无知之辈。 能让蔡邕嫁女儿的人家,的确也不太可能是土豪这么简单。 “抬起头来。” “唯。”卫觊再拜,直起身,抬起头,平静地与刘协对视,不卑不亢。 卫觊四十左右,面白少须,相貌端正儒雅,只是目光敏锐,透着一丝精明,与普通的读书人不同。 “你是与卫固是何关系?” “卫固乃是卫氏家主,觊之族父。” “你来请降,是奉他之命?” 卫觊不紧不慢地说道:“觊来见驾,的确是奉族父之命,但并非请降,而是辩诬。” “哦?” “卫氏虽寒族,自曾祖卫暠以儒学名世,得孝明恩泽,葬于河东,数世以耕读传家。太尉奉陛下诏书,持节安抚河东,族父尽地主之谊,多有协助。不料为人所诬,陷于悖逆,诚惶诚恐。闻天子驾临,觊冒昧请命,愿陛下明察。” 说完,卫觊拜倒在地,连连叩头。“若蒙陛下恩准,觊愿与首告者对质。” 刘协嘴角轻挑。 人才啊,反客为主,倒打一耙。 第190章 相形见绌 不得不说,卫觊的反击很有力。 刘协的确拿不出证据,更没有人证。 本来王邑、杨彪都是人证,但王邑为卫氏辩诬在先,杨彪若能全身而退,非要咬定卫氏造反的可能性也不大。 如果卫固愿意放弃,他还真没有办法致卫氏于死地。 师出无名,即使他是皇帝,也不能滥杀无辜。 荀攸应该早就想到了这一点,所以才会提醒他不要中了郭图的计。 郭图正是要激怒他,希望他在没有足够理由的前提下大开杀戒,将名正言顺的平叛变成无理由的屠戮,激起更多大族的恐惧和反对,逼着那些人支持袁绍。 想通了这一点,他也就想通了荀攸将计就计的意思。 “卫氏未叛?”刘协疑惑地说道。 “卫氏未叛。”卫觊斩钉截铁。“觊来见驾,正是奉族父卫固之命,请陛下明察。” 刘协点点头,缓了颜色,随即又问:“既然如此,那朕就给他一个辩解的机会。” “谢陛下。”卫觊连忙谢恩。 能如此顺利地达成目标,他也有些意外。 不过看到蔡琰坐在一旁,而且身着官服,他也就释然了。 应该是蔡琰帮了忙。 刘协转头看向荀攸。“公达,依礼,是应该让卫固来见驾,还是……” 荀攸躬身说道:“陛下,叛逆是大罪,犯之者当族诛。卫固为人所告,不论有罪无罪,当诣廷尉自辩,而不是派一个后辈见驾,辩解几句就可以脱身的。” 他转向卫觊,眼神变得凌厉起来。“你们是欺天子年少,不熟悉朝廷制度,还是想施缓兵之计?” 卫觊大惊失色。“足下何出此言?” “何出此言?太尉杨公奉诏安抚河东。若如尔所言,卫氏不仅不叛,反而有协助之功,只是为人所诬。只需太尉一言,卫氏便可洗脱罪名,又何必让你一个布衣求见?太尉何在?” “这……”卫觊打了个磕巴,一时不知如何解释。 他主动来见驾,是抱了可进可退的心思。 如果能成功,则可以挽救卫氏,将来在卫氏的地位必高。 如果不能成功,也可以洗清自己的责任,不用为卫固陪葬。 但荀攸一句话,就打破了他的幻想。 比起他,杨彪更适合为卫氏辩解。 天子都已经到了,杨彪还不出现,只有一种可能:他失去了行动自由,甚至可能被杀了。 换言之,仅是限制杨彪自由这一点,就足以证明卫氏不臣绝非空穴来风,他的辩解也有欺君之嫌。 就算天子宽容,治他一个不辨是非,为人所欺的罪也是轻的。 荀攸转身向刘协行礼。“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陛下驾临河东,河东臣民皆当奉迎,牵羊献酒,以飨王师。卫固闭门不出,纵无谋反之意,亦非人臣之礼。臣请召卫固治罪。若卫固不来,当以武力讨之,以正视听。” 刘协顺势说道:“理当如是。卫觊,你回去。朕给你半个时辰,若半个时辰内还见不到太尉和卫固,就算朕愿意相信你的话,也无法说服文武,只能下令进攻。届时玉石俱焚,悔之晚矣。” 卫觊不敢多说,唯唯喏喏的告罪而退。 刘协很满意。 且不论荀攸对待河东大族的态度是不是和他有分歧,刚才的配合很默契。 与大多数人相比,卫觊算得上不卑不亢,有勇有谋。 与敢于谋刺董卓的荀攸一对比,他就是个渣,全无还手之力。 “公达,若卫固不来,如何?” “传诏诸县,共讨卫氏。” 刘协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荀攸的意思。 果然是字越少,事情越大。 荀攸短短一句话,八个字,就布下了一个逆转形势的大局。 —— 卫觊还没说完,就被卫固打断了。 卫固越看越觉得卫觊读书读傻子,脑子有问题。 但他没有说破,思索片刻,恳切地说道:“伯儒所言,自然在礼。只是太尉身体有恙,夜寒霜重,不宜轻动。不如伯儒再走一趟,为我致言天子,请他容我一夜,明天一早,送太尉见驾,如何?” 卫觊也看明白了,卫固执迷不悟,有意拖延时间。 无论如何,不能再和这种人站在一起。 “伯父诚若有心,觊自然不介意再走一趟。只不过君臣有礼,陛下驾临,伯父纵使心有不安,不能亲自出迎,也当奉羊酒,以飨大军。” 卫固浑不在意。“这个不消伯儒提醒,我已经准备好了,等会便送出去。还请伯儒在天子面前美言几句,容我自省。” 卫觊满口答应,转身告辞。 出了正院,卫觊自己随人去领卫固准备好的粮食、牛羊和酒肉,同时悄悄地命人回自己的院子,让妻妾收拾一番,随他出庄。 卫氏庄园已成危地,不可逗留。 半个时辰后,卫觊再次来到天子大营请见。 这一次,他不仅带了犒赏天子三军的食物,还带了自己的妻妾。 他成家多年,有一妻一妾,尚无子嗣。 人到中年,还没有亲生血脉,这也是他在卫氏不太受人重视的原因之一。 再次请见天子后,卫觊如实汇报了与卫固交涉的经过,表示自己尽力了。 卫固叛不叛,他不敢保证,但他自己肯定忠于朝廷,愿以身为质。 刘协不得不承认,卫觊能成为河东卫氏崛起的关键人物,自有其道理。 仅是这份机警,就超过无数人。 至于卫固那样的蠢物,只有被人利用的命。不管他投靠哪个阵营,都活不过三集。 举手不打笑脸人,刘协只能接受卫觊的效忠,还要以礼相待,拜为尚书郎。 要不然以后就没人愿意效忠了。 在礼遇卫觊的同时,刘协命人带来了河东太守王邑。 王邑被关了大半个月,形销骨立,从精神到肉体都接近崩溃。 听完卫觊的叙述,王邑愣了半天,缓缓坐起,跪倒在刘协面前。 “臣有眼无珠,为卫固、范先所欺。死罪,死罪。”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刘协淡淡地说道:“朕给你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王邑缓缓抬起头,两行浊泪涌出。“陛下慈悲,臣无地自容。若能补过,臣万死不辞。” 第191章 同病相怜 依荀攸之计,刘协命王邑以河东太守的身份下达命令,要求各县征集粮食,送往安邑,供应大军。 按照制度,每年秋收之后,除了要上交朝廷粮仓的粮食,剩下的都留存在各县的仓库里。一是作为各县官吏俸禄,一是作为救灾储备。 郡治所在县的粮仓会大一些,但也不会将其他县搜刮一空,会在各县留下相当数量的粮食。 卫氏、范氏都在安邑,安邑县仓里的粮食大概率被他们藏起来了,但周边的解县、闻喜、猗氏还有粮,可以用来救急。 之所以要王邑出面,而不是直接下诏,除了要由王邑做恶人以外,还有一个刘协虽然不爽,却不得不面对的现实问题。 对各县而言,朝廷的诏书远不如太守府的命令有效。 州郡记,如霹雳;得诏书,但挂壁。 这不是一句笑话,而是血淋淋的现实。 王邑本人就是典型。 他能赶到天子面前为卫氏、范氏辩护,把卫氏、范氏看得比朝廷还重,那些受他保护的人,又怎么会把朝廷的诏书放在眼里。 事急从权,为了解决迫在眉睫的吃饭问题,刘协不得不先忍下这口气。 事实面前,王邑没有其他选择,让他干什么就干什么。 十几天的牢狱之灾,足以让他认清一个事实,眼前的少年天子不是软弱可欺之辈。 头再铁,也铁不过斧钺。 刘协命人召来尚书令裴茂,让他带着人,陪王邑回安邑城。 这一次,刘协吸引了教训,对裴茂明言。我没有别的要求,我只要粮食。两天之内,必须筹集到足够大军吃半个月的粮食,多多益善。 以四万人计,半个月需要近四万石粮。 这个任务不轻松,但刘协没有其他办法,为此不得不让裴茂出面,以示对河东大族利益的尊重。 时刻可能断粮的感觉太难受了。 裴茂领命而去。 —— 处理完了军政,已经是深夜。 刘协心情不太好,难得地喝了一些酒。 酒是卫固送来的,刘协只留了一点,其他的都分给了文武大臣和将士,以示有福同享。 数量有限,喝醉是不可能的,也就是解解馋。 说是劳军,更像是羞辱。 酒很香,入喉却苦。 刘协掷杯而起,披上外衣,走出大帐,登上刚刚立起的将台,看着数里外的卫家坞堡。 堡中灯火摇曳,隐约可见人影。 他们在干什么呢?刘协想着,不知不觉的攥紧了拳头。 将台下有脚步声响,渐渐走近,停住。 刘协低头看去,颇有些意外。 竟是嫂嫂唐姬,正仰着头,向上看。 刘协扶栏俯身。“嫂嫂,有事?” 唐姬似若迟疑,片刻后,她一手裹紧旧氅,一手提起裙摆,缓步登上将台,走到刘协身边。 “陛下喝了酒?”她吸了吸鼻子,有些诧异。 “喝了两口。” “借酒销愁?” 刘协咂了咂嘴。“算是。” 唐姬眨眨眼睛,幽幽说道:“中平元年三月,辛亥夜,先帝亦如陛下此刻,饮酒数杯,徘徊复道之上,彻夜未眠。” 刘协对此毫无印象,但他知道中平元年是黄巾起事的那一年。 “和黄巾有关?” 唐姬点点头,又摇摇头。“第二天一早,先帝下诏,大赦天下党人,还诸徙者,唯张角不赦。” 刘协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觉得嘴里更苦了。 从心底里泛上来的苦。 “河冰结合,非一日之寒;积土成山。非斯须之作。陛下有壮志,更当有耐心,不可争胜于一时。” 刘协无声地笑了一声:“嫂嫂说得有理,我已立三十年之志。三十年不够,就再加三十年。” 唐姬转过头,看着刘协,嘴角轻挑,随即又怅然若失,轻声叹息。 “晋文公逃亡十九年,终成霸业。陛下这几年也是受益匪浅。天降大任于陛下,诚非虚言。” 刘协没说话。 他不知道上苍让他穿越过来是天降大任还是随机bug,但他很清楚,改变历史没那么容易,他这两天已经感受到了太多的阻力。 太行山一样的阻力。 唐姬也没说话,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两人各自沉默。 过了一会儿,唐姬忽然惊醒,有些慌乱的抬起手,轻掠鬓发。“差点忘了正事。陛下,臣妾收到了荀彧的回书,他正在赶来河东的路上。” “是么?”刘协心情为之一振。 这是一个好消息。 但他随即又心生疑惑。 既然荀彧赶来,为什么不直接上书,反而要给唐姬回书? “莫不是他有话不便直言,只能请嫂嫂转达?” 唐姬叹了一口气。“陛下果然是闻弦音而知雅意,聪慧非常人可及。是的,他的确有所担心。” “担心什么?” “担心陛下如先帝一般,视党人如洪水猛兽。” 刘协眉梢轻扬,欲言又止,刚刚振奋起来的心情也跟着坠落。 怪不得唐姬刚才特意提及先帝大赦党人的事,原来是为了铺垫。 荀彧人还没到,先为党人发声。 由他辅政,还能推行改革,再兴大汉吗? 见刘协不言,唐姬似乎早有准备,从容说道:“陛下可知曹操险失兖州之事?” 刘协还是不说话,静候唐姬发言,看看她究竟能说出些什么来。 “张邈本与曹操同党,曹操能主政兖州,张邈居功至伟。但曹操方得志,便以言语不和,杀名士边让,是以兖州名士齿冷心寒,陈宫与张邈共谋,迎吕布入兖州,欲逐曹操。若非袁绍出兵援助,又命臧洪据东郡,安抚兖州士庶,只怕曹操已死无葬身之地。” “袁绍出兵增援曹操?”刘协颇感意外。 唐姬点点头。“是时,曹操方征徐州,后方空虚,仅存范、东阿、鄄城三县,军不满万,无一宿之粮。最困窘时,人相食。若非袁绍出兵出粮,曹操焉能再起。” 刘协吁了一口气,忽然有点同情曹操。 创业不易,曹操比他难多了。 不管怎么说,他至少还有个皇帝的名义。 曹操有啥?袁绍的马仔,还是不受待见的那种。 曹操都能不屈不饶,最后成就一番事业,自己有什么好叫苦的。 “曹操……”刘协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再同病相怜,他也不能表示对曹操的同情,尤其是在唐姬面前。这要是传到荀彧耳朵里去,荀彧估计半路上就得掉头回家。 第192章 威逼利诱 毋须唐姬特意提醒,刘协也知道他离不开党人的支持。 至少目前如此。 掌握了知识的精英阶层大多是党人,就算不是党人,至少也是党人的支持者。与党人决裂,等于与整个精英阶层为敌,他只能依靠杨奉那样没什么文化的粗人。 行军作战还可以勉强应付,行政管理根本不现实。 没有裴潜的协助,杨奉连筹集粮草的意识都没有,傻乎乎的守着盐池,等人给他送粮。 不管这是裴潜的疏忽,还是裴潜有意为之,残酷的现实都足以表明,正面与党人为敌的机会尚不成熟,还是收敛锋芒为好,先解决眼前的困难再说。 好在不论是大义,还是年龄,又或者先见之前,优势在我。 刘协一边暗自安慰自己,一边调整情绪,问起荀彧以及关东的形势。 但唐姬所知也有限,荀彧的书信中并没有提及太多,只提到了一件事。 曹操有意在许县屯田。 刘协稍微琢磨了一下就明白了,荀彧特意提及这件事应该不是随口一说,而是有意提醒他。 筹粮终究只能应急,要从根本上解决粮食短缺的问题,只有屯田。 关中可以屯田,河东也可以屯田。 大量的人口损失固然令人扼腕,却也带来了一个不言而喻的好处。 耕地不足的问题迎刃而解。 即使有大户趁机兼并,仍然有大量的耕地抛荒,这时候只要能控制一定的人口,进行屯田,及时耕种,当年就能解决粮食问题。 与其急着收缴大族手中的土地,不如先将抛荒的土地利用起来。 河东有盐有铁,条件优越。只要形势稳定,不发生重大冲突,朝廷短时间立足不成问题。 软硬兼施,威逼利诱,顺带还考验了他的智商,一举三得。 想通了这一点,刘协心里很不是滋味,升起一股无名之火。 这是不见面的考核吗? 是不是达不到要求,荀彧干脆就不来了? 嘿嘿,你不来便罢,来了,可就由不得你了。 “荀文若今年多大,有子女几人?” “应该是三十四五,几年前时有一子一女,都还年幼,后来有没有再生,我不太清楚。” “我听说颍阴荀氏与许县陈氏交情极好?” “他们是世交,从颍川四长那一辈就有交情。” “哦。”刘协点点头。“陈家有个叫陈群的,你熟悉吗?” 唐姬有点茫然,思索了片刻,摇摇头。“不太熟悉。臣妾对许县陈氏了解不多,仅限于三君父子。陛下若是有意招揽,不如问荀文若,他一定清楚。” 刘协嗯了一声,没有再问。 陈群不是重点,他可能要迎娶的荀彧之女才是重点。 我要是将荀彧的女儿聘为贵人,荀彧还能不能这么傲娇? 我看行,至少值得一试。 一想到荀彧可能的反应,刘协郁闷的心情终于抒解了些。 —— 安邑,太守府。 裴茂坐在正席,手里持着节,腰背挺直,不怒自威。 王邑陪坐在堂上,强打精神。 堂下站着一大群人,都是刚刚闻讯赶来的太守府掾吏,一个个衣衫不整,神情不安。 他们都是被人半夜叫醒,召到太守府,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晚间时,消息灵通的人已经知道天子率领的大军已到安邑,大战一触即发。在这时候,太守王邑突然回城,还带来了天子使者,这究竟代表着什么,每个人都有猜测。 但是有一点毋庸置疑,王邑恐怕是改变了态度,要与朝廷共进退。 裴茂转头看了一眼王邑。“府君,人都到齐了?” 王邑无力地点点头。“差不多了。” “那就请府君宣布命令。” 王邑点头答应,强撑着站站了起来,走到廊下,扫视了一眼堂下的属吏,暗自叹了一口气。 这些人大多是河东大族,其中又有三分之一是安邑人。虽说单论实力都不如卫氏、范氏,联合起来的力量却毫不逊色。 也不知道是谁给天子出的主意,居然想出这样的计策。 卫氏庄园已经被天子的大军包围着水泄不通,范氏想来也好不到哪儿去。其他人无法与卫固、范先联络,自然会将所有的希望放在他身上。 他必须在卫氏、范氏和其他安邑人之间做出选择。 “诸君,这位使者你们应该都认识?”王邑转身指向裴茂。 有人点头,有人沉默。 闻喜裴氏的裴茂,故度辽将军、并州刺史次子,官居尚书令,河东名士,自然没人不认识。 “天子听了我的申辩,愿意给卫固、范先一个自辩的机会,也愿意给诸位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不管卫固、范先愿不愿意改过,只要诸位能尽忠职守,天子即可既往不咎。” 王邑停下来,喘了一会儿气。 有人大声说道:“陛下既听了府君申辩,那卫固、范先何罪之有?总不会认定卫固、范先不臣,还能赦免他?” 王邑大口大口喘着气,一副随时可能气绝的模样。 裴茂站了起来,缓缓走到廊下,将手中的节轻轻一顿。 看到天子之节,众人不由自主的屏息,躬身施礼。 见节如见天子,不得失礼。 哪怕心里不以为然,也不至于在脸上表现出来。 裴茂严厉的目光扫过众人,寒声说道:“诸君,这里没有外人,我们就不必迂回,直说了。且不论卫固、范先有没有不臣之心,天子驾临,河东诸族没有接驾,就不合君臣之礼。你们真以为天子无可奈何?你们别忘了,天子刚刚在华阴阵斩了李傕。” 听到李傕之名,不少人打了个寒战。 “李傕阵亡,郭汜以身赎罪,数万西凉精锐尽归天子。卫固、范先有高墙坚壁,可许可以支持一时,你们又能坚持几日?” 众人骇然变色。 朝廷之威或许有点虚无缥缈,西凉兵的恐惧却是实实在在的。几年前,牛辅率部与白波军交战,所到之处,生灵涂炭,不少人家都遭了兵灾,至今记忆犹新。 裴茂缓了口气,劝道:“天子愿意网开一面,只是不想屠戮过重。诸君万万不要会错了意,将天子的仁慈当作软弱。刀兵一起,可就是灭族亡种的事。卫氏才到河东几代人?诸君可都是河东大族,几代、十几代人的积累毁于一旦,岂不可惜?” 第193章 识时务者为俊杰 在皇权和西凉兵的双重压力下,绝大部分人都选择了服从。 毕竟对大部分人来说,支持朝廷也好,支持袁绍也罢,都不过是为了利益。袁绍远在太行山以东,纵使德如东海之水,也救不了眼前之灾。天子却近在眼前,随时可能将他们连根拔起。 识时务者为俊杰。 裴茂随即挑选人,安排他们去解县、猗氏调粮。 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两天之内,必须将筹集到足够的粮食,并且运到天子行在。 至于闻喜,裴茂亲自执行。 至于其他相对较远的各县,裴茂也派出了使者,命令他们在新年到来之前,将本应缴纳的赋税足额送到天子行在。如果有条件,欢迎贡赋,天子将根据贡赋的多少予以嘉奖。 这些人未必相信天子的诏书,但他们愿意相信裴茂。 裴茂能站在这里,本身就说明河东大族拥有了和朝廷讨价还价的权利。如果有人不配合,那就不仅是对抗朝廷,还是与想和朝廷讨价还价的大族做对,正如面前的裴氏。 不管朝廷能不能延续,卫氏、范氏基本死定了。 顷刻间,众人如鸟兽散,连夜上路。 时间紧迫,容不得耽搁。 庭院一空,王邑也支撑不住了,转身向裴茂施礼。 “体力不支,恳请令君慈悲。” 裴茂冷冷的扫了王邑一眼。“令君就在后院养伤,不要随处走动。” “喏。”王邑再拜。 早就得到消息,在一旁等候的仆从赶过来,将王邑扶往太守府的后院休息。王邑的妻儿也在等着,看到王邑如此模样,大惊失色,有的泣不成声。 王邑心烦意躁,喝止了她们,自回内室休息。 身子一挨干净整洁的被褥,他就忍不住了,泪水夺眶而出。 曾几何时,他以为自己再也没机会走出廷尉狱了。 —— 天色大亮。 卫觊早早洗漱完毕,穿好衣服,静坐养气。 昨天夜里,他被天子拜为尚书郎,今天要去拜见上官,领取印绶及官服佩饰,然后才能正式上任。 想到这一切,他觉得自己就像做了个梦。 弱冠以来,入仕就是他最大的梦想,却又一直离他无比遥远。 尽管他年近不惑,又饱读诗书,却连在郡中为吏的机会都没等到。族父卫固有意无意的排斥他,不给他出仕的机会,还一本正经地说他如此才学,做郡吏太可惜了,应该去洛阳为官。 卫氏的仕途刚刚起步,没有二千石的高官,想到洛阳为官,只能寄希望于别人的举荐。 比如州举茂才,郡举孝廉,就是最常见的举荐。 但这些都和他没关系。 原本为二弟仲道迎娶蔡琰是一个非常难得的机会,有大儒蔡邕这样的外亲,入仕指日面待。 没想到二弟福薄,刚成亲不久就病死了。 紧接着,蔡邕又应董卓征辟,名声大坏。 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他故意疏远了蔡邕,又对卫固父子的故意挑衅作壁上观,逼得蔡琰归宁,切断了和蔡邕的联系。 可是万万没想到,兜兜转转,蔡琰竟成了天子近臣,而他又以与卫固割裂为契机,成了尚书郎,完成了汲汲以求的入仕目标。 这一切,恍如梦中。 “卫君起身了么?”帐外传来一个响亮的声音。 卫觊惊醒,连忙应道:“凯在此,不知是哪位?”一边说着,一边起身出帐。 帐外站着一个虎贲侍郎。 卫觊一眼看出是天子身边的人,不敢怠慢,连忙拱手施礼。“仆即卫觊,不知有何指教?” 虎贲侍郎看看卫觊,微微颌首。“天子召你,随我来。” “喏。”卫觊小步急趋,跟了上去。 来到御帐,虎贲侍郎指了指将台,示意卫觊自己上去。 卫觊小心翼翼的上了台,一眼看到天子凭栏而立,视线所及,正是卫氏坞堡的方向。 “尚书郎,臣觊,见驾。” 刘协转头看着卫觊。“睡得可好?” 卫觊不假思索。“谢陛下关怀,臣承陛下恩泽,一夜无梦。” 刘协莞尔,伸手指向卫氏坞堡。“可是朕睡得不好。天色已明,卫固会守约吗?” 卫觊转头看着熟悉的家园,心头一悸。 刀兵一起,几代人积累的家园就会毁于一旦。 “若他能尚存一丝心志,必会肉袒请罪,否则便是自取其咎。”他顿了顿,又叹了一口气。“只可惜卫氏宗族玉石俱焚,那些心向朝廷的无辜之人也被他牵连,令人不忍。” “里面还有像你一样心向朝廷的人?” “自然。”卫觊心生希望,再次拱手。“卫氏自奉孝明诏书,定居安邑以来,耕读传家,心存忠义者不乏其人。只是董卓乱政,朝廷播迁,乡鄙之人无主可依,为卫固所惑,绝非主动附逆。” 刘协嘴角轻挑,沉吟了片刻。 “谋反是大罪,理当族诛,但伤及无辜,难免令人心碎,亦非朝廷本意。听说你才学过人,朕命你拟一道告卫氏父老的诏书,说明真相。但能幡然醒悟者,朝廷可不治其罪。若还是不辨是非,就怨不得朕了。朝廷自有制度,不可轻枉。” 卫觊正中下怀,躬身领命。 这既是一个拯救卫氏族人的机会,也是一个表现才华的机会。 刘协挥挥手,命人准备笔墨。 就在将台之上,卫觊稍作思索,便提笔濡墨,一挥而就。 “请陛下过目。”卫觊双手送上墨迹未干的诏书。 刘协看了一遍,赞了两句。 卫觊的文采的确不错,又人到中年,经历了多年沉淀,虽说不如杨修作文那样文采飞扬,却自有一番沉痛内敛,颇有说服力。 有了这篇文章载入史册,如果卫固依然不降,那他就算将卫氏灭门,也能理直气壮。 朕已经仁义至尽了。 “君文采斐然,说理透彻,但凡有一丝人性在,必当洗心革面,开门迎驾。” 卫觊激零零打了个冷战。 天子这话说得明白。 听完这份诏书还不开门投降就是没有人性,如同禽兽。 既然是禽兽,自然只有死路一条。 “就由你去传诏,如何?”刘协含笑看着卫觊,等着卫觊谢恩。 卫觊拱手再拜。“臣,遵诏。” 第194章 道义高地 在履行了相关的手续,包括抄录了诏书全文后,卫觊带着加盖了印玺的诏书,走出天子大营,来到了卫氏庄园的门口。 卫固得到消息,亲自赶到门口,大骂卫觊背信弃义,用卫氏族人的生死换他个人的富贵。 卫觊气得欲哭无泪。 他展开诏书,大声诵读,苦苦哀求卫固改弦易辙,不要一错再错。 卫固听了几句,便气得脸色发青,喝令部曲放箭,射死卫觊。 他虽然才学一般,却听得懂这封诏书的杀伤力。 如果人心动摇,或许不用天子进攻,堡里就会有人杀他,用他的首级邀功赎罪。 他从此就不能安睡了。 但卫固的部曲大多也是卫氏族人,让他们放箭射死卫觊,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况且卫觊站在这里,便足以说明天子的诚意,这时候跟着卫固一条路走到黑,着实不够明智。 犹豫之间,卫觊又读了大半。 卫固勃然大怒,亲自操弓搭箭。“伯儒,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若是不走,休怪我无情。” 卫觊不理他,继续读。 卫固咬咬牙,一箭射出。 偏了。 卫觊吓出一身冷汗,却不敢后撤,只得咬着牙,继续读诏,而且声音更大,语速更快。 卫固气红了眼,搭箭再射。 一个卫士冲了过来,将卫固手里的弓撞歪,大声说道:“主君不可。伯儒乃我卫氏不多见的人才,杀了岂不可惜。” “正是。”有人大声附和。 卫固越发恼怒,扔下弓,拔出战刀,厉声怒喝。“你们想造反吗?” 刹那间,无数人面面相觑。 明明是你想造反,怎么反而说我们想造反? 卫固也有些懵。 趁此机会,卫觊读完了诏书,再次大声呼吁族人不要执迷不悟,开门接驾,以免有覆族之祸。 卫固暴跳如雷,再次抄起弓,想射杀卫觊。 卫觊却已经走出了射程,返回天子大营去了。 卫固怒极,转而喝令将刚才阻止他的人绑起来,严加看守,又厉声喝斥,禁止将卫觊所言四处传播,否则格杀勿论。 没有人说话,但气氛却明显有了异样。 这时,一队骑兵从天子大营中冲出,分成两队,向庄园两侧飞去,同时将一枝枝箭射入庄园。 很快,有人来报告,箭上绑着诏书的副本,都是劝降的。 卫固气得直跺脚,匆匆赶去制止。 —— 刘协站在将台上,看着卫觊回营,又看着骑兵带着诏书副本冲出大营,心中平静无波。 他并不希望卫固能幡然醒悟,也对卫氏内讧不抱信心。 他只是想证明自己并非好杀之主,杀人是无奈之举。 他要杀很多人,却不愿走上董卓的老路。 甚至不想和汉武帝一样,搞得民声沸反,身后骂声一片。 舆论的高地,你不去占领,敌人就会去占领。 正如此时此刻,他不占领道义的高地,党人就会高举道义的大旗,以民意自居。 既然要斗,那就好好地斗一斗。 不管是文斗还是武斗,一概奉陪到底。 “陛下,司徒、司空来了。”史阿走上将台,提醒道。 刘协转身下了将台,走进大帐。 司徒赵温、司空张喜起身相迎,张喜面前的案上有一份诏书副本,还有蔡琰准备好的会话记录。 “司徒,身体还好吗?” 赵温躬身致谢。“多谢陛下关怀,臣服用了太医的药后,身体好多了。” “那就好,河东多事,仰仗司徒处甚多。当然,司空也不能闲着。坐,坐。” 赵温、张喜交换了一个眼神,谢恩就坐。 “荀彧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他提了一个建议,要在河东屯田。今天请二位来,就是想听听二位的意见。屯田是大事,用哪些耕地,如何招募人手,是不是需要整治水土,哪一样都要准备好。新年将至,春耕也快了,耽误不得啊。” “在河东屯田?”赵温又惊又喜。 “民以食为天,朝廷也不例外。”刘协苦笑道:“这些天别说俸禄,就连最基本的吃饭都无法保证,连累公卿大臣忍饥挨饿,朕心甚是惭愧。再不屯田,朕怕朝廷的官职不够换。” 赵温脸色微变,迟疑了片刻,躬身请罪。 “臣失职,愧对陛下。” 张喜的脸色也不太好。 朝廷缺粮,只能用官爵与河东大族做交换,这可不是他愿意看到的结果。 名声倒是其次。一旦河东人大批入仕,在朝廷占据了足够的话语权,不仅对现在的朝堂格局会有影响,将来的影响更大。 关东人很可能会被挤出朝堂。 稍作犹豫,张喜躬身施礼。“陛下,臣以为,赏不可滥,且河东为京畿所在,天子食邑,贡赋本是职责,岂能用来要挟朝廷,乞换官爵?但有此心者,便是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诛之?”刘协打量着张喜,眼神略带讥讽。 王邑自诣廷尉,几次下诏公卿会审,就是得不出结论,个个明里暗里的找理由,为王邑开脱。 张喜就是其中最坚决的那一个。 现在河东人要献粮换官了,张喜变了态度,说河东人是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说到底,动了关东官员的利益,就没什么交情和渊源可讲了。 张喜人老成精,自然看得懂天子的意思,但他却不能退让。 “陛下准备在河东驻留多久?” 刘协疑惑地看着张喜。“司空何出此言?” “陛下若是小住即走,找一个大些的城池驻跸即可。若是驻留时间较长,就不能太随意,当伐木取材,建造行宫。河东向无基础,动用的人才物力怕是不小,臣当用心筹划,早做准备。” “不必如此费事。”刘协摆摆手。“天下不安,朕恐怕大半时间要在军营中、马背上渡过,不必耗费人力物力,大兴土木。司空有心,不如多造一些工坊,打造军械。” 张喜听了,心中欢喜。 赵温也很满意。 天子意在征伐,朝中事务必然要交给三公。看来之前说要还政之事,绝非一时起意。 “这是臣等应尽之职。” 第195章 人心尚在 取得了方向上的共识,本来可能发生的分歧不翼而飞。 对近在眼前的卫氏,天子已经给了两次机会,但卫固冥顽不灵,置若罔闻,再不行霹雳手段,只怕其他人会群起效仿,朝廷尊严荡然无存。 武力惩罚势在必行,接下来要讨论的就是怎么做。 具体的作战任务自有假太尉士孙瑞负责,赵温、张喜要考虑的问题是粮食和军械。 这时,刘协才告诉他们,他已经连夜安排裴茂去安邑,以太守王邑的名义下令各县调运粮食。顺利的话,最迟明天就会有粮食运到大营。 不过,为了预防万一,刘协还有备用方案。 命后将军杨定率部向安邑,准备沿涑水河谷,向猗氏、解县进军,武力征收诸县储粮,供应大军。 赵温、张喜觉得不妥,却又没有更好的办法。 假太尉士孙瑞率领的南北军是天子亲军,这种脏活不让杨定率领的西凉军去办,总不能让天子亲军去办。 两害相权取其轻,也只能如此了。 希望河东诸县能知利害,不要一错再错。 取得了赵温、张喜的支持后,刘协随即命人召来了士孙瑞。 对刘协的安排,士孙瑞也没什么意见,遵照执行。 刘协随即问士孙瑞,粮食的问题,我帮你解决了,你要几天才能拿下卫氏坞堡? 士孙瑞很有把握地说,只要粮食能供应得上,最快五天,最慢十天,一定能攻克卫氏坞堡。 刘协同意了,随即又说,你率领卫尉营及北军五校进攻卫氏坞堡,朕率虎贲、羽林郎及骁骑将军张杨部为你掠阵,争取腊祭前平定河东,过一个安稳年。 此言一出,赵温三人不禁鼻子犯酸。 自从董卓乱政,朝廷仓惶无依,君臣都生活在恐惧之中。每天出门时如同生离死别,不知道还能不能活着回来。如今落足河东,终于可以过一个安稳的新年了。 一念及此,卫氏、范氏的罪状又加了一等。 无知鼠辈!天子驾临,不夹道欢迎,竟敢与朝廷为敌,简直是死有余辜。 君臣同心,斩此等乱臣贼子首级,祭旗衅鼓,以贺大汉中兴。 —— 士孙瑞去安排围攻卫氏的诸般事宜,刘协则命人召来了杨定、张杨,让他们做好移营的准备。 范氏的坞堡在安邑城的东北方向,与卫氏中间隔着安邑城,在涑水河边。 杨定、张杨都有近千骑兵,战马需要大量的草料,驻扎在涑水边,便于用干草代替草料,缓解草料短缺的问题。 此外,考虑到匈奴人驻扎在平阳,距安邑不过三百里。如果南下增援卫氏、范氏,他们也可以提供必要的警戒和掩护。 虽说没有证据表明卫氏、范氏和匈奴人有勾结,但谁也不能保证。 行军作战,不能心存侥幸。 如果士孙瑞正在进攻卫氏的时候被匈奴人袭营,后果不堪设想。 杨定、张杨欣然从命,随即回营准备。 —— 中午时分,第一批粮食送到了大营。 这是裴茂从安邑城中筹集来的粮食,是一些家族捐献的存粮,数量有限,总共只有八百余石,只能用来救急,使大军不至于断炊。 不过裴茂很有信心,别的县不敢说,闻喜肯定会响应朝廷诏书。 最近明晚,一定会有粮食送到。 刘协心中五味杂陈,裴茂这么卖力,自然不是无偿贡献,朝廷必须给出相应的回报才行。 刘协将大部分粮食都留给了士孙瑞,自己空着肚子上路,准备到了安邑再吃饭。 士孙瑞感激不尽,赵温、张喜等人也很惭愧。虽然肚子饿得咕咕叫,却也不好说什么。 天子都忍着,他们做臣子的自然也得忍着。 好在这几年忍饥挨饿惯了,再饿一顿也无没关系。 相比于两个月前,至今现在已经看到了希望。 —— 还没到安邑城,刘协便遇到了第二批运粮的队伍,数量更少,只有一辆牛车,几只麻袋,估计也就三四十石左右。 拉车的不是牛,而是几个瘦得皮包骨头的农夫,领头的则是一个老者,皮肤黝黑,满面皱纹,身上衣衫破烂,看到军队,他们非常紧张,匍匐在路边,连头都不敢抬一下。 刘协先是诧异,随即又大感愤怒。 裴茂为了升官,这是不择手段,连普通百姓家里的口粮都要夺过来吗? 这几十石粮食能解决多少问题,可是对于这些百姓来说,很可能就是活命的保障。 刘协忍着怒,下了马,坐在路边,命人将赵温等人请来。 赵温看了一眼那些牛车与农夫,便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脸也跟着阴了下来。 他忍着火气,躬身说道:“陛下,臣去问问?” 刘协点点头,一声不吭。 赵温走了过去,扶起老者,问了几句,期间指了指刘协的方向。 过了一会儿,他领着老者走了过来,神情有些亢奋。 老者赶到刘协面前,眯着眼睛,看了刘协一眼,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臣赵青,拜见陛下。” 刘协伸手将老者扶起,疑惑的目光却看向赵温。 赵温眼中泛着泪光,却不说话。 刘协无奈,回头看向老者,却发现老者也是泪流满面,花白杂乱的胡须都沾满了眼泪和鼻涕。 “老丈,你这是……” “臣乃安邑人氏,携子弟及家中存粮,赶来迎驾。”赵青一边落泪一边说道:“臣七年前为卫士,曾在洛阳一年。先帝平望观校兵,臣以勇武居前,有幸望见天颜。七年来,念念不忘,不意今日又见大汉威仪。” 刘协这才反应过来,这些不是裴茂征集来的粮食,而是这个赵青主动送来的。 而他主动献粮的原因竟是因为十年前曾在洛阳参与校兵,见过先帝一面,见识过大汉威仪。 其实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卫士,先帝根本记不得他,所谓的大汉威仪也和他没什么关系。 这几十石粮食,却有可能是他一家全部的口粮,甚至包括明年的种子。 “老丈,这些粮食……”刘协鼻子犯酸,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赵青抹了一把鼻子,含泪笑道:“陛下驾临,臣没什么好进献的,只有这点粮食。臣老了,不能再为陛下执戟。若是陛下不嫌弃,就从这几个不肖子中挑几个,让他们代替臣侍候陛下。” 张喜眉头一皱,刚要上前说话,却被刘协阻止了。 “老丈,你今年贵庚?” “五十有三。” 刘协吃了一惊。五十三?他还以为七十三呢。 “五十三岁,正当壮年,何必言老。他们,朕收了,你也留下。不能执戟,就为朕养马。你会养马么?如果不会,也没关系,干什么都行,如何?” 赵青喜出望外。“陛下……当真?” “天子一言,驷马难追。” 第196章 异曲同工 赵温、张喜都愣住了。 不能以官爵换粮食的话音未落,转眼就为一车粮食授官数人? 张喜连忙阻止。“陛下,百姓箪食壶浆,以迎王师,的确可贵。但官爵乃朝廷重器,不可轻授。若河东百姓闻风响应,陛下不能遍赏,得者固然感恩,不得者亦必有怨,于陛下名声有损。” 赵温沉默不语。 侍中刘艾也劝道:“司空所言甚是。且赵青感于先帝恩义,倾其所有,忠心固然可嘉,此风却不可助。百姓本不富足,若有人因此饿死,岂不违背了陛下本意。” 太常王绛等人纷纷附和。 刘协不动如山。 不能说他们的理由没有道理,但他有足够的理由相信,这绝不是他们最重要的理由。 当然,他们针对的目标也不是赵青,而是拥有更多粮食的河东大族。 如果赵青父子献几十石粮就能为授官,那河东大族将换走多少官职? 但他决不是一时冲动。 遇到赵青这件事的确是偶然,但如何在河东立足,同时又不能被河东大族左右,这件事已经在他脑海里盘算了很久。 赵青只是正好碰上了而已。 刘协对赵青说道:“这些粮食是你家中仅有的存粮?是不是还包括了种子?” 赵青拱手说道:“陛下,这的确是我家中仅有的存粮。不过没关系,臣虽老迈,当年的武艺还在,可以上山打猎,卖了换些粮食。至于种子,臣也可以去借一些,十几亩地,也用不了多少种子。” 他再次跪倒叩头。“陛下洪恩,臣感激不尽,官职却不敢受。但愿陛下能兴大汉,建太平,能让后生小辈过上安生日子,臣就算饿死,也是愿意的。” 刘协将赵青扶起来。“老丈以赤诚待朝廷,朝廷又岂能弃老丈不顾?这样,你这些粮食,朕收下了。你家中还有几口人,每日要吃多少粮食,都由朕来提供。有朕一口吃的,就一定有你一口吃的。你若有精力上山打猎,所获也由朝廷来收购。只是朝廷穷,价格不会太高。老丈愿意吗?” 赵青愣住了,眨着一双老眼,不明白刘协是什么意思。 赵温却瞬间反应过来,上前一步,大声说道:“陛下能与臣民同甘共苦,乃大汉之幸也。” 张喜、刘艾等人狐疑地看着赵温,不知是该附议,还是继续劝阻。 赵温叹道:“河东百姓忠义,难得可贵。若天下皆能如河东一般,与朝廷共进退,何愁大汉不兴,天下不太平?” 他郑重其事的再行一礼。“陛下,臣以为可行。不仅河东可行,而且当诏行天下。” 刘协满意地点点头。“司徒虽年近花甲,雄飞之心不止,此亦朝廷之幸,朕之幸。” 赵温谦虚了几句,横亘在心中已久的一块大石头总算放下了。 张喜等人见状,也只好表示赞同。 民事是司徒的职责范围。既然司徒赵温赞成天子的决定,他们就不太好阻拦了。 刘协随即下令,将赵青的几个儿子编入队伍,先负责转输任务,做些力气活。赵青本人则授以羽林郎的官职,特地离在御营,为天子喂马。 赵青父子感激不尽,跪地谢恩。 —— 重新起程,赶往安邑。 张喜与赵温同车,悄声说道:“子柔,你这是准备蛊惑天子卖官吗?” 赵温斜睨了他一眼,轻笑一声:“你知道河东还有多少户口?” 张喜摇摇头。 “河东户口最多时有九万多户,现在不到一半。据裴巨光估计,可能不到四万户。” “那又如何?”张喜没好气的说道:“流亡的大多是百姓,大族却损失有限,说不定反而更富了。” “你说的对。”赵温点点头,反问道:“粮食都在他们手中,给不给,给多少,都由他们决定,该如何解决?若是给了官职小了,他们不愿意换,朝廷又如何筹集粮食,渡过眼前的难关?” 张喜咂咂嘴,无言以对,神情有些纠结。 赵温提到的这个问题,他也想到了,却没有解决之道。 如果河东人坐地起价,三公或许不敢要,九卿却完全可能争取一两个。 赵温抚着胡须,一声叹息。 “陛下嘉奖赵青父子,不仅能让河东大族自惭,还能筹集粮食。普通百姓家中余粮有限,但人数却多,积少成多,数量也颇为可观。若有三万户百姓,哪怕一户贡献一石粮食,那就是三万石。” 张喜一愣,捻着胡子的手一哆嗦,拽下两根花白的胡须。 “对啊,三万石,省着点吃,能供应朝廷一个月。若是一户两三石,支撑的时间就更长。”他转念一想,又道:“可是那么多官职,这俸禄……” 赵温打断了他。“你有多久没领俸禄了?” “呃……”张喜苦笑。这几年能吃上饭就不错,哪里还有俸禄可领。 “三公都没有俸禄,天子也只能吃麦饭,郎官哪里还有俸禄可言?一天能有两碗麦饭,填饱肚子,就已经心满意足。可是如此一来,朝廷至少可以增加二三万兵。这可都是吃苦耐劳、忠于陛下的青壮。闲时屯田,战时出征,不比那些浪荡子组成的南北军强?” 张喜愕然半晌,转头看着赵温。“你确定……这是天子的本义?” 赵温哼了一声,没理张喜,神情中多了几分不屑。 张喜有点尴尬。 是不是天子本义并不重要,只要这个方案对朝廷有利,对他们有利,就可以施行。 至于最终执行成什么样,天子说了不算,他们说了才算。 就眼前而言,如果赵温所言能得实现,朝廷手里有了数万石的粮食,又得到了河东百姓的支持,河东大族讨价还价的底气就被削弱了。 他们肯献粮,能换到什么样的官职,也只能听天子赏赐。 若是不肯献粮,那天子也有足够的实力,或是威逼,或是武力讨伐。 “子柔,还是你见机快。”想通了其中利害,张喜主动向赵温致歉。 非常时期,三公不能起内讧,为人所乘。 赵温看着前方,眼神闪烁。 安邑城遥遥在望。 第197章 人不如鸟 进了安邑城,刘协直奔郡仓。 仓中空空如也,比太守王邑苍白的脸还干净。 “河东这几年应该缴纳朝廷的粮赋呢?”刘协转过身,看着缩成一团的王邑,又看看一旁的属吏。“哪位是仓曹?” 王邑低着头,一言不发。 一个衣冠整齐的中年人站了出来,跪倒在地,连连叩头。 其他人也都低着头,垂着眼皮,一个个如木雕泥偶。 “你离郡之前,这仓里就是这样吗?” 王邑犹豫了片刻,缓缓抬起头。“陛下,千般罪过,都在臣一人。臣理政不力,为人所欺,不堪为郡守。请陛下免臣之职,治臣之罪。” 刘协不依不饶。“你请的是疏忽职守之罪,还是勾结叛逆之罪?” 王邑迟疑了片刻。“臣疏忽职守。” 刘协点点头,转头看向跪在地上的仓曹。“这郡仓里的存粮,是谁运走的,又是以什么方式?是骗,还是盗,又或者是抢?” 仓曹还是不说话,只叩头。 刘协扭扭脖子,眼中煞气闪现。 “廷尉。” 廷尉宣播出列,拱手说道:“臣在。” “把这件事查清楚。不要冤枉一个无辜,也不要放过一个有罪之人。” “唯!”宣播转身,叫过来两个廷尉吏,将跪在地上的仓曹拖了出去。 混帐东西,居然敢勾结卫固、范先造反,搞得老子没饭吃,不扒掉你一层皮,大汉还有律法吗? 王邑已经站不稳了,瘫在地上,瑟瑟发抖。 “司徒。” 赵温出列。“臣在。” “委屈司徒暂领太守,将这河东的事务理一理,再选一个合格的太守出来。” “唯。” —— 赵温干劲十足,随即召集在城的太守府掾吏训话,连安邑县的县令也传来了。 当着众人的面,他宣布了天子嘉奖赵青父子的事,要求将诏书传到各县,鼓励百姓纳粮、从军。若倾家而献,则朝廷不仅授官,还将保证他们最基本的温饱,以示同甘共苦。 听完消息,太守府的掾吏们就变了脸色,面面相觑。 这是谁出的主意?太狠了。 但凡不傻,都听得出这道诏书背后的深意,也能预感到对普通百姓的吸引力。 对那些人来说,如果朝廷能保证他们基本的温饱,倾家而献比献几石粮食更合算,更何况还能授官,哪怕这个官没有俸禄可领。 可是对家业丰厚的大户来说,这个诏书一点意义也没有。 他们自己有钱有粮,温饱无忧,何必跟着天子吃瓜咽菜。献个几十石、上百石,换个官做就行。倾家而献,那得多傻? 也许会有人这么做,但数量绝对有限。 可是如此一来,百十石粮能换到的官职非常有限,大多还是虚名,没有实利可言。 不献,会不会步卫氏、范氏后尘吗? 一时间,不知道多少人恨赵青父子恨得咬牙切齿。 但诏书还是发了出去。 赵温以司徒的身份下令,按照朝廷的文书制度,各县必须在规定的时间内将诏书传遍每一个乡聚,故意迁延者,一律送廷尉惩处。 尤其是安邑县,必须在两天以内完成通报。 如今天子驻跸河东,廷尉也跟着来了,方便得很。 王邑自诣廷尉,被关了十几天,险些送了性命的事已经传开了,谁也不愿在这个时候自找没趣。 尤其是安邑令,赵温刚宣布会议结束,他就像兔子一样窜了出去,匆匆赶回县廷,部署相关事宜。 安邑既是郡治又是县治,就在朝廷的眼皮子底下。赵温也许收拾不了别人,肯定能收拾他。 干得好,这是更进一步的机会,说不定能顶了王邑留下的太守缺。 干得不好,他可能就是被用来杀一儆百的一。 —— 夜色之中,刘协登上了城楼。 中条山横贯安邑城东,鸣条岗横亘安邑城西。 “兵家必争之地。”刘协感慨道。 荀攸淡淡地说道:“河东本是魏国故地,臣记得吴起曾对魏武侯说,魏国之宝不在山河之固,而在乎德。夏以不德,虽居安邑,难免为商所灭。” “朕有不德,公达不妨直言?”刘协无声而笑。“朕虽落魄,这点肚量还是有的。” 荀攸一声叹息。“陛下,臣岂敢。只是安邑城中,今夜不得安睡矣。” “不做亏心事,自然能安睡。”刘协毫不客气地怼了一句。 他很欣赏荀攸的能力,但是如果荀攸选择世家大族,不愿意辅佐他,他也只能忍痛割爱。 荀攸沉默不言,脸色在夜幕中隐晦不明,看不清喜怒。 刘协想了想,缓了口气。 “听说颍川荀氏出自兰陵荀卿?” 荀攸不紧不慢地应了一句。“家中故老相传如此。” “与晋国的荀氏有渊源吗?” 荀攸沉默了片刻,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君子之泽,三世而斩。就算是荀卿,也因年代久远,无人能够说得清了,何况以前。” 刘协有点诧异。 听得出来,荀攸不太愿意谈这个话题,而且不是因为谦虚。 反倒有些抗拒的意思。 好在刘协说这个也只是提起话题,缓和气氛,并没有打听他隐私的意思,不想谈就不谈。 “如此说来,荀氏先祖在夏商之际也是默默无闻的?” 荀攸转头看着刘协,眼神闪烁。 “陛下……” “商之德,在于何?夏之不德,又在于何?”刘协不紧不慢地说道,声音被夜风吹得有些飘忽。“夫子说,以德报德,以直报怨。不论是大族还是庶民,以德于我者,我以德报之。以不德于我者,我以怨报之。何错之有?” 荀攸苦笑。“陛下所言甚是,只不过天下易乱难安。一旦开了杀戒,再想收住可就难了。陛下初至,宜安抚众心,缓缓图之,不宜操之过急。卫、范未下,若有人因疑生惧,甚至愤而附逆,与卫、范里应外合,奈何?” 刘协微微颌首。“公达提醒得对,所以朕与公达登高,并非为了观景,而是想看看究竟有哪些人想一条路走到黑,为了几石粮食策应卫、范,不惜身死族灭。” 他叹了一口气。“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有时候,人犯起蠢来,未必如鸟。鸟为食亡,不过裹腹求生。人为财死,却是贪得无厌。” 荀攸心生寒意,不由自主的裹紧了外衣。 第198章 人间悲剧 其实不用荀攸提醒,刘协也知道要做好准备。 历史无数次的证明,人有多蠢,让既得利益者吐出利益又有多难。 虽然他并没有逼河东大族捐献,只是要求各县将储备的粮食运来救急,而那些都是他应得的。 河东已经有好几年没有交赋税了。 可是看到一尘不染的郡仓后,他意识到一点,那些本该交给朝廷的粮食应该都被私吞了。 河东郡如此,各县也不例外,倒未必就是全被卫固、范先抢走了。 卫固、范先只是分得最多而已。 安邑作为郡治、县治同城的大城,参与分肥的人肯定更多。如果不做准备,万一这些人真的铤而走险,自己可能阴沟里翻船。 如果刚刚斩杀了李傕,现在却被几个河东大族宰了,简直是穿越者之耻。 所以他住进了太守府,以光禄勋率领的虎贲郎、羽林郎自卫,后将军杨定、骁骑将军张杨则驻扎在城外,一有动静,随时可以打开太守府紧邻的城门,可进可退。 卫尉士孙瑞留在卫氏庄园外,公卿大臣对指挥权的干扰大大降低。 但荀攸的反应还是让他有些失望,也对即将到来的荀彧多了几分担心。 如果处理不好,他很可能步曹操的后尘。 夜风很冷,刘协的心也有些凉。 —— 一夜无事。 既没有人造反,也没有人捐粮,安邑城内外平静如初。 吃早餐的时候,刘协接到了裴茂送来的消息。 第一批两千石粮食已经从闻喜起运,今天一定能送到大营。 刘协松了一口气,断炊的危机总算暂时解决了。 他从张杨麾下拨了一营步卒留给赵温,接管安邑城的治安,自己率领大营出了城,在涑水河谷立营,将斥候安排到百里之外的绛邑。 不论是平阳的匈奴人,还是白波谷的白波军,又或者是从上党方向来的援兵,都要经过绛邑。 刘协安排张杨率领一千并州骑兵,沿着向闻喜的道路前行,去迎接裴茂送粮的队伍。 如果有人打算抢劫这些粮食,格杀勿论。 与此同时,杨定则率麾下凉州步骑西行,去迎从解县、猗氏方向来的粮食。 如果这两个县的粮食还没有起运,那就考虑武力占领。 有杨修为军师,杨定应该能收敛起劫掠的本性,安心做鹰犬,而不是化身恶狼。 张杨、杨定出发后,刘协身边就只剩下光禄勋邓泉及其麾下的虎贲、羽林,以及张杨的留下的一千步卒,总兵力约三千人。 邓泉很紧张,命虎贲、羽林列阵,打算将刘协包围在其中,隔绝张杨的部下。 刘协阻止了他,命令虎贲、羽林拉开距离,留出一片空地,立起了射侯,玩起了射箭游戏。 汉代也有各种武艺,比如拳法、剑法,角抵也很流行,但大多数人都不把这些当武艺,而是当作游戏。真正的武艺首选骑射,其次是马战、步骑都能用到的长矛,再其次是刀盾短兵。 所以史书里提到武艺高强的猛人时,大多和弓马、骑射这样的字眼分不开。 比试一开始,羽林中郎将张绣就先声夺人,一番射十二枝箭,他射中十箭,连续三次中的。 能在飞驰的战马上射中目标不仅需要靠训练,也要靠天赋。 张绣显然便是有天赋的人,展现出的骑射技艺即使是同样出身凉州六郡的羽林骑也自愧不如。 见张绣气势张扬,不可一世,刘协命郭武出战。 郭武也属于天赋型选手。 作为一个江东子弟,他不仅骑术好,骑射同样出类拔萃。 比起有大量日常事务要管理的张绣,他还有一个优势,除了当值之外,有大量的时间用于练习。 郭武一出手,不论是精准度还是出手的迅捷,都丝毫不弱于张绣,甚至略占上风。 张绣又惊又喜,随即请求与郭武比试长矛。 他早就知道郭武是高手,只是一直没找到机会挑战。今天趁着天子高兴,想试试郭武的身手。 刘协答应了。 张绣、郭武出战,气氛变得热烈起来,将士们看看津津有味。 刘协叫来一个虎贲侍郎,让他去传张杨留下的将领杨丑。 时间不长,虎贲回来了,身后跟着几名骑士。 骑士们远远地下马,一人上前,来到刘协面前,躬身行礼,报上姓名。 “骁骑将军麾下校尉,臣丑,见过陛下。” 刘协点点头,指指正在激斗的张绣、郭武。“有没有兴趣?” 杨丑来时已经看到这一幕,惊讶于这两人的武艺时,也清楚自己绝对不是对手。 “此二人皆勇士也,臣不敢献丑,自取其辱。” 刘协大笑。 杨丑也笑了,原本有点紧张的心情放松了些。 刘协命人赐座,与杨丑拉起了家常。 杨丑自称彭城人,本是青州黄巾的一部,到处转战,后来流落到河内,在一次战斗中投靠了张杨,成为张杨的部下。 张杨的部下来源很杂,除了一千多从并州招募的精锐之外,剩下的既有河内本地人,也有河南难民、黄巾旧部,甚至还有一些匈奴人。 张杨曾与于扶罗有过一段时间的合作,后来又翻了脸,被于扶罗劫持。双方打来打去,各有胜负,所以人员也很杂。 “你既是青州黄巾旧部,与故人还有联系吗?” 杨丑摇摇头,眼中闪过一丝落寞。“青州部最近几年连遭劫难,损失惨重,想来十不存一。再者乱世音讯不通,就算活着,也联系不上。” “想家吗?”刘协突然问道。 杨丑一愣,神情忽然有些恍惚,半晌才道:“陛下,臣已经没有家了。黄巾起事之前,臣就卖光了家里的几亩薄田,连妻子、女儿都卖了,还是吃不饱饭。父母饿死了,儿子也饿死了,又被……” 他突然哽咽起来,用手捂着脸,肩膀抽动,泪水从指缝里溢了出来。 他越哭越激动,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匍匐在地。 刘协静静地看着杨丑,心中说不出的凄凉。 他大致猜到了杨丑没说出口的话。 那个可怜的孩子大概率是被人吃了,要么是杨丑自己,要么是与其他人交换,易子而食。 为了活下去,人可以做出任何事,与禽兽只有一皮之隔。 三国波澜壮阔的英雄史诗背后,是无数在死亡线上挣扎求生的普通百姓。 这些人甚至没资格留下自己的名字,被流民、蛾贼这样的字眼一带而过,是沉默的大多数。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十室不余一,野狐不惧人。 第199章 匈奴往事 看着相貌粗猛的汉子哭得稀里哗啦,一旁的蔡琰也红了眼睛,不能执笔。 泪水滑过脸庞,滴在木简上,洇开了墨迹。 自有记忆起,她便随着父亲蔡邕流落江湖,见过高门深院的奢靡,也见过易子而食的残酷,自己更是险些成为西凉军的菜人。 人间的苦乐,她都见识过。 人间的不公,她也亲身体验过。 如今身在河东,看着卫氏、范氏据堡抗命,看着公卿大臣明里暗里的袒护卫范,为了那些侵吞朝廷赋税的大户与天子为敌,却不顾百姓死活,她忽然有些明白了天子的焦虑和愤怒。 荀攸站在一旁,一直没说话,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刘协起身,抚起杨丑。 “天下不安,百姓涂炭,皆是朝廷之过。朕以不德,敢向万民起誓,若不能再建太平,使耕地有其食,织者有其衣,少有所养,老有所依,死不瞑目。愿君助我一臂之力。” “敢不从命,敢不从命。”杨丑哭着叩头,神情中却有些敷衍,显然并不相信。 刘协也不说破。 信任不是由言语得来,而是从行动造就。 他招杨丑来说话,就是想了解张杨的部下有什么样的心思。 张杨是个老好人,却不是一个有能力的人。他空有一身武勇,却不擅长治军,连手下都笼络不好。 如果他记得不错,张杨最后就是死于眼前这个杨丑之手。 其中原因,他不清楚,历史上也没记载。 但张杨对手下的控制不够、防范不足却是不争的事实。 身为大将,被手下将领干掉的屈指可数,张杨算一个。 等杨丑心情平复,刘协又问起他的部下,拉拉杂杂地问了很多。 傍晚,张杨护送着闻喜送来的两千石粮食赶到。刘协留下一些口粮后,命人将所有的粮食送往卫氏庄园外,交给卫尉士孙瑞。 刘协就地立营,命人用大釜煮粥,每只釜中放几块肉,添点荤腥气。 他将张杨、邓泉等人叫来,一边吃一边商议事务。 “将军熟悉呼厨泉其人吗?”刘协问张杨道。 张杨连忙放下手里的碗筷,习惯性的用袖子抹抹嘴。“熟悉,此人不足为患。” 刘协示意张杨详细说说。 张杨想了想。 “呼厨泉是于扶罗的弟弟,是前任单于羌渠的次子。从小有父兄照应,他也算得上骄生惯养了。武艺有一些,但不出众,统领部众的能力也很一般。怎么说呢,人不算坏,但也好不到哪儿去。于扶罗死后,他这几年还算安份,倒没听说有什么恶事。” “他会称臣吗?” “应该会。”张杨说道:“但是他胆子小,未必敢来。” “此话怎么说?” 张杨偷偷看了一眼光禄勋邓泉。 邓泉正专心致志的用手指刮碗上的残羹,根本没注意张杨。 张杨松了一口气,向刘协挪了挪,放低了声音。 “陛下可知羌渠为何而死?” 刘协摇摇头。 “羌渠被族人所杀,是因为匈奴人觉得他依附汉人,背弃了部落。当初羌渠能立为单于,就是因为使匈奴中郎将张修擅杀前任单于,立与他交好的羌渠为单于。后来张修被朝廷诛杀,羌渠的单于之位却得到了朝廷的承认,之后也一直对朝廷惟命是从。朝廷几次平定幽并叛乱,羌渠都曾派兵助阵。” “既然羌渠是大汉忠臣,为何呼厨泉不敢来见朕?” “羌渠的确忠于大汉,但他被族人杀死后,于扶罗兄弟诣阙请兵,却没得到朝廷的帮助,反而被人勒索了不少财物去,尤其是战马。有人视之为蛮夷,不准他们进洛阳城。后来先帝大行,更没人管他们的死活。他们衣食无着,不得已,抄掠诸县,又犯了朝廷律法。诸罪加于一身,岂敢来见驾。” 刘协若有所思,没有再说话。 张杨说得含糊,没具体说哪些人勒索匈奴人,但用脚趾头想,也想得出是什么人。 自然是有权有势的人。 中平以后,天下大乱,战马的价格居高不下,最贵的时候一匹战马值二百万钱,还未必能买到。看到拥有几千匹战马的匈奴人,自然会有人像苍蝇一样的扑上来,敲骨吸髓。 但他们收了匈奴人的好处,却没有帮匈奴人办事。 匈奴人为了生存,被迫劫掠,又被这些人以此为由,严厉打击。 此时,他发诏书,召匈奴人见驾请罪,匈奴人哪里敢来。 皇帝换了,但皇帝身边的还是那一批人,呼厨泉根本不信任他们。 所以匈奴人迟迟没有露面,也就可以解释了。 历史上匈奴人出兵助阵,迎战李傕等人,并不是应朝廷之召,而是接受杨奉的邀请。 比起朝廷,他们更愿意相信白波军。 “呼厨泉会信任你吗?” 张杨想了想。“以前会,现在不好说。丧家之犬,尤其警惕。陛下欲召呼厨泉,不如以白波军为介。匈奴人这几年在平阳,与白波军多有联合,关系一直不错。” 刘协没有再说什么。 他是要收服匈奴人,但不急在一时。 既然呼厨泉没有攻击他的勇气,不如放一放,等搞定了河东大族之后再说。 正说着,有虎贲来报,颍川荀彧求见。 刘协诧异地看看荀攸,笑道:“荀君来得好快,朕还以为要等些时候。” 荀攸更惊讶。他根本不知道荀彧要来的事。 “陛下,臣去迎一迎。” “也好,有劳公达。” 荀攸略感惊讶,顿了顿后,拱手而去。 张杨起身告辞,却被刘协留下了。 “刚才一定没吃饱,顺便再吃几口。” 张杨正中下怀,欣然答应。 刘协取出手帕,抹净嘴角,又命人准备一些吃食。 荀彧远道而来,应该还没吃晚饭。 不管最后能不能谈得拢,一顿饭总是要招待的。 刘协想了想,又命人去宰一只羊,待会儿烤了吃,算是特别款待。 荀攸去得有点久,羊都宰好了,架在火上烤,他才陪着荀彧走来。 荀彧风尘仆仆,脸上还算干净,可能是刚在涑水洗过,鬓角未干。他五官端正,相貌堂堂,温润如玉,是一个不多见的美男子。 看到架在火上烤的羊,荀彧嘴角微挑,上前一步,拱手施礼。 “故镇东将军司马,臣彧,拜见陛下。” 第200章 欺之以方(穿越回原始盟主加更) 该如何接待荀彧,既能留下他,又不至于丧失主动权? 收到唐姬转述的信息后,刘协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他可以不用荀彧,但一定要留下荀彧。 荀彧的意义不仅在于他是一个人才,更在于他的号召力。毫无疑问,荀彧是新一代的汝颍士子领袖,他在哪儿,能影响无数人的选择。 退一步说,荀彧的个人能力也是出类拔萃的。让他成为对手的智囊,不如留为己用。 但不能被他摆布。 荀彧奉行的是党人的理想,代表的是世族豪强的利益,按照他的理想即使能重建太平,也不是能长久的太平。 所以,最好的选择是先改造荀彧的观念,然后再由荀彧去推行新的道路。 如果不能,那就退而求其次,将荀彧收为己用,通过调整他的官职限制他的发挥,将他的影响力控制在一定范围内。 不到万不得已,不走曹操的老路。 杀人是最等而下之的选择。 看到荀彧在面前下拜,刘协站了起来,双手虚扶。“荀君,一别六年有余,荀君风采依旧。” 荀彧微微一怔,再次行礼。“陛下记得清楚,臣是中平六年离宫,于今六年又两月。” “这六年,朕为董卓、李傕所迫,身既飘零,心亦无依,不意今日能又见荀君风采,可喜可贺。凤凰既来,愿来年一元复始,万象更新。” 荀彧的身体停滞了刹那,躬身再拜。“臣未能奉陛下于危难之际,死罪,死罪。” 刘协微微一笑,挽着荀彧的手就坐。 没有席,更没有案几,只有几个胡床。 刘协早已习惯,荀彧却很别扭,坐立不安。 不仅因为马扎局促,更因为天子话里隐藏的未尽之意。 中平六年,董卓专政,刚刚被举为孝廉,拜守宫令不久的他主动求出补吏,除亢父令。但他没有去上任,弃官而归,然后领着宗族离开颍川,去了邺城,投奔韩馥。 他因此保全了宗族,却放弃了天子。 作为一个普通人而言,趋利避害,这没有错。 可是对君子而言,临难苟免,置朝廷安危于不顾,忠义有失,没有尽到为人臣的责任。 此时此刻,面对天子,他不能心中无愧。 天子对他的期望越高,他越是觉得惭愧,觉得亏欠天子,亏欠朝廷太多。 刘协亲自倒了一杯热水,递给荀彧。 荀彧心神不宁,下意识地接了,才意识到给他递水的是天子,连忙起身谢恩。 刘协摆摆手,示意荀彧不要拘礼。 “丧乱之后,礼仪不全,朕连一件合身的朝服都没有,荀君就不必多礼了。”刘协点点身上的战袍,半开玩笑半当真的说道:“这时也不是朝堂,要行礼也当行军礼。” 荀彧更觉惭愧,脸有些热,不敢直视天子,嚅嚅的应了一声,坐回马扎上,捧着热水,缩着身体,仿佛不耐夜寒。 寒冬腊月,夜里也的确冷。 “喝口热水,暖暖身子。待会儿再吃点新烤的羊肉,就暖和了。”刘协笑道。“荀君来得巧,若是早来几天,朕可没有羊肉招待你,只有麦饭。” “谢陛下。”荀彧的表情都不自然了,也不知道是冻的,还是臊的。 荀攸坐在一旁,默默地看着火堆,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眼底有火苗忽隐忽现,明灭不定。 刘协也没有再说,静静地看着王昌摆弄烤羊。 响鼓不用重锤,以荀彧的聪明,这几句就足够了。 君子可欺之以方。 对荀彧这种心中还存有理想的读书人来说,让他知道自己有错,比什么都有用。 他们会加倍努力,以求心安。 古怪的气氛持续到羊肉烤熟,刘协亲自用短刀割下一块烤得焦嫩的羊肉,递给荀彧。 “荀君,尝尝这安邑的羊肉。” 荀彧看着那一小块羊肉,神情尴尬。 羊肉很香,但他没有餐具。天子用手割,他也只能用手去接。 这是他从来没有过的体验,一时不知所措。 迟疑片刻后,荀彧用指尖拈起羊肉,再三谢恩,狠狠心,将羊肉送入口中。 夜风寒冷,羊肉已经有些冷了,好在不膻。 荀彧不期然地想起了来的路上看到的荒田。 那些原本都是肥沃的耕地,如今却长满了草。或许这头羊就是吃那些草长大的,所以不膻。 天下大乱,民不聊生,谁之过欤? 刘协又割了一块,递给荀攸。 荀攸坦然地接过羊肉,谢了恩,迅速送入口中,品味起来。 “将军自取,朕就不和你客气了。”刘协对张杨说道,然后割了一块,送入自己口中。 虽然没能得到天子赐食,张杨心里多少有些失落,可是面对荀彧、荀攸,他也的确生不起攀比之心。能和他们坐在一起,他就觉得很有面子了。 “谢陛下,那臣就放肆了。”张杨笑嘻嘻地说着,割下一大块半生不熟的羊肉,大口大口的啃了起来,看得荀彧眼睛都直了。 “荀君,关东形势如何?”刘协及时拉回了话题,对张杨的表现熟视无睹。 他留下张杨,就是要让荀彧尽快熟悉这种氛围。 朕忍得,你忍不得? 荀彧收回思绪,说起了关东的情况。 他特别提到了曹操对诏书的反应。种辑到兖州后,传达了天子诏书,曹操是有意勤王的,但当时正在围攻雍丘,腾不出手。如今雍丘已克,曹操正在筹集粮食,即日起运。 只是大战之后,兖州荒残,曹操能筹集的粮食有限,而且路途遥远,解不了眼前之急。 “他有这份心就好,粮食的事,倒不用太着急。”刘协笑笑。“司徒主政河东,如果处理得当,应该能解决粮食的供应。接下来要考虑的是安定河东,不能耽误了明年的春耕。” “河东还有粮食?”荀彧半信半疑。 “粮食是有,但能不能拿到手,就不好说了。”刘协直起腰,用掌根支着膝盖,沾满油脂的手指和短刀悬空,神情也变得凌厉。“具体的事,待会儿由公达和你说。明天一早,朕派人送你回城。司徒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太好,怕是受不得累。你来得正好,帮他分担一些,如何?” 荀彧躬身领命。 “朕记得你在朝时是守宫令,后来任过何职?” “亢父令,只是兵荒马乱,臣未能履职。” “那行,你先协助司徒理事,稍后再安排具体的职务。” “唯。” “还有一件事,朕先和你说一声,你回城以后,和司徒、司空议一议。” “请陛下吩咐。” “朕要改元。”刘协说道:“还有几天就是新年了,请公卿大臣拟几个年号备用。” 第201章 祸福并存 荀攸领着荀彧去了帐篷。 作为天子器重的侍中,他拥有一顶属于自己的帐篷,不用和别人挤在一起。 进了帐,脱下沾满尘土的外衣,荀彧坐在榻上,目光穿过帐门的缝隙,看向远处的火堆。 天子还在火堆旁,背影如弓。 “公达,你如何看他?”荀彧扬扬下巴。 “秦皇汉武之俦。”荀攸不假思索地说道:“惜少遭丧乱,不谙圣人经籍,若有贤相辅佐,教以王道,当为一代英主。” 荀彧收回目光,看看荀攸。“他有失当之举?” 荀攸点点头。“卫固、范先挟太尉杨彪而叛,天子御驾亲征,河东太守王邑见驾辩诬,自诣廷尉,多有折辱。回河东后,天子用我之计,围卫氏而不攻,取附近诸县存粮自足。” “这有何不当?” 荀攸苦笑。“天子对尚书令裴茂说,他不管裴茂用什么办法,必须在两日内筹集到足够大军半个月的粮食。今日就是第二日,只有闻喜运来了粮食,其他诸县……” “其他诸县怎么了?”荀彧不解地看着荀攸。“天子困窘,取诸县存粮救急,岂不是理所当然之事?董卓死后,河东这几年没有大的战事,诸县多少应该有些存粮。” 荀攸苦笑着摇头。“天下州郡,有几个心里还有朝廷?安邑郡仓中一粒粮分也没有,安邑县仓也好不到哪儿去。也不知道司徒、司空有没有筹集到粮食,若是卫尉攻击受阻,太尉掌兵怕是又要受影响。” “太尉掌兵?”荀彧心中一动,语气变得有些迫切。 荀攸看了荀彧一眼,眼中的无奈更重。 “叔父,你不要高兴太早。司徒掌民或许有机会,太尉掌兵却难之又难。你也看到了,天子披坚执锐,欲做马上皇帝,岂能由太尉分权?” 荀彧点点头,却不像荀攸那么悲观。“就算是马上皇帝,征战不过十余载而已。司徒治民却是长久的事业,陈仲举、李元礼前仆后继,争的不就是这个机会?公达,你不能为眼前所惑,忘了长远之计。” 荀攸不以为然。“叔父,天子年少,只怕征战之心一起,穷兵黩武,难免重蹈秦皇汉武覆辙。” 荀彧抚着颌下短须,眼神闪烁。 “公达,你将入仕以来经过,详细说与我听。” 荀攸早有准备,示意荀彧不要急,他们有的是时间。 天子让他安置荀彧,本来就是这个目的。 洗漱完毕,两人上了床,拥被而卧,抵足而语。 荀攸讲了天子中兴大汉的志向,讲了贾诩和西凉人的野心,讲了司徒赵温、卫尉士孙瑞等人重新掌权的希望,也讲了天子命杨修辅佐杨定,安排儒生为军中教师的举措,更讲了天子有意将匈奴人逐出边塞的计划。 荀彧静静地听着,眉头越皱越紧。 天子有志向是好事,公卿大臣想掌权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他们为此已经和外戚、宦官争斗了上百年,甚至西凉人想争取话语权也是好事——他们想立功自效,总比肆无忌惮的杀戮好。 但这么多想法纠结到一起,却不见得是好事。 最不利的就是天子可能和武人结盟,将文官变成刀笔吏一般的附庸。 这可不是儒门希望的王道。 天子倚重杨奉的做法也令人担忧。 这表明天子针对河东大族的举措绝非一时权宜之计,反倒有可能是一次预演。 抑制兼并不是坏事,但操之过急,却往往是祸乱之本。 “公达,你辅佐天子作战,不要有太多顾虑。”荀彧考虑了很久后,做出了决定。“天子既然让我去见司徒,想来也是有所顾虑,希望能有万全之计。当此之时,你我当与天子一心,共克时艰,切不可意气用事,因噎而废食。” 荀攸点头答应。 荀彧先弃袁绍而就曹操,如今又弃曹操而就天子,说明袁绍、曹操都不是理想的君主。相比之下,天子年少,理政日浅,还有辅正的机会。 —— 第二天一早,荀彧就被外面的声音吵醒了。 他翻身一看,荀攸已经不见了。 他坐了起来,才发觉浑身酸痛。一路赶来,车马颠簸,他疲乏得很。在路上还不觉得,睡了一夜,才意识到自己有多累。 但他还是坚持着起身,先在帐内做了几个导引,稍减疲乏,这才穿上外衣,出了大帐。 面前一片热闹。 天子正在练刀,做他对手的是一个年轻虎贲,在一旁指导的是一个中年武者。 天子对中年武者很礼敬,执弟子礼,言听计从。 荀彧不禁多看了一眼,依稀记起这人好像是洛阳有名的剑客王越,当年在洛阳时曾见过。王越在游侠、剑客中颇为知名,何颙、许攸都对他的剑术很是推崇,曾将他推荐给袁绍。 但袁绍没当回事。 没想到王越如今成了天子的剑术师傅。 荀彧不由得摇了摇头。 从朝堂上的权力,到一个剑客,天子所有的一切几乎都是袁绍曾经唾手可得的,但袁绍不是主动放弃了,就是错过了。 这或许就是天意。 “叔父,你怎么不多睡一会儿?”荀攸赶了过来。“是不是被吵醒了?天子担心你睡不好,还特地关照大家小声点,平时更热闹呢。” 荀彧心中一暖。“天子每日都早起习武?” “乱世之中,习武防身,亦是人之常情。难得的是天子自律甚严,日日练习,绝无松懈之意。”荀攸笑道:“他能一刀砍下李傕的首级,便是苦练的成果。” “比你如何?”荀彧问道。 “眼下还不如我,但他悟性极高,又肯吃苦,超过我是指日可待的事。” “既有王越为师,何不劝天子练剑?刀为霸道,剑才是君子之器。” 荀攸无声而笑。“叔父不妨进谏,看看天子如何应对。” 荀彧瞅瞅荀攸,没有再说什么,整理了一下衣服,向天子走去。 见荀彧走了过来,刘协收起手中长刀,倒持手中,含笑说道:“抱歉,吵醒荀君了。” 荀彧笑笑。“惊动臣的不是陛下练武的声音,而是陛下的霸道。刀者到也,宛如虎啸生风,暴戾有余,温婉不足。不如剑,宛如蛟龙兴雨,云蒸而霞生,蔚为壮观。” 第202章 大道之行 刘协含笑问道:“荀君也习剑?” 荀彧摇摇头。“臣不习剑术,却略知剑道。” 刘协眉梢轻挑,拖着长刀,来回走了两圈,在荀彧面前站定。 刀尖垂地,在地上划出两道线,恰好落在他与荀彧之间。 刘协抬头,直视荀彧,面沉如水。“荀君不习剑术,却略知剑道?” 荀攸眉头微蹙,却沉默不语。 王越等人也觉得天子的态度与昨日对荀彧的礼敬相去甚远,却不敢多嘴,只能静静地站在一旁。 荀彧拱手欠身。“是的。” “荀君之剑道,是听人说起的,还是从书中看来的?” 荀彧不慌不忙。“既有听人说起的,也有书中读来的。” “何人?何书?” “人有南阳何颙何伯求,书有《庄子》说剑篇。” 刘协转身荀攸。“何伯求剑术与你相比,如何?” 荀攸略作思索。“胜臣一筹。” “可有传人?” “未曾听说。” 刘协转向荀彧。“荀君可曾听说何伯求有剑术传人?” 荀彧脸上的笑容渐渐散去,一声叹息。“臣也未曾听说。” “那他的剑道就不说了。”刘协淡淡地说道:“昔人已逝,剑道再妙也不过是空谈。” 荀彧的眉心渐渐蹙起。“闻陛下此言,莫不是重术而轻道?” 刘协轻轻摇头。“荀君误会了。朕只是以为道术相依,不可分离。有道无术,不过是空中楼阁,纵使花团锦簇,眩人耳目,却无从捉摸,于事无补。” 荀彧吁了一口气,又道:“那书中之剑道呢?” “《庄子》说剑篇?”刘协嘴角带笑,眼中却多了几分不以为然。“朕只道荀君是儒门君子,不想荀君还是道家贤人。莫不是觉得儒门说理不如道家高妙,不得不引外援?” 荀彧不禁语塞,神情尴尬。 刘协又道:“庄子是战国时人,荀君可知战国之剑,与今之剑有何区别?” “剑虽有别,道亦有别乎?” “朕刚才说过,道术相依,不可分离。战国之剑道,焉能御今之剑?” 荀彧应声问道:“那陛下是否以为,六经之道,亦不能治今之天下?” 刘协无声地笑了。 他打量着荀彧,笑容灿烂,只是眼中的笑意看起来意义难明,即有喜悦,又有失望。 荀彧直视天子,毫无惧色,心情却莫名紧张起来,忐忑不安。 论剑只是引子,他真正想知道的就是最后一句。 如果天子心意已决,弃圣人六经,行霸道而弃王道,他就没有留下的意义了。 离开天子,又将何去何从? 难道真要的学庄子,逍遥于江湖? 看着地上那道用刀划出来的线,荀彧的心里空落落的,仿若浮萍飘絮。 在荀彧的注视下,刘协收起了笑容,淡淡地说道:“朕不知道。” “陛下?” “朕说,朕不知道六经之道能不能治今之天下,但朕愿意试一试。”刘协从容说道:“高皇帝灭暴秦,除霸王时,也不知道当以何道治天下,孝文、孝景试以黄老,直到孝武皇帝才独尊儒术,对?” “这……”荀彧明知刘协在回避,却找不到理由反驳。 “正如朕不知道什么是剑道、刀道,却不妨碍朕习剑、练刀。朕练刀,并不是说剑不如刀,只是刀法实用,能助朕平叛勘乱,斩乱臣贼子首。如果遇到刀无法解决的问题,朕也不介意试试别的兵器,不止是剑,矛戟弓矢,朕都可以试试,直到找到合适的为止。” 刘协停顿了片刻,重新露出笑容。“荀君以为,朕之方略可行否?” 荀彧沉吟片刻,拱手说道:“臣死罪,敢问陛下治道?” 刘协点点头。他就知道荀彧想问什么。 “王道、霸道,又或者黄老道,甚至太平道、五斗米道,朕并不介意这些名称,只要能满足朕的心愿,朕都可以采纳。” 荀彧的脸色有些难看。“敢问陛下心愿为何?” “天子垂拱而治,不用担心权臣篡位。大臣忠于职守,不用费心钻营,尔虞我诈。百姓安居乐业,衣食无忧,不用担心天灾人祸。” 荀彧眉梢轻挑。“陛下所言,可是《礼记》之《礼运》篇中所言之大同?” 刘协笑笑,双手扶刀而立,朗声背诵起《礼运》篇。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 这一篇文章,他前世就看过,有点印象,这一世为天子,有机会力行其道,又着意看过,还请蔡琰讲过,背得滚瓜烂熟。此刻诵来,朗朗有有声,字正腔圆,声音清亮而不刺耳,吐字清晰而不刻意,任谁听了,也要赞一声好。 刘协诵完,意犹未尽,一声长叹,眼中露出向往之色。 “大同盛世,我之愿也。奈何能浅德薄,不敢奢言,但建太平而已。若后之嗣君有幸,得逢贤良相辅,或可一窥盛世,届时告慰列祖列宗,我亦有功,便心满意足。” 刘协看向荀彧,面容诚恳。“荀君,若你以大同之愿加我,恐怕我要令你失望了。” 荀彧却一点也不失望。 相反,他非常激动,甚至是狂喜。 天子虽说不敢奢望大同,但他并非不愿,而是担心自己不能。 作为一个少年天子,刚刚大破李傕,亲手砍下李傕首级的少年天子,如此谦虚谨慎,试问天有几人能及? 若是袁绍立下如此大功,他会这么谦虚吗? 若是曹操立下如此大功,他大概会赋诗一首,豪气干云。 这不是英主,谁是英主? 这不是圣王,谁是圣王? 如果这样的英主、圣王还不能成就王道,那王道还有成就的可能吗? 荀彧心中涌起一股冲动,躬身一拜。 “陛下,臣不才,愿为陛下驱使,共成大同。” 刘协笑了,将手中的长刀递给王越,跨过地上那条线,双手轻扶荀彧。 “荀君若肯相佐,大同未必能至,太平却必可期。只是论道容易,行道艰难,还望荀君能与我披荆斩棘,一路同行。” 第203章 雏凤清声(撒哈拉渔夫2打赏加更) 吃完早餐,荀彧起程,赶往安邑城。 荀攸将他送到营外的官道边。 “有话就说。”荀彧上了车,整理好衣服。“再不说,我可就走了。” 荀攸轻声叹息。“叔父,你不觉得天子手段高明吗?” “你觉得我被他骗了?” “你得到想到的答案了吗?你确定他是你希望辅佐的明君?” 荀彧曲指轻叩车轼,思索片刻。“公达,何伯求为何而死?” 荀攸目光微闪。“忧愤而死。” 荀彧摇摇头。“忧愤只是其表,绝望方是其心。弱冠以来,他就无心仕途,四处奔走,所为者何?不过是君子执政,上辅明君,下安黎民。袁绍身负四世三公之望,又兼有党人遗泽,本是执政的不二之选。可是面对董卓,袁绍却一走了之。” 荀攸张了张嘴,话到唇边,化作一声叹息。 他与何颙最为亲近,亦师亦友,对何颙最后的心态最为清楚不过。 何颙的绝望,并非始于入狱,而是袁绍逃离洛阳之时。 “党人汲汲以求的,是改朝换代吗?”荀彧转过头,打量着荀攸。“党人追求的是王道,是君臣相安,是天下大同。愿行此道者,皆是同道。不行此道者,便是儒门之敌,我辈之仇,人人得而诛之。” 荀彧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不管他姓什么,也不管他是谁。” 荀攸垂下了头,拱手施礼。“既然叔父心意已定,那我就不赘言了。只是河东形势复杂,赵公多病,你要注意休息,不可太过劳累。” 荀彧瞅瞅荀攸,忍俊不禁。“行了,我会小心的。倒是你,兵凶战危,切不要大意。” 荀攸扬扬眉。“这点我倒是不担心。天子治军颇有章法,用兵又谨慎,我只是担心他好战。立足未稳,便有意驱逐匈奴。将来国力强盛,岂不是要学秦皇汉武,开拓四夷。如此,何来太平可言?” 荀彧赞同荀攸的看法。“公达,此正是你我用力之地。勉之,三十年后,且看大同。” 荀攸挑眉欲语,随即又笑道:“但愿如此。” —— 荀彧赶到安邑城中,进入太守府的时候,赵温正大发雷霆。 太守府的掾属在阶下站着,一个个拱着手,垂着头,如泥雕木偶,一声不吭。 三个人被扒了下裳,趴在一旁,正在施行杖责,臀背已经见了血。 他们却咬着牙,一声不吭。 见荀彧进来,赵温摆摆手,示意荀彧上前。 “文若,你来得正好。”赵温气喘如牛。“我都快被这些蠢材气死了。” 荀彧拱手道:“赵公暂歇雷霆之怒,莫要气坏了身体。” “与其整天面对这些蠢材,不如气死,一了百了。”赵温大声说道:“诏书说得明白,要在两天将诏书传各县、乡亭。两天过去了,一点动静也没有。怠慢至此,他们心里还有朝廷吗?” 荀彧转身看看阶下的掾吏,颇有些意外。“是天子嘉奖赵青父子,劝百姓捐助的诏书?” “你也知道?” 荀彧点点头。 他听荀攸说过这道诏书,当时便觉得执行起来不太乐观。 如今看来,果然不出所料。 但这不是太守府的掾吏不配合——事实上,他们不配合是意料之中的事——而是赵温没有足够的行政经验,低估了这些掾史的胆量。 赵温为人慷慨,意气甚壮,以公卿子弟入仕,仕途一帆风顺,却没有足够的郡县施政经验,不清楚郡县的掾吏有什么样的手段对付上官。 太守也好,县令长也罢,如果得不到本地掾吏的配合,所谓命令和诏书的待遇一样,只能挂在墙上,根本不可能贯彻施行。 荀彧虽然也没做过太守、县令长,但他曾被颍川太守——南阳人阴修辟为主簿,在郡中为吏,深知其中门径。 他敢于接受天子的挑战,来协助赵温,代理河东太守,也正是因为有这样的履历。 “赵公,我有一策,或能施行。” “说来听听。” “故太守王文都(王邑)身体有恙,归乡养病,路途遥远,路上不免需要人照顾。这些人中想必有他辟除的故吏,一日为君臣,便有君臣之义。不如让他们送王文都回乡,全其忠义。” 赵温心中一动,尚未作答,便见阶下有数人色动。 “文若所言甚是,只是……”赵温沉吟着,低声说道:“如此多的空缺,谁来填补?增补之人,若是不熟悉情况,只怕会误了正事。” 荀彧笑笑。“赵公,诏书的对象并非大族,而是普通百姓。” 赵温一愣,随即恍然,用力一拍额头。“是我老糊涂了。”他随即转身,快步走到阶前,大声说道:“王文都病免,诸君既为故吏,不可不全君臣之义。即日起,你们都自免,送王文都一程。” 堂下众人谔谔,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互相看了一会儿,有人出列,解下腰间印绶,双手奉上。 赵温身边有侍从上前接过。 有人带头,便有人跟上,无可奈何地交还印绶,辞去官职。 太守府的掾吏大多由太守自辟,与太守有君臣之义。王邑因他们而免,他们理当投桃抱李,就算不送王邑返乡,也应该主动辞去官职,以示共进退,然后等接任的太守礼辟。 他们没有随王邑一起辞职,已经有恋栈之嫌,如今赵温要求他们自免,就是最后的体面。 再不辞职,那就只能被免职了,会被人讥笑。 但他们清楚,这次辞职之后,怕是等不到新任太守的辟除了。 这个新来的荀彧看似相貌儒雅,手段却够狠,和天子如出一辙,釜底抽薪。 看着功曹、主簿等几个大吏先后辞职,院中只剩下普通掾吏,赵温命人取来太守的印绶,连同那些人交上来的印绶,一并交给荀彧。 “文若,河东的事就交给你了。”赵温拍拍荀彧的肩膀。“努力!莫负何伯求品鉴。” 荀彧躬身致谢。 赵温当着众人的面,要求几个大吏自免,然后才将太守的印绶交给他,自然是以司徒之尊,为他拔除了障碍,避免他成为众矢之的。 这等爱护,足以让他感动。 赵温转身离去。 荀彧走到廊下,举起手中的印绶,朗声说道:“某颍川荀彧,字文若,承朝廷不弃,赵公信任,暂理河东事务。还望诸君多多扶持。” 堂下众人七嘴八舌的说着客气话,眼睛却盯着荀彧身后侍从手中的印绶。 但凡有点脑子,都知道机会来了,只是这差使不太好办,弄不好,会得罪本地的大族,甚至他们自己的家族。 “天子诏书是嘉奖赵青父子,绝无强捐之意。”荀彧不紧不慢地说道:“诸君不必担心完不成任务,只要能将诏书送达乡亭,使百姓知朝廷心意即可。百姓捐与不捐,来与不来,不作考评依据。” 众人如释重负,笑容绽放,顿时变得热情起来,纷纷上前与荀彧寒暄。 第204章 百密一疏 荀彧午饭前接任河东太守,一个时辰后就收到了第一批捐赠的粮食。 粮食来自原仓曹吏马适,他献出了一百石粮。 荀彧命人记下了他的捐献,同时委任他接任仓曹掾。 原仓曹掾还被关在大狱里,死活不开口,所以也没有自免的机会。 马适愉快地接受了仓曹的印绶,却不肯在捐献簿下留下名字和捐献数量。 他恳切地对荀彧说,这些粮食有一半原本就是郡仓里的存粮。以功曹卫固为首的大吏们瓜分郡中存粮,为了避免其他人说闲话,每个人都分了一些。 别人分了多少,他不知道。 他自己分了五十石。 但这五十石粮食,他从来没敢动,一直存在家里,等着还给郡仓。 至于另外五十石,也不能算捐献,是他自愿缴纳的罚款。 荀彧没有坚持,给了一个“有过能改”的评语,勉励马适好好做事,不要有心理负担。捐献的数字可以不记,但功劳记下了,将来一并赏赐,以子弟一人为郎。 马适心花怒放,随即走马上任。 有马适为榜样,太守府的掾吏们终于卸下了心理包袱,干劲十足的走上工作岗位。 仅仅半天时间,太守府就再次运转起来,而且效率更高。 吃晚饭时,原本空空如也的郡仓里已经有了一千多石粮食。 听到消息,赶到郡仓,看着金灿灿的麦子,司徒赵温、司空张喜乐得合不拢嘴,压在心里一块大石头总算落下了。 终于不用担心明天早上的早餐了。 “这便是王佐之才。”张喜得意洋洋地说道。 赵温睨了他一眼。“你就别提这几个字了。殷鉴在前,陛下可还记着呢。再者,文若先去冀州,再去兖州,最后才重归朝廷,要说天子一点想法也没有,你信?” 张喜笑容一僵,随即讪讪地闭上了嘴巴。 —— 卫氏庄园。 趁着夜色,郭图登上了坞堡的望楼,看向庄园外的大营。 卫固紧随其后,神色不安。 郭图曾自信满满地说,朝廷缺粮,只要撑个天,朝廷一旦断粮,必将不战自溃。 一转眼,五天过去了,但庄园外的大营却没有一点撤退的迹象,反倒是斥候出入得更加频繁,大战一触即发的味道越来越浓。 卫固心里越发没底,不得不请郭图来看看。 万一对方是虚张声势呢? 他看不懂,郭图一定能看得懂。 毕竟他是袁盟主的心腹、智囊,协助袁盟主征战多年,计无不中,什么诡计都瞒不过他的眼睛。 郭图站定,呲了呲牙,觉得夜风有点冷,直往嘴里灌。 “就这些人?”郭图一眼看出庄园外的大营规模不对,充其量不过万人。 “啊?”卫固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前几天走了一些,具体数量不明,大概有五六千。” 郭图盯着卫固。“五六千?” 卫固不敢确定,嗫嚅不语。 郭图原本就有疑惑,看卫固这种神情,越发不安。 他越想越觉得不对。 他离开华阴的时候,虽不知天子麾下究竟有多少兵马,但总体规模还是有数的。原本的南北军,加上杨定、杨奉、段煨的人马,再加上投降的李傕、郭汜残部,总兵力至少有三万人。 眼前只有一万人左右,就算卫固看得不准,几天前撤走的不止五六千,最多也就是两万人。 还有一万人呢? “其他地方还有么?”郭图追问道,心跳有些快。 他意识到自己可能犯了个大错。 卫固想了想。“盐池有杨奉部,之前就来了,你是知道的。” 郭图连连点头。他的确把杨奉给忘了。 可就算加上杨奉,数目还是不对啊。 “你看到了哪些人的战旗,说来我听。”郭图有点上火,语气也变得严厉起来。 卫固慌了手脚。 他和郭图一样,绝大部分时间都在坞堡中,没有出门,哪知道外面的情况。 就算是眼前的大营,他也只知道大将是卫尉士孙瑞,麾下应该有卫尉营和北军五校,连五校尉是谁都说不上来。 郭图气急败坏,却无计可施。 卫固就是个蠢物,什么事都办不好。 他担心的不是卫固或者范先,他担心的是上党和河内。 钟繇去了上党,张杨在河内,更要命的是董昭可能也在河内。 如果那些失踪的人马去了上党、河内…… 郭图越想越不安。 这个可能性是存在的,他离开华阴的时候,就听说骠骑将军张济奉诏去了南阳。 既然朝廷能想到派张济去南阳,就完全有可能安排人率部去上党,协助钟繇。 就算天子想不到,荀攸也能想到这一点。 一想到荀攸,郭图就更加不安。 荀攸离开长安后,就没有去邺城,一直和袁绍保持距离。如今他主动投奔朝廷,自然也不会给袁绍留什么情面,必然招招往袁绍痛处打。 上党就是袁绍的软肋。 占据上党,就对邺城形成了俯冲之势。袁绍别说四出征讨,连睡觉都睡不安。 一时意气,居然忘了提醒袁绍。 这要是回了邺城,岂不是落人话柄,被田丰、审配等人耻笑? 郭图忽然觉得浑身冰冷,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战。 “最近可有其他人的消息?” 卫固头摇得像拨浪鼓。 郭图心往下一沉,却仍不死心。“一点消息也没有?” 卫固欲哭无泪。“一万多人在庄外围着,还有数千骑兵巡逻。除了肋生双翼,谁能进得来?”他狐疑地打量着郭图。“郭君,你莫不是……想走?” 郭图的确想走,可是听了卫固这句话,他也知道走不掉。 北军五校的骑兵有名无实,营外的骑兵应该都是新降的西凉骑兵。这些人新附朝廷,正想着怎么立功,绝不会给他脱身的机会。 “太尉杨彪何在?” “自然在庄中。”卫固越发不安,紧紧地盯着郭图。“郭君突然要见太尉,意欲何为?” 郭图按捺不住心中怒火,伸手一指庄外的大营。 “意欲何为?你能打败士孙瑞吗?如果不能,那就只有杨彪能救你一族性命。” 卫固恍然大悟,连忙陪笑,引着郭图下望楼。走了一半,他突然觉得不对,又收住脚步,霍然转身,伸手握住了刀柄,拔出半截长刀。 “郭图,你不是想救我,是想自救?” 第205章 龙门生稗 郭图恼羞成怒,厉声喝道:“义不再辱,你觉得我是苟且偷生之人吗?” 卫固打量着郭图,很想说“是”,却莫名心虚,那个字怎么也吐不出口。 火把照耀之下,郭图面容扭曲,缺了门牙的嘴不住的哆嗦着,气息粗重,像一头被激怒的猛兽,全无半分往日的儒雅。 卫固不敢与郭图对视,收回目光,强笑道:“岂敢,岂敢。只是……” “你不用解释。”郭图一挥衣袖,险些抽在卫固的脸上。“带我去见杨彪便是。” 卫固无奈,引着郭图下了望楼,来到庄园里的私牢。 说是私牢,其实是一座偏僻的小院,与郭图所住的院子离得不远。 杨彪刚吃完晚饭,正在院中散步消食。看到卫固与郭图进来,他嘴唇翕动,笑了起来。 “郭公则,你走路不长眼,撞墙上了?” 郭图怒目而视,手按腰间长剑。“杨文先,你最好不要挑衅我,否则我会让你直接撞在剑上。” 杨彪看着郭图,仰天大笑。 郭图脸色渐渐泛白,眼神渐渐缩起,握着剑柄的手筋骨毕露,长剑缓缓出鞘,剑刃摩擦吞口,发出刺耳的声响。 卫固惶惶不安,抢先一步,按住了郭图的手。 诚如郭图所说,杨彪现在是他唯一的希望。如果杨彪死在庄中,不管是谁杀的,整个庄里的人都要为他陪葬。 这种时候,他可不能由着郭图乱来。 杨彪笑声渐歇,嘴角却扬得更高。 “郭公则,你知道我为何不愿与你们为伍吗?因为你们都是伪君子、假名士,嘴上说得义薄云天,心里却全是见不得人的龌龊心思。声音比谁都大,胆子却比谁都小。就像你们的盟主袁绍一样,虽然顶着四世三公的名声,骨子里却永远是个庶子。” 郭图深吸了一口气,胸口膨胀起来,怒气勃然。 “你放开他。”杨彪示意卫固道。 卫固不知如何是好,想放又不敢放。 “放开他!”杨彪沉下脸,大喝一声。 卫固吓了一跳,下意识地让到一旁。 郭图也吓了一跳,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 杨彪鄙夷地看着郭图。“拔出你的剑,冲我来。” 郭图的额头冒出了细密的汗珠,脸颊抽动着,手中的长剑咯咯作响。 “不敢?”杨彪冷笑道:“你们真要有这胆量,就不会离开洛阳。你们这些懦夫,只敢对宫里的妇孺和少主痛下杀手,以为自己是无所畏惧的勇士。一旦面对董卓,你们就露出了懦夫的本性,连吠一声都怕得夜不能寐,连夜逃走。” 郭图的脸色渐渐苍白,没有一丝血色,汗如雨下。 “滚,不要再让我看到你,脏了我的眼睛。”杨彪转过身,甩了甩袖子。 郭图盯着杨彪的后背,眼中凶光毕露,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偏偏不敢拔出长剑刺过去。 短暂的犹豫后,他还剑入鞘,转身离去。 卫固跟也不是,不跟也不是,愣了片刻,还是跺跺脚,追了出去。 杨彪仰天长叹。“李元礼,龙门生稗矣。” —— 士孙瑞双手扶案,看着地图上的卫氏坞堡,一动不动。 魏杰走了进来,见士孙瑞这般模样,不禁笑道:“君荣,还在担心进攻的事?” 士孙瑞抬起头,看向魏杰身后。“徐公明呢?” “还在侦察地形。”魏杰笑笑,神情有些不以为然。“他对斥候打探的消息不太信任,非要亲自走一趟不可。我拦不住他,只好由他去了。” 士孙瑞直起身,一手负在身后,一手抚着胡须,来回踱了两步。 “伯俊,想致仕了?” 魏杰诧异地看着士孙瑞。“君荣,何出此言?” “若不是想致仕,含饴弄孙,为何如此轻忽?我可是答应了天子,要在十日之下拿下卫固。如今五日已过,战斗尚未开始,正是用心之时,你不组织将士准备作战,反倒想拦着徐公明,是何道理?” 魏杰露出些许尴尬。“君荣,我只是说说而已,何尝真的拦他。” “那是你拦不住。”士孙瑞的脸上看不到一点笑意。“如果你能拦得住他,你一定会拦他。” 魏杰抿着嘴唇,思索片刻,点了点头。 “君荣,你说得对,我是有些懈怠了。”他叹了一口气。“连日征战,我体力不支,难当重任,不如让贤。” 士孙瑞眼神一紧,刚要说话,有侍从快步走了进来,双手递过来一封信。 士孙瑞接过一看,大吃一惊,连忙招呼魏杰来看。 魏杰不敢怠慢,赶了过来,与士孙瑞比肩而立。 士孙瑞打开书信,双手展开,两人一起看了,然后不约而同的看了对方一眼。 “奈何?”魏杰说道。 士孙瑞目光闪烁。“兹体事大,又涉及到杨文先的性命,非我等能够决定,当立刻报与天子。” 魏杰摇摇头。“君荣,若事事都要报与天子决策,天子还怎么垂拱而治?” “伯俊,你这是……” 魏杰抬起手,打断了士孙瑞。“天子给过卫固两次机会,但卫固都放弃了。” “可是杨文先……”士孙瑞看着手中的书信,一时无措。 书信是卫固写来的。 卫固说,他有后悔之意,想弃暗投明,向朝廷称臣请罪,前提是要朝廷赦免他的罪过。他不奢望安然无恙,愿意献出一半家产,只希望天子能饶他死罪,保全他的族人。 如果朝廷不同意,他就杀掉太尉杨彪,决一死战,玉石俱焚。 士孙瑞不在乎卫固的死活,但他不能不在乎杨彪的死活。 可是魏杰的话也有道理。 天子给过卫固机会,而且是两次,卫固都拒绝了。 在天子眼中,卫固就是死不悔改的叛逆,不能再赦,务必严惩。 杨彪被关在庄园里,天子早就知道,却没有特别表示。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他依然事事汇报,没有自己的主见,将来还谈什么太尉掌兵? 总不能权利归太尉,责任归天子。 或许,这就是天子对他的最后考验。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魏杰说道:“即使与杨文先无关,仅以庄中卫氏百口性命计,抗诏也是值得的。有阴德者必有阳报,君荣又何必拒之门外。你若是担心一人之力不足,我愿与你共署。” 士孙瑞眼神闪烁,用力一捶案几。“既然如此,那我就再给卫固一次机会。是非功过,我一肩担之。” 第206章 公法私谊(乱武三国打赏加更) 士孙瑞召集诸将议事。 不管卫固是真降还是诈降,都必须做好安排,以免中计。 战场上尔虞我诈的事太多了。 徐晃也在与会之列。他虽然只是步兵司马,但他有奉车都尉的加官,高梁亭侯的爵位,比在场的绝大多数人都得天子恩宠。 听了士孙瑞的安排,徐晃起身示意,他有话要说。 魏杰脸色微沉,本欲喝止,士孙瑞摇摇阻止。 “公明,你说。” “太尉欲接受卫固投降否?” 士孙瑞坦然承认,却不解释其中原因。 徐晃就是河东人,又曾在郡中为吏,与卫固是熟人。他个人要置卫固于死地,并且要杀卫氏满族的可能性不大,必然有其他立得住脚的理由。 “为救杨公?” 士孙瑞点点头。 魏杰忍不住说道:“公明,太尉不仅为杨公一人,亦为卫氏族人。卫固有罪,死有余辜,但卫氏族人中不乏无辜,若能留一条生路,亦是积德之举。” 徐晃拱手致意。“太尉、校尉有仁者心,晃甚是敬佩。若有可能,晃亦欲全其一族。但恕某直言,杨公也好,卫氏也罢,他们的安危绝非卫固议和之倚仗。身为逆叛,卫固只有束手自缚,求陛下宽恕,绝无讨价还价的资格。” 魏杰沉下了脸。“若杨公被卫固杀死,谁当此责?” “关于劫质,大汉自有律法,校尉明白,杨公想必也明白。” 士孙瑞与魏杰交换了一个眼神,轻咳了两声,示意魏杰毋须再辩。 徐晃的提醒很有道理,甚至可以说无可辩驳。 朝廷自有律令,凡劫质者,并皆杀之,不得赎以财宝,开张奸路。 劫质尚且如此,更何况叛乱。 为了杨彪的性命接受卫固请降,这是私谊,绝非公义。 至于积阴德,更是私德。 说得严重些,这是以私害公,以朝廷律法不行为代价,谋个人私利。 虽然很多人都这么做,却不能宣诸于口。如今被徐晃当面挑破,他们也无法辩解。 当然辩解也不是不可以,引圣人经籍为自己的行为辩护即可,但徐晃未必接受。 如果只是徐晃一人也就罢了,如今卫尉营、北军五校的都尉、军侯中,有大半皆如徐晃一般。在圣人经籍与天子尊严之间,他们会毫不犹豫的选择后者。 这件事闹大了,轻则君前论辩,重则诸将哗变。 “公明,且听我一言。”士孙瑞起身离席,走到徐晃面前,伸手轻按徐晃的肩膀。 徐晃躬身再拜,重新落座。 士孙瑞转身四顾,看着诸将。 沮俊等人是一副表情,其他人则是另一副表情。 “洛阳为董卓焚毁,长安又被李郭摧残,都是诸君亲眼所见,毋庸我多言。陛下亲征河东,岂为卫固、范先哉?为朝廷择一安身之地耳。” 士孙瑞叹了一口气。“王者有征无战,天子巡狩河东,岂以杀人为功?卫固为安邑大族,恃强犯法,惑乱众心,使河东不安。若必杀之而后快,河东必血流成河,人心不安。接受卫固投降,不仅是为保全杨公及卫氏族人,也是安河东士庶之心。” “治道以仁义为本,故孟子云:仁者无敌。”士孙瑞看向徐晃。“公明以为然否?” 徐晃沉默片刻,躬身领命。“唯太尉所命。” 士孙瑞说得有理,他只能服从命令,虽然他未必赞同士孙瑞的意见。 他总不能坚持要杀卫氏一族,不惜破坏天子仁义的名声,影响天子定都河东的计划。 作为河东人,和卫固还是旧相识,更不能做这种事,否则必为乡党所不齿。 再者,士孙瑞以卫尉行太尉事,他只是步兵校尉魏杰麾下的司马,尊卑相去甚远。他表达意见,士孙瑞给了答复,已经给了他面子。 再固执己见,就是犯上了。 这是军中所忌。 士孙瑞松了一口气,环顾四周,朗声说道:“陛下有诏在先,但兵形如水,变动不居。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某决定接受卫固议和,是非功过,一人担之,诸君勿忧。” 众人轰然应诺。 士孙瑞随即安排诸将任务,务必让卫固无路可走,只能束手就擒。 然后,士孙瑞手书一封,派人送往庄中,勒令卫固日出以前投降。 —— 卫固还没睡。 他睡不着。 按照郭图的授意,他送出了请降书,但他不知道天子能不能答应。 以杨彪一人换取卫氏全族的性命,这可能吗? 他本以为,至少要等到明天才有结果。万万没想到,仅仅一个时辰后,他就收到了士孙瑞的回书。 士孙瑞答应了他的条件。 卫固又惊又喜,连忙穿起衣服,带着士孙瑞的回复,赶到郭图的住处。 他再一次对郭图充满了敬佩。 什么叫言无不中?郭图就是。 别看他被杨彪骂得险些暴走,可是论计谋,郭图依然是一流的谋士。 不愧是袁盟主器重的智囊。 郭图也没睡,而且衣冠整齐,正坐在案前读书。 看到卫固冲进来,一脸狂喜,他无声地笑了。 “成了?” “成了,成了。”卫固忙不迭地在郭图对面坐下,双手将士孙瑞的回书递了过来。 郭图却没有接,卫固只好放在案上。 “只是……他要求我日出之前出庄。” “你不愿意?” “不是不愿,只是这样一来,郭君如何安排?” “你把我绑起来,送给天子,也是一桩功劳,或许还有赏赐。” 卫固连连摇头,他可没这胆子。 杀了郭图,必然得罪袁绍。将来袁绍得了天下,岂能饶他。 “郭君,趁着夜色,我派人送你出庄。只要郭君还活着,我就算屈身为奴,也还有希望可言,不至于暗无天日。” 郭图放下书,打量着神情诚恳的卫固,哈哈一笑。 他就知道卫固不敢杀他。 因为他背后站着袁绍,天下世家、豪族共同的领袖。 小皇帝或可得意于一时,但天下终究是袁绍的。 “那你可要保重。”郭图站了起来,掸掸身上的衣服。“勾践尝胆,只为吞吴。你虽未竟全功,毕竟捊了小皇帝虎须,有功于盟主。若能忍得此辱,河东卫氏前程可期。” 卫固正中下怀,连连拱手致谢。 第207章 先斩后奏 送走了郭图,卫固长出一口气。 事因郭图而起,如今也随着郭图的离开而终。 虽然郭图说得大义凛然,但他能感觉到郭图的紧张和不安。僵持下去,未必能有更好的结果,不如就此罢休。 卫固来到杨彪的小院,跪地请罪,将一切责任都推到了郭图身上,表示愿降。 杨彪打量了卫固一会儿,叹了一口气,起身更衣。 卫固随即安排投降的事宜,在日出之前,打开了庄园大门,陪着杨彪,来到士孙瑞的大营前。 晨风清冷,卫固的心里也有点后悔。 折腾了一回,什么好处也没捞着,白白损失了一半家产,还要受辱。 早知如此,他绝不会听郭图的蛊惑。 士孙瑞接到报告,亲自出营,来迎杨彪。杨彪盯着士孙瑞看了好一会儿,一声叹息。 “君荣,你太让我失望了。” 士孙瑞苦笑。“惭愧,惭愧。” 杨彪又叹了一口气,迈步入营。 士孙瑞命人引杨彪入营休息,然后将卫固收押,接管卫氏庄园,清点存粮、财产。 —— “陛下,太尉杨彪求见。” “谁?”正伏案审阅文书的刘协抬起头,神情愕然。 “太尉……杨彪。”虎贲侍郎又说了一遍,看向刘协的眼神有些不解。随驾这么久,他还是第一次看一刘协露出这样的神情。 刘协愣了片刻,这才回过神来,放下了手中的笔,搓了搓冻得发僵的手。 杨彪来了?这里面有文章啊。 杨彪原本被卫固拘禁在卫氏庄园时,他能够出现在这里,要么是士孙瑞已经占领了卫氏庄园,要么是卫固主动放了他。 不管怎么说,士孙瑞都应该提前送个消息来,杨彪直接出现在营外的情况根本不应该出现。 除非是刻意为之。 刘协想了想,让虎贲侍郎先去传蔡琰。 蔡琰最近很忙,刘协不接见大臣的时候,她就在旁边的小帐里整理文书。 蔡琰很快来了,神情不安。 她也意识到了杨彪突然出现意味着什么。 刘协这时才让虎贲侍郎去传杨彪。 从营门到大帐,有两百余步,杨彪到达之前,刘协还有足够的时间和蔡琰交换意见。 蔡琰也猜不出发生了什么事,她只能提醒刘协要冷静。 不管怎么说,杨彪脱险终究是好事。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作为天子,都要有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城府,更要对老臣表现出应有的礼敬。 刘协点了点头,调整好表情,站起身,走出大帐。 杨彪快步走来,见天子站在帐外迎接,心中既温暖又愧疚。他加快脚步,来到天子面前,立定,双臂张开,大袖飘飘如翼,躬身下拜。 “临晋侯,太尉臣彪,见过陛下。” 刘协上前一步,扶住了的杨彪的手臂。 “太尉辛苦了。” 杨彪苦笑。“臣惭愧,为小人所困,累及陛下亲征,以身犯险。” 刘协笑道:“你我君臣数年,一起经历的危险无数,这点辛苦何足挂齿。你看,朕在这里行猎,哪有危险可言。” “陛下……”杨彪欲言又止。 刘协抬起手,轻轻摆了摆。“太尉,外面风大,进帐说话。” 杨彪暗自叹了一口气。 他脱困之后,稍作休息,便匆匆赶到天子大营,就是想亲自向天子解释这件事,揽过责任,为士孙瑞开脱。 可是看到天子这么热情,他又觉得难以启齿。 两人进了帐,刘协吩咐赐座,又问杨彪有没有用餐,语气亲切温和,看不出一点异样。 但杨彪却越发不安。 天子虽年幼,却是个有城府的人。 当初侍御史侯汶借赈灾之便,贪污粮食,天子也是这般不动声色,在御座前量米作糜,使侯汶无从遁形,有司想为他掩饰都没机会。 这次士孙瑞先斩后奏,违背天子既定章程,接受卫固投降,责任可比侯汶贪污严重多了。 他突然出现在这里,天子不可能什么感觉也没有。 天子越是不动声色,越是说明他做好了心理准备。 杨彪悄悄地看了一眼负责记录的蔡琰。 蔡琰握着笔,低着头,根本不看杨彪。 天子笑得很温和,帐中的气氛却有些冷。 杨彪迟疑片刻持后,离席再拜。“陛下,臣有罪。” 刘协也收起了笑容,静静地看着杨彪。 “太尉何罪之有?” “臣行事不谨,为卫固、范先所困,辜负了陛下信任,又耽误了卫尉士孙瑞平叛。卫尉为保全臣性命,接受了卫固的请降。” 刘协的眼角抽搐了一下,垂下了眼皮。 卫固请降不意外。 士孙瑞接受了卫固的请降,却一直没有汇报,这才是意外。 两营相隔四十余里,骑士往来也就是半天时间。 士孙瑞不是不能事先汇报,而是有意不汇报,先斩后奏。 杨彪明知士孙瑞先斩后奏,却亲自赶来,主动承担责任,为士孙瑞开脱。 这些老臣是将朕当小儿看待啊,联起手来糊弄朕。 刘协很生气,甚至有一种命人将杨彪推出去砍了的冲动。 但他忍住了。 除了蔡琰的提醒,他心里也有一个声音在提醒他。 杀了杨彪,并不能解决问题。 甚至杀了士孙瑞也没用。 士孙瑞为了救杨彪,违背诏书,接受卫固的请降,给了卫固一个活命的机会,有错吗? 没有。 恰恰相反,这正是他有担当的表现,至少在很多大臣看来如此。 李膺杀张让之弟,张俭杀侯览家人,比这严重多了,却没有人指责他们,反而有很多人觉得他们做得对,天下传诵。 士孙瑞不仅救了杨彪,还救了数百卫氏族人,这是大功德,何错之有? 杨彪主动承担责任,为士孙瑞开脱,有错吗? 也没错。 太尉掌兵、司徒治民,是外朝大臣一直以来的奋斗目标。如今机会就在眼前,自然不能错过。杨彪为了保护士孙瑞,不惜牺牲自己,正是识大体,有气节的表现。 至于诏书,至于天子的面子,与此相比,都不重要。 相反,天子应该嘉奖他们才对,要不然就是昏君,就是没风度,不仅得不到大臣们的支持,还会引发群体反对,说不定还有人搬出桓灵二帝做反面例子,教训他一番。 第208章 过犹不及 刘协垂着眼皮,一言不发,沉默如山。 连他自己都有些意外,居然真能忍得住。 想来想去,似乎只能解释为本尊的意志。 多苦多难的童年,造就了一个老成的少年。 “皇后,取晚餐来。”刘协轻声说道:“太尉匆匆赶来,怕是还没有用餐。” 细碎的脚步声响起,皇后伏寿从后帐走了出来,向杨彪行了礼,走了出去。 过了一会儿,伏寿引着两个宫女进了进来,一人手里一个小案。 伏寿走到刘协面前,正准备放下手中的案,刘协说道:“太尉受苦了,先为太尉上食。” 伏寿看了他一眼,却没多说,转身走到杨彪面前。 “奉诏,为太尉上食。” 杨彪受宠若惊,连忙避席。“臣何德何能,何德何能。” 伏寿从一个宫女手中接过小案,摆在刘协面前,另一个宫女则为蔡琰摆好食物。 杨彪看了一眼,才发现三份食物都是一样的,简单的一碗粥,几片肉,一碟酱。 “陛下,你就……吃这点?” 刘协点点头,却没说什么,端起碗,浅浅地喝了一口。 杨彪神情尴尬,只好端起碗,默默的喝粥。 粥熬得不错,但杨彪却吃不出一点滋味,几次张口欲言,都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经验丰富如他,也不知道这时候访说些什么。 刘协默默地喝完粥,将碗筷放在案上,拿起手绢拭了拭嘴角,轻轻放下。 杨彪还没吃完,却还是放下了碗。 “太尉。” “臣在。”杨彪躬身行礼,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刘协微微侧头,目光灼灼地打量着杨彪。“你是党人么?” “臣……不在党人之列。” “为何?”刘协嘴唇轻撇。“是太尉看不上他们,还是他们看不上太尉?” “……”杨彪不知如何回答。 负责记录的蔡琰抬头看了两眼,随即又低下了头。 刘协盯着杨彪,眼睛眨也不眨。 杨彪避无可避,一声轻叹。 “陛下,党人虽乃心王道,却行事偏激,不合中庸之道,臣不敢苟同。” 刘协收回目光,微微颌首。“太尉所言极是,过犹不及,非大臣之体。” 杨彪的嘴角抽了抽,摘下冠,端端正正地摆在席上,双手交叠,俯身而拜,额头贴着手背。 “陛下,臣……” “朕累了。”刘协摆摆手。“太尉奔波一天,想必也累了,早点休息。” 杨彪还想再奏,刘协起身,往后帐去了。 杨彪僵住了,伏在地上,一动不动。 蔡琰走了过来,伸手轻扶。“杨公,天子意气难平,你就先去休息。” 杨彪木然起身,看着摇曳未定的帐门,一声轻叹,起身出帐。 —— 蔡琰一人留在帐中,将起居注的条目写完,向内帐告退。 回到小帐,她在案前坐下,铺开笔墨,准备抄写起居注副本,却一时心烦意乱,思绪万千,不由得废笔而叹。 她很想找个人说话,却不知道找谁说。 之前有什么心思或者心得,她都可以与唐姬说。现在唐姬留在了安邑城中,她身边只有同僚,连个说说心里话的人都没有。 她想了一会儿,起身在书箱里翻捡起来,找出一卷《党锢列传》,摆在案上,又找出一些空白的竹简,用皮绳缀在后面,然后提起笔,写下一行字。 —— 士孙瑞与魏杰、沮俊相对而坐,神情沮丧。 他们刚刚收到杨彪送来的消息。 虽说天子没有对士孙瑞的举止做任何评价,那句“过犹不及,非大臣之体”却让他们感觉到了浓浓的寒意。 连杨彪都被撅了面子,还有谁能从中斡旋? 士孙瑞叹息道:“明日一早,我去向陛下请罪,营中事务,就由伯俊你代理。” 魏杰连忙摇手。“君荣,不可。” 士孙瑞看着魏杰,眼神疑惑。 魏杰说道:“天子心中不满,本是意料之中的事。但他并没有下诏,应该是不想闹得满城风雨。你抛下大军,明天一早赶去请罪,意欲何为?逼天子赦免你,还是惩处你?” 士孙瑞抚着胡须,沉吟半晌。“那又待如何?总不能装聋作哑,当作无事发生。” “卫固虽降,范先还没降,各县阳奉阴违者不在少数。此时君臣不和,岂不让人笑话,耽误了天子大事?于今之计,眼下只能当作无事发生。有功有过,都等到安邑平定再说。” 沮俊表示赞同。“郭图不知去向,不是藏起来了,就是连夜赶往冀州。从卫固交待的情况来看,他可能已经猜到了上党、河内的变化,应该会通报袁绍。不出意外的话,上党、河内很快就会有战事发生。若安邑的叛乱不能迅速平定,难免会有人和袁绍遥相呼应,不可不防。” 士孙瑞看看魏杰,又看看沮俊,心存感激。 他明白他们的意思。 这时候请罪,万一天子罢免了他,他想弥补都没有机会。 趁着天子还没有明确表示,移兵转战,平定范先等人的叛乱,将功赎罪,或许还有一线转机。 这不是他一个人的荣辱得失,而是所有外朝大臣的期望。 这是外朝夺回被内朝侵占的权力的最好机会,不能就此放弃。 魏杰、沮俊虽然知兵,功绩却不足以担任太尉,甚至不具备指挥南北军作战的能力。 其他人就更不用说了,他们连做好现在的本职工作都有些勉强。 天子或许就是看到了这一点,找不到更合适的人来代替他,所以才忍下了这口气。 将来就不好说了。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留给他们的时间也就是这几年。 士孙瑞暗自叹息,心中很是不安,总觉得自己有趁人之危的嫌疑,非君子所当为。 这不符合他一贯的行事准则。 果然是人一旦有所求,就不再自由。 士孙瑞摇摇头,甩掉脑中的杂念,咳嗽了两声,从一旁取出一卷竹简。 “说说明日的安排。卫固已降,庄中的财产、物资也清点得差不多了,数量还真不少。该如何处置,我们一起拿个章程。” “有何章程可言?”沮俊夺了过来,扔在一旁。“若不是为了杨公,卫氏族灭矣。你冒着触怒天子的风险,留他一命,他不应该献出一半家产,以报不杀之恩?再者,郡仓里的粮食,他肯定没少拿,难道不该吐出来,再加倍赔偿?” 士孙瑞愕然。 魏杰却哑然失笑,指着沮俊说道:“没想到啊,你沮元英也有背信弃义、劫掠百姓的时候。” 第209章 荀彧进谏(玄清竹打赏加更) 沮俊不以为然。 “这等苟且之辈,岂配信义。他若是真心请降,又怎会送郭图离开,无非是首鼠两端,趋利避害罢了。若是袁绍得势,他必再叛。与其留下后患,不如趁此机会,掘了他的根基。” 士孙瑞、魏杰深以为然。 卫固担任郡功曹多年,与太守王邑相表里,不知道攫取了多少利益。这次为了坚壁清野,又从郡仓里盗取了大量粮食。在卫固兑现诺言,交出一半家产之前,自然应该先将贪墨所得交出来,并支付赔偿以赎罪。 这样的事就不用他们去做,交给新上任的郡太守荀彧即可。 士孙瑞连夜写好了文书,第二天一早,就派人送往安邑城。 与此同时,他亲笔写好一封奏疏,详细叙述了事情的经过,并请求移兵范氏庄园。 是功是过,由天子定夺。 午饭前后,士孙瑞收到了天子的回复。 天子的回复很简单,只在他的文书上批了一个字:可,没有任何多余的表示。 看到那个一丝不苟的可字,士孙瑞无奈的苦笑。 这根刺算是扎在天子心里了。 下午,荀彧带着相关的掾吏赶到大营,接管了卫氏庄园,并提审了卫固。 有新任仓曹掾马适在场,卫固知道自己没什么抵赖的机会,痛痛快快的承认了罪状。 荀彧随即对卫氏的财产进行了分割。先赔付了卫固历年来从郡中贪墨的财物,又剥离了依附卫固的部曲及土地,最后按照卫固与士孙瑞的约定,支付一半家产,换取其父子性命。 一番操作后,卫固只能保留一座小院,勉强能够糊口的粮食,堪称是一贫如洗。 听到结果的时候,卫固当时就晕倒了。 被救醒之后,卫固捶胸顿足,骂不绝口。 “成也汝颍,败也汝颍,天下人都是你们汝颍名士掌中玩物么?” —— 荀彧带着清单,赶到天子大营时,一眼就看到了独立在帐门口的杨彪。 他顺着杨彪的视线看了一眼,然后看到了天子的御帐。 荀彧下了车,走到杨彪面前,拱手施礼,轻声呼唤。 “杨公?” 杨彪一惊,回过神来,见是荀彧,笑了笑,却没有声音。 在帐外站的时间太久,脸都被风吹僵了,笑不出来。 他早上起身的时候,天子已经出营了,带着十几个虎贲侍郎与羽林郎去行猎。 他也不知道天子对他有什么安排,只好在这里等。 本以为天子最多下午就能回来,没想到天都黑了,也没看到天子的身影。 “文若,你这是……” “刚从卫尉大营回来,有事要向天子禀报。”荀彧回头看看。“天子不在帐中?” 杨彪摇摇头,一声长叹。 “听说出营游猎,还没回来。” “游猎?”荀彧吃了一惊。 虽说秋冬的确是狩猎的好机会,但安邑未安,天子私行,白龙鱼服,很可能发生危险。 “杨公,事关天子安危,为何不进谏?” 杨彪苦笑。“你既从卫尉大营来,不知其中原故?” 荀彧的确不知道——士孙瑞根本没和他说这些——可是一看杨彪这副神情,他却猜到了其中原由,不禁哑然失笑。 “杨公站在这里,意欲何为?”荀彧收起笑容,淡淡地说道。 杨彪神情微滞,随即就变得复杂起来。 荀彧的话提醒了他。 你站在这里,究竟想要干什么? 是希望天子不要责怪你,还是要告诉其他人,你和天子有矛盾? 不管怎么说,都有逼天子表态的意思。 “老而昏愦,举止失当,无大臣之体。”杨彪伸手拍拍额头。“若非文若提醒,几乎又要犯下大错。” “杨公言重了。”荀彧说道:“天气寒冷,杨公还是进帐休息。若有什么消息,我会转告你。” 杨彪颌首致意,转身回帐。 荀彧看着杨彪回帐,掩上帐门,又转身看看远处的天子御帐,沉吟片刻,来到帐前。 报上姓名,守帐的郎官不敢怠慢,主动告诉荀彧,天子外出行猎,还未归营。 荀彧转身,来到大营门口,拱手肃立。 又等了大约半个时辰,刘协在一队虎贲、羽林的簇拥下,轻驰回营,马背上挂着一些猎物。 荀攸也在队伍中,身着轻便贴身的猎装。 看到荀彧站在营外,刘协有些意外,勒住坐骑。 “有事?” “有事。”荀彧躬身施礼。“臣下午去了卫尉大营,彻查了卫固贪墨的案件,特来向陛下报告。” 刘协嘴角轻撇。“你是河东太守,有事当报与司徒府,何必来见朕。” “赵公身体不佳,且关系到军粮、屯田等诸多事务,非司徒府所能处理,唯以请示陛下。” “见到太尉了吗?” “见到了。” “请太尉回安邑城。三公九卿,齐聚一堂,何事不能定?等他们拿好章程,朕画可就是,何必费心。” 刘协轻抖马缰,向御营走去。 荀彧也不反驳,拱着手,跟上刘协。 荀攸下马,想将马缰递给荀彧,却被荀彧拒绝了。 荀攸无奈,只能牵着马,与荀彧同行。 虎贲、羽林们不敢大意,一个个屏气息声,小心翼翼地控制着战马,生怕冲撞了荀彧、荀攸。 进了御营,来到大帐前,刘协翻身下马,将马缰扔给史阿。 “还有事?” 荀彧点点头。“臣还没进晚食,想请陛下赐食。”他看看虎贲从马背上取下的猎物。“陛下收获颇丰,臣想分一杯羹。” 刘协眼皮一挑,瞅了荀彧两眼,也没说话,命人在帐中生火。 皇后伏寿早就准备好了,在火塘边铺下坐席,又在火塘上架上水。 虎贲收拾好了猎物,简单的清洗了一番,架在火上烤。 趁着这个机会,荀彧向刘协汇报了对卫氏庄园的清算情况,奉上了清单。 这一次收获不小,除了近五千石粮食之外,还有大量的金银钱帛,甚至还有一些玉器。 安邑大族的实力真不是吹嘘的,家底殷实得很。 “这么做,卫尉岂不是失信于人了?”刘协放下清单,喝了一口水。 “所有的处置都合乎律法,也没有违背卫尉的承诺。”荀彧语气从容,平静地说道:“要说区别,也就是卫氏一族的生死。若陛下坚持治以叛逆之罪,亦无不可。治国以诏书为重,公卿虽有进谏之义,却无抗诏之权。” “是么?”刘协语带讥讽。 “自然。前后两次党锢,李元礼、范孟博虽有逃生之能,却奉诏入狱。先帝建万金堂,卖官鬻爵,群臣虽有异议,也只能交钱赴任。” 荀彧顿了顿,接着说道:“可这是陛下希望的结果吗?” 第210章 朕在大气层 刘协没吭声,脸上也看不出太多的表情。 看到荀彧,他就猜到了荀彧的来意,一点也不觉得意外。 甚至荀彧说的这些话,他都猜到了大半。 汉末——或者说整个东汉,君臣之间的矛盾主线就是君权与臣权的进退,以士大夫为主的外朝大臣奋斗的目标就是夺回被君权侵占的臣权,具体的说,就是被架空的三公之权。 对后世的人来说,东汉的大臣还有相当的尊严,甚至算得上嚣张跋扈。大臣犯颜直谏,甚至当面嘲讽皇帝的事屡见不鲜。但是在当代人的心目中,这却是君权无序扩张,臣权溃败的时代,名符其实的乱政。 三公坐而论道,便是最难以容忍的乱政之一。 他们与外戚斗,与宦官斗,归根到底,都是与皇帝斗,都是为了拿回曾经拥有的臣权。 君权、臣权保持平衡,才是他们最终的目标。 只不过这个平衡的标准因人而异,因时而异。 以西汉初的标准论,东汉的三公就是摆设。 以后世的标准论,东汉的三公却位高权重,相当体面。就算是唐宋的宰相也自愧不如,艳羡不已。 聪明如荀彧,也未必知道君权进、相权退源自儒家理论的内在基因,是不可逆转的趋势。 他只看到君权的不断扩张,而皇帝本人却没有足够的能力来驾驭权力,屡屡出现皇帝一意孤行,造成无法估量的损失。 两次党锢的实际推动者不是皇帝,而是宦官。 孝灵帝建万金堂,卖官鬻爵,背后的推动者也不是孝灵帝本人,而是董太后。 党锢之祸,使党人与朝廷离心,最后因黄巾大乱,朝廷不得不向党人低头。 卖官鬻爵,正直清廉之臣遭到排挤,贪腐污浊之辈却大行其道。 最后受到伤害的还是朝廷。 荀彧说得很有道理,也是事实,这个朝代的绝大多数人都是这么想的。 但刘协原本不是这个时代的。 他来自两千年后,看问题的角度超出了这个时代的所有人,站在了大气层。 “荀君先在冀州,后在兖州,可曾见过袁绍的诏书?” 荀彧坚毅的眼神有些游移,沉默了片刻,才道:“见过。” “合法么?”不等荀彧回答,刘协又追问了一句。“合乎荀君心心所念的王道么?” 荀彧摇摇头,抿紧了嘴唇。 礼乐征伐自天子出。 袁绍的诏书是无可辩驳的矫诏,怎么可能合法。 “袁绍的诏书不合法,关东州郡奉之若宝。朕的诏书合法,却被卫尉悬之于壁。荀君,这是你们希望的王道么?” “陛下,卫尉并无抗诏之意,只是形势有变,不得不临机决断……” “临机决断,先斩后奏,都可以。但是只有先斩,没有后奏,又是何道理?卫尉不来,太尉先来,是担心朕年幼,不谙政事,不理解他的一片苦心,所以要请太尉来为朕讲解一番?” 荀彧闭上了嘴。 说到底,士孙瑞等人的错不在先斩后奏,而在于根本没有奏。 士孙瑞本人或许不愿意这么做,可是面对太尉掌兵的绝佳机会,他一错再错。 兔肉烤熟了,香气四溢。 刘协拔出短刀,割下一只兔腿,递给了荀彧。 荀彧有点手足无措,接了过来,却不知道该不该吃。 刘协又割下另一条兔腿,叫过一个虎贲,让他送给杨彪。 荀彧松了一口气。 天子还惦记着杨彪,可见心里虽然有气,却还没到失去理智的地步。 相比之下,杨彪、士孙瑞等人的处理就有点对不起天子了。 说得好听些,是有担当,说得不好听,就是专权。 “你刚才提到党锢,朕也有一个疑问。”刘协舔着手指上的油,眼睛看着火光,眼睛深处仿佛有火苗闪动。“党锢因何而起,为何第二次党锢要比第一次党锢惨烈?” 党锢有两次。 第一次是孝桓帝时,由孝桓帝一手掌控,其实伤害不大,被抓的人不多,死的人更少。第二年,孝桓帝就赦免了所有人,只是禁锢了几个为首的,不准他们再入仕途。 真正造成伤害的是第二次党锢。 这一次不仅抓的人多,杀的人更多,李膺、范滂等着名党人都死于这次党锢。 荀彧说道:“党锢因党人议政而起。第二次党锢之所以更加惨烈,是因为先帝当时年幼,阉党手握王爵,口含天宪,乱政枉法,肆意株连无辜。” 刘协冷笑道:“先帝当年为曹节所惑,朕现在又能为谁所惑,以致你们如此担心,不得不置诏书于不顾,自行其事?” 荀彧张口结舌。 这个问题的确不好回答。 天子身边没有宦官,想找借口都没有。 说来说去,还是公卿大臣们没有给天子应有的尊重,都把天子当孩子看待。 虽然天子的确年少,但他却不是一无所知的小儿。 在某种程度上,他甚至比那些老臣表现得体。 即使很生气,还不忘先给杨彪送一只兔腿。 “再说建万金堂的事。”刘协撕下了一块烤得焦黄的兔肉,送入口中,慢慢地嚼着。“卫固不过一郡功曹,却能拥有良田千亩,粮食五千石。袁氏四世三公,想必比卫氏更富?” 荀彧苦笑。 这个问题更不好回答。 论财富,袁氏又岂是卫氏能比的,简直是天壤之别。 “先帝建万金堂,当真是因为听信太后之言,敛财以自肥?那些能拿出几千万买官的人又都是谁?都说是刘氏天下,为何天子如此穷困,不得不卖官鬻爵,大臣却如此多金,一掷千万?” 荀彧一声叹息。 孝灵帝建万金堂,卖官鬻爵,的确有敛财的目的,但自肥的成份却非常有限。 根本原因,是财政不足。 西北连年用兵,天灾人祸不断,就连皇宫里都火灾、水灾不断,朝廷却因为没有钱,无法修缮。最紧张的时候,连官员的俸禄都发不出来。 钱去哪儿了?大家心里都有数,却不能宣诸于口。 刘协接着说道:“有人说,桓灵时之所以财政窘蹙,是因为天子奢靡无度,后宫以万数,日费千金、万金。朕也年少,不知道宫里究竟有多少人。但现在朕身边有多少人,却是一目了然的。每天吃什么,你们也都看得到。” 刘协停住,深吸了一口气。 “朕就想问荀君一句,你们想要的王道,是只对朕有要求的道吗?” 第211章 信任难求 荀彧不敢直视天子的眼睛,惭愧地低下了头。 夫子说:君君,臣臣。 不管是夫子之仁,孟子之义,还是荀子之礼,君臣之道都是双向的。 君有君道,臣有臣道,绝不是对某一方的片面要求。 天子虽然说自己未必能实现王道,但他尽可能地遵守君道。 公卿大臣们口口声声要致君尧舜,推行王道,又有几个遵守了臣道? 饱读诗书的大臣,反倒成了推行王道的阻碍。 天子岂能不愤怒? 身为大臣中的一员,被寄予厚望的王佐之才,他又岂能不惭愧。 刘协再也没有说话,默默地吃着兔肉。 兔子本就不大,先去了两条最肥的腿,剩下的就更为有限。 刘协用短刀将所有的肉细细的刮干净,连骨头都敲破了,吸尽其中的骨髓,一点也不肯浪费。 专心致志吃肉的天子脸上看不到一点愤怒,只能从眉眼间看出一点冷冽。 荀彧心中不安,低头吃肉,却味如嚼腊。 —— 吃完晚餐,从天子帐中出来,荀彧拱着手,缓缓而行,思绪飘忽。 荀攸陪着他,也一声不吭。 来到营门外,又向前走了百步,荀彧停住。 “公达,别送了,你回去。” 荀攸点点头。“那你小心。天子还在气头上,要不然,肯定会留你住一晚。” 荀彧无奈地叹息。 天子当然生气,换了谁都会生气。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天子同意了士孙瑞率部去进攻范先,自己既不与士孙瑞汇合,又不肯回城,便有赌气的成份在内。 “公达,这件事……你如何看?” “天子年少,幼失怙恃,又被董卓、李傕挟持多年,本来就对权臣有疑惧之心。如今斩杀李傕,正欲与诸公共建太平,遇到这样的事,难免会有失望。” “你也觉得卫尉做得不妥?” 荀攸看向远方,淡淡地说道:“一群老朽,食古不化,执念太深,难免行差踏错。” 荀彧惊讶地看着荀攸。“公达,你这是何意?纵使卫尉一时心急,做得不妥,用心也是好的。” 荀攸转身看着荀彧,露出一丝浅笑。 “叔父,光武中兴的名臣中,有几个是年逾不惑的?” 荀彧有点疑惑,但他很快就明白了荀攸的意思。 杨彪、士孙瑞等人年纪太大了,旧习难改,适应不了眼前的形势。 就算今天不出错,以后也难免出错。 “能不能实现王道,不在于那些老臣,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都活不到那个时候。”荀攸轻声笑道:“司徒能不能治民,或许要看叔父能不能抓住机会。至于太尉掌兵,恕我直言,眼下还没有能够当得起这个重任的人选,且看将来。” 说完,荀攸拱拱手。“叔父,时辰不早了。上车,早点回去休息。你出来一天,估计又积了一堆公文等着你呢。” 荀彧一边品味着荀攸的话,一边上了车,与荀攸告别。 蹄声特特,车铃丁丁,马车沿着官道,向安邑城急驰而去。 —— 荀彧回到安邑的时候,城门已经关闭,荀彧费了点口舌,才让城上的士卒确认他是新任的太守。 城门打开一条缝,荀彧的马车进了城,直奔太守府。 回到府中,荀彧刚刚坐定,正在询问有什么事要处理,司空张喜便赶了过来。 诸事草创,为了方便处理公务,在城的公卿大臣都住在太守府中。 荀彧连忙起身相迎。“张公,怎敢劳你大驾,有事让人吩咐一声便是了。” 张喜连连摇手。“文若,噤声,噤声,别吵醒了司徒。他年纪大了,觉头浅,稍有动静就醒。” 荀彧笑着看了张喜一眼,没有再说什么,转身将张喜让进了一侧的卧室。 论年龄,张喜比赵温可小不了几岁。 两人坐定,寒喧了几句,张喜便直奔主题,问起了荀彧去见士孙瑞的事。 荀彧直言不讳。“天子很生气。” “是呢,是呢。”张喜搓着手。“士孙君荣一向谨慎,这次却做得不妥,怕是受了魏伯俊和沮元英的影响。关中人也好,河北人也罢,壮烈有余,敦厚不足。文若啊,你要多劝劝天子,他信任你。” 荀彧没吭声。 他听得懂张喜的意思,这是一个前辈对他的殷切希望。 汝颍一体,张喜当然希望他能得到天子重任,最好能代替赵温,成为汝颍人在朝廷的领袖。 但他同样清楚,天子对他的期望也许很高,信任却未必。 尤其是经过这件事之后。 荀彧出了一会儿神,突然说道:“张公,你说,天子现在最信任谁?” 张喜有点茫然,自言自语道:“这可说不清楚。之前应该是杨文先,出了这样的事,可就不好说了。”他忽然一拍手掌。“对了,蔡昭姬啊,她不是一直跟在天子身边,撰写起居注么?” 荀彧觉得有理,却意犹未尽。“还有么?” 张喜叹了一口气。“文若,我跟你说,天子这些年吃了不少苦,本来就难相信人,再遇到这样的事,怕是谁也不肯信了。要我说,这士孙君荣就当不得大任,指望他以太尉掌兵……” 荀彧下意识地瞅了张喜一眼,想起了荀攸的话。 张喜却以为荀彧另有深意,讪讪地闭上了嘴巴。 身为大臣,在背后非议同僚,的确不该。若不是将荀彧当作乡里后生,寄予厚望,他也不会半夜跑来说这些闲话。 张喜自觉失言,荀彧却心神不宁,两人都没说话,气氛有些尴尬。 正当张喜想起身告辞时,荀彧忽然说道:“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张喜一愣,随即又反应过来。“你说的是谁?” “弘农王夫人。” 张喜想了想,点头表示附和,随即又道:“可是……他们是嫂嫂与小叔,不太适合经常见面?” 荀彧摇摇头。“长兄如父,长嫂如母。天子既失怙恃,又亡长兄,如今也只有弘农王夫人与他亲近些。丧乱之际,当以大局为重,岂能拘于俗礼。张公,你说呢?” 张喜打量着荀彧,眼神有些异样。 他觉得眼前的荀彧和他印象中的荀彧有些不同。 不仅是由弘农王夫人出面劝说天子的建议,荀彧接任河东太守这件事就挺让人意外的。 身负王佐之才,又是汝颍名士年轻一辈领袖的威望,荀彧不应该直接成为天子心腹,成为左右近臣么,怎么会成为一郡太守,还那么心满意足地跑前跑后。 他究竟在想什么? 第212章 一举两得(呆萌的流星打赏加赏) “弘农王夫人?”赵温抚着胡须,神情愕然。 张喜埋头喝粥,装作没听见。 他昨晚就觉得这个主意不靠谱,建议荀彧不要和赵温提,但荀彧固执已见,趁着一起吃早饭的时候提出来。果不其然,让赵温笑话了。 荀彧耐心的解释道:“丧乱之后,熟悉宫中规矩的保姆、宫人都流失了。皇后年少,对政务、朝局也不太了解。如今能得天子信任,又能劝说天子的也就是弘农王夫人了。进攻范先的任务由卫尉承担,总不能让天子一直滞留城外,还是请弘农王夫人出面,尽快劝说天子回城为宜。” 赵温咂了咂牙。 年龄大了,牙齿有些稀,肉丝卡在牙缝里,有点难受。 天子赌气,不肯回城,这的确不合适。 可是让弘农王夫人去劝,同样不合适啊。 且不说叔嫂关系,不宜过于亲近,向天子进谏应该是大臣的事,怎么能由一个妇人代劳。 这事都怪士孙瑞行事不当,搞得天子对所有的公卿大臣都有意见,越劝越拧巴。 最受天子信任的太尉杨彪都碰了壁,其他人估计也没什么用。强谏只能表示他们尽职了,却解决不了实际问题,弄不好反而会激化矛盾。 “事急从权,下不为例啊。”赵温再三考虑后,还是接受了荀彧的建议。 荀彧点了点头。 正在喝粥的张喜微滞,随即叹了一口气,继续埋头喝粥。 —— 唐姬赶到城外的时候,刘协已经和一群郎官出猎去了。 蔡琰说,天子可能要到天黑后才回来,要是急的话,不如我们去找他。 唐姬觉得可行,便邀蔡琰共乘一车,出营去寻天子。 蔡琰却说,行猎之处是浅坡,乘车不如乘马。 唐姬也不是矜持的人,欣然同意。 蔡琰请示了皇后伏寿。伏寿也在营里闷得无聊,又听说唐姬来了,静极思动,便与唐姬、蔡琰一起换上胡服,骑上马,出了大营。 正值深冬,营外天地寥廓,草枯树索,远处山峦顶端的积雪隐约可见,自有一番苍凉之意。 想到来意,唐姬触景生情,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还不清楚唐姬来意,一肚子狐疑的伏寿见状,顺势问道:“嫂嫂为何叹息,莫非遇到了难处?” 唐姬看着伏寿,心生羡慕。 即使是在如此乱世之中,伏寿身边依然有父兄相伴,照顾好天子就万事大吉,不用考虑那么多身外事。天子遇到了那么多麻烦,她也一点不用担心。 “皇后有所不知,天子滞留城外不归,城里的公卿们坐立不安。我若不能劝天子回城,只怕他们明天都会赶来死谏。” 伏寿茫然。“天子在此,是为卫尉掠阵。卫尉未胜,天子岂能回城?” 蔡琰与唐姬相视苦笑。 “皇后,卫氏已经请降,卫尉移营范氏庄园,正在部署进攻事宜。天子已无掠阵必要。” 蔡琰将整件事大致说了一遍。伏寿这才反应过来,心情有点复杂。 怪不得天子这两天一直出猎,原来是被大臣们欺负了。 原本以为击退了李傕,天子就能成为真正的皇帝。现在看来,还是太天真了。 —— 刘协策马飞奔,引弓而射。 羽箭飞驰而去,却射偏了。 那只小豹子纵身一跃,跳入草丛,不见了。 “围上去,抓住它!”刘协气急败坏,大声喝道。 “唯。”几名郎官应了一声,轻踢战马,从不同的方向包抄过去。 “陛下,你看,好像是皇后殿下。”王越伸手一指。 刘协转头一看,也有些意外。 来的人中,不仅有皇后伏寿,还有令史蔡琰。 更让他意外的是嫂嫂唐姬。 唐姬应该在城里,她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刘协拨转马头,向官道走去。 虽然她们三人都是骑马,却未必能适应这种未经开发的野山坡,万一惊了马,可就麻烦了。 伏寿三人来到面前,下马行礼。 刘协也下了马,寒喧了几句。唐姬也没掩饰,开门见山的说明来意,劝刘协回城。 得知是荀彧的建议,刘协这才释然。 这主意还真不是赵温、张喜那些老顽固能提得出来的。 “回城作甚,天天听他们闲话么?”刘协不以为然。 他滞留城外不归,不仅是因为生气——甚至可以说,生气只是一种姿势——而是为了练兵。 既然要做一个马上皇帝,而且有意平定边疆,与匈奴人、乌桓人、鲜卑人作战,骑射以及骑兵作战的能力是必备的。以行猎的形式练兵,是再好不过的选择。 几天练习下来,他已经初窥门径,正是更上一层楼的好机会,哪里肯回城。 至于说与公卿大臣斗气,他其实并没有太放在心上。 权力的根基是暴力,就朝堂而言,就是兵权。 士孙瑞一心想以太尉掌兵权,不能说错,但格局太小。 就算他现在答应升士孙瑞为太尉,让他执掌兵权,士孙瑞就真的能掌握兵权吗? 也许眼前这几万兵没什么问题,可是一旦与袁绍正面相对,他有几分胜算? 如果不能击败袁绍,太尉掌兵就是一个笑话。 至于远征漠北,那就更不现实了。 士孙瑞年过半百,战场经验仅限于几次对西凉人的战斗,对真正的骑兵作战知之甚少。让他风餐露宿,率部千里奔袭,更是不切实际的奢望。 号为飞将的李广都无法胜任,被滚滚的时代车轮碾落尘埃,本质上还是个读书人的士孙瑞就更不用考虑了。 士孙瑞如果能识时务,他不介意让士孙瑞担任太尉,掌管练兵、后勤之类的军务。如果士孙瑞不识时务,还想着主掌用兵大权,就等着自取其辱。 冷落杨彪,除了表示警告之外,更多的是刺激荀彧,引导向自己期望的方向转变。 对那些老臣,他已经不抱什么希望。 “陛下不回城,一直住在城外的大营里么?”蔡琰帮腔道。“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蔡令史,你若是吃不了这个苦,可要早点说,以便朕另外安排人。”刘协笑道:“远了不敢说,至少这十年之内,朕有大半时间是在住在军营里的。将来还可能要去草原,直至万里之外。” 蔡琰和唐姬面面相觑,她们已经明白了天子的意思,劝他回城肯定是不可能了。 伏寿微微蹙眉,心中不安。 安邑城外的军营,她还可以忍受。万里之外的草原,她怎么忍受得了? 这时,有虎贲来报。 “陛下,少府田芬、匈奴单于呼厨泉求见。” 第213章 示之以强(凌铃灵陵打赏加更) 刘协向远处看了一眼,又对唐姬说道:“嫂嫂,上次说的事,你可曾找到合适的人选?” 唐姬说道:“找到了十七个,按陛下说的方法,大致拼凑了一下,应该能做出来。宋贵人、董贵人正带着人选址,顺利的话,开年后就能开工。” 伏寿一头雾水,看看唐姬,又看看刘协。 他们究竟在说些什么,为什么宋贵人、董贵人都参与其中,她这个皇后却一无所知。 怪不得最近宋贵人、董贵人连影子都看不着。 “行,若有麻烦,就找荀太守解决。”刘协翻身上马。战马昂首摆尾,有点迫不及待的想奔跑,却被刘协勒住缰绳。“如果新年之前能拿出样品,那就最好了。” “臣妾尽力。” “皇后,你陪嫂嫂说话,待会儿烤些野物吃,略尽东道之谊。令史,你与朕一起,去见见匈奴人。” “唯。”蔡琰纵身一跃,上了马,与伏寿、唐姬拱手作别,踢马追上刘协。 伏寿惊得瞪圆了眼睛,一脸的不可思议。 她们刚刚在营中上马时,是有人扶着的,她完全没想到蔡琰居然能一跃上马。 唐姬也大感意外,愣了片刻,哑然失笑。 “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昭姬随父游历江湖十余年,连马都不会骑乘,跟着陛下月余,竟成了骑士,身手如此矫健。” 伏寿更加失落。“是啊,与她一比,我真是无用。” 唐姬自知失言,心中暗自后悔,连忙说道:“皇后何出此言。我看陛下最近气色甚好,想必离不开皇后照料。素手调羹,皇后是陛下的贤内助,母仪天下呢。” 伏寿勉强笑了两声,顺势问道:“嫂嫂最近在忙何事?” 唐姬挽着伏寿的手臂,向远处的猎场走去。“皇后,我们边走边说。” —— 蔡琰追上刘协,稍稍落后半个马身。 “陛下,匈奴人请见,何不让他们来见,却要屈尊相迎。万一有变,如何是好?” 刘协哈哈一笑。“丧家之犬,如何有这胆量。” “那也该小心为上,以策万全。” 刘协放慢了速度,转头看看蔡琰。“令史,你觉得有匈奴人眼中,我大汉是何模样?” 蔡琰想了想。“应该……很复杂?胡虏性如豺狼,弱肉强食,无忠义之心。昔日大汉强盛,他们畏而请服。如今见大汉国力衰落,便趁乱取利,为祸一方。若非河东民风劲悍,难免和关东一般。” “不愧是见过天地的人。”刘协赞了一句。“兵法有云:强则示之以弱,弱则示之以强。大汉元气未复,若不能示之以强,匈奴人难免心生觊觎。” “即使如此,陛下也不宜枉尊。” “朕这不是枉尊,而是告诉匈奴人,他们能做的事,朕一样能做。同样,他们能去的地方,朕也一样能去。流沙以西,大漠以北,千里万里,在所不辞。” 蔡琰瞅了刘协一眼,这才意识到刘协刚才说的话绝非戏言。 这个少年天子是真有横绝大漠之心的。 “可惜臣不会引弓射雕,比不上草原上的女子。”蔡琰说道。 话一出口,她便后悔了,脸上飞起两朵红云。 刘协微怔,随即哈哈大笑。 “能引弓射雕的女子,边郡比比皆是,能草军书的关东女子却不多见。令史不必自惭。” 蔡琰抿唇而笑。 远远地看见匈奴人停在路边,刘协收起笑容,轻声叹息。 “昭君出塞,不过是委曲求全。琵琶虽好,只能顾影自怜。令史出塞,当以我大汉强音,唱卫霍破阵之曲,明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之豪气。” 蔡琰蹙眉微蹙。“陛下,只怕有好战之嫌。” “以战求和平,则和平存。以和亲求和平,则和平亡。大汉四百年的经验教训足以证明这一点。安抚馁靖,不过引狼入室,养虎为患。征之以武,化之以文,变夷为夏,或许才是长治久安之道。” 蔡琰品味着,随着刘协来到少府田芬与匈奴单于呼厨泉面前。 刘协勒住坐骑,目光扫过田芬,微微一笑。 “少府辛苦了。” 田芬看着天子刘协与蔡琰并骑而来,紧张得手心直早汗。虽说来的匈奴人并不多,却也有百骑左右。天子如此轻佻,万一有变,如何是好? 听得天子问候,田芬只得上前拱手施礼。 “谢陛下挂怀,此乃臣应尽之职。陛下,你这是率禁军行猎吗?” 田芬一边说,一边拼命地冲着刘协挤眼睛。 刘协明白田芬的意思,无非是多说一些人,让匈奴人不敢轻举妄动。 这是典型的一厢情愿。 “卫尉正率部进攻范先,朕闲来无事,来射猎消遣,顺便练习骑射。”刘协看向田芬身后的匈奴人。“这是……” 见天子不理会自己的暗示,田芬也没办法,只好转身引见。 “这是匈奴单于呼厨泉。” 呼厨泉上前行礼,自报姓名,汉话居然说得很顺溜。 他二十出头,身材并不高大,却很壮实。皮肤白晳,头发也有些泛黄,异族特征明显。 匈奴人的血脉很杂,和他们的起源、发展有关。 匈奴人起源于东胡,强盛时占据整个草原,东西万里,与无数民族通婚。后来入居塞内,又与汉人杂处,有了中原人的血脉。 就连匈奴人自己都说不清他们有多少种血脉。 后世的考古学家为了考证匈奴人的血脉,几乎被各种互相矛盾的考古证据折磨疯了。 其实这也是正常现象,人类就像河流,发源于非洲,在十几万年的时间内分布于世界各地,又通过互相交流,取长补短,最终实现世界大同。 每一个伟大的文明都是不断融合其他文明产生的,根本不存在血统意义上纯正的伟大文明。 就像华夏文明,官方认定的就有五十六个民族,还不包括已经彻底融入华夏的匈奴、鲜卑之类。 只有小国寡民才会宣称自己血统纯正,来维护那点可怜的自尊。 刘协弯腰伏在马鞍上,俯视着呼厨泉那一双碧眼。 “你这个单于,得到我大汉的认可了么?” 第214章 少年意气 呼厨泉愕然,眼中露出凶光,盯着刘协,手按上了腰间的刀柄。 刘协不动声色,迎着呼厨泉的目光,不怒自威。 四目相对,谁也不肯示弱。 田芬大惊失色。 一旁的匈奴人也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有人已经按上了刀柄,却不敢轻易拔出。 面前的少年可是汉家天子,不久前大破数万西凉精锐,亲手斩杀了董卓旧部大将李傕。 虽然他身边只有一个年轻女子,可是不远的地方,却可能有无数精锐。 一旦发生冲突,他们无法全身而退。 仅仅过了片刻,呼厨泉就心虚地垂下了头,拱手施礼。“敢告陛下,臣兄弟于几年前就到洛阳上书,请求朝廷册封,只是为乱臣所阻,不能如愿。听说陛下驾临河东,臣立刻就赶来了。” 刘协直起了腰,微微颌首。 “你我都为乱臣所害,也算是同病相怜。我们大汉有一句话,叫做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希望你我都能如此,承父兄未竟之事业。” 呼厨泉如释重负,连连点头,后背一阵了发凉。 刘协晃了晃脑袋。“上马,陪朕走走。” 呼厨泉有点懵,不明白刘协是什么意思。 田芬见状,连忙劝道:“陛下有诏,赐单于伴驾,单于当谢恩奉诏。” 呼厨泉不知礼节,心中慌乱,田芬怎么说,他就怎么做,谢了恩,命人牵过座骑,翻身上马。 刘协拨马而走。 呼厨泉刚要踢马跟上,田芬匆匆赶了过来,拉住呼厨泉的马辔,低声吩咐了几句,无非是应答要小心,走路要落后一点,又不能落得太远之类。 呼厨泉一一听了,踢马追上刘协。他偷偷看了一眼天子左侧的蔡琰,有样学样,放慢了速度,跟在天子右侧,落后半个马身。 刘协听到了呼厨泉的马蹄声,却没有回答。 他听贾诩解说过呼厨泉的性格,知道这是一个没见过世面,也没经历过什么风雨的温室之花,所以才选择示强,从一开始就在心理上取得优势。 第一印象很重要,尤其是对呼厨泉这种社会小白来说。 如果让他觉得你好欺负,将来他咬你一口的可能性就会翻几倍。 先以雷霆之势镇住他,然后再以相近的遭遇拉近关系,取得同病相怜的共情,再将他与部下分离开来,形成独处的局面,进一步让他感受到压力,最后在持续的心理压力下放弃抵抗。 这都是职场小技巧,刘协玩得很溜,连杨彪等官场老狐狸都被他摆弄于股掌之上,何况呼厨泉。 “你父亲羌渠单于为何被杀?又是何人所为?”刘协不紧不慢地问道。 一提起父亲羌渠单于,呼厨泉顿时陷入了痛苦的苦忆之中。 几年前的血腥场景再一次浮上心头,让他不寒而栗。 那些人并没有消失,还在美稷,让他有家难归,只能像一条狗似的寄居河东。 呼厨泉带着掩饰不住的恐惧,一一道来。 说到伤心处,他控制不住情绪,失声痛哭。 刘协不动声色,心如止水。 蔡琰却惊得瞪圆了眼睛。 她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呼厨泉会如此失态,像个孩子似的痛哭。 这可是匈奴单于啊,又不是没见过世面的深闺女子。 互相厮杀,不是他们习以为常的局面么。 至今她熟悉的西凉人就是如此。每一次战斗,都会有很多人消失。 在狩猎的山坡下,刘协勒住了坐骑,让呼厨泉有个平复情绪的时间。 看到不远处策马奔驰的汉家骑士,呼厨泉连忙收泪,掩饰自己的失态,同时为自己表现出来的软弱后悔不迭。 这以后还怎么见人啊。 “想打回去,为父兄报仇么?”刘协转过头,静静地看着呼厨泉。 “想。”呼厨泉不假思索,随即又有些气短,拱手说道:“臣兵不满万,粮不满月,有心无力,还望陛下为臣做主。” “你既奉我大汉为君,朕自然要为你做主。”刘协停了片刻,又道:“但如何做主,却有些分别。” “分别?” “是的。”刘协郑重地点点头。“你是希望朕派一使者,带着诏书,护送你回美稷,册封你为单于,还是希望朕亲率精锐,荡平美稷,将杀害羌渠单于的乱臣贼子赶尽杀绝?” 呼厨泉眼神闪烁,没有回答。 刘协也不急,却给蔡琰使了个眼色。 蔡琰会意,翻身下马,从随身携带的行囊中取下笔墨、简册,记录天子与呼厨泉的对话。 这让呼厨泉更加紧张,不敢轻易作答。 这是一个两难的选择。 只求天子下诏,册封他为单于,凭他自己的实力平叛,无疑是最简单的,也是最常用的。 唯一的问题是不太实际,他现在根本没有足够的实力平叛。 很可能最后单于做不成,反倒丢了性命。 如果求天子率兵护送,斩杀那些杀父仇人,且不说天子必然会有其他要求,绝不是称臣这么简单,天子有没有那样的实力也是一个问题。 天子也是刚刚摆脱西凉人的控制,在河东立足,情况并不比他好多少。 说是帮他出兵平叛,还要亲自出征,很可能只是一句客气话,根本做不到。 就算他勉强答应了,也不知道哪一天才能成行。 “你不用急着回答。”刘协说道:“新年将至,你在安邑住几天,仔细考虑一下。新年之后,你再给朕一个答复也来得及。” 呼厨泉听了,更加坚定自己的想法。 秋冬马肥,是出征的最佳时机。过了新年,到了春天,战马就会掉骠,根本不是出征的好时机。 “陛下,美稷遥远,组织大军远征也需要时间,新年之后还来得及吗?” 刘协嘴角轻挑,不紧不慢地说道:“当年霍去病击破右贤王部,行程万里,也不过半个月。美稷在并州境内,不过千里之遥,也就是日路程,有什么来不及的?” 呼厨泉又惊又喜。“陛下有多少骑兵?” “精骑三千。” 呼厨泉刚刚飞扬起来的心情扑通一声落了地。“才三千?” “三千还不够?”刘协笑笑,带着无比自信的从容。“当年卫青千骑破龙城,霍去病八百骑建新功,朕这三千骑或许不能直捣龙城,荡平草原,平定美稷的叛乱却是绰绰有余。” 第215章 载誉而归 呼厨泉且喜且忧。 喜的是如果天子所言属实,那他就报仇有望,终于有机会回到美稷,做一个真正的单于。 忧的是他觉得天子好像脑子不太正常。 往轻了说,是轻狂。 往重了说,是脑子有坑。 就算你是卫青、霍去病那样的天才,现在的大汉还是当年的大汉吗? 呼厨泉决定冷静一下,考虑几天再说。 反正天子也说不急,新年后都来得及。 刘协看出了呼厨泉的敷衍,蔡琰也看出了。待呼厨泉退下,由少府田芬引着去安邑城,交由大鸿胪接待,蔡琰忍不住进谏。 “陛下,轻诺者寡信,非君子宜为。” 刘协不为所动。“你也觉得不可能?” 蔡琰忍着焦急,点了点头。 “那匈奴人一定也觉得不可能。” “这……”蔡琰吃了一惊,盯着刘协看了又看。“陛下,你是……真有这样的计划?” “朕岂是轻诺之人?”刘协淡淡地说道:“郭图逃了,袁绍很快就会得到消息,上党、河内很快就会有大战。若不能迅速击溃美稷的匈奴叛军,一旦让他们和袁绍呼应,太原四面受敌,再无宁日。” 蔡琰大为震惊。 她这才意识到,天子这几天并没有闲着。 他人在河东,心却在并州。 河东终究只是一郡,支撑不起大汉中兴的基业。 必须加上并州才有一线可能。 好一会儿,蔡琰才恢复了镇定。“陛下壮志可嘉,出奇制胜也的确合乎兵家之道,但三千骑真能平定美稷的匈奴叛军吗?那里可有十余万骑。” “匈奴的十万骑纵使不是虚言,也并非你想象的那样。这十万骑大概是包括了所有能骑马的人,其中不乏老弱妇孺,真正的精锐,我猜不出两万之数,而且分散在诸部大人手中。每部也就是三四千人,最多不过五六千。” 刘协不紧不慢地分析着匈奴人的实力。 他这些天没搭理杨彪等人,又由着士孙瑞表演,有一部分原因就是为了准备征讨匈奴人的战事。 河东人口太少,加上太原、上党也不够,想建立一支能够自保的军队,在并州站稳脚跟,最合适的选择就是半汉化的匈奴人。 十万匈奴人口,精锐当兵,老弱放羊、种地,成本低而见效快。 风险当然有,但并非不可克服。 只要运筹得当,以三千装备精良的骑兵为主力,裹胁呼厨泉做带路党,平定美稷,收服匈奴人当狗,并非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如果贾诩能从凉州带几千骑兵来,那就更有把握了。 听完刘协的解释,蔡琰的脑子有点懵。 不得不说,天子这个计划很大胆。 大胆归大胆,却并非没有成功的可能。甚至可以说,成功的可能还不低。 “陛下,裴潜迟迟未归,是在铁官准备军械么?” “聪明。”刘协微微一笑。“以缴获的马甲为样本,打造至少三百具真正的马甲,再加上足以装备三千人的甲胄、弓矢、矛戟、刀盾,这可是一项艰难的任务,除了裴潜,朕暂时还找不到第二个人可以完成。靠那些老人家,扯皮估计就能扯到新年以后。” 蔡琰撇了撇嘴。 天子对老臣的不满溢于言表。 —— 金城。 马车刚刚停稳,韩遂就上前一步,拉开了车门,廋长的脸上堆满笑容。 马腾也跟了过来,抬起粗壮的手臂,充当扶手。 贾诩忍俊不禁。“文约,寿成,你们这是要捧杀我啊。” 韩遂笑得更加热情。“文和兄,你以为一已之力,使我凉州人重新立足于朝堂之上。功劳之大,直追三明,足以令凉州数十万汉羌感恩戴德。我与寿成来迎一迎你,也是应该的。” 马腾附和道:“正是,正是。” 贾诩的目光扫过二人的脸庞。“当真?” 韩遂举手指天。“天地可鉴,日月为证。收到天子赦免凉州人的消息后,我便与寿成说,非文和兄难当此任。若有机会,当为兄牵马引车,以示敬意。” 马腾也说道:“千真万确,千真万确。” “牵马引车就不必了。”贾诩伸手扶着马腾的手臂,下了车,随即收回。“只要你们愿意听我说几句话,我就心满意足了。” “文和兄,你这就见外了。”韩遂一边招手让等在路边的人过来,一边陪着贾诩向前走。“你如今可是凉州的功臣,不管有何吩咐,我们都是听的。” 贾诩含笑颌首。 说话间,一群人走了过来,依次上前行礼。 韩遂在一旁介绍。“这是犬子韩银,这是阎行……” 韩银、阎行上前行礼,态度恭谨。 贾诩打量着这两个年轻人,频频点头,赞了几句。 紧接着,马腾的儿子马超、马休也上前行礼。马超正当弱冠,英气勃勃,马休肖似马超,却少了几分锐气,看起来有些腼腆。 贾诩也夸了几句。 几十人行礼完毕,贾诩环顾四周,看着一群少年,感慨不已。 “文约,寿成,我真是羡慕这些后生啊。” 韩遂不解。“文和兄,何出此言?” “你还记得当年赴洛阳上计,在大将军府的际遇吗?” 韩遂神情一黯,叹了一口气,却不回答。 那是他人生中最难忘的一次遭遇。 费了无数心思和钱财,陪了无数笑脸,好容易得到太守陈懿的推荐,成为上计史。赴京上计,得到了大将军何进的接见。本以为能一举成名,留在洛阳,没曾想碰了一鼻子灰。 一气之下,他回来之后就与羌人联络,宰了太守陈懿,举兵造反。 “他们这一代人,终于不用像你我一样,被关东人排挤了。”贾诩叹息道:“子义,彦明,孟起,你们可要抓住机会,为我凉州人争气,不负韶华。” 韩银、马超唯唯喏喏。 韩遂目光微闪。“文和兄,你这次回来,莫不是奉天子诏书,征他们入朝为郎?” 贾诩含笑扫了韩遂一眼。“若是征他们入朝为郎,需要我特地跑一趟?” 韩遂心中一喜,连忙说道:“失言,失言。这么说来,是有大际遇?” 贾诩点点头。“可以说,这可能是孝武以来,我凉州最大的际遇。” 韩遂、马腾交换了一个眼神,会心而笑。 韩银、马超等人也不禁雀跃,无数双眼睛看向贾诩,凝神倾听。 第216章 因势取利 贾诩却含笑看着韩遂、马腾。“文约,寿成,虽是大际遇,却也没这么急。” 韩遂恍然大悟,自责地拍拍额头。 “失礼,失礼。文和兄,请,我们先回城,为你洗尘。” 马腾说道:“文约,回城太远,人多眼杂,不如就在我营里。牛羊都是现成的,也没人打扰,可以从容听文和兄解说。” 韩遂转了转眼珠,有些后悔,却又无从拒绝。 他和马腾一样,都不希望太多的人了解贾诩带来的好消息。一旦传播出去,谁知道那些人还愿不愿跟着他,会不会改变心意,转投朝廷。 马腾虽然话不多,考虑却很到位。 只是如此一来,马腾就抢在他这个金城人前面做了东道主。 但他很快就恢复了镇定,从容笑道:“文和兄,难得寿成如此慷慨,我就不争了。” 贾诩哈哈大笑。 早就知道韩遂心眼多,马腾看似粗猛,其实也是个精明人。这两人结义只怕是迫于形势,所以他才故意出言试探,看看他们的反应。 “我也正有此意。关中残破,朝廷艰难,我已有好久未能大快朵颐。唉,一想到关中的牛羊肉啊,我就食指大动。” “那今天就请文和兄尽兴。”马腾笑道。 一行人重新上了车马,向马腾的大营赶去。 韩遂抢先一步,主动与贾诩共乘。 为求轻便,贾诩乘坐的辎车不大,只能容两人共坐。马腾身躯雄伟,想挤进来未免局促,只能放弃。看着韩遂与贾诩谈笑风生,说些名士间的故事,马腾也不好硬凑在一旁。他骑马先行,却命长子马超随侍贾诩左右,听贾诩差遣。 韩遂心知肚明,只好按下满腹的小心思,陪贾诩说些闲话。 —— 来到马腾大营,马腾请贾诩坐了首席,自己与韩遂陪坐,子弟们各在下首。 洗漱完毕,又换了一身衣服,贾诩与韩遂、马腾攀谈起来。 “还想去关中吗?”贾诩开门见山。“现在可能是最好的机会。” 韩遂、马腾顿时来了精神。 凉州与关中一山之隔,待遇却有天壤之别。关中属京畿,凉州却是边州。 且关中有沃野千里,比起苦寒的凉州,无疑更适宜生存。 如果能到关中定居,那自然再好不过。 韩遂相对机敏些,不动声色。“文和兄,这是朝廷的意思吗?” 贾诩笑道:“你说的朝廷是指天子,还是指三公九卿?” 韩遂眼珠转了转。“有区别么?” “自然是有区别的。”贾诩说道:“大汉若亡了,天子就是亡国之君,生既不复尊荣,死亦无颜见刘氏祖宗。至于三公九卿,有何损失?” 韩遂一声轻叹。 大汉亡了,对三公九卿来说的确没什么太大的损失,大不了换一个皇帝而已。纵使有人愿意为大汉守节,也不过自己归隐不仕,绝不会拦着子孙出仕新朝。 当年王莽篡汉,都有无数公卿拥戴。如今袁绍负四世三公之恩泽,又有几个人能拒绝他呢。 只是如此一来,凉州人的际遇会更惨。 他当然被大将军何进冷落时,袁绍就是大将军掾。 “天子虽年少,却有过人天赋。凉州于公卿大臣而言,是祸乱之本。于天子而言,却是中兴之基。汉高祖以三秦骑士定天下,汉武以六郡良家子平定四夷,光武以幽并突骑争中原,如今天子欲以幽并凉三州之精锐中兴大汉,再兴汉武伟业。” 贾诩喝了一口水,目光扫向马超、韩银等人。“小子,努力,卫霍之功正待尔等后生。” 马超、韩银忍不住挺起了胸口,意气风发、热血上头。 马腾笑道:“文和兄,我与文约虽老,尚能饭。” 贾诩哈哈一笑。“你们或许能饭,但汉武伟业又岂是一朝一夕便能成就的。你的先祖马伏波堪称老当益壮,也不过花甲之年。你再战十年,也该以侯归国,含饴弄孙了。将来事业,还是看这些后生的。” 马腾大笑,顾盼之间,豪气渐生。 他一向以马伏波之后自诩,但大家心里都清楚,扶风马氏根本不会认他这种庶族支系。 如果有机会像马援一样以战功拜侯拜将,自立门户,他当然不会拒绝。 哪怕像马援一样马革裹尸,他也是愿意的。 马超的眼睛越发明亮,甚至觉得头皮发麻。 马腾年老,但他还年轻啊,有足够的时间建功立业。 韩遂听得心里不爽,连忙拉回正题。“文和兄,纵使天子有志中兴,与我等入居关中又有何干?” 贾诩含笑看了韩遂一眼。“文和,关中残破,你应该是知道的。” 韩遂点点头。 他年初曾与马腾一起进兵关中,自然清楚关中是什么模样。 “河南的残破,又胜于关中。” 韩遂眼神微闪,若有所思。“如此说来,天子将归于何处?” “天子将归于何处,暂且不说。以文约之见,乱世建国,当都于长安乎,当都于洛阳乎?” “自然是长安。”韩遂若有所思。“所以,天子有意引凉州人定居关中,充实户口?” “天子是否有这个意思,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可以因势取利。”贾诩侃侃而谈。“天子欲以幽并凉征伐天下,统兵大将,必有质子。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故必有人耕种。天子使李傕、郭汜旧部两万人屯田关中,远远不足。量关中之地力,至少还需要十万户,才能满足天子需求。” 韩遂、马腾互相看了一眼,不约而同的放声大笑。 十万户,足以容得下整个凉州。 这简直是天赐良机。 当然,即使关中缺人,天子也不会让所有的凉州人都迁入关中,必然会优先选择愿意支持他的人。 也就是说,这时候支持天子,不仅可以建功立业,还能立刻得到迁居关中的机会。 想当年,张奂为了迁入内地,付出了多少代价? 如今,这个机会就摆在他们面前,唾手可得。 一时间,不仅原本就是关中人的马腾心动,就连世居金城的韩遂也无法保持平静。 这么好的机会,放过未免太可惜了。 但韩遂毕竟是韩遂,不是马腾。 他不动声色的与贾诩寒喧,打听朝廷击杀李傕的详细经过。 贾诩一一道来。 当韩遂听说天子击退李傕并非出于贾诩设计,而是乾纲独断时,他大感意外的同时,也理解了贾诩为何如此支持天子,竟不辞辛苦的赶到凉州来做说客。 毫无疑问,这不仅是他们个人的机会,更是凉州的绝佳机会。 独木不成林。凉州人要想在朝廷上拥有足够的话语权,只有一两个人是不够的,他们需要抱团,才能与关东世族对抗。 否则就算是凉州三明或者盖勋那样的文武全才,也很难根本性的改变局面。 马超却对天子冲阵,亲手斩杀李傕的事迹颇感兴趣,忍不住追问了几句,心生向往。 率百骑突阵,斩杀对方大将,何其壮哉。 跟着这样的天子作战,一定痛快。 一顿饭吃完,无论是韩遂、马腾,还是马超、韩银,人人心动,从中看到了属于自己的机会。 第217章 文武之论 刘协勒住坐骑,看着赵温、张喜等人在山坡下下了车,仰着向山上看。 即使隔着这么远,他也能感觉到他们脸上的无奈。 唐姬来了一趟,无功而返。 赵温、张喜终于按捺不住了,拉上杨彪,以朝会的名义,亲自赶来拜见。 五日一朝,这是制度,他也不好拒绝。 刘协下了马,命人摆了几个胡床。 非常时期,一切从简。三公坐而论道,九卿只能站着。 等赵温等人走了上来,刘协站了起来,露出一脸无害的淡淡笑容。 “有劳诸公卿,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张喜气喘吁吁地说道。 三公之中,他的年龄虽然不是最大,却最为文弱。 “陛下为中兴枕戈待旦,尚不言苦,臣等又岂敢以辛苦自居。”太尉杨彪不紧不慢地说道,面色平静,一点也看不出被天子冷落了几天的尴尬。 刘协也当作没听见,转头看向少府田芬。 “呼厨泉可曾安顿好?” 田芬一脸无奈,躬身施礼。“陛下,大鸿胪缺位,无人理事。” 刘协看向杨彪等人。“大鸿胪卿缺位,何以不补?” 杨彪躬身道:“时方多事,朝廷自顾不暇,藩属亦不贡献,大鸿胪一时无人,也不耽误政事。如今有事,补上便是。臣等来,有诸事请诏,此其一也。” 刘协点点头,又道:“若大鸿胪一时缺位,藩国事当由谁代理?” 杨彪再拜。“按旧制,太尉掌四方兵事,藩属之国多与兵有关,应由太尉府兼管。臣疏忽,请陛下免臣职,以择贤者。” 刘协瞅瞅杨彪,又好气又好笑。 都到这时候了,你还是不肯放弃,非要推士孙瑞上位不可啊。 一有机会就请辞,好啊,那就让你如愿。 “司徒、司空的意见呢?” 赵温和张喜交换了一个眼神,躬身领命。“臣等附议。” 刘协点点头。“那就免去太尉,暂且委任为大鸿胪。朕正欲平定匈奴,大鸿胪不可或缺。” 赵温、张喜脸上的神情瞬间变得极为精彩。 接受杨彪的请辞,免了杨彪的太尉,却委任他为大鸿胪,看起来是对老臣的礼敬,实际上却非常促狭,甚至可以说是孩子气。 看来天子怒气未消啊。 杨彪愣了片刻,躬身领命。 “司徒,卫尉那边的战事尚未结束,粮食、军械可供应得上?” 赵温说道:“诸县的粮食陆续运到,粮食无忧。据卫尉说,范氏有请降之意,未必需要强攻,军械需求不多,卫氏缴获的军械便够用了。只是……” 赵温犹豫了片刻。“陛下方才说,欲平定匈奴叛乱,臣等未曾闻诏,不知陛下方略如何,用兵多少,又需要多少粮食、军械,还请陛下明示。” “用兵的事,自当先和太尉商议,暂时就不和你们多说了。”刘协摆摆手。“还是说说教化的事。司徒、司空,李式最近可有长进?” 听到教化二字,赵温、张喜就觉得脑瓜子嗡嗡的疼,提都不想提。 赵温坚持道:“陛下,太尉在此,臣等亦在,何不共商?” 刘协很诧异。“太尉不是刚刚请辞了么?” 赵温嘴角抽动,花白的胡须瑟瑟发抖,袖子也晃动不停,感觉有撸袖子打人的冲动。“陛下,用兵匈奴绝非儿戏,不仅当和太尉商议,三公皆当参与其事。” 刘协沉吟片刻。“司徒所言,也不能说全无道理。不仅用兵所需的粮食、军械需要司徒府筹措,平叛之后立功将士的赏赐同样离不开司徒府,尤其是教化……” 赵温急眼了。“陛下,能否先不提教化?” 一个李式就够他头疼的了,再来一群匈奴人? “恰恰相反。”刘协严肃地说道:“朕以为,教化反倒是最应该先商量的。若能不发一兵一卒,仅由几位大儒宣读圣人经籍,便能让匈奴叛军释兵自缚,又何必兴师动众,劳师远征?” “这……”赵温气得脸色发青。 天子这是故意的啊。 “怎么,司徒以为不可行?”刘协淡淡地说道:“当初在洛阳,处士横议,太学生们动辄上书言事,言朝廷依其计,必能致王道,兴太平。这么有才华,派几个人去教化匈奴人,没问题。” “匈奴乃蛮夷也,岂可与朝廷相提并论?陛下此言,臣不敢苟同。”杨彪看不过去,不得不发言。 “夫子云,远人不服,当修文德以来之。礼云:以安宾客,以悦远人。大鸿胪理藩属事,当如何修文德而来远人,又当如何安宾客,悦远人?三年可乎?” 杨彪拱手道:“臣尽力而为,然智浅力薄,三年不足成事。” “那几年能够如愿?”刘协淡淡地说道:“朕还年少,等得起。三年不成,十年也行。十年不成,三十年也行。只要诸君有信心,朕愿陪你们等。只不过匈奴叛乱平定之前,所需一应开支,要从诸位的俸禄里面扣。” 刘协哼了一声。“自南匈奴归附以来,朝廷每年赏赐过亿,如今却落得这般局面,这钱花得实在有点冤。朕如今一贫如洗,不敢这么浪费,还请诸公与朕一起分担。” 众人面面相觑。 一亿钱着实不算多,尤其是对俸禄万石的三公来说。可天子的意思显然不是说钱多钱少,而是对一直以来的安抚匈奴人的政策不满,有改弦更张之意。 如此看来,天子要出兵征讨匈奴绝非一时起意,而是有更长远的计划。 宗正刘艾鼓起勇气,上前施礼。 “陛下,安抚匈奴虽然见效不多,征讨却也只能收一时之功。万一失利,更是损失巨大。如今天下大乱,陛下当安抚匈奴,用其死力,出兵征讨只怕是为渊驱鱼,为丛驱雀,亲者痛而仇者快。” 刘协微微颌首,神情稍缓。 “所以当文武并用,以武征讨,以文教化。征讨之事,朕已有方略。教化之事,非诸君不可。” 他停顿片刻,又叹了一口气。 “夫子以一己之力,有教无类,授弟子三千,遂兴儒门鸿业,成一代至圣先师。诸君以圣人门徒自居,理当继夫子之业而光大之,却瞻前顾后,推三阻四,实在令朕不解。” 张喜眼珠一转,说道:“陛下,非臣等不肯传圣人之业,实乃力有不逮。” “有何不逮?” “授人以学,当需简册、笔墨,总不能口耳相传。中原子弟尚且不能尽备其具,匈奴人逐水草而居,焉有笔墨、简册可用?” 第218章 求同存异 刘协看向杨彪、赵温,眼神中多了一丝疑惑。 “是这样?” 杨彪低头不语。 赵温虽然没有低头,却也垂下了眼皮,不敢与刘协对视。 虽然不能说张喜的理由完全是胡扯,至少不是实情。 以似是而非的理由敷衍天子,哪怕是权宜之计,也绝非大臣所当为。 但他们又不能当面戳破张喜的说辞。 一来是张喜所言并非全无道理,二来天子这个想法虽不可行,偏偏又符合圣人之道。无法从道理上进行反驳,只能从实践的难度上予以阻止。 “诸君也这么认为?”刘协转向太常王绛、廷尉宣播等人。 刘艾犹豫了片刻,上前施礼。 “陛下教化四夷,用意深远,臣等敬佩。只是教化用时既久,耗费又多,非一蹴可就。且圣人教化先近后远,先亲后疏,先固根本而后荣枝叶。臣愿陛下循序而渐近,立百年大计,不求成功于一时。” 赵温也道:“臣以为刘艾之言有理。汉家子民尚在水火之中,子弟未能普及圣人德泽,教化四夷未免仓促,有舍本逐末之嫌。且陛下选拔儒生,于杨定军中教士,成败尚未可知,似乎不宜急于推广。若果有成效,凉州虎狼之卒尽为忠勇,有迹可循,以据可依,再教化四夷,可出力少而功倍。” 刘协沉吟片刻,看向众人。 众人纷纷附和。 刘协退了一步。“诸君所言,诚为忠耿之言。虽然,事不可急,计不可缓。诸君当有所谋划,逐步推行。司徒,这件事就辛苦你了。” 赵温无可推却,躬身领命。 “民生凋残,宫室可以缓一缓,学舍却不能荒芜。司空多费心。” 张喜刚要说话,杨彪说道:“陛下,司空世为宿儒,尤善教化。孝显时,其曾祖故太尉酺曾为四姓小侯开学于南宫,其兄故司空济亦曾侍讲光华殿。臣以为,可使司空主持教化一事。” 没等刘协反应过来,赵温说道:“臣附议。” 张喜顿时急了,刚要说话,杨彪又道:“陛下不修宫室,而兴学舍,重教兴学,诚为圣王事业。我等虽老,亦当尽绵薄之力。” 张喜立刻闭上了嘴巴,垂下了眼皮。 刘协眉梢轻颤,欲言又止。 杨彪这老狐狸,一顶高帽子,压住了他和张喜两个人。 于他而言,不大兴土木,可以避免窘迫的财政进一步恶化。 于张喜而言,不兴土木,负责水土之事的司空就没有实权可言。 所以明知教化是个吃力不讨好的差使,张喜也只能应下。 见张喜接受了任务,刘协随即与他们商量。 教化所有匈奴人的事可以慢慢计划,教化呼厨泉的事却不能拖延。呼厨泉有家难归,这正是进一步收服南匈奴的机会,也是稳定并州北疆的难得机遇。 如果能将呼厨泉驯服,再扶持他为单于,至少三十年内之内,南匈奴不会出现重大变故。 将来进一步教化、融合也有了基础。 对刘协的这个方案,公卿大臣都表示赞同。 这个艰巨的任务就落在了张喜的头上。 赵温教李式,他教呼厨泉,公平合理。 坐在山坡上,刘协与公卿大臣商量着朝廷大事。条件虽然简陋,气氛却还算活跃。冲突、分歧不少,有时候甚至很尖锐,但有基本的共识垫底,整个会议还是取得了不小的成果。 虽然士孙瑞还没有最后拿下范先,但是有卫固的先例在前,范先请降已成定局。 赵温等人建议,对范先采取同样的处理方法。 人尽量少杀,但财产尽数剥夺。 原因很简单,叛乱是大罪,不多杀人是天子开恩,抄没家产,不让他有再次生事的能力,却是必行之事,而且天经地义。 这对其他人也是一个警告。 当然,大家心照不宣的事,朝廷现在穷得丁当响,等着河东豪强的家产续命。 识相的赶紧捐献,不用全出,朝廷还有官职赏赐。 不识相的,别怪朝廷翻脸,抄家灭门。 反正理由是现成的。 皇帝大驾光临河东,你不来迎驾、贡献,眼里还有朝廷吗? 对这些久经官场的老臣来说,要找点理由整人,真是容易得很。 以前不做,不是不会,是不肯。 如今天子落难,节衣缩食,他们跟着吃糠咽菜,苦不堪言,再不出手就说不过去了。 有君臣大义在,他们干得心安理得,名正言顺。 刘协心情不错,请他们吃了一顿野味烧烤。 趁此机会,太常王绛出面,众臣附议,请天子回城。 新年将至,要举行各种典礼,缺了天子不行,在野外也不合适,还是回城里方便。 这一次,刘协没有再拒绝。 但他提出,回城之前,朕带你们去个地方。 —— 安邑城西北有一个独立的小城,据说是大禹称王之处,故称禹王城。 夏禹已成传说,这座小城如今是铁官的官署。 裴潜已经在这里忙碌了大半个月。 奉命协助杨奉进驻河东后,裴潜建议杨奉率兵进驻盐池,他自己却接管了铁官。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临机制宜是他的权力。 但得知天子对杨奉不满后,裴潜清楚,自己那点小心思瞒不过天子,必须加以补救。 所以这些天,他不敢有丝毫大意,软硬兼施,恩威并用,迫使铁官满负荷运转,炉火日夜通明。 得知天子将带着公卿大臣来铁官视察,裴潜命令所有人工匠、刑徒轮班,进行个人卫生的整理,又对铁官内外进行了清扫,尽可能做到干净整洁。 对那些有可能对天子造成威胁的刑徒,他也一一调离,不让他们有任何生事的机会。 对天子最为重视的马甲,他亲自查验,每一具都亲手摸过,还套上战马,检验是否合身。 从西凉军缴获的马甲很粗糙——至少在他看来如此——经过改进之后,结构更加合理,防护能力也提高了不少。 可是在他看来,所有的一切,都比不过天子随手勾勒的马镫。 他自己试过,有了这两个马镫,即使是最普通的骑士也能稳稳的坐在马背上,挟矛冲锋。 稍有常识的人都清楚,有了这两个马镫,人马俱甲的三百甲骑将拥有何等恐怖的冲击力。 裴潜打好了腹稿,无论如何,这次一定要争取随天子出征的机会。 第219章 明争暗斗 裴潜的心血没有白费。 走进铁官,刘协及赵温等人对整洁的环境、有条不紊的人员安排都表现了极大的兴趣。 官署能打理得这么干净还可以理解,作坊的现场管理也这么好却不多见。 在刘协看来,裴潜这水平,到了二十一世纪,至少是大型项目经理级别,独当一面绰绰有余。 赵温等人则大为感慨,想不到河东还有这样的年轻才俊。 世家子弟中,有如此实务操作能力的不多。 绝大多数人都是动嘴一个不服一个,动手一个不如一个。 裴茂生了个好儿子,闻喜裴家机会来了,挡都挡不住。 看完了现场,裴潜将刘协等人引到官署中,展示了准备好的马甲。 一看到这改良后的马甲,赵温等人就大为震惊。 他们曾亲眼目睹李傕麾下的甲骑是如何击破士孙瑞的阵地,若不是天子率骑兵出击,斩杀李傕,魏杰也难逃一劫,整个南北军的阵地都将被百余甲骑摧毁。 “你这儿有多少具这样的马甲?”赵温急急地问道。 裴潜看向刘协,得到刘协的同意后,他举起手。“计划打造三百具,现已完成五十余具,大概在明年正月十五之前全部交付。” 赵温“哦”了一声,没有再说话。 他心里明白,不管他们怎么劝,天子心意已决。 他绝不是一时起意,而是早就着手准备了。 天子虽然年少,却有自己的主见,绝不是他们这些老臣劝几句就能劝得住的。 荀彧、裴潜,天子真正信任的是这些年轻人。 刹那间,赵温有点心灰意冷。 “这马鞍能用吗?”光禄勋邓泉指着一些新马鞍,提出了疑问。 这些马鞍最大的特点就是前后桥都比较低,尤其是后桥。 后桥低,不利于骑乘者保持稳定。骑射还好一些,当骑士挟矛冲击时,很容易被反作用力推下马背。对以挟矛突击为优势的汉军骑士来说,这种马鞍很不适用。 裴潜再次看了刘协一眼。 刘协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 他提出增设马镫时,就提醒裴潜注意保密,不能轻易泄露出去。 其保密程度甚至马甲还要高。 防范对象不是关东州郡,而是草原上的游牧民族。 对匈奴人、鲜卑人来说,马甲没什么好保密的,他们甚至比中原人更早知道,只是暂时没有大规模装备的能力。 鲜卑人后来大量使用具装甲骑是因为控制了河北,获得了中原的资源和手工业能力加持。 但马镫所需的资源和加工能力都有限,甚至用木板都可以代替。 他可不愿意还没开战,先帮敌人开外挂。 裴潜心领神会,敷衍地说,这马鞍还没有完工,并非最后的形状。 邓泉虽然年纪有点大,却不傻。见裴潜和刘协眉来眼去,估计是天子提前有安排,不能告诉他们,识趣的没有再问。 刘协随即命郭武、张绣等人试用。 张绣早就等不及了。刘协话音未落,他就一步上前,提起了马甲,查看马甲的甲片。 “好厚实的甲片。”张绣拈了拈,随即给出了初步的估计。“即使是最强壮的西凉马,也只能支撑三次突击。时间久了,马力不足,追不上对手,便无用武之地。” 刘协一点也不意外。 他当然可以让裴潜打造得轻一些,甚至不需要他提供技术支援,裴潜就可以做到。 无非是多花一些人力、物力罢了。 汉代的百炼钢技术已经成熟,只是成本太高,真正达到百炼的少之又少。 “据尔所知,草原上可有能当得甲骑三次突击的精锐?” 张绣不假思索的摇头。“若是早上二十年,或许鲜卑大帅檀石槐的王庭精锐有这能力。檀石槐死后,鲜卑人内讧不休,一个不服一个,再也集结不起那么多精锐了。” 他咽了口唾沫,又道:“陛下,这些马甲难得,须得真正的勇士才能发挥作用,羽林骑中也未必能挑出这么多勇士。” 刘协笑笑,没有说话。 这三百具马甲可不是为羽林骑准备的,张绣试探也没用。 真正的利器,自然要掌握在自己手里。 张绣想指挥这三百甲骑,就要表现出足够的忠诚。 裴潜随即又展示了其他兵器,有五折玄甲、十折矛,以及三十折的环首长刀。 甲五折,矛十折,刀三十折,便是难得的精品,非真正的精锐难以批量装备。 看到这些寒光闪闪的军械,张绣百爪挠心。 以他的经验,他一眼就能看出装备了这些军械的甲骑将拥有什么样的战斗力。理论上说,只要指挥得当,面对任何敌人,这三百甲骑都拥有决定胜负的能力。 当之无愧的攻坚主力。 裴潜随即又介绍了进度。以目前的人力、物力,最迟到明年正月底,装备三千骑的全部军械就可以交付使用。如果能增补一些人手,再筹集一些铁料,还可以提前几天,或者增加一些产量。 刘协随即和赵温、张喜商量,将刚从卫氏缴获的铁料以及破损军械送来,尽可能的多准备一些。 “陛下,军械固然重要,农器也不可或缺。”赵温提醒道:“春耕将至,河东户口有限,劳力不足,多准备一些制作精良的农器,能多耕种一些土地,秋收后才有足够的粮食。” “司徒如言,诚为老成之言。”刘协笑道:“可若是在春耕之前平定美稷的叛乱,多运一些牛马来,以畜力代替人力,同样能多耕种一些土地。若是俘虏多,还可以送到山里采矿。” 赵温还没说话,宣播插话道:“陛下,何必等到俘获匈奴人,河东就有啊。” 一瞬间,无数双眼睛看了过来。 宣播面不改色,接着说道:“河东豪强大户盗采铁矿、私自铸器的不在少数,只要派人清查一遍,不管是工匠还是铁料都绰绰有余,足够铁官再扩大一倍规模。据臣所知,有不少工匠原本就是铁官的刑徒,以各种名义脱籍,成了私产。” 宣播这么一说,连裴潜都有些承受不住,上前拱手施礼。 “陛下,臣也发现工匠流失严重,不像是正常情况,有必要查一查。” 刘协微微颌首。“司徒,司空,这事应该由谁负责?” 张喜抢先说道:“此为河东郡事,当由河东太守负责。若河东太守不能治,可上报司隶。司隶校尉亦不能理,方请示陛下,或由司空府,或由少府御史台。” 刘协看看赵温等人。 赵温、杨彪纷纷点头,表示赞同。 第220章 求仁得仁(看更新后才睡打赏加更) 刘协心中了然,也不说破这些老臣的小心思。 “既然如此,就交由河东太守去办。” 殊途同归,最终都要由荀彧处理,这是他与这些老臣不多的共识之一。 看完工坊,裴潜安排了一顿晚餐。 算不上丰盛,但很实惠,尤其是粥炖得很烂,非常适合牙口不太好的老臣。 赵温、杨彪对裴潜刮目相看。 张喜的压力更大。 天子若是常驻河东或者并州,对关东人极其不利。路途遥远,会让很多人选择更近的袁绍,关东人在朝廷的数量会越来越少,声音也会越来越弱。 眼下的希望就寄托在荀氏叔侄身上。 趁着饭后散步消食的空档,张喜找来了荀攸,试探天子讨伐匈奴的计划。 荀攸拱着手,一言不发。也不说知道,也不说不知道。 张喜接连问了几句,都没得到回复,明白荀攸是对自己保密,老脸有点挂不住。 但他毕竟是老臣,不仅没有责怪荀攸,反而夸了荀攸几句,说他有城府,能做大事。 荀攸依然无动于衷,默默告退。 张喜转头就找到了杨彪。 “文先,天子以三千骑出征,是不是太冒险了?” 杨彪看到了张喜与荀攸见面,却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见张喜如此说,还以为是荀攸透露的,信以为真。 事实上,他听了裴潜的汇报后,也有这种猜想,只是不想相信。 他忧心忡忡。 天子以三千骑征讨匈奴,除了风险大之外,最让杨彪不安的是天子有意将士孙瑞排除在外。 这显然不符合他们的期望。 但他又不便直接进谏。 士孙瑞先斩后奏,接受卫固的请降,触及了天子底线,强谏只会适得其反。 他再三考虑后,写了一封信,命人送往士孙瑞大营。 —— 士孙瑞撑着头,揉捏着酸胀的眉心,眼中充满血丝。 收到杨彪的书信时,他刚刚接受范先的请降。 得知卫固被免除了死罪,范先就接受了命运,主动派人请降。 范先很识趣,只想保住性命。 在谋反的罪名下,能够保住性命是他最大的期望,家产之类的暂时就顾不上了。 魏杰、沮俊等人都表示反对。 饶了卫固一命,已经惹得天子大怒。再放过范先,而且又是先斩后奏,士孙瑞就算有再多的理由,有再大的功劳,也无法平息天子的怒火。 但士孙瑞反复考虑后,还是力排众议,接受了范先的请降。 杀死范先很容易,麾下将士都摩拳擦掌,等着立功。只要他一声令下,必然人人争先,攻破范氏坞堡只是时间问题。 但他不想这么做。 攻破范氏坞堡,族灭范氏很容易,但这样会让河东人人自危,短时间内很难稳定。 虽说举起反旗的只是卫固、范先,但河东心怀观望的人可不仅仅是卫固、范先,互相之间有姻亲的更不在少数。 如果不彻底清算,就是留下隐患。 如果彻底清算,就会有人铤而走险,再次举起反旗。 朝廷立足未稳,实在不宜杀戮过重。 只是这样一来,杨彪自免就失去了意义。他接连两次抗诏,天子肯定不会转他为太尉。 士孙瑞反复权衡,苦思半夜后,决定还是坚持既定方案。 他亲笔写了一封奏疏,派人送往安邑,说明自己如此选择的理由。 —— 刘协到达安邑时,已经是半夜。 荀彧提前派人收拾好了府城,刘协顺利入住。 唐姬、宋都、董宛都没睡,等着接驾。 唐姬只是寒喧了几句,就接走了蔡琰。两人合住一个小院,要说说私房话。 宋都、董宛看到伏寿,心里多少有些不安。不过等刘协问起她们这几天的行踪,她们就忘了伏寿,兴高采烈的表起功来,还拿出了两张纸样,展示给刘协看。 在刘协看来,她们造的纸粗糙不堪,根本无法满足使用要求。 但技术发展就是这样,指望着一开始就尽善尽美是不太现实的。一边做一边改进,不断进行技术迭代,才是技术发展的常规操作。 更何况唐姬招募来的人中没几个是真正的工匠。只是耳闻目见,了解一些枝末细节,拼凑起来,摸索出可能的工序。 能做成这样,已经很不容易了。 所以他没有打击她们,兴致勃勃的问了研发经过,又根据自己的记忆,提供了一些建议。 总的来说,基本工序大致具备了,只是做得不够精细,有待改进。 这期间,董宛无意间说了一句,提醒了刘协。 董宛说,西凉人将这些关东俘虏留在营中,一是出于莫名的报复心理,一是享乐,所以大多是出身世家的女子。真正的工匠大多是男子,即使有女子,也因常年劳作而面黄枯瘦。西凉人提不起兴趣,要么杀了,要么吃了。 刘协随即想到了一个问题:白波军中应该有大量的工匠。 河东有纸坊,但河东的造纸技术不高,利润也不高,所以纸坊的规模都不大,有实力的大族不愿意干,只有一些普通百姓经营。 河东大乱,这些人要么逃了,要么加入了白波军。 况且河东将定,是该招安白波军了。 那么多抛荒的耕地没人耕种,白波军简直就是现成的劳动力,不利用起来太浪费了。 第二天一早,刘协刚吃完早饭,正准备派人去召杨奉,士孙瑞的奏疏先到了。 看完奏疏,刘协的心情也很矛盾。 对士孙瑞再次先斩后奏,违背之前的诏书,接受范先的请降,他很生气。 对士孙瑞宁愿惹怒他,放弃转为太尉的机会,只为避免河东形势动荡,他又很欣慰。 他未必同意士孙瑞对形势的判断,但他相信士孙瑞是出于一片至诚,绝非为个人谋私利。 如果是为了个人谋利,他大可以不管不顾,下令强攻,将范氏坞堡夷为平地。 对这样的老臣,简单粗暴的处理绝不是最好的办法。 反复考虑后,刘协派人拟诏,同意士孙瑞的处理方案。 与此同时,罢免士孙瑞的卫尉职务,转为北军中侯,指挥北军五校,完成范氏坞堡的接收、清算,并挑选部曲中的精锐补入北军。 以右将军董承领卫尉事,奉车都尉徐晃领卫尉丞,协管卫尉营。 第221章 宠辱不惊 诏书一出,董承还没出安邑城,赵温、杨彪就收到了消息。 他们相对叹息,心情很复杂。 一方面,他们都觉得士孙瑞此举未免鲁莽。明明可以先上奏疏请诏,再接受范先投降,却明知故犯,让他们想说话都没理由。 另一方面,他们也清楚,天子这么做看似严厉,直接将士孙瑞贬为北军中侯,实际上给士孙瑞留了翻身的机会。 北军中侯秩六百石,原本只是监领北军五校。如今形势有变,天子有意扩充北军,又将北军交给士孙瑞指挥,表明他对士孙瑞的信任不衰。 只要士孙瑞能抓住机会,用心整训北军,将来征战立功的机会唾手可得。 天子罢免士孙瑞,与其说是惩处士孙瑞抗诏,不如说是对太尉掌兵的反击。 天子没有直接否决他们的要求,却将最适合以太尉身份掌兵的士孙瑞罢免了,等他们找到下一个合适的人选,不知道要哪一天。 赵温沉默了半晌,忽然说道:“文先,陛下之前引而不发,莫不是就等着这一刻?” 杨彪苦笑。 他也有这样的怀疑,但现在说这些都晚了。 “子柔,君心如渊,莫要妄测,你我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无愧于心也就是了。” —— 士孙瑞接了诏书,随即交出了卫尉的印绶,将卫尉营的指挥权交给了董承。 董承既兴奋,又不安。 士孙瑞这个卫尉可不是普通的卫尉,是有战功支撑的。华阴之战,士孙瑞正面迎战李傕父子,勇气无可辩驳,统兵能力更不是他敢相比的。 临阵换将,如果卫尉营的属吏将士不服,故意生事,会让他很难堪。 面对坦然的士孙瑞,董承小心翼翼,就像犯了错的不是士孙瑞,而是他本人似的。 相比之下,徐晃很坦然,看不出太多的情绪。 “公明少年有为,有作战经验,又熟悉情况。将军有不清楚处,大可问他。”士孙瑞又对徐晃说道:“得遇明主,人生之幸。公明,努力!” 徐晃躬身施礼,随即提议派人催范先出坞投降,结束这场战事。 士孙瑞表示赞同,随即安排人员联络范先。 得知士孙瑞因接受他的请降被天子罢免,范先吓得半死,不敢有丝毫怠慢,立刻出坞投降。 这个机会是士孙瑞以自己的富贵为他争取来的。如今士孙瑞已经被罢免了,如果因为拖延,天子改了主意,可没人替他出头。 范先跪在士孙瑞面前,再三叩谢。 士孙瑞让董承押着范先一家先回安邑,自己指挥北军接管了坞堡,对财产进行清点、入帐。 有了这些财产,尤其是坞中所藏的六千多石粮食,朝廷缺粮的危机算是暂时过去了。 —— 范先投降,士孙瑞被罢免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整个安邑。 一时间,安邑大户心情复杂,不一而足。 一方面,范先、卫固仅以身免,家产尽数充公,损失之惨重,足以让他们警醒,不敢再轻举妄动。 另一方面,范先、卫固还能活着,又让他们感觉到了朝廷犹存一丝善意,并没有赶尽杀绝。 在这种情况下,绝大多数人都明智的选择了称臣。 哪怕是心有不甘,此刻也只能暂时蛰伏,以免步卫固、范先后尘。 他们未必有那么好的运气,能找到愿意为他们说情的公卿大臣。 原本心存观望的大族争先恐后的表态,支持朝廷,愿意出钱出粮。那些涉嫌贪墨的郡县属吏也纷纷退还赃物,并主动补偿。 官道上出现了络绎不绝的车队,将一车车粮食、物资运往安邑。 河东太守荀彧有条不紊,安排人接收贡献。 士孙瑞本人回到安邑城的时候,安邑已经换了一副模样,处处洋溢着新年将至的热闹气氛,看不出半点肃杀。 刘协第一时间接见了士孙瑞。 —— 几日不见,刘协、士孙瑞彼此都有了新的认识。 “宠辱不惊,君无愧大臣之谓。”刘协开门见山,就给了士孙瑞一个非常高的评价。 董承、徐晃回来之后,向他转述了士孙瑞的表现,他就大致猜到了士孙瑞的想法,也肯定了自己最初的分析。 士孙瑞抗诏不是为了他自己,他只是觉得这个结果最合理,最有利。 既给了河东人足够的警告,又不至于激起民变,导致战事无限期的僵持。 付出代价的人当然有,一是他本人,二是一心想恢复太尉掌兵的公卿大臣,比如杨彪。 你可以说他自以为是,却不能怀疑他的人品、道德。 虽然这让刘协很头疼。 “陛下言重了,臣愧不敢当。”士孙瑞拱手躬身,行了一个大礼。 刘协伸手将士孙瑞扶了起来。 “卫、范部曲中,有多少可用之人?” “五百余人。”士孙瑞随即又说道:“臣以为,与其收编这些人,不如从应募的百姓中挑选。既能收取民心,又能得其死力。唯一缺憾之处,就是耗时久一些,春耕之前无法完成。” 刘协打量着士孙瑞,莞尔一笑。 “看来你也听说朕要征讨匈奴的事了。” “是的,臣反对。”士孙瑞的脸上看不出一丝笑容,眼神严肃,甚至有些凝重。“卫霍皆臣,陛下为君,岂可同日而语。万一有所不测,奈天下何?” 刘协早有准备,含笑不语。 士孙瑞如果是那么肯妥协的人,他就不会是现在这样子了。 他尊重士孙瑞的人品,但不代表他就一定会接受士孙瑞的意见。 事事求稳,他哪里有逆袭的机会。 这一代人老了,就让他们带着尊严老去。 “匈奴人不过疥癣之疾,不足挂齿。能战则战,不能战,朕也不会勉强。”刘协抬起手,轻轻按了按,示意士孙瑞稍安勿躁。“朕担心的是袁绍,君可有应对之策?” 士孙瑞思索片刻。“上党、河内皆有安排,陛下所虑,唯有太原。依臣愚见,陛下不妨巡狩太原,再选任大臣出镇幽州,牵制袁绍,使其不能西顾,至少能争取一两年时间。” “谁能出镇幽州?” “故大司马虞之子,侍中刘和。” 刘协愣了片刻。“刘和还活着吗?” 他对刘和有一些印象,但那是初平元年前的事了。这几年一直没收到刘和的消息,他还以为刘和已经死了。 “刘和在袁绍麾下为将。” 刘协看向士孙瑞的眼神有些异样。 刘和在袁绍麾下,你推荐他出镇幽州,岂不是将幽州送给袁绍? 70 第222章 天子门生 士孙瑞不慌不忙,解释道:“陛下,袁绍的心腹大患是擅长骑兵作战的公孙瓒。他能将公孙瓒压制在易县,就是有刘和、麹义为将。刘和承其父遗泽,得幽州士民欢心。麹义通晓步骑战法,最能克制公孙瓒。二人联手,公孙瓒战则无功,守则无粮,这才不得不困守易县一隅之地。” 刘协点点头,示意士孙瑞接着说。 “公孙瓒之所以能支持到现在,原因之一就是袁绍无法相信刘和,担心刘和继其父之志,心向朝廷,与他为敌。若陛下能以幽州付刘和,袁绍必疑,不敢再用刘和。刘和欲报父仇,必然与袁绍反目。” “那刘和与公孙瓒能共居一地吗?” “不能,所以陛下可责公孙瓒以擅杀大臣之罪,贬其官爵,征为使匈奴中郎将,讨匈奴叛乱。公孙瓒倒行逆施,众叛亲离,若能离开幽州,必然从命。” 刘协觉得有理,至少值得考虑。 虽然他清楚士孙瑞的主要目的就是阻止他亲自讨伐匈奴。 “此事容朕三思。”刘协说道:“先说说扩充北军的事。” 士孙瑞施礼道:“唯陛下所命。” “关东混战,朝廷所有不过并凉,户口有限,唯独不缺骑兵。朕思量着,是不是恢复孝武旧制,增五校为八校?” 士孙瑞心中欢喜。 虽说天子对孝武八校似乎有些误解,但他想恢复孝武旧制的想法却是好的。至少说明他对太尉掌兵、司徒治民并没有本质上的排斥,只是不想走得太草率而已。 “乱世当用武,陛下扩充北军,自然是好事。至于用不用八校之名,臣以为可以商榷。不过眼下之事,还是先扩充步兵、射声两营为要。守山关河津,还是步卒、射士最为得力。” 刘协点头赞同。 这是老成之言。 河东是他的根基。守住河东,对他的意义毋庸诲言。 既然是防守,自然是步兵和弓弩手最重要。 他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才将士孙瑞转为北军中侯,让他负责整个北军的扩编、整训。 以赵青父子为榜样,他已经从安邑境内招募了近千人。这些人军事素质不足,像赵青一样当过兵的不多,大部分人都没有作战经验,就是冲着官爵赏赐来的。 捐几石粮,朝廷不仅赏官,还能保证日常的基本口粮,这样的好事千载难逢。 除此之外,刘协还相中了白波军这个潜力更大的兵源。 白波军有几万人,挑出千青壮不成问题,同样可以扩充到北军中去。 想发挥这些人的战斗力,训练必不可少。 与刘协谈了大半个时辰,士孙瑞心中欢喜不禁。 他原本担心刘协小胜即骄,一心要征讨匈奴,急于求成,这才刚刚解决了范氏的收尾事务就匆匆赶回来请见。现在看到刘协对未来的安排,他觉得自己大可以放心。 就算去了美稷,刘协也不会浪战。 他还是那个面对李傕的天子,既有勇气,也有足够的耐心。 要么不出手,出手就是致命一击。 —— 辞别了天子,士孙瑞随即去见杨彪。 杨彪正与杨修说话。 杨彪站在廊下,脸色严肃,嘴角堆着一些泡沫,看样子刚才说了不少话。 杨修站在阶下,拱着手,缩着头,神情却有些不以为然。 见士孙瑞进来,杨修拱手行礼,说了一句“我去厨房看看”,便匆匆溜走。 杨彪愤愤不平的骂了两句“竖子”,伸手示意士孙瑞上堂落座。 “君荣,你儿子怎么还没来?” 士孙瑞也说不上来。他早就写信给去荆州避难的儿子士孙萌,让他赶来侍驾,结果士孙萌音讯全无,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德祖又犯了什么罪?不会是代我受过?”士孙瑞半开玩笑的说道。 “与你何干?”杨彪没好气的说道:“他不是带了二十名儒生,在后将军营中做教师么。我刚刚得知,他们在猗氏上缴的田赋里截留了一些钱粮,给这二十名教师发俸了。这不是乱来么,公卿大臣还没领俸禄,他们几个教师倒先拿了。” “陛下知道么?” “还不知道。”杨彪哼了一声:“这竖子胆子越来越大,我不骂他,还能留着给别人骂?” 士孙瑞笑道:“那我倒是要劝你两句。” “劝我?” “文先,对营中将士来说,你我这些公卿,未必如这些这二十名教师受欢迎。” 杨彪大感意外。 他可以不相信杨修的话,却不会轻易怀疑士孙瑞。 士孙瑞将他所见说了一遍。 经过华阴之战,卫尉营、北军五校中都有大量的将士是新补的,其中一部分人来自董承的部下,还有一部分人来自西凉军。 相比于其他人,董承的部下无疑是自视最高的。 他们以天子门生自居。 他们这么说的依据,就是当初天子曾与他们一起商讨战事。 说是共同商讨,甚至是他们说得多,天子说得少。但他们更愿意看成是天子教他们作战,把自己当成天子门生。 杨彪听了,如梦初醒。“怪不得天子命董承代行卫尉事,原来还有这样的事。” “是的,但我觉得,董承自己未必清楚这一点。他去接收卫尉营里,心里很没底。” 杨彪撇了撇嘴,没再说什么。 董承就是个废物,只不过天子手段高明,居然将这个废物用起来了。 绕了一圈,董承成了卫尉,这是他们之前都没想到的结果。 杨彪眼珠一转,随即说道:“卫尉营如此,想必北军五校也不例外。” “至少步兵、射声两营如此。”士孙瑞点点头。 杨彪脸色微变。“这么说,你并非失算,而是有意为之?” 士孙瑞摇摇头。“我只是担心河东易乱难安,影响大局。这几年来,朝廷难得有喘息之机,岂能一时冲动,又生事端。我自己也就罢了,连累文先,实在过意不去。” “且!”杨彪不屑一顾。“你舍得,我就舍不得?士孙君荣,在你眼中,我就是恋栈之辈么?” 士孙瑞哈哈一笑,拱手请罪。 杨彪摆摆手,抚着胡须沉吟了良久,又道:“天子用意深远,在布一个你们都未曾想象到的大局。小小年纪,就有这般心机,也不知是福是祸。” “大局?从何说起?” “君荣,你这些天忙于征战,有些事还不清楚。”杨彪幽幽说道:“天子多次提起教化之事,我等都以为是纵横之言。现在看来,只怕他不是说说而已,而是真想将这天下百姓,都变成天子门生。” 70 第223章 知易行难(兢兢业业寂寞哥打赏加更) 听完杨彪的分析,士孙瑞也觉得事关重大,不能掉以轻心。 让所有的人都能读书,接受儒门教化,这自然是好事。 可是实践起来却非常容易出问题。 一是耗费大,二是出路少。 行教化,不仅需要笔墨等物资,更需要有大量的儒生。 一个人能教的学生有限,刘协安排了二十名儒生跟着杨修见习,教授杨定军中将士。为了表示鼓励,俸禄定为六百石,二十人就是一万两千石。 如果将这个办法推广到其他营,仅俸禄就是一个巨大的数字,更绝非眼下的朝廷所能提供的。 若是推广到天下,则足以让负责钱粮的大司农和少府崩溃。 就算天子有钱,也愿意花这钱,那培养出来的人怎么安排? 即使以最保守的估计,太学生的数量也要翻上几倍。 朝廷哪来这么多的官职提供给他们? 大量的太学生聚集京都,正当精力充沛之时,却无所事事,想想都让人头皮发麻。 “文先,此事不可大意,当及进谏阻才行。” “怎么谏阻?以何种理由?”杨彪很无奈。“是与天子争天下英才,还是王道可观而不可行?若是有人说,你欲使北军为门生,奈何?” 士孙瑞脸色微变,立刻闭上了嘴巴。 变北军将士为门生,等于将天子禁军变成私人部曲,这个罪名足以让他万口莫辩,死无葬身之地。 “文先有何高见?” 杨彪摇摇头,神情无奈。“之前种种,已经让天子对我等老臣另眼相看,此时强谏,怕是适得其反。我刚刚训斥德祖,就是希望他能权衡轻重,适时进谏。君荣,你也催一催,莫让人占了先机。” 士孙瑞应了一声,心中黯然。 这次河东大族竞相贡献,自然是有所图。大量河东子弟进入仕途,至少有一半将会成为天子身边的郎官。假以时日,这些人中必然会出现二千石大臣,直到公卿。 某种意义上说,这个局面就是他一手促成的。 他留下了卫固、范先的性命,逼迫河东大族俯首称臣,迅速稳定了河东的形势,也造成了河东人大量涌入朝堂。 利弊相生,祸福相依,老子诚不我欺。 —— 杨修安排好了款待士孙瑞的饮食,转身出了小院,一抬头,便看到了城楼之上的天子。 他想了想,拾级登楼。 两名虎贲站在城墙处,伸手拦住了他。 “天子在召见大臣,请侍中稍候。” 杨修笑嘻嘻地应了,随口问道:“天子在召见谁啊,非要跑到城上来?” 两名虎贲互相看了看,露出一丝为难之色。 杨修微怔,随即笑着扬扬手。“算了,当我没问。” “多谢侍中体恤。”虎贲如释重负,颌首致意。 过了一会儿,尚书令裴茂从城下走了上来,身后跟着一个少年。见杨修在,裴茂有些意外,拱手致意,又命身后少年行礼。 “这是侍中杨君,快快见礼。”裴茂又对杨修说道:“犬子裴俊,蒙天子恩泽,授职郎官。” 少年上前一步,拱手行礼。“闻喜裴俊,字文杰,敢问侍中起居。” 杨修一边还礼,一边打趣道:“令君父子兄弟,共聚天子朝堂,可喜可贺。” 裴俊应声道:“天子君临天下,纵横八荒,上下千载,容得下百姓万民、四世三公,又怎会多我父子兄弟三人。” 杨修目光闪动。“裴君师从何人,受何业?” 裴俊说道:“少从家学,未有名师,不过粗通经传而已。机缘凑巧,走过几步路,见过几个人,道听途说了一些,还望侍中莫笑。” 杨修正待追问,裴茂沉下脸,喝道:“竖子,杨侍中家学渊源,聪明绝伦,又岂是你能卖弄的。天子面前,当慎言慎行,再敢放肆,就滚回家去,休要给我惹祸。” 裴俊不敢说话,躬身请罪。 裴茂又对杨修笑道:“让侍中见笑了。天子召见,不敢停留,稍后再让犬子去请教。” 杨修神情尴尬,讪讪不语。 裴茂看似教训儿子,实际上却是在打他的脸。 刚刚被父亲杨彪训了一回,现在又被裴茂讽刺,杨修的心情糟糕得很,和虎贲闲谈的心情也没有了。他沿着城墙,向前走了几步,负手独立,看着远处的苍莽远山,莫名的伤感起来。 父亲为何生气?他大致猜得出。 一番运筹,结果全落了空。不仅太尉掌兵变得越多遥远,还与天子有了隔阂。 陪着天子赴汤蹈火的老臣被冷落,河东新贵却大批涌入朝堂。 只见新人笑,不见老人愁。 天子终究还是太年轻了。 “德祖?”耳畔传来一声清脆的呼唤。 杨修转头一看,随即笑了。转过身,轻甩袍袖,拱手施礼。 “见过令史。” 蔡琰抱着一卷简策,打量着一本正经地杨修,忍不住笑道:“不愧是世家子弟,知书识礼。只是转换得未免快了些。刚刚还忧国忧民,转眼就变了脸,身心皆悦。” 杨修忍不住咂嘴。“令史,你这可是欲加之罪。我何尝……” 说到一半,他戛然而止,神情变得极为精彩。 似乎否认哪一项都不对。 见杨修语塞,蔡琰忍俊不禁。“你啊,聪明反被聪明误。处处想与人不同,到头来,却是自缚手脚。” “嘿嘿。”杨修笑了两声,掩饰过去。 在别人面前,他大可以舌锋如剑,辩才无碍。在蔡琰面前,他却没什么胜算可言,不如坦然认输。 “令史最近心情不错,可有好诗?” “诗倒是有几句,好不好,却因人而异。” “洗耳恭听。” 蔡琰清咳了一声,缓缓吟道:“国破山河在,古桃待春归。能经风霜苦,可饮清浊水。累累复累累,不似寻常味。” 念完,她看着杨修,似有期待。 杨修品味了片刻,眉头稍皱。“这几句都是你作的?” “有何不妥?” “第一句……”杨修有些迟疑。“似与后五句略有不同。” 蔡琰眼睛亮了起来。“有何不同?” “第一句眼界甚大,后五句却支撑不住,格局小了。” 蔡琰沉吟片刻,微微颌首,随即又道:“那以第一句为题,你作一首,如何?” 第224章 大丈夫气 杨修略作思索,缓缓吟道:“国破山河在,羽檄如雪飞。关东鼓未休,关西号角鸣。天子一怒起,六龙共长吟。临阵摧敌胆,归朝抚万民。天命在汉德,多难而弥新。” 蔡琰柳眉轻挑,微微颌首。“终究是丈夫,气象自有不同。” 杨修大感诧异。“第一句不是你所作?” “是天子所吟。”蔡琰又打量了杨修一眼。“老臣能谋国,难以出新。既有气血渐衰,体力难支之困,又有因循守故,泥古不化之嫌。德祖少年,既有猛志,又有幸从圣天子,当努力去旧习,立新政,再建太平。” 杨修心中微动,再次想起天子的问题。 “令史,有一事,我思之良久,未得其门而入,敢请教。” “你我之间,何必请教。” “高祖何以得天下,而六国之后却不能?” 蔡琰眨了眨眼睛,忽然笑道:“这是天子给你的问题?” 杨修神情尴尬。“是的。” “既是天子给你的问题,我就不便代答了。”蔡琰伸手理了理鬓边的头发,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不过,我可以给你提个醒。” “你说。” “《韩非子》中有一个故事,说郑人买履的,你应该读过。” 杨修点点头。“自然读过。”他随即若有所悟。“岂不是梅子真(梅福)按图索骏之讥?” 蔡琰叹了一口气。“德祖,你机变若神,却不够精深。” 杨修无奈地翻了个白眼。 今天是怎么了?一不小心,又被人教训一回。 “你仔细想,我有事去了。”蔡琰扬扬手,与杨修告别,带着一丝得意。 杨修看着蔡琰离开,品味着蔡琰刚才的话,怎么想都觉得这两件事没什么区别。都是拘泥于形式,不知变通,以至于结果不尽如人意。 当然,对他解答天子的问题也没什么帮助。 总不能说六国之后不能得天下,是因为他们不知变通? 遇到项羽那样的对手,再变通也没用。 除非他们像高祖一样,拥有山河险固的关中。 —— 刘协接见了裴茂、裴俊父子。 裴茂这次筹粮有功,尤其是闻喜县,在诸县中仅次于安邑,裴氏几乎是倾囊相赠。 这么大的功劳和贡献,赐一子为郎是最起码的。 裴俊虽然年少,也就是十八九岁,却见过世面。 他刚刚从蜀中赶回来。 这个时代的交通不便,卫生条件也欠佳,远行是一个很危险的事。裴俊小小年纪就能远至巴蜀,胆气和见识超过了绝大多数同龄人。 还有一点,裴茂没有说,但刘协大致猜到了。 裴俊回来得这么快,应该归功于裴茂或者裴潜提供的信息及时。最大的可能是裴茂很早就发出消息给荆州的裴潜和蜀中的裴俊,让他们尽快赶回来。 刘协甚至怀疑,裴茂很可能猜到了他只能到河东,别无地方可去。 刘协问了一些巴蜀的情况。 裴俊是几年前随姊夫入蜀的,这几年一直在成都,经历过刘焉死、刘璋继位之间发生的一系列事务,对益州的政局变化有近距离的观察。 基于这样的经验,他向刘协提了一个建议,联络汉中的张鲁,争取张鲁向朝廷称臣,进而获取益州的物资与人才。 益州之所以不向朝廷贡献,有一个重要的理由就是米贼控制了汉中,隔断了驿道。 实际上,张鲁就是刘焉派过去的。 如今刘璋继位,与张鲁反目成仇,正是朝廷拉拢张鲁的好机会。 张鲁称臣,驿道复通,或许刘焉依然不愿意贡献,但他却不能阻止益州人心向朝廷。 刘焉、刘璋父子与益州人相处并不愉快。刘焉杀贾龙,得罪了益州大族。刘璋杀张鲁母卢氏,得罪了益州的底层民众,如今只能靠东州兵支撑。 若能打通驿道,必然会有大量的益州人赶到朝廷。 对刘焉来说,这无疑是道义上的沉重打击。 刘协觉得有理。 不管这是裴俊本人的意见,还是与裴茂商量的结果,这都是切实可行的方案。 就算不起作用,也没什么损失,也就是一副汉中太守的印绶而已。 “你对他们的教义有了解吗?”刘协最后问道。 裴俊有点心虚地看了一眼裴茂。 裴茂没好气的喝道:“陛下问你,如实回答就是,不可左顾右盼,君前失礼。” “益州的米教虽与关东的太平道有呼应,但是就教义而言,米教只想成仙,对改朝换代没有兴趣。他们以老子为宗,崇尚隐逸,好炼丹药,并施符咒。” “教众中工匠多吗?” “应该不少。”裴俊对此没有太多的兴趣,简单地说了两句,就闭上了嘴巴。 刘协也没有再问,随即拜裴俊为郎官,先留在身边一段时间,然后再安排具体的工作。 裴茂、裴俊谢恩。 刘协随即又问裴茂对匈奴人的处理意见。 裴茂也不赞成天子亲征。 他觉得匈奴人内乱是常有的事,天子为此兴师动众——哪怕只是三千骑兵——也不值得。最稳妥的办法还是委任一个使匈奴中郎将,陪呼厨泉一起返回美稷,解决匈奴人内乱。 天子万乘之躯,不宜冒险,还是留在河东比较好。休养生息数年,再发兵平定匈奴,易如反掌。 刘协听出了裴茂的言外之音。 他希望朝廷留在河东,而不是去太原。 “令君,河东户口不足,怕是难以供应朝廷的消耗。” 裴茂躬身再拜。“陛下,太原、上党的户口并不比河东多,又无盐铁。即使以眼前论,亦不如河东。以将来论,更不如河东远甚。” 刘协沉默不语。 是河东立都,还是在太原立都,各有优势。 但河东人的态度却不能忽视。 到目前为止,太原还没什么反应,是不是欢迎朝廷去,谁也不清楚。 河东人却是很热心的,至少表面上如此。 轻易地拒绝会让裴茂这样的河东人失望,将来袁绍再派人来联络,他们动摇的可能性很大。 “令君,这事干系重大,容朕与公卿们商议,再作决定。” “陛下所言甚是。臣以为,陛下不妨咨询河东太守彧。论对河东之熟悉,大臣中无人能过其右。” 刘协目光微闪。“令君与荀彧是故交?” “中平六年,彧为守宫令,臣为尚书令,同属少府。” 第225章 除恶务尽 有那么一瞬间,刘协几乎裂成两半。 一半的他直欲拍案而起,戟指大骂。 千防万防,防不胜防。 一半的他轻声叹息。 这才是朝堂,哪有什么纯臣、孤臣。 被人奉为汉室最后一个忠臣的荀彧也不能例外。 当然,现在说荀彧结党还为时为早。 就算荀彧要结党,也是与张喜等关东籍大臣结党的可能性更大,与裴茂结党的可能性有限。 否则裴茂也不会说得这么坦荡。 迅速权衡了一番后,刘协恢复了冷静,若无其事地说道:“若依令君之见,委任使匈奴中郎将,平定匈奴叛乱,令君可有合适的人选推荐?” “臣有两个人选。” “谁?” “一是故凉州刺史、魏郡太守,汉中人张则。张则为官多年,多在边郡,深得羌胡之心,廉而有威,人称卧虎。若能以他为使匈奴中郎将,持节监美稷,不仅边塞可定,亦能收汉中人之心。” 刘协转身记下张则的名字,命人去调取张则的履历,又道:“还有一个呢?” “虎贲中郎将宋果。他的武艺、能力,陛下亲眼所见,毋庸臣多言。他之前曾任并州刺史,对北疆的形势也熟悉。如今受陛下器重,引为近臣,忠诚有目共睹。” 刘协双手抱在腹前,想了想,觉得裴茂所言有一定道理。 人无完人,宋果的确不是一个出类拔萃的将领,但裴茂的几点理由都是事实。 如果真要派一个人担任使匈奴中郎将,宋果还是能胜任的。 至于裴茂推荐宋果,是不是有向关中人示好的成份,就不能拿到台面上来说了。 心里有数就好。 见天子频频点头赞同,裴茂心中欢喜,语气也轻松了些。 刘协挥挥手,示意一旁的侍郎退下,左顾右盼,却不说话。 裴茂见状,示意裴俊退到一旁。 “令君父子忠勤,朕甚是感激。”刘协说道,神色凝重。 裴茂连忙行礼。“陛下言重了,这是臣等所当为。” 刘协一声轻叹。“有一句话,朕想听听令君的意见,还望令君直言相告。” “臣不敢当。请陛下示下,臣当竭尽所能,为陛下解忧。” “对卫氏、范氏的处理,你有何看法?” 裴茂心里咯噔一下,骤然紧张起来。 真正的考验来了。 他之前就因为对卫氏、范氏有偏袒的嫌疑,遭到士孙瑞等人的严厉批评。 士孙瑞刀下留人,放了卫氏、范氏一条生路,天子一怒之下,将士孙瑞免为北军中侯,并因此与公卿僵持数日,可见他欲杀卫氏、范氏立威之心甚炽。 此刻突然问起此事,莫不是心有不甘,想再起波澜? 一个回答不慎,不是引起杀戮,成为河东罪人,就是让天子对他的忠诚有所怀疑,之前积累的好感毁于一旦。 不管是哪种结果,对他来说都非常不妙。 裴茂的额头沁出了冷汗,被城墙上的风一吹,遍体生寒。 刘协微微侧身,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着裴茂,眼中闪过一丝寒意。 你不是想要机会么?朕给你一个机会,看你能不能接得住。 士孙瑞先斩后奏,放过了卫氏、范氏,迅速缓解了形势,却也留下了隐患。 以平叛为机,打击一批河东大族的计划无疾而终。 河东大族献粮,解决了当前的粮食短缺问题,可这只是一时权宜之计,并没有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土地还在他们手中。 他没有坚持之前的计划,只是顺势罢免了士孙瑞,有两个原因: 一是大量人口的流失使土地的缺口暂时没那么严重,抛荒的土地足以安置即将招抚的白波军,所以没必要在很多大臣都反对的情况下一意孤行,激化矛盾。 二是士孙瑞之所以做出这样的选择,并不是主观上有意抗诏,而是他觉得这么做最有利。 简单地说,就是他的动机是好的,只是选择了另一种方法。 坚持追究士孙瑞的责任,只会让老臣们心寒,不如顺手推舟,解决另一个问题,延滞大臣们争夺的计划。 但土地的问题还要解决,哪怕不那么迫切。 本来他打算让荀彧来冲锋陷阵,既然裴茂与荀彧关系这么好,又极力推荐荀彧,他不介意将裴茂也绑上战车。 闻弦声而知雅意,裴茂一下子听出了其中的危险。 刘协并不着急。 他有足够的耐心,哪怕裴茂最后选择放弃,他也一点不意外。 相比之下,如果裴茂不假思索的答应,他反而会犹豫。 刘协转头,看到了远处有些失魂落魄的杨修,招招手,叫过蔡琰。 “他有事?” “可能是想请见。”蔡琰含笑说道:“臣正好遇见,说了几句闲话,还提到了陛下的那句诗。” “哦?” 蔡琰看看裴茂,将杨修续的诗吟了一遍。 裴茂在一旁听着,心中不免焦灼。 杨修的诗里透着强烈的功业心。如果天子给他机会,他会毫不犹豫的抓住。 裴茂暗自叹了一口气。 他没有什么选择的机会。他不愿意,天子立刻就会抛弃他,选择其他人。 待蔡琰走开,裴茂说道:“陛下,臣以为,北军中侯宅心仁厚,不失为谋国老臣。只是卫范谋逆,影响极坏,如此处理,不足以警戒人心,尚须陛下再颁严诏,除恶务尽,以示朝廷律令不可轻犯。” 刘协眉梢轻挑。“如此,会不会适得其反,使河东形势又生事端?” “不然。”裴茂摇摇头,一本正经地说道:“理政当宽严相济,只要用心正,执法平,无偏颇之心,纵使严苛,亦是惩恶保民,毋须顾忌太多。若瞻前顾后,一意委曲求全,反倒会让宵小之辈心生妄念。” 刘协满意地点点头。“听令君一言,朕胜读十年书。如此,便请令君与荀彧参详,尽快拿出一个方案来,使河东成为首善之地。” 他一声叹息。“河东乃三代龙兴之地,只是户口太少,租赋有限。朕不敏,素无恩德于河东,又岂能连累河东士庶,与我共苦。” 裴茂松了一口气,躬身领命。 “陛下何出此言,河东虽不富庶,却是京畿所在,愿竭孤忠,誓与陛下共进退。” 第226章 木秀于林 裴茂出了城楼,这才发现贴身的小衣已经湿透。 他看了一眼远处的杨修,转身下了城楼,直奔太守府。 荀彧不在。 荀恽说,荀彧刚刚被司徒叫去了,好像有比较重要的事要谈,一时半会的可能回不来。 裴茂也没多说,转身去了隔壁的司徒府。 看到挤在一起的三公府,裴茂越发焦虑。 若想天子在河东立都,就算不大兴土木,基本的设施也是必须的,总不能让天子和公卿大臣挤在小小的府城里,实在不成体统。 可是兴土木就要人力、物力、财力,对河东来说,这是一个很难承受的负担。 如果分摊到各户,势必引起反弹。 若他们追求回报,又会让天子心生犹豫。 想来想去,似乎只有从犯错的人身上再扒一层皮。 来到司徒府,裴茂报名请见。 尚书令虽然只是少府寺下属的六百石小官,却有着与俸禄完全不相衬的影响力。听说尚书令裴茂请见,司徒赵温很快就传出话来,请裴茂入内,直至后堂。 裴茂心中疑惑,却还是来到了后堂。 进了后堂,见堂上不仅坐着赵温和荀彧,还有杨彪、士孙瑞和张喜,顿时明白了。 上了堂,一一见礼,裴茂很自然地在荀彧身边落座。 赵温转头看着杨彪。“文先,后生可畏。”又对士孙瑞、张喜说道:“君荣,季礼,你们抓紧些,子弟再不来,怕是要落后了。” 杨彪抚着颌下胡须,淡淡说道:“司徒过虑了。朝廷百废待业,求贤若渴,怎么会嫌人多。尤其是不惑如巨光、文若者,多多益善。” 裴茂转头看看荀彧,荀彧面色如常。 裴茂拱手说道:“赵公、杨公言重了,茂愧不敢当。老臣,国之宝也,天子重之。赵公、张公掌教化,而士孙公掌兵,杨公掌藩国,皆非茂等堪任。茂冒昧求见,正是有一件事,要请诸公指教。” 赵温的脸颊抽了抽,似乎想笑,又似乎想哭。 “巨光,何事如此急迫?”杨彪眼神中透出些许不安。 “敢问杨公可知改元事?” “知道,我们不是正在商议年号么。”杨彪不动声色的说道。 赵温等人交换了一个眼神,点头附和。 “改元之前,可曾议定都城选址,宫室所在?” 赵温垂下了眼皮。 张喜清咳一声。“河东户口有限,又承战乱之后,大兴土木不合时宜。天子不欲大兴土木,之前便有明诏,在座诸君也是知道的。” 裴茂转身,向张喜点头致意。“天子体恤民生,是天子仁厚。可是天子与公卿混居,不合尊卑之义,又令光禄勋、卫尉任重,万一发生误会,危及天子,如何是好?” 张喜眉心微蹙。“可是陛下有诏……” 裴茂打断了张喜。“大臣辅政,求乎合礼,亦或承诏?” 张喜一脸疑惑地闭上了嘴巴。 士孙瑞抗诏是为了避免杀戮,于公而言,是为了尽快稳定河东形势,对朝廷有功。所以天子虽然降了他的官,却没有治罪。于私而言,这是行仁恕,积阴德,合乎儒道。不论是河东大族对他的感激,还是朝中大臣对他的欣赏,有目共睹。 不出意外的话,他重回公卿之位是迟早的事。 但裴茂抗诏为天子建造宫室,对天子来说是彰显其不仁和伪诈,对河东大族来说是额外负担。 两面不落好,你图个啥? 面对众人狐疑的目光,裴茂面不改色,寸步不让。 见裴茂态度坚决,不似一时口误,赵温打起了圆场。“巨光,依你之见,又当如何?” “卫氏、范氏为郭图所惑,犯下谋反之罪,天子仁慈,赦其族诛之罪,庄园作为家产,自当没入。茂以为,可集二氏产业,为天子宫室及公卿官署,避免与百姓混居……” 裴茂侃侃而谈,拿出了一道方案。 以目前的形势,从零开始,大兴土木,肯定是不行的。 一是时间来不及,二是财力、物力都承担不起。 在卫氏、范氏庄园的基础上进行改建,却是可行的。 天子节俭,不愿意大兴宫室,但总得有个住的地方? 卫氏、范氏庄园都是容得下数千人的大庄园,还有坚固的坞堡。安置天子及公卿绰绰有余,附近还有大量的空地,可以用来安置南北军。 拆除卫氏、范氏的庄园,也有消除影响,警告宵小之辈的积极意义。 叛逆是大罪。纵使天子仁慈,饶你一命,你也要付出倾家荡产的代价。 如果有人三心二意,还想呼应袁绍,就要仔细掂量掂量,看你能不能撑到那一天。 赵温等人听完,都觉得有理。 天子与公卿住在安邑城里的确不是办法,实在太挤了,甚至影响了太守府的正常公务。 将卫氏庄园改造成天子行宫,不够的材料从范氏庄园拆取。就算不够,数量也非常有限,河东各家捐献一些也就是了。 相信安邑大族会非常积极,毕竟他们都与卫氏、范氏有些关联,如果有机会表示一下忠诚和悔过之意,他们不会拒绝。 建都安邑,对他们来说,既是荣耀,更是千载难逢的入仕机遇。 只是这么一来,裴茂又要立功了。 除了他,还有谁适合出面联络河东大族,捐钱捐物,助修天子行宫。 杨彪提出了疑问。 天子是已经决定要在安邑立都,还是考虑这个可能? 毕竟他之前的想法是去并州,在太原立都,而不是河东。 河东千好万好,唯有一点不好:不利于防守。 面对杨彪的疑惑,裴茂心里有点虚,脸上却不动声色。 “杨公以为,是太原适合立都,还是河东合适立都?” 杨彪人老成精,一眼就看穿了裴茂的底细。 这只是裴茂的一厢情愿,天子最多是考虑这种提议的可能性,并没有做出最后决定。 但他没有说破,只是笑了笑。 张喜随即反应过来,随即说道:“立都关乎国运,不可儿戏,当由三公面呈天子。子柔,你是司徒,由你来牵头,先召集公卿诸台,拿出个意见,再请天子定夺。” 赵温瞅瞅张喜,又瞅瞅裴茂,微微颌首。 “文若,你的意见呢?” 裴茂看向荀彧,眼中带着期盼。 荀彧笑笑。“张公所言有理,事关重大,当先由公卿诸台商议,不是我一个河东太守可以置喙的。” 赵温微微颌首,张喜却抚着胡须,露出满意的笑容。 裴茂大感失望。 70 第227章 弄巧成拙 出了司徒府,裴茂与荀彧并肩则行,回到太守府。 进了门,裴茂就忍不住问道:“文若何以依违不定,你明明知道安邑最合适立都?” 荀彧扭头看着裴茂,忍俊不禁。 “巨光,你父子锐意进取,自是幸事。只是过犹不及,反而不美。” “不是我心急,实在是机不可失。我粗略算过了,集卫范二氏之财力、物力,修行宫还有些不足,需要安邑各族捐献一些。若不趁此机会落实,将来再募捐,还有多少人愿意,可就不好说了。” 荀彧上了堂,在主席坐定,与迎上来的属吏交待了几句,吩咐晚餐前不见其他人。 属吏应了一声,又向裴茂行礼,转身下去了。 “巨光,恕我直言,安邑并不适合立都。” “为何?”裴茂长身而起。 荀彧摆摆手,示意裴茂不要激动。 裴茂也觉得自己有些失态,重新坐了回去,眼睛却盯着荀彧不放。 荀彧十指交叉,置于腹前,低着头,沉思片刻,再次抬起头时,眼神中多了几分笃定。 “巨光以为,天子之志为何?” 裴茂应声答道:“自然是平定天下,还于旧都,再兴大汉。” “再兴之汉,是光武所建炎汉的延续吗?” 裴茂欲言又止,看向荀彧的眼神中多了几分疑惑。 他与荀彧交往的时间并不长。仔细算起来,也就是两三个月。 但人就是这样。有的相处几十年,也只是泛泛之交,很难成为真正的朋友。有的只见过几面,就一见如故,托以腹心。 他和荀彧便是如此。 这其中既有他们年龄相仿、志趣相投的原因,也有荀彧名实相副,的确有真才实干的原因。 甚至后者才是关键。 相比之下,他对另一位王佐之才就很不以为然。 所以,对荀彧的问题,他不敢掉以轻心。 天子是光武的子孙,他再兴大汉,不是炎汉的延续,还能是什么? 裴茂心中一动,忽然想起了凉州。 毫无疑问,贾诩代表的凉州势力拥有了前所未有的话语权。 不管是眼前,还是将来,朝廷都必须考虑凉州人的意见,也会妥善安排凉州的政策,不可能再由关东人主导,动不动就打算弃凉。 “文若,你是说,天子有意放弃洛阳,重回西京?纵使如此,也不影响在安邑建都……” 裴茂说了一半,就停住了。 荀彧正看着他,虽然没什么激烈的表情,却让他觉得羞愧。 “如果只是平定天下,如旧剑新硎,不论将来是定都洛阳,还是定都长安,都不影响如今在安邑建都。可若是天子并不满足于此,欲将旧剑回炉,千锤百炼,再铸神器,那定都安邑就不合适了。” 裴茂一惊,再次下意识地长身而起。 “文若,天子竟有此鸿鹄之志?” 荀彧微微颌首。“天子虽年少,却见识高远,非我等可及。再造大汉,绝非还于旧都这么简单。” 他顿了顿,一声轻叹,眼神深处,藏着一丝隐忧。 “自光武皇帝定都洛阳,于今一百七十年,积弊已深。若不能回炉重炼,纵使天子圣明,也不过延续一两代人而已。中兴终究只是刹那盛世,难以长久。” 裴茂连连点头,却没有接荀彧的话题。 朝廷的积弊是个敏感的话题,同时也是他和荀彧不多的分歧之一。若要分出胜负,绝不是晚餐前这点时间能够的。 况且眼下的重点也不是何为积弊,而是天子革除积弊的决心和举措。 “与凉州一般,如何安置匈奴人,也是天子必须考虑的事项之一。教化必不可少,征讨同样不可或缺。匈奴人擅杀单于,若朝廷不能定,匈奴人以为朝廷可欺,时时兴兵南下,安邑尚可安否?” 裴茂皱起了眉头,久久不语。 作为四战之地,河东最大的威胁不是来自中原或者关中,而是来自于北边的高原。 匈奴人的单于王庭就在美稷,对太原和西河形成了居高临下的威胁。太原有雁门诸塞可守,西河却已经沦为匈奴人的牧场多年。匈奴人沿河谷而下,数日便可到达河东。 从这个角度来看,太原的确比河东更适合立都。 当然,还有另外一个办法:平定匈奴人的叛乱,重新将美稷的单于庭置于朝廷的控制之下。 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 天子准备亲征美稷,可能就是这个计划。 长子裴潜天天泡在铁官不露面,应该也是为这个计划打造军械。 他刚刚苦口婆心地劝阻的,也正是这个计划。 一瞬间,裴茂恨不得抽自己两个耳光。 —— 刘协留杨修吃了一顿晚饭。 晚饭很简单。 虽说不是以前那样一碗麦饭、一碟酱,多了一些肉,甚至还有一杯酒。 可是在杨修看来,天子还是太节俭了。 “陛下,臣受猗氏、解县的豪族款待,都比你这御膳丰盛。”杨修一边吃一边说。 刘协瞅瞅杨修。“不想吃就放下,朕留着做夜宵。” “陛下,臣可没有嫌弃的意思。”杨修笑道。 与天子共进晚餐,哪怕是只给他一碗清水,他也会甘之如饴。 “臣只是说,虽说河东这几年屡经战乱,但这些豪族却没受影响。不仅没受影响,他们的实力反而更强了。就臣耳闻目见,他们这几年侵占抛荒耕地,招揽部曲,煮盐铸铁,个个脑满肠肥。若非亲眼目睹,简直不敢相信。” 刘协却一点也不惊讶。 卫固、范先敢造反,不就是因为有实力么。部曲逾千,存粮至少能支撑半年,他们飘了。 如果不是被朝廷几万大军围着,他们绝不会轻易投降。 其他人或许不如卫固、范先这么豪横,但实力也不弱。 “这么说,河东的户口损失并没有那么严重,大部分人还在本地,只是成了豪强们的部曲?” “理当如是。只不过郡太守姑息,各县也无力清查,具体数字无从知晓。” 话一出口,杨修就后悔了,生生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埋头喝粥。 刘协瞅了他一眼。“怎么不说了?” “臣说完了。”杨修一本正经地说道,放下碗,咧嘴一笑,只是笑得有些不自然。 刘协放下了筷子,取过一旁的布巾,擦了擦嘴。 “说完了就走,朕还有事。” 70 第228章 与时俱进 杨修怏怏地出了门,和蔡琰迎面相遇。 “怎么了?”蔡琰放慢脚步,低声问道。 听了杨修新作的诗后,天子的情绪很不错,不仅和杨修说了半天话,还留杨修一起晚膳。 杨修怎么这副表情,是因为晚餐太简单吗? 杨修摊摊手,一脸无奈,拱拱手,转身走了。 蔡琰心中疑惑,却不好多问。 杨修就这脾气,最近已经沉稳不少了,只是离真正的大臣还有很远的距离。 进了中庭,刘协正在院中散步,看到蔡琰抱着一卷书进来,一边示意她放在案上,一边说道:“今天要读什么书?” “《太史公书》的《儒林列传》。” 刘协心中一动。 昨天读的是《东观汉记》的《党锢列传》,今天读《太史公书》的《儒林列传》,蔡琰这是有计划的让他了解儒家在本朝的历史啊。 “看来以后要给你配几个侍卫才行。” 蔡琰莞尔一笑。“多谢陛下,臣受之有愧。儒门思变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臣不过是际遇好,站在了一个合适的位置上而已。” “儒门思变?”刘协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陛下不会以为如今的儒门还是孔孟时的儒门?” 刘协愣了片刻,哑然失笑。 说起来也是,诸子百家,最善变的就是儒家。 诸子号称百家,但影响力大的无非儒墨道法以及阴阳、神仙几类。 墨家到汉代就式微了。 道家研究的人也很少,又固守黄老,汉武帝以后就基本没什么革新。 法家则一直没能形成系统的学问。 秦亡以后,法家就沦为操作层面的技术,不再称为一门学问。即使是以律学传家,比如扶风杜氏、颍川郭氏,也是研究具体的律令,很少研究《商君书》这样的法家经典。 真正不断发展、不断变化的,就是儒家。 这其中的原因很复杂,但事实就是如此。 至少在汉唐时,儒家还是紧跟时代的。 只是路越走越偏,经常自己绊倒自己。 但儒家每次被绊倒,总能再爬起来。从汉唐经学,到宋明理学,最后还衍生出心学、朴学这种严重对立,互相看不起的新学。 到了二十一世纪,还有人推崇新儒书。 与时俱进,非儒家莫属。 “昨天的《党锢列传》是原本吗?” 蔡琰低下了头。“是否为原本,臣不敢说。这是臣从兰台收藏的典籍中找到的。后面是臣所附的跋语,大多是臣当年随先父流落江湖时的见闻。一并记上,供后世评说。” “原来如此。”刘协点点头。“这是一个艰难的决定,非大智大勇者不敢为。” 蔡琰有些慌乱地连连摇手。“陛下谬赞,臣不敢当,不敢当。” 刘协笑而不语,出了一会儿神,叹息道:“勇者怯,无知者无畏。” —— 杨修回到军营,见杨彪坐在帐中独饮,不禁一怔。 杨彪被罢免了太尉,却还是九卿之一的大鸿胪,此刻应该住在大鸿胪寺的官署时才对,怎么会到他这儿来。 安邑逼仄,他没有自己的住处,只能住在城外的军营里。 “父亲何时来的?” “晚餐前。”杨彪拈起一粒盐豆,扔进嘴里,嚼得咯嘣响。“天子赐食了?” 杨修点点头。想起天子那近乎寒酸的晚饭,他就想哭。 “不好吃?”杨彪斜眼看了过来。 杨修刚想点头,看了一眼杨彪跃跃欲试的手,又生生咽了回去。 “天子都吃得,我自然也吃得。” 杨彪嗯了一声,又拈起一粒豆。“说说你截留猗氏、解县粮赋的事。” 杨修一声叹息。看到杨彪,他就知道不会有好事,肯定是来兴师问罪的。 他随杨定率部赶往猗氏、解县,催讨粮赋,得手之后,先把二十名教师的俸禄发了两个月。 他这么做,也是没办法的办法。 那些教师除了俸禄,没有其他的收入。新年将至,就算天子有赏赐,到他们手里也非常有限。他们也不是一个人,每个人身后都有妻儿,等着他们的俸禄糊口。 为了保证他们的积极性,杨修只能擅作主张。 如果将这些钱粮交到大司农或者少府手中,统一发放,估计每人最多发半个月的,熬不到明年正月结束。 听杨修说完,杨彪问了一句:“天子可曾问起?” “臣还在路上就写了请罪奏疏。天子制可,说下不为例,没说其他的。” 杨彪眨眨了眼睛。“德祖,你说天子重教化,有何用意?” 杨修脱口而出。“还能有何用意,无非是聚人心,提振士气。使所有的将士都受圣人之教,知荣辱,做一个真正的士。” “真正的士?”杨彪微怔。“那些庶民?” “父亲,赤泉侯当初也只是一个骑士,并不高人一等。” “啪!” 一声脆响,杨修下意识地捂住了脸。 “再说一遍试试。”杨彪圆睁双目,手臂高举。“你这不孝子孙,就是这么说赤泉侯的?” 杨修莫名火起,一跃而起。 他今天真是倒霉透顶,接连被人训斥、嘲讽,临了还挨了一巴掌。 “再说十遍也一样,赤泉侯就是骑士出身。《太史公书》里说得清楚,宗谱里也这么说,有何不可对人言?就连高皇帝起事之初也不过是一亭长而已,骑士有何丢人的?” 杨彪愣住了。 眼前这个急赤白脸的年轻人真是他的儿子吗? 他从小最引以为豪的就是四世三公的高贵家世,怎么到了军中几个月,就如此直白的说出赤泉侯也不过是一骑士这样的话来? “你……你将赤泉侯与高皇帝相提并论,已属大逆不道,居然还将他与那些普通士卒混为一谈?” 杨修也愣住了,翻了半天白眼。“我……我有这么说吗?” 杨彪暴怒。“难不成老子还当面诬陷你不成?” 见杨彪势如下山之虎,又有扑过来的意思,杨修连忙摇手阻止。 “父亲息怒,儿子可没有这个意思。不过……”杨修愣了一下。“我也没说错啊。赤泉侯本来就是一骑士。高皇帝立天下,以庶民而公卿者比比皆是,身份不如赤泉侯者亦为数不少,怎么就……” 杨修突然灵光一闪,愣了片刻,一跃而起。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70 第229章 好好学习 看着雀跃的杨修,杨彪气不打一处来,心情莫名焦灼。 眼前的杨修看起来是如此陌生,陌生得让他不敢相信这是自己的儿子。 “住口!”杨彪拍案大喝,须发贲张。“你明白甚?” 杨修吓了一跳,转头看见杨彪发怒,激零零打了个寒战,瞬间冷静下来。 “父……父亲,你……还记得天子的那个问题么?” “你老子还没糊涂到那个地步。”杨彪没好气的喝道。 “我感觉……有答案了。” “说。” “父亲以为,天下人以千万数,何为栋梁?” 杨彪一时疑惑,眨着杨修,眼神闪烁不定。 杨修这个问题太宽泛,他也不知道从何答应。 “这么说,天子,公卿,士大夫,农夫,工匠……”杨修掰着手指头,一一数过去。 杨彪这次明白了,不假思索的说道:“自然是士大夫。” “对啊,是士。”杨修抚掌而笑。“那战士是不是士?” “这……”杨彪迟疑了片刻,终于反应过来。“你是说……天子重教化,就是要将所有的战士都变成真正的士?” “正是。若西凉人皆为士,受圣人之学,知仁义,守气节,又怎么会杀戮无辜,为祸天下?” 杨彪眉心微蹙。“可能吗?” “可能。”杨修信心满满,上前拉着杨彪的袖子,引他出帐。“父亲,耳闻不如目见,我带你去看看,你就信了。” 杨彪用力甩开了杨修的手,却还是跟着杨修出了帐。 父子两人来到中军大帐旁数十步的一个大帐,杨修在帐门外停住。 帐中传来一个人的诵读之声。 “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 那人顿住了,结巴了半天,也没背出下一句。 “莫武,你来背下一句。”一个略有些沙哑的声音说道。 “喏。”另一个粗粗的声音响起。“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 “很好。”沙哑的声音说道。 “谢先生。” “刘鱼,记住了吗?” “记住了。”之前没背完的那个人带着一丝惭愧。“我回头再背几遍,明天早上再向先生回复。” “嗯,读书并无神秘之处,只要肯用心,没有什么是做不到的。你虽然学得慢些,一个月下来,不也背到了《泰伯》?好了,谁能讲一讲这句话的意思。” “先生,我来。”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 “嘿嘿,这竖子,最会卖弄。”几个人哄笑起来。 “嗯咳。”沙哑的声音一声清咳,笑声立刻停住。“阿休,你说。” “喏。士不可不弘毅,是说士当立志,立志之后,又当坚持,不可轻易放弃。弘者,大也……” 杨彪站在帐外,听得入神,不住的点头。 这个声音很清脆,听起来应该尚未成年。口音有浓郁的凉州味道,应该是凉州人无疑。不仅能背《论语》,还解释得头头是道,可见的确下了些功夫。 更让他觉得意外的是,那个负责教授的先生一直很温和,即使是指出错误,也是循循善诱,以鼓励为主。而其他听讲的人虽然时常哄笑,气氛却很和谐。 “这就是那二十个教师之一?”杨彪悄声问道。 杨修点点头,清咳一声。“程元平。” “谁?”帐中顿时安静下来,帐门一掀,露出一个光秃秃的大脑袋,看了一眼。“先生,是杨军师。呃,还有个人,这是……唉哟,原来是杨太尉。” 那人脸色微变,大脑袋缩了回去,转眼又掀开了,走出一个身着皮甲的壮汉。 “后将军部曲营第三曲第二什什长莫武,见过太尉。”莫武深施一礼。 更多的人走出大帐,列成两队,拘谨地向杨彪行礼。 一个中年书生站在中央,同样局促不安。“南阳程衡,见过杨公。” 杨彪微微颌首,看着眼前这些身材壮实威猛,神情却很恭谨的汉子,尤其是那个叫莫武的壮汉,心中波澜大起。 这个莫武留着髡头,竟是个羌蛮。 可是谁能想到,他竟然能熟练的背诵《论语》。 杨彪的目光从众人脸上一一扫过,明白了杨修的意思。 如果西凉人都如眼前的这些士卒一般,又怎会做出杀人放火的暴行。就算有,也是偶尔几人,绝不会出现全军为寇,劫掠百姓那样的悲剧。 “打扰诸位了。”杨彪点头致意。 “杨公客气。”程衡见杨彪语气和蔼,胆子大了些,嚅嚅地说道:“杨公,衡……衡有不情之请,还望杨公……恩允。” 杨彪笑着点点头。“教师有命,焉敢不从。” 程衡涨红了脸,也不知道是激动还是紧张。他深施一礼。 “杨公学问精深,能否请杨公为将士讲几句经?” 杨彪转头看了杨修一眼,杨修含笑点头,递过一个鼓励的眼神。 “好。”杨彪笑道:“不如就在帐外,帐外宽敞。” 程衡大喜,连忙让人去招呼更多的将士来听讲。不管能不能听懂,有机会听杨彪讲经,这就是难得的机遇,以后可以吹一辈子。 消息传出,一会儿功夫,整个大营都被惊动了,无数将士走出帐篷,向这边张望,却只是站在帐门口,没有拥过来。 紧接着,后将军杨定一边系着腰带,一边匆匆赶来。 还没走到杨彪面前,他就抑制不停兴奋,大声说道:“军师,太尉光临,你怎么也不通知我一声。我虽是武人,却仰慕太尉的学问、道德,早就想拜见了……” 杨修笑道:“这不是来了么。既然后将军这么热情,不如一起听讲?” “要得,要得。”杨定赶到杨彪面前,一揖到底。“太尉辛苦。”转身又对随从喝道:“还等什么,宰羊,热酒,军侯,不,队率以上的全部叫来。他们祖宗积德,有幸听太尉开讲。哪个敢不来,老子免了他的官,不,剥了他的皮,将他的婆娘赏给别人。” 见杨定忘形,杨修忍不住咳嗽了一声。 杨定连忙闭嘴,尴尬地笑笑,连连拱手致意。 杨彪忍俊不禁。“后将军真是好学啊,这军营都快成学堂了。” “要得,要得。”杨定满脸堆笑。“都是圣天子在上,安排了杨军师这样的青年才俊来教导我,又安排了二十位先生。我杨定感激莫名,无以为报,每天晚上睡觉之前,都要三省吾身。” “哦?”杨彪笑道:“不知将军有哪三省?” 杨定面色一僵。 他只是随口一说,哪里会真的三省吾身。 “这个……为人臣而……不忠乎?为……人父而……不慈乎?为……为人将而……不义乎?” 70 第230章 无米之炊 杨定语无伦次,心生懊悔。 但凡平时花点心思,多听杨修讲几句书,今天也不至于在杨彪面前这么丢脸。 多好的机会,却被自己搞砸了。 看着形容猥琐的杨定,杨彪由衷的反感,本想出言相讥,却一眼看到了满脸期待的程衡和其他将士,突然惭愧起来。 杨定再蠢笨,还能比那些目不识丁的羌胡士卒难教? 程衡能教这些普通士卒背下小半部《论语》,自己为什么不能为这些将士讲几句书。 杨彪笑道:“将军这三省颇合为将之道,若能日日坚持,将来不失为国之栋梁。” 杨定愣住了,看着杨彪,用力的眨了眨眼睛。 没搞错,杨彪居然夸我? 在杨定的狐疑中,杨彪举起手,轻轻一摆。 已经围过来的将士不约而同的屏住了呼吸,凝神倾听。 杨彪看在眼中,心中一热。 如果杨修说的真能实现,眼前这些人不再是野蛮粗鲁的西凉士卒,而是知荣辱,守节义的士,大汉何愁不兴? 岂止是中兴,再现三代王道也不无可能啊。 夫子授三千弟子,开儒学八派,传承至今,儒门弟子以十万数。 如果能再进一步,将这数万将士也培养成儒门弟子,还有什么样的对手可以匹敌? 或许,这就是天子重教化的用意所在啊。 天子圣明,我等未免太守旧了。 杨彪按捺着心中激动,清了清嗓子,朗声说道:“三代之政,能持戈而战者,皆为国士……” —— “陛下,陛下。”裴俊快走进了进来,脸色微红。 刘协放下了手里的书,看着裴俊。 这新来的有点莽啊,被他爹知道了,少不得一顿训。 “何事?” “大鸿胪杨公在后将军营开讲,观者如堵。”裴俊伸手一指外面。“司徒、司空收到消息,都登城观望去了。” 刘协大感意外,起身走了出去。 蔡琰也立刻起身,带上笔墨和简册,匆匆跟上。 刘协来到城楼上,果然看到了司徒赵温和司空张喜,太常王绛、廷尉宣播等人也在。 见天子走过来,大臣们让在两边,躬身行礼。 刘协来到城墙旁,居高临下,一眼就看到了城外大营里的人群。 虽然隔着远,看不清面目,但杨彪那伟岸的身躯在火光的照映下很清晰。 “大鸿胪在讲何书?”刘协问道。 赵温、张喜尴尬地摇头。 他们也是刚收到消息,只知道杨彪在后将军营中开讲,具体讲什么,还不得而知。 但他们都清楚,杨彪这么做,很快就会影响到他们俩。 杨彪能对着杨定成百上千的部下开讲,他们却教化不了李式、呼厨泉二人,这差距也未免太大了。 刘协没有再问,看了片刻,转头问赵温、张喜。“司徒、司空如何看大鸿胪此举?” 赵温说道:“大鸿胪秉承陛下旨意,乃心教化,不愧是大臣。” 张喜点头附和。 刘协笑笑。“这么说,司徒、司空觉得教化可行?” “可行。”赵温说着,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张喜。 张喜嘴里发苦。看来教化这个重任,他是甩不掉了。天子面前,又有现成的例子在侧,他能做的也只有点头附和。 “努力。”刘协鼓励地笑笑,转身离开。 下了城墙,回到临时充当宫室的别院,刘协忍不住放声大笑。 伏寿赶了过来,不解地看着刘协。 蔡琰上前,忍着笑,将事情的经过简单的说了一遍。 伏寿也笑了起来。“陛下苦心,终于有了回报。可喜可贺。” “是啊,虽说离成功还有很大的距离,总算成功的迈出了第一步。”刘协心情大好,在院中来回踱步。“有了杨公助阵,还敢敷衍的人没几个了。” “杨公德高望重,在士林中一呼百应。有他响应陛下诏书,还敢阳奉阴违的人应该不多。” 蔡琰转开了头,轻咳一声。 伏寿话一出口,便知失言,偷偷地看了一眼刘协,却发现刘协根本没有留意,这才松了口气。 她悄悄地扯了扯蔡琰的袖子,以示谢意。 —— 太守府。 荀彧一边抄示公文,一边听荀恽讲述刚刚打听来的消息。 杨彪在后将军营中开讲,吸引了无数人观望。荀恽少年心性,也去凑了个热闹,正好看到了天子与赵温、张喜交谈,连忙回来报告荀彧。 荀彧听完,很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父亲,天子重教化,这不是……好事么?”荀恽收起笑容,小心翼翼地问道。 荀彧搁下了手中的笔,搓了搓快被冻僵的手。 荀恽连夜从一旁的火炉上抬起热水壶,烧了半杯热水,递给荀彧。 “这河东真冷,比颍川冷多了。我听人说大河都冻上了,原本不信,现在却信了。父亲,你说大河冬天断流,是不是因为水都被冻住的原故?河东都这么冷,朔方、九原岂不是更冷?那些匈奴人就不怕冷么?” 荀彧喝了口热水,瞅瞅荀恽。“你今天遇见谁了?” 荀恽转头看见荀彧神情不悦,知道自己话太多了,讪讪地闭上了嘴巴。 “为何不答?”荀彧催促道。 荀恽舔舔嘴唇。“杨修。” “河东天冷,不要舔嘴唇,会干裂的。”荀彧提醒道。 “哦。” “杨修还说了些什么?” “他没说别的,只是闲谈了几句而已。” “杨修这次擅自发了二十名教师的俸禄,虽然得到了天子的追加批复,麻烦却还没有解决。”荀彧重新拿起笔,不紧不慢地说道:“你知道二十名教师两个月的俸禄需钱粮几何?” 荀恽稍微算了一下。“钱粮一千四百石,钱十四万。” “你知道目前从河东郡总共能征收钱粮几何?” 荀恽摇摇头。 荀彧用笔指了指,示意荀恽自己看。 荀恽起身,在案上的公文中找到一份清单,翻开看了一眼,吃了一惊。 “总共不到十万石粮,这么少?” “十万石粮,勉强够这三四万人吃三个月,根本没有发俸禄的余量。三公都不能发俸禄,军中教师却发了,而且一发就是两个月,固然能体现天子重教化。可是若其他人都想去做教师,怎么办?” 荀彧叹了一口气。“他们父子秉承圣意,人人称赞,我这河东太守就只能去刮地皮。长倩,明天一早,你去找一下尚书令。向河东大族筹粮势在必行,等不得。” 70 第231章 初生之犊 杨彪在杨定营中开讲的消息很快就传得满城皆知,引起了不小波澜。 对安邑城内外的百姓来说,这无疑是一个好消息。 天子驾临安邑,本来是好事,可是一想到天子麾下的主力是西凉人,难免让人后背发凉。 卫固、范先认怂请降,与西凉人巨大的威慑力有着不小的关系。 请降固然损失惨重,至少能保住性命。 如今看到四世三公的杨彪出面,登堂开讲,教西凉人读书识礼,让无数人松了一口气,终于不用担心西凉人胡乱杀人了。 在绝大多数人看来,读过书的人和目不识丁的残暴之徒总是有些区别的。 对刘协来说,这也是一个不错的消息。 一上午,来了几个将领,包括北军中侯士孙瑞在内,都希望能尽快推行军中教化,不能让后将军杨定一人独占其惠,也让其他人分享分享恩泽。 二十个有俸禄可领的儒生教师都在后将军营,是不是不太合适? 南北军才是陛下亲军啊。 士孙瑞毕竟还是有身份的人,说话比较委婉。 左将军杨奉说话就比较直接了。 迎战李傕时,臣虽不能斩李傕首,毕竟也曾两次出击,多少有些功劳。杨定却是深沟坚壁,未曾出营一步。为何他的营中有二十名教师,臣的营中一个也无? 不管是虚荣心,还是真心想提高战斗力,有心向学总是好的。 但大批儒生请愿,希望能成为教师,为教化出力,这就有点难办了。 大司农张义不在,少府田芬急赤白脸的告诉刘协,没钱发俸禄。 三公九卿都没俸禄可领,军中教师领什么俸禄? 田芬甚至要求严惩杨修。 听田芬算了一账,刘协才知道自己并没有真正解决危机,只是稍微缓解了一些而已。 从河东各县收来的钱粮只能应急,解决不了根本问题。 只有几万户的河东供养不起朝廷和几万大军。 这是必须尽快解决的问题。 刘协决定,在五日一次的朝会上公开讨论这个问题。 通知发出,安邑顿时热闹起来。 —— 就在安邑城争得热火朝天的时候,尚书令裴茂却不在城里。 他请了一天休沐,赶到了城西北的铁官。 上次天子视察铁官时,他还没回来,错过了露脸的机会。 站在铁官门口,裴茂神情严肃,面沉如水。 虽然报出了自己的名字和官职,表明自己是裴潜的父亲,他还是被当值的士卒挡在了门外。 士卒也很无奈。 你说你是尚书令,却没有公文,只能以私人身份进入。 你说你是裴侍郎的父亲,我们也信。可是裴侍郎亲口说过,就算他亲爹来了,也不准进。 只能请你等一等。 裴茂无奈,只得在门外等着。 过了好一会儿,裴潜从里面冲了出来,一见面就拱手致意。 “你好大的官威。”裴茂哼了一声,举步随裴潜入内。 裴潜陪着笑,轻声说道:“大人息怒,实在是关系重大,不敢大意。” “你这儿打造的是神兵利器?”裴茂冷笑道:“守得比宫里还严,见天子都没见你麻烦。” 裴潜笑得更加灿烂,也不解释,领着裴茂走进一间工坊。 一进门,裴茂就愣住了。 十几架巨大的水排缓缓转动,带动着铁锤,一下又一下地击打着铁坫。每个铁坫都站着一个赤着上身的壮汉,用铁钳夹着一块烧红的铁块,送到铁锤下面。 “当当”两下,铁片就被砸成薄薄的铁片。 “这是……”裴茂吃了一惊。即使他不懂炼铁,也看得出这水排的效率远超于人。 “水排。”裴潜说道:“这是光武朝的南阳太守杜诗发明的,本用来鼓风。我改造了一下,既鼓风,又锻铁,效率五倍于人,锻出来的铁比最好的师傅还要均匀。现在一个熟练的工匠可以带几个新手,来回看着就行了。” 裴茂“哦”了一声:“这是马甲所用的甲片?” “正是。” “若是三千骑全部装备这样的马甲和军械,能击败匈奴人吗?” 裴潜无声地笑了。“大人,击败匈奴人并不难,难的是长治久安。匈奴人来去如风,一见形势不对,必然远遁。这三千骑不仅仅是为了击败匈奴人,还要长驻北疆,成为悬在匈奴人头上的战刀。” “然后再施以教化?” “教化?”裴潜微怔,想了想,又道:“这倒也是个办法。以武征之,以文化之。不出百年,这些匈奴人也许就能成真正的并州人,成为朝廷取之不竭的骑兵之源。” “这么说,你也赞成教化?” “当然。”裴潜不假思索。“所谓华夏,不就是不断的教化四夷而来?远的有吴越,近的有凉益,原本都是蛮夷。荆州现在还有江夏蛮,益州也有大量的羌人。与其放任自流,不如主动教化。” 裴茂看看裴潜,心里觉得格外的别扭。 不能说裴潜说得不对,但裴潜言语间透出的态度却让他很不舒服。 感觉就像是裴潜说的放任自流就是在指责他似的。 类似的感觉,他在天子身上感觉到过。 天子虽然没有说,但他却在不断的推进。安排杨修到后将军杨定营中,又安排了二十名儒生为教师,就是最直接不过的举动。 很显然,他不满足于等待文翁出现再嘉奖,而是主动安排二十名教师,让他们去教化军中将士。 杨彪不以为然,但杨修却在努力推进天子的诏书。 他在考虑如何劝说天子定都安邑时,裴潜却在积极为天子亲征匈奴准备军械,以至于回城的时间都没有。他回来几天,都没见着裴潜一面,不得不来铁官找裴潜。 这些年轻人…… 裴茂的心情很复杂,既为裴潜的前程不可限量而高兴,又为自己的草率进谏而后悔。 就在裴茂出神的时候,有侍从匆匆赶了过来,报告了一个最新消息。 昨天晚上,大鸿胪杨彪在后将军杨定营中开讲,引起了轰动,无数读收人想成为军中教师,为天子的教化大业出力。河东太守荀彧送来消息,请他立刻回城,有重要的事商量。 裴茂眉梢轻声,对裴潜说道:“你猜,荀文若这么急着找我,所为何事?” 裴潜不紧不慢地说道:“钱粮。” “哪有钱粮?” “盐铁。”裴潜说道:“若能平定美稷的叛乱,还有数以千万计的战马、牛羊。” 裴茂沉吟半晌,微微颌首。 70 第232章 来者不善 看着裴潜忙前忙后,熟练的处理各种细碎的杂务,有时还要拿起刚刚完工的甲片,与工匠商议讨论两句,裴茂忽然有点担心起来。 趁着裴潜空闲,裴茂突然问了一句。 “文行,若是天子委任你为铁官丞,你愿意吗?” 裴潜微怔,眼中的热情渐渐散去。 他热心于军械打造,是想协助天子完成平叛,可不是想做铁官丞。 做天子近臣,将来外放郡县,牧守一方,那才是正途。 “小子,过犹不及。”裴茂语重心长的嘱咐了一句,转身离开。 “谢大人。”裴潜将裴茂送到门外,看着裴茂上了车,回到工坊,看着那些忙碌的工匠和起落的铁锤,忽然有些担心起来。 —— 裴茂上了车,沿着官道向前。 安邑城遥遥在望。 裴茂忽然一阵心烦意乱,命人停了车,走到路边的阡陌上,负手而望。 铁官之行带给他的震撼宛如余波,久久不能平息。 他总觉得里面有些事不对劲,却又说不上哪儿不对劲。 他能猜到荀彧找他有什么事,无非是希望他出面联络河东大族,再贡献一些粮食。 他当然可以出面联络,但那是为了让天子定都安邑,哪怕是临时举措。 如果天子没有这个意思,河东大族自然也就没这意愿,他出面也没有意义。 这是很正常的利益交换,但铁官之行却让他意识到,现在并非正常时期,不能以常理论。 尤其是天子。 非常之事,必待非常之人。 天子虽然年少,毫无疑问是非常之人。 以常理揣摩天子的心思,能行吗? 对河东,对裴氏,这都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如果因为一时失误错过了,他将后悔一生。 可若是一时冲动,却也可能行差踏错,欲速则不达。 作为家主,他不能不慎重。 “裴君,那人……好像是荀侍中。”一旁的随从忽然说道。 裴茂举目看去,见一条小溪旁站着两个人,其中一人很像荀攸。 裴茂想了想,提起衣摆,走过杂草丛生的小山坡,来到荀攸身边。 荀攸的侍从早就看到了裴茂,却没有做出反应,按着腰间的长刀,远远地站着。 荀攸提起手中的钓杆,取下拼命扭动身体的鱼,放入一旁的水桶中。 “令君也来钓鱼?” 裴茂笑着摇摇手。“我可没这么耐心。侍中真有雅兴,军机倥偬,还能抽空垂钓。” 荀攸回头看了裴茂一眼,笑了起来。 “令君说笑了,我哪里是有雅兴,只是嘴馋而已。好些天没吃肉了,口中寡淡,钓几条鱼作汤,祭祭五脏神。” “那也得侍中有这样的闲情才行。”裴茂走到荀攸身中,低头看了看桶里的鱼。“令君听说过河东白鱼吗?” “听文行提起过,说是肥嫩可口。只不过钓了半天,也没钓着一条,正准备去铁官问罪。” 裴茂哈哈大笑。“那你可就怪错人了。河东白鱼冬天会在深水处越冬,在支流小溪是钓不着的。令君若有兴趣,我着人寻一条船来,你我找个合适的地方垂钓,保证令君能大快朵颐。” 荀攸嘴角轻挑。“多谢令君,下次。这几条鱼虽说不是白鱼,却还算肥美,解馋足矣。” 裴茂也没有坚持,含笑点头。 他听裴潜说过,荀攸为人城府极深,很少与人交往。 他也只是试探一下,并没有非结交不可的想法。 站了片刻,荀攸也不说话,裴茂识趣的告退。 荀攸沉默了片刻,突然说道:“令君是从铁官来么?” “是的。”裴茂停住脚步,期待地看着荀攸。 “文行有干才,管理铁官绰绰有余,令君大可放心。” 裴茂眉梢轻扬。 他很想问问荀攸是从哪儿看出他不放心的,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多谢侍中。” 荀攸点点头,再也没有回头看裴茂一眼。 —— 回到车上,裴茂吩咐回安邑。 快进安邑城门时,他叫过一个侍从,让他赶回铁官,传话裴潜,让他尽心做事。 侍从转身去了,裴茂才松了一口气,横亘在心头的一块大石头总算落了地。 进了城,他直奔太守府。 荀彧正在见客,堂上坐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风尘仆仆,脸色疲惫,但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见裴茂走进来,荀彧起身介绍。 “子初,这位是尚书令裴君,讳茂,字巨光,河东闻喜名族。” 年轻人起身,拱手施礼。“零陵刘巴,字子初,见过令君。” 裴茂拱手还礼。两人寒喧了几句,荀彧请裴茂入座。 “令君,我正与子初说及钱粮之事。你来得正好,一起商议。子初虽年少,却是荆州俊杰。刘牧多次延请入幕不就,如今不远千里,赶来河东,为天子效力,诚为忠贞之士。对了,他与文行曾有一面之缘。此次赴朝,也有文行的一份功劳。” 裴茂很诧异。 先是荀攸,现在又有刘巴,裴潜在荆州数年,交游这么广吗? “当闻子初高见。”裴茂面带微笑。“不瞒你说,我之所以姗姗来迟,就是无计可施,不敢来见你。” 荀彧会心一笑,却不说破。 “子初,河东户口有限,供养不起朝廷,你有何见解,不妨直言,正好请令君点拨。” 刘巴再次拱手,从容说道:“敢问令君,河东人是有心无力,还是心有犹豫,不敢全力以赴。” 裴茂再次打量了刘巴两眼,假咳了两声。 “我弱冠离乡,在朝中为郎,与河东大族交往不算多,还真不清楚他们的心思。不过我猜想他们应该是力有不逮。毕竟河东户口有限,耕地也不多,人口最多时也不足十万户。” “如今有多少户?” 裴茂避而不答。“这个你应该问荀府君,他比我清楚。” “那我粗略估计一下,以五万户计。在有部分耕地抛荒的情况下,五万户当有足够的土地耕种,每户三十亩总该有的。亩产三石,收什一之税,那就是四十五万石。” 刘巴笑笑。“也就是说,河东并非没有粮,只是苦乐不均。” 裴茂皱起了眉头,不安地看向荀彧。 他有种感觉,这个刘巴来者不善,不是个好糊弄的人。 70 第233章 借题发挥 河东有没有粮?当然有。 虽不清楚是否如刘巴所说,有四五十万石之多,但再筹十万石肯定没有问题。 原因并不复杂。那些流失的户口并非真的流失了,有大半成了大族的部曲,他们的土地也成了大族的土地,他们原本应该交给朝廷的田赋自然也进了大族的私人粮仓。 所以太守府能从各县募集的田赋就只有十万石左右。 荀彧很清楚这一点,所以才要找裴茂商议。 裴茂也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他才有底气来见荀彧。 他可以出面筹集粮食,但朝廷也必须相应的让步,给予河东人足够的回报。 这本来就是利益交换。不给好处,他的面子一钱不值,没人会把他当回事。 这本是心照不宣的默契,现在却被刘巴一语道破。 裴茂不知道这是荀彧有意为之,还是刘巴初来乍到,无所顾忌。 没有利害关系,自然可以放言。 面对裴茂疑惑的眼神,荀彧含笑不语。 裴茂收回目光,稍作沉吟,重新抬起头。“子初所言,我着实不知。或许府君可以奏请天子度田,彻查清楚,使国家财赋不致流失。” 说完,裴茂起身,拱手告辞。 荀彧说道:“巨光,刚来就要走?” “请假休沐,结果跑了一天,一身臭汗。”裴茂笑笑。“今晚就要上值,我抓紧时间回去洗一洗,总不能一身臭气的上值,令同僚掩鼻。” 荀彧没有再说什么,起身送裴茂到阶下。 裴茂扬长而去。 荀彧站在庭中,思索片刻,转身回到堂上,对刘巴说道:“子初,你先在太守府住下,熟悉一下河东郡的文书。有机会,我就向天子举荐你,届时能否应对得当,就看你自己的了。” 刘巴回头看了一眼荀彧的书案。“上计簿在这里么?” “在。” “我看一眼上计簿即可,其他的都不重要。”刘巴撇撇嘴。“有王邑那样的太守在,各县虚应故事,文书也是满篇空言,不看也罢。” 荀彧点点头。“也好,那你先洗漱,换身干净衣服,顺便将上计簿过一遍。我去去就来。” “多谢荀君。”刘巴拱手施礼。 荀彧叫来荀恽,让他带刘巴去洗漱、更衣,自己转身出了门。 —— 刘协刚回城,正在庭中解甲。 伏寿拿着一个鸡毛掸子,从刘协的头盔上掸下一层黄土。 冬天风大,黄土漫天,刘协在城外的军营里呆了一天,几乎成了泥人。 “陛下又去练兵了?”荀彧见怪不怪,随口问了一句。 刘协回头看看荀彧。“用晚食了么?” “还没有。”荀彧说道:“不过臣有客人来访,怕是不能陪陛下。” “哪来的客人?” “荆州来的,零陵人刘巴,陛下听说过吗?”荀彧看着刘协,心中好奇。 他一直怀疑天子有不为人知的消息渠道,很多名声并不大的人,天子都略知一二。 他会知道刘巴么? “刘巴?”刘协心中微动。“刘子初?” 荀彧暗自叹息。他果然又知道,也不知道是刘巴的名声够大,还是裴潜提起过。 “是的,他就在太守府中。臣与其一席谈,甚至投契,特地向陛下举荐。” 刘协转头对伏寿说道:“皇后,命人多准备两份食物,朕与荀君、刘巴共用。” 伏寿应了,放下手中的鸡毛掸子,转身去安排。 荀彧上前接过鸡毛掸子,为刘协拂去战甲上的尘土。“陛下是练兵么,这么重的尘土?” “骑兵,灰尘大。”刘协张开双臂,配合荀彧动作。“荀君,河水清且涟漪,这河是大河吗?” “应该是,《诗经》里的河绝大部分都是专指大河。” “那你说,大河是何时黄的?” 荀彧愣了半晌。“陛下,臣学问疏浅,未明所以。” “《伐檀》是魏风的一首,是否可以说,魏时河水尚清,后来才变黄?” “似乎……可以这么说。” “河水变黄,和三家分晋可有关系?” 荀彧苦笑,决定稍后与蔡琰谈一谈。 天子由蔡琰陪着读书,也不知道是怎么读的,经学没看到有什么进步,刁钻古怪的问题却一个接着一个,让人无从答起。 “若是朕行王道,河水会再次变清吗?” “应该会。”荀彧顺水推舟的说道。不管怎么说,天子愿意行王道总是好事。 刘协点点头,很严肃地说道:“你推荐几个能行王道的人,朕委任他们为大河上游诸郡的太守,以王道治郡,正本清源。” 荀彧手里的鸡毛掸子一抖,在刘协的身上轻轻的抽了一下,“啪”的一声轻响。 刘协转过头,眼神不善。“荀君?” 荀彧还没从刘协刚才那个提议中回过神来,一脸茫然。 “你刚才是在教训朕出言不当么?” 荀彧一愣,这才反应过来,吓了一跳,连忙拱手施礼。 “臣岂敢,死罪,死罪。” 他越想越觉得惶恐,“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额头贴地。 刘协转过身,捡起地上的鸡毛掸子,在手心轻轻敲了敲。 “荀君若是对朕有意见,不妨直言,千万不要藏在心里。朕虽年少,还是听得进意见的,也愿意与荀君坦诚相见。” “臣感激不尽。”荀彧汗流浃背。“臣感陛下赤子之诚,也对陛下无所隐瞒。刚才……刚才只是一时失神,伤了陛下。臣死罪,死罪。” “既是无心之失,那便罢了。朕皮粗肉厚,这点力道还伤不着朕。”刘协俯身,将荀彧扶了起来,用鸡毛掸子敲敲荀彧的衣摆,掸去上面的灰尘。“这个债,朕算是讨回来了,以后不再提。” “谢陛下。”虽然知道刘协大概率是在开玩笑,荀彧还是一阵后怕。 君心似海,谁知道天子是开玩笑还是有所指? “不过,你刚才说无所隐瞒,朕持保留意见。”刘协背着手,来回走了两圈。 荀彧很无奈。果然,天子就是借题发挥。 “臣愚钝,请陛下明示。” “朕听说,你去邺城时可是带着整个宗族的。如今来朝廷,为何只带着长子荀恽?”不等荀彧说话,刘协抬起手。“朕知道,你来得急,来不及带上家人。如今也算安定了,你的家人是不是也该来了?就算不全部来,你的妻女也该来。” 荀彧松了一口气,原来是这件事啊。“蒙陛下关怀,臣这就安排。” 刘协满意地点点头。“朕听说你有个女儿?” “是的。” “许人了吗?” 荀彧心中升起一阵不安,有心说已经许了人。可是看着天子的眼睛,他还是如实回答。 “还……没有。” “朕愿聘她为美人,荀君愿意吗?” 70 第234章 天作之合 荀彧很想拒绝,但他再三权衡后,还是答应了,躬身谢恩。 天子此举是试探也好,是请求也罢,都是当前形势所迫,绝非自愿。 他不知道能信任谁,只能以婚姻的形式提供保证。 伏完如此,董承如此,他也不例外。 如果说有区别,那就是伏完是纯粹的书生,当不起重任。董承是个平庸的将领,天子连卫尉这样的职务都不敢完全交给他,只让他暂代。 而他,则是天子寄予厚望的俊杰,一来就被授予河东太守的重任。 对关东人来说,成为外戚,寓示着朝廷并没有因为重视关西人而排斥关东人。 对整个朝廷来说,天子欲与毫无根基的颍川荀氏结亲,这是倚重士人的象征,没有拒绝的道理。 总而言之,于公于私,他都没有拒绝的理由。 “谢陛下,臣诚惶诚恐。” 看着神情纠结,却无法拒绝的荀彧,刘协险些笑出声来。 他就知道荀彧不会拒绝,哪怕他心里一万个不愿意。 更何况他也没有不愿意的理由。 就客观条件而论,荀彧也很难找到一个比他更理想的女婿。 “刘巴如何?”刘协迅速将话题拉了回来,不给荀彧后悔的机会。 他已经发出了邀约,接下来就看荀彧的诚意了。 “刘巴……”荀彧收回心神,将刚刚与刘巴会谈的事说了一遍,只是隐去了裴茂的反应。 裴茂对刘巴印象不佳,这是肉眼可见的。 “河东当真还有五万户?”刘协很惊讶。 荀彧轻声叹息。“甚至可能更多。河东这些年虽说兵灾、天灾不断,却没有严重到户口减半的地步。大部分减耗的户口应该是成了大户的部曲、隐户,大户至千,小户数十,比比皆是。” 刘协“哦”了一声,出了一会儿神,又道:“你早就知道?” “天下州郡,大致如此,河东又岂能例外。臣之所以不言,只是不愿兵戈相见。陛下,度田之策万万不可行。当年光武在朝,已是平定天下之后,尚且引发民乱。如今天下不安,不宜横生事端。河东耕地有余,户口不足,度田不必急在一时。” “所以,你赞成士孙君荣的举措,却反对刘子初的建议?” “由心而论,士孙君荣与刘子初并无二致,都是希望朝廷尽快安定。只不过士孙君荣老成,刘子初锐意,如此而已。轻重缓急,各有利弊,愿陛下明察,权衡利害,以全大局。” 刘协无声地笑了。“行,那朕就见见刘巴,听他怎么说。” —— 刘巴知道荀彧向天子推荐自己,却没想到天子会这么快接见他。 他刚刚洗完澡,头发还没干,只能请来传诏的虎贲代为回复天子,容他稍候再去请见。 虎贲走了,刘巴握着湿漉漉的头发,一时无计。 他能做的就是在火塘边坐下,一边让侍者用扇子扇风,一边翻阅河东郡今年的上计簿。 荀恽在一旁陪着,带着些许好奇,不时地打量刘巴一眼。 “荀君有何疑问,不妨直言。”刘巴放下上计簿,带着不加掩饰的不屑。 这上计簿就是一堆虚假数字。 荀恽不好意思地笑了两声,拱手道:“失礼了,我甚是好奇,刘牧礼贤下士,天下皆知,为何诸君纷纷弃他而归朝廷?留在荆州,不是一样为朝廷效力么?” 刘巴一声轻笑。“若在太平盛世,刘牧或能雍容揖让,为一时名臣。如今么,他绝非可侍之主。一时苟安,为愚者所喜,却非智者所愿。” “刘牧称臣于朝廷,能有何后患可言?” 刘巴沉吟了片刻。“荀君,若袁绍南下,击破骠骑将军,据有南阳,进逼襄阳,刘牧将称臣乎,将举兵乎?” 荀恽眼神疑惑。“冀州未定,袁绍能下吗?” “除非天子东出,袁绍平定冀州指日可待,兖豫也是囊中之物。两年内,必能指襄阳。”刘巴撇撇嘴。“你觉得天子能东出太行么?” 荀恽没吭声。 他天天跟着父亲荀彧,熟知河东事务,也清楚朝廷的处境。 两年内东出太行?能在河东站稳脚跟就不错了。 如果解决不了当前的粮食危机,天子或许不得就食他处。 至于哪儿可以就食,荀恽也想不出。 荆州?益州? “再者,荆州不是刘牧的荆州,而是蔡瑁、蒯越的荆州,他是心向朝廷,还是心向袁绍,其实并不重要。蔡瑁、蒯越心向谁,才是真正的关键。他啊,不过是蔡瑁、蒯越手中的傀儡罢了。运筹得当,或许能保住性命。运筹不得当,身败名裂是他唯一的结局。” 荀恽将信将疑,觉得刘巴有点夸大其辞。 名士嘛,都这样,他见得多了。 两人正闲聊着,荀彧回来了,脸色有些凝重。 “天子明早见你。”荀彧说。 刘巴是个聪明人,一见荀彧这副神情,知道自己该告退了。 “谢荀君。”刘巴起身拜了拜,带着侍从去安排好的住处。 荀恽也紧张起来,将刘巴送到门口,随即赶了回来。 “父亲?” “天子要纳你妹妹为美人。” 荀恽一惊,随即倒吸一口凉气。“父亲,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也是万丈莫测的深渊。”荀彧叹了一口气。“有汉以来,有几个外戚能全身而退的?” 荀恽转了转眼睛,依然难掩兴奋。“父亲,只是美人而已,算不上外戚?” “麻烦在于此,我未必会有外戚的名利,却要担着外戚的风险和责任。算了,不说了,你去看看公达回来了没有,我与他商量商量。” 荀恽匆匆地去了。 荀彧坐在堂上,愁眉不展,还有一丝后悔。 如果陈群没有随刘备去徐州,直接成了亲,哪会有这样的麻烦。 哪怕是定亲也行啊。 如今什么名分也没有,他又不好虚言欺君,面对天子的要求,他连拒绝的借口都没有。 一会儿功夫,荀攸来了。 听荀彧说完事情的经过,荀攸神情平静如水,问了荀彧一个问题。 “是谁告诉天子,你有一女,而且正当出阁之年?” 荀彧苦笑。“我也想不出,或许是弘农王夫人?” 荀攸摇摇头。“弘农王夫人绝非孟浪之人。如果她有此意,必然会和你事先商量。” 荀彧表示同意,但他想不出是谁。知道他有一个适婚女儿的本身就不多,而不事先和他通气,直接向天子进谏的人更没有。 “那会是谁?” “天意。”荀攸说道:“天子不在乎你的女儿多大,也不在乎你的女儿美丑,他只是想和你联姻,希望你能成为他可以信任的心腹。” 70 第235章 决断如流 荀彧几次欲言又止,最后却还是化作一声叹息。 天子不知道谁可以相信,这是眼下最严重的问题。 杨彪、士孙瑞等老臣心心所念的是恢复旧制,裴茂父子等河东新贵想的是谋取私利。关东系三心二意,既不肯旗帜鲜明的反对袁绍,还不忘争权夺利,维持关东人的优势。 在这些心思面前,天子的生存都成了可以讨价还价的条件。 所以他只能通过婚姻的方法来保证。 “公达,是福是祸?” “成则是福,败则是祸。”荀攸语气淡淡地说道:“从你起程赴朝的那一刻起,福祸就注定了。现在不过是又增加些赌注而已。” 荀彧盯着荀攸看了片刻,忽然笑了。“公达,论决断,我不如你。” 荀攸微微欠身,却不回答。 “听裴巨光说,你今天遇到他了?” “我在钓鱼,看他在路边踌躇,就说了两句。”荀攸将他与裴茂相见的经过说了一遍,最后又评价道:“裴巨光志向甚大,而才力不及,不堪大用。” 荀恽骇然变色。 荀彧瞅瞅荀攸,也颇感意外。 荀攸很少如此评价某个人。 “眼下要倚重他与河东大族商榷,不得不有所委蛇。”荀彧解释道。 荀攸点点头,缓了口气。“陛下要征讨匈奴,铁官打造的军械至关重要,我担心他影响了裴文行的心境,不得不多几句嘴。” 荀彧目光微闪,突然意识到这几天争论天子是否应该亲征匈奴的时候,荀攸一直没有发言。 不仅公开场合没说过,私下里也没找他商量过。 “公达,你支持天子亲征?” “陛下天天练兵,不就是为了亲征?”荀攸站了起来,甩甩袖子。“士孙君荣浪费了机会,天子不会。他为这一战做的准备非常充足,取胜是意料之中的事,区别只在于战果大小,能不能一战而定匈奴,威镇北疆。” 荀彧大感惊讶。“是么?” 荀攸微微颌首。“华阴之战,不过是天子小试牛刀而已。平定匈奴,才是天子的成名之战。我错过了华阴之战,绝不会错过这一战。” “可是,哪来的粮草、辎重?” “对付匈奴人,以战养战才是最可行的战法。”荀攸笑了笑。“但有瞻前顾后之心,便无决胜之可能,全身而退或许便是最好的结果。若是如此,不如不战,以免遗祸。” 荀攸说完,拱拱手,转身告辞。 荀彧半晌没动弹,想到了天子盔甲上厚厚的尘土。 荀恽也吓得脸色红一阵白一阵。 荀攸的话虽不多,透露的意思却极其惊人。 天子的心思根本不在安邑,甚至不在河东。老臣也好,河东人也好,都挡不住天子的步伐,也改变不了天子亲征的决心。 “父亲……”荀恽颤声说道。 荀彧抬起手,示意荀恽不用说话。 荀攸是什么脾气,他很清楚。 若非担心他在这个紧要关头做出错误选择,荀攸绝不会告诉他这些。 想到那些还在勾心斗角的老臣,想到那些还想和天子讨价还价的河东大族,荀彧忽然心生怜悯。 不知不觉中,这些人已经被天子抛弃了。 你们跟得上就跟,跟不上就算,天子一路向前。 —— 刘协擦完澡,叉着腰,在灯光下打量自己。 随着粮食的初步解决,他肉眼可见的强壮起来,身上的肌肉越来越结实。 这不是健身房练出来的肌肉块,而是成千上万次挥刀、拉弓、挺矛练出来的肌肉。 如今的他,离一个合格的骑兵将领越来越近。 “陛下,臣妾奉诏侍寝。”宋都走了进来,目光落在刘协的身上,脸莫名的热了起来。 “不急,朕还要练几路导引。” 宋都咬着嘴唇,神情有些幽怨。“几日不见,陛下的作息又变啦。” 他瞅了宋都一眼。“皇后没对你说?” 宋都沉默不语,转身去收拾床铺,抹着已经铺得很平整的被褥。 刘协心中明白,却没多说。 皇后、贵人的叫得好听,其实都是些十四五岁的小姑娘,斗斗小心思是生活必备调剂品。 归根到底,还是作业太少了。 “你父亲还有多久能到?” “按理说应该到了,可能是路上耽搁了。”提到父亲,宋都来了精神。“陛下准备安排他做什么?” “他能做什么?”刘协扭扭脖子,做起了放松身体的导引。 这是王越教的,说是每天早晚练习,可以保持身体的柔韧度。 “他做过常山太守。” “武艺如何?” “还行,比虎贲中郎将差点。” 刘协差点笑出声来,停了导引,瞅了宋果一眼。 宋都有点不好意思,眼睛转向别处。 宋泓的确有武艺,可是和宋果相比,差得不是一点半点。 宋果在阵前掷矛击毙甲骑的事,如今可是人人皆知。虎贲们对宋果佩服得五体投地,不少人向他学习掷矛。 “既然做过太守,那就继续做太守。”刘协一边导引,一边说道:“上郡、西河的太守缺任很久了,五原……” “那几个郡都没人了。”宋都很失望,嘟起了嘴。 即使她不怎么关心政事,也知道并州诸郡只剩下太原、上党还算正常,其他诸将大多名存实亡,有太守也没用,说不定哪天就被匈奴人砍了首级。 “不是没人,是没官。”刘协做完导引,坐在床边,轻轻吐了一口气。“当官的不愿去,百姓无主可依,只能任由匈奴人欺负、奴役。久而久之,他们甚至忘了自己是汉家子民,习于胡风。朕要改变这一切,让他们知道汉人才这是这片土地的主人。朝廷没有忘记他们,朕,没有忘记他们。” 宋都有点担心起来。“陛下,臣妾……怕他耽误了陛下的霸业。要不,陛下还是另外安排点事,他在常山任上的考绩……可不太好。” “有何不妥之处?” “嗯……扰民。” “扰民?” “嗯。”宋都垂着头,搅着手指。“冀州刺史弹劾他侵扰地方,险些导致民变。” 刘协笑了。 冀州刺史所说的民,大概率不是真正的百姓,而是地方豪强。 虽然不知道宋泓的能力怎么样,却不是个肯受人摆布的。但凡识相,肯向地方豪强低头的,一般官声都不会差。 汝南太守范孟博,南阳宗资主画诺。南阳太守岑公孝,弘农成瑨但坐啸。 在这个时代,不管事的太守才是好太守。 70 第236章 奇才刘巴 第二天一早,刘协起床练武,宋都也挣扎着起身,揉着眼睛,打着哈欠,为刘协准备早餐。 侍寝、侍食一条龙服务。 虽然不需要她亲自下厨,但天明即起对一个刚刚十四五岁的小女孩来说就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 何况昨天还睡得那么晚。 她不知道刘协十五岁的身体里有一个996的灵魂,所以也无法理解刘协为什么能那么自律,只能归结于天子圣明,所以才有一个强壮得不像话的身体,让人浑身酥软,欲罢不能。 只有想到天子打算让她的父亲宋泓担任并州的一郡太守,又信心满满的说这是一桩美差,她才能打起精神来梳洗。 如果换一个人说这句话,她是坚决不会信的。 天子这么说,她信。 由那群老臣心机用尽,却根本不知道天子究竟在想什么,便可知天子的聪明绝不是背书背得快、记得牢这么简单。 这是一个圣心难测的雄主。 宋都要梳妆台坐了片刻,忽然想,要不要将这个消息告诉族叔宋果? 最近宋果和士孙瑞、魏杰走得太近了,天子似乎对他有些不满。 —— 吃完早饭,宋都主动请求随天子出城。 看着巧笑嫣然的宋都,刘协多少有些诧异。 宋都一向对军营没什么兴趣,最近又随唐姬一起筹措纸坊的事,玩得不亦乐乎,怎么突然想跟着去军营? “有事?” “没事,就是想看看陛下如何练兵。”宋都笑嘻嘻地说道,有些夸张地眨着眼睛。 这时,虎贲通报,刘巴请见。 刘协随即将宋都的事放在一边,让宋都去更衣。 他习惯了骑马,不配备车辆,宋都这一身衣服肯定不方便。 出了门,看到刘巴站在阶下,刘协露出一丝笑容。 刘巴是个奇才。 他的奇,一方面表现在他的经济手段上,一方面表现在他的为人处世上。 汉魏之际的读书人大多尚空谈,坐而论道个个是高手,真让他们执政,绝大多数都抓瞎。说到经济民生,他们更是避之不及,仿佛一谈钱就被污辱了似的。 虽然很多人都很贪。 后来的西晋名臣王衍一面安排子弟占据物产丰饶的大州,一面称钱为阿堵物,便是这种矛盾心理发展到极致的体现。 但刘巴却是个擅长经济手段的人,铸大钱,帮助刘备解决钱荒,便是他的手笔。 就连号称军政全才的诸葛亮都不吝惜对他的欣赏。 但这些都不如他极力逃避刘备的人生经历传奇。 刘协一直不太明白,刘巴不愿为刘备效力是因为看不起刘备,还是因为他心有朝廷。 现在看来,应该是后者的成份多一点。 “子初,昨夜睡得可好?”刘协缓缓走下台阶,来到刘巴面前。 刘巴也打量着刘协,微微点头。“尚好,见到陛下就更好了。” “哦?”刘协挑起眉梢,神情疑惑。 “河东虽乱,却有荀府君运筹,想来不久便能安定。是以尚好。” “那为何见到朕就更好了?” “天下虽乱,陛下不乱,大汉未来可期,是以更好。” “你看错了。”刘协打量了刘巴两眼,嘴角轻挑,抬手指指自己的心口。“朕这心里千头万绪,乱成一团,还不敢让人看出破绽,只能强作镇静。” “敢问陛下为何事心乱?臣或许可以为陛下解忧。” “缺衣少食,民生维艰。大厦将倾,人心思变。王道难行,羌胡叩关。” 刘巴面带微笑。“原来如此,臣不才,愿为陛下解忧。” “愿闻其详。” “河东有盐有铁,有田有桑。只要用心经营,不出一年,必能衣食充足。” “眼前的困难如何解决?” “以盐铁为质押,向大族借粮。” 刘协不置可否,示意刘巴接着说。 “以河东为根据,左挟太行,右倚大河,经营京畿。不出三年,陛下可半有天下。然后挟并凉精兵,号令天下。诏书所到之处,有征无战,大汉可兴矣。” 刘协露出一丝浅笑。 “中原既一统,陛下据天下之富,用雄师百万,横行大漠,西绝流沙。服者降,不服者诛,则羌胡可定,王道可兴。” 刘协笑出声来。“子初壮志可嘉。” 刘巴的脸上却没有一丝笑意。“陛下以为臣大言乎?” 刘协摇摇头。“朕年少,莅政尚浅,井底之蛙,岂敢量东海深浅。只知子初意气风发,朕甚是欢喜。使天下士子皆如子初,朕有何忧?” 刘巴心里有点憋得慌。 虽然天子的理由却很充足,态度也很谦虚,但他还是觉得天子说他大言不惭。 他明明在笑。 刘协顿了顿,又道:“子初说,可以盐铁为质押,向河东大族借粮,以解燃眉之急?” 刘巴信心满满地点点头。 “盐铁本属大司农,中兴以后归郡县。依子初之计,是一仍旧例,由郡县管理,还是收归大司农?” 刘巴说道:“陛下初到河东,不宜仓促变更制度,当缓缓图之。” 刘协从谏如流。“那就以子初为安邑令,协同河东太守荀彧,筹集粮食,解我燃眉之急,如何?” 刘巴欣然从命。 天子驾临河东郡,安邑令相当于洛阳令,绝非普通的一县之令。 况且天子的意思也很明白,让他担任安邑令,是方便他直接管理盐铁。如果这件事处理得好,天子必然会重用他,推行他刚才所说的计划,直到实现王道。 天子给了他机会,他刚才说的能不能实现,是不是大言,全看他自己的本事。将来能走到哪一步,是位登三公,还是止于安邑令,都由他自己决定。 刘巴想不出有什么理由拒绝。 刘协又提出邀请。“江南还有如子初者乎?朝廷虚席以待,多多益善。” 刘巴不假思索。“有刘先者,字始宗,博闻强记,明习典故。今为荆州别驾,乃心朝廷。陛下若能征之,必携宗而至。” 刘协心中一动。 刘巴说刘先可以征用,这很好理解,为什么说刘先会携宗而至? 话里有话啊。 刘先这是有多不愿意为刘表效力? 70 第237章 于我如浮云 “刘先的宗族在襄阳?”刘协试探着问道。 “在零陵。” “那……”刘协一头雾水,不懂刘巴究竟想说什么。 就算刘表恼怒刘先弃他而归朝,也不至于杀刘先的宗族泄愤。 这只会让刘先恨他入骨,荆州人离心离德。 曹操杀边让的例子可就在不久之前,刘表不可能不知道。 以刘表的性格,应该也干不出这样的事。他的狠戾,是对付那些没什么影响力的豪强的。对刘先这样的名士,他干不出来,也干不了。 蒯越、蔡瑁不同意,他就什么也干不了。 刘巴叹了一口气。“陛下,孙策报仇心切,江南四郡不久必成战场。零陵与长沙毗邻,必是孙策首选。孙策渡江,杀戮江东豪杰,江南四郡早有耳闻,无不避之如虎。” 刘协愣了片刻,才恍然大悟。 他先入为主,受了既有历史经验的影响,从来没有考虑过孙策如果不死,形势会如何发展。 刘巴则不然。 他不知道孙策将在几年后遇刺身亡,但他看到了孙策争夺荆州的可能,也清楚的知道刘表不是孙策的对手。如果孙策争奔荆州,拿下江夏之后,最先下手的必然是江南四郡,而不是江北。 孙坚曾是长沙太守,名声还算不错,在当地有一定的基础。 他麾下的黄盖好像就是零陵人。 于情于理,孙策先取江南四郡的可能要比直接进攻江北的南郡更大一些。 相比之下,倒是刘表对江南的控制并不稳固。 看来有必要重新估量江南的形势。 谁知道历史改变之后,孙策会不会遇刺。 万一他不死,整个江南的形势可能是另外一个局面。 “孙策能全据江东,进而觊觎荆州吗?” 刘巴很有把握地说道:“不仅是荆州,甚至可能囊括益州,进而割据江南,与江北争衡。” “你熟悉此人?” 刘巴露出一丝勉强。“臣父曾与孙坚共举义兵讨董。孙策领事后,曾派人邀臣共事,臣略知其意。” 刘协再次点头。 他想起来了,的确有这么回事。 看来刘巴的傲娇不是针对刘备一人,孙策才是最早吃闭门羹的那个。 “不意令尊竟有如此事迹。将来大汉中兴,当追叙其功。”刘协很严肃的说道。 虽然只是个荣誉,对刘巴却很重要。 刘祥死于南阳世家的反扑,多少有点丢脸。朝廷若能给予正名,也可以让刘巴直起腰杆做人。 果然,刘巴为之动容,深施一礼。 —— 出了城,刘协来到军营。 骑兵们已经列阵完毕,等着演习开始。 如今的骑兵分三个部分:张济率领的羽林骑,王服等人率领的北军三营骑兵,以及张杨率领的并州骑,总兵力在五千人左右。 刘协这些天一直在训练这五千骑兵,打算从中挑选三千精锐做为平定匈奴的主力。 不是他不想多带人,而是力不从心。 既没有足够的军械,也没有足够的粮食。 三千骑是以战养战能够承担的合理范围。 超过三千,仅靠战利品无法满足消耗,只能从后方运输,而这是朝廷目前无法承受的负担。 张济、张杨都是骑兵行家,王服等人稍逊一筹。经过这些天的练习,进步也非常明显。独当一面或许不足,跟随大军行动却没什么问题。 今天演练的长途奔袭。 考虑到汉军铁骑与匈奴轻骑的军械、训练差别,正面迎战匈奴骑兵并不是什么难事。真正的困难在于追击,在运动中消灭对手,急行军、奔袭之类的战术动作就成了最重要的训练内容。 刘协一到,演习随即开始。 五千骑分成十队,每队五百骑,两两呼应,在快速行军中完成通讯、变速、冲击等科目。 这些都是刘协与张绣、张杨以及很多将士商议后拟定的方案,尽可能的模拟实战。 看到刘协要与骑士们一起急行军,宋都打了退堂鼓。 以她的骑术,以骑代步还行,连续几十里的急行军,她承受不起。 刘协也没有勉强她,让他去光禄勋营待着,等他回来。 宋都正中下怀,欢欢喜喜的去了。 刘协策马追上队伍,跟着跑了一阵,忽然意识到宋都今天跟来恐怕不是为了观看演习,而是别有用心。稍一思索,他就猜到了宋都的目的,心里说不出的别扭。 他一直把宋都、伏寿等人当成了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却忘了她们在什么样的环境里长大。论勾心斗角、争权夺利这样的事,她们的经验未必比不如他。 以后还是要慎言,枕边人也未必可靠。 每个人背后都站着一群人。 —— 见到宋都,正在练兵的宋果很意外。 听宋都说完天子宋泓的安排,宋果更加意外。 怪不得天子最近对骑兵训练如此上心,原来竟有这样的安排。不仅征讨匈奴势在必行,而且打算只带三千骑兵,不带步卒。 宋果不敢怠慢,将练兵的事交给副将,自己赶到卫尉营。 士孙瑞正与魏杰、沮俊检讨练兵的成果,见宋果匆匆赶来,多少有些不解。 宋果说明来意。 魏杰也是扶风乡党,沮俊则与士孙瑞、魏杰共进退,没什么好隐瞒的。 士孙瑞听完,抚着胡须,半晌没有说话。 魏杰、沮俊也大感惊讶,面面相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天子这么做,究竟是出于对士孙瑞之前行事的反感,还是有不得已的原因,谁也说不清楚。从种种迹象来看,前者的可能性更大。 天子降了士孙瑞的官职,但这件事还没有过去,甚至可能永远过不去。 士孙瑞示意魏杰、沮俊继续商议,他送宋果出了大帐。 “是贵人送来的消息吗?”士孙瑞问道。 “是的。”宋果点头说道。在魏杰、沮俊面前时,他没有提宋都。“贵人随天子出城,现在就在我的营中。” “你回去告诉贵人,下不为例。”士孙瑞严肃地说道:“否则我第一个弹劾她。” 宋果大惊。“士孙君?” “后宫不得干政,这是制度。宫闱交通外朝大臣,更是大忌。”士孙瑞横眉怒目,声色俱厉。“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 第238章 曲线救国兢兢业业寂寞哥打赏 宋果大惊失色,手足无措。 他没想到士孙瑞会是这样的反应,而且如此激烈。 “君荣……” 士孙瑞抬起手,打断了宋果。“费了那么多心思才清除阉竖这个毒瘤,绝不能让他们死灰复燃。” 士孙瑞叹了一口气。“我个人的得失无足轻重。陛下有意归权外朝,这是百年不遇的好机会,绝不能因为一时疏忽而错过。” 宋果面红耳赤。“君荣,这可不是为了我宋氏,而是为了整个关中……” “陛下既然要解决凉州之患,关中自然会得到应有的重视。你我尽力辅佐天子即可,不必考虑太多。”士孙瑞看向远处,眼神中有些落寞。“我们都是年过半百的人了,还能征战几天?平定天下,终究还是要看他们的。与其越俎代庖,不如看着他们去闯,必要时扶一把。” 宋果无奈地点点头,拱手告辞。 士孙瑞回到帐中,魏杰、沮俊看了过来。虽然没说话,眼中的关切却溢于言表。 士孙瑞摆摆手。“伯俊,元英,我们可能要调整训练方案。” “怎么调整?” “天子出征,北军必然随行,但步卒跟不上骑兵的速度,所以我们只能防守关塞,随时准备接应。从即日起,改为关塞攻防。尤其是射声营,务必要提高射中率,尽可能减少箭矢的使用。你们用的箭矢要求太高,不能就地取材,运输的费用高,禁不起太大的消耗。” 沮俊点头表示赞同。“我也正有此意。并州户口少,几年内都没有出击冀州的可能,当以防守为主。弓弩箭矢正是用武之时,射声营责无旁贷。只可惜营中没有高明射师,射士的水平提高太慢。” 士孙瑞、魏杰也很无奈。 这个问题不是射声营一个营的问题,而是整个北军的问题。 中兴以来,北军便失去了设立之初的本意。兵力不断削减,能人材士流失,剩下大多是洛阳周边的子弟,训练不精,以交游为务。如今天下大乱,北军根本承担不起拱卫天子的任务。 天子要北征,三个骑兵营只能挑出一千人。 而这一千人有大半还是刚从西凉俘虏中选拔出来的,原本就属于北军的屈指可数。 “尽人事,听天命。”士孙瑞说道:“你挑几个射艺堪用的,届时转入羽林,随行保护天子。” 沮俊点头答应。 “伯俊,你从各地赶来从军的百姓中挑一些熟悉地理的人,了解一下河东有哪些地利可用。” “喏。” —— 刘协连续奔驰三十里,完成了今天的训练科目。 战马已经开始喘息,和之前预计的基本符合。 即使是最好的凉州马,也不可能连续急行军。一人多马,日行千里不是不可能,但损耗将非常惊人,很多战马会因此倒毙。 一日一夜两百里,大概是战马能够承受的极限。 刘协跳下马,由史阿牵去放松、啃草。 早就接到命令,在路边等候的杨奉快步迎了上来,拱手施礼。 “陛下,臣恭候多时了。”杨奉举手相邀。“臣略备薄酒,为陛下洗尘。” 刘协跟着杨奉走到路边的高台上,落了座,看着远处的盐池,不期然的想起了刘巴的建议。 以盐铁为质,向河东大族借粮,这个方案看似可行,却不能让他满意。 明明是这些人侵占了朝廷的户口、土地,现在却还要朕向他们借粮? 他之所以没有否决刘巴,除了想看看刘巴能做成什么样,也有根基不稳,不能急于求成的考虑。 士孙瑞先斩后奏,其他大臣以沉默表示支持,说明激烈的手段不得人心,不能操之过急。 “白波谷有回复了吗?” “有,他们随时恭候陛下的驾临。” 刘协满意地点点头。为了避免引起大臣们的注意,与白波谷的联系一直是通过杨奉进行。 “白波谷现在有多少人?” “男女老少加起来,大概有两万三千多户,十余万口。” “据你估计,河东现在总共有多少户口?”刘协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户口损失真有大半?” “怎么可能。”杨奉“嗤”的一声笑了。“那都是为了少交赋税而已。真正逃难或者饿死的人,臣估计不会超过两万户,剩下的人不是落草,就是依附大族,做了大族的部曲。” 刘协在心里暗自算了算。河东户口最多的时候有九万多户,五十七八万口。按杨奉所说,逃走或饿死的人只有两万多户,那剩下的户口应该还有六七万户。 但河东郡的上计簿上只剩下三万多户,有三四万户被大族侵吞了。 王邑这个混蛋,真该死。 但杀了王邑也解决不了问题。 荀彧接任河东太守后,就算不知道具体的数字,也知道大族侵吞户口的事实。但他一句不提,显然不赞成直接从大族手中抢人。 即使是刘巴,也只是建议以盐铁为质,向大族借粮。 不管他们是出于持重的考虑,还是从内心里就反对抑制豪强,总之指望不上。 所以他只能另辟蹊径,招安白波军,让他们去占据那些抛荒的土地,成为朝廷能够控制的编户。 既然账面上有大半的户口逃亡,那抛荒的土地就是无主之地,可以由朝廷收回,重新分配。 谁敢站出来反对,谁就是自曝其短,与朝廷做对。 在此之前,刘协要确定的是这些白波军能够接受朝廷的控制,而不是成为不稳定因素。 “你不是想要教师的么?朕给你带来了一个。”刘协叫过伏德。“这是皇后长兄,在卫尉营里做了几天教师,颇受将士欢迎。本来右将军是不肯放人的,你要得急,朕只好亲自出面,给你带来了。” 伏德上前施礼。 看着温文尔雅的伏德,杨奉又惊又喜,一边还礼,一边乐可不可支的说道:“陛下,这让臣……如何过意得去?” 大儒之子,皇后之兄,又是天子出面从后将军营中抢来的,这个面子太大了。 “真要是过意不去,下次朕请将军你出战的时候,不要推三阻四就是了。”刘协半真半假的说道。 杨奉尴尬得无地自容,连连拱手请罪。 “陛下,臣再也不敢了。”他倒了一杯酒,双手举起。“臣自罚三杯。” 第239章 知人善任 “读书是为了继承前人的智慧,明白做人的道理,能够读写军书、公文,不为人所欺,而不是咬文嚼字,皓首穷经。那是博士们的任务,不是你们的。” 刘协不紧不慢地说道,表面上是说给杨奉听,实际上也是说给伏德听。 伏德的性格和伏完很像,温顺而随和,习惯于听从安排。即使有不同意见,也不会激烈的反对。 刘协不担心他的性格,却担心他的教学方式和内容。 别看杨奉急赤白脸的请求配备教师,但他只是出于虚荣心,并非真心向学。 如果伏德一本正经地教他读经,用不了几天,他就烦了。 杨奉小鸡啄米式的连连点头。 他觉得天子说得太对了。真要让他做博士,他会疯的。 伏德站在一旁,一言不发,却将天子说的听在心里。 杨奉不是董承,这可是白波贼出身的将领,又做过李傕的部曲,粗鄙无文。惹恼了他,会有性命之忧。按照天子的安排教书,就是最安全的安排。 他看得出来,杨奉在天子面前温顺得像只小羊,发自内心的敬畏。 “你不仅要自己读书,麾下的将校也要读,将来每个士卒都要能读写军书、战报,这样传递命令时,才不会出现失误。” “唯,唯。”杨奉连声答应。“可是,只有伏君一人,怕是教不过来。要不,陛下再安排几个?” “哪有那么多人。那二十名教师也不是只为后将军一营准备的,将来也是要分到各营的。你从军中挑一些聪明伶俐的出来,跟着他学,学成了,再去教其他人。” 杨奉咂咂嘴,虽然有点遗憾,却觉得这个办法可行。 刘协转头又对伏德说道:“教书重义理,不要太拘泥于文字、训诂,能让他们认识两三千常用的字,写出通顺的文书就行。如果有人潜心向学,你再择优而教,甚至将来推荐他们入学也无妨。” 伏德躬身答应。 两三千字不是问题,郡县录用书吏都要考七八千字呢。 常用字也简单,《论语》《孝经》里大多是常用字。读完这两部书,基本就能满足常用的读写要求。 “至于书写用具,也不必太拘泥于笔墨、简册,折根树枝,在地上划写,也未尝不可。大道至简,搞得复杂了反而不好……” 刘协絮絮叨叨,交待了很多细节。这都是杨修等人积累的实践经验,他是现学现卖。 杨奉很感激,一一铭记在心。 得到天子的亲口教诲,比太尉开讲有面子多了。 刘协关照杨奉、伏德的时候,十队骑兵陆续到达。杨奉拿出准备好的酒食,款待刘协及诸将。 刘协命人将杨奉特地为他准备的酒食分给所有的将士,以示同甘共苦,君臣一体。 天子示范,诸将也不敢吃独食,纷纷将自己的食物分给部下。 虽然每人只能分到一点,更多的是象征意义,将士们还是很开心。 见那些刚刚投降不久,甚至连髡头还没长好头皮的西凉将士对天子如此热情,杨奉钦佩不已。 他在李傕麾下几年,也没能和西凉人真正打成一片。 就连李傕本人也没能将所有的西凉将士都变成自己的嫡系。 天子却在短短的一个月时间内做到了。 吃完饭,刘协留下伏德,率部返回安邑。 杨奉目送刘协远去,感慨不已。 “真圣天子也。” —— 傍晚时分,刘协回到卫尉营。 宋都在营外等他,心烦意乱地走来走去,脚上的小皮靴不知道踢飞了多少土块。 看到刘协归来,她飞奔着迎了上来。 “陛下。” 刘协勒住坐骑,看了宋都一眼,脸上却没有笑意。 一看她的表现,刘协就能猜到她大概干了些什么。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还做不到不动声色,所有的情绪都摆在脸上,瞒不过人。 宋都下意识的低下了头,瑟瑟发抖。 “看完了?” “看……看完了。” “那你自己先回城去。朕还有事,要晚一些才回去。” “臣妾……侍候陛下。” “你是能提刀,还是能牵马?”刘协摆摆手,轻踢马腹,从宋都面前走过。 宋都脸色煞白,呆若木鸡,看着天子渐渐远去,“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刘协也没理她,来到卫尉营中。董承、徐晃迎了上来,躬身相迎。 “陛下辛苦。”董承热情满满地说道,上前拽住了马辔。 “你不也是练了一天的兵?”刘协翻身下马,将马鞭交给随行的 第240章 为君不易 箕关在太行第一陉——轵关陉中,是河东、河内的界关,兵家必争之地。 刘协任命董昭为河内太守,但他并不清楚董昭是否可信,更不知道董昭能否守住河内。将箕关掌握在自己手中,是守卫河东的必然选择。 而徐晃是他目前唯一能放心的将领。 其他人不是能力不足,就是想法太多,或者兼而有之。 徐晃去了箕关,卫尉营的训练不能停。 董承虽然能力有限,但卫尉营的将校有一半是他的旧部。曾与刘协一起商讨战法,迎战郭汜,算是第一批天子门生。经过大半个月的训练,他们熟悉了训练办法,缺了徐晃也没关系。 即使如此,刘协还是决定将行宫搬到城外的大营里来,亲自负责。 城里住得太憋屈,不如军中畅快。 刘协命人通知光禄勋邓泉移营。 不管他在哪儿,光禄勋及麾下的虎贲、羽林是必须跟着的。 接到消息后,虎贲中郎将宋果意识到不妙。派人一问,才知道宋都受了天子冷落,哭着回城去了。 宋果慌了手脚,急急忙忙赶到北军大营,向士孙瑞问计。 士孙瑞也很无奈。 他知道天子会很反感这种事,却没想到反应来得这么快。 但他也无计可施。 后宫的事,不是他能够干涉的,管得越多,天子越生气。 他劝宋果不要紧张,天子只是冷落宋都,并没有处置她,应该只是警告一下。至于宋都,当引以为戒,以后不要再犯类似的错误。 宋果忐忑不安,却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匆匆去了。 士孙瑞坐在大帐中,心情复杂。 —— 吃晚饭的时候,董宛赶来了。 宋都哭着回城,皇后伏寿又接到天子移营的消息,这件事很快就在几个女人们之间传开了。 “宋贵人很后悔,一直在哭。”董宛凑到刘协身边,神情紧张。“陛下,你会把她打入掖庭吗?” “哪来的掖庭?”刘协哭笑不得。 董承这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连忙将董宛扯到一旁,训斥了几句。 董宛也不敢反驳,缩缩脖子,悄悄地溜了。 “陛下,宋贵人年少,偶有失言,也是难免的事。还请陛下施以惩戒即可,不要与她一般见识。”董承恳切的说道:“宫里的事,大多如此。与皇室结亲,谋的就是家族的前程,明德皇后那样的贤德女圣人百年难得一见。如今又是用人之际,陛下还是宽容些为好。” 刘协眉心微蹙。“阿舅,朕只是略示惩戒而已。” “是,是。”董承讪讪地笑着。“臣……只是……只是……” 刘协心中不忍,摆摆手。“朕知道阿舅是好意提醒,并无怪罪阿舅的意思。” 董承一声长叹。“陛下仁义,臣是知道的。只是想起当年太皇太后与何太后不和,令先帝左右为难的情景。当时觉得仇深似海,不共戴天,现在想想,着实无趣。如今黄泉路上,她们……” 董承说了一半,又觉得失言,窘得面红耳赤。 刘协暗自叹了一口气,说不上是什么感觉。 董承不是一个精明的人,跟他在一起说话不用费那么多脑细胞,比较轻松。 可是这人……是真的不会说话啊。 董太皇太后与何太后不和,那是简单的婆媳关系吗? 那是关系到皇权传承的大事。 亏得是自家人,不计较。若是在朝堂上说这样的话,绝对会被人笑死。 摊上这么一个无能的亲戚,难怪先帝会英年早逝。 —— 回到御帐,刘协一眼看到了一身素衣,跪在帐中的皇后伏寿,不禁微怔。 “皇后这是何意?” 伏寿款款一拜。“臣妾受命管理后宫,教训不当,辜负陛下信任,请陛下治罪。” 刘协上下打量了伏寿两眼,在案后坐了下来。 伏寿这是什么意思? 她一向不参与到这些事情,只想守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今天突然为宋都出头,这是她自己的意思,还是受人所托? 不过理由倒也很充足,挑不出毛病。 “皇后,起来。这也不是你的错。”刘协心很累,不想再为这件事纠缠下去。 说到底,还是自己口风不紧,以后注意就是了。 “陛下怜惜臣妾,但臣妾却不敢自恕。关东、关西,冲突已久,宋氏本非逞强之人,若因小事受罚,必然会有非议。臣妾受点皮肉之苦没关系,若是因此在君臣之间生了误会,臣妾承担不起。” 刘协心中微动,有点明白了伏寿的意思。 这件事很容易被人引申为关东、关西的对立。 扶风宋氏与皇室的渊源甚久,但宋氏不是争强好胜之人,相反倒是受了不少委屈。 先帝的宋皇后被中常侍王甫等人诬告,自致暴室而死,连先帝都觉得很愧疚,梦见桓帝发怒。 这样的人家,说她们争权夺利,根本不会有人相信,反倒会觉得又是被人构陷。 身为关东人的伏寿父女难逃怀疑。 再稍微推演一下,就成了关东人对关西人的压制。 伏寿主动请罪,与其说是为宋都说情,不如说是自清。 麻烦,真是麻烦。 刘协越想越烦,招手让伏寿起来。“行了,这件事到此为止。该怎么处置,你就怎么处置。” “唯。”伏寿起身,偷偷看了一眼刘协的脸色。“依律,宋贵人是初犯,轻则罚俸,重则廷杖,陛下是希望臣妾轻罚,还是重罚?” 刘协哭笑不得。 罚俸?现在朝廷穷得丁当响,根本没有俸禄好不好。 廷杖?估计打完,皮都不带破的,还不如不打。 “罚她抄书。”刘协没好气的说道:“抄三遍《女诫》,再抄三遍《列女传》,要手抄,不准代笔。” “唯。”伏寿走到刘协身后,握起拳头,为刘协捶背。“陛下,都是臣妾管教不严。你若是实在气不过,就连臣妾一起罚,千万别气坏了身体。” 刘协也觉得很委屈。 说起来,皇帝金口玉言,一言九鼎。可是他还什么都没说呢,大臣、皇后就各种进谏。若是不答应,只怕将来免不了昏君之名。 怪不得孝桓帝、孝灵帝会英年早逝,估计都是被憋屈死的。 这地方不能待了,早点出征。 他宁可与匈奴人拼命,也不愿意再过这种糟心的日子。 第241章 见机而作 腊日如小年,当设乐大会。 这也是刘协能自己做主的第一个腊日,虽然捉襟见肘,连官员的俸禄都发不出来,也要准备一次宴会,与臣民同乐。 主持礼仪的太常王绛请刘协回城,希望刘协回城过节。 城里虽然局促,毕竟有厅有堂,各种案几坐具也方便。公卿都在左右,大家都方便。 换作以前,不用王绛说,刘协也会这么做。 与人方便,与己方便嘛。 可是现在,他的想法有所不同。 太随和了,会惯坏他们,忘了君臣尊卑,乱了主次。 “在军营里过节。”刘协说,没有一个字解释。 王绛只能照办。 司徒赵温、司空张喜接到通知,才意识到一个问题。 天子再圣明,毕竟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 他也是有脾气的。 赵温、张喜商量着要搬到城外的军营里,与天子同甘共苦,却被荀彧劝阻了。 你们这么做,有胁迫天子的嫌疑,会激起天子更大的反抗,弄巧成拙。 赵温也很为难。总不能天子住军营,我们在城里住大屋? 荀彧说,这简单,这不是腊日到了么,你们以过节的名义,出城与天子同住军营。没几天就是新年,一系列的仪礼走完,要到正月末,到时候天子应该气也消了。 赵温等人觉得有理,答应了。 腊日上午,赵温、张喜就出了城,来到大营。 刘协不在营里,他在外面演练骑兵奔袭。 光禄勋邓泉、少府田芬在营里,接待了赵温等人。 羽林骑跟着刘协出去了,营里只有千余虎贲,在宋果的率领下演练仪仗阵型。 新年将至,各种典礼都需要虎贲做仪仗,必须提前熟悉。 赵温、张喜站着看了一会,突然反应过来,问邓泉道:“陛下这些一直如此?” 邓泉也没多想,点头表示肯定。 “陛下没带着虎贲演练过?” “不仅是光禄勋营,北军也是如此,参加演练的只有骑兵。” 赵温和张喜互相看了一眼,脸色微变。 他们住在城里,只知道天子在练兵,却不知道天子只练骑兵。 看来天子以三千骑平定匈奴叛乱,而且要亲征的计划从来没有改变,一直在做准备,只是没和他们商量而已。 “你知道天子准备率骑兵亲征匈奴吗?”赵温问邓泉道。 邓泉愣了半晌,这才反应过来,脸色变得非常难看。 他这个光禄勋太失职了,根本不知道天子在想什么。 “惭愧,惭愧。”邓泉无地自容,忍不住落了泪。 跟着天子奔波数载,尝尽千辛万苦,最后却落得这般田地,成了一无所知的旁观者。 赵温、张喜心有戚戚,三人相对叹息。 不一会儿,大鸿胪杨彪赶来了,身后跟着呼厨泉。 见赵温三人相对无言,杨彪不解地问了一句。虽然他现在不是太尉,只是九卿之一的大鸿胪,赵温、张喜却还是将他当作知己,将天子这些天的举动了。 只是呼厨泉在侧,他们没有提反对天子出征的事。 杨彪眉头一皱,毫不客气地说道:“天子有所不妥,我等直言进谏便是,何故做小儿女态。君荣还没来?赶紧派人去请。” 邓泉不敢怠慢,立刻安排人去北军大营请士孙瑞。 杨彪转身对呼厨泉说道:“单于,你可听到了?” 呼厨泉神情窘迫,连忙拱手施礼。“听到了,听到了。大汉天恩,永不敢忘。” “依你之见,三千铁骑,可以平定叛乱吗?” 呼厨泉想了想。“若是各个击破,驱逐出塞,当绰绰有余。出塞追击,斩草除根,可能有些不足。” 杨彪扬扬眉,冲着张喜笑了笑。 “季礼教导有方,单于进退有礼,若是戴上武冠,换上华服,与我汉臣无异。再教导几年,金日磾后继有人。” 张喜的脸色原本就不好,一听这话,更是直接甩了脸。 “还是文先擅于教化,大鸿胪实至名归。” 为了教导呼厨泉这些礼节,他可花了不少心思,险些被气得暴毙。 更让他不爽的是杨彪在后将军杨定营开讲。 身为同僚,大家应该共进退,一声招呼不打,突然变卦,太不够意思了。 赵温见状,连忙打圆场,顺带着批评了杨彪几句。 他对杨彪的做法也不满。 杨彪不以为然,扬扬手。“你们啊,应该到后将军营里走一走,看一看,而不是坐在府中埋怨。我倒是觉得天子所言有理,教化虽难,为之则易。若能化四夷为华夏,纵使需要百年,也是值得的。” 他转身对呼厨泉说道:“单于愿意吗?” 呼厨泉满脸带笑。“求之不得,求之不得。说起来,我匈奴与鲜卑、乌桓大不相同。我们是汉家公主的后裔,汉家外甥。身列朝廷,为汉守藩,是世世代代的期望。” 赵温、张喜互相看看,将信将疑。 “当真如此?”赵温低声问张喜。 张喜摇摇头。“不知道。”他虽教呼厨泉礼仪,却没怎么关心呼厨泉想什么。 杨彪哈哈大笑,趁机批评了赵温、张喜几句。 他原本也是和赵温、张喜一样的看法,可是这两天与呼厨泉多有接触,态度有了一些变化。 匈奴人以汉家外甥自居是客气话,但匈奴人想成为大汉藩国却是事实。 如今的匈奴已经不是以前的匈奴。草原已经被鲜卑人占据了,匈奴人大部分迁入塞内,半耕半牧,逐水草而居的游牧生活变成了定居,稳定就成了第一需求。 最典型的变化就是由兄弟相继变成了父子相继。 匈奴人的单于之位原本是在兄弟之间传递,但兄弟之间传递容易引起分歧,最后往往付诸武力解决,内讧此起彼伏。相比之下,父子相传名份确定,也更符合人情。 但新旧制度变革之间,难免会有冲突。羌渠被杀,依附汉朝只是原因之一,他有意将单于之位传给儿子于扶罗,而不是其他的兄弟,才是最根本的原因。 如今于扶罗病死,呼厨泉继位,孤立无援,无家可归。如果能成为大汉藩国,接受大汉的册封和保护,不仅可以重回美稷,父子相传的制度也能得以确立,单于之位就可以永远留在他这一支。 对呼厨泉来说,这显然是利大于弊的选择,没有不接受的道理。 赵温、张喜都是人老成精的大臣,不用杨彪说得太明白,几句话一点,他们就意识到一点。 教化匈奴看起来是天子的一厢情愿,实际上却是一个水到渠成的现实需求。 正如杨定营中的将士一样。不是他们不想读书,不想成为彬彬之士,而是没有条件读书。 换句话说,不是天子一厢情愿,而是他们反应迟钝,没意识到教化四夷的机会就在眼前。 第242章 深谋远虑 儒家重德教,以修德来远为最高境界。 上致天子尧舜,下教百姓谨身,是读书人最理想的成就。 如果能达到这样的目的,上可称名臣,下不失循吏,青史留名。 只是很可惜,能坚持理想的人不多。大部分人入仕前壮志豪情,进入仕途后就渐渐偏离了初心,只在乎自己的私利,只想着荣华富贵,官至公卿。 至于理想,化作夜深人静时的一声叹息。 当然,大部分人不会认为是自己丧失了初心,只会说人心不古,王道难行。 赵温、张喜也不例外,只是程度不同。 突然看到一个实现理想的机会摆在眼前,他们自然动心。 张喜利用师傅之便,向呼厨泉打听起了匈奴人的事。 过了一会儿,士孙瑞等人也来了,加入了聊天群。 没过一会儿,宗正刘艾、廷尉宣播等人陆续到达,气氛更加热烈。 实然被这么多大臣围着,呼厨泉受宠若惊,紧张得一头汗,同样的话说了一遍又一遍。 杨彪将士孙瑞拉到一旁,问起了天子练兵的事。 士孙瑞悄悄地将宋都泄露禁中语,惹得天子发怒的事说了一遍,连声叹息。 杨彪点头赞同。 费了那么多心思,总算将阉竖清除掉,又难得天子有意将大权归还外朝,不能节外生枝。 之所以立伏寿为皇后,不就是看中了伏完没有野心么。 后宫干政,不可避免的会导致阉竖坐大。遇到明君还好一点,遇到孝桓、孝灵那样的昏君,阉竖手握王爵,口含天宪,天下必乱。 “天子可曾处置宋贵人?” “蒙皇后求情,罚抄《列女传》《妇诫》各三通。” 杨彪眼神微闪,险些失笑。 抄书这个处罚的确有点孩子气。 “君荣,天子圣明仁厚,倒是你我……”杨彪抚着胡须,叹了一口气。“你若是击破卫、范,何至于此?治国当德刑兼备,叛乱而不诛,只会助长某些人的野心。你看看他们,侵吞户口、耕地,囤积居奇,坐视朝廷缺衣少食,简直是可恶之极。” 士孙瑞沉默不语。 他和杨彪的理念有别。事已至此,争执也没有意义。 “天子欲以三千骑讨平匈奴叛乱,奈何?” 士孙瑞回头看了看,领着杨彪往远处走了几步。“今天一早,徐晃领着一千余人,往东南去了。如果所料不差,应该是去箕关。” 杨彪吃了一惊。 天子派兵出营,居然没和公卿商量。 按理说,他的太尉被免了,士孙瑞不仅没升为太尉,连原本的卫尉都被免了。天子要动用卫尉营的兵力,而且只有千人,的确没必要和他们商量。 可是他总觉得,这是天子有意而为之的结果。 “你的意思是说……” “天子计议已定,你我是拦不住的。”士孙瑞轻声说道:“徐晃去箕关,可保河内之敌不能长驱直入。钟繇、段煨在上党,袁绍西行受阻。只剩下太原无人据守,我打算请诏,去太原,文先可否助我一臂之力?” “你去太原,做太守么?” “做不做太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守住太原,筹集粮秣,以备不测。”士孙瑞沉默了片刻。“我毕竟和王子师共事多年,有些旧谊,或许行事会方便些。” 杨彪想了想。“天子亲征,北军为殿,也是应该的。只是……如此一来,河东岂不是只剩下左将军杨奉与后将军杨定?” 士孙瑞转头看了杨彪一眼,嘴角微挑。 “闻到血腥味了么?” 杨彪的眼角不由自主的抽搐了两下,倒吸一口凉气。 —— 日落时分,刘协回到了大营。 杨彪等人聚在营门口,看着天子在一队骑士的簇拥下轻驰而来。 人如虎,马如龙,令人不禁心生豪迈。 几天不见,天子仿佛又长高了不少,而且更壮了,英气逼人。 杨彪上前行礼,齐声高呼。 “臣等恭迎陛下归营。” 刘协翻身下马,简单的洗漱了一番,便请大臣入帐。 酒食已经备好,刘协入座后,尚食监便开始传菜。一队队宫女、侍者托着菜肴入帐,将热气腾腾的菜肴摆在每个人的面前。 酒菜算不上丰盛,更没有山珍海味,可是对于经历了几年磨难的刘协君臣来说,这已经是难得的美味。闻着酒食的香气,便有人忍不住落了泪。 中平六年以来,他们就每天生活在董卓、李傕等人的威胁之下,生不如死,朝不保夕。 今天的宴会虽然算不上丰盛,却不会有性命之忧。 情绪具有传染性,一人落泪,便有数人感伤。 一时间,帐中一片抽泣之声。 刘协也有些伤感。 眼前这些都是跟着他出生入死的大臣。在原本的历史上,这些人大部分都以身殉国。 虽然有各种矛盾、分歧,他们却是大汉最后的人心。 如果人心思汉不是一句空话。 刘协吁了一口气,举起酒杯,朗声道:“诸君,自董卓乱政以来,至今六年有余。这六年来,承蒙诸君辅弼,得以苟活。今日与诸君共饮,贺乱臣身死,大汉再兴。” 司徒赵温率先站起,双手举杯。 “司徒臣温,为陛下寿。愿天下太平,大汉再兴。” 众臣纷纷附和,气氛热烈。 刘协一饮而尽,再次斟满酒,高高举起。 “朕不敏,幼失怙恃,全赖诸君扶持,方有今日。愿与诸君革旧布新,行王道,施教化。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众人听了,热血沸腾,就连一向稳重的杨彪都激动不已,情绪极少外露的荀攸也为之动容。 王道,教化,圣人绝学,万世太平,这些都是儒门的夙愿,汲汲以求的鸿图,如今由天子亲口说出,意气非凡,自然令人激动。 “陛下圣明,王道可致,太平可期。”廷尉宣播振臂高呼。 众人纷纷附和,山呼万岁。 司徒赵温再次出列,从袖子里取出一封奏疏,双手送上。“革故布新,理当改元。臣等奉诏,拟定年号,请陛下定夺。” 裴俊上前,接过奏疏,转身送到刘协面前。 刘协展开,扫了一眼,上面用端庄的汉隶写着六个年号,写在第一个的非常眼熟。 历史的惯性就是这么强大。 第243章 釜底抽薪 刘协目光一扫,看到了少府田芬身后的裴茂。 裴茂正紧张地看着刘协。四目相对的那一刹,裴茂退缩了,垂下了眼皮。 他的双手拢在袖中,手心全是汗。 天子这几天一直在城外军营里,他没有求见过,不知道天子对他之前的建议是何态度。 年号是他的一个试探。 如果天子能接受这个年号,那就还有缓和的余地。 如果天子不同意,就只能再想别的办法。 刘协看得分明,心中恍然。 建安排在第一,裴茂发挥了不小的作用,而其他人也承认了他的影响力,接受了他的意见。 看似六个年号可供选择,其实排序已经说明了问题,剩下的只是个过场。 历史上的建安是不是就这么来的? 刘协觉得可能性极大。 毕竟那时候的刘协是真正的丧家之犬,根本没有讨价还价的条件。他记得裴茂后来曾以尚书令的身份持节,督段煨击退李傕、郭汜,还封了侯。 能得到这样的机会,和他是河东人应该有关系。 刘协清了清嗓子。“诸君辛苦了,这六个年号都是极好的。朕思劫难之后,欲建太平,身在安邑,不如就以建安为号,如何?” “陛下圣明。”赵温高呼。 裴茂松了一口气,也跟着众人高呼圣明。 刘协放下了手中的奏疏,右手虚握成拳,轻叩案几。 众人立刻安静下来,凝视倾听。 “尚书令。”刘协再次看向裴茂。 裴茂心中一紧,连忙起身出列。“臣在。” 无数双目光看了过来,尤其是那些了解内情的。 此时此刻,天子点裴茂的名字,自然有所指。 “朕刚才所许愿望,尚书令觉得是否有实现的可能?” 裴茂应声说道:“陛下所许,正是臣等所愿。君臣一心,何难不克?就算比眼前这王屋山难上百倍,臣等也愿与陛下一道,效愚公故事,子孙以继,夷平险阻。” 刘协微微颌首。 裴茂很聪明,没把话说死。 但你还是答得太快了,没看到真正的要害是什么。 刘协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看到了形形色色的表情。 有人激动,有人沉默,有人皱眉,有人从容。 “有人觉得不可行吗?”刘协嘴角噙起浅笑。“若有不同意见,不妨提出,朕愿与诸君共商。” 没有人说话,只是有人轻声叹息。 刘协也没去看。不管是谁叹息,不说话就表示接受了。 “能得诸君辅弼,朕心甚慰,还望诸君能与朕并力,践行王道,造福万民。一人向隅,举座不欢。若使十人在座,九人不悦,一人焉能安坐?尚书令以为然否?” 裴茂不明所以,却无从反驳,只得躬身施礼。 “陛下所言极是。” “既得尚书令支持,朕就请尚书令辛苦一趟,持节往白波谷招降,如何?” 裴茂这才反应过来,不禁苦笑。 原来天子绕了这么大一个圈,是要他去白波谷招降白波军。 这有何难? “陛下欲招降白波诸将,诚为仁政。臣愿往。” “甚好。”刘协的目光看向荀彧。“荀府君。” 荀彧起身出列。“臣在。” “欲招降白波诸军,并为编户,使其安居乐业,田宅必不可少。如今河东有多少空田可耕?又有多少空宅可居?” 荀彧躬身说道:“回禀陛下,河东本有九万三千余户,如今仅余三万七千余户,空闲田宅甚多,不仅能安置白波诸军,还有大量剩余。” “安邑能安置多少户?” “安邑本为大县,有户逾万,如今仅余两千三百余户。粗略估计,可安置七八千户。” 刘协点点头。“安邑既是郡治,又是行在,若无足够户口,难以支撑朝廷开支。招降来的白波诸军就优先安排在安邑,剩下的安排在周边各县,以免长途转输,徒增消耗。” “唯。”荀彧从容应喏,退了回去。 “尚书令,你可有增补意见?” 裴茂额头全是汗珠。 天子这一招太狠了,让他连回旋的余地都没有。 招降白波军来填补户口流失留下的田宅,看似合情合理,其实却大有问题。 那些流失的户口中,至少有一半只是从朝廷的账面上消失了,其实人和地都在,只是成了大族的部曲、附庸,也就是所谓的隐户。 如今天子按照上计簿的数字,招降白波军来填补缺口,真损失的户口无所谓,隐户怎么办? 荀彧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但他附和天子,说明他很反感河东大族要挟朝廷,有意为之。 裴茂迅速考虑了一下,说道:“陛下,流失的户口大多只是逃难,并非死亡。如今陛下龙兴河东,安抚百姓,百姓必闻风而返。若发现家园田宅为人所占,无家可归,必致生怨,反而辜负了陛下的本意。望陛下三思。” 刘协扬扬眉,沉吟道:“尚书令所言,的确有些道理。诸君可有解决之道?” 话音未落,刘巴起身。“陛下,臣有计,可解尚书令所言之困。” “你说。”刘协很欣慰。 这外来的没有那么多利益纠缠,就是敢干。 裴茂也看向刘巴,额头的汗珠更密。 刘巴却不看裴茂一眼,淡淡地说道:“方才荀府君说河东本有九万余户,的确是事实,但这九万三千余户却不是河东户口最多的数字。河东户口最多时有二十余万户。纵使其时游食之民众,耕地也足以供十五六万户耕种。” “果真如此?”刘协惊讶地看向裴茂。 裴茂无奈地点点头。“的确如此,不过那是三百年前的事了。光武中兴以来,河东户口就没超过十万户。” “为何如此?” “臣愚钝,不明所以。”裴茂没法回答,只能推不知道。 刘协也没有追问,重新看向刘巴。 刘巴接着说道:“且白波诸军本就是河东之民,他们之所以落草为寇,要么是为人所欺,要么是为人所惑,如今天子圣明,赦免其罪,令其归原籍占田,本不必占人田宅。纵有冲突,安置到附近郡县即可。臣一路走来,弘农郡内就有不少抛荒耕地,可安置由荆州返乡之民。” 刘协看向裴茂。“尚书令以为可否?” 裴茂叹了一口气。“陛下,此计的确可行。只是人皆恋土重迁,若能安排在原籍,自然还是回原籍最好。” 刘协点点头。“行,那就宽限几天,春耕之前返乡的,可以回原籍居住。春耕之后返乡的,就安置在附近郡县。安邑不循此例,限于新年之前。” “唯。”刘巴大声领命。 第244章 天子问政 裴茂没有再争。 裴氏不在安邑,在闻喜。他有足够的时间通知闻喜的乡党及时占田,安邑的自认倒霉。 谁让他们不知进退,非要逼得天子出狠招。 为了这些人,与天子撕破脸,毁了自家父子的前程,不值得。 就算有几个关系好的也都在安邑城附近,还有四五天时间,完全来得及。 这件事就这么定了。 虽然不是每个人都赞成对河东大族下手,但生存问题迫在眉睫,非解决不可。 再者那些人的作派也让很多人不满,天子连卫固、范先都赦免了,你们还想怎样? 不说感激涕零,至少也应该收敛一些,不能得寸进尺。 朝廷也是要脸面的,像做生意似的一手交钱一手交印绶,这算什么? 杨彪、士孙瑞等老臣也难得的没吭声,看着荀彧、刘巴联手,与裴茂针锋相对。 他们担心拦不住天子,反而激怒了天子,大开杀戒。 兵权在天子手中。天子真要一意孤行,他们也拦不住。 刘协再次举杯,与大臣们共饮一杯。 接着刚才的话题,他又兴致勃勃地说起了王道。 “司徒,何为王道?” 见天子兴致这么高,热心问政,赵温身为司徒,不好拒绝,略作思索,答道:“《礼记》云:礼乐刑政,四达而不悖,则王道备矣。” 刘协再问:“何为达,何为不达?何为悖,何为不悖?” 赵温语塞。 儒门崇尚王道,但真正定义王道的却不多,为王道制定标准的更罕见。 至少他一时半会的想不出。 刘协转头看向司空张喜。 张喜躬身说道:“依孟子义,王道即仁政。” “何为仁政?” “人皆有不忍之心,仁政即不忍之政。” 刘协沉默不语,垂下了眼皮。 张喜讪讪地闭上了嘴巴。很显然,天子对他这个答案也不满意。 荀彧起身,拱手施礼。“陛下,儒术主旨在德。以德行仁,即为王道,不在中衡。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小人之仁,与君子之仁,岂能划一?其行有异,其心则一,同归于仁。” “如此,治国岂非从心所欲?” 荀彧正色道:“《春秋》断狱,岂依律令?执三尺律而鞭笞万民,如刻舟求剑,绝非王道。” 刘协再次垂下了眼皮,转动着手里的酒杯,含笑不语。 这个问题是辩不出答案的,儒家就是这么干的。虽不能说没有律法,但他们断案的时候的确不怎么固守条文,自由发挥的时候很多。 这肯定不行,但现在不是争论这个的时候,要不然今天这顿饭就没法吃了。 荀彧是他要寄予厚望的中坚力量,这个时候要留点面子。 见刘协不说话了,张喜如释重负,欣慰地看了一眼荀彧。 还是乡党后生给力啊。 刘协眼皮一挑,再次露出灿烂的笑容。 “朕年少学浅,历事亦浅。诸君各抒已见,朕仍不知就里。敢请教府君,以王道行于河东,可乎?” 荀彧的头皮开始发麻,却不能退缩。“自然可以。” “若以三年为期,府君能致河东九万户丰衣足食,安居乐业,外无羌胡扰边,内无豪民生乱么?” “臣不敢言必致,唯愿竭尽所能,不负陛下。” 刘协再次看向裴茂。“尚书令,朕为河东选的太守,你满意吗?” 裴茂含笑拱手。“陛下知人善任,河东百姓承沐天恩,当万众额手,溥土同庆,岂敢不满。” 刘协幽幽说道:“诚如尚书令所言,得河东百姓、万民相庆。朕便是辛苦一些,也是值的。府君,努力,莫负圣人之教,莫负朕与河东百姓、万民厚望。” 荀彧无言以对,只能拱手领命。 刘协朗声道:“朕虽无知,不谙治道,唯愿择善而从。公卿治国,太府治郡,愿君臣同心,各尽所能,由为生民立命起,开万世之太平。如此,则天地之心可立,而往圣绝学可继。生与诸君同乐,死与诸君共血食,岂不快哉。” 众人听了,山呼万岁之际,心情各有不同。 赵温、张喜自然是欢喜的。 天子这么说,显然是之前承诺还权的进一步确认。当着这么多人说,想必不会再反悔。 荀彧却觉得肩头沉甸甸的,治理好河东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天子这个要求看似简单,实则千难万难,近乎不可能。 天子说得很明确,他要的是河东九万户丰衣足食、安居乐业。 杨彪、士孙瑞大感遗憾。 司徒治民已成必然,但太尉掌兵却越来越渺茫了。虽说可以肯定天子不愿意放权,有意为之。但机会就这么错过了,要说一点也不遗憾,那是骗人的。 杨彪拱手出列。“陛下,臣有一言,请陛下斟酌。” “大鸿胪请讲。” “河东虽有盐铁,但耕地有限,怕是供养不起太多的军队。臣敢请陛下分布诸将,就食诸郡,既减轻河东的负担,也能守护河东安危。” 刘协诧异地看着杨彪。 这个方案没什么问题,他本来也有这样的计划。 可是杨彪这时候提出来,是纯粹的出乎公心,还是表示对兵权的关切? 刘协试探道:“大鸿胪能否详言?” “人力有穷,地力有尽。河东耕地亦有定数,一户有田五十亩,得米不过一百五十石,取什一之税,为十五石,不足以供养战士一人。以臣估计,给使河东九万户皆有其田,仅能供养四万余人。去除官吏、工匠,将士不得过两万人,否则就无法丰食足食,安居乐业。” 刘协眉梢轻颤。 老杨,你这是有朕之矛,攻朕之盾啊。 不过没关系,朕也正有此意。 刘协点点头。“大鸫胪所言甚是,朕也有此意。前将军段煨已在上党,朕欲分部诸将于太原、弘农、冯翊,平定匈奴叛乱后,复立西河、上郡、九原等郡,分部诸军。” 杨彪再次拱手。“陛下深谋远虑,臣甚是钦佩。只是远水难解近渴,陛下欲使河东行王道,当先减河东之重负。既然陛下有意巡狩美稷,臣敢请陛下移北军于太原,为陛下殿。” 这一次,刘协听懂了杨彪的意思。 命士孙瑞率北军移镇太原,既能减轻河东负担,又能为他殿后,的确是个两全齐美的办法。 当然,对杨彪和士孙瑞来说,此计最重要的意义在于一旦北军到了太原,将来就算回师,也必然会留下一部分人马在太原,防备袁绍西进并州,或者将来东出冀州。 行军作战,用熟不用生,熟悉太原地理的士孙瑞或魏杰自然是最合适的将领。 士孙瑞立下大功,才有机会重提太尉掌兵。 就知道你们不死心。 “可!”刘协正中下怀,一口答应。 第245章 意料之外 天子愿意行王道,又践行承诺放权,虽不是尽善尽美,总算向王道迈了一大步。 君臣各如所愿,这顿饭吃得很满意,对未来充满了希望。 总而言之,这是一场团结的大会,和谐的大会,成功的大会。 苦恼的只有荀彧。 要让河东九万户百姓过上丰食足食、安居乐业的美好生活,还要供养朝廷及两万大军,这个责任不是一般的重,难度不是一般的大。 即使荀彧是王佐之才,也觉得棘手。 施政不是论道,动动嘴皮子就行。 他之前也没有类似的实践经验,天子突然要将践行王道的责任交给他,他压力山大。 这顿饭吃了些啥,他根本没印象。 晚宴结束,大臣们依次告退。不止一个人走过来,或是对着荀彧行礼,或者勉励荀彧几句,希望他能抓住这个机会,治理好河东,实现儒门几百年来的夙愿。 但荀彧最希望看到的荀攸没有出现。 宴会一结束,荀攸就回帐去了。 他是侍中,天子近臣,帐篷就在御营里,离天子的帐篷很近,以便随时咨询。 这也让荀彧想见他变得极不方便。 荀彧想了很久后,还是决定回城,不见荀攸了。 —— 刘协站在御帐门口,看着荀彧走出了大营,向安邑城方向缓缓而去。 “他能行吗?” 一旁的唐姬轻声说道:“若他不行,臣妾也想不出谁能行。”她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或许王道终究只是理想,无法践行。” 刘协转头看了唐姬一眼。“嫂嫂对他很有信心。” 唐姬笑了,低下头。“自臣妾记事起,就觉得他是天下第一等聪明人,王佐之才名至实归。” 刘协笑而不语。 他不知道荀彧是不是天下第一等聪明人,但他知道这个时代还有一个奇才,眼下正在南阳耕读,只是太年轻了,可能还没成亲。 他们应该是同龄人,甚至有人猜想他们是同一个人,卧龙即真龙。 如果荀彧不能成功,他不介意再让那头卧龙来试一试,看看这王道究竟有没有实践的可能性。 你们吹的牛逼,自然要由你们负责实现。 “希望他的家人能早点来,身边有人照顾,不至于这么辛苦。” 唐姬转头看了刘协一眼,嘴角轻挑。“陛下真打算聘他女儿为美人?” “有何不可?只要能让他尽力,朕不介意多娶一个两个。”刘协耸耸肩,又道:“虱多不痒,债多不愁,反正这后宫里也不会安静,多一个声音也无所谓。” 唐姬叹了一口气,拱手告辞。 至尊不易,欲为明君的至尊更不易,欲再兴大汉的至尊简直比登天还难。 天子小小年纪,就承担了他不该承担的责任。 —— 刘协回帐,伏寿已经准备好了洗漱用品,侍候着刘协洗漱。 “陛下那四句说得真好。”伏寿忍不住说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能成就其中之一,便是圣贤。能大成者,其唯圣王乎?” 刘协放下手里的布巾,瞅了伏寿一眼,笑而不语。 算你识货。 如果不是吹牛逼的最高境界,又怎么会成为穿越者必备杀器。 你们不是一个个哭着喊着要王道么,老子就给你们吹个更大的,看你们有没有胆量践行。 吹牛逼谁不会,能把吹过的牛逼变成现实的,那才是真牛逼。 无知者还在口嗨,聪明人只怕已经在颤抖。 “再过几天,朕就要远征。后宫的事,皇后多费心。” “再过几天?”伏寿吃了一惊。 再过几天就是新年,新年后还有一系列的典礼要天子亲自参加,这时候远征,合适吗? 刘协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没有说错。 但他没有解释。 有宋都的先鉴在前,相信伏寿会守口如瓶。 之所以决定过几天就走,是因为他最近了解到匈奴人有一些新的习俗,比如喜欢像汉人一样过新年。一到冬天,他们就会大批入塞,在水草丰茂的塞内过年,而不是在苦寒的草原上。 如果想重创匈奴人,这是一个最好的机会。 用不了多久,匈奴人就会收到他进入河东的消息,提高警惕。再加上天气回暖,不少人会离开塞内的牧场,回到塞北,想追就难了。 出其不意,抢在他们反应过来出击,才有成功的可能。 原本的计划并非如此,因为条件不具备,铁官来不及打造足够的军械。 裴潜使用了水排后,生产效率得到了成倍的提升,能有几天内交付所有的军械,条件突然具备了。 他自然不会因为过年而放过这个难得的机会。 伏寿没有再问,侍候刘协上了床。 刘协累了一天,一会儿就睡着了。 伏寿坐着看了一会儿,忽然听到前帐有声音,连忙起身。来到前帐一看,原来是令史蔡琰。她誉写好了记录,来请刘协过目。 “陛下休息了。”伏寿说道。 蔡琰很是意外,随即又自责地说道:“是臣妾疏忽了。今日小年,君臣大宴,天子饮了不少酒,理当早些休息。臣妾不该来打扰。” 伏寿摆摆手,从蔡琰手中接过记录,翻看了一遍。 “天子北狩,令史会随行吗?” 蔡琰看看伏寿。“臣妾尚未收到通知。能记录起居注的人很多,未必需要臣妾随行。” 伏寿将记录交了回去,一声轻叹。 “若令史能够承受行军之苦,还是随行。能记录起居注的人的确很多,但能陪陛下读书的却很少。陛下能有如此高远的志向,离不开令史的指引。且行军在外,我等不能随行,侍卫、郎中难免照顾不周。有令史同行,我也能放心。” 蔡琰一下子红了脸,期期说道:“殿下,臣妾……从未有如此野望。臣妾只是……” 伏寿按住蔡琰的手,轻轻拍了拍。 “令史的品节,我是清楚的。这不是皇后的命令,只是为人妻的请求。正如荀府君担任着王道践行的重任,令史也是女子为官的榜样,本不该麻烦你。只是人言可畏,纵使令史一心为臣,又有几人相信令史与陛下只是君臣?与其负虚名,不如名实相副来得坦荡。” 蔡琰尴尬得满脸通红,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 这是她从来没想过的局面,一向警惕,生怕有人争宠的皇后竟然会将天子托付给她。 我也没和天子有失礼之举啊。 第246章 宝刀未试 ; 蔡琰带着一肚子疑惑回到帐篷,坐在案前发呆。 帐门一声轻响,唐姬走了进来,见蔡琰这般模样,不由得疑惑。 “昭姬,怎么了?” “夫人。”蔡琰回过神来,连忙起身迎接。 “好些天没见你了,今天晚上与你共寝,如何?” “求之不得。”蔡琰笑逐颜开,连忙命人准备。将唐姬引到案前坐下,就着灯光仔细看了看,抿嘴笑道:“夫人气色不错。看来有事可做,虽然辛苦些,却能忘忧。” “这是你的夫子自道。”唐姬打趣道:“你看你,满脸生晕,气色比我好多了。” 蔡琰摸了摸自己的脸,叹了一口气,便将刚才皇后的话说了一遍。 “夫人,皇后这是何意?”蔡琰很委屈。“我虽与天子朝夕相处,但恪守臣礼,从不敢有丝毫逾越。皇后这么说,莫不是有误会?” 唐姬思索片刻,轻声笑道:“她不是对你有误会,而是觉得事难避免,不如顺水推舟。” “夫人,你怎么也这么说?”蔡琰有点急了。“我失陷敌营,名节俱失。陛下不嫌我卑贱,许我以兰台令史之职,续先父未竟之业。我感激莫名,岂敢有此野望?” 唐姬按住蔡琰的手。“昭姬,你不要急。我说的事难避免,不是指你,而是后宫。就在刚才,我与天子在御帐外说话,提到荀府君女,想来是皇后听到了,故有此心。” 蔡琰这才反应过来,长出一口气。“可是我……” “皇后有这样的想法很正常,你不必紧张。你若有心,那就顺水推舟,承她一个人情。你若无心,也没人能够强迫你。” 蔡琰如释重负。 “不过,我也建议你随行。天子北狩,难免与匈奴人打交道。你通晓匈奴语,可以助天子一臂之力,这是其他人做不到的。他们能了解一些匈奴的习俗已经不易,有几个真正与匈奴人接触过,通晓匈奴语的更是少之又少。天子有你一人,等于同时有了史官和通译,多方便啊。” 蔡琰看看唐姬,欲言又止。 “别急着决定。”唐姬笑道:“就算不三思,再思也是必要的。” —— 腊月二十八,杨彪接到诏书,带着呼厨泉赶到了城外大营。 刘协领着他们上了将台,伸手一指。 “单于看朕这骑兵如何?” 呼厨泉一路赶来,有些气急,呼哧呼哧的喘,也没多想,顺着刘协的手指一看,吸了一半的气顿时憋住,眼前一阵金星乱冒,险些晕厥过去。 将台之下,站着六排骑兵,每排约有五十骑。 这些骑兵人马俱甲,手持长戟,腰挂战刀和弓矢,马背上还挂着两个巨大的箭囊。 骑兵的头盔遮住了脸,看不出相貌,却能感觉到双目中的凛冽杀气。 三百骑的阵地不算很大,却威重如山,让人喘不过气来。 “甲……甲骑?”呼厨泉攥起拳头,用力敲了敲胸口,总算将这口气顺了过来。 “还是单于有见识。”刘协咧嘴一笑。“朕这甲骑堪用否?” 呼厨泉唾了口唾沫,有点想骂人。 堪用?你这甲骑简直是杀器好么? 见过炫富的,没见过你这么炫富的。 草原上的确有甲骑,但一来数量没有这么多,二来装备也没这么精炼、齐全。大部分甲骑用的都是皮甲,只有实力雄厚的将领才会装备铁甲,而且那些铁甲大多粗糙不堪,根本和眼前这些甲骑所披的铁甲相提并论。 早就听说河东铁官技术精湛,今天总算是亲眼见识到了。 “陛下有这些甲骑,可横行草原万里。”呼厨泉掩饰不住羡慕之情。 “有单于这句话,朕就放心了。”刘协说道:“这三百甲骑是朕重金打造的,只为助单于继位。” “陛下天恩浩荡,臣感激不尽,无以为报。”呼厨泉吓出一身冷汗。 这三百甲骑是为那些叛逆准备的,还是为他准备的,他也说不清。 “好说。”刘协摆摆手,云淡风轻。“既然单于觉得可用,那就请单于随朕一起赶赴平阳,集结人马,奔赴美稷平叛。” 呼厨泉还没反应过来,杨彪先急了。“陛下,新年将至,陛下岂能不在?” 刘协看看杨彪。“匈奴叛而不能平,有何面目祭祖、祭天?若能斩叛徒首级而归,献于祖宗灵前,纵使迟几日又有何妨?” “不然,治国以礼,礼不可废。” “前日荀文若说,治国以仁,执三尺律而鞭笞万民,如刻舟求剑,绝非王道。大鸿胪莫非忘了?治国如此,治兵岂能抱泥,见机而不作?” 杨彪还准备再说,天子又道:“大鸿胪若有心,不妨想一想如何安顿、教化匈奴。这次出征,若能大捷,俘虏将以万计,是留在西河放牧,还是引入河东耕种,大鸿胪可有计较?” 杨彪叹息道:“陛下,兵者生死之地,陛下万乘之躯,岂可轻忽?臣敢请陛下与公卿商议,谋定而后动。” “朕没与公卿商议么?大鸿胪前日建议派遣北军赴太原,朕可是答应了的。” “陛下,当时可没说年前出兵。”杨彪欲哭无泪。“陛下突然起意,粮草、辎重如何来得及准备?新年将至,将士又岂能安心起程?” 刘协轻轻叹了一口气。 “大鸿胪,军中数万将士,有几个是河东人?朝廷窘迫,连俸禄都发不出来,这个年又怎么过?朕很担心,看着河东大族穷奢极欲,将士们会心生杀机。与其如此,不如统兵出征平叛。这大过年的,安邑不安,血流成河,改元岂不成了笑话?” 杨彪的额头沁出了冷汗,不敢再说。 天子的意思很明白,不让他去美稷平叛,他就要在安邑杀人了。 安邑也有叛逆,只是被士孙瑞放过了,以至于天子现在捉襟见肘,连俸禄都发不出来。 刘协转身招了招手。 有人走了过来,送上两套马甲,以及人甲、弓矢、战刀。 “这是朕赐与单于的新年礼物,还望单于不要嫌菲。” 刘协拿起战刀,“唰”的一声拉开半截,阳光照在雪亮的刀刃上,一下子映亮了呼厨泉的眼睛。 呼厨泉下意识的抬起手,挡住眼睛,半晌才适应了眼前的光亮。 “好刀!”呼厨泉赞了一声。 这口刀不仅装饰精美,刀身雪亮,寒气逼人,还有精美的花纹。 一看就知道是汉朝着名的百炼宝刀。 刘协微微一笑。“非好刀,何以斩乱臣贼子首?” 第247章 后生可畏 呼厨泉被宝刀吸引,看得津津有味。 杨彪却觉得头皮一阵阵发麻。 天子的杀气很重,不让他去美稷,真在河东大开杀戒,这个新年就太不吉利了。 杨彪越想越不安,找了个由头,出了御营,直奔太守府。 经过安邑县寺时,他停下来看了一眼。 门前停了两辆车,车旁站着几个苍头,聚在一起说闲话。 看到杨彪走来,他们停住了,躬身行礼。杨彪还没走开,他们又恢复了懒散的模样,靠着车,闲聊起来。 杨彪也没心情理他们,转身离开,远远地听到几句话。 “那老朽是谁啊?看气势像个官儿。” “不认识,都是讨饭的。” 杨彪身边的侍从顿时恼了,转身就要去找个说法,却被杨彪叫住了。 杨彪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衣服。 朝廷几年没发俸禄了,他也没钱置办新官服,不办公的时候都穿常服。最近刚刚被迁为大鸿胪,之前太尉的官服也不能穿。 “我像讨饭的?” 侍从脸气得通红。“这些河东竖奴,有眼无珠,都该杀。” 杨彪打量着侍从。“你是这么想的?” 侍从吓了一跳,随即期期的说道:“杨公,不是我一个人这么想,很多人都这么想。” 杨彪叹了一口气,转身离开,脚步更快。 来到太守府,杨彪直入中庭。荀彧正送两人下堂,见杨彪脸色不对,便示意属吏暂时不要领人进来,亲自将杨彪引到堂上。 “杨公,怎么了?” “天子要亲征美稷,你知道么?” 荀彧神情疑惑。“这不是前天刚定的么,杨公你还建议北军进驻太原……” “陛下要在年前出发。” 荀彧愣住了,思索了半晌,又道:“看来是天子发现了战机。” 杨彪惊讶地看着荀彧。“文若,新年将至,大朝、祭祖、郊祀,哪一项都不能缺了天子。这时候出征……” 荀彧看着杨彪,嘴角颤了颤。 “杨公,匈奴的叛乱不仅会威胁到河东的安危,更可能与冀州相呼应。若不能尽快击破,全据并州,朝廷仅有河东,能撑几年?” 杨彪盯着荀彧,沉默半晌,点了点头,起身告辞。 “文若,我明白了。非常之事,必待非常之人。我们都老了,大汉能否再兴,要看你们后生。” “杨公此言,恕我不敢苟同。”荀彧伸手拦住了杨彪。“杨公登高一呼,万众响应,可比令郎德祖数月之功。后生虽有干劲,却离不开老臣的指点。不瞒杨公说,我正准备向你请教呢。” “你向我请教?”杨彪自嘲道:“你不怕被我误导了?” 荀彧哈哈笑着,拉着杨彪重新入座。“杨公,行王道可不是我一个人的责任,而是整个儒门的夙愿。但凡是儒门中人,都应该尽一份力。弘农杨氏以书经传家,四世重臣,岂能置身事外?” “行了,你说。”杨彪失笑道。“何事能难住你这王佐之才?” 荀彧收起笑容。 天子将在河东交给了他,而且指明要九万户百姓人人都能安居乐业,这可难坏了他。 人人安居乐业其实不难,轻赋薄徭就行。 河东的户口流失虽然没有账面上的严重,但耕地有余是毋庸置疑的。别说白波军重新落籍,就算是年后再俘虏数万匈奴人,河东都能安置得下。 可是要供养朝廷,尤其是几万大军,这就难了。 土地的产出有限,如果税赋收得少了,供养不了朝廷和大军。收得多了,安居乐业无从谈起。 为了这件事,荀彧这几天吃不香,睡不好。 无奈之下,只得向杨彪请教。 杨彪转了转眼珠。“刘巴来过了吗?” 荀彧目光一闪。“杨公找他有事?” “我不找他。我只是想,你找我之前,应该和他商量过了。有了想法,却又拿不定主意,才会找我商量。” 荀彧抚掌而笑。“杨公英明。” “哼!你们这点小伎俩,都是当年我们玩剩的。”杨彪撇撇嘴。“说说你们的计划。” 荀彧笑笑。“杨公还记得赵青父子吗?” “当然记得。” “赵青父子之后,陆续又来了千余户,献粮从军。其实大部分人并没有征战经验,但青壮不少,若能且屯且守,加以训练,不出三年,即有精兵数万。” 杨彪心中一动。“你打算将白波军变成军屯?” “杨公以为可行么?” 杨彪没说话,眼中却露出了兴奋的光芒。 荀彧这个计划好,如果能得到实施,河东将拥有至少四五万稳定兵源,而且不需要朝廷出资。 更妙的是,这个方案不触及河东大族根本,不会引发群体性的反抗,又安置了失去土地的庶民。 对白波军将士来说,只要能得以足够的土地,辛苦一点也可以接受。 比起占山落草而言,这样的生活稳定多了。 “若是军屯,收几成租赋?” “既是军屯,自然不收租赋。但为了调用方便,军粮需集中储存,初步定为什一。” 杨彪冷笑一声:“这么说,你还是希望将户口从河东大族手里夺过来?” 荀彧笑而不答。 朝廷的田租额定标准是什一,但普通百姓实际上交的田租远远大于什一,所以绝大部分人都勉强维生。一旦有什么天灾人祸,除了卖地之外,别无他途。 将军粮的征收比例定为什一,不另外多收,普通百姓是能接受的,而且欢迎。 可是对于大族来说,这就有点麻烦了。 大族接受的隐户收租通常是什五,甚至可能到什六、什七,作为部曲,那些人活得并不轻松,只是无力反抗罢了。如果朝廷在河东推行军屯,会有大批隐户选择脱离大族,成为军屯户。 大族肯定不会愿意放人,冲突在所难免。 这时候,太守府就可以出面了。 没有了部曲、隐户,大族根本没有实力与坐拥四五万壮丁的太守府对抗。 杨彪叹了一口气,伸手指指荀彧。“文若,后生可畏。我只是担心,将来收复关东,颍川父老会怎么看你。” “杨公不反对?”荀彧反问道。 弘农与河东一河之隔。既然河东可行,弘农也可行。 “我杨家一没兼并良田,二没收纳隐户,何必反对?”杨彪甩甩袖子,扬长而去。“你且放手去做。这个骂名我担了,回去就上表。” 荀彧起身,冲着杨彪的背影拱手一拜。“多谢杨公。” 第248章 河东往事 杨彪言出必践,回去就写奏疏。 他不仅自己写,还拖着司徒赵温、司空张喜联署。 赵温听完杨彪的解说就签上了名字,张喜却犹豫了半天,最后勉强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当天晚上,这封奏疏就送到了刘协的面前。 刘协没有立刻批复,等了一天。 腊月二十九,尚书令裴茂回来了,带回了白波军的回复。 白波军原则上接受招安,说到具体条件时,双方产生了较大的分歧。 一言不合,双方吵了起来。其中一个叫李乐的大帅恼羞成怒,拔刀要砍裴茂。 想起那一幕,裴茂依然意难平,直呼当时若不是顾全大局,他一定应战,亲手杀死李乐。 看着聊发少年狂的裴茂,刘协也有点无语。 他相信裴茂。 裴茂擅长剑术。上阵未必行,一对一的单挑,他还真不惧谁。 等裴茂的情绪稍微平静些,刘协将杨彪的奏疏拿给他看,问他的意见。 裴茂读完,看着后面三个名字,沉默了半晌。 “陛下,臣没意见。” “你若有不同看法,不妨直言。”刘协鼓励道:“言者无罪。” “臣本是河东人。陛下临本郡,又以荀彧为郡将,掌本郡事,臣理当避嫌。” 刘协点点头,没有再勉强。 他知道裴茂心里不舒服,还在气头上。这时候能控制住情绪,没有直言反对,就已经难得了。 若不是知道反对的声音会很大,杨彪又何必揽过这个责任,还拉着赵温、张喜联署。 刘协收起杨彪的奏书。“有一件事,朕一直很不解,尚书令能否为朕解惑?” “请陛下直言。” “河东曾有二十余万户,近九十余万口,为何如今只剩下九万余户,五十余万口?” 裴茂沉默了良久,苦笑道:“想必陛下已经看出,河东户数变化与口数变化并不一致。” 刘协点点头,却不说话。 西汉时,河东平均每户四人,现在则变为每户六人。 其实普通人家的人口均数并没有明显的变化,有如此明显的差距,是因为大族多了,拉高了户平均数。 就像一群穷人里面突然多了几个富人,平均财富增多了,但九成九的人财富并没有增加,只是被平均增加了。 “若是陛下以为,这是河东大族增多的缘故,虽不能说错,却也并非根本。”裴茂抬起了头,眼神变得坚定。“比起山东,河东的大族不值一提。聚族而居,既是重亲族血脉,也是自保。” “你接着说。”刘协说道。 儒家重亲族,宗族势力的增长基本和儒家思想确立统治地位同步。这不是河东特有,天下都如此,甚至比河东更严重,尤以汝颍为代表。 但自保的需要却是关东不具备的特殊情况,刘协之前也没想这么多。 听裴茂一提,他有点反应过来了。 “其实这也很简单,陛下将眼前的并州与孝武时的并州作个比较,就能明白其中原因。孝武时,汉军逐匈奴于漠北,阴山以南,皆为汉境,不见胡马。是以并州安定,户口数倍于今。河东自然也不例外,称为沃土。安邑为大市,天下知名。” 裴茂眼中露出愤怒的光芒,声音也大了起来。 “本朝偃武修文,朝中公卿崇尚安抚蛮胡,引胡人入塞,不仅不收赋税,每年还要赏赐大量钱粮。虽说这些钱粮并非全由河东提供,但使者往来,河东多受侵扰,徭役繁重,迫使很多人选择迁离。此户口减少之一也。” “日积月累,并州胡人渐多,汉人渐稀。秋风一紧,便家家自警,以防胡人袭扰。而太守、县令长为官声计,大多瞒而不报,损失竟由百姓承担。百姓若不能聚族而居,就只能沦为胡虏刀下之鬼。此户口减少之二也。” “胡人占据河南地,学汉人耕地,却又技艺不精,胡乱垦荒,旋耕旋弃。又因户口滋生,放牧无度,牛羊满谷,草木皆尽。是以水土流失,水患日多,河东首当其冲。此户口减少之三也。” “有此三者,河东户口焉能不少?族人焉能不聚?” 看着怒气勃然的裴茂,刘协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看来委屈的不仅是他一个人,裴茂也很委屈啊。 “依你之见,若能平定匈奴之乱,恢复孝武时北疆风景,河东能否再现当日繁华?” 裴茂皱起了眉头,沉思片刻,长叹一声。“陛下,恕臣直言,这是两难之境,非用武可解。” “为何?” “用兵必有粮。千里转输,消耗太大,只能在河南屯田。汉人屯田虽比胡人精细些,能供养的军力依然有限。少了,不足以拒敌。多了,消耗又太大。当初朝廷采取安抚之策,也是迫不得已。” “若不从内地转运,仅以河南地屯田,又不伤及水土,你觉得北疆能养多少兵?” 裴茂眉头紧皱,半晌才道:“臣没仔细算过,想来万骑总该有的。” 刘协无声地笑了起来,手指在案上轻叩了两下。“若无令郎文行,万骑不足用。有令郎文行,五千骑足矣。令君,且看朕以三千铁骑,平定美稷。” 裴茂大感惊讶,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陛下是说,犬子裴潜在铁官打造的军械,能使我汉军战力倍增?” 刘协也不多说,引着裴茂出了帐,命人牵来一匹战马,上了马甲。 “有此重骑坐镇北疆,可以重驭轻,驱匈奴、鲜卑如犬马乎?” 裴茂摸着冰凉的马甲甲片,忍不住心中喜悦,笑出声来。 披上这样的马甲,战马的防护能力大增,匈奴人、鲜卑人的轻骑只能望风而逃。 以汉军重骑为主力,将匈奴人、鲜卑人当成鹰犬,追亡逐北,大汉重夺阴山不是难事。 天子能想出这样的办法,可谓大胆而高明。 更让他高兴的是,天子的底气中有一部分来自他的儿子裴潜,来自裴潜在铁官里打造出的军械。 正是有了这些军械,天子才可能以少量精锐以重驭轻,在不增加负担的情况下收复北疆。 “陛下,这……这真可行么?” “可不可行,令君不妨拭目以待。”刘协自信地笑道:“内润以文明,外精以武备,这样的铁骑若不能横行天下,朕真想不出还有谁能横行天下。令君,河东的未来不在他处,在你我手中。” 裴茂兴奋不已,拱起手,深施一礼。 “臣父子兄弟,愿随陛下横行。” 第249章 深得我心 看完了军械,再次落座,裴茂的态度有了明显的改变。 “陛下方才说内润以文明,是指教化么?” 刘协反问道:“令君以为可行么?” 裴茂慨然道:“得其人则可行,不得其人则不可行。” “请令君详言。” “陛下可知傅燮傅南容故事?” 刘协一听这个名字,就明白了裴茂的意思。 但他没有说,很客气地向裴茂请教。 一来他对傅燮的了解来自于历史,未必就是事实。二来裴茂主动进言,自然要让他一吐为快。 这些读书人说事,从来不是就事说事,大多有所寄托。只有听他自己说,然后再反复揣摩,才有可能搞清楚他真正想说什么。 裴茂喝了一口水,开始讲述傅燮的故事。 傅燮是北地人,名臣傅介子之后。 他文武兼备,师事太尉刘宽,后随皇甫嵩大破黄巾,授议郎。 韩遂、边章起事,凉州不安,弃凉之议再起。傅燮在朝堂上公然驳斥司徒崔烈,力证凉州不可弃,名声大噪,百官敬重。 后来因得罪宦官赵忠,傅燮外授汉阳太守。 汉阳即凉州的天水郡,是汉羌杂居之地。 傅燮临郡数年,深得汉羌信任,不少叛乱的羌人都来归降。傅燮在汉阳屯田,安置归降的百姓,汉阳的形势迅速好转。 但凉州刺史耿鄙却是个贪浊无能之辈,见形势渐好,便以征讨叛军为名,重用治中从事程球,大肆盘剥百姓。军队哗变,耿鄙、程球等人都死了。 叛军随即又包围了汉阳。 叛军中有数千来自北地的匈奴人,他们敬佩傅燮为人,请傅燮出城投降,发誓保证傅燮父子的安全,却被傅燮拒绝了。 傅燮以身殉国。 “羌胡并非不守忠义,只是生活困苦,粗鄙无文。若能以仁心体恤,则视之如父母。若以贪浊盘剥,则视之如寇仇。故治羌胡,必文武兼备,恩威并施,非此不能安境。” 裴茂越说越激动,声音也跟着大了起来。 “山东士大夫长于坐而论道,短于持戈跨马。无事则舌吐莲花,空耗钱粮,有事则束手无策,慌作一团。更有甚者如耿鄙之辈,贪得无厌。他们根本不在乎凉州是否安定,只想中饱私囊,任期一到,便转调他任。” 刘协抬起手,示意裴茂不要太激动。 再往下说,估计要骂先帝宠信宦官了。 “令君所言甚是,临边郡者,须文武兼备,缺一不可。迂阔之辈只会害人害己,耽误国事。” “陛下圣明。”裴茂心满意足。 天子虽然年少,却极聪明,一听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关东士大夫只知弃凉,焉能守边。并凉形势溃烂至此,与山东士大夫有莫大的关系。 “令君,随朕走一遭。”刘协向裴茂发出邀请。 裴茂的官虽然不是很大,但他在河东的影响力不小。将他留在河东,对荀彧的干扰太大。 “敢不从命。”裴茂正中下怀,躬身领命。 刘协再次拿出了杨彪的奏疏。“对这个方案,令君若有补充,不妨直言。” 裴茂想了想。“诸公皆是名臣,他们的方案,岂是臣敢置喙的。虽然,臣身为河东人,对河东事略有所知,有几句浅薄之论,敢请陛下斟酌。” 刘协点点头。“是否可行,在乎利害,不在官爵尊卑。请令君不吝赐教。” 裴茂竖起两根手指。“其一,这数万屯田兵属朝廷,还是属郡?其二,屯田兵耕种自给,朝廷又由谁供养?陛下衣食,百官俸禄,从何而来?” 刘协无声地笑了。 这两个问题,他接到奏疏的时候就考虑过了,如今又被裴茂提了出来。 并不是他和裴茂有多高明,甚至超过了杨彪、荀彧等人,而是杨彪、荀彧刻意回避了这个问题。 按常理,河东郡的屯田兵,自然由河东太守掌握。可是如今朝廷也在河东,朝廷同样有掌握这支力量的理由。 奏疏是由杨彪、赵温、张喜题署的,他们不好主动要兵权,也不好直接由河东太守掌握兵权,所以略过不提,将这个问题交给天子定夺,以免天子又有怀疑。 至于供养朝廷的问题,其实并不复杂。 河东有盐铁,只要经营得当,供养当前的朝廷基本生存有余,宽裕却不可能。 “令君可有解决之道?” 裴茂几乎没有迟疑。“国之大事,在礼与戎。兵权乃天子立身之本,不可与人。陛下在河东,自归陛下。陛下不在河东,当付大将。” 刘协满意地一笑。 裴茂提出这样的意见,可见是下定了决心,要将裴氏绑在他的战车上。 争取兵权是外朝的士大夫官员一直以来的心愿,并为此付出了血的代价。窦武、何进两任大将军是他们最接近目标的时候,却还是错过了。 所以杨彪、士孙瑞才对太尉掌兵如此急切。 裴茂身为士大夫的一员,直言当由天子掌兵,固然和尚书令属于内朝有一定的关系,但是表忠心的重要选择。 内朝官员可以随时转为外朝,士大夫的身份却不会轻变。 他这么做,简直是与整个士大夫阶层为敌。 这个牺牲不可谓不大。 “朝廷供养又当如何解决?” 裴茂笑笑。“陛下与普通将士同甘共苦,食不二味,丛不重席,能有多少开销。夫子厄于陈蔡,不忘礼乐。诸公皆是道德君子,为了王道,再节俭几年又有何妨。” 刘协不禁哈哈大笑。 后世史书提到王朝崩溃,都会将责任归结于昏君奢靡无度。 桀纣如此,秦始皇、隋炀帝也是如此。 却没几个人提整个官僚阶层的腐化。 即使提,也是一笔带过,藏在字里行间。 可是皇帝再奢侈,浪费的财政和整个官僚阶层相比,也是微不足道的。 就以后汉来说,都说是桓灵二帝昏庸无能,卖官鬻爵,尤其是汉灵帝建万金堂,却没人说袁氏那样的大臣奢侈丝毫不比朝廷逊色,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刘协如此节俭自苦,固然是真穷的原因,却也不乏与大臣较劲的意思。 不就是比节俭么,看谁先忍不住。 现在,裴茂也提出了这一点,可谓是殊途同归。 刘协伸手指指裴茂,又指指自己。 “令君此言,深得我心。” 第250章 捉襟见肘 刘协与裴茂取得了共识,随即批复了杨彪的奏疏。 军屯之策可行,但全郡限定为四万户。户一兵,由有四万兵,分属前后左右四将军,各万人。 军屯户自备军粮,以县为单位统一储存,军械则由铁官统一供应,由大司农提供补贴。 朝廷的开销则由铁官、盐池以及山泽收入提供。考虑到这些收入有限,上自天子,下至普通将士,都要励行节俭,禁止铺张浪费。 包括祭天大典在内,所有的朝廷礼仪一概从俭,以免增加河东百姓的负担。 杨彪接到诏书批复,且喜且忧。 喜的是天子崇尚节俭,乃心王道。 忧的是这节俭似乎有些过了头,发俸的日子遥遥无期。 天子都以温饱为足,他们这些公卿大臣哪敢开口要钱。 可是没钱,礼从何来? 礼仪从来不便宜,越是隆重的典礼越烧钱。 这无疑是个麻烦。 杨彪拿着诏书批复,转身来找荀彧。 荀彧看完批复,很平静。“杨公爱羊乎,爱礼乎?” 杨彪眼睛一眼。“无羊焉能成礼?” 荀彧双手一摊。“现在真没羊,如礼何?且不说河东全郡,安邑县有多少人来占田,杨公想必也有所耳闻。几万大军集结于此,为了筹集他们的口粮和过年的赏赐,我已经计穷了。朝廷大典的牺牲,我实在拿不出来。” 杨彪无奈地叹气,越发恼怒士孙瑞当初的心慈手软。 没能对河东大族下手,导致朝廷掌握的物资极其有限,连典礼的牺牲都准备不齐。 天子下诏百姓占田,响应者也寥寥无几,安邑县寺门可罗雀。 很显然,不动雷霆手段,这些河东大族是不会在乎的。 但取消对将士们的赏赐也是不行的。 几万将士,而且大半是刚刚投降的西凉兵,过年不给赏赐,肯定会闹事。 只不过他对士孙瑞的恼怒也就是嘴上说说,心里其实清楚得很,真要对卫、范赶尽杀绝,现在河东不可能这么安静,他们也不可能有心情争论是羊还是礼的问题。 宽严皆误。 “依你之见,又当如何?” “昔大禹治水,腓无胈,胫无毛,十三年过家门而不入,乃有天下。如今洛阳在望,天子不归。新年将至,锐意北狩,辛苦不让于大禹。此乃大汉之福,杨公又何必斤斤计较于祭礼是否有羊?” 杨彪眼睛一翻,欲言又止。 “且太原本是孝文皇帝之故国。天子过先帝故国,亦能祭山川,不必河东。” 杨彪眼珠一转,转怒为喜。 “文若,此计可行。只是……如此一来,公卿非随行不可。” “杨公嫌远么?” 杨彪一愣,佯怒道:“竖子,你是嫌弃我等空耗河东钱粮,欲将我等赶去太原么?” 荀彧哈哈一笑,随即又道:“杨公何出此言,我只是希望北军尽快到达太原。早一天准备,就多一分胜算。不立功,士孙君荣如何能官至太尉?” 杨彪心领神会。 荀彧送走了杨彪,随即召来五部督邮,命他们将募民军屯的文书送往各县,务必在正月初五之前送达,以便各县在新年期间做好各种准备,新年一过便全面推行。 —— 司徒赵温、司空张喜召集群臣议事,宣布了一条通知。 今年过年不发俸禄。 话音未落,堂上堂下便一片叹息。 新年将至,大家都盼着能发一笔俸禄,哪怕一个月也行。 奔波了这么久,连换洗的衣服都破了,也该置办一身新的了。 随朝廷奔走几年,积蓄早就花光了,只有俸禄一个希望。不发俸禄,这个年还怎么过? 等众人交头结耳了好一阵,司徒赵温宣布了第二个消息。 因为物资匮乏,一切礼仪从简。元旦的大朝、大飨都只能走个仪式,其后的郊祀也必须减小规模。 对这个关系到朝廷体面的重大消息,很多人都没力气反驳了。 嘴上说礼仪很简单,真要操办起来,大家都清楚有多难。万一这个责任落在自己头上,岂不是自讨没趣。 从简就从简,谁让朝廷这么穷呢。 有些人不由自主地看向了士孙瑞。 当初觉得士孙瑞做得对,有仁厚长者之风,现在却觉得士孙瑞多少有些手软。要是借着卫固、范先造反的机会杀一批人,战利品就足够支撑一阵了。 现在好,看着河东大族吃香的喝辣的,朝廷却连置办典礼的钱都拿不出来,他们也没有俸禄可发。 士孙瑞面不改色,平静如水。 最后,司徒赵温宣布了第三个消息。 虽然没有俸禄可发,但有赏赐。 不依官阶品秩,按人算,每人肉二斤,酒一升,钱三百,未成年的孩子减半。 官员们大多是单身一人,拖家带口的非常少,所以这开销不大,朝廷想办法抽出来了。 此外,少府正在和河东郡商议,准备用盐、铁从关东购买一些布匹,解决官员的穿衣困难。如果顺利的话,天气暖和起来的时候,大家就可以换上新衣。 众人听了,心里的怨气消散了不少。 虽然这些东西也就能吃一两顿,但总比没有好。 朝廷是真的没钱,能做到这些,已经不容易了。 —— 腊月三十,天子犒军。 经过荀彧的努力,再加上裴茂的配合,刘协总算筹齐了犒劳三军的物资。 每人肉五斤,酒二升,钱五百。 东西不多,却是朝廷的一片心意。 这可是在公卿大臣都没有俸禄可领的情况下才可能实现的赏赐。如果按照惯例,优先发放公卿的俸禄,普通将士别说肉,连毛都看不着。 能让公卿大臣这么配合,一方面是天子励行节俭,另一方面也得力于杨彪、赵温等人的以身作则。 据说朝臣们得到的赏赐更少,只有一半左右。 东西虽少,情义却重。天子对将士的厚爱可见一斑。 紧接着,天子召集诸将议事,光禄勋营及北军五校、骁骑将军张杨部随驾北狩。 右将军董承镇安邑,左将军杨奉移镇陕县,后将军杨定移镇蒲坂。 次日就是新年,改元,为建安元年,诏告天下,颁正朔,以示天下正统所在,遣使祭华山、大河。 大朝后,天子宣布北狩晋阳,祭北岳,公卿随行。 第251章 年远征 荀彧、刘巴站在天子面前,身边是缓缓走过的骑士。 马蹄踢起的灰尘很大,一会儿功夫,他们的身上便落了一层土。 荀彧、刘巴不得不用衣袖掩住口鼻,免得吃土。 “辛苦二位了。”刘协说道,眯着眼睛。 “陛下远征,尚不言苦,臣等岂敢言苦。”刘巴从容说道。 刘协看着刘巴,露出一丝笑容。“子初,能用刀解决的问题都不是真正的问题。” 刘巴浅笑,没有接话。 大年初一,说这种杀气腾腾的话题不太合适。 荀彧不紧不慢地说道:“虽然难,行之则易。陛下为太平,能在元日千里远征。臣等为太平,亦当不惧艰难,竭尽所能。” 刘协嘴角挑起一道浅浅的弧。 荀彧已经进入角色了,很好。 但他可能还没意识到重点并不是尽力与否,而是如何才能实现王道,有必要提醒他一下。 “府君有志太平,固然是好事。可是朕对府君的期望却不止于竭尽所能。” 荀彧狐疑地看着刘协。 刘协却不说话,转头看了看站在车侧,等着出发的公卿大臣。“能带走的,朕都带走了。剩下的事,你们自己想办法解决。希望秋天到来之际,朕能看到一个充满希望的河东。” 荀彧与刘巴交换了一个眼神,躬身领命。 刘协招招手,郭武牵来战马,刘协按着马鞍,一跃上马。 “就此别过。” “愿陛下有征无战,春风化雨,德泽四方。” 刘协哈哈一笑,扬扬手,轻踢马腹,向前走去。 马鞍降低了,马镫却还没有装上。上马很容易,想在马背上坐稳却不太容易。好在刘协这些的练习颇有成果,还算从容。 “裴文行为何要改马鞍?”刘巴轻声说道。 荀彧收回目光,看向登车起程的赵温等人,做好告别的准备,轻声说道:“想必另有克敌制胜的杀器,不宜为人所知。” 刘巴看向荀彧,荀彧却没有说话。 赵温的车走了过来,荀彧、刘巴上前行礼,依依送别。 赵温伏在轼上,轻拍荀彧的肩膀。“文若,我们走了,你好自为之。王道不易,急不得。王子师先鉴在前,慎之,慎之。” 荀彧躬身领命。 刘巴却有些不以为然,撇了撇嘴。 王允是因急躁而死,可是他和王道有什么关系? 赵温看得仔细,也不好多说,只是叹了一口气。 他何尝不清楚,天子带着他们北行,与其说是为了祭山川,不如说是让荀彧、刘巴放手施为。 他对荀彧很放心。之前接触比较多,他了解荀彧的人品和才华。 对刘巴,他却很不放心。总觉得刘巴太年轻了,不知深浅,担心刘巴为了邀宠,不择手段。 赵温过后,张喜的车走了过来,又叮嘱了荀彧几句。 作为乡党前辈,他对荀彧的关照又与赵温不同。在他看来,王道的确是儒门的至高理想,可是要实行王道却没那么容易。荀彧接下三年实现王道的重任,未免太自信了。 “文若啊,赶紧让家人来河东。”张喜语重心长地说道。 如果三年之期未能实现,能保荀彧一命的或许就是婚姻。 看看董承就知道了,天子对亲戚还是照顾的。如果荀彧的女儿真成了美人,以荀家的传承,得宠几乎是必然的事。 宫里有人,荀彧这个权臣才能做得安稳。 一辆又一辆走过去,荀彧、刘巴说了不少话,最终还是吃了一嘴土。 两人相视失笑。 荀彧说道:“子初,从今天起,你我一荣俱荣,一辱俱辱。” 刘巴哈哈大笑。“没错,要么一起血食,要么一起吃土。” —— 闻喜,鸣条岗。 两个少年站在山岗上,极目远眺。 一辆马车急驰而来,两匹骏马奋蹄飞奔,车轮滚滚,扬起尘土。 “来了,来了。”少年拍掌笑道,奔下了山岗,迎上马车。 马车上,车夫拉紧缰绳,缓缓停住。少年迎了下去,对着裴茂躬身行礼。 裴茂问道:“家里可曾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年长一些的少年说道,他是裴茂的第三子裴徽,看起来老成些。“阿母已经派人将院内外打扫了三遍。” 裴茂满意地笑了。 这次能争取到天子驻跸,他可是花了不少心思。除了支持天子设立军屯之外,还让一心想跟着天子出征的裴潜“主动”申请留在铁官,继续改进军械。 他有种感觉,天子对军械的重视超乎常人想象。甚至可以说,天子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军械优势上。如果裴潜能在军械上做出新的成绩,比他为天子出谋划策更有价值。 听裴徽说完家里的安排,裴茂算是放了心。 夫人贾氏出身不俗,持家有道。他在外为官的这些年,都是贾氏操持家务,教育儿女。 “阿翁,天子真是圣人吗?”裴徽忍不住问道。 裴茂看了裴徽一眼,忽然皱了皱眉。“速速回去,将新衣换了。” “为何?”四子裴辑很是舍不得。今天是大年初一,难得有新衣服穿。 “公卿大臣皆无俸禄可发,你们还穿新衣?”裴茂招招手,示意裴徽、裴辑赶紧上车。 裴辑还要再说,却被裴徽拉住了。 兄弟俩上了车,马车重新起程,赶往裴氏庄园。 裴茂登上山岗,极目远眺。 天地之间,灰蒙蒙的一片,看不到一点绿色。 但他的心里却充满了希望。 和一心想恢复太尉掌兵旧制的其他大臣不同,他觉得天子掌兵才是正途,至少目前如此。 只有兵权掌握在天子手中,不用担心有人拥兵作乱,天子才能尽可能地扩充武备。 乱世争雄,只有强大的武力才能荡平天下,中兴大汉。 当年光武皇帝中兴大汉,靠的也是武力,而不仅仅是文章。 关东人才虽多,但能掌兵的却屈指可数。将来能佐天子征战天下的,必然是更尚武的并凉人。 天子对贾诩的器重就是最明显不过的征兆。 如果大汉能再次中兴,功臣中必以并凉州为主。 所以,这次天子此次征讨匈奴能否顺利,不仅关系到天子个人的威信能否确立,也关系到并凉人的前程,当然也包括闻喜裴氏的前程。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他必须全力以赴。 第252章 人无完人 因为有人接待,刘协多赶了一会儿路,日落之后到达裴氏庄园。 裴茂已经准备好了庭院和营地。公卿们进驻庄园,将士们扎营。 在河东腹地行军,不用担心有敌袭,裴茂又选择了易守难攻的鸣条岗下为营地,有岗可依,有水可用,工作量最大的营栅可以免了,直接立起帐篷就行。 有公卿随行,刘协只能住到庄园里。 他要是住在军帐里,没有一个公卿敢住在裴氏庄园中,裴茂就白忙了。 比起刘协见过的卫氏庄园,裴氏庄园要小得多。 但裴氏的家族渊源却非外来户卫氏可比。 自裴氏先祖后子鍼奔晋,被晋平公安置在裴中,裴氏已经在这里生活了七百多年。 刘协也是由裴茂陪着四处转了转,听裴茂说了一些故事,才知道裴氏的祖辈可以追溯到这么远。 至于是真是假,那就只有裴茂自己知道了。 杨修就很不以为然,问一起陪同的裴俊道:“史书记载,后子鍼后来不是返回秦国了么,怎么在闻喜还有后裔?莫不是庶子?” 裴俊当时就急了,像只小公鸡似的瞪起了眼睛,要和杨修吵一架。 裴茂拦住了裴俊,不紧不慢地说道:“嫡子也罢,庶子也罢,拘泥于血脉乃俗人所见。真正的圣贤乃是开门立户,荫泽子孙的始祖,而不是以血脉为荣。就以弘农杨氏而言,谁在乎赤泉侯是嫡子还是庶子?” 杨修讪讪地打了个哈哈,没再接裴茂的话题。 这个问题不是不能争,而是不能在天子面前争。 以嫡庶论,天子就是庶子,他的生母王美人从来没有被先帝封为皇后。 刘协也不想讨论这个话题,问起了裴茂的父亲裴晔。 裴茂人到中年,却成了家主,可见裴晔去世很早。 裴茂说,他的生父裴晔死于并州刺史任上,死于一次鲜卑人入侵。 刘协迟疑了片刻,没有再问。 他最近随蔡琰读史书,虽说并不连贯,却比较关注最近最近二三十年的大事,尤其是并州事务。 但他没听过裴晔的名字。 按理说,裴晔作为并州刺史死于任上,又是因为鲜卑人的入侵,官方记录中多少应该记一笔,不可能一点痕迹也没有。 刘协决定回头问问蔡琰再作计较。 万一裴茂想混水摸鱼,他不经查证,便接受了裴茂的说法,甚至再留下什么御笔之类的,岂不成了任人欺瞒的二傻子。 —— 裴氏庄园规模不大,刘协转了一会儿就结束了。 回到住处,裴俊还像斗鸡似的看杨修不顺眼,一副不辩个明白不罢休的模样。被裴茂喝斥了一句,这才怂了,闷闷了退到一旁。 “臣管教不严,死罪,死罪。”裴茂尴尬地请罪。 刘协哈哈一笑,没往心里去。 汉代有点像华夏文明的青少年时期,多少还有些朝气,没那么多奴性。面对天子,大臣们都经常甩脸子,当面硬刚,更何况是同僚之间。 裴俊幼稚,杨修也好不到哪儿去。 在人家做客,还嘴欠揭人短,换了谁都想揍他。 “可惜文行没来,否则或许能和他打一架。” 裴茂笑了两声,这事就算过去了。 他根本不在乎杨修。只要天子不介意,他倒愿意让杨修吃点苦头。 看着天色不早,裴茂请示了明天上午的安排,便施礼告退。 刘协让裴俊也随裴茂去内宅,见见他的母亲。 入仕之后,他有半个多月没回家了。这可能是他出生以来离母亲最久的时间。 裴茂千恩万谢,带着裴俊走了。 杨修掩上门,悻悻地哼了一声,这才拱手向天子请罪。 “臣失言,请陛下治罪。” 刘协靠了案边,拿起一卷书,瞅了杨修一眼。“你这嘴是够欠的。” “是,是,陛下教训得是。”杨修抬起手,在自己嘴巴上轻轻拍了拍,声音还不如亲嘴响亮。 “在后将军营里一呼百应,威风八面。现在到了朕身边,处处小心。委屈?” “不委屈。”杨修应声说道:“臣知道陛下是为了臣好,只是臣实在看不过他父子处处邀功的嘴脸,忍不住说了一句。” 刘协不置可否的哼了一声。“不管裴氏是否为后子鍼之后,尚书令的那句话却是有理。祖宗血脉高贵固然可喜,却不得是骄傲的本钱,以功德立门户的始祖才是真正的圣贤。若不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只是承蔽祖先荫德,纵不是不孝子孙,也不过庸人一个。” “陛下说得是,所以臣觉得赤泉侯比什么后子鍼强多了。臣愿效赤泉侯追随高皇帝故事,追随陛下,再建新功,光耀门楣。” 刘协瞥了杨修一眼,见他一脸严肃,一时也搞不清他是真的假的。 “赶了一天路,你也累了,早点去休息。” “唯。”杨修躬身施礼,退了出去,顺手带上了门。 刘协独坐了一会儿,手里拿着书,却什么也没看进去。 他回想着裴茂这几天的表现,觉得杨修说得有理,裴茂的确表现得太积极了,甚至是露骨。 尤其是裴潜的去留,明显不是出于裴潜本人的想法,而是裴茂的要求。 可能是裴茂悟到了技术的重要性,想把铁官掌握在手中。 如果真是这样,那裴茂的眼光也算独到了。 裴氏能在魏晋之间崛起,他功不可没。 裴氏能从汉末崛起,直到五代,威风了几百年,也许正得益于这种明确的目标,积极的态度,并非单纯的崇尚德行或者门户。 人无完人,功利心重,积极主动,吃相就未免难看。 由此发散开去,关陇集团能成为隋唐帝国的建立者,或许正是这种积极的事功主义的胜利,而崇尚清谈的江左名族最终却只剩下一片六朝烟云。 刘协一个人想了很久,越想越觉得有理,很可能这才是真相。 他进一步想,如果荀彧也能这么务实就好了。 如果认识不到技术的重要性,没有生产力的进步,王道就是空中楼阁、沙上堡垒。 路漫漫其修远兮,你要上下而求索。 刘协默默地祝福了荀彧几句,放下心思,重新拿起书。 第253章 老臣赤心 杨彪掀帐而入,司徒赵温诧异地抬起头,敏捷地将一只小酒壶藏进了袖子里。 杨彪瞥了他一眼,忍俊不禁,扬扬手里的小酒壶。 “放心,不分你的。” 赵温自失一笑,将小酒壶取了出来。“不意河东竟有此酒,哈哈。” 杨彪入座,又从怀里取出一只布包,摊在赵温面前。“我要不像你,有好物一定会分享。喏,虎贲侍郎猎的野物,分了我儿德祖一条兔腿。” 赵温又惊又喜,放下小酒壶,卷起袖子,伸手撕下一条肉塞进嘴里,大嚼起来。 裴家的晚餐也准备了肉,但数量太少,只有象征意义,不解馋。 即使裴家小有资产,供应几万大军也捉襟见肘。可能裴茂也觉得不好意思,事后偷偷地给公卿大臣送了些特产,他们手里的小酒壶就是其一。 “文先,你有个好儿子。”赵温一边吃一边说道:“能和虎贲侍郎们混得熟稔,颇有不易。” “有何不易?”杨彪不以为然。“坦然相待,莫以势凌人,莫虚应故事,即可。” 赵温瞅瞅杨彪,伸手将整条兔腿都抓了过去。“既然如此,那这兔腿就归我了,你明天再去要。” “你……”杨彪愤怒地敲着案,连声说道:“有辱斯文,有辱斯文。岂不知君子固穷……唉,你别独吞啊,分我一点。” 赵温大笑,用兔腿指点着杨彪。“伪哉,伪哉,焉敢称君子。” 两个加起来超过一百岁的老臣你拉我扯,笑作一团。 “你们在说什么?”司空张喜推帐而入,一眼看到了赵温手中的兔肉,顿时大怒。“好啊,赵子柔,杨文先,有肉吃也不叫我。” “不敢叫你。”赵温将所剩不多的兔腿递了过去。“你们关东人都是谦谦君子,不像我们关西人、巴蜀人,野性未除,与蛮夷无异。” 张喜瞪了赵温一眼,接过免腿,小心翼翼地撕下一条肉,放入口中,连连点头。 “香,香。”他又叹了一口气,摇摇头。“不经陈蔡,焉知圣人?之前能恪守礼义,并非我能固穷,而是别无选择。如今情势稍缓,这贪鄙之心啊,就像是喉咙里的酒虫,不停地往外跑。” 赵温、杨彪也叹了一口气。 张喜的话,说到他们心里去了。 伴驾数年,苦是真的苦,危险也是真的危险,但大家都能凭一口气守住臣节,没几个人叫苦叫累。如今形势缓解了,也能吃饱饭了,却觉得天子有些苛刻。 天子有了钱粮,不先发放公卿大臣,却先犒赏将士,让很多人心生不满。 虽然没人宣诸于口,心里的怨气却能感觉得到。 张喜也是守礼之人,只有在他们面前,才会发几句牢骚。 “是啊,我们都做不成圣人。”赵温翘起尾指,剔着牙。“但天子能。” 杨彪、张喜不约而同的看着赵温。“子柔,何出此言?” “你我十五六岁时,能有天子这般胸襟与气度么?”赵温扫了杨彪、张喜一眼。“大丈夫雄飞固不易,雌伏更难。你们应该都听父兄说过先帝当时,可有这气度?” 杨彪和张喜互相看了一眼,不约而同的点点头。 熹平年间,杨彪的父亲杨赐、张喜的兄长张济与太尉刘宽一起,教授当时只有十六七岁的先帝。先帝是个非常聪明的人,但胸襟、气度都不足,又无主见,极易被人激怒。 后来的党锢之祸,就是宦官曹节诱导先帝所致。 如果先帝处于今日之境遇,士孙瑞难逃杀身之祸,河东大族也会被杀得血流成河,最后会闹成什么局面,真的不好说。 相比之下,天子简直稳重得不像人,至少不像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 “天佑大汉。”杨彪举起手中的小酒壶。 “天佑大汉。”赵温、张喜也举起了小酒壶,与杨彪轻碰,一起抿了一口酒,相视而笑。 三人发了一会儿感慨,又说起了招抚白波军的事。 天子发布军屯诏书,就是针对白波军的。 普通百姓未必愿意参加军屯,他们生活还能过得去,没必要非从军。天子之前以赵青父子为榜样,号召百姓献粮,最后也只有千余户,远远未能达到预期的目标。 但白波军会非常欢迎这道诏书。 如果能下山定居,拥有更肥沃的土地,不必躲在山上,他们的生活会有明显的改善。 至于从军作战,他们本来也没闲着。 “文先,你说,天子将来是否会将此策推行天下?”张喜呷了一小口酒,看似随意地问道。 杨彪看看张喜,嘴角微撇。“你是担心你家的千亩良田。” “你不担心?”张喜反唇相讥。 “我家没那么多地。”杨彪淡淡地说道。 张喜欲言又止,脸上有点挂不住。 弘农杨氏虽是四世三公,可是与另一个四世三公却不太一样。杨氏恪守德行,不趋利避害,既不贪财,也没有买地的兴趣,连俸禄以外的馈赠都不接受。 杨震暗室拒金,留下四知佳话。其后世子孙虽然未必都能如此,总体而言,不失清白之名。 相比之下,张氏就有点俗了。 “放心,就算是平定天下,天子也用不了百万兵。”杨彪缓了口气,免得和张喜吵起来。“只要并凉、关中稳定,在关东推行军屯的可能性不大。” 赵温表示赞同,又补了一句。“只要关东士大夫能体恤天子心意,不要贪得无厌,让百姓无以谋生,再闹出黄巾之乱就行了。” 张喜的脸色刚刚缓和一点,又被赵温这一句激得恼羞成怒。 “你们这是何意?难不成黄巾之乱竟是我关东士大夫逼出来的不成?” 杨彪、赵温默契地垂下了眼皮,装没听见。 张喜也觉得无趣,甩甩袖子,转身就走。走了一半,又折了回来,将案上剩下的兔腿抢走了。 “这个张季礼……”杨彪无语。 “算了,算了。”赵温劝道:“他也没其他恶习,就是喜欢喝两口。有酒无肉,的确寡淡。” “臭毛病。”杨彪悻悻地说道:“就这么一条兔腿,他拿走了,我们怎么办。” “我们以《太史公书》下酒。”赵温扬扬眉,转身拿出一卷书,放在案上。“听说天子最近在读《太史公书》。你猜猜,天子都从《太史公书》里读到了什么?” 杨彪不屑一顾。“这还要读?天人之际,古今之变。你想听哪一篇,我背给你听。” 第254章 古今之变 “死背书有何用?”赵温嘴角挑起。“既然你这么熟,那你说说,何为天人之际,古今之变?” 杨彪的目光中露出几分惊讶。“难不成你悟到了?” 赵温得意地笑笑。“虽不中,亦不远矣。” 杨彪顿时来了兴趣。“说来听听。” 赵温勾勾手指。“拿来。” 杨彪一脸茫然,眼中却露出一丝笑意。 赵温突然伸手,一把抓住杨彪的袖子,从中掏出一个布包,冷笑一声。 “你瞒得过张季礼,还能瞒得过我?” 杨彪抚掌大笑,笑了两声,又掩口收声。“莫声张,又引得他来,我们又吃不痛快。” 两人相视窃笑,花白的眉眼中带着孩童般的得意。 虽是同僚,他们俩谈得来些,与张喜经常话不投机。 “说说,你有何心得。”杨彪催促道。 “夫子何以称圣?”赵温问道。 杨彪想了想,引了一句不久之前天子刚说过的话。“为天地立心,继往圣之绝学。” 赵温点点头。“诚然,若非夫人有教无类,授贤人七十二,弟子三千,焉有今日之郁郁乎文哉?陛下欲使天下生民皆能读书,正是循先贤故事,更进一步。” 杨彪眉头微皱。“可能吗?” “文先何不先问当与不当?”赵温反问道:“还是说,文先觉得庶民天生下愚,不可教导。” 杨彪瞪了赵温一眼。“我杨氏历代教授,论弟子,比你赵氏多上百倍。” 赵温不怒反笑。“纵使百倍,又能几万人?大汉户口最盛时,有千万户,六千万口,读过书的人有几成?” 杨彪吁了一口气。“人人都能读书,固然是好,但麻烦也不少。子柔,你是司徒,掌天下民事多年,精于政务,可不能像那些书生一般急功近利,沽名钓誉。太学三万生员就已经让人头疼了,若是人人读书……” 杨彪摇摇头,不敢再往下说。 赵温盯着杨彪,不紧不慢地说道:“文先,子产不毁乡校,你却担心处士议政么?” 杨彪皱起了眉头。 赵温不是迂腐的人,他说这些绝不是为了逞一时辩才,而是有所思。 平心而论,他的理由虽然很现实,却不符合儒门的理念。 换句话说,这是儒门面临的困境,如果不加以解决,儒门独尊的地位必然会被动摇。 届时,天子推行王道的结果不是振兴儒门,而是摧毁儒门。 这是任何一个儒门子弟都不愿意看到的局面。 要么求变,以适应新的形势。 要么死。 身为老臣,身为儒门子弟,他责无旁贷。 但他却看不到出路。 —— 蔡琰站在门外,手里全是汗。 她已经来了三次,却始终没有勇气走进去。 这原本是一件很自然的事。 天子身边的郎官都认识她,她也不需要请见,可以直接走进去,没人会拦她。 可是这一次不同。 皇后伏寿与弘农王夫人唐姬的话在她耳边回响,让她心慌意乱,不知所措。 她不知道会是什么结果。 自荐枕席,对她来说是从来没有想象过的事,即使对方是天下至尊。 陈留蔡氏以诗书传家,不需要用那样的方式求富贵。 还是……算了,现在这样就挺好的,何必自取其辱呢。 就在蔡琰心生怯意,准备悄悄地溜走时,天子突然从屋里走了出来。 “令史,有事?”刘协诧异地说道。 他记得今天不是蔡琰当值。 “呃……”蔡琰张口结舌,低头看到怀中用作掩饰的文书,连忙说道:“臣……臣来侍读。” 刘协狐疑地看着蔡琰。他能感觉到蔡琰的慌乱,却不知道原因。 莫不是有话要说? “正好有事问你。”刘协虽然有些厌烦,还是招手让蔡琰走近。 他最烦身边的人借着职务之便为他人说话,从中取利,虽然他很清楚这种事情无法避免。 蔡琰之前不是这样的人,但谁知道她会不会变。 这次她主动请求随征,本身就有些意外。 虽然蔡琰从小随蔡邕在北疆长大,适应北疆的气候,了解北疆的风土人情,但他这次是出征作战,不是寄寓,辛苦程度可想而知。 他原本是不打算带着蔡琰的,但蔡琰主动要求,他只好应了。 如果她为了方便替人说话,那就太膈应了。 “陛下有何事相询?”蔡琰敏感的察觉了刘协的态度变化,越发后悔,却只能硬着头皮。 刘协说起了裴晔任并州刺史的事,问蔡琰的意见。 他盯着蔡琰的脸色,看看蔡琰有什么反应。 如果裴茂真是有心欺瞒,找蔡琰打配合是再正常不过的。 说到正事,蔡琰平静下来,仔细想了想。“臣记不得有相关的记载,但感觉不会假。” “为何?”刘协不动声色地说道。 “二十年内的事,应该还有很多人记得。是真是假,陛下一查便知。纵使没有档案,并州总会有人记得。虎贲中郎将宋果就曾任并州刺史,不管裴晔是他的前任还是后人,有过交接,他总有印象。” 刘协觉得有理。“你也没看到相关的文书记载?” “没看到。但宫中的公文不全,损失很多,查不到也很正常。”蔡琰说道:“陛下若是想打听,臣留心问问,便知真伪。” 刘协点点头,算是答应了。 他自己的确不方便去查,蔡琰行动要方便得多。 当然,这也话正是裴茂早就想到的结果。 皇帝再聪明,毕竟只是一个人,不可能事事关心。大臣——尤其是皇帝身边的近臣们——想要联手欺骗皇帝,再简单不过了。 只要裴茂下的本钱够,他甚至能让更多的人作证。 “赶了一天的路,你早点休息。”刘协心情更不好,怏怏地挥挥手,转身回屋。 “唯。”蔡琰拱手作揖,如逢大赦般的退下了。 刘协看得真切,忽然又叫住了蔡琰。 “令史留步。” “陛下?”蔡琰面色发白,神情局促。 “你刚才不是说侍读的么?” “呃……”蔡琰这才反应过来,更加慌乱,连忙拱手道:“陛下今天欲读何书?” 刘协没说话,只是招招手,示意蔡琰进屋。 蔡琰不知所以,只好跟了进去。掩好门,一回头,却看到刘协坐在案后,一脸严肃地看着她。 “陛……陛下?” “朕给你一个坦白的机会。”刘协阴着脸,沉声说道:“仅此一次。” 第255章 高处不胜寒 蔡琰一下子愣住了,脸色红一阵,白一阵。 她跟随天子多时,知道天子的脾气。 他看似随和,其实城府很深。用这种严厉的语气说话的时候不多,但每次都是大事。 “陛下,臣……”蔡琰很想把事情的真相和盘托出,但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 这种话,怎么说得出口? 见蔡琰窘迫,无以自处,刘协叹了一口气,放缓了语气。 “是裴茂求你的吗?” 蔡琰一愣。“裴……裴茂?”她随即恍然大悟,连忙摇头道:“裴茂未曾有任何请托。就算有,臣也不会为他掩护。” 她随即反问道:“陛下,你怀疑尚书令?” 刘协有点尴尬。 在人家里做客,却怀疑主人的用心,这的确不太合适。 仔细说来,裴茂也没有明确的表示什么,一切都是他的臆测。 或许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刘协想了想,叹了一口气。“朕现在不知道还能相信谁。” 蔡琰同情地看着刘协,也叹了一口气。“陛下,孤家寡人,岂是虚言。天下至尊,本就是如此。身边纵有千人万人,也未必有一人同心。” 刘协大为感慨。 他本来只是一句解释,没想到引出蔡琰这么一句话,一下子觉得太贴切了。 这正是他此刻的感觉,扎心。 见刘协神情落寞,蔡琰不免有些后悔。 说得太直接了,没有考虑天子的心境。 不管怎么说他,他毕竟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如果不是天子,他此刻应该和兄弟姊妹一起读书、玩耍,就像裴俊兄弟一样。 但他是天子,他被董卓推上了帝位,代价是他的兄长被废,被鸩杀,姊姊被杀,身边除了嫂嫂之外,没有一个是熟悉的人。 他这几年的遭遇,比自己失落在西凉军中更惨烈。 她至今还记得听到父亲被王允所杀时的心情,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痛苦和绝望,曾让她丧失了求生的希望,万念俱灰,一心求死。 而当时的她已经成年,已经见过人间艰辛。 “陛下……”蔡琰轻声说道:“话虽如此,但君臣之间也未必只有尔虞我诈。朝中公卿虽与陛下常有分歧,但他们护佑陛下之心,天地可鉴。还是皇后以及弘农王夫人,也时时关怀陛下……” 蔡琰抿了抿嘴唇,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刘协犹自沉浸在自己的伤感中,听了蔡琰为公卿开脱的话,越发觉得刺耳。 “公卿或许有护佑之心,但他们护佑的是大汉,未必是朕。朕若是垂拱而治,他们自然忠心耿耿。若是朕不听他们的,说不得就要以桀纣视之。” “陛下……”见刘协说得激烈,蔡琰连忙提醒。 刘协也意识到自己说得太露骨了,传出去不太合适,连忙闭上嘴巴。 他沉默了片刻。“刚才那些话,就不要记了。” “唯。”蔡琰点头答应。 这些话的确不能记,否则必然会引起轩然大波。那些老臣们不知道会失望成什么样子。 刘协心烦意乱,一时也不知道该和蔡琰说些什么,更没心情读书。 他挥挥手,示意蔡琰退下。 蔡琰躬身而退。出了门,拍拍自己的心口,暗自庆幸,又逃过了一天。 她抬起头,看着漆黑的夜空,想起今天是建安元年的正月初一,不禁又叹了一口气。 天子真是太可怜了。 —— 刘协让郎中打来热水,洗漱一番,尤其是泡了一会儿脚,这才上了榻。 躺在床上,他还是睡不着,脑海里总是回想着蔡琰那句“孤家寡人”。 称孤道寡听起来有多威风,他现在就有多孤独。 放眼看去,触目皆敌。 总有刁民想害朕,或许只是一句戏言,但皇帝也不能为所欲为却是非常骨感的现实。 小小一个河东,名不见经传的卫固、范先,原本以为是三个指头捏田螺——手到擒来,没想到却硬生生煮成了夹生饭。 如果是汝颍,会是什么结果? 怪不得曹操会那么狼狈,杀了一个边让,便险些将自己推入万劫不复。 先鉴在前,他没有坚持对河东大族大开杀戒。明知是夹生饭,也只好硬着头皮咽下去。 难吃总比饿死强,等手里有了实力,回头再来犁一遍。 没有实力,一切都是空谈。 有了实力,理想才有推动的可能。 在此之前,让荀彧、刘巴去折腾,看他们能实现什么样的王道。 等他们碰了壁,甚至撞得头破血流,或许能清醒一些。 顽固如杨彪,最近也不是有所触动么,居然在后将军营登台开讲了。 至于裴茂父子,更是积极主动得让人生疑。 刘协自我安慰了一番,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乡。 —— 正月初五,汾水西岸,白波谷口。 李乐、韩暹等人穿着新衣,站在了高处,不时地看一眼远处。 白波谷是指汾河西岸的一条支流河谷,并不算长,总共也就是三四里。源头却来自于西侧的吕梁山脉东坡,曲折迂回,沟壑纵横。 没有人引路,甚至可能迷路。 白波军能在此盘据多年,与独特的地形有关。 实在打不过,还可以逃到山里去。 击败他们容易,根除却不太现实。 当然,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这种好事是不存在的。河谷中有限的水源只能灌溉有限的土地,生产勉强能糊口的粮食,至于食盐、铁器等物资,还需要他们想办法去换,去买。 或者去抢。 白波军几次和匈奴人联手,劫掠河东、太原,就是为了解决物资问题。 占据河东、太原,自己当家作主,这种事他们也不敢想。 白波军最有战略雄心的一次行动是进入河内、东郡,企图与青州黄巾会师,但是青州黄巾接连被曹操、公孙瓒击败,损失惨重,白波军孤掌难鸣,就只能退回白波谷,继续苟着了。 事到如今,黄巾已经式微,这是稍微有点脑子的人都清楚的事。 所以杨奉送回消息,说天子有意招抚他们时,他们正中下怀,求之不得。 “唉,你们说,天子会是什么样的人?”李乐唾了一口唾沫,唾掉嘴里的黄土。 “应该是个高手。”胡才嘿嘿笑了两声。“以杨奉那脾气,如果不是高手,能让他那么听话?” “我也觉得是。”韩暹哈哈一笑。“应该是身高八尺,天生神力,一巴掌能扇杨奉一跟头的那种猛将,要不然哪能砍下李傕的首级。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吕布也做不到。” 第256章 天子来了 李乐却没笑,反倒皱起了粗壮的眉毛。 “你们想多了。” “怎么了?”胡才斜睨着李乐。“你不信?那你来干啥?” 李乐没理胡才的挑衅。“你们别忘了,卫固、范先虽被抄没了家产,人却还活着。” “废话!如果造反的都得死,你也活不成。” 李乐翻翻白眼,有些按捺不住脾气。“你怎么就听不懂人话呢?朝廷不杀卫固、范先,和不杀我们一样吗?他们就在安邑城外的庄园里,不像我们在山里,朝廷想攻也攻不下。几个庄园而已,真想攻,岂有攻不下的道理?这分明是官官相护,有人为卫固、范先求情。” 胡才不依不饶。“没有杨奉求情,你以为我们就有机会?” 李乐气得无语,瞪了胡才一眼,转身就走。 韩暹觉得不妥,想去挽留,却被胡才拽住。 胡才摇摇头,看着李乐的背影撇撇嘴。“你看他能走多远。” 果不其然,李乐走出十几步就停住了,板着脸,刻意不看他们。 韩暹放了心,却还是提醒道“老胡,我们都是一伙的,在山里吵吵闹闹也就罢了,外人面前,切切不可如此。让人看了笑话是小事,挑拨离间才是真麻烦。当初郭大帅阵亡之后,若不是兄弟们互不相让,我白波军何至于此?搞得连匈奴人都看不起我们了。” 胡才心中不快,唾了一口。 得知匈奴单于呼厨泉见驾的事,他心里也很不舒服。 匈奴人是客军,能在距离白波谷不过百里的平阳立足,得益于白波军的接纳。如今呼厨泉却一声招呼也不打,直接去安邑见驾,这是没把白波军放在眼里。 若是当初,他们绝不会容易呼厨泉的放肆。 可是现在,他们无可奈何。 大帅郭泰战死后,白波军为了争夺大帅之位,互不相让。结果实力最强的杨奉怒而出走,去了长安,白波军实力大损,已经没有正面和匈奴人作战的实力和勇气了。 这次接受招安,也是被迫无奈。 朝廷进驻安邑,盐池、铁官都被朝廷控制。他们不接受招安,就无法取得盐、铁。没有盐,人就没力气。没有铁,兵器、农具都无法补充。 简而言之,他们活不下去了,只能接受朝廷的招安,哪怕是军屯。 之所以和裴茂没谈拢,一是因为裴茂姿态太高,居高临下的态度令人不爽,一是他们事先得到杨奉的暗示。除非天子亲至,谁的面子也不用给。 所以李乐才会一言不合,掀了桌子,轰走了裴茂。 今天,天子来了,他们都来接驾,既兴奋又不安。 天子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他们充满了好奇。 十几岁的少年,既能降伏杨奉那样的猛人,砍下李傕的首级,还能讲道,这得多聪明? 传说中的圣人大概就是这样。 所以,对于天子没有杀卫固、范先,胡才更倾向不是不能,而是不想。 既然天子能赦免他们这些举旗造反的黄巾,赦免卫固、范先那样的大族也没什么问题。 毕竟朝廷一向就对有权有钱的人更好。 这一点,李乐说得对。官官相护,向来如此。 “来了,来了。“韩暹忽然兴奋地说道,打断了胡才的思绪。 胡才举目看去,只见官道上出现了一些人影。离得远,看不清楚队伍,但低矮的烟尘却清晰的展现了队伍的长短。粗粗估计一下,这支队伍大概有万人左右。 胡才暗自松了口气。 就算朝廷的军队精锐,仅凭万人也攻不下白波谷。 胡才回头看了一眼,正好李乐也看过来。两人互不服气的哼了一声,转过头,各自发出了手势。 身边的掌旗兵摇动战旗,发出信号,示意藏在山谷里的部下放心,相关将领出谷,准备接驾。 为了防止朝廷以招安为名,行进攻之实,他们做好了迎战的准备。 战旗摇动,山谷中传来隐隐的呼喝声,随即传来了一阵杂乱的马蹄声、脚步声,数十步骑从河谷深处走了出来,在各自主将身边聚集。 —— 大军沿着官道前进。 前锋是骁骑将军张杨率领的千骑。 行军途中,骑兵没有披甲,弓也没有张弦,但队伍却很整齐。两骑并排,占据了官道的右侧。左侧是校尉、都尉等各级将领,以来往来传递消息的游骑。 他们没有看汾水西岸的白波诸将,缓缓而过,逶迤向北。 胡才等人的心情再次放松了一些。 张杨身后是步兵营。 步兵营的队伍更加庞大,除了一千多步卒、属吏之外,还有装辎重、衣甲的大车。大车大多用牛拉,速度不快,车上装的东西不少。 步兵营的将士也没有披甲,没有张弦,连弓箭都放在车上。只是手中有矛戟,腰间有长刀。 步兵营身上的绛色战袍大多破旧了,颜色深浅不一,看起来有些杂乱。 但将士们的队伍却很整齐,步伐也很稳健。 他们也没有停下脚步,从白波诸将的面前经过,仿佛白波诸将根本不存在似的。 胡才等人心中疑惑,不约而同的互相看看。 骑兵不停,还可以理解。毕竟万人的队伍不短,骑兵必须向前,才能给天子的中军留下空间。但步兵营也这么走过去了,多少有些不合理。 天子所到之外,北军应该为天子设警,步兵营、射声营配合立阵是最常见的配置。 看到步兵营从面前走了过去,他们不禁怀疑是不是搞错了。 天子根本不是来见他们的? 步兵营过去了,射声营也过去了,屯骑营也过去了、长水营也过去了。 就连北军中侯士孙瑞的将旗都过去了,前面的骁骑将军张杨部都看不到影子了,队伍也没有停下的意思。 正当胡才等人忐忑不安,有骑士从后面奔了过去,站在汾水东岸,大声呼喝。 “天子将至,白波诸将接驾。” 胡才等人松了一口气,不约而同的笑了。 他们命人架桥,十几只准备好的小船从河谷中划了出来,准备在汾水上架浮桥。 浮桥还没有架好,一队骑兵奔驰而至,在汾水东岸停住,向两侧散开。 这些骑士都披着玄甲,手中持长矛,腰间挂着战刀和弓箭。弓上了弦,随时可用。 看到这些衣甲整齐的骑士,胡才等人有些不安,却也没想太多。 毕竟天子出行,不可能一点警戒力量也没有。这些骑兵虽然杀气腾腾,人数却不多,不足百骑,应该没有发起攻击的可能。 胡才和韩暹交换了一个眼神,又看了一眼远处的李乐。 “谁先过河?” 。 第257章 将心比心 刘协勒住缰绳,看看正在架浮桥的船夫,又看看汾水对岸的人群,不禁一声轻笑。 “令君,哪个是胡才,哪个是李乐?” 裴茂一手挽缰,一手指着对面。“前面二人,左侧高瘦一些的是胡才,右侧是韩暹。后面坡上的是李乐。白波诸将中,李乐算是有点计谋的,其他人都是粗鲁无知之辈。” 时隔数日,裴茂再一次与李乐面对面,心情还是很不好。 只是天子面前,他要保持大臣的体面,不能和李乐一个山贼一般见识。 “他们这是担心朕趁机进攻。” 裴茂冷笑一声:“以小人之腹,度君子之心罢了。陛下不必在意。” 刘协笑笑。“令君若易地而处,能不狐疑乎?” “陛下,臣岂能为贼?”裴茂作色道。 刘协转头看着裴茂,面带微笑。“我听说他们曾南下作战,想必一定曾经过闻喜,或许还拜访过裴氏。当是时也,你可曾开门延客?” 裴茂闭上了嘴巴。 他理解天子的意思,却觉得这个比喻太不合适。 天子这不是以贼自居么? 裴茂没说话,陪在一旁的呼厨泉却深有同感。“陛下所言甚是。白波军求生不易,不得不处处小心。正如臣等,寄寓河东,举目皆敌,无一日敢解安睡。” “单于,朕与你皆是丧家之人。” 呼厨泉鼻子一酸,低下了头。天子这句话,勾起了他这几年的辛酸记忆。 裴茂也有点感慨,天子这几年太不容易了。 说是天子,其实还不如白波贼。白波贼只要进了山,不管是董卓还是李傕,都拿他们没办法。天子却是董卓、李傕嘴边的一块肉,随时可能被一口吞掉,尸骨无存。 他能理解白波贼的心情也情有可原。 眼看着浮桥将成,对岸的胡才等人还在争执,似乎在争论谁先过河,刘协翻身下马,提起衣摆,径直上了浮桥。 裴茂大吃一惊,连忙下了马,赶了过来。 “陛下,万万不可。” “无妨。”刘协摆摆手。“一群釜底游鱼罢了。伤害朕,对他们无利可图。” “可是……”裴茂急出一身冷汗。这些白波贼可不是河东大族,只图利,不害命。他们都是粗鄙野蛮之辈,一言不合,可是会拔刀砍人的。“他们畏威而不怀德,不知礼义。” 裴茂本人上次就险些和李乐翻脸互殴。 “正因为他们畏威不怀德,所以朕更不能示弱。”刘协轻声说道:“若能白波诸将都不能镇服,如何能镇服匈奴人?” 裴茂微怔,随即明白了天子的意思,不禁豪气上涌。 “既如此,臣随陛下走一遭。” 说着,脚尖在船头一踩,闪身到了刘协前面。 刘协不禁赞了一声。“好身法。” 他知道裴茂不是文弱书生,有一手不错的剑法,却没想到裴茂还有这么敏捷的身法。 看来说要和李乐决斗不是吹牛逼,他真有这实力。 刘协转身,刚准备邀呼厨泉一起,却发现荀攸不知什么时候跟了上来,神色从容,就像出来郊游一般,只是腰间多了一口长刀,而且移到了适合拔刀的位置。 环首刀是直刃,可以当作剑用,只是比剑重一倍。没有足够的臂力,一般人并不能将环首刀当作剑来用。 裴茂今天就特地带了剑。 看来荀攸不是刀剑皆能,就是臂力足够强。 见刘协看他,荀攸淡淡地说道:“臣陪陛下同行,或许能劝白波诸将几句。” 刘协心道,朕对你的口才是有信心的,只怕你这劝不是用嘴劝。 不过仔细想想,这也合理,和白波军讲道理,的确不能只凭口才。 “单于,随朕走一遭吗?”刘协向呼厨泉发出邀请。 呼厨泉的脸色有些为难,却不敢拒绝,只好点头答应,跟了上去。 脚下的船不太稳,摇摇晃晃,呼厨泉的脸本来就白,这下子更是一点血色也没有。 这时候,裴茂已经走到了汾水西岸。 胡才等人惊讶地看着走在浮桥上的天子,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他们之所以互相谦让,不敢先过河,就是怕天子不讲道理,突然翻脸。结果他们还没商量好,天子反倒过来了,而且走在前面。 即使是身后有人跟着过河,也就是十来个人而已。 这……太丢脸了。 看到天子并不高大威猛时生起的失望瞬间不翼而飞。 毫无疑问,天子必是实力惊人,才有如此勇气。 眼见天子过了河,胡才、韩暹连忙带着部下迎了上来,就连站在远处的李乐也不甘落后,赶了过来,你挤我,我挤你,围成半圈。 裴茂心中不安,伸手就要拔剑,却被刘协按住了。 “朕乃天子。”刘协负着手,昂然看着十几个穿着花里胡哨的白波诸将。“诸君为何不拜?” 裴茂心里咯噔一下,既激动,又不安。 激动的是天子气度,临危不惧。 不安的是天子这么做实在有点冒失。 这些可都是山贼,不通礼仪,对天子和朝廷没什么敬畏可言。真要惹恼了他们,真像上次一样拔刀相向,天子有什么闪失,后果不堪设想。 裴氏的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天子身上,天子不能有任何意外。 白波诸将面面相觑,一时犹豫不决。 按理说,他们应该反唇相讥,至少应该表现出山贼应有的桀骜不驯来,气势上不能输。 可是不知为何,面对这个面相稚嫩的少年天子,他们却心生敬畏。 且不说杨奉对天子发自肺腑的推崇,也不说天子在河东设立军屯对他们的吸引力,仅天子主动过河相见这个举动,便知天子的无畏。 惹恼了天子,不仅唾手可得的机会可能没了,还有可能招来天子的攻击,那怎么办? 见诸将神色不安,一个也不吭声,刘协开始点名。“哪位是李乐?” 李乐原本就有些气短,忽然听到自己的名字,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拱手出列。 “偶……偶就是李乐。” 裴茂上前一步,戟指喝道:“天子面前,当报名称臣。” 李乐瞪了裴茂一眼,本欲发怒,却又不敢,讪讪地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臣……臣……” 刘协摆摆手。“令君,不教而诛,乃圣人所言恶政。诸将不闻圣人之教,不谙朝廷之礼,情有可原。” “唯。”裴茂躬身而退,神情恭敬。 李乐看了,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跟着严肃起来,客客气气地行礼。 “但尚书令代表朕的诏意而来,纵不论君臣之义,诸君为东道主,亦不当对客人无礼。”刘协沉下了脸。“你对尚书令无礼,是藐视朝廷,藐视朕吗?” 李乐被刘协搞得心情七上八下,不知道怎么做才对,见天子声色俱厉,下意识的腿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连叩头。 “臣……臣岂敢,臣有罪。” 裴茂的眼睛顿时直了。 这么简单? 第258章 白波诸将 一向最有心机的李乐跪了,胡才、韩暹也没多想,下意识地跪倒在地。 就像作战时跟风一样。 “平身。”刘协甩甩袖子,转身看了看身后的河谷。“这里面藏了几千人?” 刚刚站起来的李乐脸一红,转头看看胡才、韩暹。 胡才、韩暹也一脸惊讶。 他们都没想到天子会这么直接,把他们那点小心思全给揭露了。 “也没……几千人。”李乐唾了唾沫,结结巴巴地说道。 刘协回头看着李乐,嘴角轻撇。“那你们现在总共还有几万人?” “七八万人。”李乐含糊地说道。 “七八万人。”刘协重复了一遍,转头对裴茂说道:“这么说,河东损失的户口有近一半在这里了,是?” 裴茂很不以为然,却不好当着天子的面戳破李乐。 “如果真有七八万人,大约如此。” 李乐听出了裴茂的不屑,忍不住反唇相讥。“前几年人还要多一些,有十多万。” 刘协随即问道:“这几年少了两三万人?是战死的,还是饿死的,又或者是归田了?” 李乐语气稍缓。“都有。郭大帅战死后,杨奉率部出走,少了一万多人。去年大旱,又饶死了一些人。归田的也有,不过不多,而且就算归田,也不过是依附大户,做了佃奴,未必就比山里好。所以最近半年,又有人陆续回来了。” 刘协想想,觉得李乐说得大致靠谱,数字也能对得上。 “白波军最多时,有多少人?” 李乐的眼神黯淡了,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中平元年,随大贤……起事时,人数最多,总共有二十四五万人。后来……后来有的战死,有的失望,渐渐减到十万人左右。” 刘协心头一紧。 二十四五万人,几乎占到河东户口的一半。 由二十四万减到十万左右,就算里面有一部分是脱离了队伍,只怕战死的、饿死的也不在少数。 白波谷的面积就这么大,耕地就这么多,能养活的人是有限的。 杨奉当初出走,除了内部争权,也有粮食无法自给的原因。 当初在杨奉营中时,他就听将士们零星提过一些,只是当时没心思考虑这些。现在回头想一想,才觉得后背发凉。 “山中艰苦,还是出山定居。”刘协转换了话题。“军屯的消息知道了?要不要朕再解释一遍?” “听说……”胡才嘴快,刚说了一半,被李乐瞪了一眼,又憋了回去。 李乐躬身道:“若陛下能为臣等解说一二,臣等感激不尽。” 胡才等人听了,连连点头附和。 官府的文书,他们又看不太懂,只是听杨奉转述。如果天子能亲口解释一遍,那是再好不过了。别的不说,天子亲口说的,总不能抵赖。 刘协早就猜到这些人对太守府没什么信任可言——就王邑那种一心为大族作想的态度,太守府怎么可能得到白波军将士的信任。 至于荀彧,谁知道他是谁。 刘协命人取来几个马扎,与李乐等人围围而坐。 荀攸、裴茂陪在一旁,王越、史阿站在身后,手按着刀环,不敢有丝毫大意。 白波诸将也有点紧张,不敢离刘协太近,以免引起误会。 “军屯初步定为四万户。”刘协不紧不慢地开了口。“因为需要至少一人从军,所以不是所有人都可以成为军屯户。军屯户计口授田,丁男、丁女各十亩,使男、使女各七亩,未使男女各五亩……” 刘协一一解说,不时停下来问他们有什么疑问。 河东的事务大多成了夹生饭,军屯是他最后一个大的设想,也是将来稳定河东的关键,必须做扎实,以免将来出现原则性的偏差。 实施军屯的目的,就是稳定的兵源。 这是将来能否守住京畿及并州的关键,也是重建财政的基础。 河东的经历教育了他,在官员基本都是大族的前提下,要想对大族动手绝非易事。一不小心,他就可能成为孤家寡人,诏书不出御帐,甚至写不出来。 要想拥有话语权,就要牢牢的掌握兵权。 兵权的基础是户口。 他要尽可能将更多的户口拉拢过来,成为自己坚实的基础。 一个五口之家,大约可以拥有三四十亩土地,在满足自身的衣食支出之外,还可以提供一个壮丁征战一年的口粮。 只要军屯能够顺利实行,一年后,他就拥有四万兵,以及供这四万人征战一年的粮食。哪怕是面对最恶劣的情况,他依然有守住河东的底气。 “陛下,军屯不收口钱吗?”胡才身后一个看起来很年轻的士卒问道。 “有人当兵,就不收口钱。”刘协解释道:“你这个问题提得很好,朕着重解释一下。” 那少年士卒得到天子的夸奖,有点不好意思,一旁的人也笑了起来。 “比如说,五口之家,有壮丁一人。如果有战事,这个壮丁是要出征的。如果没有战事,但是有徭役,这个壮丁也是要出役的。简而言之,壮丁要随时待命。哪怕是既没有战事,也没有徭役,甚至不是在战时,也要参加军事训练。” “那这个壮丁战死了或者受伤了,不能再战,怎么办?”又有人问道。 “壮丁战死,他的家人可以有两种选择。一是选择退出军屯,转为普通编户。这通常要搬家,军屯的土地是固定的,不与普通编户混居。一是保留军屯,只要五年之内,他有子弟能够从征即可。在他的子弟成年之前,可以不用出战,只要提供徭役即可。” 裴茂咳嗽了一声:“陛下仁厚,有诏规定,未成年的男女不做重活,有专门的徭役内容。比如到军械坊里做工,或者协助官府伐竹木制简。总而言之,都是力所能及的事,不会伤了身体。” “还有这样的事?”将士们惊喜的交头接耳。 刘协很满意,裴茂的态度积极而有分寸,这是他需要的捧哏。 不让未成年人参加重体力劳动的确是他的要求,却不是出于仁厚,而是为了保证兵源的质量。 这四万兵是他的步卒基础,当然不能充斥滥竽充数。 提供足够的营养,再加上充分的训练。几年后,他就可以拥有一支真正的精锐。 那些老兵油子是没什么希望了。强大,要从年轻人抓起。 第259章 怒而兴师 刘协与胡才等人说话时,除了随从的虎贲侍郎百骑,其他人一直在不停的前进。 胡才等人发现时,队伍已经过去大半,只剩下辎重营的尾巴。 胡才有些好奇,鼓起勇气问了一句。 “陛下,你这是要赶到平阳吗?” “没错。”刘协看了一眼呼厨泉。“朕这次有两件事要办,一是安排好你们的出路,让你们过上太平的日子;一是安排好单于的出路,让他们有家可归。” 胡才恍然,随即又有些遗憾。“臣等还为陛下准备了接风洗尘呢。” “等朕班师。”刘协没具体说,他也不清楚白波军中有没有匈奴人的奸细,万一走漏了风声,可就不好了。“本来朕想与你们盘桓数日,论论道义,没想到你们一个通晓道义的也没有。” 李乐等人面面相觑,神情尴尬。 他们虽然是黄巾旧部,但真没有人通晓《太平经》,杨奉派人回来请时,他们只能拒绝。如今又被天子当面嘲讽,实在有点丢人。 “不过没关系。”刘协又道:“道的意义不在论,而在行。虽然你们不通道义,并不妨碍行道。朕希望你们能太平,你们也要收敛起打家劫舍的心思,安稳过日子。待将来天下太平,你我君臣再坐而论道,检讨得失,也不为迟。” “是,是。”李乐等人连连点头答应。 虽然他们不懂道义,却知道太平的可贵。 大贤良师张角死了十多年,黄巾接连遭受重大打击,“苍天已死,黄天当立”也变得虚无缥缈,反倒是天子愿意让他们过上太平的日子,多少有些奇怪。 但他们顾不得那么多,在山里熬了十年,如今有机会出山,他们求之不得。 刘协与李乐等人说了半天,拱手作别,跨上战马,追赶队伍去了。 为表诚意,李乐等人将刘协送过汾水,站在官道边。看着天子远处,回过头来,个个感慨不已。 “天子虽不是身高八尺的猛人,却是大圣人。”胡才咂着嘴。“或许他真能致太平。” 韩暹附和道:“爱民如子想来也不过如此。我听过那么多故事,能像天子这么亲近的好人可不多。汉家出了这样的天子,说不定真有再兴的可能。” 李乐轻吁一口气。“你们也不要急着下结论。就算他是一片真心,朝廷的那些官员也未必是真心。军屯说得这么好,真能实现么?” “天子亲口说的,他们敢不认?”胡才眼睛一瞪。“老子剁了他们。” “就是。”韩暹说道:“要是那些当官的敢欺君,我们就剁了他们,清……清……” “清君侧。”李乐瞥了韩暹一眼,翻身上马,带着部下扬长而去。 韩暹很生气。“这竖子,不就是读过几句书么,得意个甚?” 胡才嘿嘿笑了两声。“老韩,你还没看出来么?天子刚才也说了,要教你我的子弟读书,这说明天子也是看重读书人的。他李乐就是个读书人,不是你我这样的粗汉。将来做了官,自然比你们升得快,说不定能赶上杨奉,弄个将军当当。” “呸!”韩暹啐了一口。“将军是用刀砍出来,读书顶个逑用?天子要不是一刀砍下了李傕首级,谁把他当人?” 胡才一时出神。“老韩,你说天子真能砍下李傕的首级吗?我看他也不是很壮啊。” “你不懂,真正的高手都不壮,壮的那是牛。”韩暹得意洋洋地说道:“咬人的狗不叫,善斗的鸡不鸣,真正的高手也从来不张牙舞爪。你知道天子身边那个汉子是谁不?” “哪个汉子?” “就是站在天子身后,年纪稍长一些的那个。” “不认识,谁啊?” “剑客王越。” 胡才一惊,脸色微变。“当真?” “千真万确。”韩暹哈哈大笑,很得意于自己的见多识广。“十年前,我在洛阳见过他一面。” —— 刘协一路急驰,追上了中军。 蔡琰踢马迎了上来,询问刚才的情况。 为了行军方便,她没有穿女装,打扮得像个士子。 刘协简单的叙述了一下。 这件事没有太多可说道的地方,大部分内容都是解释军屯的细节,这是白波诸将最关心的问题,却不是蔡琰这些史书编撰者感兴趣的内容。 除非她能理解他这一系列操作背后的良苦用心。 “到了平阳后,你就随公卿去太原。”刘协说道。 “为何?”蔡琰愣了一下,心跳莫名的加速。 “朕与匈奴人会合后,会加快行军速度,赶往美稷,太辛苦。”刘协转头看着蔡琰,发现蔡琰神情有些不自然,关切地问道:“是不是腿疼?若是坚持不住的话,去坐车。” 蔡琰定了定神,答应了。 她虽然小时候在北疆长大,适应北疆气候,但的确没经历过长途行军,而且是急行军。 勉强为之,她很可能会成为天子的累赘。 至于皇后和弘农王夫人的嘱托,她已经努力过了,实在做不到。 “那臣就在雁门等候陛下凯旋的捷报。” 刘协笑了。“放心,朕有分寸,眼下还不是横行漠北的时候。等将来有机会,率十万铁骑横行漠北,再带你同行,沿途记录朕的丰功伟绩,还要由你来写勒碑大赋,盖过班孟坚的《燕然山铭》。” 蔡琰微微一笑,举起手。“君无戏言?” 刘协也没多想,举起手,与蔡琰三击掌。 “啪!啪!啪!”三声脆响过后,蔡琰收回了手,悄悄地掖在怀中。 与天子击掌是一时心血来潮,不合礼节,她也没想到天子真会与她击掌。相识数月,这是她第一次与天子有肌肤接触。 天子手重,她的手掌麻酥酥的。 “手疼了?”刘协哈哈一笑。 蔡琰若有若无的嗯了一声。 刘协一声轻叹。“惭愧,最近心情不太好,出手有点控制不住力道。” 蔡琰想了想,转头看着刘协,眼中充满担忧。“陛下急着去美稷,是想杀人出气么?” 刘协愣了片刻,没有说话。 他不得不承认被蔡琰说中了,他的确有这想法。 在河东,他憋了一肚子气,无数次想杀人,最后都忍了下来。 现在一心想去美稷,未必是真急着为呼厨泉讨回公道,更有可能是想杀人。 阳奉阴违的公卿不能杀,叛乱的卫固、范先不能杀,造反的匈奴人也不能杀? “陛下,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攻战。”蔡琰提醒道。 刘协有点恼羞成怒,涨红了脸。 “我没有!” 第260章 不相负 蔡琰想了想,自责道:“是臣臆测了。陛下有化夷为夏之心,又怎么会滥杀无辜呢。死罪,死罪。” 刘协瞅瞅她,欲言又止。 明知她在说谎,却还是有点感激。 装圣人太累,纵使两世为人,他也难免会情绪失控。 可是身边不是固执的老臣,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的迂腐之辈,心中只有圣人教训,一心想将他塑造成他们想象中的圣王,根本没人在乎他的情绪。 刘协看看四周,一声叹息。 “令史,你对孟子、荀子关于人性的观点有何看法?” 蔡琰转头看着刘协,不明所以。 刘协说道:“简而言之,你相信人性本善,还是人性本恶?” 蔡琰抬起头,看向远处,沉默了良久。“人性太复杂,恐非善恶二字所能解说。臣读书有限,阅历也不够多,尚无言说人性之能。” 她微微欠身,又道:“百炼成钢,琢磨成玉。古往今来,能成大功业者,皆经大磨难。故孟子有天降大任于斯人之说。臣愿陛下,九折而不悔,常葆赤子之心。” 刘协扭了扭脖子。“令史能做到吗?” 蔡琰一声叹息。“臣不能,但陛下必须能。” “为何?” “臣不能,不过免冠徒跣,以头抢地,啮爪自恨。陛下不能,必血流千里,伏尸百万。天下易乱难安,杀戮如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或能逞一时之快,却后患无穷。” 刘协耸耸肩,有点无奈。“你说得没错,治大国如烹小鲜,火太大就糊了。道理人人都懂,但又有谁能一直理性呢?莫斯说过,让人类永远保持理智,是一种奢求。” 蔡琰皱眉。“莫斯……是谁?” “呃……”刘协曲指轻叩额头。一时出神,说漏嘴了。“忘了。” 蔡琰眼神疑惑,却没有再说。 —— 行军两天后,刘协到达平阳。 平阳历史悠久,号为尧都,是最早的中国所在。 三家分晋时,韩以平阳为都。 秦并天下,平阳属河东。 汉灭秦,开国功臣曹参封平阳侯,传六世而除。 对刘协来说,他最熟悉的平阳人不是什么平阳侯,甚至不是号称为刘汉先祖的尧,而是卫青。 卫青的故里成了匈奴人的牧场,让他怨念极重。 这不仅是卫青的悲哀,更是整个东汉的悲哀。 推崇德政的儒家成了主导思想,读书人一心追求王道,却对近在肘腋的威胁视而不见,真不知道他们是选择性失明还是先天性无能。 刘协命令全军停止前进,在匈奴人的驻地外列下阵势,然后命呼厨泉招部下来见。 即使呼厨泉不如蔡琰敏感,也感觉到了天子的情绪不好,随时有发作的可能。 他不敢离开一步,生怕刘协背着他玩阴的,让人带着能代表他的金牌赶回大营,召左右贤王等部下来见。他本人陪在刘协左右,寸步不离。 大鸿胪杨彪匆匆赶来求见。 “陛下,为何列阵而战?” 刘协摇着马鞭,不紧不慢地说道:“大鸿胪不必多虑,只是有备无患罢了。” 杨彪松了一口气,随即又道:“单于在此,忠诚可鉴,其部焉能有异心?陛下谨慎些自是好的,只是动静太大,只怕会引起误会。” “不然。”刘协说道:“匈奴人不守礼义,以强者为尊。单于年少,难免会有大臣心生异志。” 杨彪直皱眉,天子这话怎么像是有所指呢? 他仔细打量了刘协一眼,却看不出刘协是否有其他的意思。 刘协看着远处的山峦,神情坚毅。 “再者,朝廷威严扫地久矣,匈奴人对朝廷多有轻视。若不能震慑其心,如何能驱其为鹰犬?鲜卑之教训不可忘,大鸿胪当留意。” 杨彪微怔,随即明白了天子的意思,心中感慨。 天子所说的鲜卑教训,当是指当年孝桓帝想息事宁人,欲和亲于鲜卑大王檀石槐,却被檀石槐拒绝,其后鲜卑人轻视大汉,屡交入侵的故事。 说起来,那真是对几百年的和亲之议一次重大打击。 若无武力撑腰,就算想和亲也不可得。 这次天子亲征,就是想示之以威,震慑北疆的胡族,为朝廷中兴争取一丝喘息之机。 风险很大,勇气却可嘉,亦有其不得不行的无奈,是以获得了不少大臣的支持。 虽然在具体执行上存在不小的分歧。 “陛下思虑深远,臣自愧不如。” 刘协眼皮轻挑,示意虎贲为杨彪搬个小马扎来。 杨彪身材高大,胡须一大把,站在面前的压迫感太强,蹲在小马扎上好多了。 看着小马扎,杨彪直皱眉。 他很不习惯这种坐姿,但天子赐座,他又不能不坐。 谢了恩,双手拢好衣摆,规规矩矩地坐下。双手抱膝不是,摆在膝盖上也不是,威严不见,反倒有些滑稽。 “不习惯?”刘协关切地问道。 杨彪叹息道:“陛下,臣的确不太合适。” “朕也这么觉得。”刘协顺势说道:“要不,这次你就别跟着去了,有德祖同行即可。” 杨彪沉默不语。 天子要独行,不让公卿们跟着,他们当然不放心。可是这些天从安邑走来,他们也意识到一个很现实的问题,天子年轻,可以天天骑马,他们这些老臣却适应不了马背上的长途跋涉。 与匈奴人作战,最好的方式就是以骑对骑,坐车肯定不适合。 他可以短途以马代步,连续奔驰却不行。 “陛下,臣惭愧,身为大鸿胪,却不能随陛下远征蛮胡。” “老臣运筹朝堂,少壮征战沙场。各展其长,何必惭愧?”刘协伸手拍拍杨彪的膝盖,以示安慰。“大鸿胪在太原住几天,正好与诸公商量一下大汉的未来。欲行王道,仅有荀彧、裴茂是不够的,当群策群力,众志成城。” 杨彪微微颌首。“既然陛下决心已定,臣也毋须赘言,当以犬子代臣服侍陛下。只望陛下谨守誓言,以长城为限。放长眼量,不求成功于一时。” 刘协有些感动。 杨彪年过半百,只有杨修一个儿子。他让杨修随驾,就等于压上了最珍贵的筹码。 “杨公不负大汉,大汉必不负杨公。” 第261章 为我所用 杨彪起身,深施一礼,眼眶有些湿润。 “闻陛下此言,臣纵使此刻命绝,也能含笑九泉,无愧于先帝与杨氏列祖列宗。” 刘协也站了起来,挽着杨彪的手,千言万语,化作一声叹息。 他憋屈的这几天,杨彪等人也不好过。 正当他考虑该说些什么来回应杨彪时,杨彪霍然转身,向远处走去,眼神也在转身的刹那变得凌厉起来。 刘协顺着他的方向看去,一眼看到几十骑奔驰而来,马背上全是头载毡帽的匈奴人。 杨彪拱手,在十几步站定,身躯挺直如松。 匈奴人奔到百步开外,纷纷下马,快步走到杨彪面前,停住脚步。 他们打量着杨彪,一时茫然,不知道这个身材高大的老头为什么拦住去路,而且一脸不爽。 呼厨泉连忙赶了过来。“不得无礼,这位是大汉皇帝陛下的大鸿胪杨公。” 那些匈奴人一头雾水,还是不太明白。 呼厨泉有点上火,觉得眼前这群部下实在太笨了。我都说得这么明白了,你们怎么还像根木头似的戳着,不知道这位杨公不好惹吗? 他陪着笑脸,向杨彪告了罪,将几个部下拉到一旁,用匈奴语低声说道:“你们这是怎么回事?没看到汉家皇帝的大军吗?这要是打起来,你们挡得住?” 右贤王去卑最为机敏,问道:“单于,这是怎么回事?不是说皇帝陛下要助我们平叛,还要送我们回美稷的么?为何列阵欲战?我等本来已经准备好迎接,一看这模样……” “那是大汉的皇帝陛下,你以为是随便一个大帅?”呼厨泉没好气的喝斥道:“虽说是大汉皇帝陛下,就算是大鸿胪杨公,也是得罪不起的。你们知道他是谁?他可是四世三公的弘农杨氏,大汉最有名的名士……” “原来是弘农杨氏啊。”几个匈奴人互相看看,面色微变。 即使他们不熟悉大汉的朝堂,多少也听到弘农杨氏、汝南袁氏这样的家族。 “单于,大鸿胪是什么官?” “对啊,他为什么拦住我们?是要贿赂吗?” “要什么贿赂。”呼厨泉前所未有的烦躁。他觉得师傅张喜说得对,这些人就是蛮夷,愚昧无知,大鸿胪是什么官都不懂。“天子驾到,你们不出来迎驾,不合乎礼仪,大鸿胪焉能不怒?他可是专门负责我们属国事务的大官。” 匈奴人互相看看,觉得呼厨泉有点不正常。 穿着一身汉人的衣服也就罢了,说话的腔调也怪怪的。 去卑冷静些,记得当初随于扶罗诣阙时,求的就是大鸿胪寺。按理说,天子驾临,他们的确该出来相迎,没来就是失礼,负责此事的大鸿胪发怒也是情有可原。 他领着众人,上前行礼。 呼厨泉充当通译,为杨彪介绍众人。 待呼厨泉介绍完,杨彪脸上依然看不到一丝笑容。“天子应单于之请,亲率大军平叛,送尔等归乡。尔等为何不来迎驾?是藐视天子,还是欺单于年少,有了异心?” 呼厨泉原本未必有这样的想法,听了杨彪这句话,却不觉心有戚戚,也觉得这些部下太放肆了。 他们是不是就希望天子发怒,杀了他,他们好另立单于? 毕竟如何立单于这件事,内部争斗一直未能停息。就算当初支持他们的人,过了几年苦日子后,也可能变了心。 于扶罗的儿子艾肯就是部落中的左贤王,也有不少潜在的支持者。 呼厨泉越想越不安。 听了呼厨泉的翻译,去卑等人大惊失色。 怪不得汉家皇帝摆出一副进攻的姿势,原来是有这样的误会。 他们连忙请罪,捶胸顿足,指天发誓,绝无此意。 杨彪这才稍缓颜色,喝令左右贤王随他去见天子,其他人在此等候。 去卑和艾肯被吓得不轻,惟命是从。 来到刘协面前,报上姓名。去卑低着头,艾肯却好奇地打量着刘协。 他还年幼,没听明白刚才杨彪那句话中暗藏的杀机,反倒觉得眼前的汉家皇帝和自己年纪差不多,不由自主的心生亲近。 刘协也在打量艾肯。 他记得于扶罗有个儿子,后来改姓刘,叫刘豹。如果不出意外,应该就是眼前这个匈奴少年。 按照原先的历史,五胡乱华的首乱者就是他的儿子刘渊。 仔细说来,刘渊并不是天生想造反,反倒是个舔狗,对华夏文化心向往之,据说还特地拜过师。 但他始终没能挤进洛阳的名士圈子。 想想也很正常,山东士大夫连山西人都看不上,又怎么可能看上一个真正的蛮胡。 哪怕他的学问的确不好。 先垄断了学术,进而垄断了政治,山东士族圈地自萌,近亲繁殖,不亡没有天理。 一面对异族大加安抚,养虎为患,一面又对异族中的精英大加排斥,不能为我所用,这种矛盾的做法才是刘渊造反的直接因素。 如今,刘协打算反其道而行。 “你是于扶罗子?”刘协问道。 听了呼厨泉的翻译,艾肯用力点头。“是的,皇帝陛下。” “今年多大?” “十一。” “比朕小五岁。”刘协拍拍膝盖。“能骑射不?” “能。”艾肯很得意,拍拍腰间的弓箭。 刘协伸手,从艾肯的弓囊里抽出弓。弓没有上弦,刘协将弓夹在两腿之间,轻松地挂上弦,用力拉了拉。 弓力很弱,刘协能轻松的拉满。 算不上真正的战弓,最多算是练习用弓。 “试射两箭。”刘协指指五六十步外的一株大树。“射中了,封你做官。” 艾肯少年心性,也不知道天子要封他为官意味着什么,甚至没问是什么官,开心地答应了。 去卑等人也没反应过来,只当是两个少年谈得来。 呼厨泉在一旁听得清楚,却明白了刘协的意思。 这既是对匈奴人的笼络,也是人质,更是对他的警告。 如果他听话,天子就是帮他去除潜在的竞争对手。 如果他不听话,汉家天子随时可能扶持于扶罗的儿子做单于。 他没吭声。 艾肯连发两箭,全都射中了大树。 刘协赞了两句,转头看向呼厨泉。“单于,朕很喜欢这小子,想留在身边为伴,教他读书习武。” 呼厨泉躬身施礼。“这是他的荣幸。”将艾肯拉过去,命他跪下行礼。 艾肯磕了头。 刘协命人取来一口短刀,拔出半截,眉毛轻挑。“喜欢么?” 艾肯两眼放光,连连点头。 “赐你了。”刘协将短刀塞入艾肯手中,轻拍艾肯的肩膀。“希望你好好读书,习文练武,将来为朕驾前虎豹。” 第262章 示之以威 去卑等人看着艾肯手中的短刀,心生羡慕。 得汉家天子赏赐,器物精美难得只是一方面,荣誉亦不可或缺。 只是按照惯例,汉家天子只会直接赏赐单于,然后再由单于分配。艾肯能得到天子赏赐的短刀,可能和他的身份有关,更和他年少,得天子亲昵有关。 他们没这条件,指望不上。 再看看呼厨泉及身后随从骑士,好像也没带多少行囊,莫不是这次没赏赐了? 就在去卑等人狐疑之时,刘协对呼厨泉说道:“单于麾下有多少敢战之士?” 呼厨泉有点意外,躬身应道:“臣之前已向陛下禀报,有战士三千余……” 刘协抬起手,打断了呼厨泉。“朕说的是敢战之士,不是普通战士。” 呼厨泉一下子愣住了,随即脸有点发烫。 匈奴人习惯了能骑马拉弓的都是战士,女人也算。但汉家却有另外的标准,不是所有的农夫都能称为战士,必须经过训练才行。 天子这段时期天天在练兵,他是亲眼所见。 按这个标准算,他的部落可没有三千多战士,最多千人。 呼厨泉不好意思开口,求助地看向右贤王去卑。 问明了原委,去卑上前答复。 “陛下是打算检阅我匈奴骑士么?” 刘协打量着去卑,微微一笑。“长途漫漫,无以消遣。不如来一场比武较技,助助兴,如何?” 去卑心生怒意。“陛下准备怎么比?” 刘协转身一指。“朕有步卒六千,骑兵五千。你想怎么比?” 去卑看了一眼整齐的军队,顿时清醒过来。 之前觉得紧张,不敢出迎,就是远远地看到了汉军列阵,有进攻之势。如今近距离观察,更觉汉军阵势严谨,杀气腾腾,绝非易与。 尤其是列在阵前的步卒与射士,仅看他们身上的衣甲和手中的武器,就足以令人生寒。 全员披甲,对匈奴人来说,一直是个无法实现的梦想。 近千张弓弩齐射,则是匈奴人最不愿意面对的噩梦。 去卑回头看看其他人,那些人连连摇头,表示不能答应。 汉家天子说是比武较技,谁知道他是真是假?万一他来真的,那就是灭顶之灾。 见去卑等人为难,刘协心中既得意,又莫名难过。 匈奴人早就是外强中干,却依然能横行中原,倚仗的就是快速机动的行军能力。有坞堡可守的大户们无所畏惧,普通百姓却遭了殃。 为了生存,他们不得不放弃自己的土地和自由,成为大户的部曲、附庸。 或许,这就是世家豪强们希望的结果。 天下大乱,他们不思报效,却趁势崛起,富可敌国。 什么圣人教诲,什么王道,在实际的利益面前都不堪一击。 当外族入侵时,他们一面以文明自居,劝蛮夷之君施行王道,一面为虎作伥,继续贪婪地汲取百姓血肉。 这也就能理解为什么最后大喊“杀胡”的不是读书人,而是冉闵这样的武夫了。 天生软骨头,就算拥有再多的财富,也成不了救世英雄。 欲救世,必先治好读书人的软骨病。 欲兴华夏,必先改造儒门。 欲改造儒门,首先要重塑文武并重的精神,扭转重文轻武的不良风气。 对匈奴人、鲜卑人,不能一味绥靖安抚,而应该恩威并施,收为己用。 俗称打两棍子,再扔根骨头。 刘协现在要做的,就是打棍子。 “匈奴以骑兵称雄,不如就比骑兵。”刘协指指阵前特意离下的空地。“你我双方各出十人,在此较技,骑射、突击,又或者登山涉水,都可以。” 去卑等人也明白了,这是汉家天子要看他们的实力。 这不能输。 匈奴人虽说大不如前,但骑射这种事,还是有优势的,总不能被汉人比了下去。 去卑与呼厨泉商量了一下,挑出十名勇士,迎接挑战。 匈奴人商量的时候,杨彪走到刘协身边,低声说道:“陛下,这是为何?臣未有准备啊。” 刘协瞅瞅杨彪,心道你能准备什么,奖品吗? “军中游戏,何必烦扰大鸿胪。”刘协拍拍杨彪的手。 杨彪暗自无语。一句军中游戏,天子就将所有人都拒之门外,不给他们任何说话的机会。 说来说去,还是天子视兵权为禁脔。司徒治民可以商量,行王道也可以商量,太尉掌兵免谈。 莫不是士孙瑞早就看透了这一点,这才主动放弃,以免和天子发生更激烈的冲突? 刘协一边安抚杨彪,一边招手示意郭武。 郭武早有准备,挑出十名虎贲侍郎,命他们做好战斗的准备。 毋庸讳言,虎贲侍郎是刘协来到这个时代一手建立起来的精锐,虽然到目前为止,人数尚不过百,但个个是精挑细选的高手,经过数月的训练之后,每个人都步骑兼能。 就算匈奴人中有一两个高手,整体实力也不可能和虎贲侍郎相提并论。 骑士们本来就披了甲,只要出列就可以。 但为了震慑匈奴人,刘协还准备了十匹披甲的战马,需要单独准备。 看到汉军将士为战马披甲,去卑等人顿时懵了。 不是说只是比试么,战马披甲是什么意思?完全没必要啊。 去卑心中不安,将呼厨泉拉到一旁询问,生怕是呼厨泉翻译出了问题,引起了汉家天子误会。 呼厨泉倒没当回事,告诉去卑等人。汉家天子这次出征,助我平叛,主力就是以三百甲骑为核心的三千精骑。他现在亮出这些甲骑,应该是想看看甲骑在实战中的表现,同时让你们放心,不要担心兵力不够。 去卑等人听完,倒吸一口冷气。 三百甲骑,汉家天子这么阔吗? 面对去卑等人的疑问,呼厨泉非常鄙视。 汉家天子最近是有点难,但他再难也是汉家天子,你以为和我们一样?安邑有铁官,每天都在打造精甲、武器,又快又好,哪是草原上几个铁匠能比的。 呼厨泉有些说不出的焦躁。他既希望汉家天子有实力,能帮他平定叛乱,又隐隐不安。如果双方实力太悬殊,以后还怎么讨价还价? “你们用心比试,别被汉人轻视了,以为我们是被逐出群的老狼。” 第263章 继之以礼 去卑等人会意。 草原上弱肉强食,被逐出狼群的老狼只有死路一条。 如果不能表现出足够的实力,汉人未必有兴趣帮他们平叛,却一定有兴趣将他们一口吞掉。 他们挑出十名勇士,就在汾水岸边,与汉军来了一场比试。 结果让人瞠目结舌。 包括刘协本人在内,都觉得匈奴人会败,但不会完败。 毕竟骑射是匈奴人的祖传艺能,汉军就算出一两个骑射高手,也无法形成全面的碾压,大概率还是匈奴人取胜。 可是不知道是匈奴人真的不行了,还是虎贲侍郎太勇了,最先比试的骑射项目中,虎贲侍郎竟然碾压了匈奴人。 十名虎贲侍郎,每人十二箭,目标五十步,最差的一个六箭命中,最好的十箭命中,平均命中率在八箭以上。 匈奴人却只有七箭左右,最差的一个只射中了三箭,简直丢了所有匈奴人的脸。 骑射都胜不了,其他的就更不能看了。 持矛近战,第一个冲锋,就有七名匈奴人就挑于马下,虎贲侍郎仅两人落马。 下马步战,虎贲侍郎也都轻松击溃了对手,取得完胜。 比试结束,包括呼厨泉在内,所有匈奴人的脸都绿了。 观战的刘协拍着膝盖,咂了咂嘴。 “单于,不用比了?” 呼厨泉无地自容,连声答应。“不用比了,不用比了。” 最后还有一个项目是团体战,不用看也知道,匈奴人输定了。 个人战都没占着便宜,团体战哪有机会可言。论互相之间的配合,见识过汉军训练的呼厨泉太清楚双方之间的差距了。 “这是怎么回事?”刘协一脸疑惑,毫不掩饰失望之情。 呼厨泉面红耳赤,无言以对。 一旁的艾肯说道:“陛下,就和马一样,哪怕是草原上最好的骏马,到了中原也会变得衰弱。我们逃难到此几年,既得不到粮食补给,又没有马匹更换,实力大不如前。如果能让我们回到草原上,用不了几年,就会恢复实力,成为陛下最勇猛的猎犬。” 刘协诧异地看着艾肯。 这小子很聪明啊,至少比呼厨泉强。 怪不得他能在魏晋之间活得那么久,还生了一个强人儿子。 “是这样吗?” “是……是的。”呼厨泉低着头,不敢看刘协的眼睛。 刘协点点头,示意结束比试。 他要让匈奴人看到双方的实力差距,认清身份,不要有非份之想,却不是求一时之爽。 将来征战草原,还要他们带路呢。 在刘协的示意下,郭武等人与参加比试的匈奴人交流感情,谈武论技,还解下腰间的战刀送给他们,当作礼物,以示亲近。 捧着精美、锋利的环首刀,刚刚被打得鼻青眼肿的匈奴勇士转怒为喜,眉开眼笑。 与后世的误会不同,匈奴人并不用弯刀,他们也用环首刀。有的是从战场上捡来的战利品,有的是模仿汉军制式打造的仿品,但不管怎么说,都无法和虎贲侍郎们赠送的环首刀相提并论。 这可是安邑铁官打造的精品,真正的百炼刀。 礼尚往来,匈奴人的兵器拿不出手,就用别的东西代替。有的是珍藏以久的珠宝,有的是自己的坐骑,有的是精心制作的角弓。 借着这股热乎劲儿,刘协命杨彪设宴,款待匈奴人,让公卿大臣一起参加。 杨彪会意,命人传话与宴的文武,一定要让匈奴人见识见识什么叫汉家威仪。 天子用武力碾压了匈奴人,让匈奴人不敢妄自尊大,有轻视之心。他们要用文明征服匈奴人,让匈奴人自惭形秽,心生向往。 杨彪准备宴席的时候,刘协与呼厨泉、艾肯闲聊。 刘协问起了艾肯刚才提到的问题,也是他一直以来的疑惑。 为什么中原会一直缺马? 对这个问题,呼厨泉、艾肯其实也说不清楚,但他们都知道一件事。 从北疆运往中原的马匹数量很大,每年都有数千匹,多的时候甚至数万匹。这两年中原战事不断,贩马就成了最赚钱的生意之一。 一匹普通的马匹,在草原上也就是三四千钱,卖到中原,至少值一万。 战马价格更高,通常在三万到十万之间。 去除消耗,利润依旧可观,翻倍是基本有保证的。 以太行山为界,贩马的路径有两条:一是经雁门、太原南下,一是经涿郡、中山南下。 北疆的马匹不能直接运到中原,会因为水土不服,导致马匹大量死亡。马商会选择在中途调养一段时间,让马匹适应中原的气候和草料,然后再南下。 在雁门、太原这条商路上,太原就是马商们最常选择的停靠点。 因为太原有大量的山地,有牧草可用,马匹更容易适应由放牧到饲养的过程。 至于刘协的问题,呼厨泉提了一个可能的答案:马的寿命虽然不短,能活十年,但真正能用的时间很短,也就十五六年。 至于战马,除非精心饲养,很少能有保持状态十年以上的。 刘协有点明白了。 除非像蒙古人那样,将良田变成牧场,否则中原解决不了战马的来源问题,只能依靠西北地区。以眼下的条件来说,就是幽并凉三州。 其他的地方或许产马,却无法拥有数量足够多的战马。 越骑营逐渐消亡是必然的事,以至于后人都搞不清楚越骑营究竟是越人组成的骑兵营,还是表示骑术高超,能登山越水的意思。 实际上,汉代设立越骑营的时候,百越之地还是蛮荒,还有马匹可用,只是后来百越之地渐渐推行农耕,马匹这种严重依赖草场的动物就少了,越人骑兵也不如北疆胡兵,消失在历史深处。 刘协觉得自己把握住了重点,贩马绝对是一个大生意。 将战马资源控制在自己手中,既能解决一部分财政问题,又能左右山东的形势。 想卖什么马,卖多少,卖给谁,都是可以利用的手段。 再者,即使没有战争,中原也需要大量的马匹来运输、邮传,每年的数量不少。 如果说马腿是人腿的外挂,控制了中原的马匹来源,就是绑住了山东人的腿。虽不至于让他们寸步难行,至少也能控制他们的速度和行动范围。 这样的战略高地,必须掌握在自己手里。 原本有些模糊的战略渐渐清晰起来,而且有了实现的可能性。 第264章 意外不断 刘协存了心思,也就着意打听相关的细节。 呼厨泉、艾肯都没有这样的认识,天子有心问,他们就认真答。 虽然打听到的消息不多,却基本都有用。 比如最近就有一条消息:有几个马商贩了一批马往东去了,听说是吕布买的战马,价格很诱人,马的质量也不错。 刘协一听就明白了。 这是吕布及其麾下并州骑的生命线。没有这些战马的供应,并州骑兵撑不了多久,吕布也就没有了立身之本。 之前与曹操争奔兖州,前前后后打了一年多,战马的损耗必然不小。 吕布现在去了徐州,依附刘备,但他不会臣服于刘备。要想反客为主,必须要有强悍的武力,购买战马,恢复骑兵的实力,势在必行。 刘协随即命杨修拟诏,给上党太守钟繇、河内太守董昭,让他们留意过境的马匹。如果有能充当战马的优质马匹,全部扣留,不得随意放行。 不仅是吕布,所有人要买战马,都要接受朝廷的管辖。 可惜控制不住刘备,他有中山商人支持,战马也不从并州境内通过。 希望刘和能控制得住。 再过几天,诏书应该能送到刘和手中了。 不知道郭图是否已经回到邺城,说话还漏不漏风。 —— 杨彪组织了一场宴会。 这群老臣行军作战不行,治理国家也差点实践能力,礼仪却是立自之本,足以让匈奴人大开眼界,自惭形秽。 坐在一群高冠华服,唱和依礼的汉家君臣之间,戴毡帽、衣毛皮的匈奴人无地自容,手足无措,恨不得变成皮袍里的小人。 当然,这和之前被虎贲侍郎按在地上摩擦,摧毁了自尊也有莫大的关系。 若非如此,他们说不定还会笑一句汉人徒有其表,只会这些虚张声势的仪式。 此时此刻,他们不敢有一丝不敬,免得被人嗤笑。 呼厨泉的表现相对好一些。 经过张喜大半个月的教导,他虽然还没有和汉人诗赋唱和的实力,却也基本能做到进退有序,不失礼,闹出笑话。 与同胞相比,他觉得自己这个单于名至实归。 就在宴会上,刘协向去卑等人询问了美稷的情况。 呼厨泉太年轻,艾肯就更不用说了,他们之前都依赖父兄,根本没有当家作主的意识,也没留意美稷的山川形势,现在也说不出个名堂。 去卑等人相对年长些,经历多些,也有作战的经验。 听说天子将以三千骑助他们平叛,他们多少有些吃惊。 即使见识了汉军军阵,也知道汉家天子有三百甲骑这样的杀器,他们依然对能否击溃叛军,重新控制美稷表示怀疑。 他们要面对的是十几倍兵力的叛军。 面对去卑等人的疑问,刘协不以为然的挥挥手。“这些不是你们需要担心的,朕自有安排。你们只能要将朕带到叛军面前,不管叛军有多少骑,都不影响结果。” 去卑无奈,解说起了叛军的形势。 于扶罗赴京后,匈奴人立须卜骨都侯为单于。但须卜骨都侯只做了一年单于就死了,如今并没有单于,以老王理事。 老王号召力有限,实力也有限,几个部落加起来,兵力也就是五万人上下。 如果能部署得当,并且联合忠于老单于羌渠的部落,未必没有出奇制胜的可能。 可是有一个敌人不能不防,那就是联合右部,杀死羌渠的罪魁祸首:休屠各。 休屠各即为之前的休屠王部落,入塞居住最早,被安置在武威一带。随后种族繁衍,一部分人向东,与居住在北地、上郡的右部为邻。 他们离美稷王庭比较远,现在在美稷的可能性不大,但他们兵力多,超过十万人,不可不防。 明知去卑可能夸大其辞,可是听说休屠各胡有十万人时,席中的公卿大臣还是变了脸色。 天子以三千精骑征美稷,还有取胜的可能。 匈奴诸部并非都是反贼,其中不乏心向于扶罗兄弟者,否则就不会虚悬单于之位至今。若能离间分化,再加上汉军的装备优势,取胜并非难事。 可是加上休屠各胡,那就悬了。 首先是休屠各的兵力优势明显,有十万人。即使精锐只有十一,那也是一万多骑。 其次休屠各是杀死羌渠的真凶,投降的可能性几乎不存在。 天子不遇上休屠各则罢,一旦遇上,必是一场恶战,而且凶多吉少。 看到公卿变色,去卑的心情很复杂。 一方面,他被压制的郁闷心情得到了一丝发泄。这些一本正经的汉人说到底还是书生,礼仪再周到,上了战场也没用,遇到危险就露了原形。 另一方面,如果汉家天子因此怯懦,不敢前往美稷,他们返回美稷的可能就越发渺茫。 去卑偷偷看向刘协,心中七上八下。 刘协垂着眼皮,脸上看不出太多的表情。 实际上,他心里也在骂娘。 休屠各胡又是什么鬼,之前一点风声都没听到,就连呼厨泉本人都没提起过。 突然冒出一个拥有十余万骑的大部落,这情报收集也太离谱了。 莫不是这去卑在信口胡编? 不排除这种可能。 去卑不是呼厨泉,更不是艾肯,面对汉家君臣的威逼,他做出点反应,希望戳破他们的假象,让他们露出虚弱的本质,争取一些谈判的机会,一点也不奇怪。 可如果是真的呢? 就算没有去卑说的十多万人,只有万人,危险也不可以小觑。 可是此时此刻,不能怂啊。 一旦怂了,不仅会被去卑等人轻视,稳定西北的战略也将无疑而终。 那可真是出师未捷身先死了。 刘协迅速在心里盘算了一下,眼皮轻抬。 “休屠各真有十万人吗?” 去卑的眼神出现了短暂地迟疑,随即又说道:“大致差不多。” “这么说,美稷之叛,首恶便是这休屠各?” “陛下所言甚是。” 刘协点点头。“首恶必诛,那就先灭了休屠各。” 众人骇然变色,连去卑听完翻译后,都傻了眼,目不转睛地看着刘协。 这汉家天子是不是傻? 十余万人的大部落,你说灭就灭? 第265章 进退有据 大鸿胪杨彪起身,拱手施礼。 “休屠各胡为祸美稷,攻杀单于,非属国当为。臣敢请奉诏至北地,面责休屠各,令其谢罪自辩。若其不从,则陛下遣将征讨,为之不晚。” 赵温、张喜同时起身。“臣附议。” 赵温还特地解释道:“属国相争,是非难明。前单于于扶罗诣阙,今单于面驾,皆未言及休屠各之事,其中必有隐情。臣敢请陛下纳大鸿胪之言,先问是非,再行赏罚。” 刘协不动脸色,将目光转向了去卑。 老臣就是老臣,说话滴水不漏。哪怕是怂,也让人看不出一点破绽。 从程序上来说,于扶罗、呼厨泉都没有提到休屠各的事,现在去卑突然提到休屠各,而且有十万之众,谁也不清楚是真是假。 且休屠各并非美稷王庭所辖之胡,这件事已经不再是美稷王庭内部的叛乱,而是属国之间的攻战。朝廷不能偏听偏信,先派人了解情况是常规操作。 就算这件事是真的,也应该先给休屠各解释、请罪的机会,没有直接发兵的道理。 老臣们给了他完美的台阶,他没有道理不利用一下。 听完翻译,去卑变得极其沮丧。 他搞砸了一切。 愣了半晌,他能做的也只是躬身行礼,没有反驳一言。 几个老臣的理由很充足,根本没给他反驳的机会。 再说下去,只会让人怀疑他有诈。 就在几个匈奴人很绝望的时候,又听得刘协说道:“话虽如此,但于扶罗诣阙自讼,呼厨泉简从见驾,可见心中无愧。休屠各既在北地,当知朕幸河东。身为属国,既不率部勤王,又不遣使进贡,可见目无朝廷。朕当亲临,问其曲折是非。” 赵温等人互相看看,异口同声的说道:“请陛下三思。” 去卑需要听人翻译,慢了一步,等听懂了刘协说什么,他心中欢喜,连忙拉着呼厨泉一起起身。 “陛下圣明,臣等愿为陛下前驱。” 不管天子是去征讨休屠各,还是去了解情况,只要起程就好。 有什么问题,可以在路上说嘛。 一旦错过了时间,谁知道还能不能成行。 一边是劝阻的老臣,一边是极力鼓动的匈奴人,刘协的心里却一点也不慌。 这个局面对他最有利。 老臣只是请他三思,并没有否决。 就算上了路,也没说不能派人先去休屠各问罪。就算到了休屠各,也没说一定要打啊。 如果处理得好,完全有可能让休屠各认个怂。大家互相给个台阶下,就此罢兵。 齐桓公伐楚,责贡茅之不入,就是这个套路。 匈奴人被捉了短处,底气不足,只能降低期望值,请他起程就行。就算他不与休屠各交战,只要能平定美稷的叛乱,让他们有家可归,想来也就心满意足了。 去与不去,打与不打,怎么打,主动权都在他手里。 最终,刘协接受了老臣们的建议,也没有拒绝匈奴人的请求,表示要考虑两天,多方征询意见,再做决定。 双方都很满意,宴会得以继续。 —— 物资有限,酒宴算不上丰盛,勉强管饱,天色刚黑就结束了。 营帐里点起火,吊上水壶,刘协换了一身轻便的衣服,准备接待请见的大臣。 不用说,肯定有一批人等着进谏。 负责记录的蔡琰准备笔墨,裴俊协助,也跟着忙前忙后。 大帐里比较暖和,蔡琰脱去了臃肿的冬衣,换了一件贴身的夹袄,终于展露了些许曲线。 刘协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蔡琰今年虚二十,正是最好的年纪,远非还没发育完全的伏寿、宋都等人可比。 蔡琰没有注意到刘协的眼神,她的面前摊着几卷简帛,手里还拿着一卷,一边看一边吩咐裴俊做事,忙而不乱。 刘协心生好奇。“令史在看何书?” 蔡琰头也不抬的说道:“与休屠各有关的记录。” 刘协恍然,心中欢喜。 这是一个称职的秘书,知道他现在最想了解什么信息。 “可有收获?” “略有一二。”蔡琰起身,走到刘协面前,将手里的书摊在刘协面前。“所谓休屠各,就是之前匈奴休屠王部的后裔。霍嫖姚破河西,呼邪王、休屠王战败投降,休屠王临阵变计,被霍嫖姚斩杀,其亲属为奴,金日磾为其一也。部属则安置在北地、武威一带……” 蔡琰一边说,一边将相关的记载铺在刘协面前,同时辅以地图。 刘协听了,对休屠各总算有了个粗略的印象。 他有点相信去卑的话了,休屠各真可能有十万众。 当然,这十万众是总人口,不是战士。 北地、武威等人的地理条件养活不了十万户,就算匈奴人学会了种地,也不可能比汉人更擅长。 整个凉州的汉人户口加起来不过十万户,武威、北地、安定三郡只有两万户左右。匈奴人怎么可能有十万户,充其量和汉人差不多,两万户、十万人左右。 “休屠各能有两万骑兵吗?”刘协问道。 如果有,那还是有点麻烦的。 蔡琰思索了片刻,说道:“臣以为没有。” “为何?” “臣随父在朔方时,见过不少入塞居住的匈奴人。若是一直游牧,匈奴人自然是人人皆是骑兵。若是习惯了农耕,则不见得如此。耕种最耗精力,不可能像牧人一样随时练习骑射。时间久了,必然生疏。纵能骑马代步,也未必能骑射,所以会有胜兵一说。” “胜兵?”刘协有点耳熟,仿佛在哪儿听说过。 “陛下请看。”蔡琰凑近,指着简帛上的文字。“胜兵二字,通常是指且耕且牧之国能胜任征战之人,不见于早期匈奴的记录。这是他们迁入塞内,且耕且牧必然会产生的结果。” 刘协一一看去,心情有点复杂。 如果蔡琰的推测成立,休屠各的总兵力虽然依然可以达到两万左右,却不是两万骑士,必然包括一部分步卒。 虽然这些步卒也可能以马代步,但他们的战斗方式却不是骑射,而是列阵而战。 步骑配合,而不是骑射或者突击,才是休屠各最可能的作战方式。 这既是机会,也是风险。 思索了一顿后,刘协命人去召荀攸。 第266章 思其大者 荀攸来得有点慢,脸上还有些酒意。 刘协一问,才知道荀攸已经睡了,是被人从床上叫起来的。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能让人给荀攸倒了一杯热水,让他先清醒一下。 荀攸接过水,却没有喝,瞥了一眼案上的简帛和地图。 “陛下在担心休屠各的事?” 刘协点点头。“公达有何见教?” 荀攸捧着水杯,不紧不慢地说道:“休屠各在凉州,陛下欲问凉州事,最好问凉州人。至于臣,只能说休屠各与凉州羌胡一样,没什么特别之处。当年段颎能做的事,陛下也能做,而且可以做得更好。” 刘协眨眨眼睛,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果然是真传一句话,假传万卷书,真正的智者都是直指本质。 休屠各有什么特殊之处?不就是迁居内地,与汉人杂居的胡族么。他和匈奴、羌人其实没什么区别,都要适应具体的地理条件,不可能逆天而行。 在草原上,就只能以游牧为主。 到了适合农耕的地方,就必然会加大农耕的比例。 到了内地,大概率会变成农夫。 并凉都是汉胡杂居之地,且耕且牧。羌人如此,匈奴人如此,休屠各也不能例外。 段颎平定的东羌,就是安定、上郡、北地一带的羌人,与休屠各相似。 段颎能平定东羌,他当然也可以平定休屠各。 当然,这只是可能而已。 “圣人思其大者。陛下与其考虑的征服休屠各这等小事,不如检讨之前采用的方略,取其可用,化害为利,以长治久安为目的,稳定并凉。” 刘协点点头。 有荀攸这句话,他就放心了。 诚如荀攸所言,就算休屠各有两万兵,也没什么可担心的。 他们的战斗力还能超过李傕、郭汜不成? “公达,关于治胡,你可有高见?” 荀攸露出一丝浅笑。“纵有高见,焉能出陛下之右?但能行仁政,施王道,汉人、羌胡,皆当襁负而至,概莫能外。只不过王道远,教化难,不得不权行霸道,以武征之。凉州三明先后主政,各有长短,陛下不妨参差用之,庶可不谬。” 见荀攸不正面回答,刘协没有再问。 驾驭荀攸这种人,不仅要有足够的诚意,还要有足够的实力。 如果他理解不了荀攸的意思,就算他再诚退,荀攸也会弃他而去。 “那朕再斟酌,不明之处,再向公达请教。” 荀攸再拜,喝了已经变温的水,告辞出帐。 刚出帐,他就遇到了大鸿胪杨彪。 杨彪停住脚步,使了个眼色,将荀攸叫到一旁。“对休屠各,公达可有进谏?” 荀攸摇摇头。“杨公所言甚好,我又何必再谏?” “当真?” “不敢有瞒。”荀攸一边说,一边打了个哈欠,随即一脸歉意地说道:“刚才贪杯,有些困倦,就不陪杨公了,容我告退。” 杨彪无奈的挥了挥手,示意荀攸自便。 他很想听听荀攸的意见,奈何荀攸不想和他说话,他也没办法。 看着荀攸回帐,杨彪又想了一会儿,还是来到天子帐前,报名请进。 刘协已经知道杨彪要来,随即请杨彪进帐,照例送上水,请杨彪入座。 杨彪谢了恩,呷了一口水,还没来得及说话,刘协便道:“杨公如何看凉州三明?” 杨彪微怔,随即明白了天子的意思,心中欣慰。 天子要考虑不是平定匈奴叛乱这种具体的事,而且反思对待羌胡的政策,希望从长治久安的高度理解问题,这一点值得鼓励。 杨彪迅速思索了一番,抚着胡须,缓缓说道:“凉州三明各有长短,成败得失也各有不同,难以一言概之。仓促之间,臣亦不能言明。不过,臣不妨以愚陋之见一二,呈于陛下面前,取舍唯陛下参详。” 刘协忍不住笑了。 作为老臣,杨彪能说得这么委婉,不逼着他接受意见,还真是不多见。 至少与两个月前的杨彪不同。 “请杨公直言当面。” —— 赵温、张喜拱着手,站在大帐里,不时看一眼远处的御帐。 杨彪已经进帐很久,一直没有出来,也不知道和天子说了些什么,又说得怎么样。 “子柔,能成吗?”张喜轻轻跺着腿。 帐门掀着,寒气不停地往里灌,即使大帐中央升着火,他也有点承受不住。 赵温回头看看张喜,忽然笑了一声。“季礼,呼厨泉被你调教得不错,我自愧不如。要不你也教教李式,那竖子,我是真没办法了。” 张喜被赵温夸了一句,心中得意,刚想吹嘘两句,一听赵温让他调教李式,立刻翻了脸。 “不行。” “怎么不行?你能教好匈奴人,还能教不好李式一个西凉人?你是不是对凉州有偏见?” 张喜瞪了赵温一眼。“你少来这一套。”想了想,又道:“李式成年了,恶习又太多,不如呼厨泉纯朴。你要是真觉得教不好,不如退还给天子,让他另请高明。” 赵温咂咂嘴,半晌,叹了一口气。 “是啊,年纪越大,习气越重,难以改正。李式如此,你我又何尝不是如此?” 张喜翻了个白眼,掀帐而出。 “你哪儿去?”赵温伸手拽住张温。 “回去睡觉,免得听你唠叨。”张喜甩开赵温的手。“你有这感悟,何不去和李式聊聊,与我这习气过重的老朽说话有何意思。” 赵温哈哈一笑,正准备解释,忽然看到远处的御帐门口出现了一个人影,定睛一看,正是杨彪。 “文先出来了。” 张喜也看到了,转身回帐。“快点,快点,文先与陛下说了这么久,肯定有大事,无酒岂能成欢。” “你还没喝够?”赵温一边说,一边命人备酒。“就知道蹭我的酒喝,从来也不见你请客。” “我的早喝完了。”有酒喝,张喜的态度非常好,脸上堆满笑容。 两人聊了好一会儿,杨彪才进帐,身后还跟着一脸无奈的杨修。 赵温见状,笑道:“文先,你这是何苦,我们三个老朽闲聊,何必让德祖受罪?” 杨彪一边卷袖子,一边狠狠瞪了杨修一眼。“长者言,智者谏,皆是传家之道。能兼听三长者论道,是他的福份,何来受罪之说?” 杨修的脸颊抽搐了两下,连忙从赵温身边挤了过去。“父亲说得是。小子敢为二公行酒,恭听高论。” 第267章 谋事在人 杨彪见驾时间虽久,只说了一件事,近百年来的安边之策。 具体而言,就是凉州三明对待羌胡的不同手段。 杨彪眉飞色舞,兴高采烈,赵温、张喜却一头雾水。 见杨彪滔滔不绝,大有将与天子对话复述一遍的趋势,张喜忍不住打断了他。 “文先是述而不作么?” 杨彪说得正开心,被张喜打断,很是不爽。“有何可作?” “咦,文先不是去谏阻天子亲征的么?”张喜急了,手里的酒都洒了一半。“休屠各有十万众,陛下只有三千骑,如何能战?万一有所不讳,奈天下何?” 杨彪瞥了张喜一眼。“季礼是长者,不知兵不厌诈。匈奴人的话,你也信?” 张喜语塞,半晌又道:“万一是真的呢?” 杨彪有点不耐烦了。“季礼,天子虽年少,却极聪慧,断不会以卵投石。且天子之前,我当先驱,探休屠各虚实。若果真不能战,我必以死相谏,不使天子犯险。” “那我就放心了。”张喜转怒为喜,一看手中酒杯,顿时心疼得直吸凉气。 杨修忍不住说道:“父亲,陛下轻骑急行,日行百里,你如何能为先驱?且往返数千里,车马劳顿,恐非父亲所能承受。” 杨彪点点头。“小子所言甚是,所以我已经请诏,以你为使者,出使休屠各。” “我?”杨修大惊失色。 “你不愿意吗?”杨彪轻哼一声。 杨修无奈,拱手施礼。“岂敢,岂敢。” 赵温、张喜互相看看,不约而同的笑了。 他们现在总算明白杨彪为什么拖着杨修来听他们讨论政务,这是有备而来。 不过话又说回来,杨修的确是一个非常适合的人选。文武兼备,随天子在华阴时,与各营将士混在一起,颇得人心。又年轻,骑得快马,来回跑一趟,肯定比杨彪轻松得多。 至于杨彪有意为儿子创造立功的机会,那就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了。 他们的子弟都不在身边,想学也学不来。 “那就好好听着。”杨彪缓了脸色。“陛下说,鉴往知来,并非为了臧否前贤,而是为了推详得失,为彻底解决边患积累经验。” 他叹了一口气。“我虽曾任太尉,却对并凉事知之甚少,实在是惭愧啊。” 赵温、张喜苦笑。 杨彪这句话看似自责,其实劝他们不要自取其辱。 他们想发表意见,但他们根本不了解并凉之事。连匈奴单于是怎么死的,休屠各又有多少实力都不清楚,有什么资格对天子的征伐发表意见? 说来说去,无非是一些虚言罢了。 除了惹得天子不快,没有任何实际意义。 —— 送走杨彪,刘协起身,在帐内来回转了两圈,一边活动身体,一边调整心情。 一坐就是半天,真的很考虑耐性和身体。 难怪勤政的皇帝大多不长命。 与杨彪谈得很开心,但那个解决不了眼前的问题。 如果摆平休屠各,光靠仁义道德肯定是不够的。 想到荀攸的态度,刘协心里更是憋了一口气。 我还就不信解决不了这个问题。 蔡琰放下笔,揉着手腕,看着如困兽一般的天子,心中不忍,却又无计可施。 她知道天子在烦什么,在忍什么,她也很想帮天子,却无能为力。 她读过很多史料,但那些史料中对休屠各的记载也很粗略,也于眼前的战事没什么帮助。 刘协突然停住脚步,转身看着蔡琰。 “令史,荀侍中是不是说过,凉州事当问凉州人?” 蔡琰点点头,随即翻到刚才的记录。“的确有这一句。” “你觉得,他说的凉州人是谁?” 蔡琰若有所思。“贾……侍中?” 刘协的嘴上挑起一抹笑意,摇摇头。 他开始也是这么想,觉得荀攸是希望他向贾诩问计。刚才突然意识到,荀攸也许不是这个意思。 不管荀攸是不是这个意思,反正他找到了另外的解决方法。 “不是贾侍中,那会是谁?”蔡琰突然眼睛一亮。“皇甫侍中?骁骑将军?” 刘协忍不住笑出了声。果然,蔡琰的想法和他差不多,第一印象就是贾诩那样的智者,能想到皇甫郦、张杨等人,蔡琰的思路已经算是开阔了。 但是还不够。 “军中将士。”刘协说道:“军中将士有大半是凉州人,其中又有上千人曾经随董卓在北疆作战,他们多多少少会了解一些匈奴人的事。如果能将他们每个人知道的信息拼凑一起,或许能得到我们需要的信息。” “陛下高明。”裴俊赞了一声,几乎要跳了起来。“若是有匈奴降卒,那就更好了。” 刘协哈哈一笑,指指裴俊。 这小子反应也很快,一下子把握住了关键。 “去,传杨修进见,朕有任务要安排。” 裴俊应了一声,转身出去了。 蔡琰也很兴奋,笑靥如花。“陛下,荀侍中不愧是智者,鬼神莫测。” 刘协摇摇头。“这不是鬼神莫测,这是高屋建瓴,又细致入微。抓住了事情的根本,又跳出了自身的局限,方能不为眼前所困。” 刘协越想越觉得自己的分析有道理。 以荀攸的机敏,绝不会放着眼前的问题不解决,却让他千里迢迢的去请教贾诩。 利用眼前的资源,从中梳理出需要的信息,才是荀攸真正想说的,或者想做的。 当然,他也有必要和贾诩联系一下。如果贾诩劝说韩遂、马腾顺利,派出援兵,击败休屠各的机会就会成倍增加,而不是只凭他这三千骑奋力一搏。 刘协将自己的意见对蔡琰一说,蔡琰深表赞同。 刘协随即就坐,亲笔写了一封诏书,并让蔡琰润色一番。 诏书刚刚写完,裴俊和杨修并肩走了进来。 一进帐,杨修就说道:“陛下,这件事就交给臣,臣一定办好。” “怎么去这么久?”刘协疑惑地看着杨修,随即闻到了酒气。“又与将士聚饮了?” 杨修与军中将士混得熟,隔三岔五地在一起喝酒。 “没有。”杨修一脸无奈,一个字也不想多说。 裴俊忍笑说道:“杨侍中被大鸿胪与司徒、司空洗耳了。” 刘协、蔡琰闻言,同情地看了杨修一眼,放声大笑。 被杨彪支配的感觉已经很不好了,还要加上赵温、张喜两个老臣,怪不得杨修生无可恋。 第268章 集思广益 君臣四人凑在一起,商量了一个方案。 如果不算刘协的心理年龄早已奔四,他们的平均年龄只有十八岁。 杨修与军中将士比较熟。他首先提出,应该将咨询的范围确定为张杨率领的并州骑士和新降的凉州老兵。 张杨曾随并州刺史丁原作战,对北疆的形势有直接的经验。他招募的并州骑士也大多是雁门、云中一带的人,对美稷一带的地形很熟悉。 凉州老兵中有不少人曾随董卓在北疆作战,甚至有随段颎征战东羌的,对匈奴右部以及休屠各部有印象。张绣麾下的骑士中也有随张济在北地作战的,应该也能提供一些信息。 时间紧迫,先找最有可能提供信息的人打听,可以提高效率。 刘协觉得杨修的建议不错,便将这件事交给了他。 他又提醒杨修,对休屠各的作战是以防万一。他不会主动去北地找休屠各。除非休屠各赶到美稷,双方才有接触的可能。 当务之急还是美稷一带的地形。 杨修心领神会,转身去了。 刘协随即派人招骁骑将军张杨、羽林中郎将张绣问话。 羽林营就在一旁,张绣来得最快。 刘协刚开口说明情况,张绣就笑了,满脸的不屑。 “陛下,匈奴人吹牛呢。他们自己没有能力平叛,又怕陛下滞留美稷不走,故意夸大其事。” 刘协不置可否,示意张绣说得仔细点。 不是他不相信张绣,实在是张绣之前没表现出太多的战略、战术眼光来。在他眼中,张绣就是标准的有勇无谋,而且年轻气盛,一心想立功,甚至有点急功近利。 年轻气盛是好事,但鲁莽冲动不是。 冲动是魔鬼。 张绣解释说,不管休屠各是不是真有十万众,但羌渠被杀肯定不是因为休屠各的实力强大。 以匈奴人的德行,如果双方真的实力悬殊,美稷的单于庭早就被人犁过几遍了,何必等到羌渠? 羌渠被杀,一方面是内部不和,比如与休屠各勾结的匈奴右部;二是随着汉人实力下降,匈奴人又不安份了,不想再听汉人的指挥。 刘协能理解后一个原因,让张绣再解释一下匈奴人内部不和的事。 张绣说道:“陛下觉得,是汉人百姓恨当官的,还是匈奴人恨那些大大小小的王?” 刘协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 汉人官逼民反是事实,匈奴人也有类似的情况? “嘿嘿。”张绣得意地笑了两声。“陛下,汉人百姓虽然苦,毕竟还有王法。遇到好官,还有替他们做主的可能。匈奴人都是奴隶,被人杀了,除了亲属,没人会替他们报仇的,说不定还有人顺手牵羊,分了他们的财产。” “有这样的事?”裴俊觉得不可思议,忍不住问了一句。 刘协却没有问,他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匈奴人实行的还是奴隶制。 那些普通的匈奴人看似唱着歌儿放着羊,有事没事打个劫,实际上他们都是匈奴贵族的奴隶,没什么人身自由的。 张绣更加得意,说起了自己的见闻。 匈奴人迁入塞内定居,每年都能得到朝廷的赏赐,代价就是守边,以及出兵协助汉军作战。但朝廷的赏赐被贵人们分了,普通百姓分不到一点油水,守边及作战的责任却无法推脱。 那些一直是放牧的还好一点,耕种的就麻烦了。 牛羊可以带着走,田地不能带着走。出去时间长了,必然影响耕种,但他们该交给贵人的税却不能少。如果打了胜仗,分到战利品,还好一些。如果打了败仗,那就是倾家荡产。 很不幸,这几年汉军出塞作战几乎没有胜绩。 这就导致了两个结果:一是普通百姓大多破产,二是匈奴贵人也觉得依附汉人不合算。再打下去,他们的损失太大,收获却非常有限。 所以,匈奴贵人对一心依附汉人的羌渠很不满意,勾结休屠各,偷袭美稷,杀了羌渠。 张绣正说着,张杨也赶来了。听了张绣的解释,张杨表示赞同。 大体是事实。 刘协心里有了底。 他又问张杨道:“美稷大概有多少匈奴人?” “三四万户,最多不超过五万户。”张杨说道:“臣以为,与其担心他们与休屠各联手,不如防着鲜卑人扰边。虽说檀石槐死后,鲜卑人大不如前,还是比匈奴人强很多。匈奴人内讧,正是鲜卑人蚕食的好机会。” 刘协深以为然。 匈奴已经衰落了,余日无多。鲜卑人却朝气蓬勃,为百年后的南侵积聚着力量,不可不防。 刘协命人置酒,与张杨、张绣细谈。 张杨、张绣都是标准的边地武人,平时很难得有进言的机会,见天子如此赏脸,他们感激莫名,恨不得将自己知道的事全部说给刘协听。 只是苦了蔡琰和裴俊,记了一大堆的废话。 —— 刘协在平阳逗留了两天。 这两天时间,他一边安排蔡琰、裴俊查阅史料,一边让杨修和军中教师一起,广泛征询对并州羌胡有所了解的人,尽一切可能的收集信息。 有时候,刘协还要与亲自询问,展示一下能让廷尉吏汗颜的询问技巧。 杨彪等公卿大臣不了解的事,不代表其他人不了解。 实际上,熟悉边事的人不在少数,只是身份地位太低,没什么发言的机会。 刘协没那么多尊卑贵贱的讲究,只要能得到有用的信息,原意向任何人请教,哪怕对方是一个普通士卒,甚至是个匈奴人。 大量的信息像潮水般的汇聚而来。 蔡琰等人不分昼夜的整理、比对,最后汇总出一份近万字的资料,内容繁杂,其中不乏互相矛盾,无法辨别真伪的信息。 蔡琰还绘制了一份地图,标注了匈奴人的几个驻牧地,让刘协大为赞叹。 荀攸看了地图后也非常满意,表示有了这份地图,哪怕不完全准确,也足以保证这场战事的成功。接下来的,就看君臣将士的临场发挥了。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作战不可避免有运气的成份。 但君臣一心,能将准备工作做得这么细致,运气不会差。 蔡琰却不知足。 她从史料中得知,建武二十二年,曾有一个叫郭衡的汉人携带着一份匈奴地图入京。但她在宫中所藏的图籍中却没看到这份地图,也不知道是没有收入宫中,还是遗失了。 董卓迁都时损失了大量的资料,也许那份地图就在其中。 一切准备妥当,刘协让人传呼厨泉和去卑。 第269章 郭图归来 呼厨泉、去卑等了两天,终于等到了天子接见的机会,也不知道结果如何,心里七上八下。 “右贤王,你们与休屠各作战,可有地图?” 去卑脸色微变,却强作镇静,一脸茫然。 “什么地图?” 他当然有地图,但他不打算将这个地图交给刘协。 那份地图上有美稷王庭及南匈奴各部的位置,包括山川河流,可以扎营放牧的所有位置。 如果落到汉家天子手中,他们就没有秘密可言了。 刘协心中恼怒,却不说破,只是将蔡琰等人绘制的地图摊在他们面前。 无能狂怒只会让人笑话,实力才能赢得尊严。 看明白这是什么以后,呼厨泉、去卑吓了一大跳。 “陛下,这是……哪来的?”去卑眼神惊惧,额头全是冷汗。 “朕刚刚命人整理出来的。”刘协不动声色的说道:“你们看看还有没有需要增补、修改的。” “唯,唯。”去卑一边擦汗,一边点头,髡头上的汗珠不断的往下滴。 这两天付出最多的蔡琰、裴俊在一旁看得清楚,心里充满了成就感。 他们很清楚这份地图对去卑的压力有多大,不亚于三百甲骑。 而这份压力就来自于他们这两天的努力,来自于他们手中的笔。 去卑看完,原本就白的脸更白,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 “没有要补充的么?”刘协又问了一句。 “没……没有。”去卑声如蚊蚋。 “既然如此,那就出发。”刘协将地图收了起来。“单于是带上所有人一起走,还是率敢战之士先行?依朕之意,用兵当如脱兔,不宜拖沓,以免消息走漏,叛军有所准备。” 去卑和呼厨泉商量了一下,决定接受刘协的建议,留下家属,只带战士行军。 等平定了美稷的叛乱,再来接家属不迟。 万一汉军中看不中用,平叛不行,反被打败,逃起来也方便。 刘协没和他们啰嗦什么,让他们回去准备,次日一早出发。 呼厨泉离开后,刘协召公卿诸将议事。 展示了这两天的收获后,公卿大臣们都有点无地自容。 他们都觉得不可能解决的问题,刘协只用两天时间就解决了。 利用的资源就在军营之内,只是他们都没有想到。 这进一步证明了天子不同意太尉掌兵的英明。 不是天子不肯放权,而是他们没有这样的能力,承担不起太尉的责任。 刘协随即做出了安排。 羽林中郎将张绣率羽林骑,骁骑将军张杨率本部并州骑兵,越骑校尉王服率精挑的北军千骑,随他先行,在匈奴人的引领下,沿大道北上,直奔美稷。 北军中侯士孙瑞率余下步骑,赶往太原,接管防务。尤其是控制通往冀州的井陉,派斥候、游骑打探消息,了解冀州的形势,招揽冀州的豪杰。 公卿随北军行动,祭山川,宣布朝廷政令,收集物资、粮秣。 最后,刘协郑重其事的对士孙瑞说道:“太原的军事,就委托卿了。” 士孙瑞躬身领命。 公卿们互相看看,不约而同的松了一口气。 陛下终究还是念旧的,还愿意给士孙瑞补救的机会。 次日一早,刘协率部起程。 与此同时,杨修奉诏赶往休屠各部,宣布诏命。 —— 邺城。 许攸站在路边,负手而望。 一辆马车正缓缓驶来,在他面前停住。 许攸上前,伸手挑开车帘,歪着头向里面看了一眼。确认是郭图本人无疑,又仔细打量了郭图两眼,唇上的胡须颤了颤,似乎想笑。 郭图冷冷地看着他,一言不发,故作镇定。 虽然照过无数次镜子,确定没人能看得出他的门齿不见了,但他还是心虚,生怕被人笑话。 许攸是个大大咧咧的人,本来就很放肆。如今丢了脸,被他嘲笑几乎势在难免。 难得的是,许攸竟然忍住了。 “主公让我来迎你。”许攸说道,咳嗽了一声。 郭图心里有些失望,却不好说出口。 “主公安好?” “不好。”许攸摇摇头。“你不肯回来,刘和又要走,他的心情能好么?” 郭图叹了一口气。“他终究还是要走啊。” 许攸瞅瞅郭图,嘿嘿一笑。“他可不是自己要走。他是接到了天子诏书,被拜为征北中郎将,领幽州刺史,想赶往幽州上任。” 郭图心中恼怒。许攸这么说,显然是说他铩羽而归,而刘和却是授了实职。 不过他没有发作,与许攸治气不值得。 “朝廷对公孙瓒有何安排?” “不清楚。”许攸漫不经心的说道:“主公不会让刘和离开的。” 郭图一点也不意外。 袁绍想据有幽州很久了,只是一直没能得手。之前是刘虞不配合,现在刘虞死了,只要杀死公孙瓒,袁绍就能将幽州掌握在自己手中,又何必假手刘和。 刘和越是坚决要走,袁绍越不可能让他走。 必要的时候,袁绍甚至会杀了刘和。 郭图不禁担心起来。 现在着实不是杀刘和的时候。 “主公在哪儿?”郭图招手示意许攸上车。“我要去见他。” 许攸一动不动,反而伸手去拉郭图。“别急,赶了那么远的路,不累么?下车,我备了酒,为你洗尘。还有些话,要先对你说,免得人多眼杂,不方便。” 郭图没好气的甩开许攸的手。“现在是喝酒的时候吗?小皇帝拜刘和为将军,主政幽州,分明是离间之计。万一主公处理不当,岂不中了小皇帝的诡计。” “你觉得那是小皇帝的主意?”许攸露出一丝疑惑。“他看起来可不像是这么聪明的人。” “他看起来很蠢吗?” “嗯。”许攸点点头。“刚刚收到消息,说是小皇帝巡狩太原了。这时候巡狩太原,实在不像是明智的选择。” 郭图又惊又喜。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滞留途中的这些天又发生了很多事,漏过了很多消息,竟然不知道小皇帝北上太原的事。 “河内可有动静?”郭图迫不及待的问道。 天子不回洛阳,却北上太原,他就不怕袁绍联合张杨,进攻河内? 许攸咂了咂嘴,一声叹息。“董昭做了河内太守。” 第270章 翻云覆雨 郭图愣了半晌,才从董昭出任河内太守的震惊中清醒过来。 他意识到,自己这一路潜行,错过了太多的信息,也耽误了很多事。 比如董昭担任河内太守这样的重要消息。 对袁绍来说,董昭是叛将,不可饶恕。 对董昭来说,袁绍辜负了他,不是可以托身的明主。如今得天子信任,成为河内太守,不可能轻易放弃河内,辜负天子信任,证明自己不值得受到信任。 董昭担任河内太守,对袁绍来说不是助力,而是实实在在的威胁。 袁绍如果想得到河内,只有强攻硬取一途。 “西山作战还顺利么?”郭图问道。 “张燕望风而遁。” “那还好。”郭图说道:“兖州新定,主公可以裹胁孟德,共取河内,解后顾之忧。” 许攸盯着郭图看了半晌。“公则,愿意去幽州,攻取公孙瓒吗?” 郭图很意外,伸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 “我?” 许攸轻轻地点头,确错郭图没有听错。“显思已经成年,该一显身手了。主公打算让他去青州,但青州荒残,先有刘备,如今又多了吕布,不易对付。去幽州,或许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郭图眉头紧皱。 他早就知道袁绍偏爱幼子袁尚,但他从未想过袁绍会有废长立幼之心。一来袁尚太小,袁绍的偏爱不等于想立幼。二来袁绍四面受敌,离一统天下还很遥远,还没到考虑立嗣的时候。 可是听许攸的意思,袁绍有安排袁谭出镇青州的打算,这不能不让人怀疑袁绍的心思。 如果这真是袁绍的想法,去幽州的确要比去青州更合适。 幽州突骑,天下闻名。 当年光武帝平定天下,幽州突骑功不可没。 袁绍选择冀州为根基,又与乌桓诸部交好,本身就有揽幽州为己有的心思。只是刘虞迂腐,公孙瓒桀骜不驯,这才一直未能如愿。如今刘虞死了,公孙瓒被围,全取幽州的条件已经成熟。 如果袁谭掌握了幽州,他的嗣子之位就稳固了。 郭图心中忽然一动。 天子北上太原,会不会也是存了同样的心思? 但他很快就释然了。 没有冀州的财力作为支撑,连刘虞、袁绍都无法真正掌握幽州。 天子连河东都无法占据,岂有余力控制幽州。 就凭太原那几万户口吗? 郭图将这个念头抛诸脑后,举起酒杯。“子远,主公能放心吗?” 许攸笑笑,与郭图碰了碰杯。“事在人为。” —— 郭图与许攸对饮,听许攸讲了最近收到的消息,才知道天子成了一个笑话。 改元建安,却不行郊祀之祀,甚至连大朝都没有办。大年初一就直接起程,去太原了。 别说大朝,连公卿大臣的俸禄都没钱发。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是天子在河东无法立足,只能狼狈而走。 郭图又惊又喜,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卫固、范先没被族诛?” “族诛?”许攸不屑地一笑。“他们自己都没死。” 郭图哑口无言,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过了半晌,他才哑然失笑。 “看来还是个傀儡啊。” “十几岁的小儿,既无母族可依,又无妻族可用,除了被一群老臣摆布,还能怎样?”许攸轻晃着酒杯,神态轻松。“公则,你此行虽说受了些委屈,也算有功。” 郭图眼神一闪。“主公怎么说?” “你别急啊,我还没说完。”许攸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呲了呲牙,脸上的笑容散去。“那个渤海太守太难受了,这个年都没过好。” 郭图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了。 袁绍心情不好,这可能是最大的麻烦。 “回城之后,先休息几天。有机会,我会告诉主公你回来了,伺机进言,让他安排你与显思一起去幽州。” “好。”郭图嘴里发苦。“有劳子远。” 破了相,说话漏风,音气不正,他的确不再适合经常在袁绍面前出现。去幽州,辅佐袁谭,或许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袁谭是小辈,又是袁绍的嫡长子,是袁氏的未来。 “应该的。”许攸淡淡地说道。“荀文若去了河东,冀州人都以为我等离心离德,我们不能让他们看了笑话,更不能坐以待毙。” “荀文若去了河东?”郭图大吃一惊,眼睛瞪得溜圆。 许修脸上一丝笑意也没有。 郭图也没说话。 荀彧去了朝廷,对汝颍系的打击太大了。 怪不得许攸抢先来迎他,让他休息几天再见袁绍,又建议他去幽州。 与其在袁绍身边丢人现眼,不如辅佐袁谭去幽州,掌握兵权,为汝颍系争取话语权。 —— 袁绍站在庭中,微微眯着眼睛,看着墙角的一株腊梅,沉默不语。 许攸拱着手,站在一旁。 向袁绍汇报完了郭图归来的消息后,袁绍就没有说话,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这让他很不安。 郭图是汝颍人中最得袁绍信任的。他破了相,不能再经常出现在袁绍在前,无疑是一个重大损失。 他冥思苦想,终于想出解决方法,却不敢轻易进言。 他不知道袁绍能否接受。 以袁绍的聪明,不可能看不出他的心思。如何解说,不让袁绍生疑,这是成胜的关键。 “子远,你有何建议?”袁绍忽然转过头,扫了许攸一眼,轻声说道。“公则本重皮相。如今破了相,难免会被人笑话。再让他抛头露面,怕是不太合适。” 许攸暗自叹息。 不出所料,袁绍不想天天对着一个说话漏风的人,就像当初嫌弃曹操不够高大一样。 “主公,郭公则宜为心腹,作傧相太可惜了。”许攸说道。 袁绍想了想,有点无奈。“那就让他先休息一段时间,然后回来参谋军事。我听说,他那个从子在孟德处也是如此,神出鬼没,经常看不到人?” “是的。”许攸暗自松了一口气。 能不能公开露面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能不能得到袁绍的信任,掌握军机要事。让郭图参谋军事,不离左右,这大概是眼下袁绍能接受到的底线。 这也说明袁绍的确离不开郭图,尤其是在荀彧离开曹操,投奔朝廷的形势下。 有这样的基础,他的计划才有实施的可能性。 第271章 翻云覆雨 郭图愣了半晌,才从董昭出任河内太守的震惊中清醒过来。 他意识到,自己这一路潜行,错过了太多的信息,也耽误了很多事。 比如董昭担任河内太守这样的重要消息。 对袁绍来说,董昭是叛将,不可饶恕。 对董昭来说,袁绍辜负了他,不是可以托身的明主。如今得天子信任,成为河内太守,不可能轻易放弃河内,辜负天子信任,证明自己不值得受到信任。 董昭担任河内太守,对袁绍来说不是助力,而是实实在在的威胁。 袁绍如果想得到河内,只有强攻硬取一途。 “西山作战还顺利么?”郭图问道。 “张燕望风而遁。” “那还好。”郭图说道:“兖州新定,主公可以裹胁孟德,共取河内,解后顾之忧。” 许攸盯着郭图看了半晌。“公则,愿意去幽州,攻取公孙瓒吗?” 郭图很意外,伸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 “我?” 许攸轻轻地点头,确错郭图没有听错。“显思已经成年,该一显身手了。主公打算让他去青州,但青州荒残,先有刘备,如今又多了吕布,不易对付。去幽州,或许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郭图眉头紧皱。 他早就知道袁绍偏爱幼子袁尚,但他从未想过袁绍会有废长立幼之心。一来袁尚太小,袁绍的偏爱不等于想立幼。二来袁绍四面受敌,离一统天下还很遥远,还没到考虑立嗣的时候。 可是听许攸的意思,袁绍有安排袁谭出镇青州的打算,这不能不让人怀疑袁绍的心思。 如果这真是袁绍的想法,去幽州的确要比去青州更合适。 幽州突骑,天下闻名。 当年光武帝平定天下,幽州突骑功不可没。 袁绍选择冀州为根基,又与乌桓诸部交好,本身就有揽幽州为己有的心思。只是刘虞迂腐,公孙瓒桀骜不驯,这才一直未能如愿。如今刘虞死了,公孙瓒被围,全取幽州的条件已经成熟。 如果袁谭掌握了幽州,他的嗣子之位就稳固了。 郭图心中忽然一动。 天子北上太原,会不会也是存了同样的心思? 但他很快就释然了。 没有冀州的财力作为支撑,连刘虞、袁绍都无法真正掌握幽州。 天子连河东都无法占据,岂有余力控制幽州。 就凭太原那几万户口吗? 郭图将这个念头抛诸脑后,举起酒杯。“子远,主公能放心吗?” 许攸笑笑,与郭图碰了碰杯。“事在人为。” —— 郭图与许攸对饮,听许攸讲了最近收到的消息,才知道天子成了一个笑话。 改元建安,却不行郊祀之祀,甚至连大朝都没有办。大年初一就直接起程,去太原了。 别说大朝,连公卿大臣的俸禄都没钱发。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是天子在河东无法立足,只能狼狈而走。 郭图又惊又喜,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卫固、范先没被族诛?” “族诛?”许攸不屑地一笑。“他们自己都没死。” 郭图哑口无言,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过了半晌,他才哑然失笑。 “看来还是个傀儡啊。” “十几岁的小儿,既无母族可依,又无妻族可用,除了被一群老臣摆布,还能怎样?”许攸轻晃着酒杯,神态轻松。“公则,你此行虽说受了些委屈,也算有功。” 郭图眼神一闪。“主公怎么说?” “你别急啊,我还没说完。”许攸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呲了呲牙,脸上的笑容散去。“那个渤海太守太难受了,这个年都没过好。” 郭图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了。 袁绍心情不好,这可能是最大的麻烦。 “回城之后,先休息几天。有机会,我会告诉主公你回来了,伺机进言,让他安排你与显思一起去幽州。” “好。”郭图嘴里发苦。“有劳子远。” 破了相,说话漏风,音气不正,他的确不再适合经常在袁绍面前出现。去幽州,辅佐袁谭,或许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袁谭是小辈,又是袁绍的嫡长子,是袁氏的未来。 “应该的。”许攸淡淡地说道。“荀文若去了河东,冀州人都以为我等离心离德,我们不能让他们看了笑话,更不能坐以待毙。” “荀文若去了河东?”郭图大吃一惊,眼睛瞪得溜圆。 许修脸上一丝笑意也没有。 郭图也没说话。 荀彧去了朝廷,对汝颍系的打击太大了。 怪不得许攸抢先来迎他,让他休息几天再见袁绍,又建议他去幽州。 与其在袁绍身边丢人现眼,不如辅佐袁谭去幽州,掌握兵权,为汝颍系争取话语权。 —— 袁绍站在庭中,微微眯着眼睛,看着墙角的一株腊梅,沉默不语。 许攸拱着手,站在一旁。 向袁绍汇报完了郭图归来的消息后,袁绍就没有说话,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这让他很不安。 郭图是汝颍人中最得袁绍信任的。他破了相,不能再经常出现在袁绍在前,无疑是一个重大损失。 他冥思苦想,终于想出解决方法,却不敢轻易进言。 他不知道袁绍能否接受。 以袁绍的聪明,不可能看不出他的心思。如何解说,不让袁绍生疑,这是成胜的关键。 “子远,你有何建议?”袁绍忽然转过头,扫了许攸一眼,轻声说道。“公则本重皮相。如今破了相,难免会被人笑话。再让他抛头露面,怕是不太合适。” 许攸暗自叹息。 不出所料,袁绍不想天天对着一个说话漏风的人,就像当初嫌弃曹操不够高大一样。 “主公,郭公则宜为心腹,作傧相太可惜了。”许攸说道。 袁绍想了想,有点无奈。“那就让他先休息一段时间,然后回来参谋军事。我听说,他那个从子在孟德处也是如此,神出鬼没,经常看不到人?” “是的。”许攸暗自松了一口气。 能不能公开露面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能不能得到袁绍的信任,掌握军机要事。让郭图参谋军事,不离左右,这大概是眼下袁绍能接受到的底线。 这也说明袁绍的确离不开郭图,尤其是在荀彧离开曹操,投奔朝廷的形势下。 有这样的基础,他的计划才有实施的可能性。 第272章 刚猛田丰 听完许攸的回复,袁绍疑惑地看着许攸。 “子远,这是你的主意吗?” 许攸坦然说道:“是。” “为何?”袁绍眉头皱得更紧。“你也觉得我爱幼子,待显思太薄?” 许攸摇摇头。“主公,正因为我不赞同此说,才希望你安排显思去幽州,以解众人之疑。” “哦?” “当年汉高祖征战数年,平诸侯,败项籍,乃有天下,何等英雄。嗣子却长于妇人之手,不识兵戈,大汉险些易姓为吕。如今又逢大争之世,主公尚且亲冒矢石,显思身为长子,岂能安坐邺城?” 袁绍眼神闪烁,沉吟不语。 许攸接着说道:“主公遣显思主政青州,用心良苦,奈何青州荒残,恐怕会有左迁之议。幽州则不然。幽州虽贫,钱粮不能自给,不得不依赖冀州,但幽州有精兵。显思若能主政幽州,将来争天下,掌幽州突骑而为前驱,既为主公分忧,又能立功。将来袁氏有天下,谁敢轻视?” 袁绍眼中闪过一丝不快,嘴唇抿得更紧。 许攸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紧张的心情,接着说道:“若显思不能破公孙瓒,足以证明其不能负天下之重,主公亦可早作准备,别择良嗣,以免四皓之争。” 袁绍眼神微缩。“你当真这么想?” “主公面前,不敢有私。” 袁绍想了想,神色稍缓。“话虽如此,显思毕竟还是太年轻了。公孙瓒虽败,却非易与之辈。如此安排,会不会让人以为我是故意为难显思?” “主公不妨派郭图为军师。” 袁绍轻挑,哑然失笑。 他指指许攸。“许子远,怪不得当初公路要杀你。你真是可恶。” 许攸躬身道:“公路之怒我,正因为我能为主公解忧啊。” 袁绍哈哈大笑。 他想了想,又道:“兹事体大,当与诸君共议。” “然。”许攸松了一口气。 他知道,袁绍已经答应了,与其他人商量不过是走个过场,以示公正。 —— 袁绍召开会议。 审配、逢纪、沮授、田丰等重要谋士悉数到场。 当着众人的面,许攸将自己的意见陈述了一遍。 袁绍看着众人,让他们各抒己见。 但发表意见的人寥寥无几,老半天都没人说话。 袁谭是袁绍长子,已经娶妻生子。他的少年时光都是在洛阳长大的,与许攸、郭图等人很亲近,与审配、沮授等冀州人却有点疏远。 冀州人既没有为他说话的想法,也不打算为了他和许攸等人发生冲突。 既然许攸的理由很充足,那就让袁谭去幽州试试身手。 公孙瓒虽说已经是困兽,却不是那么好打的。 再者,能不能攻克公孙瓒,主动权并不在前线将领,而在钱粮供应是否充足、及时。 不给钱粮,善战如麹义也只能铩羽而归。 沉默了一阵后,袁绍宣布这个决议通过,派袁谭为将,主持对公孙瓒的进攻。为了表示自己没有废长之意,他要求主簿耿苞保证大军的钱粮供应,不得怠慢,贻误军事。 耿苞话音刚落,田丰便起身发言。 “主公,公孙瓒不过釜底游鱼,不足挂齿。当务之急,乃是迎驾。” 袁绍的脸色顿时变了。 许攸暗笑。 这田丰真是没眼头见识,不知道袁绍现在一提到天子就烦吗? 与郭图见面之后,许攸了解到了更多消息,知道天子对袁绍的态度极其不佳,也没有妥协的意思。诏书称袁绍为渤海太守只是牛刀小试,将来还不知道有多少恶心人的事呢。 迎驾?除非袁绍愿意束手就缚,俯颈就戮。 耿苞轻咳了两声。“别驾,天子北上太原了。就算是主公想迎驾,现在也不是时机。” 田丰大声喝斥道:“天子在河东,还是在太原,于迎驾有何影响?太原难道比长安更远?” 耿苞面红耳赤,不敢再多嘴。 袁绍心中不快,却不得不强忍着。“元皓,且息雷霆之怒。天子北上太原,想必有事,遣使迎驾,不差这两三日。元皓如此急迫,莫不是有所担心?” 田丰拱手再拜。 他是担心袁绍变卦,但这些话不能说得太明白。 “主公,天子奋力一击,临阵斩杀李傕,自董卓乱政以来的颓势为之一振,正是重整朝政的好机会。主公若能入主朝堂,必能一呼百应。届时以诏书行于幽州,共讨公孙瓒,谁敢不从?若逡巡日久,贻误时机,而公孙瓒称臣,天子下诏罢兵,主公难免有进退失据。” 许攸不屑地笑道:“公孙瓒擅杀大臣,朝廷也能容他?纵使朝廷能容,刘和也不能容。田元皓,你多虑了。” 田丰怒目而视。“卫固、范先据堡而叛,天子都能容,为何不能容公孙瓒?擅杀大臣之罪,难道比叛乱还重?且天下大乱,州郡互相攻杀者数不胜数,若一一追究,何人无罪?” 许攸扬扬眉,不予争辩。 这正是他希望的结果。 田丰这句话很犯忌,等于直指袁绍逼死韩馥的事。 田丰越是义正辞严,袁绍越不爽。 果然,袁绍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田丰也觉得刚才上了许攸的当,却不肯解释。“主公,杀父之仇为私,天下为公,刘和一人之事,自有刘和自决,主公切不可因小失大。天子改元,又立都安邑,诏书行于天下,即使江东、辽东,也不过数月便能知悉。届时天下翕然响应,共求太平,主公不取,必为人所制,将何以自处?” “元皓所言,未免杞人忧天。”许攸再次发声。“敢问元皓,主公当迎天子于邺城乎,于南皮乎?” 田丰眉头紧锁,抗声道:“天子年幼,焉知不是有人口含天宪,代天子拟诏,以激怒主公?若主公执政,这等荒唐之事自然无从发生。” 许攸嘿嘿笑了两声,接着说道:“就算元皓所言有理,亦是天子甘作傀儡,一如当年灵帝信赖张让、赵忠。主公既负四世三公之厚,又有天下归心之仁,何必侍此昏庸之主?” 许攸站了起来,掸掸袍袖。 “若天子以大将军之位召主公入朝,授以执政之权,主公自然该振衣起身,为天下求太平。如今天子有羞辱之意,无求贤之心,实非明君所当为。君忧臣辱,君辱臣死。主公为人所辱,元皓不以为耻,反劝主公自取其辱,真是不知所谓。” 第273章 念之差 田丰大怒,须发贲张。“如你之言,当与天子为敌乎?” 袁绍也看向许攸,神情不安。 如何对待朝廷,是他目前必须解决的问题,否则内部分歧将变成分裂,矛盾也将激化至不可收拾。 许攸冷笑。“别驾,今日之朝廷,只怕已不再是你希望的朝廷,也不是你想迎就能迎的。且不说刘协本是董卓所立,就看今日之大臣,亦无非董卓旧部。李傕虽死,张济仍在,段煨、杨定为爪牙,贾诩为心腹,荒唐犹胜李傕之时。” 袁绍眼前一亮,微微颔首。 许攸果然还是许攸。 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 否决了天子的合法性,才是最根本的解决之道,之前的权宜之计终究还是草率了。 希望许攸能拿出充足的理由,挽回这个失误。 袁绍看向许攸,眼中充满了期盼。 田丰报以冷笑,转身面对袁绍。“主公,之前迎奉天子之议就此罢休了么?太仆罢兵之议呢?” 田丰话音未落,许攸放声大笑。 “别驾,此一时彼一时也。当时太仆东来,公与建议主公迎奉天子,主公从谏如流,先派曹操迎驾,后遣郭图出使,忠心日月可鉴。可是结果如何?朝廷视主公为一太守尔。如此朝廷,何奉之有?” 许攸顿了顿,冷笑道:“莫非别驾也觉得主公就是以郡谋州的乱臣,当上书请罪?” 田丰哑口无言。 许攸挥了挥手,大声说道:“恕我直言,李儒董卓行废立之时,刘氏血脉已然断绝。刘协来历不明,得位不正,如今又倒行逆施,忠奸不分,不堪为汉家天子。迎奉朝廷之议,不宜再提。” 众人骇然。 许攸不仅一举否决了之前迎奉朝廷的提议,还宣布了刘氏血脉的断绝。 既然如此,袁氏代汉,鼎立新朝,便名正言顺,呼之欲出。 无数双眼睛看向了袁绍。 袁绍又惊又喜。 惊的是他也没想到许攸会如此决绝,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愣在当场。 喜的是许攸所言正是他心心所念,只是一直没机会表露。 他很想表示对许攸的赞赏,可是话到嘴边,他还是忍住了。 这样的表态绝不能草率。就算是皇帝愿意禅让,他也要拒绝三次才行,哪有立刻答应的道理。 太急迫了,会让人觉得他没有城府,早有不臣之心。 虽然的确如此。 袁绍沉默着,垂着眼皮,故意不看众人,却竖起了耳朵,希望听到有人附和许攸的意见。 但众人一片沉默,连一向最喜欢揣测他心意的耿苞也没说话。 袁绍心中失望,只得咳嗽了两声,沉下了脸。 “子远,不可妄言。” 许攸躬身施礼。 袁绍心中更加失望,却不能宣诸于口,遂托言身体不适,中途退席。 其他人也跟着散了。 许攸起身,甩着袖子,扬长而去。 逢纪本想叫住他,看他那副爱理不理的模样,只得闭上了嘴巴,转身离开。 审配也起身走了,心事重重。 转眼间,堂上只剩下沮授与田丰。 田丰顿顿手中的拐杖,一声长叹,起身下堂,脚步沉重,如坠千斤。 沮授跟了上来,扶着田丰。 两人出了门,沮授将田丰上了车,自己也跟了上去。 田丰看了他一眼,苦笑道:“公与,你刚才为何一言不发?” 沮授神情凝重。“说也无益,又何必再说?” “这么说,主公决心已定?” “若是如此,先生有何计划?” 田丰转头看向别处,沉吟了良久。“我也不知。公与,你族兄在朝,他有没有和你联络?天子究竟是不是先帝血脉?” 沮授压低了声音。“先生,郭图出使,见到了弘农王夫人。” 田丰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不由得一把抓住了沮授的手。 “这么说,天子的血脉没有问题?” “应该没有问题。”沮授苦笑道:“只不过,妇人之言……” 田丰理解地点点头,松开了沮授的手。 弘农王夫人是可以证明天子的血脉,但袁绍不想承认,谁也没办法。 “你族兄还说了些什么?” “陛下血脉无误,想法却有些怪异。”沮授幽幽地说道:“总而言之,许攸所言虽别有用心,却大体不误。天子不仅招降了李傕、郭汜旧部,重用贾诩,而且有重用凉州人之意。此外,他对黄巾余孽的态度也让人不解。” “黄巾?” “嗯,他不仅要招降白波贼、黑山贼,还要招降所有的黄巾余孽。据说,他要在河安设置军屯,专门用来安置白波贼。” 田丰脸色微变。“这么说,钟繇与黑山贼联络并非空穴来风?” “十有八九如此。” “荒唐。荒唐。”田丰气得连拍车轼,脸色通红。“莫不是大汉真的气数已尽?堂堂天子,竟与蛾贼为伍,简直比桓灵还要荒唐。” 沮授摇头叹息,心情沉重。 黄巾起事,钜鹿就是张角的大本营,当年战事的惨烈让无数人家破人亡,他与田丰都记忆犹新。得知天子打算招安白波军、黑山军,他的心情与此刻的田丰无二。 田丰想了一会,敲敲车壁。“去审正南府。” 车夫应了一声,抖动缰绳,指挥着马匹转向。 沮授一言不发。 车马来到审配府前,沮授扶着田丰下了车,报名请见。时间不长,审配提着衣摆,快步从里面走了出来,未语先笑。 “元皓,公与,这么巧?” 田丰瞅了审配一眼。“巧么?” 审配哈哈一笑,站在田丰另一侧,伸手挽着田丰的手臂。“元皓,我知道你受了委屈,心情不好,也不用怪到我身上嘛。你也知道的,许攸一向与我不睦,我若是开口,主公少不得又要说我冀州人结党相护。我帮你,不仅帮不上忙,只会连累你的清名,不如不说。” 田丰哼了一声,没有再说。 审配将他们迎到堂上,挥手斥退随从,伸手取出几份文书,双手送到田丰面前。 “元皓,这是刚刚收到的消息,我还没来得及报与主公。本想找个机会,先与你们商量商量,万万没想到许攸那么鲁莽,我竟来不及反应。” 田丰阴着脸,将文书翻阅了一遍,花白的眉头皱成了川字。 消息是从上党传来的,钟繇与黑山贼张燕结盟,迎张燕到上党屯田。 “这么说,天子欲效暴秦故事,行耕战之策,鞭笞天下?” 审配点点头,一声叹息。“大乱之后,本该休养生息,天子却如此意气用事,也是运数。天意如此,谁能救之?元皓,公与,当以苍生为念,救民于水火,莫作首阳采薇之臣。” 第274章 溪云初起 田丰长吁短叹,沮授沉默不语。 审配垂着眼皮,悠闲自得的拨弄着手中的玉如意。 再聪明的谋士,如果没有及时、准备的消息,也无法做出准确的判断,无用武之地。 许攸为什么能说得田丰哑口无言?因为他从郭图那里得到了更多的消息。 审配也很好奇,许攸究竟打听到了什么消息,竟然做出如此决绝的反应,主动求退。 袁谭、郭图去了幽州,汝颍系将腹心拱手让人。 抢占幽州,控制幽州突骑么?有这可能。但没有冀州的钱粮供应,幽州突骑又能如何,人不用吃饭,马不用吃草吗? 审配不屑一顾。 以白马将军公孙瓒的赫赫威名,都败在冀州强弩兵的面前,袁谭又能掀起什么风浪。 “正南,这些消息都准确么?”田丰问道,声音沙哑低沉,带着掩饰不住的悲怆。 审配坐直了身体,微微前倾。“元皓,这样的事,岂能儿戏?” 田丰长叹。“正南有何打算?” 审配却没有急着回答,亲自取来一幅地图,与田丰对坐,将地图放在田丰的面前。 田丰、沮授看着地图,不约而同的交换了一个眼神。 地图范围很大,不仅包括冀州,还有并州、幽州、兖州、豫州、荆州,甚至包括了司隶的河南、河内、弘农三郡。 审配伸手,在许县的位置轻点。 “据刚收到的消息,曹操将在此屯田。” 田丰眉梢轻挑。“是利用之前迫降的青州兵吗?” “理当如是。”审配轻笑了一声,带着一丝不屑。“他还接受了朝廷的诏书,拜镇东将军,领兖州牧。阉竖就是阉竖,甘心做昏君的走狗。” 田丰眉头皱得更紧。 他听懂了审配这句话的意思,审配打算对兖州用兵,希望他和沮授向袁绍进言,同时向所有人表示冀州人共进退。 如果说许攸是以退为进,那审配就是要得寸进尺。 “正南,不管怎么说,曹操还是盟友。” “他也配?”审配冷笑。“元皓,前年他被张邈、吕布偷袭,失兖州,军无宿粮,陷于死地。主公派人取质,却被他拒绝。主公受公与之策,命他迎驾,他却私受朝廷封拜,眼中哪里还有主公?这样的人譬如鹰犬,饥则受命,饱必飏去。若是让他在许县站稳脚跟,只怕兖豫非主公所有。” 田丰还是觉得不妥。“钟繇在上党,朝廷又去了太原,随时可能入冀州。此时此刻,冀州主力尽出,岂不为人所趁?” 审配不以为然。“朝廷倒行逆施,不得人心,能安坐上党、太原便已不易,哪有余力东出?若是敢来,正可以大破于城下,免了跋涉之苦。” 不等田丰再说,审配又道:“吕布被击败后,寄寓于徐州,被刘备安排在小沛。吕布反复无常,刘备有勇无谋,一旦徐州为吕布所据,于我大不利。当趁其立足未稳,与刘备联手剿灭之。” 审配手一挥,在地图上划了一个圈,将兖州、豫州、徐州全部包括了进来。 “届时,饮马淮河,迫降袁术,则中原可定。再传檄荆扬益交,谁敢不服?待天下大定,再集山东之力,西向讨贼,平定并凉。” 田丰抚着胡须不语,沮授也不说话,眼神游离,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审配有些不高兴。 自己已经把话说得这么明白了,他们还不动心吗? 这是多好的机会。 过了一会儿,田丰开了口。“正南,你希望主公为天下先吗?” 审配眼神微闪。“元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田丰欲言又止。 —— 出了门,上了车,田丰脸色阴沉。 “公与,你意下如何?” 沮授眉心微蹙。“正南有些急了。” 田丰点点头,一边示意车夫起程,一边追问道:“你在担心什么?” “先生,你应该还记得郭圣通的故事。” 田丰一声长叹。“我也是这么想。袁谭、郭图北上幽州,若是作战顺势,幽州精骑为其所有。若是不顺利,则我军南北难以兼顾。怎么看,都不像是兵家应有之计。” 沮授转头看看田丰,嘴角挑起一丝无奈的苦笑。 刚直如田丰,也觉得此事重大,不敢轻言,选择了避重就轻。 他们需要担心的哪里是南北不能兼顾,而是袁谭掌握了幽州精骑,几乎会必然出现的内部争斗。 当年光武皇帝娶了郭圣通为妻,又立为皇后,所生子刘强立为太子,一切都尘埃落定,最后都能全盘推翻。如今袁绍已经娶妻生子,长子袁谭也成年,再掌握了幽州精骑,哪里还有冀州人的位置? 除非劝袁绍废长立幼,换一个娶冀州人为妻的儿子继位。 比如袁绍最疼爱的袁尚。 可是废长立幼不符合儒家伦理,汝颍系也不会轻易放弃,冀州人很可能白忙一场,再次被中原人抛弃。真到了那时候,审配等人岂能罢休? 审配要取兖州,很难说没有争功的意思。 天下未定,内乱已经初见端倪,实在不像是吉兆。 沮授觉得眼前一片漆黑,看不到一点希望。 —— 数日后,袁绍再次召开会议。 他收到了更多的消息,其中最重要的一条是天子北上,并不是要去太原,而是去美稷平叛。 天子的底气是三千精骑,其中包括三百甲骑。 这个消息太过离奇,很多人最开始都不敢相信是真的。 但袁绍说,这个消息来源可靠,绝对准确。 有了袁绍的这个保证,众人争论的焦点就变成了天子这么做是否明智,而袁绍又该如何利用这个机会,却没有人再怀疑消息是否准确。 袁绍虽然不在朝廷,但朝廷中一直有他的耳目,这一点毋庸置疑。 田丰不死心,再次提出迎奉朝廷,只不过议题变成了袁绍入朝执政,匡正社稷。 几乎没有人响应他的提议,连许攸都懒得理他。 审配几次目视田丰、沮授,也没得到响应,只得亲自出马,提议袁绍出兵渡河,攻取东武阳。 臧洪据东武阳而叛,而且拒绝了袁绍的投降,必须予以平定。 袁绍正中下怀,随即调兵遣将,准备南下。 面对此情此景,田丰也无可奈何。 如果审配说的是南下兖州,他还可以反对。平定臧洪的叛乱,他没有反对的理由。 而一旦袁绍的大军到了兖州,再想让他回来,可就难了。 会议结束,田丰出了门,仰天长叹。 第275章 郭嘉进计 一骑快马,将一封来自邺城的诏书送进了许县,送到了曹操的面前。 臧洪据东武阳而叛,袁绍将亲率大军南下平叛,命曹操率部配合。 曹操看完诏书,头痛不已。 诏书中对他的称呼不是镇东将军,也不是兖州牧,甚至不是兖州刺史,而是东郡太守。 这是当初袁绍给他的职位。 简而言之,这是袁绍要他表态,在他与朝廷之间做一个选择。 如果他选择朝廷,那就是与袁绍为敌。袁绍的目标将不仅仅是东武阳的臧洪,还包括他曹操,以及整个兖州。 他刚刚攻克雍丘,拿下陈留,其他诸郡还没来得及平定,但袁绍却只需要一封书信,就能将大半兖州收入囊中。 济阴太守吴资,陈相袁嗣,济北太守袁遗……眼下兖州诸郡国的守相几乎都是袁绍的支持者,或者直接就是袁家人。 在他和袁绍之间,那些人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袁绍。 朝廷能给他的,只有诏书和印绶。 曹操一个头两个大。 左思右想,曹操也没想出解决之道,不得不召集部下文武议事,顺便试探一下众人的意思。 不出他所料,看完袁绍的诏书,众人大半变色,表示双方实力悬殊,不堪一战。 若是拒绝,必然玉石俱焚。 看到众口一辞的要投降,曹操心灰意冷,连死的心都有了。 他很想念程昱。 当初袁绍要迫他送质时,就只有程昱坚决反对。 可惜现在程昱担任东平相,在范县,不在许县。 这时,郭嘉起身,走到曹操面前,取过那封袁绍的诏书,用力一撕。 “嘶啦”一声,帛书被撕成两半,声音清脆。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了过来,诧异地看着郭嘉。 有人眼中露出不屑之意。 郭嘉也不看他们,不紧不慢的将诏书撕成碎条,然后扔进了火盆。 “奉孝,你这是……”曹操不解。 郭嘉摇摇手。“主公,我军刚刚收复雍丘,粮食断绝,哪有余力去攻东武阳?且臧子源(臧洪)本是袁本初旧部,如今据城而叛,当由袁本初去平定,何须主公出力?难道拿下东武阳后,袁本初会将东武阳还给主公不成?” 曹操苦笑。 东武阳本是东郡的属县,但是在大河之北。吕布入兖州,东郡也跟着反了,只剩下河南的鄄城、东阿、范三县。袁绍派兵协助他平叛,其中就包括臧洪进据东武阳。 臧洪拿下东武阳后,并没有离开,显然没有归还之意。 如今臧洪据东武阳而叛,袁绍统兵亲征,攻克东武阳后,能将东武阳还给他? 显然也不可能。 所以,就算他肯向袁绍低头,这个东郡太守也只是一个羞辱。 他不是不懂这个道理,他只是没有实力与袁绍翻脸。 “既然主公无力助阵,也没有收回东武阳的可能,理他作甚?袁本初若能拿下东武阳,那就自取。若不能,这诏书与破布何异?” 曹操点头不语。 有人起身。“祭酒撕了袁盟主的诏书,主公如何回复盟主?若盟主遣使问罪,为之奈何?” 郭嘉嘿嘿一笑。“诏书是我撕的,大家都看得清楚。若是袁本初遣使问罪,自然由我一肩担之,诸君不必担心。其实我这么做也是为袁本初着想,袁本初若是足够睿智,必能理解。” 曹操不解。“奉孝,为何如此说?” 郭嘉扬扬眉。“主公,他这封诏书上可有年号?” 曹操听了,恍然大悟。 众人面面相觑,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天子在安邑立都,改元建安,诏书已经发往各州郡。许县已经收到诏书,邺城自然也收到了,但袁绍的诏书上用的就是建安年号。 既然用了建安年号,就表明袁绍承认朝廷。 那袁绍以诏书自称就有问题了。 以前天子为李傕所制,不能自主,袁绍不承认朝廷的诏书,以车骑将军自居,承制矫诏,还可以说是权宜之计。如今天子脱困,又没有明确的诏书授权,袁绍还以诏书自居,自然不合礼仪。 虽然大家都清楚,这可能是袁绍有意试探,但郭嘉这么说,你也不能说他错。 反正郭嘉愿意承担责任,就算袁绍问罪,问郭嘉就行了,与他们无关。 他们更关心曹操的反应。 如果曹操与袁绍翻脸,势必会影响他们的利益。 郭嘉随即提出,曹操不必出兵协助,就在许县屯田,坐观其变。 以目前的形势来看,就算袁绍能集兖州之力,想拿下东武阳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攻城向来不易,臧洪也不是普通人。若非如此,袁绍也不会让他统兵进据东武阳。 只是谁也没想到,袁绍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臧洪居然反了。 当然,口头上可以声援袁绍,毕竟大家还是盟友,而臧洪反叛也是因为曹操攻杀他的故主张超。 众人觉得此计可行。 只要曹操不和袁绍翻脸,暂时就不会影响到他们的切身利益。 散会之后,曹操留下郭嘉。 郭嘉刚才的举措只是解决了表面的问题,并非治本。 郭嘉毫不讳言,直接问了曹操一个问题。 “主公,在天子与袁绍之间,你选择谁?” 曹操捻着手指,半天没说话。 要让他选,他肯定愿意选天子。 天子拜他为镇东将军,领兖州牧,器重之意很明显——哪怕这只是权宜行事。袁绍却直呼他为东郡太守,又不打算真让他做东郡太守,威逼之意甚明。 就算他愿意称臣,袁绍也不会把他当回事。 问题是天子能战胜袁绍,平定天下吗? 如果不能,最后还是要向袁绍称臣,又何必多此一举? “主公,是不是不太好选?” 曹操嗯了一声。“奉孝可有良策?” “等。” “等?” “等天子美稷平叛的结果。”郭嘉眼神凌厉起来。“如果天子真能以三千精骑平定匈奴叛乱,则大汉天命未绝,尚有中兴之可能。主公当奉天子,与袁绍争衡,将来不失为云台之功。若天子平叛失败,则大汉气数已尽,主公当另谋他策。” “还有他策可谋吗?” “有。”郭嘉吁了一口气。“袁绍爱幼子,冀州人也不愿意拥立袁谭,将来必有内乱。纵使袁绍代汉,一统天下,主公仍有腾挪之地。” 第276章 不如归去 曹操写信回复袁绍。 大战之后,陈留荒残,兵寡粮尽,无能为力。我愿驻留许县,一则屯田,一则为盟主阻击袁术。 话说得很好听,兵是一个也不派,反倒命驻守范县的程昱加强防范。 尽管如此,形势依然很严峻。 正如曹操担心的那样,济阴、山阳诸郡先后向袁绍效忠,或是派兵,或是送粮,支持袁绍围攻东武阳。就连属豫州的陈国也不甘落后,陈相袁嗣直接向袁绍效忠。 没人把曹操这个朝廷封的兖州牧当回事,连知会一声都没兴趣。 就连夏侯惇为太守的陈留郡都出现了不和谐的声音。 对此,曹操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作看不见。 之前杀边让,兖州人就已经背叛了他。如今又杀了张超,屠了雍丘,兖州人恨他入骨,哪里还有忠诚可言。 他将主力收缩到颍川、陈留一带,忐忑不安地观望着形势的发展。 正月末,袁绍亲率大军,包围了东武阳。 他再次派人劝降,希望臧洪能够不要固执己见,玉石俱焚。 臧洪再一次拒绝了他。 袁绍本以为自己亲自赶来,给足了臧洪面子,东武阳会不战而克,随即便可以渡河,席卷兖州。不料被臧洪撅了面子,也有些恼羞成怒,随即命令攻城。 很快,袁绍就后悔了。 臧洪的准备比他想象的充分,东武阳城固若金汤,接连击退了十几次进攻,袁绍损兵折将。 袁绍骑虎难下,越发暴怒,下令猛攻,并召青州、徐州、兖州诸郡助阵。 —— 得知袁绍攻城受挫,曹操心中稍安。 攻城就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若不能一击见功,必然是一场坚苦的围城战。 这时候,有消息传来,袁术派大将桥蕤进攻陈国。 陈相袁嗣本是袁术所置,袁术也一向视陈国为自己的地盘。袁嗣向袁绍投降,袁术觉得很没面子,派桥蕤率部来夺。 袁嗣本是书生,哪里懂行军作战,而且知道袁术不讲理,没等桥蕤入境,他就跑了。 曹操正中下怀。 他一面率部进入陈国,一面传书袁绍。 请盟主安心进攻东武阳,陈国有我,必不能让袁术前进一步。 数日后,曹操在陈县与桥蕤相遇。一场恶战,桥蕤大败而走,曹操不仅拿下了陈国,还顺势攻取了大半个汝南。 袁术闻讯,气得大骂,却不敢再发兵与曹操对阵。 左思右想之下,他派人赶往徐州,联络吕布。 —— 小沛。 赤兔马像风一般掠过草丛,吕布张弓搭箭,弦声未绝,羽箭已经命中猎物。 一头肥鹿中箭倒地,在地上打了个滚,抽搐了两下,就不动了。 吕小环策马赶了过去,飞身下马,见吕布这一箭从鹿的左耳射入,右耳射出,不禁拍掌称赞。 “阿翁,你射得真准,我哪一天才能练出这样的箭法?” 吕布勒住坐骑,哈哈一笑。“这辈子怕是不能了。” 吕小环大怒,哼了一声,飞身上马,带着两个婢女向远处去了。 吕布抚着颌下短须,眉飞色舞。只有和女儿一起出猎,他的心情才会好一点。 自从被迫退出兖州,寄寓小沛后,他的日子就一直过得不太好。 曾经的猛虎,如今只能蜷缩在小沛这样的地方,为人作守门之犬,这是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的。 但形势如此,他也无可奈何。 他可以与曹操争兖州,却没有与袁绍对阵的实力和勇气。 四世三公的影响力,想想都让他气沮。 何去何从? 是接受张杨的邀请,返回并州,为天子效力,还是留在徐州,等待机会? 吕布很彷徨。 最初接到张杨书信时,他的确动过心。只是一想到自己曾经奉董卓之命,掘过洛阳城外的皇陵,他就又心虚了。 撅人祖坟,还想与人和平相处,未免太天真了。 更何况那人还是皇帝。 就算天子现在能饶他一死,将来也会找机会报复他。 张杨的用心是好的,但他为人太忠厚了,看不到这背后的危险。 吕布看着远处的地平线,接连叹了几口气。 “君侯。”张辽策马而来,勒住坐骑。 “什么事?” “我们购买的战马被河内太守董昭截留了。” 吕布一惊,随即大怒。“董昭何人也,竟敢截留我的战马?” 张辽看着吕布,等了片刻,才说道:“据说是天子有诏,所有经由河内的战马都不得通过。” 吕布霍然回着,盯着张辽看了又看。“是天子诏书?” “是的,我再三问过,确凿无疑。” 吕布有些焦灼起来。“天子这是想做甚,为何平白无故的下诏阻止战马交易?没有战马,我如何与袁氏兄弟争雄?” 张辽吁了一口气。“君侯欲以战马与袁氏兄弟争雄,天子自然也想以战马与袁氏兄弟争雄。天子在并州,能倚仗的只有骑兵而已。” 吕布眼神闪动,沉吟良久,怒气渐息。 他知道,张辽等人都想回去,只是碍于他的面子,没人明说。 “文远,你也觉得我们应该回去吗?” 张辽点点头。“君侯,朝廷正当用人之计,天子必能忘过记功。君侯纵然有错,终究不是李傕、郭汜之流。天子能宽恕郭汜,必能宽恕君侯。且狐死首丘,我等本是并州人,就算死,也应该死在并州,岂能埋骨异乡?” 吕布吐了一口气,半晌没说话。 张辽一句“狐死首丘”戳中了他的软肋。 他们是并州人,是关东士大夫看不起的边州人。别说袁绍、袁术这样的世家子弟,就连同样出身边州的张飞都看不起他,多次发生冲突。若不是刘备识大体,讲义气,或许早就开打了。 徐州再好,却没他的立足之地。 见吕布意动,张辽趁热打铁,又补了一句。“君侯,袁绍南下了,正在围攻东武阳。” 吕布皱皱眉。“袁绍打东武阳是为了臧洪,与我何干?” 张辽苦笑。“臧洪与君侯无关,但刘备却与君侯有关。当初刘备主徐州,就曾派陈登赴邺城,向袁绍致意。如今袁绍南下,刘备岂能不应?就算刘备不应,陈登等人又岂能坐视君侯安坐?” 吕布的脸色微变。 他不担心刘备,却不能不担心陈登等人。说到底,徐州是徐州人的徐州,之前的陶谦,如今的刘备,都不敢漠视徐州人的态度。 袁绍之前就想杀他,如果徐州人想用他的首级向袁绍请功,刘备也无力阻止。 “文远?” “君侯,不如归去。”张辽躬身一拜。 第277章 人心叵测 吕布和身边的人交换了看法,最后决定离开徐州。 张辽等人的意见是一方面,战马来源被掐断是另一方面。 他的立身之本就是骑兵。没有稳定的战马补给,骑兵的优势无法保持,也就没有了在中原争雄的资本,连被人利用的资格都没有。 做出决定后,吕布见了两个人。 一个是陈宫。 陈宫字公台,本是曹操谋士。因曹操杀名士边让,陈宫与张邈合谋,迎吕布入兖州。吕布被袁绍、曹操联手击败,逃出兖州,陈宫也跟了来。 吕布邀请陈宫与他一起走。 说实话,吕布原本没抱什么希望。 陈宫是兖州名士,跟他不是一路人。原本就是互相利用的关系,谈不上志同道合。如今兖州也丢了,张邈、张超也死了,合作的基础已经不复存在,如果陈宫不愿意跟他走,他一点也不意外。 可是让他意外的事,陈宫爽快地答应了。 吕布并不清楚,陈宫比他还走投无路。 陈宫是东武阳人,就是臧洪据之而叛,如今又被袁绍大军围攻的东武阳。 臧洪孤立无援,袁绍攻克东武阳是迟早的事。不仅如此,兖州、豫州、徐州都将被袁绍收入囊中,届时,他何去何从? 想来想去,去河东,投奔朝廷,是最好的选择。 他已经考虑了很久,只是担心吕布不肯走。如今吕布邀他同行,他正中下怀。 陈宫为吕布出计,让他去向刘备辞行。 吕布一口答应。 除了陈宫,他要见的另一个人就是刘备。 吕布这几年东奔西走,受了很多白眼。只有刘备对他以礼相待,不仅收留了他,还将他安排在小沛。吕布很感激,将刘备当作兄弟,登堂见妻。 如今他要走了,自然要向刘备辞行。 —— 刘备正坐在堂上编尘尾,听说吕布、陈宫来访,连忙起身相迎。 “奉先,公台,你们这是……”刘备满脸带笑,看看吕布,又看看陈宫。 吕布、陈宫虽说是君臣,但他很清楚,陈宫看不起吕布。除非必要,两人很少同时出现。 吕布刚要说话,陈宫使了个眼色,咳嗽一声:“使君,对袁本初攻东武阳之事,你有何看法?” 刘备眼神一闪,没有说话。 臧洪据东武阳而叛,原因就是曹操围张超于雍丘,袁绍见死不救。臧洪为故主报仇,举兵反袁。 但是在刘备看来,臧洪此举既不智,又没有意义。 袁绍、曹操本是盟友,若非袁绍派出的朱灵等人增援,曹操根本不可能击败吕布,重夺兖州。曹操围攻张超本就是袁绍的主意,袁绍又怎么可能出兵解围。 如今张邈、张超都死了,臧洪仅据东武阳一城,又能坚守到什么时候? 无援不守,臧洪真想报仇,绝不是困守东武阳一城,而是逃走,等待报仇的机会。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活着才有机会。 可是这些话,他不能对陈宫说。 作为名士,陈宫赞赏的是舍生取义,也就是臧洪的选择,绝不会是逃走。 见刘备不说话,一边的简雍立刻接过了话题。 “臧子源据孤城讨袁,是为张孟卓兄弟声张正义,温侯莫非是欲赴东武阳增援?” 吕布顿时臊得满脸通红。 他从来没想过要去救臧洪,也没这能力。 陈宫不紧不慢地点点头。“不瞒使君、宪和,温侯正有此意。只是兵微粮少,力有不足。若使君也有此意,温侯愿为前驱。” 简雍笑道:“使君与臧子源泛泛之交,为何要救?” “为义。”陈宫淡淡地说道:“当初使君为何救孔北海,今日便为何救臧子源。义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使君以救孔北海而名闻青扬,如今却要见死不救么?是因为孔北海名高而臧子源名微,还是因为黄巾力弱而袁本初势强?” 简雍一时语塞。 这种话很虚,却最难反驳。 他的口才很好,可是遇到陈宫这样的名士,终究还是词穷。 陈宫不再看简雍,目光炯炯地看着刘备。 刘备心里想骂人,脸上却不动声色。 “公台所言,诚副我心。只是袁绍势大,徐州境内响应他的人也不在少数。我若仓促行事,只怕兵马未出徐州,部下就要哗变了。公台,可有计教我?” 吕布深以为然,连连点头。“公台,玄德为吾弟,一向义气。只是徐州的情况也不容乐观,不宜轻举妄动。你若有什么好主意,不妨直说。” 陈宫瞅了吕布一眼,皮笑肉不笑地点点头。 “办法倒是有一个,只是不知道使君信不信得过温侯。” 刘备狐疑地看着吕布与陈宫,强笑道:“我若信不过温侯,又何必留温侯在此?” “既然如此,温侯可代使君走一遭,只是需要使君提供一些粮草、辎重。” 刘备闻言大喜,随即与简雍交换了一个眼神。 刘备起身,深施一礼。“如此,便辛苦温侯与公台了。” 吕布错愕,随即又明白了陈宫的用意,一边还礼,一边深深的看了陈宫一眼,心中不悦。 这么大的事,陈宫之前居然一点口风不露,让他在刘备面前丢脸。 陈宫也不看吕布,随即与刘备商议,由刘备提供足够吕布食用三个月的粮草,并提供一定的军械,委托吕布以徐州刺史的名义增援东武阳。 刘备答应了陈宫的要求,又设宴款待,与吕布推杯换盏,亲热如兄弟。 吕布心中有愧,几次想向刘备说明真相,都被陈宫制止了。 宴后,出了刺史府,吕布乘马,陈宫坐车,一起回小沛。 出了城,吕布忍不住问道:“公台,我与玄德有兄弟之义,为何相欺?” 陈宫忍不住长叹一声:“君侯,你把刘玄德当兄弟,只怕刘玄德没把你当兄弟。你与他的交情,难道还比公孙伯珪与他的交情更厚?如今公孙伯珪被围易县,他可曾有一兵一卒相助?” 吕布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且他答应得这么爽快,你真以为是他想救臧子源么?他是担心你鸠占鹊巢。你愿意离开,不管你是不是去增援臧子洪,只要你离开徐州,他就求之不得。” 吕布瞅了瞅陈宫,没吭声。 他觉得这些读书人的心思太复杂了,根本搞不清楚他们究竟在想什么。 刘备是这样的人吗? 第278章 沙陵湖畔 送走吕布、陈宫,刘备让简雍抓紧时间准备粮草、物资。 与此同时,要做好准备,防着吕布拿到粮草、物资之后不走,却反咬一口。 “吕布反复,不可不妨。”刘备说道。 简雍表示同意。 他根本不相信吕布会去救臧洪,就凭吕布那千余残兵,还想救人? 他可是刚被袁绍的部下从兖州赶出来的,哪里有勇气去面对袁绍本人。 这分明是借口。 但吕布愿意离开徐州,这是一个好消息。不管吕布去哪儿,都有利无弊。 当初收留吕布就是一个错。 刘备愿意收留吕布,是想借吕布之力,对抗一直对徐州怀有觊觎之心的曹操。如今袁绍大军南下,曹操不足为虑,吕布却成了隐患。 吕布不足以对抗袁绍,却有可能夺取徐州。 他不仅反复,而且噬主,丁原、董卓都是前车之鉴。 刘备想了想,又关照道:“与麋子仲兄弟商量即可,别让陈元龙知晓,免得横生事端。吕布骁勇,纵使不能为友,也不可为敌。” 简雍再次点头答应。 吕布的武力自不用说,能在兖州与曹操打得有来有回,用兵能力可见一斑。至少到目前为止,刘备没有这样的战绩。与这样的人为敌,实属不智。 反正吕布都要走了,好聚好散才是上策。 但陈登未必会这么想。 陈登的父亲陈珪不仅与袁绍关系密切,还与袁绍麾下的大将审配有交情——审配是陈登叔祖父陈球的故吏。正因为有这样的交情在,当初刘备接受徐州刺史时,陈登才建议遣使去邺城向袁绍通报,取得袁绍的支持。 如今袁绍南下,徐州必然支持袁绍,如果陈登想用吕布的首级做见面礼,刘备也拦不住。 真要翻了脸,或许陈登会用刘备的首级做见面礼。 身为刘备的心腹,简雍对这其中的要害一清二楚,自然不敢大意。 两天后,简雍准备好了物资,送往小沛。 吕布已经收拾好行李,接到物资后,随即起程,一路向西。 刘备抚额叹息,如释重负。 —— 云中,沙陵湖畔。 天色渐晚,北风渐息。 夕阳西垂,将天边的晚霞染成一片血红,结了冰的湖面也被映成了红色。 一缕牧人的炊烟扶摇直上,宛如通天之扶桑。 刘协勒住坐骑,看着眼前的美景,忽然诗兴大发,脱口而出。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沙陵湖的西南便是黄河,黄河以西就是沙漠,他这两句诗还算应景。 但也只是两句而已,后面的就不对了。 跟在一旁的蔡琰、杨修不约而同的转头,交换了一个眼神,会心一笑。 天子吟诗,惜字如金,他们早就习惯了。谁能顺着天子的诗意,续出一首好诗,便成了旅途中不多得的娱乐之一。 经过一番艰苦的思想斗争,蔡琰最终还是拒绝了天子的劝告,选择了随驾亲征。 机会难得,作为负责起居注记录的史官,她不愿意放弃这个机会。 两骑飞驰而来,几乎同时赶到刘协的面前。一名髡头的匈奴骑士,一名扎着头巾的汉人骑士,两人都包着厚厚的围巾,风尘仆仆,满脸尘土。 汉人骑士翻身下马,将坐骑扔给匈奴同伴,自己赶到天子面前,解开包脸的围巾,高高举起表明斥候身份的腰牌。 “陛下,百里之内安全。” 刘协点头,转身对呼厨泉说道:“单于,今天就在这里宿营。” 呼厨泉连忙点头。“陛下圣明。” 这四个字是他这一个多月来说得最顺的四个汉字,字正腔圆。 从河东安邑起程,一路经过太原、雁门、定襄,借着长城的掩护,一路潜行到美稷东北的沙陵,汉军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路线选择之精准,连去卑那样的匈奴人都叹为观止。 汉军骑士虽少,却是真正的精锐,不仅装备好,训练有素,学习能力更是惊人。 刘协挑出两百汉军骑士,与匈奴骑士一对一,形成伙伴骑士,一起担任侦察的任务。双方相处十余日后,汉军骑士大多已经能初步用匈奴语进行简单的交流,但匈奴人能说汉语的却寥寥无几。 正如他本人与刘协朝夕相处,刘协很快就学会了简单的匈奴语,他却很难搞懂那些汉人在说什么。 刘协刚才念的那句诗,他就听不懂。 就连是不是诗,他都不敢保证,只是觉得可能是。 “现在都是二月初了,他们还在美稷吗?” “应该……不在了。”呼厨泉不太有把握的说道。 刘协翻身下马,将马缰扔给史阿,走到河边,蹲下身子,解开包脸的围布,在虎贲打破的冰洞里掬了一掬水,洗了洗脸。 冰冷的水刺痛着神经,让他冻僵的脸有了些许知觉。 刘协小心翼翼地拍了拍脸,确认没有被冻掉一个零件。 出塞之外,风力明显强劲了几分。有中原来的骑士不知道塞外朔风的霸道,防护不够,被冻掉了鼻子、耳朵不在少数。 刘协前世在冰城读书,听过类似的故事,所以特别注意保护。 他可不想以后天天戴着金面具,扮三星堆大祭司。 荀攸匆匆赶来,站在刘协身边,神情严肃。 “怎么了?”刘协没有抬头,从摇晃的水面上,他就能看到荀攸的脸色。 “陛下,出塞这么久,匈奴人一点反应都没有,要么是太蠢,要么是有所谋,不可不防。” 刘协嗯了一声,却没有太多的反应。 其实不用荀攸说,他也觉察出了异常。 按理说,他在安邑立都的消息应该已经传到了美稷,北上太原也不例外。就算匈奴人不清楚他会不会出塞,也不会这么疏忽大意。 呼厨泉随行,那些杀死羌渠的叛徒总不会一点不担心,连最基本的警觉都没有。 如果是这样的话,他们还能活到今天吗? 所以,这里面大概是有阴谋。 “如果匈奴人想伏击我们,这儿应该是最好的战场。”刘协站了起来,在身上擦了擦手。“既然斥候找不到他们,那他们必然是藏在一个不易发现的地方。” 荀攸嘴角微挑。“三十里外的沙漠里。” 沙漠里难以久居,所以斥候都会下意识的避开沙漠,最多在边缘看看。如果有匈奴人在附近埋伏,只有三十里外的沙漠里可以藏身,不被斥候发现。 这个结论看似毫无根据,其实最合乎逻辑。 刘协转身,看看荀攸,会心而笑。“那么,你再猜猜,他们会在什么时候出现?” 荀攸看着远处的地平线,眼神微缩。“三十里奔驰,至少要一个时辰。臣估计他们应该是半夜起程,丑寅之交赶到附近,休息到卯时,在我军刚刚睁开眼睛,埋锅造饭之时,发起冲击。” “那我们好好休息一夜,等他们来。” 第279章 人同心 刘协说是休息一夜,只是嘴上说说,故作轻松。 很可能是出塞第一战,怎么可能安心休息。 战前准备工作还等着他安排呢。 晚餐时,刘协将几个将领叫了过来,一边啃着饼,一边商量迎战的事。 目前还不确定匈奴人是否一定在沙漠里,但本着有备无患的精神,要做好一切准备。 赵骑校尉王服搓着手,有点为难。 “土冻得像铁,营栅立不下,壕沟更没法挖,这可怎么解决?” “这还结实?”张绣立刻开启了嘲讽模式。“你是没见过寒冬腊月,那才叫结实。” 王服不理他,装没听见。 出塞之后,他这个关内人就没少被张绣这个凉州人调侃。开始的时候,他还不服气,和张绣顶过几句。后来见识了塞外的苦寒,他也没这心情和张绣较劲了。 自取其辱还是小事,万一被他坑了,去挖一夜的冻土,会被愤怒的部下砍死。 刘协端着水杯,垂着眼皮,没理会他们的争斗。 有位大佬说过,御将如养狗,必须有几头狼或者藏獒一样的存在,否则就都成了猪,死气沉沉。 张绣很适合做狼。 相比之下,张杨太温厚了,像一杯温水。 可惜王服底气不足,不敢正面迎战张绣。这让他有点担心,王服能胜任吗? 见王服不搭腔了,刘协手指轻叩铜杯,“叮”的一声轻响,余音袅袅。 “陛下。”张绣立刻闭上了嘴巴,神情严肃地看着天子。 “湖面能走人吗?”刘协抬起眼皮,静静地看着张绣。 在湖边洗脸时,他看到了厚厚的冰。 张绣想了片刻,摇摇头。“湖中心没什么问题,但湖边可能有问题,有点松动。” “有办法解决吗?” 张绣微怔。“陛下担心匈奴人从冰面上发起偷袭?这个可能性极小。眼下已经不是隆冬,纵能走人,也不能走马。” “有备无患。”刘协又追问了一句。“有办法解决吗?” 张绣不敢大意,认真考虑了一番。“我没亲眼见过,但听军中的老人们说,可以让体重轻的人先上冰,找到厚实之处,拉起绳索,或者铺上牛皮、羊皮,将人拉上去,以免落水。” “让人趴在冰上,也可以降低踩破冰面的可能。”张杨补充道。 王服眼睛瞪得溜圆,不敢相信。 刘协却一点也不意外。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人的生存智慧是无穷的,外地人有时候很难相信。 “可有预防之道?”刘协转头看向张杨。 “有,当年丁使君与匈奴人作战时,曾用过一个办法。”张杨放下手中的食物,又在战袍上蹭了蹭,坐直了身体。“匈奴人弓多而弩少,大多射程都在百步以内。将岸边百步的以内的冰面尽可能凿破,再然后在岸边设强弩。待来敌落水,或者挤作一团,即可从容射杀。” 刘协琢磨了片刻,再次看向张绣。“可行否?” 张绣看向张杨的眼神中多了一丝惊讶,一时竟未能回答刘协的问题,反应过来后,连忙点头附和。 “可行,可行。” “那各营就照此处理,不要被匈奴人钻了空子。” “唯。” “还有哪些需要注意?诸君无须顾忌,大胆放言。” —— 荀攸坐在一旁,看着天子与诸将讨论如何御敌,从容不迫,心里有些异样。 有惊喜,有敬佩,还有些不安。 他原本觉得华阴之战时,天子阵斩李傕纯属是意外,李傕、郭汜的各种算计成就天子的惊天一击,可遇而不可求。 可是现在,他觉得可能不是那么回事。 就算李傕、郭汜没有互相猜忌,天子一样有机会取胜。 天子斩杀李傕的机会,本就是董承、杨奉先后顶住郭汜、李维的进攻争取来的。 而董承、杨奉能顶住进攻,正是因为他们采纳了部下的意见,一如天子此刻咨询张绣、张杨等人。 将普通战士的微末见识集中起来,就能产生令人意想不到的威力,击败看似不可战胜的敌人,是已经得到证实的成功经验。 李傕如此,匈奴人也不会是例外。 他不禁在想,如果当年张角等人也能如此,朝廷还能平定黄巾之乱吗? 虽然觉得将天子与张角相提并论有点荒唐,但他还是不由自主的这么想。 事实上,天子并不讳言对《太平经》的兴趣,只不过白波军中没有熟悉《太平经》的人,这才导致无人可以讨论。 假如有一天,天子得到了黄巾旧部的拥护,那将是什么样的局面? 莫非这就是天子所说的古今之变? 荀攸不敢想,却又控制不住自己去想。 “公达?” “嗯?”荀攸惊醒,茫然地看着刘协。 “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荀攸看看四周,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讨论已经结束了。 “臣一时失神,还望陛下恕罪。”荀攸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取过裴俊的记录,迅速浏览起来。 刘协笑笑,却没说话。 最近荀攸经常走神,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荀攸很快看完,略微思索了一下。“诸君所言,已经很周到。臣只想说一句,我军千里远征,补给不易。成败不仅取决于某一场战役的胜负,而是无数战斗的综合考量。所以,作战不仅要胜,还要以最小的代价取得最大的战果,力争能以战养战,切不可一时痛快。” 荀攸回头看了一下刘协,刘协微微颌首,表示同意。 荀攸接着又说道:“我知道,诸君都有卫霍横绝大漠的雄心壮志。但陛下亲征却不仅仅是为了建功立业,而是为大汉存亡争取一线机会。现在不是卫霍当年的大汉,没有七十年的积储可用,也拿不出数以十万计的精锐。在座诸君,以及帐外的三千精锐,便是大汉最后的希望。若能中兴,诸君之功,必不逊于云台诸将。” 张绣等人互相看看,不约而同的点头赞同。 形势并不乐观,他们并非不清楚,只是不愿意想得太多而已。 荀攸停顿了一下,最后说道:“二人同心,其利断金。三千人同心,必能横行天下。诸君,努力!不负此生,不负陛下。” 张杨湿了眼眶,躬身行礼。 “愿如侍中所言。” 张绣、王服也很兴奋,跟着行礼。 张绣大声说道:“臣愿与陛下同心,共破匈奴,平定并凉。” 第280章 大战将至 对荀攸的发言,刘协也有点意外。 这不是军师,这是政委啊。 读人,想得多,也想得远,站的高度也不一样。 不像张杨等人,只想着怎么打赢眼前这一仗。 诸将散去之后,刘协又留荀攸说了几句,表示感谢。 他身边年轻人多,冲劲用余,沉稳不足。的确需要荀攸这样的中年智者平衡一下,以免失于轻率。 荀攸一反刚才的慷慨,没说几句,就主动告退了。 面对如此情景,以作诗惜字如金着称的刘协也只能徒呼奈何。 好在他已经习惯了,很快就调整了情绪。 拿来刚才的聊天记录,回顾了一下作战的安排,确认没有什么疏漏之处,刘协起身走出了帐篷。 蔡琰连忙放下手里的笔,抱起刘协的大氅,跟了出来。 “陛下,外面冷,别着了凉。” 刘协由蔡琰帮着披上大氅。他现在有点明白蔡琰为什么要跟着来了。虽说他身边有虎贲、侍郎,可是做这些事,还是女子比较在行,尤其是年长一些的。 论照顾人,蔡琰比伏寿细心周到。 “你进去,我随便走走。” 蔡琰点头答应,退了回去。她知道刘协有巡营的习惯,毋须她跟着。 刘协叫来王越,出了中军大帐。 沿途有不少将士正在加固营帐,还有当值的将士走过,见刘协走过,他们都停下来行礼。刘协一一颌首示意,偶尔询问几句,并不刻意。 军中将士已经习惯了这一幕,也不觉得与天子说话有什么不得了的事。 不知不觉的,军中将领的态度也跟着好了不少,打骂士卒的事情难得一见。 刘协去左侧的张杨大营看了看,又去右侧的王服大营看了看,还到匈奴人的大营前转了一圈,最后回到大营,着重看了一下甲骑的情况。 甲骑是他的杀手锏,也是由他直接负责的核心力量,自然要格外重视。 甲骑骑士正在做战前安排,在三个百骑长的带领下熟悉地形,进行战斗预演。 一旦发生战斗,如何走位将关系到战斗力的发挥。安排不好,自乱阵脚,不能杀敌事小,惊了马,反冲御帐,那才是大麻烦。 领司马之职的骑都尉郭武赶了过来,向刘协行礼。 “陛下,甲骑已经准备好了,随时能战。” 刘协很满意。“士气很足,不过还是要注意休息,保持体力很重要。” “陛下说得对。”郭武回头看看神情兴奋的骑士,一脸鄙夷。“听说匈奴人可能就在附近,一个个兴奋像得小公鸡似的,就差伸长脖子打鸣了。” 刘协忍俊不禁。“利器在手,未曾一试,难免兴奋。” 郭武点点头。“可惜没有斩马剑,步战难免逊色一些。” 刘协叹了一口气。 他其实是想过为甲骑装备斩马剑的,毕竟甲骑都是精挑细选的勇士,不仅能骑战,步战也是一把好手。有重甲护体,毋须盾牌,双手握持的斩马剑才是步战利器。 或者直接上陌刀。 但斩马剑的要求太高,耗铁量也大,裴潜实在做不到。 “先将就着用百炼刀。等朕有了钱,再给你们换更好的装备。”刘协充满希望的说道。 —— 大河西岸,沙漠边缘。 一些黑影从沙丘后面缓缓冒了出来,在河边汇集。 ??落端坐在马背上,看着远处如星星般的火光,原本就细长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 汉家天子居然亲自来了,这让他很意外,也很兴奋。 匈奴内部争斗而已,之前又不是没发生过,汉家天子最多派个将领来,或是调解,或是征讨,只要美稷能恢复安稳就行。 就连匈奴人几次造反、叛乱,天子都没这么关注过。 也不知道那个小儿皇帝是怎么想的,居然会亲征。 ??落决定抓住这个机会,证明一下自己的实力。 匈奴人与汉人打了几百年,有胜有负,但从来没有打败过汉家天子本人。 也许这是上天让我做单于。 羌渠被杀后,须卜骨都侯被立于单于,但他命不够硬,只做了一年单于就死了。其后各部互不相让,一直没有选出新的单于,只以老王摄事。 如果能打败汉家天子,他就能树立起足够的威望,成为众望所归的单于。 ??落忍着心中激动,挥手示意部下开始行动。 汉人的兵力虽然不多,却非常谨慎,在河与湖之间列营,只留出了北面。 ??落年轻时曾多次与汉军交战,或者并肩作战,见识过汉人步战的实力。 但此刻的天气寒冷,土地被冻得坚硬如铁。汉人无法破土立营,更不可能挖壕沟,引湖水。 他们的营地就像女人敞开的怀,只有步卒组成的方阵有一定的威胁。 他决定派人从冰面上发起袭击,骚扰汉军的后营。 虽说天气转暖,冰面不如之前那么厚实,走人却没什么问题。 从冰面发起袭击,如果能引发汉人的慌乱,北面的步卒方阵一乱,骑兵就可以趁势冲入汉军大营。 如果汉人就地反击,他也没什么损失,大不了从冰面撤退就是了。 他不觉得汉人有追上冰面的勇气。 除非有充足的准备,比如在靴子上缠绕草绳,一般人别说在冰面上战斗,连走路都有些困难。 看着数百部下上了冰面,??落也带着亲卫骑向北而去。 冰面能承截的人数不能太多,主力还是守在汉军大营北的骑兵,??落将亲自率领骑士冲营。 亲手斩杀汉家天子的荣誉,他不愿意让任何人分享。 为了避免被汉军斥候发现踪迹,??落在沙漠里躲了两天,吃了不少苦头。现在重新走出沙漠,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取得胜利,作为回报。 趁着夜色急行军一个时辰,他进入预设的阵地。 汉军大营就在数里之外,火光闪烁,如夜空的寒星。 ??落命令将士们下马休息,吃点东西,再给战马喂点精料,做好战斗的准备。 他一边啃着又冷又硬的饼,一边看着远处的湖面,等待着火光的出现,等待着狩猎的开始。 如果运气好,明天就可以在汉人大营里吃早饭,享受汉家天子的美酒和女人了。 ??落的嘴角忍不住上挑。 第281章 猎杀时刻 两百多匈奴人在冰面上散开,向前奔跑。 远处越来越亮的火光就是方向。 月儿已经落山,太阳尚未升起,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伸手不见五指。 好在冰面上平坦,没有任何障碍物,只要不滑倒,就不会摔跟头。 就算滑倒了也没关系,他们穿得很多,像一个球。 冰上奔跑很耗力气,即使是挑选出来的壮士,这一路跑来,也有些气血浮动,上气不接下气。 好在汉军大营越来越近。在火光的映衬下,已经能够隐约分辨出人影。 汉军的大营外空荡荡的,几乎看不到人。 他们放慢了脚步,调整呼吸,尽可能不发出声音,同时抽出了弓,搭上了箭。 有人舔着嘴唇,似乎闻到了鲜血的美味。 他们与猎物之间只剩下两箭之地。 火光越来越亮,反射在冰面上,越发明亮。 就在这时,有人发现了异样。 冰面反射的火光似乎在晃动。 冰面并非绝对平整,反光会有变化,却不会频繁的变化,更不会像水波一样荡漾。 他们放慢了脚步,眯起眼睛细看。 没等他们看明白,不远处“哗啦”一声响,紧接着传来一声尖叫,和拼命划水的声音。 有人跑得太快,没留意脚下,落水了。 其他人立刻紧张起来。这里离汉人的大营太近,有可能会惊动大营里的人,导致突袭失败。 “向前!”两个百夫长不约而同的发布了命令。 离大营太远,他们手中的箭够不着目标,必须再前进至少五十步。 听到命令,匈奴人顾不上同伴,加快脚步向前。 有人点起了火把,更多的人举起了手里的弓,点燃了箭的引火物,用力拉满,做好了射击的准备。 “扑通!” “扑通!” 落水声此起彼伏,更多的人落水,手里的箭还没来得及射出,有的直接被水淹灭,有的落在冰上,照亮了他们惊恐的脸。 水面上浮动的是浅浅的浮冰,而不是厚实的冰层。 匈奴人立刻意识到,汉人并非全无准备,他们敲碎了岸边的冰,阻止敌人从冰面上接近。 即使如此,匈奴人也没有放弃。 离岸边只剩下百十步,哪怕是游,他们也要游过去。 有人脱下厚厚的皮袄,包好特地的火箭,捧起混有浮冰的湖水,在身上用力的擦拭。等身体适应了寒冷,又喝了几口酒,这才滑入水中。 奔跑了一路,浑身是汗,直接浸入水中会导致抽筋。 两个百夫长也不例外,用冷水擦拭了身体后,先后下水。他们在冰冷的湖水中前进,只有头露在外面,双眼紧紧的盯着越来越近的汉军大营。 等脚踩到湖边的泥地,他们慢慢钻出了水面,一个百夫长举起了手,准备发出进入的命令。 “嗖!嗖!”两枝羽箭同时飞到,百夫长中箭,仰面倒入水中,激起一片水花。 鲜血沿着箭杆涌出,染红了湖水。 几乎在同时,另一个百夫长也被冷箭射中,发出痛苦的哀嚎。 匈奴人惊慌失措。 战斗还没开始,百夫长就被射杀,而他们却连对手的影子都没看到。 这分明是一个陷阱,而他们就是误入陷阱的猎物。 很多人下意识地钻进了水里,只露出惊恐的眼睛。 岸边一片寂静。 湖水刺骨,匈奴人很快就受不住了。有人冒险起身,迈开大步,向湖岸奔去。一边奔跑,一边拉开了手中的弓。没有火把点火,他们手中的箭伤害有限,除了给自己壮胆,没有太多实际的意义。 岸边连人影都没几个。 羽箭离弦而去,打破了宁静,岸边的大营立刻热闹起来,先是巡逻的士卒敲起了示警的刁斗,接着有更多的士卒冲出了帐篷,在帐外立阵。 匈奴人不敢怠慢,嘶吼着,向前冲锋。 他们无路可退,只能向前。 “嗖!嗖!嗖!”羽箭破空声不绝于耳,一个接一个的匈奴人倒了下去,只有三十多人冲到了汉军大营附近。 弓弩手退后,迎接匈奴人的是两队身披玄甲,手持刀盾,严整以待的汉军步卒。 战斗从一开始就是一面倒的屠杀。 匈奴人赶了十几里路,早就筋疲力尽,身上也没什么防护。刚才为了方便泅水,他们连防寒的皮袄都脱了,眼下只剩下湿淋洒的单衣,根本挡不住汉军锋利的环首刀劈砍。 这里是御营,守护在这里的都是最精锐的步卒,也是整个大军中仅有的步卒——虎贲。 惨叫声此起彼伏,匈奴人很快就倒在了血泊之中。有的还没有气绝,倒在地上,发出痛苦的呻吟。 虎贲陛长举起手,下令停止射击。 虎贲分散开,五人一组,倒在地上的匈奴人缴了械,拖到一起。 “点火!” 准备好的火堆被点了起来,照亮了大营,照亮了湖面,也照亮了匈奴人惊恐的眼睛。 几十个火堆,分散在附近,显然是汉人早就准备好的。 火光熊熊,伴随着虎贲的嘻笑声。 有人说:“好像还缺点什么。” 立刻有人说道:“你们不叫不喊,哪里像是被袭营,倒像是烤肉呢。” 哄笑声一片。 紧接着又有人说道:“烤肉也不错啊,这些畜生不就可以烤?他们叫起来一定很惨。” “彩!” 有人冲了过来,提起一个受伤的匈奴人,扔进了火堆里。 匈奴人被火烫得惨叫,拼命往外爬,却被围在一旁的虎贲踹了进去。 更多的匈奴人被扔进了火堆,惨叫声一片,撕心裂肺,真得不能再真。即使是没有被扔进火堆的匈奴人也吓破了胆,拼命的尖叫着。 看着匈奴人在火焰中挣扎,扭动,变成一个个活的火把,虎贲们的神情渐渐变得残忍起来。 他们将更多的匈奴人扔进了火堆。 “烧,烧死他们!”有人高喊。 “烧起他们!”有人附和。 有人不忍,想退到一旁,却被同伴死死拽住。 “好好的看着,你不杀人,就只能被人杀。”有人大声吼叫着,掩饰心中的恐惧。 “洛阳被烧时,可比这惨多了。”有人咬牙切齿的骂道。 惨叫声越发凄厉,火光更加耀眼,照亮了天空。 大营以北,漆黑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群黑影。伴随着隆隆的马蹄声,数百骑兵发起了冲锋,冲向被火光照亮的汉军大营。 ?落勒住坐骑,眯着眼睛,盯着远处的大营,眨也不眨。 第282章 观阵料敌 刘协歪着头,凝神倾听,神情疑惑。 匈奴人尚未发起进攻时,他就收到了消息,起身备战。 第一步,就是将呼厨泉请过来,一边闲谈,一边等待消息。 在刘协面前,年长近十岁的呼厨泉更像孩子,局促不安,毫无匈奴单于应有的气魄。 就连一旁的艾肯都比他稳重些。 “陛下,怎么了?”见刘协神情疑惑,呼厨泉怯怯地问道。 “没什么。”刘协笑笑,示意呼厨泉不必紧张。 他也不紧张,只是觉得后营的声势未必太大了些,叫声未免太逼真了些。看来那些出身河南浪荡子的虎贲别的本事不成,演技倒还说得过去。 “单于以为,来袭的会是谁?” 呼厨泉想了半晌,还是摇摇头。 他觉得留在美稷的部落都是叛徒,都有袭击汉家天子的可能。 “我军行踪不够隐秘吗?”刘协又问道:“为何会有人能在这里埋伏?” 呼厨泉更不敢说话。他觉得刘协是在怀疑他走漏消息。 “其实……”艾肯涨红了脸,小声说道:“汉军出塞作战,能够选择的路线并不多。只要在每个路口都安排几个探马,就能提前知道汉军走哪条路。” 刘协看向艾肯。“那你倒是说说,通常有几条路。” 艾肯得到鼓励,走到一旁的地图前,用手指划了几条线。 他一说,刘协就明白了。 限于并州的地形,汉军出塞可选择的路线的确不多,尤其是塞内的部分。 从赵国到秦国,再从秦朝到汉朝,经过太原的这条路都是必经之路。出了雁门之外,可能会有几个选择,但选择也不多,无非定襄、云中、代郡这几条大道。 他现在走的就是云中道。 雁门以北,阴山以南,已经成了匈奴人的牧场,他们比汉人更熟悉这片土地。 这个局面必须扭转,刘协心中暗下决心。 谁能控制这片土地,谁就能控制民族融合的主动权。 —— 消息不断的传来。 几个大营先后回报,湖面上的敌人已经被消灭,逃脱者屈指可数,正按计划制造混乱,诱使正面的敌人发起攻击。 紧接着,越骑校尉王服传来消息,在击退了匈奴人两次试探性的进攻后,他按计划放弃了正面的阻击阵地,匈奴人很快就会冲击御营。 从俘虏口中得知,今夜袭营的是匈奴右部,自称单于的??落。 得到这个结果,刘协多少有些意外。 沙陵湖在美稷的东侧,按理说,这是匈奴左部的地盘。 右部的??落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是匈奴左部和他沆瀣一气,还是他已经灭了左部,控制了整个美稷? 就在刘协疑惑的时候,火塘中的木柴忽然抖动起来,火苗也跟着颤抖。紧接着,刘协感到了身上土地的震颤,清晰可辨。 匈奴人的骑兵开始冲锋了。 呼厨泉的脸色变得异常苍白。此情此景,又让他想起了不堪回首的往事。 艾肯也露出了惊恐,下意识地靠在一旁,握紧了手里的小刀。 刘协也有点慌。 他不知道张济、宋果能否挡住匈奴人的冲击。 一旦被匈奴人突破了阻击,冲入御营,那就麻烦了。就算没有生命危险,也是一个很丢脸的事。 诱敌深入,很可能变成引狼入室。 但他没有动,只是紧紧的握着手里的杯子,看着杯中荡漾的波纹。 帐外有脚步声,有沉重的呼吸,有兵器的撞击声。 郭武等人正在帐外立阵。 万一匈奴人冲到面前,他们就是最后的防线。 蔡琰、裴俊坐在一旁,握着手里的笔,却没有写一个字。 他们的手控制不住地颤抖,根本写不了字。 荀攸推开帐门,缓缓走了进来。“陛下,睡得可好?” 刘协努力挤出一丝笑容。“尚可。” “那就好,今夜怕是睡不成了。”荀攸在刘协身边坐下,伸手烤火。“日出之前,敌情不明,无法全力反击。击溃敌人之后又要追击,没有半天时间无法判断胜负,同样不能掉以轻心。” 荀攸不紧不慢地推测着进程,刘协渐渐安心。 优势在我。 他本来是打算出去观战的。可是土地冻得坚硬,无法立起将台,他出去也看不着什么。骑兵对阵,靠前又太冒险,反而让将士分担,最后决定还是留在帐里,等候消息。 夜战的麻烦就在于此,不知道对方究竟有多少兵力,贸然出击的风险太大,只能坚守。 “刚收到消息说,是右部的??落。”刘协说道。 荀攸眉头微皱。“??落?白马铜会不会也在附近?” 呼厨泉面色如土。 ??落的实力已经不弱,休屠各的实力更强,如果他们联手来攻,汉家天子这三千人肯定不是对手。 “如果在,那倒好了。”刘协嘿嘿笑了两声。“省得我去找他。” “嗯。”荀攸叹了一口气。“就怕他不在啊。” 呼厨泉脸颊抽搐,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这汉家君臣二人是不是傻?敌众我寡,哪有希望敌人都聚在一起的道理。 敌人分散才有各个击破的可能,敌人若是聚在一起,哪里还有反败为胜的机会。 “??落本是右部,如何竟出现在这里,是冲着单于来的,还是冲着陛下来的?”荀攸转头看着呼厨泉。“单于,你的部下中会不会有人走漏了消息?是随行的将士,还是留在河东的人?” 呼厨泉无法回答。 他也不敢确定是不是有人走漏了消息,但他觉得完全有这个可能。 他这个单于真是做得憋屈啊。 “君不君,臣不臣,单于庭难怪叛乱不断。”荀攸叹了一口气。“陛下,欲长治久安,非以礼法治国不可。以三公教单于读书远远不够,各部诸王都应该施以教化,使知君臣之义。” 刘协心中一动,欲言又止。 此时此刻,荀攸突然提出这样的建议,着实有些令人不解。 荀攸郑重地看着呼厨泉。“单于以为如何?” 呼厨泉一头雾水,根本不知道荀攸究竟想说什么。 他跟着张喜读了一段时间书,也就是汉话说得更流利一些,略知礼仪,对儒家的经义可谓一窍不通。面对荀攸的这个建议,他除了陪着笑,讪讪地点头,根本不知如何应对。 “单于明理,可喜可贺。”荀攸满意地点点头。“此战过后,陛下宜召明经老臣赶赴美稷,为匈奴诸王师傅,授以经义,使明君臣之义。” 刘协眉毛轻挑,会心而笑。 这时,地面越来越清晰的震动突然消失了,外面传来激烈的人喊马嘶,一片混乱。 刘协脸上的笑意更浓。 这些可恶的浪荡子,陷阱生效了。 第283章 小敌之坚 匈奴人策马而来,眼看着就要冲入汉军的阵地,战马突然失控,收不住脚步,接连滑倒在地。 马背上的骑士措手不及,跟着摔倒在地,手舞足蹈的大叫着,想控制住身体。地面却滑得像冰,根本无从着力。 他们连人带马,从汉军阵前滑过,一直滑入一旁的湖中。 湖水冰冷刺骨,匈奴人险些一口气上不来。他们站起身,拼命向岸上跑。 迎接他们的是手持环首刀的虎贲。 宋果手一挥,虎贲们三人一组,上前截击,手起刀落,将冻得脑袋宕机的匈奴人砍倒在湖水中。 看到前面的同伴倒地,后面的匈奴人非常紧张。有人控制不住战马,跟着滑倒。有的勉强勒住了战马,却拦住了后面的同伴,不是被撞倒,就是与同伴挤在一起。 这时候,他们才发现地面全是冰。 一大片冰,高出地面至少一掌。 他们想不明白,为什么汉军的大营前会有这么多冰。 但他们能猜得到,这应该是阴险的汉人有意而为。 这是一个陷阱。 有人大声示警,更有人取出牛角号,准备吹号。 号角声刚刚响起,便有数枝羽箭从不同的方向飞到,匈奴人被射倒在地,示警的号角声也变成了一声呜咽。 片刻时间,近百匈奴骑兵倒地,剩下的人挤作一团,成了汉军弓弩手唾手可得的目标。 箭矢破风声连绵不绝,将一个又一个匈奴人射倒在地。 刚刚让出正面战场的王服又杀了回来,截断了匈奴人的后路。 匈奴人叫苦不迭,却无路可逃。有不少人慌不择路,向另一侧的湖水冲去。 —— “怎么回事?”裴俊好奇不已,放下手里的笔,想出去看看。 刘协没有阻止。 其实他和裴俊一样好奇,很想出去看看虎贲郎们在地面泼水造冰的效果究竟有多出色。 但他还是忍住了。 毕竟是九五之尊,不能表现得太幼稚。 虎贲郎、羽林郎作为天子禁卫军,担任着天子御营的最后一道防线。面对匈奴人的骑兵突击,在土地坚硬,根本无法挖掘战壕的情况下,有的虎贲郎提出了反其道而行,在地上泼水造冰的方案。 事情的起因很简单,来自中原的他们不习惯在冰面行走,经常摔跤,不仅摔得很疼,还会被张绣麾下的西凉骑兵笑话。深恶痛绝之下,他们所以很自然的想到了战马在冰面可能滑倒。 在得到了西凉骑兵的赞同后,他们用一夜时间,在阵地前浇铸了一大块冰,足以将整个御营挡在身后,不留死角。 为了确保匈奴人滑倒后也不能冲击他们的阵前,他们特地将冰面设置在需要转弯的位置。 总而言之,能想到多损的招,他们就用多损的招,无所不用其极。 哪怕只是让匈奴人溅一身水,他们都觉得很开心。 刘协巡营时,看到他们的构想,便深深为他们恶趣味的智慧折服。 想比于建设,这些洛阳浪荡子果然更擅长破坏。 陷阱生效,最后一道防线稳因,他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落会继续进攻吗?”刘协转而担心起另一个问题。 如果?落见形势不妙,转头就走,不给他反击的机会,那就麻烦了。 “应该会。”荀攸说道:“陛下与单于都在这里,这可是难得的机会,值得一搏。如果连这样的机会都把握不住,他还有什么脸面争单于?” 呼厨泉的脸色有点难看。 他觉得荀攸这句话不是说?落,而是说他。 刘协想了想,觉得荀攸说得有理。 唯一的不妥就是?落未必知道他和呼厨泉都在这里。 所以,有必要帮他一下。 “单于,我们去观战。”刘协站起身来。 —— ?落换了只手握马缰,然后五指屈伸,活动着快要冻僵的手指。 前面的声音渐渐歇了,报捷的号角声却迟迟没有响起,也没看到出击的骑士回来报告战况。 就连更远处的火光也渐渐黯淡了。 情况不太妙,与预期的相去太远。 情况不明,是继续进攻,直到天明,还是趁着汉军没有反应过来,趁早撤离? ?落犹豫不绝。 就在这时,前面突然传来惊天动地的欢呼声,汉人好像在庆祝什么事。 ?落更加不安,心生怯意,正当他准备离开时,有负责观战的骑士奔来。 汉家天子巡阵,单于呼厨泉随行,好像于扶罗的儿子艾肯也在。 听到这几个名字,?落的心跳突然加速。 这可是一个一网打尽的好机会。 “当真?”?落抓住骑士的衣领,厉声喝道。 骑士不知所措。他也只是远远看了一眼,感觉有点像,并不敢确定。 正当他想着如何回答的时候,?落突然放下了他,抬头看向远处。 远处的汉军阵地前,无数火把聚拢在一起,将汉军阵前的几个身影照得清晰可见。 最显眼的是一张圆盖一样的伞。具体叫什么,?落说不上来,只知道应该是汉人皇帝专用的仪仗。 ?落推开骑士,策马冲下了山坡。 他想靠得近些,亲自看一眼。 亲卫骑跟了上去,马蹄声汇聚在一起,滚滚如雷,颇有威势。 汉军阵中,也有数名骑士奔出,中间一人举着火把。 ?落连忙放慢脚步,同时示意身后的骑士减速。 隆隆的蹄声渐渐消失,变得散乱。 相距三百步时,双方默契的勒住坐骑,将战马的速度降到最低,缓缓靠近。 ?落只带着一个骑士,举着火把,小心翼翼的向前,随时准备转身逃跑。 汉军阵前的骑士也缓缓靠近,直到相距仅五十步,保持戒备。 在这个距离,?落终于能看清对面的汉军阵地,不禁心跳加速。 他不认识汉家天子,但他认出了呼厨泉,以及汉家天子另一侧的艾肯。 果然都在。 对面的骑士喊了几句,是匈奴语,询问?落的身份。 ?落没有答话,拨转马头,回到自己的阵地,下令继续进攻。 哪怕是打到天亮,哪怕损失一半人,今天也要取得胜利。 拿下这三千汉家骑士,仅是他们身上的甲胄武器,就足以弥补所有的损失。 至于汉家天子和单于,更是无价之宝。 第284章 绝杀令 天子巡阵,汉军士气高涨,豪气如云。 但刘协却一点也不兴奋。 他看着两百步外从黑暗中出现,又消失在黑暗中的身影,有一种说不出的愤怒。 近百年的绥靖、安抚,换来的却是蔑视。 面对他这个汉家天子,??落没有一点敬意,最基本的礼仪都没有。 一味的修德来远就是一个笑话。 没有强横的武力,招来的不是仰慕华夏文明的臣民,而是鸠占鹊巢的强盗。 重振汉人尊严,当从此战起。 我要用??落的首级提醒匈奴人,汉人依然是汉人,即使如今不比从前,依然不可轻犯。 刘协举起手。 所有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来,鸦雀无声。 “将士们辛苦,赐酒肉。” “唯!”两名虎贲侍郎拨转马头,向两侧奔去,将刘协的命令通报全军。 一瞬间,欢呼声再起,地动山摇。 这次远征,为了节省运力,肉带得不多,酒带得更少,都是为了庆功用的。辛苦了一夜,能喝点酒,吃点肉,哪怕数量不多,也值了。 但结果却超出了所有的人预期。 刘协下令,将所有的酒肉都拿出来,赏赐将士。 兼管后勤的尚书令裴茂怀疑传令的虎贲听错了,亲自赶来询问。 刘协重复了他的命令,并作了解释。“明日清晨,当大破??落,食其所食。轻骑追击,不死不休。在此之前,当令将士饱餐,养足力气。” 裴茂愕然片刻,随即领命,转身去了。 他不仅将命人将所有的酒食都发放出去,就连马料也发了出去,让将士们及时喂马,做好长途追击的准备。 与此同时,刘协召集张杨、王服等人议事,传达了指示。 赶尽杀绝,不砍下??落的首级,绝不罢休。 甲骑的任务是破阵,轻骑的任务是追击,张杨、王服将是扩大战果的主力。 “斩??落首,封千户侯。”刘协郑重的宣布。 张杨、王服的眼睛顿时一亮。 张杨一向微躬的腰背瞬间挺直,头高高昂起。 “陛下……不参与追击?”王服咽了口唾沫,挤出一丝笑意。 刘协狐疑地看着王服。 王服嘿嘿笑了两声。“当初在华阴,陛下也曾悬赏,诸将争先,皆欲斩李傕首。不想最后却被陛下抢了先。如今陛下有甲骑三百,羽林千骑,臣与骁骑将军可不敢和陛下争。” 张杨也反应过来,连连点头。 刘协哑然失笑。“放心,若尔等能建功,朕当收拾战场,待尔等凯旋庆功。若进展不顺,朕为尔等后继,与??落决一死战。” “唯!”王服、张杨大喜,躬身领命。 只有张绣很失落,站在一旁,翻着白眼。 —— 双方默契的放弃了进攻,直到天明。 当东方的地平线上露出了鱼肚白,汉军阵地从黑暗中露出了真容,??落再次下达了作战的命令。 右翼的两百匈奴骑兵率先冲出了阵地,逐渐加速,冲向汉军。 王服率先迎战,长矛前指。 战旗迎风飘扬,鼓声雷鸣,两百骑士冲出了阵地。 他们将双脚踩在马镫上,身体微微前倾,臀部离开了马鞍。 经过多次验证,这是射击时最好的姿势,可以明显提高射击的精准度。 尤其是对弓射而言。 相隔两百步时,汉军抢先松开了弓弦,连续射击三箭后,放下了弓,端起了手中的长矛。 匈奴人的箭射了过来,大部分被甲胄弹开,只有少部分射破了甲胄。 有人落马,但更多的人安然无恙,双手握紧长矛,向匈奴人冲了过去。 匈奴人的损失却要大得多。他们大部分人没有完整的甲胄护体,只能靠厚厚的皮毛来阻挡汉军的箭矢。在百步左右时,皮毛还能起到不错的作用,进入五十步之内,他们就只能靠运气。 双方接战,面对汉军清一色的长矛,匈奴人叫苦不迭。 论长度,他们手中四尺长的战刀远远不及一丈二尺的长矛。 没等他们的战刀挥出去,汉军的长矛已经刺到了他们胸口。 论力量,单手挥舞的战刀也远远不及双手握持的长矛。 更何况汉军身上还有坚韧的铁甲。 战刀砍在铁甲上,大部分都被弹开,留下一道或轻或浅的划痕,少部分劈开了战甲,却无法对汉军造成真正的杀伤。 可是长矛入体,却足以让他们丧失战斗力。 一个回合过后,匈奴人就遭受了重创,超过两成的人落马,在地上辗转哀嚎。 汉军骑士落马的却寥寥无几,而且绝大部分人很快又爬了起来,纷纷招回自己的战马,同时不忘抄起手中的长矛,对倒地的匈奴人痛下杀手。 看着同伴的英勇,汉军发出欢呼。 王服也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 首战告捷,也算是为北军挣了些脸面。 装备优势明显,士气高涨,对接下来的战斗也有好处。 鼓声再起,汉军骑士率先拨转马头,杀向惊魂未定的匈奴人。 匈奴人有些迟疑,有的人拨马迎战,有人开始撤退。 双方再次接触,汉军取得了更明显的优势,顺利穿过迎战的匈奴人,然后降低速度,调整节奏,向逃跑的匈奴人追去。 逃跑的匈奴人快马加鞭,向本阵撤退。 又有一队匈奴骑兵从本阵奔出,迎向汉军。 双方再战,搅在一起。 王服见状,立刻下令一曲骑兵出击,进攻匈奴人刚刚出现空档的左翼,抢夺主动权。 面对汉军的主动出击,匈奴人不得不迎战,阵势再变。 与此同时,张杨发出了进攻的命令。一千并州精骑在他的率领下,开始加速,冲向匈奴人的中军,直取羊皮大纛下的??落。 王服看得清楚,破口大骂。“这老小子,不讲规矩,居然敢抢我的功。”一边骂着,一边举起长矛急摇,踢马冲出了战阵。 六七百骑兵齐声响应,跟着王服出击,就连文职的军吏都红了眼睛,嘶声怒吼。 ??落远远地看得清楚,不禁轻蔑一笑。 汉人还是那么无知,根本不知道骑兵应该如何作战,只知道猛打犯冲。一旦冲阵不果,战马体力下降,他们想逃都逃不掉。 “迎战。”??落摇了摇手中的马鞭,下令左右两侧的千夫长率部迎战。 命令发出不久,对面的的汉军阵中也响起了战鼓声,原来坚实的步卒阵地向两侧让开,一队骑兵缓缓走出了阵地,经过结冰的地面后,开始加速。 第285章 击即溃 相比于西汉,东汉对属国骑兵的依赖更重。每次出塞作战,都要征发大量的匈奴、乌桓骑兵。 这么做至少有两个好处:一是匈奴人、乌桓人熟悉草原环境,是天生的骑士;二是汉军减少了骑兵之后,成本大大降低。 坏处也很明显:汉军的骑战水平停滞不前,甚至大幅度倒退。 到后来,对属国骑兵的依赖截止来越重,每逢重大战事都要征调属国骑兵,没有属国骑兵就不能作战。 一方面,这让匈奴、乌桓不堪其重;另一方面,匈奴、乌桓对汉朝的敬畏越来越弱,觉得他们离开自己就不行。 这也是匈奴、乌桓的叛乱越来越频繁的主要原因。 ??落多次随汉军作战,了解汉军骑士的能力,多少有些不屑。 见汉军中军开始冲锋,他再次举起马鞭,下令迎战。 但他很快就意识到,经验主义是会害死人的。 这次来的汉军与以往的不同之外不仅仅是天子亲征,也不仅仅是全员骑兵。 这是三千装备更精良,训练更有素的精锐骑兵。 汉匈战争四百年,汉军骑兵的优势从来不是骑射,而是装备和训练。 如今,刘协将这两项优势又向前推进了一大步,形成了真正的代差。 当张绣指挥羽林骑与??落接战,却在最后关头放弃了正面冲击,向两侧让开,为三百甲骑让出了通道的时候,刘协准备的杀手锏终于露出了獠牙。 看到三百甲骑展开阵势,迎面杀来,??落的脑子瞬间空白。 作为草原上的枭雄,他当然见过甲骑。 他自己就拥有数十甲骑。 他也知道汉军有甲骑,之前收到的消息中多次提到这一点。 但他没见过这么多甲骑,更没见过装备这么好的甲骑。 ??落仓促之下,本能的下达了撤退的命令。 他非常清楚,面对数量如此众多的甲骑,他能做的就是撤退,利用速度脱离接触,然后不停的骚扰,直到甲骑的战马体力耗尽。 但已经开始加速的骑兵却无法立刻停下,更无法转向。 两侧是已经搅在一起的汉匈骑士,根本没有足够的转向空间。 ??落的命令不仅没能帮他脱离困境,反而将他推入了致命的深渊。 匈奴骑兵失去了加速的最好机会。 面对奔腾而来的甲骑,他们既没有足够的防护力,也没有足够的冲击力,陷入了全面被动。 ??落迅速意识到了危险,大声疾呼,命令仅有的甲骑向自己靠拢,密集防守。 他要用这些甲骑布置一道肉盾,阻挡汉军甲骑的冲击。 汉军甲骑看破了??落的用意,放弃了??落和他身边的甲骑,对着其他的匈奴人展开冲击。 面对甲骑,装备严重不足的匈奴人被杀得溃不成军。 他们拉开弓,射出密集的箭雨,拼命向甲骑发起攻击。 但这一切都是徒劳。 他们的箭或许能射破汉军甲骑的铁甲,却无法造成致命伤害,反倒激起了甲骑的怒气。 甲骑的速度并不快,气势却无可抵挡,宛如巨人手中的长刀、重锤。 所到之处,匈奴人纷纷落马。 三百甲骑排成六个横列,如潮水一般,一波接着一波,涌过匈奴人的阵地,不断向前。 在他们的身后,除了??落和十几名匈奴甲骑,没有一个匈奴骑士还能坐在马背上。 匆匆回头看了一眼后,??落的心理崩溃了。 虽然他的面前只剩下一道汉军步卒组成的阵地,他却没有冲击的勇气,拨转马头,冲入一旁的湖水中,打算沿着湖边的浅水区脱离战场。 这是他唯一的逃生机会。 等汉军骑士冲到他的阵后,转过头来,封锁战场,他再想逃就迟了。 离开之前,他充满遗憾地看了一眼两百步外的汉家天子。 一箭之地,这就是他和胜利之间的距离。 看似不远,却遥不可及。 —— 刘协也看到了??落,随即命人击鼓,提醒正与匈奴人厮杀的张杨、王服。 他有些后悔,早知道??落这么怂,一击即溃,当初就不应该答应王服。 自己动手,直接宰了??落多好。 君无戏言。再抢功,下次悬赏就没人信了。 听到远处传来响应的鼓声,确信王服、张杨已经收到消息,开始追击,刘协转身对呼厨泉说道:“单于,你们有没有兴趣追一追?” 呼厨泉呆若木鸡。 形势变化太快,他还没反应过来。 看着三百甲骑从身边掠过的感觉虽然很震撼,终究不如正面迎战甲骑来得直接。 所以他虽然知道??落不会有胜利的机会,却没想到??落这么快就决定放弃。 艾肯捅了他一下,又附在他耳边复述了一遍刘协的话,呼厨泉这才反应过来,连连点头。 “愿为陛下效劳。” 刘协面带微笑,转身叫过一个骑士,让他去匈奴人的阵地传令。 如果去卑有兴趣,可以追一追。若能斩杀??落,一样可以封侯。 去卑等人正在观战,看着汉军骑士轻而易举的碾压了??落的大军,又惊又喜。听说??落已经逃跑,他们也可以参与追杀,立刻答应了。 如果说之前还对美稷的叛乱能否平定抱有疑问,经此一役,他们已经清楚双方的实力差距,也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样的选择。 跟着汉人混,做汉人的走狗,才有前途。 去卑随即下令追击。 一千多匈奴骑兵,猛踢战马,兴高采烈的加入了追杀??落的队伍。 更多的匈奴人一头雾水。 战斗刚刚开始,他们正鼓足了劲,和汉人拼命。突然之间,汉人就主动撤出了战场,向西北方向奔去。 他们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吹号角向中军请示,却得不到回应。 等他们意识到战局发生了重大变故的时候,无数同伴撤了回来,打马狂奔,从他们面前掠过。 接着,他们看到了正在追击的汉军甲骑。 看到汉军甲骑的那一刻,无数匈奴人放弃了思考,本能地加入了逃跑的队伍。 这是草原上的生存法则,面对实力强悍的对手,走为上策。 ??落这么想,他的部下也这么想。 甚至可以说,每一个脑子正常的匈奴人都会这么想。 不惜一切代价,拿下汉家天子,这只是??落的一时美梦,从来不是什么英明的决定。 当旭日东升,所有的美梦都会醒。 噩梦,却不一定。 第286章 化整为0 轻松击溃了匈奴人,刘协自然很开心。 但还不放心。 对他来说,正面击溃匈奴人从来不是什么问题,如何扩大战果才是问题。 就算不能斩草除根,赶尽杀绝,也要杀得匈奴人肉疼,知道不能轻易惹汉人。 他能做的都已经做了,接下来就看运气够不够好。 如果能斩杀?落,这一战就成功了一半。 另一半,就是看缴获的战利品够不够多,能否实现以战养战的战术构想。 见匈奴人作鸟兽散,甲骑的战斗结束,缓缓收拢,返回阵地。 羽林骑接管战场,追杀残敌,寻找匈奴人的辎重队伍。 匈奴人作战时都会携带牛羊。牛羊是能够自行移动的辎重,但速度有限,是来不及撤退的。 在匈奴人溃败的情况下,这些都是刘协的战利品。 失去了辎重的匈奴人则将面临着饿死的可能,除非他们能找到替代的补给。 在地广人稀的草原甚至沙漠上,注定只有少部分人可能找到食物。绝大部分人失去了补给后,想活着,只有一个选择:去投奔附近的部落。 比如刚刚打败自己的敌人。 所以草原上的部落分分合合,如风似云,从来没有结束的时候。 昨天还是你死我活的敌人,今天就是并肩作战的伙伴,大家都习惯为常,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的。 宽达数里的战场上,不断有人聚拢过来请降。 刘协命人接管,审问辎重的位置。 这时,之前与匈奴人一起出任务的斥候派上了用场。他们既熟悉附近的地形,又能听懂匈奴话,更精通审讯的技巧。没用多少功夫,就问出了想要的消息。 刘协随即起程。 —— 一场追击沿着黄河展开。 ?落打马狂奔,身边除了十几名甲骑,还有陆续跟上来的百余轻骑。 甲骑最先表现出了疲态。 从昨天下午开始,他们就没能好好休息。入夜之后,又赶了三十多里路,进入战场。虽说他们战斗的时间不长,一接触就被汉军甲骑击溃,体力消耗不大,却承受不起连续奔驰。 败得仓促,连替换的战马都没有,甲骑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落很希望甲骑能跟上来,至少要带上马甲。 对匈奴人来说,马甲比战马还要珍贵。战马随时可以得到补充,马甲却是稀缺之物。 他本想让甲骑下马,将马甲集中起来,尽可能的带走,却发现汉军追得很紧,根本不给他喘息的机会。几名甲骑刚刚放慢速度,准备换乘,汉军骑士就跟了上来,二话不说,将骑士砍倒在地。 ?落吓得魂飞魄散,不得不放弃甲骑,继续逃跑。 没来得及换乘的甲骑跑不动了,先后被汉军追上。 有人徒劳的拨转方向,避开了汉军骑士。 他们意外的发现,汉军骑士的目标并不是他们,而是?落。 甲骑如释重负,看着汉军骑士从面前奔驰而去,一路狂追?落。 很快,?落身边的轻骑兵也跑不动了。他们的负重比甲骑轻一些,但体力消耗同样不小,渐渐跑不动了。 最后,除了几个坐骑较好的亲卫骑士,大部分轻骑兵都放弃了。他们勒住坐骑,或是下马投降,或是转身迎向追上来的汉军骑士,为?落争取一点时间。 —— 张杨一马当先,冲在最前面。 他的年纪虽然比王服大不少,体力却不弱,经验更比王服丰富。 收到天子的诏书后,他就为追击做准备。不仅将天子赏赐的酒肉及时分给麾下的将士,鼓舞士气,养精蓄锐,还特地挑出了一些精锐,为他们准备了一人双马。 骑兵都会有备用马,但汉军骑士无法像匈奴人那么奢侈,一人双马甚至一人三马,备用马只有骑士的两成左右。 张杨共有千余骑,备用马三百出头。 三百骑,是最后能参与长距离追击的兵力上限。 张杨只挑了两百人,两百最优秀的骑士,配备五百匹战马。 天子赏赐的酒肉不仅让他们补充了体力,更提振了士气。 这两百骑士精神抖擞,死死的盯着?落不放。 谁挡他们,他们就杀谁。 一路追来,张杨亲手杀死的匈奴骑士就超过十人。 —— 王服紧随其后,急得两眼冒火。 看着张杨就在前面,就是追不上,而且距离越拉越远,王服意识到自己的安排有些问题。 兵力虽多,但速度却不够快。 照这样子下去,别说追上?落,追上张杨都不可能。 追都追不上,兵力再多又有什么意义? 王服咬咬牙,伸手一路指过去。“你,你,你,下马,将战马让出来。” 被指到的骑士一头雾水。“没有战马,我们怎么追?” “追你老母啊。”王服急得破口大骂。“没看见吗,我们连人家的马屁眼都看不到了。再这么追用卵用?不能超乘的全部下马,将战马让给其他人。” 那些骑士顿时急了,谁也不肯下马,将这么好的机会让给别人。 谁都看得出来,?落已经是掉了毛的凤凰,没了爪子的狼,只要能追上去,就是大功一件。 这时候,谁愿意成全别人? 王服骂得嘴角全是白沫,也没人愿意接受命令。无奈之下,王服只得说道:“若能斩杀?落,千户侯的爵位老子独享,其他赏赐所有人均分,再拿出三年的食邑收入酬谢。赶紧给老子下马,否则老子先砍了你们。” 被点到的骑士无奈,只得跳下战马,将坐骑让给同伴。 “多抓俘虏。”王服奔驰之际,不忘高喊一声。“战利品全归你们自己。” 一个被迫下马的骑士啐了一口。“有个屁的战利品,匈奴人个个穷得跟鬼似的。” “蠢物。”另一个骑士嘿嘿一笑。“匈奴人虽然穷得像鬼,可是战马值钱啊。接下来还有恶战要打,战马的损耗肯定不会小。俘虏可以不要,战马却多多益善。要是运气好,抓到几匹好马,那可就发了。” “对对对。”其他人如梦初醒,又高兴起来,纷纷聚在一起,组成战斗队形。 被张杨、王服冲杀过后,不少匈奴人倒在了血泊中,失去了主人的战马站在一旁啃草。这些汉军骑士很快就收拢了足够的战马,变成了骑兵,向失魂落魄的匈奴人发起了攻击。 第287章 首战告捷 王服的部下来自北军的骑兵三营:越骑营、屯骑营、长水营。 这三营的骑兵原本都来自属国,只不过在洛阳住了多年后,实际上已经成了洛阳人。之前的艰苦朴素荡然无存,偷奸耍猾的习气却与日俱增。 即使是挑选出的精锐,与真正的匈奴骑士相比,依然没什么优势可言。 如果是人数相当,两军对垒,他们未必有这胆气,更谈不上什么胜算。 可是现在情况不同,匈奴人已经被击溃,连?落本人都成了丧家之犬,被张杨、王服追得喘不上气来,部落败亡在即,那些普通的匈奴人四分五散,各自逃命,哪里还有斗志可言。 面对这些发财心切的汉军骑士,匈奴人根本没有恋战之心,一触即走。甚至还没接触,见汉军骑士气势汹汹的杀来了,掉头就走。 作战倚仗的就是士气。 士气高涨的时候,平时的弱鸡能变成斗鸡。 士气低落的时候,真正的恶狼也会夹着尾巴逃跑,实力不足的更是跑得像兔子一样快,唯恐被人追上,丢了性命。 这就是汉军骑士与匈奴人眼下的写照。 平时在三千精骑中没什么地位的北军骑士一下子成了纵横无敌的强者,心态几乎爆炸,甚至有些寂寞。 心态爆炸的不仅是被王服临时夺走了战马的百余骑士,没有跟着张杨、王服追击?落的骑士大致都差不多。他们以两百人为单位,在曲军侯的率领下,追亡逐北,肆意杀戮。 根据事先的安排,他们在杀人之余,不忘劫货。 战马是首当其冲的战略物资,能抢尽量抢。匈奴人的箭矢也不错,可以作为补充。有的角弓制作精凉,不弱于汉军的制式战弓,也一并收集起来。 有贪财的,两只眼睛瞪得溜圆,看到穿着稍微礼面些的匈奴人就追上去砍。砍倒之后,全身上下、里里外外的搜个遍。 虽然大多数匈奴人都很穷,但匈奴贵人却不穷。汉军骑士经常会有意外收获,缴获一些金器、玉石之类的贵重物品。 刘协一路走来,看到了好几个汉军骑士拿着刚收刮来的战利品眉开眼笑。 他当没看见。 这些骑士当然不是他期望的威武之师,但凡事都有个过程。如今朝廷一贫如洗,连赏赐的钱都拿不出来,再不让他们搜刮点战利品,难道真的全靠教化吗? 这是一条漫长的路,急不得。 随行的呼厨泉、艾肯却看得心头滴血。 这些从匈奴人身上搜刮来的战利品中,有一部分原本就是单于庭的财产。 但他们不敢吭一声。 弱肉强食,原本就是草原上的生存法则。他们如今寄人篱下,连内部的叛乱都无法平定,只能倚仗汉人的力量,又岂敢和汉人争夺战利品。 —— 傍晚时分,刘协赶到?落的后勤部队藏身之处。 这是沙漠里的一段河谷,河水的一条支流从沙漠里经过,湿润了一条狭长的河谷。 大片的牛羊在河水两岸游荡,悠闲自在。 负责看守牛羊的匈奴人没等到?落的命令,却等来了如狼似虎的张绣和羽林骑,几乎没有实质性的战斗,这些匈奴人就投降了。 既然汉人出现在这里,?落自然是战败了,反抗也没有意义。 反正都是做奴隶,做汉人的奴隶或许更舒服一些。 当刘协赶到河谷的时候,张绣已经指挥匈奴人杀牛宰羊,做好了庆功的准备。 看着满山满谷的牛羊,刘协松了一口气。 有了这些牛羊,作战时间至少可以延长半个月。 刚刚下马,刘协又收到了一个好消息:经过近百里的追逐,张杨将优势保持到最后,砍下了?落的首级,正在回程的路上。 刘协如释重负,与荀攸交换了一个眼色,会心一笑。 裴俊等人却没这么深的城府,兴奋地欢呼起来,就连蔡琰都露出了灿烂的笑容,脚步也变得轻快了许多。 斩杀?落,等于全歼了匈奴右部。 首战告捷,而且是一个超出预期的大捷,任谁听了都会兴奋。 “侍中,陪朕走走。”刘协说道。 荀攸躬身领命。“敢不从命。” 两人拱着手,沿着河水缓缓上行。微风从西北方向吹来,吹散去了河谷中的血腥和牲畜的味道,清新了许多。 “下一步,当击何处?”刘协问道。 “臣以为,当去美稷。” 刘协侧着脸,等待着荀攸的解释。 “匈奴人的叛乱,本是右部的?落联络休屠各白马铜所起,其他诸部只是观望。除恶务尽不太可能,诛首恶才是正途。?落既诛,其他部落当知取舍,必聚于美稷。陛下据美稷,若白马铜称臣,陛下可于匈奴各部面前斥责之。若白马铜不服,陛下可下诏讨贼,各部焉敢不从?” 刘协不置可否。 他知道荀攸的方案不错。?落授首,匈奴右部覆灭,其他各部必然胆寒,趁此机会见好就收,尽快班师,未尝不是一个选择。 但他不这么想。 他不仅要借此战立威,更想解决匈奴人的融合问题,彻底解除边患,至少要打下基础。 “朕不回洛阳,山东形势将如何发展?”刘协突然问道。 荀攸面色平静,看不出一点惊讶。 “若臣所料不差,一旦袁绍挥师南下,兖豫荆徐必将相应。扬州的孙策可能会有变故,未必肯俯首称臣。益州么,有地利之险,或许也会坚守一段时间。” 刘协面不改色,接着说道:“然后呢?” 荀攸眼神微闪,沉吟片刻。“然后袁绍有两个选择:一是入朝主政,一是与陛下刀兵相向。” “他会称帝么?” 荀攸用眼角的余光偷偷看了刘协一眼,沉吟片刻。“有可能,但未必。” “为何?” “袁绍多谋而寡断。不臣之心,他不仅有,而且酝酿已久。然大汉四百年天下,光武养士百年,忠义之士不乏其人。纵使袁绍承四世三公之余绪,也未必能如王莽篡汉一般顺利。袁绍不称帝,诸臣虽有异议,尚有回旋余地。袁绍称帝,则自绝于汉,心存汉室之人不肯苟且,温顺者隐退,激烈者起兵,皆是意料之中。袁绍有所顾忌,难免犹豫。” “这么说,袁绍若敢称帝,形势反而明朗些?” 荀攸心中一紧,迟疑了片刻,还是点了点头。 刘协也点了点头,却没有说话。 荀攸看着刘协平静的侧脸,头皮一阵发麻。 第288章 义利难全 两天一夜没合眼,刘协的眼皮重得像山。 但他不能睡。 所有人都累,只是被胜利的情绪裹胁着,一时半会还没感觉。等这股劲头过去了,无数人会倒头就睡。如果这时候有敌人杀过来,形势瞬间就会逆转。 他会败得比??落更惨。 以天子之尊,巡视各营,勉励将士们大胜之余保持谨慎。一部分人抓紧时间休息,一部分再坚持坚持,确保安全,防止出现意外。 尤其是最辛苦的斥候营,刘协不敢有丝毫大意,亲自安排任务。 各项事务安排妥当,回到御帐,发现蔡琰裹着衣服,趴在案上睡着了。 回头一看,一直陪在身边的裴俊也脸色苍白,走路打晃。 “你去睡一会儿。”刘协说道。 “可是,陛下……” “朕没事。”刘协摆摆手。“等骁骑将军和越骑校尉回来,蔡令史应该差不多睡醒了。” 裴俊见状,没有再坚持。 他的确挺不住了,走路都能睡着。 他有点敬佩天子。 天子和所有人一样,都是两天一夜没合眼,但他看起来要比其他人好很多,至少说话条理还很清楚,走路也很稳健。 裴俊拱手退出。 他也不敢走远,就在附近的小帐里休息,随叫随到。 刘协脱下大氅,盖在蔡琰身上,自己在帐里来回走动,等待即将归营的张杨、王服。 他也很累,但是有前世连续几个月赶任务的经历打底,他还能撑得住。 等张杨、王服归营,第一时间接见,调解可能的矛盾,只是他这么坚持的一个目的。 以身作则,保持必要的警惕,防止全员松懈,给敌人可乘可机,才是关键。 当然,他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要考虑。 平定匈奴叛乱后,是返回太原或者河东,还是继续留在美稷? 他对荀攸露了一点口风,但荀攸并没有给出明确的意见。 他不知道荀攸是什么态度,但他相信,荀攸已经猜到了他的心思。 他会支持还是反对? —— 荀攸双手抱在脑后,仰面朝天,看着漆黑的帐顶出神。 他的身体很累,但他却睡不着。 天子的那句话像惊雷一般,在他脑中反复回响,惊散了他的睡意。 可他却一点也不意外,反倒有些释然,就像是等到了一个期待已久的答案。 曾经的猜测变得越来越明确。 天子想看袁绍称帝,关键不在看袁绍是否有不臣之心,或者袁绍是否有胆量称帝,而是天下有多少忠义之士。 光武皇帝养士百年,效果究竟如何? 荀攸自己也说不准。 对出身汝颍的他而言,这本不应该成为问题。 袁绍优待世族,天子却有意抑制兼并,实现某种程度上的均贫富。 招抚白波军、黑山军只是开始,不是结束。 他对《太平经》的兴趣从来不仅仅是兴趣,对党人的态度却一直很含糊。 荀氏就是颍川豪族,他的族人中有好几个是党人,他本人也与党人领袖何颙关系密切。 除了忠义之外,他找不到支持天子的理由。 但他不能不考虑一个问题:袁绍称帝之后,天下就能太平吗? 或者说,袁绍称帝之后,还会一直优先世族吗? 这可是不一定的事。 事实上,光武皇帝平定天下后,就曾颁布度田令,想对曾经支持他的世族、豪强动手,只不过遭到世族、豪强的强力反制,最后不了了之。 如果袁绍称帝以后也这么干,荀攸一点也不意外。 再者,他和荀彧先后赴朝,就算现在想回头,以袁绍那外宽内忌的性格,能既往不咎吗? 想来想去,他似乎并没有太多的选择。 —— 午夜时分,张杨、王服归营。 得知天子一直在等他们,张杨、王服心中激动不已,连疲惫都减轻了几分。 他们连甲胄都来不及脱,带着??落的首级,匆匆赶往御帐。 收到消息后,刘协及时叫醒了蔡琰。 睡了两个时辰,虽然还是有点萎靡,但蔡琰的脸色却好了很多。当她看到身上天子的大氅时,一时心慌意乱,险些打翻了案上的砚台。 刘协及时伸手按住了砚台,避免了墨迹狼藉的局面。 “小心些。” “唯。”蔡琰低着头,抱着大氅起身,走到刘协身后,将大氅披在了刘协身上。 刘协吸了吸鼻子,大氅上有蔡琰的味道。 蔡琰面红耳赤,连忙回座,铺开素帛,打开砚盒。 刚准备好,张杨、王服就在帐外报名。 “臣骁骑将军杨、越骑校尉服,请见。” “进来!”刘协轻咳一声,神情瞬间变得庄重。 帐门掀开,张杨、王服并肩挤了进来,还互相看了一眼,横眉冷对。 刘协看得清楚,却没有说话。 他早就预料到了这个局面。 ??落只有一个脑袋,有人欢喜,必然有人失落。 “这是……” 张杨顾不上和王服斗气,上前一步,将??落的首级摆在刘协的面前。 天气寒冷,血早就冻上了。??落的眼睛闭着,脸色苍白,甚至有些半透明,看不出一点血色。花白的胡须,同样花白的头发,都被鲜血染红,结在一起。 “这是匈奴右部单于??落。”张杨满脸喜色。“承陛下天威,臣亲手斩落。” 刘协用手指拨弄了一下??落的首级,点点头。 “将军有没有想起当年随丁建阳追亡逐北的日子?” “不瞒陛下,臣的确有这样的感觉,而且更加强烈。当初跟着丁建阳出战时,臣虽年轻,却从来没打过这样痛快的战斗,更没想过臣有一天能立下亲手斩杀右部单于这样的功劳。大汉……” 张杨长出一口气。“已经有很多人没有如此酣畅的胜利了。” “将军努力加餐,这样的胜利只是正席前的开胃酒。”刘协面带微笑,目光转向不甘的王服。“校尉也不必遗憾,胜负有因,你错失首功绝非偶然。好好总结,下一次必能有所斩获。” 王服听了,心中稍微舒坦了些。 他自己也清楚,这次被张杨先拔头筹,的确是技不如人,并非天子偏袒张杨。 只是狂奔了近百里,最后离千户侯只有数百步之遥,实在是意气难平。 事已如此,他能做的只有如天子所说,回去总结经验教训,争取下一次立功。 “来,说说你为何落后,朕帮你分析分析。”刘协倒了一杯热腾腾的牛奶,递给王服。 王服受宠若惊,双接接过牛奶,躬身施礼。 “唯。” 第289章 战封侯 张杨、王服真的很累,尤其是张杨。 年逾不惑,又有多年没有如此高强度的作战。连续奔驰近两百里,对他来说是一个不小的挑战。 他现在只想躺平。 可是千户侯的爵位在望,再加上天子的亲切垂询,他又难抑心中兴奋,不愿意王服独擅其美,只能打起精神,向天子复述追击的过程。 其实追击的过程并不复杂,也谈不上惊心动魄,更多的是意志上的较量。 追出十几里地后,??落身边就没几个人了。 张杨、王服有明显的兵力优势,唯一的问题就是速度。 ??落的坐骑很神骏,身高腿长,而且耐力极好。张杨、王服几次尝试不惜马力的加速,都没能如愿,最后只得耐着性子追赶。 “陛下,臣将那匹战马带回来了。虽说伤了些元气,但好好照料,依旧是一匹千里宝马。”王服献宝似的说道。 张杨垂下了眼皮,没吭声。 王服趁着他砍杀??落的时候夺马,双方险些打起来。现在想想,真是没必要。 再好的千里马,也比不上千户侯。 刘协看得分明,面带微笑。“既然??落有千里马,你们又是怎么追上的?” “??落没有备用战马。”王服咂了咂嘴。“哪怕是千里马,驮着一个壮汉连续奔驰,也总有力竭的时候。??落虽然不高,却很壮,得有四百斤?” 张杨表示同意。“算上武器和衣服,纵差也不离了。也就是那匹马,换一匹普通战马,三十里就跑不动了。我见过那么多好马,也就是吕布那匹赤兔堪与相比。” 刘协回忆了一下。他曾与??落见过一面,只是隔得太远,光线又不好,还真没看出??落的坐骑是什么样的好马。清晨时战场一片混乱,也没注意。 看来倒是个疏漏,要不是千户侯的悬赏,或许??落就跑了。 去卑等人就只追了三十多里就回来了。 “看来还真是你的运气啊。”刘协说道:“骁骑将军,你的家乡是云中?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你希望封在哪里?” 张杨大喜,连忙离席拜谢。“臣谢陛下,能在云中郡就行。” 刘协想了想,说道:“那就沙陵。朕很喜欢这片湖。将来巡边,途经此处,就到你的食邑垂钓,欣赏湖景。” 张杨喜出望外,跪倒在地,用力叩头。 “谢陛下。”他哽咽着。“臣结发从军,征战二十载,一事无成。不意今日附陛下骥尾,一举成功。臣愿以此身,及子子孙孙,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刘协伸手,将张杨扶了起来。“君侯请起。你愿为大汉效力,朕求之不得。不如现在就将你的心得传授说与朕听,也好解朕疑惑。越骑校尉与你同时追击,为何就是追不上你。” 王服在一旁嫉妒得红了眼。 张杨一战封侯,而且封了县侯,这运气也太好了。 就爵级而言,县侯已经是侯爵的最高等级了。一般人开始封侯都是亭侯、乡侯,能晋升到县侯的屈指可数。 即使??落是匈奴右部单于,他的首级也不值一个县侯,这种机会可遇不可求。 只差几百步啊,如果一开始不是安排三百人,而是像张杨一样安排两百人追击,或许这个机会就是自己的了。 王服懊丧不已。 张杨抬起手臂,用袖子抹去眼泪,平复了一下心情。“其实,这一战的首功是陛下。若非陛下有必胜之心,又赏赐酒肉,鼓舞士气,臣也未必能追上??落。” 张杨详细分析了双方的部署,包括王服在细节上的不足。 刘协听得认真,王服听得更认真。 归根结底,张杨能追上??落,砍下??落的首级,取得完胜,可以总结为准备充足四个字。 从身体到心理,从天子到普通骑士,他们将所有的细节都做到了极致。 相比之下,匈奴人却没有充足的准备。??落直到决定逃跑前的一刻,都没意识到自己将面临什么,还以为胜劵在握。 至于他与王服之间的毫厘之差,其实并没有那么明显,只是王服稍微欠缺一些经验,不知道长途追击应该是什么样的配置。 尽管如此,王服能及时调整部署,也算得上见机极快。 相信再经历几场战事,他一定可以成为一个优秀的骑将。 对张杨的夸奖,王服很受用,心理终于舒坦了一些。 “校尉,回营之后,要好好总结。”刘协鼓励道:“博采众长,方能成一家之言。你是习武之人,剑术精绝,这个道理应该不用朕教。” 王服眉开眼笑,躬身拜谢。 —— 听完张杨、王服的汇报,刘协放下了最后的心思,疲惫像山一样压了过来。 帐外的脚步声刚刚消失,他就张大嘴巴,打了个哈欠。 “朕要睡一会儿。”刘协双手扶案,想站起来,却只晃了晃,又坐下了。 他已经没有一丝力气。 蔡琰起身,拉起刘协的手臂,搭在自己肩上,另一只手搂着刘协的腰,半背半架,将刘协送到后帐,让他躺在床上,又帮他脱靴。 蔡琰刚刚脱下了一只战靴,刘协便鼾声大作。 看着刘协疲惫的脸,蔡琰一声叹息,动作更加小心。 安顿好了刘协,蔡琰回到前帐,重新入座,开始整理刘协刚刚与张杨、王服的谈话。一个虎贲走了进来,见帐内只有蔡琰一人,内帐却传来刘协的鼾声,诧异地看了蔡琰一眼。 “是……令史扶陛下入帐的?” “啊……啊。”蔡琰愣了一下,大为尴尬。 一时情急,她直接将刘协扶进去了,却忘了传帐外的虎贲。 虎贲没有多问,提起火墉的奶壶,为蔡琰添了一点热奶,提起案上的??落首级,走了出去。 蔡琰窘迫,却无法解释,只好埋头整理。 刚才只顾着记录,没有考虑太多。现在重新整理,蔡琰惊讶地发现,张杨、王服追击??落的成功来自于一系列的细节。只要其中有一个细节没考虑到位,这次追击就有可能无疾而终。 这些细节一部分和刘协的安排有关,一部分和将士们的个人经验有关。 但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书中没有。 任何一部典籍中都不会记载这样的细节,反倒可能特意忽略掉这些细节。 第291章 患得患失 荀攸起得有点晚。 连续两天不眠不休,对他的体力是个不小的考验。 这让他意识到一个问题,虽然刚满四十岁,他的体力已经不如从前了。 仅仅是五年前,他与何顒一起被关在长安的廷尉狱里时,每天被犯人们绝望的呼号吵得睡不着觉,他还能保持从容不迫,精力饱满。 现在想来,或许何顒闭气自绝并不完全是因为担忧时势,还有精神和体力无法支撑的痛苦。 听到裴茂的声音时,他没太当回事,只是奇怪天子如此自律,居然早早的起来了。等他意识到裴茂已经进帐很久,一直没有出来,才觉得有些诧异。 就算是汇报的事情比较多,裴茂与天子说话的时间也未免太久了些。 他在说些什么? 荀攸一边想着,一边起身。 穿衣时,他突然迟疑了一下,放下衣服,先在帐中做了一套导引。 这套导引是很久以前学的,只是一直没认真练习。 那时候还年轻,不相信修仙,也不想做神仙,喜欢舞刀弄剑,不喜欢这种慢腾腾的导引术。 他现在依然不相信修仙,但他希望有一个强健的体魄,适应征战的艰苦。 导引的动作很慢,却要配合呼吸,荀攸不知不觉的全神贯注,心中只有一呼一吸,忘了身外之物。 等他做完导引,才意识到帐外有人。 “帐外何人?”荀攸问道。 “侍中,是我啊,裴茂。” 荀攸吃了一惊,只是做了个导引而已,何以错过了这么多事。 他一边应着,一边穿好衣服,推帐而出。 裴茂站在门口,拱手施礼。 荀攸还礼,起身的时候,目光迅速扫过裴茂的脸。 “不知令君有何指教?” “不敢。”裴茂哈哈一笑,转转指指四周。“整个大营里,年龄相当,还能说得上话的,也就侍中了。侍中这两天辛苦,可缺何物?昨天缴获了不少物资,令君若有需要,我派人送来。” 荀攸摇摇头。“多谢令君,暂时还没有。若有需要,再请令君帮忙。” 裴茂也不介意,伸手从袖子里取出一个小盒子,递给荀攸。 “侍中欲去巴蜀不成,就尝尝巴蜀的茶,解腥去腻,口齿余香。” 荀攸诧异地看了裴茂一眼,却没有拒绝。 他知道蜀中有饮茶的习惯,也在荆中饮过茶,诚如裴茂所言,能够解腥去腻。这两天牛羊肉吃得多,正在遗憾无茶可饮,不想裴茂就送来了。 他双手接过,盒子很沉,应该是银的。上面的花纹也很精美,当是贵重之物。 “多谢令君惠赐。” “侍中言重了。”裴茂拱拱手。“上次得侍中点拨,还没致谢呢。等忙完这一阵,找个机会,再向侍中请教,还望莫要推辞。” 荀攸眉梢轻挑,面带微笑。“那我可就等着了。” 裴茂也笑了,再次拱手告辞。 荀攸掂着手中的银盒,品味着裴茂刚才话里的意思,一时出神。 裴茂主动示好,绝不是一时起意,他这是有备而来。 —— 刘协在河谷中休整了两天。 除了让将士们好好休息,恢复体力外,他还对刚刚结束的沙陵湖之战做了全面总结。 从他本人开始,到每一个士卒,都要对自己负责的事务进行总结,查漏补阙,看看还有哪些地方需要加以改进、提高。 总结得好的,不仅能得到格外的嘉奖,还会作为代表,在更多的人面前发言。 诏书一下,全军将士都兴奋起来。 作为典型,张杨不仅得到了沙陵县侯的爵位和千户食邑,还将在大会时发言,介绍经验。 羡慕得王服和张绣眼珠子都红了。 王服还好一点,毕竟他有机会争,只是没抢到。 张绣最难受。他连争的机会都没有,眼睁睁地看着张杨立功受赏。 如果他也有机会追击,哪有张杨的事。 全军将士忙着总结得失的时候,刘协召集几个将领和近臣议事。 ??落一战授首,接下来该往何处去? 尚书令裴茂提议,大军当往美稷,传诏匈奴诸部齐聚美稷,朝拜天子,并举行册封呼厨泉为单于的典礼,重申朝廷对匈奴人的宗主权。 众人对此没有异议,这本是应尽之意。 但裴茂话锋一转,提了另外一个建议,却引起了争论。 裴茂说,鉴于匈奴人多次发生叛乱,而单于不能制,朝廷有必要加强对美稷单于庭的控制。具体而言,就是恢复孝武时的制度,在西河郡屯田、驻军。 荀攸明白了裴茂送茶的意义。 天子面前,除了他和裴茂之外,不是张杨、王服那样的将领,就是蔡琰、裴俊这样的年轻近臣。能够对裴茂的提议形成障碍的人,只有他一个。 他下意识地看了天子一眼。 天子事先知道这件事吗? 如果事先知道,却没有向自己提出咨询,而是让裴茂在会议时突然提出,应该是已经同意了裴茂的建议,讨论只是走过过场。 以裴茂父子当前的得宠,天子在这么多人面前驳他建议的可能性不大。 天子的心里,还有他这个侍中的位置吗? 荀攸心中失落,又对自己不能泰然处之而感到莫名愤怒,一时连发言的兴趣都没有了。 这时,王服提出了疑问。 “敢问裴君,朝乱之后,朝廷困窘。天子亲征,不过三千骑。如何能有兵马驻扎美稷?” 裴茂反问道:“校尉麾将骑士,有多少是中原人?” 王服苦笑。“二三成而已。” “诚如校尉所言,北军骑士也没几个是中原人,更何况其他。骁骑将军麾下的并州勇士大多是雁门、云中人,羽林骑中的中原人更多一些,大约有一半,或许这正是羽林骑实力较弱的原因所在。” 张绣立刻表示不服。“裴君,谁说羽林骑不如人?” 裴茂摆摆手,微微一笑。“尔可知羽林骑的来历?” “当然知道。”张绣梗着脖子,脸涨得通红。“孝武征讨四夷,选六郡良家子为骑士,多有战功,乃是汉家骑士中的精锐。” “尔可知西河亦是六郡之一?” 张绣愣住了,原本满满的自信瞬间破功。“还有……这事?” 裴俊忍不住笑出了声。 张绣恼羞成怒,厉声喝道:“有何可笑?” “放肆!”两个虎贲上前,按刀怒喝。“君前失礼,喝斥天子近臣,你眼中还有陛下,还有朝廷律法吗?” 张绣吓了一跳,连忙躬身行礼。“臣失礼,请陛下治罪。” 第292章 裴茂进言 “会议结束之后,自领五杖。”刘协摆摆手,又对裴俊说道:“你亦如是。” 裴俊不敢辩驳,乖乖的躬身领罚。 裴茂垂着眼皮,面寒如霜,看得裴俊头皮一阵阵发麻。 身为郎官,在天子与大臣议事时发笑,同样是失礼的体现。 张绣原本还有些不服,一见裴俊也要领罚,顿时身心舒泰。 “你不知道西河是六郡之一?”刘协看向张绣,眉头微蹙。 若是中原人,对六郡不熟悉,那还可以理解。张绣是边地人,不知道六郡是哪六郡,未免过分。 “臣……臣只知道陇西、汉阳等凉州诸郡,的确不知道西河也是六郡之一。”张绣神情委屈,讪讪地说道:“西河……都没汉人,至少羽林骑中没有。” 张杨也躬身说道:“臣等也不知。常听人说六郡六郡,却不知道究竟是哪六郡,更不知西河亦是六郡之一。” 刘协咂了一下嘴,有点无奈。 这些将领的文化素养不足,一不小心就闹笑话,偏偏自尊心还特别强,一碰就跳。裴茂不是刻意羞辱他,就闹出这么在的矛盾,真要是有意挑事,说话再刻薄一点,真有可能打起来。 裴茂也有点尴尬,向张绣点头致意,又对刘协说道:“陛下,其实这也怨不得中郎。如今的西河郡早就不是孝武时的西河郡了。永和五年,郡治由平定徙离石后,西河郡便名存实亡。别说入选羽林的精锐骑士,户口亦十不存一。” 刘协点头,示意裴茂继续。 “但户口少,并不是西河郡没人,而是朝廷无力控制,百姓不能自保,只能沦为匈奴人附庸、部曲。若朝廷能重振旗鼓,将郡治重新徙平定,百姓必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就连入塞的匈奴人也将仰慕教化,愿为编户。” 荀攸忍不住说道:“尚书令言过其实了?汉家子民迎王师情有可原,匈奴人未蒙朝廷恩泽,焉能愿为编户?且牧马放羊,逐水草而居,如何能为编户?” 裴茂面带微笑。“侍中有所不知。且不说匈奴人入塞之后,多有耕种,未必都牧马放羊。即使如此,他们也希望成为我大汉子民。” 荀攸将信将疑。“愿闻其详。” “一来放牧不如耕种稳定,一场风雪,便可能是灭顶之灾。纵使风调雨顺,他们也需要用牛羊换取衣物、铁器、盐巴之类物品。非我子民,只能通过指定的胡市。路途遥远不说,还要受人盘剥。若能成为大汉子民,便可直接在附近市中交换。人既省力,价亦低廉。” 荀攸微怔,随即明白了裴茂的意思。 他没有北疆生活的经验,之前也没想过这些。 “还有呢?” “匈奴人之所以仰仗单于,是因为草原苦寒,盗贼横行,没有部落约束,难免为人所杀。如今入塞,可不倚仗单于而活,又何必供奉单于?且匈奴单于势弱,为群臣所欺,自保尚且不足,哪有余力保护子民?若陛下重设西河,施教化,护周全,使免遭奴役,匈奴人焉能不愿为编户?” 说着,裴茂眨眨眼睛,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陛下英明,有侍中为腹心,诸将为爪牙,难道不比单于更适合为汉胡之君?” 荀攸心中恍然。 不管这个建议是裴茂自己所倡,还是奉承天子之意,这都是天子想要的结果。 天子有意久驻美稷,裴茂就送了一个最冠冕堂皇的理由。 “受教了。”荀攸淡淡地说了一句,就此闭口不言。 张杨、王服等人也面面相觑,齐唰唰的将目光转向了天子。 他们不理解裴茂这个建议的用意,也无从判断好坏。身为将领,有机会开疆拓土当然求之不得。可是冷静地想一想眼前的形势,似乎又不太现实。 之前的计划只是平定匈奴叛乱,努努力,还可以完成。 如今却是要重设西河郡,这可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完成的。 见众人无语,尤其是荀攸一言不发,刘协看了裴茂一眼,嘴角露出一丝无奈的浅笑。 当初裴茂兴致勃勃的提议时,他就预料到这一幕。 张杨、王服之流是不会有什么意见的,只要能建功立业,他们求之不得。 但只靠他们是无法成功的,他需要荀攸以及更多的读书人支持。 这是一个庞大的工程,只凭武力无法解决。 “教化非一日之功,诸君不妨多想想。”刘协咳嗽一声,结束了这个议题。“先去美稷,召匈奴诸部来见,册立单于,重建王庭。” —— 出了御帐,裴茂赶了几步,与荀攸并肩而行,来到荀攸的帐前。 荀攸停住脚步,歪着头,看着裴茂,却没有请裴茂进去坐的意思。 裴茂心中明白,凑近了些,低声说道:“侍中误会了天子,也误会了我。” 荀攸摇摇头。“令君言重了,攸岂敢。” “既然如此,侍中何以不言?” 荀攸转身,看看四周。“攸既对西北风土人情不熟,不能轻易出言附和或者反对。当做一番了解,然后才能向天子进言。” 他又看看裴茂,嘴角微挑。“裴君,匈奴人可不是河东人。虎口夺食之前,还是多做些准备为好。” 裴茂脸一红,没好意思再说。 河东时,天子让他召集河东大族,结果河东大族并不积极,弄得天子很狼狈。 殷鉴不远,若是再来一次,天子怕是要对他失望了。 河东人只是消极对待,不肯出钱出粮,支持天子,匈奴人却可能直接起兵攻击的。 天子没有立刻答应他,而是想听听众人的意见,或许就是对他不放心。 “那……侍中有何提议?”裴茂忍着心中恼怒,强笑着说道。 荀攸沉默了片刻,说道:“欲得其土,先问其人。裴君不妨先问问西河的汉胡百姓,看看他们是否如裴君所言,愿为大汉编户,并愿承担大军连年与匈奴人征战的危险。河东、太原、上党自顾不暇,天子只能就地募兵,这个负担可不小。” 裴茂虽然不喜欢荀攸的态度,却觉得荀攸说得有理。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想把事情办成,多做些准备总是好的。 “多谢侍中。” 荀攸还礼,看着裴茂远去,正想入帐,有虎贲赶来。 “侍中,陛下有请。” 荀攸转头一看,只见天子披着大氅,站在御帐前,正向他招手。旁边有几个虎贲侍郎,正在准备马匹。 荀攸赶了过去。“陛下这是……” “侍中,陪朕出去走走?” 第293章 釜底抽薪 河水缓缓流淌,清澈见底。 两岸漫山枯黄,看不到一点绿色。 有牛羊散落河谷之间,在残雪中寻找草根,悠闲自得。 “黄河百害,唯利一套。”刘协说道:“都说海晏河清便是盛世,西北的河水很清,莫非盛世在西北?” 荀攸哑然失笑。“陛下所到之处,便是盛世,本不在乎东南还是西北。” 刘协哈哈一笑。“侍中此言,只怕言不由衷啊。” “臣所言,乃是肺腑之言。只不过不是现在,而是将来。”荀攸面带微笑,举起手指,比了个手势。“六十年之后。” “为何是六十年之后?” “三十年升平,三十年太平,然后盛世可至。” 刘协也笑了。“朕还以为侍中想说下一个甲子年。” 荀攸的笑容立刻变得不太自然。 刘协向前走了两步,又问道:“侍中本是荀卿之后,对荀卿之学可有研习?” 荀攸恢复了从容,不紧不慢地说道:“汉家杂霸王道而用之,便是荀卿之学。只不过荀卿之学虽不斥霸道,终究还是以德政为归,以王道为高。” “放眼天下,谁能行王道?” 荀攸沉吟着,一时没有作答。 “袁绍?刘表?”刘协转头看着荀攸。“还是文若?” 荀攸一愣,大惊失色。“陛下,何出此言?能行王道者,非陛下而谁?” 刘协抬起手,示意荀攸不要着急。“袁绍负四世三公之望,又得天下士大夫欢心。刘表学问渊源,雍容大度,亦能得人。文若德才兼备,忠义两全。此三人,似乎都有辅佐朝廷,成就王道的可能,只是不知道谁能真正成功。” 荀攸松了一口气,刚要说话,刘协又道:“朕看好文若。” 荀攸微怔,下意识地问道:“陛下为何看好他?” “他年轻,刚过而立之年,还有突破自我的机会。” 荀攸眨眨眼睛。 天子这是说我年纪大了,囿于成见,泥古不化吗? 刘协话锋一转,又道:“当然,更重要的是,他有朕与侍中。” 荀攸连忙推辞。“臣何德何能,岂敢与陛下比肩。” “若论信任,只怕是朕不能与侍中比肩。”刘协无声而笑。“毕竟,一笔写不出两个荀字嘛。” 荀攸心中一动,瞬间明白了天子的意思。 天子知道袁绍、刘表不可能入朝,所以推行王道的希望只能寄托在荀彧肩上。他对荀彧寄托了厚望,但他不能放弃兵权。司徒治民可以,太尉掌兵休想。 那么,他与荀彧之间就需要一个基本的信任,尤其是对荀彧而言。 要让荀彧相信天子有推行王道的决心,不至于倚仗武力横生事端,天子身边就需要一个能让荀彧相信的人。 天子选中的这个人就是他。 这么说,天子的计划就更明白了。 他打算驻留美稷不归,与其说是看袁绍能走到哪一步,不如说是想看荀彧能走到哪一步,王道能不能最终实现。 “陛下言重了,臣不敢当。臣与文若,皆是陛下之臣,愿竭愚忠浅智,为陛下效劳。” 刘协点点头。“西河郡可复乎?” “臣暂时不能给陛下答复。请陛下容臣一些时日,访问故老,了解一些情况,再做决断。” “可以。”刘协露出满意的笑容。就这一点而言,裴茂不及荀攸稳健。“只是有一件事等不得,必须现在就做决断。” “何事?” “匈奴俘虏。”刘协轻吁一口气。“再还给匈奴人,岂不是为人作嫁衣?” 随着时间推移,被击溃的?落部下不断有人来投,加上当时就投降的,总数已经超过了三千人。有老有少,有的甚至是拖家带口。 刘协不愿意将这些人还给匈奴人,不管是呼厨泉也好,其他部落首领也好。 朕花力气抓的俘虏,凭什么送给你们?等你们养肥了,再来和朕讨价还价? 没道理啊。 所以裴茂提出将匈奴人作为编户,由朝廷直接控制时,他的确心动了。 但他也清楚,这等于从匈奴人口中夺食,匈奴人绝不会轻易答应。如果处理不当,去卑等人可能心生嫌隙。万一在战场上反戈一击,那麻烦可就大了。 想来想去,他还是想听听荀攸的意见。 裴茂的态度很积极,但做事不太行,可能还不如他的儿子裴潜。 荀攸略作思索。“陛下,何不择其精锐,重建度辽将军营?” “匈奴人能答应吗?” “成败的关键不在匈奴人答不答应,而在于陛下能不能百战百胜。”荀攸解释道:“蛮夷畏威而不怀德。纵使诱以重利,利尽则义绝,反叛如故。唯有使其知顺我者生,逆我者死,才能让他们俯首称臣。先以威服,继以恩义。择其可教化者教化之,不可教化者屠戮之。百战之后,自然汰沙见金,满营皆是陛下爪牙。” 刘协琢磨了一会儿。 荀攸的办法和他的办法没有原则上的区别,但荀攸比他狠。 择其可教化者教化之,不可教化者屠戮之。 这句话的背后,不知道有多少髡头要落地。 但冷静地想一想,这才是最真实的历史。 民族融合本就是一部血泪史,哪有不死人的。只不过以前死的汉人多,如今汉人握紧了手中战刀不放,死的就是匈奴人了。 —— 刘协很快就宣布诏书,由张杨改任度辽将军,并从投降的匈奴俘虏中挑选精锐,加入度辽将军营。 度辽将军营是一个独立的军营,编制多少由朝廷说了算。 别说现在这几千人,将来就算有再多的俘虏,都可以安置。 为了吸引匈奴人加入度辽营,刘协将度辽营的驻地由曼柏迁到五原郡成宜,附近一片最好的河谷地划入度辽营的辖区,用来安置度辽营将士的家属,并设立胡市,与塞外各部落进行交易。 成宜本就有盐官,掌握着附近的盐池,有了互市权后,基本能解决度辽营的日常开支。 对于度辽营的将士及家属来说,稳定生活就有了希望。 为了加强这一份希望,刘协再宣布,服役度辽营满五年,且满足相关条件的将士,不论汉人还是胡人,都可以迁入内郡生活。附近的西河、河东,遥远的中原,都可以。 也就是说,为大汉战斗五年,你就可以拥有稳定的生活。 万一没满五年就战死了,家属也可以转入内郡。 消息一出,匈奴俘虏立刻沸腾了。 第294章 循序渐进乱武3国盟主 秉承天子旨意,张杨挑人的标准很严,甚至是苛刻。 不仅要求武艺好,还要长得端正,最好能说汉话。 年纪大的不要。宁可选十多岁的孩子,不要五十岁的老头。 穷的不要。要入营,至少要有完整的武器和战马。 仅是最后一条,就将无数人拒之门外。他们被击溃之后,恨不得肋生双翅,逃得越远越好,武器早就扔了。 就连战马都被一些人宰了充饥。 张杨挑了两天,只挑出三百多人。 剩下的人怒了,聚集在御营外抗议,要求汉家天子放宽条件,让他们加入度辽营。 刘协正和呼厨泉、去卑等人商量去美稷的事,听到外面吵吵嚷嚷,很不高兴。 问明情况,刘协阴着脸,看着呼厨泉。“单于,你看这如何是好?” 呼厨泉很丢脸。 这些人原本都是??落的部下,也就是单于庭的部落,如今却争着抢着要加入度辽营,他这个单于的脸都被抽肿了。 “单于没有办法安置么?”刘协又问,同时看向去卑等人。 去卑等人也很无语。 他们也曾想将这些俘虏要过来,充实自己的实力,可是没敢开口。他们只带了一千人来,没有实力与汉军对抗。况且??落也是汉军击败的,他们既没底气,也没脸面讨要这些俘虏。 现在么,更没脸了。 就算他们有脸要,那些俘虏也不愿意啊。 加入度辽营,五年之后就可以迁入丰饶的内郡生活,谁还愿意跟着他们在这里放羊。 他们现在担心的不是这些人怎么办,而是担心自己的部下也想加入度辽营。 除了小日子过得还不错的贵人,有几个普通的匈奴人对稳定的生活不动心? 去卑顺势问了一个他们都很关心的问题。 “陛下将度辽营迁到成宜,美稷这边怎么办?” 刘协很诧异。“度辽营本为防范北匈奴而设。如今北匈奴虽亡,却有鲜卑。度辽营北上成宜,正为守塞,防范鲜卑侵扰。鲜卑不能入塞,美稷自安,有何不可?” 去卑等人神情纠结。 他们担心的不是鲜卑,他们担心的是匈奴人内部。 天子在这里当然没问题。若是天子离开了,再发生叛乱,度辽营却远在成宜,怎么办? 但他们不敢说,万一天子不走了,长驻美稷,麻烦更大。 刘协明白这些匈奴人的小心思,也不戳破。 他与诸将商量恢复西河郡的事,匈奴人不可能一听风声也听不到。 但恢复西河郡是大汉自己的事,匈奴人没有资格说三道四,而且他尚无定论,匈奴人也不好来问。 双方互相猜谜,试探对方的底线。 他就是要慢慢压迫他们,让他们不知不觉中接受现实。 蹭啊蹭的,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进去了。 双方各怀心思,继续商量去美稷的事。 其实去美稷的事很简单,出了沙漠,再向南走百里左右,就到美稷了。 ??落已被歼灭,白马铜一直没有出现,就算有人想动手,也要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这个实力。 问题在于去美稷之后怎么办,是驻留在美稷等诸部来称臣,还是主动出击,逐个歼灭。 尤其是休屠各的白马铜,那可是一个实力强劲的敌人,不容小觑。 即使是汉家天子,也未必能敌。 眼下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单于,可以将河东的部属接回来了。”刘协对呼厨泉说道:“计算时日,他们赶到时,各部也应该到了,正好举行册封大典。” 呼厨泉唯唯诺诺的点着头,求助地看向去卑等人。 去卑也没办法,只好装聋作哑。 —— 刘协最后决定向请愿的俘虏们“让步”。 没能加入度辽营的俘虏也可以在度辽营的辖区生活,但是每年必须向度辽营交纳赋税。种地的交粮食,放牧的交牛羊,做生意的交税,类似汉人编户。 相应的,度辽营将为他们提供保护,以及在遇灾时的赈济,并在他们符合条件时优先接纳他们加入度辽营。如果一直没能加入度辽营,只要在度辽营的辖区内纳税满十年以上,就可以迁入内郡。 这些条件算不是优厚,但是比起在草原上游牧,或者做部落首领的奴隶,还是要强太多了。 除了曾经拥有部落的头领觉得委屈,绝大部分匈奴人都很满意。 考虑到战事尚未结束,张杨也不能赴任,所有的匈奴人一起跟着去美稷。 自从羌渠被杀,于扶罗等人出逃,美稷已经没什么人了,有足够的地方暂时安置这些人。 —— 北地,灵武谷。 白马铜坐在干枯的树干上,一边用短刀剔着牙,一边打量杨修。 这个汉家少年骨头挺硬,被他关了十几天,腰杆还是挺得笔直。 不愧是弘农杨氏子弟。 “舒服吗?”白马铜咧着嘴,露出一口整齐的牙齿。“怎么样,愿意答应我的条件吗?” 杨修冷笑一声,在一旁坐了下来,翘起了二郎腿,轻轻地掸了掸沾满尘土的裤脚。 “你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死,要么降。”杨修淡淡地说道:“除此之外,没有条件可讲。” 白马铜盯着杨修看了一会儿,仰面大笑。 他用短刀指着杨修。“你们这些读书人,就知道说大话。我就不降,你能奈我何?难道你们皇帝还能再派一个段太尉来?对哟,我记得你老子也是太尉,不会是派他来。” “你不配。”杨修忍着心中恼怒,不想被白马铜激怒。 “这么说,你们的皇帝也不会来了?”白马铜嘿嘿笑道:“你总不会以为你老子比你们的皇帝还尊贵?不过也说不定,你们这些汉人眼里,那个小皇帝真不算什么。” “你更不配。”杨修加重了语气。 他知道,天子兵力有限,更没有足够的辎重,在美稷等白马铜还有可能,主动进攻白马铜的可能性无限接近于零。 否则天子也不会派他出使。 但他不能弱了气势。 “那谁来杀我?”白马铜哈哈大笑。 他刚刚接到消息,汉军已经到了沙陵湖一带,即将遭到??落的伏击。他不知道??落能不能取胜,但他相信,就算??落败了,汉人皇帝也不可能追到北地来。 “杀你,何须天子亲征。”杨修故作不屑。“一道诏书,便可取你项上人头。” “哦?皇甫嵩死了,董卓也死了,你们汉人之中还有谁这么厉害?霍去病吗?” “……”杨修语塞,心情复杂。 白马铜刚笑了两声,突然停住,眯起眼睛,看向远处。 一骑飞驰而来,马蹄翻飞,踢起滚滚烟尘。 片刻之后,骑士奔到白马铜面前,滚鞍落马。 “大帅,??落战死,被汉人皇帝杀了。” 第295章 萍水相逢 杨修能听懂的匈奴话有限,但他听到了两个熟悉的词:汉人皇帝,??落。 应该是天子与匈奴叛军接触了。 杨修心跳加速,盯着白马铜的脸,想看出一点端倪。 这是天子出塞之外的第一战,胜负不仅关乎士气,更关乎生死。 白马铜皱着眉,盯着汗流满面的骑士,神情疑惑。 “你说什么?” 骑士重复了一遍,随即又意识到白马铜为何疑惑。“大帅,??落真的死了。汉人追了他一百多里,砍下了他的头。” 白马铜的脸颊抽了两下,突然大怒。 “不可能。” 他从树干上跳了下来,像一头困兽,来回走了两步,再次大叫一声。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见白马铜失态,杨修心中大定。 不用说,天子胜了,而且很可能是大胜,重创了??落部。 他笑出声来,眉梢轻扬。 白马铜转头,怒视着杨修,眼中凶光四射。“你笑什么?” 杨修慢悠悠的说道:“我想起你的祖先,当年的休屠王,也是这般不知好歹。明明可以安享富贵,偏偏要临阵变卦,落得身死族破的下场。好在他有个好儿子,因祸得福,成了我汉家名臣。不知道你有没有这样运气。” 白马铜心中一紧,下意识地想起了那个几百年来,令无数匈奴人心情复杂的少年将军。 难道汉家小皇帝也是这样的传奇英雄? 细想起来,还真有点像,甚至更胜一筹。 他不仅击败了??落,而且斩杀了??落。 这是最出人意料的地方。 如果真是这样,那匈奴人的好日子算是到头了。 白马铜眼珠一转,冷笑道:“等你们的皇帝赶到这儿,你再高兴不迟。呼厨泉愿意做浑邪王,当你们汉人的狗,我管不着。反正我白马铜不会投降,你就死了这条心。” 杨修点点头,拍拍屁股。“既然如此,那我就告辞了。你有胆便战,无胆便逃,趁早决断。” “我就在这里等着。”白马铜冷笑连连。“看你们的皇帝有没有胆来。” 杨修心中恼怒,却无可奈何。 朝廷虚弱,天子能凑出三千精骑,赶到美稷平叛已经是极限,赶到北地来是不可能的。堂堂天朝,竟被寄居大汉土地上的蛮夷取笑,简直是奇耻大辱。 是可忍,孰不可忍。 “不出十年,必取尔首级,悬于北阙。”杨修指指白马铜,转身就走。 白马铜大笑。“别说十年,二十年我也等,就怕你们不敢来。” 话音未落,远处又有骑士急驰而来,翻身下马,冲过杨修身边,来到白马铜面前。 杨修心情不好,甩甩袖子,向自己的坐骑走去,一跃上马。 离开之前,他回头看了一眼,见白马铜背着手,站在原处,一动不动,根本没有送客的意思。 杨修叹了一口气。 果然没有实力就没有尊严,这次出使简直是一事无成,颜面扫地。 他猛抽一鞭,奔驰而去。 几名随从也跟着上马,追上杨修。“侍中,回程么?” 杨修摇摇头。天子已经到了美稷,他再回河东没有意义,不如直接去美稷。但由此向东是大片的沙漠,没有向导是过不去的。 “去富平,找个向导。”杨修想了想,做出决定。 —— 杨修赶到富平时,天色已晚。 进城之后,他没去能供应他饮食的传舍,先去了私人经营的客栈。 虽说是北地郡治富平,还在朝廷控制之内,却有大量胡人往来,私人经营的客栈兴盛。不仅热闹,还能打听到各种消息。 他能在灵武谷找到白马铜,就是从客栈打听来的消息。 灵武谷就是富平境内,离县城不到百里。 刚到客栈门口,杨修就发现不对劲。 原本应该熙熙攘攘的客栈前一片冷清,不见了客人,却站着一排戴着毡帽,穿着羊皮袄,手执长矛的武士。见杨修一行越走越近,武士立刻迎了上来,长矛直指杨修的胸口,杀气腾腾。 一个穿着羊皮大袄,戴着胡人毡帽的中年人从里面走了出来,打量了杨修一眼,立刻喝止。 “住手。”他走上来,推开长矛。“没看见这是天子使者吗?” 杨修暗自吃惊,打量了中年人两眼。看此人一身打扮,他还以为是哪个羌胡部落首领。 “在下弘农杨修,敢问足下高名。” 成公英满脸堆笑。“原来是杨公子。镇西将军麾下,金城成公英,见过杨公子。”一边说着,一边从腰间掏出印绶,双手递给杨修。 杨修检查印绶,确认无误。“原来是你。怎么,镇西将军将至?” 成公英没说话,伸手将杨修请入客栈,这才说道:“杨公子,你这是从何处来,欲往何处去?” 杨修暗自点头。 他听贾诩提过成公英这个人,据说是韩遂心腹,有勇有谋。如今一见,果不其然。 他随即说明了自己的任务。 “公子刚从灵武谷来?” “是的。” “可曾见过白马铜?” “见过了。”杨修摇摇头。一想到白马铜,他就是一肚子气。 “这可有点麻烦。”成公英露出一丝不安。“灵武谷离得太近了,骑马半日可至。我到此两日,只怕白马铜已经得到了消息。” 杨修忽然想起了他离开之前赶到灵武谷的骑士,连忙告诉成公英。 成公英苦笑。“果然是百密一疏。千防万防,消息还是走漏了。” 他想了想,将情况向杨修做了简要说明。 韩遂、马腾应贾诩之邀,率步骑三万,从金城赶来,打算协助天子,围攻白马铜。成公英奉命为前锋,带着百名骑士,扮作羌胡首领,来到富平,打探消息,确定白马铜的位置。 可是从杨修的所见所闻来看,白马铜比他想象的还要警惕,可能已经得到了消息。 “公子以为,白马铜会往哪个方向去?” 杨修想了想。“白马铜很嚣张,放言会在灵武谷等天子驾临,我估计他不会轻易离开。若是赶得及,应该还赶得上。” 成公英目光闪烁,将信将疑。 杨修又道:“我还有一个消息告诉你,陛下刚刚击败了匈奴右部的??落,而且是大胜。” “是么?”成公英追问道:“消息准备么?” 杨修将他看到的情形说了一遍,成公英听完,也很高兴。 天子首战告捷,这的确是一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进一步佐证了贾诩的判断。 “杨公子,我带你去见镇西将军,他一定会派人护送你去美稷的。” 杨修正中下怀,一口答应。 第296章 见如故 韩遂趴在地图上,看了半天,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若消息已然走漏,奇袭的风险太大。胜不足喜,败足以亡。”他抬起头,看着杨修。“杨侍中,再等等。” 杨修不置可否。 话不投机,他觉得和韩遂没什么话说。 “贾侍中何在?” 韩遂看出了杨修的意思,心里也有点不高兴。 这些世家子弟,总是这么目中无人。 “贾侍中在后面大营里,大概还有三十里。有辎重,走得慢些。你要是想去,我派人护送你。这里羌胡多,经常有劫路的,不安全。” “多谢。”杨修虽然不想欠韩遂的人情,可是出于安全考虑,他也不敢太大意。 “那我就不留你了。”韩遂摆摆手,示意成公英带杨修出去。 成公英给韩遂使了个眼色,韩遂却不为所动。成公英无奈,只得说道:“将军,我正好要去见贾侍中问计,顺便送杨侍中去。” 韩遂皱皱眉,没说什么。 成公英出了帐,追上杨修。“镇西将军要部署军事,无暇款待,还请侍中见谅。” 杨修不以为然。“无妨。都是为朝廷效力,不过职责不同罢了。”他想了一下,又道:“若白马铜不在灵武谷,他可能会去哪儿?” “不好说。”成公英遗憾地摇摇头。“灵武谷向西,越过卑移山(贺兰山)便是大漠。他们有可能向西,去都野泽,也可能向北,去屠申泽。又或者干脆就留在卑移山中,伺机出击。若无人向导,追不上还是小事,万一迷路,后果不堪设想。” 杨修没有再说什么。 他一路从河东赶到这里,路上吃了不少苦头,有切身体会。塞内已经如此艰险,一旦出了塞,难度可想而知。 轻言追击容易,但真要是迷了路,那就是一场灾难。 老臣们极力阻止天子远征,更与天子起誓,坚决不同意天子出塞,还是有道理的。 成公英率百骑护送杨修,一路急行,尽心尽力。 路上几次遇到匈奴人的斥候,像狼群一般远远地跟着。如果没有成公英,杨修会不会遇到危险,谁也不敢保证。 半路上,成公英遇到了马超。 马超刚刚追杀一伙匈奴斥候,手刃了三人,溅了一脸血,杀气腾腾。 “这些胡狗太嚣张了。”马超骂道:“竟敢深入北地腹地,北地太守也不管么?” 成公英为他们做了介绍,特地说明杨修奉诏出使,刚见完白马铜回来。 马超打量着杨修,咧嘴一笑。“四世三公啊,果然不俗。白马铜相貌如何,武艺如何?你告诉我,我下次遇到他,就不会错过了。” 杨修说道:“那我还是不告诉你了,我还想亲手杀他呢。” “你?” “怎么,看不起我?”杨修嘿嘿笑了两声。“我家祖上也是军功封侯。” 马超惊讶地打量着杨修。 他只知道弘农杨氏是经学传家,却不知道弘农杨氏也是军功封侯。最让他意外的是,杨修居然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这和他接触过的世家子弟大不相同,顿时心生好感。 “是么?那找机会,切磋切磋?” “求之不得。”杨修一口答应。 马超哈哈大笑,伸手挽住杨修的手臂,用力晃了晃,又对成公英说道:“行了,我送杨公子去见先生,你回去。” 成公英指指漆黑的天,没好气的说道:“大半夜的,你让我再赶回去?亏你好意思说。” 马超拍拍脑袋,伸手去拽成公英。“忘了,忘了。别生气啊,这不是怕文约叔起疑心么。走,我请你喝酒。” 成公英不动声色的推开马超的手。“酒等会儿再说。时间不早了,还是早点休息。明天一早,尽快向先生汇报情况,请他定计。耽误了时间,白马铜可就真跑了。” 马超觉得有理,喝斥部下回营。 杨修看得清楚,留了点心思,特意与马超攀谈了几句。 马超心情大好,半是调侃半是认真的说,韩遂费了那么大的力气,争得这做先锋的机会。本该寻隙进击,如今却迟疑不前,恐怕会贻误战机。 成公英充耳不闻,面色如常。 杨修心中疑惑,却没有多问。 回到大营,已经是下半夜。 马超安排杨修、成公英休息,又问杨修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杨修也是见过世面的,一点也不惊讶。“侍寝就罢了,以后有的是机会。如果孟起不累,我倒是有几件事,想向你请教。” 马超喜出望外。“行,那今天晚上,我们俩挤一挤。” 他还是叫来了两个胡女,让她们侍候杨修洗漱,然后又弄来了一些酒、肉,与杨修共饮。 两人入座,推杯换盏,喝了几杯。 “这是什么酒?真烈。”杨修呲着牙。 “羌酒,用羌地所产的青稞酿成,和羌女一样烈。不过不上头,放心喝。”马超说着,又给杨修添了一杯酒。“你想问什么?随便问,我知无不言。” 杨修打量了马超一眼。“孟起可知你的大名已经传入天子耳中?” 马超眼神微闪。“是么?” “贾侍中曾经陛下说,西北出良将,而少年英雄中以孟起为最。” 听说贾诩在天子面前这么夸自己,马超心中痛快,掩饰不住脸上的笑意,嘴上却谦虚了几句。 “可是为何孟起不为先锋,反倒让韩文约做了先锋?”杨修一脸的不解。“诚如孟起所言,韩文约如此稳重,只怕要贻误战机。” 马超脸上的笑容渐渐散去,握着手中的酒杯,沉吟了片刻。 “这话本不该说,但德祖与我一见如故,我就不瞒你了。韩文约麾下有几个羌胡头领,当年是随段公讨过东羌的,通晓战阵,也熟悉北地地理。这个先锋,除了他,还真没别人能做。” 杨修立刻问道:“有匈奴人吗?” 马超瞥了杨修一眼,举起酒杯,与杨修一饮而尽。 “段公当年平定羌乱,麾下有数千义从,什么人都有,又岂止是匈奴人?不过,你也不要以为匈奴人就一定会和匈奴人一条心,他们互相之间的仇说不定比汉匈之间的仇更大。韩文约持重不前,绝不是因为部下有匈奴人,而是担心损失太大,影响了他的富贵。” 第297章 马超出击乱武3国打赏 杨修有意讨教,马超知无不言。 两人聊了半夜,喝得大醉,就挤在一起睡了。 第二天一早,杨修起身,宿醉未消,不由得苦笑,说马超骗了他。 什么不上头,他现在头痛欲裂。 马超放声大笑,没事人似的起身,命人取来酒肉,拉着杨修再喝。 杨修推辞,马超却拍着胸脯说,来两杯还魂酒,保证你头不疼。 杨修将信将疑,又端起酒杯,却发现昨晚喝起来满口生香的美酒现在像药一样无法入喉,叫苦不迭。被马超逼着灌了两杯,这才慢慢缓过劲来。 “如何?”马超得意洋洋地大声说道。“我可曾骗你?” 杨修喝了两杯,不敢再喝。 他待会儿还要去见贾诩,醉醺醺的肯定不行。 神智清醒了些,杨修又抓紧时间问了马超一些事。吃完早饭,便跟着马超去见贾诩。 看到杨修,贾诩很意外。 看到杨修与马超并肩走来,有说有笑,他更意外。 虽说两个年龄相近,但他从来没想过这两人会如此亲近。 不论是家世还是习气,这两人都可以说是风马牛不相及,怎么会混到一起,而且亲热得像多年的至交好友。 听杨修说明了来意后,贾诩笑了。“德祖少年有为,未来可期。” 杨修心领神会,躬身说道:“少年在心,不在身。贾君志存高远,不让少年。” 贾诩看着站在一旁的马超。“孟起,你可知道都野还有另外一个名字?” 马超摇摇头。 “休屠泽。” 马超眼神微变。 贾诩站了起来,负着手,来回踱了两步。“武威为汉郡之前,是休屠王的驻牧地。休屠王被杀,其部族被安置在塞内,最初就在都野附近。这些年,羌胡趁中原大乱,逐步内迁,休屠各也离开都野泽,进入北地、上郡一带。但他们还是将都野看作休屠一族的祖地,还有一部分族人生活在那里。” 马超来了精神。“这么说,如果白马铜逃跑,很可能会去都野?” “可能性很大。”贾诩停住脚步,看着马超。“你想立功吗?” “当然想。”马超咧着嘴,抑制不住心中喜悦。“我现在就去禀报家父,率部出征。” 贾诩摇摇手。“我说的是你,不是你的父亲。” 马超愣住了,不解地看着贾诩。 他有自己的本部人马,但只有数百人。马家的兵权在他父亲马腾的手中。 “都野泽虽是休屠胡的祖地,毕竟在沙漠之中,不如灵武水草肥美。白马铜也只是将都野泽当作暂避之地,留守的人并不多。你率本部人马就够了,人太多,反而可能走漏消息。” 马超恍然,连连点头。 “记住,白马铜先与??落联手,攻杀羌渠单于,又对天子使者不敬,无悔改之意。此等叛臣,绝无赦免之理,当取其首级,悬于北阙。其族人助纣为虐,依律当诛。” 马超看着贾诩,兴奋地搓着手,用力点头,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了。 杨修却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战。 贾诩的意思很明白,对休屠族不留余地,赶尽杀绝。 只是这么一来,休屠胡必然报复,武威全郡都将在休屠胡的刀锋之下,不复有安宁之日。 “贾君,这么做,是不是……”杨修低声问道。 贾诩抚着胡须,从容说道:“德祖,休屠一族受我大汉恩惠三百年,仍目无朝廷,不诛杀全族,如何能立朝廷威严?陛下亲征美稷,难道只是看看塞外风光?” 杨修挑起大拇指。“贾君威武,不愧是段公外甥。” 贾诩瞪了杨修一眼,仰天大笑。 —— 日暮时分,休屠泽波光粼粼,寂静安宁。 几个髡头匈奴小儿推着马革船,在湖中钓鱼,清脆的笑声随风飘荡。 湖边的草地上,一个年老的匈奴人,一个年轻的匈奴人,骑着马,赶着羊群,走向不远处的帐篷。 帐篷前,一个年轻的匈奴女子一手叉腰,一手抚着额头,看向远处,眼神疑惑。 东南方向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些黑点。 黑点越来越多,至少有几十人。 匈奴女子不安起来,大声的叫着,提醒马背上的匈奴人注意。 从沙漠深处出现这么多人,很有可能是强盗。他们不仅抢劫,还会杀人,所到之处。 两个匈奴人很快就注意到了,年老的匈奴人策马迎了过去,年轻的匈奴人一边向帐篷赶去,一边提醒湖中的小孩赶紧靠岸,准备逃命。 —— 马超带着本部人马,带十五日粮,一人双马,仅用三天时间,就赶到了休屠泽。 看着迎上来的老匈奴人,他无声地笑了笑,伸手示意部下放慢速度,自己独自策马上前。 见马超一个人迎了过来,老匈奴人松了一口气,手却没有离开弓弦,随时准备射击。 “远方的客人,你从哪里来?” 马超的部下中就有匈奴人,略通匈奴语,当下大声说道:“我来自灵武谷,带着贵人的命令。” 为掩饰行踪,马超一行穿得和匈奴人差不多,戴毡帽,穿皮袄,远远地看着和匈奴人也没什么区别。他的匈奴话说得虽然不是很地道,但匈奴人种族复杂,本来就有很多口音,这个老匈奴人也没当太留意。 听说是来自灵武谷,又带着贵人的命令,他下意识地以为是白马铜的部下。 最近听到风声,说是汉人皇帝要来,白马铜有退守休屠泽的可能。如今看到这些人,倒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其他人在哪里?”马超反客为主,大声问道。 “都在大泽的南边。” “大概有多少人?” “不多,五百多户,但牛羊不少,够大王吃半个月的。” “很好。”马超说道,突然开始加速,同时伸手摘下了腰间的角弓。 匈奴人大吃一惊,下意识地抬起手中的弓,拉弦就射,同时踢马转身,准备逃跑。 羽箭离弦,瞬间就到了马超面前。 马超一伸手,抓住了箭,反手搭在弦上,拉弓就射。 匈奴人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就被马超一箭射中,翻身落马。 马超策马赶上,长刀出鞘,在马背上俯身,刀尖掠过匈奴人的咽喉。 锋利的战刀割断了匈奴人的脖子,鲜血涌出。 马超坐直了身体,沾了鲜血的长刀斜指大泽的南岸。 “奉大汉皇帝诏,休屠胡造反,全族有罪,格杀勿论。” 数百骑士齐声大喝,开始加速,沿着大泽的南岸,向西奔驰而去。 第298章 断其后路 休屠泽在沙漠之中,生活艰苦,平时连匈奴人都不太愿意来,更不会有汉人来。 休屠各胡的留守部众很放心,过着艰苦而悠闲的牧歌生活。 听到急促的示警声时,很多人都懵了。 很多人想到了强盗,唯独没想到汉军。 武威郡治在休屠泽以南,汉军若来,通常会从南边来,不会从东面来。 当他们看到呼啸而至的汉军战旗时,一切都已经晚了,很多人连上弦都来不及,更别说冲锋阵型。 蹄声如雷,席卷而过。 马超一马当先,左手挽弓,右手持矛。远者弓射,近者矛挑,无一回之敌。 副将庞德紧随其后。 战斗进行了半个时辰,绝大部分休屠各胡被杀,只有少数几个人逃入沙漠深处。 马超没有派人去追。没有足够的食物,尤其是水,这些人活不了多久。 马超纵兵劫掠,然后屠牛宰羊,饱餐一顿,在休屠泽休息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他将不能带走的牛羊全部杀死,扔进休屠泽,又将帐篷之类的东西放火烧了。 陪了他一夜的胡女磕头求饶,却无济无事,被他一刀杀死,血流满地。 天亮时,马超再次起程,赶往东北方向,他的第二个目标:屠申泽。 白马铜如果撤离卑移山,向西当往休屠泽,向北当往屠申泽。 马超的任务就是毁掉他的后路,让他无路可退。 —— 贾诩、马腾会合了韩遂,商量进兵灵武谷的事。 韩遂表示担心。 经过几天的侦察,他已经确定了白马铜就在灵武谷,现在还在,而且兵力不少。 就算没有十万,五万也是有的。 双方实力接近,必是一场恶战,不仅取用的代价很大,而且有战败的风险。 所有人都知道韩遂的心思,但没有人说破。 这三万大军中,韩遂有绝对的话语权。 毕竟贾诩只是冒充段煨的外甥,不是真的。除非段煨本人复活,眼下没人能和韩遂相提并论。作为西州名士,从当年与边章一起被北宫伯玉、李文侯等人推举为首领开始,他就是凉州首屈一指的实力派,如今边章、北宫伯玉等人都死了,他更是说一不二。 马腾父子武力出众,但影响力无法与韩遂相比。 贾诩不说话,马腾也不说话,杨修冷眼旁观,也不说话。 韩遂提议派人再和白马铜联系,劝他弃暗投明,向朝廷认错。 贾诩同意了,马腾更没意见。 杨修看在眼里,暗自叹息。 怪不得贾诩回来这么久都没动静,这凉州的形势果然复杂。聪明如贾诩,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 “先生,我想回美稷去,能否派两个向导给我?”杨修落下一子,问道。 他这两天闲来无事,就陪贾诩下棋。 两人棋力差不多,但他心里有事,无法静下心来思考,输多赢少。 这日子实在无趣,他想去美稷,向天子复命。 “既来之,则安之。”贾诩端详着棋局,说道:“天子既然已经重创??落,短期内不会有什么事。你再等几天,带一个好消息回去。” “几天?” 贾诩抬头看看杨修,嘴角轻挑,将手中的棋子放入棋盒,棋子相碰,沙沙作响。 “德祖,白马铜虽说不是凉州实力最强的部落首领,却也是数得上号的。如果能一举平定,你愿意等几天?” “能一举平定吗?” “不敢说一定,但至少有七成的机会。”贾诩端起一旁的酒杯,呷了一口酒。“我本来可以安排你随孟起同行,却没有这么做。你知道为何?” 杨修眨眨眼睛,看着贾诩。 “我怕你不忍。”贾诩拈起一枚棋子,落在棋盘上。“你又输了。” 杨修垂下眼皮,看着棋盘。 贾诩一子定乾坤,他看似大好的棋局已经败了,连翻盘的机会都没有。 但他没有一丝沮丧,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兴奋。 马超就是贾诩安排的那枚能定胜负的棋子。贾诩不让他跟着,应该是场面会非常血腥,杀戮极重。 其实他也看出来了,马超虽然年轻,却心狠手辣,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武夫。 这样的人奔袭敌后,用脚趾头想,都能想出会发生什么样的事。 “那我就再等等,顺便向先生讨教讨教棋路。”杨修笑着,从案上拈起棋子,准备再战。 “诩何德何能,岂敢教德祖弈道。然,你我共为天子近臣,若有疑义,自当切磋琢磨,以臻至善。陛下有鸿图远志,我虽心向往之,奈何老之将至。德祖年轻,或有机会看到太平盛世,当善加努力,不可自弃。” 杨修哈哈一笑,有些说不出的得意。 诚如贾诩所言,他最大的优势不是四世三公的出身,而是年轻。 —— 韩遂与马腾各据一案,一边喝酒,一边闲聊。 酒至半酣,韩遂黑瘦的脸上泛红,有些醺然。 “寿成,可曾想好送哪个儿子去侍驾?” 马腾放下手里的酒杯,翘着油腻的手指,用尾指挠挠头皮。“还没想好,本来打算让孟起去的,可是他不肯受拘束。阿休倒是愿意,只是太年轻了,怕是没什么用。” “孟起不愿意?岂有此理,我来说说他。”韩遂作色。“他在哪儿?” 马腾发了一会儿愣。“不知道。” “不知道?”韩遂重重地放下了酒杯,眼神变得凌厉起来。 他今天请马腾喝酒,就是听人说马超一连几日都没有露面。马超是个闲不住的人,不可能躲在帐里读书,不露面,肯定是有什么行动。 韩遂不希望看到任何人擅自行动,哪怕这个人是马腾的儿子。 “真不知道。”马腾仔细地想了想。“应该是在外面追杀匈奴人的斥候啊。你也知道的,他闲不住。” “什么时候不见的?” “好几天了。”马腾很无奈。“这小子翅膀硬了,眼里没我这个老子,有什么事都去找贾文和,不找我。回头我去问问文和,他应该知道。” 韩遂的眼神变得复杂起来。 他最担心的就是这种事,马超一个人翻不起什么波浪,但有贾诩在后面出谋划策,那就不好说了。 那要是凭一己之力,搅得长安风云变色的智者。 得知贾诩回凉州的那一刻起,他就格外留神,一边极力拉拢马腾这个结拜兄弟,一边禁止部下诸将与贾诩过多接触,就是不想让贾诩有兴风作浪的机会。 没曾想,千防万防,还是被贾诩找到了突破口。 第299章 勾心斗角 韩遂不敢大意,找来成公英,询问与马超最后一次见面的情景。 成公英只记得马超与杨修一见如故,杨修应该是最后见到马超的人。 韩遂听了,后悔莫及。 有一个贾诩就够头疼了,再加上杨修,本来就没什么脑子的马超肯定被他们骗成傻子,玩弄于股掌之上。 韩遂不敢怠慢,立刻派人打听。 结果很快出来了,五日前,马超率本部人马出营,向西北方向去了。 韩遂气得暴跳如雷,一边大骂马腾糊涂,连自己的儿子都管不住,一边召集诸将议事。 贾诩、杨修也在受邀之列。 在贾诩赶到之前,他嘱咐马腾,一定要问出马超的去向。 马腾很听话,贾诩一到,他就问贾诩知不知道马超去哪儿了。 贾诩坦然地告诉马腾,马超去了休屠泽。 一言既出,帐中一片寂静。 在座的就算不知道休屠泽究竟在哪儿,也知道休屠泽是什么地方,更清楚马超不是什么善人,赶到休屠泽自然不是去做好事,送温暖。 他是去抄白马铜后路的。 韩遂面不改色,问明马超离开的时间,随即分部诸将,准备迎战白马铜。 白马铜很快就会收到消息。得知后路被断,他要么主动进攻,要么主动撤退。不管是哪一个结果,韩遂都必须谨慎对待。 他千里迢迢地赶到这里来,不是来探亲访友的,更不是来送死的。 他安排儿子韩银与成公英一道,率部抢攻灵洲。 河水出峡口后,分为两道,干流继续向北,支流向东后又折向北,最后又与干流汇合。两道河流之间形成一片绿洲,即为灵洲。东西宽六七十里,南北长近两百里。 灵洲水草丰牧,是极好的牧场。汉兴后,曾在此设河奇苑与号非苑,养殖军马。如今汉郡内迁,这一片成为休屠各部的牧场,有不少休屠各胡在洲中放牧。 简而言之,这是方圆百里之内是有价值的地方。 当然,也是休屠各重点防守的地方。 韩遂要抢占此地,自然会一场恶战,所以派亲儿子韩银与心腹成公英出战。 韩遂本人将进攻灵洲南部的灵州城,这里曾是汉郡治所,如今虽不再是郡治,还有大量胡汉百姓居住,也是财富集中之地。 马腾则率部至灵谷口,准备阻击白马铜。 杨修看着韩遂安排战事,暗自摇头。 韩遂的聪明都摆在脸上,肉自己吃,骨头由马腾啃,真以为就他自己聪明,别人都是傻子么? 他偷偷地打量了一眼马腾。 马腾脸色不太好,却也没有发作,有一点无可奈何的感觉。 贾诩垂着眉,宛如木偶。 —— 会议结束,诸部随即行动。 杨修与贾诩一起,随韩遂的率领的主力行动,直扑灵州城。 坐在车中,杨修掀起车帷,看着外面匆匆而过的骑兵,一声轻叹。 “先生,这韩文约徒有虚名啊,这安排……” “这安排有什么不妥?”贾诩不紧不慢地笑道。 “马腾若是抵挡不住白马铜,白马铜一泄而下,奈何?” 杨修说得很隐晦。其实他想说的是马腾十有八九不会全力以赴,很可能稍微意思一下,就让开阵地,看着白马铜奔袭韩遂。 本来人马就没有优势,如果马腾再作壁上观,韩遂只剩下两万本部可用。 这实在不像是个明智的选择。 贾诩转头看向窗外,嘴角挑着一丝自嘲的笑容。 “你曾见过白马铜,却不太熟悉这附近的地形。灵武谷在灵洲西南,就算白马铜出了谷,驰援灵洲,他也要越过大河干流。天气渐暖,冰面不足以承载人马,要么架浮桥,要么敲碎浮冰,以船渡人马。总而言之,要耗费不少时间,不如从东侧的支流直接渡河来得便利。” 杨修恍然。“所以韩遂并不需要马腾挡住白马铜,只是要他拖延一些时间。如此,则马腾无功,而灵洲尽为韩遂所得。” 这个手段并不高明,但对付马腾父子足够了。 贾诩收回目光,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韩遂能在十年间,成为凉州实力最强的诸侯,自然不是蠢物,但他的成就也仅限于此了。” 杨修赞同地点点头。 韩遂的格局的确不够大,将来的成就也不会大。 处处斤斤计较,看似占尽了便宜,却也束缚住了自己的手脚。在西凉,他呼风唤雨,一旦进入关中,与李傕、郭汜对阵,他就露怯了,屡战屡败。 “成公英可用。”杨修说道。他对成公英的印象极好,很想帮他一把。 贾诩点点头,又补了一句。“还有一个阎行,武力不弱于马超,也是可用之人。” 杨修用心记下。 —— 正如杨修、贾诩分析的那样,马腾根本没兴趣和白马铜硬拼,面对居高临下,奋力冲击的白马铜,马腾放了几箭,转身就跑,让开了大路。 白马铜在灵武谷中住着,本以为韩遂会一直消极怠战,双方隔空对骂,不会真打。没曾想韩遂突然翻了脸,主力尽出,直取灵洲,一下子慌了手脚。 大量的部众和牛羊都在洲上,来不及撤退,他不得不率主力驰援。 击溃马腾后,白马铜也没心思追击,赶到河边,准备渡河。 天气渐暖,河上的冰虽然还没全化,却不再安全。白马铜无法踏冰渡河,只能命人敲碎浮冰,改用马革船摆渡。 折腾了一天,刚刚渡过去几千人,韩遂已经攻克了灵州城,率部杀来。 白马铜空有优势兵力,却只能隔着大河,看着韩遂屠杀已经过河的几千骑士。 韩遂轻而易举的击溃了白马铜的部下,留下少部分骑士,守住渡口,自己亲率主力,沿着大河东岸一路向北,连续摧毁了几个渡口,势如破竹,将白马铜的部下杀得落花流水。 见此情景,白马铜知道无力回天,只得隔河大骂韩遂背信弃义,然后率领残部返回灵武谷,准备退回休屠泽,暂避汉军锋锐。 这时,马腾又折了回来,尾随追杀。 白马铜无心恋战,一路狂奔,马腾跟在后面捡了不少战利品,算是没有白忙一场。 第三天中午,韩银、成公英击溃洲上的休屠各部,战事结束,韩遂大获全胜,心满意足,决定见好就收。 这时,贾诩找到了马腾,建议他继续追击。 不是去休屠泽,而是去屠申泽。 马腾言听计从,也没有韩遂打招呼,率部北进,直扑屠申泽。 这一次,贾诩建议杨修随马腾行动,见识一下真正的战争。 杨修欣然从命。 第300章 见缝插针撒哈拉渔夫2打赏 韩银、成公英站在路边,看着南边的官道。 韩银有点不耐烦,昂着头,背着手,来回走动。 收到韩遂的命令,来迎接马腾,他不情不愿。 刚刚接收到了大量物资,他正忙着享受呢,谁愿意站在这里喝风,迎接马腾。 他不像马超,真把韩遂当叔叔看,他对马腾向来有些看不上眼。 一个羌女之子,哪有资格与父亲韩遂兄弟相称。 成公英拱着手,神情凝重,看看南边的官道,又看看韩银,忍不住提醒道:“少将军,稍后看到征西将军,少将军还是礼敬些为好?” “为何?”韩银扭身看着成公英,不以为然。 “将军与征西将军皆是凉州豪杰,合则两利,分则两伤。天子有意平定凉州固然属实,却也不希望凉州势大。将军势力最强,自然是朝廷的首选目标。当此之时,实在不宜与征西将军反目。” 成公英说话很小心,生怕激怒韩银。 他知道韩银对马腾没什么敬意可言,但韩遂特意派人来传令,要求韩银去迎马腾,韩银不敢不来,心里憋了一肚子的怨气,这时候很容易激起韩银的怒火。 但他不能不说。 马腾北上,很可能不是韩遂的安排,而是马腾的个人决定。 如果是韩遂的安排,由他和韩银北上显然更方便。 听了成公英的话,韩银咂了咂嘴,很勉强地说道:“好,我且忍他一忍便是。” 西凉诸将中,韩遂的实力最强,马腾仅随其后。 如果朝廷想对付韩遂,马腾显然是最合适的人选。能否拉拢住马腾,对韩遂很重要。 这也是韩遂与马腾结为兄弟的目的所在。 韩银并非不懂,只是不屑。 —— 马腾举起手,示意将士们停止前进。 成公英推着韩银,来到马腾的马前,躬身行礼,又对杨修施礼。 “杨侍中,我们又见面了。” 杨修翻身下马,与成公英见礼,又与韩银见礼。 见杨修先与成公英见礼,韩银心里不痛快,却又不敢发作。 在马腾父子面前,他还有资格摆谱。在杨修面前,他自惭形秽,底气严重不足。 马腾看在眼里,却不说破。他翻身下马,与韩银寒喧了几句。 韩银邀请马腾到营中小住,马腾婉拒了。 马超有可能已经到了屠申泽,随时可能与白马铜相遇,他哪有心情在这里喝酒。 韩银本来就没什么诚意,顺势改为在路边小聚。 马腾答应了。 他连续行军两百余里,的确需要休息一下。 成公英已经安排好了酒食,就在路边搭起帐篷,与马腾、杨修共饮,并安排人犒劳马腾的部下。 他们刚刚缴获了大量的牛羊,不缺物资,出手很阔绰。 马腾话不多,杨修却很健谈。他与韩银、成公英畅谈天子在华阴之战的表现,尤其是天子入阵,亲手斩下李傕首级的情节,被他说得惊心动魄,引人入胜。 “我已与征西将军说好,此战结束,我便沿河东行,直接去美稷。”杨修挽着成公英的手臂,惋惜地说道:“我与兄一见如故,为倾盖之交,本想盘桓数日。奈何诏命在身,不敢久留。好在天子有意平定凉州,或许不久就能相见。届时当与兄一醉方休,还望兄不弃。” 成公英心中感激,连称不敢。 作为弘农杨家子弟、天子近臣,杨修主动与他定交,这是莫大的荣幸。 “凉州广阔,风土人情不与中原同,关东士大夫不能乃心治凉,天子言及,常为之太息。兄为凉州英俊,又为镇西将军心腹,熟悉凉州民情,若有所建议,我可为你转呈。” 成公英再拜,却不敢应承。 他是韩遂的部下,若有上书,自然应该由韩遂转呈天子。请杨修转呈,很可能会让韩遂生疑。 杨修也没有勉强,让成公英知道他的心意就够了。 —— 次日凌晨,马腾、杨修辞别了韩银、成公英,继续北上。 虽说同意杨修同行,但马腾之前并没有和杨修说什么话。这一次,他却请杨修与他同行,又以杨修的坐骑不良于行为由,将一匹备用战马送给杨修代步。 两人的关系一下子拉近了很多。 马腾顺势问起天子的事,杨修热情解说。 与贾诩共处了几日,他亲眼见识了西凉内部的矛盾,也知道韩遂和马腾将来必有争斗。 韩遂野心太大,朝廷很难将他收为己用,但马腾父子简单得多,完全可以利用起来。 贾诩让他与马腾同行,自然是有用意的。只是他不能过于积极,以免引起马腾的疑心,只能等马腾主动来找他。 借着这个机会,他向马腾讲解了天子的宏图伟业。 天子不仅要中兴大汉,还要重新审视凉州,将凉州变成朝廷的坚固基石。 凉州不仅出良马,更出名将。天子欲以武力平定天下,再建太平,正是凉州人用武之时。 当然,凉州人也要抓住机会,改变之前的作风,积极向朝廷靠扰,为天子效力。 像董卓乱政,李傕、郭汜为祸长安那样的事,绝不能再发生。 总而言之,凉州人不负朝廷,朝廷也不会负凉州。 凉州三明那样的悲剧,绝不会重演。 贾诩、张济等人得到重用,李傕、郭汜的部下大量被收编,就是朝廷对凉州的诚意。 马腾很满意,随即又问起了张绣。 他听贾诩说过,张绣是羽林中郎将,随天子左右。 他不怎么相信。张绣曾率部袭击天子,岂能为羽林中郎将,掌握天子身边的精锐骑兵? 杨修讲解了张绣拜为羽林中郎将的经过。 一方面,这是天子之前的承诺。另一方面,张绣虽有过,但他斩杀了胡封,将功赎罪。 两者结合,天子忘过记功,履行了诺言,拜张绣为羽林中郎将,给他一个效力的机会。从张绣的表现来看,天子对他并没有隔阂,还是将他当作心腹的。 “这次出征,张绣又要立功了。”杨修羡慕地说道。 马腾想了很久,又问杨修道:“若我儿入朝,能为虎贲侍郎乎?” 杨修心中欢喜,却不动声色。“将军说的是哪一个儿子?虎贲侍郎与普通郎官不同,不仅需要武艺出众,而且要相貌端正,知书达礼,不失朝廷体面。” 马腾默默地闭上了嘴巴。 马超的武艺很好,相貌也没问题,可是知书达礼……还差点火候。 第301章 羌去胡来求保底 杨修等了片刻,又道:“不过礼仪本是后天习得,区别只在于先后而已。只要肯读书向学,没有学不会的。陛下败李傕后,收其旧部,即派儒生为教师,教将士礼仪。” 马腾本来已经死了心,听了杨修这话,顿时又生起了希望。 “竟有此事?” 杨修笑笑。“将军有所不知,我便是其中之一。蒙陛下信任,为教师祭酒,先在后将军杨定营中教习将士。如今诸生能独立行事,我才得空出使。” 马腾又惊又喜。 杨修出身高贵,又是天子指定的教师祭酒,马超和他一见如故,这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机会。 马腾心里有了计划,对杨修更热情了。 杨修求之不得,向马腾讨教起凉州的形势。 说到凉州,马腾感慨不已,一声长叹。 “侍中可知段公破东羌于灵武谷的故事?” 杨修听贾诩说过一些,但他很想再听马腾说说。“敢请教。” 马腾用手中马鞭四处一指。“这一大片土地,自从蒙恬开边之后就是汉人的地盘,为郡守者多有名将,飞将军李广就曾两任上郡太守。本朝定都洛阳,关东人做太守的就多了。但他们捞钱有方,武备却不足,这里慢慢变成了羌胡的地盘。” 马腾幽幽地叹了一口气。“白马铜也是最近几十年才由休屠泽迁来的,在此之前,这里是羌人的地盘。段公苦战两年,平定了羌人之乱,又来了白马铜。今天打败了白马铜,明天又不知道会是哪个部落来此放牧。” 杨修看看四周,思索片刻。“大汉之郡县,自当由我大汉据之,岂可任由羌胡牧马。” 马腾转头看着杨修。“侍中,朝廷能有这决心吗?对羌胡来说,这里是块宝地。对朝廷来说,这里却可能是个累赘,每个都要内郡支援不少钱粮才能维持。” “为何羌胡能自给,汉人反而不能自足?” 马腾的嘴角抽了抽,心道这小子终究是衣冠膏梁子弟,不知人间辛苦。 “羌胡的辛苦,岂是汉家士大夫愿意承受的?且不说别的,愿意像侍中这样乘马而行的有几个,哪个不是前呼后拥,前有导行,后有大吏。” 杨修若有所思。 —— 屠申泽西。 马超勒住坐骑,举起了手,拳头虚握。 跟在身后的骑士纷纷停住,不解地看着马超。 在沙漠中行军数日,每个人都筋疲力尽,反应也变得有些迟钝。前面不远便是屠申泽,他们只想去喝口水,饮饮马,补充一下水分。 没水喝,比没饭吃还难以忍受。 马超转身,叫来庞德,指指远处的屠申泽方向。“你带几个人去看看,我感觉不对劲。” 庞德应了一声,带着两个骑士,向前赶去。 马超翻身下马,命令所有人喝掉最后的水,尽可能的吃点干粮,喂喂马,做好战斗的准备。 大部分人已经没水了,只能干咽。尽管如此,他们还是遵守了命令,拼命吞咽着难以下咽的干粮。 战斗随时可能发生,不及时补充体力,他们未必能坚持到最后。 多吃一口,就多一份生存的机会。 虽然还没看到敌人的影子,也没有任何危险的征兆,但他们相信马超野兽般的直觉。 —— 庞德策马跑了几里路,空气中的湿意越来越浓。 转过一个沙丘,一汪大泽便出现在眼前,水波荡漾。 庞德目光扫过四周,低声吩咐身边的一个骑士,解下腰间的水囊,让他去取水。 另一个骑士也将水囊解了下来,递给同伴,同时将腰间的弓囊调整到合适的位置,随时准备抽箭。 骑士接过,策马前行,来到水边,翻身下马,一边警惕地注视着四周,一边将三个水囊扔进水中,双手捧起水,先喝了一大口。 水咕咚咕咚地灌入水囊,战马低下头,大口喝水。 四周一片寂静。 骑士喝完水,将三个水囊收好,重新上马,返回庞德的面前,将水囊递了过去。 “司马,有问题,太安静了。” 庞德没有接水囊,四处打量了一番。“你先回去,报告少将军。” “喏。”骑士应了,带着三个水囊,策马而去。 庞德和另一个骑士一起,策马来到水边,让战马饮水。他扫视着四周,骑士则不住的回头看,直到同伴消失在沙丘后。 过了小半个时辰,远处传来马蹄声,马超带着部下出现在沙丘后,队伍分散开来,冲到水边。 一时间,水边热闹起来,人喊马嘶。 庞德赶到马超身边,拽住了马缰。“将军?” 马超哈哈一笑,翻身下马。“放心,已经吩咐下去了。令明,你猜会是谁?” 庞德摇摇头。 他也是第一次来这里,对这里的情况并不熟悉,也不清楚周边会有哪些部落。 “我猜是鲜卑人。” “鲜卑人?” “嗯。”马超很有把握的点点头。“羌人被段公击败后,匈奴人就南迁到灵洲一带,或者向东,去西河、上郡,留在这一带的已经很少。鲜卑人趁虚而入,占据了匈奴人的故地。敢在这里伏击我的,也只有他们了。” “那白马铜的部族呢?” “要么被我吓跑了,要么是投靠了鲜卑人。”马超不屑地撇撇嘴。“这些人又没什么义气可讲,今天投你,明天投他,谁强就跟着谁混。” 庞德没有接马超的话,伸手指了指西面。“我带人去警戒,将军千万小心。” 马超很满意,挥挥手,示意庞德自便。 西面有山,按地图和匈奴人俘虏的口供,那里应该是鸡鸣塞,只是如此已经荒废。不管是休屠各胡,还是鲜卑人,如果有埋伏,从那个方面来的可能性最大。 庞德带着一队亲卫骑士,赶往西侧,刚刚跑出两里地,就看到一队骑兵奔驰而来。 庞德不慌不忙,一边策马冲上一旁的沙丘,一边吹响示警的号角。 号角悠长,屠申泽边的马超等人听到示警,立刻行动起来,翻身上马,准备战斗。 他们本来就没有放松警惕,一直保持着队型,只要人上了马,开始加速,就进入了战斗状态。 唯一的意外是庞德示警的号角声比他们预计的要长。 这表明,来袭的敌人比他们预想要的更多,至少有一万骑。 一瞬间,无数双眼睛看向了马超。 他们不足千骑,又刚刚穿越沙漠,人困马乏,面对十倍之敌,任谁心里都有点慌。 马超举起了手中长矛,在空中摇了两圈,向前斜指。 “雁行阵——” 传令兵吹响了号角。骑兵们迅速在马超身后聚集,首尾相连,形成如雁颈一般的细长阵形,如同离弦之箭,迎向对手。 第302章 狭路相逢 狭路相逢勇者胜。 对方重兵埋伏,自然不会轻易放弃,西方有敌,东方同样可能有敌。 逃,是逃不掉的。 只有迎上去,杀出一条血路。 道理并不复杂,却不是每个人都能这样的勇气和实力。 恰好这两样,马超都有。 不仅有,而且很大。 说是艺高人胆大也好,说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也罢,总之马超出战以来,就不知道怕是什么意思。 即使面对有备则来的万骑,他依然毫不犹豫的选择了正面强攻。 号角声连续吹响,马超抬头看向沙丘上的庞德。 如果说他有豪情万丈,其中至少有三千来自于庞德这个副将。 庞德正举着手中长矛,连续发出信号,将看到的形势转达给马超。 敌军万骑,但分作三路,中间一路约五千骑,速度较慢,只有千骑冲在最前面。左右两路各有两三千骑,正全速前进,意在包抄。 马超也发出信号,命令庞德归队。 庞德策马下了沙丘,向前驰去。 马超跟着拨转马头,调整方向,追上庞德。 “令明,掩护我。”马超大吼着,放下了长矛。 “喏。”庞德大声响应,右手伸向背后,抽出四枝羽箭。三枝夹在指缝间,一枝搭在了弦上。 与此同时,亲卫骑士一分为二,一部分加速冲到了马超的前方,举起盾牌,遮护马超,一部分举起了手中强弓,做好射击的准备。 双方迅速接近,开始最后的加速。 战马奔驰的速陡然提升,马蹄几乎腾空。 几乎是同一时刻,双方发出了射击的命令。 箭雨呼啸而至,射得盾牌咚咚作响,不少骑士中箭落马。 庞德也拉开了弓弦,一口气射出四箭。 临阵不过三发,但庞德能射四箭。 他不仅射得快,而且射得准。 对面三名骑士同时落马,暴露出了将旗下的小帅。 四目相对,马超大喝一声,再次踢马加速,冲出了队列,挺矛便刺。 小帅毫不示弱,双手举矛,迎上了马超。 两矛相交,小帅抵挡不住马超的强悍力量,长矛被挤偏。 “噗!”马超手中的长矛刺入小帅的胸口,洞穿了他的铁甲,前心入,后心出。 鲜血迸射。 马超将他挑了起来,双臂一抖,又远远扔了出去,砸倒两个迎面冲来的骑士。 一个骑士被砸中,翻马落马,随即被马蹄踩中,一命呜呼。 另一个骑士躲过了小帅的尸体,却没躲过马超的长矛,洞口爆出一个血洞,翻身倒地。 马超舞动长矛,连挑数人。 庞德紧随其后,手中弦声不绝,一枝接一枝的羽箭连珠射出,将可能威胁到马超的箭手射杀大半。 其他骑士也不手软,刀矛齐下,将对手的掌旗兵砍翻,又扯下了对方的战旗。 一个冲锋,马超便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 他以自己为锋,干净利落的洞穿了对手的阵势,稍微放慢了些速度,让战马缓一缓。 再好的战马也承受不起长时间的全速奔跑,不缓一缓,战马随时可能力竭倒毙。 没有了战马,马超再勇也无济于事。 “还真是鲜卑人。”庞德跟了上来,手里牵着备用的战马。“就是不知道是谁,看这样子,像是个大人物。” “管他是谁。”马超跳上备用马。“干死他就完了!” 庞德也不多说,也跳上备用战马,换了一张弓,取过一囊箭。 “走!”马超踢马加速,向刚刚反应过来,开始加速的鲜卑人冲了过去。 对面的鲜卑将领显然没料到马超的战斗力如此之强,一个冲锋就击溃了自己的前锋千骑,出现在自己面前。他来不及多想,命令亲卫骑加速,迎战马超。 一声令下,数十名穿着铁甲的亲卫骑士加速抢到他的前面,或引弓而射,或持刀矛,准备接战。 马超故技重施,命庞德掩护,自己持矛突击。 双方激战,庞德接连射中数人,却因为对方有铁甲护身,没能当场射杀,反倒被激起了怒气,咆哮着冲向马超。 马超夷然不惧,挺矛杀入,左挑右刺,连杀数人。 他自己也中了两刀一矛。 有铁甲护身,对方的战刀没能给他造成实质性的伤害,长矛却挑开了他的腿甲,在他大腿上留下了一条深深的伤痕,皮肉外翻,鲜血淋漓。 马超却一点感觉也没有,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对方将旗下的鲜卑将领,狂呼杀入。 鲜卑将领亲眼看到马超接连杀死自己几名武艺高强的亲卫骑士,大惊失色,没有和马超正面对决的勇气,下意识地拨马避开,同时命令更多的亲卫骑士迎战马超。 “懦夫!”见对方避而不战,马超不屑地骂了一声,却无可奈何。 战马一掠而过,又有几名鲜卑骑士冲过来,挡在他的面前,他根本没有转向的机会。 强行转向,会将自己的侧面暴露给对手,等于送死。 暴怒之下,马超挺矛急刺,连杀三人。 庞德策马转身,向数外步的鲜卑将领连射两箭。 一个鲜卑亲卫骑士迎上,挡开了一枝箭。 另一枝箭射中了鲜卑将领的后背,鲜卑将领闷哼一声,趴在了马背上。 庞德看不清鲜卑将领的位置,转而将目标对准了掌旗兵,一箭射穿了掌旗兵的咽喉。 掌旗兵翻身落马,手中的战旗也倒了。虽然有鲜卑骑士踢马赶上,接过了倾倒的战旗,重新竖起,还是造成了不小的混乱。 鲜卑人见战旗摇摆不定,一时心慌意乱,面对迎面杀来的马超等人,出手也变得犹豫不决,不少人选择了避让。 马超趁势突击,又一次杀透了鲜卑人的阵地,策马冲上了一座沙丘。 大半骑士跟着冲上沙丘,粗粗一看,损失超过百骑,剩下的人中带伤的也不少。 马超与庞德交换了一个眼神。 “少将军,去哪?”庞德问道。 双方兵力悬殊,对方将领又很谨慎,不可能再给他们突袭的机会。 “去鸡鸣塞。”马超冷笑道:“抄他后路,看谁能撑到最后。” 庞德觉得有理。 敌众我寡,正面对阵不如奔袭其后,牵着对方的鼻子走,再寻找反击的机会。 骑兵作战,主动权关乎生死。 “少将军,你先走,我断后。” “好,你小心些,不要勉强。”马超说着,策马下了沙丘,向西北方向奔去。 第303章 意外之功 鲜卑人怎么也没想到这支数量不足千人的汉军骑兵如此悍勇,面对十多倍兵力的围捕,不仅不逃,还正面凿穿了他们的大阵,出现在他们身后,向鸡鸣塞方向而去。 接到后阵报告,鲜卑将领大惊失色,连忙下令追击。 本以为是十拿九稳的伏击,他根本没考虑过对方可能反击的问题,大军携带的牛羊、粮草都在鸡鸣塞。虽说有千余人留守,可是面对这群汉军亡命徒,谁敢保证他们能守得住? 号角声此起彼伏,鲜卑人乱作一团。两个千夫长收到命令,率部追赶。 庞德率领十几名骑士断后,且骑且射,极力延缓鲜卑人的速度。 鲜卑人几次试图包抄,都被庞德甩掉了,反而折损了近百人。 损失不算很大,对鲜卑人的士气打击即非常严重。 借着这个机会,马超抢先一步,赶到了鸡鸣塞附近。 收到示警,留守的鲜卑人集结人马迎战。 发现马超只有数百人,鲜卑人没有全力以赴,派出五百人迎击,打算延缓一下马超的速度,等待主力赶来围捕。 这个决定给了马超一个难得的机会。 看到对方兵力有限,马超立刻发起了进攻,一马当先,冲入敌阵。 一次交锋,杀百夫长两人,什长八人,骑士二十余人。 顺利击溃迎战的鲜卑人后,马超率部冲入鲜卑人的营地,开始放火,并寻找可以带走的粮食、肉,然后击溃了赶来围堵的鲜卑人,在鲜卑人的主力赶到之前,逃之夭夭。 看着四处起火,乱作一团的营地,鲜卑将领气急败坏,下令追击。 无论如何,也要将这些汉军击杀。 —— 马超与庞德会合。 发现马超受了伤,庞德非常担心。 马超不以为然。趁着战斗的间隙,他用战袍简单的包扎了一下,血已经止住了,也感觉不到疼。 “这些鲜卑人像是来打劫的。”马超说道。“这些鲜卑狗,太嚣张了,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这次遇到老子,算他们倒霉,让他有来无回。” 庞德很惊讶。“少将军不撤吗?” “撤什么撤?”马超眼睛一瞪。“你忘了我们为何而来?” 庞德咂咂嘴,没说话。 他们来到屠申泽是为了断白马铜后路,但现在出了意外,没看到白马铜的部落,却遇到了鲜卑人,而且数量众多。 这已经不是他们能应付的了。 庞德说道:“敌众我寡,地形不熟,久战于我不利,要换个战法。” 马超觉得有理。只要庞德不劝他撤退,都没问题。 “你说,该怎么战?” “沿河而行。只要不离开大河附近,我们就不会迷路,也不用担心找不到水源。有水的地方就会有牧民,筹食粮食也容易。” 马超深以为然。“鲜卑狗就是来打劫的。与其被他们劫了,不如资助我们,也算是为朝廷出力。” 庞德还没想好怎么回答马超,后面就传来了示警的号角声,鲜卑人追来了。 马超、庞德回头看了一眼,异口同声的说道:“鲜卑狗有问题。” 鲜卑人在这里伏击他们,本来就不太寻常。如今鲜卑人吃了亏,不肯罢休,居然派人追杀,这就更不寻常了。 他们常年和羌胡打交道,最清楚草原上的部落是什么习性。胜负乃兵家常事,生死也是上天注定的,没人会因此执着。 牧人绝不会因为一头狼咬死了自家的羊,就非要杀死这头狼。 在草原上追杀一头狼,只会让自己付出更大的代价。 除非这头狼有他们非追不可的原因。 “难道他们知道我是谁?”马超想来想去,觉得只有这个理由。 “有可能。“庞德顺着马超的话说道:“可能是从休屠泽逃出来的匈奴人到了这里,告诉了他们。” 马超撇撇嘴,下令且战且退,与鲜卑人保持距离。 双方在草原上展开了追逐,小规模的战斗几乎没有停止过。 终于,他们从一个俘虏口中得到了消息。 这些鲜卑人的首领叫扶罗韩,是前任鲜卑大王魁头的弟弟,现任鲜卑大王步度根的兄长。 魁头死后,鲜卑内部分裂,步度根实力最强,成了新的大王。但扶罗韩的实力也不弱,以步度根不是很服气,经常不听步度根的命令,自行其事。 这次入塞,是因为去年草原上遭了灾,各部落的日子都不太好过,相约入塞劫掠,补充不足。 被马超杀死的千夫长叫泄归泥,是扶罗韩的儿子。 马超这才知道,自己不经意间杀了个大人物。 这一战怕是没那么容易能结束的了。 马超兴奋莫名。 —— 与鲜卑人缠斗了两日,马超遇到了斥候,得知马腾率部赶到,两军相距约五十里。 更让他开心的是,杨修也跟着来了。 马超随即与马腾会合。 双方见面,高兴之余,马腾又很生气,揪住马超一顿臭骂。气极之下,还抽了马超一个大耳光。 马超大腿上的伤口已经溃烂,再不及时医治,这条腿怕是会废掉,甚至可能危及性命。 马超捂着脸,还是没当回事。马腾要责备庞德时,他还将责任揽了过来。 杨修看在眼里,大感兴趣。 他没见过这样的同龄人。他的交际圈子都是知书识礼的世家子弟,个个温文尔雅,却很少有如此悍勇的,不仅不将别人的命当回事,似乎自己的命也不当回事。 杨修仔细权衡了利弊之后,以马腾、马超说,我建议你们不要急于与鲜卑人接战,尤其是在这里。 马超不解。 他早就想把扶罗韩干掉了,只是双方实力差距太大,他吞不下。如今马腾带着万骑赶到,双方兵力接近,正是干掉扶罗韩的好机会,为何还要等? 他携带的辎重早已耗尽,现在只能以战养战,靠劫获的战利品与扶罗韩缠斗。马腾有万骑,根本不可能以战养战,速战速决才是正道。 “你能肯定你遇到的万骑就是扶罗韩的全部实力吗?”杨修反问道:“如果那只是一部分呢?如果这两天有更多的兵力赶到呢?如果白马铜也赶到了呢?” 马超皱了皱眉。 杨修又道:“就算他只有万骑,与你缠斗的也不过两三千人,其他人都是以逸待劳。我军远道而来,立刻接战,你觉得有多少胜算?就算胜,也是惨胜。” 马腾深以为然,满意地看着杨修。“以侍中之见,该当如何?” “沿河东进,与天子会合。” “为何不南下,请文约叔来接应?”马超忍不住问道。“只要文约叔来了,我们既有援兵,又有辎重,足以击退扶罗韩。” 马腾瞥了马超一眼,五指屈伸,手有点痒。 第304章 任重道远 马腾反复考虑后,接受了杨修的建议,打算沿大河向东,与天子会合。 向南近一些,向东远一些,但这点距离影响不大。 可是他宁愿相信更远一些的天子,也不愿意相信更近一些的韩遂。 向东还有一个好处。 朝廷虽然已经放弃了对这一带的控制,但沿河上好的水土条件却吸引了大量的户口,既有汉人,也有胡人,沿途可以收集到足够的补给,却不用欠谁的人情。 相比之下,韩遂已经将灵洲当成了他个人的战利品,哪怕是一只羊,这个人情将来也是要还的。 决定之后,马腾就派马超、庞德为使者,赶往美稷,面见天子,同时为大军探路,收集粮草。 马腾留下了杨修,请他为自己出谋划策。 杨修欣然同意。 马超虽然不太情愿,却拗不过马腾,只得接受了命令。 离开之前,他收到最新的消息。 诚如杨修所料,扶罗韩的兵力又增加了,不仅白马铜赶到了屠申泽,带来了数万人,扶罗韩也有数万人赶到,总人数近二十万,能战的骑兵至少有三四万人,是马腾的数倍。 如果当初轻率接战,马腾将一败涂地,甚至可能全军覆没。 面对如此严峻的形势,马超不敢怠慢,立刻起程。 —— 美稷,野亭。 刘协拱手,站在郭汲碑前,默读着碑上的文字。 荀攸站在一旁,读碑阴的文字。 蔡琰、裴俊取出纸笔,抄录碑文。 纸是刚刚收到的。经过几个月的努力,唐姬终于搞出了第一批纸。虽然依旧粗糙,却勉强能用了。 相对于竹木简,纸很轻。相对于绢帛,纸很便宜。 所以蔡琰等人迅速接受了这种书写材料,积极试用。 刘协读完碑文,走到一旁的湳水边,蹲了下来,敲破河岸的薄冰,掬了一点水。 已经是三月初,河面的冰层开始消融,积雪也被风沙染得脏兮兮的。 刘协蹲在河边,看着冰层下隐约可见的鱼影,一时出神。 荀攸跟了过来,站在三步之外。 “公达,你如何看待王莽篡汉?” 王莽时,郭汲曾任上谷大尹、并州牧。 他是个能臣,却不是儒家意义上的忠臣。 荀攸皱着眉头,神情疑惑。 “朕觉得还是有好处的。”刘协站了起来,在身上擦了擦手。“至少现在不会再有人想着井田制之类的东西,也不会有人觉得学问精深、道德高尚就能称帝。” 荀攸的脸颊抽了抽,将脸转向别处。 或许是因为匈奴诸部迟迟不来见驾,形势不如预期,天子这两天总说一些奇怪的话。 “走,去看看裴太守的政绩。”刘协说着,回到官道上,翻身上马。 荀攸跟了过去,踩蹬上马,挽紧缰绳,与刘协并行。“陛下,真要恢复西河旧制么?” “有何不可?” “并无不可。只是要恢复西河旧制,就要足够的户口。诸部匈奴不至,就只能从内郡想办法了。臣以为,或可传诏太原、上党或冀州诸郡,招抚一些黑山军过来屯田。” 刘协说道:“不急,春天一到,牧草生长,马就有吃的了。人辛苦一些,好在只有三千人,坚持坚持也能过去。” “陛下所言甚是。只是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当从长计议。早下诏书,州郡也好从容准备。” 刘协答应回头与裴茂一起议议。 裴茂刚转为西河太守,这些事理当由裴茂主导,不能越俎代庖。 况且太原、上党与冀州诸郡近的几百里,远的几千里,沿途的供应也是一个巨大的负担,不是一道诏书就能解决的事。 朝廷很穷,没钱就没有话语权,下了诏书也是自取其辱。 —— 湳水两岸,住着不少新安置的俘虏。 以匈奴人为主,也有汉人。 ?落强盛,主宰美稷的,不仅有很多匈奴人依附他,也有不少汉人依附他。 如今?落身首异处,匈奴右部作为一个部落已经烟消云散,这些人就被安置在湳水两岸,或耕或牧,生活依旧,只是换了纳税的对象。 闲来无事,经常沿着湳水随机走访这些百姓。 他的仪仗很简单,经常只有随从,也没什么华丽的衣服,看起来最多是个小官,绝对和天下至尊沾不上边。很多百姓根本不知道他是谁,只觉得他平易近人,言语之间没什么顾忌,反倒让他了解到了不少真实的想法。 正如他估计的那样,这些汉胡百姓很满意。 能够在美稷附近定居,对他们来说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将来开了市,可以和内郡来的商人自由交易,他们的日子会更好,就算交点税也是值得的。 只要朝廷的官员不敲骨吸髓,贪得无厌。 遇到好皇帝和官员,做汉家臣民肯定要比做匈奴人的部曲舒服。 虽然不知道眼前的少年就是天子,但汉胡百姓对汉家天子的德政却是感激戴德,提起天子时,总是一脸敬意,赞不绝口。 百姓的笑脸有着神奇的治愈效果,让刘协觉得所有的付出都是值得的。虽然困难重重,却走在正确的道路上。只要坚持下去,就一定能成功。 从一个破旧的帐篷里出来,刘协看着露出依旧满眼枯黄,看不到一点绿色的河谷,却仿佛看到了希望,豪情满怀。 匈奴贵人们不肯来又如何?只要百姓肯来就行。 没有百姓,哪有什么权贵,都不过是待宰的羔羊,烂肉一堆。 待秋后马肥,看老子不杀你们一个落花流水。 数骑从远处奔驰而来,马蹄踢起浅浅的河水,白浪飞溅。 王越立刻跟了过来,远处的郭武也跳上了马,做出了警戒的姿势,一个骑士策马迎了上去。 相距两百步,奔来的骑士勒住坐骑,放慢了脚步。与迎上去的骑士交谈数语,亮出了腰牌,又取出一件文书。骑士接过,转身来到刘协面前。 “陛下,度辽将军紧急军书。” 荀攸接过,查验了文书的真伪,随即敲掉上面的封泥,打开绳结,看了一眼,随即脸色微变。 “陛下,休屠各白马铜与鲜卑扶罗韩部合兵,正在追击征西将军马腾。马腾之子马超奉命求援,已到成宜。” 刘协大感疑惑,从荀攸手中接过军书,仔细看了一遍,更加不解。 马腾在鸡鸣塞附近遇敌,为何不向南退回北地,却舍近求远,到美稷来求援? 事出反常,必有妖。 第305章 多行不义必自毙 刘协没有急着说话,与送他出来的孩子说了几句话,勉励他好好读书,这才上了马,缓缓而行。 他想到了贾诩。 历史上的马超与韩遂反目成仇,就是源于贾诩精妙的离间计。 但他不觉得贾诩会这么干。毕竟贾诩很清楚,如果韩遂和马腾反目,甚至大打出手,不仅对凉州人的话语权伤害太大,也不利于朝廷整合并凉,立足西北。 那马腾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 巧合,还是失控? 不得而知。 “公达,马腾东行,是不是有些古怪?” 荀攸说道:“的确有些古怪。不过马腾素与韩遂不和,结为兄弟是迫于形势,不得不然。如今在陛下与韩遂之间选择了陛下,正是陛下争取凉州人心的好机会。” “与贾文和有关么?” 荀攸摇摇头。“不知详情,难以判断。不过贾文和用计出乎自然,就算是有意为之,也未必看得出来。依臣之见,最多是因势利导,顺水推舟,不会是刻意为之。” 刘协没有再问。“如何迎战?” “命度辽将军张杨固守成宜,陛下率部增援,一举破之。此战之后,塞内可粗安。” “张杨能守得住吗?”刘协有点担心。 张杨总共只有一千三百多人,本部人马只有千骑,面对数万匈奴人、鲜卑人的联军,能否控制住局面,实在令人担忧。 “陛下选张杨为度辽将军,不就是因为他熟悉匈奴、鲜卑的战法,兼有汉胡之长吗?臣相信他能守住成宜,以彰陛下用人之明。” 刘协回头看着荀攸。这话听着怎么那么别扭呢? 不过仔细想想,他似乎也没有别的选择。张杨刚上任,如果不战而退,他这个度辽将军也就没威信可言了。 退一步说,就算他现在想赶过去增援,时间也来不及。 按路程和时间分析,扶罗韩、白马铜应该离成宜不远了,大概率会抢在他前面到达。 希望张杨能不负所望,坚持到援军到来。 —— 刘协随即命人回复张杨,命其固守待援。十日之内,他必亲至。 紧接着,刘协召集呼厨泉、去卑议事,通报了刚刚收到的消息。 听说白马铜与鲜卑人扶罗韩混在一起,去卑顿时变了脸色。 白马铜的实力已经不是他们能应付的了,再加上扶罗韩,这简直是灭顶之灾。 但白马铜是攻击羌渠的元凶之一,他们又不能避战。 美稷是汉家天子刚刚帮着夺回来的,他们如果再放弃,以后就真的没有立足之地了。 反复商量之后,呼厨泉表示,愿意尽起精锐,随天子出战。 话说得很慷慨,实际上却露出一股掩饰不住的穷酸气。 因为在河东的部属还在返回美稷的路上,其他各部都装聋作哑,对呼厨泉这个单于表示了无视,美稷单于庭能调动的兵力也就是当初与刘协同行的千余骑。 刘协毕竟还有三百甲骑充场面,呼厨泉连一块遮羞布也没有。 汉家天子,匈奴单于,同是天涯沦落人。 —— 意见一致,刘协便命令分散在各地的骑兵集结,准备出征。 因为物资短缺,单于庭没有足够的粮秣,两千精骑也不能聚集在一起,只能以百骑为单位,分散在方圆百里的范围内,说是维护当地的秩序,实际是为了人马就食方便,尤其是战马。 没有粮食喂养,战马需要大量的草料来保持基本的体力,不至于掉膘太严重。 他的身边只有三百甲骑与百余虎贲侍郎。 要执行大规模的军事行动,只能临时召集。 消息发出后的次日,就有骑士陆续赶到驻地,河谷里渐渐热闹起来。 虽说分开还不到半个月,重新相见还是让他们非常开心。 身在异乡,原本不太亲近的人都有了一份乡党情谊,更何况他们还有并肩作战的经历。 刘协也没闲着,安排人进行技能测试,看看这些家伙有没有偷懒,或者钻姑娘们的帐篷钻得太勤,耽误了训练,影响了腰马力量。 测试的结果有喜有忧。 将士们的技能保持得不错,但战马的状况堪忧。 春天马瘦的确不是嘴上说说。没有精料,战马出现了不同程度的掉膘,爆发力和耐力不足。 刘协很担心,张绣却不以为然。 春天马瘦又不是汉军特有的困难,鲜卑人、匈奴人同样不能避免。相对来说,汉军的情况反而好些。毕竟越往北,天气越冷,条件越艰苦,能比得上美稷的牧场屈指可数。 塞外的蛮胡在这个时候入塞劫掠,除了他们可能遭了灾,生活难以为继之外,最大的可能还是轻敌,觉得塞内没有能威胁到他们的力量,可以随便劫掠。 ?落授首,在他们看来纯属意外,并非汉军实力有多强。 刘协觉得张绣太年轻,太轻狂,没受到社会的毒打,不太敢相信他。 —— 就在骑兵集结完毕,准备出发的前夜,刘协收到了一个消息。 吕布来了。 刘协多少有些意外。 他是希望吕布能来,但吕布来得这么快,说明山东的形势出现了预料之外的变化。 刘协和荀攸一琢磨,便取得了共识。 很可能是袁绍南下了,对兖豫青徐产生了压力,也就没有了吕布的立身之地。 他们远在美稷,消息传递不便,即使是用快马送来也要十天左右。如果不是非常重要的消息,荀彧、钟繇等人可能收不到,或者收到了也不急着送。只要不是进攻上党或者河内,关东怎么乱,都影响不了朝廷的运作。 但袁绍此刻南下,还是有点不正常。 毕竟公孙瓒还没死,幽州尚未平定,中原也没有值得袁绍亲自出马的对手。 在历史上,曹操也是得到了朝廷的加持之后,实力大增,才导致袁绍不爽。如今朝廷滞留河东,就凭曹操杀边让、屠徐州,以有刚刚屠雍丘的恶名,他能活着都是运气,根本没有和袁绍叫板的底气。 荀攸突然想起一件事。“臧洪,东武阳。” 刘协一头雾水。 他知道有臧洪这么一个人,却不记得有这么一件事。 “吕布袭击兖州时,袁绍曾派人支持曹操,河北的事就由臧洪负责。臧洪是张超故吏,为人忠义,张超被杀,他必然有所反应。” 经荀攸一提醒,刘协有了点印象。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臧洪够忠义,而且很猛,面对袁军的猛攻,他坚持了很久。 “张邈、张超已经死了,如果袁绍再杀了臧洪这样的义士,关东人会怎么看他?”刘协问道。 荀攸淡淡地说道:“多行不义,必自毙。” 第306章 知错能改 刘协微怔,身体向后靠,曲起尾指,轻挠鬓角。 俗话说得好,字数越少,意义越大。 荀攸这句话看似轻描淡写,却不能掉以轻心。 对真正的士大夫来说,义利之辨从来都是原则问题。荀彧能因此绝食,以示不与曹操合作。荀攸虽然没有那么决绝,却也不会觉得无足轻重。 他真的只是说袁绍么? 又或者是暗指他的用人原则? 张杨任度辽将军,裴茂转西河太守,都是他乾纲独断,并没有征询其他人的意见,包括荀攸在内。 在甩开了老臣们的羁绊后,荀攸是他身边唯一一个不惑之年的关东近臣。 事实上,他能感觉到荀攸对裴茂的一丝不屑。 刘协想了一会儿,幽幽地说道:“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原本都无可厚非。袁绍本可以成为君子,却偏偏唯利是图,多行不义,着实令人失望。教化要重视,教化之道更要反思,每多一个袁绍这样的人,都是对圣人之教的莫大伤害。” 荀攸眼神微闪,欲言又止。 天子这句话有明显的曲解,但他不觉得天子是因为不懂而曲解,又或者是无心之失。相反,这应该是有意为之。 他略微一想,就明白了天子的言外之意。 义利之辨,可以要求袁绍,却不能苛责吕布。 袁绍四世三公,他有足够的条件成为君子,但他偏偏成了小人。 吕布本来就是小人,不能要求太高。此时此刻,他愿意赶来效力,便值得嘉奖。 相比之下,袁绍来都不肯来。 不能不说,虽然有诡辩的成份,却也是一个务实的做法。 荀攸思考片刻,又道:“陛下能忘过记功,自然是好的。但吕布发掘帝陵,盗宝曝尸,皆是不可轻恕之罪,陛下还须谨慎。” “朕也正为此烦恼。”刘协顺势说道:“公达可以解忧之道?” 当初他就有这样的担心,所以没有直接给吕布下诏,而是由张杨出面。 “下诏切责,令其戴罪立功。” 刘协正中下怀,随即又说道:“就由公达去宣诏,其他人怕是难孚使命。” 荀攸嘴角微动,随即又低头拱手。 “唯。” —— 吕布勒住坐骑,看着女儿吕小环策马奔来,纵身跃起,如飞鸟入怀,连忙张开双臂,接住吕小环。 “小心些,摔坏了怎么办?” “有阿翁在,我不怕。”吕小环吊着吕布的脖子,咯咯笑道。“阿翁,这儿才是家,我喜欢这儿,不喜欢中原。” 吕布笑了,将吕小环放回马背。“再喜欢,也不能没规矩。你不再是那个小娃娃了,你已经是快要嫁人的女子了,不能再像以前那样缠着阿翁,会被人笑话,嫁不出去。” 吕小环歪着头,一本正经地说道:“我不嫁,陪着阿翁一辈子。” “胡言乱语!”吕布佯怒道:“天下哪有不嫁的女子?” “可是天下到哪儿去找一个像阿翁一样英雄的男子?如果找不到,我宁可不嫁。”说完,不等吕布回来,又扬起马鞭,重重地抽了一下战马,飞驰而去。 “唉——”吕布轻叹了一声,对一旁的魏续说道:“都怪你们,把她给宠坏了,不成体统。” 魏续不以为然。 “君侯,哪来那么多体统。中原你也去过了,那些世家的嘴脸,你还没看透么?袁绍、袁术枉为四世三公子弟,兄弟相争,宛如仇敌。袁绍以盟主自居,却将主盟的臧洪围在东武阳。什么仁义道德,都是女人的小衣,不掀起来看,谁知道有没有。” 吕布欲言又止,最后化作一声长叹。 不得不说,魏续的话虽糙,道理却不糙。 几年之间,他去了洛阳,去了长安,又去了关东,转辗多地,经历的事比他之前三十多年的人生经历的还要多。 什么朝廷体面,什么仁义道德,都是笑话,让人无法呼吸。 回到并州,回到这牛羊满谷的北疆,他才觉得轻松些。 他很想和女儿一样纵马奔驰,尽情发泄心中的快意,但他却做不到。 去了一趟中原,他已经不再是曾经的他。 杀丁原,杀董卓,掘帝陵,每一件事都像大山,压在他身上,让他步履难艰。 天子能信任我吗,还是暂时利用一下,将来依然不免兔死狗烹? “君侯,陈宫来了。”魏续忽然说道:“他身边那人是谁?没见过啊,看样子像是天子身边的人。” 吕布转头一看,见陈宫陪着一人,有说有笑的走了过来。 “是荀攸。”吕布认了出来。“当年和何顒一起谋刺董卓的。” “是他?”魏续很惊讶。“真看不出来,我还以为他就是个书生。” “他是书生不假,却是个敢杀人的书生,剑术很好的。”吕布说着,翻身下马,不忘整理一下衣服。 他与荀攸有一面之缘,很欣赏荀攸,视为剑客中人。 陈宫与荀攸来到吕布面前,含笑说道:“君侯,这位是颍川荀攸荀公达,奉天子之命,前来宣诏。” 吕布笑道:“荀君,别来无恙?” 荀攸平静地点点头。“长安一别经年,如今却在美稷相见,也是天意。” 陈宫诧异地看着荀攸。他刚才和荀攸说了半天吕布,荀攸也没提一句他和吕布认识。 吕布尴尬地笑了两声。 荀攸说道:“温侯既来,想必也清楚形势。有些话,我就直说了。” 吕布不安地看了一眼陈宫,陈宫不动声色的点点头,示意他稍安勿躁。 “温侯随丁原入洛阳,前后六年有余,既有为虎作伥之罪,也用护卫朝廷之功。天子可以忘过记功,给温侯为朝廷效力的机会,但温侯必须先明白自己的功罪,弃狂肆之心,持忠义之念,建生时功业,留身后之名,不使子孙蒙羞。” 吕布面红耳赤,有些恼羞成怒,眼神也变得凶狠起来。 魏续更是勃然大怒,拔刀大喝。“这是什么狗屁话,老子不远千里的赶来,是听你饶舌的么?” 荀攸面不改色,连看都没看魏续一眼,只是静静地看着吕布。 陈宫咳嗽一声:“君侯,好学近乎知,力行近乎仁,知耻近乎勇。生而为人,孰能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你最近长吁短叹,常常夜不能寐,想必悔不当初。何不改之,以补前愆?天子能赦西凉诸将,又岂会执着于君侯的过往?” 吕布盯着陈宫看了片刻,怒气渐渐平息,躬身施礼。 “受教了,布愿改过自新,望天子垂恩。” 荀攸微微颌首。“既然如此,那温侯就好好准备一下,明日见驾。” ( 第307章 何去何从 说服了吕布,陈宫陪着荀攸往回走。 外面的风太大,他很不适应,还是喜欢躲在帐篷里读书。 “公达,你之前就与温侯相识?” 荀攸不紧不慢地说道:“其实也算不上相识。我与何伯求谋刺董卓,被人识破,就是温侯带人来抓捕的。” 陈宫恍然,随即回归正题。“天子鉴别功过,是不是操之过急?” “公台,你觉得汉室还有复兴的机会吗?” 陈宫愣了片刻,郑重其事的点点头。“虽然很难,但并非全无机会。” “没错,众志成城,才有一线生机。当此之时,若不能坦诚相待,如何能同心同德?功过皆摆在明处,总比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为好。” 陈宫领着荀攸入了帐,据案而坐,倒了一杯热水,递给荀攸。 “若曹操来投,天子也会如此对待么?” 荀攸垂下眼皮,盯着手中的水杯出了一会儿神,重新抬起头。“公台是为边文礼(边让)鸣不平,还是为兖州、徐州的百姓鸣不平?” 陈宫一时语塞,面色泛红。“有区别么?” “有区别。”荀攸淡淡地说道:“公台若是为边文礼鸣不平,觉得曹操罪不可赦,那你不如趁早回去,哪怕是去太原、河东,也比留在这里好。天子要救的是大汉,是天下百姓,无暇为边文让鸣不平。” “那徐兖百姓呢?” “黄巾之乱至今,徐兖死伤何止百万?曹操屠城,人性泯灭,罪大恶极,可是比起天下大乱,生灵涂炭,还不是最紧要的。如果不能尽快平定天下,受灾受难的恐怕就止是徐兖百姓了。” 陈宫气息粗重,怒视着荀攸,不敢相信荀攸会说出这样的话。 荀攸一声长叹。“公台,谋国当从大局着手,不可因一叶障目,不见泰山。曹操虽小人,残暴不仁,然联军讨董,百万大军盟于酸枣,他却能进兵死战。这样的人尚不能用,天下还有可用之人吗?” 陈宫冷笑道:“公达这么说,我倒是理解天子忘过记功的用意了。恕我不能苟同,也不愿与曹操之流同朝。温侯已到,我心愿已了,还是回兖州,披发入山,耕读隐居,以待盛世。” 荀攸嘴角微颤。“既是披发入山,何必兖州,这里的山不比兖州多么?你不妨先在这里住几天,等天子大破匈奴、鲜卑凯旋,你再决定去留,如何?” 陈宫扬扬眉。“天子何时能凯旋?” “不知道。” “不知道?” “匈奴、鲜卑合兵二十万,征西将军马腾仅万骑,度辽将军张杨更少,只有千余骑,陛下有两千余骑,加上温侯带来的骑兵,总数不到一万五千骑。以一敌十,谁敢说必胜?别说不知道何时凯旋,能不能凯旋都不好说。” 陈宫大惊失色,不禁心生后悔。 千里迢迢的赶来,竟是这样一个结果? 荀攸站了起来,掸掸衣摆。“此战正如当前的大汉,每一战都有可能是生死之战。是胜是负,是生是死,天子不知道,我们也不知道。我们能做的只是全力以赴,死不旋踵。当此之时,别说是曹操,就算是董卓复生,天子也愿意捐弃仇怨,并力赴敌。” “公台,你三思而行。”荀攸看了陈宫一眼,拱手告辞。 陈宫起身,将荀攸送到帐外,看着荀攸翻身上马,奔驰而去,心中五味杂陈。 他从荀攸身上看到了虽千万人,吾往矣的豪迈,但是一想到与曹操同殿称臣,又觉得无比讽刺。 他不远千里来到朝廷,难道就是为了有一日与曹操同殿称臣? —— 听了荀攸的汇报,刘协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吕布的反应在他的预料之中,陈宫的反应也没什么好奇怪的,让他意外的是荀攸的处理方法。 这么简单粗暴,不像是荀攸的作风。 但仔细想想,这又是最有效的手段。 对陈宫来说,与其将来再纠结去从,不如现在就认清现实,做出选择。 说得残忍些,他如果不肯面对现实,这天下真没他的立足之处。 在陈宫与曹操之间,他会毫不犹豫的选择曹操。 他才不愿意像吕布一样,接受一个表里不一,随时可能背刺的谋士。 “如何安排吕布为好?”刘协直接问起了眼前最关键的问题。 他需要吕布效力,但吕布初来乍到,与其他诸将都不熟,甚至还有仇,如何配合就成了很实际的问题。安排得好,可以众志成城。安排得不好,很可能还没遇敌,内部先打起来了。 “让他赶去成宜,协助张杨守城。” 刘协非常赞同,一口答应。 —— 晚餐后,张辽、高顺等人都退下,回去准备。 吕布留下了陈宫。 两人各自盯着面前的残羹冷炙,相对沉默。 有一种异样的心情在他们之间悄无声息的弥漫,让对方的面容变得模糊不清,难以看得仔细。 “公台……” “君侯……” 两人同时开口,随即又看着对方,四目相对,神情尴尬。 迟疑了片刻后,陈宫说道:“君侯,你在担心请罪的事么?” 吕布点点头,面色通红,却又松了一口气。 他正不知道如何开口,陈宫主动提起,倒免了他的麻烦。 荀攸走后,他考虑了很久,也不知道该如何请罪。他做过那么多事,哪些是罪,哪些不是罪。哪此是轻罪,哪些是重罪,他也搞不清楚,也从来不想搞清楚。 如今面对天子,他不得不认真考虑这个问题。 想来想去,还是只能向陈宫请教。 陈宫是名士,熟悉儒家典籍和礼仪,应该知道如何处理这一类事情。 “君侯听过廉颇的故事么?” “自然是听过的,公台是说……负荆请罪么?”吕布神情有些纠结。 陈宫摇摇手,示意吕布稍安勿躁。“廉颇为赵将,以功拜上卿。率重兵御秦,使秦师劳而无功。后因与乐乘不和,奔魏,魏不能用。入楚,又不能用,郁郁而卒。” 吕布眨着眼睛,不知道陈宫想说什么。 陈宫抬起头,看着吕布。“将军初在并州,号为飞将,匈奴闻风丧胆。及至中原,一败于长安,二败于兖州,以至于无处立足,寄人篱下。与廉颇何其相似?” 吕布扼腕而叹。“公台所言甚是,如之奈何?” “君侯,当初廉颇无罪,尚肯负荆请罪,与蔺相如为生死之交,将相和而赵国强盛。如今君侯掘陵取宝,罪十倍于廉颇,若不能深自反省,如何能让陛下信你?关东、关西,君侯行之大半,如今有机会重返并州,若不能抓住机会,莫不是要学廉颇入楚?” 第309章 保家卫国 吕布穿上衣服,就在帐前,接受刘协的征询。 十几年前,他曾与张杨、张辽等人一起,随丁原在并州北疆作战,对扶罗韩、白马铜等人并不陌生,甚至可以说很熟悉。 吕布觉得,鲜卑人、匈奴人这时候入塞劫掠并不明智,只要汉军调度得当,以少胜多并非难事。 当年丁原任并州刺史时,这样的事没少干。 提到丁原的名字时,慷慨激昂的吕布垂下了眼皮,声音出现了刹那的凝滞。 刘协也没吭声,让这气氛保留了一段时间。 不管吕布是否为杀丁原后悔过,杀丁原的后果都是客观存在的。弑主的恶名将跟随他一生,而被属下所弑的危机也将永远纠缠着他,让他无法安睡。 上行下效,这就是他必须承受的代价。 冷场让吕布感受到了不小的压力,片刻之后,他拱手道:“陛下,臣愿率部突阵,为陛下前驱。” 刘协微微颌首。“常听人言,马中赤兔。卿有赤兔,想来无忧。朕无物相赠,就送你几套甲胄。愿卿能一振雄风,击溃匈奴人、鲜卑人的重围,也让朕看看人中吕布的成色。” 吕布既尴尬,又感激。 他听得懂刘协的意思,马中赤兔无可置疑,人中吕布有待验证。 这就是他洗心革面、证明自己的机会。 刘协命人取来几套甲胄,既有人的甲胄,也包括马甲。 吕布要冲阵,赤兔马对他有着无可替代的意义,马甲能保护赤兔,增加生存的机会。 吕布见过马甲,但没见过这么精致的马甲,感激不尽。 “谢陛下赐甲,臣当为陛下大破胡虏,斩其将,拔其旗。” 刘协点点头,又摇摇头。“卿勇气可嘉,但认识却有不足。” 吕布愣住了,茫然地看着刘协。 “五原不仅是我大汉的疆土,更是卿之祖茔所在。丧失五原,于朝廷而言是割肉。于卿而言却是丧家。如今形势危急,再不死战,只怕百年之后,卿将无家可归,只能为孤魂野鬼矣。” 吕布脸色微变,神情变得凝重起来。 天子的话戳中了他的软肋。 生为丧家之犬的悲摧他已经尝够了,不想死后还做孤魂野鬼。 吕布再拜。“陛下,臣当死战,不使胡虏得逞。” 刘协很满意。 保家卫国,是战斗意志的真正源泉。 对吕布这样的人来说,卫国或许有些空泛,保家却是实实在在的利益诉求。 如果不想成为孤魂野狗,如果不想子孙成为真正的蛮夷,那就努力战斗。 刘协随即召来张辽、高顺等人,一一接见。 对吕布,他没有太高的奢望,毕竟这人。 可是对张辽、高顺等人,他却不能轻易放弃,这将是大汉复兴的主力。 得知高顺更擅长步卒作战,而不是骑兵冲阵。刘协提出,吕布可将高顺护送入成宜,协助张杨守城。吕布本人则率精锐骑兵在城外游击,里应外合。 吕布觉得可行。 张杨是他的好友,高顺帮张杨守城,与在他麾下作战并无太大分别。 荀攸又提议,为了尽快赶到成宜,吕布应将将士的家属留在美稷,只带精锐行动。与此同时,为了让他们的战马有足够的马力,可以从美稷挑选一些马匹作为备用马匹。 美稷什么都缺,唯独不缺马。 吕布很清楚,荀攸的提议不仅是为了行军速度,也有将家属留为人质的意思。 但他无法拒绝。 他初来乍到,而且名声不佳,就算天子愿意相信他,别人也未必能相信他。 以将士家属为人质,是唯一的取信手段。 “唯陛下所命。”吕布躬身领命。 “救兵如救火,卿等回去收拾一下,明日一早出发。” —— 离开御帐,回到自己的临时营地,吕布将天子所赐马甲为赤兔披上。 赤兔比普通战马更为高大雄壮,披上寒光闪闪的马甲,更显威猛,如同天马下凡。 “哇——真好看。”吕小环摸着赤兔的脖子,爱不释手。“阿翁,我也想要。” 吕布难得的没有响应宝贝女儿的要求。 天子赐甲赐刀,诚意可见。 应该说,现在这个结果比他预期的还要好。 如果不是陷阱,这将是他证明自己的最好机会。 听到外面的喧哗,陈宫也从帐中走了出来,看到赤兔身上的马甲,不禁眼前一亮。 他见过袁绍军中的甲骑,但那些甲骑所披的马甲和眼前的马甲一比,显然要逊色不少。 天子竟有如此雄厚的实力?怪不得他敢以三千骑远征美稷,而且一战大破匈奴右部,并且斩下了?落的首级。 看到陈宫,吕布上前行礼,诚恳地说道:“公台,多亏了你的妙计。” 陈宫一点也不意外。“将军当好自珍惜。” “公台,我明天一早就要起程,将士家属会留在美稷。你不习乘马,就不要随军了,留在这里,等我回来。” 陈宫看着吕布,不太明白吕布的意思。 吕布也不说话,只是看着陈宫。 陈宫答应了吕布的要求。 他觉得今天的吕布有些不正常,神色之中有一种难得一见的严肃,让他无法拒绝。 况且他就算要走,也不急于一时,在美稷多留十天半月也没什么影响。如果吕布能取胜而归,必有馈赠,他说不定还能多带一些财物走,路上也舒适些。 得到了陈宫的允诺,吕布又召来诸将,命部将秦谊留下,保护陈宫、魏夫人以及将士家属,其他人随他驰援成宜。 诸将回营,忙了半天,挑选出骑士三百余人,步卒五百。 当天傍晚,刘协派人送来一千匹马,以及一些牛羊和干粮。 吕布等人长途跋涉至此,一路上物资紧张,吃了不少苦头。如果看到天子送来这么多物资,尤其是知道天子手头也不宽裕,每天吃的并不比他们更丰盛,心中更加感激。 而天子那句保家卫国的号召,更是激起他们心中的血性。 匈奴人、鲜卑人正在蹂躏他们的家乡,此次作战不仅是为朝廷,更是为自己。 别样的情绪在将士们的疲惫之躯中蔓延,像一团火,淬炼着他们的身心,让他们的眼神变得不同。 第二天一早,将士们在吕布的率领下,告别了家人,奔向成宜。 稍晚些时候,刘协也率部踏上了征程。 第310章 见微知着 荀攸策马而来,在陈宫帐前停住,勒住坐骑,却没有下马。 “陈公台。”荀攸大声叫道。 陈宫出帐,打量着战马盘旋的荀攸,大感意外。 “公达,不想你竟有这等骑术。”陈宫半是赞赏,半是嘲讽的说道。 荀攸哈哈一笑。“北疆多马多山,骑乘更便于行动。是以上自天子,下至黎民,都习惯乘马而行,坐车的不多。公台,你不妨试试,有了这马镫,骑乘也不难。” 荀攸说着,抬起脚,显示套在脚上的马镫。 陈宫之前已经在吕布等人的战马上看到了马镫,只是没当回事,见荀攸如此郑重其事的推荐,忍不住笑出声来。 “公达,区区一马具而已。” 荀攸摇摇头。“公台,建木百仞,初萌时也不过一瓣嫩芽,与小草无异。马镫虽简单,却能使将士战力增倍。公台欲证大道,岂能视而不见?我随陛下出征,快则半月,慢则一月,必破敌而归。公台不妨在此等一等,四处看看。不管你留与不留,想来都会有益处。” 陈宫拱手致意。“愿如公达所愿,顺祝公达一路顺风,马到功成。” 荀攸拱手告别,踢马而去。 看着荀攸矫健的背影,陈宫一时出神。 他原本觉得吕布已经够奇怪了,现在看来,荀攸更奇怪。 曾经峨冠广袖的名士,如今竟成了策马狂奔的骑士。 —— 荀攸追上天子,放慢速度,与天子并肩则行。 “陛下,臣刚刚见到了陈宫。” 刘协转头看了荀攸一眼。“他愿意留下吗?” “现在还不好说,但臣相信,给他一点时间,他应该能看出高下优劣,知道何去何从。”荀攸微微一笑,又道:“陈宫聪明绝顶,只是为人谨慎,凡事须三思则后行。” 刘协忍俊不禁,哈哈一笑。 陈宫计缓,名不虚传。 “公达,敌众我寡,如何破敌?” 荀攸应声说道:“引而不发,以逸待劳。” 刘协眼神微闪,沉默不语。 荀攸这句话的含义丰富,他需要消化一下,有了自己的理解,再与荀攸讨论。 有马腾的万骑在前面挡着,有张杨镇守的成宜城在侧,再加上吕布率领的三百精骑随时骚扰,大概率可以挡住扶罗韩、白马铜前进的势头,将他们挡在成宜一带。 果真如此,他就可以寻找有利地利,养精蓄锐,为正面决战做好准备。 只是这样一来,马腾的损失可能会比较大。 “马腾坚持不了太久。”刘协深思熟虑之后,还是否决了荀攸的提议。 借刀杀人不是他现在的主要任务,马腾也不是他的主要敌人。 荀攸坚持道:“陛下,这可是一举击破匈奴,并且重创鲜卑主力,断其右臂的好机会。纵使马腾有所损失,将来予以补偿便是。放弃了这个机会,无法稳定河南地,将来冲突不断,后患无穷。” 刘协点头附和,又道:“正因为此战意义重大,更不能让心有疑虑的马腾承担。朕当前进至成宜,与马腾、张杨并力,寻机破敌。” 荀攸嘴角轻挑。“陛下好计,但不可操之过急。千里之遥,贾侍中与韩文约收到消息,再率部赶到,截断匈奴人、鲜卑人后路,也需要一些时间。” 刘协转头看着荀攸。“你确定他们会来吗?” “臣不敢确定,但臣相信贾侍中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 刘协深有同感。 以贾诩的能力,只要他想,一定会让白马铜、扶罗韩输得底裤都不剩,有来无回。 “就依公达之计,传书贾侍中。” “唯。”裴俊策马转到一旁,下马草拟诏书。 —— 吕布策马冲上一座小土坡。 成宜城就在不远处,数千匈奴人在城外游荡,神态轻松,有不少人甚至解下了马鞍,躺在草地上。 他们或是诱敌,想让张杨率部出击,或是太放松了,根本没把张杨放在眼里。 当然,这也和吕布来得太快有关,斥候被杀还没引起他们的警觉有关。 三天时间,吕布日夜兼程,连续行军近八百里,连续击杀了七八批匈奴人的斥候,悄无声息的摸到了附近。 作为九原人,他对这里的地形太熟悉了,绝非匈奴人、鲜卑人可比。 这里是他的家乡,是他年轻时战斗的地方。 “回家的感觉真爽。”魏续策马跟了上来,笑嘻嘻地说道:“这马镫真不错,连续赶了三天路,也不觉得累。” 吕布回头打量了魏续一眼,刚要说话,突然眼神一凛。 在随行的骑士中,他看到一个娇小的身影一闪而没。 “是你让小环跟来的?” 魏续脸上的笑容一僵,随即讪讪地说道:“我发现她的时候,已经出发一天了。让她一个人回去,我也不放心啊。” “你啊,迟早会害死她的。”吕布无奈地说道:“这是战场,不是闹着玩的。” “奉先,小环是你的女儿,不是别人的女儿。她学不得女工,也做不了杜夫人那样的大家闺秀……” 吕布恼羞成怒,一马鞭抽在魏续的肩上。“闭上你的臭嘴,不说话会死吗?”转身下了土坡。 魏续不以为然,嘿嘿笑了两声,拨转马头,跟了上去。 吕布策马来到坡下,站在将士们面前,咳嗽一声。 “出来,还想躲到什么时候?” 过了片刻,一身戎装的吕小环从人群中策马而出,来到吕布面前,陪着笑。 “阿翁。” 吕布瞪了他一眼,转身对高顺招了招手。“子平,交给你一个任务,带我女儿进城。” 高顺拱手施礼。 “阿翁……”吕小环急了,刚喊了一声,就被吕布瞪了一眼,吓了一跳,剩下的话全咽了回去。 刹那间,她觉得吕布今天的眼神与往日不同。如果一味蛮缠,很可能会招来一顿打。 她不怕挨打,可是在这么多人面前挨打太丢脸了。 吕布缓了语气,威严的目光在众人脸上扫过。 “此战,我们将面对数以万计的鲜卑人、匈奴人,每一个人都有可能有去无回。但这里……”吕布的声音不大,却自有一番摄人心魄的力量,掷地有声。“是我们的家乡。我们不死战,还能指望谁来死战?” “阿翁,我也是九原人。”吕小环叫道。 “是的,你也是九原人,但你是女子,又尚未成年。”吕布大声说道:“虽说九原的女子不是普通的女子,却也没有成年男子未战,先让未成年的女子上阵的道理。小环,好好跟着高子平学习作战。若此战我不能生还,将来你要继承乃父遗志,继续战斗。听懂了吗?” “听懂了。”吕小环撅着嘴,无可奈何的应道。 她知道,吕布心意已决,即使她也无法改变。 吕布横眉冷对,厉声大喝:“大声点!” 吕小环吓了一跳,扯着嗓子喊了一声。“听懂了。阿翁你放心,我一定会像你一样,战斗至死。” “甚好,这才像我吕布的女儿。”吕布满意地点点头,举起手中的长戟。“骑兵随我突阵,子平,你抓住机会入城。” “喏。”八百多将士轰然应喏。 第311章 吕布冲阵 吕布策马冲下山坡。 赤兔身高步长,即使披着马甲,一样健步如飞。吕布一骑独尘,将张辽、魏续等人远远地甩在身后,冲向匈奴人。 见一骑飞驰而来,匈奴人都没意识到危险,只有几名骑士迎上去查看情况。 等他们发现这一骑后面还有更多的骑兵时,离吕布已经不足百步。 吕布弯弓如满月,箭去似流星,几枝羽箭离弦而去,将拨马欲逃的匈奴骑士射倒。 赤兔如风,驮着吕布杀入阵中。 数名匈奴骑士呼喝着,策马迎了过来,有人举弓,有人挺矛。 吕布挥舞长戟,划出半道圆弧,精准地割断了两名骑士的脖子,同时拍飞一枝羽箭。 另一枝羽箭射中他的臂甲,被甲叶弹飞。 “好甲!”吕布大喜。天子所赐之甲果然坚实,这么近的距离也能弹飞,让他心中大定。 赤兔掠过匈奴骑士的面前,长戟划过,匈奴骑士翻身落马。 吕布冲锋在前,手中长戟如同割草的镰刀,无情的收割着匈奴骑士的性命。 曹性、魏续、张辽等人各率数十名骑士杀来,在匈奴人中阵往来冲突。所到之处,势如破竹。 匈奴人根本没想到敌人会突然出现,而且拥有吕布这样的无敌勇士,以及马甲这样的防护利器,一下子被打懵了。虽然他们也想组织反击,利用人多的优势挽回败局,将吕布等人围起来,但吕布根本不给他们机会,每每抢先一步,击溃他们尚未成型的反击。 吕布等人纵马奔驰,倏分倏合,一会儿散作群狼,一会儿聚如巨龙,掀起一波又一波的浪潮,卷起无数匈奴人的性命。 不过一顿饭的功夫,吕布杀千夫长一人,百夫长三人,其他的小军官不计其数。 有匈奴骑士认出了吕布,大呼道:“来将可是飞将吕布?” 吕布大呼。“某正是吕布,谁敢一战?” 附近的几名匈奴骑士听得真切,纷纷转身就逃,同时不忘大呼。“吕布来了,快跑——” 人的名,树的影。 时隔数年,飞将吕布重返北疆,一下子击溃了无数匈奴人的斗志。 溃败如瘟疫,转眼间就传遍整个战场,更多的匈奴人选择了逃跑。 飞将之名,就是无形的威慑,足以让绝大多数人闻风丧胆。 不惧飞将之名,试图挑战吕布的人也有,但他们大多活不长,几乎一两个合回,就被吕布挑于马下,送了性命。 吕布对这些无名之悲也不感兴趣,盯着匈奴人的战旗,穷追不舍。 不用下令,魏续、张辽等人纷纷跟上,从不同的方向包抄过去。 三百骑如虎入狼群,形成了碾压式的优势,迅速向前挺进。 见吕布冲着自己杀过来,负责指挥的匈奴小帅魂飞魄散,扔下大军,在亲卫骑的保护下狂奔而去。 吕布不肯罢休,带着张辽等人穷追不舍。 —— 成宜城头的汉军将士看到城外的大战,兴奋的击鼓助威。 张杨听到消息,匆匆赶来,登上城头,还没放出吕布的战旗,高顺便带着五百步卒赶到城门下。 张杨认识高顺,反倒是对吕小环有些脸生。 几年不见,吕小环已经像个大姑娘了,不太敢认。 “张叔,张叔,是我啊。”吕小环大叫道,用力摇着手。“我是小环。” 认出吕小环,张杨大喜过望,连忙命人开门。 吕小环率先进城,策马冲上了城墙,来到张杨面前,翻身下马。 张杨指着外面追杀匈奴人的吕布,笑道:“小环,外面是你阿翁吗?” “是啊,是啊。”吕小环兴奋地叫着,笑得合不拢嘴。“我阿翁奉天子诏书,赶来增援张叔。高叔入城,帮张叔守城。我阿翁带着其他人在城外游击。” 张杨也是久经沙场之辈,一听就明白了,连忙下了城墙,与高顺见面。 高顺的能力,他是非常赞赏的,有高顺协助守城,成宜的安全又多了一分保障。再加上吕布在城外游击,骚扰敌人,成宜的危机至少减轻了一半。 “子平,你们是什么时候到美稷的?” 高顺与张杨见礼,简略的说明了吕布从徐州返回的事,却省略了吕布负荆请罪的情节,只说天子信任,派吕布为前锋,赶来增援。天子率大军在后,估计日内必到。 张杨抚额相庆。 天子说十日内必至,现在看来,绝非虚言。 有天子率领的精骑,再加上吕布这样的勇士,此战必胜。 —— 吕布一口气追出十几里地,仗着赤兔的速度和耐力,最终斩下了匈奴小帅的首级,夺下了战旗,全胜而归。 与张辽、魏续会合,亮出战果,吕布抑制不住心中快意,放声大笑。 “这样才痛快。” 张辽、魏续也笑得开怀,仿佛又回到了当年随丁原征战的时光。 到中原走了一遭,最后发现还是草原最好,可以无所顾忌的策马奔驰,如虎狼一般的追杀胡虏。 “痛快,痛快。”魏续大叫着:“中原虽好,终究不是家乡。” 张辽看着四周的群山,神色欣然,心情舒畅。 这时,几骑从一道河谷中奔出,赶到面前时,放慢了脚步。 一名骑士策马上前,大声叫道:“来者可是飞将吕布?” 吕布仔细看了两眼,觉得有些眼熟,却想不起是谁,转身问张辽道:“文远,你可认识此人?” 张辽想了想。“不认识,但看起来和太尉杨公有几分相似,或许是他的儿子杨修。我听人说,杨修为侍中,奉命出使休屠各部,应该就在附近。” 吕布恍然,踢马上前,大声说道:“某正是吕布,足下可是太尉杨公之子,杨侍中?” 来人正是杨修,听吕布叫出他的名字,多少有些意外。 “某正是杨修,不想飞将也知道我的名字。”杨修微微一笑,拱手施礼。“飞将名不虚传,冲锋陷阵,斩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修佩服。” 吕布在中原,受够了冷眼。如今得到杨修的赞赏,意外之余,更是兴奋莫名,连忙谦虚了几句。 杨修随即向吕布介绍了马超。 马超上前行礼。 他虽然不屑吕布为人,但刚才在山坡上目睹吕布追杀匈奴人的英姿,深知飞将之名绝非空谈。论武艺,吕布远在他之上。即使是吕布身边的几个人,武艺也不在他之下。 得知马超是马腾之子,吕布不由得多看了马超两眼。 “英雄出少年。久闻西凉有孟起与阎行两个后起之秀,武艺绝伦,可惜未能一见。不意在此相晤,幸会,幸会。” 第312章 念兴亡 杨修请吕布等人入谷,与马腾相见。 马腾率部且战且退,昨天刚到成宜县境,就驻扎在附近的一个河谷中。两侧是山崖,易守难攻。背后就是阴山,一条河流由北而南,穿过河谷,汇入大河,为人马提供了必要的水源。 能在陌生的地方找到合适的驻营地,得益于张杨的协助。得知马腾将至,张杨就让马超赶来迎接,引导马腾进驻河谷,与成宜形成犄角之势,并提供了不少粮食。 所以吕布开始冲阵不久,马腾就收到了消息,登高观战了整个过程。 吕布以三百骑击溃十倍之敌,哪怕是一次趁其不备的突袭,其战斗之高,骑兵战术之精妙,也足以令人叹服。 也正因为如此,一向不太服人的马超主动随杨修出迎,要亲眼看看这位名闻北疆的飞将吕布。 飞将本是陇西名将李广的称号,如今却被一个并州人拥有,马超心里多少是有些不服气的。 但看了吕布如虎驱羊群般的战斗,他服了。 有杨修这个出身高门的贵公子居中运筹,吕布和马腾父子见面的过程非常友好,谈得很热闹。得知天子将至,一起迎战匈奴、鲜卑的联军,马腾更是兴奋莫名。 不管最后的结果如何,这样的机会对他来说就是丰厚的回报。 唯一的遗憾是天子兵力有限,所有的兵力加起来也不过一万五千骑。 “侍中,天子有多少甲骑?” “三百。”杨修知道马腾的担心,笑道:“将军放心,甲骑只是天子的利器之一。即使是普通骑士所披战甲,所持刀戟,皆是利器。这一点,想必少将军曾在成宜城中亲见。” 马超连连点头。 他在成宜城中时,见过张杨麾下骑士的装备,不论是甲胄还是环首刀、长矛大戟,都比之前所见更加精良,让他眼馋不已。 “以最好的军械,装备最强的骑士,我汉军可以一当十。再结合荀侍中、贾侍中那样的兵法大家的智慧,此战不是胜不胜的问题,而是能否全歼对手。” “贾侍中?”马腾抚着胡须,沉吟不语。 这么说,天子是将取胜的希望寄托在韩遂身上? 杨修没有解释。 他需要马腾随时保持压力,免得他为了保存实力而消极怠战,或者以为天子离了他就不行。 马腾留吕布吃饭,却被吕布婉拒了。 他要赶回成宜,与张杨见面。 马腾多少有些惋惜,却没有坚持。 送走吕布后,杨修与马腾商量。天子将至,正是马超赶前见驾的好机会。马超的伤还没有完全好,天子身边有太医,有好药,或许能帮马超尽快恢复,以便投入战斗。 马腾答应了,再三嘱咐马超要慎言慎行,不要惹事,要听杨侍中的话,多学习礼仪。 马超觉得马腾很烦人,匆匆应了,与杨修起程,离开了山谷。 —— 西安阳。 白马铜脸色铁青,手里的金杯被生生捏扁,酒水洒得到处都是。 几名骑士跪在他的面前,瑟瑟发抖,连大声都不敢出。 周围的侍从、亲卫也人人变色,掩饰不住眼神中的恐惧。 飞将吕布重返北疆,而且拥有甲骑,大破数千赶到成宜城下的前锋骑兵,斩将夺旗。 虽然随着逃回来的人越来越多,收到的消息也千奇百怪,甚至有些一听就知道是胡说八道——比如说吕布是从天而降,浑身金甲,闪闪发光之类——关键信息却是一致的。 十多年前,白马铜见过吕布。 当时的并州刺史还是丁原,听说匈奴人入塞劫掠,立刻带着步骑迎了上来。担当前锋的就是吕布,两军交战,白马铜的阵地被吕布洞穿,两人相距数十步,错身而过,亲眼看着吕布割草一般杀人。 自那以后,白马铜听到吕布的名字就撤退,也很少进入五原一带。 如果吕布一直在北疆,白马铜甚至没有机会联合??落,杀死羌渠,引发美稷的内乱。 如果吕布又出现了,这绝对不是一个好兆头。 他很想转身离开,离吕布远远的,但他不能这么做。 无关荣誉——匈奴人从不以逃跑为耻,活着才是最重要的——而是扶罗韩就在他身后。 灵洲被韩遂夺走了,休屠泽的老营被马超毁了,屠申泽的旧部也被扶罗韩吞并了。如今他已无路可走,只能依附扶罗韩。如果他擅算撤退,扶罗韩会毫不犹豫的干掉他,彻底吞并他的部落和人马。 白马铜考虑了很久,决定与扶罗韩商量一下。 如果扶罗韩也同意撤退,那当然再好不过。如果扶罗韩不肯撤退,就不能让扶罗韩躲在身后,至少要并肩作战,一同面对。 白马铜命令部下小心戒备,自己带着亲卫骑赶到朔方城。 —— 扶罗韩听完白马铜的报告,很不以为然。 “吕布有多少骑?” 白马铜感受到了巨大的羞辱,恼羞成怒。 “大帅,现在的问题不是吕布有多少骑。马腾明明可以南撤,却往东撤,分明是引诱我入伏,这根本就是一个陷阱。吕布骁勇,除了汉家天子,还有谁能驱使他?他不是一个人来的,身后肯定跟着汉家天子,以及甲骑。” 说到甲骑,白马铜想起了一战授首的??落,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颤。 “汉家天子又如何?”扶罗韩哈哈大笑。“你们匈奴人怕汉家天子,我们鲜卑人可不怕。我跟你说,我就是听说汉家天子到了美稷,才一路追过来的。如果能生擒汉家天子,我就可以成为真正的鲜卑大王,功业堪比檀石槐大王。” 白马铜看着扶罗韩,觉得这人是个傻子。 你要和弟弟步度根较劲也就罢了,居然还想和传奇一般的檀石槐大王相提并论,肯定是脑子被马踢了。 白马铜没有再劝。 此时此刻的扶罗韩就像当年的郅支单于,一心想恢复祖先的荣光,却不知道有些人是上苍护佑的,就像天上的流星,一闪而过,永远不会再回来。 冒顿如此,檀石槐也是如此。 扶罗韩想和檀石槐一样,无异于痴心妄想。 但这样的人劝不住,只有让他自己碰得头破血流,甚至送掉性命,他才知道不可能。 “既然如此,请大帅进兵,与我并力对敌。”白马铜很坦然的认怂。“我没有大帅这样的勇气,不敢冒险。” 扶罗韩轻蔑的一笑。“何必并力,你就坐在西安阳的城头,看我怎么击败汉家天子。” 白马铜求之不得,一口答应。 第313章 易名尊医 时隔数月,刘协再次见到了杨修,第一眼几乎没认出来。 眼前的杨修更加精壮,走路带风,说话的声音也很大,中气很足,震得耳朵疼。他身着骑士服,从马背上一跃而下时,比一旁的马超还要矫健。 马超伤势反复,已经影响到了上下马。如果不是吕布赠送了他一副马镫,他能不能完成行军,赶到御营都是个疑问。 听杨修说明了原委,刘协第一时间传诏随营的太医,为马超疗伤。 马超还没来得见礼,就被感动了一回,暗自感叹这次来得值。 太医检查完马超的伤势,皱起了眉头。 马超的伤势原本就重,但最大的问题是没有好好休息,延误了治疗。现在他还年轻,只要按时用药,恢复起来并不难。但是隐患已经留下,阴天下雨的难免会有酸痛。将来年纪大了,甚至可能无法走路。要想根除,最好是送回美稷,用心调养一年半载。 马超倒是很淡定,笑着说,西北人有七成活不到五十以上,老年的事不用考虑,尽快治好伤,别耽误了作战才是正题。 见马超坚持,刘协没有拒绝,却因此意识到了良医的重要性。 他身边有太医,医疗资源相对还算充足,但其他部队中就相形见绌了。说得难听些,大多是庸医,有的还是巫医,只会简单的外伤治疗,没有任何研究、学习的能力。 马超的伤这么重,一方面是因为没好好休息,另一方面也是缺医少药所致。 刘协对荀攸说道:“公达认识华佗吗?” 荀攸说道:“华佗是中原神医,臣自然是认识的。” “你写封信,请他来朝廷,朕设立医堂,请他坐诊授徒。只要他能带出足够的医匠,解决军中用医用药的问题,朕可以如他所愿,封官拜爵,不在话下。” 荀攸笑了。“陛下何必如此费事,只要改一改称呼即可。” “改什么称呼?” “改医匠为医士。”荀攸想了想,又道:“或者叫医师也行。君子六艺中本有射,射有射士,有射师。称医者为医士、医师,去其贱业之名,华佗辈自然闻风而至。” 刘协觉得有理,从谏如流,命蔡琰拟诏。 刚说完,马超一瘸一拐地回来了。 太医令刚刚为他剜去了腐烂的肌肉,敷上了药,用的都是太医署珍藏的好药。太医令拍着胸脯说,只要马超不自己折腾,一个月内一定能上马作战。 马超很感激,坚持着单腿下跪,向刘协谢恩。 刘协随即宣布了最新的诏书,从今以后,医者不再称医匠,改称医士,良者称医师。 太医令兴奋莫名,飞奔着出去,将这个好消息通知署中太医。 重新见礼,刘协向杨修、马超打听前线的最新情况。 吕布出战,一举击溃了赶到成宜的匈奴前锋,与张杨、马腾取得了联络。接下来形势如何发展,杨修、马超都不清楚,只能猜测。 在这一点上,两人有不小的分歧。 杨修觉得,虽然吕布取得了不小的战果,但双方的实力差距还是很明显。白马铜和扶罗韩不会轻易退却,双方还有一场恶战,必须谨慎从事。 尤其是白马铜,在丢失了灵洲一带的牧场以及休屠泽的老营,屠申泽一带又被鲜卑人占领的情况下,白马铜大概率会困兽犹斗,为生存而战。 马超却认为,匈奴人也好,鲜卑人也罢,说到底,都是草原上的流冠。他们作战很少会正面对决,大多是将汉军引到塞外,等到后勤不济,不得不撤时,再不断骚扰、追击。 即使是鲜卑人奉若神明的檀石槐,用的也这一套战术,几乎没有在预定的地点进行决战的。 所以,他认为白马铜、扶罗韩会放弃进攻,退到塞外,伺机再进。 两人各执一词,刘协无从判断,荀攸一时半会也没有主意。 争论得正激烈的时候,一旁负责记录的蔡琰发表了意见。 她提出一个问题:在白马铜、扶罗韩的眼里,这一带是汉人的疆域,还是匈奴人、鲜卑人的牧场? 如果是后者,白马铜、扶罗韩放弃的可能性就不大。 刘协想起最近翻阅的相关记录,有了主意。 桓灵之际,最迟到灵帝的光和年间,北疆的五原、定襄、云中一带就成为朝廷弃地,就算任命太守,也没人愿意上任,朝廷实际上已经放弃了这些边郡。 河南地已经成了匈奴人的牧场。 如今鲜卑人又盯上了这里,有取匈奴人而代之的趋势。 与草原相比,宜耕宜牧的河南地无疑是一块丰饶的宝地,对匈奴人、鲜卑人的吸引力毋庸置疑。即使是对汉人来说,能否占领河南地,也是控制边疆的关键因素。 所以,白马铜——尤其是新近崛起,还在心理上对汉人拥有绝对优势的鲜卑人扶罗韩——就此撤退的可能性应该不大。 马超不赞同这个意见,但他对天子的态度也非常满意。 韩遂、马腾商议军情的时候,别说是他,就算是马腾也没多少开口发言的机会,大多数时候还是听韩遂说,其他人按照执行。 反复商量之后,刘协决定继续进兵,做好迎战的准备。 “战而胜之,不是胜利。”荀攸率先提出了观点。“此战当有两个目标:一是重创匈奴人、鲜卑人,争取五年以内不会再有大规模的战事;二是以战养战,缴获要大于付出。所以,对匈奴人主力的打击是很重要,对匈奴人补给的打击更重要。” 马超看向荀攸的眼神有些怪异,觉得这个中原名士太自以为是了,根本不知道草原作战的特点。 谁不知道后勤补给的重要,会让你轻易找到? 他奔袭休屠泽成功了,奔袭屠申泽就失败了,成功率只有五成,还有在有贾诩提供的消息支持下才取得的战果。如果不熟悉地形,两眼一抹黑,直接去找,大概率没找到对手的补给,自己却饿死了。 马超的眼神还没收回去,荀攸拿出一张地图,摊在杨修、马超的面前。 “你们看看,白马铜、扶罗韩可能会将补给放在哪里?” 马超盯着地图看了一眼,顿时愣住了。“你们有五原郡的舆图?这是什么时候的?” “匈奴人提供的。”荀攸说道:“美稷单于庭的匈奴人。” 马超恍然,美稷单于庭的匈奴人必须依赖朝廷的支持才能生存,他们也有击败白马铜、扶罗韩的欲望,为汉军提供地图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他随即说道:“单于庭的匈奴人养尊处优,未必知道详情,这副舆图当经确认才可用。草原上奔驰,不仅需要舆图,还要熟悉草原的人。臣不才,愿为陛下前驱。” 刘协哈哈一笑,伸手轻按。“卿好好养伤。这件事,朕自有安排。” 第315章 大好前程 张辽率部走在最前面,身边是一个年轻的匈奴骑士,自称姓李,因粗通医药,便取名药师。说一口流利的汉话,除了有点匈奴口音之外,与汉人没有太大的区别。 他很自然的充当了通译,代表其他人与张辽交流。 行军间隙,张辽向他打听了安置在西河郡的匈奴人生活状况。 天子安排匈奴人随军为向导,张辽心存疑虑,迫切的想知道这些匈奴人是否可信,又有多可信。 虽说当年随丁原作战的时间不长,但他对匈奴人的禀性还是了解的。和他们讲信义,无异于与虎谋皮。只要形势不利,他们随时可能转换阵营,成为敌人。 至于家人,不能说一点作用没有,但肯定没有中原人那么重视。 张辽很担心天子太年轻,以己度人,把匈奴人想得太好了。 说起在西河的生活,李药师来了精神,眉飞色舞。 他的同伴也是如此,一边说一边笑。有人甚至想着五年后迁入内郡的美好前景,乐得像个傻子。 “将军,内郡富庶吗?”有人问张辽。 张辽不知道怎么回答。 比起边郡,内郡肯定要富庶得多,耕地多,水土好,即使是匈奴人、鲜卑人当作宝地的河南地,放在中原也毫不出色。 只是一想到内郡的连年战乱,他又实在夸不起来。 相比之下,反倒是边郡祥和一些。 虽说年年有战乱,匈奴人、鲜卑人也时常来打劫,但匈奴人、鲜卑人也不轻易杀人,如果能够掳为奴户,他们还是更愿意抢劫。 对这一带的百姓来说,无非是经常换个交税的对象,交得更多一些而已。 比起中原动辄屠城的杀戮,似乎也没坏到哪儿去。 “中原很富,但现在不太平。”张辽含糊其辞的说道。 “知道,知道。”一个匈奴骑士连声说道。 “知道?”张辽诧异地看着匈奴骑士。“你怎么知道?” “在我家附近驻扎的骑士说了,最近中原也不太平,先是黄巾之乱,后有两宫之变,再后来董卓乱政,没过几天安生日子。”李药师接过了话题,侃侃而谈。“所以天子发宏愿,要以并凉为根基,荡平天下,重建太平。” “是么?”张辽沉吟了片刻,心情莫名的激动起来。 类似的话,他也听过一些传言,却不怎么相信。 没想到匈奴人也知道,看来这不是什么秘密,应该是确有其事。 仔细想想,这也符合现状。天子麾下将士大多是凉州人,如今身在并州,将来肯定会招募更多的并州人从军。 张辽心里有了主意。 晚上宿营时,张辽将打听来的消息向吕布做了汇报。 吕布听完之后“哦”了一声,没了下文。 魏续笑道:“文远,努力啊。真要是如此,将来文远必是方面之将,或许能完成祖先未竟的心愿,建一番功业。” 张辽盯着魏续看了两眼,又看看心事重重的吕布,沉吟了片刻。 “我的确有这样的想法。” 魏续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了,冷冷的哼了一声。 吕布也看向张辽,眼神渐渐冷冽。 张辽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心跳加速,却不愿放弃这个好机会。 “君侯,天子麾下的西凉军有多少人?” “不知道,万总该有的。” 张辽摇摇头,举起一只手,翻了一翻。“至少十万。” “这么多?”吕布吓了一跳,魏续也愣住了。 “天子身边的都是挑选出来的精锐,数量不足以代表整个西凉军。”张辽拿起一根干柴,在沙地上写划起来。“河东有杨定,上党有段煨,南阳有张济,这三个人加起来至少两万人。马腾一万精锐在此,至少还有两万在金城。韩遂有两三万精锐出征,留守金城的至少也有这个数。” “这些加起来,可就不止十万了。”魏续忍不住叫道。 吕布甩手就是一巴掌,喝道:“闭嘴,听文远说。” 魏续捂着脸,却不介意,两只眼睛盯着张辽,等着他继续说。 张辽接着说道:“帝王术讲究平衡,既然凉州有这么多兵力,并州也不能差得太远。若是并州也有十万,以君侯的威名,又是率先报效朝廷,当与度辽将军并驾齐驱,每人也有万兵。” 吕布的眼神也变了。 若张辽所言当真,他有机会成为拥有万人马的大将,至少需要个能指挥万人作战的将领。 没有合格的将领,就算给他足够的兵力,他也打不了胜仗。 可是就眼下来看,除了他本人之外,有能力指挥万人作战的大概只有眼前的张辽,和成宜城内的高顺,魏续、曹性等人都是匹夫之勇,跟着他冲锋陷阵还行,指挥千人作战也没什么太大的问题,再往上,可就不行了。 张杨也是如此,所以天子削减了他的兵力,只让他统领千骑,镇守成宜。 他如果无法保证张辽、高顺的忠心,最后只能成为统领万人的大将,无法成为坐镇一方的重将。 “文远,天子……真有这么大的雄心?” 张辽点点头。“天子年少,雄心只怕更大。当年高皇帝征匈奴,统兵三十万。孝武皇帝巡边,边军六十万。即使卫霍,统兵也在十万以上。集并凉之人力、物力,集结二十万骑,与关东诸侯争雄,并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 “二十万并凉骑兵,横扫关东,想想就爽。”魏续一拍大腿,大叫起来。“到那时候,袁绍、袁术兄弟还敢无视我等么?老子剁了他。” 曹性、宋宪等人围了过来,也兴奋地连连点头。 关东之行,受的憋屈太多了。如果能打回去,那简直不要太爽。 吕布更是如此,脸上渐渐泛起潮红,握着杯子的手也越握越紧。 “所以,天子劝君侯读书,绝非一时戏言。”张辽一字一句地说道:“天子对君侯寄予厚望,君侯若是放过这个机会,未免太可惜了。” 吕布目光灼灼地看着张辽,一丝笑容从嘴角绽放。 他拍拍张辽的肩膀。“文远,你说得太对了。书,是一定要读的。不读书,如何能掌万骑,横行天下?”他又对魏续等人说道:“你们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对对对。”魏续等人连声附和,点头如小鸡啄米。 “可是……我们都不识字啊,怎么读书?”曹性懦懦地说道。 “对啊,这怎么办?”吕布也问道。他识字,但也有限,让他教魏续等人读书不太切实际。 “你们这么快就忘了陈公台吗?”张辽愕然。“他可是博学之士,又通兵书战策,教我等读书还不是小事一桩。” 吕布如梦初醒,用力一拍手掌。“对,绝不能让他回关东。” 魏续搓着手。“没错,他要是实在想走,就打断他的腿。” 话音未落,吕布飞起一脚,将魏续踹出去一丈多远。“你敢动他一根手指头,别怪我翻脸。” 众将大笑,空气中充满了欢乐的气氛。 第316章 临阵应变 有人欢喜,便有人忧。 吕布忽然发现,他面前不仅有广阔的前程,还有不小的麻烦。 首先是他和西凉人之间的血仇。 西凉人中不仅有韩遂、马腾,还有大量董卓旧部。 那些人不在眼前,他一时也没想起。经张辽一提醒,他才意识到董卓的阴影并没有随李傕、郭汜一起消失,还盘踞在朝廷之中。 如果没有自保的实力,随时可能被他们背刺。 好在天子将他们分散到南阳、上党、河东诸郡,没有带在身边。 天子身边只有一个张绣。 吕布意识到,自己或许也应该送一个人到天子身边,以为耳目。 他想起了魏续的建议,有些心动,又有些担心。 蔡琰能为令史,女儿吕小环自然可以为郎。 但女儿太年轻了,能否承担起这个重任,他没什么把握。 或许应该让陈宫先教教女儿读书。 吕布忐忑不安,想了很多,却无法定夺。 但他意识到了一点:张辽对自己很重要,他能为自己提供魏续等人提供不了的帮助。 吕布悄悄地打量着张辽,考虑是不是该表示一下。 最直接的表示自然是重用张辽,配备更多的人马。 “文远,你和那些匈奴人很聊得来啊。” 张辽躬身施礼。“主要是朝廷的制度合宜,那些匈奴人诚心向善,愿意效力。” 吕布点头赞同。别说是匈奴人,就连他都觉得天子的制度很诱人。 曾几何时,边郡子弟内迁一直为朝廷禁止。张奂立下大功,才得到天子特准,由敦煌迁入弘农。 如果效忠五年就能迁入内郡,并凉人都会趋之若骛。 不过此时此刻,吕布关心的不是这个问题。“那就把所有的匈奴人都拨给你指挥。” 张辽愣了一下,看看吕布,多少有些意外。 吕布可不是轻易放权的人,尤其是他这种并非吕布亲信的。最典型的就是高顺。作战时,吕布会让高顺统兵,平时却会收回兵权,以免高顺坐大。 也就是高顺有那样的好脾气,换个人总翻脸了。 吕布现在授兵给自己,或许是因为这两百匈奴人本非他的部下。 张辽没有多说,躬身领命。 魏续等人的情绪也有些异样,眼中多了几分嫉妒。 —— 刘协沿河进兵,在离成宜尚有二十里的莫那山南麓,斥候来报,前面出现零星的鲜卑骑兵。 刘协之前便与荀攸分析过类似的情况,曲军侯以上的军官也都得到了相关的指示,就连半独立于汉军指挥系统的匈奴人都得到了相关的命令,是以并不慌张。 走在最前面的去卑传回消息的同时收拢队伍,与鲜卑人保持安全距离。 鲜卑人曾经是匈奴人的附庸。檀石槐之后,鲜卑人实力大增,士气也跟着高涨,如今的匈奴人已经不再是对手。不到万不得已,不愿与鲜卑人接战。 刘协命令全军停止前进,抢占有利地形。 羽林骑在山坡下立阵,做好了出击的准备。 甲骑隐在羽林骑阵后,骑士下马,两人一组,互相配合着披甲,将备用马匹赶到阵后,统一管理。 后阵的王服率部赶了上来,沿河立阵,保护侧翼。 宋果带着虎贲攀上山坡,在高处放了几个马扎,摆了几张书案,算是将台。 刘协在案前坐下,脱下战靴,将皱成一团的足衣拉好,重新扎紧。 战靴的皮子很硬,没有足衣保护,很容易磨破脚。 一旁的蔡琰、裴俊等人忙着准备笔墨,刻意不看刘协。 堂堂天子,如此草莽,他们实在没眼看。 倒是杨修很淡定,瞅了一眼,从怀里掏出一双厚厚的羊毛足衣,递给刘协。 “陛下,用这个,既保暖,又吸汗,还不臭脚。” 刘协瞅了他一眼,接了过来,闻了闻。“你穿过了?” “刚穿过一次。”杨修说道:“征西将军送的,说是羌人的手艺,手最巧的羌女,用上好的羊毛,一个冬天也就是织一双。见我脚冷,受不得冻,送了我两双。” 刘协换上羊毛足衣,又穿上战靴,跺了跺脚,觉得杨修所言不虚。这羊毛袜子虽然造型不够精致,却着实暖和。 “回头和征西将军谈谈,看看能不能组织羌女开个工坊,多找几个羌女,专门织这种足衣,供给军中将士。” 一旁的马超本来觉得杨修多事,把送给他的礼物变成了贡赋,平白让凉州损失。后来听说天子要办工坊,将这种足衣作为军需补给,顿时来劲了。 军中数万将军,每年两双,那就是十几万双的量,能赚不少钱。 “陛下,这足衣成本很高,是普通足衣的十多倍。”马超提醒道。 “成本再高,还能比将士的脚值钱?”刘协说道:“你久在军中,应该知道军中将士有多少冻坏脚的。脚冻坏了,不仅影响作战,将来也影响生活。” “陛下圣明。”马超眉开眼笑,心里却有点后悔。 刚才还是说少了,应该说几十倍才对。 正说着闲话,前面的号角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急。 刘协抬头望去。 去卑等人已经退了回来。匈奴人一边策马飞奔,一边回身射击,阻击靠近的鲜卑人。有了马镫的帮助,大部分匈奴骑士都能完成回身射击,精准度也提高了不少。 鲜卑人应该是吃了苦头,不敢追得太近,让匈奴人从容撤回,从王服的阵地前掠过,在大阵东侧重整阵型。 呼厨泉带着两名亲卫骑士,穿过主阵,来到山脚下,甩镫下马,一路小跑的上了山。 “陛下,来的是扶罗韩的部下。扶罗韩本人在成宜城下,可能是想攻城。” “消息哪儿来的?” “之前抓了两个鲜卑斥候,打听出来的。”呼厨泉接过水囊,咕咚咕咚灌了两口淡酒。“扶罗韩集结了十多万人,连辎重补给都带过来了。看样子是铁了心,非要拿下成宜不可。” 刘协眉头微皱。 扶罗韩将补给带了过来,吕布岂不是要扑空? 荀攸适时地问道:“鲜卑人经常攻城吗?” “很少。”呼厨泉摇摇头。“我也觉得很奇怪,特意赶来汇报陛下,提请陛下留意。” “白马铜有没有跟过来?” “没听说,好像还在西安阳。” 荀攸迅速在地图上找到西安阳的位置,手指轻点。“陛下,这是一个佯攻白马铜,伏击扶罗韩的好机会。” 刘协还没说话,马超先笑了起来。 “侍中,扶罗韩就在眼前,白马铜却在西面五十里。不击退扶罗韩,你怎么佯攻白马铜?” 第317章 初次接战 荀攸低着头,眼神落在地图上,恍若未闻。 刘协也没理马超,琢磨着荀攸的话,眼神闪烁,若有所思。 杨修也点了点头,随即又咂了咂嘴,似乎有些为难。 蔡琰、裴俊奋笔急书,连头都没抬。 马超白晳的面皮渐渐红了起来,神情尴尬。 呼厨泉莫名其妙,却也不敢多嘴,只是垂下眼皮,当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听到。 前面传来号角声,一队鲜卑骑士发起了试探性的进攻,一队汉军骑士出阵迎战,双方在方圆两三百步的战场上各展技艺,往来厮杀。 两个回合后,鲜卑人落马十余人,主动退出了战斗。 汉军骑士回阵,将落马的鲜卑人或捆绑,或补刀,身上的物资搜刮干净,战马也全部牵了回来。能用的作为备用马,不能用的直接宰了吃肉。 几个俘虏被送到刘协面前,有人上前拷问。 没费多少力气,俘虏们就交待了,与呼厨泉打听到的消息差不多,只是更准确一些。 率部迎战的小帅是扶罗韩之子泄归泥,麾下有五六千骑,全部来自扶罗韩的亲卫骑,算是扶罗韩麾下的精锐主力。 泄归泥刚刚二十出头,但从小随扶罗韩征战,也算是久经沙场。 扶罗韩本人在成宜城下,正在做攻城前的准备。 听完汇报,刘协和荀攸交换了一个眼神,不约而同的笑了。 正如他们之前的预料,扶罗韩并没有太把他们当回事,说不定还有让儿子露一脸的心思,只是派泄归泥率领两倍的兵力来迎战,自己居后掠阵。 对手轻敌,这当然是好事。 他们最怕扶罗韩收缩兵力,严阵以待,双方全凭实力死嗑。 那样的话,就算能胜,也是惨胜。 “传令诸部,收着点。”刘协搓着手,下达了命令。 战鼓声响起,传令兵奔向不同的阵地。 过了一会儿,张绣、王服先后发回消息,表示收到命令,将遵照执行。 —— 泄归泥端坐在马背上,看着刚刚败阵而归的百夫长,脸色阴晴不定。 试探性的进攻失败,损失了十几骑。 损失不算大,但百夫长的态度却让他很恼火。 百夫人认为,汉军不仅甲胄齐全,而且有一种之前没见过的马具。汉人在马背上坐得很稳,不管是持刀矛砍杀,还是射箭,都有明显的优势。 在双方兵力相近的情况下,鲜卑人很难占到便宜。 要想取胜,就必须拥有两倍甚至三倍的兵力优势,以多取胜。 泄归泥很恼火。 汉军有三千多骑,他有五千多,接近两倍。 汉军实力比他强,这一点他早有准备,所以多带了人马来,而且是直属扶罗韩的主力。 但他不觉得汉军骑兵会这么强,能以一敌二。 如果按照这个百夫长所说,他应该派人回去,请扶罗韩增派援兵,才有取胜的把握。 但他不想这么做,还真没真正交战,先派人求援,会被父亲扶罗韩当作怯懦。草原上以强者为尊,没有怯懦者的立足之地。一旦留下这样的恶名,他会被人看不起,也就没脸与其他兄弟争夺大位。 考虑了一会儿,泄归泥决定再试一次。 万一这次战败不是汉军太强,而是百夫长自己的问题呢? 意见没有得到采纳,反而被泄归泥误会无能,百夫长很郁闷,怏怏地回到前阵。 号角声中,又一队鲜卑骑兵冲出阵地,向汉军阵地轻驰而去。 张绣看得清楚,下令迎战。 百骑出列,开始加速,迎向鲜卑骑士。 双方相距百步时,同时开始弯弓射击。 有人中箭落马。 泄归泥赶到了阵前,瞪大了眼睛,仔细观望。 双方离得太远,他看不清战场细节,但他能隐约分辨出,落马的人中以鲜卑人居多。 很快,双方越过了箭阵攻击的距离,短兵相接。 激战三个回合,鲜卑骑士渐渐落了下风。虽然还在苦战,但泄归泥也能看出,再坚持下去,只会让伤亡越来越多,却不会有逆转的可能。 他命令吹号,召回出战的骑士。 鲜卑骑士后撤,汉军骑士追击了百十步,这才勒住坐骑,拨转马头,缓缓撤回。 泄归泥立刻询问出战的百夫长。 百夫长满头是汗,身上还沾了些血迹。他喘着气说,汉军的装备的确不错,数量相当的情况下,取胜比较难。如果能增加一半的兵力,就轻松多了。如果有两倍的兵力,取胜将毫无疑问。 如果是数以千计的骑兵发起冲锋,连续作战,汉军很快就会因为体力不支而落下风。 刚才交战的过程中,他就发现了汉军的冲击力下降很快,显然是不太清楚如此节省马力所致。 泄归泥如释重负,随即下令千骑出阵,向汉军发起真正的进攻,又令千骑准备。 他打算用兵力优势进行车轮战,消耗汉军的体力,然后亲率亲卫骑,一鼓而下。 击破汉家天子,不仅能得到荣誉,还能得到大量的战利品。 这些甲胄,这些刀矛,都是他的战利品。除了必须上交给扶罗韩一部分之后,都将变成他实力的一部分。 号角声响起,鲜卑骑兵开始加速,马蹄践踏着不再坚硬的土地,踢起泥屑,越跑越快。 “呜——”号角声再响,鲜卑骑士举起了手中的弓箭,射出密集的箭雨。 对面的三曲汉军骑士也开始加速,开始冲锋,开始射击。 双方都有将士中箭落马,有的被纷飞的马蹄踏中,骨断皮裂,鲜血横流。 汉军的防护能力更优,即使中了箭,受了伤,失去战斗力的也不多,绝大多数人还能坐稳马背,继续冲杀,无形中缩小了双方的兵力差距。 三轮箭之后,前锋接触,双方默契的保持了距离,避免正面冲撞,各举战刀、长矛,互相攻击。 更多的骑士落马。 这些鲜卑骑士来自扶罗韩部落的精锐,大半有甲,武器装备比较齐全,战斗力也较强。与汉军相比,虽然有所不如,却也差得不多。 一时间,双方杀得难分难解。 一个回合过后,部分汉军骑士脱离了阵型,回到本阵,向羽林中郎将张绣汇报战况。 张绣回头看了看山坡上的天子战旗,咬咬牙,大声吼道:“给我顶住,至少再战两个回合。” 骑士大叫:“将军放心,我们没问题。”拨转马头,重新杀入战场。 张绣心里痒痒的,不停的搓着手,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对方将旗下的身影。 第318章 敢为天下先 虽然恨不得拍马上前,直接杀死对方的千夫长,张绣还是忍住了。 他清楚,眼前的鲜卑人不值一提。别说扶罗韩的儿子泄归泥,就算是扶罗韩本人,在天子眼中也算不上什么。 他又不是鲜卑大王,如今的鲜卑大王是他的弟弟步度根。 一个竞争不过弟弟的人,能有什么本事,他的首级又值什么钱? 天子不仅要击败扶罗韩,还要全歼扶罗韩,一战而求五年太平,为发展争取时间。 这一点,天子已经讲得很清楚,谁要是还记不住,那就是脑子有问题了。 他只是觉得自己运气太差。 上次在沙陵湖,他没有追击??落的机会,眼睁睁地看着张杨立功封侯。 这一次,他终于成了主力,却不能全力以赴的大战一场,还要收着手,留着力,陪鲜卑人做戏。 六百汉军骑士迎战一千鲜卑骑兵,双方反复冲杀,难分难解。 鲜卑骑士觉得优势明显,胜利在望,但汉军骑士却非常顽强,屡次逆转形势,重新集结在一起,发起反冲锋,甚至一度取得了优势,吓得鲜卑骑士险些撤退。 鲜卑骑士也杀出了火气,号呼着,发起一波又一波的攻击,希望能将汉军骑士彻底击垮。 刘协站在山坡上,看着远处的战场,心跳不自觉的加速。 虽然知道眼前的形势是汉军并未尽力所致,他还是有点紧张。战场上留手是很危险的,尤其是在对方也非弱手的情况下。一不留神,就有可能造成伤亡过大。 此时此刻,他非常希望华佗就在军中,而且带着数量众多的弟子,以及无限供应的药材。 出于缓解紧张的目的,刘协问荀攸道:“公达,你与华佗见过面吗?” “见过,很早之前。”荀攸想了想。“那时候初学剑,好与人斗,受伤是常有的事。经常寻医问药,就听说了他的名字。后来见过一面,还向他请教了些常用的医术。”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荀攸的嘴角挑起一抹颇堪玩味的笑容。“陛下,名医如名将,用药如用兵。能成为名医,和成为名将一样,不仅需要传承,更需要天赋。华佗能成为江淮一带的名医,自然有过人的天赋。他不仅读过书,而且学问不错,不比普通人差。只是这样一来,他更想做官,而不想从事医匠这样的贱业。” “那他为什么不入仕做官?” 荀攸转头看看刘协,沉默片刻。“沛国有二十万户,岁举孝廉一人,那个名额早在国相上任之时就被人预定了,哪里轮得到他一个寒门子弟。他学医之后,从事贱业,就更不可能了。” 刘协叹了一口气。“医不兴,则有巫。没有读书人的参与,医只能是匠。有了读书人的参与,医学才能与巫分途,成为真正的学问。医匠才能成为医士,甚至是医师。” 荀攸点头附和。“不仅是医者,工匠亦是如此。”他伸手一指远处的战场。“若非裴文行,安邑铁官如何能在短时间内制备足够的军械。如果没有足够的军械,我军将士又如何能以少胜多,还游刃有余?臣以为,此战过后,不仅当为医者正名,亦当为工匠正名,至少要去其贱业之卑。” 刘协诧异地看着荀攸,不禁哈哈一笑。 荀攸是个务实的人,更是个敢为天下先的人。一旦意识到读书人从事百工之业的优势,他立刻大胆建言。不像裴茂,明明已经看到了实实在在的好处,还犹犹豫豫,下不了决心。 以荀攸成为谋主,是一个正确的选择。 就这一点而言,荀攸甚至比贾诩更有魄力,更敢于改变思路。 谁说不惑之年的人就不能改变自己? —— 双方渐渐分出了胜负。 虽然汉军骑士一直收着手,但实力是客观存在的,容不得他们低调。 想凭借体力优势拖死对手的鲜卑骑士发现,苦战数合之后,汉军骑士并没力竭的迹象,反倒越战越勇,配合越来越默契,攻击也越来越凌厉。往往看似并不凶狠的进攻,却能轻易击穿他们的防守,造成大量的杀伤。 即使是在人数上,双方也出现了逆转。 还在战斗的汉军超过了鲜卑人。 面对这种诡异的形势,以能苦战自豪的鲜卑人也支撑不住了,主动撤出战场。 汉军骑士随即发起追击,大肆砍杀,一直追到泄归泥的阵前,才收兵回营。 看着损失惨重的部下,泄归泥恼羞成怒,破口大骂。说到激动处,狠狠的抽了千夫长两鞭子。 千夫人也很郁闷。 他不明白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结果。 按照以前的经验,汉人的优势是军械和阵型,所以一开始的攻击会很凶猛。如果能撑住开始的一两个回合,汉人的力气下降,阵型变得松散,战斗力会呈现明显的下降,甚至会直接崩溃。 但今天的汉军骑士明显更耐苦战,而且战斗意志更强,即使阵势散乱,他们也没有直接崩溃,而是全力反击,重整阵型。 这显然不是他们之前遇到的汉军可比。 千夫长的意见得到了麾下几个百夫长的证实。面前的汉军的确更坚韧,与之前遇到的汉军不太相同。勉强做个比喻,他们和当年檀石槐大王麾下的精骑差不多,装备好,士气也高,很强一下子击溃。 泄归泥想了想,也觉得自己大意了。 对面的主将不是普通人,而是汉家天子。 天子身边的精锐骑士,自然与普通的汉军骑士不同。 他率领的骑兵就比普通的鲜卑骑兵强不少。 看着天色将黑,泄归泥下令后退十里扎营,同时派人赶去成宜,向扶罗韩汇报今天的战况。 他没有说自己不能取胜,却强调了汉家天子的特殊身份。他面对的是汉军最精锐的骑士,不是普通对手,需要一点时间和耐心。 如果扶罗韩能增派一些援军,那就更好了。 派出信使后,泄归泥不敢怠慢,派出大量斥候巡逻,同时命令部下提高警惕,千万不能给汉人偷袭的机会。 收到这个命令,鲜卑将士们没什么异议,只是觉得有些奇怪。 以往都是他们偷袭汉人,现在却要提防汉人的偷袭,他们很不习惯。 虽然没人说什么,但所有人心里都有一种不太好的感觉。这次入塞劫掠,接连出现意外。先是伏击马超不成,反被马超烧掉了一部分辎重。如今遇到汉家天子亲率的数千骑兵,又苦战不下,反而损失了数百骑。 这一战已经脱离了心里预期,还应不应该继续,成了一个疑问。 第319章 人比人强 羽林左监王炎喝了一大口热腾腾的羊奶,抹了抹嘴,大声说道:“鲜卑人比匈奴人能打。如果是匈奴人,能坚持两阵就算不错了。” 一旁的呼厨泉、去卑变了脸色,看向刘协。 刘协面色平静。 王炎今年率领羽林左骑出击,与鲜卑千骑大战数合,还是在刻意低调的情况下,最终击败了鲜卑人,自然有底气说出这样的狂话。 这也是他们几个月艰苦训练应得的奖赏。 装备固然重要,但只有好装备是远远不够的。 归根结底,人才是关键。 匈奴人之所不如鲜卑人,不是因为匈奴人的装备不如鲜卑人——实际上,匈奴人的装备虽不如汉军,却比鲜卑人好——而是因为匈奴人安逸得太久了。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草原民族堕落、腐化起来,丝毫不比农耕民族逊色。 后来的鲜卑人、辽人、金人、蒙古人一再证明这一点。 所以,保持艰苦奋斗的精神至关重要。 “伤亡如何?” “伤亡有限,轻伤一百三十七人,重伤三十一人,阵亡十五人。”王炎脱口而出。他知道天子会问具体的数字,准备得很充分。“主要是箭伤,其次是矛,还有落马后被踩踏的。” 王炎咂了咂嘴,有点遗憾。“落马后重新上马的能力还有待提高。鲜卑人的冲击能力有限,阵亡的十五年有十一人是被战马撞死或踩死的。如果能够迅速上马,伤亡要小得多。” 话音未落,张绣补充了一句。“你们不要太骄傲,鲜卑人可不是匈奴人,他们敢于正面决斗,只是没有马镫助力,不能像我们一样挺矛直刺,所以吃了亏。等他们装备了马镫,你再试试。” 王炎点头附和。“将军说得对,我们也这么认为,只是觉得上马还可以再熟练一些。我们有马镫,马鞍也低,上马更容易一些。” 呼厨泉、去卑低下了头。 汉军君臣热烈广讨论,将参战将士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经验进行提炼、总结,对匈奴人也有启发。但他们却被强烈的羞耻感笼罩了,根本没心情听汉人说些什么,只想起身离开。 但他们不敢。 汉军与鲜卑人大战数合,展现出来的实力足以让他们闭嘴。 他们与鲜卑人有过接触,知道这是鲜卑人中的精锐,不是他们能够匹敌的。 如果说沙陵湖之战只是说明汉军的实力不弱于匈奴人,此战则足以证明汉军的实力远远超过了匈奴人,甚至超过了鲜卑人。 没有实力,就没有尊严,本就是草原上的法则。 让他们心情恐惧的白马铜面对鲜卑人时,也只能俯首称臣。 面对比鲜卑人更强的汉人,他们又有什么资格叫板? 会议结束,呼厨泉与去卑走出了御帐,上了马,赶回自己的营地。 “右贤王,接下来怎么办?”呼厨泉眯着眼睛,看着皎洁的明月,轻声说道。 去卑咂了咂嘴。“如果汉人打赢了,我们就安心做大汉藩臣,为他们守边。” 呼厨泉想了想,又问:“如果他们打输了呢?” 去卑回头看了一眼灯火通明的御帐。“如果他们打输了,退回中原,我们不仅能夺回美稷,还能跟着他们去中原。” 呼厨泉没说话,心中却有些不安。 他知道去卑的方案稳妥,却总觉得有哪儿不对。 —— “可能要与鲜卑人对峙几天,辎重补给可能会有问题,大家要做好心理准备。”刘协转着手中的牛角杯,轻声说道:“安排斥候打探一下附近百姓的行踪,我们可能要征集一些粮食和牛羊。告诉他们,一旦取胜,我们会如数还给他们。如果不能及时归还,秋后也一定还,加三成的利息。” “三成太多了,一成。”荀攸说道:“太多了,他们反而不敢相信。” 刘协看看张绣、王服等人,他们都赞同荀攸的意思。 “行,那就一成。”刘协从谏如流。 “臣以为,可将美稷所行惠政推广至这一带。”张绣说道:“从金城到这一带的大河两岸有不少可以耕种之地,汉胡百姓很多,河上也可以通航。如果能开市,沟通有无,也能安定民心。” “你们觉得呢?” “臣以为可行。”王服率先表示支持。“羽林骑今天与鲜卑人交战时,臣安排斥候在河对岸警戒时,遇到了几个来查看消息的汉人。他们在附近耕种,不缺土地,就是缺农具,如果朝廷能够开市,卖一些农具,他们耕种起来就能轻松很多。” 刘协一一记下,随即命人拟诏,告谕附近的百姓。 不论汉胡,只要愿意接受朝廷的制度,就可以受到朝廷的保护。 说了半夜,诸将散去。 马超坐在一旁,已经睡着了。 开始说战事的时候,他还挺有精神,听得津津有味。后来说到政事,他就没兴趣听了,打起了瞌睡,头一点一点的,像小鸡啄米。 杨修及时推醒了他,领着他出帐,回自己的帐篷。 这几天,马超跟着他学礼仪,顺便养伤,两人就住在一个帐篷里。 “困了?” “啊。”马超揉揉眼睛。“不是说要佯攻白马铜,伏击扶罗韩的么,怎么还不行动?” 杨修瞅瞅马超。“你觉得荀侍中是书生之见?” “不敢,不敢。”马超哈哈一笑。 “荀侍中的确是书生,但他却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杨修入了帐,提醒马超道:“他的剑术很高明,等你伤好了,不妨找个机会,和他较量一番。” 马超吃了一惊。“当真?” 杨修笑笑。“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马超眨眨眼睛,收起了不屑之色。他知道杨修不是轻易佩服别人的,如果荀攸没有真本事,杨修不会这么郑重其事的警告他。 “孟起,只会子曰诗云的读书人不可怕,他们只会清谈,伤不了人。可是真把人不仅能读书,做什么事都能举一反三,为人所不能。荀侍中就是这样的人,你看不懂他,是因为你不知道他做过什么事。等你知道了,你就不会这么想了。” “他做过什么事?” “行刺董卓。” “行刺董卓?”马超撇撇嘴。“不是没成功么?” “那是因为他遇到了旗鼓相当的对手。” “谁?” “贾文和。” 马超一愣,脸色僵住了。 第320章 陷阵营 趁着两军对峙的空闲,刘协派出几个侍郎,走访了藏在附近河谷中的百姓,了解他们的需求,顺便宣扬天子亲征,希望百姓能够捐助一些粮食、牛羊的事。 对于如数归还之类的事,百姓根本不相信,但他们也不敢轻易回绝,多多少少捐了一些。 刘协让人给他们打收条,将来可以凭着这些收条请求赔偿或者优惠。 大部分百姓都不识字,也不知道字条上写的是什么,但天子征粮,还给他们打借条,让他们觉得很新鲜。消息很快就像风一样,传到更远的地方。 之前因马腾的大军到来,抢先躲到山里的百姓陆续知道了。 这个消息自然也传到了泄归泥的耳朵里。 泄归泥原本还担心汉军会主动进攻。等了两天,发现汉军一点动静也没有,反而命人四处筹粮,一副就地坚守的模样,心中渐渐安定了。 他紧张,汉军也紧张,双方都没有足够的实力轻易击败对手。 就算不能击败汉家天子,挡住汉家天子总没什么问题。 泄归泥随即又派人给扶罗韩送消息,表示自己有足够的实力挡住汉家天子,保护扶罗韩的侧翼。 扶罗韩正在犹豫是不是要派人增援泄归泥,收到泄归泥的消息后,总算放了心,下令攻城。 —— 高顺站在城墙上,看着举着盾牌,小心翼翼地向城墙靠近的鲜卑人,眼中闪过一丝不屑。 他招招手,叫来两个曲军侯,吩咐他们准备大盾。 “后退一步,离城墙远一点,给鲜卑人一个立足之地。” 两个曲军侯愣了一下,互相看看。 “箭矢有限,集中给射手用,其他人准备近战。” “喏。”两名曲军侯转身离去。 “校尉,不用弓弩还击,是不是太冒险了?”假司马高雅不安的问道。 “鲜卑人不擅步战,打得太狠了,他们围而不攻,反而不美。”高顺淡淡地说道:“让他们觉得有破城的可能,不断的进攻,消耗兵力、士气,才是上策。” 高雅还待再说,高顺又说道:“温侯千里来归,兵微将寡,如果不立些战功,如何立足?” 高雅点点头,没有再说,只是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他很敬佩高顺,却又为高顺不值。 吕布对高顺的态度,不值得高顺如此忠诚。 鲜卑人的步卒列阵完毕,弓箭手赶到阵地,开始向城上射击,掩护步卒向城墙靠近。 相比于城下的热闹,城上很安静,除了战鼓声不紧不慢的敲着,听有鲜卑人射出的箭矢钉在城墙上、射在盾牌上发出的闷响。 没有一枝箭射出。 鲜卑人觉得很奇怪,却不知道为什么,抓紧时间冲到城下,竖起云梯,开始攀城。 看到步卒快要登上城墙,鲜卑人停止射击,以免误伤同伴。 他们没有射程更远的强弓硬弩,无法做到远程覆盖。除了个别射艺精湛的射手,很难做到不误伤。 鲜卑人顺利的爬上了城墙,与手持刀盾的陷阵营正面相对。 看着这些站在城墙上,鸦雀无声的汉军步卒,鲜卑人感觉到了巨大的压力。 能在这样的场合还保持安静,绝非普通人。 但他们无路可退,只能举着盾牌,挥舞着战刀,大呼小叫地为自己鼓气,向陷阵营冲了过去。 战斗在城墙上展开。 鲜卑人不断爬上城墙,向陷阵营发起攻击,但他们无一例外,都被陷阵营杀死。尸体横七竖八的躺在地上,鲜血横流,直到陷阵营将士脚下。 鲜卑人的攻击一直在延续,不断有人登上城墙,但所有的进攻都到此为止,没人有能够突破陷阵营的阻击,前进一步。 渐渐的,城下的鲜卑人感到了恐惧。 他们看到数以百计的同伴登上了城墙,只听到城头的喊杀声,却迟迟没能等到胜利的号角声。那些人就像石头沉入水中一样,连水花都看不到一点,就这么没了。 城下的人甚至看不到城头的敌人在哪里,又有多少人。 消息报到中军,扶罗韩亲自赶来察看。 一看到城头高顺的战旗,扶罗韩便想起了之前收到的消息。他找来几个人一问,果然就是那天随吕布冲阵时入城的汉军将士。 扶罗韩大怒,叫来指挥攻城的小帅,二话不说,抬手就是一鞭子。 “要么破城,要么提头来见。” 说完,扶罗韩转马而去。 小帅挨了打,丢了脸,也是恼羞成怒,叫来临阵指挥的千夫长,破口大骂,勒令他督部猛攻,务必拿下高顺把守的城门。 虽然不知道高顺是谁,但高顺麾下只有四五百人。就算全部在这儿,用人堆,两千人也能将他们堆死。 为了缓解将士们心中的恐惧,小帅招来几个巫师,命他们在阵前施法,手舞足蹈了一番,又杀了两匹白马祭天。最后宣布,破城之后,可以屠城,先入城者得重赏。 看着鲜卑人在城下装神弄鬼,城上的高顺面沉如水,一点反应也没有。 张杨听到消息,匆匆赶来观阵,却大加赞赏。 他在北疆多年,与鲜卑人、匈奴人都交过手,知道这种阵势轻易看不到。如果不是打得他们心生恐惧,是不会搞这一套仪式的。 “子平,鲜卑人要拼命了。”张杨提醒高顺道:“箭矢够不够用?我再派人给你送一点。伤亡大不大,要不要抽调一些人给你?” 高顺摇摇头。“无妨。除非他们的脖子比我的刀利,能将我的刀磨钝,否则他就是来再多的人,也不过是送我一份功劳而已。将军小心戒备,别让鲜卑人钻了空子。” 张杨越看高顺越顺眼。 自己麾下怎么没有这样的将领呢?不仅练兵有道,而且胜不骄,败不馁,妥妥的名将之资,将来一定能大放异彩。 张杨挥挥手,命人取来一些酒肉。 “子平,吃饱肚子,才有力气杀人。这些你先收着,不够我再让人送。” “多谢将军。”高顺转身,命人将酒肉发给将士们,自己也取了一份,却与普通将士一样,不多一口酒,不多一块肉。 陷阵营士气更加高昂,将士们齐唰唰地向张杨致意,却没有人大呼小叫,默默的吃酒喝肉。 张杨看在眼里,更加喜欢。 战斗再起,鲜卑人又一次发起了冲锋。 第321章 自欺欺人 鲜卑人猛攻一天,伤亡逾千,依然没能撼动陷阵营的阵地。 鲜卑小帅亲自赶到阵前查看。 城头一片寂静,城墙上除了鲜卑人自己射的箭,甚至看不到多少血迹。 怎么看,也不像是刚刚经历过一场恶战的样子。 正当鲜卑小帅疑惑时,高顺出现在城头。 他远远地看着鲜卑小帅,伸出右拳,挑起大拇指。 鲜卑小帅一头雾水,不知道高顺这是什么意思。 高顺缓缓转动手臂,大拇指冲下。 鲜卑小帅气得暴跳如雷,举起马鞭,指着高顺,用鲜卑话破口大骂。 高顺一言不发,眼神中充满鄙视,挥了挥手。 有几个将士上前,将鲜卑人的尸体一具具的扔下城墙。 “轰!” “轰!” 一声接一声闷响,连绵不绝,仿佛是打在鲜卑小帅脸上的耳光,激得鲜卑小帅热血上涌,无法自持,双腿夹紧了战马,不知不觉的来到了城墙下。 “放!”一声低喝,几名早就准备好的射手同时扣动弩机,几枝羽箭疾驰而出。 看到城头箭影,鲜卑小帅本能的翻身下马,却还是迟了一步,中了两箭,连滚带爬地向回跑。没跑两步,另一侧又有几枝羽箭射到,几乎全部射在他的后背上。 鲜卑小帅扑倒在地,抽搐了两下,不动了。 他的亲卫扑了上来,想抢回他的尸体。 城头一阵鼓响,数十名弓弩手扑到城墙边,连续射击。 箭落如雨,鲜卑小帅的亲卫转眼间就被射倒在地。 “彩!”张杨远远地看见,忍不住大声叫好。 他盯着这边的阵地看了半天了,被高顺的部署和配合深深折服。 鲜卑人的阵地上一片死寂,鸦雀无声。 小帅被射杀,没人指挥了,这一战还怎么打? 有人反应过来,飞奔到中军汇报。 —— “啪!”扶罗韩一脚踢翻了面前的木案,案上的酒肉飞得到处都是。 区区一个小城,苦战一天,损失上千人,还死了一个小帅。 这一战传出去就是一个笑话。 他将被弟弟步度根彻底压制,草原上再也不会有人尊重他。 甚至连手下都会轻视他,弃他而去。 “怎么回事?”扶罗韩红了眼,环顾四周,伸手乱指。“当初檀石槐大王在时,汉人万骑出塞,都被我们打得落花流水。现在几千汉人,就能打得我们鲜卑人这样?” 几个小帅低着头,连大气都不敢出。 他们也觉得不对劲。 汉人什么时候这么善战了? 汉人曾经很强大,但他们没见过。从他们有记忆起,汉人就不是鲜卑人的对手。即使有匈奴人帮忙,汉人也没有取得哪怕一次像样的战绩。 威名赫赫的白马将军公孙瓒,也不过是欺负乌桓人而已。 汉家天子虽然在沙陵湖一战斩杀??落,遇到泄归泥,同样寸步不前。 扶罗韩亲率大军进攻小小的成宜城,居然遭受重大挫折,怎么看都不正常。 沉默了半晌后,有人提出疑问,会不会是汉人耍诈,将兵力集中到了正面? 成宜城依山而建,只有东西南三门,东西门狭窄,只有南门最为开阔,适合部署阵地。 鲜卑人的进攻方向就是南门,对东西两门只是牵制而已,并没有发起进攻。如果说汉人冒险,利用城在高处,鲜卑人看不到城头情况的特点,将重兵集中在南门,形成局部的优势兵力,并非不可能。 如果真是这样,就可以完美的解释当前的惨败了。 扶罗韩只犹豫了一瞬,就接受了这个观点。 他随即提出,明天在东、西两面发起进攻,迫使汉人无法集中兵力。三面猛攻,务必尽快拿下成宜,以免拖延太久,影响迎战汉家天子。 他们入塞是为了打劫,补充不足,携带的牛羊、粮草都支撑不了太久,必须速战速决。 为了避免出现断粮的局面,扶罗韩派人找草谷,到附近山谷中搜索躲避的百姓。将牛羊、粮食抢来,充当军粮,人带来,逼他们攻城,消耗汉军的体力和箭矢。 —— 几个鲜卑士卒呼喝着,用手中的马鞭猛抽反抗的牧民,几声脆响后,牧民破旧的皮袄被抽破,脸上更是抽出一道口子,鲜血直流。 牧民倒地不起,抱着脸,在地上打着滚,发出痛苦的哀嚎。 鲜卑十夫长心烦意乱,跳下马,一脚踩住牧民,拔出腰间的战刀,将刀尖对准牧民的咽喉,狠狠的插了进去。 惨叫声戛然而止,鲜血从伤口处流出,染红了黄土。 十夫长在牧民身上擦掉刀上的血,怒视着噤若寒蝉的其他人,宛如凶神恶煞。 “再有谁反抗,就把你们全……” 话音未落,一枝羽箭从远处疾驰而至,正中他的后心。 十夫长扑倒在地,当即送命。 其他几个士卒见状,转头看去,只见一匹如烈焰般的骏马飞驰而至,马背上一名骑士,引弓而射,连发数箭。 “嗖嗖嗖!”几名鲜卑士卒接连中箭,发出凄厉的惨叫。 其他人见状,纷纷找地方躲避。 吕布急驰而至,身后的魏续等人四处散开,围捕其他的鲜卑士卒,建立警戒线。 吕布勒住坐骑,翻身上马,走到一个受伤的鲜卑士卒面前,一脚踢开他手中的战刀,顺势踩在他的盾牌上,将他紧紧的压在地上。 “说,你们的后营在哪儿?” 游击了好几天,找遍了方圆百里的大小湖泊,也没找到鲜卑人的后营,吕布很恼火。 得知附近有鲜卑人打草谷,他第一时间赶来了,要抓几个俘虏,问个究竟。 “你……你是吕布?”鲜卑士卒看着一旁的赤兔,眼神惊恐。 “老子就是吕布。”吕布不耐烦的说道,脚下加了三分力气。“快说,要不活活碾死你。” 鲜卑士卒疼痛难忍,连忙大声叫道:“在成宜,在成宜。” “成宜?”吕布很意外。他想来想去,唯独没想过是在成宜。 鲜卑人、匈奴人都一样,不会将后营安排得离战场太近。牛羊需要放牧,需要大片的草场和水源,离大营太近了,会免影响布阵。 “就在成宜。”鲜卑人指天发誓。“在河南的山谷里。” “既然后营就在成宜,你们为何又来打草谷?”魏续蹲下身子,拍拍鲜卑人憋得通红的脸。 “成宜城中有一个姓高的汉人将军,特别能打,大帅要强攻成宜……” 没等鲜卑人说完,吕布和魏续互相看了一眼,异口同声的说道:“高顺?” 第322章 反客为主 得知高顺立功,吕布的心情很复杂。 高兴自然是有的,毕竟高顺是自己的部下,也是自己亲自送到城里的。 但更多的是失落。 自己餐风露宿,在城外游击数日,一无所获,战果还不如守城的高顺。 将来向天子报功时,岂不是很没面子? 过了一会儿,肃清了外围的张辽赶了过来。 鲜卑人的后营在成宜,接下来该怎么处理,必须拿出章程。 鲜卑人的大营就在附近,偷袭后营不太现实,就算是通知了天子,天子也没有实力从鲜卑人的手中夺走后营的牛羊、辎重。 吕布也没办法,只好问魏续、张辽有没有办法。 张辽想了好一会儿,慢吞吞地说道:“办法倒是有一个办法,只是需要天子配合才行。” “需要天子配合?”吕布不明白张辽想说什么。 张辽伸手在沙地上画了一道线。“这是大河。”又划了几个点。“这是成宜,这是天子的位置,这是我们,这是征西将军马腾,最西面的是白马铜。鲜卑人实力最强,正面强攻几乎没有胜算,就算能打赢也是惨败。最好的办法是伏击,调动鲜卑人,然后中途伏击……” 听完张辽的解释,吕布明白了,却觉得更加荒唐。 行军作战,从来都是臣听君令,哪有需要天子配合的道理? 再说了,天子被泄归泥挡住去路,无法前进半步,怎么可能奔袭白马铜。 面对吕布的质疑,张辽沉默了片刻。 “君侯,不试试怎么知道?天子既然能部亲征,险中求胜,为何不能诱敌?就眼前这形势,拖延下去,对双方都不利,绝非天子愿意。” 吕布一言不发。 “万一天子怪罪,谁来承担责任?”魏续斜睨着张辽。 张辽眼神微闪。“有功,归君侯。有罪,我来承担。” “文远,你可不能抵赖。” “大丈夫敢作敢当,何必抵赖?”张辽沉声说道。 魏续还待再说,吕布喝道:“闭嘴,文远岂是那样的人。”他又转头对张辽说道:“文远,你回一趟御营,当面向天子解释,免得斥候传话出错,产生误会,或者被鲜卑人劫了,走漏消息。” 张辽躬身领命。 —— 张辽随即起程。 为了避免目标太大,他精选了十名亲卫骑士,其中就包括向导李药师。 剩下的人,他都交给了吕布。 穿上鲜卑人的羊皮袄,戴上鲜卑人的毡帽,扮作执行任务的鲜卑斥候,用从鲜卑人口中拷问出来的口令,他一路顺利地通过了鲜卑人的警戒区。 在接近鲜卑人的后营时,他停了下来,让所有人下马隐蔽,吃点东西,喂战马,等待天黑。 休息了一个时辰,等天色完全黑了下来,张辽重新上马,先向北赶到河边,然后沿着大河,向东急行。 没走多远,他们就遇到了一队鲜卑斥候,大声询问口令。 李药师上前,用鲜卑话回复。 他久居北疆,鲜卑话、匈奴话都说得很流利,口令也记得很熟。 但这一次,他没能蒙混过关。 话音刚落,对方就呼喝起来,有人拔出腰间的战刀,准备战斗。有人摘下举起胸前的号角,准备吹号示警。 但张辽没给他任何机会,策马上前,引弓急放,两枝羽箭射中号角兵,顺手拔刀,一刀将位置最靠前的鲜卑骑士砍倒在地。 其他骑士早有默契,迅速展开,两翼包抄,弦声不绝,刀矛并举,转眼间放倒数人。 鲜卑人见势不妙,立刻展开反击,同时去抢号角兵手中的号角。 张辽抢先一步,马背上弯腰,舒展猿臂,夺走了号角,扔给李药师。 李药师接过号角,策马飞奔。 鲜卑人下意识地转身去追,张辽抓住机会,一口气连杀数人。 见张辽骁勇,其他骑士又包抄过来,剩下的鲜卑人不敢再反抗,纷纷跪地求饶。 张辽叫回李药师,拷问了鲜卑人的口令,然后将鲜卑人全部杀死。 一路上,张辽趁着夜色急行,接连遇到四五拨鲜卑斥候。能顺利通过的,他就扮作鲜卑游骑混过关。不能顺利通过的,他就强行抢关。借着个人的武勇和部下的默契配合,有惊无险。 天亮时,他遇到了王服麾下的斥候。 被带到天子御营的时候,刘协刚刚起身,正挥汗如雨,在帐前练刀。 看到浑身是血的张辽,刘协吃了一惊。 “受伤了?要不要先让医师处理一下?” 张辽心中一暖,拱手说道:“多谢陛下,我等有甲胄护身,没受什么重伤。” 刘协走到张辽等人的面前,看了看他们的伤势,还是让人叫太医来处理。 虽说没什么致命伤,万一感染了,一样会要命。 就在帐前,刘协听张辽说完了计划,没做什么评价,派人去请荀攸、杨修。 张辽很紧张。 吕布不肯承担责任是有原因的。他这个方案再好,以臣使君就是死罪。 过了一会儿,荀攸、杨修赶来了。 马超也跟着来到天子面前。他现在已经有虎贲侍郎的身份,而且奉诏随杨修学习礼仪,有资格旁听议事。 张辽又讲了一遍,话音未落,马超就露出了不屑的神情。 别说他最近学了一些君臣之礼,就算没学过,他也觉得张辽有犯上的嫌疑。 吕布居然让这样的部下来向天子汇报,可见其粗鄙无知,根本不配为朝廷大臣。 如果不是杨修用眼神制止,马超免不了要奚落几句。 荀攸听完,沉吟片刻,对刘协说道:“陛下,机会来了,胜负就在三日以内。” 刘协搓着手指,微微一笑。“温侯兵虽不多,却皆是精锐。此战能胜,他有大功。若能一战斩首扶罗韩,那就完美了。” 张辽心中一动。“臣冒昧,敢问陛下,若温侯建功,其女可以为郎否?” 刘协微怔,还没说话,荀攸说道:“若温侯能建大功,一战而定北疆,其女又岂止可以为郎。” 刘协诧异地看着荀攸,荀攸却面不改色。 刘协无奈,点了点头,表示同意荀攸所言。 张辽大喜,躬身再拜。“陛下,臣当回报温侯,必竭力死战,以竟全功。” ( 第323章 君臣同心 安排张辽等人去休息,刘协回到帐中,看着荀攸。 “公达,拜吕布的女儿为郎,合适么?” “只要能让吕布全力以赴,为郎为妃,皆无不可。”荀攸说道:“吕布有罪,虽得陛下赦免,亦难心安。派张辽来试探,正是心中狐疑的表现。若不能安其心,焉能得其死战?” 刘协眉心微蹙,沉吟不语。 人心隔肚皮,吕布得罪的人太多,谨慎些也是情有可原。 “且吕布无子,唯此一女,爱若掌上明珠。其妻溺爱,妻弟魏续又是吕布亲信,将来纵使吕布有异志,魏氏姊弟也不肯附和。封一女而得三人之心,何乐则不为?” 刘协欲言又止。 荀攸又道:“陛下,欲定天下,联姻是必不可少的手段。陛下年少,既无子嗣,兄姊又皆早夭,非陛下而谁?吕布之女虽质朴无文,毕竟还是汉人,将来甚至会有蛮夷女子,陛下难道一概拒而不纳?” 刘协莫名烦躁,挥挥手,中止了这个话题。 荀攸的建议不能说不对,但他总觉得有出卖色相之嫌,实在乐不起来。 “何时进攻?” 荀攸掐着手指,算了算。“三天后。” “是不是太晚了?” “不晚。”荀攸很有把握地说道:“派人通知马腾与吕布,至少需要一天。他们也需要时间做准备,又需要一天。陛下放心,守城本是我汉军长技,高顺善战,再撑两天应该没题。三天之后,鲜卑人士气低落,正是我军反击之时。” 刘协觉得有理,同意了荀攸的方案,随即召集诸部将领议事。 议事分两个内容: 一是各部做好恶战的准备,不仅要击破泄归泥的阻击,还要做好长途追杀的准备,力争将扶罗韩部全歼在塞内,一战立威,得数年太平。 二是派人通知吕布、马腾,做好截杀扶罗韩的准备。 能否重创扶罗韩,击溃他们的主力,就在于吕布、马腾的拦腰截杀。 通知吕布很简单,让张辽再跑一趟即可。 通知马腾却有些问题,马超伤势未复,不宜长途奔驰。 如果伤口裂了,之前的休息就全白废了。 与马超、张辽商量后,刘协决定让吕布通知马腾,顺便补充一些箭矢、粮食,更换不堪用的马匹。 为了避免马腾短斤少两,造成吕布物资不足,战力不能充分发挥,刘协专门给马腾下了一道诏书,表示战后将足额予以补偿,绝不让马腾吃亏。 —— 张辽出发之前,刘协特意与他谈了几句,让他转告吕布。 既然吕布已经负荆请罪,以往的种种,以后都不会再追究。将来如何,取决于他现在以及以后的表现。希望他放下负担,轻装上阵。他不负朝廷,朝廷必不负他。 得到了天子的亲口承诺,张辽的任务圆满完成,心满意足的踏上了归程。 迎着即将落山的夕阳,张辽满面红光,眼神发亮。 李药师策马跟了上来。“文远兄,天子真不追究温侯之前犯下的过错吗?” 张辽哈哈大笑。“天子一诺,岂能食言自肥?再者,天子能赦免郭汜,为何不能赦免温侯?” 李药师若有所思。“那就好,那就好。” 张辽有些诧异。“你怎么了?” “没什么,没什么。”李药师有些尴尬,迟疑半晌,又道:“其实,我家祖上也是汉家大将,因为兵败,不得已,才降了匈奴,成了匈奴人。” “是么?”张辽顿时来了精神。“不知你祖上是哪位?” 李药师舔了舔嘴唇,吞吞吐吐地说道:“李……李陵。” 张辽盯着李药师看了又看。“当真?” 李药师有点急了。“这祖上的事,岂能乱说?” 张辽不禁放声大笑。 李药师神情尴尬,想问又不敢问。 张辽伸手拍拍李药师的肩膀。“贤弟,几百年前的事了,你怎么还记在心上啊?别说天子,就算是普通人,也不至于这么记仇。你啊,就放心大胆的过日子,立功受赏。谁用这件事为难你,你来找我,我带你去见天子,求个说法。” “唉,唉。”李药师如释重负地笑了起来。 —— 时隔一天,张辽再次穿过鲜卑人的警戒区,杀死杀伤数十人,无人能挡。 消息传到负责后营的小帅耳中,小帅气得破口大骂,问当值的几个百夫长,你们是不是过得太舒服了,连十来个人都拦不住,由着他们来自去由? 虽然生气,小帅却不敢太大意。 汉人在短时间内两次进入后营的警戒范围,很可能有所行动。 他将消息报告给扶罗韩,希望扶罗韩增加一些兵力,以免后营为汉军所趁。 扶罗韩收到消息,气得无语。 后营有一万骑,就算汉军主力来攻,也能支撑到主力增援。 而现有的汉军主力都被看住了,根本不可能威胁后营。 他们都被汉军打败了,一个个像是受了惊的兔子。 这不是鲜卑人应该有的模样。 扶罗韩派人大骂了小帅一通,让他小心些,不要听风就是雨,见狗当作狼,扰乱军心。 为了谨慎起见,扶罗韩还是派人通知了泄归泥和白马铜,让他们看好汉家天子和马腾,别被人钻了空子。 泄归泥收到消息后,派人回复扶罗韩,信誓旦旦的保护,绝不让汉家天子通过他的防区,威胁到扶罗韩或者后营。 —— 就在鲜卑人互通消息的时候,吕布赶到了马腾的驻地。 白马铜不像鲜卑人那么用心,他只是远远的监视着马腾,不让马腾有机会攻击扶罗韩,却没有兴趣阻击吕布,也没这胆量。 鲜卑人都拦不住,他就更没这实力了。 看到吕布来,他只是派人远远的喊两声,射两箭,然后就退了。 当初扶罗韩曾经夸下海口,让他坐在西安阳的城头,看鲜卑人怎么击败汉家天子。他现在能派人看着马腾,为扶罗韩提供警戒,已经算是额外帮忙了。 马腾原本有些犹豫。看了天子的诏书,又听张辽说完了马超的情况,得知马超不仅如愿成为虎贲侍郎,而且得到了太医的悉习照料,非常满意。 他为吕布所部五百余人更换了战马,补充了箭矢,还主动建议与吕布联手。 有吕布这样的勇士为锋,攻击力不会弱于马超。 吕布求之不得,一口答应。 能在马腾的军营里好好休息两天,养精蓄锐,肯定要比在外游击来得舒适。 他摩拳擦掌,准备大战一场,报效天子。 与此同时,他派曹性赶到成宜北的山上,想办法潜到城下,用箭将消息射入城中,要求张杨、高顺做好出击的准备。 第324章 主动出击 成宜城头,张杨双手舞刀,磕开一柄长矛,顺势砍在鲜卑人的脖子上,用力一拖。 鲜血迸射,喷了张杨一脸。 鲜卑人扔了长矛,张开双臂,纵身扑了过来,想抱着张杨,同归于尽。 张杨飞起一脚,将鲜卑人踹下城去,转身又是一刀,将另一个企图偷袭的鲜卑人砍倒。 亲卫们一拥而上,将最后几个鲜卑人赶下城去。 城下有号角声响起,鲜卑人如潮水般的撤去。 天色将晚,一天的激战结束了。 城头的将士欢呼起来。有人扑到城墙边,大声嘲笑着鲜卑人。 有零星的箭矢射上来,却没有奏效,反倒激起了城上将士更响亮的笑声。 张杨拄着刀,大口大口的喘着气。 连续几日恶战,让他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既有精神上的,也有体力上的。 毕竟不再年轻了,连续的苦战让他疲惫不堪。 他很羡慕高顺。 高顺虽然承担了最艰巨的防守任务,却看不出有多累。大部分时间,高顺都在城头站着,一动不动,和他麾下的那些将士一模一样。 恍惚间,张杨突然心中一凛,下意识的转身,伸手一抓。 一枝箭落在他的手中。 张杨转头看向远处,城下正在退却的鲜卑人中,有一个身影挥了挥手,随即脱离了鲜卑人的队伍,奔向不远处的山峦。 张杨收回目光,仔细打量手中的箭。 这枝羽箭一入手,他就感觉到了异样,箭上的力道不像是要伤人,而是要将箭送到他的面前。 能将力道控制得这么好的人,他见过,但不多。 吕布算一个,吕布身边的曹性算一个。 刚才那个人的背影就很像曹性。 羽箭的箭杆上裹着一片帛,帛上有字。张杨解开细绳,展开帛,看到了熟悉的笔迹。 是吕布传来的消息。 天子即将发动反击,希望张杨、高顺做好准备,及时策应。 张杨心中大定,立刻去找高顺。 他与高顺商量,趁着夜间休战,由高顺接管整个城防,将骑士撤下来,大飨士卒,准备出击。 与鲜卑人野战,自然是骑兵更方便。但骑兵连日苦战,体力不足,恐怕难以支撑连续作战。 上次能够追击百里,斩杀??落,就是因为提前做好了充分准备,人力、马力都很充沛。 如今现在开始休息,至少有一夜时间恢复体力。 高顺听完张杨的想法,提了一个建议。 主动出击,夜袭鲜卑人的大营,让他们无法休息。 张杨愣住了,看着高顺,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连续几日的苦战之后,你还有体力去袭营? 高顺很淡然的表示,我麾下的将士都是陷阵之士,守城不足以体现战斗,袭营更拿手。 张杨这才反应过来,高顺说要袭营并不是所有人,而是指他自己麾下的步卒。 如果不是看到高顺所部这几日的表现,张杨几乎要觉得高顺脑子有问题。 陷阵士和先登士、敢战士一样,都是勇士的代名词,每个营里都有那么几个武艺高强的亡命之徒,平时不突出,到了要拼命的时候,他们就会冲杀在前,撕开对方的阵地。 但一营之士皆是陷阵之士,这着实有点夸张。 不过想想高顺麾下这几天的表现,张杨又觉得高顺并非说大话,这些人的确称得上陷阵之士。 主动出击,让对手无法休息,自己则抓紧时间恢复体力,这的确是一个不错的办法。 “那你千万要小心。” 高顺点头答应。 张杨也不吝啬,派人给高顺送了些酒肉,以壮士气。 亥时人定,当远处的鲜卑人大营只剩下刁斗之声时,高顺带着部下,悄悄地出了城。 —— 扶罗韩靠在铺着虎皮的坐墩上,看着摇晃的火苗出神,眼神忽而凶狠,忽而无奈。 连续几日猛攻,损失近万人,却还是无法攻克成宜。 这座小城就像一根刺,扎在他的肉里,怎么也拔不出来。 这是他完全没有预料到的结果。 成宜既非郡治,亦非重镇。虽说曾经作为西部都尉的驻所,却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如今已经破败不堪。如果不是因为汉人的度辽将军张杨在城里,扶罗韩甚至不想多看这个小城一眼。 就这么一个小城,却顶住了几万鲜卑人连续数日的猛攻。 尤其是那个姓高的汉人将军把守的南城墙,简直就像铁铸的一般,让鲜卑人碰得头破血流。 是进,还是退? 扶罗韩犹豫不决。 通过打草谷,补充了一些牛羊、粮草,他的补给还能支撑一段时间。如果能击败汉军,夺得他们的辎重,这一次也算不亏。 可若是战败了,也许就是灭顶之灾。 消耗了巨大的人力、物力,却没有劫掠到足够的物资,对他的实力是个巨大的伤害。 面对不足一万五千骑的汉军,伤亡近万人,却不能战而胜之,对他的名声影响更是巨大。 就算回到草原上,不知道多少人会将他看作不能再战的老狼,等着撕下他一块肉。而他的部下又将有多少人会弃他而去,选择更有实力的头领。 比如弟弟步度根。 他无路可退,只能鼓起勇气,努力向前。 扶罗韩喝了一口酒,大吼了两声,叫过一个女奴,扒下衣服,扑了上去。 他要证明自己还是个真正的男人,还有征服女人,征服草原的实力。 就在他气喘吁吁,直欲喷薄而出的时候,外面突然响起了急促的号角声。 扶罗韩吓了一跳,顿时萎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连衣服都来不得理顺,就冲出了大帐。 “怎么回事?” 亲卫迎了上来,面色苍白。“大帅,汉军袭营。” “汉军袭营,从哪个方向来,是吕布还是马腾?”扶罗韩大吼道。 没等亲卫回答,扶罗韩已经反应过来,转头看向成宜城方向。 他听得清楚,喊杀声来自北侧,袭营的敌人来自城内,而不是他以为的吕布或者马腾。 这……怎么可能? 城里最多只有二千人,苦战多日,就算伤亡不大,体力也消耗得差不多了。这时候怎么会有人敢袭营,进攻数十倍于己的鲜卑人? 是汉人太轻狂了,还是鲜卑人这几天的表现太丢脸,居然沦落到被汉人如此轻视的地步? 扶罗韩怒不可遏,厉声咆哮,命人吹响号角,要求北侧诸营中的小帅,务必全歼敢来袭营的汉人。谁放走了汉人,就砍谁的脑袋。 扶罗韩的命令刚刚传出,北侧大营里又传来了急促的报警声。 大营被汉军突破,营中的千夫长被阵斩。 第325章 高顺夜袭 扶罗韩的脑袋嗡的一声,瞬间空白。 他知道汉军步战能力优于鲜卑人,但鲜卑人一营近千人,如此规模的战斗,千夫长被阵斩的可能性就算不是微乎其微,也是极小的。 如此迅速的临阵斩将,这些来攻的汉军步卒究竟是何方神圣,战斗力究竟有多强? 联想到连续几日攻击也没能突破城防,扶罗韩突然间心生恐惧。 之前一直以为汉军能守住成宜是依托城墙保护,现在看来,没有城墙,汉军或许更强。 即使是野战,鲜卑人也没有优势可言。 扶罗韩一时犹豫,是继续之前的命令,命人包抄,吃掉这些汉军步卒,还是命各营就地防守,避免形势进一步恶化,等天亮再做计较? 片刻之后,扶罗韩决定还是吃掉这些汉军步卒。 两军对垒,谁先认怂,很可能就意味着更大的损失。 一旦士气崩溃,被对方追杀,后果不堪设想。 号角声呜呜作响,两翼的鲜卑人开始列阵,准备包抄。 扶罗韩不敢大意,召集亲卫骑,赶往北面的大营,亲自指挥作战。 —— 高顺率部迅速后撤。 突然出击,利用鲜卑人的盲目自信,迅速击破一营,引起鲜卑人的恐慌和骚乱,已经达到了他的预期目的,无须恋战。 杀多少人,斩多少将,并不重要。 那个千夫长只是撞上门来的功劳,并不是他刻意追求的目标。 随他出战的步卒都是多年旧部,令行禁止。他们迅速转换阵型,互相掩护,在鲜卑人反应过来之前,撤回城墙之下,并熄灭了手中的火把,将自己隐藏在黑暗之中。 城上放下准备好的大盾,高顺立起盾牌,准备迎接鲜卑人的箭雨。 千夫长被阵斩,鲜卑人乱作一团,组织不起有效的阵型,眼睁睁地看着汉军撤退。 等扶罗韩赶到,大营已经安静下来,千夫长的无头尸体躺在地上,慌乱的士卒散在四周,眼神中尽是惊恐之色,士气低落。 扶罗韩怒不可遏,看向远处的城墙。 借着城头的火光,他隐约能看到城墙下的一团黑影。 据刚被击溃的士卒说,没看到汉军登城,更没看到汉军开城,那些汉军很可能还在城下。 扶罗韩立即下令弓弩手上箭射击,又命重甲骑兵准备突击。 不管这些汉军是想攀援上城,还是想再次出击,都不能容忍,必须消灭。 奉命赶来增援的鲜卑人随即变阵,两千弓箭手上前,密集射击。 高顺等人站在城下,以大盾护体,任凭鲜卑人箭如雨下,射得大盾咚咚作响,一无所动。 城上的汉军却不甘示弱,依托城墙,以强弓硬弩进行还击。 虽说数量远远不及鲜卑人,但射程和精准度却更胜一筹,几乎每次射击都能有斩获。 鲜卑弓箭手被射得叫苦不迭,却不敢轻易退却,只能一边射箭一边祈祷苍天保佑,不要让自己成为汉人的目标。 一阵密集的箭雨过后,鲜卑人的甲骑开始冲锋。 城上的汉军弓弩手立刻集中火力,对冲在最前面的鲜卑甲骑进行密集射击,尽可能的打乱甲骑的冲锋阵型,为高顺等人减轻压力。 高顺一声令下,步卒散开,以五人为一组,紧紧地贴着城墙列阵,各自为战。 鲜卑甲骑冒着城头的狙击,好容易冲到了城下,却发现汉军几乎贴在了城墙上。如果他们不减速,很可能一头撞上城墙。如果减速,则可能成为汉军步卒猎杀的目标。 无奈之下,他们只得选择放弃,保持速度,从汉军阵前掠过。 即使如此,城上下的汉军也没放过他们,利用弓弩、长矛攻击他们的侧面。 一次冲阵,没能造成任何有效的杀伤,却损失了十几骑,让扶罗韩暴露如雷,却又无计可施。 双方进入僵持,谁也奈何不了谁。 高顺就在城下,随时可能扑上来咬一口,扶罗韩吃不掉他,又不敢掉以轻心,只能保持这种两军对峙的状态,不给高顺出击的机会。 张杨在城上看得清楚,暗自佩服。 高顺以区区三百步卒,让几万鲜卑人不能安睡,为接下来的决战立下了大功。 有勇有谋,吕布有这样的部下,何其有幸。 吕小环也在城上,虽然熬得两眼通红,脸色发白,精神却有些亢奋。 她之前就知道高顺善战,但她没有随高顺作战的经历,对高顺如何善战并不清楚。这次随高顺守成宜,将高顺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一下子明白了很多。 这才是用兵。 相比之下,其他人就是乱打。 天色将明,张杨放下梯子,接应高顺等人登城。 鲜卑人射出一阵箭矢,却没心情再上来攻击。熬了一夜,所有人筋疲力尽,此时此刻,他们只想回营好好睡一觉。 扶罗韩也不例外,他看着城墙上高顺的背影,咬牙切齿,憋了一肚子气,却无处发泄。 “子平,这次若能取胜,你是首功。”张杨托着高顺的双手,诚恳地说道。 高顺不动声色的挣脱了张杨,拱手致意。“将军言重了。我奉温侯之命赶来增援,理当全力以赴,不负将军与温侯多年相交之谊。” “就是,就是。”吕小环喜不自胜,又蹦又跳,目不转睛地看着高顺。 张杨暗自叹了一口气。 这高顺对吕布真是忠贞不二,想拉拢都找不到机会。 “可惜奉先没有子弟,只有小环一个女儿。”张杨惋惜地说道:“他真应该正经的纳个妾,生个儿子。要不然,将来这侯爵也没人继承,多可惜啊。” 吕小环有些不高兴,却无言反驳。 高顺看着吕小环,也有些惋惜。 这的确是个问题。 虽说吕布疼爱吕小环,视作珍宝,但吕小环毕竟是女儿,不是儿子,将来是要嫁人的,无法继承吕布的爵位。张杨这么说,不是故意针对吕小环,而是多年老友之间的关切。 但吕布的妻子魏氏善妒,她可以容忍吕布与其他女人私通,却不会容忍吕布纳妾,张杨说的根本行不通。 高顺不想讨论这个话题,主动说道:“将军,天色将明,战机随时可能出现,还是及早准备为好。” 张杨尴尬地点点头,转身去了。 吕小环拽着高顺的衣边,沮丧地说道:“子平叔,我要是个男子多好。” “男子有男子的好,女子有女子的好。”高顺摸摸吕小环的脑袋,安慰道:“你的武艺这么好,超过无数男子,将来未必不能继承你父亲的事业。” “女子也能做官吗?” “蔡令史不就是女子?”高顺脱口而出,随即心中一动,生起一抹希望。 这时,一轮火红的朝阳跳出了地平线,照亮了大地。 眼前一片光明。 第326章 决战开始 刘协刚刚起床,就收到了成宜城下恶战的消息。 虽然不知道具体的战况,但扶罗韩很可能一夜未能安睡,对他来说就是一个最好的消息。 他熬过夜,自然也知道熬夜的后果是什么,估计扶罗韩的脑子现在已经乱成了一团浆糊,正确决策的能力大大下降。 刘协随即取消了晨练,召集荀攸等人议事。 一边吃简单的早餐,一边讨论相关的事宜。饭吃完了,决定也做好了,诸将分头行动。 王服与呼厨泉率先行动,渡过大河,向西进发。 如此规模的行动,很难瞒过对方的斥候,泄归泥很快就收到了消息。 泄归泥不知道刘协想干什么。 从目前的形势来看,刘协有可能是派人偷袭自己的背后,也可能是偷袭大河南岸的后营。 前两日斥候曾报,有一队汉军骑士两次穿过后营附近,很可能知道了后营的位置。 但泄归泥并不紧张,反倒觉得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对他来说,只要能击败汉家天子,就算后营丢了也不可惜。 泄归泥做出了决定,派后营的一千余骑尾随河南的汉军,随时警戒,防止他们突袭,亲率剩下的四千骑,准备发起进攻。 他有两倍的兵力优势,根据之前的战绩,有足够的把握一举击溃汉家天子。 泄归泥还没率部出营,就接到了汉军来袭的消息。 泄归泥有些意外,却没多想。 这正是他期望的结果。 泄归泥冲出大帐,翻身上马,一边命令吹号迎敌,一边率领亲卫骑,开始加速。 鲜卑人不设营栅,大营里也留有足够的加速空间,以备紧急情况下,随时投入战斗。 这些鲜卑骑士都是部落中的精锐,行动迅速,很快就在泄归泥身后形成了冲锋阵型,冲出了大营。 与此同时,左右两翼的鲜卑骑士也开始加速,准备包抄汉军。 —— 马超手持长矛,看着刘协的背影,再看看身边的蔡琰、裴俊,心情郁闷到无以复加。 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与女子为伍。 他本应该身披重甲,手持十折钢矛,冲在队伍的最前面。 他的腿伤虽然还没完全恢复,却已经不影响骑马,完全可以充当破阵的前锋主力。 但天子无情的拒绝了他,不仅不让他充当甲骑前锋,还让他跟蔡琰、裴俊这样的文职在一起,位于阵势中间部位。 自从结发参战开始,他就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 不能冲在最前面,看不到前面的情况,让他心中不安。 如果不是杨修接连给他使眼色,他几乎想骂人。 此时此刻,他浑身的力气无处发泄,只能竖起耳朵,倾听前面的战鼓声、号角声,判断战场形势。 即使是混乱的战场上,他也能辨别出甲骑特有的马蹄声。 那种充满力量的感觉,令人热血沸腾。 此时此刻,他非常羡慕代替他成为前锋的庞德。 —— 庞德身体微微前倾,两眼紧紧地盯着迎面而来的鲜卑人,如毒蛇般的刺出手中的十折钢矛。 双脚踩着马镫,不仅让他坐得更稳,也让他拥了更大的活动空间,可以施展出更多的技法。 长矛轻而易举的刺破了鲜卑人破旧的札甲,又刺破了鲜卑人的羊皮袄,刺入鲜卑人的身体。 前胸入,后背出。 鲜血迸射。 庞德及时躲开,抽出长矛,用力一抖,矛头的鲜血化作血珠,随风飘散。 挺矛再刺,又是一个鲜卑人被挑落马下。 有马镫助力,十折钢矛的穿透力得到了加倍,鲜卑人根本无法抵挡,中者无不重伤。就算不落马,也失去了再战的能力。 甲骑势如破竹,一往无前,将迎上来的鲜卑骑士阵型撕开,又迅速扩展。 千步之后,甲骑击破了鲜卑人的大营。 冲在最前面的庞德浑身浴血,却没有一滴是他自己的。 “变阵——”郭武举起长矛,大声下令。 掌旗兵摇动战旗,鼓手敲响小鼓,传达变阵的命令。 充当雁头的甲骑缓缓减速,退到后方。 充当雁翼的甲骑则缓缓聚拔,形成雁头。 后面的甲骑又顶了上来,形成新的雁翼。 转眼间,新阵已成。 一切都井然有序,行云流水,丝般顺滑。 庞德看到这一幕,心动不已。 这才是真正的精锐。 跟着这样的精锐作战,有什么样的敌人不可战胜? 卫霍功业可期。 —— 泄归泥刚冲出大营,就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一幕。 前营已经崩溃。 战鼓雷鸣,旌旗招展,汉军踏破前营阵地,向他杀了过来。 队伍的正前方是宽达百步的甲骑大阵。 前伸的雁头离他不足两百步。 甲骑的速度并不快,但威势惊人。 在朝阳的映衬下,汉军甲骑仿佛从天而降,带着凛冽的杀气,趁着轰隆隆的雷声,迎面而来。 泄归泥感受到了无尽的寒意。 他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他漏算了汉军的甲骑。 他知道汉军有甲骑。从沙陵湖逃出来的匈奴右部溃兵提到这一点,只是不够具体,很多都是道听途说。见过甲骑的匈奴人不是被杀,就是被俘,逃出来的很少。 所以,他对汉军甲骑的印象停留在鲜卑甲骑的程度,与汉军的普通骑士也有些混淆。毕竟汉军的甲胄、军械优势有目共睹,除了没有马甲,普通骑士的装备和鲜卑甲骑也差不了太多。 可是现在,他知道这个误解很致命。汉军甲骑绝非鲜卑甲骑可比,数量也比他估计的更多。 一眼看去,汉军至少拥有两百真正的甲骑。 意识到这一点后,泄归泥本能地下达了变阵的命令。 鲜卑骑士的装备本就不如汉军,更不能和汉军甲骑抗衡,正面迎战会让自己损失惨重,甚至可能直接被摧毁中军。 前营很可能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被汉军直接击溃了。 号角声响起,鲜卑骑士拽紧马缰,竭尽全力的控制着战马转向,避开即将杀到的汉军甲骑。 即使泄归泥不下命令,他们也不愿意与这样的对手正面冲撞。 泄归泥跟着转向,看着甲骑从十余步外掠过,惊出一身冷汗。 没等他松口气,前面又有急促的号角声响起,夹杂着兴奋的战鼓声。 有危险靠近! 泄归泥急抬头,见一队汉军骑兵急速靠近。一名汉将手举长矛,奔驰在前,双目越过百步,死死的盯着他,宛如看见了猎物的噬血猛兽。 第327章 走为上计 初生牛犊不怕虎,人们常用这句话来形容少年的勇气。 但不怕虎不代表真是虎的对手,所以这不是真正的勇敢,而是无知者无畏。 不怕虎的牛犊大多成了虎的食物。 相反,那些懂得害怕的牛犊才有机会长大,成长为让虎不敢轻举妄动的强者。 活下去,是每个人的本能。 对草原上的人来说,逃跑就是从小耳濡目染、习以为常的选择。没有人愿意做不怕虎的牛犊,面对真正的强者时,几乎所有人都会选择逃跑。 面对奔驰而至的张绣,泄归泥几乎没有任何迟疑,本能地选择了逃跑。 此时此刻,他忘了自己是一个指挥数千骑的小帅,忘了自己肩负的使命,头脑里只有一个念头。 逃离危险,活下去。 只有活下去,才有机会选择。 “撤——”泄归泥嘶声长啸。 号角声长鸣,泄归泥选择了撤退,借着避让甲骑的转向动作,加速向南狂奔,随即掉头向西。 在那一刻,他人马合一,展示出了有史以来最精湛的骑术。 亲卫骑拥着泄归泥,不战而走。 张绣策马冲进了鲜卑人的队伍,截住了数百骑,却无法追上泄归泥,眼睁睁的看着一件大功从手边滑走。他暴跳如雷,连声怒吼,手中钢矛翻飞,连抽带挑,连杀数人。随即脱离接触,向两三百步外的泄归泥举矛怒喝。 “追——” “喏。”羽林骑齐声应喏,策马加速。 作为大汉最强骑兵的代表,他们一直没有机会立功。除了为甲骑做配角,就是保护天子,看着张杨、王服追亡逐北。今天好容易有了机会,憋着劲要大战一场,没曾想泄归泥居然不战而走。 是可忍,孰不可忍。 张绣带着数百骑,盯着泄归泥不放,一路狂追。 撤得仓促,泄归泥身边只有两三百亲卫骑,见张绣追来,吓得魂飞魄散,拼命打马加速。 他知道扶罗韩的大军就在三十里外。只要跑出十几里路,遇到外围警戒的骑兵,汉人就不敢追了。 为此,就算是战马跑死,他也在所不惜。 泄归泥突然撤离,鲜卑人失去了指挥,正面迎战的中军骑兵被甲骑碾压,溃不成军。两翼包抄的骑兵则扑了个空。等他们转过头来,汉军已经从中军的营地杀了过去,一路向西。 两个千夫长一边指挥部下追击,一边吹号请令,却什么回音也没有。 等他们发现泄归泥已经撤离战场时,他们都懵了,搞不清是什么状况。 之前安排任务时,泄归泥可是信誓旦旦,要击溃汉家天子,甚至生擒汉家天子。 他怎么突然跑了? 两个千夫人一商计,决定跟上去,看看形势再说。 不管泄归泥是什么情况,扶罗韩的大营就在前面,肯定能拦住汉军。到时候他们再追上去,前后夹击,必然大胜。 数千骑兵沿着大河北岸向前急驰,头尾相衔。 —— 刘协策马而行,不住的扭头观望。 鲜卑人追了上来,战旗隐约可见。 断后的骑兵已经集结到位。有的用弓,有的用弩,正在试射,确定距离。 有了马镫之后,他们坐得更稳,反身而射已经不成问题。有骑术高超的甚至反向而坐,以便更好的瞄准。 他们都带了两个箭囊,有足够的箭矢可用。 有鲜卑骑兵先追了上来,迎接他们的是汉军弓弩的射击。 论骑射,鲜卑人毫不逊色,甚至更胜一筹。 但汉军在前,鲜卑人在后,已经吃了亏。再加上汉军用弩,射程更远,完全可以在射程外压制鲜卑人,射得鲜卑人苦不堪言。 汉军全员装备的铁甲,更让汉军肆无忌惮。就算被鲜卑人射中,只要运气不是那么差,没被射中要害,都没什么影响。 双方一边奔驰,一边对射,鲜卑人吃了不小的苦头,损失近百人。 相比之下,汉军中箭落马的不过人。 双方差距明显,鲜卑人不愿追得太紧,白白牺牲,只能远远的跟着,保持距离,等汉军被扶罗韩的主力截住,再追上去厮杀。 见鲜卑人不再猛追,汉军也放慢了速度,控制节奏。 甲骑跳上了备用战马,让披着马甲的战马轻装前进,尽可能的保持体力。 半个时辰后,双方先后进入成宜县境,离扶罗韩的大营不远了。 —— 吃完早餐后,扶罗韩本想睡一会儿,心情却无法平复,躺在床上,半天没能合眼。 回想入塞以来的战事,他越想越窝火,越想越烦躁。 伏击马超不成,反而折了爱子楼曼。 强攻成宜不下,折损数千精锐,颜面扫地。 如何才能反败为胜?扶罗韩冥思苦想,却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如果放着成宜不管,径直去攻汉家天子,倒是有可能取胜。但张杨、马腾在后,随时可能威胁他的退路。一旦战事不利,他将无路可走。 或许应该增兵,让泄归泥击退汉家天子,断了张杨、马腾的念想。 但泄归泥野心太大,立下大功后,还会不会这么听话,他也没把握。 正在他权衡利弊时,有斥候来报,泄归泥被汉军击败,正在往回逃。 汉军紧追不舍,很快就会到达大营。 扶罗韩愣了半晌,才意识到斥候说的是什么。他翻身坐起,盯着斥候,眼皮一阵狂跳。 泄归泥败了,而且被汉人一路追到这里? 这怎么可能? 他追问了两句,斥候也说不上太多的细节,急得满头大汗。 扶罗韩更加怀疑,派人继续打听。 战场上的信息复杂难辨,出现失误是常有的事,不能轻信,更不能轻易调动大军。 况且汉家天子只有三千骑左右,就算运气好,击败了泄归泥,也未必有胆量挑战他的数万主力。 退一万步说,就算汉家天子少年意气,真的追来了,也要面外围的警戒人马。 等他赶到这里,人困马乏,哪里还有体力交战? 正好一战成擒。 想到这里,扶罗韩不禁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消息不断传来,而且越来越急。 泄归泥战败的消息最先得到了证实。泄归泥本人逃回大营,身边只有不到两百骑。 没等扶罗韩问泄归泥是怎么败的,又有消息传来,汉军已经击溃外围的警戒人马,离大营不足五里。 扶罗韩大惊失色,一把抓住泄归泥的衣领,怒吼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第328章 胜而不骄 泄归泥被张绣追了一路,狂奔至此,连口喘气的功夫都没有,上气不接下气。 “汉……汉人有……甲骑。”泄归泥举起手,竖起三根手指,咽了口唾沫,艰难的说道:“至少两百,很可能是三百或者四百。” 这一路奔逃,他已经想好了理由。 只是他胆子不小了,没敢往多里说,只敢说汉军最多有四百甲骑。 好在这些也够了,毕竟扶罗韩拥有的甲骑也不到这个数。 扶罗韩扔下泄归泥,没有再问。 泄归泥已经被汉军吓破了胆,不堪再用。他提供的信息也不准确,弄不好只是他自己臆想出来的。 就算汉军有三四百甲骑,又能如何? 他也有差不多数量的甲骑。 就算汉军甲骑战力强悍,奔驰三十里,又连战数阵,体力已衰,也坚持不了多久。 再多的甲骑也是送死。 而且他不仅有甲骑,还有数万骑兵,十倍于汉军。 不怕汉家天子来,就怕他不敢来。 带着满满的自信,扶罗韩下令吹号,准备迎战。自己也披甲佩刀,准备亲自上阵,击破汉军。 号角长鸣,一夜未眠的鲜卑人显得有些迟缓。直到第三次吹号,扶罗韩才听到所有大营的回复,才看到有骑士冲出大营,准备迎战。 让鲜卑人彻底精神起来的,反而是来袭汉军的战鼓声。 —— 张绣率先杀进了鲜卑人大河北侧的大营。 追了三十里,也没能追上泄归泥,让他非常愤怒。 他将怒气发泄在那些阻拦他的鲜卑人身上,一路上杀死鲜卑骑士近百,还包括一名千夫长。 对方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狂怒的他一矛挑于马下。 冲入鲜卑人的大营,面对蜂拥而上的鲜卑骑兵,他感到了压力,却更加愤怒。 手中长矛上下翻飞,连挑带抽,打翻一个又一个迎上来的对手。 战马奋蹄狂奔,左冲右突。 但对手还是越来越多,从两翼包抄过来,不断挤压他的空间。 两侧的骑士伤亡开始增大,不断发出求援的鼓声。 张绣冷静下来,意识到自己再这么鲁莽下去,不仅不能立功,反有可能送了性命。 他一边命令骑士向他靠拢,一边拨转马头,远离鲜卑人的中军大营,沿着大河前进,以免两翼受敌,并集中力量冲击鲜卑人力量相对薄弱的侧翼大营。 鲜卑人挡不住势如猛虎的张绣,不得不让开了正面,尾随追击。 紧接着,汉军甲骑杀了进来。 连续奔驰了三十余里,连战数合,甲骑的马力明显不足,冲击力严重下降。 即使是冲击沿河的侧营,也显得有些吃力。 好在鲜卑人这一夜没能好好休息,体力也不是很充沛,面对甲骑又有些天然的畏惧,不敢全力以赴,让汉军占了不小的便宜,轻易杀透了大营。 正当鲜卑人拨转马头,准备再战时,汉军却一路不回头,向西奔驰而去。 迎战的鲜卑小帅疑惑不已,一边下令追击,一边向中军的扶罗韩请示。 扶罗韩收到消息,也大惑不已。 汉军向西做什么?和马腾会合? 刚刚喝了两口水,喘匀了气的泄归泥突然灵光一现,提醒扶罗韩说,小心汉军去攻击白马铜,或者渡河,攻击后营。 扶罗韩一愣。“汉军知道我军后营的位置?” 泄归泥也吃了一惊。“前两天有汉人骑兵两次穿过后营,怎么可能不知道后营在哪儿?” 扶罗韩如梦初醒,用力一拍脑袋。 他想起来了,的确有这样的报告,但他没当回事,忘在脑后。 他不敢怠慢,立刻下令追击。 白马铜的死活不重要,在大河之南的后营却是他的命脉。若被汉军夺去,或者毁了,可就麻烦了。 号角声连续吹响,一营又一营的鲜卑人冲出大营,开始追击汉军。 —— 张杨站在城头,看着陆续出营的鲜卑骑兵,忍不住笑出声来。 他想到了这一天,却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不得不说,高顺昨晚的出击恰到好处,简直就像是和天子约好的一般。 心有灵犀,大概就是这个样子。 看到鲜卑人走了大半,只剩下最后两个营,张杨对闻讯赶来的高顺说道:“子平,正如你所料,鲜卑人闹了一夜,体力不足,反应也不够快,让天子一阵杀透了大营。” 高顺看着远处,一言不发。 过了好一会儿,他轻拍城垛。“将军,真正的战斗刚刚开始。能不能全歼鲜卑人,还在两可之间,现在还不是庆功的时候。” 张杨感慨不已。“子平胜而不骄,殊为难得。接下来怎么打?” “自然是全军出击,与鲜卑人决一死战。”高顺淡淡地说道:“将军率骑兵先行,我率步兵随后。将军若能破阵,便破之。若不能破,可稍稍后撤,我会接应你,让你重整旗鼓。” “好!”张杨非常满意,用力一拍手掌。“就依子平之计,我先出击了。” 说完,张杨拱拱手,下令打开城门。 关闭了大半个月的城门轰隆隆地打开了,度辽营的骑士翻身上马。 张杨下了城,翻身上马,从亲卫手中接过长矛,高高举起。 “出发,随我杀敌!”张杨踢马加速,冲出了城门。 “喏。”骑士们轰然应喏,鱼贯而出。 高顺站在城头,看着张杨率领度辽营向杀鲜卑人的阵地,面色平静。 “子平叔,我们真能全歼鲜卑人吗?”吕小环问道。 高顺收回目光,看看吕小环。“不是能不能,而是必须能。天子亲征,败则国亡,所以我们这一战只能胜,不能败。” 吕小环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又问道:“那我这次能跟着你一起出战吗?” “当然。”高顺说道:“这次你不仅要出战,而且要立功。让他们看看,北疆的女子不逊男儿,人中吕布的女儿更是远超男儿,将来必能女承父志,成为一代名将。” 吕小环红了脸,有点不好意思。 她虽然想随高顺出战,却没有那么大的志向,成为像父亲吕布一样的名将。 但她很高兴。 这说明,在高顺的眼中,她不仅不是一个没用的女子,而且是可造之材。 高顺命人取来一套甲胄,递给吕小环,亲自为她披上,又将一条刀带系在她的腰上,扣好带钩。 “小环,从现在起,你就是一个真正的战士了。”高顺轻拍吕小环的肩膀。 “喏。”吕小环涨红了脸,大声应道:“愿随将军死战。” “出城。”高顺举手轻挥。 第329章 飞将在此 踏过扶罗韩的大营,刘协下令放慢速度,缓步前进。 一是战马体力不足,再继续急驰可能导致大量战马力竭倒毙;二是跑得太快,万一扶罗韩不追了,所有的计划就都落空了。 做完了所有的前戏,没有最后一击也是白费心机。 “能射箭吗?”刘协问马超道。 “能!”马超应声答道。 持矛冲击的机会没有,能骑射也行啊。 “朕看看你的射艺比温侯如何。”刘协笑笑,又对荀攸说道:“公达,你到征西将军营中去,为朕观敌料阵。” 荀攸点头答应,带着蔡琰、裴俊等人脱离了队伍,向马腾的大营奔去。 刘协放慢了速度,从史阿手中接过金漆彤弓,轻拨弓弦。 弓弦震动,发出嗡嗡的轻响,如同欢唱。 马超紧紧跟在刘协身边,拽出了角弓,搭上了箭矢。 郭武将甲骑交给张绣指挥,与庞德一起退到后阵,散在四周,保护刘协的侧翼。 看着鲜卑人追到附近,刘协回头看了一眼,弯弓急射。 他没有吕布那样的射艺,所以也没有针对某个具体的骑士,只是冲着人多的地方射去。 运气不错,虽然没能射中鲜卑骑士,却射中了一匹战马,算是命中目标。 刘协暗自松了一口气。 与此同时,马超也松开了弓弦,连续射出四枝羽箭。 比起刘协的碰运气,他的射艺明显更好,四箭全部命中,有两名鲜卑骑士中箭落马,另外两人也受了不轻的伤。 郭武、庞德等人不甘示弱,纷纷引弓而射。 以骑射断后,是一开始就设计好的战术,也是平时练习的重点科目。虎贲侍郎都精于此道,比起普通的羽林骑士更胜一筹。再加上马超、庞德这样的勇士助阵,威力更上一层。 百步以内,无人能够幸免。轻则受伤,重则立毙。 鲜卑人被射得狼狈不堪,却不肯放弃追击。 汉家天子的战旗就在前面,汉家天子的身影清晰可辨。若能得手,普通骑士足以一跃成为贵人,百夫长也有机会成为一方小帅,谁愿意放弃这样的天赐良机。 他们保持着距离,穷追不舍,一心想立奇功。 扶罗韩接到消息,同样不肯放弃,下令全军追击,不死不休。 汉军已经战斗了半日,急行军三四十里,体力不足,正是一网打尽的好机会。 看着汉军沿着大河一路向西,不像是攻击河南后营的样子,扶罗韩随即想到了马腾。他命骑士通知白马铜做好迎战的准备,务必截住汉军,阻止他们与马腾会合。 —— 吕布站在山坡上,手搭在眉前,看着越来越近的烟尘。 大战将至,即使是他,也有些兴奋莫名。 数十骑飞奔而来,举手示意。 吕布眼力好,一眼看出两个熟人,一个是令史蔡琰,另一个是侍中荀攸。 其他人也大多眼熟,像是天子身边的文吏。 吕布翻身上马,驰下山坡,来到荀攸面前,拨转马头,马荀攸并肩而驰。 “侍中,天子何在?” “天子以身为饵,正在诱敌。”荀攸大声说道:“君侯,胜负在此一击,切莫错过。” “侍中放心。”吕布心花怒放,拱手大笑。 他听张辽说过,荀攸曾建议天子拜他的女儿吕小环为郎。现在又说这句话,自然是天子已经接受建议,只要他能立功,吕小环就有机会拜郎,将来还有机会像蔡琰一样做官。 这样的机会,不用荀攸劝,他也不会放过。 荀攸向吕布点头致意,再次加速,向马腾的军营奔去。 在吕布身后不远的山谷中,近万骑士做好了出击的准备。一旁的山坡上,马腾背着手,在阵前来回踱步,看到荀攸奔了进来,他有些意外,转头示意亲卫上前询问。 有骑士迎了上来,拦住荀攸一行。看到蔡琰、裴俊,骑士虽然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却也知道他们没什么危险,简单问了几句后,就将他们带到马腾面前。 荀攸上前施礼,报上官职、姓名。 听说是荀攸,马腾又惊又喜,连忙见礼。 他听杨修说过,荀攸是天子最信任的谋士,言听计从。 “将军,天子将至,能否一战而重创鲜卑人,正在今日。望将军不要错过良机。” “一定,一定。”马腾连声说道:“侍中,犬子是否与天子一起?” “令郎身为虎贲侍郎,自然与天子一道。”荀攸顿了顿,又道:“令郎武艺精湛,可惜受伤在先,未能冲锋陷阵,斩将夺旗,只能与天子一起断后。” 马腾听了,心中恍然。 马超与天子在一起,但是还没立功,这一战非出全力不可了。 “请侍中指点。” 荀攸哈哈一笑,伸手一指不远处的吕布等人。“有人中吕布为将军前锋,何敌不可破?万事俱备,将军放开手脚,大杀四方就是了。” 马腾哈哈大笑,请荀攸与他一起观敌料阵,指挥作战。 很快,河谷外烟尘滚滚,战鼓声一阵接着一阵。 先是甲骑,后是羽林骑,再接着是天子一行,依次从谷口前掠过。 紧接着,号角声响起,鲜卑人冲了过来,浩浩荡荡,蹄声隆隆,震得人心跳加速,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又过了一阵,扶罗韩率领的主力追了过来。 看到山谷前空无一人,只有山坡上数骑峙立,扶罗韩大吃一惊,心生寒意。 白马铜居然没有在河谷外立阵? 如果马腾此时从河谷中冲出来,正好冲击他的侧面,将是莫大的威胁。 扶罗韩紧急下令,命一名小帅率领本部人马,脱离主阵,赶往谷口阻击,掩护主力侧翼。 号角声响起,鲜卑人变阵,数千骑士加速,从阵后赶了过来,冲向谷口。 —— 吕布戴上了头盔,举起了手中的长矛。 “诸君,随我杀敌!”吕布轻踢马腹,赤兔开始小跑。 魏续、曹性等人轰然应喏,踢马加速,紧紧的跟着吕布。 “跟紧我!”张辽转身对李药师说道:“振兴家门,光宗耀祖,就在今日。” 李药师用力点点头,握紧了手中的长矛,跟着张辽开始加速。 魏续一马当先,冲在最前面,摇晃着手中的战旗,放声大呼。 “飞将在此——” 第330章 万众1心 奉命赶来阻击的鲜卑小帅看到十余甲骑从山坡上冲了下来,又看到飘扬的战旗上绣着汉字,吓出了一身冷汗。 吕布居然在这里? 成宜城下,吕布冲阵,一战击溃十倍的匈奴骑兵,并斩杀了统兵的匈奴小帅,战果骄人。 虽说鲜卑人不怎么看得上匈奴人,但吕布的战绩还是让他们刮目相看。 随着后来吕布四处游击,多次击败同等规模甚至更多的鲜卑骑士,鲜卑人大多知道了飞将的名声,将他视作劲敌。 此时此刻,看到吕布杀来,鲜卑小帅不敢怠慢,立刻下令亲卫骑上前迎战。 但他很快就后悔了。 吕布比他想象的更强大。 仅仅一合,吕布就将迎上去的亲卫将挑于马下,随即杀入人群,横冲直撞,马前无一合之敌。 片刻之后,吕布穿透了阻击的骑兵阵势,出现在鲜卑小帅面前。 数十步外,曹性张弓搭箭,一箭洞穿了鲜卑小帅的胸甲,又一箭射杀了鲜卑小帅身后的掌旗兵。 鲜卑小帅落马,掌旗兵落马,战旗哗啦啦倒地。 吕布策马杀到,顺手扯掉了鲜卑人的战旗。 魏续、宋宪等人随即杀进,肆意杀戮。 虽然只有十余甲骑,却杀得鲜卑人人仰马翻,溃不成军。 两百多精骑跟着杀进,大砍大杀。 在马腾营中休息了几日,他们体力充足,战意旺盛,跟着吕布这样的勇士冲阵,如闲庭信步。 吕布等人刚刚过去,张辽又率领匈奴骑兵杀到。 与张辽相处十余日,这些原本只充当向导的匈奴人被张辽的勇敢和机智所折服,心甘情愿地跟着张辽冲锋陷阵,建功立业,为自己挣一份前程,为妻儿挣一份奖赏。 四百余骑,以吕布等人为锋,迅速挫败了鲜卑人的攻击,又向扶罗韩杀去。 作为檀石槐的子孙,扶罗韩从能骑马开始,就跟着檀石槐南征北战,深谙骑兵作战的道理,也有丰富的实战经验。看到河谷前的空旷,看到吕布的战旗出现,他就知道自己上了当。 吕布和还没出现的马腾就是汉家天子手中的冷箭。 他就是这一箭的目标。 箭已离弦,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扶罗韩随即下令吹号,放弃追击汉家天子,迎战吕布和马腾。 这才是汉军主力。 只要击败马腾率领的这一万骑兵,剩下的千汉军不值一提。 号角声此起彼伏,交相呼应,鲜卑人开始变阵。 前面追击汉家天子的骑兵开始减速,重组阵型,阻击汉军回援,同时威胁即将出谷的马腾右翼。 扶罗韩率领的主力则调转方向,迎向了吕布。 后面的骑兵赶了上来,楔入吕布身后,准备夹击马腾。 虽然被高顺骚扰了一夜,大部分人都没能安睡,又奔驰了十余里,队伍分散,号令不畅,鲜卑人还是展示出了不弱的骑战素质,在短时间内完成了阵型的转换。 如果他们面对的只是普通的汉军骑兵或者匈奴骑兵,胜利必将属于他们。 但是很可惜,他们面对的是汉军精锐,真正的精锐。 出现在这个战场上的汉军骑兵不仅拥有吕布、张辽这样的勇士,拥有这个时代最好的军械,还拥有难得一见的万众一心。 虽然每个人的出发点未必一样,但击败鲜卑人的心意却是出奇的一致。 他们心无旁骛,全力以赴。 吕布一马当先,以十余甲骑为锋,四百余骑在鲜卑人中往来冲杀,势不可当。鲜卑人虽然四面围攻,却没人能挡住杀意盈胸的吕布。 赤兔急驰,长矛飞舞,鲜血四溅。 一个又一个鲜卑勇士倒在吕布的马前,吕布甚至没有了计数的兴趣。 只要能击溃鲜卑人,不让他们有机会重整阵型,为马腾的出击创造机会,他就完成了任务。 在此之外,除了扶罗韩本人的首级,都不值一提。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吕布未必知道这两句诗,却深谙这个道理。他盯着扶罗韩的战旗,不断的突进,突进,再突进。 扶罗韩被吕布盯住,不敢有丝毫大意。他身边的亲卫骑虽多,却挡不住吕布的攻击。 更要命的是吕布不仅冲击力惊人,射艺更好。 即使是百步之外,扶罗韩也能感受到强烈的危险,精神高度紧张,不敢有片刻的松懈。 大量的精力落在吕布等人身上,对整个战场的形势不免有些疏漏。 见吕布杀到鲜卑人的中军,搅得鲜卑人的阵势大乱,马腾随即发起了进攻。 万骑从河谷中杀出,杀入鲜卑人的阵中,将鲜卑人的阵势截成两段。 北有山坡,南有大河,鲜卑人被地形限制,分布在东西长、南北窄的战场上。东西两端的数万骑兵看着汉军杀入中军,却无计可施。 在局部战场上,扶罗韩只能指挥中军万骑与马腾交战,兵力优势无法发挥,战力不足的劣势反倒被加倍放大。 他指挥中军全力反击,想反杀吕布、马腾,逆转战局,奈何对手实在太强,根本无法速胜。 双方搅杀在一起,难分难解。 苦战小半个时辰后,一夜未睡的恶果迅速显现,扶罗韩很快就感到了疲惫。 从身体到心理,他都难以为继。 迅速权衡了利弊后,他决定撤退。 毫无疑问,撤退的损失非常惨重。 但活着总比阵亡好。 心生退意,但扶罗韩却悲哀地发现,自己未必有机会撤退。 战场两端都是人,根本没有空间让他撤退。 除非涉水过河,从河南脱身。 仓促之间,来不及架浮桥,也没有羊皮囊可用,他只能骑着战马涉水,能不能安全到达对岸,全看运气。 扶罗韩看着越来越近的吕布,咬咬牙,下令撤退。 在亲卫骑的保护下,扶罗韩策马向南奔驰。 扶罗韩的战旗一动,正在苦战的鲜卑人士气大落,有人开始逃跑,有人虽然还在坚持,却挡不住士气如虹的汉军猛攻,伤亡惨重。 看到扶罗韩的战旗向南移动,马腾下令将士们加紧攻击,将鲜卑人都赶到河里去。 他派斥候侦察过附近地形,知道能涉水而过的地方虽然有限,仓促下水的鲜卑人九死一生。 荀攸站在山坡上,居高临下,对战场的形势一目了然。 看到鲜卑人开始向南撤去,大量的骑士冲入河水中,他命人摇动战旗,发出命令。 鲜卑人的战斗意志已经动摇,反击的机会成熟了。 第331章 半渡而击 鲜卑人号称有二十万骑,真正的战士大概有三四万人。 其他人也许能骑马、能射箭,对付普通百姓或许没什么问题,遇到强敌就成了送人头,而且极易成为崩溃的不稳定因素。 这些人大部分被扶罗韩当作补充力量,安排在不同的地位放牧。 扶罗韩的中军是真正的精锐,击败了扶罗韩的中军,也就是击败了整个大军。 荀攸的计划核心就是以马腾部袭击扶罗韩中军,一锤定音,摧毁鲜卑大军的首脑。 剩下的就是追杀,扩大战果。 可能是因为高顺的夜袭影响了鲜卑人休息,战事比预料的还要顺利一些。在吕布与马腾的双重打击下,扶罗韩仅仅支撑了半个时辰就崩溃了,选择了逃跑。 蛮夷畏威而不怀德,讲道理是没用的,必须迎头痛击,打疼了他们,才有可能好好说话。 荀攸冷笑之余,又不免心生烦恼。 天子年少,能不计后果,赌上生死,赌上国运,倾力一战。 后继之君还能有这样的勇气和魄力吗? 就算天子有勇气,穷兵黩武亦非上策,大概率又会走回和亲、安抚的老路上去。 如何才能彻底解决这个问题? “荀君,胜负已定,何事烦忧?”裴俊轻声问道。 作为天子近臣,裴俊非常清楚,眼前这个局面是荀攸策划的结果。他不明白的是明明一切皆如荀攸所料,为何荀攸却愁眉不展,面带忧虑。 荀攸转头看着眼中充满敬畏之色的裴俊,本不想说。可是一想到裴俊的父亲裴茂、兄弟裴潜,他又改了主意,将自己的担心说给裴俊以及一旁的蔡琰、杨修等人听。 裴俊赞叹不已。“荀君深谋远虑,居安思危,着实令人佩服。” 其他人也纷纷附和。 蔡琰沉吟不语,杨修也不说话。 —— 扶罗韩运气不错,策马冲过了大河。到达南岸。 薄薄的冰层在他的腿边环绕,冰冷的河水浸湿了他的双腿,寒意彻骨。 扶罗韩的心也一片冰凉。 耳边不断传来被水冲走的骑士惊恐的惨叫声。仅是涉水渡河,损失就非常可观。 就算能逃回去,他也会元气大伤,再也没有和步度根争雄的实力。 “阿爸,阿爸。”泄归泥突然大叫起来。 扶罗韩心烦意乱,很想抽泄归泥两鞭子。如果不是被泄归泥误导,他也不会落到眼下这个局面。泄归泥信誓旦旦的说能击败汉家天子,结果一交战就被汉家天子击溃,匹马而逃。 “什么事?” “那边……那边有骑兵。”泄归泥结结巴巴地说道,原本就白的脸更白,看不到一丝血色。 扶罗韩抬头一看,只见大河南岸有一队骑兵,约有千骑,正在急速杀来。刚刚上岸的鲜卑人根本不是对手,被他们杀得人仰马翻。不少人转身逃回河中,被水冲走。 扶罗韩倒吸一口冷气,下意识地猛抽战马。 战马吃痛,奋力狂奔,踢得河水飞溅。 扶罗韩抢在骑兵赶到之前上了岸,随即向西狂奔。 大军崩溃,损失惨重,此时此刻,哪怕对方只有千骑,他也不是对手。 反败为胜已成奢望,逃跑是唯一的选择。 看到扶罗韩逃跑,其他的鲜卑人也没有心情迎战,跟着扶罗韩飞奔。 —— 王服策马急驰,如汤泼雪,一路急行。 鲜卑人望风而逃,鲜有上前迎战的。即使有,也阻挡不住汉军骑士的脚步,被轻而易举的摧毁。 他与呼厨泉、去卑一起出营,渡过大河,沿着南岸向西,最初的任务是诱敌。 泄归泥选择了正面决战,他的任务也就变成了半渡而击。 只是战局的发展比他预期的更快,刚刚正午,鲜卑人就崩溃了,大批鲜卑人涉水渡河。 他没能截住扶罗韩,心有不甘,下令追击。 上次只差几百步,没能追上??落,与千户侯擦肩而过,这次无论如何不能放过扶罗韩。 北军千骑留下一路尸体和鲜血,盯着扶罗韩的战旗,紧追不舍。 随后赶到的呼厨泉、去卑却没有王服那样的野心,他们沿着河岸来回奔驰,对刚刚渡过大河的鲜卑人痛下杀手,将他们驱赶回冰冷的河水中。 鲜卑人群龙无首,又陷于进退两难之地,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徒劳地在河水中挣扎。有人冒险冲上岸,利用匈奴人兵力有限,无法完全控制整个河岸的弱点,趁机逃跑。 大河南岸,到处是落荒而逃的鲜卑人。 —— 大河北岸,汉军对鲜卑人发动了最后的进攻。 羽林骑和甲骑经过短暂的休息,转身对鲜卑人发起攻击。 鲜卑人已经乱了阵脚,面对奔腾而来的甲骑,全无迎战的勇气,纷纷策马冲进河水之中,加入溃败的行列。 甲骑几乎没有遇到真正的敌人,所到之处,全是夺路而逃的溃兵。 一次冲杀后,甲骑退出了战场,羽林骑成了战场清道夫。 张绣率部猛追,一次又一次的摧毁鲜卑人零星的反击,将鲜卑人赶入河中。 亲卫将张威跟在他身边,警惕地注视着四周,生怕哪儿飞来一支冷箭、流矢,射伤了杀得性起,防护不周的张绣。 马超看在眼里,羡慕不已。 身为虎贲侍郎,他必须伴随天子左右,不能像张绣这样追亡逐北,杀个痛快。 —— 在战场的东侧,度辽将军张杨率部赶到。 赶到战场之前,他已经看到了大河南岸向西急驰的王服等人,只是不太明白。 直到他看见涉水渡河的鲜卑溃兵。 虽然不清楚为什么鲜卑人会败得这么快,这么惨,但多年征战让他意识到,这是一个大量杀伤鲜卑人,斩首立功的好机会。 没有阵型的溃兵是没有战斗力的,即使有十倍、百倍的兵力,也不过是一群待宰的羔羊。 度辽营杀入战场,肆意杀戮。 高顺、吕小环随后跟来,还没到达战场,就看到了河中随波逐流的鲜卑人,知道胜负已定,加快速度,赶到战场。 他们没有急于斩首立功,先沿着战场边缘的山脚,找到了正在厮杀的吕布。 看到一身戎装的女儿,吕布眼睛一亮,哈哈大笑。 “我女儿穿上甲胄更好看了。” “那是,她是你吕奉先的女儿,天生就应该上阵杀敌。”魏续大叫道:“小环,一起啊?阿舅陪你再冲一回阵。” “好啊好啊。”吕小环求之不得,举起长刀,策马向战场奔去。 魏续也换了一匹战马,跟了上去。 吕布满意地点点头。“子平,有劳了。” 高顺拱手施礼,淡淡地说道:“幸不辱命。” 第332章 取其重者兢兢业业寂寞哥打赏 鲜卑人全面溃败,不等于没有危险。 数万人的战场上,人喊马嘶,刀举箭驰,谁知道哪儿会冒出一枝流矢,就要了你的性命。 只有保持阵型,队友之间互相掩护,才能提高活命的机会。 吕布率部赶上吕小环,与魏续一左一右,为吕小环保驾护航,让吕小环熟悉一下真正的战场。 张辽率部赶了上来,与吕布并肩而行,大声说道:“君侯,渡河,渡河。” “渡什么河?”吕布眼睛一瞪,没好气地说道:“你也想淹死在大河里吗?” 张辽伸手一指。“我们知道哪里可以渡河,那边有鲜卑人的后营,成千上万的牛羊……” 一听说鲜卑人的后营,吕布立刻眼睛亮了。 “前面带路。” “喏。” 张辽向身后的李药师使了个眼色,李药师会意,策马赶到吕布身边,引着吕布向前。 之前来马腾大营时,他们曾经涉水渡河,他记得涉水的位置。 在李药师的指引下,吕布率部脱离战场,顺利通过大河,赶向南山的河谷。 张辽、高顺率部紧紧跟上,护卫吕布左右两翼。 荀攸站在高处,看得清楚,暗自点头。 此时此刻,谁先反应过来,谁就能抢得头功。 吕布没有如此清晰的头脑,十有八九是张辽提醒了他。 荀攸随即发出消息,提醒刘协脱离战场,回归到指挥者的位置。 —— 刘协登上山坡,立下将旗。 看了一眼纷乱的战场,分辨出敌我双方诸将位置,他心中大定。 扶罗韩已经逃离战场,鲜卑人失去了指挥中枢,又被围在这狭长的战场上,溃败只是时间问题。 “吕布去抢鲜卑人的后营了?” 荀攸说道:“有张辽、高顺为辅,他足以击败守后营的鲜卑人,这头功非他莫属。” 刘协微微颌首。 他听得懂荀攸的言外之意。 吕布本人不可怕,他只是匹夫之勇而已。 张辽、高顺是他的左膀右臂。 有了这两个人的协助,他就可以心无旁骛的冲锋陷阵,将他的个人能力发挥到极致。 如果再有一个能够互相信任,又诚心为他谋划的智囊,吕布足以成为一方诸侯,尤其是在这种适合他发挥的地方。 吕布在徐州无法立足,是因为徐州人看不起他,从来没把他当自己人。 这里是吕布的故乡,汉胡杂居,吕布的影响力很大。 朝廷必须慎重对待,不能让吕布失控。 “命令马腾渡河,全取鲜卑人的后营补给。”刘协说道。 眼下正是扩大战果的时候,本应该让马腾在这里砍人头。但考虑到鲜卑人的后营还有近万骑,不容有失,刘协只能忍痛放弃这个大好机会,先将鲜卑人的牛羊先收入囊中。 没有这些补给,他会饿肚子的。 战鼓声一起,正在追杀鲜卑溃兵的马腾反应过来,下令渡河。 刘协也下了山坡,跟了上去。 —— 西安阳。 白马铜站在城头,看着大河南岸奔逃的鲜卑人,想起扶罗韩曾经说过的话,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扶罗韩败了,而且败得这么快,败得这么惨,身边只剩下不足千骑。 后面烟尘直冲云霄,显然有人正在追击。 扶罗韩会像?落一样被人砍下首级吗? 白马铜没有兴趣去验证真伪,他现在要考虑的是自己的命运。 扶罗韩都被汉家天子击败了,他自然也不是对手。趁着汉家天子还没来,他还有逃跑的机会。要是被堵在城里,他可就没机会了。 白马铜立刻下达了撤退的命令,同时派人通知后营先撤。 后营有大量的牛羊,移动速度慢。 大河流经临戎后,分为南北两道,又在朔方城以西交汇。汇合之地有一大泽,遍生红柳,水草丰茂,是放牧的好地方。白马铜的后营就安排在大泽东岸,距西安阳有三十余里。 扶罗韩很清楚这个信息。如果他下手抢劫,白马铜就惨了。 他就剩这么一点补给,被扶罗韩抢走,他就得饿肚子,会有很多部众被饿死。 白马铜一边赶路,一边看着南岸的骑兵,希望汉军能追得快一点,别让扶罗韩有机会停下来。 让白马铜深感不安的是,汉军的数量非常有限,倒是鲜卑人越来越多。如果扶罗韩能够咬住牙,多撑一段时间,重新聚拢溃兵,依然有数万之众,不仅能击败追击的汉军,还有足够的实力击败他。 饿肚子的人是最狠的,别说是刚刚结盟的盟友,就算是亲生父子,一样会反目为仇。 白马铜心急如焚,下令将士急速前进。 —— 吕布轻而易举的击溃了留守后营的鲜卑人。 看到大量的溃兵沿着河岸向西遁逃,留守的鲜卑人已经心慌意乱。 面对如狼似虎的汉军骑士,面对飞将吕布的战旗,他们根本没有斗志可言,稍一接触就崩溃了,加入了逃跑的队伍。 吕布接收了营地。 看着满山满谷的牛羊,吕布放声大笑,快意非常。 “若是去年有这么多的牛羊,某一定能斩下那阉贼首级,全据兖州。”吕布充满遗憾地说道。 想到不久前的兖州之战,魏续、曹性等人也是感慨万千。 曾几何时,他们被一些关东人打得狼狈不堪。最丢脸的时候,因为缺粮,不熟悉地形,居然被一些地方上的豪强部曲击败。 如今,他们一战击溃数十倍于己的鲜卑精锐。 果然还是北疆的天地广阔,适合他们驰聘纵横。 “君侯,以后别去中原了,就待在北疆。既守家,又卫国,两不耽误。” “是啊,这里才是我们的天地。”吕布叹息道:“若是天子愿意让我守边,我也想和张稚叔一般,做个守边的大将。战时征讨,闲时行猎,岂不美哉,何必去和中原那些人斗心眼,比阴谋。” 吕小环策马跑了回来,兴奋地叫道:“阿翁,阿翁,天子来了。” 吕布抬头一看,见天子将旗招展,一群骑士正缓缓奔来,走在最前面的正是天子,连忙收起笑容。 “走,随我迎驾。” “喏!”魏续兴高采烈的大声应喏。“这次立了这么大的功,足够小环为郎了。嘿嘿,不对,男子为郎,小环是女子,应该是女郎。小环,你可是有史以来第一个女郎啊。” 曹性等人大笑。 吕小环既兴奋,又不好意思,用马鞭轻抽战马,向前奔去。 第333章 男女有别 吕小环奔到刘协面前,看了一眼,拨转马头,与蔡琰并肩而行。 这一大群人中,只有蔡琰是女子,而且和她有一面之缘。 当初在洛阳,她曾随吕布拜见过蔡邕,也见到了到洛阳省亲的蔡琰。 “令史。”吕小环怯怯地行礼,全无方才纵横沙场的霸气。 蔡琰抿唇而笑。“少君侯见驾,怎么不先天子行礼?” 吕小环嘿嘿笑了两声,偷偷看了一眼刘协,又缩了缩脖子,低声说道:“我……我不会啊。” “少君侯是要学礼?” “如果令史愿意教我,那就太好了。” 蔡琰看看刘协。 刘协没有反应,当没听见。 蔡琰向吕小环使了个眼色,表示可以教。吕小环松了口气,咯咯地笑了起来。 吕布等人来到面前,翻身下马,躬身行礼。 “温侯,奋武将军,臣布,拜见陛下。” 刘协勒住坐骑,扫了一眼四周,缓缓点头。“君侯明于形势,长于知机,诚为名将。此战能大获全胜,君侯有大功。” 吕布喜不自胜。“臣奉诏杀敌,不过是匹夫之勇。陛下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才是真正的名将。” 刘协忍俊不禁。 吕布居然也会谦虚,真是不容易。 看来这是头吃软不吃硬的猛虎,得顺着毛撸,不能逆着毛搙。 “此诸将之功,非朕一人之力。”刘协环顾四周。“尤其是荀侍中,乃是朕之智囊,谋划的主力。他的奇谋妙计鬼神莫测。谋划之初,连朕也是不想相信的。” 荀攸拱手,谦虚了两句。 一旁的马超听了,深有同感的点头附和。 他当初就觉得荀攸是异想天开,如今亲眼看着荀攸将当初的谋划一一实现,不服不行。 他本来还觉得有些丢脸,听了天子这句话,他便释然了。 当初连天子都想不到,我之前又不认识荀攸,想不到也很正常啊。 君臣交谈甚欢,过了一会儿,马腾也率部赶到,与刘协见礼。 这是他第一次见驾。 马腾行了大礼,摘了头盔,解了甲,恭恭敬敬,一拜到底。 刘协将马腾扶了起来,宽言抚慰。 “将军起于行伍,久积功劳,而成一代名将,不愧是马伏波的子孙。得将军父子相助,是朕之幸,大汉之幸。” 马腾面红耳赤,心里却长出一口气。 他最怕天子追究他之前的事。凉州刺史耿鄙被叛军击杀,他就是叛军之一。 “这些战利品皆是温侯俘获,足够偿还将军的资助否?”刘协指指四周,含笑说道。 马腾也笑了。“臣敢禀明陛下。臣久闻飞将之名,为他提供军资,岂敢求偿?再者,此次大破扶罗韩,温侯亦有首战之功,臣不过是跟着温侯冲杀一阵,占了那么大便宜,早就赚回来了。” 刘协暗自点头。 果然还是老江湖,这一番话说得很漂亮。 鲜卑人十多万人的补给,对他们这,不管怎么分都足够了。马腾主动放弃了索偿,他又怎么会让马腾吃亏呢?吕布被马腾捧得这么高,也不好意思有借无还,将来少不了要如数奉还,再加上一点利息。 说来说去,马腾只会得到更多。 看看天色不早,刘协命令就地扎营,等候诸将汇报战果。 —— 简单地吃了点干粮,当作晚餐,刘协在帐中小憩片刻。 诸将正在收拾战场,很快就会有人赶来汇报战果,这一夜都不会有休息的机会。 蔡琰本来也想抓紧时间休息一下,奈何吕小环赶来请教礼仪,她无法推却,只好强撑着出帐,就在御帐前不远的空地上指导吕小环。 “少君侯,你是想为郎,还是想入宫?” 吕小环一脸茫然。“为郎不就是入宫吗?” 蔡琰忍着笑。“我是说,你是想为郎,还是为入后宫为贵人。” 吕小环脱口而出。“当然是为郎,我想做名将呢。谁愿意在后宫做一个贵人,天天对着一群臭哄哄的阉人,无聊死了。” 蔡琰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自从袁氏兄弟大杀宦官后,宫里已经没有阉人了,天子也对恢复宦者没什么兴趣,身边全是士人。 但这样的话,她自然不方便对吕小环说,尤其是在公开场合。 正当她思考该如何解释时,旁边一声轻笑。 蔡琰、吕小环转头一看,虎贲侍郎马超一边打着饱嗝,一边从旁边的帐里走了出来。 “你笑什么?”吕小环没好气地说道。 “少君侯,我劝你还是清醒一点好,入宫为贵人才是正途,名将可不是女子能做的。”马超昂首挺胸,语带调侃地看了吕小环一眼。“你不要以为蔡令史能以女子之身为官,你就能以女子之身为郎。作战和读书可不是一回事。蔡令史能成为女中文豪,你却做不成女中名将。” “为什么不能?” “很简单,你力气不够啊。”马超握紧拳头,曲起手臂。“拿书拿笔用不了多少力气,男子、女子都可以做到。开弓、持矛没有力气却不成,只有男子可以。别的不说,你看看有多少会读书的女子,再看看有几个跨马征战的女子?” 吕小环的脸顿时胯了。 蔡琰皱起了眉头。“侍郎此言,恕我不敢苟同。” “我说错了吗?”马超诧异地看着蔡琰。 他只是针对吕小环,而且自认为说的都是实话,并无恶意。蔡琰反对,他觉得不可理解。 “侍郎来自凉州,我听说凉州民风剽悍,女子也能持矛跨马。凉州女子能,并州女子想必也能。” “是,凉州女子的确有能战的,并州也有,但那只是无奈之举。就算上了阵,女子也只是辅军,绝不可能成为主力。毕竟力气……” “侍郎觉得,我持矛一刺,能刺破侍郎的战甲吗?” 马超一愣,盯着蔡琰看了又看,没敢吱声。 虽说蔡琰只是一介女子,也没听说过她会武艺,但近距离突刺,他也不清楚蔡琰能不能破甲。 见马超语塞,吕小环又来了精神,昂起头,怒视着马超。 “对啊,就算我力气没你大,难道一矛刺不死你?” 马超举手投降,嘀咕着转身离开。“行,我说不过你。等到了战场上,看你怎么死。” “你才死呢。”吕小环跳脚大骂。 蔡琰连忙按住吕小环。“天子在侧,不可无礼。” 第334章 女子为郎 吕小环兴冲冲地来学礼,却被马超搅和了,心情大坏,也没心思学了,怏怏而去。 蔡琰回到帐中,发现刘协已经醒了,正靠在几上养神。 “陛下,是臣等声音太大……” “无妨。”刘协举手示意蔡琰不要紧张。他本来也不可能真睡着,只是缓一缓。“你觉得马超说得有理吗?” “臣以为……”蔡琰想了想,还是表示了赞同。“马侍郎所言属实,女子在体力上确实不如男子。” “但是你也没说错。给你一杆矛,你也能刺破马超的胸甲,要了他的性命。” 蔡琰有点不好意思。“陛下,臣只是诡辩。真到了战场上,谁会站着不动让臣去杀呢。” “如果是射箭呢?比如说吕小环与马超持弓对射,他们的胜负有多少是取决于力气大小?” “这……” “你看,并非全无机会,对不对?”刘协调整了一下坐姿,让自己坐得舒服一点。“比拳脚,吕小环几乎没有胜算。比刀矛,胜算稍微大一些,但也非常有限。比射箭,胜负与力气大小的关系就没那么重要了,要看谁射得准,谁射得快。” 蔡琰点头赞同,心生佩服。 如她所言,她刚才怼马超只是诡辩,但天子却没有当作玩笑,反而一语道破其中的关键。 女子力气是小一点,但不代表女子就一定不如男子。 “如今的战场,早就不仅仅是比拼力气,除了个人的武艺,还有刀矛是否锋利,甲胄是否坚固,马匹是否训练有素,种种因素,不一而足。只要技术足够先进,男女之间的体力差别就不足为虑。” 刘协最后抬起手,点点太阳穴。“最后比的是脑子,不是力气。裴潜打造出水排,将铁官的效率提高十倍,难道靠的是力气大?” 蔡琰笑了。“陛下所言甚是,臣受益匪浅。” “吕小环如果真想为郎,你就好好教她。不仅要教礼仪,还要教一些兵。最后能不能成为名将,就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唯。”蔡琰应了一声,随即又道:“可是臣不通兵法。” “不懂的,可以去问荀侍中。” “可以问陛下么?” 刘协瞅瞅蔡琰。“可以,但我在兵法上的造诣不如荀侍中。” “兼听则明。”蔡琰笑道。 刘协哼了一声,沉默了片刻,又道:“让裴俊去问问吕布的想法。如果吕布也愿意让他女儿为郎,就尽快办理入职。吕小环还小,应该还来得及教。再等两年,可能就无法教化了。” 蔡琰点头答应,转身去安排。 —— 看着吕小环去而复返,又瘪着嘴,神情沮丧,正在听张辽、高顺汇报战果的吕布连忙询问。 听完吕小环的叙述,吕布勃然大怒,当即就要起身去找马超讨个说活。 张辽一把抱住吕布。“君侯,万万不可。” “为何?”吕布红了眼睛。“我就这么一个女儿,现在不能为郎,将来岂不是不能继承我的爵位?” 张辽哭笑不得,吕布想得真远,已经考虑到将来爵位继承的事了。 “君侯,小环能不能为郎,不在马超,而在天子。既然天子之前已经允诺,绝不会轻易食言。再者,君侯与马腾相处和睦,就算马超有什么不对,告诉马腾,让马腾去教训他即可,君侯岂能轻易出手?伤了和气是小,让人以为君为以大欺小,以尊凌卑,毁了名声,岂不可惜?” 吕布听了,这才勉强忍住。 他本想立刻去找马腾,又被张辽拦住了。 蔡琰在场,这一切自然会传到天子耳中,不需要吕布本人去吵。 正说着,裴俊来了。 吕布不敢怠慢,连忙整理了一下,亲自出去迎接。 裴俊入帐,传达了天子诏书。 吕布有大功,奖赏必不可少,需要等最后的结果再定。但吕小环为郎可以先行办理,立刻入职。 吕布大喜,一口答应,表示马上就送吕小环入职。 吕小环也转悲为喜,兴奋得又蹦又跳。 送走裴俊,吕布用力一拍张辽的肩膀。“文远,还是你有见识。若不是你提醒,我真去打了马超,这事可就不好办了。” 张辽苦着脸,揉着肩膀。“君侯,小环为郎固然是好事,却也不能大意。天子面前,不能放肆。不仅小环以后要认真学礼,君侯也要慎言慎行。若是惹出事来,岂不耽误了小环的前程?” 吕布觉得有理,连连点头,指指张辽,又指指高顺。 “文远,子平,你们以后要监督我,多提意见。”他想了想,又道:“分战利品的时候,挑点好东西,回头给陈宫送去。” —— 吕小环抖着腿,晃着肩,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大摇大摆的从马超面前走过,手里的黑色绶带甩得飞起。 虽然不是虎贲侍郎,只是一个普通的侍郎,却足以让她在马超面前扬眉吐气。 马超翻着白眼,装没看见,心里却觉得天子有些胡闹。 女子为郎,这可是亘古未闻。天子现在身边没什么人,由着他任性妄为,将来回朝,那些三公九卿不进谏才怪,看他怎么收拾。 正当马超遥想将来的时候,马腾走了过来,看了一眼吕小环不可一世的背影,心生疑惑。 “这不是温侯的女儿么,怎么……” “她现在是侍郎了,刚刚入职。”马超阴阳怪气地说道:“女子为郎,天子还真是……” 话音未落,马腾抬手就是一个响亮的耳光,“啪”的一声脆响。 马超被打懵了,捂着脸,瞪圆了眼睛。 “阿翁?” “你给我闭嘴。”马腾沉下了脸,杀气腾腾。“如果你管不好这张臭嘴,就回凉州去,我换别人来侍候天子。” “回去就回去,我还不想在天子身边呢。跟着跑了一天,也没杀几个人。” “放屁!”马腾扬手又要打,马超连忙闭嘴,不敢再说。 看着一脸不服气的马超,马腾后悔不已。这个儿子武艺没话说,战场上的直觉也好,就是野性难除,在天子身边为郎的确不太合适。 可是他又没别的选择,其他几个儿子都太小了,没道理成年的不用,却让未成年的入侍。 看着四处炫耀的吕小环,马腾忽然心中一动。 吕布有女儿,我也有女儿啊,而且不比她差。 ( 第335章 朽木难雕 马腾进帐时,吕布正与刘协说话。 吕小环顺利入职,吕布心情大好。看到马腾进来,他含笑致意。 马腾颌首还礼,转身又对刘协拱手行礼。“陛下敢为天下先,臣佩服之至。大汉必能除旧布新,再兴太平。” 刘协笑笑,没有接马腾的话题。 现在不是说场面话的时候。 “将军请坐。” 马腾入座,腰背挺直,目光炯炯。 吕布看在眼里,不自觉的收起了笑容,严肃起来。 又过了一会儿,张杨大步流星地赶了过来。他刚洗过脸,鬓角还是湿的,衣服上也有擦手的水迹。见吕布、马腾都在,他连忙致歉。 “俘虏太多,抓不胜抓,来迟了。死罪,死罪。” 刘协示意张杨就座。“大概有多少俘虏?” “具体数字还没出来,眼下估计有三万左右。”张杨眉飞色舞。“成宜城下的两个营直接就降了。估计是觉得扶罗韩回到草原也没命了,与其投降别人,不如投降陛下。朝廷那个政策好啊,鲜卑人听了,都想投降,就怕我们不收留他们。” “纳降的事,等一等再说。”刘协摆摆手,示意张杨不要太激动。“公达,你将眼前的形势说一下。” 荀攸清咳了一声,环顾四周。 张杨连忙坐好,凝神倾听。 “仰诸君尽力,此战很顺利,扶罗韩败走,鲜卑人的后营也成了我军的战利品。但危机尚未解除,眼下还没到庆功的时候。” 荀攸铺开地图,手指沿着大河划过。 “据我们从俘虏口中了解到的信息,朔方以西的大泽东畔还有一个营,本是白马铜的补给。牛羊的数量虽然不如这里多,却也能支撑扶罗韩几日。鉴于我军兵力有限,鲜卑人的实力仍在。如果扶罗韩得到了这些牛羊,收罗溃兵,重整旗鼓,估计仍有精骑两万,总兵力当在五万以上,有一战之力……” 听完荀攸的解说,张杨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吕布、马腾也深以为然的点点头。 到目前为止,他们只是击溃了扶罗韩,俘虏了不少鲜卑人,真正的杀伤不到鲜卑人总数的两成。 “越骑营正在追击,但能否追上扶罗韩,砍下他的首级,眼下还不清楚。”刘协说道,目光从诸将脸上一一扫过。“我们要做好应变的准备。哪位将军还有余力,愿意率部接应越骑营。” “臣愿往。”吕布脱口而出。 “臣也愿往,只是……”张杨有些犹豫。“度辽营连日大战,损失比较大,恐怕难以胜任。” 吕布也反应过来。加上高顺率领的步卒,他只有八百步骑,兵力太少了。 马腾沉吟了片刻,起身道:“陛下,还是臣走一趟。扶罗韩实力尚存,诸将军的兵力太少,真要碰上了,损失必大。” 刘协看看其他人。 吕布表示同意。 张杨也点头表示赞同。 他们的兵力都太少,如果王服解决不了问题,他们大概也很难解决,就算能胜,也是惨胜。 马腾兵力多,相对来说更容易一些。 更重要的是,马腾就是从那边一路撤过来的,熟悉地形。他们虽然是并州人,也在这一带战斗过,却对最近的形势不太了解。 “就这么定了。” 马腾起身。“陛下,臣有一个请求。” “蒙陛下不弃,赐犬子马超为郎,臣感激不尽。臣少年贫贱,壮年又从军征战,疏于管教,此子粗疏不堪。虽蒙杨侍中指点,只怕朽木难雕。好在他小有武勇,常随臣冲锋陷阵,臣请陛下令其随臣出征,击破扶罗韩。” 刘协与荀攸交换了一个眼神,也没多想,便点头答应了。 马超这几天一直吵着要上阵杀敌,马腾又这么说,就让他去。 “杨侍中,让太医准备好替换的药,一并交给征西将军。” “唯。”杨修起身去了。 “谢陛下。”马腾再拜。 —— 马腾出了帐,杨修等在帐外,将准备好的药交给马腾。 马腾接过药,向杨修使了个眼色,伸手示意。 杨修不解,跟着马腾走出十几倍。马腾站住,拱手施礼。 “这些天,辛苦侍中了。” 杨修哑然失笑。“将军这是何意?” 马腾叹了一口气。“孟起从小就不服管教,纵使侍中学问渊博,只怕也受累不浅。” 杨修刚想谦虚几句,忽然心中一动。马腾刚才请马超为前锋,现在又说这样的话,绝非巧合。 “将军是离不开孟起?” 马腾苦笑。“侍中算是说对了一半,孟起在军中征战,的确比在天子身边侍从更合适些。只是天子不弃,收他为虎贲侍郎。我再将他带走,会不会……” 杨修思索片刻。“将军若有难处,我可以代为禀明天子。天子圣明,应该不会计较的。” “那就好,那就好。”马腾搓着手,又道:“若我换个子女入侍,代替孟起,侍中觉得可行吗?” 杨修一听就笑了。 他与马超相处时间也不短了,知道马腾有个女儿,比马超小三岁,同样一身武艺,性格却与马超截然不同。 “将军是想效仿温侯,使女儿为郎,还是想让马家再出一位女圣人?” 明德皇后马氏是伏波将军马援之女,不仅通晓诗书,创立了起居注这样的史书体例,而且明理达义,深合儒家对女子的道德标准,儒臣们对她赞赏有加,杨修自然清楚。 当然,马腾的女儿达不到这样的标准,他也只开个玩笑,调侃一下马腾而已。 马腾微微一笑。“侍中说笑了。我是个武夫,哪懂这些。若侍中不弃,敢请侍中点拨一二?” 杨修这才意识到马腾不是开玩笑,不仅想将女儿送到天子身边,还讹上了自己,要他出谋划策。 他哪敢帮马腾出这个主意。 “将军,我可没这本事。”杨修拱手说道:“时间不早了,将军还要准备出征事宜,我就不留将军了。”他走了两步,又回身道:“不管将军想效仿谁,只有诚心为朝廷效力,朝廷都不会辜负将军。” 马腾心领神会,拱手致谢。 杨修回到御帐前,正好看到马超在东张西望。见他走来,马超立刻迎了上来,扬扬眉。 “德祖,我要出征了,来向你告个别。” 杨修拍拍马超的手臂。“那你小心些。” “小意思,我的伤早就好了。”马超用力跺了跺脚,用力有些过猛,伤口疼得他一哆嗦。“等我回来,我们一起喝庆功酒。” 杨修苦笑。他不知道马超这次离开,还能不能再回来。 “那就预祝你马到成功。” 第336章 群策群力 送走马超,杨修进了帐,发现帐内已经没什么人,只有刘协靠着几案坐着,眼皮不住地往下垂,然后又努力睁开。 “陛下累了,不如先休息。” 刘协一惊,抬头见是杨修,示意他坐下说话。 刘协叹了一口气。“越骑营回来之前,朕这心都悬在嗓子眼,哪里睡得着。” “睡不着也得睡,陛下以后还会遇到比这更危险的事,总不能一直不睡。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才是真正的大将风度。” 刘协瞅了杨修一眼,不禁莞尔。 “德祖,你这次出使,何止是脱胎换骨,连肤色都黑了三分。这次回去,杨公一定会很欣慰。” 杨修不紧不慢地说道:“先帝在天之灵看到如今的陛下会更加欣慰,但他肯定不希望你如此辛苦,更不希望你像他一样英年早逝。” 刘协扬扬眉,欲言又止。 杨修这句话说得很不好听,甚至有些犯逆,但其中情义拳拳,令人动容。 先帝但凡能多活几年,而不是三十三岁就驾崩,大汉或许不会崩溃得这么快,这么彻底。 “行,朕睡一会儿。”他顿了顿,又道:“但愿王服无事。” —— “你老母!”王服飚了一句粗口,后背有些发凉。 他沿着大河一路追过来,却失去了扶罗韩的踪迹。周围一片寂静,除了他们自己的马蹄声和喘息声,只听到风声、水声,就连一直在视野内的大河都不见了。 他派人向北打探,想重新回到河边,也没找到大河的位置。 他意识到一个问题,自己可能迷路了。 这一路只顾着追杀扶罗韩,没顾得上看四周的地形,现在就算有地图,也不知道身在何处。 恐惧从心底升起,让他不寒而栗。 他身边只有千余骑,虽说装备精良,但厮杀了一天,早已人困马乏。附近的鲜卑人却多如牛毛,万一碰上,必然是一场恶战。 王服心中不安,却不敢暴露出来。 他如果紧张,他的部下会更紧张,到时候士气低落,更容易出事。 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先命人设立警戒,然后将几个曲军侯聚到一起。一边吃着随身干粮,一边商议应对办法。 五个军曲侯来了四个,有一曲掉队了,没跟上来。其他四曲缺员也比较严重,最好的缺员二三十人,最多的缺员缺过一半。 总兵力加起来只有七百余骑。 “士气如何?”王服强作镇静。 “士气还行。”一个曲军侯说道:“鲜卑人也不过如此嘛,当初怎么会那么嚣张?” “就是。”另一个曲军侯吐了一口唾沫。“依我看,还是将领不行。什么夏育、田晏,也就是跟着段太尉时能打,离了段太尉,他们也不过是庸人一个。那个臧旻也是,在会稽打得还行,到了北疆,一塌糊涂。” 王服皱了皱眉,喝止了部下。 士气高是好事,但现在不是吹大气的时候,轻敌同样是隐患。 “谁清楚我们现在的位置在哪儿?” “不知道。”一个军曲侯痛苦的咽着干粮。“我现在只想找一个有水的地方,痛痛快快的喝一肚子水。一天没喝水,嗓子都冒烟了。” “可惜我们没匈奴人那本事,听说他们闻一闻,就知道哪个方面有水。” “都闭嘴!”王服按捺不住,喝了一声:“搞不清楚位置,别说喝水,能有血喝就不错了。” 曲军侯们沉默了。 其实他们也清楚,现在的处境很危险,只是不愿意露怯,这才故意说大话。 过了一会儿,有人幽幽地说道:“若是天子在此就好了。圣人就是圣人,不管遇到什么事,都没见他慌过,总能想出解决的办法。” “天子不在,指望不上。”又有人说话。“但我们学学他的解决办法。天子解决问题,也是先向普通士卒了解情况,然后再一起商量。” 王服觉得有理,立刻命几个曲军侯回去,召集各曲士卒商议,看看有没有人熟悉附近的地形,知道他们现在在哪里。 只要能确定位置,就能知道往哪个方向走了。 半个时辰后,一个曲军侯回来了,面带喜色,后面跟着一个神情怯怯的士卒。 这个士卒说,根据他的印象,这一路西行,一共经过了三个规模较大的城,除了已经知道的成宜、西安阳之外,最近的一个城应该就是朔方。 所以,他们现在的位置应该是朔方城西。 王服突然反应过来,他应该是在朔方西南的沙漠里。 之所以失去扶罗韩的踪迹,就是因为当时起了一阵风,风沙迷得人睁不开眼睛。等风停了,扶罗韩就不见了。 现在想想,扶罗韩应该是知道他们不适应这种情况,趁着那阵风沙跑了。 向北打探情况的斥候没找到大河,也是因为朔方以西的大河折向北,比他们预期的要远。 王服叫来斥候一问,斥候说,他们向北打探的距离都不超过十里。之前追击的时候,大河都在视线以内,就算被地形挡住了,最多里就能看到。十里看不到,他们以为走错了,放弃了打探。 王服大喜,随即命人向正北打探,将距离放到三十里。 这次非常顺利,一个时辰后,斥候就回来了。 他们重新找到了大河,离现在的位置只有十五六里。为了证明自己说得没错,斥候还拿出几个灌得满满的水囊。 喝着冰冷的河水,王服心里却畅快无比。 找到了大河,有了水,他的危机就解除了一半。 “出发!” 提心吊胆的将士们收到命令,士气大振,重新上马,认准北斗星的方向,奔驰而去。 过了一会儿,队伍中有人轻声叫道:“我闻到了水的味道。” 随即有人附和。“没错,我的鼻子舒服多了,应该离大河不远了。” 王服听着部下的轻笑声,如释重负。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看着天空的北斗星,忽然觉得有了方向,再也不怕迷路了。 一个时辰后,他们走出了沙漠,重新回到大河旁。 将士们奔到河边,尽情的喝水,灌满空空的水囊。 王服策马走上一处坡地,向大河对岸眺望。 如果那个士卒所言属实,这里已经在朔方以西,那对面可能就是鲜卑人出塞的方向。地图所示,由朔方出塞向北偏东而行,约百余里,便是受降城。鲜卑人出塞入塞,大多会在那里短暂停留。 扶罗韩应该不会立刻出塞,他大概率会在两河之间的绿洲上休息一夜。 “大家再坚持一下,连夜渡河。若能抓住扶罗韩,我请你们大醉三天。” “三天怎么够?”有人叫道:“校尉,?落都值千户侯,这扶罗韩怕不是要值两千户?” 王服笑骂道:“你们这些混账东西,倒是算得很清楚。好,若能抓住扶罗韩,老子三年不拿一粒租赋,全部分给你们喝酒。” “善!”将士们大笑,抖擞精神。 不少人翻身下马,拽着马尾巴下了河,用手中的长矛去试探河水深浅,寻找适合渡河的位置。 等候渡河时,王服对身边的亲卫说道:“你们都别闲着,想想扶罗韩那龟孙现在可能在哪儿。” 第337章 同此凉热 夜间渡河非常危险,花了王服不少时间,直到半夜才全军渡过大河,人困马乏。 十几名骑兵不慎落水,溺毙在河中,凄厉的求救声回荡在每个人的耳边,严重影响了士气。 很多人都变得沉默起来,上岸后也不说话,静静地擦干身体,穿上衣服。 王服立功心切,催着将士急行。几个曲军侯没什么意见,普通骑士却口吐怨言,鼓噪着不肯前进,要求先休息,恢复体力。 王服很恼火,拔出战刀,想杀几个人立威。可是一看群情激愤,生怕引起哗变,只得悻悻作罢。 一直以来,他虽然出身不错,却没有拿得出手的战功,威信不足,无法一呼百应。 身处战场,四处皆敌,没人敢真正放松,王服尤其如此。 夜间寒冷,他冻得睡不着,只能裹着大氅,来回踱步,不时的看一眼远处。 扶罗韩就在某个地方,但他却看不到。 不安和寒冷让他心乱如麻,无法集中注意力思考。为了消磨时间,他索性在将士中间游走,顺便了解一下伤亡情况。 看了半圈,他心安了些。伤亡不大,只是过于劳累,不少人一躺下就睡着了,鼾声大作。 王服甚至有些羡慕他们,在这样的环境中也能睡着。 当他准备往回走时,突然看到远处隐约有人说话的声音,单调古怪,不像是正常的口音。他凝神倾听了片刻,悄悄走了过去。 走得近了,王服才发现是一个骑卒。他盘腿坐在地上,嘴里嘀嘀咕咕,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他刚想走得再近一些,那骑卒却被惊动,翻身跃起,双手持刀,轻声喝道:“谁?” 这一声却是汉话。 “我。”王服应道,眼神却是一紧。 骑卒的头发披散着,此人可能不是汉人,而是羌人或者匈奴人。 “原来是校尉。”骑卒松了一口气,收起战刀,拱手施礼。 王服走近,借着星光,仔细看了一眼骑卒的头发。头皮上有头发,只是很短。 “你叫什么,是哪一曲的?” “回校尉,我叫乌里,第三曲第一队的。” “刘孟麾下?” “是的。” “乌里,是姓乌吗?北地人?” “呃……不是。”乌里伸手指了指远处。“我是羌人,父母躲避战乱,想逃到草原去,经过这里的一个叫乌里的大泽时生下了我,就叫我乌里。” “大泽?”王服心头一动。“你是说,这附近有个大泽?” 他看过地图,知道朔方城附近有个大泽,但印象不太深。 因为朔方城成宜太远了,超过百里。追击之初,他根本没想到自己会在这里迷路,只以为一路追着扶罗韩跑,砍下他的首级,然后再沿着大河原路返回即可。 如果大泽就在附近,说服他离朔方城不远。 “是啊,就在东北方向。” “大概有多远?” “这个……”乌里四处看看,为难的摇摇头。“看不清。” “那广牧城在我们哪个方向?” “应该是西面。”乌里神情犹豫。“天太黑,看不清楚。如果是白天,我一定能认出来。当年随太师……董卓征战时,我来过这里,还做过向导。” “你是董卓旧部?” 乌里沉默了片刻。“是的。我先跟着董卓,后来跟着李傕。” 王服盯着乌里看了片刻,伸手拍了拍乌里的肩膀。“明天一早,搞清楚我们的位置,立刻告诉我。如果能追上扶罗韩,我给你记一大功。” “真的?”乌里惊讶地抬起头,看着王服。 “我王服虽然不能和季布比肩,也算不上君子,但一言既出,绝不食言。” “喏。” —— 白马铜和衣而卧,半睡半醒。 生死存亡之际,他根本睡不着。 他担心的不是汉军——汉军追不到这里——而是扶罗韩。 扶罗韩被汉军击败,一路西逃,虽说溃不成军,但危险仍在。 汉军兵力有限,扶罗韩的兵力却太多,杀不胜杀。主力虽然被汉军击溃,真正的伤亡却不会过半,绝大部分的鲜卑人会逃出来,重新聚集在扶罗韩周围。 扶罗韩还有足够的兵力反击,但后营落入汉人手中,急需补给。 他随时可能成为扶罗韩的目标,成为扶罗韩恢复体力必须的猎物。 这样的事,在草原上每天都在发生,他一点也不奇怪。 人生就是这么无常,今天还是盟友,明天就可能杀得你死我活。 帐外有脚步声响,白马铜睁开了眼睛,却没有动,只是将怀中的战刀握得更紧。 “大帅,天亮了。”一个女奴走进大帐,轻声说道:“现在准备早餐吗?” 白马铜微微转头,看到帐外一角,发现天真的已经亮了,不免有些意外。 他翻身坐起。“外面可有动静?” “没有,安静得很。” 白马铜皱皱眉。扶罗韩是没找到地方,还是被汉人杀掉了,居然没来打劫? 他在哪儿,这一夜又以为什么为食? 以他的兵力优势,应该想不到会被汉军击破,带着干粮准备逃跑的可能性微乎其乎。 又或者,他正潜伏在某处,等着自己松懈? 白马铜一边想着,一边翻身坐起,走出大帐。 成千上万个帐篷散乱在大泽边,不少人已经起身,却以妇人为主。她们正忙着做饭,喂牛羊,男人大部分还在帐篷里睡觉,只有很少的男人早早起身,或是检查武器、战马,或是帮女人们干活。 孩子们贪睡,还没到起床的时候,所以外面还算安静。等太阳出来,吃完早饭,他们无忧无虑的笑声就会遍布大营。 白马铜转头看向一旁的帐篷,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那里住着他最疼爱的女人和孩子。 笑容刚刚浮现,系在一旁的战马忽然抬起头了,看向远处,不安地刨着地面。 白马铜吃了一惊,一边招呼亲卫们备战,一边向战马奔去,一跃上马。 坐在马背上,看得更远。 他看到地平线上有数骑飞驰而来,身后烟尘滚滚,直冲云霄,甚至遮蔽了尚未出现的朝阳,让天地为之一暗。 “敌袭——”远处响起了示警的号角声,打破了营地的宁静。 白马铜叹了一口气,命人吹号,准备迎战。 该来的,总会要来。 第338章 困兽犹斗 看着大泽对面的战场,王服扼腕叹息。 天亮之后,乌里迅速确认了所在位置,并且得到了其他几个西凉老兵的佐证,并推测大泽附近可能会有鲜卑人或者匈奴人的补给营地。 王服当机立断,率部急行,赶到了大泽附近。 一切正如所料,唯一没想到的是匈奴人的营地在大泽之东,他们在大泽以西。 狭长的大泽挡住了他们的去路,要想绕过去,至少要半天时间。 对面正在交战,方圆十余里的战场上,数万骑正在往来冲杀。现在杀过去还有机会,等胜负已定,胜者重整旗鼓,仅凭他这几百骑,无异于自寻死路。 上一次只差几百步,千户侯擦肩而过,让他遗憾至今。 这一次望泽兴叹,更让人伤感。 “老子是不是也数奇啊,这么倒霉。”王服郁闷的嘀咕道。 “校尉,校尉。”曲军侯刘孟一边叫喊着,一边勒住坐骑减速。 “何事?”王服心情很不好,声音也有点大。 刘孟吓了一跳,抬头看看王服,连忙压低了声音。“校尉,乌里说,对面鲜卑人和匈奴人火并……” “废话,我没长眼睛,不知道他们在火并?” “不是,乌里的意思是说,火并之后,如果是鲜卑人输了,他们应该会向北,通过平夷口,逃回草原。如果匈奴人输了,他们应该会向西,回鸡鸣塞。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可以守株待兔,在这里等他们来送死。” 王服转怒为喜。“去,把乌里叫来,还有那几个降卒,不,那几个老兵都叫来。” 刘孟拨马飞奔而去。 时间不长,乌里和几个老兵赶来,王服下马,与他们一起蹲在地上,摊开地图,指示位置。 乌里说,鲜卑人的实力较强,塞外几乎都是他们的地盘。如果扶罗韩战败,他大概率就从最近的平夷口出塞。就算他不肯,他的部下也会这么干,然后再去投奔其他部落。 趁着对面大战,提前赶到平夷口埋伏,等扶罗韩赶到,冲出来砍人头。 匈奴人的地盘大部分在塞内,出塞会被鲜卑人打。如果白马铜战败,他大概率会沿着大河西进,在鸡鸣塞附近逗留,等汉军撤退之后,再回来抢地盘。 这是草原部落的习惯,几十年都是这么干的。 王服觉得有理,与几个曲军侯一商量,决定去平夷口埋伏。 扶罗韩的首级比白马铜值钱,利用地形伏击也比野战更有利。 唯一的问题是如此扶罗韩打赢了,他们就会白忙一场。 即使如此,王服还是愿意冒这个险。 —— 扶罗韩有备而来,白马铜以逸待劳,双方平分秋色,打得难分难解。 白马铜一度反击得手,险些斩杀扶罗韩。 可是随着赶到战场的鲜卑人越来越多,匈奴人渐渐支撑不住了。 白马铜选择了撤退。 鲜卑人沿着大河东岸,从南而来,白马铜不敢逆流而上,选择了向北撤退。沿着大河北支,一路向高阙塞方向奔去。 当天傍晚,他从平夷口的南侧河谷经过。 王服在数里之外的山坡上看得清楚,后悔莫及。 几个老兵也面面相觑。 他们算对了结果,却疏忽了一个细节,结果眼睁睁的看着功劳从手边滑走了。 王服抚额叹息,越来越肯定自己像李广一样数奇,没有立大功的命。 无奈之下,他只能耐心等待,希望扶罗韩不久后会从这里撤回草原。 —— 夕阳西斜,余晖将大泽照得金光灿烂。 扶罗韩走到泽边,蹲下身子,洗净了手上的血迹。一抬头,便看到了令人眩目的美景,一时沉默。 景色虽好,他的前景却非常不妙。 击败了白马铜,夺取了辎重补给,也俘虏了近万匈奴人,他算是争得了一线喘息的机会。 但这只是暂时的,就像这眼前美丽温暖的夕阳一样,很快就会消失,只剩下黑暗和冰冷。 一战被汉人击溃,损失了全部的补给和大部分部众,他就算回到草原,也无立足之地。 “阿爸。”泄归泥走了过来,见扶罗韩神情忧伤,立刻猜到了扶罗韩的心思,心情也变得沉重起来。 扶罗韩站了起来。“能支撑几天?” “以现在的人马,大概能支撑天。如果再有人来,就难了。阿爸,我们还是赶紧走,万一汉人追上来,就走不了了。” “走到哪儿去?”扶罗韩瞪了泄归泥一眼,心情越加烦躁。 泄归泥舔了舔嘴唇,不敢吭声。 此次战败,他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扶罗韩意见很大。如果不是弟弟楼曼已经战死,扶罗韩很可能会直接杀了他。 白马铜没有截住马腾,导致大军侧翼被袭,扶罗韩连解释的机会都不给,直接率部发起攻击。 “就这么回到草原上,我们还有什么脸面自称是檀石槐大王的后裔?”扶罗韩咬牙切齿。“就算要走,也要再打一回。我就不信了,他一万五千骑就能击败我。” “阿爸,汉军军械好,还有甲骑……” 扶罗韩一挥手,想说几句狠话,给自己一点信心。可是话到嘴边,他又咽了回去。 泄归泥说的是事实,汉军的装备太好了,好得让人眼红。 “如果我们能击败他们,那些军械就是我们的,包括那些甲骑。”扶罗韩吐了一口气,眼中露出狠厉之色。“汉家天子率领的骑兵是精锐,惹不得,马腾却没什么好怕的。斥候说,马腾追过来了,我准备打他一下,出一口恶气。” 泄归泥想了想,觉得有理。 如果只是马腾的话,他们还是有机会的。 马腾的部下装备虽然比鲜卑人好一些,却远远不如汉家天子率领的主力,也没有甲骑。 “吕布在吗?” “没看到吕布的战旗,应该不在。”扶罗韩说道。“后营有那么多的牛羊,汉家天子肯定是留在那里清点数目,准备撤军。马腾出现在这里,有可能是分了战利品回北地。如果能打败他,不仅可以得到他的军械,还能夺回一些战利品。” “好。”泄归泥主动请令。“阿爸,上次没打好,这一次就让我做先锋。” 扶罗韩拍拍泄归泥的肩膀,语气森森的说道:“这次再打输了,我们父子就都没有活路了。” 第339章 如意算盘 浑身雪白的西凉大马四蹄腾空,快如闪电,撵上一个又一个鲜卑溃兵,将他们甩在身后。 鲜卑人如受惊的羊狼一般散开,避之不及,没人敢与这员汉家小将争锋。 那些不服的人都已经倒在血泊之中,或者被砍下了首级,成了马超的功劳。 有人的躲得太及,马失前蹄,摔得人仰马翻。 为了活命,他们连滚带爬,搞得浑身是土,狼狈不堪。 “令明,令明,弄死他们。”马超大叫,却没听到回应,转头一看,庞德等人已经落在百步之外,不禁哈哈大笑。 “吁——” 马超勒住缰绳,战马缓缓停住脚步,昂头甩尾,意犹未尽。 庞德等人赶了上来,将马超围在中间。 “少将军,你跑得太快了。”庞德埋怨道:“这样很危险。” “怕什么。”马超不以为然,抬起手中长矛,指了指落荒而逃的鲜卑溃兵。“你看看这些人,逃命都来不及,哪有胆量攻击我?” “话虽如此,还是小心些好。若不是受伤,将军岂不是又会错过大战?” 马超咂了咂嘴,心情有些郁闷。 一场双方总兵力超过十万人的大战,他竟然不是主力,前后只射了几十箭。吕布大放异彩,他的女儿居然被即刻拜为侍郎。 一想到吕小环在自己面前炫耀的模样,马超就想打人。 吕小环都能做侍郎,让他觉得虎贲侍郎也没那么荣耀了。这次能跟着马腾出征,他非常兴奋,一路追杀至此,前前后后斩首逾百人,最后连首级都懒得割了。 “王服跑哪儿去了?”马超四处张望。“不会是被鲜卑人宰了。” “少将军,不可妄言。”庞德连忙提醒。 马超撇撇嘴,没当回事。 他们这一路走来,遇到十几个王服的部下。他们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与王服走散了。人聚在一起,与鲜卑人游斗,倒也打得有声有色。遇到马超一行后,就跟了上来,引着马超一路追击至此。 但王服本人依然没有出现,据最后得到的消息,他可能进了沙漠。 这让马超大感不屑。 身为大将,居然会迷路,这是不可饶恕的无能。塞内都会迷路,出了塞还怎么作战? 不用鲜卑人追,自己就饿死了。 “派人回报将军,今晚就在朔方城宿营。” “喏。”庞德转身叫来两个骑士,让他们赶回去通知马腾,随即又派人在附近打探消息,寻找适合宿营地点。 马超拨转马头,向朔方城奔去。 他很早就听到朔方这个地名。最近在天子身边,又经常听天子提起,对朔方也算有几分了解。只是眼前的朔方城破败不堪,与普通的小城没什么两样,看不出丝毫的辉煌。 沿着朔方城走了一圈,看到两河交汇,马超总算明白了朔方的重要性。 他从西面赶过来时,曾经经临戎城。临戎城是两河分流之处,朔方是两河重新汇合之处,之间这两三百里就是这一带最好的牧场、耕地,也是汉胡争夺的要地。 “这么好的地方,居然放弃了,真不知道朝廷那些人在想什么。”马超感慨不已。 “如果天子让少将军屯守于此,少将军愿意吗?” “当然愿意。”马超指着远处,忽然来了兴致。“令明,你知道卫大将军夜袭白羊王的故事吗?” “是在这里?” “是啊,西北方向有个要塞,名为高阙,就是卫大将军多次出塞的地方。不仅如此,秦朝名将蒙恬当年也曾在这里与匈奴人作战……” “少将军,你学问大涨啊。”一个亲卫看着滔滔不绝的马超,眼中尽是仰慕之色。 “嘿嘿,我最近也是读了不少书的。”马超得意洋洋的说道:“这一带的天文、地理,没有我不知道的。真要是天子命我屯守此地,我保证鲜卑人不能入塞一步。后人再提起白马将军,可不就是什么公孙瓒,而是我马超了。” 马超说得性起,很想吟诗一首,琢磨了半天,却发现脑子里空空的,找不到半句雅词,只得作罢。 —— 夜幕降临的时候,马腾率部赶到。 马超、庞德已经准备好了营地,几个校尉、都尉各自扎营,随即点起篝火,准备晚餐。 马腾一边喝着羊奶,一边听马超汇报打探来的消息。 得知王服可能进了沙漠,马腾愁眉不展,连声叹息。 王服不熟悉北疆形势,在野外宿营是很危险的,万一再中了鲜卑人的埋伏,后果更是不堪设想。 马超听得心烦,忍不住说道:“阿翁,你就别为他操心了。就算是死了,也是他自己无能,怨不得人。要我说,关东人就不适合为将,更不适合为骑将,天子……” 马腾瞪了马超一眼,手有点痒。 见马腾眼色不对,马超心虚地向后退了半步,闭上了嘴巴。 “孟起,你已经成年了,还这么口无遮拦,岂能在天子身边为郎?” “我也不想为郎。”马超嘀咕道:“没意思。” “要不,你还是回来统兵?” “好啊。”马超正中下怀,抬头看着马腾,又觉得有些不真实。“那……天子能答应吗?” “有什么不能答应的,大不了换个人去做侍郎就是了。” “嗯嗯。”马超点了两下头,才意识到马腾话里有话。“阿翁,你……打算让谁去?” “云禄。你觉得可行否?” 迎着马腾的目光,马超张了张嘴,没说话。 他觉得女子为郎很荒唐,这两天没少嘲讽,现在马腾却要让妹妹马云禄为郎,简直是打他的脸。 将来吕布父女知道了,肯定会笑话他。 “云禄文武兼备,不比吕布的女儿差,只是年纪稍微大了些。”马腾说道:“要不然的话,我倒是想让她入宫。你想想,真要是她成了天子的女人,将来升为贵人,还有谁敢看不起我父子?就算是韩文约也要礼让三分。” 马超眉梢轻挑,来了精神。 身为扶风马氏子弟,他虽然没有扶风生活过,却多少知道一些扶风马氏的故事。 扶风马氏的荣耀至少有一半与明德马皇后有关。 如果妹妹马云禄成了贵人,甚至成了皇后,他就是外戚,将来甚至有机会做大将军。 再说了,马云禄做贵人,总比做侍郎好。 “阿翁,云禄也就比天子大三岁而已。天子虽有皇后、贵人,却无子嗣,若是云禄能生下皇子,说不定有机会做皇后呢。” 马超越想越兴奋。“天子在北疆,皇后、贵人都不在身边,这正是好机会。应该让云禄早点来侍驾,越早越好。” 看着神情亢奋的马超,马腾心生忧虑。 是鲜卑人的箭上有毒,还是用了巫术,这孩子的脑子很不正常。 不能让他留在天子身边,否则必生祸害。 第340章 进1退 马腾不想再听马超聒噪,让人叫来了越营骑的将士,询问他们与王服走散的经过。 确认了王服一路向西,很可能进了沙漠后,马腾更加不安。 他的任务就是增援、接应王服,如果王服进了沙漠,他想完成任务的难度就更大了。 就在马腾忧虑的时候,一个将士指了指马腾手中的地图。“将军,我们能看一看吗?” “当然可以。”马腾说道。 “你们会看舆图?”马超将信将疑。 看懂舆图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首先要能识字。军中识字的不多,很多人连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看到地图上的地名也看不懂,更别说看懂整个地图了。 “会一点。”几个骑士互相看了一眼。“校尉安排任务时教过我们。” 马腾很惊讶。“不意校尉与诸君如此亲近,竟教你们识图。” 一个骑士笑了。“天子都与我等共饮共食,一起探讨战法,还派教师教我们识字,校尉教我们识图又有什么好奇怪的。” 马腾更加惊讶,很想问个究竟。可是现在他最关心的还是王服的下落,只好先忍着,让骑士们先看地图。 几个骑士凑在一起,围着地图嘀咕了一阵,其中一人起身,对马腾说道:“将军,根据行军的速度估计,校尉应该进入沙漠不久,有可能已经离开了沙漠,渡河向北去了。” “你们校尉还有这本事,居然能走出沙漠?”马超忍不住嘲讽道。 “校尉没这本事,但越骑营有一些老兵,当年曾随董卓、李傕等人在北疆征战过,熟悉当地的地形,也有过在沙漠里行军的经验。他们不会看着校尉犯险的。” “董卓的部下?” “是的。”骑士想了想,又说道:“他们现在都是北军骑士,是天子的部下。将军,我等想沿着大河向西查看一番,或许能找到他们的踪迹。” “现在?”马腾连连摇头。“天已经黑了,你们又不熟悉地形,太危险。还是等明天早上,我派人与你们一起。再说了,你们大多来自中原,晚上能看得见吗?” 骑士们笑了。“原本看不太清,自从天子让我们多吃羊肝、牛肝后,大部分人都能看得清。” “天子还知道这些?” 骑士露出一丝得意。“天子是圣人,生而知之,无所不能。” 马腾看在眼中,羡慕不已。 天子虽年少,在这些骑士心中却有常人难以企及的威信,怪不得能以少胜多,连战连胜。 他没有再阻止,派人给这些骑士拿了一些干粮来,配备了战马,又给他们复制了一份地图。 骑士们感激不尽,拜谢而去。 马腾起身,看着十几名骑士翻身上马,急驰而去,感慨地说道:“孟起,你在天子身边,可曾学到这些?” 马超撇撇嘴,佯若未闻,心里却有些动摇。 —— 第二天一早,马腾就收到了消息。 经过一夜的打探,那些越骑营的骑士发现了疑似踪迹,王服很可能已经离开了沙漠,越过了大河南支,向北去了。他们正在跟着踪迹探查,希望马腾能够派斥候加强搜索。 马腾且喜且忧。 喜的是王服没有死在沙漠里,忧的是王服北上,很可能和扶罗韩、白马铜相遇。双方实力悬殊,王服的处境依然危险。 马腾随即让马超率领千骑先行。 马超出发不久,就遇到了一队百余人的鲜卑骑兵,双方随即交锋。 在马超、庞德的面前,这些鲜卑骑兵一触即溃,扔下几十具尸体。 从几个俘虏口中,马超得知扶罗韩击败了白马铜,夺取了白马铜的补给,而且重新拥有了数万人,不禁大喜。他一边命人回报马腾,一边沿着大河北支向前急行。 很快,他就与泄归泥率领的前锋相遇。 看到前面出现的骑兵,以及熟悉的战旗,马超下令准备战斗,同时拨转马头,向一侧的坡地奔去,抢战制高点。 站在土坡上,马超迅速扫视了一眼战场。 庞德跟了上来,打量了战场后,提醒马超道:“少将军,鲜卑人数量不少,后面可能还会有更多的骑士正在赶来。我们不宜仓促接战,还是先撤退,与将军会合为好。” 马超瞥了庞德一眼。“怎么,没有甲骑,你就不会战斗了?” 庞德眉心微蹙。“少将军,我军不仅没有甲骑,甲胄的数量、质量也不如羽林骑,甚至不如北军骑士。接战或许能胜,但伤亡一定会很大,少将军不可不察。” 马超犹豫了。 他是在天子身边待过的,庞德说的情况,他都见过。甲骑自不用说,羽林骑、北军骑士的装备都堪称精良,绝非他们父子麾下的骑士能比。 天子敢以三千精骑迎战鲜卑人,倚仗的就是精良的装备带来的低伤亡率。 他们的装备不能和天子率领的精骑相比,也就是比鲜卑人好一些。 如果接战,取胜问题不大,但伤亡肯定要大得多。 马腾的实力本来就不如韩遂,如果损失太大,将来肯定会受到韩遂打压。 没有实力,就没有尊严,甚至没有立足之地。 “撤。”马超心不甘情不愿的下达了命令。 战鼓声响起,骑士们且战且退,十余骑奔出队伍,向朔方城方向狂奔。 —— 泄归泥微侧着脸,听着前面的战鼓声,不禁露出了笑容。 正如扶罗韩所料,马腾兵力虽多,战力却未必更强。 双方还没接触,对方就撤了。 逃回来的溃兵说,对方约有千骑,为首的是一个少年将军,虽不知姓名,但坐骑雄骏,盔甲精致,应该是一个贵人。 泄归泥一问相貌,便想到了杀死弟弟楼曼的马超。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虽然泄归泥以前与楼曼的关系并不亲密,甚至有些明争暗斗。但楼曼已死,为楼曼报仇就是争取扶罗韩另眼相看的最好手段,也是证明自己之前战败只是偶然失手的机会。 泄归泥下令加速前进,并宣布了悬赏。 抓住马超者,不论生死,立升千夫长。 升为千夫长,就意味着拥有千落的财富,堪称重赏。 鲜卑骑士们热血上头,纷纷拍马加速,追向断后的马超。 第341章 勇怯有别 接到马超送回的消息,马腾立刻下令停止前进,让部下抢占有利地形,结阵待战。 他弱冠从军,从普通士卒一步步的走到今天,最清楚战争的残酷。稍不留神就会遭受挫败,甚至全军覆没。是以凡战不求胜,先求不败,以稳妥为先。 正是秉持着这样的理念,他才能积攒下今天的实力,成为西凉屈指可数的一方势力,甚至连韩遂那样的西州名士也不能漠视。 他的部下都是他挑选出来的精锐,跟随他多年,了解他的作战风格。不用他多说,都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站在山坡上,马腾一边向北了望,一边羡慕嫉妒恨。 他不敢奢望甲骑,能有羽林骑或者越骑营的装备,他就心满意足了。 这些只有朝廷有,所以和朝廷亲近些非常必要。 骑士来回奔驰,消息连接传来。得知马超没有直接冲上去,而是且战且退,将鲜卑人引了过来,马腾心中多了些安慰。 马超还是有进步的。 正午时分,马超引着泄归泥赶到。 看着鲜卑人的队伍过去一半,尤其是泄归泥的将旗已经过了中线,马腾下达了攻击的命令。 战鼓声响起,骑士出现在山坡上,顺着坡势,发起冲锋。 马超也折了回来,向泄归泥的将旗发起了冲击。 泄归泥追了马超大半个时辰,体力、马力都已经消耗了不少,突然被汉军伏击,顿时乱了阵脚。 还没接战,阵形就乱了。有人加速向前冲,有的想掉头往回走,有人拨马冲向大泽。 马超、庞德趁势杀入,直取泄归泥。 泄归泥仓促应战,一个回合,被马超挑于马下。 庞德下马,砍下泄归泥的首级,放入革囊之内,随即又扯下了泄归泥的将旗。 鲜卑人崩溃。 —— 听着前面隐约可闻的战鼓声,扶罗韩勒紧了缰绳,嘴角一阵抽搐。 收到泄归泥的消息,他就率部赶来,但最终还是迟了一步。 泄归泥中了埋伏,凶多吉少。 他很想冲上去,救出泄归泥。 但他很清楚,他行军至此,马力已疲。而汉军占据了有利地形,以逸待劳,又刚刚击溃泄归泥,士气正盛,他取胜的机会很渺茫。 他下令停止前进,同时派出大量斥候打探消息,确保周围不会有其他的汉军。 如果仅仅是马腾父子,他还有战而胜之的机会。 如果还有其他人埋伏在附近,比如吕布,甚至是汉家天子,他就要重新考虑作战方案了。 —— 收到扶罗韩接近的消息,马腾不敢怠慢,简单的收拾了一下战场,下令向南撤。 由此向南,地形渐渐狭窄,不利于鲜卑人的兵力优势发挥。 如果能撤回朔方城,据城而守,他取胜的把握更大,伤亡更小。 白马铜已经被扶罗韩击溃,扶罗韩的主力又被他牵制住,王服只要不乱来,安全还是有一定保障的。以越骑营表现出来的战斗力,即使遇上数量相当的鲜卑人,王服也能战胜而之。 扶罗韩看破了马腾的计划,却也不急于追赶,不紧不慢地跟了上来。 —— 夜晚,马腾在河边宿营。 两军相隔三十里,双方都很紧张,不敢有丝毫松懈。 马腾坐在篝火旁,盯着地图,浓眉紧锁。 马超快步走了过来。“阿翁,你找我?” “坐。”马腾头也不抬,指指对面的胡床。 马超坐了下来,用短刀割下一块肉,扔进嘴里大嚼起来。他一直担任断后的任务,杀得痛快淋漓,却也饿得前心贴后背。 过了一会儿,马腾抬起头,眼神疑惑。 “孟起,你说,这扶罗韩战又不战,退又不退,究竟是什么心思?” 马超含糊不清的说道:“有什么心思?像狼一样跟着,趁我们不备就扑上来咬一口,不一直是这些胡虏的手段么。他是被我们打败了,正面强攻没把握,只能想着偷袭。” 马腾不满地看着马超,手指屈伸。 马超感觉到气氛不对,连忙停住,抬起头,警惕地看着马腾。 “鲜卑人被击溃,大部分还在四周,听说扶罗韩在此,必然会聚集而来。”马腾努力控制怒气,沉声说道:“扶罗韩不急于进攻,恐怕还是希望聚集更多的兵力,绝不仅仅是只想偷袭。” “呃……你说得对。”马超低下头,再次开始啃肉。 “如果扶罗韩将溃兵重新聚拢起来,再加上白马铜部的降卒,他至少有三万骑,足以将我们围住。以我们目前的兵力,取胜绝非易事。” 马超迟疑了片刻。“那阿翁的意思是……” 马腾接着说道:“可若是天子也能赶来,那情况就不同了。” 马超很不高兴。 马腾就是太保守了,不敢冒一点风险,生怕损失太大。当初面对扶罗韩的主力不敢出击也就罢了,如今扶罗韩已经被打残了,还不敢独自迎战,一心想着天子来。 天子来了,功劳还是你的吗? 上次大破扶罗韩,首功就被吕布抢走了,他的女儿因此为郎。 见马超不接话题,马腾只得主动说道:“孟起,你去一趟成宜,当面向天子说明情况,再请杨侍中出面,帮着解释解释。” “解释什么?”马超站了起来,在战袍上蹭了蹭手。“既然阿翁担心扶罗韩收拢溃兵之后兵力太多,无法战胜,何不趁他还没有足够的兵力时主动进攻?杀了扶罗韩,一切就都结束了。” “孟起……” “阿翁!”马超大叫道:“兵在精,不在多。鲜卑人已经被击溃,就算人多又能如何?阿翁有一万精锐,不敢出击,却将希望寄托在只有三千骑的天子身上,就不怕人笑话吗?” “混帐东西,你敢笑话我?”马腾大怒,抬手要打。 马超早有准备,一个箭步退了开去。“阿翁,我今晚就去袭营。若是能胜,也就不用那么费事了。如果不能胜,我就听你的,明天一早就去请兵。” 说完,他跳上马,转身就走。 “你给我回来!”马腾气得大叫,却叫不回马超,看着马超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之中。他跺跺脚,恨声道:“竖子只知好勇斗狠,不足与谋。要想光大门楣,还要看云禄的。” 第342章 穷途末路 马超回到自己的营地,气冲冲地下令将士们集合,准备出击。 庞德吓了一跳,连忙赶过来询问。 他们大战一天,刚刚回营休息,有的将士还没来得及吃饭,怎么又要出击? 在庞德面前,马超没什么好掩饰的。直言马腾年纪越大,胆子越小,生怕损失太大,又想请天子增援,要将首功让人。 庞德听了,没有直接反对。 他知道马超的脾气,真要拗起来,没人能劝得住。 但他同样清楚,夜袭扶罗韩的风险太大。扶罗韩一路跟过来,始终没有发起进攻,显然是处心积虑,等待出击的机会,岂能让马超偷袭得手。 “夜袭扶罗韩不难,击杀扶罗韩却有些困难。” “不困难,何必你我?”马超愤愤不平。“我就是要砍下扶罗韩的首级,让吕布父女看看谁才是真正的勇士。” “的确如此,不仅要砍下扶罗韩的首级,还要尽可能的减少损失,如此才能尽显少将军的威名。否则不仅将军会发怒,天子也会不满。” “天子?”马超愣住了。 损失大了,马腾不满意情有可原,天子有什么不满意的? 庞德不紧不慢地说道:“少将军可知陛下为何只率三千精骑北征?” “那还用说,穷呗。” “天子虽然困窘,却也不至于只有三千骑。仅华阴一战,迫降的西凉旧部就有两三万骑呢。” 马超眨眨眼睛。“那是为何?” 庞德笑了。“陛下思虑深远,考虑的不仅是平定匈奴叛乱,反击鲜卑人的入侵,还有北疆的长治久安。北疆贫苦,能供养的将士有限,所以只能用精兵,以少胜多。否则不用鲜卑人来打,仅是大军所需粮赋就能拖垮朝廷。” 马超想了想,不由自主的点头。“令明,你说得有理,我倒是没想过这些。真要是兵力足够,像蒙恬那样有三十万大军,鲜卑人何足道哉。可真是如此,大汉只怕会像大秦一样不堪重负,土崩瓦解。” “有了精兵,还要有名将。”庞德特意停顿了一下,让马超集中注意力。“陛下需要的不仅仅是能冲锋陷阵,斩将夺旗的无双勇士,更需要运筹帷幄,能以少胜多的名将。” “我也能以少胜多啊。”马超说道,底气却有些不足。 “少将军当然能以少胜多,以往一直如此嘛。只是陛下需要的要求更高,不仅要以少胜多,而且要尽可能的减少伤亡。身处北疆,战马补充起来容易,精兵却非一日可成。如果损失太大,战力大减,终究不是万全之计。” 马超转着眼珠,半天没说话。 他能以少胜多,但损失很难避免。 毕竟他的部下没有那么好的甲胄和军械,更没有甲骑这种冲阵利器。 吕布能够立下首功,冲垮了扶罗韩的中军,和他拥有十具马甲有关。没有天子赠送的马甲,他未必能全身而退。 “令明,那该怎么办?” “少将军斩杀了泄归泥,扶罗韩怕是不会轻易离开。若少将军先向天子报功,再请天子派甲骑增援,何愁扶罗韩不破?” 马超恍然大悟,瞥了庞德一眼,笑骂道:“令明,你读了几天书,这口才是越发好了。依我看,以后就算不征战,做个说客也绰绰有余。” “不敢。”庞德拱手道:“少将军欲战,我自当随少将军鞍前马后。少将军欲报功请兵,我也随少将军一起。我曾与郭侍郎一起作战,说过几句话,或许可以助少将军一臂之力。” 想到请来甲骑助阵,马超顿时来了精神。 “就这么说定了。” —— 第二天一早,马超向马腾请令,要求去成宜见驾,请天子派兵增援。 见马超回心转意,马腾喜出望外,立刻安排他起程。 私下里一问,得知是庞德从中劝说,马腾很高兴,嘱咐庞德好好跟着马超。 马超、庞德起程,赶往成宜。 马腾也跟着拔营,缓缓退往朔方。 —— 屠申泽。 白马铜勒住了坐骑,从马背上滑了下来,蹲在水边,掬起一捧水,泼在快要麻木的脸上。 折腾了大半个月,来回近千里,他又回到了屠申泽畔。 只是境遇更惨。 最后的补给被扶罗韩夺走了,部众也只剩下身后的千余骑,其他人不是散了,就是降了。 想想几个月前,他还是拥众十余万的一方大帅,他就觉得自己很可能是在做噩梦。只要梦醒了,一切就会恢复正常。 “咕噜”一声肠鸣,白马铜从梦幻中清醒过来。 不管是不是在做梦,他现在首先要解决吃饱肚子的问题。 补给都被扶罗韩劫走了,为了填饱肚子,他这一路已经宰杀了所有的备用战马。再找不到补给,他就只能宰坐骑了。 “大帅,那边有人。”一个亲卫突然叫了起来,声音中透着不安。 “谁?”白马铜站了起来,极目远眺。 “好像是……”亲卫迟疑了片刻,突然向战马奔去。“快跑,是汉人。” “汉人”二字一出,所有人都慌了,争先恐后的冲向自己的战马。 白马铜的战马受惊,冲进了水中。白马铜一时无计,跟着冲了过去,等他把战马拽回来,发现已经来不及跑了。 两队汉骑包抄过来,将大部分逃跑的匈奴人逼回岸边,逼到白马铜身边。 有的匈奴人已经认命了,跪地投降。 一个人跪了,便有人跟着,转眼间跪倒一片。 白马铜没有跪。 他看着缓缓而来的汉军将领,眉头紧皱,用生硬的汉话说道:“你是韩遂的部下吗?” “是的。”成公英微微一笑,轻踢马腹,又向前走了几步。“屠各部大帅白马铜?你怎么落到这个地步?你的部下呢?” 白马铜没接成公英的话。“韩遂在哪,我要见他。” 成公英笑笑。“将军就在鸡鸣塞,但他不想见你,只想看到你的首级。你是自己了断,还是我助你一臂之力?” 白马铜愣住了,盯着成公英看了片刻,放声大笑。 良久,他收住笑声,扔了战刀,拔出短刀,手抚刀锋,叹息道:“是我瞎了眼,居然会相信韩遂这样的人,真是死有余辜。不劳足下动手,我白马铜也是大好匈奴男儿,不是贪生怕死之辈。” 说完,他扯开皮袍,露出胸膛,一刀扎入心口。 鲜血泉涌而出,白马铜圆睁双目,死死地盯着成公英,嘶声说道:“烦劳你告诉韩遂,我会看着他怎么死。” 第344章 故地重游兢兢业业寂寞哥打赏 会议结束,刘协留下了马超、庞德。 他首先问了马超一个问题。“令尊能守几日?” 马超心情很纠结,犹豫了半天也没说话。 在他看来,面对几万饿急了眼的鲜卑人进攻,马腾根本支撑不了多久。就算能守住城,损失也必然惨重。 作为马腾之子,这些人马是他们父子的立身之本,他当然不愿意承受太大的损失。 可是作为他个人,又很难拒绝破阵立功的诱惑。 见马超不说话,刘协转向了庞德。 庞德微微欠身。“臣以为两三日不成问题。相比之下,倒是陛下要小心扶罗韩孤注一掷。” “为何?”刘协嘴角露出一丝浅笑。 “朔方城虽残破,却足以抵挡鲜卑人的战马。为了攻城,鲜卑人只能下马步战,本非我军对手。陛下在侧,鲜卑人亦难全力以赴。再加上补给有限,攻城绝非扶罗韩首选。倒不如以攻城为名,突袭陛下,成功的机率或许会大一些。” 马超听了,一拍大腿,正好拍个伤口处,疼得呲牙咧嘴,冷汗直流。尽管如此,他还是咬着牙,挑起大拇指。 “令明,你说得太对了,我也是这么想的。” 刘协忍着笑。“尽管如此,还是要提醒征西将军有所准备,尽可能减少伤亡。温侯麾下的高顺善守,你们不妨去请教请教他。” “唯。”马超躬身领命。 出了御帐,马超低声问庞德道:“令明,我阿翁真能守两三日?” “岂止两三日。”庞德笑道:“若是守得好,十日也不成问题。” 马超松了一口气。 庞德又道:“这正是将军立功扬名的好机会。若能守得好,将来天子或许能让他坐镇一方。少将军,高顺守成宜,曾让扶罗韩寸步难进,陛下让我们去请教他守城之道,这可是一个好机会。” 马超眉头紧蹙。“可他是吕布的部将。” 庞德想了想。“不如这样,我去请教,回来再向少将军汇报。” 马超满意地拍拍庞德的肩膀。“令明,委屈你了。” —— 对庞德的来访,高顺很意外。 得知是天子推荐,高顺感激之余,也不好推辞,便将守成宜的心得倾囊相授。又根据庞德叙述的马腾作战习惯和朔方城防,拟定了一个作战方案。 庞德看了他的方案,很是惊讶。 高顺建议,马腾有足够的兵力可用,不必将所有的兵力都收缩在城内,可以让步卒在城墙外列阵,背靠城墙,将弓箭手安置在城上,为步卒提供掩护。骑兵则藏在城门内,随时准备突击、掩杀。 这是他最后夜袭扶罗韩时所用的战术,曾让扶罗韩进退两难,损失惨重。 庞德受益匪浅,再三拜谢,带着高顺画的草图走了。 马超听完庞德的汇报,也觉得这个方案不错,攻守兼备。如果打得好,说不定能反杀扶罗韩。 “令明,你带着这个方案回城。” 庞德答应了。在离开之前,将马超引见给郭武。 郭武和马超本是同僚,但他们的交流不多,反不如与庞德来得亲近。有庞德引见,两人算是正式建交。郭武答应,尽可能帮马超适应甲骑的作战方式。 庞德连夜赶回朔方。 —— 阳光明媚,河水清且涟漪。 “当年家父流放朔方,就住在西安阳,闲时经常出城散心、采风。”蔡琰一手勒住缰绳,一手指着大河对岸的山峦。“我就出生在这里。” “那你也算是故地重游啊。”刘协笑了两声。“令尊被先帝流放,恨先帝否?” 蔡琰转头看着刘协,迟疑了片刻。“开始应该是有一点的。” “只是开始么?” “臣也说不准。实际上,家父很少提及先帝。” “那就是懒得提了。”刘协恍然,笑了两声。“走,朕陪你走一走,算是父债子偿。大战之后,将令尊的故居修缮一下,再立个碑,以为纪念。” “陛下金口玉言,可不能轻许啊。”蔡琰掩唇而笑。 “放心,绝不食言。”刘协轻踢马腹,扬扬马鞭。“说不定,朕还要在那里住几天。” 蔡琰跟了上来,诧异地问道:“陛下不立刻回美稷?” “不一定。”刘协摇摇头。“朔方乃是并凉交接之处,又是汉胡必争之地。想经营好并州,就必须先经营好朔方。朕打算多在这里住一段时间,了解风土人情,静思长治久安之道。” 蔡琰恍然,没有再说什么,陪着刘协沿河而行。 作为刘协的亲近,她清楚刘协的心思绝不仅仅是击败扶罗韩,而是要稳定西北。 但西北太穷了,人口太少了,稳定谈何容易。 “问你一件事。”刘协突然说道。 “听说令尊曾与五原太守王智发生冲突?” “是的。” “王智既是王甫之弟,完全可以选中原大郡为官,为何会来五原这样的偏僻之地?” 蔡琰黛眉微蹙,没有立刻回答刘协。 这个问题不太好回答。 汉末边疆残破,大部分人都不愿意任职边郡,就算授官,却不肯到任,找各种理由滞留内地,等着调任他郡。 但王智却是一个异类,他不仅亲自到任,还一心想留下一个好名声。 他与蔡邕发生冲突,就是因为蔡邕遇赦返京,途经五原郡治时,他宴请蔡邕,并起身属舞,却被蔡邕拒绝,这才恼羞成怒。 一旁百无聊赖的吕小环突然说道:“我听阿翁说,王智在五原时最喜欢做生意。” “做什么生意?” “丝绸织锦。”吕小环眉飞色舞。“我阿母最喜欢的一件衣服就是从王甫手中买来的襄邑织锦,总是藏在箱子里面,逢年过节才拿出来穿一下。上次去兖州,她还特地又买了几件。” 蔡琰若有所思。“陈留襄邑的织锦倒是天下闻名,原本是御用为主。王智倚王甫之势,盗卖襄邑织锦,获利必然不菲。” 刘协没接蔡琰的话题,却想到了生财之道。 不管战乱还是太平,中原生产的丝绸一向是奢侈品的代名词。不仅得到中原人的追捧,草原上的游牧民族同样趋之若骛,甚至远销到地中海畔的罗马、埃及。 这可是真正的国际贸易,利润丰厚。 或许这能解决一部分军饷缺口。 第345章 克己复礼 能否控制住北疆,短期看军事,长期看经济。 如果不能解决经济问题,长期得不偿失,对北疆的控制是无法一直维持下去的。 有核动力印钞机的美帝都支撑不起连年战事,更何况穷得丁当响的大汉。 刘协想长治久安,甚至想主动融合草原民族,自然不能不考虑经济问题。 之前他发现了战马的利润可观,现在又发现丝绸贸易的收益,算是有来有往,初步打开了局面。 刘协问吕小环织锦的价格、利润,奈何吕小环对此不感兴趣,一问三不知。 反倒是蔡琰提供了一些信息。 襄邑离她的家乡圉县不远,大致情况还是了解一些的。 襄邑不仅有上好的蚕桑,还有上好的染料,染出的织锦颜色鲜艳、耐久,当然价格也贵。作为朝廷御用之物的指点供应地,襄邑最好的织锦名声在外,供不应求。 即使以蔡家的实力,也不能随心所欲的购买。 蔡琰也是在出嫁的时候穿过襄邑的织锦。 王智能做这样的生意,和他的兄弟王甫在宫里的地位密不可分。 不过这几年天下大乱,朝廷也顾不上这些,襄邑的工官都停了,世家大族也被战乱波及,未必还有之前的盛况。要想恢复起来,也非一日之功。 刘协随即问道,如果将襄邑那些技工召到河东,在河东开设工坊呢? 蔡琰没有这方面的知识储备,也说不上个所以然。 吕小环对这些也没什么兴趣,见天子追问细节,反觉得天子不务正业。大敌当前,不想着怎么破敌,却想着怎么开设工坊挣钱,实在不像是圣明天子,心里多少有些失望。 她找了个借口,溜到一边打猎去了。 —— 贾诩下了车,整理了一下衣服,缓步来到刘协面前,躬身而拜。 刘协也下了马,迎上一步,托住了贾诩的手臂。 君臣二人相视而笑。 “陛下好像又长高了不少,衣服都短了。” “吃得好,天天有肉。”刘协笑道:“先生辛苦了,瘦了。” “虽然身瘦,心却宽,胖起来很容易。”贾诩转身叫来阎行。“这是金城阎行,字彦明,不久前刚娶了韩遂的女儿。这次奉韩遂之命,前来见驾。” 阎行上前行礼。 刘协看看贾诩,心中疑惑。 韩遂不亲自来,又不派儿子来,只派一个刚成婚不久的女婿来,这是有所保留啊。 相比之下,马腾就实在多了,直接将长子马超派了过来。 可惜马超不争气,不是一个合格的侍从之臣。 不过对他来说,阎行可比韩遂父子更有价值,也比马超适合做侍从。 “镇西将军何在?” “他奉诏截击鲜卑,正在征途之中。”阎行说道,奉上白马铜的首级。 贾诩也递上韩遂的上表,刘协接过,看了一遍,心中暗笑。 不愧是九曲黄河,韩遂的心眼也未免太多了些。又想占便宜、捡功劳,又不肯正面迎战鲜卑人,以免损失太大。 军阀本性难改,终究不是朝廷能依靠的栋梁。 “先生经过朔方时,可曾看到鲜卑人围城?” “围上了,但鲜卑人没攻,像是另有所图。”贾诩说道:“陛下,骑兵速度快,十里也就是一两个时辰的事,不可不防。” 刘协笑道:“朕一直在等他,可他就是没来。” 贾诩抚须而笑。“既然陛下早有准备,那就是臣多虑了。” 一旁的阎行躬身说道:“若是陛下欲战,不如走得近些。三十里虽不算远,但河谷之中无处藏身,并不利于奔袭。行军三十里而战,无异于自寻死路。” 刘协打量了阎行两眼,不禁莞尔。 “彦明以为朕当迎上去?” “臣愚昧妄言,死罪,死罪。” “无妨,你说说看,为何朕应该迎上去。” 阎行看看贾诩,贾诩不动声色的点点头。 阎行心中大定,慨然说道:“陛下明鉴。鲜卑、匈奴,乃至于其他杂种羌胡,都是逐水草而居,如蜂而聚,如星而散。击败他们并不难,难的是大量杀伤。扶罗韩被陛下击败,就算回到草原,想来也难再兴。但他的部下仍在,会依附其他部落,将来必然还会入侵为寇。” “所以,朕应该怎么做?” “主动迎战,斩其魁首,尽可能的多加杀伤,内慑其心,外耗其力,使其不敢轻易再战。”阎行咽了口唾沫,又道:“当年匈奴就是因为连年大战之后,人口剧减,无力再战,不得不避我大汉锋芒,远遁西域。” 刘协点点头,看向贾诩,会心一笑。 阎行的建议与荀攸的计划如出一辙。 不用说,这都是贾诩在背后推动。 韩遂是靠不住的,但阎行还可以培养。 “凉州出名将,三明威镇天下,令人向往。如今又有彦明、令明等少年英雄,后来可期。可惜孟起字中无明,否则又是凉州三明。彦明,愿为朕效力否?” 阎行躬身而拜。“若陛下不弃,臣自然求之不得。” “善!”刘协招手,叫来郭武,让他去试试阎行的武艺。 郭武领着阎行去了,刘协看向贾诩,眼中露出一丝欣然的笑意。 “先生,韩文约这西州名士名不副实啊。” 贾诩叹了一口气,露出无奈的笑容。“陛下,韩文约并非不知利弊,只是为一时私心所蔽,不得不然。能克己复礼者,毕竟是少数。” “克己复礼?”刘协品味了一番,轻笑了两声。“先生,朕也觉得克己复礼太难,不如上下同欲来得容易些。兄弟同心,其利断金。若能万众一心,天下大同,则太平可期。” 贾诩微微颌首。“陛下所言,亦臣所愿也。积土成山,积水成渊,积人民而成天下,其理一也。中原人,边郡人,又甚至羌胡蛮夷,皆可一之。只是知易行难,亦非一日之功,还望陛下兢兢业业,如履薄冰,不宜急功近利。” 刘协摆摆手。“先生所言甚是,路要一步一步地走,饭要一口一口的吃。天下太大,还是先从这并凉做起。若并凉不能一,又岂能奢谈羌胡蛮夷。朕欲重建朔方、五原、定襄、云中诸郡,先生以为可否?” “可。”贾诩不假思索。“但陛下建朔方、五原诸郡之前,宜移民关中,屯田殖谷,以实腹心,固根本。” “移民关中?”刘协皱起了眉头。“移哪儿的民?” 第346章 挑战书 贾诩不紧不慢地说道:“移可移之民,愿移之民。” 刘协这才反应过来,哑然失笑,指指贾诩,欲言又止。 过了片刻,他说道:“腹心宜实,根本宜固,但那些都需要时间,不能急在一时。”他轻轻地跺了跺脚。“李傕、郭汜再恶,只是内忧。鲜卑勃兴,却是华夏真正的大患。秦皇汉武皆以取河南地驱逐匈奴。朕愿以此地为根本,驱逐鲜卑,再兴华夏。功成之日,当与先生及立功将士凯旋,复我故都。” 贾诩拱手施礼。“臣虽年过半百,不知残岁几何,愿随陛下,立微末之功。” “先生养生有术,耄耋可期。” 贾诩忍俊不禁,摇摇头,又叹了一口气。“臣何德何能,岂敢期耄耋之年。多欲劳心,能逾花甲,得以善终,臣便心满意足。” 刘协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问起了韩遂的动向。 贾诩说,韩遂志大才疏,不足为患。但他在凉州经营多年,颇有些虚名,尤其得汉羌大族欢心。仓促之间,不宜轻动,以免适得其反。 马腾则不然。他出身微贱,凭借着一身武力挣下这份功业,想的只是子孙富贵。陛下只要敬他三分,他便心满意足,不会太更大的野望。 “朕拜马超为虎贲侍郎,但他却耐不住寂寞。”刘协说道。 贾诩笑笑。“寸有所长,尺有所长,陛下何不遂其志向?” 刘协转头看着贾诩,不太明白贾诩的意思。 “马超、吕布,虎狼也,不宜为侍从近臣,离得远些,反而能尽其用。只要将其根本控制在陛下手中,使其有所顾忌,不致为乱即可。” “何为根本?”刘协反问道。 吕布顾忌什么不好说,马超可是为了自己的前程连亲爹都不管的人,他还真想不出有什么能让马超有所顾忌的。 “人心。具体而言,就是将士之心。”贾诩解释道:“若其麾下将士皆心有朝廷,他稍有异志,则人人得而诛之,又岂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若将士心无朝廷,唯其命是从,叛服皆在其一念之间。则其越强,朝廷越危,董卓即为前车之鉴。” 刘协转了转眼睛,有点无语。 不能说贾诩说得没有道理,但贾诩说来说去,恐怕又要绕回凉州百姓内迁关中这件事上了。 这执念有点深啊。 真觉得年过半百,随时可能寿终正寝,所以迫切地看到一点进展吗? “先生言之有理,回头再议一议,尽快拿出个章程来。” 贾诩心满意足。 远处响起震天的叫好声,刘协转头看去,只见阎行与郭武各持矛戟,正战得激烈。 “先生,我们去看看。” “好。”贾诩心情大好,难得地牵过一匹战马,翻身上马,与刘协一起向比武之地走去。 郭武奉命考校阎行武艺,本来没打算全力以赴。但阎行一出手,他便意识到阎行是难得一见的高手,不在马超之下,不比试一下未免太可惜了。 上次打得这么痛快,还是与张绣交手。 阎行同样见猎心喜。两人小试了几合后,便拿出了真本事,战在一处。 虎贲侍郎们都是识货之人,看到这样的精彩场面,不禁大声喝彩。 就连在不远处训练的甲骑听到喝彩声,也围过来观战。 马超也在其中,看到阎行,脸色便有些不自然。等他再看到贾诩,暗自叹了一口气。 这虎贲侍郎真是没法做了。 看到马超脸色不好,原本就很兴奋的吕小环叫得更大声,手掌都拍红了。 刘协虽然在看郭武、阎行比武,注意力却在马超身上。 他知道马超与阎行交手的故事,只是不知道是否已经发生过。看马超纠结的神情,至少知道他们之间不是很愉快。 “先生,马超与阎行孰为高下?” “武艺不相上下,但阎行更守礼义。” 刘协无声而笑。 以贾诩的风格,能把话说到这个地步已经很难得了。 马超不适合为近臣,但阎行可以。 郭武、阎行比完骑战比步战,比完长矛比战刀,各种武艺轮番比试,不相上下。 郭武向刘协汇报,阎行武艺出众,入职虎贲侍郎绰绰有余。 考虑到阎行的随从中也有不少勇士,郭武建议将那些人编入甲骑。 虎贲侍郎有指挥甲骑作战的权力,将阎行的侍从骑士编入甲骑,将来阎行指挥甲骑作战时就有了默契的伙伴。 这当然是特例,之前有这种待遇的只有庞德一人。第一次见面,郭武就提出这样的建议,可见对阎行非常满意。 但刘协不置可否,只同意了阎行加入虎贲侍郎。 阎行躬身领命,脸上看不出半点不快。 一旁的马超听了,却不自觉的松了一口气。 —— 众人刚刚散去,有斥候来报,扶罗韩派来了使者。 刘协很意外,随即召见了使者。 使者是一个中年鲜卑人,皮肤白晳,须发浅黄,眼睛带着一点绿,一看就与中原人迥异。 鲜卑人其实也是一个不同人种的混合体,既有东胡,也有匈奴、乌桓,还包括一部分由西北而来的人种,和所谓的雅利安人类似,也可能是古籍中所说的白狄后裔。 眼前这个鲜卑使者便是如此。 随驾的虎贲侍郎大多来自中原,虽然经常能看到鲜卑人,却还是第一次看到金发碧眼的鲜卑人,都有些好奇。就连生在北疆的吕小环都觉得很新鲜,眼睛盯着使者上下打量。 使者却很淡定,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异样的眼光。 他傲然而立,递上战书。 史阿大怒,举步上前,就要对使者动粗。 刘协摆摆手,阻止了史阿。 礼节上的恭敬与否只是实力的折射。扶罗韩的使者如此傲慢,想来心理上还没服。 这是好事。 明明已经打输了,却不肯承认现实,拼命维持最后的倔强,这种对手最好对付了。 战书很简单,想必是投奔扶罗韩的汉人写的,能读能写,但文化水平不是很高。 扶罗韩提出挑战,要与刘协面对面的决一死战。 刘协看完,递给贾诩。 贾诩看了一眼,不动声色地点点头。 刘协笑笑,对使者说道:“朕接受扶罗韩的挑战,最后再加一条。决战之前,朕给他一个投降的机会。若他肯降,朕可以留他一条性命。若他不肯降,一旦开战,悔之晚矣。” 第347章 罗马商人 鲜卑使者听完通译,静静地看了刘协片刻,扶胸而拜,转身准备离开。 刘协叫住了他,命人给他准备一些食物。 使者有些意外,却还是接受了。 他一大早从朔方城赶来,早已腹中空空。赶回朔方已经是下午,中途只能吃点干粮,肯定不如汉家天子赏赐的食物精美。 等食物拿上来,使者盘腿而坐,狼吞虎咽,对一旁的讥笑弃耳不闻。 等使者吃完,刘协问道:“使者怎么称呼?” 吃人的嘴短,饱餐一顿后的使者态度特别好。通译话音刚落,他便躬身答道:“尊敬的皇帝陛下,我叫安东尼。” “是帕提亚人?还是罗马人?” 安东尼诧异地看了刘协一眼。“回尊敬的皇帝陛下,我的祖先是罗马人,后来移居帕提亚,就住在木鹿城里。” “你怎么成了扶罗韩的使者?” 安东尼眨着蓝眼睛,不说话。 刘协招手叫过吕小环,要过她的丝绸手绢,在安东尼面前晃了晃。 “因为这个?” 安东尼的眼睛顿时盯得老大,伸手想来抓,意识到不对,又缩了回去,脸上多了几分笑容。 “是的,我是来买赛里丝的。扶罗韩说可以给我赛里丝,但他现在要被皇帝陛下打败了。我这次走了上万里,却一无所获。” “你若是愿意和我说说你的家乡,我可以送你一匹赛里丝。” 安东尼眨眨眼睛,点了点头。 刘协叫来蔡琰,准备纸笔,和安东尼一边聊天一边画图,说了大约一个时辰,才算说完。 他信守诺言,送了安东尼一匹绢。 这是从击败??落的战利品中劫获的,算不上多高的等级,但安东尼很满意,再三感谢。 刘协哈哈大笑,拍拍安东尼的肩膀。“待朕击败扶罗韩,再和你做生意,大生意。” 安东尼眉开眼笑,心满意足地走了。 蔡琰一边收拾记录的文稿,一边问道:“陛下,这帕提亚是什么地方?” “你知道甘英的故事吗?” “知道一点。莫非这帕提亚就是甘英曾经出使的安息?” 刘协点点头,有些感慨。 在近两千的世界贸易史中,中原的丝绸都是最畅销的商品之一,但中原王朝却没能从中获利,只是肥了那些长途转运商人和草原民族。其中原因之一,就是中原人根本不知道这些丝绸最后卖到了哪里,又有多高的利润。 甘英曾经到达波斯湾,离最后的目的地只有一步之遥,却被安息国王忽悠了,放弃了最后的尝试。 当然,就算甘英能够到达大秦,他关注的重点也不会是丝绸贸易。 汉代士人信奉儒家,罕言利,他们关注的是礼义,再其次也是功业,没几个人会把利挂在嘴边上。 刘协现在穷得丁当响,他清高不起来。 他想用丝绸之利充当军费开支,自然不能让这些利润都被草原上的游牧民族拿走了,肥了对手,穷了自己。 意识到安东尼可能是罗马人,他下意识地就想试探一下。 虽然他也清楚金发碧眼的安东尼大概率并不是真正的罗马人,而是一个蛮族。 “草原是一个天然通道,东西近万里,几乎可以到达所有的大国。”刘协看着远处的阴山。“这样的交通要道,我们不去占领,便会被敌人占领。” “除了我大汉,这世上还有其他的大国?”蔡琰觉得匪夷所思。 刘协指指她手中的记录稿。“坐井观天,掩耳盗铃,非智者当为。” 蔡琰有点尴尬,低了头,嘀咕道:“臣只是一介女子,不敢以智者自居。” —— 扶罗韩焦急地等了一天,终于在天黑之后等到了安东尼。 他顾不上问安东尼为什么回来这么晚,直接询问汉家天子的答复。 得知刘协愿意与他决战,他如释重负,放声大笑。 马腾守得严实,不仅城上安排了大量的弓箭手,还在城墙下安排了精锐步卒,这让他想起了成宜,想起了高顺,想起了那个痛不欲生的夜晚。 进攻的难度很大,成功的机率却很少,扶罗韩不得不另做选择。 如果汉家天子不应战,他就只能主动撤退了。 劫来的牛羊补给太少,支撑不了太久。 至于刘协所说的投降,他根本不予考虑。 身为檀石槐的子孙,他岂能像匈奴人一样向汉人投降,做汉人的狗。 就算要停战,也应该是汉人送公主来和亲。 兴奋之余,扶罗韩又问安东尼的所见所闻。 使者不仅仅是送信这么简单,还有观察对方虚实的任务。 安东尼是商人,察言观色是看家本事,讨价还价更是拿手好戏,是使者的不二人选。 但他却不清楚,此刻的安东尼已经不想跟他混了。在安东尼的眼里,他就是一艘即将沉没的船。 面对扶罗韩的询问,安东尼说,汉军虽然都是精锐,但兵力太少,大帅有绝对优势,肯定能赢。 扶罗韩很高兴,他也是这么想的。 安东尼一转身,就和关系比较,你们别做梦了,打不过汉人的。大帅死了两个儿子,不肯投降,要和汉人拼命。你们又没死儿子,没必要跟着大帅一起发疯,能逃就逃,不能逃就打机会投降。 安东尼不作战,但他收购战利品,和很多鲜卑小帅都很熟。被他这么一说,原本就没什么斗志的鲜卑人更是三心二意。 扶罗韩召集诸将议事,信心满满地要和汉人决一死战。 诸部小帅们口头上答应,心里却把扶罗韩当作疯子。除了几个扶罗韩的嫡系,根本没人真想和汉人死战。 想想成宜之战就明白了。 汉军有数量可观的甲骑,士气、装备也都比他们更好,又劫获了大量的牛羊、补给,完全没有后顾之忧。没有足够的把握,他们根本没必要接受挑战。只要再等两天,鲜卑人就会断粮,不战自溃。 看到部下的神情,扶罗韩心里清楚,留给他的机会不多了。 这一战若不能胜,就算回到草原上,他也是失去了爪牙的猛虎,只能任人吞食。 要想重振雄风,只有全力以赴,击败汉家天子。 经过一番鼓动,又悬以重赏,扶罗韩勉强稳住了军心,做好了与刘协决战的准备。 第二天一早,扶罗韩下令全军出战,在朔方之东,大河之南立阵。 第348章 本性难移 扶罗韩拼命鼓舞士气的时候,刘协也在召开战前军事会议。 与扶罗韩声嘶力竭的鼓动不同,刘协再三提醒将领们冷静,不要冲动。 尤其是吕布和马超,像两匹发情的公马,刘协不得不出声喝止,并以剥夺他们出战的资格为威胁,才算是将他们控制住。 鲜卑人虽然吃了败仗,又没有补给,却还有两三万,甚至四五万人。 就算是四五万头羊,砍起来也要费点力气。万一弄不好,被羊顶翻了,也不是不可能。 无论什么时候,轻敌思想不能有,一定要做好苦战的准备。 战术安排很简单。骑兵战法,无法就那么几板斧。重骑突击,轻骑掩杀之类。 但安排谁率领甲骑突击,安排谁率领轻骑掩杀,又派谁先上阵,谁后上阵,却颇费周折。 马超如愿以偿,以虎贲侍郎的身份参与甲骑突击,指挥十名甲骑。 这原本是一件好事,但阎行也获得了同样的资格。 为了能占一次上风,马超强烈要求首发。 吕布也跟着凑热闹,表示他有十具马甲,可以率先突击,试一试鲜卑人的虚实。 前有狼,后有虎,马超很上火。 张绣托着腮,在一旁养精蓄锐。 有甲骑在,羽林骑是抢不到机会的,到时候跟在后面突击就是了。 汉将为了争首发吵得不可开交,匈奴人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落、白马铜都已经死了,扶罗韩也快了,汉人又一次展示了他们的强大。 最后还是刘协一锤定音。 他自为中军,以虎贲、羽林为主力。甲骑为突击主力,郭武为主将,马超、阎行为左右副将。原则上,马超首发。 沙陵侯、度辽将军张杨为左翼。 温侯、奋武将军吕布为右翼。 说完之后,刘协站起身来,看向角落里的呼厨泉和去卑。“单于,右贤王,你们可愿出战,分一杯羹?” 呼厨泉犹豫着站起,眼睛却看着去卑。 去卑还没说话,艾肯忍不住喝道:“你们若是不敢,我愿率匈奴勇士上阵,为陛下效劳。匈奴被鲜卑人欺压了这么久,如今总算有机会报仇,你们却畏头畏尾,就不怕祖先笑话吗?” 呼厨泉涨红了脸,去卑也神情尴尬。 刘协却有些意外。 艾肯做侍从以来,一直不怎么说话,没什么存在感。今天在这样的场合,突然发作,看来骨子里还是有点血性的,怪不得能生出刘渊那样的儿子。 呼厨泉和去卑商量了两句,拱手道:“陛下,我等并非不肯出战。只是与诸营一比,我们匈奴人的甲胄、军械都相差太远,是以不敢献丑。若陛下能赐一些甲胄、军械,我等愿为陛下死战。” 刘协笑了,还没说话,吕布喝道:“放肆,竟敢在陛下面前胡说八道。是陛下不肯赏赐尔等甲胄、军械吗?上次作战,你们跟着捡了多少战利品,心里没数?杀敌的时候往后躲,抢战利品的时候比谁都积极,你们就是狗改不了吃屎,忘不了草原上的臭毛病。” 呼厨泉、去卑脸色大变,却没敢说话。 刘协摆摆手,示意吕布回座。 “单于,右贤王,既然你们愿战,那就一起出击。温侯,你兵力太少,让单于和右贤王配合你。高顺、张辽都有统兵之能,让他们各领五百匈奴人。” 吕布撇了撇嘴,拱手答应。 如果不是关系到高顺、张辽的表现机会,他是不肯答应的。 匈奴人太奸滑,上阵后可能不肯全力以赴,拖后腿。 “单于,你和右贤王各领一部,配合高顺、张辽作战。会议结束后,先到辎重营领甲胄、军械,尽可能保护周全。” 呼厨泉、去卑躬身领命。 他们是捡了不少战利品,但甲胄还是不全。鲜卑人披甲的不多,除了精锐人马,披甲率只有二三成。他们没有汉军那样的实力,主动出击的机会不多,缴获的甲胄自然也有限。 相比之下,最后来的吕布都已经通过缴获,实现了全员披甲,就连做向导的降卒都拥有了不错的甲胄,在战场上生存的机会大大增加。 作为匈奴单于庭挑选出来的精锐,如今落到这般田地,也是他们没想到的。 会议结束,呼厨泉、去卑跟着吕布回帐,又被吕布劈头盖脸的骂了一通。 吕布表示,如果不是天子下诏,我是不会要你们的。你们既然愿意配合我部作战,就拿出诚意来,不要三心二意。打赢了,该给你们的功劳、赏赐,都会给你们。要是你们不好好打,别怪我翻脸不认人,就算你们逃到大漠深处,老子也会找到你们,灭你们的族。 呼厨泉不敢反驳,去卑却有些按捺不住,当即起身,要与吕布理论。 吕布眼睛一瞪,长身而起,逼到去卑面前,冷笑道:“怎么,你想打一架吗?” 去卑中等身材,被吕布压了一头,又素来畏惧吕布勇武,哪有和吕布较量的勇气。正自尴尬,张辽上前,将两人拉开。 “时间不早了,还是先去领甲胄。有些甲胄不合身,可能还要挑选一下。” 去卑无奈地点点头。 人在矮檐下,不能不低头。他们要领的甲胄可不是批量制作的正品,而是拼凑起来战利品。想挑出合适的甲胄,免不了花点时间。 张辽叫来李药师,让他领着去卑去辎重营。 上次李药师随着张辽出战立功,已经领过一次甲胄,有经验。 送走呼厨泉、去卑,吕布收了脾气,对张辽、高顺说道:“文远,子平,你们要看紧这些匈奴人,别被他们坏了事。” 高顺点点头,却没说话。 张辽说道:“君侯言之有理,但大战之前,不宜发生冲突。” 吕布咧嘴笑了。“文远,你还是太年轻了。匈奴人狼子野心,恶习难改。就要是一手拿肉,一手拿刀,他们才会听话。我对他们越狠,他们怕我报复,才不敢在战场上下你们的黑手。” 张辽恍然。 吕布收起笑容,目光扫过张辽、高顺。“这是你们难得的机会,一定要好好表现,千万不能让人看扁了,尤其是不能让凉州人看扁了。” 高顺、张辽躬身领命。 吕布又道:“这儿是并州,是我的家乡,我们才是主力。谁要是三心二意,丢我的脸,那别怪我翻脸。” 诸将轰然应诺。 第349章 大战之前 朝阳初升。 扶罗韩最后一次整理了一下甲胄,走出大帐。 亲卫在帐外等着,战马也洗刷得干干净净,静静地站在帐前。 扶罗韩看了一眼马鞍上垂下的环状物,心情很复杂。这是刚刚出现的马具,形状很简单,但作用却非常大,对骑术不太好的汉人来说尤其如此。 即使是从小就在马背上长大的鲜卑人,试用了这种马具后,也赞不绝口。 其实鲜卑人之前就有过类似的东西,只不过那只是一个绳环,用来帮助上马。也不是没人想过改成铁环,但草原上的铁太珍贵了,连甲胄都配不齐,又有几个人愿意打造这种东西呢。 鲜卑人从不担心自己的骑术,有这么多铁,不如打造一柄短刀更划算。 如今汉人将这个绳环变成了铁环,安装在马鞍两侧,却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扶罗韩抬起腿,将脚套进马镫中,纵身上马。 他的马鞍还没来得及改,上马有些困难,尤其是硌着他越来越大的肚子时。 在马背上坐定,扶罗韩看了一眼帐篷,鼻子有些酸。 他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机会活着回到这顶帐篷里。 这顶帐篷原本是白马铜的,现在成了他的战利品。 他自己那顶华丽的大帐已经丢了,成了汉家天子的战利品,不知道汉家天子住在那顶帐篷里是不是很开心。 据安东尼带回的消息说,白马铜终究没能逃出去,已经被韩遂杀了,首级都送到了汉家天子的面前。如果他今天不能取胜,结果不会比白马铜好多少。 今天一定要击败汉家天子,夺回属于我的一切。 “出营。”扶罗韩一声断喝,猛抽一鞭。 战马长嘶,撒开四蹄,奔出了大营。 号角声长鸣,鲜卑人依次出营。 —— 朔方城头,马腾用手挡着阳光,看着远处的鲜卑人大营。 庞德站在一旁,目光炯炯。 马腾看了好一会儿,放下手,一声长叹。 “令明,你说天子是不是太鲁莽了?明明可以不战而胜,何必接受扶罗韩的挑战?虽说我军精锐,毕竟兵力悬殊,万一有什么闪失,岂不可惜?” 庞德摇摇头。“将军,天子的心思岂是我能揣测的。不过天子身边不仅有荀侍中,还有贾先生,有他们二人在,想来天子不会无端冒险。” 马腾赞同地点点头。“说得也是,贾文和可不是鲁莽之人。有他为天子出谋划策,这一战便有了七成胜算。令明啊,你说孟起这次能立功吗?” “少将军勇冠诸军,这次随天子出战,指挥甲骑突阵,一定会立大功。” “但愿如此。”马腾叹惜道:“这竖子也没别的长处了。但愿这次能遂了心愿,立下大功。” “将军毋须担心少将军,还是早做准备,截击扶罗韩。” 马腾用力拍拍城墙。“好!令明,你好好休息,截击的事交给我,追击的事就由你负责了。若能砍下扶罗韩的人头,我绝不会亏待你。” “喏。”庞德躬身领命,转身下去了。 马腾看着庞德的背景,转向对从子马岱说道:“伯瞻,你也要努力,抓住这大好的机会。” 马岱应了一声,与一旁的马铁、马抗互相鼓气。 城墙之下,数千骑士全副武装,站在战马旁,随时准备出击。 —— 朝阳越升越高。 扶罗韩坐在马背上,眯着眼睛,看着东方的地平线,心情焦急。 他已经在这里等了半天,还没看到汉家天子的踪迹。 一名斥候策马而来,向扶罗韩汇报了最新消息,汉家天子刚刚出营,正在往这边行军。 扶罗韩气得大骂,转身命令所有的骑士下马。 汉军离此三十里,等他们赶到这里,都是正午以后的事了。 如果一直骑在马背上,不仅人累,战马也累。 “叫安东尼来。”扶罗韩越想越气,命人去传安东尼。 他要问问安东尼是怎么和汉家天子说的,究竟有没有说清楚决战的时间。 过了好一会儿,传令兵回来了。他没找到安东尼,听大营里的人说,安东尼一早就出了大营,没人知道他去了哪儿。 扶罗韩不禁紧张起来,安东尼不会是去向汉家天子告密? 可是转念一想,他又觉得不可能。 他没什么秘密可言。 再说了,安东尼已经见过汉家天子,想告密的话,早就告了,何必等到现在。 即使如此,扶罗韩还是不放心,命人再去查看安东尼的下落,查清楚他去了哪儿,以及最近有没有什么异常表现。 又过了一会儿,传令兵回来了,神情慌张。 安东尼去哪儿了,现在还不清楚。但是这两天,安东尼可不太安份,到处说汉军强大,与汉军决战就是自寻死路。据说和他有过联系的人不少,几个小帅都在其中。 扶罗韩勃然大怒。“这该死的奸商!肯定是收了汉人的好处,来乱我军心。” 生气归生气,但他现在却顾不上安东尼。 如果几个小帅都听了安东尼的蛊惑,这一战还能赢吗?他们说要全力以赴,还做了那么多准备,不会是想反杀我? 扶罗韩越想越不安,脑子里乱成一团。 眼看着日至正午,扶罗韩犹豫起来。 现在撤,还来得及。汉军还在十里之外,想追上来并不容易。等汉军到了五里之内,再想撤可就是溃败之阵,一不小心就全乱套了。 就在扶罗韩心乱如麻时,远处有骑士狂奔而来。 气氛顿时紧张起来,下马休息的鲜卑骑士纷纷上马,准备作战。 扶罗韩也上了马,将头盔扶正。 骑士赶到扶罗韩面前,勒住坐骑,大声叫道:“大帅,汉军正在接近。” “谁是前锋?”扶罗韩一边看向东方,一边大声问道。 “吕布。” 扶罗韩心里咯噔一下。 吕布给他留下的阴影太大了。成宜一战,如果不是吕布率部突阵,只是马腾,他就算会输,也不会输得那么惨。 看来汉家天子也知道这一点,特意派吕布为前锋,来打击他的士气。 既然如此,那就从击败吕布,挽回士气开始。 扶罗韩想了想,下令吹号,命令左翼的小帅出击,按既定的方案迎战吕布。 为了能打赢这一战,他也花了不少心思,与部下商量了对策,其中就包括如何迎战吕布。 号角声响起。过了一会儿,左翼传回号角声,一队骑兵冲出了大阵,沿着大河向前轻驰,在大阵前五百步停住。 又过了一会儿,东方的地平线上出现了漫天的烟尘。 汉军接近。 第350章 张辽冲阵 吕布抬起手,同时勒紧缰绳。 掌旗兵摇动战旗,传令兵敲响了战鼓,发出减速的命令。 骑兵默契的减速,直到停止前进,与远处的鲜卑人保持五百步左右的距离。 赤兔又缓缓向前跑了几步,转身面对全体将士。 “换马!”吕布下达了又一道命令。 骑士们纷纷下备用战马,跳上真正的战马。 几次大战之后,如今的汉军最不缺的就是战马,可以做到人人都有备用战马。甲骑更夸张,一骑配备三马,保证马力充足可用,随时可以接战。 吕布轻踢马腹,来到左翼的张辽面前。 “文远。” 张辽踢马出列,拱手施礼。“君侯。” “等会儿你先出战,试试鲜卑人的虚实。” “喏。” 吕布看了一眼张辽身后的神情阴冷的去卑,招了招手。 去卑虽然不愤,却不敢与吕布当面发生冲突,只能踢马上前,拱手行礼。 天子不在这里,惹恼了吕布,吕布很可能直接杀了他,然后报一个阵亡。以吕布在汉家天子面前的受宠,最多也就是降职处分,安抚一下匈奴人的情绪,过两天再官复原职。 生死面前,他只能忍气吞声。 “努力作战,证明你们的勇气。”吕布大声说道,面对去卑,目光却扫过所有的匈奴人。“打赢了,我请你们喝酒吃肉。打输了,不用我说,你们也知道后果。” 吕布这一声中气十足,去卑离得比较近,震得心襟为之动摇,不禁骇然变色,头皮发麻。 他以前也和吕布发生过冲过,却没感受到这样的威势。 看来在天子面前,吕布还是很收敛的。昨天如果真的动了手,后果难以预料。 “去。”吕布拨转马头,持戟直指前方,直指远处的鲜卑人。 “随我跟!”张辽跃马而出,执戟大呼。 亲卫骑率先跟上,李药师踢马加速,率领两百匈奴骑兵,紧紧跟随。经过几次战斗,他们已经由向导转换为战士,全员披甲,甚至还有几匹用鲜卑人的马甲装备起来的甲骑。 他们举着手中的兵器,大声呼喝,从吕布的面前驰过,与吕布四目相对,仿佛接受吕布的检阅。 去卑咬咬牙,举起战刀,大声疾呼。 五百匈奴骑兵跟着冲出了阵地,随着去卑向前急驰。 经过吕布面前时,他们不由自主地看向吕布,看向这个名震北疆的飞将。 匈奴人尊重勇士,不在乎名声。 再说了,吕布的恶名也和他们没什么关系。叛服不定对匈奴人来说也是家常便饭,一点也不丢人。 能在吕布麾下作战,对很多匈奴人来说是一个荣誉。 “努力!”吕布大呼。 “努力!”匈奴人下意识地跟着大呼,随即热血上涌。 “努力——”更多的匈奴人跟着呼喝起来,虽然有很多人的发音并不标准。 去卑听得身后的呼喝声,心情很复杂。 这些骑士都是王庭的精锐,但他们却更敬重吕布,而不是他这个右贤王。 没有实力,就没有尊严。 去卑加速,追上了张辽。“张校尉。” 张辽转头致意。“右贤王,按既定方案行事,小心。” “好。”去卑应了一声,还刀入鞘,摘下了弓,搭上了箭。 张辽与吕布不同,对他很客气。昨天晚上,不仅帮他领了甲胄,还与他商量了战术。王庭骑兵还保持着骑射的传统,比起持矛突击,他们更喜欢射击。张辽与他约定,各展所长,匈奴人负责骑射,突击的事由他负责。 去卑加速,带着匈奴骑兵超过了张辽,冲向鲜卑人的右翼。 看到烟尘滚滚,一队骑兵奔驰而来,鲜卑人不敢怠慢,下令右翼的骑兵突击。 一名千夫长踢马出阵,举刀高呼。 鲜卑人开始加速。 就在鲜卑人吹响号角的那一刻,去卑却拨转马头,向右驰去,同时松开了弓弦。 羽箭离弦,战马奔驰。 五百王庭骑兵在去卑的率领下,从鲜卑人的大阵正面驰过,同时射出一阵密集的箭雨。 匈奴人突然转向,鲜卑人来不及反应,又被突如其来的箭雨射中,顿时乱了。有人准备冲击,有人准备射箭,有人则看向阵势中央的战旗,等待命令。 鲜卑小帅也愣了片刻,随即下令出击。 匈奴人以侧面对人,不管是射击还是突击,都是绝佳的攻击机会。 号角声长鸣,鲜卑人开始起动。 但他们慢了一步,匈奴人一边射箭,一边策马狂奔,像一阵风,从他们的阵前掠过,随即再次转向,与鲜卑人的左翼相对。 鲜卑人被匈奴人诡异的战法搞懵了,一时没反应过来。 匈奴人已经冲了过去,再出击还有没有意义? 疑惑之下,有人开始减速,有人却继续加速,阵势出现了散乱。 就在鲜卑人犹豫的时候,张辽率部冲了过来。 “杀——”张辽大喝一声,双手挺戟,将一名脱离了伙伴的鲜卑骑士刺于马下,顺势前挥,又割断了另一名鲜卑骑士的脖子。 “嗡——”李药师松开弓弦,射出一枝羽箭,十步名的一个鲜卑骑士中箭落马。 两百多骑冲入鲜卑人的阵中,远者箭射,近者矛戟,大肆砍杀。 鲜卑人冲击之势未成,速度不够,又被匈奴人打乱了节奏,无法形成合击之力。虽然有勇士奋勇向前,打算以个人武勇迎战张辽等人,遏制汉军的攻势,奈何无人是张辽的对手,接连被张辽斩杀。 一时间,鲜卑人阵势大乱。 鲜卑小帅勃然大怒,喝令左翼加速,截击张辽。 鲜卑骑士加速向前,终于在张辽转向之前截住了他们。 双方对冲,人与人战,马与马撞,不断有骑士落马。 “跟紧我!”张辽纵声大声,手中长戟翻飞,所向披靡。 “喏——”李药师大呼,紧紧的跟着张辽,手不停挥,箭如雨出。 两百名匈奴骑士齐声响应,跟着李药师,跟着张辽,奋勇向前。 他们随张辽作战多次,深知张辽的悍勇,更清楚张辽不会放弃他们。打赢这一仗,他们不仅可以获得丰厚的战利品,还有可能不用再等五年,直接成为汉军骑士。 两百余骑在张辽的率领下奋勇冲杀,撕开了鲜卑人的包围,突出大阵。 他们齐声欢呼,再次加速,向去卑等人追去。 看到张辽突阵而出,去卑等人心中大定,战意飚升,手中的弓弦拉得更急。 “杀——” 70 第351章 孤注1掷 去卑炫技般的骑射引发了鲜卑人的骚乱,而张辽的雷霆一击则沉重的打击了鲜卑人的士气。 鲜卑人都知道吕布的勇猛,早就做好了心理的准备,甚至有相应的战术,却没想到吕布还没出战,先挨了张辽当头一棒。 骑兵作战如高手过招,一招失误,着着挨打。 鲜卑人的反应慢了一拍,随即陷入了被动局面。 去卑在前,张辽在后,从鲜卑人的右翼转到左翼,进入了最佳的射击位置,且驰且射,随即出现在鲜卑人的身后。 骑兵阵势最薄弱的就是身后。 鲜卑人自以为身后就是扶罗韩率领的大阵,没有必要部署警戒力量,现在却成了全无反抗能力的软肋,暴露在去卑、张辽的面前。 此时此刻,别说匈奴人装备了甲胄,近距离格斗的能力上升,就算是骑射,他们也有明显的优势。 匈奴人向来是欺软怕硬,一看战机就在眼前,就像是转到野牛背后,看到了野牛肛门的鬣狗,胆子立刻大了起来,不用张辽吩咐,他们就杀了上去。 鲜卑人大乱,求援的号角声一阵接着一阵,混乱由后阵迅速扩展到整个阵地。 吕布立马阵前,将张辽、去卑的攻击路线看得一清二楚,不禁大喜。 张辽这个战法用得好,将匈奴人的骑射本事发挥得淋漓尽致,打了鲜卑人一个措手不及,并且成功的绕到了鲜卑人的身后。 就像高手过招,张辽出奇制胜,一出手就闪到对手身后,捏住了对方的要害,抢占了先机。 鲜卑人翻盘的机会无限渺茫。 吕布觉得,就算自己身处这种局面,最好的选择也是先脱离接触,减少损失,然后再看有没有反击的机会。 他当然不会给鲜卑人这样的机会。 “杀——”吕布举起手中长戟,厉声长啸。 “杀——”魏续、曹性等人也发现了机会,立刻踢马冲锋。 张辽抢了头功,他们不能再落后。 吕布拨转马头,赤兔撒开四蹄,像一头巨兽,冲向鲜卑人乱成一锅粥的阵地。 十名甲骑率先接战,视鲜卑人散乱的箭矢为无物,横冲直撞。 鲜卑人奋力迎战,想阻击甲骑的突击,奈何没有密集的阵型,仅凭一两个人的冲击,根本无法对甲骑形成威胁。还没等他们碰到甲骑,就被甲骑手中的长矛刺倒。 吕布等人杀入阵中,势如破竹,向前挺进。 鲜卑人遭受前后夹击,鲜卑小帅本来就没什么斗志,一看这种局面,想都不想,转身就逃。 大旗一动,阵势瞬间崩溃,鲜卑人四散奔逃。 吕布与张辽相隔数十步,错身而过。 —— 扶罗韩脸色铁青。 他没指望第一阵能胜,毕竟对手是赫赫有名的吕布,但也没想到会败得这么快。 一个回合,居然就全军崩溃了。 他想派人接应都来不及。 看着从大阵两边逃走的溃兵,扶罗韩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他不相信是双方的实力差距所致——虽然汉军绕到阵后的战术的确很高明——他更相信是负责指挥的小帅不肯力战,一战即溃。 这样的人恐怕不止一个。 这还怎么打? 在扶罗韩犹豫的时候,吕布、张辽已经联手击溃了迎战的鲜卑人,重新列阵。 双方遥遥相对。 鲜卑人虽有数十倍的兵力,气势却无比低落,面对正在列阵的汉军,无人敢主动出击。 吕布踢马上前,横戟挑战。 若是换了旁人挑战,或许还会有鲜卑人迎战,与吕布来一个阵前单挑,展示一下自己的武艺,提振士气。 面对吕布,没有一个鲜卑人有这样的勇气。 气氛变得极其压抑,扶罗韩有一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面对气焰嚣张的吕布,扶罗韩忍无可忍,孤注一掷,派中军千骑出击。 谁和你单挑,直接决战。 “呜——呜——呜——” 悠长的号角声传遍战声,中军一千精锐骑兵开始加速,冲向横戟阵前的吕布。 吕布看得清楚,不禁放声大笑。 首功终究还是我的,马超白辛苦了。 吕布举起长戟,向前斜指。 刚刚列阵完毕的魏续等人再次出击。 与此同时,右翼的高顺部开始变阵,步卒背对大河,大盾在前,弓弩、矛戟在后,严阵以待。 吕布踢马加速,率领魏续等人再次突阵。 两军相遇,鼓角齐鸣,喊声杀震耳欲聋。 这些鲜卑骑兵都是扶罗韩的嫡系,装备好,几乎全员披甲,战士也都是久经沙场的青壮年,战力绝非普通骑士可比。即使面对吕布等人,也有一战之力。 这本该是最后使用的胜负手,但面对吕布,扶罗韩不得不派这样的精锐出击,以期重振士气。 双方战在一起,错身而过。 一部分鲜卑骑士从高顺的阵前经过,看到汉军步卒列阵,便想趁机破阵,策马冲了过去。 高顺站在阵中,平静地下达命令。 弓弩手全力射击。 呼厨泉就站在离高顺不远的地方,看着奔腾而来的鲜卑骑兵,心里不免有些惊慌。如果不是刚刚去卑率部出击,取得了不错的战果,如果不是身前的汉军镇定自若,他未必有迎战的勇气。 鲜卑骑士冲了过来,却被汉军的长矛大盾挡住去路。 鲜卑人很快就发现冲阵是一个错误,这些汉军步卒的实力远非他们的数量所能体现。 汉军兵力不多,但阵势严整,一面面盾牌靠得很紧,战士在盾牌顶住,一柄柄长矛大戟从间隙伸出,宛如荆棘丛林。 鲜卑人并非直接冲阵,而是中途转向,距离不足,速度也不够,面对这些坚固的阵势,威力大打折扣。战马撞在盾牌上,盾牌剧烈晃动,却没有散开,反倒是被挡住去路的战马成了矛戟的攻击目标,转眼间就被杀死,倒在地前。 步卒身后是匈奴人组成的弓箭手。 这些王庭骑士的箭术都不弱,在如此近的距离射击更是信手拈来,十发九中,即使鲜卑人身披铁甲也难幸免。有箭术好的甚至专挑鲜卑人防护不足的面部射击。 他们射出如蝗的箭雨,对失去了速度的鲜卑人大量杀伤。 鲜卑人本是临时起意,见攻击不顺,随即后撤,脱离接触,转身与吕布、张辽率领的骑兵缠斗。 见鲜卑人主动退去,呼厨泉心中大定。 所谓的鲜卑精锐骑兵不过如此,有何可惧? 见部下顶住了吕布的攻击,扶罗韩大喜,再次派中军精锐千骑出击,夹击吕布。 第352章 脑洞清奇 扶罗韩派出中军精锐,与吕布以命相搏的时候,刘协率部进入战场。 有吕布在前面吸引扶罗韩的注意,阻击鲜卑斥候,他的到来并没有引起扶罗韩及时的注意。 虽然有足够的自信击败扶罗韩,刘协依然没有放弃精打细算的习惯。 两军作战,不管是从战略上还是战术上,都是多算者胜。 考虑得越周全,越有可能将自己的优势发挥得淋漓尽致,以最小的代价获取最大的收益。 经历过大规模工业化生产的他太清楚了,哪怕是再不起眼的优势,积累起来也可能决定最后的胜负。所谓的以弱胜强也是不断在局部战场形成优势,积小胜为大胜,不断累积,最后达到一个临界点。 斥候往来奔驰,将一条条消息送到刘协面前。 吕布取得的战绩比他想象的还要好。 尤其是张辽、高顺对匈奴人的利用,让他最为满意。 如果每一个将领都能像张辽、高顺这样,何敌不克,何战不胜? 得知扶罗韩派出两千精锐骑兵夹击吕布,欲求一胜,刘协知道,机会来了。 真正的对手还没上场,扶罗韩就派出了最精锐的中军骑士,说明扶罗韩已经被形势所迫,失去了最基本的冷静。 “二位,该当如何?”刘协笑问贾诩、荀攸两位侍中。 “陛下随心所欲。”贾诩抚须而笑。 “臣附议。”荀攸也不废话,直接表示了赞同。 到了这一步,已经不需要他们再出谋划策,按既定的方案办就是了。 对战场细节的把握,刘协有着常人难及的直觉,可以完美的把握机会。 刘协哈哈一笑,轻踢马腹,带着吕小环和艾肯,先来到甲骑的阵前,手中马鞭轻指。 “马超。” 马超早就在等得心焦,看到天子策马而来,他就眼巴巴地等着天子呼唤,生怕天子临时变卦,又将他首发的机会给了别人。 听到自己的名字,他这一颗心总算落回腹中。 “臣在。”马超大声应道,声音甚至有些颤抖。 “率百骑突阵。” “唯。”马超躬身领命,踢马加速,手中长矛高举。“随我来!” 一百甲骑缓缓加速,脱离了阵地。 经过刘协身前时,甲骑摘下头盔,竖起长矛,颌首致意。从刘协面前通过后,才戴上头盔,放平长矛,以马超为锋,形成突击阵型。 刘协转身看向阎行。 “阎行。” “臣在。” “尔为第二阵。” “唯。”阎行出列,率领百名甲骑,跟上马超,相距两百步。 最后,刘协看向郭武。 “郭武,第三阵。” 郭武领命,率领最后百名甲骑,从刘协面前经过。 王越、史阿率领近百名虎贲侍郎赶了上来,填补了甲骑的空缺。 刘协随即发布命令,羽林中郎将张绣为左翼,度辽将军张杨为右翼,全军出击。 战鼓雷鸣,骑士们依次出击。 刘协也放下了头盔,从艾肯手中接过长矛,缓缓加速。虽然战马的速度并不算快,只是小跑而已,但身处铁甲洪流之中,任何人都不可避免地被临战前的气氛感染,血气上涌。 “艾肯,你怕吗?”刘协大声问道。 “不怕。”艾肯大声说道。 “好,此战若能斩一百夫长,朕为你赐名。” “好咧。”艾肯眉开眼笑,跃跃欲试。 在刘协身边为郎,他早就厌烦了自己的匈奴名字,很想像汉人一样有名有字,而不是总被人当作蛮夷。如果能得到天子赐名,那将是无边的荣耀。 “陛下,我呢?”吕小环忍不住问道。 “你自有名,何必再求?” “那臣要是能斩一百夫长,陛下又赏臣一点什么?” “你想要什么?” 吕小环想了想。“臣想要个弟弟。” 刘协神情一滞。这怎么赏? “陛下,臣想请陛下下诏,命臣父纳妾,为臣生一个弟弟。” 刘协转头看了吕小环一眼,忍俊不禁。 你是吕布的乖女儿,却是你阿母的叛徒。明知你阿母善妒,不准吕布纳妾,居然想出这样的主意,也真是脑洞清奇。 “可!”刘协放声大笑。 吕小环兴奋地举起手,用力挥了挥。 身后的蔡琰也忍不住笑了。 —— 吕布还不知道女儿为他求得了什么样的机会,与鲜卑骑兵杀得正酣。 在两次冲锋后,扶罗韩又派出了一千中军骑兵,几乎精锐尽出。 面对占据优势兵力的鲜卑人,吕布虽然毫不畏惧,却还是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 几次冲阵之后,甲骑的威力逐渐下降,突击的速度变得慢了,渐渐跟不上赤兔的步伐,吕布屡次孤身被围,身陷险境。虽然凭借着个人的超强武力突围而出,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人和马都受了伤。 吕布一边咒骂着,一边挑杀迎面冲来的鲜卑骑兵。 “击鼓,击鼓!”他连声大喝。 身后却没有战鼓声响起,只有魏续嘶哑的大吼声:“君侯,传令兵都死了,没有战鼓了。” 话音刚落,远处传来了战鼓声。 吕布转头看去,魏续也面露喜色。“天子到了,肯定是天子到了,来得太及时了。” 吕布暗自松了一口气。 打到这一步,扶罗韩已经使出了最后的杀手镜,他的任务就算是完成了。天子主力一出,鲜卑人崩溃在即,扶罗韩回天无力。 “跟着我,突击扶罗韩。” “喏。”魏续大呼:“传令,跟紧君侯战旗,突击扶罗韩。” 将士们齐声大喝,将命令传了下去。没有传令兵,没有战鼓,他们只能跟紧吕布,尽可能保持步调一致。好在他们都是跟随吕布多年的老兵,无数次经历过这样的局面,一点也不紧张。 将士们的怒吼声引起了不远处张辽的注意,张辽随即下令向吕布靠拢。 连战数合,甲骑的马力不足,合兵一处更有利于发挥战力,减小伤亡。 数千人发力,挤压中间的鲜卑人,战旗越靠越近。 “文远,如何?”吕布一戟挑飞一个鲜卑百夫长,大声问道。 “痛快!君侯如何?” 吕布笑道:“哈哈,这还用说?有生以来,从来没打得这么痛快过。跟着天子作战,就是过瘾。” 魏续大声笑道:“就是甲骑少了点,不能轮换。若有百骑,还有马超什么事?” “然!”吕布大笑。 第353章 临阵而怯 战阵南侧,鲜卑小帅坐在马背上,下意识地伸长脖子,注视着战场。 扶罗韩中军精锐尽出,与吕布苦战数合,依然不能取胜。 汉军的战力超出了所有人的认识,让他们开始怀疑扶罗韩寻求决战是否明智。 虽说自檀石槐成为鲜卑大王以来,鲜卑与汉人交战胜多负少,但在塞内与汉人正面决战的先例并不多。檀石槐继承了匈奴人之前的成功经验,更愿意将汉人诱到草原深处,通过不断的骚扰、袭击,使汉人筋疲力尽,断粮断水,再行攻击,往往能收奇效。 正面决战,不是鲜卑人的习惯。 与汉军主力正面决战,更不合常理。 如今碰上硬骨头,也就在情理之中的事了。 说来说去,扶罗韩终究没有做鲜卑大王的实力,还是步度根更适合一些。 柯比能也行。他虽然不是檀石槐的后裔,却为人公正,颇得人心。 就在鲜卑小帅盘算着草原上还有哪些英雄可以投靠的时候,几个斥候狂奔而来,一路策马奔驰,一边拼命摇晃着手中的小旗。 鲜卑小帅背后的将士顿时骚扰起来。 汉军将至,而且是主力。 鲜卑小帅也暂时收起转投他人的心思,凝神观望。 他看到了一道烟尘,比步卒的窄,比骑兵的低。 汉军甲骑?鲜卑小帅心里咯噔一下,一时竟有些喘不上气来。 他知道甲骑的威力,更清楚汉军的甲骑不论是数量还是杀伤力,都在鲜卑甲骑之上。如果自己正面与汉军甲骑相遇,损失将非常惊人。 扶罗韩在大军完整的情况下都没能挡住汉军甲骑的冲击,大败之后,勉强收集残部的他又哪有与汉军甲骑正面对决的勇气。 几乎在马超率领百骑冲出烟尘,出现在鲜卑人面前的同时,鲜卑小帅下达了撤退的命令。 急促的号角声响起,鲜卑小帅率先拨转马头,向西撤退。 马超看得清楚,却不在意。 他对这些残兵败将根本没兴趣,他现在只想杀一个人:扶罗韩。 一人干掉扶罗韩父子三人,这样的功劳能让他得意一辈子。 马超下令,不管溃逃的鲜卑人,直奔鲜卑人的中军。 甲骑转向,保持着小跑的速度,不紧不慢,向着扶罗韩的大旗而去。 听到右翼撤退的号角声,扶罗韩心头一片灰暗。 右翼溃逃,士气正在崩溃,他最担心的事终究还是发生了。 没等他自责,斥候奔到面前,大声喊叫。 战场混乱,扶罗韩的脑子里更是塞满了噪音,根本听不到斥候喊些什么。 但他看到了甲骑。 一队甲骑,在一面战旗的指引下,正向他杀来。 虽然数量不是很多,也就是百骑左右,但人马俱甲带来的杀气,即使是在混乱的战场上也独树一帜,隔着老远就让人心生畏惧。 尤其是冲在最前面的骑士,手中长矛已经放下,矛头直指他的胸口,势在必得。 扶罗韩几乎在瞬间认出了对方,正是先后杀死他两个儿子的马超。 刹那间,愤怒压倒了恐惧,扶罗韩拔出长刀,厉声长啸,踢马而出。 亲卫骑也跟着冲了出去,加速冲到了扶罗韩的面前,抢先与马超接触。 这些亲卫骑士都是扶罗韩的亲信,装备最好,待遇最佳,战斗力也最强。护主有责,哪怕是面对甲骑,他们也没有退缩。 数名勇士跃马挺矛,直取马超。 两名射雕手拉弓放箭,羽箭呼啸而去,瞬间便射到马超面前。 看到扶罗韩冲出,马超正自兴奋,喝令甲骑加速,将甲骑的突击能力发挥到极致。却见有鲜卑甲士迎了上来,还有两名骑士引弓放箭,顾不上扶罗韩,挺矛而上,同时侧身避箭。 一枝羽箭擦着马超的胸甲飞过,正中马超身后的甲士胸口,一箭贯胸。 甲士闷哼一声,咬紧牙关,双手挺矛,与一个鲜卑骑士迎面相撞,将锋利的长矛刺入对方的胸甲。 两人同时落马。 一枝羽箭射中了马超,但没能射在正中,被甲叶弹开,火星四溅。 马超挺矛而上,拦开迎面刺来的长矛,顺势而入,洞穿了对手的胸甲。 鲜卑骑士落马,马超及时抽矛,再次疾刺。 双方默契的让开正面冲撞,错身而过,各挺刀矛,亡命相搏。 马超大展神威,矛如毒蛇,一连刺倒三名鲜卑骑士,其中包括一名射雕手。 扶罗韩与他隔着一骑,鞭长莫及。 马超也被连续不断冲来的鲜卑骑士缠得脱不开身,自顾不暇,腾不出手杀扶罗韩。 两人都无比遗憾,却无可奈何。 在马腾的率领下,甲骑与扶罗韩最精锐的亲卫骑完成了一次对冲,付出了三人阵亡的代价,杀死了十几名对手,并成功的突破了鲜卑人的阵型,将他们一分为二。 双方脱离接触,马超却不敢调头。 前面是数量更多的鲜卑骑士,减速调头无疑是给对方机会。 他只能继续向前,杀入扶罗韩的中军。 中军的精锐骑士大部分已经与吕布搅在一起,剩下的骑士看着甲骑杀来,只能硬着头皮迎战。 马超大声疾呼,再次加速。 甲骑士气如虹,长呼而进。 扶罗韩刚刚与马超脱离接触,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察看一下伤亡,阎行又率领百名甲骑杀到。 在阎行等人的身后,还有甲骑的身影若隐若现。 一股凉意,从扶罗韩的后背直冲大脑。 甲骑轮番冲击,汉家天子这是要不留余地,全力以赴啊。 这是拼命的最好机会,但扶罗韩却已经没有应对的实力。他的主力正在迎战吕布,其他的部下三心二意,未必肯听他的命令,迎战甲骑,与汉军决一死战。 扶罗韩犹豫的瞬间,阎行已经冲到了他的面前。 与马超一心想杀扶罗韩,选择了面对面的冲杀不同,阎行采用了更通用的战术,与扶罗韩保持了一定距离,攻击扶罗埋韩的左翼。 刚刚被马超迎头痛击的鲜卑骑士再一次遭受重创,损失近半。 没等他们平复心情,郭武又率领百骑迎面杀来。 扶罗韩万念俱灰。 求生的本能最终压倒了报仇的愿望,在与郭武接触的一瞬间,拨转马头,向右侧逃窜。 他的亲卫骑跟着转向,将左肋暴露在郭武的面前。 除了几名紧跟着扶罗韩的骑士逃过一劫,剩下的人被撞得人仰马翻。 ( 第355章 法外开恩 刘协从谏如流。 “此次大战,孟起千里奔袭,先斩楼曼,再斩泄归泥,又冲扶罗韩之阵。功非虎贲侍郎能赏,当委以一方之任。少壮战于外,老成守于内,亦是常理。朕当转征西为内朝显职,朝夕请益。” 马超心花怒放。 天子这话说得明白,他将被外放,授以一方之任。马腾则将入朝,担任显职,官位不会比现在的征西将军低。 父子各得其所,可谓是功德圆满。 马超躬身而拜,行了一个大礼。“臣父子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万死不辞。” 刘协伸手虚扶。“走,领朕去见见征西将军,看看他的收获如何。” 马超哪敢让刘协去见马腾,更不愿意看到马腾为了抓俘虏、抢战利品的场面,连忙说道:“岂敢,岂敢。请陛下稍候,臣去传家父来拜见陛下。” 刘协心知肚明,也没有坚持,命马超去传马腾。 身为天子,他当然不可能轻易的放下身段,主动去见一个大臣。 等马超策马离去,刘协收起笑容,问道:“二位,你们看,当授马腾何职?” “卫尉。”荀攸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卫尉虚悬已久,当有补任。马腾为人稳重,又通晓战阵,最为合适不过。” 刘协不置可否。 马腾任卫尉的确是一个不错的安排。卫尉是九卿,掌宫中卫士,没什么大事,为人稳重即可,非常适合马腾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性格。 历史上的曹操召马腾入朝,就是拜马腾为卫尉。 只不过那时候的天子都是傀儡,卫尉自然也是摆设,尊而无权。 但贾诩在侧,他不能不征询贾诩的意见就表态。 贾诩摇摇头,轻抚胡须。“卫尉乃九卿之职,又统宫中卫士,为侍卫之职,不可轻任。且华阴之战时,士孙瑞苦战有功。唯因河东事处置不当,陛下免其卫尉,以示惩戒,只是使其代领。将来还是复职为好,免得伤了老臣之心。” 刘协估计贾诩会有所推辞,却没想到贾诩会建议复士孙瑞的职,并因此阻止马腾位列九卿。 “以先生之见,又当授何职?” “卫将军,或者执金吾。” 刘协眉梢轻扬,欲言又止。 执金吾是九卿之一,卫将军虽不是九卿,却也九卿同等。 这两个官职还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没什么权。 执金吾领缇骑二百,持戟五十二十人,掌宫外戒司非常水火之事,也就是京城消防大队长。 他现在根本不在京城,要什么执金吾? 至于卫将军,和执金吾差不多,原本是显职,总领南北军,负责京畿防卫,现在却是可有可无的虚衔,很多时候都不设。 贾诩提议这两个官职,无异于将马腾闲置。 刚刚立了大功的马腾甘心这样的待遇? 莫不是贾诩以退为进,又有别的想法? 刘协的头又开始疼了。琢磨这些事,比指挥作战还要费脑子。 “再议。” —— 一个时辰后,马腾姗姗来迟。 见了面,马腾一脸诚恳的先请罪。 俘虏太多,抓不胜抓,他实在脱不开身,来迟了,有怠慢之罪。 马超脸色很不好看。马腾说话时,他将脸转向别处。 刘协请马腾起身,顺势问了一句。“将军抓了多少俘虏?” “具体数目还在清点,总在一万人以上。” “将军准备如何处置这些人?” 马腾愣了一下,露出些许犹豫,迟疑了半晌才道:“唯陛下诏书是从。” 刘协笑了两声,转头问贾诩、荀攸等人。“你们说呢,这么多俘虏,该如何处置?” 贾诩等人也一时沉默,觉得很刺手。 扶罗韩入塞时,连老弱妇孺一起算在内,大概有二十万人。其中有战士近五万,两次战败,扶罗韩全军尽没,除了一部分战士在逃之外,大部分都成了俘虏。 粗略的粗计一下,总人数当在十到十五万之间。 刘协没有足够的补给,现在是靠扶罗韩的补给活着,自然养不起这么多人。 如何处理这些人,就成了一个很现实的问题。 马腾如此不顾体面的抓俘虏,抢战利品,就是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按照西凉的常规做法,精壮为兵,妇女配战士,老弱或杀掉,或放生,任其自生自灭。 这肯定不是朝廷愿意接受的结果。 精壮给了诸将,尤其是马腾这样原本就有相当实力的将领,无异于养虎为患。 朝廷也需要兵力,也需要人口。 至于杀老弱,更不符合儒门仁政观念。天子说要教化蛮夷,自然不会轻易杀俘。 “俘虏的数量大,又以塞外蛮夷为主,处理起来理当慎重。”杨修率先说道:“不管怎么说,肯定需要不少粮食,还是先传诏西河、太原诸郡,让他们选送些粮食过来。” 裴俊也说道:“春耕将至,农具、种子也是需要的,宜早加运筹。” 刘协点点头。“这些都有道理,但诚如德祖所言,这些鲜卑人久在塞外,不谙教化,虽有战力,却叛服不定,久必为患。朕有一个想法,可以收容他们为民,或耕或牧,却当去其武力,免得养虎为患。” “敢问陛下,如何除法?”马腾问道。 听出天子不肯让他将鲜卑精锐收为已用的意思,马腾多少有些失望。 刘协皱起了眉头,原则好定,具体的办法却难找。 如何才能不伤鲜卑人的性命,以便他们还能耕种、放牧,提供赋税,又剥夺他们的武力,让他们无法再叛? 刘协想了一会,提议道:“收缴其兵,限制其战马的数量,如何?” “收缴兵器相对容易,战马的数量却不太好限制。”贾诩摇头反对。“鲜卑与中原不同,驯马都是自行其事,并无牧苑之类的管辖。若是派人时时检查,只怕又没这么多人手。查得紧了,难免又起冲突,顾此失彼。” “那该如何处理?” “去其右手拇指,使其不能控弦持刀。”马超突然说道。 刘协眉心微蹙。这个办法是好,没有了右手拇指,正常生活影响不大,控弦持刀却不太可能,使不上力。只是这么多人,全割了右手拇指,是不是太残忍了? 刘协看向众人,征询他们的意见。 “臣以为可行。”荀攸点头赞同。“鲜卑人入塞劫掠,战败被俘,理当有所惩戒。免其一死,只去其拇指,消除隐患,已是法外开恩。” 第356章 尘埃落定 出乎刘协的意外,马超的建议获得了几乎所有人的赞同。 他们的理由与荀攸相似。 作为敌人,鲜卑人既然战败了,就要接受被杀的命运。现在不仅不杀他们,还留他们在塞内定居,只是割掉他们的右手拇指,简直是天大的仁慈。 不仅如此,就连那些鲜卑俘虏听说只要割掉右手拇指,就可以免死,留在塞内生活,喜出望外,有人甚至等不及汉军动手,直接自己动手,割下了右手拇指。 看着这血淋淋的场面,刘协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作战死人是情理之中的事,但自残也能自残得这么开心,他是真没想到。 不管怎么说,俘虏再行叛乱这个隐患总算是解决了。 唯一有些失落的只有马腾。 马腾原本想着从俘虏中挑一些精锐,充实自己的力量,结果因为马超一句话,割掉了这些俘虏的手指,让他们拉不得弓,握不得刀,成了半废之人。 马腾对马超很有意见,很是责备了马超几句。 马超却振振有辞。 要什么鲜卑人,羌人不好吗? 羌人虽然也经常造反,但那是被官员欺压得活不下去了,只好造反,求一条生路。如今天子爱民,羌人毋须造反,自然是朝廷的良民精兵。只要一声令下,随时可以召集数万精锐。 马腾被噎得无话可说,指着马超说道,反正老子要入朝为官了,不需要那么多人马。既然你这么说,以后没兵可用的时候,可不要向老子抱怨。 马超不以为然。 兵在精不在多,只要陛下能提供一万骑的甲胄,我就可以横行天下。 —— 张杨、张绣等人陆续返回,带回了大量的俘虏和战利品,尤其是战马,以至于为这些战马提供草料都成了问题。 好在割去了拇指的鲜卑人不影响割草、放牧,刘协从中挑选了一些人,立刻上任,充当大汉王朝的牧马人。 人的食物同样紧缺,刘协不得命人收集伤重甚至已经倒毙的战马,杀了吃肉,解燃眉之急。 为了彻底解决这个问题,刘协传诏西河、太原、河东、上党,命他们设法筹集一些粮食、种子、农具,送到美稷。 为此,他又挑选了大量牛马,派人送往各郡。 春耕在即,这些牛马可以协助耕种,弥补人力不足。 吕布第三天中午才回到朔方。 他追得最远,一路追到了大泽东畔,将扶罗韩最后一点补给收入囊中。俘虏了两千多人,其中有不少是扶罗韩的中军精锐,还包括一个射雕手。 但扶罗韩还是逃了,趁着夜色,不知去向。 吕布为此自责不已,就像损失了一个亿。 刘协下令,所有的鲜卑俘虏一律割去右手拇指,射雕手也不例外。 鲜卑人倒也硬气,二话不说,自己动手。 —— 虽然王服还没有归营,但战局却已经进入尾声。 鲜卑人被全歼,叛乱的匈奴人??落、白马铜也先后授首,天子征北的任务算是圆满完成,接下来就是论功行赏了。 在这样的背景下,刘协召见了呼厨泉、去卑。 一进帐,呼厨泉、去卑就匍匐在地。 “单于,右贤王,免礼。”刘协安坐不动,只是象征性的抬了抬手。 “谢陛下。”呼厨泉、去卑起身,坐在一旁,额头的冷汗不断地往下流。 “此战,单于、右贤王都是有功之臣。”刘协淡淡地说道:“不知二位想要一些什么样的赏赐?” 呼厨泉二人哪里敢说。 鲜卑人的例子就在眼前,他们哪有讨价还价的底气。万一惹恼了天子,天子一怒之下也割了匈奴人的右手拇指,他们就彻底废了。 “唯陛下所赐。”呼厨泉略知礼仪,用了一句官方套话。 “既然单于谦虚,那朕就先问你们一个问题。” “请陛下垂询?” “你们在塞内生活了这么多年了,适不适应?” 呼厨泉不明白刘协想说什么,茫然地看着他。去卑却听明白了,连忙捅了捅呼厨泉,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呼厨泉听了,面露难色,吱唔了半天,也没说话。 一旁的艾肯看在眼里,满脸的不屑。 去卑躬身施礼。“陛下,有人适应,有人不适应。” “右贤王呢?” “臣不太适应。”去卑说道:“臣还是更喜欢牧马放羊的自在生活,不愿意定居一处。” “行,那朕给你一个选择,带着和你一样想法的人出塞,继续你们祖先的游牧生活。” 去卑躬身致意,刚要说话,刘协又道:“不过,这里面又有些不同。匈奴人还是我大汉的属国,你们就算在塞外游牧,也是大汉的部落。朕给你互市的权力,提供甲胄、军械以及生活物资,也会在你受灾的时候予以赈济。将来重开商路,也会优先供应给你。同样,你也有向朝廷进贡的责任。一切皆如属国,如何?” 去卑大感意外。 他原本还以为刘协是想借战胜之威,驱逐匈奴出塞,或者强迫匈奴人成为编户。 “谢陛下,臣愿永为大汉藩属,为汉守边。” 刘协笑笑。 为汉守边就算了,朕可不打算将自己的边疆交给你们匈奴人来守。送你出塞,只是为了和鲜卑人争食,别让他们发育得太快,太顺利。 此外,让你出塞,也是为朕开路,将来朕稳定了中原,免不了也要去草原上走一走,看看能不能一路向西,在罗马那堵摇摇欲坠的破墙上推一把。 —— 平夷口南端,扶罗韩勒住了坐骑,回首南望,不禁潸然泪下。 二十万人入塞,如今身边只剩下不到二十骑。 包括两个儿子在内,他所有的实力都毁于一旦。 就算回到草原上,他也不可能卷土重来,成为一方大帅。 “此战大败,我还有什么脸面魂归赤山,见檀石槐大王于地下。”扶罗韩痛哭失声。 “那就别回去了。”头顶传来了一个声音。 扶罗韩大惊失色,抬头看去,只见头顶上方十余步外的灌木丛中站起一排汉军将士,手中张弓端弩,无数寒光闪闪的箭矢对着他,每一个人的眼中都闪烁着狂喜的光。 “大汉北军越骑营校尉王服在此。”王服哈哈大笑。“扶罗韩,还不下马受死,更待何时?” 扶罗韩大叫一声,伸手拔刀。 王服手一挥,数十枝箭瞬间射到,扶罗韩中箭落马,当场气绝。 —— 平夷口的北端,韩银、成公英望眼欲穿。 (第一卷完) 第357章 取舍之间 “天子大捷——” 一匹匹快马沿着官道由北而南,将天子大破鲜卑,斩首十万的消息传遍并州诸郡,直至河东。 正值春耕季节,无数百姓在田野间劳作,听到这个消息,无不欢欣鼓舞。 有为天子英武而喜,有为大汉不亡而喜,亦有为家中父兄立功将归而喜。 但更多的人为太平而喜。 天子在北疆大捷,几乎年年入塞的鲜卑人遭受重创,北疆安定,毗邻北疆的诸郡也就安全了,不用再担心那些骑着马的胡虏突然出现在面前。 尤其是河东人,闻之无不抚额相庆。 骚扰了河东几年的匈奴人终于走了,像夹着尾巴的狗。 天子大捷,河东作为天子的驻跸之地,临时京师,自然与有荣焉。 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开心。 —— 河东尹府。 安邑令刘巴大步流星的进了府,进入大堂,来到伏案审阅文书的河东尹荀彧面前。 有掾吏飞奔着跑来,铺上坐席。 刘巴撩衣而座,伸手扣案。“令尹,令尹。” 荀彧抬起眼皮,不满地瞅了刘巴一眼。“子初,朝廷自有制度,不可儿戏。” 河东作为京师所在,不称郡而称尹,一如河南、京兆。长官不称太守,而称尹,也不为过。但令尹却不能随便称呼,那是楚国的最高官衔,有如丞相。 刘巴平时也不这么称呼荀彧,只是偶尔私下里开开玩笑,在掾吏面前说笑,今天是第一次。 “今天开心嘛。”刘巴哈哈一笑。“天子大捷,你怎么不高兴?” 荀彧放下手里的笔,搓了搓冰凉的手,取过一旁的暖手壶。“我不是不高兴,我只是不意外。” “你是对天子有信心,还是因为有内线?” 面对刘巴的调侃,荀彧从容不迫。“兼而有之。”他又指指刘巴。“刘巴,众目睽睽,不可得意而忘形。天子大捷,不久即将凯旋,老臣们也该回来了,你还是早点收敛些为好。” 刘巴露出一丝浅笑。“老臣们回不回来,我不清楚,但天子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回来。” 荀彧微愣。“何以见得?” “你还记得我向天子推荐过的刘始宗(刘先)吗?” 荀彧稍微回忆了一番。“有印象。” “刘始宗刚刚有书信来,说骠骑将军张济在南阳发布命令,招募读书人去北疆教化百姓,不限人数,多多益善。应募者复其身,免妻妾、子女赋役。” 荀彧面色微变。 招募读书人去北疆教化百姓,他不意外,但在南阳招募士人,而且免妻妾、子女口赋,却关系到对荆州的处理。南阳本是荆州郡治所在,张济在南阳发布命令,等于是面向整个荆州。 这必然会和荆州牧刘表发生冲突。 招募的士子是荆州人,而免除的赋役也直接关系到荆州的收入。 这是张济自己的决定,还是天子的意思? 如果是后者,天子为什么不和他商量? 荀彧按捺下心中的疑惑,问道:“应募的人多么?” “有一些,算不上多,但影响不小。”刘巴微微一笑。“当然,等天子大捷的消息传到南阳,影响会更大,刘景升夜不能寐矣。” 荀彧沉吟良久。“子初,你请刘始宗打听打听,看这究竟是骠骑将军的意思,还是谁的想法。” 刘巴心领神会,一口答应。“我也有一件事要请你帮忙。” 荀彧轻笑,摆摆手,示意刘巴快说。 他就知道刘巴这么急着赶来,肯定是有事找他解决。 “你能否传书兖州,让曹操送一批通晓养蚕缫丝的工匠来。我想在安邑种桑,开办织坊。” “那可不容易。”荀彧忍不住笑道:“你想做丝绸的生意,兖州就不想?” “袁绍南下,他守得住兖州么?”刘巴不以为然。 荀彧想了想,点头答应。正如刘巴所说,袁绍南下,正在围攻东武阳,一旦得手,必须渡河夺取兖豫。届时不管曹操做何选择,兖州皆非朝廷所有。 趁着袁绍未至,天子大捷,将兖州的百姓尽可能迁到河东来,充实河东人口,既能充实朝廷税赋,那些百姓也有安身立命之所。 得到荀彧的允诺,刘巴心满意足,起身告辞。 他也有一堆公务要处理,没时间和荀彧闲聊。 “子初,等等。”荀彧叫住了刘巴,起身将刘巴送到廊下。“刘始宗在襄阳?” “是的。” “请他劝劝刘景升,不要辜负自己的宗室身份,助纣为虐。” 刘巴看看荀彧,咧嘴一笑。“你觉得袁绍是纣了?” 荀彧不理刘巴的调侃,伸手拍了拍刘巴的背。“荆州富庶,对朝廷很重要。” 刘巴点点头,转身告辞,大步流星地走了。 荀彧看着刘巴的背影,一时陷入了沉思。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将袁绍比作纣王,或许并非一时失言,只是有感而发。 袁绍派大军围攻东武阳,数月不下,实在不像是天命在袁的征兆。 荀彧出了一会儿神,正准备转身回堂,有人从外面奔了进来,赶到阶前,拱手施礼。 “府君,门外有客人求见,说是荀君的家人。” 荀彧很惊讶,随即叫来荀恽,让他出去看看。他自己也交待了一下公务,兴冲冲出了门。刚到前庭,迎面便看到一群人,走在最前面的正是他的妻子唐夫人,女儿荀文倩紧紧的跟在一旁,正与荀恽说笑。 荀彧大感意外。“夫人,你怎么也来了?” “夫君!” “父亲!” 唐夫人、荀文倩上前行礼,随即与荀彧相拥在一起。荀彧搂住她们,一时忘情,眼眶有些湿润。 女儿荀文倩能赶来,他不意外。夫人也能来,他完全没想到。 按理说,袁绍不会这么轻易放人。 如此,一家人就算团聚了。 荀彧将他们引到后堂,问起情形,这才知道是四兄荀谌去了邺城,以重新为袁绍出力为条件,将他的家人换了出来。 荀彧心中一紧。 因为韩馥的原因,荀谌已与袁绍有了隔阂,一度以游历为名,避而不见。如今重归袁绍阵营,不管袁绍将来能否成就大业,荀谌的处境都是比较尴尬的。 “四伯说,人心在汉。既然父亲有这样的机会,理当善加把握,上报朝廷,下兴家业。”荀文倩说道,脸上泛起一抹羞涩的红晕。 第358章 半边天 荀彧沉默了良久,点点头。 他派人接女儿来,是因为天子邀以婚姻。 他本不必以婚姻来取信天子,但天子付以实现王道的重任,让他无法拒绝。 天子这么做,并不是好色——他根本没见过他的女儿——而是缺乏信任基础。 这既与天子的个人经历有关,也与他的经历有关。 结以婚姻,是一个大家都能接受有方案。 唯一可能受苦的就是女儿。 他给本来将成为他女婿的陈群写过信,透露过这个意思,但陈群没有回复,显然是默认了这件事。 据送信的人说,陈群父子寄寓徐州,依附刘备。 刘备则支持袁绍。 所以,他和陈群立场不同,婚姻也就没有必要了。 但陈群对他的决定不齿,所以连信都不愿意回。 “文倩,委屈你了。” “为家为国,有何委屈可言?”荀文倩低下头。 “阿翁,我也觉得不委屈。”荀恽忍不住说道:“天子虽然比文倩小两岁,却是不世出的明君、英雄,普通人家的女子想嫁这样的夫君亦不可得。文倩有幸入宫,不知道有多少人羡慕呢。” 荀彧看着荀文倩。“你也这么想吗?” 荀文倩低低地应了一声,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只是不肯抬头。 唐夫人连忙为女儿解围。“夫君,我们一路走来,听说天子大破鲜卑,斩首十万,可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荀恽叫了起来,兴奋得两眼发亮。“天子率三千骑北征,先破匈奴,再破鲜卑,战必胜,攻必克,令人拍案叫绝。与此战相比,当初的华阴之战简直不值一提。” 荀文倩忍不住抬起头。“是么,大兄,你收到战报了?” “嗯嗯。”荀恽连连点头,转身看向荀彧。荀彧本来有些不悦,可是一看荀文倩渴望的眼神,心中微动,随即又点了点,让荀恽取战报来。 战报详细的叙述了战事的全过程,除了斩首数字例行夸大之外,几乎都是实情。 荀文倩接过战报,迅速读了一遍,随即又喜不自胜地拿给唐夫人看。唐夫人对此并不太感兴趣,只是看到荀文倩开心,便也跟着读了一遍。 战报中并无奇谋诡计,但通过文字想象更令人热血沸腾。 “天子竟有如此天赋,看来大汉真是天命未绝。”唐夫人搂着荀文倩,笑容满面。“我儿有幸,能嫁这样的夫君,荀氏列祖列宗都会高兴的。” 荀彧抬起手,用袖子掩着嘴,咳嗽了两声,提醒唐夫人不要太高兴,出言无状。 “文倩,我有几句话要提醒你。” “父亲,你说。”荀文倩挣脱了母亲的怀抱,恭恭敬敬的施了一礼。 “我将你送入宫中,并不是为求一姓富贵,而是希望和天子君臣互信,共建王道。天子有心,亦是难得的天才,但毕竟少年艰辛,未能倾心向学,难免有偏狭之处。你入宫之后,当时时匡辅,以兴王道,不可一味奉迎。” “喏。”荀文倩俯首答应。 “好啦,好啦。我们刚下车,水都没喝一口,你就别急着教训了。”唐夫人嗔道:“先吃饭,吃完饭,再派人送我们去纸坊看看,讨几张纸用。” 荀彧也觉得自己太心急了些,哑然失笑,连连点头。 吃守午饭,荀彧便让荀恽带人,陪妻子、女儿去纸坊,会见唐姬。 —— 河东纸坊在湅水之滨,规模不小,大大小小的院子几十座,且守卫严密。 即使是荀恽,若非拿着太守府的文书,也不能进坊。 在一群工匠之间,唐夫人、荀文倩看到了唐姬。 唐姬挽着简单的发式,裹着头巾,身上穿着一件粗布长衫,混在工匠之中,几乎认不出来。但她身形矫健,举手投足之间,自有一番气定神闲的气势,让人过目不忘。 即使是她身边的工匠,不论男女,都面色红润,眼神镇定,一看就知道生活得不错。 想起沿途看到的景象,荀文倩忽然有点明白荀彧的意思了。 王道,就是要让每一个人都活得自信、有尊严,哪怕是一个女子。 “姊姊?”看到有一群生人进来,唐姬习惯性的过来查看,见是唐夫人,大感意外。 “还有我呢,姑姑。”荀文倩跳跃上前,不满地说道。 唐姬虽与她的母亲同辈,但年龄却与她更接近,从小就是玩伴。 “文倩也来了。”唐姬挤挤眼睛,搂着荀文倩的肩膀,掩唇而笑。 作为最初提议的人,她当然知道荀文倩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荀文倩害羞的转过头,避开了唐姬戏弄的眼神。“姑姑这纸坊真大。” “那当然,我们纸坊里的纸现在不仅要供应河东,还要供应天子行在以及关中,最近凉州、益州也有商人来买。过一段时间,我们还要扩建呢。” 唐夫人、荀文倩惊叹不已。 “妹妹好气魄,不愧是女中豪杰。”唐夫人笑道。 “豪杰便是豪杰,何必分男女?我这纸坊里,有一大半工师是女子。干起活来,她们可不比男子逊色,反比男子更细心,更吃得苦。当初试制新纸不顺利,经常几天几夜不得休息,不少男子都熬不住,反倒是女子叫苦叫累的不多。” 唐夫人、荀文倩看着四周忙得起劲的工匠,听着唐姬的介绍,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一路听得耳朵起了茧的河东纸坊居然是由一大群女子撑起来的作坊,换作以前,她们是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的。 男主外,女主内,这是常识。即使是织坊,女子也只是织工,不可能是管理者。 但眼前所见,竟然大半是女子。 “妹妹真是奇才。”唐夫人感慨地说道:“从小就是,只不过如此更是大用了。” “我不是。”唐姬说道:“天子才是真正的奇才,大汉的希望。” 唐夫人诧异地看了唐姬一眼,低声说道:“妹妹,别人这么说也就罢了,你这么说,莫不是……” “这都是我的肺腑之言。”唐姬转身,从一个来请示的女工匠手中拉过样纸,看了两眼,吩咐了几句。“先夫只适合做太平之主,没有救世之能。天子才是。当初先帝有意于天子,诚为先见之明。” 唐夫人与荀文倩互相看了一眼,大为惊讶。 她们都清楚唐姬与弘农王的感情很深,也对弘农王被废耿耿于怀,如今却说出这样的话来,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但她们更清楚,以唐姬的性子,若非她愿意,就算有人用刀架在她脖子上,她不会屈服的。 天子究竟有何德能,尽让唐姬心甘情愿的认同? ( 第359章 奶与茶 唐姬引着她们参观了一圈,回到她的公廨。 一路上,不断有人拦住她,请示一些事情,她都是三言两语就安排好了,一看就是经常干这种事。 荀文倩羡慕之余,又有些遗憾。 如果不入宫,她也可以像唐姬一样,靠自己的聪明才智立身于世,无须仰仗男子。 唐姬派人上了茶点,热情地邀请唐夫人品尝。“这是蜀中好茶,配以新鲜羊奶,味道与中原不同,你们一定要尝尝。坊里的人最喜欢喝了,不仅能提神,还能充饥解渴。” “羊奶?”看着面前浅褐色的茶汤,唐夫人皱起了眉头。 荀氏也是不小的世家,牛羊肉吃得不少,牛羊奶却喝得不多。将羊奶与茶混在一起喝,更是第一次,那种古怪的气味让人很难适应。 荀文倩捧起杯子,浅浅的尝了一口,品了品,随即笑道:“味道果然不错。阿母,你尝尝,真的很香。加了羊奶,茶的苦涩便淡了,又无葱姜的辛辣,还有点香甜。” 唐夫人勉强尝了一口,还是无法适应。 荀文倩喝完了自己的,又将唐夫人的端过来,一并喝了。 唐姬笑道:“既然你喜欢喝,将来到了天子身边,就不用担心饮食了。北疆多牛羊,平时也多肉奶之类的。中原有些人过去会不适应,有的只是不喜欢这种味道,有的则是容易腹泄。不过这牛奶、羊奶都是好东西,能让人强壮,皮肤也好。” “河东也有很多牛羊吗?” “河东多山,本来就是放牧牛羊的习惯。天子北征后,又送了一些牛羊来,分给百姓饲养,或作耕作之用,或充当肉奶来源。”唐姬露出一丝得意的浅笑。“纸坊因供应御用纸有工,得了一些好羊,所以你才能喝上这香喷喷的奶茶。” “这羊有什么不同?” “这是北地奢延泽畔白羊的羊奶。据说那里盛产野枸杞,白羊经常啃食野枸杞,所产肉奶更为滋补。你们别急着走,晚上我命人宰一头白羊,请你们尝尝。” 荀恽不满地说道:“姑姑,你这可就偏心了。我来过好几次,你也没请我吃羊肉。” 唐姬忍住笑。“你阿母和文倩是新到的客人,自然要好好招待。你经常来,每次都请你吃羊肉,谁请得起?你又不是不知道,如今整个河东县,能隔三岔五吃肉的就没几个。我们纸坊虽说好一些,也不过是每天一片肉而已。这白羊珍贵,都留着产奶,更是舍不得吃的。” 荀恽还待再说,被唐夫人瞪了一眼,悻悻地闭上嘴巴。 —— 羊肉鲜美,唐姬热情周到,纸坊的作业也让人大开眼界,唐夫人与荀文倩带着唐姬送的一刀新纸,满意而归。 荀恽也很满意,咂着嘴,品味着余香,悠然自得。 唐夫人哭笑不得,荀文倩却觉得有趣。她很想与荀恽一起骑马,奈何服饰不便,只能伏在车窗上,与荀恽闲聊。 “羊肉就这么好吃么?” “好不好吃,你自己不清楚?”荀恽白了她一眼,反唇相讥。 他固然吃得不少,荀文倩也不遑多让。 “这白羊的确鲜美,但你可是太守之子,又挂着郎官的加官,难道也没肉吃?” “还真没有。你没听姑姑说么,如今整个河东郡,天天能吃肉的就是那么几个,其他人不论贵贱,逢年过节才有肉吃。纸坊、铁官、盐官是例外,因为他们有钱。尤其是纸坊,这是私人所有。铁官、盐官都是官营,花钱的限制就大得多。” 荀恽笑道:“要不然,姑姑能那么豪气?” “这么苦,官员们受得了?” “受不了的都跑了,受得了的留下了。”荀恽脸上的笑容淡了些,不屑地哼了一声。“天子都粗衣淡食,与普通将士同甘共苦。他们受圣人教诲,却受不了这一时的艰苦,留下也没用,早走早省心。” “天子也没肉吃?”唐夫人大感诧异。 “我们没肉吃的时候,他也没肉吃。不过现在击败鲜卑,缴获了大量牛羊,或许会好一些。”荀恽想了想,又道:“北疆肉奶多,菜蔬少,与河东略有不同,但也好不到哪儿去。就像姑姑所说,牛羊都要留着产奶,轻易不会吃肉。” “这么说,天子的确是圣明天子?”荀文倩眨眨眼睛。 荀恽探身过来,在荀文倩耳边说道:“天子不仅圣明,而且长得很美。” “咄!”荀文倩啐了一口。“男子当有才学、志向,谁在乎美与不美?”她顿了顿,又道:“再美,还能比父亲美?” 荀恽嘿嘿地笑了起来。“他们的美不一样。父亲美如玉,天子美如山。” “美如山?” 荀恽回身一指远处的华山。“遗世独立,居高望远,俯视众生。” 荀文倩眼神闪烁,若有所思。 —— 铁官。 裴潜背着手,看着面前站成数排的属吏、工师,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天子有诏,此番大破匈奴、鲜卑,我铁官打造的甲胄、军械发挥了重要的作用。诸君皆是有功之人,各赐爵一等,钱一万。” 众人大喜,互相看看,不约而同的笑出声来。 裴潜举起手,示意大家安静。“天子重视百工,之前已经下令,以后不再称匠,一律改称师、士。这次赐爵,也与之前的爵位有所不同。将来升迁提拔,都要与爵位相当,俸禄也不例外。” 有人欣喜的大叫。“这么说,这次我们都可以加俸了?” 裴潜点点头,嘴角轻挑。“然。” 这一声虽不响亮,却扎扎实实的戳中了所有人的兴奋点。 一时间,众人欢呼起来。 赏钱一万是暂时的,加俸却是细水长流,积少成多,更能改善生活。 改匠为师、士是荣誉,有人在乎,有人并不在乎。赐爵、加俸则是实打实的利益,没有人不在乎。 即使在裴潜面前,他们也不禁忘形。 等他们开心了一阵过后,裴潜再次示意众人安静。 “天子大败鲜卑人,北疆安定,但离长治久安还远。所以,天子重建边军,需要更多的甲胄、军械,将在西河重设盐官、铁官。为此,需要从河东铁官抽调一批精干人手,前往西河郡治平定。” 众人脸上的笑容顿时不见了。 西河荒废已久,即使天子稳定了北疆,生活依然艰苦,肯定不能和河东相提并论。刚刚安定下来,过上宽松一点的日子,谁愿意离开河东,去西河从头开始? 裴潜早有预料,淡淡地说道:“西河铁官与河东铁官一样,直属少府,官吏、师士一如既有制度,但去西河者,例行加爵一等,每年有一个月的探亲假期。五年之后,可以选择留在西河,也可以选择回河东。将来不论赏赐还是升迁,有西河经历者优先。有意者,可自行申报,绝不强求。” 他顿了顿,又拱拱手,郑重其事地说道:“我将率队前往西河,愿得诸君之助。” 片刻之后,有人举起了手。 第362章 脱虚向实 刘协不苟言笑,淡淡地说道:“诏令天下,有能在此架桥通行者,赏千户侯。” 裴茂、杨修等人愣了一下,互相看看。 杨修故意打趣说道:“陛下,眼下西河县编户不到一万,架个桥就赏千户侯,是不是太多了?以后想干点别的事,朝廷可负担不起。再说了,度辽将军、越骑将军立下大功,食邑不过千户……” 刘协瞅了杨修一眼。“若能在此架桥,必是不世出的匠师,岂不比度辽将军、越骑将军更难得?再者,能在此架桥,就能在更多的地方架桥。一桥飞架,两岸百姓受益,何止千户食邑?” 刘协说完,又语重心长的加了一句。“要想富,先修路。” 杨修坚持道:“话虽如此,亦须量力而行。秦始皇一统天下,大修驰道,未见得富,却二世而亡。” 裴茂惊愕地看着杨修。以秦始皇为例,这可是引喻失义,大逆不道。 不过想想杨奇将桓灵比作桀纣,他又释然了。 这是弘农杨氏家风。 “争论无益,不如实践。”刘协也见惯了杨氏家风,并不生气,更不想争论。 他考虑的不仅仅是一座桥,甚至不是几座桥,而是天下人重视技术的心态。征战能封侯,造桥也能封侯,何必一定要做官? 如果能将读书人的兴趣由做官引向科学技术,他愿意多封几个侯。 见刘协坚持,裴茂乐见其成。千户侯的食邑不需要西河郡单独给,桥架起来,好处却是西河郡的。 在裴茂等人的陪同下,刘协沿河视察了几十里路。 总体而言,这一段的大河地理变化不小,有的影响通行,有的影响耕种,更多的则兼而有之。要想恢复西河郡跨河而治的局面,的确有不小的难处。 但刘协不想轻易的放弃。 他对裴茂提出了一个建议:西河郡依旧跨河而治,但分河东、河西两个部分,设两丞尉,各管半边。太守往来大河两边,居中协调。在沿河合适的位置设置几个津口,作交通之用。 虽说大河地理形势改变,但找几个渡口还是没问题的。 即使是两千年之后,这段晋陕之间的黄河上还有好几个着名的津口沟通东西。 裴茂接受了刘协的建议,他也觉得以河为界有问题,不符合朝廷以西河为根基,重新设置边防的宗旨。一旦两边各自为政,极易形成割据,进而影响北疆的安定。 “欲建太平,治河必不可少。”刘协又道:“除了架桥之外,再征求一些能治理水土的人才。” 想到水土,他就有些不爽。 张喜身为司空,躲在太原不来,是不是该将他揪过来看看? 杨修眼中闪过一丝不安,却还是躬身领诏。 —— 刘协视察返程时,在河曲津口遇到了杨彪一行。 君臣父子见面,不胜欢喜。得知华佗也闻风而至,刘协更是喜出望外。 他与华佗谈了好一会儿,又让太医令来进行例行考核。太医令倒是知道华佗的,连连摇手,自称不敢考校华佗,并表示愿意让贤,自愿做华佗的助手。 刘协却不愿意为此坏了规矩。 太医令虽说不是什么名医,但尽心尽职,最近为了治疗受伤的将士也非常辛苦。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能用人如积薪,后来居上,尤其是仅仅凭着名气就后来居上。 他任命华佗为太医丞,协助太医令救治伤员,将来再积功升迁。 他对华佗说,北疆每一个战士都是北疆安定的根基,多救一个人都是好的。治病救人,就是治国救世。不为良相,便为良医。良相难得,良医更难得。你有成为良医的天赋,宜当珍惜。 虽然没能做成高官,华佗多少有些遗憾,可是见天子如此重视自己,期望甚高,他便释然了不少,欣然接受了任命。 将华佗纳入太医署的体系后,刘协又考核了随杨彪而来,打算投军的勇士。 这批人大多是太原籍,有不少读过书,武艺也不错,只是实战经验略缺。刘协将他们中的大部分人转入虎贲、羽林,几个特别优秀的则留在虎贲侍郎中。 比如郝昭。 郝昭年方弱冠,但身材高大,弓马纯熟,还有相当不错的兵学根基。不仅刘协对他很满意,郭武、阎行也与他一见如故,引为知己。 杨彪在一旁看着,觉得眼前的刘协又与几个月前的天子有了不同。 一场大捷,让天子更加自信从容,胸怀气度也有了明显的变化。若不是面相依然稚嫩,仅看他的言谈举止,谁也不相信这是一个年方十六的少年。 但他也有担忧,天子对百工的重视太重了,反而对士人不太上心。 到目前为止,天子发布的几道求贤诏书,有求能工巧匠的,有求通晓水利的,有求骁武能战的,唯独没有求通经明术的。 与杨修谈了一夜后,他证实了自己的担心。 借着一次汇报的机会,杨彪提出了自己的疑惑。 刘协托着腮,盯着杨彪看了很久,露出一丝意味难明的笑容。 “杨公莫非忘了,朝廷自有举孝廉制度。” “臣不敢忘。” “孝廉虽说都是德行,其实大多本是通经儒生。既有现成的制度,又何必再求?” 杨彪看着刘协那一本正经的脸,有些恼怒,却无法反驳。 举孝廉其实算是儒门的胜利之一,从制度上保证了儒生进入仕途的通道。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天子的话并不错。 但两百多年下来,举孝廉制度早就变了质,被选举的大多是世家、大族子弟,真正的儒生很少。 那些人就算被推举为孝廉,也不可能来朝廷,更不可能来北疆。 也就是说,儒生名义上有正规的入仕途径,实际上这条路已经被世家、大族挤占了。当天子下诏征求能工巧匠时,他们的机会还不如能工巧匠多。 “稀缺的才求,不稀缺的,不求自来。”刘协说着,取出一封奏疏,递给杨彪。“既然杨公来了,这件事就拜托杨公处理。” 杨彪接过一看,是骠骑将军军师丁冲送来的奏疏,说骠骑将军府发布了一道命令,招募读书人赶到北疆,协助天子教化百姓。已经有几十人应募,正在南阳集中。 杨彪很惊讶。这丁冲——张济显然没有这脑子——反应够快的啊,估计他做出这样的决定时,天子大捷的消息还没传到南阳。 “陛下,此计甚好,臣以为可以河东、太原等地施行。”杨彪说道:“而且可以再加一些好处,能在北疆教化者,除一家徭役。如此,寄寓荆州的士子必如川归海,欣然北上。” 刘协笑着摇摇手。“不能这么改。这么一改,得利的就是家大业大的世家子弟,而不是普通的读书人了。一人教化,几百口免了徭役,成本太高,朝廷承受不起。” “可是世家子弟本来就不服徭役啊。他们名义上服役,实际上都是由人代劳。” 刘协停顿了片刻,淡淡地说道:“以后不会了。” 第363章 任重道远 杨彪愣了一下。“陛下何出此言?” 刘协嘴角轻挑。“抑兼并,均贫富,难道不是儒门一直以来的理想么?既然要兴王道,致太平,岂能不究根本。夫子说,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朕深以为然。富者田连阡陌,却用种种办法逃避赋税,岂能长治久安?” 杨彪面色微变,沉吟了片刻,躬身再拜。 “陛下用心深远,乃心王道,臣自然是支持的。只是世家、豪民遍布天下,岂能一日去之?观陛下左右,出身寒微者能有几人,不求富贵者又有几人?” 刘协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是啊,人皆欲富贵,能以四知自省者,沧海一粟。将兴王道的希望寄托在君子固穷上,既不现实,也不可能。” 听刘协感慨杨震四知难得的故事,杨彪原本还有些欣慰。听到后半句,顿时又变了脸色。 “陛下,正因为固穷难,方见君子贞节。” “杨公所言甚是,但朕不希望颜回这样的贤者饿毙穷巷,此非太平之相。夫子以去三桓为念,杨公可有心效仿夫子故事,助朕抑兼并?” “能得陛下信任,臣敢不从命,只是不可操之过急,急则生变。” 刘协无声地笑了起来。“杨公放心,朕不急。杨公只管去做,你若做不成,将来就由德祖继续。德祖再做不成,就由德祖之子去做。积三代人之功,总能有所成就?” 杨彪语塞。 天子这是铁了心要抑兼并,去豪强,而且跟他们杨家耗上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兼并的确是痼疾,豪强也是如今州郡割据的主力。如果不能抑兼并,百姓不得安居乐业。不能去豪强,则天下难以一统。 道理是对的,但怎么做,真的很考虑执政者的智慧。 即使是入仕三十余年的他,也觉得棘手无比。 但天子有志于此,他又岂能临阵退缩? 兴王道,致太平,可不仅仅是天子的理想,更是儒门的理想。 杨彪决心已定,长身而起,郑重其事地拜了一拜。“既然陛下有心,臣自当为陛下前驱,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臣当与诸公商议,拟定方案,呈请陛下施行。” 刘协也坐直了身体,庄重地还礼。 “有劳杨公。” —— 杨彪走出御帐,看着河谷中散乱的羊群,有些发热的头脑被风一吹,冷静了许多。 这件事看起来很难,却也并非全无机会。 至少在西河,是没有太多阻力的。 这儿能算得上世家的,也就是他们父子。能算得上豪民的,也不过裴茂、荀攸等寥寥几人而已。其他人大多出身寒微,就算有点家世,暂时也不是天子要抑制的对象。 如果在兼并出现之前就解决,不失为治本之法。 杨彪考虑了一番,决定先和杨修商量。 天子的意思很明白,他最多只是开个头,杨修才是天子寄予厚望的中坚力量。 毕竟杨修比天子年长不了几岁。 如果注定这是一项长期推行的政策,执政者的年龄就是一个不可忽略的因素,以免人亡政息。 由他们父子相继,也许是天子最佳的选择。 杨彪心中涌起豪情,大步前行。 卫尉马腾正带着几个骑士,在附近巡逻。见到杨彪,连忙上前行礼。 虽然都是九卿,但马腾在杨彪面前极其恭敬,再三表示杨彪家学渊源,教子有方。经过杨修的指点,马超总算有了一点长进。 得知杨修与马超交好,杨彪多少有些意外。 以前的杨修别说与马超这样的武夫相交,说话都不太可能。 辞别马腾,又向前走了百余步,又看到蔡琰正在河边的草地上教礼,一群少女跟着她前进后退,左盘右旋,学习礼仪。站在最前面的,正是吕布的女儿吕小环。在吕小环的旁边,站着一个与蔡琰年龄相当的少女,身材高挑,相貌俊美中带着几分英气。 看到杨彪,蔡琰停下,向杨彪行礼问安。 杨彪与蔡邕不仅是同僚,而且是好朋友,算是蔡琰的长辈。 吕小环等人有模有样,向杨彪行礼,一一报上自己的姓名。 杨彪这才知道,那个少女叫马云禄,是马腾的女儿,刚刚入仕为郎。 其他几个女子也是此次立功汉胡将士的女儿、妹妹,因父兄的功劳,被拜为羽林郎。在入仕之前,由蔡琰教以相关的礼仪。 “她们都能骑射?”杨彪忍不住问道。 蔡琰抿嘴浅笑。“并凉近边地,不比中原,女子能骑射者甚众。杨公若是有闲,不妨让她们演试一番,请杨公校阅。说起来,杨公身为大鸿胪,匈奴女子也该由杨公过问才对。” 杨彪瞅瞅蔡琰。“昭姬,能者多劳。” “杨公面前,琰岂敢自称能者。”蔡琰说着,示意吕小环等人上马演示。 吕小环、马云禄身为郎官,随蔡琰习礼是必经流程,本业却是弓马,将来是要随天子上阵杀敌的。习礼之余,战马就在一旁吃草,来来去去都是乘马,弓箭、长矛更是不离身。 听了蔡琰的吩咐,她们向自己的战马奔去。 吕小环曲起双指,伸入口中,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 一匹浑身雪白的骏马闻声而来,在吕小环面前停住,摇头甩尾,甚是亲昵。 吕小环双手按着马鞍,也不用脚去踩马镫,飞身而上,摘下马鞍上的弓,环抱于胸,大声说道:“射以观德。羽林郎五原吕小环,敢为杨公演示射艺。” 杨彪大感诧异。 他是认识吕小环的。印象中的吕小环可说不出射以观德这样的话来,就算是有人教过,也不会说得这么自然。 “昭姬,教导有方。” “与德祖相比,自愧不如。”蔡琰谦虚了一句。 杨彪哈哈一笑,向吕小环颌首致意。 有人立起射侯(箭靶),吕小环策马远处,拨转马头,踢马加速,在箭侯数十步外拉弓放箭,连射四箭,箭箭命中,而且箭头深入箭侯,可见力量不弱。 杨彪很意外,赞赏地点点头。 他见过不少世家子弟练习射箭,能有吕小环这样的准头和力道的却不多。 吕小环之后,马云禄等人跟着一一演示。 水平有高有低,但总体而言,做一个羽林郎还是符合条件的。 “这样的羽林郎大概有多少人?”杨彪问道。 “陛下有诏,宁缺勿滥,要求甚严。参选者五十七人,中选者共计十一人,都在这里。” “将来她们也与男子一起上阵杀敌?” “是的。”蔡琰说道:“不过陛下说女子除了能和男子一样冲锋陷阵之外,还应该有自己的特色战法,散骑侍郎和羽林中郎将正在商讨,每天下午都在这里演练。杨公若是有闲,不妨来看看。” 杨彪抚须而笑。“少年有为,何必男女。甚好,甚好。” 第364章 吕布之忧 看了一会儿吕小环、马云禄等人的演练,杨彪觉得自己都跟着年轻了几岁,充满活力。 不得不说,天子身边的这些年轻人不论男女都朝气蓬勃,看着就赏心悦目,不知老之将至。 杨彪沿着河岸走了一段路,才从一个牧民的口中得知杨修在前面的河谷里给一群孩子授课。得知他是杨修的父亲,那牧民很兴奋,狠狠地夸了杨修几句,说杨修平易近人,将来一定能出人头地,做个大官儿。 听了这个评价,杨彪一时竟有些茫然。 过了一会儿,他才意识到眼前这个牧民根本不知道他是谁,也不知道弘农杨氏意味着什么。 但这个评价却让杨彪很欣慰。 刚才天子说要让杨修继承他的事业,他还觉得是场面话。现在看来,或许天子让他来开这个头才是场面话,对老臣的尊重。 按照牧民的指引,杨彪走到一道浅浅的河谷中。 远远的,他看到杨修正在教十几个半大孩子行礼,一旁站着几个年轻儒生,看样子是在观摩。他立刻明白了,杨修要教的其实不是这些孩子,而是这些儒生。 教他们怎么去教这些孩子。 当初在杨定营中,杨修就展现出了过人的适应能力,和那些大字不识一个的军汉混得很熟。这个能力看似简单,实际上却极不容易,很多读书人一开始非常不适应。 教孩子读书也一样,一本正经的诵读是不行的,要寓教于乐于成。 这也是杨修总结出来的经验。 看到杨彪走过来,几个儒生也不知道他是谁,礼貌性地点了点头,继续将注意力集中在杨修身上,认真地看他的一举一动。 杨修也看到了杨彪,却没有表示,继续讲了一阵,示意其中一个儒生上前接替,这才走到杨彪面前,躬身行礼。 “父亲怎么来了?” 一旁的儒生们吓了一跳,连忙赶过来行礼。 杨彪一一应了,与杨修走得远些,以免打扰教学。 “你还真是乐在其中啊。”杨彪说道。 “这是大汉的未来。”杨修笑道:“能亲手将希望一步步变成现实,自然乐在其中。” “大言不惭。” 杨修哈哈一笑,也不反驳。知父莫若子,他岂能看不出杨彪严肃背后的欣慰。 “父亲与天子谈过了?” “嗯。”杨彪看向远处。“德祖,路漫漫啊。” “比起移太行、王屋之山,移风易俗还是要简单些。”杨修赞同地点点头,语气中却充满自信。“正如天子所说,有时候要下点笨功夫,不能走捷径。” “你这个走捷径指的是什么?” “光武皇帝统一天下的故事。” 杨彪沉吟片刻。“这么说,天子是真要继续张角未竟之路?” “其实不然。”杨修顿了顿,又说道:“或者可以说是似是而非。” “怎么说?” “张角对太平道的了解并不深,道对他来说只是蛊惑百姓的伎俩而已。天子则不然,天子不仅问道、求道,而且要行道。如果说得简单一点,张角用的是巫术,只是骗人。天子用的是医术,为的是救治救人。两者看似区别不大,其实相去万里。” 杨彪沉吟良久,幽幽地说道:“他求的道,恐怕不是圣人所言之道。” “不是。”杨修脱口而出。 “那是什么?” “是圣人所求之道。” 杨彪转头,盯着杨修看了好一会儿,嘴角颤了颤。 “果然是少年啊,不自量力,竟欲与圣人比肩。” “少年还不够。”杨修咧嘴一笑。“天子求的是赤子之心。” 杨彪哑然失笑,举起手,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 “陛下,魏夫人求见。” “魏夫人?”刘协收起刀,一头雾水。“哪个魏夫人?” “温侯夫人。” 刘协这才想起了魏夫人是谁,也猜到了魏夫人求见是为了什么。 虽然吕小环没能斩首立功,但他还是满足了吕小环的愿意,下了一道诏书,要求魏夫人准许吕布纳妾。据说魏夫人为此和吕布大吵一场,甚至动了手,抓破了吕布的脸,搞得吕布几天不敢见人。 怎么,还想来抓朕的脸? “让她过来。” 一会儿功夫,魏夫人来到刘协面前,披头散发,满面泪痕。一句话不说,扑通一声跪倒在刘协面前,头在地上撞得呯呯作响。 刘协扬扬眉。“夫人这是何意?” “妾有罪,请陛下赐死。”魏夫人趴在地上,号陶大哭。 刘协不紧不慢地说道:“夫人有何罪?” 吕布、魏续从远处奔来,翻身下马,大步流星地赶了过来,正欲说话,却被刘协用眼神制止,只得讪讪地的站在一旁。 “妾有罪三。”魏夫人哽咽着。“抗陛下之诏,其罪一也;逆夫君之命,其罪二也;不能生子,其罪三也。三罪在身,妾无以立身,唯求一死。” “既然知道这些都是罪,何不依诏行事,为温侯纳妾生子?” “妾斗胆,敢问陛下一句话。” “说。” “陛下没有儿子,甘心以宗室子为嗣君么?” 刘协哭笑不得。“朕年方十六,并非无子,只是还没生而已。” “妾年方而立,也并非无子,只是还没生而已。”魏夫人抽噎了两声,又补了一句。“妾至少还生了一个女儿,说明能生。陛下有皇后、贵人数人,却无子嗣,能不能生还不知道。” “我……”刘协大怒,伸手就要拔刀。 吕布大吃一惊,扑了过来,挡在魏夫人面前。“陛下息怒,陛下息怒。内人不识诗书,不通礼仪,触怒陛下,皆臣之罪。” “就这样,你还护着她?”刘协气极而笑。“不怕朕连你也杀了?” “生则同床,死则同穴,也不枉夫妻一场。”吕布转头看向魏夫人,伸手将魏夫人搂在怀中,用袖子擦去她额头上的尘土。“内人虽然善妒,却于臣有恩。臣年少顽劣,乡里视臣为患,无人愿嫁,唯内人不嫌弃臣。不论臣是乡里唾弃的马贼,还是天下鄙视的小人,她都不离不弃,与臣始终。” 吕布转身,伏地而拜。“陛下,臣不纳妾了,愿以女儿小环为嗣。” 第365章 算无遗策 一看这局面,刘协知道自己草率了。犯了和吕小环一样的幼稚病,自取其辱。 吕布是什么人?他要真想纳妾,十个魏夫人也砍了。 这夫妻俩就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问题是,我这个皇帝不要面子的吗? “既然如此,那就一起关起来,择日处决。”刘协咬牙切齿的说道,又给自己找了个台阶。“春不杀生,让你们多活半年。” 史阿等人愣住了,疑惑地看向刘协。 刘协使了个眼色。他当然不会因此杀了吕布,但他身为天子,不能就这么放人,要不然以后谁都可以抗诏,还怎么玩? 史阿会意,带着几个虎贲上前,将吕布与魏夫人一起绑了。 魏夫人显然也没想到这个结果,顿时傻了,泪眼婆娑。“夫君,是我害了你。” “唉……”吕布一声长叹,低头不语。 刘协看得分明,忽然心中生疑。 吕布可不是这么老实的人,这里面不会有诈? 行,我就陪你们做戏,看看究竟是谁在背后作妖。 虎贲将吕布夫妻二人拖了下去。美稷单于廷没有廷尉狱,只有几个地牢,吕布夫妻就被扔进了一个地牢,上面连个盖子都没有。以吕布的身高,估计稍微用点力就能爬出来。 但吕布很老实地靠墙而坐,一脸平静,还不停地安慰魏夫人。 魏夫人是真的怕了,靠在吕布身上,泣不成声。 过了半个时辰,收到消息的吕小环狂奔而来,跳进地牢,先是搂着吕布一阵大哭,随即又搂着魏夫人,一边哭一边央求。 “阿母,都是女儿的错。你们要是死了,我也不能活了。” “小环,你快走。”魏夫人用肩膀将吕小环往外挤。“这事与你无关,你千万别扯进来。” “怎么与我无关。”吕小环害怕极了。“是我求天子下诏的,我本来以为……以为有诏书,你就能让阿翁纳妾,生一个弟弟。阿翁,我想要个弟弟……” 魏夫人这才明白,原本天子突然下诏,让吕布纳妾的根源在这儿。 她看着哭成了花脸猫的吕小环,又心疼又气恼。 “小环,你赶紧出去。”吕布也劝道:“我陪你阿母同死,你却一定要好好活着。要不然,将来谁继承我的爵位啊?” “阿劯,抗诏是大不敬,爵位是要被剥夺的。”吕小环眼泪汪汪地说道。 “是这样吗?”吕布大为震惊,看看吕小环,又回头看看魏夫人。 魏夫人显然也没料到这个结果,当时就傻了。 “阿母,你就认个错,让阿翁纳妾。要不然,可就……”吕小环摇着魏夫人的手臂,眼泪汪汪的央求道。 魏夫人浑身颤抖,涕泪横流,半晌才有气无力的点点头。 吕小环大喜,手脚并用的爬出地牢,直奔御帐。 刘协正与荀攸商议政务,见吕小环冲进来,立刻就明白了结果。但他没给吕小环说话的机会,眉头微皱。 “擅闯御帐,尔欲何为?” “啊?”吕小环愣了一下,随即说道:“陛下,我阿母答应了,她……” “诏书是她想接就接,不想接就不接的?”刘协沉声喝道:“你身为郎官,不召自入,是想刺驾吗?” “不不不……”吕小环慌了手脚,连忙去解腰间的刀带。 一旁的郎官见了,吓了一跳,连忙扑了上去,将吕小环摁倒。不管吕小环用意是什么,在天子面前随便摸刀就有谋刺的嫌疑。就算天子不说,他们也不能让她这么做。 刘协挥挥手,命人解除吕小环的武器,也扔到地牢里去,和吕布夫妻关在一起。 见吕小环也被抓了起来,还多了个谋刺天子的罪名,吕布彻底傻眼了。 御帐之内,刘协与荀攸对坐。 “公达,你猜猜,这是谁的主意?” 荀攸笑道:“若是一计,必是陈宫无疑。” “他这么大费周章,有何所求?” “陛下想杀吕布吗?” 刘协微怔,诧异地看向荀攸。 “若陛下欲杀吕布,这就是最好的机会。”荀攸不紧不慢地说道:“有抗诏这个罪名在,杀吕布名正言顺,张辽、高顺等人无语可说。虽失吕布一人,陛下却能得到张辽、高顺数人,得大于失。” 刘协蹙起了眉心。 他意识到荀攸不是在开玩笑,而是很正经的劝他借此机会杀掉吕布,将张辽、高顺等人收为己用。 这次迎击鲜卑人的大战中,张辽、高顺表现突出,都升了官。张辽为荡寇将军,高顺为横野将军。但他们作为吕布的部下,有很大一部分功劳要记在吕布头上。 吕布因此成了有功之臣,不仅温侯的爵位保住了,而且得到了实打实的食邑五百户。 如果吕布不死,还活跃在战场上,还是张辽、高顺的直接上官,这种状况会一直持续下去。只要吕布自己不犯错,就可以借助张辽、高顺的功劳,步步高升,直到成为一方大将。 这显然不如杀了吕布,将张辽、高顺直接收归帐下为好。 “如果不杀吕布呢?” “如果陛下不杀吕布,则魏夫人接受诏书,允许吕布纳妾生子。吕布心愿得偿,必视陈宫为恩人。有吕布为援,陈宫在北疆进可为显官,退可优游于世。” 刘协眉梢轻挑。“好计谋,将吕布一家三口玩弄于股掌之上,自己却连面都不露一下。” 荀攸说道:“但陈宫此举,却是为陛下创造机会。” “所以朕也要感激他?” 荀攸不说话,但意思却很明白。 刘协仔细想想。虽然觉得陈宫此计未免过于歹毒,却的确高明,堪和贾诩劝李傕、郭汜攻取长安的计策相比。 区别只在于贾诩是为了保命,陈宫却是为了仕晋。 “朕当如何处置?” “陛下不妨坐观其变。张辽、高顺收到消息,必然会向陈宫请计。届时陛下决陈宫生死,只在片言只语之间。” 刘协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了出来。 荀攸这句话看似说得轻松,其实背后却用意深远。 陈宫将吕布一家当作筹码,作为自己的进身之阶。荀攸又何尝不是将陈宫作为筹码,来测试一下他对关东籍谋士的态度? 你可以说陈宫用心歹毒,但陈宫此计却是处处为朝廷着想,让人很难不动心,引为心腹。 这些顶级谋士,果然是算无遗策,杀人不见血。 第366章 釜底抽薪 刘协思索了很久,做出一个决定。 “公达,袁绍围攻东武阳,破城了么?” 荀攸摇摇头。“没有消息,不清楚进展。” 朝廷控制的州郡有限,对洛阳以东地区的了解还停留在传言的阶段,信息滞后极其严重。袁绍围臧洪于东武阳还是吕布带来的消息,几个月过去了,结果如何,他们并不清楚。 没有收集信息的渠道,即使聪明如荀攸,也无法仅凭猜测来判断。 但刘协的重心并不是臧洪生死,而是中原形势。 “若是袁绍攻破东武阳,充豫青徐的形势会如何发展?” 这一次,荀攸做出了自己的判断。“刘和足以牵制公孙瓒,袁绍可以渡河,将兖豫青徐收入囊中,然后进兵荆州。届时,骠骑将军将面临三面夹击。” “曹操会如何应对?” “他实力不足,名声又不好,除了向袁绍称臣,只能退守洛阳。” “朕想委任陈宫为使者,安抚关东,以试其能。” 荀攸眼皮不由自主的跳了跳,眼中闪过一丝异色。 天子这个想法很诡异,不在他的预料之内。 而且天子的态度很明确,这不是商量,而是决定。 “陛下,若陈宫不归……” “若不归,便不归。”刘协从容说道:“朝廷虽是用人之际,却不能强人所难。若陈宫欲归隐山林,朕岂能勉强?” 荀攸恍然大悟,哑然失笑,拱手道:“陛下高明。” “那就有劳公达转达,免得相见两不欢。” —— 陈宫手里握着一笔书简,走出大帐,看了一眼帐门外的荀攸,含笑拱手见礼。 “不知侍中到访,有何指教?” 荀攸转身,下巴微抬。“大地回春,草色若无,河水清澈,公台可有意走走,看看这建安新气象?” 陈宫眉梢轻扬,不禁莞尔。“正当如此。” 两人并肩而行,轻声说笑,仿佛多年好友。 其实荀攸比陈宫大十几岁,两人并不是一个年龄层的人,以前也没有多少接触。只是离家千里,既然都是豫州人,就有了同乡之谊,自然而然地亲近起来。 但荀攸主动来找他的机会并不多。 正如荀攸所说,大地回春,河中浮冰消解,大河两岸有了淡淡的草色,充满生机,充满希望。牛马散落在附近的河谷中,孩子们在草地上奔跑、嬉戏,偶尔背两句刚学的新书。 “此情此景,可是公台所愿?”荀攸举目四顾,神态悠闲。 陈宫没有立刻回答,目光看向远处。良久,一声长叹。 “侍中,我是东武阳人。臧洪据东武阳而叛袁绍,不论孰胜孰负,东武阳都会有无辜死伤。纵使眼前美景如画,我又如何能安心?所思所念,唯有王师东出,平定天下。” 荀攸有些惊讶。“你是东武阳人?” “是的。” “臧洪能守住东武阳么?” 陈宫低下了头。“臧洪慷慨,能得人心,又出身将门,通晓战法。即使以袁绍的实力,也未必能轻易破城。但臧洪守得越久,东武阳越危险。” “你是担心袁绍报复?” 陈宫苦笑。“袁绍外宽内忌,东武阳支持臧洪叛变,自然是他的敌人。不施以惩戒,如何能内泄愤怒,外施兵威?” 荀攸理解地点点头。“天子也有这样的担忧,所以想劝袁绍罢兵,只是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选。公台可有兴趣走一遭?” 陈宫停住脚步,神情愕然。 荀攸缓缓转身,一动不动地看着陈宫,脸色带着淡淡的笑意。 过了好一会儿,陈宫收回目光,吐了一口气。“既然是天子的意思,宫敢不从命。” 荀攸拍拍陈宫的手臂。“公台,努力,天子对你期望甚高。此次出使,你要救的不仅仅是东武阳,还有整个关东。” 陈宫眼中露出一抹自嘲的苦笑。 他就是走投无路,这才不远千里,来到北疆。结果天子又委任他为使者,派他去劝袁绍罢兵,拯救东武阳于水火。 他不觉得这是天子的意思——天子太年轻,看不破他的计策,也不会有这么阴毒的手段——这肯定是荀攸的建议。 既然如此,解释就没有意义了。 “何时起程?” “救人如救水火,自然是越快越好。”荀攸说道:“你收拾一下,天子马上就会召见你。” “喏。”陈宫躬身一拜,转身离去。 荀攸暗自叹息。他有点明白为什么天子要这么做了。 —— 刘协召见了陈宫。 陈宫来得很快,衣冠整齐,一副即将远行的模样。 说了一些场面话,问了一些陈宫对天下形势的见解后,刘协拜陈宫为侍御史,持节出使关东,劝袁绍、臧洪罢兵,并征臧洪入朝。 陈宫领了印绶、诏书等物,立即登车起程,无半点停留之意。 当高顺、张辽收到消息,赶到美稷来,打算向陈宫问计时,才知道陈宫已经离开了美稷。 无奈之下,他们只得硬着头皮来见刘协。 刘协问了他们最近的情况。 高顺、张辽驻扎在美稷附近百里以内。除了镇抚地方之外,大部分时间都是练兵。晋升为杂号将军后,他们麾下的兵力增加到了两千人,大半是新兵,急需高强度的训练。 刘协特别问了张辽麾下的李药师。 李药师自称是李陵后人,但他出生在北疆,除了一口还算流利的汉话之外,与匈奴人也没什么区别,还是被当作匈奴人看待。 李药师因功拜为都尉,指挥两曲匈奴骑兵。 他因为通晓医药,之前兼作军中医师。华佗来了之后,刘协将军中医师集中到一起,进行以外科手术为主的医术培训,强化战场救护能力。 刘协和张辽商量,想将李药师也调入太医署,配合华佗做事。 张辽表示回去问问李药师的意见。李药师一心想以军功立身,证明祖先的荣耀,未必有兴趣从医。 刘协有些惋惜,却也没有强求,只是让张辽转达一下他的意思。 张辽、高顺随即来见吕布。 看到左膀右臂,已经在地牢里关了三天的吕布大喜。“文远,子平,你们可算来了。见过天子了?” “见过了。” “见过陈公台了吗?”吕布背对魏夫人和吕小环,拼命地眨眼睛。 张辽沉默,高顺淡淡地说道:“我们来之前,陈宫已经被天子拜为侍御史,持节安抚关东了。” 吕布脸色大变,脱口而出。“这竖子,竟敢卖我求荣。” 缩在角落里,形容憔悴的魏夫人虽然看不到吕布的脸色,却一直竖着耳朵听他们说话,期盼着天子赦免他们的消息。一听吕布这话,顿时反应过来,纵身跃起,扑到吕布背上,张口咬住吕布的脖子。 “你这负心汉——” 吕布猝不及防,“嗷”的一嗓子叫了起来,下意识地肩背用力。 魏夫人被甩了出去,重重地撞在地牢壁上,当即两眼翻白,晕了过去。 第367章 家三口 吕布慌了手脚,一边救治魏夫人,一边大骂陈宫阴险,将他一家三口的性命当作筹码,换取自己的前程。 虽然吕布说得不清不楚,高顺、张辽也是一知半解,却也清楚吕布又被陈宫利用了。 对他们来说,这并不意外。 从一开始,陈宫就是利用吕布,从来没有真正效忠过吕布。 只是吕布不愿意承认这一点罢了。 魏夫人醒来后,像愤怒的母虎一般,抓住吕布又撕又咬,搞得吕布很狼狈,不仅身上的衣服被撕碎,脸上也多了几道新伤。 吕小环也傻了。她不知道如何面对这种情况,更不知如何处理,缩在角落时哭泣。 高顺、张辽也不敢劝,默契地退到远处,相顾叹惜。 等魏夫人闹得累了,抱着吕小环抽泣,吕布也反应过来了。 陈宫已经走了,没人帮他收拾这个烂摊子,他只能自己想办法。 但他想来想去,似乎除了杀出去之外,也没什么好办法。 抗诏是死罪,就算高顺、张辽愿意为他求情,最后也是免死而已,官爵肯定是保不住了。 他可是掘过皇陵的人,天子之前放过他,是迫于形势,不得不接受。现在有这么好的机会,还不趁机报复? 吕布越想越后悔,将陈宫恨入骨髓,却无可奈何。 陈宫已经走了。他的箭射得再准,也射不到陈宫。赤兔马跑得再快,也追不上陈宫。 “子平,文远,奈何?” “向天子请罪。”高顺面无表情。“天子英明,必不会为陈宫奸计所惑。” 张辽赞同地点点头,又加了一句。“天子以并凉为根基,以关东为敌,绝不会杀君侯,而遂关东人之志。只是经此一事,君侯亦当有所警惕,不可再轻信人言。” “这些关东读书人,没一个好的。”吕布咬牙切齿。“老子要是再信他们,不如自我了断。” “还有,君侯抗诏属实。天子纵使不杀你,只怕也会有惩戒,希望君侯能够忍耐一时。” “应该的,应该的。”吕布连连点头。 高顺、张辽又交待了一些事,辞别吕布一家,向刘协回报。 刘协听了,险些控制不住表情。 这才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吕布这一次被陈宫害得这么惨,估计以后再也不会相信陈宫了,甚至不会相信任何一个读书人。 没有可以信任的谋士,他终究只是匹夫之勇,成不了大事。 刘协吩咐高顺、张辽各回驻地。 他会赦免吕布,但是不能现在就放,要再熬吕布几天,让他好好反省一下。 高顺、张辽心领神会,拜别而去。 刘协随即命人加强了地牢的看管,又减少了饮食的供应,让吕布保持半饥饿状态。既不断绝他的希望,又不让他看到希望。 吕布心中有愧,又不忍心看妻女挨饿,只能省下有限的食物,先让妻女吃饱,自己吃点残羹冷炙。实在没有,就干脆饿着。 仅仅两天功夫,吕布就崩溃了。再三恳求看守他的虎贲侍郎,求见天子。 —— 深夜,处理完政务,刘协抽了个空,来到地牢。 被饿得头晕眼花的吕布看到天子出现,喜出望外,跪倒在地牢中。 “罪臣布,拜见陛下。” 魏夫人、吕小环也跟着跪倒,却不敢说话。 被关了几天,她们也意识到天子不仅仅是身份尊贵,他手里掌握着生杀大权。即使勇猛如吕布,也无法正面与天子为敌。 刘协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摆了摆手,转身离去。 虎贲侍郎放下梯子,让吕布等人出来。 吕布洗漱后,换了一身干净衣服,来到天子御帐,报名请入。 刘协坐在案后,面前是堆成小山的公文。他静静地看着吕布一家三口跪倒叩首,伏地不起。 “温侯,知错了吗?” 听到“温侯”二字,吕布心中松了一口气,至少爵位保住了。 “臣知错了。”吕布再拜。“臣受人蛊惑,冒犯君威,罪当不赦,死有余辜。只是臣妻女无罪……” 话音未落,魏夫人扯了一下他的袖子,叩首道:“陛下,妾出言不逊,死不足惜。唯妾夫君、女儿小有武勇,尚堪一用,请陛下垂怜,赐妾一死,饶他们一命,将功赎罪。” 刘协语带讥讽。“你若是死了,温侯可不就是纳妾的事了,而是续弦。” “妾既然已死,也就管不了他的事了,由他去。只怕陛下作主,别让他欺负妾的女儿,妾愿在九泉之下,为陛下祝福。” 刘协听得直皱眉。 这虎娘们,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这么瘆得慌呢? “你这意思是不是说,只要你活着,他就别想纳妾了?” 魏夫人犹豫了片刻,用力点点头。“妾宁死不肯奉诏。” 吕布连忙说道:“陛下,臣不纳妾了。臣有女儿小环,心愿足矣……” “住口。”魏夫人低声喝道:“我还能生,你少往别的女人床上钻就好了。” 吕布面红耳赤,就像被魏夫人撕去了整张面皮似的。 刘协面庞扭曲,莫名焦灼。 这什么神仙家庭? 这是天子面前,你们严肃一点好不好? 是可忍,孰不可忍?朕要是笑出声来怎么办? 一旁的蔡琰低着头,但肩膀控制不住的抽动,手里的笔在纸上划出一道扭曲的线。 “嗯咳!”刘协咳嗽了一声,带着愤怒。 “吕布,念你作战有功,免你一死。削户三百,免去官爵,闭门自省一年,以观后效。” 刘协挥挥袖子,示意吕布可以出去了。 见天子脸色不好,吕布不敢多说,拉起魏夫人和吕小环,谢了恩,转身出帐。 走到帐门口,吕小环突然反应过来,转过身,可怜兮兮地看着刘协。 “陛下,臣……臣也被罢免了吗?” 刘协没好气的反问道:“有没有罪,你自己不清楚?” 吕小环这才想起来,自己可是有谋刺嫌疑的,说起来比母亲魏夫人抗诏更严重。只是想到自己好容易成了郎官,这才当了没多久,就被罢免了,心里实在有些不甘心。 “不过你可以继续跟着蔡令史读书习礼。”刘协说道:“能不能官复原职,就看你表现了。” 吕小环喜出望外,随即又问道:“那臣还能跟着羽林骑训练吗?” 刘协本想拒绝,可是看了吕小环那眼巴巴的模样,又改变了主意。 “如果书读得好,可以参加训练。” “谢陛下。”吕小环挣脱了吕布的手,重到刘协面前,趴在地上,用力叩了两个头。“陛下最英明了,臣以后谁的话也不听,就听陛下的。” 刘协一手抚额,一手连挥。 你可赶紧走,朕实在是忍不住了。 第368章 常山赵云 等吕布一家三口出了帐,蔡琰起身,伏地请罪。 “臣君前失仪,请陛下治罪。” 刘协看着面色泛红的蔡琰,摆了摆手,神情无奈。 “算了,别说你忍不住,朕也忍不住。” 装了很久,最后却被吕布一家破了功。 蔡琰再拜,却不起身,随即又道:“陛下仁厚,自是好的。只是如此对待吕布、陈宫,有失偏颇,难免引人非议。” 刘协收起了笑容,郑重地打量了蔡琰两眼。 蔡琰一般不主动进谏,今天趁着这个机会开口,应该是等了好几天了。 对陈宫的处置,的确会给人这样的印象。 作为关东才俊,陈宫千里来投,又为他递了这么一把好刀,轻而易举的剥夺了吕布的兵权。陈宫对朝廷是有功的。 吕布被罢免了官职,闭门自省,高顺、张辽顺理成章的脱离了吕布的指挥体系,成了旧部。 就算不重用陈宫,也不至于让他持节出使,劝袁绍罢兵。 说得难听些,这是借刀杀人。 “令史,并凉多武夫,少文臣。与他们相处,心思不宜过于迂回,说话也不宜太多深奥,越简单明白越好,尽量不要产生误会,以免生疑。信任建立起来极难,毁掉却是非常容易的事。” “陛下所言甚是,只是陈宫……” “陈宫之计虽巧妙,却是小智,机心太重。此等手段,对敌尚可,对己却得不偿失。朕若因此而用他,效仿者必众。今天被利用的是吕布,明天被利用的就有可能是马腾。用不了多久,诸将使如李傕、郭汜一般,互不信任,如何能同心协力,并肩作战?” 蔡琰若有所思。“陛下是说,当以拙破巧,以重胜轻,以阳谋代阴谋?” 刘协点点头。“朕并非不想用陈宫,而是陈宫若习气不除,朕不敢用。” “陛下所言习气,是指陈宫以名士自居,鄙视武人么?” “这只是其一。”刘协淡淡地说道:“他效忠的只是士族,甚至只是兖州士族,而不是天下百姓,更不是大汉。朕大捷之后,他也不来请见,弄出这许多花样,不过是想让朕见识一下他这个智者的高明,重视士族罢了。” 蔡琰恍然大悟。 如果说陈宫只是耍心眼,天子还能接受。陈宫想证明士族的重要性,并无视并凉武人的利益,这就影响到天子中兴大业的根基,天子绝对不能忍。 “臣愚钝,请陛下惩处。” “言者无罪。令史若有心,不妨写几篇文章,使关东百姓知朕心意。若有人不嫌边塞艰苦,愿与朕共襄盛举,朕是欢迎之至的。” “敢不从命。” —— 湳口,陈宫下了车,在河边来回走动,放松一下被巅得麻木的身体。 摆渡的人很多,来来往往,大多乘马,极少有乘车的。见一辆马车停在一旁,不少人投来好奇的目光,指指点点。 陈宫的心情很不好,没兴趣看他们。 他只想早点渡河,离开这里。 但渡河而来的人很多,而且有不少马匹。艄公一次又一次的来回摆渡,忙得不可开交。 去东岸的人不多,陈宫本想上船,可是一看船上散落的马粪,他又放弃了。 西岸的人越来越多,已经渡河的人也不走,在等没渡河的同伴。 就在陈宫的心情越来越焦灼,几乎要按捺不住自己的脾气时,一个身材高大、相貌英武的汉子来到面前,拱手施礼。 “常山赵云,问足下安好。” 陈宫愣了一下,拱手还礼。“足下有何指教?” “岂敢。”赵云指指正在渡河的人。“我等从冀州而来,欲投朝廷效力。足下文质彬彬,与本地百姓不同,可是朝廷官员?” 陈宫下意识地直起了腰背,将插在车上的节持在手中,脸上也多了几分矜持。 “在下东郡陈宫,忝为侍御史,奉诏出使,安抚关东。” “果然。”赵云笑道:“我等耽误了天子使者的行程,真是罪过。陈君虽负重任,却不以官威为恃,诚为君子。天子有陈君这样的君子辅佐,难怪可以大破鲜卑,威震北疆。” 陈宫脸上有点发热,却不好意思说破,只能顾左右而言他。“怎么,常山也知道天子大捷?” “岂止常山,只怕整个冀州都知道了。”赵云哈哈一笑,转身说道:“你看,这些都是从冀州赶来投军的壮士,还有一位来自广陵。说来也巧,与陈君同姓。士俊,士俊,这边来。” 一个年轻人从人群中走了出来,看了赵云一眼,目光随即落到了陈宫手中的节上。他快步走到陈宫面前,躬身一拜。 “广陵陈容,拜见使君。敢问使君可是从天子驾前来?” 陈宫盯着陈容看了两眼。“足下莫非是臧子源故友,东郡丞陈容?” 陈容愣住了。“足下是……” “我是陈宫啊。” 陈容又惊又喜,上前一步,双手抱着陈宫的手臂。“陈君,能在这里见到你,真的是太好了。”说着,眼泪便涌了出来,在风尘仆仆的脸上冲出两道沟。 陈宫不敢怠慢,连忙将陈容拉到一边。 赵云也关切的询问是否需要帮忙。 陈容含着泪,匆匆向赵云表示感谢这一路上的照顾,随即便与陈宫走到一旁。 赵云见状,识趣的没有跟过去,只是眼神中多了几分疑惑。 陈容与他同行一路,只说前往美稷,从来没说其他的。如今与陈宫一见面就激动成这样,分明是心里有事,而且是大事。 他很愿意帮忙,但陈容显然不想让他知道太多,他只好离得远些。 陈宫、陈容离开人群约百步,再次见礼。 陈容看着陈宫手里的节,急声道:“陈君这是往哪里去?” 陈宫这才想起自己还没有介绍自己的身份,连忙又说了一遍,特地强调了天子派他去关东的第一件事就是劝袁绍罢兵,征臧洪入朝。 陈容一听就急了。“那你还在这里等?东武阳危在旦夕,臧子源随时可能身首异处。” 陈宫却有些诧异,他根本没把这个任务当回事。在他看来,此时此刻,只怕东武阳已经被袁绍攻破了。天子派他去,就是为了折腾他。 “袁绍还没攻破东武阳么?” “没有。”陈容摇摇头。“但袁绍恼羞成怒,调集数万大军围城,志在必得。” 第369章 虚左以待 陈宫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机会来了。 如果能救出臧洪,使东武阳免于战祸,他将是有功之人,于朝廷、乡里、臧洪都问心无愧。 到了那时,天子将不得不重新审视他。 就算他不想再回到美稷,为天子效劳,也可以隐居乡里,优游人生。 陈宫激动起来。“我当驰援臧洪,士俊,你可愿与我同行?” “求之不得。”陈容一揖到底,随即就拉着陈宫向渡船走去,一边向里挤,一边大声喝斥,让等在河边的人让开,让天子使者先渡河。 那些刚刚渡河的骑士怒目而视,只是看到陈宫手里的节,知道他是朝廷的官员、天子的使者,这才不敢放肆,勉强让开。 赵云赶了过来,指挥骑士们向两侧让开,又将陈宫的车送上了船。 陈容的力气很大,根本没给陈宫解释的机会,直接拽着陈宫上了船。陈宫被他拉得跌跌撞撞,一脚踩在了马粪上,顿时恶心无比,扑到舷边一顿干呕。 渡船晃动起来,陈宫脚下不稳,险些落水,亏得赵云反应快,纵身上船,一把拽住了陈宫。 陈宫面色煞白,神情狼狈,有些恼羞成怒,却又不好发作。 赵云稳住了船,示意艄公小心些,这才和陈宫、陈容道别,回到岸上。 看着渡河向东岸驶去,赵云心中有些不安。 陈宫为人急躁,似乎并不适合为使。天子究竟是无人可用,不得不然,还是另有原因? 等随从都渡了河,赵云重新上马,赶往美稷。 —— 陈宫重新上车,陈容乘马随行,一路急驰。 但陈宫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到了东武阳,如何才能劝说袁绍罢兵,放过臧洪? 诏书是没用的。天子不承认袁绍,袁绍也不承认朝廷。诏书只会刺激袁绍,不会让袁绍俯首听令。 那他凭什么说服袁绍? 他和袁绍没交情,却有仇隙。张邈兄弟与袁绍反目,他支持张邈兄弟一方,迎吕布入兖州,又为吕布谋主,与袁绍派来的将领交战近一年之久。 怎么想,这个任务都似乎无法完成。 反复权衡后,陈宫决定取道太原,向司空张喜求教。 —— 刘协拿起今天的最后一份公文,扫了一眼,随即愣住了。 在几十行文字中,一行字映入了他的眼帘。 赵云,字子龙,常山真定人,投军。 “这是什么时候送到的?”刘协喜出望外。 “今天一早就送到了。”蔡琰看了一眼,不免有些诧异。最近来投军的人很多,沿途的驿舍每天都会送来一批名单,从来没见刘协这么激动过。 刘协算了一下时间,估计赵云快则今天下午,迟则明天中午必到。 “传阎行来。” 蔡琰起身安排。 刘协在帐中来回转了两圈,忍不住笑出声来。 他没想到赵云会来。他一直以为赵云已经在刘备身边,与刘备有了君臣名份。以赵云的性格,在刘备如今最困难的时候,弃刘备而归朝廷的可能性几乎不存在。 除非刘备和吕布一样,无家可归,不得不来投奔朝廷。 即使如此,赵云也会和张辽、高顺一样,依旧是刘备之臣,不是朝廷之臣。 刘备可不是吕布,他身边也没有陈宫这种时刻准备背刺的谋士,想将关张赵挖过来的可能性无限接近于零。 意外收获最开心,正如眼前的赵云。 过了一会儿,阎行入帐。 “彦明,今天或者明天,来投军的人中会有一个赵云。你去试试他的武艺,如果可行,朕当授其散骑常侍之职,命其掌左部。” 阎行惊讶地看了刘协一眼。 随着人数渐渐增多,刘协将散骑侍郎分为左中右三部,分别由三名散骑常侍指挥。 郭武是第一位散骑常侍,指挥中部五十骑。 马超原本是第二位散骑常侍,指挥左部三十骑。但他志在统兵,所以天子升了他的职,拜他为偏将军,命其回凉州,统其父马腾的旧部。 阎行则是第三位散骑常侍,指挥右部三十骑。 左部常侍虚悬,很多人明争暗斗,但天子迟迟没有确定人选。不少人以为天子属意张辽或者庞德,在等机会。没曾想,天子现在要将这个位置授予尚未见面的赵云。 见阎行疑惑,刘协笑了。“彦明,你见过赵云便知。” —— 赵云等人走出了河谷,面前是一片开阔的草原。 一队骑士正在河边的草地上奔驰,持矛刺击草人。虽然只是演练,但所有人都很严肃,每一次突刺都大声呼喝,以助气势。 赵云一眼看出这些骑士的刺击与众不同,他们手里的长矛更长,大约有一丈八尺左右。 长矛越长,重量越重,以至于普通骑士无法双手握持。这些骑士也不例外,只能将长矛夹在腋下,端平了进行攻击。 赵云目光一扫,便看到了一旁的地上插着另外两种形制的长矛,一种是一丈二三尺左右的标准形制,一种是只有五六尺左右的短矛。 看来,这队骑士并非使用一种长矛作战,而是长短兼用。 一个骑士迎了过来,大声问道:“足下可是从常山来投军的赵云?” 赵云拱手施礼。“正是,敢问足下是……” “我们是散骑右部。”骑士招手道:“请赵君随我去见阎常侍。” 赵云示意随从们等着,跟着骑士向前,来到正在观看演示的阎行面前。两人见礼完毕,阎行上下打量了赵云两眼,露出赞赏的目光。 “赵兄观我散骑右部的演练如何?” 赵云说道:“这一丈八尺的长矛是甲骑所用?” “是的,白马义从也用吗?” 赵云微微一怔。“阎常侍从何得知我曾在白马义从?” “赵兄名扬天下,有谁不知?”阎行哈哈大笑。 昨天接受天子的命令后,他特地去打听了一下,还真打听出一点东西,知道赵云曾是白马将军公孙瓒的旧部。公孙瓒最为人所知的就是白马义从,赵云以武艺出众闻名,可能是白马义从中的一员。 如今得到了赵云亲口确认。 “行奉天子令,在此等候赵兄,愿求一战。赵兄能战胜我,即刻为散骑,掌左部。若不能胜我,则只能去羽林骑应征了。” “天子?”赵云更加疑惑。 他知道他这一路走来,相关的斥候已经将消息传到美稷,却没想到天子会派人在这里等他,而且以散骑左部常侍相待。 即使出身白马义从,赵云也不觉得自己有这么大的名声。 阎行也不解释,拍拍手,命人取来两杆长矛。 矛长一丈八尺,去了矛头,用厚厚的草包着。 第370章 冀州消息 赵云也不推辞,换了战马,一跃而上。 有随从递上长矛。 赵云接矛在手,单手用力,长矛颤动,嗡嗡作响。赵云踢马轻驰,将长矛夹在腋下,奔向一旁的草人。长矛闪动,他接连出手,瞬间刺倒三个草人,皆是洞穿。 “彩!”观战的骑士们大声叫好。 即使是随赵云多年的骑士,也是第一次看到赵云展示武艺。 阎行看得仔细,暗自点头。 仅凭这份眼力和精准,就知赵云武艺不弱,出任散骑侍郎绰绰有余。 赵云盘马回来,又再次冲向另外一边的草人。 这一次,他不是单手握持,将长矛夹在腋下,而是双手握矛,左右盘旋。 马蹄翻飞,赵云再次刺倒三个草人。一个从正前方,一个斜刺,一个反手从背后刺入,击打后背。 草人被打散,草屑飞舞。 “彩!”喝彩声雷鸣,无数人忘形地鼓掌。 这一次,连阎行都鼓起了掌。 这种一丈八尺的长矛沉重无比,能双手使用,操控自如,在马背上使出如此精妙的技法,不仅需要过人的力量,更需要对力量的娴熟应用。 简而言之,仅赵云这两番击刺,就足以说明赵云武艺很强,是真正的高手。 当然,赵云这么做不是为了立威,而是要向他展示自己的实力,以免他轻敌。 就像使用名刀的人,会在交手前向对方说明自己的刀很锋利,不是普通的刀一样。 阎行收起了疑惑之心,战意盎然。 他翻身上马,和赵云一样,来了两番击刺,展示自己的实力。 随赵云而来的骑士们互相看看,又惊又喜。 惊的是这位阎常侍武艺不在赵云之下,赵云能不能胜,尚在两可之间。 喜的是天子身边这么多高手,之前的大捷恐怕不会绝唱,将来还会有更多的立功机会。 在骑士们的叫好声中,阎行与赵云开始了比试。 他们先比试了对面冲锋,两人持矛冲杀,胜负只在一瞬之间。 虽然矛头已经被包好,危险依然存在。两人都没有披甲,一旦失手,包着厚厚的草的矛杆刺入身体,一样能造成重伤,甚至当场身亡。 而这种级别的高手较量又很难把握分寸,毕竟谁也不愿意输。 往来数合冲击,两人不分胜负,赵云中了阎行两矛,阎行也中了赵云两矛。 但双方都把握得极好,只是让矛头擦过对方的身体,并没有为了取胜下死手。 接着就是缠斗。 缠斗更考验技巧,也更加好看,但危险性却不如正面突击。即使中矛,也不太可能造成致命伤。 所以这一场比得更加激烈,引起了一阵又一阵的喝彩声。 观战的骑士们手掌都拍红了,却浑然不绝。 在远处观战的女骑士听到叫好声,也赶来围观。看到这些青春秀丽却又充满英武之气的女骑士,刚刚到达的骑士们又好奇又欢喜,喊得更加大声。 马云禄也在其中,看了两眼,便知道马超让出来的散骑左部常侍的位置有主了。 若非如此,天子不会直接让阎行来考核这个新来的勇士。 试过了一丈八长的重矛,阎行放弃了其他的考核方式,表示了对赵云的认可。 “欢迎赵兄,从今日起,你我便是同僚了。” “云诚惶诚恐,敢请阎兄引见,容云先去拜见天子。” “这是自然。”阎行命令部下继续练习,亲自带着赵云去见天子。 —— 刘协已经听到了远处的喝彩声,估计是赵云到了。 虽然心里欢喜,但面对赵云时,他却表现得很平静。 问了比试的经过后,刘协点点头,示意阎行可以走了。他赐了座,又问了赵云沿途的情况,然后问起了最关心的问题。 “子龙如何看袁绍其人?” 他知道,赵云离开公孙瓒之后,是在袁绍处与刘备重逢,最终成为刘备部下的。也就是说,赵云对公孙瓒失望之后,曾经选择了袁绍,虽然那也是被迫无奈。 身为常山的地方豪强,赵云不可能置身世外,必须要选择一个效忠对象。 公孙瓒、袁绍都不是理想的君主,所以他最后选择了刘备。 如今,他选择了朝廷,选择了他刘协。 至于是他成就了赵云,还是赵云成就他,现在还不好说。 他迫切的想搞清楚一个问题:赵云究竟是匹夫之勇,还是文武双全的大将? 如果他只是和吕布、马超一样有勇无谋,那意义不大。 赵云考虑了一会,郑重地说道:“袁绍如宋襄公之流,空谈仁义,却不能行,将来必败。” 刘协示意赵云继续。 他需要听赵云更为详细的分析,从中判断赵云的见识究竟在哪个层次,将来能否独当一面,而不仅仅是率领甲骑突阵。 赵云本来就好奇天子对他的格外器重,如今见天子追问他对袁绍的态度,更加好奇。 他有种感觉,天子对他的了解,可能超出他的想象。 但他却不明白自己有什么能引起天子的注意。到目前为止,他都没做过什么值得称道的大事。即使是在白马义从中,他也不过是一名普通的骑士。 但他很清楚,这可能是自己期盼以久的一个机会。 赵云仔细组织了一下思路,分析起了袁绍到冀州后的种种举措。 “袁绍本是贵公子,长于朝堂揖让,短于战场争锋,又不信任诸将。故虽有冀州强兵,却频频受挫于公孙瓒。若非公孙瓒擅杀刘虞,幽州俊杰视之如仇敌,蜂起而攻,只怕冀州已不复袁绍所有。” “刘和入幽州,能破公孙瓒么?” 赵云点点头,又摇摇头。“刘和承其父余泽,集幽州俊杰之力,破公孙瓒是必然。但袁绍不信任刘和,使其子袁谭为幽州刺史,从中掣肘。就算刘和能够击败公孙瓒,只怕幽州也不会就此安定。” “袁谭为幽州刺史?”刘协很意外。他还是第一次知道这个消息。 “有传言说,袁谭不为袁绍所喜。使其出镇幽州,既是掣肘刘和,又是使其远离邺城。随袁谭出镇幽州的多有汝颍人士,其中又以郭图为首。”赵云苦笑。“事业未成,先有父子离心,臣下结党,袁绍岂能成事?” 刘协眉梢轻扬。 郭图辅佐袁谭去了幽州?这倒是意外之喜。 袁绍的内忧要提前爆发了啊。 第371章 阴差阳错 与赵云一席谈,刘协才知道冀州发生了很多事,自己了解的信息已经严重滞后,历史也渐渐改变了模样,不再是他熟悉的那样。 这是他偏居西北不可避免的影响,也和缺少专业的情报收集人员密不可分。 百废待兴,人才奇缺。 刘协收拢起一丝丝的焦虑,强迫自己镇定下来,问起了赵云对刘备的看法。 “刘备会支持袁绍吗?” 赵云低下头,沉默了很久。 刘协也不着急,将一杯水推到赵云面前,耐心地等着。 他一直很好奇,赵云为什么会选择刘备?或者说,刘备究竟是靠什么吸引了赵云? 怎么想,都觉得想不通。 或许只是没有更好的选择,只能选一个相对来说还行的? 就赵云效忠过的公孙瓒、袁绍而言,刘备至少器重赵云,愿意将最为倚重的骑兵交给他指挥。 过了好一会儿,赵云抬起头,直视刘协。“陛下,臣有一惑。” 刘协微微颌首。“不妨直言。” “云自问位卑名微,陛下却以散骑左部相待。刘备身在徐州,闻名关东,亦曾收留温侯,陛下却未曾征招。此中差异,臣甚是不解。” 刘协微怔,随即哑然失笑。“你与刘备相识,当知刘备抱负。他身为徐州牧,朝廷却只能偏居西北。朕招他入朝,他肯来吗?” 赵云打量着刘协,心中更加疑惑。 刘协说的是实情,但他的脸上却看不出一丝失落,神情轻松得像是说与己无关的事。 “如今情况有变,倒是可以考虑一下了。”刘协的嘴角挑起一抹自嘲的笑意。“不管臧洪能坚持多久,终究不是袁绍的对手。一旦袁绍饮马大河,挺进中原,必然会将徐州收入囊中。若朝廷征刘备入朝,他会来吗?还是会留在徐州,向袁绍称臣,与朝廷为敌?” 赵云避而不答。事实上,他也不知道刘备会不会来。 “陛下不妨一试。” 刘协捻了捻手指。“子龙不妨修书一封,派人送往徐州,以观刘备之意。” 赵云想了想,答应了。 天子不直接给刘备下诏,应该是对刘备没什么信心。让他出面试探一下刘备的意思,也是可以理解的选择。 但是,天子何以对刘备没什么信心,反对自己如此有信心? 赵云心中疑惑,却终究没有说出口。 刘协知道赵云疑惑,但他无法解释,也不想解释。 他只需要让赵云知道刘备的取舍,从而坚定自己的选择。不管刘备来与不来,赵云都与他无关了。 —— 陈宫走进了太原城。 一路上,他想了很多,也有了一些想法。 马车停在司徒府门前,在派人通报时,他让陈容先去一趟司空府,拜见张喜。 张喜是汝南前贤,对袁绍有一定的影响力。 陈容救臧洪心切,连马都没下,直接踢马去了司空府。有马镫助力,短短十余日,他的骑术已经能让他快速奔驰,看起来像是一个习乘多年的骑士。 陈宫看着陈俊的背影,心中多少有些不屑。 比起东郡,广陵终究还是蛮夷之地,臧洪、陈容行事都有些鲁莽。 一会儿功夫,司徒府中传出消息,司徒赵温让他进去。 陈宫跟着小吏进了门,来到堂上。 赵温正在处理文书,见陈宫进来,他示意陈宫就座,问道:“公台,饥渴否?我这儿只有最简单的茶饭,可没有酒肉。” 陈宫躬身说道:“多谢赵公关心。宫进城之前,刚刚用过午饭。” 赵温笑了。“那倒也是,手持诏书,在驿舍就餐倒是比司徒府吃得好些。” 陈宫陪笑道:“知道赵公忙于政务,不敢来叨扰。” 赵温端起水杯,喝了一大口水。“百废待业,大家都很忙。公台,你刚从关东来,为何又去关东?太原还缺一个太守,暂时只能由我领着。你若有兴趣,留下来帮我,如何?” 陈宫怦然心动。 赵温身为益州人,以司徒之尊,主动邀请他一个兖州人出仕,天子应该不会驳他的面子。 “多谢赵公关心,只是诏命在身,不敢滞留。待从关东返回,向天子复命完毕,再为司徒效劳。” 赵温嘴角的胡须颤了颤。“你这使命能完成吗?” “诏命在身,不得不往。”陈宫叹了一口气。“不求有功,但求尽力而已。” 赵温点点头,没有再劝。又说了几句闲话,便让陈宫自便。 为了给朝廷提供应急的粮食,他这两天也是忙得晕头转向,实在没时间,也没精力和陈宫闲聊。 陈宫虽然有些不快,可是见赵温神情疲惫,也不好多说什么,起身告辞。 来到隔壁的司空府,张喜正在堂上和陈容说话,神情凝重。见陈宫上堂,张喜也没起身,只是示意陈宫就座。 “公台,你这任务可有点麻烦。” 陈宫躬身道:“正当向张公请教。” 张喜看了一眼陈容,迟疑了半晌。听陈容说过陈宫的使命后,他就在考虑这个问题,却没有找到解决之道。 他其实也清楚这一点,陈宫素以聪明着称,都想不出办法,他又能想出什么办法。 陈宫来找他,无非是希望他以汝南长者的身份出面,希望袁绍给他一个面子,放臧洪一条生路而已。只要不杀臧洪,不对东武阳进行报复,陈宫的使命就算完成了。 至于袁绍退不退兵,根本是不用考虑的事。 袁绍怎么可能退兵。 但袁绍给不给他这个面子,他却没这把握。 虽说细阳张家也是汝南世族,可是在袁绍面前,这点影响力非常有限。 如果袁绍不给面子,他这个关东士族领袖可就丢脸了。 陈宫来找他,与其说是求助,不如说给他出一个难题。 与帮陈宫说服袁绍相比,他更愿意留下陈宫,推荐陈宫出仕,也能在朝廷中增加一份关东力量。 天子对关东人有偏见,引荐一个关东人很不容易。陈宫是吕布旧部,这是一个不错的机会,而且陈宫也无处可去。 张喜还不知道陈宫刚刚坑了吕布,断了自己后路,否则就不会这么客气了,少不得要骂陈宫一顿。 当着陈容的面,张喜想留陈宫的话不好说,陈宫也不好意思告诉张喜他出使的真实原因。陈容恨不得一步赶到东武阳,宣布诏书,救臧洪一命。 两人就这么阴差阳错的避免了尴尬。 张喜纠结了很久,还是写了一封亲笔信,交给陈宫。 最后,他给陈宫出了一个主意:你不要去上党,向东出井陉,中途拜会一下驻守在榆次的士孙瑞。 士孙瑞如今虽然只是北军中侯,但他依然是天子信任的老臣,而且足智多谋。你向他请教一下,或许会有帮助。 陈宫觉得有理,又请张喜给士孙瑞写了一封信,随即与陈容一起告辞。 第372章 老谋深算 士孙瑞驻扎在榆次城东的凿台。 太原户口有限,能供养的兵力也有限,士孙瑞只能尽可能的收缩防线,亲率主力守郡治晋阳,太行山腹地的大量关口只留少量兵力驻守。 即使如此,他的兵力依然捉襟见肘,只能狠抓训练,以备不虞。 陈宫来访时,他正在演练阵法。 听了陈宫的来意,士孙瑞抚着胡须,沉吟了良久。 演练结束,步兵校尉魏杰、射声校尉沮俊来大帐复盘,检讨得失,见陈宫在座,又惊又喜。 他们迫切的想了解北疆战事。 虽然从邸报中知道了大致的经过,但他们还是对具体的细节非常感兴趣。天子以三千骑出征,先破匈奴,再破鲜卑,前后击破胡虏近三十万,这样的战绩堪称神奇。 即使去除水份,那也是以一敌十。 有华阴之战的先例在前,他们都意识到,这可能和天子动员普通将士有关。面对如此悬殊的兵力,也只有万众一心,才有可能连战连捷。 陈宫并不清楚具体的细节,也没关心过这些事。面对魏杰、沮俊等人的询问,他说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信息,让魏杰、沮俊很失望。 士孙瑞也很失望。 他越发不明白,天子为什么会派陈宫这样一个书生去东武阳。 怎么看,陈宫也不像是能完成任务的人选。就连张喜都看出了这一点,所以让陈宫到他这儿来。 向他请教只是一方面,请沮俊出面联络沮授才是关键。 郭图、荀谌北上之后,沮授是袁绍最信任的谋士之一。 士孙瑞咳嗽了两声,打断了魏杰、沮俊的提问。“公台奉诏出使,关系到朝廷体面。当初关东州郡讨董,臧洪既是首倡,又是主盟。如此义士,不当令其枉死。” 沮俊会意。“让王凌去一趟,我再给公与写封信,请他劝劝袁绍,或许能有用。” 士孙瑞表示同意,命人去传司马王凌。 士孙瑞又道:“公台,我有个建议,也不知道有没有用,你斟酌着办。” 陈宫连忙躬身行礼。看到沮俊,再听到沮授的名字,他就知道张喜让他来见士孙瑞的用意了。如果说真有能帮他的人,只有眼前的士孙瑞和沮俊。 “你到东武阳后,暂时不要向袁绍表明使者身份,想办法进东武阳劝降,向臧洪出示诏书,劝他忍让一时。留得有用之身,以待将来。” 陈宫如梦初醒。 他起身离席,向士孙瑞躬身一拜。 士孙瑞一句话,纠正了他最大的思维误区。 不是袁绍要杀臧洪,而是臧洪要杀袁绍。只要能让臧洪暂时忍让一时,不要与袁绍针锋相对,袁绍未必会取臧洪性命。 杀了臧洪,对袁绍并没有好处。 当然,如果他以天子使者的身份去劝和,那结果就正好相反了。 就算袁绍不想杀臧洪,也不可能让臧洪去投朝廷。除非臧洪向他称臣,否则他一定会杀了臧洪,以免留下后患。 所以,只能让臧洪知道他是天子派来的使者,绝对不能让袁绍知道。 否则他的任务必然失败,弄不好还会赔上自己的性命。 想通了这一节,陈宫后背全是冷汗。 他早就知道天子的这个任命没按好心,却没想到会如此阴险。 荀攸,我记住你了。 —— 王凌二十五岁,身材高大,容貌英武。 奉士孙瑞之命,王凌率领十名骑兵,随陈宫、陈容一起赶往冀州。 他对天子的河南之战也非常好奇,几次向陈宫打听。当他发现陈宫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时,态度便有些冷淡,不复之前的热情。 陈宫有点后悔。 他虽然没有随天子出征,却有很多机会打听更详细的消息。吕布父女亲临战场,张辽、高顺更是积累军功升职,他们都是战场亲历者,了解很多人无法了解的内幕消息。 但他却错过了这样的机会。 好奇之下,他反问王凌,你们为什么对河南之战的细枝末节如此关心? 听了陈宫的问题,王凌瞅了陈宫一眼,不由自主的笑了一声,眼中也多了几分不屑。 怪不得吕布被袁绍打得落花流水。身为吕布的首席谋士,陈宫就这水平? 你以为作战就是看看地图,排兵布阵?如果不了解每一个将领的性格、能力,如果不了解对手的底细,所谓的计策就是空谈,根本不可能打得赢,更不可能以少胜多。 尽管如此,天子的大捷依然让人觉得匪夷所思,所以他们都迫切的想了解更多的细节,尽可能复盘当时的战况,分析得失。 正如对弈之后的复盘能够增涨棋艺一样,复盘战役也能提高战术水平和指挥能力,尤其是对王凌这种初入行伍的新人,尽可能的了解一场真实的战役格外重要。 这些都是真实发生的例子,有大量鲜活的细节,而不是史书里简略带过的几句话。 这是士孙瑞再三强调的事,几乎刻在了王凌的脑子里。 王凌略微解释了几句,陈宫听了,若有所思。 陈容也觉得受益匪浅,看向王凌的眼神多了几分羡慕。 入仕之初,就能在士孙瑞这样的老臣麾下受教,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机会。 王凌将来的前程不可限量。 他问陈宫道:“天子身边是否也有像士孙瑞一样老臣,悉心指导他用兵,所以才能取得如此大捷?” 陈宫愣了片刻,想到了贾诩、荀攸,但他转念一想,又改变了主意。 “天子圣明,何须他人指导?” “天子圣明固然不假,可是他毕竟年少,又从来没有指挥过战事,总不会生而知之?” 不等陈宫回答,王凌说道:“天子的确不是生而知之,但他却知道应该谁向学习用兵之道。” “谁?”陈容好奇的问道:“天子身边有哪位老臣擅长用兵?不会是故太尉杨公?” 王凌忍不住哈哈大笑。“天子身边没有知兵老臣,却有老兵,成千上万的老兵。” “老兵?” “正是。”王凌昂然说道:“我亲耳听士孙公说起过,从华阴之战起,天子便深入军营,与普通士卒共饮共食,商讨战法。能够击败李傕、郭汜,并非天子生而知之,而是他能将无数普通士卒的作战经验总结起来,熔为一炉,自出新意。” 陈容将信将疑。 陈宫若有所思,想起了之前不曾留意的点滴。 第373章 顺天应人 襄邑,鸿沟。 曹操穿着单衣,敞着怀,站在近岸的浅水中,倒持竹竿,盯着水中,屏住呼吸,一动不动。 一条青黑色的鱼游了过来,慢慢接近。 曹操缓缓提起手臂,正准备用力掷出竹竿,地面忽然震动起来。 鱼倏地摆尾,消失在水中。 曹操懊恼不已,抬起头,看向岸边刚刚策马奔至的曹昂,破口大骂。 “竖子坏我大事!” 曹昂翻身下马,将马缰甩在马背上,快步跑了过来,一把抓住曹操的手臂。 “阿翁,大捷,大捷。” 曹操莫名其妙。“什么大捷?”随即又反应过来,反手抓住曹昂。“袁本初攻破东武阳?臧子源是生是死?” 曹昂一手撑着膝盖,一手连摇。“不……不是,是北疆大捷。”他艰难的咽了一口唾沫。“天子击破鲜卑、匈奴三十万人,斩杀鲜卑大帅扶罗韩、匈奴休屠各胡白马铜、右部?落,大小名王数十人。” 曹操张大了嘴巴,手中的竹竿落水,顺水漂去。 天子以三千骑北征,竟然能击破三十余鲜卑、匈奴? 愣了片刻之后,他反应过来,转身上岸,一边穿鞋一边问道:“祭酒何在?” “正在整理情报。”曹昂跟了上来,扶曹操上马。“我只看了一条,就赶紧过来报告阿翁。” “走!”曹操扬鞭策马,飞奔回城。 曹昂、典韦等人紧紧跟上,一路扬起烟尘,惊得路上的行人鸡飞狗跳,纷纷让到两侧。有人来不及避让,险些被战马撞翻,好在曹昂及时拽动马缰,这才逃过一劫。 回到城中县寺,陈留太守夏侯渊和扬武中郎将曹洪已经赶到,正在廊荫里说话。见曹操进来,连忙过来见礼。 曹操快步上了堂,招呼他们入座。 郭嘉递过刚刚收到的消息,顺势坐在曹操身边。 夏侯渊看在眼中,眉头紧皱。曹洪也很不以为然,撇了撇嘴。 曹操看完消息,转手递给了夏侯渊。 夏侯渊看了一眼,不禁眼皮一挑,看向郭嘉。“军师,这消息……准确么?” 郭嘉理解地点点头,却没有解释。 他知道夏侯渊不会相信,他自己最开始也不相信的,所以特地派人去河东向荀彧求证。今天收到荀彧的回复,他才敢将这个消息报告给曹操。 但他不会将这个过程告诉夏侯渊。 自从荀彧离去,夏侯渊等人就对颍川人有些偏见。如果让他们知道这个消息是经过荀彧确认的,他们更不会相信,说不定会以为颍川人里应外合,想迫使曹操低头。 曹操之所以出现在襄邑,就是因为夏侯渊报告,有人假托荀彧之名,招募织工、染工,使襄邑的织坊、染工陷入了严重的用工荒,刚刚有点起色的生产又陷入了停顿。 不得已,曹操亲自赶来,下令封锁陈留全郡,将准备远赴河东的十几个工匠全部抓了。 夏侯渊、曹洪看完消息,面面相觑。 这个消息太惊人了,以一敌百啊。 曹操咳嗽了一声,打破了沉默。“妙才,子廉,你们觉得如何?” 夏侯渊、曹洪咂着嘴,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即使得到了郭嘉的确认,他们还是不敢相信这样的战绩是真的。 曹操回头看向郭嘉,郭嘉凑近了些,轻声说道:“主公以为可信么?” 曹操点点头。“应该可信。天子虽然只有三千骑,但马腾、韩遂却有数万骑。鲜卑人大举入塞,自以为兵力占优,殊不知双方实力并不能完全以兵力相论,还在器械是否精良,将帅是否智勇,被击溃也是可能的。” 曹操轻轻叩了叩案几。“河东有铁,天子的甲骑只怕不会少。” 郭嘉举起三根手指。“甲骑三百。” 曹操一惊,还没来得及说话,郭嘉又道:“天子所领三千骑虽然并非全是甲骑,但人人有五折甲、十折矛、三十折的环首刀。” “怎么可能?”夏侯渊脱口而出。“天子去年腊月才入河东,正月出征,满打满算,也不过一个月。河东纵使有铁,能在一个月内为三百甲骑准备好全副军械,已经难能可贵,怎么可能再准备三千人的军械?” 曹操、曹洪也点头附和。 如果说战场上还有运气可言,这工坊生产可没什么运气助力,能生产多少就是多少,只会更少,不会更多。 郭嘉早有准备,摇头晃脑的说道:“具体是怎么做出来的,我也不太清楚。我只知道一件事,如今负责河东铁官的人是故尚书令裴茂之子裴潜。据说天子准备在美稷附近重建铁官,从河东铁官调了不少人去,裴潜也在其中。” 他停了片刻,又从袖子里抽出一卷纸,摆在曹操面前。 “这是河东纸坊生产的纸,如今已经卖到兖州了。说出来,你们可能不信,主持河东纸坊的是故弘农王的未亡人,而坊中工匠也有大半是女子,都是当年被西凉军掳走的汝颍人。” 曹操拿着纸,陷入了沉思。 过了良久,他一声轻叹。“天子圣明,大汉不亡,这是天下人的运气。奉孝,上书天子。我既食汉禄,便是汉臣,理当为朝廷效力。” “那质子……” “主公,不可……”夏侯渊变了脸色。 曹操抬起手,示意夏侯渊不要再劝。“既然称臣,自然要守规矩。我身为兖州牧,理当送子为质。”他看向曹昂。“子修,你收拾一下,准备入朝。” “喏。”曹昂躬身领命。 夏侯渊脸色变幻了片刻,咬咬牙。“既然如此,我这个陈留太守也不能例外,就让伯权陪子修入朝,路上也好有个伴。” 曹操点头同意,随即又道:“通知元让,让他也安排一个儿子入质。兖州随时可能大战,离得远一些也安全。” 夏侯渊应了。 夏侯惇现在是颍川太守,正在许县屯田。 随即又对郭嘉说道:“奉孝,按照朝廷制度,我既是兖州牧,就不能兼管颍川了,这可如何是好?” 郭嘉笑了。“主公不妨上书,看看朝廷将如何处置。不仅是颍川,兖州还有好几个郡未曾收复,主公宜请天子委派人马,收复兖州。” 曹操会心而笑。 夏侯渊、曹洪也反应过来,不禁哈哈大笑。 第375章 念之差 张合躬身致谢,脸上的神情却依然淡定,看不出一丝激动,更谈不上感激涕零。 袁绍刚刚高昂一点的情绪顿时又低落下去,心中烦躁。 他有点怀念郭图。 自从郭图陪同袁谭北上幽州,不少汝颍人也跟了去,其中就包括消失多时的荀谌。没有了汝颍人的制衡,冀州人越发强势了,对一切都觉得理所当然。 围攻东武阳这么久也未能攻克,和冀州诸将不愿意付出太大的代价强攻有关。 攻城本无捷径。如今臧洪有必死之心,诸将无速胜之念,焉能克敌制胜。 一人必死,十人不能当,何况臧洪还在城墙可倚。 如何才能让冀州诸将全力以赴,迅速攻破东武阳? 袁绍反复思量,全无对策。 他闭上了眼睛。 张合识趣的退出大帐,掩好帐门,只留下一道缝,以备呼唤。 袁绍闭目沉思了良久,缓缓睁开了眼睛,翻身坐起。 他有了主意,派人请来了逢纪。 “元图,我欲招刘备、曹操来援。” 逢纪思索片刻,觉得可行。 拿下东武阳后,袁绍必然要渡河南下,迟早要和刘备、曹操决胜负。如今招刘备、曹操来援,除了可以敲打冀州人,让他们不要太自以为是以外,也可以试探刘备、曹操。如果他们肯来,自然皆大欢喜。如果他们不肯来,那就是敌人,将来发起攻击就有了理由。 得到逢纪的支持,袁绍很满意,立刻命陈琳草拟命令。 命令写好,袁绍过完目,从腰间的印囊中取出邟乡侯印,准备用印。 陈琳张开嘴,想说什么,却又没有说出口。 袁绍瞥了陈琳一眼,本想问陈琳有什么想说的,话到嘴边,又下意识地咽了回去,将白玉制成的邟乡侯印据在手心,硌得生疼。 他之前行书州郡,都标以“诏书一封”,用邟乡侯印,以示自己是代天子行诏,不承认长安的天子,认为那是被李傕、郭汜控制的傀儡。 如今李傕、郭汜已死,天子在安邑立都,在下达的诏书中明确的称他为渤海太守。他再代行诏书,就有些不合适了。刘备、曹操愿意听他的,那自然没问题。万一不愿意,这等于将罪证往对方手里送,至少也是自取其辱。 在天子北疆大捷之后,朝廷威信必然大涨,转而支持天子的人必然会更多。 “孔璋,你的意思呢?” 陈琳脸色苍白,勉强拱手施礼。“刘备不足为患,倒是曹操,实在难以揣测。臧洪起兵反叛,本为曹操屠灭雍丘。如今主公围东武阳,曹操却按兵不动,坐观成败,实在不像是与主公一般心思。” 袁绍的脸颊抽了抽,牙齿咯咯作响。 他很后悔。 早知今日,当初就不该派兵增援曹操,赶走吕布,应该看着吕布干掉曹操再出手。 吕布是孤狼,他在兖州很难立足。 袁绍权衡了一番后,决定不给曹操机会。他写了一封私信给曹操,要求曹操率兵来增援。然后给刘备下了一封诏书,命刘备率徐州兵来助阵。 —— 刘备收到袁绍诏书的时候,刚刚收到赵云的信。 赵云的信来得极快,从美稷发出,到送达刘备手中,不到二十天。 问了信使的行程后,刘备意识到一个问题:朝廷现在可能什么都缺,唯独不缺马。从美稷到河内,几乎是六百里加急,只是进入兖州之后,速度才慢了,每天行程不过二百余里。 刘备很想了解北疆更多的信息,但信使或许是不清楚,或许是不愿意说,只简单地说了一些情况,便闭口不言。 尽管如此,天子大捷的消息还是让刘备很震惊。 以三千骑征讨,大破鲜卑、匈奴三十万人,即使有马腾、韩遂的配合,依然是很难想象的战绩。 更让刘备无奈的是,赵云赶赴美稷投军,一见面就被天子拜为散骑常侍,掌管散骑左部。 他心心所念的骑将就这么成了天子的左膀右臂。 就算他再器重赵云,也不可能再将赵云收归麾下。反过来,赵云却劝他向朝廷称臣。 刘备很纠结,先后找来简雍、陈群、陈登商量。 简雍赞同赵云的意见。 袁绍南下中原在即。若不是臧洪守得坚实,袁绍早就渡过大河,虎视兖豫青徐。刘备客居徐州,根本不是袁绍的对手。与其向袁绍称臣,不如向朝廷称臣。 吕布归朝,都能受到天子重用,刘备自然也可以。 陈群的态度很暧昧。 他既不反对,也不赞成,只是提醒刘备。天子倚重韩遂、马腾,是因为韩遂、马腾坐拥强众,使君你有什么能让天子倚重的实力?就凭关羽、张飞和那千余杂胡吗? 刘备很尴尬。 他虽然是徐州牧,但他自己的实力很有限,只有千余杂胡骑兵,剩下的不是以丹阳兵为主的陶谦旧部,就是徐州本地人马。如果他离开徐州,这些人是不会随他北上的。 吕布是兵微将寡,无处立足,不得不走。他却是徐州牧,得到了徐州人的支持,何必抛下这份好容易得来的实力,去投奔天子。 天子能给他什么? 陈登也反对刘备离开徐州,只不过理由不同。 他认为天子虽然击败了鲜卑人,但是离西北彻底安定还有很远的距离。短期之内,天子无暇顾及关东。刘备与其抛下徐州去并州,不如留在徐州,与天子遥相呼应,一样能为朝廷效力。 最简单的理由就是,如果刘备离开徐州,徐州很可能会落入袁术之手。 就在刘备犹豫不决的时候,陈群又从信使那儿打听来一个消息:吕布虽然立了大功,但他又犯了错,被罢免了官职,正在闭门思过。 听到这个消息后,刘备彻底放弃了向朝廷称臣的想法。 正在这时,袁绍的“诏书”到了。 面对袁绍要求他助阵的诏书,刘备很挠头,陈登却很积极。 陈登认为,袁绍围攻东武阳这么久,却未能破城,应该是冀州诸将保存实力,不肯付出太大的伤亡。如果刘备能率部前往助阵,不仅可以助袁绍一臂之力,还有机会救出臧洪。 臧洪是广陵人,其父是名将臧旻,在徐州很有名望。且臧洪为郡将张超复仇,这是义举。救出臧洪,不仅对刘备收拢徐州人心有帮助,还能得到一员大将。 能面对袁绍的大军坚守这么久,臧洪的能力毋庸置疑。 除此之外,响应袁绍的命令还有一个好处:名正言顺的进入兖州,报曹操进攻徐州之仇。 刘备深以为然,随即集结人马,并以陈登为前锋。 为了防止他增援袁绍的时候,袁术来袭,他命关羽率部镇守广陵。 第376章 话不投机 陈登率部起程的时候,陈宫赶到了东武阳。 依照士孙瑞的建议,陈宫收起了天子使者的行头,以普通游士的身份,先拜见了沮授。 看完沮俊的书信,沮授皱着眉头,半天没说话。 沮俊的话说得很收敛。既没有提及陈宫的身份,也没有劝沮授为朝廷效力。只说臧洪是名臣之后,又是主盟之人,于朝廷,于袁绍,都是有功之人。为郡将起事,亦是义举,不宜妄加诛戮。望沮授能从中斡旋,以免使天下人失望云云。 但沮授却觉得这件事很难办。 袁绍领数万大军围城,久攻不克,已经恼羞成怒。这时候劝袁绍放人,袁绍能答应吗? 这时,陈容提出,他愿意进城劝降,劝臧洪主动弃城,以免玉石俱焚。 沮授盯着陈容看了半晌,叹了一口气。 “我可以向主公建议,但主公能不能答应,我不敢保证。” 陈宫不解。“袁本初非要杀臧子源不可?” “本来不至于,现在就不好说了。”沮授欲言又止。“公台,西北朔风肃杀,寒气入骨啊。” 陈宫脸色微变。 他虽然没有表露自己的身份,但沮授却和士孙瑞一样,看出了他此行背后的杀机。 袁绍身边的谋士不止沮授一个,难免会有人看出破绽。 但事到如今,他也无法可想,只能硬着头皮一试。 沮授带着王凌,来见袁绍。 看到王凌,袁绍非常激动,拉着王凌的手,涕泪交流。 “子师后事可曾安排妥当?有何需要我做的,你尽管开口。” 王凌抽出手,躬身施礼。“多谢盟主关心。天子已经命人将家叔父子遗骨送回祁县祖茔,司徒、司空献祭,哀荣备至,无所遗憾。” 袁绍睁着泪眼,看着王凌。“天子有何举动?” 王凌摇摇头。“天子军务繁忙,连春祭都未能有空参加,哪有时间驻跸祁县。” 袁绍一拍大腿,感慨不已。“子师以身报国,天子北征,竟不肯在祁县稍加停留,以杯酒相祭,实在令人失望。” 王凌淡淡地说道:“天子虽未亲祭,却委派了司徒、司空献祭,也算是尽了心意。士孙公对我兄弟也极是照顾,与自家子弟无异。家叔泉下有知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应该也满意了。倒是对盟主,家叔生前便有些想法,如今只怕也未必能释怀。” 袁绍心头一紧。“彦云,何出此言?” “当初家叔杀董卓,曾请盟主入朝主政,为盟主所拒。盟主想必还记得?” 袁绍收回了手,从袖子里取出手绢,拭去眼角的泪水。 王允的确曾邀请他入朝主政,却被他拒绝了。他当时刚刚得了冀州,击败公孙瓒,踌躇满志,哪里愿意去朝廷。如今王凌从太原来,再提此事,想来是士孙瑞等人的意见。 入朝主政,不失为一个选择。 向朝廷称臣,之前的种种过错就可以一概抹去。内有赵温、张喜等人的支持,外有州郡响应,他掌握朝政并非难事。 只是如此一来,将来再想向前一步,可就难了。 有王莽先鉴在前,他想做权臣很容易,想篡汉却难。 见袁绍犹豫不决,王凌暗自感慨。早就听说袁绍多谋寡断,果不其然。 袁绍感觉到了王凌的不屑,心中不悦,仿佛又看到了当年也是这般自负的王允。 心头的热血渐冷,他拭净眼眶中的泪迹,命人带王凌去休息,转头看向沮授。 “公与,可有妙计教我?” 沮授起身施礼。“主公,王子师以计除董卓,力挽狂澜,负天下之望。遗憾后事不谨,多有失误,大者有二:其一在安抚董卓旧部不当,其一在杀蔡邕无辜。安抚不当有外患,滥杀无辜有内忧。” 袁绍若有若无地嗯了一声,眼神闪烁。 王允被杀,他也想过很多原因,沮授所说的两条毫无疑问是得当的。 但沮授说起这件事,显然是另有所指。 最近对是不是要杀臧洪,文武有不少异议,很多人都认为臧洪有功,不应该赶尽杀绝。这里面固然有诸将不愿意付出重大代价攻城的心思,却也符合绝大多数人的意见。 他本人也不想杀臧洪,背上忘恩负义之名,又损兵折将。 毕竟杀张超的不是他,而是曹操。 “公与,如之奈何?” “劝降。” 袁绍苦笑。“他若肯降,何至于此?他那封拒降书,如今已经成了雄文,想必公与不会忘了。” 沮授点点头。 陈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琳与臧洪同乡,曾奉袁绍之命作书劝降,却被臧洪拒绝。臧洪写了一篇长长的回信,表明决心,感人肺腑,搞得袁绍很狼狈。 “陈容回来了,他愿意去劝降。” “谁?”袁绍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陈容是谁。“他怎么又回来了?” “四方求助无门,只求与故主共生死。” 袁绍明白了,不禁轻笑一声。 陈容四处求援碰壁,没求到一个援兵,如今又灰溜溜地回来了。看来还是嘴上声援的多,敢实际行动的一个也没有。 沮授不动声色地说道:“劝降也罢,共死也罢,主公不妨给他一个机会,全他君臣之义。若能侥幸成功,也可避免无辜杀戮,又耽误时间。” 袁绍觉得有理,答应了,命人去传陈容。 他也不想打。如果陈容能劝臧洪投降,他求之不得。 陈容进帐,见了袁绍之后,再三恳求,希望袁绍给他一个机会,进城劝降臧洪。袁绍故意拿捏了一番,勉强同意,并请陈容带话给臧洪。 我很欣赏你的忠义,但张超死于曹操之手,与我无关。未能派兵求援,我也很遗憾。但事已至此,希望你能放下干戈,不要再负隅顽抗,免得伤了和气。 陈容再拜,随即出营,赶到城下求见。 臧洪收到消息,匆匆赶到城头,看着形容消瘦的陈容,臧洪激动不已。 “士俊,可有援兵?” “有,有。”陈容连声答道。 “援兵在哪里?”臧洪举目四望,心情激动。 “明府,能否让我上城再说?” 臧洪这才反应过来,命人放下吊篮,将陈容拉了上去。上了城,陈容拉着臧洪,直奔城楼之中,将其他人都推了出去,又关上门。 臧洪愣住了,不解地看着陈容。 陈容整理了一下服饰,小心翼翼地从怀中掏出诏书,双手展开。 “臧洪接诏。” 臧洪眼睛一翻。“士俊,你搞什么,袁绍的伪诏……” 陈容沉声道:“明府不得无礼,这是天子的诏书。” 臧洪凑近一看,认出诏书上的玺印,这才反应过来,心中狂喜。 “士俊,你去了朝廷,见了天子?” 70 第377章 巧舌如簧 陈容没有见过天子,诏书也不是直接发给臧洪的,而是给袁绍的。 但臧洪听完陈容的叙述后,还是接受了陈容的劝解。 从袁绍派将领围城算起,到现在大半年了。虽说袁绍还未能破城,但援兵也一个没有。 东武阳已经成了孤城,坚持得再久,也难逃一死。 他不怕死,但他不愿意让数千将士因他而死,更不愿意让东武阳的数万百姓因他而死。 放弃抵抗,奔赴美稷,为天子效力,以图将来,才是最好的选择。 “天子如何?”臧洪问道。 陈容虽然没见过天子,也没从陈宫嘴里听到几句有关天子的好话,但此时此刻,为了劝臧洪,他还是将听到的一些消息整合起来,以激发臧洪的求生欲望。 臧洪的愿意是复仇,天子的实力越强,将来复仇的机会越多,他求生的欲望越强。 陈容添油加醋的说了一番,几乎将天子说成了无所不能的神,听得臧洪将信将疑。 “士俊,你说的这些真是天子所为吗?生而知之的圣人也不至于如此。” “我也是听来的。”陈容神情尴尬。“不过天子擅长用兵是确凿无疑的。前有华阴之战,后有河南之战,足以说明天子天赋异禀,过于常人。” 臧洪没有再说什么。 他被困东武阳大半年,连华阴之战都是第一次听说。但天子既然能从李傕、郭汜手中脱身,在安邑立都,又率部北征平叛,想来是真有点本事的。 至少不是桓灵那样的昏愦之辈。 —— 臧洪愿意放弃东武阳,算是完成了第一步,却不是真正的成功。 袁绍要的是臧洪向他投降,而不仅仅是放弃东武阳。 如果知道臧洪愿意放弃东武阳的原因是寄希望于天子,只怕袁绍宁愿冒着天下人的骂名,也要杀了臧洪,不让天子如愿。 陈容苦口婆心,劝臧洪忍一时之辱,以图将来。 臧洪坚决不答应。 我可以放弃东武阳,却决不向袁绍投降,更不可能称臣。如果袁绍要杀我,我俯首就戮,大不了来世再报仇。 陈容无奈,只得出城回复。 他不敢提诏书的事,只说臧洪愿意弃城,只是不肯向袁绍投降。 袁绍气得脸色发青,但反复权衡之后,他还是答应了。 他实在拖不起。 协议达成,陈容再次回城,与臧洪商量。 臧洪向部下解释了原因,表示自己是奉诏罢兵,不是向袁绍投降。这个仇,将来还要报,只是暂时搁置而已。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更何况有天子诏书。 将士们接受了臧洪的理由,礼送臧洪出城。 臧洪带着家人,与陈容一起出城,在袁军的围观下挥泪而去。 袁绍心情很不好,却无可奈何。 他派兵进驻东武阳,很快就从降卒中听到了一个消息,臧洪之所以愿意罢兵,是因为有天子诏书。 袁绍大吃一惊,派人叫来沮授。 沮授很快就来了,而且不是一个人。 一直没有露面的陈宫亮明了使者身份,拿出了象征朝廷的节。 看到陈宫,看到陈宫手里的节,袁绍气得暴跳如雷。他指着沮授,厉声咆哮。 “公与,你敢欺我?” 沮授拱着手,垂着头,一言不发。 陈宫准备多时,此时从容上前,拄着节,昂着挺胸地看着袁绍。 “公与不告,非为臧子源,乃为明府。” 一听到明府二字,袁绍火更大了,“呛啷”一声拔出腰间的思召剑,直指陈宫面门。“反复之辈,也敢在我面前摇唇鼓舌,以为我剑不利乎?” 虽然早有准备,陈宫看着近在咫尺的长剑,还是吓出一身冷汗。 但他无路可退。 事情到了这一步,要么是向前一步,以竟全功。要么是后退一步,前功尽弃。 “当年董卓欲行废立,明府亦曾如此放言,不可谓不慷慨。”陈宫叹了一口气,抬起眼皮,直视袁绍血红的双眼。“只可惜,明府未能坚持到底,不战而走,使董卓成其野心。朝廷播迁,天子颠沛,洛阳付之一炬,袁氏满门流血五尺,数百万人喋血沟壑。” 袁绍被陈宫看得头眼发麻,底气顿时弱了三分。 无数次午夜梦回,他也曾问自己,如果当初不是离开洛阳,而是和董卓对峙到底,结果又会如何? 形势很可能是另一番模样。 一时的软弱,造成了今天的无穷烦恼。 陈宫气势更盛。“是时也,明府屈就渤海,是臧子源说张孟卓兄弟,起义兵,举义旗,以明府为盟主,兴师数十万,迫使董卓西却。明府之所以成为关东盟主,乃臧子源之功也。” 袁绍的脸有些发烫。 董卓撤到长安,并非因为他率领的义军声势浩大,但陈宫这么说,他也不能否认。 “想当时,曹操名微兵寡,是张孟卓兄弟支持,才得到厕身义军。如今曹操反目,杀张孟卓兄弟,屠灭其门,忘恩负义,天下共讨之。臧子源为故主复仇,义之所在,盟主不助其功,反遣大军围攻,着实令人齿冷。” 陈宫深吸一口气,放低了音量。“公与不欲令盟主为天下笑,故而隐瞒真相,何罪之有?莫非坐视盟主以一时意气,杀恩人义士,违天子诏书,方是忠臣良谋?” 袁绍眨了眨眼睛,垂下了手中的长剑。 “公与,可是此意?” 沮授上前,一揖到底。“臣欺瞒主公属实,不敢辩驳,唯主公所愿。” 袁绍长叹一声。“罢了,罢了。臧子源走了也好,免得我为难。只是……”他转头看向陈宫,眼神凌厉。“陈公台,这是你的主意?” 陈宫微微一笑。“是。” “你先背孟德,再背孟卓,如今莫不是又背了吕奉先?” 陈宫的脸微微一红,随即笑道:“吕奉先如今是天子麾下大将,我与他同殿为臣,如何有背弃之说?且盟主所言不实,我背曹操固然是事实,何尝背孟卓?” 袁绍自知失言,哼了一声,不再纠缠此事。 臧洪已经走了,再纠结也没有意义。 “你来此何事,总不会只是为了臧子源?” 陈宫从怀里掏出诏书。“我奉天子之命,安抚关东,盟主愿意接诏吗?” 袁绍撇了撇嘴。“你觉得我会接诏吗?” “不会。”陈宫又将诏书收了起来。“那么,你是不是应该设宴款待,听我说说西北的形势?” 袁绍诧异地看着陈宫,又看看沮授。 沮授说道:“主公,陈公台由西北来,并非只为朝廷,更为主公。主公既然不肯赴朝主政,听他说说朝中形势,也算是有备无患。” 袁绍花白的剑眉扬起,一抹笑意从眼角绽开。 他还剑入鞘,大步上前,用力一拍陈宫的肩膀。“对嘛,这才是关东名士,与那些西北羌胡混在一起有什么意思。” 第378章 陈宫论政 陈宫走了一路,也想了一路,将袁绍可能的反应反复琢磨,做好了充足的预案。 臧洪脱身,他的任务就完成了一半。 剩下的一半是如何脱身。 至于能不能劝袁绍罢兵,他根本不抱希望,甚至可以说,天子也没抱什么希望。 否则诏书里也不至于直称袁绍为渤海太守。 袁绍如果要杀他,他当然不能示弱,死也要死得硬气点。袁绍气势弱了,他也就顺坡下驴,由明府改成了盟主。 至于为袁绍解说西北形势,这也是计划好的。不仅仅是为了保命,更是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这种默契不是他一个人的,而是整个关东人的,甚至包括一些非关东人。 比如士孙瑞、赵温那样的老臣。 天子在安邑立都,却滞留美稷不归,重用并凉武人,有意无意的排斥关东士族,这让很多人忧心忡忡。 如果朝廷不再是士族的朝廷,那大汉就算中兴了,又有什么意义? 桓灵治下的大汉,不是他们想要的大汉。 这是一句没人会说出口,却会在心里想的话。 袁绍设宴,为陈宫、王凌接风,沮授、田丰、审配、逢纪等人作陪。 田丰等人并不知道沮授与陈宫联手演了一出戏,骗了袁绍,只知道臧洪弃城,东武阳重归袁绍治下,不用再浪费人力、物力攻城了,皆大欢喜。 对陈宫,他们也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 陈宫与张邈联手,邀吕布入兖州,对袁绍的计划是一种干扰。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他们并不讨厌陈宫。 一来陈宫之所以反曹操,是因为曹操杀名士边让,不得人心;二来如今袁绍与曹操反目,即将渡河取兖州。陈宫反对曹操,自然可以成为袁绍的座上宾,借以表示兖州人心在袁。 酒宴上,大家推杯换盏,其乐融融。 只是双方都有意无意的忽略了陈宫的使者身份。 陈宫向袁绍介绍了西北之行的见闻。 他虽然没有随天子出征,但他与吕布关系亲近,听到了不少有价值的消息。 首先,天子从河东出发的时候的确只有三千骑,但他与鲜卑人、匈奴人作战时却不是三千骑。除了匈奴王庭的一千精锐骑兵之后,还有从凉州赶来的马腾、韩遂,总兵力接近四万人。 其次,除了击杀匈奴右部?落的沙陵湖之战外,天子所率精骑大多是诱敌,真正完成击溃对手的任务是由马腾所部完成的。 至于朔方城外的最后一战,扶罗韩部是溃败之后重新聚拢起来的残兵败将,看似兵力不少,实则不堪一击。再者,扶罗韩背对朔方城立阵,自置于腹背受敌的不利之地,本身也违反了用兵常识。 袁绍本来就不怎么相信天子近乎神迹一般的战绩,听了陈宫的解释后,顿时心中释然。 这还差不多,天子不过是一刚刚十六岁的少年,哪有那么高明的用兵天赋。 但接下来,陈宫的话就不那么让人开心了。 天子滞留美稷,不回河东,但他随时可能向东,进入幽州。 幽州西部的代郡、上谷与并州北部的雁门、定襄、云中诸郡在地理上联成一片,并无阻隔。天子击破了鲜卑,降伏了匈奴后,拥有大量的战马,行军速度极快,向东进入代郡、上谷。 换句话说,如果袁绍不能及时做出反应,天子会抢在他前面控制代郡、上谷,并随时可能通过居庸塞进入涿郡、广阳,或由飞狐道进入常山、中山。 说到这里时,陈宫提醒袁绍,他在渡河时遇到了常山人赵云。 袁绍对赵云其人没什么印象,但他对常山人这三个字却非常敏感。 太行八陉之一的井陉就在常山境内,而常山、中山这两个郡一直与公孙瓒有勾结。如果常山人转投朝廷,和太原郡联成一片,威胁会比公孙瓒更大。 公孙瓒杀刘虞,大失人心,已经难有作为。 天子却是少年有为,不知道会有多少愚夫愚妇会将天子当成大汉中兴的希望。 陈宫的提醒非常及时,此事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陈宫随即又讲述了天子在美稷的一些政务。 这里面最重要的就是天子对鲜卑、匈奴降人的处理。 并州户口奇缺,诸郡全部加在一起,也不过五六万户,不足冀州一郡。天子将鲜卑、匈奴降人迁入西河定居,并试图教化,也是无可奈何的办法。 当然,想象是美好的,但现实是残酷的。 教化习惯了游牧的蛮夷为编户,绝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没有十年时间,很难看到成效。 听到此处,袁绍不禁莞尔,用一种近乎轻佻的语气说道:“天子虽年少,却有尧舜之志。” 沮授眉心微蹙,沉默不语。 田丰却放下了筷子,长身而起。 “主公,少年之失在急。天子年未弱冠,却有长治久安之思,不可小觑。且十年说长也长,说短也短。黄巾之乱就是十多年前的事,却恍如日,余波至今未平。设若十年之后,天子教化有成,率十万鲜卑、匈奴少年南下,主公将何以应之?” 袁绍脸上的笑容立刻僵住了,脸色也有点泛白。 十万精骑南下,想想都令人心寒。 但田丰所言绝非空穴来风。 这次大战,天子收降了十余万鲜卑人,再加上原本就在塞内定居的匈奴人,纵不及十万户,所缺也有限。如果接下来几年再招诱一些草原上的鲜卑人入塞,十万户只多不少。 十年教训,如今只有十来岁的鲜卑、匈奴少年长成,十万精骑并不是虚言。 如果再加上西凉人…… 一瞬间,袁绍就觉得案上的美酒佳肴都没了滋味。 “预则立,不预则废,诸君何以教我?”袁绍抬起头,强笑着,看向众人。 田丰拱手。“臣以为,主公入朝主政,为上策。” 审配、沮授不约而同的点点头。 田丰所言的确是好计。袁绍入朝主政,内有赵温、张喜等老臣的协助,外有天下士族的响应,独揽大权并非难事。如此一来,不管天子有什么花样,都无法对袁绍产生威胁。 论起对胡虏的绥靖、安抚,袁家才是真正的中坚力量。从袁安起,就一直力主安抚胡虏,而非征讨。如今袁绍坐镇冀州,和幽州的鲜卑、乌桓关系密切,不久前还嫁了几个族女到鲜卑、乌桓各部,又封了几个单于。 袁绍沉默良久。“元皓,且言中策。” 第379章 田丰3策 王凌坐在陈宫下首,一直没说话。 以年龄论,他刚刚弱冠不久,比在座的都小一截。以辈份论,袁绍和他的叔叔王允论交,他晚一辈。 在这样的场合,他几乎没有说话的资格。 作为士族子弟,这点规矩,他还是懂的。 但袁绍拒绝了田丰的上策,让他很不舒服。 他之所以陪陈宫来见袁绍,就是希望袁绍能够入朝主政。这不仅是赵温、张喜等老臣的想法,更是并州大族的想法。 当然,祁县王氏更是迫切的希望袁绍入朝。 蔡邕之女在天子身边做令史,西凉人依旧在朝廷中占据重要位置,这些都让祁县王氏寝食难安。 只有袁绍入朝,对王允不利的威胁才可能被彻底压制。 但袁绍直接否决了田丰的上策,显然没有这样的考虑,王允的身后名,祁县王氏的安危,也从来不在袁绍的考虑之列。 这让他想起了袁隗、袁基等人的死,想起了袁绍与袁术的争斗,想起了被袁绍安排去幽州的袁谭。 祁县王氏将希望寄托在这个人的身上,是不是有些一厢情愿了? 王凌忽然有些后悔。早知如此,他就不该出现在这里。 田丰也有些失望,半天没说话,直到袁绍不悦地催促,他才说道:“中策,主公接受天子诏书,可拜太尉或大将军,坐镇冀州,主诸州军事。既有朝廷之诏,又有袁氏四世余泽,关东传檄可定。主公功比伊尹、周公,德泽天下,自然万众归心。” 袁绍颜色稍缓,却还是不太满意。 伊尹、周公并非他所望。 说到底,田丰还是不赞成他跨出最后一步,希望他止步于权臣。 可是古往今来,有几个权臣能善终? 袁氏到了这一步,又焉能止步?天子虽然年少,却不是无知孺子。十年之后,他正当少壮,会像桓帝对付大将军梁冀一样,来对付袁氏。 “甚善。”袁绍笑道:“然,请元皓再言下策。” 田丰叹了一口气,甩了甩袖子。“下策中人可言,何必田丰。”自顾入座,头也不抬一下。 袁绍很恼火。 只是在陈宫面前,他不想失了体面,丢了礼贤下士的名声。 名士可以狂傲,做君主的却不能轻易发怒。 场面一时有些尴尬。 逢纪长身而起,笑道:“纪即中人,敢为主公言下策。” 袁绍点点头,挤出一丝笑容。 “东武阳既下,主公可渡河巡兖豫,召各州郡来见。旬月之间,中原可定。然后修缮洛阳,请天子回都。如今,大汉可兴,天下可安。” 逢纪说完,微微一笑,略带嘲讽。 “河东也就罢了,至少还是三代龙兴之地。美稷乃是匈奴王庭。堂堂大汉天子,岂能与胡虏混居?实在不成体统,有失朝廷体面,非明君所当为。” 袁绍听了,正中下怀,转头看向陈宫,笑容满面。 “公台以为此策如何?” 陈宫起身,拱手道:“盟主麾下人才济济,虽为下策,亦称高明。” 王凌坐在一旁,阴着脸,一言不发。 他感到了关东人对关西人的强烈鄙视,也理解了袁绍为什么对王允的事并不关心。 —— 天气渐渐的暖了,河谷两岸的草地披上了新装,短短几天,便由浅绿变成了深绿。 洁白的羊群散布其间,如同锦锻上的纹饰,天空的云朵,尽显静谧之美。 刘协翻身下马,走到河边,蹲下身子,掬起水,浇在脸上。 河水清凉,让人精神一振。 刘协站起身来,将双手拢在嘴边,一声长啸。 “嘿——” 啸声在山谷中回荡,仿佛大山在呼应。 对面山坡上的一个牧羊女听到了刘协的啸声,转头看来,见几匹骏马,几个少年,也不知道是谁,只觉得青春俊美,忍不住起身呼应,唱起了歌谣。 “嘿—— 远方来的客人哪,欢迎你到我的帐篷来。 我要捧出珍藏的美酒, 我要唱起最动人的歌谣, 我要唱起最优美的舞蹈, 欢迎你,远方的客人……” 她说的是鲜卑语,刘协只能勉强听懂一半,无法应答。艾肯却是对唱高手,摇着马鞭,与对面唱和起来。清亮的声音在河谷两岸,让人心醉。 “他们在唱什么?”刘协转头问蔡琰。 蔡琰有点不好意思,吱唔了一会儿才道:“情歌。” 刘协哈哈一笑。“发乎情,止乎礼,有何不可?《诗经》里面也有这样的情歌嘛。” 蔡琰皱了皱鼻子,却没反驳。 跟着刘协这么久,她已经习惯了刘协对儒家经典的轻佻。 “陛下,刚刚收到消息,陈宫经由太原,出井陉。他……拜会了司徒、司空,还在北军中侯营中停了一下。” 刘协转头看了蔡琰一眼。“你今年这衣服不错,就是颜色太素净了些。春天到了,百花盛开,要有点春天的气息。一身素白,这漫山遍野的雪景还没看够?” 蔡琰愣了片刻。“陛下,我说正事呢。” 刘协扬扬手。“你说的那些,我猜也能猜得到,算什么正事?最多是上不得台面的小心思罢了。你不会以为我真相信陈宫会忠于朝廷?” 蔡琰脱口而出。“陈宫是否忠于朝廷固然不重要,可是北军中侯派王允从子王凌随陈宫云冀州,却有些不妥。” “王凌?”刘协觉得有些耳熟,想了片刻,才想起了是谁,随即又笑了。 士孙瑞掌北军步兵、射声两营,在太原设防,除了招揽故人王允的族人入仕之外,还招揽了不少其他家族的人。所以各州郡来朝的人才中,太原反而是最少的,到目前为止,后世有名的仅郝昭一人。 王凌、郭淮之类的都没来,他们被士孙瑞招进了北军。 要说生气,他肯定是有点生气的,但也只是有点而已。 看名将名臣,就和看美女一样,可以喜欢,却不代表一定要占有,更不代表要强行招揽。 机会到了,该来的自然会来。 就像远在河东的荀彧,就像身边的蔡琰。 王凌、郭淮也不例外。 他们现在不来,不是他的损失,而是他们的损失。 有些机会,错过就是错。 “陛下,安东尼来了。”史阿走了过来,提醒道。 刘协搓搓手,笑道:“走,去看看这个奸商这次又带来了什么好东西。” 第380章 飞来横祸 上次的朔方之战中,安东尼及时转换阵营,不仅没有遭受损失,反而趁机发了一笔。 刘协将处理战利品的任务交给了他,并且委托他和塞外的鲜卑人联络。 他不怕鲜卑人,但他也不想和鲜卑人莫名其妙的开战。如果能有和平共处的方式,他不会拒绝。 武力是底线,是威慑,不可不用,也不可轻用。 安东尼很好的发挥了商人的作用,凭三寸不烂之舌,让鲜卑人相信轻易与刘协开战是不合算的,扶罗韩就是最好的例子,做生意才是真正的双赢。 至于鲜卑人是真信了,还是在等秋后马肥,那就不清楚了。 至少眼前双方还算客气,边市开展得也算顺利。 安东尼牵着一匹白骆驼,大步流星地赶了过来,老远就抚胸弯腰,一脸谄媚的笑容。 “尊敬的皇帝陛下,你最忠诚的仆人安东尼来了,为你带来了来自遥远西域的珍宝。” “就这?”刘协扬起脸,看看那一身雪白的白骆驼。“你又胡弄我?” 白骆驼虽然稀少,却绝非罕见。上次缴获的战利品中就有几匹白骆驼,只是毛色没这么纯。 “尊敬的皇帝陛下,安东尼怎么敢胡弄你呢?”安东尼笑眯眯地说道:“这真是来自西域的白骆驼。你看,它只有一个驼峰,而不是两个。” 刘协这才发现这白骆驼果然和之前看过的白骆驼不同,只有一个驼峰。 这倒是不多见。 “你带这玩意来干啥?”刘协依然没什么兴趣。他现在穷得丁当响,养不起奇珍异兽。 “这白骆驼更高大,跑起来更快。”安东尼献宝似的说道:“它还有一个特点,和西域的汗血宝马一样,两边的前后蹄一起走,坐起来更舒服。” “是唉,真是唉。”吕小环兴奋地说道:“那它流汗的时候也像血吗?” 吕布的赤兔马就是一匹汗血马,奔跑时就是对侧步,吕小环对此并不陌生。 安东尼有点尴尬。“女将军,这白骆驼可不会流血一样的汗。嗯,或者说,它根本就不流汗。它生活在沙漠里,每一滴水都是珍贵的。” 安东尼的汉话不是很标准,吕将军和女将军分不清,吕小环乐得含混了事。 “陛下,我能试乘一下吗?” 刘协挥挥手。“自己小心,别摔着。” “唉。”吕小环兴奋地应着,双手揪着白骆驼的颈毛,一跃而上。“驾!驾!”她甩了两下手里的马鞭,白骆驼突然发起了脾气,用力摇晃着身体,跺着脚,想将吕小环甩下来。 吕小环紧紧地抱着驼峰,兴奋得“嗷嗷”直叫。“这畜生脾气真大,我喜欢,我喜欢。” 见甩不脱吕小环,白骆驼急了,撒开长腿,向远处奔去。 安东尼傻眼了。“尊敬的皇帝陛下,这骆驼脾气不好……” “没事。”刘协笑笑。 白骆驼脾气不好,吕小环的脾气也好不到哪儿去。她从小就在马背上长大,烈马骑过不少,一匹白骆驼还伤不了她。 “这白骆驼哪儿来的?你不会是回了西域?算时间,可没这么快。” “没有,我用一匹布换来的。”安东尼得意洋洋的说道。 他奉刘协之命,有往涿邪山,与鲜卑人谈生意,中途遇到一群来自西域的商人。这些商人本来是准备到大汉来做生意的,但中途生病了,还死了几个人,觉得水土不服,或者流年不利,不敢到汉地来了。遇到安东尼,就将手里的货物折价卖了。 其中就包括这匹白骆驼。 安东尼还没说完,刘协的脸色就变了。 他打断了安东尼。“那几个西域商人从哪儿来?生的什么病?有什么症状……” 见刘协脸色不对,安东尼也吓坏了,连忙将情况详细说了一遍。 刘协听到一半,就知道麻烦来了。 那几个西域商人十有八九是瘟疫,具体是哪种瘟疫,他说不清楚,但互相传染是肯定的。 汉末三国疫情频繁,被称为大疫的就有好几次,刘协印象最深的有两次,一次是十年前的那一次京师大疫,另一次还没发生,就是建安二十二年的大疫。 建安七子中有五个死于建安二十二年的这次大疫,可谓损失惨重。 至于南阳张仲景家族的悲剧,就更不用多说了。 传染病的发生、传播和流动性有关,流动性越大,发生传染病的可能性越大。草原作为东西交流最直接的通道,也是疫情传播的主要途径。 曾有学者怀疑,汉末的几次大疫不仅和战争有关,也和西域来的商人、佛教徒有关。 刘协不敢怠慢,立刻命人将安东尼及其随从隔离,并派人召太医令吉真、丞华佗应变。 作为与安东尼有近距离接触的密接者,刘协也进入自我隔离状态。 骑着白骆驼疯跑了一大圈的吕小环就更不用说了。 一时间,风和日丽的春天变成了肃杀的寒冬,让人不寒而栗。 等候吉真、华佗的时候,刘协坐在水边,后背一阵阵的发凉。 他知道草原上出现传染病的几率更高,却没有做好足够的心理准备。为了安顿那些鲜卑、匈奴降人,他耗费了太多的精力,没顾得上这些。 如果疫情传播开来,不仅会伤亡惨重,对民心士气也是莫大的挫折。 万一他这个天子病死在这里,不知道多少野心家会在睡梦中笑醒。 难道这就是命? 一时间,刘协想了很多,乱七八糟的什么都有。 半个时辰后,太医令吉真策马赶到。下了马,赶到刘协身前,离刘协还有十来步,就被刘协阻止了。 “你就站在那儿,不要离朕太近。” 吉真吓了一跳。“陛下,出了什么事?” “塞外可能出现了瘟疫,安东尼刚从塞外归来,有被感染的可能,朕也一样。你不要慌,听朕说,从现在开始,太医署进入紧急状态……” 说了几句话,刚刚还有些慌的刘协奇迹般的冷静下来,一一嘱咐。 听到“瘟疫”二字,尤其是听说天子也有可能被感染了,吉真的冷汗顿时下来了,双腿一软,跪倒在地。要不是刘协还算冷静,不像有病了的样子,他估计要疯了。 好在他入宫多年,又经历过中平元年的大疫,经验丰富,很快冷静下来。 “陛下放心,臣必能保陛下无恙。” 第381章 禽戏 对吉真的自信,刘协很诧异,甚至有点不安。 自信是好事,就怕是盲目自信。 吉真也算是亲近之臣,一看刘协的脸色,就知道刘协不放心,连忙解释。 “陛下,臣入宫十八年,为太医令也有七八年时光,见过的疫情没有十次也有八次。光和二年、中平二年间的大疫,臣都是亲历者。也就是那几次大疫中,臣建有微功,这才被提升为太医令。听陛下刚才所述,那些胡商的病情与中平二年初的症状很像。” “那岂不是很危险?”刘协又紧张起来。 中平二年的大疫在他的印象里很恐怖。那时候的“他”只有五岁,还在南宫的董太后身边,每次有人从宫外来,都会带起一阵紧张。 吉真笑了,摇摇手。“陛下放心,这次的疫情就算起来,也不会有多严重。京师那次大疫之所以严重,是因为京师人多,又往来密切。尤其是那些太学生,不好好读书,四处交游,以致疫情失控。这里地广人稀,家家户户各自放牛、牧羊,发作起来很难。” 听了吉真的解释,刘协这才放了心。 “既使如此,也不能掉以轻心。” “陛下所言甚是,臣就去部署人员,准备药物。”他想了想,又道:“臣这些天可能无法在陛下身边侍候,就让臣子吉本留在陛下身边。他粗通医理,若有异常,他也能及时处理。” 听到吉本这个名字,刘协心中微动。 建安末年,汉室忠臣对曹操的最后一击,吉本就是参与者之一,他当时就是太医令。 “令郎何时来此?” “刚到半个月,一直随华佗学习金创术。”说起儿子,吉真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此子从小就好医术,之前臣不让他学医,他就偷着学,臣也无可奈何。陛下召医士,臣就让他来了。” 刘协也笑了。 之前医者是工匠之一,地位低下,所以没多少人愿意学。自从接受荀攸的建议,改医匠为医士、医师后,医者的地位有所上升,愿意学医的人就多了不少。 就目前北疆的人口而言,不缺医者,只缺药材。 “需要哪些药材,立刻报个清单上来,朕命人用快马送到河东。” “唯。”吉真应了,从随身携带的医箱中取出纸笔,写了一份清单,交给刘协。 —— 虽然吉真很有信心,刘协却不敢大意,严格保持隔离状态。 正如吉真所说,北疆地广人稀,切断传播路径的难度并不大。除了不能四处巡视,接见大臣,刘协的生活并没有受太多的影响。 只是不能接触外人,突然从忙碌中清闲下来,刘协有些不适应。 刚刚入侍的吉本建议他练习一些导引术,增强体质,调理身心。不管有没有感染疫病,身体强健、心情平和总是有益无害的。所谓本固气盛,外邪不入,比起自身的正气,药只是辅助之物,针刀也只是救急手段。 他强烈推荐刚从华佗那儿学来的五禽戏。 吉本刚刚而立,中等身材,相貌端正,有些书卷气。他说话的时非常认真,两眼炯炯有神地盯着刘协,忘了作为臣子,不能直视天子的规矩。 裴俊看不过去,喝斥了他一声,他才反应过来,连忙请罪。 刘协笑道:“医师面前,众生平等。皇帝得了病,不治也会死。望闻问切,不望如何能诊病?” 裴俊虽然不悦,却还是退了下去。 吉本很是窘迫,不敢再说话。 “五禽戏如何练法?”刘协主动打破了沉默。 见刘协态度平和,的确没有生气,吉本也放下了心理负担,教刘协练习五禽戏。 五禽戏分为虎、鹿、熊、猿、鸟五式,一式两个动作,一共十个动作,并不复杂,但效果却极好。 吉本如是说,刘协也就如是听。 五禽戏在后世的影响力很大,但刘协没练过。 穿越之前,他还没到养生的年龄,而华夏文明在经过一百多年的低谷后,还没从西方文明的压制下恢复元气,正走在复兴的路上。在不少人的眼里,中医还是伪科学,至少不是主流科学。 刘协虽然没有那么极端,但他对中医那玄而又玄的理论也是存疑的。 至于现在,他也对玄学的兴起抱有极高的警惕,甚至有些敏感过头。 他一直认为,别说是医学这样的实学,就算是哲学这样的理论学科,只要脱离了实践,变成了玄学,轻则变成心灵鸡汤,重则离邪教不远。 而中医的玄学化标志就是《黄帝内经》的成文。 刘协没学过医,也没读过《黄帝内经》,但他有个基本概念,《黄帝内经》肯定不是什么先秦古籍。虽然书里的不少内容在先秦已经成型,但整合在一起,变成中医必读圣典的时间却不会太早,很可能就是东汉末年。 正如道教出现在东汉后半程一样,《黄帝内经》中也有浓厚的道家思想。 刘协问了几个人,包括华佗和吉真,他们都不知道《黄帝内经》是什么,但说到《灵枢》、《素问》,他们都是知道的,甚至能背诵其中的不少篇目。 刘协不知道他们背诵的内容和后世的《黄帝内经》是否一致,但他已经听出了不少道家的味道。 他很不喜欢这种趋势,但他也清楚,强行去除也是不合情理的。 最合适的办法是引导。 正好闲着无事,刘协便考虑如何引导道教,往里面加一些东西,夯实基础,将道教引向科学。 仔细说起来,后世所谓的五大宗教中,道教其实是最接近科学的。 要不然,炼丹术也不会成为黑火药的先驱。 刘协又想起了黄巾军,想起了黄巾军中的那些方士。他迫切地想将那些人集中起来,进行一番思想上的改造,组建自己的皇家科学院,炼出华夏文明的点金石。 刘协召来蔡琰,和她商量征召天下方士的想法。 蔡琰慧质兰心,一听就明白了刘协的意思。“陛下是打算将百工之技熔为一炉,创建一门新学么?” 刘协很满意,毕竟是读书人,说出来的话就是有高度。 “可行否?” “可行,但是现在不行。” 刘协一愣。“为何?” “没钱。”蔡琰说道:“以方士炼丹为例,升炉炼丹,烧的可都是钱。陛下有那么多闲钱么?” “呃……” “不过陛下可以从修书着手。先收集各家学说,加以甄别,验其真伪,去芜存精。择其可用者,先见其利。只要有利可图,假以时日,自然成风。” 刘协诧异地看着蔡琰。“能从你口中说出有利可图,真是不容易。” 蔡琰不好意思地笑了,却依然理直气壮。“陛下是不知道多少人为了封侯痴迷于造桥,利国利民还利已,何乐而不为?” 第382章 运筹帷幄 刘协仔细琢磨之后,觉得蔡琰说得有理。 实学需要大量的实践、试验,需要花很多钱,而他现在没有钱。 想一口吃成胖子不太现实,最理智的选择还是挑眼前最迫切,最能实现价值的技术先研究起来,让所有人看到切实的利益。 比如金属治炼之学,有甲骑的成功作为刺激,铁官的工作积极性格外的高。 比如医学,治病救人,救死扶伤,是每天都能用得上的实用技术。 再比如说造桥铺路,有了千户侯的诱惑,不少人都对机械之术产生的浓厚的兴趣,甚至有人已经开始在要求比较低的地方试建道桥。 当然,只有实践是不够的,还需要有理论的引导,以及从实践中提炼理论的能力。 这些就不是普通人能够做到的,需要一定的知识储备,甚至是天赋。 读写能力是最基本的,否则就算提炼出理论、原则,也很难流传。 闲来无事,刘协和蔡琰、裴俊等人商量,要求各部门能将自己的研究成果写成文章,互相交流、探讨,甚至争论。 实学有一个好处,就是不怕争论。 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 行不行,用结果说话,而不是看谁的地位高、声音大。 用几天时间,他们拟出了一个初步章程。 经过吉真、华佗以及几十名太医的查证,证实了刘协的猜想,那些西域来的商人的确感染了瘟疫。 但吉真的判断同样成立,疫情并没有传播开来,只有安东尼的一个随从染了病,而且很快就好了。 仔细一问才知道,安东尼等人之前就得过病,只是不知道这是瘟疫,还以为是受了风寒,随便吃了点药就好了。 不得不说,这个时代能活下来的都是强者,尤其是安东尼这种满世界乱跑的奸商。 但凡身体素质差一点,就客死他乡了。 尽管如此,刘协还是不敢掉以轻心。 他让吉真、华佗对之前的抗疫经验进行总结,并从鲜卑人、匈奴人中收集相关的信息,做好预案。毕竟北疆和中原的气候水土不同,疫情的表现形势也可能有变化。 紧接着,他又召来了正在筹建西河铁官的裴潜,和他商量对既往冶铁炼钢经进行总结、提升,并有一定范围内进行试验,尝试新的炼钢方法,提高质量,提高产能。 因为之前的功劳,裴潜刚刚被封为亭侯,工作激情很高,慨然应允。 他还表示,现有的工匠有经验,但大多不识字,年龄也大了,教起来不太容易。而且有点保守,习惯性的挟技自珍,不愿意和人交流。应该挑选一批半大孩子进入工坊,一边学习技术,一边读书习字,年之后,他们就能成为工坊的新生力量。 到了那时候,研究新技术也好,扩充产能也好,都会容易得多。 刘协觉得有理,批准了裴潜的建议,随即转裴潜为执金吾丞,兼西河武库令。 执金吾至今虚悬,裴潜这个执金吾丞其实就是预备役的执金吾,离九卿之位只有一步之遥。 裴潜很满意,甚至有些感激涕零。 他父亲裴茂人到中年,才混到尚书令,如今又抓住机会,一跃而为二千石的西河太守。他年方弱冠,就因为主持铁官有功,加官进爵,与裴茂比肩。 甚至抢在裴茂之前封了侯。 刘协也很满意。 裴潜的长处不在技术,而是管理,他在技术上的潜力已经被挖得差不多了,管理上的潜力却还没有真正释放。 他就是要通过裴潜向其他人表示,技术并不是贱业,由技术而管理同样是一条可行的仕途之路,甚至是比通经入仕更便捷的一条路。 比起哲学家治国的理想,工程师治国更靠谱。 —— 一场虚惊过后,刘协收到了几条好消息。 一是陈宫、陈容顺利的救出了臧洪。在陈容的陪同下,臧洪正在赶来美稷的路上。 一是曹操派遣长子曹昂入朝,正式向朝廷称臣。 一是孙策接受了朝廷的封拜,就任会稽太守。他上表谢恩,并派人贡献,送来了方物。 当然,所有的好消息都是不完美的。 臧洪被救出来了,东武阳却落入袁绍之手。袁绍也没有罢兵的意思,大概率会渡河,直取兖豫青徐四郡。 曹操称臣送质,但他也提出了要求,希望朝廷为他提供军械、战马,助他收复整个兖州。 收复兖州显然是说大话、吹牛逼,面对袁绍,如今的曹操能守住颍川、陈留两郡就算好的,哪有实力攻取整个兖州。 孙策接受了朝廷的封拜,周瑜却婉拒了朝廷的征召,只是上书谢恩。 刘协摊开地图,与贾诩、荀攸等人推演关东形势。 除了已经知道的几个诸侯,剩下的还有几个态度不明。 徐州牧刘备,自领扬州牧的袁术,荆州牧刘表,益州牧刘璋。 四个不肯向朝廷称臣的州牧中有三个姓刘,其中还有两个是货真价实的宗室,着实让刘协无语。 这些不孝子孙。 无语虽无语,生气却不至于,一如既往的平静。 贾诩、荀攸看在眼里,会心一笑。 天子的城府越发深了,平时看似轻佻,说到正事却喜怒不形于色。 “二位,你们有何建议?”刘协将地图轻轻向前一推,靠在凭几上,伸直了酸痛的腿,捶了捶,改为盘坐。 中原人习惯跪坐,草原上的人习惯盘坐,反正都不能高坐,对双腿都是沉重的负担。 两害相权取其轻,盘坐稍微好一些,尤其是刘协最近在练习坐忘。 贾诩沉默不语,貌若出神。 荀攸微微欠身。“臣以为,陛下不妨坐观其变,先将并凉经营稳固。若有余力,则遣使往幽州,尤其是辽东。” “如何经营并凉?” “屯田殖谷,与民休息。重开商路,富国强兵。” 刘协看向贾诩。 贾诩点头表示赞同。“本固则枝荣,根深则叶茂。臣附议。” 刘协有些不高兴。“能详言否?” 贾诩再次沉默,荀攸笑了笑,接过了话题。“陛下担心户口不足?” 刘协不置可否。他的确担心户口不足,但一提户口不足,贾诩就要提徙凉入关,以凉州户口充实关中。他不是不想让贾诩如愿,但凉州户口本来就少,大量迁入关中,必然使凉州难以为继。 “陛下,百姓趋利避害,去危赴安。当初离开关中、河东,就是因为战乱。如今关中、河东安定,而关东则大战将起,他们将何去何从,不是一目了然的事么?” 刘协琢磨了片刻。“你是说,袁绍不能传檄而定?” “他的伪诏,难道比陛下的诏书还尊贵?”荀攸无声而笑。“况且臣听说,他如今已经不敢再动辄以诏书自诩了。未战而气衰,岂能长久?” 第383章 事有缓急 得知袁绍不再肆无忌惮的以诏书行事,刘协还是有点欣慰的。 这说明他的努力有了回报,袁绍感到了压力,不再觉得天下唾手可得。 袁绍如此,其他人心向朝廷的可能性自然更大。不久的将来,不仅赵云这样的武人会来投军,读书人也会越来越多。 当然,对后者不能期望太高。 王莽篡位之前,也曾得到天下读书人的顶礼膜拜,宛如圣人再世。一旦发现王莽无法满足他们的要求,这些人立刻翻了脸。 除了极少数愿意为理想牺牲的人之外,绝大多人读书还是受利益驱动。一旦利益落空,理想就是一文不值。 人追求利益无可厚非,但心里想着利益,嘴里却高呼理想,以正义自居,未免虚伪。 说起伪君子,刘协随即就想到了袁术,这个时代不多见的真小人。 他记得袁术是在建安二年称帝的。严格来说,不是称帝,是称仲家。 仲是行二,仲家就是自称老二。老大是谁,一直众说纷纭。 但袁术心里没有了狼狈东归的朝廷是事实。 如今他先在华阴击杀李傕,随即又在北疆大破鲜卑,袁术还敢目无朝廷,以仲家自居吗? “袁术如何反应?” “尚不可知。”荀攸笑了一声,带着些许不屑。“袁术纨绔子弟尔,不足为患。他麾下最能战的只有孙氏父子,如今孙策接受朝廷封拜,他强援已失,腹背受敌,无能为也。” 刘协想了一会儿,又道:“袁术有可能称臣吗?” 杨修心中一动,偷偷地打量了刘协一眼,欲言又止。 荀攸眼神微闪。“陛下欲使袁术与袁绍相斗?” 刘协嘴角抽了抽,眉心微蹙。“袁氏四世三公,亦曾是朝廷重臣。蒙董卓之难,亦属可悲。若袁术能够称臣,承继袁氏血脉,未尝不可。” 他顿了顿,又道:“论嫡庶,袁术终究比袁绍合适些。” 荀攸强忍着笑。 这哪是体恤袁氏,这分明是拱火。天下人都知道袁术的优势只有嫡子而已,而他偏偏又非常重视这个,对天下人归袁绍耿耿于怀。 有了朝廷撑腰,他还拼了命的抽袁绍的脸? 不得不说,这是分化袁氏,激化矛盾的一个好办法。 “臣以为可行。”荀攸说道。 这的确是个好主意,没有理由拒绝。 更何况袁术的外甥杨修还在一旁,没有道理不给弘农杨氏一个面子。 贾诩也表示赞成。这个办法惠而不费,却能为朝廷争取到不少时间。 见贾诩、荀攸两人都点了头,杨修这才起身发言。“子曰:兴灭国,继绝世,举逸民,天下之民归心焉。陛下此举,忘过记功,诚为明君之仁,必得关东百姓归心。” 刘协笑笑。“既然诸君都赞同,那就追回一道诏书,命陈宫去一趟寿春。德祖,你不妨行书致意,使袁术知朕心意。” 公私两条路,一定要让袁术知道,如果这事不成,不是朝廷赶尽杀绝,而是袁绍从中作梗。 陈宫此次去冀州传诏,能否让袁绍罢兵,刘协不敢保证。但陈宫和袁绍见面,甚至交流一下情况,刘协还是有心理准备的。这道追回的诏书传到陈宫手里,就等于传到了袁绍耳中。 袁绍会不会抢先下手,直接干掉袁术? 总而言之,这兄弟俩想和好是不可能了。袁绍想统一关东,必须先打败袁术才行。 杨修躬身领命。 荀攸、贾诩不经意间交换了一个眼神,心情有些复杂。 天子这手段越来越高明了。不久的将来,或许就不需要他们出谋划策了。 商量完了袁绍的事,刘协随即又说起了曹操的事。 袁绍即将南下兖州,曹操的实力有限,恐怕不是袁绍的对手,在向朝廷称臣的同时,请求朝廷增援。不管从哪个方面说,朝廷都不能无动于衷,坐视袁绍击败曹操,全取兖州,兵指洛阳。 商量了一番后,荀攸建议满足曹操的要求,给他军械和战马,让他有迎战袁绍的实力。 朝廷也只有这些。 考虑到曹操如今实际掌握的只有颍川、陈留几个郡,刘协决定,等曹昂等人到达朝廷,再拜夏侯惇或者夏侯渊为河南尹,将河南也纳入曹操的战区,让曹操有更大的空间。 曹操多坚持一天,袁绍吞并关东的脚步就会慢一步。 就像臧洪坚守东武阳,让袁绍寸步难行一样。 总而言之,一定不能让袁绍过得舒心,走得顺利。 最后,刘协决定给徐州牧刘备一道诏书,征他入朝。 如果刘备肯来,自然皆大欢喜。如果刘备不肯来,他也算尽了力。 以刘备的实力,他在徐州很难有所作为,不过是徐州大族的傀儡罢了。徐州大族想投降袁绍,刘备是拦不住的。 —— 谈完了正事,刘协留饭,最后又邀贾诩一起散步消食,连蔡琰、裴俊等人都没带。 一见这形势,贾诩心中清楚,天子有非常之言要说。 两人沿着河岸走了百十步,说些不着边际的闲话,将气氛调整到轻松的状态。 “先生,我现在有两个想法,不知道哪一个更好。先生能否为我解忧?” “岂敢,臣愿竭尽所能,以呈愚见。” 刘协抬起手臂,指了指东面。“一是向东,入幽州,巡代郡、上谷,临冀州。”又转身指向西面。“一是入凉州,巡视四郡,临益州。” 贾诩沉吟片刻。“以臣私心,自然是向西好。凉州弃守之争百年,正因为世祖建都洛阳,对凉州关注不足。陛下亲临,对凉州的民心士气都能有所振奋。以公心论,则向东更好。袁绍不回豫州,而入冀州,正是效世祖当年倚重幽州突骑,不可不防。” “我闻幽州十郡皆有突骑,唯以渔阳、上谷为最,这又是为何?” 贾诩愣了一下,思索半晌。“可能是两郡兼有耕牧之故。有耕无牧,则富而不强。有牧无耕,虽强不富。兼有耕牧,方能既有强兵,又有富室,能够供养一些人读书,修习兵法。毕竟像霍去病那样的天纵之才不常见,绝大部分人还是学而后知。” “正如凉州三明?” 贾诩点了点头,又叹了一口气。“凉州和幽州不能比。毕竟早在商周之际,幽州的涿郡一带便是衣冠之地。凉州可是直到孝武时才染中原文明。在此之前,哪怕是秦人发迹之陇右,也都是蛮夷而已。” “即使从孝武时开始算,凉州入华夏亦有三百年了。”刘协转过身,看着贾诩。“先生不想在有生之年听到四郡子弟的朗朗读书声吗?” 贾诩凝视了刘协片刻,躬身一拜,语带哽咽。 “臣谨代河西四郡士庶,恭请陛下巡幸。” 第384章 长远规划 在袁绍即将席卷关东之际,刘协提出巡幸凉州,自然不仅仅是为了推广教育,发展文化。 这种事从来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必须以十年为单位进行长期规划。 他这么做,还是想稳住凉州,防止凉州再次成为不稳定因素。 比如韩遂。 上次大战,韩遂趁兴而来,败兴而归。除了白马铜的首级之外,几乎没什么提得上嘴的战功。 即使有白马铜的首级,比起王服斩杀扶罗韩,马超斩杀楼曼、泄归泥的功劳,韩遂也相形见绌。 在马腾入朝为卫尉,马超升任裨将军,实际接掌了马腾的征西将军职务后,韩遂虽然也官升一级,却显得很尴尬。 他心里会怎么想,刘协不知道。但他不相信韩遂会心平气和,更不相信韩遂会幡然醒悟,三省吾身。韩遂大概率会将这个责任归咎于朝廷,归咎于其他人。 防人之心不可无,尤其是对韩遂这种九曲肥肠。不去凉州看一看,他终究不放心。 万一袁绍派人和韩遂联络,策反韩遂,凉州再乱了,麻烦就大了。 至于幽州,反正就那样了,不会再坏到哪儿去。 除了对韩遂的不放心,刘协要去凉州看一看,还有一个重要原因。 重开西域商路,河西四郡是重中之重。现在河东、关中的生产还没有恢复,商贸接近于无,自然看不出河东四郡的重要性。一旦河东、关中的人口渐增,生产恢复,大量的商品需要出售,再考虑河西四郡的安全就有些迟了。 凡事都要有提前量,这是刘协的一贯做法。 刘协先向贾诩交了底,得到了贾诩的支持,这才与荀攸等人公开讨论这个问题。 讨论很激烈,包括荀攸在内的很多人都不赞同刘协在这个时候巡幸凉州。 原因很简单,万一袁绍席卷关东,并向关西发起进攻,刘协很可能来不及赶回来。 他们说的都有道理,但刘协也更长远的计划。 就当下的形势而言,就算袁绍能够迅速全取关东,然后向西进攻,他也没有足够的实力破关而入。 太行九陉、洛阳八关,以及天井关、轵关、潼关、武关,哪一关是容易攻取的?只要守将安排得当,不和袁绍里应外合,袁绍想长驱直入根本不可能。 小小一个东武阳,就让袁绍焦头烂额大半年,袁绍在战场上的指挥能力已经一清二楚。 以朝廷眼下的实力而言,同样自守有余,进攻不足。这不是将领的能力问题,而是兵力、钱粮限制的。想发起反击,没有年的休养生息,是根本做不到的。 趁着这个机会到凉州走一圈,虽然有风险,若能消除凉州的不稳定因素,无疑是值得的。 连续争论了几次,最后刘协也做出了让步。转张辽为上谷太守,高顺为代郡太守,即将赶到朝廷的臧洪为雁门太守,并以荀攸为监军,都督三将,保持对冀北的压力。 刘协不在美稷的时候,由大鸿胪杨彪代行太尉事,全面负责北疆军政。 见刘协心意已决,杨彪、荀攸等人只得接受。 —— “陛下要巡幸凉州?”吕布一跃而起,两眼瞪得溜圆。 “嗯嗯。”吕小环用力点头,兴奋得手舞足蹈。“阿翁,我要去西域了。你想要什么礼物,我给你带。是西域的宝马,还是昆仑的美玉,又或者是蓝眼睛的胡……” “胡什么胡,我看你是糊涂了。”魏夫人杏眼圆睁,没好气的喝斥道:“你阿翁正闭门自省呢,不能出门。你若不是因为年纪小,天子垂怜,也该在家读书,哪能四处去野。” 吕小环闭上嘴巴,无奈地看着吕布。 吕布转了转眼睛。“夫人,不行啊,天子巡幸凉州,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也不是一个月两个月的事,弄不好要去一年两年。我若不跟着,一年期满之后,没有诏书,我还是出不了门啊。你看文远、子平都做二千石了,我只有侯爵,却无官职,是不是不合适?” “要什么官职?”魏夫人一声冷笑。“你若是不能生个儿子出来,连侯爵都没人继承。” 吕布顿时沉下了脸。“生不了儿子,是我的事么?” “这可不好说。”魏夫人掐着腰,昂首挺胸,直视吕布。“我托人问过华太医了,他说生不生儿子,不是我一个人的事,还有你的事。我生过小环,就说明我能生。之所以没生儿子,那就是你不行。” 吕布急眼了。“我怎么不行?我哪天晚上不是……”转头一看吕小环在一旁,他又连忙闭上嘴巴,拼命向魏夫人使眼色。 魏夫人根本不理他。“那你跟我说,你和那么多野女人上过床,她们哪个替你生一儿半女了?难不成阿苏是你儿子?那你倒是抱回来啊。放心,我绝对不嫉妒,一定当亲生的养。” “呃……”吕布的额头冒出了冷汗,眼睛连眨。 吕小环抽了个空,扯扯吕布的袖子。“阿翁,你每天晚上都做什么?” “小孩子瞎问什么?”吕布恼羞成怒,甩开吕小环的手,大步冲出了门。“我去问华太医,看他究竟怎么说的。”他的声音远远地传来,随即就混在马蹄声中,听不见了。 “阿母,阿翁每天晚上什么?”吕小环不死心,又抱住魏夫人的手臂,撒起了娇。 魏夫人本想去追吕布,却被吕小环拽住,回头瞪了吕小环一眼,刚想骂她偏心,转念一想,又道:“小环,你也不小了,有些事该教教你了。万一哪天天子要……要你,你也好有个准备。” “天子……要我?”吕小环想到了什么,突然害羞起来,转身想跑,却被魏夫人一把拽住。 “小环,你跟阿母说,天子对你如何?” “天子对我很好啊。”吕小环挣扎着,面红耳赤。“他对身边的女卫都很好。” “都很好?”魏夫人一愣,想了想,又道:“有没有特别偏爱哪一个?” “没有。”吕小环挠挠头,又道:“要说有,也就是去禄姊姊了,她经常去天子帐中。不过她是去寻昭姬姊姊问学。只是和天子见面多些,更亲近些。” 魏夫人大惑不解。“那他都召过哪几个女子侍寝?” 吕小环连连摇头。“不知道,反正我没见过。” 魏夫人松开了吕小环,来回走了两步,突然停住,双目瞪圆,大叫一声。 “难道他喜欢男风?” 70 第385章 有容乃大 见吕布策马而来,刘协一点也不意外。 之所以让吕小环提前知道他要西巡的事,就是要刺激一下吕布。 他早就听说,吕布在家自省几个月,已经快疯了。不能四处浪不说,魏夫人还偷换概念,将他命吕布闭门自省的诏书解释成为让他抓紧时间生儿子,天天催着他耕田。 常言道,只有累死的牛,没有耕坏的田。 哪怕是人中吕布,也承受不起这夜夜笙歌、旦旦而伐的盘剥。 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五十坐地能吸土。魏夫人坐狼望虎,正是凶猛的时候。 带着吕布西巡,既是多一个武力值爆表的保镖,也是为大汉保留一员大将。 只要吕布不认他当爹。 吕布赶到十余之外,飞身下马,跳得有些急,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吓了刘协一跳。 “温侯,你是不是记错了时日?”刘协故意虎着脸。 “陛下,臣……”吕布站稳身子,咽了口唾沫,挤出一脸假笑。“臣闻陛下将西巡,特来请命,愿为骑士,护卫陛下左右。” “多谢温侯关心。不过朕身边不缺勇士,毋须温侯辛苦。”刘协不紧不慢地说道:“且不说郭武、阎行、张绣等辈,刚来的赵云武艺不下温侯。有他们随行保护,谁敢犯驾?” 吕布额头的汗都出来了。他当然听说过赵云,出身白马义从,与阎行大战数合,不分胜负。一来就被天子拜为散骑常侍,掌散骑左部。就连吕小环说起赵云时,都是眉飞色舞,两眼放光。 可以说,赵云一来,便名扬美稷。 也许不用多久,人中吕布就没人记得了,只会记得人中赵云。 吕布的压力很大,再闭门自省,他就废了,身亏名灭。 “陛下负天下之望,群贤毕至,实乃幸事。臣愚钝粗鄙,不敢与诸贤并列,只求为陛下鞍前马后一骑士,为陛下牵马坠镫,尽绵薄之力,不负陛下裂土封爵之恩。” 吕布说着,撩起衣摆,跪倒在地。“万望陛下垂怜。” 看着猛虎伏首一般的吕布,刘协感慨万分。 真是时也运也,若非北疆大捷,朝廷威信大增,吕布岂能如此乖巧? “温侯最近读书有成啊,言辞温润典雅,不负温侯之名。” 吕布面红耳赤。这是他想了很久的言辞,的确花了些心思。至于读书,他最近也的确读了一些书。每次被魏夫人吵得不得安生的时候,他都以读书为借口,退避三舍。 一想魏夫人,吕布心生寒意。 他是真不想再和魏夫人一起闭门自省了,等不到儿子出生,他可能就挂了。 “望陛下垂怜。”吕布再拜。 刘协又等了一会儿,才很勉强的松了口。“既然温侯一片至诚,朕就应了。即日起,你加侍中衔,随朕左右。” 吕布大喜过望。“谢陛下。” 只要能跟着天子出巡,他就很满意了。没想到还有意外之喜,居然加了侍中衔。 侍中不仅是比二千石的高官,还是天子近臣,可以随时看到天子的。 没等吕布高兴过来,刘协又道:“你一家三口,亲情难解。既然你父女已经随驾了,索性再加一个,让你的妻子也随驾,以免骨肉分离,不合人伦,又耽误了你的子嗣。” 吕布一惊,抬起头,看着刘协。 刘协扬扬眉。“怎么,不愿意?” “不不。”吕布回过神来,躬身领命。“臣感激不尽,臣代内人及小女,谢过陛下。” —— 臧洪取道河东,拜会了河东尹荀彧。 他和荀彧之前就熟悉,此刻在河东重逢,自然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荀彧问了他一路上的经历,尤其是问了行经河内的见闻。 河内太守董昭也是旧相识,但他们交往不多。如今董昭弃袁绍而归朝廷,被天子拜为河内太守,却还保持着一定的独立性,很少向荀彧通报情况,荀彧了解的情况非常有限。 臧洪有些不屑。“董昭为人重利轻义,但能力还是有的。河内还算安定,只是比起河东来,还是相去甚远。” 荀彧笑道:“子源,有何不妥之处,你直言无妨,不必用这些虚言应付我。” 臧洪不满地瞪了荀彧一眼。“我有必要奉承你么?我说的都是实话。”他想了想,又道:“要说不妥之处,倒也不是没有,只是我初来乍到,还不清楚真伪,不敢妄言。若有机会查实,再说无妨。” “比如什么?” “我听说河东为补户口不足,使女子为工,甚至有以女子为主的工坊。” “你说的是纸坊?”荀彧点点头。“确有此事,主事的是天子之嫂,少帝的未亡人。” “好像不仅如此。” “她还是我的外亲。” “所以你便置之不问了?”臧洪冷笑道:“圣人有云,男耕女织,内外有别。女子抛头露面,经商理事,成何体统?如今大乱之后,户口不足,或可为权宜之计。就怕百姓习以为常,将来户口滋生,仍沿袭不改,甚至于男女混杂,民风淫佚,可就悔之晚矣。” 荀彧笑而不语。 他为河东尹,这样的话不知道听过多少了,早就有了免疫力。 “多谢子源提醒,我会留意的。投之以桃,报之以李,我也有一句话要提醒你。” “你说。” “天子志在中兴,却并非只为一家一姓,而是行圣人之道,兴王者之政。”荀彧放慢了语速,确保臧洪每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丧乱之后,天下不安,不仅男女混杂,忠奸更是难辨。天子记功忘过,不舍纤善,不记旧怨,麾下文武中不仅有子源这样的义士,也有张济、吕布这样的武人。子源入朝之后,当以大局为重,有容乃大。莫逞一时意气,辜负了天子的厚望。” 臧洪眉头紧皱。“你是说曹操?” 荀彧轻轻点头。“在你之前,曹操之子曹昂等人已经北上,你会在天子身边见到他。” 臧洪深吸一口气,屏住片刻,又缓缓的吐出来。“我与曹操有仇,却与曹昂无怨,也不至于和一个小辈计较。” “这就好。”荀彧也松了一口气。“我刚刚收到诏书,天子拜你为雁门太守,着你尽快上任。” 第386章 相见恨晚 臧洪并不觉得欢喜,反倒有些失望。 “雁门还有户口么?” “不多,全郡加起来和东武阳差不多。”荀彧淡淡地说道:“当然,这只是在籍的编户。受天子感召,最近不断有塞外的胡人入塞定居,只是他们未受教化,管起来更难。” 说着,荀彧露出一丝浅笑。“如果子源觉得为难,不愿就任,我可以代你上书天子。正好我这里也缺人,你若是愿意的话,留下来做个县令也行。” 臧洪哼了一声。“你不用激我。”随即又道:“河东这么缺人么,连县令都不足?” 荀彧含笑摇头。“不是缺人,是缺能用的人。” 臧洪不由自主地撇嘴,刚要嘲讽两句,荀彧摆手,示意他稍安勿躁。 “如今的河东与往日不同,不仅是大汉的行都,更是大汉中兴的根本,甚至是样本。所以不能满足于百姓安定,赋税充足,还要合乎王道。县令长乃亲民之官,教化之本,非德能兼备之才不能胜任。放眼整个河东,如何能基本满足要求的只有两个,安邑令刘巴刘子初,绛邑令贾逵贾梁道。” “贾逵贾梁道?” “他是河东襄陵人,很年轻,你可能不认识。” 臧洪有些不以为然。河东无大族,这是士人之间的共识。一个河东人,而且很年轻,却能得到荀彧如此器重,未免儿戏。 看来荀彧也有些名过其实。 臧洪本来还有留在河东的心思,此刻却不再考虑。雁门户口虽好,兵马越多,将来与袁绍交战的机会也多。 臧洪在安邑住了一夜,随即起程。 荀彧建议他放弃坐车,选择乘马。由此向北,山地渐多,坐车多有不便。 陈容有实际经验,也劝臧洪乘马赴任。 臧洪想到自己到雁门上任,不可避免地要与骑兵打交道,便接受了荀彧的建议。他的父亲臧旻曾任使匈奴中郎将,率兵出塞,他从小练习骑射,家中常备马匹,骑术还是不错的。 荀彧为臧洪提供了两匹马。 天子北疆大捷,缴获了大量的马匹,送了一部分到河东来,充作邮驿役使。太守府也留了一些,平时向各县传送命令,都是乘马,速度比人快上数倍。 臧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洪重新上路。 想到荀彧说过的话,臧洪便留意观看沿途风土人情,看看安邑的治理情况离王道还有多远。 安邑城北的涑水两岸有大片的耕地,正是盛夏季节,地里的麦苗长得很快。田间地头,处处可见男女,除了在田野中劳作的农夫外,还有牧牛放羊的小牧童,水边还能看赶鹅赶鸭的半大孩子。 臧洪很快就发现了一个与众不同的现象,这些半大孩子中不少人都带着书简,或是插在腰带里,或是挂在牛角上,或是捧在手中。有的孩子虽然没带书,嘴里哼唱、吟诵的却是一些圣人教诲。 有《论语》的,有《孝经》的,还有《孟子》的。 臧洪多少有些意外。《论语》《孝经》是常见的启蒙书,《孟子》却不是,读《孟子》的大多是有一定基础,专心向学的士子,并不适合初学的蒙童。 带着好奇心,他向一个大声背诵“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的少年打听,这才知道《孟子》是河东诸学堂的启蒙教材之一,授课的是太仆赵岐的弟子。 臧洪见过赵岐。赵岐奉诏安抚关东,劝袁绍、公孙瓒罢兵时,臧洪与他有一面之缘。知道他对《孟子》下了不少功夫,只是知音不多,想不到如今在河东找到了用武之地。 臧洪很是好奇,决定经过太原时,去拜会一下赵岐。 荀彧对他说过,赵岐已从关东返回,正在太原。 经过绛邑时,臧洪想到荀彧对绛邑令贾逵的赞许,决定在绛邑留宿,顺便打听一下贾逵其人。 在驿舍住下,臧洪便召来驿长,问起贾逵。 驿长回答了几句,离开时,顺口问了一句。“足下是从关东来么?” 臧洪也没多想,点头承认。 驿长离开,臧洪就座用餐。还没等他吃完,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似乎有人将他住的院子围了。紧接着,一个年轻人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两个甲士。 驿长也跟了进来,伸手一指臧洪。“贾君,就是他。” 年轻人走到臧洪面前,拱拱手。“臧君,在下绛邑令贾逵,敢请教。” 臧洪起身,与贾逵见礼,看看驿长,又看看一旁严阵以待的甲士,笑道:“明廷这是何意?” 贾逵并不解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释,上下打量着臧洪。“关东人?” 陈容刚要上前解释,却被臧洪拦住了。 “是。” “来河东是公干,还是游历?” 臧洪摇摇头。“都不是。” 他到河东来,是应天子之征,但陈容没见过天子,征辟的诏书在陈宫手里,臧洪身上并没有任何凭证。他的路传是河东太守府开具的,却也没说明他的身份,与普通士人无异。 至于雁门太守的官职,他只是从荀彧口中听到,还没有真正履职,同样没有任何证据。 很显然,贾逵对关东人非常警惕,驿长之所以去报告,可能和他的口音以及对贾逵本人的兴趣引发了猜疑,以至于贾逵不仅亲自赶来了,还派人围了驿使。 这是将他当细作看了。 臧洪对贾逵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甚至有点相信荀彧的话了。 别的不说,贾逵的警惕性就很高,治县颇有治兵的味道。 因为家传,臧洪好习兵法,贾逵很对他的胃口。 “来河东作甚?”贾逵来回踱着步,手已经按上了腰间的刀环。 “明廷可知关东州郡结盟讨董之事?” “略知一二。” “我是主盟人。” 贾逵愣住了,盯着臧洪看了又看,突然说道:“故太原太守广陵臧君仲明是你什么人?” “那是先父。” 贾逵瞪大了眼睛。“你就是那个据东武阳,为故主复仇的臧洪?” “正是。”臧洪抚须颌首。 贾逵哈哈一笑,拍拍额头。“我真是孤陋寡闻,明珠在前,却当作鱼目。惭愧,惭愧。” 一边说着,贾逵一边道歉,命人撤去包围。 臧洪并不介意。“绛邑在河东腹地,明廷如此警惕,却是为何?” 贾逵连连摇头。“臧君有所不知,绛邑地处南北、东西交汇之地,往来的人员复杂,其中不乏关东细作。我身负重任,不得不多留一点心。天子行都所在,闹出叛乱来,可就不好看了。” “关东细作会到这里打听消息?” 贾逵叹了一口气。“郭图就是取道绛邑逃出河东的。” 70 第387章 此怏怏者 贾逵这一句答非所问,但臧洪却听明白了。 贾逵之所以加强戒备,绝不是因为错过了郭图,而是因为关东细作的确很多。所以贾逵不愿对他这个关东人细说,哪怕贾逵本人对他很景仰。 臧洪初来乍到,不太熟悉河东的地理,只知道绛邑向东可入上党。 上党太守钟繇也是关东人。郭图取道绛邑,逃出河东,必然要经过上党,说不定还得到了钟繇的帮助。 有这样的先鉴在前,贾逵对钟繇很难完全信任,正如此刻不会完全信任他一般。 为表歉意,或者也有进一步试探的意思,贾逵设宴款待臧洪。 这时,臧洪才说明了自己应征的事,并介绍了陈容。 有那么一瞬间,贾逵的脸色有些不平,但他随即恢复了淡定,笑容满面地向臧洪表示祝贺。 臧洪看得仔细,不免有些失望。 荀彧说贾逵德能兼备,他却觉得贾逵的功利心未免太重了些。以贾逵的年纪,能担任绛邑令已经是少年有为,难不成还想起家为太守? 就算是袁绍、杨彪这样的名门子弟,入仕之初也不过是县令长。 臧洪略作思索,笑道:“绛邑曾是周勃封邑,梁道为绛邑令,对周勃父子观感如何?” 贾逵笑了。这是臧洪觉得自己太年轻,想用周勃的故事来教训教训自己啊。 好为人师,不愧是名士。 “周勃虽有功,不过攀龙附凤,因时际会,其学问道德一无可是之处。位至丞相,也不过循例而已。至于周亚夫,拒吴有功,辅佐太子却难称其职。君前失礼,难称大臣。其子盗卖官器,虽不知情,亦是疏于管教。罪不至死,却也不为无辜。” 臧洪眉头皱得更紧,忍不住又追问了一句。“周亚夫细柳营故事,又当如何?” 贾逵笑了,摇摇手。“权臣跋扈,何足道哉。真是名将,其功何止于平定吴楚之乱?当北击匈奴,拓地河南尔。” 臧洪沉下了脸。“依明廷之言,倒是孝景做得对了?” 贾逵哈哈一笑。“孝景做得对不对,大可商榷,但是有一点,我是赞同的。” “哪一点?” “此怏怏者,非少主臣也。” 臧洪顿时变了脸色,半晌没说话。他本想教导贾逵一番,没曾想却被贾逵教训了。 —— 贾逵很忙,稍坐片刻后,便告辞而去。 臧洪洗漱完毕,背着手,在屋中徘徊,叹息不止。 住在隔壁的陈容听到他的叹息声,知道他有心事,便提着一壶奶茶走了过来。 “子源,尝尝这奶茶,河东特色,他处未曾见过,味道甚是不错。” 臧洪看看陈容,眼神闪动。“士俊,你怎么看周亚夫?” 陈容倒了一杯奶茶,递给臧洪。“茶能治病,但是苦。奶能养生,但是腥。茶与奶相配,相得益彰,味道绝佳。” 臧洪接在手中,却没有喝,眉心紧蹙。“你也觉得贾逵说得有理?” 陈容呷了一口奶茶。“子源,君子温润如玉,周亚夫所作所为,的确有权臣跋扈之嫌。他身为太傅,教导太子刘荣,焉能不知刘荣才性不如孝武?所谓嫡庶长幼之争,实在难以令人心服。” 臧洪作色,刚要发怒,陈容举手制止。 “子源暂息雷霆之怒,且听我一言。你之所以对此耿耿于怀,恐怕不在贾逵如何评论周亚夫,而在孝景的那一句‘非少主之臣’。恕我直言,当今天子亦是少主,且极有主见,非大臣所能左右。若非如此,公卿大臣也不会滞留太原,与天子相隔千里。” 臧洪实在忍不住了,厉声说道:“这么说,士俊也赞同天子乾纲独断,公卿虚位而已?” 陈容看着怒不可遏的臧洪,叹了一口气。“子源,若非天子乾纲独断,公卿虚位,只怕袁绍已经入朝主政,这天下也不再是大汉的天下了。你真希望走到那一步?” 臧洪顿时语噎。 陈容拍拍臧洪的背。“非常之时,当待非常之人。子源,当深思之。” —— 曹昂一行数人,赶到了美稷,第一时间求见天子。 刘协很快就接见了他们。 看着风尘仆仆,却精神抖擞,腰杆挺得笔直的曹昂,刘协很满意。比起夏侯惇的儿子夏侯充、夏侯渊的儿子夏侯稀,曹昂不论是从精神状态还是身体素质,都要强上一大截。 怪不得丁夫人为了他和曹操吵了一辈子,至死不肯原谅。 如果不是曹操太浪,在宛城遭遇大败,致使曹昂死于非命,曹魏也不会三世而亡。 现在好了,曹昂和贾诩、张绣成了同僚,不会死得那么早了。 当然曹操的霸业也被蝴蝶的翅膀扇得无影无踪了,现在曹操一心要保命,没心思收人妻了。 “骑马来的?”刘协开门见山。 夏侯充、夏侯衡的腿都快罗圈了,颤颤悠悠的站不稳。 “是的。”曹昂拱手行礼。“荀尹关照,安排了几匹好马,否则臣也不能来得这么快。” “你骑术如何?” “臣从小随父习骑射,只是资质愚钝,算不上佳。” “那行,随朕走一趟凉州,看看大汉的万里河山。” 曹昂大声答应,夏侯充、夏侯衡却变了脸色。他们从河东赶到这里,已经累得半死,再跟着天子去一趟凉州,还能活着回来吗? 但身为质子,他们显然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只能跟着曹昂领命。 刘协问了一些关东的情况,得知夏侯惇任颍川太守,夏侯渊任陈留太守,暂时都不适合出任河南太守,便征询曹昂的意见,问他还有谁适合。 见天子有意将河南郡也交给父亲曹操,曹昂求之不得,想了片刻后,提了一个建议。 调夏侯惇出任河南尹,由东平相程昱接任颍川太守。 刘协稍微一想,就理解了曹昂的用意。 夏侯惇深得曹操器重,但他的用兵能力有限,更适合在后方屯田。在曹操即将面对袁绍的进攻时,由善战的程昱接替夏侯惇,驻守颍川,显然更有利于战事。 至于东平,反正守不住,丢了就丢了。 由此可见,曹昂对关东的形势有深刻的理解,曹操送他入朝,也不仅仅是做质子这么简单,更希望他做一个联络人,尽可能做出对曹操最有利的决定。 “听说令尊抄注《孙子兵法》,你可曾学习?” “略知一二。” “甚好,以后就你随朕左右,参谋军事。” 第388章 君心莫测 刘协随即让史阿带曹昂等人去测试骑术、武艺。 听出史阿的河南口音,曹昂主动套近乎。得知史阿是河南人,又是大剑士虎贲王越的弟子,曹昂很兴奋,又多了几分亲近感。 当年在洛阳,曹操好游侠,与王越有过一些交往,曹昂曾有机会见过王越。 史阿听了,便改变了主意,带着曹昂等人去见王越。 见到故人之子,王越也很欢喜,亲自出手,测试曹昂的武艺。 试了几招,王越便笑了。“你这剑术是你父亲教的?” “是,小子愚钝,未得精髓。”曹昂有点尴尬。 王越摇摇头。“你父子禀性不同,他的剑法你也学不来。既然入朝,以后就跟我学剑。” 曹昂还没来得及说话,史阿便说道:“那以后天子练剑,又多了一个陪练了。” 曹昂大喜,连忙躬身致谢。 夏侯充、夏侯衡尚未成年,又鞍马劳顿,剑都握不稳。王越也没和他们试手,看他们演示了两式,便让史阿带他们去找赵云。 测试了骑术、武艺后,曹昂被拜为散骑侍郎,夏侯充、夏侯衡为普通郎中。 履行了入职手续,安排了住宿的帐篷,夏侯充、夏侯衡已经累得不想动了,双双倒在刚刚铺好的床铺上,发出一声哀叹。 一想以后以几年都要在这样的环境中度过,他们就觉得生不如死。 曹昂却很精神,拉着夏侯充、夏侯衡起身,去拜见侍中荀攸。 荀攸的帐篷也在御帐附近,只是身份不同,帐篷大些,而且独居一帐。曹昂来时,他正与贾诩下棋,说些闲话。听说曹昂来见,多少有些意外,连忙起身。 “谁啊?”贾诩很诧异。 即使陈宫来美稷,他也没见荀攸这么积极过。 “兖州牧曹孟德子。”荀攸笑道:“因为何伯求,我与孟德也算有些渊源。此子虽是庶生,却深得曹孟德正妻丁氏宠爱,爱如己出。” 贾诩有点明白了,挥挥手,示意荀攸自便。 曹操的正妻丁夫人与丁冲同族。丁冲是天子安排在荆州的重臣,影响力比骠骑将军张济还要大。有这两层关系在里面,荀攸重视一些也能理解。 只是关东人陆续来投,在朝中声势渐众,不能不引起重视。 荀攸这么热情,未尝没有关东人互相扶持的想法。 或许天子执意要去凉州走一走,也有平衡的意思在其中?如果真是这样,那天子待凉州之心可谓赤诚,绝于浮于言辞。 凉州人又该如何抓住这个机会? 贾诩一时出神,捻须不语。 荀攸出了帐,见曹昂三人站在远处,便示意当值的郎官让他们过来。身为天子最信任的心腹,他与贾诩的安全都由郎中负责,闲杂人等不得近身。 曹昂小步急趋,赶到荀攸面前,一揖到底。“小子沛国曹昂,字子修,见过荀侍中。” 夏侯充、夏侯衡也跟着行礼。 荀攸打量了夏侯充、夏侯衡两眼,尤其是夏侯衡。“你母亲也是丁幼阳族人?” 夏侯衡说道:“侍中所言甚是。” 荀攸将曹昂三人引到自己帐中,问了他们一路上的见闻,以及见天子后的安排。曹昂一一回答,特别提到了在河东时与荀彧见面的经过。 说了半晌,荀攸送曹昂三人出帐。 当值的郎中见此情景,倒是不敢怠慢,对曹昂三人的态度客气了很多。夏侯充见状,不禁哼了一声,以示不屑。 曹昂连忙喝止。“子沛,不可无礼。人家敬的是荀攸中,可不是你我。” 夏侯充说道:“也不尽然。你和伯权还是有面子的,只是我不招人待见。” 曹昂回头看看夏侯充,欲言又止。 荀攸待他们这么客气,多少和丁冲有关。他知道丁冲如今受天子器重,但见到荀攸之前,他们也没想到丁冲的影响力会这么大。 回到帐中,曹昂坐了片刻,对犹自愤愤不平的夏侯充说道:“子沛,你如何看丁幼阳?” “不熟悉。”夏侯充摇摇头,过了片刻,又道:“除了姓丁,以前也没看出他有何过人之处。” “他以前只是没有名声,并非无过人之处。如何得到天子任用,便脱颖而出,身为大吏。”曹昂说道:“如此者,还有钟元常,甚至荀侍中也不例外。” “那又如何?”夏侯充茫然。 “子沛,天子用人,不取名声,而取才干。”曹昂拍拍夏侯充的肩膀。“你要想受人尊敬,现在就是机会。只要你能勤学苦练,建功立业,将来也许会比丁幼阳、钟元常位高权重,根本不需要借助他们的名声。” 夏侯充怔怔地看着曹昂,不理解曹昂为什么会这么亢奋。但仔细想想,又似乎有些道理。 —— 荀攸回到贾诩帐中,重新入座,拈起一枚棋子,轻轻落子。 贾诩应了一子,不紧不慢地说道:“曹兖州一下子送过来三个质子,看来是决心已下。” 荀攸眼睛盯着棋盘,嗯了一声。“关东大战在即,陈留、颍川的压力最大,甚至整个河南都会在袁绍的兵锋之内。他有些紧张,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你身为留守监军,有何计划?” 荀攸苦笑。“我奉命监三郡,皆在边塞,河南却在中原,怕是鞭长莫及。”他拈起棋子,在指间摩挲了片刻,忽然若有所思。“能支援曹孟德者甚众,却无人居中调度,似乎不妥。” 贾诩目光微闪,思索片刻。“或许天子心中已有人选,只是时机未到,不能宣诸于口。” “谁?” 贾诩笑了。“公达,君心莫测。且天子聪慧,纵有一时不觉,亦能及时改正。你又何必杞人忧天?” “智者千虑,亦有一失,万一天子……” “就算河南丢了,又如何?”贾诩打断了荀攸,指指棋盘。“你还是先关注好眼前,又要输了。” 荀攸扫了一眼棋盘,哑然失笑,将手中的棋子丢在棋盘上。 “先生高明,攸自愧不如。” 贾诩也放下了手中的棋子,不紧不慢地说道:“我只是比你痴长几岁而已,何足称道。我在你这个年纪时,自问不如你远甚。如今经历的事情多了,知道有些事非人力可为,才算看得淡了些。” 荀攸笑道:“观先生之意,似有遗憾?” 贾诩眼皮一挑,沉吟了片刻,淡淡一笑。“人生若是无憾,岂非无趣之极?” 第390章 相见不欢 离开阳曲县,进入原平县境,就算是离开了太原郡,进入了雁门郡。 雁门太守府的相关掾吏收到消息,赶到郡境来迎接。 看到那些虽然是文官,却面色微黑,孔武有力的掾吏,臧洪再一次理解了高诱为什么说他是武夫。 雁门是边郡,太守的主要职能就是守边,是名符其实的郡将。 越过句注山上的长城,就算是出了塞。 实际上,句注山以北的诸县已经荒废,处于无人管理的状态。年初天子大破鲜卑,鲜卑人闻风远遁,雁门郡才恢复了一些生机,随着诸县县令长陆续到职,雁门郡的辖区也跟着恢复。 正是夏季,句注山上草木幽深,让臧洪焦灼的心情也慢慢冷静了下来。 与掾吏们见过面后,臧洪没有多作停留,径直赶往美稷。 七月初,臧洪到达河曲。 站在津口,再见大河,陈容心情很激动。他就是在这里遇到陈宫,然后随陈宫返回冀州。 河上有几只船,正由大河转入湳水。船工们喊着号子,齐心协力,逆流而上。 “那是送到美稷的粮食吗?”臧洪好奇的问道。 渡船上的艄公抱着竹篙,蹲在船头,一边啃着干粮,一边说道:“不仅是粮食,还有蔬菜和布匹,从河东来的。每隔几天就来一批,习惯了。” “河东来的?”臧洪皱着眉头。“千里迢迢,逆流而上,真是浪费人力、物力。” 稍公转头瞅了臧洪一眼,“噗嗤”一声笑了。“君子是关东来的?” 臧洪拱拱手。“我是徐州广陵人。” “徐州?”艄公有些茫然,显然并不清楚徐州在哪儿,更不知道广陵有多远。不过他很快就回到了正题。“既是关东人,那就不意外了。你真以为那些人是做亏本生意么?” “难道不是?” “当然不是。”艄公舔掉手上的饼屑,站了起来,拿起竹篙,撑船入河。“若是只算他们运货来,的确是不合算的。若是算上回程,那就不一样了。一船菜蔬换一船皮货,运到河东,价格要翻上几倍。若是运的布匹,那就更值钱了,这一趟生意就能吃一年的。” “布匹这么值钱?” “当然,尤其是这夏天,穿皮袄多热啊。”艄公哈哈一笑,扯扯身上半旧的布衫。“上次有个匈奴贵人在此渡船,看中了我这布衫,硬是要用一件小皮袄与我换。嘿嘿,我看他可怜,便将去年刚穿了一次的布衫换给他了。那件小皮袄托人带到河东,一家三口的过年衣服都有了。” 臧洪将信将疑。“不瞒老丈说,我刚从河东来,可没听说有这么多的生意啊。” “那我就不知道了。”稍公嘿嘿笑道:“我也没去过河东。再过几年,攒足了棺材本,把这船交给小儿子,我说不定能跟着船去河东看看。再怎么说,那也是皇帝的都城不是。” 臧洪与陈容交换了一个眼神,无声而笑。 河东算什么都城,既没有皇宫,也没有大城,连天子、大臣都不在那里,也就是有个空名而已。 过了河,臧洪重新上马,沿着湳水河谷上行。一路上,他看到了来来往往的船只,上面都装满货物。两岸草地如荫,却看不到太多的牛羊,反倒是远处的山坡上时常能看到一群群的牛羊。 臧洪好奇,在路边休息时,问偶遇的路人。 路人听完,打量了臧洪一眼,带着几分不屑。 “足下关东来的?” 臧洪听了,不免疑惑。他听类似的话不止一次了,这里的人似乎对关东人有一种天然的敌意。 “为何如此说?” “只有关东人才会问这样的问题。”路人伸手指指。“本地人都知道,夏天放牧要到山里,冬天才会回到平地,这样才能让牲畜一整年都有草吃。若是贪图方便,夏天将这里的草吃光了,冬天没草料,牲畜就要饿死了。” 臧洪恍然。 路人起身,摇摇头。“这些关东人,啥也不懂,也不知道来这儿干啥,浪费粮食么。” 臧洪、陈容面面相觑。 —— 循湳水上行两日,臧洪到达天子御营。 看着面前的稀稀拉拉的几十个帐篷,臧洪怀疑自己是不是上了当,走错了路。 就这么点人,会是天子御营所在? 他的疑问很快就得到了解答。 一个少年骑士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左手持弓,右手搭箭,飞驰而至,一箭射入河水之中。一个少女策马冲入河水,马蹄踢起雪白的浪花。少女也不下马,在马背上弯腰舒臂,捡起箭矢,箭上赫然有一条大鱼,正用力甩着尾巴,水珠四溅。 “陛下好射艺,一箭命中。”少女骑士策马回到岸边,大笑着说道。 臧洪一惊,眼前这少年骑士竟是天子? 刘协也看到了臧洪,拨转马头,缓缓走了过来。 臧洪、陈容连忙上前行礼,报上姓名。 刘协打量了臧洪两眼,点了点头。“见过雁门郡的掾史了?” “见过了。” “去过太守府了么?” “还没有。”臧洪说道。 雁门太守府在句山注东北的阴馆县,他没有去,直接西行来到了河曲。 “那就不用去了,朕打算将雁门郡治转到平城。”刘协翻身下马,看了一眼臧洪,笑道:“不愧是将门子,很威猛,只是不知道武艺如何。” 他坐在马背上时,可以居高临下看着臧洪。下了马,却是臧洪高半个头。 臧洪皱了皱眉。对将门子这个称呼,他并不喜欢。 “陛下,治国当以德,而刑次之。” 刘协扬扬眉,刚要说话,马云禄走了过来,正好听到臧洪的话,不禁轻笑了一声,带着些许不屑。 臧洪眉头皱得更紧。 天子无威仪,天子身边的人也没规矩。 刘协看得真切,却不说破,淡淡地说道:“知道朕为何要将雁门郡治移到平城吗?” “臣愚钝。” “当年高皇帝伐匈奴,被冒顿围于平城白登山。朕移雁门郡治于平城,就是为了不忘先人之耻,矢志报仇。”他顿了顿,又道:“正如委任你为雁门太守,是想给你一个为父报仇的机会。” 臧洪顿时觉得血往上涌,脸涨得通红。 他的父亲臧旻讨伐鲜卑时,就是从雁门出兵,但那一次输得很惨,几乎是全军覆没。臧旻本人也因此被槛车下狱,免为庶人,仕途由此中断。 “是无报仇之心,还是力有不逮?”刘协静静地看着臧洪。“若是勉强,朕可以换一个人。” 第391章 天子赛马 臧洪无数次设想过与天子见面的场面,也想过该如何进谏,劝天子重德化,不能将朝廷和老臣们抛在一边,一味倚重武力,却唯独没想到一见面就被天子将了一军。 他能为了旧主张超与袁绍反目,自然不会不敢为生父臧旻雪耻。 他自问也有这样的能力。 但他不想做一个纯粹的武人。 “陛下,臣以为,鲜卑不过是疥癣之患,关东不安才是天下之忧。陛下宜移驾河东,俯瞰洛阳,早日迁回旧都,重整朝政……” 刘协眼皮一挑。“你是说袁氏兄弟么?” 臧洪语噎。天子说话太直接了,他很不适应。 “朕倒是觉得,他们才是疥癣之疾,虽说不致命,却总是让你不得安生。所以朕觉得,与其隔靴搔痒,不如让他们烂到底,让世人看看他们的真面目。” 刘协翻身上马。“你回雁门看看,曾经的雁门郡如今还剩下几个县,再想想鲜卑是不是疥癣之患。令尊兵败不过二十年,你就忘得这么干净,说实话,朕很意外。” 说完,刘协拨转马头,轻驰而去。 马云禄也跟着上了马,追赶天子去了。没有与臧洪告别,甚至没看他一眼。 手里提着鱼,身上的衣衫湿了一半的吕小环一头雾水,一边策马赶上,一边问马云禄道:“姊姊,这是谁啊?” “自以为是的关东人。”马云禄的声音远远的传来,消散在风中。 臧洪面红耳赤。 他很想扭头就走,反正他还没有领印绶,不算正式上任。但天子的话在他心中回荡,一次次的撞击着他的尊严,直到将他的引以为傲的信念撞得支离破碎。 思前想后,臧洪决定去见一见荀攸。 臧洪见到荀攸时,荀攸正在河边游泳。 看着荀攸赤着身体,仅着一条牛鼻裈,挥动手臂,在清流的河水中劈波斩浪,臧洪的信念终于分崩离析,碎了一地。 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赤。天子身边没有一个正经人,连荀攸都变得让人不敢直视。 看到臧洪,荀攸游回岸边,有随从赶上去,送上一件轻便的大氅。 荀攸走到臧洪面前,一看臧洪那纠结如便秘般的脸色,便忍不住笑了。“子源初来乍到,不太适应这北疆的蛮夷之风?” “原来你还知道这是蛮夷之风?”臧洪忍不住嘲讽道。 “以后你就明白了,和蛮夷打交道,坐而论道是不行的。要打败蛮夷,教化蛮夷,就要有一副比蛮夷更强壮的身体。” “你是说以力服人?” “是的,以力服人,以德教化。”荀攸从容说道:“你来得正好,天子就等你呢。见过你之后,他就要起程西行了。” “天子……等我?” “张辽、高顺都是天子熟悉的将领,他很放心,唯独没见过你,不知道你能否胜任雁门太守的重任,所以想亲眼见一见你。你远来辛苦,先休息一下,我尽快找机会……” “公达,我……我见过天子了。” “见过了?”荀攸再次打量了臧洪两眼,有点明白了。“不太顺利?” 臧洪窘迫地点点头,把与天子见面的经过说了一遍。 荀攸沉吟片刻,又道:“你怎么打算?是接受任命,还是另有打算?” 臧洪听出了荀攸的意思。“我倒是有意,只怕天子对我不满意。” 荀攸笑了。“的确不太满意,但还不至于罢免你,总是要给你一个机会证明自己。子源,作为故交,我有必要提醒你,雁门太守不易做,尤其是与鲜卑人野战,仅仅能守城是远远不够的。” 臧洪再次涨红了脸,但他却无法反驳。 他的父亲臧旻就是最直接的例子。在扬州平叛时屡立战功,到了草原上却一败涂地。 见臧洪犹豫,荀攸劝道:“子源,我知道你不是知难而退的人,试试。这样的机会不多得,也让天下人看看,关东不仅出相,也能出将,只是在刑德之间更重德而已。” 臧洪怦然心动。 愿不愿意为将,和能不能为将,这是两个概念。 面对关西人的不屑,最好的办法就是成为一个名将,而且是一个允文允武的名将、儒将。 高诱那样的书生除了咬文嚼字,又能有什么作为呢? —— 应荀攸之请,刘协吃午饭时,再次召见了臧洪。 新入职的散骑侍郎曹昂正好当值,站在一旁,看向臧洪的眼神有些不安。 臧洪则从头至尾没看曹昂一眼,全当他不存在。 “雁门最近户口增多,蛮夷是大多数,管理起来会很复杂,仅靠德行是远远不够的。”刘协一边喝着鱼汤,一边说道:“朕不给你具体的安排,你自己思量着办,以德以刑都可以,朕只看结果。公达是监军,你们可以商量。关东、关西,口舌之争大可不必,拿实际政绩说话。” “唯。”臧洪虽然很不喜欢天子说话的语气,却还是躬身领命。 要想发表意见,先要有成绩。他初来乍到,没有实际成绩,说得再好听也没人理他。 荀攸已经说得很清楚,张辽、高顺都是有战功在身的将领。比起他守东武阳的战绩,张辽、高顺与鲜卑人野战的成绩无疑更有说服力。 这不仅是他个人的荣辱得失,更关系到关东人在朝堂上的话语权。 虽然如此,臧洪有句话还是如梗在喉,不吐不快。 “臣冒昧,敢死问陛下,是否欲以《孟子》与五经并列?” 刘协咂着鱼骨,瞅了臧洪一眼。“令尊是名将,你想必从小读过兵书?” “略知一二。” “守东武阳时,你是依照哪部兵书里的哪一句设防?” “这……”臧洪顿时语塞。 “治国如用兵,不能泥古不化,纸上谈兵。”刘协将鱼骨吐了出来。“春秋重车战,战国则车骑并重,如今还有谁练习车战?春秋多邦国,战国只剩下七雄,如今天下一统,又岂能尽依五经治国?” “那依陛下之见,莫非当尽废五经?” “车战虽不行,孙子用兵的思想却还有可取之处。天下虽一统,民为邦本却是不易之理。要说有所不同,也是民所指更广。”刘协站了起来,轻轻地跺了跺脚。“子源,往前数五百年,这里还是蛮夷之国,如今却是我大汉疆土。夫子周游天下,南不过方城,西不过函谷。你又何必画地为牢,不敢逾雷池一步?当继往而开来,方不复先贤之意。” 第392章 西行兢兢业业寂寞哥打赏 见过了臧洪,刘协随即起程西巡。 随驾的队伍很庞大,除了虎贲、羽林等数千精锐步骑之外,还有千余牧民和大量的牛羊,以便沿途的饮食供给自足。 简而言之,这是一次小规模的草原行军演习。 不同的地理环境,必须有不同的生产、生活方式。想在草原上立足,游牧民族的方式就是最好的方式。如果全部依赖辎重,长途运输的巨大消耗会耗死一个强大的帝国。 而刘协现在穷得丁当响,近乎无后勤。 考虑到第一次演习,刘协还是安排了几个补给点,以备不虞。 一是高阙塞之南,大河两道支流之间的度辽将军驻地,一是位于北地郡灵洲的护羌校尉驻地。再往西,则是位于金城的镇西大将军驻地。 三个补给点之间相隔数百里至千里不等,对行军、游牧有一定的要求,但要求不算太高。 相对于刘协计划中横贯万里的草原大行军而言,这只是一次探索性的演习。 即使如此,他还是充分的准备,包括去除那些乳糖不耐受的中原人。饮食习惯可以改,先天的乳粮不耐受眼下却没有解决的办法,这样的人天生无法适应草原行军,哪怕能力再强,也只能割爱。 这就造成了一个直接结果,行军队伍中的中原人比例低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西凉人最多,其次就是并州人,就连鲜卑、匈奴降卒的比例都排在中原人前面。 这引起了一部分人的担忧,但刘协坚持如此。 凉州人占主导是历史原因,他这次西巡凉州,也是出于同一个历史原因。目前他拥有的武力大多来自于董卓旧部,其次便是后来加入的马腾、韩遂。 凉州人依然在左右着朝廷的生死存亡,这是不争的事实,毋须回避,也无法回避。 只能直面。 荀攸、臧洪一起为天子送行,直至曼柏,拱手告别。 看着天子的队伍缓缓西去,消失在沙漠之中,臧洪眉头紧锁,神情凝重,半晌没说话。 荀攸收回目光,翻身上马。“走,有什么话,路上说。” 雁门郡治移到平城,荀攸的治所则设在代郡郡治高柳,两人有很长一段路同行。 臧洪拨转马头,跟上荀攸。“天子西巡,美稷就空了。” “差不多。”荀攸露出一丝微笑。“去卑领着匈奴人出了塞,呼厨泉随驾,匈奴人算是彻底被肢解了。再过一两代人,将与大汉封君无异。” “那北疆发生战事,还有匈奴骑兵可以调用吗?” “没有。”荀攸直截了当的答道:“所以你就任雁门后,第一任务就是清点郡内的户口,搞清楚自己能调动多少兵力,更要搞清楚哪些人可以信赖,哪些人不能轻信。刚刚归化的胡虏或许容易成军,但早就入塞定居的胡虏更有乡土意识,战斗力更强。” 臧洪、陈容不约而同的点了点头。 这里没有外人,荀攸说的都是肺腑之言。臧洪能否在雁门站稳脚跟,做出成绩,对荀攸本人同样至关重要。 “广陵也有不少才子,可以招募一些人来,助你教化。”荀攸想了想,又问道:“听说孙策身边的二张都是徐州人,你有没有想过与他们联系?” 臧洪笑了笑。“我试试,但未必有用。孙策为人虽轻悍,却能得人心,我们之间的那点渊源恐怕左右不了他。周忠先例在前,你也是知道的。” 荀攸点点头,不再言语,眼中却闪过一丝讥诮。 —— 虎泽。 夕阳西斜,将大漠照成一片血红。 刘协下了马,走到泽边,掬起一捧水,浇在脸上,洗去满面的尘土。 “陛下,你也应该戴一个幕离。”吕小环凑了过来,一脸正经的建议道。 幕离是羌胡女子所用带有轻纱的帷帽,可以用来遮挡风沙。吕小环、蔡琰等人都喜欢用。在实用之外,她们还在纱上绣上或者画上一些纹样,将幕离变成了一件装饰品。 吕小环的幕离上有一个猛兽,应该是她画的,似龙似虎又似狗,极其抽象,看不出究竟。 “幕离不便作战。”马云禄走了过来,按着刀环,打量着四周,充当警戒。 女子之中,只有她不肯戴幕离,而是像男子一样,用布巾围着。 “现在又不是作战。”吕小环辩解道。 “行军就是作战。”马云禄看了一眼刘协的侧脸,随即又将目光转移了开去。 “说得对。”刘协点点头,站起身来。“眼前无敌,心中却不能无敌。否则等敌人到了面前,再反应就迟了。” 吕小环撇撇嘴,很不服气,却又不敢辩驳。 刘协起身,沿着岸边向前走。马云禄跟了上去,不即不离。 “你兄长可有书信来?”刘协问道。 马超因功拜护羌校尉,统骑兵五千,驻扎在北地灵洲,是此次行程中的补给点之一。 灵洲原本是屠各部白马铜的驻牧地,由韩遂主导收复。但韩遂在北疆一战中只收获了白马铜的首级,俘虏了千余人,功劳与其兵力不相衬。在接受了镇西大将军和金城侯的封爵后,放弃了对灵洲的控制权,怏怏而归。 灵洲就成了护羌校尉马超的治所。 马超的武力没问题,冲锋陷阵是一把好手,但能不能治理好一个地方,所有人都有抱有疑问。刘协将他安排在灵洲,本来也有就近观察的用意。 灵洲离美稷只有一千六百里,离度辽将军营只有六百里,万一有什么事,骑兵日内就能赶到。 “陛下放心,他一定会做好接驾准备的。”马云禄说得硬气,却没什么信心。 自家人自家有数,马超是什么脾气,她清楚得很。 “你信心不足啊。”刘协轻声笑道:“要不朕给他安排一个合适的长史?” 马云禄眼睛一亮,拱手致谢。“多谢陛下。” “等了好久了?”刘协转头看了马云禄一眼。最近两天,马云禄总在他身边转,他就猜到她有话想说。 马云禄含羞一笑。“陛下圣明,臣有什么心思,都瞒不过陛下。” 刘协笑笑。西凉人大多是直肠子,像贾诩、韩遂那样的人是少数,想猜到他们要什么并不难。马云禄是个聪明人,不像马超那样凭本能做事,却不代表她擅长掩饰自己的心情。 尤其是在他这种生理年龄十六岁,心理年龄奔四的穿越客眼中,马云禄就是一个中二少女。 “那朕有什么心思,你能猜得到吗?” “天下?”马云禄眨眨眼睛。“陛下志存高远,所思所想,自然是横绝万里,与天下英雄争锋。” 刘协一阵心酸。 真是高处不胜寒啊,朕就不能想点人间的事吗? “晚上你到朕的帐里来,朕和你谈谈人生,谈谈理想。”刘协很严肃的说道。 马云禄如梦初醒,突然脸色苍白,失去了血色。 她低了头,嚅嚅地说道:“唯。” 第393章 贾诩论凉州 虽然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最终会成为天子的女人,马云禄还是希望这一天来得迟一点。 她更喜欢像吕小环一样,成为天子身边的郎官,与男人一样学文练武。 天子不提侍寝的事,她也就装不存在,有时候甚至会觉得,这样的日子会许能一直持续下去。将来有一天,她也有机会像兄长一样驰聘沙场,斩首立功。 她甚至和吕小环讨论过封侯的事。 但天子的一句话,打破了她所有的梦想。 虽然天子的语气很轻松,但她却不觉得天子在开玩笑,或许她可以拒绝。 接下来是怎么回帐的,马云禄记不清楚,她只记得天子看她的眼神有些奇怪。 枯坐在帐中,马云禄看着铜镜里那个脸色苍白,失魂落魄的年轻女子,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转身找出一直封存的镜奁,取出里面的镊子、骨梳、粉饼之类的妆具,一一摆放在小案上。 眉毛粗了,要拔一拔。脸也糙了,要用粉抹一抹。 平时没觉得,今天对着镜子一看,忽然觉得自己对这些曾经熟稔于心的事已经生疏了不少。对着镜子,怎么看怎么别扭。折腾了半天,连一根眉毛都没拔下来,简直比射箭还难,莫名的一阵焦躁,赌气的将镊子扔在案上。 “姊姊,怎么了?”吕小环掀帐而入,走到马云禄身边,看着案上的妆具,若有所思。“你这是……” 马云禄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吕小环和她一样,将来都是要入宫的。只不过吕小环年龄还小,还有几年自由时光。 “天子吩咐的?”吕小环扬起了眉。 马云禄再次点头,神情已经有些不耐烦。不是天子吩咐的,难不成还是我自荐枕席? “原来天子不是喜欢男风啊。”吕小环拍着胸口,如释重负。 马云禄一怔,转头看向吕小环。“你刚才说什么?” 吕小环这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连忙说道:“我什么也没说,我什么也没说。”不等马云禄说话,转身就溜了出去。 马云禄想了想,也忍不住笑出声来,心中的抑郁去了大半。 天子虽然有皇后,有贵人,但那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几个都不在他身边。在美稷这么久,也没见他召过谁侍寝,的确很容易让人误会。 “天子并非好色之人,召我也许真是只是谈谈人生?”马云禄看看眼前的妆具,突然心中一动,全部收了起来,塞到行囊里。 —— 刘协与贾诩对面而坐,闲聊一些凉州的风土人情,以及可能遇到的问题,准备一些可能用得上的预案。 “金城向西,直至西海,就是西海道,又称羌中道、湟中道,比河西道更早。开河西后,这条路大不如前,但湟中羌人还是习惯从这条路往来,并未断绝。”贾诩呷了一口茶。“韩遂宁可放弃灵洲,也不肯放弃金城,就是看中了这条商道与羌人联络方便。相比之下,北地的东羌与他没什么交情,弃了也就弃了。” “韩遂要的只是利益?” “利益为主,实力是为了保证利益。只要陛下不动他的根本,他还不至于跳墙。” “那将来重开河西商道,这条西海道受到影响了,他能答应?” “的确会有影响,但只要操作得当,应该不至于引起韩遂过于激烈的反应。”贾诩不紧不慢,如说家常。“陛下本非与民争利,而是藏富于民,受益的是所有人,包括羌人在内。既然如此,就算韩遂有所不满,羌人也不会支持他。” 贾诩手指屈指,思索片刻,又道:“万一有人不识时务,非要跳出来,陛下亦不妨杀一儆百,让他们知道朝廷威严。” 刘协表示同意,贾诩的建议几乎不出他的预料。比起朝廷,贾诩更不希望凉州出现韩遂这样的人。一旦韩遂再次反叛,不仅会对凉州的实力造成分裂,也会让早就不满的关东人找到理由。 “先生,你听过宋建吗?” 贾诩眉梢轻轻一颤,随即又恢复了平静。“臣和宋建曾是同僚。” 刘协愣住了。贾诩和宋建居然是同僚? 见刘协讶异,贾诩笑了。“他曾是段公的义从,李文侯、北宫伯玉之流也是,还有一个更有名的,陛下也许听说过。” “谁?” “中平四年西凉之乱的首恶,汉阳人王国。” 刘协彻底震惊了。 “董卓曾是张奂旧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部,陛下应该是清楚的?” 刘协点点头。这不是秘密,他早就知道。 “凉州三明能够立功,扬名天下,靠的就是凉州汉羌义从。他们在世时,若能为朝廷所用,凉州人就是朝廷手里的刀。他们去职,凉州人无人统属,就成了凉州的隐患。利害转换,不在凉州,而在朝廷。” “这么说,倒是朝廷的错了?”刘协轻声笑道。 “恕臣直言,朝廷其实不仅是陛下的朝廷,还是士大夫的朝廷。当朝廷中充斥着关东士大夫时,朝廷的态度其实就是关东士大夫的态度。他们觉得凉州人是祸害,那凉州人不是祸害,也会成为祸害。哪怕出现一两个虞升卿(虞诩)那样的名臣,也改变不了关东士大夫对凉州的偏见。” 刘协若有所思,微微颌首。 他之前与贾诩、荀攸多次讨论过朝廷的凉州政策,对虞诩并不陌生。 这人是关东人,却是一个力主保凉的关东人,而且是一个文武兼备的关东人。 在担任安定太守时,虞诩曾以增灶之计大破羌人。还用疑兵之计,让部下从东门出,北门入,换一身衣服,再来一趟。羌人搞不清他的虚实,信以为真,吓得不战而退。 董卓后来在洛阳玩的那一手,就是从虞诩那儿学来的。 如果袁绍对虞诩的故事了解得多一点,也许就不会被董卓吓住了。 像这种既有战略眼光,又有实战能力的关东士大夫,整个东汉都找不出几个。 但虞诩官止于司隶校尉、尚书令,阻止他位列公卿的不是凉州人,正是关东人。 原因很简单,虞诩太优秀了,让那些只能嘴炮的关东士大夫自惭形秽。 贾诩提起虞诩,自然是想对他说,要想掌握凉州,就必须成虞诩那样的强者。凉州人信奉强者,尊敬强者,追随强者。只要陛下你够强,凉州人就不会是你的麻烦,而是你手里的刀。 “如何对待宋建为佳?” “陛下若是有兴趣,臣随陛下走一遭枹罕。宋建识趣,束手就缚,自然最好。不识趣,陛下就举手灭了他。”贾诩摇摇蒲扇,淡淡地说道:“跳梁之辈,何足陛下烦忧?” 70 第394章 凉州豪气 与贾诩一席谈,刘协更加清楚自己该做什么。 说白了,凉州人要的是利益,是朝堂上的位置。他们不能一边为大汉流血牺牲,一边被关东士大夫歧视,沦为边缘人物,更不想任人宰割。 凉州人代表着强大的武力,你若掌握不了这个强大的武力,就只能被这个强大的武力毁灭。 所以秦以关中灭六国,西汉以关东平定吴楚之乱,到了东汉,凉州的百年羌乱就成了祸乱的根源,直到董卓等人直接摧毁了大汉最后的尊严。 凉州人之所以没有再现秦灭六国的壮举,沦为三国争霸的配角,归根结底是凉州的文化水平、经济水平不够。尽管如此,凉州始终保持着对关中甚至关东的威胁。 想再兴大汉,就要让自己变得更强。 而要让自己变得更强,信任凉州人就成了必然选项。 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朝廷与凉州合则两利,分则两伤。 没有其他选择。 —— 眼看天色已晚,贾诩起身告辞。 出了帐,贾诩一眼看到站在不远处的马云禄,也看到了马云禄纠结的表情,顿时明白了其中原由。 贾诩走到马云禄面前,扬扬眉。 马云禄默默地点了点头,神情有些尴尬。 “就这样,挺好。”贾诩说道,目光扫过马云禄未施粉黛的脸。“拿出我凉州女子的豪气来。” 马云禄愣了一下,不由自觉的挺起了身子。 贾诩满意地点点头,迈着从容的步子走回自己的帐篷。 马云禄等了一会儿,深吸一口气,走到御帐前,报名请入。 刘协正在回味贾诩说过的话,听到马云禄请进,这才想起傍晚时的事,不禁一笑。 凉州人真是齐心协力,手段尽出。武力威胁,美色诱惑,一个也没落下。 不得不说,马云禄的身材不仅比还没发育完全的伏寿、宋都好,就算是已经成年的蔡琰也不能与她相比。肉蛋奶充足对人的发育有着不可忽略的意义。 所以,去他么的亚马逊雨林。 “进。”刘协喊了一声,带着几分抑制不住的兴奋。 马云禄推帐而入,在刘协面前站定,拱手施礼。 刘协愣住了。 眼前的马云禄虽然没有穿甲胄,却也没有换上女装,还是一身男女皆可的单衣战袍。 更让他意外的是,她甚至没有化妆,可能只是洗了个澡。 英气固然英气,却也过于中性,将她应有的女性美掩饰了大半。 这不是他想要的美色诱惑。 “你这是……” “奉陛下诏,前来谈理想,谈人生。”马云禄有些紧张,声音控制不住的颤抖。 “……”刘协想骂人。 你是真傻,还是装傻?要不要朕整一份小龙虾,再来两听啤酒? “臣的理想是为陛下前驱,统兵征战,扫荡蛮胡……”马云禄也不管刘协怎么想,自顾自地说了起来。开始的时候还有些紧张,嘴瓢了好几次,后来却越说越顺畅,甚至带上了感情。 看到慷慨激昂的马云禄,刘协有种错觉,以为自己是回到了大学,看着一个刚进校园的大一萌新参加演讲比赛,大讲特讲自己的人生理想。 不过听着听着,他也来了兴趣。 马云禄虽然不施粉黛,未扫蛾眉,但她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令人奋进的朝气。这种朝气有些青涩,不够精致,却充满激情,是未经雕饰的原生态,不带一丝矫揉造作。 “……臣愿随陛下纵横万里,一统天下,然后马放南山,解甲归田,铸剑为犁,白首于老。泛舟河上,相视而笑曰,不愧此生。” 马云禄说完,面色泛红,一双发亮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刘协。 “陛下,这就是臣的理想。” 刘协一惊,回过神来,情不自禁的鼓掌。“精彩,真精彩。不愧是凉州女子,理想都与关东女子不同,不是相夫教子,却是征讨天下。” 马云禄迟疑了片刻,又说道:“臣其实也可以相夫教子,只是所相所教,也是征讨天下罢了。” 刘协想了想。“也对。只是有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见刘协不仅没有反对,反而一本正经地和自己讨教,马云禄放下心来,也跟着活跃起来,激情未退的脸上泛着青春的光芒。 “你的夫有了,可以相,却还没有子,如何教?” 马云禄愣了片刻,下意识地垂下了头,轻声嘀咕了一句什么。刘协没听清,起身走到马云禄面前,将耳朵凑了过来。 “你说什么?” 马云禄被逼不过,一时气急,大声说道:“臣说,唯陛下所赐。” “我……操。”刘协的耳朵险些被马云禄这一声吼聋了,下意识地爆了一句粗。 —— “啪!”袁术一拍案几,站起身来,快步走到主簿阎象面前,咆哮道:“你再说一遍。” 阎象苦笑,却还是拱手说道:“主公,恕臣直言,天子兴于西北,与天象相应,可见大汉虽衰,天命却未断绝。违天者不祥,主公又何必冒天下之大不韪?袁氏四世三公,因此而绝,岂不可惜。” 袁术扬扬眉。“四世三公?我袁氏老少五十余口被斩于市时,他可想不起来我袁氏是四世三公。” “届时天子年幼,大权旁落,岂是他能左右的?如今天子长成,击杀李傕、郭汜,迫降西凉诸将,与往日不同。只要主公愿意称臣,这四世三公的余泽,自然由主公继承。” 袁术眼神闪烁,揪着胡须想了片刻。“天下士人也会这么想吗?他们眼里可只有那个庶子,没我这个嫡子,都跑到河北去舔那庶子臭脚了。” “此一时,彼一时也。如今袁绍不肯入朝,执意与朝廷为敌,朝廷直称其为渤海太守。将来再有贬斥,轻则夺官爵,重则斩首。天下士人岂能随他?主公岂不闻,连臧洪都弃他而去了。” 想到臧洪,袁术忍不住笑了起来。 虽说臧洪离开袁绍之后,也没来投他,但他还是很开心。 只要能让袁绍丢脸,他就很开心。 “这么说,我应该向朝廷称臣?”袁术终于心动了。 阎象是文臣之首,在武将中也有不小的威信。他来苦谏,应该是代表了很多人的意见,袁术不能不酌情考虑。 “臣以为,这是天赐良机。” “可是我打不过他啊。”袁术摆摆手,有点无奈。“就算是曹操那阉竖之子,我也打不过。” “正因为如此,主公更应该向朝廷称臣。”见袁术松了口,阎象大喜,趁热打铁。“曹操已经向朝廷称臣,主公若是不肯称臣,他自然会来攻击淮南。若主公也向朝廷称臣,你们便是同僚,正当同心合力,共抗河北,又岂会互相攻击?” 袁术想了想,点点头。“这倒也是。只是刚和那阉竖之子交战,转头又要讲和,实在没脸啊。” 第395章 如你所愿 阎象思索片刻,起身一拜。“主公以为,如今之天下,最善战者为谁?” 袁术转头看着阎象,莫名其妙。“总不会是那阉竖?” 阎象摇摇头。“凡战,或以力,或以勇,或以智。兵多将广,粮秣充足,是为力。兵精将猛,所向无前,是为勇。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是为智。” 袁术挠挠头。“那我算什么?” 阎象愣了一下,险些脱口而出。 这些跟你有什么关系?哪样也不搭界啊。 他忍着吐槽的欲望,装作没听见袁术的话,继续说道:“袁绍坐拥冀州,一旦南下渡河,将兖豫青徐揽入囊中,半有天下,是为力。曹操、刘备、孙策身先士卒,能用精兵猛将,是为勇。” 袁术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 他再怎么自信,也不觉得自己会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然而何人为智?” “天子。” 袁术一愣,随即反驳道:“不对,以我看来,他更近乎勇。”他咂了咂嘴。“三千破三十万,就算有大言的成份,也很勇啊。“ 阎象摇摇头。“大破鲜卑,与华阴之战无二,只不过是天子牛刀小试。区区蛮夷,何足道哉。着眼中原,才是天子真正着意的战场。” “哦?” 阎象起身,走到地图前。“臣冒昧,敢为主公解说。” “你说,你说。”袁术也来了兴趣。 “天下大州,以荆豫冀益四州为最。益州偏居西南,暂且不言。荆州之富,首在南阳。如今南阳为张济所据,荆州二分去其一矣。豫州之富在汝颍,曹操掌握颍川,半有汝南,亦得豫州之半。” 袁术叹了一口气,连连咂嘴。 天下四大州,都没他的份。堂堂袁氏嫡子,如今只能蜗居淮南,真正掌握的地方只有九江、庐江和广陵的一小部分。 原本扬州的江南部分也是他的势力范围,只是孙策向朝廷称臣以后,江南就不是他能染指的了,反而多了一个强敌,后背常常发凉。 真是越想越憋屈。 阎象咽了口唾沫,放低了音量。“若袁绍渡河,曹操、刘备皆不能敌,兖豫青徐必大半入其手。曹操退守河南,刘备孤立无援,不是如吕布一般远遁,便是俯首称臣,为虎作伥。如此,主公前有袁绍,后有孙策,左有曹操,右有刘备,将如何应对?” 袁术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 真要是这样,那就是死路一条了。 “若主公称臣,则可与曹操、孙策合纵,当与袁绍不相上下。进可攻,退可守,岂不比四面皆敌更佳?” 袁术恍然大悟。“这么说,我非称臣不可?” 如果真如阎象所说,天子岂止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简直是阴险。 阎象不再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该说的,他都已经说了。袁术再不听,那就是他自寻死路,他们没必要跟着他作死。 袁术挠了半天头,思前想后,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称臣就可以成为朝廷认可的袁氏宗主,继承四世三公的遗泽。不称臣就四面受敌,哪一个都不是自己有把握战胜的,想想都让人头疼。 这个选择并不难。 “既然如此,那就上表。”袁术怏怏地摆摆手。“你辛苦一趟,去见见天子,看看他究竟是什么模样,大汉究竟有没有中兴的可能。” “喏。”阎象停顿了片刻,又道:“臣还有一计,供主公斟酌。” “你说。” “天子年少,虽有皇后,却尚无子嗣。主公有女,若能进女为贵人,将来产下皇子,进为皇后,主公便是外戚,大将军亦不是不可能,富贵何足道哉。” 袁术愣了一下,随即来了精神。“这是个好主意,哈哈,我要是成了大将军,那庶子还有什么可得意的?”他一拍大腿。“就这么干,你收拾一下,尽快上路,千万别被人抢了先。” 阎象如释重负,躬身领命。 —— 刘协揉着耳朵,伸手示意局促不安的马云禄就坐。 本来蠢蠢欲动的色心,被马云禄这一嗓子吼得烟消云散。 他意识到一个问题,西凉人的实力已经很强大,枕边不宜再有凉州人。否则凉州人里应外合,控制了朝政,很可能走另一个极端。 “你当初入朝时,应该知道令尊的心意?” 马云禄一时情急,吼了一嗓子,惊了天子,此刻也是心中忐忑。见天子发问,来不及多想,下意识地点点头。 父亲马腾的希望是什么,她自然一清二楚。 但她也有自己的希望。 “你入职之后,对训练有着出乎寻常的热情,是想凭借战功立身,还是以此为借口,避免与朕亲近?”刘协收起了笑容,淡淡地说道:“又或者是兼而有之?” 马云禄脸上的红云散去,再次变得苍白。她低下头,一言不发。 “看来是兼而有之。”刘协叹了一口气。堂堂天子,居然被人嫌弃了。要说不失望,那是骗人的。不过想想正是自己给了马云禄选择的机会,又有些得意。“既然如此,那你就安心做个郎官,好好训练,将来做个女将军。” 马云禄一愣,猛地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看着刘协。 刘协苦笑,指指马云禄身上的战袍。“如你所愿,还不谢恩?” 马云禄如梦初醒,连忙伏地谢恩,随即又讪讪地说道:“陛下……不怨臣?” “有何好怨的?”刘协摆摆手,掩饰着皮袍下的小,故作大度。“朕奄有天下,不缺美人。再说了,你也不是什么国色,入宫做贵人也不出众,战场更适合你,将来或许能做出一番成绩。” 马云禄无语。 天子同意她不用入宫,安心做她喜欢的事,固然如她所愿。可是这话听起来实在不入耳,什么叫你不是国色? 怪不得圣人说,男人都是好色的多,好德的少,天子也不能例外。 “谢陛下。” “起来。”刘协斜靠着凭几。“你们也训练了几个月了,说说你的心得。若是接敌,朕让你统千骑,你打算如何接战。” 说到统兵作战,马云禄立刻来了精神。“陛下说的千骑是什么样的骑兵?甲骑,还是轻骑?是男子还是女子组成的骑兵?” 马云禄灵机一动,顺口学了一句刘协的口头禅。“又或者兼而有之?” 刘协瞥了马云禄一眼,哭笑不得。 近则不逊,圣人诚不我欺。 “甲骑如何,轻骑又如何?男子如何,女子又如何?你一一说来。” 第396章 思维误差 到目前为止,包括马云禄在内,女郎官只有十一个人。大多如吕小环一样,年龄偏小,还是半大孩子。真正成年的不是已经嫁人了,就是不愿意抛头露面,丢人现眼。 这些半大孩子愿意成为女郎官,本来就有玩耍的成份,真正把这件事当真的没几个。 马云禄也许是唯一的。 这也是刘协要找马云禄来谈谈理想和人生的原因之一。 马云禄说了很多,其中有一点引起了刘协的注意。 虽说女子郎官训练也很刻苦,射艺、矛法、骑术都不逊色于男子,但在体力上的不足依然不可忽视。各自训练的时候或许看不出差异,真正较量起来却一目了然。 比如开弓,包括马云禄在内,都不具备开强弓的能力。 再比如持矛冲锋,精准度没问题,力量却不足。如果是对冲,女子更需要技巧的协助,才能将对手的矛格开,刺入对方的胸腹。即使能够得手,也可能因为力量不足,无法破甲,造成贯通伤。 诸如此类的小细节举不胜举,让马云禄很无奈。 她的解决办法是将更多的注意力放在兵法上,不以斗将为目标。 应该说,这的确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但刘协却清楚,有时候看起很明智的选择只是短视,是投机取巧,真正的进步却是来自于知难而进,愚公移山一般的笨功夫。 除非进入火器时代,否则体力就是横亘在男女之间的一道屏障。 “朕以为你不必急着放弃。”刘协说道:“男女之间的体力有差距,却并非不可解决。” “陛下有办法?” 刘协点点头,却没有急着回答马云禄的问题。“你觉得体力大小,与哪些因素有关?” 马云禄稍微想了想。“一是先天的身材,俗话说得好,身大力不亏。二是饮食,吃饱了才有力气。三是训练,经常训练可以提高力量。就算男子,如果不训练,体力也不强。” “那先天的身材又与哪些因素有关?” “这个……”马云禄有些糊涂了。在她看来,先天的就是先天的,不可更改的,能和什么有关? “一个人能长多高,至少和两方面的因素有关。一是父母的禀赋。比如你们兄妹能有过人的武力,就和令尊的高大健壮有很大关系。而令尊的高大健壮,既有扶风马氏的种性强韧,也有羌人的特殊体质有关。两者结合,才有令尊这般雄伟。” 马云禄盯着刘协,欲言又止。她的祖母是羌女,但这并不是荣耀,相反却是一个耻辱,她们一家人并不愿意提起这件事。 但天子显然没有嘲讽的意思,看起来很真诚。 “陛下,羌人……有什么特殊之处?” 刘协有些诧异,随即哑然失笑。 “你祖母是陇西羌?” “是……是的。” “家在深山之中?” “是。” “那些深山中是不是很少有外人,普通人去了之后,是不是常常觉得气短?” 马云禄的眼神越来越惊讶。“陛下,你怎么也知道这些……” 刘协笑笑。 最近他和贾诩、马腾多次研讨过凉州的形势,陇西自然也在他的关注之列。贾诩、马腾没有注意到的细节,在他的眼里却是一览无余。 陇西是汉藏交汇之处,青藏高原的边缘,山区的海拔已经在四千米以上,比他们如今所在的蒙古高原高出两千米。 羌在汉藏之间,在这种环境里生活的羌人,体质上更接近于藏族。最典型的一个特征就是血液的携氧能力更强,在激烈运动的时候更有优势。 扶风马家出自马援,本来就是身材高大强壮的先天优势,再融入羌人的基因,才有了马腾这种既有爆发力,又有耐力的良好体质,从普通一卒杀到如今的位置。 马超能成为羌人口中的天将军,也和他的先天体质分不开。 马云禄能成为女郎官的大姐头,能和不少男郎官一较高下,同样和她的先天体质有关。 但这样的理论,就算他肯解释给马云禄听,也不是一两句话能解释得清楚的,而且马云禄也未必听得懂,说不定又会扯出其他的问题来。 “除了父母的禀赋遗传,儿时能时有充足的食物也是一个很重要的影响因素。很多人瘦小,是因为儿时没有足够的食物所致。如果能保证食物,让他们吃饱吃好,大多数人都能长到七尺五寸以上。” 马云禄瞪大了眼睛。 她相信饮食能影响人的身高,富贵人家的孩子大多要比穷人的孩子高大,这是事实。但要说每个人都能长到七尺五寸以上,她觉得还是太夸张了。 “你不相信?” “呃……”马云禄尴尬地摇摇头。 “没关系,再过二三十年,你就会明白的。”刘协轻描淡写的摆摆手。“眼下先说最现实的问题,你身高七尺五寸,对付一个七尺以下的男子,有问题吗?” “没问题。”马云禄自信的点点头。这是多次比试验证过的。除了赵云、阎行等几个高手,她不惧散骑、羽林骑中的任何一个骑士。 “从凉州招募一千身高七尺五寸以上的年轻女子,有没有问题?” 马云禄想了想,再次点头。招募这么多身材高大的女子有难度,但并非办不到。 “如果你统领的是这样的一千女郎官,还会担心体力不足吗?” 马云禄没说话,眼中却露出难以抑制的神采,整个人都似乎在发光。 “可……可是,臣养不起这么多部曲。” 刘协哭笑不得。这些凉州人,下意识地都有养部曲的观念。 “朝廷养兵,任你为将,又何须你自养。”刘协淡淡地说道。 马云禄自知失言,连忙请罪。 “你看,体力问题并非无法解决的问题。二三十年,若大汉安康,人人都能衣食无忧,新长成的少年更加高大健壮,也许挑一万女子为骑士也不难。可是有些问题,却是你眼下还没考虑到的。” “还请陛下明示。” “军旅艰苦,一旦交战,难免有所损伤。”刘协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你可曾想过,万一被俘,会是什么结果?” 马云禄脱口而出。“陛下,在凉州,这样的事几乎年年有。也正因为如此,臣才觉得女子也应该习武从军。一旦有敌来袭,不至于全无还手之力。敌人可不会因为你不反抗就饶你一命。” 刘协一怔。这个答案似乎在哪儿听过,就是想不起来了。 “既然如此,那你就着手准备。没有一千,先征百人也行。朕很想看看,你能不能担当起这个重任。” “唯!”马云禄心潮澎湃,躬身领命。 第397章 游牧玄清竹打赏 送走了激情澎湃的马云禄,看着激情澎湃的小弟,刘协犯了愁。 年轻是优势,但年轻也容易冲动啊。 他有点后悔,应该让皇后随驾的。此去经年,生理需要可以忍一时,不能忍一世。 他随即又想到一个问题,相比于他,那些长年夫妻分离的将士怎么办? 春秋时的战争行程很短,持续的时间也很短,不存在这个问题。战国开始,战争的规模越来越大,持续的时间越来越长,这个问题就慢慢凸显了。大汉的疆域更广,南北五千里,东西万里,征战经年不止,不解决这个问题,势必会出现问题。 至于他想象中的万里征伐,饮马地中海,更是一个无法实现的梦想。 难道像蒙古人一样走到哪,播种到哪? 看起来很爽,但蒙古人的帝国持续了多久? 对于有志于重振汉家文明,让华夏衣冠引领世界的他来说,这种其兴也勃,其亡也忽的例子显然不值得效仿。 如何解决问题? 虽然最终也没能找到解决的好办法,但刘协还是成功的转移了注意力,解决了自己的生理冲动。 生存压力果然能够降低生育率。 —— 马云禄回到帐篷,发现吕小环还没睡,正托着腮,坐在行军铺上打盹。听到脚步声,她立刻睁开眼睛,跳了起来。 “姊姊,怎么样?” “很好。”马云禄还沉浸在兴奋之中,脱口而出。 “究竟有多好?” “……”马云禄一愣,转头看看吕小环,这才意识到她们说的可能不是一回事。她曲指弹了一下吕小环的脑门。“小丫头,想什么呢?害不害臊?” “有什么好害臊的?”吕小环不以为然。“再过两年,我也会成为天子的女人。” 马云禄彻底愣住了,半晌才反应过来,笑道:“那我提前贺喜你啊。” 吕小环狐疑地打量着马云禄,就算反应再迟钝,她也看出马云禄没有侍寝。“姊姊,你究竟和天子……做了些什么?” “理想,人生。”马云禄翻脸倒在行军铺上,双手抱在脑后,眼睛看着帐篷顶。想起天子所言,她依然心潮激动。一想到回到凉州后,征召百人,自成一营,她就恨不得肋生双翼,立刻飞回凉州。 最好是陇西人,尤其是有羌人血统的陇西人。 天子都说了,深山里的羌人血脉有优势。 吕小环不肯罢休,挤到马云禄身边,推了推她。“什么理想,什么人生,你和我说说嘛。” 马云禄转了转眼珠,侧身而卧,头枕在曲起的手臂上,目光灼灼地看着吕小环。“小环妹妹,我问你一件事,你是想做天子的女人,天天在宫里闷着,还是想做天子的将军,率领千军万马,征伐天下。” “那还用说,当然是做将军开心。”吕小环握起了拳头。“我阿翁也这么说,他还让我向高将军学习用兵之道呢。可惜高将军现在去了,不能再教我了。” 马云禄点点头,将天子和她说的话大致复述了一遍。 现有的女郎官中,吕小环最适合做她的副将。 听完马云禄的解释,吕小环也心动了,眼珠转来转去。“姊姊,你若是组建新军,能带着我么?” “当然,我们是好姊妹嘛。”马云禄正中下怀,亲热的搂着吕小环,用力的晃了晃。 吕小环大喜,张开双臂,抱着马云禄,用力亲了一下。 两人笑成一团。 —— 得知马云禄没有侍寝,却接受了天子的委托,打算招募百名女骑士,贾诩、马腾都有些意外。 马腾表示反对。 女子就是女子,天生不如男子强壮,上阵是迫不得已的事,岂能以此为业?与其在战场上拼死拼活,风餐露宿,不如入宫来得安稳。将来若能为天子生下一男半女,对马家也有好处。 贾诩反复思考后,支持了马云禄的选择。 凉州户口少,男子大半从军,才造成了凉州军的强大实力。但这种模式弊端明显,要么夫妻常年分别,影响生育,子嗣不多。要么家属随军,无人生产,辎重需要却成倍增加,只能以抢劫为生,对凉州本就不好的生产造成更大的伤害。 不管是哪一种情况,都是难以持久的。 如果夫妻双方都能征战,那就可以将他们变成军户,以从军为业,其他人则专心生产。 马腾一向敬畏贾诩,见贾诩支持马云禄的想法,便不再多说。 找了个机会,贾诩向刘协表达了自己的观点。 刘协也正在考虑这个问题,觉得贾诩的想法有一定的可行性,可以试一试。组建军户,夫妻从军,既不影响征战,又不影响生育,还方便武艺传承,对保证兵源有好处。 仔细想想,这其实就是升级版的游牧民族,或者是河东军屯的草原版。 经过反复商量,刘协最后做了一些调整。 一是军户不必世袭。如果厌倦了军旅生涯,随时可以退出。军户的子女也不一定是军户,可以转为民户。 二是军户除了练习武艺之外,也要学习一些文化,至少能读完《论语》《孝经》。要文武兼备,培养基本的忠孝观念,避免养虎为患,成为凉州的不稳定因素。 三是为军户配备两到三名侍从。平时养马牧羊,提供生产资料,战时从征,充当辅助兵。 这些侍从可以是有志从军的少年,也可以是被俘的异族奴隶。 拟定了初步的方案后,刘协将方案分发诸将,让他们集思广益,一方面将方案抄送公卿,以及河东的荀彧,让他们提意见,争取在到达凉州之前拿出一个相对完善的方案来。 虽然还没有确定最后的方案,但天子有意试行已成定局,贾诩随即开始准备。 第一步,指导马云禄、吕小环学习兵法。 兵法并非只是《孙子兵法》里的文字,也并非天马行空的想象,而是包含了练兵、用兵的基本原则和方法。不仅如此,贾诩还对兵制的演变进行了梳理。 马云禄、吕小环都在军中长大,对行军布阵并不陌生,但是感性的经验不能代替理性的思考,马腾、吕布勇武过人,在用兵之道上却不见得高明,经由贾诩这样的兵法大家进行提纯淬练,甚至是重新回炉还是有必要的。 马云禄已经成年,明白自己的目标是什么,学得非常认真,几乎是一日千里。平时随贾诩学习还不够,遇到难以理解的典籍,还经常向蔡琰请教。 吕小环还未成年,玩心更重。对实操兴趣很浓,对纯理论的东西就没什么兴趣了,一听就打哈欠。 偶尔客串女郎官武艺教官的吕布很快就发现了这个问题,急得上火,难得地和魏夫人取得了一致。夫妻联手,开启了鸡娃模式,天天监督吕小环读书。 结果吕小环的读书没看到什么效果,吕布倒是将《孙子兵法》背得滚瓜烂熟,就连《春秋》都能朗朗上口,说话也拿腔捏调起来,动不动就拽两句文,让人刮目相看。 第398章 雪中送炭 八月初,刘协到达北地灵洲。 护羌校尉马超率千骑,到两河交汇之处迎接。 君臣相见,父子重逢,马超心情激动。 但是对马云禄想统兵的理想,马超很不以为然。 他问了马云禄一个问题:实行军户制,夫妻共同从军,天子能和你一起征战吗?就算给你一个贵人的名份,大概也是长期分居。 天子就是天子,他的战场不在草原,而是朝堂。 除非你选择别的男子作为夫婿。 你都十九了,再不嫁人就成老女人了,就算以后成了亲,想生孩子都会难产。 马云禄很生气,却无法反驳。 天子的确说过,统兵征战与入宫之间,她只能选一个。 可是让她选择其他人,她又不甘心。 见过了高山,谁又愿意屈就土丘?在天子面前,所有的男人都是俗物。 马超更是俗物中的俗物。 兄妹俩不欢而散,马云禄好几天都没搭理马超。 马腾嘴上不说,心里也支持马超的意见。唉声叹气,后悔当初太纵容马云禄,如今无法收拾。 马云禄心情极度郁闷,向天子告假,想脱离队伍,四处走走,散散心。 刘协有一大堆事要处理,也没注意到马云禄情绪异常,随口便答应了。 在马超的驻地之内,应该没人敢对马云禄不利。 得到许可后,马云禄带着几个侍从,离开了队伍。 马超不放心,安排庞德带着五十名骑兵随行保护,同时充当向导,领着马云禄去几个风景优美的地方看看。 对马超的安排,马腾很满意。半年不见,马超成熟多了,也稳重多了。 在马超的陪同下,刘协巡视了灵洲。 灵洲本是北地郡的辖区,近些年陆续被匈奴人、羌人占据,北地郡不得不内迁,连郡治都迁到了冯翊池阳,北地郡实质上已经沦为羌胡之地。 白马铜被斩杀,休屠各胡群龙无首。有的逃入草原,加入鲜卑人的部落。有的留在本地,向汉人投降,成为编户。就连羌人都安分了很多,纷纷向马超表示臣服。 天子来巡视,羌胡各部落的首领自然要赶来拜见。见天子如此年轻英武,而且身边还没有皇后、贵人陪伴,便有人动了心思。 忽然之间,刘协就发现眼前迎驾的队伍中多了不少年轻女子,相貌出众者也不在少数,而且只要他多看两眼,那些女子便会媚眼乱飞,随后便有人来试探。 刘协感慨不已。 果然权力才是最好的蓝色小药丸。 坐稳了皇位,还会缺女人吗?有的是人投怀送抱。 刘协本不打算收——他清楚这些羌胡首领无事献殷勤,必然要有所回报——但贾诩却建议他酌情收一两人。一来这是各部落效忠的体现,二来天子不收,其他将领怎么敢收? 如今夫妻共同随行的只有吕布、马腾等寥寥数人,其他将领大部分都是单身,也需要姬妾侍候。 刘协觉得有理,收了两名最漂亮的年轻女子,封为美人。 一个来自羌族,本名善古儿,汉名何姗。一个来自休屠各胡,本名阿修利,汉名胡休。 美人原本不属六宫,属于宫女的编制。 刘协的生母王荣生前便是美人,刘协继位后才追封为灵怀皇后。 羌胡首领不懂这些,只知道女儿嫁给了天子,前程一片光明。就等着加官晋爵,富贵无限。 他们不知道天子穷得丁当响,连吃饭都要精打细算,随时可能断炊。 就在刘协犯愁的时候,荀文倩赶到了灵洲,带来了一些河东刚织出来的新帛。 这些新帛出自襄邑织工之手,质量上乘,纹饰精美。荀彧非常满意,挑选了一批充作御用,送到行在,正好解了刘协的燃眉之急。 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刘协对荀文倩的到来也表示了足够的热情。 凭心而论,荀文倩算不上国色,最多算中上。但她身上的书卷气、知性美只有蔡琰能与她相当,其他人都相形见绌。在见惯了英气的女子后,突然看到这样的人,不免让刘协眼前一亮。 “令尊荀君安好?” 荀文倩躬身致谢。“多谢陛下关怀,妾父很好。”她抿嘴一笑。“从未有过的好。” “是么?”刘协也忍不住笑了。 他能想象得到荀彧会如何干劲十足,希望有生之年能看到王道的曙光。 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君臣同心,同样能创造奇迹。 他就是要将荀彧这样的人引向更高处,实现万众一心,再造大汉。 “这都是蒙陛下信任所致。”荀文倩偷偷打量着天子,越看越欢喜。 天子高大健壮,除了稍显稚嫩的面容之外,看不出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年。举手投足之间,自有君临天下的雍容气度,眼神中的自信更是令人心动,让人觉得他没什么事是做不成的。 “这是因为我们有共同的理想,才有信任的基础。”刘协轻叩案上的清单,心中欢喜。 虽然河东还在秋收之中,今年的收成还没有最终出炉,但是从荀彧送来的物资,从荀文倩的所见所闻,可以想见河东的工农并进的热闹景象。 河东如此,关中应该也差不到哪儿去。或许再过个把月,他就能收到关中送来的粮食。 吃饭的问题很快就会解决。 只要没有外界的干扰,恢复起来并不难。只要一二十年,盛世就会如期而至。 只是这样的和平太难得,他虽然暂时挡住了鲜卑人的入侵,却无法顾及关东的形势。 刘协畅想了片刻,收回飞扬的心绪。“有关东的消息吗?” “有一些,只是不知真伪,其中可能有所偏差。” 刘协点点头。“说来听听。” 荀文倩舔了舔嘴唇,轻声说道:“大概是六月中,臧洪离开东武阳后,徐州牧刘备派遣的大将陈登到达东郡,与袁绍会面。六月底,七月初,徐州牧刘备向袁绍俯首称臣,被拜为左将军。” 刘协眉梢轻扬,有些失望,却也并不意外。 这个结果大致在他的猜测之中。刘备没什么选择,不管他接受不接受,徐州人都会支持袁绍,他不接受就只能和吕布一样离开徐州。 吕布可以回并州,刘备却回不了幽州。 吕布本来就没能控制徐州,没什么舍不得。刘备却已经做了徐州牧,让他再吐出来,自然没那么容易。 “听人说,刘备的大将关羽对刘备此举极为反对,不辞而别。” “哦?”刘协大感意外。 关羽离开了刘备?他会去哪儿? 第399章 执子之手风雨同舟 荀文倩静静地看着兀自出神的刘协,心中忐忑。 她在乎的并不是刘备或者关羽,她在乎的是陈纪、陈群父子。 虽说解除了婚约,还被陈群嘲讽了几句,但荀氏与陈氏的交情还在,陈寔当年提携荀爽的情义还在。刘备向袁绍称臣,陈纪、陈群父子在里面起了什么样的作用,大致也能猜得出来。 不知不觉,荀氏便与陈氏便走到了对立面,多少有些伤感。 过了一会儿,刘协收回思绪,又道:“还有其他的么?” “有消息说,袁术有意向陛下称臣进贡,欲进女为贵人。” 刘协再次一愣。袁术不仅愿意称臣,还想送个女儿入宫?他倒是知道袁术有个女儿,后来入了孙权的后宫,只是一辈子没有生育。 但他完全没想到袁术会有这样的想法。 说来也怪,袁氏经营了那么久,为什么没想过送女儿入宫,让袁氏成为外戚,大权在握?以袁氏的地位,就算这女儿长得再丑,做皇后也是稳稳当当的,何至于让何进那样的屠夫成了大将军。 刘协向荀文倩请教这个问题。 荀文倩轻声说道:“妾愚钝,对袁氏知之甚少,不敢作答。” 刘协转头看向蔡琰。 荀文倩对袁氏知之甚少,蔡琰却应该有所了解。陈留蔡氏与汝南袁氏算是通家之好。 蔡琰欠身道:“臣闻先父言,袁氏出于虞舜,为火德,有代汉之嫌。是以孝桓有密诏,不得以袁氏女充六宫。” 刘协恍然,哑然失笑。 看来袁术是觉得自己年轻,没学问,身边又没什么大臣,未必知道这件事,想暗渡陈仓,混水摸鱼。就像他把“代汉者,当途高”这句谶语当成天命一样。 唉,封建迷信害死人啊。 “令尊有没有说,朕当如何应对袁术此举?” 荀文倩摇摇头。“妾父说,这只是传言,陛下有所了解即可,不必过于当真。以当前形势而言,陛下自有皇后,就算袁术女入宫,也未必能危及大汉。若能因此安抚袁术,使其与曹操、孙策合兵,拒袁绍于中原,对朝廷也是有益的。” 刘协微微颌首,没有再说什么。 既然荀彧都觉得没必要大惊小怪,他就更不在乎了。五德始终说就是人编出来的,不必当真。 荀文倩随即又说起一件事,臧洪给荀彧写了一封信。他对天子提倡《孟子》虽有意见,却也不至于担心,可是天子言语之间对圣贤的不以为然,却让臧洪非常不安,特意写信给荀彧。 荀彧之前不知道这件事,希望荀文倩能当面问一问,搞清楚天子的态度究竟是什么,这中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听完这个问题,刘协忽然意识到,荀文倩这时赶到行在来,恐怕不是偶然。 她到河东已经有几个月了,一直没有动身,现在突然昼夜兼程赶来,可能和臧洪的这封信有关。 对圣贤的态度,关系到王道的本质,和荀彧的理想息息相关。 简而言之,荀彧紧张了。 刘协没有立刻回答荀文倩,思索了片刻后,问道:“你的经学造诣如何?” “妾粗通文墨,不通经。” “那我给你讲个故事。” “讲……故事?”荀文倩愣住了,求助地看向蔡琰。 蔡琰也不知道刘协想干什么,但她在刘协身边比较久,适应了刘协的跳跃性思维,并不惊讶,示意荀文倩稍安勿躁,听着便是。 刘协喝了一口水,润了润嗓子。“很久很久以前,太行山中有一个少年。他家世代住在山里,每天睁开眼睛,四面都是山。他很想看看山的外面是什么,却不知道哪里有路,又该怎么走。” 蔡琰明白了刘协的意思,嘴角不由自主的上挑。 荀文倩也有些明白了,这个少年应该就是天子自己。 “村里有一个老人,活了几十年,对村里的情况了如指掌。他穷尽一生之力,画了一幅地图,将村里的一草一木都写在上面,巨细靡遗。”刘协顿了顿,又道:“但是他从来没有离开过村子。” 荀文倩的嘴角翘起一个浅浅的弧度。 “得知少年想出山,他非常高兴,带来了自己毕生的心血,要送给少年,当作指导。你说,少年应该接受他的指导吗?” 荀文倩欠身说道:“虽说老人没有出过山,但他的经验还是有借鉴意义的。毕竟山外的路也是路,与村里的路并没有太大的区别。若能推而广之,总比一无所有,从头摸索来得好些。” “你说的对。”刘协挑起大拇指,又道:“少年也是这么想,接受了老人的地图,带着一些伙伴,踏上了旅途。走了没多远,他们就在山里迷路了。因为他们发现,老人的地图里有一些路与实际的道路不符,很可能是他自己没走过的。” 荀文倩皱起了眉头。“没走过的路,如何能画在地图上?” “也许是听来的,也许是前人留下的地图,也许就是觉得应该如此。” “这不是……”荀文倩脱口而出,话说了一半,又意识到刘协并不是简单的讲故事,而是隐喻圣贤留下的经典,连忙闭上了嘴巴。 “少年和小伙伴们产生了分歧,有的说,老人的地图没错,是他们走错了,应该重新回到,再走一遍。有的说,就是老人的地图错了,应该抛弃地图,自己去摸索。” 刘协看着荀文倩。“如果是你,你会怎么选?” 荀文倩沉默了良久。“妾会带上地图,继续摸索。” “朕也这么想。”刘协结束了他的故事,伸过手来。“欢迎你,同路人。” 荀文倩茫然地看着刘协,手足无措。 刘协抓住她的手,轻轻摇了摇。“携子之手,风雨同舟。” 荀文倩明白了刘协的意思,羞涩地握着刘协的手,轻轻摇了摇。 刘协的手很温暖,虽然有些粗糙,却也充满力道。 “妾之幸也,亦是荀氏之幸也。”荀文倩低声说道。 刘协握住的不仅是她的手,更是荀彧的手。 他们要探索的不仅是人生路,更是探索王道、实现王道的路。 第400章 关羽来也 荀文倩的到来,表明了荀彧的态度。 只要实现王道的目标不变,大家就是同道人,具体的办法、手段有商榷的余地。 荀彧从来不是一个教条主义者,他是一个很务实的理想主义者。 为了能实现理想,他可以做一些让步,做一些牺牲。 当理想无可挽回的破灭时,他也会从容赴死,成为理想的祭品。 这一点可能是遗传,荀氏先祖荀子也是这样的人。他尽可能的改造了儒学,以适应当时的形势,却不愿意放弃底线,向秦始皇低头。 有所为,有所不为。 有了这样的心理基础,刘协和荀彧的君臣之义便随着荀文倩的到来得到了升华。 刘协和荀文倩很谈得来,一连数日,出双入对,形影不离。 为了方便行动,荀文倩换上了修身的骑士服,以便随时乘马。得知这是荀彧的女儿,荀攸的从妹,又见天子如此庞爱,很快就有人赶来奉承。 马超送了一匹好马,几个羌胡首领则送上了珍藏的皮货、首饰。 荀文倩深谙接人待物之道,应对周全,又不失君臣夫妻之礼。比起时而放肆的马云禄、吕小环等人,大家闺秀的风范尽显无遗。 刘协很满意,虽然有时候也觉得荀文倩太守礼,近乎拘泥,有表演的痕迹。 当然,他在诸将面前如此表现,同样也是表演。一是让诸将意识到以荀彧为首的关东人仍然占据着重要的地位,不要以为胜劵在握,可以为所欲为;一是让关东人失落的心情得到慰藉,不至于走极端,做出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来。 平衡术而已。 人生如戏,全靠演戏。 马云禄散心归来,发现天子身边不仅多了两个相貌出众的羌胡女子,还多了一个知书达礼的荀贵人,刚刚抒解一些的心情顿时变得更不好了。 —— 轵关。 徐晃大步下了关城,及时伸手,持住被人推得踉踉跄跄的士卒,又伸手示意其他部下不要紧张。 见徐晃来了,正准备发起攻击的将士退了下去,却依然保持警惕。只要徐晃一声令下,他们随时准备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冲上去,将这个红脸汉子放倒。 虽然对方武力强横,他们却没有一丝畏惧。 再强的人也是人,面对训练有素的将士,讨不了便宜去。 徐晃看着面前的汉子,露出一丝微笑。 “高梁亭侯,轵关都尉徐晃,敢问足下高姓大名。” “不敢当。”关羽很随意的拱拱手,瞥了徐晃一眼。“河东本郡人,关羽,字云长。” 徐晃笑笑。“从徐州来?” 关羽一愣,重新打量了徐晃一眼。“你知道我?” 徐晃点点头,伸手相邀。“里面说话。” 关羽心中疑惑,却也毫无畏惧,牵着马,跟着徐晃进了关。来到关尉治所,将战马拴在门前的石柱上,又将长矛倚在一旁,按着佩刀,跟着徐晃进了门。 徐晃上了堂,叫来一个侍从。“备酒,有贵客到。” 侍从看了一眼关羽,躬身领命,转身走了。 关羽在一旁看得仔细,忍不住问道:“君侯,你我素不相识,何以至此?” 徐晃说道:“你不认识我,我却早就认识你了。十三年前,你杀人潜逃,从此音讯全无。后来归涿郡刘备,随其征战,屡立战功。只是时运不济,至今官不过别部司马。我说得没错?” 关羽盯着徐晃看了又看。“你究竟是谁?为何知道我这么多事?” 徐晃拱拱手,再次行礼。“河东杨人,徐晃,字公明。先为郡吏,后随奉义将军征战。去年转为天子驾前虎贲,偶立微功,封高梁亭侯,拜武猛都尉,又转为轵关都尉。” 关羽听了,不禁撇了撇嘴。“原来是新贵。” “运气好而已。”徐晃不以为忤,笑道:“以云长兄的能力,若能为天子效力,千户侯何足道。岂不闻天子北疆一战,就封了两个千户侯。” 关羽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觉得无趣。 自己随刘备征战十余年,官不过别部司马。徐晃随天子征战不过数月,便因功封侯。他很想嘲讽两句,以示不屑,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这悬殊未必太大了。 “天子提起过你。”徐晃说道。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关羽回过神来,笑道:“想来是赵子龙说起的。在幽州时,他便与我相识。几个月前,他去了朝廷,听说深得天子赏识,拜为散骑常侍,掌左部。” 徐晃摇摇头。“天子第一次提起你时,赵子龙尚未入职。” “哦?”关羽吃惊不小,来了精神,抚须而笑。“关某位卑名微,天子何以提起关某?”嘴上说得谦虚,眼神中却是掩饰不住的得意。 徐晃放声大笑,指指关羽。“云长何必如此自抑,天子自有知人之明,更有用人之量。云长得遇天子,当乘风而起,扶万里长云,一展鲲鹏之志。” “哈哈哈……不敢当,不敢当。”关羽大笑,抑郁了一路的心情终于开解了不少。 看来回河东是对的。 关东人自以为是,以门户自重,不识能否。刚踏足河东,便遇到徐晃,气象大有不同。 见其臣,知其君。能让徐晃这样的人倾心效力,可见天子知人善任,绝非袁绍可比。 关羽与徐晃一见如故,遂为倾盖之交。 徐晃盛情款待关羽,在觥筹交错之间,向关羽解说了这一年来的变化。 关羽听到兴奋处,不禁拍案叫好,觉得天子的所作所为,处处合自己的胃口。 徐晃顺势邀请关羽留在轵关,担任他的副将。 关羽有些不甘。徐晃虽然热情,毕竟只是一个关都尉,做他的副将,还不如留在徐州呢。 见关羽犹豫,徐晃不慌不忙。 “云长,天子北疆一战,鲜卑破胆。一两年内,再来侵扰的可能性不大。且天子身边有吕奉先、赵子龙、阎彦明、马孟起诸将,暂时怕是没有空缺安置你。” 关羽觉得有理,不禁迟疑起来。 阎彦明、马孟起是谁,能力如何,他不清楚。但吕布、赵云的实力,他还是有数的。 徐晃接着说道:“袁绍渡河,中原大战在即,你觉得曹兖州能挡得住袁绍吗?少得不要向河东求援。届时你我率兵驰援,破袁立功,我再向陛下表奏,岂不更好?” 关羽听了,恍然大悟。“还是公明想得周到,敢不从命。” 70 第341章 待之以诚 徐晃委任关羽为亲卫将,指挥他的亲卫营,并暂时代理他的副将。 身为关都尉,他只能直接任命曲军侯以下的将领,曲军侯以上的都尉、校尉都需要上报申请,而且现在都有了人选。只有亲卫营是他的私有兵力,毋须审批,可以直接任命。 亲卫营人数虽然不多,却是他麾下最精锐的力量,一直缺一个实力强悍的将领指挥。 除了指挥亲卫营之外,亲卫将还可以代替徐晃指挥其他各营,履行副将的职能。等申报得到批准之后,关羽就可以正式担任假关尉,成为徐晃的副将。 关羽虽然有些失望,可是看徐晃真诚,勉强应了。 徐晃随即叫来几个亲信,让他们与关羽见面。原本代理亲卫将的曲军侯徐商一见关羽,被他的魁梧的身躯和摄人的威势所震服,心甘情愿的让贤,自为下属。 第二天一早,徐晃派人来请关羽,一起吃了早餐,然后与亲卫营全体将士见面。 出了门,便看到十名亲卫站在门外,腰间佩着长刀,手里持着长矛,牵着战马。 徐晃招招手,命人牵过一匹比普通战马高出一尺的枣红大马,接过缰绳,亲手送到关羽手中。 “云长,你身材雄伟,无好马不足以逞威。这匹西凉大马送给你当座骑。” 关羽愣了一下,连忙推辞。“无功受禄,不敢当,不敢当。” 徐易将马缰塞入关羽手中,拍拍关羽的手。“云长,宝马赠英雄。你这样的英雄,若无好马相配,纵有上乘武艺,也能以施展。再说了,天子若知你来,必有好马相赠,我不过是抢先一步罢了。将来你有了好马,再还我便是。” 关羽心情复杂,说不出话来。 他身材高大,普通的战马承受不住,难以久战。如果面对普通的对手,数合之内便分胜负,也就罢了。真遇到棋鼓相当的劲敌,比如赵云、吕布之类,久战不下,战马力竭就成了他最大的软肋。 他曾托苏双、张世平寻一匹好马,却一直未能如愿。到了徐州之后,与苏双、张世平失去了联络,这个愿望再也不可能的了。看到吕布的赤兔时,他眼红得想直接抢。 没想到徐晃会送他一匹。 这匹马虽然不如吕布的赤兔,却也是难得一见的好马,价在百金以上,而且可遇不可求。普通人有这样的好马,只会自己留着,谁愿意送人,而且是刚刚认识不到一天的人。 徐晃的诚意,让他无比温暖,心怀感激。 “既如此,那我就却之不恭了。”关羽接过马缰,拱手深施一礼。 “理当如此。”徐晃大笑,与关羽一起上马,出了关城。 城外有两百骑士在等着,见徐晃、关羽出来,同时翻身上马,准备出发。 关羽一愣。“关中竟有这么多骑卒?” “这只是我的亲卫营。”徐晃云淡风轻的说道:“轵关陉是兵家必争之地,是以天子极为重视,为我配备了两千人,骑兵五百,常备战马千余匹。一旦有大战起,旬日之内,附近的屯田兵赶到,便可召集五千步骑,骑兵的数量过千。必要的时候,还可以征发几千匹战马代步。” 听着徐晃侃侃而谈,关羽大感震惊。 且不说旬日之内便可召集五千步骑,就以关中常备的兵力而言,两千五百人,配备一千多匹战马,这简直是奢侈啊。 刘备能够在徐州占有一席之地,不就是因为他有一千杂胡骑兵么。 关东不缺步卒,但缺骑兵。 只是冀州被袁绍占领之后,刘备便与苏双、张世平失去了联络,战马长时间得不到补充,骑兵的战斗力越来越弱。在朝廷下诏限制战马的买卖后,刘备再也找不到补充战马的渠道。 他选择向袁绍称臣,与战马的来源被截断有一定关系。 如今看到区区一个轵关便拥有这么多战马,不由得关羽不感慨朝廷掌握了并凉之后,在战马资源上拥了的巨大优势。相比之下,袁绍虽然与幽州的鲜卑、乌桓交好,依然不如掌握并凉的朝廷。 “朝廷有这么多战马?” “朝廷什么都缺,唯独不缺马。”徐晃笑道:“当然还有上等军械。河东铁官,以及最近刚建的西陵铁官,都是生产上等军械的处所。若是你想要定制的兵器,回头说一声,我派人去办。” 关羽“哦”了一声,却没太在意。兵器的优劣,远没有战马对他来得重要。 两人向前走了数里,来到一处开阔地。徐晃带着关羽,登上附近山坡,居高临下。 “云长,这里叫伏波谷。若有敌从河内来,这里是关前最后一个适合野战的所在。”徐晃指着四面的地势,为关羽解说可能的接战形势。 关羽来时,曾经看过这里的地形,也觉得这里适合野战,却没有细想。听了徐晃的解说,他才意识到徐晃对可能发生的战事有精心的准备和周密的安排。 仅以关中现在有的两千五百步骑,利用这里的有利地形,徐晃就足以让数万大军无法前进一步。 “我希望云长在这里演练骑兵突战之法,若有敌来,首功便是云长囊中之物。” 关羽抚须而笑,拱手道:“多谢公明关照,定不辱使命。” —— 一连数日,关羽每天清晨便与徐商等人带着亲卫营出关,到伏牛谷以及附近的不同地形进行演练。 他很快就和徐商等人混熟了。 徐晃出身寒门,没无部曲可言。立功封侯后,他得到天子重用,以武猛都督领轵关都尉,这才有了亲卫营。除了徐商是他的族弟外,其他人都是从河东屯田兵中招募的。 河东屯田兵以白波军为主,这些亲卫营的将士大多也是白波军士卒,出身贫苦。如今被朝廷招安,在河东屯田,温饱有了保证,训练便也非常刻苦。 关羽很爱护他们,不仅与他们一起起居,同甘共苦,还将自己的武艺传授给他们。 关羽步骑皆能,最擅长的却是刀法。他的刀法简捷有效,杀伤力很强,是尸山血海中锤炼出来的杀人技。将这样的刀法传授给徐晃的亲卫营,既是对徐晃的回报,也是对这些亲卫的爱护。 有上乘武艺傍身,在战场上活命的机会就能多出一成。 徐晃经常来看关羽演练,有时也与关羽比武较技。两人的武艺各有千秋,徐晃敏捷,关羽力大,五十合以内难分胜负,五十合以外,关羽就有明显的优势了。 一次比武之后,徐晃对关羽说道:“云长,你有没有想过在马上用长刀?” “马上怎么用长刀?”关羽反问道。“我从未见过。” “马上为什么不能用长刀?”徐晃笑道:“你身高臂长,气力过人,但速度却是不是最快的。用矛戟,你显不出优势,用长刀更适合。交战之时,一刀挥过去,鬼神难挡。” 关羽思索片刻。“只是如此一来,恐怕只能后发制人了。” “没错,长刀再长,也不如矛戟发至。遇到武艺高强的对手,你要先格开对方的矛戟,再行反击。”徐晃转头看着关羽。“可若是混战之时,你这长刀抡起来,那可就是无双杀器了。” 关羽微微颌首,怦然心动。“公明,若是挑出数百身高力大之人,身披重甲,手持长刀,以突敌阵,又将如何?遇到高顺指挥的陷阵营,有胜算否?” 徐晃微怔,随即大笑。“云长,你这想法甚妙,值得一试。你先挑十人试试。若是可行,我上书请诏,请天子下诏赐刀赐甲,组建强军。” 关羽眨眨眼睛。“天子能同意?” 徐晃拍拍关羽的手臂。“云长,你未曾为天子效力,不知道天子为人。当初在华阴时,李傕、郭汜率数万西凉军来追,天子麾下唯有数千步骑,人人自危。天子深入诸将大营,与普通士卒同饮食,寻求应敌之策,纤善必从,这才大破李傕、郭汜。” “堂堂天子,向普通士卒请教应敌之策?” “军中老卒,百战余生,哪个没有几招保命的手段?只是各自为战,不能互通罢了。天子将他们每个人的点滴经验汇总起来,再加以总结提炼,去芜存精,再反哺将士,使人人战力增倍。千人同心,可破十万之众。你若有奇思妙想,但能行之有效,天子必择善而从,为乐而不为?” 关羽浓眉轻扬,频频点头。“怪不得天子能大破李傕,华阴大捷。其治兵之道,与我暗合。那些读,以儒将自居,却不知真正的兵法却在将士心中。不恤士卒,焉能克敌制胜。” “这就是天意。”徐晃微微一笑。“能尽云长之用者,其唯天子乎?” 关羽沉默片刻,转身向徐晃拱手施礼。“公明,我有不情之请。” “云长不妨直言。” “我想致书刘玄德,告以天子之政,劝其来归。”关羽叹了一口气。“刘玄德为人所误,不知朝廷虽有一时之穷,却君明臣贤,大有中兴之机。若能迷途知返,为朝廷羽翼,或能稍遏袁绍野心。” 徐晃欣然答应。“正当如此。” 第342章 个女人 灵洲。 马超勒住坐骑,曲起左腿,横架在马鞍上。他掏出短刀,剔着牙,看着马云禄在奔驰的战马转身举弩,扣动弩机,不上得嗤的笑了一声。 马背上用弩的确可以射得更远、更准,解决一部分女子开不得强弓的短处,但弩的射速太慢,远不如弓。对女子来说,即使是常用的四石弩也有些重,更别说射程更远的六石弩了。 并不是每个人都有马云禄一样的天赋。 在他看来,这是无解的难题,马云禄在白费心思。 虽然隔得很远,马云禄却仿佛听到了马超的不屑,圈马回来,从马超面前奔过,突然举弩,对准马超,扣动弩机。 马超吓了一跳,下意识地俯身,却忘了自己的左腿还驾在马鞍上,动作迟了片刻,被射个正着。 弩箭上没有箭头,但马超也没有着甲,痛得脸都变了色。 马云禄拨马回来,在数步外停住。 “你疯啦。”马超没好气的喝道。 “很疼吗?” “废话,你让我射一箭试试。”马超急赤白脸的说道。 他知道马云禄这两天心情不太好,但她这么做还是太过份了。他手里有刀,差点割破嘴唇,自毁容貌。 “可以啊。”马云禄说道:“你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追,看看谁先射中谁。” 马超语噎,瞪了马云禄片刻。“且,便宜都让你占了,哪有这样的好事。” 弓的射程远不及弩,即使他有回身射的优势,也很难抵销这样的差距。即使是,回身射的精准度还是远远不如弩。尤其是当马云禄藏在他右后方时,他会非常难受。 能左右驰射的人毕竟是少数,至少他不行。 “不敢比?”马云禄难得地露出了笑容。“那你以后就不要太自以为是,动不动就觉得别人是胡闹,只有你聪明。就算是天子,也不会轻易否决任何一个建议的。” 听马云禄提到天子,马超没敢再嘴硬。“这是天子的建议?” “是我的建议,天子觉得可行,让我先试试。”马云禄举起手中的弩。“这是我改装过的弩,更轻,也更准。只要控制好距离,优势很明显。” 马超揉着痛处,坐直了身体。“看来你是铁了心要做将军,不肯入宫啦。” 马云禄眼神一黯。“天子说了,后宫不缺女人,女将军却一个也没有。” “后宫不缺女人,你总要嫁人?军户都是夫妻成军,你打算嫁给谁?” 马云禄眼睛一番。“也没说统领军户的将军也必须是夫妻啊,我一个人不行吗?”说完,不等马超说话,拨马而走,招呼着吕小环等人,扬长而去。 “看你嘴硬到何时!”马超不屑地说道,又扰起双手,大声喊道:“我和各部落说好了,你随时可以去挑人。” “知道了。”马云禄扬扬手,却没有回头。 吕小环催马跟了过来,与马云禄并肩而行。“姊姊,有个兄长真好。” 马云禄瞅了吕小环一眼,欲言又止。 马超很多事都不着调,但对她是真的好。虽然强烈的反对她组建女军,希望她入宫为贵人,却还是四处张罗,帮她从羌胡部落中物色适合从军的女子。 就目前而言,适合从军的女子无疑还是羌胡更多。 “你喜欢啊?” 吕小环一愣,随即挺起胸口。“怎么可能,我将来要入宫的。” “你既入了女军,就不能入宫了。” “我先入女军,打几年仗,就退役入宫。”吕小环嘿嘿笑道:“我又没有你那样的志向,一心要做女将军。” 马云禄翻了个白眼,没再理吕小环。她知道,不仅是吕小环,很多女郎官其实都是抱着这样的想法,做骑士只是一时兴趣,绝非长久之计。 一心想做个女将军,宁愿不嫁人的,可能也就是她一个人。 一想到这些,她就更加郁闷。 信马由缰,回到御营。刚跳下马,一个侍女走了过来。 “侍郎,贵人有请。” 马云禄也没多问,跟着侍女来到一旁荀文倩的帐篷。荀文倩来得时间不长,却得到了无数人的欣赏,马云禄也是其中之一。 荀文倩正和蔡琰说话,两人谈笑风生。见马云禄走来,荀文倩起身相邀。 “云禄,坐。” 马云禄入座,向荀文倩和蔡琰行了礼,见蔡琰并无起身离席的意思,意识到这件事和蔡琰也有关系,说不定还和天子有关,不免有些紧张。 “云禄,这两天训练得顺利吗?” “多谢贵人关心,很顺利。只是常用的弩太重,不太适合女子使用,需要改造。” “今天请你来,就是想说这件事。你对马上用弩有何具体要求,拟一个清单出来,我派人送到河东去,或许能找到能工巧匠,帮上一点忙。”荀文倩笑道:“要说能工巧匠最多的地方,河东当仁不让。不仅有关东的,关中的,还有一些从荆州赶来的工匠,可是热闹得很。” 马云禄听了,欢喜不禁。“那可太好了,我正愁这件事呢。多谢贵人相助。” 蔡琰说道:“贵人也不是白帮忙的,她也有事要请你帮忙。” 马云禄说道:“能为贵人效劳,求之不得,何来帮忙之说。” “这可不然。侍郎、郎官都是陛下之臣,与六宫有别。若无诏书,贵人是不便开口的。今天请你来,是想问问你的意见。得到你的应允,再向天子请诏,免得让你为难。” 马云禄很好奇。“究竟是什么事?” “贵人想到周边部落转一转,看看羌胡的生活状况,尤其是女子的境遇,想请你随行保护。” 马云禄一听就明白了,不禁哑然失笑。 这些关东人果然会做人。天子重视女子,重视羌胡的教化,她们就立刻跟进。她的兄长马超是护羌校尉,与羌胡部落关系极好,由她陪着,自然要方便很多。 “求之不得。” “既然如此,回头我就向陛下请诏了。”荀文倩笑着看看蔡琰,又看看马云禄。“你们一文一武,都是女中俊杰,将来必能青史留名,令人好生羡慕。” 蔡琰说道:“女官古已有之,不乏其人。扶风班氏珠玉在前,我又能有什么名声呢。倒是云禄,将来征战沙场,封侯拜将,才是古今第一人。” 马云禄连称不敢当,心情却轻松了许多。 荀文倩笑道:“虽说你是天子的大将,我不便多嘴。不过你我皆是女子,自然要互相帮衬。我没有昭姬的学问,帮不上太多的忙,只不过我阿翁、阿姑都在河东,还能办点事。你若是有什么需要,不方便请天子下诏的,可以对我说,我一定尽力帮你。” 马云禄感激不尽,再三致谢。 第403章 君臣兄弟 “走访附近的部落?”刘协放下手中的文书,诧异地看着荀文倩。 荀文倩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骑士服,挽着简单的发髻,看起来干净利落。来了几天,她便适应了这里的生活,言谈举止就像在这里生活了多年似的。 “陛下军政繁忙,每天都要见很多人,未必有时间去关注那些女子。妾正好闲着没事,想去看看她们,了解一些情况,互相参证,或许能更全面一些。” 刘协瞥了荀文倩一眼,无声而笑。 这是个人精。陈群能有陈泰那样的儿子,大概率要归功于她。相夫教子,一样不落。 相比之下,伏寿、宋都、董宛的反应就太迟钝了。 “让马云禄带几个女郎官陪着你。” “多谢陛下。”荀文倩想了想,又道:“陛下,妾有一言,恐怕有些冒昧,却还是想面陈陛下。” “你说。”刘协坐直了身体,摆出一副纳谏的姿势。 荀文倩忍不住嘴角上挑,却又强忍着,没有笑出声来。“马云禄有心为将,固然与陛下平男女之政相合。但马云禄也是女子,将来也是要嫁人的。陛下可曾想过,谁才适合做她的夫婿?” “谁?” “唯有陛下。” “我?”刘协很是意外。 “是的,只有陛下最适合。”荀文倩坐得近了些,挽起袖子,向砚台中注了些水,一边磨墨一边说道:“由公而论,女军亦是军,而且是夫妻为军,以征战为能的军户,战力更强,理应掌握在陛下手中。由私而论,马云禄入朝本就是为了入宫,见过陛下这样的当世明君,还有谁能入她青眼?” 刘协忍俊不禁。“巧言佞色。你这是私我,还是畏我,又或者有求于我?有事就说事,何必扯上马云禄?我可没觉得她有这样的想法。” 荀文倩抿嘴而笑。“陛下日理万机,自然不会顾及这些小儿女的心思。” 刘协抬起手。“这件事以后再说。袁术的女儿已经到了河东,正在赶来行在的路上。你准备一下,等她到了之后,由你安排她。” “唯。”荀文倩眼神一闪,又有些好奇。“袁术的女儿好像还没到成亲的年龄,这么急着赶到行在,似乎没什么必要。” “是啊,我也觉得挺奇怪的。”刘协笑了一声。袁术这么积极,肯定不会是称臣这么简单,或许是想捞点好处。毕竟称臣就意味着与袁绍撕破脸,一场大战在所难免。 给曹操的战马可以起程了。曹操坚持得越久,他的时间就充裕,准备就可以越充分。 明天找马超谈一谈,看看他能提供多少战马。 荀文倩又与刘协说了几件事,磨好了墨,就退了出去。 刘协每天晚上都会处理公务到很晚,有时候还要接见大臣,所以给她单独设了一个帐篷。 当然,这可能还有另外一个意思,提醒她不是皇后,没有与天子并肩的资格。 荀文倩刚出帐,曹昂就匆匆走了进来,躬身施礼,将一封刚收到的公文送到刘协面前。 “陛下,轵关都尉军报。” 刘协很是意外,连忙放下手里的公文,拿起军报。 轵关陉是出入河东的要道不假,但河东以东还有河内、上党,再往东还有兖州。按理说,就算山东开战了,也不至于由徐晃送来急报。 这是出了什么事? 刘协看完军报,恍然大悟。他看了一眼站在面前,神情紧张的曹昂,不禁笑道:“行了,与你父亲无关,也不是关东开战。” 曹昂如释重负,拱手而退。 刘协挑挑眉。这小子还真是大孝子,生怕曹操出事。 只可惜很多事都是剃头挑子一头热,你把老曹放在心上,老曹却未必能把你当宝贝,看到人妻就昏了头。就像关羽一心想劝刘备归附朝廷,刘备却未必甘心做个封君一样。 与关羽、徐晃不同,刘协不太相信刘备向袁绍称臣只是出于无奈。袁术、曹操、孙策都选择向朝廷称臣,凭什么刘备就不可以? 归根到底有个原因,他舍不得放弃徐州。 当然,徐州以及豫州大族的选择也是一个不可忽略的因素。在很多人看来,既然关东大族都选择了袁绍,这就是人心所向,这就是天意。不管他怎么折腾,大汉终究是要亡的,区别只在于什么时候。 刘备如此,刘表、刘璋恐怕也是如此。 但关羽来投,刘协还是欢迎的。 徐晃的处理很妥当,刘协非常满意。关东大战在即,身为刘备心腹的关羽突然返回河东,谁知道里面有没有问题?将关羽留在轵关观察,排除潜在的嫌疑,是一个很谨慎的选择。 刘协反复考虑了一番,叫来赵云。 得知关羽离开徐州,到达轵关,赵云也有点意外。 “子龙,你有何建议?” 赵云想了一会儿。“云长熟读《春秋》,向来忠义,不耻于乱臣贼子。今朝廷在河东,他返回河东,为朝廷效力,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刘协微微颌首。 “再者,云长出身寒微,体恤士卒,与饱食终日,唯尚清谈的关东士大夫格格不入。玄德向袁绍称臣,有违于云长禀性,两人发生冲突也是难免的事。早在幽州时,云长便常因这类事与玄德争论。” “云长这么……耿直吗?”刘协忍着笑。 赵云也有点尴尬。“云长与玄德,虽是君臣,更近乎兄弟,而且……云长还年长。” “是么?”刘协这次是真的吃了一惊。 原来不是关二哥,而是关大哥? “云长生于延熹三年,玄德生于延熹四年。” 刘协半晌无语。他有点明白赵云的意思了,也理解了关羽为什么会那么做。 从一开始,关羽就没把刘备当作君主,而是当作需要他保护的弟弟。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刘备就那么几个人,君臣之义远没有兄弟之情来得实在,在名份上含糊不清,大家都没摆正位置。 等刘备称王称帝,他们的生命都已经是倒计时了,根本来不及适应新身份。 至少目前而言,关羽根本没把刘备当作主公。 “子龙,朕若下诏,召刘备入朝,他肯来吗?” “陛下,臣以为……留在他徐州更好,东西牵制,袁绍……” “留他在徐州,他会死。”刘协抬起手,打断了赵云。“你不会以为他真能控制住徐州?” 赵云一声长叹。 刘协搓了搓手指,又道:“他想留在徐州也行,但不能留在彭城,可转入泰山,与臧霸等人联合,牵制袁绍。只要他能坚持住,不向袁绍称臣,朝廷可以给他留一席之地。” 赵云又惊又喜,深施一礼。“陛下英明。” 第404章 赵云论兵 看着感激不已的赵云,刘协忽然为刘备感到悲哀,也意识到了皇帝这个身份巨大的潜在价值。 在同样落魄的情况下,还有无数像杨彪、士孙瑞那样的人愿意为朝廷出生入死,却很少有人愿意追随刘备。皇帝天然的拥有天下,刘备为了保住徐州就不得不费尽心机。 他愿意给刘备留一席之地,说到底只是一句空话,却足以让赵云感受到他的诚意。 刘备向朝廷称臣却是天经地义,不称臣反而会让很多人失望,或者鄙夷。 刘备会不知道徐州大族对他的鄙夷吗?那未免太小看了刘备。 他只是没有更好的选择而已。 “听说刘备是中山靖王之后,可有传承?” 赵云尴尬地摇摇头。“臣不太清楚。” 刘协笑笑。赵云不见得是不清楚,更可能是不好意思说。真要是有过硬的证据,刘备绝不会那么低调,不拿出来示人。 好在他也不在意刘备是不是,只不过想扔出一个诱饵罢了。 “无妨,让他问问族中父老,看看还有没有人记得。再者,涿郡、中山接壤,祖茔应该还在,梳理起来也不难。若能查证清楚,将来立了功,再归宗室,也是可以的嘛。” 赵云感激莫名,再次拜谢。 天子亲口允诺,将来可以恢复刘备的宗籍,这是莫大的恩宠。如果刘备还不肯迷途知返,那就是自绝于天,怨不得人了。 “臣必将陛下恩宠告知玄德,一字不易。” 刘协点点头。 他许下如此诺言,与其说是为了给刘备一个机会,更是为了赵云、关羽。 朝廷仁义至尽,如果刘备还不肯称臣,赵云、关羽也就没有再维护他的必要了。大义在前,私人感情再好,也只能放在一边。 刘协与赵云谈了很久,既有最近练兵的得失,也有刘备的奋斗历程,包括关羽、张飞的个人禀性。 他对关羽来投并不完全放心。毕竟关羽对刘备的忠义深入人心,他很难想象关羽仅仅是因为理念不合就离开刘备,为朝廷效力。 赵云却对关羽非常有信心。 他的理由有两个:一是关羽忠义耿直,不屑作伪。二是关羽不喜士大夫,对袁绍天然的讨厌。在朝廷和袁绍之间,他选择朝廷非常正常。 有了赵云的意见,刘协总算放了些心。 说完了过去和现在,他们又说起了将来的规划。 比如徐晃那个建议。 刘协对古代史有一定的了解,军事却不够专业。他的印象中,关羽的青龙偃月刀只是演义中才有的名刀,真正的战场上并没有出现这样的兵器。 现在的事实也是如此,关羽用的是长矛,并不是长刀。 但徐晃的建议有其合理的成份,让关羽这种身高力大的猛人用长刀,也许更能发挥他的优势。 只不过不是作为骑兵,而是步卒。 他想起了唐代的陌刀阵。 陌刀就是步卒用长刀,最初的起源可能是汉代斩马剑。来到这个世界后,刘协了解过一些情况,却发现汉代战场上并没有使用斩马剑的习惯。 斩马剑又称断马剑,尚方所造,殿上郎官所佩,除了质量更好一些之外,与普通刀剑在尺寸上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刘协向赵云咨询这个问题。赵云既熟悉步卒战法,又熟悉骑兵战法,是最合适的顾问。 赵云琢磨了一会后,说道:“臣以为,此种战法,有两个困难。” “说来听听。” “其一是人。以云长之雄伟,手持长刀,杀人斩马,皆不下话下。但这样的人万里挑一,能否成军,着实是一个问题。就算不如云长一般身高九尺,八尺以上总是需要的。” 刘协同意赵云的看法。 汉代人的身高有限,七尺是平均数字,按后世说法,也就是一米六出头。这样的身高肯定是玩不转陌刀那样的长兵的。史传的斩马剑也不是长兵,而是可以双手握持的短兵。 或许唐朝才出现陌刀便与身高有关? “其二是刀与甲。百炼长刀的确可以斩甲,但是用百炼长刀装备数千人,绝非易事。且长刀须双手握持,不能持盾,只能披甲。甲太重,则体力消耗过大,不能久战。甲太轻,则难以承受骑兵的近距离射击,不等接战就被射杀。” 刘协深以为然,连连点头。 刀是攻,甲是守。攻须无坚不摧,守须万无一失。否则精挑细选,花了无数人力、物力装备起来的长刀兵还没接战,就被对方射杀,或者虽然接战,却没有足够的杀伤力,那就没有意义了。 就目前的冶炼工艺而言,甲胄还做不到近距离射击无感,而且重量合适的程度,刀也无法斩杀披甲骑兵。个别猛人或许可以做到,却不具备推广的意义。 陌刀队是个人能力和金属冶炼技术的双重巅峰,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实现的。 “先让云长试试。”刘协最后做了一个结论。 他迟早会需要陌刀队这样的杀器,值得提前做一些准备。 赵云对刘协的安排非常满意,既不急于求成,又不轻易放弃,这才是天子应有的气度。 —— 告辞出帐,赵云仰起头,看了一眼夜空。 夜色已深,星光正明,静谧而深沉。 但他心里清楚,天下并不太平,尤其是山东,风雨欲来。 刘备会接受天子的诏书吗? 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刘备没有更好的选择。 天子圣明,别说是刘备,就算是四世三公的袁绍,一样没有多少机会。 袁术、曹操一个是袁绍的异母弟,一个是袁绍曾经的部下,都选择了向朝廷称臣,便是明证。 但愿刘备能够认清这一点,不要一错再错。 赵云回到自己的帐中,坐了良久,决定给简雍写封信。 直接写信给刘备未必有用,人在局中,难免自迷。简雍是刘备身边不多的谋士之一,又深得刘备信任,或许会清醒一点。由他从旁进谏,可能比直接劝刘备更有用。而且简雍不仅能劝刘备,也能劝张飞。一旦简雍、张飞都希望向朝廷称臣,刘备就不得不考虑自己的选择了。 他一个人是无法在徐州立足的。 关羽的离开应该能给他足够的提醒。以刘备的性格,不会固执己见,直到成为孤家寡人。 第406章 如日中天兢兢业业寂寞哥打赏 “宪和,坐。”刘备引着简雍来到案前,对面而坐,又倒了一杯水,端在水中,浅浅地呷了一口。 简雍盯着刘备,目不转睛。 关羽向来与他不睦,突然给他写信,他也很意外。但他更清楚关羽这么做的原因,不敢有丝毫怠慢,第一时间来向刘备报告。 袁绍拜刘备为左将军、徐州牧的使者随时可能到达,一旦刘备接受了印绶,君臣名份已定,就很难再回头了。 这可不是成为公孙瓒下属那么简单,袁绍的名望和实力绝非公孙瓒可比。 “宪和,若我拒绝了袁本初,如何立足于徐州?”刘备放下了水杯,眼睛看着杯中水,如倒映的灯光一样明灭不定。“当然,我也可以如云长一般离开徐州。可是你想想,云长是河东人,有万夫不当之勇,不过在轵关任一假都尉。我又能如何?” 简雍轻轻地点了点头。他明白刘备的意思,归结结底,刘备还是舍不得放弃徐州。 “主公,我亦觉得不宜离开徐州。” 刘备眼神一闪,抬起眼皮,看着简雍。 简雍伸手蘸了一点水,在案上画了几道线。“袁绍渡河,深入兖豫青徐。袁术在淮南,既无精兵,又无猛将,必然不是袁绍对手。曹操虽善战,但杀边让,屠雍丘,人心尽失,恐怕也支撑不了太久。纵有朝廷的战马支援,也只能退洛阳,守旋门、轘辕诸关。” 刘备嗯了一声,却没说话。 “若徐州附袁绍,袁绍无后顾之忧,可先破袁术,尽取淮南之地,再与刘表联合,夹击曹操,曹操又能守得几时?长则一年,短则数月,洛阳便入袁绍之手。届时,袁绍纵使不鼎立新朝,亦可请天子还都。” 刘备叹了一口气。“如此,则朝廷颜面扫地矣。” “诚如主公所言。可若是徐州不称臣呢?” “那徐州将成袁绍眼中之敌,而袁术、曹操则可安坐。”刘备看着简雍。“你觉得我能坚持多久?” “以徐州论,可能只是覆掌之间。以主公论,数年不足道。” 刘备愣住了,眼神中尽是不解。 “主公不称臣,陈登等人必不肯罢休,群起而攻之,则徐州不为主公所有。可若是主公退守泰山,与臧霸、孙观结盟,袁绍又能奈何?眼下虽失徐州,但主公牵制袁绍有功,将来大汉中兴,天子还朝,论功行赏,主公又岂止左将军,徐州牧?” 刘备屏住了呼吸,半晌才缓缓吐出来。 简雍的办法的确是一个选择,只是风险极大。在袁绍的强大兵力面前,纵使退入泰山,也未必能策万全。 再者,简雍的办法还有一个破绽。 如果他退守泰山,徐州依然为袁绍控制,他又能对袁绍有什么威胁可言呢?袁绍只要委任陈登掌徐州事,就能逼得他无所作为,而袁绍自己依然可以毫无顾忌的进攻袁术、曹操。 换句话说,就算他肯冒险,也未必能影响局势。就算大汉中兴,天子还朝,他无功可叙,依然默默无闻,与庶人无异。 黄巾起事时,他有过类似的经历。出生入死,大小十余战才换来的安喜尉,说免就被免了。 “我再考虑考虑。” 简雍有点失望,却无计可施。“请主公三思而后行。” —— 刘备虽然没有立刻接受简雍的劝告,却还是犹豫起来。 三天后,当袁绍的使者陈琳即将到达郯县时,刘备命简雍接待,自己却带着人出城去了。说是袁术有用兵广陵的可能,他要去查看个究竟,以备不虞。 陈琳也没说什么,天天和简雍、孙乾饮宴。 刘备称臣的程序暂时停滞,袁绍进军的步伐却没有停下。 八月末,因曹操委任的东平相程昱转任河南太守,等于放弃了兖州中部,袁绍长驱直入。所到之处,各县郡望风而降,夹道欢迎。 汝南最是热情,几乎倾巢而出,四处攻击曹操委任的官吏。 曹操迫不得已,只能收缩兵力,退守陈留、颍川。考虑到袁绍大概率会返顺汝阳老家祭祖,曹操将大部分兵力都转移到了许县、长社一带,阻止袁绍趁势西行。 正值秋收结束,袁绍不仅获得了大量的兵力,更获得了充足的粮食,声势更盛。 九月初,袁绍到达汝阳,举行祭祖仪式。 —— 天高云淡,秋高气爽。 袁绍素服,致哀于墓前。先祭了父亲袁成、母亲李氏,然后又祭了生父袁逢、叔父袁隗。他涕泪俱下,极尽哀婉,令人动容。 无数大臣穿着白衣,肃立在墓前,带着悲切的面容,心里却充满了欢喜。 臧洪弃守东武阳之后,袁绍的征服之旅一下子变得顺利起来,几乎兵不血刃的拿下了兖州、豫州,徐州同样不战而降,刘备虽然还没有称臣,但他出身寒微,受制于人,坚持不了太久。 至于袁术、曹操,同样是釜底游鱼,不堪一击。 可以说,关东已经尽入袁绍之手,扬州、荆州、益州也将传檄而定。 祭祖只是第一步,等进了洛阳之后,还有更盛大的仪式需要进行。 不少人已经开始考虑到时候自己应该站在什么位置了。 要想在新朝出人头地,就要有足够份量的功劳,最好是攻城掠地的战功。剩下的敌人不多,该选谁为对手,是每个人都应该考虑的问题。 在袁术、曹操、张济三者之中,袁术无疑是名声最响、实力最差的一个。拿下他,为袁绍除一心头之患,出力最少,收益最大。 就在众人各自想着心思的时候,有人来报,袁术派使者来了。 听到袁术的名字,好几个人抬起了头,眼中露出担忧之色。 不会是袁术请降了? 袁绍却很满意,命人招使者前来。他打算在祖宗的坟前接受袁术的投降,让列祖列宗为他做证,看着他向那个位置更近一步。 一会儿功夫,一个中年文官快步走了过来。也不知道是走得急了,还是天气有点热,他满头是汗,连脸色都有些苍白。 袁绍目光一扫,便认出了来人,袁术的长史,弘农杨弘杨文明。 “文明,别来无恙?” 杨弘挤出一丝极不自然的笑容,脸色更白了。他躬身一拜,送上一封书信。 袁绍剑眉轻挑。“公路的?” 杨弘点点头,将双臂向前送了送。 袁绍有些失望。他本来希望听杨弘亲口说出袁术请降的话来,不想杨弘竟是这般不知趣。 他接过书信,一眼就看到了袁术那张牙舞爪的字,不禁冷笑一声,嘴角轻挑。 他还是这么张扬啊。 拆开书信,袁绍看了两行字,嘴角的笑意便凝固了,脸色随即变得血红,随即又变成苍白,反复数次。他抬起眼皮,怒视着杨弘。 “文明,这是何人蛊惑,令公路出此狂妄之言,逼我兄弟反目,欲我兄弟兵戈相见?” 第407章 仇旧怨 杨弘送来的不是袁术的请降书,而是袁术的战书。 袁术在信中声称,袁绍是妾生子,过继后伯父袁成后,不思忠孝,不堪为人子。他坐视生父、叔父以及嫡兄等五十余口被害,却不思报仇,反而接受董卓及其旧部的封赏,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林林总总,袁术列举了袁绍十几条罪状,最后归结为一句话。 袁绍不忠不孝,不配继承汝南袁氏宗嗣。如果能闭门思过,他或许可以保留袁绍的宗籍,否则他将以袁氏家主的身份,驱逐袁绍出族,并率曹操、刘备、孙策,讨伐袁绍,为朝廷诛逆臣,为家门除不肖子。 袁绍大怒之余,还给袁术留了一条后路,诸将却是欣喜若狂。 这简直是送上门的功劳啊,还有比袁术更能作死的吗? 无数眼睛扫向杨弘,怒容满目,眼中却充满渴望。 杨弘汗如雨下,恨不得一头钻进地里躲起来,却不得不硬着头皮对袁绍说,这是袁术自己的决定。袁术不仅向朝廷称臣,还将女儿送入宫中,现在可能已经到了河东。 见袁术做得如此决绝,袁绍再也控制不住怒火,拔出思召剑,在地上划了一道。 “即今日起,我与公路恩断义绝。请文明回复公路,让他做好应战的准备,我将亲率大军渡淮,看看他有何本领,取我首级。” 杨弘绝处逢生,躬身而退。 袁绍转身,几步赶到生父袁逢的墓前,跪倒在地,放声大哭。 诸将上前劝慰,纷纷表示,愿为袁绍解忧,免得他们兄弟相残。 最积极的是淳于琼,捶胸顿足,破口大骂袁术,看起来比袁绍还要激愤。 沮授、田丰站在一旁,看着地上被众人踩得看不出模样的剑痕,面面相觑。 不知道是巧合还是天意,袁绍划下这条线的时候,恰好与袁逢、袁成的坟墓面对面。这一剑不仅割断了他与袁术的兄弟关系,也割断了他与袁逢、袁成的父子关系。 身为谋士,两人没有统兵征战的机会,也没兴趣加入这样的争抢,默默地退到一边。 “公与,你说……这会不会是朝廷的计策?”田丰看着远处,幽幽地说道:“用兵淮南,可不是一个好时机啊。” 沮授也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何尝不是呢。事已至此,用兵淮南无可避免,只能尽量劝主公不要亲征。一旦僵持,冀州有事,怕是来不及反应。” 田丰同意沮授的看法,却想得更远。 沮授说得很客气,其实情况更加严峻,要担心的不仅仅是冀州,还有徐州。 虽说没有确切的证据证明这是朝廷的计策,但是从袁术送女儿入宫来看,朝廷肯定给了袁术无法推辞的承诺,这才让袁术如此不顾一切地向袁绍宣战。 既然朝廷能接受袁术,为何不能接受刘备? 刘备早就答应了称臣,陈琳去了几日,却迟迟没有消息传来,怕是出了意外。如果袁绍亲征淮南,刘备变卦,转而与曹操携手,袁绍将三面受敌。 兵家大忌。 田丰甚至觉得,刘备的威胁比袁术、曹操更大。 袁术是典型的纨绔子,除了他自己之外,没人会将他当作袁氏家主。袁氏的门生故吏大多追随袁绍,天下游侠打袁绍旗号举兵的很多,打袁术旗号的却闻所未闻。大概也就他自己觉得能够指挥曹操、刘备和孙策,与袁绍对抗。 曹操虽然善用兵,但他实力太弱,屠徐州,屠雍丘,让他名声尽毁,兖州、豫州都不支持他,他只能退守河南,苟延残喘。 刘备虽然实力最弱,但名声却相对较好,否则当初徐州人也不会选择他接替陶谦留下的徐州牧空缺。此人虽无用兵能力,却极其坚韧,万一退入泰山,短期内还真拿他没办法。 田丰反复权衡,觉得自己有必要提醒袁绍,不能因怒而兴师,忘了真正的敌人是谁。 沮授却有种预感,袁绍恨袁术不是一天两天了,只是撕不下脸。如今袁术主动撕破了脸,他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亲征淮南的可能性极大。 强谏只会让袁绍更加愤怒,解决不了任何实际问题。 田丰相信沮授的判断,却坚持要说。 —— 袁绍召开军议,决定亲征淮南。 话音未落,田丰便出言反对,详细说明了自己的理由。 袁绍沉默不语,诸将也大不以为然。 淳于琼说,刘备算什么东西?徐州是他能说了算的吗?他若不肯称臣,根本不用主公出兵,当初代替他向主公称臣的陈登就会起兵攻击他。就算陈登兵力不足,也毋须主公亲征,派一员大将即可。 刘备虽然号称坐拥徐州,其实势单力孤,真听他命令的人不过关张而已,而且听说关羽也离开了徐州,刘备现在只有张飞一员大将,剩下的都是陶谦旧部。 当然,他也不赞成袁绍亲自攻击袁术,袁术不配。主公还是率领主力进攻近在咫尺的曹操比较合适。拿下曹操,就可以进兵河南,直抵大汉旧都。 言下之意,进攻袁术的任务由他淳于琼代劳就行了。 众人吵成一团,有支持淳于琼的,也有支持田丰的。 但袁绍拒绝了所有人的建议,坚持要亲征淮南。 他的理由也很简单,亲征淮南,不仅是为了袁术,更是为了孙策。 孙策虽然是袁术的旧部,却与袁术相处并不愉快。袁术多次食言,已经让孙策寒心。孙策过江之后,又与吴会大族多次冲突,举步难艰,现在正是争取孙策的好机会。 但是想招揽孙策,就必须先解决与孙坚的旧怨。 当初为了争豫州,他曾与为袁术效力的孙坚有过不愉快。后来孙坚战死襄阳,又导致孙策恨刘表入骨。如果不解决这些矛盾,孙策称臣的可能性极小。 谁能解决这个问题?只有他亲自出面,临江耀兵,恩威并施,逼孙策低头。 其他人谁有把握战胜孙策? 田丰、沮授目瞪口呆。 田丰随即起身,大呼道:“主公,江淮乃南北转换之地,南人操舟,北人乘马。主公虽有铁骑千群,能横渡大江,与孙策争锋乎?既不能战而胜之,威从何来?孙策与其父孙坚一般,贪残好杀,屠戮豪杰,庐江一战,陆氏半门被杀,江东士族为之扼腕。主公不杀孙策以谢江东,难道还要贬换江东士族,换取孙策称臣?恕臣直言,此举非但不能得江东,亦将失中原及河北也。” 袁绍勃然大怒,拂袖而去。 第408章 远交近攻 袁绍虽然对田丰的当面反驳很恼火,却还是接受了田丰的部分意见。 刘备拖延着不肯称臣,难免令人生疑。再联想到袁术号称要指挥刘备、曹操、孙策作战,更让袁绍担心刘备有诈,与袁术有了交易。 毕竟刘备的身段灵活也是出了名的。如果袁术或者朝廷肯下本钱,刘备转换门庭也不是不可能。 袁绍决定,自己亲征淮南的决定不变,同时派淳于琼率一万步骑,赶往郯县,与陈登汇合,迫刘备做出决定。 如果刘备称臣,就裹胁着刘备一起进攻淮南。 如果刘备不肯称臣,就直接灭了他,由淳于琼领徐州牧,再率徐州兵进攻淮南。 审配监大军三万,镇睢阳,以备曹操。 这个命令一宣布,以淳于琼为首的汝颍人欢欣鼓舞,冀州人却冷笑不已。 不出所料,到了中原,袁绍就肆无忌惮的扶持汝颍人了。 田丰仰天长叹。“争霸天下,当远交而近攻。如今猛虎在侧,不斩草除根,先靖肘腋之患,却因怒而兴师,远征淮南,焉能不败?” 袁绍听了,非常愤怒,更听不见田丰的建议。 —— 十月初,袁绍统大军五万,顺淮水而下,杀奔淮南。 严阵以待的曹操听到消息,惊得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确认消息无误后,他抚额大笑。 “这路中悍鬼,不仅劫人财物,也能劫人危难。甚善!” 来报告消息郭嘉也松了一口气。“如此,我军又多数月准备时间,骑兵也有了熟悉马镫的时间,战力大增。” 曹操笑容满面,连连点头。“可惜马甲还是少了些。若能有一百甲骑,冲阵便又多了一分胜算。” 郭嘉表示同意。 甲骑最大的作用就是冲阵,一名甲骑能当两到三名轻骑。一百甲骑集结冲阵,足以撕开大部分的步卒阵势。尤其是在袁绍拥有河北强弩兵的情况下,甲骑远比普通骑兵更具杀伤力。 曹操曾向朝廷请求一百副马甲,但朝廷只给了三十副。 比起袁术,这已经是好的了。 袁术送女儿入宫,但朝廷却只给了他一个扬州牧的虚衔,没给他任何实质性的帮助。 这可以理解成朝廷实力有限,拿不出更多的战马和军械。也可以理解成朝廷觉得袁术不顶用,给袁术也没意义,最后都成了袁绍的战利品。 “主公,送一些战马给刘备。”郭嘉提议道。 “分给他?”曹操颇为不解。 天子虽然派人送来了两千匹战马,但他的战马并不富裕,只能装备千骑左右。相比之下,袁绍至少有三千骑,甚至可能更多。 郭嘉笑道:“刘备出自幽州,有用骑之能。但他久居中原,与幽州联系断绝,只怕战马缺损严重,骑兵的战力大损,不利于与袁绍接战,被迫称臣的可能性很大。若主公能送一些战马给他,补其不足,则刘备或许有所犹豫。有他在徐州牵制袁绍,主公便又多一分机会。” 曹操觉得有理,随即命人挑了两百匹战马,再加上两百刚刚淘汰下来的战马,命人送给刘备。 考虑到兖州、豫州已经被袁绍占领,这些战马的运送极其不易,曹操先送信给刘备,请他派人接应,免得这些来之不易的战马落入袁绍之手。 换句话说,如果刘备不肯来接,那也怨不得别人。 与此同时,曹操又命郭嘉安排人散布消息,只要刘备的回复一到,就透露给袁绍,挑起袁绍与刘备的冲突,让袁绍难以兼顾。 —— 收到袁绍亲征淮南的消息,刘备与曹操一样又惊又喜,有过之而无不及。 很快,他又收到了淳于琼率兵赶来的消息,知道来者不善,连忙请陈登相见,试探陈登的意思。 陈登脸色不太好,忍着不快说道:“使君心意有变么?” 刘备一声长叹。“元龙,我也为难啊。若袁盟主只是想称霸山东,也就罢了。万一他将来还要再进一步,我如何向列祖列宗交待?” 陈登脸色微变,抚须不语。 刘备的担心,他也有,而且不比刘备轻。 刘备这个宗室只能唬唬人,下邳陈氏却是实打实的大汉名臣,世仕二千石的大族。 如果大汉将亡,袁氏必兴,下邳陈氏转投袁氏也没什么。改朝换代嘛,天命难违。可若是大汉还有中兴的机会,袁氏不过是和王莽一样的痴心妄想之辈,那陈氏今天的选择就可能大错特错。 当年追随王莽的家族,为世人不耻,有些到现在还没喘过气来。 事实上,就眼前的形势而言,天子远比孺子婴强,袁绍却可能不如王莽。 王莽至少还是称帝以后才暴露出其无能的,袁绍现在就有些不对劲了。放着刘备、曹操在身后不管,他居然亲率大军进攻袁术。 就算是兄弟反目,也不至于这么着急。 陈登沉吟良久,一声叹息。 “当初向袁绍称臣,是使君的命令,我已经遵照执行了。如今袁绍的使者已经到了,使君又有变化,想向朝廷称臣。身为汉臣,我也没有意见,当为使君忠义鼓与呼。” 刘备眼神微闪,笑得有些勉强。 陈登接着说道:“只是为人当有信义,不能反复无常。我之前作为使君的使者,与袁绍结盟,现在不能再为使君前锋,与袁绍交锋。若使君想结盟,我可以去见陈琳。若使君想迎战,还请使君自行,莫使我失信于人。” 刘备暗自松了一口气。 他根本不指望陈登能为他迎战淳于琼,只要陈登不反对就行。哪怕陈登有观望之心,也比现在就翻脸为好。 只要陈登不翻脸,他就还能利用徐州的人力、物力,不至于立刻成为丧家之犬。 “那元龙能否镇守广陵,以防袁术犯境?” 陈登躬身施礼。“敢不从命。” 刘备与简雍交换了一个眼神,如释重负。 将陈登支到广陵去,换回张飞,是他们现在能想出的唯一办法。 陈登父子与袁术已经翻了脸,互相勾结的可能性不大。相反,换回张飞,全力迎战淳于琼,则关系到他们要不要立刻放弃徐州,退守泰山,落草为寇。 但凡有一丝机会,他都不想走到那一步。 刚刚送走陈登,刘备又接到了朝廷的诏信。 刘备正中下怀,随即命人传话陈琳。我无意与袁盟主为敌,只是想得到袁盟主的一个承诺,他可以称霸,不可以代汉。如果他能接受这个条件,我立刻称臣。如果他不肯接受,那我也只能婉拒。 在此之前,如果淳于琼踏入徐州境内一步,就视为袁盟主拒绝了我的请求,立刻开战。我将不惜一切代价,血战到底。 第409章 大汉忠臣袁公路 刘备的强硬态度让陈琳非常意外。 他不敢直接回报袁绍,先找到了陈登。 陈登即将调任广陵太守,见陈琳来访,一点也不意外,反倒早有准备。 不等陈琳发问,陈登先问道:“盟主为何不攻近在肘腋的曹孟德,不攻势单力孤的刘玄德,却去进攻远在寿春的袁公路?” 陈琳无言以对,只能含混过关。 “公路虽不逊,毕竟是兄弟,不能坐由他人欺侮。盟主亲至,也是为了化干戈为玉帛。若能不战而胜,岂不大善?至于刘玄德,淳于仲简率一万步骑而来,难道还不够吗?” 陈登很不高兴。“我视孔璋为至交,孔璋却视我为小儿。淳于仲简何等人也?纵有一万步骑,亦非刘玄德对手。若非如此,你又何必来见我?兵临城下,战而胜之,缚刘玄德而归,岂不大善?” 见陈登反唇相讥,陈琳很尴尬。 但正如陈登所说,如果淳于琼真有把握战胜刘备,他也不会来找陈登了。 “刘玄德兵不过万,将不过张、赵,何能为也?我所忧者,何有元龙。” “那你不用担心。”陈登说道:“我马上就要去广陵了。” 陈琳大喜。“何时起程?” 他最担心的就是陈登。陈登不出战,淳于琼击败刘备应该不难。毕竟刘备在青徐这些年,除了几次击败黄巾之外,并无显赫战绩。即使是面对袁术,他在用兵能力上也没什么优势。 淳于琼曾是西园八校尉之一,比袁术君臣强多了。 “送走你以后。”陈登指指身上的衣服。 陈琳心满意足,躬身而退。 陈登坐在堂上,看着陈琳的背影,眉头紧锁。 袁绍的举措,陈琳的反应,都让他非常失望。 关东形势,胜负难料。 —— 寿春。 袁术握着酒杯,坐在案后,眉飞色舞的听杨弘讲述出使的经过。听到袁绍要与他断绝兄弟关系时,他不禁拍案大笑。 “谁和他是兄弟?我自是嫡子,他本是妾生,尊卑有别,岂能混为一谈。” 阎象也很无语,上前劝谏道:“主公,话虽如此,袁本初势强,不可不防,当早做准备。” 袁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在嘴中含了片刻,咕噜一声咽了下去。 “孙伯符到哪儿了?” “在石城。” “很好。”袁术满意地点点头。“曹孟德可有回应?刘玄德呢?” “曹孟德尚未有回应,刘玄德怕是来不了。”阎象忍着怨气,强颜欢笑。“听说袁本初派淳于仲简统步骑一万,前往徐州,有逼降刘玄德之意。若是刘玄德俯首,很可能会为袁本初前驱。主公,刘玄德本是反复之人,不可尽信。” 袁术一脸不屑。“这些寒门子,朝秦暮楚,有何奇怪?不过这一次,那妾生子怕是要丢脸了。刘玄德虽反复,却有几分悍勇。淳于仲简那种废物,如何能是刘玄德对手?西园八校尉?我呸!” 阎象装作没听见。 袁术又喝了一杯酒。“传令孙伯符,命他在石城待命。无我手书,不得渡江。命刘子台(刘勋)集结人马,进军芍陂,待妾生子大军过后,劫其辎重。嘿嘿,我要让那妾生子进入九江,出不了九江。” 袁术想到得意处,不禁哈哈大笑。 笑声中,有侍者匆匆进来,报告了一个坏消息。 袁术委任的庐江太守刘勋降了。 袁术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 片刻之后,他勃然大怒,纵身而起。“刘子台,你这无耻小人,竟敢背叛我?我要让你死无葬身之地。来人,我要亲征这叛徒。” 阎象、杨弘连忙上前拦住。 袁术怒不可遏。他一心希望刘勋能够截断淮水,断袁绍的粮道,迫使袁绍不战而退。没曾想,袁绍还没到,刘勋居然投降了。 这要是传出去,他岂不成了笑话? 他咆哮着,发誓要亲自庐江,将刘勋砍为肉酱。情急之下,他忍不住声讨刘勋忘恩负义。当初为了让他出任庐江太守,还委屈了孙策,逼得孙策最后远走江东。 说到孙策,袁术突然冷静下来。“传令孙伯符,让他立刻进兵庐江,干掉刘勋。” 杨弘刚要说话,阎象使了个眼色,躬身领命。 袁术坐回案后,气喘吁吁,一连灌了几杯酒,才勉强平静下来。 杨弘出了门,扯着阎象,急声道:“元图,如何能让孙策进入庐江?” 阎象冷笑一声:“刘勋都降了,你能保证主公身边的其他人不会有想法?曹操、刘备远水解不了近渴,能解寿春之围者,只有孙策。主公身为扬州牧,调会稽太守孙策迎战,岂不是天经地义?” 杨弘突然反应过来,连连点头。 既然决定了向朝廷称臣,扬州就不再是袁术的扬州,而是朝廷的扬州。只要能击退袁绍,谁占据庐江都没关系,反正不是袁术的私产。相反,袁术有功,将来朝廷必有封赏,他们这些人也可以跟着洗白,重归朝廷。 相反,为了不让孙策染指庐江,只会让袁术陷入腹背受敌的境遇。届时,他们也将面临投降袁绍,断自己后路,还是不投降,直接被袁绍杀死的两难局面。 两人心有神犀,相视而笑。 阎象不给袁术任何后悔的机会,第一时间拟好了命令,让袁术用印,随即派快马送往石城。 与此同时,阎象又给赋闲在家的周忠写了一封信,请他无论如何稳住舒县,稳住庐江,不能让刘勋毁了庐江。 紧接着,在迎战袁绍的军事会议上,阎象、杨弘慷慨陈词,列举袁绍种种违反用兵之道的谬误之举,力证袁绍虽兵强马壮,却无法取得最后的胜利,更不可能代汉,鼎立新朝。此时附袁,无异于自寻死路。 为了佐证自己的观点,阎象提出一个问题:袁绍现在的实力,难道比当初讨董时还强吗?当初他不敢迎战董卓,现在就敢面对击败李傕、郭汜的天子? 提到这件事,袁术深以为然,大骂袁绍外强中干,似勇实怯。当初讨董时,袁绍畏怯不前,还是他命孙坚全力进击,连破董卓,这才收复洛阳。 说起来,我袁术才是大汉忠臣啊。如今也只有我才能担当起统率关东,对抗袁绍的重任。 文武面面相觑,很默契地无视了袁术。 你是大汉忠臣?当初是谁对“代汉者当途高”这话谶言深信不疑的? 第410章 周忠的选择 庐江郡治舒县,周氏大宅。 光禄大夫周忠端坐在堂上,低着眉,一言不发。 庐江太守刘勋站在堂下,进退两难,神情尴尬。他虽然向袁绍送了降书,却担心自己袁术故吏的身份,不为袁绍所重,想请周忠出面,壮壮声势,以便保住庐江太守的权力。 但周忠连门都不肯让他进,是他自己厚着脸皮,硬闯进来的。 即使如此,周忠还是不肯和他说一句话。 他很恼火,恨不得直接拔刀杀了周忠。 但是他不敢。 袁绍好名,与周忠关系不浅。若是得知他杀了周忠,袁绍大概率会直接杀了他,为周忠报仇,顺便将庐江郡收入囊中。 这样的世族名臣面前,他根本不值一提。 门外有脚步声响,周忠之子周昉大步走了进来,身上的甲叶哗哗作响,腰间的刀鞘拍打着甲裙,铿锵有力。紧接着,墙头冒出一排弓弩手,张弓待射。 刘勋的亲卫大惊失色,纷纷拔刀,将刘勋护在中间。 刘勋也吓得变了脸色。天气炎热,他没有披甲,只穿着单薄的夏服。周昉披甲带刀,显然是做好了战斗的准备。一旦交手,他根本不是对手,必死无疑。 身为庐江太守数年,他可清楚这个周昉不是善茬。兄弟几个都养了不少宾客,横行江淮之间,是知名的游侠儿。但他还是低估了周昉,将自己陷于险境。 “不知府君来访,有失远迎。”周昉哈哈一笑。“府君还不上堂就座,容我稍备酒席,你我共饮?” 刘勋满头是汗,哪敢久留,连忙拱手告辞。 周昉看着刘勋出门,不屑地哼了一声,上了堂,在周忠一侧坐下。 周忠眉梢轻挑,瞥了周昉一眼。“这么热的天,穿着甲胄,不怕中了暑热?” “习惯了。”周昉解下刀带,置于膝上。“阿翁,刘勋虽走,袁绍必然再来,阿翁是不是避一避?” “有何可避,他还敢杀我不成?”周忠不紧不慢地说道,倒了一杯水,推给周昉。“你这么喜欢作战,就不要在家闲着了,去公瑾处,或许能谋一官半职。” 周昉眉头微皱。“阿翁,真要与袁本初为敌?” 周忠叹了一口气,摇摇头。“竖子,你懂什么。袁本初亲近的是名士,不是你这种武夫。你留下也无益于事,不如随公瑾进退,观望形势。” 他皱了皱眉,没有再说,免得影响周昉情绪。 早在朝廷时,天子曾说起周瑜,却一句也没有提及他的几个儿子。他开始还有些不服,现在却不得不承认天子的眼光更准。 让他更加不安的是,天子之前从未提起过周瑜,是在华阴露宿,夜呈异象之后突然提起的。这似乎说明周瑜的出色也是天意的一部分,将来的成就可能超出预期。 对庐江周氏来说,这当然是一件好事。可是对他父子来说,多少有些失落。 反复权衡之后,他决定让招揽宾客,好为游侠的周昉兄弟去投奔周瑜,从军作战,自己则留在老家,坐等袁绍的到来。 以他与袁绍的旧交,就算不肯称臣,袁绍也不敢拿他怎么样。 —— 送走了周昉不久,周忠就接到了阎象的书信。 看完之后,他没有写回信,只是告诉送信来的使者。“回复阎主簿,我周忠虽一事无成,却也知道忠义二字。食汉禄,为汉臣,纵天子弃我,我也不会委身新君,大不了退隐耕读,了些残生。” 使者满意而归,迅速离开了舒县,返回寿春。 周忠随即沐浴焚香,沉心静气,写了一封奏疏,命人取道荆州,送往河东。 提笔的时候,他有些恍惚。 才几个月而已,却仿佛与朝廷、天子分离了几十年,有一种说不出的疏离、陌生。 —— 周昉还没渡江,就遇到了周瑜。 孙策驻兵石城,接到袁术的命令后,迅速渡江,进入庐江境内,直奔舒县。 周瑜统一万人,为前锋大将。庐江是他的本郡,他最熟悉这里的地形,是担任前锋的最佳人选。 遇到周昉,周瑜也很意外。 周忠以光禄大夫的身份来传诏,拜孙策为会稽太守,又征他入朝。完成任务后,周忠却没有回朝复命,而是以患病为由,回老家养病。 这当然是对天子不用老臣的无声反抗,也是在形势不明之前的观望。 袁绍大兵压境,周忠如果没有做出决定,应该明哲保身才对,为何让周昉率部前来投军? 周瑜隐隐地觉得,周忠可能已经做出了选择。 周瑜带着周昉来见孙策。 听完周瑜的分析,孙策问长史张纮的意见。 张纮倒是很干脆。“袁绍倒行逆施,看似强盛,实则危机四伏而不自知。不深植根本,却耀兵寿春,如智伯之围晋阳,自取灭亡必矣。将军当立刻进兵庐江,上报朝廷,下应黎民。” 孙策正中下怀,随即将周昉编入周瑜麾下,以为前锋,直扑庐江郡治舒城。 庐江太守刘勋倒是有准备。他一直派人监视周昉,周昉离城的那一刻起,他就闭城自守,以备不虞,同时派人向袁绍求援。 周氏在庐江的影响力很大,周瑜又是孙策麾下大将,一旦进入庐江,里应外合,绝不是他能控制得住局面的。只有得到袁绍的认可甚至援兵,他才能与周氏对抗,在庐江立足。 这一次,袁绍来得出乎意料的快。抢在周瑜前面一天,他亲率大军,赶到了舒县。 到舒县后,他并没有急着安排城防,准备交战。他将大军留在城外,自己降尊纡贵,素服纶巾,只带着数十大戟士,来到周氏大宅,求见周忠。 这一举动引起了不小的轰动,无数人被袁绍的礼贤下士所感动,迫切地等待着周忠的反应。 作为庐江第一世家,甚至在扬州都数一数二的顶流,曾官至太尉的周忠如何选择,有着令人难以想象的影响。一旦他选择支持袁绍,纵使孙策骁勇,周瑜善战,也无法在庐江立足。 当年孙策攻杀陆康,手段残忍,庐江人对他一点好感也没有。 刘勋背叛袁术,向袁绍称臣,并不是他一个人的决定,而是太守府中无数掾吏的共同选择。 出乎所有的人意料,周忠闭门谢客,拒袁绍于门外。 第411章 去而复来 袁绍站在周氏大宅门外,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 这不在他的任何预料之内。 他原本以为周忠会热情迎接,宾主相见甚欢。然后他与周忠一起临阵劝降,孙策、周瑜俯首而拜,兵不血刃取庐江,再一起进军九江,生擒袁术。 他怎么也没想到,周忠会让他吃闭门羹。 有那么一刻,他很想命张合上前,踹倒周宅大门,将周忠从里抽拖出来,在众目睽睽之下抽他几鞭子,让他知道什么叫礼贤下士。 可是仔细权衡了一番后,他还是放弃了,留下一句话。 三日后再来。 袁绍回到大营,下令飨士卒,明日大破孙策、周瑜。 很多人都期待着袁绍能击败孙策,保庐江无忧,以免几年前的悲剧再次上演。纷纷带着酒食、粮食和各式各样的贵重礼物,赶到军中拜见袁绍,门庭若市,一派热闹景象。 但周忠的不合作,还是让所有人的心头蒙上了一层阴影。 —— 周瑜策马冲进了孙策的大营,在帐前翻身下马。 守在帐门外的陈武掀开帐门,请周瑜入帐。 负手站在地图前的孙策转过头来,看着周瑜,笑道:“公瑾,我猜你也该来了。” 周瑜进了帐,看了一眼地图,知道孙策也在考虑迎战袁绍的事,不禁松了一口气。“将军,袁绍先到一步,形势于我军大不利。” 孙策眨眨眼睛,却不说话,引周瑜到案前就坐。 “袁绍至少有千骑可用。”周瑜开门见山。“数量虽不多,却是最精锐的亲卫骑。除此之外,斥候还看到了大戟士以及河北强弩兵的战旗。” 孙策眉心微蹙,默默点头。 他也正为此犯愁。原本他是希望能抢在袁绍赶到之前进驻舒城,据城而守。现在袁绍抢先一步到达,只能以野战决胜负,他就不得不考虑袁绍骑兵的威胁。 江东缺马,没有成建制的骑兵,但他却清楚骑兵的作战方法。程普、韩当都是幽州人,熟悉骑战。当年奉袁术之命夺庐江,与陆康交战时,他们就曾以少量的骑兵迅速击溃陆康设在城外的人马。 平原野战,骑兵的威力不可小觑。 “公瑾有何高见?” 周瑜在地图上舒口的位置点了点头“我们退守舒口,以静治动。” 孙策眼神微缩。“是不是太示弱了?” “用兵之道,强示之以弱。袁绍赶到舒县,并非为占据庐江,而是见我从父。我从父不肯依附,袁绍不得不以武力相逼。将军退而舒口,袁绍进则无必胜把握,退则空手而归,如之奈何?” 孙策眼珠转了转,露出一丝笑意。 他听懂了周瑜的意思。退守舒口,若袁绍来战,他可以利用水师的优势,进退自如。若袁绍不来战,要么空手而归,要么滞留舒城,都不是什么好的选择。 袁绍身后并不太平,曹操、刘备伺机而动,袁绍又怎么可能安心在此? 依仗兵力、兵种的优势速战速决,才是袁绍的期望。 既然如此,那就不能如他所愿,一定要让他非常难受才行。 孙策随即请来张纮等人,商量对策。 张纮也赞成周瑜的意见,在舒城外与袁绍决战不合用兵之道,胜不可喜,败则足以覆军。丹阳兵虽精锐,却无军纪,一旦战事不利,很容易崩溃。届时被骑兵追杀,将是一场灾难。 孙策虽然有些不情不愿,还是接受了张纮的建议,下令连夜退往舒口。 —— 袁绍设宴款待来依附的庐江大族,受周忠冷遇的压抑心情得到了释放,饮酒过量,第二天睡到中午才起来,头还是晕晕沉沉的。 这时,他收到了孙策退兵的消息,就连周瑜率领的前锋都撤退了。从撤退路线看,是撤往一百多里外的舒口,并且有可能直接退往江东。 孙策沿江而来,本来就是乘船而行。撤退时顺水而下,速度很快。 袁绍气急败坏。 他夸下海口,要在三天内击败孙策。现在孙策撤往舒口,仅是行军就要两天时间。若孙策再坚守不战,他还怎么践行诺言,让周忠低头。 袁绍下令追击,遭到了宁国中郎将张合的反对。 张合说,孙策撤往舒口,就是想利用水师的优势。他若不想战,就算我军追到舒口,他一样可以上船,我军无船可用,只能望水兴叹。 再者,我军新来乍到,不熟悉地形,万一中了埋伏,后果更不堪设想。 主公的目的是取庐江,如今孙策不战而退,庐江已是主公的囊中之物,又何必与孙策一般计较? 派大将守庐江,迫使孙策不敢上岸,然后大军转往寿春,取九江郡,才是正道。 为了防止袁绍一时冲动,张合又补了一句。 区区孙策,何必主公亲自迎战?堪为主公之敌者,唯袁公路耳。 袁绍心情稍缓,也觉得和孙策一个小辈较劲没什么意思,有失身份。 随行的逢纪也赞同张合的意见,并推荐韩猛为将,镇守庐江。韩猛是颍川人,作战骁勇,在袁绍麾下立过不少战功。 张合表示反对。韩猛的确骁勇,但他为人轻锐,不够稳健。周瑜是本地人,熟悉地形,如果激韩猛交战,韩猛很可能会落入他的诡计,将庐江拱手让给孙策。 袁绍不以为然。 他知道渡河之后,冀州人就非常敏感,担心汝颍人会威胁到他们在军中的位置。张合反对韩猛,大概也是出于这样的心思。 他任命韩猛为横江中郎将,统兵两千,协助刘勋留守舒城,自己则率部赶往寿春。 张合也无可奈何。 袁绍再次宴请庐江大族、名流,宣布孙策、周瑜望风而遁,撤走舒口,不敢登岸。他将留下精兵猛将,镇守舒城,保庐江太平,必不使孙策、周瑜再为祸庐江。 这些人不知内情,个个欢欣鼓舞,歌功颂德声不绝。 袁绍飘飘然,又一次喝醉了。 次日,袁绍率部北行,赶往寿春。 孙策很快就收到了消息,立刻率兵急行,只用一天一夜的时间就赶到了舒县。 结果正如张合预料,韩猛立功心切,拒绝了刘勋守城的建议,率兵出城,迎战孙策,结果大败。 韩猛匹马而逃,孙策趁势进攻舒城。 一时间,舒城内外,人心惶惶,都怕孙策报复他们,大肆杀戮。 刘勋自知不敌,坚守城池的同时,派人向袁绍求援。 袁绍收到消息,恼羞成怒,拒绝了张合的建议,亲率主力,驰援刘勋。 孙策闻讯,再次撤回舒口。 袁绍追至舒口,看着江面上的战船,气得胸口发闷,嗓子眼发甜。 第412章 天降大功 彭城西,萧山。 淳于琼抹了一把额头的汗珠,气喘吁吁的咒骂了几句。 “这老天,真是热死人。” 亲卫送上一壶水,淳于琼接过,咕咚咕咚的喝了一口,咂了咂嘴,眉头紧皱。 “怎么不是蜜水?” 亲卫苦笑道:“将军,蜜用完了,新的还没送到。” 淳于琼骂道:“肯定又是审配从中作梗,等主公回来,看我不告他一状。”他越想越烦躁,看看四周,策马离开队伍,来到山坡上的一片树荫下,翻身下马。 “休息一会儿再走。” 传令兵随即发出命令。将士们在炎炎烈日下走了一路,又累又饿,又热得满头大汗,早就想休息了。一听到休息的战鼓声,他们就全坐下了,再无队形可言。 淳于琼看在眼里,本想骂两句,让部下精神点,不要太大意。喊了两嗓子,发现没人听,自己却累得嗓子疼,也就放弃了。要来一壶洒,自斟自饮起来。 半壶酒下肚,淳于琼长出一口气,伸长了酸胀的双腿,直呼痛快。 就在这时,激烈的战鼓声响起,大道两侧的山坡上涌现出无数战旗,紧接着箭如雨下。 在路边休息的将士顿时乱作一团,四散奔逃,被乱箭射得一片哀嚎,伤亡惨重。 淳于琼大惊失色,连声大呼亲卫。亲卫赶了过来,用手中的盾牌遮护淳于琼。 天气炎热,他们都没有披甲,身上只有薄薄的单衣,在密集的箭雨面前毫无防护可言。不少人被箭射中,倒在地上,发出凄厉的惨叫。 淳于琼躲在盾牌下面,瑟瑟发抖。 密集的箭雨过后,淳于琼的人马已经七零八落,不成形状。 两侧山坡上的将士冲了下来,轻而易举的控制了局面。 张飞率部收拾战场,清点俘虏,刘备带着几个亲卫,来到淳于琼的面前。 看着面无人色的淳于琼,刘备心中说不出的鄙夷。这样的人也能官居西园八校尉,受到袁绍重用?由此可见,袁绍的确徒有虚名,难成大事。 他所倚仗的只是四世三公的名声和积累的人脉,人多势众而已。 再好的名声,还能比朝廷有号召力?在大汉四百年的基业面前,四世三公算个屁。 在那一刻,刘备做出了选择。 “淳于将军?”刘备露出灿烂的笑容。 “在……在下淳于琼。”淳于琼惊魂未定,挤出一丝笑容。“足下想必就是徐州牧刘玄德?” 刘备俯视着淳于琼,觉得淳于琼的那张脸真是难看到了极点,尤其是那个红红的酒糟鼻子,怎么看怎么恶心。“我与袁盟主是盟友,曾派兵助他取东武阳,你为何率兵犯我徐州?” 淳于琼无话可说。 明知刘备说的是歪理,可是他打败了,只能听刘备胡说八道。 “烦劳将军为我带句话,我是朝廷封的徐州牧,守土有责。任何人犯境,我都不能接受。可乎?” “愿为使君效劳,愿为使君效劳。”见刘备有意放自己回去,淳于琼连声答应。 “多谢将军。”刘备说着,冲着亲卫使了个眼色。“言语如风过耳,难留痕迹。为使袁盟主记住我的话,还要向将军借个东西。” 没等淳于琼反应过来,刘备上前一步,伸手揪住了淳于琼的鼻子,拔出了拍髀短刀。 淳于琼大惊失色,拼命挣扎,却被刘备的亲卫摁住,动弹不得。 刘备缓缓用力,割下了淳于琼的鼻子,扔在地上,又在淳于琼华丽的丝衣上擦了擦手和刀。 淳于琼捂着脸,嘶声惨叫,血和泪混在一起,滴得到处都是。 听到淳于琼的惨叫声,张飞不放声,策马过来查看。见淳于琼捂着脸,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刘备指了指地上的红鼻头,说道:“翼德,你若是不改掉贪杯的毛病,将来说不定会和他一样因酒误事,身名俱毁。” 张飞看看地上的鼻头,又看看刘备,撇了撇嘴,无言以对。 他将刘备拉到一边。“使君,你这是要与袁绍决裂么?” 刘备回着瞥了一眼一身血的淳于琼。“我觉得云长、子龙说得对,袁绍就不是一个能成大事的人。纵然一时得势,亦终将为朝廷所灭,不值得你我效力。” 张飞如释重负。“你能这和想,那是最好了。” “好不好,现在还很难说。”刘备叹了一口气。“虽说袁绍麾下大多是庸材,毕竟人力势众,钱粮充足。万一他亲率主力前来,敌众我寡,我们未必守得住徐州。” 张飞拍拍胸口。“使君何必涨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待袁绍来,我为前锋,当为使君破之。” 刘备没理张飞,命令部下迅速收拾战场,尤其是战马,尽可能的全部收起来。 他现在急需战马。 曹操派人送信来,说愿意送他四百匹马,但需要他派人去接。他当然知道曹操心存不良,这四百匹马能不能到手且两说,曹操肯定会将这个消息透露给袁绍,让袁绍与他反目。 不过现在无所谓了,他已经决定与袁绍反目,自然不怕曹操从中挑拨。 加上淳于琼部的战马,他现在有将近两千匹战马,又可以装备千骑了。 可惜没有赵云那样的骑将,骑兵只能由他亲自指挥。兵力少的时候还可以应付,兵力多了,他也未必有这样的精力。 刘备有些后悔,应该早点向朝廷称臣,这样关羽、赵云就不会弃他而去了。 眼下身边只有张飞一个大将,捉襟见肘。 —— 淳于琼全军覆没的消息传到睢阳,审配惊骇的同时又有些得意。 这些汝颍人不行啊。 这么简单的事都办不好,不仅被刘备打败,还割了鼻子,真是丢人丢到家了。 审配将消息送往庐江,请求袁绍指示。 袁绍收到消息,气急败坏,留下大将颜良驻守庐江,亲率主力,杀奔彭城。 刘备反复,不仅击败了淳于琼,还割了他的鼻子,欺人太甚。 袁术一开始还不知道刘备的所作所为,见袁绍由庐江挥兵东向,以为是来进攻自己的,很是紧张。后来发现袁绍并没有进攻寿春的意思,直奔彭城去了,这才意识到袁绍的目标是刘备。 紧接着,他收到了刘备的消息。 刘备表示,身为汉室宗亲,他可以接受袁绍作为关东盟主,却不能接受袁绍不臣,所以决定与袁绍决裂,愿奉袁术为盟主,对抗袁绍,响应朝廷。 袁术喜出望外,随即以关东盟主的身份上书奏凯,并表孙策为豫州刺史。 第413章 润物无声 建安元年十月,金城。 船刚刚靠岸,金城侯、镇西大将军韩遂便迎上了来,作势撩起衣摆。 “金城侯,镇西大将军臣遂,拜见陛下。” 按理,刘协这时候应该主动伸手扶住韩遂,让他不要行跪拜礼,以示恩庞。但刘协却没有任何举动,看着韩遂下拜的动作僵住,身体不再下沉,嘴角才挑起一抹浅笑。 “韩卿,你这腰和腿还……拜得下去吗?” 韩遂的额头顿时沁出了冷汗。 天子一语双关,既可以理解成是关心他的身体,也可以理解成关心他的心意。 天子面前,你还愿意拜吗? 上次在五原,他与天子最近时只隔三百里,却托辞未曾见驾,直接回了金城。 看来天子是记在心上了,今天在众人面前特意问他一句。 迟疑了片刻之后,韩遂笑道:“臣虽老,筋骨尚强。跪拜虽然难些,还是能拜的,只是起身的时候不稳,可能会失礼。”着,再次作势要拜。 刘协也笑了,伸手托住韩遂。“韩卿心中有朕与朝廷,朕便心满意足了。拜与不拜,又有何妨?相比之下,朕更愿意韩卿指挥千军万马,驰聘沙场,如在五原时一般摧锋破敌,斩将夺旗。如此,朕才能在天下人面前站直身体。” 韩遂顺势站起身,拱手施礼。“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两人相视而笑。 一旁的众人看得真切,也不禁松了一口气。天子与韩遂一见面就如此激烈,让他们很紧张。真要撕破脸,对他们都没好处。 寒喧了几句,韩遂请天子上船。大河是郡界,河对岸的金城郡才是他的辖区。虽平时他根本没把这规矩当回事,将大半个武威郡都纳入控制之中,在天子面前,却还是要收敛一些。 这里的河水很清,也很浅,水面倒映着蓝天白云,令人心旷神怡。 刘协与韩遂些闲话,感慨着金城的人杰地灵。 韩遂等人心情大好,谦虚不迭。 贾诩一旁听得清楚,暗自发笑。韩遂虽是人老成精,可是在看似少年的天子面前,却没占到一点便宜,反而不知不觉被天子掌握了主动权。 论斗心眼,凉州人是真不行。 当然,韩遂现在还不知道他遇到的对手究竟有多高明,因为真正的较量并不在他的眼前。 船只体量有限,一次只能载几十人。刘协等人渡河的时候,其他人分渡不同的船只,陆续渡河。马云禄带着五十骑,分乘两艘船,将人马一起载过大河。到了岸边,立刻清点人数,重新列队。 韩遂的女儿韩少英赶了过来,见马云禄一身戎装,威风凛凛,顿时羡慕不已。 “云禄,听你当将军了。” 看到韩少英眼中的光芒,马云禄心中得意,连忙道:“别胡,我只是一个常侍,手下就这么几个人,还不及你家夫君一成。” 韩少英咯咯一笑,挤挤眼睛。“我凉州统领千军万马的男子多如牛毛,女子却是你第一。云禄,还缺人么?” 马云禄连连摇头。“你别拿我开玩笑了,这哪是我能定的事。再了,你堂堂镇西大将军的女儿,散骑右部督的夫人,入我麾下,我怎么承受得起?” “不仅是我哦。”韩少英拉长了声音,充满了诱惑。 马云禄却早有准备,不为所动。她知道,只要她带着这些女骑士在金城转一圈,想加入的人就会蜂拥而来。原因很简单,这些女骑士的服饰太好看了。不仅有特地的甲胄,还有大氅、军靴,全套的军械,既不失女子之美,又能将凉州女子的英气张扬到极致。 来去,最好看的还是军服。 “能有多少人?” “现在知道的就有一百多,不算那些没成年的小丫头。” “我们要求很高,不是什么人都能入职的。” “要求有多高?连我都不行?” “这可不好。”马云禄调侃道:“你已为人妇,谁知道你还能不能骑马射箭。” “嘿,敢小瞧我?”韩少英笑了起来。“敢不敢一决胜负?” 两人笑成一团。 话间,不少年轻女子跟了过来,围着马云禄等人,叽叽喳喳地个不停,看向女骑士的眼中充满了羡慕之色。 自从天子巡视凉州的消息传来,她们就一直在关注马云禄率领的女骑士。 凉州女子的确强势,不存在以夫为纲的法,女子能骑善射的也很多。但真正组建女骑士,让她们和男子一样征战沙场,而不仅仅是应急,对绝大多数人来都是闻所未闻。 这让那些大部分时间都关在家里,很少出来见世面的大族子弟倍感新鲜。 别的不,伴驾巡视凉州,就是一个难得的见世面的机会。 韩少英作为韩遂之女,阎行之妻,自然而然地成了领头人,来找好姊妹马云禄打听消息。 马云禄没有轻易松口,反而告诫韩少英。女骑士也是骑士,而且是天子近侍,将来是要随天子出征,甚至可能上阵搏杀的,你们别当成儿戏。想要入列,就要通过考核,骑射刀矛,一样不能少。 韩少英等人原本不太相信,等马云禄率领骑士上马,演练了一回,她们才意识到马云禄不是在开玩笑。这些女骑士是真正的骑士,将来会出现在真正的战场上。 这个结果吓退了一些人,但却也将女骑士的名声扬了出去。 韩少英的决心更加坚定,她随即找到丈夫阎行,想请阎行出面通融。 正如马云禄所,她虽然有些武艺基础,但成亲之后就荒废了。如果现在就参加考核,她大概率是无法通过的。不能立刻成为女骑士也就罢了,镇西大将军府却丢不起这样的人。 阎行被韩少英缠得没办法,找了个机会,来求刘协。 刘协求之不得。在得到了阎行的担保,以及韩少英努力训练的承诺后,他同意了韩少英的请求。 韩少英激动不已,又鼓动韩遂麾下将领的女儿、姊妹们加入。 韩遂是最后一个收到消息的人。 得知女儿加入了天子近侍,韩遂气得无语。他将韩少英嫁给阎行,是希望阎行为他卖命。现在倒好,不仅阎行成了天子的左膀右臂,连女儿都赔进去了。 天子这一次巡视凉州,是来掘我根基的么? 第414章 曲韩遂 左思右想之后,韩遂找了个机会,请贾诩出游。 青山绿水之间,韩遂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贾诩转头打量着韩遂,哑然失笑。“文约,你今年过五十了?” 韩遂叹了一口气。“岂止五十,再过两年就花甲了。” “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可是我看你岂非不惑,更不知天命,反倒越来越急躁了。” 韩遂诧异地盯着贾诩。他印象中的贾诩从来不是如此直接的人,今天为何如此咄咄逼人?莫不是朝廷元气渐复,贾诩有了底气? 又或者……虚张声势? “文和也是越来越意气风发了。”韩遂半真半假地说道:“与少年相处,的确令人更有精神。” 贾诩放声大笑,笑声朗朗,在山谷中回荡,萦绕不绝。 “你说得对。”贾诩笑道:“文约,你与彦明见过面了吗?多和他聊聊,对你有好处。” 韩遂笑着应了,心里却有些不以为然。 贾诩顿了顿,又道:“文约,你和寿成相似。虽然儿子也不错,终究不如女儿聪颖。这偌大的家业想传承下去,只靠儿子恐怕不够,还要有女儿女婿帮衬着才好。” 韩遂心中一动,松了一口气。 贾诩说这偌大的家业传承要靠女儿、女婿,说明天子并无夺他权势的心思,至少眼前没有。否则就没什么传承好谈了。 “文和所言甚是。天子少年意气,新政迭出,我们这些老朽都跟不上了,只能有待来者。” 贾诩点点头。 韩遂听懂了他的话,这就够了。 两人放下了负担,谈笑风生,指点江山。 韩遂突然问了一句。“文和,听说袁绍进兵中原,兖豫望风而降,可有此事?” 贾诩轻笑一笑。“文约虽远在金城,中原的一举一动却逃不过你的眼睛啊。” 韩遂笑而不语,静静地看着贾诩。 贾诩沉默了片刻,伸手一指河谷两岸。“湟水这几年泛滥过么?” 韩遂摇摇头。“前年泛过一次,但很快就退了,而且水也不大。真要说起来,还是三十年前那一次最厉害,整个河谷两岸都被淹了。” “可是水再大,也是要退的,土地依然是土地,用不了几年就会重新长满草木。反倒是有些树,被冲倒就活不成了,慢慢成了一段朽木。” 韩遂略一品味,就嗅出了其中的意思,暗自欢喜,却装作不解。 “万一这树冲不倒呢?” “有什么样的树,是十万并凉铁骑冲不倒的?”贾诩回头看着韩遂,微微一笑。“如果有,那就再加十万。” 韩遂眼中闪过一丝寒芒,随即隐去。他放声大笑。 “文和,这话听着提气。” —— 回城之后,韩遂就召来女儿韩文英,让她去召阎行来见。 大老远的回来了,不来见见我么? 韩文英不敢怠慢,赶紧给阎行传话。阎行本来是没打算见韩遂,可是见韩遂主动约见,不好拒绝,来见刘协请示。 散骑三部虽人数不多,却是天子身边最精锐的力量。普通侍郎外出要向本部督请假,阎行这样的高级将领则要向天子本人报备。 刘协已经听贾诩说过与韩遂相见的事,对韩遂要见阎行一点也不意外,当即便应允了。 阎行告辞前,问了一句,韩遂如果问起朝廷的事,臣该如何回复? 刘协满意地打量着阎行,意味深长的说了一句。治兵用阴谋,不密则败。治国用阳谋,无不可对人言。镇西大将军虽是军职,却是朝廷重臣,西陲砥柱。他对朝廷的政策了解越多,顾虑越少,凉州也就越稳定。 阎行心领神会,告辞而去。 与韩文英一起回到镇西大将军府,见了韩遂,翁婿相谈甚欢。韩遂开始还很小心,试探地询问天子新政。阎行却很坦然,将天子在西河的所作所为一一道来,详加解说。 韩遂听得很认真,越听越有兴趣。 贾诩说要用二十万并凉铁骑冲垮袁绍以及关东时,他还有些不太相信。毕竟并凉户口有限,加起来也不到二十万户,未必能凑出二十万铁骑,最多只能当作一句豪言。 可是听了阎行的解释,他意识到贾诩并不是在开玩笑,天子很可能真是这么想的。 天子一方面在招募关东百姓,一方面在教化蛮夷。前者解决的是财政,关东百姓善生产,能带来纺织、造纸等技术,增加朝廷的收入。后者则可以提供充足的武力,蛮夷上马为兵,天生就是骑兵。 给天子五到十年时间,二十万铁骑根本不是问题。 其实算上蛮夷的话,现在也能凑出二十万铁骑。天子之所以不行,应该是既没有足够的财力、物力,又担心蛮夷不受约束,军纪败坏,为祸中原。 毕竟天子击败袁绍是想中兴大汉,不是抢了就跑。如果这二十万铁骑还像当年的董卓一样,在洛阳烧杀抢掠,绝不是天子希望的结果。 从这一点来看,天子要比董卓强太多了。他不仅能拥大的武力,更要将这强大的武力牢牢的控制住,不至于失控。 女子从军应该就是方案之一。 让女子从军,可以在某种程度上弥补并凉人口不足的弱点。比起逐水草而居的蛮夷,成为编户的汉人百姓自然更易于控制。天子再加以教化,战斗力未必就不如蛮夷。 对并凉来说,这是一个机会。 比起柔弱的关东女子,并凉女子无疑更适合从军。 想通了这一点,韩遂改变了之前的态度,支持韩少英加入女骑,并且允诺亲自出面,劝部下诸将抛弃那些不合时宜的陈腐观念,不要阻拦家中的女子参选。 韩遂只提了一个要求:好好训练,早点与马云禄比肩,至少不能落后于吕小环。 韩文英兴致勃勃,满口答应。 能与阎行朝夕相伴,她对自己很有信心。 阎行随即又道,天子这次来凉州,有两件事最为重要。一是考察湟中商道,一是平定枹罕的叛乱。湟中商道关系到利益,枹罕的叛乱关系到名声,这两件事都刻不容缓,必须解决。 韩遂立刻动了心思。 枹罕就在他的辖区之内,宋建也是他的老朋友。宋建在枹罕称王,他是知道的,只是没在意。说得难听些,这只是一个笑话而已,没人当真。 可是天子当了真,不远千里的跑来平叛。他如果不主动一些,等宋建被天子灭了,他可没法解释之前为什么不平叛。可若是他主动请缨,灭了宋建,天子不能不赏,接下来的湟中商道也可能成为他的生财之道。 第415章 声名远播 镇西大将军韩遂上书天子,近闻枹罕有人称王,割据一方,臣请求出征,扫平叛臣。 枹罕就在大河上游,所以宋建自称河首平汉王,离金城并不远。韩遂身为镇西大将军,自然早就知道,但他故意说近闻,自然是掩饰之前的不作为。 刘协没有计较他,下诏许可,并决定随韩遂出征,临阵观摩镇西大将军的用兵之道。 韩遂正中下怀。 能名正言顺地在天子面前展示一下自己的实力,这样的机会可遇不可求。 韩遂随即发出命令,召集各部,先检阅人马,再出征枹罕。 韩遂的实际控制地域就是金城郡,但是有天子诏书加持,他将命令发到了名义的辖区全境,附近的陇西、汉阳也都包括在内。 召集这么多人马并非易事,粮草、辎重的准备就是一件不小的负担。各部之间难免有矛盾,如何让他们听从命令,不在天子面前打起来,也考验着韩遂这个镇西大将军的威信和能力。 韩遂想展示,刘协也想看看,双方一拍即合。 在等待大军集结的时候,刘协相对清闲,除了接见陆续到达的各部将领、官员之外,就是在贾诩、阎行等人的陪同下,游览附近的山水,顺便短距离的考察被称为青海道的湟中道。 金城位于大河南岸,沿大河上溯不远,有几条水流注入大河,其中最着名的一条就是湟水。 沿湟水向西,可以一直走到西海(青海湖),再从西海西行约二千里,便可到达西域。 这条商路很早就存在,但是路不太好走,条件不如河西走廊。在河西四郡开设之后,绝大部分商人就取道祁连山以北,走河西,不再走湟中。 尽管如此,湟中道仍是湟水流域的各族百姓与凉州内地交换物资的必经之路,只是往来的物资有限,油水没有河西道那么丰厚。 刘协有意加强贸易来往,不仅韩遂表示欢迎,湟水河谷中的各部落更是热情倍至,每天都有人来打听消息。刘协不嫌烦,只要有时间,他就尽可能的接见每一个人。 与这些部落首领相见,除了谈生意,了解他们的需求,也是宣传自己理念的一个好机会。 不知不觉间,他感觉自己又回到了二十一世纪,为了开拓市场,深入边远地区。或者像那些扶贫干部,为了能让更多的人脱离贫困,不辞劳苦的奔波。 业务能不能谈成且不说,至少他的态度是诚恳的,能让每一个人都感受到尊重。 没过多久,天子少年有为的名声就传播了出去,人人传诵。 有如此天子,大汉必能中兴的观点也不知不觉的成了主流舆论。 麻烦也是有的,想联姻的人络绎不绝,到附近偷偷观看,看天子长相的女子也越来越多,无形中增加了虎贲、羽林的工作负担。 马云禄指挥的女骑士也正式承担起了保护荀贵人的职责。 这时,荀文倩为刘协出了一个主意。 陛下不好色,对汉羌美女拒而不纳,这当然是好事,却也不能因此冷了汉羌百姓的心。可以让将士们与他们进行联姻,既能解决将士们的个人问题,也能拉近这些人与朝廷的联系。 如果其中有人符合女骑士的条件,也是扩充女骑士的好机会。 刘协觉得有道理,便颁下诏书,定期召开大规模的相亲集会,凡中军中单身的将士,不论男女,都可以去相亲。遇到合适的对象后,经过审核,便可成亲。成亲之后,可以夫妻随军,也可以选择退役,就地定居,各随其便。 诏书看起来很平等,其实一点也不平等。 首先是军中男子多,女子少。如果成亲,自然是大量的本地女子嫁给军中将士。天子亲军,待遇丰厚,有几个愿意留下来放羊?就算他们自己肯,嫁给他们的女子也未必肯。随军不香吗? 其次是将士们了解天子的新政,知道女骑士的待遇也不差。一个人挣俸禄,当然不如两个人一起拿薪水。所以挑人的时候,他们本能的会挑选适合加入女军的汉羌女子。夫妻从军,享受着军户的待遇,却不需要承担军户的约束,还是很有吸引力的。 诏书一出,金城就沸腾了,无数年轻男女打扮起来,憧憬着找到理想的另一半。更有不少女子抓紧时间苦练武艺,希望能像马云禄、韩少英一样成为女骑士。 —— 荀文倩端坐在高台之上,看着台下两个应征的女骑士策马弯弓,接连射中草人,不禁鼓掌喝彩。 “凉州女子,不让须眉。” 侍立在一旁的韩文英得意地扬扬眉。“贵人过奖。各有所长罢了,关东女子的文采也是我们凉州女子比不上的。” “读书不难,你若想读,请蔡令史教你便是。习武却不易,你看我这样的,就算学一辈子,怕是也拉不得弓,射不得箭。赵蛾那样的奇女子只会在凉州出现,将来的女将军大概也都是凉州人。” 韩文英哈哈一笑,胸脯挺得更高。 荀文倩自惭形秽。论身材,凉州女子更为健美,窈窕有致。 一名女骑士按刀上了台,躬身施礼。“贵人,有人求见。”说着,双手递上一片竹简。 荀文倩很诧异,谁会求见她?她接过竹简一看,更加惊讶。 这是一件名刺,上面写着“汉阳王异,问起居,字文秀。” 拜谒时递上名刺是士人之间的礼节,一个女子也准备了名刺,而且看起来不像是临时准备的,不由得荀文倩不高看一眼。 她起身走到台边,低头一看,见一个年轻女子站在台下,见她看下去,欠身行礼,颇为周全。看她身材,虽然高挑,却也不算健壮,身上也没带兵器,不像是来投军应试的。 “请她上来。” 女骑士下去,传达了荀文倩的话,王异很快就走了上来,再次行礼。 荀文倩将王异引到席中就坐,指着名刺笑道:“你是特意来见我的?” 王异含笑指头。“我早就听过贵人的名字,这次随父前来见驾,便想求见贵人,故而准备了名刺,以尽礼节。” “你父亲是……” “家父王唯是汉阳郡丞,三个月前曾去河见述职,见过令尊荀尹。我随家父前往,开拓眼界,有缘参观了文秀纸坊,我的字便是这么来的。当时听坊主提起贵人,我便想着有机会一定要拜见贵人。” 第416章 袁术报捷 荀文倩知道文秀纸坊,这名字还是她帮唐姬起的。 唐姬做事干练,见河东的纸坊越来越多,担心会有恶性竞争,影响收益。她写信给荀文倩,让荀文倩伺机进言,想请天子下诏,限定河东纸坊的数量。 但荀文倩觉得,因为这一点小事打扰天子,实在不值得。 况且唐姬的纸坊建立最早,有大量的固定客户,并不需要担心竞争。只要能保证产品质量,就不愁收益。难道还有人敢收了你的货,不给钱? 相比之下,唐姬需要的倒是打出品牌名声,让更多的人知道,别与其他的纸坊混淆。 所以,她建议唐姬改名,别叫河东纸坊了,起一个专有的名字。 这个名字,她倒是请示了刘协,还请蔡琰题了字,现在应该就挂在纸坊的大门上。 蔡琰是女令史,又是大儒蔡邕的女儿,她的书法丝毫不逊于其父,相信唐姬不会放过这么好的宣传机会。王异给自己起字文秀,大概也是因为那块匾额。 荀文倩很欣赏王异,问起了她的来意。 王异刚从河东回来,收到镇西大将军集结大军的命令,知道天子、贵人在金城,便跟着来了。 她离开河东时,收到的最新消息是袁绍回乡祭祖,然后被袁术挑衅了,准备亲征淮南。 “关东激战正酣,天子却着意于宋建,是不是本末倒置了?”王异直言不讳。 荀文倩笑着摇摇头。“后宫不可干政,这是汉家制度。你问我这样的事,可是问错人了。” 王异笑笑。“我听说,你不仅是天子身边的贵人,还与蔡令史、马常侍形同姊妹,难道一点消息也没听说?” “听自然听了一些,但我志不在此。”荀文倩不紧不慢。“你是想进言吗?我倒是可以帮你转达。未必能到天子面前,请蔡令史看看倒是没问题。不过在我看来,你直接找蔡令史或许更好。” 王异笑着点点头。“听说贵人家门有训,果不其然。那就烦劳贵人,代我转达。”说着,从随身的行囊中取出一卷纸,双手送到荀文倩的面前。 荀文倩命人收好,又随口问道:“你读过书?” “启蒙比较早,但真正延师读书还是今年的事。”王异转头看向台下正在演武的女骑士们,沉默了片刻,又道:“我不能弯弓射雕,为女子扬名,只能别寻他径,还望贵人成全。” “你跟着我们。”韩少英突然说道。 “你是……” “镇西大将军的掌上明珠,韩少英。”荀文倩介绍道,接着又加了一句。“羽林女骑精英。” 韩少英有些尴尬。她刚刚成为女骑士,还是靠父亲韩遂和丈夫阎行的面子,实际能力并不算出众,精英二字肯定是担不起的。 但她真的很喜欢王异,想将她拉入自己的阵营,也就顾不得那么多了。 到目前为止,羽林女卫还只是点缀,骑士不到两百人。但随着军户政策的推行,女军很快就能成军,将来统领女军的自然是羽林女卫的骑士。 那时候,她们不仅需要能够冲锋陷阵的骑士,更需要能够出谋划策的谋士。 偏偏这样的女子在凉州很难找。王异送上门来,她当然要先下手为强。 王异连忙起身见礼,但眉眼间并无太多的热情,相反倒有些疏离。 荀文倩看得仔细,不禁暗自点头。 王异不为镇西大将军的名头所动,是个有见识的。她的那份文书,有必要送给天子看一眼。 —— 裴俊匆匆走进了大帐。“陛下,扬州牧袁术报捷。” 刘协一愣,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袁术报捷?就他那逢战必败的命,报个屁捷啊。关东诸侯之中,最怂的就是他,最衰的也是他。曹操、刘备、孙策三人中的任何一个报捷都有可能,唯独他不可能。 “报什么捷?” “袁术奉诏指挥徐州牧刘备、兖州牧曹操、会稽太守孙策,大破渤海太守袁绍……” “噗——”刘协险些没笑喷出来,起身从裴俊手中接过袁术的报捷文书,自己读了起来。这么有趣的东西,听人讲不够意思,还是直接看好玩。 不得不说,刘协的决定是正确的。 这封报捷文书太有趣了,你几乎能想象到袁术手舞足蹈的模样。指挥曹操、刘备、孙策,打败了他的一生之敌袁绍,换了谁都会得瑟,更何况袁术这种本来就得意忘形的人。 “这他么……”弹着手中的文书,刘协忍不住爆了粗。 真是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 你袁绍也有今天?简直比官渡惨败还要丢脸啊。 吐血没? 笑完之后,刘协又冷静下来,将报捷文书仔细再看了一遍,尤其留意日期。 这封报捷文书是十六天之前从寿春发出的,行程四千三百里。从寿春到河南一千五百里,用时十天,平均一天一百五十里。河南到多城二千八百里,用时六天,平均一天近五百里。 有马和没马,区别很大啊。 这一战,袁术说得天花乱坠,仿佛惊世奇功,实际上他根本没参战,真正交战的是刘备和孙策。刘备迎战的是袁绍麾下的着名倒霉蛋淳于琼,一战成功。孙策迎战的却是袁绍的主力,能保持不败,的确不容易,不亏是江东小霸王。 只是不知道这个小霸王是怎么打的。 袁术的文书太粗略,刘协看不到细节,只能等孙策自己的报捷文书了。 刘协反复思索了一阵后,命人请来贾诩,通报了消息。 贾诩听完,却不怎么兴奋。 “陛下,此战虽胜,袁绍的损失却非常有限,对兖州、豫州的控制也不受影响。袁绍移兵徐州,刘备恐怕支撑不了多久,陛下宜早做准备。” “如何准备?” “嘉奖刘备,并安抚徐州大族,使其同心并力,共拒袁绍。陛下,刘备虽有宗室之名,但没落已久,父祖皆无功名,徐州人未必能将他放在眼里。袁绍新败,正是徐州大族犹豫之际,嘉奖刘备,安抚大族,可坚定其心,集聚其力。” 刘协深以为然。 姜是老的辣,贾诩一眼就看出了关东的真实情况,并且给出了很精准的建议。虽然说这里面多少有些私心,却是非常务实的选择。 第417章 人间烟火 但刘协不觉得现在应该嘉奖刘备。 本质上,他并不相信刘备的忠诚。 刘备以宗室自居,但他的所作所为哪一点像是宗室应该干的?陶谦任徐州牧时还派人贡赋,刘备任徐州牧,连最后的体面都没了。 更重要的是,在赵云、关羽先后给他写信,劝他向朝廷称臣的情况下,他依然无动于衷,连一封上表都没有。朝廷在他心里还有多少份量,可想而知。 既然如此,朝廷为什么要主动给他名分? 就因为他在袁术的英明领导下击败了袁绍的大将淳于琼? 他又不是为朝廷而战,而是为他自己。 刘协将袁术的报捷文书丢在一边。“袁绍移兵徐州,胜负尚未可知,等尘埃落定再论功行赏不迟。” “陛下,若是刘备败了,对朝廷大不利。” 刘协莞尔一笑。“刘备胜了,就对朝廷有利?再进一步,如果刘备,或者曹操、孙策击败了袁绍,全取山东,就是朝廷之福吗?” 贾诩目光微闪。“话虽如此,刘备能多坚持一段时日,总是好的。” “刘备能坚持多久,不在朝廷,而在他自己。”刘协淡淡地说道:“正如大汉能否中兴,不在谁能全取山东,而在朝廷能否凤凰涅盘,浴火重生。” 贾诩眨眨眼睛,似乎有些不解。不过他没有问,就算不懂凤凰涅盘是什么意思,浴火重生还是听得懂的。 大汉是火德,浴火重生自然是火德不灭的意思。 见贾诩疑惑,刘协也反应过来。涅盘这个词来自佛教,凤凰涅盘更是郭沫若创造的典故,贾诩未必知道。 但贾诩不问,他也就不解释了,让贾诩自己去想。 “陛下选择了一条更难的路。”贾诩意味深长的说道。 “行不由径。”刘协说道。“无限风光在险峰。” 这不是他装逼,而是他的真实体会。治国也好,做人也罢,但凡想走捷径,最后都会得不偿失。只有埋下头来,坚持不懈的努力,克服一个又一个的难关,最后才能看见光明。 如果轻易与割据州郡的诸侯妥协,就算大汉中兴,也不过是光武帝的翻版而已。对其他人或许有意义,对他却毫无意义。 他对贾诩做如此表态,也是希望贾诩认清这一点,不要太本位主义,将凉州的崛起凌驾于大汉中兴之上,本末倒置。 山东的大族是问题,凉州的大族同样是问题。 贾诩是聪明人,哪怕有不同意见,也不会和刘协当面辩论。 这种事,本来就不是辩论能解决的,只有实践才能证明真伪。 两人默契地转移了话题,说起了最近发生的事。 随着各郡的郡兵陆续集结,附近河谷中的羌人部落也闻风而来。有的是来探听消息,看看汉家天子兴师动众是想干什么,会不会对他们发动攻击。有的则纯粹是来做生意,卖掉囤积的山货,买一些日用品,准备过冬。 任何时候,交易总是存在的。 贾诩觉得这是一个了解湟中道的好机会,建议刘协除了与各部落的首领接触,有机会还可以到集市上去走走。 这也是一个向羌人展示朝廷新政的好机会。那些部落首领都是有私心的,对他们不利的事,他们绝不会对部落里的人说。商人则不同,他们往来于各地,是天然的传话人,会将朝廷的惠政传到每一个普通百姓耳中。 刘协欣然接受,随即邀贾诩同游。 君臣二人谈笑风生,并肩出帐,袁术的报捷文书被随便地丢在案上。 -- 集市上很热闹,各色人等混杂在一起,有的讨价还价,有的四处闲逛。有的带着仆从,提着大包小包,满载而归,有的看着心仪的货物,捏着单薄的荷包,犹豫不决。 一身便装的刘协蹲在路边的小摊前,拿起一件精致的牛角制成的梳子把玩着。“这个多少钱?” 满脸皱纹的小贩眉开眼笑,伸出手,张开五指,在刘协面前晃了晃。 “五钱?”刘协取下腰间的荷包,从里面倒出五枚五铢钱。一个小金饼滚了出来,掉在地上,被阳光照得闪闪发光。 刘协将金饼捡起,重新装进荷包。荷包是荀文倩准备的,他只知道沉甸甸的,钱应该不少,却不知道里面居然还有个金饼。 小贩不说话,只是晃手。 “五十?”刘协疑惑地看着小贩,见小贩还不说话,又试探的问了一句。“五百?” 小贩点点头,脸上的皱纹都快笑开了。 刘协咂了咂嘴,觉得五百钱虽然有点贵,但这牛角梳的确好看,想带回去给荀文倩。他将五铢钱放了回去,准备用小金饼付账。五铢钱只有二三十枚,显然不够。 “你没买过东西?”旁边一个少女瞅了刘协一眼,一脸的同情。 刘协转头看看少女,再看看手里的牛角梳。“这个?” 少女竖起两根手指,从刘协手中的荷包里拈出一枚五铢钱,扔给小贩。“就这么多,卖不卖?” “卖,卖。”小贩忙不迭的应道,又从摊子上捡起一枚骨簪送了过来。“这个不要钱,送的。” 刘协目瞪口呆,狠狠的瞪了小贩一眼。 你么的,把老子冤大头狠宰啊。 小贩笑得天真无邪,将五铢钱举了起来,对着阳光看了看,小心翼翼的收入怀中。 “多谢。”刘协将骨簪递了过去。“如果不嫌弃的话,这个当作谢礼。” “这个不行。”少女瞪了刘协一眼。“外地来的?” “这有什么讲究?“ “送女子首饰,有求亲之意。”一直站在一旁的贾诩不紧不慢地说道。 刘协恍然,连忙将骨簪收了回来。“抱歉,抱歉。” “没什么,不知者不怪。”少女说道:“我就是看不惯这些人欺负外地人,让人以为我们凉州人都不厚道。天子巡视凉州,万一让天子知道了,留下坏印象,岂不误会了。” 贾诩眼神一闪,说道:“你是哪里人?听着也不像本地的。” “我是汉阳人。”少女微微一笑。“镇西大将军召集郡兵平叛,我是前来应征女骑士的。” “你身手很好吗?”刘协上下打量着少女。 “我身手一般。”少女抬起手,点点自己饱满光洁的额头,眼中有神。“可是我喜欢读书,想为凉州,想为大汉尽一份力。” 刘协笑道:“原来是汉阳人啊。姓赵还是姓姜?” “何必姓赵姓姜?汉阳人杰地灵,不仅有四姓。”少女撇撇嘴。“我姓王。” 第418章 凉州儿女 刘协没问少女的名字,生怕又犯了什么忌讳。反正少女是来应征女骑士的,迟早会知道她是谁,眼下倒不急着攀谈。 贾诩也没多说什么。 说了几句闲话,少女就被女伴拉走了。刘协与贾诩继续闲逛,把玩着手里的牛角梳,不免感慨。 “这么漂亮的牛角梳,一个钱都不值?” “山里人穷,又闲得很,用牛角、牛骨制些小物件,换点东西,能值什么钱?”贾诩不紧不慢地说道:“若是以物易货,这牛角梳能值两升米。陛下付现钱,当然就更少些。” “凉州这么缺钱?”刘协还是觉得不可思议。如果一枚五铢钱就能买两升米,那一石米才五十钱。以凉州的耕种条件来说,米不可能这么便宜,只能是缺钱所致。 “天下都缺钱,何止凉州。”贾诩看看四周。“这么多人集中在这里,钱就更缺了,几乎一天一个价。陛下,你小心荷包,财帛动人心。” 刘协哈哈一笑,转头看看贾诩。“先生言传身教,朕感激不尽。” “得遇明主,臣敢不尽责。”贾诩不动声色。 两人相视而笑,随即闲聊起了钱荒的问题。说起来,这也是个老大难。在金属货币时代,钱荒一直是个大问题,直到有核动力印钞机,这个问题才算得到了根本性的解决。 当然,最后也解决了根本。 刘协暂时还想不到那么远,就算是钱荒,也只是一时供需不平衡导致的。以凉州目前的经济发展水平,钱荒并没有那么严重。 但是等西域商道恢复之后,钱荒迟早会成为问题,从现在开始考虑也不嫌早,有点提前量总是好的。 最好的办法,就是寻找铜矿、金矿。 刘协记得西北有金山,而且有很多金山。后世这些金山大多被划入俄罗斯境内,但现在却是大汉境内,如果把鲜卑人也当作大汉子民的话。 只是西域太远,现在去淘金似乎不太现实,只能等将来。 将来有了实力,不仅可以去欧洲淘金,还可以去美洲淘金。 也不知道盎格鲁撒克逊匪帮的祖先现在在哪个林子里打猎,顺路把他们灭了也不错。或者让他们去挖矿,为天朝的振兴添砖加瓦。 刘协一边意淫,一边闲逛。 扮作普通武士随身保护的史阿突然横行一步,挡在一个从刘协身边经过,险些撞上刘协的年轻女子面前,左手拇指一弹,腰间的环刀出鞘,露出半截寒光四射的刀身。 “站住!把东西拿出来,饶你不死。” 那年轻女子瞪了史阿一眼,冷笑道:“作甚,光天化日之下,想拦路抢劫吗?” “是我想拦路抢劫,还是有人想顺手牵羊,你不清楚吗?” 刘协下意识地顺手一摸,发现腰间的荷包已经不翼而飞,脸颊不由得抽了抽。刚刚贾诩提醒他,他还大言不惭,转眼间就被人摸走了荷包。要不是史阿拦住对方,他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发现。 “你说甚?”一个年轻男子挤了过来,挡在年轻女子的面前,横眉怒目。“谁说我妹子顺手牵羊?你也不打听打听,我杨阿若的妹子何时缺钱了?” “杨阿若?”刘协觉得这个名字有点耳熟,好像在哪儿听过。 “东市相斫杨阿若,西市相斫杨阿若。”史阿笑了一声,缓缓从腰间拔出环首刀,耍了个刀花。“怎么,酒泉不够你施展的,居然斫到金城来了?” 杨阿若浓眉轻挑,笑得更加灿烂。“你居然听过我的名字?还算有点见识。报上姓名,让我看看你是何方英雄。” “微名不值一提。”史阿后退半步,双手握刀,摆开进击的架势。“要么交出荷包,要么吃我一刀。堂堂杨阿若,不至于敢做不敢当?” 杨阿若还没说话,他身后的女子却举起荷包,得意的翻了个白眼。“荷包在我这儿,有本事你来拿啊。” “好!”一个声音在女子身后响起,王越从女子身边一闪而过,顺手夺下了荷包,来到刘协面前,双手奉上。 刘协接过荷包,在手中掂了掂,抬起头,对杨阿若说道:“你能挡他一刀,这荷包就送给你,如何?” 杨阿若脸上的笑容渐渐散去,向后退了两步,手按在腰间的刀环上,却迟迟不敢拔刀。他与人交手无数,自然识得深浅。面前的史阿气定神闲,刚才王越的身法更是惊人。再看看刘协身边,不知不觉的出现了几个年轻汉子,一看就知道不是庸手。 今天遇到了硬茬子,能不能全身而退,他实没把握。 “若我挡不住呢?” “挡不住,那就看你的造化了。不过我估计,十有八九,你以后是没机会斫人了,只能被人斫。” “若我死了,能放过我阿妹吗?” “看我心情。”刘协笑笑。“实力不如人,就只能任人宰割,不是你们的行事准则么?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很公平。” “你……你这小竖子,看起来文质彬彬的,想不到这么狠。”年轻女子脸色发白,咬咬牙,抢到杨阿若面前,拔出腰间的短刀。“一人做事一人当,我酒泉杨阿妹与你拼了。” 刘协笑容不变,只是看着杨阿若。 杨阿若眉头紧皱,伸手去拉杨阿妹。杨阿妹却不理他,厉喝一声,纵身扑上,挥刀直刺刘协胸口。史阿轻笑一声,横行半步,一刀劈下,正中她的短刀,反手一刀背,敲在她的手腕上。 杨阿妹惊叫一声,短刀落地,抱着手腕,痛得冷汗直流,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不肯落下。 杨阿若叹了一口气,将杨阿妹拉到身后,拔出长刀。“我与人相斗十余年,能见识一下如此精妙的刀法,纵死无恨。” 见有人相斗,周围的群众立刻激动起来,纷纷围了过来。 王越等人不敢怠慢,四面围住,不让任何人有机会接近刘协。与此同时,有人取出号角,随时准备向待命的虎贲、羽林求援。 王异从一旁经过,看得真切,不禁吃了一惊。 她刚才与刘协说话时,并没有注意到刘协身边的史阿等人。此刻见刘协身边围着这么多青壮汉子,而且个个气度与众不同,再加上腰间的黑色刀鞘,立刻明白了眼前的少年是谁。 几乎在一瞬间,她越众而出,厉声喝道:“大好男儿,不思为国效力,却在集市之中与人拼斗,你的命就这么不值钱么?” 第419章 当以卧虎治之 杨阿若看着这个陌生女子,一头雾水。 刘协却明白了王异的意思,不禁暗自发笑。 都说凉州女子不让须眉,果然如此。杨阿妹虽然莽了些,却比号称斫人无数的杨阿若勇敢一些。而王异敢于这样的局面下发声,为杨阿若解围,也算得上有勇有谋。 喝住了杨阿若,王异又走到刘协面前,躬身一拜。 “足下财物岂失而复得,就不必与他计较了。他不远千里,从酒泉赶来,想必不会是为了做贼,而是为了从军。足下何不饶他一命,让他有机会为朝廷效力,征战沙场?我闻天子有意重开河西商路,他既是酒泉人,想必还是用得着的。” 刘协扬扬眉,低声说道:“你知道我是谁?” 王异摇摇头,一本正经地说道:“我不知道足下是谁,只知道足下气宇不凡,不是当众与人争斗的游侠儿。” 刘协忍不住笑了,转头看向杨阿若。“去投军,不要辜负了你这一身武艺。这一刀暂且记在账上,若是还像以前一样,东市相斫,西市相斫,休怪我去要债,将你斫成八块。” 杨阿若如释重负,倒持长刀,向刘协施了一礼,又向王异深施一礼,拉着杨阿妹,匆匆走了。走了两步,杨阿妹又折了回来,小心翼翼地捡起地上的短刀,飞也似的跑了。 刘协挥挥手,示意史阿等人散开。尽管如此,他也无法继续闲逛了,只能转身回营。身份已经暴露,他也不装了,邀王异同行。 “你怎么知道朝廷有意重开河西商路?”刘协说道:“这里可是金城,是湟中道的。” “湟中道路险阻,不如河西通畅。”王异有点紧张,声音发干,语气却还算平稳。“我曾随父亲去河东,见到不少新建的织坊,听说里面的工匠大多来自陈留襄邑。那都是朝廷工官所在,只为朝廷制衣。可是我听说天子节俭,食不重味,衣不重衿,想必用不着这些贵重物品,所以我猜想,大概是为了西域通商而备。” “你叫什么名字?你父亲又是谁?” “我叫王异,字文秀,家父王唯,现任汉阳郡丞,奉镇西大将军令,率郡兵随大将军平叛。” 刘协重新打量了王异一眼。不会是那个让马超一败涂地的凉州奇女子? “汉阳太守没来?” “不久之前离职了,一直还没有人补缺。” “有这回事?” 王异点点头,却没再说什么。 刘协大感意外。汉阳虽在凉州,却是条件比较好的郡,而且是州治所在。太守主动离职已经离谱了,长时间无人补缺,更不正常。 看王异这反应,其中肯定有内情。 “前任太守是谁,官声如何?” “京兆人金旋金元机,忠贞之臣,道德君子。为官数年,甚得士庶欢心,只是为人耿直,不擅变通,所以不得上官欢心。” “你说的上官又是谁?” “汉阳太守的上官自然是凉州牧和镇西大将军。” 刘协有点明白了,没有再问。 这件事比较复杂,一两句话说不清楚,等回去再细细调查。 回到御营,荀文倩迎了出来,见王异跟在刘协身边,多少有些意外,随即又笑了。“真是有缘,我们又见面了。” 王异连忙见礼。 “你们见过?” “见过,就在一个时辰前。“荀文倩说道:“她还有一封上书托妾转呈陛下,妾一回营便来见陛下,才知道陛下微服私访去了。陛下莫不是也梦见了什么,一出营就遇到了人才。” 刘协笑道:“是啊,凉州人杰地灵,朕一出营,就遇到好几人人才。其中一个还卖了一个牛角梳给朕。” 说着,刘协取出牛角梳,递给荀文倩。“给你的,五百钱。” “谢陛下。”荀文倩又惊又喜,捧在手心里,看了又看。 王异站在一旁,有点尴尬。 “她的上书在哪儿?” “妾去取来。”荀文倩收好牛角梳,转身回帐,取了王异的上书回来。“陛下,妾还有一件事要禀报,袁术女已到金城,妾刚刚安顿她们住下。陛下若想立刻召见,妾现在就让人去传。若是不急,妾就安排她们先休息、沐浴。走了几千里路,也是不容易。” “那就让她休息两天,朕那么多事,忙不过来。”刘协挥挥手,又想起一件事。“对了,你有空就转告他,袁术指挥曹操、刘备、孙策,大破袁绍,报捷文书今天刚到。” 刘协说着,忍不住笑出声来。 荀文倩也笑了。袁术是什么人,她还是清楚的。别说曹操、刘备,就连孙策都没真把他放在眼里。只是袁术不自知,还把自己当盘菜。 这报捷文书就是个笑话。 刘协让荀文倩带着王异去见马云禄,履行入职的程序,自己回帐就座,将王异的上书打开,看了一遍,不禁眉头轻挑。 “汉阳还真是出人才。”刘协想了想,又道:“我记得阎忠就是汉阳人?” 贾诩说道:“阎忠出自天水四姓之一的阎氏,可惜生不逢时。” “人杰地灵,物阜民丰,汉阳太守既是肥缺,又是人人争夺的要职,非长袖善舞之辈,不能从容。” “臣倒是觉得,长袖善舞,个人固然从容,却非朝廷之福。如此要地,还是掌握在朝廷手中为好。当选忠贞威猛之人为刺史、太守,使他人莫生觊觎之心。” 刘协同意贾诩的观点。 金旋固然忠于朝廷,但他遇到困难就辞职,这显然不符合朝廷的期望。至于现任凉州牧韦端,也是个有名声而无实干的人,被镇西大将军韩遂压得喘不过气来。身为凉州牧,却没什么存在感。 金旋主动辞职,可能就和韦端的无能有关。他们都是京兆人,又同城理政,天然就是一派。韦端扛不住韩遂的压力,金旋就难做了。 “韦端来了吗?” “应该还没到。” “传诏,让他尽快赶过来。”刘协轻叩手指,眉心微蹙。“躲就能躲得掉么,真是天真。” 他想了一会,又道:“朕当以卧虎治之。传诏汉中,征张则入朝。” 第422章 似是而非 刘协看都没看安东尼一眼。 蛮子就是蛮子,眼皮子太浅。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场合,是你可以说话的地方吗? 更何况是这种话。 是人言乎? 不过自己也有责任,平时太随和了,不太讲究威严。 以后要注意。 王越上前,手掌按在安东尼的肩上。看似云淡风轻,安东尼却承受不住,腿一软,险些跪在地上。 刘协一动不动,俯视着下方不远处的镇西大将军麾盖。 眼前的一幕让他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当年先帝在平乐观阅兵,大将军何进所在的位置就与此相仿。那时何进因平定黄巾之功,已经权倾天下,先帝想立幼子的想法被生生压制,建西园八校尉以分大将军兵权,最后也在袁绍等人的操作下成了笑话。 西园八校尉中除了蹇硕之外,全是何进的人,或者说,全是袁绍的人。 韩遂本事不大,野心不小。 不管他是有心还是无意——朝堂上的无意常常也是有心——这都是不可接受的。 几乎在一瞬间,刘协就想好了怎么对付韩遂。 你不是想做大将军么,如你所愿。 韩遂坐在马背上,头顶就是皂盖,就算仰起头也看不到天子。万人瞩目之下,他也不敢如此放肆,只能集中注意力检阅。 请示了天子后,韩遂下令阅兵开始。 先是步卒演练。 范围有限,又是天子面前,数万步卒不可能进行大阵势的演变,只能表演了一些进退分合的变化,以示训练有素。出于安全考虑,弓弩这些远程武器即使带了,也不能上弦,自然更谈不上表演。 步卒之后,骑兵上场,表演了包抄、突击的战术。 总体来说,这些人的表现都不错,至少看起来像那么回事。只不过刘协即使是在行军途中,也是天天操练,见惯了各种高强度、高水平的战术配合,再来看这些郡兵的表演,未免不以为然。 就这?还不如大学新生入学的军训呢。 演校完毕,韩遂策马,来到高台之下,躬身施礼。 “金城侯,镇西大将军臣遂,请诏出兵平叛。” “可!”刘协淡淡地应了一句,袖子轻轻晃了晃,尽显天子威仪。 韩遂转身下令。“奉天子诏,出兵枹罕,讨平叛乱。起!” 号角长鸣,最西侧的骑兵方阵率先接令,离开大阵,向西进发。 西为金,主杀,朝廷遣将出征,大军都是由西门而出。如今在金城,没有城门可言,韩遂胆子再大,也不敢以金城郡治比拟京师,大军只能就地开拔。 好在枹罕就在大河上游,向西行军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随着大军一个方阵接着一个方阵的起程,眼前的河谷渐渐空了,韩遂再次向刘协辞行,带着亲卫营向西。 刘协站在高台之上,看着随战旗而动的步骑,回头看了贾诩一眼。 贾诩微微颌首,却不说话。 刘协回头,看着韩遂的背影,看着那近一万的步骑精锐缓缓前行,眉梢轻轻扬起,又缓缓落下。 韩遂的亲卫营规模不小,居然有一万步骑。 大将军五部,两部最多两千人,也就是一万人。实际上,除了刻意张显实力,或者得到天子格外恩宠,很少有大将军的部曲是满编的,多少都要留一部到两部的空缺,以示没有野心。 韩遂这是大将军的标准,而且满员,甚至超员。 更让人不安的是,他这一万人中有四千汉羌骑兵,远远超过十分之一的骑兵配置。 这当然可以看作凉州战马多的优势,却也能看出韩遂有多么迫切地想展示实力,甚至不惜犯忌。 又或者,他根本就是肆无忌惮。 其实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征讨一个小小的枹罕,韩遂大张旗鼓地征发州郡兵,本身就有类似的心思在里面。只不过他没敢做到极致,多少还是借用了天子的名义。 在那一刻,刘协感受到了韩遂内心的挣扎和矛盾。 野心很大,实力也不小,却没有足够的胆量支撑,总有一种莫名的恐惧,像乌云一样浮在心头。 这也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韩遂的中军开拔后,天子行营也跟着起程。 相比于韩遂近万人的庞大中军,天子行营的规模要小得多,连官吏在内,也不超过四千人。因为有韩遂提供粮草辎重,随营游牧的后营被留在了金城,大批的牛羊在附近的河谷中养膘,准备过冬。 但刘协一点也不心虚。 别说韩遂未必有那个胆子,就算韩遂有胆量,他也有足够的把握全身而退,最多损失大一些而已,全军覆没是绝对不可能的。 双方的实力根本不在一个层次上。 他看到了韩遂的实力,韩遂却没看到他真正的实力,三百甲骑就足以让韩遂掂量掂量后果的严重性。就算他不了解郭武、赵云,阎行、张绣也足以让他考虑一下朝廷的底气,更何况还有韩遂的老朋友——卫尉马腾。 除非韩遂打量和马超、张济翻脸。 不过话又说回来,马超还真未必靠得住。 刘协镇定自若,沿途与贾诩谈天说地,尤其是附近的地形。 用兵首重地理,刘协每到一处,都会特别关注当地的地形,在脑海里排兵布阵。其次是天文,越往西走,地势越高,气温也越低,人不仅会有胸闷的感觉,还觉得特别冷。 好在刘协早有准备,囤积了大量的皮袄,套在外面御寒。 “将来可以制一种棉甲。”刘协对贾诩说道:“在甲胄的外面套一层棉,免得手指冻在甲胄上。” 贾诩早就习惯了刘协的各种脑洞,并没有当作玩笑,很认真的思考了一番后,说道:“只怕絮不够用,制作也复杂,朝廷负担不起。” 刘协知道贾诩误会了。他说的棉是棉花的棉,而不是丝绵的绵。 这两种东西看起来相似,其实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东西。绵来自于蚕丝,产品有限。棉却是可以大量种植的棉花,产量充足。 将来拿下西域后,可以在西域推广棉花。 后世的新疆长绒棉可是顶级棉花,只不过现在还没有培育技术,长绒棉暂时可能谈不起来。可是将盎格鲁撒克逊匪帮的祖先弄来做奴隶,摘棉花,倒是可以考虑的。 刘协觉得有必要找奸商安东尼谈谈,问问他那些能做女骑士的奴隶究竟是从哪儿买来的。 第423章 无论东西 安东尼碰了一回壁,难得地安静了两天。 得知刘协召唤,他第一时间赶到。 听了刘协的问题,他立刻来了精神。“尊敬的皇帝陛下,从东到西,几万里的大地上,有多如星辰的国家,但真正的大国却只有四个。除了皇帝陛下的大汉,其他三个大国都是有奴隶买卖的,贩卖奴隶是一个利润丰厚的大生意。” 刘协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 华夏文明是一个早熟的文明,战国之后,秦汉之初,就从法律意义上废除了奴隶制度,成为一个平民社会。虽说实际上奴隶买卖还是有,却不再是主流。即使是奴婢,也不能毫无理由的杀害。 不仅活着不行,死了也不行,人殉制度早就成为公认的野蛮制度,为人不齿。 所以孔夫子才说,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但是奴隶制却没有消失,一直延续到十九世纪。 而现在,奴隶制甚至可以说是华夏以外的主流社会制度,贵霜、帕提亚、罗马都是奴隶制,被无数人吹捧的古希腊同样也是,奴隶买卖是正大光明的生意,而且规模和利润都超出想象。 只不过他没有这样的概念罢了。 “那些奴隶都从哪儿来?” “大部分是战俘,还有就是野蛮人,黑的白的都有,陛下想要什么样的?” 刘协来了兴趣。“你知道亚马逊女战士吗?” “亚马逊女战士?”安东尼有些为难。“听是听过,不过那都是远古传说中的种族,现在还有没有,谁也不知道。如果皇帝陛下需要,安东尼就算走遍最危险的野蛮人部落,也一定要为皇帝陛下找到。” “远古传说?” “嗯,我所听到的与亚马逊女战士最近的也是亚历山大时代的,都过去四五百年了。” “那你说的那些女骑士是什么人?” “北方森林里的野蛮人。”安东尼又露出了标志性的奸商笑容。“虽然野一些,还有点臭,但是有劲,叫起来特别响,与你们汉人女子完全不一样。” “掌嘴!”刘协眉头微皱。 “唯!”安东尼不假思索,轻轻拍了自己两下,比打蚊子都不如。 刘协也很无语。遇到这种脸皮厚的,他还真没什么好办法,总不能直接杀了。 “哪儿的北方森林?”刘协追问道。 “就是北方的森严。”安东尼伸手随便一指。“草原向北,从东到西,全是森严。” 刘协没有再问。安东尼故意说得简略,是不想被人夺了发财的机会。北方的确有森林,却也不是从东到西全是森林。 不过他的印象中,亚马逊女战士好像就是森林中的部落,崇拜狩猎女神。 刘协叫来马云禄,让她去看看安东尼带来的女奴隶,如果真适合从军,就编入女骑士营。 女奴隶只要给吃的,不要发军饷,成本不高,还是可以试试的。 至于安东尼的歪心思,那就不要想了。一来他不缺女人,没那么饥渴。二来他也不放心,谁知道这两个女奴是不是安东尼的眼线? 奸商腐蚀官员最惯用的一招就是安排几个小情人、女秘书什么的,他见多了。 马云禄应了,随安东尼去了。 很显然,她一眼就看穿了安东尼的小心思,对安东尼的态度极其不友善。安东尼很识相,也格外老实,一点花活也不敢耍。 —— 起程不久,刘协就收到了周忠的上书。 周忠上书的时间比袁术的报捷文书还要早几天,却迟来了近十天。虽然他还是在职的朝廷官员,却没能享受到六百里加急的待遇,上书在路上走了将近一个月。 周忠在上书中表达了对朝廷的忠诚,宣称自己已经做好了以身殉国的打算,如果袁绍以武力相迫,他将不屈而死。生为汉臣,死为汉鬼。 看完周忠的效忠书,刘协心中波澜不惊。 周忠以养病为名,滞留山东不归,前后将近半年的时间。早不上,偏偏在袁绍要登门的时候上书效忠。要说是巧合,他是坚决不信的。 他更倾向于认为周忠老奸巨猾,从袁绍荒唐的军事行动中看出了袁绍不成器,不愿意跟着袁绍作死,宁愿再回朝廷,哪怕受了冷落。 受了冷落也比成为叛臣强。 刘协之所以这么觉得,是因为上次拒绝了朝廷征召的周瑜依然没有反应。如果周忠真想效忠朝廷,不应该让周瑜入朝吗? 这些老臣啊,还是把朕当傻子。 或者他们根本不在乎朝廷怎么看,只要没落人口实就行。等天下太平,或者朝廷优势明显的时候,自然会有人出面推荐他们出任公卿,大肆吹捧他们宁死不屈的高尚道德,却忽略了他们那点见不得人的小心机。 刘协命人将周忠的文书存档,不予置评。 在他看来,周忠还不如袁术来得实在,至少袁术送来了女儿、女婿。 又过了几天,孙策的报捷文书送到行在。 这一次,刘协终于知道了一些真实的战况。按照伤亡数字打一折的骨折比例,去除文书中的数字水份,可以看出孙策与袁绍的主力并没有接触,只是击败了袁绍麾下的将领韩猛,杀伤千余人左右。战事的结束也不是因为孙策多能打,而是袁绍主动撤退了。 至于主动撤退的原因是什么,孙策没说。刘协估计,和刘备在徐州取得的战绩有关。 刘备一生虽败多胜少,但是也要看对手。遇到人多势众的袁绍,或者用兵能力超强的曹操、陆逊,他的确没什么机会,遇到袁绍麾下琼于琼那样的酒囊饭袋,他还是能打的。 所以,说到底,被袁术吹上天的大胜,只是刘备击败了淳于琼而已。 果然还是一群菜鸡互啄啊。 这都能被打败,难怪周忠都觉得袁绍不行。 很快,刘备的文书也送到了行在。 这一次不仅是报捷,更是求援。 袁绍大兵压境,直接包围了陈登驻守的射阳城,虽然还没有破城,但陈登显然坚持不了太久。刘备兵力严重不足,尤其是缺少骑兵,希望朝廷能够派出骑兵增援,以解燃眉之急。 刘协看完,哑然失笑。 孙曹刘,果然没一个是善茬。一个虚报战功,一个哭穷求赏,另一个装聋作哑,坐山观虎斗。 他们只有一个共同点:无视袁术。 第424章 曲韩遂 刘协救不了刘备。 徐州在东海之滨,凉州在陇山之西,相隔五六千里,刘备的文书在路上走了大半个月。就算他能派出援军,到达徐州,刘备估计也凉了。 何况袁绍也不会让他进入山东。 这种长距离的行军,用脚趾头想都知道不可能。 但朝廷又不能不有所表示。 虽说刘备称臣是迫于形势,未必出于真心。但他让了一步,朝廷不能不投桃报李,否则以后谁还愿意把朝廷当回事? 刘协想了很久,派人去请贾诩、韩遂和赵云。 贾诩、赵云就在身边,很快就到了。 了解了刘备眼下的现状,贾诩和赵云都沉默了。 贾诩是因为之前就提议刘协奖赏刘备及徐州大族,如陈登等人,却被刘协拒绝了。 眼下这个情形正在他的预料之中,想必也在刘协的意料之中。之所以请他们来商议,未必就是真想救刘备,而是走个形式,以示朝廷关切。 既然如此,他就不必多费唇舌了,看看就好。 赵云的沉默,则是为刘备担心。 不论是才能还是号召力,刘备和袁绍都不在一个境界。两者相争,刘备取胜是意外,败亡是必然。 “子龙,有何见解?” 赵云深吸一口气。“陛下或可命太原、上党出击,迫使袁绍撤兵回冀州,解燃眉之急。” 刘协觉得有理。 他想来想去,似乎也只有这个办法可行,能够产生一定的效果。 但效果有限,太原也好,上党也罢,兵力勉强能自守,出击是不够的,也是意思一下而已。 真正能解决问题的办法,还是他之前就和赵云说过的,刘备退守泰山,与臧霸、孙观等人联合,共同应对袁绍的进攻。 诏书已经发出,只是不知道刘备能否收到。 “先生以为如何?”刘协看向贾诩。 贾诩从容说道:“或许还可以加上河东、河内,由轵关出兵,与河内太守董昭合兵进击,威胁邺城,亦能有围魏救赵之效。” 赵云也觉得可行,殷切地看着刘协,眼中带着期盼。 刘协想了想,接受了贾诩的建议。 关羽就在轵关道,听说刘备有危险,他不可能不救。说不定,关羽已经在进兵的途中。只是没有朝廷的诏书,河内太守董昭未必肯配合他,有朝廷的诏书追认,多少能解决一些问题。 基本方案确定,刘协命人拟诏。 以六百里加急送出,六七天时间就能送到河东。 镇西大将军韩遂姗姗来迟,一进帐就拱手请罪。“臣任重能浅,实在脱不开身,见驾来迟,还请陛下恕罪。” 刘协打量着韩遂红光满面的脸,吸了吸鼻子,闻到了一丝酒气。 天气寒冷,很多人习惯以酒御寒,韩遂也不例外。 刘协递过一杯热气腾腾的奶茶,语重心长的说道:“韩卿,事务再多,也不能全揽在手中,分一些给手下人嘛。令郎韩银,还有那个成公……” “成公英。” “对,成公英,都是可造之材,你可以让他们多承担一起责任。年轻人,要多历练,要不然怎么继承你的事业?” 韩遂眼中露出一丝得意,再次拱手。“陛下一言,令臣茅塞顿开。回去就安排,这样老臣也能抽空陪陛下说说话。” 刘协对韩遂那点小心思心知肚明,却不点破。他已经收到消息,上次在朔方斩杀白马铜的就是成公英,但韩遂报功的时候耍了小心机,将韩银排在了成公英的前面。要赏成公英,就要先赏韩银。 换句话说,一个白马铜的首级要换三个人的战功,而且他们父子还排在成公英之前。 当时他有意压制韩遂,只提拔了韩遂本人,没有给韩银和成公英相应的奖赏。大胜之后,韩遂也没敢说什么,现在大概有些后悔了,故意找机会,要让朝廷追认韩银和成公英的功劳。 刘协顺坡下驴,同时点醒韩遂,那都是你的继承者,压制他们,对你没好处。 几句话之间,君臣二人互相试探了心意,随即入座。 听了山东的形势,韩遂心情很复杂。 一方面,他很不喜欢袁绍其人。 另一方面,他也不得不承认,袁绍的实力很强,在山东基本没有对手。只要他自己不犯糊涂,山东迟早是他的天下。 “韩卿?”刘协提醒道。 韩遂一惊,回过神来,喝了一口奶茶。“陛下,臣以为,袁绍势大,仅凭曹操、刘备、孙策,怕是不足以取胜。就算是加上太原、上党、河内、河东的兵力,也仅能自守而已。” “若是韩卿统兵,与袁绍对阵,有胜算几何?” 韩遂愣了一下,抬起头,打量着刘协,心跳莫名的加速。 天子重视兵权是出了名的,因为太尉掌兵的事,与一众老臣几乎翻脸。按理说,出征山东这样的大战事,自然是天子直接指挥,没有假手他人的道理。 天子突然这么问,是试探,还是真有意让他主持平定山东的行动? 如果是后者,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韩遂沉吟着,偷偷地打量贾诩,想从贾诩脸上看出一点征兆。但贾诩捧着茶杯,热气蒸腾,让他的脸看起来有些模糊。韩遂知道,贾诩这是对他不满,不想给他任何暗示。 无奈之下,韩遂只得自行决定。“若是兵力相当,粮秣充足,臣有五分胜算。” “五分?”刘协莞尔一笑。“韩卿是不是太谨慎了?” 韩遂放下茶杯,微微欠身。“陛下,兵凶战危。袁绍虽是高门子弟,不谙军事,但他麾下却有不少人才,兵多将广,不可小觑。是以,未战之前,臣宁可谨慎些,也不敢大意。” 刘协笑出声来。“怪不得别人都说韩卿是九曲之河。韩遂的确像是这大河,九曲回旋,潜伏千里,不见波涛。只有出了峡口之后,才可见奔涌澎湃,不可阻挡。也罢,这件事以后再议,先拿下枹罕再说。韩卿,这一战不成问题?” “陛下过奖了,臣不敢当。”韩遂心中忐忑,既觉得机会在前,又怕是天子设的陷阱,越发谨慎。“枹罕虽是小城,但地势险要。即将入冬,是否会遇到暴雨、严寒,臣也不太好说。臣唯有尽力,不负陛下而已。” “甚好。”刘协端起茶杯,呷了一口热茶。 第425章 老顽固 好不容易捱过难捱的文化课,课间休息的时候,饭团终于有机会问出那个在心中徘徊了许久的问题:“花孔雀是谁啊?” 无论是小伙伴们的聊天中,还是刚才身后同学的议论,花孔雀都是一个出现频率极高的词。红萝嗤笑一声,朝旁边穿彩衣的少女弩了努嘴。 沉钺则说道:“饭团你不知道花孔雀吗?刚才你在教室外面说话,我还以为你知道花孔雀和我们为难,才出言相助呢。” 饭团说道:“你们是我的好朋友,有人为难你们,我帮你们是应该的,和认不认识那个花孔雀有什么关系。” 沉钺和红萝大受感动,饭团又问道:“花孔雀是她的原型吗?那她名字叫什么?” 红萝拍桌大笑:“她的名字就叫花孔雀,可她的原型却不是孔雀,而是一只雉鸡。” 红萝动静极大,很快就吸引了周围人的注意。 饭团瞪大眼睛问道:“她是雉鸡为什么要叫花孔雀啊?” 红萝摊开手掌说道:“我怎么知道,可能她自己也以为自己是一只真的孔雀了~” 如此意味深长的一句话,顿时引起了满堂的哄笑。 花孔雀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对饭团的话恼怒之极,想到接下来的课程是她最喜欢的药理课程,她的嘴角浮现出一丝冷笑,药理课上拿错药材配错药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铃声再度响起,走进屋子的却不是众人熟悉的夫子,而是白胡子老头孙医师。饭团很喜欢这个和蔼可亲的孙医师,立马就喵了一声,表现出对孙医师极大的欢喜。 孙医师也注意到了饭团,笑眯眯的说道:“小家伙你也在这里呀。” 饭团点头说道:“阿玉送我过来学习呢,孙医师怎么会来这里呀?” 孙医师这才想到还没有和众人解释自己代课的事情,连忙抬头说道:“华夫子这两日有点事,院长让老夫来给大家代课两天。” 孙医师平日里都在医馆坐镇,在座的学生基本上都和他打过交代,以孙医师的医术教他们药理课绝对是绰绰有余,都欣喜而又恭敬的唤了一声孙夫子。 最难受的莫过于花孔雀了,药理科目是她最喜欢的科目,成绩自然也是最好的,是以很得华夫子的喜爱。她有自信,自己在饭团的草药上动点手脚,即便华夫子发现了,也不会为难她,可孙医师就不一定了,而且孙医师明显与饭团相熟,想要动手怕是难了。 不出花孔雀所料,孙医师以饭团是新生的理由对她很是照顾,只是饭团在药理上的悟性也大出花孔雀所料,众人看饭团的眼神也产生了明显的变化。 在饭团又一次正确回答出孙医师的问题后,红萝崇拜的望向饭团,眼里都冒起了星星。 “饭团,你也太厉害了,连碧玺都觉得药理难,你第一天上课竟然就知道这么多。” 饭团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她对这些本来是没有兴趣的,只因苏湛玉当时被废经脉,为了更好的照顾他,她才硬逼自己学的医术。 天界的药材虽说比凡间高级不少,可很多道理却是相通的,甚至凡间的医道更基础,更好入门,否则湛玉仙尊也不会选择到凡间领悟医道。 其他人却不知道此中的关节,只以为饭团在医理上天赋惊人,自然也不会再将她看作学渣。 第426章 反其道而行 简单地擦了一下身体,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韩少英一瘸一拐地走进了王异的帐篷。 王异坐在火塘边,翻看着文书,身后的兰锜上搁一口环首刀。 王异抬头看了韩少英一眼,随即又收回目光,笑道:“又受伤了?” “她偷袭我。”韩少英不满地说道:“居然用胡人的掷矛术。” “武艺还分是胡人的还是汉人的?有用就行。”王异不紧不慢地说道:“女子为军,本就没有成例可循,汉人的武艺要学,胡人的武艺也要学。那些西域的蛮夷有女子为军的风俗,其武艺必然是经过锤炼,证明有效,取其长处,有何不可?” “你说得对。”韩少英艰难的在一旁坐了下来,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奶茶,一口饮尽,又倒了一杯,捧在手中。“文秀,我就听喜欢听你说话。” 王异轻笑,合上手中的文书。“你是来蹭我的奶茶,还是有事要问我?” “兼而有之。刚才,我阿翁来找我了。” “我听说了。”王异垂下了眼皮。“前方接战了?” “哪有那么快,是山东的战事。”韩少英将韩遂的问题简单的叙述了一遍,眼巴巴地看着王异。 她知道,王异虽然是经过考核入营的,但她与其他骑士不同,她同时得到了天子和荀贵人的欣赏,这才成了羽林女营独一无二的文职,也就成了女骑士们的智囊。 她听到韩遂的事时,第一个想到的求助对象就是王异。 作为凉州人,王异应该不会袖手旁观。 王异想了一会儿,眉宇之间有些犹豫。“我打听打听,未必能给你答复。君心莫测,揣测天子的心思向来是件危险的事。” 韩少英有点急了。“文秀,我在我阿翁面前夸了口了,你可不能让我失望。” “你夸的口,却让我来实现,好生霸道。”王异忍不住笑了一声。“不过你最后那句话说得对,你阿翁不要想太多,先做好眼前的事最重要。他快五十了?” “什么五十,马上都六十了。” “都六十了,还抓着兵权不放,不让你兄长独当一面。万一有什么意外,这偌大的基业留给谁?” “说实在的,不是他不让我兄长独当一面,实在是我那兄长独当不了一面。上次在朔方,他就让我兄长去塞外拦截扶罗韩来着,没想到被王服截了,白跑一趟。” 王异笑笑。“这能怪王将军吗?统兵出征,谁不想立功受赏。王将军为了这个机会,孤军纵横千余里,忍饥挨饿,还险些在沙漠里迷路,这才等到了扶罗韩。你阿翁让你阿兄带着人去塞外埋伏,危险的确没那么危险,机会却也少了很多。” “可不是么。”韩少英咂咂嘴,有点无奈。 韩遂事事求稳,以保存实力为先。天子身边这些将领却个个立功心切,只要有一点机会,就像饿狼一样扑上去,恨不得连一点残肉都不给别人留。 要不是白马铜跑得快,韩遂连这个漏都捡不着。 “将领都是打出来的,一点风险也不敢冒,怎么可能成为真正的名将。事前多准备,事后多总结。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每天饮宴,既不读书,也不练兵,就想着功劳天上来,哪有这种好事。”王异抬起头,看向外面正在训练的女骑士们。“天子都不敢松懈,何况他人。” 韩少英想了想,恨恨地说道:“可不是么,我那兄长,每天就知道喝酒听曲,简直就是个不成器的纨绔。要不是成公元伟帮衬着,他什么也不是。” 王异笑了两声。“你好好努力,将来继承你韩氏荣耀的,或许就是你。” “我?” “你都能统兵征战了,为什么不能继承家业?”王异重新低下了头。“天子敢为天下先,凡事皆有可能,就看你能不能抓住机会了。” 韩少英瞅着王异,突然说道:“你这话,和云禄说得一样,还真是英雄所见略同。” 王异莞尔,睨了韩少英一眼。“你也可以的。” —— 虽然没答应韩少英什么,王异还是找了个机会,向荀文倩说起了这件事。 荀文倩是天子的枕边人,最有可能了解天子的心思。 听完王异的转述,荀文倩脸色平静,仿佛早有预料。 “以我的愚见,既是真的,又是假的。” 王异迷惑不解。 荀文倩却没有接着说下去,话锋一转,说起了自己。“文秀,你知道我为何会成为贵人吗?” “自然是因为贵人贤淑……” “少来了,天子提亲时,根本没见过我。” “天子重德不德色,岂是取容貌之人。贵人家风远播,何必见面。” 荀文倩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欲言又止。天子重不重色,她最清楚。看到美人,天子还是会下意识地多看两眼。之所以与其他男子不同,只是因为他清楚自己的身份,知道孰轻孰重。 只要能坐稳天下,还愁没有国色? 如果坐不稳天下,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就算有国色又如何? 当年死在洛阳宫里的公主、贵人都是血淋淋的教训,都是发生在他眼前的事,他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只是这样的话,她不可能对王异说。 “我入宫,是因为天子将兴王道的重任委托给了家父。我在天子身边,家父就可以放手施为,天子纵有不解,也不至于猜忌。” 王异一下子明白了荀文倩的意思。“如此,王道兴,则令尊是周公、令尹,千古留名。王道不兴,则令尊……” 王异及时收口,将后半句话咽了回去,心中既有震惊,又有一些说不出的激动。 关东出相,关西出将。天子不偏不倚,将兴王道的重任托付给了关东人荀彧,将平天下的重任交给了关西人韩遂,就看韩遂有没有这样的本事。成了,是你们的功劳。不成,是你们的责任。天子没什么损失,换一个人来试就是。 你可以说这是帝王心术,却不得不承认天子的胸怀足够宽广。 关东相也好,关西将也罢,他都敢用。 比起一心想大权独揽,与大臣们争得死去活来的桓灵二帝,天子这既是无奈之举,又是大胆之举。 淮阴侯韩信曾对汉王有言:反其道而行,任天下武勇,何所不诛? 这才是真正的高明手段。 第427章 谁说女子不如男 激动之余,王异又有些同情荀文倩。 对天子来说,荀文倩仅仅是一个人质而已。他们之间本来就没有感情基础,又夹杂了如此沉重的利益交换,看起来相敬如宾,出双入对,只怕也是形同陌路。 可是这样的话,她当然问不出口。 “贵人,袁家姊妹来了这么久,怎么天子还没下诏?” 荀文倩淡淡地笑道:“她们是奉父命,入朝为质。人已经到了行在,还需要什么诏书?” 王异微怔,大感诧异。 袁氏姊妹到时,不仅杨修、蔡琰等亲故前去接风,荀文倩也是出面的。本来以袁衡入宫为贵人势在必行,哪知道根本没这么回事。 她们只是人质。 可人质向来都是以男子为主。袁术有儿子,却没送来,只是送来了女儿。如果不是入宫,只是做人质,那诚意就有点不足了。 入朝还是入宫,这里面的区别很大。 王异没有再问。这涉及到朝堂上的大事,不是她一个女营主簿有资格多嘴的。 两人说了一些女儿家的闲话,王异起身告辞。 回到女营,王异便看到父亲王唯站在大帐外面,看女骑士对练看得津津有味。王异上前,瞋了王唯一眼,示意王唯随她入帐。 “好看吗?” “好看。”王唯呵呵地说道:“我本来以为鲜卑人的须发已经够奇怪了,没想到还有金子一般的头发。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好看也别盯着看,让人以为没见识。”王异说道:“突然来我营里,有事?” “嗯,我要回去了。” “回去?”王异吃了一惊。王唯是送郡兵来的,大战还没开始,王唯怎么能回去? “陛下委任杨侍中为汉阳太守,我这个汉阳郡丞要陪新太守上任,提前回去。郡兵中提拔了一个假尉,是姜家的姜冏。” “姜冏才多大,能任假尉?”王异大感意外。 她认识姜冏。虽然出自天水四姓的姜氏,但姜冏刚刚弱冠,好像去年才成亲。郡尉秩比二千石,如果能转为真,姜冏这可是一步登天啊。 “年轻好啊。”王唯意味深长的说道:“敢打敢拼,能吃苦,学东西也快。” 王异眼珠一转,问了一句。“是镇西大将军任命的,还是天子任命的?” “自然是镇西大将军。” 王异没有再问。“那你就早点回去,好好协助新太守。天子定凉州,不仅需要能征善战的将士,也需要能治理一方的官员。” 王唯看着王异,欣慰地笑了。“谁说女子不如男?有女如此,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我现在唯一担心的就是你太优秀了,将来找不到配得上你的男子。” 王异瞥了王唯一眼,又忍不住笑了。 将准备好的礼物交给王唯,送王唯出营,回到帐中,王异沉思了良久。 袁衡迟迟不能入宫,杨修却被天子委任为汉阳太守,这中间是不是有什么关联? 按理说,天子需要袁术在关东对抗袁绍,不应该如此冷落才对。莫不是还有什么是自己不了解,或者没想到的? —— 杨修同样不解。 接到天子委任他为汉阳太守的诏令,他开始很兴奋。侍中、太守的秩级虽然差不多,但侍中是内朝官,在天子身边任参赞顾问。太守却是一郡之长,实权很重。 更何况汉阳是整个凉州户口最多、实力最强的郡,还与州牧同城而治,是凉州的核心。 但联系到天子迟迟没有纳袁衡为贵人,就不免令人猜疑了。 他想问问天子,但是没敢,生怕失去这次机会。 即使出身四世三公的弘农杨氏,如此年轻就外放为二千石的机会也不多,更何况汉阳太守的重要性非他郡可比,天子对他的期望甚重。 这个太守做得称职,他四十岁以前就能位列公卿。 接受了诏令,杨修随即来到袁权、袁衡的大帐,通报了消息。 黄猗、袁权都很意外,尤其是黄猗。 他这两天冒着严寒,天天坚持晨练,就是希望能证明自己,尽快得到杨修的推荐,出任一官半职。 没想到杨修要外放了。 “德祖,我……” 袁权打断了黄猗。“德祖,天子信任你,外放为一郡太守,这是你的机缘,要好好珍惜。其他的事,你不用操心,天子圣明,总不会让我们饿死的。” “这倒不至于。”杨修面带惭愧。“我特地赶来,就是想问问姊姊、姊夫。你们愿不愿意跟着我去汉阳。太守有辟除之权,委任一官半职,养活一家人没什么问题。” 袁权和黄猗转头对视。黄猗焦急地看着袁权,却不说话。袁权转过头,看着杨修。“若德祖能带上他,自然求之不得。” “那姊姊呢?” “我要陪着阿衡。”袁权轻声说道:“稍后我去寻昭姬,看能不能谋一份差使。我有手有脚,也读过几年书,挣点俸禄,贴补生活,总是没问题的。” “要不我……” “你安心上任。”袁权打断了杨修,声音虽轻,却不容置疑。 杨修无奈,点头答应。 从小到大,能让他服气的人不多,袁权是其中一个。可惜她是女子,早不然早就扬名立万了。如今天子为天下先,任用女子为官,对她来说,或许是一个机会。 说了一阵闲话,杨修起身离开,转身又去找马腾。 虽说袁权不让他出面张罗,他却不能甩手不管。马腾欠他一份人情,马云禄又是女营主将,只要马腾出面,马云禄没有拒绝的理由,为袁权在女营谋一份差使是轻而易举的事。 马腾正在营中饮酒,见杨修来访,非常满意,连忙拉杨修入座。 杨修也不客气,喝了几杯酒,说明来意。 听说杨修出任汉阳太守,马腾一拍大腿,笑了。“有侍中为太守,是汉阳百姓的福份。你安心喝酒,令姊的事,我现在就给你解决了。” 一边说着,一边让人去招马云禄。 没过一会儿功夫,马云禄匆匆赶来,见杨修与马腾正喝得开心,大感意外。 马腾指着杨修。“侍中马上就要赴汉阳上任,不放心他的表姊袁夫人,你招袁夫人入营,安排个轻松的事,免得侍中担心。” 马云禄眼神微闪,笑道:“阿翁,你真是老糊涂了。侍中是天子心腹,这样的事还要你我出面?侍中向天子说一声,想安排什么样的职位都可以。” 杨修放下酒杯,躬身施礼。“侍郎,我也是没办法,才来求卫尉的,还请侍郎帮忙。” 马云禄咂了咂嘴。“侍中,女营虽是我在主持,但入营必须考核。不是我想招谁,谁就能进的。令姊出身高门,知书达礼,可是她会武艺吗?王异能入营为文职,也是通过武艺考核的,并非文弱之人。” 马腾大怒,拍案喝道:“云禄,侍中于我家有恩,这么点小事……” 杨修抬起手,打断了马腾。“卫尉息怒。侍郎说得对,是我孟浪了,险些犯下大错。”他向马云禄躬身施了一礼。“多谢侍郎提醒。” 第428章 似拙实巧 杨修上任去了,带走了黄猗。 袁权、袁衡去送行,蔡琰也去了。袁权顺势提了一句,请蔡琰帮她留意,看看有什么合适的职位。 杨修找马腾帮忙,想请马云禄招袁权入女营,却碰了壁的事,袁权也不隐瞒,给蔡琰听。 蔡琰轻笑了一声。“关心则乱,这可是杨侍中最近不多见的失误。” “是啊,希望他上任之后,不要这么毛躁。” “这倒不至于。”蔡琰轻笑一声。“也许我们都想错了,他根本不是失误,而是有意为之。” 袁权眼神闪动,想了想,也笑道:“不至于?” 蔡琰挽着袁权的手臂,一起往回走。“管他至于不至于,反正你不用担心他,还是想想自己想做什么好了。女营是新事物,有表率作用,万众瞩目,不能不按章办事。要不然的话,什么人都想进来,就没法做事了。” 袁权点头附和。“我也是这么想,不敢奢望。没曾想他转身就去求卫尉帮忙,搞得大家都尴尬。” “也没什么尴尬的,或许是件好事,至少证明马云禄是清醒的。” “其实女营也不是不能进。”蔡琰停住脚步,转头看着袁权。“姊姊当年读过的书,还记得多少?” 袁权低下了头。“嫁为人妇,本该相夫教子。结果夫不能任职,子更是无从谈起,读书又有何用?天天闲着,这心便淡了,当年费心费力读的书也都忘了。” “你没忘,只是以为自己忘了。回头我找些书来,你再温习一遍,便能想起来了。” 袁权眼中升起希望。“有用?” “当然有用。”蔡琰笑道:“女营也是需要教师的,只不过没找到合适的人选而已。不仅如此,女子从军,还有一些麻烦是男子没有的,营里需要一个像姊姊这样的人照顾。” 袁权目光一闪,不禁哑然失笑。 —— 蔡琰回营,向刘协汇报了送别杨修的事,然后很自然地说起了杨修去求马腾帮忙,却被马云禄拒绝的事。 当然,她与袁权说了些什么,并没有对刘协说。 刘协听完,也很意外。 马腾父子能够有今天,杨修是帮了大忙的。马腾想还人情很正常,反倒是马云禄的拒绝让他很意外,也很欣慰。 按理说,马云禄就算担心袁权不通武艺,不能通过入营的考核,也有解决之道。 毕竟考核也是她自己主持的,只要袁权能骑得马,随便拿起刀挥两下,她就能收她入营。安排个文职,最多再花点心思,开点小灶,帮袁权训练就是了。 直接拒绝了,不得不说,马云禄是个直肠子,莽得可爱。 女营交给她,可以放心。 而杨修能够知错就改,最后也没向他提一句,也算是识大体,知道什么事可以做,什么事不能做。 “袁权生活很拮据吗?” “生活倒不至于拮据,只是不愿意闲着。” “她能做什么?”刘协斜睨着蔡琰。他几乎已经猜到了蔡琰想说什么,也准备好了拒绝之辞。 他不愿意宫里有一个袁术的女儿,更不愿意身边有一个袁术的女儿。 所以之前荀文倩提过几次,都被他冷处理了。 “女营教师。” 刘协很惊讶,但仔细想想,又觉得蔡琰说得有理。 军中有教师,是他一直推行的制度,为的是提高普通将士的文化素质,提高战斗力。但女营初建,人数有限,这件事还没提上日程。 可是随着女营的规模越来越大,需要教师是意料之中的事。但女营里混一个男教师,多有不便。女教师最合适,偏偏没有合适的人选。女营的骑士全是并凉人,别说女子,男子识字的都不多。 袁权的确是一个适合的人选。 “王异可以兼任。”刘协说道。 “有些事,王异也未必知道。” “什么事?” 蔡琰犹豫了片刻,神色有些尴尬。“女人的事。” 刘协微怔,随即也反应过来,比蔡琰更尴尬。 他挠了挠头,沉思片刻,点了点头,承认蔡琰说得有理。 女营里骑士大多是豆寇年华的少女,像马云禄这样十七八的都算是年长的。说得严格些,她们中的很多人还没经历初潮,未必明白女人和男人的区别。在家里时,有长辈教导,到了营里,全是年龄相当的小姑娘,突然遇到这种事,难免慌乱。 这时候,如果有袁权这样的成熟女性在旁,自然好多了。 “行,你问问她愿不愿意。”刘协想了想,又道:“先问马云禄的意见。” “谢陛下。” —— 蔡琰出面,先得到了天子的允许,马云禄自然不好再拒绝。 况且蔡琰说得也有道理,营里需要一个成年女子辅导。在此之前,已经有发生过类似的事件了。训练完毕,发现了血迹,以为是受了伤,哭得死去活来,却又因为伤在私处,不便请军中医匠施治,只能忍着,搞得紧张兮兮,后来才发现是初潮而已。 袁权顺利入营,成了女营教师。 面对袁权,马云禄有点尴尬。 袁权却落落大方,夸马云禄做事有原则,是女子表率,搞得马云禄很不好意思。 袁权非常擅长接人待物,没过几天,就与营中女骑士混熟了。 最开心的是吕小环。她与袁权有过一面之缘,当时袁权还没出嫁,她就觉得袁权知书达礼,与众不同。只不过她们身份悬殊,她高攀不上。如今袁权成了女营教师,她们可以朝夕相处了。 吕小环虽在女骑,但她并住在女营里,而是和父母同住。袁权入营后,她干脆不回去住了,说是要随袁权读书,搞得吕布夫妇又惊又喜。 喜的是吕小环终于又肯读书了,惊的是这孩子不会是脑子被冻坏了? 女营兼任荀文倩的护卫,荀文倩很快就从女骑士的口中得知了袁权入营的事,也知道是蔡琰出面张罗的,心情多少有些失落和不安。 袁氏的人脉之广,超出了她的估计。 借着一个机会,荀文倩再次向刘协提出了纳袁衡为贵人的事。 刘协毫不犹豫的拒绝了。他才不想被一个小姑娘套住,纳了袁衡为贵人,袁术就成了国戚,他不能不救。可是实际上,他根本没有救袁术的能力,也没有救袁术的心思。 他就是想让袁术做炮灰,吸引袁绍的火力。 袁绍不是忠臣,袁术就是什么好鸟?当初烧南北宫,袁术可是始作俑者。 再说了,十三四岁的小姑娘进宫有什么用?当我是小学辅导员吗? “此事休要再提。”刘协没好气的说道:“你有这闲功夫,不如生几个孩子,先把我老刘家的血脉续上。” 荀文倩神情尴尬,心中却欢喜不禁,扭捏道:“陛下日理万机,天天忙到深夜,妾又能奈何?” 刘协也很无奈。 虽然穿越成了皇帝,社畜天性不改,反而变本加厉,被沉重的生存压力压得喘不过气来,生育欲望大大降低。 第429章 急先锋 河东,轵关。 一匹快马急驰而来,马背上的骑士举着手中的红色三角旗,放声高呼。 “天子诏,六百里加急——” 关城上听到,不敢怠慢,立刻摇动轱辘,放下吊桥,打开城门。 吊桥刚刚入下,城门刚刚打开,骑士就策马冲出了吊城,冲进了城门,沿着乱石铺就的大道一直向前。 徐晃快步从里面迎了出来,关羽紧跟着也冲了出来,脸色通红,神情激动。 “天子诏,六百里加急。”骑士勒住坐骑,嘶声喊道。 徐晃躬身拱手,大声说道:“高梁亭侯,武猛都尉,领关都尉,臣晃接诏。” 骑士没有下马,就在马背上校验了徐晃的印信,与徐晃交接诏书完毕,随即拨转马头,再次高呼着“六百里加急”,穿城而过。 徐晃与关羽互相看了一眼,大步回到堂上。他没有急着打开诏书,却对关羽说道:“云长,现在还不知道诏书内容,你如果想离开,现在就可以走。等诏书打开了,万一不如你意,你也不能自行其事,否则就是抗诏。” 为了出不出兵声援刘备的事,他们刚刚发生了激烈的争吵。 关羽微怔,随即说道:“那我先出城,等你一个时辰。如果你还不来,我就自己去。” 徐晃沉吟片刻。“好。” 关羽随即转身离开,带着亲卫周仓,以及不久前刚打造的长刀,翻身上了枣红大马,匆匆出城。他向东走了十余里,在平日里练兵的山谷之中停下,登上山坡,翘首以盼。 他很清楚,如果没有徐晃的支持,就算他能平安赶到徐州,也解决不了什么问题。 好在没过多久,他就收到了徐晃派人送来的消息。诏书命他出兵,与河内太守董昭会合,择机进攻邺城,吸引袁绍的兵力,支援刘备。 关羽如释重负,放声大笑。 又过了一会儿,徐晃带着步骑两千余人赶到。他已经派人通知附近的屯田兵接近关中防务,所以只留下一曲步卒守城,其他人全部带出来了。 关羽大喜,自请为先锋。 徐晃答应了,拨给关羽五百骑兵,一人双马,让关羽先行一步。为了方便行事,他又给河内太守董昭写了一封手书,说明情况,请他为关羽提供钱粮,方便行事。 分别之前,徐晃郑重地对关羽说,你这五百人是游骑,能够牵制袁军即可,万万不可鲁莽,折了锐气。天子爱护士卒,每一名将士都不能轻易牺牲。 关羽抚须大笑。“公明,此亦我之愿也。” 徐晃苦笑。他和关羽相处了这么久,岂能不知关羽的禀性。关羽是爱护士卒,但他作战过于恃勇,很可能会造成不必要的伤亡,和天子用兵的宗旨并不相符。 “约定一下,战损五比一以下,我为你向天子报功。五比一以上,万事休提。” 关羽傲然,指指那五百骑士。“五比一?就凭如此精锐的骑士,战损十比一以上,我无颜见君。” “但愿如此。”徐晃笑道:“真能打出十比一的战损,我保举你为散骑。” “一言为定。”关羽说完,与徐晃拱拱手,带着五百骑急驰而去。 —— 凭借着充足的战马供应,关羽一路急行,仅用了两天时间,就赶到了河内修武。 袁绍出兵中原,董昭担心他西进,特地集结郡兵,赶到修武驻防。 修武离郡界还有很远,即使是离最佳的防守位置获嘉、汲县也有几十里的距离。董昭驻在修武,也是为了避免刺激袁绍,引来麻烦。 奉袁绍之命留守邺城的崔钧也知道董昭不是好惹的,听说了董昭的安排后,也将主力驻守在朝歌一带,以示无进取河内之意。 朝歌也属河内,只是双方都清楚,真按照原有的郡界,河内对邺城的威胁就太大了,袁绍是绝对不可能答应的。 双方实际上是以清水为界。 关羽到达之前,董昭已经接到了诏书,也清楚天子的用意。骚扰冀州可以,真出兵与袁绍决战,现在的时机还不成熟。 看到关羽率五百轻骑日夜兼程而来,他非常满意,对早闻其名,一直未曾谋面的箕关尉徐晃多了几分好感。 在这种形势下,以猛将轻骑进行袭扰是最适合不过的战术。 与此同时,他也惊叹于朝廷的战马充足。徐晃一个小小的关都尉,兵力不到三千,居然能拥有一千多匹战马,这是中原州郡想都不敢想的。 从这一点来看,天子放着山东不管,先用心稳定并凉的决定英明之极。 董昭为关羽提供的充足的粮草,并推荐了一个人做向导。 温县人司马懿。 司马懿今年十八岁,文武全才。前几年董卓乱政时,他曾随家人一起避难黎阳,熟悉这一带的地形,做向导绰绰有余。 关羽本来不太喜欢读书人,可是见司马懿身材高大,相貌堂堂,又身手矫健,看不出多少读书人的样子,便勉强应了。 第二天,关羽越过清水。 第三天,关羽在鹿肠山下遇到了收到消息,赶来阻击的袁军。 大概是因为收到消息,知道越过清水的都是骑兵,速度极快,所以崔钧派来的也是骑兵,数量是关羽的一倍,足足一千多骑,指挥这些骑兵的也是河北名将文丑。 面对优势兵力,司马懿建议关羽抢占有利地形,抓紧时间休整,恢复体力。 关羽根本没当一回事,命令骑士们换马,随即展开了冲锋。 看着关羽策马而去,司马懿很无语,只能跟上。 文丑统兵而来,原本还担心关羽会趁高而击,特意放慢了速度,以免遇伏。见关羽就这么直接冲过来了,不禁哑然失笑。 早就听说关羽桀骜不驯,自以为天下无敌,没想到今天就遇上了。 急行军六七百里而来,又遇到两倍于己的对手,不抢占有利地形,居高临下,就管以硬打,简直是没脑子。 文丑下令迎战。 两军相遇,关羽与文丑身为骑将,都冲在最前面,最先接触。 文丑跃马挺矛,直取关羽。 关羽挥起重金打造的百炼长刀,横向磕开文丑的长矛,刀锋贴着矛杆抢入中门。 人借马势,刀马合一,一刀枭首。 第430章 长刀初试 虽然长刀炼成之后,关羽便刀不离手,还经常与徐晃对练,临阵对敌这却是第一次。 马快,刀快,关羽的心情更愉快。 对练时怕伤人,难免留手,不够痛快。杀敌时出手不留情,那种人马合一的感觉更为明显。 沉重的刀锋割断了文丑的脖颈,鲜血如泉水般喷出的那一刻,关羽感觉到了久违的畅快,也信服了徐晃当初所说。 长刀才是最适合他的兵器。 反手一刀,将文丑的掌旗兵连人带旗斩为四截,关羽厉声长啸,杀入敌群。 西凉大马撒开四蹄,风驰电掣。 长刀飞舞,连磕带挡,不论对手是用环首刀还是用矛戟,都经不住沉重的长刀轻轻一磕。关羽却凭着自己强横的力量,将长刀舞得如雪片一般轻盈,随风而入,取对手性命于覆掌之间。 马前无一合之敌,寒光与热血齐飞。 文丑率领的骑兵虽多,但文丑临阵被杀,失去了指挥。关羽又过于强悍,当者披靡。阵势被关羽从中线突破,骑士被分成两队,心中惊慌,顿时被杀了个人仰马翻。 五百骑士都是经常跟着关羽训练的,早就知道关羽武艺不俗。如今见关羽斩将夺旗,胸中热血沸腾,大有有我无敌之气,齐声怒吼,随关羽冲锋。 司马懿被裹胁其中,看着如狼似虎的骑士们轻而易举的摧毁了对手,惊得目瞪口呆。 仅仅一个冲锋过后,文丑的部下就崩溃了,四散奔逃。 关羽仗着马快,追杀了一阵,这才缓缓收兵,下令收拾战场,尤其是战马。 他长途奔袭而来,战马体力损耗很大。如果得不到及时补充,战斗力将迅速衰退。 司马懿赶到关羽面前,拱手施礼。“将军神勇,佩服。” 关羽抚须而笑,举起手中长刀。“凭我这胯下马,掌中刀,能取邺城乎?” 司马懿笑了。“只缺一样东西。” “何物?” “三万精锐步骑。” 关羽斜睨了司马懿一眼,哈哈大笑。他虽然得意,却也知道司马懿没说错。仅凭他一人,是拿不下邺城的。司马懿说只要三万步骑,已经很给他面子了。 真要拿下邺城,没有五万精锐是做不到的。 而徐晃只有两千三百步骑,董昭虽然有万余郡兵,但那些人都是寻常之辈,算不上精锐。 “那就让袁绍再苟活几日。”关羽长刀一指。“待天子东征之时,我当为先锋,直取邺城。” “届时我还为将军做向导。”司马懿说道。 关羽大笑。 迅速清点了战场后,战果很不错。虽然真正的斩首数量不多,但份量很重,除了文丑之外,还有七八个军侯、屯长之类的基层将领被杀,期中有一半死于关羽刀下。 但关羽却有点高兴不起来。 斩首数量不多,自己麾下的骑士却有十几人因为马力不足,落马受伤,被战马踩死了几个。一算战损,勉强达到了他向徐晃做出的承诺。 这一战是速胜,战损才勉强达标,若是两军对阵,如何才能达到十比一的战损? 关羽有点头疼。 跟着刘备征战多年,他一向冲锋在前,斩首甚多。但凭心而论,真正的胜仗却非常有限,自然也就没心情计算什么战损比。如此有了精兵可用,取胜不再是难题,战损比却成了拦路虎。 见关羽脸色不佳,司马懿很意外,试探着问了一下。 关羽犹豫了片刻,将自己与徐晃的约定说了一遍。司马懿听完,笑道:“将军不必担心,此战之所以战损比不佳,大致有两个原因。将军若能听我一言,我保证你每战必能大胜。” “说来听听。” “其一,将军千里驰援,将士人马疲惫,再加上不熟悉地形,损失并非出于交战,而是准备不充足。其二,将军斩杀文丑,摧锋破敌,却没有追杀,所以斩首数量有限。若能一路追杀,扩大战果,斩首当在五倍以上。” 关羽略一思索,便明白了其中的道理。 说一千,道一万,还是有些轻敌。如果当时接受司马懿的建议,先占据有利地形,让将士们有个休整的时间,吃点东西,补充体力,再趁机观察一下战场,或许就会避免这两个问题。 虽然心里认可,关羽嘴上还是不肯认输,不置可否的笑了笑。 收拾完战场,派几个人押送俘虏和战利品,关羽再次起程。 文丑所部的溃兵返回大营,向主将崔钧汇报了战况。得知文丑阵亡,全军溃败,崔钧大惊失色,连忙下令撤退。 关羽率部追击,几次与崔钧断后的人马遭遇。他采纳了司马懿的建议,所击辄破,一直将战损比维持在十比一以下。 失利的消息不断传来,关羽逼得越来越近,崔钧慌了阵脚,下令加速撤离。 经过荡阴时,崔钧又遭到了黑山军的袭扰,军心士气越发低落。 关羽抓住机会,率部突阵,迅速洞穿了崔钧的前阵,杀到了崔钧的面前。 看到关羽挥舞长刀,在战阵中左冲右突,如入无人之境,崔钧害怕了。当年被公孙瓒击败的恐怖记忆又浮上心头。 他扔下大军,在亲卫骑的保护下狂奔而去。 袁军崩溃,关羽率领骑兵,追亡逐北。 邺城震动,火速派人向袁绍报急。 依关羽的意思,是直接杀到邺城之下。就算不能攻取邺城,也让邺城里的人看看他的威风。司马懿提出了异议,他建议关羽留在荡阴,在黎阳、内黄一带游戈。 这片地区离邺城很近,袁绍非常重视,所以派大将蒋奇率重兵驻黎阳,看护附近的黄河渡口。 袁绍从中原撤兵,返回邺城,附近的濮阳是可选的渡口之一。 蒋奇为人持重,他不太可能动用重兵围剿关羽,只会守紧大营,护住濮阳渡口。可若是关羽直击邺城,那情况就不同了,蒋奇必然会出兵协助。 如此,关羽将陷入重兵围困之中,而以董昭的兵力,是不足以解围的。 关羽未必会败,但损失一定会很大。 与其孤军深入,不如等徐晃、董昭赶到,一起想办法。既能完成预定任务,又可将损失控制在最低水平,维持之前的优势。 关羽深以为然。一面派人给董昭、徐晃送信,一边率部在荡阴、黎阳、内黄之间游弋。 第431章 当断不断 彭城。 袁绍站在将台之上,看着远处的彭城城头,脸色很难看。 他率部将刘备困在彭城已经两个月,但刘备就是不肯投降。 同样,被困住射阳的陈登也不肯投降。 陈登不仅不肯投降,还让人给袁绍传话,指责袁绍行事孟浪,令人失望。 陈登说了很多,但核心只有一句话:袁绍的所作所为,望之不似人君,很难让人相信他能够承担起兴太平的天命。 这一句深深的刺痛了袁绍,让他恨陈登入骨。 他原本是亲自率后围住射阳的,但刘备屡次出击,骚扰他的后勤补给线。他几次派人与刘备交战,都被刘备击败。无奈之下,只得亲率大军来战刘备。 听说他自来,刘备躲进了彭城,坚守不出。 之前截了几次审配派人送来的辎重,刘备有足够的粮食坚持。袁绍派兵四面围住,发力猛攻,但彭城高大坚固,他一时也无计可施,只能这么耗着。 如何才能拿下彭城、射阳,抓住刘备、陈登,是他现在最为头疼的问题。 之前的战事受挫,让他意识到了田丰的正确。不拿下刘备、曹操,向南进兵就没有意义。曹操可以向西撤,刘备却无路可退,本着先易后难的原则,先拿下徐州才是正道。 就算时间长一点,如果能一劳永逸的解决徐州问题,也是值得的。 袁绍给自己鼓了鼓劲,叹了一口气。 “主公,主公。”逢纪快步走了过来,“噔噔噔”上了将台,来到袁绍面前。 “何事如此惊慌?”看着逢纪满头的汗珠,袁绍很诧异。 “主公,董昭入寇冀州,同行的还有箕关都尉徐晃和假关尉关羽,文丑阵亡,眼下兵锋已至邺城外,邺城告急。” 听到董昭的名字,袁绍眉头紧皱,不由自主的握紧了拳头。 董昭曾是他的部下,还做过魏郡太守,如今却带着朝廷的人马来攻打魏郡,攻打邺城? “文丑怎么会阵亡?”袁绍的眉头皱得更紧。颜良、文丑都是他麾下的猛将,他安排文丑在河内,就是防止董昭东侵冀州的。 “被关羽阵斩。” 听到关羽的名字,袁绍更加不安。刘备虽无用兵之能,但关羽、张飞却是名声在外的猛将。阵斩文丑,倒也不是不可能。 “崔钧呢?” “他……临阵脱逃,大军崩溃,如今在邺城待罪。” 袁绍勃然大怒,飞起一脚,踹在栏杆上,整个将台因此震动。袁绍双手叉腰,来回转了几圈,越想越气,又接连踹了两脚,仿佛踹的是崔钧。 崔钧太让他失望了。枉为名士,却无一战之能。上次败在公孙瓒手下,几乎使冀州战线崩溃。这次又败在董昭手下,直接导致邺城危急。 “元图,奈何?”袁绍怒不可遏。 “当派大军回援邺城。” “有这必要吗?河内一郡,不过万人,蒋奇足以应付,何必大军回援。”袁绍眼神疑惑,觉得逢纪是不是有些乱了阵脚。 “主公,现在知道的只是河内一郡。”逢纪苦笑道:“河内既动,太原、上党又岂能不动?” 袁绍愣了一下,顿时觉得后背凉嗖嗖的。 如果真如逢纪所说,太原、上党也一起出兵,那邺城可就真提危险了。 “命审配回师呢?”袁绍还不死心。他围了彭城这么久,眼看着就要得手,撤兵太可惜了。 “主公以为,冀州与兖豫哪个更重要?” 袁绍屏住了呼吸,半天才缓缓地吐出来。 当然是冀州重要。 冀州不仅户口多,粮秣充足,更与幽并接壤,战马资源有保证。 所以冀州不仅不能丢,还要控制在他自己的手里,不能被冀州人左右。派审配回援邺城是不行的,审配本来就挟冀州自重,一旦有了这样的大功,以后更难控制。 彭城怎么办?徐州怎么办? 袁绍越想越后悔,早知如此,还是听田丰的建议好。 “此次为元皓笑矣。”袁绍一声长叹。 逢纪眼神闪烁,欲言又止。 —— 袁绍聚将议事。 听说董昭进攻邺城,很多人都慌了。 身为大将,他们的家属都作为人质,留在邺城。一旦邺城被破,他们的家人将落入董昭之手。 这样的事,之前就发生过一次,黑山贼于毒偷袭邺城得手,包括袁绍在内,所有人的家属都成了俘虏。幸亏陶升将人送了出来,这才幸免于难。 董昭可不是于毒,不会让这样的事再发生。 几乎没有什么犹豫,诸将众口一词,要求回师邺城。 袁绍本来担心田丰会笑他,但田丰一句话也没说。 袁绍没再犹豫,下令撤军。 —— 刘备站在城墙上,又一次揉了揉眼睛,还是不敢相信。 袁绍就这么撤了? “一定是邺城出了事。”简雍说道。 “何以见得?” “有两个理由。”简雍竖起两根手指。“一是邺城近太行山,不论是河内,还是上党、太原,都居高临下,出太行便可威胁邺城。二是若非邺城出事,袁绍不至于放下即将得手的徐州。邺城相当于袁绍的都城,将士的家属都在邺城,不容有失。” 刘备点头赞同。过了片刻,又道:“这么说,当初天子派钟繇抢占上党,又亲自赶往太原,就是为了此刻?” 简雍想了想。“有这可能。毕竟朝廷实力不济,只能据险而守,以保并州。” “可惜徐州一马平川,无险可守。” “泰山可守。”简雍顺势提道:“主公,袁绍经此一役,骄狂之势必然有所收敛。下次再来,当先取泰山、鲁、山阳诸郡。主公宜守沛县、鲁县。” 刘备没吭声。 简雍的建议并非首倡,之前天子有诏书来,就是建议他将重心靠北,与臧霸等人联合,据守泰山。但是他守不得,泰山附近是有险可守,但户口严重不足。退守泰山,等于放弃户口最多的东海、下邳,只是断臂求生,苟延残喘,绝非上策。 更重要的是,天子没给他任何承诺,让他很难下决心。 “上书报捷。”刘备顾左右而言他。 简雍暗自叹了一口气。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这次袁绍撤兵,是因为朝廷出手。如果朝廷不出手,徐州必为袁绍所有。刘备根本没有和朝廷讨价还价的筹码,不主动向朝廷称臣效忠,还想得到朝廷的承诺,未免痴心妄想。 第432章 踏雪寻道 袁绍八月渡河,九月祭祖,十月渡淮,先受挫于庐江,后顿兵于彭城、射阳。 十二月,邺城告急,袁绍退兵,匆匆退回河北。 一场轰轰烈烈的中原之旅惨淡收场,让无数中原人惊诧莫名。 抓住袁绍撤退的机会,徐州牧刘备趁势进兵,夺取沛且南部。他本想顺势拿下梁国,却被审配率部击退。砀山一战,刘备损失了千余人。审配率部追到沛县,再次击败刘备,将沛县收入囊中。 审配本来准备一举拿下彭城,陈登率部从射阳赶来,死守竹邑。刘备又重土旗鼓,再次出兵。 审配见形势不利,主动退守沛县。 听说审配撤兵,正准备趁机进攻陈国的曹操立刻放弃行动,将附近掳掠一空,带回陈留。 扬州牧袁术命大将纪灵率部三万,进入豫州,却同时遭到了曹操和刘备的警告。他很生气,却又不敢同时惹翻曹操和刘备,便想了个主意。 上书天子,表会稽太守孙策为豫州牧。 —— 凤林山下,白石川水河谷。 刘协披着羊皮氅,脚登羊皮靴,一步步地登上了白雪皑皑的凤林山,俯瞰河谷,不禁啧啧称奇。 难怪宋建会选择在这里建都,的确是个好地方。大雪满山之际,河谷里却只有一层薄薄的积雪,河面也没有封冻,照样流水潺潺,河岸两边甚至还有青草供牛羊啃食。 刘协猜测,这附近或许有地热。 荀文倩啧啧称奇。“想不到这冰天雪地之中,竟有如此温暖的所在。若非亲眼所见,实难相信。”她一边说着,一边解开了裹得严严实实的雪白狐裘,露出里面的鲜红骑士服,左侧肩上绣了一只凤凰,展翅欲飞。 刘协瞅了一眼,笑道:“这是河东新送来的冬衣吗?” 荀文倩眼神有些闪烁,低声说道:“是的,妾本不敢穿,只是实在找不到合适的衣服了。” “有何不敢?”刘协笑笑,伸手摸了摸凤凰,以及凤凰下面荀文倩的肩膀。“又不是凤冠。” 荀文倩微微欠身。“唯。” “陈留来的织工们生活安定,要不然也没这心情绣这么精致的凤凰。” “据说今年河东收成不错,从关东来的工匠都能吃饱,所以干劲很足。从陛下之诏,不少女子也开始学刺绣,产量提升很快。现在的问题是蚕桑不够,开了春,可能还要拓荒。” 刘协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说起来,伏寿虽然也有心眼,毕竟不如荀文倩机灵。借着这个机会,一只凤凰就上了身。将来要是生了嫡子,凤冠免不了也要想一想的。 母仪天下的名份,再聪明的女子也无法漠视,只要有机会,都要争一争。 只不过以眼下的形势,荀文倩还不至于做得那么露骨。真正的凤冠、凤服大概已经送到了伏寿的面前。他要是问起,绝对找不到一点破绽。 所以他干脆不问。 “陛下,这山谷为何能常青?”蔡琰手足并用,走了过来,身后跟着两个身形矫健的女骑士,手里提着画画的工具。从她们的相貌看,应该是羌人,即使走在堆满积雪的山路上也很稳健。 “不好说。”见蔡琰走路不稳,刘协伸手搀了她一把,将她引到自己身边。“或许是附近有温泉,或许是高山挡住了寒气,要调研一下才能清楚。” 山坡狭窄,站了三个人便有些挤,只能肩并肩地靠在一起。那两个女骑士见状,为难的看着蔡琰,请示在何处架设画板。 蔡琰四处看了看,也没发现好的地点。 “你要画什么?”刘协问道。 “受人所托,要画一幅天子亲征,镇西大将军平叛图。”蔡琰笑道,修长的眉毛扬了扬。“一百金的润笔,而且是现钱,当得臣十年的俸禄。” “你分我一金,我就将这风水宝地让给你。”刘协跺跺脚。 蔡琰笑得身子打晃,脚下一滑,险些摔下去,亏得刘协,一把抓住了她。 “救命之恩,再加二十金,不过份?” “见者有份。”蔡琰小心翼翼的站稳,顺势转到荀文倩一边。“陛下五十金,贵人三十金,我自留二十金便够了。” “无功不受禄,我怎么敢收你的钱。”荀文倩笑盈盈地说道,又睨了刘协一眼。“陛下不发俸禄,令史只能为人作画,收人润笔,你还要从中分钱,未免有失天子尊严。” “天子没钱,哪来的尊严?”天子故意叹了一口气。“其实说起来,我的画也是家传手艺,就是没人找我作画。” 荀文倩与蔡琰相视而笑,不约而同的捂住了嘴。 刘协倒也不完全是说笑。 他的确会画画,而且不是前世带来的技艺,是本尊的家传手艺。汉灵帝、王美人都很有艺术天份,尤其是汉灵帝,能书善画,还开办过鸿都门学。不少人将他与宋徽宗并列,标准的艺术家皇帝。 还有一点,他是真穷。眼看新年将至,为文武大臣发年终奖又成了大难题。 去年就遇到过这样的事,今年稍微好一点,但也好不到哪儿去。 他解决了温饱问题,手头却依然很紧。好在今年有了点希望,河东、关中都有一批财物已经起程,只要能及时送到,赏赐大臣的东西还是有的,只是不多而已。 开着玩笑,刘协让出了立足之地,供蔡琰作画,自己则挽着荀文倩的手另寻他处。 “陛下,妾可以自己走的。”荀文倩嘴里说着,手却握得更紧。 “朕现在走的不是山路,是王道。”刘协很严肃地说道:“你要是不愿意,朕只好走霸道了。” “噗嗤!”荀文倩笑出声来,随即又低声说道:“那陛下还是走王道,妾可担不起这样的责任。” 刘协又找了一个能立足的地方站定,将荀文倩引到里面,让她抓着积满了雪的松树。松树晃动,上面的雪扑簌簌的落了下来,有一些落进了荀文倩的衣领里,荀文倩嘶嘶的吸着凉气。刘协伸手去取,雪却已经化了。 “没事的,妾不冷。”荀文倩缩了缩脖子。“走了一路,正好有点热了。” “文倩,你初来时,朕还真没想到你能适应军中生活。” “妾也没想到。”荀文倩抬起头,看了刘协一眼,眸如春水。“只要能跟着陛下,哪怕是再高的山,妾也愿意。” 刘协点了点头,忽然有所感悟,一时忘言。 第433章 天子之威 见刘协看着远处,半晌不语,荀文倩心中不安,以为是刘协对自己的回答不满,只是出于身份,或者有所忌讳,这才没有回应。 这样的回答既可以表示不认同,又不会造成直接冲突,是君子和而不同的常见反应,荀文倩从小见惯了。只有那种引为知己的至交,或者性情耿直的士人,才会直言不讳。 可是她反复考虑,还是想不出自己哪句放说得不对,只能默默地放在心里。 刘协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也没有注意到荀文倩情绪的变化。 直到散骑侍郎曹昂策马奔到山脚下。 “走,有事了。”刘协伸手去搀荀文倩,动作从容,看不出半点异样。 荀文倩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手却很自然地伸了出来,落在刘协手中。等反应过来时,脚已经随着刘协往下移动。 “眼前有景道不得,偷得浮生半日闲。”刘协笑道:“以后若是有空,要多出来走走。” “唯。”荀文倩应了一声,随即又道:“陛下刚才是做诗么?” 刘协歪着头想了想,哑然失笑。 他其实不会做诗,只是偶有所感,随口蹦两句名篇罢了。刚才这两句肯定不是同一首诗里的,就连是不是同一人所作,他都不太清楚。 光阴流逝,他与真正的刘协渐渐难分彼此,曾经为了装逼背的那些诗词如今都渐渐模糊了。 “你觉得如何?” “好,可惜妾文学有限,不知好在何处。”荀文倩扬声道:“令史,你可曾听见陛下的新诗?” 不远处的蔡琰回头,神情兴奋。“陛下又作诗了?” 荀文倩见状,轻轻挣脱了刘协的手,请刘协先下山,她要看蔡琰作画。刘协也没勉强,嘱咐她小心,自顾自的下山去了。 荀文倩走到蔡琰身后,看着她刚刚勾勒出轮廓的画稿,赞了一声:“令史真是多才多艺,翰墨、丹青,无一不精。” “道德仁艺,艺为末节,不足为贵。”蔡琰不以为然。“若以画论,我这满纸山水,不及华太医的一纸人体图。” “什么人体图?”荀文倩好奇地问道。 “看来贵人有些天没去营里了。”蔡琰笑了起来,一边信笔挥洒,一边解释起来。“太医署新召了不少学徒,吉太医、华太医无暇指导,便将他们的医术写成讲义,让学徒们时时自学。其中涉及人体的部分,华太医亲笔画了不少图,将皮肉筋骨一一列明,以便学徒们对图施术……” 荀文倩恍然。“这样的图岂能与令史的丹青相提并论?” “不然。”蔡琰收住笔,指指眼前的画。“我这画不过是粉饰而已,多一笔少一笔并不重要,甚至可以向壁虚造。人体图却不能有一丝讹误,否则教错了,将来不仅救不了人,反而会害了性命。” 蔡琰顿了顿,又低声说道:“我听说华太医为了画这些图,仅是人体就解剖了几十个。” “解剖?” “就是将人的皮肉剖开,一一分解,然后将骨肉血脉,全都描绘成图。听说为了搞懂心跳,他还解剖了两个活人。一个从前胸打开,一个从后背打开……” 荀文倩吓了一跳,脸色苍白。“令史,你别说了。” 蔡琰诧异地看了荀文倩一眼,随即恍然,忍不住笑出声来。 荀文倩不安地看着蔡琰。“令史,你……你不觉得可怕么?” 蔡琰眼中露出一丝恐惧。半晌后,她淡淡地说道:“我见过比这更可怕的。” —— 刘协下了山,曹昂迎上来行礼,说是镇西大将军韩遂求见。 刘协翻身上马,返回大营。 韩遂在帐外等着,身边一个亲卫也没有。见刘协走来,他远远地就躬身行礼,神态恭谨。刘协见状,心里便有了主意。 礼下于人,必有所求。一向倨傲自负的韩遂突然这么客气,肯定是有为难的事要请示。 刘协入帐,命人准备热茶,又招呼韩遂就坐。 寒冬行军,席地而坐不方便,都是用马扎。君臣对坐,各捧一杯热茶,边喝边说,倒也是其乐融融。说了几句闲话,刘协便问起了前面的战况。 韩遂连忙放下茶杯,肃然道:“托陛下天威,大军刚到,宋建便知天命,派人请降来了。臣不敢自作主张,特地请诏。” 刘协垂下眼皮,浅浅的呷了一口茶。 就知道这老小子主动上门没好事,果然是给我出难题来了。 宋建早不降,晚不降,大军一到就请降,哪有这么容易的事?这分明是一场有默契的讨价还价。 要不然,为什么不直接来朕面前请降,却去找你韩大将军? “韩卿怎么看宋建的请降?” “陛下,臣以为,宋建不过是枹罕一匹夫,不近德教,不知礼数,虽是汉人,其实与那些山里的蛮夷无异。自以为当年随段公征战几年,有些见识,便不知天高地厚,占据这小小的枹罕城,自立为王。与他计较,未免惹人发笑。再者,这莽莽群山之中,称王称霸者不知几许,总不能一一剿灭。既然他迷途知返,主动请降,陛下不妨就网开一面,饶他不死。” 刘协不置可否,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放下茶杯。 “韩卿与宋建是故交?” 韩遂脸上的笑容有些不太自然。“故交谈不上,有过几面之缘。他与北宫伯玉、李文侯等人更亲近些。这几年,因北宫伯玉、李文侯事,与臣断了音讯,几无来往。” “哦,原来如此。”刘协淡淡地说道:“那就不必在乎他了。朝廷自有制度,围而后降者,不赦。他主动请降,可以罪减一等,不用族诛了。只诛首恶,其他人没为官奴婢。” 韩遂脸色微变,随即说道:“陛下,如此一来,只怕宋建不肯降,只能强攻了。” 刘协眼皮一抬。“韩卿没做强攻的准备么?” 韩遂本想争辩两句,被刘协的眼神一看,顿时觉得后背发凉,连忙将涌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召集几万郡兵,又举行了阅兵仪式,赶了几百里路,跑到枹罕来,要说做强攻的准备,那他的心思就有不臣的嫌疑了。 与自己的富贵相比,宋建的死活并不重要,将士的牺牲也不重要。 韩遂瞬间做出了决定。“臣愚钝,臣就这回复宋建。” 刘协不再说话,重新垂下了眼皮。 韩遂神情尴尬,起身告退,倒退着出了大帐。站在御帐外,韩遂转身之际,偷偷看了一眼旁边贾诩的帐篷,迟疑片刻后,打消了向贾诩请计的想法,大步出营。 第434章 不循常规 韩遂回到中军大帐,招来了韩银和成公英,转达了天子的口诏。 韩银顿时急了。“这样的条件,宋建怎么可能降?” “不降就杀。”韩遂面沉如水。“准备强攻。攻下城之后,不仅他要死,他的整个家族都要死。” “攻城要死人的。”韩银急了,声音也大了起来。“这冰天雪地的上山伐木,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完成准备。弄不好,新年都得在战场上渡过。阿翁,你就不怕各部反对?” 韩遂拍案而起。“闭嘴!你以为我不知道这些?天子不肯纳降,我有什么办法?” 见韩遂发怒,韩银怂了。他知道韩遂的脾气,要不是真急了,绝不会如此失态。再顶嘴,当众抽他耳光都是有可能的。 韩遂偷偷地看了成公英一眼,希望成公英能劝劝韩遂。强攻绝对不是好办法,甚至不是当初的计划。否则就不会在路上耗费那么多时间,甚至不会现在出兵,而是等到明年开春之后。 攻城要准备大量的攻城器械,这些都要就地伐木打造,没有一个月搞不定。 而现在离新年只剩几天了,接受宋建投降才是最省心的办法。 在战场上过年,绝对不是一个理想的选择。各营都会来讨要酒肉、奖赏,这是一笔巨大的开支。如果接受了宋建的投降,这些开支都可以由宋建承担,韩遂还能从中赚一笔。现在却要韩遂自己承担,等于让韩遂割肉。 成公英眉头紧锁,一言不发。 过了一会儿,成公英说道:“大将军是希望此战过后,能统兵东征么?” 恼怒的韩遂点了点头。 成公英是心腹,毋须隐瞒,也瞒不过。天子给了他许诺之后,他就向成公英透露了这个消息,甚至早于韩银。 “既然如此,何不将枹罕当作邺城,来一场真正的校阅?” 韩遂转了转眼睛,若有所思。他示意成公英继续说。 成公英提了两点:天子最大的敌人就是袁绍。袁绍虽未称王称帝,但不臣之心昭然。邺城就等于是他的王城。要取袁绍,必攻邺城。 邺城坚固,攻邺城将是一场艰苦的战斗,非常考验将领的指挥能力。 当初皇甫嵩等人平定黄巾,野战时势如破竹,攻城时却遇到了很大的麻烦。朱儁攻宛城,卢植、皇甫嵩攻广宗,都消耗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卢植还因为攻城不力被罢免。 西凉军好野战,不擅攻城,这是公认的。 天子拒绝宋建的请降,未必是有意刁难,而是想看看韩遂的攻城能力。 当然,可能还有另外一个用意,看看韩遂是否真心为朝廷出力。 宋建与韩遂算不上老朋友。如果韩遂对宋建都不肯下狠手,天子又怎么能相信韩遂? 听完成公英的分析,韩遂一拍大腿。“元伟,我也这么想。”随即又对韩银喝道:“竖子,好好学着点,别动不动就喊打喊杀的,动动你那石头一样的脑子。” 韩银被骂得莫名其妙。不过他也习惯了,浑若无事的耸耸肩。 韩遂见了,更加生气,不由得想起贾诩的话来。 就韩银这副不成器的样子,韩家想要长富贵,可能真要靠女儿、女婿帮衬才行。 韩遂一边命人进城传话,勒令宋建无条件投降,一边召集诸将,做好强攻的准备。 正如韩银担心的那样,一听说有可能要强攻枹罕,诸将都露出了为难之色。 韩遂早有准备,承诺破城之后,战利品将按功劳分配。破城之前,他将为所有的将士都提供充足的酒肉,保证让大家过个好年。 见韩遂这么大方,诸将都有些惊讶。 韩遂可不是董卓那样的粗豪之辈,可以将家里的耕牛宰了,招待客人。他向来精打细算,以不吃亏为前提。如今这么大的手笔,就算拿下枹罕城,他也捞不回成本,亏定了。 不合理啊。 韩遂也知道自己的行为有些反常,却不能解释,只能以实际行动表示。 他当天就发放了一批酒肉,鼓舞士气。紧接着又与附近山谷的部落首领商量,向他们购买大量的牛羊,又招来陇西太守游楚,请他派人赶回狄道,大量采购物资。 有了酒肉,营中的士气顿时高涨起来,大营中一片欢腾,到处都能看到载歌载舞的场面。 相比之下,天子的御营则显得有些冷清,将士们一如既往的训练、学习,各司其职,并没有因为新年将至有太多的变化。 —— 刘协弯下腰,走进了太医署的中心大帐。 华佗站在大帐中心,正在几根牛油大烛的照耀下解剖一只羊,两条手臂全是血,胸腹之间的皮围裙同样被血染得通红。他一边解剖一边说,旁边两个年轻人,一个奋笔绘图,一个记录华佗的解释。 十几个人围成一圈,手里各持纸笔,一边听一听记,个个伸长了脖子,睁大了眼睛,聚神,丝毫没留意到刘协出现在他们身后。 “于医者而言,羊肠最为珍贵。”华佗小心翼翼的举起一段羊肠。“用羊肠制成的线缝合伤口,伤口复原之后,可以不用拆线,处理脏腑受伤时可以避免二次开腹。即使是在处理外伤时,如果伤口太大,无法缝合,也可以将羊肠剪开,覆在伤口上,再用干净的布进行包扎……” “原来是这样啊。”一个年轻的学徒笑了起来。“下次宰羊,谁也不准吃羊肠。” 其他人也笑了起来。 一个年轻的学徒举手提问。“华太医,牛更大,牛肠能用吗?” “也许有用,但是我现在还没有试验过,不能给你准确的答复。”华佗将羊肠放在一旁的盘子里。“有机会的话,你们可以试一试。不过在试验之前,先要学会如何处理羊肠、牛肠。处理不好的话,就算是羊肠,也会带来伤口溃烂。” “为什么伤口会溃烂,是因为羊是牲畜,不配用在人身上吗?” “具体原因有待探询,我现在能告诉你们的只是我摸索出来的办法,而且是可行的办法。”华佗一边解剖,一边说道:“诸君要记住一点,医学是实践的学问。很多医术都是从实践中摸索出来的,没有什么现成的道理可以让你们按图索骥。所以,你们不要迷信任何人。我也好,吉令也罢,都有可能出错。如果你们发现了什么我们没讲过的东西,甚至是相反的东西,不要害怕,用心去求证就是了。只要行之有效,就是对的。”(未完待续) 第437章 降龙伏虎 招魏夫人陪伴荀文倩的诏书刚刚下达不久,吕布夫妻就来了。 魏夫人带着随身行李,还有一个随身中年妇人,气宇轩昂的见了驾,随即就搬去了刚刚准备好的帐篷,扔下吕布一人独立风中。 刘协招呼吕布就座,开了个玩笑。“怎么,不放心朕,还特地送来?” 还没坐稳的吕布一听,连忙起身。“陛下误会了,臣可没这意思。再说了,陛下身边有的是年轻貌美的胡汉女子,哪会看得上内人这黄脸妇人……” 见吕布越口无遮拦,刘协咳嗽了一声。吕布自知失言,讪讪地闭上了嘴巴。 “最近在做什么?” “习武,读书。”吕布嚅了嚅嘴。“还有……吵架。” “吵架?” “嗯。”吕布低着头,下巴顶着胸口,无地自容。“臣只有爵位,却无官职,又不能生子,内人心中着急,时时喝斥。一时气不过,难免拌几句嘴,也算是消遣。” 刘协瞅着垂头丧气的吕布,一时不知如何说好。 果然老虎困久了,也会抑郁。 “读了些什么书?” “《春秋》,《论语》,最近还读了些《孟子》。”吕布挠了挠头。“记诵而已,半懂不懂。” “读过《太史公》吗?” 吕布来了精神。“读过几篇,这些比经书有意思。” “你号称飞将,可曾读过飞将军李广的传记?” “自然读过,而且读了不止一遍。”吕布抬起头,眼中露出些许光芒,抚腿而叹。“李广太可惜了,束发从军,大小七十余战,却未能立功封侯。比起他,臣算是幸运之极了。” 刘协不禁暗自腹诽。你是幸运了,丁原、董卓就倒霉了。 “那你觉得,李广未能封侯,是他自己的原因,还是其他人的原因?” 吕布一怔,冷静了些,眼珠转来转去,半晌才说道:“既有他自己的原因,也有其他人的原因。” “比如说?” “他自己嘛,生得太早了。少壮时侍孝文、孝景,除了七国之乱外,国家无大战,没有立功的机会。待孝武登基,大举讨伐匈奴时,他却已经年过半百。还有就是行事不当,若不是接受梁王官爵,早在平定七国之乱时,他就可以封侯了。” 刘协点点头,又道:“其他人呢?” “其他人……”吕布神情犹豫。“比如卫青,李广明明是前将军,当先接敌,却被卫青调到右部,失去了与匈奴单于接战的机会。” 看着唯唯诺诺的吕布,刘协心中感慨。人果然还是要读书的,多知道一点事,就不会太轻狂。虽说吕布读书是囫囵吞枣,却也知道大臣在天子面前应该慎言慎行的道理。 要不然,就算你是李广,也能让你一事无成。 “开卷有益,能读书总是好的。”刘协曲指轻叩案几。“人与事虽然皆往矣,借古鉴今却还是有用的。就拿李广来说,就算排除了那些自己与他人的因素,他难以封侯,其实也是有原因的。” 吕布心至福灵。“请陛下点拨。” “李广擅长的是什么?” “自然是骑射。” “汉骑与匈奴人比骑射,有胜算吗?” 吕布眼珠转了转,忽然恍然大悟,激动地一拍大腿。“陛下,我明白了。李广虽然射艺精绝,但他只是匹夫之勇,麾下将士却不如匈奴人远甚,所以每战皆败。他应该……” “他应该如何?”刘协追问了一句。 吕布屏住了呼吸,眼神闪烁了好一会儿。“他应该持矛越突击,而不是与匈奴人比骑射。汉军有甲,近战有优势,而且矛戟的杀伤力比弓箭更强。拉近距离,汉军才有胜算。” 刘协笑了。“温侯,你比李广强。”他顿了顿,又道:“可能是因为你尚未不惑,还能推陈出新。若是像李广一样,年过五十才有与匈奴人大战的机会,习气已成,就算想改战法,也没那么容易了。” 吕布乐得合不拢嘴,连连拱手谦虚。 “给你一个任务。”刘协说道:“回去好好想想,以今日之形势,如何才能与鲜卑人决胜于草原。” 吕布大喜,躬身而拜。 他真能找到合适的办法,天子一定不会让他闲着,自然会给他施展的机会。 —— 辞别天子,出了御帐,吕布来到魏夫人的帐前,大声叫魏夫人出来一见。 魏夫人听到吕布的声音,从隔壁荀文倩的帐中走了出来,没好气的喝道:“没规矩的莽夫,这是御营,天子、贵人都在,你乱喊乱叫什么。” 吕布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压低了音量。“我见过天子了。” “见过就见过呗,有什么好得意的,我侍候荀贵人,以后还天天见呢。”魏夫人嘴上说得狠,眼中见得吕布心情不错,心里却升起几分希冀。“说了些什么?” “天子夸我了。”吕布得意洋洋的说说:“天子还让我想战胜鲜卑人的办法。” 魏夫人听了,也心生欢喜。“那你就多用点心,别辜负了天子的希望。”她又拧了吕布一下。“错过这次机会,以后你就别想上我的床了。我带着小环单过,让你一个人孤独终老。” 吕布翻了个白眼,心生无趣,摆摆手,转身就走了。 魏夫人倒是知道他的,撇了撇嘴,满不在乎的回去了。 荀文倩在帐中坐着,将帐外的对话听了个七七八八,见魏夫人一脸得色的回帐,不由得笑道:“温侯是猛虎,夫人便是伏虎人。” 魏夫人嘻嘻一笑。“贵人可别这么说,若妾是伏虎人,那贵人岂不是御龙者?” 荀文倩收了笑容,正色道:“夫人,不可妄言。若是不然,我可不敢留你在这儿,免得害了你,又害了我自己。” 魏夫人吓了一跳,连忙闭紧了嘴巴。 借此机会,荀文倩给魏夫人立了几条规矩。魏夫人息声屏气,一一应了。 她虽然读书少,却也知道荀文倩受天子恩宠,又有父亲荀彧、从兄荀攸为援,如今有了身孕,若能产下皇子,将来说不定有机会立为皇后,得罪不得。 立完了规矩,荀文倩命人取了些日用杂物赐给魏夫人,其中有些是唐姬派人从河东送来的,是魏夫人平时不怎么能见到的好东西。魏夫人见了,感激涕零,越发坚定了要侍候好荀文倩的决心。 不到半天功夫,荀文倩略施手段,就将生性泼辣的魏夫人收拾得服服帖帖,让来看望她的刘协大感惊讶。 与荀文倩一比,伏寿果然还是太年轻了。 第438章 撮米为山 在韩遂重赏厚赐的刺激下,几万大军不顾年关将近,展开了积极的备战工作。 数千士卒被安排到附近的山上伐木,打造攻城器械,其他人则在军中操练,做攻城前的准备。 受韩遂之邀,刘协带着部下巡视诸营,检查各营的准备情况。 郭武、赵云等散骑常侍依例随行,女营的马云禄、韩少英也带着几个训练成绩突出的女骑士伴驾。近距离看到传说中的女骑士,不少将士都看直了眼。这些人大多没什么文化,对天子还有点敬畏之心,对这些女骑士就没那么客气了,就像狼看到了羊,就差流口水了。 马云禄还算沉得住气,韩少英却恼了,直接对韩遂说道,你练的什么兵,一群乌合之众。 韩遂被女儿削了面子,也有点难堪,只是碍于天子在前,不好多说什么。 巡视完,回到中军大帐,韩遂请刘协上座,准备汇报攻城的准备工作。趁着间隙,他将韩少英拉到一旁,关照几句,免得待会儿韩少英再出言不逊,不给他留面子。 韩少英白了他一眼。“面子是自己挣的,我可以给你留面子,就怕你自己兜不住。” 韩遂忍不住发了火。“你真以为你们那几个女子能作战?” 韩少英冷笑一声:“要不试试?你挑五十人,我挑五十人,文试、武试,步骑、骑战,随你挑。” 韩遂盯着韩少英,一时倒有些拿不准。“你们真这么厉害?” “厉害不敢说,肯定比你们那些乌合之众强多了。”韩少英说道:“真正的精锐必讲军纪。纵有刀锋在前,闻鼓必进。纵有千金在前,闻金必退。你看看你们那些人,看到几个年轻女子就忘了规矩,这样的人还能作战?” 韩遂眉心微蹙。 他觉得韩少英所言并非全无道理,只是觉得理想亏理想,现实毕竟是现实,尤其是女骑士初练不久,不可能如韩少英所说令行禁止,更不可能打败他麾下将士。 这些将士虽说不是什么精锐,却也是征战多年的老兵,怎么可能输给才成营几个月的女骑士。 “少英,我知道你最近进步很快,却也不能目空一切。”韩遂语重心长的说道:“战场是要死人的,你们那些女骑士有几个杀过人,见过血?就算平时练得再好,上了战阵,闻到血腥味,还能不能提得动刀,都不好说。” 韩少英不以为然。 时间仓促,韩遂不好多说,匆匆入帐。 十余将士抬进一个巨大的木案,小心翼翼地掀开上面蒙着的布,露出一个用米堆成的地形图。 刘协眼前一亮,含笑点了点头。 韩遂看得真切,心中欢喜。他准备了很久,就是为了这一刻。 “这是什么?”韩少英诧异地问道。 马云禄瞥了志满意得的韩遂一眼,不动声色地说道:“文约叔不愧是读里学习伏波将军的故事,弄出这撮米为山的手段来。” “撮米为山?”韩少英一脸茫然。“哪本书里的?” 马云禄轻声笑道:“一看就知道袁姊姊讲书时,你又走神了。可惜了文约叔的一片苦心。” 韩少英撇撇嘴。 刘协听得清楚,不禁暗自称奇,袁权居然会讲这些东西?他按下心中好奇,轻声笑道:“韩卿,你这是哪一出,恐怕有不少人都不清楚。不如你说说来历?” 韩遂正中下怀,清清嗓子,将马援撮米为山,为光武帝讲解形势的故事说了一遍。 帐中诸将恍然大悟,大感佩服。 只有卫尉马腾神情尴尬。 他一向以伏波将军后人自诩,结果自家老祖宗的光辉事迹被韩遂学了去,他却两眼一抹黑,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实在太丢脸了。 韩遂佯作未见,躬身说道:“请陛下恩准,容犬子韩银为陛下讲解枹罕形势。” “可。”刘协淡淡地说道。 韩遂随即向韩银使了个眼色。韩银起身,走到天子面前,躬身施礼,随即取过荆条,开始讲解枹罕的形势,以及攻城的方案。 他讲得很周全,应该是做了充分准备的。只是略显紧张,声音干涩,额头也有细汗不停沁出。 刘协听得很认真,面色平静,看不出太多的情绪。韩银讲完之后,他嘴角挑起一丝浅笑。 “韩卿教子有方。” 韩遂心中忐忑。天子这句话既可以理解成对韩银所讲的方案满意,也可以理解成不满意,反倒觉得他让儿子露脸的心思过于刻意。 “还请陛下指正。” “朕初来乍到,又不熟悉枹罕形势,就不置喙了。”刘协转头看看四周。“诸君应该有不少本地人,不如说说你们的意见?既然是探讨,言者无罪,也不设范围。地理,天文,民情,都可以畅所欲言。韩卿,你觉得呢?” 韩银心虚地看向韩遂。 他准备得很充分,但仅限于攻城方案,觉得天子第一次来枹罕,应该提不出太刁钻的问题,完全没想到天子会让其他人发问。万一答不上来,岂不丢脸? 韩遂也很心虚,却无法拒绝。“唯陛下所命。” “谁先来?”刘协含笑看向诸将。 韩遂麾下诸将生怕让韩银为难,都不敢发问。正在难堪之时,马腾咳嗽了一声:“镇西大将军,我有一问。” 韩遂强笑道:“卫尉请指教。” “依你所说,大概需要多久才能拿下枹罕,又要伤亡多少将士?” 韩遂不假思索。“攻城器械制作半个月,攻城半个月。以城中守军三千数量估计,伤亡当在一万至一万五千人之间。依惯例,伤者约七八成,亡者二三成。” 马腾随即追问了一句。“谁将是攻城主力?” 韩遂闭上了嘴巴,眼神变得阴冷起来。 马腾这句话看亿平淡,实则杀伤力很大。 攻城当以步卒为主,而诸郡兵中,步卒最多的就是陇西、汉阳郡兵,金城郡兵则以骑兵为主,上阵的机会不大,至少不会是先期攻城的主力。 这本来是很正常的安排,可是马腾问了伤亡的数量之后,再问这个问题,就很容易让人觉得韩遂是想让陇西、汉阳的郡兵送死,成就他个人的功业。 汉阳、陇西原本都是马腾的地盘,这些人本来就和马腾更熟悉,对他的介入一直很排挤。有了这样的想法,心里敌意自然更重。 看着进退两难的韩遂,刘协心中一声叹息。 说到底,他还是私心太重,搞得清枹罕周边的地理形势,却摆不平凉州的人心。 第439章 喧宾夺主 见马腾一开口就将韩遂逼到了死角里,贾诩咳嗽一声,打破了僵局。 “子义,我有一个问题。” 韩银窘迫地躬身行礼。“请侍中指教。” “行军作战,难免伤亡,医药准备充分,及时救治,能救不少人。既然估算伤亡将在一万至一万五千人之间,你又安排了多少医师、医士,又准备了多少必不可少的药物?” 韩银连忙抽出一片木牍,迅速看了一眼。“有的,医匠,不,医师、医士共有二十三人,药物也是备好的,只是……数量不太够,恐怕救不了……那么多人。” 韩银一边说着,一边看向韩遂。 韩遂也反应过来,连忙说道:“此事正当禀报陛下,臣斗胆,敢请陛下调几个太医增援。” 刘协一听就懂了。 韩遂一开始就没有强攻的准备。他本来是想抖一抖威风,兵不血刃的逼降宋建,白捡一个功劳,又送宋建一个人情,在其他人面前展示自己的份量。没想到纳降的建议被否决了,不得不准备强攻。 碰壁之后,韩遂还不死心,希望从御营中请求太医协助。 数量并不重要,象征意义才是关键。 如果答应了派太医协助救治伤员,接下来会不会觉得兵力不够,再借几个虎贲? 你这是借虎皮,扯大旗啊。 不仅刘协想到了这一点,马腾也想到了这一点,随即笑道:“镇西大将军还真是关心部下的生死啊,自己准备不足,就动起了太医的心思。” 韩遂立刻说道:“卫尉言重了,遂岂敢。只是营中一向缺医少药,闻说太医令、太医丞培训了不少新学徒,这才斗胆,想请陛下开恩,拨几位太医相助。若太医不能为将士治疗,安排几个学徒也是可以的。” 马腾还准备再说,刘协抬起手。“韩卿,太医署是医者汇聚之地,本就有为百姓治病的责任,更何况是军中将士。这样,既然你军中的医者只有二十三人,不如由太医署来接管伤员救治的事务,如何?包括令丞在内,太医署共有医者一百五十余人,应该能帮点忙。” 不等韩遂作答,诸将已经喜上眉梢。 天子不仅同意调拨太医协助治疗,而且将整个太医署都安排了过来,医者的数量一下子增加了六七倍,对攻城的将士来说,无疑是一个巨大的利好消息,可以大幅度的降低伤亡人数。 韩遂、韩银父子也吃了一惊。“太医署有这么多人?” 刘协笑道:“还不够,朕打算每个队都有一名专业的医者,每个将士都能略懂战场救治的基本方法,携带最起码的药物,受了伤可以及时自疗。” 他环顾一周,语重心长的说道:“每一个将士背后都是一个家庭。虽说作战难免伤亡,但尽可能的减少伤亡,让每一个牺牲都有价值,却是为将者必须牢记心头的原则。” 众将轰然应诺。“愿承陛下教诲。” 刘协将目光收回韩遂、韩银父子的脸上,郑重地说道:“韩卿,攻取小小的枹罕城,就要付出一万到一万五千人的伤亡,这个代价是不是太大了些?关东每一个城都比枹罕大,比枹罕坚固。若是不惜伤亡,又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韩遂面红耳赤,躬身应诺。 刘协又指了指用米堆成的沙盘。“你这撮为为山很好,山川地理,一目了然。要说缺憾,就是移动不便,若能做成固定的,方便移动,那就更好了。” 韩遂心中一动,连连点头。“臣一定遵照陛下所言,加以改进。” “韩卿用心就好。”刘协笑道:“荀子有言,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你们父子今天迈出了第一步,可喜可贺。努力!” 韩遂激动不已,大声领命。 刘协再次看向诸将,笑道:“每一个人初学走路时,都不免步履蹒跚,踉踉跄跄。但只要敢迈开步子向前走,总有一天可以健步如飞。今天镇西大将军父子走出了第一步,望诸君也能跟上,畅所欲言,迈开你们自己的第一步。枹罕形势在此,有没有人愿意讲一讲自己的想法?” 诸将互相看看,神情激动,个个跃跃欲试。 能在天子面前说话,这可是难得的机会。万一说得不错,给天子留下了印象,甚至得到一两句夸奖,将来仕途就会顺畅很多。 几乎在瞬间,一个年轻人挺身而出。“陛下,汉阳假尉,臣冏有言。” “汉阳人?” 贾诩附耳过来。“此子姓姜,天水四姓之一。不久前刚被镇西大将军委任为假尉,接替郡丞王唯留下的空缺。” 刘协笑笑。他不仅知道姜冏是谁,还知道姜冏的儿子是谁。 “说来听听。” “唯。”姜冏兴奋的应了一声,走到韩银面前,伸出双手。 韩银愣了一下,将手里的荆条递了过去。姜冏接在手中,同时直视着韩遂的眼睛。 韩遂很无奈。他准备了那么多,只想着能让韩银露脸,没想到被天子轻飘飘的几句话,就变成了所有人都可以表演的舞台,而且是对韩银的方案说三道四。 可是此时此刻,他又不好表示反对,否则就会让人觉得他嫉贤妒能,刻意压制麾下的将领,只想着让韩银一个人露脸。一旦留下这样的印象,他这队伍就不好带了。 姜冏既然已经站了起来,自然不会轻易再坐回去。 两害相权取其轻,他只能顺势而行,附和天子的意见,让这些人畅所欲言。 韩遂强笑了两声,鼓励地拍拍姜冏的肩膀。 “仲奕,努力。” “喏,多谢大将军。”姜冏手持荆条,走到米山前,在枹罕城旁的山坡上点了几点。“臣以为,可以这几处设立高台、箭楼,以强弩进行压制,掩护攻城……” 刘协盯着姜冏指点的看了看。“山坡陡峭,能在这里建高台、箭楼吗?” “可以的。”姜冏信心满满。“可以用建栈道的办法,在崖壁上开洞立木。”他转身一指。“这一点,武都郡丞田成最有经验,陛下不凡问问他。” 刘协顺着姜冏的目光看过去,只见人群中站起一个面色愁苦的中年人。 “武都郡丞,臣成,见过陛下。姜尉所言,的确可行。臣营中有通晓技术的士卒,给臣半个月时间,就可以在这一片山坡上建起五六个箭楼,以供十余弓弩手立足。若是求快,还有更简便的办法,就是做几个木笼,从上面吊下去,只是易被山风吹动,危险一些。” 第440章 见贤思齐 韩银又惊又喜,转头看向韩遂。“阿翁,还可以这么干?” 攻城时,杀伤力最大的就是城头的弓弩手。 借助城墙的掩护,弓弩手可以对攻城的士卒进行精准射击,有效杀伤。如果是在平地上,攻城一方会建起大量比城墙还要高的高台、箭楼,派弓弩手进行压制。可是在枹罕这种建在山谷中的城池,两边都是陡坡悬崖,建高台、箭楼的难度太大,韩银刚刚讲述的方案中便没有提及。 如果姜冏、田成的方案可行,能在山崖上建起箭楼,攻城时的战损会有明显下降。 韩遂很尴尬。 姜冏是他特地提拔的青年才俊,但姜冏却没将这样的好办法告诉他,反而在天子面前提了出来。 可是仔细想想,这又怪不得姜冏,因为他根本就没向姜冏问计,反倒是天子给了这些郡尉们畅所欲言的机会。 一着不慎,弄巧成拙了。 此时此刻,他哪里有心思回答韩银的疑问。 刘协详细询问了姜冏、田成的计划,觉得有一定的可行性,转而又问其他人有没有补充意见。 见天子平易近人,其他人也积极起来,献计献策。 有人提到,听说在益州有一个夷族,被称为僰人,他们能将沉重的棺木吊到悬岸绝壁上。如果有这样的技术,几个箭楼肯定不成问题。 随即就有人说,其实僰人的办法并不复杂,营里可能就有工匠会,让他们试试就知道了。 你一言,我一语,看似不可解的问题很快就找到了解决的办法。 见气氛已成,刘协及时控制了局面,将被冷落在一旁的韩遂父子重新拉回视野中心。 “镇西大将军麾下人才济济,这个方案还可以做得更细一些。” 韩遂如释重负,连忙起身表示,一定召开诸将再议,集取所有人的意见,做一个更完整的方案出来,将伤亡降到最低。 会议气氛很热烈,君臣之间也增加了了解。韩遂设宴接驾,各郡的郡丞、郡尉都有幸参与宴会,君臣觥筹交错,亲切交谈。 酒酣耳热之际,韩遂命歌舞伎表演。几个充满异域风情的歌舞之后,韩少英起身,表示这些靡靡之音不太适合军营,她要和几个女骑士表演一段。 韩遂很不高兴,却又不好直接阻止,只得强笑着应了。 韩少英叫来两个金发碧眼的女骑士,表演起了掷矛术。 看着这些长相特殊的女骑士,席中文武已经大开眼界,再看到这些柔弱的女骑士奋力掷出手中的短矛,准确的击中十步外的大盾,将大盾击出一个大洞,忍不住大声叫好。 就连刘协看到这一幕,也不禁连连点头,拍手叫好。 果然有力量的美最吸引人,这可比那些歌女的表演精彩多了。 趁着热烈的气氛,韩少英与另外一个女骑士表演起了矛法。 一丈二尺长的长矛在手,两人你来我往,格拦击刺,招招惊险。一点也不像是表演,倒像是以命相搏,看得人心惊肉跳,生怕下一刻就会出现鲜血飞溅。 韩遂也吓得不轻,但他随即意识到,韩少英的武艺有了质的飞跃。与入女骑前相比,她如今的武艺堪称精绝,每一矛刺出都虎虎生威,令人不敢小觑。 围观的将领们也吃了一惊。 他们都知道羽林女骑,但几乎没有人真把那些女骑士当回事,都觉得不过是摆设而已,最多算是天子的仪仗。看了韩少英等人的表演,他们忽然意识到,这些女骑士或许算不是真正的高手,但绝对是合格的骑士。真上了阵,不弱于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 如果女营中的第一个女骑士都有这样的武艺,那他们就不能将女营当作摆设看了。 韩遂也很惊讶。“陛下真是练兵有方啊,女子亦能为军。” 刘协多少也有些意外。“韩卿言重了,这可不是朕的成绩,而是马云禄与令爱的功劳。是她们每日苦练武艺,还向其他人请教,博采众长,提炼出适合她们自身的武艺。” “云禄,以前韩叔小看了你。”韩遂对着马云禄挑起大拇指。 马云禄欠身施礼,云淡风轻。“韩叔言重了。其实并非女营如此,羽林、虎贲都一样。白天习武,晚上读书,人人自觉。就算是陛下日理万机,每天也是要晨练的。拳不离手,曲不离口,才能精熟,才能熟能生巧。” 马腾得意地抚着胡须,对马云禄的应答十分满意。 韩遂却心中暗惊。天子麾下的将士都要读书?这未免太夸张了。可是有韩少英等人的表演在前,又不由得他不相信。 如果是真的,那天子身边这三四千人的实力绝非人数可以体现。 怪不得他能在华阴之战中击败李傕、郭汜,力挽狂澜。 如果自己也照法施为,将来统数万精兵出关,还愁袁绍不破? 一时间,韩遂心潮澎湃。 —— 送走天子一行,韩遂回到大帐,来回踱步。 过了一会儿,阎行、韩少英夫妻联袂而至。韩遂立刻堆出一脸的笑容,快步迎了上去。 “彦明,少英,你们来啦。” 韩少英撇了撇嘴。“阿翁,你有什么事就赶紧说,我们回去还有事。” “你看你,阿翁特地请你来,自然有重要的事。”韩银对妹妹的态度很不满。“你当真是嫁了人,心里就没韩家了?” “我心里有韩家有什么用,你把我们当韩家的人吗?”韩少英没好气的反唇相讥。“你决定在天子面前表现之前,怎么不问问我们的意见?现在丢脸了,才来找我们,太迟了。” 阎行阻止了韩少英,问道:“阿舅有何指教?” 韩遂叹了一口气,将阎行夫妇请到上座。“彦明,少英,你们说得对。之前我的确没有足够的重视,珠玉在前,我却视而不见。今天请你们来,就是想问问御营里的练兵方法,看看能不能有学习一二。” “你是说真的?”韩少英说道。 “这还能有假吗?”韩遂苦笑。“少英,我难道不想像天子一样以少胜多,打出华阴之战那样的战绩,青史留名?你阿兄难道不想和彦明、孟起一样,成为后起之秀,为天子器重?” 韩少英没有再反驳,脸上的神情也缓和了些。 阎行思索片刻,不紧不慢地说道:“其实这也没什么秘诀可言。只要阿舅能够重视士卒,将他们的经验集中起来,去芜存精,就能获得很多兵书上学不到的东西。” “就这么简单?”韩遂眉心微皱,觉得阎行在敷衍自己。 阎行点点头,接着说道:“至于具体的战役,就比如说眼前的枹罕,是我们经验不多的攻城战,更需要向那些有攻城经验的老卒讨教。收集建议的过程也是了解各人优劣的过程,届时安排擅长攻城的人去攻城,擅长弓弩的人去排挤,各尽其职,自然能够事半功倍。” 韩遂抚着胡须,沉吟不语。 第441章 教化为先 “韩遂能学会吗?”刘协随口问道。 御帐之内,刘协与贾诩对面而坐,饮着茶,交流着今年在韩遂营中的所见所闻。 阎行、韩少英接到韩遂的邀请,自然要来请假,刘协也能猜得到韩遂大致会有什么想法。他不怕韩遂学他的练兵之道,他只担心韩遂学不会。 同道不怕多。相反,同道越多,他的根基越坚固,越厚实。 “学得会,是他的造化。学不会,也是他的命数。”贾诩不紧不慢地说道:“陛下言传身教,仁义尽至,总不能再耳提面命。” 刘协轻声笑道:“朕年少,经历的事少,韩遂未必拉得下这个脸。可是先生就不同了,他可能会向你请教几招屠龙术,建一番丰功伟业。” “大道至简,哪有什么一学就能决胜千里的屠龙术。”贾诩淡淡地说道:“就像陛下说的那样,拔发登山,一飞冲天,那是不现实的。埋下头,踏实走路,积跬步而致千里,才是真正的问道之法。” 刘协大笑。片刻之后,他说道:“就怕他没这样的耐心。” “岂止是他,其实大多数人都没有这样的耐心。”贾诩提起火堆上的茶壶,为刘协添了一点水,又将自己的杯子加满。“臣当年举孝廉,入朝为郎,也曾在太学游历。三万太学生,都以为自己读了几本圣贤书就可以为帝王师,一有不满就呼朋引伴,诣阙上书。朝廷不允,便是天子昏庸,权臣尸位。可是让他们去做一县令,他们就能治理得好么?最后还不是和光同尘。” 刘协忍俊不禁。 和光同尘这四个字用得很妙,而且很损。 但贾诩却说出了读书人最大的毛病,理想化,不切实际。一旦理想在残酷的现实面前碰了壁,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就会抛弃理想,屈从于现实。 理想毕竟不能当饭吃,真正愿意为了理想而奋斗终身的人毕竟是少数,而且常常沦为空谈客们批判的对象。 “千秋功过,留与后人说。”刘协指指贾诩,又指指自己。“你我不负初心即可。行行重行行,努力加餐饭!” 贾诩也笑了。“借陛下吉言,臣也想多活几年,亲眼看一看太平盛世。” “太平盛世可期,但眼前的事情还是要先处理。”刘协从一旁抽出几页纸,推到贾诩面前。“先生,这是我草拟的几件事,你看看。” 贾诩放下茶杯,双手接过,就着灯光读了起来。 这是刘协亲手所书的方案草稿,标题便修改了好几次,涂涂抹抹,最后改成了并凉振兴草案,后面写着几条纲领,其中有置牧苑、冶钢铁、通商道,但第一条却是兴教化。 贾诩将灯光移近了些,仔细阅读。 兴教化这一条,刘协提出了在军中设立学堂,教将士读书,知忠孝仁义,并提出要在队建立教师制度,不仅教授将士读书,还要协助将领做战。 贾诩沉吟了片刻。“陛下,读,这应该不难。可是协助将领作战,是不是……” “先生也是读书人,一样也是兵法大家。”刘协说道:“并凉虽入华夏疆域数百年,但很多人对华夏并无太多的信念。这不是他们的错,温饱尚不能满足,谁又顾得上礼义呢。配备教师,不仅是为了让他们知礼义,更是想将他们的求生智慧保存、提炼,让他们活得更好,当然也包括在战场上活下去。” “陛下用心深远,自然是好的,可是急切之间,哪来这么多的教师可用?” “这也是我与先生商量的原因。”刘协笑了。“我想请先生教授一些年轻人,等他们学成了,再让他们去教授其他人。一传十,十传百,也就是两三年功夫,大概就有足够的教师可用了。这件事原本想让杨修负责,但他去了汉阳,只能辛苦先生了。” 贾诩摆摆手,沉吟片刻。“陛下有心在凉州兴教化,臣求之不得,焉有辛苦之说。只是凉州户口有限,没那么多闲人可用,只能从军中挑选。这课程不能太难,否则见效太慢。” 刘协抚掌而笑。 他就知道贾诩不会反对,所以刚准备好草稿,就先和贾诩商量。这件事不仅需要贾诩的赞同,还需要贾诩去推行。在两到三年时间内增养出一千名教师,借以掌握十万大军,将他们变成朝廷的精锐,而不是韩遂那样的将领的部曲。 只有这样的军队,他才能放心的带着出关,平定天下。 如果还是像董卓、李傕一样,岂不是率兽食人? “陛下容臣三思,准备讲义。” “应该的。”刘协竖起两根手指。“讲义至少应该包括两个方面:为何而战,如何而战。” 贾诩眉毛轻扬,深邃的眼眸中闪出一丝亮光,随即又恢复了平静,躬身而拜。 “唯!” “先生若是忙不过来,可以招几个子弟来做助手,也可以从郎官中挑选合适的人选。”刘协说道。 贾诩欣然答应。 两人随即又商量了其他事项。 牧苑是重要之重,大军征战,马匹不仅是不可或缺的战略资源,更是保持信息畅通的物质基础。关西地方广阔,动辄千里,没有马匹代步,仅凭人力,有效治理是无法实现的。 如今并州、凉州基本稳定,重建牧苑,大量养马,已经有了一定的物质基础。 冶铁的事,裴潜已经在筹备。凉州缺少充足的铁矿资源,目前只能依靠并州提供的生铁进行精炼。 商道是大事,关系到凉州的民生。湟中道是现成的,随时可通。拿下枹罕之后,与西南诸羌的交易也会变得畅通,可以提上考虑日程。至于河西道,更是刘协下一步要考察的重点。 荀彧正在河东推行种桑,关中很快也会跟进,到明年秋天,丝织品的数量会有一个明显的提升。筹备通往西域的商路刻不容缓。 但是这一切,都是建立在并凉——尤其是凉州——牢牢控制在朝廷手中的基础上。没有这样的基础,所有的一切都是养虎为患。 如何编一部能让军中将士认可朝廷、忠君爱国的教材,成了贾诩最先要考虑的问题。 贾诩在关东、关西奔波多年,最清楚如何平衡朝廷与凉州的利益,由他来推行这件事最合适不过。 两人谈得很投机,一直说到深夜。 第442章 举1反三 出了御帐,站在星光之下,看着远处被大雪覆盖的高山,清冷的夜风吹过,贾诩打了个寒颤,突然觉得肩头沉甸甸的。 “为何而战”四个字看起来简单,细究起来却有微妙之处。 如果只是为了加官晋爵,甚至只是为了韩遂那样的个人名利,肯定不是天子能够接受的。天子需要将凉州变成朝廷坚固的基石,而不是某些人割据一方的资本,更不能成为祸乱之源。 如何才能解决这个问题?贾诩一时也没多少头绪。 他站了片刻,才迈开脚步,沿着大营缓缓而行。 大帐内,刘协收拾好案上的文书,对还在奋笔急书的蔡琰说道:“你也早点休息,不要熬夜。这些记录明天再整理也来得及。” “谢陛下关心。”蔡琰头也不抬。“白天还要去写生,只能晚上处理。况且夜深人静,能集中注意力,效率也高。” “那副画还没画完?” “陛下军议之后,镇西大将军必然会有调整,我那副画自然也要跟着调整。”蔡琰写完一行字,放下笔,揉了揉手腕,笑道:“新年将至,如果能早点将润笔拿到手,也能给自己发个利市。” 刘协咂了咂嘴。“令史,是朝廷辜负了你,暂且记账,将来一定还。” “是朝廷还,还是陛下还?”蔡琰眼珠一转,嘴角浮起一抹浅笑。 “有区别吗?” “若是朝廷还,那可能是陛下还,也可能是嗣君还,时间不定,臣未必能指望得上,或许要期于子孙。若是陛下还,臣与陛下年岁相当,应该还指望得上。” 刘协哈哈一笑。“我欠的债,我来还。” “那臣就等着了。”蔡琰起身,走到兰锜前,拿起刘协的大氅,披到刘协身上。“时辰不早了。陛下也忙了一天,去看看荀贵人,早点休息。臣写完这些,也可以休息了。” 刘协点点头,裹紧大氅,走了帐门口,又停了下来。“令史,你若是看中了谁,自己又不便开口,不妨对我说,我可以帮你引荐。” 蔡琰愣了一下,随即笑道:“若有合适人选,一定请陛下帮忙。” 刘协转身走了出云,蔡琰看着他的背影,出了一会儿神,又回到火塘前,拨了拨火,准备继续工作。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过了一会儿,美人何姗提着一壶奶茶走了进来,将蔡琰案上半冷的奶茶倒了,添上一杯新的,又坐在一旁,为蔡琰磨墨。 蔡琰头也不抬。“天子让你来的?” 何姗乖巧地笑道:“天子让我来陪着令史,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天子还说了,令史最迟只能做到亥时,子时之前必须就寝。” 蔡琰抬头看了一眼帐角的漏壶,又看看案上没整理完的文书,黛眉微蹙。“今天怕是要到丑时才能整理完。” “整理不完就留着,明天让别人处理。”何姗说道:“或者令史可以找人来帮忙。” 蔡琰刚准备拒绝,突然心中一动。“天子有没有说找谁?” “由令史自定。” 蔡琰放下手里的文书,取过一张纸,在上面写了一个人名,递给何姗。“我想请这个人帮忙,你去请示一下天子,若是可行,顺便为我请来。” 何姗接过纸,起身出帐,来到隔壁的荀文倩大帐。 刘协正坐着和荀文倩说话,胡休、魏夫人陪在一旁。何姗进来,将蔡琰写的人名递给刘协,说明情况,刘协接过一看,见上面写着王异的名字,点了点头。 “去女营,请主簿王异、袁权去御帐帮忙。” 何姗不解地问道:“陛下,这上面不是只有一个人的名字么?” 荀文倩眼睛尖,瞟到了纸上的名字,也道:“陛下,袁权身份不同,怕是不合适进御帐?” 刘协没说什么,只是示意何姗照办。何姗转身去了,刘协回头对荀文倩说道:“昭姬是个有分寸的人,袁权也是识大体的,她们不会乱来。” 荀文倩点头附和,又道:“昭姬最近很辛苦,有袁权陪她说说话,也是好的。” “你现在知道女子为官有多辛苦了。”刘协握着荀文倩的手,轻轻拍了拍。“昭姬这是没成亲,若是成了亲,有了身孕,或者是有了孩子,只怕还要辛苦十倍。” 荀文倩眼珠一转。“所以,之所以上古有女子主政,如今却只有男子主政,和女子生育有关?” 刘协很惊讶。“举一隅而知三隅反,你果然是个聪明人。” 荀文倩不好意思地笑了。“陛下谬赞,妾不敢当。” 魏夫人和胡休大眼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瞪小眼,一头雾水,根本不知道刘协与荀文倩在说些什么。 —— 王异、袁权奉诏而来,蔡琰已经将御帐内的文书收拾了一遍,整理出一个书案,需要处理的文书全部摆在上面,笔墨纸张也都准备好了。 见袁权也跟着走了进来,蔡琰有些意外,连忙起身相迎。 “我等奉诏而来,请令史安排。”王异、袁权躬身说道。 蔡琰还了礼,将王异引到书案前,指着案上的文书。“文秀,你誊写这些记录,看不清的问我。” 王异应了一声,在蔡琰指定的位置坐定,对一旁的天子御案不敢多看一眼。 蔡琰将袁权引到自己的案前,拉着她坐下,相视一笑。 袁权低声说道:“令史,我在这里,怕是不合适?” 蔡琰也不说话,从何姗手中拿过那张纸,摊在袁权面前。袁权看了一眼,不免惊讶。 “这是为何?” “陛下信你。”蔡琰低声说道:“姊姊勤于职守,天子看在眼里,愿意给姊姊更多的机会。姊姊千万不要错过。” 袁权默默点头。“天子气度,果然不同。有些明主,大汉必能中兴。” 话音未落,对面的王异发出一声惊呼。袁权转头看去,只见王异拿着一页纸,满脸喜色。蔡琰却很淡定。王异拿到的是刚才天子与贾诩商谈的内容,关系到凉州振兴,身为凉州人,王异自然欢喜。 见蔡琰平静如初,袁权心中惊讶,却没有多嘴。 蔡琰取过一份文书。“姊姊,你就誊写这些。” 袁权接过文书,看了一会儿,也不禁惊呼出声。“怪不得她们回营之后,一个个笑个不停,原来竟是真的?” 蔡琰嫣然一笑。“当然是真的,女营今天可是一鸣惊人,大放异彩,你们这么多天来的辛苦也算是有了成果。你们不在现场,不知道当时那些男子有多惊讶,尤其是那两个胡女用短矛击破盾牌时。” “可惜我们不在。”王异很遗憾。“若能亲眼一见,亦觉有荣。” “会有机会的。”蔡琰说道:“将来上阵,你这个军师岂能缺席?” “女子上阵……”袁权翻看着潦草的记录,眼中露出满是羡慕的神采。 第443章 志当存高远 韩遂依葫芦画瓢,搞起了群策群力,由各营召开军事民主会议,让所有的将士献计献策,商量如何攻取枹罕。 热闹了两天后,他根据收集来的意见,重新拟定了一份攻城方案,报请天子审阅。 凭心而论,这份方案并不能让刘协满意,但比起韩遂最初提出的方案,已经有了明显的改变。仅伤亡一项,韩遂就有信心降到之前一半以下。 刘协给予了充分的肯定,批准实施。 与此同时,吉真、华佗带着整个太医署赶到韩遂营中帮忙。新招募的医者中不少就是凉州人,与营中将士交流起来并没有什么障碍。在传授将士们救治知识的同时,他们也将天子营中将士如何训练,如何学习的事当作见闻,讲述给各郡郡兵。 华太医解剖是他们最津津乐道的话题,而郡兵们最感兴趣的却是女营骑士。 太医们被问得烦了,就嘲笑那些郡兵没见识。女营骑士有什么稀奇的,与你们的区别只是她们是女子而已。她们的武艺不是从天而降,而是她们训练更刻苦。你们也操练,但你们大多数人出工不出力,就连全营校阅也只是摆摆样子,走个过场,有几个真心训练的? 敷衍了事,还想有真本事?想屁吃呢。 郡兵们大多也不恼,哈哈一笑,就算过去了。少数有心人却记在了心里,有意无意地打听天子各营的选择标准,看看都是什么样的人才可以入列。 虎贲、羽林都是精锐,一般人很难加入。但卫尉所领却是普通卫士,机会要大得多。 做不了卫士,还可以做马腾的部曲嘛。 于是,马腾莫名其妙的多了很多客人,不少人找上门来,东拉西扯的套近乎,扯那些马腾都没印象的渊源,希望有机会加入马腾的卫尉营,或者走马云禄的门路,将妻女送入女营做骑士。 反正凉州也没多少地可耕,女人在家也是放羊,到女营做骑士,领一份俸禄,要比放羊稳定多了。 马腾上次碰了一鼻子灰,不敢再做马云禄的主,但卫尉营招几个人还是没问题的,甚至都不需要天子批准,他这个卫尉就可以说了算。 可是没几天,韩遂就听到了风声,随即找上门来,提醒马腾注意。 大战在即,你不要挖我墙角,乱我军心。你把精兵强将都招走了,我这一战还怎么打? 看着有点气急败坏的韩遂,马腾心里别提多畅快了。在他和韩遂之间,绝大多数凉州人的第一选择都是韩遂,如今这世道可算是反过来了,那些人居然抛弃了韩遂,转投他的门下。 换作一年前,这样的事他想都不敢想。 果然还是背靠大树好乘凉啊。有了天子这个靠山,韩遂也要高看他一眼。 两人争执不下,最后吵到了贾诩面前。 贾诩看着这两个吵得面红耳赤的老朋友,非常无语,越发认识到凉州想要振兴,教化迫在眉睫,靠韩遂、马腾这样的老人是没希望的。 年轻人才是未来。 出于对凉州全局的利益考虑,贾诩阻止了马腾私下的挖墙角行为。 他对马腾说,天子虽然没有明诏,但扩充部曲一向是非常敏感的问题。你身为卫尉,担负着保护天子的重任,招收那么多部曲干什么?你是怕谁害你,还是想害谁? 马腾一听就怂了,屁都不敢再放一个。 韩遂还没高兴起来,贾诩又说道,你是镇西大将军,为什么那些郡兵不愿意跟着你,还想跟着寿成?原因很简单啊,跟着寿成就是跟着天子,就能打胜仗,立功受赏,加官晋爵。你看看你,去年行军千里,明明可以赶到朔方,协助天子大破扶罗韩,你偏偏躲在鸡鸣塞。如果不是白马铜昏了头,自投罗网,你就是白跑一趟。 白马铜的首级只能让你一个人加官晋爵,其他人白辛苦,谁还愿意跟着你? 韩遂的脸青一阵红一阵,无言以对。 贾诩最后说,白马铜的首级不值钱,宋建的首级更不值钱,但是袁绍的首级很值钱。天子的志向很大,你们将眼光放远一点,不要盯着眼前这点蝇头小利。就算不能为子女铺路,也不能给他们找麻烦。吵到天子面前,你们不怕丢脸,孩子们也会觉得丢脸。 韩遂觉得有理,只能忍气吞声。 他已经被韩少英当面怼过,可不想再丢一回脸。 送走了韩遂、马腾,贾诩想了半天,拿出纸笔,写下了第一句讲义。 志当存高远,莫争眼前利。心齐可移山,纷争如雪泥。 —— 雁门郡,白登山。 臧洪裹紧了大氅,登高北望。 寒风刺骨,面如刀割。大雪扑面,让人睁不开眼睛。 但满山遍野的雪地中,依然能看到几个踯躅的身影,正踩着齐膝深的雪艰难前行。 站在一旁荀攸虽然脸被冻得青白,却看不出多少神情,仿佛他就是一块寒冰,越冷越坚硬。 “公达,这雪是越下越大啦。”臧洪放下了风帽,转过身,避开了迎面吹来的风雪。“看样子,这鲜卑人十有八九要来。” 荀攸点点头。他从高柳赶来,面见臧洪,就是要想臧洪商量边塞的防守。入冬以来,连续下了几场大雪,草原上遭受雪灾已成必然。鲜卑人活不下去,必然会南下劫掠。 臧洪原本不太信,出了城,登上白登山,看到那些拖家带口,逃亡入塞的鲜卑人,总算有些信了。 现在来的还是塞内的零星胡虏,再过一段时间,塞外的也会来,而且不是一家几口,而是成千上万。零星的胡虏掀不起什么风浪,敢放肆,那些手里有兵器的百姓就会直接杀了他们。可若是成千上万的鲜卑人入塞,仅凭百姓的能力就不够了,必须由太守府统一指挥。 “你我联名向河东报告。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没有粮草,寸步难行。” “河东虽然有粮,却未必来得及运到这里。”荀攸搓着手指。 “那怎么办?” “集结郡兵,负粮自战。”荀攸说话不快,却字字如铁。“迎击鲜卑人不仅是为朝廷守护边疆,更是为了守护百姓自己的生活。朝廷有粮,要战。朝廷没有粮,依然要战。” 《汉道天下》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更新, 第444章 点石成金 臧洪没有再说什么,转身下山。 荀攸持节监三郡,有专行之权。身为雁门太守,他没有违抗荀攸命令的权力。荀攸亲自从高柳赶来,已经是给他面子。 山下有亲卫牵着马等候,臧洪翻身上马,抖了抖手里的缰绳。 “公达,此地去城七里,你我赛上一回?” 荀攸也上了马,回头看了臧洪一眼,微微一笑。“求之不得。” “赌点什么?” “随你。” “若我赢了,出塞首战的任务给我,如何?” 荀攸笑了。“看来你这几个月进步不小,渴求一试。这是好事,只是手段不够光明磊落。这条路,你走了很多遍了?” 臧洪大笑,用马鞭指指荀攸。“公达,你真是一点机会也不给啊。算了,既然被你看破,我就直说。我需要一场大胜来证明自己。” “你准备怎么证明自己?”荀攸轻踢马腹,与臧洪并肩而行。 臧洪抬起马鞭,指了指东北方向。“家父当年奉诏出塞,檀石槐避而不战,我军粮尽而退,将士十亡七八,一世英明毁于一旦。蒙天子不弃,委我以雁门,正是报仇的好机会。我当统三千步骑,直奔弹汗山,斩其酋帅,祭奠当年阵亡的数万将士。” 荀攸无声而笑。“原来你早就有出击的计划,之前却半句也不漏。” “原本只是计划,可行可不行。既然你决定迎战,那就主动出击了。鲜卑人有元旦聚会的习惯,这些天应该有不少人已经赶到了,杀他个措手不及,正当其时。” 荀攸一抖疆绳。“既然如此,你还等什么?”说着,轻踢马腹,战马便窜了出去,瞬间抢出臧洪两个身位。 大雪覆盖了原野,马蹄踩出的路并不宽。荀攸挡在了前面,臧洪很难超过去,除非他冒险走大雪覆盖,未经探明的地段。 但即使臧洪这几个月经常在附近巡视,也不见得对每一个位置都一清二楚。万一雪地下面藏着一个坑,马失前蹄,那就危险了。 臧洪没有选择冒险,而是紧紧的跟在荀攸后面。两人一前一后,首尾相衔,一直赶到平城北门外,臧洪才突然加速,从荀攸身边抢了过去,顺手用马鞭在荀攸的肩上敲了一记。 两人同时减速,臧洪抢了半个身位。 “承让。”臧洪拱手大笑。 荀攸满意地看看臧洪。“子源,令尊未竟之功业,当由你来完成。努力!” 臧洪收起笑容,躬身再拜。 —— 回到城中,臧洪随即召来掾吏,准备出征。 平城到弹汗山很近,不到五百里,而且沿途平坦,基本没什么险要。鲜卑人随时可以来,汉军也随时可以出塞。中原派兵征讨时,这里就是最常见的路线之一。 谷  熹平六年,臧洪之父臧旻与南匈奴单于羌渠出塞讨伐鲜卑人,就是由雁门出发。 但那一战败得很惨,臧旻槛车下狱,后来被免为庶人,终身为憾。 那一年以后,鲜卑人时时入塞,朝廷却无力反击,雁门北部诸县被实际放弃,甚至有人提议将郡治从阴馆搬到句注山以南,以避鲜卑人的兵锋。 但天子反其道而行之,将郡治搬到了平城。 郡治由阴馆搬到平城,随时有可能遭到鲜卑人的袭击,所有人都很紧张。作为新任太守,臧洪无疑是最紧张的那一个,这几个月片刻不敢放松,尤其是入秋以后,连睡觉都不敢脱衣服,就怕鲜卑人突然出现。 但鲜卑人一直没有出现,别说塞内没有,塞外也很少看到鲜卑人的影子。 所以荀攸一开始说鲜卑人可能大举入侵,臧洪是不太相信的。现在看来,应该是鲜卑人上次被杀得惨了,不敢轻举妄动,要谋定而后动。要么不来,来就是一场大战。 既然大战不可避免,臧洪决定先发制人。 准备是现成的。为了防备鲜卑人,秋收以后,郡兵就集结待命,随时准备应战。区别只是这次出战不是防守反击,而是主动出击。不是御敌于长城之外,而是直捣弹汗山。 这时候,郡治在平城的优势就体现出来了,赶到弹汗山的路程只有阴馆到弹汗山的一半。 荀攸与臧洪商量了时间,派快马通报高顺、张辽,争取能在同一时间出面了弹汗山。 三将之中,荀攸最不放心的就是臧洪,但看了雁门郡兵的演习之后,他很满意。 臧洪这几个月的确花了心思,下了功夫。不仅物资准备得很充分,心理上也有充足的准备,从掾吏到普通郡卒,都对这个刚来不久的太守很信服,言听计从。 这其中有臧旻的遗泽,但更多的还是臧洪本人的魅力。他为张邈兄弟复仇,不惜与袁绍反目的事迹传到雁门后,很快就获得了雁门人的尊重。有一个讲义气,又能吃苦的太守,他们很满意,将保一方平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臧洪的身上。 一天后,臧洪率领三千步骑出发了。 兵力不多,但战马数量充足。不论步骑,都是一人双马,带半个月的粮食。 这是雁门郡目前能拿得出的最大限额。如果没有足够的战利品补充,臧洪就只能向河东求援,要不然明年春天连掾吏的俸禄都发不出来。 出征之日,平城一切照旧,城门启闭的时候都没有变,仿佛这只是一次例行操演、巡视,就和之前的一样,没有任何区别。行军速度也不快,用了两天时间才越过长城。 出塞之后,气氛突然变了,臧洪下令人不解甲,马不解鞍,全速前进。除了每两个时辰休息半个时辰之外,昼夜急行,连晚上睡觉都只能在马背上。 看着突然变了一个人似的臧洪,荀攸开始有些担心臧洪求胜心切,不恤将士体力。后来看到将士们熟练地轮流在马背上打盹,丝毫不影响行军速度时,他才意识到,臧洪为这一刻已经准备了很久。 回想起当初天子为了见臧洪一面,不惜在美稷等了一个多月,推迟了西行的行程,荀攸很欣慰。 天子任命臧洪为雁门太守,简直是点石成金。 放眼天下,没有人比臧洪更适合做雁门太守,也没有任何一个职位比雁门太守更适合臧洪。 第445章 风雪弹汗山 弹汗山是鲜卑人的王庭所在,也是鲜卑人心目中的神山,是曾经的传奇英雄——鲜卑大王檀石槐留在人世间的象征。 在离汉境不过二百里的地方立王庭,也只有檀石槐这样的传奇人物才有如此胆量。 当年匈奴人的冒顿单于也没这样的勇气,只敢将大漠深处的龙城当作王庭。 虽然这些年鲜卑人的形势大不如前,每年元旦,还是有不少鲜卑部落会聚集在这里,统计去年的收获,商量来年的计划。 今年的一个重要议题就是如何弥补雪灾带来的损失。 入冬之后,草原上接连下了几场大雪,不少部落的牛羊都冻死了。如果不劫掠汉地,明年春天会饿死很多人,各部落之间的争斗会更加惨烈。谁都想活下去,但大家都清楚,争斗的结果很可能是谁也活不下去。 原本最好的办法就是入塞劫掠,但今年形势有所不同。 汉家天子北征,大破扶罗韩部,又占据美稷不走,连入塞几百年的匈奴人都被挤到了草原上,与鲜卑人争夺地盘。匈奴人有汉人的支持,甲胄、武器充足,西部鲜卑的几个小部落都不敢惹他们,不得不放弃了最好的牧场,生存空间进一步压缩。 在这种情况下,贸然入塞简直就是送死,唯一的办法就是集结起来,以优势兵力冲击汉人的边塞,让汉人防不胜防,疲于奔命,最后陷于崩溃。 计是好计,但推举谁为首领,却成了一个大问题。 最适合的人原本是步度根。 步度根是檀石槐的孙子,实力也很强,拥有五六万落。但他本人能力有限,不能服众。之前就受到其兄扶罗韩的挑战,扶罗韩战死后,后起之秀轲比能又得到众人拥护,对步度根的地位产生了威胁。 之前的联络中,就有不少人提议推会轲比能为大王,理由是轲比能为人公正,又善于用兵,有当年檀石槐大王的遗风。如果不是因为轲比能是小种鲜卑,并非檀石槐的子孙,实力又不够强悍,只怕就成了。 但步度根知道,如果不能扭转这个形势,轲比能成为鲜卑大王是迟早的事。 草原上的人不重名分,谁有实力就追随谁。 每次到这时候,步度根就特别羡慕汉家天子。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也能得到那么多大臣的拥护,这样的事在草原上想都别想。 步度根的牧场原本就在太原、雁门一带,汉家天子击破扶罗韩后,步度根主动退到了塞外,离弹汗山最近,也来得最快。 他想抢在真正的大会之前,与一些陆续到来的部落达成一致,结成联盟。 为此,他拿出了几乎所有的财产,降尊纡贵,每天与各部首领聚饮,拉拢感情。 这是轲比能承受不起的消耗。很多时候,轲比能只能作为陪客,出现在步度根的宴席上。 形势渐渐向步度根倾斜。 就在步度根盘着如何在元旦大会时倡议集结人马,入塞抢劫时,臧洪赶到了弹汗山。 臧洪来得很突然,步度根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 两天前,他刚刚收到留在雁门的暗椿送来的消息,臧洪还在塞内阅兵,不像是有出塞的可能。再加上大雪纷飞,弹汗山周围至少有十余万落,步度根也不觉得只有三千郡兵的臧洪会赶来送死。 与其防着臧洪,不如防着轲比能。 但臧洪来了,趁着一场大雪。 发起冲锋之前,臧洪对将士们说,步度根盘踞雁门多年,造了多少罪孽,你们比我清楚。陛下一战击溃扶罗韩,保北疆半年太平。今天我们击溃步度根,至少可以保雁门半年太平,让雁门的父老乡亲可以平平安安的过个好年,安安心心的春种秋收。 几句话,激得连续三天没能睡一个囫囵觉的将士们热血沸腾,眼珠都红了。 在臧洪的率领下,三千步骑杀进了步度根的大营。 步度根一心一意盯着轲比能,完全没想到臧洪会在身后出现。一开始接到部下的示警,还以为是轲比能安排的疑兵,诱他出击,便下令部下不可轻举妄动,固守待援。 这给了臧洪一个难得的机会。 臧洪率部穿营而过,径直杀进步度根的中军。 步度根听到一阵急似一阵的号角声,意识到形势不对,冲出大帐,查看形势时,一眼看到了奔驰而来的骑兵,顿时目瞪口呆。 这些身披铁甲、手持矛戟的骑士绝对不是轲比能的部下。就算是他,也挑不出装备如此整齐的骑士。他的亲卫营倒是全员有甲,但制式不一,五花八门。 这些骑士只可能是汉骑。 仓促之下,步度根想起了一战而亡的兄长扶罗韩,心神俱裂,根本来不及考虑,甚至连对手是谁都没看清,跳下马,亡命而逃。 他跑得很及时。 臧洪看到步度根从大帐里冲出来,立刻下令射击。冲在最前面的骑士一阵急射,射倒了步度根的两个亲卫,却没能射中步度根,眼睁睁的看着步度根跳上一匹神骏的白马,消失在风雪之中。 臧洪顾不上去追步度根,率部在步度根的大营里往来冲突。 鲜卑人骤然遇袭,纷纷上马迎战,同时吹号,向中军求援,却得不到任何回音。他们只能各自为战,风雪中也看不清对手,战场上乱成一团。有人打了半天,才发现对手是自己人。 臧洪凭着三千骑士,突然袭击,硬生生将步度根的大营打乱了。 就在步度根的部下反应过来,准备反击时,利用兵力的优势逆转战局时,他们的身后又响起了激烈的战鼓声。 高顺、张辽各带万骑,从风雪中杀出。 激烈的战鼓声混杂着风雪,遥相呼应,仿佛无所不在,充斥天地。 得知援军到来,臧洪及麾下的雁门骑士战意盎然,齐声怒吼,鼓起余勇,奋力冲杀。即使是落马的士卒,也不甘心就此罢休,他们或是抢过鲜卑人的战马,再次冲锋,或是举起战刀,与最近的鲜卑人舍命相搏。更有人拿起火把,一路点燃鲜卑人的帐篷,动作纯熟,一看就是老手。 风助火势,火借风威,步度根的大营火光冲天。 第446章 建安2年 轲比能冲出大帐,看向战鼓声响起的方向,年轻而刚毅的面庞上满是惊愕。 鹅毛般的雪花扑面而来,转眼就在他的肩头积了薄薄的一层。 汉军居然会在这样的天气发起攻击? 会不会是步度根使诈,诱我出击? 一瞬间,无数念头涌入脑海,难以决断。 他和步度根之间没什么信任可言,所以才会谈了这么久也没结果。在这种混乱的情况下,就算他想驰援步度根,也要防止步度根反咬一口,说他是联合汉人发起攻击。 如果是那样,他就很难在草原上立足了,说不定会被逐出弹汗山一带,只能到更加寒苦的北方生活,现在的牧场则被步度根侵吞。 亲卫将轲弥匆匆赶了过来,熊皮袄还没穿好。 “大帅,这是怎么回事?” 轲比能摇摇头,命轲弥去召集部下,准备应战,又让他叫来阎柔。 阎柔与轲比能年龄相当,相貌粗豪,除了发式不同,看不出与轲比能有什么区别。他很快赶到轲比能身边,听着风雪中传来的战鼓声,眼神闪烁。 “这是三郡郡兵同时出击。”阎柔说道。“大帅,你不要惹事,守好大营。” “雁门的也来了?”轲比能心中一紧。他知道阎柔所说的三郡是指雁门、代郡、上谷。代郡、上谷离弹汗山都很近,出现在这里不意外,雁门郡兵也出现在这里,就不太寻常了。 汉军恢复得这么快?年初击破扶罗韩还是在塞内,一年不到,就敢出塞作战,这也太惊人了。 阎柔转头看了轲比能一眼,笑了。“大帅不相信?” 轲比能不说话。 “我提一个人,大帅就知道了。” “谁?” “臧旻。”阎柔吁了一口气。“熹平六年,与南匈奴单于羌渠一道,从雁门出兵的汉军将领。” 轲比能略通汉家故事,有点反应过来了。“雁门太守臧洪是他的子弟?” “亲儿子。”阎柔裹紧了外衣,拉着轲比能回帐。“走,大帅,准备酒肉犒军,我保你无恙。” 轲比能将信将疑,命部下严加戒备,放出斥候监视战场,自己还是跟着阎柔走进了大帐。 —— 张辽策马急驰,手中长矛起落,接连杀死数人。 喷溅的鲜血已经将他的甲胄染红,随即又被冻住,接着又有新鲜的热血溅了上来。随着他手中长矛的舞动,甲叶上的冰片不时发出轻微的碎裂声。 “冲!冲!冲!”张辽一边杀敌,一边连声下令。 他身边的鼓手屏住呼吸,舞动双臂,用力击鼓。 将士们随着鼓声奋力向前。虽然对手已经崩溃,该是分开追击的时候了,但鼓声命令他们集结冲锋,他们就不能违令,继续保持队型,跟着张辽前进。 此时此刻,风雪迷眼,张辽的战旗和战鼓所在之地,就是他们前进的方向。 这是半年多训练养成的习惯。 他们很快就明白了张辽如此坚持的原因。离他们不到两百步的地方,传来了战鼓声,有一支汉军骑兵正在同向冲锋。如果散开,他们很可能会撞在一起。 谷  很快,前面又传来了战鼓声。 张辽随即下令,全军向右偏转,与前面的汉军保持距离,避免冲撞。 与此同时,高顺也下令全军向左偏转,与臧洪所领的雁门骑兵擦肩而过。最近的时候已在射程以内,双方几乎能看到对方的身影。 在高速冲锋的战场上,这已经是非常近的距离。如果不是双方有默契,很可能一拨箭雨就误伤了队友,造成不必要的伤亡。 凭借着精良的训练,三郡精骑在无法看到对方的情况下,仅凭鼓声互相联络,在步度根的大营里往复冲杀,一次又一次地碾碎鲜卑人的反击。 鲜卑人终于崩溃了,一部分策马逃往大漠深处,一部分人跪地投降。 战鼓声渐渐停息。 臧洪居中,张辽在南,高顺在北,两万多汉军骑士向东列阵,随时准备发起进攻。 风雪更紧,将士们抓紧时间进食,检查装备,跳上备用战马。 虽然很累,但他们士气高昂,有信心击败任何来犯之敌。 臧洪喘着气,从亲卫手中接过水,灌了一大口,抹了抹嘴。“公达,张辽、高顺有多少骑?” “各万骑。”荀攸平静地说道,将手中的长矛交到左手,右手在大腿上擦掉血迹。“他们动作快,一路招募骑士,里面还有不少雁门马贼。” “怪不得我招不到足够的人手。”臧洪哭笑不得。“原来被他们招募走了。” “你也驾驭不了那些人。”荀攸说道。“虽说马贼们也讲义气,但你若是没有足够强悍的武艺,还是很难让他们信服的。他们在刀锋上讨生活,首先考虑的是活下去。谁能带着他们战胜对手,让他们活得更久一点,他们就跟着谁。” 臧洪叹了一口气,没有再说什么。 论用兵,他或许不比高顺、张辽差。论个人武艺,尤其是骑战,他肯定不如高顺、张辽。 鼓声响了一阵又一阵,节奏渐渐舒缓,仿佛狂跳的心脏恢复了平静。 荀攸听了片刻,又看了看远处的地平线。“子源,随我上山。” “好。”臧洪应道:“我就等着这一刻呢。” 战鼓声再响,荀攸轻踢马腹,缓缓向前,走向弹汗山的最高点。 臧洪率三千骑士紧随其后。 张辽、高顺也随着战鼓声缓缓调整方向,一人从南坡,一个从北坡,夹峙而行。 风雪渐停,东方渐白,一轮红日喷薄欲出。 荀攸登上山顶,亲卫立下战旗。 建安二年的第一缕阳光露出地平线,照在战旗上,照在荀攸、臧洪的脸上。 在他们的身后,是被摧毁的步度根大营。余烟袅袅,火光点点,一片狼藉。 弹汗山东坡,无数鲜卑人站在自己的大营门口,举目西望,看着山顶上的战旗,看着山坡两侧严整的汉军骑兵大阵,看着远处直冲云霄的烟尘,噤若寒蝉,冷汗淋漓。 在一片肃杀中,轲比能的大营里吹响了悠长的号角声。 轲比能单骑而出,在山脚下勒住坐骑,步行上山,一步步来到荀攸的马前,躬身拜倒。 第447章 文人之耻 荀攸安坐马背,一动不动。 “化外之人,鲜卑轲比能,见过天朝使者。”轲比能跪在地上,接连叩了三个头。 “久闻大名。”荀攸伸手示意。“大帅请起。” “谢使者。”轲比能起身,双手抱拳,低头而立。“使者远来辛苦,我略备酒肉,为使者庆功。” “甚善。”荀攸举起手,轻轻一挥。有亲卫上前,摆下两只胡床。荀攸翻身下马,自坐了一只,又伸手一指。“坐。” 轲比能再拜,在胡床上就坐,双膝并拢,半抬头,目光恭谨。 “你们齐聚此地,所为何事?” “这是鲜卑习俗,元旦、五月、八月各有大会,共议大事,联络感情,以免纷争。” “从现在起,这个风俗要改一改了。” 轲比能目光微闪,沉默了片刻。“使者,这可是我鲜卑几百年来……” “鲜卑有几百年吗?”荀攸冷笑道。 轲比能语塞。 “就算你们有几百年,难道还比我华夏几千年的历史更久?”荀攸轻轻地跺了跺脚。“此地离我边塞不过二百里,为我卧游之地,不得有胡语喧哗,扰我清梦。你们要聚会,就走得远一点,否则今日之事,时时有之。” 轲比能深吸一口气,脸色变了几变,最后还是咽了回去。“那我们鲜卑人在何处聚会,才能不扰了使者清梦?” “我大汉铁骑不能到达之地。” 轲比能抬起头,看着荀攸,正好迎上了荀攸如刀剑般锐利的目光。四目相对,被刺得心中一紧,后背发凉,下意识地想避开,却又忍住了。 过了片刻,轲比能承受不住压力,主动避开了荀攸的逼视,再次低头拱手。 “请使者指点一条生路。” 荀攸收回目光,淡淡地说道:“既然不肯去极远之地,不如改说汉语,那样听起来顺耳些。我听说你虽不识字,却仰慕我汉家衣冠,何不效匈奴呼韩邪故事,遣使者,奉贡献,向我汉家天子称臣。” 轲比能轻吁一口气。“诚能如此,我求之不得。不过鲜卑东西万里,种族甚多。我的部落实力有限,恐怕只能代表我自己,代表不了其他人。” “无妨,管好你自己就行。有扶罗韩、步度根在前,如果还不知进退,一意与我大汉为敌,就是他们自取其祸,上苍也救不了他们,又何况是你。” 荀攸站了起来,伸手轻拍大腿,甲叶铿锵,混着血的冰片簌簌落下,让人不安。 轲比能紧紧地咬着嘴唇,不敢多说一个字。他随即献上酒肉,犒劳汉军,又请阎柔出面,与荀攸商量称臣的细节,争取保留一点颜面。 如果完全按照荀攸的要求,他以后就别想在草原上混了。 其他各部见步度根被汉军击溃,轲比能向汉军称臣,没人敢跳出来与汉军较量。有人悄悄的溜了,有人跟着轲比能一起谈判,想看看形势再说。 谈判一开始,荀攸就宣布了一条不可撼动的原则。 弹汗山两百里以内,不得有鲜卑人的部落出现,否则见一个杀一个。 —— “北疆大捷——” 一匹快马,冲进了河谷,马蹄踢起无数雪白的浪花。马背上的骑士高举镶着羽毛的小旗,从无数人面前飞驰而过,高声呼喊,留下一地惊喜。 虽然不知道所谓的北疆大捷究竟什么大捷,但终归是个好消息。 正在做战前最后准备的韩遂站在新建的将台之上,居高临下,看得清楚,不由得眉头微皱。 他费了好大心思,刚刚完成强攻枹罕的准备,正等着用夺取枹罕城,平定宋建的叛乱为天子送上一份迟到的新年贺礼,没想又被人占了先。 是马超还是张杨?你们是故意的吗? 韩遂转身,看着同样一脸惊讶的韩银,越想越气,沉声喝道:“好好打,我父子能否再进一步,就看这一战打得是否精彩。” 韩银收回眼前,挺起胸口。“阿翁,你放心,这一战一定不负天子所望。” “但愿如此。”韩遂咂了咂嘴,心情很复杂。 他相信这一战会很精彩。 倒不是战事有多激烈,而是将士们的配合会前所未有的默契,战场指挥会变得非常轻松。经过几天的磨合,所有担任攻击任务的将士都做好了充分的准备,也做了充足的预案,他只要按照计划发布命令即可。 但这一战打得越精彩,他越是不安。 那不是他父子的功劳。准备到这个地步,谁来指挥都能取胜,将领的个人能力似乎并不重要,只要不是傻子,都能顺利拿下枹罕。 韩遂越想,越觉得这是个圈套。 更可怕的是,他找不到解脱的办法。 —— 刘协看完荀攸派人用六百里送来的捷报,按捺不住兴奋,屈指轻弹。 “干得漂亮。” 贾诩抚着胡须,笑容满面。“荀攸用兵,胆大心细。宛如绝世剑客,一击必中。有他镇守北疆,陛下大可安心高卧。” 刘协放声大笑。“这样的人才,一个可不够。先生帮我再挑几个,各镇一方,我才可以安心高卧。不过那时候,我也不想躺着。我想四处走走,看看这万里河山,看看六千万百姓男耕女织、牧羊放马。” “挑选人才,臣还可以助陛下一臂之力。巡游天下,臣就不陪了。”贾诩摇摇头。“臣累了,只想找到地方住着,卧看日升日落,云淡风轻。” 刘协忍着笑,安抚道:“先生,你是这两天用脑过度,心生倦怠,所以有这样的想法。等你的讲义编完了,传诵天下,你不会这么想了。” 贾诩苦笑。“臣最担心的就是这个。” 刘协忍俊不禁,再次大笑。 贾诩这两天正在编讲义,考虑到军中将士大多是文盲,太典雅的词他们也记不住,只能将文采一贬再贬,最后变成了顺口溜一样的东西。 对于普通将士来说,这些顺口溜朗朗上口,方便记忆。可是对贾诩这样的读书人来说,如此粗鄙的文字简直是一生之耻。将来要是收入文集,估计要遗臭万年。 虽然贾诩对文人一向没什么好感,可是说到底,他也是个文人。 “先生,再华丽的大赋也抵不上破胡侯一句‘犯强汉者,虽远必诛’,如今荀公达的这一句‘胡语喧哗,扰我清梦’庶几近之。” 贾诩表示赞同。 第448章 喜忧参半 华佗一边煮茶,一边说起了自己的学医之路。 他本来是个儒生,读的是儒家经典,得到沛相下邳陈珪的赏识,举为孝廉。太尉黄琬听说之后,也曾辟他为吏。 但都被他拒绝了。 那时候年轻气盛,不以富贵为求,一心想做博古通今的大学者,游学青徐,曾追随着名的方士襄楷数月,也见过着名的道士于吉。 这两个人都与《太平经》有关,华佗也因此有机会看到《太平经》,并因此认识了张角。 张角本来是修道的,据说师从巴蜀的张陵,是真是假,也没有说得清。 华佗对《太平经》不感兴趣,觉得里面的巫术太多,而学术太少。后来他为人治病,医术的成就慢慢超过了学术,固然博得了不小的名声,却也因此被人当作医匠贱业,很是苦恼。 让他放弃医术,他舍不得。一方面,医术能救人,另一方面,他没有家族供养,医术是他维持生活的本事。如果放弃医术,他暂时又找不到其他的谋生手段。 正好赵岐生病,请他延治。他从赵岐处听说天子下诏,为医术正名,改称医匠为医师、医士,觉得这是个两全齐美的选择,既能做官又能研究自己喜欢的医术,就第一时间赶来了。 解决了名声上的顾虑,他全身心的投入医学研究,不仅见识了西北地区的医学,还了解到了不少从西域传来的医学,越发感觉到医学的复杂,可能这一辈子研究不完。 华佗取出一卷纸,全是精心绘制的人体结构图。 华佗从中取出一页,推到刘协面前。刘协接到手,却发现这不是普通的纸,而是一张皮。 “这是安东尼送臣的手稿,据说是西方大国的名医所制。但是这张图与臣所见不符,也不知道是他绘制错了,还是西人就是这么长的。等将来有机会,臣解剖两个西人才能知道。” “你真的解剖了活人?”刘协一边翻看,一边问道。 “是的。”华佗很淡定。“两个受了重伤的鲜卑俘虏,救不活,也不想救,就解剖了。” 刘协的手停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从容。 荀文倩却是长长的出了一口气,随即说道:“那鲜卑人和我们汉人的五脏六腑一样吗?” “从我解剖过的来看,应该是一样的。其实不仅是人,就连猪羊也大体相似,牛有些区别。所以臣觉得,西人或许和牛一样,与我汉人不太一样。” 刘协瞥了华佗一眼,本想纠正他的错误,后来一想,又放弃了。 这种谬误在医学发展上屡见不鲜。既然华佗有心要实证,迟早会明白的,倒不急于一时。 科学的发展不怕错,就怕不敢认错。只有要实事求是的态度,哪怕曾经错得很离谱,将来也会重回正轨。只有那种自以为是天选之子,永远不会错,错的都是别人,才会一错再错。 “太医的这部图集,可以刻印传世。”刘协合上图集,又轻轻点了点头。“或许可以像蔡伯喈等人拟定的六经一样,立碑于太学,供天下学医者学习。就算不是学医的,也能因此了解一些常识。” 华佗愣了一下,随即有些激动。“陛下所言当真?” “君无戏言。”刘协语气淡淡,但神情严肃。 华佗一拍案几,随即大笑。“那臣还要再精心修改一番,再多加一些注释。这些本是为教学所用,只为实用,没有考虑其他人。有些地方,他们未必看得懂。” 刘协说道:“立碑的事不急,可以等你修改好了。眼下要做的,倒是要想办法让各郡县的医者人手一部,对他们提高医术大有帮助。” 荀文倩说道:“陛下,办法倒是好办法,只是抄写起来太费事了,怕不是一天两天能解决的问题。” “抄写起来麻烦,拓印呢?” “拓印虽快,可是刻碑却慢啊。” “可以不用刻碑,而是刻在木板、石板上嘛。”刘协比划着,将雕版印刷的工艺大致说了一遍。 荀文倩见过洛阳太学的石碑,稍一思索,便明白了刘协的意思,顿时恍然。“陛下,这的确是个好办法呢,比起刻碑,这个容易多了,而且比起文字,更适合图画。” 刘协笑笑。“既然你觉得可行,这件事就交给你处理。”说着,将手中的解剖图集递给荀文倩。 荀文倩看了一眼,立刻转了过头。 看到这些人体结构,她就联想到华佗刚才解剖羊的血腥画面,胸中一阵翻腾。她匆匆起身走了出去,刚出大帐,便吐了一地。 刘协扬扬眉,想笑又不好意思笑。 华佗转头看着荀文倩的背影,面带喜色。“陛下,贵人这是有喜啊。” 刘协一愣。“当真?” “十有八九。”华佗收回目光。“不过陛下不必高兴太早,应该是个女儿。” “这都能看出来?” “十有八九。”华佗抚着胡须,一副专业人士的自信。 —— 得知自己怀孕了,却是个女孩,荀文倩既高兴,又失落。 刘协劝她,虽说女儿不可能继承皇位,将来却可以封个长公主,一样富贵无忧。 再说了,我们都年轻,你才十九岁,以后还有很多机会,迟早能生儿子。 荀文倩倚在床上,想了半天,突然说了一句。“陛下,为什么女儿不能继承家业呢?我看很多女子都比男子强啊。比如马侍郎,比如韩侍郎,都比她们的兄长强多了。还有袁主簿,聪明能干,简直不像是袁公路的女儿。” 刘协忍不住笑了。“你能问出这样的问题,朕很欣慰。” 荀文倩眨眨眼睛,巧笑道:“那陛下觉得这个问题有道理吗?” 刘协思索片刻。“你熟读古籍,却未必知道在上古之前,很可能就是女子当家作主的。” “有这样的事?” “你看姓这个字,从女从生,而且很多上古之姓中都有女部。” “是唉。”荀文倩恍然大悟。“那后来为何又成了传子,而不是传女?” “你先想,想定了,我们再讨论。”刘协将被角掖好。“就像华太医说的,不要迷信前人,前人可能对,也可能错。但走到今天这一步,总是有些原因的。知道了原因,才有分析讨论的可能,要不然就成了空谈,解决不了实际问题。对?” “嗯嗯。”荀文倩连连点头。“我有了身孕,正好闲着,可以研究研究。” 刘协想了想。“要不,调袁权来陪你。这女子怀孕的事,我也不懂。” 荀文倩摇摇头。“女营的事务太多,袁权脱不开身。还是请魏夫人来陪我,反正她也闲着没事。” 刘协稍作思索,便一口答应。(未完待续) 第449章 风起浮萍 韩遂上书报功,表成公英为首功,韩银为次,姜冏又其次。 刘协颇感惊讶,但稍微一想,就明白了韩遂的心思。 亲儿子韩银实在扶不上墙,不能不加强对成公英的培养,以期将来能助韩银一臂之力。 尽管如此,他还是将韩遂找来,询问了韩遂这么列功的理由。 他懂是远远不够的,还要让其他人都懂,甚至还要让人觉得他也不理解韩遂的操作,很迷惑。 韩遂的小心思当然不能明言,但他早有准备,给了一个让刘协都没预料到的答案。 韩遂说,此战能如此顺利,陛下所传用兵之道是关键。能将陛下的用兵之道推广全军,成公英功劳最高。所以,他虽然没有先登,却为顺利破城打下了基础,前途不可限量。 所以,他觉得有必要对如此用心的将领给予应有的奖励,而不能仅以斩首、先登为标准。毕竟陛下评价一个将领的标准中不仅有斩首、先登,还有伤亡率。 参与攻城的将士中,成公英部的伤亡率全军最低。 刘协明知韩遂是强辞夺理,还是接受了韩遂的解释。他随即又问了韩遂一个问题:为什么战功表上没有韩卿你自己的名字? 韩遂很谦虚的表示,宋建称王叛国,歼灭他本是臣的责任。是臣玩忽职守,没将他当回事,这才延误至今。蒙陛下不弃,给臣一个赎罪的机会,已经感激不尽,岂敢居功。 刘协笑了。看来韩遂不仅读懂了那几句诗,还刻在了心里,耿耿于怀。 刘协夸了韩遂两句,随即在韩遂所上的功劳表上签了一个“可”字。 韩遂作为统兵大将,官职、爵位不变,赐羊酒。 成公英为首功,拜安西将军,允吾侯,食邑二百户。 韩银为次功,拜安东将军,统兵进驻蓝田。 姜冏为又次功,拜护羌校尉,驻金城临羌。 …… 诸将皆归镇西大将军节制。 普通将士有功者赏钱,所有将士免一年赋役,酬新年远征之劳。 封赏的诏书一公布,全军欢腾。 韩银虽然没能封侯,但是拜关东将军,进驻蓝田,可以看作凉州人内迁关中的第一步。这一步由韩银来完成,有着不同寻常的寓意,表示天子对关东用兵已经进入筹备阶段。 紧接着,刘协下诏,在各军招募粗通文墨的将士二百人随驾。毋论汉羌,由侍中贾诩进行为期一年的集训。一年后考试合格者分配到诸将军中为教师,教授将士,协助主将指挥作战。 消息一出,但凡能识几个字的将士都蜂拥而至,争先恐后的报名。 他们早就听说了,在军中做教师可是个美差,有六百石的俸禄,养活一家人绰绰有余。再者,贾诩是天子心腹,号为智囊,能做他的弟子,将来走到哪儿,都能高人一等。 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但凡有点志向的人都不会轻易放过。 贾诩担当起了考核的任务,用了两天时间,挑出二百将士。虽然没有明说,但这些将士年龄最大的不到四十,最小的十六,平均年龄不到二十岁,放眼看去,全是充满朝气的年轻人。 更重要的是,这些人都粗通武艺,不是那种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 看完名单,又看看眼前这些举止有些粗鲁,却不失质朴之气的年轻人,刘协很满意。 “凉州的未来就在诸君手中,大汉的未来也在诸君手中。”刘协很诚恳地说道:“望诸君努力学习,与朕共力,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愿为陛下效劳,愿为大汉尽忠。”二百人躬身行礼,齐声大呼。 一旁的贾诩眼眶有些湿润,悄悄地低下了头。 —— 河东,涑水。 渡船靠岸,司徒赵温、司空张喜并肩下了船。 河东尹荀彧迎了上去,拱手施礼,满面笑容。“赵公,张公,一路辛苦了。一去经年,不闻德音,真是令人想念。” 张喜撇了撇嘴。“文若,巧言佞色鲜矣仁。你是真想念我们吗?你恨不得我们永远不回河东才好。” “岂敢,岂敢。”荀彧连忙请罪。 赵温摆摆手。“文若,别理他,这几天肉吃得太多了,说话都有些腻味。”他挽起荀彧的手臂,亲热的拍着荀彧的手。“不愧是王佐之才,这才一年功夫,就将河东治理得井井有条。这一路走来,不论是官吏还是庶民,提起你都是赞不绝口。再有十年,王道可现矣。” 荀彧很尴尬,连忙说道:“赵公言重了,小人之言,岂能当真。一年风调雨顺,温饱无忧,他们就心满意足,赞不绝口。若是今年收成不太好,影响了生计,他们又要破口大骂了。” 赵温抚着胡须,微微颌首。“文若持重,难得。不像某些人,恨不得见人就夸。” 张喜也不恼,哈哈大笑。 说了一阵,仆从准备好了马车,荀彧将赵温、张喜送上车,正准备回到自己的车上,张喜招了招手,示意荀彧上车。荀彧推辞,张喜伸手抓住他的袖子,一把拽上车。 “关门,出发。”张喜喝道。 马车起动,荀彧无奈,只好吩咐荀恽赶着车跟在后面。荀恽去了,张喜脸上的笑容散去,双手拢在袖中,一声叹息。 “凉州的事,如何看?” “张公说的是哪一件事?”荀彧不紧不慢地说道。 张喜瞪着荀彧。“文若,你也把我当老糊涂,跟我猜谜语?” 荀彧苦笑。“张公言重了。实在是凉州有那么多事,我真不知道张公说的是哪一件啊。” “贾诩招募二百生员。” “这件事有什么问题?” “天子这么做,是不是太偏心了?要招教师,何必在凉州,凉州能有几个读书人?再说了,贾诩的学问焉能教人?这不是误人子弟么?偏偏陛下还说得那么郑重,什么大汉的未来都在诸君手中,什么努力学习,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一群西凉莽夫,也能治国平天下?” 张喜的声音越说越大,最后几乎是在怒喝,白晳的面皮也涨得通红。 荀彧连忙示意他收声,不要太激动。“张公,你怕是误会了。” “我误会?”张喜喘了两口粗气,勉强平复了心情。“文若,你不要以为你女儿成了贵人,就以外戚自居,一心维护天子。天子年少,虽有中兴之志,却还需要你我扶持,不能由着他乱来。” 第451章 燕归来 马车行驶在平整的官道上,春风迎面吹来,清爽而不寒。 远处的田野中,不时能看到几个身影,背着手,悠闲地从刚刚播种完的麦田中经过,仿佛君主在巡视自己的王国。 张喜不由得想起了巡边的天子,心里涌起莫名的苦涩。 冒着生命危险,追随天子,四处奔波,最后却被冷落闲置,值得吗? 这还是我们想要的大汉吗?年轻轻轻,就一意孤行,视三公九卿如无物。将来就算中兴了,只怕也是一独夫。 张喜很想和荀彧讨论一下这个问题。可是荀彧刚才的表现让他很失望,自知话不投机,说了无益,只能藏在心里,独自品味。 一路无言,没有进安邑城,却在曾经的卫氏庄园停下。经过一番修整,这里已经成为天子行宫。虽然天子一直没有来,从太原归来的公卿却被安置在这里。 张喜下了车,看着修整一新的屋舍,一声叹息。 赵温也下了车,缓缓走了过来,笑道:“文若,看来张公对你的成绩不太满意啊。” 荀彧含笑说道:“正当请二公指教。” 张喜转头瞪了张温一眼。“你休要混说,我何时对他不满了?” “那你叹什么气?”赵温嘿嘿笑道。 张喜转头看着空空的行宫,又是一声叹息。“子柔,你说,天子会在这座行宫里住几天?我担心,这里最后只是三公养老之处啊。” 赵温看看四周。“这里有山有水,又是三代龙兴之地,古迹甚多。能在这里养老,春秋出游,冬夏读书,坐看大汉中兴,太平将至,也是一件乐事。” 张喜打了个寒战,不再理赵温,甩甩袖子,走了。 荀彧示意荀恽引张喜去住处,转身对赵温说道:“司徒真作如是想?” 赵温笑眯眯地看着荀彧。“文若,你别理他。这一路走来,我烦死他了。” 荀彧转了转眼珠。“那司徒为何不留在太原主持政务?是有什么担心么?” 赵温指指荀彧,哈哈大笑。“小子,我担心什么?担心你和张喜串通么,你看看他那副模样,和谁能串通到一起去?不是我和杨公不愿理他,实在是他不可理喻。年纪越大,脾气越差,看谁都不顺眼,看谁都想教训两句。” 赵温扬扬手。“走,带我去看看住处。你有没有给我安排一个偏僻点的地方?我可不想一出门就看见他。” 荀彧转身,领着赵温去临时的司徒府。“赵公,我们做得不好的地方,诸公有所批评,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不敢有怨言。” 赵温转头看看荀彧,无声地笑笑,却不说话。 两人并肩走了一阵,来到司徒府前。有人开了门,赵温走了进去,转头四顾,点头表示满意。 虽然没有什么豪华的建筑,和洛阳城里的司徒府没法比,却胜在清爽、整洁。 “赵公,河东虽安定,却仅能温饱。这里的条件也不够,还请赵公见谅。” 赵温摇摇手。“文若,天子巡边,比这更艰苦。” “是啊,天子巡边,转眼便是期年,也不知何时还朝。” “凉州平定,天子还没有还朝的计划?” “没听说,看样子,可能还要在凉州滞留一段时间。”荀彧顿了顿,又道:“或许会去河西四郡。” “河西四郡?”赵温一惊,脸上的笑容散去,花白的眉头也皱了起来。“确定吗?” 荀彧摇摇头。“只是猜测。天子在金城时,花了不少时间了解羌中道。此次征讨宋建,各部落首领有功,通商路便是赏赐之一。羌中道如此,河西道想来也不会落下。此外,我听说大司农在关中种桑养蚕,大起织坊,应该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赵温思索良久,微微颌首。“养士,屯田,兴工,通商,天子自有章程。其源虽浅,其流必洪。” 荀彧惊讶地看了一眼赵温。 赵温眉梢轻挑。“怎么,你觉得我也老了,领悟不了天子的思路?” 荀彧连忙拱手陪礼。“岂敢,岂敢。听赵公一言,我茅塞顿开,受益匪浅。” “你啊……”赵温拍拍荀彧的肩膀,自顾登堂。“你不必陪我了,赶紧回去,我也休息休息。” “赵公,你且休息,晚上为你们接风。” 赵温嗯了一声,甩甩袖子,示意荀彧自便。 荀彧在堂下再拜,出了门,正看到荀恽牵着马赶来。一见面,荀恽就撇了撇嘴,很郁闷的说道:“阿翁,张公脾气好大。他们回来作甚,还不如留在太原呢……” “住口。”荀彧喝斥了一声,接过马缰,踩蹬上马。“你留在这里,安排晚宴,不必跟我回城。” “阿翁……”荀恽还想争辩,荀彧却不理他,马鞭轻甩,急驰而去。 荀恽很无奈,呆立了半晌。他有些后悔,早知如此,就不该留在河东,索性跟着天子巡边算了。听妹妹文倩说,这一次随天子巡边虽然辛苦,却也眼界大开。 不过这也只能想想,他不可能真的丢下荀彧。河东事务本来就多,现在又多了司徒、司空二公要应对,他这个做儿子的不分忧,还能指望谁。 —— 荀彧回到安邑城,跳下马,将缰绳扔给侍从,快步进了门。前庭坐了不少人,见荀彧进来,纷纷起身行礼。荀彧脚步不停,只是颌首致意,快步进了中庭。一进门,就看到刘巴在堂上,和几个掾吏正在争论什么。 “说什么呢?”荀彧两步并作一步,来到堂上。 “刘君想将开荒种桑的奖赏加倍。”满脸是汗的郡主簿任崇迎了上来,眼神无助。 荀彧从郡主簿手中接过文书,示意刘巴跟着来。刘巴拍拍任崇的肩膀。“你啊,也就这样了。大好机会摆在面前都抓不住,还想什么公卿之位?” 任崇苦笑道:“公卿之位岂是我敢奢望的,能为河东郡吏,我已经很满足了。” “安心为燕雀也是好事。”刘巴哈哈一笑,跟着荀彧进了东侧的书房,顺手掩上门。 任崇摇摇头,抹了一下额头的汗珠,转身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他抬头看了一眼屋檐下的燕巢,想着南飞的燕子也该归巢了,心中便升起一丝暖意。 荀彧脱了外衣,挂在一旁的衣架上。“为什么要加倍?你明明知道财用不足。” “正因为财用不足,才要加快垦荒种桑,要不然生意就被别人抢走了。”刘巴说道:“开荒的奖赏付给百姓,肉烂在锅里。抢来的生意却是自己的……” 荀彧眉头紧皱。“子初,你不能只看着安邑,甚至不能只看着河东。天下都是大汉疆域,哪有别人、自己?” “那关东的赋税何时能解送到朝廷?” “……” 第452章 望西北 荀彧和刘巴几乎天天见面,倒也习惯了刘巴的傲气,并不介意,示意刘巴坐下说。 刘巴的想法也很简单。 天子巡边,湟中道的复通已成定局,河西道的复道也是迟早的事。河东的桑田虽然多,但荒废了好几年,大部分桑树都已经不能用了。现在抓紧时间重新种桑,明年就能赶得上春蚕,秋天就有收获。 能不能抢在夏天之前完成,就多一年的收成,还能抢占商机。 为了这些,多付一些报酬也是值的。那些钱给了百姓,大部分还在河东消费,流出去的可能性极低。相反,如果商机被关东人抢走了,却再也不可能回流到朝廷来,形同资敌。 有一个问题是荀彧必须面对的。即使经过多年战乱,关东的人口损失很大,依然是关西的数倍,能够从事工商的人口更是关西的几十倍。 毕竟吃饭是第一位的,有了足够的粮食才能养得起工匠、商人。 在如此悬殊的人口基数下,公平竞争的话,关西绝不是关东的对手。如果能将关东百姓吸引到关西来,对百姓好一点也是值得的。 对绝大多数百姓来说,他们并不在乎是刘氏江山还是袁氏江山,他们只在乎谁能让他们活得更好。 如何证明大汉天命不绝?让朝廷治下的百姓活得更好。 荀彧手指轻叩案几,沉吟不语。 刘巴的想法很大胆,也有道理。但这不是河东一郡能解决的问题,需要朝廷治下的州郡同时推行才可以。否则不仅关东的百姓会流向河东,朝廷治下的其他州郡百姓也会流向河东,势必引起其他人的不满,甚至可能造成不必要的麻烦。 刘巴很不以为然。天子与你有王道之约,就要是让你放手施为。你瞻前顾后的考虑那么多,岂不让天子失望?你不事先做出成绩来,天子怎么在其他州郡推行? 荀彧不理刘巴,转身说起了赵温、张喜。 刘巴胆子太大,甚至有些肆无忌惮。作为安邑令,刘巴可以这么干。可是作为天子托以重任的河东尹,他荀彧不能不考虑周全。 听完了荀彧迎接赵温、张喜的经过,刘巴哼了一声:“司空太守旧了,还不如周忠。依我看,也该让他去山东转一圈才行。” 荀彧心中微动。“子初,你说益州如今会是什么反应?” 刘巴笑笑。“益州是什么反应,看看司徒的反应就知道了。我估计啊,司徒心情这么好,很可能是在筹备益州重归朝廷的事。只不过益州人坐井观天,未必能理解如今的形势,说不定还想苟安几年。” “如果请天子下诏,派司空安抚荆州、益州呢?” 刘巴想了想。“就算不成,也能清静几天。” 两人相视而笑。 —— 武威,姑臧。 段颍墓前,众人肃立,神情庄重。 刘协双手拢在袖中,看着修葺一新的段颎墓,看着新刻的碑铭,嘴角露出一丝浅笑。 一篇祭文,一块碑,就将半数凉州人牢牢的绑在了朝廷的战车上。 段氏族人感激莫名,就连远在上党的前将军段煨都派人赶了回来,参与这次盛会,见证武威段氏的高光时刻。 谷  贾诩虽然不是段颎的外甥,却做到了段颎外甥做不到的事,俨然已经成了凉州士子的代表,风头盖过了韩遂。看看他身后那两百名从军中简拔出的凉州士子就知道,改变正在悄悄的发生。 刘协微微欠身,向段颎的在天之灵拜了一拜。 “段公,是朝廷负公,公不负朝廷。” 一旁的贾诩听得清楚,潸然泪下。 身为天子,在众目睽睽之下,能说出这样的话,诚意天地可鉴。 那些曾随段颎征战四方的汉羌首领听得清楚,也不禁心生感慨。谁也没想到,有生之年,竟能亲眼看到这样的场面。 天子承认了段颎的功劳,也就承认了他们的功劳。虽然他们不像段颎那样不负朝廷,参与了叛乱,但有了这句话,就算天子要惩罚他们的罪过,他们的心理也平衡了。 赏功罚过,天经地义。 大功微赏,小功重罚,才是凉州人长期以来愤愤不平的原因所在。 但那不是天子的错,而是关东人的错。是他们刻意针对关西人,针对凉州人,压制凉州人在朝廷上的声音。如今他们连天子也要反对,是可忍,孰不可忍。 刘协转身,和段颎的儿子段权聊了几句,得知他如今还是白身,没有官职,便赐了一个光禄大夫。光禄大夫掌参赞顾问,没什么具体的事务,可以当作荣誉官职。 刘协又对贾诩说,可以从段氏子弟中挑选人为学员,将来从军,继承段公事业。 贾诩躬身领命,段权感激不尽,率族人再次拜谢。 礼成,众人退下,刘协在贾诩、段权的陪同下,登上了一旁的山坡,举目西望。 祁连山脉在远处隐约可见。 “先生,孝武时,霍去病出河西,纵横两千里,所向披靡。三百多年过去了,我们还站在这里,真是愧对先贤。” “万里开拓,难免有波折。纵使三通三绝,只要其志不衰,终有再出阳关、玉门之日。”贾诩劝道:“便是那希腊的传奇英主,不也有分崩离析之时么。” “你还知道那个人?”刘协转头,打量着贾诩,颇有些意外。 贾诩笑道:“臣奉诏教授,总不能自己闭目塞听,却要人博采众长。” “哈哈哈……”刘协大笑,又追问道:“仅仅如此?” “臣正在收集他们的史书,研究他们的战法。只是资料少,又多夷语,只能仰仗安东尼翻译。安东尼忙着做生意,翻译的进度很慢。听说敦煌有不少西域的道人,臣打算派人去请几位饱学之士来,或许能有所帮助。” 刘协点点头,随即又道:“诏靠天下,征辟一些通晓夷语的人来。当年洛阳城外的白马寺中就有一些人随西域来的道人译经,现在应该还有不少在世的,只是流落四方了。” 贾诩说道:“倒也不必如此兴师动众,反正也不急在一时。臣先在敦煌、酒泉找一找。实在找不到,再去找那些人也不迟。那些人志在译经,未必对这些俗事有兴趣。” 刘协觉得有理,没有再说什么。 这时,曹昂来报,鲜卑大帅轲比能的使者求见。随行的还有一个汉人,叫阎柔,自称是征北中郎将刘和的使者。 第453章 最后的机会 阎柔走过人群,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子龙?”阎柔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一直以为赵云投了袁绍。 赵云点头致意。“天子在上面。” 阎柔会意,没有再多说什么,快步上了山坡。与他同行的轲比能使者柯最好奇地问道:“此人是谁?” “常山赵云,曾为公孙瓒效力。因为看不上公孙瓒,后来离开了。” 轲最面色微变,回头又看了赵云一眼。在乌桓、鲜卑人心中,公孙瓒威名赫赫。此人竟看不上公孙瓒,想必不是普通人。 来到刘协的面前,躬身行礼。轲最也跟着行礼,连大声都不敢出。 虽然眼前的汉家天子面带笑意,面相和善,但他身边的卫士可一点也不和善,尤其是那个中年汉子,一双眼睛就像利剑一般,令人心悸,看起来比赵云还危险。 “听说你从小就在草原上生活?”刘协问阎柔道。 阎柔倒也不奇怪。“诚如陛下所言,臣少时流落草原,幸得不死。” “像你这样的多吗?” “很多。” “是像你一样流落草原的很多,还是像你这样不仅活了下来,还活得不错的很多?” 阎柔愣了片刻。“像臣一样流落草原的很多,能活下来的却不多。一来草原上寒苦,塞内百姓很难适应。二来鲜卑也好,乌桓也罢,尊奉强者,奴役弱者,没有怜悯之心,杀戮是常有的事。” 阎柔想了想,又加了一句。“不仅对汉人如此,对他们自己的族人也是如此。” 刘协嘴角轻挑。“几百年来,一直如此?” “一直如此。”阎柔加重了语气。 “果然还是教化不足啊,与禽兽无异。”刘协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朕欲行教化于草原,当如何行事才更稳妥?” 阎柔语塞。这不在他的预料之内,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应答。 刘协转头,看向不远处的段颎墓。“你对段太尉的功绩如何看?” 阎柔明白了刘协的意思。说段颎是借题发挥,说公孙瓒才是真正的目的。这让他很失望。他从来是公孙瓒的支持者,否则也不会作为刘和的使者出现在这里。 阎柔略作思索,沉声道:“凉州三明,皆是朝廷干城,但臣还是最仰慕皇甫公威明、张公然明。” 一旁的段权脸色有点不好看,却也没有太大的反应。段颎的名声不如皇甫规、张奂是事实,这么看的人不是阎柔一个。 刘协微微颌首。当着段家的人面,阎柔能这么说,可见不是一个容易屈服的人。他的态度已经很明白,就没有必要再试了。 当然,他也要贾诩和段权明白,没有朝廷的力挺,段颎是得不到如此荣耀的,不要以为是天经地义。只有跟着朝廷死,段家的荣耀才能常保。 “刘和有可能成为皇甫威明、张然明那样的名将吗?” “若陛下恩准,自当努力求之。纵使不能继前贤故事,亦胜于公孙瓒多矣。” 刘协嘴角轻挑。阎柔对公孙瓒是真没好感,一点也不掩饰,直接攻击了。但是很可惜,他还真不如公孙瓒。 当然,他现在不说这样的话,没有意义。 他要的是刘和集结幽州人,与袁绍划清界限。不要想着两面逢源,一个也不得罪。 “若非信任他,朝廷岂能拜他为征北中郎将,付以幽州之事。只可惜,一年有余,他既未能平定幽州内乱,也未能安定边疆。”刘协语气一冷,随即又说道:“朕甚至不知道他现在还是不是朝廷的征北中郎将。” 阎柔张口欲言,又讪讪地闭上了。 刘和如今的部下大半是幽州人不假,但他却服从袁谭的指挥,还从冀州取得粮食补给。与其说他是朝廷的人,不如说他是袁绍的人。 况且这一年的战事也不顺利,勉强将公孙瓒压制在涿郡、范阳一带,迟迟无法取得重大突破。要说他能成为皇甫规、张奂那样的名将,实在没什么说服力。 也正因为如此,荀攸的弹汗山大捷才如此震撼。如果朝廷对刘和失去了耐心,命荀攸挥师入关,幽州的形势就不由他们说了算了。 万一公孙瓒反应过来,派人向朝廷求援,情况将更加糟糕。不仅刘和本人会有麻烦,他们这些支持刘和,与公孙瓒为敌的人都会有麻烦。 “征北中郎将本是宗室,父子忠臣。当初陛下为董卓所迫,袁绍欲奉刘太傅为主,刘太傅严辞拒绝,又不辞辛苦,遣使贡献,忠心天地可鉴。征北中郎将奉陛下之命,辗转山东,如今与袁绍联合,也是国恨家仇所迫,不得己而为之。望陛下明鉴,莫使忠臣良将蒙冤。” “当真是不得己而为之?” “千真万确。”阎柔再拜。 “太傅再抚幽州,得汉胡之心,刘和为太傅报仇,还要仰食冀州,听命于袁绍?” “幽州户口本就不多,又经多年战乱,不能自全。” “幽州再难,还能比凉州更难?”刘协冷笑。“你回去告诉刘和,如果他离开了袁绍父子就不能自存,那还是回朝廷来,朕另派能将。” 阎柔额头沁出了冷汗。 天子怀疑刘和的忠诚,他可以抗言。天子怀疑刘和的能力,他无言反驳。如果朝廷真的罢免了刘和,另派人镇抚幽州,刘和还真没有拒绝的理由。不管是谁代替刘和,幽州或许可以平定,刘虞被杀的仇却是大概率的报不成了。 天子给过刘和机会,是他自己把握不住,又能怪谁呢? “唯!”阎柔躬身领命。 “这是轲比能的使者?”刘协转向轲最。 轲最能听懂几句汉话,但刚才刘协与阎柔说得太快,他几乎没听懂,只知道汉家天子心情不好,阎柔吃了瘪,心中不免惴惴。 “是的,他叫轲最,是轲比能的亲近族人。”阎柔介绍了一下,示意轲最上前。轲最不敢怠慢,上前行礼,又奉上礼单。 一旁的蔡琰接过,瞅了一眼,转手递给刘协。 刘协没接,盯着轲最。“轲比能愿意称臣?” 见刘协不接礼单,轲最更加不安。“是的。” “那就让他带着部落来。”刘协说道:“朕可以将扶罗韩的牧场分一半给他,将来随朕征战立功,另有奖赏。” 轲最愣住了。“陛下……是命我全族西迁?” “你们不愿意?”刘协语气生寒。“还是说,你们想迁到北海之北?” 第454章 赵云论道 刘协的态度很坚决,没给轲最、阎柔一点侥幸的机会。 荀攸说过的话,就是朕的意思。 弹汗山从此就是大汉的疆域所在。你们愿意称臣,就要听从朝廷的安排,否则就滚得远远的,不要扰人清梦。 名义上称臣,实际上保持自治,然后拿着朝廷的赏赐壮大自己的好事,你们想都不要想。 花钱买平安,养虎为患的事,朕不干。 轲最、阎柔下去了,刘协继续和贾诩、段权闲聊,仿佛刚才说的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贾诩却有些不安。“陛下,教化草原胡虏是千秋大业,恐怕不能急于一时,以免生变。” “先生说的生变,是说他们转而支持袁绍吗?” “是。” “那就让他们和袁绍一起灭族,省了麻烦。”刘协淡淡地说道:“教化胡虏蛮夷固然不可一味杀戮,但没有杀戮也是不可能的。刘虞当年治幽州,安抚得还不够吗?可是你看如今的幽州,可有半点教化的成绩?” 贾诩同意刘协的看法,但还是觉得这么做太急了,会给荀攸带来压力。荀攸的弹汗山大捷有奇袭的成份,万一树敌太多,未必能守住既得战果。 刘协表示,这既是对荀攸的考验,也是对荀彧的考验。对荀攸来说,他要在兵力有限的条件下控制住草原。对荀彧来说,要尽快恢复实力,为荀攸提供必要的财政基础。 教化蛮夷,也是王道的体现嘛。集中河东、太原、上党三郡之力,还供不起荀攸指挥的几万骑兵?这一点都做不到,还谈什么王道? 贾诩哑然失笑,随即又觉得肩上沉甸甸的。 天子将河东、太原、上党的财政划给了荀攸,韩遂统领的大军就只能仰仗关中和凉州自身了,朝廷无法提供更多的支持。 天子如此重视湟中道和河西道,说明早就有所安排,只是他还没领悟到而已。 “陛下,河东、关中户口有限,就算大种桑树,也未必能满足商路所需。臣觉得,或许可以打通益州、荆州的商路。” 刘协一点也不意外,但他清楚,益州、荆州的纺织业虽然有潜力,但大部分的丝织品会走西南道,直接去天竺,不会走凉州。 贾诩虽然有智慧,却没有上帝视角,他对这个时代的整体认识还没到达那个层次。如果他本人不是凉州人,视野会更小。 对很多关东人来说,凉州就是化外之地,可有可无,所以才会有人屡次提议弃凉。那些反对弃凉的人也只是将凉州当作战略前沿,而不是大汉不可或缺的疆土,更看不到凉州对大汉的经济价值。 人都有时代局限性。 刘协接受了贾诩的建议,决定派人去益州看看。 —— 阎柔在刘协面前吃了瘪,觉得回去无法向刘和、轲比能交待,想方设法地求见赵云。 赵云知道他的心思,请示了刘协之后,与阎柔见了面。 两人一起乘马离开了大营,到附近的山上行猎。 阎柔无心射猎,但他对赵云的骑射大感惊讶。赵云的武艺本来就好,但现在更好了,几乎是百发百中。 “子龙,何以如此?”阎柔惊叹道。他自己也是习武之人,知道到了一定的境界后,再往上提升是非常难的。 赵云哈哈一笑。“子刚,你一天练习武艺多久,又都是什么样的对手?” 阎柔有点明白了赵云的意思。他能坚持每天练武已经不容易了,却未必能找到旗鼓相当的对手。但天子身边不乏高手,包括人中吕布,能和赵云切磋的人太多了。有这么好的条件,只要是有上进心的人,都会有所进步。 区别只在于进步大小而已,而那是每个人的天赋决定的。 想通了这一层,阎柔不禁羡慕不已。 “我们虽小有名气,终究都是凡俗之辈。”赵云挽缰,神情专注。“能成就多大的事业,关键不在我自己,而在于我们追随的君主能走到哪一步。所谓攀龙附骥,力小而功大,即是此理。” “子龙觉得陛下是明主?” “五百年必有圣人出。”赵云转头看着阎柔。“子刚,我相信这句话。” 阎柔明白了。在赵云心里,天子不仅是明主,更是圣人。别人办不成的事,他可能办得成。 不过想想也是,如果天子不是圣人,如何能绝境反击,取得华阴大捷,又接连击破鲜卑人,稳住边疆? 他还只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 即使是以雄主名世的汉武帝,十七岁的时候还被窦太后压得喘不过气来。其后几十年征伐,却也耗尽了几代人七十年的积累。 相比之下,天子能在如此困境下逆转形势,超出汉武帝太多了。就算不是圣人,离圣人也不会太远。 赵云举起手中的弓,指指远处。“自卫霍出塞以来,草原、西域纳入我大汉疆域三百余年,却一直未能教化,任由胡虏往来。天子矢志革新,有意更进一步,化夷为夏,我等岂能旁观坐视?” 阎柔说道:“话虽如此,丧乱之世,难道不应该先固根本吗?若中原不安,又岂能横行塞外?当年卫霍横绝大漠,可是以大汉七十年的积累为基础的。” 赵云哈哈一笑。“这正是这几百年来的困境所在。” “哦?” “大军征伐,钱粮当然不可或缺。可是有了钱粮,就一定能战必胜、攻必克吗?袁绍拥冀州,刘表拥荆州,刘璋拥益州,皆是户口百万之大州。可是他们的战绩如何,想必你也看见了。” “依子龙之见呢?” “征伐首先在人。”赵云指了指自己的心口。“本朝几百年战功不显,不在钱粮不足,而在人心不齐。钱粮再不足,还能不如草原上的鲜卑、匈奴?天子率三千骑征北,大破扶罗韩三十万众,岂在粮多?在君臣一心,将士共力也。” 阎柔有所领悟,连连点头。 这一点,他有切身体会。当初刘虞起兵攻击公孙瓒时,兵力有明显优势,但刘虞迂腐,指挥不当,反被公孙瓒击溃。袁绍与公孙瓒交兵,兵力常常在公孙瓒数倍以上,取胜却非常艰难。 相比之下,天子以三千骑大破扶罗韩的战绩简直是闻所未闻。 赵云举起手的雕弓,指向远处的茫茫草原。“草原苦寒,但胡虏能至之地,我亦能至。非如此,何以称君子?君子不是饱食终日,坐而论道。而是闻道而喜,起而行之。” 第455章 君心似海 阎柔走了,带着赵云的忠告。 短短的几天时间,他也看到了天子的与众不同,证实了赵云所言不虚。身为天子,不仅能与将士同甘共苦,还每天坚持练习武艺,这样的人绝非袁绍之辈可敌。 不仅袁绍不能,袁谭也不能。 总之一句话,袁氏代汉就是一场虚幻的梦想,迟早会破灭。 为了说服轲比能,阎柔请求与轲最一起去看看扶罗韩的牧场。刘协同意了,还特地准备了一幅地图,由阎柔带给轲比能。 如果轲比能识趣,愿意称臣,他不介意收下当狗。 不出意外的话,将来大汉的朝堂上会有很多异族大臣,而他也抢在李二之前,成为众人胡族心中的天可汗。 如果轲比能不识趣,那就趁他羽翼未丰,让荀攸干掉他。 游牧民族的崛起非常依赖个人能力。檀石槐在世的时候,鲜卑人百战百胜。檀石槐一死,鲜卑人分崩离析,兄弟之间都打得头破血流。 轲比能是个小号的檀石槐,后来曹魏的几个名将都搞不定他,只好派刺客干掉他,将鲜卑人入塞的趋势又推辞了几十年。 从这个角度来看,汉人在继承制度上的探索有其必然性。任何一个政权想要延续下去,而不是人亡政息,合适的继承制度必不可少。 看着荀文倩一天天鼓起来的肚子,刘协第一次意识到自己该考虑这个问题了。虽说华佗信誓旦旦,说这一胎是个女儿,可万一是个儿子呢? 先帝的何皇后当年也不是进了宫就做皇后,而是生了皇子之后才成为皇后的。就算荀彧没有这样的心思,其他人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免得将来哪个非关东籍的贵人生下皇子,后来居上。 反正伏完是个没用的老实人,没必要考虑他的感受。 但是对刘协来说,没用的伏完才是最理想的外戚。 —— 刘协收到了荀彧的奏疏。 荀彧推荐司空张喜出使荆州、益州,劝刘表、刘璋入朝。如果能成功,则朝廷就能半有天下,控制的疆域和赋税都将成倍增长,也利于天下人心向背。 看到这封奏疏,刘协基本能猜到荀彧有多烦张喜。 他不回河东,就是不想看到那些老臣,尤其是张喜。如果不是还需要这老臣的号召力,又不能冷了那些追随朝廷西迁的大臣之心,他早就请张喜致仕了。 干啥啥不行,摆谱第一名。这样的老人没人会喜欢,在家如此,在朝亦然。 这时,袁术的上表也辗转送到了行在。对他表孙策为豫州刺史的馊主意,刘协表示很赞。除了袁术,没人能提出这样的建议。 这段时间,袁权经常协助蔡琰处理文书,对朝政有了一定的了解,也和刘协见过几面。虽然没说什么话,但刘协对袁权的沉稳大气很满意。 收到袁术的上表后,刘协将袁权叫了来,问她的意见。 看完袁术的上表,袁权表示很丢脸。袁术的小心思几乎摆在了脸上,也不问问孙策愿不愿意。如果孙策不愿意,朝廷下诏岂不是自讨没趣?除非天子和袁术一样幼稚,否则绝不可能接受这个建议。 “豫州刺史不合适,庐江太守倒是可以考虑。”袁权反复思考后,提了个修正方案。“会稽太远了,不处于作战。” “孙策会愿意吗?” “有可能。孙策有其父遗风,善战而好战。且当初攻庐江时,他就有所失意。如今能名正言顺的成为庐江太守,他应该不会推辞。” 刘协想起来了。孙策刚刚继承父志的时候,袁术曾经忽悠他去攻庐江,说拿下庐江,你做太守。结果孙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拿下庐江,袁术却反悔了,将庐江太守给了刘勋。 如此说来,拒绝袁术的上表,让孙策转为庐江太守,还有打袁术脸的意思。 而且是打两次。 袁权这是有多恨袁术啊? “朕再考虑考虑。”刘协委婉的拒绝袁术的提议。他现在还需要袁术那个二傻子和袁绍打擂台,不能不给袁术留点脸。 虽然袁术自己不怎么要脸。 刘协后来和贾诩商量了一番,决定转周忠为豫州牧。 周忠这次表现不错,守住了底线,也和袁绍撕破了脸,让他做豫州牧,既有赏功的意思,级别上也合适。论声望,论资历,周忠都远超孙策,可以服人,袁术应该也不会觉得丢脸。 孙策、周瑜都是周忠的晚辈,调动他们作战也不是什么难事。 拒绝了袁术的上表,却不能不赏袁术的功劳。刘协随即下诏,转袁术为安国乡侯,邑千户。 安国亭侯原本是袁术的祖父袁汤的爵位,最初食邑五百户。传到袁逢手中后,又增邑三百户,共八百户。袁逢死后,由袁术嫡长兄袁基继承。袁基被杀,爵位实际上就断了。 袁术现在的爵位是阳翟侯,李傕掌权时封的,名义上合法,实际上却不能代表刘协的意思。如今刘协让袁术继承袁逢的爵位,又由亭侯转为乡侯,增邑二百户,足以酬赏其功。 而且对袁术来说,这是妥妥的官方证明,他才是袁氏嫡子,不是什么婢生子。比起这一点,二百户的食邑其实可有可无。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也是朝廷对袁氏的态度。 不管刘协是否认可袁安及其他袁氏子弟的做派,袁氏毕竟是四世三公的名门望族,直接否决了,会让很多人难以接受。承认袁氏的过往,但将这个荣誉归于袁术,与袁绍进行切好割,有利于争取人心。 等时机合适,他再抛出一份声明,表示袁氏被诛满门是袁绍指使王允干的,足以将袁绍搞臭搞死,打翻在地,再踏上了一只脚。 总而言之,不能让袁绍过得太舒服,要时不时的刺激他一下。 蔡琰第一时间知道了诏书内容,也松了一口气,甚至有些小期待。 毕竟蔡邕和袁氏关系密切,朝廷承认袁氏,对蔡邕也是个解脱。如果将来宣布袁氏被诛是袁绍指使,王允也逃不脱干系。如此一来,蔡邕被杀也就有了说法,这个仇也就算是报了。 得到刘协默许,蔡琰将这个消息提前通知了袁权。 与蔡琰的兴奋相比,袁权听完后,沉默了良久。 她最后对蔡琰说了一句话:“昭姬,君心似海,恩威莫测。你如果有机会脱身,还是尽快脱身,安心去做学问更好。” 第456章 韦端父子 刘协在武威住了一段时间。 南山的雪水融化,汩汩北流,最后汇入沙漠深处的休屠泽,滋润出一片绿洲。休屠泽被马超血洗,白马铜被杀,这片绿洲短时间内还没人出现新的部落,成了刘协的驻牧地。 刘协就像一个部落首领,将随军的将士、牧民安排在附近。他到休屠泽住了一段时间,体现了一下草原牧歌。 说实话,感觉很不好。 别的不说,北风一起,满嘴是沙,就够让人难受的。 这一点,荀文倩感受最深。出生在山青水秀的颍川,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风沙。沙漠的美是悲凉的美,是绝望的美。只可远观,不能近玩。 有一次,她开玩笑地对刘协说,女儿应该是土命,在胎里就吃了很多土。 刘协大笑,然后又说,这么说来,凉州成为大汉衰落的乱源也就可以理解了。你看这里这么贫苦,谁不想去更好的地方生活?也正因为如此,朝廷必须控制住这片土地,否则一批又一批的蛮夷将从这里走向凉州,走向关中,走向中原,边疆永无宁日。 中原的人要想活得好,就必须有人吃苦。谁最应该吃这个苦?谁受益最多,谁就最应该吃苦。 我是天子,我不率先吃这个苦,凭什么要求别人来吃苦? 荀文倩感慨不已,觉得之前没想到这一层,对凉州的偏见太深了,对武人的偏见太深了。都以为凉州人天生残忍,都以为武人天生好战,却不知道这是中原安定的前提。 由此可见,朝廷对凉州的重视不够,和关东人对凉州的了解太肤浅有直接的关系。那些制定政策的大臣根本不清楚凉州的情况,又不肯听取凉州人的意见,制定出来的政策有太多的想当然。 刘协很满意。这样的认知经由荀文倩之口传到荀彧的耳中,有助于将来制度合理的凉州政策。 这也是他要带着荀文倩巡边的目的之一。 —— 凉州牧韦端缓缓下了车,扶着车轼,看着远正在练习骑射的几个女子,同了一会儿神,转身对儿子韦康说道:“看见没有?那就是传得到处都是的女骑士。” 韦康笑笑,有些不屑。“天子刻意为之,终究不合天道,难以为继。” “你懂个屁。”韦端哼了一声。“天子以女子为骑士,本不是想建一支女军,而是说明男子能做的事,女子大多也能做。做骑士或许有些困难,读书做官总不难。” “天子会以女子为官?” “很难说啊。”韦端叹了一口气,拱着手,慢慢向前走去。 韦康紧紧跟上,心情也有些沉重。 韦端身为凉州牧,天子巡幸凉州,又亲征平定宋建,他早就该去见驾了。只是对天子的所作所为颇有微词,又与镇西大将军韩遂不睦,这才一直拖着没来。 他本来以为天子巡视凉州之后会取道关中返回河东,必然会经过冀县,他可以坐等天子。没想到天子平定宋建之后,转身北上,到了武威。等了一段时间后,他不得不主动赶到行在,履行君臣之礼。 这一路很辛苦,让他很疲惫。 身体累,心更累。 他有一种感觉,他的仕途可能会到此为止,而他的儿子也会如此。如果仅仅是他自己,他没什么好担心的,但长子韦康刚入仕不久就被罢免,次子韦诞未入仕,如果一生布衣,那太可怕了。 无人为官的家族是很难保持兴盛的,就算愿意承受清贫,也难逃官吏的欺凌。 韩遂之子韩银拜安东将军,进驻蓝田,让之前进驻关中的凉州人有了底气,舆论不知不觉的就转了向。刚刚入仕不久的长子韦诞首当其中,直接被太守张时罢免了。 韦端正想着见了天子该如何解释,韦康突然扯了扯他的袖子,伸手一指。韦端转头看去,只见一群年轻人围在一起,卷着袖子,正从河里挖出泥来,堆在一起。 韦端皱了皱眉。“正当青春,不去读书习武,却学小儿弄泥,真是可笑。都说天子重视教化,看来也不过如此。” 这时,一个年轻人看到了韦端父子,颇有些诧异,连忙走了过来,拱手施礼。韦端看到他直到手肘的泥污,下意识地抬起手,挡住了鼻子。 “你是……黄君?”韦康反应快,认出来人正是袁术的女婿黄猗。黄猗随杨修上任,韦康见过他几面。 黄猗笑道:“正是,使君不远千里而来,怎么也没提前通报一声?” 韦端也认出了黄猗,倒不敢怠慢。袁术的女婿不足贵,但他是江夏黄氏子弟,这身份可比他们父子高出不少。 韦端尴尬地打了个哈哈,避而不答,却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兵法课业。”黄猗看着自己的手,有点不好意思。“他乡遇故知,一时激动,没洗手,失礼了。” “你们学兵法,还要会弄泥?”韦康的神情间有些不屑。 黄猗看得清楚,却也没当回事。他在汉阳时,杨修就关照他不要和韦端父子交往太多。韦端的名士习气太重,很难适应当前的形势。 “天子的御帐在湖对面,使君可以乘船过去,快一些。” “这么远都来了,不差这一刻。”韦端淡淡地说道。 黄猗微微一笑,没有再说什么,拱手告别。 韦端摇了摇头,停住脚步,让人将车赶过来,重新上了车。 绕湖半圈,总算到了天子御帐前。天色将晚,云霞满天,韦端站着看了片刻,忽然有些心酸。 自己的晚景也能如此绚烂吗? “韦休甫?”旁边传来一声惊呼。 韦端转头一看,也大为惊讶。来人竟是代行太尉事的大鸿胪杨彪。杨彪身着长衫,但衣摆掖在腰间,袖子也卷得高高的,露出两条手臂,看起来不像是四世三公的大臣,却像个力夫、杂役。 “文先兄,你这是……” 杨彪低头看看自己,不禁哈哈大笑,一边将袖子、衣摆放下,一边说道:“习惯了,这样方便。与蛮夷往来,不得不便宜行事。你这是……有事?” 看到熟人,韦端倒也不掩饰。“来向天子请罪。” “天子陪贵人消食去了,还有一会儿才能回来。你先到我帐里坐一会儿,喝口水。” 韦端求之不得,连忙拱手称谢。 第457章 难得糊涂 韦端父子跟着杨彪进了帐,见帐中简朴,除了案席之外,再无容身之地,不禁面面相觑。 杨彪也反应过来,哈哈一笑。“外面坐,外面坐,外面宽敞。” 韦端父子退了帐篷,杨彪也跟了出来,叫来侍从,就在帐前生起了火。得知韦端父子还没吃饭,杨彪又命人宰羊,要请韦端父子尝一尝真正的好羊肉。 韦端很感激。他在冀州与杨修同城而治,杨修都没这么热情。 杨彪架上壶,烧水煮茶,动作熟练。“休甫,你刚才说请罪,请什么罪?“ 韦端叹了一口气,将自己的来意说了一遍。杨彪虽然只是代行太尉事,但天子对他们父子的信任不减。如果杨彪能为他说几句话,也许能涉险过关也说不定。 杨彪静静地听完,看了韦端一眼,脸色不太好看。 “休甫,你迟迟不来见驾,着实不妥。” “是,是。”韦端尴尬地应道。 “令郎今年几岁?” “二十。” “今年才二十?” 韦端的额头沁出了汗珠,不敢作答。 “京兆太守是谁?我要弹劾他。“杨彪说道,声音不大,却非常坚定。 韦端低着头,一声不吭。他万万没想到向杨彪求助会是这个结果,早知如此,他就躲着杨彪走了。 韦康十五岁为郡主簿。对外说,这当然是韦康少年聪明。可是在杨彪这种老臣眼里,这点鬼花样根本瞒不住人,就是京兆太守想讨好凉州牧韦端,这才让一个十五岁的少年做太守府大吏。 “你不说,我也查得到。”杨彪提醒道。 韦端被迫无奈,只得说道:“河东张时。” 杨彪态度坚决,他躲不掉,不如主动交待,至少落个态度好。 杨彪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他知道张时,印象还不错,没想到却是这么一个趋炎附势之辈。仔细想想,那时候他也在长安,有一段时间还担任司徒,却没听到一点风声。 “你待罪。“杨彪说道:“多吃点,好好休息。” “喏。”韦端强忍着,没有哭出声来。 韦康呆若木鸡,小脸煞白。 —— 刘协陪着荀文倩遛完弯回来,当值的卫觊便送过来一份奏疏。刘协接过一看,竟是杨彪弹劾京兆太守张时的,不免有些好奇。 “你认识张时吗?” “认识。“卫觊说道:“不过没有什么往来。” 刘协也没当真。杨彪素以出手稳准狠着称,他既然要弹劾张时,就意味着证据确凿,张时的仕途到此为止了。在这种时候,卫觊就算和张时有交情,也不会承认。 再者,他们年龄相差不小,就算有交情,也是卫固的交情。 刘协看了一遍奏疏,也不禁眉头轻挑,怒火中烧。 狗日的张时,简直是胡搞嘛。十五岁的少年做郡主簿,他承担得起那样的责任吗?主簿可不是皇帝,可以垂拱而治,甘心做傀儡。那是要管事的大吏,而且是一大堆事,成年人都未必能做得好。 张时是有多想拍韦端马屁,竟干出这么离谱的事? 怪不得卫觊主动划清界限,这种人谁惹谁倒霉。能在京兆太守任上做这么久,已经是很奇怪的事了。 刘协压制着心中的怒火,将奏疏丢在案上,挥了挥手。 卫觊会意,退出了大帐。 刘协靠在案上,眼珠转了转,深吸两口气,让自己平复下来。 这件事看起来简单,但仔细一想,又绝对不简单。 首先是杨彪就在这里,而且已经到了两天。之前不提,现在突然提,肯定是收到了什么消息。能将消息直接传到杨彪的面前,这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其次,大司农张义就在关中。虽说主要事务是屯田,但其他事务也有管辖的权力。要弹劾,也应该由张义弹劾,不必杨彪亲自动手。 最后,这个时机太巧合了。韦康是初平二年做郡主簿,现在才被免,从时间上看,应该是韩遂平定宋建之后的事。 刘协叫来当值的曹昂,让他去查一查,今年有没有谁来。 时间不长,曹昂回来了。 不仅有人来,而且是正主,韦端、韦康父子俩。他们先见了杨彪,然后就被杨彪关了禁闭。 刘协听完,暗自苦笑。 杨彪此举果然别有目的,要是仓促决断,就出笑话了。 刘协让曹昂去请杨彪来。请杨彪入座,刘协将他的奏疏推了过去,静静地看着杨彪。 “杨公是在考校我么?” “不敢。“杨彪面色平静,眼中却有一丝欣慰。 “那你说说,这件事该如何处理?” “罢免张时。” “仅此而已?” 杨彪沉默了片刻。“陛下,关中乱不得。” “关中会乱吗?” “会。”杨彪说道:“张时在这个时候主动罢免韦康,就是感觉到了凉州人的压力。关中初定,不少关中人回迁,这时候又有凉州人迁入,人口迅速增长的同时,冲突也在所难免。如果让人觉得朝廷被凉州人挟持,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不仅对朝廷不利,对凉州同样不利。” 刘协心里咯噔一下。他想到了这件事不简单,却没想到处理不好会影响这么大。 “杨公是说,这是韩遂父子主动挑衅?” 杨彪摇摇头。“臣不觉得这是他们有意为之,而是形势如此,让人很觉得可能如此。” 刘协皱起了眉头。他知道了杨彪的意思。这未必是哪个人故意要去挑起关中人和凉州人的冲突,但双方发生冲突的客观条件已经具备,稍有见识的人都意识到了冲突的可能,甚至觉得不可避免,而且凉州人肯定会占上风。 而这一切,都来源于他对凉州的格外重视。 张时主动罢免韦康,韦端自觉危机,主动请罪,都是这种心理的反应。 这是他看到的,那他看不到的呢?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像韦康父子一样,有机会到御前请罪。更多的人受了委屈却无处伸冤,只能忍着,却将怨气积在了朝廷的身上,将他看作还是那个被西凉人挟持的傀儡。 以违规辟除大吏的理由,罢免张时一人,可以最大程度的降低影响。 郡主簿虽然可以由郡太守辟除,却需要得到司徒府的认可。当时大权都在董卓手中,司徒王允也是听命于董卓。现在追责张时,等于追责董卓和王允,反正与他无关。 不得不说,杨彪这个方案看似糊稀泥,其实最稳妥。 但,这不是刘协想要的结果。 第458章 背道而驰 “韦端能代表关中百姓吗?“刘协问道。 杨彪犹豫了片刻。“韦氏是关中着姓,少为名士。” “既是名士,不知十五为郡主簿荒唐?” 杨彪沉默了。他听出了天子的不悦,也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大错,和天子的初衷背道而驰。 韦端能代表关中百姓吗?或许是的,但这个百姓不是天子说的百姓,而是大姓豪族。 韦端身为凉州牧,不可能不知道张时辟韦康为郡主簿的用意所在,但他欣然接受,这和受贿有什么区别? 既然如此,那只处罚张时,不处罚韦端就不合适了。 “关中发生冲突的可能的确存在,不能掉以轻心。诏大司农张义度田,务必公平分配。关中百姓是大汉子民,凉州百姓也是大汉子民,不宜有所偏颇。” “唯。”杨彪额头沁出一层冷汗。 天子要借此机会在关中度田,或许对关中百姓来说没什么影响,却那些趁着战乱大肆侵吞土地的大族却是迎头一击。如果他们敢反抗,或许不用天子下令,刚迁入的凉州百姓就会砍死他们。 “张时要处理,但不仅仅是违规辟除韦康。这件事,张时的确有错,但司徒府同意了,就应该由司徒府担主要责任。请赵公移镇关中,清查张时在任时的政绩。” “唯。”杨彪又道:“陛下打算如何处置韦端?” “等朕见过他再说。”刘协恢复了平静。“或许韦康真是少年天才也说不定呢,对?如果是人才,朕自然要用他,不能因为他出身大族就贬抑。那样的话,关中就真的要大乱了。” 杨彪神情尴尬,拱手欲退。 刘协叫住了他。“杨公来,不会是专门为韦端说情?” 杨彪如梦初醒,连忙重新入座。 他从美稷赶来,是为了汇报北疆的情况。去年年初,天子大破扶罗韩。今年年初,荀攸主动出击,奇袭弹汗山,步度根匹马而逃,轲比能俯首称臣。鲜卑人接连遭受重创,纷纷远遁,大批汉胡百姓入塞,愿为编户。 北疆地广人稀,但耕地有限,无法安置太多的农户。但北疆有大量的草地,适合放牧,所以不少入塞的百姓选择了熟悉的放牧。 放牧是好,但不方便管理。杨彪赶来,就是想和天子商量,如何解决这个问题。他的方案是将北疆划分成不同的牧场,安排专人管理,将行踪不定的牧民变成在一定范围内放牧的牧民。 刘协觉得这个办法可行,至少可以试一试。 但是他提出了另一个问题,控制人口和牲畜的数量。放牧也好,耕种也好,北疆的土地承载不了太多的人口,否则水土流失,难以为继。 所以,逐步将人口内迁势在必行。在内迁之前,推行教化刻不容缓。 此外,将牧民组织起来,设立牧苑,正逢其时。朝廷需要大量的马匹,仅靠缴获战利品和互市是不行的,必须要有朝廷直接控制的牧苑。 杨彪也有此意,与天子一拍即合,反复讨论后,最后决定先在西河、上郡、北地、安定等郡设立牧苑。 依朝廷制度,牧苑归太仆管,但太仆韩融是士大夫出身,不懂这些,而且年已七十,吃不了那样的苦。 刘协决定由呼厨泉出任太仆丞,掌管牧苑。 呼厨泉虽然打仗不行,毕竟出身匈奴,对养马之类的并不陌生。考虑到苑牧里的人大多来自塞外,又以胡人为主,由呼厨泉为太仆丞,也能让那些胡人看到朝廷的诚意,安心做事。 杨彪赞同刘协的决定。呼厨泉曾经跟着赵温读书,效果还是不错的,可以用一用了。他又提出,仅靠呼厨泉是不够的,还要安排一些汉人为掾吏,协助呼厨泉管理,同时将养马的技术进行整理、提炼,形成制度。 裴潜在铁官做的那些事,已经证明了读书人对技术提升的作用,完全可以推广到各行各业。马政是大事,更应该加以重视。 刘协很欣慰。杨彪不愧是务实的老臣,还是很敏锐的。 商量之后,杨彪告退,刘协召来了呼厨泉。 呼厨泉跟着天子巡边一年,开了眼界,也感触颇深,对刘协更是佩服之至。刘协虽然年轻,做事却沉稳,将韩遂那样的诸侯都驯得服服贴贴,中兴大汉绝非虚言。 身处这样的时代,他当然不甘心做个富贵闲人,只是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也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听说天子有意让他出任太仆丞,负责筹建牧苑,他很兴奋,一口答应。 刘协让他去和杨彪讨论具体细节,拿出方案。 呼厨泉欢欢喜喜的去了。 刘协随即在身边的郎官中招募愿意去牧苑的人员。考虑到牧苑大多在边塞,条件比较艰苦,刘协拿出前世积累的经验,拟定了一个岗位说明书,详细说明了不同岗位的要求、薪资待遇、职业前景。 在那一刻,他化身大汉帝国hr,为大汉帝国公司的腾飞招募英才。 诏书公布之后,很快就有人来应募,热情超出刘协的想象。 这种居无定所的日子让很多人苦不堪言,如果能安定下来,还有一个可以预期的前程,还是有人愿意去的。再说了,马匹是西北不多的战略资源,牧苑虽然辛苦,比起其他职位还是有优势的,至少基本生活有保障。 让刘协有些意外的事,韦康通过杨彪传话,他也有意应募。 他做了几年郡主簿,有一定的事务经验,还有一个一般人没有的优势:他会丹青,尤其是擅长鞍马。考虑到牧苑需要大量的图谱,他这门技术还是有发挥空间的。 刘协随即召见了韦康,他也没说什么废话,给韦康笔墨纸砚,让他去帐外的羽林营画马。画完之后由其他人按图索骥,如果能找得到,就让你上任。 韦康也知道,这是他能脱罪的机会,不敢大意,兢兢业业的画了两天,一共七匹马。 刘协让人拿着画,去羽林营找马,结果找出来四匹,还有三匹找错了。 刘协看着结果,对韦康说,你勉强及格,给你一个试用的机会。你先上任,一年后再进行考核,到时候再决定你能不能留在牧苑。 韦康诺诺而退。 刘协随即召见了韦端。 第459章 面受敌 韦端待罪数日,忐忑不安,整整瘦了一圈。 得知韦康涉险过关,得到了任命,他总算松了一口气。不管怎么说,天子没有直接整死他的意思。 接到诏书后,韦端第一时间赶到御帐外。 凭心而论,刘协对这些艺术家官员都没什么好感。艺术要务虚、感性,做官要务实、理性,以艺术家而为官员,大多不会有好结果。 正如艺术家做皇帝往往会亡国一样。 韦端父子的书法造诣很高,但做官的水平很一般。这样的人就应该安心的搞艺术,做名士,不要做官,或者企图做意见领袖,误人误己。 当然,韦端做官也是为了自己。凉州虽然穷,但是到凉州做官的可不穷,否则当年孟达的父亲孟佗也不会特意向张让求凉州刺史一职。凉州之所以经常出现反叛,和这些外地官员只管自肥,不顾百姓死活有直接关系。 韦端这几年凉州刺史做下来,捞得不会少。 刘协很想直接干掉韦端,但他知道这不是一个好的办法。 杨彪的担心并不多余,天子的一举一动都有放大效应。如果被有心人利用,很可能会引发不可估量的后果。 所以还是谨慎一些的好。 ,刘协很不以为然。 韦端避重就轻,只说自己不能与韩遂和睦相处,却丝毫不提接到诏书也不及时赶来见驾的责任,反而列举了这段时间的一系列事务,显然还是想蒙混过关,继续出任凉州牧。 由此可见,此人要么是心里没数,要么是贪得无厌,不知进退。 但凡聪明一点,由杨修出任汉阳太守的那一刻起,就应该主动辞职了。 朝廷花了这么大的心思整顿凉州,还能让你来摘果子? “书法不错。”刘协说道:“关中出人才,能书善画的真不少,前有赵邠卿,后有足下父子。” 韦端讪讪地应着,心头一阵不安。 天子只说他书法好,不提他的政绩,又提起赵岐,意思已经很明白了。他想继续做凉州牧的可能性没有了,最好的结果是和赵岐一样,开设学堂,教书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育人。 但他并没有赵岐那样的学问,也没有赵岐那样的淡泊。 “你和镇西大将军不睦,是因为何事?” 韦端顿时精神起来,连忙直起身体,刚准备说话,一眼看到一旁奋笔急书的裴俊,心头又是一惊。 这些话要是传到韩遂耳中,可不太妙。平定宋建之后,韩遂春风得意,主政关中是迟早的事。要是韩遂想报复他,他可承受不起那样的损失。 “你有什么顾虑?” 韦端仔细权衡了利弊,小心翼翼地说道:“臣……与镇西大将军不睦,并非出于私人恩怨,而是出于公义。如今镇西大将军称臣,为陛下效力,不睦便无从谈起了,不提也罢。” “那之前是因为镇西大将军对朝廷不忠?” “是。” 刘协没有再说什么。韦端主动认怂,他也不必故意挑事。他要整韩遂根本不需要这种上不得台面的手段,也没用。 “随朕巡行凉州,暂时不要回冀县去了。” 让你来见驾,你不肯。如今来了,你就别走了。 “唯。”韦端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虽说凉州牧没了,但天子没有直接下诏罢免他,算是给他留了面子。 跟着天子巡行凉州也不是轻松的事,他坚持不了太久,终究还是要请辞的。只是现在还不行,要等一段时间才行,免得引人联想。 -- 邺城。 袁绍手提思召剑,站在庭中,脸色阴沉。 他刚刚收到消息,袁术被转为安国乡侯,邑千户。 光禄大夫周忠被拜为豫州牧,已经进入豫州。曹操、刘备、孙策都表示支持,曹操还特地派兵迎接,刘备也在边境屯兵,大有与审配再战一场的意思。 毫无疑问,这都是小皇帝希望看到的结果,由周忠领头,集中调度曹操、刘备、孙策三人的军事力量,与他对抗。 至于袁术,则是小皇帝故意羞辱他的手段。 豫州是他的本州,不能不争。仅凭兖州的实力,审配很难在河南立足,迟早要被赶回河北。如果由冀州提供钱粮支持,又必须向冀州人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让步,势必引起汝颍人的进一步不满。 这让袁绍很苦恼。他本来打算进军上党的,还没出师,就不得不放弃。 上党对邺城的威胁太大了,几乎出了太行就是邺城。去年一战,看似河内方向的威胁最大,但那只是关羽一个人太猛而已,真正的威胁是由上党而来,还没有出现在战场上的黑山军。 拔除上党这根刺,成了他必须解决,却又无法解决的问题。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袁绍百思不得其解。 “主公。“许攸匆匆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份书信。 袁绍迅速恢复了平静,还剑入鞘。“子远,你来得迟了。我刚练完剑,要不然还可以切磋一下。” 许攸没接这个话题,将手中的书信递了过来。“公则有消息来,刘和可能有异变。” 袁绍顾不上寒暄,连忙接过书信看了一遍。看完之后,他理想郭图为什么不直接给他写信,而是由许攸转达了。 给他写的信,先要经过掾吏转达,很难完全掩盖消息。 而这个消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鲜卑大帅轲比能居然向朝廷称臣了,而且即将移牧到北地、武威以北。联系之前扶罗韩、步度根先后被击破的形势,轲比能的称臣意味着鲜卑人中实力最强的几个已经烟消云散,被朝廷彻底征服。 那乌桓人会怎么想?荀攸占据弹汗山之后,会不会继续东进? 没有了轲比能的支持,刘和实力大减,不仅无法迅速击败公孙瓒,还要防着荀攸和公孙瓒联手。对刘和来说,要不要向朝廷称臣,就成了必须面对的选择,再也不能含糊了事。 一旦刘和决定向朝廷称臣,以寻求荀攸的增援,那幽州就可能成为朝廷的幽州,成为压在他头顶上的一块巨石。 袁绍心跳如鼓,后背一阵阵的发凉。 “麹义可有动静?” 许攸不屑地哼了一声。“连韩遂都称臣了,你还指望麹义能够安心?主公,刘和向朝廷称臣的可能性很大,显思会有危险,不能不早做准备。” 袁绍很不高兴。 第460章 幽州之变 许攸、郭图的眼里,袁谭才是最重要的。 这一点让袁绍尤其不爽。 我还没死呢,你们就奉袁谭为主了? 可是这样的话,他说不出口,只能闷在心里,装作听不出。 “子远,你有何高见?” 许攸叹了一口气。“幽州是养马之地,不可失。公孙瓒是死敌,不可纵。当趁朝廷羽翼未丰之际,以雷霆之势,击破公孙瓒,全取幽州,解后顾之忧。” “说起后顾之忧,上党、太原岂不更加危险?” “上党、太原兵少,又缺骑兵,暂时还无力进攻,只是骚扰而已。天子巡视凉州之后,很快就会重建牧苑。一旦拥有了足够的战马,上党、太原才有出击的可能。” 许攸说完,又着重提醒道:“主公,幽州不能有任何闪失。” 袁绍想了想,觉得许攸说得有理。关羽之所以能长驱直入,一直杀到邺城附近,逼得他不得不退兵,正是因为骑兵优势。如果是步卒,他的速度绝对不会有这么快。 小皇帝先定并州,再巡视凉州,看中的正是并州、凉州的战马资源。就眼前来看,幽州是他唯一能够控制的养马地,一旦失去幽州,他的骑兵就成了无源之水,无根之木,很难面对朝廷的反击。 光武帝平定天下,靠的正是幽州突骑。 “子远之计甚好,只怕速胜公孙瓒不易。”袁绍有些为难。“一旦顿兵坚城之下,迟迟不归,邺城又遇袭,奈何?” 许攸有点不耐烦,声音也大了起来。“主公若不北上,一旦刘和与荀攸联合,危险的就不仅仅是邺城了。“ 被许攸吼了两句,袁绍心情更差,阴着脸,半天没说话。 许攸也知道失礼了,不再说话,却也不肯致歉。他觉得袁绍越来越糊涂,完全不像他认识中的袁绍。当年在洛阳时,袁绍是何等果决,现在却瞻前顾后,犹豫不决。 这么简单的事,有必要考虑这么久吗? 他很想掉头就走,让袁绍一个人慢慢想。但他又不能这么做,幽州形势太紧张了,如果没有袁绍的主力支持,袁谭坚持不了太久。 这是袁谭建功的好机会,不能因此毁于一旦。郭图给他写信,就是因为他能以老朋友的身份私下进言,不让冀州人从中作梗。 过了一会儿,袁绍的心情平复了些,告诉许攸刚刚收到的消息。袁术被封为安国乡侯,周忠被任命为豫州牧,中原的形势也很不好,他不能不有所忌惮。 周忠不是袁术,他的号召力更强,审配未必能守住战线。 许攸听完,忍不住爆了粗口,也不知道是骂谁。 但他还是觉得袁绍应该先北上,彻底解决公孙瓒。周忠虽然可以指挥曹操、刘备、孙策三人征战,但他毕竟不是用兵之人,而曹刘孙三人又各怀心思,未必肯全力以赴,审配暂时没有太大的危险。 可是幽州却不是这么回事,多耽误一天,都有可能引发不可估量的损失。如果刘和被迫俯首,公孙瓒因此脱困,荀攸率领幽并骑兵南下,威胁绝非周忠率领曹刘孙三人可比。 袁绍想了想,觉得许攸说得有理,决定重新部署,先率部北上。 为了防止刘和动摇,袁绍让许攸作为先锋,率部北上,以示必克之意。 许攸大喜,领命而去。 -- “将军三思。”阎柔再一次劝道。 “思什么思?”刘和暴跳如雷,双目赤红,挥舞着手臂。“杀父之仇不报,我有何面目立足于天地之间?子刚,你不用劝我。人各有志,我不拦着你求富贵,你也别阻止我报父仇。” 他伸手指天。“谁不让我报仇,谁就是我的仇人。忠孝不能两全,哪怕是做叛臣,我也在所不惜。” 阎柔苦笑,觉得刘和已经疯了,不可理喻。 天子不是不让你报仇,是你自己没能力报仇啊。你的确在所不惜,既接受了朝廷的征北中郎将,又接受袁绍的支持,但你报仇了吗? 没有。 想报仇,只有一个办法,与袁绍断绝关系,向朝廷求援。荀攸的几万大军就在塞外,只要他肯参战,绝对能战胜公孙瓒。 你现在犹豫不决,等荀攸和公孙瓒取得联络,朝廷转而支持公孙瓒,你就什么希望都没有了。 道理已经说得很清楚,但刘和不知道哪根筋别住了,就是不听。 这让阎柔很担心,是不是刘和另有什么心思,不能对外人道? 想来想去,阎柔越想越觉得有这个可能。他告别了刘和,转身去找鲜于辅。 鲜于辅原本是刘虞的从事,算是刘虞心腹,也是力主向公孙瓒复仇的主心骨。他对刘和的影响力很大,绝非阎柔能比。 比起刘和,鲜于辅更能代表幽州人的态度。 听了阎柔西行的经过后,鲜于辅半天没说话,最后问了一句:“天子说了,只要刘和与袁氏父子划清界限,便不阻止他复仇?” 阎柔用力的点点头。 “那还有什么好犹豫的。“鲜于辅长身而起。“我们想做的就是为太傅复仇,为此才不惜和袁绍连和。苦战两年,未能成功,可见袁绍徒有其表,其实不然。既然如此,又何必冒着与朝廷为敌的恶名?” 阎柔有点后悔。应该一来就来找鲜于辅商量的,鲜于辅比刘和清醒多了。 正说着,鲜于辅的从弟鲜于银快步走了进来。见阎柔在座,鲜于银有些意料,与阎柔见了礼。“子刚,听说你去凉州见了天子?” “正是。” “天子何许人也?大汉真能中兴吗?” 阎柔点点头。“不仅大汉能够中兴,而且会更强盛。尤其是对你我这样的边郡之人来说,简直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是么?“鲜于银哑然失笑,将信将疑。 鲜于辅打断了他们的寒暄,问鲜于银有什么事。鲜于银这才想起正事,连忙说道,他刚刚收到消息,袁绍的大军正在北上,前锋许攸部已经到达巨马水,随时可以入境。 鲜于辅和阎柔交换了一个眼神,意识到了危险。 很显然,袁绍不希望刘和向朝廷称臣。 鲜于辅来回踱了两步,当机立断。“子刚,你立刻去弹汗山,战还是不战,请荀监军决断。” 第461章 观望者 鲜于辅送走了阎柔,没有直接去找刘和,而是去找麹义。 看到鲜于辅,麹义很紧张。他和鲜于辅都是刘和的同僚,但两人分属不同阵营,平时并没有多少交往。 “将军有多久没有回凉州了?“ 麹义想了想。“七八年了。” 鲜于辅点点头,又问:“家乡还有人吗?” “当然有。”麹义有些得意。“我西平麹氏虽然比不上中原大族,却也不是谁都可以欺负的。” “最近有消息来吗?” 麹义有点尴尬,摇了摇头,却不说话,眼中露出一丝迷茫。 “天子在凉州。”鲜于辅将阎柔出使的见闻大致说了一遍。 麹义震惊了,半晌没反应过来。过了很久,他一声叹息。“想不到凉州竟有此巨变,我身为凉州人,竟是一点消息也没听说,实在惭愧。” 鲜于辅笑笑。他知道麹义虽然立了大功,但为人粗鲁,和袁绍以及袁绍麾下那些文臣武将相处并不愉快。他随刘和在幽州作战,袁绍就算收到什么消息,传给了袁谭,袁谭也未必会转告麹义。 像这种天子重视凉州的消息,更不可能主动让麹义知道。 “将军,若天子率凉州十万步骑东出,袁绍能胜吗?” “必败无疑。”麹义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当年董卓兵不过数万,就让袁绍顿兵孟津,不敢前进一步……” 麹义说了一半,这才意识到自己失言,连忙闭上了嘴巴。他瞪着鲜于辅,没好气地说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鲜于辅叹了一口气。“将军,你是凉州人,我是幽州人,都不被中原人认可。你在袁绍麾下所受的冷遇,我感同身受。我不觉得袁绍得了天下,我们就能同富贵。” 鲜于辅顿了顿,又道:“再者,我也不觉得他是天命所在。” 麹义盯着鲜于辅,眼神微缩。 鲜于辅已经说得很明白,他又不傻,自然清楚鲜于辅的意思。但他和鲜于辅身份不同。他目前还是袁绍的部下,同意鲜于辅的说法,哪怕只是附和一句,都有可能成为罪状。 鲜于辅起身,施了一礼。“言尽于止,将军若是想自清,可以砍下我的首级,送给袁绍。”说完,向后退了两步,转身而去。 麹义一动不动,看着鲜于辅离开。 他不是不想砍下鲜于辅的首级,向袁绍自证清白,只是这么做风险太大,可能会与所有幽州人为敌,而且也未必能让袁绍相信他的清白。 袁绍的为人,他非常清楚。只要他怀疑上了你,不管你怎么努力,除非死了,是很难让袁绍相信你的。 袁绍连老朋友张邈都不放过,又怎么可能放过他麹义。 麹义很头疼,想来想去,决定去找刘和商量。关东这么多人,他也就是和刘和相处默契,其他人都谈不来。 刘和正在生气,听麹义说鲜于辅去见他,心里咯噔一下,瞬间冷静下来。 鲜于辅和麹义是他的两条腿,鲜于辅代表着幽州力量,是他的父亲刘虞的遗泽。麹义则是袁绍的部将,代表着袁绍对他的支持。 这两股力量平时并没有太多的交集--鲜于辅等人一直对袁绍保持着距离--如果鲜于辅和麹义达成了一致意见,他就没什么选择了。 “云天,他说了些什么?”刘和心跳如鼓,一阵阵不安。 “你觉得袁绍是天命吗?”麹义开门见山。 刘和眉头紧皱。 这个问题不好答。他不仅是天子委任的征北中郎将,还是汉室宗亲,他的父亲刘虞至死是朝廷的忠臣,他如果承认天命在袁绍,就是对朝廷不忠,对祖宗不孝,为父报仇的理由就不成立了。 可若是说天命不在袁绍,万一麹义为了自保,将这个消息传到袁绍耳朵里,他就无法在袁绍麾下立足了,只能与袁绍反目。 如此一来,不仅报仇无望,性命都可能有危险。 “云天觉得呢?” 麹义暗自叹了一口气,他看出了刘和对他的警惕,却看不透刘和的真实想法。“我不懂你们关东人的心思,我是凉州人,我现在只想回凉州去。“ 说完,麹义转身就要走。刘和连忙上前,一把拽住。 “云天,凉州一直在,你不必急在一时。当务之急,是击杀公孙瓒。天子太远,凉州也太远,给不了我们任何支持。幽州户口有限,钱粮不足,离开了冀州的支持,不能自全,我们不得不依附袁绍。“ 麹义转身,盯着刘和,一字一句地说道:“这么说,只是权宜之计?” 刘和点点头,低声说道:“云天知我即可,万万不可外传。” 麹义自嘲地冷笑一声:“就算我外传,也得有人信啊。” 刘和没有接麹义的话。他知道袁绍对麹义有意见,但他不觉得那就是袁绍的问题。麹义居功自傲,又为人粗鲁,很难与人相处。这一点,他自己就深有感触,只是不像袁绍表现得那么明显罢了。 安抚住了麹义,刘和随即派人去请鲜于辅。 他也不提鲜于辅去找麹义的事,只问了鲜于辅一个问题:“如果没有袁绍的支持,幽州能不能养活这几万大军?如果没有袁谭的配合,仅凭幽州的力量,能不能击杀公孙瓒,助我报杀父之仇?” 鲜于辅无法给出答案,事实就是不能。如果能,公孙瓒是就死了,不至于拖到现在。 但鲜于辅提出一点,可以请荀攸帮忙。 刘和冷笑一声:“荀攸是有几万大军,但那几万大军入塞,不要钱粮吗?他难道不需要幽州提供钱粮,可以自备,甚至能援助我们一些?” 看着神情不屑地刘和,鲜于辅沉默了片刻,说了一句话。 “我不知道荀攸能不能做到,但我相信袁绍肯定做不到。” 刘和说道:“袁绍将至,你就看荀攸敢不敢来。如果他敢来,能助我们击败袁绍,击杀公孙瓒,我求之不得。如果他不敢来,或者来了也帮不上忙,那我们就只能依附袁绍,等待更好的机会。” 鲜于辅点头答应。 “元弼,你不要被天子一时的战绩骗了。”刘和语重心长的说道:“如今的鲜卑人早就不是檀石槐在世时的鲜卑人,击败他们不难。天下的得失在中原,不在草原。什么时候天子能进军中原,攻城拔寨,才能说是天命所归。在此之前,我们大可不必急于决断。” 第462章 死结 袁谭收到许攸率部赶到的消息,与郭图赶去相见。 郭图出使受辱,折了门齿,影响容貌,后来千方百计的寻了一个玉工,打造了两颗白玉牙齿,勉强恢复了外形。 白玉牙齿很好看,只是不耐磨,又容易碎,装得也不怎么牢固,所以郭图说话、吃饭都很小心,就怕突然掉下来,出乖露丑。 不知不觉,郭图变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多了几分内敛。 老友相见,许攸忍不住拿郭图开了几句玩笑,郭图绷着脸,也不理他。他太清楚许攸的性子了,和他计较不起来。 更重要的是,他各方面都不如许攸,说也说不过,打也打不过。以前还有和袁绍亲近的优势可用,如今这个优势也没了,全面落了下风。 等许攸说完,郭图才不紧不慢地说了一句:“子远,后生可畏,你这一攸,能不能当那一攸,可不好说啊。“ 许攸微微一笑。“颍川荀氏多英才,一辈胜似一辈,令人好生羡慕。” 一旁的荀谌装作没听见。 许攸又道:“荀攸有入塞的可能吗?” 袁谭接过话题。“从目前看,很有可能。乌桓司马阎柔刚刚从塞外回来,与刘和见了一面,随即又走了。从方向看,是出塞,有可能是去见荀攸。他们不久前刚见过,这么急,应该和许将军率兵将至有关。” “这些幽州人就是首鼠两端,反复不定。”许攸不屑一顾。“公达若是敢来,那我就与他较量一下,看看他那弹汗山大捷的成色如何。” 他挥挥手。“还是说说易京的事。这么久了,还没解决公孙瓒,主公很不满意。公则,友若,你们没有尽心啊。“ “等你看过易京,再说不迟。”郭图摆摆手,从侍从手中接过一份地图,铺在许攸面前。 许攸瞥了一眼地图,立刻闭上了嘴巴,眼睛却瞪得溜圆。 “这就是公孙瓒所筑的易京?” “是的。“袁谭说道,神情有些无奈。 许攸只看到地图就觉得不可思议,要是亲眼看到了易京,不知道会吃惊成什么样子。 易京若是不坚固,公孙瓒又怎么可能支持到现在,他又怎么可能劳而无功,不得不请袁绍出兵。统兵北上,本来就是想立功,夯实他这个长子的地位,谁曾想啃了硬骨头,不仅没能拿下易京,反而崩掉了门牙。 得不偿失。 许攸不再理会袁谭、郭图等人,盯着地图看了又看,也觉得很棘手。 当时他曾对袁绍说,袁谭之所以未能建功,是因为兵力不足。集结主力,就有可能迅速攻克易京,击杀公孙瓒,现在看来是草率了。 不过这也是好事,证明袁谭未能建功并非无能,而是公孙瓒太狡猾了,竟然想出这样的防守阵型来。 这将是一场恶战,对双方都是艰巨的考验。 许攸突然想到一个问题:袁绍不肯来,是不是早就知道易京不易取? —— 阎柔去而复返,让荀攸大感意外。 听了阎柔的来意,尤其是看了阎柔带来的易京地图,荀攸也很头疼。 易京不易攻取,而且攻坚战也不是骑兵擅长的战法,他就算率部入塞,恐怕也对攻取易京没有太大的帮助。 当然还涉及到另外一个问题。骑兵在塞外作战,可以不用考虑太多的粮食问题。入塞作战就不同了,必须就地补给。而幽州根本没有足够的钱粮支撑,如果有,他们也不至于拖到现在,不得不借助袁绍的力量。 “公孙瓒是如何筑起这么多高楼的?”荀攸指着地图上密密麻麻的圆圈说道。每一个圆圈就代表一座高楼,粗略一看,至少有大几百个。 “当年被他俘虏的青州黄巾。”阎柔说道:“三十万人,最后剩下的不到三成。那些黄巾俘虏不仅为公孙瓒筑了易京,还为公孙瓒屯田,提供了大量的粮食,据说有三四百万石,够吃十年。” 易京在易县,在围堑十重,引水为池。围堑之间建楼,高五六丈,有将士据守。最中心的楼高十丈,由公孙瓒本人居住,兼作粮仓。 进攻这样的阵地,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一个头疼的问题。强攻的伤亡将非常可观,围而不攻反而是最稳妥的办法。 唯一的问题是公孙瓒储存了大量的粮食。就算够吃十年有虚张声势的成份,打个对折,五年也够久的。 围城五年,想想都让人觉得头皮发麻。 看完地图,荀攸虽然心里很震惊,脸上却看不出太多的情绪。“子刚,你觉得刘和不肯与袁绍决裂,是因为报仇,还是因为其他的?” 阎柔说道:“报仇。”他顿了顿,又道:“我想不出他有什么的理由。” 荀攸无声地笑了。“那他会失望的,袁绍攻不下易京。” “监军呢?”阎柔反问道。 “以目前的兵力而言,我也攻不下易京。”荀攸抚着凳下的短须。“但帮刘和报仇并非必须攻克易京不可。” “不攻下易京,怎么报仇?” “易京中的粮食再多,也不可能吃一辈子。再者,公孙瓒之所以固守易京,也是因为相信袁绍不会长久,只要能坚持到袁绍败亡,他自然可以幸免。可若是他知道就算袁绍败亡了,朝廷也不会放过他呢?” 阎柔愕然。 荀攸笑道:“在他一个人死,和族灭之间,他会选择哪一个?” 阎柔明白了荀攸的意思,却更加为难。“监军的意思是说,如果刘和向朝廷称臣,报仇只须朝廷一纸诏书?” 荀攸点点头,又劝道:“子刚,你们为故主报仇,这当然是义举。可是义举之外,却不能忘了君臣大义。刘和不从大义,朝廷又何必成全他的私义?你别忘了,于朝廷而言,公孙瓒固然有擅杀大臣之罪,却也守边有功。功过相抵,本不至于必死。若他肯悔过自新,天子给他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也未尝不可。为了一个依附袁绍的人,诛杀有功之臣,恐怕说不过去。” 阎柔苦笑。如此一来,岂不成了死结? 荀攸拍拍阎柔的肩膀。“还有,你们除了报仇之外,也要将眼光放得长远一些,想想幽州的将来。是追随朝廷,为中兴建功,还是追随袁绍,与袁绍一起灭亡,这可不是一家一姓的小事,当三思而行。我再说一句不好听的,就算袁绍得了天下,你们就能富贵吗?” 阎柔想起了赵云的话,心中有了决断。 第463章 名与实 对幽州人来说,与袁绍结盟只是为了报刘虞被杀之仇,并不是看好袁绍本人。相反,他们对袁绍的所作所为并不认同,也不觉得袁绍得了天下就是好事。 只不过幽州实力有限,而袁绍的影响力又太强,让他们兴不起反对的心思,不得不委曲求全。 现在情况不同了,少年天子逆风翻盘,接连取得大捷,而袁绍去年南下却遭受挫败,传檄而定天下的设想成了笑话。 仅就为刘虞报仇而言,朝廷也比袁绍有把握。 既然如此,幽州人又何必和袁绍搅在一起? 阎柔去过并州、凉州,见过天子,也知道天子的边郡政策,当然清楚这才是对幽州最好的政策,有可能实现边郡的长治久安,远非袁绍的一味怀柔可比。 袁绍将宗族女嫁给了乌桓、鲜卑首领为妻,又封他们为单于,却对幽州人的利益置之不顾。将来他若得了天下,幽州将不再是幽州人的幽州,而是鲜卑人、乌桓人的幽州,说不定会落得和凉州的境地,被那些大臣们抛弃。 两相一对比,并不难做出选择。 阎柔委婉的表示,幽州人的目的是为刘虞报仇,并不想与朝廷为敌。如果刘和一意孤行,他们可以独立行事,并不一定要与刘和共进退。 荀攸表示赞赏,但这不是阎柔一个人的表态就能说明问题的,至少要等幽州人与袁绍划清界限再说。 荀攸随即又说,你是乌桓司马,与乌桓人很熟悉,有没有兴趣来帮我?鲜卑人暂时安稳了,乌桓人却还没有俯首称臣,我想请你出面,宣示朝廷的心意。如果能说服乌桓人和袁绍划清界限,避免刀兵,也是一项善举。 阎柔欣然从命。 如果能让乌桓人称臣,对他个人来说有功,对公孙瓒来说,则是加速了死亡。乌桓人对公孙瓒的仇恨极深,有他们从旁声援,公孙瓒会死得更彻底,就算朝廷想给他将功赎过的机会,也要面对更强的反对声音。 送走了阎柔,荀攸随即上书,向天子汇报幽州的新形势。 虽然他也觉得易京不易攻取,但袁绍率领主力赶来,必然会大大加强战斗的进程。在无法与公孙瓒取得联络的情况下,不能让袁绍的进攻太顺利,从其他方向予以牵制是顺理成章的选择。 如果能把握得好,或许可以成为反攻的契机,取得比去年更大的战果。 —— 乌鞘岭下,芳草萋萋。 河谷间,数百骑兵正在策马冲杀。 一队是羽林女骑,一队是集训学员。 女骑战甲外面披着绿色的外罩,另一队只需着汉军的制式玄甲,以示区别。一红一绿,对比分明,此刻却已经搅在了一起。 吕小环策马飞奔,挺起没有矛头的木杆,正中对方一名骑士的胸甲,将他顶下了马。没等她欢呼出声,另一名骑士迎面撞来,一刀砍在她在头盔上。 虽然战刀没有开锋,这一击还是让吕小环头晕脑胀,眼前直冒金星,险些落马。 韩少英飞驰而至,伸手扶住了吕小环。“小心!”同时挥刀,挡住一柄劈来的长刀,骂了一句:“这些混蛋,来真的啊,这么拼命。” 吕小环晃了晃脑袋,又扶正头盔,从腰间拔出战刀,喊了一声:“谁怕谁,再来!” 韩少英大叫一声:“姊妹们,这些混蛋来真的,别留手了,揍他们!” “喏!“女骑士们齐声呐喊,战意更盛。 山坡上,刘协与贾诩并肩而立,看着越来越激裂,像是打出了真火的战场,不禁有些担心。 “先生,你这些学生下手这么狠,回头不怕被人打吗?尤其是吕布,那可是护犊子的。” “被吕布打一顿又不会死。”贾诩不紧不慢地说道:“战场上不全力以赴,却一定会死。这些人将来是要教导别人的,没有那股狠劲,镇不住手下,还讲什么道理?” 刘协咂了咂嘴,没有再说什么。他是想让这些人成为指导员,将凉州军变成人民子弟兵的摇篮,但他也清楚,这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成功的。这些学员毕业之后,面对那些粗鲁的将士,手下没点真本事是镇不住人的。 要讲道理,先要有能让对方坐下来听你讲道理的实力。 只是这么一来,女骑士的压力就大了。 这些学员都是从军中挑选出来的,底子本来就不差,又经过几个月的集训,技战术已经有相当水平。 不过这样也好,至少能让女骑士们知道战争不是儿戏。贾诩那句话不仅是对他手下的学员适用,对女骑士们同样适用。 刘协看了一眼山坡下的吕布。 吕小环挨了揍,吕布是不会坐视的,回头肯定会想办法找碴。 不过今天的吕布有些反常,居然不动如山,依然和一旁的赵云有说有笑,还指点着战场,看起来兴趣很浓。 刘协忽然有点反应过来,贾诩应该和吕布通过气了。报复可以,适可而止,至少不能伤人。 “先生是怎么和吕布说的?”刘协抬抬下巴。 贾诩瞅了刘协一眼,微微一笑。“也没什么,臣只是帮他提了一些建议而已。有些西域人的战法,对他还是有些借鉴意义的。” 刘协恍然,怪不得吕布最近交上来的作业进步明显,尤其是眼界更加开阔,原来有贾诩在背后做指导啊。为了这些凉州的希望,贾诩是真的拼了老命了。 “先生觉得这一阵谁能赢?” “女骑赢。”贾诩指指正在临阵指挥的马云禄。“臣这么多弟子中,她最有天赋,也最刻苦。就目前而言,临阵指挥还没有超过她的。” 刘协微微颌首。马云禄的刻苦他也是知道的,女营能有今天的成绩,和学员营打得平分秋色,马云禄起到了不可忽视的作用。 “陛下,女军虽然不可能有太大的规模,但女军的意义非凡,影响也很大,这支力量不能掌握在其他人的手中,哪怕是皇后也不行,只能由陛下直接控制。” 刘协转头看看贾诩,欲言又止。 他知道贾诩的言外之意,他也不排斥马云禄,却觉得现在不是合适的机会。 “先生,当务之急是证明女子可以成军,而不是急着掌握。”刘协顿了顿,又道:“如果证明不了这一点,女军究竟只是形式,由谁掌握又有什么区别呢?” 贾诩点头赞同。“陛下所言甚是。” 第466章 近朱者赤 演习结束,吕布安排部下休整,并做好出征的准备。 狼居胥山在漠北,是霍去病征伐匈奴,立石纪功之地。天子选择此地为第一次远征的地点,寓意明显,吕布同样不敢掉以轻心。 此战若能成功,他不仅可以立功,而且能开创一种新的战法,结合了李广、卫霍优点的新战法,青史留名。 再三嘱咐部下好好准备后,吕布返回大营,派人请魏夫人回营一趟。 得知吕布将远征,魏夫人也很高兴,难得的鼓励了吕布一番。 吕布有些遗憾。“可惜小环不能随行。” 魏夫人一听,脸上的笑容顿时散去。“糊涂,小环岂能随行。” “为何不能?”吕布大惑不解。“这是多好的立功机会?这要是打赢了……” “要是打输了呢?”魏夫人没好气的打断了吕布。“这是第一次尝试,困难远比你想象的要大。你们现在有把握的只是对阵,可是到了草原上,最大的困难不是临阵击败对手,而是找到对手。如果找不到对手,你们为了生存下去,会……” 魏夫人顿了顿,狠狠地瞪了吕布一眼。“小环怎么能参与这样的战事?再怎么说,她也个女子,将来还要嫁人的。一个女子,跟着一群马贼在草原上求生,传出去好听么?” 吕布张了张嘴,没敢再接话。 对马贼的生活,他并不陌生,清楚在面临生死存亡的情况下会发生什么样的事。 “你啊,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魏夫人伸出手指,狠狠地戳了一下吕布的额头。“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岂能掉以轻心?你要是不当回事,干脆就不要去了。反正你有爵位,抓时时间生个儿子……” 吕布连忙打断了魏夫人,正色说道:“天子信任我,付我以重任,我岂能辜负天子?” 魏夫人白了吕布一眼,忍着笑,又用手指戳戳吕布的心窝。“那你就把读过的书记在心里,别只挂在嘴上。孙子兵法第一句,是全书之眼,岂能当儿戏。” 吕布不免奇怪。“夫人,我也正奇怪呢,你怎么读上兵法了?莫不是你也想做女将军?” “我做什么女将军,一把年纪了,拉不得弓,提不得刀的。是荀贵人闲来无事,读些兵法,我跟着听了几句,觉得有些道理。啧啧,不愧是世家子,就是会读书,一通百通。” 吕布大感好奇,让魏夫人给他讲讲。 他最近下了不少功夫读书,自觉受益匪浅。可是后来听贾诩一讲,才知道自己的读书真的只是读读而已,根本没领悟到其中的精髓。如今听魏夫人说起荀贵人会读书,自然想偷学两招。 魏夫人便将自己陪荀贵人时听到的一些事说给吕布听,比如这《孙子兵法》的第一句,很多人都会当作泛泛之谈,略过了。魏夫人当时也是如此,后来听荀贵人一说,才知道这第一句是提纲絜领之言,全书之眼。如果没有领悟这一句,后面的书都是白读。 最典型的例子就是赵括。 赵括能将兵法倒背如流,实际指挥能力也很出色——毕竟能指挥数十万赵军与白起对阵四十六日,可见赵括绝非庸手——但他缺乏对战争的敬畏之心,有轻敌之举,这才导致他中了白起的圈套,以致惨败。 如果赵括之前能意识到这一战的意义,不是草率的进攻,而是更谨慎一些,这场秦赵之战的结果很可能就是另外一个模样。 说完了赵括,魏夫人又自由发挥了起来。“你说,天子此刻若是率并凉大军东进,能击败袁绍否?” 吕布仔细想了想。“应该有五六成的机会。” “你只看到了五六成的成功机会,天子看到的却是那四五成失败的可能。一旦败了,并凉刚刚恢复的生气就可能毁于一旦。所以天子不急于出兵,而是耐心地等,等这五六成的机会变成七八成,再变成八九成,最后变成万无一失。” 吕布哑然失笑。“既是作战,必有风险,哪有万无一失的?” “所以你是你,天子是天子。你虽然号称飞将,却被李傕、郭汜打败,不得不逃往关东,东奔西走数年,又狼狈而归。天子虽然一举击破李傕、郭汜,取得华阴大捷,却不急于东进,而是游走并凉,积聚力量,等待一战而胜的机会。” 吕布被魏夫人揭破往事,恼羞成怒,转过身,不和魏夫人说话了。 魏夫人走到吕布身后,抱着他的腰,脸贴着他的背。“行了,行了,我只是希望你小心些,不要太大意。这次远征,说得小些,是你一个人的前程。说得大些,是大汉重振雄心的尝试。天子将这个机会给了你,你就要紧紧的抓住。” “嗯。”吕布握着魏夫人的手,轻轻点了点头。 —— 夜色深沉,一灯独明。 刘协站在大帐地图前,一动不动。 虽然经过非常用心的搜集、整理,但漠北的地图还是大片的空白,就连标注的那几座山、几条河,也不能保证精确度,只能说是大略。 吕布出征能否顺利,刘协心里其实没有底。而吕布表现出来的盲目乐观,让他更不敢寄予太高的希望。因为条件限制,现在能验证的项目有限,更多的问题需要在行军过程中发现,予以调整。 几乎可以确定,这一次远征狼居胥山会遇到很多问题,如果能详加记载,就是珍贵的资料。但吕布能否注意到这些问题,又能否重视这些问题,实在不好说。 最好的办法,是为吕布安排一个参军,除了负责提供建议之外,还要将沿途遇到的事记录下来,越详细越好。考虑到行军途中的条件限制,无法及时书写,这个人需要有极好的记忆力。 “尚书台、兰台有记性好的人吗?”刘协转身,走回案前坐下,顺口问蔡琰道。 “陛下需要随温侯出征的书记?” “嗯。” “尚书台、兰台有记性好的人,但他们未必能适应这种军旅生活,也未必能明白行军途中哪些事值得记,哪些事不必记。不如从贾侍中的弟子中挑一个。” “谁?” 蔡琰含笑不语。 刘协略一思索,便明白了蔡琰的意思。 黄猗的确是个合适的人选,人聪明,书读得好,又能吃苦,贾诩已经夸过他几次。 当然,黄猗更是一个难得的榜样。 江夏黄氏的子弟都能为朝廷效劳,成为文武兼备的人才,其他读书人还有什么资格说三道四? 那些说自己不能的人,不是不能,而是不为。 之所以不为,是因为他们没吃过苦头,没有受过社会的毒打,还想着以三寸不烂之舌,说动公卿,俯拾青紫。 “召黄猗来。” “现在?”蔡琰有些惊讶。 “现在。”刘协说道:“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第467章 润物无声 黄猗今天不在学员营。 演习结束,全员放假一天,黄猗回到袁衡所住的大营,与袁权、袁衡团聚,说些闲话。 黄猗今天也参加了演习。在姜冏分兵后,他在左翼,遭韩少英、吕小环冲击落马,险些被战马踩中。好在他反应快,一个就地打滚,随即起身,被同伴拽上了战马。 当时吓出一身冷汗,此刻说起来,却是一桩很得意的事。 他也没想到自己会有那么敏捷的身手,几乎是下意识地反应,等他清醒过来,人已经坐在马背上了。袁权、袁衡也大感惊讶。黄猗曾经是一个谦谦君子,遵循着温润如玉的礼仪,从来没想到过他有一天会成为一个能跳上奔腾战马的骑士。 当然,也可以想见,这几个月他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伤,才能练出这一身不俗的武艺。 袁权对他刮目相看,眼神中多了几分温情。 一家人说着话,直到夜色已深,才各回营帐休息。 刚脱了衣服,散骑侍郎曹昂找来了,传达了天子的口谕,命黄猗立刻觐见。 黄猗还有些犹豫。他在学员营里苦熬了那么久,今天难得休息半天,明天早上便要回营,这时被天子招去,岂不影响夫妻感情。 袁权反应极快,立刻帮黄猗穿上衣服,又嘱咐了几句,便推他出帐。 “小心应对,或许是你的机会来了。”出帐的时候,袁权在黄猗耳边低语了几句。 黄猗也反应过来,打起精神,跟着曹昂出了大营。两人算是旧相识,一路走,一路聊了几句。虽然曹昂不能说天子为什么招黄猗,却能让黄猗明白不是什么坏事,心中安定了许多。 来到大帐,报名请见,来到天子面前。 蔡琰递了一个眼神过来,黄猗心领神会,上前施礼。 刘协赐了座,问了黄猗最近的情况,随即说起了当前形势。 黄猗稍微组织了一下语言,侃侃而谈。 贾诩招收的这些学员并不只是统兵作战的将领,而且是身兼教化责任的将领,所以教授的内容并不仅限于兵法和战术,还有大量的战略层面的内容。这些原本是让凉州人认识到当前形势对凉州的意义,让凉州人建立起身为大汉根基的自觉,但受益最深的反而是黄猗这个关东人。 黄猗从小学习的就是儒家经典,向往的就是教化苍生,而江夏黄氏又与汝颍士族不同,更加务实,是典型的事功派。黄猗之前还没入仕,想法便与那些尚清谈的读书人不太一样。如今受袁术之累,成了人质,无路可退,更能感受到武力的重要性。 在他看来,将并凉悍卒教化成为朝廷而战的精锐,征伐天下,才是王师正确的打开模式。 圣人说过,以不教民战,是谓弃之。但很多人都把教局限于军事技术,而不教礼义道德,如今天子教并凉战士,不仅教如何战,还教为何战,无疑是更贴近圣人的本意。 这样的王师才有可能是周武王率领的仁义之师,而不只是秦王率领的虎狼之师。 黄猗开始说得还有些谨慎,后来说得投入了,便有些激动起来,露出几分原有的书生意气。蔡琰看在眼中,心里着急,却不敢出言提醒,只能奋笔急书。 刘协却非常满意,甚至有些意外之喜。 黄猗的观点和他有暗合之处,黄猗这样的转变,也正是他期望的转变。 只是很可惜,黄猗的际遇有其特殊性,很难复制,无法在短时间内成为主流。 但是作为榜样足够了。 刘协随即提出了自己的计划,问黄猗的态度。 得知天子有意让自己随吕布出征狼居胥山,黄猗先是一阵惊讶,随即又心生疑惑。 “陛下,臣冒昧,有一不解。” 刘协鼓励道:“言者无罪。” “为何是狼居胥山,而不是燕然山?燕然山在西,更接近河西四郡。若能扫荡干净,有利于重开西域。狼居胥山远在龙城之东,大漠之北,似乎不太可能影响到北疆。” 刘协微微颌首。 黄猗能考虑到燕然山对河西四郡的掩护作用,可见贾诩的夸奖并非空穴来风。这是一个已经有一定战略眼光的读书人,不再局限于眼前的一小片地方。 但他只看到了凉州,没看到全局。 “选狼居胥山,而不是燕然山,主要有两方面的原因:霍去病封狼居胥,是为安定边疆,而窦宪勒铭燕然,是为个人富贵。此其一也。狼居胥山近鲜卑山,远征狼居胥山,可以威慑鲜卑,而燕然山虽有鲜卑,却是鲜卑支族,影响不大。此其二也。至于战术上的考虑,我想你也能明白其中的差别。” 黄猗豁然开朗。“陛下用意深远,臣明白了。臣愿行。” “那你就先回去,明天去向贾侍中辞行,再休息两日,做些准备。” “唯。”黄猗躬身再拜,退出御帐。 刘协满意地说道:“令史推荐了一个很不错的人选,希望他能不负所望。” 蔡琰掩唇笑道:“这可是陛下说的,若是名不符实,臣可不担责任。” “我见过了,自然是我担责任。”刘协笑了笑,又皱起眉头。“不过这样的选择终究还是有些撞大运,万一你不推荐,或者我看走了眼,就很难及时找到合适的人材。如果能有一种办法,不依赖个人,相对公平,那就更好了。” “还有这样的办法?”蔡琰放下了笔,一边搓着手指,一边好奇的看着刘协。 刘协笑笑。“我觉得贾侍中选学员的办法就不错,可以形成制度,隔一段时间就招一次生,只要符合条件,能通过考试,就可以入学。” 蔡琰眨眨眼睛。“不需要推荐?” “不需要,只要能通过考试就行。” 蔡琰轻声笑道:“好是好,只怕州牧、刺史和各郡国守相不愿意。” 刘协也笑了。 他当然知道州牧、刺史和各郡国守相不愿意,这等于剥夺了他们举荐人才的权力。可这正是他想做的,汉代的举荐制度积弊已深,对世家的形成也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到了该改革的时候。 不改革这个制度,世家大族的壮大就无法阻止。 而且现在正是改革的好机会,错过了,也许就真的错过了。 “既然好,就不能因为他们不愿意而放弃。”刘协淡淡地说道:“先从军中开始。” 第468章 风口浪尖玄清竹打赏 出了御帐,刘协举起双臂,伸了个懒腰。 又是辛苦的一天。 从天不亮起身,忙到半夜,他这个皇帝比社畜还社畜。如果不是心中有信念,身外有危机,他宁愿躺平做个昏君,让那些大臣们没日没夜的操劳去,还能搏个垂拱而治的美名。 当然,这只是美好的想象。即使是政治文化更加先进的二十一世纪,也没有哪个领导人可以躲平的,反倒更加辛苦,行程都是按分钟计。 至于帝制之下,垂拱而治常常会演变成墓木拱矣。 刘协暗自吐了一会儿槽,转身向荀文倩的帐篷走去。 帐篷里还亮着灯,有人影晃动。 帐门外当值的女骑士肃立行礼。 刘协在帐门外停住,咳嗽了一声。帐中一声轻笑,荀文倩的声音传了出来。 “陛下来了。” 帐门掀开,露出美人何姗微红的脸。刘协走进大帐,见大帐中间铺着一幅白布,上面给着一个硕大的狼头,线条刚劲有力,狼眼炯炯有神,颈毛飞动,有如跳跃的火焰。 “陛下看着还行吗?”荀文倩起身,一手扶着腰。 刘协上前,挽着荀文倩的手,俯身打量着狼头。 这是他嘱咐荀文倩准备的狼骑,供吕布出征时用。虽然吕布现在只有百余骑,他却寄予了厚望,希望这些人能成为他征伐草原的狼群先锋,而吕布则成为头狼。 在他看来,这可能是最适合吕布的官职。 这人不适合统领大军征战,却适合指挥特种部队,进行非常规作战。 “很好,这是名家手笔啊,是蔡令史所绘?” “魏夫人所绘。”荀文倩指指狼眼。“尤其是这只眼睛。” “看不出,她还有这本事。”刘协仔细打量了两眼。这只狼眼的确传神,透着冷漠和肃杀。 “她说儿时外出时,遇到过狼,险些送了性命。后来那头狼的眼睛一直留在她的记忆里,不知道描摩过多少遍了。等用丝线绣出来,会更加慑人。” “辛苦你们了。”刘协转身四顾。“她人呢?” “今天温侯休沐,我放了她一天假。”荀文倩抿嘴而笑。“陛下如果看着还行,明天就可以绣了。” 刘协认真的打量了一番。“我看行。”他扶着荀文倩坐好。“正好有件事,想听听你的意见。” “陛下,后宫不能干政。” “只是听听你的意见,并不是要你决定。” “什么事这么为难,陛下不能自决,还要听妾的意见?” “关于弹汗山大捷的封赏。温侯出征之后,这件事就不能再拖了。” 荀文倩眨了眨眼睛。 虽说后宫不能干政,但她随天子巡边,刘协也没有刻意瞒她的意思,没什么事能瞒过她的耳朵。弹汗山大捷至今数月,一直未能下达封赏,其中原因,她自然比谁都清楚。 “陛下有何打算?” “天下广大,纵有快马驰道,朝廷也难免鞭长莫及。委任忠信之臣,都护一方,势在必行。”刘协抚着荀文倩越发细嫩的手,不紧不慢地说道:“可从公达起。” 荀文倩手一紧。“陛下,这……不合适?” “怎么不合适?” 荀文倩苦笑不语。 谷  荀彧虽然只是河东尹,但身负天子兴王道的重任,天子放手让他在河东施政。荀攸监三郡精锐,坐镇北疆。她在天子身边,虽无皇后之名,却万千宠爱集于一身。 颍川荀氏得宠如此,天下人岂能不妒? 天子信任荀氏,却也将荀氏送到了风口浪尖。 “合适与否,只在事可不可为。”刘协笑笑。“事若可为,虽千万人,吾往矣。君子直道而行,又何必在乎闲言碎语。” 荀文倩白了刘协一眼,欲言又止。她沉默了片刻,又道:“既然陛下心意已决,妾又何必多言。只是委边将以重任,必先取质,然后设以藩篱,不使其逾规矩。” 刘协点点头。“这正是我想和你商量的问题。” 开拓四边,不可避免地要设立藩镇,否则朝廷根本无法及时处理相关事务。设立藩镇的隐患,但凡对历史稍有了解的人都知道,刘协自然不会不清楚。 但因噎废食,从来不是正确的选择。由唐而宋,由开拓进取转为内敛保守,被很多读书人认为最好的时代——宋,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却是华夏文明悲剧的开始。 程朱理学诞生于宋,并非偶然。 然而,能解决这个死结的绝非凭空而降的理论,而是不断磨合的实践。地方与中央的平衡,技术的进步,虽然有各种各样的不完美,却比一味保守为好。 过于强调内部的稳定,只会不断的自废武功。当强敌叩门时,全无应敌之力。 刘协希望荀攸能成为一个成功的案例。 至少,他应该比韩遂靠谱些。 刘协与荀文倩洗漱后,并肩而卧,讨论着在北疆设立都护府的名称、方案,以及可能引发的影响。 —— 数日后,吕布准备完毕。 刘协亲自为吕布送行,贾诩陪同。 出营的路上,刘协与贾诩提起了将选拔学员制度化的想法。 贾诩诧异地看了刘协一眼。“陛下,这是何人进言?” “朕自己的意思。”刘协反问道:“先生以为不可行?” “可行,但没必要。”贾诩看了一眼远处已经集结完毕的骑士们。“依陛下当初的方案,十万大军也不过需要两千人,十期而已,十期以后再招新学员,又有何用?” 刘协稍一思索,便明白了贾诩的意思。 贾诩不是不愿意,是不想锋芒毕露,引起不必要的猜忌。 十万大军是凉州能承受的极限,多了没意义,只会让人觉得凉州人野心太大,难以控制,进而对凉州人处处设防。 贾诩自我设限,将目标限定在十万以内,既可以保证凉州人在军中的话语权,又不至于让人担心凉州人独大,会挤压其他人的生存空间。等凉州人夯实基础,站稳脚跟,再推而广之也不迟。 毕竟大汉不可能只需要十万精锐。 “那就先以十期为限。”刘协说道:“如果效果不错,就推行到其他。” 贾诩眨眨眼睛,点头同意。 刘协的态度很坚决,不是他能拦得住的。好在刘协也不着急,没有说现在就直接推行,而是给了他足够的缓冲时间。 就算一年招收两期,十期也需要五年时间。 如果一年只招一期,十期就是十年了。 既然如此,就没有必要搞得太激烈,试一试也没什么坏处。 第469章 狼骑远征 两人取得了默契,缓缓来到吕布等人的面前。 吕布一手挽着赤兔的马缰,一手虚握拳头,贴在胸口,躬身致意。“陛下,臣将远行,愿陛下保重。” 刘协点点头。“温侯保重。”又看向吕布身后的骑士们。“诸君保重。” “敬礼,向陛下辞行。”黄猗大喝一声,举拳贴心。“陛下保重。” 百名骑士齐声大喝:“陛下保重。” 刘协招招手。“授旗!” 吕小环踢马出列,来到吕布面前,挤了挤眼睛,将怀中抱着的一杆大旗送到吕布面前。吕布有些意外,却还是接过大旗,解开了上面的绵绳。 雪白的大旗展开,露出一个血红的狼头。 狼头活灵活现,眼神冷峻,牙齿锋利。尤其是颈部的毛,灵动飞舞,像一团火焰。 吕布看在眼里,不由得低呼一声:“哇哦,好绣工。” “天子安排的。”吕小环俯身,低声说道:“阿母亲手绣了眼睛,她要看着你建功立业。” 吕布心中涌起一阵热流。他用力点了点头,大声说道:“谢陛下授旗。” 刘协打量着吕布。“温侯,狼虽不是最强大的猛兽,却是草原上生存能力最强、分布最广的生灵。希望你们能像狼一样,不畏任何对手,带着这面狼旗纵横草原,扬我大汉声威。” “唯!”吕布翻身上马,高高举起狼旗。 火红的狼头在阳光下跳跃着,像是有了生命。 “出发!”吕布轻踢马腹,赤兔转身,向北轻驰而去。 黄猗及众骑士依次跟上,跟着狼旗,一路向北。 前来送行的魏夫人、袁权目不转睛地看着各自的丈夫,心情复杂。 百骑深入草原,千里奔袭,男人们想的是建功立功,她们想的是安全归来。 刘协眯着眼睛,看着骑士们渐行渐远,悄悄地吐了一口气。 他刻意淡化了吕布出征的意义,除了授旗之外,没有搞特别隆重的出征仪式。来送行的人也有限,未必能意识到这一次出征的意义。 可是在他心里,这却是万里开拓的第一步。 吕布是他派出去的第一匹狼。如果能一战成功,证明这种狼群战术可行,将来就可以扩大规模,一路向西,饮马大西洋了。 欧亚大草原,就是这个时代最畅通的道路。 —— 回营的路上,刘协与贾诩商量起了另外一件事。 弹汗山大捷的封赏。 荀攸等人于去年除夕之夜主动出击,奇袭弹汗山,打破了鲜卑人联合的企图,也为边疆的稳定提供了可能,功劳不小,却一直没有封赏。 谷  杨彪赶来,也有商量这件事的目的,但他没有主动提。 刘协知道杨彪是想等他主动说,免得让人怀疑他是为关东人代言。 天子巡幸凉州,迟迟不归,三公成了摆设,态度已经很明显。 “我想重设都护府,不仅在西域,也在北疆。”刘协不紧不慢地说道:“幽州东西千余里,不仅有燕山之南的郡县,还有燕山之北的无边草原,仅有幽州刺史是远远不够的。” “这个都护府设在何处,是否节制幽州?” “具体的职责和范围,现在还没确定,只是一个方案。”刘协嘴角挑起一抹浅笑。“先提出来,由三公议一议,免得有人心急。” 贾诩哑然失笑。 天子这朝争的手段越发高明,攻守转换娴熟自如。提一个粗略的方案,由三公商议,会让老臣们很难受。都护的权力大了,有尾大不掉的危险。都护的权力小了,则关东人难得的机会就会错过。在公义与私利之间如何平衡,会暴露出不少人平时掩饰得极好的内心。 当然,这也可以说是一个考验,毕竟这个都护府最后设不设,又怎么设,决定权最终还是在天子手中。如果老臣们做得太过份了,天子直接否决,他们还是白辛苦。 况且代行太尉事的杨彪在此,司空张喜去了益州,司徒赵温去了关中,分隔数地,也没办法面对面的沟通。等他们商量好,估计几个月都过去了。 贾诩几乎能想象到以关东人自居的张喜会是如何无奈。 “臣以为甚好。”贾诩说道:“不过立功将士的封赏还是要快一些好,免得寒了将士之心。” 刘协微微一笑。 他不是不想立刻封赏随荀攸出战的诸将,而是不想引起吕布的不满,想等吕布出征之后再做决定。荀攸让臧洪首发的私心太明显,吕布又是个直肠子,未必愿意忍这口气。万一他想为张辽、高顺鸣不平,这事就不太好弄了。 但朝廷已经将张辽、高顺从吕布麾下剥离出来,不希望他们再扯上什么关系。 “荀攸比照韩遂,臧洪比照成公英,张辽、高顺嘛,只能再等一等了。” 贾诩眉梢微颤。“陛下,张辽、高顺的功劳不弱于成公英,是不是有些薄了?” “的确有些薄,但朝廷封赏是依据军功簿来的,不能想当然。若有偏颇,也只能以后调整。”刘协淡淡地说道:“时间终将证明一切,不要急。” 贾诩没有再说什么。 天子的意思很明显,这次赏功就算有不公平的地方,也是荀攸的私心所致。这种事可一可不再,毕竟一次算偶然,再来一次就是刻意了。如果张辽、高顺觉得荀攸为人不公正,下次还能不能全力以赴的作战,那就不好说了。 荀攸必须在派系和自己的功业之间做一个平衡,否则必然会遭到反噬。 比如说,当吕布载誉归来,并州人有了更大的话语权,张辽、高顺会不会主动要求重归吕布麾下?就算明面上不如此,私下里串联,互相声援,也是完全有可能的。 贾诩随即又想到了天子刚刚提过的选拔制度。 如果他当时婉拒了天子的提议,天子会不会转而交给荀彧、荀攸去推行? 并州,凉州,关东,既有共同利益,又有不可避免的冲突。处理得好,他们会争相为乾廷效力。处理得不好,他们会互相拆台,看对方笑话。 天子在下一盘大棋,但他能不能有成为一个高明的棋子,尚未可知。 第470章 玉不琢不成器 杨彪虽然代行太尉事,却没有参与吕布出征的送行仪式。 一百多骑的规模,哪怕是由吕布率领,也只是个斥候队而已,哪里需要他出面。 等他知道天子亲自出面,并且为吕布授了狼旗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这件事并不是他想象的那样。 这一百余骑承担着天子的殷切希望,只不过他没感觉到而已。 杨彪有些沮丧,觉得自己或许应该请救致仕了。 就在杨彪自怨自艾的时候,天子请他议事,主题就是重设都护府的事。只不过这次要设立的不是西域都护,而是北疆都护,首任都护的拟定人选就是弹汗山大捷的指挥者——荀攸。 杨彪很惊讶,一度怀疑自己听错了。 “陛下,关东未平,州郡未定,征伐四夷是不是操之过急?” “设立都护府,与征伐四夷有何相干?”刘协哑然失笑。“杨公,我只是担心草原不安,鲜卑人死灰复燃而已。之前虽然设立护鲜卑校尉、护乌桓校尉,却都在塞内,对塞外的鲜卑人控制有限。如今公达一战而威震草原,正是在塞外设立都护府的好机会。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嘛。” “仅凭并凉二州,如何供养得起这么多人马?” “鲜卑人怎么活,他们就怎么活。”刘协说道,声音不大,却很坚决。“朝廷会为他们提供武器和必要的粮食补给,让他们能战胜鲜卑人,让鲜卑人无法坐大。” 他顿了顿,又道:“但是毋庸置疑,战斗会很艰苦。所以,朝廷会尽力让他们的付出有所值。诸公在讨论的时候,务必要记住这一点。” 杨彪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这超出了他的认识范畴。他从来没想过汉军可以像鲜卑人一样在草原上生活、战斗,但仔细一想,没想过不代表不可以。在北疆呆了一年多,他清楚人有多大的潜力,为了活下去,又能付出怎样的代价。鲜卑人可以做到的,汉人同样能做到。 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就算荀攸不愿意受这样的苦,也会有别人愿意受这样的苦。 比如吕布,或者张辽、高顺。 要放弃这个机会吗?当然不能。 这是荀攸冒着被天子斥责的危险争取来的机会,绝不能轻易放弃。 杨彪迅速做出了决定,赞同刘协的意见,在北疆设立都护府,并由荀攸出任第一任都护。综合考虑当前朝廷的实力,以及草原上胡虏的户口,应该将兵力限制在三万以内,并将都护府的控制范围设定在塞外。 沿边诸郡可以为都护府提供粮食、物资,但不能由都护府直接控制,以免出现都护府实力过大,尾大不掉,甚至成为朝廷的威胁。 刘协没有发表意见,只是让杨彪畅所欲言,并将他的意见记录下来。 这些老臣或许会有私心,但他们受董卓、李傕之苦太深,绝不会鼓励边将坐大,哪怕这个边将是他们之中的一员。 这一点,刘协还是有信心的。 也正因为如此,他才放心将设立都护府的想法交由公卿讨论。 刘协与杨彪反复商讨后,拟定了诏书,命人送往关中、益州以及河东。 随后,刘协又与杨彪商量。他暂时还不打算回美稷去,美稷的事务暂时还是由杨彪代理,所以杨彪不能久留。 考虑到荀攸、吕布的先后出击,会有更多胡虏款塞请降,杨彪肩上的担子会更重,刘协授权杨彪以太尉的身份辟吏。 谷  九卿不开府,不能辟吏,太尉可以。 杨彪感激不尽。天子虽然依然不肯将太尉实授给他,却还是体恤老臣的,对他的信任也无可挑剔。 出了御帐,杨彪想着刚才天子所说的话,径直回自己的帐篷,险些撞上迎面走来的袁权。 “姑父有心思?”袁权笑道。 杨彪回过神来,自失地一笑。“你找我有事?” 袁权点点头,将一只厚厚的包袱递了过来。“这是我和阿衡为姑父缝制的冬衣,你试试合不合身。如果不合身,我们再改改。” 杨彪诧异地看了一眼袁权。“你们……缝的?” 袁权笑了。“刚学的,手艺不好,姑父别嫌弃。” “你这孩子。”杨彪心疼地瞪了袁权一眼,将袁权引到帐中。他太清楚袁权、袁衡了,那真是锦衣玉食长大的世家女,根本不会学什么女工。如今到了边疆,迫于生计,只能从头学起。 “手给我看看。”杨彪说道。 袁权摇摇头,打开包袱,取出冬衣。“没关系的,是我自己手笨,怨不得人。” 杨彪哼了一声,夺过冬衣,拉过袁权的手。 袁权的手很粗糙,但是很有力。她轻轻挣脱杨彪的手,笑道:“姑父,真没什么。连荀贵人都自己动手缝衣,我有什么不可以?对了,姑父没看到狼旗,上面也有我绣的。” 杨彪看着袁权,心情很复杂,一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道:“孩子,你姑母若是知道你这样,会骂我的。” 袁权笑得更加灿烂。“姑父多虑了,若是姑母在此,或许会说这才是我们袁氏的家风。当年召公卧雪,不比现在难多了?正是后人奢侈,忘了祖辈的艰辛,这才有今日之难。姑父,子美(黄猗)随军出征,未能当面辞行,命我代向姑父请罪。” 杨彪一愣。“子美随什么军?他不是在学员军中,随贾文和学习兵法么?” 袁权掩饰不住眉宇间的喜色。“天子说他学习刻苦,进步突出,授了长史,随温侯出征了。” 杨彪彻底懵了。 一时偷懒,他错过了多少事? 黄猗是江夏黄氏子弟,又是袁术的女婿,天子委任他为吕布的长史,足以证明吕布此行绝不是打探消息这么简单。这么重要的事,他这个代理太尉,实授大鸿胪,全面负责北疆胡虏事务的官员居然没有参加,甚至没有关心。 我是不是不太糊涂了? 过了好一阵,杨彪才平静下来。“子美最近吃了不少苦?” “苦的确是吃了一些苦,但都是值得的。要不然,这样的机会怎么会落到他的手中。”袁权幽幽地叹了一口气。“玉不琢,不成器,希望他这次能抓住机会,不负江夏黄氏之名。” 杨彪想了想,眼神却渐渐亮了起来。“他能走到这一步,已经无愧于江夏黄氏。也许天子是对的,世家子弟只读书是不够的,还应该到战场上去历练一番,才能成为真正的人才。公达、子美便是明证,当为士人楷模。” 袁权心中虽然欢喜,却也不敢将黄猗与荀攸并列。本想谦虚几句,却见杨彪不像是说笑,一时也有些激动起来。 第471章 证道 汝南袁氏、弘农杨氏同为四世三公,又有婚姻关系,经常被人并举。 但两者的家风传承却大不相同。 在权势上,袁氏更强。 在名望上,杨氏更为人敬重。即使是袁权这样的袁氏子弟,将袁绍、袁术和杨彪进行对比,也会毫不犹豫的更敬佩杨彪。 杨彪对黄猗的称赞,让袁权第一次感受到了夫贵妻荣。 “子美若有成绩,也是德祖以身作则,示范有成。”即使很高兴,袁权还是表现得非常沉稳,不敢有一点点得意忘形。 说到杨修,杨彪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他抚着胡须,微微颌首。“说起来,德祖才是受天子影响最深的那个人。只可惜,他没有军功,不如公达与子美。” “文治武功,各有所长。眼下大乱,当以武功为先。太平之后,却以文治为重。德祖如今刚刚弱冠,便为一郡太守,将来位登三公几乎是必然的事。” 杨彪想了想,笑道:“德祖有没有对你说过,天子曾有一问,视为德祖之龙门?” 袁权心生好奇。“这是什么样的问题?” 杨彪陷入回忆,将当初的形势说了一遍。“天子问德祖,秦失天下,山东六国后裔并起,为何最后却是高皇帝得了天下。又说,如果所答不出《过秦论》,则不必作答。” 袁权沉思着,眼神闪烁。“那德祖有答案了吗?” “他应该是有了答案,但这个答案是不是正确的,还需要实践去验证。” “需要验证?”袁权更奇了。这究竟是什么样的答案,居然还需要验证?在她的概念里,从来都是坐而论道,最多诉诸文章,哪有实践验证的,又如何验证? 莫不是如圣人所说,以实际的政绩来证道? 袁权忽然意识到,杨修赴任几个月,好像一直没有消息传来。 凉州广阔,汉阳郡虽与武威郡接壤,但汉阳郡治冀县却离休屠泽两千余时,沟通极其不便。自从黄猗赶回行在后,和杨修的联络就少了。 —— 汉阳,朱圉山。 杨修策马而行,越过浅浅的小河。 马蹄踢起雪白的浪花,惊得岸边饮水的羊群“咩咩”的叫着,如云般散开,又渐渐聚扰来。 一头体型极大的猛犬紧紧跟随,忽前忽后,仿佛忠诚的卫士。 冲上山坡,杨修勒住坐骑,拨转马头,回望河谷。 杨阜策马追了过来,在杨修面前勒住坐骑。“明府出行,本是好事,但放马奔驰,万一有什么意外,如何是好?阜冒昧,恳请明府持重。” 杨修用马鞭一指远处正在追赶的属吏们。“义山,趁着他们未到,我有几句话想对你说。” 杨阜微怔。“明府有何指教?” “你想迁到关中吗?” 杨阜心中一紧,随即说道:“听说关中户口渐多,因为土地分配的事,发生了不少纠纷。现在去,怕是不合适?” “天子命司徒赵公赶到关中度田。以目前关中的户口而行,你若想去,自然会有土地给你。只不过……”杨修环顾四周。“想和凉州一样自由自在,是不太可能的。” 杨阜嘴角轻颤,随即又说道:“依明府之见,我当不当去?” 杨修淡淡地说道:“天子着意安定凉州,不管是大族还是单门,只要肯吃苦,总能有生存之道。到关中耕种,在凉州牧马,又有什么不同?土地或有厚薄,朝廷爱民之心却是无二,但能损有余,补不足,便能便百姓安居乐业。关中也好,凉州也罢,可共享太平。” 杨阜点了点头,却没有说话。 他是凉州从事,凉州牧韦端的属吏。韦端赶到武威去见天子,一去不返。朝廷既没有罢免韦端,也没有委任新的凉州牧,凉州牧府群龙无首,他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不得不与汉阳太守杨修共事。 杨修避开其他人,问他要不要去关中,自然不是随口一说。 杨氏虽不是天水四姓那样的大姓,却也是举足轻重的大族,与其他各家都有联系。他又是凉州牧府中的重要掾吏,杨修对他说这样的话,就是对整个汉阳的大族说话。 主旨只有两句:朝廷很重视凉州,朝廷不希望凉州出现不受控制的大族。 你们要是配合,在凉州也行,去关中也行。如果不配合,那就只能将你们当作豪强,迁到关中去了。关中田地有限,肯定会分给你们土地,但不会多。 作为大族,其实是不希望迁徙的,除非到了关中就能拥有更多更好的土地。 土地带不走,就算有些浮财,坐吃山空,又能坚持多久?要想恢复元气,至少要等三代人。 杨阜很快就给出了答案。“我习惯了凉州的天地,祖宗坟茔也都在凉州,还是不去了。” “你想好了?” “想好了。”杨阜郑重地点了点头。“既然朝廷都不放弃凉州,我们凉州人又岂能放弃凉州?” 这个问题,他们私下里已经讨论过很多次,权衡利弊,还是觉得留在凉州比较好。天子巡视凉州一年有余,现在还在武威,对凉州的重视显而易见。杨修也说了,朝廷会损有余而补不足,对凉州会有很大的支持,让凉州百姓的生活与关中差距不大。 既然既然,他们又何必冒险,不如等一等再说。 杨修大笑,转头看看杨阜,满意地点了点头。“义山说得好啊,凉州人不能放弃凉州,凉州才有希望。否则的话,就算朝廷花再多的心思,凉州也必将为羌胡所据,届时关中也不能安。” “明府所言甚是。” “秋收将至,山里的羌胡很快就要下山了,汉阳虽然不直接与羌胡相接,却不能置身事外。义山,你是凉州从事,凉州牧不在,你要担起重任,做好增援陇西的准备。” “好。”杨阜爽快的答应了。 杨修这句话,等于让他代行凉州牧的责任。虽然他不可能真的成为凉州牧,但有了这个表现的机会,他就有机会立功,优先获得晋升的机会。 这是杨修给他的机会,也是对他配合的报酬。 说话间,王唯、姜叙等人赶到,纷纷勒住坐骑。杨阜与姜叙四面相对,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姜叙会意,转头看看赵昂,挤了挤眼睛。 第472章 势力 秋收将至,杨修带着掾吏们巡视郡内,适合耕种的河谷地更是重中之重。 比起放牧,农耕能以更少的土地养活更多的人口,河谷地往往是户口最密集的地方,也是豪强大族竞相争夺的地域。 除了耕种,河水也能为磨坊、纸坊、铁坊之类的作坊提供水源、动力,对财富积累有着不可忽视的作用。占领了河谷地,再小的家族也能迅速变强。失去了河谷地,再大的家族也会迅速衰落。 凉州民风剽悍,为了争夺水源,以家族为单位的械斗常有发生,有时候甚至会出现灭族的惨剧。反正凉州汉羌杂居,出了事,推说是羌胡入侵就是了,外地来的太守、县令长也不敢多管,免得自己也被灭了。 凉州刺史是公认的高风险。关东州郡拥兵而起,割据一方的时候,凉州还是本地人说了算。 杨修刚来的时候,也不敢轻举妄动,甚至不怎么出城。直到韩遂平定宋建,凉州牧韦端见驾被留,贾诩从宫中挑选了二百凉州子弟,建学员营,他才渐渐施展手脚,开始巡视郡内各县,了解情况。 几个地方看下来,他心里大致有了数。 比起关东州郡世家、豪强主要控制了仕途不同,凉州的大族仕途艰难,对赖以生存的土地更为看重。土地本来就有限,当有限的土地被大族占领之后,普通百姓的生存更难,很多人不得不将抢劫作为副业,甚至是主业。 为了生存下去,他们甚至连亲兄弟都不放过。只要有人愿意给他们一口吃的,他们愿意挥刀砍向任何人,哪怕手里的武器很简陋。 哪有什么轻生死,只是生存太难。如果能勉强活下去,谁会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 这也是凉州兵乱频发的原因之一。 要想解决这个问题,就要先解决土地的分配,让普通人能够活下去,不至于铤而走险。 这当然不是几句话就能解决的事,所以杨修选择了一个相对温和的办法,给他们建功立业的机会,换取他们放弃对土地的执念。与此同时,他又执行了另一个办法:同意无地的百姓迁入关中,以减少对土地的需求,缓解人地矛盾。 大族不肯轻易迁徙,普通百姓却非常愿意迁入关中,哪怕成为军户,需要当兵。 成为军户,为朝廷而战,总比成为大族部曲更强。 在杨修的软硬兼施之下,杨阜等人选择了和朝廷合作,和杨修合作。 达成协议后,第一项举措就是拥有土地的大族按土地的多少缴纳赋税,为秋防提供粮食,而不是向本来就没什么余粮的百姓征粮。 粮食是大族提供的,但作战的主力却不是大族的部曲,而是普通百姓组成的郡兵。 杨修否决了杨阜等人集结各族部曲为军的建议,坚持按朝廷既有制度,从普通百姓中征兵。他亲自负责,郡丞王唯等人积极配合,利用太守巡视的机会,就将征兵的消息发到各地。 冬天正是凉州人最难熬的时候,听说官府不仅供饭,立了功还有赏赐,百姓们很踊跃,征兵工作进行得很顺利,应征的人数远超预期。 杨修从中精挑了三千人,日常训练交给姜叙等人,自己负责起了教化。 谷  这是他的经验,早在华阴之战时就得到了验证。 除了安排王唯等人教将士读书识字,他自己也坚持每天巡视诸营,与普通将士交谈,聊天,询问他们的生活、对将来的希望,并宣传朝廷的凉州政策。 平定宋建之后,参战的郡兵陆续返回,带来了不少消息。大部分百姓也听说天子巡视凉州,但他们之前并不觉得这和他们有什么关系,所以也不太关心。此刻见天子近臣,四世三公之后的杨太守如此平易近人,他们才切身感受到了朝廷的存在。 姜叙等人也很快意识到杨修并不是一个不谙军事的书生,杨修不仅对兵法不陌生,对具体的战术也有相当的了解。有不少他们也未必清楚的细节,杨修却如数家珍,说得头头是道。 这一点让姜叙等人刮目相看。 之前的几任汉阳太守可没这样的水平,他们也许熟读儒家经典,却不了解,也不屑于了解这些琐碎的细节。临阵之时,他们也是躲在城中,最多在城上走两圈,指挥作战根本无从谈起。 看来杨修不仅骑术好,指挥作战也不陌生。 都说天子是马上天子、用兵奇才,看来所言不虚。 在杨修的压力面前,姜叙等人不敢掉以轻心,拿出浑身解数进行训练。如果他们敷衍了事,也许不用等到临阵,营中将士就会嫌弃他们,要求杨修亲自指挥。 真到了那时候,他们就丢脸了。 加强训练的同时,杨修上书天子,请求为汉阳郡兵配备一批甲胄,实现郡兵的全员披甲。考虑到他们面对的羌胡军械水平更差,所以也不需要特别好的甲胄,之前替换下来的就行。 半个月后,天子的回复到了。已经安排河东调拨甲胄,除了杨修请求的普通甲胄外,还有几套新造的精甲,作为统兵将领的装备和立功将士的奖赏。 具体分配,由杨修掌握。 又过了半个月,甲胄从河东运到。虽然都是旧甲,但经过精心修缮、维护,防护能力足够。杨修命人将甲胄发放到位,又要求将士们尽快熟悉,以便发挥应有的保护作用,增强战场上的生存率。 三千骑士全员披甲,极大的提振了士气。 杨修又亮出一套新甲,对所有的将士说,这是天子命安邑铁官打造的新甲,不仅防护能力好,而且更轻便。当然,价格也不菲,目前还做不到全员装备,只有训练出色、战场上立了功的将士可以得到。这不仅是一套甲胄,更是天子对凉州勇士的嘉奖。 这几套新甲的分配不依官职,不依家世,只看个人的表现。训练成绩和立功表现是唯二的评判标准,你们凯旋之日,我将在庆功宴上当众发放给配得上这些甲胄的勇士,并载入郡志,留诸子孙。 此言一出,姜叙等人的眼睛就红了。 甲胄再值钱也有限,但甲胄代表的荣誉却是千金难买,这等于朝廷的敇封啊。 ( 第473章 今非昔比 姜叙、杨阜、赵昂三人不约而同,来到了汉阳郡丞王唯家。 王唯今日休沐,睡了一个懒觉,还没起床。正拥被而卧,与妻子赵氏说着话,想着女儿有大半年没回来了,今年要不要借着上计的机会,去一趟武威。 看女儿自然是开心的,但路程遥远,也是一件很辛苦的事。再加上王唯公务繁忙,也未必离得开。 “要不还是等女儿省亲。”赵氏说道。 “省亲啊……”王唯咂了咂嘴,没有往下说。 有件事,他没敢告诉妻子。王异已经写了信来,说是今年的省亲不回来了。原因也简单,女营最近训练成绩突出,很可能会扩大规模。新兵入营,事务繁杂,她身为主簿,可能脱不开身。 王唯能够理想女儿。他刚入仕途的时候,也是这般一心扑在公务上,一心想做出一些成绩来。即使是现在,他也是因为公务才犹豫是不是要去上计。 杨修好容易在汉阳打开局面,接下来肯定会有很多新动作。他在这时候离开,杨修必然要找其他人协助,等他回来,可能机会就错过了。 “她也不小了,该考虑一下亲事了。”赵氏又说道。 王唯皱了皱眉,没接妻子的话。 赵氏出自天子四姓,她一心想让女儿王异嫁给从子赵昂。原本这的确是一门不错的亲事,赵昂家世不错,为人也算好学,配王异还是足够的。可是现在形势不同了,王异成了女营主簿,天子近臣,有时候还要协助处理公文,前途无量,又岂是赵昂能配得上的。 天子身边人才济济,随便一个挑出来,家世、人品都非赵昂能比。 更何况,王唯心里还有一个野望。据说王异和天子的生母灵怀皇后有几分相似,天子本人对王异也颇为赏识。将来王异若是入了宫,哪怕是做一个普通的美人,也比嫁给赵昂有出息。 见王唯不说话,赵氏有些不快,却不敢多嘴。 王家的实力原本不如赵氏,王唯娶她有高攀的意思,她在家里说一不二。如今王唯攀上了新太守杨修,前途无量,赵氏反过来还要有求于王唯,她在王唯面前就有了顾忌。 “要不,让伟章(赵昂)为上计吏,顺便去看看女儿?”赵氏小心翼翼地说道。 王唯没好气地瞪了赵氏一眼。“他还没入仕呢。就算是现在入仕,第一年就做上计吏,你就不怕别人说闲话?”说着,掀被而起,穿上外衣,推门而出。 赵氏气得脸变了色,狠狠地瞪了王唯的背影一眼。 王唯虽然没有回头,却感觉到了妻子的怒意,下意识地停了一下,转头说道:“你还记得黄猗吗?” 赵氏想了想,点头道:“当然记得。” “伟章如果能像黄猗一样苦练武艺,或许可以去报考从军。一个西凉人,总不能还不如一个关东世家子弟能吃苦。关东出相,关西出将,这可是我们西凉人安身立命的根本。” 赵氏没吭声,气势也跟着弱了许多。 赵昂倒不是文弱书生,但他的武艺的确不出众,且不说不如姜叙、杨阜等人,就算和黄猗相比,吃苦的精神也是远远不如的。这本来是个优势——凉州不缺勇士,却缺读书人——如今却成了劣势。天子崇尚文武兼备,只会读书,没有一身好武艺也不行。 赵昂的处境就有些尴尬了。 王唯走下台阶,在院中活动着身体。有老仆来报,姜叙三人来访。 谷  听说有赵昂,王唯回头看了一下妻子。最近赵昂来得未免太频繁了些。 赵氏连忙表示,这与她无关,她也不知道。 王唯想想,也觉得不像是赵昂一个人的事,姜叙、杨阜可能才是重点。他让老仆去回话,将客人请到堂上就坐,他更衣、洗漱后就去。 老仆去了,王唯回到卧室,一边换衣服,一边与赵氏商量如何应对。赵氏有些不快,刺了王唯一句。“你做郡丞也是托了赵氏、姜氏的帮衬,有些回报也是应该的。没有他们帮忙,你能比薛夏好到哪儿去?” 王唯没好气的瞪了赵氏一眼。“你最好别提薛夏,杨府君前两天还说起这件事,要辟他为吏呢。” “当真?”赵氏吃了一惊。 “这还能骗你?天子最厌恶大族把持地方的事,韦端被天子留下,不就是因为他不敢任事,一味听从四姓摆布?四姓联手欺负薛夏这件事若是传到天子耳中,杨府君的仕途就到此为止了。你如果真心想为赵氏着想,就回去劝劝他们及时收手,不要弄得不可收拾。” 赵氏脸色变幻,半天没说话。 王唯洗漱完毕,穿好衣服,又不紧不慢地吃了早饭,这才起身,来到前堂。 姜叙三人已经坐了好一会儿,正有些不耐烦,见王唯出来,连忙起身行礼。 王唯笑眯眯地看着他们。“伯奕,你怎么有空来?我记得你今天应该有练兵任务?” 姜叙说道:“下午操练,我今天是赶来向王兄请教练兵要点的,还望王兄不吝赐教,助我夺魁,不负杨府君的期望。” “你真是说笑,我哪知道练兵要点,你应该去向杨府君请教才是。” 姜叙笑了。“杨府君那里,自然是要去的。只是去之前,先要请王兄指点一二。王兄,你就别谦虚了。且不说你与杨府君的关系,令爱为女营主簿,天天见女营训练,所见所闻,皆是练兵要义。哪怕是漏一点出来,也够我们学的了。” 杨阜也附和道:“是啊,能将女子练成精锐,这样的练兵之道,的确值得一学。” 赵昂拱拱手,也打算说两句,不知为何,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王唯笑了,摆摆手。“女营的练兵之道,杨府君早就说过了,不外乎八个字:精挑细选,严训苦练。你们遵照执行就是了,又何必道外求道。与其四处求道,不如潜心练习。就像黄猗黄子美一样,哪有什么高明的刀法,无非是日日苦练,熟能生巧而已。如果吃不了那样的苦,就算请大剑师王越来教你,你也练不出上乘武艺啊。” “是啊,是啊。”姜叙附和道:“既然王兄也这么说,那我就放心了,回去严训苦练就是。总之一句话,不能让杨府君失望,不能让我汉阳人被人小觑了。” 王唯略作思索,又道:“伯奕啊,练兵之道,我没什么可以告诉你的,但有一件事,我倒是想提醒你几句。” “王兄请讲。” “天子祭段太尉的事,你听说了?” “听说了。” “凉州三明,个个都是名将,天子为何祭段太尉,却一句未及其他,你可曾想过?” 第474章 闻风而动 姜叙与杨阜交换了一个眼神,不约而同的拱手施礼。 “还请王兄指点。” “凉州出将,有董卓那样贪残好杀的,也有皇甫规、张奂那样注重安抚的,段太尉居其间。董卓自不用说,皇甫规、张奂过于重视安抚,事实证明也只能起一时之效,是以天子皆不取。” “天子是欲行段太尉之策?”杨阜问道。 “是,又不完全是。” “哦?” “天子的治胡之策,其实就是两句话:服者教化,不服者诛。段太尉只有诛杀,未有教化,并不全面,是以只能解一时燃眉之急,不能治其根本。” 杨阜若有所思。“是教化,而不是安抚,这便是天子与皇甫规、张奂等不同之处?” “正是。”王唯点点头。“连羌胡都要教化,汉家子民又岂能不读书知礼?医匠改为医师、医士,那战士呢?凡战者,皆士也。知如何而战,知为何而战,不负为士之道。你们练兵时,应着重这一点,则三千骑不仅可保汉阳平安,更能随天子征讨天下。” “教化虽好,却不是一日之功啊。”姜叙苦笑道。 他自然知道教化,杨修以太守之尊,与普通郡兵朝夕相处,教他们读书识字,极受欢迎。但读书识字并不能帮助将士攻必取,战必胜,说到底,还是流于形式。 王唯说道:“一年树谷,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河西四郡为大汉疆域也有三百多年了,如果当初就能推行教化,今日之凉州就算不如关东,与应该和关中一般了,又怎么会成为动乱之源?” 姜叙还待再说,杨阜伸手阻止了他。“王兄,这是天子的意思么?” 王唯点点头。“义山,你身为州从事,这件事的意义,你比我更清楚。教化当然不容易,不仅需要教师,更需要笔墨纸砚,但只要你去做,总会有成绩。我听说,河东的文秀纸坊正在研究一种快速印书之术,一旦成功,书本的抄写就会变成极其容易,对教化很有帮助。你若是率先在凉州建印书坊,推行教化,何愁功业不兴?” 杨阜目光一闪。“快速印书术?” 王唯点了点头,却没有再说什么。这件事也是王异的家书中提起的,目前还没有公开。天子打算怎么用,他还不清楚,所以不能说得太明白。 杨阜却抓住了其中的要害。 河东已经有了纸坊,如果再有了印本的抄写将变得极其简单,对教化的推行有什么样的影响显而易见。用不了多久,人手一两部书都不是难事。 那么,开设纸坊、印书坊就是有利可图的大生意。若是办得好,还能获得朝廷的嘉奖。 名利双收啊。 “这么说来,天子在凉州推行教化是既定之策,绝非说说而已。”杨阜抚着颌下短须,眼中露出光芒。“数十年后,凉州或许能像关东一样人才济济……” “不不不。”王唯连连摇手。“天子可不是希望凉州步关东后尘,而是取长补短。凉州应该文武兼备,文质彬彬,而不是饱食终日,清谈论道。” 王唯看了赵昂一眼。“杨府君、黄子美这样的士子,才是天子青睐的人才。义山,你庶几近之,只是还需努力,以期更进一步。” 赵昂面色微红,尴尬地避开了王唯的目光。 杨阜谦虚了几句,心中多少有些得意。 诚如王唯所说,他是这几个人中综合实力最强的,要不然也不会四姓子弟并坐,甚至略胜一筹,成为杨修看中的人才,许以厚望。 王唯本人是杨修的心腹,女儿王异又在天子身边为官,这些消息应该是有依据的。 这么说来,天子对凉州的期望的确很高。 这可是难得的机会,抓住了,一举超越四姓都是可能的。 姜叙听了,心里却有些着急。他的武艺最好,但他的学问却远远不够。在凉州,学武很容易,高手很多。学文却不容易,读书识字的本就不多,有传承的名家更少。 四姓之中,阎氏的家学最为深厚,却也只出了阎忠一人。 四姓之外,则以杨氏最高。四姓子弟娶妻,首推阎氏,求之不得,则为杨氏。他的母亲杨氏便是杨阜姑母。在家里,凡有大事,能拿主意的人不是父亲,而是母亲杨氏。 现在看来,不读书是不行了。 姜叙不由自主的想起了姜冏。听说姜冏得到镇西大将军韩遂推荐,入学员营,随贾诩学习兵法,前途一片光明。 或许,我也应该去见一见镇西大将军韩遂,求一个推荐名额? 只是平时和韩遂没什么来往,怕是连门都进不去啊。 姜叙转念一想,太守杨修是天子心腹,与其求韩遂,不如求杨修。只要这次训练成绩出色,想来求杨修推荐一下应该没什么问题。 一念及此,姜叙也没心情坐了,匆匆说了几句,起身告辞。 杨阜也有心事,和姜叙一起走了。赵昂本来也想走,却被赵氏留下了。 王唯与赵昂等人说话时,赵氏就在后面听着。她力劝赵昂用心习武,找机会报考,师从贾诩学习兵法。贾诩是阎忠看中的人才,如今又是天子身边的智囊,凉州人的代表。能跟着他学习,这是难得的机会,赵昂应该极力争取。 更重要的是,如果赵昂能够成为贾诩的弟子,就有机会经常与王异见面了,这门亲事还有可能。 赵昂有些畏难,却还是听赵氏的劝,决定回去好好习武。 千叮咛,万嘱咐的送走了赵昂,赵氏回来,又与王唯商量,希望王唯能出面,请杨修帮忙,推荐赵昂参加选拔。凉州户口虽不多,却也有十来万户,一期才招二百人,名额很难得。姜家已经有了姜冏,赵家也应该争取一个名额才行。 王唯很得意。没本事的人才要推荐,你看我女儿,也没人推荐,直接就成了女营主簿。 赵氏又开心又恼火,狠狠地啐了王唯一口。“老贼,看把你得意的。女儿再优秀,将来不也是要嫁人么。你看不上伟章,莫不是想将她送到宫里,将来好做皇亲国戚?” 王唯哈哈大笑。“皇亲国戚不敢想,但我女儿这么优秀,岂能随便嫁人?我跟你说,我可以帮伟章要个推荐名额,但是能不能考进去,就要看他本事了。天子将这些学员看成凉州的未来,想混进去可没那么容易。” 第476章 旗开得胜 “元修,你多虑了。”张喜勉强收起心中的不安,半是安慰张则,半是安慰自己。“司徒在关中度田,是为安置新迁入的凉州百姓,以及返乡的关中百姓,并没有剥夺一直没有变动的土地。天子虽然年轻,却颇有城府,他不会在这时候大动干戈,搞得人心惶惶的。” “当真?”张则将信将疑。 “你若不信,去关中看一看就是了。”张喜笑笑。“天子身边有很多少壮之臣,为什么派司徒去主持度田?自然是看中了司徒老成。” 张则微微颌首,脸色松驰了些,沉吟不语。 “怎么样,随我走一趟?”张喜趁热打铁,再次发出邀请。 张则不置可否。“我听说天子在河东招安了白波军,又在上党招安了黑山军?” “的确如此,如今河东、上党屯田的主力便是白波军、黑山军,既消除了隐患,又得到了户口,堪称一举两得。”张喜抚着胡须,有些得意,仿佛他才是真正的推动者。“河东、上党能这么快的恢复安定,与此策大有干系。” “那朝廷有意招安张鲁吗?” 张喜略一思索,便猜到了张则的意思。 天师道与太平道是不是一系,他不清楚,但天师道的所作所为与太平道截然不同却是事实。即使是在天师道势力最强的巴蜀一带,天师道也没有大规模的武装暴动,反倒是有人借助黄巾的名义闹事。 如今张鲁占据汉中,虽然也用攻杀太守苏固及同党张修的举动,但对百姓来说,他们却相当平和。他们推行道义,号召百姓向道,反而对汉中的安定起到了不小的作用。 如果朝廷有意招安张鲁,汉中就能顺理成章的成为朝廷统辖的地区,也就不用进行大规模的调整。如果能让张鲁继续担任汉中太守,那就更好了。 “我奉诏安抚益州,招安张鲁本就是题中之义。元修,愿意为我引荐吗?” 张则含笑点头。 两人相视而笑之际,张喜心里却有些焦灼。如果袁绍能够俯首称臣,入朝主政,那该多好。偏偏袁绍像头蛮牛,一意孤行,非要撞得头破血流才肯罢休。 —— 张则历任二千石,在南郑是当之无愧的名士重臣,想见张鲁很容易。 张鲁控制着汉中,自然知道司空张喜的到来,包括张喜去见张则。他一直没有露面,就是想看看张喜想干什么。如今张则出面,表示朝廷有意招安,他总算放了心。 虽然他不觉得朝廷现在有进攻汉中的实力,但他还是希望能和朝廷和平相处,避免刀兵相见。 张鲁热情接待了张喜,话里话外的表示自己从来没有割据一方的意思,只是保境安民罢了。 张喜也不戳穿他,事实上,张鲁也的确没有明目张胆的不臣之举。李傕、郭汜乱政的时候,张鲁甚至还帮过朝廷。只不过当时刘焉还在世,张鲁算是刘焉的部下。 张喜笑道:“师君一手执剑,一手执经,理政安民,静身修道,好生令人羡慕。” 张鲁哈哈一笑,连忙摆手。“司空谬赞,愧不敢当。我虽奉父祖之道,但天资有限,道心不坚,还需要磨炼。至于理政,更非我所长,只不过汉中百姓质朴,又有卧虎张公这样的名臣协助,这才勉强保得一方平安。” “师君,天子亦好道。” 张鲁一愣,抬起眼皮,打量了张喜一眼。“天子……好道?” 张喜郑重地点点头。他不称张鲁为太守,而是称府君,就是为了引出这个话题。 “早在华阴之战时,天子就曾让左将军杨奉赴河东延请道士,想与之论道。后来北上,经过白波谷,又曾仔细询问。奈何白波军中无人敢应战,至今引为遗憾。” 张鲁笑笑。白波军虽是黄巾别部,但他们早就与太平道没什么关系了,找不到能与天子论道的人也很正常。 “张公,天子从何人学道?” “天子之道,并非由某人传授,而是由天而得。”张喜一本正经地说道:“你们可知那一夜天呈异象,有赤气贯紫宫,由东南而西北?” 张鲁连连点头,就连张则都提起了精神。他们虽在汉中,却也听说了这件事,只是道听途说,不敢确信。如今听位列三公的张喜说起,自然不会再有怀疑。 “那一夜之后,从来未曾问道的天子突然对道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虽然向杨奉问道不成,却还是经常读道书。师君若有机会见驾,或许能与天子共商道义,同求大道。” 张鲁来了兴趣。“若有这样的机会,那自然是再好不过。” 张喜又道:“师君可能不清楚,蔡伯喈之女蔡琰如今在天子身边为令史。她少承家学,对《老子五千言》也是颇有研究的。” “是么?”张鲁深感意外,一下子动了心。 蔡邕是大儒,旁通道门,这是他之前就知道的。如今蔡邕虽死,蔡琰却在天子身边,日日与天子论道,想必道学的造诣不会差。 他修道多年,进展却有限,别说祖父张陵的境界,就算是父亲张衡、母亲卢夫人的境界,也是他可望不可及的。如果能与同道交流,有所参悟,那当然是最好不过。 尤其是这位道友还是人间天子的时候。 张鲁决定派人赴行在,向朝廷称臣,并与天子论道,看看天子在道学上的修为究竟有多高。 张喜求之不得。 张鲁称臣,他的益州之行可谓旗开得胜。 欢喜之下,张喜又说起了天子巡幸凉州的听闻,尤其是建立女军的事。经过一年多的训练,女军的规模虽然不大,却证实了天子的设想。经过适当的训练,女子也有如男子一般从军征伐。 既然能从军征伐,其他的事自然也都可以做。 张喜将此当作天子奉道,平衡阴阳的举措。 张则虽然觉得女子为官、为军着实有些儿戏,但对天子步步为营的推进还是满意的。这至少解决了他的一个担忧,天子虽然年少,却不鲁莽,他甚至比很多成年人都有耐心。 张则接受了张喜的邀请,决定陪张喜去一趟成都。 张喜心中欢喜,立刻给天子上书表功。 第477章 不从人愿 荀彧拿起一张刚刚印好的书页,迎着光细看。字迹很清晰,虽然和抄写的还有些差距,却已经不影响阅读。 好处则是显而易见的,抄写时难以避免的讹误可以基本避免,效率更是不可同日而语,大批量的复制成为可能,而且越多越合算。 天子心心所念的教化有了大规模推广的可能。 “如何?”唐夫人笑盈盈地问道,眼中充满了成就感。 天子交待的任务,她只用了半年时间就攻克了,比预期的快得多。在请教了几个拓碑高手,解决了墨的技术问题,雕版印刷几乎是水到渠成。 从此,文秀纸坊有了新的业务拓展,也不用担心纸的销路了。 “好,好。”荀彧接连赞了两声,放下书页。“一般要印多少份,成本会比抄写更低?” “两百份以上就可以,越多越合算。印的成本很低,主要就是雕版费事。即使是最熟练的匠师,刻一块版也需要两天。” 荀彧盘算了一下。“那以后全郡发放的文书就由文秀纸坊来承接。” “行,我们就按成本价,不赚你的钱,免得有人说闲话。”唐夫人说着,从身边随从的手中接过一份文书,递给荀彧。“请大尹签字用印。” 荀彧接过文书看了一眼,不禁笑道:“你连契约都准备好了?” “知道你忙,难得来一趟,自然要都准备好。”唐夫人说道,推过笔墨,又取过一盒紫泥。 荀彧提笔,签上自己的名字,又取出河东尹的印,却不知道怎么用。通常来说,印都是盖在印泥上的,但眼前的这盒紫泥却很稀,不像是能封在纸上的。唐夫人取过他手中的印,在紫泥中稍微蘸了蘸,然后在荀彧的签字一摁,又小心翼翼的晃了两下,提起印,纸上便多了一个浅浅的印文。 “这是什么新泥?” “合适在纸上用的印泥,还在试验。”唐夫人取过一块布,将印上的印泥擦干净,还给荀彧。 荀彧拿起契约,反复看了看,连连点头称赞。 纸张的大规模推行的确带来了不少方便,却也并非十全十美。其中一个问题就是用印变得极不方便。之前都是用封泥,但封泥不能直接用在纸上,必须再加一个木盒,以便封泥,让人很头疼。 如果能用这种直接在纸上用的印泥,那就方便多了。 “谁想出来的?” “坊里与人签约供货合同,每天都有契约要签,总用盒子不方便。有人用唇脂代替,我觉得可行,便命人试制了这种新泥。” 荀彧忍不住笑了一声:“看来还是陛下说得对,女子或许体力不如男子,但聪明却毫不逊色。文秀纸坊接连推出新品,大概和你们坊中女子多有关系。这新泥还有吗?给我一盒。” 唐夫人哑然失笑,却还是让人取过一盒来,递给荀彧。“要用新泥,最好用朱文印,而且印面要平整些,要不然印面不全。铸的印好些,凿的印要将毛刺磨平。” 看看唐夫人侃侃而谈,荀彧感慨不已。眼前的唐夫人才是他熟悉的那个女子,处变不惊,自信从容,仿佛没什么事能难得住她。 荀彧看了看四周。“有件事,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唐夫人会意,拿起荀彧签好的合约,让随从侍女去收起来。侍女们退下,两人并肩走到廊下,冬日的阳光照亮了他们的脸,却抹不去荀彧眼中的忧虑。 “我听文倩说,你经常给她送东西?” 唐夫人微微颌首。“这座纸坊是我私人的,我想给谁送,就可以给谁送。” “但文倩不仅仅是荀家的,她首先是天子宫里的贵人。”荀彧轻声说道:“天子宠她,胜于皇后,已经不合规矩。如今她又有了身孕,虽说九成是女儿,但万一是个儿子呢?” 唐夫人刚要说话,荀彧又道:“天子有意拜公达为都护,节制北疆,下诏命公卿讨论都护的权责。” 唐夫人一愣,将涌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以她对天子的了解。天子不直接下诏,而是命公卿讨论,摆明了就是一次试探。 试探的最大目标,自然是荀彧。 荀彧一心想推行王道,而要推行王道,就必须得到天子毫无保留的支持。而要得到天子毫无保留的支持,就离不开天子的信任。任何影响到这种信任的东西,都是荀彧不想要的。 “你担心功高盖主?” 荀彧转头看了唐夫人一眼,摇摇头。“天子手握并凉精锐,谁的功劳能盖过他?我只是不想节外生枝,引起某些人不必要的幻想。” 唐夫人有些意外:“你不希望文倩成为皇后?” “不想。”荀彧不假思索的说道:“我只希望她平安。我已经与伏完商量过了,送皇后去行在。” 如果荀文倩生下皇子,天子有后,这本是好事。可是对他来说,事情就变得复杂了。不管他想不想,别人都会有意无意的将他当作关东人的新代表,极尽所能的将他推到位极人臣的位置。 “皇后吃不了那种苦。”唐夫人笑了一声:“行在可不是河东,风沙大得很。” “那也是她应该承受的。” 唐夫人点点头。“朝中的事,我不管。文倩的事,我心里有数了。等皇后到了行在,这些贡献都会送到皇后手中,由皇后分配就是了。” “如此最好。”荀彧吁了一口气。“皇后十日后起程,要在新年之前赶到行在,与陛下团聚。你要是有什么贡献要送过去的,可以直接送给皇后,免得多事。” 唐夫人瞅了荀彧一眼,有些无奈地点点头,刚要说话,荀恽快步冲了进来,手里拿着一封文书。荀彧一看,便觉得心头一紧,这是六百里加急的文书,从行在发来,必然是出了大事。 荀彧顾不得多想,取过文书,迅速拆开,只看了一眼,便脸色大变。 “怎么了?”唐夫人也紧张起来。 “文倩生了。”荀彧的声音沙哑。“是男孩。” 第478章 君子豹变 唐夫人和荀恽面面相觑,只觉得天意弄人。 真是担心什么来什么。荀彧最不愿意荀文倩生下皇子,偏偏荀文倩就生下了皇子,连神医华佗都看走了眼。 如果这不是天意,什么是天意? “你也不用担心,天子自有决断。”唐夫人首先镇定下来,和声劝道:“细说起来,这也是难免的事。就算这次生的是皇女,焉知下次还能生皇女?事已至此,不如坦然面对。” 荀彧转头看看唐夫人,笑得有点无奈。 他同意唐夫人的观点。因为天子年少,皇后伏寿、贵人宋都、董宛都没到生育的年龄,天子身边的女子中只有荀文倩适合生育。就算头胎如愿以偿地生了女儿,谁能保证第二胎还是女儿? 所以,荀文倩生出皇长子几乎是必然的事。 或许,天子也料到了这个可能,所以显然特别平静。 荀彧拿起天子诏书,又看了一遍,仔细品味字里行间的意味,只看出了一丝喜悦,却没看出什么担心。 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感觉。 他想了想,决定回去和刘巴商量商量。眼下能给他建议的人,也只有刘巴了。 “三天以内,我就将贡献送到城中去。”唐夫人说道。 荀彧点点头,匆匆出门。荀恽甚至来不及和荀恽告辞,一路小跑的跟着荀彧出了门,翻身上马,急驰而去。 “长倩,你护送皇后去行在。”荀彧突然说道。 荀恽愣了一下,随即点头。“喏。” 回到安邑,荀彧径直来到了安邑县廷。一进门,就看到刘巴高坐在堂上,正在训斥掾吏。 “桑田数量只有计划的大半,你这个劝农啬夫是怎么做的?你不要说什么劳力不足,以征发屯田兵之类的,先把佣金的事解释清楚。”刘巴说着,将一叠文书摔在劝农啬夫的面前。“我已经查过了,你给的佣金只有额定价格的一半,剩下的一半都被你吞了。” 劝农啬夫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不要说我不给你机会。”看到荀彧父子进来,刘巴抬手示意稍候。“给你五天时间,吞进去的钱,给我一个子儿不差的吐出来。新年之前,若能完成任务,饶你一命,否则让你全家大年初一出丧。滚!” 劝农啬夫如逢大赦,磕了个头,连滚带爬的走了。下堂的时候,差点撞倒荀彧。 刘巴环顾四周。“还有谁要报告?报告之前,先想好自己那些理由能不能说服自己。如果不能,还是回去想想,先完成任务为先。” “喏。”众掾吏齐声答应,鱼贯下堂。经过荀彧面前时,一一行礼,却没人敢停住脚步。 荀彧皱着眉,看着这些安邑县的掾吏们出了门,这才举步登堂。 “子初,你理政一直这么蛮横吗?” 刘巴起身相迎,哈哈一笑。“这些人中,你认识几个?” 荀彧仔细想了想,好像都不认识。“你换人了?” “换了大半。这些人都是从屯田兵中挑选出来,粗通文墨,熟悉吏务,但是行伍之气甚重。你和他们好好说话,他们不会当回事,只有杀气腾腾的才管用。” 谷  “屯田兵?”荀彧更加吃惊。 安邑周围安置了不少屯田兵,对安邑的稳定起到了关键的作用。但他却不知道刘巴从屯田兵中挑选掾吏,毕竟绝大部分屯田兵都是文盲,根本无法承担吏务。 太守府、县廷的大部分掾吏都出自几个家族,本质上还是读书识字的人有限,只能从那些大族中挑选,没有更多的选择。 “屯田兵中有人才。”刘巴得意地笑道。“这些身经百战的将士中不少是聪明人,只是之前没机会读书。如今天子推崇教化,诸将响应最为积极,屯田兵中通晓文墨的人很多。一个干不好,随时可以换另一个。不像那些大族子弟背后有家族支撑,就算是犯了错也不能轻易惩处。” 见刘巴说得眉飞色舞,荀彧哭笑不得。 他忽然想起一件事,天子之前有手书来,提到一件事,打算在军中推行考试制度,以代替举荐制度,尽一切可能的招揽人才。当时觉得天子此举有些激进,现在看来,只怕天子早就有这样的准备,在军中推行教化就是伏笔。 经过两三年的教化,十几万屯田兵中挑选几百个通晓文墨的掾吏轻而易举。可用的人多了,选择的余地也就大了,不必再受制于人,也不能再受制于人。 “子初,还是你反应快。”荀彧半真半假的赞了一句。 刘巴能发现屯田兵中有大量可用的人才,自然和他与屯田兵接触密切有关。其实刘巴之前是很反感那些出身寒微的诸将,别说主动与人结交,就算对方来拜访他,都未必肯见。如今看到屯田兵中有可用之人,有助于他摆脱河东大族的掣肘,他却主动起来。转身之快,令人咋舌。 “君子豹变,唯道是从。”刘巴不以为然。“大尹难得登门,不会是来取笑我的?” 荀彧不动声色地点点头。“有事想听听你的意见。” 刘巴会意,挥手示意随从退下,自己将荀彧引到一旁的书房,上了茶。 荀彧将刚刚收到的诏书拿了出来,摆在案上,推到刘巴面前。刘巴看了一眼,眼神一闪,突然笑了。“贵人生了,是个皇子?” 荀彧苦笑。“奈何?” 刘巴没有接诏书,端起茶杯,浅浅地呷了一口。“你是担心张喜辈不甘雌伏,欲推你父女上位,为关东人张目?” 荀彧点头,一声叹息。 “的确有点麻烦,但也只是麻烦而已。”刘巴劝道:“大尹,推不推,是他们的事。准不准,则是天子的事。就算天子准了,你也可以不接受嘛。当然,我不赞成你拒绝。” “嗯?”荀彧不解地看着刘巴。 “天子器重你,将兴王道的重任托付给你,这是所有人有目共睹的事。就算贵人不生皇长子,你将来也会位极人臣。这是天子对你的信任,与荀贵人无关,也与皇长子无关。” “但外戚之祸……” 刘巴毫不客气地打断了荀彧。“你能指挥并凉精锐吗?” 荀彧眼神闪了闪,欲言又止。 刘巴笑了。“不掌握兵权的外戚,就算有威胁也有限。天子如果连这点自信都没有,何谈什么中兴?大尹,只要你不图谋兵权,就不用担心天子的猜忌。” “可是公达……” “那才是真正的隐患。”刘巴一声叹息。 第479章 君子器 从军事角度来说,荀攸奇袭弹汗山是成功的。从政治角度来说,却不够明智。 天子迟迟没有封赏,最后虽然有意设幽燕都护府,却将都护府的权责交由公卿讨论,足以说明了天子的不快。 荀文倩生皇子是天意,荀攸刻意提携臧洪却是人心。 天意不可违,人意却不可不防。 刘巴不像荀彧那么内敛,有所顾忌,他对荀攸的表现直言不讳,斥之为愚蠢,完全不像是荀攸能干得出来的事情,只能归之于一时发昏。 本来这件事就够麻烦的了,如今荀文倩生了皇子,更麻烦。 即使是刘巴,也束手无策。 两人相对枯坐了片刻,荀彧回过神来,告诉刘巴,他已经和伏完商量过,决定送皇后伏寿去行在。新年之后,伏寿便十七了,可以生育了。在荀文倩哺乳的时候,皇后伏寿正好回归她应有的位置,也算是自然。 刘巴打趣道,只怕皇后吃不了那个苦。天子在休屠泽,沙漠边缘,听说风沙很大。她要是有这个决心,又何至于等到现在?早就该去了。 荀彧不好接刘巴的话题,只是苦笑。 他也觉得伏寿吃不了这个苦,但他没有其他的选择。为了自清,他不得不这么做。 刘巴又道,虽说并凉已经在朝廷的控制之中,但流寇劫匪屡见不鲜。既然送皇后去行在是你的建议,你一定要安排好沿途的保护,不能出任何意外。 荀彧赞同。他也正是担心出问题,这才决定让荀恽跟着去。如果伏寿出了事,别人以为他故意的,他就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子初,你觉得天子设幽燕都护府是何用意?” “应该是真心的。”刘巴说道:“拖延了这么久还没封赏,已经表示了不满,没必要再用这么重要的事来试探谁。当然,借机会看看公卿大臣的心意还是可以的。” “你的意见呢?” “辖区定在塞外,不得节制幽并,以免坐大,这是根本。至于战时,可由朝廷调其部分兵力协助作战。都护卸任之前,不得入塞。”刘巴想了想,又道:“最好能定一个任期,比如五年,或者十年。太短了,不利于边疆稳定。太长了,容易坐大。” 荀彧眼神微闪。“这个办法好。除此之外,都护入朝后,要经过至少一个任期的缓冲才能担任重要军职,以免内外勾结。” 荀彧说着,扯过一张纸,提起笔,将他们讨论的要点一条条的记下,不一会儿就写满了。 —— 休屠泽。 昨夜下了一场大雪,休屠泽封了冻,湖边也被大雪覆盖,白皑皑的一片。 刘协照常起身,在帐前活动身体,练了一会儿刀,直到出了一身微汗才收式。 “陛下刀法已经大成,只缺实战。”陪练的王越说道:“新年之后,可以练剑了。” “不急,我总觉得刀法还未臻化境。”刘协还刀入鞘,吁了一口气,看向冰封的湖面。一些孩子正在冰面上滑行,无忧无虑的笑声传来,让人心生羡慕。 这些孩子中有一些和刘协年纪相当,但他们不用背负刘协身上的责任,可以尽情享受自己的青春。 “陛下的刀法已经很完美了。” “我还做不到心中有刀,手中无刀。”刘协突然扬手,做拔刀之势,只是并未拔刀,刀还在鞘中。 王越微怔,随即缓缓退了半步,左手握刀鞘,右手按刀柄,低眉垂目,沉默片刻。“我明白了,陛下是说夫子学琴,会文王之意。” “剑师所言甚是。” “那陛下更应该学剑了。”王越收式。“剑才是君子器。” 刘协扬眉,欲言又止,化为一声轻笑。 他理想王越的意思。王越虽是一介武夫,却不愿以武夫自居,喜欢以武论道。劝他练剑是表象,劝他弃霸道、就王道才是真相。 “剑师,皇后要来了,你与散骑左部督赵云走一趟,去迎一迎皇后。” “唯。”王越躬身领命。 “传诏羽林女骑马云禄,让她率五十骑,和你们一起去。准备一下,明天就起程。” “唯。”王越领命,转身走了。 刘协站在帐前,看着湖面,又出了一会儿神,觉得没什么需要再安排的了,这才转身回帐。在胡休、何姗的侍候下,洗漱完毕,转身来到一旁的荀文倩大帐。 帐中生着火,荀文倩拥被而卧,正由魏夫人喂粥。旁边的摇篮中,新生儿睡得正香,吕小环趴在一旁,偷偷用手指拨弄他的小脸蛋。 “真嫩。”吕小环羡慕不已。“比刚生的小羊羔都嫩。” “闭嘴!”魏夫人头也不回,劈手抽了吕小环一个后脑勺。“和你阿翁一个德性,不会说话还话多,没一句让人爱听的。” “嘻嘻。”吕小环也不恼。“阿母,等我阿翁回来,你再帮我生个弟弟呗。好好玩。” 魏夫人被戳中了软肋,顿时变了脸色,抬腿欲踢。一转头,见刘协入帐,连忙起身,欠身施礼。吕小环听到脚步声,回头一看,也连忙跳了起来,匆匆行了一礼,便从刘协身边溜了出去。 刘协看了魏夫人一眼,严肃地说道:“朕以为,令爱所言甚是。” 魏夫人尴尬不已。她之前口无遮拦,说过天子不一定能生,如今天子有了儿子,她成了天子调侃的对象,却无力反驳。 “陛下。”荀文倩欠身欲起。 刘协上前一步,轻轻按着她的肩膀。“说过了,让你不要拘礼,保养身体为重。” “有魏夫人照料,妾好得很,已经可以下床走动了。”荀文倩笑道:“是她怕妾累着,非要喂妾,搞得我有多虚弱似的。” “贵人,不是我多事,实在是这塞外的冬天与中原不同,风像刀子似的。你现在不注意保暖,落下病根,将来会受累一辈了。” 说起护理的事,魏夫人顿时精神起来,滔滔不绝,一副专业人士的姿态。 自从华佗预言失败,魏夫人便成了唯一的护理专家,荀文倩的产后护理都是由她负责。 “听专家的。”刘协也说道。 “唯。”荀文倩抿嘴而笑。“陛下,温侯可有消息来?魏夫人担心得很呢。” “快了,按日程算,应该已经从狼居胥山返回了,快则半个月,慢则一个月,应该就能返回。”刘协想了想,又道:“差不多和皇后一起到。魏夫人,你熟悉这北疆的气候,皇后到了之后,也由你负责照料。” 荀文倩说道:“陛下,照料皇后可是大事,当有职务才行,不宜简略。” 刘协转头看着荀文倩。“大长秋丞如何?” 荀文倩一愣。“陛下,这可是六百石的官职,和兰台令史同级。” 刘协抬手,理顺荀文倩额头的一缕头发。“魏夫人本就是命妇,担任六百石的官职,已经是委屈她了。”他又转头对魏夫人说道:“对?” 魏夫人还愣着,荀文倩给她使了个眼色,她才反应过来,连忙伏地谢恩。 第480章 人行 刘协坐了一会儿就出去了。 “恭喜你啊,做官了。”荀文倩说道。“让人宰头羊,为你贺一贺。” 魏夫人笑得合不拢嘴,连声说道:“这都是贵人所赐,妾终生不敢忘了贵人的恩惠。” “这是陛下所赐,不是我,你千万不要搞错了。”荀文倩纠正道。“皇后是儒家世家,重礼仪,你要多做些准备,不要乱了章法,被人笑话。” “还请贵人指点。” “这个我可指点不了你,我家也没有这方面的传承。”荀文倩想了想,又道:“你去向蔡令史请教。她熟悉宫中仪礼,想来是不会错的。” 魏夫人答应不迭,欢喜得有点手忙脚乱。她知道荀文倩不会亏待她,却没想到荀文倩会帮她求来一个六百石的官职。从现在开始,她也是佩印绶,领俸禄的人了。 看着眉飞色舞的魏夫人,荀文倩暗自得意。 不管皇后来不来,也不管魏夫人将来能升至什么样的官职,这第一步是她推上去的,魏夫人永远都是她的党羽。 希望这能弥补一些荀攸的失误,缓和与并州人的关系。 魏夫人有了正式官职的事很快就传开了,蔡琰、袁权先后来贺。荀文倩借此机会,置办了酒席,请她们一起聚聚。几个女子聚在一起,说些女人间的事,逗逗皇长子,开心热闹。 黄猗与吕布一起出征,袁权与魏夫人便有了不一样的关系,不免多说了几句话。 但也仅仅是几句而已。 魏夫人很兴奋,谈笑风生,滔滔不绝。袁权却不愿多说话,大多时候只是含笑听着。若非有人主动找她说话,绝不轻易开口。魏夫人倒是想和她多说几句,但一来抽不开身,二来也找不到太多的话题,只得作罢。 荀文倩产后体弱,时间稍长,便有些精力不济。蔡琰等人见状,纷纷主动告辞。 出了帐,蔡琰与袁权、王异同行,说些闲事。 “去我帐里坐坐。”蔡琰主动邀请道。 三人经常一起处理文书,早就是闺中好友。王异一听便拍手笑道:“听说令史帐中书多,早就想去观瞻一番,今天总算有机会了。” 袁权却有些犹豫,正准备说话,蔡琰笑道:“你不就是担心阿衡么,放心,我让人去请她,一起来说说话。正好前两天有人送来一件皮裘,我穿着有些紧,想着阿衡或许合适,只是一直没时间送过去。今天请她来,送好她,当作新年礼物。” 袁权感激地看了蔡琰一眼,没有拒绝。 蔡琰身为天子近臣,有着她们无法比拟的影响力,在杨修、黄猗不在的时候,对她们姊妹的照顾也是最多的。新年还有一段时间,蔡琰已经想到了新年礼物,可谓用心。 三人一起来到蔡琰的帐篷。 帐篷很宽大,仅次于一旁的御帐,只是里面堆满了文书,就连行军榻上都摆了不少书。蔡琰收拾了一下,总算腾出一片空间,能让四人就坐。 王异却不肯安坐,得到了蔡琰的允许后,翻看蔡琰的藏书。当她看到那些书中有不少是根本不认识的异域文字时,她不由得惊叫出声。 “令史,这是什么文字?” 蔡琰转头看了一眼。“那是希腊文,你手上那部书叫《亚历山大战记》,是一位希腊雄主征战万里的行记。说起来,此人也是惊才绝艳,可惜死得早。” “那这一部呢,看起来文字又不太一样?” “这是梵文,天竺的文字,浮屠教的原典就是用这种文字书写的。要想了解浮屠教,必须研究这种文字才行,否则都是转抄的,难免失了原义。” 王异一边问了几种,都是她从未见过的文字,有些连国名都没听说过,不禁大为咋舌。 “令史,你是怎么学会这么多异域文字的?” 蔡琰连忙谦虚道:“我也没学会,只是收集了一些书来,还没时间研究。”她又对袁权说道:“还是姊姊说得对,求学问道,才是最适合我的。只是眼下还脱不开,无法倾心就学,只能先收着。” 袁权目光微闪。“昭姬,愿意带一个笨学生吗?” 蔡琰略一思索,便听懂了袁权的意思,笑道:“姊姊太谦虚了。阿衡若是愿学,一定能有所成就。” 王异凑趣道:“我也想学,可以吗?” “你就是不想学,恐怕也不成。”蔡琰掩嘴而笑。 “为何?”王异和袁权不约而同的问道。 “你们营里那两个胡女训练成绩如何?” “挺好的,这些胡女不愧是狩猎女神的后裔,本来就有底子,经过训练后,进步神速。云禄经常夸奖她们,说是女营的骑士若能都像她们一般刻苦就好了。” “天子也听说了,嘱咐安东尼多找一些好苗子来,充实女营。西域万里,小国林立,各种语言都有。你们这些女营的官员要是能懂一些异域文字,也能向她们了解一些信息,有所准备。” 袁权与王异互相看了一眼。“天子这是准备西征?” “这倒没有说,只是有可能。”蔡琰指指王异手中的《亚历山大战记》。“这部书就是天子特意嘱咐安东尼找来的,天子命我好好研究,尤其是其中的地理、人文。文秀,你回头问问那两个胡女,看她们是不是听说过这书里的地名。” 王异连声答应。 正说着,袁衡来了,带进来一股冷风。她披着一件旧氅,小脸冻得通红,一边呵着手,一边跺着脚。“怕是要下雪了,外面好冷。” 蔡琰起身,将袁衡搂了过来,拉到后帐,取出准备好的皮裘,裹在袁衡身上。雪白的长毛围着袁衡的小脸,看起来如玉琢一般。 “啧啧,不大不小,正好。”蔡琰赞道。 袁权一看,就知道蔡琰这是有意为袁衡定制的,而不是什么别人送她,只是紧了,才转送给袁衡。她心生感激,却不说破。“阿衡,还不谢过令史。” “谢过令史姊姊。”袁衡乖巧的行了一礼。 “嘻嘻。”蔡琰捏了捏袁衡的小脸。“去,喝杯奶茶,暖暖身子。” 袁衡应了一声,凑到袁权身边坐下,又和王异点头致意。“主簿姊姊,这是什么书?” 王异也很喜欢袁衡,坐了过去,和她说笑起来。 蔡琰又取出两套笔墨,分送给王异和袁权。“这是河东刚送来的狼毫笔、松烟墨,用着挺不错的。天子赏了两套,你们一人一套,留着用。” 袁权、王异吓了一跳,连忙推辞。“天子所赐,我们如何敢受。” “天子吩咐的,谢你们平日相佐之情。”蔡琰眨眨眼睛。“新年将至,女营可能要全部放假省亲,这是个宣传女营的好机会,你们尽快拿个方案出来,看看如何惠而不费,发放新年礼,吸引更多的女子加入女营。” 袁权、王异会意,躬身答应。 第481章 思将来玄清竹打赏 刘协下了马,站在帐前,跺了跺脚。 当值的曹昂上前,接过马缰,将战马牵到一旁的帐篷里去。 刘协抖了抖肩上的雪花,转身四顾。 东侧的荀文倩帐篷里亮着灯,有人影落在帐篷上,看起来还没睡。 西侧稍远的蔡琰帐篷里也亮着灯,人影更多,其中还有一个小巧的身影,也不知是谁。他想了想,转身去了荀文倩的帐篷。 帐门口的女卫大声通报,帐门掀开,露出魏夫人微红的半张脸。 刘协举步入帐,帐中有淡淡地酒气,有肉香,还有小儿特有的尿臊气。刘协走到摇篮前,低头看了一眼儿子。 “好像又长大了一些。”刘协说道。 两世为人,这也是他第一次有孩子,总觉得很新鲜。 “刚出生的孩子见风长。”魏夫人说道。“陛下要抱一抱吗?” “呃……”刘协看看自己的手,又看到袖子上的雪花。“算了,我刚巡营回来,身上凉得很,别冻着他。” “不妨事的。”魏夫人将孩子抱了起来,直接塞到刘协怀中。“小孩的屁股上有三把火,就算丢到雪地里都冻不死,哪能怕这点冷。陛下,这孩子生在北疆,将来一定能像个北方汉子一样强壮、结实,特别能活。” 刘协抱着孩子,有些不敢乱。他瞅了魏夫人一眼,知道她今天大概是欢喜得紧了,有些口不择言。不过他也习惯了,这货之前还怀疑他不能生呢。 大概是被刘协身上的寒气刺激,孩子皱起鼻子,打了个激零,随即扯开嗓子,哇哇地大哭起来。魏夫人伸手在襁褓上一摸,不禁笑道:“他倒是机灵,知道是陛下,特意尿了。”随即便接了过去,到后帐更换尿布去了。 刘协这才反应过来,托着孩子屁股的手有些温热。他送到鼻端闻了闻,倒是没什么味道。 荀文倩看得仔细,不由得笑出声来。“陛下,洗洗手。”说着便要起身。 刘协示意她不用动,起身走到帐外,在地上捧起一些雪,擦了擦手,返身回帐。 “下雪了?”荀文倩说道。 “下雪了,估计这一场雪不会小。”刘协坐在榻边,眉宇间闪过一丝不安。“也不知道温侯他们会不会遇到麻烦,走的时候,冬衣准备得不是很充分。” 荀文倩沉默了片刻。“陛下放心,温侯他们从小就生活在草原上,应该知道如何应对。” 刘协苦笑。“那些马贼没什么问题,我担心的是温侯和黄猗。人啊,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习惯了衣食无忧,未必还能再适应塞外的苦寒。” “也未必。”荀文倩说道:“要说锦衣玉食,还能胜过陛下?陛下都能适应塞外的苦寒,他们有什么不能适应的。黄猗虽是高门子弟,如今也能吃得下苦,我觉得应该不会有问题。” “我们都是走投无路,不得不吃这个苦。”刘协点点荀文倩的鼻子。“你却是自投罗网。” 荀文倩红了脸。“一切皆是拜陛下所赐。” 刘协笑了,双手抱膝,出了一会儿神。“再过几天,就该为他取名了。我一直在想,该为他取个什么名字才好。你有什么想法?” 荀文倩歪着头,出一会儿神。“他是陛下的第一个孩子,就取名为泰,泰为一,又有国泰民安的意思,愿大汉中兴,国泰民安,天下太平。” 刘协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好,就叫刘泰。那将来再有一个皇子,就叫刘安。如果生皇女,就叫太平公主。” “你想得还真远。”荀文倩噗哧一声笑了,随即又道:“叫刘安怕是不太合适,那可是反臣。” “哦,那倒也是。”刘协拍拍额头。他笑了一会儿,慢慢收起笑容,又道:“泰一是北方神,这孩子又生在北方,将来就封在北方。正好公达是幽燕都护,有公达为师,他一定可以成为大汉北藩。” 荀文倩脸上的笑容微变,随即又恢复了正常。“陛下,孩子太小,还不能考虑这些呢。等他满了七岁,再封王不迟。” 刘协自嘲的一笑。“初为人父,没经验,不自觉地就想远了。”过了一会儿,他又说道:“可是有些事,提前想想也是好的,总比到时候手忙脚乱的好。你说呢?” 荀文倩附和地点了点头,却没说话。 刘协站了起来,意味深长地看了荀文倩一眼。“大汉内忧外患,外患之首便是北疆胡虏。若我儿长大后能为大汉守疆靖边,建不朽功业,名垂青史,又岂是人间富贵可以相提并论的。” 荀文倩心头一紧,抬起眼皮,打量了刘协一身,坐了起身,欠身施礼。 “唯。” 刘协轻拍荀文倩的肩膀。“好好休息,想想将来,目光放得长远些。” “唯。”荀文倩再次答应,声音大了些了。 —— 黄猗裹紧羊皮袄,抬起头,看了看四周。 “温侯,雪太大了,一时半会怕是走不了。不如就地休息。” 吕布点点头,愤愤不平地骂了一句。“可惜了,追了三天,却被这一场大雪搅了好事。” 黄猗轻声笑道:“温侯,这次远征,本不在杀伤,而是考验在草原上的生存能力。哪怕一个首级也没有,只要能将这些人全部带回去,温侯就是有功之人。” “是么?”吕布将信将疑。 “若是天子责怪,我欠你一顿酒。若是天子不怪,你欠我一顿酒。如何?” “那行,一言为定。”吕布大笑,伸手与黄猗三击掌。 一旁的将士们听得清楚,纷纷鼓噪起来。“温侯,长史,不管你们谁输谁赢,我们都要喝酒的。” “放心,少不了你们的。”吕布笑道。 “要喝酒,就要活着回去。”黄猗趁势说道:“这雪一时半会停不了,你们说说,如何才能确保每个人都活着回去,还要全头全尾的。若是冻坏了,将来也不方便,对?谁最擅长在这种天气求生的,跟大伙儿说说应该注意什么。说得好的,回头我和温侯请他喝酒。” “当真么?”一个粗壮的汉子叫了起来。“是长史和温侯一起请,还是单独请。” “你老母的,还想我们单独请?美不死你。”吕布笑骂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不急,不急。”黄猗挥挥手。“除了警戒的人之外,大家都取过来,围在一起说话,暖和些。趁着下雪,不能行军,我们正好将之前段时间的得失总结一下。回去之后,我和温侯向天子汇报,若是天子满意,几顿酒又算得了什么。” “还是长史大气。”一个声音喊道。“温侯怕婆娘,得了赏钱也不敢请客,要一个子儿也不少的交给婆娘攒着。” 众人哄笑。 “放屁。”吕布勃然大怒。“谁造老子的谣?站出来,看老子不撕烂你的破嘴。” 众人笑得更加开心。 第482章 群策群力 看着恼羞成怒的吕布,黄猗摆了摆手,笑道:“你们啊,要么是没婆娘,要么婆娘都是粗笨之人,没一个能和魏夫人相比的。” “就是。”吕布立刻出声附和。 “那是,我们都是在刀口上讨生活的人,大多是光棍,没婆娘,就算有婆娘也是抢来的居多。哪能和温侯的夫人相比,当然,更不能和长史的夫人相比。长史,这四世三公的女人究竟有什么不同,是不是特别香,特别软?”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一个个挤眉弄眼。 黄猗也不恼。“四世三公的女人也是女人,只不过多见过一些事,多读过一些书。富贵时,她们上得厅堂,不骄不纵。贫困时,她们下得厨房,不怨天尤人,更不会背着你做见不得人的事。内人到了凉州后,学得一手煮羊羹的手艺。等回去之后,有机会请你们尝一尝。” “当真?”有人说道:“我们没登四世三公的高门,能吃一口长史夫人炖的羊肉羹也不错。” “这还能骗你?”黄猗反问道:“你们再想想,如果你们像温侯一样,如孤狼一般在关东流浪,无地可依,你们的婆娘能不能还像魏夫人一样不离不弃?” “屁呢,早就跟人跑了。”一个汉子啐了一口。“老子要是死在这里,那婆娘连一滴眼泪都不会掉,转身就带着老子的家产嫁人。” “所以,你们要是有魏夫人那样的婆娘,会不会特别宠着?” “那倒是,真有那么好的婆娘,还不当个宝似的哄着。” “那温侯做得有什么错呢?”黄猗坐腿坐下。“千金易得,贤妻难求。能遇上,便是此生福气,让着一点又何妨?男人嘛,出生入死,饮雪卧冰,图的不就是封妻荫子?你真要是立了大功,就算再死了,朝廷也会有重赏,不会让你们的妻儿受苦。有这样的日子过,还有谁愿意改嫁呢?” “有道理,有道理。”几个将士互相看看,连连点头。 吕布看在眼里,佩服不已。这些读书人真能说,几句话,竟将惧内这么丢脸的事说成了美德。 “当然,最好的结果还是既立了功,又活着回去。”黄猗拍拍手。“那么,我们就先讨论一样,如何才能活下去。” “先得有吃的。”一个将士应声说道。“只要有吃的,走到哪儿都不怕。” “屁,先得有水。”另一个将士反驳道:“饿两天肚子不会死人,可要是没水喝,两天就渴死了。” “……” 将士们你一言,我一语,争论起来。黄猗一边听,一边问,不时的调整话题,很快就将讨论的重心转到草原上的水源。 与中原的河流不同,草原上的河流有很大的不确定性。除了几条大河之外,有些河一到旱季就会干涸。因为河道本来就浅,一旦干涸,这条河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让按照地图寻路的人迷失方向。 这一次,他们就曾遇到类似的情况。地图上有河,可是沿着方向找过去,却什么也找不到。如果不是一直严格控制饮水,很可能就会因为缺水陷入困境。 当时吕布就感慨,李广出了塞就迷路,很可能就是不熟悉草原上的河流与塞内的河流不同。 经过讨论,黄猗提出一个想法,先确定几条不会消失的大河,以此为经,确定大致的方向。就算迷了路,也可以向一个方向找。找到大河,就有了生存的机会。 有河,就能找到牧场,找到牧民,甚至找到某个部落。 众人纷纷表示赞同,围着黄猗,指着地图上的几条大河。 随即有人提出,与其利用河流定位,不如利用星宿定位。草原上的河流很少,尤其是大漠之中,根本没有大河,而且在大漠里迷失方向很容易鬼打墙,可能等不到你走到大河边,人就累死了。这时候利用星宿来定位是最准的,误差可以控制在百里以内。 黄猗让一个能够观星定位的马贼解释了一下具体的办法,随即想到一个问题。 这些马贼用于观测星宿的手段很粗略,只能凭经验,如果利用一些观星的仪器,可以大大提高观测的精度,或许可以将误差控制在几十里以内。 黄猗不懂观星,但他认识能观星的人,知道技术精擅的人能够达到什么样的程度。 十几里对人步行来说很远,对骑马而行来说,却是很容易就能到达的距离。 黄猗和吕布一说,吕布也觉得有理。他听人说过,草原上的部落常常有巫师,那些巫师就精于观星,既然没有仪器,也对星空了如指掌。不过巫师是靠经验积累,往往需要十几年的时间,肯定不如用仪器来得快。 他在洛阳时,听蔡邕说过,培训一个能够观星的学徒只在几个月就可以了。 如果军中带上一两个擅长观星的人,岂不是有了活地图? “记下来,记下来。”吕布连声说道。“看来要立功,还真是要读点书。” 黄猗立刻取出木简和短刀,刻下占星识途四个字。行军图中,纸笔不方便,反倒是用短刀在木板上刻划更容易。 大雪下了三天,黄猗利用这个机会,总结出了十几条在草原上生存的经验,还有了一些新的想法,有待验证。他将那些木简认真的收起来,视若珍宝。 不仅如此,他还增加了一个工作内容,晚上观星。虽然眼下能认识的星宿还不多,确定东西南北总是能做到的。 在天空找到北斗七星并不是什么难事。 三天过后,雪后天晴,吕布下令重新起程。根据这三天中讨论的结果,他们觉得当前的位置离浚稽山不远,附近可能会有鲜卑人的部落。如果能找到这些部落,这一趟就不算白跑了。 众人一拍即合,随即拨转马头,向西而去。 好运气总是青睐有准备的人。仅仅半天之后,走在最前面的斥候游骑就送来消息,他们就发现了一些冒着炊烟的帐篷。 吕布心花怒放,下令所有人披甲,准备战斗。 第483章 狼骑突击 哈格桑很苦恼。 一场大雪,冻死了不少牲畜,大半年的辛苦毁于一旦。剩下的牛羊无法让他支撑到明年春天,他必须想办法解决这个问题。 往年这个时候,他并不需要太担心。一旦出现雪灾这样的事,大帅、小帅们就会组织劫掠。男人们骑上马,挎上弓,赶着牛羊,向南进入汉境。通过劫掠汉境,他们不难能抢到粮食渡过难关,还能掳到人,充作奴婢。 想到这里,哈格桑看了一眼正在破旧的帐篷前忙碌的女人,叹了一口气。 这个女人就是从汉地掳来了,劳作了三年,为他生了两个孩子。如今受了灾,为了减少消耗,他应该将她杀了,明年再去劫几个年轻的来。可是现实很残酷,大帅扶罗韩去年入塞劫掠时被杀,数万鲜卑骑士阵亡,剩下的也成了汉人的奴隶,如今的草原群龙无首,根本组织不起大规模的行动。 想到去年那一战,侥幸生还的哈格桑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战。 他的眼前仿佛又出现了汉军骑士策马奔腾的景象,寒意透体。 恍惚之间,一枝羽箭带着厉啸,扑面而至,瞬间洞穿了他的咽喉。 哈格桑突然反应过来,他看到的并不是汉军骑士并非来自痛苦的记忆,而是残酷的现实。只是想不明白,汉军骑士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这里远离汉塞,就算是骑着马,也要走好几天。 哈格桑倒下了,鲜血从脖子里涌出来,融化了白雪,又凝结成冰块。 一匹快马从他身边掠过,接着又是一匹。 吕布下马,从哈格桑的脖子里拔出箭,看了看,甩掉箭上的血肉,重新搭在弦上。 这个鲜卑人没有着甲,箭头的损伤有限,还可以再用。 “散开搜索,成年男子全部杀掉。”吕布说道:“斥候继续前进,打探消息。” “等等,留两个活口。”黄猗策马赶到,大声说道:“这里只是边缘,如果能确定主营位置,可以节省不少时间。” “听长史的。”吕布又补充了一条命令。 “喏。”骑士们轰然应诺,散开队型,在方圆数里的范围内进行搜索。斥候则奔向更远处,打探消息,执行警戒。 黄猗策马来到帐篷前,女人已经吓傻了,瘫在地上,眼中流出浑浊的泪水。 黄猗看了一眼,眉头轻皱,用不是很纯熟的凉州话问道:“你是汉人?” 女人连连点头,一边比划着,一边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是……张掖人,被鲜卑人……劫来的。” 黄猗下马,拉过女人的手看了一眼。女人的手很粗糙,裂了不少口子,满是冻疮,肿得很高。“张掖哪个县的,哪一年被劫来的?” “昭武县,前年春天二月被劫来的。”女人的汉话说得流利了些。“将……将军,你们是从凉州来的吗?” “还记得张掖太守是谁吗?” “隐约记得,好像姓李,叫李……李平,对,就是李平。” 黄猗点了点头。他查过相关的记载,知道前年春天的确有一次鲜卑入塞,直至张掖郡治,以丞代理太守的李平被杀。“会骑马吗?” “会一点儿。” “自己去找两匹马,带上足够的粮食,跟我们走。你若是跟得上,我们就带你回凉州。若是跟不上,你就自己想办法,一直往南走,到了边塞,就会有人收留你。” 谷  女人听说能回凉州,欣喜若狂,连忙趴在地上,磕了两个头,起身匆匆去了。 有骑士带来俘虏,黄猗审问了几句,得知更多的部落在西面的浚仪山谷里,便命人割了这两个俘虏的双手拇指,扔下他们自生自灭。粮食全部带走,所有的牲畜全部杀掉,将其中最好的肉切成块,放在马背上,留着晚上宿营的时候烤着吃。 必要的时候,他们连生肉都能吃。 仅仅半个时辰,吕布等人就离开了这里,留下一片狼藉。 两个女人骑着马,紧随其后。她们都没有带上孩子,有一个甚至亲手杀了孩子。这些鲜卑人的胡种不是她的孩子,只是她的耻辱。 黄猗与吕布并肩而行,迅速汇报了审问的结果,伸手一指。“西北方向,骑马走一天,应该不到百里,有一个不小的部落,大概有三百多落,是去年随扶罗韩入塞的溃兵。” 吕布点点头。三百多落,也就意味着有三百到五百骑兵。如果列阵而战,他可以胜,但伤亡会不小。要想减少伤亡,就要注意隐蔽,突然袭击。 “从现在起,所有人不得解甲,随时准备作战。”吕布回头吩咐道:“鼻子灵的,注意风里的味道。” “喏。” “那两个女人带着干嘛?”吕布看到了队伍后面的女人,眉头紧皱。 “都是被劫来的汉人,她们能跟着就跟着,不能跟着就自己南下,能救一个是一个。”黄猗说道:“如果能跟上,晚上还可以帮着做饭,节省将士体力。” “节省将士体力?”吕布冷笑一声。“这些混蛋见了女人,还能忍得住?我怕他们明天骑不了马,拉不开弓。” “偶尔放松一下,也是好事,注意节制就是了。不过我和他们说过了,鲜卑女子随他们处理,汉人女子不可以用强,否则军法从事。温侯,到时候你再重申一下。” 吕布咧嘴一乐。“长史,你这可一点也不像读书人啊。” “我现在不是读书人,我是温侯的长史。” 吕布满意地敲了一下黄猗的胸口。“要是所有的读书人都能像你这样就好了。不过话又说回来,之前在南阳遇到你的时候,你可不是这样,哈哈。” 黄猗正要说话,前面传来一声忽哨。吕布立刻闭上了嘴巴,踩着马镫站了起来,撩起护目的黑纱,向远处看了看。 一望无际的白雪之中,一个队伍逶迤而来,队伍的前面有几面大旗,看不清旗上的标志,但隐约能看出是一支骑兵队伍,人数还不少,至少有五百多人。 “准备战斗!”吕布挥了挥手。“横向进攻,首尾夹击。” “喏。”骑士们轰然应喏,迅速变换队形。 跟在队伍后面的两个女人看在眼里,交换了一个眼神,又惊又喜。眼前这支汉家骑兵虽然相貌粗豪,看起来像是马贼,但行动迅速,装备也好,一看就是精锐。 跟着他们,一定能回家。 “将军,我们……” “你们找地方躲着。”吕布说道:“等战斗结束,你们再出来。”一边说着,一边策马加速。 两个女人二话不说,翻身下马,钻进了雪堆。 第484章 自己人 看到近百名骑士从远处奔来,柯最心生疑惑,却没有当回事,只是命令部下警戒。 双方兵力悬殊,他又挂着轲比能的大旗,就算是再没眼力的马贼也不敢轻易动手,否则他不介意教训一下他们,顺便展示一下大帅的实力,彰显一下对这片草原的占有权。 这五百骑士都是轲比能麾下的精锐,这次跟着他去各部落征税,本身也是一种示威。 看到那面雪白大旗上火红的狼头,柯最这才意识到不太对劲。 他依稀记得有人曾说起过这面战旗,却一时想不起来具体的细节。但他很清楚,浚稽山方圆五百里以内,没有一个部落或者马贼团伙用这面战旗的。 没等柯最想明白这些人的来历,吕布等人已经冲到了两百步外,不仅没有减速,反而开始加速。看到他们身上的甲胄,柯最突然反应过来,这些人不是草原上的部落,也不是什么马贼——虽然他们曾经是马贼——而是汉家天子新建的狼骑。 冲在最前面的那匹赤色大马上的将领应该就是温侯吕布。 “温侯,温侯,我是……”柯最举起双臂,连声大叫,但双方将士的喊杀声震天,根本没人听得见,反倒吸引了吕布的注意力。吕布策马飞奔而来,张开搭箭。 眼看着吕布杀到跟前,一箭射出。柯最来不及多想,本能的滚鞍落马,逃过了必杀的一箭,随即大叫:“温侯,自己人,自己人。” 听到汉话,吕布及时收手,没有射出第二箭,他从柯最身边驰过,随手射落了另一个拉弓搭箭的鲜卑射手,接着又是一个。 这些鲜卑骑士虽然精锐,可是在吕布面前,他们都是被屠杀的对象,没有还手之力。 “自己人,自己……人!”柯最看着汉军骑士纵马奔驰,对自己的部下痛下杀手,急得嗓子都哑了,连声嘶吼,却无济于事。 狼骑不听他的,他的部下被杀得阵脚大乱,也不敢停下反抗。 “嘿,你究竟是谁?”黄猗策马赶了过来,手里提着长矛,围着柯最转了两圈。 柯最一看,知道这人不是普通的将士,连忙上前,刚要说话,黄猗手臂一抬,矛尖就顶在了柯最的咽喉处。柯最下了一跳,连忙后退半步,躬身施礼。 “将军,我是轲比能大帅的使者,我叫柯最。我曾经随大帅去凉州,见过汉家天子。” “轲比能?”黄猗倒是有点印象。“你们是轲比能的部下?” “是,是,我们是奉大帅之命去各部收税的。”柯最急得出来了。“都是自己人,请将军即刻下令停止攻击。” 黄猗眉梢轻扬,刻意犹豫了片刻,看看对方已经被杀伤大半,这才示意身边的人吹号,停止战斗。柯最也连忙下令部下停止攻击,缩成一圈自保。 “随我去见温侯。”黄猗晃了晃脑袋。 柯最不敢怠慢,深一脚,浅一脚的,跟着黄猗来到吕布的面前。吕布抖着矛上的血珠,听柯最介绍说身份,哈哈一笑。 “原来是你们啊,误会,误会。”他抬起长矛,指了指轲比能的大旗。“这上面也没个汉字,我也不知道是谁。这可怪不得我啊。” 柯最欲哭无泪。谁敢怪你,人都被你杀了大半,怪你岂不是自找没趣。 “这是我们的错,下次一定加上汉字。” “嗯,有了汉字就不会误会了。”吕布又看向那些雪橇。“收了多少税?可有什么好东西?我们赶了几百里路,就是想劫个大的,没想到是你们。” 柯最心领神会,连忙说道:“也没多少东西,就是一些皮货。”他想了想,又道:“其中最好的那些是准备献给汉家天子的,若是温侯有兴趣,我愿意奉献一些给你。” 吕布瞅了柯最一眼,笑骂道:“既是献给天子的,我怎么敢收。”他冲着黄猗使了个眼色。“去看看都有什么好东西,挑一些不那么好的犒赏兄弟。既是自己人,不能做得太绝了。” 黄猗应声上前,柯最心中着急,却不敢动。说是献给汉家天子只是一句应急之辞,回头献不献,献多少,还不是他说了算。可是黄猗看过之后,这就由得不他了。若是差距太大,汉家天子知道了,难免会生气。 趁着黄猗查点物资的空缺,柯最偷偷的打量着狼骑。正如之前传回来的消息,狼骑数量不多,但人人精悍,怪不得能在草原上神出鬼没。有这样的一群人在浚稽山周围转悠,大帅怕是要睡不着了。 谁知道这些狼骑什么时候会突然出现在大帅的面前? 黄猗大致查看完物资,取了一些粮食,又取了两套冬衣,送给跟来的两个女人,换掉她们身上破旧的皮袄。两个女人喜出望外,捧着冬衣,钻到雪堆换了,再出来时,终于有了几分人样。 “她们是谁?”柯最小心翼翼的问道。 “我汉家女子,被鲜卑人劫来的。”吕布说道:“我们就是为了救她们来的。” 柯最将信将疑,却不敢反驳。 “你们有没有劫过我们汉人?”吕布半开玩笑半认真。“要是劫了,趁早放了,要是被我们知道了,可饶不了你们。” “没有,没有。”柯最连忙否认。“我们刚迁到这里,刚刚安定下来,岂敢入塞。”他想了想,又道:“不过我们收拢了一些扶罗韩的旧部,他们有一些从汉地劫掠来的人,和我们没什么关系。” “那就请你给他们带句话,要么趁早放回去,要么好好待他们。天子最是爱民,为了安定凉州,已经在凉州住了一年多了。你们要是残害我们汉人,天子会生气的。” “喏,喏。”柯最满口答应,后背一阵阵冷汗。 与柯最把酒言欢,一起吃了一顿热乎饭,顺便打听了最近的部落所在地,吕布带着狼骑再次起程,杀向浚稽山。 目送吕布等人消失在雪原上,柯最如释重负,也不敢再去收税了,匆匆返回驻牧地,向柯比能汇报。狼骑出现在这里,部落的生存受到了严重的威胁,这件事必须和汉家天子商量,妥善解决,要不然部落的处境太危险了。 第485章 恩威并施 柯最赶回部落,第一时间赶到轲比能的大帐。 听完柯最的汇报,轲比能并没有太多的惊讶,只是露出一丝无奈的苦笑。 “你回来之前,我已经收到了消息。狼骑绕着我转了半个圈,最近的时候离我不到五十里。” 柯最心里咯噔一下。五十里,这等于面对面了啊?狼骑怕不是冲着浚稽山的鲜卑人去的,而是冲着大帅来的。 “大帅,这可怎么办?” “放心,暂时还没事。”轲比能安慰着柯最,同时捏着自己酸胀的眉心。“吕布胆再大,也不敢以百骑与我对阵。” 柯最欲言又止。吕布是不敢以百骑与轲比能对阵,千骑呢? 他可是亲眼看过狼骑的战斗力的,百骑突击,几句话的功夫就将他的五百部下杀了大半,比狼群还要狼群。如果有千骑,怕是面对十倍于己的对手也敢正面硬撼。 “你刚才说,吕布看过了我们收到的税?” “嗯,有一个叫黄猗的长史,像是读书人。” “的确是个读书人,是袁术的女婿。” 柯最心里咯噔一下。他和黄猗聊了半天,愣是没想到黄猗会是四世三公的袁氏女婿。 “你收拾一下,将最好的东西整理出来,我要去一趟休屠泽,拜见汉家天子。”轲比能站了起来。“今年遭了雪灾,明年春天会很难受。正好趁着这个机会去求援,看看能不能讨一些粮食来应急。” “汉家能有粮食给我们?他们自己都不够吃呢。” “我也是死马当作活马医,万一能求到呢?”轲比能叹息道:“刀锋之下,不低头不行啊。” 柯最觉得有理,点头答应了。 轲比能随即又吩咐部下准备,将那些冻死的牲畜全部宰了,送到汉地去。这些牲畜他留着也没用,虽然不用担心腐烂,却也支撑不到明年春天。带到汉地去,或许能换一些粮食来。 求人办事,总不能空着手去,等价交换才是最可靠的办法。 牲畜不够,轲比能又挑出一些马匹,勉强凑足了能换粮食的数量。 柯最不能休息,他带着最贵重的礼物,首先赶往休屠泽。轲比能还要再等一等,至少等狼骑远离他的驻地。如果他不在的时候,狼骑突然来袭,那就是灭族的大祸。 柯最深知肩上的重担,带着礼物,昼夜兼程,在十二月初赶到了休屠泽。 刘协很快就接见了柯最。 得知狼骑正在浚稽山一带活动,而且战果喜人,刘协总算松了一口气。狼骑迟迟未归,他这心也是悬在了半空中,生怕吕布出师不利,有重大折损,甚至全军覆没。 现在看来,效果比预期的还要好,连草原上的骁勇轲比能都怕了,忙不迭地赶来见驾。 “雪灾很严重吗?” “严重,接连下了几场雪,一下就是两三天。”柯最唉声叹气。“牲畜几乎全冻死了,如果没有接济,明年至少要死一半人。” “不会的。”刘协说道。 柯最心生希望。看来汉家天子还是守信的,这是要出手相救啊。 刘协接着说道:“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活不到明年。” 柯最的笑容还没绽放,就僵在了脸上,一时不知如何评价。 “你回去之后,告诉大帅一个办法:到各个部落收集被冻死的牲畜,越多越好。我会派人给你们送一些盐去,用盐将这些牲畜腌起来,能保存更长的时间,坚持到明年春天没问题。等到了明年春天,朝廷赈灾的粮食也差不多能送到了。” “陛下,用盐……腌起来?”柯最的眼珠子瞪得老大。 刘协很诧异。“你们不会吗?” 柯最连连摇头。“不会,也用不起,那得多少盐啊?” 刘协想了想,这才反应过来。对草原上的民族来说,盐太珍贵了,远比牲畜本身还要值钱。用盐腌肉是本末倒置,还不如利用草原上的寒冷直接冻上呢。 只是草原上虽冷,到了三四月份也就回暖了,冻肉无法再保存。在这种情况下,他们也不用盐,而是风干,或者烟薰,这才是合乎情理的做法。 自己想当然了。 “总之一句话,明天春天,朝廷的赈济会送到草原上。”刘协说道:“想必你也能理解,要从关中、河东运粮来,没那么容易。” 柯最满意地点点头。只要汉家天子愿意提供粮食,他的任务就算完成了,至于其他的部落会不会被狼骑赶尽杀绝,那是他们的事。杀干净了或许更好,以后没人争牧场了。 当然,这只是意向性的决定。朝廷最后能提供多少粮食,还要看轲比能的诚意。 柯最又向刘协请诏,希望狼骑不要“误伤”轲比能的部落。 刘协答应了,给狼骑下诏的同时,要求轲比能按照吕布的建议,在他的战旗上写上汉字。为此,刘协还特地手书一个柯字赐给轲比能,算是赐姓,希望轲比能谨守臣节,为汉蕃辅,镇恶扬善。 接着,刘协又告诉柯最一个好消息,河东、关中都栽种了大量的桑树,一两年之内,就会有大批丝绸上市,到时候会通过草原,运往西域。浚稽山附近有好几条河流,水草丰茂,是商队必经之地。如果轲比能经营得好,有机会从中获利。 柯最又惊又喜,连忙询问细节。 刘协不惮其烦,亲自向柯最解释了具体的安排。听了刘协的解释,柯最知道这应该不是骗人,汉家天子也急切的希望从丝绸的贸易中获利,解决当前的困境。 想到丝绸生意能带来的利益,柯最心花怒放,觉得听汉家天子的诏书,迁到这里来是对了。 这可是一条财路啊。 柯最随即命人回报轲比能,请他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休屠泽来,与汉家天子商量细节。商道开通在即,想从中获利的人肯定很多,抢先一步,离富足的生活就近了一步。 有天子的诏书保证,狼骑的威胁大致可以排除,轲比能接到柯最的消息后,一边命人将天子诏书转送给吕布,一边带着准备好的战马、牛羊起程,赶往休屠泽。 第486章 画眉鹤舞白沙打赏 刘协站在路边,看着马车缓缓停下,抖了抖半旧的大氅,走到马车前。 马云禄打开车门,露了伏寿疲惫的小脸。伏寿托着腮,看着前面出神,竟没发现刘协站在车门外。马云禄见状,伸手轻叩车壁,提醒道:“殿下,陛下在此。” “哦。”伏寿有气无力的应了一声,转头一看,见是刘协,顿时惊得两眼圆睁。紧跟着,一丝笑意从眼角绽放。她长身而起,却忘了自己是在车上,眼看着头就要碰上车顶。马云禄和刘协同时伸手,将手垫在了伏寿头顶处,叠在一起。 马云禄像是被烫了手似的,猛的收回手,躬身行礼。 “臣失礼,请陛下恕罪。” 刘协一手垫着伏寿的头顶,一手牵着伏寿的手,引她下车,淡淡地说道:“你关心皇后,发乎自然,何罪之有?” 看到马云禄的神色,伏寿也有些惶恐,躬身请罪。 刘协笑笑。“长路漫漫,天寒地冻,皇后一路辛苦,想是累了。且随朕回营,吃一顿热腾腾的羊肉火锅,就没事了。” “唯。”伏寿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能点头答应。 “你们也来,叫上赵常侍。”刘协对马云禄说道。 马云禄有些神不守舍,恍惚了一下,才说道:“陛下,这……怕是不合礼仪。” “三代不同礼。”刘协说道:“直说,朕手头不宽裕,舍不得多宰几头羊,凑在一起吃,能省一点是一点。” 马云禄的脸颊抽搐了两下,想笑又没敢笑,咬着嘴唇应了,转身去找赵云。 荀恽、伏雅就在身边,倒不用刻意招呼。他拱着手,看着天子牵着皇后的手缓步上前,轻声细语的问些途中的情况,不由得暗自叹息。 天子亲自出迎,摆明了是要告诉所有人,即使妹妹文倩为他生了皇子,皇后的地位依然不可动摇。只有皇后是正妻,其他人都不能和皇后平起平坐。 某种程度上,这是好事,也是父亲荀彧希望的结果。 但亲眼看到这一幕,他心里多少还是有些不平衡。琅琊伏氏有什么呢?最大的用处可就是无用。天子是雄主,不愿意外戚势大,百无一用的琅琊伏氏就是最理想的外戚。 曹昂走了过来,和荀恽拱手致意,并肩而行。 荀恽打量着曹昂,颇为惊讶。一年不见,曹昂高了一大截,面皮微黑,脸颊泛红,身体强壮,和他父亲曹操竟无一丝相似之处,活脱脱一个西北汉子。 “子修,你怎么……这么高?” “我也不知道。”曹昂轻声说道:“可能正如天子所说,有肉和奶。” 荀恽摇摇头,欲言又止。 —— 一路走回御营,刘协领着伏寿进了安排好的帐篷。皇后独领一帐,帐篷很大,几乎和御帐一般,里面摆着行军榻,全新的被褥,上面铺着雪白的巨大熊皮。 伏寿看了一眼,便忍不住惊呼。“天啦,竟有如此之大的白熊?” “这张熊皮据说来自极北之地。”刘协有些得意地说道:“是草原上的部落刚进贡来的,很可能是大汉唯一的一张。” “那……妾怎么敢用?”伏寿又惊又喜。 “敢用,敢用。”刘协笑着拍拍伏寿的小手。“就是要注意多喝茶,这东西火性大,容易上火。你洗漱一下,待会儿有人来见拜见。” 谷  伏寿喜滋滋的应了,叫侍女进来服侍。 帐中生着火塘,还算暖和,伏寿换掉层层叠叠的冬衣,重新梳洗。刘协就坐在一旁,打量着伏寿更衣。两年不见,伏寿长大了,曲线玲珑。这两年河东安定,皇后的饮食有了保证,她那延来的发育终于开始了,甚至有点报复性生长。 伏寿虽然背对着刘协,却能感觉到刘协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有些羞怯,但更多的是骄傲,举手投足之间虽显生涩,却自有风韵。 画完妆,描好眉,伏寿含羞凑到刘协面前。“陛下,这眉……行么?” 刘协看了一眼,便笑了。 伏寿画的妆有明显的中原风格,华丽得甚至有些怪异,尤其是眉毛,修得短而粗,也就是所谓的广眉。广眉并不适合少女,是妇人所用眉样。伏寿虽然也是妇人,毕竟年方十六,广眉并不好看。 “你一路走来,没见过女营骑士们的眉样?”刘协说着,卷起袖子,从侍女手中接过眉笔,又示意伏寿坐好,先小心的拭净描好的广眉,然后为她画上细长的蛾眉。 他的动作很熟悉,一挥而就。 伏寿对着铜镜,一边打量着自己的眉毛,一边笑道:“妾何德何能,竟得陛下画眉?” “张敞做得,朕有何做不得。”刘协放下眉笔。“你若喜欢,以后天天为你画眉。” “不敢。”伏寿躬身说道:“陛下心系天下,当为国事为重,岂能以闺房画眉为务。陛下对妾的宠爱,妾铭记在心,不敢放肆。” 刘协就坡下驴。“少傅家教好,朕甚是喜欢,当下诏嘉奖。” “谢陛下。请陛下自忙,待妾梳洗完毕,便去侍候。” 刘协点头,起身离开了皇后的帐篷,回到自己的御帐。皇后初至,今天会有很多人来拜见,他总在那里待着也不合适。至于荀文倩和伏寿之间会不会有明争暗斗,他并不在意。 只要他自己拿定主意,那点小风波影响不了大局。以荀文倩和伏寿的身份,也不至于撕逼到不顾体面的地步。 刘协坐定,命人叫来了护送伏寿来的伏雅和荀恽,问了路上的情况,随即将两个都拜为侍中,协助处理公文。 如今事务渐多,尤其是学术性的研究占用了蔡琰大量的时间,日常性的公文需要有人协助处理,伏雅、荀恽来得正合适。 “边塞条件简陋,不比中原,以简便为上。你们要尽快习惯骑马,习惯这北疆的气候。有什么不了解的,可以向其他同僚请教,不要自以为是。” “唯。”伏雅和荀恽齐声答应。 曹昂推帐而入,将一份礼单送到刘协面前。“陛下,轲比能求见。” 刘协低头扫了一眼。“安排他住下,让他等两天。今天皇后刚到,朕要为皇后接风,没空见他。你这两天就陪着他,带他到四处转转。” 曹昂一声,退了出去。 荀恽想了想。“臣冒昧,敢问这轲比能是之前在代郡一带的鲜卑大帅吗?” 刘协打量着荀恽,眼神疑惑。 “臣听说此人乃是鲜卑豪杰,早就想见见。若陛下允许,臣想和曹侍郎一起,顺便了解些草原上的事务。” 刘协眼神微闪,点头同意。 第487章 刀锋之内无强国 荀恽出了帐,追上曹昂,传达了天子的口谕。 曹昂却一点也不意外。 “轲比能经常来吗?”荀恽问道。 “倒也没有经常来,毕竟他搬过来还不到一年。”曹昂想了想,又道:“如果不算使者往来的话,这应该是第一次见驾。” “来得这么急,是为了求赈济?”荀恽有些担心。 在路上遇到大雪时,他就在考虑这个问题。鲜卑人接受了朝廷招抚,条件之一就是受灾时会得到赈济。以朝廷目前控制的州郡而言,实际上是拿不出多少粮食救济鲜卑人的。 河东、关中虽说今年收成不错,但户口有限,抽不出多少粮食。尤其是河东,除了要供应天子行在之外,还要负责北疆的军粮供应,其实是很紧张的。 况且在救济草原上的鲜卑人之前,还有并凉边塞的百姓需要赈济。 “赈济一方面,更多的是称臣。”曹昂将最近收到的狼骑消息简单地说了一遍。荀恽急于任事,当然要先了解情况。他作为荀恽的伙伴,能帮一点是一点。 荀恽很是吃惊。吕布率百骑出塞,居然能取得如此战果?这么说来,轲比能亲自赶来,求赈济倒不是主要任务,称臣服软才是关键。 “真正的精锐都是以一当十的。”曹昂说道,带着几分羡慕。“黄猗运气好,刚到凉州没几个月,就考入了学员营。学员营只学了几个月,又被任为狼骑长史。真是一步不落,青云直上。” 荀恽打量着曹昂,忍不住笑道:“你觉得这是好机会?” “当然。难道你不觉得?” 荀恽笑而不语。他护送皇后一路北来,已经被凉州的苦寒折腾得够呛。推而言之,狼骑出塞作战就是九死一生。黄猗这么做是迫于无奈,又有什么好羡慕的呢? 两人来到轲比能的面前,相互见礼。 一听荀恽的名字,轲比能脸色微变,随即问道:“你和荀公达将军是什么关系?” 荀恽笑道:“他是我的从兄。” “原来如此。”轲比能上下打量了荀恽一眼,连连点头。“久闻颍川荀氏多才俊,如今一见,果然是名不虚传。如今荀兄侍卫天子,前程不可限量啊。” 他命人取出一件短刀,双手送到荀恽的面前。“这是我收藏的西域大国兵器,做工还算精巧,望荀兄不要嫌弃。” 荀恽有些意外,看看曹昂。曹昂不动声色的点点头,示意荀恽收下。身为天子近侍,他们经常会收到类似的小礼物。只不过荀恽有荀攸这样的从兄撑腰,所以收到的礼物也格外贵重。 这柄短刀镶金嵌玉,做工精湛,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 荀恽收下,拔出短刀细看,又用手指试了试锋刃,不禁暗赞。 看这锋口,竟比河东铁官打造的兵器还要锋利。刀身繁复的花纹更是从未见过的精美,也不知道是怎么打造出来的。 “大帅刚才说,这是西域大国的兵器?” “正是。” “西域有大国吗?”荀恽神情疑惑。 “有,只不过比较远,不为汉人所知。”轲比能笑了,带着些许得意。“当然,和大汉比起来,也许就没那么大了,最多也就是和大汉不相上下。” “当真?”荀恽来了兴趣,拱手致意。“恽初来乍到,还望大帅不吝赐教。” 轲比能正中下怀。 他知道天子身边有个荀贵人,是荀攸的从妹。这个少年也是荀攸的从弟,弄不好就是那个荀贵人的兄弟。能够和这样的人成为朋友,是他渴求的机会,所以才一见面就送上自己珍藏的兵器。 荀恽主动请教,他求之不得。 轲比能请荀恽、曹昂入座,又取出另外一件礼物,送给曹昂。看到曹昂与荀恽亲密,他知道这位少年身份也与众不同,不敢怠慢,送的礼物也很贵重。 曹昂先传达了天子的诏书,请轲比能稍等两天,随即安排他宿营。趁着扎营的机会,两人向轲比能打听起西域的情况。 轲比能将自己这半年打听到的消息一一说来。 荀恽听得很入迷,曹昂听了一会儿,却意识到轲比能所言不实。至于他是所知有限,还是故意为之,那就不好说了。轲比能刚从代郡一带迁到这里,不了解情况也是可以理解的。 简而言之,轲比能了解的情况大多是道听途说,甚至是臆测,很像是被安东尼之类的奸商忽悠的。作为天子近侍,曹昂很清楚安东尼那样的奸商为了垄断商路,有多么擅长说谎。在被天子质疑、戳穿之前,安东尼几乎是无往而不利,从来没有人怀疑他。 毕竟大家都没见过西域是什么样子。 扶罗韩战死,有一半原因就是被安东尼那张嘴给骗了。 不出意外的话,轲比能会是下一个。 —— 辞别了轲比能,返回御营,荀恽沉浸在西域的广大中不可自拔,让曹昂颇为意外。 曹昂一直很敬佩荀彧,也很看重荀恽,将荀恽看作自己的兄长、挚友。得知荀恽来了,他还高兴了好一阵子,觉得又能和荀恽朝夕相处,向荀恽请教了。 可是现在,他却荀恽有些天真,居然会对轲比能所说深信不疑。 曹昂本不想说,免得伤了荀恽自尊。可是一想到荀恽有可能会向天子进言,又忍不住提醒道:“长倩,胡虏狡诈,所言虚虚实实,不可尽信。” “我知道。”荀恽笑着点头。“他极力夸大西域诸国的强大,无非是想和我大汉结盟,共抗强敌,有所不实也是可能理解的。但他对西域的了解,的确让我大开眼界。” “嗯咳。”曹昂咳嗽了一声:“长倩,你的猜测自然不错,可是你别忘了,轲比能刚到此地不到半年,他了解的信息大多是没有经过验证的。” 荀恽微怔。“你是说,他未必是有意夸大,而是被人骗了?” 曹昂点点头。“道听途说,本就容易出现讹误。经常在草原上往来的又大多是商人,为了牟利,他们的嘴里几乎没几句真话,能骗就骗。” “那西域究竟有没有大国?” “我不知道有没有大国,但我知道鲜卑也曾经很强大,当年檀石槐甚至张狂得拒绝和亲。如今呢,被我汉军铁骑两战击破,从此风流云散。”曹昂淡淡地说道:“西域若真有能与我大汉匹敌的大国,必然也在破胡侯(陈汤)、定远侯(班超)的刀锋之外,绝非轲比能眼下需要担心的。” 荀恽哑然失笑。“子修好霸气。” 第488章 风闻言事 轲比能站在帐门口,看着曹昂、荀恽渐渐远处,眉头微蹙。 他看得出来,那个叫曹昂的少年并不怎么相信他的话。 “大帅。”柯最走了过来。 “那个曹昂是什么人?”轲比能扬了扬下巴。 柯最看了一眼。“听说是兖州牧曹操的长子,到天子身边做人质的。” “曹操?”轲比能皱了皱,随即又摇摇头。“没听过。下次有机会,你问问阎柔,看他知不知道此人。不过这个曹昂不简单,为人很谨慎,不太好骗。” 柯最收回目光,有些担心地看着轲比能。“大帅,汉家天子身边的人都不怎么好骗,可是最不好骗的人就是汉家天子。你若是存了故意欺骗的心思,只怕会有麻烦。” 轲比能转头看着柯最,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又将想说的话咽了回去。他转身回帐,命人重新上了奶茶,喝了一大口。 “大帅习惯了?”柯最跟了进来。 “习惯了。”轲比能又喝了一口,眼神有些复杂。“不仅习惯了,还有些离不开,一天不喝就觉得嘴里不舒服。草原上没有茶,这以后可怎么办?” “互市啊。”柯最在轲比能对面坐下,给自己倒了一大杯奶茶。“大帅,如今的这位汉家天子与以前的任何一位皇帝都不一样,甚至和那些汉人官员也不一样。他愿意开放互市,而不是将互市看作一项恩惠。只要我们真实心诚的做生意,他不会拒绝的。” “你仔细说说,我也好有个准备。” “好。”柯最盘腿坐下,用手指在地上点了一点。“这就是天子所在。”然后又划了几个同心圆。“这是凉州,这是山西,这是山东……” “等等。”轲比能打断了柯最。“你这不仅仅是凉州?好像连我们所在的草原都包括进去了。” 柯最咧着嘴笑了,只是笑得有些苦涩。“大帅果然是大帅,一眼就看出来了。没错,在汉家天子眼中,我们所在的草原只怕已经是凉州的一部分。” 轲比能瞪大了眼睛,眼神中露出一丝恐惧。 他怀疑柯最是不是表达不清,或者没搞清这句话背后的含义。 照柯最所说,草原是凉州的一部分,是大汉的疆域,那狼骑出现在浚稽山附近就不是偶然,而是汉家天子早就谋划好的事,将来会成为常态。 那汉家天子让我迁到这里又是什么意思?他是要逼我称臣吗? “你等等,当初汉家天子要我西迁时,究竟是怎么说的?你再给我说一遍,一句话也不能漏过。” —— 皇后大帐很热闹。 刘协与伏寿同案而坐,左侧坐着赵云、伏雅、荀恽,右侧坐着荀文倩、何姗、胡休、马云禄。魏夫人抱着皇长子刘泰,坐在荀文倩身后,不时的逗弄着刘泰。 吕小环也在,却不肯好好坐着,凑到魏夫人身边,偷偷地摸刘泰的小脸,乐此不疲。 得知荀恽与伏雅一起被拜为侍中,荀文倩心情很好,眉宇间很平和,看不出半点失落。 火锅开始沸腾,刘协举起筷子,招呼道:“诸君开吃,不要辜负了这新鲜的羊肉。” “谢陛下。”众人齐齐拱手,随即拿起筷子,夹起面前切得薄薄的羊肉,送入火锅之中,涮了几下便提起来,蘸些酱料,送入口中。 刘协夹了一筷子给伏寿。“尝尝这休屠泽的羊肉,保证不比奢延泽的白羊差。” 伏寿受宠若惊,连忙起身,却被刘协按住了。“家宴,不必多礼。” 马云禄有些不安,偷偷看了刘协一眼,又看了看对面的赵云,见赵云若无其事,这才悄悄地松了一口气,埋头吃肉。 刘协又举起酒杯,说道:“子龙,云禄,这次去迎皇后,辛苦你们了。来,我们喝一杯。” 赵云、马云禄放下筷子,双手端起酒杯。“谢陛下赐酒。” “这一路走过去,观感如何?” 赵云喝了酒,不紧不慢地说道:“臣等途经武威、汉阳两郡,在陇关与皇后的车队相逢。一路走来,郡县安定,百姓各有生业,皆诵朝廷之恩。闻说皇后经行,不少人起来奉献,皆被皇后婉拒。” 马云禄补充道:“尤其是汉阳郡,比武威的情况好太多。提起太守杨修,百姓交口称赞,都说陛下英明,为他们挑了一个贤太守。” “就没有说坏话的?”刘协笑道。 马云禄说道:“坏话自然是有的,不过他们也说不上太守有什么具体的劣绩,只能说些不咸不淡的废话而已。诸如穷兵黩武,不礼贤士之类,然而今年汉阳并无边警,秋防的兵力也只有三千人,和穷兵黩武完全搭不上钩。那些所谓的贤士,也不过是徒有虚名之辈而已。” “可有陇西的消息?” “有的,据说山里下了大雪,不少羌人难以维生,便下山诣郡,想到郡中纳籍占田。陇西太守李参担心土地不够,接纳不了那么多人,便鼓动羌人去汉阳。汉阳全盘接纳,安置了数千户,而且没有引起任何骚动。也不知道这杨太守是怎么做到的。臣等行程匆忙,也没来得及打听。” 刘协很满意。这件事他已经听到了一些风声,汉阳的上计吏已经到了休屠泽,却迟迟没有请求见驾,听说是上计簿要有所更改,可能和羌人入郡占田有关。 户口增加,是太守的政绩之一,杨修当然要尽可能的把成绩写上。 马腾长年在汉阳活动,早就将汉阳当作了自己的地盘。马云禄这次奉诏去迎接皇后,对汉阳的情况尤其上心,讲了不少所见所闻。 随后,荀恽讲起了关中的见闻。 关中最近很热闹,主要是两件事:一是凉州百姓迁入,一是度田。两件事在某种程度上又可以合而为一,都是为了土地。 继大司农张义进驻关中,在关中屯田之后,司徒赵温又奉诏进驻关中,主持度田。朝廷的决心可见一斑,也因此在关中引起了不少的轰动。 关中的土地很多,但上好的良田却永远是稀缺的,矛盾主要就围绕着这些良田展开。 “听说大司农丞程壹为了一块三百多顷的良田,和当地大族起了冲突,惹出不小风波,被大司农免了职。”荀恽说道:“他一怒之下,当街拦住了赵司徒,状告大司农渎职。” “有这事?”刘协很惊讶,他是一点风声都没收到。 “陛下不知道也正常,这样的事,通常都不会上报的。这程壹也不是个安份守己的人,他原本是廷尉正,不知怎么的,转到大司农去了,如今又反过来状告大司农,实在有些混账。这种人有个专门的名号,叫乱群之吏。” 第489章 缓缓图之 刘协眉梢微扬,抬起手,刚准备说话,念头一动,又改了主动,顺手夹起一块羊肉,在火锅里涮了涮,又蘸了酱料,送入口中,慢慢地嚼着。 荀恽是荀彧的长子,一直带在身边培养。他的意见在某种程度上可以看作荀彧的意见。 荀彧是这么看程壹? 刘协不认识程壹,但他知道这样的人在官场上不多见。为了一些不是自己的土地,拦司徒的车,状告自己的上官,说得好听,这是理想主义者,说得不好听,这是幼稚病。 从这个角度来说,荀恽说他是乱群之吏也不为过。 但,如果这样的人就是乱群之吏,那不乱群的人对度田又是什么态度,这度田还能推行得下去吗? 之前在关中负责屯田的大司农张义是什么态度,如今在关中负责度田的司徒赵温又是什么态度?程壹的事一字不报,想来是被他们联手摁了下去,结果也可以想象得到了。 关中这一年究竟在搞什么? 一瞬间,刘协想了很多,心情莫名的烦躁,不得不借吃肉来调整情绪。 荀文倩与刘协相处日久,也和刘协有过多次交流,最清楚刘协的施政理念,一听荀恽这句话,意识到这不符合刘协的想法。她偷偷看了一眼刘协,看到刘协平静的脸色下略显凌厉的眼神,不禁暗自叹息。 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听着。 荀恽说完,伏雅很客气地附和了几句,便闭上了嘴巴,仿佛是个局外人。 刘协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这或许正是他期望的结果。如果伏雅像荀恽那么积极,他反倒有些担心。 “长倩,说说河东的事。”刘协说道:“河东这两年恢复得如何?” 说起河东,荀恽兴致更浓。 他没有提荀恽的治绩,这些自有公文汇报。他提起了刘巴有屯田兵中招募掾吏的事。 经过两年的教化,屯田兵中出现了大量粗通文墨,能够处理公文的人。这些人大多出自平民,与河东大族没什么瓜葛,反倒有些旧怨。因为有数万屯田兵为后盾,这些人本身又有作战经验,办起事来也颇有行伍之风,一言不合就拔刀动武。 他们做了掾吏后,那些冷眼旁观的大族再也无法保持镇静,不得不主动向荀彧、刘巴示好。 “这些人如此行事,不会为祸乡里吗?”荀文倩忍不住问道。 “不会,刘子初手段高明,事先公布了几条规矩,第一条就是不准欺压百姓。如果触犯,轻则杖责,重则免职。反正可用之人很多,换起来很简单。最初上任的一批人不知轻重,被换掉大半之后,后来者就收敛多了。” 荀恽喝了一口酒,又道:“屯田兵更换了军械后,有一些武器流散到民间,百姓几乎家家有刀有弓。除了闲暇时习武之外,但有盗贼上门,示警铜锣一响,邻居便会赶来增援。只要能守住一个时辰,最近的屯田兵就能赶到。就算有人想鱼肉百姓,既难得手,也很难瞒过别人的眼睛。弄不好,反倒可能丢了官职。” “荀尹对此是什么态度?”刘协问道。 “原本有些异议,但刘子初有把握,便让他试行了。开始有些乱,如今已经习以为常。”荀恽忽然一笑。“只是刘子初才高,可以乱中取胜,其他县能否效仿,眼下还不敢说。我来之前,臣父说,打算借着年终的机会,挑几个县推广。” 刘协笑笑,没有表态。 河东的事,他本来就决定全权委托荀彧,不想过多干涉。 但关中的事,他不能不问。 或许可以将刘巴调任关中,大展拳脚。只是如何操作,却需要斟酌。 首当其冲的,是要搞清楚荀恽所言有多少是事实,有多少是道听途说。 —— 家宴结束,刘协回到御帐,派人将贾诩请了来。 关中有很多西凉人,度田的目的之一也是为了能让西凉人能够在关中定居。出了这么大的事,西凉人居然忍气吞声,一言不发,多少有些令人不解。 贾诩听完,神情淡然地笑了一声。“臣略有耳闻。” “你略有耳闻?”刘协不解地看着贾诩。 “嗯,臣还给谢广、夏育带了话,让他们不要干涉地方政务,安心做好自己份内的事。” 刘协明白了。怪不得西凉人没动静,原来是被贾诩这尊大佛镇住了,不敢乱来。 见刘协神情疑惑,贾诩笑笑,又解释道:“陛下,关中广阔,抛荒的地很多,几万屯田兵还不至于和本地大族发生冲突。李傕、郭汜在关中时过于放纵将士,这才兵败身灭。殷鉴未远,岂能让谢广、夏育重蹈覆辙。至于程壹其人,用心或许是好的,但手段过于激烈,受点挫折也是好事。” “依先生之见,当如何处置关中之事?” “臣以为,陛下不防等一等。” “等到什么时候?” “等到关中百姓主动迁往河东、汉阳的时候。” 刘协恍然,琢磨了片刻,点头表示同意。 张义也好,赵温也罢,这些老臣都是指望不上的,荀彧、杨修才是希望所在。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让他们各自按照自己的理念施政,最后用事实说话。 “程壹现在何处?” “不清楚,但应该没事,免职而已。陛下若是想见他,可以派人去问问。” 刘协想了想。“还是先搞清楚他的情况再说,不宜仓促征召,免得那些老臣又有想法。” 贾诩笑了。“那还是由臣出面。如果能用,臣倒是希望他能出任姑臧令。臣听说,此人虽不通官场礼仪,屯田却是个好手。” 刘协同意了,随即又说道:“先生,你的学员肆业以后,先派一些人去关中。那些老臣怎么折腾,朕可以暂时不管,军队不能乱。而且,刘巴的施政表明,从屯田兵中挑选掾吏是个不错的办法。人才多了,挑选的余地大了,也许能挣脱门生故吏的束缚。” “唯。”贾诩想了想,又道:“既然皇后已经到了行在,少傅留在河东也没什么必要了,不如请他到关中开设讲堂,教屯田兵读书。臣估计,年时间,便有足够的人才可用。” 刘协眼神微闪,看向贾诩。 贾诩含笑面对,从容不迫。 四目相对,刘协的眼角露出一丝笑意,微微颌首。 “可。” 第490章 放手去做 一连数日,刘协都没有召见轲比能,只是让荀恽不时来看看轲比能,了解他有什么需要。 一来二去,荀恽就和轲比能混熟了,颇有忘年交之感。 荀恽从轲比能口中听到了不少草原上的生活,轲比能也从荀恽这里了解到了不少中原的情况,双方都惊讶于对方的生活,与自己的想象有着很大的差距。 荀恽渐渐有些明白天子在等什么,也明白了轲比能心里究竟怕什么。 狼骑。 狼骑以鲜卑人的生活方式进入草原,游荡四方,却有着鲜卑人无法企及的装备和训练。他们比鲜卑人更强,是鲜卑人无法战胜的对手,也是鲜卑人的噩梦。 鲜卑人或许可以集中兵力,歼灭一两队狼骑,但这伤不了汉军根本。汉军可以派出更多的狼骑进入草原,让鲜卑人自顾不暇,持续放血,最后慢慢衰亡。 其实这也不是什么首创,霍去病的战法便是先例,狼骑不过是又向前走了一步而已,用更好的装备和训练来加强战斗力,扩大战损比。 但这一步,却足以让鲜卑人寝食不安。 双方有着悬殊的户口数量,鲜卑人根本无法和汉人拼消耗,更何况是一名狼骑可以换取数十甚至上百鲜卑人的时候。 了解了轲比能内心的恐惧,荀恽的态度不知不觉的就变了。 “大帅不必担心,天子对你可没有赶尽杀绝的计划。”一次闲聊间隙,荀恽笑眯眯地说道:“天子赐姓,便是明证。据我所知,这可是前所未有的恩宠。匈奴人依附我大汉那么多年,都没有得到赐姓。” “是啊,只是我学识不足,不明白天子赐姓的深意。侍中若能为我解释,当感激不尽。” 荀恽也不推辞,以指划地,写了一个柯字。“柯者,斧柄也。天子赐你姓柯,是希望你能成我大汉的利斧。除邪镇恶,保边疆太平。大帅对斧柄应该不陌生?” 轲比能心有所悟,吁了一口气,点点头。他身在草原,当然清楚斧柄。“斧柄要握在主人的手里。为了让主人握得舒服,还要对斧柄进行一定的修整,去掉毛刺。” “不仅如此。”荀恽说着,又在地上画了一个斧头的模样。“斧又与钺并用,既是兵器,又是刑具,还能作为王权的象征。因此,柯不仅要坚固实用,还要饰以金银珠玉。” 轲比能眼睛一亮,心生欢喜。 汉家天子不仅不杀我,还要给我好处?这可是好事。 “当然,比起那些外在的装饰,最珍贵的反而是内在的浸润。”荀恽在斧柄处点了点。“你用过斧头,一定知道握持处与别处不同,得到了汗水的浸润后,宛如金玉。” “这……又代表什么?”轲比能有些迷惑。 “教化。”荀恽在裤子上擦了擦手指。“君子如玉,以德润身。你与天子多亲近,不仅能得到财物,还能被天子的德行所润,由小人而君子,由蛮夷而华夏。” 轲比能的嘴角抽了抽,沉默了半晌才道:“那如何才能成为君子呢?” “读,知忠孝节义。” 轲比能轻轻点头。“侍中……能教我读书吗?” 荀恽笑着摇摇手。“我学问粗浅,岂敢为大帅师?大帅若有心向学,不防向天子请旨,他一定会为大帅安排一个真正的学者。” 轲比能又道:“那侍中能否为我进言?” “当然可以。” —— 得知轲比能想读书,刘协很是意外。仔细询问了荀恽之后,才知道其中原委。 他对荀恽的看法有所改观。 或许荀恽不够老成,但他的心态是积极的。 “一事不烦二主,就由你教他读。” “臣学业未成,岂敢误人?”荀恽连忙推辞。 “又不是做博士,有何不能?”刘协勉励道。“长倩,你随令尊数年,见识是有的,只是欠缺些经验。与轲比能交往,教轲比能读书,这是难得的证道机会。若是你做得好,将来不仅可以教化轲比能,还可以教化他的部落,那可是几万人,功德无量。” 荀恽既惶恐,又心动。 教化几万人,这可是他从来没想过的事。 但,这又的确是一件大功德,一般人未必有机会遇到。如果能成功,将来必能青史留名。 “那……臣就勉力一试?” “当然要试。”刘协哈哈一笑。“朕看好你。不要怕犯错,只有不做事的人,才不会犯错。” 荀恽心花怒放,连忙拱手答应。 若非天子信任,绝不会对他说出这样的话来。 出了御帐,荀恽想了想,按捺不住心中喜悦,赶到荀文倩的帐中求见。 荀文倩独坐帐中,正在读书。皇后伏寿到了行在,魏夫人身为大长秋丞,自然要去皇后面前侍候。就连皇长子也被带到了皇后帐中抚养,只是哺乳的时候送过来,她反倒清闲下来。 见荀恽来见,荀文倩一点也不意外。上次接风宴之后,她就想找荀恽说话,提醒他几句,只是不想做得太急,让人有想法。 见面之外,见荀恽一脸喜色,荀文倩就忍不住刺了一句。 “阿兄,在天子身边做事,当沉稳些,不可过于浅薄,让人看轻了。” 荀恽大觉尴尬,却不好意思反驳。 “坐。”荀文倩命人设坐,问起荀恽来意。 荀恽原本很高兴,被荀文倩刺了一句后,倒不敢表现得太过份,故作淡然地说了。荀文倩听完,有些意外。上次见天子脸色不郁,她还以为天子对荀恽观感不佳,会将荀恽闲置一段时间呢。 如今看来,倒是她想得浅薄了。天子刻意压制她对皇后之位的野望,正是为了大用她的父兄。 “既是天子信任,你就好好做事,不要辜负了天子。你要以杨德祖、黄子美为榜样,多多磨炼自己。不要以为自己有什么过人之处,便自以为是。” “喏。”荀恽讪笑着,连连点头。 到行在数日,他已经听人说起过杨修、黄猗的事。一个是四世三公的弘农杨氏子弟,一个是四世三公的汝南袁氏女婿,这两个人的出身都比他强,却能刻苦磨炼自己,的确值得人钦佩。 “与胡虏交往,不通武艺可不行。”荀文倩又道:“你与曹子修一道,拜王剑师为师,学习剑道。虽说筋骨已成,你成不了大剑师,强身健体还是足够的。” 第491章 蛮夷向学 荀恽来见妹妹,原本是为了报喜,结果被荀文倩批评了一顿。他有心反驳,却又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毕竟荀文倩也是为他好。 别的不说,荀文倩如果不出面,他想拜王越为师都没机会。 王越现在可不是当初那个普通的虎贲郎,而是天子的剑术师傅。 “两年不见,你的见识大涨,令人欣慰。” 荀文倩也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太强势了,没照顾到荀恽做兄长的面子。她白了荀恽一眼,又道:“蓬生麻中,不扶而直。就像来了凉州,心地自宽一般,跟着天子,你也会眼界大开。” 她随即又叹了一口气。“我原本以为略知天子气度,现在看来,却还是远远不够。果然是瞻之在前,忽焉在后。我本以为,你初来乍到,会被闲置一段时间,没想到……” 荀恽打量着荀文倩,从她的眼神中看出了一丝遗憾。他突然想到了王异和袁权。如果荀文倩不是姓荀,她也许成不了马云禄,却可以成为王异或者袁权。 为了父亲心中的王道,她不得不成为天子宫里的女人,即使生了皇长子,也无法成为皇后。就连他这么快就得到天子任用,也是她的隐忍换来的。 “文倩,委屈你了。” 荀文倩收回心神,垂下眼皮。“都是荀氏子孙,各尽其力罢了,有什么委屈可言。你多加努力,不要将大好才华空付便是。” 荀恽点头,起身告辞。 荀文倩坐着没动,出了一会儿神,忽然起身,让侍女从后帐翻出一盒野参,披上大氅,来到蔡琰的帐门口。 两个郎官站在门前,见荀文倩走来,上前行礼。 “令史在么?” “在的。”郎官连忙入帐通报。 一转眼的功夫,蔡琰亲自迎了出来,眼神诧异。“贵人,你这是……” “我来看看你。”荀文倩随蔡琰进了帐,看了一眼堆得到处都是的书,将野参递给蔡琰,笑道:“令史还收弟子吗?一时找不到干肉,用这盒野参做束修行不行?” 蔡琰不解地看着荀文倩。“这如何使得?” “怎么,担心我太笨,污了令史的英名?” “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蔡琰连忙解释。“贵人若是想找什么书,吩咐一声便是了,又何必如此郑重,我承受不起啊。” 荀文倩挽着蔡琰的手,忍俊不禁,笑了声来。“开个玩笑而已,你不必在意。这参留在我那里也没用,听说你最近辛苦,可以泡茶喝,补补身子。” “无功受禄,不敢当。”蔡琰连连推辞。 “敢当的,敢当的。”荀文倩眨眨眼睛。“我闲来无事,想学些东西,却又不知道学什么最好。令史见多识广,帮我拿个主意,指点一下门径。” 蔡琰仔细打量了荀文倩一番,觉得她不像是玩笑,倒也松了口气。说到学问的事,她没什么忌讳,但她不想介入后宫的事。 “贵人是向外拓,还是想内求?” “何为外拓,何为内求?” “外拓事功,为入世之学,比如治道、兵法,又或者经济。内求修身,为出世之学,比如老子中的道论,庄子的思辨之学。” 蔡琰引着荀文倩,在成堆的书籍中走了两圈,一一说明。 谷  经过一段时间的收罗,她这帐里至少有上千卷书,既有宫里的藏书,也有最近收集来的西域之学。 “这么多?”荀文倩看花了眼。 “学问虽多,其道为一,不外乎内圣外王。只不过人有贵贱、贤愚不同,真正能走到那一步的几百年一遇,绝大多数人也就是修身齐家而已。” 荀文倩歪着头想了想。“内圣外王不是我敢想的,齐家似乎也不用我考虑。我就修身,有什么修身之术,最好能驻容的?”说着,自己先忍不住笑了起来。 蔡琰也笑了,眉梢轻扬。“那就修吐纳之术,据说能养生驻容。贵人练过五禽戏,配合吐纳,内外兼修,想来驻容是没什么问题的。哦,对了,五斗米道的道人正在赶来行在的路上,等他们到了之外后,贵人可以问问他们的道法。张鲁之母卢夫人可是驻容有术的高人。” 荀文倩怦然心动。 她也听说过,张鲁的母亲卢夫人养生有道,虽年过半百,犹有少容。对她来说,过多的介入政治有害无益,不如修习道法,以示清心寡欲,还能养生驻容。 “他们大概什么时候能到?” 蔡琰掐着手指算了算。“根据行程,也就在这几天。” —— 轲比能捧着茶碗,若有所思。“侍中,圣人所传之道,是周公所制之礼,那周公之前有没有制度,又是什么样的?” 荀恽不紧不慢地说道:“周公之前为夏制、殷制,只是典籍遗失,现在已经无从得知。不过周礼也并非向壁虚造,而是从夏殷之制损益而来。所以圣人才说,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 “那夏制、殷制大概是什么样?”轲比能眼神闪烁。“是不是和我们草原上差不多?” 荀恽顿时变了脸色。“夏制、殷制虽不可知,亦是三代之内,为圣人之制,怎么可能和草原上一样?大帅,为学当敬,不可妄议。要不然的话,我可不敢再教你了。”说着,长身欲起。 轲比能连忙伸手按住荀恽,赔笑道:“侍中息怒,我蛮夷也,不懂就问,并无其他的意思。” 荀恽有点不高兴。“大帅既知是蛮夷,便当虚心向学。有疑问固然是好事,却也不能不心存敬畏。圣人尚有三畏,大帅又岂能肆行无忌?” “圣人有哪三畏?” “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荀恽晃了晃手里的书。“这就是圣人之言。” 轲比能眨眨眼睛。“可是我听说,你们汉人的经籍分今文、古文,都说自己是圣人之言,却大有不同。侍中所教的是今文还是古文?” “你还知道今文、古文?” 轲比能笑了。“不瞒侍中,我族中也曾收留过一些汉人的,据说还有一些是真正的儒生。” “他们都和你讲了些什么?” “我当时忙于征战,也没时间读书。不过,我问了他们一个最为关心的问题,只可惜,他们给我的答案并不能让我满意。” “什么问题?” “究竟是禅让好,还是父子相传好?尧舜禹是禅让,禹却传位于子,他这么做对不对?” 荀恽顿时语塞。 第492章 儒与道 儒家学说最大的痛点之一就是他们推崇三代的王道,却不得不面对现实中的帝制。一心想重现禅让的圣贤治国,最后却被王莽篡汉的禅让大戏狠狠地打了脸。 面对轲比能的疑问,荀恽也无法回答。 见荀恽窘迫,轲比能自知失言,连忙解释道:“侍中见谅,我不是非议圣贤,只是想从圣人典籍中寻求解决之道。”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而且很急。” “哦?为何如此之急?”荀恽勉强恢复了镇静。 “草原上原本是强者为尊,有点类似于你们汉人所说的禅让。后来慢慢的就变成了兄弟相传,现在又变成父子相传。只是有人觉得父子相传好,有人觉得兄弟相传好,还有更多的人希望延续之前的办法,谁的实力强,谁就做草原之王。想法不一,自然就有冲突。” 他叹了一口气。“说句冒昧之言,若非如此,纵使天子英明,荀将军善战,恐怕也无法令我鲜卑俯首。想当年檀石槐大王在时,鲜卑东西万里,数十万骑,战无不胜。即使是檀石槐大王逝世,若能顺利传位槐纵,而不是兄弟相争,也不会……” 轲比能突然醒悟过来,连忙闭上了嘴巴。 荀恽却听得好奇。“槐纵是谁?兄弟相争又是怎么回事?” 轲比能犹豫了片刻,一声长叹。 “槐纵是檀石槐的长子,很小就随着檀石槐大王征战,与檀石槐大王麾下的大将关系极好,原本是最理想的继承人。但鲜卑当时还没有父子相传的制度,有一些人觉得他们也有机会争夺大王之位,但他们又不敢正面与槐纵为敌,就撺掇和连争位。” 荀恽听得津津有味。他对鲜卑了解极少,还是第一次听说这样的事。不过他对这样的故事并不陌生,中原朝廷有很多类似的例子。 废长立幼,往往是内乱的根源。 “和连用兵不如槐纵,却擅长阴谋,最后逼死了槐纵,却也让鲜卑从此不和,各部互相争斗,伤亡惨重。”轲比能摇摇头,眼中尽是无奈。“英雄皆横死,剩下的都是小人。若是槐纵不死,何至于此?” “所以你们现在也想学我大汉父子相传么?” 轲比能皱着眉头,沉默了片刻。“依侍中之见,父子相传是不是就能解决这个问题?说起来,和连虽不是长子,却也是檀石槐大王的亲生儿子。” 荀恽眼珠一转,明白了轲比能的为难之处。 如果推崇父子相传,那轲比能就永远不得能上位,因为他不是檀石槐的子孙。 如果不推崇父子相传,轲比能就算成了鲜卑大王,也无法保证子孙受益,因为他的子孙未必也和他一样强。 不得不说,这的确是个难题。 实际上,大汉的帝位传承也这样的困境,反而是儒家推崇的禅让更合理。 唯一遗憾的事,因王莽之事,禅让制度已经成了禁忌,远不如天命、气运这样的理论来得温和。所以天下大乱,很多人都在说大汉的火德将终,纷纷以土德自居,却没有多少人提禅让。 荀恽觉得这个问题很复杂,不好回答。 他只能对轲比能说,我才疏学浅,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你这个问题。容我回去想了想,再请教一些人,以后再给你答复。 轲比能有些失望,却也能理解。毕竟荀恽也只是一个刚刚弱冠的少年。 —— 十二月中,张鲁的使者赶到了行在。 刘协命荀恽去迎接,先安顿他们住下,了解一些基本情况,以便应对。 除了刘协的意思之外,荀恽也接受了荀文倩的委任,想了解一些养生驻容的道法,所以特别用心,态度非常热情。 张鲁的使者人数不少,总共有十来人,以道士王稚为首。 王稚名声不显,但身份极高。他是第一代天师张陵的嫡传弟子,比张鲁还有高一辈。他年过七旬,但从小修行,所以气色极好,看起来也就是五十出头的模样。 得知荀恽是荀彧之子,荀贵人之兄,王稚非常热情。和荀恽说了一些秘不传人的道法后,他表示他们才是天师道真传,张角是偏门,搞黄巾那一套就是为了贪图人间富贵,根本不知道道法真谛。 听听他们三兄弟的称号,天公将军,地公将军,人公将军,这是修道之人可以自称的名号吗? 张鲁就不同。他不为人间富贵,也没有世俗的野心,只是保境安民而已。 荀恽对王稚印象不错,聊了一阵后,让他们安心等候,随即向刘协汇报。 刘协听完荀恽的介绍,顺口问了一句:“长倩,你觉得应该如何对待天师道?如何对待张鲁?” 荀恽不敢怠慢,斟字酌句的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从使者的数量和王稚的身份来看,张鲁的确没有割据一方的想法。汉中一郡,户口有限,又夹在关中和巴蜀之中,也没有割据的实力。再加上张鲁与刘璋的恩怨,他和刘璋结盟的可能性也不存在。 向朝廷称臣,几乎是张鲁唯一的选择。 当然,要让张鲁立刻放弃汉中,似乎也不太可能。不管他嘴上说得如何淡泊,他毕竟还是人,没像他的祖父张陵、父亲张衡那样白日飞升。 暂时将张鲁留在汉中,或许是一个不错的选择。等上几年,有了互信的基础,再找个机会将张鲁调任,由朝廷直接控制汉中,也不是什么难事。 刘协点点头,又道:“对天师道,又该如何处置?” “天师道不是太平道,与世无争,似乎不必刻意处理。” 刘协笑了笑。“那天师道人凭着道法入仕,可以吗?” 荀恽顿时变了脸色,连连摇头。“天师道是出世之道,既然修道,那就应该清心寡欲,安心修道,又何必入仕为官?陛下,这万万不可。” 刘协忍俊不禁。“王稚献了能够养生驻容的道法,你也不推荐他出仕?君子推崇礼尚往来,你这么做,可不合乎君子之道。” 荀恽窘迫不已,不知如何应以,半晌才道:“陛下,求道问法是私事,推荐贤才是公事。臣虽愚钝,却不敢以私乱公。王稚授臣道法,臣以金银相谢便是了,推荐他入仕,既坏了朝廷制度,又乱了其修道之心,岂不是可惜。” 刘协没吭声,不管荀恽这些话是不是真心话,有这样的认识总是好的。 但,放任天师道归于山林,却不符合他的既定方针。 比起积弊丛生,已经难以自圆其说的儒学,新生的道教还很粗糙,不借此机会将道教纳入正轨,岂不可惜。 “让王稚来,朕想听他讲讲道法。” 第493章 高开低走 王稚再一次整理了一下衣冠,朗声报进。 “请进。”帐中传出一个清亮的声音。声音不大,从容不迫,却自有威严。 王稚心中一动,不禁喜上眉梢。 这个声音很年轻,却与他之前几个的荀恽等人不同,很可能是天子本人。如果是真的,那说明天子对天师道的重视非同小可,这一次千里迢迢的赶来行在,或许会有一个完美的结果。 帐门掀开,热气涌出,王稚被朔风吹得僵硬的脸为之一热。他缓步进帐,帐门在他身后落下,热气包围了他,眼前明亮,几个人围着火塘坐着,手里捧着杯子,正看着他。 “王道长,请坐。”坐中正中的刘协招呼道。 王稚不敢怠慢,连忙在刘协指定的位置就坐,正准备行跪拜大礼,刘协伸手托住了他。“道长是世外之人,不必行俗世之礼。” “臣岂敢。”王稚受宠若惊,犹豫着还要再拜。 “今天只论道,不论政。”刘协笑着指指一旁的贾诩、蔡琰。“所以这位是凉州上士贾君,而不是贾侍中。这位是陈留蔡君,而不是兰台令史。这位荀君,你是熟悉的,就不用我介绍了。至于我,也不是天子,而是诚心问道的后生小子,还请道长不吝赐教。” 王稚一一见礼,连称不敢。 入座之后,刘协亲自给王稚倒了一杯茶,寒喧了几句,这才切入正题。 “天师道这天师二字,如何讲?” “天师者,以天为师。”王稚放下茶杯,稽手答道:“汉安元年,老子降世,授正一之法,命家师修习,传于百姓。老子云: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蔡琰问道:“既是道法自然,为何以天为师,不以自然为师?” “自然无所不在,人所难见,难以为师。能见者,天地人尔。以天为师,便是师法自然。” “那为何不法地?”蔡琰又道:“天道玄远,地道亲近,以地为师此不更方便。” “取法其上,得乎其中。取法其中,得乎其下。若是为方便故,弃天道而就地道,不免有遗珠之失。是以视野之内,以天为师,胜于以地为师。” 刘协听了一阵,打断了话题。这种论道过于虚幻,没什么实际意义,也论不出个所以然来。如果只是清谈,大可随意,但他的目的可不是消磨时间。 “听说天师、系师都是得道飞升?” “是的。” “他们是肉身飞升,还是魂魄飞升?” 王稚愣了一下,不解地看着刘协。 刘协微微一笑。“他们在巴蜀的坟茔是衣冠冢,还是有不腐肉身的棺木?” 王稚顿时紧张起来。 刘协说只是论道,他却不敢真把刘协当作问道的少年。 一直以来,他们对信徒都说是张陵、张衡父子是得道飞升,从来没有人问得这么细。而且眼前的少年不是普通人,他是天子,说谎可是欺君之罪。 如果说是衣冠冢,万一刘协要去挖坟验证怎么办?说肉身不腐也不行。虽说用了不少香料,但四十多年过去了,非烂不可。 “不清楚?”刘协扬扬眉,又道:“我还听说,系师夫人是被刘璋杀害的,是真是假?” 王稚额头沁出一层冷汗,连忙说道:“的确如此。系师夫人道法未能大成,是以被奸人所害。” “她修的是什么道?” “吐纳导引,辟谷养生。”王稚心虚地低下了头。 卢夫人当然通晓吐纳导引、辟谷养生,但她最擅长的并不是这些,而是房中术和符咒驱鬼。可是这些不宜在天子面前提及,只能避重就轻。 天师道的经典不仅有《老子想尔注》,还有《黄》是标准的房中书,《老子想尔注》也是以房中术来解释老子的思想,只是更偏向于理论构建。 《老子》一书尚阴尚柔,里面本来就有大量的女性隐喻。有汉一代,将《老子》和房中术揉和在一起的门派很多,天师道不过是影响比较大的门派而已。 但王稚从荀恽处了解到,天子对房中术没什么兴趣。他虽贵为天子,身边却没几个女人,有时候连续几个月不与女人接触。即使是生活安定之后,他也不是那种对男女之事非常上心的人。 对这样的天子讲房中术是好是坏,王稚没把握。 没把握的事,就不能轻易尝试。第一次见面,还是说点靠谱的事。 荀恽说了,天子不轻易相信别人,尤其是那些听起来很玄,但无法验证的事。 “吐纳导引,辟谷养生,大约需要修习多少年,才能有明显的效果?” “有一日修行,便有一日效果。但是要看出明显的区别,还是需要时间的,正如圣君治世,三十年可致太平一般。为人修道,也要三十年才能见效。” “就比如道长?”刘协说道:“道长修道不止三十年了?” 王稚尴尬地说道:“臣童蒙习修,至今有六十余年。只是资质太差,进展太慢,愧对师尊教导。” “你们除了吐纳导引,辟谷养生,还有其他的道法吗?”贾诩不紧不慢地说道:“像我这样,怕是活不到三十年了,修道是不是太晚了,有没有外力可用?” “可以合药服饵,虽不能长生,却可以延年益寿。”王稚说着,从袖子里取出一只小盒,双手递到刘协面前。刘协打开盒子,里面放着几丸药,散发着淡淡的药香。 “这药能治什么病?” “精力不振,身体困乏,神思不宁,多梦难寝,都有效果。” “除了这样的药,你们可有其他针对具体病症的药?”刘协盖上盒子。“巴蜀多山林,虎豹毒虫多,百姓多病,你们总有类似的药物。” “有的,内用外用的都有。”说到这些,王稚总算有了底气。 在巴蜀传道几十年,他们除了施食,就是靠医术为百姓治病来吸引人入道,只不过他们的医术中不仅包括医药,还有大量的符咒之类的巫术。符咒之类不敢随便说,医药还是有一定把握的。 “你们都用什么样的药?”一个声音在帐外响起,随即帐门掀开,华佗带着一身寒气走了进来,拱拱手。“陛下,臣来迟了,没错过什么。” “没错过,你来得正好,闻闻这药,看看都是什么制成的。”刘协将手中的盒子递给华佗,又向王稚介绍道:“这位便是山东名医,太医丞华佗华元化。” 第494章 道可道 王稚暗自庆幸。亏得没有仗着胆子说大话,要不然就麻烦了。 天子看似随和,不以君臣之礼相见,只是坐而论道。可他不仅安排了蔡琰这种通晓《老子》的学者,还安排了精通医术的华佗,摆明了是大考。 糊弄他不仅难,而且危险。 华佗闻了闻,基本认同了王稚的说法。这里面的几味药都有安神的效果,至于效果是不是有王稚说得那么好,那就不好说了。 就着这个话题,华佗与王稚讨论起了医药。 华佗的优势并不是药学,而是针灸和外科。只不过比起王稚来,他并不擅长的药学依然不可小觑,王稚真正能拿得出手的只是巴蜀特有的一些药材而已。 这一点,刘协有足够的心理准备。 大部分中药材都在山里,而且是在黄河以南的山里。汉中南面是巴山,北面是秦岭,东面就是神农架,都是盛产药材的地方,又与号称药库的南阳盆地毗邻,可谓得天独厚。 只不过王稚等人远远未能发挥出这些药材宝库的潜力,他们还处于经验积累的起步阶段,而且个人天赋也算不上出色。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天师道的影响不出巴蜀,如果不是太平道闹得人人自危,天师道未必能成为道教正统。 这可能也正好符合了老子的思想,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猥琐发育才是正道。 华佗与王稚讨论了一阵医术之后,对刘协说,他们的医术有可取之处,如果能派一些人从军,应该会有帮助。说完,华佗就匆匆告辞,他很忙,没时间听王稚论道。 王稚松了一口气,却也更加小心,不敢信口开河。 但刘协兴趣不减,又问起了炼丹合散。 道教修行一直有两个重要的组成部分:一是以吐纳导引为主的内丹术,一是以炉鼎炼丹为主的外丹术。两种方法并行不悖,但分主次不同。最开始的时候,外丹术为主,内丹术为辅。后来外丹术吃死了不少人,尤其是几个皇帝,慢慢衰落,内丹术才占了上风。 汉魏晋正是外丹术最兴盛的时候,所谓的魏晋风度和嗑药有很大关系。 但刘协对外丹术的兴趣却不是嗑药,而是他知道这是原始化学的萌芽。现代工业的出现离不开化学工业的发展。如果能将炼丹术改造成为有体系的化学科学,就有可能带来生产力的跨越式发展。 王稚通晓炼丹术,甚至可以说是高手,但是在刘协这种经过十六年基础教育,又有几年实践经验的人来说,他那些天花乱坠的理论漏洞百出,根本经不起考问。 刘协的脸色渐渐冷淡,王稚额头的冷汗也越来越多,怎么擦也擦不干净。 “可惜余生也晚,不能见天师、系师风采。”刘协用一句充满遗憾的话结束了与王稚的会面,婉转的表达了对王稚以及天师道的失望。 王稚战战兢兢,不敢反驳,躬身退出。 荀恽很尴尬。他之前将王稚夸得像朵花似的,结果到了天子面前,王稚漏洞百出,风范全无,让他之前的话都有欺君的嫌疑。 “臣……”荀恽面色通红,期期艾艾地不知说什么才好。 “罢了。”刘协摆摆手。“王稚的道法虽说不够高明,态度却还是诚恳的,至少没有刻意欺瞒。回头你跟他商量一下,看他愿不愿意留在行在。” “唯。”荀恽犹豫了一下,又问道:“陛下留他,是为安抚张鲁吗?” “也不尽然。他们的丹法还是有些可取之处的,只是过于粗疏了些而已。或是他愿意留下,我准备组织一起人研究丹法,就像太医署研究医术一样,或许能更进一步。” 荀恽喜出望外,连声答应。 “陛下对丹法感兴趣?”贾诩微微皱眉。 “我对万物衍化之道都感兴趣。”刘协抬起头,点了点太阳穴。“我觉得真正的点金之术不在他处,而在这里。就比如将铁由恶金炼成精钢,是不是和丹法有些相似之处?” 贾诩眉梢轻扬,抚着胡须笑了。 他明白了刘协的意思。安抚张鲁是次要的,将天师道的发展纳入大汉复兴的洪流才是关键。 “若是这么说,那天师道众的用武之地倒是更大了些。”蔡琰眼睛一亮。“臣以为,或许可许将那几篇西域诸贤论物理之道的文章转给他们,以共研讨。” “什么物理之道?”刘协顺口问道:“原子不可分割论,还是四元素说?” 蔡琰忍不住笑了。“陛下也看了?” “看了。” “你觉得与五行说孰优孰劣?” 刘协认真思考了一阵。“一种学说是否优劣,一要看这种学说是否自洽,漏洞百出,不能自圆其说的学说肯定不能算好。二要看这种学说能否指导现实。如果一种学说听起来无比美好,却始终无法实现,这个学说就算再能自洽,也不能作为定论,只是一种猜想……” 荀恽忽然灵光一现,忍不住脱口而出。“敢问陛下,何谓指导现实?” 刘协愣了一下,随即意识到荀恽真正的意思,不禁笑道:“就比如说,王稚说吐纳导引、辟谷养生能让人延年益寿,你依照他的办法去做了,三十年后的确比同龄人更年轻,就说明他的理论可能有效。” “可是同样的道法,天师、系师可以白日飞升,他却只能延年益寿,不能白日飞升,那又怎么说?” “你问到了点子上。”刘协指指荀恽,露出一抹欣赏的笑意。“一个人的成败难免有偏差,可以增加人数来减少误差。如果一百个人按照他的说法去做,三十年后,若是有人能白日飞升,哪怕只有一个,也能说明他的说法可行。毕竟生老病死是常理,若非修行有成,白日飞升根本不会出现。” 刘协喝了一口水,又道:“可若是这一百人中一个白日飞升的也没有,就算不能断定他的说法有问题,至少也可以说明他的说法有相当的局限性,不能轻信,更不能因为是先师所传,便奉为至理名言,不容置疑。” 第491章 理想与现实 一直以来,刘协都避免直接向某人灌输超出这个时代的知识,而是引导他们自己去思考。 知识只是结果,推衍出知识的思维模式才是真正的精华。不打破固有的思维模式,就算给他们一整套百科全书,那也只是一时有效,用不了多久,就会退回到原有的道路上去。 儒墨道法诸家之中,儒家是最具有自我革新能力的学派,但他们却有一个无法突破的天花板,那就是对先贤的崇拜。哪怕他们事实上已经突破了先贤的学说,表面上还要保持对先贤的遵从。 在生命力足够旺盛的时候,这种看似矛盾的行为可以并行不悖,一面表示遵从先贤的教导,一面进行事实上的调整。儒学由汉代经学演化为玄学,一旦发现走偏了,便有人提倡复古,重新寻找出路。 可是当生命力衰退时,先贤就成了无法承受的压力,一代又一代的精英只能在越来越小的圈子里打转,不敢越雷池一步。儒学也就成了思想上的枷锁,无法再引导社会进步。 汉末的经学衰落是儒学第一次重大危机。这时候的儒学还有足够的生命力,如果能够借此机会打破天花板,就有机会看到另一重天。 如果能做到这一点,他得到的将不仅仅是一个复兴的王朝,而是一个强盛的文明。 前途之广大,令人神往。 荀恽不敢说话。蔡琰垂着眼皮,贾诩抚着胡须,有些出神。 他们都是聪明人,听得懂刘协的言外之意,但谁也不敢轻易接话。 质疑圣贤,可不是什么人都敢做的。这要是传出去,弄不好会被人弹劾他们是佞臣,面对天子的无知之言不敢劝阻,只知一味奉迎,甚至有意误导天子。 刘协倒也不意外。 他们没有当场反驳,他已经很欣慰了。 贾诩突然问了一句。“陛下,你相信人可以白日飞升吗?” 刘协转头看着他,沉默了片刻。“似乎没有什么过硬的证据说肯定不可能。”他顿了顿,又道:“当然,这不代表说天师道的道法无法验证真伪,只要派人去巴蜀开坟验尸,自然知道张陵、张衡的白日飞升是真是假。” 贾诩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陛下要这么做吗?” “没必要。”刘协笑笑。“因为我本来就不相信。王稚神色不安,显然是心虚,我只是不想戳破他而已。天师道在巴蜀一带颇有根基,眼下还要维持他们的体面,将来再慢慢矫正便是。” 贾诩含笑点头。 刘协又道:“白日飞升过于遥远,可存而不论,有兴趣的人可以慢慢研究,让平均寿命提高几年却是切实可行的。长倩,交给你一个任务。” “请陛下吩咐。” “你与王稚商量一下,看看他能否将驻容之术公布出来。你也看到了,凉州天寒地冻,风霜凛冽,不论男女都皮肤粗糙。若果真有办法能让人保持容貌,我想会有很多人愿意感激他的。就算是花些钱,也是舍得的。令史,你说对?” 蔡琰掩嘴而笑。“真有这等妙术,臣愿意再去揽几笔生意,就算是谀墓也可以的。” “噗——”贾诩没忍住,将一口茶喷了出来。他掏出手帕,擦了一下胡须。“陛下,新年将至,今年不会还不发俸禄?” 刘协神情尴尬,故意沉下了脸。“不是说好了么,今天只论道,不谈公事。” 这一次,连蔡琰都没忍住,笑出声来。“原来陛下早有准备,有言在先。” 荀恽一脸懵逼。“陛下,去年……没发俸禄吗?” 刘协扬扬手,不想再讨论这个话题。 —— 轲比能大惊失色。“朝廷连续两年没发俸禄?” “不是俸禄,是新年的赏赐。”荀恽连忙纠正。“按惯例,新年时,朝廷会向大臣发放赏赐,以示恩宠。如今朝廷艰难,所以一直没发。” “那……那还有赈济吗?” “天子正在想办法筹措。”荀恽很诚恳地说道:“朝廷答应你们的事,一定会尽力做到。你若不信,可以去问问凉州百姓,尤其是那些刚刚入籍的羌人,看看朝廷答应他们的粮食可曾短缺。” 轲比能很严肃地打量了荀恽两眼,勉强相信了。他之所以愿意称臣,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遇了雪灾,需要天子提供粮食赈济,要不然明年春天吃完了冻肉,必然会有大批的人饿死。 “天子真是不容易啊。”轲比能心情很复杂。大汉天子已经困窘到这个地步了,还将鲜卑人打得落花流水。等他们恢复了实力,鲜卑人还有称霸草原的机会吗? “这两年已经好多了,最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荀恽信心满满。“再往前几年,可是连饭都吃不上呢。现在只是没有新年赏赐,饭还是能吃饱的。再有个年,所有的问题都能解决。” 轲比能打量着荀恽,没说话。 不知道为什么,他虽然觉得荀恽说的话不太实际,却愿意相信荀恽。 原因很简单,荀恽眼中有光,自信的光。 曾几何时,他也和荀恽一样,相信一切困难都可以克服。 “天子什么时候能见我?” “快了。”荀恽说道:“大帅再安心等两天,等你熟悉了礼仪,天子就可以接见你了。初次见面,你不想失礼?” 轲比能看着荀恽,嘴角挑起一抹浅笑。 他心里清楚,汉家天子迟迟不见他,绝不是因为什么礼仪问题,而是在看他的诚意。除此之外,还有可能是在等狼骑归营,看狼骑的战绩决定如何接待他。 如果狼骑大胜而归,证明汉人即使在草原上也有明显的优势,那他就别指望汉家天子能给他什么好脸色了。如果狼骑损失很大,甚至惨败,汉家天子对草原的野心受挫,情况又有所不同。 轲比能也在等这个结果。 “最近有狼骑的消息吗?”轲比能故作轻松的问道。 “大帅最近可曾收到什么消息?”荀恽反问道。 “没有。” “我们也没有。”荀恽眉心微蹙。“狼骑失踪了,有好几天没消息来了。” 轲比能一惊。“最后出现的位置在哪儿?” 荀恽想了一会儿,说出一个很别扭的地名。“私渠北鞮海。” 轲比能的脸颊一阵抽搐,搓了搓手指。“这怕是遇上西部鲜卑的主力了。” 第492章 就怕你不来 “西部鲜卑?”刘协一惊,起身走到地图前,找到私渠北鞮海的位置,觉得不太可能。 私渠北鞮海离西部鲜卑的牧场还有很远的距离,少说也有上千里。 难道是地图不准?这倒是有可能的。 荀恽走了过来,低声说道:“陛下,扶罗韩也是西部鲜卑的一部,他又是檀石槐子孙,所以占据着最好的牧场,没人敢和他争夺。扶罗韩被杀,这片牧场就空了出来,其他的鲜卑人自然会觊觎,迁过来也是有可能的。将近两年时间,再远也能收到消息了。” 刘协转头看看荀恽,眼神闪烁。 荀恽所言有理,吕布等人遇到狼骑的可能性很大。 但他考虑的却不是吕布的生死——相隔千里,救是来不及救的,而且此次远征要考验的就是狼骑的生存能力,救援原本就不是必有的选项——他考虑是刚刚稳定一点的西凉会不会因此又起波澜。 “请贾侍中来。” 荀恽转身要去,却被刘协拽住了。刘协示意裴俊去请贾诩,对荀恽说道:“不要慌,天塌不下来。” 荀恽苦笑。“陛下,千金之子,尚且坐不垂堂。陛下万乘之躯,岂可不以万全计?” “从董卓入京,将朕推上这个位置以后,朕就没有万全可言了。”刘协不紧不慢地说道:“身处险境,才能时刻警醒,不敢有丝毫松。” 荀恽欲言又止。 他听了轲比能的分析,得知狼骑可能遇上西部鲜卑之后,就赶来向刘协汇报,不是担心狼骑存亡,而是担心行在的安全。天子、皇后以及妹妹荀贵人,以及天子唯一的皇子都在这里,如果遇到西部鲜卑的主力,后果不堪设想。 可是看天子镇定自若,他倒不好显得太紧张了。 还是等贾诩来,听听贾诩的意见再说。 过了一会儿,贾诩进来了,慢条斯理的行了礼,又打量了荀恽一眼,笑道:“陛下,轲比能有什么过分的要求吗?” 刘协摇摇头。“轲比能说,狼骑可能遇上了西部鲜卑的主力。”他转身在地图上指了指。“如果真是如此,西部鲜卑很可能会长驱直入。或由居延入张掖,或由休屠入武威,侵扰凉州。” “那不是更好?”贾诩脱口而出。 荀恽一惊,眼睛瞪得溜圆。 贾诩双手拢在袖中。“镇西大将军和护羌校尉就在附近,可以召他们参战,顺使看看他们这一年多的训练成果。学员们学习了这么久,也该安排一次实战,检验他们的学习成果了。” 刘协无声而笑,不经意的扫了荀恽一眼。 荀恽无言以对。他这时才反应过来,天子根本不担心鲜卑人会来,他一直在等鲜卑人来。 镇西大将军韩遂、护羌校尉马超的人马就在附近,随时可以作战。 唯一的问题可能就是兵力不足。即使算上秋防调用的郡兵,韩遂、马超的兵力总共也不超过三万人,加上行在的数千禁军,面对可能超过十万的西部鲜卑骑兵,能否战而胜之,着实是个疑问。 “拟诏,准备作战。”刘协淡淡地说道。 “唯。”裴俊立刻准备笔墨。 “陛下,皇后、皇长子怎么办?”荀恽问道。 刘协和贾诩互相看了一眼,不约而同的笑了。贾诩说道:“皇长子生而有幸,不满百日,便有幸随陛下亲征,将来必成一代名将。” 荀恽翻了个白眼,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让轲比能先回去。”刘协摆摆手,对荀恽说道:“西部鲜卑若来,他的部落首当其冲。若无人指挥,损失必然惨重。让他先回去,带着部落撤离,避一避。” 荀恽愣了片刻。“陛下,万一他和那些鲜卑人合兵呢?他们可都是鲜卑人。” “那倒有点麻烦。”刘协叹了一口气。“再想找这么一个合适的人可不容易。” “是啊。”贾诩附和道:“鲜卑人中,也就他有点见地了。” 荀恽看看天子,又看看贾诩,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他匆匆出帐,来见轲比能。进帐之前,他整理了一下衣服,又深吸了几口寒冷刺骨的空气,让自己冷静下来,又搓了搓被冻僵的脸,露出一丝笑容,缓步入帐。 “天子怎么说?”轲比能起身相迎。 “天子说,若真如大帅所说,你的部落可能会有危险。你先回去,率领部落撤离,避其锋锐。” 轲比能一愣,随即说道:“那天子呢?” “天子自有安排,你不用担心。” 轲比能想了想,点头答应。在他看来,汉人天子大概率是准备撤离休屠泽,却不好意思说,只能故作神秘。他也管不了那么多,大敌当前,还是先保住自己的部落再说。 至于见驾,还是以后再说。 —— 冰天雪地之中,一队骑兵正在撤离。 头顶的蓝天之上,有一只鹰在盘旋。 远处的地平线上,隐约可见鲜卑人的战旗。 “子美,你们先撤,我再冲一阵。”吕布抬头看鹰,大声喝道,勒住赤兔,拨转马头。 “君侯小心,切勿恋战。”黄猗大声说道。 “放心,能追上赤兔的战马还没出生。”吕布大笑道:“若是真遇上了,我抢回来,送你当坐骑。” 黄猗也不多说,带着八十多名骑士先撤。连日接战,几乎所有人都负了伤,备用战马也损失了不少,战斗力和行军速度明显下降。他要带着这些骑士先撤,抓紧时间恢复体力,准备再战。吕布断后,为他们争取时间。 这是早就习惯的战术,毋须多言,一声令下,大家就遵照执行。 吕布转头看了一眼曹性。“还拉得开弓吗?” 曹性甩了甩酸痛的胳膊,满不在乎的说道:“还行,再杀几个,凑满三百。” 魏续吃了一惊,眼珠子差点掉出来。“你已经快到三百了?” 曹性咧嘴一笑。“要不是箭不多了,想杀几个值钱的,早就过三百了。”他扬扬下巴。“君侯已经超过三百了,再冲一次应该能满四百。” 魏续咂咂嘴,懊恼地一拍大腿。“射艺好真是占便宜啊,我砍人砍得胳膊都快断了,还没满一百呢。你们轻轻松松就三四百,不公平,不公平。” “谁让你平时不好好练习射艺,就知道近战。”吕布得意地大笑。 正说着,前面传来了马蹄声,一批鲜卑人正在接近。 吕布轻踢马腹,开始加速。“随我来,看看有没有值钱的脑袋,砍几个回去当夜壶。” 第493章 心理阴影 看到吕布率领十余骑迎面杀来,鲜卑小帅段松连忙下令亲卫骑向自己靠拢,同时在两翼展开掩护。 与这些打着狼旗的汉人骑兵交战多次,他已经熟悉了这些汉人的战术。正面冲来的骑兵只是吸引他注意力的诱饵,真正的杀招埋伏在两翼,随时准备抄他的后路。 虽然这里的地势平坦,看不出有埋伏的可能,他还是不敢大意。 他的好兄弟沃离就是因为大意,疏于防备,被藏在雪中的汉人一箭射杀,全军崩溃,被汉人杀得一败涂地。 号角声一响,装备最好的亲卫骑立刻向段松靠近,同时举起手中的骑盾,护住要害,以免被对方射杀。这些汉骑虽然人数不多,却有不少神射手,尤其是统兵的吕布,几乎百发百中。 面对汉人的铁制箭头,没有精甲的他们只能靠骑盾保命。 “射!”段松一声大喝,几名射手拉开了手中的弓,对冲入百步以内的汉军骑士进行射击。 与此同时,吕布、曹性也拉开了手中的硬弓进行还击。 箭矢交驰,并不密集,却杀伤力却一点也不弱。几名射手成了重点关照的对象,先后被射中,失去了战斗力。 双方迅速接触。 吕布放下弓,双手挺矛,正面冲向段松。 段松的两名亲卫上前迎战,一个举刀,一个挺矛,一左一右。 吕布面无表情,手中长矛抖动,矛尖抖出一个小小的圆圈,先与鲜卑骑士的长矛接触。两矛相交,鲜卑骑士只觉得手臂一麻,手中的长矛不听使唤,偏离了中线,眼睁睁地看着吕布的长矛迎面刺来。 “噗嗤”一声,脖颈被矛头洞穿,鲜卑骑士落马。 吕布甚至没看他一眼,长矛横扫,拍中另一名鲜卑骑士高举的手臂上。 “啪”的一声脆响,鲜卑骑士的手臂折断,手中的战刀落地。他抱着断臂,惨叫出声。 一个又一个汉军骑士从他面前掠过,却没人向他发起攻击。不多时,他的面前就空了。他转头一看,才发现身后的队伍已经七零八落,熟悉的面孔又少了好几个。 汉军骑士已经杀入阵中,势不可挡。 段松脸色煞白。他没有受伤,只是与吕布相隔数步,擦肩而过。可是他亲眼目睹了吕布连杀他三名亲卫,干净利落,连一个多余的动作都没有,不禁吓出一身冷汗。 他也是久经沙场的人,一眼看出这十几名汉军骑士个个都是真正的勇士,不仅装备好,而且杀人如麻。在他们的眼里,他的部下根本不是对手,只是一群待宰的羔羊。 草原上虽然不缺勇士,但这么多勇士集结在一起却不多见。在他的印象中,只有当年檀石槐大王的金翎卫有这样的实力。 那是百万鲜卑人中挑出的三千精骑,由骁勇的槐纵率领。 段松没有这样的实力,他的优势只是人多。但他却不敢将部下集中起来,一心围困吕布。如果太密集了,会成为汉军骑士手中弓弩的最好目标。 这些汉军骑士人数虽然不多,箭却射得又准又快,射程还远,能在鲜卑人的射程之快进行快速打击,然后趁乱近身肉搏。 他们有鲜卑人没有马具,可以在马背上坐得更稳,冲击时也不担心会被撞下马。 段松连声下令吹号,指挥部下转向,同时睁大了眼睛扫视两翼,生怕汉军骑士突然出现。 他刚刚完成转身,吕布等人又杀了回来,再一次洞穿了他的阵势,扬长而去。 段松看着地上的血污,看着那些受了重伤却未死,倒在地上哀嚎的部下,脸色铁青,却不敢立刻下令追击。 这些汉军骑士只是诱饵,真正的陷阱也许就在前面,等着他跳进去。 他下令清点人数,救治伤者,同时派人向身后的大帅报告。 一场小规模的冲突,他又损失了三十多人,还被对方牵走了几匹战马。 —— 吕布追上了黄猗。 黄猗利用这难得的时间部署了阻击阵地,还准备了一些吃食。看到吕布等人回来,他目光一扫,见一个不缺,心里松了一口气。 “受伤没有?”黄猗送上一壶酒。 “中了两箭,皮肉伤。”吕布接过酒壶,喝了一大口,扯开甲胄和战袍,往伤口上喷了一口,随即又将战袍掩上。“鲜卑人被打怕了,见着就躲。” “怕是后面还有更多的人。”黄猗抬头,看了一眼正在盘旋的鹰。“能有这样的鹰为向导,不会是普通人。不过,他们未必是为我们而来,很可能是想占据扶罗韩留下的牧场。” “他们也配?”吕布冷笑道:“这片牧场从此就是大汉的牧场,谁也别想争。要来这里放牧可以,先称臣,再看我们愿不愿意收他们当狗。” 黄猗没吭声,充满血丝的眼睛中闪烁着光芒。过了一会儿,他收回目光。“温侯,我们继续向东,不能向南。张掖没有准备,来不及调兵,会被鲜卑人毁了。” “鲜卑人会跟着我们走吗?” “至少会有一部分跟着我们,这样就算有人去居延,兵力也会少得多。” “好,就这么办。”吕布握紧拳头,用力一挥。“过了浚稽山再说。”他想了想,又道:“派几个伤势较重,不能再战的先走,回居延泽、休屠泽报信,让朝廷有个准备。” 黄猗点头答应,指了几个骑士,让他们先赶回居延泽、休屠泽报信。他们伤势较重,战斗力大减,却还能骑马。这些在草原上打拼的汉子早就习惯了这样的局面,只要不死,他们都会尽全力活下去。养几个月伤,又能活蹦乱跳。 “经过轲比能的牧场时,不要与轲比能的部下接触,向他们要一些干粮,换一下马就走。”黄猗拿出准备好的两片木简。“如果遇到汉军斥候,将这个交给他们,他们会安置你们。” “喏。”骑士们应了,分作两队,一队向南,一队向东。 “天子会来接应我们吗?”吕布又喝了一口酒。 “不知道,但我相信天子不会撤。”黄猗看着东方,不紧不慢地说道:“就算鲜卑人全部追到休屠泽,天子也不会后退一步。” “为什么?”吕布不解。 “置之于死地而后生,本就是大汉中兴的唯一机会。” 第494章 老狼与狐狸 宴荔游仰着头,看着战旗上的黑色狼头,心情很不好。 狼本是他野狼部落的保护神,如今却突然冒出一群人,也打着狼旗,横冲直撞,烧杀劫略,无恶不作,搞得人心惶惶。各部落的大帅、小帅都以为是他派出去的,纷纷向他问罪,搞得他一头雾水。 费了好多心思,他才搞清楚那些人是谁。 但这并没有让他的心情好一点,反而更糟了。 草原上各部落之间打来打去,已经够乱了,汉人还来插一脚? 扶罗韩战死在五原,那是他活该,谁让他入塞了呢。步度根在弹汗山被汉人击败,也情有可原。他没有檀石槐大王的本事,却想学檀石槐大王,在汉人的眼皮子底下立王庭,自讨苦吃。 可是汉人跑到浚稽山来打猎,这就过分了。 就算扶罗韩被汉人击杀,这里还是鲜卑人的牧牧,不是汉人可以来的地方,更不能打着狼旗,坏我的名声。 宴荔游下令击杀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汉人,但是大半个月过去了,他不仅没抓到这些汉人,还损失了两三千人,搞得颜面扫地,自己都觉得无脸见人。 “又看什么呢?”妻子阿琳曼从帐逢里走了出来,瞪了宴荔游一眼。“抓到那些汉人了?” “还没有。”宴荔游叹了一口气。 阿琳曼是檀石槐的女儿,槐纵、和连的妹妹。他之所以首先率部东迁,就是听了她的主意。在扶罗韩、步度根先后被汉人击败后,她找到了和连的儿子骞曼,想杀回弹汗山,继承檀石槐的血脉。 “谁追得最紧?” “灵狐部落的段松。” “那只小狐狸能靠得住吗?”阿琳曼眼睛瞪得更圆。“这种事,你要自己去,不然肯定会被那只小狐狸骗了。” 宴荔游皱着眉,没说话。他也有点怀疑灵狐部落的消息。对方只有百骑,如何能击杀灵狐部落两三千人?再说了,灵狐部落总共才多少人,真要伤亡两三千,只怕早就跳脚了。 “听说领头的是吕布。” 阿琳曼迟疑了一下,随即又道:“吕布也是人,不是神。能以一敌十,还能以一敌百?” “他们……” “别再找借口了。你就是年纪大了,不中用了。” 宴荔游的脸顿时涨得通红,狠狠地瞪着阿琳曼。阿琳曼毫不示弱,同样恶狠狠地瞪着阿琳曼。 宴荔游比阿琳曼大二十岁,当初娶阿琳曼是想与和连结盟,将和连推上鲜卑大王之位后,他可以分到好的牧场。没想到和连当了大王,却在入侵汉地的时候,被几个猎户射死了。他也跟着倒了霉,被迫向西迁移。 夫妻俩为此没吵架,但宴荔游却强硬不起来。一来年纪大了,身体不行,无法满足阿琳曼,底气不足。二来拥护阿琳曼的人不少,其中就包括他的儿子宴弛。 宴驰是前妻生的,不是阿琳曼的儿子。按照草原上的习俗,如果他死了,宴驰继位,可以娶阿琳曼为妻。或许他们早就勾搭上了,就等着他死。 宴荔游挥了挥手,示意阿琳曼进帐去。阿琳曼转头一看,见灵狐部落的段松带着两个亲卫正在走来,也不想和宴荔游正面冲突,便缩了回去。 段松走到宴荔游面前,抚胸施礼。 “抓到吕布了吗?” 段松惭愧地摇摇头。“没有,他太狡猾了,我们几次设陷阱,都没能抓住他。” “他再狡猾,还能比你这只灵狐狡猾?” “我真是……”段松咂了咂嘴。“大帅,我真是尽力了。” 宴荔游眼神阴沉。“既然你已经尽力了,我也不勉强你。不过按照草原上的规矩,将来分战利品的时候,你也只能排在后面。” 段松无可奈何的点点头。虽然不情愿,但他无话可说。草原上就是这个规矩,他没能抓住吕布,就只能怪自己无能,吃不上肉。 早知如此,他就不跟着宴荔游东迁了,留在西部也挺好的。 “抓到俘虏没有?” “没有,那些人配合很默契,动作也快,每次我们都是还没来得及反应,他们就撤了。” “打不过汉人也就罢了,追都追不上?” 段松无地自容。他也不愿意承认这一点,但这就是事实。 那群汉人比鲜卑人还鲜卑人。他们有的,那些人都有。他们没有的,那些人还有。 比如锋利的战刀、长矛和铁制箭头,以及坚固轻便的甲胄。他之所以自高奋勇地去追捕吕布,就是想夺他们的武器、装备。别的不说,一百套汉甲就是一笔难得的财富,有钱也未必能买到。 很可惜,他现在除了收获了几千枚箭头,什么也没捞着。 “行了,这件事你别管了,我自己处理。”宴荔游摆摆手,示意段松可以滚蛋了。他原本很欣赏段松,虽然实力不是最强的,但人很聪明。现在看来,是他看走眼了。段松只是狡猾,不是聪明。 段松嚅了嚅嘴。“有件事,我想应该告诉大帅。” “什么事?”宴荔游有点不耐烦。 “汉人皇帝可能在休屠泽。”段松说道:“我抓到了几个轲比能的族人,他们说汉人的皇帝就在休屠泽,轲比能到那里朝拜汉人皇帝去了。” 宴荔游的眉毛挑了起来,半晌才点点头。“好的,我知道了。” 段松又行了个礼,转身走了。 宴荔游又站了一会,看着段松到营地之外,上了马,奔向远处,这才钻进了帐篷。 “那只小狐狸说什么?汉人皇帝在休屠泽?”阿琳曼迫不及待的说道。 “是的。” “抓住他,为扶罗韩报仇。” 宴荔游瞅了阿琳曼一眼,没好气的说道:“你说得轻巧。你以为汉人皇帝是一个人吗?吕布都有一百精骑,汉人皇帝身边不知道会有多少这样的精骑。我要是冒冒失失的冲过去,怕不是和扶罗韩一样,被人杀得灭族。” “你……”阿琳曼啐了一口。“你就是个废物,年纪越大,胆子越小,就和那不中用的东西一样,硬不起来。” “啪!”宴荔游抬手就是一个大耳光,怒吼道:“你胆子大,你去找年轻的,硬得起来的,和你一起去杀汉人皇帝,为扶罗韩报仇。” 阿琳曼没有任何准备,被打懵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恼羞成怒。“这可是你说的,我现在就去找,你可别后悔。”一边说一边往外冲。 “后悔我是你生的。”宴荔游狠狠啐了一口,随即露出老奸巨猾的笑容。 第495章 困境 轲比能昼夜兼程,赶回部落。 急得上火的柯最一看到他,险些哭了,抱着他的靴子,接连亲了几下。 “大帅,你可算回来了。” “形势如何?”轲比能顾不上寒喧,甩下熊皮大氅,奔上一旁的牛皮地图,导致找到私渠北鞮海的位置。“可有狼骑的消息?” “狼骑的信使昨天刚从部落经过,他们遇到了野狼部落,双方纠缠了好几天了。狼骑的箭矢、食物和药物几乎耗尽,无力再战,正在撤退,往我们这个方向来了。” 轲比能嗯了一声,倒是不意外。 吕布再善战,狼骑再精锐,毕竟只有百骑,遇到实力不弱,有近万骑的野狼部落,撤退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除了野狼部落,还有谁?” “可能还有灵狐部落,他们看到有狐狸的战旗了。” “狐狸?”轲比能想了想,有些意外。“段松怎么和宴荔游混到一起了?还有谁?” “一些小部落,旗号乱七八糟的,汉人也说不清楚。” 轲比能心中不安。如果仅仅是野狼部落,他还是可以应付的。可若是野狼部落还与其他部落有联盟,那就有点麻烦了。 “吕布离这儿还有多远?” “快了,今天不到,明天也能到。” “你觉得汉家天子能战胜宴荔游吗?” 柯最想了想,有些为难。汉人的骑兵很精锐,这是人所共知的事情。但汉人的骑兵数量太少了,休屠泽只有五千骑左右,甚至更少。遇到总兵力超过万骑的野狼部落,只怕凶多吉少。 “如果宴荔游主动进攻,未必能胜。” 轲比能笑了,挥手道:“撤!” “撤?”柯最不解地看着轲比能。“往哪儿撤?” “休屠泽。”轲比能眯起了眼睛。 他在赶回来的路上就想好了。西部鲜卑的主力来侵,他无力迎战,只能撤往休屠泽。如果汉家天子决定撤往凉州腹地,他就顺势跟着入塞定居,至少也可以占据休屠泽。如果汉家天子决定迎战,他就以助阵的名义就近观察,亲眼看看汉人的实力,再做决定。 “那狼骑来了,谁接应他们?” “我亲自接应。” 轲比能随即做了安排。他让柯最带领各部先撤,他亲自接应狼骑,为他们提供食物、战马。不管最后的结果如何,他现在都不想和汉人翻脸。 汉家天子能从那么艰难的困境中恢复元气,可见种性强韧,绝不会轻易败亡。他可以拒绝称臣,却不能和汉人翻脸,成为汉人的敌人。 柯最觉得有理,立刻命人到各部传令,向休屠泽方向撤离。 牲畜大多冻死了,变成了冻肉,现在转移起来也算方便,速度也不慢。 —— 吕布冲上山坡,看着空空如也的山谷,不由得骂了一句。 “没卵子的鲜卑人,跑得还真快。” 魏续甩了甩马鞭,也骂了两句,向后面的骑士打了个手势。 黄猗随即指挥将士下马,将马背上的物资进行调整,挑出两匹战马宰了,当作今天的晚餐。连续几日的苦战,物资耗尽,体力下降,伤亡终究还是出现了。几天的功夫就损失了二十多人,士气也有些低落。 期望中的补给没了,他们只能杀马。 借着清点的机会,黄猗又查了一遍人数,将失踪的骑士名字记下。 “长史,我们还有机会吃上你家夫人亲手做的羊羹吗?”一个受了重伤的骑士问道。 “想吃吗?”黄猗抬头看了一眼,用手摸了摸骑士的额头。 骑士的额头很烫。 “想吃,非常想吃,我还没吃过大户人家的羹呢。”骑士咧着嘴笑,干裂的嘴唇又开始流血。 “只要想,就一定能吃上。万一你不能活着回去,以后每年清明,我都给你备一碗羊羹。” “嘿嘿嘿……”骑士笑了。 “傻笑什么。”曹性走了过来,将一把脏雪塞进骑士的胸口。“清醒点,别说胡话。羊羹的事以后再说,现在先想着怎么活下去。” “我还能活吗?”骑士冻得直吸冷气,却笑得更加开心。 “能活,你小子比野狼还能活。都发烧三天了还没死,指定死不了。”曹性说着,又捡起一块冰,放在骑士的额头。“捧着,别烧坏了脑子。你小子本来就不聪明,再烧成傻子,那就麻烦了。” “你才傻。”骑士嘀咕了一句,还是老老实实的捧着冰,接连哆嗦了两下,人却清醒了一些。 黄猗看在眼里,笑了一声,走向下一个骑士。 宋宪也受了伤,坐在一旁休息。见黄猗忙前忙后,嘴角露起一丝浅笑。等黄猗走过来,他招了招手。“长史,坐一会儿?” “有事?”黄猗没坐,只是停住了脚步。 “苦不苦?”宋宪也自觉地站了起来。“你可不像我们,你出身那么好,就算不做官,也饿不死。跟着我们出塞拼命,值吗?” 黄猗抬起头,打量着宋宪,沉吟了片刻。“老宋,如果你死了,你希望你的墓碑上刻上什么?” “我啊?”宋宪摸摸头。“如果我死了,我希望能刻上这次狼骑出征的战果。嘿嘿,我虽然不如温侯、曹性,前后也杀了七八十个鲜卑人呢。” “我给你写两句话。纵横万里,斩首逾百,如何?” 宋宪眨眨眼睛,咧嘴大笑。“好是好,就是还差二十几个,我不知道能不能行。” “你一定行的。”黄猗抬起头,看向远处,幽幽说道:“如果我战死了,我希望我的墓碑上有这样几句:区区书生,横行大漠。箭射胡虏,笔草军书。凯歌高奏,捷报频传。身虽膏野,英名长存。” 他转头看着宋宪。“将来大汉中兴,天子着史,必有狼骑之名,而我等名列其中。这难道不比江夏黄氏四个字更威风吗?江夏黄氏不缺文才出众的名士,像我这样有战功的却屈指可数。” “说得对。”吕布踏马而来。“长史,就算是战至最后一人,你也不能死。你死了,谁将我们这些日子的战绩写下来,告诉天子,告诉后人?我吕布征战半生,有胜有负,但这一战却是我此生最得意的一战,一定要刻在我的墓碑上。” 第496章 虚晃1枪 狼骑成员大多是草原上的马贼,过着刀头舔血的日子,死亡是随时都会出现的事,他们早有心理准备,并不紧张。 但此次出征战果辉煌,却是他们最为得意的事。 做了一辈子马贼,就算是面对没有反抗能力的老弱,他们都没收获过如此丰盛的战果。前前后后,他们杀死了数十倍于己的敌人,最强的吕布、曹性等人甚至拥有三四百的杀伤数量。正面硬扞野狼部落不落下风,一路上摧毁的小部落更是数以十计。 不管能不能活着回去,这个战绩都能让他们笑对死亡,此生无憾。 点起篝火,烤上马肉,围着火堆,他们有说有笑。 黄猗的心情却有些沉重,默默地啃着肉,一言不发。 “怎么了?”吕布走了过来,坐在黄猗身边。“怕死了?” 黄猗往一旁让了让。“温侯,你说天子迎战野狼部落,需要多少人马?” 吕布想了想。“天子有甲骑,有虎贲、羽林,正面迎战的话,击败野狼部落不成问题。” “但战果有限。” “是的,双方实力相当,而且鲜卑人一旦发现形势不对,会立刻撤退,在草原上四散奔逃,很难像在塞内作战那样扩大战果。甲骑不能久战,羽林骑的数量有限,按照之前的经验,追个百十里也就差不多了。” “所以,最好的办法是四面围住,予以歼灭。退一步说,也要形成优势兵力,有足够的轻骑追击。” “是的。”吕布转头看看黄猗,眼神有些复杂。这些读书人真是聪明,学什么都快。这才几个月,原本什么也不懂的黄猗就比那些打了半辈子的马贼老成了。 “天子可用的兵力有镇西大将军韩遂、护羌校尉马超、度辽将军张杨。如果再远些,或许还可以召集弹汗山的三郡骑兵。但是这些都需要时间,至少要半个月。” 吕布眼神微闪。“长史,你的意思是说……” “我们现在还不能回休屠泽。”黄猗啃了一口肉,慢慢地嚼着。“我们要牵着野狼部落的鼻子,在草原上再转两天。” “可是我们没有粮食了,箭也快用光了。” “没有粮食,我们就去抢敌人的粮食。没有箭,我们就去抢敌人的箭。”黄猗不紧不慢地说道:“我们是狼骑,狼骑的第一任务就是在草原上生存下去,而不是依赖朝廷的支持。” 他转过头,看向吕布。“温侯,这才是狼骑的战斗方式。” 吕布咂了咂嘴,半天没说话。 他很想摸摸黄猗的脑门,看他是不是病了,在发烧。 都到这个时候了,还不肯回去? 但他没有急着反驳黄猗,而是仔细琢磨了一下。经过这两个多月的相处,他已经对黄猗有了一定的信任,并不将黄猗当作一个只会说大话的书生。 “怎么打?” “你注意到没有,这两天追我们的不是小部落,而是打着野狼战旗的大队骑兵。” 吕布点点头。他早就注意到了这一点。与之前狐狸战旗、野猪战旗之类轮番出现相比,这两天追在身后的一直是野狼战旗,就像狼一样紧追不舍,轻易不肯放弃。 这些是真正的主力,战力明显强于那些小部落。 那些小部落呢?大概率是在侧击或者后翼。 吕布眼前一亮。“我们……避开主力,迂回侧击,打他们的身后?” 黄猗笑了。“不用那么费事,我们就在这里等着。”他指了指一旁的山坡。“鲜卑人经过此地时,必然会在山谷中扎营。我们休整两天,以逸待劳,放过主力,袭击后营。” 吕布眼梢挑起,随即放声大笑。 —— 决定不撤,再与鲜卑人缠斗数日后,吕布随即召集所有的将士商议战法。 黄猗提出两条建议: 首先将伤重的战士送走,并将他们的决定报告给天子。这里离休屠泽还有上千里,离张掖的居延泽却比较近,只有三四百里,附近没有大的鲜卑部落,相对安全。一人双马,大概两天就能到。到了塞内,他们能得到更好的治疗,有很大的概率活下来。 其次,派人到四周召集马贼,补充兵力。以战利品作为报酬,立了功,再给一部分赏赐。 将士们都表示同意,随即将十几个重伤的骑士送走。 剩下的战马数量不足,步战的重要性明显提高,吕布亲自上山寻找有利的地形,准备袭击鲜卑人,抢夺战马和粮食,以战养战。 黄猗派人四处打探了一下,很快就发现了轲比能部南撤留下的痕迹。这些痕迹还很新鲜,指向也符合狼骑撤退的路线,正好可以充当掩护。 安排妥当后,吕布、黄猗率领剩下的五十余骑,躲了起来。 他们的行动很迅速,掩饰也很成功,就连轲比能都被他们骗过了,向休屠泽方向追了上百里,才意识到狼骑可能根本没撤。 但他却不知道狼骑在哪儿,狼骑就在他眼皮子底下消失了。 一天后,宴驰率领五千精骑赶到,查看了一番地形后,他们认定狼骑向休屠泽方向撤退了,随即继续追赶。 又过了一天,宴荔游赶到了浚稽山。他不像宴驰那么积极,穷追不舍。他在浚稽山附近扎营,查看周边地形。对他来说,追击狼骑,远远赶不上眼前的牧场重要。 他不远千里的东迁,为的就是这片牧场。 有山有水,离汉塞还近,是草原上最理想的牧场之一。之前被扶罗韩占着,他不敢抢。现在扶罗韩已经死了,轲比能只是小种鲜卑,实力有限,当了汉人的狗,才占了这片牧场。 现在,这片牧场该回到鲜卑人的手中了。 让一心想弑父自立的宴驰去和汉人拼命,他只想占据这片牧场,过几年安生日子。 看着曲折的河谷,宴荔游一声叹息,心满意足,命人在山谷中扎营。 但他想不到的事,就在他对面的山头上,吕布、黄猗披着白色的大氅,静静地伏在皑皑白雪之中,看着鲜卑人涌入山谷,立起一个又一个的帐篷。 “原来追老子的是小狼啊,怪不得那么猛。”吕布笑得合不拢嘴。“长史,还是你的脑子好使,要不然哪能发现这样的好事。这老狼直接送到嘴边来了。” 黄猗也很意外。他知道父子之间也会有权力争夺,也会有矛盾,却没想到鲜卑人会表现得这么直白。老狼还没死,小狼就跳出来夺权,一点也不掩饰,直接拉走了大半的精锐骑兵。 “蛮夷就是蛮夷。”黄猗啐了一口。“连攘外必先安内的道理都不懂,如何能长久。” 第497章 听说你找我 鲜卑人很放松,很兴奋,载歌载舞,杀牛宰羊。 有了这片牧场,他们的日子会很快好起来。 至于狼骑、休屠泽的汉人皇帝,对他们来说都太遥远。狼骑已经被少狼主宴驰赶走了,休屠泽的汉人皇帝也不会到这儿来,这里是鲜卑人的地盘。 但吕布、黄猗不这么觉得。 伏在山坡上,看鲜卑人吃肉喝酒的时候,他们就下定决心,待会儿送这些鲜卑奴回大鲜卑山,去见他们的祖先。 他们将五十人分作三队。 一队由吕布率领,由十名战斗力最强的骑士组成。乘马突营,以最快的速度穿透敌营,执行斩首战术,摧毁鲜卑人的指挥。 一队由宋宪率领,约三十人。以步行方式进入敌营,抢夺战马后,再进行战斗,尽可能的制造混乱,吸引鲜卑人的注意力,掩饰吕布等人突袭斩首。 最后一队由黄猗率领,充当预备队。接应吕布等人撤退,或者加入战局,给敌人致命一击。 出击之前,他们将所剩无几的粮食、马肉全吃了,以保证有体力苦战。 马肉冻得硬梆梆的,只能捂在胸口,用体温焐软了,再送到嘴里咀嚼。 出发之前,黄猗最后一次交待。“要快,不要贪恋眼前的小利,以最快的速度击溃鲜卑人,眼前这些全是我们的。混乱是最好的掩护,千万不能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 吕布心里明白,黄猗这是着重提醒他。 “长史放心,谁不听命令,就算鲜卑人不弄死他,我也要弄死他。” 黄猗点点头,深深地看了吕布一眼,又道:“以前的战绩都不值一提。这一战若能成功,狼骑才算真正的狼骑。我们将成为鲜卑人挥之不去的噩梦,听到我们的名字,他们就会控制不住的颤抖,像女人一样悲泣,像小儿一样嚎哭。” “长史,你这话只能在这儿说。”一个骑士偷偷的笑道。“要是女营的骑士听见了,哭的就是你了。” 黄猗眉梢轻扬。“这些鲜卑人,岂能和我汉人相提并论?就算是女营骑士来了,也能杀得他们落花流水。你们今天要是打输了,可就真没脸见人了。” “怎么可能?”骑士们梗着脖子,七嘴八舌的反驳。 “好了,别说那么多废话,是英雄还是狗熊,手底下见真章。”吕布挥手,翻身跳上赤兔马,率先奔了出去。 魏续等人紧紧跟上。 他们控制着战马,尽可能不发出声音。直到接近鲜卑人的营地,他们才开始加速,一声不吭地杀了进去。 天寒地冻,鲜卑人的警戒骑兵反应很慢。他们完全没想到会有敌人藏在附近,等他们看到吕布的时候,他们都吓傻了,连示警的号角都忘了吹。 吕布策马杀到,手中长矛一闪,便将一名鲜卑骑士挑落马下。 十名狼骑奔驰而过,很快将鲜卑骑兵杀死,留下空鞍的战马。 宋宪带着三十骑士大步赶到,迅速解下鲜卑人腰间的箭囊,背在自己身上,然后翻身上马,亮出狼骑,杀入鲜卑人的大营。 吕布按照事先约定的战法,不求杀伤,以最快的速度往前突,目标直指河谷中央最大的帐篷。 宋宪跟在后面,大吼大叫,四处放火,点燃一顶又一顶的帐篷。 鲜卑人从睡梦中惊醒,看到冲天的火光,连忙吹起报警的号角。急促的号角声依次响起,在河谷中回荡,却没有人注意到一片混乱中,十骑正全速向中军大帐靠近。 谷  宴荔游被号角声惊醒,推开怀中的女人,来不及穿衣服,先抓起身边的战刀,拔刀出鞘,又大声命令亲卫集结,这才凝神倾听。 外面很乱,有号角声,有喊叫声,还有杂乱的脚步声。 但是,他感受到了潜伏的杀机。 有骑兵正在接近,数量不多,但速度极快。 从马蹄声的力量和接近的速度来看,这是一匹身材高大的马,步幅超过一般的战马。这样的战马不多见,即使是在盛产良马的西域,也是万里挑一的骏马。 能有如此战马的人,自然也不是普通人。不是实力强横的部落首领,就是声名远播的勇士。 但那样的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又来袭击我的大营? 宴荔游百思不得其解,但他很快就亲眼看到了答案。 一匹火红色的战马冲入大帐,紧急停住,甩动的马尾抽在了宴荔游的脸上。 宴荔游一动不动,两只眼珠差点从眼眶里掉出来。他看着马背上那个得意的笑脸,艰难的吐出两个字:“吕……布?” 吕布咧嘴一笑。“正是在下。大帅,听说你找我?” 宴荔游没说话。 帐外传来连续不断的马蹄声,紧接着一声又一声的惨叫声,那是他的亲卫被奔驰而来的骑兵击杀。鲜卑人是马背上的民族,没有战马,就等于失去了双腿。面对全速奔驰的骑兵,他们都是待宰的羔羊,全无反抗之力。 一会儿功夫,惨叫声就停止了,马蹄声也渐渐远去,只有两三匹战马围着帐篷转圈。 帐篷晃了两晃,露出一个人形,随即又被鲜血浸红一片。 宴荔游扔下了战刀,双手抱头,跪在地上。 本该被宴驰追击得无处藏身的吕布突然出现在这里,究竟是意外,还是宴驰故意为之,这已经不重要了。当务之急是保住性命,没了性命,一切都是空谈。 远处,求援的号角声一阵紧似一阵,中军却寂静无声,始终没有回应。 鲜卑人慌了,搞不清究竟来了多少敌人,有人开始逃跑,远离混乱。 撤退的号角声一响,鲜卑人就像决堤的水,开始向谷口流动,渐渐汇成了一道无法阻挡的洪流。更多的鲜卑人被裹胁了进去,跟着逃跑,虽然他们连敌人的影子都没看到。 山坡上,黄猗长长的吁了一口气。 奇袭成功,吕布顺利的突入鲜卑人的中军,抓住了老狼,一击毙命。 “吹号,杀出去。”黄猗翻身上马,举起长矛,踢马加速。 两名号手举起粗大的牛角号,用力吹响了冲锋号。 “喏!”早就等得心急火燎的骑士们齐声大喝,纷纷跳上战马,簇拥着黄猗向下冲。 一时间,马蹄翻飞,心跳加速,热情如火。 第498章 就这就这 发现宴游荔还活着,黄猗多少有些意外。 他原本以为吕布会直接杀了宴游荔,以免意外。这种简单粗暴的手段是吕布惯用的,黄猗早就习以为常。 吕布说,不杀宴游荔,比杀了宴游荔好。宴游荔不死,他的亲卫营就不会发疯。宴游荔死了,其他人可能会只顾逃命,他的亲卫营却会报仇。他只有十骑,就算能脱身,损失也不会小。 不如留着宴游荔,用他来控制鲜卑人,争取一点时间,让在冰雪之中潜伏了两天两夜的将士能吃顿热乎饭,睡个好觉。 黄猗很满意,捡起一件大氅,披在一丝不挂,被冻了半天,依然神智清明的宴游荔身上。 “狼骑长史,大汉黄猗。”黄猗很客气地拱拱手。 宴游荔裹紧大氅,上下打量了黄猗半天,咧嘴笑笑。“我现在是你们的俘虏,你不用这么客气。” “老实点。”魏续上前,抬手就是一个响亮的大耳光。“长史问你,你再说话。不问你,就乖乖地闭上臭嘴。” 宴游荔捂着脸,狠狠地瞪着魏续。魏续眼睛一瞪,上前又要打。黄猗伸手,将魏续拦在身后。 “大帅想活,还是想死?”黄猗不紧不慢地说道:“你不用故意激怒我,我们这一路走来,杀的人没有一万,也有八千。虽不像你们鲜卑人不分老幼,滥杀无辜,却也不是什么心慈手软之辈。” 宴游荔收回目光,看看黄猗,低下了头。“想活又如何?想死又如何?” “想活,就投降,像轲比能一样,向我大汉称臣,为我属国。天子会指定一片牧场,让你们放牧。开放互市,你们可以用牲畜、皮货进行贸易。只要你们安分守己,按时纳赋,日子总能过得下去。” 宴游荔皱了皱眉。“还有呢?” “依据你们的贡献大小、忠诚与否,受灾时,天子会决定是否救援。仅此而已。”黄猗淡淡地说道:“匈奴人那样的好事,你就别想了。你既然东来,想必也知道匈奴人又回到了草原。” 宴游荔眼中露出一丝惊讶,重新打量了黄猗两眼,咧嘴笑了。“就这?” “就这。”黄猗嘴角微挑。“要不,你选择死?” 魏续“唰”地一下抽出了战刀,跃跃欲试。一颗鲜卑大帅的首级,可值不少钱。 宴游荔吓了一跳,眼珠转了转,又道:“我接受,愿为大汉属国。” 黄猗点点头,示意宴游荔去穿衣服,准备向他的部下发布命令,安抚混乱的大营。魏续有些遗憾,大声嘀咕道:“长史,这些鲜卑人靠不住的,不如杀了来得痛快。” 黄猗拍拍魏续的肩膀。“书云: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好生之德,洽于民心。” “你说什么?”魏续一头雾水。“听不懂。” “饶他一次,给他一个机会。他若是不要这个机会,再杀不迟。” “你这么说,我就明白了。”魏续悻悻地还刀入鞘,又扯了扯黄猗的手臂。“那句话怎么说的,你再说一遍,我没记住。” 黄猗又重复了一遍,还解释了一下。魏续重复了两遍,记在心里。 宴游荔在一旁听着,有些无语。你们这些汉人像马贼一样到草原上杀人,还说什么给我们机会,简直是胡说八道。不过你们实力强,你们说了算,将来等我翻了身,我再跟你们讲讲鲜卑人的道理。 宴游荔穿好衣服,走出大帐,看着大帐四周被砍倒的十几个亲卫,再看看那些手持武器,围了一圈的亲卫,摆了摆手,命人吹号。 见宴游荔无恙,那些准备拼命的亲卫们这才松了一口气。 号角声响起,传遍山谷,骚乱的鲜卑人停住了逃跑的脚步,疑惑地看向中军。有人拿起号角,询问中军的情况。往复几次后,大家得知宴游荔还活着,这才渐渐恢复了平静,陆续赶回自己的营地。 即使如此,经此一乱,也有近半人逃离了山谷。 宴游荔安排人杀牛宰羊,为吕布等人提供食物。吕布也不客气,挑选了一百多匹好马,和十几匹骆驼,又收刮了了一批物资。饱餐一顿后,抢在日出之前离开了山谷,消失在旷野之中。 作为人质,宴游荔送吕布等人出营,离开山谷十余里。 分别之前,黄猗对宴游荔说,你不用急着做决定,我给你几天时间考虑。下次见面时是友是敌,你自己看着办。 看着黄猗那张平静的脸,听着黄猗从容不迫的话语,宴游荔却从内心感受到了深深的恐惧。 他有一种感觉,草原要变天了。 —— 离开宴游荔的视线后,吕布随即下令转向,再次迂回到宴游荔的西侧。 从宴游荔闪烁其辞的话语中,他们估计这次东迁的不仅是野狼部落,还有红日、狂沙等实力不弱的部落。这些部落共同的特点是都与和连有关,都想重回条件更好的牧场。 所谓条件好,不仅仅是指水草丰茂,还包括离汉境更近。 再好的牧场,也不如能耕种的汉地。能随时入塞劫掠,才是生存下去的必要条件。 大汉已经乱了好几年,现在正是入塞的好机会。 听到这样的话,吕布又好气又好笑,开始赞同黄猗的分析。天子滞留休屠泽不走,就是要重创鲜卑人,打得他们从此不敢再生入塞之心,稳住边疆,然后才能安心平乱,重整朝纲。 天子这么做的底气不是关东的钱粮,而是并凉勇士。 事实证明,只要君臣一心,能够同甘共苦,即使没有关东的钱粮,大汉也能打得鲜卑人俯首称臣,根本不需要花费大量的钱粮安抚。 对付这些蛮夷,强横的武力才是根本。要比他更狠,比他更残忍,他才会意识到不杀他就是最大的仁慈,赏赐更是天大的恩惠。 狼骑就是天子亲手锻造的战刀,那些贼性不改,把汉人当作肥羊的人就是试刀的试刀之物。 向西不过百余里,吕布遇到了去卑。 去卑率领三千骑而来。 出塞之后,去卑带着部落在匈奴河、安侯河之间游弋,过得还算安定。扶罗韩被杀,这一大片牧场都空了,即使轲比能也迁了过来,也没什么影响。 一年多的时间,去卑收罗了不少扶罗韩的旧部,如今有五千多落。只是老弱多,青壮少,算不上强大。他原本不打算南下,即使今年遭了大雪。可是听说野狼部落东迁,到处攻击,他坐不住了,只得集结起仅有的青壮,赶到这里来打探消息。 遇到吕布,他很意外。当他知知吕布率领百骑,从狼居胥山而来,一路杀过去,又与野狼部落大战数合时,更是大惊失色。 他一直以为最近杀得人心惶惶的狼骑就是野狼部落的鲜卑精骑,完全没想到是汉骑。 他盯着那面绣有火红狼头的战旗,声音干涩。“原来你们才是狼骑?” 第499章 集结准备战斗 宴驰收到溃兵传来的消息,得知宴荔游在浚稽山遇袭时,心情很复杂。 宴荔游打了败仗,对他来说是好事。草原上的人只看实力,没有实力,就算是亲生父亲也要俯首称臣。他原本就掌握了部落中的大半力量,如今忠于宴荔游的人又受重创,就没人再拦在他的前面了。 可是谁袭击了宴荔游?是一起东迁的其他部落,还是已经在这里驻扎的轲比能?又或者是其他的小部落? 半天之后,宴驰的疑惑得到了解答,既不是其他部落,也不是轲比能,而是他一直在追击的狼骑。 狼骑出现在身后,这让宴驰既意外,又恼火。 他随即下令返回浚稽山一带,务必要将狼骑围住,击杀。 这是鲜卑人的草原,鲜卑人才是狼,汉人只能是羊。 更具体的说,只有他才能自称草原之狼。汉人以狼骑自称,不仅是对鲜卑人的冒犯,更是对野狼部落的冒犯,对他个人的冒犯。 万余大军前后分散近百里。等宴驰将命令传出去,全军回转,赶回浚稽山时,吕布等人早就跑了,宴荔游倒是识时务,从现在开始,野狼部落的大帅就是你了。我也没什么奢望,带几个奴隶,随便找一块牧场,自生自灭。 宴驰倒没有这么绝情,表示还把宴荔游当父亲,宴荔游可以留下忠于他的人,拥有一块上好的牧场,不会有人打扰他。 阿琳曼就由他笑纳了,直接搬进了他的帐篷。 接过了野狼部落的大旗,宴驰成了野狼部落的大帅。他一边派人通知红日、狂沙等部落,一边派人搜索狼骑的下落。 忙了几天,宴驰没找到狼骑,却与去卑不期而遇。 可能是被狼骑的战绩误导,觉得野狼部落不过如此,也可能是去卑在中原生活得太久,已经不习惯草原上的残酷,草率地决定迎战,结果被野狼部落打得大败。原本属于扶罗韩的鲜卑人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地投降了宴驰,只有几百匈奴人跟着去卑跑了,逃往大漠深处。 反倒是一直在浚稽山附近的轲比能安然无恙,依仗着对地形的熟悉,与野狼部落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直到红日、狂沙部落陆续赶到,回旋空间越来越小,才主动撤离。 虽然没能找到狼骑,但他清楚,狼骑在草原上的生存能力不亚于他们,大概率会安然无恙。 反倒是宴驰,很可能会被狼骑拖死。 —— 北地,卑移山(贺兰山)下。 马超踩着马镫,屁股半离马鞍,在身体升到最高点时,撒手松弦。 羽箭飞驰而去,没入树丛。 一声悲嘶,通体蓝灰的野鸡中箭,落下枝头,摔入草丛中。 “去捡回来。”马超大笑道。那只野鸡的马尾状长羽非常漂亮,当作盔缨肯定好看。 两个髡头羌人跳下马,冲了出去。 马超挽住马缰,环视四周,寻找更好的猎物。 突然,他眼神微缩。 远处的官道上,一匹快马急驰而来,马蹄踢起淡淡的烟尘。 马超眼皮跳了跳,顾不上猎物,转马来到官道上。虽然不知道来人是谁,但奔得如此之急,肯定是重要的事。 马超刚刚来到官道,骑士就奔到了面前,一边勒住坐骑,转着圈,一边大声叫道:“马校尉吗?” “正是。”马超不敢怠慢,连忙亮出印信。 骑士查看了印信,从背囊里掏出一封密封好的诏书,递给马超。“天子诏书,请马校尉立刻回复。” 马超翻身下马,接过诏书,查验了上面的封泥,随即打开。 片刻之后,他面露狂喜,一边命人取笔墨来,一边说道:“劳烦使者回复天子,臣一定及时赶到。”说着,用牙齿咬开冻结的笔,唾了一口唾沫在砚中,蘸了点墨,在使者的回执上签了名。 使者拱手称谢,拨转马头,飞驰而去。 马超也上了马,大声叫道:“不要啦,什么都不要啦,赶紧回城,准备出征。” “喏。”骑士们轰然应诺,纷纷上马,跟着马超向治所急驰而去。 —— 高阙。 沙陵侯、度辽将军张杨轻拍着冰封的城墙,一声叹息。 “真是见鬼了,鲜卑人都哪儿去了?草原上下了那么大的雪,他们还能活?” 一旁的亲卫很无语。张杨这是无聊到极点了,居然盼着鲜卑人来抢劫?这大冬天的,躲在塞里喝酒吃肉不好吗,非要和鲜卑人拼命? “君侯,前两天听一个逃难的鲜卑人说,草原上出现了一群马贼,来去如风,杀人如麻,不少部落都被他们摧毁了,几乎不留活口。会不会是他们杀得太狠,鲜卑人实力受损,不敢来了?” “从哪儿冒出来的马贼?”张杨搓着手,仔细想了想。“没听说最近草原上有什么狠人啊。” “会不会是扶罗韩的旧部?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扶罗韩的脑袋虽然挂在城墙上了,他的部下还有不少人在草原上讨生活。” “也有这可能啊。”张杨冷笑一声:“一群残兵败将,也只能在我汉人不去的地方称王称霸了。哪天等我们杀过去,管他是骆驼还是马,一律杀了吃肉。” 正说着,有人来报,朝廷有使者到,带着天子诏书。 张杨眉头一挑,顿时来了精神,三步并作两步的下了城楼。 时间不长,城下传来张杨的怒吼。 “全军集结,准备出征——” —— 金城。 韩遂倚在凭几上,一手端着酒杯,一手举着书卷,正看得津津有味。 “报!天子使者到!” 韩遂一惊,翻身坐起,险些打翻案上的酒壶。 脚步声连响,天子使者已经上了堂,风尘仆仆,身后背着一个皮囊。他走到正席前,转身南向,从皮囊中取出诏书,高高举起。 “天子诏书在此,请镇西大将军接诏。” 韩遂连忙站起,整理衣服,躬身施礼。“金城侯,镇西大将军,臣遂,接诏。” 使者将诏书送到韩遂手中,韩遂提起笔,在诏书回执上签字,又命人带使者去休息。他打开诏书,看了一遍,嘴角抽了抽,沉吟片刻。 “请安西将军来,快!” 时间不长,成公英匆匆赶来,看完诏书,他眼睛一亮。“大将军,这有什么好商量的,当然是出兵,而且越快越好。” “鲜卑人可不少。”韩遂沉声说道:“几个部落加在一起,兵力不会比扶罗韩少。” “可是如今的朝廷也不是去年的朝廷啊。”成公英急声道:“天子滞留休屠泽大半年,不就是等这一天?中部鲜卑已经臣服,击溃西部鲜卑主力,至少可以保凉州五年太平,西域的商路就可以重新开通了。” 韩遂打量着成公英,大感意外。“你这么有信心?” 成公英笑了。“大将军,天子是什么样的人,你应该很清楚啊。没有把握,他会这么做?” 韩遂思索片刻,点点头。“既然如此,那就集结大军,准备出征。” 第500章 大战之前 “陛下,又有两名狼骑回来了,还带来了军书。”曹昂上前一步,将沾了血的军书放在案上。 刘协从一堆文书中抬起头,接过军书。“伤势如何?” “重伤,不过精神还好。他们说,进入张掖属国后,遇到了几个之前被他们解救的女子,一路悉心照料,吃喝不愁,就差直接喂他们了。太医署也说伤口处理得不错,否则就要残了。” “好,让他们安心养伤。”刘协拿起。 “唯。”曹昂应了一声,转身出帐。 “等等。”刘协突然叫道。 曹昂应声转身,一步迈回原地,仿佛从来也没离开过。 “请贾侍中来。”刘协说着,站了起来,走到地图前,迅速找到浚稽山的位置。 “唯。”曹昂再次出帐。 坐在一旁的蔡琰放下手中正在处理的文书,拿出笔墨,取来新纸。她知道,这是有了新的情况,很可能需要记入起居注。 刘协转头看了蔡琰一眼。“令史,最近会很忙,让袁权、王异来帮忙。” “唯。”蔡琰应了一声,起身去安排。 时间不长,贾诩推帐而入,径直走到刘协身边。“陛下,有什么新情况?” 刘协将手中的军书递给贾诩,目光依然在浚稽山一带逡巡。“狼骑又折了回去,要牵着野狼的鼻子转几圈,我们有更多的时间调兵了。” 贾诩迅速看完军书,一声轻叹。“这应该是黄猗的决定。此次出征,他一步跨过了别人需要年才能跨过的距离,已经是一个合适的军谋了。” “岂止合格,简直是优秀。”刘协笑了一声:“身处险境,还能有如此大局观,超出我的预期。” “能得陛下此言,他的努力就都值了。”贾诩顿了顿,又道:“希望其他人也能有出色表现。” “大战在即,该让他们试试爪牙了,跟着斥候去打探消息。” “正当如此。”贾诩正中下怀,转身出去安排。 第一期两百名学员,几乎全是凉州人,结果却是黄猗这个关东人大放异彩,要说贾诩心里一点遗憾没有,那也是不现实的。即使是从朝廷的角度,他也希望凉州能出几个优秀的军谋,别让黄猗独擅其美,影响了凉州的人心、士气。 这些学员是凉州的希望,如果他们都没有自信,觉得低关东人一等,凉州军又如何有自信达到天子的期望,成为战无不胜的王者之师? “狼骑牵制野狼部落,我们就有了更充裕的时间,可以打一个歼灭战,保十年太平。”刘协伸手点了点浚稽山。“鲜卑人退却时,必然会经过此地。这一次追击,至少要追到此地。战马、补给都要追加投入,追击的将士也要挑选能耐苦战的。” 贾诩盯着地图,眼神微眯。“追击的任务可以交给郡国兵。他们装备不足,但熟悉环境。尤其是张张掖、酒泉的百姓,与鲜卑人接触最多,深受其害。如果有机会报仇,他们不会退后的。” 刘协沉吟着,袁权、王异走了进来,躬身施礼后,在蔡琰已经准备好的案旁就坐。 刘协突然说道:“王异,杨阿妹在营里吗?” 王异长身而起。“回陛下,在的。” “训练成果如何?” “还不错,除了读书不行之外,其他的进步都很快。” “让她回酒泉,找她的兄长杨阿若,招募游侠儿,做好出塞追击的准备。人越多越好,斩首逾十者,可以免试从军。” “唯。”王异起身出去了。 贾诩抚着胡须,含笑点头。天子忙而不乱,反应极快,整个凉州的形势了如指掌。 “陛下,若想赶尽杀绝,诸郡游侠儿怕是不够。不如调镇西大将军韩遂别部进驻居延泽。” 刘协一动不动,沉默不语。 韩银进驻关中后,韩遂对成公英的培养明显加重。贾诩的建议虽然没有明说,但意思却很明白,就是希望将成公英从韩遂部下剥离出来,就像将张辽、高顺从吕布麾下剥离出来一样。 韩遂年纪大了,而且志大才疏,担负不起凉州的未来。 他不是贾诩实现理想的盟友,反而是潜在的障碍。 刘协也不喜欢韩遂,但他现在还不想动韩遂。对他来说,如果能让韩遂全身而退,甚至寿终正寝,也许是最好的结局。 欲速则不达,凉州需要一个平稳的过渡,年轻的一代人也需要成长的时间。 良久,刘协吁了一口气。“兵力有限,还是以击溃鲜卑人的主力,守住休屠泽为先。追击时,再考虑别部不迟。” “就依陛下所言。”贾诩倒也不坚持,爽快地答应了。 —— 随着一批又一批的狼骑返回休屠泽,战争的气氛越来越浓,所有人都知道大战在即,而且来的是西部鲜卑的主力。 具体的兵力眼下还不清楚,但几万骑总是有的。 只是这个数字并没有引起太大的紧张,反倒让一些将士心生失望。 才几万?西部鲜卑果然不行啊。 草原上的胡虏兵民合一,能上马引弓的都是战士,所以稍微大一点的部落都有几千骑甚至上万骑。可是对于汉人来说,这种计算方法太假,他们通常只计算真正的战士,也就是青壮。 按这种方法算,鲜卑人的兵力至少要打对折。 扶罗韩入塞时,号称二十万众,三四万骑,最后不是一样被杀得一败涂地? 狼骑不过百余人,就能杀得他们焦头烂额。 面对这种情绪,刘协多次召开会议,要求诸将抛弃这种轻敌的思想。西部鲜卑的兵力或许有水份,但他们是有备而来,绝对不能有哪怕一点点侥幸心理,轻敌更不可取。 任何时候,面对任何对手,轻敌都是兵家大忌。 在刘协的反复强调下,这种情绪总算得到了控制。 但刘协却不敢放松。他身边的这些人都是精挑细选的精锐,还会出现如此不成熟的表现。韩遂、马超等人率领的将士又会如何骄狂? 他与贾诩商量,挑出一部分学员,分到各部,协助各营校尉、都尉做好思想工作,进行必要的战前动员,避免出现轻敌或者惧战的不良情绪。 贾诩赞同刘协的意见,但他同时表示,学员会起到一部分作用,但非常有限。真正能起作用的还是实战。在最后的决战来临之前,应该安排一部分将士率先接战,摸清对手的实力。 刘协同意了,由率先赶到的马超前突百里,率先迎敌。 第501章 有舍方有得 休屠泽的主要水源来自南山的谷水,北侧几乎没有水。百里之外便是沙漠,连一根枯草都看不到。 马超勒住缰绳,看了一眼无边无际的沙漠,忽然“哦”了一声。 “天子这是示弱诱敌啊。” 一旁的庞德不解地看着马超,不知道他这个感慨从何而来。天子派马超前突百里接战,明明是示强,怎么就成了示弱? 马超举起马鞭,身体随着战马的走动起伏。 “譬如两人较武,弱者往往持剑前指,使敌不能轻易近身。真正的高手则是安然不动,甚至剑不出鞘。待敌近身,方才暴起,拔剑伤敌,皆在一瞬之间。天子有精锐步骑,还有甲骑这样的利器,不惧近战,却让我们前突百里接敌,岂不是故意示弱?” 庞德若有所思。“所以,我们的任务并不是阻击,而是诱敌。” 马超微微颌首,随即又道:“虽是如此,却不能一击即溃,必然让鲜卑人觉得我们欲死战而不可得。”他叹了一口气。“早知如此,我就不接这个任务了。” 庞德苦笑。马超这一路上话都不多,原来就是在想这个? 他只是有些疑惑,为什么天子不直接说明,非要马超自己想。万一马超没想明白,或者想错了,那岂不是误了大事? “校尉,我带人去布置警戒。” “去。”马超翻身下马,随从骑士们也跟着下马,让战马休息,节省马力。 庞德领着百骑,一边走一边观察地形,寻找适合布哨的位置。他策马奔上一座沙丘,四下看了看,满意地点点头,伸手指了两个骑士。 “你们俩守在这儿。” 两名骑士应了,翻身下马,正准备将马匹送到沙丘下面,突然沙丘动了,露出两个人影。 “谁?”庞德等人下意识地拔出了战刀,准备迎战。 “自己人。”那两人一边说着,一边掀起身上的白色大氅,露出里面的绛红色战袄,左胸的徽识表明,他们是卫尉营的斥候。 “你们是……”庞德松了一口气,却还是保持高度警惕。 “卫尉营的斥候,我是李权,他是马远,见过将军。” 两个士卒取出腰牌,递给庞德。庞德接过腰牌看了一下,确认无疑,这才让部下将武器收起来。 “你们怎么在这儿?” “奉命侦察敌情,姜队安排我们俩守在这里。”李权说道:“将军,这三十里以内,都不用你们安排警戒了,姜队都安排好了。” “姜队?” “我们的临时队长姜冏。” “汉阳姜冏姜仲奕?”庞德知道姜冏,天水四姓的姜氏子弟。但他之前听说姜冏任了郡尉,还在平定宋建的战斗中立了功,怎么会成了一个小小的队长? 不会是同名? “是的。”李权似乎知道庞德在想什么,却不解释,从怀中掏出一个号角,用力吹响。马远则在一旁比划手势。 过了一会儿,远处传来了号角声,同样有人比划手势。 谷  又过了一会儿,更远的地方也传来了号角声。 “你们靠这个传递消息?”庞德扫了一眼,心中暗惊。几个他认为有必要安排人警戒的位置都有人,而他之前却一点也没发现。 李权只是简单的应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重新伏了回去,用沙子将自己盖好。 庞德冲着准备安排在这里的两个部下使了个眼色。“你们俩留在这里,听这二位的指挥,学着点。”又对伏在沙中的李权、马远拱手道:“还请二位多点拨。” “不敢。”李权比了个手势,又指指身边数步之外的沙坑。“你们先伏在这里。” 两名骑士领命,学着李权、马远的样子,将自己埋在沙子里。 庞德再次点头致意,带着部下远去。他又走了几个适合的地点,同样遇到了姜冏安排的斥候,分别留下几个人,便回到马超身边。 马超已经听到了号角声,听庞德说了经过,若有所思。“姜仲奕为了做贾先生的弟子,还真是舍得啊。堂堂的郡尉不做,来做学员。” “你是说,姜仲奕是首批学员之一?”庞德这才反应过来。 马超点点头,抬头看向远处。“跟着狼骑出征的黄猗也是第一期的学员之一,听说天子对他非常满意。贾先生安排姜仲奕来打探消息,恐怕有和黄猗比较的意思。这期学员本是为凉州培养人才,总不能让关东人当了冠军。” “啧啧,这两人还真是对手。一个是江夏黄氏的子弟,汝南袁氏的女婿,居然能放下身份,和一群马贼混在一起。一个是天水四姓的姜氏子弟,堂堂的郡尉不做,甘愿做个学员。” “能舍才能得。”马超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欲言又止。 这时,远处传来了号角声,一波接着一波,由远及近。 很快,离得最近的两名骑士中的一员从藏身处爬起,跳上马,飞驰而来。“将军,前面有消息,狼骑回来了,需要接应。有鲜卑人正在追击,大概有千余骑。” 马超眨眨眼睛。“令明,你带千骑去迎一下。” 庞德领命,翻身上马,带上一千骑,沿着骑士所指的方向,策马而去。 时间不长,他就看到了前面的烟尘,也听到了号角声。再往前走了数里,他便看到一面绣着红色狼头的战旗。后面的人追得很紧,但他们却跑得不快,不时回头打量。狼旗下的骑士更是常常停下来,用手中的弓弩进行射击,掩护同伴撤退。 他们的身后烟尘滚滚,鲜卑人正拼命追击,但他们始终无法拉近距离,反倒不断有人落马。 在他们的面前,有一个身影往来奔驰,所到之处,无人能挡。 庞德下令吹响号角,加速奔驰,从狼骑两百步外奔了过去,杀向追击的鲜卑人。 听到号角声,看到大批骑兵来援,狼骑发出欢呼,鲜卑人却有些气沮了。他们开始减速,不甘的观望了一下后,调转马头,向北逃窜而去。 庞德没有追,指挥部下绕了半个圈,将狼骑与鲜卑人隔了开来。 吕布勒住赤兔,拱手致意。“在下吕布,敢问足下是哪位?” 庞德看着吕布,心惊不已。吕布虽浑身是血,就边胯下的赤兔都中了两箭,却意气风发。他身边的狼骑也是如此,人人带伤,但个个精神抖擞,让人觉得再战数合也不成问题。 庞德不敢怠慢,报上姓名,说明来意。 “原来是你啊。”吕布倒是知道庞德的,点点头。“多谢,回营后请你喝酒。” 第502章 狼骑归来 吕布与庞德寒暄了几句,便集结部下,继续南行。 庞德则率部小追了一阵,收拾战场。 虽然没追多远,但看到的景象还是让他大感意外。狼骑的数量并不多,看起来不到五十骑,但伤亡的鲜卑人却远远不止五十。有一些是被箭射杀的,更多的则是被长矛洞穿身体。 干净利落,一击必杀。 庞德粗略估计了一下,短短十余里之内,被杀的鲜卑人就有八十余人,其中有好几个是有甲的,不是普通的鲜卑骑士。 那狼骑纵横万里,总共杀了多少鲜卑人? 与此同时,马超也在问吕布同样的问题。 吕布摆摆手,一脸的云淡风轻。“记不清了。开始还计数,后来太多了,也没心思记了。再说了,一直追着鲜卑人打,哪里时间停下来数人头。” 马超撇了撇嘴,很想表示几句不屑。可是他看看那些狼骑战士,又将这些酸话咽了回去。哪怕他和吕布不对脾气,面对这些万里征战而归的勇士,他也不好意思说什么。 “温侯赶紧回去,天子正等着你们呢。” “回见。”吕布踢马欲走,又勒住坐骑,回头关照了一句。“追得最紧的是野狼部落的小狼宴驰,跟在后面的是红日部落的落置鞬落罗,最后是狂沙部落的日律推演。落置鞬落罗和日律推演都老了,鬼精鬼精的,不肯出全力。小狼宴驰刚接手部落,猛得狠。你不要被他咬了,更不能将他们打跑了。我费了好多心思才引来的。” 马超咧嘴一笑,拱手致意。 吕布带着部下,唱着战歌,向南轻驰而去。 马超羡慕不已。“大丈夫当如此,方不负此生。” —— 狼骑归营的消息,很快就由快马送到了休屠泽。 刘协坐在案前,掐着指头,粗略算了一下。加上之前已经回营的,这次狼骑百骑出征,征战近万里,斩杀无数,伤亡也过半。即使有华佗的高超医术,救了不少人,也只能保住他们的性命,无法让他们重回战场。 即使如此,这依然是一场超出预期的大胜,证明了他的狼群战术可行。 以先进的技术和战术的加持,用五十人的伤亡,换取近万鲜卑人的性命,足以证明只要汉人自己不怂,草原民族就不可能有兴风作浪的机会。 “袁夫人,叫上大长秋丞(魏夫人),一起迎一迎。”刘协对正在案前执笔记录的袁权说道。 “唯。”袁权躬身领命,放下笔,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任务,转给一旁的王异,起身离帐。她的步伐很稳,只是略微有些快,透露出心里的不平静。 王异看在眼里,羡慕之情溢于言表。 天子一直称袁权的官职,以示尊重,改口称袁夫人,这可是莫大的礼敬。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黄猗征战归来。 黄猗随狼骑征战万里,证明了天子的想法可行,这样的功劳值得天子为之改口。 也不知道将来自己能否有一个如此英雄的夫婿。 袁权出了帐,一边向皇后的大帐走,一边掏出了手绢,拭了拭眼角。虽然她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听到狼骑归来时也没有太明显的情绪波动,但天子那一声袁夫人却让她心潮起伏,不能自己。 从今往后,她不再需要汝南袁氏的身份,她是狼骑长史黄猗的妻子。 大半年的辛苦,他们终于熬出了头。 来到皇后大帐前,她已经恢复了平静,先向皇后伏寿问了好,又传达了天子的诏令。 得知狼骑归来,魏夫人兴奋地一跃而起,转身就往外冲,却被袁权拦住。袁权冲着魏夫人使了个眼色,魏夫人才反应过来,连忙向皇后请罪。 伏寿忍着笑,从魏夫人怀中接过皇长子。“你去,这可是天大的喜事。袁夫人,羊已经给你准备好了,回头辛苦你为将士们熬羊羹,以慰征战之苦。” “谢殿下。”魏夫人和袁权同时躬身致意。 两人分别回帐,换了衣服,又相约碰头,一起上了马,离开了御营。 皇后伏寿命韩少英带二十名女营骑士随行保护,迎接凯旋的狼骑。吕小环收到消息,也跟了过来。 离营十里,等了一会儿,狼旗便出现在视野之中。袁权和魏夫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心动加速,掩饰不住心中的喜悦。吕小环踢马冲了出去,老远就挥手大叫。 “阿翁,阿翁,我们来接你啦——” 吕布远远地看到女儿策马奔来,又看到远处列队的女营骑士,兴奋的大叫。“兄弟们,打起精神来,别丢了我们大汉男儿的脸面。” “喏!”狼骑将士们轰然应喏,随即又放声大笑。 黄猗也笑了,目光越过数百步,落在那个窈窕的身影上。成亲多年,他第一次感受到了身为丈夫的尊严。他也想像吕布一样大笑,却还是忍住了。 吕小环奔到面前,拨转马头,与吕布并肩而行。举起手掌,与吕布相击。 “小环,还有我呢。”魏续探身过来,伸长手臂,隔着吕布与吕小环击掌。 “还有我们。”曹性等人也叫了起来。 吕小环咯咯地笑着,与狼骑将士一一击掌。清脆的击掌连续不断,激起笑声一片。 转眼间,来到袁权和魏夫人面前。 吕布翻身下马,来到魏夫人面前,张开双臂。魏夫人满脸通红,却还是扑入吕布怀中,放声大哭。 黄猗也下了马,走到袁权面前,伸手挽住袁权的手。“夫人……” “辛苦你了。”袁权抽出握着手绢的手,为黄猗擦去鬓角的血迹。黄猗等人虽然已经清理过仪容,却还是不够彻底,衣甲上更是布满了无法抹去的刀箭之痕。 看着黄猗脸上新旧两道伤痕,袁权眼中浮起一层氤氲。 “江夏黄氏有你这样的子弟,门户又高一等。” “那你呢?”黄猗轻声笑道。 袁权瞥了黄猗一眼,抿嘴而笑。“有你这样的夫婿,不负此生。” 黄猗一声轻叹。“能得夫人此言,便是受再多的苦,我也心甘情愿。” “难道你那么拼命的练武,只是为了听我这一句?” 黄猗点点头。“曾几何时,以我江夏黄氏的门户,虽不敢望三公之位,九卿还是有把握的。但是能否得到你的认可,真正成为你的夫婿,我却是一点自信也没有。现在,我有这个自信了。夫人,我现在才知道,真正的自信不是来自于门户,不是来自于婚姻,而是来自于自己。” “噫——”袁权轻声笑道:“夫君,你有些膨胀了呢。” 第504章 听你的兢兢业业寂寞哥打赏 刘协和吕布、黄猗稍微聊了几句,便也让他们去沐浴、更衣。苦战多日,他们身上的甲胄、战袍早就又脏又破,头发油得打结,脸虽然洗过了,鬓角、指甲缝里却还是血污。 他们和其他的狼骑将士一样,需要一个热水澡。 只是不需要官奴婢侍候。 离开了御帐,两人各随夫人归营。 袁权一直与妹妹袁衡住在一起。去接黄猗之前,袁权就派人通知袁衡,让她准备热水、新衣。等黄猗到了,直接入浴。 袁权亲自为黄猗解下伤痕累累的战甲。看着战甲上的刀痕、箭眼,袁权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不想敢相信黄猗受过这么多的攻击。能活着回来,实在是一件无比幸运的事。 “没事的,鲜卑人的武器没有我们汉人的锋利,就算能破甲也不会致命。”黄猗故作轻松的说道,忽略了他曾用过的几面盾牌。 那些盾牌都在鲜卑人疯狂的进攻面前破碎了。 袁权没说什么,又为黄猗解下已经看不出本色的战袍,扔到帐外,命人用火烧了。两个月不洗不换,战袍上不仅有血迹污垢,还有跳蚤、虮虱,看得人头皮发麻。 比战袍更触目惊心的,是黄猗身上的青瘀,有的地方甚至已经发黑。 “这几个月……你究竟是怎么过来的?”袁权不敢置信。 黄猗没说话,跨入浴涌,将整个人埋在热水中。 袁权也没有再问,拿起澡豆,在掌心慢慢搓着,泪珠涌出,沿着脸庞,一颗接着一颗,滴入热水中,滴在黄猗浮起的头发上。 过了一会儿,黄猗从水里冒了出来,抚了一下脸上的热水,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我又活了。”他轻声说道。 袁权用沾满泡沫的手挽起黄猗的头发,慢慢地搓洗,头发上的污垢化作泥水,慢慢化开,隐约可见暗红色的血迹。袁权洗了三次,才算将头发洗干净,一桶水已经浑浊不堪。 黄猗仰起头,靠在桶沿,这才看到袁权已经泪流满面。他愣了一下,在水中搓干净手,这才抬起,抹去袁权脸上的泪痕。 “别哭,你应该为我高兴才对。玉不琢,不成器。铁不炼,不成钢。男人不经过这一番苦,永远只是一个孩子。” “嗯。”袁权抬起手臂,擦了擦脸,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那你说,我应该让伯阳(袁耀)也来吗?比起你,他似乎更应该如此。” 黄猗想了想。“来,就算不用像我这样,像荀恽、曹昂一样也行。要说尊贵,这天底下还有比天子更尊贵的?天子能受的苦,我们有什么理由不能受?” “我怕他连那样的苦都受不了。他从小骄生惯养,连我阿翁那股无赖劲都没有。” “一年之前,你觉得我能吃这样的苦吗?你不尝试一下,永远不知道他的潜力有多大。”黄猗无声而笑,片刻之后,又道:“大汉中兴已成定局,阿舅年过四十,怕是再能改变。倒是伯阳还年轻,有进取的机会,不能就这么放弃了。哪怕是跟着德祖从政,也比跟着阿舅虚度光阴好。” “这倒也是。”袁权点点头。“等陛下大破鲜卑之后,我就写信让他来。” “不要等,寿春太远,要抢时间,越快越好。” “你对天子这么有信心?”袁权说道:“鲜卑人那么多,会不会……” “区别只在于能不能全歼。”黄猗说道,闭上了眼睛。 袁权瞅瞅黄猗,片刻之后,轻声说道:“听你的,我马上就写信。” 谷  —— 接到诏书,韩遂早早地赶到御营,准备参加狼骑凯旋的庆功宴。 宴会还在准备,他偷空找到韩少英,将韩少英拽到一旁。“闺女,你跟我说说狼骑的事。” 韩少英瞥了韩遂一眼,咧嘴一笑。“眼馋了?” 韩遂沉下脸,很不高兴。 韩少英抱着韩遂的手臂晃了晃,用哄孩子的语气说道:“好啦,你一把年纪,就不要想了。子义呢,他也吃不了那样的苦,安安心心做他的安东将军,将来瞅准机会,立功升迁,增加点食邑肯定没问题。狼骑这样的战绩,那不是一般人能做得到的。” “彦明呢?”韩遂有些酸。 “彦明也不行。”韩少英说道:“而且天子对他的期望也不是狼骑这样的轻骑兵。” “你怎么知道?” “他自己说的。”韩少英有些不耐烦。“你有空问他自己,我还有一大堆事要做,没空解释。”说着,推开韩遂,转身走了。韩遂刚要发怒,她又折了回来。 “这一战,好好打,千万不要留手。” “什么?”韩遂刚想再问几句,韩少英却匆匆走了。韩遂很无奈,想到韩少英那句话,突然一阵不安。这话究竟是女儿的意思,还是阎明的意思?这要是传到天子耳朵里,可是大不利啊。 韩遂正想着,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人影。 “镇西大将军?”刘协不解地看着韩遂。“你这是……” 韩遂连忙露出一丝笑意。“臣来得早了些,不敢打扰陛下,所以在这儿看看。” 刘协打量了韩遂一眼,哑然失笑。“既然来了,就过来,朕正好有事想请教。” “岂敢,岂敢。”韩遂一边说着,一边加快脚步,跟上刘协。 两人回到御帐,刘协挥挥手,示意蔡琰等人都退出去,又示意韩遂就坐。“壶里有奶茶,自己倒,不用客气。不过我劝你少喝点,要不然待会儿吃不下。” 韩遂笑道:“臣岂为口腹之欲而来?”提起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臣这么想赶来,是想见见狼骑风采。陛下亲手锻造的这一口绝世宝刀真是锋利,一出手就要了鲜卑人半条命。” “可是鲜卑人还有半条命。”刘协含笑打量着韩遂。“正如荀公达所言,胡语喧哗,扰人清梦。” 韩遂迟疑了片刻,正想着怎么说得圆滑些,突然想起韩少英刚刚说的话,心中忽然一动。 荀攸一战解决了中部鲜卑,为关东人提振了士气,张喜等人正在谋划让荀攸担任幽燕都护。吕布横行草原,并州人从此有了底气。反倒是实力最强的凉州人,目前还没有可以相提并论的骄人战绩。 他平定宋建的功劳更像是个笑话,被天子当面调侃。 如今这个机会送到面前了,岂能再放过? 韩遂放下手中的茶杯,拱手施礼。“臣虽驽钝,愿为陛下取鲜卑人剩下的半条命。” 第505章 欲擒故纵 刘协打量着韩遂,心中暗笑。 看到这老狐狸在外面转,就知道他沉不住气了。 只是以韩遂的性子,请战也许只是试探,未必就代表他真会全力以赴。火候不到,不能急于提线,否则还有脱钩的可能。 “这个不急。”刘协抬手,轻轻向下按了按,云淡风轻。“朕只是想向镇西大将军请教,该如何迎战,才能全歼来犯的鲜卑人,保凉州十年太平。狼骑虽然归来,但朝廷还没有大举出兵草原的可能。鲜卑人主动来犯,可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听话听音,韩遂一听就明白了刘协的担心。 这是不信任我的实力,怕我浪费这个机会啊。 但他也不得不承认刘协的担心有道理。以逸待劳,而不是劳师远征,这是非常难得的机会。如果不能重创甚至全歼来犯的鲜卑人,让他们遁入草原深处,以后年年袭扰,那凉州就不得安定了。 凉州不安,如何能挥兵东进? 而重创甚至全歼鲜卑人,也绝非易事。 一是鲜卑人兵力不少,汉军并没有明显的优势;二是这里在塞外,除了沙漠,没有山峦、险塞阻隔。想和上次围住扶罗韩一样是不现实的,必须靠正面阻击和追击扩大战果,难度不可同日而语。 很显然,如果他拿不出一个能让天子满意的方案,天子根本不会将这个任务交给他。他这个镇西大将军也只能和其他人一样,完全听天子指挥。 一瞬间,韩遂想了很多。 他想接下这个任务,但他更清楚这个任务风险很大。一不小心,就有可能得不偿失。 犹豫良久,韩遂小心翼翼地说道:“陛下,臣以为,此战关系重大,当与诸将共议,集君臣之智力,共成大事。” “镇西大将军所言甚是,朕也是如此想。”刘协附和道。“诸将不是年轻,就是谋略欠缺,唯有镇西大将军与贾侍中足智多谋,堪为良辅。” 见刘协将自己与贾诩相提并论,却不提马腾只字,韩遂心中快意,嘴上却还是谦虚了几句。 借着这个机会,他有了基本的作战方略,提出当节节阻击,以重骑兵迎战,而以轻敌兵追击的方案。他说的重骑兵并不是指甲骑,而是指有两当铠,能持矛突击的突击骑兵。 突击骑兵是汉军的优势。鲜卑人也有突击骑兵,但数量、装备远远不及汉军。两军正面交战,以突击骑兵互相冲击,近距离搏杀,汉军有明显的胜算。再配以强弓硬弩掩护,持盾步兵冲击,挡住鲜卑人的攻击并不难。 一直以来,西凉人就是这么对付羌人的,鲜卑人和羌人的战法类似,应该也没什么问题。 刘协不置可否。 韩遂的战法不能说不对,甚至可以说,这是实践证明可行的战法。界桥之战中,麹义就是这么迎战公孙瓒的,一战成名。 但不够好,至少没达到他的期望。 这可能是韩遂没有充分的准备,仓促之下,只能拿出这样方案。也可能是韩遂只是试探,口头上表表忠心,并不打算真的迎战鲜卑人。 “还有呢?” “还有……”韩遂听出了刘协的不满意,神情有些尴尬。他迟疑了片刻,又道:“臣愚钝,还请陛下点拨?” “镇西大将军麾下虽悍勇,毕竟数量不如鲜卑人。正面迎战,伤亡必大。”刘协苦笑。“朝廷可承受不起那么大的损失,也付不出那么多的抚恤。此战不仅要大胜,还要尽可能的减小伤亡。镇西大将军,你明白朕的意思吗?” 韩遂连连点头。“陛下爱惜将士,臣深表赞同。臣恳请陛下给臣一点时间,仔细谋划,再向陛下献破敌之计。” “好,这才是朕期望的老成之臣。”刘协露出欣慰的笑容。“只是鲜卑人随时会到,还望镇西大将军抓紧时间。你看,明天上午,可以吗?” 韩遂额头全是汗,却不敢推辞。“如陛下所愿。” 刘协点点头,拿起了一份文书,示意韩遂可以告退了。 韩遂会意,起身离开。出了御帐,刺骨的寒风一吹,他打了个寒战,想起刚才的表现,又不禁赧然。他看看四周,离开御帐,去找阎行。 此时此刻,除了成公英,能帮他的也只有女婿阎行了。 阎行正在帐中更衣,准备晚上的宴会。见韩遂来了,他大感意外,连忙命人备茶,请韩遂入座。 韩遂坐下,呷了一口茶,润了润嗓子。刚才在天子帐中,他虽然倒了一杯奶茶,却一口也没来得及喝,只顾着回答天子的问题了。出了帐,才发现嗓子干得快冒烟了。 “彦明,鲜卑人将至,你可曾想过应敌之策?”韩遂不动声色的问道。 “散骑是天子近侍,除了随天子上阵,还能有什么应敌之策?” “彦明啊,话可不是这么说。”韩遂摆出长辈的姿态,劝道:“你不能永远做散骑右督,将来总要像孟起一样外放的嘛。你不表现出独领一部的能力,天子如何能放心让你统兵?年轻人,要多用心。” 阎行低着头,一言不发。 这时,韩少英匆匆赶了过来,见韩遂在座,阎行低头,她便明白了。 韩遂与阎行虽为翁婿,但两人感情并不好。当初韩遂将她嫁给阎行,原本就有一些强迫的意思,阎行对此一直耿耿于怀,不愿主动与韩遂亲近。如今阎行成了天子近臣,更是敬韩遂而远之。 韩遂也知道阎行的心思,也很少与阎行联络。主动到阎行的营里来,这是第一次。 她在御营听说韩遂被天子叫去,就有些担心韩遂,一直关注着韩遂的动静。得知韩遂出了御帐,来到阎行的大帐,她就怕他们发生冲突,连忙将手头的事交待给别人,赶回来看看。 “阿翁,你见过天子了?”韩少英在阎行身边坐下,拱了拱阎行的手臂。 韩遂点点头,看了韩少英一眼。“天子有意将此战交给我负责。宴会还没开始,我闲得无事,就到彦明营里来看看,顺便听听彦明的意见。” “这可是好事啊。”韩少英有些夸张地说道:“这可是凉州人的大好机会。贾先生出谋划策,彦明护持天子,孟起率先迎敌,阿翁主持战局,若能成功,凉州人人有功。” 阎行偏头看着韩少英,韩少英眼中露出一丝央求,用近乎耳语的声音说道:“夫君,你就帮帮他嘛。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阎行咂了咂嘴,有些勉强地点了点头。“阿翁,你知道此战最大的特殊之处是什么?” “是什么?”韩遂沉吟道。 “是天子。” 《汉道天下》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更新, 第506章 汉当百胡 韩遂不由得笑了一声。“天子又如何?鲜卑人又不会听他的诏书,主动归降。” 阎行有些无语。“鲜卑人的确不会听天子的诏书,但鲜卑人肯定想取天子的性命。天子在此,鲜卑人就不会轻易罢休。只要有一丝取胜的可能,他们都会全力以赴。” 韩遂一愣,如梦初醒。 匈奴人最津津乐道的是冒顿围汉高祖于白登、写国书调戏吕后。鲜卑人最津津乐道的则是檀石槐拒绝孝桓帝的和亲提议。 弹汗山被汉军攻占,是鲜卑人最大的耻辱。如果能生擒汉家天子,不仅能挽回弹汗山被汉军攻占的颜面,重振士气,还有可能能换取一大笔酬金。 天子就是诱惑力最大的诱铒。 鲜卑人蜂拥而来,看似因为狼骑,实则是为了天子。除非汉军实力太强,让他们觉得一点机会也没有,知难而退,否则他们不会轻易放弃。 汉军有让鲜卑人知难而退的实力吗?没有,至少在鲜卑人看来没有。 所以他们不会轻易放弃,只要有一丝可能,他们都会苦战到底。 既然如此,他就不用考虑追击的问题,而是在阵地战中大量杀伤,尽可能的摧毁鲜卑人的主力。 相比于突击骑兵,汉军阵地战的优势更加明显,而且韩遂这半年来一直在训练阵地战、攻城战。 这也许就是天子找他商量的原因所在,只是他的临场应对没能达到天子的要求。 韩遂懊恼不已,恨不得抽自己一个耳光。一时失察,他有可能失去这个难得的机会。 “这么说,我们应该立阵迎战?”韩遂顾不得阎行的态度,连忙请教。 “是的,不仅要立阵,而且要立坚阵,以示不能,让鲜卑人觉得再攻一次或许就能成功。必要的时候甚至可以打开阵势,让鲜卑人进入腹地,来到天子面前。” “这……能行?” “能行。”阎行不紧不慢地说道:“只要不是故意纵敌,事先得到天子允许,哪怕是让天子亲自上阵搏杀,也不是不可以。以少胜多,本来就应该发挥每一个人的力量。” 阎行转头对韩少英说道:“你们女营也要做好战斗的准备,这可能是你们为数不多的上阵机会。” 韩少英兴奋地连连点头。“我待会儿就去告诉云禄。” 阎行又道:“只是示强容易,示弱最难。引敌入伏看似精巧,万一操作不当,却有可能弄假成真,以致大军溃败。阿翁有意指挥大军迎敌,要准备的事很多,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却是让将士们清楚你的部署,不至于出现误判,动摇军心。” 韩遂连连点头。阎行说到了要害,但他还是有把握的。经过大半年的训练,他的部下比之前有了明显的提高,不会轻易崩溃。 “贾先生所教的学员即将结业,有些人正在前线指挥斥候侦察敌情,阻击鲜卑人的前锋。阿翁不妨与贾先生商量一下,看看能不能调一些人到营里,协助都尉、校尉。那些人不仅通晓兵法,能直接指挥作战,更通晓沙盘、阵地设计,是难得的好帮手。更难得的是,这些人擅长与将士沟通,能够消除他们的不安情绪,稳定军心。” “是吗?”韩遂心动了。 “阿翁没与贾侍中谈过?”阎行有些诧异。 韩遂神情尴尬。他来了一段时间,却一直没和贾诩私下见过面。既有客观原因,也有主观原因。他不太愿意见贾诩,总觉得话不投机。 “阿翁一直忙着练兵。”韩少英连忙为韩遂圆场。“今天正好有机会。他们的位置在一起呢。” “对,对。”韩遂连忙附和,决定待会儿和贾诩多喝两杯。 —— 谷夕阳下山的时候,庆功宴正式开始。 天子刘协与皇后伏寿的坐席在正中,只是人还没到。 其他人都已经到了。 左侧的首席坐着侍中贾诩、镇西大将军韩遂,马腾紧随其后,其他官员如虎贲中郎将宋果、羽林中郎将张绣、散骑常侍郭武、阎行、赵云、马云禄、韩少英等人依次坐在下面。天子行在的官员数量有限,包括几个尚书郎在内,也就是二三十人。 右侧是此次出征的狼骑将士。狼骑督吕布及夫人魏氏坐了首席,狼骑长史黄猗及夫人袁氏坐了次席,接下来便是魏续等立功将士,其他的将士坐在下席,正对天子。 生还的将士全部在席,包括那些受了重伤,不能坐立的。太医署专门安排人侍候他们饮食,保证他们能够共享用鲜血换来的荣耀。 不时有人离席起身,向吕布、黄猗贺喜。 吕布夫妻眉飞色舞,神采飞扬,左顾右盼。 黄猗夫妻静静地坐着,含笑致意。 帐中热闹非凡,笑声朗朗。郎官、侍从们鱼贯而入,摆设酒食。酒香伴着温暖的肉香,弥漫在整个大帐中,让人饱涎欲滴。 韩遂抓住机会,和贾诩聊了一阵。 正说着,卫觊出现在帐门口,按着腰间的长剑,咳嗽一声:“大汉皇帝、皇后驾到,文武肃静。” 大帐里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起身离高,看向帐门口。 帐门掀开,刘协挽着伏寿的手,缓缓走了进来。在无数目光的注视下,他们来到正席,站定。刘协向皇后伏寿示意,一起入座,然后伸出右手,轻轻往下一按。 “诸君,请坐。” 卫觊高声说道:“大汉皇帝赐文武座。” 众人齐声说道:“臣等谢陛下赐座。”随即入座。人数虽多,却没人多嘴,只有整理衣裳的声音。就连最放肆的吕布也屏住呼吸,不敢发出一丝多余的声音。 “诸君,今日饮宴,有两个目的。”刘协站了起来,清了清嗓子,从容说道:“其一,便是为凯旋的狼骑将士庆功。其二,便是为迎战鲜卑动员。现在先说第一件。” 刘协转头看向吕布、黄猗,微微颌首。 吕布、黄猗欠身还礼。 刘协又看向魏续等人,目光扫过每一个狼骑将士饱经风霜的面庞,让他们每一个人都能感受到天子的重视。 荀恽上前,斟上一杯酒,然后将酒杯递到刘协手中。 刘协举起酒杯。“此战能胜,离不开诸君的勇敢无畏。朕这第一杯酒,要敬所有的出征勇士。你们用你们的亲身经历证明,一汉不仅可以当五胡,而且可以当十胡,当百胡。” 他顿了顿,大声说道:“诸君,请满饮此杯。” 说完,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谢陛下。”吕布等人轰然应诺,纷纷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第507章 书生亦封侯 刘协再次举杯。“朕这第二杯酒,要敬温侯。” 吕布刚刚坐下,突然听到自己的名字,连忙又站了起来,脸上洋溢着抑制不住的笑容。 “温侯弓马纯熟,号为飞将。马中赤兔,人中吕布,闻名天下。”刘协一字一句的说道。 吕布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连忙谦虚了两句。“陛下谬赞,臣岂敢。” 刘协接着说道:“只可惜,之前的温侯不读书,不知忠义。空有一身武艺,未能建功立业,却为祸不浅。杀故主,附董卓,掘皇陵,为非作歹,恶名传于天下。” 吕布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了,脸色由红转白,随即又变得通红,眼神也变得凌厉起来。 众人愕然,欢乐地气氛瞬间消失,整个大帐鸦雀无声,只剩下吕布粗重的喘息声。 韩遂微微皱眉,转头悄悄地打量了贾诩一眼。贾诩也有些诧异,似乎没料到这个局面的出现。 刘协静静地看着吕布,不紧不慢地说道:“温侯,朕之所言,可有一字不实?” 吕布直视天子,眼神微缩。 刘协面不改色,平静如渊。 大帐之中有无声惊雷,令人不能呼吸。 四目相对片刻,吕布心虚地收回目光,深吸一口气,涌上脸的热血又慢慢消退。 他拱手施礼。“陛下所言甚是,臣深以为耻,恨不能早遇陛下,读书明礼。” 刘协点点头。“有过而改,知耻而勇,方为大丈夫。”他举起手中酒杯。“朕敬你一杯酒,愿你再接再厉,读书学武,忠君报国,做一个真正的武士。” “臣布……领诏。”吕布捧着酒杯,再拜,一饮而尽。 酒很香,却有些苦。 “温侯。” “臣……在。”吕布面红耳赤,如坐针毡。 “狼骑出征之功与掘皇陵之罪相抵,这次不赏你,以后也不再提。你我君臣,只当是今日初见。以后能走到哪一步,全在你自己努力。” 吕布一愣,随即恍然。天子不是为了羞辱他,而是主动赦免他的罪过,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将他掘皇陵的罪揭过不提。从此之后,他终于可以挺直腰杆做人,再也不用心怀忐忑了。 压在心头多年的一块巨石突然放下,吕布整个人都变得轻松起来。 “陛下,臣……”吕布突然哽咽了,离席拜倒。“臣愿为陛下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刘协微微颌首,却没说什么,淡然地伸出已空的酒杯,示意荀恽斟酒。荀恽愣了一下,连忙上前,将刘协的酒杯斟酒。 刘协端着酒杯,沉默了片刻,也稳定一下情绪。 刚刚与吕布对视的数秒之间,他感受到的压力不亚于当年与李傕的大军对阵。得胜归来的吕布杀心炽烈,一怒之下,宛如猛虎。好在他早有准备,顶住了压力,没有弄巧成拙。 他不怕吕布发作,有王越在侧,吕布伤不了他。可若是他不敢与吕布对视,被吕布压制住了气势,他就输了,一切都成了笑话。 一瞬之后,刘协再次举杯。“子美。” 黄猗连忙起身。“臣在。” 谷  “朕这第三杯酒,要敬你。” 黄猗身如折磬,双手举过头顶,声音发颤。“臣,不敢当。” “朕这杯酒,不仅是敬你,更是敬真正的读书人。”刘协一字一句地说道:“曾子云: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何为任重?上辅天子,下育万民。兴王道,致太平。何为道远?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坐而论道,起而行之。你能以高门子弟为狼骑长史,转战万里。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当得起文质彬彬四字,诚为君子。” 黄猗惊愕不已,抬起头,看向刘协。 刘协轻轻点头。“愿你勇猛精进,再建新功,不负所学,不负此生。” 黄猗心中涌起一股热流,血如泉涌,心跳雷鸣,四肢百骸,无不舒畅。他舔了舔有些发烫的嘴唇,深吸一口气,大声说道:“臣,奉诏。愿如陛下所言,不负所学,不负此生,不负陛下。” “干!” “干!”黄猗站起身体,高高举起酒杯,一饮而尽,酒和着热泪入喉。 刘协喝完酒,挥了挥手。 一旁的卫觊上前,展开准备好的诏书,宣布了对黄猗的封赏。 安陆亭侯,食邑三百。 帐中哗然,不少人都被丰厚的封赏刺激到了。 紧接着,有人送上印绶。黄猗再拜,当着无数人的面,接过印绶,系在腰带上。 一时间,无数炙热的目光落在黄猗身上,就连吕布都有些眼红。这可是难得的荣耀,一战封侯,还被天子当作士人的典范,将来必然会写入青史,传为佳话。 谁说读书没有用?没用的只是死读书而已。 黄猗戴好印绶,向天子再拜,还座。 袁权挽着他的手,嫣然而笑。 刘协让荀恽斟酒,再次举杯。“诸君,这杯酒,朕要敬一些没有随狼骑出征,却一直默默地站在狼骑背后的人。他们是河东铁官的匠师、太医署的医师,也包括那些辛勤耕种,为狼骑提供粮食的农夫,用心放牧驯马,为狼骑提供战马的牧人,行商草原,为狼骑提供地图的商人。” “陛下说得对。”吕布大声附和,高举酒杯。“没有他们提供的军械、粮草、地图,狼骑走不了这么远的路,立不了这么大的功。此战不仅是狼骑的胜利,更是无数汉人的胜利。” 刘协既无语又欣慰,吕布居然会抢答了。 “敬所有努力的人。”刘协环顾四周,面带微笑。“包括在座诸君、行在所有文武,你们虽然没有随狼骑出征,却无时不关注着狼骑的消息,为他们鼓与呼。” 众人纷纷举杯,大帐中的气氛再次变得热闹起来。 刘协放下酒杯,重新入座。皇后伏寿又站了起来,举起酒杯,向魏夫人和袁权颌首致意。 “二位,我敬你们。” 魏夫人和袁权很意外,愣了一下,才有些慌乱的起身。“臣……臣妾岂敢。” 虽然有准备,伏寿依然无法像刘协那么从容,面色微红,看起来有些羞涩。“温侯、安陆侯出征立功,也有你们的支持与鼓励。二位君侯,你们说是?” 吕布、黄猗连忙附和。“皇后所言甚是,所言甚是。” 第508章 无路可逃 皇后伏寿敬完魏夫人与袁权,又敬了狼骑将士的家人,致辞才算结束。 正式的饮宴开始,再奏将进酒,九名年轻的郎官入席,持刀盾起舞,引吭高歌。 “将进酒,乘大白。辩加哉,持审搏。狼骑行万里,大汉何雄哉……” 曲还是将进酒的曲,词却是蔡琰新填的词,没什么深奥的字眼,却朗朗上口,反复吟唱,令人动容。包括刘协在内,都放下酒杯,打起了拍子,跟着歌声吟唱。 韩遂一手持杯,一手轻轻拍打着案几,跟着曲调哼唱。 贾诩看在眼里,嘴角带笑。 韩遂一直在注意贾诩,见贾诩展颐,适时发问。“侍中何故发笑?” “难得见大将军如此轻松。”贾诩说道:“你有多久没在众人面前如此开怀了?” 韩遂微怔,放下了打节拍的手,有些赧然,随即又微微一笑,凑到贾诩耳边说道:“眼前皆是少年,我不自觉地也有些少年意气了。哈哈,哈哈。” 贾诩举起酒杯,与韩遂手中的酒杯碰了一下。“看来下次的庆功宴有机会听到你的名字。” 韩遂立刻说道:“那还要看侍中能否助我一臂之力。” “我?” “是的。”韩遂盯着贾诩的眼睛,心跳有些加速。 贾诩眼珠转了转,无声而笑。“若有可效劳之处,荣幸之至。” “那待会儿我去你帐中请教?” “行。”贾诩点了点头。 韩遂如释重负,终于露出了开心的笑容,再次跟着节拍哼唱起来。 少年郎官们唱完将进酒,进入自由表演时间。吕小环一跃而起,拉着两个女营骑士,率先起舞。 歌声嘹亮,气氛更加热烈。 —— 居延泽。 宴驰盘腿坐在火塘前,血红的眼睛盯着晃动的火苗,一动不动。 阿琳曼坐在一旁,弓着腰,狠狠地咀嚼着口中的肉,牙齿磨得咯咯作响。 追击千里,付出了近千人的代价,最终还是没能抓住狼骑。宴驰很没面子,也开始怀疑自己的决定是否明智。汉家天子就在休屠泽,他的身边有更多的汉家骑士,追上去能讨着便宜? 他刚刚与落置鞬落罗、日律推演一起商议,那两个人都表示不想追了。扶罗韩已经用生命证明了一件事,如今的鲜卑不再是檀石槐大王在世时的鲜卑,正面与汉人作战也无益于自寻死路。 狼骑不过百,已经杀得他们焦头烂额。与汉家天子身边的精锐骑兵作战,能有什么胜算? 众所周知,汉家天子虽然年轻,却是个用兵天才,而且心狠手辣。要么不战,战就是赶尽杀绝。 “你们要退,就退得远一点。”阿琳曼将手里的骨头扔进火堆,直起腰。 “我们?”宴驰瞅了阿琳曼一眼。“你准备去哪儿?” “去哪儿都行,找步度根,找轲比能,或者干脆向汉人皇帝请降。”阿琳曼用袖子擦了擦油乎乎的嘴唇。“反正鲜卑人也完了。与其跟着你们四处流浪,不如学匈奴人投降汉人,说不定还能过几天安生日子。你也看过轲比能的牧场了,那里不错,离汉人也近,遭了雪灾还能得到救济。” 宴驰的眉头皱得更紧。 他的确看过了轲比能的牧场,也清楚阿琳曼说的都是真的,但这并不是他想要的结果。不赶走轲比能,他如何能在浚稽山立足? 如果最后还是要回西域,当初又何必千里迢迢的赶过来。 “还有,你们走得越远越好。”阿琳曼瞥了宴驰一眼,又说道:“汉人的小皇帝可是个野心勃勃的家伙。汉人元气大伤,远不如当年,他就待在休屠泽不走。等汉人元气恢复了,他还能让你们在西域放马?最多十年,他就会走得比霍去病更远。” 听到霍去病的名字,宴驰打了个寒战,脸色微变。 他们被扶罗韩赶到西部,就不怎么听得到与汉人有关的消息了,唯独霍去病的名字会经常听到。有人怀念,有人惧怕,即使那个汉家少年将军已经去世三百多年,他依然是无数人心目中不可面对的战神。 如果汉家天子走得比霍去病还远,他们还怎么在西域立足?只能学大月氏人向西迁徙,一直走到葱岭以西。听说大月氏人在那里生活了几百年,建立了一个贵霜国。 可是那里太远了,离鲜卑山足有几万里。就算死了,魂灵也要走好久才能回家。 “你怎么知道汉人的小皇帝野心这么大?”宴驰故作轻松地说道。 阿琳曼抬起手,指了指插在发髻上的金步摇。“知道这是哪儿来的吗?” 宴驰瞅了一眼,觉得有些陌生,不像是他送给阿琳曼的首饰。“哪来的?” “一个西域商人卖给我的。他对我说,他们的首领叫安东尼,是汉人小皇帝的好朋友,和汉人小皇帝做生意,做得很大。汉人小皇帝攻打草原就是想和他们做生意,将汉人的丝帛一路卖到大咸海。” 宴驰吃了一惊。“大咸海?不是贵霜的咸海吗?” “不是,是贵霜那个咸海西面的大咸海。”阿琳曼冷笑一声:“一个更大的咸海,在罗马。” 宴驰的脸色变了又变,盯着阿琳曼半天没说话。他怀疑阿琳曼在骗他。如果汉人小皇帝真这么想,那他逃到葱岭以西也没用啊。 “女人,别想骗我,我是不会相信你的。” “我也没指望你相信。”阿琳曼站了起来。“一只吓破了胆的小羊,怎么会相信猛兽的心思。你啊,趁着还能跑,跑得远远的,别和你那没用的老爸一样,被汉人一脚踩死了。” 阿琳曼说完,转身出帐。 宴驰恼羞成怒,白色的脸上泛起潮红。他最看不起阿爸宴荔游,觉得他老了,不再有野狼的勇气,所以才勾结阿琳曼,夺了大帅的位置。没想到才过几天,他就和宴荔游一样,成了阿琳曼鄙视的对象。 他很想追上去,暴打阿琳曼一顿。 可那又有什么用呢?宴荔游也打过阿琳曼,几乎将阿琳曼活活打死,但他依然无法让阿琳曼臣服。 草原上的男人,只有战胜对手才能获得女人发自内心的尊重。 就在宴驰生气的时候,一个小帅冲了进来。 “大帅,我们击退了马超。” 宴驰一时没反应过来,仰起脸。“你们击败了谁?” “马超,就是杀了扶罗韩儿子楼曼的那个汉人将军。我们打败了他的三千骑兵,还缴获了一批甲胄。”小帅说着,将一套甲胄摆在宴驰面前。“汉人的甲胄真好,又结实又轻便。” 宴驰摸着甲胄,怦然心动。 原来汉人骑兵并不是都像狼骑一样善战啊。 第509章 滴水成冰 宴驰仔细询问了战况,随即带着缴获的甲胄去找落置鞬落罗。 见宴驰又来了,落置鞬落罗很不耐烦。可是看到宴驰带来的汉军制式甲胄后,他心动了。 鲜卑人唯利是图。战与不战,取决于利害得失。作为部落大帅,落置鞬落罗还要考虑相互之间的实力平衡,保证自己的安全。 之前拒绝宴驰的建议,是被狼骑的战绩吓住了,不愿陪着宴驰去疯。到目前为止,受损最大的就是野狼部落,连老狼宴荔游都被狼骑生擒了。与其跟着宴驰去死磕汉军铁骑,碰得头破血流,不如想着怎么吞并野狼部落,壮大自己的实力。 可若是汉军并非想象的那么强大,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草原上不缺骑兵,但是缺铁器,更缺少能制甲的工匠。拥有全套甲胄的人很少,大多还是历年劫掠而来的战利品,制式不一,保护能力也千差万别。大部分情况下,只有部落大帅、小帅的亲卫骑能够全员披甲,普通骑士的披甲率低得可怜。 别的不说,如果宴驰击败汉军,缴获了大量的汉军制式甲胄,就会打破草原上的平衡。 看着眼前的甲胄,落置鞬落罗陷入了沉思。 他既想和宴驰一起攻击汉军,分一杯羹,又担心宴驰骗他。 这种事在草原上屡见不鲜。他和日律推演刚刚还在商量怎么瓜分野狼部落呢。 “马超能杀楼曼,实力应该不弱,怎么会败给你的前锋?”落置鞬落罗不舍的收回手,说道:“你的前锋才有多少人?” “正面对决,我们也许没什么胜算,进了沙漠,那就是我们的天下了。”宴驰嘿嘿笑道:“马超的武艺没话说,你我可能都不是对手。可他却不知道如何在沙漠里生存,被我的部下引进沙漠之后,迷了路。大帅,狼骑其实是穿上了甲胄的马贼,而且是千里挑一的勇士。为什么只有一百骑?因为他们只能挑出这么多人,想再多也没有。” 宴驰将甲胄小心翼翼地收起,交给亲卫。“别的不说,你觉得汉人小皇帝还能找出第二个吕布来?” 落置鞬落罗瞅着宴驰,一言不发。 “你们要是愿意跟我一起去,我们就好好和汉人打一仗。你们要是不肯去,我就骚扰他们,逮着机会就咬一口,能吃多少看运气。反正对我们来说,汉人的甲胄都是好东西,不敢碰汉人小皇帝的精锐,还不能袭击郡兵吗?” 落置鞬落罗想了想。“你估计汉人小皇帝有多少骑兵?” “最多三万。”宴驰竖起三根手指。“其中两万是韩遂的西凉军。韩遂是什么人,你应该比我清楚。” 听到韩遂的名字,落置鞬落罗不由自主的扬扬眉。“行,我再和日律推演商量一下。” “给你们两天时间。”宴驰站了起来。“不管你们来不来,我两天后出发。” —— 庆功宴结束,皇帝、皇后退场后,韩遂就与贾诩一起离席。 走出温暖的大帐,被刺骨的寒风一吹,韩遂发热的脑袋清醒了些。他拉紧大氅,缩起了脖子。 “看这样子,今年这冬天怕是又难熬啊。” “难熬才好。”贾诩淡淡地说道:“越是难熬,鲜卑人入塞的愿望越强烈,重创他们的机会越大。” “话虽如此,发了疯的鲜卑人很难对付。万一要是挡不住,不仅凉州会倒霉,关中怕是也保不住。我听子义说,虽然关中度田遇到了一些麻烦,但是两年下来,关中还是搞得不错的。这要是被鲜卑人洗劫了,可就惨了。” “那你更应该想想怎么拦住鲜卑人,让他们无法前进一步。” “我能有什么办法?这里全是沙漠、平原,别说城,连一道墙都没有。” 谷  贾诩“噗嗤”一声笑了。韩遂转头看看他,竖起了耳朵,想听听贾诩有什么高招。贾诩却不说话,一路走回自己的帐篷。来到帐篷门口,他突然说道:“你刚才喝了不少酒,要不要解个手再进帐,免得待会儿刚暖和了,又要出来。” 韩遂也没多想,点了点头。他的确有些内急,只是不好意思说。 贾诩入了帐,韩遂转到帐后,这里有专门挖好的坑,里面已经有些尿液,只是已经冻得结实。韩遂看着那些冰,突然心中一动,然后笑了。 滴水成冰的天气,筑墙有什么难的?白天用沙堆,浇上水,一夜下来,就是一道冻墙,比真正的墙还结实。 韩遂解完手,回去贾诩的帐中。贾诩已经命人准备好了净手的水,韩遂净了手,走到贾诩对面坐下。“文和,我刚刚想到一个筑墙的办法。” 贾诩抬起眼皮,瞥了韩遂一眼。“说来听听。” “以沙筑墙,浇上水,冻一夜,就成了。” 贾诩一点也不意外。“那你准备如何安排阵地?” “有了墙还不好办?”韩遂兴致很高。“明天一早,我就命人挖墙筑墙,将御营围起来。多筑几道墙,只要箭矢够用,就算来十万鲜卑人,我也能挡得住。” “挡住可不够。”贾诩摇摇头。“天子要的是不是挡住鲜卑人,而是重创鲜卑人,最好能全歼他们。” “那……”韩遂转了转眼珠。“诱敌深入,在阵地战中重创他们,然后再派轻骑追击。” “可行。你具体说说,兵力如何安排?” 得到贾诩的认可,韩遂更加兴奋,仔细说起了自己的计划。他行军多年,作战经验本来就丰富,最近半年又针对攻城做了专门的训练,信心大增。就算不和贾诩商量,他也能安排妥当。只是难得有机会与贾诩切磋,他当然希望能准备得更充分一些。 说来也怪,与贾诩对坐,他的思路特别开阔,各种奇思妙想层出不穷。 —— 刘协回到大帐,将微醺的皇后伏寿送回帐篷,转身又到荀文倩的帐篷里坐了一会。 荀文倩受了凉,有点不舒服,今天没去参加庆功宴,正歪在床上看书。见刘协进来,她大感意外,连忙披衣坐起。 “你不用起来。”刘协在床边坐下,探身过去,在荀文倩的额头亲了一下。还有些热,但已经不碍事了。“我来看看你,待会儿还要回去处理事务。” “陛下要体重身体。”荀文倩面色微红。虽然成亲多年,她还是对刘协的亲昵举止不太适应。 刘协叹了一口气。“我也想早点睡,可是鲜卑人不同意啊。等打完这一仗,可能会好一些。” “打完这一仗后,陛下回河东吗?” “想父母了?要不开春之后,你回河东省亲。随驾两年,你也该回去看看了。” “陛下不回,我也不回。”荀文倩摇摇头。“他们互相作伴,不用我陪,我陪着陛下。” 刘协笑笑,摸摸荀文倩的脸。“也好,虽然暂时回不了河东,不过也快了。”他帮荀文倩掖好被角,起身离开。 一个散骑侍郎站在帐外。“陛下,护羌校尉马超求见。” 第510章 指成拳 马超的心情很不好。 虽然是佯败诱敌,不算真的战败,但明明能重创对方,偏要装作中伏,还要装得像,多少有些憋屈。等回到大营,又发现自己错过了庆功宴,心里就更别扭了。 站在御营外,他来回踱步着,不得向御帐看一眼。 马云禄匆匆走了过来,递给马超一个浸透了肉汁的饭团。“快吃,还是热的。” 马超确实饿坏了,伸手接过,狼吞虎咽。“要是有酒就更好了。” “马上要见天子,岂能喝酒。”马云禄抓紧时间,将大致情况说了一遍,尤其是天子赦免吕布掘皇陵之罪的事。 马超听了,大感诧异。“这也行?” “天子赏功罚过,恩怨分明。你好好做事,天子自然不会辜负你。” “他辜不辜负我,没关系,我就怕他辜负你。” “我的事,你少管。”马云禄瞪了马超一眼,转身就走。 马超叹了一口气,无奈地咂咂嘴巴。 过了一会儿,有人来报,天子让他入营。马超整理了一下衣服,调整好情绪,大步来到御帐前,报名请入。帐中传来天子的声音,有人掀起帐篷,马超走了进来,来到天子面前,躬身行礼。 “陛下,臣回来了。” “嗯,坐。”刘协坐在火塘前,将一只陶杯递给马超,又提起架上火上的茶壶,为马超倒了半杯热茶。马超受宠若惊,双手捧着杯子,手热乎了,心也热乎了。 刘协将半片羊腿架上火上烤。“稍等一会儿,肉马上就好。” “唉,唉。”马超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听说你打了败仗?”刘协双手抱腿,笑眯眯地说道。 “是的,臣打了败仗,丢了几十副甲胄。”马超得意地笑了。“死的都是之前俘虏的羌人,不听话,早就想弄死他们了,这次算是废物利用。” “你觉得鲜卑人会来吗?” “可能性不小。我听姜冏他们说,鲜卑人很贪婪,尤其想要我们的甲胄、武器,哪怕是一片甲都不放过。斥候营几次遇伏,牺牲的将士都被扒得精光,就那么扔在荒野里。我就是听他的,才扔了十几副甲胄做诱饵。” 刘协沉默了片刻,又道:“最近可有轲比能部的消息?” “没有。那鲜卑奴奸猾得很,肯定是躲在哪儿看热闹,谁赢他们帮谁。” “本来也没指望他。”刘协不紧不慢地说道:“现在如此,将来也是如此。他想看,就让他好好看,让他看清谁才是草原的主人。你好好休整,做好长途追击的准备。” “唯。”马超答应了一声,又道:“大概要追多远,到浚稽山吗?” “只要你能像狼骑一样保证伤亡率,能追多远追多远。” “当真?”马超失声惊叫。 “君无戏言。”刘协嘴角轻挑。“这一战要么不打,要打就让鲜卑人十年内不敢靠近边塞,听一我汉人的名字就逃。” “正当如此。”马超兴奋得握紧拳头,用力挥了挥。 —— 韩遂与贾诩谈了半个时辰,回营后,又找来成公英等人,详细商量了迎战的计划。 诸将对韩遂以沙筑墙的方案赞叹不已。 韩遂带来了两万人,虽然号称都是骑兵,但真正算得上精骑的不到五千,剩下的大多是步卒,只不过是有战马代步罢了。 对他们来说,依靠冰墙掩护,与鲜卑人进行阵地战,无疑比骑兵对决更有把握。 他们这半年练的就是阵地攻防。 贾诩说,天子的禁军不是徒有其表的仪仗,这是真正的精锐,你们的任务没有想象的那么艰巨,完全可以打得更从容一些,大胆一些,保留足够的实力用于追击。 韩遂正中下怀,但他却不能直接将这样的方案摆到天子面前,所以他制定了两套方案。一套是全力阻击,尽一切可能地将鲜卑人拒于阵地之外,确保不会有一枝箭射到天子面前。一套是控制局面,让一部分鲜卑人可以通过他的阵地,到达天子面前,却又不至于让天子感受到太大的压力。 怎么选,由天子自己决定。 第二天一早,韩遂带着两套方案,来到刘协面前。眼中充满血丝,精神却很亢奋。 如韩遂所愿,刘协选了第二套方案。不仅如此,他还对韩遂说,以行在的兵力而言,只要你每次放进来的鲜卑人不过万,我都能解决,基本不会有什么危险。 所以,你要着重考虑的可能并不是将鲜卑人拒之于阵外,而是将他们放进来之后,如何截断他们的后路,让他们无法逃脱。 韩遂咋舌不已。 但他一点也不怀疑天子所言。他已经从不同的渠道了解过天子禁军的实力,知道这些人从未放松训练,实力远在他所领的两万步骑之上。 如果刘协不是天子,而且皇子刚刚出生,大汉的生死存亡就寄托在他一个人肩上,或许刘协根本不需要调兵遣将,用禁军就能将鲜卑人打残。 这一战并不是要他来救驾,而是给他机会立功,好让他这个镇西大将军名符其实,将来有足够的资格统兵东出。 有了天子托底,韩遂信心更足。 与韩遂商定之后,刘协召集诸将议事,安排迎战鲜卑人的方案。 整个阵地共三万步骑,分为内外两重: 外重由镇西大将军韩遂、护羌校尉马超、度辽将军张杨三人组成,韩遂居中,挖壕沟,立三重沙墙,以步卒为主力迎战。马超在左,张杨在右,以骑兵掩护两翼。 韩遂为总指挥。 内重由禁军组成,天子御营居中,由虎贲中郎宋果指挥虎贲营守卫。羽林中郎将张绣统羽林居左,越骑校尉王服统北军骑兵居右。 真正的杀器——甲骑则由郭武、赵云、阎行三人统领,以备不时之需。 卫尉马腾率领卫尉营五千步骑,在休屠泽南侧立营,准备接应。 已经结冰的休屠泽上备冰橇数百,随时往来。为了防止鲜卑人从冰面突入后方,将东西两边的冰面全部凿破,并安排人警戒。 阵地安排完之后,刘协再一次强调,此战的目的是重创甚至全歼来犯的鲜卑人,所以各部要严格执行预定计划,不可贪功冒进,吓跑了鲜卑人。要是影响了整体作战计划,不仅无功,反而有罪。 刘协举起右手,缓缓握紧。 “孤指易折,五指成拳,万众一心,才能发挥最强大的力量。诸君,努力!” “唯!”诸将轰然应诺。 第511章 试探 休屠泽东十余里,一道低矮的沙丘之上,轲比能裹着半旧的羊皮氅,席地而坐。 面前的沙砾上,用简略的线条划着汉军的阵型草图。 柯最站在一旁,双手拢在袖子里,身体缩成一团。天气太冷了,滴水成冰,风像锋利的小刀,在脸上刮出一道又一道的裂口,连说话都变得无比艰难。 为了躲避野狼部落的劫掠,他们全族南迁。求得汉家天子的允许后,他们得以在附近暂避。本以为汉家天子会要求他们助阵,但大战在即,汉人的阵地已经设立完毕,他们也没接到汉家天子的诏书。 从斥候打探到的消息来看,汉军阵地上根本没有他们的位置。 这让柯最很不安。在他的观念中,如果汉人不把他们当盟友,也就意味着他们是敌人。 轲比能冷静得多,他盯着阵型草原看了半晌,一言不发。 柯最忍不住了。“大帅,汉人这是什么意思?他们会对我们不利吗?” “应该不会。”轲比能拍去手上的沙土,直起了腰。“从这个阵型来看,汉人明显是准备全力防守。我们不擅长防守,帮不上什么忙,他们不要我们去也可能理解。” 柯最松了一口气。“那宴驰他们会来吗?” “会来的。”轲比能笑了一声。“野狼被狼骑打成了败犬,颜面扫地,岂能不来报复。就算不打,也要来休屠泽转一圈,试探一下的。今年天气这么冷,草原上接连下了几次雪,不入汉境劫掠,他们怎么过?” 柯最咂了咂嘴,干裂的嘴唇生疼,但他却顾不上。草原上遭了雪灾,难过的岂止野狼部落,他们同样如此。为了能活下去,他们已经将所有的牛羊都宰了,一时吃不远的也送给了汉人,指望汉家天子能拨一些粮食救济。如果汉人被野狼部落打败了,他们之前的付出可就全落空了。 或许应该和野狼部落合作,抢了汉人的粮食。 柯最偷偷打量了一下轲比能,考虑是不是再提一句。之前他和轲比能说过这个想法,却被轲比能否决了。轲比能觉得汉人实力很强,不是野狼部落能够战胜的,加上他们也不行。现在汉人根本没有进攻的意思,而是建起冰墙,全力防守,不知道轲比能会不会改变态度。 防守是汉人的优势不假,但只有防守是无法击败野狼部落的。 “大帅……” 柯最刚一开始,轲比能就摇了摇头。“别急,看看再说。” —— 休屠泽北百里,宴驰勒住了坐骑,看着地上依稀可见的血迹。 前锋就是在这里击败马超的。双方兵力相当,几次交战,各有胜负。最后前锋将马超的一部诱进沙漠,伏击得手,斩杀十余人,得到了十几副甲胄。 现在这些甲胄有一半穿在宴驰亲卫的身上,还有一半分别送给了落置鞬落罗和日律推演,让他们时刻记得汉人并非都是狼骑,没有他们以为的那么强大。 狂沙部落和红日部落就在后面,还有一些实力小一些的部落。 宴驰知道这些人在打什么主意,却无路可退。野狼部落损失太大,如果不能正面击败汉军,得到足够的补偿,就算他现在逃过一劫,明年春天也会损失惨重,无法避免被人吞并的结果。 他在这里暂停,做最后的犹豫,也给自己鼓劲。 再往前走,随时可能和汉军相遇,免不了恶战一场。 从中午开始,不断有斥候赶回来,传来汉军的动向。出乎宴驰的预料,汉军并没有主动迎战,而是在休屠泽列阵,正面迎战的正是凉州人韩遂。 韩遂在阵前建起了冰墙,严防死守。 斥候无法深入阵地,看不到阵中的情况。但他们说,除了一些汉军斥候之外,阵地之外没有汉军。汉军似乎将所有的兵力都收回休屠泽,坐等鲜卑人的进攻。 但宴驰却感受到了汉人的怯懦。 收缩兵力,筑墙而守。即使到了沙漠上,汉人还是习惯性的防守,而不是主动进攻。 这进一步地证明了狼骑只是孤例,是汉人小皇帝的尝试。如果不进行报复,让汉人小皇帝尝到了甜头,这样的事以后会越来越多。 稍加考虑后,宴驰下令全军前进,赶往休屠泽。 —— 两天后,宴驰赶到休屠泽,亲眼看到了斥候所说的冰墙。 冰墙并不高,只到人的胸口。汉军将士就躲在冰墙的后面,看着逼到阵前的鲜卑骑兵。越过重重叠叠的冰墙和战旗,能看到阵地的中心有一个高台。高台上树着汉家天子的战旗,战旗下有几个人影。 离得太远,宴驰看不到汉家小皇帝脸上的神情。但他觉得,此刻的汉家小皇帝一定很不安,只能躲在阵地中央,不敢出来迎战。 宴驰绕了汉军阵地转了一圈,仔细观察汉军的战旗,分析汉军阵中的形势。 在阵地西侧,他看到了马超的战旗。 他命一个穿着缴获甲胄的亲卫勇士上前挑战。 很快,马超就做出了反应。战鼓声响起,一名骑士身披甲胄,手提长矛,策马而出。 双方通报了姓名,来的却不是马超本人,而是马超的亲卫将庞德。 就在阵前,两人展开了厮杀。 恶斗数合,宴驰的亲卫气力稍减,被庞德抓住机会,一矛挑于马下。正当庞德准备下马,剥了对手的甲胄时,宴驰下令突击,一队骑兵在百夫长的率领下,奔腾而出,直取庞德。 庞德拨马而走,鲜卑骑兵紧追不舍。 马超见状,派百骑迎战。庞德也拨转马头,向鲜卑人发起了反冲锋。 见汉军守得严实,鲜卑人没有恋战,一触却走,策马返回宴驰身边。 庞德等人也勒住了坐骑,缓缓撤回,没有趁胜追击。 宴驰远远地看着马超,不屑地笑了一声,拨转马头,扬长而去。 虽然没占到便宜,但他却试出了马超的虚实。马超虽勇,但他不敢轻易离开阵地,对鲜卑人来说,这无疑是一个好消息。他进攻正面的韩遂阵地时,可以不用担心两翼骑兵的冲击。 宴驰回到营地后,随即派人通报落置鞬落罗和日律推演。我明天会向韩遂的阵地发起攻击,你们可以看着,也可以分别攻击两翼的汉军骑兵,总之随便。 第512章 以身作则 刘协坐在将台之上,远远地看到了这一幕。 他面无表情。 不是平静,而是脸被冻僵了。 他一直觉得,汉唐时中原王朝能将草原民族按在地上摩擦,宋朝以后却被草原民族蹂躏,最根本的一个原因就是统治阶段腐化,失去了尚武精神。文明变成了文弱,文武双全的汉唐士子变成了只会吟诗作赋的宋明书生,真刀真枪的战斗也变成了朝堂上的嘴炮。 要改变这个风气,就要统治者以身作则,尤其是他这个有志于扭转历史轨迹的穿越者。 尚武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难。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也不是嘴上说说就可以的,背后是无数的汗水甚至血泪。 比如在这朔风劲吹的时候站在高台上指挥作战,就是一项艰巨的任务。哪怕他裹着厚厚的冬衣,寒风依然像针一样往里钻,吹得他遍体生寒,身上的铁甲更是能冻掉人一层皮。 那些手握兵器,时刻准备与鲜卑人厮杀的将士又是如何的辛苦? “将军角弓不得控,都护铁衣冷难着”不仅是一句豪气干云的诗,而是真实的写照。 即使如此,他也咬牙撑着,不愿意离开将台。 退一步,之前的努力就有可能付之东流。只要他站在这里,不用他说一句话,就比无数的豪言壮语有用,那些想要动摇的人也就找不到理由退却。 看着鲜卑人退走,刘协才轻轻点头,摆了摆手。“赐护羌校尉酒一壶。” “唯。”一旁的荀恽走到将台边,大声传诏。 他也快冻僵了,嘴巴有些不听使唤,声音也有些变形,说了两遍,下面的郎官才听清楚。夏侯充抱起一壶酒,向左翼阵地飞奔而去。 “天子赐酒——”夏侯充高声大呼,冻僵的身体随着奔跑渐渐热乎起来,原本僵硬的动作也变得渐渐灵活。冲入马超的阵地时,他已经浑身冒汗,只想脱掉身上厚重的冬衣,肆意奔跑。 马超正在郁闷,看到夏侯充奔来,高喊着“天子赐酒”,大喜过望,连忙翻身下马,迅速整理了一下身上的战甲。 “天子有诏,赐护羌校尉酒一壶。”夏侯充气喘吁吁地说道。 “护羌校尉臣超,谢陛下赐酒。”马超接过酒壶,向将台方向深施一礼。 夏侯充转身离去,马超转身,高高举起酒壶,刚刚的憋屈化作云烟。他抿了一小口酒,随即将酒壶传给庞德。“传下去!每人一口。” “喏。”庞德接过酒壶,也抿了一小口,随即递给刚刚随他出战的将士。 一壶酒肯定不够所有人喝,绝大多数人只能碰碰壶嘴,湿一下嘴唇。可是对他们来说,这份荣耀却远比一壶酒值钱。 这一刻,被鲜卑人“击败”的屈辱全部变成了遵守命令的骄傲。 遵令者,必有赏。 —— 中军的韩遂站得高,也看到了这一幕,抑制不住心中的羡慕。 没想到天子的第一次赏赐居然被马超抢走了。 这鲜卑人真是不长眼,为何不来攻我的阵地,却去攻马超的阵地?论起示弱,谁能比我擅长? 韩遂愤愤不平,看着鲜卑人撤走,随即召集诸将议事,再一次重申此战的目的。 天子要诱敌深入,你们到时候一定要把握好节奏,既不能让鲜卑人攻得太猛,也不能让鲜卑人损失太大,吓跑了。 此战的胜负不是个人的胜负,而是大汉与鲜卑人争奔天命的胜负,是凉州人能不能趁势而起,成为朝廷栋梁的关键一战。遵令而行者,虽负有赏。不遵令而行者,虽胜必罚。一切行动都必须不折不扣地按照既定计划执行。 诸将轰然应诺。 韩遂安排好营中事务,随即赶往御帐,求见天子。 —— 刘协回到大帐,烤了好一会儿火,身体才慢慢暖和过来。 得知韩遂请见,刘协倒是一点也不意外,立刻命人传韩遂入帐。 韩遂进了帐,站在帐门口,躬身行礼,神态恭谨。 “坐。”刘协指了指一旁的胡床。“冷不冷?大将军,你穿得有些少啊。” “臣不冷。”韩遂指指胸口,神情严肃。“臣心里有火,仿佛重回少年。” 刘协忍俊不禁,却还是叹了一口气。“不亲身经历,难以想象边塞之苦。朕虽在边塞住了两年,在武威也住了半年,却是第一次在这种天气站在高处,才知道边军真是不容易。” 韩遂鼻子一酸。“能听到陛下这句话,我们凉州人就是有再大的委屈也值了。”他顿了顿,又道:“陛下以身作则,不畏艰苦,臣等身为凉州人,更不能贪图享受。此战,臣必身率将士,谨遵陛下诏书,与敌周旋。” 刘协点点头。“孟子云: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经过这边塞之苦,才能锤炼出一身浩然正气。朕刚刚还想,将来朝中公卿都应该有守边的经历。让他们尝一尝边塞将士的苦,才知道太平来之不易,不是拾几句圣人牙慧就可以治国平天下的。” 韩遂心中一动,笑道:“当真如此,恐怕就不会再有人提弃凉二字了。” “是的,不经苦难,不知珍惜。付出辛苦,才能寸土必争。”刘协拍拍大腿,情绪有些激动。“关东士大夫就是太安逸了,只知道从凉州敛财。论及守边,他们只知道安抚,安抚,引经据典,高谈阔论,却对真正的守边将士之言置若罔闻。” 韩遂一下子被勾起了伤心事,忍不住一声叹息,眼睛也红了。 “若是当年先帝之志能行,以陛下为嗣君,那就好了,大汉或许不会遭此浩劫。” 刘协转头看了一眼难得动情的韩遂,有些诧异,随即又明白了韩遂的意思。 如果先帝的想法没有遇到阻力,一开始就立他为嗣君,何进就不会成为大将军,韩遂入京上计时,或许就不会遭受何进等人的冷漠,也就不会失望的回到凉州,加入叛军。 这当然只是韩遂的一厢情愿,就算刘协被立为嗣君,也未必能改变朝廷的现状,何进、袁绍等人也未必就能善罢甘休。 但韩遂能说出这样的话,至少说明了他愿意敞开胸臆的交流,不再重重设防了。 第513章 人性与兽性 说了几句闲话,刘协回归正题,问起了韩遂的来意。 虽然他觉得韩遂说不出什么新的东西,无非就是来表一下忠心而已。 “陛下,宴驰观阵时,臣留意看了一下。”韩遂捧着茶杯,神情专注。“宴驰身边有几名亲卫身上穿的就是我汉军甲胄,想必是不久之前马超丢给他们的,可见这些甲胄对鲜卑人的诱惑不小。鲜卑各部落互相征争不休,谁拥有更多的甲胄,谁就能称王称霸,所以其他部落断然不会看着宴驰独吞。” “可是我并没有看到其他的部落。”刘协说道。 “他们在观望。”韩遂早有准备。“如果他们决定不来,以野狼部落的实力,宴驰不会这么放肆。” 刘协松了一口气。他不怕红日部落、狂沙部落来,就怕他们不来。斥候没打听到其他部落的消息,他还有些不安呢,听了韩遂的分析,总算放心些了。 “为坚定宴驰的信心,并且诱其他部落一起来,臣打算明天派一些人主动迎战,示弱迎敌,再让宴驰尝点甜头。” “你准备安排什么人迎战?” “成公英。”韩遂沉声道:“他麾下大多是羌人轻骑,有不少还是当年起兵叛乱的。他们性子野,放肆惯了,经常不听命令,擅自行事。臣打算派他们迎战宴驰,以示军纪不整。战败之后,臣顺势将他们的撤出战场,并让他们赶到居延泽埋伏。” 刘协目光一闪,深深地看了韩遂一眼。 韩遂嘴角微挑。“陛下以为可行否?” 刘协思索片刻。“可行。” 韩遂吁了一口气,兴奋地拱拱手。“请陛下放心,臣会控制好分寸,绝不会影响陛下的整体安排。” 刘协笑笑,没说话。 韩遂野心很大。正面战场还没决出胜负,他就在考虑抽调主力,养精蓄锐,为追击做准备。至于这里面有没有保存实力的心思,现在还说不准。但他这么做,显然会将更多的压力转移给禁军。如果他没有足够的底气,韩遂的这个建议便有要挟的成份。 要韩遂拼命,指望他保护,自然要给更多的好处。 不管韩遂主观上有没有这样的想法,客观上,他有这样的嫌疑。 他不觉得韩遂是那种一激动就口无遮拦的人。 但他有足够的底气,自然就不用担心韩遂有没有要挟的意思。说得直白些,就算韩遂不来,就凭禁军,他也有把握击溃鲜卑人,只是无法全歼罢了。 尊严来自于实力。禁军的兵力虽然不多,加起来不到万人,但两年多来一直没有放松训练,装备更是精益求精,正面打爆几万鲜卑人还是很轻松的。 这一战,不仅是打给鲜卑人看的,也是打给韩遂看的。 不管韩遂有什么想法,在真正的实力面前,他除了俯首称臣,没有其他的选择。 —— 韩遂离开之后,刘协又反复思考了一番,派人请来了贾诩。 贾诩听完,倒是很平静。 “这就是韩遂,也是很多西凉人的特征。”贾诩无声地笑了笑,有些无奈。“生活艰难,任何时候,都要先将自己立于不败之地,以求生存。看似精明,实则目光短浅,难成大器。” 刘协露出一抹浅笑。“或许这才是人的本能。” “本能?” “天性。”刘协换了一个词。“或者说是兽性,求生永远是第一位的。” 贾诩眨眨眼睛,没说话,只是神情有些尴尬。 刘协拿起一根干柴,扔进火中。“人人都有兽性。有兽性并不可耻,但仅有兽性肯定是不够的。同样,为了人性刻意无视兽性也是不可取的。我记得有人说过,失去人性,失去很多。失去兽性,失去一切。儒门之失,有时候就在于要求过高,漠视了人的基本需求,变成了违心之论。” 贾诩眼神闪烁,若有所悟。过了一会儿,他又说道:“陛下此言,近乎儒法之辨。法家重耕战,求的是生存。儒家重教化,求的是道德。有法无儒,则难离兽性。有儒无法,则人性难求。陛下在西凉推行教化,正是在兽性的基础上求人性。” 刘协哑然失笑。“这么说,也差不多。” “还请陛下点拨未尽之意。” “真正的人性可以包含兽性,超越兽性。”刘协淡淡地说道:“如果推行教化不能让人更好的生存,这种教化就算不是错误的,也必然是不全面的。” 贾诩轻轻地吁了一口气。“臣明白了。陛下以并凉为根基,求中兴之道,看似重走秦并天下之路,实则是返朴归真,固本培元。” 刘协盯着贾诩,不禁莞尔。“当年高皇帝分封汉中,有张良相佐,汉遂有天下四百年。如今朕转战西北,有先生相佐,不敢奢望,使汉如周,八百年天下,应该是希望的。” 贾诩连忙摇手。“臣岂敢与留侯相提并论。” “当得的。”刘协说道。“朕给你这个机会。” 贾诩想起了曾经与刘协的对话,会心一笑。“那臣就却之不恭了,勉力一试。” —— 大战在即,鲜卑人像狼群一样潜伏在侧,随时可能发动雷霆一击。所有人都高度警惕,人不解甲,马不解鞍。刘协也不例外,和衣而卧,直至天明。 一早起来,洗漱完毕,正在吃早餐,马云禄走了进来。 “陛下,臣有请求。” 刘协抬起头,一边喝粥,一边看着马云禄。“想出战?” 马云禄尴尬地点点头。 她有资格参加军前会议,知道羽林女营被安排在后营,作为皇后、贵人以及诸将女眷的护卫。可是她不甘心,她想与其他人一样参加战斗。 “不要急,朕自有安排,会让你上阵的。”刘协吃完最后一口粥,放下碗筷。“朕费了那么多心思才建成女营,绝不会让你们成为摆设。只不过什么时候上阵,却有讲究。” 马云禄喜上眉梢。“那……陛下能说得明白一些,以便臣向麾下骑士说明吗?” “暂时不能告诉她们,不过可以告诉你。”刘协招招手。“附耳过来。” 马云禄顿时红了脸。她盯着刘协看了两眼,还是咬着唇,鼓起勇气,将耳朵凑了过去。 第514章 初战 日上三竿的时候,宴驰率部出现在阵前。 接到报告,刘协也第一时间登上了将台,举目远眺。 地平线上,沙丘之间,鲜卑人像蚂蚁一般涌了出来,越来越近,看上去声势惊人。 战鼓声响起,汉军将士迅速走出大营,进入各自的阵地。刀盾手举起盾牌,拔出战刀。弓弩手开始上弦,将箭矢摆在触手可及的位置。骑士重新检查马具,做好冲锋的准备。 将台上下,郎官、尚书们也忙碌起来。蔡琰、裴俊、袁权三人在刘协身后入座。他们的案上各有一个小火炉,用来烘烤砚台,防止墨水结冰。 今天会有大量的公文需要记录,她们三个人全部上阵,采用接力的方法进行记录。 刘协穿着华丽的甲胄,端坐在将台之上。一会儿功夫,脸就被冻僵了,倒是不用担心表情管理的麻烦。就算是天崩地裂,他的脸上也不会有什么表情。 远处传来战鼓声,右翼的度辽将军张杨送来消息,鲜卑人的左翼逼近,有可能会发起进攻。 刘协有些意外,宴驰没有进攻马超的阵地,也没有进攻韩遂的阵地,却选择了右翼张杨的阵地,看来还是信心不足,想挑名声最小的张杨试手。 看来鲜卑人消息不够灵通,不知道张杨的沙陵侯是怎么来的。 他下令击鼓,命张杨迎战。 战鼓声响起,在战场上空回荡,不少人都屏住了呼吸。 真正的战斗开始了。 号角声此起彼伏,一百鲜卑骑兵在百夫长的指挥下,奔腾而出,直扑张扬的阵地。 张杨随即派出百骑迎战。 两百骑兵反复冲杀,双方将领一边注意着交战的将士,一边密切观察对方的阵地,以便及时做出反应。双方斥候来来往往,连续不断的将最新消息达到各自将领的面前。 几个回合后,鲜卑人主动退出了战场。他们付出了三十余人的代价,却没占到什么便宜,只得主动撤退。取胜的汉军骑士下马,正准备割下鲜卑人的首级,又有两百鲜卑骑兵冲出阵地。 张杨不敢怠慢,再派两百骑兵迎战,命刚刚战过一场的骑兵撤回阵地。提着药箱的医师、医士冲了过去,给轻伤的将士包扎,重伤的则送回后营,由太医署的太医们进行处理。 经过半个时辰的试探,鲜卑人确定了一个事实。汉军的军械的确好,刀矛锋利,防护能力更强,同等兵力下,他们根本占不到便宜。请示了宴驰后,他们随即派出了更多的骑士,准备以多取胜。 张杨只有三千骑,见此情景,立刻下令骑士后退,收缩阵型。 他并非不能以少胜多,而是事先的安排如此。现在还是全力以赴的时候,要让鲜卑人觉得他们有赢的机会,才能拖住鲜卑人,为重创鲜卑人创造机会。 步卒大阵向右翼延伸,以弓弩进行阻击。 被密集的箭阵挡住,鲜卑骑士不敢硬冲,不得不向中军汇报。 宴驰倒是不慌,随即又命令右翼发起进攻。 马超和张杨一样,在鲜卑人发起大举进攻时,收缩阵型,躲进了步卒大阵的后面。 原本近乎长方形的阵地发生了变形,两翼收缩,中军显得更加突出。因为步卒向两翼延伸,中间的阵型也变得单薄了些。 这正是宴驰希望的结果,他命令两翼保持压力,不断冲击的同时,正面发起了进攻。 汉军的正面阵地有三道冰墙,还有扎在土里的拒马,不利于骑兵的冲击,宴驰命令数千骑士下马,采用步战的方式发起攻击。 这时,出乎他们预料的事出现了。汉军搬开了几个拒马,一队骑兵从阵中冲了出来,直扑正在逼近阵地的鲜卑人。那些鲜卑士卒见势不妙,纷纷后撤,阵形也跟着乱了。 汉军骑士拍马赶上,肆意杀戮。 宴驰看得清楚,大骂韩遂狡猾的同时,心里却更加高兴。他不怕韩遂派骑兵出击,就怕韩遂龟缩在阵中不出来。他随即命骑兵出战,缠住这些汉军骑士,同时亲卫骑准备。如果韩遂派骑兵出阵增援,他就可以乘机大量杀伤了。 从之前两翼的战斗来看,同等兵力下,汉军有不小的优势,但只要拥有两倍的兵力优势,基本就能稳操胜算。这从另外一个角度证明了他之前的猜想,狼骑只有那么多,其他的汉军根本没有那么变态的战斗力。 两千鲜卑骑兵冲出阵地,一队正面迎战,一队包抄。他们不顾汉军阵中射出的箭雨,切断了出战的汉军骑士退路,前后夹击。 出战的汉军骑士陷入了重围,被数倍于己的鲜卑骑士团团围住。他们虽然奋斗冲杀,却始终无法突围,只得吹起求援的号角,请求增援。 韩遂坐在将台上,看着正在厮杀的战场,刻意等了一会,才派安西将军成公英率部增援。 成公英率两千骑冲出阵地,杀入战场。 宴驰大喜,随即派出亲卫骑迎战,截住成公英。 双方六七千将士分成两个战场,往来冲杀,一时难解难分。 刘协站在将台上,看不清具体的战场形势,但他从前面不断报回来的消息分析,之前第一批出战的骑士应该就是韩遂说的羌人。那些人大多是李文侯、北宫伯玉的旧部,最早起兵叛乱,李文侯、北宫伯玉被韩遂阴死之后,就成了韩遂的部下。 现在,韩遂将他们送上了战场,要借鲜卑人的刀做个切割,充当欺骗鲜卑人的诱饵。 这些人很勇猛,也很残忍,但他们其实并没有太大的追求,从始至终,都是别人手里的刀。先是李文侯、北宫伯玉的刀,后来是韩遂的刀,如今又被韩遂亲手折断。 最可悲的莫过于此。 恶战近一个时辰,眼看着最初入阵的羌人骑兵损失殆尽,韩遂才再次击鼓,派出最精锐的亲卫骑上阵。这些骑兵装备早好,训练最精,战斗力不仅比那些甲胄不全的羌人骑兵强,就连成公英率领的骑士也有所不如。他们一上阵,鲜卑人就感受到了压力。 宴驰随即下令吹号,命两翼的骑兵回援,准备一口吞掉韩遂的骑兵。 但韩遂没给他这个机会,亲卫骑与成公英会合后,主动撤出了战场。 看着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宴驰又惊又喜。他知道韩遂为了保存实力,不太可能和他拼命。但他完全没想到韩遂会做得这么明显,明明有机会取胜,却将胜利拱手相让。 他随即下令清点战场,尤其是汉军的甲胄,哪怕一顶头盔也不能浪费。 战果出乎意料的好,他获取了三百多套甲胄,还有数量更多的长矛、环首刀。 宴驰下令收兵,连夜赶往狂沙部落、红日部落的大营。 第515章 上钩了 “这是我今天刚刚缴获的。”宴驰指着全副武装的亲卫们,对落置鞬落罗和日律推演说道。“如果不是兵力不足,我今天就能击破韩遂的阵地。” 落置鞬落罗和日律推演互相看了一眼,都有些后悔。 他们可以不相信宴驰,却不能不相信这数百套汉军甲胄。就算宴驰想骗他们,他也不可能一下子拿出这么多的汉军甲胄来演戏。 “大帅,坐。”落置鞬落罗换上热情的笑脸,拉着宴驰入座,一边递给酒,一边说道:“你是怎么打的?汉军这么不中用吗?” “哈哈哈……”宴驰得意的大笑。他就知道落置鞬落罗不敢相信,换作一天前的他,也不敢相信能取得如此战果。他只后悔没能早点劝动落置鞬落罗和日律推演,否则今天很可能就攻破韩遂的阵地,与汉人小皇帝面对面了。 汉人小皇帝的禁军的甲胄更好。 “我知道你们不信,说实话,我也没想到韩遂这么不禁打。”宴驰得意地抚着落腮胡。“汉人还是那样,互相算计,谁也不信任谁,尤其是韩遂那老贼,一心就想保存实力。” “对,对。”落置鞬落罗附和道,脸却有些红。 宴驰看似在说汉人,其实也是在说他和日律推演。 “行了,你就说说是怎么打的。”日律推演故意刺激宴驰。“谁知道你是不是投降了汉人,故意来诈降呢。” “我呸!”宴驰啐了一口。“我会投降汉人?” “快说,快说。”落置鞬落罗催促道。“你说了,我们不就信了?” 宴驰没推辞,将自己今天交战的经过一一说来。不把这件事说清楚,落置鞬落罗和日律推演是不会相信他的。能在草原上做一个部落大帅的,哪个不是久经战阵的人精,但凡有一点不对劲,他们都会怀疑。 好在他今天是实打实的胜利,不担心任何人的质疑。 宴驰说了小半个时辰,将双方的各种反应都说得明明白白,包括昨天挑战马超的事也说了一遍,最后说道:“论骑兵会战,还是我鲜卑人更强一些。汉人能倚仗的只是甲胄和新式马具,要我说,这马具的确不错,可惜我们找不到足够的铁,一时半会的凑不齐,只能靠抢。” 落置鞬落罗连连点头,表示赞同。 不得不说,汉人手巧,打造出来的甲胄、兵器就是好用,远非鲜卑人可比。当年檀石槐大王能够称雄草原,和大量逃入草原的汉人工匠有分不清的关系。正是那些汉人工匠帮檀石槐打造了不少甲胄、兵器,檀石槐才能打造出一支精锐骑兵,东征西讨,从无败绩。 “我知道你们担心什么,无非进汉人的步卒阵地坚固,伤亡会很大。”宴驰拍着胸脯说道:“最硬的骨头交给我,你们只要帮我看住两翼的汉军骑兵,别让他们来袭击我,我就可以击破韩遂的阵地,与汉人小皇帝面对面。” “只要我们看住两翼的骑兵?”日律推演立刻问道。 “只要你们能看住两翼骑兵。”宴驰再次肯定。“实际上,你们根本不用打,只要将阵地摆开,汉人就不敢出击。他们的骑兵虽然装备好,但数量太少,没有任何胜算。” 落置鞬落罗和日律推演互相看了看,会心一笑。 这个生意做得。他们各有万骑以上,看住三千汉骑还是有把握的,就算交战,也有足够的胜算。万一打不过,掉头就走,汉人也追不上。 利益很大,风险很小,傻子才不去。 —— 次日休战。 刘协等了一天,直到傍晚才收到消息,狂沙部落和红日部落也跟了过来。 他长出一口气,韩遂抛出去的诱饵起到了作用。 果然是舍不得孩子套不得狼,一千多羌人,几百套甲胄,终于把几万鲜卑人引上了钩。 刘协第一时间叫来韩遂和成公英,让成公英带着近四千骑兵转移到休屠泽之南,与马腾汇合,并选择合适的时机奔赴居延泽埋伏。 他们不能走得太早,太早了会惊动鲜卑人,引起鲜卑人的警觉。也不能太迟,太迟了会错失战机。 “元伟,这是陛下对你的信任,千万不可辜负。”韩遂郑重地对成公英说道。 此战过后,他希望能率部东征,再立新功,凉州自然要交给信得过的人。成公英是他的心腹,已经是安西将军,借此机会再立一功,将来就是最合适的人选。他嘴上说是天子的信任,但成公英还是会将恩情记在他的头上,只不过是场面上应有的礼节罢了。 成公英心知肚明,躬身拜谢。 刘协也不傻,将韩遂那点小心思看得一清二楚,却不说破。“此战过后,不仅凉州可安,西域也能重入朝廷之手。元伟,努力。” 成公英听了,心脏猛跳,下意识地看向韩遂。 韩遂的脸色也变了变,与成公英四目相对,随即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天子这句话大有深意,他不仅暗示认可韩遂东征后,可以将西凉交给成公英负责,还打算将收复西域的任务交给成公英。 荀攸一战收复弹汗山,天子有意在北疆设立都护府,如果不是讨论都护府的权责,诏书可能已经下达了。相比之下,西域都护府却是有成例可循的,不用这么费事。只要成公英能收复西域,这西域都护的官职就是他的。 “谢陛下。”成公英拜倒在刘协面前,声音有些颤抖。 西域都护,别说他不敢想,就算是韩遂也未必有这样的自信。 看着激动得难以自抑的成公英,韩遂暗自叹了一口气。天子果然还是喜欢用年轻人,自己献了那么多的殷勤,他也没松口,反倒对成公英寄予厚望。 好在自己见机早,牢牢地将成公英笼络在身边,没给天子什么挖墙角的机会。 接下来,就看亲儿子韩银能走到哪一步了。 韩遂瞬间考虑了很多,随即下定决心。无论如何,这一战要全力以赴,不仅要打赢,还要打得漂亮,让天子看到我的真本事。 韩遂含笑拱手。“陛下,骑兵撤出,战阵更疏,宴驰必然会发起冲击。明日一战,臣可能又要输了,还请陛下多多担待。” 刘协哈哈大笑。“大将军,放多少人进来没关系,别让他们跑掉就行。” 韩遂信心满满。“陛下放心,只要鲜卑人进了阵,就别想出去了。” 第516章 战前部署 与韩遂取得了一致,刘协击鼓,聚将议事。 西部鲜卑中几个最有实力的部落都来了,决战就在眼前。是实现预定计划,将西部鲜卑彻底打残,还是弄巧成拙,被鲜卑人一锅端了,就看所有将士能否完成每个人的任务。 要让开正面,然后再关门打狗,无疑是一个极其冒险的战术。任何一部无法完全预定任务,诱敌深入就有可能变成引狼入室。到时候皇帝、皇后、贵人和刚出生不久的皇长子都被人捉了去,大汉就彻底亡了。 不仅是肉体上的亡,更是精神上的亡。 如果赵温、杨彪等老臣在此,这个计划估计提都不能提,老臣们肯定会死谏。 如今刘协身边除了贾诩、韩遂之外,都是少壮之臣,个个气势如虎,渴求一战。即使韩遂也是立功心切,极力支持天子冒险。 最冷静的人可能反而是刘协和贾诩。 刘协命人摆出大幅地图,由贾诩亲自讲解完整的战术安排,明确每个人的战斗位置。 战场很大,分为内外两重。 外阵是韩遂所领的一万五千西凉步卒,分布在三道冰墙之间。冰墙之间又用拒马拒成一段一段,可以让步卒有序通过,同时阻止战马冲锋。步卒在这里设置阵地,阻击鲜卑人的进攻。 大战开始后,两翼的骑兵收缩回步卒大阵,步卒需要向两翼延伸,让出正面,引鲜卑人进入内阵,是第一个考验。变阵是很危险的,一不小心,有序撤退就会变成全面溃败。 鲜卑人入阵之后,第二个考验接踵而至,重新关闭大阵,切断鲜卑人的后路,并将鲜卑人的援军拒于阵外。如果关不上大阵,让鲜卑人跑了,或者让更多的鲜卑人入阵,导致内阵承受不住压力,这一战就有可能弄巧成拙。 这些责任都落在韩遂的肩上,所以刘协要再三做韩遂思想工作,坚定他的信念。 贾诩也非常重视这一点,他将两百名学员分配到韩遂军中,为每个曲军侯、屯长都安排了一个副手。他们不是直接指挥的将领,主要负责稳定军心,协助将领指挥。在必要的时候,也可以接过指挥的任务。 毕竟这些人原本就是很不错的中低层将领,其中还有一些是郡尉、县尉,能指千人规模的战斗。经过贾诩几个月的训练后,各方面的素质都有了明显的提升。 比起韩遂,他们才是刘协最大的信心所在。 “镇西大将军,这一战有胜负,有一半重任在你肩上。”贾诩凝视着韩遂,意味深长的说道。 “请陛下放心,请侍中放心。”韩遂起身施礼,沉声道:“不破鲜卑,臣死不瞑目。” 随韩遂入帐,参与会议的几个偏将军、裨将军、中郎将纷纷起身,与韩遂一起立誓,保证守住阵地,完成任务。 他们的身边,各有一个学员。 刘协微微颌首,示意贾诩继续。 贾诩点点头,转身看向马超、张杨。“护羌校尉,度辽将军。” “臣在。”马超、张杨起身,大声应诺。 “你们的任务也很重,要兼顾内外。”贾诩在地图上指出他们的位置。“万一步卒无法及时关闭阵门,你们要及时出击,协助步卒切断正面的敌人退路。” “唯!”马超、张杨简洁的应了一声,回到座位上,神情凝重。 虽说这是应急之计,但一旦出现,情况就危险了。 在增援大阵之前,他们还要击退两翼的鲜卑人,至少要穿过他们的阵地。这不仅考验他们麾下的将士是否训练有素,更考验身为将领的他们能否抓住战机,坚定不移的执行预定战术。稍有迟疑,就会被两翼的鲜卑人缠住,失去战机。 “羽林中郎将,越骑校尉。” 张绣、王越起身,拱手施礼。“臣在。” “你们的任务有两个要点:一是示弱,二是逞强。示弱要控制好节奏,让鲜卑人相信你们是力有不逮。逞强要果决,要迅速出击,全力以赴。” “唯!” “虎贲中郎将。” “臣在。”宋果起身,拱手施礼。 “虎贲营是陛下身前的最后一道阵地,务必坚守,不可后撤一步。” “唯。” “散骑三部督。” 郭武、赵云、阎行起身。“臣在。” “摧锋折锐,就看甲骑的了。” “唯。” 贾诩最后看了一眼马云禄、韩少英,点点头,却没说什么。 马云禄面无表情,韩少英却咂了咂嘴,掩饰不住脸上的遗憾。 刘协起身,拱起手,环顾四周。“诸君,此战若胜,中部、西部的鲜卑皆被摧毁,北疆至少能保十年太平。朝廷便可挥师东进,平定天下,再造大汉。功成之日,当与诸君痛饮于云台之上。” “唯!”所有人都站了起来,轰然应诺。 —— “皇子,我明天要上阵了,开不开心?”吕小环一手拨弄着皇长子刘泰的小脸蛋。 刘泰咧着小嘴,咯咯地笑着。 他出生以来,除了生母荀文倩,见得最多的就是魏夫人、吕小环母女。吕小环一有空就来抱他,几乎将他当成了自己的弟弟。 “明天上阵,就回去好好休息。”魏夫人接过皇长子,将吕小环往外推,又将一包切成片的酱牛肉塞到吕小环怀里。“明天带在身上,有空就吃两片。不要吃得太多,也不能饿着。作战可不是训练,一打就是半天,没力气可不行。你看你阿翁,瘦得肋条骨都出来了。” 吕小环嘿嘿笑了两声,又在皇长子小脸蛋上用力嘬了一口,转身出帐。 “吕侍郎。”一个宫女走了过来,拦住吕小环。“皇后有请。” 吕小环诧异地回头看了魏夫人一眼。魏夫人示意她不要紧张,跟着去就是了。吕小环会意,跟着宫女来到皇后的帐篷,发现马云禄、韩少英已经等着,连忙入座。 “什么事?”吕小环悄悄地问马云禄。 “不知道。”马云禄也一头雾水。她和韩少英刚刚结束军事会议,就被皇后召来了。 正说着,皇后伏寿从后面走了出来,三名宫女鱼贯而出,手上托着案,案上各有一套战袍。 伏寿微微欠身。“明日一战,你们将率女营上阵,与男子并肩作战,诚为旷古未有之盛事。我不能亲自上阵,缝了三套战袍,赔予三位,聊表心意。” 第517章 就在今日 马云禄三人连忙起身致谢。 伏寿请她们入座,又道:“我不通军事。冒昧敢问,明日一战,有多少胜算?” 马云禄沉声说道:“殿下,恕臣直言,这个问题或许不该这么问。” 伏寿不解地看着马云禄。“那应该怎么问?” “殿下应该问,全歼鲜卑人的机会有几成。” 伏寿愣了片刻,忍不住笑出声来。“那我就再问一遍,全歼鲜卑人的机会有几成?” “七成。” “有这么大的把握?”伏寿又惊又喜。这个答案显然远远超出了她的预期。 “天子英明,文臣有智,武将有勇,皆是一时英雄。君臣一心,驻边两年,日夜苦练,为人所不能。此战不胜,天理难容。” 伏寿眨眨眼睛,默默地点了点头,有些明白了马云禄的意思。 她虽然没有马云禄那么信心满满,却也承认马云禄说得有理。为了这一战,天子付出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心血,做了充分的准备。 身为天子,与普通将士一起驻扎在这苦寒的边塞,每天操练战术,苦练武艺。有史以来,再勤勉的君主也做不到这一点。 纵使秦皇、汉武巡边,也做不到与普通将士同甘共苦。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君主以身作则,将士才能全力以赴。就连荀恽这样的读书人都有了杀伐之气,黄猗更是跟着狼骑转战万里,一战封侯。 天子便是那仙人手中的点金石,将这数万将士千锤百炼,打造成一柄无坚不摧的神兵利器。剑锋所指,谁人能挡? 狼骑便是最现成的例子。 就连眼前的这三个女子,都是并凉女子中的英豪,绝非关东人可比。 伏寿心中的不安消散了大半,再次欠身施礼。“愿如侍郎所言。明日大捷,当设宴为女营将士庆功,涨我女子志气。” “谢殿下。”马云禄三人齐声致谢。 —— 出了皇后的大帐,三人捧着皇后新赐的战袍,并肩而行。 “云禄,我们能上阵吗?”韩少英有些不甘。“全军大战,很可能连天子都会上阵搏杀,我女营却只能守住后营,是不是太可惜了?” “不会的。”马云禄转头看了韩少英一眼,又看看吕小环。“你们都做好准备,明天不仅会上阵,而且有非常重要的任务。” “是吗?”韩少英、吕小环兴奋不已,异口同声的说道。 马云禄嘴角微挑。“天子对女营的期望不在狼骑之下。如此大战,哪有让女营作壁上观的道理。明天一战,我们不仅负有诱敌的任务,还有挫敌锋锐的任务,如果有可能,还要追杀敌酋。回去之后,我们再将装备检查一遍,确保不会出现任何失误。” “这才对嘛。”韩少英按捺不住兴奋,笑出声来。“明天一定要好好打,不能丢脸。” “服从命令是第一位。”马云禄提醒道:“你们俩个都记清楚了,千万不能任性。只有百骑一心,才能发挥出最大的战力。” “放心,我们唯你马督马首是瞻。”韩少英拍着马云禄的肩膀,笑声如铃。 吕小环也连声附和。 回到女营,王异等人都在等着。马云禄先传达了整体战术部署,随即又说明了女营的作战任务。这是女营第一次正式参战,所以有秘密武器的作用,要在关键时候调控战场节奏,影响鲜卑人的意志,任务并不轻松。 马云禄详细讲解了注意点后,最后一次检查装备。 女营因人数有限,仅有百余骑,装备堪称全军之冠。人人有战马两匹,驮马一匹。甲胄各一套,精钢长矛两柄,短矛五柄,百炼环刀一口,弓两张,弩一具,弦各五条,箭各五十枝。 她们的甲胄都是特制的细甲,这样的装备保证了她们有足够的防护,负担却比普通男子更轻。配合优选的西凉战马,意味着她们比男骑士有更快的速度,更持久的作战能力。 所以,她们明天将多次出战,还有可能担负最后的追击任务。 确认无误后,马云禄下令所有人做一遍睡前导引,然后全部上床休息。哪怕睡不着,也必须躺在床上调息养神。 但马云禄自己却没睡着。她和衣而卧,闭目假寐,眼前却不时浮现起天子安排任务时的情景,耳边仿佛还有天子的气息,暖暖的,痒痒的。 —— “咚——咚——咚——”巨大的牛皮战鼓一声接着一声,回荡在休屠泽上空。 听起战鼓声,将士们纷纷出营,以什为单位,在各自的帐逢前列阵,先由什长检查所有人的装备,再组织生火做饭。 缕缕炊烟生起,直冲云霄。 今天无风,晴空万里,难得的好天气。 将士们各居其位,有人做饭,有人抓紧最后的空闲,做一些热身运动。 气氛很轻松,即使不时有侦察敌情的骑士举着小旗,从大营之间奔驰而过,将一道道消息传到中军,也没有人大惊小怪。将士们默默地估算着骑士来到的频次变化,估算着敌人还有多远,等待着战斗的开始。 太阳升上旗竿时时,所有人准备完毕。 一道命令随着鼓声传遍大营,所有人进入阵地。将士们在帐前列阵,依次出营,进入自己的阵地。他们有条不紊的清理阵地上的沙土,做最后的修整,安置、调整大型弓弩,安抚战马,准备作战。 刘协走上了中军将台,举目远眺。 鲜卑人还没有进入战场,但他已经看到了鲜卑人的炊烟,知道他们就在十里外的沙漠边缘。这些鲜卑人自以为兵力雄厚,胆子很大,逼到近前进行挑衅,想试探一下汉军的勇气。 但他根本没把鲜卑人的挑衅放在眼里,没做出任何反应。 他追求的从来不是击溃鲜卑人,而是全歼他们。他兵力有限,还做不到像狼骑那样横行万里。 内外两重阵之间长五百步,宽三百步的弧形战场,就是这几万鲜卑主力的埋骨之地。 希望他们不要嫌挤。 蔡琰等人准备文具,贾诩走了上来,目光扫过几个人的面庞,最后在王异的脸上停了片刻,眼中露出一丝笑意。 王异微微欠身致意,尽可能的保持平静。 最关键的一战,她终于也有了参与的机会,坐在了天子将台上,成为记录战事的一员。 她是唯一的凉州人。 “陛下。”贾诩走到刘协面前,躬身施礼。 “先生。”刘协还礼。“今天天气不错。” “是啊。”贾诩仰起头,一声轻叹。“大汉之火将在今日复燃,呈燎原之势。苍天有幸,岂能让浮云遮眼。” 第518章 决战1 宴驰跨上战马,回头看了一眼帐门口的阿琳曼,扬了扬手中的马鞭。 今天晚上回来的时候,他或许就不用阿琳曼侍寝了。据说汉人小皇帝身边不仅有皇后、贵人,还有不少年轻的女骑士,个个貌美如花,还通晓武艺。既有汉人,也有胡人,据说还有来自西域的。平时能侍寝,战时出随征,比人到中年的阿琳曼强多了。 这样的战利品当然要由自己独享,一心想保存实力的落置鞬落罗和日律推演就别想了,最多送两个给他们当新年贺礼。 “走了。”宴驰轻踢马腹,策马出营。 亲卫骑紧紧跟上。 阿琳曼站在帐门口,看着意气风发的宴驰,不知为何,心跳有些快。她仔细想了半天,忽然想起父亲檀石槐生前说过的一句话。 汉人有一个故事,说真正的斗鸡不鸣不叫,反倒是那些没什么真本事的斗鸡会昂首挺胸,四处炫耀武力。 眼前的宴驰就像那只自以为是的斗鸡。 阿琳曼本想提醒宴驰,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大战之前,不宜说这些丧气话。 她转身回帐,叫来两个卫士,让他们去找轲比能。经过几年的侦察,她大致清楚轲比能可能在什么位置,只是没联系上。她想和轲比能取得联系,劝轲比能出兵助阵,帮宴驰打赢这一战。 她没和轲比能见过面,却听说过轲比能的名声。如果不是轲比能所在的部落实力太弱,只怕轲比能早就超过步度根,成了中部鲜卑之王。 —— 轲比能立马沙丘之上,身影被初升的太阳拉得很长,指向远处的汉军大营。 汉军的战鼓声隐隐约约,不徐不徐。 远处,鲜卑人正在缓缓逼近,号角声此起彼伏,带着几分说不出的躁动。 柯最走了过来,忧色忡忡。“大帅,我总觉得不太对劲。” “有什么不对劲?”轲比能淡淡地说道:“两虎相争,必有一伤。我们实力有限,还不够资格参与争夺,在一旁看着才是最稳妥的选择。” “可若是他们胜了之后,又怪我们没有帮忙,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离得远一些罢了。”轲比能转头看向远处。“草原这么大,总有我们的容身之处。” 柯最也向远处看去,见两名骑兵策马奔来,眉头皱起。“大帅,这不是我们的人。” “应该是阿琳曼的使者。”轲比能笑了一声:“你去见见,看看阿琳曼想说什么。” 柯最回头看看轲比能,很惊讶于他如此肯定,却没说话,策马去了。 —— 宴驰来到汉军阵前,很快就收到了落置鞬落罗、日律推演的消息。他们已经到达位置,确保汉军两翼的骑兵无法干扰宴驰的行动,宴驰可以随时发起攻击。 宴驰撇了撇嘴。 这两人还是不敢放手一搏,就等他去试探汉军的实力,确认汉军不会对他们形成真正的威胁。 宴驰眯起眼睛,打量正面的汉军阵地,尤其是寻找汉军骑士的战旗。 上次试探,他吃了亏,被韩遂打了个措手不及。虽然最后击杀了近千汉军骑士,却也付出了不少的代价。后来得知,率部出击的汉军骑士是安西将军成公英部,可以说是韩遂麾下最精锐的骑士。 谷他没看到成公英的战旗,放眼看去,韩遂阵中的骑兵少得可怜,几乎都是步卒。 应该是成公英损失太大,短时间内无法再战了。 如果这是真的,那韩遂就不可能重施故技,用骑兵来突袭他。 是真是假,试探一下就知道了。 宴驰吹号,命一部分骑士下马步战,清除障碍。 两千鲜卑骑士下马,分作两队,举着简单的木盾,小心翼翼地向汉军阵地逼去。 两队骑士率先出阵,策马加速,从汉军的冰墙前十余步掠过,拉开手中的弓,向冰墙内的汉军步卒射击,干扰他们的阵势,为步卒提供掩护。 汉军身在冰墙后面,用弓弩进行还击。 双方都是试探,箭矢稀疏,虽然有一些命中目标的,却没有造成大面积的慌乱。等举着木盾的鲜卑人逼近阵地,汉军的箭矢才密集起来,一枝又一枝羽箭飞驰而出,交叉射向鲜卑人。 骑兵开始加速,不断逼近冰墙射击,冲击汉军将士的意志。有的甚至策马跳过冰墙,撞入汉军阵中。更多的骑士仗着骑术,沿着拒马与冰墙之间的空隙舍命前突,将防守拒马的汉军分割开来。 在鲜卑人凶猛的攻击面前,汉军阵地出现了混乱。鲜卑步卒趁机加快速度,冒着汉军的箭阵往前冲,冲到拒马前,有的与汉军搏杀,有的用大斧猛砸拒马,将拒马从冻得结实的冰中拔起来。 在鲜卑人的步骑配合面前,保护拒马的汉军坚持不住,不得不向后撤。 战鼓声一阵紧似一阵,鲜卑人的攻击如潮水般猛烈,一波未平,又来一波。 阵地很快被鲜血和尸体占据,有汉人的,也有鲜卑人。 苦战半个时辰,经过反复争夺,鲜卑人付出了不小的代价,却也取得了可喜的成果。他们在汉军的第一道冰墙上打出多个缺口,个别部位甚至突破了第二道冰墙。 宴驰接到报告,喜出望外,命令部下加紧进攻。 韩遂的冰墙阵比他想象的还要脆弱。 更多的鲜卑人向前逼近,准备发起更大规模的冲击。 这时,汉军阵中响起求援的战鼓声。紧接着,两翼的骑兵阵地响起回应,有出击的可能。 宴驰立刻派骑兵赶往两翼打探消息。他可不想再像上次一样,遭到汉军骑兵的突袭。 时间不长,落置鞬落罗和日律推演都吹响了进攻的号角,他们履行了承诺,出动骑兵,阻止汉军两翼的骑兵增援。 号角声一阵接着一阵,小半个时辰后,鲜卑人的号角声占了上风。他们成功的击退了汉军骑兵,并反攻到汉军阵地前,迫使汉军将步卒大阵向两翼延伸,保护骑兵。 没等落置鞬落罗和日律推演的捷报传来,宴驰就发现了这一点。 面前的汉军正在向两翼移动,阵地变得更加单薄,突击的战机已经出现。 宴驰及时下令,命令三千鲜卑步卒分作三队,同时发起冲锋。两翼掩护,中锋正面突破,务必要凿穿韩遂的阵地。 冲锋发起仅仅一顿饭的功夫,前面就传来惊天动地的欢呼声,中间一路鲜卑步卒成功突破三道冰墙,打开了正面通道。 宴驰随即下令五百骑兵突阵,一探虚实。 第519章 决战2火炎焱一郭打赏 中军将台之上,刘协心中一紧。 前军阵地被突破的速度未免太快了些,超出了他的预期。 第一个意外毫不意外的出现了。 阵地远在四五百步之外,即使天气晴朗,他的视线也很好,却也看不清外阵的情况。只能从两军战旗的移动来分析双方的形势。战鼓声响得激烈,有举着小旗的骑士策马而来,穿过内阵,来到将台之下,高声汇报战局。 正如刘协所料,前阵是被鲜卑人凿开的,而不是主动放弃的。韩遂正在指挥将士夺回阵地,形势仍然可控。 刘协回头看着贾诩。 贾诩双手拢在袖中,微微颌首,表示可以给韩遂一个补救的机会。 刘协也这么想,随即命令击鼓,回复韩遂。 两军交战,意外在所难免。以韩遂的性格,如果的确无法挽救,他是不会拒绝向中军求援的。他还愿意努力,说明形势还没有恶化到难以接受的地步。 刘协再次下令,命左翼的羽林骑迎击探阵的鲜卑骑兵,务必重创,截住鲜卑人的势头,为韩遂创造一些机会。 战鼓声响,将台左侧的青龙战旗摇动。 羽林营中,张绣一直盯着将台,等待着出击的机会。青龙战旗一响,他就举起了长矛,厉声长啸。 “羽林左骑,出击——” “喏。”左骑的一千将士大呼,踢马加速,冲出阵地。 不过百余步,他们就完成了加速,依持保持着阵型,向刚刚冲入阵地的鲜卑骑兵席卷而去。 张绣一马当先,手握长矛,双眼盯着鲜卑骑兵的动向,寻找战旗所在,同时不断的下达命令,调整队型。不过两百余步的距离,两军迅速接近,亲卫将张威猛踢战马,抢在张绣前面。 鲜卑人刚刚冲入阵地,还没来得及转向,就看到羽林骑奔腾而来,大惊失色。他们来不及调整,只能踢马加速,向中军将台下的步卒阵地猛冲,利用阵前的空间完成转向。 前面的骑兵逃过一劫,后面的骑士却无法躲避,眼睁睁的看着羽林左骑冲到跟前。 羽林骑的战马速度并不快,却占据了极好的位置,以正面冲击鲜卑人的侧面,一撞即倒。马背上的骑士拉开硬弓,挺起长矛,将慌乱的鲜卑人杀死。 鲜卑人的队伍被截为两段,只有不到两百名骑兵冲到了步卒阵前,其他人都被堵在刚刚打开的通道中,一露头就被羽林骑撞倒。 韩遂立刻指挥步卒反击,将阵地恢复到预期的位置。 在激烈的战鼓声中,三道冰墙后的步卒在军侯、屯长的指挥下,弓弩齐射,刀盾手向前猛冲。 箭落如雨,吼声如雷。 鲜卑骑兵遭到两面夹击,冰墙之间的空间又小,无法策马加速,损失惨重。他们一面搏杀,一面吹响号角,向中军求援。 宴驰收到消息,下令左右两翼的步卒加强攻击,争取将正面的一个缺口变成三个缺口,以更加猛烈的进攻击垮汉军的意志。 战鼓声、号角声响起一片,双方将士使出了浑身解数,舍命相搏。 “跟着我!”一个年轻将领手持刀盾,冲杀在前。 两个鲜卑步卒舞刀而来,他夷然不惧,冲向右侧的鲜卑人,脚下用力,猛然转身,和盾猛撞。鲜卑人举盾相迎,两人挤在一起,但鲜卑人脚下无根,站立不稳,被撞向右边的同伴,倒在一起。 没等他们爬起,年轻将领挥刀割断了他们的脖子。 鲜血喷出,年轻的将领及时用盾牌挡住,还是有几滴血溅在了脸上。他顾不上擦拭,脚步一错,再次撞入两名鲜卑人之间,一脚踢翻一个,挥刀砍倒另一个,回手又是一刀,将倒地的鲜卑人杀死。 接连四人被杀,鲜卑人气势受挫,不敢再向前。 汉军步卒紧紧跟上,在年轻将领两侧立阵。后面的人紧紧跟上,将缺口堵住。 “长史好刀法。”士卒们羡慕不已,士气振奋,交口称赞。 “长史,你这是什么刀法?”赶上来的曲军侯惊呼道。 “大剑师王越所传的破锋八式。”年轻将领得意的一笑。“营中刀术比赛,我是第三名,手中这口刀便是奖品。” 曲军侯羡慕地咂了咂嘴。“怪不得,原来是大剑师的绝技。” 这是新派到营中的长史,是凉州智者贾诩贾侍中的弟子,能说会道,读书识字,很快就和将士们打成一片。只是大家都没想到他的武艺也这么好,丝毫不弱于以勇武自诩的军侯。 原来是大剑士王越的弟子,那就不奇怪了。 长史又道:“军侯,鲜卑人不善步战,转身不灵,从右侧冲击,用盾牌压住他们,效果更好。” “好。”军侯连声答应,随即命人向后传话,通知所有的部下。 —— 虎贲营中,宋果顶盔贯甲,屹立如松。 虎贲郎站在冰墙后面,挺矛猛刺,拉开急射,将冲到阵前的鲜卑人一一杀死。他们的箭射得并不密集,但命中率极高,几乎第一声弦响,都会有一个鲜卑人中箭。 侥幸逃过羽林骑截击的鲜卑人很快就被射倒一大半,剩下的人不敢再冲,一边吹响求援的号角,一边后撤,希望能逃出去。 但刘协没有给他们机会,战鼓声响,羽林女骑出阵。 马云禄高举长矛,踢马而出。 “羽林骑,出击——” “喏。”百余名女骑士齐声呐喊,踢马加速,与冲杀而来的羽林左骑擦肩而过。 “噫,真好看。”张绣咧着嘴笑了。 马云禄听得清楚,横了他一眼,抽出一杆短矛,奋力掷出。 一个冲过来的鲜卑骑士被短矛掷中,前心入,后心出,翻身落马。 张绣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拍马而走。 马云禄策马杀入鲜卑人中,长矛起落,连杀两人。“左右包抄,杀光他们。” “喏。”韩少英、吕小环紧紧跟上,各带三十余骑,向两翼展开,将六七十名鲜卑骑兵围住,攻杀外围的骑士。 看着一个个娇俏的身影从面前掠过,鲜卑人这才发现对手全是女子,顿时松了一口气,有的还露出了猥琐的笑容。 但他们很快就后悔了,这些女子不仅马快矛利,出手更狠,杀得他们措手不及。 第520章 决战3 虽然是第一次实战,女骑士们却打得非常漂亮。 近两倍的兵力优势,还有狼骑、甲骑在一旁掠阵,让她们有恃无恐,迅速适应了血腥场面,将平时演练的战术一一施展出来,越打越顺手。 一个回合之后,鲜卑人就被杀死二十余人,剩下的人也吓得面无人色。 没给他们犹豫的机会,马云禄拨转回转。 女营的西凉战马都是精选的高头大马,身高步长,比鲜卑人的战马更高大、更强壮,而女营骑士的体重却比鲜卑人更轻,战马奔驰、转向都更为灵活。鲜卑人还没反应过来,她们已经完成了转向,衔尾直冲。 鲜卑人叫苦不迭,只能策马逃窜,反身用弓箭进行还击。 但他们却没有女骑士们快,很快就被追上。 女骑士们有精甲,防护严密,精甲里还有厚实的战袍,即使被鲜卑人的箭射中,也基本不会丧失战斗力,反而激起了愤怒。她们追上鲜卑人,挺起长矛,将鲜卑人一一挑于马下。 双方来回追逐了两三个回合,就没有鲜卑人坐在马背上了。 千夫长被吕小环追上,绝望的挥舞着战刀乱砍。吕小环双臂用力,用矛头磕飞战刀,随即往前一送,洞穿了他的咽喉。 吕小环跑下马,拔出战刀,砍下了千夫长的首级,随即又跳上马,向中军将台飞奔而来。 率领狼骑在将台下观战的吕布得意地扬扬眉,转头对黄猗说道:“长史,你看我闺女怎么样?” 黄猗笑道:“不愧是温侯的女儿,不让须眉。” 一旁的魏续也赞道:“没想到这群女娃娃还真能打,我以为她们就是闹着玩的呢。早知如此,上次出征就该带上小环。” 女骑完胜,马云禄命人清点战场,将受了阵,还没死的鲜卑人全部杀死,这才牵着鲜卑人的战马,拖着鲜卑人的战旗,来到虎贲营的阵前,向中军将台复命。 刘协站在将台之上,与马云禄四目相对,微微一笑。 马云禄有些心虚,躬身行了一礼,心情却轻快得几乎飞起。 她一直以来的担心终于有了答案,天子为她做了最好的安排,确保她的每一步都走得扎扎实实。 经历了这次战斗,有了战功,女营正式进入禁军序列。 这时,刘协传令,让马云禄带几个女骑士,到阵前归还鲜卑人的战旗,并向鲜卑人挑战。 马云禄二话不说,跳上战马,点了几名女骑士,拖着鲜卑人的战旗,向北轻驰而去。 闯进了鲜卑人已经被韩遂击退,地上到处是尸体,鲜血被迅速冻住,一片鲜红。马云禄等人穿过步卒阵地,缓缓来到宴驰的面前,将几面鲜卑人的战旗扔在地上。 马云禄单手绰矛,斜指宴驰。 “大汉皇帝麾下羽林骑督马云禄在此,谁敢一战?” 宴驰正在听取撤回来的骑士汇报,分析试探性冲阵的结果,准备调整战术,进行下一波的攻击。突然看到几名汉军骑士来到阵前,扔下几面鲜卑人的战旗,根本没当一回事,不屑地哼了一声。 阵前挑战,最常见的挑衅而已。 等他看清来的汉军骑士竟是女子时,他大感意外。 难道我的精锐骑兵竟是被这些女子击杀的? 其他的鲜卑骑士也纷纷向马云禄看来。他们之中有人知道汉军有女骑士,也有人是第一次听说,但即使知道,也没真把这些女骑士当成战士,只当是汉人皇帝的仪仗,或者干脆是华而不实的玩物。 这些女骑士竟然出现在阵前,让他们大开眼界。 从马云禄甲胄上的血迹来看,这显然不是他们以为的仪仗或者玩物,而是刚刚经在过一场血战的战士,那些鲜卑人的战旗很可能就是她亲自夺取的。 不等宴驰下令,一名骑士踢马出阵,挺矛直取马云禄。 谷  阵前挑战,本就是勇士之间的较量,无须将领下令,谁有胆量谁就迎战,生死由命。 马云禄目光一扫对方的体型和胯下战马的速度,立刻做出了判断。踢马迎上,举矛相迎。两矛相矛的一瞬,她抖动长矛,连磕带挡,抢入中门,一矛刺入对方的胸口。 “呯!”鲜卑骑士落马,挣扎了两下就不动了。 又一名鲜卑骑士踢马出阵,拉弓搭箭,一箭射出。 马云禄看得清楚,身体一伏,踢马冲刺。 箭射在她的左肩上,被打磨得光滑的弧形肩甲弹开,只剩下一族火星。 马云禄没给对方第二次机会,拍马赶到,一矛挑于马下。 两战两胜,干净利落。 冰墙后的汉军将士看得清楚,不由得大声喝彩。韩遂在将台上也看见了,连忙命令敲得胜鼓,为马云禄助威,提振士气,同时命骑士出阵,沿着阵前高呼。 “羽林女骑挑战鲜卑,再胜——” 汉军战鼓一响,宴驰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阵前挑战的输赢影响士气,但对他个人来说没什么影响,毕竟个人的武勇决定不了整个战局的胜负。 可是被一个女子击败,而且是连胜,这有点丢脸了。要是被落置鞬落罗等人知道,自己哪里还有脸见人。他二话不说,立刻命亲卫骑中的勇士桑格出战,务必斩杀马云禄,夺回颜面。 桑格身材高大,膂力过人,武艺比前两人高出不少,平时颇受人尊重。他踢马出阵,立刻激起了鲜卑人的一阵欢呼,形成了与汉军相抗的局面。 看到桑格雄伟的体型,汉军战士都有些不安,纷纷屏住了呼吸,气势受挫。 马云禄仔细打量了一眼对手,不禁冷笑一声。 如果是两年前,遇到这样的对手,她会主动放弃。双方的体力相差太大,她根本没有取胜的机会。可是如今的她经过两年的勤学苦练,平时的对手不乏赵云、阎行这样的高手,早就超越了力大为王的境界。面对这种的对手,她有足够的信心。 马云禄一手挽缰,一手绰矛,向桑格点了点矛头。 桑格咧着大嘴乐了,哈哈大笑,踢马冲锋。 马云禄也开始冲锋,同时放平了长矛。 战马奔腾,两人迅速接近。 桑格收起笑容,大吼一声,长矛横扫,准备利用自己的力量优势,劈开马云禄手中的长矛,甚至直接将马云禄挡下马去。 这是他的惯用技法,从无失手。 但这次不同。就在他抡起长矛的时候,马云禄再次加速,胯下的西凉骏马发力前冲,一跃数步,马云禄双脚踩着马镫,身体微微前倾,长矛如灵蛇般探出。 “噗!”长矛抢先一步,刺入桑格胸口。 马云禄及时松手,伏在马背上,向前窜出。 桑格的长矛刚刚横扫到中路,失去了力量,矛头低垂。 两马分开,桑格勒住坐骑,伸手握住胸口的矛柄,试图拔出,却未能成功。他无力地低下了头,鲜血从嘴角溢出。 马云禄拨马而回,抽出自己的长矛,血淋淋的矛头直指宴驰本人。 短暂的平静后,观战的汉军将士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 “彩——” 第521章 决战4 宴驰脸色煞白,随即又涨得通红。 桑格一合战死,这个结果已经让他很难堪。马云禄居然向他挑战,更是忍无可忍。 但他更清楚,他不是马云禄的对手,迎战也是送死。 鲜卑人鸦雀无声,再也没有人敢轻举妄动,哪怕马云禄是个女子。 在一片死寂中,马云禄仰天大笑,拨马而回。 冰墙阵中的汉军将士纷纷聚扰过来,向马云禄伸出大拇指,连声喝彩。 马云禄双手抱拳,环顾示意。 韩遂在将台上看得清楚,又羡慕又眼红。“传令,通报全军。” “喏。”两名骑士踢马而出,沿着步卒大阵奔向两翼,疾声大呼。 “羽林女骑督挑战鲜卑,三胜——” “羽林女骑督挑战鲜卑,三胜——” 汉军将士兴奋不已,齐声大呼:“女骑督威武——” “万岁——” 对面的鲜卑人士气低落,鸦雀无声。 汉军左翼,马超听得一头雾水,等传令的骑士冲到跟前,连忙叫住。“什么意思?是我妹妹吗?” “是的,是的。”骑士兴奋得脸色通红,连声说道:“马督出战鲜卑,三战三胜,还斩杀了一个像狗熊一样的鲜卑狗。” “我……”马超张大了嘴巴,不知说什么才好。过了半晌,他一拍大腿,哈哈大笑。“不错,不愧是我马超的妹妹。” “少君侯,这等大喜事,要摆酒啊。”庞德大声说道。 “摆酒,必须摆酒。”马超终于反应过来了,笑得合不拢嘴。“此战获胜,所有的赏赐,我都拿出来摆酒,必须摆酒。” 庞德转身对将士们喝道:“听到没有,好好打,都要活着,一起喝酒庆功。” “喏。”将士们轰然应诺,笑逐颜开。他们之中有不少是马家部曲,把马云禄当半个主人,得知马云禄立此奇功,自然欢喜。 对面的落置鞬落罗也收到了消息,不禁对宴驰心生鄙视。 什么嘛,连一个女人都打不过,真是一代不如一代。老狼刚被人端了老窝,小狼就被女人打了脸。这次要是打不赢,回头就联合日律推演灭了他,免得让他丢鲜卑人的脸。 —— 马云禄回到中军,受到了虎贲营将士的热烈欢迎。 就连虎贲中郎将宋果都向她挑起了大拇指。 马云禄向着将台上的刘协再拜,从容归队。韩少英和吕小环立刻围了上来,吵着要马云禄摆酒庆功,笑成一团。 笑声未落,远处响起了急促的号角声,鲜卑人又开始攻击了。 将台上,刘协嘴角微挑,长出一口气。 宴驰没有被吓跑,而是被激起了怒火,要全力进攻了。 正如我愿。 —— 宴驰发了疯,精锐尽出,全力猛攻。 谷  他被马云禄的挑战逼到了绝境上,颜面尽失。如果不能证明自己,他不仅做不稳野狼部落的大帅,更有可能被别人部落吞并。 草原上没有弱者生存的空间,失去了威慑力的狼只会成为别人的猎物。 近万鲜卑步骑分作十余队,对韩遂的阵地发起了潮水般的攻击,一波未停,一波又起,即使伤亡惨重也不肯罢休,舍命相搏。 有之前的战绩保证,再加上马云禄带起来的士气,汉军将士战意盎然,在各层将领的指挥下,层层阻击,有条不紊的将鲜卑人引入阵地,进行杀伤。 确定了形势可控后,韩遂按照预定计划,打开了几个缺口,诱鲜卑人深入。 见汉军后撤,鲜卑人以为攻击得手,得意忘形,争先恐后的向前。 宴驰更是欣喜若狂,连忙派出精锐骑兵突阵,扩大缺口,再形成夹击之势。 鲜卑骑兵发起了冲锋,沿着几个缺口冲过步卒大阵,涌入内阵。 战鼓雷鸣,羽林、北军轮番出击,一次又一次的截断鲜卑人的阵型,打断鲜卑人的冲锋。 鲜卑人还是越来越多,不少人冲到了虎贲营的面前,策马冲击阵地,用弓箭射击,有的箭竟射到了将台上。 宋果下令反击,弓弩齐射,刀矛并发,像一道坚固的城墙,牢牢地挡住了鲜卑人的冲击。 刘协站在将台上,看着渐渐被奔腾的骑兵填满的战场,心跳不由自主的加快。 狗已经放进来了,该关门了。 能不能关上门,要看韩遂的意志和能力。 战鼓声响起,韩遂很快做出反应,下令步卒反击。 等待已久的步卒齐声怒吼,对杀入阵中的鲜卑人痛下杀手。弓弩齐射,将一阵阵的箭雨倾泻在鲜卑人的头上。有甲胄保护的鲜卑人稍微好一些,没有甲胄保护的鲜卑人立刻遭到了致命打击,纷纷中箭倒地,阵势大溃。 借此机会,汉军步卒猛烈反扑,奋力合围。 见汉军阵地的缺口越来越小,入阵的骑兵有可能被包围,宴驰吓出一身冷汗。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掉进了汉人的陷阱。 汉人处心积虑,设下这个陷阱,就是要吃掉他的主力。 一瞬间,宴驰几乎要掉头逃跑。 可是他看看眼前的战场,又有些不甘心。虽然看不到汉军阵内的形势,但双方战旗混杂,而且阵中的部下一直没有发出求援的号角,可见汉军并不占优势,自己还有机会,至少可以救出一部分骑兵。 宴驰踮起脚尖,目光在韩遂的阵地中来回搜索,寻找最薄弱的环节。 他随即发现,韩遂为了堵上缺口,不断派出兵力增援,中军的战旗越来越少,阵势越来越薄。 这是一个击杀韩遂的好机会。 如果能杀死韩遂,汉军的外阵就有可能崩溃,剩下的内阵就好办了。就算不能击破汉军内阵,打败汉人小皇帝,打败韩遂也能证明他的实力,勉强维持体面。 宴驰咬了咬牙,下令亲卫骑出击。 号角长鸣,两千最精锐的骑兵开始加速,冲入缺口,冲向韩遂的中军。 韩遂居高临下,看得清楚,随即发出命令。 关门,打狗。 战鼓声炸响,一阵紧似一阵。两翼的马超、张杨收到消息,同时踢马出阵。 宴驰听到两翼的战鼓声,知道决定自己命运的时候来了,命人吹号,向落置鞬落罗和日律推演求援,请他们遵守约定,挡住汉军骑兵,不能见死不救。 第522章 决战5玄清竹打赏 听到宴驰求援的号角声,落置鞬落罗没有犹豫,立刻派三千骑兵迎战,又安排两千骑兵准备接应。 马超只有三千骑。按照之前的试探,双方实力差不多,马超就算能胜也需要一番苦战。如果马超意志不坚决,遇到困难就退回本阵,那落置鞬落罗也不想和他计较。如果马超不肯退,那落置鞬落罗就不和他客气了,以优势兵力击溃他,然后再考虑进攻汉军的步卒大阵。 宴驰已经证明了冰墙阵并非牢不可破,而且已经调到了汉人的全部力量。现在韩遂又被宴驰缠住,正是从两翼突破的好机会。 让宴驰正面冲击,吸引汉人的注意力,为他们创造机会,这才是落置鞬落罗和日律推演的计划。 至于宴驰的死活,从来不在他们的关注之列。 或者说,宴驰战死更好,他们可以瓜分草原和宴驰的部众,包括他的妻妾。 号角声响,三名小帅各领所部骑士出阵,迎向马超。 战马奔驰,旌旗摇动,眼前的形势变得复杂起来,但落置鞬落罗还是感觉到了不对劲。按照他的预期,这时候马超应该主动退却才对,否则双方一旦接触,再想分开可就难了。 马超没有退,似乎有决战的打算。 落置鞬落罗稍加犹豫,立刻发出了第二道命令,让预备的两千精骑出战,绕到马超身后,截断马超的退路,并伺机进攻汉军步卒。 在落置鞬落罗精心谋划的时候,马超已经完成加速,带着三千精骑旋风般卷过阵地。 他没有选择与鲜卑人硬碰硬,三千骑兵只有左翼的千骑与鲜卑人的左翼接触,中军和右翼抢先一步,贴着步卒大阵的前沿飞速向前。 他的任务就截住宴驰的后路,阻止更多的鲜卑人进入阵地,为韩遂减轻压力,关闭阵门。 鲜卑人担心汉军的强弓硬弩,不敢靠得太近,留下了三百步左右的空档,为马超提供了冲锋的空间。他看了一眼落置鞬落罗的大旗,有些惋惜。此人的首级本是他的囊中之物,现在却要让给张杨了。 “发!发!发!”冰墙之后,几个都尉连声大吼,命令强弩手进行抛射。 战前经过仔细研究和多次演练,四石弩、六石弩以一定的角度射击,可以越过马超等人的头顶,将箭抛射到鲜卑人的阵中。 “嗡”的一声闷响,近千枝弩箭离弦而去,从马超等人的上空越过,又转头向下,射入鲜卑人。 鲜卑骑兵正拉弓射箭,与汉军骑士对射,面对突如而来的箭雨,根本来不及反应,不少人中箭落马,冲阵的阵势也跟着大乱。 借此机会,马超突破了鲜卑人的堵截,冲到了大阵的正面。 宴驰将主力全部派上了阵,留在阵外的是一些老弱,战斗力很一般。他们可以借着战马的速度向前冲击,也可以用弓箭射击冰墙内的汉军步卒,为站阵的同伴减轻压力。可是让他们面对马超率领的精锐汉骑,他们就没什么机会了,只剩下被屠宰的命运。 马超一马当先,手中长矛舞得风车一般,连杀十余人,所向披靡。 鲜卑人大乱,不敢再往前冲,纷纷勒住坐骑,或者拨转马头,避马超锋锐。 没有了鲜卑人的牵制,冰墙内的汉军步卒终于可以腾出手,全力进攻突阵的鲜卑人。在弓弩的掩护下,刀盾兵、长矛兵以什为单位,向前猛打猛冲,将鲜卑人切割开来,各个击破。 冰墙是汉军浇筑的冰墙,处处精心设计,又进行了针对性的训练,有明显的优势。 鲜卑人遭受重创,阵门被重新关闭。 宴驰正在率部攻击韩遂的中军,原本进展顺序,已经将战线推进到韩遂的将台之下,甚至可以将箭射上将台。正当他希望一鼓作气,拿下韩遂的时候,后路被马超截断,数百精锐被汉军骑兵一波带走,更多的骑兵被挡在阵外,身边只剩下千余人。 他顿时慌了神,不知道是该继续进攻,还是先撤出战场,保证安全。 看到马超出击,势如破竹,将台上的韩遂长出一口气。 马超的出击很及时,几乎是闻令而动,极大的提振了士气,也减少了伤亡,为他击杀宴驰创造了有利机会。 韩遂看了一眼远处,马超率部刚刚冲杀过去,张杨的战旗又出现在视野之中,三千骑兵由东向西,席卷而来。宴驰留在阵外的余部遭到反复冲杀,溃不成军,再也无法形成有效的威胁。 他的任务已经基本完成,现在可以心无旁骛地反击了。 韩遂举起手,用力一挥,气势如虹。 传令兵转身,高高举起手中的令旗,用力摇动。 十名壮汉甩起手臂,敲响了一人高的牛皮大鼓。 雄浑的战鼓声激荡而起,传向四方,激起无尽的战意。 “杀——”两名校尉各领一千亲卫营步卒,从将台两侧杀出,像两把尖刀,刺入鲜卑人的阵中,迅速向前突进,目标直指宴驰本人。 这两千步卒都是韩遂多年积攒的部曲,忠心耿耿,器甲精良,战力远超一般步卒。他们一出手,鲜卑人的攻势立刻被打断,再也无法向前一步。 宴驰看到这一切,吓得魂飞魄散。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能杀到韩遂的将台之下,不是他的实力很强,而是韩遂一直在等他来。 等他来送人头。 “撤!撤!”宴驰惊恐的大吼,拼命想拨转马头,退出战场。 但是已经迟了。 在他的身后,汉军步卒借着马超冲击带来的气势,从两翼的冰墙中涌出,关闭了阵门,截断了他的退路,将他挡在阵中,挤在一起,连转身都难。 与此同时,将台上出现了十名弓弩手,对准宴驰就是一阵急射。 宴驰身边的亲卫举起盾牌,护住宴驰。 箭射在盾牌上,像沙尘暴一起响个不停。 宴驰虽然没被射杀,却也吓得不轻,更没时间指挥作战,眼睁睁的看着汉军步卒杀到跟前,挥舞着战刀、长矛,将杀牛宰羊一般屠戮着自己的部下。 鲜血飞溅,惨叫连连。 宴驰一声悲叹,无数场景从眼前闪过。此时此刻,他终于明白,从狼骑袭营开始,他就被狡猾的汉人牵着鼻子,一步步地走入陷阱。所有的胜利都是假相,都是汉人设下的诱饵。 “我命休矣!” 第523章 决战6 马超、张杨出击的同时,甲骑也开始了冲击。 郭武、赵云、阎行各率百名甲骑,相隔四五十步,以纵阵出击,切入鲜卑人的阵中。 即使是野狼部落的精锐骑兵,这些鲜卑骑兵的披甲率依然不足三成,手中的武器也很简陋,五花八门,在人马俱甲的甲骑面前,他们虽然奋力砍杀,却收效甚微。 甲骑像沉默的巨兽,速度不快,却无可阻挡,将面前所有的敌人一一碾平。 郭武、赵云、阎行冲锋在前,手中的丈八长矛无情地收割着鲜卑人的性命。鲜卑人的反击对他们来说毫无意义,长矛不如他们的长矛长,战刀砍不破他们的精甲,弓箭能射穿他们的甲,但也仅此而已。厚厚的战袍提供了足够的缓冲,让他们很难受伤,更不可能受致命伤。 这不是战斗,是单方面的屠杀。 甲骑入阵,一路前行,将鲜卑人分割成内外四道。 两阵之间,全是尸体和鲜血。 鲜卑人的冲击被生生截断,失去了速度,对虎贲营阵地的冲击大大减缓,反倒成了虎贲营最好的靶子。虎贲郎们站在冰墙之后,不慌不忙的选择目标,近距离射杀冲到阵前的鲜卑人。 他们甚至不用担心误杀甲骑。 甲骑之后,越骑校尉王服下令出击,以千人为单位,北军骑兵轮番出击。 另一侧,羽林中郎将张绣指挥部下出击,与北军骑士相向而行,像剪刀一样收割鲜卑人的性命。 这样的战法需要更精密的配合。一旦执行不到位,很容易乱作一团。只有训练有素的北军骑兵和羽林骑可以在如此近的距离进行配合,马超和张杨必须拉开距离,以免发生冲撞。 狼骑、女骑也加入了战斗。 他们的战斗方式更灵活,利用北军骑兵和羽林骑的空档,盯着鲜卑人的战旗行动,实行精准打击。 狼骑凶狠,女骑轻灵,相得益彰。 有之前的战绩铺垫,女骑士们迅速适应了战场,充分发挥平时训练的战术,忽分忽合,如鹰一般在战场上翱翔突击,让汉军将士不自由主的欢呼喝彩,却让鲜卑人肝胆俱裂。 三百步宽,五百步长的半圆形战场上,两千多汉军骑士往复冲杀,打得数倍于已的鲜卑人溃不成军,伤亡惨重。 刘协站在将台上,欣赏着这靓丽的风景,心情愉快。 一汉当五胡,基本操作。 这时,远处传来激烈的战鼓声,和惊天动地的欢呼声。 刘协心中一喜,举目远眺,随即转头与贾诩相视一笑。 韩遂得手了,斩杀了野狼部落的大帅宴驰。 紧接着,更远处传来了激战的战鼓声和号角声,有骑士从东西两侧飞驰而来,向中军汇报,马超、张杨已经分别接敌。 他们交换了阵地,在击溃了野狼部落后,分别冲入狂沙部落和红日部落的阵地。 决战的时刻已经到来。 “先生,这里就交给你了。”刘协说道。 “祝陛下马到成功。”贾诩躬身施礼。 刘协转身下了将台。曹昂上前,送上了头盔。刘协接过头盔,戴好,系上缨带。荀恽牵来战马,一匹浑身赤红的大宛马。刘协翻身上马,又从曹昂手中接过长矛,高高举起。 “大汉儿郎们,随朕出击。” “唯!”数百散骑侍郎大声应诺。 刘协轻踢马腹,大宛马迈开四蹄,沿着休屠泽边,向东而行。 将台上,贾诩举手下令,击响战鼓。 虎贲中郎将宋果听到战鼓声,深吸一口气,厉声大呼。“天子出阵——” 谷  三千虎贲郎怒吼。“天子出阵——” 听到战鼓声,听到虎贲郎的吼声,正在阵中冲杀的甲骑、羽林骑、狼骑、羽林女骑纷纷撤出战场,跟着天子的战旗开始移动。 骑兵的战斗结束,步卒的杀戮拉开序幕。 刘协一路前行,在将台一侧休息的甲骑左部首先加入。 “散骑左部督,臣云,请求随陛下出战。”赵云怀抱长矛,拱手大喝。 “可!”刘协大声喝道。 赵云抖缰踢马,率领甲骑,护在天子左侧。 郭武紧跟着请令。“散骑中部督,臣武,请求随陛下出战。” “可!” 郭武指挥甲骑加快速度,冲到了天子的前面。 阎行刚刚撤出战场的甲骑右部,也跟了上前,请令入列。 狼骑、女骑先后撤出战场,加入天子出征的阵列,跟在刘协身后。 北军骑兵、羽林骑兵也跟了上来,四千多骑兵汇成一道洪流,前后绵延千余步。 右翼列阵的步卒迅速打开阵势,向天子战旗行注目视。 刘协出阵,随即下令加速,扑向狂沙部落。 日律推演正与马超交战,打得难分难解。他有骑兵近万,从来没想到汉军会主动攻击他。当马超从西而来时,他还以为马超会主动减速规避,只怕了一千骑上前阻击。 结果马超不仅没减速,反而全力冲刺,一下子突破了千骑的阻击,杀入他的本阵。 他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损失惨重,也因此怒气勃发,下令反击。 他不令要击退马超,还要击杀马超。 他有三倍多的兵力,本来觉得没什么困难,但是双方一接触,他就知道自己想得太简单了。 汉军不仅装备好,训练有素,战意更是如烈火一般旺盛。他们不管不顾,往来冲杀,愣是将他的大阵搅成一团糟,逼得他不断投入兵力,最后变成一场混战。 即使如此,他也没能占到上风。 正在酣战之际,突然看到四五千骑兵出阵,他顿时慌了,脑子一片空白。 但,一切都迟了。 汉军骑士迅速向两翼展开,越骑校尉王服踩着马镫,站起身来,高举手中长矛,厉声长啸。 两千北军骑士踢马加速,跟着王服向前冲锋,向狂沙部落的东侧席卷而去。 三百甲骑也开始加速,向着日律推演的战旗碾压过去。 看到人马俱甲的甲骑迎面杀来,势不可挡,日律推演打了个激零,突然反应过来,立刻下令吹号,全军撤退,同时拨转马头,带着亲卫营开始突围。 他拼了老命,都没能拿下马超的三千骑,如何能面对这些装备更好,战力更强的汉军骑士。 逃! 马超一听到阵中的吼声,就知道天子即将出阵,日律推演必然会逃,一直盯着日律推演的战旗,悄悄地调整阵型。见日律推演的战旗一动,立刻发力,全力向前突击。 “狗贼,敢犯我大汉边境,留下首级再走!” 第524章 决战7 草原民族善于机动作战,来去如风,不以战败为耻。 对他们来说,苦战、死战都是不存在的。 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走,不丢人。 即使是从混乱的战场上撤退,对他们来说也不是什么不能完成的任务。事实上,看到汉军骑士出阵,即使听不懂汉军在喊什么,就凭那股气势,他们也知道比眼前这些敌人更难对付的对手来了。 没等日律推演下令,就有人准备逃跑了。号角声响起的时候,不少人已经开始加速脱离。 兵败如山倒,狂沙部落瞬间崩溃。 看到这一幕,刘协后悔了。 早知这些鲜卑人这么怂,就应该让羽林骑从左翼出阵,不必绕这么一圈,白白浪费马力。 可是现在想这些已经迟了,只能按照预定计划执行。 刘协命王服、马超追击狂沙部落,自己则率部西行,一路向红日部落的阵地杀去。 —— 听到休屠泽对岸的战鼓声,马腾长出一口气。 天子出阵,胜负已定,剩下的就看能杀死多少鲜卑人的。 他随即下令骑兵出击,沿着休屠泽西岸向前奔腾,驰援左翼的战场。 原本的卫尉营还在士孙瑞的手中,驻防太原。如今的卫尉营有四千步卒,千余骑兵,都是马腾的亲卫骑,也算是精锐。 他们是刘协最后的预备队。万一休屠泽北岸的战斗失利,卫尉营负责接应天子从冰面退往南岸。如今形势大好,他们则需要执行另一项作战方案:驰援右翼战场,将现有兵力用到极致。 步卒速度不够,只有骑兵追击。 马腾拍拍马岱的肩膀。“伯瞻,机会来了,好好抓住。” “喏。”马岱脸色微红,大声应诺。他知道,这是伯父给他的机会。马超已经独立领兵,马休、马铁还小,暂时无法上阵,这个难得的机会就落到了他的手中。 马腾明明可以亲自上阵,却将任务交给他,自然是对他的殷切期望。 马岱翻身上马,带着一千骑兵冲出了大营。 —— 沙丘之上,柯比能眯着眼睛,看向远处。 阳光普照,他却觉得有些冷。 风住尘定,他却觉得眼前一片迷茫。 仅仅半天时间,双方就分出了胜负,汉军取得了无可辩驳的胜负,眼下已经进入追击的阶段。 虽然还不知道具体结果,但轲比能知道西部鲜卑完了。三个最有实力的部落都遭受重创,短期内很难恢复实力。 曾经纵横万里草原的鲜卑帝国只剩下东部鲜卑的几个部落,中部、西部都被汉人击溃、打残。 汉家天子虽然年少,手段却足够狠辣。不战则矣,战则全力以赴。 他甚至想出了狼骑那样的手段,不给鲜卑人休养生息的机会。 “大帅,我们怎么办?”柯最不安地问道。 “还能怎么办?等着称臣。”轲比能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希望汉家天子还需要一个臣服的榜样,要不然……” 柯最打了个寒战,没敢再问下去。 此战过后,就算汉家天子能饶他们一命,恐怕也不会一笑泯恩仇。想起上次逼他们西迁时汉家天子的神情,柯最心跳有些不稳。 汉家天子不会让我们迁到西部鲜卑的牧场去? —— 落置鞬落罗正指挥大军与张杨缠斗。 他的实力比宴驰、日律推演都强,没让张杨占到便宜,却也没能如愿击溃张杨。 之所以出现这个局面,一方面是他没想到马超会和张杨交换阵地,张杨从千步以外,跨越野狼部落的阵地径直杀来,措手不及。一方面是张杨所部的战斗力超出了他的预料,他几次猛攻,都未能将张杨的阵势击破。 汉军不仅装备好,狠劲也足,丝毫不亚于鲜卑人。 落置鞬落罗很后悔,他就不该听宴驰的劝,主动赶到休屠泽和汉人拼命。他们应该将汉人引入草原,在移动中拖垮汉人,然后再进行追击。 这才是鲜卑人的优势所在,而不是列阵而战。 落置鞬落罗一边交战,一边观察着战场。当他听到汉军欢呼时,他估计宴驰完了。这个傻子冲入了汉人的阵地,就像跳进陷阱的野兽,难逃一死。 但他没听到汉人的第二次欢呼。 战场太乱,战斗太激烈,他听不到那么远的欢呼声,也听不懂汉人在喊什么。 等他收到千步之外的狂沙部落被汉军击溃的消息,他才意识到真正的麻烦来了。他带着亲卫骑脱离战场,正看到一队汉军骑兵奔驰而来。 数量不多,大概有两千多骑,速度也不算快。 但落置鞬落罗却屏住了呼吸。 他看到了甲骑。 鲜卑人也有甲骑,但鲜卑人没有这么多甲骑,甲骑的装备也没这么好。大多数情况下,都是骑士披铁甲,战马披皮甲。像这种人和马都披着铁甲的甲骑,落置鞬落罗也见过,但数量极少。 可是汉人却有两三百甲骑,甚至可能更多。 落置鞬落罗当时就惊出一声冷汗,随即嘶声大吼。 “撤!撤!” 他连马超、张杨都无法击溃,如何能面对这些甲骑? 落置鞬落罗身边的传令兵连忙举起牛角号,准备传出命令。 一枝羽箭飞驰而至,正中传令兵的胸口。箭上余劲未消,箭羽嗡嗡作响,传令兵摔落马下,号角声刚出口就没了。 没等落置鞬落罗回过神来,又有数十枝羽箭射到。 落置鞬落罗身边的亲卫数人中箭,落置鞬落罗本人也中了一箭,只是没被射中要害。 就在落置鞬落罗惊恐的注视下,吕布率领狼骑从左翼突出,马云禄率领女骑从右翼突出,迅速超过了甲骑,杀了过来。 数十步后,双方分出优劣。狼骑只有吕布一人拥有足够的速度,与女骑齐头并进。他拉弓急射,接连射杀数人,依然不及女骑的战果喜人。 女骑则几乎人人争先,用弩进行射击。高大的西凉战马四蹄腾空,女骑士们仰在马背上,将四石弩、六石弩驾在腿上,扣动弩机,同时用脚上弦,单手上箭。 吕布看得目瞪口呆,大声说道:“小环,你们跟谁学的这一招?” 吕小环一边策马奔驰,一边大笑。“阿翁,我们自己练的。” “我……”吕布很无语,随即拨马向吕小环靠近。“跟上阿翁,杀死落置鞬落罗,夺他的战旗,换个侯爵做做。” 第525章 决战8看更新后才睡打赏 吕布与女骑来势汹汹,弓弩齐发,一下子就打懵了落置鞬落罗。 他身边的亲卫接连被射杀,惨叫起不绝于耳。 即使有甲护身,也挡不住四石弩、六石弩的近距离射杀。 落置鞬落罗脑子里一片空白,再也顾不上其他,拨转马头就跑,甚至来不及下达全军撤退的命令。 他有一匹好马,让他得以抢先一步,突出重围。 他的亲卫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被射得晕头转向后,又被同伴挡住了去路。谁都想逃跑,偏偏又谁都跑不掉,像一群没头苍蝇似的互相冲撞,甚至大打出手。 吕布率先杀到,收起三石硬弓,挺矛冲刺。长矛左右摆动,准确地敲在鲜卑人的头盔上。两个鲜卑人被敲得两耳轰鸣,脑子晕乎乎的,脖子几乎被折断,向两侧便倒。 吕布纵马跃过他们之间的空隙,带着吕小环向落置鞬落罗追去。 马云禄见状,立刻下令女骑跟上。她们拥有足够的灵活,但攻坚能力毕竟不足,如今有吕布这样的飞将为前锋,补足了短板,战斗力又提升了一个档次。 女骑随即转向,跟上了吕布。 魏续等人拼命追赶,距离还是越拉越大。他们看着女骑策马在战场上穿梭,既觉得这些俏丽的身影养眼,又觉得丢脸。 声名赫赫的狼骑,横行草原万里,打得鲜卑人闻狼色变,如今却被一群女子抢去了风头。 女骑、狼骑混和作战,切割着鲜卑人的阵地。 鲜卑人虽然没听到撤退的命令,但他们听到了汉军的战鼓声,纷纷看向中军,却发现落置鞬落罗的战旗在向西北方向移动,顿时慌了神。短暂的犹豫后,大部分人都选择了撤退,只有那些还没发现落置鞬落罗已经撤离战场的人还在苦战。 但他们的坚持也很快被汉军碾碎。 甲骑杀入战场。 三百名甲骑向两翼展开,百人为一横队,宽达三百步,势不可挡地杀入鲜卑人阵中。 长矛放平,将一个又一个鲜卑骑兵挑于马下。 鲜卑人拼命反击,用弓射,用刀砍,用矛刺,却无济于事。 箭矢扎入甲中,却无法伤害甲骑。 刀砍在甲骑的身上,火星四溅。 有极少数长矛能刺入甲骑的身体,造成实质性伤害。绝大部分人在此之前,已经被甲骑手中的长矛刺死。 如果说狼骑、女骑是快刀,那甲骑就是重锤,速度不快,却以无可匹敌的力量摧毁着鲜卑人的战阵和意志,将面前的所有敌人都碾成血肉。 被三排甲骑碾过后,还能坐在马背上的鲜卑人寥寥无几,随即成了天子驾前年轻的侍郎们收割的目标。 曹昂挺矛冲杀在前,兴奋异常。每杀死一个鲜卑人,就发出一声兴奋的怒吼。 被他的情绪感染,其他的侍郎也越战越勇。 刘协坐在马背上,身体随着战马的奔跑起伏,心情也跟着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越飞越高。 眼前的喧嚣渐渐远去,他的脑海一片空明。 虽然还不清楚落置鞬落罗和日律推演是生是死,但他清楚,红日部落和狂沙部落都完了,就算这些主力骑兵还能逃走一部分,他们的后营也难以逃脱成公英等人的劫杀。 没有后营的牛羊和辎重,逃走的鲜卑人会被饿死、冻死在草原上。 草原民族也不过如此。什么女真满万不可敌,说到底,还是中原人自废武功,官绅集团尾大不掉,才让草原民族有了可趁之机。 朕在此,你们休想。 刘协手中的长矛冰冷,血却很热。 虽说一路奔来,他不仅没有亲手杀一个人,甚至没机会近距离接近鲜卑人,但他却是这支碾压鲜卑人的汉军的灵魂。 三军不可无帅,匹夫不可无志。 朕之志,就是为三军之帅,踏平天下。 —— 随着落置鞬落罗的逃离,红日部落大溃,越来越多的骑士加入逃亡的队伍。 汉军骑士追亡逐北,任意杀戮。 胜负已定,甲骑撤出了战场,重新列阵,以备不测。 羽林骑则继续冲杀,彻底摧毁鲜卑人残存的斗志。 经过简单的休整后,度辽营重振旗鼓,开始追击残敌,扩大战果。他们在塞外训练了两年,就等着这一刻。正面突击,他们可能不如甲骑,不如羽林骑,长途追击却是他们的拿手好戏。 战前会议时,张杨、马超便主动请缨,如愿以偿地得到了追击的任务。 马岱带着千余骑兵赶到,发现已经没什么油水可捞,便从战场一侧掠过,加入追击的队伍。经过天子面前时,马岱勒住缰绳,放慢脚步,以手抚胸,向天子行礼。 天子微微颌首,看着骑士们从面前驰过。 骑士们挺直了身躯,目光热烈的看着年轻的天子,和他那张被寒风吹得粗糙,不失稚嫩,却神情坚毅的脸。 恍惚之间,他们有一种错觉。 他和我们一样,是一个凉州人,是我们的天子。 —— 随着红日、狂沙部落的溃败,野狼部落的战斗也进入尾声。 数千主力骑兵被汉军两重阵围住,接连遭受甲骑、羽林骑和北军骑兵的冲击后,又迎来了韩遂所部的步卒和虎贲营的两面挤压,被困阵中。他们发起了一次又一次的冲击,却无法脱身。 汉军的阵地坚若磐石,难以动摇。 冰墙之前,鲜卑人的尸体层层叠叠,被冰成了新的冰墙。 随着宴驰的首级和战旗到达战旗,野狼部落的将士崩溃了。他们停止了无望的冲击,茫然四顾,不知道该怎么办。 号角声有气无力,宛如呜咽。 抓住这个机会,贾诩下令重整阵型,将受伤的将士替换下来,由医师治疗,换上后阵还没有机会参战的将士,让他们近距离感受一下战场的残酷。 韩遂的任务更加艰巨,他迅速肃清残敌,调整阵地,防止鲜卑人反扑。 坐在将台之上,韩遂面无表情,心里却乐开了花。 有宴驰的首级在手,他终于可以坦然面对天子的那首诗了。 谁能正本清源,唯我韩大将军。 想到不久之后,率十万雄兵出关,与袁绍决战于关东,韩遂就忍不住浮想联翩。 袁绍,十年之前,你可曾想过有朝一日,我们会以这种方式再见? 第526章 决战9 吕布与女骑盯着落置鞬落罗的战旗,狂追不舍。 落置鞬落罗被追得魂飞魄散,根本来不及停下来思考,只知道拼命的抽打战马,压榨那匹西域良驹的潜能。 即管如此,他还是没能摆脱追兵。每一次回头,都会发现对方又逼近了一些。 他叫苦不迭,下令身边的亲卫回身阻击。 他的马快,大部分亲卫都没能跟上来,能跟在身边的亲卫寥寥无几。见此情景,明知不是对手,也只能硬着头皮,拨转马头迎战,为落置鞬落罗争取一点时间。 吕布追得性起,不避不让,挺矛便刺。 没有人能当得他一矛。 如果有,那就由吕小环接上。 父女二人联手,连杀数十人,势不可挡。 但他们的速度却不可避免的受到了影响,与落置鞬落罗渐渐拉开了距离,气得他们连声怒吼。 马云禄却早有准备。她根本不给鲜卑人缠斗的机会,不是直接用弓弩射杀,就是用抛掷短矛,或者干脆避开,由外面的骑士负责击杀,她一心一意地盯着落置鞬落罗。 落置鞬落罗的战马是难得的西域良驹,马云禄的战马同样是万金难求的西凉大马,速度不相上下,而马云禄的体重却要比落置鞬落罗轻得多。 二十里后,马云禄追上了落置鞬落罗。 此时此刻,落置鞬落罗身边一个亲卫也没有。他接连喊了几声,都没有回应,转头一看,才知道自己已经落单了,只有马云禄越来越近。 他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勒住坐骑,拔出战刀。 “臭女人,来战!看看谁砍死……” 回答他的是一柄短矛。 马云禄踢马赶上,踩着马镫站了起来,扬起手臂,奋力掷出短矛。 “噗!”短矛刺穿了落置鞬落罗的身体,后心入,前胸出。 落置鞬落罗翻身落马,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就不动了。 “吁——”马云禄勒住坐骑,缓缓回转。 吕布、吕小环拍马赶到,看到地上只剩最后一口气的落置鞬落罗,面面相觑。 追了二十多里,杀了那么多人,却与最值钱的一颗首级擦肩而过。 “小环,抢。”吕布低声说道:“他还没死,谁抢到首级算谁的。” “那……不行。”吕小环很纠结。如果换一个人,她就不客气了,抢了再说。可是面对马云禄,她还真做不出来。“那么多姊妹看着呢。” 吕布回头看了一眼,见几名女骑士正在赶来,也只能遗憾地咂了咂嘴。 马云禄拨马回来,见吕布、父女四只眼睛盯着落置鞬落罗,立刻明白了他们的意思。 她微微一笑。“温侯,多谢了。要不是你冲杀在前,所击辄破,也许真让这鲜卑狗跑了。” 吕布转了转眼珠,看着马云禄不说话。 见几个部下靠了过来,马云禄翻身下马,先拔刀砍下落置鞬落罗的首级,装在准备好的革囊中,挂在马鞍上,又踩着落置鞬落罗的无头尸体,拔出短矛。 “这匹马不错。”马云禄牵起落置鞬落罗的坐骑,走到吕小环面前。“小环,这是你的。此战得胜,女骑肯定要扩军,新司马非你莫属,你需要一匹好马。” “哦哦,好的,好的。”吕小环喜出望外,连忙伸手接过马缰。 她早就相中了落置鞬落罗的坐骑,只是当时一心想着落置鞬落罗的首级,没想到这一层。至于司马之类的,她倒是不怎么在意。 吕布很无语,却也只能罢休。他拨马而回。“马督,你欠我家小环一个人情。” “那当然。”马云禄扬扬眉。“小环,我们是好姊妹,对不对?” “对,对。”吕小环乐得合不拢嘴。 几个女骑士不明就里,只知道马云禄砍下了落置鞬落罗的首级,吕小环得了落置鞬落罗的坐骑,一匹难得的宝马,都为她们高兴,纷纷吵着要她们摆酒请客。 有人下马,将落置鞬落罗身上的金银器物搜罗一空,你一点,我一点,全部瓜分了。 一群人有说有笑,一起踏上归程,留下落置鞬落罗的无头尸体,孤独的躺在沙漠中。 —— 马超没能追上日律推演。 日律推演逃入沙漠之后,立刻命令部下分成几队,向不同的方向逃窜。马超、王服各选了一个方向追击,却都错过了日律推演,只斩杀了几个小帅。 马超气得破口大骂,又心生遗憾。 早知如此,或许应该带上姜冏。诈败诱降时,姜冏等人的跟踪技能让他心悦诚服。他不知道姜冏是怎么练出那种堪比老猎手的跟踪技巧,能在沙漠里来去自如。 看来贾先生的教导还是有些门道的,有机会该去学一学。 回程的路上,他先是遇到了同样两手空空的王服,后来又遇到了张杨。见王服也没能追上日律推演,马超在开心的同时又有些不安。跑了日律推演,他们的任务完成得不够完美,到了天子面前,怕是不太好看。 虽说天子没有强求他们杀死日律推演,只是要求他们击溃狂沙部落,大量杀伤,尽可能的摧毁鲜卑人的主力。可是没能杀掉日律推演,终究是个遗憾。 张杨本来是想追落置鞬落罗的,结果没跟上步伐,眼睁睁地看着狼骑和女骑抢到了前面,知道自己没机会了,索性放慢脚步,指挥部下有条不紊的围捕红日部落溃兵。 红日部落的溃兵虽多,但既没有指挥,也没有阵型,几次试图反击,都被张杨坚决的摧毁了,只得俯首投降。张杨命令他们割去自己的右手拇指,然后用绳子绑在一起,带回休屠泽。 前前后后,他抓了三千多人,战马更多,不下五千匹。 当然,最大的收获是红日部落的后营。上万头牛,十几万只羊,还有三万多男女老少,全部成了他的战利品。 看到收获满满的张杨,马超、王服瞬间反应过来。 跑了日律推演没关系,还有他的后营可以抢啊。而且日律推演脱身之后,大概率会去他的后营。没有牛羊和粮食,他是逃不远的。 两人二话不说,拨转马头,再次向沙漠冲去。 第527章 余波万里 日律推演翻身下马,冲进了轲比能的大帐。 轲比能盘坐在正中央,耷拉着眼皮,看着面前的火堆,眼神闪烁不定。 柯最站在一旁,手按在刀柄上,双眼死死地盯着日律推演。 几个身材强壮的卫士从一旁冒了出来,站在日律推演身后,截断了他的退路。他们毫不掩饰眼中的杀意,刀已经出了鞘,只等轲比能一声令下。 日律推演看了看,咧嘴笑了笑,解下腰间的刀带,扔在轲比能的面前。 “大帅,我既然敢来,就没打算活着回去。” 柯最走过来,捡起日律推演的刀,递给轲比能。轲比能接过,拔出半截长刀,翻过来,又翻过去,仔细看了几眼,又闻了闻。 “好刀,只是今天没见血。”轲比能抬起头,打量了日律推演一眼。“你没和汉人交战么?” “交战了,一触即溃。”日律推演盘腿坐在地上,伸手烤火。“护羌校尉马超从宴驰的阵中冲过来,直接闯进了我的阵里,我正和他厮杀,结果汉人皇帝杀出来了。” 日律推演停了一下,打了个寒战,接着又说道:“三百甲骑。”他摇摇头,一声轻叹。“我知道不是对手,就主动撤了。” 轲比能眉梢轻颤。“你怎么撤到我这儿来了?” “想为鲜卑人留一线希望。” 轲比能抬起头,看看日律推演,笑了一声,又垂下了眼皮。“多谢大帅看得起,但我怕是要让大帅失望了。我要是有那本事,就不会从弹汗山迁到这里来了。” “我们都没有檀石槐大王的本事,但知道自己没那本事的人,只有你一个。所以,如果只有一个鲜卑人能活下去,肯定就是你。” 轲比能沉默不语,大帐里一片安静,只剩下木柴被烧得噼啪作响。 过了一会儿,轲比能吁了一口气,摆摆手。“取些酒肉来。” 柯最转头看着轲比能,确认自己没有听错,这才对门口的亲卫使了个眼色。一个亲卫转身去了,时间不长,取来酒肉,扔在日律推演面前。 日律推演盯着面前的酒肉看了一会,哑然失笑。他拿起酒,灌了一大口,又拿起冷冰冰的肉,狠狠地咬了一口,用力的嚼着,同时恶狠狠地看着轲比能。 轲比能一言不发,直到日律推演将一大壶酒喝尽,一大块肉吃完。 “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我还有个儿子,叫哈代,在小金山的黑狼沟。你帮我将他养大。” “好。”轲比能抬起头,直视日律推演。“我会将他当成自己的儿子,等他长大了,会想办法给他一个部落。” “贵霜之北,有两条河。两河之间的草场最为肥美,我要你将那块草场送给他。” 轲比能眨眨眼睛。“那你的人头可不够。” “当然,我用一张地图来换。” “什么地图?” “能让你找到比两河之间更大更美的草场的地图。” 轲比能笑了一声。“既然有这么好的草场,为什么不留给你的儿子?” “有两个原因。”日律推演举起手指。“一是那片草场太远,他未必能找得到。二是那片草场太大,他守不住,一伙马贼就可能要了他的命,更别说附近的贵霜。可是你不同,你有近万骑,踏平贵霜都没问题,方圆千里都没人敢惹你。” 轲比能咂了咂嘴。“如果你骗我,我就让你儿子去陪你。” —— 夕阳西下,北风渐起。 响了一天的战鼓声渐渐停息,余音却在每个人的心头、耳边回荡,伴随着热血脉动。 刘协回到中军,甩镫离鞍,下了马。 贾诩迎了上来,深施一礼。“贺喜陛下。” 刘协伸手托住贾诩。“先生,同喜。” “是啊,此次大捷,不仅凉州太平有望,大汉中兴也有了基础。臣斗胆妄言,不出十年,陛下必能平定关东,一统天下。” “先生,急不得。”刘协微微一笑。“大汉四百年积弊,又岂是十年就能革除的。风物长宜放眼量,就算是再等一个甲子,也是无妨的。” 贾诩微怔,随即放声大笑。“与陛下一比,臣倒是有些意气用事了。臣惭愧。”他一声轻叹,看向刘协的眼神中充满欣慰。“还是先帝知人,为大汉选了一位圣君。” “岂敢,岂敢。”刘协连忙谦虚了几句,随即邀贾诩一起进帐,心中却抑制不住得意。 此战过后,他的人设就算是立住了。不管关东人怎么想,在并凉人眼中,他就是当仁不让的雄主、圣君,不接受反驳。 “臣妾躬迎陛下,贺喜陛下。”皇后伏寿带着贵人荀文倩、美人何姗、胡休等跪倒在地。 “起来。”刘协上前,扶起皇后伏寿,又让荀文倩等人起身。“紧张了一天,现在放心了?” 伏寿不好意思地点点头。“臣妾没见过这样的大战,的确紧张了一天。亏得荀贵人有经验,一直在安慰臣妾。” 荀文倩说道:“臣妾也没什么经验,只是对陛下有信心罢了。二人同心,其利断金。万众同心,万里横行。区区几万鲜卑胡虏何足道哉。” 刘协转头看了一眼案上热气腾腾的酒食。“将士们的庆功宴准备好了?” “已经准备好了。后营忙了一天,宰了几百头牛、几千只羊,连休屠泽都被血水染红了。”何姗、胡休撸起袖子,亮出红萝卜一般的手指。“陛下你看,我们帮着清洗,手都冻红了。” “辛苦你了。”刘协笑道。 “不辛苦,不辛苦。”何姗蓝色的眼睛笑成了月牙。“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大战。我好羡慕女骑的姊妹们啊。要是能跟着她们一起上阵就好了。陛下,我能加入女营吗?” “那要看你能不能通过考核。”刘协转身邀请贾诩入席。“先生,我们先坐,喝几口酒解解渴。” “臣荣幸之至。”贾诩也不谦虚,与刘协一起入座。 荀文倩命人取来热水、布巾,请刘协洗漱。征战一天,他们的脸上沾满了灰尘。 伏寿一手挽起袖子,一手提起酒壶,为贾诩斟酒。 贾诩连忙起身避席,口称不敢。 伏寿笑道:“侍中不必客气。此战能胜,侍中是有功之人。庆功宴还在准备,这算是家宴。寿为侍中斟酒,谢侍中一直以来的忠诚和辅助。” 刘协也道:“先生,皇后说得对,这是家宴,就让她为你斟杯酒。” 贾诩感激涕零。“臣何德何能,敢受此恩。”他跪在席外,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两行热泪涌了出来,贾诩举袖拭泪,不能自己。 (第二卷完) ------题外话------ 第二卷结束了,休息两天,整理大纲。 70 第528章 天子大捷 “天子大捷——” 一匹快马沿着官道急驰,冲进了安邑城。马背上的骑士举着紧急通行的小旗,高声大呼。 看守城门的门侯一面下令搬开障碍物,一面迎了上去。 “战果如何?” “西部鲜卑三十万众投降,野狼、狂沙、红日三大帅授首。”骑士说着,策马冲进了城门,直奔太守府而去。 门候转头看着部下,眼神疑惑。“他刚才说什么?三十万众投降,三大帅授首?” 士卒也一脸懵逼。“不会?这也……” 其他人面面相觑,异口同声的说道:“就是,太夸张了,肯定是听错了。” 门候眼睛一瞪。“错你老母,一个人听错了,还能几个人都听错了?”转身又摇着头,嘀咕了一句。“的确挺夸张的。”他想了想,又回头吩咐道:“管住你们的鸟嘴,不要乱说,等荀尹公布消息。这么重要的战事,的。” “明白,明白。”士卒们连声答。他们负责看守城门,见过的世面不少,都知道这件事不能乱说。万一真的听错了,成了传谣,那可麻烦得很。 不过想想,他们又觉得这件事没什么奇怪的。自华阴之战以来,天子哪一次不是以少胜多,大获全胜?去年在北疆,不就曾大破鲜卑二十万众。 天子大捷,今年新年又能多得一些赏赐了。 —— 荀彧抬起头,诧异地看着面前的骑士。“你再说一遍?” 骑士早有准备,笑道:“禀荀尹,天子在休屠泽大破西部鲜卑三十万众,三大帅斩首,西部鲜卑主力覆没。”一边说着,一边将背在背上的公文取了下来,双手递到荀彧面前。 “啪嗒”一声,荀彧手里的笔落在案上。 荀彧顾不上溅了一身的朱砂,连忙接过公文,仔细查验了密封标志后,双手颤抖地打开了封口,取出了公文,迅速读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深吸一口气,又读了一遍,然后笑了。 “好,好。”他用力一拍案几。“来人,召集全部掾吏,这可是个好消息,有得忙了。” 一旁的掾吏早就按捺不住,应声奔了出去。 一会儿功夫,太守府中响起了兴奋的呼声。“天子大捷,荀尹召集诸君议事——” “什么?”仓曹掾捏着笔,冲出了大门。 “天子大捷了?”户曹掾甩着袖子,也从小院里奔了出来。 掾吏一路奔跑过去,官道两侧的诸曹顿时热闹起来,无数人涌了出来,互相打听。确认无误后,曹掾们立刻放下手中的公务,赶往大堂。 “天子大捷,好啊,好啊。”兵曹掾一边走一边连声叫好。“鲜卑人被打残了,边疆安定,天子很快就能平定天下了。” “天子大捷固然好,可是赏赐怎么办啊?”金曹掾喜忧参半。“库里可没多少钱啊。” “怕个逑,将存栏的牛羊宰一批,每户发几斤肉。” “你说得轻巧,羊也就罢了,牛宰了,明天春耕怎么办?” “你真是糊涂了。天子大捷,大破鲜卑,还怕没有牛?我就怕牛太多了,没地方放养。” “你说得也对哟。”金曹掾如梦初醒,喜上眉梢。 他们一边说笑着,一边涌进了府尹办公的大堂。 荀彧已经恢复了平静,正在收拾案上的朱砂迹,只是胸口的几点顾不上清理,宛如梅花盛开。诸曹掾各自就坐,屏气息声。 “诸君,刚刚收到诏书,天子在休屠泽大破西部鲜卑三十万众,野狼、狂沙、红日三部落的大帅伏诛。”荀彧举起诏书,面色平静,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如此喜事,自然要与百姓同欢。新年将至,赏赐是必须的,请诸位来,就是商量一下筹措物资。” —— 文秀书坊。 唐夫人将刚收到的告示样本交给刻版的工师,起身走到窗边,看着远处起伏的山峦,轻轻拍了一下窗栏,嘴角挑起一弯浅浅的弧。 捷报不出意外的来了,又是抢在新年之前,就像是特意准备好的新年礼物。 华阴大捷,朔方大捷,弹汗山大捷,休屠泽大捷。 两年间,天子用一连串的胜利平定了并州,击溃了中西部鲜卑人。天下半安,困扰了大汉百年的羌乱也在不知不觉间消弥于无形,凶残、野蛮的凉州人成了天子驾前的猛犬、猎豹。 这简直是奇迹。即使身处其中,还是让人不敢相信。 接下来,应该会挥师东向了? 回归故都洛阳,指日可待。 欣喜之余,她心里又有一丝丝失落。 —— 寿春。 袁术裹着厚厚的冬衣,靠在凭几上发愁。 袁耀坐在一旁,正打开暖手炉的盖子,挑出几颗烤得焦黄的蚕豆,吹去上面的浮灰。他很专心,一丝不苟,就算在做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袁术瞅着儿子,心里莫名的烦躁。 女儿袁权写了书信来,要他将袁耀送到天子身边为郎。他知道袁权说得对,却又舍不得。女婿黄猗是立了功,封了侯,可是那份苦又岂是普通人能吃得下的?袁耀从小娇生惯养,哪能受得了那样的辛苦。 再说也没必要,他将来反正要继承爵位的。 尽管如此,他还是有些担心。 送不送袁耀到天子身边,不仅仅是为了袁耀本人的前程,还有汝南袁氏的将来。 汝南袁氏四世三公,名重天下。到了他这一辈,袁绍已经注定身败名裂,无法继承祖辈的荣耀。他虽说及时称臣,为袁氏保存了一份血脉,可是想位列三公,似乎也不太可能。 汝南袁氏的将来,就寄托在袁耀的肩上。 可是就他这副模样,能撑得起来吗? “君侯,君侯。”长史杨弘一手提着衣摆,气喘吁吁的冲了进来。 “出了什么事?”袁术无精打采的问道。 “天子大捷,天子大捷。”杨弘三步并作两步,以从未见过的敏捷上了堂,来到袁术面前,笑容灿烂。“周使君刚刚收到诏书,天子大破西部鲜卑三十万众,西部鲜卑彻底完了。” 袁术一跃而起。“当真?” “这还能有假?”杨弘愕然,被袁术的反应吓住了。“我亲眼看到诏书了,急着回来向君侯报告,险些摔一跤。” 袁术愣了片刻,突然冲到袁耀面前,一脚踢翻了他的暖手炉,抬手就是一个大耳光。 “竖子,吃什么吃,赶紧收拾收拾,立刻起程。” 70 第529章 歪打正着 袁耀捂着脸,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跑了。 杨弘一脸茫然,搞不清袁术这是闹哪一出。他正和袁术说天子大捷的事呢,袁术打袁耀干啥? 袁耀一直很乖巧,又没犯错。 “君侯?”杨弘下意识地离袁术远一些,免得被殃及。袁术疯起来可是不管不顾,见谁都动手。 “哦,没事,没事。”袁术甩着袖子,将地上的灰掸掉,热情的请杨弘入座。“文明,最近忙不忙?” 杨弘翻着白眼,心道我忙不忙,你心里没数吗?你这个扬州牧屁事不管,都是我和阎象等人在忙,就连豫州牧周忠借居寿春,都是我们负责联络,你根本不管。 “你要是不忙的话,去一趟行在。天子大破西部鲜卑三十万众这么大的喜事,我们做臣子的不能一点表示也没有。你带点值钱的东西去,再汇报一下我这几年的政绩。”袁术亲热的挽着杨弘的手臂。“顺便带上伯阳,让他也见见世面。这竖子天天闷在家里,那怎么行?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可是交游满天下……” 杨弘听懂了袁术的意思,送袁耀入朝。 至于政绩什么的,都是场面话。他有个屁的政绩可以汇报。 “君侯,这是要送质吗?”杨弘提醒道:“就算是送质,也不能送嗣子啊。” “不是送质。”袁术连连摇头。“我只是觉得教子无方,想让伯阳去侍奉天子,顺便学些本事。你想想看,天子今年才多大,比伯阳还小两岁呢,可是这功绩,啧啧。” 袁术双手叉腰,来回走了两步,一声长叹。“英雄出少年。我们老了,要看年轻人的。伯阳跟着我,学不出什么好来。跟着天子中兴大汉,就算成不了大器,至少也能混个从龙之功啊。” 杨弘点了点头。袁术虽然浑不吝,眼光倒是有的。放眼天下,能和天子一较高下的根本没有,大汉中兴已成定局。袁耀跟随天子的中兴步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将来至少可以保袁氏无恙。 虽然现在看来,已经有些迟了。 “主公英明,我这就回去准备,年后就动身。” “不,不能等到年后,越快越好,最好今天就走。” “今天就走?” “嗯,今天就走。”袁术转了转眼珠,决定还是不将袁权来信的事告诉杨弘。“天子大捷,关东震动,州郡必有反应。走得迟了,或许会很多麻烦。” 杨弘觉得有理。天子大捷,关东形势必然会出现重大变化。袁绍控制的郡县很可能会加强管制,无法通行,以免消息流通,对袁绍不利。 “那臣就收拾一下,立刻动身。” “辛苦,辛苦。”袁术拍拍杨弘的肩膀。 杨弘谦虚了两句,转身告辞,走了两步,又拍拍额头,折了回来。“君侯,差点忘了一件事。周嘉谋(周忠)约你见面,商谈收复豫州的事。你要是有空,就去一趟。” 袁术有些恼火。“他是豫州牧,借住我扬州,是客。如今要借我扬州之兵收复豫州,不来见我,反要我去见他?真是岂有此理。” 杨弘也不理他,拱拱手,匆匆去了。 他知道,袁术也就是发发牢骚,最后还是要去的。孙策、周瑜所部虽然是扬州兵,但他们根本不听袁术的命令,只听周忠的命令。袁术去不去,其实并不重要。 说不定周忠根本就不希望他去,只是嘴上客气一下。 谷  —— 袁术迈着大步,走进了豫州牧周忠的临时治所,拾阶登堂,毫不客气。 “嘉谋兄,同喜,同喜啊。” 周忠神情木然的打量着袁术,很是无语。真是该来的还没来,不该来的倒来得快。你这么高兴干啥,天子大捷与你何干?你夹紧尾巴做人就是了。 袁术对周忠的冷漠视而不见,自顾自的就坐,拍着大腿叹道:“天子击破西部鲜卑三十万众,真是大快人心。由此可见,对胡虏就不能怀柔,直接杀了省事。每年用几亿钱安抚,白白养肥了他们,不如用来奖励将士。嘿,来人,上酒!这么大的喜事,岂能无酒?” 周忠皱了皱眉,示意侍从去准备酒食。 不管怎么说,袁术是主,他是客,不能太失礼了。 “君侯,几亿钱可不够奖励将士。”周忠入座,语重心长的说道:“数万大军出征,日费千金,这赏赐更是一笔惊人的开销。想当年,孝武以七十年积储……” “别当年当年了。”袁术嘿嘿一笑。“三百年前的故事,还天天挂在嘴上,有什么意思?你要看现在,现在。”他用手指指地。“天子再破鲜卑,用兵几万?钱粮几何?” 周忠一时无语,他无法回答袁术的问题。 按照他的想法,天子的胜利根本就不可能实现。 他有时候也在想,如果他没有离开朝廷,或者说,天子身边如果有他这样的老臣,还能不能取得这样的大捷。 有一个让人悲伤的事实是,除了凉州人贾诩之外,天子行在没有一个老臣,全是少壮。 难道这就是天子连战连捷的原因? 如果真是如此,那就未免太令人沮丧了。 “话虽如此,还是不能好战。须知国虽大,好战必亡。” “不能好战,但必须善战。”袁术得意洋洋。“嘉谋兄,中部鲜卑、西部鲜卑已经平定,并凉也已经安定,天子很快就会挥师东出。你身为豫州牧,是不是也该振奋精神,收复失地,展示一下你的用兵之道了?” 周忠瞥了袁术一眼,心生厌恶。他实在想不出袁术有什么可以如此得意的理由。天子是否大捷,和你有关系吗? “我本是书生,不知兵,更谈不上用兵不道。再者,收复豫州之前,当先收复庐江,这可是君侯的责任。君侯先为虎贲中郎将,又为后将军,当年还曾率部与董卓大战数合,战绩斐然,或许还可以一鼓余勇。” 袁术哈哈大笑,浑不以周忠的讥讽为意。“我不行,可是我女婿行啊。”袁术扬扬眉。“怎么样,要不要让他回来,助你一臂之力?” “你女婿?”周忠想了半天,才想起黄猗来。“他也在此战中立了功?” “嘿嘿,岂止是立了功。”袁术哈哈大笑。“他率百余狼骑出征,转战万里,斩首过万,破鲜卑部落数十,封了安陆亭侯,食邑三百。” 周忠斜睨着袁术,一脸不屑。 这路中悍鬼,又在说大话。黄猗只是一介书生,就算到了行在,转了武职,又岂能如此迅速的立功,而且封了侯? 第530章 风乍起 互怼了几句后,周忠及时回归正题。 他和袁术相看两厌,但他的脸皮没袁术厚,怼到最后总是他先让步。 问题只有一个:如何收复豫州,与曹操、刘备一起,形成对袁绍的围堵。 在此之前,先要解决驻守在舒城的颜良。 颜良就像一根钉子,扎在舒城,不仅让周忠这个豫州牧无法上任,也让孙策、周瑜无法北上。至于袁术,更是不敢轻离九江半步。 这也是周忠要找袁术商量的原因之一,毕竟庐江郡还是扬州牧的辖区,不是他豫州牧的辖区。 袁术也想解决颜良。他觉得颜良就是像袁绍故意派来羞辱他的,占着庐江郡不走,让他睡觉都不安心。他也曾打算亲自拔掉这根钉子,但思来想去,又觉得实力不够。仓促行事,不仅未必能攻取庐江,反而可能丢了九江。 陈登就在沛国南部活动,谁知道他的目标是睢阳还是寿春? 袁术对刘备一向不信任,觉得此人反复无常,立场极不坚定。 周忠和袁术商量,先取庐江。在此之前,要和曹操、刘备取得联络,让他们牵制住审配,不给审配南下增援的机会。 他们之前有联络,但互相之间的信任有限,周忠不敢将身后寄托在他们身上。毕竟曹操占着颍川全境和汝南数县,刘备也占着沛国的南部,他们未必肯吐出嘴里的肉,让周忠这个豫州牧上任。 现在天子大捷,可以重新讨论这个问题了。 在天子随时可以挥师东出,平定天下的大趋势下,再占着不属于自己辖区的郡县显然不太可行,割据一方的想法更是危险,曹操、刘备或许会改变态度,积极配合作战。 只要曹操、刘备能够牵制住审配,周忠就能调集孙策、周瑜的力量围攻庐江。如果袁术也能配合,那就更有把握了。 无援不守。颜良再善战,在没有援军可盼的情况下,他也坚持不了太久。 两人难得的取得了一致。 周忠写了三封信,一封给孙策、周瑜,一封给曹操,一封给刘备。 与此同时,袁术召集大将纪灵、桥蕤、张勋等人商议,调集大军,准备新年之后围攻庐江。 —— 易县。 袁绍站在高台之上,看着远处残破不堪,却依然高耸的高楼,气息粗重。 沮授、田丰站在一旁,脸色同样凝重。 他们刚刚收到消息,天子在休屠泽大破西部鲜卑,不仅取得了全歼其主力骑兵的战绩,而且三大部落的头领无一逃脱,全部被杀,其他小部落的头领也有大半被俘。 消息传到幽州,幽州为之震动。最直接的后果有两个:一是有人都觉得天子解决了中部鲜卑、西部鲜卑之后,很可能会移兵东向,解决东部鲜卑。一是有人觉得,天子会许会回到河东,准备重返旧都,恢复中原。 不管是哪个结果,对袁绍来说都不是好消息。 先后围攻公孙瓒近两年,眼看着胜利在望,如果这时候天子率部东出,他被迫撤兵,这两年的付出就会白废了。 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元皓,公与,奈何?”袁绍转身看着田丰、沮授,尽可能平静地问道。 “当务之急,是断绝公孙瓒与外界的联络,不能让他得到朝廷的消息。”田丰眉心紧蹙。“若是公孙瓒向朝廷称臣,荀攸必然来援。他休养生息了一年,实力大增,不可不防。” “公孙瓒不称臣,他就不来么?”袁绍苦笑道。 刘和虽然没有明确态度,但鲜于辅等人的态度却是很明白的,他们只想为刘虞报仇,不想和袁绍有太多的瓜葛。如果荀攸愿意出兵,他们肯定会迎荀攸入关。刘和怎么想,他们已经不考虑了。 “主公,正因为荀攸随时会来,才更要拿下公孙瓒。否则公孙瓒与荀攸合兵,声威复振,冀州无险可守,必败无疑。届时就算主公想称臣,恐怕也没什么机会。” 袁绍看了田丰一眼,很不高兴。 谁说我要称臣了?分明是你们被吓坏了,开始为自己谋划后路,为保全冀州的利益牺牲我。要说起来,这倒也简单,天子的生母王美人就是赵国人,他的身上有一半冀州血脉,只要冀州人肯俯首称臣,他没有拒绝的道理。 袁绍的心情愈加烦闷,转身下了高台。 田丰、沮授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叹了一口气。 过了一会儿,田丰问道:“公与,你族兄最近可有消息来?” 沮授不动声色地看了看四周,见袁绍已经走得远了,轻吁了一口气。“消息是有,但并不乐观。天子在休屠泽,行在无公卿,乾纲独断,信任凉州人。休屠泽之战,韩遂为外阵主将,斩杀野狼部落大帅宴驰,为首功。将来天子东出,韩遂很可能是主将。” “韩遂啊。”田丰摇摇头。“这是什么世道,西凉叛乱之臣成了栋梁,忠贞之臣却遭遇冷遇。天子本末倒置,将来怕是会穷兵黩武啊。” 沮授欲言又止,他并不赞同田丰的意见。 天子虽然重用凉州人,但他大权在握,是他在主导形势,而不是凉州人。按照沮俊传来的消息,天子在凉州军中推行教化,成绩显着,不仅提升了战斗力,也消除了不少凉州人的戾气。 像董卓、李傕那样的乱政武人再也不会出现了,这不仅对朝廷是好事,对整个大汉都是好事。 事实证明,凉州乱了近百年的根源不是凉州人天生好乱,而是朝廷的治凉之策不得法。朝廷动辄要弃凉,视凉州人为蛮夷,凉州人又岂能真心拥护朝廷? 如果天子改弦更张,立足凉州,教化凉州,凉州之乱迎刃而解,这才有三万步骑大破西部鲜卑三十万众的赫赫战功。 从沮俊的来信中可以看出,老臣们虽然对现状有所不满,却对天子的治凉之策深感佩服,有化腐臭为神奇之叹。他们也不担心天子会穷兵黩武,反倒觉得天子迎难而上,为人所不能为,这才能不战则已,战则必胜,而且是大胜。 相比之下,袁绍简直是浪战。 如果天子东出,袁绍有取胜的机会吗? 在他看来,一点也没有。 那么,冀州该何去何从?沮氏该何去何从? 想了好一会儿,沮授问道:“元皓兄,若天子挥师东出,如何才能御敌?” 田丰冷笑一声:“公与,我和你打个赌。” “赌什么?” “三年之内,天子不会东出。” 沮授很诧异。“何以见得?” “你自己想。”田丰甩了甩袖子,下台去了。 第531章 怀璧其罪 沮授愣了一会儿,突然反应过来,匆匆下台,追上田丰。 “元皓兄,你是说天子会先取益州?” 田丰转头看了沮授一眼,笑了一阵,又道:“你不觉得他和嬴秦起于西陲有几分相似么?” 沮授眼神微闪,不禁哑然失笑。“这只是地势如此,不得不然。赢秦固然起于西陲,又以关中而兴,经营六世而有天下。但高皇帝也是以汉中称王,进取关中,而有天下,前后不过数载。天子虽年少,却是大汉正朔所在,自然要比高皇帝更顺利一些。” 田丰打断了沮授。“所以我只赌他三年不会东出,不敢多说。” 沮授歪着头,打量了田丰片刻,脸上的笑容散去,多了几分不安。“你是觉得天子远离老臣并非无奈之举,而是有意为之?” 田丰也不笑了,忧心忡忡。 “公与,朝中老臣虽然未必都是关东人,但他们大多以士大夫自居,希望与天子共治天下,而不是为臣仆,附和而已。他们都有宗族,有产业,有门生故吏,有亲朋故旧。你觉得他们会希望出现一个秦皇汉武式的雄主吗?” 沮授微微颌首。“所以天子远离中原,滞留边陲不归,使公卿不能掣肘。” “凉州乱了百年,终究还是疥癣之患。鲜卑极盛之时,不过是不时入塞而已。檀石槐一死,鲜卑人就分崩离析。各部号称数十万众,其实皆是流寇。击溃不难,难在根除。天子之胜,在于以精兵猛将,耐心诱敌,这才能一战成功。看似赫赫,其实与凉州三明大同而小异。” 田丰喘了口气,又补充了一句。“此必是贾诩之计。阎忠曾说他有良平之奇,如今看来,果不其然,倒是我们一直没有给予足够的重视。” “你认识阎忠?” “他做信都令时,我和他有过数面之缘,听他提起过贾诩其人。”想起阎忠,田丰一时出神,又道:“你知道阎忠劝皇甫嵩造反的事么?” 沮授连连摇头。他听说过阎忠其人,却没有过接触。阎忠做信都令时,他还很年轻,正在县令任上,公务繁忙,没时间交游。 “当时皇甫嵩刚刚在广宗击破张梁,平定黄巾,威震天下。阎忠正好罢信都令,便赶到广宗,面见皇甫嵩,劝皇甫嵩起兵造反。” 沮授“噗嗤”一声笑了。“阎忠号为多智,怎么会提出如此荒唐的计策?皇甫嵩虽然威震天下,但他所领各部都是朝廷的人马,怎么可能随他造反?” “听起来很可笑,是?”田丰停住脚步,回头看着沮授。“若是皇甫嵩选择,你觉得冀州人会如何选择?是支持朝廷,还是和皇甫嵩联合?” 沮授一愣,如梦初醒。他意味深长的打量了田丰一眼。 “元皓兄也是其中一员?” 田丰不置可否,沮授也没有再问。 身为冀州人的一员,他当然很清楚不少冀州人对朝廷并无好感。在皇甫嵩之后数年,冀州刺史王芬就曾和许攸、陈逸等人设谋,打算趁孝灵帝巡游河间时造反。如果没有冀州人的支持,王芬如何敢做这样的计划。 阎忠建议皇甫嵩造反,背后必然有冀州人的支持。 “秦赵的恩怨延续了几百年,你可知道是何原因?”田丰又问道:“是因为某人吗?” 沮授苦笑。“是因为冀州依山面海,沃野千里,又有渔盐之利,自古便是膏腴之地,王霸之资。”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田丰一声叹息。“历来天下大乱,兵精粮足的燕赵之地都是英雄必取之地,得之可得天下。是以秦王东出,必先取赵。光武中兴,先据河北。可惜主公忌惮我冀州人太深,始终不能推心置腹,这才闹得不尴不尬,进退两难。若是由你和审配统兵,何至于此。” 沮授没接田丰的话,沉默不语。 他其实一直知道这些道理,但从来没有人说得这么直白。田丰今天是一时意难平,才在他面前一吐为快,让他想接话都不知道怎么接。 “只可惜,冀州时运不济,虽为天下雄州,却一直未能雄主,只能为人做嫁。”田丰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拱着手,慢慢向前走去。他的背有些驼,仿佛背着看不见的重担。 沮授默默地跟了上去。 他知道田丰对袁绍很失望,却找不到比袁绍更合适的人。这就是一场看不到希望的抗争,注定了又是一场悲剧。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除非冀州人中出现一个明君,否则冀州永远是朝廷排挤、提防的对象。 —— 袁绍多次召集谋士问计。 在天子大捷的消息面前,不少人都有些慌乱,不是沉默以对,就是含糊其辞。反倒是田丰非常坚决,信誓旦旦地说天子短期内不会大举东出,袁绍应该集中兵力,攻克易京,彻底击溃公孙瓒。 拿下易县,就是守住了冀州的北门。 田丰的坚决让袁绍既感激,又惭愧。一直以来,因为田丰的刚直,他其实并不喜欢田丰,只是田丰名重,是冀州名士之首,他不能不给三分面子。没想到,事到临头,最支持他的人反倒是田丰。 这时,袁绍又收到了审配的消息。豫州牧周忠有意攻取庐江,颜良孤悬淮南,非常危险,不能不救。但曹操、刘备虎视眈眈,有夹击之势,审配也不敢轻举妄动。他希望袁绍能给他一些支援,让他将战阵向南推进,与颜良保持联络,力保庐江不失。 眼看着就要陷入两线作战的困境,袁绍左思右想,最后还是采纳了田丰的建议,集中兵力猛攻易京,先解决公孙瓒,然后再挥师南下。 为了能发挥冀州人的积极性,袁绍任命田丰为监军,并派崔琰为使者,联络冀北大族,集结中山、河间、渤海三郡的人力物力,猛攻易京。 与此同时,袁绍在全州范围内征发青壮,准备大战。 与此同时,他与乌桓、鲜卑联络,征发精骑,牵制荀攸,使其不能南下。 在田丰、审配等人的配合下,冀州大族的积极性被极大的调动起来。新年刚过,不少大族、豪强就带着部曲、粮食,赶赴易京,助阵袁绍。 正月末,袁绍集结近十万人,对易京展开了最后的猛攻。 第532章 远虑近忧 弹汗山。 荀攸轻挽马缰,被朔风吹得粗糙的脸上有两团淡淡的红晕,眼神却更有神采,偶尔闪烁间便见凌厉,不怒自威。 臧洪乘一匹黄骠马,紧随其后。 新年之际,他借着述职的理由来到弹汗山,与荀攸盘桓了一个月。马上就要回去了,荀攸约他行猎。两人在这一望无际的草原上信马由缰,好不自在。 “公达,天子休屠泽大捷,会不会挥师东出?”臧洪看似随口一问,心情却有些莫名的紧张。 荀攸沉默了片刻,微微一笑。“子源,我问你一个问题。” “你说。” “你是希望亲手砍下袁绍的首级,还是希望看到他众叛亲离,绝望而死?” 臧洪仔细地想了一会。“他背信弃义,逼杀故友,只是斩首未免便宜了他。求仁得仁,求义得义,背信弃义者必众叛亲离,方知天道有常,报应不爽。” “那你不妨耐心一些,多等几年。”荀攸转头看向远处的山峦,目光却仿佛穿越了燕山,看到了山那边的幽燕大地。“天子引而不发,袁绍便如惊弓之鸟,惶惶不安,未战已分高下,又能坚持几日?” 臧洪眼神微闪。“最近有消息来?” 荀攸嘴角轻挑,转头看着臧洪。“我不告诉你一点消息,你能安心回去?” 臧洪哈哈一笑,却还是盯着荀攸的眼睛。 荀攸摇摇马鞭。“天子大捷的消息传到关东后,最为紧张的便是袁绍。为了能尽快攻克易京,他向冀州人做了重大让步,集结了十万步骑,猛攻易京。” 臧洪眨眨眼睛。“虽说冀州是大州,可是这十多年来征战不休,户口不足之前一半。十万步骑虽不是竭泽而渔,却也算得上全力以赴。看来袁绍是真的急了。” 他随即又道:“既然如此,那汝颍人的处境岂不是更加尴尬?公达,他们是否有意转投朝廷?如果有人愿意来雁门,你可一定不能拦着。我孤身在雁门,太难了。” 荀攸微微颌首。“处境虽尴尬,却还没到绝望的地步,你想趁机招揽人才,还要再等等。” 臧洪“哦”了一声,随即又笑了。“他们是指望袁绍攻克易京之下,挥师南下,平定兖豫,好借机掌握兵权,与冀州人抗衡?” 荀攸笑而不语。“不嘛,不到穷途绝路,总是不肯罢休的。” 臧洪一声轻叹。“汝颍多才俊,即使分投多处,依然不可小觑。” 荀攸瞅了臧洪一眼,眉心微蹙。“子源,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汝颍人本招人忌,若不慎言慎行,岂能行远任重?” 臧洪有些尴尬,讪讪地笑笑,心情却有些莫名的复杂。 他知道荀攸在担心什么。忌惮汝颍人的不止是冀州人,还有天子。荀文倩生下了皇长子,天子却多次声明皇后伏寿的地位不可动摇,摆明了就是让荀氏不要有不切实际的野望。荀彧、荀攸深知其中利害,不敢表示出哪怕一点不满的意思,还主动避嫌。 送皇后伏寿去行在就是荀彧本人的决定。不仅如此,荀彧还将儿子荀恽送到天子身边为郎,说得直白些,就是做人质。 荀攸的儿子荀缉也在奔赴行在的途中。 只是躲就能躲得掉吗?汝颍人的实力摆在那儿,想藏拙都藏不住。 臧洪想了想,清了清嗓子。“公达,分别在即,下次见面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有几句话,出于我口,入于你耳,不得第三人闻,你可愿听。” 荀攸苦笑。“不让你说,你能忍得住吗?” 臧洪点点头,说道:“五行不可乱,五伦不可废。自古以来,帝乡便与众不同。高皇帝有沛国功臣,光武皇帝有南阳功臣,如今天子再兴大汉,汝颍人居功至伟,岂能错失良机?难道你希望将来朝堂之上,大半是并凉武夫?” 荀攸沉默不语,面色平静,如古井无波。 臧洪接着说道:“冀州为上州,却难出高门,正是因为冀州在朝中无根基。他们不惜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支持袁绍,正是想以冀州之力拥立袁绍,使冀州为龙兴之地。但袁绍毕竟是汝颍人,冀州人的野望注定落空。别看他们现在不顾一切,一旦反应过来,或许就会另择明主,而最合适的……” 荀攸眼皮轻颤,摆摆手,打断了臧洪。“行了,子源,不用再说了。” 臧洪却还是坚持说完自己的意见。“你别忘了,孝桓、孝灵就是冀州人,天子生母更是赵国人,他身上有一半冀州血脉。” 荀攸回头看着臧洪,忽然笑了。“子源,你说得没错,冀州人的确有可能利用这种关系,转向天子,可是这有什么不好?天下早安,百姓终于可以安居乐业。至于朝堂之上,天子抑制我汝颍人,难道就会让冀州人坐大?你啊,终究还是与天子相处的时间太短,不知道天子胸怀广阔。” 臧洪张了张嘴,没有再说什么。该说的,不该说的,他都已经说了。荀攸是个聪明人,他会知道怎么做,只是未必能告诉他而已。 两人又策马走了一圈,猎了几只野兔,就在野外烤了,这才尽兴而归。 日暮时分,臧洪踏上了归途,与荀攸拱手道别。 “子源,在练兵与治民之间,你要尽快做个选择。”荀攸提醒道:“一旦幽燕都护正式设立,雁门就不再是边郡了,太守很可能不再掌兵。你若想子承父志,继续统兵,就要多花点心思习武练兵。” 臧洪拱手施礼。“多谢公达,我记住了。” 看着臧洪带着郡兵渐渐远去,荀攸眯起了眼睛,沉默不语。过了良久,他拨转马头,吩咐道:“传我军令,通知上谷太守张辽,代郡太守高顺,各将万骑,十五日内会于白山。” 随行的令吏立刻下马,伏在马鞍上写了两份命令。荀攸用印后,命人送往上谷、代郡。 荀攸随即又写了一封书信,派人送给阎柔,让他与乌桓诸部联络。东部鲜卑响应袁绍号令,犯大汉边境,他将率诸部讨伐,是敌是友,乌桓人必须做出选择,勿谓言之不预也。 第533章 不甘落后 鲜于辅负手站在地图前,一言不发,脸色阴沉。 鲜于银站在一旁,脸色同样难看的,微黄的眼珠中透着一抹愤怒。他咬牙切齿的嘀咕道:“这刘和是疯了吗,非要一条道走到黑?袁绍背信弃义,连汝颍人都可以抛弃,还有什么值得追随的?此人……” “闭嘴!”鲜于辅喝了一声,打断了鲜于银。“袁绍是否抛弃汝颍人,与你何干?你有这闲心,不如考虑考虑如何击破公孙瓒的高楼。若是袁绍生擒了公孙瓒,而我等无功,将来如此面对使君?” 鲜于银咂了咂嘴。“能有什么变法,用人挖啊。我们的兵力不及袁绍十分之一,进度肯定不如他们,弄不好还会被他们吃掉。” 鲜于辅回到案前坐下,喝了一杯酒。他的心情很不好,却无可奈何。 袁绍与冀州豪强达成了新的协议,据说还要和中山甄氏联姻,得到了冀北豪强的支持,集结十万人马围攻易京。易京被袁绍前后攻了两年,外围的高楼已经被清理掉大半,在袁绍的倾力一击面前,败亡在即。 公孙瓒授首本是好事,但这件事如果都是袁绍的功劳,那幽州人的脸面就算丢尽了。 况且袁绍攻破易京之后就会罢休吗?会不会趁势控制幽州?谁也不好说。他们不得不考虑如果袁绍趁势取幽州,自己要如何应对。是俯首称臣,还是据地反击。 双方实力相差这么大,反击有胜算吗? 他没有一点把握。 “找荀攸帮忙。”鲜于银提议道。 鲜于辅摇摇头。他曾通过阎柔向荀攸求援,但荀攸要求刘和先表态,实际上拒绝了他的请求,被刘和嘲讽了好几次。现在再和荀攸联络,无异于自取其辱。 “请田子泰(田畴)来。”鲜于辅说道:“看看能不能和刘和商量一下,不要让袁绍得意。” 鲜于银点点头,转身去了。 鲜于辅又倒了一杯酒,端在手中,轻轻地摇晃着,想着如何破解当前的困局。 一会儿功夫,帐外有脚步声响,由远及近。鲜于铺有些奇怪,田畴来得这么快吗?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准备迎接田畴。 幽州多勇武之士,却少名士。 田畴便是幽州名士,而且是个隐士,曾在徐无山中隐居了几年。因为要围攻公孙瓒,为刘虞报仇,鲜于辅才将他请了出来,不敢有丝毫怠慢。 有人推帐而入,却不是田畴,而是阎柔。 见鲜于辅正身直立,阎柔有些意外,调侃道:“你这是怎么了,这么客气?” 鲜于辅也愣了一下,刚准备和阎柔对骂几句,一眼看到了阎柔手中的书信,立刻收起了笑容。 “谁的?” “猜猜。”阎柔扬了扬,抑制不住脸上的笑容。 鲜于辅眨眨眼睛,盯着阎柔看了又看。“难道是荀攸的?他终于肯出兵了?” “他要对东部鲜卑用兵了。” 鲜于辅心中一紧,连忙请阎柔坐下,请阎柔细说。阎柔也不多说,直接将荀攸的书信递给鲜于辅,让他自己看。鲜于辅匆匆看完,眉头锁成了疙瘩。 荀攸要对东部鲜卑用兵,这当然是好事。东部鲜卑听从袁绍命令,对幽州形成了重大威胁。少了东部鲜卑的支持,袁绍的骑兵力量至少要损失一半。 但荀攸要求幽州乌桓表明态度,否则就一并攻击,这就有点不分青红皂白了。 幽州乌桓有的支持袁绍,有的支持他们,但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目标:杀公孙瓒,为刘虞报仇。荀攸要求幽州乌桓表明态度,否则就予以歼灭,这是为公孙瓒分担压力吗? “他这是什么意思?”鲜于辅没好气的问道。 阎柔自顾自地倒了一杯酒。“这意思不是很明显吗,中部鲜卑、西部鲜卑都已经平定,天子即将东进,让乌桓人及早称臣,以避误伤。” “西部鲜卑……怎么了?” 阎柔诧异地看了鲜于辅片刻,随即一拍额头。“你看我,真是糊涂,这么重要的消息,居然忘了告诉你们。新年之前,天子在休屠泽迎战西部鲜卑主力,以少胜多,一战全歼西部鲜卑三十万众,三个实力最强的部落——野狼、红日、狂沙的大帅全部授首,无一逃脱……” “怎么可能!”鲜于辅和刚刚进帐的鲜于银异口同声的说道。 阎柔回头看了一眼,见田畴跟着进来,连忙起身行礼。随即又对跟着起身的鲜于辅说道:“我说你今天怎么这么客气,原来不是迎接我,是迎接子泰啊。” 田畴摆摆手。“子刚,你刚才说什么,天子大破西部鲜卑三十万众?” 阎柔点点头,随即向鲜于辅使了个眼色。鲜于辅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连忙将手中的书信递给田畴。田畴迅速看了一遍,眼中露出恍然的神采,嘴角微微上挑。 “宝刀新硎,璞玉生光,大汉中兴有望矣。” 鲜于辅、鲜于银互相看了一眼,随即又看向田畴。田畴说的宝刀、璞玉显然都是指天子,他曾经奉命上计,亲眼见过天子,对天子印象很好。只是当时天子为李傕等人挟持,看不到什么希望。 如今天子不仅反杀了李傕、郭汜,又接连击破鲜卑,可不正是宝刀新硎,璞玉生光。 田畴感慨了一会,收回心神,看向鲜于辅兄弟。“天子中兴大汉,并凉皆为栋梁,我幽州岂能落后?你们当立刻上书称臣,我将亲赴行在。” 鲜于辅很惊讶。“子泰,你不担心这是……” 田畴摆摆手。“虚夸斩首数是有可能的,但大胜必是事实。我虽然不明白天子是用什么手段将并凉的虎狼之师变成了精锐,但我相信他有这样的能力,所以不必……” “你们不知道,我知道。”阎柔突然说道。 “你知道?”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阎柔。 阎柔笑着点点头。“没错,我知道。上次随轲比能去凉州见驾时,我曾与赵子龙长谈。” “你说的是真定人赵云赵子龙?”田畴惊讶地问道:“他在天子身边?” “是的,他前年就赴天子行在,成了天子身边的散骑左部督,平时统领散骑侍郎,战时则率甲骑参战。”阎柔脸上的笑意更盛。“我要提醒你们的是,实力强如赵云也只是天子身边的勇士之一。据他自己说,像他这样的,天子身边不下十人。” 鲜于辅等人倒吸一口冷气。 他们都知道赵云的实力,如果说天子身边不下十人有赵云的实力,那天子以三万精骑破三十万鲜卑也就不完全是虚夸了。 “子刚,你详细说说。”田畴催促道。 第534章 形势有变兢兢业业寂寞哥打赏 阎柔将上次见驾,以及和赵云长谈的经过仔细说了一遍。 说实在的,他之前虽然颇有感触,却远不如现在这么震撼。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他除了赞叹天子能从近乎绝境中奋起反击的勇气之外,并不觉得天子有其他的过人之处,也没觉得赵云奔赴行在,为天子效力有多明智,只当他是对朝廷忠诚而已。 可是现在,在休屠泽大捷的事实面前,他才渐渐明白了天子的用意,以及赵云的敏锐。 赵云应该是早就料到了今天的局面,所以他积极投身其中。 自己虽然听到了赵云的意见,却没真正理解,白白错过了机会。如果当时留在行在,或者劝说刘和不成的情况下,果断奔赴行在,说不定此战也能立功。 讲述时,他不免带上了几分惋惜。 田畴三人听得很认真,只是神情却大不一样。 鲜于辅兄弟是大为感慨。少年天子与普通士卒同甘共苦,在休屠泽那样的地方练兵一年,终于等到了西部鲜卑自投罗网。这份坚韧令人赞叹,难怪能成此奇功。 他们也是统兵多年的人,自认做不到这一点。 田畴的眉宇之间却多了一些疑惑。自从上次赴长安上计之后,他就隐居徐无山,没有再听到天子的消息。所谓华阴之战、朔方之战,都是最近听说的,而且只是大概,并没有清楚具体的战事经过。如今听了阎柔的解说,他却觉得这个天子似乎不是他了解的那个天子。 他了解的天子很聪明,却没聪明到这个地步。 别的不说,就他了解,当时的天子与贾诩关系很一般,根本谈不上亲近,甚至还有一些厌憎。对杨彪、士孙瑞等老臣却很信任,很难想象他现在会将杨彪、士孙瑞等人排挤在权力中枢之外。 这中间一定有什么问题,或者阎柔不知道的事实。 “你们兄弟都是统兵之人,应该清楚天子的用兵之道。”阎柔说道。 鲜于辅、鲜于银互相看了一眼,不约而同的说道:“所谓名将,不过如此。天子虽年少,却是天生名将,乃是孙吴一类的人物。” “天子不是名将。”田畴吐了一口气,朗声说道:“至少不仅仅是名将。你们若是仅将他当作名将看待,未免小看了他。” “哦?”鲜于辅三人齐唰唰地看向田畴。 “天子是雄主,他的驭将之才不亚于他的用兵之道。”田畴笑了笑。“韩遂是何等人,你们可能不清楚,我却略知一二。他有个诨号,名为九曲黄河,言其心思狡诈,城府极深,宛如黄河迂回难明。纵横凉州十余年,不知道多少人栽在他的手下。如今他却成了天子麾下的大将,能率部与鲜卑人血战,若非天子善驭将,谁能为此?” 鲜于辅点头附和。“的确如此。我虽不知韩遂,却对臧洪略有耳闻。臧洪以名士自居,能甘为雁门太守,统兵作战,恐怕不仅仅是为父报仇这么简单。” “我要去行在看一看。”田畴再次说道:“你们呢?” 鲜于辅说道:“既然子泰觉得大汉中兴有望,我等又岂能置身事外?只是当前之事,乃是袁绍围攻易京,十万大军齐聚,涿郡随时会有危险。且刘和执迷不悟,我们很担心啊。” 田畴想了想。“那这样,你们先准备,我去见见刘和,然后再去见荀攸,看看能不能找到两全之计。”他沉吟了片刻,又道:“天子大捷之后,必然需要大量赏赐,出征更要准备大量物资。朝廷立都安邑,这两年虽说恢复得不错,财力却不充裕。荀攸要对鲜卑用兵还有可能,连带着对乌桓一起攻击,或许只是示以形势,不会立刻动手。” 阎柔也道:“我也这么认为,春天马瘦,并非骑兵交战的好机会。荀攸有虚张声势的可能。” 田畴表示赞同,嘱咐鲜于辅等人抓紧时间联络同道,一起上书之后,便匆匆赶往刘和的大营。 —— 谷  刘和正在帐中闲坐,看到田畴进帐,他笑着起身相迎。 “子泰,我猜你也该来了。” 田畴也不回避。“既然如此,那你应该知道我的来意?” 刘和笑笑,只是笑得有些苦涩。“略知一二。” “那你的答案呢?”田畴逼视着刘和的眼睛。 刘和眼神微闪,避开了田畴。“家父以身殉国,我再不孝,也不会敢与朝廷为敌。我委曲求全,不过是为了杀父之仇而已。”一边说,一边伸手邀田畴入座。 田畴缓了语气,在刘和对面坐下。 “公孙瓒擅杀朝廷大臣,惹得幽州天怒人怨,你觉得朝廷会维护他?公孙瓒被围两年,朝廷曾无一言,态度可见一斑。但公孙瓒只是不法,袁绍却是谋逆,孰轻孰重,你难道分不清楚吗?公衡,你本是天子派来幽州求援的使者,如今天子之危已解,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也该向朝廷复命了。” 刘和看向田畴。“子泰,朝廷还会认我吗?” “你有何让朝廷不能容忍的大罪?” 刘和张了张嘴,一声叹息。过了片刻,他提起案上的酒壶,为田畴倒了一杯酒。“子泰,我想委托你一件事。” “你说。” “请你为我使者,去一趟行在,向天子请罪。” 田畴一口答应。“就算你不开口,我也会去。幽州是朝廷的幽州,这么多年未曾上计,实在不妥。” “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 “麹义想回凉州,但是他被袁绍盯上了,没法脱身。你能不能帮他想个主意?” 田畴一惊,随即稳住了心神。“这事我无能为力,不过我可以想想办法,去找能帮上忙的人。你让他耐心些,不要轻举妄动。” 刘和点点头,又道:“大概要多久?” 田畴想了一会儿,又道:“最多三个月,我一定会有好消息带给你们。” 刘和笑了,伸手拍拍田畴的肩膀。“子泰,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我等你的好消息。你也要注意安全。我估计,你进我大营的那一刻起,就被人盯上了。” “放心,我既然敢来,自有脱身之计。”田畴微微一笑。 刘和哈哈大笑,举起手中的酒杯。“那我就祝你一路顺风。” 第535章 心照不宣 袁谭背着手,在帐中来回踱步,宛如困兽。 郭图拱着手,站在一旁,低眉垂目,只是眼皮不时抽搐,显示着心情并不平静。 “先生,怎么办?”袁谭突然停下脚步,站在郭图的面前,白晳的面庞青一阵红一阵。 他这几天心情原本就不好,又被田畴拜访刘和的消息刺激了,心急火燎,难免生态。即使是对他最敬重的郭图,语气也失去了以往的恭敬。 “显思,稍安勿躁。”郭图睁开眼睛,有些失望地看着袁谭。“你还没有到穷途末路的时候,再不济也能保住性命,不会走到玉石俱焚的那一步。如此失态,岂不让主公失望?” 袁谭眼神闪烁。“当真不会玉石俱焚?” 郭图郑重地点点头。“我向你保证。” 袁谭盯着郭图看了一会,转身回到案前,提起酒壶,斟了一杯酒,双手送到郭图面前。“先生,我的生死就全托付给先生了。” 郭图看着眼前的酒杯,迟疑了片刻,接了过来,一饮而尽。 袁谭松了一口气,突然轻松下来。 有郭图的这个承诺,他的安全就有了基本保障。不管袁绍最后能不能成功,汝颍人都不会全军覆没。荀攸就在居庸关外,麾下有三郡骑兵,随时可以入塞。 冀州人的实力再强,暂时也不敢轻举妄动,对汝颍人赶尽杀绝。 为了迅速击破易京,袁绍向冀州人做出重大让步,其中的一个重要举措就是联姻,要让袁谭的弟弟袁熙迎娶中山无极甄氏之女。 这也意味着袁谭原本要担心的幼弟袁尚不再具有威胁,原本没有威胁的二弟袁熙却成了巨大的威胁。毕竟袁尚还没有成年,袁熙却已经成年,而且随袁绍征战多年,实战经验并不弱于他。 击破公孙瓒,控制幽州本是他袁谭的任务,如今却要看着袁熙立功了。 一旦与甄氏联姻成功,冀北人就会将袁熙看成了自己的代言人,尽一切可能的支持他征战立功,为将来夺嗣打下基础。他这个长子也就成了袁熙嗣位的最大障碍。 最近已经听到风声,都说甄氏的那个女儿命相贵不可言。 不用说,这肯定是冀北人在造舆论。 “显思啊,你太沉不住气了。”郭图喝完酒,忍不住批评了袁谭一句。“眼下还只是提议联姻,且不说甄氏会不会答应,就算答应了,也不太可能立刻成亲。你别忘了,甄氏的那个女儿过了年才十五岁,进门之后也要几年才能生育。” “是,是。”袁谭尴尬地陪笑,知道自己的确失态了。“田畴的事怎么办?” 郭图嚅了嚅嘴,半天没说话。 隐居徐无山的田畴突然出山,已经让人生疑,如今又突然来拜访刘和,要说是偶然,谁也不会相信。郭图猜测,很可能是天子休屠泽大捷的消息传到了幽州,幽州人按捺不住了,想和朝廷取得联络,这才请出了田畴。 田畴当年奉刘虞之命赴长安,见过天子,曾被拜为骑都尉,又被三府争相辟除,却都被他拒绝了。这是一个视名利于粪土的人,突然积极行动的可能只有一个,他不想看着幽州被袁绍占领。 袁绍曾多次礼请田畴,却都被田畴拒绝了。 田畴这时候去见刘和,十有八九是劝刘和向朝廷称臣。 这个消息如果传到袁绍耳中,袁绍肯定会勃然大怒,说不定会杀了刘和,而奉命与刘和一起作战的袁谭也会因为监管不力而受到惩处。 对处境堪忧的袁谭来说,这无疑是雪上加霜。 因为麹义要回西凉的事,袁谭已经被袁绍招去痛斥了一顿。 可是将田畴抓起来也不行。田畴不会低头,幽州人却可能因此与袁绍撕破脸。 就在郭图彷徨无计的时候,有人来报,田畴来见。 郭图与袁谭都愣住了,面面相觑。他们正想着用什么理由留下田畴呢,没想到田畴居然自投罗网。两人商量了几句,决定见机行事,看看田畴想说什么,再决定是以礼相待,还是强行扣留。 一会儿功夫,田畴来了,与袁谭、郭图见礼。 “子泰什么时候出的山?”袁谭故作轻松。“莫不是有了心得,要与人论道?” 田畴笑道:“一无所得,倒是听到了一些消息,不知真假,特地问个究竟。” “什么消息?” “天子在休屠泽大破鲜卑的消息,是真是假?” 袁谭与郭图互相看了一眼,不约而同的笑了。 郭图说道:“我们也听说了,同样不知真假。据我们猜测,交战或许是有的,西部鲜卑有没有三十万众就不好说了。至于说全歼鲜卑人,而且阵斩了三名大帅,必是无稽之谈。子泰,你信么?” “我的看法与郭君相似,但传得沸沸扬扬,不由得人不信。我又听说,荀攸要对东部鲜卑用兵,要求乌桓人表明态度,否则便与鲜卑人一起攻灭。听这意思,似乎也不全是夸饰。” “有这事?”郭图吓了一跳,当时就变了脸色。 袁谭也愣住了,脸色苍白。 荀攸要对鲜卑、乌桓用兵?鲜卑人是奉袁绍之命牵制荀攸的,乌桓人则是配合袁绍、刘和攻击公孙瓒。如果荀攸出兵,并且击败了鲜卑人,那荀攸就有可能挥师入塞,对正在进攻公孙瓒的袁军产生重大威胁。 别说什么鲜卑人实力不俗,荀攸未必是对手。他们都清楚荀攸是什么人。如果没有七成以上的把握,他是不会主动出击的。 弹汗山的战绩在前,朝廷的封赏迟迟没有下达,功高震主是明摆着的事,荀攸这时候完全没有冒险的必要。 “子泰,你听谁说的?”郭图问道。 “你们不知道?”田畴很意外。 “呃……当然知道。”郭图掩饰道,尽可能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惊讶。“只是没想到消息传得这么广,连你都知道了。” “那你们验证过消息准确与否了吗?”田畴说道:“若是荀攸果真出兵东部鲜卑,徐无山是必经之地,我担心会受到波及,需要尽快加强防备。” “这个……”郭图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他知道田畴为什么来找他,肯定是以为他和荀攸之间有联络——联络肯定是有的,却不会那么直接,而且就算有,也不能让田畴知道。大家心照不宣的事,不能说得那么明白,否则袁绍就无法向冀州人交待。 何况他还真不知道荀攸要出兵攻击东部鲜卑的事。 郭图灵机一动。“子泰就为此事而来?” “嗯。” “很可惜,我爱莫能助。”郭图说道:“你还是去别处打听,千万不要耽误了。” 田畴一声叹息,起身告辞。 第536章 以退为进 田畴刚出了大营,郭图就让袁谭赶到袁绍帐中汇报。 这个消息很重要,必须尽快确认虚实,免得又被袁绍怀疑汝颍人暗中联系。 虽然他们的确有联系,但这次行动,荀攸一点风声也没漏。 袁绍正在帐中议事,商量如何进攻易京,文武诸将坐了满满一帐,正说得热闹。冀北新附的一些豪强积极性最高,争先恐后的要担当主攻的任务。 袁谭扫了一眼,看到二弟袁熙坐在一旁,面色红润,不禁暗自冷笑。 也不知道这个弟弟是怎么想的,冀州人就那么可信吗?连袁绍都被他们左右,你将来就算继位了,也是个傀儡。 当然,以目前的形势来看,你更可能是首犯。 得到冀北人的支持后,袁绍有充足的兵力可用,袁谭的任务就变成了监视鲜于辅等人。最近因为麹义请辞的事,袁绍对袁谭更加不满,所以会议也不让他来参加。见袁谭不请自来,他很不高兴,冷冷地看着袁谭。 见袁绍如此,其他人也不例外,安坐不动,只有寥寥数人向袁谭注目致意。 在无数人的目光中,袁谭快步上前,附在袁绍耳边,将刚刚打听到的消息说了一遍。 袁绍眉头紧锁,扫了袁谭一眼。“当真?” “只是传言,所以……”袁谭故意犹豫了一下。“我想借田畴之口中,试探一下荀攸的虚实。” 袁绍沉吟片刻,挥挥手,示意袁谭可以走了。 袁谭躬身再拜,头也不回地走了。袁绍不想让他留在这里,他也不想停在这里,被人当作笑话。 出了大帐,他快步出营,上了马,直奔自己的大营而去。 袁绍强自镇静的开完会,安排好第二天的攻势,宣布散会。 诸将散去,田丰、沮授留了下来。袁绍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元皓,公与,荀攸可能要进攻东部鲜卑诸部,还要逼乌桓人表态。” 刚才袁谭来,田丰、沮授就知道有事。尽管如此,他们还是对这个消息很是震惊。 田丰说道:“这是谁说的?” “田畴听到了一些传言,担心徐无山的乡党受到惊扰,特地赶来询问真伪。”袁绍想了想,又道:“不过这些应该是托词,我猜测,应该是荀攸与阎柔联系,阎柔转告了田畴,希望田畴劝说刘和,向朝廷称臣。” “主公言之有理,应当如是。”田丰附和道:“臣觉得荀攸有虚张声势之嫌。他监管三郡,有步骑三万左右,还有中部鲜卑的一些部落。但中部鲜卑新附,未必能用,与东部鲜卑交战更有倒戈之嫌,未必敢用。逼幽州人表态,使主公不能全力以赴,或许才是真正目的。” “若是如此,又该如何应付?”袁绍有些上火。如果幽州人明确态度,要向朝廷称臣,他不仅失去两三万兵力,还要留下一部分人监视刘和、鲜于辅,以防肘腋生变。如此一来,明明很充足的兵力又会捉襟见肘。 荀攸放出一个消息,就让他陷于被动。如果天子移师东进,又将如何? 袁绍心急如焚。他必须在天子东进之前拿下公孙瓒,守住冀州北方门户。 “刘虞得胡汉之心,杀公孙瓒,为刘虞报仇,顺应幽州民意,乃是义举。荀攸欲借此挑衅,必不能得逞。主公不妨与刘和约定,击杀公孙瓒之后,便任其离去,以解心结。” 袁绍转头,诧异地看着田丰。 让刘和走? 谷  迎着袁绍的目光,田丰说道:“主公能杀刘和吗?” 袁绍不假思索的连连摇头。这时候怎么能杀刘和,那不是逼着幽州人和荀攸联手么。 “既然不能杀,又不能用,何不遂其愿?将来在战场上相遇,各凭本事,再战一场。难道主公觉得刘和一人得失便能影响大局?” 袁绍沉吟不语。他承认田丰说得有理,但是就这么让刘和离开,他还是不甘心。放刘和走,是不是也要放麹义走? 他转头看向一直没说话的沮授。“公与,你有何高见?” 沮授一动不动。 袁绍提高声音,又叫了一声,沮授一惊,这才回过神来,连忙直起,躬身说道:“主公,臣刚才突然想到一个办法,一时出神。” “什么办法?” “天子休屠泽大捷,天下震动。荀攸趁此机会,威逼幽州,正面难以抵挡,不如以退为进,避其锋锐。等上一年半载,人心自疲,而主公趁此机会破易京,斩公孙瓒,以谢幽州胡汉,自然声势复振。” 袁绍眉头一跳,有些勉强地说道:“仔细说说。” “臣以为,主公不妨向朝廷上书,贺天子之功,并请诏率幽冀汉胡,讨公孙瓒自效。” 袁绍抚着胡须,来回踱步,犹豫不决。 就当前的形势而言,沮授所言的确是一个办法。张喜一直在和他联络,希望他能向朝廷称臣,甚至入朝理政。如果他愿意退一步,名份的问题就解决了,讨伐公孙瓒也有了足够的理由,幽州人也不能不听从命令。 拿下公孙瓒,形势就会有明显的改变。天子想将他调离冀州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唯一的问题是他应该以什么身份上书,渤海太守? 见袁绍不语,沮授又道:“主公在冀州七年,得冀州士庶之心。一声令下,便得精兵十万。不管朝廷是否愿意,冀州人都唯主公马首是瞻,又何必在乎一时虚名?击破公孙瓒后,主公威震燕赵,又有谁可以替代?届时主公坐拥幽冀,跨河而有兖豫青徐,半有天下,不王而王。” 袁绍想了片刻,明白了沮授的心思,不由得一声叹息。 田丰也反应过来,暗自向沮授挑了挑拇指。 后生可畏,还是沮授反应快,他还真没想到这一层。 要解决袁绍眼前的困境,就要打开思路。如果袁绍能后退一步,暂时对朝廷示弱,不仅可以摆脱困局,还可以让冀州人更进一步。 袁绍坐镇河北,谁镇守大河以南?当然是冀州人。 审配肯定是当之无愧的兖州牧。如果有可能,还可以将青州收入囊中。至于幽州,如果刘和愿意和袁绍站在一起,交给刘和也无妨。如果刘和不肯,那就只好由冀州人收下了。 “臣以为此计甚好。”田丰出言附和。 袁绍有些郁闷,想了半天,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 “就依公与。” 第537章 言传身教 域名一键直达 出了大帐,田丰抚掌而叹。“公与,你这一计好啊。” 沮授笑笑,却没说话。他低着头,一路前行,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田丰觉得诧异,转头看看沮授。“公与,莫非你还有其他的担心?” 沮授轻声说道:“元皓兄,主公为人,你还不清楚么?若是愿意称臣,早就称臣了。如今才答应,只是迫于无奈。将来声势复振,只怕会心存芥蒂。我这一计,后患无穷啊。” 田丰冷笑。“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你倒不必担心。只要他依了此计,就算对你不满,又能如何?冀州终究还是冀州人的冀州。” 沮授摇头苦笑。 他知道田丰在想什么,但他并不赞同田丰的想法。田丰的执念太深,冀州人的野心也太大,带来的未必是富贵,更可能是深重的灾难。 当初如果不是冀州人贪得无厌,光武帝又何必废后废太子,搞得人心惶惶。 这些话,他无法说出口,只能尽可能的创造机会,缓解矛盾,别让形势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借机逼袁绍让步,向朝廷称臣,既是为袁绍谋划,也是为朝廷谋划。就看朝廷肯不肯接受了。 —— 袁绍很快就召见了郭图,表达了向朝廷称臣的计划。 郭图倒是不反对。虽然他对天子印象极坏,但袁绍形势艰难,退一步也是应该的。只要朝廷承认了现实,袁绍面临的困境就可以得到极大缓解,重新集聚力量。就算朝廷不答应,诏书往复几个月,袁绍已经击破易京,生擒公孙瓒了。 郭图随即出面,与刘和商议。 只要刘和愿意支持袁绍,袁绍可以上表朝廷,推荐刘和出任幽州牧,刘虞在幽州积累下的人脉、声望都可以由刘和继承。 当然,最直接的好处就是可以斩杀公孙瓒,为刘虞报仇。 刘和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一口答应。 刘和随即约鲜于辅、阎柔以及几个乌桓部落首领见面,传达了袁绍愿意向朝廷称臣的计划,希望他们能够配合,不要自乱阵脚。 面对故主之子的请求,鲜于辅、阎柔等人不好拒绝。只要刘和不谋反,不与朝廷对立,他们还是愿意接受刘和成为幽州之主的。 乌桓人更是强烈支持刘和。他们甚至表示,除了刘和之外,他们不接受任何人,尤其是朝廷派来的人。他们收到消息,天子不仅对鲜卑人极其严酷,动辄灭族,对臣服已久的匈奴人也不友好,将匈奴人逼回草原,辛苦度日。 比起天子,他们更愿意支持对胡人实行安抚政策的刘虞,即使是退而求其次,他们也更倾向于愿意与鲜卑、乌桓和亲的袁绍,对咄咄逼人的荀攸非常反感。 就这一点而言,鲜于辅、阎柔也表示赞同。他们随即写了书信,派人赶往弹汗山,向已经在路上的田畴通报情况,并请他向荀攸进言,不要急于进攻乌桓,以免影响他们进攻易京。 鲜卑人的主力还在草原上,乌桓人不管是支持鲜于辅、阎柔,还是支持袁绍,主力都在易县周围。如果荀攸这时候向乌桓人发起攻击,他们的损失会非常惨重,自然也就无法安心进攻易京。 与鲜卑人的优势主要在骑兵不同,乌桓人汉化比较严重,不仅擅长骑战,步骑也不弱。 —— 田畴接到鲜于辅的书信时,刚刚赶到白山,与荀攸见面。 对刘和出任幽州牧,田畴表示支持。他对刘虞的知遇之恩有着难以言表的感激,愿意将这份恩情还在刘和身上。 但他也清楚,刘和想在幽州立足,就无法断绝和袁绍的联络。 没有冀州的支持,幽州无法自立。 幽州户口有限,耕地有限,无法实现自给自足,这是残酷的事实。 见到荀攸之后,他坦然地表达了这个观点。 荀攸只对田畴说了一句话:“我愿意给你一个机会,给幽州人一个机会,证明你们错了。” 田畴放声大笑,说道:“求之不得。” 两人分别之后,田畴日夜兼程,赶赴行在。 —— 建安三年,三月末,休屠泽。 中原已是春天,休屠泽却依然春寒料峭。 轲比能穿着单皮袄,站在休屠泽边,看着泽中劈波斩浪的天子,拱着手,神态恭敬。 他已经在这里站了半个月,每天都看到天子下水游泳,早就习惯了这一幕。鲜卑人也有冬泳的,汉人却极少,贵人更是闻所未闻。第一次听荀恽说天子在休屠泽里游泳时,他根本不敢相信,认定荀恽是在骗他。 直到他亲眼看到,而且一看就是半个月。 汉人真是奇怪,让人无法捉摸。他们以衣冠礼仪为荣,却出了这么一个天子,公然在大众广庭之下袒露身体,而一群大臣就这么看着,有人跟着一起下水,却没人进谏。 正当轲比能出神时,一匹快马从远处奔驰而来。轲比能抬头一看,见是荀恽,顿时心生希望,连忙上前几步,正好接住荀恽的马缰。 “侍中,天子愿意见我了么?” “跟我来。”荀恽扬扬下巴,拨转马头。“天子今天心情不错,你好好应对。” “一定,一定。”轲比能连连点头。 荀恽骑马,轲比能殷勤地牵着缰绳一路小跑,来到泽边。天子刚刚擦干净身体,穿上衣服,正坐在胡床上,由羌女何姗为他擦干头发。 看到轲比能牵着马走过来,天子皱了皱眉。“长倩,岂可对大帅失礼。” 荀恽连忙滚鞍下马,一本正经地请罪。 轲比能拱手说道:“陛下,子云:有事,弟子服其劳。臣虽年长一些,却跟着侍中读书,学了不少道理。臣视侍中如师,理当为其执辔。” 刘协眉梢轻挑。“大帅书读得不错,能学以致用,不容易。” “谢陛下谬赞。”轲比能行礼。“都是侍中教诲有方。” “可惜你这先生不怎么靠谱。” “呃……请陛下指点。” “夫子育人,言传身教。他却只是以言教,言行不一,岂不是误人子弟。大帅,你说对不对?” 轲比能为难地看看荀恽,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荀恽笑眯眯地说道:“陛下说的是,君子当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臣心中有畏,而身不能从,的确是言行不一,当罚。” “那你说说,应该怎么罚?” “陛下为磨砺身心,自流三千里。臣当效陛下,自流一万里。不如就让臣随大帅西行,直至西域以西。” 第538章 居安思危 刘协目光一闪,盯着荀恽看了半晌,嘴角微挑。“大帅,你愿意带上他吗?” 轲比能喜出望外。“臣求之不得,求之不得。” 他为了保存实力,没有参与休屠泽之战,惹得天子不快,被冷落了几个月,还丢掉了浚稽山的牧场,只能西迁,希望能找到日律推演所说的那片草场安身。 他很清楚,不管那片草场是否存在,他都需要汉家天子的宽恕。 他能到达之地,汉家铁骑也能到达,说不定哪天一睁眼,狼骑就出现在面前。 他在这里等了半个月,就是想见天子一面。如今不仅如愿见到了天子,还能得到荀恽同行,对他来说简直是天大的好事。 荀恽的父亲是天子的心腹,一心推行王道。荀恽的妹妹是天子的宠妃,虽然现在看成为皇后的可能性不大,但她为天子生下了皇长子,而且天子有意将皇长子培养成一代名将。荀恽的从兄荀攸则是一方大将,正在筹备征服东部鲜卑的战争。 荀恽愿意随他西行,就算天子对他还有什么不满,荀恽也能保他性命。 更何况荀恽本人的才识不俗,就算不及他的父亲荀彧,治理不了大汉这么大的国家,协助他治理部落也是绰绰有余。 不管怎么说,他都赚住了,哪有拒绝的道理。 求都求不来呢。 “兹事体大,你们还是好好商量一下,上路了再后悔可就迟了。”刘协站了起来,甩了甩还没干透的头发,对轲比能说道:“大帅,你看我这样子,和你们鲜卑人像不像?” 轲比能抬头看了一眼刘协,眼睛一亮。披散着头发的天子多了几分散漫,的确有些像鲜卑人,无意间散发出的威严、自信让人不由自主的臣服。这种感觉,二十多年前,他曾经有过一次。 那是第一次见檀石槐大王的时候。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鲜卑也是黄帝后裔,也是陛下的子民,何谈像与不像?陛下就是我们鲜卑人的王。” 刘协打量了轲比能片刻,放声大笑,随即又看了荀恽一眼。 荀恽会意地点点头。轲比能能屈能伸,而且悟性很高,学得很快。如果没人看住他,坐视其发展,说不定哪天就成了祸害。他身上的责任很重。 “你们去准备,看看有什么朝廷可以帮忙的,列个清单。” “唯。”轲比能和荀恽异口同声的说道,喜上眉梢。有了天子这句话,他们都安心了。 —— 得知荀恽主动要求随轲比能西行,荀文倩吓了一跳,连忙派人让荀恽叫过来,询问详情。 荀恽将前因后果说了一遍,荀文倩便明白了。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居高思危。”荀恽收起笑容,神情很严肃。“大汉中兴,我荀氏内外有宠,权倾一时,必成众矢之的。万一不慎,便是覆家灭族之祸。我自请流放,随轲比能西迁,既能让天子放心,又能避祸。就算荀氏有难,也能有个去处。” 荀文倩轻轻地吁了一口气。“可是这也太委屈你了。你是长子,将来必然要嗣爵,又何必如此?” “正因为我是长子,更要担起这样的责任。总不能我这个做长兄的不去,却让几个还没成年的幼弟去。”荀恽说道:“行程在即,我无法向父母面辞。你回河东之后,代我向他们解释。” “这是自然。”荀文倩又叹了一口气。“你要保重。” 荀恽哈哈一笑。“放心,我为轲比能师臣,也是举足轻重的人物,背后又有天子和你们,受不了委屈。”他拍拍厚实的胸口。“你看我来了休屠泽还不到一年,身体壮得像头牛。” 荀文倩白了一眼,又忍不住笑了。“我知道你为什么要远走了。就你现在这粗鄙模样,被父母看见了,少不得要骂的。”接着又一声叹息。“这一去万里,将来再见,你不会像个胡虏?” “不会,我会用先祖所传的学术,将胡虏们教化成大汉的子民。”荀恽信心满满。 “真能如此,你必名垂后世,不愧于荀氏子孙。” 兄妹俩相视而笑,目光中充满了期待。 颍川荀氏自承传自荀子。荀子是先秦儒家集大成者,却一直没能得到应有的名望。很多人提到他,下意识地都会想到他的两个法家弟子:韩非与李斯,却忘了荀子的核心思想并不是法,而是礼法并重。 直到如今,礼法已经成了儒家思想的重要组成部分,荀子依然难以跻身儒门圣者之列。荀彧推行王道,也不能光明正大的宣称用的就是荀子心法,以免引起其他人的反感。 荀恽远离中原,教化蛮夷,却不用有这样的顾忌,可以放手施为。 如果能成功,不仅是荀氏几百年的富贵,更是一份精神传承,完全可以将古文派、今文派全部打趴下,从而成为第一流的学术世家。 荀文倩笑道:“我忽然有些羡慕你了,如果我是男子,或许就是我西行了。” “你虽然不能西行,却可以做个西域学的大学者。”荀恽扬扬眉,慷慨激昂。“等我到了那里,稳定下来,会收集一些西域大国的书籍送给你。到时候你好好研究,成就不亚于蔡令史。” 荀文倩扬扬手,笑而不语,眼中却露出一丝光亮。 她虽不如蔡琰那般聪明,记忆力惊人,却也不是普通女子。如果有合适的条件,她也能做出一番成就。受身份限制,她无法征战沙场立功,却可以做些学问。如果荀恽能为收拾一些资料,她就算无法超过蔡琰,也可以做到并驾齐驱。 西域学的研究与儒家学问不同,严重依赖于手头拥有的西域典籍。蔡琰现在主要是通过胡商安东尼收拾西域的典籍,但安东尼只是一个商人,学问有限,收集来的典籍有大半没什么研究的价值,只能增广见闻。荀恽有更深的学问底子,他能收集到的典籍更有价值。 荀恽用一个人的辛苦,为家族争取到了一个机会,也为她提供了一个证明自己的可能。 居安思危,小舍而大得。 第539章 开诚布公 两天后,轲比能、荀恽起程。 刘协亲自去送行,将他们送到十里之外的沙漠边缘。 轲比能自不用说,心花怒放。接受荀恽随行果然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不仅得到了商路贸易的利益,短时间内也不用担心汉军游骑的袭扰。万一遇到了强劲的对手,还可以向西域都护府求援。 安西将军成公英因功迁西域都护,正在赶往西域的途中。 荀恽更是感激滋零。 天子给他如此殊荣,证明他的选择是对的,深得天子之心。将来不仅他可以得到源源不断的支持,荀氏也能得到天子的偏爱,富贵长葆。 说不定妹妹还有机会成为皇后。 “长倩,当年孔子周游列国,不过函谷关。你如今扎根西域,教化蛮夷,继圣人之迹而广之,可谓七百年来第一人。”刘协感慨地说道:“我曾希望三十年后会有这样的人出现,你远远超出了我的预期。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不外如是。” 荀恽深施一礼。“陛下谬赞,臣愧不敢当。只愿竭鲁钝,尽愚材,不负圣人遗训,不负陛下期待。” “你能走出这一步,便已经成功了一半。”刘协顿了顿,又道:“待你载誉归来,如果朕还在世,一定亲自来这里迎你。” 荀恽鼻子有些酸,他再次深施一礼。“陛下保重,臣去了。” “保重。”刘协说着,向一旁的曹昂点了点头。 曹昂大声说道:“奏乐,为荀侍中送行。” 准备好的鼓吹响了起来,威武雄壮,令人热血沸腾。 荀恽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听到声音的一刹那还是心潮澎湃。在天子的注视中,他向后退了两步,扳鞍认镫,飞身上马。再次向天子拱手施礼后,他一抖马缰,轻驰而去,豪迈的歌声远远传来。 “壮士当服远,安能守房中。 乘我大宛马,张我铁雕弓。 剑气横万里,冠盖立苍穹。 …… …… 大道修且远,吾辈志当弘。 问是谁家子,大汉荀侍中。” 刘协注目远眺,心情壮烈。曹昂等人不由自主的握紧了拳头,羡慕不已。 王异停下了手中的笔,痴痴地看着远去的背影。 壮哉,这才是我汉家儿郎。 —— 田畴翻身下马,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几千里的奔驰,让他身心疲惫,看到天子御帐的那一刻,他几乎要瘫在地上。 但他咬着牙,站起了身体。 天子都能承受这边塞风霜之苦,在休屠泽一待就是一年,终于等来了大破鲜卑人的机会,血流飘杵。他只是赶路而已,有什么资格叫苦。 并州人、凉州人能吃的苦,凭什么幽州人就不能吃? 赵云大步流星的赶了过来,拱手施礼。“子泰,真是你啊。我还以为听错了呢。” 田畴打量了赵云一眼,也格外诧异。“子龙,你不是……左部督么,怎么迎来送往?” 赵云大笑。“我正好在陛下帐中说事,听说你来了,就主动请缨来迎你。唉,离家数千里,难得看到故人。你虽不是真定人,却也能算半个乡党了。” 田畴也笑了,连称感激,随赵云一起入营。借此机会,他问起了休屠泽之战,赵云笑着摆摆手。“子泰,莫慌,等你见过天子,我们慢慢谈。还有,见到天子时,不要提休屠泽之战。” “为何?”田畴心中一紧。天子不愿提及休屠泽之战,莫非休屠泽之战另有隐情,并非所传的那样大胜? “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天子觉得休屠泽之战取胜是意料之中的事,不值得大肆宣传,以免将士骄惰。最近因为这件事,他已经批评我们好几次了,要我们戒骄戒躁,继续努力,不能放松训练。” 田畴张了张嘴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从来只听说夸大战功的,还是第一次听说有这么夸张的。 真是自己认识的那个少年天子吗?就算是百战名将,恐怕也做不到如此淡定。以一当十,一战而破西部鲜卑三十万众,这么大的胜利,他居然觉得是理所当然的? 这不是谦虚,这是目中无人啊。 田畴跟着赵云,来到御帐。一进帐,就看到天子正在指挥几个郎官收拾行装。看到田畴,天子迎了上来,两步就跨到了田畴面前,紧紧地握住了田畴的手。 “子泰,我们又见面了,可惜太傅不在了,令人伤感。” 听到刘虞,田畴的心情也有些低落。他不动声色地抽出手,深施一礼。“陛下,太傅为乱臣所害,凶手至今未能伏法。臣不远千里而来,就是请陛下主持公道,为太傅复仇。” 刘协伸手示意。“帐中太乱,我们出去谈,外面宽敞。” 田畴跟着刘协出了帐,来到泽边,立下伞盖,两人席地而坐。春风习习,阳光明媚,刘协微黑的脸上也洋溢着阳光般的灿烂笑容。 “子泰,幽州的战事进展不顺利吗?易京虽然易守难攻,可是数万大军围攻了一年,袁绍又召集了冀北之众,总兵力超过十万,就算易京是座小山,也该挖平了。” 田畴有些尴尬。“陛下,虽说兵力不少,但相互猜疑,不能全力以赴,这才拖延至今。” “谁猜疑谁?”刘协反问道:“我知道你们在对朝廷的态度上有分歧,怎么在为太傅报仇这件事上,意见也不统一?” 田畴惊得睁大了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刘协,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这种话,也能说得这么直接?眼前的天子果然不是他之前认识的天子,简直和蛮夷一般粗鲁。 “朕说得不对?”刘协转头看着田畴,同时为他倒了一杯酒,推了过来。“润润口,一路赶来,想是极辛苦的。” “谢陛下。”田畴接过酒杯,呷了一口酒,顺便整理了一下思路,然后小心翼翼地说道:“陛下说得有理,只是……过于直接了些,令臣措手不及。” “直接不好吗?”刘协笑了两声。“你千里而来,难道不想和朕开诚布公的谈一谈,只想说几句不痛不痒的客套话,再想一个根本解决不了问题的办法?” 田畴再次语塞。 他当然想解决问题,可是天子也太直接了些,又痛又痒。 第540章 君臣关系 见田畴纠结,刘协也不催他,悠闲的闭上了眼睛,享受片刻的轻松。 田畴赶到这里,说明休屠泽之战的影响已经波及幽州,甚至已经波及全国。此时此刻,不知道多少野心家在瑟瑟发抖。谁再说大汉火德将终,只怕连自己都不信。 所以说,舌灿莲花,下笔千言,不如一场大胜来得直接。 有了这样的底气,他才可以从容面对田畴,也可以自信的送荀恽西行。 远处有熟悉的马蹄声传来,由远及近。 刘协睁开了眼睛,转头看了过去。 田畴也跟着转头,见一女子策马而来,径直冲向天子。离天子不到二十步时,还不见减速,而一旁的郎官也不见动作。田畴大吃一惊,下意识地一跃而起,用力一推,将刘协推开。 刘协猝不及防,被田畴推得踉跄两步,险些摔倒。好在他最近勤练武艺,步法精熟,连续两个后撤步,迅速稳住了心神,右手已经按在了刀柄上,拇指一弹,长刀出鞘。 田畴丝毫没感觉到刘协身上的杀意,横身拦在刘协面前,横刀大喝。 “天子面前,谁敢放肆?速速下马。” 话音未落,女子勒住坐骑。战马一声长嘶,人立而起,两只碗口大的马蹄虚踢几步,随即又轻轻落地,庞大的身躯竟然轻盈如燕,落地无声。 马背上的女子好奇地打量着田畴,笑道:“陛下,这是哪来的勇士?忠勇可嘉。” 刘协还刀入鞘,轻轻推开田畴。“子泰,这是羽林女骑督、甘亭侯马云禄。云禄,这是幽州义士田畴田子泰。” 马云禄眼睛一亮,翻身下马,拱手施礼。“原来是幽州田君,久仰久仰。” 田畴也愣住了,看看马云禄,又转身看看刘协。“女子亦能……封侯?” “女子为何不能封侯?”刘协从田畴手中接过刀,插入刀鞘中,又拉着田畴还座。“她这个侯爵也是凭战功挣来的,红日部落大帅落置鞬落罗的首级不值一个亭侯?” 田畴倒吸一口冷气。“红日部落的大帅是被她斩杀的?” “千真万确。”刘协转身看向马云禄,询问来意。 对田畴的惊讶,马云禄很淡然,她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场景。男子都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自信,总觉得女子不如男子,越是有才识的男子越是如此,唯有天子例外。 “陛下,女军整训完成,共计骑士一千零三十八人。汉人三百零一人,羌人二百五十九人,鲜卑人四百一十三人,其他西域胡女六十五人。随时可以校阅。” 刘协点点头。“汉人有些少啊。到汉阳、关中之后再挑一些。” “唯。” “你准备一下,到武威后进行一次校阅。”刘协想了想,又道:“就在南山之下,你们以前经常训练的地方。那里可以算是女骑的初起之地。” “唯。”马云禄说道:“臣打算多招一些能读会写的汉人女子入营。营里事务多了,主簿、长史忙不过来,教化推广得太慢了。” “可行。” 马云禄又和刘协说了几句,翻身上马,看了田畴一眼,拱手致意,拨转马头,飞驰而去。 田畴半晌才反应过来,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刘协。“陛……陛下建了女军?” “千人而已,不过一营,谈不上成军。”刘协招呼田畴入座,眼中带着笑意。“不愧是幽州名士,身手矫健。怎么样,有没有兴趣从军?” 田畴微怔,随即反应过来,也不谦虚。“若陛下挥师易县,臣愿为陛下前驱。” “公孙瓒怕是支撑不到那时候。”刘协拍拍膝盖。“十几万大军围困,公孙瓒插翅难飞。之所以能支撑到现在,正如你说,不过是袁绍与刘和等人互相猜忌,不能全力以赴。只要能同心协力,公孙瓒必败,很可能坚持不到夏至。” 他顿了顿,又道:“你应该见不到他的最后一面了。” 田畴又惊又喜。“但愿如陛下所言,臣憎恶其人,愿其速朽,不想见他。” “可是朕不这么想。” 田畴一愣,刚刚放下的心又拎了起来。“陛下……怎么想?” “公孙瓒为人残暴,滥杀无辜,固然有罪。但他为国守边,也是有功之人。幽州人为故主报仇,刘和为父报仇,都情有可原。袁绍却是与鲜卑、乌桓勾结之流,他攻杀公孙瓒,为的只是私欲。此战过后,那些曾受太傅恩惠的鲜卑、乌桓只怕要跟着袁绍与朝廷为敌。” 刘协冷笑一声。“难道朕还要为他鼓与呼?” 田畴倒是不慌不忙,随即说道:“鲜卑、乌桓皆是感受太傅,这才应邀而来。若陛下以太傅子为幽州牧,镇抚幽州,一如太傅在时,鲜卑、乌桓自然不会与朝廷为敌。便是袁绍,在陛下天威面前,也只能俯首称臣。” 刘协眼皮一挑。“刘和为幽州牧?” 田畴长身而起,再拜。“臣等共议,为朝廷计,为幽州计,以刘和为幽州牧可以救急。待天下大定,陛下还于旧都,再召刘和入朝侍驾,共享太平,岂不美哉。” 刘协沉默不语,眼中却多了几分讥诮。 田畴不远千里而来,居然是代表幽州人,为刘和求幽州牧之职。 但他没说什么。 汉代的君臣观念有先秦遗风,与后世不太相同。一县之令长,一郡之太守,一州之州牧、刺史都是君,所以县令长称廷,太守、州牧、刺史称君,与下属之间有约定俗成的君臣关系。 像田畴这样没有朝廷官职,却接受过刘虞辟除的人,刘虞才是故主,他这个天子却不是。 他不喜欢这种君臣关系,也想改变这种君臣关系,但眼下还无法强迫田畴接受。 他需要更多的时间。 事实是事实,但他却可以不接受田畴的要求。不管刘和民里还有没有朝廷,他都可以不接受。 这种权宜之计往往是祸根,一旦约定俗成,以后再想改回来就难了。 承认刘和子承父业,接任幽州牧,那刘璋接任益州不就合法合理了?袁绍口头称臣,成了冀州牧,将来是不是还要让袁谭继任?刘表死后,也要将荆州交给儿子? 这不是他想要的帝国,而是开历史倒车,重回封建时代。导致东汉崩溃的痼疾——豪强不仅没有消除,反而得到了加强。 老子在边疆风餐露宿,卧冰爬雪,难道就是为了这个? 可笑。 第541章 旁观者清 田畴没得到天子任何答复,被晾在一旁。 他早有心理准备,也不着急,等着赵云来接他去帐篷。 帐篷很简单,行在正准备撤离休屠泽,明后天就可以起程,不少东西都已经装了车,只剩下一些生活必须品。 即使田畴举家搬到徐无山中隐居,也曾千里跋涉,经历过最困难的日子,看到帐中的简陋时,还是有些吃惊,下意识地想是不是天子生气了,有意针对他。 赵云看出了他的疑惑,告诉他,休屠泽条件有限,大家都差不多。天子帐里除了公文书一些,不会比你这儿好多少。 田畴很惊讶,没有再说什么。既然天子能受得,他也没什么受不得的。 田畴邀赵云入座,简单说明来意,希望赵云能帮他进言。他赶到休屠泽来,知道自己的任务艰巨,想完成任务,就一定要找赵云帮忙。 赵云端着茶碗,沉默了半晌。“子泰,你别急,多住几天。” “多住几天就行?” “君子见几而作。几不至,则不宜轻动。”赵云面带微笑。“你既然已经到了这里,想必袁绍的表也快到了,且看看袁绍是什么态度,再说不迟。” 田畴眉梢轻动,点了点头。他估计袁绍的奏表也快到了。袁绍两线作战,为了拿下公孙瓒,不得不向冀州人让步,发冀州十万之众,却还是不能迅速攻克易京。一旦天子东出,袁绍必须陷入两线作战,不可能不着急。 “我听天子说,到了武威后,要校阅女军。我可以参加吗?” “当然可以。”赵云一口答应。“天子建女军,就是要让天下人知道女子中也有人才。到武威再校阅,也是为了让更多的人看到。” “女子成军,我总觉得不妥啊。”田畴吁了一口气。“马云禄所说的千余人中,只有三百人是汉人,剩下的不是羌人就是鲜卑人,这不合适?” “汉人的确不多,但这不是汉人不行,而是刚刚俘虏的鲜卑人多,相对容易挑出适合从军的女子。等到了内郡,自然会有更多的女子从军,届时汉人自然会成为主力。” “天子要建多少女军?”田畴的眉头皱成了疙瘩。 赵云笑了,瞥了田畴一眼。“别急。等看了女军校阅,你或许就有答案了。” 田畴有点受伤。 他觉得赵云看他的眼神中有一种难以言表的轻蔑,仿佛他是个粗鄙之人似的。他之前和赵云有过接触,赵云从来没有这样看过他。 “冀北的情况如何?”赵云转换了话题,问起了家乡的情况。“袁绍用了什么手段,居然能召集那么多大军?以冀北的户口论,这几乎是竭泽而渔了。” 田畴将自己了解的情况说了一遍,赵云听完,轻轻地笑了一声。“果然又是如此。袁绍为了求胜,不惜饮鸩止渴,越陷越深了。” 田畴诧异地看着赵云,越发不解。 袁绍依重冀州人,尤其是冀北人,身为冀北人的赵云为何是这种态度? “天子不也倚重并凉人?”田畴说道,刻意没有提饮鸩止渴四个字。在他看来,天子与袁绍无异,都是借重某个地方的势力,区别只在于天子倚重的是并凉边州,袁绍倚重的是兖豫青冀这样的中原腹地。 “你说得对,又不对。”赵云说道。 “还请子龙指教。” “天子倚重的并凉人,是所有的并凉人,既包括汉人,也包括羌人。既包括贾侍中、韩镇西这样人杰,也包括普通的牧民。”赵云呷了一口茶。“袁绍能得到冀州普通庶民的拥护吗?” 田畴微怔,随即明白了赵云的意思。脑中灵光一闪,低呼出声。 “高明,天子果然高明。置之死地而后生,人弃我取,出奇制胜。” 赵云含笑不语。 —— 数日后,刘协起程,离开了驻跸一年有余的休屠泽。 休屠泽重新恢复了平静,数百户牧民留下,放牧为生。 经过去年大战留下的鲜血浇灌,休屠泽的草地今年格外茂盛,休屠泽旁铺上了一层厚厚的绿色。 田畴跟着起程。白天跟着一起赶路,晚上则有自己的帐篷。赵云就算再忙,也会过来看看他,聊上几句。 田畴一直没看到天子,但他看到了女军,有几次还和几名女骑士近距离接触。 让他意外的不是女军中有很多金发碧眼的胡女,而是这些女骑无一例外,都是骑术精湛,身手矫健之辈。她们在马背上说笑、嬉闹,轻盈如燕,凶猛如鹰,丝毫不亚于男子。 田畴估计,如果一对一的较量,这些女骑士都可以轻松地击败自己。就算是上阵,这些骑士也毫不逊色于男子。 怪不得马云禄能击杀狂沙部落的大帅落置鞬落罗,以功封侯。有这样精锐的骑士,击败鲜卑人不是什么难事,哪怕是女子……普通男子也行。 忽然之间,田畴对即将进行的校阅有些期待起来。 四月中旬,天子一行赶到武威。 进入武威县境,原本松散随意的队伍就变得严肃起来。田畴再也没看到三三两两,结伴而行的骑士,所有人都严守岗位,不敢擅自离队。女骑士们也看不到了,田畴只是偶尔见过一次,有几十名女骑士守在皇后的马车旁。 田畴看到了皇长子,抱在一个中年女子手中。皇长子看着路过的骑士们,咧开还没长牙的小嘴,眼神中透着莫名的兴奋。 田畴远远地看了一眼,忽然想到了袁谭兄弟,不禁为袁绍感到悲哀。 就算袁绍能坚持住,他的继承人也不是天子的对手,更不是天子后裔的对手,那些娇生惯养的高门子弟哪里吃过这样的苦。 天子的到来让武威热闹起来。站在路边观看的人越来越多,不少半大孩子甚至挤到了近前,用好奇的眼光打量着神情肃穆的骑士,胆子大的甚至伸手去摸骑士的战靴。 骑士们端坐在马背上,岿然不动,却也没有向这些胆大妄为的孩子怒目相向。 皇后伏寿、贵人荀文倩在停车休息时,会打开车窗,和围观的百姓打招呼,停车的时候还会下来,找一些孩子来问话,赏赐一些点心。每次到这时候,皇长子就会格外兴奋,用力挥舞着手臂,发出咯咯地笑声。 看到这一切,田畴时常有种错觉。 这真是天子的行在吗? 第542章 不可学也 到达武威后,刘协随即传诏武威太守府,要求武威太守发布公告。 天子将在南山脚下校阅,欢迎百姓围观。 消息一出,武威沸腾了。 天子驻跸休屠泽,又在新年之前大破西部鲜卑。大量被鲜卑人掳去的百姓返回家园,无数曾经穷凶极恶的鲜卑人成了俘虏,被截去右手拇指,成了半废之人。为了生存,他们只得向曾经鄙视的汉人求饶,宁愿为奴。 民心士气高涨到了极致,那些曾自发组队,随大军出塞追击的游侠儿也成了众口称赞的英雄。 商人闻风而来,既有收购战利品的,也有购买奴隶的。鲜卑奴很受欢迎,尤其是年轻的女子。她们有着汉人不多见的雪白肌肤,金色的头发,浓郁的异域风情让她们供不应求。 武威、张掖的百姓跟着发了一笔意外之财。 在汉人欢欣鼓舞的背后,那些年老体衰,或者面容丑陋,不值什么钱的鲜卑人大量被杀,随便挖个坑就埋了,或者干脆抛尸荒野,喂了野狼。 狂欢之余,天子成了无数人口中的传说,参战的将士也都成了无所不能的猛士,闻所未闻的女军尤其受人欢迎。她们是美丽与勇武的化身,让无数男子心动,无数女子羡慕。 但大部分人都没见过女军。 女军的数量太数,在大战之前不过百人,不是官员的家属,就是部落头领的女儿,与普通百姓的生活比较远。她们就算回家,也不太可能与普通百姓近距离接触。 这次女军正式成军,而且要参加校阅,立刻吸引了无数人的目光。他们不远百里,骑着马,带着帐篷,从附近的县城赶来,在南山下安营扎寨,等着欣赏难得的盛典。 几天之间,南山下就聚集了上万人。有人趁机做起了生意,小赚一笔。 在休屠泽时自由散漫的禁军各营不敢有丝毫疏忽。他们一边坚守岗位,防止有人犯驾,一边加紧训练,准备在校阅时一展身手。 田畴没有官身,有充分的自由。他经常到营外闲游,接触各色人等,打听他们对天子的观感,了解凉州的民心。赵云对他说,天子不仅能得凉州大族的人心,更能得凉州普通百姓的支持,他将信将疑,要亲身验证一下。 看了几天后,他确认了赵云的观点,但他同时也发现,这是袁绍没办法学的。 山东人口稠密,没有空闲的土地,而且土地大量集中在大族手中。如果袁绍想获得普通百姓的支持,就必须从大族手中夺取土地,而这必然会让大族反目相向。 这是个死结,无解。 当年中兴大汉的光武皇帝都没办成,袁绍就更别想了。 田畴因此想到了一个问题:天子入塞之后,是不是也要行凉州之策,从大族的手中夺取土地? 对他这个问题,赵云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建议他去河东和汉阳看看。 荀彧为河东尹,推行王道,他的施政方案基本都是他自己决定的,天子会审阅,但一般不会否决。杨修任汉阳太守,也在推行王道,同样是自己决定方案,报天子审阅。 只是两郡山川水土不同,他们的方案也有些区别。 你到这两个郡看看,或许有所领悟。 田畴很感兴趣,决定跟着天子走一段,近距离的了解天子中兴大汉的思路。 —— 几日后,校阅如期召开。 校场安排在姑臧城外的卢水河谷。 天还没亮,河谷两侧的山坡上就站满了百姓,他们热烈地讨论着,不时看一眼建在山坡上的高台,等待着天子的出现。 当第一缕阳光越过山头,照进河谷时,雄壮的鼓乐声响起。 百姓们立刻安静下来,无数双目光看了过去。 挤在观礼人群中的田畴也跟着看了过去,顿时眼前一亮。 天子刘协骑着一匹高大的骏马,衣甲华丽。他没有戴头盔,却戴着冕琉,不怒自威。 皇后伏寿没有披甲,穿着裁剪合体的华服,既雍容华贵,又不失干练。 他们的身边有二十名侍郎,男女各半,全是年轻人。男子在天子右侧,女子在皇后左侧。在侍郎的身后,跟着两百名骑士,同样男女各半。他们顶盔贯甲,腰间带刀、弓箭,手中持矛,矛上还系着彩色的系带,随风飘扬。 战旗猎猎,鼓乐声声,人数虽不多,却透着让人不敢小觑的威武。 让田畴最惊讶的就是女骑。 这百名女骑除了身形比男子稍微纤细一些之外,军容、身姿并无二致。她们昂首挺胸,一手挽缰,一手持矛,气势非凡。更让人啧啧称奇的是她们胯下的战马步伐整齐,不嘶不鸣,却又让人觉得随时可以起动,向敌人发起致命一击。 “哦——”无数人低声了起来。 “快看,快看,天子来了。” “女骑,那些就是女骑啊。”一个年轻女子捂着嘴,声音发颤。“原来女子真的可能做骑士。” “我早就说了嘛。”旁边有人故作不屑。“我家二婶的从女就是女骑士……” “呸,你家二婶的从女是这样的女骑士吗?她是大战之后才从军的,根本没资格为皇后侍从。” “你……你胡说。” 田畴转头看了一眼,见两个年轻人正斗鸡眼似的互相瞪着,但一旁的年轻女子却恍然未闻,一双妙目全盯在皇后身边的女骑士身上,一脸的跃跃欲试。 “好啦,小妹,你就别想啦。”一个年轻人劝道:“女骑士都是万里挑一的,而且要弓马纯熟,你现在习武也迟了。看看就算了,不准多想啊。” “我现在习武是迟了,可是读书不迟。”女子头也不回。“就算做不了骑士,我也可以做别的。你不要拦着我,要不然就分手。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你别想让我做个煮饭婆,天天侍候你。” “我没有……”男子委屈地说道:“你看,我刚给你买的书,蔡大家的新书,花了三张羊皮呢。” 田畴瞅了一眼,男子怀里抱着两卷纸,上面的字迹很工整,一丝不苟。 田畴很好奇,向年轻男子施礼,借过来看了一眼。 一卷是《士论》,作者是蔡琰,开头便是一句就吓了田畴一跳。 男女皆士也。 第543章 演习 蔡琰讲得道理并不高深,甚至有些浅白。 天地分阴阳,人分男阳合而有万物,男女合而子孙繁衍。 蔡琰讲了一通道理后,话锋一转,开始证明男女虽有差别,但除了身体结构不同而在繁衍后人上有所区别,不可替代之外,在别的方面并没有天然的鸿沟,男人可以做的事,女人也都可以做,而且可以做得很出色,不亚于男子。 读到这里时,田畴明白了蔡琰的意思,却又觉得有些不对。 正当他考虑有什么问题时,耳边忽然爆发出一阵惊天动众的欢呼。 “狼骑!狼骑!” 田畴抬头一看,原来校阅已经开始了,狼骑正在演练战术。 百名骑兵从阵中奔腾而出,冲过河谷。马蹄踢起雪白的浪花,搅浑了清澈的河水,又带着水滴冲上了对阵。 对阵的草地上,散落着几十个帐篷,帐篷前还竖着鲜卑人模样的草人。狼骑在帐篷间奔驰,挥舞着手中的刀和长矛,做出劈砍和刺击的动作,将草人砍倒在地。 这是骑兵的常见战法,并没什么稀奇。狼骑的不同之外在于他们并非一路冲杀过去,而是不断折返,让人捉摸不透他们的行动轨迹。 但田畴很快就明白了这种战术的危险之处。 近百精锐,在辽阔的草原上不停的奔袭。没有后方,不带辎重,以缴获作为补给,以杀戮和破坏作为手段。和狼群一样行踪不定,一旦发现机会就扑上去撕咬,将对手撕成碎片,吞得干干净净。 他们其实还有另外一种称呼:马贼。只不过他们的装备比马贼更好,训练更精,杀戮更狠。 他们不是为了劫掠,就是为了摧毁。 这种战法会让草原上的游牧民族崩溃。 游牧民族也是要生产,要放牧的,他们并不总是处于战争状态,平时以落为单位,散居各处,方圆十余里之内或许只有几落,男女加在一起也就十几人,遇到这种骑兵,几乎没有还手之力。 这种战法很凶残,但有一个前提,这百骑不仅要有强悍的战斗力,更要有极强的生存能力。他们不仅不能在草原上迷路,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还要能随时面对断粮、粮水的恶劣条件。 草原上方圆几百里看不到人太正常了。 田畴几乎在瞬间得出结论,这又是一个很实用,但是却很难实施的战术。对鲜卑人的威胁极大,但能够实施的人却很少。 即使是以骁勇善战着称的公孙瓒也做不到。他没有深入草原作战的能力,所以他也无法对鲜卑、乌桓产生致命的威胁,只是激起了他们的怒火。 狼骑的演习结束,羽林骑和北军骑开始起动,他们同样只有百骑,相向而行,交叉而过,最近时只有二三十步。 旌旗交错,战场上烟尘滚滚,有了那么一丝熟悉的味道,看得人热血贲张,又心生恐惧。田畴身边那些叫喊得很凶的少年、少女们都不说话了,一个个握紧了拳头,暗暗的用力。 骑兵两次交错,返回本阵。 甲骑出列。 三十名甲骑分成三队,每队十骑,先是演练了纵向冲击的矢形阵、雁行阵,随即又演练了横阵。不管是哪一种战术,又如何配合,这三队始终保持着完整的队形,没有发生一丝混乱。 严整的阵型本身就能带来极大的威压,有过与骑兵作战经验的人都能想象到在战场上看到这样一群对手时会是什么样的感觉。 骑兵对决,较量的不仅是武艺,更是勇气。 哪怕你武艺再好,看到骑兵迎面冲来,迅速接近,战马庞大的身躯下一刻就有可能撞上自己,很多人都会心生恐惧。只有经过严格训练的步卒才能结阵迎战骑兵,也只有能克服死亡恐惧的骑士,才能迎上去,而不是转身逃走。 田畴能理解鲜卑人为什么会被击溃了。以骑射为主,冲击为辅的鲜卑骑兵面对这样的骑兵,很难保持镇定,大概率会选择撤退。 甲骑演习过后,战场上出现了短暂的平静。 数百名工匠出现在演习场上,摆下十余道拒马,将大车散落摆放,又在中间摆起一个个草人,原本空旷平坦的校场立刻变得混乱不堪。 众人不解其意,鸦雀无声。 过了一会儿,战鼓声再起,号角长鸣,十名女骑士轻踢战马,缓缓出列。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走在最前面的一名女骑士身躯挺直,举着战旗。 九名骑士在战旗两侧展开,清一秀的身材高挑,头戴饰有雪白盔缨的头盔,身穿贴身战甲。腰间佩刀剑、弓弩,手中提长矛,长矛上同样系着雪白的缨带,随风飘扬。 她们的战马也是精挑细选的西凉大马,清一色的枣红马,配着女骑士的白,鲜艳夺目。 围观的百姓再次沸腾起来。 田畴也笑了。他见过女骑士当值的状态,肯定不是现在这般模样。不过他也不得不承认,这样的女骑士更加靓丽,更能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向皇帝、皇后行礼后,女骑士开始加速,表演了一些常规战术后,她们冲入拒马、大车组成的障碍之中。她们人马合一,在障碍间来回奔驰,绕过大车,跳过拒马,在战马腾跃中拔出雪亮的战刀,举起长矛,拉开弓弩,将散落的草人一个接一个的砍倒。 前面的演习都很好,但女骑士的演习无疑最好看。从她们出场开始,叫好声就一波接着一波,田畴两侧的百姓不论男女,一个比一个激动,手掌都拍红了。 “快看,快看,好飒啊。”少女跳着脚,满脸通红。 “嗯嗯嗯。”少年目不转睛,下意识地连连点头。 田畴眯着眼睛,脸上的笑容却有些僵,手中还没看完的文章被捏成了一团。 他原本以为女骑只是摆设,只是少年天子的心血来潮。看了这些女骑士的表演后,他意识到一个问题。天子设立女骑未必是希望这些女骑士成军,他是希望通过这些女骑士来证明一件事。 男人可以做的事,女人也一样可以做,虽然可能很难。 现在可以从军,将来是不是可以做官?大汉的朝堂上会出现女人的身影吗? 田畴呆立着,眼前的一切都消失了,所有的喧嚣都离他远去,只剩下一个古怪的念头。 男尊女卑将成为过去,班昭写成了《女诫》将被蔡琰所着的《士论》终结。天子不止是要中兴大汉,他还要建立一个男女可以比肩的大汉。 这是救亡图存的不得已,还是破旧立新的有意为之? 第544章 心病难医 田畴不知道演习是什么时候结束的,他只知道围观的百姓很满意,意犹未尽,久久不愿离去。所到之处,总能听到人们对演习的啧啧称赞。 田畴到集市上转了一圈,找到书商,想买几部书。 借来的《士论》被他捏皱了,那个小伙子很不满意,但还是带走了。他想再读几遍,好好理解一下天子的用意。 蔡琰是天子身边的女官,她的文章很可能代表着天子的意思。 但他很快就失望了。几乎所有的商一脸遗憾,后悔没能多进一些货。 田畴一问,才知道这些书是千里迢迢从河东运来的。速印书的只有河东的文秀书坊,其他地方还做不到。不过汉阳正在筹建书坊,再有半年也就有书了。 田畴这才知道他昨天看到的文章并不是抄写的,而是印的,也正因为如此,一部士论只要一张羊皮就能换到。那小伙子说花了三张羊皮,应该买了不止一部书。 据说卖得最好的,叫《精简说文解字》,里面收录了三千个常用字。学会这三千字,就可以满足大部分的文字读写。 让田畴意外的是,这部《精简说文解字》的着者也是女子,有三个人,其中之一叫袁权,据说是汝南大族袁氏子弟。 田畴有些印象,仿佛听赵云提过一句。 回到营中,田畴找到赵云,问起这件事。赵云听完就笑了,叫来一个亲卫,让他去找蔡琰和袁权,各要一部书。 “她们有很多吗?” “也不多,书印好之后,文秀书坊各送了一百部过来,供她们送人,当作润笔。这两部书是刚到的,应该还没送完。” “一百套,当作润笔?”田畴吃了一惊。他记得书商说过,一部书能值一张羊皮,一百部可就是一百张羊皮。就算成本没有这么高,至少也有十张。 写文章这么赚钱? “蔡令史为镇西大将军画了一副平叛图,你猜猜多少钱?” 田畴也知道那个笑话,不由得笑了一声:“应该不会低。” “一百金。”赵云也笑了。“但蔡令史一般不肯做这种事,她宁愿写文章,养活自己没什么问题的。” 田畴苦笑,心道一篇文章就能换一百张羊皮,她肯定能养活自己。 他由此想到一个问题,能靠写文章养活自己的女人,还会以夫为尊,将丈夫当作一家之主吗?毕竟写文章也不要抛头露面,在家也能做。一个普通男子,就算做个小官吏,辛苦劳作,未必能挣到同样多的钱。 “这纲纪要乱了啊。”田畴感慨道。 “不是乱,而是恢复常态。” 田畴惊讶地看着赵云。“你也觉得男女无别才是常态?” “我只是觉得这么说更合乎事实。”赵云拍拍腰间的战刀。“或许女子在体力上不如男子,但这个差距并没有到无法弥补的地步,一个经过严格训练的女子,一样能战胜没训练,或者训练不严格的男子。某些天赋好的女子,甚至可以与大部分男子一较高下。” 田畴眉头紧皱。“这么说,天子要让男女无别,女子不仅可以写文章,还可以从军,将来会不会让她们做官?” “蔡令史便是官,她是兰台令史。”赵云纠正道:“马督、王主簿、袁主簿也是官。” 田畴一怔,这才反应过来。赵云之前说过这件事,但他没往心里去,想当然的将蔡琰当作了普通的女官。女官也是官,却是后朝官,不是前朝官。 但兰台令史属御史中丞,是前朝官,而且是外朝官。 蔡琰早就是真正的官员。 这时,赵云的亲卫回来了,手里只有一部《士论》。袁权的《精简说文解字》一到手就被人讨要走了,一百部都没够。她已经向文秀书读定购,等到了,再送给田君斧正。 田畴看着手里的《士论》,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他的世界观持续崩塌中。 —— 行在再次起程,赶往金城。 一连数日,田畴都在研究蔡琰那篇《士论》。他翻来覆去的阅读,几乎能背下来,想从中找出破绽,进行驳斥。 他有一种本能的恐惧,想阻止事态的进一步恶化。 但他又很清楚,他可以写文章反驳蔡琰,但他无法阻止天子在凉州推行这种观念。凉州不比中原,本来就没那么多男尊女卑的观念。平时的劳作,女子做得不比男子少,放牧、耕种,都有女子的身影。盗贼来袭,女子挟矛张弓而战的也不在少数。 天子选择凉州作为,很可能是经过仔细考量的。 凉州的读书人少,老臣们又不在天子身边,没什么人能阻止天子。凉州的人口不足,供女子发挥的空间更大。更重要的是凉州条件艰苦,禁止女子抛头露面只能等着饿死。 田畴莫名的焦虑。 翻越乌鞘岭时,读书读得几乎精神错乱的田畴接到了天子的召见。 田畴跟着来传诏的侍郎夏侯充,来到一道山坡,天子面前。 刘协背手而立,看了一眼田畴,有些惊讶。“子泰,你的脸色很不好,是生病了吗?” 田畴上前行礼,苦笑。“陛下,臣是病了,心病。” “心病?”刘协扬扬眉,笑了。“心病需要心药医,只是不知子泰的心药在何处?朕这儿有一份,只怕治不了你的心病,只能让你的心病更重。你要不要看看?” 田畴勉强收拾起心情。“敢请陛下垂示。” 刘协使了个眼色,一旁的侍从递过一份文书来。田畴接过来,看了一眼封面题签,知道是袁绍的上表,不敢怠慢,连忙展开细读。 刘协也不着急,和曹昂、裴俊等人闲聊。“谁知道这儿是什么所在,有什么故事?” “臣知道。”裴俊抢先发言。“乌鞘岭是由金城出河西的要道,当年霍票姚出河西,就是取道乌鞘岭。臣研习霍票姚的战绩时,读过相关的地理文书。” 刘协笑笑。“你这么用功,是想学霍票姚,十八从军吗?” 裴俊侍从多年,知道天子性情,也不害怕。“陛下,臣做不了霍票姚,但是臣可以学安陆侯,为万人长史,承陛下之诏,协大将远征,教化四方将士。” 第545章 旧习难改 刘协哈哈一笑,又转向曹昂。“子修,你呢?” 曹昂看着远处,一时神往。“陛下,臣本庸材,没什么大的志向。当年承教膝前时,却听过臣父的志向。” 刘协眼神微闪。“说来听听。” “臣父感于凉州之乱,一心想为朝廷效力,平定凉州。希望百年之后,能在墓碑上刻上大汉征西将军曹侯之墓。”曹昂收回目光,嘴角带笑。“眼下看来,这个愿意怕是不能实现了。凉州已平,羌人服教化,不必征讨了。” 刘协的心情有些复杂。 一方面,他知道曹操在历史上的人生轨迹。如果他没有改变行程,在河东立都,而是去了洛阳、许县,终结不免成为曹操手中的木偶。另一方面,他又相信曹昂所说,几年前的曹操真有可能忠于朝廷,想做个征西将军。 山东州郡讨董,曹操与孙坚是主动进攻董卓的唯二。 至于现在,身为兖州牧,却只控制了陈留、汝南、颍川的曹操是不是忠于朝廷,其实已经不重要了。就算他倒向袁绍,也是自取灭亡。 所以曹操很聪明,早早的做出了选择,将曹昂送到了这里。 “凉州虽平,却不妨碍征西。”刘协伸手一指。“西域都护府也只能负责葱岭以西的两河之间。可是两河以西还有一片广阔的土地,不亚于大汉的疆域。兖州牧若有雄心,可以一路向西。” 曹昂躬身一拜。“谢陛下,臣这就写信,告知臣父这个喜讯。” 刘协点点头,又看向夏侯衡。“你呢?” 夏侯衡摸摸脑袋,看了一眼曹昂。“陛下,臣跟着陛下就行。臣正在苦练武艺,准备参加下一次的选拔,跟着贾先生学习用兵之道。” 夏侯充接着说道:“臣也是。” 其他几个侍郎跟着表态,大部分人都想跟随贾诩学习兵法,有人想做将军,有人则想做长史,还有人什么也不想做,就想游历天下,看看天下之大。 一群年轻人说得热火朝天,全然忘记了乌鞘岭的清寒。 田畴早就看完了袁绍的上表,却看着这群年轻人谈论一时出神。天子十七,裴俊、曹昂弱冠,夏侯衡、夏侯充都不到二十,其他人最大的也不过三十上下,全都充满朝气,充满希望,而且丝毫不觉得辛苦。 这也难怪,有天子以身作则,他们又怎么会怕苦呢? 君子德风,小人德草。古人诚不我欺。 唯有圣君,方能成就盛世。 虽然心中欢喜,田畴还是劝道:“陛下,且不说天下未安,不宜远征。就算天下太平了,也不宜穷兵黩武。须知国虽大,好战必亡。” 刘协点点头。“子泰所言。凡事有度,过犹不及。外强须由内壮,首在修身齐家,然后才能治国平天下。”他双手叉腰,深吸一口气,又重重地吐出来。“若我大汉六千万子民皆为弘毅之士,立志高远,脚踏实地,虽不征,天下亦我为华夏所有。” 田畴连连点头,表示赞同。 还没等他说话,刘协又道:“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时不我待。今天播下种子,用心培育、养护,也许要到我等百年之后,才可能得到一片茂密的森林。” 田畴顿时急了。 听你这意思,比你年长的都不算了呗? “陛下壮志,臣深表钦佩,只是有一言在心,不得不发。” “直言无妨。” “陛下少年有志固然难得,老臣之言也不可不听。自古学问传承有序,不宜师心自用……” “哈哈哈……”刘协放声大笑。笑声朗朗,在山谷间回荡。 田畴不快地闭上了嘴巴,静静地看着刘协。 曹昂、裴俊等人也看着田畴,神情各异,却都有一些不以为然。 刘协笑了一阵,停住笑声,含笑打量着田畴。“贾侍中不是老臣吗?马卫尉不是老臣吗?韩镇西不是老臣吗?子泰,你也来了有些天了,说出这样的话来,令人解颐。” 他摇摇头,又道:“算了,还是先说袁绍的事。” 田畴面红耳赤。他听出了天子的失望,却又无法解释,只得将心思收回眼前的事上。 袁绍上表以渤海太守自居,口头上称臣,并以讨伐公孙瓒自效。目的很简单,无非是想取得朝廷的认可,避免发生直接冲突,同时用朝廷的名义指挥幽州汉胡。 易县在易水之北,巨马水之南,属于冀州的河间国,是冀州的北方门户。击破公孙瓒之后,易县自然纳入袁绍的控制之中,袁绍也会因为击破公孙瓒之功升迁,名正言顺的成为冀州牧。 对朝廷来说,这显然不是一个理想的结果,接受的可能性极小。 作为幽州人的代表,田畴此行的目的就是劝说天子,促成此事,尽快为刘虞报仇,并将刘和推举为幽州牧,以报刘虞之恩,同时稳定幽州。 刘虞死后,幽州无主。各郡各自为政,民生艰难,有被袁绍吞并的可能。 田畴调整了一下情绪,恳切地说道:“臣冒昧,敢问陛下。袁绍称臣,陛下信吗?” 刘协眼珠转了转,又道:“信又如何,不信又如何?” “陛下若信,则可接受其请,使其攻讨公孙瓒。若是不信,则不妨拒绝其请,然后挥师东进,夺取冀州,以免袁绍侵夺幽州。” 刘协无声而笑。“袁绍能夺下幽州?” “陛下有所不知,幽州户口少,耕地少,又与胡虏杂居,本不能自足。往年天下太平时,朝廷割青冀之赋,补给幽州,安抚胡虏,幽州方能安定。如今天下大乱,青州荒残,幽州只能仰食冀州。且袁绍施恩于胡虏,鲜卑、乌桓皆愿为袁绍效力。若与袁绍为敌,幽州无法自保,只能寄希望于陛下。” “幽州不能自足?”刘协又追问了一句。 “不……”田畴话到嘴边,突然警醒,连忙闭上了嘴巴。 片刻思索之后,他灵光一闪,忽然明白了赵云的意思。 天子在并州、凉州,虽说依赖河东,但河东刚刚恢复生产,能够提供的物资非常有限。天子能坚持到现在,有两个重要原因:一是天子以身作则,尽一切可能的减少消耗;二是连战连捷,以战利品作为补充,弥补生产不足。 两次击破鲜卑人缴获的牛羊,才是天子能坚持到现在的主要原因。相比之下,河东提供的物资微不足道,而且很多是用缴获的牛羊换来的。 天子能做到的,为什么幽州人就做不到? 事实上,在被幽州人视为死敌的情况下,公孙瓒依然能坚持到现在,就是依靠他击败青州黄巾时夺取的战利品。 张辽、高顺在代郡、上谷也活得好好的。 也就是说,所谓幽州不能自足,不是幽州不行,而是他们不行。 第547章 软硬兼施 扶风,雍县, 司徒赵温下了车,挺起了腰杆,骨头发出咯咯的轻响。 站在车前迎接的扶风都尉谢广立刻说道:“赵公辛苦了,要注意休息啊。” 赵温叹了一口气,欲言又止。他何尝不想休息。今年已经六十有一了,他也想坐在司徒府中处理事务,奈何天子在外巡视不归,他这个司徒又岂能安坐,只好奉诏来关中主持度田。 “处理完扶风境内的度田事务,我就能休息了。” “扶风境内没什么事啊。”谢广笑嘻嘻地说道,眼神狡黠。 “是么?”赵温终于站直了身体,抬头看向远处,眼神有些飘忽。 这些粗鄙的武夫,自以为聪明,也不想想他们那点小伎俩能瞒住谁。 话又说回来,他们大概也没想过要瞒谁,以为手里有刀,没人敢惹他们罢了。 “千真万确。”谢广拍着胸脯,义正辞严的说道:“蒙朝廷开恩,赦免了我们的罪,还让我们能移居关中,过上安稳的日子,又怎么敢生事?赵公若是不信,可派人去查。但凡多占一亩地,我谢广自诣廷尉。” 赵温转头看了谢广一眼,无声而知。“听说谢都尉要成家了?什么时候办酒,不请我喝一杯吗?” 谢广一怔,随即笑了起来,只是笑得极不自然。“赵公若肯赏脸,我求之不得。下个月初六,赵公有空吗?” 赵温眉梢轻挑。“谁家的女子?想必是当地大户?” 谢广越发尴尬,看看四周,拱拱手,低声说道:“赵公,你看我,马上都快四十了,还没儿子。之前娶的几个女人都短命,难得有人看上我,能不能请赵公……” “我一把年纪了,不会坏人婚姻。相反,我是来帮你。”赵温抚着花白的胡须,斜睨着谢广。“你还记得程壹吗?” “程壹?”谢广想了半晌,才想起来程壹是谁。“他怎么了?” “他去行在了。” 谢广心里咯噔一下。“天子……召他?” “这倒不是。”赵温摇摇头,慢吞吞地说道:“听说是贾侍中安排的。” 谢广的心情刚刚放松一些,听到贾侍中三字,顿时懵了,脸色煞白。比起天子,他更怕贾诩。贾诩一般不管这些琐事,但既然管了,必然有后手。 他和程壹没有直接冲突,但他知道程壹被免职是因为度田的事与关中大族发生了冲突。大司农张义不愿意得罪关中大族,影响关中来之不易的安定,这才将倚为左膀右臂的程壹免了职,息事宁人,没想到消息居然传到了贾诩耳中。 这说明贾诩虽然身在行在,却一直关心着关中的形势。 见谢广乱了阵脚,赵温没再说些什么,缓缓向前走去。 他知道贾诩在这些西凉武夫心中的影响力。哪怕是再野蛮的武夫,听到贾诩的名字都会两腿打颤。谁都知道贾诩不仅是天子的心腹,更是数百位西凉年轻俊杰的老师,在军中有着无人能及的影响力。 和贾诩做对,就要做好被人捅刀的心理准备。 作为郭汜旧部,谢广没有这样的胆量。 过了一会儿,谢广赶了上来,拦在赵温面前,连连拱手。“赵公,我……我该怎么办?要不,把婚退了?” 赵温摆摆手。“我刚才说过了,我不是来坏你婚姻的,我是来帮你的。” “请赵公指点。”谢广长出一口气。 “度田是朝廷的大政,是大汉中兴的基础,也是天子亲自安排的事。我到这里来,就是奉诏行事。”赵温指指自己的胸口。“谁阻挠度田,阻挠大汉中兴,谁就是叛逆,人人得而诛之。” 谢广的脸颊抽搐了几下,欲言又止。 “再说了,度田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你们凉州人可以在关中安居乐业?你们不希望有自己的土地,就想给别人做部曲?做部曲比做朝廷的军户还好?” 赵温的声音渐渐大了起来,语气也变得极为严厉。 谢广听着,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却不敢发作。 “你就是凉州人,不为凉州的乡党着想,却和关中大族勾三搭四,你是怎么想的?”赵温压低了声音,逼视着谢广。“你就不怕你的旧部知道了,背后捅你的刀?我可告诉你,镇西大将军很快就要进驻关中。在他到达之前,你处理不好这些事,婚酒怕是要变断头酒。” “镇西大将军……要来?” “凉州已定,朝廷必然要东出,关中的兵和粮都是大将军东出的基础。” 谢广张了张嘴,明白了赵温的意思。 这事不仅关系到大汉能否中兴,更关系到韩遂能不能立功。阻挠度田,天子也许不管,韩遂一定会管,他需要在关中定居的西凉兵为他卖命。如果有人愿意送人头,韩遂求之不得。 宰了他,还能将他的旧部收为己有,一举两得。 谢广迅速做出了选择。“镇西大将军什么时候来?” “很快,已经在路上。” “多谢赵公。”谢广拱拱手,转身就要叫人,却被赵温叫住了。谢广说道:“赵公还有什么吩咐?” “天子击败西部鲜卑,西域商路复通在即,丝帛是大宗货物。” 谢广不解地看着赵温。 赵温无奈,只得进一步提醒道:“丝帛的价格即将大涨,桑田比麦田值钱,而且朝廷为了鼓励通商,对桑田的限制相对小一些。” 谢广如梦初醒,大喜过望,连忙向赵温行了一个大礼,随即叫过一个亲卫,让他赶紧去通知相关的大族。尽快交出多占的土地,尤其是麦田,尽可能保留桑田,坐等丝帛涨价。 看着如逢大赦的谢广,赵温也松了一口气。 连哄带吓,总算镇住了这个西凉武夫。搞定了他,在扶风的度田才有可能推行下去。 天子已经从休屠泽返回,大概率会来关中。他必须在天子进入关中之前将度田处理完毕,否则他这个司徒就是不称职的,只能自请免职。 大汉中兴在即,他岂能袖手旁观,做个局外人? 等谢广安排完了,回到他的身边,一脸谄媚的笑容,赵温接着说道:“谢都尉,你在关中有两年了?” “马上就两年半了。” “天天美酒美人,还骑得马,拉得弓吗?” 谢广老脸一红,习惯性地拍起了胸口。“赵公,这是我的立身之本,岂能松懈?” 赵温点点头,又低声问道:“那你是愿意跟着幽燕都护讨伐东部鲜卑,还是愿意跟着镇西大将军出征关东?” 谢广一愣。“谁是幽燕都护?我只知道有西域都护,什么时候又出来一个幽燕都护?” 第548章 再至金城 幽燕都护的责权未能确定,一直没有正式任命,只在公卿大臣之间讨论,普通人并不清楚。谢广作为郭汜旧部,属于边缘人,长期驻扎在雍县,与其他人联系极少,更无从得知。 赵温提起幽燕都护,进一步让谢广意识到自己孤陋寡闻,远离权力中心。 虽然他也是西凉人,但他和韩遂、马腾这样的西凉人不仅不友好,而且有仇。在镇西大将军韩遂和幽燕都护荀攸之间,谢广几乎没什么犹豫,立刻选择了荀攸。与其为韩遂卖命,还要提防韩遂下黑手,不如跟着荀攸作战来得安心。 但谢广与荀攸向无瓜葛,只能请赵温出面推荐。 赵温说,荀攸正在筹备讨伐东部鲜卑的事,河东的粮食不够,需要从关中调拨一部分。初步方案是走直道,已经派人去勘查了。从目前得到的消息来看,直道虽然有所荒废,但绝大部分路段都保持得不错,稍加修缮就可以通行。 这么多粮食、物资,当然要派军队押送,这些军队到了弹汗山之后就不回来了,跟着荀攸东征。 关中的军户最适合承担这个任务,既是力夫,又是军队。 虎牙都尉夏育也知道了这个消息,正在积极争取。他和谢广一样,在关中待了两年,看着别人建功立业,急得心里都长毛了。 当然,他也不愿意跟着韩遂出征。 听说有人竞争,即使那个人是老朋友夏育,谢广也很着急。为了能获得赵温的推荐,他更加殷勤,陪着赵温四处巡视,并且放出风声,谁阻挠度田就杀谁,管他是姓马还是姓耿,西王母来了也不认。 马、耿是扶风首屈一指的大姓,谢广喊出这样的口号,决心可见一斑。 有谢广以及一万西凉屯田兵的支持,度田终于可以正式推行。 —— 刘协赶到金城,镇西大将军韩遂带着上百人赶到黄河北岸迎接。 比起上一次刘协来金城,这一次的规模明显大了很多,而且更加隆重,气氛也更加热烈。大河两岸都有不少百姓夹道欢迎,每看到一面战旗,都有人大声欢呼。 最受欢迎的自然是刚刚独立成营的女营。女骑士们的周围不仅有无数女子追随,还有大量的年轻男子。他们用复杂的眼神打量着这些精神抖擞的女子,既有欣赏,也有艳羡,更有担心。 田畴走在队伍中,看着这一切,尤其是两侧百姓中女人们兴奋的眼神,感觉到了别样的气氛。 队伍刚刚停住,韩遂就快步迎了上来,大礼参拜。“金城侯,镇西大将军,臣遂,率金城汉胡百姓,拜见陛下。愿大汉火德昌隆,愿陛下千秋万岁。” “万岁!万岁!万岁!”韩遂身后的汉胡将领、官员、部落首领跟着大呼,声音洪亮,气势恢宏。 刘协上前,扶起韩遂,又下诏众人平身。 “大将军气色不错啊。”刘协看着韩遂红光满面的脸,微微一笑。 “陛下巡视凉州,金城两年之内再迎陛下,荣幸之至。岂止是臣,所有金城人听说陛下驾临,都精神百倍,宛如少年。”韩遂伸手指指四周。“陛下你看,这都是自发来迎陛下的百姓。” “不是大将军安排的?”刘协笑道。 “不是。”韩遂神色严肃地摇摇头。“臣虽愚钝,却秉承陛下心意,不敢扰民。得知陛下将至,臣只通知了相关人等,并未发布公告。是他们看到紫气北来,云现龙形,知有圣人至,自发前来迎接。” 刘协忍俊不禁,却未戳穿韩遂的小心思,转身与其他人寒喧。 众人受宠若惊,一一上前,自报家门。 田畴跟在一旁,看着一张张黝黑的脸,暗自感慨。 天子选择凉州作为中兴根基简直是神来之笔。别人都以为凉州羌乱百年,是穷山恶水之地,却没想到凉州虽然户口不多,却民风剽悍,又有骏马,是出精骑的好地方。更重要的是凉州没什么高门大户,就算是一方豪强,在天子面前也不敢有丝毫放肆,俯首称臣。 以心换心,天子只用了两年时间,就将大汉的祸乱之源变成了中兴的倚仗。 不久之后,十万西凉精锐集结东出,袁绍能挡得住吗? 当初面对董卓率领的西凉兵,袁绍都没有一战的勇气。如今面对天子,他还有什么机会可言? “你是麹义的兄长?”刘协的声音传入田畴耳中,吸引了田畴的注意力。田畴举目看去,见刘协正与话。田畴仔细一看,便发现此人相貌与麹义的确有几分相似,不由得竖起耳朵,凝神倾听。 “臣临羌麹演,草字云长。麹义正是臣二弟。”麹演满脸堆笑,红光满面。“臣不久前接到家书,说他想回凉州,为陛下效力,只是为袁绍所阻,不得如意。” 刘协点点头。“临羌出名将。朕听说过令弟的名字,界桥一战,天下闻名啊。可惜渤海太守不能尽令弟之才,宁愿用一些视日方士,也不肯用令弟为大将。若是令弟归来,当不亚于阎彦明。” “是啊,是啊,陛下说得太对了。”得到天子的欣赏,麹演更加兴奋,笑没了。 阎行也是临羌人,如今是天子身边的散骑右部督,临羌无人不知。天子将麹义与阎行相提并论,这是给了麹氏天大的面子。 “临羌近西海,听说盗贼甚多,诸君都是当在俊杰,护一方平安的重任,可就要拜托诸位了。” “愿为陛下效劳。”麹演等人心花怒放,齐声应喏。 “朕还听说,临羌麹氏本是中原人?” “陛下真是博学,连这样的小事都知道?”麹演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田畴也很意外。他一直以为麹义就是凉州本地人,没想到却是中原人迁过来的。 “这样的事是小事,却也是大事。”刘协笑容亲切,令人如沐春风。“凉州入于中原版图三百年,如今已是大汉不可分割的国土,靠的就是无数像麹氏先祖这样的仁人志士传播教化。你我君臣当努力,期百年之后,凉州不再是边州,而是和河东、关中一样成为腹地,文明昌盛,永无边患。” 韩遂立刻大声说道:“臣等愿唯陛下马首是瞻,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70 第549章 润物无声 挟休屠泽大胜之威,少年天子的赫赫威名不胫而走,一代雄主的身份确认无疑。 凉州人敬畏强者,一次大胜,以及丰厚的战利品,比什么名份都重要。 别说刘协是货真价实的天子,就算他是反贼,凉州人也服他。董卓乱政,韩遂、马腾造反,大批凉州人追随,一点心理负担也没有。 唯有胜利,才能让他们避免悲剧,获得战利品,而不是成为战利品。 生存是第一需要。 在获得了基本的生活保障之后,文明才有可能实现。比如有相当实力,拥有自家坞堡的麹氏。对先祖是来自中原的大族,他们牢记在心,只是不太好意思说。 麹家是犯了法,才逃来凉州的。 如今被天子亲口认证为开拓疆土,传播教化的仁人志士,麹演顿时觉得腰杆子硬了,可以正大光明的宣布自己是文化人,与那些粗野的西凉人不一样。 恨只恨自己嘴慢,被韩遂这老贼抢了先。 麹演顾不上多想,连忙说道:“谢陛下,臣虽然不如二弟善战,却也愿竭驽钝,为陛下推行教化尽绵薄之力。臣愿设义学,招汉羌子弟就学,使其略知忠孝之义。” 刘协很满意。“麹君有心了。不过教化非一日之功,不必急于求成,当量力而行。” 韩遂也提醒道:“麹兄,军中教师可都是六百石的官员,比于县令。你若是太菲薄了,既是对学问的不重视,也难找到合适的教师。就算有人来了,也可能是滥竽充数之辈,不仅无法推行教化,说不定还会误人子弟,辜负了陛下仁心。” 麹演吓了一跳,不过一看韩遂的神情,又不肯罢休。他略作思索,又道:“六百石虽不菲,但是为了教化,我麹家还是拿得出的。不过镇西大将军说得也有道理。凉州少文,就算我出得起六百石的报酬,只怕也找不到合适的人选啊。” 其他人也跟着附和。 麹演说的是实情,六百石虽不是小数,但这些大族咬咬牙,还是能拿得出来的。设立义学,支持天子教化,朝廷也必然会有相应的赏赐,哪怕只是名誉,也值了。再者教授汉羌子弟也不完全是白白付出,那些读了书的人将来做官出仕,必然会有回报,仔细算起来,稳赚不赔。 见大家热情很高,刘协转身对贾诩说道:“先生,人心可用啊。” 贾诩抚须而笑。“陛下所言甚是,不如就从博士弟子中选几个德才兼备的,让他们在金城讲学。” “这个主意不错。”刘协说道:“回头仔细商议一下。” 麹演等人听了,更加兴奋。 天子从博士弟子中选拔人才,充任教师,这可是难得的机会,必须好好争取。 刘协与贾诩一唱一合,把气氛推向高潮。 在军中推行教化效果不错,在整个凉州进行推广势在必行。但朝廷太穷,暂时养不起那么多人,号召地方大族出资支持是一个办法,也是目前而言不多的选择。 作为皇权,当然不愿意地方出现太多的豪强,尾大不掉。可是面对严酷的现实,与其让豪强们武断乡曲,不如由朝廷选派读书人进行教化,灌输一些忠孝仁义的思想,增加对朝廷的向心力。 文化也是一种软实力,只要别吹过头就行。 刘协以他的亲和力得到了凉州大族的热烈欢迎,君臣之间的气氛非常融洽,一点也不像第一次见面,倒像是相识多年的老友重逢。 谷  看着年轻老成的天子侃侃而谈,即使是这些见过不少世面的大族家主也自愧不如。 怪不得说天子是圣人,这般沉稳的气度,哪像一个十七岁的少年?所以说,年轻人就是要多见世面,甚至经历一些苦难。你看看天子,多成器啊。 有嗣子如此,先帝的在天之灵一定很欣慰。 —— 在韩遂等人的陪同下,刘协渡过大河,来到金城。 这一次,他没有在城外扎营,跟着韩遂进了城。 韩遂腾出了自己的宅子,加以修缮,请刘协入住。 刘协入凉州以来,这是第一次住在大臣的家里。如此殊荣,让韩遂格外得意,也感受到了天子的信任。刘协之前经过金城里,他虽然也提过请刘协住在他家里,但刘协都拒绝了,他也没有坚请。 那时大家都没什么信任可言,自然要保持距离。 现在情况不同了。刘协展现出了他的天赋和能力,韩遂也心想事成,儿子、女儿、心腹都得到了升迁,唯一的心愿就是统兵东征,将镇西二字去掉,做一个真正的大将军。请天子住在自己家里,也是向西凉人展示他与天子与众不同的绝佳机会。 当晚,韩遂举办宴会,为天子接风。 饮食有鲜明的凉州特色,以牛羊肉为主,却又与刘协在休屠泽的驻牧生活有些不同,增加了更多花样,还有一些休屠泽难得一见的菜蔬。 过了乌鞘岭,兰州的气候明显湿润了许多,又有大河的滋润,植物种类变得丰富起来。 品尝着新鲜的菜肴,刘协的味蕾重获新生。 相比于刘协对蔬菜的欣赏,诸将则对韩家的美酒格外满意。他们推杯换盏,觥筹交错,笑声朗朗。温侯吕布最为开心,酒杯端起来后就没放下,不断有人来敬他。 曾几何时,吕布对凉州人有着难以消除的恐惧,凉州人看他的目光也格外阴森。现在则不然,他不再是弑杀董卓的叛徒,而是天子驾前的狼骑督。 狼骑横行草原,不仅杀死了上万鲜卑人,杀得鲜卑人闻狼色变,也解救了成千上万的凉州百姓,让他们有机会回到故乡,与家人团聚,并将狼骑的传奇战绩带到凉州各地。 如今河西四郡的每一个县都能听到狼骑解救凉州百姓的传说,温侯吕布也成了救民于水火的英雄。不断有人来敬酒,有的表示对吕布的仰慕,有的表示对吕布的感谢。 他们也有家人曾被鲜卑人掳走,如今因狼骑之功,又回到了家乡。 吕布很兴奋,很快就喝醉了。他跪坐在刘协的面前,一边笑一边落泪。“陛下,臣束发从征,纵横二十余年,杀人无数。身为武者,从来没像今天这样开心。” 魏夫人见吕布出乖露丑,本来就不舒服,如今又见吕布到天子面前胡言乱语,按捺不住,赶上前来,揪着吕布的耳朵,将他拖了出去。 众人大笑。 吕布却不以为耻,大叫道:“你们笑什么笑?天子有言,身为武者,不可恃强凌弱,当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妻子牛。唯有弱者,才会抽刀向更弱者。” 第550章 前途无量 众人笑声更响,几乎掀翻了屋顶。 与赵云坐在一起的田畴品味着吕布刚刚说的那几句话,却觉得大有深意。他悄悄地拱了拱赵云的手臂。“这真是天子所言?” 赵云想了想。“我没亲耳听天子说过,但这的确像是天子的语气。再者,吕布最近虽然读书不倦,于诗赋却无研究,说不出这样的妙语来。” 田畴微微颌首。“是啊,这几句话看似直白,却有大智慧,非常人能解,不像是吕布能说得出来的。天子这般年纪,已有这样的境界,将来成就不可限量。” 赵云微微一笑。“那你就安心在天子身边侍从。学无先后,达者为先。这样的机会岂能错过?” 田畴瞥了赵云一眼,笑道:“我虽然来得迟些,终究已经到了。倒是你要抓紧些,迟了,乡党成了附逆之臣,将来一定会怪你的。” 赵云笑道:“多谢子泰提醒,我已经写了家书回去,现在也许已经收到了。” 田畴很惊讶。“这么快?” “我走的是官邮。”赵云举起酒杯,不紧不慢地说道:“凉州多骏马,邮传畅通,日行三百里是基本要求。若是更急,六百里加急也不是难事。非如此,不足以弥补凉州辽阔的弊端。” 田畴恍然。 赵云又低声说道:“天子曾有言,马不仅是骑兵不可或缺的战略物资,更是朝廷政令通达的基础。没有战马,不仅会缺少足够的骑兵,更会让朝廷成为反应迟钝的病夫。关东士大夫只知坐而论道,却不知真正的治道是什么,动辄要弃凉州,正如四体不勤,不勤加练习,却要自断手足一般愚不可及。” 田畴眉头微皱,觉得这句话非常刺耳,却无从反驳。 他是见识过真正的山东士大夫的。他们身为统兵大将,却不肯顶胄披甲,反倒戴幅巾,着儒服,以从容为尚。不愿骑马,只肯坐车,而且以坐更慢的牛车为荣。 现在看来,从容只是借口,他们只怕根本骑不了马。 这样的人,就算满腹经纶,兵力十倍,遇到天子也只会一触即溃。 山东看似人多势众,钱粮充足,其实只是一群待宰的肥羊而已。一旦天子统兵东出,天下太平指日可待。 —— 中山,毋极,甄氏大宅。 甄尧匆匆出门,向刚刚走进中庭的中年人躬身一拜。“阿舅,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中年人名叫张鸿,常山人,是甄尧生母张夫人的亲弟弟。两个月前,甄尧的二兄甄俨病故,张鸿曾赶来治丧,刚走没几天。 张鸿摆摆手。“进去说,进去说,你阿母睡了吗?” “还没有,正和商量小妹的事呢。阿舅来得正好,一起帮着出个主意。” “你小妹的事还没定?”张鸿一边走一边说道。 “还没定,这不是丧期还没过嘛,袁氏那边也没催,我们总不能太着急,让人看轻了。” “这就好,这就好。”张鸿如释重负。 甄尧看得清楚,心里一紧。听张鸿这意思,似乎并不赞同小妹嫁给袁熙? 两人来到内院。张夫人已经知道消息,起身到门口等着。甄宓陪在一旁,躬身行礼。 “见过阿舅。” “嗯,嗯。”张鸿仔细打量了甄宓两眼,露出灿烂的笑容。“阿宓,你真该好好谢谢阿舅。阿舅为了你,昼夜兼程,从常山跑来,跑死了两匹重金买来的好马。” “什么事这么急?”张夫人母子三人面面相觑。 张鸿也不说话,从胸口的衣服里取出一封信,双手递到张夫人面前。张夫人不敢怠慢,接过信,甄宓移来灯,两人不约而同的念出写信人的名字。 “赵云子龙?”张夫人眉头微挑,沉吟片刻。“是真定赵家那个少年?” 张鸿笑了。“还少年呢,他已经长大成人了,如今是天子驾前的散骑左部督。” 张夫人微怔,随即哑然失笑,看了一眼一旁的甄尧、甄宓说道:“是啊,岁月过得真快,我都是有孙子的人了,他怎么可能还是少年。”随即又道:“他什么时候成了天子驾前的人,散骑左部督又是什么官职?” 张鸿说道:“散骑左部督是什么,我不太清楚,只听夏侯兰说是天子近臣,极是亲近。上次天子在休屠泽大破鲜卑,斩首数万,赵云曾随天子出击,是有功之人。他指挥的甲骑是大破鲜卑的第一等利器……” “等等。”甄尧忍不住打断了张鸿。“天子在休屠泽大破鲜卑,斩首数万?什么时候的事?” “你不知道?”张鸿嘿嘿笑道:“我也不知道,但是冀州早就有人知道了,却故意不告诉我们。若不是我与夏侯兰有交情,看到了赵云写来的信,不知道还要被瞒到几时。” 甄氏母子三人倒吸一口冷气,他们知道张鸿为什么这么急着赶来了。 谁会隐瞒天子大捷的消息?袁绍的嫌疑最大。他正在河间易县攻击公孙瓒,前前后后打了一年,眼下正是最要紧的时候。如果这个消息传开,必然会有人怀疑袁绍能否击败天子,改朝换代,引起军心涣散,攻击公孙瓒的战事很可能功败垂成。 对甄氏来说,损失可能更大。 一旦甄俨的丧期过了,甄宓嫁给袁熙,与袁氏成了姻亲,将来袁绍兵败,中山甄氏必受重创。 当年甄邯依附王莽的悲剧会再一次上演,下一次翻身的机会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袁本初……真是无耻之尤,欲取天下,却用这等手段,真是令人齿冷,不愧是婢女之子。”甄尧脸色变了几变,忍不住破口大骂。 “阿兄慎言。”甄宓打断了甄尧,迅速将赵云写给夏侯兰的书信读完,看了一眼张夫人,又对张鸿说道:“阿舅这么急着赶来,是担心我嫁给袁熙么?” 张鸿点点头。“阿宓,你是有大贵之命的人,岂能嫁给袁熙那样的纨绔?你应该有更好的归宿,中山甄氏也应该有更好的前程。” 甄宓不解地看着张鸿。“难道阿舅的意思是……让我入宫?” 张鸿摸着甄宓的头。“除了天子,还有谁更适合做你的夫君,给甄氏富贵?” 第551章 中山甄氏 域名一键直达 中山甄氏以及相关的姻亲对甄宓报以厚望,都是因为相士刘良曾说,甄宓之命贵不可言。 贵不可言四个字给处于仕途困境中的甄氏带来了希望,也让她承受了与其他姊姊不同的负担。甄氏对她的婚姻格外重视,不敢有丝毫大意,生怕错过了天赐良机。 袁绍为袁熙提亲,甄氏一直没有答应,就是觉得袁绍虽然有改朝换代的可能,但袁熙身为次子,却不太可能成为嗣子。直到有人来提醒他们,袁谭虽是长子,身后却站着汝颍人,而袁绍要想成功,必须依靠冀州人,袁熙有很大机会成为袁绍的嗣子,甄氏这才松口,答应考虑一下。 甄俨刚刚过世不久,甄氏还在丧期之内,加上甄宓才十五岁,所以这件事就拖了下来。 甄氏也想趁着这个机会再考察一下袁熙,看看袁熙是不是真有可能成为嗣子。 张鸿在这时候赶来,通报了天子在休屠泽大捷的消息,让甄氏意识到一个问题。 且不论袁熙能不能成为袁绍的嗣子,袁绍代汉的可能性其实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大。他们之所以觉得袁绍有机会,是因为他们身在冀州,只看到袁绍,不了解天子的消息,以为大汉天命将尽,袁氏代汉势在必然。 一旦了解到了更多的信息,就会发现这个判断错得很离谱。 袁绍连一个公孙瓒都摆不平,还能打败天子? 当初董卓挟持少年天子,山东州郡起兵数十万,袁绍被推举为盟主,却不敢一战。如今董卓已死,少年天子逆袭,将十余万并凉悍卒变成了自己的爪牙,接连击破鲜卑人。一旦天子挥师东出,势必比董卓更强,又岂是袁绍能敌? 这个时候与袁氏结亲,还不如当年甄邯投靠王莽呢。 至少甄邯投靠王莽的时候,王莽还是被天下人视为圣人的安汉公,声望无人能及。 甄尧皱着眉头,想了想。“阿舅,这桩婚事可不仅是袁氏的意思,更是几个冀州名士的意思。若是拒绝,只怕会得罪不少人。” 张鸿冷笑一声:“初平元年,袁绍夺冀州,至今六年有余,他们何尝想过你们甄氏?若不是进退两难,他们需要冀北州人的支持,需要你们甄氏的财力、物力,你以为他们会看得上你们甄氏?” 甄尧尴尬地笑笑,没有再说话。 见儿子吃瘪,张夫人连忙说道:“依你之见,又当如何?” 张鸿早有准备,挥挥手。“就说甄氏有难,父兄接连早丧,当由阿宓去北岳祭拜玄武之神,方能禳解。如若不然,只怕嫁给袁熙后,会连累夫家。那些人的心思全在袁熙身上,必然不敢冒险。” 张夫人点点头,随即又道:“可是恒山太远了,万一遇到山贼怎么办?” “这就是我急忙赶来的原因。夏侯兰应赵云之邀,准备赶往行在。我已经和夏侯兰商量好了,让阿宓假扮夏侯兰的家人,跟着出关。”张鸿皱着眉头,叹了一口气。“现在的问题是尽快起程。我估计用不了多久,天子大捷的消息就会传开,袁绍担心冀州人依附朝廷,会封锁关隘,禁止出入。” 张夫人和甄尧互相看看,有些不安。 张鸿的建议有道理,但这件事太突然了。原本已经做好了答应袁氏的准备,现在要变卦,而且要立刻做出决定,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 甄宓在一旁出神,拿起赵云写给夏侯兰的信看了又看,突然说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就按阿舅说的做。事不宜迟,我明日就起程,跟着阿舅先去常山。” “阿宓?”张夫人叫了一声。 甄宓抖了抖手里的书信。“我们都不知道天子是什么样,但我们知道赵云其人。若无把握,他不会写信给夏侯兰,让他联络乡党,为朝廷效力。” 张夫人也说道:“这倒也是,赵云虽是武夫,为人却是稳重,应该信得过。” “还有这些纸。”甄宓又道:“这些纸的质量很不错,但样式简朴,不像是名士所用。我听说河东新建了不少纸坊,郡县公文都改用纸了,这些纸应该也是河东纸坊生产。天子在如此困境之中,不忘教化,其志不小,远非袁氏父子可比。就冲着这份志气,也值得一搏。” 张鸿诧异地看着甄宓,拿过书信,翻来覆去地看了两遍,赞道:“还是阿宓细心,这封信在我身上带了几天,我都没注意到这些变化。” 甄宓笑道:“阿舅一心为我着想,自然注意不到这些细节。我也只是猜想,未必就对。我们还是先离开冀州,到了并州之后,再细细打听,看看有没有失误。若是不对,祭拜了玄武之后再回来就是。” 张鸿连连点头。 张夫人和甄尧商量了一下,也觉得可行,随即分头准备。 第二天一早,甄宓扮作侍女模样,跟着张鸿先离开了毋极县。毋极属中山国,却与常山国的九门县接壤,过了县境就安全了。 与此同时,甄尧带着礼物起程,前往易县,请合适的人出面游说,向袁绍解释。以免袁绍一怒之下,报复甄氏,引来灭门之祸。 几天后,甄尧赶到易县,在县城里找了个地方住下,准备采购一些礼物,再去求人说情。 刚一进城,他就发现不对劲,易县形势异常紧张,城门处搜查极严。他吃了一惊,以为天子休屠泽大捷的消息传到易县,引起了袁绍的警觉,连忙派人四处打听。 很快,他就收到一个消息。 袁绍麾下的大将麹义叛逃,袁绍正派兵追捕,连正在围攻易京的战事都暂时停止了。 甄尧大感意外,更觉得袁绍气数已尽,甄氏和他保持距离才是正确的选择。他在易县住了下来,闭门不出,只是派仆人外出打探消息,同时悄悄散布天子休屠泽大捷的消息。 易县交战多时,各种消息满天飞。突然之间戒严,本来就让人疑惑,谣言四起。天子休屠泽大捷的消息一经散布,立刻引发了巨大的涟漪,随即又被人与弹汗山之战联系起来。 紧接着,华阴之战、朔方之战也被人提起,迅速传播,并与眼前拖延不决的易京战事形成比较。 一个问题自然而然地浮出了水面。 如果天子东出,袁绍会是对手吗? 第552章 绝地求生 域名一键直达 袁绍坐在大帐中,一手端着酒杯,一手扶额。 面前的案上摆满了精美的菜肴,但他却没有一点胃口,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酒。 麹义叛逃就像一块巨石投入水中,激起的浪花是如此之大,连围攻易京的战事都变得不重要了。 麹义是易京之战的首功。他和他麾下的八百西凉部曲的战斗力有目共睹,甚至成了精锐的代名词。这些年来,为了打击公孙瓒的士气,袁绍一直有意无意的强调麹义的善战,结果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麹义叛逃早就有征兆,他也曾让袁谭看紧麹义,稳住麹义。 但袁谭让他失望了。 他觉得袁谭是故意的。 围攻公孙瓒的任务原本是袁谭的,但袁谭未能完成。不得已,他亲自率部前来。为了得到冀北人的支持,他不得不推出次子袁熙,并任命袁熙指挥新加入的冀北人。 袁谭对此不满,这是意料之中的事,全他没想到袁谭的反应会如此激烈,居然纵容麹义叛逃。 袁绍很生气,却不敢轻举妄动。 这件事涉及太广,绝非袁谭一个人这么简单,郭图、许攸等人可能都有份,刘和也脱不了干系,甚至鲜于辅等人也在背后起了作用。 去弹汗山找荀攸的田畴一直没回来,袁绍估计,他很可能去了凉州。 千里之外的行在才是这场叛逃的根本原因。 麹义就是凉州人。不出意外的话,麹义的族人已经向天子效忠,要麹义回凉州,为天子效力,是顺理成章的事。 早知如此,就该杀了麹义。 “主公……”逢纪冲了进来,神色惶急。 “什么事?”袁绍心中恼怒,却还是按捺住情绪,坐直了身体,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颓废。 “主公,易县有人传谣。” “什么谣言?”袁绍眉头微蹙,却没当回事。这年头,谣言太多了,像一阵风似的,有时甚至还没注意到说的是什么就过去了。 逢纪咽了口唾沫,声音干涩。“休屠泽大捷。” 袁绍一愣,随即笑了。“这算什么谣言?不是……”话说了一半,他突然反应过来,脸色顿时煞白。 他是早就知道天子休屠泽大捷的消息,但普通百姓不知道,甚至可以说,整个冀州知道天子休屠泽大捷的人都不多。知道消息的人更知道这个消息散布出去会有什么后果,所以默契地三缄其口,假装这件事不存在。 逢纪说易县有人传谣,自然是这个消息散布出去了。 虽然知道这一天迟早会到来,但这个时机显然是最不合适的时机。 袁绍第一反应是有人故意泄密。 “查出是谁传的了吗?”袁绍眼中杀气腾腾。 “正在查。”逢纪苦笑。“主公,当务之急,唯有攻破易京,才能稳住形势。” “那麹义呢?”袁绍眼皮一抬,低声吼道:“就让他这么走了?” “主公,麹义再勇,不过一人。他暴得大名,正是因为击破公孙瓒。围攻易京一年有余,已经证明他名不符实,不过尔尔。若主公能攻破易京,谁还记得他?” 袁绍眼珠转了转,有点反应过来了。 见袁绍态度松动,逢纪趁热打铁。“易京外围已被击破,公孙瓒已是釜底游鱼,若能急攻,必能一举破之。如此,冀北可定,纵有谣言又能奈何?若是久攻不下,一旦谣言传到军中,士气涣散……” 逢纪停住,没有再说下去。 袁绍抚着胡须,脸色铁青,充满血丝的眼睛渐渐有了神采。 “元图说得有理,是我糊涂了。”袁绍将手中酒杯掷于地上,大声喝道:“召集诸将,准备进攻,不死不休。” “喏。”亲卫应了一声,转身出去传令。 —— 袁绍被逢纪提醒,知道留给自己的时候不多,必须抢在天子大捷的消息传到军中之前击破公孙瓒,否则士气涣散,他再想攻也没机会了。 他召集诸将,发布命令,并顺理成章的戒严了整个大营,尽可能延缓消息在军中传播的速度。 田丰、沮授也知道形势严峻,支持袁绍的决定。田丰亲自出面,与冀北诸将解说当前形势,鼓舞士气,希望他们不要瞻前顾后,全力作战,击破易京。 与此同时,袁绍又找来了郭图,要求袁谭、刘和率部参战。 麹义叛逃,袁谭、刘和都有责任,正担心袁绍处罚他们。得知袁绍要求他们参战,如释重负,立刻表示愿意死战,以证清白。 为了表示自己真和麹义叛逃没什么关系,刘和还主动找到了鲜于辅,请他与自己合力进攻。 停滞了十余日的战事再次打响,十余万大军围着易京发起了潮水般的进攻,一波未停,一波又起,昼夜不休,战鼓连十几里外的易县都听得到。 被围多时,易京早就残破不堪,公孙瓒的部下也筋疲力尽,斗志全无。加上公孙瓒为了逼迫部下死战,又下达了不准救援的命令,诸将只能自为战。面对袁绍不破城绝不罢休的猛攻,他们的心理崩溃了,有人决定放弃抵抗,投降袁绍。 转眼之间,易京近百座高楼就只剩下中央的主楼。 袁绍命人填平了壕沟,在射程以外建起四座将台,与袁谭、袁熙、刘和各据一面,全力进攻。 眼看着公孙瓒授首在即,刘和、鲜于辅等人也暂时搁置了分歧,不惜代价的猛攻,希望能抢得头功,亲自砍下公孙瓒的首级,为刘虞报仇。 但他们未能如愿。 见大势已去,公孙瓒杀死了妻妾,举火焚烧了积累在楼中的粮食和珍宝,放声大笑,纵身跃入熊熊烈焰之中。 刘和跪倒在血水中,失声痛哭。 仇人就在眼前,他却未能亲手杀死他。 袁绍也很郁闷。苦战一场,他取得了最终的胜利,但期望的战利品却被公孙瓒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除了几千残兵之外,他一无所得,答应诸将的悬赏从何而来,成了他必须考虑的问题。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更让他头疼的问题。 公孙瓒死了,易京被焚成平地,他和鲜于辅等人的合作基础也没了。 第553章 分道扬镳大熊2020打赏 袁绍的担心很快就变成了现实。 战事刚刚结束,鲜于辅就将人马撤到巨马水以北,摆出防守的阵势,并宣布在新的幽州刺史或幽州牧到任之前,幽州将由幽燕都护荀攸接管。 幽燕都护还没有正式任命,知道的人并不多,但荀攸驻扎在弹汗山却是汉胡都清楚的事实。幽州接受荀攸的命令,也就意味着服从朝廷的调度。除非有朝廷的诏书,其他人不得越过巨马水,进入幽州,否则就是开战。 袁绍还可以装聋作哑,协助他作战的乌桓人、鲜卑人却慌了。 易京已破,公孙瓒已亡,他们留在冀州的理由已经没有了。一旦被荀攸认定为敌人,自己又被挡在巨马水以南,不得北返,家乡将沦为荀攸攻击的目标。 不少人向袁绍请辞,剩下的也惴惴不安,极力反对袁绍与鲜于辅开战。 袁绍很生气,却无计可施,只得罢兵,撤回易县休整。 借着这个机会,甄尧求见田丰,请田丰向袁绍进言。甄宓得神仙托梦,需要赴北岳祭玄武之神,婚约的事还得再缓一缓。 田丰听完,瞅了甄尧一眼。“你是听了天子休屠泽大捷的消息,心慌了?” 甄尧的确有些心慌。如果被袁绍知道天子休屠泽大捷的消息是他散布出去的,他必死无疑。 他吞吞吐吐地说道:“田公明鉴,我中山甄氏……不能不小心啊。田公,你说……天子接连大捷,这大汉的天命……是不是还能延续一时?” 田丰仔细想了想,一声轻叹,点头答应了。中山甄氏覆辙在前,难免瞻前顾后,有这样的担心也能理解。如今易京已破,冀北的局势算是稳住了,与甄氏的婚约也不急在一时。 当初决定与甄氏联姻,本就是为了拉拢冀北豪强的权宜之计,现在已经没那么迫切了。 他更愿意安排一个冀南的大族与袁熙联姻。 田丰接受了甄尧的礼物,答应向袁绍进言,将婚约再推辞一段时间。不过他也提醒甄尧,袁熙已经成年,如今又成了统兵大将,想和袁熙联姻的人很多,你们甄氏错过了,可怨不得别人。 甄尧感激不尽。 —— 袁绍召集谋士,商议对策。 主要是两个问题:一是战胜后的赏赐怎么办?二是继续进兵幽州,还是转战兖豫。 审配连续发来消息。周忠正在围攻庐江,他被曹操和刘备夹击,无法前进,镇守庐江的颜良孤军奋战,如果不能救援,恐怕支撑不了太久。 田丰慷慨陈词,建议袁绍转战兖豫。 他的理由很简单。幽州的优势在骑兵,其他则一无是处,每年还要冀州支撑钱粮若干。既然乌桓、鲜卑的骑兵已经入列,就没有必要再与荀攸开战。不如先将战线稳定在巨马水一带,先集中兵力,解庐江之围,顺势击破袁术,全取江淮之地。 中原富庶,拿下中原,就有足够的战利品用来赏赐将士。 听到袁术的名字,袁绍立刻动了心。 在他看来,天子固然是个威胁,却远在凉州,暂时还没有直接冲突。袁术却是肉里的一根刺,时刻在威胁着他,必须立刻拔掉。 袁绍接受了田丰的建议,宣布将挥师南下。 冀北大族很失望。一是大战之后的赏赐没了,二是袁绍南下,则冀州将成为前线,随时可能发生大战,对恢复生产极为不利。他们希望一鼓作气,夺取涿郡,将战线推到上谷、广阳境内,保证冀北的安全,再集中兵力南下。 为了安抚冀北大族,袁绍决定大封官爵。 沮授极力劝阻。朝廷眼下只承认袁绍是渤海太守,渤海太守是没有资格封官的,更没资格拜爵,袁绍这么做,等于公然造反,之前与朝廷的妥协也就不成立了。 万一天子大怒,进攻冀州,如何应付? 这一次,田丰站在了沮授的反对面。 他信心满满的表示,凉州初安,天子却没有能力进攻冀州。当初与朝廷妥协,只是为了集中兵力,进攻公孙瓒。如今公孙瓒已亡,也就没必要妥协了,正好借这个机会试探一下天子的底气。 退一步说,就算天子不胜其怒,下令进攻冀州,也不足为虑。 封官赐爵,鼓舞士气,尽起冀州之兵,足以与天子一战。 袁绍接受了田丰的建议。 沮授很失望,却无可奈何。他知道田丰在赌博,但冀州眼下的形势,除了孤注一掷之外,的确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果然,在封了十几个将军、亭侯之后,冀北大族改变了主意,支持袁绍南下。 —— 易京的废墟之侧,刘和勒马独立,一动不动。 几个亲卫站在不远处,相顾叹息。 击破公孙瓒后,刘和不仅没有解脱,反而像失了魂似的,经常到这里来,一看就是半天,也不知道他能看出什么。 有骑兵从远处奔来,护着一辆马车。亲卫们转头看去,很快就认出是袁谭,便放松下来。 刘和恍若未闻,无动于衷。 马车来到跟着,袁谭下了车,缓缓来到刘和身边,拍拍刘和的膝盖。 “公衡,醒来。旧事已如尘烟,你该向前看了。” 刘和缓缓转头,看向袁谭,无声一笑。“为臣不忠,为子不孝,为友不义,我还有前程可看吗?” “公衡,何至于此?随我南下。以你的能力,到了中原,必能统一部人马……” “你能吗?”刘和打断了袁谭,抖了抖缰绳,拨转马头。 袁谭跟了上来,脸色有些怅然。刘和的问题刺痛了他。跟着袁绍南下,他都未必有机会独领一部,更别说刘和了。 正因为如此,他才更需要刘和的帮助。 刘和是东海人,在东海有着不可小觑的影响力。如果刘和愿意跟着他南下,对他掠取徐州有帮助。 但这只是一种设想而已,他自己也没把握。 与冀南大族的模棱两可不同,冀北大族摆明了支持袁熙。除非他能得到兖豫大族的支持,并且在中原的战事中立下大功,否则他的嗣子之位难保。 “公衡,我需要你的帮助。” “你真想我帮你吗?” “当然。” “那你留在冀北,别去中原。虽不敢说有功,必能无过。” 袁谭苦笑。“你明知这不可能。” “那我就帮不了你了。” “你准备去哪儿?” “不知道。”刘和抬起头,看向远方。“先出塞看看,然后再做决定。” 第554章 瞻前顾后 刘和与袁谭拱手作别,渡过易水,翻身上马,往鲜于辅的大营而去。 袁谭站在易水南岸,看着刘和的背影消失在官道的翠柳之中,心中莫名升起萧索之意。虽是四月初夏,风中却满是寒意。 刘和最终选择了朝廷。 他去塞外,自然是见荀攸。不出意外的话,麹义应该也在那里。取道涿郡,通过居庸关,进入上谷,是麹义最方便的遁逃之路。在鲜于辅等人的掩护下,袁绍既无从发觉,也没法追赶。 麹义离开袁绍是意料之事的事。他的凉州人身份让他深受排挤,而天子在凉州的大捷更加剧了他与冀州人之间不和,离开才是最好的选择。但刘和最终选择离开,却是出于对袁绍的失望。 为了安抚冀北人,袁绍不得不大肆封官赏爵,放弃了与朝廷妥协的计划。刘和再不走,就等于背叛朝廷,依附袁绍。 换作三年前,刘和或许会有所犹豫。 可是现在,他完全没必要冒险。 谁都知道,袁绍已经被冀州人裹胁,无法脱身。 身为袁绍嫡长子,袁谭也这么认为,只是他无法像刘和一样挥手而去。 袁谭叹了一口气,回到马车上。 郭图坐在对面,手撑着腮,看着窗外出神。等袁谭坐下,郭图慢慢转过头,看着袁谭。“显思,我觉得你刚才应该接受刘公衡的建议。” 袁谭一愣,抬起头,不解地看着郭图。“先生也觉得我应该留在冀北?” 郭图点点头。“此次渡河,看似兵力充足,实则竭泽而渔。万一受挫,恐怕无力再战。冀州是根本,应该有人留守。荀公达虎视塞北,与鲜于辅合兵,冀北便是不得不守的生死线。” 袁谭沉默不语。他知道冀北是生死线,可是他更清楚,在冀北人都支持袁熙的情况下,他就算留在冀北也没什么用。如果只是鲜于辅,他还可以一战,加上荀攸,他根本没有机会。 “你以为到了兖豫,就能得支持?”郭图苦笑道:“在天子休屠泽大捷的形势下,还有多少人敢支持你们父子,与朝廷作对?就算有,兖豫也没什么将才可用,只能看着冀州人征战立功。” 袁谭惊愕不已。 他知道郭图一向自负,若无特殊原因,绝不会说出这样的丧气话。 “先生,莫非……” 郭图不回应袁谭的试探。“你留在冀北,就算荀公达来攻,至少也能保全你的性命。”他顿了顿,又道:“如果能说服主公留下荀休若(荀衍),那就更有把握了。” 袁谭思索良久。“万一父亲进军顺利呢?” “太子监国,古之制也。”郭图笑笑。“真要是主公进军顺利,将兖豫收入囊中,兖豫人才入幕,他们也只会成为你的支持者,你又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袁谭眼神闪烁,笑道:“既然如此,就依先生。” —— 刘和来到鲜于辅的大营前,勒住坐骑。 有亲卫上前通报。 时间不长,鲜于辅大步流星地赶了出来,大声命人打开营门,走到刘和面前。“公衡,你可来了。”一边说着,一边落下泪来。 刘和翻身下马,挽着鲜于辅的手。“鲜于兄,我……”他面色惭愧,不知道怎么说。 鲜于辅见状,哈哈一笑,拉着刘和往里走。“公衡,既然到了这里,什么也别说了。喝酒,今天我们一醉方休,把之前的种种全部忘掉,重新开始。” “好,重新开始。”刘和也笑了,与鲜于辅并肩入营。 他们赶到大帐之后不久,鲜于银、齐周等人也赶到了。又过了一会儿,阎柔也来了。他们围着刘和,有说有笑,喜形于色。 刘和脱离了袁绍,他们再也没有后顾之忧了。 “麹云天何在?”刘和问道。 “他已经到了白山。”阎柔笑道:“荀公达很赏识他,命他掌步卒,如今也是手握数千精锐的大将。” “是么?”刘和又惊又喜。 即使塞外兵民合一,可是人口较少,能有精兵数千便是举足轻重的大将。何况塞外骑兵多,步卒少,数千步卒的意义不亚于万骑。 “荀公达希望他能与高子平(高顺)比肩。”阎柔挤挤眼睛。 刘和恍然,伸手指指阎柔。“你这个狡猾的乌桓儿,怪不得麹云天什么都不管,连我都不通知一声就跑了,搞得我好生尴尬。” 阎柔大笑,带着说不出的得意。 荀攸是颍川人,但他手下的两员大将都是吕布的旧部。如今有了麹义这个凉州人,荀攸就有了平衡的余地,重用麹义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麹义虽是凉州人,但他的祖先却是青州平原人,也一直以关东人自居,只是真正的关东人不认可他。荀攸重视他,他的夙愿得偿,也是一个喜事。 麹义决定离开袁绍,投奔荀攸,就是得到了荀攸的承诺,而从中说合的人就是阎柔。 刘和早有猜想,今天得到了阎柔的亲口确认,并不觉得奇怪。他顺势问道:“子刚,荀都护将如何待我?” 阎柔与鲜于辅交换了一个眼神,会心而笑。 不出他们所料,刘和虽然做出了选择,心里却还是没底,不知道朝廷将如何处置他。 “你知道荀文若之子荀恽吗?” “知道,当年在洛阳的时候见过一面。” “他跟着轲比能去了西域。” 刘和微怔。“去西域?” 阎柔点点头,将荀恽的事说了一遍。他与轲比能一直有联络,轲比能起程去西域之前,给他写了一封长信,执笔人就是荀恽。得知荀恽随轲比能西行,要在西域开疆拓土,他们也很意外。 荀彧为河东尹,在河东主持王道推行。荀攸在弹汗山,即将出任幽燕都护。荀彧的女儿荀文倩成为贵人,刚刚生下皇长子。颍川荀氏内外并重,允文允武,成为权臣已是必然。 在这种时候,天子还能让荀恽随轲比能西行,在万里之外开疆拓土,要么是对荀氏信任极深,要么是身不由己,不得不然。 不管是哪种原因,都可以说明一件事,与荀攸合作利大于弊,安全有基本保证。 就算将来天子翻脸,要铲除荀氏,他还能将万里之外的荀恽赶尽杀绝? 荀氏有后路,他们就不用太担心。 听完阎柔的讲述,刘和终于放了心。 身为宗室,他比阎柔等人都有优势。退一步说,就算他得不到天子的信任,也能跟着荀攸建功立业,不用担心被闲置。 第555章 掩耳盗铃 刘和在鲜于辅的大营待了几天,随即起程赶往白山,面见荀攸。 鲜于辅等人请示朝廷拜他为幽州刺史的上表还没有得到朝廷的许可,他现在的官职还是征北中郎将,向幽燕都护报到也是合情合理的。 离开之前,他告诉鲜于辅等人说,天子休屠泽大捷的消息已经在冀北传开,中山甄氏迟迟没有接受袁熙联姻的请求,情况可能有变。在依附袁绍的大族、豪强随大军南下以后,那些心存疑虑的大族、豪强很可能会派人和荀攸或者鲜于辅联络,希望他们做好准备,不要错过机会。 鲜于辅心领神会。 幽州物产有限,要想生存下去,就必须依赖冀州的支援。在袁绍不肯调拨物资的情况下,私下与冀北大族、豪强交易就成了重要的途径。处理得好,有助于缓解当前的困境。 刘和取道居庸关,出了塞,进入上谷,沿着沽水河谷,赶往白山。 时值初夏,塞外刚刚春回大地,绿草如茵。泛着新绿的河谷中,随处可见放牧的羊群、牛群。骑马的牧人扬着马鞭,悠闲自得,随口哼唱着歌谣。 刘和初时不甚在意,后来不经意间发现这些牧民哼唱的居然是乐府辞,这才上了心。休息的时候,他与几个牧人聊了几句。得知他是刘虞之子,牧人们非常客气,有问必答。 刘和得知,牧人们唱的乐府辞是部落中的教师教的,而教师则是太守张辽派来的。他们骑着马,在各个部落之间游走,教孩子们读书识字,乐府辞则是课余消遣的游戏内容。 刘和很诧异,他很想知道这些教师又是从哪儿来的,但牧人们却说不上来。他们只知道那些教师知书达礼,应该是中原人,具体是哪儿来的,就不清楚了。 刘和带着疑问,赶到白山。 荀攸刚刚结束练兵。夏季到了,各部落的战士要返回部落,抓紧时间放羊牧马,不能长时间在这里训练。张辽、高顺都带着本郡人马返回,只有麹义留在白山。 收到刘和到来的消息,麹义非常高兴,带着亲卫,赶了十几里路来迎接。 一看到麹义的脸色,刘和就知道麹义这些天过得很开心,忍不住打趣道:“你这西凉叛徒,说好共进退的,怎么扔下我就跑了?” 麹义笑得合不拢嘴,挤眉弄眼的说道:“我不跑,你会来吗?我来给你探路,你不谢我,怎么还埋怨我?” “你给我探路?”刘和又好气又好笑。“我若不来,你我只怕要在疆场对阵了。” “不至于,不至于。”麹义连连摇手。“荀都护说了,他的辖区在塞外,无诏不能入塞。” “诏书下来了?” “还没有,但大致的方案已经出来了。”麹义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听说有些老臣一心想让袁绍入朝主政,你说袁绍会接受吗?” 刘和眉心微蹙,沉吟了片刻,说道:“可惜了他们的一片心意,袁绍击破易京之后,已经没有后顾之忧,封了一大批官爵,就差登基称帝了,怎么可能入朝主政。云天,冀州形势已明,朝廷会下诏讨伐吗?” 麹义很惊讶,半晌才哑然失笑。“袁绍这就叫掩耳盗铃?形势至此,他还想登基称帝?依我看,入朝主政大概是他所能期望的最好结果,还要看天子肯不肯答应呢。对了,你有没有亲手斩杀公孙瓒?” 刘和一声长叹。“那狗贼自杀了,自投于火,烧成了一团灰,连骨头都分不清。” “这么大的火?” “可不是,里面积储的钱粮、珍宝全都烧了,袁绍忙了一场空,连赏赐都拿不出来,只能用官爵回报冀北大族。” 麹义张了半天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很想嘲弄袁绍几句,可是看看刘和失落的眼神,又自觉地闭上了嘴巴。 他与刘和相交多年,深知刘和报仇心切。如今几年辛苦,却没有亲手斩了公孙瓒的首级,这遗憾怕是要留一辈子。 麹义引着刘和来到白山,见到了荀攸。 刘和与荀攸是旧相识。何进为大将军时,荀攸任黄门侍郎,他任侍中,两人经常见面。不过那时候没什么交往,荀攸话不多,他却交游广阔,禀性不同。 一别数年,荀攸已经是手握重兵的幽燕都护,他却是只有虚名的征北中郎将。 刘和心中感慨,主动上前施礼。 荀攸起身相迎,托着刘和的手,上下打量了一番,笑道:“刘公衡,是不是有些感慨造化弄人?” 刘和倒也不憷,点点头。“是啊,我奉诏东归时,你已经离开了长安,赴蜀郡上任。后来听说你去了荆州,我还以为你要依附刘表呢,没想到兜兜转转,你居然又回到了朝廷。” 荀攸笑了。“是啊,我们都一样,兜兜转转,最后又回到了朝廷,为天子效力。你是宗室,身份更胜一筹,将来成就必在我之上。” 刘和心中一动。 荀攸不是普通人。没有足够的把握,他不会轻易表态,而且是这样的表态。 刘和恳切地说道:“公达,我失君父已久,心如浮萍。如今穷途来归,富贵不敢求,但求能有用武之地,不虚度此生。” “那你一定会如愿的。”荀攸拉着刘和入座。“天子志存高远,超出你的想象。你能走多远,只看你的能力有多大。我从弟荀恽随轲比能西行的事,你想必听阎子刚说了。他的能力,岂能与你相提并论?公衡,努力!” 再一次听到荀恽的事,刘和还是觉得热血沸腾。天子能给荀氏这么大的空间,自然不会因为他的宗室身份猜忌他。正常情况下,乱世之中,加强宗室的力量才是最正常的选择。 荀攸又道:“天下纷乱,宗室的表现也大有不同。刘焉、刘璋父子在前,刘表在后,都有割据之意,无人臣之礼。令尊虽居北边,心存忠义,拒袁绍不臣之举,堪称宗室楷模,不幸为公孙瓒所害,天子痛惜。此德在前,天子岂能不用你?” 刘和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心里的担心终于可以放下了。 有了荀攸这些话,就算天子个人不想用他,他也不用担心自己的前程。荀彧、荀攸会用自己的影响力,向天子推荐他。 而且他想不出自己有什么严重的过错,让天子不肯用他。在宗室多有不臣之心的情况下,天子应该会重用他,树立一个榜样才对。 “多谢都护。” 荀攸拍拍刘和的手。“去行在,见见天子。” “好。” 第556章 同病相怜 刘和由白山西行,沿着长城,一路走到了弹汗山。 草原上郁郁葱葱,牧人随处可见,既有鲜卑人,也有乌桓人,更多的是汉人。 与鲜卑人、乌桓人不同,汉人不仅放牧,还种地。他们在山谷间开辟出一小块一小块的地,种上粮食,又利用更小的土地种上蔬菜,养上鸡。 连续吃了很多天的奶酪后,刘和难得地吃上了蔬菜,顿觉鲜美异常,连声向主人表示感谢。 主人很得意,举起自己粗糙却完整的右手。“我可是真正的汉人。汉人不管到哪儿,都要种菜。肉奶虽好,没有菜也不行。” 刘和大笑之余,又有些感慨。 他的父亲刘虞两度镇抚幽州,前后在州近十年,治绩出众,名声也极好。可是他去世不过数年,如今的幽州汉胡百姓已经不怎么提起他,反倒是经常说起荀攸。 是因为地处塞外,超出了刘虞的辖区,还是刘虞的仁德流布不远,如沙上建屋,不及荀攸的恩威并施来得深入人心? 眼前这个面色黝黑的汉人或许便是答案。 没有荀攸的弹汗山大捷,没有割去俘虏的右手拇指以示惩戒,鲜卑人、乌桓人便不会如此守法,汉人也不会如此安心。 在此之前,也曾有大量的汉人出塞避乱,但他们大多沦为鲜卑人、乌桓人的奴隶,勉强求生而已,哪能像现在一样自在。 虽然刘和不愿意承认,但他却慢慢意识到,荀攸其实是父亲刘虞和公孙瓒的结合体,一手仁治,一手威逼,缺一不可。 十余日后,刘和赶到平城,与臧洪见面。 两人都是徐州人,都曾在袁绍麾下听令,如今又都离开了袁绍,相逢于北疆,自有惺惺相惜之意。臧洪在白登山上置酒,为刘和接风。 两人喝着酒,指着山川形势,分析当前汉高祖被匈奴人围住时的窘境,再想想如今的雁门已是大汉边郡,匈奴人却不见踪影。再过几十年,或许连鲜卑人都会消失,顿有沧海桑田之感。 “公衡,你猜天下还有几年能太平?”臧洪突然说道。 刘和无奈地笑笑。“你是想为张孟卓兄弟报仇吗?那恐怕要和我一样失望了。” “为何这么说?” “北方未定,袁绍就迫不及待的南下,你觉得他还有机会再回冀州吗?观荀都护之意,他对入塞也没什么兴趣,一心谋划的是平定东部鲜卑,再挥师东进,平定辽东,征讨三韩。” 臧洪眉心微蹙,攥着手里的酒杯,脸色阴晴不定。 “不过你也不是一点机会也没有。”刘和又道:“袁绍虽然南下,袁谭却留在了冀北。你还有机会击败袁谭,甚至逼降袁谭,让袁绍也尝尝欲救而不能的痛苦。” 臧洪目光一转。“你和袁谭也算是朋友,现在就这么恨他吗?” “我不恨袁谭,甚至不恨袁绍。”刘和淡淡地说道:“我只是对他们很失望而已。” 他顿了顿,又道:“当然,我对自己更失望。”说完,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臧洪看着刘和,几次欲言又止,最后化作一声叹息。 —— “可以走了。”一个执戟的士卒大声叫道:“快点,快点,别挡着路。” “快走,快走。”夏侯兰也奔了回来,连声招呼道。 马车起动,摇晃了一下,甄宓连忙伸手抓住车壁,稳住身体。坐在对面的夏侯兰妻子张氏也有些紧张,生怕马车翻了,一手抓住车壁,一手捂着隆起的肚子。 甄宓见状,换到张氏身边,帮她稳住身体。 “多谢妹妹。”张氏松了一口气,抿嘴笑道:“向西的人真多,不只是我们呢。” 甄宓看了一眼车窗外,心有同感。在中山境内的时候还没感觉到,等到了常山,尤其是到了井陉,才发现路上的行人越来越多,而且大部分是拖儿带女,举家搬迁。在这些普通百姓之中,流传着一句话,只要到了并州,到了关中,就能分到土地,就能安居乐业。 是真是假,没人知道,但行人越来越多却是肉眼可见的事实。 “到了晋阳,你还要去北岳么?”张氏说道。与甄宓同行一路,她非常喜欢这个才十五岁的小姑娘,很想和她继续做伴。 “要去的。”甄宓说道。 她离开中山的理由是去北岳祭玄武,但并非谎言。她的确觉得有必要去祭一祭玄武。虽说相者刘良说她的命贵不可言,但她却觉得自己有些不祥。三岁丧父,又接连丧了长兄、次兄,如今只剩下三兄甄尧,勉强支撑门户。她想去祭祭玄武,为兄长,为甄家,也为未来的夫君祈福。 “妹妹是个有气度的人,本不需我饶舌。”张氏提醒道:“不过我还是要多一句嘴。妹妹今年十五了,这一来一去,怕是要大半年。若是路上耽搁了,只怕会年龄大了,会影响婚事。” 甄宓笑笑。“多谢姊姊提醒,我会留心的,尽量不耽误时间,祭了玄武便回。若是赶得快,说不定还能追上你们。” “那最好了。”见甄宓态度坚决,张氏没有再劝。 夏侯兰的声音在外面响起。“甄家妹妹,我刚刚听说,有一支商队正要北行,沿途会有军队保护,你要不要同行?” “商队?”甄宓又惊又喜。 “是的,从益州来的商队,贩的是茶和丝帛,要一路赶到弹汗山。他们有司空府出具的路传,路上可以在驿舍住宿,比较安全。” “那太好了,能否请兄长与他们商议,带上我?” “放心。”夏侯兰应了一声,转身离去。 张氏拍拍甄宓的小手,示意她不要着急,眉宇眼透着几分得意。 夏侯兰身上有赵云的亲笔信,方便不少。进入太原之后,他们就凭着这封信得到了优待。虽说不是每个人都知道赵云是谁,但只要夏侯兰说赵云是天子身边的将士,几乎每个将士都会肃然起敬,连说话的语气都客气了许多。 为了避免引人注意,不到万不得已,夏侯兰都不愿意拿出这封信。 没过一会儿,夏侯兰又赶了回来。他已经与那只益州来的商队谈好,请他们带着甄宓同行。得知夏侯兰是天子身边将领的同乡,他们甚至愿意提供沿途的食宿。 甄宓喜出望外,与夏侯兰夫妇拱手作别。 第557章 今非昔比 到达晋阳后,夏侯兰并没有继续前行。 一路走来,他的妻子张氏身体疲惫,不能再胜任长途跋涉,决定在晋阳住下,休息一顿时间再走。 晋阳城很热闹,人来人往,客栈也很紧张,人满为患。夏侯兰想找一个安静些的客栈,结果找了几家,别说安静的,连不安静的都找不到,到处是操着各地口音的人,其中又以商人为主。 正当夏侯兰无奈时,他遇到了郝昭。 郝昭返乡探亲,顺便在太原物色人才,加入禁军。他当初投军时便和赵云一道,入职后为散骑侍郎,又在赵云麾下,与赵云关系极好。此次返乡,受赵云之托,关照从常山来的人,其中排在第一位的就是夏侯兰。 找到夏侯兰,郝昭非常热情,邀夏侯兰到他家里小住。 郝家在太原算不上大户,却也小有资产,安排夏侯兰一家绰绰有余。见夏侯兰的夫人有孕在身,郝昭建议夏侯兰去河东。河东不仅生活安定,物资丰富,而且有很多医术很高明的的女医。不论是看病还是接生,水平都很高。 夏侯兰很诧异,为什么河东的女医水平这么高? 郝昭解释说,河东女医水平高有几个原因:一是荀彧治河东,以恢复人口为重任,所以特别注意女子的身体;二是河东有不少关东籍的女子,大部分都是当年被西凉军掳走的,多年的苦难,留下了不少病患,需要冶疗。这些人大多识文断字,有些人还拥有不小的产业,有足够的财力请好的女医。 最重要的一点是,天子重视医学,不仅将医匠改称为医师、医士,还以太医署为中心,大力培养医师、医士。很多人只知道贾诩登堂开讲,传授兵法,却不知道吉真、华佗早就培养了大量的医生。 河东水平最高的几个女医就是从太医署出来的。 听了郝昭的解释,夏侯兰大开眼界,带着妻子赶往河东。 进入太原,夏侯兰已经觉得与冀州大有不同。到了河东,夏侯兰才发现太原与河东相比,又大有不如。河东境内不仅人口更多,土地更平整,视野更开阔,民心士气也大有不同。 河东很少看到大富之家的宅院,但也基本看不到贫寒破屋。沿途所见,大多是新建的草房,偶尔还能看到几间砖屋。房前屋后都栽着桑树,开辟了菜圃,养了鸡鸭,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 正值初夏之末,仲夏之初,家家户户都在养蚕,随处可见摘桑的人。他们一边摘着桑叶,一边讨论着今年的丝价又会涨多少,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 夏侯兰问郝昭,今年的丝价一定会涨吗? 郝昭不假思索,一定会涨,而且会涨很多,翻倍都有可能。西部鲜卑被打残之后,西域的商人闻风而至。为了能得到足够的货源,他们甚至愿意先付钱。 夏侯兰为之咂舌。 郝昭又道,你觉得奇怪,是因为你不知道这些丝帛卖到西域之后的利润是多少。你更不知道,万里之外的罗马人有多么喜欢大汉的丝帛。哪怕是已经损坏的丝帛,他们也舍不得扔了,要将丝线拆下来,重新缝在衣服上。即使是贵族也不例外。 夏侯兰目瞪口呆,觉得自己在听志怪故事,不像是人间。 —— 到达安邑之后,郝昭带着夏侯兰来到了文秀书坊。 文秀书坊有最好的女医,也有郝昭要带回行在的新书,尤其是蔡琰刚刚整理完毕的战纪。这些书不仅要分发给军中将领,更是兵学院的新学员要用的教材。因为有保密要求,必须有军队沿途保护,郝昭就承担了这个任务。 唐夫人亲自与郝昭交接。 得知夏侯兰是赵云的同乡,唐夫人热情地接待了夏侯兰,欢迎夏侯兰的妻子张氏在书坊住一段时间,直到生产之后。夏侯兰可以放心的跟着郝昭赶往行在。兵学院的第二期招生正在进行,夏侯兰赶得快的话,说不定还有机会参加学习。 听到这个消息,夏侯兰心动不已,张氏也不希望夏侯兰错过这样的机会,欣然接受了唐夫人的建议。在文秀书坊住了两天,张氏对这里的气氛非常满意,甚至有求一份工作,在这里常住的想法。 在等待唐夫人印书的间隙,郝昭带着夏侯兰忙里偷闲,去了一趟箕关。 赵云有话要带给关羽。 —— 箕关形势很紧张。夏侯兰到达的时候,关羽正在练兵。 他挑选了五十名身材高大的将士,披重甲,持长刀,作为自己的亲卫,为即将开始的大战做准备。 上次驰援河内,阵斩文丑后,关羽接替徐晃,成了箕关都尉,手下有步骑二千。按制度,他可以拥有亲卫步骑二百人。但他不缺战马,却缺重甲,竭尽财力,也只够装备五十名重甲长刀骑兵。 这样的人也不好选。长刀的威力大,要求也高。即使是这五十人,也不是每个人都能达到关羽的要求。每次训练,关羽都不是很满意,觉得这些人不够努力,不肯下苦功训练。 看到郝昭,关羽顿时眼睛一亮,身高九尺的郝昭简直是最理想的重甲长刀手。 可是一听郝昭的身份,他眼中的亮光瞬间就熄了。天子身边的散骑侍郎,前途无量,怎么可能到他这儿来做一个重甲长刀手。 但郝昭却对重甲长刀手非常感兴趣。他向关羽详细打听了装备、战法,准备回去向天子汇报。 听说郝昭要向天子汇报,关羽连忙表示,这种战法最初的创意是徐晃提出的,不是他本人。请郝昭届时一定要提及徐晃,不要乱了先后。 对关羽的耿直,郝昭非常欣赏,夏侯兰也很意外。他听过关羽的名字,只知道这个人不好相处,却没想到关羽是这样的人。 郝昭随即向关羽转达了赵云的意思。 山东大战在即,身在徐州的刘备很可能会成为袁绍攻击的首要目标。考虑到刘备的实力有限,以及徐州的战略地位,天子有可能安排徐晃、关羽增援,希望他们能提前做好准备,随时出击。 徐州离得太远,消息滞后严重,必须提前做好准备,及时反应。 关羽听完,反问了一句:“天子不准备大举东出?” 郝昭表示不清楚天子有什么计划。这是纯粹的私事,不是公务,甚至不是赵云的命令,只是赵云的私人委托。 关羽一头雾水,却没有再说什么。 既然不是公事,赵云能让人给他传话已经是不容易。问得太多,会让赵云难做,以后干脆不给他消息了。 关羽送走了郝昭和夏侯兰,反复考虑了很久后,给刘备写了一封亲笔信,希望刘备能保持联络畅通。一旦有事,立刻派人联络。 他现在是箕关都尉,不能轻易离开箕关,否则他就带着亲卫赶去徐州助阵了。 第558章 书生无用 庐江,舒城。 周忠站在高高的将台上,看着远处的城墙。 经过一个多月的围攻,城墙上沾满了斑斑血迹,像一道道泪痕。即使是连绵多日的雨水冲刷,也无法冲洗干净。 周忠叹了一口气,欲言又止。 舒城名舒,却一点也不舒,反而多灾多难。几年前孙策围攻陆康,前后近两年,城中断粮,人相食。他当时在长安,听到消息,心急如焚。万万没想到,今天会亲自率军围攻舒城。 看这样子,就算不用两年,也不是短时间内能攻得下的。 “公瑾,奈何?”周忠转头看向从子周瑜。 虽有大军数万,周忠却不信任袁术的部下纪灵、张勋等人,甚至连孙策都不怎么相信,只相信儿子周昉、从子周瑜,又以周瑜为甚。 周昉作战很勇猛,但谋略有限,远远不及周瑜。几次攻城,损失惨重,本人差点被颜良斩杀。 这让周忠回忆起天子多次提及周瑜,试图召周瑜入朝,却从未提及周昉,失落的同时又心生佩服。 天子虽然年少,识人的眼光却是一流。 周瑜面色从容。“攻城从来不是一蹴可就的事。颜良能为河北四庭柱之首,本非庸材,否则袁绍也不会让他驻守庐江。两军交战,最忌心浮气躁,伯父身负重任,更不能露出破绽,被人看轻了。” 周忠瞅了周瑜一眼,欲言又止。 他觉得这话很刺耳。 但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确有些心浮气躁。本以为数万大军围城,城里又都是自己的乡党,或许不用打,里应外合,颜良就会弃城而走。没曾想颜良不仅没走,反而守得很坚实,接连打退了他的几次进攻。他一时上火,强令部下猛攻,损失了不少人,以至于周瑜赶来劝阻。 “公瑾,不是我着急,是我不能不急啊。我身为豫州牧,却不能进入豫州,现在连自己的家乡都无法收复。一旦天子东出,我还有什么面目见他?” “天子会东出吗?” “凉州已定,天子岂能不东出?” 周瑜沉吟了片刻,摇摇头。“伯父,恕我冒昧,我倒是觉得他不会这么快就东出,甚至两三年内东出的可能性都不大。” 周忠诧异地看着周瑜,眼神疑惑。 “当年董卓乱政,西凉兵亦曾东出至陈留、颍川之间,劫掠百姓,膏血涂地,至今令人切齿。如今董卓虽死,天子主政,但他麾下的将领仍以西凉人为主。能不能控制住麾下将士,让他们不敢为非作歹,恐怕谁都不敢保证。教化是需要时间的,一两年时间肯定不够。” 周忠一愣。“你的意思是说,天子教化将士,是担心重蹈覆辙?” “至少有这方面的考虑。”周瑜转头看向西方,眼神微缩。“并凉出精兵,但并凉之兵皆是虎狼之性,如果控制不力,很可能反噬。大汉丧乱之际,天子无兵可用,不得不以并凉为主力。但他曾亲眼目睹西凉兵为祸洛阳,宫中受害尤重,又岂能率兽食人?教化是唯一的办法,不得不然。” 周忠眉头紧皱,有些后悔了。 他一直以为凉州平定之后,天子会迅速东出,这才积极反击。若是如周瑜所说,天子要等并凉兵教化成功才出兵,那得等到什么时候? 他心中恼怒,周瑜为何不早说? 周忠正在考虑如何措词,有骑士从远处奔来,在将台下勒住坐骑,取出一封文书。台下的亲卫接了,转身上了将台,来到周忠面前,双手递上文书。 文书是兖州牧曹操送来的。 曹操刚刚收到消息,袁绍击破了易京,杀了公孙瓒,如今正集结大军南下,准备渡河作战。审配部调动频繁,应该是在做反击的准备。如果袁绍率大军南下,曹操和刘备挡不住审配,周忠要做好迎战的准备。 周忠更加烦闷,抖了抖手中的文书。“公瑾,袁绍要南下了,这庐江没法打了,准备撤兵。” 周瑜诧异地看着周忠。“伯父,袁绍攻克易京了?” “嗯,公孙瓒到底是没支撑住。不过也是报应,谁让他擅杀大臣。” 周瑜眼珠转了转,又道:“就算袁绍击败了公孙瓒,又如何能大举南下?荀攸不是在塞外吗?” “我也不知道,但袁绍南下应该是真的。”周忠又看了一眼手中的文书。“曹操很紧张,已经准备给审配让路了。一旦审配进军,我们肯定抵挡不住,只能退兵。既然如此,不如早退。” 周瑜看看周忠,嘴巴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 —— “退兵?”孙策一愣,抬起头,看着周瑜。“现在?” 周瑜点点头,苦笑道:“我伯父已经乱了阵脚,心无斗志。” 孙策哼了一声,毫不掩饰自己的不屑。周忠虽然名高望重,但他真不是统兵之才,攻守皆无章法。准备了几个月,刚听到袁绍要南下的消息,就准备放弃。 就算袁绍南下的消息是真的,等他渡河到达兖豫,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何必这么急着撤军? “不能就这么走。”孙策沉吟半响,说道:“就算审配来了,渡淮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水战是江东所擅,夏季将至,水势见涨,我何惧之有?” 周瑜心中一动。“水师取道合肥,入淮水?” “可行吗?” “可行,但……袁公路能答应吗?” “让你伯父去说。”孙策向后靠在凭几上,咧嘴一笑。 周瑜苦笑。 孙策这个办法是可行,以水师阻击审配,将审配挡在淮水以北,的确是一个不错的办法。颜良能坚守舒城,就是指望援军的到来。如果审配到了豫州也无法渡过淮水,颜良就不得不面对孤军无援的局面,也许会主动放弃庐江。 就算颜良不肯,舒城中的大户也会动摇。 颜良毕竟不是陆康,那些人支持颜良,实际上是支撑袁绍,觉得袁绍有希望一统天下。现在出力,将来会得到丰厚的回报。如果他们发现袁绍根本渡不了淮水,态度立刻会改变。 但周忠一向看不起袁术,让他去求袁术,的确有些强人所难。 “伯符,请张子纲去试试。”周瑜说道:“现在不是玩笑的时候,当以大局为重。” 第561章 枕边有风 “你才多大?任何时候学骑马都不迟。”刘协说道:“但为了随朕去西域而学骑马,却大可不必。” “为何?”伏寿眼神一黯,下意识地看了荀文倩一眼。 荀文倩眨着眼睛,也有些疑惑。 “天下再大,中原都是根本。”刘协笑笑,眼中闪过一丝光芒。“只要中原稳固,百姓能安居乐业,人才如雨后春笋,代代有人,就算西征遇到一些麻烦,也不会影响大局。否则就算走得再远,终究只是梦幻一场。” “陛下说得有理。”荀文倩附和道:“亚历山大覆辙在前,足以为戒。秦统一六国,尚且要奋六世之余烈。天下之大,又岂是一两代雄主就能做到的?征服天下不能寄希望于一时一人,当如愚公搬山一般,子子孙孙,无穷尽也。” 刘协看着荀文倩,满意地点点头。 自然开始研读西方典籍之后,荀文倩眼界大开,境界也有明显的提升。比起伏寿,她也明显更务实,不仅仅满足于引经据典。 伏寿半懂不懂的“哦”了一声,没有再问。 她对西征既没什么概念,也没什么兴趣。之所以来凉州,都是应荀彧之请。相比之下,她更喜欢环境更好的河东,而不是条件恶劣的凉州。 她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生一个皇嫡子,履行她身为皇后的职责。 说了一阵闲话,一起用了晚餐。天色将黑,众人各自回屋,刘协到了何姗的屋里。洗漱完毕,他上了床,靠在床头读书。 何姗梳洗回,上了床,靠在刘协身边。她伸长脖子,凑过来看了一会儿书,觉得没什么意思,注意力转到了刘协身上。 盯着刘协的侧脸看了一会儿,她突然说道:“陛下,你真带我去西海吗?” “不是说好了么?”刘协头也不回的说道。 “我就是觉得……想再问一遍。” “君无戏言。”刘协笑道:“再说了,这也不是什么大事。” “对陛下来说,可能不是大事。可是对我们来说,这就是最大的事。” “有这么严重?”刘协放下书,回头看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着何姗。 何姗、胡休都是羌人首领的女儿,而且是北地境内的羌人,也就是所谓的东羌。东羌最早被汉人打败,后来就安置在北地、安定一带。这些羌人与汉人混居,汉化比较重,实力相对也更强。当西羌叛乱时,东羌也跟着响应,而且声势闹得很大,一度波及河东、关中,久征不服。 汉桓帝时,主战的段颎取得了皇帝的支持,雷霆出击。 事实证明,即使大汉不再如日中天,对付这些人还是皆有余。段颎率一万五千步骑出征,用时两年多,斩首近四万,几乎将东羌的青壮杀得干干净净,东羌从此闻段色变。 但杀戮只能治标,不能治本。威逼之后,朝廷并没有做好后续的安抚工作。时光流逝,不过三十年,东羌又慢慢恢复了元气。如果不能妥善处理,不久的将来,东羌又会成为大汉的肘腋之患。 对付东羌,不能像对付塞外的鲜卑人一样,必须加以教化,主动融合。 这也是当初刘协愿意接受何姗、胡休的原因之一。 何姗、胡休入宫,北地、安定的东羌心里有了底,马超在北地的控制也顺利了很多。在鲜卑人被击溃之后,北地安定,用不了多久,就可以恢复北地郡了。 何姗如此渴望地跟随西行,自然不是因为贪玩,或者想看看西海的风光、西王母的故乡。 何姗迎着刘协的目光,咧着嘴笑了,露出两只小虎牙。“镇西大将军率部东行,陛下身边只有千步骑。虽说这些都是万里挑一的勇士,却也是陛下对我们羌人的信任……” 刘协打断了何姗。“你们羌人?” “啊?”何姗不解地看着刘协,长长的睫毛扑闪扑闪。 刘协斟酌了片刻。“你觉得羌人和汉人不一样吗?” 何姗结结巴巴,不敢回答。 刘协想了想,伸手将何姗揽入怀中,手在她的背上拍了拍。“你知道汉人常说的炎黄是谁吗?” “是两个圣王,一个是炎帝,一个是黄帝。” “那你知道炎帝姓什么?” 何姗茫然的摇摇头。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炎帝姓姜。”刘协拉过何姗的手,在她的手心写了一个篆体的姜字,然后又写了一个篆体的羌字。“你觉得这两个字有什么关系?” 何姗自己比划了半天,若有所思。“陛下,难道炎帝也是我们羌人的祖先?” “你说呢?” “我不知道。”何姗歪着小脑袋,想了好一会儿。“我明天去问问蔡令史,她一定知道。” 刘协鼓励的点点头。 他当然可以自己对何姗说一通汉羌同源的道理,但这肯定不如蔡琰来解释更有说服力。蔡琰不仅是大儒蔡邕的女儿,本人的学识也是得到了很多人认可的,即使是关东大臣也能接受。 他明天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说服蔡琰,从文化上建构一套汉羌同源的理论,方便对羌人的教化,尽快将羌人融合到华夏民族中来。 虽然还没得到肯定的答案,何姗却很高兴,和刘协嘀嘀咕咕地说了半天话。 她和胡休虽是宫里的美人,但行在的规矩并不严,只可得到皇后伏寿的许可,她们就可带着几个女骑士出行。她们有着明显的羌人外貌,又熟悉羌人的语言、习俗,认识了不少羌人部落领袖的家属,也见过一些普通羌人,了解的信息比刘协见过的更多,更真实。 刘协在休屠泽大破西部鲜卑,让羌人既敬又畏。他们赶来见驾,与其说是拥护朝廷,或者谋求商路的利益,不如说是想看看天子是什么样的人,会不会对他们也动武,威胁到他们的生存。 毕竟汉人对羌人的态度一向不好。十年前,朝廷还曾出兵征讨西羌。 刘协一直觉得自己对羌人的态度很真诚,道理讲得很透彻,利益也分配得很公平,对羌人很照顾,羌人头领们对自己心悦诚服,所以才有去西海看一看的想法。 听了何姗的解说,他才知道自己还是太乐观了,那些都是表面文章。 在短暂的失落之后,他又很快释然了。 民族融合从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如果年就能解决,反倒不正常了。 革命尚未成功。或者说,革命的征程刚刚开始。 第562章 文明融合 刘协这么自信,是因为他虽然拥护华夏文明,以炎黄子孙自居,但他并没有民族歧视,不觉得汉族高人一等,其他少数民族都是蛮夷。 真正读过历史的人都清楚,华夏是一种文明,而且是极富包容性的文明。匈奴、鲜卑、羌、越等民族并不是被华夏灭绝了,而是融进了华夏,成了华夏文明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汉族不是一个血脉意义上的民族,而是基于对华夏文明的认可,集结在一起的主体民族。 这与西方强盗嘴上喊着种族平等,实际推行种族灭绝的政策完全不同。正因为如此,在学习了西方的民族史观时,很多读书人才会出现那种格格不入的困境,思想上出现了不小的混乱。 他也经历过那样的混乱,但他最终走出了那团迷雾,找回了自信。 天下大同,才是华夏文明的追求,也是人类命运的共同追求。 所以他对伏寿、荀文倩、何姗、胡休并没什么分别。之所以对伏寿高看一眼,多次强调她的皇后地位不可动摇,只是不希望山东士大夫党争的习气影响中兴大业,将精力集中在内斗上。 最明白他心意的人是荀彧,所以才特意送伏寿到行在来。 除此之外,他对几个女人并没有区别对待。这一点是发自肺腑的,她们都能感受得到,所以何姗、胡休在他面前才会那么自在,不会唯唯喏喏、战战兢兢,才会和他说那些看来的、听来的故事。 假的就是假的,真的就是真的。 谎言总会被戳破,唯有真诚没有破绽。 刘协和何姗说了半夜闲话,仔细打听了羌人们的反应,对当前的形势有了更深的了解,也对未来更有信心。不论是武力还是文化,又或者是利益,他都有足够的优势。 除了心灵的交流之外,当然也免不了肉体的深入交流。 他需要何姗、胡休为他生下一儿半女,证明他对羌人的一视同仁。 年轻就是好。一夜的缠绵过后,心理年龄奔四,生理年龄却只有十七的他还能按时起床练武。 练武时,他便命人去传蔡琰。等他练完武,洗漱完毕,来到充当前朝的中庭,蔡琰已经到了,正和当值的夏侯充说话。夏侯充明显有些畏惧蔡琰,说话的时候低着头,不敢直视蔡琰,倒是蔡琰昂首挺胸,自信从容。 见刘协从后院出来,蔡琰扔下夏侯充,上前行礼。 “陛下召臣来,有急事?” “嗯。”刘协点点头,示意蔡琰入座,将自己的想法说了一遍。 蔡琰眉心微蹙,露出些许为难之色。“陛下的用意,臣能理解。只是羌人没有文字,而我汉人典籍之中也没有相关的记载。急切之间,怕是很难找到依据。” “你不能将眼光局限于文字记载。”刘协说道。他早就知道蔡琰会这样的困惑,也正是想借这样的机会来打破蔡琰的困惑。“书不尽言,言不尽意。难道书上没有的便不存在?口耳相传的故事就不是故事?令史,羌人的历史一直就在,只是等待一个成文的机会。” 蔡琰眼神一亮,笑道:“陛下所言极是,倒是臣习气太重了,囿于旧学,眼界不够开阔了。” “令史太谦虚了。”刘协微微一笑。“这件事就交给你办,趁着人在凉州,尽快完成。将来你的事越来越多,未必还有机会来采风。” “唯。”蔡琰欣然应诺。 —— 为羌人编史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除了要四处采风,收集羌人的口耳相传的歌谣、故事之外,还需要梳理中原的典籍,寻找相关的事件,与羌人的故事编缀在一起,发现那些已经变形的歌谣背后的历史真相。 蔡琰组建了一个团队,有二十多人,其中有一半是羌人,至少是熟悉羌人语言、习俗的。他们带着纸和笔,深入各个部落,将羌人的口头文化记录下来,作为原始资料。 何姗、胡休也自愿加入团队。她们跟着伏寿、荀文倩学习了一段时间,能够胜任书写记录的工作,是羌人中不多的文化人。天子有意为羌人着史,身为羌人,她们义不容辞。 这件事传出去之后,羌人们感激之余,也意识到了读书的实际意义,建学堂的积极性更高了。没过多久,麹演就来求见,表示他与几个家族、部落商量过了,共同出资,将在临羌建一个学堂,招收汉羌子弟入堂,请天子尽快安排教学的博士。 刘协安排了一个重量级的人物:伏雅。 伏雅出自世家,学问自是不用说的,为这些汉羌子弟启蒙绰绰有余。他是皇后伏寿的兄长,由他出任教师,足可见朝廷对这个有标杆意义的学堂的重视。 伏雅虽不是博士,但他是侍中,身份比博士更高,算是超配了。 为了鼓励伏雅安心教学,刘协承诺,四年之后,伏雅随时可以申请调回朝廷,且职位不低于侍中。如果教学效果好,培养出的人才多,必有重赏。 伏雅答应了。 麹演等人喜出望外。得知伏雅还没有婚配,他们请旨,希望能与伏雅结婚姻,临羌城里城外的女子随他挑,为妻为妾都可以。 嘴上说得随意,但谁不想自家的女儿做正妻?伏雅人品端正,身份高贵,即使在中原也是很抢手的人物。能将女儿嫁给他为妻,是麹演等人之前想都不敢想的。 为了争取到这个机会,麹演等人明争暗斗,想了不少招。 经过一番斟酌,在刘协的授意下,由伏寿本人亲自过目,为伏雅选了一妻两妾。妻是麹演的女儿麹云,妾有一个是临羌大族郭宪的女儿郭英,一个是羌人领袖北宫大石的女儿北宫纯。 北宫是羌人大姓,北宫大石的兄长就是曾与李文侯一起举兵的羌人头领北宫伯玉。北宫伯玉、李文侯被韩遂坑死之后,北宫大石恨韩遂入骨,只是实力不济,不敢轻举妄动。如今韩遂被调往关中备战,北宫大石才敢到金城来见驾。如今女儿嫁给伏雅为妾,他非常兴奋,大有扬眉吐气之感。 借着伏雅的婚事,麹演盛情邀请天子西行,巡狩临羌,出席伏雅的婚礼。 刘协顺水推舟地答应了。 第563章 孤陋寡闻火炎焱1郭打赏 刘协起程西行之前,郝昭、夏侯兰赶到了金城。 交割了押运的书籍之后,郝昭第一时间带着夏侯兰赶到大营,向赵云复命。 看到夏侯兰,赵云非常高兴。他问了一些冀北的情况,得知易京被破,公孙瓒身死,赵云颇为感慨。公孙瓒是个优秀的将领,却不是一个合格的官员。 “中山甄氏拒绝了袁氏的婚姻。”夏侯兰又将甄宓的事说了一遍。甄宓、张鸿去了雁门北岳,要祭拜玄武之神,从日程计算,现在应该也在赶往行在的路上。 赵云不认识甄宓,但是他认识张鸿和张鸿的姊姊,也就是甄宓的生母张氏,当然也清楚中山甄氏的实力和情况。对夏侯兰的决定,他非常欣赏,随即将夏侯兰推荐给了刘协。 他对刘协说,夏侯兰的武艺不是很出色,但他研习律法多年,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刘协和夏侯兰聊了一阵,又请贾诩考校了夏侯兰的学问,贾诩也颇为欣赏夏侯兰,觉得他是一个做监军或者军正的合适人选,邀夏侯兰任兵学堂的助教,专门教授律法。 军法本是兵法的雏形,如今依然是兵法中不可或缺的重要部分。 夏侯兰正中下怀,大有此行不虚的感觉。 夏侯兰向刘协、贾诩详细介绍了冀北的情况。袁绍为了攻破易京,向冀北大族示好,又是结婚姻,又是加官晋爵。不过如今主事的田丰、审配都是冀南人,他们对冀北人的态度利用居多,很难从心理上予以重视。在攻破易京之后,很可能会出现新的变化。 刘协还没有收到冀州的消息,但他听了夏侯兰的介绍后,不禁哑然失笑。 袁绍已经被冀州人——准确的说是冀南人——绑架了。他急着进攻兖豫,除了要救颜良,更多的还是想取得充豫的支持,制衡冀州人。 但理想是丰满的,现实是骨感的。兖豫人才虽多,将才却少,而且大多出自袁绍看不上的寒门。就算袁绍能控制兖豫,他也解决不了现有的矛盾,只会加剧。 这种结构性的矛盾恐怕不是袁绍能解决的。身在局中,又是既得利益者,根本找不到破局的办法。就算找到破局的办法,他也狠不下心,拿自己开刀。 说白了,这只是利益冲突的另一种形式罢了。不能平衡利益,就永远无法破局。 对甄宓,刘协倒不是太上心。他知道甄宓是这个时代有名的美人,但他缺美人吗?只要他稳住别浪,什么样的美人没有? 刘协决定尽快起程,完成西海之行。 袁绍结束了冀北的战事,举兵南下,中原的大战一触即发。他很快就要回关中坐镇指挥,以便韩遂放心出击。 —— 周忠赶到襄阳。 刘表亲自出城相迎,在岘山设宴,为周忠接风。 作陪的除了荆州本地的名流之外,还有不少流寓荆州的名士。在这些人中,周忠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士孙瑞的儿子士孙萌。 周忠多少有些奇怪,将士孙萌叫到跟前。“你怎么还在荆州?” 士孙萌神情尴尬,刘表也有些不快。只是碍于风度,他没有变色,只是含笑看着周忠。 “去太原,你阿翁身负重任,急需人相佐。”周忠毫不客气的说道。他比士孙瑞年长几岁,曾官居太尉,将士孙萌当作晚辈教训绰绰有作。 “喏。”士孙萌喏喏的应了一句,不敢回嘴。 刘表笑嘻嘻地说道:“嘉谋,他一个年轻士子,提不得刀,骑不得马,回太原又有什么用?” 周忠瞅了刘表一眼,微微一笑。“景升,他与你我不同。他还年轻,不会提刀,可以练。士孙君荣身边会缺精通武艺的勇士吗?骑不得马,也可以练。天子平定并凉之后,最不缺的就是骏马。年轻人,身手灵活,只要肯吃苦,练上一年半载,自然弓马纯熟。” 刘表神色一僵。他听出了周忠的警告,天子不缺勇士,更多骏马,更有数万并凉精锐。一旦出击,必是雷霆之势,比当年董卓可强多了。 “一别经年,不意嘉谋兄如此豪气,倒是令人大开眼界。” “我这算什么豪气。”周忠不紧不慢地说道:“荆州出了一位俊才,那才叫豪气。他和在座的诸位一样,本是书生,提不得刀,骑不得马。到行在之后,苦练武艺。不过半年,便与吕布一道以百骑横行漠北,行程万里,斩首过万,一战封侯。” “是么?”在座的荆州人都很诧异,面面相觑。“究竟哪一位?” “谁知道呢,应该是个寒门士子。”有人低声嘀咕道,不屑中透着些许酸。 周忠冷笑一声:“你们真是孤陋寡闻,让人怀疑荆州是不是还在大汉境内。此人可不是什么寒门,他是江夏黄氏子弟,黄猗黄子美。” 众人愕然。 江夏黄氏即使在荆州也是赫赫有名的高门,这样的一个人居然会与吕布一起横行大漠,以战功封侯。如果说话的人不是周忠,恐怕没人会相信。 士孙瑞忍不住问道:“周公,这……是怎么回事?黄猗书生,岂能以战功封侯?” “你们啊,真是白长了一双耳朵。”周忠伸手指指众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愤怒。“不知道黄猗,你们还能不知道丁冲?他可是就在南阳。华阴一战时,他与天子同行,提刀砍人。要不是天子快了一步,亲手斩了李傕,丁冲说不定也能以战功封侯的。” 众人目瞪口呆。 他们当然知道丁冲。丁冲就在南阳,这几年大肆招募人才,被他挖走的人不在少数,刘表恨死他了。几次想举兵讨伐,又担心自己打不过张济,只得忍气吞声。他们原本以为丁冲就是仗着西凉兵耍威风,听了周忠的话,才知道丁冲自己就是个狠人。 更让他们震惊的是另外一句:天子亲手斩了李傕。 华阴之战时,天子才十五岁,李傕却是久经沙场的西凉悍将。华阴之战,天子取胜,很多人都觉得是侥幸。万万没想到,这个侥幸却是这么来的,天子不仅亲自上阵,而且手刃了李傕。 “周公,这……这是真的?”士孙萌不顾刘表脸色难看,追问道。 “骗你作甚?”周忠瞪起眼睛,没好气的骂道:“你不会写封书信去太原问问令尊?华阴之战时,他奉命指挥禁军迎战李傕,也曾血染战袍,是亲眼看着天子入阵,大破李傕的。” 一直没说话的蒯越突然开口。“既然士孙君荣有如此大功,为何却罢了卫尉,谪居太原?” 第564章 利益对立 周忠横了蒯越一眼,眼神有些冷。 蒯越躬身施礼,微微一笑,带着一丝得意。 周忠虽然被任命为豫州牧,但他从未真正履职,一直寄寓在九江。士孙瑞在华阴之战立了功,却没能加官晋爵,后来又率北军的步兵营、射声营屯太原,无缘于之后诸战。 这难免让人觉得天子对老臣冷落,周忠如此为朝廷鼓吹多少有些一厢情愿。 “谁说士孙君荣是谪居太原?”周忠冷笑道。 “士孙君荣本是卫尉,如今却是北军中侯,难道不算左迁?” “你知道天子北征时,麾下有多少人马?” 蒯越摇摇头。他哪里知道这些细节。 周忠暗自松了一口气。既然你不知道,那就好办了。士孙瑞的事,对他来说也是心里的一根刺,但由蒯越说出来,他心里更不爽。 “天子北征之时,麾下人马除了西凉诸将,就是南北军。南军兵力有限,虎贲、羽林皆不过千人,后来又加上北军的骑兵精锐,总共三千人。” 周忠竖起三根手指,环顾四周,目光凛然。“天子就是以这三千人为主力,在北疆先破匈奴叛军,再破鲜卑扶罗韩二十万众,斩首三万。” 蒯越面色微变,有些难看。 刘表也皱起了眉头,沉默不语。 他们都知道天子北征时兵力不多,但他们一直不相信天子只有三千步骑。如今由周忠亲口说出来,却不由得他们不信。 天子以三千步骑先破匈奴叛军,再破鲜卑扶罗韩,斩首三万有余,这样的战绩着实令人胆寒。如今天子再破西部鲜卑,麾下主力早就不止三万,一旦东出,谁能抵挡? “天子北征,河东交给了荀文若,安全则由西凉诸将负责,太原则交给了士孙君荣。士孙君荣统领的是北军主力,他不仅有镇守太原的重任,更要随时策应河东。如此重任,岂是谪居之人所能担任?” “话虽如此,六百石的北军中侯毕竟不是中二千石的卫尉。”蒯越坚持道。 “蠢材!”周忠忍不住喝斥了一声:“名不正,则言不顺。士孙君荣指挥北军主力,自然是北军中侯更为合适。卫尉乃宫中之臣,需随驾而行。天子北征,卫尉岂能留在太原,指挥北军主力?” 蒯越眉梢轻扬,正欲再辩,却被刘表制止了。 “嘉谋兄,听君一言,我等心中的疑惑总算得到了解决。”刘表举起酒杯,向周忠敬酒。“来,你我共饮一杯,祝汉德历久而弥新。” 周忠哈哈一笑。“英雄出少年。天子年未弱冠,却有高帝、光武气概,大汉中兴已是意料中事。景升为宗室,更应该为群臣表率,迷途知返。” 刘表的脸颊抽搐了两下,举起酒杯,用袖子挡住了脸。 —— 为周忠接完风,将周忠安排在驿舍住下,命人好生侍候后,刘表回到襄阳城里的内宅,独坐堂上,半天没说话。 长子刘琦走了进来,上前施礼。 “安排好了?”刘表收起心神,问了一声。 “安排好了,由蒯祺亲自负责,闲杂人等,不得接近。”刘琦有些不安。“阿翁,周公乃是朝廷大臣,如何对待,似有不妥?万一他到天子面前说阿翁的不是,将来……” 刘表扬扬手,神情焦灼。“行了,我知道了。”顿了顿,他又说道:“我岂不知周嘉谋是大臣,只是我也没有其他选择。袁本初南下在即,这一次,他想必不会像上次一样草率,大概率会先取刘玄德,再取曹孟德。一旦他击破曹孟德,邀我夹击南阳,我该如何?” 刘琦惊讶地看着刘表。“阿翁,张济可是朝廷的骠骑将军,进攻他……岂不是谋反?” “谋什么反?”刘表没好气的喝了一声:“西凉诸将生性残暴,滥杀无辜。这张济原本就是董卓麾下,与李傕等人同流合污。如今董卓、李傕虽死,他依然是西凉人,又有什么不同?” 刘琦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知道刘表在犹豫,但他怎么也没想到刘表还想与袁绍联手,进攻张济。 刘表一声叹息。“天子想借凉州人的武力复兴大汉,无异于饮鸩止渴。我收到消息,统兵东出的将是韩遂。韩遂其人,我是见过的。那是一个野心勃勃的凉州人,不亚于董卓。一旦他立下大功,朝政必为他掌控,届时天子必然成为傀儡,整个关东都会成为西凉人的牧场,哪有什么中兴可言。” 刘琦沉默不语。 刘表想了想,又道:“你知道士孙君荣为什么被罢了卫尉,以北军中侯镇守太原吗?” “周公不是说……” “那只是骗人的。”刘表挥挥手,不屑一顾。“士孙君荣被罢免卫尉,是因为他违抗旨意,接受了卫固、范先的请降,使卫氏、范氏逃过了族诛的下场。” 刘琦吃了一惊。“天子想族诛河东卫氏、范氏?” “不仅是卫氏、范氏,还有其他的河东大族。”刘表拍着膝盖。“天子在关中度田,整治豪强之意甚明。你觉得蒯越、蔡瑁等人愿意支持朝廷?你信不信我今天向朝廷称臣,明天就会被人赶出荆州?” 刘琦闭紧了嘴巴,没有再说一句话。 他明白了刘表的担忧。 天子要度田,这是和天下大族过不去。凉州无所谓,大战之后的关中也没什么关系,可是山东不行,户口殷实的荆州也不行。蒯越、蔡瑁的担忧也是刘表的担忧,毕竟山阳刘氏也是拥有大量土地的高门大户。谁想夺走他们的土地,谁就是他们的敌人。 这么一说,天子的中兴路并没有想象的那么顺利。 刘琦仔细想了想,又小心翼翼地问道:“阿翁,韩遂东出,袁本初能是对手吗?” 刘表沉默片刻,微微一笑。“那就要看荀文若答不答应了。” “如果荀文若答应呢?” “我觉得他不会答应。”刘表眼神微缩,沉吟了片刻,又道:“就算他个人想答应,他身后的汝颍大族也不会答应。他如果想与汝颍大族为敌,与天下世家为敌,等待他的只会是身败名裂。” “荀文若……会身败名裂?”刘琦皱着眉。 刘表斜睨了刘琦一眼,嘴角挑起一抹促狭的笑意。“竖子,你懂什么。三人成虎,要让一个人身败名裂太容易了。就算他真是个圣人,只要他得罪了天下世家,也会让他没有立足之地。” 他笑了一声,又道:“何况,颍川荀家从来就不是什么圣人。” 第565章 意外收获 周忠在襄阳住了两天,饮食很丰盛,但他想见的人却一个也没见到。 刘表派人守住了驿舍,名为保护,实际软禁。 带兵的蒯祺很客气,言辞恭敬,就是不让周忠出门。周忠要见人,他也可以派人通传,但结果却是一个也没来。不是不在襄阳,就是找不到人,至于真实情况,谁也不知道。 周忠倒也不意外。他很快就弃了努力,和蒯琪聊了起来。 蒯琪是蒯越的从子,年方弱冠,刚刚成亲,妻子是琅琊人诸葛氏。 周忠立刻想起一个人:琅琊人诸葛玄。他在寿春时,听袁术提起过此人,袁术曾任命诸葛玄为豫章太守,想借此控制豫章郡。但诸葛玄治理能力有限,尤其不擅长军事,因山民叛乱,弃郡而走,据说是到荆州投奔刘表了。 周忠一问,蒯琪就笑了。他的妻子正是诸葛玄的从女,不过诸葛玄本人不久前病故了。 周忠咂了咂嘴,暗自叹惜。 他和诸葛玄也曾有一面之缘,诸葛玄比他还小几岁,不想竟已经去世了。 “除了你的妻子,还有其他诸葛一族的人在襄阳吗?” “内人还有一个姊姊,嫁给了庞德公的儿子庞山明。此外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叫诸葛亮,字孔明,年方十七。一个叫诸葛均,年方十三,尚未有字。” 周忠想见见诸葛亮。蒯琪却说,诸葛亮不在襄阳城,他们弟兄两个在隆中,躬耕自读。 周忠很意外,又问了一些诸葛亮的情况。蒯琪虽是诸葛亮的姊夫,却对诸葛亮不太感兴趣,寥寥几语后便一问三不知。 周忠很奇怪,没有再问,却记在了心里。 两天后,周忠辞行。刘表亲自送他出城,看着周忠上了船,这才放心回去。 过了汉水,周忠一路急行,当晚在邓县留宿。 他让儿子周昉带着他的名刺去隆中,务必要找到诸葛亮,请他来邓县一晤。 周昉很不解,那么多的人才聚集在襄阳城,你都没见着,见一个才十七岁的诸葛亮有什么用? 周忠笑笑,问周昉道:“如果是你,背井离乡,来到襄阳,人生地不熟。长辈死了,两个姊姊嫁给了襄阳的大族,你会带着弟弟去城外定居吗?” 周昉不假思索的说道:“既然与本地大族结婚,自然是想借以安身立命,为何要偏居城外?” “这就是你不如他的地方。”周忠感慨地说道:“如果换了公瑾,他很可能会做出同样的选择。依附他人,难免被人左右。躬耕自读,才能保持独立。隆中虽在城外,却不甚远,有什么事,求援不难,可是这个距离又足以让那些不想见的人却步。” 见周忠将诸葛亮与周瑜相提并论,周昉不敢怠慢,带着周忠的名刺去了。 第三天中午,诸葛亮跟着周昉来到了邓县,与周忠见面。 第一眼看到诸葛亮,周忠就松了一口气。 这次襄阳之行,他不会空手而归了。 诸葛亮虽然才十七岁,身高却已经接近八尺,相貌端正,双目有神,有着同龄人中不多见的沉稳。即使是周忠最欣赏的周瑜,也未必能胜过他。 两人见礼之后,周忠也不绕圈子,开门见山的问道:“你隐居隆中,可知天子事迹?” 诸葛亮拱手道:“还请周公指教。” 周忠便从华阴之战说起,一直说到韩遂统兵进驻关中备战,天子留驻金城。他身为豫州牧,最近一年多又与袁术同城,能够接到朝廷的邸报,也知道袁术的女儿、女婿传回来的消息,对天子的行踪大致还是清楚的。 最后,周忠双目炯炯有神的看着诸葛亮。“你愿意辅佐这样的天子吗?” 诸葛亮沉吟片刻,反问周忠。“天子圣明,知人善用,只是我年纪尚幼,学疏才浅,周公何以如此郑重其事?只是因为与我叔父有旧吗?” 周忠抚着胡须,摇摇头。“我只是觉得你隐居隆中的想法,与天子不回洛阳的决定异曲同工。能不为眼前近利所惑,立足于长远,不惮于劳苦,绝非普通人能做得到。你们虽然年轻,却都是有大志向的一世豪杰,应该能君臣相知,共兴大业。我老了,如果能为天子进一英才,有助于中兴,此生足矣。” 诸葛亮想了想,躬身一拜。“愿从周公之教。” —— 周忠带着诸葛亮,赶到了宛城。 骠骑将军张济亲自出迎,热情倍至。军师丁冲也非常客气,对周忠执子弟礼。 周忠老怀大慰。 他这两年虽说挂着豫州牧的官职,实际上是被天子踢出了朝廷,袁术对他也没什么尊敬可言。这次铩羽而归,重回朝廷,他已经做好了被人嘲笑的心理准备。刘表那般待他,他也只是生闷气而已,没有与刘表理论。 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他做了这么多年的官,起起伏伏,这点自觉还是有的。 见张济这么客气,尤其是丁冲如此恭敬,他很高兴,感觉到了一丝温暖。 “幼阳,你太客气了。”周忠笑道:“我受不起啊。” “不然。”丁冲一本正经地说道:“周公是我本州的州牧,理当如此。” 周忠有点尴尬。“可惜我徒有其名,却未能踏足豫州一步。” “刘备也未曾踏足本州,却以刘豫州自居。周公有天子诏书,纵使未曾踏足豫州一步,也是堂堂正正的豫州牧。”丁冲挽着周忠的手臂,态度诚恳。“周公虽势穷,辗转来归,对朝廷的心意日月可鉴。归朝之后,天子必能重用。” “借你吉言。”周忠很感激,握着丁冲的手臂,重重地晃了两下。“幼阳,两年不见,你越发有大臣之相,将来前程不可限量。” 丁冲哈哈大笑,请周忠上车,一起入城。 “周公,我们先去看看南阳学堂。”丁冲说道。“骠骑将军治理南阳两年,这是最大的政绩。” 周忠心领神会,一口答应。 他在襄阳的时候,就听人说丁冲这些年在南阳挖了不少人,不仅在张济的军中推行教化,还设立了不少学堂,招收庶民子弟读书。虽说张济、丁冲的个人名声不好,这一举措却是深得人心的,连刘表都不好说什么不是。 毕竟教化是儒门最为推崇的德业,刘表本人在襄阳也是大力推行教化的,只是他与张济、丁冲教化的对象和目标都有所不同。 刘表针对的是读书人,而张济、丁冲针对的却是普通百姓、庶民子弟。 第566章 古今不同 丁冲引着周忠先来到郡学。 郡学就在太守府旁,门户只比太守府稍低,比太守府另一侧的郡尉治所还要略高一些。门前立了双阙,上面刻着“文昌”两个古篆字,二十名甲士头载武冠,身穿札甲,一手持戟,一手持盾,挺立如松,庄严肃穆。 周忠很意外,指着两侧的甲士说道:“这是……” 张济赶上一步,笑容灿烂。“这是我特意安排的甲士,免得闲杂人等打扰教学。这郡学里的士子可都是国家的栋梁,尤其那些少年,是从整个郡选拔出来的,个个是人才。” 周忠转头看了一眼丁冲。 丁冲附和道:“骠骑将军所言句句属实。南阳郡学共有三百五十一人,其中有两百一十五人是各县选拔出来的少年。大多家境贫寒,原本是读不起书的。是骠骑将军从军费里挤出来的钱,为他们添置衣物、纸笔,管吃管住,每个月还给他们发放二百钱的零花。” “是么?”周忠惊讶地看着张济。“骠骑,这可是莫大的德业啊。” 张济眉开眼笑,连声说道:“应该的,应该的。天子在凉州,视汉羌子弟为一家,派遣博士,教百姓读书。我奉天子之命守南阳,岂能坐视百姓子弟因家贫不能读书,辜负天子的一片仁心?” 周忠满意地点点头。“他们读完书之后,如何安置?” “愿意从军的从军,不愿意从军的可以在郡县为吏,或者学工,到工坊里做工师,又或者学医,将来做医师……” 张济显然有充足的准备,侃侃而谈,不时还拽几句文。粗一看,谁也想不到他是个武夫,颇有几分儒将的风采。 周忠越看越觉得意外,对丁冲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 他才不相信张济这个西凉武夫会洗心革面,折节读书,变成一个谦谦君子。 这肯定是丁冲的功劳。 郡学之前已经接到通知,祭酒宋忠、学监綦毋闿以及在学的学子全部到场,一个个衣冠整齐。周忠大概扫了一眼,便知丁冲所言不虚,一大半是十一二岁的少年。这些孩子穿的衣服大多类似,虽然半旧,却干干净净,就算有补丁也补得整整齐齐。从他们的脸色来看,平时的饮食也不算差,至少是能吃饱的。 周忠随便叫了几个少年出来,问了他们所学,年纪大些的已经学到了《孟子》《荀子》,小些的还在学《孝经》《论语》。不管学的是什么,大多都朗朗上口,课业还是很熟的。 “这些孩子本来就聪明,又珍惜读书的机会,非常用功。”学监綦毋闿抓住机会,凑到周忠面前,为周忠介绍起了情况。 周忠很满意,抚着胡须,连连点头。 最后,他说了一句。“南阳不愧是帝乡,人杰地灵。郡学中更是英才荟萃,只有一点遗憾。” “还请周公指教。”宋忠、綦毋闿异口同声的说道。 “你们可知天子在凉州教化百姓,不分男女,只要有心向学,都可以就学?你们这儿的生员都是男子,却一个女子也没有。” 宋忠眉头一皱,脸上的笑容散了些。“圣人弟子三千,未尝有一女子。” 张济、丁冲一声不吭,却盯着周忠,看他如何反应。 周忠被宋忠呛了一句,也有些不快。他倒不是一定要南阳招收女子入学,他本人对女子入学甚至为官也很反感,也只是顺口一说,带着一点开玩笑的意思,表示自己的随和。 可是现在,他却不能不和宋忠辩论几句了。 谷  “圣人周游列国,可曾到南阳?” “曾到叶县、襄城,见楚狂接舆于市。” “为何不到宛城?” “……”宋忠一时语塞。孔子周游列国时,宛城属楚。楚以南蛮自居,不与中国同。孔子至叶、襄城而不到宛,实际上是嫌弃楚国没文化。 “圣人车不至宛,天子的铁骑却已经纵横草原,难道天子错了?依你之见,莫非天子应该像周天子一样坐守洛阳,坐视州郡争霸,各自为政?” 宋忠的额头沁出了汗珠,不敢再说话。 周忠见好就收,淡淡地说了一句。“身为儒门子弟,继圣人鸿业,教化天下,当效圣人心意,不可画地为牢,拘泥于行迹。使圣人复生,想必一定不会止步于叶县、襄城。” “周公说得有理。”丁冲适时地叫了一声好。“周公,到里面看看。宋祭酒、綦毋学监不仅教授子弟卓有成效,学问也是日有进益,最近刚刚完成一部《五经要义》,颇有新义。” 宋忠、綦毋闿听了,也连忙请周忠进去,指正他们的大作。 周忠欣然答应,跟着来到中庭,在堂上就坐。郡学的生员按照年龄和级别,分别在堂上、廊下就坐,院子里也支起了凉棚,铺了席,坐满了院子。 宋忠命人捧出新稿,请周忠指教。 宾主讨论经义,其乐融融,就像什么冲突也没发生过一样。 张济坐在一旁,听得一头雾水,脸都快笑僵了。好容易结束,下了堂,他将丁冲扯到了一旁,急急的说道:“幼阳,这总可以了?” “这才是序曲。”丁冲耐心地劝道:“营里的才是重点,骠骑万万不可放松。” “嗯嗯。”张济会意,握紧了拳头。“我已经说过了,谁要是坏我的事,我就要他的命。我做不了东征的主将,至少也要抢个头功,不能作壁上观,看韩遂立功。幼阳,你也是,这次可是难得的封侯机会,千万别错过了。” 两人四目相对,会心一笑。 看完了郡学,张济、丁冲又引着周忠来到军营。 军营的气氛比郡学还要浓重,将士们列队,夹道欢迎,让周忠都觉得有些承受不起。 张济请周忠登上将台,先校阅人马,观看步骑演阵。 周忠这两年在寿春,既见过袁绍、袁术的人马,也见过孙策、周瑜的部下,自己也有了军营的经历,大致能看出一些门道。 两年不见,张济的军容有了明显的提升,有点精锐的感觉了。 周忠不知道张济能不能对付袁绍,但他觉得,如果由张济进军庐江,击败颜良,收复庐江应该不成问题,南下对付刘表更是十拿九稳。 “幼阳,你们何时出兵襄阳?”周忠悄声对丁冲说道。 第567章 寄语来者 丁冲没说话,只是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 周忠虽然不解,却还是按捺住了好奇心,兴致勃勃地观看演阵,与张济讨论治军之道。 张济心情很激动,大讲特讲自己的练兵心得,表示他已经做好了准备,只待一纸诏书,便可以南下、东出,报效天子。 看完演练,张济又请周忠到营中查看将士的教化成绩。 他们到南阳后,丁冲想方设法,招募了很多读书人,充实到军营里。一开始只是教将士读书写字,后来听说贾诩奉诏设兵学堂,教授兵法,他有样学样,也在营中教授兵法,只是没有用兵学堂的名义。 如今张济麾下有两百多读书人,几乎是每一曲都有专职的教师。大部分将士都有基本的读写能力,可以自己读写家书,与家人保持联络。 他们对凉州的很多事,都是从将士的家书中得知的。凉州安定,家人安居乐业,也让这些将士能够安心训练,准备出征。 盛大的接风宴后,周忠在营里住下。 张济喝了不少酒,有点支撑不住,先回去了。丁冲陪着周忠喝茶、闲聊。 这时,他回答了周忠的问题。 “骠骑麾下将士基本都是西凉人,虽经教化,野性未除。守城没什么问题,一旦野战,见了鲜血,难免故态复萌,滥杀无辜。荆州也好,兖豫也罢,都是衣冠所在,膏腴之地。之前就曾遭屠戮,不能再经历一次这样的劫难。” 周忠恍然,一旁的诸葛亮也若有所悟地点点头。 丁冲好奇地看向诸葛亮。“这位是……” “这是我旧友诸葛玄的从子诸葛亮,字孔明,在襄阳城外隐居。我经过襄阳,便将他带来了,准备举荐到天子身边为郎。” 丁冲“哦”了一声,没有再问。诸葛亮虽然相貌堂堂,但他在朝为官,这样的人见得多了,倒也不觉得有多稀奇。 “听说韩遂奉诏进驻关中,整军备战,骠骑将军就有些急了。”丁冲嘿嘿笑了两声。“之前劝谏,他有时听,有时不听。听到这个消息之后,他对我言听计从。” “郡学里的那些少年便是如此?” “周公明鉴。”丁冲笑得更加得意。“你经过襄阳的时候,刘景升可曾提起宋忠、綦毋闿?” 周忠摇摇头。 诸葛亮说道:“周公有所不知,这两人本在襄阳,那部《五经要义》恐怕也是和刘景升一起编撰的。我刚刚看到他们两人,还有些奇怪他们怎么到了南阳郡学,担任祭酒、学监。” “为了请到他们两个,我可是花了重金。”丁冲举起两根手指。“二千石的标准。” “二千石?”周忠吃了一惊。 “二千石,时节另有馈赠。”丁冲说道:“尽管如此,我还是花了一年多的时间,使者襄阳十余次,才算将他们请过来。他们答应过来,有一个原因就是骠骑将军愿意扩大郡学规模,招收更多的庶民子弟入学。” “那这个郡学的开销可不小。” “的确很大。好在南阳地方不大,郡学又提供食宿,那些少年可以住在郡学里,不用往返奔波,所以眼下各县的县学可以缓一缓,等平定天下之后再说。” “你们哪来的钱粮?” “南阳有新野、湖阳,不缺粮。如今药材生意收入不菲,钱也不缺。”谷 “南阳的赋税呢?”周忠忍不住问道。“南阳户口众多,赋税也不少?” 丁冲看了周忠一眼,欲言又止。 周忠讪讪地咳嗽了两声。他在朝多年,岂能不知南阳是帝乡,有太多的皇亲国戚,那些人占据了最好的土地,却不用交一钱一粮。南阳户口很多,但赋税却很少,而且没几个人敢动真格的。 “他们总不会一点也不交?” “聊胜于无。”丁冲咂了咂嘴。“现在看,当初还是应该杀了卫固、范先。叛乱都可以不死,还有什么可怕的?南阳大族有恃无恐,我们也不敢轻举妄动,生怕南阳生乱,坏了天子的大计。如今天子平定了凉州,我们才有了些许底气。” 周忠瞅瞅丁冲,无声一笑。 “那镇西大将军东出,骠骑将军能出兵策应吗?” 丁冲收起笑容,神情凝重。“周公,恕我直言。骠骑将军在南阳两年有余,一日不敢放松教化,还不敢放手一搏。镇西大将军麾下皆是西凉悍卒,东出之际,能否严守军纪,我们是有怀疑的。我与骠骑将军商议,想请周公向天子进言,由骠骑将军为前锋,出兵汝南,隔绝荆州,小试牛刀。” “你们为何不直接上书?” “我是豫州人,当避嫌。骠骑将军与韩遂不和,更要避嫌。” “所以你们就将这个麻烦事交给我?” 丁冲笑了。“周公无欲则刚。” 周忠盯着丁冲看了半天,心情很复杂。丁冲说他无欲则刚,其实他哪里是无欲则刚,只是自知前程有限,反倒坦然了而已,将心思放在提携后进。 诸葛亮如此,丁冲也可以如此。 丁冲年富力强,又在军中颇有威望,一旦东出,必然建功,封侯也不是不可能。为他办点事,将来的回报不会少。 丁冲显然也清楚这一点,所以直言不讳。 周忠考虑了很久,接受了丁冲的请求。 他和丁冲有着同样的担心。韩遂麾下将士都是接受教化时间不长的西凉悍卒,一旦出关,滥杀无辜几乎是必然。董卓主政时,李傕、张济等人都为祸不浅。如今再次东出,受灾的不仅是汝颍、南阳这些紧临洛阳的郡县,很可能是整个关东,包括庐江在内。 没有人会希望家乡遭受西凉兵屠戮。 送走了丁冲,周忠在帐中静坐,周昉、诸葛亮陪在一旁。 周忠想了半天,轻轻地吁了一口气。“天子深谋远虑,绝非我等能比。他三年前的决定,我现在才明白其中深意,相去何止千里。” “阿翁,你说的是……” “华阴之战前,天子就命人在军中推行教化。”周忠叹息道:“那时候,我们都以为是为了迎战李傕,需要鼓舞士气,事急从权。现在看来,天子所想绝不仅仅是迎战李傕这么简单,他很可能已经考虑到了西凉兵野性不除,难当大任,这才决定在军中推行教化。” 诸葛亮沉吟道:“周公的意思是说,天子推行教化,欲变虎狼之师为王者之师,仁义之师,与袁本初争人心?” 周忠点点头。“孔明,你的悟性很高。若能在天子身边见习几年,将来成就不在丁幼阳、黄子美之下,当与杨德祖比肩。” 第568章 志在4方 伏完背着手,迈着方步,慢悠悠地走进了中庭,停住了脚步。他抬头看了一脚步,负在身后的双手也伸了出来,交叉于身前。 “文若,何至于此啊。” 荀彧站在阶下,躬身相迎,面带微笑。“少傅,应该的,应该的。不论是年龄还是名望,又或者官职,你都为尊,我理当相迎于门外。只是这公务……” “我懂,我懂。”伏完笑眯眯地说道:“我知道你忙,本不该来打扰你。实在是没办法,只好来一趟。还望文若莫怪。” “少傅,这是好事啊。”荀彧扶着伏完,引他上堂。 他知道伏完来找他的目的,天子与皇后做主,为伏雅挑了婚事,一妻二妾。按礼节,要通知伏完这个做父亲的,最好要请伏完到场,为伏雅主持婚礼。 但伏完一听对方是临羌麹氏,就不乐意了,再一听两个妾中还有一个是羌人,更不乐意了。有心反对,却又不敢抗诏,只好来找他商量,看看能不能推辞掉。 “这还是……好事?”伏完顿时就不高兴了。 “当然是好事。”荀彧笑得更加灿烂。“少傅一心读书,怕是不知道最近的形势。麹云天(麹义)已经脱离了袁本初,到了公达麾下。以他的能力,将来天子东出,平定天下,必能立功。再者,麹氏本是青州平原人,王莽时才被迁往金城,至今不到二百年,如今已是金城大族。” “麹氏是平原人?”伏完打断了荀彧。 “当然,麹氏先祖麹谭,孝哀时为尚书令。”荀彧将麹氏先祖的故事说了一遍,尤其提到麹谭因东平王刘云“瓠山立石”案被罢官的事。 伏完听完,扼腕叹息。“原来竟是忠良之后,那倒也罢了。只是这羌女为妾……” “少傅,这是为了边疆稳定,和合汉羌,天子身边也有羌女为美人呢。” “话虽如此,我还是觉得……”伏完不断摇头,以示不满,态度却松动了许多。 荀彧也有些无奈,又劝了几句,便问伏完什么时候起程。天子巡狩西海,要顺道为伏雅完婚。伏完如果要去,现在就必须起程,而且日夜兼程,才能赶得上婚礼。 “我就不去了。”伏完怏怏地说道:“有天子做主,我去不去也没什么区别。能给我一个消息,已经算是礼敬。文若啊,你也是,听说你儿子长倩去了西域,事先也没和你商量?” 荀彧哈哈一笑。“少傅,我儿长倩西行,我是赞同的。好男儿志在四方,不趁着年轻多多游历,难道要等老了再远行?天子万金之躯,尚且不避冰霜,他们又岂能贪图安逸。” 伏完瞥了荀彧一眼。“行啦,我老了,不用你提醒。”随即又笑了起来。“不过你这口吻,倒是和我儿伏德一般。他不仅赞同天子的决定,还有些羡慕伏雅。我真不懂你们这些年轻人是怎么想的,或许真是因为我老了。” “哪里,哪里。”荀彧连忙安慰了伏完几句,确认了伏完不想身赴凉州后,随即说起了一件事。“少傅,有件事,想请少傅指点提点。” “什么事,居然是我能帮得上忙的?”伏完斜睨着荀彧。 “这件事,还真是非少傅不可。”荀彧随即取出几张纸,摆在伏完面前。 纸上写着几个字,却不是常见的隶,是秦统一文字之前的蝌蚪文。伏完瞅了一眼,有些不太确定地说道:“这是……《尚书》?” “是《尚书》吗?” 谷  “应该是。”伏完又认真看了一会儿,抚着胡须,眉头微皱。“但是和世上所传的古文、今文都不一样,尤其是这一句,我从来没见过。这是哪来的?” “河内太守董昭刚派人送来的。”荀彧将纸推给伏完。“河内汲县出了一件盗墓案,里面的金银都被盗走了,留下一些竹简,上面都是这样的文字,也没几个人认识。董昭派人描摹了一些,送了过来,想看看有没有人能认识。据他说,他抄了好几份,遍送知名大儒,其中就包括郑玄。” 伏完顿时来了兴趣。“如果全是这样的文字,看来这个墓很早,这些竹简很可能是秦始皇焚书之前的古籍,极为珍贵啊。文若,应该让董昭将所有的竹简都送到河东来,组织人员整理、辨识。” “少傅愿意主持此事么?” “愿意,愿意。”伏完兴致勃勃的说道。 他身为少傅,本职是辅导天子读书,结果天子巡边,一去几年,他闲得生蛆。现在有事可做,自然求之不得。 “那你不去凉州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啊。” “有天子作主,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伏完挥挥手,豪迈地说道:“若能和合汉羌,为国效力,让那小子大凉州待几年也没什么。” 荀彧松了一口气。 涿县盗墓案报到他这里有一段时间了,他根本没空理会。知道伏完要来,他突然想起这件事,觉得交给伏完去处理最好,至少有几年时间让他脱不了身。 有了这个借口,伏完不去凉州的理由就充足多了,不会让天子觉得难堪。 送走伏完,天色已经不早了。荀彧回到后院,却见弘农王妃唐夫人也在,不免有些好奇。 唐夫人站了起来,笑道:“好了,事情说完了,我也该走了。” 荀彧狐疑地说道:“什么事?为何看到我就要走?” “女人家的事,你不懂。”荀彧的妻子唐氏瞪了他一眼,又拉着唐夫人的手说道:“你怎么能走呢。帮了我这么大的忙,连顿饭都不吃,人家还以为这河东尹府的门槛高,难进呢。不准走,留下吃饭,再陪我说会儿话。” 唐夫人看向荀彧,荀彧苦笑道:“你不用看我,我可没赶你走。” 唐夫人重新落座。“我这不是避嫌么。你这河东尹府的门槛高不高,我是不知道,但我文秀书坊的门槛都快被人踏平了。要是让人知道我能进你的河东尹府,只怕明天连门框都被人挤破了。” “怎么,有人找到你那儿去了?” “嗯,各种离谱的事都有,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他们做不出来的。”唐夫人冷笑一声:“他们也太看得起我了。我开纸坊、书坊也只是为了糊口而已,哪有心思管他们的死活。” “究竟什么事?”荀彧追问道。 “也不知道他们从哪儿听来的,说是凉州已经安定,天子即将东出。有并凉精兵十万,平定关东易如覆掌,就想跟着立功,将来也能加官晋爵。” 第586章 苛责贤者 刘和跟着田畴向前走,沿途看到不少羌人。有男有女,三三两两地站在一起,有说有笑。看到他们走过来,纷纷抚胸向他们行礼。 田畴含笑致意。 刘和大感奇怪。“子泰,你认识这么多羌人?” “不认识,这些都是最近来见驾的羌人头领的家眷,我哪能认识这么多。”田畴笑道:“只是同为天子驾前之臣,彼此客气罢了。” “羌人也能如此知礼?”刘和想起刚才天子堪称粗俗的表现,疑惑不已。 田畴哈哈一笑,又低声说道:“公衡,你应该见过乌桓人、鲜卑人见令尊?” “见过。”刘和脸上露出一丝悲伤。 “难道羌人还不如乌桓人、鲜卑人知礼?” 刘和一愣,随即又道:“也强不到哪儿去。” “你这个观点要改。”田畴回头看了一眼。“这和朝廷教化羌人的诏令不符,也和事实不符。比起乌桓人、鲜卑人,羌人与中原衣冠的血脉更近。根据收集来的歌谣判断,羌人是炎帝的子孙,与凉州人同源,历史可以追溯到秦非子牧马天水的时期,至今不过千年。” 刘和忍不住笑了。“谁说的?” “别急,等你有空,听蔡令史讲讲书,你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不过我还是要再提醒你一句,这是朝廷教化羌人,安定凉州的大政,你不要一时意气。” 刘和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他沿着长城,一路走来,知道天子为了稳定并凉费了多少心思。驻跸凉州两年有余,才将韩遂调离凉州,眼下正是竟全功的大好时机,不容有失。 他不由得将父亲刘虞主政幽州的举措与天子当前相比,暗自赞叹。 不得不说,天子的手段更高明。 刘虞虽然善待乌桓人、鲜卑人,却从未想过教化他们,胡汉界限分明。再过一百年,乌桓人还是乌桓人,鲜卑人还是鲜卑人,不会变成汉人。 可是照天子的手段,只怕再过两代人,羌人就会和汉人没什么区别,从此以后只有凉州人,没有汉羌之别。 “真圣天子也。”刘和感叹道:“若是当初孝武讨伐匈奴时便能如此,三百年过去,如今又岂有匈奴之说?匈奴化为汉人,守护边疆,乌桓、鲜卑又岂有兴盛之可能?” 田畴抚掌而笑。“不愧是太傅之子,最能体会朝廷之意。公衡,不久的将来,你一定能成为大汉的栋梁,无愧于父祖血脉。” 两人说着话,来到一顶空帐篷。田畴走进帐篷,看了一圈,转身对刘和说道:“公衡,这里虽然简陋,却还算整洁。你且住下,我再去取些用具来,尤其是甲胄……” 刘和站直了身体,郑重地向田畴行了一礼。“子泰,多谢。” 田畴有些诧异,一边还礼,一边笑道:“为何谢我?” “若非你留在行在,又写书信给我,我未必会出现在这里。”刘和说道:“我相信你的眼光,这才对朝廷有了信心,不远千里而来。” 田畴恍然。“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你在行在待些时候,会更有信心。” 刘和连连点头。 —— 时隔两日,刘协再次召见刘和、田畴,咨询关东形势。 刘和、田畴应邀而来,发现贾诩、赵云也在座,案上铺着关东的形势图,标注着几方势力。 刘和瞅了一眼,便大致猜到了此次会议的主题:徐州。 袁绍率主力渡河,再次进入兖州,然后挥师东向,麾指徐州。在青州方向,另有一支偏师,由北海国南下,直奔琅琊。 不用猜,都知道徐州牧刘备的日子难过了。 刘协开门见山。“公衡,你是东海人,熟悉当地形势。你说说,刘备能支撑多久?” “如果他没有望风而降的话,能支持一两个月。”刘和也不掩饰,直截了当地说道:“刘备勇悍,但不通兵法,亦不通经义,难得当地大族欢心。兵力既少,钱粮亦不足,难当袁绍兵锋。” “他会望风而降吗?”刘协直视刘和,目光平静中透着一丝欢喜。 仅仅两日,刘和的气色便有了明显的变化。 他更从容了,没有了那么多的患得患失,可以直抒胸臆,畅所欲言。 “陛下,降与不降,不在刘备。” “在谁?” “在徐州大族、豪强。他们有兵有粮,若与袁绍呼应,绝非刘备所能抵挡。” 刘协转向赵云。“子龙,你的意见呢?” 赵云微微欠身。“陛下,臣以为,穷则思变。刘备虽读书不多,但为人仁义,颇得民心。生死存亡之际,正是革故鼎新之时。朝廷若能悬以重赏,启以新义,使刘备君臣并力,未必不能守住徐州。” “重赏?”刘协嘴角微挑。“怎么赏?万户侯吗?” 赵云起身离席,一揖到底。“陛下,刘备本是中山靖王之后,只是年代久远,枝属已疏,不列于宗室,与庶民无异。刘备少有大志,以血脉为荣,若陛下能许以宗籍,刘备必能以死相报。” “是么?”刘协嘴角的笑意更盛。 赵云撩起衣摆,跪倒在地,再拜。“臣冒昧,愿以真定赵氏一族百口,保荐刘备。” 刘协微怔,转头看向刘和、田畴。“公衡,子泰,你们看呢?” 刘和、田畴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长身而起,拱手致意。“臣附议。” 田畴又道:“子龙不远千里而来,为陛下效力,可谓知人。他既相信刘备,必有所据,臣愿与他共荐刘备,请陛下三思。” 刘协又看向贾诩。“先生,你觉得如何?” 贾诩抚着胡须,微微一笑。“陛下再兴大汉,真正的庶民也能以功封侯,更何况是宗室之后。只要刘备能立下大功,复他宗籍也是应该的。” 刘协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地吐了出来。 他对刘备一向没什么好感,是因为刘备虽然以宗室自居,还曾参与衣带诏,但他后来的所作所为却看不出他有半点心怀汉室。汉献帝还没死,刘备就急急忙忙的宣布曹丕弑君,并自立为帝。 站在一个旁观者的角度,他可以认同刘备是个英雄,却无法认同刘备是个忠臣,只当他与曹操、孙权一样。 可是仔细一想,他又意识到自己有些先入为主,甚至是苛责贤者。 刘备大半生都在流浪,直到建安十三年的赤壁大战之后才有了半个荆州立足,建安十九年后才有了益州,真正拥有了自己的地盘。在此之前,他寄人篱下,连生存都是问题,哪有能力为朝廷效力。 至于代汉,他连三分天下的想法都不敢有,又岂能有觊觎皇权之心。 而建安十三年,曹操复丞相之制,代汉之心已经昭然若揭。 考虑到此时此刻,连曹操、孙策都不敢有代汉之心,刘备就更不可能有了。 能恢复宗籍,也许就是他能期望的天花板。 “就依子龙。”刘协做出了最后的决定。 给刘备一个机会,也给大汉一个机会。 第587章 忠义两全(鹤舞白沙打赏加更) 虽然觉得天子有可能接受赵云的建议,可是见天子稍作沉吟后便做出了决定,刘和还是有些惊讶。 他忽然有些明白了天子为什么不带老臣出巡,还将三公支得远远的,一个在美稷,一个在关中,一个在益州。 但凡有一个人在这里,他都不可能如此雷厉风行。 恢复宗籍绝不是这么简单的事,哪怕只是一个承诺。 别的不说,仅凭赵云一句话,就能确定刘备是中山靖王之后?姓刘不代表就是皇室血脉。 非宗室,就算立下再大的功劳,也只能封侯。 宗室却可以封王,哪怕功劳并不大。 刘备如果能恢复宗籍,不仅意味着他由庶民变成了皇族,还有了封王的机会。 说是一步登天也不为过。 羡慕之余,刘和心跳加速。 既然刘备一个已经脱离了宗籍的人都可以凭借战功恢复宗室,我这个还在籍的宗室岂不是更有机会?若能立下大功,将来恢复王爵也是有可能的啊。 刘和不由自主地看了天子一眼,正好迎上刘协意味深长的目光。他一下子就明白了刘协的意思,热血瞬间涌上了头,脸涨得通红。 “子龙,你刚才说悬以重赏,启以新义。这新义又作何解?” 赵云微微一笑。“陛下,方才公衡说,主宰徐州的人不是刘备,而是徐州大族。臣不敢苟同。” 刘和还沉浸在兴奋之中,并不以赵云的话为忤,笑着拱手道:“愿闻子龙高见。” “陛下定并凉,难道依靠的是并凉大族?”赵云含笑道,说不出的从容。“臣闻,即使是在河东,河东大族也是敬陛下而远之。可是这并不妨碍陛下定都安邑,再兴大汉。关羽与刘备素有联络,他身在河东,又素来体恤小人,能岂对陛下的新政视而不见?臣以为,他一定会将所见所闻转告刘备。” 赵云转向刘协,拱手道:“若刘备能在徐州推行新政,广布陛下德行,纵使徐州大族执迷不悟,百姓又岂能无所动摇?百姓云集,又何愁无兵无粮?” “妙啊。”刘和恍然大悟,忍不住拍案叫好,随即又自知失态,连忙拱手赔罪。 刘协也很满意。 赵云有勇有谋,也能体会他的心意,顺水推舟,忠义两全,可谓一举两得。 “虽有善政,亦当有施政之人。”刘协说道:“刘备身边有谁擅长政务?” 诸葛亮现在还在隆中,赵云、关羽又都脱离了刘备,刘备身边的人才屈指可数,总不能指望张飞去推行新政?其他还有什么人,刘协还真不太清楚。 赵云摇摇头,神情无奈。 刘备身边的人才就那么几个,猛将有张飞,策士有简雍,通晓政务的却一个也没有。也不知道他到徐州之后有没有招揽到合适的人才。 刘和稍作思索,拱手道:“臣举荐一人,东海郯县人,王朗王景兴。” “王朗?”刘协想了想,觉得不太靠谱。那可是大儒,能赞同新政? 刘和仿佛知道刘协在担心什么,笑道:“王朗虽是儒者,但师从故太尉杨赐,有爱民之心。之前任会稽太守时,便颇为称职。” 刘协心中一动。 杨赐是杨彪的父亲。弘农杨氏虽是顶流世家,家风却与汝南袁氏不同,对底层百姓还是有所体恤的。杨彪、杨修能迅速调整思路,拥护新政,和杨氏家风有一定的关系。 王朗既是杨赐的弟子,思想必然受到杨赐的影响。加上杨彪的关系,接受新政还是有可能的。 更重要的是,王朗是徐州名士,他登高一呼,比刘备喊破了嗓子都有用。 “先生意下如何?”刘协再一次征询贾诩的意见。 “臣以为可行。”贾诩说道:“当年臣在洛阳为郎时,便与王朗相识。其人儒雅知礼,为人宽容大度,常常周济贫困之人,哪怕素不相识。若此人能佐刘备,在徐州推行新政,必能有所成就。” “既然如此,那就这么定了。”刘协说道,随即命人拟诏,用最快的速度送往徐州。 刘和看在眼中,咂舌不已。 天子对贾诩的敬重简直有些出格,几乎是言听计从。 贾诩说道:“陛下莫急,臣还想补充几句。” “先生请说。” “形势紧急,容不得从容施行。悬赏宜明,使将士无后顾之忧,以期全力。” 刘协心中一动,便大致猜到了贾诩想说什么。不过他没有说破,示意贾诩继续。 见刘协没有反对,贾诩暗自松了一口气。“臣以为,可在徐州公示赏格,功大者可加官晋爵,功小者也能分赐田宅。如此,若能使万众一心,共抗袁绍。” “这……这不是军功爵么?”刘和顿时傻了眼。“陛下,万万不可。推行军功爵,要分给将士田宅,岂不是与东海的大族为敌?” 刘协不说话,只是看着贾诩。 “这只是明示赏格,并不是军功爵。”贾诩说道:“方才公衡也说了,徐州大族更愿意支持袁绍,而不是朝廷。即使如此,便不是朝廷与徐州大族为敌,而是徐州大族背叛了朝廷,与朝廷为敌。” 贾诩喝了一口水,又道:“陛下,臣记得,自中平元年黄巾起事,徐州就战事不断。兴平二年,曹操东征陶谦,更有屠城之举。如今的徐州户口有限,抛荒的耕地更多,将来平定天下,百姓名田也是应有之事,何不趁此机会,激励百姓奋勇作战?” 他顿了顿,又道:“臣以为,河东之事,不可再现于徐州。” 刘协微怔,随即明白了贾诩的意思。 贾诩的确有私心,但他的建议有充足的理由。夺取大族的土地,分给普通百姓,这是必行之事。只是如何行,现在还没有明确的方案。为保徐州,恢复军功爵,试行新政,是一个有益的尝试。 王朗会不会赞成这个做法,刘协没把握,但刘备大概率会赞成,徐州的百姓会赞成。 而得到徐州百姓的赞成后,王朗赞不赞成就不那么重要了。 “公衡,你觉得呢?” “臣以为不妥。”刘和毫不迟疑的表示了反对。“虽说徐州大族可能支持袁绍,却不代表所有的大族都会支持袁绍,背叛朝廷。若行军功爵,反倒会将他们推向袁绍。” 刘协半开玩笑地说道:“你家占的土地多么?” “臣不敢欺瞒陛下,臣家的确有些土地,不过倒不至于因此反对朝廷举措。只是军功爵本是秦制,大汉兴起,正是因为暴秦无道。如今陛下为了中兴大汉,沿袭暴秦旧政,臣担心会让山东百姓恐惧,适得其反,反为袁绍助力。” 刘和离席,郑重地拜倒在地。“臣昧死,敢请陛下三思。” 第588章 不争之论 刘和提到秦制,贾诩便闭上了嘴巴,垂下了眼皮,不再说话。 这是一个非常敏感的话题,不方便在御前争论。 为了救亡,为了解决大汉有顽疾,天子将凉州作为安抚的重点,这已经让人有沿袭秦朝故事的嫌疑。再恢复军功爵,无疑是坐实猜疑,让朝廷面对更大的非议。 所以他绝口不提军功爵三个字。 刘和认定这是军功爵,那是刘和的事,与他无关。 这个办法有助于刘备集聚民力,解决兵力不足的问题,与袁绍对抗,这就够了。 对付地方的世家大族,早就是他和刘协之间心照不宣的默契,只是没有说得那么明白罢了。 刘协甚至不用做出选择,只是提出建议。在生死存亡面前,刘备才不管什么秦制与汉制,在得到朝廷默许的情况,他大概率会恢复军功爵。 一旦军功爵在徐州推行,并且有了明显的效果,再由朝廷公布推行就容易了。 见贾诩不说话,刘协心中明镜也似,忍不住想骂人。 这老狐狸太坏了,挑起了话题,激起了争论,他自己又缩了回去,一副与世无争的模样。 “公衡请起。兹体事大,容朕再想想。”刘协也耍起了太极,对赵云、田畴说道:“诸卿不妨直言,言者无罪。” 赵云、田畴面面相觑,也不敢轻易表态。 刘协随即话题一转,说起了曹操和孙策。 周忠请辞豫州牧,袁术是扶不上墙的烂泥,关东群龙无首。袁绍这次出兵又非常谨慎,直接将目标对准了实力最弱的刘备,如果曹操、孙策满足于自保,不肯出兵增援,刘备必败无疑。 刘协其实不在乎刘备会不会败,否则他也不会在五千里以外高谈阔论,早就赶到前线了。 强悍的武力在手,就算孙曹刘都投降袁绍,袁绍统一了关东,他都不紧张。相反,他就想看看有多少人会支持袁绍称帝,然后名正言顺的一网打尽。 到了那时候,还需要什么讨价还价?附逆的,都该死。 但他不能这么表态,该有的表演必须要有。 曹操的态度相对比较好猜。曹昂就在御前听差,曹操身后又是河南。一旦形势不对,曹操可以放弃兖州,退守洛阳,与张济、董昭联手,足以让袁绍不肯轻举妄动。 孙策的态度不太好猜。在周忠离职之后,孙策是支持袁术,与袁绍对抗,还是向袁绍称臣,干掉袁术,目前不太好说。按照孙策的家世以及与袁术固有的关系,似乎支持袁术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再不济,他还可以退守江东,凭借水师优势,阻止袁绍渡江,坐观天下之变。 最难的还是刘备。 所以说到最后,话题还是回到了刘备如何才能坚持下去。 刘和强烈反对军功爵,但他找不到更好的办法。 讨论没有得到什么满意的结果,刘协决定暂时休会,择日再议。 —— 告辞出帐,刘和与田畴并肩而行,长吁短叹。 田畴的心情也有些沉重,但他不像刘和,还算平和。 “想听听我的意见么?” “你想说什么?”刘和苦笑道:“我也许是当局者迷,但我这个当局者很清楚关东人对暴秦有多痛恨。你可能不清楚,从咸阳出发,有一条大道,一直通到东海边的朐县。在那里的朐山之上,秦始皇立了阙,称为秦东门。” “当真?”田畴很惊讶。 “是真的,但你现在已经看不到秦东门了。” 田畴微怔,随即恍然。“被毁了?” “是的,陈涉、吴广起事不久,秦东门就被人毁了。”刘和看看四周,压低了声音。“秦军以关中人为主力,尚且遭到关东人如此痛恨。天子以西凉兵为主力,关东人又作如何想?” 田畴突然笑了一声。“公衡,我有一个疑问,可能有些冒昧。” “但说无妨。” “今日关东的大族有多少是六国后裔?或者说,当年六国世卿世禄、衣食无忧的贵族,如今还有多少是衣冠世家?” 刘和一愣,停住脚步,转头看向田畴,头皮一阵阵发麻。 他意识到一个问题,如果刘备保不住徐州,或者徐州大族都选择了支持袁绍,将来天子率部东出,那些支持袁绍的大族要面对的不仅仅是被剥夺土地,还可能因为附逆而被族诛,后果更严重。 就像当年暴泰虽然被灭,但六国子弟却也没能恢复祖先的荣光,泯为众人一样。 徐州大族其实并没有选择。 刘和更加焦虑。 “天子毕竟不是秦始皇,他也不希望并凉精兵变成秦军那样的虎狼之师,所以他一直在推行教化,要将虎狼之师教化成王者之师。否则,当袁绍南下之际,他又怎么会留在这里?” 刘和缓缓吐出一口气,绷紧的心情终于松驰了一些。 “弘农杨氏也是大族,但天子一样能任用杨彪、杨修父子。江夏黄氏也是大族,天子依旧付黄猗以重任。颍川荀氏是新起之秀,天子并不排挤他们,反而任荀彧以王道之重,付荀攸以幽燕之兵……” 田畴一口气举了好几个例子,最后说道:“天子已经尽力了,关东大族难道不应该做出努力,共建太平?若天子宏愿得济,大汉扬声威于天下,铁骑直达万里之外,幽并凉皆为内郡,他们所得,岂不比那几百顷土地更多?” 刘和一声长叹,欲言又止。 —— 次日再议,刘和没有再提反对意见,将重心放在了如何应对袁绍的进攻上。 他与袁绍共事多时,清楚袁绍麾下的派系斗争、文武矛盾。 会议结束后,刘协命人拟诏,许以刘备恢复宗籍的承诺,鼓励刘备建功。对如何集结兵力,除了建议他与臧霸等人联合的旧话之外,刘协没有提贾诩的建议,更没有提军功爵三个字。 这些由赵云以私人书信的方式提供给刘备参考。 与诏书同时送出的,除了赵云的私人书信,还有一封刘和写给王朗的书信。 这封书信很长,有三千多字。刘和不仅详细说明了他弃袁绍而归朝廷的初衷,也提到了天子新政的意义,希望王朗能够发挥名士的积极作用,劝东海大族认清形势,不要做挡车的螳螂。 此五百年之巨变也,刘和在书信的末尾说道,语气有些沉重。 第589章 虚张声势 沂水西岸,缯山。 刘备身穿常服,负手而立,看向北方。 天气渐热,他穿得不多,衣衫单薄,脚上也没有穿靴子,只是一双亲手编的草鞋。卷着裤脚,看起来像是刚从农田里过来的农夫。 与农夫不同的是他腰间插着一柄长剑。 简雍站在一旁,提醒了一句。“主公,臧霸来了。” 刘备嗯了一声,收回目光,看向远处的沂水。有几艘船顺水而下,船头站着一群人,也正朝这边看,其中一人正是去与臧霸商议的孙乾。 “宪和,臧霸会与我结盟么?” “会,青州的袁军南下,他首当其冲,正是有求于我之时。” “他不会投降袁绍?” “不是他不肯,而是袁绍不肯接受他的投降。”简雍嘿嘿笑了两声。“当年要杀他父亲臧戒的太守就是袁氏故吏,说不定那件事背后还有袁氏的影子。再说了,袁绍麾下的统兵大将哪个不是冀州大族,哪有他一个泰山贼立足之地。就算他肯投降,也得不到他想要的官爵,只能为人卖命。” 刘备咂了咂嘴,欲言又止,最后只是叹了一口气。 臧霸如此,他又如何不是如此。 “主公,不要犹豫了。袁绍虽然兵力极盛一时,不过是落日余晖而已。只要主公能用云长之计,万众一心,挡住袁绍的孤注一掷,为朝廷守住徐州,前程不可限量。” 刘备回头看了简雍一眼,忍不住笑了。“宪和,你一向与云长不睦,为何如此推崇云长之计?” “因为那是主公唯一的取胜之道。”简雍揪着乱糟糟的胡须,眉梢轻扬。“再说了,这也不是他的计策,而是朝廷的计策、天子的计策。他学得,我便学不得?” 刘备哈哈大笑。过了一阵,他又幽幽地说道:“原来宪和推崇的不是云长,而是天子。” 简雍说道:“能以少年之躯,当中兴之任,先破李傕,再破鲜卑,这样的明君谁不推崇?主公不推崇么?” “我……当然也推崇。”刘备叹息道:“只可惜,他未必看得上我。” 简雍撇了撇嘴,欲言又止。 刘备上了报捷文书,但朝廷没有回应,让刘备很失望。可是在他看来,这事却怨不得朝廷,是刘备一直不肯表明态度,只想从朝廷那儿得到更多的任命和赏赐。如今袁绍大兵压境,他更不肯与袁绍决裂,如何能让朝廷满意? 臧霸等人到了渡口,下了船,向山上走来。 刘备赶上几步,与臧霸相见。 臧霸身高与刘备相当,约有七尺五六寸。长相粗豪,偏偏有一双细长的眼睛,看起来让人不安。 “使君,久仰久仰。”臧霸抢先一步,向刘备行礼,认真地打量了刘备两眼,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浅笑。“人皆道使君有异相,果然与众不同。” 刘备哈哈一笑。“宣高,休听那些村夫村妇传言。我年近不惑,一事无成,哪有什么异相可言,不过未老先衰之相罢了。如今袁绍大兵压境,我欲为朝廷效力而不可得,只好请宣高来助我一臂之力,还请宣高不要弃我于不顾。” 臧霸笑了。“使君有召,我岂敢不来。只是我等兵力有限,钱粮也不充足,怕是帮不上太多的忙,要让使君失望了。” “兵在精,不在多。泰山兵乃是知名的精锐,有宣高相助,定能成功。”刘备一边说着,一边热情地邀请臧霸入席。 “使君有多少人马可用?”臧霸开门见山。 “此处有精兵三万,还有一万由陈登率领,在龙亢。” 臧霸诧异地看着刘备,忍不住地笑出声来。“使君最近发了什么财,居然能聚集三万精兵?” 刘备不动声色。“为朝廷效力,义之所在,何必用财?还是说,你还担心朝廷会辜负立功将士?岂不闻张杨、黄猗等人一战封侯,就连马腾的女儿也因为斩杀了鲜卑大帅,以女子封侯呢。” “有这样的事?”臧霸愣了一下,眼神中多了几分狐疑。 “千真万确。”刘备顺水推舟,将自己了解的故事说了一遍。 他虽然没有明确称臣,但是有关羽和赵云二人传递消息,对朝廷的动向还是了解的。 臧霸常人在徐州,与朝廷素无瓜葛,只知道天子在并凉建功,却不知道具体消息。听刘备这么一说,又惊又喜。惊的是天子所作所为离经叛道,匪夷所思,喜的是天子战无不胜,大汉中兴有望,跟着刘备为朝廷效力也更有吸引力。 书生、女子都能以军功封侯,我大好男儿,以军功封侯岂不是顺理成章的事? 听刘备说完故事,臧霸哈哈大笑。“使君对朝廷的事了如指掌,可知朝廷何时出兵,攻击袁绍?” “快了,镇西大将军韩遂已经进驻关中,随时可以东出。幽燕都护荀攸也砺兵秣马,只待秋风一起,便策马叩关,直到幽冀。” 臧霸掐着手指算了算。“这么说来,袁绍只有两三个月的时间。” “正是,只要我们能坚守两三个月,朝廷大军一出,袁绍的死期就到了。宣高,你我分兵而守,你守琅琊,我守彭城,如何?” “行。”臧霸拍拍手,一口答应。“多了不敢说,两三个月还是有把握的。” “痛快。”刘备举起酒杯,与臧霸一饮而尽。 两人喝了几杯酒,刘备命人上歌舞,气氛立刻变得活跃起来。 臧霸等人虽然称霸一方,毕竟只是山中的贼寇,哪能经常欣赏歌舞,痛饮美酒。今天受刘备之邀前来结盟,原本还担心袁绍势大,刘备支撑不住。现在知道袁绍只是一时风光,而刘备又有三万人马,足以守住彭城,立刻放了心,敞开肚皮喝酒,眼睛也控制不住的四处乱看。 刘备与臧霸等人推杯换盏,谈笑风生,一副胜劵在握的从容。 孙乾在一旁陪着,心中忐忑不安。 臧霸等人不知虚实。刘备说什么,他们就信什么。可是他却清楚得很,别说三万精兵,刘备麾下所有能上阵的人加起来,也不到两万人。 一旦袁绍大军来袭,刘备根本守不住三个月。 第590章 倾家相助 刘备和臧霸谈得很投机。 他向臧霸承诺,只要臧霸能守住琅琊,挡住袁军别部,他就上表天子,推荐臧霸为琅琊相。 臧霸本是泰山华县人,家中还算殷实,在仕途上的成就却很有限。臧霸的父亲臧戒做到县狱掾,还被人害了。臧霸在山中为寇,依附陶谦时,曾被表为骑都督,但没得到朝廷的正式任命。之后在琅琊境内为寇,虽然控制了琅琊不少地方,却没有官方身份。 刘备愿以徐州牧的身份推荐臧霸为琅琊相,对臧霸来说,这是一个好机会。 由流寇一跃而为二千石,而且有机会得到朝廷认可,这个报酬很丰厚,很难让人拒绝。 从这两三年的表现来看,大汉虽偏居西北,却屡战屡胜,未必会亡。袁绍虽平定公孙瓒,却四面受敌,未必能胜。在这种时候向朝廷称臣,不为失机。 臧霸很满意,拍着胸脯向刘备保证,一定全力以赴,守住琅琊。 刘备相信臧霸的态度。一旦取胜,琅琊就是臧霸自己的地盘,他没有理由不尽力。 两人尽欢而散。 刘备命孙乾送臧霸登船,目送臧霸远去,这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回城,与子仲商议。能不能成,就看他的态度了。” 简雍点头附和,跟着刘备下了山,翻身上马,直奔郯县而去。 想守住徐州,关键是钱粮。有足够的钱粮,才能招募人马,才能实施关羽建议的练兵之法。 徐州不缺人——多年战乱,造就了大量的流民,以及富有战斗经验的散兵流寇——只要有钱粮。 麋竺是东海大贾,家有万金。只要麋竺肯全力相助,刘备就能迅速招募几千人,将总兵力扩充到三万左右。有了这三万人,野战未必能行,守城却足够了。 面对来势汹汹的袁绍,刘备从来没期望在野战中取胜。他甚至不敢奢望保住徐州,只想守住几个重要的城池,让袁绍不能轻易向前推进即可。 除了琅琊郡治开阳,刘备选定了彭城和沛县,南部则由陈登负责,以备不测。 张飞已经率领一万步骑赶往沛县设防。 那一万步骑是刘备手头仅有的力量,剩下的都是一些乌合之众,当不得大用。所以他迫切地需要麋竺的帮助,以便有足够的兵力守住彭城。 回到郯县,下了马,刘备直奔大堂。 “麋子仲来了没有?” 从事刘琰迎了上来。“联络过了,本该已经来了,不知为何还没到。我再派人去请。” 刘备心头一紧。 麋竺不来,不会是后悔了。 麋竺后悔也正常。面对曹操,他或许还有一线希望。面对袁绍,他是一点取胜的机会也没有。麋竺家大业大,不能不为家族的存亡考虑,也没必要跟着他拼命。 “等等。”刘备叫住了刘琰,一声叹息。“君子不可强人所难。” 刘琰眼神一黯,没有再说什么。 简雍也跟着叹了一口气,甩了甩袖子。 “使君。”外面有脚步声响起,麋芳大步流星的走了进来,向刘备拱手施礼。“你回来啦,与臧霸谈得如何?” “还算顺利。”刘备打量着麋芳,见麋芳神色从容,心中又生起一线希望。“子仲何在?” “他去拜访王朗王景兴了。” “王景兴?”刘备又惊又喜。“他回郯县了?” “是的,家兄一收到消息,立刻赶过去了。”麋芳解释道。“事出紧急,家兄担心使君久候,让我先来通报一声。王景兴刚回家,访客可能会比较多,能不能见,什么时候能见,现在还不清楚,请使君耐心等一等。” 刘备大笑,挽着麋芳上堂。“只要子仲能来,等得再久也无妨。” 麋竺如此用心,自然没有反悔。如果麋竺能请到王朗,那他就更有把握了。王朗是东海甚至整个徐州的名士,曾任陶谦的治中从事,对陶谦治理徐州多有襄助。 “子叔,这一战非同小可,还望贤昆仲鼎力相助啊。”刘备诚恳地说道。 “使君放心,我麋氏愿意倾家相助。” “当真?”刘备又惊又喜。 他希望得到麋氏兄弟的帮助,却不敢奢望麋氏兄弟倾家相助。麋芳做出这样的承诺,大大超出了他的期望。 麋芳很满意刘备的反应,却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郑重其事的点了点头。 刘备也不好多问,只好耐心等候。 他心中七上八下,不知道麋竺能不能顺利见到王朗,能不能请出王朗相助,脸上却看不出半点波澜,依然是一副成足在胸的模样,与麋芳商量战事。 麋竺、麋芳虽是商人,却弓马纯熟,麋芳更带着部曲与山贼作战的经历。只不过陶谦牧徐州时,对他们兄弟不是很看重,也没有给麋芳更多的机会。 “子叔,你为我掌亲卫骑。”刘备说道。 “我?”麋芳的个人能力还说得过去,但统领骑兵的经验却是一片空白。刘备让他掌亲卫骑,让他不胜惶恐。“多谢使君信任,只是……我怕难以胜任。” “慢慢学就是了。”刘备说道。“天下哪有不学就会的事。掌骑也是如此,只要你肯学,总能学会的。再说了,袁绍来攻,我们据城而守,骑兵只需要随我巡视就行,不会有多少直接交锋的机会。” 一边说着,刘备一边想起了赵云。 麋芳的确不是一个合格的亲卫骑将,但他没有更多的选择。 赵云去了行在,被天子委以重任,掌散骑左部。关羽也远在河东,为箕关都尉。他身边能用的将领只有张飞一人,如今肩负坚守沛县的重任,无暇他顾。 他想来想去,也只有麋芳能用了。让麋芳掌亲卫骑,将来采购战马也方便些。 一想到战马,刘备就有些后悔。袁绍占据了冀州,切断了他的战马来源,骑兵的实力越来越多。他要想得到战马,只能从并凉采购,路途遥远不说,还受到朝廷的控制。 如果早些向朝廷称臣就好了。曹操就因为送质行在,早早地向朝廷称臣,得到了朝廷的支持,有充足的战马供应,骑兵实力不弱,令人羡慕。 或许该和曹操联络,请他出兵策应,一起对付袁绍。 可是……张不开这口啊。不仅他自己和曹操不睦,徐州更是对曹操深恶痛绝,任何明面上的联络,都有可能招致徐州人激烈的反对。 第591章 慷慨王朗 等到半夜,麋竺终于见到了王朗。 流浪数年后,王朗很憔悴,瘦得皮包骨头,但精神却有些亢奋,充满血丝的眼中精光逼人。 “子仲,知道我为何最后见你吗?”王朗的声音沙哑。 “我等一会儿也不碍事。”麋竺含笑拱手。“景兴在外多年,未有音讯,今日又见了那么多亲朋故旧,想必累了。我本不该打扰,只是形势危急,需要景兴振臂一呼,不得不如此。还请景兴见谅。” 王朗抚着胡须,沉吟了片刻。“刘使君有何打算?是战是降?” “能战则战。” 王朗微微皱眉。“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岂能含糊其辞,首鼠两端?” 麋竺苦笑。“景兴误会刘使君了。刘使君并非不欲战,而是力有不逮。他虽牧徐州,却兵不过两万,将不过数人,如何是袁绍的对手?至于下邳陈氏父子,我不说,你也知道他们的选择,刘使君就算想用他们,也不敢用……” 王朗抬起手。“我知道下邳陈氏与袁绍关系匪浅,但我不觉得他们这时还敢与袁绍呼应。” 麋竺愣住了。“怎么说?” “子仲,你觉得袁绍能代汉吗?” 麋竺看着王朗,闭口不言。他不知道王朗是什么意思,生怕说拧了。 “你知道我为何会在此时返乡?” “想来是逢凶化吉,否极泰来?” “不,是孙策知天下兴替,不敢再为难我了。”王朗冷笑一声。“连孙策那样的武夫都知道大势所趋,陈氏父子能不知道正朔所在?陈登未必愿与袁绍正面为敌,却也不至于呼应袁绍,夹击刘使君。” 麋竺长出一口气,脸上露出笑容。 “再者,刘使君游移不定,也与他自己态度不明有关。”王朗毫不客气的说道:“尔等既然奉陶使君遗命,迎刘使君主徐州,为何不劝他进贡赋?徐州还是大汉的徐州吗?” 麋竺神情尴尬。 陶谦在任的时候,王朗曾治中从事,赵昱任别驾,都劝陶谦效忠朝廷,贡赋不绝。后来王朗出任会稽太守,赵昱出任广陵太守,他们辅佐刘备,却背离了王朗、赵昱在任时的决定,不再向朝廷贡赋。 这是刘备的责任,但他身为从事,未尽辅佐之责,同样脱离不了干系。 “大丈夫立世,当善恶分明,不可苟且。”王朗重重地吐了一口气,扬起手。“你回去对刘使君说,若他能以身赴难,我王朗愿意陪他走一遭。若他心存犹豫,还想着以战求和,割徐州以自立,恕我王朗不能奉陪。” 他顿了顿,又道:“王朗虽是俗男子,却蒙恩师教诲,略通圣人经义,不敢有负师门,为不忠不孝之人。纵使所有的徐州人都奉迎袁绍,我也不愿苟同。” 麋竺明白了王朗的意思,躬身再拜,起身告辞。 等麋竺出了门,王朗的夫人杨氏从后面走了出来。 “夫君决定了?” “决定了。”王朗低下头,咳嗽了两声。“你收拾一下。明天我可能会与刘备相见。若他不肯与袁绍决裂,我们就离开徐州,去河东,去行在。” 杨氏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夫君,我早就收拾好了。时辰不早了,你早点休息。你的脸色很不好,若是累出病来,可就不好了。” “放心,我只是累了,休息几天就好了。”王朗眼中露出一丝向往。“圣天子在西,也许再过几年,就能天下太平了。” —— 麋竺匆匆赶到州牧府,与正在苦等的刘备相见,转达了王朗的意见。 刘备很诧异。“王朗的老师是谁?” 麋竺苦笑。“我一开始也不清楚,后来在路上突然想起来,他的老师好像是故太尉杨赐。” 刘备吃了一惊。“弘农杨氏的杨赐杨伯献?” “正是,他的妻子就姓杨,可能也出自弘农杨氏。” 刘备恍然大悟,心情变得极为复杂。既有羡慕,也有后悔,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小情绪。 有弘农杨氏这样的师门,王朗当然可以义正辞严,慷慨激昂。就算袁绍抓住他,也不敢拿他怎么样,说不定还要以礼相待。万一袁绍占了徐州,王朗也可以去朝廷,不失为二千石。 可是他刘备没了徐州,谁还把他当回事? 当初黄巾起事,他大小十余战,几乎战死在沙场上,才积累了一点军功,做了安喜尉。转眼间,就被朝廷一道诏书罢免了。这些年来,他东奔西走,好容易才有了徐州,其中的艰辛又岂是王朗那样的人可以体会的。 “使君?”见一向有城府的刘备变了脸色,麋竺心中不安,连忙轻声提醒。 “嗯?”刘备回过神来,挤出一丝笑意。“还有什么事?” “明天……我该如何回复王景兴?” 刘备眨眨眼睛。“子仲,刚刚子叔对我说,你愿倾家相助。我想知道,你能为我招募多少士卒,又能准备多久的粮食?有了兵和粮,我们才能守住徐州啊。” 麋竺不假思索的说道:“我有部曲二千,现钱可以再招募五千人,粮食足支三月。田宅变卖需要一些时间,大战之际,恐怕也很难找到人接手。我尽量想办法,再为使君筹措半年的粮食。” 刘备欢喜不禁。 如果麋竺真能筹措到九个月的粮食,再加上他手中现有的钱粮,应该能支持到一年以上。有一年时间,朝廷的反应再慢,也足以出动了。 “徐州人……会响应袁绍吗?”刘备问道。 有了麋竺的支持后,这是他唯一担心的问题。 如果徐州人选择了支持袁绍,他腹背受敌,能坚守的时间将大大缩短,即使有王朗的支持也没用。 王朗并不是什么名将,否则他也不会被孙策赶走了。 王朗的意义在于取得徐州人的支持。若是徐州人不肯支持他,他就一无是处。相反,如果徐州人愿意支持王朗,支持他刘备,他就不仅能守住彭城和沛县,还有机会守住整个徐州,至少能坚持到朝廷出兵。 “不好说。”麋竺笑道:“但是我相信,真正的聪明人都知道应该如何选择。至于那些不明大势的愚笨之辈,他们支持谁,又有什么关系呢,不过是为袁绍殉葬罢了。” 刘备诧异地看了麋竺一眼,说道:“既然如此,明日登门拜访王景兴。” 第592章 苦尽甘来 刘备一夜没睡好,在床上翻来覆去,身下的床榻吱呀作响。 妾甘梅起身,为刘备倒了一杯水,又手持蒲扇,为刘备扇风。 刘备起身,喝了水,烦躁的心情勉强平复了些。他将水杯递给甘梅,又从甘氏手中接过蒲扇,呼呼地用力扇着。 “阿梅,我帮我出出主意。” “妾本女子,不谙政事,能出什么主意?”甘梅伸手到帐外,取来水壶。“夫君有事,何不与简、孙几位先生商议,却要问我一个女子,莫不是担心他们有私心?” 刘备一怔,突然警醒。 甘梅说对了,在这件事上,他的确不太信任简雍等人。原因无他,徐州得失,对简雍等人的影响远没有对他的影响大。 有徐州,他才是徐州牧。 没有了徐州,他就是丧家犬,还能跟着他的人寥寥无几。 可是这些话,他说不出口,即使是在甘梅面前。甘梅是丹杨人,是陶谦之妻族人,与陶谦旧部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也是他维系丹杨兵的手段之一。万一让甘梅觉得他猜忌简雍等人,本来就不太稳定的丹杨人很可能会反叛。 “阿梅,你可不要小瞧女子。”刘备话锋一转,脸色也迅速恢复了正常。“你知道吕布的女儿吕小环吗?” “随毛夫人见过一面。虽是女子,却颇有男儿气。听说武艺也不错,深得吕布真传。” “她现在是天子身边的羽林骑士,真正的骑士。” “是么?”甘梅有些惊讶。“不愧是吕布的女儿,不让须眉。” “天子身边有一支女军,据说有两三千人,全是并凉汉胡女子。”刘备想起那些不知真假的传说,一时出神。据说那支女军中不仅有羌人、匈奴人、鲜卑人,还有西域来的女子,肤白如奶,眼碧如玉,发黄如金,相貌绝美,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一睹真容。 “夫君,天子真以女子为军?”甘梅好奇的问道。 刘备回过神来,连忙说道:“是啊,天子不仅以女子为军,还以马腾、韩遂的女儿为统领。马腾的女儿马云禄比吕小环更厉害。上次休屠泽之战,她亲手斩杀了一个鲜卑大帅,以功封侯。” 甘梅瞪大了眼睛,用手掩住了嘴,生怕自己发出声音。 吕小环长在军中,又有吕布那样的父亲,弓马纯熟,做女骑士不难理解。可是马云禄以女子从军,斩将封侯,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 “天子……能识人,能用人,难怪能建此大功。”甘梅半晌才平复了心情,由衷地说道。 “是啊,天子能识人,能用人。”刘备幽幽地吐了一口气,心情有些复杂。 与甘梅说了半天,他越发理解简雍、麋竺等人的选择,甚至能理解王朗的选择,心中的失落却越来越重。天子能重用赵云、关羽,却一直对他不理不睬,甚至不肯发一道诏书,对他的徐州牧加以认定,让他非常失望。 “主公,主公。”房门突然被人敲响,声音很大,很急。 “谁?”刘备吃了一惊,翻身下床,摘下了挂在床前的剑。 “主公,是我。”简雍的声音响起,透着说不出的急迫,还有一些兴奋。“天子诏书,六百里加急,请主公速速接诏。” 刘备听了,心中大喜,一边让甘梅服侍他穿衣服,一边让侍女去开门。 门一开,简雍就闯了进来,对衣衫单薄的甘梅视若无睹,冲到刘备面前,拽着刘备就走。 “宪和,宪和。”刘备很是无语,甩了几下手臂,想挣脱简雍,却未能如愿。 简雍将刘备拉到正堂,一个风尘仆仆的骑士正坐在阶上喝水、吃干粮。见刘备走来,他连忙放下手中的饮食,躬身行礼。 “足下可是徐州牧刘君玄德?” “正是。”刘备取出印信,验明正身。 骑士取出诏书,双手递给刘备,又取出两封书信,借着灯光看了一下,将其中一份递给刘备,另一封又收了起来。 刘备接过书信一看,是赵云写来的,心中突的一下。 赵云赴行在之后,虽然一直和他保持联络,却都是通过关羽,没有直接给他写过信。这次突然送信来,而且是由送诏书的骑士代交,绝不会是简单的问侯。 刘备心中虽然焦急,却还是按捺着性子,不动声色地先接诏书。 看完诏书,刘备的脸颊抽搐了两下,人像石化了一般,一动不动。 “主公?”简雍轻声叫道。 “宪和,你自己看。”刘备深吸一口气,将诏书递给简雍。 简雍一头雾水,却还是接了过来。他的视力不太好,灯光不够亮,不得不凑到灯前。他看了几行字,突然心中一动,明白了刘备为什么会如此失态,又担心自己看错了,瞪大眼睛,再看一遍,浑然不觉自己已经离青铜灯太近,几缕乱发甚至被烤糊了。 刘备闻到了焦糊味,转头一看,连忙将简雍拽离青铜灯,同时用袖子拍了简雍两下。 简雍一动不动,眼睛瞪得溜圆。半晌后,他慢慢转过头,看着刘备,眼中露出狂喜。 “恭喜主公,贺喜主公。”简雍大叫一声,拱手便拜。 “哈哈哈……”刘备双手托着简雍的手臂,放声大笑。“宪和,这是好消息,这是个好消息啊。” “是啊,绝对是个好消息。”简雍也忍不住大笑。 只要守住徐州,刘备就能恢复宗籍,这绝对是个好消息。对刘备如此,对他也是如此。 等了这么久,天子终于对刘备抛出了一个极有诱惑力的条件。 “主公,快看子龙的书信。”简雍最先反应过来,连忙提醒道。“天子此举,其中必有子龙的功劳。” “对对对。”刘备一拍脑门,如梦初醒,连忙取过赵云的书信,拆开细看。 赵云的书信不长,也没有提天子为什么许以重赏,反倒提了一些征兵的建议。 许应募士卒以土地,按战功大小分成不同的等级,最少也有能分田五十亩,足以供一家五口生活。 看完书信,刘备和简雍互相看了一眼,脸颊抽搐了两下,想笑,又没敢笑。 第593章 自有定数 毫无疑问,赵云的建议行之有效。 比起赏钱,土地对普通将士的吸引力更大。赏钱再多,用了就没了。土地却可以年年都有产出,将来还可以传给子孙。 五十亩地不算多,却能让一家五口吃上饭,维持基本的生活。 五十亩土地,足以让一个士卒拼命。 但这个建议的背后也蕴藏着重大的风险,那些侵占了大量土地的大族、豪强会心生恐惧,从而据堡自守,甚至直接向袁绍投诚。 除此之外,赵云的这个建议也比曹操在许县实行的屯田更激进,和秦制中的耕战类似,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暴秦、秦法这些不太好的字眼。 “宪和,你……觉得呢?” 简雍揪着乱糟糟的胡子想了想,突然转身对送诏书的骑士说道:“你怀中似乎还有一封书信?” 骑士说道:“是的,不过与刘使君无关,是刘和写给乡党王朗的。” “刘和刘公衡?”简雍眼前一亮。 “正是。” 简雍回头看了刘备一眼,迅速与刘备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即又问道:“刘和是什么时候到行在的?” “诏书发出前两三天。”骑士挠了挠头。“具体的情况我不太清楚,不过天子对他很信任,所以才让我带上这封书信。敢问使君,这个王朗在郯县吗?” “在,在。”刘备一边答应,一边觉得诡异,有点冥冥之中自有定数的感觉。 刘和在诏书发出前两三天到达行在,王朗在诏书到达之后的前一天回到郯县,简直像是约好的一般。只是不知道刘和在书信里都说了些什么,王朗又会有什么反应。 如果刘和在书信里提到了赵云的建议,王朗会支持吗? 通常来说,应该不会。可是从王朗的师门传承来看,既然杨彪、杨修能支持朝廷的新政,王朗似乎也有可能接受。 刘备在心里猜想的时候,简雍仔细询问了骑士有关刘和的消息。能被派出来送诏书的骑士必是禁军精锐,不是虎贲就是羽林,熟悉行在的情况,而且都是第一手的信息,都是刘备急需了解的内容。 功夫不负有心人,简雍不仅知道了刘和的事,还知道了田畴早有几个月前就到了行在,如今是天子身边的议郎。 刘备、简雍和田畴没什么交情,但他们知道田畴是幽州名士,曾奉刘虞之命出使,与鲜于辅、齐周等人关系也很好。他和刘和走到一起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而田畴、刘和在天子身边站稳脚跟,为朝廷效力,寓示着鲜于辅等人也会效忠朝廷,而不是与袁绍结盟。 由此,刘备推论,袁绍并没有控制幽州,最终只能将战线维持在易水一带。既然鲜于辅等人效忠朝廷,幽州便和并州、凉州一样,置于朝廷的控制之中,驻兵塞外的荀攸随时可以率部南下,和太原、上党、河内的驻军一样,威胁冀州。 这也意味着,袁绍不可能长期围攻徐州,只能速战速决。 刘备心里有了底。 不出意外的话,他应该可以守住沛县、彭城,完成朝廷交待的任务,恢复宗籍。 一瞬间,刘备就做出了决定。 如果能恢复宗籍,还用得着担心前程吗? 至于徐州的大族怎么想,根本不用在乎,反正我又不想割据徐州称王。最理想的结果,当然还是回到家乡涿郡,或者中山,称中山王。 “宪和,你的意见呢?”刘备再次询问简雍的意见,语气已经平和了许多。 简雍笑笑。“徐州久经大战,户口损失严重,有大量的土地抛荒。将那些土地集中起来,分给将士,募集两三万人不成问题。主公,这是你恢复先祖荣耀的最好机会,万万不可放过。” 刘备点点头,觉得有理。 他的任务是守住沛县、彭城,有两三万人足够,需要的土地也不用那么多,彭城、东海两个郡的空闲土地就够用了,暂时不用和那些大族发生冲突。 “明日见了王景兴,再听听王景兴的意见。”刘备说道。 简雍欣然答应。 刘备这么说,显然只是客气。王朗答不答应,支不支持,都改变不了刘备的决定。 简雍脑子灵活,生怕刘和的书信中有什么不利的消息。他对送诏的骑士说,王朗明天会来见刘使君,你就不用专门去送信了,在这里等着,好好休息一夜,等王朗来就是了。 骑士也没想太多,一口答应。 他奔波五千多里,确实太累了。 简雍安排骑士休息,刘备回到甘梅房中。关上门的那一刻,他抱着甘梅,喜极而泣。 “苦尽甘来。阿梅,你就是我的运气,我要你给我生个儿子。” —— 第二天一早,刘备先请来了麋竺、麋芳兄弟,将夜里接到诏书的事说了一遍。 麋竺、麋芳又惊又喜。如果不是亲眼看到诏书,他们甚至不敢相信,以为刘备在说梦话。 刘备一直自称中山靖王之后,但没有任何证据。就算他是,只怕也早就不在宗籍之内,天子想找到证据也不容易。他做出这样的决定,多少是有些孟浪的。 只能说,这是天子对赵云的无限信任。 对麋氏兄弟来说,不管天子是出于什么目的做出这样的决定,诏书是真的,这个承诺就是真的。只要刘备能力保徐州不失,就能恢复宗籍。而对他们东海麋氏来说,这无疑是一个与宗室结交,改变富而不贵的商人身份的好机会。 刘虞、刘和就是宗室,他们之前想攀附都没机会。如今刘备就在他们眼前,而且急需他们帮助。 麋竺立刻提出,希望能和刘备结婚姻,将妹妹麋兰嫁给刘备为妾,以固盟好。 刘备喜出望外。 他还没有恢复宗籍,就已经开始享受宗籍带来的好处了。麋氏虽然商贾,却也不太可能将女子嫁给别人为妾,至少要谋个平妻的位置。 稍微谦虚了几句后,刘备就答应了。 他今年三十七,有妻有妾,但常年征战,东奔西走,子嗣并不多,只有正妻毛氏给他生了一个儿子。将来恢复宗籍,甚至可能封王,他当然需要更多的子嗣。 麋氏愿意与他联姻,他求之不得。 当下几句话,刘备就与麋竺约定了婚姻,随即起程,登门拜访王朗。 第594章 一拍即合 王朗一早就起身洗漱,连同才三岁的儿子王肃都穿戴整齐,以示郑重。 如果刘备不肯明确态度,效忠朝廷,他就立刻起程,离开郯县,免受池鱼之灾。 他不想和袁绍扯上任何关系。 得知刘备亲自登门,王朗很满意。别的不说,至少刘备的态度还是诚恳的。 双方一见面,刘备就义正辞严地表明了态度。不论王朗是否肯屈尊相助,他绝不会向袁绍屈服,一定会奋战到底,为朝廷尽忠。 王朗哈哈一笑。“久闻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果不其然。使君兵力虽少,意气不衰,难怪陈元龙视你为英雄,愿意为你而战。” 刘备连忙谦虚了几句。 他和陈登的私人关系不错,但要说陈登视他为主,愿意为他而战,只怕还是客气居多。陈登背后站着下邳陈氏家族,首先要考虑家族的利益,不可能因为他们之间的私人关系而冒险的。 “听说景兴恩师是故太尉弘农杨公伯献?” “正是。”王朗一声叹息。“当然蒙先师不弃,收纳门下,教我读书做人。点点滴滴,至今难忘。我虽愚笨,学术不能承先师百一,道德更不敢望先师顶背,却不敢违背先师教导,为不忠不孝之人。” “弘农杨氏与汝南袁氏俱为四世三公之门,却一个为国尽忠,一个包藏祸心,真是令人唏嘘。” “不然。”王朗摇摇手,严肃地说道:“袁绍虽是汝南袁氏子弟,但他只是婢生子,并非嫡子,不能代表汝南袁氏。袁绍不臣,只是他个人的事,与汝南袁氏无关。” 刘备有些诧异。王朗亲口否认袁绍的家主身份,这可不是一件小事。以王朗的影响力,这是有可能影响整个徐州士林看法的。“那……谁才能代表汝南袁氏?总不会是袁公路?” “袁公路虽纨绔,大节不亏,又是故司空袁逢嫡子,如何不能代表汝南袁氏?” 刘备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果然是时势弄人。这才几年时间?两年前还被孔融视为冢中枯骨的袁术居然被王朗认为大节不亏,是名正言顺的汝南袁氏家主。这话要是传到袁绍耳中,袁绍怕不是要气得吐血。 麋竺说是对,大汉天命未绝,朝廷中兴有望,效忠朝廷是大势所趋。袁绍再强,终究也只是梦幻一场。梦醒之后,只剩绝望和耻辱。 从这一点上来看,早早就将女儿、女婿送到行在的袁术的确是个聪明人,抢在很多人之前就看到了这一点,而且行事决绝,一点也不拖泥带水。 相比之下,袁绍就有些犹豫了。 在心中将袁绍、袁术比较了一番后,刘备更加坚定了决心。 他拱手道:“景兴高见,令我茅塞顿开。我虽有心与徐州共存亡,但袁绍势大,我兵微将寡,还望景兴助我一臂之力,筹措钱粮,招募将士,与袁绍决战。” “这是自然。”王朗抚着胡须,从容说道:“不知使君有何成计,不妨说出来,共相商讨。” 刘备向麋竺使了个眼色。 麋竺会意,拱手道:“欲守徐州,首在钱粮与兵。我虽不才,愿变卖家产,倾囊相助,招募将士。只是仓促之间,怕是没人接手。” 王朗眉心微蹙,欢喜的同时,又有些为难。 麋竺是东海巨富,家产自然不少。但他家紧临大海,远在朐县。对做生意的人来说,麋家庄园很值钱。对不做生意的人来说,麋家庄园就太偏了。急切之间,的确很难卖出满意的价格。 就算他出面,也很难找到合适的买家。 “子仲毁家纡难,忠义难得,但东海义士岂只有子仲?”王朗从容说道:“昨日我曾问你,为何最后见你,现在可以告诉你答案了。” 麋竺心头一松,拱手施礼。 王朗说道:“我见了那么多人,告诉了他们天下大势,也问了他们的心意,并向他们转告了张子布、张子纲的决定。他们都愿意效忠朝廷,只待使君一声令下,要粮有粮,要人有人。” 刘备心中一动,随即大喜。 这还真是意外之喜。 张昭、张纮都是徐州名士,张昭还是彭城人,他的影响力,刘备每天都能感受到。这两个人现在是孙策的谋士,他们支持朝廷,那孙策肯定也向朝廷效忠了。 怪不得孙策放了王朗,而王朗又能如此及时的回到东海。 看来赵云之计暂时可以不用了。有王朗出面,得到东海大族的支持,钱粮充足,何必冒险。 他当然知道,徐州大族不会白帮忙,肯定会向朝廷要求回报。但那是朝廷要考虑的事,不是他要考虑的。他只要守住徐州,恢复宗籍,将来是不是还在徐州都说不定。 “那就振托景兴了。”刘备拱手致意。 双方统一了意见,约定由王朗见面,约郯县的几个大族家主,明日一起去州牧府议事。 刘备起身告辞,再三致谢,最后又送上了由骑士带来的刘和书信。 得知刘和到了行在,王朗非常高兴。 郯县是刘虞、刘和的乡梓,刘虞也是郯县甚至整个东海官职最高的名士。刘和做出这样的决定,对东海来说,显然是个好消息。此战过后,东海人大量入仕,以刘和为首的东海人在朝堂上的影响力更大。 亲自将刘备送到门外,看着刘备登车远去,王朗回到屋里,取出刘和的书信细谈。 书信还没看完,王朗脸上的笑意就不见了,眉心蹙成了川字。 正忙着将打包好的行囊解开的杨氏见王朗脸色不对,关心的问道:“夫君,怎么了?” 王朗抖了抖手中的书信,欲言又止,只得耐着性子,继续读。 刘和的信很长,内容很多,而且说得有些隐晦,让他深感不安,一时竟不知如何向妻子解释。 杨氏拿起王朗已经读完的部分,摸了摸纸张,突然说道:“这是弘农王夫人所造的纸?” 王朗一愣。“什么弘农王夫人?” 杨氏笑了。“夫君有所不知,我这一路走来,听不少人说过,弘农王夫人唐氏在河东建纸坊,造新纸,又建书坊,印行书籍,又快又好。更难得的是,她那纸坊、书坊里不论是主事的,还是做活的,大半是女子,与天子身边的女军并称奇观。” 王朗眉头皱得更紧。“女子抛头露面,不是贫贱之人,便是羌胡蛮夷,有何可喜?” “呵呵。”杨氏忍不住撇了撇嘴。“夫君这话可就说错了。女军固然多是羌胡蛮夷,弘农王夫人的纸坊、书坊里却不乏山东高门,她们都是当年被西凉军掳走的苦命人。若非天子华阴一战,斩杀李傕,她们迟早会成为西凉军的口中之食。” 第595章 事与愿违 被妻子呛了一句,王朗有些讪讪,低头继续读信。 但他的心情却变得越来越糟,尤其是读了那句“此五百年之巨变”之后。 虽然不太清楚刘和具体在说什么,但他能从刘和的语气中感受到,这五百年之巨变不像是他期望的变化,天子也不像是他期望的天子。 处心积虑地想杀尽河东大族,岂是明君所当为? 夷华不辨,如何知正统所在? 男女无别,礼法何存? 王朗放下了手中的信纸,原本亢奋的心情也变得极为低落。 杨氏接过信纸,将剩下的内容读完,黛眉也跟着微蹙起来。“这五百年巨变……听着有些耳熟。” “应该是由‘五百年必有圣人出’所化,”王朗说道,眼中怒气更盛。 果真如此,那便是刻意奉迎天子,非大臣所当为。 “不对。”杨氏沉吟了片刻,摇摇头。“我仿佛听谁说过,只是想不起来是谁说的。” 王朗瞥了杨氏一眼,没有再问。他站起身,甩了甩袖子。“此事以后再说,守住徐州要紧。我去联络各家,筹集钱粮,你准备一些酒食,以备有客登门。” 杨氏点头答应。王朗起身下了堂,带着两个随从出了门。 —— 王朗亲自出面联络,再加上刘虞、刘和父子的影响力背书,郯县几个大族迅速做出了反应,带着丰厚的礼物前往州牧府,拜访刘备,并表示将派人带着部曲助阵,迎战袁绍。 紧接着,王朗派人带着书信,赶往各郡县,联络各地的名流、大族,请他们出面,筹集钱粮,协助刘备应战,保卫徐州。在书信中,他极力论证袁绍所行不义,用兵也极其荒谬,必将失败。若徐州图一时安逸,将来必玉石俱焚。 王朗的努力取得了显着的效果,表示支持的消息不断传来,一时间声势浩大。 刘备欣喜若狂。 入主徐州数年,他第一次感受到了徐州的力量。虽然不知道能不能挡住袁绍,但他也亲身体验了高门大族和名士的影响力,绝非他能奢望。 他有些后悔,当初没有好好读书,没能充分利用老师卢植的名望。 虽说涿郡卢氏的门第远远不如弘农杨氏,也不如东海刘氏,但卢植在士林中的名声却比王朗高出很多,在整个幽州都有着不小的影响。 当初若能得到卢植的首肯,他或许有机会在涿郡站稳脚跟,而不是来到徐州。 和他一样的,还有公孙瓒。 他们都浪费了这宝贵的人脉资源。 —— 昌邑。 袁绍在一群文臣、谋士的簇拥下缓步登堂。 昌邑既是山阳郡治,又是兖州州治,府署宽敞广阔,被收拾得干净整洁。庭院深深,松柏苍翠,赏心悦目。 袁绍心情大好,赞了几句。 负责先行安排的主簿耿苞心花怒放,笑容满面。 田丰看在眼里,很不高兴,大声说道:“主公,此行意在徐州,并非兖州。” 袁绍心中不快,脸上却不动声色,哈哈一笑。“元皓言之有理。昌邑终究只是暂驻之地。攻克彭城之日,才是庆功之日。” 田丰正欲再说,一旁的沮授悄悄地扯了扯他的袖子。田丰会意,将涌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见田丰不说话,袁绍有些诧异。他转头看了田丰一眼,脸上的笑容更盛。“元皓,上次你说广宗郭氏联络得如何?显奕年纪不小了,再不成家,如何立业?” 一旁的逢纪、许攸不约而同的撇了撇嘴,露出一丝浅笑。 田丰原本建议袁绍与中山甄氏联姻,结果甄氏委婉的拒绝了,理由倒也正当。甄宓虽被相者王良认定贵不可言,但甄宓出生之后,先是丧父,接连又有两位兄长早逝,怕是有所妨碍,要去北岳还愿,看看玄武之神的意思。 借此机会,田丰随即又推荐了广宗郭氏,故南郡太守郭永之女。 和甄宓相似,这个郭氏之女也有一些神奇的异象,据说聪明异常,被郭永称为女中之王,遂以女王为字。今年十四岁,也正是可以出嫁的年龄。 不过袁绍说袁熙年纪大了,该结婚了,纯属借口。 十四岁的女子,就算成了亲,也不能生育,至少要等到十六以后。 袁绍这么说的意思是提醒田丰,如果郭氏再像甄氏一样推三阻四,他就要另选他人了。到了中原,想和他联姻的人很多,门户比广宗郭氏高的数不胜数。 什么女中之王,一听就不靠谱。 逢纪、许攸私下里就提过,袁熙和冀州人联姻只会助长冀州人的气焰,对袁绍的大业不利。 田丰说道:“使者已经派出,很快就会有消息。” 袁绍点点头,转头看向逢纪。“陈孔璋应该到彭城了?” 逢城躬身道:“应该到了。如果顺利的话,或许刘备的降书已经在路上了。” 袁绍微微一笑。“刘备虽出身寒微,却是个识时务的英雄。若能归降,当予重用。” 众人附和了几句,心照不宣的笑了。 袁绍说得没错,刘备的确是个识时务的人。他被陶谦表为豫州刺史后,第一件事就是举袁谭为茂才,向袁绍示好。陶谦病死,他被徐州人推为徐州牧,又第一时间派使者到邺城通报。 这样一个人,有什么勇气和实力对抗袁绍? 就算他想抵抗,徐州人也不会支持他。 田丰却皱起了眉头。“主公,刘备虽不足道,但徐州的人心却不可知,万万不可掉以轻心。上次刘备击破淳于琼军,陈登又阻审配南下,岂是识时务之人?刘和请辞,已有半年,想必消息也传到了东海,焉知徐州人不会像刘和一样?臣以为,还是应该速速进兵,逼刘备投降,而不是寄希望于说客。” 听到刘和的名字,袁绍脸上的笑容一僵,有些不快。 气氛变得尴尬起来,不少人暗自摇头。 田丰的脾气越来越倔了,就像是故意与袁绍怄气一样,不说得袁绍下不了台,他就不肯罢休。 这都是主公过于依重他,让他忘乎所以。等他谋划失败,吃了败仗,或许才能收敛些。 正说着,有人奔了进来,向袁绍呈上陈琳的急书。 刘备拒绝了袁绍的招降,正全力备战,而且得到了徐州人的全力支持。郯县名士王朗四处奔走,为刘备联姻徐州大族,筹集钱粮,影响很大。据说刘和也写了书信回来,要求徐州大族支持刘备,效忠朝廷。 看完书信,袁绍的脸红一阵白一阵。他狠狠地看了逢纪一眼,将陈琰的书信塞给他,然后大步向门外走去。 “集结大军,立刻赶往彭城,击杀刘备。” 第596章 隐患丛生 被激怒的袁绍放弃了在昌邑休整的计划,指挥大军,赶往彭城。 为了避免重蹈上次淳于琼被击杀的覆辙,袁绍命偏将军张合、高览为前锋,率步骑一万,直扑沛县,自己亲率主力,紧随其后。 与此同时,他传令兖州牧审配。要求审配留下一些人马守睢阳,其余的人赶往彭城,牵制刘备,不让他有机会增援沛县,并阻止陈登北上。 收到命令后,审配留下一万人守睢阳,亲率两万步骑,赶往彭城。 几乎在同时,一支两万人左右的袁军从青州方向发起进攻,剑指琅琊。 臧霸闻讯,派孙观、孙康兄弟赶往诸城,据险而守,自己则集结人马,屯守开阳。 一时间,侦骑四出,警报频传,徐州北部的气氛变得极为紧张。 驻定沛县的张飞收到消息,得知张合、高览正率部赶来,立即召部落曹豹、许耽商议迎战。 曹豹、许耽都是丹阳人,是陶谦的乡党,随陶谦来到徐州,统领丹阳兵。陶谦赠与刘备的四千丹阳兵就来自他们的麾下,如今依然是刘备麾下最主要的力量。 气氛原本还算和谐。 张飞决定率三千精锐出城设伏,歼灭袁绍的先头一部,打击袁军的士气,然后再守城。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张飞决定带许耽出城作战,由曹豹守城。 这个决定原本没什么问题。沛县境内虽然无山,但水泽纵横,芦苇丛生。如今正是夏末秋初,对熟悉地形的张飞来说,寻找一个伏击点并不难。 张飞有过与袁军作战的经验。他清楚,按照习惯,张合、高览会安排一到两千人为前锋,一是打探消息,铺路搭桥,二是收集粮草,强征百姓为役,将他们聚集到城下,伐木造械。 为了行动方便,这些前锋的骑兵比例比较高,可能会有百骑。 如果能将这支骑兵击破,俘虏其战马,不仅可以打击袁军的士气,还能增强己方的骑兵实力,更换一批战马。 断绝了战马来源后,刘备从幽州带来的千余杂胡骑的战马老化严重,急需更换补充。 但曹豹的一个提议,让双方产生了分歧。 曹豹希望由陶应负责守城,自己则配合陶应。必要的时候,他还可以率部出城,接应张飞。 张飞一听就火了,严厉地喝斥了曹豹几句。 陶应是陶谦的长子,还有个弟弟陶商。陶谦在世的时候没有出仕,刘备接任徐州牧后,对他们的生活供应充足,却一直没让他们担任任何职务。为此,曹豹、许耽等人看不下去,多次提议让陶应、陶商担任官职,都被刘备以各种理由否决了。 这次袁绍来攻,刘备将主力都交给张飞,让他守沛县,丹阳兵就是绝对的主力。曹豹本以为能借此机会为陶应争取一个机会,没曾想还是碰了壁,还被张飞劈头盖脸的骂了一顿,大为恼火。 他本想与张飞理论,却被许耽拦住了。 许耽说,张将军有万夫不当之勇,张合、高览不足道,更何况只是他们的前锋一部呢。你守好城池,准备好酒肉,为张将军庆功就行了,没必要那么紧张。 曹豹忍气吞声地应了。 张飞对许耽的反应非常满意,下令各部准备。 出了中军大帐,曹豹忍不住询问许耽的意思。 许耽说,刘备君臣忘恩负义,从陶使君手中得到了徐州,却对陶使君的儿子如此刻薄,又对你我无礼,是可忍,孰不可忍? 但是争论无益,你我都不是张飞的对手,万一被他以违抗军令为由杀了,连升冤的地方都没有。不由等一等,由我陪他出城作战,你在城中守候,准备好酒食。 张飞好酒,得胜归来后,必然会饮酒庆贺,到时候我们将他灌醉,连沛县一起送给袁绍,当作晋身之阶,还愁袁绍不善待我等? 曹豹大喜,随即又问,何不趁他出城之际献城? 许耽嘿嘿一笑。 张飞骁勇,就算被张合击败,他也有机会逃回彭城。如果我们献出的只是沛县,袁绍又怎么会重视我们呢?只有生擒了张飞,功劳才够大。 刘备手下人才有限,张飞算是唯一的大将。生擒他,刘备就没有可用之人了,还怎么守徐州?所以,我们送出的不仅是张飞,更是徐州。 曹豹恍然大悟,挑起大拇指,对许耽佩服得五体投地。 —— 张飞率部出城,在沛泽附近设伏。 很快,一支约二三百人的骑兵就出现在附近。人数虽不多,但他们的装束和武器却引起了张飞的注意。 这些骑兵不仅甲胄整齐,而且用的武器也是统一形制的大戟。 这让张飞想到了张合的大戟士。 大戟士是张合的私兵,一度充任袁绍的亲卫营,在河北赫赫有名。 既然大戟士出现在这里,张合本人很可能也在其中。 如果能击杀张合,效果比击破前锋更好。 张飞命许耽率领丹阳步卒原地待命,准备策应,自己率领五百骑兵冲了出去。 这五百骑兵大多是幽州的乌桓人、鲜卑人组成的突骑,随刘备征战多年,作战经验丰富。他们分作两队,一队由张飞亲自率领,直奔张合本人,吸引张合的注意力。一队由迂回到张合身后,准备突袭,同时防止张合逃跑。 战术是好战术,可惜他们的对手是张合。 张合曾随袁绍南下,见识过中原甚至淮南的地形,知道这里与冀州不同,要多加小心。为了避免前锋将领疏忽,他率领大戟士,自为前锋,来打探地形。 看到两百多骑兵从芦苇丛中冲出,他就意识到这些骑兵绝非普通斥候。 刘备麾下的骑兵有限,仅有的骑兵必然掌握在大将手中。就算有一些充当斥候侦骑,也不会有如此规模。 所以,冲在最前面的那个将领大概率是守沛县的张飞。 张飞想生擒他,他也想生擒张飞。他一面下令部下准备迎战,一面命人赶回大营求援。 他的反应很快,几名大戟士抢在迂回的骑兵到位之前冲了出去。 张合挺戟跃马,直奔张飞。 见张合没有逃走,反而迎了上来,张飞大喜。他踢马舞矛,指挥部下夹击张合,准备抢在张合的援军到达之前击杀张合。 两人的想法一致,都想干掉对方,一开始就没有留手,全力以赴。 第597章 阴差阳错 “当!”矛戟相交,火星四溅。 张合手臂一麻,手中大戟险些被磕飞。 知道张飞名不虚传,膂力过人,非自己能敌,张合一侧身,让过了张飞的迎面一击,同时大声提醒部下小心。 他早就听说过关羽、张飞的名字,尤其是关羽斩杀文丑之后,对与关羽齐名的张飞也不敢有半分小觑。出战之前,考虑到有遇到张飞的可能,他就提醒过部下不要自恃武勇,试图与张飞单挑。 大戟士培养不易,他非常珍惜,不作无谓牺牲。 只是当时没想到真遇上了张飞。 听到张合的提醒,大戟士立刻行动,与张飞保持距离,进行游击。 张飞往来冲突,看似无人可挡,斩获却非常有限。大戟士不是和他保持距离,用弓箭进行攻击,就是三四人一起上,逼得他只能自保,无暇进攻。 张合结成圆阵,时刻警惕着可能出现的敌人,不给那些迂回的骑兵突袭的机会。 双方缠斗在一起。张飞虽然拥有兵力优势,却始终无法咬住张合。 除了他的坐骑体力足够,其他骑兵的坐骑有一半已经过了最佳时期,平时骑乘没什么问题,对面冲锋时难免力有不逮。为了保持阵型,以免被对方各个击败,他们不得不保持一个较慢的速度。 相比之下,张合就没有这样的顾虑,大戟士拥有足够的战马资源,可以充分发挥自己的优势。 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张合利用这看似微不足道的优势,让张飞无计可施,无法完成致命一击,取得最终的胜利。 转眼间,双方冲杀数合。 张飞勒住坐骑,不安地看向远处。 最佳的机会已经错过,再战下去,一旦张合的援军赶到,他有可能被围住。 略作思索后,张飞决定诱敌,让在芦苇丛中埋伏的许耽发挥一些作用。 “撤!”张飞大声厉喝,命令部下撤退,自己提矛断后。 见张飞未败而走,张合心中冷笑。他没有追进芦苇丛,静静地等待了一会儿,这才拨转马头,撤离战场。 张飞等了好一会儿,也没见张合没有追进来,非常失望,却无可奈何,只得率部撤退。 行踪已经暴露,再留在城外很危险,有被张合包围的可能。 刚走出芦苇荡,他就发现形势不对。远处出现了袁军强弩兵的影子,还有不少骑兵在游弋,更远的地方还有步骑行进的烟尘。 没等他反应过来,示警的战鼓声响起。一会儿功夫,张合率领大戟士飞奔而来。 张飞大惊失色。从眼前的形势来看,张合对附近的地形非常熟悉,很可能在他能选择的路口都设下了埋伏,要将他困死在这片芦苇丛中。 张飞不敢怠慢,率部强行突围。 骑兵们摘下骑盾,护住要害,冒着强弩兵的集射猛冲。 在扔下数十具尸体,付出百余人的伤亡后,张飞突破了强弩兵的阵地,再次与张合对阵。这一次,他没有恋战,稍一接触就脱离战场,直奔沛县。 张合穷追不舍,紧紧地咬住张飞不放。 张飞虽然有足够的能力突围,但他的部下不行,几次被张合追上,张飞不得不撤回来解围。来来回回,不仅耽误了时间,也让他的马力消耗过大,渐渐有些撑不住了。 好容易赶到沛县,才发现沛县城外全是袁军,回城的道路已经被袁军控制。 张飞这才反应过来,却无计可施,只得带着仅剩的一百多骑,向彭城而去。 许耽率领的丹阳兵见形势不妙,早早的降了。 得知张飞出城伏击失败,准备好了美酒,准备灌醉张飞的曹豹也无可奈何,只得献城投降。他准备的美酒也成了张合、高览的庆功酒。 沛县失守。 —— 张飞赶到彭城,向刘备请罪。 刘备大惊失色,方寸大乱。 沛县失守完全不在他的计划之中。张飞的失误不仅葬送了沛县,更葬送了他本就不多的精锐。五百骑兵仅剩百余人,近万丹阳兵投降,成了袁绍的部下。 刘备详细询问了作战经过,感觉很无奈。 张飞没有错,但张合更高明,充分体现了河北四庭柱的真正实力。 相比之下,关羽阵斩文丑终究只是运气使然,双方的实力差距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大。他们之前都有些轻敌了,以为还能像上次一样轻松击退袁绍。 刘备紧急召麋竺等人议事。 沛县失守,徐州西北的门户大开,袁绍很快就会进攻彭城,或者进入腹地东海、下邳。如果郯县、下邳被袁绍控制,彭城就成了孤城。 经过紧急商议后,麋竺提议,放弃沛国,调陈登守下邳。 沛县失守,彭城已经成了直面袁绍的重镇,龙亢太远,起不到掩护的作用,反倒是下邳更为重要。陈登就是下邳人,又有精兵一万,守住下邳没什么问题。 至于郯县,由麋芳负责就行。有王朗等郯县人的支持,就算袁绍率主力来攻,郯县也能坚持一段时间。 刘备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接受麋竺的建议。 考虑到形势的艰难,他意识到即使有徐州人的支持,仅凭徐州的力量也很难坚守太长时间。最终解决还要依靠外力,请朝廷出兵,攻击冀州,迫使袁绍撤退是最理想的结果。 刘备写了一封奏疏,言明形势,抢在袁军到达之前送出。 刘备的反应很快,判断也很准确,但他却低估了审配。 早在出兵之初,审配就估计到刘备一旦受挫,很可能会求援。刘备既与曹操不和,又与袁术有怨,只能向朝廷求援。彭城向西的大道就是经过睢阳的驰道,必然会经过他的辖区。 所以他设下重重关卡,截获了刘备的使者,也了解了刘备的部署,也知道了刘备的恐惧所在。 审配随即率部进逼彭城,迫使刘备不敢轻举妄动,同时派快马,将刘备的奏疏送给袁绍,提议袁绍不用理会彭城,以最快的速度进攻下邳。 陈登在龙亢,想撤回下邳还有一段时间。如果能抢在陈登之间围住下邳,在城外野战中击败陈登,甚至迫降陈登,彭城就成了孤城,徐州可速定。 第598章 穷途末路 袁绍接到审配书信的时候,刚刚接到张合的捷报。 首战告捷,而且是拿下了本以为要费一番手脚的沛县,让袁绍心情大好。 看完刘备写给朝廷的奏疏,感受到刘备发自内心的慌乱,袁绍更是眉开眼笑,召集田丰等人议事。 田丰旗帜鲜明的支持审配的意见,建议由张合、高览率骑兵赶往下邳,阻止陈登回援。至于郯县,不足为虑。麋芳本非将才,郯县也不是什么坚城,大军一围,指日可破。 相比之下,陈登一旦进入下邳,再想击破下邳就难了。将他挡在下邳城外,充分发挥骑兵优势,在野战中击败他,甚至逼降他,下邳唾手可得。 徐州人之所以愿意支持刘备,坚守徐州,并非是刘备能得人心,而是徐州人觉得朝廷有中兴的希望。如果能迅速攻取东海、下邳,将彭城变成一座孤城,徐州人还相信朝廷能中兴吗? 他们会像兖州人一样望风而降。 如此,就可用徐州的人力、物力来攻彭城,就算朝廷出兵进攻冀州,袁绍也有足够的兵力回援,不至于前功尽弃。 更大的可能是在袁军的强大压力下,彭城里的徐州人放弃刘备,举城投降。 如果一来,从出兵到平定徐州不过半年时间,谁还敢怀疑主公的用兵能力? 袁绍被田丰描绘的前景所激励,欣然答应。 他将亲卫骑以外的四千骑兵交给张合、高览指挥,让他们以最快的速度赶往下邳,截击陈登。然后亲率大军,赶往郯县,同时发布檄文,希望徐州大族不要负隅顽抗,亲者痛,仇者快。 他叫来陈琳,让陈琳再去一趟彭城,希望刘备认清形势,放弃抵抗,不要做无谓的挣扎。 刘备现在投城,他还可以以礼相待。等兵临城下,刘备再想投降可就迟了。 —— 张合、高览接受命令后,大感惊讶的同时,又倍受鼓舞。 袁绍此次出征,亲率主力五万余人,骑兵也就是五六千人。将四千骑兵集中起来,由他们指挥,这是莫大的信任,也意味着对此次任务的势在必得。 他们不敢怠慢,立刻率部起程,火速赶往下邳。 在半路上,他们收到了田丰的私信。 田丰要求他们重创陈登。除了不能杀陈登本人之外,要最大限度的摧毁陈登的部下。如果能全歼,那就最好了。 与刘备的部下不同,陈登的部下以徐州人为主,其中有一半是下邳陈氏的私人部曲。如果不能予以重创,就算陈登投降,将来也会凭借手中的兵力发挥影响力,成为不可控因素。 重创他,甚至全歼他,不仅能重挫徐州人的士气,还能让陈登俯首听命,不敢有二心。 战场上的胜利最有威慑力。之所以有那么多人相信中兴还有中兴的机会,就是因为天子的几次大捷。袁绍想控制住徐州,也只有通过战场上的胜利来实现。 张合、高览心领神会。 这不仅是袁绍的胜利,更是冀州人的胜利。田丰不希望袁绍麾下出现冀州人以后的派系拥有强悍的武力,影响到冀州人的话语权。 —— 陈琳再次站在了刘备的面前,取出截获的奏疏,双手递给刘备。 一开始,刘备莫名其妙,等他看清陈琳递过来的东西,顿时变了脸色。 奏疏里写了什么,他自己心里清楚。这封奏疏落在袁绍手中,他的底细也就暴露无疑,想虚张声势都不可能。 “使君,这是天意。”陈琳面带微笑,语气温和。“使君为豫州牧,举显思为茂才,袁公甚是感激。如今袁显思镇幽州,愿投桃报李,举使君为茂才,如何?” 刘备苦笑,不知说什么才好。 袁绍要让袁谭举他为茂才,与其说是报恩,不如说是威胁。 他对袁绍父子的恩惠只有这一件,一旦袁谭举他为茂才,就算还了人情。再有冲突,大家就不用留情面了。 当然,主要是袁绍不会给他留情面了。 刘备想了一会儿,抬起头,向陈琳拱拱手。“敢问孔璋,袁公将如何待我?” “若使君不弃,袁公愿表使君为豫州牧,临其本州。” “我奔波数年,心力皆疲,恐怕不堪当此重任。”刘备感慨道:“我想回家乡,可否?” “回涿郡?”陈琳微怔,有些意外。 “是啊,袁显思临鄙州,想必能念在旧情上,有所照拂。我自知才浅德薄,不是争霸天下的英雄,愿就此解甲,回家织履。”刘备说着,举起手边还没织好的草鞋,面带苦涩。 陈琳想了想,还是摇头拒绝了。 他心里清楚,袁谭根本没有控制幽州,那只是他骗刘备的。真让刘备回到涿郡,无异于放虎归山。 “使君太谦虚了。你只是遇人不明,这才没有用武之地。若有袁公支持,为豫州牧绰绰有余。还请使君不要推辞。” 刘备又道:“事关前程,能否容我与诸将商议,再予回复。” 陈琳痛快的答应了。 他不觉得刘备还有什么讨价还价的余地。张合、高览正在奔袭陈登的路上,数日内必有捷报传来。到了那时候,刘备别无他念,只能投降。 命人送陈琳去驿舍休息,刘备召集张飞、麋竺等人商议。 得知送往朝廷的奏疏被审配截获,众人都变了脸色,半天没说话,气氛压抑得让人无法呼吸。 “诸君,生死在此一搏,还望诸君畅所欲言。”刘备说道。 张飞后悔莫及。 如果不是他丢了沛县,形势不至于如此崩坏。 “主公,我……” 刘备摆摆手,示意张飞不要说了。 “要说错,是我有错在先。”刘备叹息道:“我早就知道曹豹、许耽等人想为陶应兄弟发声,却担心他们尾大不掉,不敢任用。若能安排妥当,曹豹辈能安心坚守,也不至于如此。” 麋竺等人面面相觑。 刘备的话是没错,但现在不是检讨的时候,还是想办法守住彭城最重要。 “主公,往者已逝,不必挂怀。当务之急,还是决定战守之策。”简雍拱手道。 “宪和所言甚是。”刘备转向麋竺。“子仲,你的意见呢?” 麋竺不假思索的说道:“臣既与主公结婚姻,便是一体,当与主公共进退。” 刘备松了一口气。“既然如此,我有一个想法,不知可行与否,想与你商量。” “主公请讲。” “彭城有兵万余,若能人人死战,未必不能坚守。我想行子龙之计,以田宅为悬赏,鼓舞士气,坚守彭城。”刘备说道:“你家的田宅还没卖掉,能否借给我,赏赐将士?” 麋竺略作思索,便一口答应。 第599章 赶尽杀绝 得到了麋竺的支持,刘备有了信心,随即公布了悬赏。 只要能守住彭城,凡是参战的将士人人有赏,最少五十亩良田。如果本人战死了,也可以由父母或者子弟继承。不想要土地的,可以折成现钱,每亩折千钱。 每亩千钱是上等良田的价格,五十亩田值五金,即使是对最精锐的丹阳兵来说,这也是一笔巨资。 如果不是刘备身后有东海巨富麋竺支持,估计没几个人相信刘备的承诺。 有了麋竺的财力支持,刘备的承诺就不再是空口白话,而是切实可行的悬赏。 麋竺不仅将妹妹嫁给了刘备,还支持了两千家丁,显然是准备和刘备绑在一起。为此,他拿出所有的家产作为悬赏,哪怕这个数字高得有点吓人,也是可信的。 身为东海巨富,几亿钱肯定拿得出来。 一时间,士气大振。 刘备趁势在军中推行关羽所说的练兵之法,以曲为单位,将他们安排到具体的战斗位置,熟悉阵地,进行战前准备。 与此同时,刘备将曲军侯以上的将领单独聚集起来,表示了自己的决心。 他公布了天子诏书。 只要能守住彭城,我就有希望恢复宗籍,届时一定不会忘了诸君的功劳。你们愿意跟着我的,我加以重用。想去朝廷的,我为你们写荐书,托赵云、关羽照顾你们,保证你们的前程。 为了鼓舞士气,他又将天子的战绩做了一番渲染,极力证明袁绍不过是一时风光,最后必为天子所败。现在投降袁绍,看似安全,实则是最大的错误。坚守彭城,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有天子的传奇战绩背书,再加上关羽、赵云的影响力,刘备总算是稳住了军心士气。 —— 彭城的动静自然瞒不过陈琳的耳目,陈琳随即找到了麋竺。 “子仲,何至于此?”陈琳笑道。“麋氏虽富,这亿万家财也是几代人积累下来的,不是海中神仙送的,为何做此孤注一掷?” 麋竺笑了,将陈琳请上堂。“我若不为此,孔璋会登我的门么?” 陈琳有些尴尬,讪讪地笑笑。 麋竺虽是巨富,但他在仕途上没地位。在陶谦任徐州牧以前,他就是一介庶民,只不过是有钱的庶民而已。他们要见面,也只会是麋竺拜访他,而不是他拜访麋竺。 商人是贱民,这是社会共识。高门大户中经营商业的一般都是不受重视的支族,或者没什么前途的庶子,但凡想有所成就的,都不会从事与经产有关的事业,以免自堕身份,影响名声。 “你想攀刘使君的龙鳞,只怕未必能如愿。”陈琳说道:“不瞒你说,我出发的时候,张合、高览已经率领一万骑兵赶往下邳。陈元龙虽善战,却不是张合、高览的对手。仅凭彭城里的这一万乌合之众,能守几时?” 麋竺心中一紧,随即又镇静下来。“毋论陈元龙能否守住下邳,刘使君都不会放弃彭城。既然你坦诚相告,我也不瞒你。我已经对舍弟做了交待,郯县能守则守,不能守就突围,去朝廷,为天子效力。” 麋竺笑了笑,又道:“天子连羌胡都愿意教化,想来不会对商贾有什么轻视。若能让东海麋氏脱离贱籍,从此堂堂正正的做人,我就算倾家荡产,又有何妨?” 陈琳一声长叹,仍不死心。“子仲,你误会了,袁公对商贾也没什么轻视之心。不久前,他还想与中山甄氏联姻。你是巨商,应该知道中山甄氏也是商户。” “我知道,但不是没成么。”麋竺嘴角挑起冷笑。“焉知袁本初当时不是迫于形势,不得不委曲求全。如何危机已过,便又改了主意。” “子仲,这还真不是……”陈琳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总不能说婚姻不成,不是袁绍反悔,而是甄氏拒绝了袁绍。 “行了,你我同州,我很感激你的好意。将来有机会,一定厚报。现在我也告诉你一个消息,你的同乡张子纲,现在应该已经到了行在。” 陈琳皱了皱眉,没有再说。 麋竺决心已定,说什么都没用。刘备为了那个宗籍不惜一切代价,也不可能投降。他现在有做的,只有尽快回去,将彭城形势的变化告知袁绍,让袁绍做好准备。 围攻彭城的战斗必是一场苦战,指望刘备不战而降是不可能的。 陈琳迅速出城,赶到审配的大营,先向审配通报了城里的情况。 审配沉思了半晌后,建议陈琳立刻赶到袁绍大营,要求袁绍改变既定计划,放弃郯县,集中兵力,包围彭城。 之所以进攻郯县、下邳,是希望能将彭城变成孤城,迫降刘备。既然刘备坚决不降,郯县、下邳的得失就不重要了,抓紧时间包围彭城才是关键。 彭城是大城,城里又有一万人,没有五万以上的兵力,根本没有取胜的可能。 他只有两万步骑,能够牵制刘备,让刘备不敢轻易出城,却不足以攻城。只有袁绍率主力赶来,才有充足的兵力可用。 多耽误一天,就等于多给刘备一天准备的时间。 陈琳觉得有理,立刻起程。 陈林赶到袁绍大营时,张合、高览的捷报也送到了。 张合、高览率领四千骑兵,在三天时间内赶到下邳,截住了奉命赶回下邳驻守的陈登。陈登虽然警惕,却没想到袁军会出现在这里,而且全是骑兵,被打得大败,全军覆没。 陈登本人被俘,但他不肯投降。 这让袁绍很头疼。 臧洪、刘和的事在前,他不可能再放陈登离开。如果陈登不肯降,他只能杀了陈登,哪怕因此得罪下邳陈氏。 陈琳汇报完彭城的情况后,袁绍随即交给他一个任务,劝降陈登。 陈琳见到陈登时,吓了一跳。 陈登满血身污,蓬头垢面,就像刚从战场上下来的。躺在榻上,一动不动,气息微弱。陈琳大怒,问看守的人为何不让陈登洗漱,看守的人却告诉他,不是他们不让陈登洗漱,而是陈登不肯洗漱。 不仅如此,陈登还绝食,一心求死。 陈琳很不理解,蹲在陈登面前,说道:“元龙,胜负乃兵家常事。你事出仓促,又缺少骑兵,突然遭袭,战败在所难免,何必如此?” 听到陈琳的声音,陈登慢慢地睁开肿胀的眼睛,盯着陈琳看了好一会儿。 “孔璋,我之所以不死,就是想请你问袁绍一句话。”陈登哑声道。 “什么话?” “张合、高览不接受投降,决意将我部赶尽杀绝,是谁的命令?” 第600章 不杀不放 陈琳大惊失色。 杀俘不祥,这是人所共知的常识。 张合、高览虽不是博学之士,却也不是贪残好杀的武夫。尤其是张合,好儒向学,为人处事都有儒者之风,怎么会干出杀俘这样的事? 陈琳不敢大意,仔细询问详情。 陈登统兵多年,麾下也有数百亲卫骑,知道步骑对阵的要点。当他感受到骑兵奔驰带来的大地震动,看到数千骑兵冲出来的时候,就知道败局已定。 正处于行军状态的步卒没有披甲,弓没有上弦,也没有队形,根本挡不住骑兵的突击。 他第一时间打出旗号,表示愿降,但对方却没有停止冲击。 数千骑兵往来冲突,大肆杀戮,直到将他的部下斩杀殆尽。他怒不可遏,想找张合讨个说法,却被几个鲜卑人围住,直接绑了。 陈登说完,依然难掩愤怒之情,双目充血。“这与率兽食人有何区别?” 陈琳听完,没敢接陈登的话题。 他愿意相信陈登说的是真的,问题是很难确定。两军交战,张合、高览又是深入敌境,出手必然果决,不能拖泥带水。他们麾下的骑兵有大半是鲜卑人、乌桓人,战场上不听号令也是有可能的。也就是说,这未必是张合、高览的命令,很可能是那些蛮胡骑士的自发行为。 战场上,这样的事很常见,非要说成是某个人的命令,未免牵强。 尤其是有可能指向袁绍本人,很可能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陈琳仔细考虑了一番,劝道:“元龙,死者已逝,来者可追。当务之急,是你要活下去。只有你活着,将来才有可能搞清真相。” 陈登一听,就知道陈琳并不相信他说的。他顿了片刻,一声惨笑。 “就算我愿意苟且偷生,又能如何?肱股已折,我不能为将,只能做一个谋士,为袁本初之傀儡,人神共弃。下邳陈氏虽不是什么高门大户,却也是忠义传家。我不能令家族蒙羞。孔璋不能给我答案,我去九泉之下找。” “九泉之下?”陈琳一头雾水。 陈登眼神微缩。“我去问问王子师,当初究竟是谁指使杀死袁氏五十余口,连小儿也不肯放过。”说完就闭上了眼睛,再也不和陈琳说一句话。 陈琳面色煞白,没敢再问,悄悄地退出了帐篷。 站在帐篷外,他环顾四周,背后升起一阵阵寒意。 陈登不肯向袁绍俯首称臣。袁绍既不肯放了陈登,重蹈臧洪、刘和的覆辙,就只能杀了陈登。如此,则下邳陈氏必然与袁绍决裂。 那袁绍会不会杀了下邳陈氏满门? 杀,必然激起徐州人的反抗,袁绍想速取徐州的愿望必然落空,很可能会步曹操后尘,连战连胜,却终究得不到徐州人的支持。 不杀,一旦下邳陈氏决定向朝廷称臣,又会影响整个徐州的民心士气。 一个王朗已经让人头疼了,而下邳陈氏的影响力绝非王朗能比,当与东海刘氏相提并论。 陈琳很头疼,不知道该如何回报袁绍。 想来想去,他决定还是如实向袁绍报告。这件事的背后或许有更深的利益斗争,身为徐州人,他不能无动于衷。 —— 听完陈琳的叙述,袁绍的眉心立刻蹙了起来。 他几乎第一时间就想到了田丰。 只有田丰有这样的影响力,也有这样的动机,指示张合、高览做出这样的选择。 但他和陈琳一样,找不到证据来证明这一点,除非张合、高览出现作证。 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张合、高览没有这样的胆气,也不会这么做,否则就是与所有的冀州人为敌。 田丰这么做,显然不是为了他个人,而是为了保证冀州人对军队的绝对控制,就像审配在兖州的所作所为一样。 冀州人给了他强有力的支持,也渐渐绑住了他的手脚。如果袁熙与郭氏联姻,将来成了嗣子,后果会更严重。 他将成为冀州人手中的傀儡。 袁绍又急又气,却找不到破解之策。 “孔璋,既然元龙不肯降,那我只能……”袁绍咬紧牙关,最后几个字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主公,琳有一计。” “快说。” “王朗为会稽太守,被孙策击破,穷迫无归。孙策欲使王朗称臣,王朗不肯,孙策也没杀他,只是软禁在会稽数年,使不得与外界通。” 袁绍眼神一闪,盯着陈琳看了两眼,又反复权衡了一番,点了点头。 虽然对陈琳将他与孙策相提并论让他很不舒服,但这个办法却可行。 不杀,也不放,是目前最好的选择。 等将来全取徐州,陈登的气也消了,或许还有回心转意的可能。届时重新起用陈登,为徐州代表,与冀州势力抗衡,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像陈登这样能文能武的高门子弟,中原可不多见。 袁绍接受了陈琳的建议,又让陈琳去劝陈登。如果陈登一意求死,他也没办法。 在陈琳的劝说下,陈登也让了一步,开始进食。 袁绍松了一口气,召集文武商议审配的方案。 田丰表示反对。 彭城自古以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城坚池深。如今刘备又矢志坚守,迫降的可能性消失。一旦开始攻城,必然旷日持久,少则数月,多则经年。 攻城战需要消耗大量的人力、物力。兖州这些年连逢大战,民生凋弊,承担不起这样的重任,必然要从冀州运一部分钱粮来补充。长途运输,消耗太大,绝非上策。 况且冀州面临着上党、太原的威胁,荀攸又随时可能南下,不能不留一定的钱粮储备。 所以,拿下徐州,以徐州的钱粮供应围城大军,才是最合理的选择。 刘备能守彭城,麋芳却守不住郯县。攻克郯县后,派一支别部北上,夹击臧霸,将琅琊收入囊中,青州的钱粮也可以进入徐州,这不比从冀州运更合算? 田丰说了很多,但归根结底只有一个意思。 冀州承担不起全部的消耗,应该就地征收徐州的钱粮,充当军用。 他的意见,理所当然的得到了绝大部分将领的支持。 袁绍也接受了田丰的意见,随即回复审配,让他在牵制刘备的同时打造攻城器械,做好围城的准备。等他拿下郯县后,会迅速回师,一起围攻彭城。 审配接到回复,强烈反对田丰的意见。他再次派人去见袁绍。 刘备的部下大多是新征召的士卒,现在强攻,取胜的可能性很大。如果延误了战机,让刘备有充足的时间训练新卒,届时再攻彭城就难了。 袁绍觉得两个人说的都有道理,犹豫不决。 借着近水楼台的优势,田丰连番力谏。袁绍半推半就,率部包围了郯县。 第601章 少年孔明 事实再一次证明了田丰的眼光。 郯县虽是州治,但是从一开始就没被刘备当作防守的重点。在沛县意外失守,徐州门户大开,人心惶惶的情况下,麋芳临危受命,赶到郯县设防,终究还是无力回天。 面对迅速接近的袁绍大军,麋芳明智地选择了放弃,带着一些部下撤往朐县。 王朗也无可奈何,抢在袁绍到达之前,离开了郯县,间道向西。 郯县不战而降,徐州震动。 徐州牧刘备困守彭城,主战的王郎跑了,陈登部又被张合、高览一战全歼,徐州人见识到了袁绍的兵锋之利。不是每个人都有陈登那样的底气,绝大多数人都选择了向袁绍称臣。 田丰的战略构思顺利达成,随即分派别部攻掠郡县,主力则返回彭城。 至此,除了还在琅琊境内苦苦支撑的臧霸等人,徐州只剩下彭城一座孤城。 —— 刘备站在城头,看着渐渐成形的袁军营垒,心情有些低落。 他想过形势会很艰难,却没想到形势会如此艰难,崩坏得又如此迅速。 前后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徐州就丢了,他被困孤城。 “我们能撑到朝廷的援军到来吗?”刘备拍着城墙,轻声说道。既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问一旁的简雍、孙乾。 “能。”简雍、孙乾异口同声的说道。 刘备有些诧异,转头看了他们一眼。“何以见得?” “看看将士们的士气就知道了。”简雍伸手一指正在训练的士卒。“兵精粮足,人心可用,坚守一年不成问题。就算城中无法送出消息,这么大的战事,朝廷不可能一点风声听不到。” 孙乾附和道:“不过天子远在凉州,消息往来需要时间,调集大军更需要时间,主公还是要有些耐心。将为三军之胆,主公安坐,将士们就不会乱了。” “嗯嗯。”刘备点点头,又有些惋惜地说道:“早知如此,我就不该让陈登回援下邳,让麋芳去郯县,而应该将他们召到彭城来。若陈登及其一万精锐在,何惧袁绍攻城。” 简雍嘿嘿笑了一声。“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若非张合、高览全歼陈登部,将士们又怎么会如此卖力训练?不管是不是袁绍授意,他率兽食人的恶名是逃不掉了。” 刘备也皱起了眉头。 他不理解张合、高览为什么要这么做。就算他们率领的骑兵中有很多乌桓人、鲜卑人,如果没有明确的命令,也不太可能做得这么绝。 陈登麾下有很多陈氏支族子弟。一役尽毁,陈登怕是恨透了袁绍。 不过正如简雍所说,张合、高览的狠厉大大刺激了城中将士,有助于他坚守。 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朝廷的援军什么时候能到。 —— 数千里之外的金城,刘协也在商讨徐州的形势。 袁绍渡河之后,他就不断收到消息,但滞后比较严重,通常要晚半个月左右。不重要的消息滞后更严重,而且细节丢失,起不到多少参考意义。 想凭几句话勾勒出徐州的战况是不现实的,只能从宏观上做一些分析。 严格来说,虽然给了刘备一个守住徐州就恢复宗籍的承诺,他却不觉得刘备真能守住徐州,挡住袁绍南下的脚步。 不是说刘备无能——虽然刘备的用兵能力确实不怎么样——而是双方的实力差距太大。不论是家世、名望之类的软实力还是兵力、钱粮之类的硬实力,袁绍都足以碾压刘备。 除非刘备也是穿越客,而且开了挂。 比起刘备如何才能守住徐州,刘协考虑得更多的是刘备丢失徐州之后,山东的形势会如何变化,袁绍下一步又会进攻哪里。 刘协的判断是九江。 袁术是袁绍心头的一根刺。不拔出来,袁绍寝食难安。 而且袁术的战斗力还不如刘备,很可能被袁绍一波推平。 接下来,应该就是曹操了。 刘协很好奇,在朝廷与袁绍之间,刘表会怎么选? —— 周忠赶到了行在,第一时间求见。 得知周忠将至时,刘协多少有些意外,却也没往深处想。毕竟周忠无处可去,既然不想向袁绍称臣,返回朝廷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但他看到诸葛亮时,却着实吃了一惊,对周忠的印象也大有改观。 这老臣虽然有些顽固,识人的眼光还是有的。 这也算是庐江周氏的祖传技能。 刘协与诸葛亮聊了几句,就拜诸葛亮为郎中,留在身边,参谋军政。这是年轻人入仕的惯例,即使去除诸葛亮个人的耀眼光环,仅凭周忠的推荐,刘协也会这么做。 老臣的面子还是要给的。 得知袁绍集结重兵进攻徐州,诸葛亮有些沉不住气,借着一次探讨的机会,他主动进言。 “陛下,臣冒昧敢言,臧霸守不住琅琊。” “何以见得?”刘协有些漫不经心的应了一句。 “臧霸等人据山为寇,并不擅长守城,况且他们为了生存,常有劫掠之事,难免伤及无辜。琅琊百姓对他们并无好感。袁绍一到,响应者必多。臧霸内外交困,唯有弃城上山,将琅琊拱手相让。” 刘协同意诸葛亮的看法,却又不完全同意。 他知道臧霸守不住琅琊,但袁绍想把臧霸赶尽杀绝也没那么容易。袁绍最多只能在名义上控制琅琊郡,最后要么留兵驻守,要么以将琅琊交给臧霸为条件,诱降臧霸,以免后院起火。 不管是哪一个结果,对他来说,区别都不大。 “在你看来,琅琊落入袁绍之手,是好是坏?” 诸葛亮愣了一下,不解地看着刘协。 刘协笑笑。“说得更准确一些,琅琊人会支持袁绍吗?” 诸葛亮沉默了片刻,摇摇头。“臣以为,琅琊人不会支持袁绍,可是在袁绍的武力面前,琅琊没有其他的选择,只能俯首称臣。不仅琅琊如此,整个徐州都是如此。” “是这样吗?”刘协大感意外。“朕还以为至少徐州大族会支持袁绍。” “陛下说的是五年前的袁绍,不是现在的袁绍。”诸葛亮的声音突然高了几分。“自从曹操屠彭城后,徐州人就对袁绍失去了信心。若非如此,陈登、麋竺辈也不会推举刘备为州牧,入主徐州。” 刘协抬起头,看到了诸葛亮眼中的愤怒,不禁心中一动。 第602章 以身践行 历史上,对诸葛亮为什么选择刘备而不是曹操或者孙权,有很多猜测。 其中一个说法就是曹操进攻徐州时杀戮太重,甚至屠城,而诸葛亮的族人因此受灾,所以诸葛亮与曹操不共戴天,宁可隐居隆中,也不肯为曹操效劳。 但细细分析,这一点是有问题的。 诸葛亮是琅琊阳都人。阳都在琅琊腹地,曹操进攻徐州时,并没有到达阳都。诸葛亮的族弟诸葛诞后来还成了魏国大将,不仅胸怀文韬武略,还是谈玄论道的名士之一,表明年轻时受到了很不错的教育,不像经过家族覆灭的大难,劫后余生。 所以,个人恩怨应该不是诸葛亮反感曹操的原因,至少不是主要原因。 现在诸葛亮提到了袁绍,对他大有启发。 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曹操都是袁绍的部下,甚至是打手。他在中原作战,本质上是作为袁绍的别部,而不是他本人想要逐鹿中原。所以袁绍有很多事交待给他做,当他遭受吕布、张邈背刺时,袁绍也曾派大将朱灵统兵增援。 袁曹本是一体,所以曹操屠徐州的事也算到了袁绍头上。陶谦与袁绍不和,双方多次发生冲突。袁绍想借曹操之手杀掉陶谦,逻辑通顺,没什么毛病。 虽然事实未必如此。 就眼下而言,徐州人对袁绍的印象并不好,至少不会像刘协猜测的那样,徐州大族箪食壶浆,主动迎接袁绍入主徐州。 如果是这样的话,刘备守住徐州的机会就大了几分,山东的形势或许不会像他预期的那样发展。 “你离开琅琊好几年了?”刘协打量着诸葛亮。 “臣虽离乡数年,却与乡里多有音讯往来,对徐州舆情并不陌生。臧洪因郡将而与袁绍决裂之事,臣就有所耳闻。” 刘协笑笑。 诸葛亮特意提起臧洪,自然是为了佐证他的论断,表明徐州人对袁绍印象不好。 不过臧洪、刘和入朝,的确会对徐州人产生一定的影响,只是影响有多大,现在还不好说。 但他对徐州的形势判断需要调整,这是不争的事实。 刘协命诸葛亮专门负责徐州来的消息,并下令加大对徐州形势的监控力度,传诏河内太守董昭、兖州牧曹操,加强信息收集,及时通报。 周忠趁势提出,请天子回驾河东,至少也应该去关中。 金城实在太远,消息滞后严重,就算马匹供应充足,也难免有鞭长莫及的遗憾。 刘协没理他,却也没说什么。 他暂时还不想去关中,却不能说得太明白,暴露自己的真实想法。如果让这些老臣知道他在想什么,十有八九会疯,他也会由圣天子变成没有人性的暴君。 如果被山东的大族知道他想干什么,那些人大概会毫不犹豫的支持袁绍。 有些事,做得,却说不得。 周忠接连几次进言,都没有得到刘协的答复,心里着急,私下里嘱咐诸葛亮,找机会问问天子究竟是什么意思。 趁着一次闲聊间隙,诸葛亮提起了这个问题。 “徐州大战,陛下不准出兵吗?” “想出兵,但无兵可用。” 诸葛亮大感疑惑。“陛下有并凉精锐近十万,怎么会无兵可用?” 刘协看了诸葛亮一眼。“且不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就说你提及的这十万并凉精锐。你觉得他们赶到徐州后,还能拘束得住,不会出现劫掠百姓的事?” 诸葛亮恍然,随即又问道:“那陛下准备按兵不动,作壁上观?” “当然不是。”刘协沉吟道:“人必自助,而后天助之。若徐州人真如你所说,心存朝廷,不愿臣服袁绍,朕自然要救。可若是徐州人望风而降,奉袁绍为主,朕就算想救,也无从救起。你不要急,再等等,或许这两天便能有消息了。” 刘协想了想,又道:“太原、上党、河内枕戈待旦,随时可以出兵,进攻冀州,迫使袁绍撤兵。” 诸葛亮点了点头,没有再问。 虽然不知道天子在想什么,但他能感受到天子对徐州人并不完全信任。 事实上,不仅是徐州,荆州、益州也不例外。如果没有当地大族的支持,刘表、刘璋岂能置朝廷的安危于不顾,坐视天子落难。 经过两次党锢,君臣之间的信任已经大为削弱。州郡割据,互相攻杀,视朝廷如无物,也让天子很难相信关东大族的忠诚,观望也是可以理解的事。 刘协说并凉兵野性未除也是事实,贸然带着这些人进入关东,造成的伤害未必就比袁绍小。 诸葛亮找个机会,将刘协的回复告诉了周忠。 周忠听完,也很无奈,长吁短叹,却找不到更好的解决之道。 —— 数日后,刘晔、鲁肃赶到行在。 一路走来,他们大开眼界。 虽说关中、凉州远远谈不上富庶,甚至连温饱都做不到,但凉州安定却是不争的事实。所到之处,不论汉人还是羌人,哪怕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神情至少是从容的,几乎看不到战争的恐惧。 那种从废墟中重建家园的精气神,让他们感觉到了大汉中兴的希望。 一直以来,凉州羌乱就是大汉的伤口。持续不断的战争不仅让关东、关西的矛盾升级,也让大汉的国库入不敷出,财政最终崩溃,就连官员的俸禄都发不出来。 天子谋求中兴,首先着眼于安定凉州,而不是回故都洛阳,无疑是极高明的一步棋。 正如人受了伤,想恢复健康,必先包扎伤口一样。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鲁肃挽着马缰,看着视野开阔,与家乡迥异的西北风光,心中感慨。“看来天子不仅推崇《孟子》,更以身践行,难能可贵。若非天子以万金之躯,亲赴凉州,凉州岂能如此迅速稳定。” 刘晔扬着马鞭,哈哈一笑。“子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天地广阔,正是你我用武之时,何必江东?天将降大任于斯人,走,看看上苍为大汉降下了一位什么样的圣天子。” 说着,轻轻一踢马腹,座骑便撒开四蹄,向前轻驰而去。 鲁肃大笑,踢马跟上。 随从们被他们的兴奋所感染,也纷纷放开马缰,纵马奔驰。 马鸣萧萧,笑声朗朗,回荡在天地之间。 第603章 千里来投 刘协正在练习骑射,刘和、赵云在一旁陪着。 经过一个多月的苦练,刘和的武艺有了明显的提升,但离散骑右部督的要求还有一些距离。刘协让他暂领右部,与散骑一起训练,争取在不久的将来能做一个真正的右部督。 刘协不仅要求刘和练武,自己也勤练不辍,尤其是在骑射上下了不少功夫。 想要横行草原,骑射是必备技能。 有吕布、赵云这样的优秀射手指导,再加上一些从鲜卑人挑出的射雕手陪射,刘协的骑射进步很快,快得让刘和都有些羡慕。 这也和刘协本尊的天赋分不开,十七八岁的年龄,再加上天资过人,又肯下功夫,学什么都快。 相比之下,刘和年逾三十,在学习新技能上远不如刘协得心应手。 但散骑右部督的荣耀等着他,他也不愿意轻易放弃,只能咬着牙苦练。 “陛下的进步……”看着纵马飞驰,接连中的的天子,刘和拍拍额头。“我真是愧对先祖。” 赵云微微一笑。“公衡何必妄自菲薄。与天子相比,你虽然有所不及,可是比其他人相比,你的进步也是很大的。只不过天子以身作则,禁军训练向来严格,人人争先,所以你才显不出来。” “当真?”刘和将信将疑。“子龙,你可不能为了安慰我而说谎。” “千真万确。”赵云拍拍刘和的肩膀。“你要知道,除了天子这样的奇才,绝大多数人的成就都与训练有关。放眼天下,有几个人能像你现在这样,每天坚持练武,风雨无阻?一分耕耘,自有一分收获。你付出了那么多辛苦,岂能没有进步。” 刘和想了想,觉得有理。 他也算是从小练武,但从来没像这样努力过。不仅每天练,而且每次都练得筋疲力尽,身边还有无数赵云、王越这样的高手指点,互相切磋。 这一个月的进步,比他之前十几年的进步都要大。 至少他现在的饭量就比以前大很多,身上的肌肉也更结实了,肉眼可见的强壮,活脱脱一介武夫。 “有人来了。”赵云忽然说道。 刘和转头一看,只见一名骑士踢马而来,远处站着一群人,正朝这边观望。 骑士奔到面前,刘协也正好射完了最后一枝箭,勒住坐骑。 “是谁?” 骑士双手奉上名刺。“一行二十三人,领头的叫刘晔,字子扬,自称阜陵王之后。” “是刘子扬?”刘和忍不住叫了起来。“陛下,我认识他,我去迎一迎。” 刘协转头看了刘和一眼,点了点头。 又来一个宗室,而且是个大才,看来朕这中兴圣主的名声算是打出去了。 刘和得到允许,拨转马头,急驰而去。 来到刘晔面前,刘和大笑道:“子扬,来得何其迟也。” 刘晔吃了一惊,定睛一看,也不禁喜出望外。“公衡,你不是在幽州么,什么时候来了行在?” “哈哈哈,比你早到一个多月而已。”刘和拍马上前,翻身下马,与刘晔四臂相交。 刘晔握着刘和的胳膊,眉头不禁一挑。“公衡,你……变了不少,这手臂结实得像铁一样,力量也大,远非上次见面时可比。若是在路上遇见,我几乎不敢认你。” 刘和得意地扬了扬眉。“凉州的奶酪养人。”随即又看向刘晔身边的鲁肃。“这位是……” “我的好友,东城鲁肃鲁子敬。”刘晔笑道:“他也是高手,开得强弓,使得硬弩,六七十步内,百发百中,力能贯甲。” 鲁肃上前施礼。 刘和拱手还礼,上下打量着鲁肃。鲁肃身材高大强壮,的确像是刘晔所说。 “如此勇士,正当为朝廷效力。”刘和笑道:“天子就在那边习射,不妨一起过去看看。” “求之不得。”刘晔说道:“我们一路走来,经常听人提起天子,最脍炙人口的就是他亲身入阵,手刃李傕。如今又过了两年,想必天子的武艺又有精进了。” 刘和点头道:“天子虽年少,但是天资聪颖,又肯下苦功,身边更不乏高手。虽不敢说天下第一,却也足以跻身一流,将来成就不可估量。” 刘晔感慨道:“若是我汉家天子代代如此,那大汉不仅中兴有望,国运再增四百年,当与周相齐。” “周何足道哉?”刘和不以为然。“天子之志,过于三代。设若有成,我大汉的疆域将横跨万里,绝非三代可比。” “是么?”刘晔、鲁肃都大感惊讶。 “我岂能骗你们?”刘和哈哈大笑。“子扬,子敬,你们来得对了。这里的天地,比你们想象的还要大。天子的胸怀,也一定能让你们大展拳脚,得偿所愿。” 刘晔、鲁肃相视而笑。 他们一边走一边说,来到刘协面前。 刘协已经下了马,整理好了衣服,面带微笑地看着走过来的刘晔、鲁肃。刘晔中等身材,但为人精悍,不像儒生。鲁肃更为高大,同样透着威猛。 看到眼前的鲁肃,刘协相信了单刀赴会的主角应该是他,而不是关羽。 没有足够强悍的武艺,没有充足的自信,纵使占理,也没几个人能在关羽的威压下镇定自若,慷慨陈词。 刘晔、鲁肃上前行大礼,报上姓名。 刘协伸手,示意他们起身。“子扬、子敬不远千里而来,忠贞可鉴,朕心甚慰。有诸君相助,大汉中兴之势无人可挡。你们车马劳顿,想必也累了,不妨先洗漱休息,然后再试文论武,如何?” 刘晔与鲁肃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即说道:“陛下体恤,臣等感激不尽。只是臣等不远千里而来,就是想为陛下效力。如今见了陛下,哪里还等得?请陛下即刻考校,容臣等一试身手。” 刘协也笑了。“如你所愿。”随即命人准备。 不一会儿功夫,武器、马匹都准备齐全,弓弩、长矛、战刀摆成一排,任由刘晔、鲁肃挑选。 鲁肃拱手道:“臣冒昧,敢为先。” 刘协点头答应。 鲁肃走到武器前,挑了一张三石强弓,沉腰坐马,缓缓拉开,又缓缓松驰,反复三次,面不改色,气息不乱。 众人一看,便不约而同的赞了一声。 刘协更是暗自叫好。 仅凭这臂力,就知道鲁肃武力不俗,绝不是演义里的那个老好人。 第604章 刘晔进计 鲁肃试了弓,搭上箭,用力拉满,稍一瞄准,撒手松弦。 弓弦震动,“嗡”的一声响,箭已经洞穿了六十步外的一面大盾。 盾被射出一个拳头大的洞,箭扎入洞后十余步的土中,箭羽震颤,久久不歇。 “彩!”刘协率先叫好,拍了两下手掌。“好强的力量。” “谢陛下。”鲁肃抱着弓,向刘协躬身施礼。 “步射甚妙,骑射如何?” 鲁肃有些尴尬。“骑射尚可,只是不及步准。” 刘协点点头,随即又笑道:“凉州不缺骏马。稍后子敬可以选两匹当作坐骑,多多练习,自然会有提升。”说着,取过一张弓,搭上箭,一箭射出。 箭从盾牌的洞中穿过,又命中鲁肃射出的箭,将箭羽劈成两半。 鲁肃眼神微缩,随即赞了一声。“陛下射艺如此精准,臣自愧不如。” 刘协微微一笑。“朕没有你的力量,也就六七十步之内能十中八九。再远些,可就不行了。大汉多豪杰,行在骑射最精的当数狼骑温侯与散骑左部督。你有空,不妨和他们切磋切磋。” “喏。”鲁肃心中欢喜,连忙拜谢。 “天子面前,当称唯。”夏侯充正色提醒道。 鲁肃闹了个大红脸,连忙再次拜谢。“唯。” “子敬初来乍到,不熟悉朝廷礼节,也是可以理解的。”刘协摆摆手,又向刘晔。“子扬,你有什么拿手绝技,不妨为朕展示一番。” 不等刘晔说话,他又笑道:“朕可听说,你的刀法很不错,曾手刃郑宝。” 见刘和在侧,刘晔倒也没想太多,拱手说道:“陛下谬赞,臣愧不敢当。郑宝不过是草寇而已,不足为奇。陛下身边高手如云,臣刀法只怕不能入眼,但臣心中有宝刀,或可助陛下一臂之力。” 刘协大笑。 他知道刘晔聪明且自负,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不过刘晔不肯展示武艺,自然是见自己刚才那一箭精妙,不敢献丑,干脆藏拙了。 能让他们知道行在有人,不要自视太高,这便够了。 “你们来得正好。有一件事,朕正想找人商量商量。”刘协说道。 他正在考虑徐州以及整个山东的情况,鲁肃、刘协这两个了解山东形势的战略高手来得太及时了。 “愿为陛下效劳。”鲁肃、刘晔躬身行礼。 刘协设简宴,为鲁肃、刘晔接风。就在席上,他问起了徐州的形势,将最近收到的消息告诉他们,问他们刘备能否守住徐州。 刘晔沉吟片刻。“陛下对徐州牧刘备有信心吗?” 刘协没有直接回答刘晔,他对刘备真没什么信心。“朕许他以恢复宗籍之赏。” 刘晔愣了一下,随即又点头道:“就算刘备死战,臣也不觉得他能守住徐州。原因有三:刘备有勇无谋,不善用兵,身边也没有谋士。此其一也。黄巾以来,徐州屡遭劫难,户口损失严重,人力、物力皆不能与冀州相抗。此其二也。徐州大族拥立刘备,本就是想割据一方,并非真心以刘备为主,恐怕不能为刘备死战。此其三也。有此三者,臣以为徐州必失。” 刘协眨了眨眼睛,一时无语。 他也觉得刘备守不住徐州,只是多少还有些希望。听了刘晔的话,他知道那一点希望也是不真实的。除非出现意外,刘备根本守不住徐州。 刘晔又道:“不过,袁绍得了徐州,也不见得就是好事。” “为何?” “有两个原因。”刘晔举起两根手指。“一是袁绍虽负名望,却无决断之能,派系矛盾很重。汝颍人与冀州人相争,袁绍犹豫不能决。再加上徐州人,只会更乱。与汝颍人多谋士,却无兵力相比,徐州人有兵可用,对冀州人的威胁更大,所以矛盾也会更大。” 刘协恍然,心中放下一块大石头,示意刘晔接着说。 “冀州有燕赵遗韵,民风尚武,刚猛刚烈,宁折不弯。徐州则多夷狄习气,轻狡尚诈,巧于权变。见袁绍势大,徐州人会俯首称臣,对出兵却会多方推诿。刘备与袁术相争于淮阴时,徐州人就常作壁上观,要支持也是支持陈登,而不是刘备。想来归袁之后,也不外如是。” “是这样么?”刘协看向刘和。 刘和有些窘迫地点点头。“子扬虽然有些言过其实,但大致不差。” “那……陈登会为袁绍效力吗?”刘协又问道:“若袁绍使陈登统徐州兵,审配统冀州兵,两路南下,九江岂不危险?袁绍得兖豫青徐后,荆州刘表又将如何选择?” “臣不觉得陈登会有统兵的机会。”刘晔很有把握的说道:“就算袁绍愿意,审配也不愿意。” “何以见得?” “原因有三,臣敢以三人分别为代表。”刘晔举起三根手指,含笑说道:“臧子源,刘公衡,最后就是陈元龙本人。” 刘协稍一琢磨,便明白了刘晔的意思。 臧洪、刘和都曾与袁绍合作,臧洪甚至曾经统领重兵,但臧洪造成的影响也最大。有这两个人的例子在前,再加上陈登本人的能力,袁绍不太可能再重蹈覆辙,而审配等人也会以此为由,极力阻止陈登统兵,在内部形成对立,分割兵权。 颜良已经控制了庐江,袁术就是孤家寡人,釜底游鱼,审配何必将这个功劳让给陈登? 他暗自点头。 刘晔不愧是战略高手,袁绍还没拿下徐州,他已经将袁绍即将面临的情况分析得一清二楚。他说自己心中有宝刀,倒不完全是吹牛。 “那刘表又将如何选择?” 刘晔沉默片刻,重新抬起眼皮,看着刘协。“刚才陛下说过,许以恢复宗籍为赏,激励刘备死战?” 刘协点头。 “若刘表愿意称臣,陛下会赦免他的过失吗?” “你是说,刘表迟迟没有表态,是担心朕追究他的过失?” “恕臣直言,刘表雍容大度,平世可为三公,却非霸王之才。乱世之中,他能保境安民之余不忘讲学礼义,可见书生本色。若说他有不臣之心,臣以为不实。” 刘晔离席,郑重地行了一礼。“陛下,自黄巾之乱以来,山东连年大战,白骨露于野,生民百不余一,唯有荆州安定,百姓得以安居,礼义得以不绝。若陛下能以一纸诏书赦免刘表,召其入朝,荆州可免大战,百万人将赖以活命,此诚大功德也。” 第605章 一唱一合 刘晔的进言有些出乎刘协的预料,尤其是关于刘表和荆州的。 仔细想想,刘晔的想法非常合理,应该不仅他一个人这么想。 唯独不符合他的想法。 刘表入朝,荆州的确可以重归朝廷,然后呢? 刘协不得重新考虑他的既定方案。再好的方案,如果只是他一个人在坚持,势必无法推行。 就目前的形势来看,他想将在凉州推行的方案推广到山东去,难度很大,很可能会遭到全面抑制。 就像王莽一样。 想到王莽,刘协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他抬起头,看着还拱手躬身的刘晔,心中升起一朵疑云。 刘晔从河东而来,这不会是荀彧的意思? “子扬,请起。”刘协伸手虚托,示意刘晔起身。“若能如此,倒也不失为一件美事。容朕再与群臣商议,看看具体如何操作。” “谢陛下。”刘晔起身回座。 刘协转向鲁肃。“子敬,你从江东来,可知孙策、周瑜如何想?” 鲁肃躬身道:“孙策之父孙坚蒙国大恩,以布衣积累军功,封侯拜将,以忠义自许。董卓乱政时,孙坚身先士卒,入洛阳,扫宫室,掩皇陵,想必已为陛下所知。孙策虽年少,却承其父之志,又以徐州人张昭、张纮为谋主,报国之心不减于其父。只是眼下陛下远在凉州,无暇顾及山东,他想为陛下效力也不可得。臣以为,若陛下挥师东出,孙策必率部响应。” 刘协微微一笑。“那周瑜呢?臣曾征他入朝,他却迟迟没有回音。莫不是与孙策君臣之义已固,不愿意为朝廷效力?” 鲁肃顿了顿,再拜。“陛下有所不知,江东形势复杂,孙策虽为朝廷所拜,却立足未稳,三面受敌。周瑜不肯入朝,也是想为孙策分忧,使江东犹奉朝廷正朔,不为他人所吞并。” “谁能吞并孙策?” “故扬州刺史刘繇、丹阳太守周昂。” 刘协愣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因音讯隔绝,对江东的情况并不熟悉。此时的孙策还没能占据江东六郡,他只是控制了吴郡、会稽而已,丹阳、豫章还在刘繇、周昂的手中。 “周昂与孙氏父子有仇,朕是知道的,刘繇又与孙策有什么冲突?” “具体而言,孙策本与刘繇没什么冲突,起因在于袁绍、袁术兄弟。孙策本是袁术部将,而刘繇则与袁绍交好,他被朝廷任命为扬州刺史,正是为了牵制袁术,呼应袁绍。因袁术在寿春,刘繇便将扬州刺史治所移往江南,孙策则奉袁术之命,渡江与刘繇争斗,是以结怨。” 刘协心中一惊。 鲁肃一句话带过,但其中却大有深意。 刘繇被朝廷任命为扬州刺史,却是为了牵制袁术,策应袁绍,这是朝中有人拉偏架啊。 他夺回大权这两年没有经手过类似的诏书,也想不起来刘繇是什么时候出任扬州刺史的,刘繇应该是之前被任命的,到时候查一查是谁在暗中推动。 不过这样一来,倒是可以对孙策放心了。 以目前的形势来看,他别说全取江东了,能守住吴郡、会稽就算不错。 “朝廷已经任命袁术为扬州牧,孙策自然应该听从袁术的命令。袁绍来攻,孙策会渡江助阵吗?” “会,但无济于事。孙策兵力既不足,又缺战马,无法与袁绍争于江淮。”鲁肃说道:“最大的可能是接应袁术退往江南,据江而守。若刘繇响应袁绍,接应袁绍渡江,则吴郡、会稽只怕也守不住。是以,臣附议子扬之计,请朝廷招抚荆州。荆州在侧,刘繇自顾不暇,袁绍不敢轻易渡江。” 刘协一愣,怎么又绕回来了? 这两人一唱一合,这是非要朝廷赦免刘表,招抚荆州不成啊。 他狐疑地看看鲁肃,又看看刘晔,笑道:“是英雄所见略同,还是你们在路上已经商量过这件事?” “回禀陛下,兼而有之。”刘晔笑道:“臣与子敬商议,都觉得朝廷若能招抚荆州,不仅可以迅速平定江东,还能逼降益州。有荆州、益州的赋税,再加上陛下的仁政,不出十年,大汉必能中兴,王道可致。然后东南出海,西北通商,大汉声威可至万里之外。” 他与鲁肃交换了一个眼神,又道:“我等不远千里则来,正是希望攀陛下龙鳞,建功立业。” 刘协眉梢轻挑,微微一笑,举起酒杯。“当如尔等所愿。” “谢陛下。”刘晔、鲁肃举杯,大声谢恩。 —— 接风宴结束,刘协命人安顿刘晔、鲁肃,自己回到后帐。 他双手抱在脑后,躺在床上,看着青色的帐顶,回想着刘晔、鲁肃的建议,以及其他人当时的神情,心中有些苦涩。 很显然,他如果不做出改变,将不可避免的成为真正的孤家寡人。 如果接受刘晔、鲁肃的建议,招抚荆州,反对的力量会更大,到时候从朝廷到州郡,恐怕没几个人会支持他的决定,关中度田也会无疾而终。 这是我想要的结果吗? 显然不是。 但逆流而上,结果未必是成功,更可能是失败,而且是彻头彻尾的失败。 这样的例子很多,近的是王莽,还有……太祖。 以太祖能力之强,强行改革的结果都是重大灾难,我凭什么一定能成功? 我只是开挂而已,又不真是五百人才出一个的圣人。 “陛下,想什么?”荀文倩走了进来,坐在床边,用扇子为刘协扇风。 金城并不热,晚上也没什么蚊虫。 “你觉得热吗?”刘协问道。 荀文倩愣了一下,看看手中的扇子,不禁哑然失笑。 “习惯了。儿时在家,一到夏季,颍川就又湿又热,蚊虫还特别多,阿母就会手持蒲扇,哄我入睡。到凉州两年,其他东西都改了,唯独这个习惯改不过来,尤其是有了阿泰之后。” 刘协心中一动,豁然开朗。 荀文倩才二十岁,就已经有些习惯改不过来了。刘晔、鲁肃都是年近而立的人,又怎么可能一下子转过弯来。 我最大的优势不是两千年的知识,而是年轻啊。 我才十七岁,就算再活六十年,也能熬死绝大多数反对派。 第606章 百年树人 持久战并非被动等待,而是主动创造条件,持之以恒的努力,潜移默化,滴水穿石。 成年人习气难改,年轻人才是未来。 刘协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可用的人才,诸葛亮的名字第一时间浮出水面。 这无疑是目前为止最合适的人选,没有之一。 聪明,务实,没有人脉背景。 带他来的周忠勉强可以算,但问题不大。 “陛下,陛下?”荀文倩轻轻地推了推刘协,将刘协从畅想中惊醒。 “何事?” “你在想什么?”荀文倩的神情有些窘迫。“笑得……好奇怪。” 刘协回过神来,哈哈一笑,伸手将荀文倩拉了过来,搂在怀中。“我在想一件大事,关系到大汉未来国运的大事。” 荀文倩伏在刘协结实的胸口,听着他强劲有力的心跳,莫名的安心。 “陛下思虑深远,自是好的。只是眼前的麻烦也要解决,不宜置之不理。妾这两天总听身边人说起山东的战事,怕是大臣们都已经急了,只是不敢进谏。” 皇后、贵人们的安全都由羽林女卫负责,女卫们又大多是官员、将领妻女,对重大的朝政并不陌生,讨论也是常有的事。刘协并不反感,也不反对伏寿、荀文倩向他转达一些信息。 这和后宫干政是两回事,决定权最终还在他的手上。 “都怎么说?” “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想法。”荀文倩的眼神清澈。“有的人想立功,恨不得陛下立刻挥师东出。有的人担心家乡受灾,希望陛下以和为贵,能招袁绍入朝,弭兵休战。” 刘协差点没笑出声来,但他训练有素,忍住了。 “你的看法呢?”刘协拨弄着荀文倩耳边的头发。 荀文倩转过头,头发拂过刘协的胸口。她静静地看着刘协,眨了眨眼睛,露出一抹苦涩的浅笑。 “作为颍川荀氏的一员而言,妾当然希望陛下能招袁绍入朝,弭兵休战。毕竟荀氏分属敌我,袁绍败了,必定有人成为牺牲。若能讲和,他们能为国效力,于公于私,都是最好的结局。陛下可能不清,妾的三伯、四伯名声虽不如妾父,能力却不弱,尤其是三伯,文武兼备,类于公达。” 刘协想了想。“你说的是荀衍、荀湛?” “是的。” 刘协点点头,没有继续这个话题。此时此刻,荀文倩刻意提起这两个人,其实已经说明了问题。 荀氏对袁绍不看好,准备全面脱离了。 但他不必急着表态。 荀氏在朝中的影响已经很大,再那么迫切的招揽荀衍、荀湛入朝,边际效益递减,不利影响却会增加,并非上策。 荀衍、荀湛迟早会来,除非他们想为袁绍陪葬,他大可不必着急。 “作为贵人呢?” “作为贵人,妾知道招抚袁绍绝非治本之策,而且也不可能。”荀文倩收回目光,神色不变。“袁绍已经被冀州人牢牢缚住,战与和,恐怕也不是他能决定的。冀州人强横,不仅容不下汝颍人,将来也会容不下其他人。得地越广,内耗越深,譬如饮鸩止渴,饮得越多,远得越快。“ 刘协想起了刘晔的预测,不禁暗自赞叹。 不愧是荀彧的女儿,能培养出陈泰的女人,简直是个女谋士。 相比之下,伏寿远不如她。 “还有呢?”刘协又道。 他听得出荀文倩意犹未尽,只是在看他的反应,再决定说与不说。 “然后陛下挥师东出,如秦灭六国一般荡平山东,势如破竹。当然,妾如此比喻并不合适。陛下是天子,山东只是诸侯,并非秦与六国的关系。只是山东久战,人力、物力损耗殆尽,陛下不得不行休养生息之政,少则二三十年,多则五六十年,然后才能东征西讨,开拓四夷。” “可是朕那时候已经老了。”刘协点了点荀文倩的鼻尖,轻声笑道。“对?” “陛下不会老。”荀文倩脸色微红。“可是妾肯定已经老了,未必能看到陛下横行天下的伟业。” “你也许看不到,但阿泰一定能看到。”刘协幽幽说道:“而且他还是这份伟业的重要参与者。” 荀文倩转了转眼珠,轻声笑道:“那样也不错。” “但是只有阿泰一个人还不够。”刘协将荀文倩抱起,放在胸口。“上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你还要辛苦些,再为阿泰增加几个弟妹才行。” 荀文倩脸色通红,却不退让,低声说道:“臣妾敢不从诏。” —— 放弃了速成的心理负担,有了成功不必在我的信念,刘协整个人都变得轻松了许多。 与荀文倩缠绵一番,相拥而眠。 第二天一早,他精神抖擞,按时起身,准备练武。 王越、曹昂等人已经在外面等着,正轻声说着什么。曹昂面带愁容,不时的摇头。 刘协看在眼里,却没说什么,环顾四周,说道:“孔明呢?” 王越有些意外,上前施礼。“陛下,孔明是侍中,不必参与晨练。再者,他昨天晚上整理文书,睡得很晚,此刻只怕还没起身。” “去把他叫起来。”刘协声音不高,但不容置疑。“从即日起,参与晨练。” “唯。”王越虽不明白,却还是让人去叫诸葛亮。 侍中是不必参与晨练,却也没有说不可以参加晨练。既然天子有诏,遵从便是。 之前杨修为侍中时,就曾多次参加晨练,而且是主动要求的。 天子特意让诸葛亮来参加晨练,可见对这个新来的诸葛亮另眼相看。 刘协先做了一些热身运动,拉伸筋骨,然后才开始每天的晨练。行程过半时,诸葛亮匆匆赶来了,神情有些疲倦,眼圈也有些黑。 他赶到刘协面前,拱手施礼。 “昨天何时睡的?” 诸葛亮想了想。“丑时初刻。” “以后除非夜值,不准迟于亥时末刻。凌晨即起,参加晨练。” 诸葛亮愣住了,不解地看着刘协。他能理解刘协要求他参加晨练,却不理想刘协为什么不让他睡得太迟。毕竟对他这个年龄来说,一夜不睡也是撑得住的。 刘协没有解释,挥了挥手。“去练两趟五禽戏,活动一下身体,然后参加晨练。” 诸葛亮虽然不解,却还是拱手领命。 “唯。”他想了想,又道:“陛下,昨天夜里刚收到消息,陈登被张合、高览击溃,全军覆没。除了陈登本人被擒,无一生还。郯县、下邳失陷,彭城已成孤城。” 第607章 老臣坐镇 刘协愣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平静,示意诸葛亮去活动身体。 虽说张合、高览出手如此狠厉有些出乎意料,但他经刘晔、荀文倩先后提醒,对冀州人排斥其他人的心态有所准备,倒也不觉得这个有什么不合理。 郯县、下邳失守,彭城成了孤城,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刘晔之前就说过,刘备虽然骁勇善战,但不善谋略,身边也没有合格的谋士,在用兵之道上显然不是有田丰、沮授这等高参谋划的袁绍对手。 他的命中贵人诸葛亮就在自己的面前,还是一个懵懂青涩的少年。 接下来就看刘备是弃城而走,还是为了那个恢复宗籍的承诺坚守孤城了。 但那是刘备的个人问题。 结果如何,他并不在乎,也没兴趣立刻去看公文。 彭城远在四千里以外,消息滞后将近半个月,彭城还在不在刘备手中尚未可知,着急也没用。 让诸葛亮去活动身体,跟着散骑侍郎们跑操,刘协自己按照预定计划练习刀矛骑射,一丝不苟,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 甚至习射时的精准度还有了提升,多中了一两箭。 晨练完毕,用了早餐,刘协才来到主帐,查看夜里刚刚收到的公文。 当值的裴俊将准备好的公文递了过来,最上面的就是彭城战报,上面有诸葛亮手书的特急字样,第二份却是司徒赵温派人送来的,也标了特急。 刘协拿起赵温的公文,先看了上面的摘要。 赵温要求将前大司农丞程壹调关中,主持屯田。关中度田已经完成大半,但粮食的产量却没有明显增加,反而有所下降。原因是程壹被罢免之后,由他主持的田政也被荒谬,亩产明显下降,有的甚至只剩下一半,让进驻关中,为东出做准备的镇西大将军韩遂非常不满。 刘协想了一会儿,才想程壹这个人。 “程壹现在在哪儿?” “已经到任,在姑臧屯田。”裴俊说道。 “不说赴任之前要来行在见驾的么?” “陛下当时正赶往西海,程壹说不想浪费时间,耽误了农耕,影响今年的收成,就直接去上任了。” “这……”刘协无语。 还有这种人?为了一年多收几石粮食,连见驾这样的机会都放弃了。 你一个姑臧令,能有几次见驾的机会? “姑臧那边可有什么公文提及他的?” “没有。”裴俊很有把握地摇摇头。“臣刚刚检视了一番这几个月的公文,没看到他有关的内容。或许是到任时间太短,还没有政绩可言。” 刘协瞅了裴俊一眼,轻笑了一声。 裴俊很聪明,但是他太年轻了。 程壹虽然只是姑臧令,却是贾诩点名要的姑臧令,之前在关中又闹出那么大的风波来,到了姑臧怎么可能一点浪花也不翻? 以他这种为了屯田,连见驾都可以省去的态度,到了姑臧能风平浪静才怪,肯定是变本加厉,雷厉风行,不闹得天翻地覆才是意外。 “去请贾侍中来。” 裴俊也知道自己的回答让天子失望了,脸一红,匆匆出帐去了。 刘协将赵温的公文原文看了一遍,从字里行间,他能想象到赵温有多无奈,韩遂又有多么愤怒。 关中这两年还算安定,人口逐渐增加,粮食产量也稳步增加。每年除了正常开支之外,还能存一下些粮食。但这些粮食都被荀彧调走了,发往尚未正式成立的幽燕都护府,就连夏育、谢广两个都尉都带兵押送粮草未归。 这摆明了是针对韩遂,即使同为西凉人,夏育、谢广也不愿听韩遂的将令,宁愿不远千里,赶到塞北,听荀攸指挥。 如果只是为了押送粮草,何必两个都尉一起去。 对雄心勃勃,一心想东出建功的韩遂来说,这不仅是一种阻挠,更是一种羞辱。 留在关中的赵温成了他的撒气筒。 看完赵温的公文,刘协取来公文目录,想看看里面有没有韩遂的公文。按理说,这么大的冲突,韩遂不会没反应,应该也会上书弹劾才对。 但他没找到。 这不免让刘协诧异,韩遂什么时候这么安份了,任由赵温上书,连句分辩都没有? 放下赵温的公文,刘协又拿起彭城的战报。看了原文,他发现了一个简要中没有提及的细节,在号召徐州大族支持刘备的人中,有一个之前没有提过的名字:王朗。 王朗不仅在保卫彭城的舆论战中起到了重要的作用,还在郯县失守后失踪了,不知去向。但可以确定的是,王朗没有加入袁绍的阵营。 考虑到陈登的部下被张合、高览重创,王朗拒绝加入袁绍的阵营就显得极有意义。 徐州人就算向袁绍俯首称臣,也是一时的无奈之计,绝不会心甘情愿地为袁绍卖命。刘晔、荀文倩的分析都成了现实,袁绍的胜利越大,内部的隐患越重。 推而论之,要求朝廷挥师东出的奏章很快就会如雪片的飞来。 刘协放下彭城战报时,贾诩走了进来。他面色红润,额头还有微汗,像是刚刚锻炼完,或者刚吃完早饭。与其他人不同,贾诩非常注重养生,每天早上必须喝一碗热粥。 “没有打扰先生休息?”刘协笑道。 贾诩微微一笑,拱手道:“岂敢。陛下不召臣,臣这两天也想见陛下呢。” “有事?” “犬子已经在虎贲营里训练了半年,臣想请陛下安排一下,将他们转到羽林营。” 刘协恍然,随即又有些意外。 贾诩的儿子贾穆、贾访到行在后,被贾诩直接扔到了虎贲营,而且换了名字,作为普通的虎贲郎,跟着操练。现在贾诩又要将他们转到羽林营,这是想干什么? 刘协也没多问,点头答应,随即问起了程壹的事。 贾诩怎么折腾他自己的儿子,他不想多问。 反正以贾诩的性格,也做不出那种让人反感的事。 贾诩淡淡地说道:“请陛下恕罪,这是臣的安排。四年之内,由程壹放手施为,不准任何人说他的不是,也不准任何人说他的是。” “为何?” “小民无远虑,既易被近利所诱,更易被近害所怒。如果听他们的,程壹难免会急功好利,而无暇远图。臣与程壹约定四年之期。四年之后,再论成败。” 刘协眉头轻耸,随即又落了下来。 “既然如此,就依先生。” “谢陛下。” “别急着谢我。”刘协又道:“你最近和韩遂有联络吗?” 第608章 提前行动 “没有。”贾诩摇摇头。“韩文约不是马寿成,我们之间较劲多于亲近,个人联系不多。” 刘协大感意外,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韩遂与贾诩较劲?他一直以为韩遂和马腾一样,就算不是对贾诩言听计从,为了利益,也不会紧密地站在一起。 “韩文约怎么了?”贾诩主动问道。 他清楚,天子突然召他来,问他与韩遂之间有没有联系,肯定是关中有问题。 “他没怎么了,问题也正在于他没怎么。”刘协回过神来,将相关的消息说了一遍。 贾诩哑然失笑,抚着胡须,点点头。“陛下,这才是韩文约。” “怎么说?” “年过半百不为夭。他年近半百,官居镇西大将军,爵封金城侯,堪称人臣之极。若说还有心愿,大概只有两个:一是将镇西二字去掉,一是击败袁绍,雪当年之耻。这两个心愿都归结于一件事,率部东出,并且战而胜之。只要能达成这个愿望,就算委屈,他也能忍。” 刘协忍不住笑出声来。 他明白了贾诩的意思。韩遂不是没脾气,但他不想因为发脾气失去统兵东出的机会。所以他会和赵温等人争执,却不会到御前辩驳。 反正韩遂也清楚,他对赵温等人印象不佳,不会因为赵温的弹劾而疏远凉州人,让韩遂蒙受委屈。 不辩驳,反而显得韩遂有肚量,有大臣风度。 这种事,武夫如马腾才需要贾诩提醒,名士如韩遂本身就很擅长,根本不需要贾诩提醒。 “夏育、谢广如此直接的反对镇西大将军,怕是不太合适。” 贾诩点点头。“这其中怕是有赵子柔(赵温)的主意,韩文约也是借机生事。不过对韩文约来说,并其实不是坏事。就算夏育、谢广二人留下,他也很难信任他们,倒不如送到北疆更稳妥。” 刘协有些担心。“就算将夏育、谢广二人送走了,将来东出,前将军(段煨)、后将军能听他的指挥吗,还有骠骑将军(张济),会不会将帅不和?” “骠骑将军在南阳,自然要独领一部。”贾诩不紧不慢地说道:“前将军由上党出,也可自为一部。后将军孤掌难鸣,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当然,有问题更好。” 刘协不解地看着贾诩。 贾诩说道:“臣以为,韩文约统万人为前锋大将即可,三军之帅还是陛下自任为佳。统十万兵征战,非韩文约所能胜任。” 刘协取出彭城战报,递给贾诩。 在此之前,他并没有近期内东出的计划,让韩遂进驻关东与期说是备战,不如说是将韩遂调离金城,以便他直接控制凉州。可是现在他的想法有变,东出的时机可能大大提前。 至少可以让韩遂先行一步,向天下人表明朝廷的态度。 贾诩看完几份军报,又取出地图,琢磨了好一会儿。 “陛下,臣以为陛下当立刻起程,进驻关中,并传诏太原、上党、颍川、南阳,做好作战的准备。三个月之内,若彭城不失,陛下当亲率大将征讨袁绍,平定中原。” “刘玄德能守三个月?” “朝廷有制度,守城三月,援兵不至,降者无罪。以彭城之坚固,只要刘玄德有坚守之心,坚持三个月应该不难。若他坚守孤城,而朝廷援军不至,他就算降了,也无愧于朝廷,而是朝廷辜负了他。” 刘协大感惊讶。“有这样的制度?” “有,只是很久没有提起了。”贾诩说道:“三个月以后,必有人用此说辞劝降刘玄德。” 刘协陷入了沉思。 贾诩不会骗他,是他锐意进取,身边的老臣又不多,对旧的典章制度不熟,居然忘了还有这么一条规定。 既然如此,那他就不得不出兵了,哪怕是象征性的。 但此次东出,是第一次用兵山东,象征性的救援会打击士气,让人怀疑朝廷中兴的虚实。 如果有可能,当然还是要认认真真的打。 只是现在准备不足,这一战并不好打。 刘协想了好一会儿,说道:“袁绍出兵徐州,会不会有急于求战的意思?” “应该会有。现在决战,肯定比将来再决战更有利。”贾诩想了想,又道:“袁本初应该也快五十了?人到半百,精力难免不足,指挥大军作战常有力不从心之感,尤其是他那样的高门子弟,以名士自居,不肯习武强身的。如果再有服食求仙的习惯,五十以后便是暮年,朝不保夕。” 刘协哑然失笑。“既然如此,那先生就准备一下。新来的刘子扬、鲁子敬都是大才,但急于建功,可能会激进一些,需要先生降服之。” 贾诩拱手道:“不敢。在陛下面前,再烈的野马也会成为骏马。” —— 贾诩告辞之后,刘协第一时间找来了蔡琰,询问是否有守城三月的制度。 蔡琰身为令史,在刘协身边的人才渐渐多起来之后,已经不负责起居注的记录,将精力集中在学问研究上,与刘协见面的机会大大减少。 接到口谕后,她仔细想了想,说好像有这么一条,但她并不确定。 当初蔡邕写相关志书时,她年纪还小,记得不全。现在手边也没有文本,所以不能肯定这一条是成文的制度,还是习惯,又或者是某一次诏书里确定的条令。 理论上说,只要是有正式文书确认的,都可以算是制度,未必是成体系的律法条文。 这也是朝廷需要通晓典章制度的老臣的原因所在,一般人根本记不清那些。 刘协随即命人请来了周忠。 周忠返朝后,自免豫州牧,暂以光禄大夫的身份留在行在,原本只是养老的虚衔,现在却有了参赞的实际意义。 周忠确认了贾诩的说法,并做了修正。 具体的时间不是三个月,而是一百天。不是本人无罪,而是不牵连家属。当然不牵连家履本身就有不追究守城将士本人的责任,至少是罪不至死,尤其是对普通将士而言。 刘协顺势问了周忠一个问题:“刘玄德能守住彭城百日吗?” 周忠几乎不假思索的说道:“只要他想守,肯定能守百日。” “卿如此有信心?” 周忠郑重地点点头。“刘玄德虽名声不着,不为高门豪族所重,却颇得庶民之心。袁本初上次南下,一路势如破竹,各地豪族响应,但庶民却不见得欢喜。而且袁曹本一体,曹操屠城,袁绍也会受到牵连,为庶民所恨。但凡刘玄德能奉陛下诏书,一心守城,百日不足虑。” 第609章 喜极而泣 周忠提到曹操屠城的恶劣影响,刘协不能不予以重视。 之前诸葛亮就提过一次。 现在曹操不再是袁绍的别部,而是朝廷委任的兖州牧,驻守陈留、颍川。大军东出,曹操理所当然的是前锋主力之一。 但屠城的性质恶劣,影响很大,这次又是打着增援彭城的旗号,曹操置身其中显得不合时宜,对朝廷的正义性有明显的影响。万一再发生恶性事件,势必会被袁绍加以利用,大造舆论。 朝廷以并凉为主力,本身就很容易引起山东百姓的反感,他不得不谨慎一些。 “卿所言有理。”刘协先肯定了周忠的意见,随即又问了一句。“卿由关中来,对驻守关中的西凉诸将如何印象如何?依卿之见,谁堪当大将,率兵东出?” 周忠心中一喜。说了这么久,天子终于同意出兵山东了。 可是一听天子的问题,他又皱起了眉头。 说实话,他对关中诸将一个也不满意。别的不说,仅是凉州这个籍贯就让人没什么好感。谢广、夏育都是郭汜的旧部,韩遂也是曾经的叛逆,让他们统兵东出,于名理不顺。 周忠想了半晌,抬头问道:“陛下……何不自将?” 刘协心中暗笑,脸上却不动声色,反而露出一线无奈。“朕何尝不想自将。只是凉州初定,教化尚未成功,朕若离开,岂不是前功尽弃?” “教化可以托付给别人嘛。”周忠不紧不慢地说道:“纵使陛下重视凉州,不惮其劳,也可以托付老成之人,使其按陛下所定制度行事,不得轻易变动即可,何必亲历自为。” 周忠抬起了眼皮,抬起轻抚胡须,嘴角带笑。“莫不是陛下找不到信得过的人?” 刘协也笑了,迎着周忠的目光。“凉州民风彪悍,易动难安,不比山东。别的不说,韦端离任后,如今连一个合格的凉州刺史都找不到,朕如何能放心?” 周忠一时语塞。 他本想将刘协一军,示意刘协要信任大臣,不能大权独揽,应该将凉州交给其他人,自己领兵东征。可是听了刘协这个问题,他倒不好回答了。 凉州刺史不好做。韦端是如何离任的,他略知一二。天子明明是不想设置凉州刺史,好让杨修放手施为,谁愿意担任凉州刺史? 他也没这勇气。 刚刚自免豫州牧,现在又毛遂自荐为凉州刺史,实在说不过去。 周忠眼皮眨了眨,又道:“敢问陛下,什么样的人才是合格的凉州刺史?” “说起来也简单,文能教化,武能镇边即可。”刘协竖起一根手指。“归根结底,不过一个仁字。” 周忠眉头轻挑,神色凝重起来。作为儒家门徒,周忠自然重视仁,但仁这个字很常用,含义也很多。不仅儒家重仁,墨家、黄老都重仁,他不清楚天子所说的仁究竟是什么意思。 观天子所行,他对法家的推崇似乎更重于对儒家的推崇。 “敢问陛下,这仁……是夫子所言之仁吗?” “是,又不止是。” 周忠脸色微变,稍作沉吟后,起身离席,郑重其事的躬身施礼。“臣愚钝,自以为夫子所言之仁无所不包,不知其余。敢请陛下详言。” 刘协打量了周忠片刻,眉头紧皱。 在战场上,周忠的战斗力不值一提。到了朝堂上,一提到圣人、夫子,他又满血复活了。 “卿且安坐。”刘协摆摆手,神情稍冷。“朕无意与卿辩论。朕击败李傕、郭汜,再败鲜卑,也不是凭借圣人之言,而是将士用命,万众一心。” 周忠愕然,抬起头,看着刘协。 他没想到刘协会说得这么直白,一点掩饰也没有,一时竟不知道如何应答。 是严辞驳斥,还是抗言直言,又或者是好言相劝,循循相诱? “夫子还说,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无。”刘协哼了一声,自嘲道:“推而论之,凉州虽有天子,不如无君之山东。既然如此,卿又何必多事,让山东无君之日久一些又何妨。” 周忠额头沁出一层冷汗,随即又凝聚成豆大的汗珠,沿着脸颊滚了下来。 他伏地再拜,头在地上叩得咚咚作响。“陛下,山东百姓闻陛下之大捷,无不翘首以盼,期陛下东征,解民于倒悬,何尝有无君之心?臣昧死,敢请陛下收回此言,免伤百姓思汉之心。” “是么?”刘协嘿嘿笑了两声。“朕大捷半年有余,何尝收到山东州郡一份贺表。”他抬起手,拍了拍案上的一堆奏疏。“倒是请诏弭兵,召袁绍入朝的奏疏一封接着一封,令人目不睱接。卿倒是想请卿猜一猜,都是什么样的人,会对袁绍如此维护?” 周忠不敢说话了,冷汗出了一层又一层,浸湿了衣衫。 他听出了天子的不满,甚至听出了天子的杀意。 他意识到一个问题。眼前的天子虽然年少,却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幼主,而是手握十万并凉精锐,能让吕布、韩遂之流俯首称臣的雄主。真要惹恼了他,不顾一切的挥师东征,山东州郡必将迎来一场浩劫,大部分刺史、州牧、郡守都难逃一死。 从董卓乱政以来,真正把朝廷还当作朝廷的山东州郡可没几个。 “好了,起来。”刘协一声叹息。“卿也是做过豫州牧的人,应该知道垂拱而治这种事不是一般人能做得到的。你做不到,朕也做不到。经籍要读,前贤之言要听,但该做的事还得做,不是人手一部《春秋》就能天下大治。” 周忠起身,刚要解释几名,刘协又幽幽地说了一句。“狄山不能守一障,向栩不能退一兵。若有人还觉得通晓经义就能治国,不妨想想狄山、向栩。朕刚刚击溃西部鲜卑,正缺人守边,多多益善。” 听了这话,周忠心里发虚。手臂一抖,膝盖一软,“扑通”一声趴在了地上,以脸抢地。鼻子酸痛,眼泪不由自主的涌了出来。 刘协上前将周忠扶起,见周忠涕泪横流,不免诧异。 “卿这是……” 周忠窘迫不堪,结结巴巴地说道:“听陛下一席言,臣茅塞顿开,喜极而泣,喜极而泣。” 第616章 田丰进计 曹操接受了郭嘉的建议,随即下令夏侯渊、夏侯惇等人集结所领人马,大张旗鼓地备战,准备进攻睢阳。 不仅如此,他还行文河内太守董昭,约董昭一起出兵。他击河南,董昭击河北,令袁绍首尾难顾。 借此机会,他又上疏请诏,请求朝廷拨付战马两千匹,加强骑兵力量,以应对袁绍麾下的鲜卑、乌桓骑兵。 曹操的声势搞得很大,兵马未动,消息已经传遍兖州,也传到了徐州,传到了袁绍的耳中。 袁绍很紧张,第一时间召来田丰,你不是说天子三年内不会出兵的么?这还没到半年,天子就要东出了,还怎么打? 田丰看完收到的军报,不以为然。 天子还在凉州,谁说要东出了? 就算是曹操,也只是虚张声势而已,当不得真。他要来彭城,首先要攻克睢阳。睢阳城坚,又有审配留下的一万人,哪有那么容易攻克。等他攻克睢阳,至少也是半年后的事。 田丰最后说,主公放心,臣说天子三年内不会出兵,是基于天子明智的判断。万一天子不明智,没到三年就率部东出,对主公来说也不是坏事,反而更有利。 袁绍不解,追问田丰缘由。 田丰说,大军未动,粮草先行。十万大军的消耗是非常惊人的,尤其是有大量骑兵的时候。战马要保证足够的战斗力,就需要用粮食喂养,一匹战马相当于五六个步卒,一万骑兵就相当于五六万步卒的消耗,这不是一个小数目,也不是目前的朝廷能支撑得起的。 要想支撑如此数量的大军征战,朝廷必须先拿下荆州、益州,以荆州、益州的钱粮充作军资。 尤其是荆州。 所以,你与其担心天子东出,不如想办法稳住刘表,让他不要轻易向朝廷称臣。 其次,天子所部以并凉人为主。董卓乱政时,并凉军为祸中原,陈留、颍川、汝南一带受害最深。如今天子再来,势必要派人到各郡征集钱粮,一旦约束不力,势必会重现当年的乱象。 到了那时候,谁还愿意相信天子是大汉皇帝? 他只是又一个董卓而已。 就算他是天子,那也是并凉人的天子,不是山东人的天子。 但凡有识之士,都不会支持他,从而聚集在主公的旗下。 所以,天子东出,对主公来说并不是威胁,反而是助力,他会将那些犹豫之人驱赶到主公身边。 袁绍听了,心中欢喜,夸了田丰几句,随即又问该如何攻城。 出兵以来,田丰的计划堪称完美,算无遗策。 唯一的不足是彭城成为孤城之后,并没有像田丰估计的那样崩溃,刘备也没有像田丰估计的那样投降。相反,刘备态度非常坚决,大有与彭城共存亡的气势。 不仅如此,刘备还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战斗力。 完成必要的准备后,袁绍进行了试探性的进攻,希望能逼降刘备。虽说是试探性的,兵力却不少,足足有五六万人,主力几乎尽数上阵。审配在城西,袁绍在城南,两面猛攻,又在城北、城东的泗水上发起佯攻,攻势不可谓不猛烈。 但结果却让袁绍大失所望,甚至引起了审配的不满。 刘备守得很顽强,而且很出色。 双方激战两日,袁绍付出了近三千人的伤亡,箭矢近十万枝,却没能如愿破城,反而士气受挫。 审配因此指责田丰不听他的建议,贻误战机,使刘备有了充足的准备时间。如果当初听他的,不去围攻郯城,而是直接包围彭城,刘备根本没时间准备。 审配与田丰的冲突并没有公开,只是私下里的争吵,但袁绍还是收到了消息。 面对袁绍的询问,田丰从容不迫。 刘备为什么死战不降?是因为天子给了他一个承诺,只要能守住徐州,就恢复他的宗籍。 刘备是不是中山靖王之后,其实谁也说不清楚,恐怕连刘备自己都不清楚。中山靖王子嗣太多,而且刘胜的中山国除国已经两百年,根本没人知道他的子嗣都有谁。 天子如此承诺,无非是想让刘备坚守彭城而已。 对于这个机会,刘备肯定不会轻易放弃,但他孤军无援,实力有限,坚守不了太久。这一点,想必他心里也很清楚。之所以不降,应该是期望坚守到百日之后。 按朝廷制度,守城百日而援兵不至,可以不追究降者的责任。 这也是为什么审配一围城,刘备就派人求援的原因。只是审配守得紧,他的消息没送出去,只能困兽犹斗,希望坚持到朝廷收到彭城被围的消息。 所以,主公不必急着攻城,只要阻止援军接近即可。 百日之后,最多半年,刘备必降。 田丰随即又为袁绍分析了形势。 他估计,天子虽然未必会东出,但他一定会大造形势,从南到北,从江东到幽州,都会有行动。但这些行动都是雷声大,雨点小,实际威胁有限。只要袁绍能稳住心态,命各部坚守辖区,用不了多久,形势就会明朗。 如果说有什么需要担心的,不是睢阳,而是冀北。 夏季将过,秋季将至,如果荀攸率部进入幽州,由涿郡攻河间,或者由飞狐道入中山,都有可能对冀州的形势产生动摇。一旦袁谭挡不住荀攸,当年公孙瓒长驱直入,兵锋直抵界桥的情景就会重现。 至于睢阳,有审配的一万大军在,曹操无能为力。 他就那么多人马,就算全军出动,也很难在短时间内拿下睢阳。退一万步讲,就算睢阳有失守的危险,区区三四百里而已,主力也随时可以回援,不足为虑。 曹操不来攻睢阳便罢,若敢来,趁此机会全歼他,将汝颍收入囊中。 听了田丰的分析,袁绍心中大定,随即一面派人去荆州联络刘表,一面派人回冀北,提醒袁谭,千万要守住冀北,不能让荀攸钻了空子。 紧接着,袁绍命人在彭城外筑围,摆出一副不破彭城誓不罢休的态势。 与此同时,袁绍命陈琳再次进城劝降。 下邳之战是意外,是鲜卑、乌桓骑兵杀红了眼,并非有意为之。但彭城如果不降,破城之后,难免会有无辜死伤,希望刘备不要负隅顽抗,连累了彭城百姓,玉石俱焚。 第617章 常人之见 对袁绍的命令,陈琳内心是拒绝的。 陈登说得很清楚,张合、高览是有意为之。他们就是想摧毁他的力量,不让徐州人有机会与冀州人分庭抗礼,影响冀州人对军队的控制。 对这个理由,陈琳深表同意。 他见过冀州人是如此与汝颍人撕扯的,也清楚冀州人的小心思,不相信徐州人可以例外。 全歼陈登的人马,显然更符合冀州人的利益。 但他无法拒绝袁绍,只能进城劝降。 坐在吊篮里,被拉到城头,刘备亲自伸手来扶陈琳。“孔璋,元龙无恙否?” 陈琳小心翼翼地跨出吊篮,扫视了一眼城头,便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庞。他又惊又喜,挣脱刘备的手,走了过去。 “文举,你也在啊。” 孔融哈哈大笑,拍着陈琳的肩膀。“闻说刘徐州决意坚守,我便赶来助阵。虽然提不得刀,拉不得弓,却能喊上几嗓子,壮壮声势。孔璋,元龙尚安否?” 陈琳叹了一口气,摇摇头。“元龙虽生,不如死。” “怎么回事?”刘备、孔融异口同声的问道。 陈琳将陈登的情况大致说了一遍。袁绍虽然一心想劝陈登投降,但陈登子弟伤亡太多,也对袁绍麾下的冀州人跋扈的形势不满,坚决不肯投降。袁绍放又不肯放,只能将陈登软禁。 “既然不肯降,为何不绝食求死?”孔融身边的一个年轻人一脸鄙夷地说道。 “这位是……”陈琳疑惑地看向孔融。 “这是我的小友,平原人祢衡祢正平。”孔融介绍道,随即又说道:“正平,元龙非苟且之人。之所以不死,必有所为也。” “统兵作战多年,以名将自诩,一朝中伏,便全军覆没。这样的人还能有什么作为?”祢衡不以为然。“依我看,他不降不是为义,而是为利。若人马尚在,只怕他也是围城诸将中的一员,说不定攻城时比其他人更勇猛呢。” 陈琳很不高兴,刘备也有些尴尬,孔融却哈哈一笑。“孔璋,你不必理他。他就这样,语不惊人死不休。咦,那是益德吗?” 祢衡正要说话,听到张飞的名字,转头就走。走了几步才反应过来,回头冲着孔融骂道:“老贼,人仗狗势乎。”然后一甩袖子,扬长而去。 陈琳直皱眉。 孔融却不以为忤,拉着陈琳的手说道:“正平赤子之心,孔璋不必在意。你既进城来,想必不会是为了袁本初做说客?刘徐州心意已决,降是绝对不可能降的,你就免开尊口。” 陈琳看看刘备,刘备郑重其事的点点头,却没说话。 陈琳说道:“既然如此,那我就不饶舌了。可是要想守住彭城,却不是易事。你们做好准备了吗?” “有什么问题?”刘备关切的问道。 “天子发布诏书,将率部东征,但朝廷缺钱粮,仅凭河东、关中,怕是支撑不起大军征伐。天子在凉州教化,虽有成就,毕竟时日尚短,能不节制并凉的骄兵悍将,尚未可知。眼下能够立刻出兵的,只有兖州牧曹孟德。曹孟德为人,想必诸位也清楚。” 刘备点了点头,情绪有些低落。 孔融抚着胡须,咂了咂嘴。“就算不追究曹孟德之前的恶行,他想来彭城,也非易事。睢阳城坚池深,又有重兵把守,绝非易事。杀边文礼(边让),又杀张孟卓兄弟,屠雍丘,他在兖州的名声也不好,怕是难得兖州士庶支持啊。” “的确如此,所以使君想守住彭城,还是要靠自己。” 刘备说道:“请孔璋放心,我会全力以赴的。” “那河内太守董昭呢?”孔融又道:“他就是兖州人,上次关羽奔袭魏郡,也是从河内出兵。这次若能出兵,必能动摇冀州。” 陈琳摇摇头。“上次关羽得手,一是出其不意,二是意外斩杀文丑,以致军心动摇。这次出兵之前,袁本初就做好准备,不可能再让关羽有机会。因此,就算董昭出兵,恐怕也决定不了大局。” “那太原、上党呢,还有那个什么幽燕都护府,难道也都坐视不管?” “他们都会出兵,但影响不大,怕是无法逼迫袁本初撤兵解围。” 刘备、孔融听了,连声叹息。 陈琳带来了好消息,但这个好消息却是远水解不了近渴。真正能对袁绍有点威胁的是曹操,但曹操势单力孤,想攻破睢阳,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彭城就是一座孤城,能坚守到什么时候,谁也说不准。 刘备设宴,款待陈琳。 在酒宴上,陈琳不好多说什么,只与孔融、祢衡说些文学诗赋。刘备没兴趣,张飞倒是有兴趣,但不怎么听得懂。麋竺、简雍等人听得半懂,却没有插嘴的份,只能旁听,一饱耳福。 宴会结束,刘备留下张飞、麋竺等人,到后堂议事,商量如何坚守彭城。 甘氏、麋氏出来奉茶,坐在一旁,静静地听男人们商议。 刘备想了很久,提出一个最为关键的问题:天子还要多久才能东出洛阳? 天子有并凉精锐数万,只要他东出洛阳,哪怕离彭城还有千里,袁绍都不可能有心迎战,必然解围,退回河北。 当年董卓兵力不过数万,袁绍身为盟主,拥兵五六十万,却不敢前进一步。他对并凉兵的恐惧是深入骨髓的。只要天子东出,他一定不敢正面迎战,只能据险而守。 这个问题原本并不难回答,可是听了陈琳对形势的分析后,却没人有把握回答。 天子的武力是不缺的,但天子很穷。 关中荒废,经过两年的经营,也只是勉强能自足而已,真正还称得上富庶的只有河东一郡。 仅凭一郡,能供养多少大军? 没有足够的钱粮,大军就算东出,也只能在汝颍、陈留一带筹集钱粮。如此一来,的确很容易让人想起当年董卓乱政时西凉军的暴行。一旦山东大族将天子视为暴君,而不是大汉中兴的希望,整个山东的形势就会有巨大的变化。 甚至徐州人都会改变态度,转而支持袁绍。 到了那时候,彭城还能守多久? 面对刘备的担心,所有人都沉默了,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过了一会儿,麋氏怯怯地说道:“夫君,妾倒是觉得,这只是常人之见而已,不可以度天子。” “为何?”刘备不解地看着麋氏。 “天子不是常人。”麋氏羞得小脸通红。“三年前的华阴之战,他能击败李傕、郭汜,便是非常之举。这几年来,他的所作所为,又有哪一桩是常人能够预料的?” 简雍吸了一口气,点头表示赞同。“夫人所言,倒是有些道理。非常之事,必待非常之人。如今这形势,常人不可为,不代表天子就不可为。他既然下诏出兵,必有取胜之道。主公不用多想,一心一意守城便是。” 张飞一拍大腿。“就是,怕个鸟。上次袁绍攻城两日,我军斩杀近三千人,伤亡不过千。以此推论,袁绍想破彭城,至少要损失三万人以上。就算他袁本初舍得,冀州人舍得么?” 第618章 孤注一掷(大雄2020打赏加更) 陈登部全军覆没,确保了冀州人对兵权的绝对控制,也让徐州人望而却步。他们可以出钱出粮,却不肯出兵,免得又遭了冀州人的忌。 虽说同一阵营不好痛下杀手,但背地里的阴招一样致命。 如今围彭城的除了一些鲜卑、乌桓骑兵和兖州兵,几乎都是冀州兵。冀州虽然户口众多,能够集结十万以上的大军,可是让他们以一万人伤亡的代价攻取彭城,也不是一件小事。 张飞的意见得到了在座不少人的赞同,刘备也松了一口气。 “话虽如此,却也不能掉以轻心。田丰、沮授皆是智者,一旦形势不对,他们完全有可能改弦更张,向徐州人示好。”简雍提醒道:“徐州人不出兵,并非徐州人不愿,而是为冀州人所阻。若袁绍有意招揽,还是会有人支持他的。” “是,是。”张飞点头道。 “所以啊,能不能守住徐州,不在城外,而在城内。”简雍揪着乱糟糟的胡须,看向张飞。“趁着袁绍没有攻城,我军当抓紧时间总结前一阵子的经验教训,弥补漏洞。益德,听说你前两天发脾气,又打伤了两个军侯?” 张飞很尴尬。“他们……他们不听调度,我……” 刘备皱着眉头,瞥了张飞一眼。“益德,云长的书信里说得明白,子龙也曾提及,就算是天子用兵,也不会随意鞭挞士卒。爱兵如子,才能得其死力。军纪严明,可不只是对普通将士而言,将领更应该以身作则。你这毛病怎么还是改不了?是不是又喝酒了?” “没……没有。”张飞整个人都缩了起来,神情窘迫。 “没有最好。”简雍吁了一口气。“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当初吕布守长安,就是因为几个叟兵不堪忍受将领的欺侮,开城投降,以致朝廷被李傕、郭汜控制,君臣受辱。如今彭城困守待援,若是因为一点小事而坏了主公大计,岂不可惜。” 张飞不敢说话,只是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在座的都清楚,刘备如果能恢复宗籍,不仅对刘备本人,对他们所有人都有极其重要的意义。 “宪和,我听人说,守城百日而援兵不至,降者无罪,是……” 简雍抬起手,打断了刘备。“主公,此念万万不可有。” 刘备有点尴尬,好在他有城府,面不改色。“为何?” “气可鼓,不宜泄。主公但有此意,平时难免有所表示,会让将士以百日为期,自然松懈。百日一至,气势便会大泄,有破城之患。再者,无罪不等于有功,就算天子不追究主公的责任,恐怕也不会有赏。臣以为,主公宜抛除杂念,一心一意与彭城共存亡。” 简雍看着刘备,又道:“恕臣妄言,破城之日,益德可护送夫人、少主出城,主公却不能弃城而走。与宗籍相比,主公的生死不足道。主公征战半生,为的不就是富贵么?还有什么比宗室更富贵的。” 刘备盯着简雍看了半晌,缓缓地吐了一口气,点点头。 孙乾不安地看着简雍,欲言又止。 在简雍的坚持下,刘备做出了决定。 无论援兵什么时候到,绝不可提投降的事。即日起,依照关羽、赵云的建议,组织将士对前一段时间的战事进行检讨,查漏补阙,尽可能的发挥第一个士卒的聪明才智。 因此,鞭挞士卒这样的事绝不能有再犯。 这样的例子太多,太惨痛。除了简雍提及的吕布守长安事,李陵战败被俘也和虐待士卒有关。张飞不久前失守沛县,同样和他对丹阳兵不友善脱离不了干系。 若非如此,曹豹完全可以坚守一段时间,不至于立刻投降。 如果那一万丹阳兵在手,彭城绝对不会如此危急。 事关刘备能否恢复宗籍的事,张飞也不敢掉以轻心,连声答应。 —— 会议结束,简雍、孙乾并肩下堂,出了主院,走向自己的小院。 “宪和,你刚才那几句,是不是有些太重了?”孙乾轻声说道。 “主公当与彭城共存亡那一句?” 孙乾看了简雍一眼,笑道:“原来你也知道。” “自然知道,我故意的。”简雍一声叹息。“你追随主公时间尚短,不知道主公创业艰难。很多时候,他能做的就是保全性命,避免玉石俱焚。实力有限,这是无奈之举,本无可厚非,但做得多了,难免会有习气。一旦遇到困难,首先想到的便是逃走。” 孙乾恍然。他也有这样的感觉,只是没有简雍想得这么透彻。 一直以来,刘备虽勇,却总给人一种临难而退的怯懦感,很少看到他会为了胜利不顾一切地拼命。一旦遇到危险,刘备的第一反应就是撤退,保全性命。 “这是最后的机会,不能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必须要有孤注一掷的勇气。”简雍叹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不出五年,天下太平,再想建功立业,可就没机会了。” “不出五年?”孙乾忍不住笑了起来。“宪和这么有信心?” 简雍停住脚步,转头看了孙乾一眼。“公佑,你还看不出来吗?想当年,秦始皇统一六国,用了几年?如今天子手握并凉精锐,不亚于秦始皇当年,山东州郡却不是当年六国。实力最强的袁绍面对董卓时尚且不敢一战,面对天子,他又能坚持几天?” 孙乾想了想,点头赞同。 天子平定天下其实很容易,袁绍根本不是对手,问题只在于天子愿不愿意像秦始皇那样背上骂名。 他毕竟是大汉天子,不是秦始皇一样的蛮夷之君。山东州郡也是他的子民,不是他的敌人。 如此一想,刘备的机会的确不多了。守住彭城,恢复宗籍,一跃成为宗室。守不住彭城,他这辈子就是一个普通人,将来能混个二千石就算到顶了。 当然,这也是他们最后的机会。 刘备如果不能建国,他们要想荣华富贵,就只能转投他人,肯定不如刘备建国来得顺利。 从这个角度来看,简雍不顾刘备、张飞的面子,要求刘备死战,禁止张飞鞭挞士卒,就显得非常有必要了。 这不是刘备一个人的事,而是所有人的前程。 “宪和,听君一席话,令我茅塞顿开。” 第619章 砀山遇袭 刘备敢于接受简雍的建议,决定与彭城共存亡,与关羽、赵云的建议有很大关系。 对天子的用兵之道,刘备知之甚少,大多是关羽、赵云的书信中所提。在他看来,其实也没什么新意,无非是多给将士关爱,加强训练而已。 古之名将皆是如此。 他倒是觉得,与这些相比,许诺给每个将士土地才是关键。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每人至少五十亩良田的诱惑才是将士用命的根本原因。 为了进一步激励将士,刘备想提高悬赏,将五十亩提到百亩。 但简雍表示反对。 将士们之所以相信刘备的悬赏,是因为麋竺是东海巨富,有这样的财力。实际上,五十亩只是基本线,立功将士另有赏赐,将来的总额是一个惊人的数字,即使麋竺也拿不出来。 只是现在没人想到那一点而已。 在悬赏已经起到了良好效果的情况下,如果轻易的将悬赏加倍,会让将士们贪得无厌,同时又让人怀疑刘备虚言相欺,并没有兑现的打算。 刘备觉得有理,打消了提高悬赏的念头,用心练兵。 陈琳的劝降没有任何结果,他自己也没什么心情劝降,在城里混了两天,看着刘备君臣一心一意的备战,便心满意足的出城去了。 他对袁绍说,刘备不肯降,至少眼下还没有这个意思,不如再等等。 他虽然没有明说刘备有百日之后再降的意思,但话里话外,却无时不刻不在暗示这一点。 袁绍领会到了,也不再催促攻城。 攻城有伤亡,而且是重大伤亡。既然刘备迟早要降,又何必白白牺牲将士。 再等一段时间就是了。 审配、田丰也没有强攻的意思,战事就这么缓和了下来。 只是没过多久,袁绍就接到了消息,曹操尽起大军三万,包围了睢阳,大有攻取睢阳的态势。 审配向袁绍请求派兵回援。 虽说睢阳不可能被曹操轻易攻克,但秋收将至,如果不尽快赶走曹操,曹操很可能将睢阳城外的庄稼收割一空。没有粮食,再多的大军也没用。 袁绍与田丰商量了一阵后,同意了。 反正他们也不打算强攻彭城,审配留在这里也没什么用,就让他回去增援睢阳,驱逐曹操。等秋收完毕,粮食归仓,再带着粮食来彭城也不迟。 为了助审配一臂之力,田丰又建议袁绍派张合、高览率领骑兵协助审配。 他们收到消息,曹操从朝廷得到了不少战马。曹仁率领的骑兵,曹纯率领的虎豹骑,都是精锐骑兵,战斗力不弱。尤其是后者,据说每一个士卒都是精挑细选,与天子麾下的甲骑相似,有强大的破阵能力,对步卒是一个威胁。 袁绍明知田丰此举是向审配示好,却还是答应了。 击败曹操,守住睢阳,关乎全局。一旦睢阳失守,他也无法安心围困彭城,等了几个月,将熟的果实也将不翼而飞。 —— 张合、高览率领三千骑兵,沿着驰道急速向前。 他们奉审配之命赶往睢阳城下,通知城中守军,援兵将至,安心守城。 奉田丰秘令,全歼陈登部以后,他们承受了不少的压力,但收益也非常可观。冀州人牢牢把握着兵权,袁绍对田丰、审配言听计从,他们也得到了重用,指挥着最精锐的骑兵。 唯一的遗憾就是田丰和审配不太和睦,时有冲突。 好在这些冲突都是私下里的,没有摆在明面上。 这次田丰建议审配回援睢阳,又将骑兵调过来配合审配,修复关系的意图非常明显。如果能打好这一战,审配与田丰配合更加默契,自然是好事。 两人深知田丰用意,一心想旗开得胜,再建新功。 即便如此,张合、高览也不敢大意,派出大量斥候赶到前面打探消息,不惜马力,往复通报,生怕中了埋伏。 对曹操用兵,尤其是指挥骑兵的曹仁、曹纯兄弟,他们早就有所耳闻。 “通知后军,在砀山休息一个时辰。”张合抬头看了一眼前面的砀山,派人通报后军的高览。 砀山离睢阳有一百五十里左右,即使曹军有充足的骑兵,也不太可能出现在这里。过了砀山,情况就不好说了,随时可能遇敌,不会给他们从容休息的机会。 亲卫领命,拨转马头,向后军奔驰而去。 张合策马向前,渐渐来到山脚下。 他抬头打量着山势,想到了当年汉高祖释囚逃亡,在砀山之中藏身,而吕后总能找到他的故事,一时感慨。 当年的刘季没想到自己会登基为帝,建立汉家天下。 今天的袁绍也没想到天子能逆转形势,大汉之火死灰复燃。 天意难料,冀州人为袁绍效力,是飞蛾扑火,还是凤凰重生? 看到砀山,被晒得满身油汗的将士们纷纷散开,赶到水边喝水饮马,队形大乱,不少人还解开了马肚带,让战马轻松一些。 张合看得仔细,皱起了眉头,命人击鼓传令,任何人不得解开马肚带,以免遭袭时措手不及。 命令发了出去,但效果却非常有限。在这样的天气里行军,即使不披甲,太阳也晒得人浑身是汗。这里离睢阳也远,根本不可能遇敌,所有人都很放松。 高览也是这么想,听到战鼓声,他策马赶了过来,对张合笑道:“儁乂,不必如此紧张。” “元观,兵凶战危,不可大意。”张合严肃的说道:“曹操用兵,常有出人意料之举。曹仁掌骑,亦不循常规。他们是谯县人,离此不远,应该熟悉此地地形。若是在此埋伏,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高览也紧张起来。 曹操、曹仁不仅是谯县人,而且多次征讨徐州,必然从此经过,熟悉这里的地形是必然的。 “儁乂说得有理,我听说曹仁少年时为游侠儿,曾在淮泗之间游荡,这种人……” 话音未落,高览忽然闭上了嘴巴,转头向山林深处看去。 山林深处,有惊鸟飞起。 高览顿时觉得头皮一阵发麻。 张合率先反应过来,厉声大喝。“敌袭——” 第620章 棋逢对手 曹仁策马奔驰,眼睛紧紧的盯着山坡上挥舞手臂,大声疾呼的张合。 他力排众议,率领两千骑兵孤军深入,赶到砀山来伏击,就是为了张合。 对这位指挥大戟士的冀州名将,他早有耳闻,也清楚这样的人率领骑兵杀到睢阳城下,对曹操是何等的威胁,对城中守军的士气又是何等的鼓舞。 基本可以说,只要张合的战旗出现在睢阳城下,曹操攻取睢阳的计划就夭折了。 重创张合部,才有可能逆转战局,为曹操争取到机会。 如果能像关羽斩杀文丑一样,斩杀张合或高览中的一人,那就更好了。 临阵斩将,而且是河北四庭柱这样的名将,对军心士气的影响不亚于一场痛快淋漓的大胜。 “跟着我!”曹仁举起手中的长矛,厉声大呼。“杀死张合、高览!” “喏。”将士们齐声怒吼,士气如虹。 以两千伏击三千,一开始很多人都觉得曹仁疯了。可是现在,没人觉得曹仁疯了,只觉得曹仁简直是神机妙算。他算准了袁军的骑兵会先行,也算准了袁军的骑兵会在砀山休息,更算准了袁军的骑兵又饥又渴,会急于到河边饮水,失去阵形。 当然更不会披甲。 面对这样的敌人,别说对方只有三千骑,就算再多一倍,他们也敢冲一冲。 在山里埋伏了两天的辛苦是值得的。 不谈别的战利品,缴获一批战马,那就等于捡了几万钱。 两千曹军骑兵跟着曹仁杀了出去,如潮水般扑向乱作一团的袁军骑兵。 “放箭——”曹仁放平了长矛,厉声大喝。 无数骑兵拉开了弓,射出一批箭雨。 天气炎热,袁军骑士没有披甲,在箭雨面前,他们没什么防护可言,只能四处躲藏,或者用骑兵的小圆盾保护自己,或者躲在战马后面。 尽管如此,还是有不少人被箭射中,惨叫着倒地。 马蹄踢开茂密的草丛,踢碎清澈的河水,奔驰而出,将饮马的袁军将士挑杀。 单薄的夏衣挡不住长矛的捅刺,也挡不住战刀的劈砍。 鲜血迸溅,袁军将士伤亡惨重。 张合看得真切,气得咬牙切齿,却无可奈何。 他一时失算,被曹仁抓住了破绽,铸成大错。 但他却不愿意就此放弃。 他还有反击的机会。 他一面命令亲卫大戟士立阵,一面大呼。 “曹仁,河间张合在此,敢来一战否?” 曹仁听到了张合的邀战,哈哈大笑。“张合,老子正要杀你。”喝令部曲将牛金率部亲卫骑上前攻击,其他骑士则在两名校尉的率领下继续冲击。 牛金踢马加速,想冲上山坡。 张合命令大戟士用箭阵阻击,自己也拉开了弓,一箭射向冲来的曹仁。 曹仁挥矛,磕开张合的箭,随即下令部曲以骑射的方式进行反击。 冲到跟前,他就明白了张合的用意。张合所在的山越虽然不高,却能有效降低战马的速度,减低冲击力。就算战马上了山,也很难突破大戟士的阵地。 牛金便是如此。虽然策马冲了上去,却失去了速度,被大戟士手中的大戟刺中战马,人仰马翻,险些送了性命。 张合这是以身为饵,险中求胜,为高览争取重整队形的机会。 曹仁四顾一看,决定改变战士。他命令牛金率部围住张合,不让张合下山,同时集中兵力冲击河谷中的袁军,以及远处正在准备重整队形的高览。 高览原本和张合站在一起,当曹仁冲出来的时候,他策马离开了,在山口三百步外立起了战旗。 被冲散的袁军骑士正在他的身后集结、披甲。 曹仁当然不能给他这个机会。一旦高览完成了集结,开始反冲锋,形势必然逆转。 曹仁抛下了张合,亲自率部冲向高览。 看到曹仁扑来,高览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命令还没来得及披甲的亲卫骑上前迎战,务必要缠住曹仁。考虑到曹军将士披甲,箭矢的杀伤力有限,高览选择了持矛突击。 再好的甲胄,也挡不住长矛的刺击。 曹仁明白高览的意图,射出一阵箭雨后,持矛冲向了高览。 两人握紧了长矛,四目相对,发出怒吼。 “嗞——”长矛相碰,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噗!”曹仁的长矛洞穿了高览的小腹。 “吱咯——”高览的长矛挑开了曹仁的胸甲,在曹仁的肋下划出一道口子,鲜血飞溅。 两匹战马错身而过,高览重伤,无力再战,只得急呼亲卫上前掩护,同时扯下大氅,在腰间围了两道,用力系紧,同时向张合求援。 双方对冲,袁军损失惨重。 张合在山坡上看得清楚,不敢怠慢。他一边抓紧时间披甲,一边命人击鼓,下令全军撤退。 曹仁咬得太紧,而且反应极快,根本不给他们重新集结的机会。反击已经不太现实,他能做的就是尽可能撤退一些骑士,保留有生力量。 撤退的号角声一起,袁军崩溃,开始沿着驰道向东狂奔。 张合披甲完毕,也带着大戟士从山坡上冲了下来,突破牛金的阻击,杀向曹仁。 他中途与高览相遇,看了一眼高览腰间被血浸红的大氅,知道高览伤得极重,无力再战。 “元观,你先撤,我殿后。” “儁乂,曹仁武艺高强,你小心些。”高览喊了一声,拨转马头,带着部下先撤了。他一边撤,一边指挥亲卫骑阻击曹军,为部下争取逃脱的机会。 张合奋起神勇,连杀数名曹军骑士,与曹仁相对。 曹仁也受了伤,鲜血染红了腿甲,连半边马鞍都被染红了。但他端坐在马背上,稳健如山,战意盎然,眼中仿佛有火苗在跳动。 “张合,敢决一死战否?” “求之不得。”张合大喝,催马上前,挺长戟,猛刺曹仁胸口。 曹仁挺矛相迎,矛戟相交,火星四溅。 两人都没有刺中对方。两马相交时,曹仁右手弃矛,反手抽出背上的手戟,狠狠劈向张合。 张合眼角余光看到寒光一闪,情知不妙,连忙俯身抬戟,将大戟横架在背上。 “当!”一声脆响,手戟与大戟相撞,但戟胡却扎穿了张合的背甲。 张合胸口剧震,嗓子一甜,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第621章 攻守异势(玄清竹打赏加更) 张合被打懵了。 他知道曹仁善战,却没想到曹仁如此拼命,一个照面就受了伤。 看着马鬃上殷红的鲜血,张合稍作犹豫,便下达了撤退的命令。 他不知道曹仁会疯成什么样。高览已经受了重伤,也不知道能支持到什么时候。如果他再受了重伤,这三千骑兵没人指挥,人生地不熟,损失会非常惨重。 命令下达,张合直接率部撤离战场。 已经在撤退的袁军骑兵更是慌不择路,拼了命的逃跑。有些人失足冲进了一旁的麦地里,或者陷进了沟渠中,气得破口大骂。 这中原就是不如北疆开阔,到处都是坑。 听到袁军撤退的号角声,曹仁长出一口气,甩了甩已经麻木的右臂。 刚才全力一击,他出奇不意,成功的击伤了张合,却也让自己脱了力,短时间内没有再战之力。 但张合撤退了,他赌赢了。 曹仁下令击鼓,命令全军追击,最大可能的扩大战果。 曹军骑士兴奋莫名,百人一队,对袁军展开追杀。 他们在山里埋伏了两天,酷热、蚊虫,辛苦之极。但从出击到取胜不过一顿饭的功夫,胜利来得如此突然,让他们欣喜若狂。 一边倒的追击由此展开,曹仁指挥两千骑士,一口气追出三十里,斩杀逾千,俘虏数百。 大获全胜。 —— 张合、高览收拢溃兵,与审配会合。 张合脸色不太好,有些苍白,精神也有些颓废。 高览腹部中了曹仁一矛,伤血过多。虽然还没死,但起不了床,能不能撑过去,谁也不清楚。 审配到辎重营看了高览,脸色阴得很难看。 但他没有指责张合、高览一句。 这一战虽然惨败,却不是张合、高览的责任,而是曹仁胆子太大,轻骑突出一百五十里设伏,非常人所及,而是赌徒般的孤注一掷。 但是这让他意识到,曹操这次很可能不是虚晃一枪,诱他回援,而是真想拿下睢阳。 他疯了吗? 还是说,他在睢阳城里找到了内应? 审配越想越不安。 睢阳城里有一万守军,但一半是冀州人,一半是兖州人。最高指挥权虽然在他的从子审荣手中,其他兖州将领却也有不小的影响力,真要反水,审荣未必控制得住。 审配越想,对田丰的意见越大。 他也想独掌兵权,但是对田丰授意张合、高览全歼陈登部却不敢苟同。 重创陈登即可,何必全歼? 太刻意了,就无法掩饰。如今不仅徐州人不敢轻易效力,就连兖州人都有可能对冀州人敬而远之。即使冀州户口众多,但仅凭冀州兵,想拿下整个中原还是不太现实。 以冀州人作为主力,驱使中原各州人参战,才是明智的选择。 只要最高兵权掌握在冀州人手里才行。 审配和张合商量,骑兵损失这么大,还能不能再战?要不要向袁绍求援,请他再安排一些骑兵? 张合仔细想了想,拒绝了。 这次虽然败得比较惨,但收拢溃兵,还有近一半人。他和高览的亲卫骑基本完整,大半实力还在。曹仁虽然收获颇丰,但那些俘虏他暂时用不上,也不敢用,收获只是战马而已。 他还有再战之力,有机会击败曹仁,只要审配能够提供足够的支持。 他这次败,一是败在对曹仁的赌性估计不足,二是对地形不熟。审配在睢阳驻守多年,熟悉地形,也熟悉曹操麾下诸将,可以帮他尽快熟悉情况。 审配仔细考虑一番后,接受了张合的建议。 此时此刻,他们不能露怯。 他随即给袁绍写了一封军报,通报相关情况。对张合、高览的败绩,他轻描淡写的一笔带过,只说小有挫折,无关大局,请袁绍安心等候捷报。 —— 曹仁回营,曹操大喜,悬在半空中的心总算落回原处。 他命人将曹仁俘虏的鲜卑、乌桓骑兵绑到睢阳城下,全部砍了脑袋。 反正这些骑兵也不太可能为他效力,留着也是浪费粮食,不如杀了祭旗。 鲜卑人、乌桓人的发式与中原人迥异,城上的守军看得清楚。再加上袁军的战旗,作不得假,足以证明这一场胜利的虚实。 一时间,城中人心惶惶。 审荣不得已,只得下令全城戒严,任何人不得随意走动,同时派人密切监视兖州诸将。 命令一下,城中气氛更是紧张。 借着大胜带来的士气,曹操一面派人进城劝降,一面准备迎战审配。 审配正在赶回睢阳的路上,随时会出现在城下。他之前与审配有过几次接触,对审配的虚实一清二楚,知道不是一个容易击败的对手。 审配或许算不上一流名将,却也不是庸材,有强悍的冀州强弩兵在手,再加上张合、高览这样的河北四庭柱相助,在双方兵力相当的情况下,他并没有太多的胜算。 是在城下迎战审配,还是就此解围后撤,成了曹操必须解决的问题。 在城下迎战审配,将会面临两面受敌的危险。 就此解围,攻取睢阳的计划将无疾而终,此次出战的意义大打折扣。 反复讨论后,程昱提出一个建议:在城下据守,等审配来攻。 两军对垒,在城外野战,正常情况下,双方的伤亡由训练、装备、士气决定,除非实力悬殊,不会有太大的差距。可是据垒而守,哪怕只是营垒,不是城墙,也能让守方占据不小的优势。 躲在营栅后面,给让将士们更有安全感,有更多的保护,不会轻易溃败。 如此,不仅可以拖住审配,还可以等待增援,将压力转移到审配一方。 河内太守董昭、骠骑将军张济都有可能来援,坚持的时间越久,审配的压力越大。一旦审配坚持不住,主动撤退,睢阳城里的守军就有可能不战而降,或者弃城而走。 郭嘉、毛玠等人都赞同程昱的建议。 郭嘉又补充了一条,可以向朝廷送急报,请朝廷安排董昭、张济增援。不管朝廷出不出兵,曹操一定要做出力战不退的姿态,以示诚意。 曹操欣然同意,派人向朝廷上疏。 两日后,审配率部赶到睢阳城下。见曹操坚守营垒不出,他随即发起了进攻,并且命令审荣做好夹击曹操的准备。 曹操全力坚守,不给审配一点机会。 双方恶战数日,审配虽然在场面上占据了足够的优势,却始终无法攻破曹操的大营。 无奈之下,审配命张合率骑兵袭扰曹操粮道。 曹操派曹仁迎战。 曹仁、张合你来我往,各有胜负。 第622章 乐府新编 荆州牧刘表同时迎来了两个客人。 一个是袁绍派来的阴夔,一个是朝廷派来的周忠。 阴夔进城之后,直接去见刘表,大谈特谈袁绍的兵力,又许诺只要刘表愿意响应袁绍,不需要他千里迢迢的赶到彭城去,只要能牵制住张济,让张济不能轻举妄动,便是有功。 周忠进城之后,却没有急着去见刘表。 他第一时间来到王粲的住所。 王粲是故太尉王龚的曾孙、故司空王畅的孙子。刘表曾就学于王龚,又与王畅同为党人,对王粲很照顾。 王粲虽然没能担任官职,在荆州却住得很安邑,有一座不小的宅子。每天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很是惬意。 周忠进门的时候,王粲正与一群人谈诗论赋,说得很开心。看到周忠走进来,王粲吓了一跳,连忙起身相迎。 “周公什么时候来的?怎敢劳你大驾,你让人通报一声,我当去见周公。” 周忠摆摆手,径自上了堂,环顾四周,微微一笑。 “都是些青年才俊啊,幸会,幸会。” 王粲笑道:“青年才俊都被周公带到朝廷去了,我等哪能入周公的眼?” 众人不约而同的笑了起来。 周忠虚晃一枪,从隆中带走了诸葛亮的事没过多久就在襄阳传开了,被不少人引为笑谈。襄阳聚集了这么多人,周忠一个没带,偏偏带走了诸葛亮,也不知是刘表看得太紧,还是周忠没眼力。 周忠笑而不语,等众人笑声渐息,他才说道:“仲宣,我今天来见你,是受人之托。” “不知周公说的是谁?我在朝廷好像没有故旧。” “蔡伯喈女蔡琰,如今官居兰台令史。” 众人愕然,面面相觑。 周忠说得明白,蔡琰是官居兰台令史,也就意味着蔡琰不是普通的后宫女官,而是正式的朝廷官员。女子为官,不再是传言,而是事实。 “蔡伯喈当年送了不少书给你,蔡令史想请仲宣保管好这些书,将来她可能要借阅。另外……” 周忠勾了勾手指,一个随从走了过来,将一只小小的书籍递到周忠手中。周忠将书籍摆在案上,打开精致的别扣,取出一部装订好的书,高高举起。 “这是蔡令史收集的乐府新编,都是凉州汉羌百姓传唱几百年的古曲,其中有一些与中原典籍暗合,可互相参证。特赠与仲宣,请仲宣斧正。” 王粲眉头稍皱,接过周忠手中的书。一入手,便叹了一声。 “好纸,好墨,好书法。” 周忠点点头。“纸是河东书坊的宣草纸,墨是稷山松烟墨,书法则是梁孟皇的手书。” “梁孟皇去了河东?”众人颇为惊讶。 梁鹄梁孟皇也曾在荆州避难,以书法着称,只不过他人品不太好,不为人称道。天子定边后,梁鹄就离开了荆州,据说是回家乡安定去了,没想到他会在河东书坊。 王粲却没有参与讨论,他几乎一目十行,很快就翻完了一本书,赞了一声。“这书的样式很好,方便。只是内容却有些粗俗,当作消遣或可,作为学术,未免不足。” “这是为了保持原貌,而且保留了不少古音。”周忠淡淡地说道:“仲宣只看文字,未曾听人吟诵,不解其中妙处也是正常的。” 王粲的脸色顿时涨得通红,忍不住反呛道:“蛮夷之地,也有古音?” “蛮夷之地?”周忠嘴角轻撇。“你可知伏羲的龙兴之地在哪里?” “在哪里?” “在天水,也就是现在的汉阳郡。这是蔡令史在汉阳访古得出的最新结论,正在撰文,你很快就可以看到。若有异议,到时候还请畅所欲言,不要客气。不过你没去过天水,估计也说不出所以然来。” “我……”王粲顿时语塞,眼睛瞪得溜圆,却说不出一句话。 周忠这是说我孤陋寡闻吗? “诸君刚才说到诸葛亮。”周忠又道:“你们可知诸葛亮现在官居何职?他在天子身边为侍郎,与天子朝夕相处,见习朝政。我老眼昏花,天子可是圣君,不会看错人?” 众人尴尬地笑着,无言以对。 “还有,我经过关中时,荆州人刘子初刚刚由安邑令转大司农。” “哦——”有人惊呼出声。 刘巴是荆南名士,知道他的人不少。之前听说他去了河东,任安邑令,不少人都觉得朝廷不会用人,如此名士,居然只是一个小小的安邑令。就算天子在安邑建都,安邑令也很重要,毕竟也只是千石官,算不上重用。 可是如今刘巴由安邑令一步转为大司农,这就有些离谱了。 按理说,安邑令做得好,下一步应该是转为太守。在太守任上做得出色,才有可能转入九卿。 周忠露出一丝满意的微笑。“天子用人,不拘常礼。你们可知刘子初为何转为大司农?” “敢请教。” “刘子初任安邑令期间,大力鼓励种桑,不惜为此借贷。当时有不少人都觉得他行事荒唐,可是如今西域商道复通,丝帛供不应求,各郡县的桑叶都不够用,唯有安邑产出最多。如今安邑百姓富足,皆是刘子初的功劳。” 有人忍不住问道:“丝帛的销路这么好?” “供不应求。如今河东、关中的每一架织机上的丝帛都被人定走了,根本等不到完成,织妇们恨不得能生出八只手。关中有个姓马的年轻匠师发明了一种新的织机,可以将效率提高三成,刚试验成功,便有人上门定购,几天之间,仅是定金就收了三十万。” 众人议论纷纷。“怪不得今年襄阳的丝价一涨再涨,原来如此。” “不仅襄阳,江南的丝帛也涨了,据说还买不到。我本想做两件新衣的,拖到现在也没做成。” 周忠含笑看着众人。“你们啊,就别想着做新衣了。就算你们有万贯家财,如果没有进项,以后只怕也穿不起丝帛。据说那些丝帛运到西域,与黄金等价,就算是达官贵人也难挡其诱惑。” 王粲抬起手,打断了众人的争论。“周公,你这次来襄阳,总不会是做生意的?” “这倒不是。”周忠笑道:“我本是来招揽学子的,没想到你们对经商也这么有兴趣,一时扯远了。既然说到生意,我就再多说几句,你们有什么大作想印行天下吗?河东书坊的品质最佳,我可以帮你们联系,又快又好,价钱还低。” 第623章 坐谈客耳 丝路生意虽然兴旺,读书人却不太方便多谈,只有个别人按捺不住,发了几句感慨。 说到印书,他们就没什么忌讳了,都表现了强烈的兴趣。 文无第一,谁不想自己的文章、诗赋可以印行天下? 手抄的效率太低,而且难免有讹误,远远不及印书来得方便。 南阳推行教化,在宛城的郡学用的教材就是印出来的书本,只要见过的人都说好,对手抄本更是形成了绝对的优势。但凡有一点正常思维的人都清楚,这种书籍必将大行于世。 据说宋忠、綦毋闿的新作《五经要义》也将以这种方式印行,而且一印就是五百部。据宋忠说,印成之后,除了一部分分送给亲朋好友,将在全国各郡国的郡学各留两部,以供学习。 一想到自己的作品将被天下学子欣赏,襄阳城的读书人就羡慕得脸红脖子粗。 唯一的遗憾是南阳没有这样的印书坊,必须送到河东去。 王粲也一直想印一部诗稿,却找不到门路。 印书需要钱,要很多钱。五百部《五经要义》据说要五十金,一般人是掏不起的。宋忠、綦毋闿是南阳郡学的祭酒、学监,所以这笔钱是骠骑将军张济赞助的。 这让了王粲等人颇为不齿。 印书还要西凉人赞助,太丢脸了。 如今听周忠说他有门路,王粲顿时动心了,扭扭捏捏的打听起来。 周忠倒也爽快,对王粲说,诗集与《五经要义》这样的书不同,花费要少得多。《五经要义》太深奥,一般人看不懂,销路有限。诗集则不同,受众很多。如果你王粲的诗好,说不定每个人都想要一部,随时欣赏,那印起来就不是几百部的事,而是几千部。 真要这样的话,你不仅不要掏钱,还能赚钱。 最典型的例子就是蔡琰着的《士论》、袁权编的《精简说文解字》,这两部书在凉州是畅销书,几乎家有一册,还有不少卖到了西域。因为畅销,蔡琰、袁权不仅没花钱,还拿到了不菲的润笔。 一听还有这种好事,在场的不少人都动心了。 仅靠写文章就能赚钱养活自己?这可太舒服了。别人的馈赠虽好,毕竟来源不稳定,而且也不是每个人都能遇到伯乐。如果写文章就能养活自己,哪怕少一点,也比没有好。 补贴点纸笔钱总没问题? 蔡琰不是每个人都能比的,袁权却可以比一比。袁术是什么货色,大家心里都有数。他的女儿能写什么文章?《说文解字》是大儒许慎的着作,她只是在许慎的基础上选字而已,是个人都能做。 一时间,围着周忠打听情况的人更多了。 眼看形势不妙,王粲眼珠一转,拍手道:“诸君既然如此有兴趣,何不作各自诗一首,请周公品鉴一番,然后择其优者,选为一集,印行天下?” 众人欣然同意。 —— 刘表坐在灯下,面前摆着一册书。 书很精美,纸柔,墨香,书法端庄。 但刘表的心思却不在书上,他看着坐在对面的长子刘琦,听刘琦讲这几天周忠的行程。 其实周忠的行程很简单,除了去看望王粲之外,周忠就在驿舍里,哪儿也不去。 但他不出去,不代表别人不来拜访。这两天,周忠的访客不断,几乎没有闲过。 “蒯氏、马氏、蔡氏、习氏、庞氏……”刘琦掰着手指,一个个的数过去。襄阳周边数得上的大族几乎都派人去过了,蒯氏、蔡氏都不例外。 蒯氏还好一些,蒯越本人没有出面,去的是蒯祺,理由是打探内弟诸葛亮的消息。 蔡氏就直接了,蔡瑁亲自登门拜访。他和周忠谈的是丝帛销售。 蔡家有大庄园,织机数百,每年生产的丝织品占据了不小的份额。 这让刘表很不安。 荆州丝织品大量外流,已经引起了物价大幅波动。如果蔡家的丝织品也全部外销,本地的布匹价格也将跟着飞涨,明年将有更多的人去种桑,粮食价格也将受到影响。 难道周忠不是来招抚,而是来做买卖的? 刘表摇摇头,将这个荒唐的想法抛之脑后。 周忠是什么人,那是堂堂的庐江周氏家主,官至太尉,岂能做出这等不体面的事? “伯玉,你觉得周嘉谋为何而来?”刘表打断了刘琦,问道。 刘琦想了想。“招抚,或者招揽人才。” “若是招抚,我父子当如何应对?”刘表挪了挪身体,眉心微蹙。“我该响应袁本初,还是朝廷?” 刘琦不解地看着刘表。“阿翁,自然是朝廷。” “为何?”刘表眼皮一挑。“袁本初才是我同道中人,天子既非嫡子,又非长子,只不过是董卓乱政,擅行废立的结果。若能与袁本初并力,另立天子,也不失为大汉效忠。” 刘琦苦笑。“只怕袁本初不这么想,冀州人也不这么想。” 刘表吁了一口气,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袁绍的使者阴夔到襄阳之后,只字不提朝廷,也没提过另立天子的话,倒是多次提起袁熙。这让刘表很不安,也让刘琦很反感。 刘琦就是嫡长子,对废长立幼这种事本能的排斥。 刘表也觉得袁绍这么做不靠谱,但他对是否要与袁绍决裂,向朝廷称臣也有一些担心。 从不同渠道传来的消息都说明,天子对老臣们非常排斥,重用的都是少壮派。 他却已经近过半百。 最让刘表不安的,是韩遂以镇西大将军的身份进驻关中,筹备东征的战事。如果不出意外,韩遂很可能是东征的前锋大将,甚至可能就是主将。 刘表与韩遂有一面之缘,但关系很不好。 韩遂之所以不为大将军何进所重,其中有一部分原因就是他看不上韩遂,不愿意何进太亲近韩遂。 除此之外,刘表与另一个西凉重臣——贾诩的关系也谈不上融洽。 严格来说,他对所有的西凉人印象都不好,觉得他们都是粗鄙的武夫,根本不配出现在朝堂上,更不用说成为天子倚重的大臣。 凉州人位至公卿,就更离谱了。 但他鄙视西凉人的同时,又不得不承认一个问题:西凉人的武力很强悍,绝非他能抵挡。 这些年,骠骑将军张济没有出兵,才让他得以安居襄阳。尽管如此,他也只能据险而守,想进攻南阳是不可能的。 袁绍让他出兵牵制张济,听起来很像是借刀杀人。 第624章 治病救人 父子俩相对沉默了良久,刘琦突然说道:“阿翁,我听说了一件事,不知真伪。” 刘表心不在焉的说道:“什么事?” “刘玄德之所以坚守彭城不降,据说是天子承诺,只要他能守住徐州,就恢复他的宗籍。” “噗嗤——”刘表没忍住,笑出声来。“是真的,但是很荒唐。刘玄备是高皇帝血脉吗,就恢复宗籍?天子也是病急乱投医,胡乱许诺。” 刘琦却没笑。“但是这至少能说明一件事,天子对宗室很看重。” 刘表愣了一下,随即又道:“那又如何?这不过是事急从权而已。” “那刘公衡弃袁本初而归朝廷,被委任为天子近臣,也是真的吗?” 刘表想了想,摇摇头。“这却不清楚,邸报里没提起过。” “若是真的呢?”刘琦说道:“天子重用宗室,这可是难得的机会。袁本初再与阿翁相善,也不会将阿翁当作宗室对待。” 刘表想了好一会儿。“待我问问周嘉谋再说。” “喏。”刘琦暗自松了一口气。 刘表看在眼里,也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他知道,刘琦已经动心了。天子重用宗室,对刘琦来说无疑是个好机会。年轻人嘛,都盼望着有建功立业的机会。刘备、刘和可以,刘琦当然也可以。 或许应该将他送到行在去。 —— 夜色已深,刘琦告退,刘表回到后宅。 夫人陈氏还没睡,正和妾蔡氏说话。看到刘表进来,蔡氏起身行了一礼,嫣然一笑,退了出去。 刘表有些奇怪。陈氏、蔡氏一向不睦,虽没有撕破脸皮大吵,却也很少给对方笑脸。 今天是怎么了? 陈氏看出了刘表的疑惑,淡淡地说道:“蔡家动心了,想将丝帛运到关中牟利。” 刘表恍然。“蔡德珪来过了?” “应该是。”陈氏眉头微蹙。“丝帛运到西域售卖,真能获利百倍?” “传言罢了,不可信。”刘表冷笑一声:“天下哪有如此暴利的生意。必是以讹传言,商人重利,以便哄抬物价。” 陈氏点头附和。“夫君准备如何应付?” “不理他,他想运到哪儿就哪儿,大不了我明年多开一些桑田。” 刘表坐在榻边,陈氏命婢女准备洗漱用品,服侍刘表就寝。两人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闲话。陈氏说,据蔡氏说,周忠到襄阳之后,引起了不少的轰动,不仅是想做生意的蔡瑁,其他各家也都有动作。 黄氏是其中代表,黄彦直准备送女成婚。 “黄氏什么时候和诸葛亮定了婚约?”陈氏不解地说道。 刘表想了半天,才依稀想起有这么一回事。“好像是黄彦直看中了诸葛亮,只是没听说。”刘表突然站了起来。“这也是蔡德珪来说的?” “是啊。”陈氏眼皮一抬。“襄阳人心浮动,夫君再不主动些,只怕怎么来的,还要怎么走。” 刘表转头看了陈氏一眼,嘴角抽了抽,欲言又止。 他是单骑入宜城,如果再单马出襄阳,那可就麻烦了。 —— 刘琦拱着手,一溜小跑地来到周忠面前,躬身一拜。 “山阳后进刘琦,问周公无恙。” 周忠含笑打量着刘琦,满意地点点头。“不愧是宗室子弟,相貌堂堂,一表人才。天子若是见到你,一定会很欣赏。” 刘琦心中欢喜,连忙谦虚道:“周公谬赞,愧不敢当。” 对于相貌,他还是很自信的。父亲刘表与母亲陈氏都是相貌出众之人,他继承了父母,身高八尺有余,五官端正。 “只是瘦弱了些。”周忠又道。 刘琦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了,有些讪讪。 他其实不算瘦,但也称不上强壮。毕竟是高门子弟,不需要上阵搏杀。刘表虽是州牧,却也崇尚儒雅,不喜欢武夫。身为刘表长子,他对武人也没什么好感。 “天子身边都是武艺高强之人?” “天子每天习武,风雨无阻。”周忠幽幽说道:“征战辛苦,爬冰卧雪,没有一副好身体怎么行?所以天子身边的人不论男女,都骑得马,射得箭,纵使不算高手,也是身体强壮之人。” “文臣也是如此?” “文臣也是如此。孔明到了天子身边后,就每天都要晨起锻炼。” 刘琦的满腔热情顿时冷了一半。 照周忠这么说,他就算想为朝廷效力,也未必有发挥的机会。 “伯玉,你身体是不是不太好?” “啊……”刘琦有些尴尬。“初到荆州时,水土不服,病了一场。” “那你就更应该习武了。”周忠拍拍刘琦的肩膀。“习武不仅是为防身,更是强健体魄。不是每个人都要上阵搏杀,但每个人都想活得久一点,要不然怎么步步高升?” “是,是。”刘琦敷衍地点点头,情绪还是很低落。 周忠看得真切,暗自摇头。 刘表书生气很重,刘琦的书生气更重。就这样的人也想在乱世之中割据一方? 寒暄了几句后,刘琦说明来意。 刘表想请周忠赴宴,为周忠接风。 周忠欣然答应,跟着刘琦出了门,上了车,一路赶往州牧府。 刘表降阶相迎,与周忠把臂言欢。见刘琦神情不对,不复之前的兴奋,颇有些意外,却不好多问。 引着周忠上了堂,刘表半开玩笑的说道:“嘉谋兄,你一来,整个襄阳城都动了。我这个州牧想为你接风,都慢了一步,直到今日。” 周忠微微一笑。“景升,袁本初的使者走了?” 刘表笑容满面。“还没有。” “那我不急,可以再等等,等你做出决定再谈。”周忠说着,作势转身要走。 刘表连忙拦住。“嘉谋兄,何至于此?” “没事,反正我回去也没什么事,在襄阳多往几天也无妨。不过令郎最好是先行一步,去南阳或者行在。南阳有张仲景,行在有华元化,都是一等一的名医。请他们诊诊脉,莫要耽误了病情,留下病根。有一副好身体,才能尽享太平嘛。” “天下很快就要太平了吗?”刘表皮笑肉不笑。 周忠屈指。“快则一两年,慢不过年,天子必能荡平天下,重建太平。” 刘表眼神微缩,转头看了一眼刘琦。“嘉谋兄,我儿的病,真能治吗?” “当然,水土不服又不是什么重病,只要调理得当,很快可以康复。”周忠抚着胡须,幽幽地说道:“年轻人正是生机旺盛之时,只要不怕吃苦,有什么病治不好?” 第625章 讨价还价 刘表请周忠入座,命人上酒菜。 这次宴请的规模很小,除了刘琦之外,没有其他陪客。 即使如此,刘表也没有和周忠谈太多的公事,只说些当年在洛阳的旧事,不时的感慨一番。 物是人非,这几年的变化实在太大了。说到动情处,两人都有些唏嘘,潸然泪下。 宴后,刘表将周忠请入书房,命刘琦在外面候着。 刘表亲自为周忠奉茶。 茶来自江南,不加姜葱,很是清淡,甚至有些苦涩。 “这种苦荼也不知是谁先创建,都说能清心明目,不为世俗所惑。”刘表轻笑了一声。“我虽不以为然,却觉得比河东所传的奶茶更清爽一些。不知嘉谋兄以为如何?” 周忠端起茶杯,先在鼻端闻了闻,然后浅浅地抿了一口,淡淡地说道:“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一地自有一地的饮食,不必强求一致。是不是为世俗所惑,在心,不在茶。” “还是嘉谋兄见多识广,虚怀若谷,倒是我见识浅了,犯了我执之过。”刘表举起茶杯,含笑说道:“还请嘉谋兄为我清心。” 周忠一声轻笑,放下茶杯。“你这是学老庄,不是修浮屠道,玄虚得很啊。” “听说天子重西域蛮夷之学,我虽学力不能及,却有效颦之心,让嘉谋兄见笑了。” “天子虽不拒西域蛮夷之学,但他用力最深之处还是在儒学,在王道。”周忠拿起一旁的蒲扇,轻轻地扇着。“只不过他对当前的今古经学都不甚满意,这才放宽眼界,求诸百家,所谓礼失求诸野也。” 刘表微微颌首。“王道才是正道。”他吁了一口气,又道:“君君臣臣,亲亲贤贤,便是王道,又何必外求诸子?孟轲狂人,荀况俗儒,又哪里能及夫子微言大义?纵使返朴归根,也当于圣人典籍中寻求,又何必诸子。” “天子身边哪有夫子这样的大儒,纵使孟轲、荀况辈也不可得。”周忠打量着刘表。“景升学养深厚,又是宗室,若能辅佐天子,或能有所改观。” 刘表目光一闪,嘴角一抹笑意一闪而没。 说了半天,周忠终究还是吐露真言了。 “朝廷还有我的容身之地吗?我听说三公皆不得伴驾,九卿也只有卫尉马腾一人随行。” 周忠面不改色。“天子巡边,西北苦寒,公卿不是老弱,便是书生,哪里经得起那样的辛苦。天子怜惜大臣,这才没有让他们随行。景升久在荆州,不知西北之苦,有所误会也是正常的。” 刘表笑得更加灿烂。“如此说来,倒是我想差了?” “待乘舆东出之日,你自然会看到公卿。”周忠幽幽地说道:“如果你有幸列身其中的话。” “如果不在其中呢?” “那你只能看到守护天子的并凉铁骑。” 刘表脸上的笑容一僵,随即又道:“汉水浩荡,纵使并凉铁骑精锐,也不能泅水而过。” 周忠呵呵地笑了。“论水师之强,荆州何如江东?再说了,汉水再浩荡,也有江心洲可以暂歇。襄阳渡不得,鱼梁洲也渡不得?蔡洲也渡不得?一旦拿下诸洲,襄阳不过孤城而已,又有守得几时?” 刘表脸上的笑容挂不住了,沉默不语。 周忠的威胁之意已经很明白,不管他怎么决定,蔡瑁之流十有八九是要跟着朝廷走了。 “景升,我这次来,除了要见你,还要去豫州,见刘正礼。” “见刘正礼?” “你刚才也说了,亲亲贤贤,天子年少失怙,对亲情尤其重视,欲使宗室并力,再兴大汉。但凡宗室愿为朝廷效力者,可既往不咎。所以刘公衡督散骑,刘子扬镇金城,刘玄德守彭城。若景升、正礼亦能如何,天下指日可定,中兴翘足可待。” “刘子扬……是谁?”刘表心生疑惑。 “阜陵质王之后,名晔,字子扬,曾佐刘子台定庐江,不久前去了行在。为人少壮多智,颇有才干。” 刘表吃惊不已,随即心中一松。 虽然他对刘晔其人不太熟悉,但周忠说的阜陵质王,他却不陌生。 那并不是一个值得称道的人物,严格来说,那是一个因涉嫌谋反被剥夺了王位的反面典型。他的后人也能得到天子的重用? 和刘延一比,自己那点小心思算什么啊。 看来天子想重用宗室的心思并非作伪。 刘表整个人都轻松起来,笑容再次绽放。 他打听起刘晔的事。 周忠知道刘表的心思,将刘晔的事一一道来。起程之前,他曾和刘晔详谈,做了充分的准备。此刻所言,句句属实,没有一句是他瞎编的。 他很清楚,刘表虽然是书生,崇尚儒雅,却不是死读书的人。相反,刘表非常精明,甚至有些过于精明。若非如此,他也不会一心想割据荆州。 对他现在说的事,刘表一定会想方设法的求证。 如果他说谎,只会让刘表生疑,从而怀疑天子的诚意。 只有真诚,才有取得刘表的信任,才能说动刘表。 能否让刘表向朝廷称臣,不仅关系到天子能不能借荆州的人力、物力迅速平定山东,更关系到山东大臣能否在朝堂上重新取得地位,与山西武人分庭抗礼。 刘表虽然没有全盘接受周忠的说辞,但他感受到了周忠的诚恳,也意识到了荆州的重要性。 “若天子果能不计前过,我愿写信劝本初改过自新。若本初不肯,我也顾不得旧情了,愿统荆州之兵,为天子前驱,与本初一决高下。” 周忠打量着刘表,眉心微蹙。 “景升,我任豫州牧时,曾率部围攻庐江,略知征战之事,不是你想象的那么容易。” “我听说了。”刘表笑笑。“但荆州不是豫州。若嘉谋此去豫章,能说服刘正礼与我并力,想必本初也会知道大势如此,不得不三思而行。” 周忠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地吐了出来,反复再三。 “既然如此,那我就上书天子,由天子定夺。在此之前,景升可整顿兵马备战。天子虽年少,却极果断,或许我还没有到豫章,诏书就会到襄阳。兵凶战危,颜良又是河北名将,景升不可大意。” 刘表自信一笑。“冀州有名将,荆州也有名将。” 第626章 翻云覆雨 南阳,丁冲练完武,收刀而立。 “子翼,我这刀法如何?” 裨将军邓展拱手笑道:“军师虽是文士,却能日日习武不辍,不断精进,令我等武夫汗颜。” 丁冲微微一笑,转头又看向偏将军黄忠。“汉升,你觉得呢?” 黄忠笑笑。“若军师早练二十年,我等无用武之地矣。” 丁冲放声大笑,指指邓展。“你啊,太世故。”又指指黄忠。“你又太直接。”顿了顿,又道:“不过这样才好,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胜。” 邓展、黄忠互相看了一眼,面露喜色。“军师,要出征了?” “是的,不过这次出征虽然不是决战,关系却非常重大,待宗世林、娄子伯来了,我再与你们仔细交待。用早餐了没?” 邓展、黄忠笑道:“一大早就蒙军师相招,未曾用餐,还望军师赐酒食。” “你们这些混帐,不送礼给我,却总来蹭我的美酒。”丁冲笑道:“好,就当为你们壮行。” 邓展、黄忠大笑,随丁冲上堂。刚刚坐下,宗承、娄圭联袂而至。邓展、黄忠连忙起身相迎。宗承见了这两人,有些意外。 “幼阳兄,这是……有行动?” 丁冲点点头。“世林,子伯,坐,一边吃一边说,有大事相商。” 宗承、娄圭心中欢喜,连忙入座。 宗承、娄圭坐了上席,邓展、黄忠坐了下席。四个人,八只眼睛,齐唰唰地看向主席的丁冲,目不转睛。 丁冲很享受这种感觉。 “周嘉谋有书信来,刘表意动,却心存犹豫,不愿立刻出兵。”丁冲一边命人上早餐,一会简明扼要的说道:“世林,令尊曾为汝南太守,名声甚着,我想表你为汝南太守,率冲增援曹兖州。子伯为军谋,子翼、汉升为将,如何?” 宗承心中欢喜,却矜持地说道:“军师盛情,承心领了。只是我未曾入仕,起家为汝南太守,怕是不合适?天子虽年少,却颇有主见,万一怪罪下来,军师岂不受累。” “事急从权,顾不得那么多。”丁冲摆摆手。“不派你们去,就只能派西凉兵去。西凉兵虽经教化,却野性未除,一旦见了血,谁知道能不能控制得住?豫州是膏腴之地,汝颍更是人才辈出之所,不能再被屠戮。所以你们出师之后,一定要拘束将士,严明军纪,千万不能做出扰民的事来。” 宗承四人拱手应喏。 婢女上了酒食,丁冲招呼四人用餐。他一手举着酒杯,一手拿着筷子,指画形势。 宗承进入汝南后,应迅速与诸家联络,迫使他们与袁绍断绝关系。 兖豫青徐四州之中,豫州实力最强,而汝南户口又占豫州之半。虽是一郡,实则一州。且汝南是袁绍本郡,汝南的去从,对袁绍有着精神和物质的两方面打击。 用宗承为汝南太守,就是希望借助宗承之父——故汝南太守宗资的影响力,迅速控制汝南。 除此之外,宗承与袁术相识已久。由他进驻汝南,方便与袁术合作。 一旦控制了汝南,宗承就可以挥师北上梁国,解睢阳之围。 “子翼,汉升,这是你们一展身手的好机会,千万不要放过。我们要让朝廷看到,不仅并凉有精兵名将,荆州一样有精兵名将。” 邓展、黄忠起身离席,躬身领命。 “世林,子伯,希望你们能一战成功,收复豫州。” 宗承、娄圭异口同声的说道:“敢不从命。” —— 吃完早餐,宗承四人分头准备,丁冲则来到骠骑将军府,求见张济。 名义上,骠骑将军张济是南阳的主宰者,但真正主事的却是丁冲。即使是进出骠骑将军府,丁冲也无需通报。守门的将士看到丁冲,比看到张济本人还要客气。 丁冲长驱直入,来到后院。 张济还没起,夫人邹氏听说军师丁冲来了,挺着肚子,赶出来接待。 “骠骑将军呢?”丁冲向邹氏拱拱手,打了个招呼。 邹氏一手抚着肚子,一手叉着腰,哼了一声:“那老匹夫还没起呢。军师这么急,是有事?” “有要事,还请夫人通报一声。” “通报什么,你直接进去,将他揪起来便是。”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丁冲哈哈一笑,大步向内走去。 来到内室门口,丁冲敲了敲门。“将军,我来了。” 里面传来张济疲惫的声音,夹着几声哈欠。“幼阳啊,进来。” 丁冲推门而入。一个年轻的女子从床上下来,一手掩着胸,一手取过席,请丁冲入座,然后卷起蚊帐,露出一脸倦容,眼圈发黑的张济。 丁冲也不客气,在张济的床前坐下。“将军老当益壮啊。” 张济嘿嘿一笑,抬起手,刚要说话,嘴巴便张得大大的,连忙用手挡住,轻拍了两下。 “都是幼阳的功劳,张仲景果然好医术,那回春丹果然霸道。” “将军满意就好。”丁冲笑道:“本不该这么早就来打扰将军,不过我刚刚收到周嘉谋的消息,刘表不肯从命,恐怕还要将军出兵,吓一吓他。” 张济眉头一皱,撑着坐了起来。“出兵襄阳,那睢阳的事怎么办?” “我也正为此事犯愁。”丁冲严肃地说道:“我有一些想法,想请将军定夺。” “你说,你说。” “以将军的善战,将士的勇猛,若能驰援睢阳,自然能旗开得胜,马到成功。可是由南阳去睢阳,必然要经过颍川、陈留,沿途难免要征集粮草。万一……将军,天子身边可有不少颍川、陈留人,若是他们说将军治兵不严,骚扰百姓,奈何?” “我的部下……”张济咂了咂嘴,明显不太自信。 他清楚部下是什么德性,虽说这两年一直没有放松教化,但他们也就是在军营里还能像个人,一旦放出去,谁也不知道会不会故态复萌,变成野兽? 当年董卓进驻洛阳的时候,西凉兵在陈留、颍川一带杀良冒功的情景,不仅陈留人、汝颍人记得清楚,他也记得清楚。这一次出兵,陈留人、汝颍人肯定会盯着他,一旦出现乱兵扰民,必然是新仇旧恨一起算。 “秋收将至,或刘表响应袁绍,渡过汉水,抢收穰县、新野、湖阳的稻田,必然影响天子东征大计,届时天子震怒,镇西大将军也会借机发力,骠骑将军如何应付?” 张济的眉头皱得更紧,连连点头。“幼阳说得有理,睢阳虽然危急,襄阳却更加重要。你说,该怎么做?” “依我愚见,不如将军亲率大军,进逼襄阳,一则守护秋收,二则副刘表就范。若能不战而胜,功不下于增援曹操。” “有理。”张济一拍大腿,欣然同意。 第627章 阴谋阳谋 张济接受了丁冲的建议,由宗承、娄圭等人率一万荆州兵进入汝南,增援曹操,自己则率凉州主力进逼襄阳,与刘表对峙。 与增援睢阳相比,去襄阳显然更轻松,功劳也不差。 天子不缺精锐,却奇缺粮草。穰县、新野、湖阳一带的良田甚多,号称金湖阳,银新野,是荆州有名的粮仓。秋收将至,若能颗粒归仓,就算他一兵不出,只要将这些粮食送到行在,也能为他增加几百户的食邑。 身为董卓旧部,他不敢有太多的野望。加上年纪大了,官至骠骑将军,已经没有什么上升空间,只想保住爵位,再增些食邑,以后好留给儿子。 到南阳后,丁冲为他请来名医张仲景调理身体,经过两年的努力,总算让邹氏怀上了。如果能生个儿子,他就算功德圆满了。 所以他明知丁冲是给宗承等人立功的机会,也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卖个人情给丁冲等人。将来万一有事,也好有人帮忙。 一旦天下太平,这朝堂终究还是读书人的。 为了表示诚意,张济还主动拨了一千西凉精骑给宗承。 南阳被动员起来,宗承、娄圭很快就集结了一万步骑,赶往汝南。 与此同时,张济率领以一万凉州兵为主力的三万步骑,号称十万,赶往襄阳。 丁冲作为军师,随张济出征。 他以骠骑将军府的名义发布了公告,要求刘表及南郡百姓认清形势,立刻向朝廷上书称臣,以免有刀兵之祸。 与此同时,他又给刘表写了一封私信,表示这么做只是为了配合刘表,敷衍袁绍,并迫使南郡大族就范,并不是真想动兵。 —— 收到丁冲的书信,刘表心中暗喜。 他不完全相信丁冲的说辞,却不影响他利用形势。 他一方面召集蔡瑁、蒯越等人商量,整兵备战,一方面请来阴夔。 你看,张济的主力已经被我吸引过来了,我已经实现了对袁本初的承诺,你可以回去复命了。 蔡瑁、蒯越等人不反对向朝廷称臣,但他们也不愿意被张济逼降。在他们看来,张济麾下的西凉兵虽然善战,却不善水战,想渡过汉水,夺取襄阳绝非易事。 不管张济是真是假,城下之盟是不可能答应的。 所以他们很积极,集结了数万人马,包括江夏太守黄祖在内,准备与张济交战,保卫襄阳。 张济、丁冲率部赶到邓县,游骑一直冲到汉水北岸的樊城之下。双方发生小规模冲突,伤亡十几人,形势陡然紧张。 看到这副情形,阴夔不疑有他,心满意足的回去了。 —— 刘协在汉阳待了半个多月,将冀县附近的几个县都看了一遍。 对杨修的政绩,他是满意的。虽然谈不上完美,但两年不到的时候能做到这个程度,杨修的态度和能力都有目共睹。 只是他没有夸杨修一个字,只是看,没有发表意见。 看完上邽后,站在城外金黄色的麦田中,他问随行的诸葛亮、裴俊、卫觊等人,你们觉得汉阳的情况如何,是否满足王道的基本要求? 诸葛亮等人都很谨慎,没有仓促回答刘协的问题。 杨修的政绩肯定是有的,但这能不能算王道,却是一个需要斟酌的问题,草率不得。 刘协也不急,给他们充足的时间思考、讨论。 他本来的意思是准备等到八月以后,等秋收结束,各县的上计结果送到郡治,有具体的数字,再进行量化分析。但他未能如愿,周忠、张济、韩遂、曹操的奏疏先后送到汉阳。 周忠劝降刘表成功了一半。 刘表愿意称臣,却不愿意轻易放弃荆州,想率荆州兵出击,立下战功后再考虑回朝。 周忠在奏表上谨慎地给出了意见。 他建议天子接受刘表的请求,让刘表率部出兵。周忠以自身为例,表示他极端不看好刘表的用兵,认为刘表必败。等他碰了壁,知道自己的水平,就不会这么自信了。 但刘协却看出了周忠的言外之意,周忠其实是希望刘表能够立功的。 袁绍的主力在彭城,审配的主力则在睢阳与曹操对峙,刘表要对付的其实只有庐江的颜良部。且刘表不是孤军奋战,如果周忠此行顺利,他可以集结刘繇、孙策、袁术,与刘表一起对付颜良,大概率可以夺回庐江,立下战功。 如此一来,山东大臣就可以进一步提出要求,由他们来承担将袁绍赶回河北的任务。 丁冲显然也有这样的想法,所以他劝张济出兵襄阳,守护穰县、新野、湖阳一带的秋粮,却让宗承、娄圭等荆州人出兵汝南,还以便于行事为由,表宗承为汝南太守。 刘协几乎可以断定,周忠和丁冲是商量好的,他们的目标一致,就是为山东人争取立功的机会,以便与并凉人分庭抗礼,为将来的朝堂之争做准备。 韩遂显然也看出了这一点,极力主张立刻出兵洛阳,摆出增援睢阳的姿态。 他的理由是宗承等人取道汝南,未必能及时增援睢阳,曹操有被审配击溃的可能。如果派轻骑驰援,可以减轻曹操的压力。 而曹操除了表示奉诏讨贼,当誓死血战,不负天子信任之外,也请求朝廷派河内太守董昭增援,威胁袁绍退路。最好能安排河东军出击,就像上次关羽奔袭邺城一样,逼袁绍撤退。 每个人都有充足的理由,但每个人都有私心。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刘协还是有些感慨。 人精越来越多,朝堂的形势也越来越复杂。随着大批的山东人进入朝堂,勾心斗角的事会越来越多。相比之下,还是在凉州清静些。 然而这只是美好的梦想,他迟早都要踏进朝堂的浑水。 刘协向身边的大臣问计。 贾诩态度鲜明地表达了自己的意见:顺势而为。 答应所有人的要求,让他们尽情表演。从舆情而论,山东人愿意与袁绍刀兵相向,本身就对朝廷有利。至于他们能不能实现目标,反倒是次要的。 当然,最好是能实现。 相比于凉州人为守护家园而不得不战,山东士人如果能抛弃崇尚儒雅、鄙视武功的成见,重兴尚武之风,对朝廷利大于弊。 文武兼备的将领更适合推行王道,同时也能激励并凉将领重视读书,以免在竞争中落于下风。 天子的提倡固然有用,必要的压力也不可或缺。威逼利诱,软硬兼施,效果最佳。 经过反复讨论后,刘协接受了贾诩的建议,下诏施行。 第628章 卧龙凤雏(承天之翼打赏加更) 会议结束,贾诩起身告辞,马腾也跟着起身,一起出了门。 贾诩回头瞅了马腾一眼,笑了一声:“又想不通了?” 马腾嘿嘿一笑。“韩文约能抢到功吗?若是抢不到,会不会着急?” “不是能不能抢得到,而是他敢不敢抢。”贾诩叹息道:“以凉州轻骑驰援睢阳是利是弊,关键在于能不能控制住麾下将士。若能令行禁止,不扰民,不杀无辜,只要出兵就可以建功。可若是控制不住,后果不堪设想。” 贾诩深深地看了马腾一眼,没有再往下说。 马腾会意的点点头,随即又道:“文约麾下有大半校尉是先生的弟子,应该没什么问题?” “没试过,谁敢保证?况且,以文约的脾气,他是敢冒这个险,还是愿意将这个功劳让给别人?” 马腾咧着大嘴笑了。 他几乎能想象到韩遂的纠结。 一个大好的立功机会就在眼前,但他本人不能轻行,他的儿子韩银能否控制住局面,他也没把握。若是办砸了,还不如不去。可若是将机会让给别人,他又舍不得。 进退两难啊。 马腾笑了一阵,又道:“若是文约不敢,这机会岂不是……白白让给山东人了?” 贾诩没有直接回答马腾的问题,却反问了马腾一句。“寿成,据说你现在也读书,都读了些什么,有什么收获?” 马腾一愣,随即面红耳赤。“我……我只是闲来翻翻,做做样子,哪有心思真读。” “那你可不如温侯。温侯是真读,不仅能读,而且能讲,略通大义。” “他那是督促女儿。”马腾不服气的说道:“我女儿不用我督促,她自己知道用功。” 贾诩点点头。“这倒也是,云禄读书读得好,若是换上红装,与关东女子无异。整个凉州,大概也就是王文秀能与她一较高下。” “那当然。”马腾得意洋洋。 “我凉州年轻女子数以万计,真正能读书的不过云禄、文秀两人而已。纵使关东人多,又有几个能像黄子美、诸葛孔明一般用心习武?纵使数量多一些,又岂能如我凉州一般勇士辈出?” 马腾抚着胡须,连连点头。“这倒也是,读书要静心,练武要吃苦,都不是一般人能行的。” “当然了,这也不代表山东就不能出名将。相反,他们出名将的可能甚至比我们还要大一些,所以孟起、彦明都要认真读书,将来才不会被山东俊杰比下去。” “有道理,有道理。”马腾敬畏地看着贾诩。“凉州人若能在朝堂上有一席之地,皆是先生所赐。百年之后,凉州人当给先生立祠才行。” “我更希望无人记得。”贾诩苦笑。“言多必失,我说得太多了。” —— 看着贾诩、马腾出了门,刘协收回目光,看向诸葛亮。 “孔明,刚才贾侍中说话时,你神情诧异,莫不是有不同意见,不方便说?” 诸葛亮拱手道:“臣岂敢,臣只是没想到贾侍中会如此大度而已。”他迟疑了片刻,又道:“或者说,他有信心,相信山东人在军中无法威胁并凉人的地位?” “你觉得能吗?” 诸葛亮很认真的想了想。“将有五德,智为第一,勇为第四。就此而论,似乎山东人并无多大的劣势。就户口而论,整个凉州不过十万户,加上羌胡也不过五十万户,而山东却有千万户,百倍于凉州……” 刘协笑笑。“那你说说看,本朝有几个山东名将,能与凉州三明相提并论。” 诸葛亮张了张嘴,有点挠头。 若是以前,他可能会报出一连串的名字,比如朱俊、卢植之类。但是在天子身边见习了这么久,他非常清楚什么是真正的名将,朱俊、卢植等人在山东或许能称名将,可是与凉州三明相比,他们终究还是有所不如的。 “其实山东不缺将才,但他们出不了头,除非身逢乱世。太平岁月,有几个山东人愿意谈武论兵,习练骑射?他们甚至连马车都不肯坐,只想坐牛车。”刘协说道:“山东人的选择太多,反而影响他们发掘自身潜力,将人才变成了废材。” 诸葛亮若有所思,点了点头。“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诚不我欺。”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希望百年之后,山东能有尚武之风,在军中与并凉人一较高下。”刘协一声叹息。“只有读书人不以尚武为耻,习武强身,读书润心,他们才能成为真正的士。” “陛下所言甚是,臣愿先行一步。” “年轻人,正当有敢为天下先的勇气。”刘协欣慰地笑笑。 诸葛亮有些尴尬,心道你与我同龄,就算是天子,以这种语气和我说话,也未免不妥。 但他没敢多说什么。 刘协起身,来回踱了几步,放松坐得僵硬的身体,突然又想起一件事。“听说你要成亲了?” 诸葛亮的脸一下子红了,窘迫地点点头,随即又道:“其实黄君送亲只是名义,来观瞻陛下玉容才是真正的目的。” 刘协瞅了诸葛亮一眼,哈哈一笑,为周忠叫了一声好。 不得不说,周忠这次去荆州立了大功,不仅说动了刘表,还让荆州豪强了解了朝廷的政策,消除了误解,这才有黄承彦送女成亲这样的事。 “这位黄君是真名士,我喜欢。等他到了,你带他来见我。” “唯。”诸葛亮心中欢喜,连忙答应。 天子这么给面子,他求之不得。以他对黄承彦的了解,他相信黄承彦会和天子谈得来,说不定能因此入仕,因此拥有属于他的用武之地。 “听说有个襄阳还有个庞统庞士元,你可熟悉?” “臣与他是好友,自然熟悉。”诸葛亮笑道:“而且他也在赶来行在的路上。” “是么?”刘协又惊又喜。 不经意之间,卧龙、凤雏就齐全了。 “陛下听何人说起庞统?”诸葛亮很是好奇。天子对庞统的兴趣这么高,让他大感意外。据他所知,庞统的名声并不大,周忠在荆州时就没关注过庞统。 刘协目光一闪。“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能和你交好的,应该差不到哪儿去。” 诸葛亮将信将疑。 他有一种感觉,天子在掩饰什么。 第632章 颠倒黑白 袁绍犹豫不决。 军中将领虚报战报,甚至杀良冒功,打了败仗就多方掩饰,这没什么好说的。逢纪的猜测大概率是真的,他却不会因此惩处张合、高览。 但借着这个机会,让陈登消消气,重而打击一下冀州人的气焰,扶植兖豫青徐四州的力量,却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冀州人太张扬了,逢纪等人看不下去,他更看不下去,只是形势所然,不得不忍耐罢了。 天子即将东出,田丰的计划出错,冀州人面临重大危机,不得不考虑将兖豫百姓征召入军,扩充兵力,这是重建平衡的好机会。 田丰想的是以冀州兵为主力,兖豫兵为扈从,听命于冀州人。 逢纪想的却是让兖豫兵独立成军,由非冀州人指挥。 看似大同小异,其实关系到兵权的控制,非常重要,甚至可能改变目前大权旁落的不利局面,不由得袁绍不心动。 但他不敢轻举妄动。 眼下正是争夺睢阳的关键时刻。若是轻率惩处张合、高览,激怒了冀州人,冀州人有意放水,后果不堪设想。 袁绍左思右想,决定还是先采纳田丰的建议,等兖豫之兵可用,再想办法劝降陈登。 逢纪又给他提了一个建议,引刘繇入局。 刘繇在豫章,不仅威胁着孙策,还手握大量的丹阳兵。这是一支不可忽视的力量,想必朝廷也不会放弃。周忠离开荆州之后,就没了消息,很可能去了豫章。 如果刘繇也被周忠劝降,对袁绍形势极端不利,可能比刘表带来的影响还大。 因此,袁绍不能坐以待毙,应该立刻派人与刘繇联络。 与刘表相比,刘繇与袁绍的关系更近,他的族妹是袁绍的现任夫人。他当初能成为扬州刺史,也是朝中老臣的安排,目的就是为了策应袁绍。 汝南名士许劭就在刘繇身边,也能起到不小的作用。 刘繇在豫章经营数年,虽然没能控制住扬州,但他却在豫章站稳了脚跟,用兵能力可见一斑。如果他能坚定的站在袁绍一边,统丹阳兵而战,向东可以威胁孙策,向西可以威胁刘表。 袁绍一拍大腿。“我怎么把他给忘了?元图,你这个提醒可太及时了,当记一大功。” 逢纪叹了一口气。“主公不必为我记功,无过即可。若非不得己,臣也不敢轻易发言。” 袁绍心有戚戚,安慰道:“元图不必如此。田元皓虽刚直,却还是识大体的,不会因门户之见而误了大事。他必是有足够的信心迎战西凉兵,这才没有大动干戈。豫章也很重要,刘正礼不可轻离。” 逢纪犹豫了片刻。“那……广宗郭氏的事,他可曾向主公报告?” “广宗郭氏又怎么了?” 逢纪一声轻叹。“臣又多嘴了。” 袁绍急了。“元图,快说,广宗郭氏怎么了?” “臣听说,广宗郭氏早已败落,那个叫女王的少女如今没在铜鞮侯家,是个婢女。” 袁绍的脸色顿时变了,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片刻之后,又变得通红,像是被人抽了几个耳光。 婢女二字深深刺痛了他。 他的母亲因不是生父袁逢的正妻,他便成了庶子,哪怕过继给伯父袁成,得到叔父袁隗的精心培养,依然难逃袁术的污辱,被视为婢女之子。 冀州人为了独揽大权,居然想让他的儿子袁熙迎娶婢女为妻,眼里还有他这个主公吗? 他连傀儡都不如。 纵使是对傀儡,也要留点颜面。 见袁绍脸色难看,逢纪连忙上前安慰,为袁绍轻抚胸口。“主公千万不能动怒,当以大局为重,保重身体,以免为人所趁。” 袁绍推开逢纪,喘着粗气。“元图,这是真的吗?” “这是臣打听来的消息。”逢纪说道:“不过,臣估计,那女子此刻或许已经不在铜鞮侯家,必被人带到别处,以掩饰身份。过上几个月,送到主公面前时,依旧是广宗郭氏的嫡女。” “岂有此理。”袁绍恍然大悟。怪不得郭氏女一直没有露面,原来还藏着这样的事。他拍案大怒。“商户之女便也罢了,如今连婢女也不在乎了?他们想让我再被公路笑一次吗?” “主公……” “不必说了,你立刻去睢阳,查清张合、高览谎报军情的事。”袁绍怒不可遏之际,依然不失冷静。“元图,一定要证据确凿,明白吗?” “喏。”逢纪心中欢喜,一口答应。 “派人去铜鞮侯家,务必要找到证人,免得他们又颠倒黑白。” “喏。”逢纪大声答应。 —— 盛怒之下,袁绍也没有和田丰当面争执,只是派逢纪去查证真相,自己却接受了田丰的建议,发布檄文,表示为了避免兖豫百姓遭受西凉兵屠戮,他愿意与朝廷议和。 陈琳所作的檄文一如既往的文采飞扬。他大讲特讲当年董卓乱政,西凉兵是如何为祸洛阳,滥杀无辜,将西凉兵视作洪水猛兽,仿佛他们一旦出现,便是生灵涂炭,民不聊生。 这篇檄文成功的激起了民众的恐惧,不仅兖豫百姓大面积逃亡,就连徐州、扬州都不安起来。 首当其冲的就是扬州牧袁术。 檄文中提到了袁术的女婿黄猗。陈琳着重描写了黄猗随狼骑出征的事,将黄猗描述成一个背弃了圣人教训,杀人如麻的武夫,比并凉人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如今助纣为虐,指挥凉州兵作战,是对儒门的背叛,也是对家门的背叛,更是对整个士林的背叛。 紧接着,陈琳又发挥了想象力,说袁术为一己私利,不顾袁氏为董卓屠灭的深仇大恨,将两个女儿送到行在,名为侍奉天子,实则是献女求荣。小女儿也就罢了,大女儿袁权却是有夫之妇,不随丈夫黄猗出征,留在行在,与天子朝夕相处,实在不合礼仪。 女子柔弱,岂能为官?所谓女营,不过是天子禁脔而已。 袁权此举,有辱袁氏门风。 檄文一出,袁术就成了笑柄。九江人原本就不太愿意搭理袁术,一听说这种事,无人敬而远之,不肯与袁术同流合污,以免为人耻笑。 第633章 还以颜色 寿春,州牧府。 “这婢生子是越来越下作了。”袁术靠在凭几上,摩挲着唇边的胡须,咂着嘴,冷笑不止。“跟他一比,我简直就是圣人。文明,元图,你们说是不是?” 杨弘、阎象低眉顺眼,一言不发。 他们也没想到袁绍会发出这样的檄文,骂袁术也就罢了,居然凭空造谣,往袁权身上泼脏水。 这是泼妇骂街有什么区别? 如果说女营都是天子禁脔,那弘农王夫人在河东设立纸坊、书坊又作何解释?那里面也有不少妇人,而且有很多山东大族的女眷,本来都是大家闺秀,如今却抛头露面,做工经商。 天子推崇男女平等或许有些激进,不合圣人之礼,但用这样的理由来反对,未免落了下乘。 “怎么不说话?”袁术沉下了脸,手一推,将案上刚收到的檄文扔在地上。“难道你们也这么想?” 杨弘、阎象吓了一跳,连忙说道:“使君言重了,我们怎么会这么想。” “那你们怎么想?”袁术瞪起了眼睛,拍着案几。“给我骂回去!” 杨弘摇手。“使君,大可不必。” “为何?”袁术的眼睛瞪得更大,像铜铃一般。“乃公何等人也,岂能吃这样的亏。” 杨弘苦笑。“两军交战,人心固然重要,却不是一篇胡编乱造的檄文可以决定的。当年公孙伯珪进蔟冀州,也曾作檄文,痛骂本初,界桥一战,一败涂地,檄文又何曾起到作用?如今本初攻彭城不下,朝廷援军已至,他不能战场制胜,只能做这样的檄文,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不值一提。” 袁术转了转眼珠,怒气稍缓。“这倒也是,真要能打人,何必开骂。婢生子这是计穷了,不敢动手,只敢动口啊。” “正是如此。” “那我该怎么办?”袁术哼了一声:“总不能就这么被他骂了。我也就罢了,我女儿何等样人,岂能被他如此污蔑。” “使君,与其对骂,不如想想如何应对眼前的危险。” “我有什么危险?”袁术得意地笑了一声。“婢生子自顾不暇,连彭城都无法攻克,还敢来攻寿春不成?颜良虽勇,困守孤城,我不去打他就不错了,他还敢来撩拨我?” 袁术有理由开心。 不久前,他刚刚收到行汝南太守的宗承发来的消息,宗承、娄圭率一万步骑进入汝南,即将切断颜良的退路,收复庐江的机会再次降临,袁绍却被牵制在彭城,无计可施。 如果不是自己实力有限,没有攻克庐江的把握,他早动手了。 “使君忘了刘正礼吗?”阎象提醒道。 “刘正记……能奈我何?”袁术虽然一脸不以为然,嘴气却有些怂了。 刘繇是袁绍的死党,他在豫章,与庐江隔江相望。刘繇未必有能力增援颜良,却可以牵制住孙策,让孙策不能过江。 没有善战的孙策增援,袁术拿不下庐江。 这是多次作战已经证明的事。 “刘正礼虽然不能进犯寿春,但他盘踞江东,终究是个祸患。孙伯符在吴会杀戮豪杰,民怨不小,若是刘正礼从中挑拨,江东必乱。”阎象耐心的解释道:“本初发檄文,着眼本非战事,而是利用西凉兵的残暴激起百姓恐慌,进而陷朝廷于不义。中原如此,江东想来也不例外,就是这寿春,也难免有人被他蛊惑,不能不防。” 袁术心中不安。“都有哪些人?” “很多。” “那怎么办?”袁术吓了一跳。如果寿春也有人响应袁绍,那他就危险了。 “眼下之计,唯有以静制动,希望宗世林、娄子伯能约束好麾下,不要中了本初之计。假以时日,谣言自歇。可若是真如本初所说,那可就麻烦了。” 阎象、杨弘不约而同的摇头叹息。 阎象是关中人,经常收到来自关中的消息。虽说天子大力推行教化,西凉兵没有像之前李傕、郭汜乱政的时候肆无忌惮,但骚扰百姓的事还是常有发生。那些人一旦上了战场,远离大将约束,会不会故态复萌,他心里是没底的。 正因为如此,他非常担心袁绍的计谋得逞。 袁术担任过长水校尉,长水营就是胡骑营,以鲜卑、乌桓、匈奴骑士为主,了解那些蛮胡的品性,对西凉兵的残暴更是一清二楚,也觉得这事比较棘手。 如果西凉兵野性难改,在山东闹出滥杀无辜的事来,朝廷的声誉必然受到牵制,天子得位不正的说法很可能死灰复燃。与此相比,女儿袁权受到的污蔑不值一提。 “既然如此,那我也骂他,看谁嗓门高。”袁术突然说道:“他将我袁氏女送给乌桓人、鲜卑人的账,还没和他算呢。哦,对了,张儁乂、高元观全歼陈元龙部的时候,就有乌桓人、鲜卑人,那可是真正的蛮夷,比凉州兵还野蛮。” 袁术一拍大腿,兴奋地说道:“我要正式将他逐出袁氏宗族,死后也不准埋入祖茔,永远做个孤魂野鬼。” 阎象、杨弘互相看了一眼,觉得可行。 这大概也是袁术如今唯一能做的事。 之前袁术就说过要将袁绍逐出宗族,只是没人当真。如今袁绍进攻徐州,手段激烈,导致徐州人抑制,袁术再宣布驱逐袁绍,至少徐州人会赞同。 名士王朗公然宣称袁术才是袁氏家主的时候,袁术高兴得像个孩子。 阎象随即代袁术草拟公告,以袁氏家主的身份,正式将袁绍逐出袁氏宗谱,另择族中子弟继袁成之后。行文汝南太守宗承,请他派兵看守袁氏祖茔,禁止袁绍派人祭拜。 两军交战之际,袁绍的主力无法进入汝南,却不妨碍他派人回去祭扫。袁术这个公告一出,考虑到当前的形势,宗承是完全有可能封宗边境的,哪怕他并不是执行袁术的命令。 这就在事实上造成了袁绍被逐出袁氏的结果。 那些以袁氏门生故吏自居的人不可避免的会有一些动摇,留守袁氏故宅的袁氏子弟也不得不和袁绍划清界限。 第634章 有眼无珠 袁术斗志昂扬地要与袁绍对骂的时候,周忠赶到了豫章,见到了刘繇和许劭。 许劭,字子将,月旦评的主持人,如今在豫章避难,依附刘繇。 即使是逃难,许劭依然风度翩翩,高谈阔论,意气慷慨。 见到周忠时,没等周忠开口,他先调侃了周忠一句。“周君来来去去,还真是辛苦啊。” 周忠清楚许劭的影响力,倒也不敢放肆,只是笑笑。 “许君在豫章几年,还住得惯吗?” 许劭摇摇头。虽然刘繇待他很客气,供奉甚谨,但他还是不太习惯豫章的气候,常常思念家乡汝南。尤其是夏天湿热,他最不习惯,仿佛整个人从里到外都霉了一般。 “我离开荆州的时候,宗世林已经率部进军汝南,现在应该已经收复了平舆,你可以回家了。” “是么?”许劭有些意外地看了刘繇一眼,心中不快。 刘繇没有告诉他这些事,也不知是没收到消息,还是收到了消息却没告诉他。按照常识来说,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刘繇感受到了许劭的不满,心中尴尬,却不好解释。 “嘉谋兄是来吟唱楚歌的吗?”刘繇强笑道,抬起掩着口鼻,咳嗽了两声。 “你病了吗?”周忠问道。 刘繇点点头,有些无奈。他的确病了,而且病得很重。实际上,从他渡江以来,他的身体就不是很好。若不是周忠身份特殊,他根本不会亲自迎接。 “水土不服?” “可能。”刘繇摇摇手,打断了周忠的问题。“嘉谋兄既然是从荆州而来,想必见过刘景升了?” 周忠笑着点点头,却没说话。 他知道刘繇会问刘表的动向。与荆州相比,豫章、丹阳虽是大郡,户口超过扬州一半,可是与刘表控制的荆州相比还是略有不足。刘表是敌是友,对刘繇至关重要。 见周忠不说话,刘繇心里着急,却又不好多问,只好向许劭使眼色。 许劭虽然对刘繇隐瞒消息有些不满,却还是接过话题,问起周忠来意。 周忠却不着急,反而扯起了一件旧事。“子将,我听人说,孝灵帝在位时,你曾经应邀去洛阳,为弘农王与今上看相?” 许劭眉头微颤,迟疑了片刻,无奈地点点头。 “你当时是怎么断的?” 许劭的眉头皱得更紧,闭口不答。 他当年应邀入宫,为两位皇子看相。起因是孝灵帝废长立幼,希望他能说皇次子,也就是现在的天子刘协命相更好,更适合于继位。但他入宫之前,便接到了袁绍的传话,希望他能为皇长子刘辩张目,说几句好话,阻止孝灵帝废长立幼的想法。 身为汝南名士、党人中坚,他当然站在了袁绍一边,让孝灵帝大失所望。 但事实却证明了他的错误:刘辩被董卓鸩杀,刘协经过一番周折后,成功逆袭,如今更成了大汉中兴的希望,被无数人当作明君。 包括眼前的周忠。 曾几何时,周忠也是袁绍的支持者,极力反结孝灵帝废长立幼。 此时此刻,周忠再问这件事,用意很清楚,就是希望他改口,支持朝廷,将天子继位说成是天命所归,进而增强天子的合法性。 当初他与孝灵帝见面时,身边只有蹇硕一人。如今孝灵帝、蹇硕都已经死了,没人知道他当时具体说了什么。他想怎么说都可以。 至于孝灵帝当时为什么没有废长立幼,可以有无数种解释。 他当然也可以坚持当时的结论,只是要付出自己有眼无珠的代价,毁掉月旦评的名声。 越尊贵的人,与天意联系越紧密,命相越是清晰。连这么重要的事都看不准,那些普通人的命相,你还怎么看? 但许劭不肯就范。 “我眼拙,只看出皇长子命短,皇次子命苦。”许劭幽幽说道:“只是没想到皇长子的命会这么短,连个子嗣都没能留下来。” 周忠有些失望,深深地看了许劭一眼。“真是可惜了。” 许劭轻笑一声:“有什么可惜的,天有不测风云,今日如此,焉知明日如何?我一介布衣,道行有限,看走眼了也是难免的事。倒是周君身负家国之重,若是看走眼了,却后患无穷。” 周忠哈哈一笑。“多谢子将提醒。不过我老了,用不了多久就可以致仕归隐,含饴弄孙。至于家国之重,自有年轻人去努力,毋须我劳心。你们也是,好好养病才是正理。人生不满五十而夭,未免太遗憾了。” 刘繇、许劭听了,怫然变色。 周忠这是咒他们早死啊。 许劭冷笑道:“周嘉谋,你不远千里而来,难道就是为了一逞口舌之快?” “当然不是。”周忠不紧不慢,眼中闪过一丝得意。“我本有好言相劝,但你们却无心一听。既然如此,那我只能劝你们好自为之。” 他叹了一口气。“不过我也能理解,你与袁本初纠葛太深,想脱身的确不太容易,倒不如一条路走到黑,不失名节。将来大汉中兴,天子论功行赏,有曹孟德为公山(刘岱)说几句话,想必东莱刘氏也不至于沉沦太久,列祖还是有血食的。” 刘繇的脸色一变再变,却始终没说出一句话来。 许劭忍不住说了一句。“胜负未定,周君是不是太草率了。” 周忠看着许劭,收起笑容。“你觉得胜负未定?” “难道不是?”许劭冷笑道:“袁本初还在中原,你说的天子还没有回到洛阳。” “天子没回洛阳,不是不能回,而是不肯回。如果他想回,华阴之战后就可以回了。”周忠一声叹息。“你知道天子为什么不肯回洛阳吗?” “还请周君指教。” “是因为他想教化并凉之兵为仁义之师,王者之师,使山东百姓免遭屠戮。”周忠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可是你们念念不忘的袁本初,却在徐州大开杀戒。仅此一项,便高下立判,哪来的胜负未定?我不远千里而来,也是想集结山东俊杰之力,助天子一臂之力,制衡并凉。不想二位空负高名,却如此糊涂,有眼无珠。” 第635章 弄假成真(COCO爸比打赏加更) 许劭面红耳赤,刚要说话,刘繇使了个眼色,展颜而笑。 “嘉谋兄真是廉颇虽老,勇气不减当年。多年不见,一见面就是让人应接不暇。来,暂歇雷霆之怒,容我稍尽地土之谊,再请益不迟。” 见刘繇态度有所转变,周忠也顺势让步,哈哈一笑,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刘繇在路边的长亭中准备了酒食,请周忠入座,畅聊起来。 不管这次能不能达成合作,他们都是多年的好友,同气相求的士人。 周忠详细向刘繇、许劭介绍了这几年的变化,尤其是华阴之战以后的事。 在他看来,大汉中兴的希望火光就是那时候闪现的,以天降异象为标志,华阴大捷为重要转折。在那之后,天子就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带着大汉走向了另一条路。 一条既让人振奋,又让人不安的路。 刘繇、许劭听得很认真,而且很快就听出了周忠的来意。 周忠不仅是为朝廷招抚而来,更是为制衡并凉而来。 天下大乱之际,天子用武,重用武人是意料之中的事。但文武失衡,而且大部分武人都是并凉人,这绝不是周忠等老臣愿意看到的局面。 “嘉谋兄真是老成谋国啊。”许劭调侃道:“只怕天子少年意气,未必听得进去。说得急了,再来一次党锢,可就不妙了。” 周忠反唇相讥。“天子虽是少年,还有教化并凉之意,就连韩遂都被他压制得不敢轻举妄动。袁本初年近半百,却不复当年意气,被冀州人玩弄于股掌之上。” 他看向刘繇。“你真以为袁本初得势,你刘氏就能攀龙鳞,附凤尾?” 刘繇眉头轻皱,掩唇咳嗽了两声,借机避开了周忠的眼神。 对袁绍父子的情况,他还是有所了解的。袁绍被冀州人裹胁,袁谭更是被冷落,而刘氏所生的袁买更没有承嗣的机会。如今竞争力最强的是袁熙,而袁熙将与冀州人联姻。 对刘氏来说,与袁绍联姻的利益基本落空了。 在这种情况下,是继续与袁绍绑定,还是转而依附朝廷,就成他必须面对的问题。 周忠说得明白,天下大乱,皇室血脉孤单,天子有意重用宗室。只要他愿意为朝廷效力,天子必能既往不咎。连刘备这种说不清楚世系的都可以恢复宗籍,他这样世系清楚的人就更不用说了。 这似乎是一个很简单的问题,但他却还是很担心。 其中一点就是天子对河东大族的态度。 如果那不仅仅是针对河东大族,而是针对所有的大族呢? 论士族豪强的实力,河东人如何能和山东人相提并论。 作为士族的一员,刘繇自然清楚士族的影响,也清楚天子此举有多危险。 天子直接控制了并凉人,绝非无法控制兵权的孝灵帝可比,他对朝廷的控制或许会超过孝桓帝,与当年的孝武、孝宣相当。一旦他举起屠刀,要对山东士族、豪强下手,必然血流成河,伤害绝非党锢可比。 许劭也想到了这一点。“嘉谋兄,你想劝降袁本初吗?” 周忠看向许劭。 许劭笑笑。“若想制衡并凉人,仅是朝中的大臣可不够。再者,没有武力支撑,文臣不过是待宰的羔羊,连阉竖都斗不过,更何况是手握并凉精兵的雄主?” 周忠点点头。“若能劝降袁本初,我当然愿意一试。若不能劝降,那就只能逼降。” 他喝了一口酒,又道:“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须正礼、子将襄助才行。” 许劭目光一闪,突然笑了。“嘉谋兄有孙伯符、周公瑾支持,还需要我们吗?” “并凉兵凶猛,就算是孙伯符、周公瑾也未必挡得住,当集同道之力,多多益善。” “刘景升已经答应了?” 周忠笑了,举起酒杯,向许劭示意。“子将就是子将。” 许劭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与刘繇交换了一个眼神。 两人同时举杯,向周忠致意。 —— 没过多久,袁绍的使者也赶到了豫章。 在周忠的授意下,刘繇、许劭提出了新的方案,劝袁绍与朝廷议和,入朝主政。 没有武力支持的文官无法与并凉人抗衡,山东兵的战斗力虽然不及并凉,却有财力雄厚、人数众多的优势,充当山东士人的后盾,在朝堂上与并凉人一较高下,并非没有可能。 反正袁绍的檄文中也提到了议和的事,不如顺水推舟。 刘繇、许劭又提出,如果袁绍能够接受这个建议,不仅可以避免一场恶战,还有机会夺回袁氏家主的称号。 与袁绍相比,袁术不论是名望还是实力上都望尘莫及,他之所能成为朝廷认可的袁氏家主,只是率先称臣而已。一旦袁绍也称臣了,袁术就没有任何优势可言。 到时候,袁绍又是名正言顺的袁氏家主,汝南袁氏四世三公积累的门生故吏还是袁绍的。 这个条件不可谓不优厚,尤其是对当下众叛亲离的袁绍来说。 与朝廷议和是一个将过去的失误抹去,从头再来的机会。 刘繇、许劭也借此表明了态度。 如果袁绍接受他们的建议,他们还是同道,将来在朝堂上共进退。如果袁绍固执己见,那就怨不得他们向朝廷称臣,与袁绍刀兵相见。 刘繇的表态非常有份量,不由得袁绍不认真思考。 一旦刘繇决定向朝廷称臣,不仅孙策、周瑜可以放心北渡,刘繇也将率豫章之兵渡江,围攻颜良。加上已经进入汝南的宗承等人,颜良弃守庐江只是时间问题。 事情到了这一步,就不是田丰所说的试探。不管袁绍愿不愿意,与朝廷议和都势在必行。 即使是冀州人,也不反对议和。如果能见好就收,何必杀得血流漂杵? 面对手握以十万计的并凉精兵,一心想立功的韩遂,再加上北疆虎视眈眈的荀攸,没有人敢说自己有必胜的把握。之所以咬着牙苦斗,就是想有条件的和。 多年以来,袁绍麾下文武难得的取得了一致,不管是冀州人还是汝颍人,又或者是其他人,都赞成袁绍为天下苍生计,忍辱负重,与朝廷议和。 反正忍辱的只是袁绍一人而已。 无奈之下,袁绍上表朝廷,请求议和。 第636章 人心所向 建安三年八月,在关中迎来秋收之际,周忠的出使也结出了丰硕的果实。 刘表、刘繇先后上表,正式承认朝廷正朔。 他们原本就是朝廷任命的官员,只是与朝廷断绝了联系,如今在周忠的努力下,又恢复了联系,顺理成章。纵有微过,也是瑕不掩玉。 而袁绍的上表就显得意义重大。 时至今日,山东州郡已经只剩下两派:一派向朝廷称臣——哪怕只是名义上,一派依附袁绍,拒绝向朝廷称臣。 袁绍上表议和,意味着州郡分据的局面有可能打破,天下太平的机会就在眼前。 在天下大乱十几年之后,没有人可以抗拒这样的诱惑。 刘协也不能,否则他就是穷兵黩武,就是秦皇、汉武式的暴君,甚至更差。 接到袁绍的上表,刘协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最后一声叹息,下诏召开临时朝会,召集在关中的大臣议政。 不管他愿不愿意,必须表现出足够的重视。 镇西大将军韩遂、司徒赵温、刚刚上任的大司农刘巴自然在朝会之列,就连远在北疆的假太尉杨彪、招抚益州的司空张喜都“及时”地赶了回去。 对这种巧合,他们都表示是天意,天下太平、大汉中兴的天意。 是不是天意,没人说得清。 但肯定是人心。 人心所向,众望所归,形成的合力势不可当。就算是一心想立功的镇西大将军韩遂都不愿意成为众矢之的,反对议和。 朝会一开始,杨彪、赵温、张喜三人就不约而同的起身,向刘协贺喜。 杨彪甚至激动得老泪纵横。 “自中平元年黄巾之乱以来,至今已经十四年,天下终于可以太平了,可喜可贺。夫子曾说,苟有用我者,期月而已可也,三年有成。如今陛下施政三年,便能终结乱世,恢复太平,合乎夫子之道。” 话音未落,附和声一片。 甚至有人直接喊出了“陛下就是有圣人”的口号,搞得刘协都有些不好意思。 这马屁拍得也太直接了。 不过他更清楚,与其说是拍马屁,不如说是将他架了起来,让他无法拒绝袁绍议和的请求。 拒绝了,那就不是圣人,是昏君。 这么好的机会,你不肯议和,你还想干啥? 所以,是否接受议和的问题还没开始讨论,就有了结果。 议和,必须接受议和。 但怎么议和,就没那么容易取得一致了,甚至一开始就开始了激烈的交锋。 韩遂首先提出,袁绍身为渤海太守,以武力擅夺冀州,逼死朝廷委任的冀州牧韩馥,又率冀州之众南下侵夺兖豫,多次拒绝朝廷的征辟,叛逆无疑。即使他现在俯首称臣,也不能将既往的责任一概抹除,至少不能承认他的冀州牧,应当恢复渤海太守的身份。 韩遂的话音未落,立刻有人提出反驳。 袁绍的确有不臣之举,但这些不能完全怪他。当时先是董卓乱政,随后又有李傕、郭汜等人把持朝政,州郡起兵,并不是针对天子,而是针对董卓、李傕、郭汜等人。 不等韩遂反驳,那人便直接对韩遂开了火。 你韩遂不也曾起兵进攻关中? 韩遂当场就哑火了,脸色铁青的坐了回去。 刘协特意打量了一下那个战斗力极强的年轻人。他对这人没什么印象,看服饰,像是三公府中的掾吏,具体是哪个府,又是什么官职,他就不清楚了。 镇西大将军韩遂挨了当头一棒,其他人就更不敢轻易发言了。 天下大乱十几年,谁敢说自己一点责任也没有?既然大家屁股上都不干净,何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以大局为重? 虽然没人这么说,却已然成为共识。 为了避免无谓的争论,刘协直接提出最关键的问题:以何种条件接受袁绍的称臣为宜? 片刻的沉默后,杨彪起身。“臣以为,当委任袁绍为冀州牧,使其率部回冀州,安抚百姓。待百姓安定后,再征其入朝为宜。” 刘协不置可否。 一旁有人举起手。刘协转身看去,倒是个熟人,正是杨阜。 杨阜与姜叙一起,率部随刘协入关中,一路上多有接触。受杨修影响,再加上凉州人的身份,杨阜对新政大体上还是支持的。 刘协点头示意,杨阜起身,先向刘协行了礼,随即又向杨彪行礼,报上姓名、籍贯、官职。 “敢问太尉,袁绍需要多久才能安定冀州?若是一直不能安定冀州,朝廷是该罢免他,还是提前征他回朝?若是袁绍拒绝入朝,朝廷又当如何处置?” 杨彪向刘协再拜。“陛下,杨阜所言有理,但事急从权,不宜催迫。臣以为,可以三年为期。时间太短,安抚难以见效。时间太长,又容易滋生问题,养虎为患。” 刘协还没说话,杨阜又追问道:“若是三年之后,袁绍又改了主意,不肯入朝呢?” 杨彪回头看了杨阜一眼,有些不快。“三年之后,若袁绍不肯入朝,我当引咎自免,身执戟盾,以讨袁绍。” 杨阜刚要说话,司空张喜站了起来。“陛下,臣附议。若三年之后,袁绍不肯入朝,臣愿与太尉一起为行伍,决死于阵前。” 刘协笑了。“难得司空这么勇悍啊。” 张喜老脸一红。“臣虽老迈,为天下苍生计,不惜一死。陛下,臣自益州起程时,益州牧刘璋及益州豪俊闻说袁绍请降,无不欢欣鼓舞,翘首以盼。陛下若能赦免袁绍,则益州必随其后。” 刘协盯着张喜看了一会儿,将涌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进驻关中后,他找个机会问了司徒赵温,确认推荐刘繇为扬州刺史的就是张喜。 毫无疑问,张喜推荐刘繇为扬州刺史不是为了朝廷着想,而是为了袁绍。 袁绍的后妻就是刘繇的族人,刘繇的兄长刘岱更是袁绍的死党。袁绍逃离洛阳,北上渤海时,一度将家属托付给刘岱。 他很想质问张喜一句,但现在不是合适的时候。 刘繇也有条件的向朝廷称臣了,追责张喜,必然涉及刘繇。 更重要的是,他也想趁此机会兵不血刃的将益州收回来。 有荆州、益州在手,朝廷钱粮紧张的问题将得到极大缓解,说话的底气也更足。 大丈夫不争一时意气,将来再慢慢算账。 反正以张喜的脾气,急流勇退是不可能的。 第637章 百年树人 刘协无法拒绝袁绍的议和,却可以在具体的条件上做点手脚。 对杨彪的建议,刘协提出了一点异议。 不能直接委任袁绍为冀州牧,只能承认他的渤海太守官职。 理由有二:一是袁绍的冀州牧从来没有得到朝廷的认可,二是上一次朝廷的提议中就是如此。没道理袁绍拒绝了朝廷的恩赦,进兵中原,错上加错,朝廷反倒再让一步。 或是如此,袁绍不肯议和,再打一段时间,是不是朝廷还要让他做三公? 所以,袁绍必须以渤海太守的身份称臣,然后再谈是不是要委任他为冀州牧的事。 这么做,对刘表、刘璋都没什么影响,他们都是得到朝廷承认的,反倒显得朝廷不卑不亢,一碗水端平。 听了刘协的条件,杨彪等人面面相觑。 他们听得出来,刘协有意刁难袁绍,但他们没有理由反对。 以目前的形势而言,议和显然对袁绍更有利,对朝廷来说,反倒没那么急迫。假以时日,或者干脆放开手脚,天子也能推平袁绍。 只不过杀亡大一些,名声难听一些。 既然如此,袁绍没有理由不让步,反而要讨点便宜。 朝廷不要面子的吗? 就算他们有心保全袁绍,也不敢做得这么明目张胆,置天子的尊严于不顾。 逼急了天子,对他们没好处。 韩遂等人却心中欢喜,只是碍于人言,不敢表现得太明显。 杨彪提议,择日再议,给所有人一个考虑的时间。 刘协答应了。 他清楚,杨彪是想私下里进谏。公开朝议时,有些话是不方便说的,毕竟还要维持体面,大义不能丢。私下里,利益考虑的成份可以更多一些,更直接一些。 又商量了几件其他的事,暂时休会。 刘协刚刚起身离开,杨彪一个箭步,抢到贾诩面前。 身手之矫健,让贾诩大吃一惊,眼睛瞪得溜圆。 “文和,许久未见,一起喝一杯?”杨彪热情的邀请道。 贾诩忍不住笑了。他和杨彪认识这么多年了,杨彪还是第一次这么主动。 “喝茶还是喝酒?” “随文和之便。”杨彪不由分说,伸手示意。 贾诩倒也不好拒绝,与其他人点头致意,跟着杨彪向外走。 韩遂也想和贾诩商量,见被杨彪抢了先,有些郁闷,只得将伸出的手转向马腾。“寿成,彦明刚送来一些羌酒,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我们也去喝一杯?” 马腾无所谓。朝会时,他心不在焉,一句话都没说,点头答应。 赵温、张喜想跟上杨彪,却被杨彪使了个眼色,硬生生的刹住了脚步,看着杨彪、贾诩有说有笑的出了帐。 帐中众人看得清楚,心照不宣的交换着意见,然后成群的出了门。 公开的争论告一段落,接下来是不同的派系之间讨价还价的时间。 —— 刘协回到后堂,脱下朝服。 诸葛亮迎了上来,收好朝服,又递上常服,侍候刘协穿好。 “孔明,你刚才没说话。” “臣入仕时日尚浅,不了解朝中形势,有些大臣还是第一次见面,不宜妄言。”诸葛亮微微一笑,又道:“臣相信陛下自有明断。” “现在没有大臣在侧,你不妨说说你的想法。” 诸葛亮沉吟了片刻。“臣赞成陛下的意见,和议可以议,尊卑却不能乱。不能由着袁绍来,必须由朝廷掌控局势。” 刘协点点头,示意诸葛亮继续说。 “光武皇帝重儒,宽待大臣,本是好事。但大族居功自傲,见利忘义,当时还只是隐患,如今已成痼疾。若不能趁此机会予以惩戒,只怕就算天下太平了,也只是一时安稳。时过境迁,难免变本加厉,为祸更烈。” “嗯,接着说。” “关中度田,初见成效。有丝帛的生意弥补,关中大族勉强还能接受,不至于激变。可若是山东大族也想分一杯羹,丝帛的价格下跌,利润摊薄了,就很难说了。届时山东大族没有拿到想要的,关中大族又有损失,都会有怨气。我听大司农提起过,荆州的丝帛进入关中之后,胡商们已经有些挑三捡四,没之前那么爽快了。” “有这事?”刘协微怔,这才想起奸商安东尼有好久没来见驾了。 “大司农正在统计数目,估计很快就会有方案出来。” 刘协点点头。对刘巴做生意的手段,他还是放心的。 “所以就算要谈,也要让山东大族受到应有的惩戒,尤其是依附袁绍的冀州人,不能施恩太滥。若非如此,忠奸岂有分别?” 刘协没说话,想了一会儿。 他从诸葛亮的话中听出了地域之争的兆头。 诸葛亮未必是有意为之,但这种无意识的地域观念危害性更大。 山东人都互相嫌弃,还能对凉州人一视同仁?更别说将来要融入华夏民族的鲜卑人、乌桓人。 对别人,他可以放宽一些要求,对诸葛亮,他必须及时提醒。 “孔明,依附袁绍的可不仅仅是冀州人,冀州人也未必都依附袁绍。赵子龙就是冀州人,但他不仅身赴行在,还呼朋引伴,为朝廷引荐了不少冀州人才。” 诸葛亮脸一红,躬身道:“陛下所言甚是,是臣口不择言。” “口不择言也就罢了,错了便改,就怕心里的成见难除。”刘协歪了歪嘴。“按照有些人的说法,你那未婚妻还是江夏蛮子呢,你能认可?” 诸葛亮尴尬地笑了。“多谢陛下提醒,臣以后一定注意。” “嗯,他们该到了?” “按时日计算,应该已经到了,大概是路上耽搁了。等他们一到,我就引他们来见驾。” 刘协点点头。“还有一件事。你能不为道德所惑,实事求是,是个好习惯。但朝中老臣习气难改,怕是听不得你这些话,难免要好为人师一番。公众面前,你少说两句,也是好的。风头太劲,难免为人所忌。” 诸葛亮心头一暖。 他本不是个冲动的人,所以在朝会时一言不发。可是天子特意提醒他,即使是在这需要支持的时候也不希望他过早的与老臣们发生冲突,可见对他的爱护绝非虚言,而是发自内心。 “谢陛下。” 第638章 身不由己 大致上,刘协赞同诸葛亮的意见。 迅速达成议和看似有助于实现天下太平,但那只是表面的太平。山东大族得不到应有的教训,将来必然会成为推行新政的阻力。 如果朝廷不能实现对山东的有效控制,以山东财力补凉州产出不足就无法实现,长治久安也就没有现实基础,山东、山西的对立依旧存在,文化共同体的意识也无法形成。 因此,他更希望能慢一点,稳一点。 但形势不由人,所有人都渴望和平的时候,阻碍和平的实现就是绝对的政治不正确。 尤其是对深受儒家思想熏陶,非常容易走极端的读书人来说。 一旦有人从中蛊惑、煽动,再来一次上书的群体性事件,脸上可就不好看了。 所以,明明不想谈,也只能谈,他能做的就是尽想把握节奏,并将责任推到袁绍一方。 希望袁绍能硬气一点,不要轻易跪。 刘协和诸葛亮讨论的重点是振兴关中。 关中曾经是陆海,八百里秦川为秦统一天下奠定了物质基础。但汉帝国初期对秦政的反思在取得了丰硕成果的同时,也留下了一些严重的后遗症,尤其是儒学大兴之后。 学者对秦政的反思大多着眼于道德层面,却没有对经济、军事层面做足够的细致研究,仿佛秦统一天下只是残暴而已。 这显然是片面之辞。 没有一个政权可以仅靠残暴就统一天下,包括后来的蒙古和女真,胜利的背后必然有更为复杂的原因。如果不能实事求是的进行研究,只是从道德层面进行批判,所得的结论很难起到指导作用。 刘协希望诸葛亮等人对秦政进行梳理,取长补短,做到真正的以史为鉴。 在赤眉毁坏关中之后,时光又过了近两百年,因户口太多,垦荒过度造成的环境破坏渐渐恢复,关中又有了成为都城的物质基础。 在刘协到达关中之后,就有人提过,天子不必回洛阳,可以在关中建都。 刘协没有立刻给出答复,借势进行深入调研,对之前的度田成果进行复验。 他对司徒赵温不是很信得过。 赵温老了,不复年轻时的豪迈和勇气,很多事情做得很敷衍。后患不小。 这是老臣们的通病,谨慎有余,开拓不足。 罢免大司农张义,越级提拔少壮派刘巴,就是希望能有所触动。 “关中能供养的户口有限。”诸葛亮列举了一串数字后,提出了自己的观点。“南有秦岭阻隔,益州的钱粮运到关中的代价太大。东有砥柱之险,山东的钱粮也很难西运。从长远来看,关中只能做为陪都,不能做国都。” 刘协点点头,又道:“但定都洛阳的弊端也很明显,太安逸了,朝臣的心态迟早会发生变化。” 诸葛亮表示赞同。 这是一个两难的选择,没有完美的答案。 可是就当前而言,关中的户口还远远没有到达可以承受的上限,这个问题还没有到必须面对的时候,他们可以慢慢研究。 有郎中来报。“陛下,大司农刘巴求见。” “请他进来。”刘协说道,想了想,又道:“孔明,你去迎一下。” “唯。”诸葛亮应了,快步走了出去。 不一会儿功夫,诸葛亮和刘巴并肩走了进来,有说有笑。刘巴来到刘协面前,躬身施礼完毕,直接说道:“陛下,臣冒昧,敢请孔明为丞。” 刘协微微一笑。“你的确太冒昧了。” 刘巴也笑了。“臣自知冒昧,但不能不试一试。如此聪明而务实的年轻人太少了。之前的大司农丞程壹虽然务实,却不够聪明,一门心思只在屯田。遇事也不知忍让,一味硬抗。虽然没错,毕竟耽误了正事。” 刘协眉梢轻扬,暗自赞叹刘巴有识人之明。 诸葛亮的高明之处不仅在智商,更在情商。他能让被他收拾过的人都没有怨言,反对他敬佩有加。即使是骄傲如关羽,也被他顺着毛撸得眉开眼笑,这一点是很多人都做不到的。 “朕可以让他去见习,却不能让他担任大司农丞。” “见习也行,不如就让他做户曹尚,臣以后的公务就与他交接。” 刘协哭笑不得。 少壮派有干劲,却也特别自信,一点也不把自己当外人。 朕身边的人如何安排,还要你来说三道四? 诸葛亮的确很适合做户曹尚书,但他不仅仅能做户曹尚书,朕对他有更高的期许。再说了,现在的户曹尚书做得也不错,总不能因为不满你的意就撤了。 刘协示意赐座,让刘巴坐下说话。 刘巴谢了恩,随即取出一些账本,开始汇报眼下关中的各项事务,以屯田为主,包括水利、桑田、牧业、渔业、运输,林林总总。 账本是为刘协准备的,刘巴根本不用看,大量的数字张口就来,刘协连翻都来不及翻,不得不多次打断刘巴,让他慢一点。 在刘巴汇报工作的时候,不断有郎官来汇报有人求见。等刘巴说完,殿外已经有十来批人候着。 刘巴视而不见,泰然自若地对刘协说道:“陛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臣一并回答。” 刘协点点头,将手中的账本合上。“具体的数字,朕会安排人核实,明日再找你商议。你先说说荆州来的丝帛是怎么回事,又准备如何处理。” “唯。”刘巴从另一个袖子里掏出一卷纸,送到刘协面前。“这是最近几个月从武关来的荆州商人及丝织品等级、数量,臣已经命人全部扣押,准备统一收购,以免他们各自为战,扰动价格。” 刘协接过纸卷,迅速扫了一眼,随即皱起了眉头。 名单中的一大半是南阳大户,剩下的一小半是南郡大户,以襄阳周边的为主。除此两项之外,只有零星几个,数量也很有限。 “这是荆州的商户?” “南阳是荆州第一大郡,户口占南阳之半,商户多也是正常。这两年南阳无战事,物阜民丰。” 刘协立刻听出了刘巴的言外之意。“既然南阳这两年物阜民丰,为什么给朝廷赋税却少得可怜?” 刘巴笑笑。“南阳是帝乡,又有很多功臣之后,不用交税。所以,臣打算借此机会收点商税。” 第639章 与民争利 刘协很不高兴,对丁冲很失望。 丁冲这两年在南阳施政有声有色,维护了南阳的稳定,成功的压制住了张济及其麾下的西凉兵,没让他们惹出事来,在民间的口碑也很不错。 但现在看来,丁冲的口碑之所以不错,和他对大族的绥靖政策有很大关系。 南阳太平,张济过得很舒服,南阳大族过得也很舒服,丁冲本人过得更舒服,朝廷却没得到任何好处,一直挣扎在温饱线上。 这样的丁冲显然不能让刘协满意。 “南阳能收多少商税?”刘协压制着心中不快,翻看着那份清单。“他们连最基本的赋税都不肯交,还肯交商税?” “南阳户口众多,粮食的数量并不充裕,再加上之前的成制,突然强行征收赋税,必然导致大族反对,甚至生出民变。骠骑将军麾下的西凉兵虽然善战,却很难约束,误伤在所难免。商税则不同,南阳大族虽多,却不是每个大族都经商,经商的规模也非常有限。征收商税,影响到的人也就有限。” 刘巴详细解释了他的计划。 对南阳来的丝织品进行统一收购,以免他们在与西域胡商讨价还价的时候恶性竞争,降低售价,扰动市场。统一收购,再根据他们的成交额进行收税,而且是等级递进收税。 生意越大,要交的商税就越大。 这么做,有利于遏制大商人,扶持小商人。缩小了打击面,也就减小了阻力。 这个政策实施之后,必然会有人想到走上层路线,疏通关系,求得豁免。 如此一来,主动权就转移到了朝廷手中。 刘协微微颌首,原则上同意了刘巴的计划。 南阳是帝乡,多功臣之后,但过去了一百多年,那些功臣之后早就不再是国家栋梁,他们只是躺在祖先的功劳簿上,养得脑满肠肥,却对朝廷没什么贡献。 孙坚北上勤王时,南阳大族就不肯提供钱粮,南阳太守张咨被杀,南阳大族反手就击杀了与孙坚同行的江夏太守刘祥,以示报复。 刘祥就是刘巴的父亲。 对这样的南阳大族,朝廷必须进行整顿,但直接动用政治手段的理由不足,打击面也太大,容易引起群体反对。利用收商税的办法打击个别实力最强的大族,敲山震虎,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经商就要交商税,这是天经地义的,那些人之所以少交或者不交,是因为官商勾结,利用在朝的官员为掩护,寻求特权,本身利用的就是拿不到台面上的潜规则。 但南阳如今在朝的官员很少,能为他们的说话的人更少,而且就算有人想为他们说话,最后的决定权还在刘协的手中。只要刘协自己耳根子不软,南阳大族就没有其他的办法可想。 “只是管住南阳商人还不够。”刘协进一步提出意见。“要将胡商也管起来,不能让他们自由论价。” 只有垄断,才有超额利润。 丝织品作为奢侈品,利润最高,对普通百姓的影响不大,对朝廷意义却非常重大,没有道理肥了那些胡商。 “臣正有此意。臣打算与安东尼等人商量,挑选一些愿意合作的商人,建立商会,与朝廷设立的机构对接,优先供应。只不过这件事牵涉面太大,非大司农所能承担,最少也需要少府参与协调。” 刘协心中一动。 刘巴提到了少府,却不提司徒府,这不合常规。 按照三公九卿制,大司农是直接向司徒负责的。虽说本朝渐渐虚置三公,但场面上的事,司徒府还是要过问的,哪怕没有决定权。 在赵温、杨彪等人一心想推动恢复三公权威,甚至还想太尉掌兵的情况,刘巴有意忽略了司徒府,背后的动机值得深思。 要说刘巴反对恢复三公权威,刘协是不信的。 按照当前的形势来说,刘巴将来的仕途终点大概率就是司徒。他现在反对恢复三公权威,岂不是给自己控坑? 如果再考虑到刘巴与荀彧的亲密合作,刘协第一时间否定了这种不切实际的想法。 那就是对赵温本人有意见? 刘协随即想起,论起蚕桑业,益州的实力不亚于荆州,甚至从运输的角度来说,益州更有优势。诸葛亮治蜀时,蜀锦就是重要的财政收入支柱。 赵温就是益州人。 “问过司徒的意见吗?”刘协说道。 “司徒反对,说这是与民争利。”刘巴淡淡的说道,面无表情。 “……”刘协咂了咂嘴。 果然是熟悉的味道。 —— 杨彪请贾诩入座,命人上茶。 贾诩从容入座,慢条斯理的品着茶,和杨彪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各地茶的区别。 杨彪没这耐心,一番客套后,直接说道:“文和,我想问问你对议和的态度。” “我支持议和。”贾诩不假思索。 “那就好。”杨彪松了一口气,随即又道:“那你觉得该怎么议和?” “我支持天子的决定。”贾诩嘴角轻挑。 杨彪刚舒展开的眉头又皱了起来。“若是如此,只怕袁本初不肯。” “袁本初不肯没关系,山东人肯就行。”贾诩沉吟片刻,又道:“如果他们也不肯,那就更好了。自作孽,不可活,贪得无厌者,必然反受其咎。” 杨彪眉心皱起了疙瘩。“文和,你是这么想的?” 贾诩眼皮一抬,打量着杨彪,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浓。“其实这是令郎德祖的想法,我只是觉得不错,借用而已,个别字稍有改动。” “德祖?”杨彪愣了一下,忽然有些头疼。 “你还记得天子给德祖的考题吗?” 杨彪点点头,心中越发不安。他当然记得天子给杨修的考题,只是不知道杨修已经找到了答案,更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答案。 “这就是德祖的答案。”贾诩幽幽说道:“文先兄在北疆两年,应该不会反对他的答案。秦不灭六国,不能拒匈奴于千里之外。汉不定山东,不能使匈奴称臣。鲜卑虽一时远遁,却迟早必来。如果不能趁此机会练兵屯粮,西北又能安定几时?” 贾诩轻声笑道:“没道理西北人为国守边,以命相搏的时候,山东人却连钱粮都不肯提供。再者,天子亲冒矢镝,驱逐鲜卑之时,山东人不仅不出钱粮,还支持袁绍攻城掠地,难道不该受到应有的处罚?天子愿意赦免他们,是天子仁慈。若是他们当成天子软弱可欺,嘿嘿……” 杨彪头皮发麻,后背沁出一阵冷汗。 从贾诩的轻声曼语中,他听出了浓浓的杀意。 第640章 赛马之道 天子软弱吗? 但凡有点常识的人,都不会这么认为。 天子以少年之身,亲身赴阵,连战连捷,两年内就平定了凉州,初步解决了边患。谁敢说这样的君主软弱? 但不排除有人选择性失明,或者掩耳盗铃,将天子当成一个普通的少年。 又或者,过于相信朝臣的力量,以为他们可以左右天子,让天子不能放手施为。 接受袁绍的议和,无疑会加重这种误判。 如此一想,的确不能给那些人太多的让步。 你越是让步,他越是觉得天子不过如此,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最后造成无法收拾的结果。 杨彪入仕多年,见过很多这样的例子。 看着眼神凌厉、锋芒毕露的贾诩,杨彪不禁苦笑。“文和,这是天子的意思?” 贾诩眼中的锋芒敛去,又恢复了与世无争的散淡模样。“是谁的意思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事实与否。不管是谁,都不可能逆天而行。唯有顺天应人,方能无往而不利。” 杨彪也恢复了镇静。“依文和之见,如何才能顺天应人?” “不知道。” “不知道?”杨彪惊讶地反问道。见贾诩说得这么从容,他还以为贾诩已有定计。 “天子说过一句话,我非常赞同。” “能得文和赞同,想来必是至理。”杨彪含笑道,带着三分调侃。 “说是至理,也不为过。”贾诩也笑了。“天子说,他不是伯乐,不懂相马之术,但他可以让骏马们同场较技,看看谁能脱颖而出。” 杨彪想了想,若有所思。“所以荀文若在并州,犬子在凉州,都是天子给他们驰聘的赛场?” 贾诩点点头,又道:“其实袁绍也是。” “袁绍?” 贾诩笑笑,端起茶杯,浅浅的呷了一口茶。 杨彪明白了,没有再问。 贾诩的意思已经说得很清楚,天子并不急着平定山东,他更愿意让袁绍去折腾,看袁绍能走到哪一步,能不能实现士大夫们的理想。 但结果已经很清晰,袁绍不仅不能为山东带来太平,只会为山东带来战争。 杨彪忍不住又想,如果天子一直不出兵,袁绍能够平定山东吗? 他平定山东之后,能否像天子在并凉推行新政一样,恢复生产,富国强兵? 念头一起,杨彪随即苦笑。 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大汉沦落至此,有很多原因,其中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土地兼并。大量的庶民没有立足之地,再加上天灾不断,流民四起,最终演变成黄巾之乱。 谁是土地兼并的罪魁祸首? 就是支持袁绍的那些人。 甚至连百年羌乱都是那些人推动的,在凉州为官则横征暴敛,在朝堂上则力主弃凉,对乌桓、鲜卑则一心招抚。仔细想想,就会发现他们虽然满腹诗书,推行的政策却愚蠢无比。 放弃凉州,将抗击鲜卑的主力——凉州人当作蛮夷,然后再像安抚鲜卑人一样安抚凉州人,就能让凉州太平? 何其荒唐。 杨彪原本就是个务实派,在北疆主持事务近两年后,越发觉得那些士大夫的想法不可理喻,更不可能成为现实。教化不可或缺,但绝不是嘴上喊喊就能实现的。 要像天子一样去做。 或许,天子不出兵,由着袁绍折腾,让山东士大夫身受其痛,让他们知道空谈道德的后果,才是真正的治病救人。 只是……如果一来,将有无数人死于无辜,山东也将因此元气大伤,儒门遭受的重创甚至会比王莽篡汉带来的后果更严重。 杨彪一声长叹,几次欲言又止。 他做不到像贾诩一样洒脱。 “文和,袁绍非治国理政之才。” 贾诩嘴角轻挑。“只怕有人不同意你的看法。” 杨彪很无奈。他知道贾诩说的是谁,希望袁绍入朝主政的人不少,他说袁绍不是治国理政之才,自然站在了那些人的对立面,难免会遭到非议。 “正如你刚才所说,是不是有人不同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事实与否。袁绍虽是高门子弟,但他除了入仕之初做过一任濮阳长,并无地方经验。在渤海、冀州的治绩也有目共睹,如何能治理整个山东?知其不能,而放纵不管,非赛马之道。” 贾诩反问道:“依你之见呢?” “依我之见,天子的方案甚好。”杨彪咬咬牙。“让他先做好渤海太守再说。” 贾诩无声地笑了。“文先识时务,只怕其他人却不肯。” “我去说服他们。”杨彪慨然道:“这种事,没人比我更适合了。” 贾诩点点头,举起茶杯。 —— 杨彪送走贾诩后,命人去请赵温、张喜。 赵温、张喜很快就来了。 他们其实一直在外面等着,亲眼看到贾诩离开。 “文先,贾文和怎么说,他愿意从中解说吗?”张喜迫不及待的问道。 杨彪瞅了张喜一眼,又看看赵温。“子柔,若不问山东之事,朝廷赦免刘焉、刘璋父子不谨之罪,益州可安吗?” 张喜、赵温都愣住了,互相看了一眼,眼神不安。 杨彪不说袁绍的事,直接问益州,而且不问刚从益州回来的张喜,却问赵温,这是什么意思? 但他们都是久经官场的人精,迅速听懂了杨彪的意思。 赵温稍一思索,随即答道:“人心思汉,朝廷不问前过,益州没有后顾之忧,自然可安。” “你能保证吗?” “能。”赵温很有把握地说道:“我可以亲自走一趟,若不能安定益州,我愿自免谢罪。” 杨彪转头看向张喜。“你呢,愿不愿意去一趟彭城,劝袁绍接受诏书,安心做他的渤海太守?” 张喜面色苍白。“文先,天子决意用武?” 杨彪摇摇头。“季礼,你觉得袁绍还需要几年时间,才能平定山东?又需要几年时间,才能让山东恢复太平,如并凉一般安定?将来与朝廷对决,又有几分胜算?” 张喜哑口无言,额头冷汗如豆。 “如果不能,不如安心做个渤海太守。于人于己,都留一点余地,岂不可好?” 张喜的脸腾的红了,紧接着又白了,反复几次,才嗫嚅道:“若是袁绍不肯呢?” “他肯不肯,不重要。”杨彪拍拍张喜的手臂,意味深长的说道。“重要的是,你肯不肯,山东士大夫肯不肯?” 第641章 千里而来 贾诩坐在刘协对面,将与杨彪见面的经过说了一遍。 刘协静静地听完,点了点头。 “先生辛苦了。” 贾诩一声叹息。“陛下,臣知道,这并非治本之法,但文武之道,一张一弛。大汉病了几十年,一味用猛药,只怕会伤了元气,为外邪所侵,不如缓缓图之,固本培元。且陛下富春秋,纵使三十年后,陛下也不到臣今日的年纪。臣等得,陛下更等得。” 刘协莞尔一笑。“先生等得?” “臣等得。”贾诩郑重地点点头。“若能议和成功,天下太平,臣可学留侯养生辟谷,三十年未必不可期。” 刘协眼中的笑意更盛。 这老狐狸,以退为进啊。学张良,你真放得下吗? “先生,你有留侯之智即可,学他养生辟谷却大可不必。”刘协微微一笑。“张良才活了多久?你要学他,可就见不到真正的太平了。” 贾诩微怔,随即哈哈一笑。“这么说来,臣又可以胜他一次了。” “又胜一次?” “是啊,臣遇陛下,幸运胜于留侯遇高皇帝。”贾诩笑道:“若是能比他长寿,岂不是又胜他一次?” 刘协哑然失笑,随即又道:“先生当胜留侯,我却不敢胜高皇帝。” 贾诩眉梢轻挑,含笑道:“陛下若不敢胜高皇帝,如何能行五百年之变?此决胜之时也,陛下可不能怯阵。别说是高皇帝,就算是三皇五帝全都站在面前,陛下也只能勇往直前,一举超越之。” 刘协抚掌而笑。“愿如先生之言。” —— 两日后,刘协再次召开朝会,讨论对袁绍的招抚之策。 这一次,会议进行得很顺利。 以杨彪为首的几个老臣都表态支持天子的意见,可以接受议和,但袁绍只能以渤海太守的身份代理冀州事务。 为了促成和议,司空张喜毛遂身荐,愿去山东传诏。 见此情景,刘协也不好节外生枝,只能答应,命人拟诏。 当然,他也不会满足于袁绍等人的口头称臣。如果袁绍接受这个条件,山东各州郡受朝廷正朔,就必须派人上计,向朝廷汇报户口、土地,并缴纳贡赋,推贤举能。 除此之外,刘协还有一系列的恢复计划。 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重建邮驿系统,恢复朝廷政令上通下达的渠道。 这么做,有两个方面的考虑: 一是大汉疆域广大,仅靠人腿步行,传递信息的速度太慢,滞后太严重,不利于治理。 二是随着并凉的安定,大批鲜卑、乌桓降人的入塞定居,西北的畜牧业开始复苏,大量的马匹需要销路。重建邮驿系统,可以为马匹找到用武之地,也是从山东获取财富,支持西北发展的一种方式。 向山东出售马匹有利有害。 如果山东州郡野心未除,很可能利用这些马匹来增强实力,从而提高与朝廷讨价还价的机会。 所以刘协决定,转卫尉马腾为太仆,严格控制西部诸苑的马匹,最好的战马只能留在军中,由朝廷直接控制。 紧接着,刘协又下了一道命令:转镇西大将军韩遂为抚军大将军,率部进驻洛阳,督兖豫青徐四州军事。黄猗、姜冏为左右长史,参军事。 在宣布诏书时,刘协语重心长的对韩遂说道,当年西凉人董卓毁了洛阳,留下千古骂名。今天让你进驻洛阳,希望你能约束部下,让洛阳重现生机,证明西凉人不是只有董卓那样滥杀无辜的莽夫,也有关注民生的贤能,不只是会破坏,更会建设。 韩遂躬身领命,心潮澎湃。 这是天子给他的机会,若能完成,他将成为真正的西凉人代表,功业超过凉州三明。 —— 马车缓缓停住。 诸葛亮快步上前,拱手施礼。“黄公,士元,一路辛苦。” 车门拉开,露出庞统的笑脸。 这是一张平平无奇的脸,但双眼有神,丝毫看不出长途跋涉的辛苦,反倒有一丝说不出的兴奋。 “孔明,别来无恙?” “士元,你终于来了。”诸葛亮笑道:“我还以为出了什么意外呢,正准备派人去迎。” “你是担心我,还是担心……”庞统向后面的一辆车挤了挤眼睛。“某人?” 诸葛亮上前,在庞统耳边说了几句。庞统一惊,眼神更亮。 “当真?” “届时一见便知。” 庞统连连点头,没有再说什么,纵身跳下车。诸葛亮命人取来下车的木凳,随即请黄承彦下车。 黄承彦四十出头,中等身材,五官端正,只是看起来有些疲倦。他打量了诸葛亮两眼,满意地点点头,又甩了甩袖子,指指后面的马车。 “你去看看阿楚,我和士元走两步。坐了半天车,腿都麻了。” 诸葛亮心中欢喜,告了罪,赶到后面的马车,躬身行礼。 “阿楚,累了?” 车里传出一个略显疲惫,却掩饰不住兴奋的声音。“多谢诸葛兄挂怀。旅途虽辛苦,却开了眼界,令人留连。来得迟了些,还望诸葛兄恕罪。阿母,我们下车。” 诸葛亮一惊,抬头一看,见车门打开,露出了两张脸。 一张欣慰,一张羞涩。 诸葛亮连忙低下头,再拜。“不意夫人大驾光临,没有准备,失礼,失礼。” 黄承彦的夫人蔡氏看着诸葛亮,微微颌首。“数月不见,孔明便初显峥嵘,可喜可贺。看来天子不仅能辨玉,更善琢玉。大汉有此明君贤臣,太平可期。” 诸葛亮连忙请蔡氏下车,黄月英先下了车,不好意思的瞥了诸葛亮一眼,又扶母亲蔡氏下车。母女俩挽着手臂,跟着诸葛亮上了一旁的长亭,登高远眺,感慨万千。 蔡氏说道:“在襄阳时,常听人说关中荒残,满目疮痍。没想到短短数年,便能恢复得七七八八。若不仔细看,真是很难想象他们所说。” “是啊,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不出来走一走,谁能想到呢。”黄月英轻声笑道:“关中离襄阳不过千里之遥,景色便大不同。那万里之外的西域,又是何等模样?阿母,我真想去看一看呢。” “我可陪不了你。”蔡氏抿嘴笑道:“你还是找别人陪你去。他去过,还可以做向导。” 黄月英小脸微红,却不畏缩。“诸葛兄,可以吗?” 诸葛亮微微一笑。“只要你愿意,西域何足道哉?天子说,有朝一日,大汉的铁骑将饮马大秦之海,大汉的楼船将扬帆万顷碧波之外。” 第642章 今非昔比 黄承彦转身看了过来。“天子这么快就对外用兵,未免有些急了。” “不是现在。”诸葛亮摇摇头。“是有朝一日。” “就算是有朝一日,也是三十年之内。毕竟三十年之后,阿楚也到了我们这般年纪,想去也去不了。”黄承彦抚着胡须,眼中闪过一丝忧色。“对于如今的大汉来说,三十年远远不够啊。” “三十年不够,那就再等三十年。有安车、楼船代步,花甲之年也可卧游天下。” 黄承彦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眉宇间忧色不改。 一旁的庞统却有些不以为然。“黄公,我倒是觉得不用等三十年。” “为何?”黄承彦斜睨着庞统。“士元,年少有为是好事,可是急功近利就不好了。” 庞统哈哈一笑。“黄公,我的信心就来自于有为,而不是无为。你说三十年不够,大概是觉得汉初立国七十年,孝武才能够与匈奴开战,对?” 黄承彦眉须微动,嘴角颤了颤,示意庞统继续。 庞统昂头背手,环顾四周。“此一时也,彼一时也。汉初鉴于秦政之失,行黄老之道,与民休息。先有韩信、彭越之乱,后有吕氏乱政,再有吴楚、淮南之叛,直到行推恩令,天子之诏行于天下,然后才能集天下之力,北逐匈奴,南定百越,西取祁连,东取朝鲜。” 庞统的声音渐渐大了起来,沙哑中透着豪气。“如今天下虽乱十余年,元气未伤,也不必与民休息七十年。至于山东州郡,嘿嘿,别说韩信、彭越之辈,就算是刘濞、刘安之流也是没有的。” 庞统转头看着黄承彦。“最重要的是,大汉中兴,无秦政之累,自然不必行黄老无为之道,当立孟轲大丈夫之志,以天下为己任。故天子有诏,不论男女,不分文武,但能读书守礼,皆可为士。假以数年,人才之盛,又岂是汉初可比?” 黄承彦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黄月英说道:“大汉中兴不是汉承秦制,本不宜比附。勉强要比,也不该是大汉初兴之时,而是吕氏乱政之后,孝文即位,开文景盛世先声之际。” 庞统抚掌而笑。“英雄所见略同。孔明,你觉得呢?” “各有所长,皆有道理。” “那就不是最佳答案。”庞统不服气的说道:“不妨说说你的高见,也让我们见识一番。” 黄月英也盯着诸葛亮,只是不像庞统那么斗志盎然。 黄承彦夫妇看在眼里,也不自觉的屏住了呼吸,静听诸葛亮发言。 诸葛亮笑了。“士元,世事难料,哪有什么最佳答案。你这么想,本就是画地为牢,自我设限。正如阿楚所说,时移事迁,本不宜勉强比附,取其大略,以为参考即可。你走的每一步都是新路,重要的是能不能到达目的地,而不是与某个故事相同。” 庞统有些不以为然。“说来说去,还不是读书当不求甚解,取其大略那一套。” “我原本的确是这么想。”诸葛亮的眼中多了几分凝重。“现在我却觉得,读书不能满足于求解,更应该求道。” 庞统追问道:“何谓求解,何谓求道?” 诸葛亮笑了。“士元莫急,你先记住这句话就好。” “且——”庞统拖长了声音,故作不屑。 黄月英掩嘴而笑,眉眼弯弯。 —— 诸葛亮引着黄承彦一行入城,安顿他们住下。 这是一座宅院,虽然不如他们在襄阳的旧宅宽大,却收拾得很整洁,各种用具也算齐备。 黄承彦夫妇很满意。 诸葛亮能安排得这么妥当,说明他虽然入仕不久,却有一定的财力。抛除周忠引荐的成分,诸葛亮受天子器重必然是原因之一。 这一点,从诸葛亮说起天子时的眼神也可以看出。 除了天才遇到天才的惺惺相惜,更有良臣遇到明君的幸运。 “你们先在这儿住着,待天子召见之后,再作安排。” 庞统有些迫不及待。“大概要多久?” “不会太久。”诸葛亮说道:“你若是无聊,可以到附近走走,不要走得太远就行。这周边住的都是朝中官员,有些人也许就是你将来的同僚,提前熟悉也是好的。” 庞统满意地笑了。 诸葛亮又对蔡夫人说道:“蔡令史就在左首第一区,门前有阙的便是。夫人若是有兴趣,不妨去看看。她那里书最多,古今中外的都有,其中有不少是西域商人安东尼收集来的。” 蔡夫人心领神会,点头答应。 她在路上就听说了,朝廷有意设立西域商会,整合西域胡商,统一管理丝帛的外销。蔡瑁特地派人赶来,让她多留心一些相关的消息,尽可能为襄阳蔡氏争取一些利益。 她虽然对蔡瑁的唯利是图不太看得上,但事关家族利益,她也不能坐视。 既然蔡琰与安东尼有交情,她自然不能错过这个机会,一定要想办法去拜访蔡琰。 襄阳蔡氏与陈留蔡氏本是一脉,都是蔡国后裔,最近的源源可以追溯到百年前。 黄月英问道:“诸葛兄,女骑马督也住在附近吗?” “在后面一排,左首第三间。不过她大部分时间都不在家,你若想见她,等我消息便是。” 黄月英连连点头。 诸葛亮安排好之后,随即赶回行宫,向刘协汇报。 刘协正在接见关中士绅,堂上堂下坐了一大群,数量接近百人。 这么多人见驾,只有一件事:请天子迁都关中。 为首的是两个人。一个是前太仆赵歧,一个是前凉州牧韦端。 诸葛亮上堂的时候,赵歧刚刚发言完毕,余音袅袅。 刘协笑眯眯地看着赵歧。“赵公,你在太原一年有余,休养得不错啊,浩然之气很足,不愧是为《孟子》作注的人。你那部《孟子注》我看了,很受启发。” 赵歧傲然而笑。“陛下谬赞,臣愧不敢当。” “不过,这迁都关中不像你的计划。”刘协看向赵歧身后的陈宫。“莫不是陈公台的建议?” 赵歧的神情有些尴尬。 陈宫也有些意外,他抬起头,看了刘协一眼,看到了刘协眼中的笑意,这才松了一口气。犹豫片刻后,他起身出列,伏地而拜。 “陛下明鉴,这是赵公首倡,臣只是略有补遗而已。” “平身。”刘协伸手遥扶。“说说你的理由。” 第643章 忘年之交 “唯。”陈宫躬身再拜,起身时,脸色已经恢复了平静。 他陈述了自己的理由。 迁都关中,有三个原因: 首先,关中曾为大汉都城两百余年,刘氏列祖列宗的坟茔都在长安附近。再次中兴,回到关中立都,更符合周而复始之义。初平元年,朝廷已经西迁关中,只不过当时是董卓乱政,于义理不顺。如今天子平定凉州,再回关中,名正言顺。 其次,关中近边,迁都关中,有利于守边。虽说凉州平定,鲜卑远遁,但边疆仍然需要大军坐镇。迁都关中,有利于政令通达,及时反应。 最后,河东耕地有限,供养不了太多的人口。关中则有大量耕地,有更大的发展空间。 刚才赵歧已经发言,陈宫的见解大部分都在其中,现在也只是强调一下,并无太多新意。 这也证明了刘协刚才的判断:赵歧的建议主要是由陈宫提出的,他只是加了一些修饰而已,看起来更有理有据而已。 刘协示意陈宫回席,又问其他人的意见。 众人纷纷发言,表示支持陈宫的见解,纵有不同意见,也不是反对陈宫,只是说眼下朝廷初定,天下未安,不宜仓促迁都,可以稍微等一等。 刘协扫了一眼,提出类似意见的大多是河东人,比如卫觊、裴俊。 他们人微言轻,理由也不够充足,不足以形成威胁。 见诸葛亮走进来,刘协宣布散会,让众人回去思考一下,过两天再议。 赵歧、韦端两位老臣先走,其他人依次告退。卫觊、裴俊等人就是宫里的近臣,也各自回岗位,继续处理公事。裴俊拿着会议记录,在一旁整理,一会儿便送来了会议纪要。 刘协看了一下,转手交给诸葛亮。 “安顿好了?” “谢陛下关心,安顿好了,他们很满意。”诸葛亮一边看纪要,一边说道:“庞统随时可以见驾,只待陛下有空。” 刘协想了想。“接风宴准备好了吗?” “也没什么好准备的,今天晚上随便吃点就行。庞统磊落不羁,本不是拘礼之人。黄君夫妇也是隐士,不太重视这些礼仪的。” “话虽如此,也不能太怠慢了。”刘协说道:“他们夫妇只有这一个独女,千里迢迢的送来给你,你太敷衍了怎么行。” 诸葛亮愣了一下,有些后悔。 他的确没考虑到这些,反倒是天子想得周到。 “你别忙了,先回去准备。到时候,我去见见他们。”刘协笑道:“我虽与你年龄相同,毕竟是君。你没有长辈在此,我便代替你的长辈出面,如何?” 诸葛亮一愣,随即惊喜交加。“陛下屈尊出席,臣求之不得。只是……” “既然没问题,那就没什么可是了。”刘协挥挥手,示意诸葛亮赶紧回去准备。 诸葛亮不敢怠慢,放下手里的会议纪要,匆匆走了。 天子愿意以他的家人身份出席,为黄承彦等人接风,这是莫大的恩宠,也是对黄承彦等人最大的礼敬。他想他们尽快知道这个好消息。 刘协看看天色,命人去见皇后伏寿,让她挑两件见面礼。一件给蔡夫人,一件给黄月英。 伏寿很快就派人回话,东西准备好了,是现在送过去,还是到时候带过去? 刘协听出了伏寿的意思:她想出席,借机拉近关系。 刘协拒绝了,让伏寿安排人直接送过去。 他怕恩宠太重,诸葛亮受不起,也不愿意伏寿有太多的想法。 他主动去见黄承彦、庞统是求贤若渴,皇后出席,拉拢的意味就太明显了。伏寿与诸葛亮本来就是同郡,走得太近,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什么,对诸葛亮不利。 —— 得知天子将出席,黄承彦、庞统都很意外,随即又觉得此行不虚。 庞统甚至有些后悔,早知天子如此重才,他就应该早点来。 这才还没平静心情,外面有人敲门。 两个女骑士走了进来,奉上皇后所赐礼物。 礼物倒不甚贵重,至少在蔡夫人眼中如此,倒是两个女骑士吸引了她们母女的目光。 两个女骑士一个是汉人,一个是胡人,都身材高挑,眉宇间英气勃勃。她们没有穿甲胄,只是贴身的冬衣,脚下蹬着马靴,走起路来长腿起落,足声清脆。 奉上礼物后,两人行了礼,潇洒地转身,并肩离开。 看着她们挺拔的背影,黄月英两眼放光,艳羡不已。 “阿母,她们的衣服真好看。” 蔡夫人白了她一眼。“好看是好看,却不是每个女子都应该如此。孔明将来要做大臣,你也是有诰命的人,岂能像她们一样抛头露面。就算你想做个女士,也该和蔡令史一般做学问,而不是策马骑射,舞刀弄剑。” 黄月英嘿嘿笑了两声,不置可否。 虽然她觉得母亲说得有理,她不应该去做女骑士,但这并不妨碍她觉得女骑士的服饰好看。 原来女子穿武士服也这么好看。 时间一晃,夕阳便落了山。 天子刘协简从而至。 他没有坐车,而是骑了一匹西凉青骢马。没穿礼服,也是一身轻便的窄袖常服,上下马都很方便。当他从高大的青骢马上一跃而下,稳稳落地时,黄承彦不由自主的赞了一声。 “好一个年轻有为的马上天子。” “这位便是襄阳黄君?”刘协看了黄承彦一眼,对诸葛亮说道。 诸葛亮点点头,黄承彦赶上一步,躬身施礼。“草民襄阳黄承彦,携妇蔡氏,女黄氏,见过陛下。” 刘协双手扶住黄承彦,不让黄承彦拜下去。“黄君,今日不是朝见,不必拘礼。我今天来这里,一是为孔明撑撑门面,一是想看看黄君。你我虽是初见,却早就是同道了。” “陛下,这……从何说起?”黄承彦不解其意。 刘协哈哈一笑。“俗话说得好,有缘千里来相会,这缘又岂能只是姻缘?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同道之人,便是相隔千里,也终有相见之时。我为孔明之君,黄君为孔明之舅,我们算是平辈,若黄君不弃,愿为忘年之交。” 黄承彦眉梢轻挑,也不禁露出一丝笑意。“之前听孔明说,陛下虽年轻,却有大气象,不拘于俗礼。如今一见,果然如是。能与陛下为忘年之交,草民便是再走一千里路,也值了。” 第644章 我,楚子也 刘协早就知道,黄承彦是不是隐士且两说,但他肯定不是普通意义上的名士。 这是一个很另类、非主流的名士。 就算他有别的想法,千里送女成婚这样的事,也不是一般人能干得出来的。 这一点,与诸葛亮不住襄阳,却“隐居”在隆中异曲同工。 与这样的人打交道,就不能循规蹈矩,必须出奇制胜。 他以君父的身份代替诸葛亮的长辈出席,看似胡闹,却投了黄承彦的脾气。 两人把手登堂,分宾主就座。 诸葛亮、庞统坐在刘协身边,蔡夫人、黄月英坐在黄承彦身边,都有茫然。即使诸葛亮知道刘协不是拘礼之人,也被刘协这一出搞得手足无措。 “黄君西来,比预期的行程多了好几天,是遇到了麻烦吗?”刘协开门见山,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诸葛亮走过这条路,对黄承彦一行的行程有准确的估计。实际上却出现了极大的偏差,黄承彦等人迟到了大半个月,以至于诸葛亮不得不动用散骑的身份去了解。 在排除了麻烦之后,只有一个解释,黄承彦花了不少时间了解情况。 黄承彦也知道刘协的用意,坦然说道:“渡过汉水之后,一路平安,没有任何麻烦。只是第一次出远门,贪看沿途风景,这才耽误了时日。” 刘协顺势问道:“沿途风景如何?” 黄承彦咂了咂嘴。“有些意外。” “哦?” “本以为关中是周秦故地,又曾是大汉京畿所在,当是人文荟萃,礼义之乡。不料却是野趣可观,人烟稀少,甚至于新坟垒垒,白骨随处可见,令人悲凉。” 刘协点点头。“黄君若是早来两年,说不定还能看到人相食。” 黄承彦神情一滞,一旁的蔡夫人、黄月英却变了脸色。 “人相食”这三个字代表着什么,她们并不陌生。 但她们同样清楚,这不是刘协危言耸听。寄寓荆州的人都说过,在董卓、李傕乱政时,关中蒙受重大灾难,人相食并非子虚乌有,而是实实在在的惨状。 只是这一路走来,她们并没有看到这样的惨状,所以也没往那方面想。经刘协一提醒,她们忽然意识到自己如今正身处虎狼之地,不由得毛骨悚然。 “生命很脆弱,太平也很脆弱,道德更脆弱。”刘协幽幽说道:“不管是如何富庶之地,只要打上几年,就会荒无人烟,遍地狐鼠。所有的道德、伦理都会消失不见,人人皆为禽兽。关中如此,关东也不例外。关东之所以还能高谈阔论,不过是关西、关中承受了苦难,挡住了凛冽胡风。” 黄承彦苦笑。他听懂了刘协的言外之意。 荆州之所以安定,并非天然如此,也不会永远如此。 如果关东人都以为关中、凉州的事务与他们无关,可以高高挂起,说不定哪一天凉州兵就会东出,将关东变成战场,届时人相食的惨剧就不仅仅在关中出现,也会在关东山现。 “陛下好大的杀气。”蔡夫人忍不住出言相讥。 刘协眼神一扫,看向了蔡夫人那张保养得不错的脸,嘴角微微一挑。 “拙荆未曾见过贵人,出言无状,还请陛下恕罪。”黄承彦躬身请罪,只是脸上却没什么惭愧可言。 “无妨。”刘协淡淡地说道:“黄君想必也听说了,我向来推崇男女无别,不赞成男主外、女主内那一套。只要说得有理,何必分是谁说的。” 蔡夫人笑了笑。“那陛下觉得我说得有理么?” “有理。”刘协点点头。“我终究还是道行不够,霸道有余,王道不足,杀气的确是重了些。不过……”刘协话锋一转,又笑了起来。“杀气重也有杀气重的好处,至少不会有人在我面前逞口舌之快。若非如此,仅男女无别这一条,那些道德之士就能用唾沫淹死我。” 蔡夫人语塞,神情有些窘迫。 纵使她牙尖嘴利,也无法否认刘协说得有理。如果不是刘协骄人的战绩带来的威望牢牢压制着大臣,他的新政根本无从谈起,男女无别更是无稽之谈。 没有男女无别的新风,纵使她在家里地位很高,也不会不顾黄承彦的脸面,在天子面前直言无忌。 正是天子的杀气,才让她有机会讽刺天子的杀气。 这么一想,她的讽刺就显得格外讽刺。 “文明要靠武力甚至野蛮来保护,真相就是这么残酷。”刘协摊开手,莞尔一笑。“黄君,是不是有些失望?” 黄承彦已经恢复了平静,笑道:“我楚子也,虽不读书,止戈为武,七德为宝的道理还是懂的。” 刘协微微颌首。“这就是我以黄君为同道的理由之一。虽说汉承秦制,实则楚之质朴也不可或缺,不尽是周之雍容。如今世人重文,以儒雅为尚,鄙视武功,我是不太认可的。崇德尚武,重锻士魂,才是真正的王道。愿与黄君共勉。” 黄承彦抚掌而笑。“陛下所言,深得我心。” 蔡夫人与黄月英互相看了一眼,也无声地笑了起来。 天子的所言所行,的确很对黄承彦的脾气。即使是对诸葛亮,黄承彦也没这么开心过。 这次来关中,是正确的选择。 庞统在一旁听了,也暗自欢喜。他也不是那种进退以礼的儒生,对天子的率性非常欣赏。可以想见,这次来关中,绝不会像在荆州一样被众人冷落无视。 刘协表明了态度,与黄承彦取得了一致,接下来的讨论就比较顺利了。虽说意见未必统一,但双方都能以一种坦诚、平等的心态对话,说得比较开心。 话题从关中的形势说开去,很快就转到了整个天下的形势。 黄承彦直接问刘协,将来如何处置关东大族?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无数人都关心的核心问题,不仅关系到那些世家高门,更关系到无数地方豪强,比如襄阳蔡氏、蒯氏这样的家族,甚至包括庞氏、习氏这样的中小豪强。 按照度田令,他们多多少少都有违制多占的土地。 这也是黄承彦一路走来,最为关心的问题。 不解决土地兼并,大汉难以中兴。 解决土地兼并,则大小世家、豪强必群起反对,天下难安。 黄承彦想不出可行的办法。 务实的他很清楚,说一句抑制兼并很容易,做起来却很难。 面对黄承彦之问,刘协坦然说道:“我本来是想驱虎吞狼,以武止戈,但现在看来,恐怕未必能行。黄君来得正好,不妨为我提供一点建议。” 第645章 标本之论 黄承彦本来就怀疑刘协有杀人之心,现在听刘协亲口承认,还是吓出一身冷汗,后怕不已。 如果真如刘协所设想的那样,山东衣冠只怕会被屠戮大半,人相食的悲剧将处处可见。 太平也许会来,但他们却未必能见得到。 就算是再高尚的君子,也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 但他也没有更好的办法,面对刘协的请教,他只能摇头叹息。“如此功业,岂是我一介野人能解决的。爱莫能助,受莫能助啊。” “黄君客气了。”刘协大笑,随即转头看向庞统。“士元,你呢?” 庞统早就等着这一刻,整整衣冠,轻咳一声。“草民以为,陛下不妨诛其首恶,赦免其余,恩威并施,根本兼治。” 刘协示意道:“仔细说说。” 庞统也不客气,侃侃而谈。 他的计划也很简单,就是治首恶。 兼并的确是痼疾,但对不同的人来说,这个痼疾有轻有重,不宜一刀切,勒令全部退还。 占据大量土地的高门豪族毕竟是少数,只要将这些人清除掉,土地兼并的问题就能得到极大缓解。剩下的人就算占着超过限额的土地,只要他们不囤积居奇,哄抬粮价,也就影响不了大局。 打个简单的比方,荆州户口最盛时,有一百四十万户,但南阳一郡就占了五十余万户,接近四成。南阳有大量的封君,土地兼并的情况也最严重。只要能解决了南阳郡的兼并问题,荆州的问题就解决了一大半。 处理的人少,解决的问题却多,这才是正确的方法,没办法对所有的人一视同仁,逼得所有人都反抗朝廷。 如果朝廷宣布只针对南阳大族,甚至只针对南阳某些贪得无厌的大族,不及其余,相信其他人都会赞同朝廷的决定,不会闹出民变这样的事。 黄巾也是为了抑兼并,均贫富,声势不可谓不大,但他们的目标太大了,对所有的大族一视同仁,赶尽杀绝,激起了所有大族的反对,最后不可避免的失败了。 虽说黄巾与朝廷不可类比,但形势有相通性,可以借鉴其得失,避免重蹈覆辙。 “草民无知妄言,不当之处,还请陛下恕罪。”庞统说完,深施一礼,心跳有些快。 他和黄承彦一路同行,多次讨论过这个问题,只是两人无法取得共同意见。如今当着天子的面说出来,也不知道天子会有何反应。 刘协看向黄承彦。“黄君如何看?” 黄承彦摇摇头。“草民不敢苟同。虽说大族的确占地更多,却未必是以权利侵夺而来,也有可能是擅长经营所致。仅仅因为他们的产业多就强行剥夺,以后谁还愿意积累家资?如此,奢侈之风必盛,非朝廷之福。” 刘协不置可否,又转向蔡夫人。“夫人以为呢?” 蔡夫人愣了一下,随即有些脸热。她没想到刘协会咨询她的意见,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这才是正常的结果。 她很认真的想了想,说道:“妾……与拙夫之见相同。” 她顿了顿,又道:“以妾之母族为例,蔡氏虽有人出仕,却没出过公卿之类的高官,二千石也不多。之所以薄有家资,一是得江汉之美,有良田甘水,二是擅长经营,酿酒制曲,不辞辛苦。虽不敢说无一钱不清楚,却也敢说不是大奸大恶之人。若是仅仅因为有家资,便为朝廷诛戮,与当初孝武行告缗令有何区别?” 刘协笑笑。 他就知道黄承彦一行绝不仅仅是送亲,甚至不仅仅是考察他是否值得效力,还有为襄阳大族打探朝廷政策的任务。黄承彦再洒脱,蔡夫人再不羁,也不可能坐视家族遭劫。 当然,蔡夫人当面为母族开脱,这倒是有些出乎他的预料。 “孔明,你又如何想?”刘协转向了诸葛亮。 诸葛亮微微欠身。“臣以为,当治之以法,不仅视其田宅多寡,还要看其得之是否以道。若是辛苦所致,纵多也不夺分毫。若得之不以道,纵寡也不能纵容。唯有如此,才能使奸恶惧、良善安。” 庞统一听就有些急了,忍不住说道:“孔明所言,虽是公允之论,只怕事繁难行。大族产业,多是数代积累而成,其中进项又岂能说得清楚?一一去查,也许永远都查不清楚。” 诸葛亮笑而不语。 庞统自知失言,也只能闭上嘴巴,将目光投向刘协。 刘协搓搓手指,沉吟了片刻。“你们说的都有道理,只是适用环境不同,完成的效果也不同。士元之计,可以治标,但稍显粗略,难以治本。孔明之计,可以治本,但稍显迂缓,不能救急。” 黄月英忍不住问道:“那陛下将用何计?” “以士元之计治标,以孔明之计治本。”刘协说道:“当然,这也不是截然分开。治标时,也可参考其名声好坏,德行高低。治本时,也该考虑枝干强弱,不可尾大不掉。治标治本,齐头并进,止于至善。” 黄承彦、诸葛亮都点头赞同,蔡夫人、黄月英也对这个答案表示满意。 庞统忍不住问道:“陛下以为这至善可至么?” “士元以为不可至?” “恕草民直言,要想查清每一项资产的来源,根本不可行。” 刘协笑了。 相当程度上,庞统是对的。想查清每一项资产的来源,别说现在,就算是技术水平几乎无孔不入的二十一世纪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就算能做到,投入的资源也是海量的。 所以,庞统的抓大放小才是主流,政府只要抓住税务大户,堵住大的漏洞,财政状况就非常健康了。对普通人的偷税漏税,通常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除非有人举报。 以现在的技术水平,还是一刀切来得更直接。 问题是这种简单粗暴的方法是双刃剑,来钱快的同时,对政府的伤害也大。 蔡夫人提到告緍令,绝不是简单一说,这是一种无声的警告。 “荀子云:驽马十驾,功在不舍。只要不断进步,就能向目标更近一步。现在不行,不代表将来不行。而这,正是我对士的期望。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第646章 物是人非 当初在河东,刘协就想借着卫固、范先和乱的机会杀一波,结果士孙瑞阳奉阴违,不了了之。刘协恨了好久,因此将士孙瑞扔在太原,以示惩戒。 这次他又想借着袁绍作乱的事杀一波,结果刀还没举起来,袁绍却要跪了。 刘协大失所望的同时,也意识到这种快意恩仇的方法并不适用于朝堂,尤其是有一群老臣掣肘的情况下。改良终究不是革命,牵制的利益太多。 他总不能举着中兴的旗帜,干出代汉的勾当。 既然占了人心思汉的便宜,就得忍受旧屋翻新的麻烦。 权衡之下,打一批出头鸟以示警告,缓解一下病情,先将大局稳住,然后再耐心调养,就成了没有选择的选择。 好在他有超出这个时代两千年的历史经验可以借鉴,更有四十年改革开放的现成例子,知道在发展中解决问题虽然考验智慧,却也并非不可能,所以也没那么急。 面对黄承彦与庞统,他才可以如此从容。 对黄承彦、庞统来说,天子的答复不仅满足了他们的希望,还超出了他们的预期,展示出了更高的眼界,也证明了圣天子并非传言。 一个十七岁的少年,能有这样的见解,非圣人何为? 最让他们满意的,是天子将希望寄托在士的身上。 虽然天子所说的士并非通常意义上的士,但他们本非迂腐之人,对这种离经叛道的做法并不反感,反倒觉得别出心裁,非常人可及。 刘协随即介绍了他对士的定义,着重强调知识积累的意义。 士人介入百工之技最大的意义有二:一是对既往技能经验的记录、总结,不让那些灵光一现的技术失传;二是在现有的基础上进行推演,找到更好的办法。 这样的例子数不胜数,远的有主持的铁官的裴潜,近的有改进织机的马钧。 裴潜本人对技术并不感兴趣。他走到这一步是机缘巧合,就连那水排的办法都是从南阳铁官学来的。尽管如此,他依然对军械的改进起到了不可估量的作用。 马钧则是天生的巧匠,他对织机的改进更多的是出于他本人的奇思妙想。读书识字对他来说是辅助,能让他将那些奇思妙想记录下来,供后人参考,不至于遗落。 因此,马钧的影响力迅速超过了裴潜。 关中对生丝的需求,很大程度上来自于马钧改造的织机。织机提高了生产效率,关中的桑、蚕却无法生产足够的生丝,只能向襄阳求购。 说到生意,蔡夫人非常关注。 她意识到襄阳收到的消息有误,关中对生丝的需求,远远超过对织品的需求。 以襄阳的织布效率和技术,襄阳的织品也没有优势可言,成本既高,质量又低,很难卖上好价钱。 除非襄阳也能采购马钧改造的织机,补上这块短板。 刘协说完了士的作用,又专门说起了河东纸坊和文秀书坊。 这是女士成就的代表。事实证明,女子除了在体力上有所不如之外,其他方面完全可以和男子并驾齐驱,某些方面甚至可以做得更好。 相比于男子,女子心思更细腻,更有耐心。 比如书坊的校对,女子就做得比男子更好。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特点:女子对美有更高的追求。 文秀书坊出品的书籍为什么那么受欢迎,就是因为那些女匠师不满足于书籍的实用功能,还要将书籍变成赏心悦目的艺术品。 这一点迅速击中了文人雅士那颗闷骚的心,在文秀书坊印行文集也成了品位的代名词。 刘协一席话,说得蔡夫人、黄月英母女怦然心动,跃跃欲试。 她们都不是甘心相夫教子的普通人,如果有机会做出一番自己的事业,她们求之不得。 气氛变得热烈起来,不仅黄承彦、庞统与刘协谈笑风生,蔡夫人、黄月英也抓住机会问了几句,流露出想做点事的想法。 刘协正中下怀。 他从诸葛亮偶尔的讲述中了解到,黄承彦一家三口的智商都不低,对百工之技也不排斥。 蔡家是襄阳大户,只要能赚钱的事,他们都有兴趣。黄承彦虽然不经商,以隐士自居,却也是个务实派,对有利民生之事一直比较关注。 这样的人不利用起来,未免太可惜了。 他这么给他们面子,有一半是为了说服他们,将他们变成自己的拥趸,而不是阻力。 太祖云: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要发动群众斗……世家。 —— 马车停住,侍者上前,递上名刺。 王朗下了车,整理了一下衣物,看着面前半旧的门庭,长长地出一口气。 弘农杨氏一如既往的清廉,四知先生(杨震)的家风没有改变。 一会儿功夫,里面出来一个中年人,看到王朗,立刻露出笑容,快步迎了上来,大笑道:“景兴,你可来了。” 王朗愣了一下,觉得有些眼熟,却想不起是谁。 “足下是……” 中年人哈哈大笑。“景兴不认识我了?我是洛阳张武啊。” 王朗大吃一惊。张武是他当年求学时的同窗,但他印象中的张武是一个面皮白晳、举止优雅的书生,而不是眼前这个面皮微黑、说话大声大气的汉子。 “元重,你怎么……” “随文先在北疆待了几年,沾了些蛮胡之气,让景兴见笑了。”张武一边说,一边拉着王朗进门。他的力气很大,步子迈得也大,王朗踉踉跄跄,几乎跟不上。 “元重,你的变化真是太大了,让我都不敢认了。” “那你可要做好心理准备,待会儿看到文先,你更认不出来。” 王朗暗自心惊,跟着张武来到中庭。一进门,就看到一个身穿窄袖胡服的老者站在堂上,对庭中几个掾吏厉声喝斥,声如洪钟,震得他耳朵嗡嗡作响。 老者看到王朗,脸色稍缓,挥了挥袖子。“都去做事,限期完成。完不成的就别来见我了,自免。” “喏。”掾吏们应了一声,匆匆出去。 王朗看得心惊肉跳,不敢相信眼前这个胡服老者就是杨彪。 “景兴,你怎么来得这么迟?”杨彪快步走了过来,上下打量了王朗两眼,摇摇头。“这么瘦弱,水土不服,生病了?路上有没有遇到司空?他去山东传诏了。” 第647章 大局为重 王朗一路西行,虽然吃了些苦,人也消瘦了些,却谈不上水土不服。 他不理解杨彪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印象,可是看看杨彪和一旁孔武有力的张武,他又理解了。 杨彪看惯了身体强壮的武夫,看他自然像是病了。 “我没病,只是有些累。”王朗顾不上多说,立刻抓住杨彪刚才的话题。“司空去传什么诏?” “没遇到?” “司空行程很紧,我听到消息赶去拜见时,他已经走了。”王朗解释道。 张喜的兄弟张济与杨彪的父亲杨赐是同僚,王朗当初在杨赐门下求学时就认识张喜。在驿舍听说张喜路过时,他曾赶去拜见,想打听一些朝廷的近况。但他赶到的时候,张喜已经起程了,根本没见上,也就不知道张喜是去传诏的。 去山东传诏,大概率和彭城有关,王朗自然关心。 “上堂说话。”杨彪招了招手,带着王朗登堂,命人上酒食,先让王朗吃点东西。 王朗比杨彪小十多岁。王朗入门的时候,杨彪已经出仕多年,以精明能干着称。他一眼看出王朗的天赋,对王朗颇为重视,经常与王朗讨论学问,很是亲近。 收到王朗的书信后,他就等王朗来。 趁着王朗吃东西,他将诏书的内容大致说了一遍,只是忽略了他劝赵温、张喜的过程。于形势而言,这当然是明智之举。于理而言,这却不太合乎儒门以德服人的理论。 他务实,王朗却有些务虚。 听说天子坚持要袁绍以渤海太守的身份称臣,王朗眉头微皱,脸色有些不安。 “文先兄,若袁本初不肯,诏书往来又要耽误数月,只怕彭城会有危险。” “不会的。”杨彪很有把握。“韩银、黄猗率精骑驰援睢阳后,审配回援,彭城外的兵力不足,只要刘备不降,本初攻克彭城的可能性几乎没有。若非如此,本初也不会上书请求议和。” “袁本初上书请求议和,正是天下太平的好机会。天子逼他以渤海太守的身份称臣,难道是无意太平,一心想以武力平定山东?” 杨彪瞅瞅王朗,忍不住笑了一声。“景兴,山东人愿不愿意议和?” 王朗没有说话。 他听懂了杨彪的意思。张喜是去山东传诏,而不是去彭城传诏,本身就说明张喜已经支持诏书,要联合山东士族,逼袁绍低头。 袁绍答不答应,其实并不重要。 “文先兄志在必得啊。” 杨彪点点头。“为山东千万百姓计,不得不如此。西凉兵虽经教化,离王者之师还有不小的距离,一旦东出,为祸不浅。景兴,你来得正好,到军中做个祭酒,教化诸军,最合适不过。” 王朗有些失望。 他千里迢迢地赶来,可不是想到军中做个祭酒,教化将士。 杨彪看出了王朗的失望,却什么也没说。 —— 张喜日夜兼程,赶到了睢阳,先与曹操等人见面。 首先,他向曹操、韩银等人传达了天子的诏书。 天子对他们勇于战斗、善于战斗的事迹表示满意,并对曹仁等立功将士予以嘉奖,对韩银千里驰援,还能约束将士表示欣慰。 接着,张喜和曹操私聊了一回。 他告诉曹操,曹操当初屠戮彭城的恶行后果很严重,对天子东出造成了不小的麻烦。但天子接受了刘晔的建议,认定曹操有功,可以功过相抵,这才坚持由曹操继续主持睢阳的战事。 此战过后,天子对曹操另有安排。虽然眼下还没有确定,但肯定会让曹操有用武之地,所以你不急于立功,将来有的是机会。 曹操感激不尽,心里一块大石头总算落了地。 然后,张喜宣布了朝廷接受议和的条件。 众人听完,面面相觑,有点搞不清楚天子的真实用意。 天子是真心想议和吗? 袁绍好面子,这是众所周知的事。他控制冀州这么久了,能甘心受此羞辱? 面对众人的疑虑,张喜有苦说不出。 天子的确不想议和,他更想借此机会将支持袁绍的人全部赶尽杀绝,以免重蹈当初在河东的覆辙。他所顾忌的只是西凉兵的暴行会带来不良影响,背负上暴君的恶名。 袁绍不肯降,正中他的下怀。 这些话,他不好说,只能向众人转述了下诏的过程,着重提到了陈宫。 陈宫的意见对诏书的下达起到了关键的作用。换句话说,这份诏书虽有羞辱袁绍的嫌疑,却是山东士大夫的意见,而不是天子本人的意志。 听到陈宫的名字,曹操有点尴尬。 其他人却不觉得尴尬,反而意识到一个问题:他们不应该将朝廷还当作西凉人控制的朝廷,天子已经摆脱西凉人的挟持,山东士大夫也大量进入朝廷,并且开始发挥作用。除了张喜、周忠这样的老臣,荀彧、荀攸、臧洪、陈宫可都是山东人。 而这封诏书最大的意义就在于避免山东成为战场。 只要袁绍肯投降,山东立刻就能恢复太平。 对已经乱了十多年的山东来说,太平第一次如此触手可及。 与此相比,袁绍个人的荣辱又算得了什么? 没费张喜多少口舌,几乎所有人都接受了现实。 曹操随即派人护送张喜去汝南,与宗承见面。 汝南是袁绍本郡,如果能让汝南人转变立场,支持朝廷,就算袁绍不肯降,朝廷也有足够的实力逼他投降。 在张喜离开之前,曹操问了张喜一个问题:如果袁绍肯降,朝廷在袁绍、袁术之间将如何选择? 袁术已经将袁绍赶出了汝南袁氏,袁绍称臣后,袁术会撤回这个通告,重新承认袁绍吗?如果袁术不肯,朝廷是否会强迫袁术承认。 张喜眉头紧皱。“公路怎么还是如此不识大体?他这不是火上浇油么。” 曹操微微一笑,取出一份檄文。“这次倒怨不得公路,是本初过份在先。他不仅对公路极尽污辱之能事,还辱及天子清誉。张公,你可要主持公道啊。” 张喜看完檄文,气得脸色发白,却一句话也不敢说。 袁绍骂袁术没关系,辱及天子清誉,这就严重了。这要是传到天子耳中,就算袁绍肯低头,天子也未必能饶了他。 “希望消息不要传得那么快。”张喜一声长叹。“要不然,陈琳万死难辞其咎。” 第648章 一场空 汝南细阳张氏的门户不及汝南汝阳袁氏,却依然是汝南一流。 细阳张氏先祖是赵王张敖,是汉高祖刘邦的女婿。张氏以《尚书》传家,张喜的曾祖张酺以学问入仕,官至太尉,是与袁安同朝的大臣。 细阳张氏之所以不及汝阳袁氏,是因为张酺的儿子、孙子没跟上,直到重孙,也就是张喜的兄长张济为帝师,官至司空,与杨赐、刘陶、刘宽等人共进退。 如今,张喜为司空。 兄弟二人同为司空,细阳张氏也算是重回巅峰,再加上张济曾为孝灵帝讲经,有帝师的情谊在,天子刘协虽然不喜欢张喜,也不能过于寡恩,维持着场面上的礼敬。 在这样的形势下,对于那些不太了解朝廷内情的人来说,张喜就是当之无愧的汝南甚至整个豫州的士人领袖。 张喜回到汝南,影响远超宗承担任汝南太守。 汝南大族几乎闻风而动,赶到郡界相迎,打听情况。 借着这个机会,张喜表达了朝廷的态度。 天子手握并凉精锐十万,不是不能踏平山东,只是天子仁厚,不肯多造杀戮。所以他选择了接受袁绍请降,赦免山东士庶,实现天下太平。 即日起,不管之前是否支持袁绍,只要肯改过从善,一律既往不咎。 张喜这番话说得很客气,但背后的杀气却非常重。 这是最后的机会,你们再认不清现实,就等着被西凉铁蹄践踏。天子也是有脾气的,你们不要不识好歹,以为他好欺负。 私下里,张喜又苦口婆心的劝说。山东虽有人力、物力的优势,人才济济,但军事上的劣势同样明显,终究不是并凉铁骑的对手。 当初董卓乱政,山东州郡起兵,袁绍为盟主,麾下大军数十万,结果如何,你们都是知道的。 如今天子实力远超董卓,而袁绍却大不如前,只能主动请降,你们支持他,等着为他殉葬吗? 我们的优势不在战场,在朝堂。 作战,山东人不如山西人。治国,山西人不如山东人。 借着这次机会,摆脱之前的负担,在朝堂上一展身手。无愧前贤,不负此生,岂不妙哉? 范滂、李膺等人不畏生死,为的是什么?不就是反对天子重用阉竖、外戚,不用士人吗?如今天子有意革新,以荀彧为河东尹,推行王道,又有意还政于三公,这是多好的机会。 张喜最后又说道,退一万步讲,就算袁绍侥幸成功,与你们有关系吗?他已经被冀州人控制了,就算他得了天下,也是冀州人的胜利,不是你们的胜利。 你们最多和徐州人一样,被冀州人随意羞辱、杀戮。 张喜虽然是朝廷的使者,却完全站在汝南人的立场说话,诚意拳拳,令人动容。 能成为大族家主的都是人精,对利害得失计算得极为清楚。他们也清楚,袁绍两次南下,一次无功而返,一次顿兵彭城,疲态尽显,别说夺取天下,能在中原站稳脚跟的可能性都不大。 在这种时候,谁还愿意跟着袁绍送死。 门生、故吏什么的,也顾不上了。 反正你袁绍也被开除宗籍了,袁术才是袁氏家主。 在一片看似悲伤,实质庆幸的叹息声中,众人达成了默契。 张喜随即赶往九江。 在他起程时,陈到主动找到了他,请求做他的侍从,护送他去九江传诏。 张喜观看了陈到的骑射后,欣然答应。 汝南不缺谋士,却缺少将才。陈到勇武过人,将来从军,可以为汝南人代言。 —— 张喜到达汝南的消息迅速传到袁绍耳中。 实际上,张喜刚刚离开长安,袁绍就知道了大致情况,也清楚天子虽然迫于压力,不得不接受议和,却不肯轻易放过他,要逼他以渤海太守的身份上书称臣。 袁绍对此不屑一顾,他更关心张喜的态度。 他本来以为,朝中老臣既然能迫使天子接受议和,就会全力推进议和,像这种明显破坏议和的条件很难成立。只要他咬住不松口,老臣们最后一定会屈服,反过来逼迫天子让步,接受他的条件。 但张喜到达汝南后的表态,让他感到了真正的危机,也让他知道了最大的问题所在。 他对冀州人的纵容激怒了汝南人,也激怒了张喜,他们不再视他为乡党。 根源就是陈登事件。 袁绍越想越生气,召田丰、沮授、逢纪等人来议事。 豫州不可得,形势于我不利。是撤回孤悬庐江的颜良,收缩战线,还是强行夺取豫州? 袁绍的问题针对所有人,眼睛却盯着田丰。 到目前为止,一切行动都是按照田丰的计划进行,包括议和在内。如今朝廷虽然有意接受议和,却要强迫袁绍接受渤海太守的身份,田丰如何应对,就成了态度问题。 是让袁绍忍辱负重,还是不惜一切代价,坚持到底? 不管怎么选,田丰都会招致非议,得罪一部分人。 田丰沉默了良久,缓缓抬起头,迎着袁绍几乎要喷火的目光。 “主公愿意接受这个议和条件吗?” 袁绍忍着怒火,沉声说道:“我应该接受吗?” 田丰不置可否。“臣当初为主公建计,曾有一个判断。时至今日,臣依然坚持这个判断。至于是战是和,则由主公自决。不管主公如何决定,臣都没有异议。” 田丰说完,收回目光,一言不发。 袁绍吸了一口气,反倒有些为难起来。 田丰当初说过,天子三年内不会出师山东,如何韩银、黄猗虽然率部赶到睢阳,但兵力有限,并不足以改变战场形势。镇西大将军韩遂转为抚军大将军,进驻洛阳,但目前来看,大举东出的可能性并不大。加上张喜的态度,田丰的判断基本还是成立的。 既然如此,是战是和,就不是田丰能决定的。 “元皓,若战,还有多久才能拿下彭城?” “百日之期将满,主公随时可以发起攻击。正南(审配)或许无法解睢阳之围,却能为主公护住身后。援兵不至,刘备又有坚持到几时?” 袁绍抚着胡须,权衡良久。“兵力不够,奈何?” “兵力不是不够,只是他们不肯为主公所用罢了。”田丰淡淡地说道:“汝南是主公本郡,那些大族都首鼠两端,不肯为主公效力。如此看来,或许退守冀州也不失为一计。” 袁绍恼羞成怒。“这么说,元皓还是主张接受天子的条件,退守冀州?” 第649章 大道之争 田丰面不改色,从容说道:“主公幼承家教,熟读诗书,通晓史事,想必知道历代开国都有一番磨难。夏有殛鲧之难,商有夏台之囚,周有羑里之拘。至于汉,挫折更是数不胜数,彭城之败,荥阳之逃,皆为人所熟知。与此相比,主公为山东百姓计,忍一时之辱,又有何不可?” 袁绍一时语塞,倒不好再说什么。 与三代的开国之君所受的屈辱相比,他这点委屈的确不算什么。如果因此责备田丰,未免有失明君气度。 逢纪见状,主动发言道:“退守冀州之后,又待如何?” 田丰看了逢纪一眼,微微一笑。“元图以为,主公退守冀州,天下能太平吗?” 逢纪不安地看了袁绍一眼,反问道:“难道不能?” 田丰笑了起来,毫不掩饰眼中的轻蔑。 “元图以为天下大乱的根源是主公吗?非也。天下大乱的原因,是朝廷与士人的争夺,是天下是天下人之天下,还是一人之天下的争夺。这个问题不解决,天下就不可能有真正的太平。纵使一时太平,也不过是恶斗之后的喘息。一旦双方缓过劲来,必然再起争斗,不死不休。” 逢纪眉头微皱,眼神也变得凝重起来。 他跟随袁绍多年,接触过很多党人,自然清楚田丰所言不差。 党人前仆后继,为的可不是袁氏一族的兴衰,而是天下人的利益。 这天下应该是天下人的天下,而不是一人之天下。皇帝只是奉承天意治理百姓,并不是天意,不能独断专行,视他人为臣仆。 天之生民,非为君也;天之立君,以为民也。 士大夫汲汲以求的是对朝堂的控制权。 “主公登高一呼,天下响应,不仅是因为袁氏四世三公,门生故吏遍天下,更是因为主公继承了先贤遗志,为天下人争利。只是庸人见利忘义,迫于并凉虎狼之师,宁愿苟且偷生,不敢奋起反击。这是他们的耻辱,不是主公之错。” 袁绍深有同感,不免戚戚,大有被天下人辜负的感觉。 “然,大势所趋,岂是一时挫折可以改变?秦灭六国,一统天下,不过十六年,二世而亡,而汉勃兴。王莽辜负天下人,也不过十五年,便身败国灭,而光武据河北,一统天下。如今天子欲以并凉精兵鞭笞天下,纵能盛极一时,又岂能长久?” 田丰须发贲张,目光如炬,环顾四周,威势逼人。 “一时挫折,于庸人是泰山压顶,于君子则为磨刀砺石。庸人只配为奴仆,唯君子能百折不挠,建功立业。豫州士大夫苟且,我冀州士大夫却不肯。” 他转向袁绍,大声说道:“退守冀州之后,主公若进,不论是入朝主政,还是起兵止暴,丰当为主公执鞭。主公若退,丰或退隐乡里,或伏斧钺,皆如主公所愿。” 袁绍被田丰的气势镇住了,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逢纪面红耳赤,神情尴尬,也不敢再追问。 大帐里的气氛变得极为尴尬。 陈琳见状,强笑道:“元皓是说,就算主公愿意忍辱负重,接受议和,天下也不能太平?” 田丰回头看了一眼,冷笑一声。“河东、关中的王道是什么样子,你不清楚吗?卫固、范先虽然死里逃生,但河东大族却被冷落一旁,无缘朝堂。关中度田,多少大族世代积累的财富被夺,与庶民无异。这样的王道,是你们想要的王道吗?是中原士大夫想要的王道吗?” 陈琳倒吸一口凉气。 袁绍却如梦初醒,心头的阴霾一扫而空,眼神也恢复了神采。 田丰说得对啊,天子的新政以度田为基础。 对普通百姓来说,这是王道。 对大族来说,这就是暴政。 谁愿意将自家的土地分给百姓? 别看汝南大族现在高呼万岁,等天子要在山东度田,你看他们还愿不愿意接受。 退守冀州,养精蓄锐,坐待中原大乱,再卷土重来,才是最好的选择。 田丰就是田丰,虽然脾气臭,眼光却是一流。 也只有我这样的人才能容忍他。 袁绍转怒为喜,看看其他人。“诸君以为如何?” 听到袁绍这个语气,大家都清楚,袁绍已经接受了田丰的计划,愿意忍辱负重了。接下来要讨论的只是拿下彭城再退,还是直接退。 反正秋收已经结束,各郡的粮食也送到了营中,现在撤走也不亏。 最后还有一个问题:庐江还守不守? 田丰建议,既然要撤,就撤得干脆一些,既能表态议和的诚意,也可以避免无谓的损失。颜良据守庐江近两年,多次击退孙策、周瑜的进攻,熟悉淮南的形势,将来可以大用,战死太可惜了。 撤回颜良,将庐江送给袁术,以换取袁术撤回驱逐袁绍出宗族的声明。 袁术虽然是扬州牧,但他能控制的区域只有九江,如果能“收复”庐江,也是功劳一件。相信他应该会接受这个交易。 袁绍觉得有理,让逢纪去一趟寿春。 逢纪和袁术是旧相识,和张喜、宗承都有数面之缘,由他出面,更好说话。 袁绍愿意让步,也是给张喜面子,自然不能白白让步,张喜应该有所回报。 与此同时,袁绍命陈琳作公告,宣布为山东百姓计,他愿意接受朝廷带有羞辱性的条件,撤军回冀州。但他不赞同朝廷度田的决定,也不会在冀州推行度田。如果山东士大夫与他有相同的理念,可以和他一起去冀州,共襄盛举,实现真正的王道。 消息一出,山东舆论风向立刻又变了。 之前对袁绍表示失望的那些人纷纷改口,称赞袁绍识大体,有坚持,既能忍辱负重,又能不畏强权,不愧是四世三公的袁氏后人。 相比之下,袁术简直是无耻,根本不配做袁氏家主。 虽然没多少人愿意抛弃产业,跟着袁绍去冀州,但他们都非常慷慨,捐助了大量的钱粮,为袁绍送行。更有人表示要联名上书,要求朝廷请袁绍入朝主政,停止度田,不可与民争利。 有这些人中,声音最大的就是刚从豫章赶回来的许劭许子将。 他带着一群乡绅士大夫,将张喜堵在了寿春城门口,义正辞严的要求张喜表态。 第650章 悍鬼本色 看着人群中的许劭,张喜觉得心累。 他很想撒手不管,让这些人见识一下天子的雷霆手段。 但这种念头也只是在脑海里一闪就消失了。他见识过西凉军杀良冒功,他见识过洛阳在大火中化为灰烬,他见识过洛阳百姓被迫西迁,露骨沟壑,他见识过无数关东妇女被西凉军肆意凌辱、尊严扫地,最后还保不住性命。 他老了,不忍看着山东再一次遭受劫难。 “叔至,你能护着我冲过去吗?” 陈到回头看了一眼张喜,又看看群情激奋的士大夫,心中不安。“张公,这些可都是……” “一群书生。”张喜说道:“他们没见过真正的西凉军,无知者无畏。” 陈到的眼角抽了抽,看向张喜的眼神有些异样。 他跟着张喜也有几日,只看到张喜温文尔雅,从来想过张喜也会说出如此杀气腾腾的话来。 “你如果没把握,就自己进城,拿着我的名刺去找袁公路,问问他,是不是已经出不了寿春城门。” 陈到想了想,点头答应。 让他硬冲这些读书人,他的确没这勇气。通知袁术,让袁术出面,他还是做得到的。 陈到拿了张喜的名刺,抽身出了人群,悄悄地进了城门。 许劭看到了陈到离开,但没在意。一个随从而已,不足挂齿。无非是去向袁术求助,但袁术这个扬州牧有名无实,整天连府门都不敢出。这种场合,就更不露面了。 他只盯着张喜,要逼着张喜表态的反对度田。 张喜是汝南士大夫在朝官员中官职最高的、资格最老的。他如果不坚定的反对度田,其他人很难表明态度,就算表明了态度,影响也不大。 更虽说荀攸、刘巴那样的少壮派还支持天子的乱政,大力推行度田。 看着陈到离开,张喜放了心,推开车窗,伏在窗边,对许劭招了招手。 人群向两侧分开,许劭昂然来到张喜面前,拱手施礼。 “张公,别来无恙。” 张喜摇摇头。“我还好,就是累了点。你怎么样,看起来脸色不太好,病了?” 许劭心中一暖,语气缓和了不少。“多谢张公关心,我前一段时间在豫章,水土不服,病了一段时间。如今回到江北,已经好多了。” “是么?”张喜神情淡淡,伸手指指许劭的额头。“可是我怎么感觉你病得更深,渐入膏肓。” 许劭脸上的笑容立刻僵住了。 他直勾勾地看着张喜。“张公以为我冥顽不灵?” “冥顽不灵是蠢,不是病。” “我……”许劭勃然大怒,几乎要爆粗口。脏话已经到了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憋得脸色潮红。 张喜不是普通人,又有这么多人看着,他不能失礼,丢了名士身份。 “还请张公指教。”许劭大声说道。 张喜抬起头,看向远处,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子将,你离开汝南几年了?” 许劭屈指一算,神情有些黯然。“五年有余。” “你可知汝南如今危如累卵?”张嘉抬起手,横在脖子边。“就像被人用刀架在脖子上。” 许劭冷笑。“张公说的是西凉兵?” 张喜点点头,毫不掩饰对许劭的愤怒。“韩遂即将进驻洛阳,如果大军东出,你敢回汝南吗?还是说,你打算接着流浪江湖,做孤魂野鬼,埋骨异乡?” 许劭的脸抽动了两下。“夫子有云,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大丈夫誓不与虎狼并立。” 张喜瞥了一眼许劭。“你乘桴浮于海,其他人呢?” “什么?” “你可知道董卓乱政时,有多少山东百姓被西凉兵劫走,沦落敌营?”张喜的声音大了起来,带着无法抑制的愤怒。“太平时,你大言不惭。大乱来临,你只会乘桴浮于海,置妇孺于不顾,使衣冠之家沦为虎狼之手。你算什么大丈夫?大难临头,虽千万人,吾逃矣的大丈夫吗?” 许劭愣住了,瞪圆了双眼,看着须发贲张的张喜,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说得好。”城头响起清脆的掌声,一个声音城头传来。“许子将,我早就看你不顺眼了,只是懒得理你。今天你胆大包天,居然敢聚众闹事,阻拦天子使者,真是无法无天。我身为扬州牧,不能坐视不管。来人,将他们围住,不要走脱了一个。” “喏!”随着一声响应的应诺,两队甲士从城门中涌出,向两翼展开,将许劭等人围住。刀出鞘,弓上弦,杀气腾腾。 许劭吓了一跳,涨得通红的脸瞬间就白了。 其他人也慌了,挤在一起,叽叽喳喳的喊着。 张喜皱起了眉头,心中不快。陈到这是办的什么事,我让他叫袁术来解围,怎么成了抓人?这不是把事情搞复杂了么。 抓人好抓,放人就难放了。 一会儿功夫,大部分人都被控制住了,只剩下许劭孤零零的站在张喜的车前。袁术全副武装,大步流星地从城中走出,来到张喜车前,躬身一拜。 “安国亭侯,扬州牧术,见过张公,敢问天子安好。” 陈到跟着赶了过来,神情尴尬。 见袁术如此正式,张喜不好不答,起身下了车,正式回礼。“天子安好。” “张公受惊了,是我治理不力。待我先处理了这些乱党,再向张公请罪,向朝廷请罪。”袁术转身,挥挥手。“将乱党许劭拿下。” 两个甲士上前,按住了许劭。 “袁公路,你……” “闭嘴你。”袁术一伸手,直接掐住了许劭的脖子,趁着许劭张嘴喘气,将一块手绢塞进了许劭口中。“绑了。” 甲士二话不说,用绳子将许劭捆了起来。 “公路……”张喜连忙劝阻。许劭是汝南名士,袁术当面羞辱他,将来不好收场。 “张公,我刚收到消息,他收了我家那个婢生子的钱,特地跑到这儿来闹事的。”袁术一本正经地说道:“之所以没抓他,就是想抓他个现形,只是没想到他胆子这么大,居然敢挟持张公。” 张喜吓了一跳,转头看向许劭。“子将,当真?” 许劭的嘴被堵住,气得脸色通红,很想臭骂袁术一顿,奈何嘴被堵住,只能呜呜的叫着,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见此情景,张喜以为袁术说的都是真的,不由得一声叹息,转头不再理许劭。 这时候还奉袁绍之命来闹事,这是自作孽,不可活。 第651章 急流勇退 许劭被袁术当场拿下,围观的人原本还有些义愤,一听说他收了袁绍的钱,特地赶来闹事的,顿时不敢动了。 尽管他们反对度田,也愿意支持袁绍,但袁绍很快就要退回冀州,这也是事实。在这种时候,没人愿意和袁绍扯上关系,遭池鱼之殃。 万一被打成叛逆,那可就不是度田的事了,所有的家产都会被抄没。 袁术下令,将所有人带回城中,关押起来。 趁着袁术安排的空当,陈到走到张喜身边,解释了一下原因。 他刚进城门,就看到两队甲士从城中冲出来,吓了一跳。听到袁术在城头发号施令,这才知道原委,也不好阻止,只好看着袁术抓人。 张喜也已经明白了,示意陈到不要介意。 袁术被人称为路中悍鬼,这种事,别人做不出来,他做却一点也不奇怪。 要说奇怪,只是袁术居然主动出击。 袁术做好了安排,回到张喜面前,笑嘻嘻地说道:“张公,进城。” 张喜应了一声,转身上车,又忍不住问了一句。“许子将真是受了本初的指示?” “应该是。” 张喜吓了一跳。“什么叫应该是?你不是说收到了消息吗?” 袁术大笑。“我知道那个婢生子要搞事,派了逢元图来,但许子将有没有和他联络,我不太清楚。不过他们蛇鼠一窝,应该是一伙的。” 张喜哭笑不得。“逢元图来了寿春?” “嗯。” “在哪儿?” “在大牢里。” 张喜快晕倒了。袁术这是怎么回事?还怕乱子不够大吗,先抓了袁绍的使者逢纪,又抓了许劭,还有一群九江士大夫。 “公路,你真是胡闹,还嫌事情不够麻烦!”张喜没好气的喝斥道。 “我只会胡闹。”袁术也不生气,反而笑得更加灿烂。“不过比起那个婢生子来,我至少不无耻?他居然造谣说我女婿是靠我女儿侍奉天子才有今天,他还要不要脸?他将我袁氏女送给蛮胡,我还没找他算账,他居然还贼喊捉贼,真是令人大开眼界。” 一听到谣言的事,张喜也不好说话了。 袁绍这个谣言影响太恶劣,想替他解释都没办法解释。 这时,阎象、杨弘一路赶了过来,气喘吁吁,满头大汗。 “主公,这是怎么回事?怎么……”阎象话说了一半,看到了张喜,连忙上前行礼。“张公,这是……” “你们不知道?”张喜彻底抓狂了。 阎象、杨弘面面相觑。 “你别问他们了,他们什么都不知道,都是我一个人决定。恶人我来做,好人你们当。”袁术挥挥手,神态自若。“反正我这扬州牧也做不了几天了,趁此机会出口恶气也好。” 阎象、杨弘也懵了,不断的看张喜,以为张喜已经向袁术透露了什么消息。 “你说什么?”张喜更是一头雾水。 他是天子使者,出发的时候,没听到任何消息说要罢免袁术的扬州牧。 袁术也不理他们,大声呼喝着,指挥将士们将刚刚抓住的士大夫们带回城,耀武扬威,仿佛刚刚得胜归来的大将军。 许劭最惨,被甲士拖得踉踉跄跄,风度全无,最后干脆是被拖着走。 回到州牧府,袁术命人将许劭等人全部下狱,严加看管,然后引着张喜上了堂。 诸将也收到消息,纷纷赶来拜见。 当着张喜的面,袁术调兵遣将,准备收复庐江。 “婢生子怂了,要撤回冀州。颜良孤军无援,势必要撤,庐江唾手可得。”袁术叉着腰,来回踱着步,大声说道:“袁氏出了这样的败家子,我身为袁氏家主,难辞其咎。唉,当初若是杀了他,也不会惹出这么大的祸来。不说了,大丈夫知错就改,挨打要站正。这扬州牧,我是不能做了,拿下庐江后,我就上书自免,赴行在请罪。诸君努力,不要辜负天子,不要辜负自己的才华。”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袁术说的是真是假。 这人一向不着调,像抽风似的,想到一出是一出。 不过,对他们来说,袁术请辞扬州牧绝对是一件好事,从此他们可以光明正大的为朝廷效力了。 如果能在收复庐江的战斗中立功,说不定就是下一任庐江太守。 一时间,众人都兴奋起来,尤其是手握兵权的张勋、桥蕤、纪灵等人。 袁术设宴,为张喜接风,为张勋等人壮行。 张喜德高望重,又是天子使者,就是朝廷的代言人,袁术麾下的文武争先恐后地向他敬酒。袁术不仅不阻止,还跟着起哄,把张喜灌得大醉。 张喜本想和袁术讨论一下袁绍的事,却没机会开口。 第二天中午,张喜才醒,头疼欲裂。他让陈到去请袁术,想和袁术商量一下与袁绍缓和关系的事。结果陈到回报,袁术已经率部赶往庐江,一大早就走了。 但袁术留下了命令,放不放许劭等人,由张喜决定。 张喜很无奈,一声长叹。 他知道袁术的言外之意,怎么处理许劭等人,袁术不在乎。但是想让他放过袁绍,绝对不可能。 这个仇结大了,袁术宁可不做扬州牧,也要咬死袁绍。 张喜坐在床上,想了半天,派人去请留守的杨弘。 杨弘出身弘农杨氏,和杨彪同辈。 杨弘很快就来了,笑容满面,一看就知道心情不错。 “张公,本初肯降,天下太平矣。” 张喜喜出望外,又将信将疑。“谁说的?” “逢元图。”杨弘笑得更加灿烂。“我亲耳听到他说的。本初愿意以渤海太守的身份议和,并率部退回冀州。他要将庐江送给公路,以此换取公路收回成命。” 张喜拍拍头,有点印象了。昨天袁术好像提过这件事。 “既然如此,公路为何要攻取庐江?” 杨弘笑了。“庐江已成孤城,何必要他送?当然还是自取来得痛快。”杨弘顿了顿,又道:“公路不肯让步,还要追究本初将袁氏女送与鲜卑人、乌桓人的责任。他说要去北疆投军,击破鲜卑、乌桓,救回袁氏女。” 张喜忍不住“嗤”了一声,这种鬼话,他才不信呢。 “文明,这些空话就别说了,他究竟想做甚?” 杨弘沉吟了片刻。“依我看,看似装疯卖傻,实则急流勇退。” 张喜愣了片刻,一脸的不屑。“他?急流勇退?” 第652章 顺水推舟 袁术亲率大军,赶往庐江郡治舒城。 半路上,他命人送消息给颜良。逢纪在寿春,和司空张喜相谈甚欢,就不来了。我到达之前,你赶紧离开,免得发生不必要的冲突。 颜良也没想太多。他事先已经收到了袁绍的命令,知道逢纪去了寿春,要和袁术商量,将庐江送给袁术,换取袁术收回成命。接到袁术的消息,一切顺理成章,没什么好怀疑的。 逢纪是读书人,一向看不起他们这些武人,留在寿春,和司空张喜盘桓,不来见他,也是正常的。 离开舒城之前,颜良召集相关的大族喝酒,一是感谢他们这两年来的支持。回冀州之后,一定向袁绍转达。二是请他们再出一批钱粮,供大军北返。 庐江大族很郁闷。他们冒着灭族的风险,支持了颜良两年,结果袁绍向朝廷称臣,颜良要放弃庐江了。放弃庐江也就罢了,临走还要再捞一把,简直是无耻。 但面对颜良的威逼,考虑到袁绍还有可能卷土重来,他们也不敢拒绝,只得将刚刚收获的秋粮双手奉上,还要请颜良向袁绍带话,他们一定等着袁绍再来。 颜良心满意足,率部撤离了舒城。 一切都很顺利,唯一的意外是颜良没想到袁术会伏击他。 当战鼓声突然炸响,袁术发起攻击,张勋、桥蕤、纪灵等人各自率部杀出,万箭齐发时,颜良的第一反应是袁术真会做戏,搞得像真的一样。 然后,他的身体被几枝重箭洞穿,鲜血喷溅而出。 安步当归,颜良所部人未披甲,弓未上弦,甚至连长刀、矛戟都放在了满载的大车上,队伍绵延数里。面对突然袭击,他们没有一点反抗能力,瞬间崩溃。 颜良被乱箭当场射杀,死不瞑目。 他的部下大半被歼,只有极少数骑士趁乱脱离战场,逃向北方。 袁术不仅缴获了大量的财物,还得到了一些礼单,以及一些写给袁绍的信。 看着那一个个熟悉的人名,袁术哈哈大笑,大手一挥。 “进城。” 庐江大族送走了颜良,又来迎接袁术。虽然他们不喜欢袁术,但形势逼人,在袁绍再来之前,他们不是不与袁术虚以委蛇。当他们在城外长亭唉声叹气时,收到了颜良遭受袁术伏击,全军覆没的消息,顿时全傻了眼。 片刻的沉默之后,有人开始大骂颜良愚蠢,居然轻信了袁术这个路中悍鬼。 骂着骂着,语气就变了。他们开始大骂颜良暴虐,为祸庐江。接着又骂袁绍有眼无珠,纵容部下。等袁术到达时,这些人已经异口同声的批判起袁绍来,高呼袁术将袁绍逐出宗族真是太英明了。 但这一切在袁术面前都不好使。 袁术下令,将所有人全部抓了起来,然后严刑拷打,追问这两年他们支持颜良的情况。 面对不讲理的袁术,这些人没能坚持多久,就将所有的事情交待得一清二楚。 袁术按照名单抓人,庐江大族几乎被一网打尽。人被抓了,家产被抄没。 就在庐江人心惶惶之际,袁术发布公告。 这些大族附逆,其罪当诛,但与平民无关。我将上书朝廷,请天子赦免庐江百姓,并按关中推行的新政,在庐江度田,将这些没收的土地分给所有人。 公告一出,人心大定,无数人翘首以盼,希望能分到土地。 庐江的形势迅速稳定下来。 袁术随即命阎象代理庐江太守,核定户籍,进行度田前的准备。 与此同时,桥蕤带着报捷文书和颜良的首级,押送着几个庐江大族代表,赶往长安。 同行的还有桥蕤的一对国色天香的女儿。 紧接着,袁术带领大军,带着缴获的钱粮,赶回寿春设防。 —— 张喜收到袁术收复庐江的捷报,惊得目瞪口呆。 他意识到,自己被袁术利用了。 袁术从来没想过和袁绍和解,他只想赶尽杀绝。他玩这么一出,袁绍必然大怒,这议和怕是要无疾而终,大战在所难免。 张喜立刻和杨弘商量,释放逢纪,和他一起赶往彭城,当面向袁绍解释。 杨弘也吓坏了,立刻放出了逢纪,将事情的原委对逢纪做了说明。 逢纪被袁术软禁之后,并不慌张。听到袁术诈取庐江,斩杀了颜良,却吓得魂不附体。 他的第一反应是别回去了。袁绍听到这个消息,肯定会杀了他。 但张喜对他说,你回去,的确有可能被杀。但你不回去,你又能去哪儿?作为袁绍的亲信,你除了入山做个野人,没有其他出路。 你和我一起去彭城,如果能劝往袁绍,维持议和,我保你无恙。 如果死,我和你一起死。 逢纪左思右想,没有其他选择,只能硬着头皮,陪着张喜赶往彭城。 出发之前,张喜又让杨弘请来了许劭,让许劭立刻赶往江东,面见周忠。 庐江大族都被袁术以附逆的罪名抓起来了,周忠不出面,没人能救他们。 —— 袁绍收到消息,怒不可遏,一脚踢翻了案几,咆哮着,要发兵灭了袁术。 田丰等人闻讯赶来,也惊得目瞪口呆。 谁也没想到袁术会这么狠。 他们本来以为,就算袁术不肯和解——这个可能性很大——颜良也不会有问题。两年多的战事表明,袁术就是个纨绔,根本不通军事,手下也没有真正的将才。 以颜良的能力,全身而退还是没问题的,大不了将庐江白送给袁术。 但事情出乎他们的预料,颜良阵亡,全军覆没。 袁术不仅打了袁绍的脸,还杀掉了河北四庭柱之首的颜良。 颜良之死,影响远比文丑阵亡更大。 他是袁绍将来争夺江淮的首选大将,甚至是唯一的选择。 他的阵亡,是冀州人的重大损失。 田丰很头疼,却不得不阻止暴走的袁绍。彭城未下,发兵进攻袁术更是无稽之谈。且一旦发兵,议和便无从谈起。如果久攻不克,到时候再想议和,天子肯定会提出更为苛刻的条件。 袁绍大怒,问田丰道:“你说该怎么办?” “袁公路要杀尽庐江大族,在庐江推行度田,何不借此机会看看朝廷如何处理?如果朝廷任由袁公路乱来,朝廷推行暴政的企图暴露无遗,主公再登高一呼,山东自然响应,何敌不克?” 第653章 先来后到 袁绍很恼火,更觉得悲哀。 既因为被袁术羞辱,更因为被冀州人左右。 兵权都在冀州人手中,田丰说不行,就是不行。那些将领都听田丰的,不听他的。即便他强行下令,那些人也会阳奉阴违,不会真的执行。 此时此刻,他非常想念袁谭、郭图等人。 没有汝颍人牵制,冀州人的跋扈已经让他忍无可忍。 但他无可奈何。 袁绍气得病倒了,卧床不起。 张喜、逢纪昼夜兼程,赶到彭城,听说袁绍病倒了,也吓了一跳。 张喜直入袁绍大帐。 袁绍躺在病床上,昏昏沉沉。听到脚步声,知道有人进来,想起身看看,却浑身无力。 “本初,本初。”张喜赶到床前,看着脸色苍白的袁绍,连声呼唤。 袁绍定了好一会儿神,才反应过来。“是季礼公?” 张喜松了一口气,在侍从取来的席上就坐。“本初啊,你怎么成了这般模样?我记得你应该未到半百啊,怎么看起来比我这老朽还不如?” 袁绍在侍从的帮助下坐了起来,抱着被子,苦笑道:“惭愧惭愧,力浅德薄,任重难当。” “你太累了。”张喜拍拍袁绍的手。“战场辛苦,过于朝堂。当初你若是听我劝,入朝主政,何至于此?本初啊,岁数不饶人,你应该在朝堂上运筹帷幄,而不是在战场上风餐露宿。” 袁绍喘了一会气。“季礼公,我……还能入朝吗?” “能。”张喜信心满满地说道:“你不仅能入朝,而且必须入朝。我们几个也老了,坚持不了几年。你不入朝,山东士大夫又能指望谁为魁首,难道是公路?” 提到袁术,张喜就一肚子气。 这悍鬼,干的什么事嘛,伏击颜良也就罢了,兵不厌诈。你把庐江大族全抓起来,还将几个代表槛车征送长安是什么意思? 在庐江度田,你有没有想过汝南袁氏占了多少田?一旦度田,袁氏几代人的积累都会化为乌有。 他肯定是疯了,为了和袁绍斗气,不顾不管,玉石俱焚。 看到张喜对袁术的怒气,袁绍的心情舒缓了一些。他想起了田丰的意见。虽然他现在非常讨厌田丰,甚至不想看到田丰那张脸,但他不得不承认,田丰的计划是对的。 袁术这么干,看似得意,却把朝廷逼到了墙角。 如果朝廷支持袁术,那就等于声明朝廷将在山东推行度田。这必然激起山东士大夫的激烈反抗,暴政实至名归,山东诸州必然同仇敌忾,与朝廷对抗。 如此一来,他不仅可以拥山东之众与朝廷对抗,甚至可以打出改朝换代的旗号。 如果朝廷不支持袁术,那袁术不仅白忙一场,还会自取其辱。他可以趁此机会重夺袁氏家主之位,将来在冀州也好,入朝也罢,同样能一呼百应。 只是……这口气实在咽不下去。 咽不下去,也得咽。 张喜苦口婆心,逢纪也跟着帮腔,费了好多口舌,终于让袁绍接受了现实,上书议和。 —— 二月的长安依然春寒料峭,草木荒疏。 上林苑中,刘协一手握弓,一手挽缰,看着几个俏丽的身影在树林间出没,如母狮,如雌虎,矫健而充满危险。 吕布端坐在赤兔上,眼睛盯着女儿吕小环的身影,得意洋洋。 “陛下练兵有方,臣女越来越沉稳了。” 刘协转头看了吕布一眼,差点笑出声来。自从吕布从凉州赴朝述职,几次见面,总是在有意无意的提醒他吕小环已经成年了这件事,急迫的心情几乎已经到了露骨的地步。 “这可不是朕的功劳,是马督以及袁主簿的功劳。” “对,对。”吕布连声附和,然后又补了一句。“不过知女莫若父,臣女从小顽劣,之所以如此用功,还是仰慕陛下所致。” 刘协点点头,随即反戈一击。“你儿子也像你,将来必是猛将。温侯,你要努力再生几个,也算是为国储才。” 吕布脸色微变,迟疑了片刻。“陛下,臣……尽力,尽力。”说着,拨转马头。“臣去看看他们处理好了没有,待会儿亲手为陛下烤几只野兔,请陛下尝尝臣的手艺。” 看着落荒而逃的吕布,刘协无声一笑。 要治吕布,唯有魏夫人。 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如狼似虎的魏夫人是克制吕布的真正大杀器。 “陛下,温侯心急,情有可原。”一旁的诸葛亮轻声说道:“黄猗立功,温侯眼红了。” 刘协点点头,随即又道:“孔明,你觉得袁绍会议和吗?或是他肯议和,山东的战事很快就能结束了,吕小环入不入宫,其实并不重要。” 诸葛亮诧异地看了刘协一眼。“陛下是说,希望她立功之后再入宫?” 刘协轻笑了一声。“凡事总有个先来后到。你只有阿楚一人,不知道这其中的难处。” 诸葛亮微微一笑,有些不好意思。 “刚入值的那个法孝直如何?”刘协岔开了话题。 他现在最烦的就是这些。随着形势渐好,想在后宫占一席之地的人越来越多,尤其是吕布这种没什么家族背影的寒门武夫,连最基本的矜持都不要,恨不得让吕小环直接扑倒了他。 诸葛亮收起笑容,斟字酌句的说道:“法孝直为人聪明、机警,也熟悉益州的形势,只是为人性急了些。若能得陛下调教,假以时日,当是和庞士元一般的军谋之才。” “孟子敬呢?” “孟子敬勤于军事,也够聪明,如今在讲武堂受训,成绩很突出。只是听贾侍中说,他还有些名士习气,不够踏实,将来可能会有些挫折。” “挫折不可怕,吃了苦头,他自然会改。”刘协说道。 进驻关中后,一批关中青年才俊先后入仕,法正、孟达都是其中的代表。法正为郎,孟达却对军事更感兴趣,成了讲武堂的第三期学员,正在接受贾诩的培训。 刘协经常和诸葛亮谈论这些人,一是培养诸葛亮的识人能力,一是潜移默化的改变诸葛亮的用人观,打开他的视野,不要被固有观点所限。 要想开创一个新时代,一两个天才是不够的,要一大批天才,甚至是有缺陷的天才。 团结就是力量,包容才能兼收并蓄。 “陛下,陛下。”法正策马飞奔而来,将一份军报送到刘协面前。“庐江大捷,扬州牧收复庐江,临阵斩杀袁逆大将颜良。” 刘协吃了一惊,接过军报,迅速看了一遍,忍不住脱口而出。 “这路中悍鬼,真他娘是个人才。” 第654章 各抒己见 诸葛亮、法正面面相觑。 天子一向有城府,喜怒不形于色,今天这是怎么了? 袁术收复庐江、斩杀颜良虽是大捷,可是比起天子的赫赫战功来,这些根本不值一提。 刘协眼睛一扫,随即恢复了平静,将捷报递给诸葛亮,又让他将在附近的庞统等人叫来,一起探讨、分析。 这是一个很好的见习机会。袁术看似荒唐的举动背后,有着说不清的小心思。 诸葛亮、法正传看完捷报之后,庞统等人也赶来了。已经了解了情况的诸葛亮、法正在一旁沉思,等着开始。他们刚才亲眼目睹了天子的情绪波动,知道不是一次简单的讨论。 尤其是法正。 这是他入职以来的第一次重要讨论,能不能让天子刮目相看,就看他能不能有独到的见解。 天子身边人才济济,想出头并不容易。 正在传看捷报时,蔡琰、袁权、王异三人一边说话,一边沿着昆明池边的小道走了过来。马云禄带着几个女骑士在一旁护着,腰间带着刀和弓,弓已经上了弦,随时可能有射击。 见刘协在,她们停下脚步,远远地行礼,然后转身准备离开。 刘协招了招手,将她们叫了过来。 “袁主簿,令尊扬州牧有捷报来。” 袁权微怔,但她没有多问,只是淡淡地说道:“家父纵有微功,也不过是蒙陛下威名所赐。” 刘协笑着摇摇头。“你太谦虚了。令尊大智若愚,难能可贵。” 袁权沉默不语,却被挑起了好奇心,静静地站在一旁,没有主动离开。 等庞统他们看完,刘协又将捷报递给了袁权。袁权接过,迅速浏览了一遍,眼中露出讶色。她掏出手绢,拭了拭眼角,随即又看了一遍,然后便落下泪来。 “如何?”刘协无声笑道。 “臣愚钝,不解其中深意,只是为他欢喜。”袁权的声音有些闷。“荒唐了大半生,能得到陛下一句赞赏,也算不枉此生。” 刘协转头看向诸葛亮等人。“你们谁先说?” 几个人互相看看,法正跃跃欲试,却又不敢先开口。在场的几个人中,他的资历最浅。但大家都是聪明人,第一个说的人最占便宜,一旦有高明的见解在前,后面的人就很难出彩了。 正在他犹豫时,诸葛亮笑道:“不如孝直先来。他虽年长,入值却迟,或许能有新意。” 庞统会意,点头表示赞同。 法正心中欢喜,看向刘协。 刘协也点了点头,接受了诸葛亮的看法。 能够主动给法正先发言的机会,而且理由充足,让别人无法反对,诸葛亮的情商很高。 法正清了清嗓子,开口说道:“臣以为,扬州牧此战成功,不仅收复了庐江,使扬州完璧,更掩护了江东诸郡。从此之后,江东可以避免战事侵扰,重建太平。此外,颜良授首,淮南无叛军,东出之荆州军无后顾之忧,随时可以北上,协助兖州牧,夺取睢阳……” 法正侃侃而谈,推演着袁术收复庐江后的形势变化。 庐江在淮水之南,长江以北,是沟通中原与江东的要地。袁术收复庐江,不仅拔掉了袁绍安插在淮南的钉子,更切断了江东与袁绍的联系。 比如刘繇。 刘繇虽然接受了周忠的劝告,上书称臣,但他并没有与袁绍断绝联系。许劭出现在寿春,堵截张喜,便是明证。 称臣只是权宜之计,只是表面文章,他们内心深处还是一党。 可是现在,袁术夺取了庐江,刘繇再想和袁绍眉来眼去,可就没那么方便了。 至少在军事上进行呼应的可能性基本没了。 宗承、娄圭等人可以一心一意的北上,协助曹操收回睢阳,进一步压缩袁绍的空间。 此时此刻,就算袁绍拿下了彭城,也无法对中原腹地产生重大影响。 刘协听了,微微颌首。 法正的分析基本准确。不出意外的话,袁绍只能议和,想凭武力翻盘的可能性是没有了。 “你觉得袁绍会怎么做?反击,还是接受现实,继续议和?” 法正想了想。“若是臣为他谋划,会劝他强攻彭城,就算要议和,也要将彭城以北控制在手中。但是臣怀疑他有没有这样的勇气和实力,恐怕还是会接受现实,继续议和的可能性大一些。” 刘协心中一动。 法正果然与诸葛亮不同,在军事上更激进,敢于冒险。 不得不说,强攻彭城对袁绍的意义很大。 如果能拿下彭城,袁绍就算接受议和,也不会白忙一场,至少有半个徐州入手。 彭城已经被围了小半年,刘备就算有准备,此刻也是强弩之末。如果袁绍有足够的决心和意志,拿下彭城并非不可能。 “你们看呢?”刘协转向诸葛亮和庞统。 诸葛亮做了个手势,请庞统先说。 庞统客气了一下,微微一笑。“臣赞同孝直的意见,但臣还想补充一点。就算袁绍有这样的勇气也没用,真正的实力在冀州人的手中,并不在他的手中。颜良是河北四庭柱之首,临阵被杀,对冀州人的士气影响之大,不宜低估。” 法正不以为然。“什么河北四庭柱,匹夫之勇而已,有那么重要吗?” “有,前年关羽率部驰援徐州,阵斩文丑,就曾重创冀州军士气。文丑的名气还不及颜良,便有如此影响。颜良阵亡,影响只会更大。” 法正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眉宇眼有些不屑。至于针对谁,就说不清楚了。 刘协看着庞统,又道:“还有吗?” 庞统微微欠身。“陛下,不出意外的话,袁绍会接受议和,但他未必会撤兵。臣担心他会拖延时间,滞留彭城,以观形势。扬州牧要在庐江推行度田的事,臣以为当慎重,不可操之过急,以免生变,为袁绍所趁。” 刘协说道:“你是担心朝廷支持扬州牧在庐江度田,会激起山东大族的反抗,逼着他们支持袁绍?” “正是。” “依你之见,朝廷应该否决扬州牧的提议?” 庞统摇摇头。“不支持,也不否决,留中不发。待宗承率部北上,协助兖州牧攻克睢阳,逼退袁绍,再做决定。” 刘协不置可否,看向其他人。 不少人都赞成庞统的建议,只有诸葛亮不发表。 “孔明,你的意见呢?” 诸葛亮抬起头,眼神清澈。“臣的意见正相反,朝廷不仅应该表态,而且应该明确的表态。” 第655章 孔明论政 诸葛亮话音未落,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包括刘协。 刘协看出了袁术的小心思,但他还没想好应该如何应对。让诸葛亮等人讨论,本身就有兼听则明的目的。 如果说袁术杀颜良、夺庐江只是个人意气,那他要在庐江推行度田,就没那么简单了。 他这是纳投名状,想和朝廷牢牢的绑在一起,并求得朝廷的保护。 袁术要和袁绍死嗑到底,决不妥协,就等于和那些心向袁绍的袁氏门生故吏撕破了脸,难免遭到敌视和排斥。这是袁氏的私事,朝廷是不好直接出面的,说不定还会坐山观虎斗,坐视袁氏内斗。可若是他因度田而被山东大族敌视,那朝廷就不能不出面了。 否则谁会把度田当回事?团结起来,一致反对就是了。 袁术故意把事态扩大化,实际上是扯虎皮,做大旗,逼朝廷表态。 我袁氏家门的私事你不管,度田你管不管? 刘协看破了这一点,所以才夸袁术大智若愚。 袁权也看破了这一点,知道袁术除了和袁绍斗气,更是以身赴火,为他们博一个前程,才会说袁术荒唐了一辈子,终于做了一件正经事。 但正如庞统担心的那样,度田的事急不得,急则生变,会将山东士大夫逼到袁绍的阵营里去。不仅那些支持袁绍的人会死心塌地,原本支持朝廷的人都有可能变卦。 宗承、娄圭家也是有地的,曹操家也是有地的。 反对度田,或者说反对急于度田的人很多,刚刚赶到关中的王朗就强烈反对。作为杨氏的故吏,王朗无疑是忠于朝廷的,他实际上代表了绝大部分山东士大夫的共同心声。 我家的土地虽多,却没有一亩是多余的。 像袁术这种为了搞死袁绍,不惜玉石俱焚的奇葩毕竟是少数。 刘协也清楚这其中的分寸,理解王朗等人的看法,并没有立刻在山东推行度田的计划。 刘协夸袁术一声机灵鬼,却不代表他就愿意被袁术裹胁。 某种程度上,庞统的建议更有可行性,可以化解袁术的逼迫。 只是不那么完美。 诸葛亮旗帜鲜明的反对,大出刘协的意外。 “孔明,说来听听。” “唯。”诸葛亮躬身施礼,不急不徐,从容说道:“度田是朝廷的既定政策,也是新政的基础。目前已经推行度田的河东、汉阳、三辅进度不同,效果也各有区别,已经能说明一些情况。请容臣一一说明。” “说。”刘协来了兴趣。 “相比之下,河东未能对举兵反叛的大族进行惩处,导致大量的土地还控制在大族手中。河东尹能控制的仅是屯田兵生产的粮食,虽然产量年年有所增长,但上限不高。初步估计,勉强能支撑幽燕都护府,再无余力。” “汉阳的大族对朝廷的新政最为支持,但汉阳的耕地有限,粮食产出同样不多。安定本郡之余,能够为其他诸郡提供少量支援。凉州要想安定,必须从关中或者益州调粮。” “关中耕地最多,度田的效果也相对更好。假以时日,不仅能自给自足,还能为凉州提供粮食。” 诸葛亮停顿了片刻,让所有人有个消化的时间,最后才总结道:“虽说三地的度田各有缺陷,但总体而言,度田有利于粮食供给,对边疆安定作用甚大。坚持度田,并在耕地更多的关东推行度田,势在必行。不如此,大汉旧弊难除。” 庞统忍不住说道:“孔明,我并非反对度田,只是觉得不可急于求成。” “的确不可急于求成,但态度必须鲜明。”诸葛亮声音不大,语气却非常坚定。“陛下也没有下诏说要立刻在山东推行度田,但扬州牧要求在庐江推行度田,敢为天下先,朝廷却不能模棱两可,使山东士大夫心存侥幸。” 诸葛亮转向刘协。“陛下,庐江在江淮之间,土地肥沃,水利优越,既能种稻,又能种麦。不仅远超河东、汉阳,甚至比关中略胜一筹。如果在庐江推行度田成功,不仅收成更多,也更容易让山东士大夫看到度田有利的一面,减少抵触情绪。这样的机会,万万不可错过。” 庞统忍不住笑道:“难道庐江度田之后,收成更多,山东士大夫就能支持度田?” “至少山东百姓会支持。”诸葛亮的嘴角露出一丝浅笑。“如果能得到山东百姓的支持,山东士大夫支持与否,还重要吗?” “这……”庞统瞪圆了眼睛,刚要说话,又意识到不妥,连忙咽了回去。 他极度不认同诸葛亮这句话,但不能当着天子的面说。 诸葛亮抬起手,轻轻一按,示意庞统不要着急。“山东士大夫反对度田,所争者无非是利。陛下推行度田,也不是想与民争利,相反,是要给他们更大的利。只是世人大多短见,看到更大的利之前,不愿意放弃手中的小利。等他们发现度田来带来更大的利时,他们就不会拒绝了。” 庞统等人转头看向刘协。 刘协嘴角轻挑,却不说话。 高下立判。 论军事,庞统、法正都不弱。论治国,诸葛亮已经超出了绝大多数同龄人,站在了大气层。 天才就是天才,一点就透。 庞统轻咳一声。“孔明,诚如你所说,河东、汉阳、关中都在度田,可是你说的大利又在何处?难道是丝路之利?” “丝路之利虽大,却远非全部。”诸葛亮摇摇头。“大乱之后,恢复为主,真正的大利要等到天下太平之后才能展现。民以食为天,当天下近半之人无立锥之地,沦为流民的时候,哪里还有心思去生产?度田,正是解决无数人生存问题的办法,也是天下太平的基础,非行不可。” 诸葛亮举起手,用力挥了挥。“度田不能急,但也不能犹豫,朝廷当态度鲜明地支持扬州牧在庐江试行度田,以示决心。若有人因此铤而走险,不惜与朝廷为敌,那也不是朝廷的损失,而是他们不可救药,自绝于天。” 庞统眉心微蹙,若有所思。 法正等人也低声交换着意见,窃窃私语。 袁权眼中露出一丝浅笑,躬身向刘协施了一礼。“桃李不言,下自成蹊。陛下胸怀如海,英才如百川自汇。大汉如日,必能洗净尘垢,重现大光明。” 第656章 不学礼,无以立 刘协忍俊不禁,嘴角一挑,随即又恢复了平静。 袁权难得夸人。她谨慎地和所有人保持着合适的距离,从来不为袁术说好话。 今天却露出了破绽。 她虽然没有表达自己的意见,但如此称赞天子身边的人年轻俊杰,等于赞成他们的见解。 尤其是诸葛亮,她挑选的时机表明了她的态度。 说到底,毕竟是父女,怎么可能不关心。 可是对袁术这个奇葩父亲来说,不关心就是最大的关心。 但刘协却没有作出结论。他让诸葛亮等人再想想,多从不同的角度来考虑问题。 然后,他命人将捷报归档,抄送几个重臣,听取他们的意见。 袁术离开寿春的时候,张喜已经到了寿春。按照时间估算,不出意外的话,张喜应该会和袁绍见面。不管袁绍的反应如何,张喜的奏疏应该已经在路上。 张喜会是什么态度?刘协大致猜得到。 作为山东士人的代表——不管他是自觉还是不自觉——张喜反对度田的态度几乎写在脸上,甚至有不惜一切代价阻拦的可能。他派张喜去山东,就是知道张喜的态度难以转变,不如敬而远之。 快马再快,毕竟不在眼前。奏疏再长,终究不能万言。落在纸上的想法,终究要收敛得多,否则将来记入史策,张喜的身后名堪忧。 作为一个爱惜羽毛的老臣,张喜拎得清其中的得失。 袁术的捷报像一块石头,落入水中,激起涟漪,引起了不少人的议论。 刘协坐在昆明湖边,享受吕布亲手烤的野兔时,一群散骑、郎官们就在一旁讨论。马云禄、吕小环等人也不例外,说着说着,竟和一些郎官们吵了起来。 论战起源于一个郎官的随口调侃。 那是一个中年郎官,是最早随王越、史阿等人一起选拔进来的。年轻时,曾在洛阳做游侠,熟悉袁术其人。 他说,袁术这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破罐子破摔。他这个扬州牧本来就是空的,除了九江、庐江,江南的几个郡根本不在他的控制之中。就连庐江都是刚夺来的,就算推行度田失败了,也没什么影响。真要是响应朝廷的诏书,他怎么不在九江度田? 他最后总结了一句,袁术看起来光棍,其实非常精明。他清楚什么事情可以干,什么事情不能干。他每次惹出事来,都会有人替他承担责任,他自己屁事没有。 年轻的时候是他父亲、兄长,现在则是天子。 就像当年烧皇宫,大家只记得袁绍,谁记得袁术才是放火的?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的声音很大,不远处的袁权等人听得清清楚楚。 袁权一言不发,就当没听见。 吕小环却火了,一跃而起,冲到那个郎官的面前,戟指大喝。 “你是替袁绍喊冤吗?” 中年郎官有些尴尬,却不慌张,笑嘻嘻地说道:“我可没这意思,吕郎中这可是欲加之罪啊。” “那你是什么意思?” “我没什么意思,就是实话实说而已。”中年郎官看看四周,做好了撤退的准备。不管他能不能打赢吕小环,他都不能动手。吕布就在一旁,他可不是吕布的对手。“他们都不熟悉扬州牧其人,难免会有误会。要不你来?温侯当年去南阳,应该是见过扬州牧的。” 吕小环手臂一挥。“你别东拉西扯的,我就问你这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反对度田?” 郎官不笑了,阴着脸,没吭声。 “被我说中了?”吕小环很得意。“我就知道你们这些山东人在想什么,家里没有几亩地,也不想种地,一心想攀高门。你年轻时做游侠,是不是登过袁绍的门,蹭过几顿饭,就把自己当成了袁绍的座上宾,要讲义气?” “请吕郎中不要血口喷人。”郎官按捺不住。“洛阳游侠登过袁绍门的何止千万,也不是登过袁绍门的就支持袁绍。我只是说一些故事,吕郎中又何必咄咄逼人。袁主簿在此,你何不让她说说,我可曾有一句污蔑之言?” “你少来这一套。”吕小环眼睛一瞪。“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 郎官也恼了,脱口而出。“可不是如此。令尊当年干的好事,可比扬州牧烧皇宫厉害多了,说得出口么?” 他这一句声音很大,连刘协都听到了。 刘协看了一眼吕布,做好了应变的心理准备。 吕布专心致志的烤着兔子,一动不动,仿佛没听到。 刘协眼神微闪,用脚踢了踢吕布。“温侯,小环和人论战了。” “臣听到了。”吕布不紧不慢地说道:“臣肾气尚足,耳力还行。” 刘协差点笑出声来。吕布是不是有心理阴影啊,什么事都往肾上扯。“你居然不急?” “臣应该急吗?”吕布抬起头,眼神平静。“一来他说的是事实,臣当年的错有甚于烧皇宫。就算陛下赦免了臣,臣也常常反省自己,不可再犯。二来小环最近读书有进步,想必能应付,毋须臣出面护持。退一万步说,他们都是陛下之臣,在陛下面前争辩,是非曲直,当由陛下裁决,何必臣越俎?” 刘协看在眼里,点了点头。“温侯的书读得比小环好。” “谢陛下。”吕布重新低下头,顿了顿,又道:“臣只是后悔读得太迟了。如果年轻时也能多读书,也不至于犯那么大的错。陛下在军中推行教化,臣是极力赞成的。人不学礼,无以立身。” 刘协转头看了一眼远处正在争论的人群,又收回目光。“你觉得袁公路在搞什么鬼?” 吕布沉思了好一会儿。“臣觉得那郎官说得对,袁公路只是斗气而已。他要的只是袁本初低头,其他的都不重要。” “那朝廷应该支持他吗?” “臣不知道。”吕布有点尴尬。“度田的事太复杂了,不是臣能理解的。臣只擅长厮杀,不擅长和人讲条件,做交易。如果由着臣的心思,山东大族都该死,杀了最干净。” “你这么恨他们?” 吕布一惊,回过神来,知道自己刚才激动了,口不择言,连忙解释道:“臣也知道这不可能。臣只是……” “没事,我和你一样。”刘协指指吕布,又指指自己。“有时候恨起来,只想把他们全杀光。” 他笑了笑,又叹息道:“但是这不可能。” “是啊。”吕布松了一口气。“就和这烤野兔一样,火太猛了,会焦。” 第657章 过犹不及 刘协没有对争论做裁决。 言者无罪,这是他定的规矩。 说不过人,动手也行。要和对方讲道理,就要有让对方听你讲道理的实力,这也是他一直推崇的理念。 吕小环敢跳出来为袁权打抱不平,不仅是因为袁权是女营主簿,更因为她有这个实力。 练武如学经,都是需要传承的。吕小环有吕布这个父亲,从小就在军营里厮混,打下了坚实的基础,绝不是那些靠年轻力壮或者好勇斗狠的游侠所能比拟的。 经常开展一些争论,不仅有利于督促他们坚持习武,还有利于锻炼他们的头脑。 理不辩不明。 当然,争论也是有范围、分内外的。内部争辩,言者无罪。对外部,必须慎言慎行,不能轻易表态,更不能将天子的意见外传,否则严惩不怠。 这是禁省制度,每个郎官入职的第一件事,就是背熟这些规矩。 单纯就争论而言,刘协觉得双方都有道理,又都有些想得简单了。 郎官认为袁术是破罐子破摔,很可能是真相。但他却忽略了一点,其实袁术的动机如何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结果如何。 只要袁术在庐江推行度田有利于朝廷, 朝廷就可以因势利导,将袁术的胡闹变成朝廷的试探, 最终变成滚滚洪流。 吕小环觉得郎官是为袁绍辩护,这一点也没错。袁绍当年在洛阳养名,花钱如流水,得天下人欢心, 把袁绍当自己人的比比皆是。不仅是游侠, 还有很多读书人。 尽管不是所有的读书人都有田,但他们从小读书,受圣人教诲,都反对与民争利的高大上理念。受了袁绍的好处, 觉得袁绍虽然占了大量的土地, 却不是恶人的,不在少数。 即使是在二十一世纪,还有大量知识分子为地主阶级和资本家喊冤、冼地, 混淆阶层与个人的概念,说什么也不是每个地主、资本家都是坏人,一棒子打翻一船人不合理、不理性云云。 这样的事,刘协见得太多了,有足够强的辨析能力。 游侠也好,读书人也罢,都是要吃饭的。 他们不支持豢养他们、温文尔雅的袁绍,难道支持自己都没饭吃、低俗粗鄙的流民? 有良知, 并且愿意付出行动, 为贫苦大众谋福利的读书人毕竟是少数。读了几本书,就将自己当人上人, 动辄就想启蒙别人的倒是数不胜数。 众生平等只是嘴上说说而已, 真让他们与普罗大众平等,他们是坚决不肯的。 这样的争论以前有, 现在有, 将来还会有。 刘协有足够的清醒认识, 也做好了持久战的心理准备。 争论没有结果, 却让人意识到了问题的复杂性。每个人都有不同的角度,有不同的看法, 而且根深蒂固,很难简单地说服, 朝堂上必有一场激烈的交锋。 诸葛亮等人也做了心理准备。 —— 不出刘协所料,两天后,张喜的奏疏就以六百里加急送到了长安。 大部分内容都在刘协意料之中,无非是袁术不可靠,不能操之过急,在庐江度田,将山东士大夫逼到袁绍一侧之类。 要说意料之外,只有一点。 即使出现了袁术伏击颜良这样的事,袁绍还是接受了议和, 以渤海太守的身份上书称臣,请罪。 刘协本来以为袁绍会大发雷霆、死扛到底的。 这都能忍?刘协多少有些失望。 袁本初, 你对得起李膺、范滂吗?党人的脸都被你丢光了啊。 在召开朝会之前,刘协先后找了杨彪、赵温、刘巴等人谈话,询问他们的意见, 还派人去河东,询问荀彧的看法。 杨彪、赵温的意见大致相同。他们赞成在庐江试行度田,却反对袁术继续留在扬州。 原因很简单, 袁术这个人成事是偶然,坏事是必然。就算他要求在庐江度田是好事,最后也一定会被他自己搞砸。 杨彪还做了进一步说明。 袁术这个做事凭心情,没有原则。你别看他现在要度田,如果有人求到他的面前,表示要支持他做袁氏家主,反对袁绍,条件就是豁免度田,袁术十有八九会答应。 杨彪还说,这话不是我说的,是我的夫人,也就是袁术的亲妹妹说的。 所以,陛下如果真想在庐江试行度田, 那就把袁术调离扬州。 赵温的态度也是如此。 刘协仔细想了想, 觉得他们说得有理,随即又问,怎么安排袁术为宜? 杨彪、赵温的态度是召袁术回京闲置,让他不要惹事,做个富家翁算了。 但刘巴提出了另一个看起来有些胡闹的建议,转袁术为幽州牧。 刘巴说,刘虞死后,幽州刺史一直空缺,幽州的事务由幽燕都护荀攸代理。但这不是长久之计,不符合设立幽燕都护的初衷。如今袁绍接受议和,将退回冀州,天下渐安,应该尽快补上这个漏洞。 其次,袁术以和袁绍对抗为己任,将他调往幽州,他一定会不遗余力的和袁绍捣乱。如此一来,袁绍就无力南下,朝廷可以将他压缩在大河对北,对中原进行有效治理。 最后,袁术曾说,他要救和被袁绍送去鲜卑、乌桓部落和亲的袁氏女,这也算是给他机会。 那些被迫和亲的袁氏女是支持袁绍,还是支持袁术?只要朝廷的措施得当,将鲜卑人、乌桓人从袁绍麾下剥离出来,是完全有可能的。 没有了鲜卑、乌桓骑兵,袁绍的实力进一步削弱,接下来就是围猎时间了。 过了两天,荀彧的奏疏也到了。 他也提出了和刘巴相似的建议,甚至还更进一步,建议天子纳袁术女袁衡入宫。 看完荀彧的奏疏,刘协就笑了。 荀彧这是多谨慎啊。生怕人说他荀氏的实力太强,担心荀文倩擅宠,恨不得宫里的女人越多越好。 但他却不想轻易的纳袁衡入宫。 眼下的形势最好。 袁术得到了朝廷的支持,但他的声望远不如袁绍,汝南袁氏的影响力实际上分裂了。如果他将袁衡纳入宫中,袁术的声望超过袁绍,那些观望的人很快就会转投袁术门下,汝南袁氏很快就会恢复元气,成为朝廷的隐患。 过犹不及。 但刘协也没有完全拒绝荀彧,他宣布了一道口谕:由兰台令史蔡琰教导袁衡读书学礼;命女营主簿袁权为使者,赶往睢阳,宣讲朝廷诏令,发动山东女子任事,为工为农为学。以河东为模板,建立纸坊、书坊。 为保证袁权的安全,刘协又命马云禄率十名女骑,护送袁权东行。 在马云禄出差期间,由吕小环代理女骑营日常事务。 第658章 儿女情长(玄清竹打赏加更) 袁权牵着袁衡的手,来到兰台之下。 两个侍女跟着身后,一个手里捧着几匹织锦,一个手里捧着一根荆竹。 蔡琰闻讯,匆匆迎了出来,快步来到袁权面前,看了一眼,忍不住笑道:“姊姊这是何意?你我之间,有必要搞得这么正式吗?” 袁权微微欠身。“奉诏行事,理当如此。” 蔡琰一听,也不敢怠慢,连忙收起了笑容,躬身还了一礼。 蔡氏和袁氏关系极好,两人又年岁相当,谈得来,平时就是闺中密友。袁权有公务在身时,袁衡经常来蔡琰这里消磨时光,早就是蔡琰不记名的弟子。 蔡琰将袁氏姊妹迎了进去,按照拜师的礼节,先收了作为束修的织锦,又取了荆竹,象征性的在袁衡的手心打了两下,训诫了几句,完成了礼仪,这才请她们入座。 “姊姊这下子可以放心了?”蔡琰调侃道:“我还没祝贺姊姊出使呢。此次东行, 不仅可以夫妻团聚, 以女子身份出使更是不多见。将来在山东做出一番事业,成就当不在尊夫之下。” 袁权淡淡笑道:“我只是为弘农王夫人做个前锋, 将来还是要由弘农王夫人做主的。至于成就,就算赚再多的钱,也比不上你一篇文章。阿衡的事就请你费心了。我倒不敢有什么想法,只希望她将来能自食其力, 无须仰仗他人。” 蔡琰有些诧异。“你不想让阿衡进宫了?” 在她看来, 天子让袁衡随她学礼,就是要让袁衡进宫的先声,而这正是袁权西行的最大目标。吃了那么多辛苦,如今总算迈出了实质性的一步, 可喜可贺。就算袁权有城府, 喜怒不形于色,在她面前也没必要掩饰。 难道说,袁权的想法变了? “这不是我想不想的事, 顺其自然。”袁权摇摇头。“天子要做大事业,我等就算不能助他一臂之力,也不能添麻烦。阿衡若能自食其力,进不进宫,也就不重要了。” 袁权转身,摸着袁衡的头。“比起嫁入宫中,能有一个疼她爱她的夫君更重要。” 蔡琰眼神微闪,欲言又止。 袁权回头看了蔡琰一眼, 又笑道:“倒是你, 既然放不下,索性就主动一些, 不要错过了好时光。” 蔡琰脸一红, 随即啐了一口。“说阿衡呢,扯我作甚。你赶紧走, 别耽误了出使。从今日起, 阿衡就住在我这儿, 和我做个伴儿, 你尽管放心。” 袁权含笑致谢,起身告辞。 蔡琰与袁衡将袁权送出门, 看着袁权上了车,渐渐远去, 脸上的笑容渐渐散去,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袁衡仰起头,看着蔡琰,轻声说道:“姊姊,你喜欢的人是天子吗?” 蔡琰低下头,看着袁衡一眼。“谁跟你讲的?是你姊姊吗?” 袁衡摇摇头。“她从来不说这些。但行在的男子这么多,对姊姊你有爱慕之心的比比皆是,姊姊你却连看一眼的兴趣都没有,想来只有天子了。” “小机灵鬼。”蔡琰曲指, 轻弹了一下袁衡的脑门。她们之间也没什么秘密可言,她倾心天子的事, 袁权早就看在眼里。“可是我喜欢有什么用,这事不由我作主的。” “我觉得天子也是喜欢你的。”袁衡摸着额头,眨着眼睛。“只是他顾忌太多, 不敢分心。” 蔡琰调侃道:“你懂得倒多。” “我是旁观者嘛。” 蔡琰眼神微闪,笑而不语。 —— 马云禄快步走进了未央宫前殿,一眼看到天子正在阶下散步, 一手背在身后,一手轻抚着额头,似乎有心思,连忙放慢了脚步。 当值的郎官都认识她,颌首致意,却没人敢擅离岗位。 马云禄站在廊下,看着在庭中散步的天子,一时看得痴了。 几天不见,天子仿佛又长高了些,长壮了些,脸皮也白净了些。但内敛的英气越发浓郁,充满朝气的脸庞之下, 是一颗成熟甚至有些沧桑的心。 他的肩上挑着大汉四百年的江山, 挑着华夏衣冠的未来, 还有几千万生民的希望。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舍他而谁? 可是我呢?我该怎么办? 正当马云禄出神的时候, 刘协一抬头,看到了直勾勾地看着他的马云禄,不禁莞尔。他抬了抬手,马云禄却兀自发呆,一动不动。还是一旁的郎官提醒,她才猛然惊醒,顿时红了脸。 她快步来到刘协面前,拱手施礼。“陛下,臣准备出发了,特来辞行。” 刘协打量着马云禄红到耳根的脸,嘴角轻挑。“路上小心,朕等你安全归来。” “唯。”马云禄习惯性的应了一声,随即又意识到天子这句话与平常不尽相同。她心跳加速,鼓起勇气,抬头看向刘协,正与刘协四目相对,一时心慌,想挪开眼睛,却又舍不得。 “陛下……等我归来?” 刘协点点头。“本想等你先立业,再论其他。现在看来,怕是春光不等人。去山东看看,也算了了心愿,回来之后,就将这武装换了红装,如何?” 马云禄听得真切,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只是呆呆地看着刘协。 刘协眉梢轻扬。“舍不得?” “啊……啊。”马云禄如梦初醒,尴尬得无地自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她匆匆地施了一礼,转身就走,脚步匆匆,仿佛逃跑。走了两步,又觉得失礼,转头看着刘协,神情窘迫。 刘协笑着扬扬手,示意她不必拘礼,赶紧去办事。 马云禄如释重负,迈开大步,冲出了金马门。 十名女骑士在宫门外候着,见马云禄冲出来,一名女骑士上前,递上马缰。 马云禄翻身上马,连声喝道:“出发,出发。” 女骑士们讶然,就连车里的袁权都有些不解,撩开车帘一看,见马云禄满脸通红,眼中却掩饰不住喜色,眼珠一转,便会心而笑。 女骑士们却没袁权这么矜持,一边翻身上马,一边叽叽喳喳的问道:“都督,这是陛下有赏赐么?” 马云禄没好气的说道:“想什么呢。你立了什么功,长安城还没出,就要赏赐?” “既然没有赏赐,都督为何这么高兴?”一个金发碧眼的女骑士歪着脑袋,打量着马云督。“难道这赏赐是只给都督一个人的,没我们的份?” 马云禄眼睛一瞪,刚要喝斥,话到嘴边,又道:“唉,你说对了,就是只给我一个人的,你们都没份。你们不仅没份,还要给你凑份子。别怪我没提醒你们,谁也不准少。” 女骑士们顿时明白了,齐声欢呼起来。 “贺喜都督,心愿得偿。” 大街人行人不少,看到这一群女骑士已经觉得养眼,不少人停下脚步,尽情欣赏。听得她们欢呼,更觉得她们青春可爱,不由自主的连连点头。 马云禄看在眼里,心中更加欢喜,仿佛全长安城的人都在为她高兴一般。 第659章 孟轲真传 袁权出使山东的消息,立刻引起了朝臣们的注意。 这件事很突然,天子事先既未透风,事后也没有任何解释,但这件事的时机如此之巧,却不能不引人猜想。 袁术伏击了袁绍的大将颜良,将依附袁绍的庐江大族槛车征送长安,又要在庐江度田,这件事还没议出个结果来,天子却派袁术的女儿袁权出使山东,显然不是巧合。 在众多人的关注下,袁衡奉诏随蔡琰学礼的消息也很快浮出水面。 听到这个消息,很多人都明白了天子的意思。 不管最后的具体结果如何,天子对袁术的行动总体上是满意的。 这个是态度问题、方向问题,没什么讨论的余地。 这让不少老臣忧心忡忡。 他们主要的担心有两个:一是袁术会不会意气用事,乱搞一通。二是度田会导致山东大乱,之前的努力付之东流。 后一个担心没什么好讨论的。 虽然天子没说,但河东的事先鉴在前,天子想借着平叛的机会对山东大族进行清洗是大家心知肚明的事,而并凉人也想跟着捞一笔,对富庶的山东诸州进行一番光明正大的掳掠。 山东人不愿意看到这一幕,但他们没有理由直接反对。 抑兼并,强干弱枝,一直是儒家的核心理念,与不与民争利一样重要。 即使当初反对光武皇帝度田, 也是暗中阻挠破坏, 没人敢当面反对。 如今天子手握并凉精兵,又年轻气盛, 手段可比好儒的光武皇帝狠厉多了。真惹恼了他,不排除他一怒之下,玉石俱焚,以武力摧毁山东州郡。 所以大家反对的理由就集中在了袁术身上。 袁术是纨绔, 成事不足, 败事有余,这一点是公认的。就算他现在做得对,也不代表将来就能做得好。由他来主持度田,这事不靠谱。 正在此时, 桥蕤押着一群俘虏来到了长安, 给了老臣们更大的动力,以及更充足的理由。 桥蕤带来了几十个庐江大族的家主。 这些人平时衣食无忧,现在却坐在槛车里, 一路从庐江颠沛至此,只剩下半条命,看起来就让人心疼。不少人感同身受,想起了当年随着天子西迁、东归的苦难生活,跑到刘协面前痛哭流涕,忆苦思甜,恳求刘协珍惜现在的和平,不要轻启战端。 桥蕤还带来了家属, 其中有一对国色天香的女儿, 一个十三,一个十二。 不用说, 这肯定是袁术想出来的歪主意。 他把天子当什么人了?以为天子和他一样好色吗?这样的酒色之徒, 岂能付以重任?度田是大事,所托非人, 遗祸无穷。 一时间, 各种指责如雨点般泼向袁术, 所有人众口一辞, 恨不得将袁术直接骂死。 如果口舌能杀人,袁术早就死了千万遍。 在这种情况下, 连刘协都不好直接为袁术开脱,要不然就是中了袁术的糖衣炮弹, 被那一对还没长开的姊妹花迷昏了头。 很快,正在吴郡的光禄大夫周忠也送来了加急文书。他倒没有为庐江大族求情,也没有直接反对在庐江度田,却强烈反对由袁术主持此事。 他从袁术年轻时的荒唐说起,一直说到不久前他在寿春与袁术同城而治,将袁术各种不靠谱的事一一列举,最后问了一句话:这样的人,能担得起度田这么重要的任务? 经此一事,刘协也觉得袁术不靠谱, 做事太简单粗暴。 于是,他做了让步, 决定将袁术调离扬州。 经过一番认真而激烈的“探讨”,刘协最后做出决定,转袁术为幽州牧。 比起扬州, 幽州更远,更穷。袁术由扬州牧转为幽州牧看似平调,其实是左迁, 也算是一种惩罚,算是平息了部分人的怨气。 处理完了袁术之后,随即又有一个议题被提了出来。 谁来接任扬州牧? 大家讨论来讨论去,提了好几个人选,但各有优劣,无法得到绝大多数人的赞同。 —— 城南,太学旧址。 赵歧坐在树荫下,用袖子扇着风。虽然他的身体不错,毕竟年纪大了。为了考察太学还是否有修复的可能,他这几天来往奔波,体力消耗过大。 “公台,坐一会儿。”赵歧说道。 “喏。”陈宫嘴里答应着,却没有就坐, 扶着一棵大树, 看着远处的南山出神。 “公台,想什么呢?” “看到这太学遗址,忽然有些感慨。”陈宫转过头, 看看赵歧,倒了一碗水递了过去。“从董仲舒建议立太学,到如今三百余年,谁会想到儒门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可见夫子说得对,过犹不及,读书是好事,可是读书人太多了,也可能是麻烦。” “你这是什么话?”赵歧不满地说道:“且不说圣人的话怎么理解,如今天子重教化,欲使天下人皆能读书明理,你怎么还嫌读书人太多?依我看,德润身,富润屋,读书人越多越好。你看那些西凉兵,原本一个个和野兽一般粗鄙,所到之处,鸡飞狗跳,读了书,连说话声音都小些。” “我不是说读书不好。”陈宫连忙解释。“读书养德自然是好的,但又有多少人读书是为了养德呢?太学三万太学生,大多数还是为仕途而读书。一旦读书不能让他们入仕,他们就弃圣人之言如弊履,哪有好德之心。我们山东有一句俗语,叫举秀才,不知书,说的就是这种人。” “这句话,我也听说过。”赵歧点点头。“下一句是察孝廉,父别居,对?” 陈宫哑然失笑,拍拍额头。“我倒是忘了,赵公也在山东游历多年。” “什么游历,我那是逃难。”赵歧拍拍膝盖,有些惭愧。“我读了大半辈子《孟子》,最倾慕孟子为人,一心想做个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夫,结果祸事临头,还是做不到临难不苟,只能一逃了之,苟且偷生。要说虚伪,我又何尝不是呢?所以我是赞成天子所说的,读书人也要习武强身。如果我有一身好武艺,当初何必逃,直接杀了唐玹,为国除奸。” “赵公豪气。”随着轻脆的掌声,天子刘协从一旁走了过来,一边走一边鼓掌。“赵公虽年高,豪气不亚于少年,不愧是孟轲信徒,尽得浩然之气真传。佩服,佩服。” 第660章 仁者无敌 赵歧吓了一跳,连忙起身。他挺了两下,也没能站起来。陈宫赶过去,将他扶起,一起向刘协拱手行礼。 “陛下,你这是……”赵歧满脸期待地看着刘协。 刘协一身春装,很随意地摆摆手。“这两天被吵是头疼,出来散散心。赵公不必多礼,当我是一个游历的学子即可。” 赵歧笑了。“若我大汉的学子都能如陛下一般文武兼备,华夏衣冠必盛行天下。” “会有那一天的,虽然我未必能亲眼见证。”刘协背着手,来回踱了两步。“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赵公耄耋之年尚能自省,不为成见所困,年轻辈若能如赵公一般,自胜胜人,何愁王道不兴?” “陛下谬赞,老臣愧不敢当,愧不敢当啊。”赵歧抚着胡须,眉开眼笑。 陈宫却更关心天子刚才所说的事。 他虽然天天跟着赵歧问学,却对朝廷的事并不陌生,知道这两天在吵些什么,也思考了很多。天子突然出现在这里,他不觉得只是偶遇。 “臣疏忽,不知陛下在此, 一时妄言, 还请陛下恕罪。” “你那真是妄言吗?”刘协反问道。 陈宫有些迟疑。他看了刘协一眼,看到了刘协眼中的笑意, 突然有了勇气。 “臣……是肺腑之言,只是出言不逊,不合君臣之礼。” “那我再问你一句,是道理之理大, 还是礼仪之礼大?” 陈宫不假思索。“道理之理大。” “没错。”刘协点点头。“有理走遍天下。不讲道理的人, 就算礼节再周到,也不过是假客气。巧取豪夺就是巧取豪夺,并不会因为巧取豪夺的人读过书,就会明正言顺。只可惜, 很多人不涉及个人利益的时候, 可以大讲王道、仁义,一涉及到个人利益的时候,就只剩下不与民争利了。” 赵歧、陈宫面面相觑。 他们虽然知道天子可能有事, 却没想到天子会这么直接。 刘协转头看着赵歧。“赵公,你怎么理解不与争民利?” 赵歧抚着胡须,神情严肃起来。“老臣以为,不与民争利并没有错,错的只是今人的理解。真正理解这句话的人并不多,绝大多数人只是将这句话当作借口,掩饰自己的贪婪。” 刘协打量着赵歧,兴趣大增。 他知道赵歧不是一个守旧的人, 否则他不会首开为《孟子》作注疏的先河。 孟子在后世被称为亚圣, 但在汉代的地位并不高,只是诸子之一, 其书也归于子书, 与《论语》一样,作为启蒙读物, 而不是真正的经。 赵歧研究《孟子》, 为《孟子》作注疏, 对于儒生来说, 这是不务正业。 但他还是没想到赵歧的思想会如此激进,直接认定那些人就是贪婪。 “愿闻其详。” “不敢。”赵歧拱了拱手, 清了清嗓子。“不与民争利的要害不在利,而在争。谁能争?强者对弱者。争, 即以强凌弱。不争,即不以强凌弱。以强凌厉,为暴。不以强凌厉,是仁。与民争利之政,是暴政,不是仁政。是以与民争利,君子不为。” 陈宫吓得脸色有些发白。 赵歧这几句话说得很重,就差指着刘协的鼻子说你与民争利,就是暴君了。 天子汲汲以王道为追求, 你当面说他行暴政,一点面子也不留, 怎么行? 赵歧一把年纪了,天子就算不满,也不会把他怎么样。可是他还年轻, 又与赵歧走得这么近,万一天子把恨记在他身上,他这一辈子就别想出仕了。 他不敢直接看刘协, 只好一本正经地看着慷慨直言的赵歧,用眼角的余光观察刘协的神情。 刘协点头表示赞同,示意赵歧继续。 赵歧喝了一口水,继续说道:“陛下对士大夫,陛下强,士大夫弱。士大夫对庶民,士大夫强,庶民弱。陛下与士大夫争利,是暴政。士大夫与庶民争利,同样是暴政。他们说度田是与民争利,可是他们兼并土地,让庶民无立锥之地的时候,难道不是与民争利?” 陈宫愕然。 他没想到赵歧反对与民争利的落脚点并不是反对天子度田,反则是支持天子度田。 “赵公……” 赵歧看了陈宫一眼,一声轻叹。“公台,我在山东逃难十多年, 见过民间疾苦,知道很多人是如何失去土地,变成流民的。你真以为那些大族的土地都是公平交易来的?” 陈宫语塞,不知道该怎么接赵歧的话。 他虽然没有像赵歧一样逃难,但他在曹操麾下时做过掾吏,接触过很多普通百姓,甚至流民。他也知道那些地方大族是如何巧取豪夺的,真正公平交易的十不足一。 “陛下,臣不反对度田,臣只是希望陛下不要操之过急。冻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急不得。等春暖花开,再厚的冰也会消融,不攻自破。陛下施行仁政,教化百姓,精诚所至,自然金石为开,王道也会如期而至。” 刘协沉默了片刻。“赵公是说,我当行黄老之道,与民休息,顺其自然?” 赵歧脸一沉。“陛下本是聪明人,今天怎么糊涂了?欲兴王道,当行儒术,如何能用黄老之道?我是劝陛下行孟子之道,行仁政。仁者无敌。行仁政者,虽百里亦可王,何况陛下身负天下之重呢。” 刘协哈哈一笑,拍拍额头。“吓我一跳,我还以为赵公又改信黄老呢。” 赵歧白了刘协一眼,也哈哈大笑起来。 陈宫见状,也跟着笑了两声,只是有些担心。 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刘协转头看向陈宫。“公台以为赵公之言如何?” 陈宫拱手道:“赵公学问深厚,又见多识广,自然是至理之言。” 刘协微微颌首。“赵公所言,的确有理,只可惜赵公年已耄耋,不能再让他受案牍之累。要是早个五十六年,我倒是想让赵公领一州之地,行仁政,致王道,与荀文若、杨德祖一较高下。可惜啊,可惜啊。赵公,你生不逢时。” 赵歧笑道:“陛下,臣虽年老,公台却正当时啊。公台与我虽无师生之名,却有师生之实。他对孟子仁政的理解不亚于我。若陛下能给他一个施展机会,当不亚于荀文若、杨德祖。” “赵公……”陈宫心跳加速,却不能不出声阻止。 赵歧瞪了陈宫一眼。“公台,大丈夫当见机而作,勇于任事。我生不逢时,你却正逢陛下中兴之际,岂能像我一样闲居?当为陛下,为天下苍生,竭尽才智,一展鸿图,共襄盛举。” 陈宫忐忑地看着刘协。 刘协微微一笑。“公台,愿意去九江度田吗?袁术靠不住,你去做个榜样,让山东士大夫看看度田究竟是仁政,还是暴政。” 第661章 问道太学 陈宫的第一反应是婉拒。 婉拒天子征辟,乃至于三,方是名士风流。如果第一次就答应了,未免过于急迫,功利心太重,会让人轻视。 但婉拒的话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一来天子年少,也不喜欢名士风范,更不喜欢这些套路。 他随吕布西行,一晃两年有余。吕布以战功得到赦免,张辽、高顺等人皆得重用,就连吕小环都成了女骑假督,他却还是闲人一个。 连赵歧都急了,厚着老脸,当面向天子推荐,几乎是逼着天子用他。 如果他拒绝了,天子顺势收回,他怎么对得起赵歧? 这样的事是有先例的,名臣张则就因为两次拒绝天子征辟,再也没得到机会。 二来起家为九江太守,即使对于他这样的名士来说,也是很难得的机会。 他之前只做过东郡太守府的掾吏,还没有正式进入朝廷官员的行列。按正常程序,他应该先为郎,再外放为县令长, 慢慢升迁至二千石。少了不能少, 十年总是要的。 可是现在,他可以一步跨过这十年的历练, 一步而为二千石。 二千石已经是高官,是很多人一生仕途的顶点。 这样的机会,谁舍得轻易放弃? 在矜持与恭敬之间,陈宫犹豫不决。 刘协笑了。 他微微颌首。“无妨, 公台可以考虑一下, 两天内给我答复就行。”他转身看看四周,看着太学的残垣断壁,一声叹息。“公台方才所言,我甚是赞同。凡事过犹不及, 学问和干禄联系得太紧, 对学问来说未必是好事。从政不应该是求学的第一目标,更不应该是求学的唯一目标。” 不需要立刻做出答复,陈宫立刻轻松了许多, 思路也跟着灵活起来,随即问道:“敢问陛下,什么才应该是求学的第一目标?” “问道。” 赵歧哈哈一笑。“陛下莫不是睹南山而有归隐之心?这可不行啊。陛下富春秋,担重任,正当有为,岂能归隐?等到了老臣这年纪,再兴归隐之心不迟。” 刘协转头看看赵歧,忍俊不禁。“赵公不是怕我有归隐之心, 而是怕我有长生之心。” 赵歧抚须而笑。“陛下若是这么说, 也没错。陛下有秦皇汉武之雄才,固然是幸事。可若是像秦皇汉武一样求长生, 那可如陛下方才所言, 过犹不及了。臣老了,有今日, 未必有明日, 没什么好怕的, 就斗胆进谏一句。” 刘协放声大笑。“赵公坦荡, 可称为大丈夫矣。” 赵歧一声轻叹。“得陛下此言,臣可含笑九泉了。”他转头看看四周。“臣束发从学, 到今八十余年,经过盛世, 也经过乱世,见过君子,也见过小人。在暮年之际,还能看到大汉中兴的曙光,可以从容于地下,向先帝、前贤报个平安,此生无恨。” 赵歧的眼中露出一丝留恋。“我虽劝陛下莫求长生,但我自己却奢望能再活几年,看到太平之年。陛下, 即使是从中平元年算起,大汉也已经乱了十四年啦。十四年前, 洛阳是洛阳,长安是长安。十四年后,洛阳也成了长安, 唉……” 赵歧一声长叹,两行老泪涌了出来,滑过斑点重叠的面庞, 沾在雪白的胡须上。 刘协的心情也跟着沉重起来。 他明白赵歧的意思。 赵歧想在辞世之前看到太平,不是为了别人,只是不想再看到战火蔓延、百姓受难。 他是见过太平,也见过苦难的人,更知太平的珍贵。 “赵公……”刘协沉吟了片刻,郑重地点点头。“袁绍已经称臣,太平将至。”他又抬起头,看着面前的荒芜。“朕有一件事,想拜托赵公。” “请陛下直言。” “不管将来是不是要迁都长安,这太学都是要恢复的。请赵公坐镇,主持此事,重现当年太学风采,为大汉中兴储备人才, 多增养一些像公台这样既有学识, 又不拘于成见的人才。” 赵歧身体一振, 饱含热泪的双眼中闪出兴奋的光芒。他挺直身躯, 拱手双手, 深施一礼。 “臣歧,领旨。” —— 辞别了赵歧、陈宫,刘协在太学旧址信步而行,一直没有说话。 诸葛亮、庞统等人跟在后面,也不说话。 他们都知道,天子的心情很沉重。 一是因为眼前的情景很难让人高兴起来,一是因为赵歧的心愿带来的触动。 他们没有赵歧那样的经历,他们最初的记忆就是黄巾起事,对黄巾之前的太平时光并没有多少印象,感触远远没有赵歧那么深。 但他们都清楚,战争带来的伤害太大,而大汉已经承受不起这样的伤害。每拖一年,就是在大汉伤痕累累的身体上又割一刀,所剩无几的鲜血就会又少几分,离死亡也就更近一步。 天子更清楚这一点,所以他虽然很不情愿,还是决定接受议和。 刘协手足并用,登上一座残破的土丘。站在丘顶,四下观望。 “这是什么所在?” 庞统、法正等人摇摇头,不清楚。 诸葛亮四下里看了看,说道:“应该是明堂。在泰山脚下,有一座类似的建筑,据说是孝武时所建明堂。论始建时间,那一座才是大汉最早的明堂,这一座是孝平年间王莽主政时才建的。” 刘协微微颌首,却没说什么。 他虽然没说要来太学,但他让诸葛亮去打听赵歧的行踪,想必诸葛亮已经清楚他要干什么,顺便做了些功课。 “灵台在哪里?” 诸葛亮转了个方向,手臂一指。“应该在那个方向,但早就毁了,连一点痕迹都没剩下。” 法正忍不住问道:“陛下问灵台,莫不是想问道?灵台虽不可见,楼观却还在,陛下不妨召观中道人前来问询。” 刘协笑笑。“道不在那些道人的口中,也不在老子的五千言中。向老子五千言中问道,和向五经中问王道一样,似是而非。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道是走出来的,干出来的,不是问出来的。就算没有经书,只要认准方向,不忘初心,努力向前,纵使千难万难,也有到达目的地的那一天。” 法正追问道:“那初心又是什么?” 刘协沉吟片刻,一字一句地说道:“天下为公,万民皆民。” 第662章 与时俱进 刘协本来想说“为人民服务”装个逼,只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这句太超前了,容易引起不必要的误解。 “天下为公”是套话,很正确,但没有实指,可以随意解释。 “万民皆民”就比较实在了,而且暗含了君臣的分别,不会自废武功。 所谓周秦之变,就是取消了世卿世禄的贵族制度,将天下人分成了两类:一是皇帝,一是臣民。 臣也是民,哪怕是皇帝的儿子、将来的储君。在他没有登基继位之前,他就是臣,是民,不是君。 但思想的演变落后于制度的革新,加是儒学天然的保守思想,汉代虽然推行皇帝制度,思想体系却还停留在分封时代,有浓厚的先秦遗风,其中最为典型的就是二重君臣制。 比如一郡太守、一县县令,对于皇帝来说,他是臣。对于他治下的掾吏、百姓来说,他就是君。 这是先秦分封制的遗韵,也是士大夫与皇帝争权的底气所在。 两千年的封建史, 就是皇权不断加强, 臣权不断削弱的历史。虽然中间经过了无数反复,但君权最终还是战胜了臣权, 将大臣变成了奴才。 这里面既有儒家思想的自我束缚,也有生产力水平的限制。 在那种生产力水平下,只有皇帝集权制维持国家运行的效率最高。按照社会演化动力学,所有的政权都会向皇帝制度演化, 只不过不是所有的政权都能成功。 但刘协想要做的, 绝不仅仅是一个高高在上的皇帝,他更想成为华夏文明的推手。 他知道皇帝集权制的优点,更清楚其中的弊端。要想将华夏文明推向更高峰,最终必须要打破皇权, 走向人民当家作主。 但那是生产力水平得到提高之后的事, 不是眼下要考虑的事。 甚至不是百年之内能考虑的事。 在当前形势下,维护皇权的存续,在集权的基础上保持开明, 才是最合理的选择。 这时候讲“为人民服务”或者“人人生而平等”,只会坏事,不能成事。 士大夫天天想着要从皇帝手上夺权,然后自己作威作福,这时候说什么“人人平等”,他们还不像打了鸡血似的,一蹦三尺高,然后喊一句“陛下圣明”, 反手捅死陛下, 由他们当家作主。 所以只能是“万民皆民”,士农工商平等, 朕却还是朕。 等他们反应过来皇帝也不能例外, 也许就是百年之后的事了。 朕看不到了,喜闻乐见。 一瞬间, 刘协觉得自己真是天才, 走钢丝的水平一流。 诸葛亮等人都没表示反对。纵使他们都是聪明人, 甚至是天才, 但他们毕竟从小读儒家经典,君君臣臣的道理深入骨髓, 倒也没激进到要天子与他们平等。 在刘协面前,他们也没有这么想的勇气。 天子虽然年少, 但不论是气度还是见识,都足以碾压他们,让他们由衷的敬畏,发自内心的臣服。 “陛下,陈公台任九江太守,谁任扬州刺史?”诸葛亮最实在,把话题拉了回来。 庞统也迅速跟进。“就是,陈公台虽然有才智,却没做过太守, 他能处理好九江度田的事吗?” “朕也不知道,但你们能找到更合适的人选吗?” 诸葛亮等人面面相觑。 讨论谁来接任扬州牧或者扬州刺史的人选已经有几天, 但没有一个人是完美的。 天子来找陈宫,也只是让他出任九江太守,而不是扬州牧、扬州刺史, 用意其实也清楚。 在九江、庐江两郡度田,暂时不推广到整个扬州。 如此,选谁做扬州牧、扬州刺史, 就不那么重要了。九江太守才是关键。 袁术虽然没有明说,但他推荐阎象出任庐江太守的心思就写在脸上。既然要将袁术调集扬州,不能不给他这个面子。 “陈公台有才智,更重要的是,他很务实。”刘协解释道:“西来两年有余,他虽然没有做官,但他思想上的变化是有目共睹的。以他的才智,只要思路没问题,具体事务很快就可以上手。退一步说,他在九江度田失败了,也不是坏事,可以积累经验嘛。” 诸葛亮还是有些担心。“陛下, 陈公台虽是山东名士,却不熟悉九江情况。虽说没有人情干扰, 却难免不熟悉情况, 为人左右。” “的确有这可能, 所以我要交给你一个任务,尽可能的收集九江郡的地理水文,供他参考,让他别被人牵着鼻子走。” “唯。”诸葛亮点头答应。 “孔明,你熟悉九江吗?” “不熟悉,不过我可以去打听。”诸葛亮笑了。“虎贲仆射鲁子敬是东城人,毗邻九江,想必熟悉九江的情况。后军师刘子扬更是九江本地人,我写信向他打听,他一定能提供不少参考。多方打听,再配合之前收集的资料,应该可以做到大致不差。” 庞统和法正互相看了一眼,不约而同地点点头。 在这方面,他们不及诸葛亮有经验,以后要多留心才行。 —— 考虑了两天后,陈宫给了刘协答复,愿意出任九江太守,在九江推行度田。 在感激了天子的信任后,陈宫也表达了自己的担心。 他既不熟悉九江的情况,也没有治理一郡的经验。虽有雄心,却未必能成事。 刘协鼓励他说,有心最重要,能力可以慢慢锻炼,谁都有第一次做太守的时候。 朕还是第一次做皇帝呢。 他又给陈宫出了几个主意。 其一,到九江之后,与袁术交接时,多咨询袁术及其旧部的意见。袁术虽然不靠谱,他手下还是有一些人才的,肯定能给你提供一些帮助。 其二,多征辟一些年轻俊杰。年轻人有干劲,成见少,更容易接受新思想。只要他们能认可你的理念,会不遗余力的协助你推进。 其三,配合你的掾吏,你就留用。不配合,你又不方便惩处的,就将他们送到朝廷来,我来处理。 最后,刘协给了陈宫一摞资料,都是诸葛亮这两天整理出来的。 陈宫感激不尽,抱着资料,恭恭敬敬地向刘协拜了一拜。 “陛下,臣去了。请陛下给臣四年时间。四年之后,度田不成,臣自诣廷尉。” 第663章 更改旧制 委任陈宫出任九江太守的建议很快就得到了几个大臣的支持。 陈宫是山东名士,又随赵歧习《孟子》两年有余,与几个老臣都有来往,聪明才智早就为人所知。由他出任九江太守,不会引起山东人的排斥,也不用担心他像个酷吏,为了仕途不顾体面,干出唯命是从的事来。 再者,由陈宫出任九江太守,也表明天子接受了他们的建议,不急于在山东推行新政,只在庐江、九江试点,甚至没有在扬州范围内推行。 决定了九江太守之后,赵温顺势提出,由刘繇出任扬州刺史。 严格来说,刘繇就是有朝廷任命的的扬州刺史,只是他打不过袁术,才被赶到江东,又被孙策赶到豫章去了。如今袁术转为幽州牧,恢复刘繇的任命顺理成章,没必要再选一个人。 杨彪也支持赵温的提议,还增加了几条理由。 刘繇虽然向朝廷称臣,但他心存疑虑。这时将他调离豫章,他肯定会有担心。可是让他留在豫章,又不合理。豫章作为江东第一大郡, 不能控制在他的手中。 将刘繇转为扬州刺史, 另委任可靠的人担任豫章太守,既能安抚刘繇那颗不安的心, 又能削弱他的影响力,一举两得。 刘协接受了他们的建议,在讨论谁适合出任豫章太守时,他提了一个方案。 由太史慈接任豫章太守。 这个方案有些诡异, 很多人都觉得不太靠谱, 但刘协觉得可行。 周忠曾有消息来说,太史慈是刘繇旧部不假,但刘繇并不重视太史慈,只把太史慈当作普通将领使用。原因很奇葩, 居然是不想让许劭笑话他。 说白了, 就是士人莫名其妙的优越感。 这一点,想必太史慈也清楚,只是他无处可去, 只能委曲求全。 朝廷委任太史慈为豫章太守,不会引起刘繇的担心。毕竟在刘繇的观念中,虽然他不重用太史慈,太史慈依然是他的故吏。但太史慈得了朝廷的重用,必然也会对朝廷心存感激,不会死心塌地的跟着刘繇,更不太可能跟着刘繇干出造反这样的蠢事。 退一步说,就算太史慈死心塌地跟着刘繇, 朝廷也没什么损失。 现在派一个人去接管豫章, 刘繇也不能答应啊。 经过反复讨论,赵温、杨彪也接受了刘协的观点, 觉得这个方案有一定的可行性, 可以先试试。等刘繇接受了,将来再派几个人去豫章做县令长, 试探太史慈的态度。 别的不说, 天子愿意步步为营, 稳扎稳打, 总比率并凉大军东出,一路平推好些。 既然讨论到了豫章的事, 杨彪又提到了吴郡。 现任吴郡太守朱治是孙策的部将,加上孙策自领会稽太守, 孙策实际上控制了吴会两郡,再加上丹阳郡的一部分,实力与豫章相当。 在周忠率部围攻庐江时,孙策已经有保存实力,不肯全力以赴的先例。在袁绍称臣,中原基本平定的情况下,有必要对孙策的实力进行压制,不能纵容。 杨彪建议转征孙策入朝。如果孙策不肯来,就转朱治到别郡, 从孙策手中夺走吴郡。 如果孙策既不肯入朝,又不肯放弃吴郡, 那就用武,命扬州刺史刘繇率九江、庐江、丹阳、豫章四郡进攻吴会。 在周忠尚在吴郡的情况下,软硬兼施, 解除孙策威胁的可能性很大。 刘协听了杨彪的建议,又和赵温等人商量了一下,觉得杨彪的方案大体可行, 但过于强势,恐怕会引起孙策的疑惧,以为朝廷兔死狗烹。如果其他人也这么觉得,以为朝廷有意用武力清除异己,怕是会引起不安。 “多给孙策一个选择。”刘协说道:“命他整顿人马,筹备战船,征讨夷州。周瑜要是有兴趣,也让他一起去。” 杨彪、赵温等人低声商量了一下,觉得可行。 孙策年轻气盛,好勇斗狠,大概率会接受这个选择。 海上风高浪急,危险系数很高, 孙策受挫, 自然也就老实了。万一侥幸成功了, 只怕代价也不小,以后很难再和朝廷正面对抗。 “陛下,袁绍称臣,彭城就可以解围了,如何安置刘备?” “你们有什么想法,说来一起探讨。” 杨彪说道:“刘备骁勇,但理政能力一般。若留在徐州,可守彭城一郡,却不能治理整个徐州。臣以为,可使其率部征讨辽东,迫降公孙度,进而平定朝鲜。” 刘协想了想。“这么做,是不是太急了?” 杨彪笑笑,露出一丝狡猾。“只怕刘备更急。” 刘协稍一思索,哑然失笑。 没错,刘备应该更急。 袁绍已经称臣,撤回冀州只是时间问题。刘备守住了彭城,却没守住整个徐州。算不算完成任务,主动权在朝廷手中,不在刘备手中。 此时此刻,刘备最关心的就是能否恢复宗籍,这是他唯一的机会。 “陛下何不遂其心愿,成功之后,以朝鲜为其封国,并为其他人立个榜样。要想封国,就去拓边。” 刘协还没说话,赵温拍案叫好。 “陛下,臣附议,这个方案好,以后都这么办。五服以外的宗室若想封王,就封在大汉疆域之外。五服以内,虽在疆域之内,也不能在中原腹地。既然是藩辅,自然在边疆。中国渐大,这五服之地也不能再沿用五百里的古制,当有所更改,至少要改成千里。” 刘协还没说话,一群人的目光就看向了赵温,带着几分惊愕。 这老头是不是老糊涂了?五服的划分范围改为千里,那五服就是五千里,已经出了大汉现有的疆域了。你这哪里封王,你这是流放啊。你就不怕那些宗室在背地里诅咒你? 刘协看得清楚,也赞成赵温的想法,却没有立刻表态。 这事得慢慢来,先拿刘备做个例子,看看其他宗室的反应再说,没有必要急着定规矩。 规矩也是慢慢试出来的,不是拍脑袋想出来的。 刘协随即拟诏,先恢复刘备的宗籍,以酬坚其守彭城之功,然后就地休整,等待进一步命令。待他报上军功,再对其部下论功行赏。 第664章 火上浇油 袁绍虽然含羞忍辱,上书称臣,彭城的围却没有解。 他担心天子再变卦,又提出更过份的要求来,到时候后悔都来不及。在得到正式的赦免诏书之前,他坚决不肯解围。 这一点,得到了所有人的赞同,是袁绍阵营不多见的统一。 如果不是刘备守得稳健,攻城的伤亡太大,而且兵力也不够用,袁绍甚至想拿下彭城再说。 如果能拿下彭城,诏书来不来,他反倒不怎么在乎了。 但实力不允许,他徒呼奈何。 几次站在将台上,看着远处的彭城,袁绍一次次的问自己,这究竟是怎么了?为什么连刘备都变得如此坚定,无法击败? 张喜也没有反对袁绍的决定。陈琳私下里找了他几次,婉转地请求他向袁绍进言,解彭城之围。再不济,也可以先释放陈登。 陈登在俘虏营里,虽然没受什么折磨,却也形销骨立,只剩最后一口气了。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死。万一陈登死了,这仇可就结深了, 下邳陈氏可不是什么小家族, 影响力也是很大的。 张喜拒绝了。 解彭城之围,时机未到。释放陈登, 现在也不合适。 陈登不肯降,这已经是众所周知的事。释放之后,是留他在营,还是让他走?留他在营, 等于没放。放他走, 万一他登高一呼,重组大军,进攻袁绍,这好容易得来的太平岂不是又毁了? 陈琳无言以对, 只感到无助。 文章再好, 口才再佳,在现实面前都不值一钱。 张喜虽然不肯帮忙,却也不能看着陈登死在营中。他来到俘虏营看望陈登, 对陈登说,战事结束之后,你进司空府为吏,随我入朝。 陈登闻弦音而知雅意,欣然答应,翘首期盼,等着恢复自由的那一天。 盼望着,盼望着, 朝廷的诏书来了。 但不是赦免袁绍的诏书, 而且恢复刘备宗籍的诏书。 袁绍围城,使者无法直接入城, 便找到了司空张喜, 要求张喜出面通融,让他进城。 张喜一听诏书的内容, 就直皱眉头。 赦免袁绍的诏书不来, 战事还没结束, 却先恢复刘备的宗籍, 这未免本末倒置。你赦免了袁绍,先解了彭城之围, 等刘备报上军功,再论功行赏不好吗? 根据他多年的从政经验, 再加上对天子的了解,他意识到这里面大有文章。 送诏书的使者表示不清楚,我就是送诏书的,不知道天子为什么这么做。 张喜无奈,向袁绍说明情况,希望袁绍能放使者通过营垒,入城传诏。 袁绍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请来逢纪商议。 逢纪上次出使寿春,被袁术关进大牢, 又借着他的名义诈取了颜良的信任,以致庐江失守, 颜良阵亡。逢纪自知责任难免,险些逃亡,被张喜劝回彭城大营后, 他一直闭门自省,不敢惹事。 见袁绍突然相招,逢纪欣喜之余, 又意识到机会来了。 袁绍有事不找田丰、沮授商议,却找他一个犯过大错的人,说明袁绍对冀州人极度不满,甚至产生了信任危机。 大致了解了情况,逢纪第一时间得出了结论。 天子不急着下诏,应该是给曹操、宗承时间,攻取睢阳。 袁绍即将撤回冀州,睢阳肯定是要放弃的,但睢阳城中的冀州兵能不能安全撤退,就说不准了。 曹操之所以没能强攻睢阳,是因为兵力不够。他倾巢而出,原本是可以拿下睢阳的, 但审配回援,导致他必须分兵阻击, 攻取睢阳的力量就不足了。 尽管如此, 曹操也没有撤兵,而是冒着腹背受敌的危险, 死扛审配的进攻,也不肯解围。他摆明了就是要将睢阳城里的冀州兵全歼,而不满足于收复睢阳。 随着时间的推移,宗承将带着南阳兵赶来增援,曹操的胜算越来越大,城里的五千冀州兵全身而退的可能性已经不复存在。 如果拖的时间够长,势态进一步发展,曹操甚至有可能展开发击,主动发起进攻,切断袁绍退回冀州的路。或者直接来彭城,与刘备里应外合。 审配不可能不明白这一点,但他迟迟不退,就是因为守睢阳城的是他的从子审荣。五千冀州兵中,有不少是他的部曲。这些人如果被曹操全歼了,他就伤了元气,以后在军中的地位就会受到影响。 袁绍听完,如梦初醒,随即又勃然大怒。 审配为了他的个人私利,不惜将所有的人拖进危险之地。 逢纪见状,顺手又泼了一瓢油。 天子可以放弃刘备和彭城,换取调集人马钱粮的时间,审配却不能放弃审荣,见识相去太远。他如果不是一心只想着保存实力,别说曹操可破,刘备也不可能守到今天。 袁绍的心态彻底炸了。 他终于找到了没能攻克彭城的原因。 不是刘备善战——刘备的实力,大家都清楚,也就和袁术差不多,连曹操都打不过——而是审配不肯出力。审配记恨当初他听了田丰的建议,先取郯县,没有听他的,先围彭城,所以出工不出力,导致彭城不克。 这一切都说得通了。 袁绍随即召来田丰、沮授,提议先解睢阳之围,调审配移驻定陶,护住退路。 他的理由很充分。 既然已经上书称臣,撤回冀州只是时间问题。为了防止朝廷行缓后之计,以谈判为由,调河内兵东进,切断退路,有必要让审配先北上定陶。 反正审配打了这么久,也没能击败曹操,解睢阳之围,留在这里也没用。 田丰一听就急了,直斥袁绍这是乱来。 就算要撤,也应该主公先解彭城之围,举兵西向,击破曹操,接应城中的将士突围,怎么能先撤审配,弃城中将士而不顾? 那可是五千冀州健儿。 袁绍怒不可遏,厉声喝道:“两军交战,损伤在所难免。大丈夫志在天下,又岂能只顾冀州?两军交战以来,伤亡不下万人,未见你等怜惜,为何一提到冀州健儿,你就是完全不同的态度?冀州健儿是人,其他州的将士就不是人?” 田丰一时愣住了,下意识的要争辩,却被沮授死死拽住,半抱半拖,将他带出了大帐。 袁绍随即下令,命审配部移驻定陶,违令者,以军法从事。 第665章 有人欢喜有人愁 田丰站在帐外,听到袁绍的怒吼,一下子愣住了。 半晌,他转过头,看着因用力而挣得面色通红的沮授。“公与,主公这是……疯了吗?” 趁着田丰不挣扎,沮授拽着田丰远离大帐,用央求的口气说道:“元皓兄,你就别说了。形势如此,又岂是你能强求的?趁着还有时间,赶紧传书审正南,让他接受命令,莫作无谓之争。只要审荣肯降,曹操没有必要取他性命。” “主公……是疯了吗?”田丰喃喃自语。 沮授吓了一跳,伸手在田丰面前晃了晃。田丰一动不动。沮授吓坏了,连忙命人去请医匠。 袁绍疯不疯,他不清楚,田丰明显要疯。 他理想田丰的心情。 田丰的计划看似冒险,却是袁绍不多的取胜机会之一。 天子要在山东度田的消息一旦坐实,山东士大夫的态度必然会有转变,就连三心二意的徐州人都会变得坚定起来。如果趁着这个时候调整策略,让出一部分权力,将兖豫青徐四州的力量整合在一起,袁绍还是有机会反败为胜的。 迟迟不撤,既是等诏书, 也是等机会。 以放弃睢阳的代价撤退, 既是放弃了城中的那五千冀州兵,更是放弃了转机, 放弃了田丰苦心谋划的计策。 田丰焉能不急? 一会儿功夫,医匠来了,为田丰诊了脉,说是气急攻心, 要多休息。 沮授放了心, 让人服侍田丰服药,自己去打听了一下情况。 袁绍的命令已经发出,无可挽回。沮授来不及多想,叫过一个亲随, 让他赶往睢阳, 通知审配,千万不要违抗命令,进一步激怒袁绍。 让审荣投降, 应该能保住性命。 —— 使者入城,向刘备传达了诏书。 刘备这几天过得很忐忑。 他被困在城中,音讯不通,不知道外面的情况如何。如果不是袁绍停止进攻,或许他已经崩溃了。看到使者,知道援军已到,袁绍也已经上书称臣,他如释重负, 腿一软, 险些坐在地上。 接了诏书,得知天子决定提前兑现诺言, 恢复他的宗籍, 刘备狂喜。 虽说守住了彭城,但徐州其实已经丢了, 他并没有完成天子交待的任务。天子如果不恢复他的宗籍, 他也没有可说的。只是这一次机会错过了, 下一次机会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有。 甚至这辈子都不会有了。 如今天子不仅承认了他的功劳, 而且提前兑现诺言,他岂能不喜。 刘备来到庭中, 对着西方,跪倒在地, 磕了三个响头,大声说道:“徐州牧臣备,叩谢陛下天恩。臣愿为陛下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接着,他又起身,向幽州的方向叩了三个响头。 “涿郡刘氏列祖列宗,不孝子孙备,重回宗籍了。” 话还没说完,他就伏在地上, 失声痛哭。 使者手足无措,就连简雍、孙乾等人都没想到刘备会这么激动, 一时不知该怎么做。 直到孔融闻讯赶来,见此情景,上前扶起刘备, 递过手绢。“玄德,君子喜怒不失礼。你再高兴,也不能乱了礼法。天子使者在此, 还是尽快完成礼仪。” “孔公教训得是,教训得是。”刘备惭愧不已,连忙抹去脸上的泪水,重新请使者入座。 使者又转达了天子没有在诏书中写明的意思。 大局已定,袁绍虽然还没有撤兵,但他上书称臣的奏疏已经送到了长安。朝廷正在讨论相关的事宜,担心刘备会有疑虑,所以先恢复他的宗籍,以示诚意,并鼓舞士气。 袁绍撤兵之后,刘备何去何从,大臣们有不同的意见。但是有一条是肯定的,朝廷相信刘备的忠诚, 更相信刘备的能力,希望给他进一步发挥的空间, 让他实现更大的抱负,而不是止步于恢复宗籍。 现在有两个方案,一是刘备继续担任徐州牧,择机试行度田;二是刘备转战辽东,平定公孙度父子。将来如果有可能,可以封在朝鲜,为大汉藩国。 这两个方案都有人提,但天子没有做出决定,以私人口信的方式转达刘备,询问他的意见。 当然,如果刘备有其他的想法,也可以上书。 总而言之,朝廷愿意和刘备商量着办,取得一个双方都能认可的结果。 听完使者的话,刘备心潮澎湃。 他虽然还没做出决定,却感受到了朝廷的诚意。 孔融也很意外。都说天子虽然年少,却很强势,为了独揽大权,甚至将三公都赶得远远的。现在看来并非如此,他还是愿意听取大臣的意见嘛。 难道是有人故意造谣,污蔑天子? 这种事太多了,孔融就听过很多,其中最主要的嫌疑人就是袁绍。袁绍一度声称天子并非先帝血脉,想立刘虞为帝,激起了无数人的反对,连刘虞本人都不肯接受,这才罢休。 污蔑天子不肯纳谏又算得了什么。 孔融一打听,又听说司空张喜就在城外的袁绍大营里,心里便老大不满。 张喜是朝廷派来安抚山东的大臣,你到了城外,却不入城,整天在袁绍的大营里厮混算怎么回事?你难道是袁绍的司空吗? 不过想想也是,张喜是汝南人,和袁绍同郡,两人勾结在一起也是很正常的事。 孔融越想越复杂,决定出城去见张喜,要好好的骂他一顿。 为了增强战斗力,他带上了祢衡。 刘备不知道这件事。 恢复宗籍,他心情激动,和简雍、孙乾等人畅谈未来,讨论天子提出的几个方案。 简雍等人不想打了。 从中平元年起,他们就跟着刘备出生入死,无数次陷入绝境。这次终于立了一个大功,刘备恢复宗籍,他们就算不能位至公卿,弄个二千石不行问题。 既然如此,又何必再征战? 他们想过几天安生日子。 张飞却有不同意见。打了十几年,只有这次守彭城最过瘾,让他意识到应该如何为将。他还没打够,极力建议刘备转战辽东,将来在朝鲜封王。 大丈夫当马革裹尸,岂能死于床箦之上,儿女之手? 大家吵得不可开交,刘备却听得津津有味,兴之所致,命人上酒,边喝边聊。 兴奋之下,他虽然派人去请孔融,却没留意孔融迟迟没有露面。 第666章 机会难得 孔融虽是刘备阵营的人,但他更是名士,顶着圣人后裔的光芒,少年成名,无人不知。 他还与党人交往过密,救助过张俭。 他出城来到袁绍的阵营,大喊大叫的要见张喜。不仅张喜立刻出来接见,亲自将他迎入大帐,赶来想一见孔融风采的将士、掾吏更是络绎不绝,在张喜的帐外围了一圈。 “文举,你怎么……” 看着昂头挺胸的孔融,张喜莫名的心虚。他挥了挥手,命侍从将帐门掩住,不让其人窥探。 “我来看看你。”孔融背着手,在帐中转了一圈。“再不来,我怕见不到你了。” 张喜哑然失笑。“文举,新年将至,怎么说这种不吉利的话。我虽然不年轻了,身体却好……” “你身体虽好,脑子却坏了。”孔融没好气的喝道:“你奉诏出使关东,为何滞留袁绍大营?你是有恃无恐,觉得天子不敢砍你的头,还是不想做这司空了,准备让贤?” 张喜脸色微变,随即解释道:“文举, 你误会了。劝本初上书称臣, 就是我此行最重要的任务啊。” “那他上书称臣了吗?” “当然。” “请罪表送出几天了?” “呃……”张喜有点尴尬。袁绍称臣的请罪表已经送出大半个月了,他的任务早就完成了。“我留在这里, 是防止他反复嘛。” “城内军民不知音讯,盼诏书如盼甘霖,你却滞留在此近一个月,不进城一步。若是彭城失陷, 你该当何罪?” 孔融怒目圆睁, 声色俱厉,拳头握得紧紧的,恨不得一拳砸在张喜脸上。 他在城中,与刘备共患难。虽然刘备喜怒不形于色, 他却清楚, 刘备随时随刻都在崩溃的边缘。如果张喜到达彭城的时候就能进城,哪怕只是怕人进城通报一声,形势也不至于这么紧张。 张喜在想什么?他是希望袁绍拿下彭城吗? 孔融觉得不可理喻。 这种人怎么能成为山东士大夫在朝堂上的代表?他担得起这个重任吗? 天子先是将他留在太原, 然后又遣往益州,现在又派到徐州来,就是不想见他? 张喜比孔融年长一些,被孔融如此斥责,有些不快,随即反唇相讥。“城中有文举为胆,我何必担心。此次议和成功,徐州得安, 刘玄德恢复宗籍, 皆是文举之功。” 孔融更加生气,指着张喜的鼻子喝道:“你真是不知所谓。我在彭城, 难道是为了立功?” —— 田丰坐在帐中, 闭目养神,忽然听得外面喧闹, 颇有些奇怪。 大营里禁止喧哗, 违禁者以军法从事。难道是撤军的消息已经传了出去, 将士松懈, 连军令都不顾了? 他派人出去查看。时间不长,侍从回来了, 告诉他一个消息。 孔融来到大营,正在张喜帐中说话, 外面围了一群人。虽然看不到帐里的情况,但是听声音,好像吵得挺凶。 田丰大感好奇,出帐观看,果然看到一群人。他混入人群之中,听了一会儿,才知道侍从刚才说得客气了。哪里是吵得挺凶,根本就是孔融单方面痛斥张喜,大部分时间都是孔融在说话, 基本听不到张喜的声音。 倒是还有一个声音,但肯定不是张喜。 田丰听了一会, 忽然心中一动,抬起头,看了一眼远处的彭城城头, 吸了吸鼻子,转身挤出人群,匆匆来到袁绍的大帐求见。 袁绍正在帐中喝闷酒, 听说田丰求见,一时竟没反应过来。 他见田丰发怒,以为田丰暂时不会露面的。 茫然之下,袁绍还是让人请田丰见帐。 田丰大步闯了进来,见袁绍面前杯盘狼藉,酒气冲天,而袁绍本人也是双颊酡红,酒意盎然,不禁皱了皱眉头,一时竟忘了说些什么。 见田丰这副表情,袁绍也觉得尴尬,起身示意。“元皓, 要不……喝一杯?” 田丰一愣,这才想起自己是来干什么的。他上前一步, 拽住袁绍的袖子, 直接将袁绍拽出大帐, 一指彭城城头。 “主公, 今夜便是夺取彭城的最好时机。” 袁绍一下子愣住了。“攻城?” “对。”田丰兴奋难以自己。“宣诏的使者入城,刘备恢复宗籍,兴奋之余,必然饮酒庆贺,乃至于醉。今夜攻城,必能得手。你闻一闻,是不是有酒气?” 袁绍吸了吸鼻子,的确闻到了浓郁的酒气,但他随即就笑了。 这酒气是他自己身上的。 “元皓,就算刘备恢复宗籍,心情甚好,当饮酒作乐,也未必会醉。你这个推测,是不是有些想当然了?” 田丰连连摇头。“主公,刘备虽出身贫寒,却好酒色。守城之际,生死悬于一线,他必不敢放肆。今日使者进城,宣布形势,他忍了几个月,岂能不一醉方休?就算他自己不醉,张飞贪杯,也必然会醉。张飞醉,则半城将士群龙无首。趁此时机强攻,必能破城。” 田丰伸手一指。“主公看到那些人了吗?” 袁绍刚才就注意到人群了,只是田丰没给他时间问。 “那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聚在一起?”袁绍沉下了脸,很是不快。 “孔融来见司空,痛斥司空玩忽职守,险些使城中崩溃……” 田丰将自己听到的,再加上自己脑补的,一起说给袁绍听,极力强调城中的气氛曾经极度压抑,如今胜利在即,刘备得意忘形的可能性很大。 孔融迫不及待的来找张喜,甚至等不到明天天亮,可见使者入城,对城中众人有多大的影响。 袁绍怦然心动,眼睛亮了。 田丰说得对,这的确是个机会。 袁绍随即回帐,命人将酒食撤去,同时召集文武议事。 逢纪最先赶到,当即表示反对。 你看到孔融张扬,就觉得刘备也一定会放松警惕,纯属推测,根本没有证据。孔融是书生,是狂士,他什么时候不张扬了?刘备这些年挣扎在生死之间,如果像你说的这样,他早死一百回了。 退一步讲,就算刘备、张飞喝醉了,你就一定能拿下彭城? 刘备能坚守彭城几个月,可不完全是刘备、张飞骁勇,而是城中守军担心会像陈登的部下一样被屠杀,人人死战。 田丰本来还想拒理力争,一听这句话,当场就哑火了。 第667章 太平将至 张喜被孔融、祢衡轮番开火,骂得狗血淋头,怀疑人生。 他越想越觉得委屈。 自己这几年殚精竭虑,几乎是以一己之力对抗并凉势力,维护山东士大夫的利益,怎么就落到这个地步,被两个后生指着鼻子斥责? 张喜想不通,又羞又怒,病倒了。 第二天一早,袁绍派人来打听消息,才知道张喜病了,高烧不退。 袁绍想找孔融问个明白,却听说孔融昨天夜里就回城了。据说回城的时候,在城下喊了半天,城上才有回应。 袁绍心里咯噔一下,连忙跑到前营查看,又问城中是不是有酒气。 负责了望的士卒艰难地咽了口唾沫,点了点头。 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们闻到了城中的酒气,馋得不行。有人还看到城头将士饮酒跳舞,彻夜欢歌。 袁绍心中一动,随即又问,有没有看到刘备或者张飞。 几个士卒问了一圈,都表示没有看到这两人。刘备、张飞是城中守军的主心骨,他们所到之处, 都是前呼后拥, 很容易认出来。 袁绍懊丧不已,但他并没有责备逢纪。 逢纪说得有理, 城中将士死战,并不仅仅是因为刘备、张飞善于用兵,而是他们担心会像陈登的部下一样被屠杀。与其如此,不如死战, 说不定还能搏个前程。 归根到底, 还是田丰的错。 袁绍越想越气,回到大帐,命人催促审配撤兵,同时下令全营后撤。 虽然他还不打算离开彭城, 却没必要再围着彭城了。反正也没什么拿下彭城的机会, 保持近距离对峙只会让将士疲惫不堪,不如拉开距离,让双方都能放心休整。 看到城外的袁军撤退, 城头的将士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欢呼。 大半年的坚持终于有了结果,他们胜利了。普通将士可以得到土地和赏赐,将领们则会根据不同的功劳得到官爵,他们都有美好的未来。 刘备也很兴奋。 这次守彭城,他不仅得到了梦寐以求的宗籍,还获得了难得的经验。 在此之前,他征战多年,除了对黄巾作战, 几乎没有取得像样的战绩。这一次则不同, 他面对袁绍率领的数万冀州精锐,仅凭一万多新招募的乌合之众, 苦战数月, 守住了彭城,守住了自己的尊严, 也对用兵之道有了新的认识。 他觉得自己脱胎换骨, 如获新生。 刘备随即请孔融为使者, 带着军功簿奔赴长安。 在反复考虑之后, 他决定接受天子的建议,移驻青州, 准备对辽东的战事。 当然,简雍、麋竺留下, 他推荐简雍出任东海相、麋竺出任彭城相。 除了报功之外,刘备还向天子建议,在彭城、东海推行度田。 实际上,不度田也不行。他答应将士们的土地必须兑现,否则没人会跟着他征战辽东,说不定还会兵变。 这一点,就连强烈反对度田的孔融也无法拒绝。他们曾反复争论,最后简雍用一句话说服了孔融。 有选择的试行度田,总比强行全面铺开好。 既然是试行, 如果在推行度田时出现了问题,还可以进行调整, 为以后全面铺开积累经验。 黄巾之乱已经说明,土地兼并已经到了必须解决的时候,这不是哪一个人可以拦得住的。你不接受天子缓步推进的做法, 就只能等着下一次黄巾之乱。 孔融是经历过黄巾之乱的人,为此险些死在战场上,刻骨铭心, 不想再经历一次。 他也清楚,自己在乱世很难有所作为。如果试行度田能带来太平,于公于私,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最后促使孔融西行的是一个刚刚收到的消息。 陈宫被委任为九江太守,将在九江试行度田。除了九江、庐江之外,朝廷暂时没有计划在扬州其他郡推行度田。 天子在山东推行度田的态度很坚决,但也很谨慎。 —— 孔融赶到睢阳的时候,曹操刚刚收复睢阳城。 审配撤军了,移驻定陶。 审配本来是不肯撤的,即使有袁绍的命令。 最后迫使他撤军的是从汝南赶来的援军。 袁术收复庐江,斩杀颜良后,对豫州产生了巨大的震动。没有人再敢明目张胆地支持袁绍, 对抗朝廷。宗承顺利地征集到了足够的粮草, 并征募了一万大军,总兵力达到两万, 赶到睢阳。 面对杀气腾腾的宗承,审配自知无望解围,只得执行了袁绍的命令,撤往定陶。 撤退之前,他派人潜入城中,给审荣送了一个消息。 你们投降,保住性命为要。如果有机会,不要回冀州了。袁绍多谋寡断,难成大事,审家不能全部跟着他陪葬,你要为审家留点希望。 审荣随即向曹操、宗承投降,失守近两年的睢阳终于又回到曹操手中。 虽然对曹操为人极为不齿,可是看到冀州军撤走,睢阳收复,孔融还是很高兴,留下来和宗承盘桓了两日。 在此期间,孔融见到了韩银、黄猗,也见到了刚刚赶到不久的袁权和马云禄等人。 对从军的黄猗,孔融深表赞同。 他自己不练武,但他不反对习武。允文允武,应该是士的更高追求。 但他对马云禄等人很不以为然。 女子再强,也不适合从军,这是先天决定的。天分阴阳,人分男女,不可强求一致。天子毕竟年少,矫枉过正,甚至有些意气用事。等到了长安,他一定要向天子进谏,请求天子取消女军。 马云禄很生气,要和孔融理论,却被袁权拦住了。 袁权说,讲道理,你是讲不过孔融的。动手,你可以打他十个,但你这么做,只会给天子惹来麻烦。人家不会说你武艺高,只会说你仗着天子撑腰,胡作非为。 你且由他说,等他到了长安,天子会亲自收拾他。 事涉天子名声,马云禄忍了。 孔融离开睢阳后不久,袁术赶到了睢阳。 袁术已经接到诏书,转任幽州牧。他非常高兴,接到诏书后就立刻起程,马不停蹄地赶到睢阳,与黄猗、袁权见面。 与孔融的态度截然相反,袁术对马云禄赞不绝口。一见面,他就问马云禄愿不愿意跟着他去幽州。中原已经平定,幽州还有战事,有大把的立功机会。 面对不着调的袁术,袁权很无语。 第668章 曳尾于涂 袁权没好气的说道:“羽林女营是天子禁军,马都督更是天子的人,回京之后,她就要入宫了,岂能随你去幽州?” “是吗?”袁术一脸愕然,随即又点头如小鸡啄米。“没错没错。这样的奇女子,也只有天子那样的少年英雄配得上。” 马云禄虽然心里欢喜,却不是扛不住袁术的口无遮拦,找了个借口,离袁术远一些。 袁术北行,带了不少女眷。看到一身戎装,英气勃勃的马云禄等人,女眷们都很好奇,拉着她们,七嘴八舌地问个不停。 趁此机会,袁权对袁术说道:“阿翁,去了幽州,多听荀公达的建议,不要自作主张,明哲保身为上。” 袁术扬扬眉。“我还不够明哲保身吗?我现在简直是曳尾于涂的乌龟,浑身烂泥,别人连踩我一脚都嫌脏。” 袁权愣了一下,上下打量了袁术两眼,不知道袁术这是赌气,还是真心话。 说实在的, 这可不像她印象中的袁术。 “你啊, 还是太年轻了。”袁术嘿嘿一笑。“你是小聪明,乃公我却是大智慧, 境界不同,你理解不了也正常。” 袁权忍俊不禁。“那倒要请阿翁指点一二。” “行啊。”袁术靠在车上,抱着手臂,支着腿, 不时地晃着脚。“我们马上就要分别了, 下一次见面,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趁此机会,我就教你一些生存之道。” 袁术强忍着笑, 一本正经地点点头。 “首先一点, 你要想过得滋润,没人敢惹你,你就要找个靠山。” “靠山?” “比如说, 我年轻的时候,为什么闯了那么多祸,也不影响升官?原因很简单,我是四世三公的袁氏嫡子,想奉承我的人能从我家门口排到洛水边。我惹的那点祸根本不算事,就算有人想找我麻烦,愿意为我顶罪的人一抓一大把。曹矮子敢用五色棒打死蹇图,你让他碰我一根寒毛试试。” 看着一脸得色的袁术, 袁权竟一时不知道如何评价他才好。 “现在不一样了, 四世三公的袁氏被那个婢生子害惨了。别说延续四世三公的荣耀,没被打成叛逆就谢天谢地了。”袁术看看四周, 压低了声音。“你回京之后, 告诉伯阳(袁耀),夹起尾巴做人, 不要惹事, 也不要想着成什么大器。三代之内, 袁氏不可能再出现公卿。这是命, 勉强不来。” 袁权心里咯噔一下,重新打量了袁术一眼, 欲言又止。 她其实也有类似的判断,但她却心存希望, 觉得未必会走到那一步。现在听到袁术这么说,她知道这应该是定局了。 “袁氏不行,黄氏可以争取争取。”袁术嘿嘿笑了一声。“我当初还真没看出子美有这样的狠劲。比起伯阳,他更像我的儿子。当然,最可惜的是你,你要是个儿子,那该多好。” 袁权瞥了袁术一眼,刚要说话,袁术又道:“不过也难说, 你若是能放手一搏,说不定成就比子美还高。” “我?” “嗯。”袁术转头看了一眼马云禄。“你要是做官, 不亚于马寿成的女儿从军。从军要靠体力,女子天生体力不如男子,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可是做官靠的是脑子, 你的脑子不比任何人差。如今又有这么好的机会,哪怕你与那些男子平分秋色,天子也会优先提拔你。” 袁权眼神微缩, 哑然失笑。“阿翁,你还真是……” “小意思。”袁术得意地笑了。“闺女,你记住,天子就是你最大的靠山,牢牢地抓住这个靠山,就没人能动你。” 袁权忽然脸红了。“你说什么呢?还嫌风言风语的不够多么?” “风言风语有什么关系?天子敢为天下先,就不是怕人说闲话的人。说你闲话的人越多,他越是会将你当作自己人。你若是担心闲话,不处嫌疑之地,他敢用你吗?” 袁权哭笑不得,却也知道不能再听袁术说下去。 要不然, 不知道他还会说出什么乱七八糟的来。 “行了,时辰不早了,我们回城,子美还在城里等你呢。”袁权转身上车,顺手拉上了车门。 “我还没说完呢。”袁术很不满。正说得痛快呢,怎么能半途而废? “起程。”袁权不由分说地说道。 车夫甩了一个响亮的鞭花, 两匹骏马拉着大车,向睢阳城轻驰而去。 “这闺女,怎么去了行在这么久,脸皮还这么薄?”袁术无奈地摇摇头,叫过坐骑,翻身上马。 —— 袁术入城,刚刚安定下来,曹操就赶来拜见。 两人虽然不怎么对付,却是老朋友。相隔数年再见,也是感慨万千。 “孟德,我要去幽州了,你想好去哪里没有?” 曹操搓搓手,神情尴尬。“我能有什么主意,听天子诏令就是。” “还想留在中原,继续做你的兖州牧?” 曹操眼珠一转。“你有什么好的建议?” “就知道你舍不得走。”袁术哈哈一笑。“最简单的办法,就是请求在兖州度田。” 曹操眼神闪烁,沉吟片刻,随即笑了。“公路,你这可不厚道,故意坑我。因为边让的事,兖州人恨我入骨,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再请求在兖州度田,他们不得再反一次?” “他们若是敢反,岂不是正中你下怀。”袁术手掌一挥。“借着平叛的机会杀一批,把恨你的人都杀了,就没人恨你了。” 曹操嘿嘿笑道:“说得好听。你怎么不在九江度田,只在庐江度田?” “当时没想到,现在后悔也迟了。”袁术咂咂嘴。“天子要度田,肯定会有人反对。他要顾全大局,不能不谨慎从事。你我这样的人反正不为那些名士所喜,不如放开手脚一搏。要是成了,不就赚住了?我如果不送几十个庐江大族去长安,周嘉谋会同意在庐江试行度田?” 袁术拍拍大腿。“你是阉竖之后,我是高门纨绔,又被婢生子所累,注定难登公卿。与其如此,不如做天子鹰犬。就算吃不上肉,也能尝点血。” 曹操哈哈一笑,不置可否。 第669章 前程莫问 曹操想过自己的未来,尤其是得知陈宫出任九江太守之后。 陈宫曾是他器重的人,但陈宫后来背叛了他,与张邈一起,迎吕布入兖州,将他之前数年的辛苦毁于一旦。 而他后来夺回兖州,屠雍丘,又使臧洪与袁绍反目。 臧洪任雁门太守,是手握重兵的守边重将。 有这样的恩怨在,再加上杀边让、屠彭城的劣迹,他在山东士林中的名声已经无法挽回,在山东任州郡很难。 推行度田的确是一种方式,却不是最好的方式。 理政不是他的强项,也不是他的兴趣所在。 他想统兵为将。 他从小好兵,熟读孙子兵法,又用兵多年,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即使是那些鄙视他的人,也不得不承认他的用兵能力。 再者,手里有兵权,他才能安心。 对袁术的建议,他笑而不语。 不管袁术是真心的,还是想坑他,他都不在乎。 他还没到需要袁术给他建议的地步。 两个老朋友寒暄了一通,喝了一顿酒,聊了一些有的没的的往事, 拱手告别。 送走袁术后, 曹操召集曹仁、夏侯渊等人商议。 大战即将结束,袁绍很快就要撤回河北, 我们是留在兖州,还是请诏,转战别处? 曹操有一个基本判断:袁绍不会甘心雌伏,但他什么时候起兵, 又有多大规模, 说不准。如果朝廷手段高明,运作得当,甚至有可能将袁绍锁死在冀州,不能渡河一步。 如果是这样的话, 那他留在兖州就是浪费时间。 有并州、幽州环绕, 居高临下,兖州的任务可能就是封锁大河,不会有什么作战任务。 他已经四十四岁, 再不立功就老了。 夏侯惇、曹洪不说话,曹仁、曹纯、夏侯渊赞成曹操的意见。留在山东没意思,不如请诏转战别处,抓紧时间立些战功,然后以侯就国,安享晚年。 但他们也想不出有更好的去处。 无奈之下,曹操先后请来了毛玠、程昱,向他们请教。 毛玠不想离开兖州, 对曹操的问题含糊其辞, 敷衍二字几乎写在脸上,让曹操很不满意。 但他却无可奈何。 程昱却态度鲜明的支持曹操的想法, 并且为曹操规划了一个去处, 交州。 交州这几年很安静,不怎么听到消息。那只是因为中原大乱, 自顾不暇, 没人关心交州。 其实交州这几十年一直不安定, 有点类似凉州, 夷人反叛的事不绝于耳。只是没有凉州闹得那么凶,影响那么大。 上任交州刺史朱符就是被当地夷所杀。 现任交州刺史张津不遵朝廷法度, 而且背弃礼仪,崇奉邪道, 朝廷一定不会容忍他。 程昱这么一说,曹操恍然大悟。 说起张津,他比程昱了解多了。 张津是他的老朋友,曾经一起跟着袁绍奔走。在劝何进诛杀宦官时,张津就是袁绍的说客。比起他与袁绍的若即若离,张津更忠于袁绍。 这也注定了朝廷不会容忍张津,迟早要将他调离交州。 曹操反复思考后,亲笔写了一封奏疏,请求赴京见驾, 面觐天颜。 —— 袁绍匆匆走进帐篷,还没来得及说话, 就被混杂着药味、汗味以及体臭味薰得差点断气。 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在帐门外站了片刻,好让自己缓过劲来。 听到声音, 守在张喜床边的陈到赶了出来,见是袁绍,连忙躬身行礼。 “张公……怎么了?”袁绍一手捂着鼻子, 一手指指帐中卧在床上,人事不醒的张喜。 “张公病了几天了。”陈到轻声说道:“他刚才醒了一下,说是想见使君。” “病了?怎么病的?” 陈到犹豫了片刻。“忧心国事,操劳成疾。” 袁绍眉头微皱。 张喜操劳成疾?他忙什么呢?他什么事也没有啊。哦,明白了,又是想劝我入朝主政。 袁绍很想调头就走。 张喜真是老糊涂了。 他对入朝实在没什么兴趣。曾几何时,他还坚持不肯承认刘协是先帝血脉,要另立宗室为帝。现在让他向刘协称臣,他已经很委屈了。还要入朝,天天对着刘协,他受不了。 但他不能走。 张喜是汝南前贤,是三公中唯一的山东人, 而且是汝南人。他代表着山东士大夫。这次奉诏弭兵, 张喜的影响很大。对张喜不敬,会让山东士大夫不齿。 袁绍深吸一口气,走进了大帐,来到张喜的床边。 陈到搬来一只胡床。袁绍就坐,轻声呼唤。 “张公,张公?” “是……本初吗?”张喜迷迷糊糊的说道,颤颤巍巍的伸出手。 袁绍看了一眼那只皮肤松驰,布满褐斑的手,莫名的一阵恶心。但他迟疑了片刻,还是将手伸了出去,握住了张喜的手。 张喜的手很凉,湿漉漉的。 张喜就像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稻草,紧紧地抓着袁绍的手,挣扎着要坐起来。 陈到上前,一手扶起张喜,一手将一只枕头塞在张喜背后。 张喜喘了两口气。“叔至,你出去看着,别让人进来。” 陈到愣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失望,躬身行礼,退了出去,站在大帐门口,顺手掩上了帐门。 袁绍几乎要窒息了。 逢纪匆匆赶来,看见陈到,连忙停住脚步,伸手指了指帐门。陈到点点头。逢纪会意,转身站在一旁,凝神倾听。 大帐之中,张喜喘息着,浑浊的眼睛渐渐明亮起来,看得袁绍心里一阵阵发毛。 “本初,我时间不多了。” “张公,千万不要这么说,医匠都说了,你只是偶染风寒,只要……” “本初,我时间不多了。”张喜用力拽了拽袁绍的手,声音有些尖厉。 袁绍吓了一跳,下意识地闭上了嘴巴。他想抽回手,却未能如愿。张喜的力气大得出奇,握得他手掌生疼,一点不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你听我说。”张喜瞪着袁绍。“我时间不多了,怕是不能回朝了。朝中公卿,不是畏惧天子威严,不敢直言,就是年轻,急功好利,全然不知李元礼、范孟博为了什么不惜性命。荀文若本是山东士人中坚,最能理解党人的苦心,但他现在也被名利蒙住了眼睛,忘了初心。” 张喜的脸上泛起潮红。“本初,你一定要入朝。只有入朝,才能阻止天子度田,才能阻止朝廷与民争利。朝廷建书坊,已经毁了世家一半根基。如果再没有了土地,世家就全完了。没有世家,就没有真正的士大夫,剩下的都有小人儒,没有君子儒。你明白吗?” 第670章 风流云散 张喜的最后一句嘶吼几乎耗尽了他的力气,他屏着呼吸,瞪着袁绍,眼睛瞪得溜圆。 袁绍被他看得寒毛直竖,本能地连连点头,同时用力抽手。 “入朝!入……”张喜声音嘶哑,脸上的红晕迅速散去,气息弱不可闻,手却越握越紧,勒得袁绍几乎要喊出声来。 袁绍承受不住,用力去掰张喜手指。好容易挣脱出来,看着手背上的指印,连吸冷气。 “张公……” 没有回音。 袁绍抬头一看,心脏猛地跳了两下,说不出的难受。 张喜已经断气了,靠在枕头上,手臂垂下,眼睛却还是睁得大大的,紧紧的盯着他。 “张公?”袁绍慌了,上前试了试张喜的气息,随即又大叫一声。“张公!” 陈到、逢纪冲了进来,一见这副情景,也不禁慌了手脚。两个上前,逢纪抱住袁绍,陈到将耳朵贴到张喜胸口。 张喜胸口尚温,但心跳声却已经没有了。 陈到伸手,在张喜的脸上抚了一下,让张喜闭上眼睛。 “使君,张公……已经去了。” 袁绍心神大乱,不知道说什么才好。逢纪顾不上太多,半抱半拽,将袁绍拉出了大帐。 一阵微风吹来,袁绍打了个寒战,突然醒悟过来。他抬起手,看着清晰可辨的青紫,突然悲从中来,放声大哭。 张喜走了,朝堂之上再无以党人自居的老臣。 —— 袁绍病倒了。 没什么严重的症状,就是精神不振,连发脾气的心情都没有。 除了出席张喜的丧礼,他闭帐不出,谁也不想见。 见此情景,所有人都慌了神,生怕出什么意外。 袁绍病倒,袁谭又远在冀北,袁熙当然不让地成了主心骨。但他却拿不出什么好主意,最后还是听了逢纪的意思,决定撤退。 攻彭城是没什么机会了,安全撤回冀州才是最重要的事。 袁熙向袁绍请示,袁绍不置可否,迟迟没有给出答复。袁熙无奈,只得自作主张,下令撤退。 收拾起行囊,带着刚从兖豫徐三州收刮来的粮食和钱财,数万袁军撤离彭城,离下一地荒残。 经过几个月的围攻,彭城终于又恢复了平静,只有斑驳的城墙和城外的营垒痕迹表明,这里刚刚经历了一场为时大半年,最大规模达七八万人的恶战。 田丰留在最后,他站在空荡荡的大营中,站在高高的将台上,看着欢呼声如潮水,一波接着一波的城头,一声叹息。 “元皓兄,走。”沮授劝道。 “走,不走又能如何。”田丰幽幽地说道:“公与,这是我们离成功最近的一次,以后不会再有了。” 沮授诧异地看了田丰一眼,扶着田丰下将台。“元皓兄,你不是……” 田丰摇摇头。“我失算了。天子虽年少,却很谨慎,步步为营,并没有给我们什么可乘之机。他在庐江、九江试行度田,而不是全面推行,中原士大夫有观望之意,不肯与朝廷决裂,我们也没办法。” 下了将台,田丰松开沮授的手臂,轻轻拍了拍。“公与,去太原。此路已然不通,只能另择他途。” 沮授深深地看了田丰一眼,心中一震。 他看出了田丰眼中浓得化不开的绝望。 田丰没有再说一句话。他上了马车,便关上了车门,将沮授挡在门外,随即命车夫起程。 沮授看着马车轻驰而去,僵立在原地,沉默了良久。 带着百名骑士保护他们的沮鹄牵着马,赶了过来。“阿翁,田公这是怎么了?” 沮授回过神来,看看沮鹄,接过马缰,翻身上马。“走,去太原。” 沮鹄本能地应了一声,翻身上马,正要喝斥将士出发,突然反应过来,转头看向沮授,眼神疑惑。 “去……太原?不先回冀州?” “不回冀州,直接去太原。”沮授说着,拨转马头,向西轻驰而去。 “阿翁,不告而别,万一主公发怒,我沮氏……”沮鹄打了个寒战,没敢再往下说。袁绍外宽内忌,沮授这么干,可能会连累整个沮氏家族。 沮授暗自叹息。 沮鹄显然不够聪明,不知道这是脱离袁绍的最好机会。袁绍病倒,不管是真是假,总是心气最弱的时候。再下中原受挫,他只怕已经没有了夺取天下的信心,最好的结局也就是据冀州而守,如何敢轻易屠戮沮氏这样的大族,激怒冀州人。 就算他有这个想法,田丰、审配等人也不会同意。 更何况沮俊统兵在太原,居高临下,随时可以进兵冀州,袁绍怎么敢因一时之怒而惹来战事。 受挫彭城,难免人心离散,这时候想脱离袁绍阵营的不是他一个。等回到冀州,人心安定,君臣之分稳固,他再想走,反倒不容易了。 田丰让他现在离开,便是此意。 但沮授没有沮鹄解释,他想看看沮鹄需要多久才能明白过来。 —— 陈琳也没有跟着袁绍回冀州,他留在了彭城。 经过袁熙默许,趁着撤军时的混乱,他从俘虏营中带走了陈登。 陈登已经知道了张喜的死讯,心情很沮丧。本以为可以借着入司空府的机会进入朝堂,没想到张喜却突然死了,心头空落落的,没有一点依靠。 他与陈琳一起进了城。 刘备闻讯,亲自出门迎接。据着陈登的手,刘备喜极而泣。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贺喜使君,光宗耀祖。”轻轻挣开刘备的手,拱手施礼。 他已经从陈琳处知道了刘备恢复宗籍的事。虽然觉得这事挺荒唐的,但他还是向刘备表示了祝贺。 他知道这对刘备来说意味着什么,也明白刘备为此愿意付出什么。 “元龙有什么打算?”刘备迫不及待的说道。 陈登一下子就明白了刘备的意思,不由得心中一动。 袁绍撤走,天下会不会因此太平,他不清楚,但兖豫青徐大概率是不会再有战事了。他又有全军覆没的败绩在前,就算有战事,天子也不会用他。 以天子对山东士族的排斥,他在朝堂上也不会有什么前途。 如果不想回家闲居,跟着刘备征战辽东倒是一个不错的机会。将来刘备建国,他至少能封侯。 陈登说道:“新年将至,我想先回家一趟,见见父母兄弟,然后再作计较。” 刘备心领神会,连声答应。 第671章 你长得很美(兢兢业业寂寞哥打赏加更) 陈登矜持,没有立刻答应刘备的邀请,陈琳却没有太多的选择,几乎主动投效。 之前为袁绍写檄文攻击袁术,连及天子,他已经在天子那里挂了号。再考虑到天子不喜欢文士,他不觉得自己能在朝廷有什么发展。 对他来说,随刘备远征辽东, 朝鲜建国,是他能得到的最好结果。 救出陈登,既是将功赎罪,也是找一个将来的盟友。 他相信陈登无处可去,也不会甘于寂寞, 只能为刘备效力。以陈登的能力, 他将来必是刘备麾下大将,不亚于张飞。 而他, 则将是刘备麾下的第一文臣,简雍、孙乾之流根本不能与他相提并论。 为了确保刘备能够接纳他,他还带来了另一个人。 汝南人陈到。 陈到护送张喜而来,本想着张喜回朝后引荐他从军。跟随张喜之后,他才意识到,张喜虽然贵为司空,却不受天子器重。就算他能从军,受张喜这个举主的影响,将来也未必会有好的机会。如今张喜死了,他更是断了念想。 陈琳劝他追随刘备,他几乎没有犹豫,立刻答应了。 得到陈琳、陈到投效,刘备正中下怀, 喜不自胜。 他正愁人才不足,就有人来投,而且都是一流人才, 简直是心想事成。 早在何进大将军府时,他就认识陈琳。陈琳的才华,他也非常仰慕。只是那时候搭不上话,从来没想过陈琳会有为他效力的一天。 至于陈到,稍一试身手,他就知道这是一个难得的人才,不亚于赵云、张飞。 刘备随即拜陈到为部曲督,掌管他最精锐的部曲步骑。 陈琳则为长史,负责文牍军书,参谋军事。 刘备置宴,为陈登洗尘。他准备了丰厚的礼物,让陈登带回家去,并当着张飞等人的面,请陈登入幕,许以重任,与张飞比肩。 陈登感激不尽,虽然没有当场答应,却还是表达了这个意思。 只要父母不反对,他一定会尽快赶回彭城,为刘备效力。 第二天一早,刘备亲自出城,送走陈登后,便与陈琳商量,罗列军功,上书朝廷。 陈到送张喜的棺椁回汝南老家,并安顿家人。 —— 进入腊月之后,朝廷先后接到了两个出乎意外的消息。 一是司空张喜积劳成疾,不幸辞世。 一是兖州牧曹操上书,请求入朝见驾。 刘协不喜欢张喜是事实,但他也没想到张喜会积劳成疾,而且死在彭城了。 这个时机太巧,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张喜是为了天下太平而不辞劳苦的奔波,最后鞠躬尽瘁,死于任务达成之后。 张喜死的时候,差不多就是袁绍全面撤军的时候。 事实上,消息刚刚传出,就有人上书为张喜请谥,以表彰张喜这些年为朝廷做出的贡献。 平心而论,张喜这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确该予以表彰。加上死者为大,就算刘协对张喜有什么意见,这时候也不宜再提。 但刘协很清楚,这件事并不是看起来的那么简单。 上书为张喜请谥只是幌子,试探朝廷对山东士大夫的态度才是真正的目的。一旦朝廷对张喜做出了正面的评价,山东士大夫在朝堂上的名声就立住了,将来难免有些人会以张喜的名义为山东发声。 比如度田。 天下太平之后,大事莫过于度田。 这是一切新政的基础。 度田不成,万事难行。 作为最重要的资源,土地兼并的问题不解决,以后做什么事都无法深入。 这样的例子,刘协前世就经历过,两个东方大国为此做出了鲜明的对比。就眼前而言,高祖刘邦开国与光武帝刘秀中兴也是两个活生生的例子。 如今,他寄予厚望的革命变成了夹生饭,如何继续,就成了他不得不考虑的问题。 任何可能影响到度田的因素,他都不能掉以轻心。 接到上书后,刘协没有给出意见,只是命群臣讨论,同时召来了蔡琰。 他要求蔡琰尽快完成张喜的生平事迹,作为定谥的依据。 蔡琰接收了任务,却为此犯了愁。 张喜虽然为官多年,却没什么事件可言,至少没有值得称道的功绩可言。 他是那种典型的世家子弟。本身并无特别的才能,只是因为出身好,循例举孝廉为郎,然后步步升迁,一路位至公卿。 正常来说,这样的人连入史的资格都没有,只能作为别人的背景,更别说单独作传。 可是时势使然,他阴差阳错的有了写传记的机会,而且关系重大,不能掉以轻心,随便写两笔糊弄过关。 这个令人挠头的任务落在了蔡琰头上,让一向与世无争的蔡琰很苦恼。 还没等她想好该怎么写,就有人给她传话,希望她能为张喜做好传,不要影响张喜的身后名。写史书当有董狐之直笔,不能循上、不能枉私之类的话不绝于耳。 身为山东世家的一员,蔡琰压力很大。 无奈之上,她难得的主动求见,希望刘协宽限一点时间。 朝廷播迁,宫中档案流失严重,十不存一,现有的档案几乎都是华阴之战后的,而且以天子起居注为主,与天子无关的人记录相对较少。 要想搞清楚张喜的事迹,就要走访相关的人员,收拾资料。 张喜这几年东奔西走,曾去太原,也曾去益州,最后死在出使山东的路上。行程近万里,没有半年时间,很难收拾完整。 听完蔡琰的理由,刘协笑了。 “令史虽不掌兵,却精通缓兵之计,甚善。” 蔡琰面红耳赤。“陛下,臣所言句句属实。着史当以实,不能道听途说。当年太史公着史,不仅参考宫中档案,足迹更是遍及天下。” “你不会是想沿着张公的足迹走一圈?” 蔡琰眼珠一转。“若是可以,臣愿意。” 刘协身体前倾,盯着蔡琰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令史,你长得很美。” 蔡琰一愣,身体下意识地后仰,尽可能离刘协远一些。面对刘协这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她诧异之余,又心跳加速,结结巴巴地说道: “陛……陛下,何……何出此言?” 刘协坐了回去,挥了挥手。“既然你长得很美,就不要想得太美了。你出去采风,留着朕挨骂?想都别想。” 第672章 轻重缓急 蔡琰的心思被天子看破,大觉羞愧,离席请罪。话到嘴边,吱唔了半天,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臣……” 刘协一声叹息。“蔡令史,我知道,这件事很难,让你一个女子去办, 更难。可是这天下有不难的事吗?孟子云: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如果人人畏难,耽于安逸,哪来的中兴,哪来的太平?大汉沦落至此,不就是本应该担起重任的士大夫饱食终日,无所事事,只知坐而论道, 不肯起而行之?” 蔡琰面红耳赤,无言以对。 “人人都有选择的权利。你如果不肯做为难之事,我也不能勉强你。”刘协的脸色渐渐严肃起来。“不过你做出了选择,就要承担相应的后果。将来再有大战,山东再被掳掠,你们可不要怪朝廷没有努力。朕给了你们机会,是你们不要,不愿意为难。” 蔡琰汗如雨下,身体却不受控制的颤抖。 她听懂了刘协的意思,也想起了家乡遭受西凉兵掳掠的惨状,想起了不堪回首的岁月。 刘协顿了顿,淡淡地说道:“行了,朕累了,你先回去休息。” “唯。”蔡琰战战兢兢地应了一声, 向后退出大帐。 一旁负责记录起居注的史官奋笔急书, 连头都不敢头。 刘协跟着起身, 来回踱了两步,拿起曹操的上表,转身出了帐,来到后宫。 虽然还没有决定迁都长安,但未央宫却已经被用了起来。之前董卓迁都长安时,这里就进行过一些修缮,粗具规模。如今再来,倒也不用太费事,稍微收拾一下就行。 唯一费事的就是椒房殿。 椒房殿是皇后专有的住处。之前刘协没有立皇后,没人有资格住椒房殿,收拾了也没用。后来伏寿立为皇后,但东归已经提上议事日程,自然也没有心情收拾。 这次回来,椒房殿终于派上了用场,伏寿住了进去。 荀文倩等人本该住在掖庭,但刘协以掖庭年久失修为由,让荀文倩等住在椒房殿附近的偏殿。几个殿离得都不远,往来很方便。 刘协来到椒房殿,伏寿正在与荀文倩说话。刘泰穿着厚厚的冬衣,圆滚滚的像个球,正在保姆的搀扶下蹒跚学步。刚过了周岁不久,他就开始走路了,进步很快。 看到刘协进来,刘泰推开了保姆,张开双臂,歪歪扭扭地向刘协奔了过来。 刘协连忙蹲下身子,顺手将文书夹在腋下,将刘泰抱住。 刘泰咧开没牙的嘴,发出清脆的笑声。这笑声抚平了刘协心中的郁闷,吹去了笼罩在心头的乌云,让他的心情变得晴朗起来。 一刹那间,刘协忘记了自己只有十七岁的肉身,忘记了中兴大业,藏在内心深处的老男人灵魂沉醒,眉眼间尽是对家庭生活的享受,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 伏寿、荀文倩起身,感受到了刘协眼中的温情,不由得相视一笑。 最近刘协忧于国事,很少笑得这么开心。 下一秒,一份文书从刘协的肋下滑落,飘到了荀文倩的面前。 荀文倩瞥了一眼封面,眼皮就跳了一下。她蹲下身子,将文书捡起,递给伏寿。 伏寿也看到了,握在手中,却没有看。 刘协与刘泰玩了一会,才将他交给保姆,转身看向伏寿、荀文倩。看到伏寿手中的文书,不禁笑了一声。 “倒把这事忘了。山东战事即将结束,曹操请求入朝见驾,你们觉得可行否?” 伏寿嘴角轻抿。“陛下,后宫不宜干政。这样的事,陛下还是问大臣为宜。” “大臣们肯定要问的,只是他们的心思现在都在司空的谥号上,没心情讨论这些事。”刘协轻轻哼了一声,脸上的笑容也淡了些,带着一丝不忿。 他没有夸大其词。 对那些士大夫来说,曹操入朝见驾这种事,与张喜的身后名以及背后的利益相比,不值一提。 一个阉竖之后,滥杀无辜的小人,入不入朝又有什么区别?等待他的未必是封赏,更可能是口诛笔伐。 所以曹操也识相,一句也不提封赏的事,只想拜见天颜,然后效仿袁术,为国戍边。 曹操感受的压力,刘协能感受得到,甚至更加真切。 他如果一意孤行,说不定会被士大夫看成大敌,再被人当面嘲讽一句,桓灵二帝不行,你穷兵黩武,宠信小人,还不如桓灵二帝呢。 他将这些士大夫从更大的乱世边缘拯救了回来,却未必有人会感激他。 只有亲身经历过的苦难,才是真正的苦难。没有被曹操、曹丕按在地上摩擦过的士大夫,依然是这个时代最骄傲的一群人。 “既然如此,何不等等再说。”荀文倩不紧不慢地说道:“入朝就入朝呗,还省得陛下回洛阳了。” “你也不赞成回洛阳?” “臣妾奔赴河东的时候,曾经过洛阳。”荀文倩语气淡淡地说道:“如今的洛阳还不如长安呢。要想恢复,难免要大兴土木。如今天下初定,民生凋弊,正是与民休息的时候,不宜大兴土木。” 刘协沉吟着,不置可否。 洛阳的情况很差,这一点他虽然没有亲眼见过,却能想得到。 但荀文倩的意思不止于此。她不仅不赞成回洛阳,甚至不提回河东,可见她实际上是支持迁都长安的,只是没有说得太明白而已。 是否迁都长安,如今未有定论。对于荀文倩而言,却有一个重大的区别。 如果回河东,依旧将安邑当作临时都城,则河东尹荀彧就是京畿的首席重臣。如果迁都长安,安邑失去了临时都城的地位,荀彧就是一个普通的河东太守。 这甚至可能会在一定程度上影响荀彧的考绩。 京畿所在,天然就是有加分的,这是官场潜规则。 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也可以让荀彧真正成为与杨修、陈宫一样试行度田令的一郡太守,可以放开手脚,不用再顾忌太多。 当然,荀文倩赞成将曹操调离兖州,也可能是对曹操之前行事的不满,要和曹操进行切割。 “那就让他来。”刘协做出了决定。“来了之后再说。” 伏寿嫣然一笑,微微欠身。“既然陛下暂时不回河东,臣妾能否请求召臣妾父母赴行在?算起来,臣妾也有些日子没见他们了。最近身体不是很舒服,茶饭不香,若是能见到他们,或许会有所改差善。” “你病了?”刘协有些担心。 荀文倩笑了。“陛下放心,皇后不是病了,是有身子了。华太医已经诊过脉了,只是陛下最近太忙,没来得及汇报。” 刘协不解。“这么大的事,岂能不急?” 伏寿掩嘴笑道:“华太医也没说是男是女,也许是个女儿呢,陛下别高兴得太早。” 第673章 喜忧参半 刘协答应了伏寿的请求,下诏让伏完来长安。 除了伏完之外,刘协又发出诏书。虽然是否迁都长安的讨论还没有结果,但他将在长安住一段时间,短期内没有回河东的计划。新年将至,家属在河东的将士可以送信回去,将家属接到长安来过年。 与此同时,刘协又传诏将作大匠, 趁着冬闲,对长安的一些民房进行修缮改造,供将士家属居住。为了避免征发劳役太多,过度扰民,他要求从军队中挑一部分将士进行劳作。 因为是为即将到来的将士家属准备住处, 将士们积极性高涨, 热火朝天地干开了。 军队的效率就是高。半个月后, 营房就准备好了。 腊月二十左右,最早收到消息的一批人就从河东赶到了。 夏侯兰赶到灞桥迎接妻子。 自从与妻子在河东分别之后,他已经有一年多时间没有见到妻子,更没见到刚出生的儿子。公务在身,他根本走不开。妻子刚刚生产之后,也不宜长途跋涉,就这么一直拖了下来。 “军正,是那辆马车吗?”一个侍从突然叫了一声,手指远处。 夏侯兰眯起了眼睛,仔细看了看,却还是不敢太确定。 担任助教之后,他不仅要授课,还要批改大量的作业,视力严重下降。尤其是看远处, 模糊得很。等马车快到跟前了,他才看清楚, 连忙迎上了过去。 车夫拉住缰绳,两匹马放慢脚步,正好在夏侯兰面前停下。车夫得意地摇摇眉,对自己的驾车技术非常满意。他反手敲了敲车壁,大声叫道:“夫人,到了。这就是你的夫君,真是年轻有为。” 张氏闻声推开车窗,看到大步赶来的夏侯兰,还没开口说话,眼眶就湿了。 “怎么,怎么了?”夏侯兰有些慌乱。“是不是太累了?” “不是,不是。”张氏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摇着,两只眼睛盯着夏侯兰,片刻也舍不得离开。 “姊姊才不是累的呢,这马车又快又稳,车老大的驾车技术更是一流。”甄宓推开车门,先跳下了车。“姊姊,下了车再慢慢看,别耽误车老大做生意。时辰还早,带上客人往回赶,今天还能赶到新丰。喝上几杯新丰酒,睡一个好觉,明天又能赶上二百里。” 车老大哈哈大笑。“少君不愧是大商家的子弟,这账算得比我还精。行,就冲着你这句话,尾款我不要了。” “怎么能呢。”甄宓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荷包,扔给车老大。“说好的价钱,只能多给,不能少给。你这车赶得好,我家姊姊没受罪,连小娃娃都睡得好,我还要谢你呢。” 车老大接在手中,眉开眼笑,主动下了车,帮着搬行李。 夏侯兰看在眼中,暗自点头。 甄宓年纪虽小,却比自家妻子张氏更能处人接物。看得出来,这一路都是甄宓在张罗。 见夏侯兰盯着甄宓看,张氏悄声说道:“夫君,甄少君可是个人才。不仅大气,而且聪明,能书会计也就罢了,学什么都快。若不是要照顾我,唐夫人可舍不得放她离开。听说为了能留住她,唐夫人甚至承诺要向天子进谏,送她入宫呢。” “是么?”夏侯兰也有些惊讶。 唐夫人是出了名的不问事,有意识的远离朝政,也不肯为了任何人去烦扰天子。甄宓居然能得到她的主动推荐,看来真是个人才。 怪不得张鸿那么看重,拼着得罪袁绍,也要将她救出来。 “她是先跟我们走,还是……” “先跟我们走。”张氏悄悄地扯了扯夏侯兰的袖子。“她在长安又没有亲友,只认识我们,自然要和我们一起。她陪了我一路,我自然也要照顾她几天。” 夏侯兰心知肚明,这是他为数不多的机会。以甄宓的聪慧和积累下的人脉,入宫是迟早的事。 夏侯兰让人上去帮忙,将行李搬上车,一起向军营驶去。 甄宓让夏侯兰进车里陪张氏,自己骑马而行。夏侯兰原本有些担心,等他看到甄宓上马的矫健后,就接受了建议,一手抱着儿子,一手抱着张氏,尽享天伦之乐。 进了霸城门,驶过长长的大街,两侧是虽然败坏,却依稀可见当年雄伟的宫墙。张氏的心思全在夏侯兰身上,甄宓却看得津津有味。 “夏侯兄,这就是当年的长乐宫吗?” 夏侯兰向外瞅了一眼。“是啊,我们现在也可以算是在长乐宫里,你知道得真不少啊。” “听唐夫人说过长乐宫的故事,所以便记住了。” “长乐宫的故事太多了,你听过的是哪一件?” 甄宓微微一笑,却没说话。夏侯兰没有听到回音,转头看了一眼,见甄宓眼神湛然,却带着一丝与年龄不相衬的深邃,不由得心里一震。 他有种感觉,眼前的甄宓与他半年前认识的甄宓不像一个人。 她在河东究竟经历了什么,怎么会变化如何之大? 夏侯兰转头再看看妻子张氏,心中越发疑惑。张氏除了白了些,胖了些,还真看不出太多区别。 “这长乐宫里面有人住吗?”张氏也来了兴趣。 “长乐宫本是太后所住,太后早就亡故了,哪里有人会住在长乐宫。” 张氏听了,不禁黯然。“天子真是可怜,生而丧母,幼年丧父,祖母被逼死,兄长、姊姊又被奸臣所害,如今也就是唐夫人算得上亲人。虽说贵为天子,却是天下最可怜之人。” 甄宓眼珠转了转。“话可不能这么说,唐夫人只是嫂嫂,再亲近,还能比皇后、贵人还亲近?” “那可不一定呢。”张氏压低了声音。“荀贵人是因为荀令尹才入宫的,伏皇后则是朝中大臣指定的。这宫里的事啊,与我们小户人家不一样,联姻只看利益的。说是夫妻,其实和做生意一样……” “嗯咳!”夏侯兰咳嗽了一声。 张氏自知失言,却不肯认错,强辩道:“阿宓就和我的妹妹一样,我和她说说,又有什么关系?” “就是,就是。”甄宓也帮着张氏说话。 两人笑成一团。 夏侯兰有些无奈。他发现了,妻子不是没有变化,只是这些变化不是体现在眼界上,而是体现上心态上。现在的她有点放肆,口无遮拦,不像之前那样谨小慎微。 类似的情况,他见得太多了。 典型的就是女营骑士,又以马云禄、吕小环等人为最。在她们眼里,什么男尊女卑,男主外女主内,都是一派胡言。 以后这夫妻之间还能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吗? 第674章 要他何用 马车驶过未央宫北门时,甄宓轻挽缰绳,放慢了脚步。 “夏侯兄,这就是金马门吗?” 夏侯兰从车里露出半张脸,看了一眼虽然有些残破,却依然威严的双阙。“是的,不过我们更愿意叫他北阙。” 甄宓转头看了夏侯兰一眼,眼神闪烁, 似有不解。 夏侯兰微微一笑。“军中将士此生最大的愿望,就是将犯我边疆的蛮夷首级挂在此处。” 甄宓恍然,随即有些不以为然的撇了撇嘴。 张氏却伸了脖子,将头探出车窗,极力仰起。“这里面哪一颗首级是女营的马都督砍下的?” “现在没有,一颗也没有。”夏侯兰连忙将张氏拽了回去。“马都督砍下的那颗首级也没挂在上面,当时陛下还有武威呢,就在行营里挂了几天,然后就扔湖里喂鱼了。” 张氏哦了一声,有些失望。 甄宓却仰起脖子,盯着高高的门阙看了一会儿,目光顺着门阙延伸,直到远处隐约可见的宫殿一角。“未央宫太破旧了,朝廷有没有修缮的计划?” “暂时还没有,朝廷没钱。”夏侯兰想了想。“倒是听说有重修太学的计划。我听说除了故太仆赵公,已经有好几拨人去城南考查过了。天子也去了几次,很是用心。” “修太学啊。”甄宓嘴角轻挑,踢马追上马车, 一边走一边向夏侯兰打听太学的情况。 禁军大营在建章宫与昆明池之间, 属上林苑的范畴,也是当初建章营驻扎的位置。驻扎在这里, 既方便入城当值, 又方便平时操练,尤其是方便骑兵演练。 夏侯兰身为讲武堂助教,拥有一个独立的小院。院西是滈池,院东不远就是阿房宫旧址。只不过旧址上没有宫殿,只有一个高高的夯土台,寸草不生。 夏侯兰原本担心她们一路奔波,身体疲惫,本想让她们早点休息。没想到他出门一会儿的功夫,张氏、甄宓就出了门,兴致勃勃地登上夯土台,准备登高望远,欣赏一下长安城的风光。 她们刚上去一会儿,便又来了几个人,有男有女,有中年人,也有年轻人。看到张氏、甄宓,他们虽然觉得有些意外,却没说什么,含笑点头, 打了个招呼,便四处转悠起来。 甄宓听了几句,忽然对张氏说道:“姊姊,你在这儿等着,我过去说几句话?” “你认识?”张氏很意外。 “不认识,但他们要做的事,可能是我们的机会。” 张氏眨眨眼睛,没有再说什么,点头答应。 甄宓走了过去,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 看到甄宓走来,那几个停住了交谈,其中一个与甄宓年纪相当的年轻女子迎了上来,满面笑容,却有意无意地将甄宓拦住。 甄宓停住脚步,欠身施礼。“中山甄宓,见过姊姊。” 年轻女子正是诸葛亮刚刚过门的妻子黄月英,与她同行的除了父母黄承彦、蔡氏,还有几个将作大匠寺的掾吏。他们来这里,是为了考察阿房宫遗址改建为讲武堂的可能性。 见甄宓虽然年少,却容貌娇好,举止有礼,黄月英平添几分好感。 “南郡黄月英,见过少君。不知有何指教?” “刚刚碰巧,听到你们几句话,冒昧敢问。”甄宓笑得灿烂。“你们是打算利用此台,造什么重要所在吗?” “妹妹果然好耳力。”黄月英不置可否。 “姊姊过奖了。宓刚从河东来,与姊姊一起在文秀纸坊、书坊做了大半年,略知一些会计之术,或许能有效力之处。”甄宓指了指不远处的张氏,笑道:“哦,对了,我姊姊是讲武堂助教夏侯兰的夫人,就住在附近。” 听说是夏侯兰的夫人,黄月英不禁动容。 她听诸葛亮说过,夏侯兰是赵云引荐的,精通军中法律。见驾之后,就被天子委任为军正,兼讲武堂助教,专门讲授军法。 他的夫人愿意合作,这自然是好事。 别说她们通晓会计之术,又在河东的书坊、纸坊工作过,就算什么都不懂,她也不会拒绝。 黄月英与张氏见礼,两人攀谈了一番,交流了一些情况,随即表示,欢迎她们加入。 张氏欢喜不禁,一口答应。 她在河东过得充足,正担心到了长安没事做,只能回到相夫教子的枯燥生活。如果之前一直如此,那也就罢了。经历了当家作主,每一点努力都能得到承认和报酬的生活,再让她回到那样的日子,她很难接受。 现在刚到长安,就找到了工作的机会,比在河东时更好,她自然开心。 与黄月英约定再见的时间,张氏与甄宓一起下了高台,难掩心中喜悦。“妹妹,你怎么知道他们在商量建讲武堂的事?” 甄宓笑道:“胡乱猜的,反正就算错了,也没什么损失不是?” 张氏掩着嘴,惊讶地看着甄宓。“那妹妹你的运气也太好了。胡乱一猜,就遇到了这样的好机会。能参与建讲武堂,可比在河东的书坊里工作更有趣。” “我的运气,不就是姊姊的运气?” 两人相视而笑。 —— 晚上,夏侯兰忙完了公务,回到住处,才知道妻子和甄宓已经找到了新的工作。他本打算劝阻,一听是建讲武堂的事,他又犹豫了。 他就是讲武堂的助教,自然知道讲武堂的重要性,这是天子教化天下的试验和重点。本来有很多人打算将讲武堂建在城南的太学中,却遭到了天子的否决。 天子认为,讲武堂与其他将建的学堂不同,还是保持距离为好。 也正因为如此,阿房宫旧址才会成为选择之一。有现成的夯土台可用,可以节省大量的土工作业。 妻子能参与这样的工作当然是一件好事。只是如此一来,还在吃奶的儿子怎么办? 张氏胸有成竹。“你放心。我们在河东时,坊里大半是妇人,奶孩子的也不是一个两个,安排个房间就行了。再说了,我们住得这么近,就算是抽空回来一下,也用不了多长时间。” 她故意沉下了脸,用手指戳戳夏侯兰的额头。“我听黄夫人说,将来讲武堂建成,要在碑上刻上相关人员的名字。这可是我不多的留名机会,你要是敢拦着,别怪我休了你。” 话音未落,甄宓便笑了起来。“你舍得么?” 张氏也忍俊不禁。“有什么舍不得的?霍去病说,匈奴未灭,何以家为?他若不支持我做事,要他何用?我有工钱,就算和离了,也能养活自己。” 夏侯兰哭笑不得。 第675章 初相见 虽然知道妻子是说笑,夏侯兰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 他不知道这是妻子自身的原因,还是受了甄宓影响。但是有一点很清楚,甄宓更年轻,在这方面的态度也比妻子更坚决。 带着这样的情绪,夏侯兰第二天一早就去找黄承彦,打听相关的事宜。 黄承彦是讲武堂建造的第一负责人。 夏侯兰不敢阻止妻子工作,他只是想听听黄承彦的相关安排, 看看是不是对女子——尤其是刚生养不久的女子是不是有什么特殊关照。 听了夏侯兰的意思后,黄承彦一声叹息。 在这件事上,他比夏侯兰还头疼。 夏侯兰的妻子只是不甘寂寞,要找个事做。黄月英却是为了建讲武堂,推迟了生育的计划。她振振有词地说,她和诸葛亮都还年轻,迟几年生孩子有什么关系?可是建讲武堂的机会却不多,甚至可能是她这一辈子唯一的机会,两相一比较,结论不言自明。 更让他头疼的是,诸葛亮也同意这样的看法。 诸葛亮说,天子说过,女子生育太早不好,最好是到二十岁左右再生,对母亲和孩子都好。 有了天子支持,黄月英底气更足,让急着抱外孙的黄承彦夫妻很无奈。 两人互相叹了一阵气,黄承彦又让夏侯兰放心。他已经做了相关安排, 不会影响张氏哺乳。现在还是勘察阶段, 等工程正式铺开,可能还会招更多的人,其中必然会有女子。 新年将至, 赶到长安来与家人团聚的将士家眷不少。这些人肯定有一些会留在长安,也肯定会有人像夏侯兰的夫人张氏一样不甘心相夫教子,会找些事做。 建讲武堂就是最好的机会,离军营既近,又是为将士服务,更有归属感。等真正动工时,将士们也会参与作业,夫妻一起工作,也可以互相照应。 听黄承彦说完,夏侯兰虽然有些不情愿,也只能接受。 回到家后,他将这个消息告诉了张氏、甄宓。 张氏很满意,对夏侯兰格外温柔。 张氏、甄宓正式成为讲武堂的筹备组人员,跟着黄月英一起考察附近的地址,在上林苑中奔波。虽然辛苦,她们却乐在其中。 时间一晃,新年就要到了。 腊月二十八, 黄月英派人通知张氏、甄宓,天子要来阿房宫旧址考察,你们准备一下。 张氏倒没什么,只是想着明天该穿什么衣服,要化什么妆容。甄宓却有些乱了方寸,别人不清楚,她却是了解的,家里安排她离开中山,可不仅仅是为了婉拒与袁熙的婚约,还有将她送进宫的想法。 “贵不可言”的命相,决定了她不可能止步于做一个普通人。在河东滞留半年,与其说是陪伴张氏,倒不如说是有意的躲避必将来临的命运。 她躲得掉么? 她应该躲吗? 她不清楚。 但唐夫人的话,无疑让她对那个曾经无限向往的地方产生了莫名的恐惧。 她失眠了,第二天起床的时候,眼晕有些黑,精神也有些不振。 —— 刘协登上高台,视野突然开阔起来,远处的长安城、建章宫一览无余。 更远处,是连绵的群山。 难怪那么多人的建议迁都长安。 关中的地形真的非常适合防守,在心理上就有一种莫名的安心,不用担心外敌轻易打到面前。 估计也正因为如此,李世民才将渭水之盟看作奇耻大辱,一定要东突厥赶尽杀绝,以雪前耻。 知耻而后勇,李二是被一步步逼成了一代明君。 某种程度上,他也是如此。不成明君,便是笑话。 由董卓扶上位,不见得比李二动手抢好到哪儿去。他几乎能够想象得到,一旦士大夫们觉得利益受到了损坏,必然会有人跳出来怀疑他的皇位合法性。 但是,老子不是李二。降维打击的武器在手,不怕你们跳,就怕你们不跳。 跳出来才好收拾嘛。 我可没什么心理负担,也不想委曲求全。什么生前身,身后名,主不在乎。 想到得意处,刘协忍不住笑出了声。 “陛下?”身后传来怯怯的声音。 刘协一愣,转头一看,见黄月英站在一旁,身后还跟着几个年轻女子。这些年轻女子都穿着轻便的窄袖胡服,脚上蹬着小皮靴,妩媚中不失干练。 “这便是你筹建讲武堂的队伍?”刘协笑道。 “正是。”黄月英将甄宓从人群中拉了出来。“她就是中山甄宓,年纪虽是最小,能力却是最强,尤其是会计,又快又准。” 刘协打量了甄宓两眼,觉得甄宓的神色有些不对头。顶了一对熊猫眼不说,身体也明显有些僵硬。 “我很吓人吗?你怎么这么紧张。”刘协笑道。 甄宓的确有些紧张,一是心里有事,二是刚才刘协那一声笑。 她隐约能感觉到那一声笑中的杀气。 “臣……臣没见过世面,初次见驾,的确有些紧张。”甄宓的声音有些打颤。 “是么?”刘协无声地笑了。 他一眼就看穿了甄宓的伪装,知道她在说谎。 在此之前,他已经接到了唐夫人的书信。除了汇报书坊、纸坊今年的业绩进展,唐夫人还特意推荐了甄宓。 她说甄宓不仅貌美,而且聪明,更重要的是她出身商贾,与世家大族的牵连不大。加上中山甄氏曾经依附王莽的劣迹,甄氏急需翻身的机会。 对唐夫人来说,这是非常少见的直白,就差直接劝他纳甄宓入宫了。 即使与荀氏有姻亲,唐夫人也清楚他的心思,知道他对伏寿、荀文倩等人不可能彻底放心,政治利益的权衡难以避免。 主动谏甄宓入宫,是唐夫人对他的怜惜,也是先下手为强,将这个功劳揽在手中的举措。 但甄宓来到长安之后,不仅没有想办法入宫,就连和荀文倩都没见面。现在看到他,又是这样的神情,显然有其他的想法,并不想见到他。 这反让刘协对她产生了一些好奇。 见刘协一脸不信,甄宓更紧张了,牙齿咯咯作响。“陛……陛下面前,臣……臣不敢欺君。” 刘协转过身,看向远处。“我听说,你曾远赴雁门,祭玄武之神。有如此胆量,却怕见驾,着实令人意外。”刘协顿了顿,又道:“可是你主动加入讲武堂的筹建组,又是为何?” 第676章 自食其力 甄宓突然冷静下来,几乎是脱口而出。“无他,自存而已。” 刘协反倒是一愣。“自存?” “是的。”甄宓抬起头,勇敢地迎着刘协好奇的目光。“人生于世,无衣不暖,无食不饱。故百姓之家,男耕女织,各尽其力。非如此, 不能温饱。夫妻之间,也因此相敬如宾。反倒是富贵之家,不必自耕自织,虽有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之安逸,却难免受制于人。” 甄宓舔了舔嘴唇,最后说道:“臣愿如唐夫人及坊中诸位,自食其力,不仰求于人。” 刘协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转身和黄月英说起了其他的事。 甄宓长出一口气,抬起手,轻抚起伏不定的胸口。 心跳得很快,她实在是太紧张了。 可是不知为什么,她的脑海中却一直浮现天子的面容,尤其是最后那一刻的眼神。 那眼神中没有被冒犯的愤怒,却有着一丝欣慰,带着宽容甚至是……纵容。 这眼神有点像疼爱她的兄长,却比兄长的眼神更沉稳, 更温稳,让她很安心。 奇怪, 他明明只比我大三岁而已,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甄宓心中疑惑不已,不由自主地多看了天子一眼。 刘协没有注意甄宓的关注。他仔细询问了黄月英有关讲武堂选址的情况。 在阿房宫旧址上修建讲武堂的确是一个不错的选择。这里的夯土质量极好,上面的宫殿虽然被烧毁了,如今连一点残灰都没剩下,夯土地基经历了四百多年的风雨,却坚实如初。 这一点,不由得人不赞叹秦代的技术,居然能有这样的奇迹。 当然,这奇迹的背后是无数人民的苦难。阿房宫、长城、直道之下,都是累累白骨。 阿房宫旧址不仅有坚实的地基,还足够宽广,甚至可以供小规模的部队检阅。 就客观现实而言,在阿房宫旧址建讲武堂既经济又实惠,是最理想的选择。 但反对的人也不少。 理由也很简单:天子重用并凉人,以十万并凉精锐为后盾,原本就是暴秦之讥。如今以关中为都,又沿用阿房宫旧址这样的所在修建讲武堂,简直是诏告天下,新政就是秦政。 这与陛下兴王道的想法背道而驰, 一些老臣们如是说。 这样的声音,自然传入了黄承彦父女的耳中。 但黄承彦是个半隐的隐士,以楚子自居,对这一套理论嗤之以鼻。黄月英更是觉得那些老臣不可理喻。利用现成的旧址是暴政,难道征发民夫,大兴土木,从头开始就是王道? 双方各执一见,互不相让,刘协不得不出面调和。 亲自查看一下阿房宫旧址是否适合,就是他调和的第一步。 不调查就没有发言权,这是基本原则。 对着地图,听黄月英将附近的地形介绍了一遍,刘协基本同意了黄月英的观点。 “就这么办。”刘协说道。 “谢陛下。”黄月英非常兴奋,用力握了握拳头。 争论了这么久,终于一锤定音了。 “陛下,这事还是从长计议的好。”诸葛亮提醒道:“选址只是第一步,后面的工程还有很多。若是得不到其他大臣的支持,将来难免有人阳奉阴违,横生事端。” “争议在所难免,解决争议便是。”刘协不以为然。他顿了顿,又转头看了一眼诸葛亮。“如何选址,是尊夫人的事。如何解决争议,你要多用点心思,不能畏难。” 黄月英得意的扬扬眉,附和道:“就是,事情还没做就怕了,可不成。” 诸葛亮无奈地应了一声。“唯。” “选址既然定了,相应的事务就可以安排了。需要多少工日,需要多少材料,都要尽可能的考虑周到。此外,首当其冲的是图纸。讲武堂的首期工程不必大,但一定要有特色。” 刘协看着黄月英。“这可是中兴以来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工程,你们一家人肩上的担子可不轻。” “请陛下放心,我们一定会全力以赴的。”黄月英信心满满。 “你们也努力。”刘协又对黄月英身后的筹备组成员说道:“竣工之后,你们的名字都会写入讲武堂的历史中,刻在碑上。马都督已经证明了女子可以和男子一样行军,能不能证明女子也可以和男子一样做个合格的匠师,就看你们的了。” “谢陛下。”所有人都有些激动,声音颤抖,甚至有些尖厉。 刘协扬扬手,示意黄月英等人止步,转身下了高台。有散骑送来战马,刘协翻身上马,在散骑的簇拥下,轻驰而去。 诸葛亮留在最后,匆匆关照了黄月英几步,也跟着下去了。 “陛下好气魄。”一个年轻女子忍不住赞道。 “那当然。”黄月英理所当然地扬了扬手臂。“陛下虽年轻,却是真正的大丈夫,不仅眼光高明,更有决断。只要有他的支持,再难的事也能办成。阿宓,你现在可以放心了?” 甄宓张了张嘴,欲言又止,眼睛却不由自主地看向了官道上已经隐隐约约的身影,心头怅然。 —— 诸葛亮扬起马鞭,缓缓加速,追上了刘协。 “陛下,讲武堂选在阿房宫旧址,相关的工坊是不是也要在附近选址?如此一来,只怕几个学院也要单独筹建了。” 刘协嗯了一声。“军用与民用还是分开比较好,利于保密。” “分开的确有利于保密,只是匠师原本就不足,再分开,缺口就更大了。臣听说,马钧本来就不太愿意进入太学,请他入讲武堂,只怕更难。” 刘协转头看着诸葛亮。“马钧不愿意入太学?” 诸葛亮苦笑。“陛下大概还不清楚他自己的工坊一年能有多少收入。如今丝帛畅销,织机供不应求,新的织机还没出来,已经有无数定金摆在他面前。太学教习那点俸禄,他根本看不上眼的。” “这些人眼里只有钱。”一向不怎么发表意见的史阿说道,带着几分不忿。 一旁的几个侍郎笑了起来。 刘协不解。“又怎么了?” “史仆射前几天去订制长剑,钱没带够,被人拒了。”一个侍郎大声说道:“那个匠师还说,就史仆射那点钱,别说长剑,就算是打把菜刀都不够。” “谁的手艺这么好,敢这么狂?” “一个西域来的铁匠,还是个瘸子。据说他手里有一种天铁,只要在铁里面加一点,打造出的刀剑就能削铁如泥,而且千年不锈。” “什么天铁,是天竺铁。”史阿纠正道。 第677章 人间清醒 刘协古井无波。 所谓削铁如泥、千年不锈的天竺铁,他只当是浮云。这种以讹传讹的消息,不值得他分心。 只能供少部分人收藏把玩的东西,也影响不了大局。 至于马钧嫌太学教习的俸禄少,不愿意入太学,他也可以理解,甚至乐见其成。 经济改革刚刚开始,财富迅速增长, 普通人见钱眼开,这是很正常的现象,没必要大惊小怪。 小人言利,君子言义,本该如此。 仓禀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这才是人性的正常规律。 安贫乐道,勇于奉献的是真君子,可以推崇,却不能要求普通人如此。 相反,如果坐视伪君子得利,却要求普通人只能言义,不能言利,那才是问题。 在他看来,这世上不怕普通人见钱眼开——人解决了温饱,自然会有更高的追求——就怕伪君子掌握了话语权,一边垄断暴利,大发横财, 一边大谈商业就是最大的福利, 把自己打造成不喜欢钱的世外高人。 刘协现在要考虑的是另外一件事。 袁绍已经撤兵, 山东即将和平, 战争状态就算不是解除, 战争也不再是主要议题,恢复生产提上日程,如何提高官员和将士的收入就成了他必须面对的问题。 这时候再拖欠官员俸禄,不给将士发钱,只提供衣食,显然是不现实的。 再加上修太学、修讲武堂,甚至要修长安城,哪来的钱? 钱在山东,但是山东士大夫不愿意给。 刘表上书称臣这么久,贡赋却迟迟没有送到,说是张济兵犯襄阳,钱粮都用于来保境安民了,不仅不能上贡,反过来还要朝廷再拨点。 真是岂有此理。 益州更好,到目前为止,别说贡赋,连称臣都没有。 张喜一死,最大的麻烦就是与益州的联络断了。益州人就像哑巴了似的,悄无声息。 这让刘协很恼火, 出兵的念头蠢蠢欲动, 就像魔鬼呓语般的蛊惑。 “陛下,臣赞成讲武堂与太学分开。”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庞统突然说道:“而且阿房宫旧址就是最好的选择,没有之一。” 刘协收回思绪,转头看看庞统。“为何?” “很多人反对在阿房宫旧址修讲武堂,并不是因为费用问题。但凡稍有见识,都知道这个方案最省钱。他们反对,只是不愿意让人想到秦政,想到秦军。” 庞统停了一下,随即轻笑一声:“这是他们内心的恐惧,保持这份恐惧,非常有必要。” “士元,你这是什么话?”诸葛亮有些不满,以眼神阻止庞统。 庞统笑得更加得意。“兵者,不祥之器。这个道理人人都懂,但很多人却有意无意的忽略后面一句,不得己而用之。如果仅仅因为兵是不祥之器,就不听不闻,掩耳自欺,岂不成了忘战?天下虽安,忘战必危。这是东都的教训,不能忘。” 刘协心中一动,明白了庞统的意思,压在心头的乌云一扫而空,瞬间神清气爽。 但他却没有表现出来,也不发表意见,只是示意庞统继续。 “臣也支持士元的意见。”法正也开了口,轻扬手中的马鞭。“天下虽安,忘战必危。如今天下未安,更不能忘战。不仅不能忘,更要积极备战,随时准备东出,一统天下。若非如此,只怕烽烟再起,吴楚之乱都是小事,六国伐秦的故事重演也不是不可能。” “难道在你眼中,朝廷就是……秦?”曹昂忍不住说道。 法正看看曹昂。“在我眼中,朝廷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那些人眼中,朝廷是什么。如果他们认定朝廷是秦,就算陛下愿意禅让,只怕他们也会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曹子修,并不是每个人都像令尊一样识时务,明是非。” 曹昂不满地瞪了法正一眼,心中不快。 讨论国事就讨论国事,你扯我父亲干什么? 见议题有跑偏的迹象,刘协发话,让随行的散骑们畅所欲言,讨论一下庞统、法正的观点。 这些年轻人中会出一批太守、将军,提前了解他们的倾向,让他们理解自己的执政思路非常必要。尤其是曹昂,在曹操主动入朝见驾之后,不管如何安排曹操,都应该将曹昂放出去,试试水了。 这是一种必要的姿态,告诉山东州郡应该怎么做。 —— 孔融、祢衡走进了霸城门,看着两侧破坏的宫墙,不约而同的互相看了一眼。 “正平,有没有终军入关的感觉?” 祢衡靠在车壁上,不屑地撇撇嘴。“我西来岂是求功名?正为骂醒终军之辈耳。”他指指宫墙。“孝武南征北讨,开拓四夷,如今安在?这宫墙虽说毁于赤眉之手,祸根却是孝武种下,好功名如终军者难辞其咎。” 孔融点点头。“正平说得有理,倒是我孟浪了。天下初安,当以休养生息为要,不可急功好利。” “然!”祢衡老神在在地点点头,挪了一下身体,伸长了腿。“我昨天听驿馆的人说,天子要在阿房宫旧址修讲武堂。这简直是乱政,也不知道朝中的公卿是怎么想的,竟无一人谏阻。难道司空过世之后,这朝中只剩下唯唯诺诺之徒?” 说到张喜,孔融神情一黯。 他已经知道了张喜去世的消息,非常内疚。他去骂张喜,只是想骂醒张喜,治病救人。结果病没治人,人却死了,着实令人沮丧。 在来的路上,他就在考虑如何为张喜请功,弥补自己的过失。此刻听到祢衡对朝中公卿的指责,他更加难受,越发觉得自己责任重大。 “天子幼时失怙恃,长于南宫,疏于教育,又逢乱世,不通经义,有些荒唐也是难免的。如今天下安定,正是补习的机会。”孔融语气沉重。“正平,你我不能以武安邦,当以文兴教。” 祢衡坐直了身体,郑重其事地点点头,拱手说道:“正当如是,你我共勉。” 孔融也郑重的还礼,一时大有英雄相惜的意思。 这时,车外传来一声轻笑。“真是不容易啊,这年头还能看到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祢衡大怒,拉开车帘,见两个骑着马,与他们同向而行的年轻人,正转着头,一脸不屑地看着他。 “你说什么?”祢衡大怒。“偷听别人说话,你礼貌吗?” “我可没偷听。”靠得最近的年轻人耸耸肩,声音正是刚才说话的那人。“你们声音那么大,我想不听都不成。再说了,谁爱听你们这些屁话,脏了我的耳朵。你礼貌吗?” 第678章 自取其辱 祢衡大怒。“你这是什么话?我哪一句说错了?” “你哪一句说对了?”年轻人反唇相讥。 “我……”祢衡一时语塞,竟不知如何应答,等他反应还来,年轻人已经走远了。他指着年轻人的背影,战意盎然,用力拍打着车壁,连声说道:“追上去, 追上去,我要和他理论!” 车老大轻咳了一声。“祢君,你看到他腰间的刀了吗?” 祢衡一愣。“看到了,那又如何?” “按照这关中的规矩,祢君想和他理论,先要赢了他手中的刀,否则就是自找没趣。” “这……这是什么规矩?” “这就是关中的规矩。”车老大同情地看了祢衡一眼。 他本不想说,但他深深地为祢衡担心。对关中的情况一无所知, 就跑到关中来指手划脚, 迟早被人割了舌头去。 “这……还有王法吗?” “这就是关中的王法。”车老大有些不耐烦了。这祢衡看起来是像个聪明人,怎么犯起倔来这么笨呢?“朝廷手里要是没刀,袁绍能称臣吗?” 祢衡大怒,刚要说话,却被孔融拽了回去。 “那少年相貌不凡,腰间刀、胯下马都不俗,想必不是普通人家子弟?足下往来关中,见多识广,可认识他是谁?” 车老大认真的想了想。“听他口音,不像是本地人,猜不出来。不过他旁边那个人倒是有些眼熟,像是金家的子弟。” “金家?” “京兆金家,他父亲金元休大大有名, 可惜被袁术那个路中悍鬼害了。” 孔融“哦”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 祢衡好奇地问道:“你认识?” 孔融点点头。“听说过,京兆三休之一。初平年间,曾被委任为兖州刺史,被曹操所逐, 未能到任。” “京兆三休?”祢衡摇摇头。“没听过。” 孔融皱了皱眉,没有再说什么,眉宇间却有一丝不安。 进了城,孔融直接来到太尉府,求见杨彪。 一会儿功夫,杨彪便从里面走了出来,一见孔融就伸出了手,笑容满面。“文举,你怎么现在才来?” 孔融微微一笑,与杨彪见礼,又将祢衡介绍给杨彪。杨彪不认识祢衡,也没太在意,只是颌首致意,便引着孔融进了门。 “文举,你从东方来,可知司空张季礼的事?” “听说了。”孔融有些尴尬。“我这么急着入朝,就是为这事来的。听说拟谥有些问题?” “嗯,别的还好说,他死在袁本初营中,难免令人生疑。” “生疑?生……什么疑?” “他是不是被袁本初所害,又或者……被袁本初气死。”杨彪将孔融引到堂上,分宾主落座,命人上酒食。“回来报丧的侍从说,张季礼死之前,你去见过他?” 孔融沉默了片刻。“我的确去见过他,而且……还出言不逊。” 杨彪叹了一口气,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 他收到消息,知道张喜死之前,孔融曾去见过他,他就怀疑张喜的死和孔融有关。如今见孔融这副表情,他仅存的一丝希望也没了。 “文举,既来之,则安之,先在我这太尉府做事。” 孔融皱了皱眉。“多谢文先关照,但我此次西行,并非为求官,而是想为张季礼的身后哀荣尽一分力。” “怎么尽力?是你说错了,还是他做错了?” 孔融眉头皱得更紧。“是我意气用事,说得太重了。” “既然如此,谁还信你?” “错了就不能改么?”孔融忍不住提高了声音。 “当然可以改。”杨彪慢慢说道:“可是在此之前,你是不是要将你说了什么一一道来,让天子知道你错在何处?” 孔融倒吸一口凉气,眼睛瞪得溜圆。“还要……这样?” 杨彪摇摇头。“文举,你对天子一无所知。” 孔融无语。 杨彪的父亲杨赐为司徒时,他曾任司徒掾,与杨彪很熟,也清楚杨彪能力很强,而且是个务实的人。他既然说出这样的话,那自己暂时还是不要见天子为好,否则不仅办不成事,还可能惹来更大的麻烦。 祢衡说道:“依太尉之意,又当如何?这么拖着,司空如何入土为安?” 杨彪转头打量了祢衡一眼,又看向孔融。孔融说道:“正平是我小友,无话不谈。”顿了顿,又道:“当时他也在。” 杨彪哼了一声:“眼下最着急的不是入土,而是补缺。司空乃是三公之一,主水土之事,不能久缺。这一点,想必也是张季礼的遗愿。如果你想弥补过失,可以在这方面花点心事,而不是求着为张季礼请谥。” 祢衡刚要说话,孔融拦住了他。“文先,胜利司空的人很多啊,为何……” “你说,谁合适?” “周嘉谋。” “他在江东,无法就任,而且他现在只是光禄大夫。” “他虽然现在是光禄大夫,之前却曾……” “之前的履历,无法证明他能胜任司空,除非孙策、周瑜立刻入朝。” 孔融张了张嘴,终于意识到问题所在。 如今朝廷委任三公并不是由大臣推举就行,而是要得到天子的认可。如果其人的履历无法说服天子,推举就没有意义。 这是好事,也是坏事。 之前三公虚位,大权在天子,在大将军,所以谁来做三公,天子也不怎么在意,大臣们爱推举谁就推举谁。如今天子要还政于三公,对三公重视了,就不是大臣们达成一致就可以。 他们必须推举能够胜任的人,而不能仅仅考虑名望、德行,事功才是关键。 眼前的杨彪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他这个假太尉曾在北疆主持军事多年,却一直没有得到天子的真正认可,所以还是假太尉,不是真太尉。 孔融想了想,又道:“士孙君荣呢?” 杨彪的嘴角歪了歪。“你就不怕张季礼死不瞑目?” 孔融愣了片刻,懊丧地拍拍额头。 士孙瑞和张喜的关系的确很好,但张喜死后,朝廷三公没有一个是关东人,这肯定不是张喜愿意看到的结果。 士孙瑞的确符合三公的条件,但他是关中人。 就算士孙瑞以士人自居,张喜也不会觉得他一定会为关东人代言。他肯定还是希望由一个关东人来补这个缺,代表关东人的利益。 就目前来看,还真找不到合适的人选。 自己一时意气,毁了张喜所有的心血。 第679章 自我怀疑 孔融雄心勃勃而来,一心想凭自己的学识和口才为张喜请谥,以弥补过失。听了杨彪的话后,他意识到这事比他想象的更难。仓促进言,不仅办不成事,反而会惹来更多的麻烦。 他不得不接受杨彪的建议,先在太尉府做记室令史。 记室令史主上奏表报书记, 俸禄仅百石。虽然不多,供孔融、祢衡二人生活不成问题。 他们单车西来,总要吃饭住宿。在太尉府任职,既有俸禄可领,还有公餐可吃,有宿舍可住,省了不少事。 他只是有些失望。他本以为自己至少应该做个掾的,没想到杨彪只给他一个百石小吏的职务。 后来, 他才意识到杨彪的良苦用心。 合下令史虽然只是百石小吏, 但负责往来文书,他做起来得心应手,没什么难度。每天看这些公文,也方便他了解形势,和杨彪接触也更多,沟通便利。 孔融信任杨彪,有足够的耐心,祢衡却对杨彪的决定不以为然。他也不在太尉府待着,每天吃完了饭就往外跑,一心要找到上次和他互怼的年轻人,与他好好地理论一番,哪怕被他砍一刀。 他还就不信了,没练武的人连说话的权力都没有? 他很快就有了线索。 车老大说是没错, 与那少年同行人就是金尚金元休的儿子金玮。因金尚以身殉职,金玮得以为郎, 在宫里当差。 祢衡便去宫门外守着。 功夫不负有心人。第三天,他就如愿以偿,直接看到了那个年轻人。这次他没和金玮同行, 而是和另一个年轻女子。 年轻女子与汉人不同,金发碧眼,却穿着郎官的服侍。两人有说有笑的出了门,神态亲昵。让祢衡意外的是,他们说的竟不是汉话,而是胡话。 莫不是个胡儿? 祢衡仔细一看,却发现年轻人虽然皮肤白皙,相貌却是汉人无疑。 那两人走路极快,片刻间就来到祢衡附近。祢衡来不及多想,几步抢了过去。 “呔!”祢衡张开双臂,拦住他们去路,大喝一声:“小子,还记得我么?” 话音未落,金发碧眼的女郎官纵身上前,擒住祢衡双臂,就将他摁在了地上。“哪来的宵小,竟敢在宫门在放肆?” 祢衡猝不及防,脸贴着地,一张嘴就是一口土。他用力挣扎,奈何那女郎官力气不小,技巧更是高明,牢牢地锁着他,竟让他动弹不得。 宫门外值守的郎官赶了过来,将祢衡控制住。其中一个中年郎官骂道:“竖子,观察你两天了,一看就知道你不是好人,却没想到你胆子这么大,竟敢在这里袭击人。咦,看你这身手也不行啊,哪来的勇气?” “好了,放开他。”年轻人笑得红光满面。“他是来找我的。” “找你?”女郎官一脸茫然。 其他的郎官也有些意外,却不肯放手,依旧牢牢地摁着祢衡。 “前几天路上遇到过。他大言不惭,被我臭了两句。我倒是没想到这么大的气性,居然摸到这儿来了。” “你叫什么?从哪儿来?”中年郎官将信将疑,将祢衡拉了起来。 祢衡气急败坏,从怀中掏出还没用过的名刺,扔在中年郎官面前。“平原祢衡,敢问令堂安好!” “你老母……” 一个年轻郎官眼睛一瞪,扑过来要打,却被中年郎官拦住了。中年郎官看完名刺,转手递给年轻人。 “孟散骑,既然是找你的,回头还麻烦你做个记录,我好交差。” 年轻人说道:“我知道了,回头就去卫尉处登记。” 中年郎官看了祢衡一眼,歪了歪嘴,带着部下回去了。 年轻人拱拱手。“扶风孟达,字子度,见过祢君。” 祢衡哼了一声。“你不用和我套近乎,我不是来和你交朋友的,我是来和你论战的,分出胜负即走。” “我知道。”孟达笑道:“我也不是和你套近乎,只是对杨太尉的客人保持基本的礼敬。” 祢衡一愣。“你打听过我?” 孟达笑而不答。“你是在这里和我论,还是边走边说?我有任务在身,要去一趟金市,要不你一起来,顺便看看长安的民情?” “去就去,怕你不成!”祢衡甩了甩袖子。“前面带路!” 女郎官柳眉微蹙。“关东来的读书人都这么没礼貌吗?看得我拳头都硬了。” 见过袁权、马云禄后,祢衡就对女子为官很不舒服。听得这女郎官出言不逊,本想反唇相讥,可是看看女郎官握紧的拳头,他又生生咽了回去。 这女子不仅真会动手,而且力气很大,他根本不是对手。真要惹恼了她,又得挨一顿揍,而且是大庭广众之下,天下士子向往的金马门外,以后可就没脸见人了。 金市在未央宫西北,离宫门有一段距离。孟达和女郎官胡杏一边说一边走,脚步轻快。祢衡身为名士,一向以从容为上,哪里尝试过这么快的走路,还没走到两百步,他就跟不上了,累得气喘吁吁,双腿沉重。 “金市有多远?”祢衡问道。 “三四里路。” 祢衡大吃一惊。“这么远,你们……准备就这么走过去?” “要不然呢?”孟达露出促狭的笑容。“你不会跟不上?” “我怎么可能……”祢衡本想硬气一下,可是一想三四里路,绝不是他能坚持得下来的,话到嘴边又改了口。“……跟得上。” “跟得上就走。”孟达迈开腿,继续向前。 “我是说……我跟不上。”祢衡面红耳赤,当面认输,实在太丢脸了。 孟达还没说话,胡杏就撇了撇嘴,转过头去,轻声说道:“果然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废物。” “你……”祢衡瞪起眼睛,刚要怒斥,却发现胡杏的一双碧眼瞪得比他还大,杀气腾腾,顿时心虚了,后面的话也咽了回去。 “废物!”胡杏摇摇头,不再理祢衡,转身先走了。 孟达笑眯眯地看着祢衡。“你确定要跟着我吗?要不还是改天,等我休沐,我去太尉府拜访你?” 祢衡接连受挫,气势已衰。见此情景,正中下怀。 “既然如此,我就在太尉府恭候。” 孟达拱拱手,与祢衡告别,转身追胡杏去了。 祢衡站在远处,看着胡杏矫健的背影,忽然觉得一丝自我怀疑。 我原来是这么懦弱的人吗? 第680章 斗而不破 “祢衡?”刘协眼皮一抬,有些意外。 这个嘴炮王什么时候来了长安? 莫不是他知道曹操要来了,所以提前埋伏? 孟达说道:“是的,臣之前不知道是他,听了他几句话,心中不以为然,随口批驳了几句。没想到他耿耿于怀, 居然找到金马门来了。” “就是,明明弱得像小鸡,偏偏觉得自己是雄鹰,也不知道他哪来的自信。”胡杏忿忿不平。 本来今天去金市办差是和孟达独处的时间,结果全被那个关东书生搅和了。她很生气,后悔当时下手太轻了, 应该直接卸了他的关节才对。 刘协想了想, 放下了手中的报告。 杨彪和他说过孔融,却没提到祢衡和孔融一起。这是潜意识里的论资排辈,没把祢衡这个后生看在眼里。 可是对他来说,孔融是很难改造的,祢衡对还有机会。这种嘴炮王调教好了,将来火力输出加倍,对付关东人再合适不过。 虽说能动手就别吵吵很过瘾,可是多一个输出方式也不错。 用魔法才能打败魔法。 “你有空去看看他,看他能说些什么。” “唯!” “陛下,我也去。”胡杏主动请缨。 刘协瞅了胡杏一眼,又看看孟达。 孟达面红耳赤,一脸掉进河里的幸福感。 刘协明白了,点点头。“行,不过不能在太尉府动粗,要给杨公留点面子。” “唯!”胡杏美滋滋的答应了, 悄悄地戳了孟达一下。 “去,去。”刘协重新拿起公文,挥了挥手。 孟达和胡杏转身走了,诸葛亮说道:“陛下,孟子度虽然口才好, 却未必是祢衡对手。” “你认识他?” “孔文举眼界极高,一般人很难入他的眼。最近我兄长有书信来,也说到这个祢衡,说是文采、口才都是极佳的。要不然,也不至于这么自负。” 刘协想了想。“要不你走一趟?” “臣可以去。但陛下若想收为己用,可能还是亲自走一趟比较好。为了张司空的事,群臣议论纷纷,陛下不妨借此机会表个态。” 刘协沉默了片刻,语气平淡。“表什么态?” 诸葛亮不紧不慢地说道:“君子和而不同,斗而不破。” “还有呢?”刘协依然看着手中的公文,头都没抬。他已经练成了一心二用的本事,不如此,无法面对大量的公文。 “为司空请谥已经成了一个态度。很多人支持请谥,并非赞同司空的所作所为,而是保持大臣的体面,不愿被人当做为上意是从的佞臣。陛下可以不采纳他们的意见,却理当尊重他们的态度。” 刘协翻过一页公文。“孔明,你今天很坚决啊。这可不像你。” 诸葛亮离席而起,拜了一拜。“臣斗胆,请陛下三思。” “起来。”刘协摆摆手。 “唯。”诸葛亮起身回座,赫然发现后心一层冷汗,衣服都黏在了身上,非常不舒服。 刘协看完手里的文书,屈指轻弹,发出一声脆响。“兖州牧什么时候能到?” 一旁的裴俊说道:“不是明天下午,就是后天上午。” “很快啊。”刘协满意地点点头。“拿得起,放得下,人才。” —— 蔡琰伸了个懒腰,双臂用力向后。酸痛的肌肉拉伸开来,让她情不自禁地哼了一声,闭上了眼睛,享受这难得的舒爽。 “阿衡,倒杯水来!” 袁衡应了一声,起身出去。过了一会儿,脚步声再响。蔡琰睁开眼睛,却发现眼前的人不是袁衡,而是天子,手里端着一杯水。 她吓了一跳,连忙起身离席,拜服在地。“陛下,臣怎么受得起。” “受不起吗?”刘协转过大大的书案,在蔡琰刚刚坐的席上就坐。软垫上还有蔡琰的体温。刘协一手将水杯送到嘴边,喝了一口水,一手翻了翻铺了满案的纸。“司空的传记还没写好?” 蔡琰神情窘迫。“还没有,臣都快愁死了。” “是么?”刘协哼了一声。“真没看出来。” 蔡琰想到自己刚才的模样,囧得无地自容。 “看这样子,短期内是写不出来了?” 蔡琰无奈的点点头。“臣无能,请陛下降罪。” “你都写不出来,还有谁能写?”刘协抬起头。“你觉得孔文举行不行?” 蔡琰眼睛一亮,随即又道:“孔文举的才华肯定够,但他人在彭城……” “你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刘协摇摇头。“他已经到长安好几天了,现在在太尉府。” 蔡琰张了张嘴,有点尴尬。 “你把收集好的资料整理一下,明天给他送一份去。” “唯。”蔡琰心中欢喜。总算可以摆脱这破事了。她不是写不出来,是写不出老臣们想要的传记。张喜除了对天子不离不弃这一优点之外,实在没什么值得写的东西。 立德、立功、立言,他是三不沾。 才能?用天子刚才的话说,真没看出来。 这种人根本就没资格入史,现在要强行拔高,让以董狐、史迁为榜样的她很为难。 “是不是如释重负?” “啊……啊。”蔡琰忍不住笑了起来。“不瞒陛下,臣都打算逃官了。” “没出息!”刘协也笑了起来,随即又道:“希望孔文举不会这么没出息,圆满完成这个任务。” 蔡琰想到孔融接到这个任务时的心情,掩饰不住雀跃。“臣明天一早就亲自送去。” 刘协连连摇头。“你最好别去,免得又生一肚子气。” “为何?” 刘协沉默了一会儿。“我估计司空突然病故,可能是被他骂死的。他急急忙忙赶到长安来,就是为了弥补过失,继承司空遗志,为关东士大夫发声。他不敢直接反对度田,却可以反对女子为官。你写不出司空的传记,只能由他代劳,还要亲自去,岂不是找上门去挨骂。” 蔡琰恍然,心情有些低落。 她没能完成天子交代的任务,让天子失望了。 如果孔融接着这个机会向天子发难,进而反对新政,该如何是好? “陛下,还是由臣来完成这篇传记。如果必须有人挨骂,臣挨骂总比陛下挨骂好些。” 刘协冷笑。“他们骂你,还不等于骂我?” 蔡琰叹了口气。“话虽如此,臣也义不容辞。” 刘协盯着蔡琰看了一会,莞尔一笑。“放心,他们骂不过我。还有,你闷的太久了,对身体不好。明天随我出宫,散散心。” 第681章 投桃报李 蔡琰很意外。 这是天子第一次主要让她伴驾。 作为文官,每天又要处理大量的文字工作,她的确没多少时间外出。在凉州时还好一些,回到关中后,她就彻底成了宅女,连被凉州劲风吹得粗糙的皮肤都跟着滋润起来。 “陛下,臣……”蔡琰犹豫着。 她很感激天子的支持, 但这么一个敏感的时间点,似乎不太合适。 刘协眉毛扬起。“你要抗诏吗?” 蔡琰吓了一跳,应声说道:“臣岂敢。臣只是……” 刘协站起身来。“既然不敢,那就这么说定了。外面风大,明天多穿点。”说完,也不等蔡琰回答,他便走了出去。 袁衡端着茶盘,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 见天子出了门,这才快步走了过来。“先生,这是多好的机会啊,岂能拒绝?一定要去。” 蔡琰有点不好意思。“你懂什么,现在……现在……” 袁衡含笑不语,转身让人为蔡琰准备明天要穿的衣服。蔡琰没了解释的对象,也无心再说。她回到坐席上,手里下意识的翻着案上的文书,心思却乱成了麻。 过了一会儿,她忽然觉得身下比往常更暖和些。想了想,才想起天子刚才就坐在这里,眼神闪了闪,嘴角也跟着上扬起来。 —— 次日,蔡琰兵分两路, 自己陪着刘协出城,派人将一份准备好的资料送到太尉府,交给杨彪。 天子迟迟没有为已故司空张喜定谥, 是因为兰台掌握的文献有限, 本令史又对张喜不太熟悉,无法确定张喜的德行、功绩。今奉天子口谕,着假太尉、司徒补充,完成传记,为定谥做准备。 蔡琰又让人带话,天子听说孔融来了长安,有意由孔融来完成这篇传记。 杨彪收到材料后,立刻请来了孔融。 孔融大喜,当即表示义不容辞,愿意承担这个任务,为张喜写一篇好传,名垂青史。 杨彪苦笑。“文举,你觉得蔡琰写不出传记,只是因为文献不足吗?” 孔融不以为然,扬扬手。“她以一女子为官,皆为天子恩赐,不敢违逆上意也是正常。我做不做官并不重要,只要能让张季礼瞑目,万死不辞。” “你啊,还是不清楚陛下的手段。若是让你就这么如愿了,他又怎么可能走到今天。” 孔融沉下了脸。“文先,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很得意吗?” 杨彪愣了一下,自知失言,也有些懊丧。他没有和孔融争辩,只是让人去请司徒赵温。 司徒府就在隔壁,赵温很快就来了。听杨彪说完原委,他和杨彪一样,咂了咂嘴,表示这事不简单。 天子这是把难题交给了他们,又留了后手。处理不好,别说为张喜请谥,整个朝堂都会因此震动。 说完后,赵温又顺口说了一句。“就和当年党锢一样。” 他话一出口,杨彪就知道大事不妙,想阻止却已经来不及了。 孔融一跃而起,指着杨彪和赵温喝道:“我就知道你们受天子影响太深,忘了圣人教诲,一心苟安。这篇传记不要你们管,我来写。出了事,我负责。” 看着孔融抱着文献,拂袖而去,杨彪一声叹息。 赵温却不动声色,抚着胡须,泰然自若。 “我听说天子出宫了,去了上林苑。” 杨彪微怔。 年关将至,诸事繁杂,就算没有为张喜定谥这件事,各府也忙得不可开交。宫里也不例外,听说这几天公文堆成了山。 天子怎么还有心思出宫行猎? 赵温笑了笑,又道:“我还听说,兖州牧曹操今天下午可能会到长安。” 杨彪反应过来。“你是说,天子有可能在上林苑接见曹操。” 赵温点点头。“避开我们。” 杨彪撇了赵温一眼。“你有什么计划?” “既然天子将季礼的传记这件事交给了我们,无论如何,我们也该去谢个恩,你说呢?” 杨彪心领神会,一本正经地点点头。“天子圣明,信任我等,我等自然应该投桃报李。走!” —— 蔡琰骑着一匹枣红色母马,跟在刘协身边,满面春风。 在兰台的书房里闷了那么久,突然来到上林苑这空旷的野外,心胸一宽,整个人也变得精神起来。 “陛下最近可曾有诗?” 刘协“噗嗤”一声笑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几天被公牍劳形,苦不堪言,哪有心情做诗。” 蔡琰抿嘴而笑。她最近虽然没有去见天子,却也知道天子遇到了什么事。因为张喜的事,公卿大臣们一致行动,将大量的事务提交到天子面前,要由天子做决定。 天子再聪明,毕竟临朝时间短,之前几年又一直在统兵作战,理政经验有限,一下子就被这大量的事务压垮了。 “令史有诗,不妨共欣赏。” 蔡琰的确有诗,但天子没心情做诗,她也不好卖弄,只得推说有诗兴却无诗,还要再想想。 刘协一抬头,看到远处昆明池畔的牛郎、织女像,顿时福至心灵。 “我只有两句,令史想不想听?” 蔡琰脱口而出。“陛下的诗,不是一直都只有一两句么?” 刘协有点窘,心道我就记得一两句,能怎么办?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蔡琰一听,随即注意到了刘协了眼神,跟着也看向了远处的石像,顿时怦然心动,不假思索的说道:“好诗!” “好么?” “……好。”蔡琰也意识到了什么,突然尴尬起来。 “那就烦劳令史补全。”刘协嘴角轻挑,露出一丝得意。 抄诗不难,难的是应景。 此情此景,又对着斯人,这一句简直太应景了。 “唯。”蔡琰低低地应了一声,头垂得更低。 刘协看不到她的脸,只看她通红的耳朵。 “陛下,陛下……”吕小环策马而来,勒住坐骑。“狼骑督求见。” 刘协点点头。“传!” 吕小环拨马而去,时间不久,吕布策马赶了过来,拱手施礼。见礼完毕,吕布便开门见山。 “陛下,臣听说兖州牧曹操今天会到长安?” 刘协一点也不意外。曹操一行人不少,瞒不住人。 不过第一个跳出来的居然是吕布,他却有些不解。 虽说吕布和曹操有恩怨,但吕布如今功成名就,似乎没必要和曹操计较。 人在占上风时,总是比较大度的,至少会表现得比较大度。 “臣听说,曹操麾下有虎豹骑。”吕布剑眉紧皱。“臣恳请陛下责令其改名,或者撤其建制。” “为何?”刘协大致明白了吕布的意思,却佯装不解。 “他们不配。” 第682章 论将细柳 刘协笑了。 吕布以狼骑一战翻身,从此昂头挺胸做人。狼骑自然而然的成了他的精神支柱,谁也不能冒犯。 名义上也不行。 曹操那几个骑兵也敢叫虎豹骑? 这简直是刻意针对狼骑,针对他吕布,不能忍。 “这种事,强令取消,不太合适。不如等他来了, 就在这上林苑中,你们比较一下,看看谁才是最强骑兵。” “好!”吕布不假思索的答应了。 吕小环不乐意了。“陛下,天下最强骑兵哪轮得到他们去争?依臣看,甲骑、散骑才是天下最强骑兵,他们最多争个季军、殿军罢了。” 吕布这才反应过来, 立刻表示赞同。“臣附议,臣附议。” 刘协瞥了吕布一眼。 没出息的女儿奴! “知道那是哪儿吗?”刘协一指远处。 吕布顺着刘协的手看了一眼,略加思索。“好像是细柳营的旧址。” 刘协满意地点点头。吕布最近是读了不少书, 对长安附近的地理很熟悉,考虑事情也周全多了。 “你怎么看周亚夫?” 吕布眨眨眼睛,有些不屑。“世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 “怎么说?” 蔡琰也觉得不妥。“温侯此言,怕是不太合适?” 吕布嘿嘿笑了两声。“敢问令史,周亚夫任将军,驻细柳营时,是多大年纪?” 蔡琰想了想。“史未有明载,当在不惑之年。” “在此之前,他可有军中经验?” 蔡琰摇摇头。周亚夫的履历很简洁,驻军细柳营之前,几乎没有记录,只知道他做过河内守。 这还是因为他河内守时,相者许负为他看过相, 而不是在河内守任上有多少政绩。 军中经验是没有的。 “如果我猜得不错, 他的仕途在概是这样。弱冠以公子为郎, 然后一步步升迁。身为次子, 他本来并不仅会有什么成就。就连他成为河内守,都是因为他的长兄有罪,天子为了安抚老臣,才择其贤者,由周亚夫补缺。” 吕布笑了一声:“至于他贤不贤,那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从他后来的表现来看,我觉得他的贤恐怕也是相对于他那犯罪的兄长而言。” 蔡琰惊讶地看着吕布,大感意外。 刘协虽然知道吕布最近读了不少书,却也没想到吕布会有这样的进步,不禁点点头,示意吕布继续。 “至于细柳营的故事,与其说是他治军严整,不如说他倚仗父辈在军中的遗泽,向天子示威。他真要是名将,何至于备胡于细柳?当效其父故事,与匈奴人战于塞外。” “那平定吴楚之乱呢?”蔡琰忍不住说道。 “令史莫急,我还没说完。”吕布摆摆手,从容自若。“吴楚之乱前,周亚夫没有实战经验,这一点应该没什么疑问?” 蔡琰点点头。虽然没有记载,但吕布的推论基本成立。一是文景之世很少对外用兵,二是周亚夫在细柳营后就转为中尉,一直在朝,没有出征的记录。 “一个没有实战经验的人,凭什么第一战就能成为平叛大军的主将?他凭的是战功,还是父辈的余荫?真要是名将,何至于听赵涉之言,间道出武关,又何至于将取胜的希望寄托在一个游侠的身上?” 吕布耸耸肩。“恕布愚钝,真没看出来他有什么名将的功绩。我看到的只是一个倚仗父辈余荫,身居高位,自以为是,对天子不敬的权臣。” 他想了想,又道:“这样的人,眼前便有一个,现在在冀州。只是他遇到的不是吴王,而是真正的天子,只能俯首称臣了。” 蔡琰无言以对,刘协却忍不住哈哈大笑。 不怕吕布会打架,就怕吕布有文化。当吕布不再辕门射戟,改为细柳论将的时候,他的战斗力更加可观。 “令史,你觉得呢?”刘协转向蔡琰。 蔡琰眉梢扬起。“一家之言。” “嗯,那你就记下,有机会再探讨探讨。” 蔡琰无奈地应下。 得到天子的赞同,吕布、吕小环父女俩眉飞色舞,得意忘形。 蔡琰的心情更糟。 刘协见状,让吕布去查勘地形,准备与曹操演习。吕布本想说自己对附近的地形了如指掌,毋须再看,却被吕小环拽走了。 “阿翁,走,陛下要和令史独处。”吕小环说道,随即又觉得不妥,连忙找补了一句。“他们有事要商量。” 吕布恍然,连忙跟着吕小环走了。临时还不忘向蔡琰举手示意。 蔡琰尴尬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刘协却很从容,由吕布刚才所说,有一句没一句地和蔡琰闲聊起来。 蔡琰也很快恢复了平静,开始认真地思考吕布的意见。 不得不说,吕布的意见有一定的道理。 作为一个征战了二十多年的悍将,吕布有足够的资格怀疑周亚夫这个名将的真正水准。与其说周亚夫是名将,不如说他是名将之子。不仅细柳营的故事很可疑,就连他平定吴楚之乱的战功也不是那么货真价实。 他并没有击败吴王,是吴王自己犯了错。 就算有功,那也是谋士的功劳。 这只是一方面,更大的杀伤力在于联系眼前。 吕布评价的是真周亚夫,目标却是袁绍,以及袁绍背后的那些人。 他们的区别只在于周亚夫的父辈周勃等人是开国元勋,牢牢掌握着兵权。而袁绍的父辈只不过是权臣,只有朝堂上的话语权,没有掌握兵权。 进一步推论,如今统有重兵的大将们会不会成为周勃?他们的子弟会不会成为周亚夫?细柳营的故事会不会重演? 天子让她记下这件事,可不仅仅是为将来吕布的传记积累材料,而是要防患于未然,思考那些还没有发生,但极有可能发生的事。 蔡琰越想,心情越沉重。 天子太难了。前有狼,后有虎。 “怎么了,还在生气?”刘协问道。 “臣不是生气,臣是忧国。”蔡琰撩起一绺头发。“陛下说得对,欲戴皇冠,必承其重。比起陛下,臣真是太怯懦了,一篇传记就让臣束手无策。” 她低下了头。“臣有个建议,征袁权回朝。论见识,她过臣十倍。而且……”她抬起头,看着刘协,嫣然一笑,有些狡狭。 刘协眉梢扬起。“以袁之矛,破袁之盾?” 蔡琰连连点头,笑出了声。 第683章 老臣心思 正说着,有郎官来报,杨彪、赵温来了。 刘协早有准备,给蔡琰使了个眼色,让她暂避一下。 蔡琰却道:“陛下若是不介意,臣旁听记录。” “你确定?” “躲得了一时,还能躲得了一世?”蔡琰挺起胸膛, 命人准备笔墨。“除非臣辞职自免,否则就算臣不承认是陛下亲信,他们也不肯信啊。” 刘协哑然失笑,不再推辞,只是觉得有些歉意。“本想带你来散散心,没想到又抓了你的差。” “也许这就是天意。”蔡琰浅笑道。 一会儿功夫, 杨彪、赵温联袂而至, 见蔡琰站在一旁,手里拿着笔墨和木牍,不禁一怔。 “令史也在?” “令史最近被张公的传记愁得寝食不安,朕甚是怜惜,特地请她来散散心。二公赶来,不会是觉得任务太重,不愿受命?” “岂敢。”赵温笑嘻嘻地说道:“写文章的事,交给孔文举了。臣等赶来,是向陛下问安,顺便汇报一些其他的事。” 见赵温的老脸笑成了一朵花儿,刘协多少有些意外。 看起来,赵温的态度有变化,并不像他以为的那样固执。 “多谢二公关心,尤其是赵公。”刘协淡淡地说道:“以前朕只关注军事,这几天,朕总算是知道民事的繁杂, 体会到赵公一向的辛苦了。” 赵温忍着笑。天子的怨气很重, 看来这段时间的施压见效了。 “陛下言重了。其实与军事相比, 民事也只是繁杂而已。就算处理得慢一些,也不会有什么大问题。军事则不然,若是处理不及时,引发不必要的伤亡,可就不好了。” 刘协没接这个茬。 赵温话里话外的意思,又是想让他将杨彪这个假太尉转为真。但他另有想法。杨彪虽然忠诚,又在边疆待过两年,但他毕竟不是将领出身,不符合他对太尉的基本要求。 而且他也不打算将兵权交出去。 “袁绍退回冀州,太原、上党、河内三郡的形势如何?”刘协说完,又补了一句。“士孙君荣可好?” 杨彪、赵温一听,明白了天子的意思,相视而笑。 太尉是为士孙瑞留着的,其他人不要想。 这可是比杨彪自己转为真太尉更好。 杨彪随即汇报了三郡的情况。 这三郡兵力有限,其实并没有真正出兵,只是虚张声势,威逼冀州而已。前锋部队都没有出太行山,收到袁绍撤兵的消息之后,他们就撤了。 如果说有意外,那就是袁绍撤得比他们预计的更快。他们都以为袁绍会拖到新年之后的。 新年是一个很有象征意义的节日。 “袁绍撤退之后,冀州形势有了不小的变化。”杨彪说道:“最大的变化就是人心思汉,不少人都看清了天命,知道汉德不衰,愿为朝廷效力了。” 刘协淡淡地应了一声。 这一点早在预料之中,但实事求是地说,这并不是他希望的结果。 所谓为朝廷效力,只不过是改武斗为文斗而已。 他更希望武斗,文斗不爽。 “陛下,臣有一个建议。”赵温说道。 刘协点点头,示意赵温直接说,不要拐弯抹角。 “既然冀州人心思汉,不妨安排几个太守、县令去冀州,试探一下袁绍的底线。” 刘协想了想,找不出赵温有什么不良动机,反倒有些奇怪。 赵温刚刚给他找了不少麻烦,怎么突然之间态度变化这么大?不会是因为他让孔融去写张喜的传记,释放了和解的意思。 赵温应该没这么天真。 “等等,不必急在一时。”刘协婉拒了赵温。 赵温也不坚持,含笑点头。“就依陛下。” “对了,刚才温侯在此,说起周亚夫,朕觉得颇有新意,二公要不要听一听?” 杨彪、赵温躬身领命。 刘协让蔡琰将吕布的观点转述了一遍,然后静静地看着二人。杨彪、赵温都是人精,一听就知道天子的意思。 杨彪说道:“臣觉得温侯所言有些新意。要说对待勋臣,还是光武皇帝的做法更为稳当,既酬了勋臣之功,又不让他们干扰政务。” 赵温附和道:“的确如此。勋臣们擅长战阵厮杀,哪里懂什么政务。在这一点上,臣赞同陛下的意见。司徒、司空必出于州郡,太尉必出于行伍。就算杨公在北疆待过两年,深得将士信任,毕竟不是统兵作战的将领,不适合为太尉。” 杨彪连声附和,表示要让贤。 看着这两个老臣一唱一合,只挑符合自己观念的发挥,刘协哭笑不得,又暗自庆幸。 果然不能太天真。 “杨公,虽说袁绍撤兵,大河以南已安,但冀州同样是大汉属地,冀州人也是大汉子民,不能抛弃。传书诸将,命他们好好备战。若袁绍能从此改过,那自然是好事。若他不甘心臣服,少不得还要以武力征讨。” “唯。”杨彪躬身领命。“臣冒昧,还是希望陛下能多些耐心,让山东州郡能有休养生息的时候。大军未动,粮草先行。山东州郡苦战多年,如今亟须休息。” 刘协点头赞同,随即话锋一转。“司徒,益州的钱粮什么时候能到京城?荆州出兵,益州可没出兵。这钱粮迟迟不到,莫不是有什么变故?春耕之前若不能到,就劳烦司徒走一趟,顺便看看司空在益州都有什么行迹,也好载入史册。” 赵温脸色一僵,却无法推辞,只好点头答应。 天子这是要赶我离京啊。 难道他希望我步张喜后尘,死在路上? 眼看着天子的语气渐重,杨彪、赵温知道自己该告辞了。可他们赶来,绝不仅仅是为了和天子说几句闲话,现在哪能离开。 两人佯装听不懂天子的逐客之意,有一搭没一搭的汇报情况。反正对他们来说,想找到话题还是很容易的。 时间一晃,就到了中午。 有郎官来报,兖州牧曹操得知天子在上林苑行猎,赶来献弓。 刘协随即命人传诏,宣曹操见驾。 趁着曹操还没到的空当,刘协扔出一个问题。“二公,你们觉得如何安置曹操为宜?” 二人正中下怀,杨彪立刻说道:“曹操虽有功,但屠彭城名声太坏,有违陛下爱民之心,不宜再牧兖州,当调任他职为好。” “调任何职为佳?” 赵温不紧不慢地说道:“臣以为可转执金吾。” 第684章 曹操来也(菩缇盟主加更) 刘协一愣,随即又暗自佩服赵温这老狐狸真狡猾。 说真的,如果不是历史上的曹操有兵权在手,仅论朝争手段,曹操未必是赵温的对手。 这再一次证明了兵权的重要性。 想让我放弃兵权,除非我死了。 执金吾是九卿之一,尊而无权, 是养老闲职的典型。 之前伏完担任执金吾,有他没他一个样。作为皇后之父,属实有些委屈。也就是伏完老实,这些人才敢随便欺负他。但凡伏完贪权一点,都不可能接受这样的安排。 只是曹操不是伏完,而且他才四十多岁,养老未免太早了些。 “待会儿等曹操来了, 可以问问他的意见。”刘协沉默了片刻,又道:“只是如此一来, 赵公可要挑一个近水的宅院。万一走了水,不用求执金吾帮忙,自己就解决了。” 赵温“噗嗤”一声笑了。“那倒没什么,臣没什么资产,烧了就烧了。”他顿了顿,又道:“况且臣也老了,再为陛下效力几年,就该致仕,回成都养老去,这一辈子也见不着他。” 杨彪苦笑着摇摇头,责备道:“子柔,这已经腊月了,不宜说这些话,不吉利。” 刘协与赵温互相看了一眼, 都有些尴尬。 过了一会儿, 曹操带着两个人走了过来。一文一武,文士瘦削, 双目有神,武士矫健,英气逼人。 曹操本人虽然不算高大,但足下生风,自有一股豪气。他在刘协面前站定,静静地打量了刘协一眼,举起双手,一揖到底。 “武平侯,兖州牧,臣操,见过陛下。愿陛下安康如意,愿大汉威行四海,万岁,万岁,万万岁。” 刘协看着曹操,微微欠身。“曹卿远来辛苦。” “不辛苦。”曹操再拜,抬起头来时,已经是泪流满面。“中平六年十月,臣逃出洛阳,起兵讨董,只想以身报国。不意今日能再见陛下天颜,幸甚,幸甚。” 刘协颇有些意外。 这是真情流露,还是奸雄本色?他一时还真分不清楚。 杨彪、赵温站在一旁,神情淡漠。 曹操起身,随即向刘协介绍了他身后的两个人。文士便是军谋祭酒郭嘉,武士则是虎豹骑督曹纯。 “久仰二位大名,今天算是见到真人了。”刘协笑道。“果然是年轻有为,英雄出少年。” 郭嘉、曹纯躬身行礼,连称不敢。 曹操又向杨彪、赵温见礼,然后命郭嘉、曹纯上前见礼。 杨彪神情淡淡地点了点头,赵温却多问了郭嘉两句。“你既是阳翟人,又姓郭,可是郭弘后人?” 郭嘉笑笑。“赵公明鉴。” 赵温也笑了笑。“你是哪一年入幕府的?” “曹侯讨陶谦之前。” 赵温愣了一下,盯着郭嘉,眉头渐渐皱起。“你不觉得那一战屠戮太重吗?” “的确很重。”郭嘉笑容不变。“可是和董卓为祸洛阳,李傕、郭汜屠戮长安相比,又大有不如。” 赵温语塞,怒气上涌。 “你也觉得曹侯此举,与董卓、李傕、郭汜无异?” “当然。杀人就是杀人,错就是错,瞒是瞒不过的。犯了错,努力去改,去赎罪便是。曹侯这两年身先士卒,不避锋矢,为的不是立功,而是赎罪。赵公觉得够吗?” “你觉得呢?”赵温反问道。 “不够。所以曹侯此次入朝见驾,就是想请旨征讨,继续赎罪,直到马革裹尸,或者……天下太平。” 听了这话,赵温倒不好再说什么。 郭嘉却不肯放过他。“敢问赵公,董卓、李傕为祸时,赵公又在哪里,又做了哪些事?” 赵温大怒。“你是在指责我么?” “不敢,我只是好奇。”郭嘉微微一笑,转身看向刘协,躬身施礼。“臣放肆,请陛下治罪,只请陛下听臣一言。” 刘协点点头。“你说。” “谢陛下。”郭嘉再拜。“臣闻陛下宽大为怀,忘过记功,是以赦西凉诸将之罪,纳黄巾万众为民。温侯、曹侯,皆得赦免。就连有不臣之心的袁绍都得陛下的赦免,臣敬佩之极。大汉有陛下,必能中兴,此天下之福也。” 刘协笑笑。“你随曹侯不远千里而来,不会是为进奉承之言?” “如陛下所言,臣有不尽之义。” “说。” “正如重文轻武是并凉诸将生乱之根,土地兼并亦是黄巾百万之根。如今陛下恩威并济,安定凉州,使并凉诸将为爪牙,关中安定。关东祸根何时能除?” 刘协心中一动,看了一眼杨彪、赵温。“朕不是在关东试行度田了么?” “臣冒昧敢言,只怕试行度田很难成功。” “哦——”刘协拖长了声音。“何以见得?” “以史为鉴,韩魏赵齐楚燕六国即是覆辙。”郭嘉嘴角微撇。“臣随曹侯一路走来,听到的可都是对度田不满的声音。关中已经如此,关东还能成功吗?臣如果猜得不错,只怕公卿大臣也对度田多有非议的。” 杨彪忍不住喝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在陛下面前妄言公卿?” “严格来说,不算妄言。”曹操不紧不慢地说道:“陛下,虽说死者为大,臣不该说死者之过。但事关大汉存亡,臣不得不言。臣亲耳听司空张喜说过反对度田的言论。” 杨彪、赵温互相看了一眼,不约而同的说道:“陛下……” 刘协抬起手,示意杨彪、赵温不要着急。“偏信则暗,兼听则明,这点道理,朕还是懂的。你们不要急,且让曹卿将话说完。若他果真妄言,再治他的罪不迟。” “……唯。”杨彪看了赵温一眼。 赵温也有些后悔,刚才不应该咄咄逼人,现在曹操撕破了脸,直接拿张喜的事开刀,这事还真有些不好办了。 张喜对度田的态度,他们是清楚的。张喜的脾气,他们同样清楚。以关东领袖自居,在曹操这样的小辈面前,他说几句不动听的话很正常。而且他这次东行,本来就有联络山东士大夫,一起反对度田的意思。 但他肯定没想到,他死在了彭城,曹操却来到了天子面前,告了他一状。 虽说死无对证,曹操这一状未必能将张喜怎么样,但有了这么一件事,天子对张喜的印象必然大坏。他们这些人隐瞒不报,也难逃同党之嫌。 果然是宁可得罪君子,不可得罪小人。 曹操君臣就是典型的小人。 恭贺书友菩缇成为本书第八位盟主,加更一章。 后续加更会陆续跟上,大伙儿别急啊。 第685章 仇人相见 杨彪、赵温放下手里的公务,赶来上林苑,除了与天子缓和之外,最大的任务就是看着曹操,看看他和天子会说些什么。 作为老臣,他们自信对曹操有一定的压制能力,给曹操一个下马威, 让他不敢轻举妄动。 但是他们疏忽了,被曹操、郭嘉打了个措手不及。 这年轻人…… 杨彪、赵温交换了一个眼神,有些不祥的预感。曹操和天子太像了,不讲规矩。真让曹操出任执金吾的话,以后会很麻烦。 还是让他去边疆征战。 见两位老臣溃不成军,刘协咳嗽了一声。“曹卿, 听人说, 你麾下的亲卫骑号为虎豹骑?” 曹操恢复了肃穆的脸色。“回禀陛下,的确如此。曹纯就是虎豹骑督。说起来,虎豹骑能有薄名,也是赖陛下所赐。” “这怎么说?” “若无陛下赐马,臣的虎豹骑就没有足够的战马,又岂能立功。” 刘协恍然,原来这虎豹骑这和我有关。 “话虽如此,你这虎豹骑威名太盛,有人不高兴了。” 曹操一愣。“谁?” “狼骑督温侯。”刘协伸手一指远处。“他要与你较量一番,正在那里勘察地形,要不你也去看一看?” 曹操躬身领命,与郭嘉、曹纯一起走了。 刘协转头看向杨彪、赵温。“二公还觉得他适合出任执金吾吗?” 杨彪一声叹息。“陛下,恕臣冒昧。曹操虽于朝廷有功,但屠城影响太快,不宜重用,更不宜留在朝中。还是用其所长, 让他去边关效力。” “赵公也是这上意思吗?” 赵温拱手道:“臣附议。” 刘协点点头。“朕知道了, 回头再议议,看看有没有其他意见。你们还有其他的事吗?” 杨彪、赵温识趣地拱手告退。 两人离开了天子的视线, 沿着昆明池边的小道向北走, 远远地看阿房宫旧址,又想到天子在要此修讲武堂的事,不由得心情沉重。 天子的种种态度表明,让他放弃兵权是不可能的,就算士孙瑞做了太尉,也很难行使太尉的权力。 除非……士孙瑞有足够的战功。 “子柔……益州的钱粮何时能来?”杨彪突然说道。 赵温愣了一下,抬头看着杨彪。 杨彪叹了一口气。“袁绍两次受挫,怕是没有再战的信心。又有幽燕都护府居高临下,随时可以入塞,依我看,冀州可以不战而胜了。若益州的钱粮迟迟不到,天子会不会让君荣移兵益州?” 赵温心里一紧。 如果真如杨彪所说,那该怎么办?同意,那益州将成为战场。不同意,士孙瑞立功遥遥无期。 没有战功,也就没有理由升任太尉,一群少壮派虎视眈眈地看着呢。 以士孙瑞的年纪,也等不了太久。 “子柔,新年之后,你去一趟成都。”杨彪拍拍赵温的手臂。 赵温突然心中一动,停住脚步,转身要走。“何必年后?我现在就去请辞。这司徒我也不做了,天子相中了谁就让谁做。” 杨彪一把拽住赵温。“你是和天子赌气吗?” “我……”赵温想了想,说道:“我没这意思,我就是……”他欲言又止,最后一声叹息,转身面对昆明池,久久未语。 杨彪同情地叹了口气,与他并肩而立。 “文先,我怎么感觉天下太平了,这时局却更难了?甚至……比桓灵朝还要难一些。” “胡说!” —— 曹操停住脚步,看着杀气腾腾的吕布,露出灿烂的笑容。 “温侯,别来无恙?” 吕布愣了一下,一时传不好发作。 他和曹操曾是死敌,但说到底,他才是挑起冲突的那个人。是他接受了张邈、陈宫的邀请,袭击了曹操,险些致曹操于死地。 “给你一个机会,主动取消虎豹骑的旗号。”吕布转过身。“狼骑是天子所建,万里横行,所向披靡,才有了今天的名声。你一个兖州牧的亲卫骑也敢自称虎豹骑,居狼骑之上?” 曹操还没说话,郭嘉笑了起来。“温侯此言,恕不敢苟同。狼骑是天子所建不假,但狼骑并不是天子亲卫骑,未必就高虎豹骑一等。” 吕布眉毛一横。“你谁啊?戏志才?” “戏志才在关东养病,没来。”郭嘉淡淡地说道:“在下郭嘉,无名之辈。” 吕布哦了一声,没再理会郭嘉,目光转向曹纯。“这又是谁?” “虎豹骑督曹纯,见过温侯。”曹纯拱拱手。“濮阳城下,我们曾经见过多次。只是温侯贵人多事,每次都匆匆而别,背对着我,记不得也很正常。” 吕布眉梢扬起。 他的确和曹操在濮阳城大战多次,先胜后败,其中几次逆转战局的就是虎豹骑。曹纯既然是虎豹骑督,他们应该见过。 “小子,挺狂啊。”吕布背着手,来回踱了两步。“这次我要好好看看你,看你能坚持几合。” “敢不从命。”曹纯淡淡地说道。 吕布很恼火,挥了挥手,示意曹操可以走了。他们没什么好说的,战场上见。 见曹操三人如此放肆,不仅一旁的狼骑很不爽,铆足了劲,要给他们一个教训。就连一旁的吕小环等人都很不舒服,一个个横眉冷目,没一个好脸色。 曹昂见状,心中焦急。吕布一走,他就赶到曹操面前。 “阿翁,这里是上林苑,不可放肆。” 曹操瞅了曹昂一眼,哈哈一笑。“小子,不错,没给乃公丢脸。你阿母也来了,这次要常住长安,你可有住处?” 曹昂又惊又喜。“当真?” 主母丁夫人虽然不是他的生母,却待他视如己出。他也把丁夫人当作亲生母亲,一向亲近。自从入朝为质,他已经有近三年没见过丁夫人了。 曹操来时,也没说丁夫人会来。他也想着丁夫人好静,未必会跟来。没想到曹操一见面就给他一个惊喜。 “乃公还能骗你不成?”曹操眼睛一瞪。 曹昂随即反应过来。“阿翁,你……不打算回去了?” “还回去干什么?被人骂吗?”曹操怅然地摇摇头。“我没有退路了。生死荣辱,在此一举。” 曹昂自然知道曹操的处境不妙,听了这名话,也不由得垂头不语。 曹操见状,哈哈一笑,用力拍拍曹昂的肩膀。“竖子,何必如此?天无绝人之路。廉颇老矣,尚能上马持戈而舞。赵充国年逾七十,还说莫若老臣。乃公刚入不惑之年,得逢圣君,何必担心功业不成?” 他用力搂搂曹昂的肩膀。“还记得许子将是如何说我的吗?” 曹昂点头。“记得。” 曹操抬起头,目光灼灼。“若能做治世能臣,谁愿意做乱世奸雄?” 第686章 舐犊情深 曹昂黯然。 慷慨的背后是无奈。曹操并非不想留在中原,而是不能。 身为阉宦之后,袁绍旧部,如今又背负着屠城的劣迹,曹操无法在朝廷立足,只能选择自我流放。 他的确曾想过平定羌乱,为大汉征西将军, 但如今凉州平定,就连西域都有了人选,曹操只能向更远更艰难的地方去。 交州在南方极远之处,任职交州形同流放,更何况交州大部分地区都山高林密,作战难度极大。 不管是五十万秦军征南越, 还是马援征交址,都是九死一生。 这一去,可能就是生离死别。 “小子, 何必如此。”曹操拍拍曹昂的肩膀。“你不是常说么,天子志在四方,乃公不过是先走一步,为天子前驱而已。” “嗯。”曹昂强笑了一声,抬起手臂,用袖角拭去眼角的泪痕。“走,去见天子。杨公、赵公好像已经走了。” “蔡令史还在。”曹操转头看了一眼,低声说道:“天子没有纳蔡令史入宫的意思吗?我看他们甚是亲密。” 曹昂吓了一跳。“阿翁,这里是行在,你可不能放肆。令史是女官的榜样,天子对她期望甚高,岂是男女之情可比。再者,天子宫里也不缺人, 想入宫的美人数不胜数, 天子不胜其烦。” “是么?”曹操盯着远处看了又看。“我觉得不像。” “阿翁!” 见曹昂急了,有变脸的可能,曹操摇了摇头。“子修, 你别怨我话多。见了你阿母, 你才知道什么叫话多。她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你娶妻生子,成家立业。你说你也真是没用,身边这么多女子,就没一个中意的?” 曹昂面红耳赤。 曹操略作思索,又道:“嫌她们出身不好?你也真是,就我们家这出身,你还想娶个世家女子不成?就算娶了,又能……” 曹操突然停住,咂了咂嘴巴,神情尴尬。 曹昂装没听到,看向别处。 丁夫人就是世家女,但她与曹操成亲之后,夫妻关系并不和睦。在内心里,丁夫人一直看不起曹操,也不满意这门亲事。两人感慨很淡,所以妾卞氏很受曹操宠爱,一直以主母的身份处理事务。 这是曹操的真心话,若他不是亲儿子,又是寄予厚望的长子,曹操是绝不会说出口的。 可是他待丁夫人如生母,这样的话让他很难回答,只能装听不到。 “我听说女骑中也有不少凉州大族的女子,你就没相中的?”曹操主动换了一个话题。“就算门户不够,不足为妻,纳妾也是可以的嘛。你也不小了,身边总得有人。再不行,在关中挑一个也行……” “多谢阿翁关心,我知道了。”曹昂打断了曹操的絮絮叨叨,示意曹操天子就在不远处,要注意一下言辞。 曹操收起了老父亲催婚的心情,整肃了一下心情,来到刘协面前。 刘协一直看着曹操父子说话,心里有些说不出的感觉。 前世的他与父亲关系并不好。在一个拼爹的时代,他的父亲只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工人,中年还下了岗,自己谋生都很困难,对他几乎没有一点帮助。儿时对父亲的崇拜,在成年后都变成了嫌弃。 这一世的他有一个身为皇帝的父亲,而且很爱他,但这个父亲同样没能给他带来什么幸福,甚至无法保护他的生母,让他九岁就成了孤儿。 看着曹操、曹昂,他莫名地心生同情,还有一丝羡慕。 曹操同样是个不靠谱的父亲,但他对曹昂的爱却是实实在在的。 谁说怜子不丈夫? “陛下。”曹操来到跟前,拱手施礼。 “对子修还满意吗?”刘协笑道:“朝廷有没有误人子弟?” 曹操笑了。“陛下推行教化,犬子受益匪浅,臣感激不尽。” “这可不是我的安排,而是你的荫庇。王剑师是看在你的份上,才教他剑法,贾侍中也是喜欢他的忠厚,才教他兵法。” 曹操笑道:“若非陛下不嫌他愚钝,留在左右,他又哪有这样的机遇。” 刘协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这么快就熟悉地形了?” “骑兵演习,由曹纯安排就行了,不必臣亲力亲为。” “这么有信心?” “能与狼骑对阵,虽败犹荣。” 刘协哑然失笑。见曹操这么从容,他还以为曹操胜劵在握呢,原来一开始就躺平认输了啊。 曹操也笑了,低声说道:“当年在兖州,曹纯多次击败温侯,现在输一次也不什么。就算败了,他也是败给狼骑,不是败给温侯。” 刘协眼神微闪。“今日之温侯,非濮阳之温侯。” “陛下所言极是。”曹操说道:“濮阳之温侯是独行千里的孤狼,是臣的死敌。臣虽力有不逮,也要和他不死不休。如今之温侯是陛下马前的狼犬,吞噬天下的爪牙。臣纵有覆州之恨,也不会与他兵戎相向。” 刘协暗赞。 虽说吕布最近进步不小,和曹操一比,还是有不小的距离。 看看人家这态度,格局多大啊。 刘协和曹操聊起了睢阳的战事,了解了一些军报上没有提及的细节。对张喜的言论,曹操却一字未提。 刘协看在眼中,也没有多问。 他清楚曹操的意思。刚才只是向杨彪等人露出獠牙,让他们不要逼人太甚。就他个人而言,他并不打算对死者不敬。 他本人已经没什么关系了,但儿子曹昂还要在朝中为官。 当着杨彪等人的面放肆,背着杨彪等人却不吐一字,这样的事传到杨彪等人耳中之后,杨彪等人多少会有释然,不好意思做得太过份。 “袁绍撤兵,山东太平,卿有何打算?是在朝,还是在野?” “臣愿在边。” “卿有意在哪一边?” 曹操沉默了片刻。“唯陛下所愿。” 刘协含笑,看向一旁的郭嘉。“如果我猜得不错,你们的计划应该是南边,对吗?” 郭嘉嘴角轻挑,微微颌首。“陛下神目如电,天下了然于胸。东有刘备,西有阎行、成公英,北有荀公达,也只有南边尚无大将了。” 刘协不置可否。“有没有人给你算过命?” “没有。” “那我给你算一下。南方卑湿闷热,丛林中更是瘴气横行,你若是去了南方,只怕活不到四十。” 郭嘉愣了一下,随即又道:“还有十年可用,足矣。” 第687章 旁观者清(盟主菩缇加更第一) 刘协扬了扬眉。“刚才听你说,戏志才在养病?” 他多少有些好奇。按史书上说,郭嘉是在戏志才病故之后才由荀彧推荐,进入曹操幕府的,而且是在曹操任司空之后。 可是历史已经改变,曹操没有机会再做司空,郭嘉还是已经出现在曹操身边, 并且与戏志才的人生出现了重叠。 按时间算,这似乎还在他来到这个时空之前。 是史书记载有误,还是…… 刘协面带微笑,目不转睛地看着郭嘉,心情说不上是紧张还是期待。 “是的。”郭嘉淡淡地说道。 刘协沉吟了片刻。“他是什么病?” “劳累过度。”曹操一声叹息,说道:“戏志才为臣谋划军务,事务繁杂,夜以继日, 以致气血两亏,因劳成疾。” 刘协仔细地打量了他们两眼,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假如真像他猜测的那样,也是他在明,对方对暗。只要对方不想暴露,他是很难从语言试探出什么的。 但语言上试探不出什么,却不代表他永远不会露出马脚,除非他甘心彻底融入这个时代,不露一点峥嵘。 刘协随即和曹操说起了度田的事。 曹操谨慎地表达了自己的态度。 他认可度田的正当性,毕竟就连拥有大量土地的世家也无法在法理上反对度田。但度田的难度也不可小觑。世家明面上不能反对,不代表暗地里不能搞点小动作。 陈宫、阎象等人试行度田,成功的概率很低。 不是说他们阳奉阴违,而是他们都不具备足够高明的手段。他们都是优秀的谋士,却不是优秀的太守。 以山东的舆论而言,不管事的太守才是好太守。 宗资就是典型, “汝南太守范孟博,南阳宗资唯画诺”。陈宫、阎象都是这种风气中成长起来的名士,就算现在观念有怕改变,他们能彻底与士大夫决裂吗? 不决裂, 又如何推行度田? 刘协听完,咂了咂嘴,没吭声。 他原本对陈宫、阎象就没有抱太大的希望,听到曹操的这个判断,他也谈不上有多失望。 “曹卿,你这样的想法,又是何时出现的?” 曹操笑道:“陛下,臣少好读书。鉴古知今,便知世家坐大,绝非王室之福。三家分晋,三桓弱鲁,而田氏代齐,都是强枝弱干的后果。古往今来,兼并既是必然,又是顽疾,祸福两依。是祸是福,全看平衡之妙。” “如何平衡?”刘协追问了一句。 曹操沉默了良久。“克己复礼。” 刘协无声地笑了。“如何克己,又复何礼?” 曹操躬身而拜。“这就是需要陛下与朝中诸君切磋琢磨了,非臣所能妄言。” 刘协眼中的笑意更盛。“曹卿所言甚善,愿意一试吗?” 曹操愣住了。“陛下是说……” “做一郡太守,试行度田。”刘协笑盈盈地说道:“我觉得你比陈宫、阎象更能胜任。你不要急着回答,可以回去考虑一下,想好了,再来答复。” 曹操无奈,只得躬身领命。 眼看天色不早,刘协结束了与曹操的第一次会面,打道回宫。 狼骑与虎豹骑演习的事还要几天,不急在一时。 刘协让曹操就驻扎在细柳营附近,熟悉地形的同时,也让虎豹骑休整备战。上林苑中有大片的牧草,可以供虎豹骑的战马食用,减轻辎重运输的负担。 与刘协并骑回城的路上,一直负责记录,没有发表任何意见的蔡琰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陛下有意让兖州牧改任太守,是试探吗?” “试探什么?”刘协转头看着蔡琰。 “试探他是否肯奉诏书,是否有更大的野望。” “他能有何野望?” 蔡琰想了想。“他的很多看法与陛下相似,只是限于身份,不能随心所欲。如果去了交州,或者其他偏远之地,朝廷鞭长莫及,而当地又没有大族掣肘,说不定反能成事。如果他有割据一方的想法,这未尝不是一个选择,正如当年的赵佗。” 刘协眼神微闪,随即笑了。“令史倒是旁观者清。” “陛下不是这个意思吗?” “原本没有。”刘协摇摇头。“我只是觉得他比陈宫、阎象等人更适合试行度田,倒没想到这一层。” “就算他务实能断,以他那名声,只怕也很难得到当地士大夫的认可?” “那不是更好?” “呃……”蔡琰没有再说下去。 她搞不清天子在想什么。是想用曹操来试探士大夫的底线,还是如她所说,不给曹操割据一方的机会,她说不准。 但她清楚,防范将领坐大这件事只能私下提醒,绝不能拿到台面上来说。天子不肯承认,也是可以理解的。 —— 送走天子,命人去传余部进驻细柳营,曹操与郭嘉并肩站在昆明池边,看着被斜阳照得一片通红的湖面,沉吟不语。 天子虽然没有明确的否决他守边的想法,却提出了让他推行度田的建议,还让他考虑几天,这是他之前没有想到的。 推行度田,最多只是一郡太守,统兵不过万人。对他来说,这简直是左迁。杨彪等老臣有答应的可能,但他却会蒙受极大损失,绝不是他主动西行的目的。 “奉孝,你的意思呢?” 郭嘉低下头,看看脚边的野草。“主公锋芒太甚,引起了天子戒心,只怕守边的计划难行了。” 曹操咂了咂嘴,也有些后悔。 “主公如果还是想守边,臣倒有一计,或许可行。” “说来听听。” “既然去南边,骑兵大概没什么用武之地。” 曹操一愣,转头看向郭嘉。“奉孝,你是说……” 郭嘉点点头。“断尾求生,也不失为一种选择,总比放弃所有的实力多好。南方多丛林,骑兵消耗大而效用少,不如献给陛下,以解其忧。” 曹操吸了一口气,觉得有些牙疼。 断尾求生,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难。 郭嘉的想法的确有些道理。虎豹骑到了南方也发挥不出多大的作用,不如献给天子,让他放心。 可虎豹骑是他的心血,是他最精锐的力量啊,就这么送给天子,他真有些舍不得。 “主公,南方缺马,不出数年,虎豹骑就会沦为步卒……” 曹操举起手。“奉孝,你让我再想想。” 第688章 书生意气 孔融很快就写完了张喜的传记,兴冲冲地拿给杨彪看。 杨彪看完,抚着胡须,思索良久。“文举文采灿烂,赏心悦目。” 孔融虽然傲,却不傻。 杨彪只夸他文采,却不说内容, 显然是对这篇传记不满意。 “还请文先斧正。” 杨彪放下传记,轻轻搁在一旁,说起了一桩旧事。 二十多年前,他曾和马日磾、蔡邕、卢植、韩说等人校书东观,编着孝灵帝以前的君臣传记,作纪、志、传等数十篇。参与诸人皆是博学之事,但大家公认,蔡邕最具史才, 所以蔡邕承担的任务最重, 其中的志十篇几乎是由蔡邕一人完成的。 有一次,他们闲聊,说到史学与文学的不同。蔡邕有一个观点,大家都很认同。 史学与文学最大的区别,在于事实。 你可以对一件事有不同的评价,但这件事本身必须是真的。你可以对事实有所偏重,有所选择,但写入史书的事都应该是真实发生的,而不是虚构的。 圣人为春秋,笔则笔,削则削,但绝不能向壁虚造一字,第一件事都必有文献可依。 就这一点而言, 蔡邕对司马迁就有所批评,说《太史公书》中有不少是道听途说的东西,并非事实。但司马迁有他不得已之处, 很多史实距离太远, 根本没有文献记载,不得不以传说入史。 可是写本朝史,尤其是当代人,万万不可如此。 如果罔顾事实,随意编造,那史书就不是史书,而是小说家言。 蔡邕的观点得到了众人的一致认可,所以他们后来修史传,基本上也遵循了这一原则。 杨彪说完,轻轻地点了点孔融的作品。“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张季礼传纪之难,在于无事可写。” 孔融作色。“你既然知道无事可写,那我能怎么办?” “如果容易,何必劳动文举?你以为蔡琰写不了这篇传记,是她不肯编,还是不会编?” “我……”孔融拂袖一起,眼睛一瞪,胡须吹起。 “文举多费心。”杨彪将案上的传记轻轻推了回去。 孔融拿过传记,拂袖而去。 一旁的屏风后面,走出了袁夫人。袁夫人看了一眼孔融的背影,黛眉蹙。“文先,这样的腐儒留在身边,恐怕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啊。” 杨彪抚着胡须,脸色凝重,幽幽一声叹息。 “希望诸君九泉之下,不会怪我。” 袁夫人撇了撇嘴。“你放心,至少蔡伯喈不会怪你。若他在世,我想他也会赞同你这个观点的。凭着手中笔臧否人物,以非为是,绝非良史当为。” 她顿了顿,眉梢轻挑。“不想昭姬虽是个女子,却继承了蔡伯喈的才华,大涨我女子志气。依我看,她将来的成就当在班昭之上。” 杨彪诧异地瞅了袁夫人一眼,欲言又止。 —— 回到住处,孔融一眼看到祢衡在院中踱步,不免有些诧异。 “回来得这么早?” 祢衡翻了个白眼。“我今天就没出去。你忙着写传记,不知道而已。” “找到那个年轻人了?”孔融笑了笑,也不介意,顺口问道。 祢衡再次翻了个白眼。“找到了,他说会来找我理论。我估摸着,也就这两天了。” “谁啊?” “扶风人孟达。” 孔融愣了一下,转身看向祢衡。“是官居散骑侍郎的那个孟达孟子度吗?” “你认识?” 孔融笑了一声。“正平,这孟达可是长安城里的后起之秀。他是讲武堂第三期肄业生中的第一名,直接选入散骑的关中俊彦。因为这事,还闹出不小风波呢。” “什么风波?” “他父亲叫孟佗,曾献葡萄酒给张让,以换得出任凉州刺史。” 祢衡愣住了,半晌才懊丧地说道:“原来是这样的人。听一听都觉得污了耳朵,我还和他论什么道。罢了,罢了,算我倒霉,白费了好多心思。” 说完,祢衡转身回屋,一边走一边扬手。“若是他来找我,就说我眼睛疼,不见。” 孔融赶上前去,拽住祢衡。“我帮你洗洗眼睛,你看看我刚为张季礼与的传记。” 两人在堂上就坐,祢衡将孔融的文章看了一遍,老气横秋地点了点头。 “文举的文章有进步,可喜可贺。” “但太尉说,向壁虚造,不合直笔为史之道。” 祢衡眼睛一翻。“直笔是直指本原,并非事事拘泥原貌。董狐书赵盾弑其君,岂是说赵盾手刃其君?身为执政,亡不越境,返不讨贼,有违君臣之义,当负弑君之名。若抱泥原貌,则董卓亦不为废立之事,扶立今上者为袁隗也。” “我也是这么想,奈何……”孔融很无奈,唉声叹气了片刻,突然一愣,猛地抬起头。“正平,天子不会就是这个意思?” “什么意思?” “你想啊,如果废少帝,立今上的不是乱臣董卓,而是四世三公的袁隗,岂不更合乎道义?” 祢衡也反应过来。“所以,天子要将袁绍逐出袁氏宗族,由袁术为宗主,独享其功。否则以此大功,袁绍当入朝主政才对。” “然也!”两人不约而同的大叫一声,总算把握住了天子真正的心思。 开心了片刻之后,孔融收起兴奋的心情,又回到了最初的问题。 “那这传记该怎么写?” 祢衡不假思索的说道:“心证。” “心证?” “张季礼虽无事功,却有道德。他不畏董卓残暴,陪天子西迁,忠于天子,不离不弃,德行无亏。就算是反对度田,也是为朝廷着想,其志可嘉,其心可悯。由此处着眼,自然好写。” 孔融点头赞同。 他想了想,起身说道:“我要去问问与他一起西行的人,收集一些事迹,或许能更充实一些。正平,你要不要一起?” 祢衡摇摇头。“孟达那样的人都能直选散骑,天子用人未免过滥,不择良莠。我要上书金马门,请天子罢黜孟达,清君之侧。” 孔融抚掌而叹。“后生可畏。正平,还是你反应快,又抢先一步。我老子,不复当年锐气。” 祢衡傲然一笑,走到孔融的案前,取过纸笔,一挥而就。 他放下笔,拿起刚刚写好的文章,满意地点点头。 “好纸,好笔,好文章!” 第689章 闭目塞听 刘协回到宫中,洗漱一番,吃了晚饭,在殿外的空地上散步,准备继续加班批公文。 虽然知道这是老臣们故意给他施加压力,但他却不打算就此放弃。 既然成了皇帝,就不可避免地要处理朝政, 总不能事事假手于人。就算将来归权三公,他不用事事亲为,也要懂这里面的门道,才不会被人骗了。 这也是一个必须解决的问题。 一个王朝,除了开国的第一代、第二代君主,很少有处理实际政务的机会,就算有一些能力, 也斗不过从无数士大夫中竞争出来的人精, 最后免不了沦为傀儡。 所以绝大部分雄主最后只能依靠帝王术, 三分治事,七分治人,同时拼命抓住皇权,不敢有丝毫松懈。 但凡事都有代价的。帝王术内战内行、外战外行,把人才变成了奴才之后,安心的同时也没什么人可用了。 没有外敌的时候,君臣一起比烂,尽可能拖延王朝周期的到来,坐等猛人的出现。有外敌的时候,则瞬间土骨瓦解。 要解决这个问题,最好的办法就是像新中国那一套,层层选拔干部,从最优秀的一批人中挑选最高领导人。在皇权暂时不能取消的前提下, 就要为最高权利选择一种合适的选择方式。 嫡长子继承制只能保证传承的过程稳定,无法解决能力培养的难题。 刘协一有时间,就考虑解决之道,想着将来怎么鸡娃。 不过现在他也只能考虑, 毕竟他现在还无娃可鸡, 总不把刚刚会走路的刘泰拉过来看公文。 法正快步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份文书。见刘协在庭中散步,法正停住脚步,躬身施礼。 “拿的什么?”刘协瞅了一眼法正手中的文书。 法正笑道:“刚从宫门处收到的平民上书,正准备送去归档。” “平民上书?拿来我看。”刘协多少有些惊讶。 平民上书不稀奇,这个制度一直有,但真有这闲心来上书的却不多。一是长安城中的读书人不多,二是长安城中的读书人都很忙,就算有意见,也有更为正式的渠道。 平民上书听起来很牛,实际上能有机会送到天子面前的非常少,大部分只是归档而已,在每周总结的时候提一嘴就算运气不错。 法正虽然有些意外,还是将文书递了过去。 刘协拆开一看抬头,就不禁扬了扬眉。 平原祢衡,这个嘴炮王又整什么妖蛾子,真是一刻也不肯消停啊。 刘协含笑看完上书,将文书递还给法正。“你也看看。” 法正只是取回文书,还没过目。见天子边看边笑,已经觉得不解,此刻更是好奇,立刻将文书看了一遍。 看完之后,他笑不出来了,额头甚至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陛下!” “孟达入选散骑,竟闹得满城风雨?”刘协淡淡地说道。 他知道孟达是孟佗的儿子,但他并没有在意。如果论家世,文武大臣中比孟佗名声更烂的比比皆是。真要计较,朝堂上至少要空一半。 他不是在乎名声的人,也在乎不起来,这些言论还不至于让他动摇。 他意外的是孟达入仕引起这么大的舆论,他在宫里却一点风声也没听到。这说明有人在有意无意的阻止类似的消息传入宫中,传入他的耳中。 他刚刚到长安几个月,就开始被人蒙蔽了。 “舆论是有一些,但还不至于满城风雨。这祢衡有些言过其实了。文士写文章,如同武人报功,习惯以一当十的,陛下不必在意。” “去太尉府,传祢衡入宫。”刘协没有多说什么,直接下了命令。“你知道该怎么做?” 法正汗流浃背,连连点头。“请陛下放心,臣一定将祢衡安全地接到宫里来。” 刘协挥挥手,示意法正去办。 他相信以法正的聪明,不至于在这个时候还敢耍小心眼。 法正转身,匆匆地去了。 —— 祢衡送完上书,又在路上看了一会儿风景,这才回到太尉府。 还没进门,就看到了法正。一看服饰,他还为是孟达,转身就跑,同时不忘用袖子挡住脸。 “衡虽书生,不与小人为伍。” 看到祢衡那走路的样子,法正就怀疑是他,再听他自报家门,立刻断定无疑,一个箭步就抢到祢衡身后,伸手拽住祢衡的手臂。 “散骑侍郎法正,奉天子口谕,传上书人祢衡入宫见驾。” 祢衡挣了两下没挣开,正自着急,听到法正所说,这才知道自己误会了。他放下手臂,狐疑地看着法正。 “真是天子要见我?” 法正笑笑,眼中看不出半点笑意。“没人敢如此大胆,在太尉府门前假托天子口谕。这么多北军卫士看着呢。” 祢衡这才松了一口气,恢复了从容,甩甩袖子,下了台阶。 “前面带路。” 法正引着祢衡下了台阶,来到等候的郎官面前。见只有马,没有车,祢衡有些愣住了。 “车呢?” “天子传得急,只有马,没有车。”法正皮笑肉不笑。“若是祢君骑不得马,那要么等我派人去取车,要么就跟我走路走过去。” 祢衡看看法正,又想起昨天跟不上孟达的事,咬咬牙。 “谁说我骑不得马?” 他走到战马跟前,抓住马鞍,抬起脚,想将脚踩上马镫。但他立刻发现,看别人上马容易,他想上马却很难。他的脚根本抬不到那么高。 这马真高,比他之前见过的马至少高半尺。 “够不着?”法正不紧不慢地说道:“要不要我帮你一把?” “这马……真高大。”祢衡尴尬地说道。 “身为天子身边的散骑,坐骑当然是精挑细选的西凉大马。非如此,如何能驱逐鲜卑、匈奴?”法正笑了笑,又道:“祢君是没见过女骑的坐骑,更为高大,所以才能步步争先,快人一步。” 祢衡听出了法正的讽刺,更加恼怒,很想一跃而上,奈何真没这本事。正在难堪之际,有一武士从门中快步走出,赶到祢衡面前,蹲下身子,双手交叉,托住祢衡的脚。 “祢君,请上马。” 祢衡感激不尽,踩着那人的手,一跃上马。他在马鞍上坐稳,这才低头看向来人。 “敢问足下高名?” “天子阎温,忝为屯长,今日当值太尉府。” 第690章 继往开来(随野∮星痕打赏加更) 听说阎温是天水人,法正扬起了眉毛又放平了,面沉如水,一言不发。 杨彪的儿子杨修是汉阳太守,有三千汉阳步骑随天子入驻关中,汉阳人在关中自成一派,影响不小。 祢衡上了马, 向法正晃了晃脑袋,示意可以走了。 法正也没多说什么,翻身上马,拥着祢衡去了。 听到消息的孔融从府中赶了出来,只看到祢衡隐隐约约的背影。他向阎温打听了一下情况,得知是宫里来人,请祢衡去见驾,倒是松了一口气。 “天子还真是求贤若渴啊。” 阎温看着远处, 眉头轻皱, 若有所思。 祢衡来到宫中。 虽然路程并不远,但法正一路催得急,祢衡的臀部和大腿都被颠麻了,下马的时候是从马背上滑下来的,站在地上时,两条腿也并不拢,走路像鸭子,一摇一摆。 来到刘协面前时,他稍好了一些,但还是很狼狈。 刘协看了法正一眼。 法正上前请罪。因为去得急,也不知道祢衡不会骑马,没有带车。 刘协没有再说什么,示意法正退下。 “还能坚持吗?”刘协问道。 祢衡呲牙咧嘴的说道:“死尚不惧,这些许疼痛何足道哉。” “刚才那个法正,和孟达是好朋友。” “哦, 怪不得。”祢衡冷笑道:“一丘之貉。” “如果野外, 你和他狭路相逢,他要取你性命, 你能自保吗?” 祢衡刚要说话,刘协提醒道:“朕不是开玩笑。” 祢衡愕然抬头,紧跟着勃然大怒。“陛下半夜召衡入宫,不问天下苍生,而是想以威武相逼吗?” 刘协无声而笑。 “知而无畏,是真勇。无知而无畏,是愚蠢。你是真勇,还是愚蠢?” 祢衡语塞。他虽然狂,却是个聪明人,听得出天子的意思。 如果他是真勇,天子就是召他问计。如果他只是无知者无畏,那天子就没兴趣和他说什么了。 和一个愚蠢的人讨论问题是浪费时间。 “你很聪明,也想做一番不朽的事业,但既无防身自保的能力,又无藏拙守弱的智慧,四处树敌,和寻死有什么区别?就算朕想用你,以你现在的状态,你又能办成什么事?” 祢衡沉默了良久,一声叹息。 “陛下说得是,衡孟浪了,不知自惜。” “知过能改,还有救。”刘协收回不怒自威的目光,看向远处。“听说你见过张喜,说说张喜其人。” 祢衡愣了一下。“陛下,衡上书所言的是孟达。” “怎么,嘲笑过你的孟达罪不可恕,被你骂过的张喜却不能说一字?看来你也不是无所畏惧啊。” “……”祢衡有些后悔了。 早知天子找他是说张喜的事,他根本不会来。 张喜的事有什么好说的,孔融正为写传记而挠头,他虽然没有执笔写,却也不能拆孔融的台。 “张喜身为大臣子弟,弱冠为郎,为朝廷效力近四十年。虽无丰功伟绩,却也立身持正,无可指摘……” 祢衡斟字酌句地开了口,顺着他给孔融提的建议,为张喜开脱。 刘协静静地听着,既不反驳,也不解释,连一点反应都没有。 祢衡越说越觉得无趣,讪讪地闭上了嘴巴。 两人沉默而立,气氛变得极为尴尬。 祢衡看着越来越深的夜色,心里的压力也越来越大。天子虽然年轻,却给他带来了极大的压力。他倒不在乎天子是不是封他为官,他更担心得不到天子的认可。 不管天子有多少不足之处,能在逆境之中力挽狂澜,向死而生,不到四年就逼得袁绍俯首称臣,重建太平,天子无疑是上天眷顾之人,是真正的少年雄主,即使是与秦皇汉武相比,也毫不逊色。 过了半晌,刘协一声轻叹。“早知你说这些陈词滥调,还不如问鬼神呢。行了,你回去,朕已经知道你想说些什么了。你和孟达的个人恩怨,你们自己解决,朕没兴趣参与。” 祢衡急了。“陛下,这怎么是个人恩怨,这是关系到天下……” “你是想说天下苍生吗?”刘协转过头,眉头轻扬。 “自……自然。”祢衡莫名气短。 “你猜一猜,从中平元年到现在,死了多少人?” “这个……一千万?” “应该不止。”刘协摆摆手。“就算是一千万,你猜反对度田的人有多少?有百万吗?” 祢衡紧紧地闭上了嘴巴,只觉得后背凉嗖嗖的。 “不解决度田,最多百年之后,黄巾之乱就会再来一次,再死一千万人。”刘协转过头,逼视着祢衡,一字一句地说道:“你也许看不到了,但你的孙子应该能看得到。如果他们知道,你曾经有机会解决度田,消除这场灾难,你却囿于个人恩怨,什么也没做,你说他们会不会扬了你的骨灰?” 祢衡深吸一口气。 “贾谊虽英年早逝,但他为天下谋太平,立志高,用意深,故名千古留名,岂止是一书生?你虽然过目不忘之能,有举一知十之智,但你只看到个人恩怨,只看到眼前利益,哪里有半点为苍生之心?” 刘协顿了顿,最后说了一句。 “为苍生请命,你也配?” 祢衡无地自容。 刘协抬起手。“送他出宫。” “唯!”一直站在远处的法正走了过来,伸手示意。 祢衡慢慢抬起头,深深地看了刘协一眼。“陛下度田之意,看来是绝不更改了?” 刘协点点头。“除非你能找到更好的办法,让天下不再有饥馑。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不要金马门上书了,直接求见。就算是半夜,朕也会起身接见你,向你问计。” 祢衡咬咬牙,躬身再拜,然后跟着法正向外走去。 出了宫门,法正还要再送,祢衡却下了马,将马缰还给郎官。 “我自己走回去,不用你送。” 法正看看他,没有坚持。他挽着马缰,看着祢衡渐渐走远,眼看着就要消失在夜色之中,突然大叫一声。 “祢正平!” 远处,祢衡停住脚步,扭转身体,看向法正。 “天子曾说,大汉的希望在你我少年。少年强,则大汉强。少年兴,则大汉兴。唯少年意气,敢为天下先,才能推陈出新,继往开来。切莫自弃!” 祢衡静静地站了一会,缓起举起手,扬了扬,然后转过身,大步向前,消失在夜色之中。 第691章 且饮茶 法正看着远处,摇了摇头,转身重入宫门。 脸上的笑容渐渐散去,眉宇间多了一分沉重。 他回想着自己今天的表现,心中不安。 祢衡的上书落在他的手中,无疑是个巧合,而且是个非常不利的巧合。他也没想到会有人上书攻击孟达, 实际上,孟达给人的印象一直蛮好的,甚至入职没几天,就得到了女骑士胡杏的青睐。 女骑士不论胡汉,都是万里挑一的女子,眼界甚高。 当然也有非议, 但那些大多在宫外, 集中在一些老臣和读书人之间。他们鄙视孟佗,更对孟佗背后的张让深恶痛绝, 那段阉竖控制朝堂的历史激起了他们不堪的回忆。 只是在长安,没人会公开谈论这些。 在宫里,更不可能。 一是宫里以年轻人居多,大多数人对那段历史没有切身体会。二是重用张让、赵忠的是先帝,当着天子的面说张让显然不太合适。 他们也从中起到一定的作用,只不过并不刻意。 可是,天子会相信他们吗?会不会觉得他们是故意联合起来,蒙蔽他的视听? 法正搞不清楚,但他很清楚一点,天子是一个极其聪明的人,有着与他年龄不相衬的洞察力。在天子面前耍弄手段,迟早会遭反噬。 所以他一点也不掩饰对祢衡的厌恶,光明正大的戏弄他。 天子会相信他的坦诚吗? 忐忑不安地回到偏殿,法正惊讶地发现天子并不在殿中, 只有诸葛亮一人在整理文书。看到法正进来,诸葛亮有些意外。 “孝直, 你今天当值吗?” “没有, 刚才奉诏办事,送祢衡出宫,现在来复命。”法正四处张望了一下。“天子呢?” “去兰台了。你坐一会儿,估计很快就能回来。” 法正顺势就坐,看着诸葛亮做事,心生羡慕,甚至有一丝嫉妒。 诸葛亮比他还小几岁,却深得天子信任,比任何人都贴心。天子对诸葛亮几乎不设防。所有的文件,诸葛亮都可以看。不管接见哪个大臣,诸葛亮都可以旁听。就连他的新婚妻子黄月英都得到了筹建讲武堂的重任。 法正一直没想明白这是为什么。 是因为有推荐人吗?天子对周忠的印象并不好,不久前还拒绝了由周忠接任司空的建议。 是因为诸葛亮聪明吗?诸葛亮的确很聪明,但他也不笨啊,聪明才智不在诸葛亮之下。 “孝直,你心乱了。”诸葛亮忽然说道。 法正一惊,连忙坐直了身体。“你说什么?” “你有心思。”诸葛亮放下手中的公文,转头看向法正。“是担心祢衡上书的事吗?” 法正眼睛一转。“我不应该担心吗?毕竟我和孟子度既是同乡,又是好友,有互相庇护的嫌疑。” “如果受到孟子度牵连,你会后悔吗?” 法正想了想。“不会。” “既然不会,那有什么好担心的。” 法正打量着诸葛亮那平静的脸,忽然笑了。“孔明,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诸葛亮嘴角挑起一抹浅笑,推过一杯茶来。“且饮茶,然后去做自己该做的。” “什么是该做的?” “问心无愧。” 法正思索片刻,取过茶杯,一饮而尽,然后振衣而起。“孔明,我就不等了。若天子回来问起,你帮我回复一句就是,明天上值,我再当面报告。” 诸葛亮点头答应。 法正脚步轻快地出了门,嘴里哼着不知名的歌谣。 诸葛亮莞尔一笑,伸手拿起一旁的祢衡上书看了一眼,轻轻地搁在一旁。 —— 兰台。 蔡琰亲自倒了一杯茶,摆在刘协面前,然后在对面入座。 她没想到天子会来,已经梳洗完毕,换上了常服,准备再看一会儿书就早点休息。 随天子出城一趟,放松之余,她也有些累。 刘协靠在案上,一手托腮,打量着蔡琰,一言不发。 “陛下,尝尝这茶,凉了味道就不对了。”蔡琰提醒道。 刘协嗯了一声,收回目光,看向案上的茶杯。 有点似曾相识的感觉。 到底是文化人,喝个茶都有那么多讲究,又是茶具,又是礼仪,甚至连茶雾都能说出好几条来,精致得近乎繁琐。 “对我来说,茶就是解渴而已,最多再加上解腻,凉不凉的其实无所谓,凉的更好,不烫嘴。” 蔡琰抿嘴一笑。“那是因为陛下是天子,承担着最大的责任,就像这殿中的柱子,不能有片刻放松。臣则不然,臣只是一扇门,或者一扇窗。有陛下这样的栋梁在,臣只要尽好份内的事就行,闲暇时,不妨做点雕琢的功夫,以娱耳目身心。” “倒也是这个理。”刘协点点头,端起茶杯,呷了一口。 茶很香。 “菊花?”刘协品了品。 “南阳伏牛山中的秋菊,能清心去火,益寿延年。先父的老师,故太傅胡伯始就常喝此茶,寿八十有二。” 说到胡广,刘协突然想起了法正。 法正的曾祖父法雄曾任南郡太守,胡广就是法雄的故吏。不过他对胡广的印象并不好,说得好听点,是一个老好人,说得不好点,就是孔子口中的乡愿,最擅长的活就是糊稀泥。 “万事不理问伯始,天下中庸有胡公。”刘协笑了一声,手指蘸了点水,在杯沿滑过。 很可惜,这茶杯不是景德镇磁,没有如磬妙音。 蔡琰神情一滞,随即瞥了刘协一眼。“是啊,和他的另一个学生陈仲举相比,他是太温和了些。” 刘协很意外。“立志扫天下的陈仲举(陈蕃)也是他的学生?” 蔡琰点点头。 “你怎么看陈仲举其人?” “以前觉得他是大丈夫。” “现在呢?” “现在觉得他只是半个大丈夫。”蔡琰淡淡地说道:“空有扫天下之志,却无扫天下之才。虽然死得慷慨壮烈,却于事无补。” “也不能说一点作用也没有。他毁了君臣之间最后一点妥协的可能,逼得先帝只能依赖曹节等人,最终促成了第二次党锢。党人受了伤,流了血,死了人,越发极端,最终推出了袁绍这样的领袖。” 刘协一声长叹。“所以说,意气用事只能坏事,不能成事。” 蔡琰眼神一闪,欲言又止。良久后,她点点头。 “臣赞同,意气用事只能坏事,不能成事。”她举起茶杯,嫣然一笑。“请陛下更进一杯茶。” 第692章 宦者列传 刘协也笑了。 摆脱了为张喜作传的任务,又出城散了心,蔡琰明显放松了许多,从容了许多。 相比之下,他虽然早就知道这种情况迟早会出现,也有一定的心理准备,事到临头还是有些按捺不住, 以至于不想见法正,免得失态,人设崩塌,只能躲到蔡琰这儿来喝茶。 看得破,不一定就能忍得过,他还没修炼到胡广那种境界。 人生就是修行。 他两世为人, 加起来也只是不惑之年而已。如果考虑到人生经历不能这么简单的加成,在朝堂权谋上,他还是个不折不扣的新手。 “既然说到了陈仲举, 就顺便说说曹节,说说张让、赵忠等人。”刘协放下茶杯。“关于他们的传记,你准备得怎么样了?” 蔡琰转身,让袁衡取来一份文稿,摆在刘协面前。 刘协很诧异,她没想到蔡琰已经写好了。接过文稿,他翻看起来,第一句便让他眉头一跳。 “士有清浊,宦有忠奸,不可一概而论。” 刘协一口气将文章看完,满意地点了点头。“我能理解你为什么写不出张喜的传记了。只是这篇文章发出去,只怕引起的争论不会小,不排除有会对你恶语相向。” 蔡琰这篇《宦者列传》记录了三十多个宦官, 既有曹节那样的恶人,也有吕强这样的贤者,更不乏蔡伦这样有一技之长, 在自己的岗位上做出突出贡献的人。 可以说,除了他们共同的宦者身份, 看不出与其他传记有什么不同。如果不考虑这一点,完全可以将他们分散到其他各传中去。 评价或许有褒贬,但事实几乎确凿,就刘协知道的几件事而言,都可以算是直书其事。 但刘协也能猜得到,这样的《宦者列传》肯定不符合读书人的标准,一旦发布,必须会掀起轩然大波,说不定会有人对蔡琰发动攻击。 就像祢衡攻击孟达一样。 他可以居高临下,发动前世练出来的键盘侠技能,全面压制住祢衡,蔡琰却未必有这样的心理承受能力。 “我问心无愧就行了,何必在乎其他人。”蔡琰淡淡一笑。“陛下说过,欲戴皇冠,必承其重。臣既然要做有史以来的第一位女令史,自然有准备接受各种评价的心理准备。” 蔡琰举起茶杯,向刘协示意。“知我罪我唯春秋,功过留与后人说。” 刘协点点头。“先将这一篇送到河东,印行天下。” “这么急?这只是草稿,还没修订呢。” “那就注一下是草稿,让天下人帮着你一起修订。”刘协说道:“如今宫里没有宦者,以后也不想再有,应该可以盖棺论定了。” 蔡琰眼睛一亮,不由自主的屏住了呼吸。 天子这句话意义深远。 与之相比,这篇列传引起的再大风波都不值一提。 “陛下,臣可以将这句话加进去吗?” “当然可以。”刘协郑重其事的点点头。 —— 祢衡进了太尉府,神色木然,身体也有些僵直。 阎温一直守在门口,见祢衡这副模样,连忙安排了一个卫士,将祢衡送回小院,免得他半路上撞墙。 孔融还没睡,正在灯下读书,听到脚步声,赶出来查看,吓了一跳。 “正平,这是……” “没事,没事。”祢衡扬扬手,眼睛渐渐恢复了神采。 孔融松了一口气,向卫士致谢,然后将祢衡扶回屋里,又命人打水来,让祢衡洗漱。 洗完脸,祢衡基本恢复了正常。他喝了一口热茶,将见驾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说给孔融听。 孔融一边听,一边大感疑惑。 天子和祢衡互怼,这不是意料之中的事吗,祢衡为什么会是这种反应?难道是因为第一次见驾,气势被天子压制住,没能发挥出应有战斗力的原因? 这倒是有可能,祢衡今天的发挥的确不算好。如果考虑到他可能给自己留面子,有所掩饰,实际情形可能更难堪。 “正平,你觉得天子如何?”孔融小心翼翼地说道。 祢衡想了想。“高屋建瓴,直指要害,非常人可以揣测。” 孔融认真地打量着祢衡,伸手在祢衡额头试了试,又在自己的额头试了试。 还好,祢衡的额头很凉,没有发烧的症状。 “他难道真是圣人?”孔融轻笑道:“就算他是圣人,也太年轻了,学问、阅历都没到这个地步。” 祢衡点点头。“他的确不像弱冠少年,更像不惑之年。但是……”祢衡想了想,转头看向孔融。“文举兄,你认为的民,包括庶民吗?” “当然。”孔融不假思索。 “那黄巾之变算是揭杆而起,还是兴兵作乱?” 孔融愣了一下,张口欲言,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 这个问题看似简单,其实不好回答。 如果黄巾之乱是揭杆而起,朝廷固然要承担不义的罪名,那平定黄巾的士大夫岂不是助纣为虐? 如果黄巾之变是兴兵作乱,那这么多人的兴兵作乱,岂不是代表朝廷推重儒术百年是白费功夫,无数士大夫的教化还不如张角一个江湖术士? 说来说去,好像朝廷和士大夫都是错的一方。 “正平,你觉得呢?” “我想了一路,也没想通。”祢衡转向孔融,眼中有火焰在跳动。“我觉得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我们错了。在某一个地方出现了重大错误,使得我们自相矛盾,念头不能通达。” 孔融吸了一口气,若有所思,却又抓不住那个点。 “我觉得,天子的高明之处,可能就是找到了这个错误,并且有了解决之道。”祢衡的情绪渐渐高涨起来。“我再想两天,如果还想不通,我就再上书。不,我要直接去见天子,向他当面请益。” 孔融差点笑出声来。“你以为皇宫是你随便能进的?” 祢衡瞥了孔融一眼,挺起了胸膛。“天子亲口对我说的,我随时可以进宫见驾。哪怕是半夜,他也起身会接见我。” 孔融无语,盯着祢衡看了半晌,一声叹声。 不是祢衡病了,就是天子病了,而且病得不轻。 进宫就算了,明天还是请杨彪出面,请太医来看看。 第693章 强强对敌(盟主菩缇加更第二) 次日一早,孔融早早地起来,在门缝里看了祢衡一眼,见他睡得深沉,总算松了一口气。 吃完早餐后,孔融来到杨彪,想请杨彪出面, 请一个太医来看看。 杨彪身为三公之一,是可以请太医上门看病的,祢衡却没这个资格。 杨彪问了祢衡的情况,哈哈大笑,摆摆手,对孔融说, 你不用担心, 祢衡这不是病了, 是开悟的前兆。 开悟是浮屠教的用语。孔融入仕之后,就在洛阳时听人说过。大致上,和养生术里的开脉有点相似,都是难得的际遇,是超凡入圣的迹象。 当然,他也没见过真能超凡入圣的。 “天子有这样的境界?” “有机会让你见见,你不就知道了。”杨彪笑笑。“不得不说,天子聪慧过人,高屋建瓴,直指要害这八个字, 他是当得起的。若非如此,他岂能在短短四年内一振衰微,中兴大汉?” “还没中兴呢,你是不是太兴奋了。”孔融忍不住呛了一句。“搞不好度田的事,山东随时可能再乱。” “我相信天子能搞得好。”杨彪很有信心。 孔融不好再说什么,只得耐着性子等了两天。 两天后,祢衡还是没能找到答案, 决定再次入宫, 去向天子寻求答案。孔融拦不住他,干脆和他一起,顺便带上了被杨彪否决的传记草稿。 虽然被杨彪拒了,他还是想碰碰运气,万一天子和杨彪的态度不同呢。 来到宫门外,问了一下守门的卫士,才知道天子今天不在宫里,去上林苑了。 孔融、祢衡又驾车出城,直奔上林苑而去。 —— 刘协站在山坡上,身边站着曹操和诸葛亮、庞统等人,以及刚刚从山东赶回来的马云禄。 狼骑要和虎豹骑一较高下,吸引了不少人的兴趣,散骑、甲骑、羽林骑的相关将领都来了,各据高地,等着观看这场比试。 严格来说,狼骑和虎豹骑并不是最匹配的对手。狼骑的优势在于长途奔袭,虎豹骑的优势在于阵而后战,和虎豹骑最匹配的是羽林骑、甲骑。 选择在这里阵而后阵,对狼骑并非理智的选择。 只不过吕布提出的挑战,没人愿意抢他的风头。况且他们也觉得,就算狼骑的最大优势不是阵而后战,他们也不会输给虎豹骑。 吕布的突击能力也是出了名的强。 刘协和曹操都很轻松,并不把即将到来的胜负看在眼里。曹操今天带来了一份礼物,由他亲手抄写的《孙子兵法注》。天子对这份礼物很喜欢,正和曹操讨论这部书的细节。 贾诩也来了,在一旁静静地听着。 贾诩和曹操也是旧相识,有过短暂的交集。 二十年前,被推举为孝廉的他入宫为郎多年,无法升迁,连衣食都无法自足,渐渐萌生去意。而刚刚弱冠的曹操却迅速授洛阳北部尉,并以五色棒打杀蹇图,威震京师。 虽说曹操很快就被赶出了洛阳,却打出了名声,很快就进入了袁绍的视野。相比之下,贾诩在洛阳多年,依然默默无闻。 几年后,贾诩离开了洛阳。 曹操也因为从妹夫宋奇被诛受到了牵连而免官。 宋奇就是宋都的从叔,都是扶风宋氏一族。 多年后再见,两人都有些感慨。 现在,贾诩虽然官不过侍中,却是天子最信任的大臣之一,还是讲武堂的祭酒,连续三年,培养出了六七百名弟子,分布军中,影响力之大,不亚于任何一名重将。 而曹操则背负着屠城的骂名,不得不放弃山东经营多年的实力入朝。 二十年前,他们绝对不会想到会有今天。 “陛下,臣以为此书可用为讲武堂教材。”贾诩说道。“如果曹侯能将这十年的作战经历写下来,会比这部兵书更好。” 曹操连忙谦虚道:“有侍中珠玉在前,哪有臣的置喙之地。臣献此书,只是想请陛下和侍中指正,别无他意。” 刘协笑笑。“要不,你到讲武堂讲几天课。” 曹操婉拒。“臣才疏学浅,败多胜少,可不敢误人子弟。别的也就罢了,讲武堂可是陛下寄予厚望的将才之堂,大意不得。” 他们正说着,山坡下响起了战鼓声,演习准备完毕,可以开始了。 刘协起身,看看山下的形势,对双方各出百骑,相距三百步,整装待发。所有人都甲胄整齐,手中持矛戟,腰间挎弓刀,与平时出战的唯一区别就是手中的武器都是演习专用的武器,而不是实战兵器。 尽管如此,伤亡还是难以避免,所以太医署已经做好了救助的准备,还有十几个女护士在一旁指指点点,不时发出轻笑。 吕布也好,曹纯也罢,都是相貌出众的美男子。 刘协抬起手,轻轻一挥。 庞统举起小旗,用力一摆,示意演习的第一个项目开始。 战鼓声一变,急促而激昂。 吕布踢马而出,手中长戟轻晃。 狼骑齐声呐喊,纷纷踢马而出,迅速加速。在起伏的马背上,他们拉开了弓,搭上了箭,在一百五十步外就开始射击。 曹操面色微变。 狼骑加速的速度令人吃惊,几乎在数息之内,这些骑士就完成了加速,将马速提到了冲锋的速度。 相比之下,虎豹骑明显慢了一拍。当狼骑进入射程,开始射击时,排在队伍后面的人刚刚起动,根本没有速度可言。 在这种情况下,别说接下来的对冲,就算是对射,他们也会吃大亏。 马速越快,箭速也越快,箭矢的杀伤力越强。 “不愧是横行草原的狼骑。”曹操赞了一声。“虎豹骑自愧不如,理当改名,以避其锋。” 刘协瞅了曹操一眼。“刚刚开战,曹侯就投子认负,未免太谦虚了些。” 曹操摇摇头。“臣虽指挥骑兵的经验有限,却也略知步骑的区别。骑兵相争,就像是高手较技,比的就是毫厘之差。窥一斑而知全豹,虎豹骑不论是个人战力还是配合,都不如狼骑远甚。” 他顿了顿,又笑道:“温侯今日可一雪前耻矣。只希望他能手下留情,不要伤了曹纯性命,否则臣可找不到第二个堪与他一较高下的骑将为陛下效劳。” 刘协一愣。“曹侯何出此言?” 曹操伸手一指。“臣想去南方征讨不服,骑兵无用武之地,臣打算演习过后,就将虎豹骑献与陛下。” 第694章 故态复萌 刘协目光一闪,恢复了平静,只是嘴角噙着一丝浅笑。 曹操忐忑,觉得自己有些急了。 但他也没办法。天子和贾诩一唱一合,要留他在京,还要让他去讲武堂做教习。这绝不是他想的结果,不得不提前将虎豹骑送出去, 以示无害。 真要留在京师,别说虎豹骑保不住,还在兖州的几千精锐步骑都会被夺走,他能留下的最多是几百部曲,不少将领也会选择离开,别投门户。 除了郭嘉、曹仁兄弟、夏侯渊等人之外,他想不出还有谁会一直跟着他虚耗岁月。 甚至郭嘉都会离开。 但天子听出了他的急迫, 却没有给出答案, 这让他很不安。 转眼之间,狼骑与虎豹骑的对冲已经分出了胜负。 正如曹操所说,差之毫厘,失之千里。虎豹骑看似与狼骑相差不大,但各方面的细小差距却造成了令人瞠目结舌的惨败。 仅是接触前的对射,就有一半虎豹骑士中箭。虽然都是钝箭头,无法射穿甲胄,力量却一点也不弱,足以让他们痛得失神,甚至有人被直接射得落马。 更要命的是, 前面的骑士受挫,严重影响了后面的骑士加速。直到狼骑杀到跟前,他们也没有完成加速。 面对呼啸而来的狼骑,只有曹纯奋勇迎战,直面吕布,其他人都被狼骑单方面收割了。 曹纯与吕布交手,矛戟交加的一瞬间, 他突然发现吕布的戟上竟没有一点力量。他的全力一击落了空,长矛失控,然后吕布的戟就出现在他的中门,顶在他的胸甲上。 一阵巨痛传来,曹纯飞了出去,砸中一个虎豹骑,两人同时落马。 曹纯倒在地上,胸口失去了知觉,连呼吸都变得极为困难。他费力地翻了一下身,仰面躺在地上,看着蓝天白云,脑海里一片空白。 直到一个高大的身影挡住了他的视线。 吕布下了马,走到曹纯身边,伸出手。“加入狼骑。黄子美走了,我缺一个长史。” 曹纯愣了一下,转过头,盯着吕布看了好久,觉得很陌生。 这人真是吕布吗? “我?加入狼骑?” 吕布点点头。“突击都不是我的对手,游击你更没有机会。不过这不是你无能,而是你没有跟随天子,没有见过高山,眼界不够。加入狼骑,三个月后,你就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输了。” 曹纯翻身坐起,却没有去握吕布的手。“多谢温侯盛情。不过我是曹侯的亲卫骑,去留皆要听曹侯决定。” 吕布收回手,毫不掩饰眼中的欣赏。“我等你。”转身离去。 曹纯看着吕布的背影,一言不发。 两名骑士走了过来,扶起曹纯。其中一个狐疑地说道:“这吕布变了啊,一点也不像我们认识的那个。” 另一个骑士附和道:“可不是么。天子究竟用了什么手段,竟能将这么一个人驯服了。” “天子嘛,手段当然鬼神莫测。” 曹纯站直了身体,喝止了部下,迈开大步,来到山坡下,向天子、曹操行礼。 吕布站在天子身边,目光炯炯地看着曹纯。 “受伤了吗?”刘协问道。 “谢陛下关心,不碍事。” “认输吗?”刘协又问。“还要不要再比?” “虽然技不如人,但能有机会与高手较技,岂能错过?臣冒昧,敢请继续演习。” 刘协看看吕布,吕布点了点头,爽快地答应了。 两人分头去准备。 游击不比突击,需要的范围更大,已经不是眼睛的视线范围所能包括。刘协在不同地点安排了观察点,自己留在原地,命人摆下坐席,与曹操、贾诩等人席地而坐。 “曹卿,你非去南方不可吗?” 曹操躬身道:“陛下明鉴,臣唯有用兵略有所长,其他不值一提。除了征讨之外,臣想不出更好的效力之道。再者,臣前有屠城之过,不宜在朝,只有为国戍边才能赎罪。” “为国戍边也没必要一定去南方。”刘协从容说道:“去北疆。杨公回朝以后,北疆缺少一个得力的重将坐镇,朕甚是担心。虽说鲜卑、匈奴的主力都被击溃,残部仍在草原深处,一旦有机会,他们就会席卷而来。你去北疆,看住他们,如何?” 曹操又惊又喜,抬头看向刘协。“陛下……” “不愿意?” “臣愿意,臣愿意。”曹操连声说道,起身离席,拜倒在地。“臣……谢陛下不弃,愿为陛下守边。” 这个结果比他预料的好多了,甚至是他之前想都不敢想的。 “侍中以为如何?”刘协转头看向贾诩。 贾诩笑道:“曹侯掌步,温侯掌骑,北疆可安。假以时日,陛下可以龙城为北京,泛舟北海。” 刘协哈哈一笑,看向曹操。“有信心吗?” 曹操拍着胸脯。“请陛下给臣十年,臣当扫荡草原,斩诸部单于,擒其阏氏,为陛下暖席进酒。” 曹昂在一旁看着,急得脸色通红。 老爹一把年纪了,还是如此轻佻,兴奋之下,竟在天子面前口不择言。他很想提醒曹操,却又不敢。 刘协的脸颊抽搐了两下,咳嗽一声。“诸部单于可斩,至于他们的阏氏,曹侯还是自己留着。” 曹操话一出口,就知道失言了。被天子调侃了一句,顿时老脸通红,讪讪地笑着。 “那就这么定了。”刘协张开双臂,做了伸展运动。“曹侯安心休息几日,年后起程不迟。” “唯。”曹操大声领命。 有了天子这个答复,他终于可以过个安心年了。 刘协又问了曹昂的住处。得知曹昂为了安顿主母丁夫人,已经租了一个小院,刘协也没多说什么。以曹操的财力,租房总不成问题。相比之下,倒是他这个皇帝更穷一些。 刘表、刘璋这两个宗室,回头一定要弄他们一下。 要不是担心曹操占了益州,比刘璋更麻烦,他很想让曹操去征讨益州,最好能将益州的大族杀掉一波。 反正他的名声也坏了。 这时,有郎官来报,太尉府的令史孔融和庶民祢衡求见,祢衡还声称,天子说随时都可以见他,刚才还想直接闯进来,究竟被当值的郎官拦住了,险些发生冲突。 刘协很诧异。 祢衡这么快就领悟了吗? “传!” 第695章 身不从心 孔融、祢衡并肩走来,气氛有些尴尬。 孔融虽然书生意气,却不笨,由刚才祢衡与郎中的冲突,他大概知道祢衡吹了牛。 天子没那么欣赏祢衡,也没有给祢衡直接见驾的优待,至少不像祢衡自己说的那样。 祢衡自己也清楚这一点, 所以有点没脸见人。可是一想到待会儿见到天子,天子以为他想明白了,难免要问他的感悟,而他实际上根本没想通,又该如何作答? 感觉有些冲动了啊。 两人一边走,一边各自想着心思,走了半天,还是没看到天子, 不禁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方向了。找附近当值的郎官一问, 又确认没有走错,只是离目的地还有五六里,才意识到他们大意了。 上林苑比他们想象的要大,而郎官们都是骑着马来回跑的,他们的车不能进来,又不会骑马,只能步行,不知道要走到什么时候。 对他们来说,出门就坐车才是常态,步行数里甚至十余里是根本不敢想象的事。 “要不……休息一会儿?”祢衡抬起袖子, 擦了擦额头的汗。 四五里路走下来, 他已经两腿酸软,浑身冒汗了。 “呃……好。”孔融也喘了口气, 在路边的一块大石上坐下了。 “上林苑真大。”祢衡没话找问。 孔融转头四顾,突然说道:“正平,天子说要度田, 你说这上林苑是不是也该度一度?按周制, 这上林苑明显太大了。如果能分给百姓耕种, 能养活多少人啊?” 祢衡点头道:“有理,待会儿文举可以提一提。” 孔融转头看着祢衡,眼睛一瞪。“你怎么不提?” “这是文举的发现,我不敢掠人之美?” 孔融不屑地哼了一声。“我提就我提,反正我年近半百,就算死了也不算早夭。倒是你,要好好保重,免得错过即将到来的盛世。” “你也觉得盛世将至?” 孔融转头看向波光粼粼的湖面,不想和祢衡说话了。 那天晚上从宫里回来后,祢衡就不太正常。 两人休息了一会,重新起身,向天子所在的细柳营走去。想到周亚夫当年的事迹,两人不禁又感慨了一番,心情颇为复杂。 到长安之后,他们也听到了一些有关细柳营和周亚夫的讨论,意见不一,有时候甚至会发生激烈的冲突。 对大多数人来说,他们的感情很复杂,既为周亚夫感到惋惜,觉得皇帝的权威太重,肆意杀戮大臣不妥,又觉得周亚夫这样的军功武臣太过跋扈,死得其所。 该不该杀,从不同的角度看,是不同的结果。 经过艰苦的跋涉,他们终于来到天子所在的小山坡下。 看着那道缓缓的土坡,两腿打颤的孔融、祢衡犯了难。他们已经筋疲力尽,再爬上去,只怕会非常狼狈,为人所笑。可是不爬,总不能站在下面和天子对喊,那也太失仪了。 “走。”孔融对祢衡说道。 “走。”祢衡答应着,却不动弹。 他是真走不动了。上次骑马,大腿受了伤,还没好利索,今天又走了这么远的路,他已经到了极限。 两人四目相对,嘴上说着走,脚却不挪窝,尴尬之极。 刘协在山坡上看到了孔融、祢衡,见他们不动弹,还以为名士习气又犯了,要人去请,便示意曹昂去请一请。 曹昂下坡去了。 刘协对曹操说道:“曹侯有个好儿子。” 曹操欣慰地抚着短须。“是陛下调教得好。” “年轻人没有成见,学东西快。”刘协瞅了瞅坡下的孔融、祢衡。“希望祢衡也是。孔融嘛,不指望了。” 曹操有些诧异。他没想到天子对祢衡有这么高的希望。他想了想,说道:“祢衡的确很聪明,胜过犬子十倍,因此一向自负,也只有陛下调教得。” 曹操转头又看了孔融、祢衡片刻,突然说道:“陛下,这两人怕是累了,生怕君前失仪,不敢上坡。” 刘协很诧异,又看了一眼,这才意识到还是曹操眼光敏锐。这两人是走过来的,这段路大概有十里,对这种四体不勤的书生来说,负担不轻。 “祢衡不是能骑马么,为什么不乘马来。” “他们里面没有穿胡裤,骑不了马。”曹操忍着笑。“儒士尚从容,一般不会骑马,而是坐车,穿胡裤坐车不方便,腰腹以下勒得难受。” 刘协没吭声。说实话,他对这些没概念。从来到这个时空,他就一直没离开过马背,早就将有裆的胡裤当作裤子本身,没想过还有成年人会穿开裆裤。 一会儿功夫,曹昂回来了,汇报了情况。 正如曹操分析的那样,这两人现在很累,走路都打颤。 “那就让他们休息一会儿。”刘协摆摆手,命人在坡下设席,又安排了一些酒食,让孔融、祢衡吃点东西,补充一下体力。 孔融很感激,在坡下拜了一拜,在席上坐了,长出一口气。 祢衡却有些莫名的失落。他本该上坡,在众人面前与天子坐而论道,现在却因为体力不支,只能坐在坡下,仰望坡上谈笑风生。 “那就是屠城的曹操?”祢衡听了片刻,忍不住问道。 曹操的声音最大,听起来就像是故意说给他们听似的。 “应该是的。”孔融也听出来了,心里有一股邪火在涌动。 “我等辛苦至此,难道就是为了坐在这里,听那贼子高谈阔论?”祢衡心头火起,挺身而起。“文举稍坐,且容我……嘶……” 祢衡一时气愤,动作太大,扯动了大腿,顿时觉得下半身都麻木了。 “正平……” “不碍事,不碍事。”祢衡咬牙切齿。“死尚不惧,何谈这些许小伤。嘶……”嘴上说得豪气,奈何身体却很诚实,口中连吸冷气,好半天才勉强站直了。 他抬头一看,顿时僵住。 坡上的人大概是听到了他的话,都看了过来。即使隔着数十步,他也能感觉到那些目光中的不屑。 不知是地势原因,还是心理原因,祢衡感觉到了居高临下的傲慢。 他觉得受到了奇耻,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迈开大步,昂然上坡。 一步迈出,刺痛传来,疼得他出了一身冷汗。 他咬着牙,不让自己叫出声来,继续向前。 第696章 你骂得,朕骂不得?(穿越回原始打赏加更) 祢衡一步步走上了山坡。 短短几十步路,却让他走出了千万人,俱往矣的豪迈。 在天子面前站定时,他已经浑身是汗,脸色苍白,气喘如牛。双腿更是疼得钻心, 控制不住的颤抖。 只有神情依然倔强。 刘协打量着祢衡,一头雾水。 祢衡这是怎么了,怎么咬牙切齿,一副要杀人的模样。 他一直瞪着曹操,莫不是曹操杀了他的亲朋好友?又或者是从杨彪处听说曹操非议张喜,阻挠为张喜定谥的事? 曹操也感觉到了祢衡的敌意, 但他没吭声。 天子已经给了他很好的安排, 他没必要和祢衡怄气。相反,他越是表现得低调,天子越是会同情他。 过了一会儿,刘协咳嗽了一声。 “祢正平,看来你来见朕,不是有安民之策,而是有话要对曹侯说?” 祢衡收回怒视曹操的目光,拱手道:“陛下,衡冒昧,敢请陛下解惑。陛下口口声声要为万民求太平,不惜与天下士大夫为敌,为何却与滥杀无辜、屠戮百姓的匹夫高谈阔论?” 刘协眼皮一挑,哼了一声。“你也是熟读诗书的人,不懂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道理吗?” 祢衡大声说道:“这种人无药可救,只有戮之于市,以谢天下。” 曹操垂着眼皮, 一言不发。 刘协转头看着曹操。“你在彭城杀了多少人?” 曹操离席,匍匐在地。“诚如祢衡所言, 臣罪孽深重,死有余辜。” 刘协又转头看着祢衡。“他杀了多少人?” 祢衡怒冲冲地说道:“衡没数过,但泗水为之不流,至少有十万之数。” “十万的确不少。”刘协点点头,又道:“那你知道在他许县屯田,安置了多少人?” 祢衡语塞,随即又道:“难道因为他安民有功,就可以将功抵过?” “朕没这么说。”刘协摆摆手,示意祢衡不要急。“朕只是说,他既有屠城之过,也有安民之功。就算不能功过相抵,也非一味杀人可比。你来之前,他已经请诏戍边,继续赎罪。你觉得可行吗?” 祢衡一时愣住了,疑惑地看向曹操。 曹操请诏戍边,屠彭城之罪?这似乎可行,甚至比直接杀了他更好。 戍边辛苦,形如流放,有很多戍边的本来就是囚犯。 曹操主动认罪,请求戍边,倒让他不好说什么了。 “没意见?还是觉得不解气,非杀不可?”刘协追问道。 祢衡无言以对,但多年的辩论经验却告诉他,天子如此咄咄逼人,只怕是希望他反对,然后又有什么话等着自己。 他脑子一转,突然心中一惊。 曹操有那么多战功,天子偏偏只提他屯田安民,自然是因为屯田安民符合天子的想法,而与天子想法相违背的却是阻挠屯田的士大夫。 如果不顾曹操屯田安民的功劳,非要致曹操于死地,那阻挠度田,间接造成黄巾之变,导致死伤千万的士大夫又该如何处理? 全部送去戍边都是轻的。 祢衡吓出一身冷汗,连忙说道:“戍边好,戍边好。” “没意见就好。”刘协点点头。“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没了,没了。”祢衡连连摇手,转身就走。走了几步,才想起自己的来意,不由得放慢脚步,回头看了一眼天子,见天子也在看着他,眼中战意盎然,顿时心虚,再也不敢停留,匆匆下坡去了。 孔融看得清楚,目瞪口呆。 他从来没见过祢衡这么狼狈的。 也不对,两天前就见过一次。 “正平,天子怎么说?” 祢衡低着头入座。“天子说,曹操会去戍边,赎屠城之罪。” 孔融愣了片刻。“这样啊,倒也是个办法。只是……” 他沉吟着,也意识到了其中的问题。 天子没有轻易的放过手握重兵的曹操,还能放过手中没兵的山东士大夫吗? 度田这事……势在必行啊。 果真如此的话,反对度田的张喜还怎么请谥?天子肯定不可能答应嘛。 孔融握着袖子里的传记文稿,有些头疼。 今天不该来。 但该来的总要来。 “孔令史,休息好了吗?陛下有请。”曹昂再次来到坡下,向孔融行了一礼。 祢衡低着头,不愿意与曹昂对视。 孔融无路可退,只得起身,跟着曹昂上了山坡,来到天子面前。 刘协端坐不动。 孔融只是太尉府的一个记室令史,还不足以受到天子礼敬。至于他圣人之后的身份,刘协也不怎么在意。 就算是孔子在世,他也不会当回事,更何况圣人之后。 圣人之后不做人的多了去了。 孔融感受到了天子的冷漠,神情尴尬。 等孔融行完礼,刘协语气淡淡地说道:“令史求见,是太尉府的事,还是个人的事?” 孔融再拜。“臣蒙陛下错爱,委以故司空张季礼传记一事,草成一稿,敢请陛下过目。”说着,将被汗水浸得半湿的文章递了过去。 刘协接过,没有急着打开,却盯着纸看了一会,眼皮一抬。 “听说司空过世之前,你见过他?” “是。” “在哪里?” “彭城。”孔融犹豫了一下,又道:“彭城外。” “说了些什么?” 孔融口中发苦。该来的都要来,想躲都躲不掉。 “臣责其疏忽,滞留城外,未能及时入城,鼓舞士气。”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刘协轻笑了一声,低头看向手中的文稿,沉默了片刻,又道:“听说令史少时,曾登李元礼龙门。” “确有此事。”孔融心中不安。 “那你现在是龙,还是鱼?”刘协重新抬起头,眼神中带着一丝讥讽。“李元礼虽狂狷,终究还能披甲上马,守边有功。你才走了几里路,就累成这样,难怪与黄巾作战,要请刘玄德解围。” 孔融面红耳赤,血往上涌,一直忍着的火气也有些按捺不住,大声说道:“臣的确无能,愧对李元礼。只是陛下如此待臣,恐怕也非礼贤之道。” 刘协不禁莞尔。“怎么,你骂得张元礼,朕就骂不得你?” “……”孔融顿时语塞。 第697章 党人之隙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是儒家挂在嘴边的基本准则。 虽然并不是每个人都遵守。 但你骂人,就必须承受被别人骂的结果,这一点毋庸置疑。 孔融也是这么想的。 毕竟他的学问好,口才也好,以前都是他骂人的时候多。别人要么骂不过他, 要么不敢骂他,更多的时候是兼而有之,所以无往而不胜。 但今天他遇到了天子。 天子不仅敢骂他,而且骂得特别狠,一点面子也不留。 孔融想起了杨彪的评价,至少认同了一半。 天子是不是高屋建瓴且不说,直指要害是确如其分, 直接质疑他的人品, 撕开了他最不愿意提及的往事。 曾几何时, 他也觉得自己能以满腹经纶,建不世功业,结果北海一战,险些连命都丢了,不得不由太史慈出面,向刘备求援。 这是他最丢脸的事,谁提跟谁急。 这几年寄寓徐州,倒也没人这么不知趣,在他面前提这件事。 天子是第一个。 不仅如此,天子还由他的能力延伸出去,开始质疑李膺龙门之说。既然登了龙门,被李膺引为座上宾,你却不是龙,依然是鱼,那李膺这龙门是不是弄虚作假? 如果承认了这一点, 那受辱的就不仅仅是他孔融本人, 还有李膺,以及那些以登李膺之门而自豪的人。 这个打击面就太广了, 几乎是当时的整个士林。 孔融越想越紧张,额头汗出如浆。 一旁的蔡琰看了,同情孔融之余,又想起了天子的一句话。曾几何时,她以为天子是故作大言,是在安慰她,现在她知道了,天子是实话实说。 论骂人,真没人是天子的对手。 此事传开之后,恐怕没人愿意再和天子对骂。 刘协掂了掂手里的文稿。“你骂得司空暴毙,想来言辞犀利。现在又为他做传,是因为言不尽义,书于丹青,还是想为他说几句好话,以补前过?” “臣骂他,是因为……他有错。臣为他作传,是……” “是真肺腑之言?”刘协直接打断了孔融。“还是违心之论?” 孔融再次语塞。 “朕还有必要看吗?”刘协冷冷地看着孔融,眼神凌厉中带着讥诮。 孔融咬咬牙,伸出双手。“请陛下容臣再斟酌。” 他实在不敢想象天子看完他写的传记之后会如何嘲讽他。 言语之争毕竟是言语之争,只要知情的人不说,这事就等于没发生过。以天子的身份,想来也不至于到处宣扬。落在纸上,就是铁证。万一再被天子编入档案,那可就麻烦了。 还是忍一时之怒,暂且撤退为好。 刘协将文稿摆在孔融手上,顺势挥了挥手,示意孔融可以退下了。 孔融如释重负,匆匆拜了拜,灰溜溜地回到坡下。 “走,快走。”他连连招手,示意祢衡赶紧离开。 祢衡一头雾水。他见孔融与天子面对面,还以为会有一场激战,没想到孔融这么快就退下来了,而且如此狼狈。 “文举,你这是……” “回去再说。”孔融无地自容,再也不想多待一刻。 祢衡无奈,只得起身,跟着孔融匆匆而去。 曹操坐在坡上,看着孔融、祢衡仓皇的背影,若有所思。 天子与孔融的交锋,他看在眼里,不由得想起自己当年与边让的冲突。他杀边让,就是因为边让看不起他。他一怒之下,杀了边让,却也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影响直至今日。 如果当年能像天子对付孔融一样对付边让,何至于此? 杀人究竟还是落了下乘,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诸身,这才是真正的胜利。 “陛下论战如用兵,果然高明。”曹操心悦诚服地说道。 刘协摇摇头。“言辞终究是言辞,只能逞一时口舌之快,解决不了实际问题。譬如度田,你以为他们真不懂其中利弊吗?只是身处利益之中,言行乖异,是以破绽丛生,不能自圆其说。” 他叹了一口气,有些无奈。“就算朕说得再诚恳,他们不肯,朝廷又能如何?只得另作他想,一步步向前推进。” 他随即又笑了起来。“好在他们也就是嘴上利害,真上了战场,就算是乌合之众,也能让他们一败涂地。孔融如此,袁绍也不例外。” 曹操有点尴尬。 天子可以无视袁绍,他却做不到。 “听说袁绍之妻是李膺之女?” “是的。”曹操说道:“不过这门亲事并非李膺本人所定,成亲时,李膺已经因党锢去世。因袁绍曾救助党人,这才由党人牵线,娶了李膺之女。” “是这样啊?” “臣与何颙交好,听他说过此事。荀攸与何颙更亲近,他应该也听说过。”曹操想了想,又道:“其实李膺之子李瓒对这门亲事并不赞同。这么多年,李瓒一直与袁绍没什么来往。陛下若欲化解党事,不妨征李瓒入朝。” 刘协转头看向曹操。 曹操提供的这个信息很重要。 袁绍之所以强大,有三股力量,其中道义上影响力最大的就是党人。 党人无所不在,朝廷中也有,以汝颍人居多。 荀彧、荀攸都是党人。 如何与党人相处,一直是刘协考虑的问题之一。有袁绍这个当代党人领袖在,他虽然起用了荀彧、荀攸,却不敢轻易主动向党人让步,免得党人得寸进尺,兴风作浪。 党人这种生物就是给点阳光就灿烂,给点洪水就泛滥的奇葩,非常容易走极端。当初要不是陈蕃等人逼得太紧,党锢也不至于那么惨烈。 如果李膺之子都不赞同袁绍,那袁绍这个党人领袖的成色就有些不足了。 “李瓒在哪里?” “一直在颍川老家。” 刘协转身让人记下,回头与荀彧商量一下。 关系到党人的事,不能掉以轻心。 “曹卿对党人如何看?”刘协开了个玩笑。“你可是横跨两党,想必感受比别人更深。” 曹操神情尴尬,欲言又止。 刘协又道:“对了,蔡令史刚作完《宦者列传》,令祖费亭侯(曹腾)是入了传的人。你想不想先睹为快?” 曹操愣住了,转头看向一旁的蔡琰。 蔡琰点了点头。“费亭侯虽是宦者,但尽忠守职,进贤达能,理当入传。” 曹操又惊又喜,拜倒在地。“谢陛下,谢令史。” “不用谢,这真是秉笔直书而已。” 曹操落了泪。“陛下,臣负阉党之名四十年,何尝有人愿意仗义直言?阉竖二字,就是贴在臣身上的标签,人人避之不及。” 第698章 时代转折 蔡琰没带文稿,但她记忆力好,一字不落的背给曹操听。 曹操是跪着听完的。 蔡琰有些承受不起。曹操与她的父亲蔡邕的关系不错,半师半友,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曹操算她的半个长辈,曹操如此礼敬, 她受不起。 但曹操坚持。 他说,我跪的不是你,而是秉笔直书的史家,是我祖父的事迹。 如果所有的史书都能这么写,我相信所有人做事的时候都会有所顾忌,以免留下恶名。 如果连宦者都可以得到公正的对待, 还担心什么谤书? 蔡琰无奈,只得受了。背完之后, 立刻还席。 但曹操所提的谤书二字, 却落在了刘协耳中。 王允杀蔡邕,其中的一个理由就是担心蔡邕写出来的历史是谤书。 “你熟悉王子师其人吗?” “不仅熟悉,而且亲近。”曹操抹去眼角的泪水。“黄巾初起时,他任豫州刺史,曾率部配合左中郎将作战。臣当时为骑都尉,深知其能。党人之中,像他一样文武全才的不多。臣有时候甚至觉得,能继承李膺遗风的不是袁绍,而是王允。” 曹操摇摇头。“可惜他不是汝颍人。” “王子师……文武全才?”刘协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当然,王子师弓马纯熟,通晓兵法。”曹操郑重其事的点点头。“只是他的文武全才是相对于读书人而言,除了与黄巾作战,经验也不多。后来年岁渐长, 不便弓马,轻视武人的习气更重, 这才有长安之祸。” “……”刘协无语。 他还真不知道王允这么猛,他一直以为王允就是个偏执的文臣。 “你知道这些吗?”刘协转头问蔡琰。 蔡琰也有些惊讶,连连摇头。她有机会接触王允的时候, 王允已经官居司徒,从来没见他骑过马。 反倒是负责记录的裴俊说,他听说父亲说过一些。实际上这也不奇怪,并州近边塞,民风尚武,文武全才的很多。 刘协也是大开眼界,受益匪浅。 他也意识到,总的来说,虽然出身阉党,曹操还是对党人的好感更多一些。他努力向袁绍靠拢,未必全是因为仕途,很大程度上和精神有关。 毕竟以他的出身和能力,抱宦官大腿更容易升官,反倒是追随袁绍受了不少挫折。 —— 狼骑与虎豹骑的游击战不分胜负。 虽然狼骑的优势很明显,但曹纯采用了集积战术,充分利用自己的兵力优势,没给狼骑一点机会。 上林苑虽大,毕竟不是一望无际的草原,狼骑长途奔袭的优势发挥不同来。几次接触之后,吕布主动表示平手,不用再比了。 到这时候,大家才明白吕布为什么坚持要先比突击。 吕布非常清楚狼骑的优势是什么,知道他们最擅长的游击很难取得实质性的成果,所以才要在突击中取胜。 当天晚上,刘协留宿上林苑,与诸将一起复盘,探讨战术,仿佛又回到了巡边的时候,心情格外舒畅。 商议之后,刘协做出决定,调曹操去美稷,代替杨彪,主持北疆的防务。虎豹骑加入狼骑,曹纯也转为狼骑长史,作为吕布的副手。 曹仁指挥的骑兵也转由吕布指挥。 吕布不再仅仅是狼骑督,他将指挥美稷的所有的骑兵,曹纯反倒成了狼骑的实际指挥官。 曹操另组亲卫骑,由曹仁指挥。 夏侯渊、程昱等人随曹操北上,集合各部步卒,以万人为限。 考虑到西北诸苑渐有规模,战马数量充足,这一万步卒将全员配备马匹,以提高机动能力。 一万三千步骑,就是美稷的主力。加上张杨、马超所部,总兵力共三万人。数量不多,却足够精锐,在曹操、吕布等人的指挥下,应该能负责起东至雁门,西至浚稽山一带的安全。 兵权在一直在刘协的手中,这样的事可以自行决定,和三公讨论只是礼仪性的程序,不会改变结果。 曹操非常满意,再三谢恩。 —— 月上柳梢头。 刘协背着手,沿着小道缓缓向前。 今天心情好,酒喝得稍微有点多,虽不至醉,却也微醺。 他斥退了形影不离的散骑,让他们远远的跟着,自己一个人独行。 他想静一静。 还有几天就是新年了。随即袁绍撤回河北,山东的战事告一段落,明年的主要任务不再是作战,而是朝争。 这个结果比他预料的来得早了些。他本以为还要再打几年,没想到现在就太平了。就算以后还会有小规模的冲突,但那也是一州一郡的事,不会动摇整个山东。 除非他刻意推动。 要不要这么做?他想过,但反复考虑之后,还是将那个选项往后排了排。 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要动刀。 邓公说过,发展才是硬道理。 要想解决路线问题,杀人并不是最好的办法,发展才是。 让百姓富起来,过上好日子,才是证明路线正确的最好办法。 刀,还是藏在鞘中的时候最有威力。 身后传来一声轻咳,带着些许忐忑。 刘协转头,看到一个矫健的身影,不禁嘴角轻挑。 他招了招手,马云禄缓缓走了过来,离他三步时微微欠身。 “陛下。” “过来。”刘协再次招手,示意马云禄再近一些。 马云禄有些迟疑,却还是走了过来,与刘协对面而立。 几个月不见,刘协又高了一些,已经比马云禄高出半个头。 刘协伸手,拉起马云禄微凉的手,轻轻抚着。 马云禄有些胆怯,还有些不好意思。 她的手并不细腻。每日持刀握弓,留下了厚厚的茧子,与普通女子的手截然不同。 “急着见我,是为孟起鸣不平?” 马云禄一愣,螓首轻摇,嘴唇微挑。“才不是呢。” 刘协“哦”了一声,想了想,又道:“那是……催婚?” 马云禄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想抽回手,却被刘协握得紧紧的,脱身不得。 她有些急了,结结巴巴地说道:“在陛下眼中,臣……臣是这样的女子?” 刘协皱起了眉,有些失望。“原来不是啊,那倒是我自作多情了。”他松开一只手,牵着马云禄转身前行。“你这次东行,我可是天天盼着你回来。” 马云禄被刘协拽着,原本有些拒绝,听了刘协这句话,顿时没了力气,顺从地跟着刘协前行。 “陛下是……真的吗?” 刘协停住脚步,转头看向马云禄,神情不悦。“你是怀疑我的感情,还是怀疑我的身份?” “臣岂敢。”马云禄吓了一跳,本能地要下跪请罪,却被刘协拉住,跪不下去。她抬起头,正迎着刘协含笑的眼神,才知道刘协在逗她。 “这么急着拜天地,还说不是催婚。”刘协笑着,将马云禄拽了过来,搂在怀中。 第699章 他乡故知 孔融和祢衡出了上林苑,却没有直接回城,漫无目的地转了半天,直到天色将晚,才赶在城门关闭之前回到城中。 杨彪正在吃晚饭,听说孔融、祢衡回来了,派人来请他们一起用餐。 孔融有点不想去, 生怕杨彪问起张喜传记的事,不好回答。 祢衡反倒坦荡些,拉着孔融去了。 杨彪一看孔融的脸色,就笑了起来。“文举,我猜你的传记没敢呈给天子看。” 孔融嚅了嚅嘴,欲言又止。 他给了, 但又等于没给。 “太尉何以知道?”祢衡大大咧咧的入座,拿起筷子。 “若是天子看了,只怕文举就不会回城, 直接出关,从此不再见我了。”杨彪打量了祢衡片刻,突然说道:“正平,看到你,想起一件事,与犬子杨修有关,你想不想听听?” 祢衡在太尉府住了几天,自然听说过杨修,知道那是一个聪明不下于自己的少年奇才,如今出任汉阳太守,与荀彧一样担任着兴王道的重任,是当之无愧的天子心腹。 “愿闻其详。” “华阴之战前,犬子应征为郎,初见天子。”杨彪放下手中的筷子, 一边擦手, 一边说起了杨修与天子相见的故事。 一晃, 那已经是三年前的事。 但他却记得非常清楚, 而且越来越清楚。 他常常想起天子的那个问题。 他越想越觉得, 与其说是华阴之战扭转了颓势,不如说是天子得到了上天的启示,有了截然不同的想法。华阴之战的胜利,只不过是这个想法指导下的必然结局而已。 正如之后的几次大捷。 这个想法具体是什么,他还没想清楚,但他相信其中必然包含一点。 百姓与万民。 百姓的本义是指贵族,并不包括平民,平民是没有姓的。代指平民,是春秋以后的事,是礼崩乐坏的结果。 与百姓的变迁类似,民的含义也有了不小的变化。 最初的民是指战俘。上古时,战俘要被刺瞎一只眼睛,然后当作奴隶。后来民的含义渐广,才开始指代平民,但仍然含有一定的贬义。 百姓下降,民上升,现在混为一谈,却仔细分辨,实际上还是有些区别。不明白这些区别,就很难正确理解经义。 天子想做的,可能就是将这些区别彻底抹去,实现天下大同。 “杨公是说,六国之所以亡,不是因为秦残暴,而是因为他们该亡?” 祢衡眼神疑惑,筷子上夹着一片肉,却没有往嘴里送,直到滑落在粥里,依然不觉。 “我不知道。”杨彪站了起来。“你若想知道答案,不妨去一趟汉阳。你与犬子年龄相当,或许更能谈得来。” 祢衡歪着脑袋想了想,认真地点点头。 “听说汉阳治绩与河东相当,却又有特色,我的确应该去看一看。” 杨彪点点头,不经意地看了孔融一眼。“正当如此,趁着年轻,游历天下,看看不同的风土人情,才能真正理解圣人的学问。夫子不过函谷关,那是时代所限。如今大汉的疆域直至葱岭,岂能画地为牢,故步自封,做井底之蛙。” 孔融低着喝粥,一言不发,心情却有些低落。 —— 用完晚餐,回到住处,孔融从袖子里取出已经被汗水浸得模糊的文稿,一声叹息,走到灯前,拨开了灯罩,将手伸了过去。 纸张靠近火苗,上面的汗气被蒸发,有丝丝白雾。 孔融迟疑了,有点下不了决心。 “为什么要烧?”门外传来一声轻笑。 孔融回头一看,不禁吃了一惊,连忙将文稿塞回袖子,转身赶了过去,紧紧握住王朗的手。 “景兴,你何时来的,怎么也不说一声?” 王朗哈哈一笑,看向孔融的袖子。“不会是张季礼的传记草稿?” 孔融讪讪地笑了两声,却没有将文稿拿出来的意思。 虽然他不觉得王朗会反对他的意见,可是他已经不打算将这篇传记公开了,自然不想多一个人知道。 王朗见状,也没再说,转身从侍者手中接过一个大纸包和一壶酒。 “早就听说你来,营里事务多,一直脱不开身。今日得空,连夜进城,来找你叙叙。” 说着,他走到屋子中央,将手中的纸包打开,摊开案上。里面有盐豆,有梅饯、果脯,还有一些肉干。 “尝尝这肉干。”王朗说道:“燕然山的牛肉,味道与中原大不同。还有这酒,也是塞外的羊奶酒,你肯定是没喝过。” 孔融一边命人准备酒杯,一边在案前坐下,看了一下那些香气四溢,外观却有些简陋的下酒菜,心中狐疑。 “你平时就用这些下酒?” “军中一向如此。”王朗笑道:“一开始有些不习惯,适应就好了。” “你的确很适应。”孔融盯着王朗说道:“连说话的语气都有西北凛冽之气了。怎么,和西凉人很谈得来?是不是相逢恨晚?” 王朗嘴角轻挑。“的确如此。若能早生五十年,我也许能教化董卓,为大汉化解一场灾难。文举,有没有兴趣去军中做个教习?你是圣人之后,学问也非我能及,若能到军中行教化,效果当胜我十倍。” 孔融盯着王朗,眼神惊讶。 他听杨彪说过,王朗对到军中做教习并不满意,他刚刚还以为王朗会诉苦,没想到王朗不仅甘之如饴,反过来还劝他一起去。 “景兴,你就算好为人师,也不至于这么积极?” “不是好为人师,而是有教无类。”王朗拈起一颗盐豆,放进嘴里,慢慢的嚼着。“每个人都有为恶的本能,也有向善的天性,所以才需要教化。我教化一个西凉士卒,这世上就会减少一分恶,增加一分善。大汉就少一个敌人,多一个精锐。” 侍者拿来酒杯,王朗倒了两杯酒,自己端起一杯,举向孔融。 “给我十年时间,我至少能教化一万人。我虽然不能亲自上阵杀敌,却有一万受过我教化的精锐守边,保一方平安。将来如果有人想对我动粗,先得想一想能否承受我这一万门生的愤怒。” 王朗扬扬眉。“他们就是我的子路啊。如今我走在长安的大街上,只要亮出军中教习的身份,谁敢不敬我三分?” 第700章 不破不立 孔融打量着王朗,亲切之余,又有些陌生。 眼前的这个王朗与他相别不过数月,眉眼依旧,但脸上的神情、眼中的神采,都已经有些陌生。 他记忆中的王朗绝不会因为教几个西凉士卒读书就自鸣得意,甚至将他们称为子路。 这太过份了, 哪里还有士大夫的体面。 孔融看着案上的肉干、盐豆,以及杯中的羊奶酒,心生厌恶,脸色也不好看起来。 “真是荀日新,又日新,日日新啊。数月之间,景兴竟有如此领悟,令人望尘莫及。 王朗也是饱学之人,岂能听不出孔融的讽刺。他哈哈一笑, 也没放在心上。 他刚刚接受杨彪的安排,去做军中做教习的时候,抗拒心理比孔融有过之而无不及。 “听说你见了天子?” 孔融点点头,心情更加恶劣。 今天真是太狼狈了,来回二十余里步行,让他腰腿僵硬,现在还没缓过劲来。可是比起心理上的打击,这点辛苦不值一提。 他从小就以聪慧着称,四岁让梨,十岁登李膺龙门,与人论战无数,从未像今天这样憋屈。 难道因为他是天子,所以我懦弱了? 我为什么不能像当年在大将军何进门前一样, 将名刺扔在他的脸上,大骂一通,扬长而去。 分明他比何进更无礼。 “骂战输了?”王朗忍着笑。 孔融瞪了王朗一眼。“你是来看我笑话的?” “自然不是。”王朗摆摆手, 示意无意与孔融对骂。“就我所知, 你和祢正平算是士大夫中口才最好、胆气最盛的两个。听说你们来了, 我便想,如果你们两人都不能取胜,恐怕就没人能胜过天子了。” 王朗收起了笑容,神情严肃起来。“既然如此,那儒学一定有什么破绽,而且被天子抓住了。” “儒学能有什么破绽?”孔融脱口而出。 话说出了口,底气却有些不足,声音越过越小,最后直到沉默。 王朗静静地看着孔融,眼中带着一丝同情,一丝不安。 “文举,你我都是儒门中人,以圣人子弟自居,你更是圣人后裔。可是你我都清楚,眼下之儒学早就不是圣人所传之儒学。眼下之儒门,也被今文、古文、师法、家法闹得四分五裂。要说没有破绽,你相信吗?” 他一声叹息。“反正我是不信的。” 孔融欲言又止。 王朗喝了一口酒,又道:“很多人都说,天子欲行秦法。就我在关中数月的看法,我觉得这种说法有失偏颇。如果说这天下还有人相信儒学,相信王道,天子应该是最坚决的那一个。” “他?”孔融不以为然。 “是的。”王朗郑重地点点头。“他之所以出言不逊,只是觉得现在的儒学无法实现王道,现在的儒生只能坐而论道,却不能起而行之,无法托以重任。只有年轻人能行王道,所以他将希望寄托在年轻人的身上。荀文若,杨德祖,都是他寄予厚望的年轻人。他们的做法或许有所不同,但他们的目的却是一样的,都是为了实现王道。” 孔融眼神闪烁,想起了天子攻击他的言论,不禁有些脸热。 他在北海的战绩实在无脸见人,尤其是在天子面前。 “你刚才说得对,苟日新,又日新,日日新。汉兴,有叔孙通、陆贾、贾谊辈提倡儒学,直到董仲舒上天人三策,而儒学独尊。如今三百余年过去,儒学需要再来一次变革。这样的事,马季长(马融)已经开始着手,诸弟子中,郑康成(郑玄)学力最为深厚。但他能不能完成这项大业,我不敢太过乐观。” 王朗用酒杯碰了碰孔融的酒杯。“知道为何么?” 孔融眼皮一抬,没好气的说道:“正当请教。” “他只是个书生,没有治理地方的经历,只能做纸上学问。”王朗笑了一声:“难道儒学只是纸上的王道吗?叔孙通、陆贾都是做过官的人,贾谊也曾为孝文智囊,他们的学问都是有根基的,要解决实际问题的,绝不仅仅是纸上论战。” 孔融咂了咂嘴,微微颌首。“景兴,你这么一说,的确有些道理。” “所以我说,你比他更合适。” “什么?”孔融愣了一下。 “你比郑康成更有机会改革儒学。”王朗说道。“不要将精力浪费在那些口舌之争上了,做点有益于民生、有益于儒门的事。要不然,百年之后,圣人恐怕不是以杖叩胫,而是要敲断你的双腿。” 孔融瞪了王朗一眼,却不由得怦然心动。 王朗说得对。 他比郑玄更有机会成为振兴儒学的那个人。 “你不会是来劝我和你一样,去军中做教习?”孔融正色道:“我可没那闲情逸志。” 王朗摇摇手。“你应该有更好的去处。” “哪儿?” “你不知道天子要修太学吗?”王朗笑道:“去太学,赵邠卿年过九十,余日无多,太学需要一个既有学问,又有体力的人做祭酒。继周秦之变后,关中又将迎来一次重大变革,身处其中,正是再造儒门的好机会。” 孔融已然心动,嘴上却不肯松口。“我对《孟子》可没什么兴趣。” “要兴王道,自然不是《孟子》可以独任的,但孟轲作为圣人的再传弟子,他的学说有其可取之处,不能忽视。”王朗笑道:“取其精华,去其糟粕,才能成就新的学说嘛。孔曰成仁,孟曰取义,都是王道的一部分。” 孔融沉默不言,手却端起了案上的酒杯。 王朗连连相劝。“来,喝一杯,我相信你一定会喜欢的。” 孔融瞥了王朗一眼,有点勉强地举起酒杯,与王朗碰了一下。 王朗一饮而尽,孔融却只是浅浅的呷了一口,品了品,不禁眉头一挑。 这羊奶酒的确与中原的酒不同,更加绵滑,也没有中原羊奶的膻气,反倒清香宜人,化解了酒的辛辣,入口极佳。 “别看了,喝。”王朗挤挤眼睛。“这羊奶酒不仅香醇,还能养生。每天喝上一升,三个月后,你就知道妙处了。” “当真?” 王朗嘿嘿一笑。“你知道的,内人身体一直不佳,所以成亲这么多年,只生了一个孩子。到了关中后,她每天早上一杯羊奶,体力渐强,刚刚怀上了。你虽然子嗣不少,但要想成就一番事业,没有一副好身体怎么成?努力加餐,从每天一杯羊奶开始。” 第701章 新时代 孔融哑然失笑,举杯一饮而尽。 虽说对王朗的变化不以为然,这杯羊奶酒却很合人的口味。如果每天一杯羊奶真能使身体强壮,他也不排斥。 就算他不怕死,也不会嫌活得长。 就像他虽然年近半百,有儿有女,却不排斥再生几个。 如今有了振兴儒学、再造儒门的重任, 他当然希望能像赵岐一样长寿。 两人一边吃一边说,谈兴渐浓。 不知不觉,说起了徐州的事。王朗问了他离开彭城之后的战况,对刘备恢复宗籍颇为感慨。 “天子为了太平,可谓是无所不用其极。”王朗嚼着盐豆,仰面靠在凭几上。“若是彭城失守,袁本初又不知如何取舍, 徐州也有附逆的危险,后果不堪设想。” 孔融没吭声。 虽然他对天子度田颇有意见, 却也清楚,就眼下的形势而言,袁绍根本不是天子对手。之所以僵持,不是因为天子不能胜,而是天子担心西凉兵教化不足。一旦让他们闻到了血,有可能前功尽弃,而山东也为之涂炭。 仅这一点而言,天子可谓仁义。 “喝酒也不等我?”祢衡裹着被子闯了进来。“真是岂有此理。” “正平,坐。”孔融招呼道:“给你留着呢。” “这还差不多。”祢衡和王朗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一屁股在孔融身边坐下,拿起案上的酒壶就往嘴里倒。酒从他的嘴角溢了出来,淋湿了胸口,连被子上都是。 王朗静静地看着祢衡, 嘴角带笑。 “看甚?”祢衡拿起一片牛肉塞进嘴里。“这才分别了几个月, 就不认识了?” “认识, 你还是那副欠揍的样子。”王朗咧嘴一笑。 “欠揍怎么了, 你还敢揍我不成?” “我不会揍你,但我敢保证,你在长安待不到一个月,肯定会被人揍。” 祢衡的嘴角抽了抽,想起被那个胡女骑士摁在未央宫外的事,脑壳有点疼。看样子,王朗还不知道这件事,但这事瞒不过,他迟早会知道的。 丢人啊。 不能在长安待着了,明天就走。 祢衡下定决心,对孔融说道:“我不在长安过年了,赶到汉阳去过年。” 孔融体贴地说道:“正平,不必急于一时,过了年再过也行。” “不,朝闻道,夕可死。我等不及,明天就走。”祢衡坚持道。 见此情景,孔融没有再劝。 王朗倒是有些意外,问了一下,得知是杨彪的建议,倒是大加赞同。“你要是愿意的话,明天一早去找我。年关将近,有汉阳籍的将士要返乡省亲,可以捎你一程。” “不不不。”祢衡连声拒绝。“我自己走。” 王朗有些意外,正欲再劝,孔融却心知肚明,说道:“景兴,由他去。” —— 腊月二十四,天子下诏,纳卫尉马腾女马云禄为贵人。 仪式很简单,诏书下达之后,宫里由皇后伏寿出面,派一队羽林女骑,将在家里等候的马云禄接到了宫里,就算完成了仪式。 刘协甚至没出面,他这两天忙得很。直到晚上忙完公务,才到马云禄的住处一起吃了顿饭。 仪式虽简单,影响却很大。 马云禄代表着西凉军,更代表着女子从军的新观念。她入宫为贵人,不仅续上了安定梁家与皇室的联系,也代表着西凉人在朝堂上的地位得到了承认。 只不过这一次代表凉州的不再是更靠近关中的安定、北地,而是更远的陇西、金城一带。 根据尚未确定的小道消息,凉州有可能一分为三。果真如此的话,马云禄代表的凉州就与安定、北地没什么关系了。 消息一出,以皇甫郦、皇甫坚寿为代表的安定人、北地人坐不住了,四处活动。 紧接着,《宦者列传》尽管还没有正式刊行,但内容已经传了出去,其中有一个重要的观点就是天子决定以后不再在宫中设立宦者。 这意味着什么,众说纷纭,一时难有定论。 但是有一点是确定的,不再使用宦者,就意味着天子的后宫将限制在一定的规模。 这也进一步说明,天子后宫的位置有限,每一个名额都非常重要。 加上马云禄,宫里已经有了三名凉州人。如果加上迟早会进宫的吕小环,并凉边疆便有了四人,而能代表关东人的却只有皇后伏寿、贵人荀文倩二人,实力明显不匹配。 大臣们各怀心思,借着年关将近的由头,四处活动。 在这汹涌的暗流中,建安四年来了。 大年初一,天子大会于未央宫前殿,接受群臣朝拜,并颁布了新年诏书。 在诏书中,天子宣布了一件事。 民为邦本。战事已经结束,即日起,朝廷的重心将以安民、富民为第一要务。 为做好这项工作,朝廷决定召开一次大规模的讨论,时间初步定在年底,地点设在即将落成的太学,参加人员不限,方式不限,有意参与的人,都可以参加,年底随州郡的上计一起进京。 提前近一年发出诏书,就是希望各地的贤良做好充分准备。 不仅是学理上的,更是实践上的,要与本地实践相接合,不能空谈经义。 诏书颁布后,整个长安就轰动了。 这道新年诏书虽然字数并不多,却至少透露出了三个意思。 首先,战争状态结束,只要形势不会出现重大变化,朝廷无意再发动新的战争。那些担心战乱的人可以放心了。 其次,天子将在长安重建太学。不管将来是不是会迁都长安,长安太学都将恢复荣光。 与第一点相对照,说明朝廷的重心将由武力征平转为振兴文教。 最后,天子改革的态度很坚决。 五百年之大变局正式进入理论探讨的阶段,天子在新落成的太学召开贤良会议,而不是在宫里,说明这一次规模不小,要把问题说透,为接下来的改革统一思想,减少分歧。 不能空谈经义,要与本地实践相接合,则进一步说明了天子对儒学的现状非常不满,要从根本上进行一番改革。儒术能否在论战中取得上风,不仅是学术上的胜负,更是未来几十年能否在朝堂上立足的关键。 兴亡在此一举,儒门中人,人人有责。 (第三卷完) 第三卷结束,第四卷,也就是本书最后一卷即将展开,老庄要做点准备,请假两天。 不出意外的话,这可能是老庄最后一本三国书,争取能把想说的东西说透,不留遗憾。 至于成绩什么的,随缘了。 第702章 乘风万里 建安四年,孟春,会稽山。 春风拂面,水波不兴,海面波光粼粼,一艘小船正缓缓驶来,隐约能听见歌声。 孙策负手而立, 微微地眯着眼睛,英俊的面庞上带着一丝犹疑,一丝不安,还有一丝无奈。 周忠站在不远处,正和虞翻有说有笑。 “仲翔,朝廷有诏,年末将在长安举行会议,讨论经学。你有如此学问, 若是缺席盛会, 不仅是你个人的遗憾,也是儒门的损失。” 虞翻抚须而笑,并不觉得周忠这句话有什么不妥。 “听说孔文举也到了长安?” “的确如此。他是去年年底到的,受杨公推荐,出任太学教习。”周忠从容笑道,丝毫不提孔融去长安的目的,也不提孔融在天子面前吃瘪的事。这样的事,他已经从不同中的渠道了解到,只是不适合让虞翻知道。 “在长安重修太学,是想复兴关中之学吗?”虞翻笑了一声。“可是我听人说,郑康成东归时,马季长曾说,吾学东行矣。既然经学在山东,何必重修长安太学?如今天下太平, 天子何不还都?莫不是对山东还有戒心?” 周忠大笑, 过了片刻, 又道:“天子少年颠沛,疑心重点也是正常的。不过,我倒是觉得他这么做并非是出于疑心,而是稳健。” “怎么说?” “仲翔,你觉得是董卓危害大,还是袁绍危害大?” 虞翻扭头看了周忠一眼,就连不远处的孙策都微微侧过了脸。 将袁绍与董卓相提并论,对周忠来说,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暗示。 山东能如此迅速的恢复太平,与袁绍称臣有很大关系。如今山东不少人都将袁绍看作是为了天下百姓而忍辱负重的君子,是天下太平的功臣,党人领袖、士大夫的代言人。 他的起兵,也有演变成党人抗争高潮的趋势。 从袁绍还没退兵开始,这样的舆论就在山东传播,如果越演越烈,已经传到了江东,响应的人还不少。 此时此刻,周忠却将袁绍与董卓相提并论,莫非在朝廷眼中, 袁绍还是个乱臣。 天子虽然没说迁都长安, 却在长安修太学, 意义非同小可。 莫不是对袁绍抱有疑心, 觉得洛阳不够安全,将来还想以武力征讨袁绍? “你们不用这么看着我,我只是就事论事。”周忠微微一笑,轻描淡写的挥了挥袖子。“至少在天子看来,董卓要比袁绍更危险,稳住了凉州,山东也就乱不到哪儿去。他留在长安,又在长安重修太学,还是着眼于凉州,与马季长没什么关系。” 他顿了顿,又道:“毕竟,凉州人能理解马季长学问的也不多。” 虞翻哑然失笑,没有再问什么。 讨论学问,并不是他们今天的主题。 周忠即将起程回京。在此之前,他们要确定朝廷对孙策的安排。 如果天子没有武力征讨袁绍的计划,那和孙策就没什么关系了。 “周公,听说曹操被委任为燕然都护了?”孙策问道。 “确有此事。”周忠点点头。“曹操已经返回兖州,正在交接公务,挑选精锐,应该很快就会北上美稷。” “那刘备什么时候起程?” “这倒倒是没听说。刘备还没有赴行在觐见,应该会晚一些。不过天子行事果决,应该不会耽搁得太远。我估计最迟秋后,刘备就当转战青州,与幽燕都护府、幽州刺史府并力东向,平定辽东。” “平定辽东后,刘备会进兵三韩,封王朝鲜?” 周忠郑重地点点头。“这都是天子之前承诺的,自然会兑现。” 孙策一声叹息。“曹操、刘备都有未尽之征程,我与公瑾奈何?刘繇与我们有旧怨,如今复为扬州刺史,我与公瑾怕是不能安生啊。” “他那个扬州刺史是朝廷封的,你这个会稽太守也是朝廷封的,有什么好担心的。” 周忠顿了顿,又道:“我还听说了一个消息,朝廷有意恢复刺史的监察责任,取消刺史治民的权力。以后你只要奉公守法,不犯六科之条,他无奈你何。” “当真?” “目前还只是传言而已。”周忠苦笑道:“但是我觉得这恐怕不是空穴来风。毕竟一郡太守作乱的不多,刺史、州牧才是叛乱之源。” 孙策和虞翻交换了一个眼神。 这个消息很重要,但对孙策来说,这依然不是重点。 他想知道的是,他能不能和曹操、刘备一样继续征战。 做一个郡太守,不是他的理想。 “嘉谋兄,天下虽安,交州未定,朝廷可有征讨的计划?”虞翻不再拐弯抹角,直接挑明了心思。 “交州……怎么了?”周忠一脸茫然。 “交州……”虞翻一时倒不好说什么。士燮兄弟虽雄据交州各郡,但他们并未举起反旗,倒不太好说他们是叛乱。“士燮兄弟并列诸郡,这不使朝廷制度。” “的确有太合适,但事急从权,也能理解。我听说,士燮兄弟虽列放郡,却没有占其本郡,可见还是懂规矩的。他们这么我,也只是一时权宜之计。我相信朝廷会处理好这件事的。” 周忠想了想,又道:“天子连凉州虎狼之士都能控制住,何况是交州士家兄弟这几个书生。” 虞翻按捺不住。“嘉谋兄,你对士大夫似乎有些偏见。” 周忠哈哈大笑,笑了一阵后,又语重心长的说道:“仲翔,不是我对士大夫有偏见,而是经过这几年,我了解了一个道理。如今的士大夫已经不是夫子时的士大夫,他们擅长坐而论道,却不能起而行道。纵有满腹经纶,也要依附于强者才能一展所长。” 他转头看着虞翻。“正如你虞仲翔,学识、谋略都当世无匹,可是或无伯符,你又能如何?别不承认,袁绍就是最典型的例子。他可以在山东称雄,但是面对手握并凉精锐的天子,他连迎战的勇气都没有。” 周忠撇了撇嘴。“我们的用武之地是朝堂,不是战场。” 他转头看着孙策,又道:“伯符,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但是我劝你一句,纵有横行四海的雄心,你也发须先向天子称臣,否则诸事休想。随我入朝,只有得到天子的支持,你才能一展宏图。” 孙策抬起眼皮,静静地看着周忠,嘴角微微挑起。 “天子能让我征讨交州?” “交州何足道。”周忠摇摇头。“多了不敢说,你至少可以走得比成公杰更远。” 孙策眼睛一亮。“当真?” 周忠郑重地点点头。“我保证。” 第703章 医不自医 孙策与虞翻反复商量后,决定接受周忠的建议,入朝觐见天子。 现成的例子就摆在面前,曹操、刘备都在入朝,曹操更是在入朝后得到了燕然都护的重任。 孙策在很多方面都和曹操有相似之处,曹操就是他最好的榜样。只是各方面都慢了一步,没能及时送质, 没能入时入朝,还有着拒绝朝廷征召,出兵协助周忠作战时又消极避战的前科。 如今天下已定,他没什么和朝廷讨价还价的本钱,还能不能如愿,只能看朝廷脸色。 如果再拒绝了周忠的建议,以后想求情都没机会了。 随周忠一起入朝, 周忠的任务得以圆满,他也得到了周忠的保证, 两全其美。 周忠荐举的诸葛亮是天子的心腹,这点把握还是有的。 孙策将政务转交给长史张昭,自己带着虞翻赶往吴郡,拜见母亲吴夫人,商量具体的入朝事宜。 不管最后的结果如此,他直接控制几个郡的现状是无法维持的,有些人必须提前安排好。 周忠则先行一步,赶往丹阳,与周瑜见面。 四月中,孙策赶到丹阳,与周忠、周瑜汇合。为了赶时间,他们放弃了乘船,渡江进入庐江郡内,途经舒城, 准备回老家看一看。 庐江太守阎象收到消息, 赶到县界迎接。 周忠很满意, 与阎象谈笑风生,问起了推行度田的情况。 阎象坦诚地说, 并不顺利。 袁术斩杀颜良,接管庐江之初,庐江大族还算配合。随着袁术调离,袁绍为民请命的舆论渐渐传播开来,庐江大族的心气又渐渐旺了起来,不仅不愿意配合度田,还要求阎象上书朝廷辩冤。 “辩什么冤?”周忠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庐江大族有什么冤可辩? 阎象看了周忠一眼,欲言又目。 周忠随即反应过来,有点尴尬。 这件事的根源在他。 就是他上书朝廷,反对严惩庐江大族,以至于朝廷迟迟没有下诏处置被袁术槛车征送长安的庐江大族,涨得了那些人的威风。 “还有呢?” “其他的倒也没什么,几个山贼而已,成不了气候。”阎象摆摆手。“等春耕结束,我亲自率部入山,剿平了便是。” “还有山贼?”周忠吃了一惊。“去年不是说都招安了吗?” “此贼非彼贼。” 周忠还要再说,一旁的周瑜悄悄地扯了扯他的袖子。 周忠一直在朝为官, 不太熟悉地方事务。他却清楚阎象的言外之意。这些山贼并不是之前因躲避战乱而进山落草的百姓, 而是为反对度田, 大族故意挑起的叛乱。 借着山贼的由头,逼阎象进山平乱,无暇度田,给阎象一个教训,甚至直接杀了阎象,这是再常用不过的手段。 周忠的心情很不好。 他明白了阎象如此隆重地来迎接他的意思。 庐江大族如此强烈地反对度田,他有责任,作为庐江大族之首的周氏也有责任。消息传到朝廷,天子肯定不满意,他和阎象都难辞其咎。 阎象不肯背这个锅。如果周忠不能解决问题,阎象不会一直瞒着,会上报朝廷,由朝廷做出判断。 周忠与周瑜商量,该如何处理此事? 周瑜倒是坦然,建议周忠与庐江大族见一面,听听他们的意见。如果觉得他们说得有理,就代向朝廷转达。如果他们说得没理,不妨就喝斥他们一通。 他们听,当然更好。他们不听,后果由他们自己承担。 周忠听完,疑惑地看着周瑜。“你觉得他们能听吗?” “不能。”周瑜笑笑。“尽人事,听天命尔。” 周忠很不满意,反复考虑后,向虞翻问计。 虞翻听完,微微一笑。“我赞成公瑾的意见。” 周忠心中不快。“这不是解决问题,只是敷衍而已。” 虞翻摇摇头。“庐江度田本就是试行。这个试,不仅是看度田可不可行,也看阎象有没有太守之能。如果他只是会告状,却解决不了问题,他这庐江太守也做不长。” 周忠觉得有理,勉强接受了周瑜的建议。 到达舒城之后,周忠回到了阔别数年的老家。 周瑜的父亲周异带着家人在门口中迎接。 在周忠拒绝袁绍的时候,周氏大宅被颜良占为己有。如今颜良已死,周氏大宅又回到了周氏的手中,修缮一新,比之前更漂亮了。 周氏族人都很兴奋,脸上洋溢着胜利者的骄傲,以及对周忠的崇拜。 周忠拒绝袁绍,逃离舒城时,他们都有些怨恨,觉得周忠不仅放弃了周氏列代先人辛苦经营的人脉,与袁氏为敌,无异于自取灭亡。如果袁绍撤退,周忠载誉归来,他们才意识周忠的明智。 如果当初答应了袁绍,现在只怕也被槛车征送长安了。 走在熟悉而陌生的大宅里,周忠没什么兴奋,反倒有一丝不安。 天下虽然太平了,但纷争并未结束。袁绍还不死心,借着度田兴风作浪,鼓动山东大族反对度田,原本正常的争论随时可能激化矛盾,引起不必要的冲突。 作为士大夫的一员,自己该何去何从? 夫子说:君了喻于义,小人喻于利。既然以君子自居,自然应该守义忘利,但这显然是做不到的。 拿出所有的粮食赈济百姓,没问题。 让他放弃所有的田宅,与普通百姓一样占田,他做不到。 那是一族老小生存的根本。 “公奇,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去年十月,韩遂进驻洛阳之后。”周异说道。“我与他相处不来。” “韩遂为人霸道?”周忠有些诧异。 他太清楚自己这个从弟了。虽然出身庐江周氏,但仕途一直不太顺利,为人也非常低调。洛阳这几年都成废墟了,他却一直坚守在洛阳令的位置上,没有放弃。 这样的一个人,和韩遂无法相处,只能是韩遂欺人太甚。 周异笑笑。“作为西凉人,他已经很克制了。不过他对当年事似乎难以忘怀,对关东人也有些偏见。” 周忠来了兴趣。“怎么说?” 周异沉默了片刻。“他几次公开宣称,山东度田难成,必有风波,所以驻洛阳的大军要随时做好准备,只待朝廷一纸诏书,便出兵平叛。” 周忠心里一紧。“洛阳……有多少大军?” “韩遂所部有两万多,最近曹操转为燕然都护,他麾下的一部分将士也会转到韩遂部下,应该有五万步骑。” 周忠倒吸一口冷气。 “你对那些人说过么?” 周异苦笑。“说过,但是没用,没人相信天子会冒着刀兵重起的危险,强行度田。” “愚蠢!”周忠脱口而出。 第704章 周忠还朝(兢兢业业寂寞哥打赏加更) 孙策、周瑜走进了路北的大宅。 十年前,孙策受周瑜之邀,曾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 那可能是他有生以来最舒心的一段时间。家庭的重任有父亲孙坚扛着,身边有志趣相投的同龄好友周瑜相伴。 人生之乐,莫过于此。 在之后的十年艰辛的对比下,这两年的时光格外温馨,时常出现在他的梦中, 无数次梦回。 但此刻,他身在舒县,却有一种说不出的陌生感。 眼前的宅院,不是他记忆中的宅院。太新,还带着呛人的白垩味。 “公瑾,令尊这时候修缮宅院, 可不是一个好的时机啊。” 周瑜转身四顾, 也有些陌生。 其实不用孙策说, 还没进门,他就父亲这么做不太合适,只是身为人子,他也不好当面直言。 孙策虽然直率,也是憋到现在才说。 “伯符,你说,朝廷会如何处理庐江的舆情?” 孙策转头四顾,没吭声。 他也不知道朝廷会如此处理庐江的情况。这几年,他听多了关于年轻天子的传说,有真有假,有些近乎神话,令人难以置信。 这大概也是他入朝的动机之一。 当面看一看年轻的天子,看看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是不是传说的那样高不可攀。 当然,最重要的是, 他想看看天子是否如周忠所说,能够让他走得更远, 一从所愿。 “补旧不如建新。”孙策叹了一口气, 转身往回走,准备回驿舍去住。 这似旧非旧的宅院,让他有一种强烈的不适感,就像在战场上,明明眼前一切正常,却让他有一种危险就在身边的感觉。 “伯符?” “我回驿馆去住,你呢?” 周瑜想了想。“我难得回来一次,还是要陪陪父母。” 孙策点点头,转身走了。 “明天见。”周瑜抬起手,想和孙策打个招呼,孙策却已经走远了。他举着手,看着孙策的背影,一时怅然。 这次遇到孙策之后,他就觉得孙策有些异样,不像之前那么亲近。此时此刻,这种感觉更加清晰,更加强烈。 也许,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 周忠在舒县停了两天。 他没有出门, 但每天都有访客, 络绎不绝, 但谈的内容大同小异。 都是希望他回朝以后,能向天子求情,不要在庐江度田,或者不要不分青红皂白,强行铺开。 并不是所有的人都依附袁绍,也不是所有的土地都是霸占来的,凭什么就这么交出去? 有人倒是做出了让步,要度田也可以,按市价赎买。 看着这些或义愤或委屈的乡党,周忠也没什么好说的。 他自己也很纠结,周氏作为庐江大族,同样拥有大量的土地。如果推行度田,周氏根本供养不起那么多人,让每个人都去耕种,自给自足,也是根本不可能的。 这事情该怎么解决,他也没有好办法。 他只能尽力安慰来访的乡党,朝廷没有强行度田的想法,现在只是试行。试行就是要解决潜在的问题,探索解决之道。 兼并让不少百姓失去了赖以为生的土地,成为流民、贼寇,甚至是黄巾,这都是大家眼前看到的事情,谁也不愿意再来一遍。 朝廷有心探索解决之道,诸位也要想想办法。朝廷将在年底举行会议,寻求治道。你们要是有什么建议,不妨推举代表,赶往长安,参加会议,公开表达自己的想法。 但是,煽动叛乱,甚至自己举兵这种事,想都不要想。 如今天下初安,天子虽不想用兵,诸将却有建功立业之心,你们不要乱来,坏了自家性命。真要成了叛党,那就不是度田的事了,而是抄家。 众人听懂了周忠的警告,纷纷表示赞同。同时表态,自己是良民,忠于朝廷,与山里那些贼寇一点关系也没有。 看到这些人一本正经的样子,周忠的头有点疼。 善意的提醒叫不醒装睡的人,该死的终究还是会死。 他能做的,就是在阎象送行的时候委婉地提出要求,不要急着动手,或者上奏,等我到了朝廷,请示了天子再说。 阎象答应了,这个面子要给。 离开舒县,周忠重新踏上征程。他心里有事,不愿意多耽搁,除了借信宿的机会了解一些当地的民情,拒绝了所有的宴请,一路急行。 五月初,他赶到了长安。 五月的长安已经进入初夏,城里城外一片翠绿,就连残破的废墟上都爬满了绿色的植被,看起来生机勃勃。 周忠安排好孙策、周瑜后,赶到宫里报道。 光禄勋邓泉对周忠说,天子这几天不在宫里。城南正在修太学,上林苑正在修讲武堂,他大部分时间都在这两个地方转,偶尔回宫。 周忠不解地问光禄勋,既然天子不在宫里,你这个光禄勋怎么在宫里,没有随行保护。 邓泉很无奈。 他这个光禄勋如今只是闲职,天子出行根本不带他,由随行的散骑常侍和女营保护,虎贲、羽林这两个原本形影不离的郎卫反倒没了用武之地,只能在营里进行日常训练。 “马贵人进宫之后,女骑就代替了虎贲、羽林。”邓泉有些幽怨的说道。“我这个光禄勋也只有朝会的时候才能见到天子。” 周忠很无语,却不好多说什么。 他知道邓泉是什么样的人。 在周忠告辞之前,邓泉又告诉他一个消息。 张喜病逝之后,司空之位一直空缺。杨彪为假太尉,天子一直没有转他为真。如今司徒赵温又奉诏赶往益州,三公等于全部空缺,能够劝谏天子人的几乎没有。 周忠听了,心中焦虑,转身出了光禄勋寺,来到太尉府。 杨彪刚处理完公务,正在院中散步,活动身体,看到周忠进来,大喜过望。 “嘉谋,你何时还朝的?” “刚刚。”周忠没心情和杨彪寒暄,开门见山的说了刚从邓泉处听来的消息,然后问杨彪道:“这都是真的?” 杨彪无声地笑了。“是真的。” “三公缺了二公,你还笑得出来?” “为何笑不出来?”杨彪反问道,伸手拉着周忠上堂。“嘉谋,你从关东回来,觉得入关前后,可有区别?” 周忠不解。“能有何区别?” 杨彪眉毛轻挑。“看来你这一路走得很急啊。嘉谋,天下已定,你应该从容一些。” 谢书友兢兢业业寂寞哥万点打赏,加更一章。 立个fg,争取这个月将之前的欠债还掉。 目前还欠盟主菩缇12章,鹤舞白沙20章,寂寞哥的记不太清了,大概也是20章左右。 如果还有其他的债,私信提醒我一下。 第705章 东西有别(菩缇打赏加更) 周忠愣了一下,气极而笑。 “我做不到你这般从容。”他语带讥讽的说道。与杨彪相识多年,他们之间的交情早就跨越了官职的高低,完全可以直言无忌。 “你是心有挂碍,所以从容不得。”杨彪伸出手指,点了点周忠的心口。“我大胆猜一猜,你这么急躁, 不会是因为度田?怎么,担心家里那几顷良田?” 周忠一时语噎,有点被人说破心思的尴尬。 “你杨氏没有这样的挂碍?” “一点没有也不现实,但和你们庐江周氏相比,不值一提。”杨彪命人上了酒食,与周忠共饮。“当然, 你也不要紧张,比你庐江周氏更富的大有人在。” 周忠笑了一声,举起酒杯,和杨彪对饮了一杯。 杨彪这句话提醒了他。庐江周氏虽说有不少土地,远远超过朝廷的标准,但与那些真正豪强相比,庐江周氏真没什么可说的。 别的不说,与周瑜交好的鲁肃就比庐江周氏土地更多,而鲁肃任侍中,正是天子亲近。 他对天子有信心,就与鲁肃得到天子信任有一定的关系。 结合这几年的经历,他相信天子是一个信念坚定的人,却不是一个鲁莽躁进的人。度田虽难,天子却一定能处理好各方面的利益。 虽然他不知道天子将如何解决。 “朝中争得也利害?” 杨彪点点头。“每次朝会真会有人说,各种理由都有,你想得到的,想不到的, 真是令人大开眼界。” “天子怎么说?” “天子只是听, 一直没有给出明确意见。看样子, 是想看看各地试行的结果再说。” 周忠长出一口气。 他想了想, 又问了一个问题。“关东、关西有何区别?” 杨彪沉默了片刻。“关东是不是吵得很凶?甚至有人企图以武力反对度田?” 周忠犹豫了片刻,还是点头承认。“的确如此。” “过了函谷关以后,还有吗?” 周忠心头一动,忽然反应过来。其实没过函谷关,他就感觉到舆情的变化,抱怨度田的人还有,但是因度田而生民变的消息却没有了。 为什么没有? 周忠在脑子里迅速过了一遍,意识到一个问题。 没有民变的地方,几乎都有驻军,而且是大规模的驻军。 比如洛阳。 洛阳之所以没有因度田而生民变,除了洛阳周边户口剧减,有大量空闲的土地之外,韩遂有数万大军驻扎在洛阳也不可忽视。 河南、弘农,一直到关中,都是朝廷驻军。一旦发生民变,当地将领会迅速出兵平叛。 “南阳的情况如何?”周忠迅速问了一个问题。 杨彪笑了。 周忠是个聪明人,一下子就抓住了问题的本质。 “南阳反对度田的声音很大,张济、丁冲也弹压不住。天子正在调研,最近从南阳返回的人,通常都会有专门的问询, 有些还被带到天子面前,由天子亲自问询,了解南阳的情况。” “从南阳回来的人多吗?” “多,不仅有关中逃难去南阳的人,还有原本就是南阳的人。他们听说关中度田,耕者有其食,织者有其衣,主动要求迁到关中来。” 杨彪呷了一口酒,又道:“还有一些经商的,也想迁到关中来,但是朝廷限制得比较严,不是他们想来就能来的。” “朝廷……限制想迁往关中的人?”周忠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经过董卓、李傕等人为祸,关中户口十不存一,即使从凉州迁了几万户来,依然是杯水车薪。 即使加上羌人,凉州的总共口也不过三十万,愿意抛弃家业,背井离乡的都是一些穷得立足之地的人。随着凉州的安定,西域商路的复通,当地就能活得不错,又何必迁到关中来。 在这种情况下,关中不应该是对想迁来的人热烈欢迎么? “想不通?”杨彪微微一笑。“我也想不通,但天子说大水猛灌,不如滴水穿石,我觉得有些道理,不妨多看一段时间再说。” 周忠点了点头。 天子不急于求成,这当然是好事。 “我如何才能见到天子?” “你要是急,可去出城去,不在太学,就在讲武堂。讲武堂建在阿房宫旧址,很容易找得到。要是不急,不妨休息两天,后天就是朝会,天子应该会回宫。” 周忠想了想。“我还是出城,虽说不差这一天两天,但我已经耽搁太久了,早点汇报也是好的。” 杨彪表示赞同。 周忠随即又问起了张喜的身后事。 杨彪沉吟了片刻,对周忠说,张喜最后死在袁绍的大营里,究竟怎么死的,又没人能够作证。这一点搞不清楚,他的传记没法写。传记没法写,请谥的事就没法定。 现在的意见是,等刘备入朝。刘备身边的一个将领叫陈到,曾经是张喜的侍从,可能了解一些情况,有助于解决谜团。 周忠很诧异。 三月份,他还在会稽的时候,就听说刘备要入朝,怎么刘备还没到? “刘备耽搁了。”杨彪说道:“袁绍撤回冀州后,派袁熙进驻青州,有进取琅琊的迹象,刘备不得不率部进入琅琊。琅琊的情况比较复杂,一时半会的可能脱不了身。” “和度田有关吗?” “也许有。不过公文里没提到,只说是臧霸、孙观等人为备战横征暴敛,鱼肉乡里,激起了民愤。” “朝廷有出兵的计划吗?” “暂时还没有,天子派人了两个军谋去,协助刘备作战。刘备麾下不缺兵力,只要有合适的军谋协助,应该很快就能解决问题。”杨彪笑道:“这也是为将来刘备出征辽东做准备。” “谁有这么强的用兵能力?贾文和的弟子?” “不全是,有一个是天子身边的散骑,叫法正。”杨彪笑了笑。“应该也是想看一看刘备的能力,毕竟他将来担负着收复辽东、朝鲜,甚至要东进倭国的任务,太弱了可不行。” 周忠皱起了眉头。 天子对刘备的重视超出了他的想象,也不知道是祸是福。收复辽东、朝鲜也就罢了,东进倭国,是不是有些穷兵黩武? “天下初定,就想着对外征讨,是不是太急了些?” “我也有这个担心,好在天子只是考察刘备的能力,并没有让他立刻进兵倭国。做准备,还是可以的。” 第706章 分而治之 刘协坐在马背上,看着远处缓缓走来的数骑,眯起了眼睛。 孙策、周瑜终究还是来了。 但他却已经没有一点点期待。 他很清楚,姗姗来迟的孙策、周瑜不是他想象中的孙郎、周郎,而是两个很现实的人物。一旦脱去了粉丝的滤镜,他们比普通人强不到哪儿去。 他们也许还有机会大放异彩,但那个机会却掌握在他的手中。 选择比努力更重要, 而他们偏偏做出了错误的选择。 如果三年前,他第一次要周忠召他们来的时候,他们就能应征而至,现在应该都是一方重将了。 这就是人生。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三年之后,形势已经大有不同, 他们的才华还有没有发挥的机会, 谁也说不准。 “陛下。”马云禄轻声提醒道。 刘协回过神来,转头看了马云禄一眼。“传赵云、鲁肃来。” 马云禄愣了一下。“要比武吗?臣妾可以的。” 刘协哑然失笑, 摇摇头。“他们不配。再说了,你现在是贵人,他们不敢放手一战,就算是胜了,也只当是客气,体现不出真本事。” 马云禄撅起了嘴。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如今的她还是有些高手寂寞,再也没人敢和她比试武艺了,她只能和吕小环等女骑游戏一番。 果然是有得有失。 马云禄转身吩咐,两名女骑士应了一声,分头奔去。 时间不长,周忠等人来到孙策面前。 孙策端坐在马背上,向周忠微微欠身。“周卿辛苦了。” 周忠正纠结着见了天子如何解释,见天子主动打招呼, 感激不尽, 连忙还礼, 又向刘协介绍众人。 孙策、周瑜依次上前,向孙策行大礼。 孙策一动不动,不咸不淡的点点头,只有介绍到虞翻时,他才提起精神,打量了虞翻两眼。 “听说先生不仅学问好,而且有两项奇技,一是善使长矛,二是通晓神行术,能日行二百里,可是真的?” 虞翻傲然道:“诚如陛下所言。” 刘协点点头。“矛法就不用试了,我身边善使长矛的很多,你的矛法想必不会比他们更强。我想看看你的神行术,可否?” 虞翻眉头一皱,随即说道:“臣的神行术虽奇妙,却不及臣的易学。臣五世传易,易学与中原大有不同,陛下欲求其最,不如与臣论论易学。” 刘协莞尔一笑。“路上有的是时间。你远来辛苦,体力怕是不足,要不要休息几日再试?” 虞翻愣住了, 周忠等人也愣住了。 听刘协这意思,不仅是要见识一下虞翻的神行术,而且要亲自验证,并在半路上和虞翻讨论易学? “有问题吗?”刘协带着些许不解的问道。 周忠连忙上前。“陛下,臣以为,陛下日理万机,似乎不必亲自……” 刘协摇摇头,打断了周忠。“朕见过太多夸夸其谈的名士,大多令人失望。难得看到一位真性情的人,很想亲近亲近。” 周忠还要再劝,虞翻说道:“既然如此,那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天色还早,日落之前,应该能走二百里。臣这就准备一下。” 刘协很满意,转头看向孙策。 “听说你见张子纲时,曾有桓文之志,现在还有吗?” 孙策眼中露出一丝讶色。 他与张纮见面的事,知道的人不少,并不是什么秘闻,但天子能知道他有齐桓、晋文之志,可见对他并不陌生,很可能是派人搜集过与他相关的信息。 这本来也没什么,但考虑到三年前,天子第一次有意征召他时,刚刚脱离李傕、郭汜的控制不久,这就有点诡异了。 他不觉得在当时那种情况下,天子还有关心他的闲心。 那么,天子是从何得知的? 孙策迅速考虑了一下,拱手说道:“陛下,臣少年丧父,未蒙教育,除了一身武艺略可一观之外,学问、道德一无所长。如今天下太平,大汉复兴,臣欲为陛下效力而不可得。若能得陛下信任,桓文之志不敢望,但为一万人将尔。” “卿虽少年,其志可嘉。”刘协面带微笑,从容不迫。“天下虽初定,四夷未平。西北、东北都有了安排,东南、西南却还没有合适的人选。若你有心,万人将何足道哉,当以乘长风,破万里浪为念。” 孙策长出一口气,喜出望外。 他没想到天子一见面就会付他以重任,比他想象的要顺利多了。 刘协转头看向周瑜。“你也有志于征伐吗?” 周瑜不动声色地上前一步。“臣智浅德薄,向无大志,蒙陛下错爱,愿为陛下效劳。至于官职,臣无所计较,唯陛下所愿。” 孙策眉梢轻颤,随即又恢复了平静,甚至有些释然。 周瑜与他出身不同,又有周忠这样的长辈提携,本不必像他一样刀头舔血,去争战功。 朝廷对他们也有忌惮,不太可能还让他们并肩作战,分而治之才是最有可能的结果。 刘协点点头。“稍候会有两个人来,一个是散骑左部督赵云,一个是侍中鲁肃,都是朕身边的高手。你们挑一个做对手,试一下武艺,论一下兵法,然后再说。” 周瑜与孙策异口同声的说道:“唯。” 他们在路上听周忠说过,天子不太容易相信人,但凡录用,都会经过某种形式的考虑。对他们这些为将者来说,武艺、兵法是必考的。 时间不长,赵云、鲁肃都赶来了。 看到周瑜,鲁肃放声大笑,大步迎了过去,紧紧握住周瑜的手臂。“公瑾,你怎么现在才到?” 周瑜打量着鲁肃,脸色很平静,心中却惊讶无比。 他知道鲁肃虽然豪爽,却不是一个放肆的人,在天子面前如此张扬,是天子为人如此,还是鲁肃得天子信任,不必拘谨? “子敬只说送葬故里,却没说要来面圣。我在江东翘首以盼,哪知道要到这里才能再见?” 鲁肃哈哈大笑。“不管如何,你我终究是再见了。如何,试一试身手,看看分别之外,有没有进步?” “求之不得。”周瑜欣然答应,转身请示了刘协后,脱去外衣,露出里面的武士服,又从马鞍上取下一柄长剑。 刘协嘴角露出一丝浅笑。 这有点像史书中的周瑜了,到哪儿都放不下风度,依然保留着用剑的习惯。 第707章 器不合道 常言道,剑是君子器。 剑除了作为武器之外,还有礼器的作用。在先秦,不论文武都会佩剑。秦汉之后,剑渐渐脱离了战场,礼器的作用更大,不再是防身利器, 却成了身份的象征。 尤其是那些在意身份的世家子弟、读书人。 不管武艺怎么样,一定要带柄华丽的剑,表示自己遵守古礼,与一般人不同。就连朝堂之上,都要佩一柄木剑,以合乎礼仪。 刘协对此很不以为然。 一群拉不得弓,见不得血, 看到战马都吓得两腿战栗的读书人,就算浑身挂满剑,也没什么卵用。 对这种表面文章,他一向没什么好感,视为必须去除的思想痼疾之一。 周瑜这柄剑显然不仅仅是装饰物,但要说他的武艺有多高,说实在的,刘协也不信。 武艺固然要有传承,更要持之以恒的苦练,尤其是对抗性练习。 一个人练武,很容易变成练舞。 周瑜的运作很潇洒,但每天坚持练武的刘协一眼看出,他的武艺虽不能说华而不实,但战斗力肯定不及鲁肃。 鲁肃入朝之后,每天与高手为伴,又有充足的时间练习, 已经有了长足的进步,足以跻身一流高手。 他主动邀战周瑜,或许就是知道周瑜的武艺深浅, 肯定不是赵云的对手。由自己应战, 多少还能控制一下节奏,给周瑜留点面子。 刘协很想看看,鲁肃要怎么为周瑜留这个面子。 如果鲁肃当着他的面打假比赛,那就有问题了。 鲁肃拔出四尺长的战刀,耍了个刀花。“公瑾,我这刀可是河东铁官打造的战刀,长四尺,重四斤七两,比你的剑重得多,也坚韧得多。” 周瑜单手握剑,摆开架势。“子敬,我这剑也是江东名匠所制,真正的百炼名器,长四尺三寸,要比普通的剑长一些,重二斤一两。” 周瑜拔剑时,刘协就注意到了他的剑比一般的剑长。这倒也没什么, 周瑜身高八尺多, 比普通高一头,用长几寸的剑没什么问题。 但是剑越长, 配重越难,而且大部分的重量都在配重上,对臂力的要求也就更高了。以周瑜这柄剑的长度,二斤一两显然轻了。 这说明周瑜这口剑并不是战剑,礼仪的成份更多一些,所以对平衡的要求并不高。 用这样的剑来比武,如果武艺上有碾压的优势,当然没什么问题。可若是旗鼓相当,甚至技不如人,那就难了。 高手较技,差之毫厘便是胜负之别,何况用不趁手的兵器。 一旁的几个散骑听了周瑜的话,已经露出了不以为然的神色,相视而笑。 周瑜心里也清楚这一点,但他装作没看见,示意鲁肃进攻。 鲁肃挥刀上前,战刀斜撩。 周瑜展臂,挺剑便刺,希望利用自己臂长、剑长的优势,一举击中鲁肃,速战速决。 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 刘协看了这一眼,便知周瑜必败无疑。 他的战术是对的,但他的实力无法充分发挥出他的战术。 他的速度不够快,出剑的速度无法对鲁肃形成实质性的威胁。 果然,鲁肃轻松的拨开了周瑜的剑,抢入圈中,长刀接连劈砍,攻势凌厉。 即使他并没有全力以赴。 周瑜失了先机,便陷入了窘境,忙于应付鲁肃的进攻,再无还手之力。 几个回合一过,周瑜便有些气息不稳,手上的运作越来越慢,长剑再也无法挥洒自如。 鲁肃不得不放慢了速度,又和周瑜战了几合,这才抽身而退。 周瑜已经有些气喘,白晳如玉的脸上也泛起了潮红,也不知是急的还是臊的,也许是兼而有之。 “子敬武艺进步喜人,佩服佩服。”周瑜倒持长剑,心悦诚服地说道。 鲁肃拱手还礼。“公瑾,你一路辛苦,体力不足。休息几天,再行试过。” 周瑜岂能不知鲁肃的意思,心中感激,却还是摇了摇头。“多谢子敬。不过就算我休息好了,再练上一段时间,也不是你的对手。” 他转身又向刘协行了一礼。“惭愧,臣献丑了,不是子敬对手。” 刘协微微颌首。“知道为何而败吗?” 周瑜愣了一下,抬起头,打量着刘协。 他技不如人,拒绝了鲁肃的谦让,主动认输,只是他不想自欺欺人,丢了风度。可是天子并没有就此放过,反而追问他战败的原因,这可有些欺人太甚了。 而且很显然,天子并不认为体力不支是他失败的原因。 一刹那间,他很想反唇相讥两句。 可是话到嘴边,他又咽了回去。 因为他看到了天子的眼神。 从天子的眼神中,他看不到调侃或者戏弄这些情绪,只有期望。 就像一个长辈,带着热切的希望,希望他能够自省,找到失败的原因。 虽然知道天子比自己年少,但那一刻,周瑜还是顺从地接受了。 他打量了一下手中的剑,沉吟片刻。 “器不合道,手不称心,受挫在所必然。” 刘协满意地点点头。周瑜的武艺不能让他满意,但周瑜的态度却让他有意外之喜。 能当众认输,可能只是风度。 能当众剖析自己战败的原因,而且直指是引以为傲的佩剑有问题,这需要极大的勇气。 “换个称手合道的剑,过几天再试试。”刘协诚恳地说道。 在这一刻,他接受了周瑜。 周瑜轻轻地咬了咬嘴唇,躬身而拜。 “唯。” 刘协转头看向孙策。“看来,你只好选子龙了。你最擅长的武艺是什么?骑射?还是步战?不管是什么,尽情施展,让我看看乌程侯后人的英姿,能不能有撑起你封侯拜将的雄心壮志。” 孙策听了,热血上涌。 他的父亲孙坚以战功封乌程侯,孙坚战死之后,他本当嗣侯,但他将侯爵让给了弟弟孙匡。 这个意思很明白,他不想承父荫,要凭自己的本事封侯。现在天子说这句话,不仅表示了对他父亲孙坚的尊敬,更是对他的殷切希望。 此时此景,他岂能藏拙,错过这千载难延的机会。 “谢陛下,臣当尽力而为。”孙策大声说道。 刘协转身,对赵云说道:“子龙,小心些,此非寻常对手也。” 赵云不紧不慢,从容领命。 “唯。” 第708章 虞翻论易(菩缇打赏加更) 赵云命人取来弓箭、比武用的长矛,由孙策挑选。 他还依据孙策的体型,为孙策准备了一套甲胄。 即使长矛的矛头没有开锋,在战马的冲击下,依然可能造成重伤。有甲胄保护,能够提高安全性。 两人先比射箭。 箭要射得准,不仅需要平时的训练, 更要看心态。如果不能调整好心诚,不管是骑射还是步骑,都很难拿到理想的成绩。 先比射箭,就是要看孙策的自我调节能力,看看能不能在兴奋、紧张的情况下保持良好的心态。 换好了衣服的虞翻有些紧张,他清楚孙策并不是一个冷静的人。能不能经受住考虑, 谁也没把握。 不出所料,孙策第一番射(四枝箭)的成绩惨不忍睹, 甚至有一箭脱靶了。 但他很快就冷静下来,成绩迅速提高,第三番射时,不仅总成绩不错,还有两箭连续中的。 中的(相当于十环)是比较难的事,甚至需要一些运气。即使是赵云这样的射艺高手,也未必能保证在一番射之内有两箭中的。 由此可见,孙策的心理抗压能力还是很不错的。 虽然因为第一番射成绩不佳,孙策的总成绩不如赵云,但他的表现还是获得了观战的散骑们一片叫好。 英雄出少年,孙策能在弱冠之年割据一方,独据江东数郡,不仅仅是因为父荫,的确有真本事。 随后比了步战。 赵云、孙策手持长刀、盾牌, 你来我往, 战在一处。 和刚才鲁肃、周瑜的比武有所保留不同,赵云、孙策都没有留手,几乎是全力以赴。 孙策更是如此。 见识过鲁肃的实力, 又听了天子关照赵云的话,孙策知道赵云的武艺必然在自己之上,自己如果不全力以赴,根本没有取胜的可能。 要留手,那也是赵云留手,轮不到他留手。 所以他一开战,就使出了最强的杀招。 但赵云守得非常稳,没给他一点机会,偶尔抓住机会,一个反击,反倒险些重创孙策,看得虞翻等人出了一身冷汗。 见猛攻无效,孙策立刻改变了战术,围着赵云转了起来,并有意无意的将赵云引入林间。 刘协一看,忍不住点了点头。 孙策的实力不如赵云,但他的脑子很活,看出了赵云的步伐不够灵活, 想以巧取胜。 这未必能奏效——赵云的步伐不灵活是相对于他的手上功夫来说的, 并非真的笨拙——但思路是对的。 至少从临阵经验上来看, 孙策要高出周瑜一筹。 如果是孙策攻江陵,或许不会像周瑜那么费劲,付出那么惨重的代价。 周瑜长于战略,孙策则在战术上更胜一筹。这两人如果能配合默契,倒是最佳搭档。 只可惜,眼下还真不能让他们搭档。 否则交州就未必是大汉的交州,弄不好就成了南越国。 眼看着孙策与赵云缠斗,难分胜负,刘协即时叫停,连骑战也免了。 他已经知道孙策的上限,无须再试。 步战胜不了赵云,骑战更没指望。 但刘协对孙策很满意。 别的不说,在这样的天气,穿着厚重的战袍和甲胄,能苦战这么远不落下风,心态也没崩,已经足以说明孙策是一员合格的战将。 刘协将目光转向了虞翻。“虞卿,该我们了。” 见孙策无恙,虞翻也松了一口气,拱手说道:“请陛下先行。” “那我们就从这里出发,绕建章宫一周。”刘协跳上马,马鞭一指远处的建章宫。“你跟得上我,就随我进未央宫,做我的座上宾,坐而论道。跟不上我,这神行术以后就不要再提了。” 建章宫周围二十里,大约八公里,如果虞翻能将这八公里跑下来,还有足够的体力,那他日行二百里就算有些吹牛,水分也不会太大。 虞翻一口答应。 刘协轻踢马腹,开始小跑。 虞翻说他能日行二百里,大概就是八十公里,相当于两个马拉松。时速十公里,与小规模骑兵的行军速度差不多,略超马拉松记录的一半。对训练有素的运动员来说,这并不难。 可是对这个时代的人,尤其是读书人来说,这就有点离谱了。 刘协见过能跑的,但没见过这么能跑的,所以他非常想试一试。 虞翻迈开步子,跟了上去。 一看虞翻这跑步姿势,刘协就意识到他说的可能是真的,跑步姿势很专业,步辐大,节奏快,呼吸配合节奏,双臂摆动有力。 刘协不禁有些怀疑,这货会不会也是个穿越者,而且前世是铁人三项?一般人没事不会跑这么远啊。 “能说话吗?”刘协打量着虞翻,好奇心大起。 如果虞翻真是个穿越者,他应该知道我也是穿越者。 “能。”虞翻语气从容,丝毫听不出气喘。“臣冒昧,敢问陛下学的是哪一家易?” 刘协眨了眨眼睛。“我说一句口诀,你猜一猜,如何?” “陛下请讲。” “奇变偶不变,符号看象限。”刘协说完,紧紧的盯着虞翻的脸。但凡虞翻有一丝异样,他都能看出端倪。 虞翻沉思了良久,摇摇头。“恕臣愚钝,没听过这句口诀。这是谁家的易学口诀,听起来像是象数派的。” 刘协忍着笑,没有直接回答虞翻。 他不敢说虞翻不是穿越者,但他敢说虞翻就算是穿越者,也不会是来自于同一时空。 当然,要说疑点,这里面还是有一些的。 后世的易学分象数派、义理派,但汉代易学以象数派为主,义理派刚刚出现,连名词都还没确定。但是听虞翻的口气,他似乎已经知道义理派,只是没说,只说了个象数派。 但义理派本身就是相对于象派数而言的。 “你研习的易学是象数派?” “这才是易学的正道。”虞翻说道:“以义理解易是刻意求新,避难就易,长此以往,会失了易学的真谛,只能沦为与老庄一样的谈资,或者为小人所用,成为鬼神之道。” “何以见得?”刘协心生诧异。 某种程度上,易学后成的确成了谈资,是清谈客最为推崇的三玄之一。后世说易的很多,但大部分都是说其中的道理,听起来有理,但又没什么用。 《易经》成了东方哲学之源,也是因此而来。 就是因为说不清,所以谁都可以说两句。 “圣人制易,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只有象,哪来的义理?” 虞翻顿了顿,又道:“所以圣人做事,也是以象示人,不讲道理。讲道理是讲不通的,做给他看才有用。” 刘协心中一动,若有所悟。 第709章 当仁不让(菩提打赏加更) 开春几个月来,刘协除了五日一朝的惯例之外,大部分时间都在城外,不是去看太学的筹备,就是看讲武堂的修建。 除了这两项工程关系存亡、发展之外,有一个最根本的原因就是他不想和杨彪等人的发生冲突。 每次听到各郡推行度田不顺利的消息,他都有一种掀翻桌子, 下令韩遂扫平关东的冲动。 夹生饭难吃啊。 正如虞翻所说,讲道理是没用的。道理其实很简单,那些人精都懂,他们反对度田不是因为不懂度田必行的道理,而是舍不得眼前的既得利益。 哪怕他告诉他们,放弃土地只是一时的利益受损,将来的收益会远远大于土地。哪怕他威胁他们, 不解决兼并问题,再来一次黄巾之乱,别说土地,连骨灰都给你扬了。 不赞成就是不赞成,这已经不是讲道理就能解决的问题。 想来想去,他似乎只剩下武力解决一个选择。 如果不是维持着最基本的理智,知道武力解决的代价太大,他早就动手了。 虞翻给他提供了一个新思路。 不和他们讲道理,而是做给他们看。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有利可图,他们自然心动。 就算还有人坚持不肯,那也没关系,没有土地的百姓肯就行。实在不行,只好发动群众,将那些历史垃圾清扫干净。 “听起来有些道理。”刘协打量着虞翻, 嘴角露出一丝微笑。“说到卦,易经真能预知未来吗?” “能,不过有一定的限制。” “什么限制?” “近可知, 远可知,不近不远不可知。” “怎么讲?” “以眼前之事为例,臣其实不用卜卦,也知道半个时辰之后,臣会随陛下一起走进未央宫,成为陛下的座上宾。臣甚至可以预测,陛下也许还会赐膳,然后与臣秉烛夜谈。” 刘协忍不住笑了。 他有点明白虞翻的意思了。所谓以易经卜卦,其实不是算出来的,而是合理的推论,就和大数据分析一样,是一种概率。 “从长远来看,臣大概可以推论,三十年内,天下能太平,百年之后,大汉将迎来又一个盛世,但陛下却看不到了。” “放肆!”跟在一旁的马云禄忍不住喝了一声。 刘协摆摆手, 示意马云禄不要生气。 “我想我不用学易了,也能像你一样卜算如神。” 虞翻一边迈步急行, 一边说道:“易学只是表现道的一种方式,而且是最好的一种方式,却不是唯一的方式。正如善易者不卜,知道者也不必学易。” “你如此急行,却气息不乱,还能侃侃而谈,是有什么秘术吗?” “吐纳术而已。”虞翻笑道:“臣家传吐纳术,但愿意下苦功练习的人极少。臣儿时承家学,练习至今,已经习以为常。” “既是家传,那我就不问了。” “陛下若想修习,臣倒是可以献与陛下,只怕陛下不能坚持练习,无法见效。” “当真?” “其实这个吐纳术很简单,归结为一句话,就是老子所言之绵绵若存,用之不勤。只是开始不习惯,至少三年才能有成,随心所欲而不用刻意。” “三年之后,就难像你一样日行二百里?” “不仅如此,更能让人增添智慧,举一知十。文学武艺,一通百通。” “这么厉害?”马云禄来了兴趣。 “若贵人能够坚持三年,时时练习,将来生下的皇子、皇女就算不是圣人,至少也是个贤达。” 马云禄红了脸,转过头去,却偷偷瞥了刘协一眼。 刘协没吭声,却若有所思。 虽然还不知道虞翻所说的吐纳术究竟如何练习,但他猜应该不会太复杂。如虞翻所说,这个吐纳术最难的是坚持。 呼吸是人的本能之一,要把这个本能调整过来,变成另一种形式的本能,没有强大的意志和耐心是做不到的。 其实做任何事都是如此,看似最简单的办法,加上不断的坚持,就能创造出奇迹。 但人的本性却喜欢走捷径,在各种技巧中浪费时间。 刘协一时出神,虞翻也不再说话,不紧不慢地跟着刘协。 其他人跟在后面,看着虞翻步履如飞,越看越惊讶。 宫里也有些善走的,军中更多,但能像虞翻这样一直保持着速度,而且气息不乱的却非常罕见。 赵云立刻想到了一个问题,如果在军中推行这种吐纳术,让将士们都拥有和虞翻一样的能力,那步卒岂不是也能拥有骑兵一样的行军能力? 即使是对骑兵来说,日行二百里也是很难得的。如果步卒有了这样速度,哪怕人数不多,也足以成为一支奇兵、精锐。 “陛下。”赵云踢马追上了刘协。“臣以为可在虎贲、羽林推行此术。” 刘协回过神来,看了一眼赵云,有些不解。 “陛下欲用精兵,这就是一个很不错的练兵之术。”见刘协还没反应过来,赵云又提醒了一句。“比如魏武卒。” 刘协恍然大悟。 虞翻的神行术看起来很神奇,其实并非没有先例。 吴起训练的魏武卒比虞翻还要强悍。 如果能用虞翻家传的吐纳术训练出一支魏武卒一样的精锐,用于远征再合适不过,对后勤的要求大大降低。 刘协觉得可行。“虞卿,有没有兴趣到讲武堂做个教习?” 虞翻转头看着刘协。“讲武堂还有比臣更高明的人吗?” 刘协想了想,摇摇头。“还真没有。” “那臣为何不能胜任祭酒,只能做教习?” 刘协愕然,随即大笑。他举起手,向虞翻表示歉意。“虞卿言之有理,是我疏忽了。我重说一遍”。 刘协收起笑容,很正式的说道:“你有没有兴趣到讲武堂做祭酒?” “臣,当仁不让。” 刘协抚掌而叹。“有虞卿做祭酒,贾侍中就轻松多了。”他转头看向周忠。“周公此行,功莫大焉。” 周忠正想着待会儿怎么向刘协汇报庐江度田的事,没关心刘协和虞翻说些什么,突然听到刘协这么一句,一头雾水,只有含糊的应了两句。 孙策却是心头一沉,不禁怅然,心里空落落的。 被他倚为心腹的虞翻没了,成了朝廷的人。 第710章 君臣交易 大半个时辰后,刘协与虞翻绕建章宫一周,完成了测试。 虞翻的表现堪称完美。 刘协请他上马,与他并肩而行,走进了长安城,走进了未央宫,来到清凉殿, 请为上宾。 赵云等人退下,孙策、周瑜也被安排在殿外等候,只有周忠、诸葛亮作陪。 看到这个场景,周忠心中的忐忑总算消散了些。 刘协与虞翻聊了很多,既有虞氏家传的吐纳术,也有虞氏家传的易学,还有虞翻的同乡王充所着的《论衡》。 王充离世已有百年, 他的《论衡》流布却不满,知道的人寥寥无几。刘协知道这部书,一方面是前世印象,一方面是蔡琰提过这部书。 蔡邕流落江湖时,曾到过会稽,见过《论衡》,深自佩服。但蔡邕有点读书人的陋习,凭借书中提到的论点、方法获得了不少虚名的同时,却对这部书绝口不提,以至于很多人还没听说过这部书。 虞翻却没有藏珍的想法,见天子有兴趣,立刻大谈特谈,甚至超过了他的家传易学。 刘协当即决定,由少府出资,将这部书印三千部,颁行天下。 虞翻感激不尽。 会稽远在东南,人文不如中原, 甚至不如相邻的吴郡, 常常被人视为蛮夷。虞翻学识渊博, 一心想为会稽正名, 只是没找到机会。 这次入朝,他除了辅佐孙策之外,也有借此扬名的想法。 只是没想到,第一个赞成他的人会是天子,而且得到了天子赞助,要将王充的遗着印行天下。 虞翻有些兴奋。 天子对他的礼遇,比起孙策有过之而无不及。更重要的是,孙策虽然对他言听计从,但孙策本人却不好读书,对他视若珍宝的这些学问兴趣不大,天子对兴趣盎然,而且一眼就看出了其中的价值。 论境界,刘协高出孙策不止一筹。 遇君如此,夫复何求。 与虞翻谈了半天,意犹未尽。刘协决定先解决其他的事,留下虞翻再作长谈。 他先问了周忠的行程,尤其是庐江度田的事。 有了心理准备, 周忠坦然了很多, 将自己的所见所闻说了一遍。 刘协思索片刻。“周公,我们做个交易。” “交易?”周忠有些不安。 身为大臣,与天子做交易,这要是记在历史上,他这名声还不臭了? “庐江度田最大的难处,不在舆论,在你周氏。”刘协开门见山,脸色不太好看,语气也不怎么动听。 周忠为什么纠结?无非是因为他知道该怎么做,却不愿意这么做。 在义与利面前,他选择了利。 如果他能带头宣布支持度田,阎象绝不会那么为难。 有庐江周氏带头,反对度田,庐江大族才会那么肆无忌惮。 周忠尴尬地拜伏在地。“臣……惭愧。” “朕与你定个十年之约。庐江周氏支持度田,若十年之后,你家的产业不如现有土地的收益,朕为你补足缺口,并重新讨论度田的方式。如何?” 周忠惊愕地抬起头,打量着刘协,正好迎上刘协微冷的目光,心中一紧,立刻又低下了头。 按理说,他此刻应该拒绝天子的提议,坚决支持度田,不提任何条件。但话到嘴边,他还是改了口。 “……唯。” “就这么定了,你先作书通报家人。其他的事,后天朝会再议。” 周忠再次点头答应,随即又提了一个要求。 “陛下方才所言,能否不记入起居注?” 刘协嘴角微挑。“不记入起居注,你就不怕朕食言?放心,起居注藏在兰台,朕在世之日都不会公开。你不会觉得朕活不到十年?” 周忠吓出一身冷汗,连忙请罪。 他听懂了天子的意思,记肯定是要记的,但他也不用太担心,他在世的时候,大概率是没几个人知道这个交易的。 “谢陛下。”周忠再拜,退了出去。 刘协又吩咐了一句。“周公,你去与杨公通个气,后天讨论一下孙策的任职安排。” 周忠诧异地看了刘协一眼,又惊又喜,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现在是光禄大夫,只是光禄勋的一个属员,哪有资格和太尉商量事。听刘协这个意思,分明是有意让他接任司空啊。 “朕说得不够清楚?” “清楚,清楚。”周忠反应过来,连声答道,喜滋滋地出去了。 虞翻坐在一旁看着,面露不屑之色。 周忠的表现实在与他的身份不符,让人很难相信他这样的一个名臣竟是这样的一副面孔。 “仲翔,象数派有象有数,你对数也有研究吗?”刘协收回目光,重拾话题。 “臣于算学虽用功不多,却也颇有心得。”虞翻一点也不谦虚。 “那你还知道哪些精通算学的人?”刘协笑道:“太学、讲武堂都需要不少通晓算学的教习,你虽然精通算学,却分身乏术,还是需要一些帮手的。” “这个倒没怎么留心,一时没有合适的人选。”虞翻抚着胡须,随即又道:“若是陛下需要,臣可以打听打听,推荐一些人。此外,臣还可以挑选一些可造之材,教他们一些算学的入门基础,将来出现几个精于算学的也不难。” 刘协点点头。“我觉得,既然是象数,象固然非常重要,数也不可小觑。若是无数,象也只是徒具其形罢了。” 刘协说着,取过一张纸来,在上面先画了一个十字,然后又画了一个正弦、余弦波,然后推到虞翻面前。 “你知道这是什么象么?” 刚刚还侃侃而谈的虞翻一脸懵逼。“这是……水之象?” “这就是我刚才和你说的奇变偶不变,符号看象限。”刘协故作神秘的扬扬眉。“拿回去研究研究,我看你需要几天才能悟通。” 虞翻好胜心起,慨然接过。“那臣就献丑了,回去研究研究,再来与陛下论道。” “很好。”刘协又让诸葛亮取过一部书来,摆在虞翻面前。“这是由兰台整理出来的西域算学,有些新意,你也了解一下,或许会有帮助。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嘛。” 虞翻听说是西域算学,本来有些嫌弃,听了刘协的话,只得勉强收下。 “我用这些,换你的吐纳术,如何?” 虞翻恍然,哑然失笑。“陛下坐拥天下,却与臣交换,臣真不知道是该喜还是该忧。” “我觉得你该喜。” 虞翻想了想,点头赞同。“陛下说得对,臣的确该喜。” 第711章 农工医商 周忠出了殿,来到阶下。 孙策正与赵云说得热闹,周瑜也与鲁肃在一旁闲聊,不时露出笑容。 看到周忠出殿,他们立刻迎了上来。 “出宫。”周忠使了个眼色。 孙策、周瑜会意,转身和赵云、鲁肃告别,约定再见的时间, 便随周忠出宫去了。 “伯符,你随我去一趟太守府,拜见杨公。天子命我与杨公商量一下你的任职,后天朝会时会进行讨论。” 孙策有些忐忑。 虽说天子许他南征,但他没能战胜赵云,这个承诺还有效吗? 周忠看在眼里, 暗自叹息。 这还是那个无所畏惧的孙策吗?他完全被天子压制住了啊。不过想想虞翻的表现,他又释然了。连虞翻这种恃才傲物的狂士都被天子折服, 不自觉地收敛几分,孙策又岂能抵抗天子的皇家威严。 “放心,天子对你们年轻人总是很大度的。”周忠安慰道,心里却多少有些羡慕。 天子对老臣可算不上宽容。 周忠领着孙策、周瑜,来到太尉府。杨彪早有准备,安排好公务,请周忠等人上堂,仔细打量了孙策、周瑜两人几眼,满意的点点头。 “后生可畏。嘉谋,你当初就应该听天子的,让他们早些入朝。” 周忠尴尬地笑笑。他也后悔,但后悔有什么用呢。 “你在哪儿见的天子, 太学还是讲武堂?” “讲武堂。”周忠把与天子相见的经过说了一遍,最后又说明来意。 杨彪听完,微微皱眉。 “万里海疆的事,以后再说, 现在肯定谈不起来。交州的事,朝廷已经派出使者, 士燮兄弟会如何反应, 现在还不好说,立刻派兵征讨肯定是不合适的。如何安排,的确需要斟酌。” 周忠觉得有理,不禁心中生疑。 杨彪说奉诏出使,那天子必然清楚这件事,为何还答应孙策南征之事? “文先,依你看,天子莫非是另有安排?” 杨彪看了周忠一眼,摇摇头。“嘉谋,天子说的是东南,不是交州。交州定与不定,并不影响结果。” 周忠愕然。“这么说,万里海疆指的……真是大海?大海之中,最多只是几个打鱼的蛮夷而已,有何可征讨的?” 孙策也很失望。 杨彪无声地笑了。“虽然我还出过海,不知道东南的海中有什么,但我相信一件事,天子绝不会让人才闲置,总会给你们用武之地。” “这倒也是。”周忠点头赞同。 “况且我听胡商安东尼说过, 西域的商人也有取道海上的,沿途有不少小国。他们的船远远没有我们大汉的船大,所以常有倾覆之险。即使如此,因为利润丰厚,还是有人愿意冒险。若是换上我们大汉的船,收益应该会更大。” 杨彪突然顿住,转头对孙策说道:“楼船能出海吗?” 孙策连忙躬身说道:“能,只是怕风。一旦遇到大风大浪,来不及入港躲避,极易倾覆。” 杨彪点点头,转身从案上翻出一篇公文,递给周忠。 “嘉谋,你仔细看看。” 周忠接过,仔细一看,是一篇会议纪录,其中提到几件事,是天子安排的任务,要在太学之中新设几个学科。 排在第一的是农学,其次便是工学,后面还有医学和商学。 周忠不禁皱起了眉头。“太学是为国家纶才之所,岂能设立这些百工…学问?” “你再细看。”杨彪不接周忠的话题。 周忠耐着性子,往下细看。 天子要求设立农学的理由倒很充足。 农为国本,民以食为天。粮食亩产由战国时的一石、一石半,到现在三石左右,用了四五百年的时间,发展太慢。要想解决土地不足的问题,除了开疆拓土之外,增加亩产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设立农学,就是希望有更多的读书人去研究农学,提高产量,养活更多的人。 工学也很容易理解。人对工具的需要无处不在,作战需要兵器,耕种需要农具,居家需要房屋,出行需要车船。设立工学,就是要想能工巧匠们集结起来,并鼓励读书人加入,进行学术研究。 在这其中,天子特意提到了两项:一是桥,二是船。 看到这里,周忠理解了杨彪让他看这份记录的意思。 天子绝非一时心血来潮,他是很认真地考虑这件事,要在太学设立儒学以外的诸门学问。 “文先,你们当时怎么说?”周忠一边看一边说道。 “我觉得天子这个提议甚好。”杨彪说道。“你还记得天子要在西河上架桥的事吗?” 周忠想了想。“有点印象。怎么,有人做到了?” “虽然还没成功,但已经有方案了。嘉谋,你是不知道,西河、上郡的百姓是多么希望能在大河之上架一座桥。有了这座桥,人们可以少走几十甚至上百里路。如此关切到民生之学,为何不能入太学?” 周忠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晃了晃手中的会议记录,问杨彪能不能让周瑜、孙策看看。 杨彪点头同意了。这本来就是公开的,只是眼下还没有条件公布而已。 周瑜、孙策接过会议记录,先后读了一遍。 孙策立刻兴奋起来。 他最关心的是战船。天子设立工学的目的之一是造船,造大船,能适应不同环境的大船,其中就包括能在海上航行,抗风浪的大海船。 有了这样的船,他出海征伐的目标就有了实现的可能。 “这个好。”孙策对周瑜说道。 周瑜点头附和,又补充了一句。“果真如此的话,只怕三万太学生都不够,难怪农学要排在第一位。没有足够的粮食,可养不起这么多人。” 杨彪正和周忠说话,听到周瑜的评论,来了兴趣,转头对周瑜说道:“你赞成天子的建议?” 周瑜有点意外,看了周忠一眼。 他这个意见与周忠相左,所以声音很低,近乎和孙策耳语,就是不想让杨彪听见,没想到杨彪的耳力这么好。 周忠没听清,但周瑜能得到杨彪的赏识,他求之不得。 杨彪是太尉,主兵事,周瑜能得到他的赏识,将来前程就有了保障。 “杨公问你话,你就直说。” “喏。”周瑜转身,向杨彪行了一礼,将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杨彪哈哈大笑,指着周瑜说道:“嘉谋,你这个从子很有见识,难怪天子赏识他。这样,他别到天子身边为郎了,来了太尉府。” 第712章 背后一刀(菩提打赏加更) 听了周瑜的解释,周忠也会过意来。 天子虽然提到了要在太学设农工医商诸学,但顺序却大有讲究,并非随便排列。 农学排在最前面,自然是因为农学最重要。 解决了吃饭问题,养得起大量的寄食者,才有可能谈工学、医学、商家之类的学问。 他能想到的, 天子可能都想到了。 如此说来,天子愿意和他做交易,甚至暗示当以司空之位相酬,也是考虑到度田成败直接关系到粮食生产,关系到能否培养更多的人才和能工巧匠。 周忠的脸有点发烫。 自诩为名士、大臣,却盯着眼前的一点利益不放,和天子讨价还价, 实在有违士人风骨, 也辜负了圣人之学。 “嘉谋?”见周忠出神, 杨彪提醒了一声。 “啊?”周忠回过神来,连忙摇摇手。“我没事,我没事,只是刚才突然想到了度田的事,一时出神。” “度田啊。”提到度田,杨彪脸上的笑容散了,眼中多了几分怒意。他拍了拍大腿。“关于度田,最近的消息没一个令人满意的。山东诸郡变着花样反对度田也就罢了,还和袁绍勾结起来,说他是为民请命。” “他为的是什么民?请的又是什么命?”杨彪喝道。“一派胡言。” 周忠吓了一跳,心脏怦怦乱跳,仿佛杨彪怒斥的不是袁绍,而是他。 “人心不古,世风日下。”杨彪摇着头, 痛心疾首。“有时候我都想, 当初就不该劝天子接受他的请降, 直接派兵打败他更好。以前都觉得公路糊涂, 现在看来,公路虽然纨绔,大事却不糊涂。” 杨彪握紧了拳头,咬牙切齿。“我倒要看看,他这自欺欺人的美梦哪一天能醒。” 周忠心情复杂,附和不是,反对也不是。 —— 邺城。 倚案假寐的袁绍突然打了个激零,坐了起来,额头冷汗涔涔。 一旁的侍妾吓了一跳,连忙趴在地上请罪。 袁绍有些烦躁地挥挥手,示意侍妾退下。他心跳很快,头也有点晕,却不想让侍妾看见。 撤兵之后,他的身体就不怎么好,偏偏事情还多,让他忙得焦头烂额,连睡觉都睡不安稳。 首先就是人心涣散,连沮授那样的谋士都跑了,不知去向。 其次是他查实了广宗郭氏的现状,证实了逢纪所言不虚。田丰为了冀州人的利益, 竟想让袁熙迎娶一个没入贱籍的女子。 是可忍, 孰不可忍。 他痛斥了田丰一顿,请他致仕了。 如果不是考虑到田丰在冀州的名望太盛,他是想直接杀了田丰的。 虽说田丰罪有应得,但田丰、沮授二人的离去,还是给袁绍带来了不小的压力。冀州人觉得他是故意打压冀州人,更加抱团,而审配的态度也变得越发强硬,几次险些发生冲突。 如果现在发生大战,袁绍甚至怀疑审配会阵前倒戈。 为此,袁绍不得不多次表态,仍将在冀州大族中为袁熙选择合适的联姻对象,以安抚冀州人。 每次想到这件事,他都觉得像吃了苍蝇一样恶心。 这种明明不愿意,却不得不为的感觉太难受了。 “主公?”一个人走了进来,一声轻呼,带着说不出的关心。 袁绍下意识的挺起腰,抬头一看,见是郭图,松了一口气,摆摆手,身体也重新塌了下来。 “公则,坐,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到。”郭图打量着袁绍。“公主,你脸色不好,是不是最近太累了?” 袁绍苦笑了两声,却没回答郭图的问题。 “幽州的情况如何?公路到了幽州,是不是大受欢迎?” 郭图的嘴角抽了抽。“大受欢迎倒不至于,但的确给我们找了不少麻烦。他也不住蓟县,天天待在易县,有事没事就招显思过去喝酒。显思不想去,但身为晚辈,又不能屡次拒绝,这……很难办啊。” 袁绍阴着脸。“只是喝酒吗?” 郭图一声叹息。“当然不只是喝酒,但他那种人,还能说出什么来?不用想也能猜得到的。” 袁绍默默地点点头。 得知袁术转为幽州牧,他就知道会有这个结果。 袁谭幼时在洛阳长大,那段时间,他受党锢牵连,不得不在汝阳守墓,前后六年,自然也顾不上袁谭,让袁术有了机会。那时候的袁术也是最纨绔的时候,袁谭跟着他,学了不少坏毛病。 虽然他后来花了不少力气,纠正了袁谭的那些坏毛病,但袁谭和袁术的关系一直很近。 “你回邺城来,就是为了此事?” 郭图没有回答,沉默了片刻,说了一句。“听公路说,朝廷征李瓒入朝了,有这回事吗?” 袁绍一愣,坐了起来。“有这回事?” 郭图眼中闪过一丝不安。“主公有多久没收到长安的消息了?” 袁绍的脸颊抽搐了两下,自尊心被深深的刺痛了。 李瓒是他的内兄,也是袁谭的母舅,却与他们父子一向疏离,几乎没什么来往。若是平时,也就罢了,现在这个时候,李瓒应朝廷之征入朝,不是在打他的脸么? 更让他不安的是,为什么这么重要的事,却没人给他一个消息,还要郭图跑来告诉他? 他们要与我决裂了吗? “你听谁说的?” “公路,他说是孟德推荐的。孟德入朝后,被朝廷委任为燕然都护,然后就推荐了李瓒……” “岂有此理!”袁绍拍案大怒,面色通红。“曹阿瞒是觉得害我不够,还想在我背后再捅一刀么?” 郭图吓了一跳,有些后悔。 这件事对袁绍的刺激太大,万一把袁绍气出什么病来,那可就麻烦了。 不过转念一想,郭图又觉得袁绍真要是病了,甚至……也不错。 再下中原受挫,田丰、沮授离去,冀州人气势受挫,袁熙又远在徐州作战。如果袁绍真的病得不能理事,袁谭正好可以接手冀州。 有了冀州,袁谭就有了和朝廷谈判的本钱。 一瞬间,郭图的脑海里闪过无数计划。 “你刚才说什么,曹阿瞒做了燕然都护?”袁绍两眼通红的看着郭图,怒不可遏。 “是的。” “他驻扎在哪儿?” “好像是美稷。” 袁绍眼皮直跳。“这小天子还真是信任他啊,竟然让他接替美稷的防务。他就不怕他又打了败仗,危及河东?” 郭图咂了咂嘴。 袁绍看得真切,喝道:“想说什么便说,不必藏掖着。” 郭图苦笑道:“与他一起的,是吕布。他掌步,吕布……掌骑。” “……”袁绍彻底无语。 这两个人也能安排到了一起去?真不知道天子是天才,还是蠢材。 第713章 深不可测(穿越回原始打赏加更) 郭图能理解袁绍的心情。 他第一次听说的时候,也觉得这不可能,一定是袁术胡说八道。 但仔细一想,就算袁术荒唐,也编不出这么荒唐的安排,十有八九是真的。 派人一打听,果然是真的。 听到确认的消息时, 他真是对天子天马行空的想法佩服得五体投地,居然能将这两个生死仇敌安排在一起。 但仔细一想,又不得不说,这个安排很妙。 有吕布看着,曹操就算有什么心思也无法实施。想让吕布帮他瞒着朝廷,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但吕布又不会无端诽谤曹操, 与曹操配合好,保证北疆安全, 才最符合他的利益。 五原就是他的家乡,他不会希望北疆遭受鲜卑人的袭击。 曹操被天子委以重任,李瓒应征入朝,让他们看到了希望。 袁绍与朝廷争斗多年,但袁谭却一直置身于风波之外,至少没有直接和朝廷对阵的历史。加上之前与刘和、麹义的交情,如果排除了袁绍的干扰,袁谭和朝廷谈判的可能是存在的。 这样的心思只能藏在内心深处,还没到显露的时候。郭图这次赶回邺城,就是想看看袁绍的状态。 “主公,天子虽年少,却有手段,不好对付。” 袁绍笑了两声,充满苦涩。 这一点,他比郭图的体会更深。 不过, 他也没有怀疑郭图。毕竟郭图对天子的印象也不好,他那两颗门牙还是被天子打掉的,至今引为奇耻大辱。 “公则, 奈何?”袁绍有些沮丧的问道。“三面受敌,邺城危在旦夕,难以安睡。” “主公是想做名臣,还是想做开国之君?” 袁绍苦笑。“我还有做开国之君的机会吗?” “项籍分封天下时,高皇帝不过是偏居汉中的汉王。”郭图不紧不慢地说道:“虽说天子英明,非项籍可比,但他也决意度田,主公未必没有机会。” 袁绍打量着郭图,一言不发,做深不可测状。 郭图看在眼里,也不说破。他与袁绍相交多年,太清楚袁绍的为人了。即使经过再多的打击,他也不可能改掉这习气。 “臣最近反复思量,以为主公之所以受挫,还是因为人心不齐。关键时刻,往往不能全力以赴,以至于屡屡错过战机。而冀州人坐井观天,心中只有冀州,没有天下, 处处提防他人, 也使得他们举目皆敌,寸步难行。” 袁绍眼神微闪,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他也有这样的想法。 如果不是田丰授意张合、高览全歼陈登部,陈登又怎么会宁死不降。如果陈登投降了,就不会有兵力不足的问题,甚至彭城会不战而下。 结果将是另外一个模样。 “田丰已经归隐了。”袁绍咬牙说道:“沮授也不知去向,如今我身边只无人可用,公则,你回邺城来。” 郭图心中欢喜,躬身一拜。“谢主公信任。不过,在我回邺城之前,我却想请主公去一趟易县。” “为何?” “与公路见一面。” “我为何要见他?” “主公还记得淮南王刘长的故事吗?” 袁绍愣住了,过了半晌,才很勉强地点点头。“他愿意见我吗?” “只要主公到了易县,他见与不见,主公的目的都已经达成了。” 袁绍哼了一声,神情稍缓。“幽州的形势这么紧张,显思都弹压不住了?” 郭图躬身道:“非主公不可。显思毕竟是晚辈,与公路相处,总是度气不足。” 袁绍点点头。“既然如此,那我就走一遭,会会这悍鬼。” —— 刘协与虞翻畅谈了半夜,从易学说到养生,从算学说到医术,谈得非常投机,不时爆发出一阵大笑。 说到深夜,两人才意犹未尽的散了。 诸葛亮奉命为虞翻安排了住处,带着他去休息。 虞翻一路走,一路摇头叹息,不时自顾自的发笑。 诸葛亮看在眼里,不由得说道:“先生真是奇才。遇到先生之前,我从来没想过一个人可以博学如此。亮冒昧,敢问先生,这真是那吐纳术之功吗?” 虞翻瞅瞅诸葛亮。“是与不是,你试试不就知道了?” 刘协与虞翻畅谈的时候,诸葛亮一直旁听,虞翻传授刘协吐纳术,也是诸葛亮负责记录的。 “正有此意。” 虞翻抬起头,看了看天,突然又说道:“别说是你,就算是我自己,今日之前,也没想到这世上会有人博学如此。与天子一比,我最多算是震泽,天子才是真正的海。小子,我真有点羡慕你,有这样的高人指点你,你将来的成就不可限量。” “先生过奖了,亮不敢当。”诸葛亮微微欠身,谦虚道。 “我虞翻从来不过奖。”虞翻打量着诸葛亮,眼神变得非常郑重。“你觉得天子今日与我所论之学问,是他胸中所学的几成?” “哦……”诸葛亮沉吟着,一时倒不好回答。他伴驾这么久,也是第一次看到天子与人畅谈,也是第一次意识到天子竟然懂这么多学问,有些东西甚至从来没有听说过。 比如那西域算学,由安东尼献进,兰台进行翻译整理之后,天子曾翻过一次,然后就扔给他了。天子在这上面花的时间远远没有他多,他一直以为天子对这些不感兴趣,今天听天子和虞翻说起,才知道天子对西域算学的理解远远超出他的想象。 “三成?”诸葛亮尝试地举起手指。 虞翻笑了,伸手将诸葛亮的两根手指摁了下去。 诸葛亮愣住了。“一成?” “最多一成。”虞翻又伸手掐了掐诸葛亮的手指。“或许只有这么一点。” 诸葛亮瞪大了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虞翻,怀疑虞翻是不是糊涂了,或者拿他开玩笑。 虞翻哈哈大笑。“太山不可丈尺,江海不可斗斛。小子,你这斗还是太小了,测不出天子的深浅啊。” 他抚着胡须,得意的一笑。“放眼天下,我算是这量海的第一斗了。十年之内,恐怕无人能继我之后。” 诸葛亮忍不住说道:“我能成为这第二斗吗?” “不好说。”虞翻瞅瞅诸葛亮。“你虽然聪明,但功业心太重,只怕未必能有闲心去研究那些无关仕途的学问,也未必能像天子一样举重若轻。学而优则仕,可没你想象的那么容易。治大国若烹小鲜,也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做得到的。” 第714章 学而时习之 刘协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走进马云禄的房间。 和虞翻神侃的时候很亢奋,一旦过了这个劲,他是真有此累了。仔细一想,虞翻虽然人到中年,精神状况却要比他好得多,可见那吐纳术可能还真点用。 相比之下, 自己这几个月太焦虑了,睡眠状况也不怎么好,失眠,多梦,一点也不像不到不到二十岁的少年。 “陛下回来了?” 蚊帐一动,马云禄坐了起来, 披衣下床。睡在外面的侍女也听到了声音,一边揉着眼睛, 一边匆匆赶了过来, 端来洗漱用品。 刘协瞅了一眼马云禄,见她还穿着外衣,不由得埋怨起来。 “不是让你先睡了吗?又不听话。” “我想等陛下回来,再问几句,没想到你们会这么晚。” “想问什么?让你旁听,你又不肯。” “我听不懂,坐在一旁多难受。”马云禄抿嘴笑道,眼中露出崇拜的光。 她拒绝了刘协让她旁听的建议,却还是躲在一旁听了一会儿,但很快就放弃了。 刘协和虞翻说的内容, 几乎没有她听得懂的。 刘协稍一琢磨, 就猜到了马云禄的关注点。“你想问吐纳术的事?” “是的,他那吐纳术真有那么神奇吗?” 刘协没有立刻回答。漱完口, 洗完脸,又坐在床边,由侍女侍候着洗澡,他才说道:“我觉得真正神奇的或许不是吐纳术,而是能坚持三年的专注和坚持。不管这吐纳术是不是有用, 你要是能坚持三年,必有益处。” 马云禄一下子没听明白,眼神茫然。 “打个比方。”刘协拍拍床边,示意马云禄坐在身边。“你想学习骑射,骑射有很多练习方法。如果有一个人告诉你,只要你能按照他的方法,坚持每天练习五百枝箭,三年之后,你就能百发百中。你会不会相信?” “这可不一定。”马云禄反驳道:“我至少要看看说这话的人是不是能百发百中。” 刘协愣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才说。“如果他能百发百中呢?” “那我就信。” “那你能坚持三年,每天练习五百枝箭吗?” 马云禄想了想,有点反应过来了。“想,但是未必能坚持。三年时间虽说不是很长,但要每天坚持,也不容易,总会有干扰的。” 她笑了起来。“不过吐纳术不是骑射,应该可以坚持。” “你没听虞翻说吗?练吐纳术可不是一天五百次呼吸即可,要时时如此。最后要练到哪怕是睡着了,依然在状态中。” “这个……也可以。”马云禄歪着脑袋,眨着眼睛, 眼中笑意盈盈。 刘协笑了,伸手揽着马云禄的肩膀。“那你就试试,只是要循序渐进,不要急于求成。这吐纳术看起来简单,还是有些危险的。” “富贵险中求。”马云禄靠在刘协肩膀。“总不会比冲锋陷阵更危险。” 刘协眉头微蹙,欲言又止。 在他看来,冲锋陷阵固然危险,但心中有执念同样有危险。好在马云禄的执念只是想生个聪明的孩子,不是要争嫡,否则他真该劝劝她不用尝试了。 吐纳术也是有危险的。 洗完脚,换了衣服,刘协上床躺好。马云禄也跟着上了床,侧卧在刘协身边,目光灼灼地看着刘协。 刘协原本有些困了,被她这么一看,又精神起来,转头看着她。 “还有事?” 最近事多心烦,他已经有好久没运动了。 马云禄用双手捂着脸。“我……我刚学了些新东西,陛下……要不要检验一下?” “必须的啊。”刘协翻身而起。“夫子都说了,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 —— 阴阳交泰,天地合和。 刘协难得的睡了个好觉,第二天起床时,神清气爽。 在侧殿晨练结束,出了一身微汗,再洗一个澡,刘协吃完马云禄精心准备的早餐,早早地来到清凉殿。 庞统已经在候着,正和侍中袁耀说话。 看到袁耀,刘协多少有些意外。 袁耀与黄猗、袁权夫妇完全不同,他是个坚决的躺平派。入朝之后,做了侍中,除了必须参加的会议,他几乎从不露面。就算参加会议,也只是带上眼睛、耳朵,不到万不得已,一个字也不说。 他这么早就来殿中侍候,这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吗? “这么早?” “陛下。”庞统、袁耀赶过来行礼。 “出了什么事?”刘协看向袁耀。 袁耀不吭声,只是看向庞统。庞统转身从案上取过一封书信,双手递给刘协。刘协看了一眼,见是袁术写给袁耀的家书,不免有些奇怪。 “写了些什么?” “幽州牧上任之后的一些事。”庞统说道:“事与袁谭有关,幽州牧要袁侍中打听一些李瓒入朝的事,希望李瓒能够出面,与袁谭取得联络,劝袁谭弃暗投明,为朝廷效力。” “幽州牧和袁谭很亲近吗?” 袁耀躬身道:“听臣父说,袁谭五岁时,其外祖父李膺因党事死于狱中,其母悲伤过度,卧床不起,无力照顾,由臣父教导得多一些。” 刘协大感惊讶。“袁绍当时在哪儿?” “在汝南服丧。” 刘协突然想起来了。袁绍年轻时,有一件广为传播的义举,就是追服父丧。他名义上的父亲袁成死得早,他当时还没生,自然谈不上服丧。为了补上这个仪式,他又为袁成追服三年。 加上之前为生母服丧三年,总共六年。 看起来,这是一件孝顺的事。实际上,袁绍这么做是为了避祸,避第二次党锢之祸。 李膺作为党人领袖,并不是死在第一次党锢——第一次党锢几乎没死人,汉桓帝处理得很克制——而是第二次。 刘协眼珠一转。“袁熙是哪一年出生的?” 袁耀眨了眨眼睛。“应该是……建宁四年。” 刘协在心里默默地算了算,嘴角不由自主的抽了抽,没有再说什么,打开书信看了一遍,然后暗自叹了一声。 让袁术去幽州是对的。这货干啥啥不行,挑事第一名。 居然说得袁谭要大义灭亲,弃暗投明了。 虽说袁谭做出这样的决定不完全是因为袁术的鼓动,还有李瓒入朝带来的影响,还有汝颍派在暗中勾连,但没有袁术出面,大打亲情牌,这事不会这么顺利。 “很好。”刘协将书信还给袁耀。“明天请李君来,商议一下此事。” 第715章 蒙混过关 袁耀离开之后,刘协在殿中来回踱了一会儿,又让庞统把与冀州有关的公文全部翻出来,再通读一遍,做一次全面整理。 袁绍撤兵之后的形势发展严重偏离了当实的预期,之前拟定的计划现在还有没有必要继续实施,还有没有可能达到目标, 已经到了必须考虑的时候。 在田丰被迫隐退,沮授去向不明的情况下,冀州人依然以审配为核心,希望能继续掌握以兵权为主的权力,显然已经力不从心。 所以袁谭以及他身边的汝颍人又蠢蠢欲动了。 但他并不希望如此。 袁谭投效朝廷固然是好事,但汝颍人合流, 只会在朝廷中制造更大的阻力。 尤其是郭图那些年龄偏大,思想顽固的汝颍人,想让他们转变思想几乎不可能,想让他们放弃利益,更不现实。只有在战场上击败他们,才能彻底解决问题。 周忠这样的例子越少越好,朝廷可没那么多的官位和他们进行交易。 庞统还没整理完,诸葛亮也来了。 他昨天显然没睡好,眼圈发黑,精神也不太好。 “昨天睡得那么晚,为什么不多休息一会儿?”刘协说道。 诸葛亮笑笑。“谢陛下关心,臣没事的。昨天听陛下与虞翻论道,如饮醇酒,臣只是宿醉而已。” 刘协哈哈一笑, 没有再说什么, 示意诸葛亮去帮庞统。 庞统交待了整理公文的目的, 随即问道:“昨天虞翻都说了些什么,让你这么兴奋?” “博大精深,一言难尽。还是回头看纪要更好。” 庞统很惊讶。 纪要通常是会议才会有, 天子接见大臣一般只记在起居注时。虞翻见天子, 居然有纪要, 看来他们讨论的东西真如诸葛亮所说博大精深,无法用简单的几句话说清楚。 虞翻人到中年,学问渊博还情有可由。 天子也能跟得上虞翻的节奏? 在庞统看来,天子的确聪明,但是论学问,天子最多算入门而已,远远谈不上渊博。 庞统已经抑制不住好奇心。要不是天子就在眼前,他恨不得扔下手里的活,先让诸葛亮说个明白。 诸葛亮能理解庞统的心情,但他比庞统更震惊。 因为虞翻对他说,昨晚真正谈到的学问,不过是天子学问中的一部分而已。天子的学问深不可测,远超他们的想象。 诸葛亮将信将疑。 但他的疑,只是怀疑虞翻是不是说得太夸张了。对天子的学问博杂,他并不意外。 毕竟天子没有专门研究过《易》,却能和虞翻这样的易学大家说得投机,是他亲眼所见, 亲耳所闻。 他这么早赶来,就是不想错过虞翻与天子的对话。 昨天结束之前,天子给了虞翻一张图,还说了一句口诀,让虞翻回去参悟。他非常想知道虞翻悟出来没有,又悟出了什么。 两人一边轻声说着闲话,一边整理文书。他们都是记忆力极佳的人,一会儿功夫就将有关的文书集中起来,分别门类的摆在刘协面前。 刘协一边翻看着,一边在脑子里将不同的信息来源串联起来。 突然,他看到了一份很不起眼的公文,是北军中候士孙瑞发来的一份掾吏名录,其中出现了一个曾经以为消失的名字。 沮授。 北军中候有员吏七人,可以自行辟除,毋须上报。 但沮授这样一个人出现在北军之中,成了北宫中侯的员吏,士孙瑞也不上书明言,只要这角落里提一下,是不是太过分了? 刘协敲了敲案几,将沮授的名字指给诸葛亮、庞统看。 诸葛亮、庞统看完,有些不解。 “这个沮授有什么问题?”诸葛亮问道。 “你们觉得没问题?”刘协反问道:“他可曾经是袁绍的谋主之一,还曾统领过大军。” “没听说过他有什么战绩啊。” “……”刘协语塞了。 他意识到一点,诸葛亮、庞统对沮授的了解有限,远不及他清楚沮授的份量。 但士孙瑞能不清楚? 十有八九有沮俊有关。 “陛下,如果此人真如陛下所说,留在太原倒是个不错的选择。”庞统小心翼翼的提醒道:“将来北军中候进兵冀州,此人可大用。” 刘协心中一动。 难道士孙瑞就是打的这个主意? 老臣们一直想收回兵权,做一个真正的太尉,士孙瑞是最有希望的那一个。但士孙瑞除了华阴之战有功,一直没有像样的战功,反而河东平叛时犯了原则性的错误,连卫尉都被撸了。 平定冀州可能是他最后一个机会,留下沮授做谋主似乎也可以理解。 平心而论,沮授虽然曾经是袁绍的智囊,但他现在起的作用非常有限,远远不及田丰、审配。他主动离开袁绍,投奔沮俊,并得到士孙瑞的信任,也没什么问题。 如果非要上纲上线,那有问题的人太多了。 包括曹操都曾经是袁绍的附庸。 刘协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少受原本历史的影响,但心里还是有些窝火。 这君臣二元论太可恶了,大臣自行其事的空间太大,皇帝陛下一不小心就被糊弄了。 刘协很想做一番改革,加强皇权,可是一看眼前的诸葛亮,他又犹豫了。 以现在的技术条件,皇帝想做到无所不知,显然不太现实。非要做个秦始皇那样的皇帝,大权在握,大小事务都由自己处理,最后大概率会英年早逝。 自己的任务首先是要活得长。 只有活得长,才能把握方向,让历史的按照他希望的方向发展,急不得。 小不忍,则乱大谋。 但这口气不能就这么忍下去,要不然这些老臣以后会更加放肆。 刘协想了很久,让诸葛亮、庞统查查士孙萌的名字。 如果士孙萌已经离开了襄阳,又没出现在长安,大概率也是去了太原,投奔士孙瑞。 果真如此,那士孙萌很可能和沮授一样,名字已经出现在公文里,却是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这一次,没费什么时间,诸葛亮迅速找到一份公文,发现了士孙萌的名字。 但不是北军中候的文书时,而是河东尹荀彧、上党太守钟繇的文书里。 除了士孙萌之外,诸葛亮还发现了几个熟悉的名字,都是避难襄阳的士人,其中就包括王粲。 第716章 虞翻悟道 看到这些熟悉的名字,刘协大惑不解。 这些人离开了襄阳,为什么不来长安?去河东还可以理解,为什么还有人宁愿去上党? 一个两个还可以说是个人交情,这么多,就不是个人交情可以解释的了。 刘协再一次头疼了。 他估计,类似的事肯定不是一件两件, 也不是今天才有。如果不是他心血来潮,要查士孙瑞的儿子士孙萌在哪里,他会一直蒙在鼓里。 就算他勤政,每份公文都会过目,也不会看每一份名单。 而且有很多人,就算名字摆在他面前, 他也未必知道他和谁有关系, 又有什么样的背景。 大臣想糊弄他,太容易了。 关键这还合乎规矩,诸葛亮、庞统就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各级官员都有不同的辟除权力,这就是朝廷的制度。要动这个制度,动的就是所有官员的利益。 现在还不是时候,刘协再次告诫自己。 太学的重建要抓紧,而且要紧紧地抓在自己手里。 这时,他想到了“治大国若烹小鲜”的另一种解释。 诸葛亮、庞统面面相觑,不知道刘协想什么,为什么脸色阴晴不定,眼中隐隐还有杀气。 等了半晌,刘协才收回思绪,一看二人的神情,也知道自己刚才失态了,不知道会留下什么误会,只得没话找话的找补。 “这几个人, 你们都认识?” “认识, 几个文学之士而已。”庞统语带不屑地说道。 诸葛亮虽然没有发表态度,神情却露出了赞同的意见。 刘协没再说什么。 某种意义上来说, 这几个人的确都是文学之士, 并非理政之才。来不来长安,其实关系不大。 最多只是朝廷面子上不太好看而已。 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种人不来长安未必就是坏事。他们帮忙的本事不大,惹事的本事却不小。一个个成天没什么正事,舞文弄墨,不是互相吹捧,就是批评朝政。 以眼下朝野对度田的抗拒,他还能指望王粲写诗歌功颂德不成? 不来就不来,反正都是肉,不是烂在锅里,就是在碗里。 刘协悻悻地放下了文书,搁在一旁。 —— 虞翻睁开眼睛,看着被阳光照得透亮的窗户,回想着昨天与天子一席谈的经过,嘴角露出一丝得意的浅笑。 知音难求啊。 活了四十多年,还是第一次这么痛快。 果然还是与境界相近的人论道才有意思,与那些庸俗之辈说话都是浪费时间,浪费口水。 虞翻一转头, 看到了摆在床头的纸, 嘴角的笑意不知不觉的淡了。 天子留给他的题目, 他还没解出来。 奇变偶不变,符号看象限,究竟是什么意思? 天子说这是易学的内容,但他通晓各家易学,唯独没听过这句口诀。 难道是郑玄的新研究? 这个念头一起,虞翻就摇了摇头,否决了这个可能。 郑玄论易重注疏,轻挥发,即使有阐述也多在义理上,对象数的认识不超出他了解的范围,不可能提出这样的口诀。 虞翻翻身坐起,将纸铺在自己面前,仔细端详。 他又索来纸笔,在旁边画出六十四卦,尝试着将六十四卦分配到被横竖两条直线分开的四象内。 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 横线是太极生两仪,竖线是两仪生四象,这应该就是天子所说的象限。四象和常用的六十四卦之间还缺一个四象生八卦及八卦成列的过程,这个口诀或许就与此有关。 虞翻运笔如飞,不一会儿就将纸画满了。他索性起身,一手端着砚盒,一手执笔,在墙上画了起来。 很快,一面墙就被他画满了,却还是无法得到想要的结果。他转过身,又到另一面,奋笔急书。 不知不觉,阳光便已偏西。 虞翻却还是一无所得。 看着满墙的卦象,虞翻陷入了沉思。 他有一种感觉,自己可能走错了方向。 与天子论易时,他便注意到一点。天子对《易》的经义并不熟悉,对卦变也不太感兴趣,他看重的是象和数的关系,而且重点是数。 与此相反,一般人的重点是象。 天子说的数究竟是什么? 好奇心像小猫的爪子,在虞翻的心里不停的挠着,让他茶不思,饭不想,肚子饿得咕咕叫也顾不上。 直到有人敲门,打断了他的思绪。 “谁?”虞翻没好气的说道,声音很大。 门外的人吓了一跳,随即说道:“先生,是我,诸葛亮。郎官说你一直没出门,也没用饭,我来看看你是不是身体有恙。” 虞翻打开门,看着诸葛亮关切的脸,有点不好意思。 “多谢关心,我没事,只是忘了。” 诸葛亮站在门外,看了一眼画满了卦象的墙壁,不禁哑然失笑。“原来先生是在研究易学啊,还真是废寝忘食。不过这些问题不是一天就能研究完的,还是先用餐。” “好。”虞翻一口答应,他也的确饿了。 诸葛亮安排人取来酒食,虞翻大快朵颐。诸葛亮借此机会,看了一下墙上的卦象,对虞翻说道:“先生,恕我冒昧,你恐怕走错了方向。” “何以见得?”虞翻既有些兴奋,又有些不甘。 哪怕诸葛亮是个难得的天才,又在天子身边有一段时间,但若是他解不出的难题,被诸葛亮解出来了,他还是有些失落。 “大道至简,不应该如此繁复。”诸葛亮收回目光,在虞翻面前坐定。“还有,易有天地之象,天圆地方,你这卦象里只有方,没有圆。” “怎么没有圆?”虞翻用筷子指了指以卦象组成的圆圈。 “这只是将八卦成列的六十四卦摆成圆形而已,对应什么?八卦成列对应地,不能说摆成圆形就能对应天。” 虞翻不以为然,埋头吃饭。 诸葛亮易学的造诣有限,还不足以动摇他的观念。 一直以来,易学就是这么表示天地的,还能变出什么花样来。 见虞翻这副神情,诸葛亮也觉得没趣,有点自取其辱,没有再说下去。等虞翻吃完,约定明天上朝的事,诸葛亮起身离开。 出门之前,诸葛亮又想起一件事。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天子所赐的西域算学中有很多象与数结合的例子,先生可以参考一下,或许会有启发。” 第717章 远方风景 虞翻虽然没说什么,送走诸葛亮之后,却立刻翻出了天子所赐的西域算学,仔细翻阅。 这一看,他就入迷了。 这是一种与他以往所学截然不同的算学。 他的眼前突然打开了一扇窗,从缝隙里,窥见了大不同的风景。 一口气将那薄薄的一册书翻完, 窗外已是一片漆黑。 虞翻放下书,推门而出,看着已经亮起灯的宫殿,轻轻地吁了一口气,随即又有些惭愧。 想不到蛮夷之中也有这样的智者。之前听天子说起西域算学时,自己还不以为然,现在才知道是自己孤陋寡闻了。 看来天子重视西域之学并非一时好奇, 而是有更深的考虑。 天子在中原未定之际先稳定凉州,也未必全是因为凉州有精兵, 也可能和西域有关。商路是其一,学问也是其一。 他是从哪儿了解到这些的? 虞翻听说过孝灵帝在世的时候,就好胡风,但他还觉得天子和那个荒唐的先帝有什么关系,哪怕他们是亲父子。 最明显的一点是,孝灵帝除了在宫里祭祀浮屠,穿胡服,好像没干什么正经事,也没研究什么西域的算学。 天子的见识,必有其他来处。 难道是那个胡商安东尼?天子曾说过,这些西域的书籍有不少是由安东尼收集来的。 虞翻决定,尽快找到安东尼,打听打听西域还有哪些值得称道的学问。 在此之前, 他要将天子所赐的西域算学再看几遍,直至精通,以便和天子进一步探讨。 两人之间的差距太大, 谈起来没意思。 —— 孙策站在檐下,目光越过院墙,看向驿馆的大门。 他已经在这里等了半天,虞翻的身影却一直没有出现。 这让他心里空落落的,说不出的焦虑。 明天朝会时会讨论他的任职,作为他最倚重的智囊,虞翻却滞留宫中,连面都不露了。 他不觉得虞翻是个趋炎附势的人,天子许的讲武堂祭酒也不足以让虞翻如此绝情,虞翻肯定是被其他事耽误了。 最大的嫌疑就是天子。 天子从一开始就对虞翻表现出了浓烈的兴趣,甚至在他和周瑜之上。 “伯符。”周瑜走了过来,顺着孙策的目光看了一眼,便猜到了孙策的心思。他拉过孙策的手臂。“别看了,我有话和你说。” 孙策打起精神,和周瑜一起回到屋中,对面坐好。 “天子许你万里海疆,这一点应该没什么问题。”周瑜开门见山。“但是有一点,我想你也明白。能在海上航行的楼船出现之前,远征海外是不太现实的事。” 孙策点点头。虽然有些失望,但他也清楚,这是现实存在的困难。就算天子现在让他出征, 他也不可能答应。 “杨公提了两个方案, 让我来问问你的意见。” “什么方案?” “一是你继续做会稽太守,等待战船。二是转为北海太守,协助刘备作战。现在是迎战袁熙,青州平定后,转战辽东。等辽东平定,或许最新的战船也能造出来的了。” 孙策沉吟片刻。“你呢?” “如果有可能,我想和你一起出征。”周瑜想了想,又道:“但我伯父的意思,可能还是希望我留在长安,具体如何,还要看天子的意思。” 孙策点点头,有些失落。 继虞翻之后,周瑜也要与他分道扬镳了。 “还有一件事。” “说。”孙策低着头。“你我之间,何必做小儿女态。” “关于令尊的爵位,你让给季佐是义,但朝廷自有礼,能不能接受,恐怕还在两可之间。如果还是由你承爵,朝廷将会为你安排侯邸,你的妻儿也要留在长安。当然,就算你不承爵,以你二千石的官职,也是要留质子的。” 孙策笑了一声。“所以我还是觉得,你留在长安也好,我的妻儿有你照顾,我也可以免除后顾之忧。” 周瑜盯着孙策看了一会儿。“伯符,如果天子所言不虚,我也不会在长安停留太久。也许你还没出东海,我就先去了西南。我听伯父说,天子对西域的事非常关注,从蜀地西南行,可至天竺。” “是么?” “应该不会是虚言。天子已经命太医们研制对付瘴气的医剂,除了西南,哪里还会用这种药?伯符,说不定我们还有并肩作战的时候。” 孙策笑了起来。“我在东南,你在西南,如何能有并肩作战的机会?” “不好说,有缘总共再见。”周瑜眼神微缩。“听说由天竺西行,可以直到大秦,也就是他们说的罗马。虽然也可以走陆路,但海路显然更方便些。” “天子的野望这么大?”孙策不禁吸了一口气。“不怕读书人说他穷兵黩武?” 他听人说过罗马,那可是真正的万里之外,远在天边。 “天子虽年少,却自有主见,不是读书人说几句就能改变的。”周瑜笑了一声,露出一丝向往。“伯符,这是你我一展抱负的机会,远比划江而治要宏大。” 孙策迎着周瑜的眼神,嘴角绽出一丝笑意,渐渐变成开怀大笑。 划江而治是张纮为他拟定的方略,现在看来,这个方略实现的可能性已经不复存在。天命在汉,天子横空出世,大汉中兴的势头不可阻挡。他只能退而求其次。 征伐海外,直到万里之外,未必不如代汉。 真要有那么一天,天子无法管理这万里疆域,封王就成了不多的选择之一。以异姓封王,还不用背负叛汉的负担,忠孝两全,几乎是最好的选择。 又一次,他和周瑜心有灵犀,想到了一起。 “如果真有那一天,此生无憾。”孙策收起笑容,一声叹息。 “的确如此。” 两人四目相对,会心而笑。 畅想了一会儿未来,孙策突然说道:“公瑾,有件事,我想听听你的意思。” “你说。” “反正我这会稽太守也做不了几天了,吴郡、丹阳也要交出来,有几个人是不是可以处理一下,免得他们与袁绍遥相呼应,鼓唇摇舌,令人心烦。” 周瑜脸色微变。“你是说会稽周氏兄弟?” “不仅他们。”孙策阴森森地说道:“还有盛宪、魏腾等人,我一想想到他们就心烦。” 第718章 老夫聊发少年狂 周瑜吓了一跳,连忙摇手。 “伯符,万万不可。你这不是帮天子,是连累天子。” 孙策斜睨着周瑜。“怎么说?” “你仔细想想,天子是要将读书人赶尽杀绝吗?又或者说,如果天子想杀人,最想杀的是盛宪、魏腾吗?” 孙策想了想, 无声一笑。“那倒是,天子又不认识盛宪、魏腾,他最想杀的应该是你伯父这样的老臣。” 周瑜脸色一僵,竟无言以对。 孙策所言,看似玩笑,但仔细一想, 又未必是玩笑。 以周忠之前的表现, 要说天子没有杀他的想法, 只怕没人会相信。 周瑜很快就恢复了正常,顺着孙策的话说道:“的确如此,但天子没有杀。为何?只因杀人只会激化矛盾,却解决不了问题。” 孙策哼了一声,有点无奈,却又不得不承认周瑜说的是事实。 他渡江之后,杀了不少人,但矛盾并没有解决,反而更加激烈。就连他所在的会稽郡都时有叛乱发生,使他无法全力北进中原。 相比之下,天子没有杀周忠,为了庐江度田,还不得不和周忠做交易,看似软弱,却渐渐达到了目的。 一旦周忠宣布支持度田, 并率先交出庐江周氏多占的土地,可以想见, 阎象在庐江推行度田的速度必然会突然加快。 “既然如此, 那我不多事就是了。”孙策无奈地摊摊手, 随着将话题拉了回来。“你说我该选哪一个?” “我建议你去北海。不管是现在围攻冀州,还是将来平定辽东,讨平三韩,都需要水师的协助。刘备没有水师,也不通水战,这正是你的用武之地。除此之外,你麾下还有程公、韩义公这样的幽州人,骑战的实力也不弱,大有用武之地。” 孙策觉得有理,连连点头。“还有呢?” “朝廷步骑甚多,能控制的水师却有限。一旦新船造成,自然要交给你试用。如果你滞留会稽,坐等船成,万一司徒说服了益州人,或许出征辽东的就是益州水师了。” 孙策呲了呲牙,如梦初醒。“公瑾,还是你想得周到。不仅是益州水师,还可能有荆州水师呢。要是被黄祖那老贼抢了先, 我将来怎么去见先父。” “机不可失, 时不再来。”见孙策这么说,周瑜很欣慰,随即又与孙策商量起了精简人马的事。 大军未到,粮草先行。在山东初定,度田又搞得人心惶惶的时候,朝廷钱粮紧缺,无力支撑大军征伐。 所以天子非常重视练兵,要以精兵代替重兵,以减轻钱粮的负担。 孙策作为一方大将,上限应该是万人。如今孙策麾下有两三万人,必须进行精简,缩编至万人左右。 除了减轻负担之外,这也是取信于朝廷的手段。 孙策初附,天子不太可能主动要求他精简人马,以免引起孙策反对,但天子可以拒绝孙策出征,不给他施展的机会。 在天子明确表示会重用孙策的前提下,孙策应该投桃报李,主动要求精简人马。将真正的精锐挑选出来,战斗力即使有所下降,也不会有兵力下降得那么明显,指挥起来反而更灵活。 他们都有统兵经验,知道指挥几千人作战与指挥几万人作战是完全不同的概念。就孙策麾下将领而言,能够顺利指挥三四千人作战的都不多,能指挥万人作战的更少。 将总兵力缩减到万人,诸将指挥一两千人作战,效果会更有保障。 孙策深以为然,与周瑜反复商量。 当天晚上,周瑜便将他们商量的成果汇报给杨彪。 杨彪非常满意,又一次向周瑜发出了邀请。 他清楚,这个方案不太可能是孙策的主意,应该是周瑜提出的方案。眼下太尉府人不少,通晓军事,有实战经验,又有过人见识的却不多。如果周瑜愿意,他愿意以周瑜为长史。 长史虽然只有千石,却是太尉府群吏之首,地位非常重要。 周瑜非常感激,但他还是婉拒了,等天子的决定再说。 —— 第二天一早,寅时初刻,孙策便与周瑜早早起身,收拾停当,与周忠一起坐在堂上,准备参加朝会。 他们之前就听周忠说过,朝会开始的时间比较早,大臣又应该比天子先到,所以要早早地起身,以免迟到。 这也是为什么未央宫北门外的住宅被称为甲等的原因,那里离宫门最近,可以节约不少时间。 看看时间差不多了,周忠便带着孙策、周瑜出了门,赶往太尉府。 到了太尉府,太尉府前的灯笼还没有灭,门前只有当值的卫士,大门紧闭,一个人也没有。 看到周忠等人,都伯阎温很是诧异,连忙迎了上来。 “周公……是准备随太尉一起参加朝会吗?” 周忠看着紧闭的府门,一头雾水。“是今天?我没有搞错时间?” 孙策、周瑜也一脸茫然。 阎温笑了,一边命人开侧门,将周忠让到里面等候,一边解释道:“周公有所不知,天子恢复朝会后,体恤老臣,担心他们受不了早寒,便取权宜之计,将早朝的时候推迟到卯时。太尉主兵事,最为重要,所以安排在最后。若是谈得久了,还可以在散朝之后接着谈。所以太尉府去得最近,通常都要到辰时才去。” 周忠愕然,随即大怒,攘袖而起。“杨文先竟敢戏弄我,等我将他拽起来,理论理论。” 说着,举步就往里面走。 周瑜连忙上前抱住。“伯父息怒,这里是太尉府,造次不得。” “太尉府又如何?天子面前,我都不假颜色,还怕他太尉府?再说了,他还是个假太尉,又不是真太尉。” 周忠一边说,一边掰开周瑜的手,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似的,向内宅冲去。 周瑜、孙策面面相觑。 周忠敢这么做,是因为他和杨彪是老朋友。他们作为晚辈,却没这胆气。 阎温也懊悔莫及。 看周忠一副儒雅的样子,他真没想到周忠会这么莽。早知如此,他就不让他们进门了。 “这个……”周瑜很尴尬,上前与阎温见礼。“在下周瑜,字公瑾,不知足下怎么称呼?” 周瑜这几天出入太尉府,阎温认识周瑜的,知道他的身份,连夜还礼。“天水阎温,字伯俭,为卫尉麾下都伯。” “天水人啊。”周瑜笑道:“杨公子在贵郡为太守,你在太尉府做都伯,还真是有缘啊。” 阎温哈哈一笑。 “杨公子为天水太守多久了?” “再过几天,就有两年了。” “那天水如今形势如何?想必是物兆民丰,百生安居乐业?” 阎温顿时来了精神,与周瑜聊了起来。 第719章 应接不暇 周忠虽然生气,却只是站在后院门口喊了几句,并没有真的冲进去。 一会儿功夫,杨彪穿好衣服走了出来,满脸歉意。 “忘了关照你,是我的疏忽。用朝食了么?一起。” “上朝时间这么重的事,也能忘?你觉得我会信你吗?” “我以为你知道。”杨彪很尴尬。“我忘了改制度时你还在江东, 刚刚还朝,今天是第一次参加朝会。” 周忠接受了杨彪的解释,却还是有些不解。“朝会时辰调整这么重要的事,为何不在邸报里公布?” 他虽然身在江东,有邸报传递消息,对朝廷中的事却不陌生。 杨彪一边引着周忠向侧院走,一边解释起来。 “修改朝会时辰时,就有人反对,但天子说,时辰太早,老臣们要早起,太辛苦。再加上冬天冷,当时长安缺少木炭,推迟到天明,也能节省一些。但此事于例不合,的确不能轻易改变,所以只是试行。” “试行?”周忠哭笑不得。“你们都已经试了小半年了。” “这个至少要试一年才行。”两人来到侧院,杨彪请周忠入座,得知周瑜、孙策还有前庭等着,又让人去请。“现在天气暖和,你感觉不到。冬天就难受了。既然要试行, 那就试行一年,再看是否要改回旧制。” 周忠哼了一声。 还要试行一年吗?看杨彪这副表情,分明是根本不想改回去了。本来嘛,谁愿意每隔五天就起一次大早。 “推迟了朝会的时辰,还来得及商讨政务吗?” 周忠话一出口,就后悔了。 他们汲汲以求的不就是公卿主政,天子垂拱而治么。天子推迟朝会的时辰,不仅仅是体恤老臣,恐怕也是由公卿主政之后,需要商讨的事情不多。要不然的话,试行了五个月,早就知道不便了。 杨彪看了周忠一眼,不禁莞尔。 “嘉谋,你回朝日浅,还需要点时间适应一下。” 周忠窘迫地点点头,又不禁感慨。“是我,我奉诏出使,有很多事情都不太熟悉了。”他顿了顿,又道:“天子最后商议兵事,还是不肯放弃兵权?” 杨彪刚要说话,周瑜、孙策从外面走了进来,向杨彪见礼。 杨彪颌首回礼,请他们入座,接着说道:“天子有意归政, 对公卿的要求与以往不同, 光武之后……”他想了想,又改了口。“或许是孝武以后调整的一些制度,可能都要重新改回来。总而言之,很复杂,不是一天两天就能解决的。” 周忠又惊又喜。“当真如此?” 如果真如杨彪所说,天子要恢复光武之前,甚至孝武之前的一些制度,那就不是还政三公的事,或许还会恢复丞相制,真正做到垂拱而治。 这样的事,即使是最激进的大臣也未必敢想。 “我骗你做甚?天子是真有心,但这件事要想办成,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别的不说,就这太尉府而言,说实话,我就不是一个合格的太尉,我毕竟没有征战的资历。所以我才一而再的希望公瑾能入府为掾。他有征战经验,又年富力强,先在太尉府熟悉几年政务,然后再出去统兵,积累资历,一步步升迁,五十岁时,就有可能做一个合格的太尉。” 周忠看了一眼周瑜,周瑜也正好看过来。 他们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惊喜的光芒。 杨彪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他们要是再不相信杨彪的诚意,未免太愚钝了。 “文先,你对公瑾的期望太高了,我怕他承受不起。这样,等见完天子,如果天子没有别的安排,那就让他跟着你历练几年。” 杨彪点点头。 —— 在太尉府吃完早饭,又聊了一会儿稍后要讨论的事务,杨彪这才带着周忠等人一起赶往未央宫。 进了北门,沿着大道向南,赶往前殿。 杨彪指着两侧被封起来的围墙说道:“知道这是哪里吗?” 周忠看了一眼。“天禄阁、石渠阁?” “知道在修什么吗?” 周忠扭头看着杨彪。“又要新修什么阁?” 杨彪笑了。“天子要在这里建一间印书坊,除了日常发往郡县的邸报之外,还要印一些启蒙的教材。将来会有最渊博的学者在这里研究学问,并将他们的研究成果印成书籍,让天下人共赏。我听说,已经有几部书列在名单里,就等着开版。” “什么样的书才能印行?” “首先要有真知实见,其次要有重大影响,或是制度,可是民生。”杨彪想了想。“我听说,列在第一的是《说文解字》精简版,第二好像是一部农书汇编,天子还专门题了名字,叫……《齐民要术》,或者是其他的什么名字。” 杨彪摇摇头,拍拍头。“老了,记不清了。” 周忠对《齐民要术》没概念,但他知道《说文解字》精简版。那是袁权从《说文解字》中精选的常用字,用来启蒙的,很浅显,便利而已,谈不上什么学问。 这样的书也能作为朝廷寄予厚望的书坊首先印行的典籍? “何不直接印行《说文解字》原书?” “原书也会印,不过那是针对学者的。精简版是用来教化将士以及庶民,要得急,河东那边来不及印。” 杨彪仰起头,看来越来越近的前殿。“天子要用三十年的时间,让所有的人都能识字,至少要能读懂朝廷的公文。” 周忠心中一动,还没反应过来,杨彪又道:“嘉谋,‘得诏书,但挂壁’这种事,以后会越来越少了。” 周忠打了个激零,忽然一阵头皮发麻。 天子费了这么多心思,就是为了将朝廷的诏书直达每一个庶民的耳目?如果每一个庶民都能读懂诏书,那太守、县令长们玩弄手脚的空间就小得多了,那些朝廷明令禁止,州郡地方却一直在施行的政策也就没有了掩饰的机会。 “文先,你觉得这样好么?” 杨彪转头看看周忠,嘴角挑起一抹浅笑。“你是不是想说秦政也是如此?” 周忠语噎,有些讪讪。 一听杨彪这语气,就知道他和自己的想法不太一样。 看来自己离开朝廷这几个月,朝中的变化是真大啊,大得自己应接不暇,已经有点像个局外人。 我就算做了司空,能胜任吗? 第720章 朝堂争论(菩缇盟主加更第三) 来到前殿,上了台阶,周忠就看到了坐得满满的朝堂。 大司农刘巴正在发言,态度很激烈。 “司徒不在京城,你们司徒府就不做事了?你这个司徒长史是干什么的?拿司徒时的惯例当借口,你是个傀儡不成?要我说,你就是维护乡党!” 话音未落, 一个年约五旬的文臣挺身而起,躬身向御座上的天子行了一礼,随即又转身看向刘巴,怒目相向。 “朝堂之上,首重事实。大司农指责我因循守旧,不肯轻易更改成例,我接受批评, 改与不改再论。但你说我维护乡党, 对朝廷的诏令阳奉阴违,实属欲加之罪。你要是拿不出证据来,我就告你诽谤之罪!” “京兆桑田被侵占,难道不是证据?”刘巴转身从案上取出一份文书,举在手中,大声说道:“去年年底,京兆报上来的桑田数,比刚刚清查的桑田数多了一百多顷。就算今天没有新桑田,就算有地陷,也不至于损失这么多。更何况,据大司农寺所知,即使是新年期间,各县都在积极开垦桑田,而今年也没有大规模的灾害。” 刘巴转向司徒长史。“我想请问,司徒府对此作何解释?你不要说不知道, 一个月前, 大司农寺就通报了司徒府,有文书可查。” 司徒长史冷笑一声。“你说得没错, 只是这文书不该送得司徒府来,而应该送到太尉府去。侵占桑田的人都是驻军,这事归太尉府管,司徒府没有权力过问。” 御座上的天子一抬头,正好看到走上台阶的杨彪、周忠,便笑道:“正好,杨公这不就来了。杨公,快请进来,正好说到你们的事。” 见杨彪、周忠入殿,殿中的大臣都起身见礼,就连天子都站了起来。 杨彪与同僚一一见礼,来到自己的座位上就座,一边整理衣服,一边说道:“是京兆桑田的事?” “是的。”司徒长史躬身行礼。“还请杨公还我司徒府一个公道。” 周忠目前还是光禄大夫,走到光禄勋邓泉身后就座,听到声音,抬头看了一眼司徒长史,发现是个熟人。 此人姓杜名畿,字伯侯, 曾在襄阳见过。没想到他回了长安, 还成了司徒长史。 说起来, 这倒是个合适的人选,怪不得赵温能够放心离开长安这么久。周忠甚至怀疑赵温不想回来了,把事情交给杜畿处理,比他直接处理更好。 杜畿就是京兆人,而且是个能臣干吏,做事胆大心细。 杨彪转身,从随行的掾吏手中接这一分文书,不紧不慢地摊开。“杜长史不要急,这件事虽说不全是你的责任,但你的调查也不够详细,还是听我说一遍,然后再叫冤。” 杨彪转头,向天子微微欠身。“陛下,经太尉府查明,此事虽与虎牙教尉夏育有关,但侵占桑田的人并不是夏育本人,而是夏育的姻亲之家。臣这里有夏育的手书证词,请陛下明鉴。” 一个郎官走了过来,将杨彪面前的文书取了过去。 杨彪转头看向司徒长史杜畿。“杜长史说是驻军所为,非司徒府所能处理。敢问你看到了相关的文书,还是听说?” 杜畿正色道:“我亲眼看到了地契,上面不仅有夏育的签名,还有夏育的虎牙教尉印鉴。签名可以模仿,印鉴也能模仿吗?如果是,这事恐怕就大了。” 杜畿话音未落,朝堂上的气氛就变得紧张起来。 仿制虎牙都尉印鉴,可比侵占桑田严重多了。 虎牙都尉负责京兆驻军,是南北军以外不可忽视的一支力量。 天子看完夏育的公函,转身又交给郎中,让他拿给杜畿。 “你见到的虎牙都尉印鉴是这样的吗?” 杜畿认真看了一会儿。“臣觉得是,但为策成全,还是比对一下为好。请陛下容臣调取地契的原件,对比之后,再行回复。” 刘协点点头。“事情关系到虎牙都尉夏育,太尉府发个文书,让他回来配合调查。” 杨彪躬身道:“陛下,夏育在弹汗山,一来一回……” 刘协声音不大,却透着不容拒绝。“就算这件事他不知情,也和他平时纵容姻亲有关。如果因此错过了征讨辽东的机会,那也是他应受的惩罚。” “唯。”杨彪没有再争,微微欠身领诏。 “好了,还有其他的事吗?与太尉府有关的,留下来继续听。没事的,可以选退了。” “唯!”一大半人起身,行了礼,准备退朝。 朝堂空了一半,除了刚到的假太尉杨彪之外,只有光禄勋邓泉、卫尉马腾还坐在堂上,执金吾却没看到。 “稍事休息一下。”刘协又摆了摆手。 “唯。”剩下的人也应了一声,起身到廊下活动身体。 一群侍女走了过来,手里捧着食案,上面有点心和茶水。官员们纷纷上前,各取一只杯子,取上一两块点心,一边吃,一边轻声聊天。 周忠看得目瞪口呆。 这和他印象中的朝会根本不会一回事。这么庄重的场合,怎么搞得这么散漫? “周公,用些点心吗?”一个侍女在周忠面前停住,轻声问道。“这是皇后殿下亲自安排的关东美食。” 周忠心烦意乱,也没关心这些,随意地挥了挥手,起身向御座走去。 坐在他身后的孙策却盯着侍女看了又看,突然说道:“你是……桥……” 侍女微微一笑。“正是,见过孙郎。”说完,款款一拜,将食案送到了孙策面前。孙策取了一杯茶,又起一块点心,激动地点点头。 等侍女走开,周瑜小声问道:“你认识?” “你也认识。”孙策说道:“你还记得桥蕤吗?这是他的大女儿。” 周瑜一愣,回头看向侍女。“是她啊,我还真没认出来。” “几年没见,更漂亮了,对?”孙策笑出了声。“而且身材也更好了,不像以前那么瘦,让人看着就心疼……” “坏了。”周瑜突然说道。 “心动了?”孙策刚想调侃几句,却发现周瑜脸色不对。他顺着周瑜的目光看去,才发现周忠走到了御座前,正拽着天子的袖子,脸胀得通红。 “陛下,老臣有话要说。” 第721章 杀心自起(菩缇盟主加更第四) 刘协转头,看了看脸胀得通红的周忠,轻轻挣了挣袖子。 “周公,有话好好说,别拉拉扯扯的。我这新做的朝服很薄,而且仅此一件,你要是扯坏了, 我可没换的。” 义愤填膺的周忠听了,忙不迭地松开手,躬身施了一礼。 “臣失礼,死罪,死罪。” 刘协看了一下衣袖,忍不住问道:“周公进门的时候, 我就觉得你心情不太好, 莫不是……起得太早,没休息好?” “臣……”周忠平复了一下心情,恳切地说道:“陛下怜惜大臣,臣深为感激。只是君子不重则不威,朝堂之上,不宜过于散漫……” “周公误会了。”刘协面带微笑。“朝堂在河东,这里只是行在。” 周忠愣住了,半晌没反应过来。 严格来说,天子这话说得没错,这里的确不是朝堂,只是行在。 是否迁都长安还在讨论之中,并没有结论。 “就算是……行在……”周忠咂着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毕竟他也去过西北, 见过行在是如何散漫的。 “周公, 诸事草创, 很多礼节暂时还讲不起来,尤其是关系到军事。”刘协说着, 拍拍周忠的手臂。“诸将教化不足,朝廷礼节有待教训,慢慢来。” 正说着, 一群人从外面走了进来,一边走一边说话,有的还和廊下的大臣打招呼。 抚军大将军韩遂快步走了过来,向刘协深施一礼。 “金城侯,抚军大将军,臣遂,见过陛下。” “大将军来得好快。”刘协面带微笑,同时示意一旁的侍女送过点心。“吃朝食了么?尝尝。你在洛阳那么久,应该熟悉关东的口味了?” 韩遂一手挽着袖子,一手端起一杯茶,却没拿点心。“臣在洛阳,最思念的就是凉州的羊羹,还有烤串。这关东的口味么,到底是甜了些,偶尔尝尝还行,天天吃,有些腻。” 刘协哈哈大笑,眨眨眼睛。“今天让你如愿。虽然没有金城的羊,却是奢泽延送来的贡品。想吃羊羹还是烤串, 随你。” “那臣今天就赖着不走了, 一定要吃上这一口。”韩遂也笑了起来。 周忠很无语。 这哪里是未央宫的朝堂,这分明是休屠泽旁的行在啊。 没等周忠反应过来,吕布和几个明显带着鲜卑特征的将领走了过来,向刘协行礼,寒暄了几句,转头一看周忠在旁,又连忙和周忠见礼。 与吕布聊了几句,周忠大感意外。 眼前的吕布与他印象中的吕布截然不同,举止从容,谈吐文雅,颇有几分儒将风范。 不过更让周忠意外的是那几个鲜卑人。 他们有些局促地向刘协行礼,嘴里说着生硬的汉话,神情恭敬中带着紧张,额头能看到密密麻麻的汗珠。 “温侯,这是……” “新归附的鲜卑小帅。”吕布使了个眼色,将周忠引到一旁。“周公还记得被我们击败的扶罗韩部么?” “知道。” “他们的残部有一些逃到了草原上,重新纠合起来,想犯我边塞。这几个不肯跟着他们冒险,就联络到了我们,通报消息。关系重大,我就带着他们赶回来了。” 周忠吃了一惊。“鲜卑人又恢复元气了?” 吕布摇摇头。“哪有那么快,只是几个残兵败将凑到一起,觉得自己又行了。他们不来便罢,若是敢来,就让他们见识一下我汉家铁骑的厉害。” 周忠将信将疑。“既然如此,那你何必急着回朝?” “回朝是另有事请诏。”吕布转头看了一下四周,压低了声音。“曹都护想趁着这个机会,对草原深处进行一次行动,肃清残敌,顺便让关东来的骑兵熟悉一下草原。” 周忠心领神会。“要辎重?” 吕布笑了。 周忠却笑不出来。 冀州未定,天子还想着征讨辽东,现在曹操、吕布又不甘寂寞,想要深入草原。 果然是武夫当国,必然穷兵黩武。 —— 不出周忠所料,相关军事的讨论一开始就进入了白热化。 抚军大将军韩遂和狼骑督吕布争了起来。 吕布刚解释完曹操的想法,韩遂就起身表示反对。 他的理由也很直接:眼下不具备深入草原作战的基础。 孝武横扫漠北,是建立在大汉立国七十国的积储之上。眼下刚刚恢复太平,山东还没有完全接受朝廷诏令,州郡阳奉阴违,度田举步难艰,朝廷连正常开去都捉襟见肘,不得不处处节省,哪来的钱粮深入草原作战? 与其深入草原,与几个鲜卑残部较劲,不如用兵关东,将反对度田的州郡实行军管。 如果度田能够得到彻底推行,用不了七十年,也许只要七年,朝廷就有足够的实力挥师北上。 韩遂说得很激动,周忠听得心惊肉跳。 他知道韩遂不满足于驻军洛阳,引而不发,而是想实实在在的立下大功,平定山东。袁绍撤了,他又盯上了反对度田的山东大族。 他几乎听到了韩遂磨牙的声音,就像是磨刀。 吕布也很直接,反怼韩遂说,关东和塞外的情况不一样,不能混为一谈。你在洛阳驻军大半年,消耗了那么多钱粮,都干了些什么?要是能拿出一部分来,支持边疆,短不过三个月,长不到半年,我们就能扫平那些鲜卑残部。 说到最后,吕布意犹未尽,不顾韩遂的脸色已经非常难看,又添了一句。 你要是进攻冀州,那我不仅不和你争,只要天子下诏,我们配合你作战都行。几个反对度田的流寇,也值得你在这儿说?就当是练兵的对手,一场演习就解决了。 当初百万青州黄巾入兖州时,曹都护只用了几千人就平定了。你要是没把握,不如到讲武堂听几天课,或者找一部曹都护作注的兵法看一看。 韩遂愣住了,盯着吕布,两眼瞪得溜圆。 周忠也愣住了。 吕布和曹操这么亲近吗?他们可是死敌啊。 这时,杨彪打破了沉默。“陛下,臣有不同意见。” 刘协点点头。“杨公不妨直言。” “兵乃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陛下倡导开诚布公,畅所欲言,臣相信抚军大将军和狼骑督所言都是他们的心里话。既然如此,那臣不得不说,他们是利器在手,杀心自起,忘了陛下稳定边疆的良苦用心。” 第722章 少年有志 杨彪一开口,韩遂、吕布立刻收敛了许多,闭口不言,只是眉眼间依然倔强,显然只是对杨彪个人表示尊敬,并不代表他们同意杨彪的看法。 周忠看得仔细,有点明白了杨彪的为难之处。 他这个假太尉做得并不容易。天子一直不肯转他为真,诸将也没真把他当太尉。与其说是尊敬他,不如说是尊敬弘农杨氏。 周忠悄悄地看向天子。 天子面色平静,仿佛早有准备,或者早就习惯了这样的场面。 “杨公的意见呢?”刘协说道。 “陛下,当初击破扶罗韩时,曾与俘虏有约。五年后,他们就有机会转为正式的编户。如今五年之期将至,或许可以趁此机会,以柔克刚,不发一矢而定北疆。” 刘协微怔,有点感慨。“是啊,不经意之间,马上就五年了。” “那些俘虏所在,大多是如今燕然都护的辖区。臣以为,现在就应该开始相应的工作,以示朝廷言出必信。再从中挑选一些合适的人从军,随燕然都护巡边。” “这样能行吗?”韩遂表示反对。“万一他们与塞外的鲜卑人勾结,里应外合,奈何?” 杨彪转头看着韩遂。“抚军大将军觉得,朝廷在并州教化五年,连几千适合从军的少年都挑不出来?” “少年?” “是的,成年人长于草原,习惯了强肉强食。入塞定居后,就算有机会接受教化,也只满足于读书识数,不会被官吏欺骗,未必就能认同我大汉的礼仪,更不会有汉人自居。可是那些初长成的少年则不同,他们童蒙未开接受我汉家教化,读书习礼,是觉得自己是个汉人多一些,还是觉得自己是鲜卑人多一些?” 韩遂神情尴尬,垂下了眼皮。 考虑到他自己的身份,杨彪这个反问很有杀伤力。 信任是基础。如果教化了五年之后,还是无法给予基本的信任,甚至要推翻之前的承诺,教化的意义就不大了。 “诸位觉得如何?”刘协看向其他人。“有意见就提,毋须忌讳。” 周忠想了想,起身施礼。“陛下,臣附议。臣以为,不仅可以并州推行此事,也当在山东州郡推行此事。相比于被俘的鲜卑人、匈奴人,山东百姓心向朝廷的更多。袁绍撤兵之后,有不少士卒解甲,其中不乏精锐。若能就近招募他们入伍,授予徐州牧刘备,或许能迅速平定琅琊的战事,而毋须出动抚军大将军麾下的精锐。” 韩遂一听,顿时急了,长身而起。“大夫此言……” 周忠摆摆手。“请抚军大将军听我说完。” 韩遂狠狠地瞪了周忠一眼,坐了回去。 周忠再拜,接着说道:“臣一路西行,听到不少关于凉州军的评论。总体而言,以轘辕关为界,进关之前,对凉州军心怀恐惧的居多。进关之后,对凉州军心有好感的居多。” 韩遂抚着胡须,露出一丝得意。 虽然周忠说得有点夸张,但他的军纪肯定要比董卓等人强很多。 “须知数年之前,董卓还曾驱洛阳百姓西行,沿途死伤无数,恨西凉人入骨的不在少数。五年教化,能有这样的成果,可见陛下重教化堪称英明,而西凉人也并非天生禽兽,只要读书守礼,一样能成为国家栋梁。” 周忠重新看向神情有点尴尬的韩遂。 “但凉州军东出日短,百姓疑心未消,此时东出,难免战战兢兢。万一有人不够自律,闯下祸来,不仅抚军大将军会受到连累,只怕陛下教化西凉的想法,也会受到质疑。” 韩遂悻悻地哼了一声,却不说话。 刘协沉吟片刻。“在徐州、兖州招募老兵,计是好计,只怕他们刚刚解甲,又被征召,会以为朝廷政策反复。还有其他的办法吗?” 杨彪说道:“陛下,臣有一权宜之计。” “说来听听。” “便会稽太守孙策率江东步骑、水师参战。” 刘协转头看向孙策。 孙策立刻起身,行礼。“臣愿往。” 刘协无声地笑了起来。 怪不得杨彪和周忠一起来,原来都商量好了啊。不过这个方案的确不错。调孙策参战,也算是一举三得。既将孙策调离了江东,又让他保持战斗力,还能迅速解决琅琊的战事。 反正孙策出海征伐还有几年,先协助刘备收复辽东,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今天朝会本来也有这个内容,既然说到了,就一起讨论。” 众人畅所欲言。 除了韩遂有些排斥之外,几乎所有人都赞同这个方案。刘协从善如流,当即做出决定,转孙策为北海太守,率步骑、水师万人,进驻北海,切断袁熙退路,争取将袁熙围歼在琅琊境内。 考虑到孙策之前的装备陈旧,朝廷可以拨一部分军械,供孙策装备将士。为了能让这些装备更好的适应水战,有必要派一些专门制作军械的匠师去江东,配合调研。 江东如果有能工巧匠,也可以参与其中。 孙策悬在嗓子眼的一颗心总算落回了肚里。 安排完了孙策,刘协又问周瑜有何想法。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周瑜长身而起。“陛下,臣冒昧,有一个请求。” “哦?”刘协笑了。“大胆地说,不要有顾虑。” “臣想出使塞外,亲眼看一看那些鲜卑残部,看看他们究竟有多少实力,能否对北疆造成危害。如果他们实力不足,只是为了生存,臣或许可以劝他们来降。” “你还有这个口才?” “臣的口才不佳,但是臣认识两个口才极佳的。若陛下允许,臣希望能带上他们同行。” 刘协想起了一个人,不禁露出一丝浅笑。 “你说的是谁?” “一个是江东吴郡人沈友,一个是臣的同窗好友,九江人蒋干。沈友年龄与臣相当,文武全才,刀法、书法、口才皆佳,人称三妙。蒋干少好纵横术,口才绝佳,是天生的说客。” 孙策悄悄地看了周瑜一眼,一声叹息。 周瑜从来没在他面前推荐过这两人,现在却一次性地推荐给了天子。 不过仔细想想,他也能理解。 九江人蒋干且不说,周瑜虽然没有推荐过沈友,但他是认识沈友的,也知道沈友三妙的名声。 只是他从来没有过招揽沈友的心思。 刘协想了想,看向其他人。“诸位以为如何?” 杨彪说道:“臣本想辟他为吏,不过他不畏艰难,愿意以身犯险,以求不战而屈人之兵,臣深感赞同。臣附议。” 吕布也立刻做出了决定。“臣附议,愿沿途护送。” 周忠看了周瑜一眼,有些无奈的说道:“臣附议。” 第723章 喜忧参半 刘协再一次做出决定,拜周瑜为郎中,命其出使塞外,探听鲜卑虚实。 沈友、蒋干作为周瑜的随从,由周瑜出面邀请,到长安与周瑜会合。 周忠再一次见识了刘协的果决。 说好的事,当场拍板, 绝不拖泥带水。 周忠甚至觉得他有些鲁莽。 不过他也理解了杨彪之前的说法,天子的确可以在较短的时间内处理朝政,而不是扯了半天,一件事也没处理。 这与周忠的印象相去甚远。 大将军何进当政的时候,就是朝会上经常吵得不可开交,却解决不了什么问题, 最后还要到大将军府再讨论。 当然,周忠也清楚, 有些争吵就是为争吵而争吵, 要的就是解决不了问题。只有如此,才能让何进大权在握。 只可惜,何权贪权,却不会用权,真正掌权的是袁绍。 而袁绍又是一个优柔寡断的人。 袁绍最近怎么样了?周忠突然很好奇。 “周公?” 刘协叫了一声,周忠却没什么反应。还是周瑜扯了他一下,他才回过神来。 “陛下,臣……” 刘协的嘴角抽了抽。“周公,有人建议增加试行度田的郡国,你有何看法?” 周忠刚要说话, 突然一愣。 他还以为要讨论庐江度田的事,没想到天子要说的却是另外一件事, 他没有一点心理准备。 “陛……陛下, 试行度田尚未看到成果, 何必急于推开?而且……这件事不是应该和司徒商量么?司徒府也……”周忠环顾四周。“没人在啊。” 刘协有些不高兴。 之前还一本正经的说君子不重则不威,你现在开什么小差? 韩遂逮到了机会,不阴不阳的说道:“大夫刚才神游,没留意我们在说什么。我们现在要讨论的不是在山东,而是在冀州试行度田。” “在冀州?”周忠紧张起来。“那也和司徒府有关啊。” “冀州形势不同,如果不给点压力,只怕袁绍不会答应。”杨彪接过话题,为周忠解围。“所以抚军大将军建议,加大对冀州的压力,进军青州,一方面切断冀州对袁熙的增援,一方面迫使袁绍接受朝廷诏书,选择一郡试行度田。司徒府那边已经答应了,就看太尉府的意见。” “既然如此,那太尉定便是了。” “迫袁绍就范,需要太尉府的配合。将来监察度田的试行情况,却需要司空府出面。”刘协顿了顿,让周忠有个缓冲的时间。“度田若是成了,自然好说。若是不成,究竟是度田本身有问题,还是有人敷衍了事,甚至是故意破坏, 自然要进行监察。” “这个责任, 希望由司空府担起来。”刘协补充道。“不知大夫以为如何?” 周忠迅速权衡了一下利弊。 这是他接任司空的条件。他如果愿意接受这个责任,天子就让他做司空。如果他不愿意,那司空也就与他无关了。 这是个麻烦事,他不想干。 但这是将三公之一的司空抓在手中的最好机会,相信张喜也愿意看到这一步。 山东士大夫需要一个能在朝堂上发声的人。 “臣附议。”周忠躬身说道。 刘协满意地点点头,看看四周。“司空乃三公之一,不能久缺。既然大夫不辞劳苦,勇于担责,就由大夫为司空,如何?” 大家心知肚明,这既是给周忠机会,回报他之前的劳苦,以及带回孙策、周瑜的功劳,也是给他压责任。 将来试行度田不成,司空府要出面检讨原因,这可是一个得罪人的活,而且得罪的是山东士大夫。 —— 朝会结束,走出大殿的时候,太阳刚刚偏西。 殿外被灿烂的阳光照得明晃晃的,透着一丝不真实。 周忠眯起眼睛,看向残破的宫墙,摸着腰间的绶带,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天子连印绶都准备好了,这个司空他是不做也得做啊。早知如此,当时就不应该答应得那么爽快,至少要表示一下谦让,最好能讲讲条件。 这可是个大麻烦啊。 “嘉谋,贺喜你啊。”杨彪说道,笑容满面,但眼神中却有一丝狡黠。 “只是嘴上说说吗?”周忠没好气的说道。 “如果你要贺礼的话,没有。要建议的话,有一条。” 周忠“且”了一声。“说来听听。” “找一个年富力强,而且通晓律法的长史。” 周忠心中一动。“有合适的人选推荐吗?” 杨彪笑而不语,转身走了。 周忠咂了咂嘴,知道自己失言了。杨彪就算有合适的人选,也不推荐给他。周瑜请求出使,杨彪自己还需要一个合适的长史呢,怎么可能让给他。 再说了,是说司徒长史的任命要得到天子的认可,但辟除权却是司空本人的。这是身为司空的权利,杨彪没有理由抢这个名额。 周忠在脑子里搜了一圈,想到了一个人。 他转头看了看,见孙策、周瑜还在殿中,和天子说话,一时半会不像是能出来的样子,决定等等再说。 他赶上杨彪。“既然没有合适的人选推荐,不如请我喝酒,再向我介绍一下这长安的近况。几个月没回来,我都有些看不懂这朝堂了。” 杨彪哑然失笑,点头答应。 两人步行出了宫,上了车,杨彪却没有回太尉府的意思,命人驾着车,拐上章台街,一路南行。 “去哪儿?” “去城南太学。那里是长安最热闹的地方,不仅有美食,还是很多外地游学之士聚集的地方。如果你运气好,也许能找到可用之人。” “我有一个人选,就是不知道合不合适。” “谁?” “彭城张昭,你应该听说过。” 杨彪思索片刻。“名望是够了,能力如何?我听说他擅长内政,倒是一个不错的司徒长史,能不能有做好司空长史,我不清楚。” 周忠点点头。 他也有这样的看法,但是除此之外,他的确找不到合适的人选。孙策放弃江东,张昭必须要有另外的安排,到司空府做长史也个不错的出路。 “嘉谋,你应该听说了,天子有意复司空为御史大夫,以及各州刺史的职责,使其专心于监察。” 周忠一惊。“现在吗?” 杨彪摇摇头。“现在还只是放风,没有正式提议。但你是知道的,天子如果没有想法,不会轻易放风。” 周忠嘴里发苦,脸上却强作镇静。 “你什么意见?” “我觉得……可行。” 第724章 王者之师(菩缇盟主加更第五) 有那么一瞬间,周忠很想臭骂杨彪一顿。 你明知天子有意改司空为御史大夫,怎么不提醒我? 司空虽然也有监察的职责,但比起专司监察的御史大夫来说,还是要轻松很多的。 监察不仅繁琐,而且讨人厌。勤于职事,被人骂是酷吏。不勤于职事, 又很难做得长久,随时可能被免。 不管怎么说,一身清名被毁的可能性都极大。 “后悔?”杨彪笑得很阴险。 “不后悔。”周忠咬牙切齿。 “不后悔就算了。”杨彪叹了一口气。“我本来还想,你要是实在不想做,不如我转为司空,反正这太尉也是做不久的,还是去做点实事更好。” “你……当真这么想?”周忠将信将疑。 杨彪轻拍车壁。“嘉谋,你还没看出来吗?天子比我们更想推行王道。当现在的制度出现了问题的时候,他要……” 杨彪想了一会, 转头看着周忠。“那句话叫什么来着,归根复命?” 周忠愕然。 他知道“归根复命”是什么意思,只是觉得用在这里实在不合适。 “这是天子说的?” “嗯。” “他在修道?” 周忠觉得自己抓住了本质,心头震惊。 如果天子有意修道,重归黄老,那恢复御史大夫都只是开始,将来还有可能恢复丞相,三公掌权,天子垂拱而治。 但……这是儒门希望的结果吗? 黄老当道的时候,可没儒门什么事。 一时间,周忠不知道是该表示支持, 还是该表示反对。 想了半晌,周忠幽幽一声叹息。“过犹不及啊。” 杨彪点了点头, 欲言又止。 “你想说什么, 就直说。”周忠忍不住踢了杨彪一下。 “我觉得天子要的不是黄老道, 而是真正的王道。”杨彪伸手掸了掸衣摆上的灰尘。“国之大事,唯祀与戎。天子紧紧抓着兵权不放,这就是根本原因。” 周忠皱着眉头, 沉默不语。 果真如杨彪所说,那兵权岂不永远要不回来了? 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从这几十的君臣相争来看,最终解决问题的永远是兵权,是武力。如果天子抓着兵权不放,那不管丞相、御史大夫有多大权力,君权都死死地压着臣权,所谓天子垂拱而治,三公当政,就是一句空话。 兵权在手的天子随时可以翻脸,收回丞相、御史大夫的权力,甚至是生命。 孝武时,有几个丞相、御史大夫能善终? 周忠想了一会,突然说道:“文先,天子印行《宦者列传》的事,你怎么看?” “我赞成。”杨彪不假思索。 “天子欲使后宫行周制?一后三夫人九嫔?” “差不多。”杨彪露出一丝浅笑。“去年就有人提议算人,被天子直接否决了。天子去年只纳了马贵人,还是为了安抚凉州人。眼下基本定了要入宫的只有吕布的女儿吕小环,其他人,天子都没兴趣。” 杨彪忽然说道:“刚刚朝堂上奉食的侍女中, 有两个国色,你注意到没有?” 周忠想了想。“我没注意,只看到有一个似乎姿色过人。” “梁国桥蕤的两个女儿,一心想送入宫中,找了很多人说情,天子却没答应,最后还是皇后出面,才让她们进椒房殿做了侍女。” 周忠想起当时孙策、周瑜的反应,倒是有些钦佩。少年慕艾,面对如此绝色,天子能不动心,心性果然坚忍。 这么看来,控制后宫规模,争取不置宦者,倒并非空穴来风。 最后能不能实现再说,至少天子是有心的。 车声辚辚,周忠和杨彪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闲话,出了城,向太学而去。 —— 清凉殿,刘协换了一身常服,与韩遂重新入座。 “要不要把朝服换了?”刘协说道:“我就一身朝服,要省着点穿,就不和你讲究了。” 韩遂连忙笑道:“陛下节省,臣深感佩服。不过臣众目所注,不敢放肆,还是穿着朝服安心些。” 天子穿着常服见他,以示亲近,他当然欢喜。可是让他自己脱了朝服,他是万万不敢的。 手握重兵,最怕人说闲话,最怕君主猜忌,时刻保持谨慎才能长久。 这是他与其他西凉人的区别,只有贾诩能够理解。 “哈哈。”刘协挥挥手。“那你待会儿吃烤串的时候可要小心些,别滴上油,不好洗。” “唯。”韩遂含笑答应。 能与天子在宫里一起烤串,吃多少已经不再重要,甚至吃不吃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天子对他的这份独宠。 几句寒暄过后,刘协回到本题。“不能出兵,是不是有些失望?” 韩遂本想谦虚一下,话到嘴边,又改了主意。 “陛下圣明,臣的确有些失望。数万大军驻扎洛阳,每天消耗钱粮无数,却不能为朝廷尽力,臣心有愧。” 刘协点点头,提起案上的茶壶,要给韩遂添茶。韩遂连忙双手捧起茶杯,恭恭敬敬地接着。 刘协的手很稳,茶壶纹丝不动,茶水如柱,落入杯中,没有溅出一滴。韩遂看得真切,不禁暗自佩服。 听马腾说,即使是回到长安以后,天子依然每天习武不辍,看来绝非虚言。相比之下,韩银已经有些懒散了,别说天天练武,十天一次的演习都想偷懒。 回去要好好收拾他一下,让他见贤思齐,多向天子学习。 “什么样的大军,才能称为王者之师?”刘协放下茶壶,端起茶杯。 韩遂双手捧着茶杯,沉吟片刻。“令行禁止,谨遵君命。” “还不够。”刘协缓缓地摇摇头。“这只是精锐之师,不是王者之师。” 韩遂迟疑地看着刘协。 “如果朝廷有诏,命你将关东百姓尽皆斩首,你会执行诏书吗?” “这……” “如果你执行,你就是精锐之师,虎狼之师,却不是王者之师。”刘协淡淡的说道:“真正的王者之师,在于保境安民。” “保境安民?”韩遂心中疑惑。“那……反对度田的人,算不算民?” “算乱民。”刘协说道:“朝廷推行度田,是为了让更多的民能安居乐业。他们反对度田,是将自己的利益凌驾于其他人之上。那大将军解除他们的武装,让他们回去种地,就是安民。” 刘协顿了顿,又道:“朝廷法度,只能保障他们的合法权益,而不是让他们为所欲为。” 韩遂松了一口气,呷了一口茶。 茶很香,还有些甘甜。 “平叛只是小事,毋须几万大军。”刘协说道:“眼下还有一件关乎百万民生的大事,需要大将军费心。” 韩遂连忙放下茶杯。“臣唯陛下诏书是从,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蹈火暂时不必,赴汤倒是有可能。”刘协手指在安相轻叩。“秋汛将至,大将军要做好准备,确保境内的河堤不会有决堤的危险。” 刘协顿了顿,神色凝重。“你,能做到吗?” 第725章 欣喜若狂(菩缇盟主加更第六) “秋……汛?” 韩遂愕然。他以为天子留下他,是想和他商量进逼冀州的事,没想到天子让他防秋汛。 “不理解?”刘协一点也不意外。 韩遂满脑子想的都是建功立业,将大将军前面的抚军二字去掉。再不济,也要做一个真正的太尉,光宗耀祖。 防秋汛,显然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以内。 可是对他来说, 这却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决定。 如何改变关东百姓的既有印象,让他们相信朝廷是真心为他们着想,并自发地支持度田,而不是听世家大族忽悠? 让被世家大族称为虎狼之师的西凉大军去防秋汛。 虞翻说,讲道理是没用的,做给他们看才是正理。 说一千, 道一万,不如做点实事让他们看。 仅凭口舌之争, 别说韩遂, 就连朝廷也不是关东士大夫的对手,舆论工具就掌握在他们手中。就算朝廷现在下诏书,恐怕也到不了普通百姓手里。 但大军修堤防汛,确保辖区的大河不会决堤,这是很多人都能直接感受到的。就算山东百姓暂时不清楚,河南、陈留、颍川一带的百姓也能看在眼里。 以后谁还说西凉军是虎狼之师,相信的人至少会少得多。 韩遂虽然有些疑惑,但刘协一解释,他就明白了。 他欣然接受。 他正闲得生蛆。既然防秋汛也是立功,而且还是为西凉军正名,对他来说有利无弊,没有拒绝的道理。 虽然这事怎么看都有些诡异。 刘协随即和韩遂详细商量了防秋汛的安排。 经王景治河之后,黄河决堤的危险已经大减,史上有“安流千年”的美誉。安流千年指的是没有大的决口, 没有黄河改道这样的大灾,小灾小难则从来没有停过。 且王景主持修建的水利系统比较复杂, 需要经常性的维护才能发挥作用。黄巾以来,尤其是董卓乱政以来,已经有十年没有好好维护,决堤的风险正在逐年增加。 据曹操说,前两天秋汛,兖州、豫州都有不同程度的受灾。 好在积累的问题的不大,只要及时清理修复,就能基本解决问题。 金城之前也有过类似的情况,韩遂对此并不陌生,一听就懂了。 刘协又说,除了驻军之外,还可以招募一些百姓参加。一方面是补充人手不足,,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扩大宣传。 如今洛阳人口奇缺,如果能吸引一部分人口到洛阳定居,一起屯田,恢复起来也快得多。 当然,这么做的前提是韩遂要控制好部下,不能让他们做出伤害百姓,甚至滥杀无辜这样的事来。 韩遂胸有成竹。 经过几年教化,军中将士的习气已经改了不少。上了战场,见了血, 能不能维持军纪,他不敢保证。修个堤、筑个坝,又不是作战,军纪如果还维持不住,他这个抚军大将军也太不称职了,哪里还有脸坐在天子对面大放厥词。 刘协又提议,除了招募百姓之外,你还可以放出风声,要重金礼聘通晓水利的人才。这么做,不仅可以让更多的人知道朝廷重视民生,要兴修水利,还可以体现朝廷务实的风气。 坐而论道的走开,为民谋福利的速来。 山东士大夫崇尚经学,能干实事的却不多。朝廷不需要那些只会清谈的名士,要能做实事的人才。但是直接说,肯定会引起士大夫的反对,借此机会试探一下,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韩遂心领神会,有一种为天子冲锋陷阵的感觉,只不过战场变成了与士大夫斗智斗勇。 当年上计京师,遭到山东士大师的集体蔑视,今天有机会狠狠打他们的脸,没有道理不全力以赴。 “臣唯陛下马首是瞻。”韩遂伏地,行了大礼。 —— 孙策、周瑜下殿之后,来到虞翻所住的庐舍。 一进门,两人就惊呆了。 虞翻蓬头垢面,坐在一堆纸中,一手拿着书,一手拿着纸,口中念念有辞。身边的纸上,四周的墙上,画满了各种图形,写满了文字,还有一些从来没见过的符号。 “长……长史?”二人面面相觑。 虞翻抬头,看到二人,面露喜色,一跃而起。 “你们来得正好,我刚刚搞清楚了一道形学难题。”他一手拽着孙策,一手拽着周瑜,大步走到墙壁前,指着墙上的一个圆形说道:“知道为什么圆最接近道的么?” 孙策一脸茫然,周瑜却听懂了,连忙问道:“为何?” 虞翻提起笔,在墙上画了起来。“老子说,上善若水,几于道。任何时间,水都尽可能的收缩,而收缩到极限,就是圆。” 虞翻开始说的,周瑜还能听懂几句,再后来,他就和孙策没什么区别了,一头雾水。 他也学过九章,但他根本看不懂虞翻在墙上画的那些算术。 “长史,这是西域算学吗?” 虞翻一愣,连连摇头。“不是,西域算学虽然新奇,与我中原算学不同,但也只是新奇而已,成就未必就比我中原算学高。这是我自己悟出来的。” 虞翻眼中闪现出得意的光芒。“而且这是经过证明的。证明,你懂吗?” 周瑜老老实实地摇摇头。 “证明就是经过数的验算,不管谁来算,都无法推翻这个结果。”虞翻哈哈大笑。“象的解释,人各有辞,义理更是莫衰一是,难有定论。但数的验算是确凿无疑的。就算圣人反对,他也无法推翻这个结果,千年万载以后,对的还是对的。” 周瑜惊得瞪大了眼睛,与孙策交换了一个有点惊恐的眼神。 虞翻虽然是狂生,但他却是儒门中人,对圣人的尊敬有生俱来。如今居然连圣人都不放在眼里,莫不是思虑太重,病了? 虞翻看到了二人的眼神,哈哈大笑。 “放心,我没病,我只是欣喜若狂。”见二人依然不太确信,忽然哑然失笑,连忙放下手中的笔。“对了,我这两天沉湎算学,未曾问你们的事。什么时候朝会?你们有什么计划?” 孙策咳嗽了一声,把朝会的内容说了一遍。 听说朝会已经结束了,虞翻愣了一下,随即又笑了。“这个结果不错啊,你们也算如愿了。” “那长史……有什么计划?你真要留在长安,出任讲武堂祭酒吗?” 虞翻扬所手。“做不做讲武堂祭酒,并不重要,我只想与天子朝夕相处,坐而论道。” 第726章 面对现实 见虞翻心意已决,孙策虽然觉得遗憾,却也只能认命。 对虞翻这种奇才,本来就无法勉强,只能以情动人。 不过虞翻与天子谈得来,将来必受重用。有他在朝,自己将来的路也会走得顺畅一些, 未尝不是好事。 孙策对算学不感兴趣,闲聊了几句,拉着周瑜,与虞翻告别。 看着孙策略显落寞的背影,虞翻一声叹息。 他知道孙策的心意,但是在天子面前,孙策真的一点优势也没有。离开孙策,归于朝廷,或许是对孙策最好的帮助。 这样他才不会有不切实际的想法。 看着孙策、周瑜二人走远,虞翻回屋,看到屋内一片狼藉,也吃了一惊。愣了半晌,才意识自己沉湎在算学中已经有两天了,连朝会都没有参加。 朝闻道,夕可死,大概就是这种状态。 虞翻一边收拾屋内的纸张,一边让人给他准备热水。他身上都快臭了,要洗个澡。 一会儿功夫,诸葛亮赶来了。 “先生悟道了?”诸葛亮打量着案上刚刚收拾好的那一摞纸,以及墙上的各种图形,惊叹不已。 他也是聪明人,也花时间研究过西域的算学,自问成绩也不错, 还得到了天子的夸奖。可是和虞翻一比,他终究还是不够投入。 从这些图形来看,虞翻可能已经彻底搞懂了那一部西域算学的全部内容,而且能举一反三了。 他很想翻一翻虞翻的这些草稿, 但是又忍住了。 天子这两天事务很多,他没这么多时间来研究这些,更不可能像虞翻一样心无旁骛的投入。 “管中窥豹罢了。”虞翻说道:“天子何在?我想见他。” “天子正和抚军大将军议事。他听说先生悟道,让我来看看,如果方便的话,或许晚些时候派人来请先生。” 虞翻欣然答应。 他坐了下来,看向远处,出了一会儿神,突然说道:“道在天地之间,非三坟六典所能包容。年轻人,还是应该趁年轻的时候游历天下,开阔眼界,不能坐井观天,夜郎自大。我老了,没有这样的机会了,这辈子或许都见不到真正的道。” 诸葛亮愕然。 这还是那个狂士虞翻吗? “先生……何出此言?” 虞翻收回目光,静静地看着诸葛亮。“夫子之所以是圣人,和他少时贫贱,长而周游列国有关。若是衣食无忧,纵使每天读书不倦, 他也成不了圣人,最多不过是个书囊罢了。我见过蔡伯喈,他自称读书三十年,不如江湖飘泊十年。如今看来,都是经验之谈。” 诸葛亮心中一动,微微颌首。 类似的话,他也听蔡琰说过。 看来游历真的很重要,周瑜主动请求出使,恐怕也有此意。 我是不是也该找个机会出去看一看? —— 与天子一起喝了一碗羊羹,撸了几串烤肉,韩遂心满意足的告辞了。 他昂首阔步,意气风发,就像打了龙血似的。 诸葛亮赶来汇报,虞翻已经沐浴更衣完毕,随时可见。 “他说了些什么?” 诸葛亮将自己的见闻说了一遍,赞道:“其人虽狂,却有狂的本钱。不仅聪明过人,而且专注持久,问道之心甚坚,令人佩服。” 刘协瞥了诸葛亮一眼,不禁莞尔。 诸葛亮是一个很骄傲的人——虽然他从不表现出来——如此直白的夸一个人,还是第一次。 看来受的震撼不小。 “与坚持比起来,聪明反倒没那么重要,尤其是将视野放大到百年、千年的跨度上。为政者,不能寄希望于几个天才或者明君,而是要有一个能够自我革新的规章制度。古今形势不同,不能泥古不化,自我设限。” “陛下所言甚是,只是若无天才、明君,只怕会越改越差,乃至于南辕北辙。” “所以要有一个明确的目标,将这个目标做为标准,衡量制度的对错,免得自己走偏了。” “比如?” “比如党人虽然以为民请命为号称,但他们的所作所为却让天下陷于大乱,就说明他们的做法就算不全错,也是有问题的,应该加以更正。如果连这一点都不肯承认,那他们就没有改正的机会了,只会撞墙撞到死。” 诸葛亮轻轻地吁了一口气。 —— 易县,县界。 袁谭拱着手,站在路边,看着马车缓缓停住,连忙上前,拉开车门。 “父亲。” 袁绍居高临下地打量了袁谭一眼,微微颌首,起身从车内钻了出来。有甲士上前,摆上踏板。袁绍踩着踏板下了车,抖了抖袖子,负在身后,环顾四周。 “一转眼,又是两年了。” 袁谭陪笑道:“是啊,一转眼又是两年了。父亲征战辛苦,又添了几丝白发,还是要多保重才好。” 袁绍轻笑了一声,转过头去。 郭图、许攸等人迎了过来,与袁绍见礼,说些不感不淡的客套话。 “公路何在?”袁绍问道。 “友若已经去联络了,很快就会有回音。” 袁绍心情有些不太好。刚才没看到荀谌,他就怀疑荀谌心里的怨气还没有消,避而不见。现在听说荀谌去见袁术,更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郭图轻声解释道:“公路纨绔,不识大体,直接与他商量怕是不行。友若会先去弹汗山,与公达相见,然后再见公路。路途遥远,所以早早就起程了。” 袁绍眉头紧皱。“公路不肯见我?” 郭图之前说,袁术就在易水对面,经常招袁谭共饮。他人已经到了这里,袁术却不露面,显然是不想见他。 早知如此,他又何必赶到易县来,让袁术羞辱么? “他不敢。”许攸说道,一脸的满不在乎。 “何以见得?” “他既无兵权,又无用兵之能,初来幽州,若无公达震慑,幽州人根本不会把他放在眼里。所以他得罪谁都有可能,唯独不敢得罪公达。” 郭图面色不变,脚下却悄悄踢了许攸一脚。 许攸这两年过得太舒心,越发口无遮拦,根本不看袁绍的脸色。他这几句话虽然说的都是实情,却等于提醒袁绍,袁术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 果然,袁绍的脸立刻阴了,转身上了车。 郭图给袁谭使了个眼色,让他上车去陪袁绍,然后将许攸扯到一旁,低声责备道:“子远,你怎么越活越回去了?看不到本初的脸色?” “看到了。”许攸咧嘴一笑。“如果他连这句话都听不得,还是别和公路见面为好。我敢保证,就算公路不得不来,也没什么动听的话。” 第727章 相看两厌 袁术敞着怀,箕坐在台阶上,双手捧着一块甜瓜,啃得满脸汁水。 “这西域的瓜就是甜。”袁术一边吃,一边含糊的说道:“我之前吃的瓜都没这个甜。看来公达过得很滋润啊,这幽燕都护当得舒服。有机会,我也要试试。” 荀谌站在阶下, 看着袁术像饿狗似的吃瓜,全然不顾自己袁氏家主的形象,非常无语。 汝南袁氏怎么会让这样的人成了家主?真是家门不幸。 “行了,你回去,别等着了。”袁术说道:“就算你等到天亮,我也不会分你一块。” 荀谌翻了个白眼,想骂人。 我等你的回复,谁在乎你那几块瓜?在弹汗山吃得饱了。 “你什么时候去见本初?” “等两天。”袁术在衣服上擦着手。 “两天又是几天?”荀谌追问道。 他太清楚袁术的脾气了,不敲定日子, 袁术这两天能算到明年去。 “两天就是两天。”袁术翻了个白眼。“到明天是一天,到后天就是两天。最迟后天中午,我就去见他,看看他还有几天能活。” 荀谌松了一口气。“还有什么要求吗?” “我想和他单挑,他敢应战吗?”袁术眼睛一翻。“放心,没什么要求,我会客客气气的,不让你们叔侄难做。” 荀谌没有再说什么,甩甩袖子,告辞了。 袁术哼了一声,又拿过一块瓜,大吃起来。 荀谌刚走不久,袁术的亲卫将苌奴走了过来。“主公……” 袁术抬腿就是一脚,将苌奴踹得一个趔趄。“你这耳朵里长鸟毛的胡虏!乃公说过多少次了, 叫使君, 叫使君,不要再叫主公。乃公现在是朝廷的幽州牧, 不是割据一方的野心家。” “是, 使君。”苌奴也不生气,拍了拍身上的脚印。“几个小娘都接来了,三个已经住进了驿舍,还有两个在路上,最迟明天中午就能到。” 袁术头也不抬。“很好,好好招待,不能委屈了她们。还有,千万不能被长史知道,否则扒了你的皮。” “主公……使君放心,我已经安排好了。” 袁术伸手拿起一瓣甜瓜,扔给苌奴。“带回去给你家婆娘和小崽子尝尝,西域来的甜瓜,一枚一金。” 苌奴喜出望外,美滋滋地捧着瓜走了。 袁术啃完手里的瓜,坐在台阶下,眼中闪出一丝狞笑。 “婢生子,居然还敢来见乃公,看乃公怎么弄你。” —— 荀谌离开州牧府,转身去了长史杨弘的私宅。 杨弘今天休沐,正在家中准备酒食, 打量与同僚会饮,联络一下感情。 看到荀谌登门,他倒是一点也不意外,将荀谌迎到堂上。 “这么快就回来了?” “不快不行啊。”荀谌苦笑。“我们那主公,比皇帝还难侍候。” 杨弘笑了。 他虽然没见过天子,但他从不同渠道了解道,天子强势,却不难相处,也不怎么讲究仪礼,没袁绍那么多规矩。 不过,荀谌当着他的面这么说,恐怕是不想回去了。 “弹汗山形势如何?” “还行,东征的准备很顺利,只等秋后粮食到位,就可以出发了。”荀谌摆摆手。“我来找你,是想请你帮个忙。” “你说。” “公路说,后天去见本初。我实在不想见本初,你帮我说一声,就说我来回奔波,病了,起不了身。” “你是躲一时,还是想躲一世?” “能躲一时算一时。”荀谌神情无奈。“等他走了,我再决定回不回去,省得相看两厌。” “既然如此,不如来幽州,随便哪个郡,做个太守,试行度田,也算是为朝廷效力。” 荀谌笑着摇摇手。他可没兴趣为袁术效力。 “幽州也要试行度田吗?” “迟早要试的,何必一定要等到诏书来?” 荀谌目光微闪。“那冀州岂不是也应该试行?” 杨弘一愣,想了想。“冀州……能行吗?” “迟早的事。”荀谌无声地笑了笑。“大不了挑个县试行就是了。其实我也很好奇,度不度田,究竟有多少区别。” 杨弘盯着荀谌看了两眼,沉吟片刻。“你收到什么消息了?” 荀谌得意地笑笑。“等你见了本初回来,一切顺利,我就告诉你。” 杨弘咂了咂嘴,有些无奈。 说到底,袁术的消息还是不如荀氏灵通。有荀文倩在宫里,不管天子做出什么样的调整,荀氏都能第一时间收到消息。 这一点,就连弘农杨氏都无法媲美。 当然,这样的机密,也只有荀氏至亲才能知道,不会轻易告诉别人。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荀谌又道:“公路答应得太爽快,我心里总是有些不安。他不会又在憋什么损招?文明,你留心点。” 杨弘点头答应。 —— 第二天一早,杨弘就赶到州牧府,问起了袁术的想法。 袁术将对荀谌的承诺又说了一遍,然后和杨弘商量,请杨弘先去和袁绍、袁谭见面,做好相应的安排。 袁谭也就罢了,袁绍可不是什么实诚人,他不能不防着点。 两人之间的矛盾太大了,谁也不敢说袁绍不会出阴招。 杨弘又好气又好笑。就你那路中悍鬼的名声,还担心袁绍出阴招? 话虽如此,他还是答应了。 作为袁术身边唯一的谋士,又是弘农杨氏子弟,他也不希望袁术有任何意外,否则他没法向杨彪夫妇交待。 去走了杨弘,袁术随即将被袁绍送到乌桓、鲜卑部落和亲的五个族女接到州牧府来,安排了一个单独的院子,命苌奴重兵把守,不让任何闲人接近。 他设宴,为这五个族女接风。 开席第一句话,他就吓了这五个女子一跳。“朝廷很快就会对乌桓、鲜卑用兵,你们都要做寡妇了。” 五个年轻女子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如何应答。 她们被袁绍嫁给乌桓、鲜卑的大帅小帅,身不由己。这次被人接来,一开始也以为是袁绍安排的人——她们的丈夫都率部随袁绍作战,有的可能还在袁熙麾下,有一两年没见了。 到了这儿才知道,是袁术安排的人。 袁术想干什么,她们一无所知。 可是以她们对袁术的了解,估计没什么好事。 “你们如果想跟着那几个胡虏一起被枭首示众,那我没什么好说的。如果你们不想这么死,那就听我的,和那几个胡虏和离,重回袁氏。你们放心,我将来一定会给你们安排更好的婚姻,保证你们后半生衣食无忧,也没人敢笑话你们。” 第728章 见面礼(菩缇盟主加更第七) 虽然知道袁术不是什么靠谱的人,但在胡人部落的生活实在不是人过的,这几个女子稍微考虑了一下,就答应了。 只要能逃离那充满腥膻味的帐篷,以及粗鄙不堪的胡人丈夫,让她们干什么都愿意。 而且她们也早就听说了,幽燕都护府一直在做征讨的准备, 出兵是迟早的事情。胡人部落里也听说了,非常紧张,一有风吹草动,就准备逃往草原深处。 幽燕都护荀攸的名字,比白马将军公孙瓒还有杀伤力。 袁术随即又对她们说,明天我要去见袁绍。你们是袁绍嫁出去的, 如今和离, 也要袁绍点头,算是有始有终。如果他不肯, 也没关系,你们就在这儿住着。有我保护你们,他不能拿你们怎么样。 没有会和袁术计较这些细节,五个女子爽快地答应了。 —— 袁绍抬起眼皮,看着走进帐来的杨弘,露出一丝矜持的微笑。 “文明,别来无恙?还适应幽州的气候吗?” 他和杨弘是老熟人,但杨弘出身弘农杨氏,所以很自然的加入了袁术的幕府,后来又随袁术出南阳。 “谢使君关心。”杨弘客气了几句,委婉的说明来意。 荀谌来回奔波,累倒了,卧床不起,托我向你转达一下歉意。 袁绍眉梢轻颤了两下。 荀谌避而不见, 他倒是有心理准备。“他人在哪里?病得重吗?有没良医?” “没什么大病,就是累的,休息几天就好了。” 袁绍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这是他幕府内的不合, 不能让杨弘看了笑话。 “公路可好?” “甚好。明天他会来与使君相见,着我先行一步,问候使君,顺便商量一些安排。” 袁绍笑了。“他是怕我想要他的性命吗?” 杨弘也笑了。“使君言重了。就算有再大的仇,你们也是兄弟,哪有性命之争。这只是例行公事罢了,也是给朝廷一个交待,免得被人说三道四。” 袁绍哼了一声,垂下了眼皮。 杨弘会意,起身告辞。 过了一会儿,袁谭进帐,向袁绍汇报和杨弘商量的结果。 为策万全,双方将在易水岸边见面。至于是袁术来南岸,还是袁绍去北岸,还要由袁绍决定。 “公路能来南岸?” “公路叔说,父亲是兄,他是弟, 理应由他来见你。” 袁绍心里舒服了些。 “难得他有这份心思, 就在南岸见。”袁绍叹了一口气。“一晃十年没见了, 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是不是和我一样白发苍苍,垂垂暮年。” 袁谭笑道:“要说年轻,仲路叔的确年轻一些,没父亲这么多白发。不过比起风度来,他就不及父亲远甚,依稀还是当年在洛阳的模样,没怎么改。” “是么?”袁绍难得地笑了起来,和袁谭聊了几句。 —— 第三天一早,袁术便匆匆起程,带着苌奴及一百精骑,赶到易水边。 他将苌奴及精骑留在了北岸,单身一人乘船过了易水。 杨弘赶上来迎接,迅速交待了一下商量好的事。 袁绍已经在筑好的高台上等着,负手而立,俯视着大步走来的袁术。 袁谭站在台下,拱手施礼。 袁术点头还礼,解下腰间的刀,扔给杨弘。 “文明,你就别上去了,在下面等着。” 袁谭连忙说道:“阿叔,不必如此。” 袁术拍拍袁谭的肩膀。“小子,我不让你为难。你那老子什么脾气,我比你清楚。他就是表面上装无所谓,心里不知道紧张成什么样子呢。我真要带着刀上去,就没法好好说话了。” 袁谭尴尬地笑笑。 袁术摊开双手,又道:“喏,你看清楚了,我身边连把书刀都没带,你不用担心我会弄死他。待会儿说得好便罢,万一要吵起来,你也别紧张。” 袁谭连忙说道:“阿叔言重了,阿叔言重了。” 袁绍在上面听得清楚,也大声说道:“显思,你们站得远一些。待会儿就算我们俩打起来,你也别管。这么多年了,我正想打他一顿,出出胸中恶气呢。公路,赶紧上来说话,别磨蹭,你又不是什么儒雅君子,装什么迂缓。” 袁谭见状,只得招呼杨弘,走出几十步,尽可能不听台上的两人说族。 他清楚两人之间的恩怨,也清楚袁术的脾气,待会儿污言秽语是少不了的。身为晚辈,他听见了不太好。 袁术登上高台,围着袁绍转了两圈。 “我如果没记错的话,你今年五十了?” “算你有心。”袁绍笑道。 “人过五十不为夭。待会儿你要是气死了,也不亏。” 袁绍脸上的笑容有些僵。 虽然有心理准备,但他还是没想到袁术一开口就咒他死。如果不是袁术将佩刀留在了下面,他真担心袁术会拔刀砍他。 “放心。我没你想的那么心胸狭窄,你气不死我。” “最好如此。”袁术从怀中掏出几份文书,递给袁绍。“你先看看这个。” 袁绍狐疑地接过一看,顿时变了脸色。 这是他送去和亲的五个族女的和离书。虽然他不熟悉她们的字迹,但私人印鉴还是清楚的,不像是造假。 “这是哪来的?” “她们亲手写的。”袁术背着双手,来回踱步。“她们被你送给胡虏,生不如死。听说我到了幽州,就派人来见我,请求我以家主的身份出面,接她们回中原。我想着,这是你犯的错,应该给你一个改正的机会,就带来了。你如果没意见的话,就签个名字,用上印鉴,答应了。” 袁绍脸色大变。 那五个乌桓、鲜卑部落都是他倚为臂膀的骑兵来源,有两个在他身边,还有三个在徐州作战,怎么可能和离。 胡人蛮横,受此大辱,岂能善罢甘休。 “胡闹,她们在哪儿?让她们当面和我说。” “好大的威风。”袁术停住脚步,歪着头,打量着袁绍,一脸不屑。“你还真以为非你答应不可?告诉你,是给你个改错的机会,不是求你的恩赐。你想见她们?你有这个脸吗?我堂堂袁氏的女儿,嫁给胡虏为妻?你还真是光宗耀祖啊。” 袁绍气得脸色铁青,刚要说话,袁术又道:“哦,是我错了,真把你当君子,却忘了你从来都是一个不要脸的伪君子。我如果没记错的话,显奕就是你在追服母丧的时候生的?啧啧,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真是个大孝子。” 袁绍怒不可遏,将手中的和离书扔在一旁,拔剑出鞘。 “你再说一遍!” 第729章 反客为主(菩缇盟主加更第八) 袁术打量着狂怒的袁绍,咧嘴一笑。 “你敢杀我吗?”他伸长脖子,凑到袁绍面前,用手指着脖子。“来,往这儿砍,往这儿砍。用我一条命,换你断子绝孙,不亏。” “你说什么?”袁绍吃了一惊,头皮发麻。 “你知道有多少人等着杀进冀州,砍了你这颗鸟头。”袁术收回脖子,抬起手,用力在袁绍额头戳了两下。“臧洪要为张邈兄弟复仇,士孙瑞想升太尉,韩遂想做大将军,希望都寄托在你这颗鸟头上。” 袁绍被袁术戳得向后直仰,握剑的手关切发白,却不肯真砍下去。 袁术说得对,冀州群狼环伺,想杀入冀州,取他首级的人太多了。他要是真杀了袁术,那些人肯定会扑上来,将他和冀州撕成碎片。 隐忍,必须隐忍。 “把你的爪子拿开!”袁绍挥手挡开袁术的手。“你还真是无畏啊,宁可用自己的命为人铺路?” 袁术嘿嘿笑了两声。“扬州牧也好,幽州牧也罢,我的仕途已经到头了,四世三公的荣耀,我肯定续不上。用我一条烂命,为你做的孽赎罪,换取汝南袁氏再起的机会,我不亏。将来到了列宗列宗面前,我也算是有功之人。” 他斜睨着袁绍。“你就不好说了,大伯是不是还愿意认你这个儿子不好说,我阿翁和大兄是肯定不会认你的。” 袁绍的脸颊抽了抽,转过身,还剑入鞘。 大兄袁基因他而死,肯定不会原谅他。如果他再杀了袁术,生父袁逢也不会原谅他,名义上的父亲袁成也可能不接受他。 在人间,袁术开除了他的宗籍。 在九泉之下,列祖列宗也会拒他于千里之外。他将成为名符其实的孤魂野鬼。 他已经五十岁了,身体又不怎么好,随进可能踏上黄泉之路,这个问题已经到了必须考虑的时候。 为了袁术这样的一个无赖,大可不必。 “如果我不肯呢?”袁绍看向被他扔得四处飞散的和离书。 —— 袁谭、杨弘站在几十步外,看着高台上的袁绍、袁术争吵,吓得魂不附体。尤其是袁绍拔剑,袁术将脖子伸过去的时候,杨弘腿都软了。 但事情却没有像他们想象的那样的发展。 袁术一如既往的嚣张,袁绍却退缩了,还剑入鞘,继续和袁术说话,而不是愤然离场。 这很诡异。 “他们究竟在说什么?”袁谭问道。 杨弘同样迷茫,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袁术给袁绍看的是什么东西?为何袁绍会怒而拔剑? 他一概不知。 这时,微风吹来,一张纸被风吹起,晃晃悠悠的下了高台,落在杨弘不远处。杨弘上前捡起,看了一遍,顿时心中恍然。 刚刚平复的心情顿时又拎了起来。 袁术哪来的这东西? 这时候和离,那些鲜卑、乌桓人能受得了吗? 袁谭也凑了过来,看了一遍,脱口而出。“阿叔好手段,这可真是……” “真是什么?”杨弘转头看着他。 袁谭顿时语塞,眨了眨眼睛,挤出一丝尬笑。 杨弘也反应过来。 釜底抽薪。 鲜卑、乌桓人与袁绍反目,对袁谭有利无弊。袁术这一手看似儿戏,其实却非常有效。就算袁绍能安抚住那些人,幽燕都护府的秋后出征又如何应对? 留给袁熙的时间不多了,留给袁绍的时间也不多了。 —— “放弃。”袁术背着手,看着远处起伏的群山。“火德不灭,天命在汉,这不是你的错。你已经努力过了,趁着还有回头的机会,赶紧回头。再走下去,害了自己也就罢了,再害了显思,何苦呢。” 袁绍冷笑道:“显思是我的儿子,还用不着你来关心。” 袁术转身打量了袁绍片刻,咧嘴一笑。“你真把他当儿子吗?别骗自己啦,谁还不知道你那点小心思。我跟你说一件事啊。” “什么事?” “荀彧的女儿在宫里,很多人都觉得她可以代替伏完的女儿做皇后,但天子坚决不同意。不是他不喜欢荀彧的女儿,而是他清楚,有些规矩不能坏。” 袁绍不以为然。 他知道这些事,也不觉得和自己的有什么关系。 立谁为嗣子,牵涉到很多人的利益,绝对不是袁术说的这么简单。 天子如此,他也如此。 “嫡子就是嫡子,庶子就是庶子。”袁术笑笑。“这规矩并不复杂,你却不懂,还想成大事?算了。” 袁绍深吸一口气,眯起了眼睛,握着剑柄的手再次用力。 袁术的目光逐渐下移,滑过袁绍铁青的脸庞,掠过袁绍剧烈起伏的胸膛,最后露出袁绍关节发白的手上。 “这就是那口思召剑吗?” 袁绍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什么?” “我听说你梦中得了一口剑,剑上有铭文为思召,是这口剑吗?” 袁绍这才反应过来,低头看了一眼。“原来你也知道。” “当然,我一直很关心你的。”袁术伸出手。“给我看看?” 袁绍犹豫了,不知道该不该交剑交给袁术手中。他盯着袁术看了又看,进退两难。 袁术无声地笑了,神情轻蔑。 袁绍一咬牙,摘下剑带,交到袁术手中,同时不动声色地向后退了一步,免得袁术暴起发难。 袁术脸上的神情更加不屑,打手握着剑鞘,右手握着剑柄,拔出半截剑身,盯着那两个字看了半晌,一声轻笑。 “真是神人梦中所赐?” 袁绍的脸有些红。 哪有什么神人梦中授剑,都不过是他做的宣传,以示天命在己罢了。 “如果真是的话,那你就一直没搞明白这两个字的真实含义。” 袁绍忍不住嘲讽道:“那我倒想听听你的高论。” “思召二字解为绍,未免牵强,解为思为召公之业,倒还说得通些。这也许就是你的命,入朝辅政才是最好的归宿,而不是改朝换代,问鼎天下。” 袁术还剑入鞘,却没有将剑还给袁绍。“召公封在燕地,以蓟为都,这剑归我更合适。你已经辜负了神人,就不用再想心思了。” “你……”袁绍大怒,上前想夺回剑。 这剑虽然不是什么神人所授,却是按照他的心意打造,真正的百炼清钢,装金饰玉,他非常喜欢,坐卧不离,岂能给袁术。 袁绍刚刚一动,袁术拔剑出鞘,剑锋直指袁绍咽喉。 袁绍大吃一惊,连忙刹住,汗如浆出。 袁术咧嘴一笑。“你猜,我敢不敢杀你?” 第730章 祸起萧墙 袁绍毫不怀疑袁术有杀他的胆量。 别说袁谭在几十步之外,根本来不及救援,就算袁谭在高台上,他也未必会帮他。 帮袁术,反而更符合袁谭的利益。 自己大意了,中了这悍鬼与逆子的诡计。 当然,这背后可能还有汝颍人的谋划,尤其是避而不见的荀谌。 一瞬间,袁绍冷汗透体,呆若木鸡。 袁术仰天大笑,提着剑,下台去了。 袁绍腿一软,险些瘫在高台上。 刚刚那一刻,比界桥之战时面对突然出现的白马义从还要危险。他当年有勇气拒绝田丰的建议,不肯暂避,而是正面迎战。今天却没有勇气与袁术硬刚。 当时他坚信,袁术会毫不犹豫的杀了他。 站在台上,看着袁术与袁谭说了几句话,与杨弘一起离去,登舟渡水,袁绍才长出一口气。 袁谭奔了上来,见袁绍脸色不佳,连忙赶到袁绍身边。 “父亲……” 袁绍甩开了袁谭的手。他不要这逆子假惺惺的孝顺。他肯定是和袁术勾结好的,将他从邺城骗来,与袁术面对面,饱受袁术的羞辱。 “父亲?”袁谭一看袁绍这神情,就知道袁绍心情不好,又要迁怒于他了,战战兢兢。“阿叔……究竟说了些什么?” “你不知道吗?”袁绍反问道,不等袁谭回头,就迈步下台去了。 袁谭心中不安,连忙跟上。 —— 上了船,杨弘拿出那份和离书,问袁术是怎么回事。 袁术挥挥手,转头看了一眼高台,见袁绍已经不在上面,这才吐了一口气,钻进船舱,一屁股坐了下来,扯开衣襟猛扇。 “吓出乃公一身汗。” 杨弘无语,帮着袁术脱下外衣,发现袁术的后背已经湿透了。 “使君,你刚才太鲁莽了,万一……” “死就死呗,谁还能不死?”袁术犹自嘴硬,又拿起一旁的思召剑,拔出半截,仔细欣赏。“文明,你说,我要是将这柄剑献给天子,天子会不会赏我点什么?” 杨弘也知道这柄思召剑,却没近距离看过。他瞅了一眼,眉头微皱。 “就算要献,也该先将上面的玉撬下来。” 袁术哈哈大笑。“撬下来?我没给他再镶两块就不错了,还撬下来。那婢生子死了才好,活得越久越害人。” 对袁术的胡作非为,杨弘很无语,但他又不得不承认袁术说得有些道理。 袁绍死得越早越好。 他死了,袁谭趁势上位的可能性越大,届时向朝廷称臣,不仅袁氏可以避免更大的灾难,以汝颍人为代表的士大夫也可以重新合流,形成更大的势力,与天子和关西人抗衡,而不是互相争斗。 或许回去可以和荀谌商量商量。 —— 回到易县,袁绍就病倒了,谁也不见。 连郭图都不见,袁谭就更别说了。 郭图一头雾水,拉着袁谭问了半天,也没问出个结果。 袁谭只知道袁绍很生气,却不知袁绍和袁术在高台上说了些什么。他看到袁绍先要杀袁术,后来却又将剑给了袁术,险些被袁术杀掉,再不清楚其他。 郭图听完,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他们的谋划又被袁术搞砸了,不仅没达到预期的目的,反而让袁绍怀疑上了袁谭,以为袁谭和袁术暗中勾结,联手做局。 郭图立刻找来许攸商量。 许攸听完之后,大惑不解。 “本初为何如此优柔寡断,这么好的机会,何不直接杀了那悍鬼?” 郭图瞪了许攸一眼。“子远,你怎么还和当年一样。杀人如果能解决问题,何至于落得今天这样的结果?” 许攸不以为然,却也没有再说什么。 郭图反复考虑后,让许攸去一趟袁术大营,找到荀谌,问问究竟是怎么回事。他怀疑荀谌见过荀攸之后,可能定了什么计划,却不想和他们说,所以避而不见。 荀氏在朝的实力越来越强,已然成为当汝颍系新的领袖。荀谌想改换门庭,甚至拿他们来做进身之阶,都是有可能的。 以袁术本人的智力而言,似乎想不出这么机智的手段。 郭图不反对投靠朝廷,但他不希望荀氏叔侄抛下他们,甚至将他们作为牺牲。 许攸答应了,悄悄出营。 郭图则以袁绍生病为由,让袁谭调集大军,封锁了大营,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入。 气氛瞬间紧张起来。 袁绍得知消息,勃然大怒,将郭图、袁谭召过去,椎床大骂,说袁谭有弑父之心,大逆不道。 袁谭跪地请罪。 郭图矢口否认,坚称是为袁绍身体着想,为冀州安危着想。 眼下冀州安危寄于袁绍一身,而冀州人又极度敌视袁谭。如果袁绍在袁谭的营中病了,甚至有所不讳,难保冀州人不会拥立袁熙或袁尚,趁势作乱。 所以,袁绍要想保证冀州安稳,不闹出兄弟反目为仇的悲剧来,就应该安心养病。只要他病好了,就没人敢轻举妄动。 袁绍虽然生气,却也清楚郭图说得有理。 撕破脸,他也挣不脱袁谭的控制,冀州必乱。 看得破,不代表忍得过。 本来只是一时郁闷的袁绍真的病倒了。 郭图让袁谭陪在袁绍身边,以尽孝道,不让其他人有接近袁绍的机会,自己则与袁绍身边的文武联络,尤其是逢纪。 田丰隐退,沮授失踪,冀州人的实力大减,如今的领袖是审配。 偏偏逢纪与审配矛盾很深,上次围攻彭城时,逢纪就在袁绍面前说过审配的不是。如今这副形势,逢纪更加不安,甚至不敢留在邺城,跟着袁绍来了易县。 郭图找到逢纪,开门见山的提出了自己的计划。 借此机会,逼袁绍立袁谭为嗣子,将冀州人拥立袁熙或者袁尚的野心扼杀在萌芽之中。 逢纪一点也不惊讶,他沉默了半晌,问道:“你觉得审配等人会善罢甘休吗?如果他率部来战,你怎么办?” 郭图笑了。“他若敢来,我们不介意斩其于城下,并将这个功劳收入囊中。我们背后有幽燕都护府,有太原、上党的驻军,还用担心审配那点人马?” 逢纪点点头。“我知道你们汝颍人多势众,可是我有什么好处?我怎么知道你们不会兔死狗烹?这些年,你们对我如何,你自己应该也清楚。” 郭图张开嘴,指了指自己的金牙。 “看到这个了吗?” 逢纪费了好大力气才忍住笑。“我既不聋,也不瞎。” “那你应该知道,我不会向那个小天子称臣。事成之后,你为首功,如何?” 逢纪怦然心动。 “成交!” 第731章 以恶制恶 许攸见到荀谌时,荀谌还处于愤怒之中。 他也没想到袁术会玩这么一手,这根本不是他们的计划。 袁术根本不理荀谌。 他对荀谌说,我这个幽州牧做不做无所谓,但幽州乱了,荀攸秋后东征的计划必然受到影响。万一刘备进展顺利,抢先进兵辽东,荀攸可就白忙一场了。 荀谌觉得袁术不可理喻。 这分明是损人不利己嘛。 这时,许攸赶到,与荀谌交流了情况,这才知道当时高台上究竟发生什么事。 但事已至此,袁术做了什么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如何化危为机,顺势推袁谭上位,分冀州为南北两部,由袁谭直接控制冀州诸郡国,为争嫡奠定基础。 荀谌反复权衡后,也觉得这是一个机会。 名义上,袁绍已经向朝廷称臣。 实际上,袁绍还牢牢控制着冀州,不给朝廷介入的机会。 朝廷鉴于关东士大夫的舆论,不得不颁布诏书,宣布天下太平,不主动挑起战事,不主动介入冀州的范围。 但冀州内部有分歧,却是朝廷求之不得的结果。 如果袁谭在袁绍的逼迫之下,不得不向朝廷称臣,那就更好了。 这样的功劳,岂能让与他人? 为了争取朝廷的支持,荀谌随即提出,由袁谭上书朝廷,请求在冀北选择郡县试行度田。 与此同时,袁术也应该上书朝廷,在幽州选择郡县试行度田,比如耕种条件最好的涿郡。 涿郡与冀州接壤,在这几个郡县试行度田,当地的守相也可以名正言顺是维持强大的武力。一旦发生民变,而郡国自身兵力又不足以解决时,还可以申请朝廷以武力介入。 相信朝廷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一定会大力支持。 许攸觉得有理,随即与荀谌商定,由荀谌再赴弹汗山,与荀攸做进一步的探讨,做好武力介入的准备。自己则赶回易县大营,回报郭图,准备逼宫。 为了求得袁术的配合,许攸临走之前,主动去见了袁术。 看到许攸,袁术很惊讶。 “你什么时候来的?” “我想来就来,还需要你同意?”许攸背着手,在袁术面前来回踱了两步。“听说你和本初拔剑,却没有交手。我今天来,打算满足一下你的心愿,顺便看看你的剑术有没有进步。” “放肆!”一个亲卫厉声大喝,伸手拔刀,迈步上前。 “唰!”一声轻响,许攸长剑出鞘,剑尖洞穿了那亲卫的咽喉。 亲卫愣住了,看着明晃晃的剑身,眼中的神采迅速散去,跪倒在地,垂下了头颅。 许攸迈步,抽剑,避免鲜血溅在身上,随即抖落剑上的血珠,转头看向袁术。“老了,体力不如从前,最多只剩下七成境界。” “……”袁术张了张嘴巴,笑容有点尴尬,身体也不由自主的向后缩,恨不得将自己挤进身后的屏风里。 他知道许攸是什么人,也知道许攸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他可以召唤亲卫来,杀了许攸。但在此之前,许攸有七成把握先杀了他。 “子远,何必呢?你杀了我,也救不了本初。他走错了路,我也劝他回头,但是劝不住啊。” “他劝不住,显思却还有机会,就看你配不配合了。”许攸提着剑,眼神凌厉地盯着袁术。 “配合,一定配合。”袁术连声说道。“虽说显思不是我的儿子,但我地一直将他当作亲儿子,比伯阳还亲呢。” “那行,你上书朝廷,请求在涿郡试行度田。”许攸掏出一方丝绢,慢条斯理的抹去剑上残留的血迹。“显思也会上书,请求在河间试行度田,到时候两郡联成一体,为冀州、幽州做个榜样。” “好,好。”袁术拍着大腿,赞不绝口。“此计甚妙。” “告辞!”许攸还剑入鞘,转身而去。 袁术抚着胸口,过了半晌才平静下来。他一跃而起,厉声喝道:“给我查,看看是谁放这狂徒进来的。我这大营还是大营吗,任他来去?” —— 袁绍拥被而卧,双目紧闭。 虽然是夏天,他却还是觉得彻骨之寒,让他控制不住身体,瑟瑟发抖。 错误,这次来邺城绝对是致命的错误。 袁谭反了,汝颍人也反了,就连逢纪都反了。 逢纪居然出面,劝他立袁谭为嗣子。 在此这前,逢纪和袁谭的关系很一般,偶尔还说过袁谭的不是。他们是什么时候走到一起的? 是威逼,还是利诱,又或者是兼而有之? 袁绍一言不发,气息却越发粗重。 跪在床前的逢纪看得清楚,躬身再拜,垂泪道:“主公千万保重身体。” 袁绍睁开了眼睛,哑着嗓子说道:“我死了,岂不更如你们的愿?” 逢纪趴在地上,以额触地。“主公此言,臣承受不起。臣知主公怨臣,但为主公计,臣不得不言。” “呵呵。” “主公,刘正礼有恙,你知道么?” 袁绍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逢纪说的是谁,不禁扭头打量着逢纪。“刘正礼远在扬州,与冀州何干?他还能率孙策、周瑜渡河不行?” “刘正礼的确不可能率部渡河,但他却是显甫的母舅。万一主公不讳,他是最有能力庇护显甫的人。” 袁绍这才回过味来,理解逢纪想说什么。 刘繇已经向朝廷称臣,而且他又有宗室的身份,在天子没有兄弟,不得不借重宗室力量的情况下,就算他最后与朝廷反目,被朝廷处死,刘繇依然有能力保证他疼爱的袁尚无恙,至少能保住性命。 可若是刘繇病了,甚至死在他前面,那袁尚就没人庇护了。 一旦他冒险失败,等待袁尚的就是死。 换作两年前,甚至一年前,他都不在乎刘繇的生死。那时候他还有信心,觉得自己有胜利的机会。可是现在,他自己都清楚,这个希望已经非常渺茫。 更何况他现在被袁谭软禁,能不能活着离开易县都不可知。 果真如此,不管审配等人是否会起兵攻击袁谭,袁尚的命运都基本确定了。 审配或许能击败袁谭,但他能击败荀攸,击败士孙瑞、钟繇、董昭以及抚军大将军韩遂吗? 一点可能也没有。 冀州人的死活,他可以不关心。 袁尚的死活,他不能不管。 想到袁尚,袁绍最后的倔强瞬间瓦解了,他重新闭上了眼睛,一声长叹。 “让显思进来。” 第732章 知止不辱(菩缇盟主加更第九) 荀攸策马冲上缓坡,翻身下马,将缰绳扔到马鞍上,拍了拍马臀。 战马甩甩脖子,到一旁吃草去了。 荀谌跟了过来,勒住坐骑,下了马,也学着荀攸的样子,将马缰扔上马鞍。只是他接连扔了也没成功,索性不管了,由着坐骑拖着缰绳散步、吃草。 “费劲,早知道带个马僮好了。”荀谌嘀咕道。 荀攸看看他,笑出声来。“马僮再好,也不如自己方便。到了战场上,胜负生死都是眨眼之间的事,平时的训练是否扎实,可能决定着你的生死。” “我又不是冲锋陷阵的斗将。”荀谌悻悻地说道。 “你我的确不需要冲在最前面,但你做得不够好的时候,很难做到令行禁止。”荀攸缓步而行。“军中只讲实力,不讲其他。你想让他们言听计从,就要让他们服你。要是他们不服,就算不得不接受你的命令,执行时也不会全力以赴,随时准备观望。” 他顿了顿,又道:“人人观望,你的计划再好,执行起来也会大打折扣。优势明显时,或许没什么问题,一旦遇到旗鼓相当的强敌,想取胜就难了。所以要练精兵,首重于择将。” 荀谌打量着荀攸,越看越觉得陌生。 他们年纪相当,从小一起长大,他知道荀攸是什么样的人。因为父母早丧,由祖父的抚养成人,荀攸更加早熟,也更加独立,不仅读书用功,还勤于练习剑术,是真正的文武双全。 但他从来没想过荀攸会成为这样的将领。 “公达,你当初不来冀州,是否因为本初过于推崇儒雅,不能沙场争锋?” 荀攸想了想,摇摇头。“当时没想这么多,我只是觉得他言过其实,在朝堂弄权或许还行,未必适合短兵相接。真要有这胆气,当初就不会让董卓得逞。” 他笑了一声,又道:“其实不仅是他,世家子弟有几个见过血的?他们看起来无所畏惧,是因为知道对方不敢伤他,有恃无恐。真要遇到董卓那样的武夫,一时血气之勇或许会有,事后想想,大概都会选择避祸。” 荀攸幽幽一声叹息,说不出的怅然。 荀谌没有多问。他知道,荀攸大概是又想起了何颙。 何颙身兼党人和游侠的两重身份,剑术高超,经历过不少危险。可是谁能想到,这样一个人,居然会因为一次误会,忧惧而死? 回想起来,何颙的勇不是真正的勇敢,他根本没遇到过真正的危险。 反倒是荀攸表现出了真正的无畏,幸免于难。 但何颙于荀攸有师友之恩,荀攸从来没有别人面前提过这件事。何颙忧惧而死的事,也只有几个人知道。 “你是什么时候认识到这些的?” “见过天子之后。”荀攸收回思绪,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我是说,到华阴之后。” “天子……是大勇?” 荀攸回头看了一眼荀谌,露出一丝浅笑。“阿叔应该去见一见天子。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你看到他,就知道他是真正的英主,而不是虚有其表的名士。” 荀谌吐了一口气。“或许,只是现在还不行。”他摇摇头,转换了话题。“我该说的都说了,你什么态度,不妨明言,我也好赶回去回复郭公则。” 荀攸眼神闪烁,淡淡地说道:“天子将这个重任交给我,我不能辜负他的信任。冀州内乱,规模有限,应该也不需要幽燕都护府出手。我建议你最好也不要去找钟元常,有士孙君荣出兵足矣。” “这么好的机会就放过了?” “知止不辱。”荀攸淡淡地说道:“士大夫如此,汝颍人如此,我荀氏更是如此。” 荀攸郑重的看着荀谌。“阿叔,我还是希望你能去长安,与天子见一面。见过他,你就知道凭借战功与天子抗衡的想法有多虚妄了。” 荀谌微微一笑,不置可否,与荀攸拱手作别。 看着荀谌上了马,在几个亲卫的簇拥下离去,荀攸的眉心微微蹙起。他看了一会儿,撮唇而啸。 坐骑奔驰而来,荀攸飞身上马,拨转马头,飞驰而去。 —— 荀谌回到易县,将荀攸的建议转告郭图。 郭图有些意外,还有些失望。 他最希望能因此立功的就是钟繇。 郭钟是姻亲。在他与天子有旧怨,不能出仕的情况下,他当然希望钟繇能因功升迁,将来好拉他一把。 荀攸的态度究竟是出于理智,还是出于维护荀氏利益的私心? 好在袁绍已经松了口,郭图也没想太多,对袁谭说,荀攸已经答应了他们的要求。一旦袁绍反悔,或者审配引兵来犯,荀攸会出兵幸援。 有了荀攸的承诺,袁谭算是放了心。 经过几次磋商,袁绍最终接受了逢纪的建议。 以身体有恙为由,立袁谭为嗣子,将河间、中山两郡交给袁谭管理。 最后,袁绍提了一个要求。 他已经向朝廷称臣,理论上,冀州也是朝廷的冀州。他立袁谭为嗣子这件事不用朝廷批准,但是将两郡交给袁谭管理,必须得到朝廷的正式批准。 否则朝廷很可能否决这个任命,还有可能以此为由,对冀州用兵。 得到朝廷的诏书之前,他不能正式下达这样的命令。 郭图等人虽然有些意外,却还是答应了。 他们知道袁绍想干什么,无非是借朝中老臣之手,以天子的名义否决这个提议。但张喜已死,谁还会冲出来为袁绍打抱不平? 有机会分裂冀州,天子凭什么不答应? 袁绍上表朝廷,郭图也与许攸、荀谌商量派人去长安,至少要去河东,与荀彧见一面,别让袁绍有翻盘的机会。 荀谌主动请缨。 郭图也觉得荀谌最合适,便要求袁绍以荀谌为使者,带着袁绍的上表,赶赴长安。 袁绍强烈反对,他认定荀谌已经背叛了他,到了朝廷也不仅据实以告,届时犯了欺君之罪算谁的? 反复讨价还价后,郭图等人做出了让步,由骑都尉崔琰带着上表赴朝。崔琰是清河人,郑玄的弟子,为人正直,与郭图等人也没什么关系,与审配等人也没有太多的瓜葛。 由他代表袁绍赴朝,双方都能接受。 当然,这并不影响荀谌以私人身份赶赴河东。 第733章 田丰出山(菩缇盟主加更第十) 田丰坐在廊下,昏昏欲睡,手里的尘尾也松开了,慢慢滑落。 审配快步走来,伸手接住,轻声笑道:“元皓兄,你倒是清闲啊,午后还能小憇一下。”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田丰突然打了个激零,缓缓睁开眼睛,眼神凝聚起来,在审配脸上看了好一会儿。 “审正南?” “是我,看来你还没眼花。”审配在田丰身边坐下,摆弄着尘尾,驱赶蝇虫,又像是赶走一些惹人心烦的人或者事。“休息得差不多了?是不是可以出山了?” 田丰的眉头越皱越紧。“袁绍死了?” “还没死,不过也和死了差不多。”审配从袖子里取出一封书信。“是你自己看,还是我读给你听。” “你简单的说一下,我懒得看。”田丰挪了一下,让自己躺得舒服些。 审配无奈,只得将大致情况说了一遍。 收到袁绍要立袁谭为嗣子,还要将中山、河间两国交给袁谭管理的消息后,他就意识到机会来了,第一时间赶到钜鹿来见田丰。 他有实力,但谋略远不如田丰、沮授。在沮授不知下落的情况下,他能想到的人只有田丰。 田丰听完,一言不发。 审配有些按捺不住。“元皓兄,当初若是听你的,何至于此?如今主公被汝颍人背叛,父子反目,正是你重新出山的好机会。只要你能协助主公平定内乱,他岂能不奉你为谋主?” 田丰叹了一口气。“正南,你真是一叶障目,不见太行啊。事到如今,你觉得袁绍还有取胜的机会吗?你审氏上下也有几百口,没必要把自己逼到绝路上去,见好就收。” 审配轻笑一声。“我倒是想见好就收,但朝廷却未必肯放过我们。真要是在冀州度田,你觉得我审氏几百口就有活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让他们去自耕自织,与死了何异?” “还是有区别的,至少可以活着。” “胸中气难平,苟活而已。” 田丰一声叹息,重新睁开了眼睛,看向审配。“正南,你是为自己不平,还是为冀州不平?” “有何区别?” “若是为自己不平,我劝你像我一样归隐,然后送子弟入讲武堂求学,或者去参加太学论讲。袁绍非明主,不值得你如此。如果你是为冀州不平,你别忘了,天子的生母就是冀州人,你大可不必以这种方式鸣不平。” 审配笑了。“我还以为你真归隐,原来是身隐心不隐啊,居然还知道太学论讲的事。你听谁说的,消息很灵通嘛。” 田丰看向远处,眼神微缩。“因为我也想去长安,看看这少年天子究竟是什么样的英主,又打算如何解决这度田的难题。” 审配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了。 他顿了片刻,哑声道:“沮公与是不是去了长安?” 田丰缓缓转头,看着审配。“他去哪儿,与你何干?你走你的路就是了。” 审配盯着田丰看了好一会儿,站起身。 “看来我是白付了。你好好享受你的隐居生活,别忘了活动身体。等冀州开始度田,你就要去耕种了,也不知道你这把老骨头能坚持几天。” 田丰眼皮一颤,欲言又止。 审配走到门口,转身看了看四周。“要不,我替你放把火,烧了这宅子,反正你也住不了几天了。与其分给别人,不如烧了,提前适应一下庶民的生活。” 说着,他喝了一声。“来人,放火。” 田丰坐了起来,大骂道:“审正南,你自己寻死,自去寻死便是了,何必一定要拉着我殉葬?你做个人。” 审配不理他,连声招呼亲卫举火。田丰的家人听到消息,赶出来阻止,也被审配命人擒下。 “反正他们也不会耕种,迟早要饿死,不如我帮你杀了他们,然后好好安葬,免得抛尸荒野。” “放屁!”田丰气得直哆嗦。“放开他们,我跟你走就是了。审正南,将来你死无葬身之地,可不要怨我。” “我不怨你。”审配笑了。“我燕赵烈士,宁可斗而死,不可跪而生。就算身受蚕室之苦,也要毁了仇人。” “你疯了。”田丰拍着额头,无力地呻吟道。 审配哈哈大笑。 田丰被迫无奈,简单收拾了一下,跟着审配出了门,上了车,余怒未消,犹自僵着脸,不肯和审配说话。 审配也不着急,拿起一只胡桃,捏碎外壳,取出其中的桃仁,送到田丰面前。 “元皓,你耳目灵通,想必知道中原度田不顺,各州郡都有叛乱发生。” 田丰吁了一口气。“疥癣小疾而已,影响不了大局。中原士大夫好坐而论道,不擅用兵。地又平旷,能成什么大事?朝廷下诏,准备年末在太学论讲,必然有很多人会赶往长安,希望能通过辩论说服朝廷,放弃度田。” 审配笑了一声。“一群书生。就算论讲,除了再出一部《盐铁论》之外,屁用也没有。所以我说,要想让朝廷让步,只能要用强弓硬弩。想当年,光武度田,最后不就不了了之?” “你的话是没错,但光武度田时,冀州人尚未与天子反目,恩情尤在。如今冀州奉袁绍为主,已是逆臣,再与朝廷做对,朝廷又岂能轻易放过?正南,你这么做不是为冀州鸣不平,而是葬送冀州。” “真有那一天,我自诣廷尉领罪,不连累你便是。”审配将手中的胡桃仁放在案上,拍拍手。“现在你先告诉我,我应该如何做,才能杀掉袁谭和那些汝颍人,救出主公。” 田丰无奈地摇摇头,捏起一颗胡桃仁,放入口中,慢慢地嚼着。 审配也不说话,静静地等着。 田丰将胡桃仁全部吃完,又喝了一口水,漱了口。 “撤回袁熙。冀州内乱,再攻徐州已经没有意义了。” 审配点点头。“我已经派人去通知他了,此刻应该已经在撤兵的路上。我现在最担心的是汝颍人互相勾结,引钟繇、荀攸侵我冀州,以我们目前的兵力,怕是应付不来,最后只能困守孤城。” “不会。”田丰胸有成竹。“朝廷有诏书在先,不会轻易出兵征讨。荀氏木秀于林,不会主动请求参战。冀州内乱,朝廷当作壁上观。” 第734章 心病难医 刘备伏在山坡上,透过茂密的草丛,看向远处的袁军大营。 “不对劲啊。”他又一次发出感慨。 “有何不对劲?”伏在一旁的法正说道。 刘备咂咂嘴,却没说话。他与法正一起来查看敌情,却看不出个所以为然。袁熙的大营严整,一切正常。他试探着说了几句,想引法正发表意见,法正却不接他的话题,反问他有什么不对劲。 这就有点尴尬了。 他比法正大十几岁,几乎长一辈。在法正这么大的时候,他已经讨黄巾,大小数十战了。如今却被法正考校用兵之道,偏偏他还答不出来。 如果不是法正来了之后,几次建议都恰到好处,帮他挡住了袁熙的进攻,稳住了阵线,他几乎要翻脸,赶法正滚蛋。 你以为你是朝廷派来的军谋,就可以不把老子放在眼里? 法正仰面躺在草地上,嘴里叼了一根草茎,目光透过头顶的树叶,看向湛蓝的天空。 “使君,如果你是袁熙,你会如何打算?” 刘备沉吟着,不说话。 “袁熙的优势是什么?” 刘备不假思索,脱口而出。“骑兵。” 他与袁熙交战多次,双方在步卒上没有太大的区别。但袁熙有近三千骑兵,而且大多是乌桓、鲜卑人,能突能射,攻击力很强。 他没有足够的骑兵迎战,每次都吃亏。 好在陈到骁勇,几次阵前杀将,遏制住了袁军骑兵的冲击势头,为步卒争取了重整阵型的时间,才没有出现崩溃。 “骑兵的优势是攻,还是守?” “当然是攻。” “既然如此,那袁熙为什么不攻,反倒据险而守。”法正转过头,打量着刘备。 刘备一愣,豁然开朗。 他知道哪儿不对劲了。 袁熙进攻琅琊如此顺势,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当地的士大夫支持他,不仅给他提供钱粮,还出兵助阵,为他引路。 可是这么做是赌博,赌袁绍能控制琅琊,进而控制徐州,与朝廷对峙。 因此,袁熙要不断的展现自己的强大实力,让更多的人对他有信心。如果他进攻不利,无法让人相信他有占领整个琅琊的实力,那些人就会犹豫,支持的力度就会骤减。 几次小挫之后,袁熙依然有足够的兵力优势,本该重振旗鼓,继续进攻,而不是据险而守,保持一种对峙的状态。 对袁熙来说,对峙就是输。 他兴师动众而来,绝不是为了半个琅琊,而是整个徐州。 “他打不动了?” “也许。”法正收回目光,眯起了眼睛。“不战,是不能。不走,是不舍。使君,我们不妨试他一试。” “怎么试?” “佯攻,然后撤退,诱其追击。” 刘备想了想,觉得有理,一口答应。 —— 两人回到大营,随即召集诸将商议。 对法正的建议,陈登表示了委婉的反对。 他觉得保持对峙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僵持得越久,对袁熙越是不利,对刘备却没有坏处。 刘备麾下兵力不少,但大多是去年才招募的新兵。他们坚守彭城,立下了战功,却只熟悉守城的战术,对野战并不在行,尤其缺乏对付骑兵的信心和手段。 这也是刘备初期作战不利的根本原因。 经过几次作战,这一点已经有了提高,但是还不够。击退袁熙之后,刘备将进军辽东,与公孙度作战。辽东骑兵更多,如果没有充足的准备,刘备会遭受更大的损失。 与其如此,不如将袁熙当作砺石,磨炼将士,让他们掌握迎战骑兵的方法,树立信心。 这时候主动进攻袁熙,显然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野战的难度大,主动进攻的难度更大。急于求成,有可能造成不必要的伤亡。 对此,法正不以为然。 “想要战胜骑兵,首先要克服对骑兵的恐惧心理。”法正挥舞着手臂说道:“骑兵虽强,却也不是没有缺点。眼下正是夏季,水草丰茂,可以找到充足的草料。休息几个月,战马就能摆脱马力不足的窘境,届时袁熙的实力会更强。现在进攻,看似冒险,其实风险更小。” “持重是一回事,怯战是另一回事,不能混为一谈。如果不敢面对心中的恐惧,一再失去战机,如何能克敌制胜?” 陈登勃然大怒,拂袖而去。 刘备连忙示意诸葛瑾去追陈登,解释几句,免得陈登想多了。 不得不说,法正虽然尖刻,却说中了陈登的症结所在。 陈登对骑兵有一种说不出的恐惧。 “益德、子叔、君义,你说呢?” 张飞、麋芳、士仁意见倒是比较统一,他们赞成法正的看法。就算是以战代练,也比按兵不动好。时间拖得越久,对他们越不利。 陈登别的都好,就是太怕骑兵了,迟迟走不出战败的阴影。 取得了一致意见后,刘备随即开始做主动进攻的安排,并将主攻的任务交给了张飞。 陈登不想出战,就让他守营好了。 —— 诸葛瑾追上了陈登。 “将军息怒。军议而已,争议在所难免,将军不必往心里去。” “不是我要往心里去。”陈登余怒未消。“实在是那关中小儿欺人太甚,屡屡中伤于我。” “少年得志,难免如此。”诸葛瑾笑道:“将军不必与他一般见识。人嘛,谁还没个年轻的时候。他虽是玄德先生后人,底蕴终究不能与下邳陈氏相提并论。” 陈登叹了一口气,放慢了脚步。“子瑜,令弟孔明也在天子身边,却不像他一样张扬。这人与人啊,终究还是有别的。若是朝堂上以后都是这类人,成何体统。” 诸葛瑾笑而不语,换了一个话题。“将军,上次我经过下邳的时候,拜谒了伯真公(陈球),在碑阴上看到了审配的名字。是那个审配吗?” 陈登停住脚步,转头看着诸葛瑾,嘴角抽了抽。 “你看得倒是仔细。” “我一直景仰伯真公为人,只恨生得迟,未能瞻仰其风采。” “伯真公泉下有知,当为卿言一笑。”陈登仰起了头。“审配是他繁阳令时的故吏。” “原来如此。”诸葛瑾点点头。“现在还有联络吗?” 陈登疑惑地打量着诸葛瑾。“子瑜,你究竟想说什么?” 诸葛瑾笑了。“大汉中兴,冀州必破,将来若能说降审配,也是大功一件。” 陈登哈哈大笑,连连摇手。“那你就别想了。审配可不是能轻易说动的人。” 他顿了顿,又叹了一口气。“他心中的执念太深。” 第735章 同声相应 诸葛瑾却不气馁。“至少可以试一试嘛。纵使不成,也没什么损失。再不济,也可以打听一些冀州的情况。” 陈登心中一动。“若是子瑜不辞劳苦,我不介意试试。” 诸葛瑾拱拱手。“愿为将军效劳。” 陈登面色稍缓,心中郁闷散去大半。他回头看了一眼中军大帐,缓缓说道:“子瑜,再等几年,令弟也该到军中历练了?” “应该是。” “有没有可能来使君军中?” 诸葛瑾立刻明白了陈登的意思。“这个可不好说。不过若是能来,届时还要请将军多多指点。” “指点不敢说,都是徐州人,理当互相帮衬。”陈登负手而立。“对了,你上次说的那个淮阴人步骘,现在何处?” “我回来的时候,听说他还在会稽,现在在哪里,我也不太清楚。” “我帐下缺一个称职的司马,你问问他是否愿意屈就。” 诸葛瑾心领神会,立刻答应。 他之前就对陈登提起过步骘,但陈登没放在心上。如今刘备麾下来了不少新人,既有汝南的陈到,又有广阳的士仁,还有关中的法正,陈登感受到了压力,终于想到招揽徐州乡党,增强自己的实力了。 徐州不缺名士,但是缺有统兵之能的将才。 步骘文武双全,可以为将。陈登以前看不上这样的人,现在迫于形势,不得不改变态度。 “将军,步骘远在会稽,一时难至。我倒是有另外一个人可以推荐给将军。将军若是有兴趣,不妨抽空见一见。” “谁啊?” “莒县人徐盛。我在吴县见过他,勇气过人,善使长矛,是不多得的虎将。” “在哪儿?” “几天前听说他回了彭城,现在也许在返乡的路上,为战事所阻,滞留开阳的可能性不小。” “烦请子瑜修书,为我致意。” “喏。” —— 气消之后,陈登返回中军大帐。 刘备最终还是接受了法正的建议,打算主动进攻,试探一下袁熙的底气。他向陈登征求意见,陈登表示赞同,并主动请缨,要承担主攻的任务。 刘备很满意陈登的态度,却还是委婉的表示,进攻只是试探,成败并不重要。相比之下,大营的安危更关键,希望陈登能够固守大营,进攻的任务由张飞承担即可。 陈登本来也只是表个态,并非真想出击。在他看来,刘备的实力并不占上风,主动进攻很难有成效,守营更安稳。 既然刘备有这想法,他也就顺水推舟的应了。 刘备随即做出安排,拟定了进攻的日期,命诸将各自准备。 散会之后,诸将散去,大帐里只剩下刘备和法正两人。 刘备命人取来酒食,与法正对饮。 法正想了一会,突然问道:“使君,诸葛子瑜为何甘为陈元龙主记,却不为使君吏?” 刘备瞥了法正一眼,无奈地笑道:“他们是乡党嘛,谈得来。” 法正哼了一声。“乡党。他们眼中只有这么徐州,哪有大汉。关东、关西,他们何时才能等量齐观,不再有所偏见?” 刘备哈哈一笑。“孝直,你又何尝不是对关东人有所偏见?”他抬起手,示意法正不必争论。“我是边地人,也觉得中原人傲慢自负,但大汉疆域辽阔,南人北人,关东关西,差别太大,难以混同,这也是事实,不必强求一致。” 法正笑了笑,抬起手,挠挠眉梢。“是啊,所以天子才高瞻远瞩,矢志解决这一问题。他不仅要混同东西南北,更要化夷为夏。” 他扬扬眉,笑道:“包括这徐夷。” 刘备忍俊不禁,指指法正,“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徐州如今以中原自居,以前却是东夷所在。私下里调侃几句徐州人的蛮夷史,是刘备这个边州人与法正这个关中人的共同话题之一。 调侃之余,他们的心情又各有不同。 说到边州人,刘备常常想起吕布。 吕布当年初到徐州时,一心想和他交好,不仅请他赴宴,还让妻子魏氏出来见他,原因之一就是觉得他们都是边州人,理应互相亲近,还想和他称兄道弟。 当时他觉得吕布太粗鄙,又担心吕布图谋徐州,所以婉拒了吕布。 现在想起来,他鄙视吕布,何尝不是因为吕布是边州人? 如今吕布重归朝廷,成了天子器重的狼骑督,威镇草原,他却还在徐州与袁熙纠缠。 如果当时能接受吕布的亲近,有并州骑兵助阵,他现在何至于忌惮袁熙的骑兵? 上苍不是没给他机会,是他自己没抓住。 天子却紧紧的抓住了。 这样的例子不是一个,而是几个。 关羽如此,赵云也是如此。 所以,这天下只能是天子的,自己还是安心做个藩王为好,哪怕封国偏远一些。 只是建藩也不是容易的事,天子给了他机会,还要看他能不能抓住。 眼下看来,他麾下的人才还是远远不够,尤其是谋士。 他身边的人不少,其中还有陈登这样的世家子弟,但直到法正来了之后,他才意识到真正的谋士应该是什么样子,又能起到什么样的作用。 可惜法正是朝廷的人,来徐州只是暂时协助他作战。等战事结束,法正就要回去了。 如果能留下法正,那就好了。 刘备心中一动。“孝直,你今年二十五?” “是的。” “成亲了吗?” “还没有。”法正笑道:“前几天关中大乱,我逃难去了益州,人心惶惶,身如浮萍,哪里顾得上成家。去年回了关中,蒙天子不弃,召为散骑,一时也没顾得上。” 刘备听懂了法正的意思。 他如今是天子身边的散骑侍郎,一般人看不上。 “年轻人,有功业心固然难得,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孝直还是要留心些。若有合适的女子,不可错过。山东士大夫虽然自负,但山东女子却多有聪慧之人,最能持家,相夫教子。比如我刚纳的麋氏,虽然出身商贾,却是一个贤内助。” 法正哑然失笑,举起手中的酒杯。“使君不仅有白玉美人,还有多金美妾,真是令人羡慕。” “孝直若有意,不妨多留心。”刘备也举起酒杯。“这琅琊可是出美人的地方。你可能听说过,曹孟德的妾卞氏就是琅琊开阳人。虽出自倡家,却有大妇风范,比那丁夫人强太多了。” 法正顿时来了精神,身体前倾。“我听说琅琊有不少白狄后裔,皮肤白晳胜雪,是真的吗?” 刘备呵呵一笑,挤挤眼睛。“击败袁熙之后,带你去看看。” 第736章 一进一退 刘备与法正畅谈琅琊美人的时候,袁熙正与谋士韩宣吵得面红耳赤。 几天前,袁熙收到了审配的消息,得知袁绍北上易县出了意外,如今被袁谭软禁,可能已经丧命,顿时慌了神。 他恨不得立刻撤退,以最快的速度回到冀州,与审配一起出兵,讨伐袁谭,然后成为冀州之主。 与此相比,徐州不值一提。 但韩宣强烈反对。 韩宣字景然,是渤海人,为人短小,又年轻。袁熙不是太看得上,只是此人是田丰推荐的,不得不接受,留在身为充作军谋。 事实证明,韩宣虽然其貌不扬,却聪明过人。袁熙进军琅琊之后,能这么顺利地打到阳都附近,韩宣的几次建议起到了关键的作用。 所以袁熙收到审配的消息后,第一时间请来韩宣商量。 但是韩宣说,袁绍丧命的可能性极小。果真如此的话,袁谭难逃弑父之名,千夫所指。别说成为冀州之主,他能保住命就不错了。 既然袁绍还活着,那审配要求袁熙立刻撤退,返回冀州,进攻袁谭,就是一个非常不理智的行动。这话传到袁绍耳中,会让袁绍觉得冀州人想趁机发难,拥袁熙为主。 到了那时候,形势反而对袁谭有利。 韩宣说,只要审配没有刚愎自用到愚蠢的地步,他大概率会请田丰出山,为他出谋划策。而田丰也一定会阻止审配的鲁莽,以静制动。 因此,袁熙此刻不仅不应该撤兵,还应该主动进攻,尽可能拿下琅琊,将战线推进到东海境内,直接威胁郯县。 如此,不仅琅琊郡为袁熙所有,人力物力都可以调动,徐州也将为之震动,袁熙也就有了足够的威望和实力与袁谭争嗣。 现在回去,绝非上策。不仅已经攻占的几个县会丢,还有可能被刘备追击,遭致大败。 两人争执不下,袁熙就采取了一个折中的办法。 他一面派人回邺城探听消息,一面收缩防线,以防刘备反攻。 今天,他置酒请韩宣赴宴,打算向韩宣赔罪,再商量一下撤退的事宜。但话不投机,袁熙一开口,两人就争了起来。 袁熙已经忍了好几天,自认为已经给足了韩宣面子,见韩宣依然不肯让步,心中隐藏的不屑再次爆发出来,最后口不择言,说了一句渤海人反复,之前就曾支持过公孙瓒,现在又想支持刘备。 韩宣也不是个好脾气的人,听了这话,当场翻脸,拂袖而去。 袁熙很后悔,却又抹不下脸来道歉,气得在帐中大发雷霆。 这时候,他有点理解袁绍的难处了。 冀州人太跋扈,过于依赖他们,必将被他们左右,诸事不能自主,成为有名无实的傀儡。 —— 两天后,刘备发动了进攻。 士仁、麋芳各率两千步卒,从东西两个方向对袁熙的大营发起了攻击。 双方交战以来,一直是袁熙进攻,刘备防守为主。刘备主动进攻,这是第一次,袁熙甚至没有一点心理准备。 仓惶之下,他想派人去韩宣来商议,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交手这么多次,他对双方的实力还是清楚的。刘备麾下虽然有张飞、陈登这样的大将,部下也算得上精锐,可是论进攻能力,还是他率领的冀州兵、青州兵以及幽州骑兵更强。 刘备防守都有些勉强,主动进攻还能讨得了便宜? 这一战,我自己指挥就行,没必要去求韩宣。 一开始,袁熙的想法的确没有错。在经过最初的慌乱之后,袁军迅速镇定下来,在袁熙的指挥下固守大营,有条不紊的展开反击。 士仁、麋芳进攻受阻,双方进入了脱着的状态。 刘备见状,觉得取胜无望,便准备让士仁、麋芳佯败,诱袁熙出营,再予以伏击。 但法正拦住了他。 法正一直盯着袁熙的中军,他发现一个问题:袁熙守得很稳健,却几乎没有反击的兴趣,与之前交战时旺盛的战意截然不同。 按理说,这么好的机会,袁熙会迅速反击地才对。不是躲在营栅后面射箭,而是利用骑兵的冲击力,出营冲击步卒。 要么是袁熙不想打了,要么指挥的将领不是袁熙,又或者,之前主导战事的人不在。 法正立刻向刘备提出建议,派出实力最强的张飞,对袁熙的大营进行一次强力突击,并让陈到指挥的亲卫骑做好出击的准备。 如果袁熙派骑兵反冲锋,那就掩护张飞等人撤退。 如果袁熙还按兵不动,那就利用骑兵的速度冲击袁军的辎重大营,放火焚烧辎重。 刘备稍一犹豫,便接受了法正的建议。 他只做了一个小小的修改。 他将指挥权交给了法正,自己与陈到一起率骑兵出击。 法正毫不客气的接受了。 刘备传出命令,原本不紧不慢的战鼓声炸响,不仅士仁、麋芳重新组织起攻势,张飞也率三千步卒冲了出去。 刀盾手冒着袁军的箭雨,冲到袁军大营前,掩护弓弩手上前集射,弥补弓弩力量的不足。张飞率领亲卫营,冲到了袁军营门前,手持巨斧,亲自破门。 袁军的前营将领没想到刘备会这么决绝,准备不足,一时慌了手脚,立刻向中军求援,请袁熙派兵增援。 他营里只有一千人,挡不住张飞的猛攻多久。 袁熙收到消息,不敢怠慢,立刻派中军增援。 让他想到的事又一次发生了,刘备、陈到突然出击,千余骑兵从袁军大营之间插了进去,直奔袁熙所在的中军,大有斩将夺旗的意思。 袁熙慌了神,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刘备亲自出战,骑兵士气大涨,在两侧营中的袁军将士的注视下,迅速深入。 袁军根本没想到刘备会派骑兵冲击,更没想到刘备会亲自出击,连弓弩都没准备好,眼睁睁地看着刘备从面前驰过。 他们能做的,就是向中军示警。 刘备疯了,亲自突阵。 奉命增援前营的袁军步卒听到示警消息,又看到骑兵冲来,顿时慌了手脚,纷纷停止前进,就地列阵,准备迎接骑兵的冲击。 刘备突然改变了前进方向,放弃了袁熙的中军,直扑一旁的辎重营。 千余骑兵绕着辎重营奔驰,将准备好的箭射入营中,箭上绑的引火物点燃了营中堆积如山的粮草辎重,辎重营里迅速起火,乱作一团。 趁此机会,刘备破门而入。 骑兵策马冲进辎重营,四处纵火,肆意杀戮。 等袁熙反应过来,知道刘备的目标不是他,而是辎重营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晚了。 辎重营已经烧成了火海。 第737章 众矢之的 转眼之间,形势就脱离了袁熙的控制。 辎重被毁,军心大乱,士气也跟着大坠。诸将看着辎重营方向的大火,心头一片死灰,斗志全无。 离秋收还有几个月,就算想从冀州运粮来,时间也未必赶得及。 撤回青州,成了唯一的选择。 袁熙慌乱之下,救援不及。前营被张飞攻破,营中将士一边与张飞死战,一边向中军求援。 中军有反应,但援军就是迟迟不到。 前军将领被张飞斩首,营中将士大半战死,小半投降,只剩不到百余人逃出大营。 好在张飞也自知实力有限,不可能击破袁熙的中军,在营里放了一把火,就撤了回去。 尽管如此,一战斩首近千,依然是刘备几个月来最大的胜利。 烧了辎重营,则将袁熙逼到了绝境,形势对刘备大好。 刘备心满意足,收兵回营。 法正却意犹未尽,觉得张飞、刘备虽勇,却不擅长把握战机。这种情况下,就应该继续进攻,扩大战果。 袁熙已经乱了阵脚,再逼他一下,说不定就崩溃了。 某种程度上,陈登说得对,刘备及其麾下将士擅长防守,却不擅长进攻,相互之间的配合也不够默契。如果不是事先安排好,靠他们临场发挥,很难把握住战机。 回到大营之后,陈登出营迎接,向刘备表示祝贺。 刘备很兴奋,指着法正说道,这一战的首功是法正。若不是法正要求进攻,不可能有这么大的战果。 陈登很意外,随即又向法正表示祝贺。 法正坦然接受,神情傲慢,甚至没有还礼。 陈登很生气,却不好当场发作。他心里不舒服,连庆功宴都不想参加,还是被诸葛瑾劝住,说这样会让刘备尴尬,这才强忍不快,留在席中。 大胜之外,诸将都有些兴奋,刘备也不例外,频频举杯,又命陈琳作诗纪念。 张飞很快就喝得大醉,起身属舞,东倒西歪,状若疯癫。 陈登看在眼里,暗自摇头。 刘备平时喜怒不形于色,一喝酒就原形毕露,哪里还有半点王者之相。 —— 袁熙看着一片狼藉的辎重营,看着那些被火浇成炭黑,又被水泡得不成样子的粮食,面如死灰。 韩宣也很自责。 如果不是他任性使气,没有及时去协助袁熙指挥,战局也不可能发展到这个形势。 他也没想到刘备会发起强攻,而且亲自率骑兵突阵。 一个疏忽,就造成了致命危机。 “景然,奈何?”袁熙有气无力的问道。 韩宣没有立刻回答,他详细问了袁熙交战的经过,尤其是刘备突阵的前后,最后问了袁熙一个问题。 “刘备突阵时,谁在中军指挥?” 袁熙仔细想了想。“陈登?” 韩宣摇摇头,觉得不是陈登。 两军交战这么久,刘备一直不占上风,大多以防守为主。陈登指挥的是步卒,承担着防守的主要任务。从几次作战来看,陈登非常忌惮袁军的骑兵,作风保守,尽可能不给袁熙一点机会。 这样的人,不可能做出如此激进的安排。 韩宣让袁熙想办法去打听,看看刘备身边是不是出现了什么新面孔,又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他怀疑,不仅是这一战,之前几次交战,也可能与此人有关。 袁熙有些不耐烦。“景然还是不肯退兵?” 韩宣耐心的解释道:“将军,不是不退兵,是不能如此随意的退兵。我军撤退,刘备必然来追,若不知是谁在他身边出谋划策,如何知道他会怎么追?如果只是远远的跟着,那便罢了。如果他像今天一样,突然冲上来搏杀,将军还能安然退出琅琊吗?” 想起不久前的战况,袁熙打了个寒战,不敢再嘴硬。 刘备如果一直如此跟着他,他就睡不好了。 “以景然之计,奈何?” “辎重营虽然被毁了,但仔细挑选一下,还有一些粮食能吃,只是要将领与将士们同甘苦。稳住军心,然后再派人赶往莒县、诸县,做好接应,向当地大族借一些粮食,以供坚守,然后再徐徐撤兵。” 袁熙觉得有理,随即又问道:“向冀州求援吗?” “暂时不需要。向青州各郡国借粮,支撑到秋后以后,应该足够。” “不回冀州了?” “退到北海再说,眼下不宜提及。”韩宣看向四周的将士,又对袁熙说道:“一旦大军崩溃,将军就算回到冀州,又能如何?” 袁熙面色煞白,没敢再说什么,按照韩宣的建议,一一安排。 —— 辎重营被毁,袁熙却没有立刻撤兵,让刘备在大感意外。 他又组织了两次试探性进攻,但是袁熙没有再给他机会,坚决地打了回去,还抓住刘备一次冒进,数弩齐发,险些要了刘备性命。 遭此一劫,刘备也清醒过来,知道自己还不具备优势,只能耐着性子和袁熙缠斗。 法正意识到了不对劲,建议刘备派人进攻莒县,逼袁熙撤退。 但他的建议遭到了陈登的反对。 陈登说,眼中双方势均力敌,我方的实力甚至还要弱一些,如果分兵,只会给对方各个击破的机会,不可取。 法正很不高兴,当众指责陈登畏敌如虎,消极怠战。 他对陈登说,你就是经常打败仗,输怕了,还没打,先想着怎么保命。像你这样,还想开疆拓土?在徐州,你都不敢主动进攻,到了人生地不熟的边疆,你岂不是只能天天躲在大营里? 陈登忍无可忍,和法正吵了起来。 他对刘备说,我是败军之将,不敢言勇。愿意交出兵权,解甲归田。 说完,不等刘备说话,他扬长而去。 张飞也很不舒服。法正这么说,也有指责他的嫌疑,甚至有指责刘备的嫌疑,搞得好像没有他法正,他们就每战必败似的。 法正惹了众怒,刘备也很无奈,一边劝解,一边让陈琳去追陈登,劝他消消气。 法正也很郁闷。 他对刘备说,陈登本事不大,脾气却不小。我在天子面前时也常常直言不讳,天子都没有计较。 他陈登就连一句批评都听不得? 看来我不该来,还是回长安复命去。 刘备连忙拉住,好说歹说,才让法正放弃了立刻回长安的想法。 两天后,袁熙撤兵的消息传来,退守莒县。 法正仰天长叹。 扩大战果的机会已经错过,刘备想收复琅琊,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刘备也很郁闷,带着法正去了开阳,准备散散心。 第738章 自愧不如 诸葛亮拿着文书,快步走到椒房殿门口的时候,刘协正在皇后伏寿说话,笑语盈盈,一派温馨。 伏寿心情不错。 怀胎六个月,有太医的悉心照料,还有荀文倩这个过来人一旁陪伴,她的状况非常好。 尤其是父母都来了长安,伏完在太学任《尚书》祭酒,主讲家传的学问。母亲暂时没事,隔三岔五的进宫陪她,兄弟和姊妹都有了不错的安排,她过得很舒心。 最让她满意的,自然还是天子不管多忙,还是经常抽出时间来椒房殿。哪怕是说几句话就走,也不会几天不露面。 在天子的示范下,几个贵人没人敢怠慢她。只要在宫里,每天都过来请安,陪她说说话,相处得还算融洽。 唯一遗憾的就是上次华佗预测翻车,现在不敢轻易说是男是女。 虽然嘴上不说,但伏寿还是希望能生个儿子。 一来天子即将年满二十,应该有个嗣子。 二来马云禄入宫之后,随时可能怀孕。马云禄与荀文倩不同,她背后有凉州军。如果她身为皇后,一直生不出嫡子,马云禄却先生了儿子,难保凉州人不会有想法。 最后还有一个麻烦。董宛、宋都也到了可以生养的年龄,不久就要回到长安,她的竞争对手突然就变多了。 只要她能生下皇嫡子,那这些担心就都没有了。 让桥蕤的两个女儿入椒房殿为侍女,某种程度上也是有备无患。 天子虽然拒绝纳她们入宫,却还是喜欢她们的。 男人嘛,有几个能拒绝国色。 “陛下,又有公事来了,你就别陪我了。”看到诸葛亮,伏寿主动说道:“待会儿点心好了,我让人送去。” 刘协笑着应了,起身离席。 见此情景,诸葛亮在门口住了脚步。 他和伏寿都是琅琊人,本来就有不少人说他得到天子信任和皇后有关,平时特别注意保持距离。今天要不是情况特殊,他甚至不会走到椒房殿来。 “什么事?”刘协迈步出了殿,轻声问道。 “冀州、徐州的形势都有变化,而且有些关联。” 刘协听诸葛亮说完,没吭声,一直走到清凉殿,入了座,展开地图看了一会儿,才轻笑了一声。 “这些人还真是好斗啊,没人斗的时候,就自己和自己斗。” 见刘协一脸不以为意,诸葛亮提醒道:“陛下,依徐州的进度,只怕今年无法进军辽东。” 刘协瞅了诸葛亮一眼。“辽东还能飞了?” “那倒不会。”诸葛亮也笑了。 “既然不会飞了,那有什么好担心的。早一年,晚一年,其实没什么区别。”刘协靠在凭几上,以手支额。“我倒是希望慢一点,走得太快了,未必是好事。” 诸葛亮神情不变,心里却有些无奈。 他天天跟着刘协,自然清楚刘协对当前现状最大的不满就是袁绍撤得太快了。如果能多打几年,度田或许不会这么难。 徐州、冀州的情况正合刘协之意。 可问题是琅琊是他的家乡,刘备现在驻扎的地方就是阳都。黄巾之乱时,阳都就受了灾。再打上几年,阳都会被打残。 “担心家乡?”刘协没听到诸葛亮的回应,瞥了他一眼,见他神色忧虑,立刻明白了其中原由。 诸葛亮一愣,随即说道:“是的。” “那就更不能急了。”刘协笑笑。“不出意外的话,刘备与袁熙之间的争斗已经不在战场,而是人心。你家那些亲朋故旧会支持谁?” 诸葛亮几乎没有犹豫,脱口而出。“家兄在刘使君处,族人自然是支持刘使君的。” “但愿如此。”刘协笑笑,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他知道诸葛瑾在刘备麾下,但诸葛瑾并不是刘备的直接下属,而是陈登的。是有意为之,还是巧合,这就不好说了。 他更愿意相信是同声相应,同气相求。 有些东西是有惯性的,不是想改就能改的。 徐州士大夫正有意无意的站队,真正支持刘备,或者说是支持朝廷的人并不占多数。 其实不仅是徐州,整个山东都是如此。 周忠出任司空后,第一个决定就是辟除张昭为吏,而且是司空长史。 刘协并不觉得张昭能胜任司空长史,但他没有否决。这是君臣之间的分寸,周忠提议,只要不过分,他就不会否决。最后成绩出来,周忠自然清楚该怎么做。 他心里有比张昭更合适的司空长史人选,但他没有说。 “虞祭酒这两天在忙什么?有几天没看到他了。” “在和工学堂的几个匠师在研究投石机。” “投石机?” “他上次去看了一下投石机,说是太简陋,有很大的优化余地,便主动揽下了这件事。这两天正在试验,好像是算出来的结果和实际结果有些误差,现在还找不到原因。” 刘协眼神微闪,心中有些说不出的诡异。 果然战争才是科学技术的第一推动力吗? “没几个月就要太学论讲了,他不准备参加吗?” 诸葛亮忍着笑。“他说和那些人没什么好说的。” “你也这么觉得?” “臣可没虞君那么自信。”诸葛亮连连摇头。“臣的悟性不够,举一反三已经不易了,举一反十,只有那样的奇才才可以。” “是你的心思不在那方面。”刘协直接点破了诸葛亮的谦虚。 只论智商,诸葛亮不弱于虞翻,甚至可以说不弱于这个时代任何人。他的问题是完美主义,不管什么事,要么不做,要么就做到极致。 实际上,他这种性格最适合做学问,或者技术,唯独不合适从政。 完美主义者从政做不了一把手,否则只会把自己累死。 但问题是,诸葛亮最大的兴趣就是从政。 这是儒家士大夫的担当,学而优则仕,达则兼济天下嘛。 所以刘协在培养诸葛亮的同时,还要物色诸葛亮的继任者。不出意外的话,诸葛亮肯定会死在他前面,不可能陪他走到最后。 只是他一时半会还找不到这样的人。 姜维肯定是不行的。 好在这事也不用急,再等上二十年都没问题。 “陛下过奖了,臣不敢当。臣说的是真心话,他的悟性的确非常人能及。恕臣引喻不当,或许只有陛下能与能比肩。” 诸葛亮顿了顿,又道:“这不是臣一个人的想法,其他人也都这么想。” 刘协很无奈。“我只是一个普通人,也会犯错,也有力所不能及的时候,你们不要逼我做圣人。说的多了,当了真,非国家之福。” 第739章 知己者明 知人者智,知己者明。 刘协两世为人,多少有点自知之明。他不是圣人,只是一个开挂的穿越者。如果没有两千年的历史积累,他连被后人当作傀儡的刘协本尊都不如。 刘协本尊能将一个垂死的王朝支撑二十多年,他却在一个屁大的单位里都混不出头。 除去外挂的加成,他唯一的优势就是清醒,知道自己是颗什么葱,没必要非和这个时代的翘楚争锋,以免自取其辱。 比如和他们论经学,自己十有八九是要被吊打的。 好在经学除了吹水,实际上没什么卵用,是否精通经学对实现王道也没有实质性的影响。 为人民服务才是王道。 这是真正的降维打击。 “有位高人说过,最可怕的是两种人:一是有信仰的读书人,一是拿起武器的农民。如何将这两种力量变成有益的力量,而不是破坏的力量,是我唯一的目标。” 刘协站起身,向外走去,站在廊下,看着远处的山峦,缓缓摇头。 “做圣人,我没兴趣。”他伸手一指覆盖着白雪的山顶。“高处不胜寒,无敌太寂寞。” 诸葛亮跟了过来,顺着刘协的手往远处看了一眼,若有所思。 君臣两人站了片刻,享受着难得的安静。 过了一会儿,刘协转头看着诸葛亮。“印坊筹备得如何了?” 诸葛亮回过神来。“印坊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字模正在加紧刻制,但主笔人选的确定却有些麻烦。” 刘协目光一闪。“孔文举不肯?” 论讲在即,他打算将每天论讲的内容出一期纪要,及时公布,所以特地从河东书坊特地调来了匠师和管理人员,准备在长安建议一个印坊。 为了快速印刷,他还花了不少力气,决定使用活字印刷。 孔融是他中意的主笔,既有文采,又会骂人,简直是最合适的新闻评论员。 前两天派人去请,本来以为孔融会欣然答应,没想到孔融居然拒绝了。 诸葛亮笑了笑。“他说论讲的人都在现场,只要做好记录,以后结集即可,毋须立刻印行。如今各地贤良陆续进京,财赋紧张,还是能省则省为好。” 刘协哑然失笑。“你信么?” “不信。” 刘协摇摇头。“给他机会,他不敢接,算了。还有其他人选吗?” 诸葛亮难得的迟疑了片刻。“有倒是有,只是未必堪用。” 刘协不解地看着诸葛亮。 这是什么意思? “德才堪用,心思却未必与陛下相合。”诸葛亮低下头,避开了刘协的目光。“愿为陛下口舌的,人品又未必堪用。” 刘协明白了。“说来听听。” “前者如来敏、许靖,刚从益州赶到长安。后者如路粹,前天还曾上书自试。路粹是蔡伯喈弟子,收到他的上书后,臣就去问了蔡令史。蔡令史对他评价不是很高。” 刘协沉吟了片刻。“将他们一起找来。” “陛下的意思是……” “既然是论讲,自然要有不同意见。与其私下里非议,不如摆在明处。谁是谁非,留与后人说。” 他顿了顿,又道:“要对民众有信心嘛。就算暂时分不清楚,走一些弯路,将来总回重回正道。” 诸葛亮点点头,转身去安排。 “印坊准备得如何了?找时间去看看。” “唐夫人亲自赶来部署,又有几位贵人从中推动,速度非常快。” “唐夫人也来了?”刘协很诧异。“我怎么不知道?” “夫人说陛下太忙,不必惊扰陛下,等完工了再来见驾。” “现在就去。” —— 长安印坊就建在太学中,单门独院,门外有虎贲郎守护。 为了能及时印行文章,刘协拿出了活字印刷术。虽说印刷效果不如雕版精美,速度却非雕版所能及,用来印刷邸报、时事评论这些对时间要求更高的文章最合适不过。 毫无疑问,这是大杀器,暂时还不宜公布。 所以刘协将守护书坊的任务交给了虎贲郎,由虎贲中郎将宋果亲自负责。贵人宋都也在书坊里做事,如果唐夫人返回河东,宋都将是最合适的书读话事人,所以宋果也非常用心。 某种程序上,宋果将这个书坊当成了自家产业,呵护备至,不让任何闲人接近。 得知天子将来考察,宋果第一时间赶到大门外迎接。 看到全副武装、精神抖擞的宋果,刘协忍不住想笑。 征伐数年,宋果因功封亭侯,但很快就闲了。短期内,几乎不仅出征的机会,宋果一度很消沉,连日常训练都有些懒散,很久没看到他这么精神了。 看来还是要有点事做,要不然人就废了。 其实这也怨不得刘协,他本来是想等邓泉致仕,由宋果接任光禄勋。但邓泉虽然年纪大,身体却好,而且一点没有主动致仕的想法,刘协也不能赶他走,只好这么拖下来了。 再等几年,邓泉差不多就到退休年龄了。 “穿这么多,不热吗?”刘协说道。“太学里几乎都是书生,你还怕他们硬闯不成?” 大热天的,宋果还穿着皮甲。 虽然皮甲不像铁甲那么重,也不需要战袍内衬,毕竟还是不透气。 宋果一本正经地说道:“陛下此言,臣不敢苟同。且不说书生之中也有通晓武艺的,就他们那脾气,犯起犟来,也非常棘手。披上甲,让他们知道这里有虎贲守护,他们就不敢轻举妄动,省了不少麻烦。” 刘协觉得有理。“那就辛苦你们了。” “为陛下效力,是臣等职责所在,岂敢言苦。” 正说着,董宛从里面奔了出来。“陛下,真的是你吗?” 刘协忍不住笑了。 几年不见,董宛已经长成了一个充满青春朝气的大姑娘,脾气却还是那样跳脱,和伏寿、荀文倩完全是两样,甚至连两个羌女贵人都比她文静些。 不过这却让他有一种久违的亲切感。 女子进了宫,还能保持不变的不多,就连马云禄进宫后都拘谨了很多。 “别来无恙?” “无恙无恙。”董宛拉着刘协的手,上看下看,右看又看,嘴里啧啧有声。“陛下不仅无恙,还强壮了很多呢。要是在路上见到,臣妾都不敢认你了。” “阿宛!”唐夫人赶了出来,身后跟着宋都。她轻喝了一声,给董宛使了个眼色。“还不向陛下行礼。” 第740章 反受其咎 董宛一惊,下意识地放开了刘协的手,退后一步,敛容而拜。 “臣妾宛,拜见陛下。” 看着在跳脱与淑女之间无缝切换的董宛,刘协有些无语,有些失望,却又不好表现在脸上。 唐夫人和宋都也上前行礼,有板有眼,一丝不苟。 “嫂嫂……” “陛下,这里是太学,天下读书人聚集之所。”唐夫人提醒道:“陛下不宜授人以柄,多生口舌是非。” 刘协笑了一声,没有再坚持。 他可以不在乎那些读书人怎么看,她们却不行。女子主事,本来已经惹了不少议论,再加上君前失礼,不知道会吵成什么样。 太学论讲在即,还是不要节外生枝。 刘协一边随着唐夫人向书坊里走,一边说道:“嫂嫂来了长安,怎么也不通知我一声。就算我再忙,办个家宴,接风洗尘也是应该的。” “陛下有心,臣妾就心满意足了。只是书坊事务多,陛下又忙,所以臣妾想着等做完了事,再请陛下来看。不曾想还是惊动了陛下。” “嫂嫂太客气了。”刘协埋怨道。“嫂嫂这几年在河东还好?” “蒙陛下关照,臣妾这几年很好,甚至是前所未有的好。”唐夫人笑道:“不仅我如此,坊里的匠师们都有这种感觉。关东太平,明明有很多人可以返乡了,却还是不愿意走。这次听说长安要建书坊,都想来尽一份力,以报陛下大恩。” 刘协看着列队欢迎的男女匠师们,颌首致意。 匠师们齐唰唰地行礼,眼中透着不加掩饰的热烈,有的人已经忍不住落了泪,就像看到了至亲的人。 刘协也有些感动。 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些人经历和他类似,都是在地狱门口转了一圈的人。 只有经历过地狱,才知道人间的可贵。 唐夫人领着刘协在外面转了一圈,最后来到了字库。 几个超大的多层木盘摆在屋子中央,木盘上摆着按说文韵部摆放的字模,都是用上等的硬木刻字,散发着木材的香味。 刘协拿起一枚字模看了看。“书法不错,刻得也好。” “书法是梁鹄手书,刻字的都是河东书坊最好的匠师。没有他们,无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完成这么多字模的刻制。” 唐夫人摸着木盘,眼神轻柔,就像看着自己的孩子。“臣妾本以为雕版已经高明,没想到还可以做成活字,陛下的奇思妙想,真是层出不穷。” “那你觉得可以大行于世吗?” 唐夫人摇摇头。“那要看印什么了。常用公文,没什么生僻字,自然没有问题。若是学者之书,要备的字模太多,怕是有些困难。且学者之书印数少,这么做的成本太高了。” “先试试,慢慢来,也许以后会有更好的办法。”刘协看看四周的匠师们。“我相信你们可以做得更好,河东书印的书如今已经成了收藏品了,文人学者都以能在河东书坊出版着作为荣。” 唐夫人也笑了,带着一丝欣慰。 说完了书坊的事,刘协随唐夫人来到处理公务的地方。看着两侧案上堆得满满的字模、印样,刘协眉梢轻扬,感觉有点回到前世办公室的感觉,亲切感油然而生。 他看了一眼用帘子隔开的内室。“嫂嫂就住在这儿?” “时间紧,任务重,没时间另外找住处。再说了,书坊完工之后,我还要回河东去,没必要找房子。” “不能留在长安吗?” “我还是觉得河东安逸。”没有外人在场,唐夫人也轻松了一些。“河东有文若夫妇,常来常往,不会太寂寞。” “文若迟早要来长安的。” “等他来再说。”唐夫人眼儿弯弯。“诸事草创,百废待兴,陛下很忙,我就不给陛下添麻烦了。” “哪有什么麻烦。”刘协叹了一口气,在席上坐下,随手拿起案上的东西看看。“关东太平,你没回颍川看看吗?” “没有,不想看到那些人。”唐夫人淡淡地说道。“陛下,我的父兄既无才德,名声又恶,你就不用照顾他们了。若是有机会,倒是可以提携一下你的母族。赵国王氏还是有些可用之人的,眼下这形势,陛下需要一些至亲心腹。” 《宦者列传》的稿本已经印行天下,虽然蔡琰已经尽可能公正,但唐衡唐两堕的名声实在太臭,洗都没法洗。 刘协也没想过要重用颍川唐氏的人,但安排个不重要的职务还是可以的。 至于母族赵国王氏,他也在安排。可是说实话,那几个表兄弟真不怎么行,当不得大用。 他的表兄王端爵侯,官居奉车都尉,但是一点用也没有。送舅父王斌归葬以后,一直在老家待着,也不来长安侍驾。 他想用他们,都不知道该怎么用。 刘协眼神微闪,沉默了片刻。“是文若的建议?” “也是臣妾的建议。” “我知道了。”刘协抬起头,看着唐夫人。“嫂嫂,说一件私事。” “嗯。” “你还年轻,不必为兄长守寡。如果有合适的人,就嫁了,不用在乎别人说什么。” 唐夫人诧异地看了刘协一眼,神情有些古怪。她想了好一会儿,最后轻笑道:“多谢陛下关心。” 刘协很认真的说道:“嫂嫂,我是认真的。这也不是能开玩笑的事。” 唐夫人也笑了。“我也是认真的。我现在也是有产业的人,衣食无忧,不需要嫁人也能活得很自在。就算嫁人,也要嫁一个自己满意的人。” 她伸手指了指外面。“有这种想法的不仅是我一个,坊里很多人都这么想。而且……”她停了片刻,嘴角挑起一抹笑意。“你要是再不多关心两位贵人,阿宛不好说,阿都可是会有想法的。” 刘协心里一惊,神情也有些尴尬起来。 怪不得宋都见到自己之后恭敬有余,亲近不足,原因这小妮子有想法啦。 这要是平权平到自己头上,有贵人提出和离,可有点丢脸。 “她想……怎样?”刘协的底气有些不足。 唐夫人笑了。“陛下多虑了。宋贵人倒没想到那一步,只是她的心思全在书坊里,对回宫不是很热心。” 刘协长出一口气。“嫂嫂,你吓我一跳。” 第741章 宴无好宴 许靖坐在堂上,一手抚着胡须,一手拿着一卷《说文解字》,嘴里念念有词,摇头晃脑,自得其乐。 “这书印得真不错,当买几部,一部珍藏,一部常读,再留几部送人。” “你也不看看自己兜里还剩几个钱。”妻子刘氏没好气的说道:“好容易来了太学,安顿下来,你也不去找找老朋友,谋个教习之位,就知道天天读书。如今每天都有人来,谁知道哪天就没缺了,到时候看你怎么办。” “妇人之见。”许靖很不高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情况特殊,这教习是想做就能做的?不搞清情况就去自荐,万一被拒了,岂不丢脸。” “一到吃饭的时辰就去拜访朋友,就不丢人?自己吃完,还要再往家带一些,不丢人?”刘氏越说越生气,将儿子许钦拉了过来。“你看看,钦儿这两天都不好意思出门了。” “你为什么不好意思出门?”许靖问道。 许钦瘪着嘴,刚要说话,门外脚步声响起,孔融大步流星的冲了进来。“文休,你在啊,太好了,太好了,我今天到你这儿做客。” 许靖一惊,随即又强笑道:“求之不得,求之不得。夫人,还不去备酒食,款待文举。” 刘氏哭笑不得,却还是款款一拜,拉着许钦到了内室,翻箱倒柜,找出一条半旧的衣服,拿在手里看了半天,一声叹息。 “钦儿,你去把这衣服卖了,换些酒食回来。如果有剩的,再买两颗果饯吃。” 许钦应了一声,将旧衣服仔细包好,悄悄地出门去了。 刘氏准备了茶水,端上堂,坐在许靖身边。 “教习今天怎么有空来?” 孔融摇摇手,叹息道:“不瞒夫人,我是来避祸的。” 刘氏吓了一跳。“避祸?你得罪了谁?” “谁?”孔融眼睛一翻,带着几分得意,伸手指了指。“天子。” 许靖夫妇面面相觑,不知何意。 孔融在太学做教习,学问既好,名声也大,平时是高朋满座,太学无人不知。按理说,他应该是天子器重的学者才对,怎么会得罪了天子? 不过想想孔融那张臭嘴,倒又可以理解了。 “天子命人来请我出任什么时报的主笔,我拒绝了。”孔融端起茶杯,呷了一口茶,随即又吐了出来。“文休,你真是不谙世务,买个茶都能被人骗,亏你不是从益州回来的。这种茶几文钱就可以卖一斤,你肯定被人骗了。” 许靖面红耳赤,刚要说话,却被刘氏扯了扯袖子。 “这怪不是文休,是我不懂,被人骗了。”刘氏强笑道:“真是无商不奸呢,欺负我们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 “我就说嘛。”孔融摆摆手。“回头我让人给你送点好茶来。唉……”他突然一指许靖面前的《说文解字》。“文休,你小心些,别让茶水溅在书上。如此好书,留下茶渍就不美了。这一斤茶,也就抵半页纸。” 许靖吓了一跳。“这么贵?” “那当然。”孔融赶了过去,小心翼翼地将书取了过来。“这是河东文秀书坊出的精品书,一卷便是五百钱,一部书,加上封套,便是一金。我为了买到这部书,可是求了人,托了关系的。” 许靖的脸颊抽了抽。 一部书要一万多钱?这也太离谱了。他刚才还说要买几部送人,现在看来,真是痴人说梦。 刘氏也很意外,半天没说出话来。 “那个……什么主笔?”许靖为了掩饰尴尬,连忙扯回话题。“又和天子有什么关系?” “这事说来话长。”孔融叹了一口气,说起了事情的原委。 天子派人来请他做主笔,他原本还挺高兴的。 这样的事,向来都是大学者做,比如《盐铁论》是由桓宽负责,《白虎通》则由班固负责。 大汉再次中兴,天子有意重开太学,以一次论讲为开端,将来必然能记诸青史。加上现在印书也方便,这部书必能颁行天下。 可是后来听说天子要他主笔的不是这部书的最终稿,而是每天的时评,还要向各州郡公布,他立刻拒绝了。 不用多想,他就知道这不是一件好差使。 不管天子怎么要求,来太学论讲的贤良文学还是士大夫为主。士大夫聚在一起,自然是为士大夫争取利益,与天子发生冲突几乎是必然的事。 天子想出这个主意,显然是知道在讲堂上说不过士大夫,所以要将每天论讲的内容记下来,及时公布天下。 一旦公布天下,知道士大夫们说了些什么的就不止是士大夫了,还有更多的普通百姓。 至少关中、河东如此。 这些地方一直在推行教化,识字的庶民不少。高深的文章看不懂,太学在争什么,还是能理解的。 那些人不可能站在士大夫一边,他们更愿意支持天子,支持度田,有些人甚至已经拿到了土地。如果看到士大夫千里迢迢的赶到长安来,就是为了反对度田,会有什么反应? 孔融用脚趾头想,也能想到结果。 更何况,他是见识过天子唇吻的人。 他毫不犹豫的拒绝了天子的邀请,但他也清楚,天子不是一个善罢甘休的人。既然挖好了坑,一定会想办法让他往里跳。 除非他离开长安,离开太学,逃到天子找不到的地方。 他密切注意着天子的动向,一听说天子来了太学,知道大事不好,立刻找地方躲避。 躲到许靖这儿来,除了因为许靖刚来,天子未必清楚之外,还和许靖本人有关系。 许靖是汝南平舆人,和颍川许县的陈纪关系非常好,又是许劭的从兄。偏偏陈纪和许劭都是天子讨厌的人。陈纪的儿子陈群因荀文倩的原因,至今滞留冀州不归。许劭则为了张喜的事奔走,不肯善罢甘休。 因为这两个原因,都没人敢邀请许靖为太学教习,很多人都有意无意地和许靖保持距离。 躲在这儿,最安全。 当然,这些话不能全对许靖讲,孔融只说自己想潜心做点学问,不想过多的参与论讲的事,所以拒绝了天子。 现在天子来了,当面拒绝则不合礼,不拒绝又违背自己的志向,只好躲起来不见,免得双方尴尬。 第742章 说文解字 孔融说完,许靖大加赞赏。 读书人就应该有气节,当以学问为本,不能唯利是图。 与学问相比,名利皆不足道。 刘氏虽然觉得许靖站着说话不腰疼,却也不反对。陪着说了几句话,起身去厨房准备了。 看孔融这样子,今天这顿饭是跑不掉了。许靖到长安后,多受孔融款待,今天也应该投桃报李,尽可能准备得像样些。 到厨房看了一圈后,刘氏又回到内室,打开衣箱,从最下面取出一方手帕。打开手帕,里面是一只金步摇。 她盯着金步摇看了又看,咬咬牙,重新包了起来,收入怀中,从侧门出去了。 堂上,许靖与孔融兴致正高。 “文休在吴会滞留了多久?” “数月而已。孙策渡江,屠杀英豪,我力不能救,义不能屈,只能避而走之。” 许靖摇着头,叹息不已。 到长安后,他就听到了有关孙策的消息。 孙策入朝见驾,颇得天子信任,委以东南之任。他本人已经返回会稽,其心腹谋士虞翻则出任讲武堂祭酒。 这样的人得到天子重用,让许靖多少有些失望。 如果不是盘缠用尽,他是想直接离开长安,返回汝南老家的。 天子虽然号称英明,甚至被人称为圣君,可是在他看来,这样的天子显然不是他心目中的圣君。 这也是他对求官出仕不怎么上心的原因之一。 “那你与王景兴相熟么?” “经过会稽时,曾蒙其款待。” “王景兴如今在军中任教习,教授将士读书,颇为得意。” 许靖眉头微皱,沉吟了片刻,惋惜地说道:“可惜了。” 孔融苦笑。“文休啊,莫怪我言之不预。虽说天下太平,大汉复兴。可是能否如你我所愿,只怕还有待后观。天子用兵,有名将之风,文学则不如光武远甚。这百年养士之风,怕是要变了。” 许请眉头紧皱。“荀文若、荀公达如何说?” “他们有重任在肩,又远离朝廷,就算有什么意见,也无法及时传到天子耳中。文休,你不能对他们期望太高,想他们做窦游平(窦武)怕是不太可能。天子虽年少,却知轻重,谁也动不了伏氏的皇后之位。” 许靖咂了咂嘴,欲言又止。 正说着,有孔融的侍从进来,附在孔融耳边嘀咕了几句。 孔融点点头,对许靖说道:“天子刚刚离了书坊,去伏祭酒处了。” 许靖笑道:“那你就安心在我这儿用饭。虽然酒食简陋些,却比你那儿清静。” 孔融哈哈大笑,带着几分得意。 即使他不得天子器重,却依然是名闻天下的大儒、名士,座上客常满,杯中酒不空,每天都热闹得很。 —— 刘协来到伏完的讲堂。 伏完正在讲课。堂上、堂下坐了不少读书人,有年长的,有年轻的,有衣着光鲜的,也有衣衫半旧的。堂的一侧设了屏风,屏风后依稀能看到几个人影,像是女子。 刘协没有惊动伏完,示意王越等人留在外面,只带着马云禄、吕小环站在廊下。旁边的人瞅了他一眼,神情有些不屑,不动声色地离开了些。 刘协也没理他们。 他穿的是常服,却是便于骑马的贴身窄袖武士服,头上戴的也是皮弁,与峨冠广袖的读书人一看就不是同路人。他身边的马云禄、吕小环也是类似打扮,与大家闺秀丝毫不搭边。 那些读书人可能是将他当作附庸风雅的武士,听不了几句就会觉得无聊,转身出去找同路人喝酒吹牛。 刘协早就习惯了这种眼光,并不放在心上。马云禄、吕小环也无所谓,只是紧紧的跟着刘协,不让其他人靠近。 读书人们离得远一些,正合她们的意。 伏完今天讲的不是传统的经学,而是他一直在研究的古书。这些古书出自被盗的古墓,里面的文字都是秦以南的古文,研究起来难度很大。 伏完研究了很久,也没能全部搞清楚,眼下还在厘清古文字的阶段。 《说文解字》的印行,给他提供了不少帮助。 眼下伏完的面前,就摆着一套精装版的《说文解字》,伏完时不时的停下来,翻开《说文解字》,对有疑点的文章内容做一些考证。 堂上坐的几乎人手一部,至少是一案一部,跟着伏完的节奏,不时地翻书,然后进行抄录。堂上的人没有《说文解字》,只能干听。 气氛很热烈,但内容也很枯燥,不时有人悄悄离席。 马云禄、吕小环就完全听不懂,一点兴趣也没有。 等了半天,见刘协还没有走的意思,刚刚避之不及的读书人中有一个对他产生了好奇心,主动凑了过来,拱手施礼。 “汝南胡综,字伟则,冒昧敢问足下高姓大名。” 马云禄刚要上前阻拦,刘协摆摆手,含笑致意。 “洛阳刘协,字叔同。” 胡综诧异地打量了刘协两眼,有些疑惧不定。他想了想,随即又道:“足下也对古文有兴趣?” “其实不太懂。”刘协笑道:“开开眼界罢了。” “是的,这古文字的确不太易懂。要是有一部《说文解字》,时时翻阅,可能还好一些。若是没有这么书,那就是寸步难行了。” “我记得许叔重也是汝南人,你之前不知道这部书吗?” “听说过,但没机会见识。”胡综有些无奈。“如今这部书印行天下,我本想买一部来研习,奈何数量又少,就算凑足了钱,一时半会也买不到。” 胡综说完,眼带希冀地看着刘协。“足下买到这部书了吗?” “我的确有一部,只是没怎么读。” 胡综大喜,随即说道:“那……能转让给我吗?我可以多出一倍价钱。” “足下很有钱啊。”刘协重新打量了胡综两眼。 一部《说文解字》卖到一万多钱,胡综一开口就是加价一倍,这是土豪啊。 “也不是,我们是几个人一起筹钱共买,想着早一点入手,就能早一点学习,将来考入伏君门下读书。” 刘协一愣。“入伏君门下要考这些?” “是的,报名的人太多,所以伏君想出了考试的办法。”胡综指指堂上下的人。“来听讲的都是有意报考的学子,但能坚持下去的却不多,若不乏有心向学,却实在买不到书的。” 刘协想了想。“你住在哪儿?我回头将书送去。” 第743章 学问无价 胡综大喜,连忙从一旁借了纸笔,写上住址,恭恭敬敬地送给刘协。 刘协接过,收在袖中。 他知道胡综是谁,也有招揽之心,但这里却不是合适的场合。留下地址,回头再去看看,说不定会有更多收获。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能和胡综一起读书的想必不会是庸人。 正说着,伏完的课告一段落,堂上的人没怎么动,堂下的却大多起身,有的只是活动身体,有的却摇头叹息,准备离场。 看他们那样子,刘协知道胡综所言不虚。 想参加考试的人不少,但真觉得自己的机会的人却不多,不少人还没参加考试就打了退堂鼓。 刘协与胡综拱手告别,径直往后堂去了。 胡综看着刘协的背影,眼神变幻。他转身出了讲堂大门,四处一看,便发现了一些与众不同的骑士,恍然大悟,用力一拍大腿,转身匆匆去了。 刘协来到后堂,伏完正在喝水,几个弟子围在一旁,有的服侍,有的请教,其中还有一个年轻女子。 见刘协走来,年轻女子起身避开,伏完也连忙起身行礼。 与伏完见礼完毕,刘协入座,开门见山的问起了考试的事。 他知道太学入学有门槛,却不知道这些门槛究竟是什么,目前还是摸索阶段。伏完用考古文的办法来决定入门的人选,是他自己的想法,还是通用办法,他需要问个明白。 伏完听了,坦然说道:“这是臣自己的办法。” “为何?” 伏完一声叹息。“陛下还记得洛阳太学的情形吗?三万太学生,真正用心读书的不足一成,剩下的人忙于交际,读了几年书,连最基本的文字都不通。这样的人入我门下,岂不是浪费朝廷的钱,浪费我的时间?” 刘协点点头。“仅此而已?” “陛下以为他们想入我门下,只是为了学问吗?” 刘协眨眨眼睛,忍不住笑了一声。 伏完虽然老实,却不傻。 伏完虽然官居少傅,与他皇后之父的身份不符。但天子尊重皇后,将来伏氏延续门第的可能性极大。入伏完门下,前程显然要比师从其他祭酒更光明。 “臣不想成为那些人拾青拖紫的捷径。想入我门下,就必须是真心向学的,一心想入仕的不如不要。” 刘协觉得伏完很清醒,但办法却有些不妥。“可是少傅考他们古文,就算有人真心向学,没有《说文解字》,怕是也无法通过考试?” “这个就不老臣的责任了。”伏完也有些不满。“陛下不妨去问问唐夫人,为何一部书要卖到一金这么贵。贵也就罢了,数量还少,我听说总共就印了三百部,其中还有近百部根本不卖,只是用来送人。” 看着一脸肉疼的伏完,刘协大概明白了其中的原因。 汉代的私学兴盛,大儒有弟子上万的,但真正能接受大儒教诲的毕竟是少数,所以弟子也弟子之间有很大不同。 最简单的是记名弟子,只有名义上的师生关系,可能从来没见过面,当然也谈不上什么学问传承。 这一类人,只是弟子的外围,不算真正进入师门。 真正入门就学的又有不同等级,比如有入门,有登堂,有入室。 能在堂上听讲的就是登堂,大多是伏完的入门弟子,这些人都是有明确的学问传承,也就是所谓的师法。 刚才刘协就看到,在堂上听讲的弟子中大多有《说文解字》,至少是两人合用一部,也就是说,唐夫人印出的精装版《说文解字》中,至少有二十部到了伏完师生手中。 二十部就是二十金,即使是对伏完来说,也是一笔不小的钱。 高昂的书价影响了伏完的教学,他当然不爽。 但刘协却明白唐夫人为什么这么做。 她绝不仅仅是为了赚钱。 随着书坊越来越多,将来迟早会实现一郡一书坊,她主持的文秀书坊如何才能立足?那就是打出口碑,做最好的书坊。 这部精装版的《说文解字》就是为了在读书人中树立口碑,让他们知道,能在文秀书读出精装版的着作,才是学术的最好体现,拥有一部文秀书坊出版的着作就是学术品位的象征。 不仅对学者个人如此,这甚至已经成了一郡一县是否有足够学术高度的标志,《说文解字》的印行,某种程度上已经成了汝南人杰地灵的标志。 实际上,《说文解字》能够有这样的地位,除了这部书本身的学术含金量之外,和大量的汝南籍女子有关。 比如袁权。她是第一个提出《说文解字》可以用为教化教材的人,而且亲自编写了简化版,对推广《说文解字》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能和《说文解字》享受同等待遇的书不多,眼下还有一部《论衡》正在筹备之中。 皇甫郦也想印一部书,安定人王符的《潜夫论》,但是被唐夫人拒了。表面上的理由是学术高度有待学者论证,背地里就有地域之争。 关东人不愿意让关西人有这样的机会。 如果不是刘协本人支持,《论衡》也未必能这么快就进入印行天下的阶段。排在文秀书坊出版计划上的是另一部书,《蔡邕文集》。 伏完这么急着研究出土古籍,未尝不是想为琅琊正名。 “《说文解字》的平装版很快就开售了,价格会便宜很多。”刘协说道:“不过少傅宁缺勿滥的想法,我是赞同的。眼下民生艰难,还养不起太多的读书人。” “老臣明白。”伏完带着三分怨气,又有些无可奈何的说道。 刘协也没理他。这是他的真心话,他希望更多的读书人进入工学堂、医学堂、农学堂,甚至是商学堂,而不是一窝蜂的研究经学。 那才是他重建太学的目的。 要是还和洛阳太学一样,养三万无所事事,天天就知道呼朋引伴,互相吹捧的太学生,他岂不是自找麻烦。 在他看来,有三千人研究经学就足够了,剩下的都去研究农学、工学、商学这些实学,只有如此,才能走上良性发展的道路。 “我今天来,除了看看太学的重建进程,还想找几个人。”刘协随即说明来意,希望伏完给他想想办法,最好能推荐几个人。 “孔文举。”伏完不假思索。“他是最适合的人选。” “他不肯。”刘协耸耸肩。“还有吗?” 伏完倒是一点也不意外,随即想了想,又道:“倒还真有一个,陛下知道月旦评吗?” “许子将?他来长安了吗?” 伏完摇摇头,露出一丝狡黠的浅笑。“不是许子将,是月旦评的另一个主评人,许靖许文休。” 第744章 自作多情 诸葛亮之前已经提过许靖,刘协也知道许靖是什么样的人。曾几何时,他还觉得许靖不坏,历史上诸葛亮对许靖的打压有些过分。 现在他却知道,诸葛亮那么做也是不得已。 尽管如此,他还是不打算采用诸葛亮的办法。 他有更好的手段。 “少傅担心我不敢用他吗?”刘协含笑问道。 他觉得伏完这心态有些扭曲。 许靖和朝廷不同心,你很开心吗?还是说你也有想法,只是限于身份或者什么原因,不方便说? 伏完立刻意识到天子对他的态度不满,脸色微变,微微欠身。“陛下善用人,能化腐朽为神奇,不仅在战场上战无不胜,朝堂上亦如是。” 刘协不置可否的笑笑。“还有谁可用?” 伏完神情窘迫。“呃……暂时想不出还有什么人合适。” “来敏如何?” 伏完抚着胡须,思索了片放。“来敏的学问甚佳,但他既与刘璋有旧,为人又好议论,但言语无节,只怕不太合适。” “他与刘璋之旧,是因为他姊夫黄琬?” 伏完惊讶地看着刘协。“陛下知之甚明。” 刘协站起身来。“他们住在哪儿?” “陛下想见他们,何必亲至,臣让人召他们前来便是。” “那还叫礼贤下士吗?”刘协环顾四周,举步下堂。“既然来了,不差这几步,顺便去看看太学最近的风气。” 他顿了顿,又道:“与其等着他们诣阙上书,不如主动去听听他们想说什么。少傅,你说对?” 伏完讪讪地起身相送,看着刘协下了堂,消失在门外,然后抬头抹了抹额头的冷汗。 他知道,刘协对自己的态度不怎么满意。 出了门,刘协看看四周,将伏完刚刚说的地址告诉诸葛亮。诸葛亮对太学很熟悉,伸手一指。 “不远,也就三百步远。两人住得也近,走两步就到了。” “那就走过去,免得兴师动众的。”刘协说着,迈步而行。 诸葛亮不敢怠慢,转身让散骑们四处散开,保持警惕,自己则赶上刘协。“陛下,求贤是美事,何必如此隐晦?” 刘协转头看看诸葛亮,下巴微扬,看看四周。“前呼后拥,人人避之不及,你还能看到多少真正的人情世态?来敏也好,许靖也罢,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些刚刚踏上求学入仕之路的年轻人。” 诸葛亮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跟着刘协的时间久了,他也知道那些人到中年的学者思想难以改变,像虞翻那样的毕竟是少数。大多数人读了十几二十年书,早就陷在圣人语屑中不能自拔。 来到一个小院门口,一个少年有些不安地看着刘协,左手拎着一只酒壶,右手拎着一包熟食,满脸通红。 诸葛亮眼尖,一眼看见,提醒道:“陛下,那是许靖的儿子许钦。看他这样子,应该是家中有客。许靖生活窘迫,无客不会沽酒买肉。” 刘协恍然,让诸葛亮去问问。 如果许靖家里有客人,他就先去看看来敏,或者去看看胡综也行,免得许靖没法安排。 诸葛亮上前,与许钦谈了几步,得知是孔融在许靖家做客,不禁哑然失笑。他回头告诉刘协,刘协也立刻猜到了孔融为什么会在这儿,忍不住生出恶作剧之心。 “去告诉他,天子来访。”刘协扬扬眉。 诸葛亮心领神会,回头和许钦说了一声,特地模糊了目标,没有明说天子要访谁。 看到刘协和诸葛亮时,许钦就知道这不是普通人,一听说是天子,顿时慌了,飞奔进了门,来到自家租住的小院。 “阿翁,阿翁,天子来了。” 看到许钦神色慌张地奔进来,许靖很不高兴,正准备厉声喝斥,一听说天子来了,也有点慌了。 “文举?” 孔融一拍大腿,叹道:“唉,我也是为名声所累,终究是逃不脱,反倒连累了文休。罢了,罢了,我去见他,当面回绝便是。” 说着,他起身离席,穿上鞋,大步向外走去。 出了门,一眼看到刘协负手而立,孔融赶了上去,躬身一拜。 “太学祭酒,臣融……” 刘协佯作意外。“孔祭酒,你怎么在这儿?” “我……”孔融一时语塞。他很想直接回绝天子,可是听天子这意思,似乎不是来找他的,甚至不知道他在这儿? “这是许请许文休的住处?” “是……是。” “他在吗?” “在……在的。”孔融有点反应过来。“陛下……是来见许文休?” “要不然呢?”刘协说着,不再理孔融,转身进了门。 诸葛亮拱拱手,也跟着走了进去。 马云禄、吕小环也知道孔融拒绝天子邀请的事,见此情景,不约而同的哼了一声,昂首挺胸,从孔融面前经过。 孔融神情尴尬,拱着手,站在一旁,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院子不大,许靖在堂上已经听到脚步声,起身迎了出来,在庭中与刘协相遇。看到刘协与诸葛亮并肩而立,不禁先赞了一声。 这两个少年仪表堂堂,一表人材,一个英气内敛,一个朝气蓬勃,都是难得一见的俊杰。 “汝南许靖,见过陛下。” 刘协拱手致意。“久闻先生大名,幸会,幸会。不请自来,还请先生见谅。” 许靖大感意外,连声说道:“陛下言重了,臣岂敢。陛下,请上座。” “先生客气了。我今天来访,是以大汉一普通学子的身份,向先生请益,而非大汉天子。先生是主,我是客,当由先生上座。” “这……”许靖被刘协搞懵了,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诸葛亮上前,劝道:“文休先生,天子来太学访贤,本是为尊师重道,恭敬不如从命,文休先生不必客气。” 听了这话,许靖顿时觉得责任重大,仿佛肩上担任着教化天下的重任,浩然之气横生。 “既然如此,臣就代天下读书人,受陛下之问。陛下请。” “先生请。” 刘协与许靖互相谦让了一下,并肩登堂,分宾主落座。 他们的声音都不小,门外的孔融听得清清楚楚。他非常好奇,很想进来看一看,可是马云禄、吕小环横眉冷目,持刀而立,显然不打算放他进去。 无奈之下,他只得竖起耳朵,凝神倾听。 “你怎么还不走?”吕小环没好气的说道。 第745章 月旦新评 刘协与许靖在堂上就座,按照年轻学子拜诣成名学者的礼仪,与许靖寒暄了几句。 许靖的夫人刘氏听到声音,赶出来相见,见堂上一少年与许靖对座,堂下一少年侍立,却不见了孔融。自家儿子许钦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手里拎的酒食都忘了放下,连忙上前,将许钦拉到一旁。 “堂上少年是谁?孔祭酒呢?” “天……天子。”许钦结结巴巴地说道。 “谁?” “堂上的少年是……天子。”许钦咽了一口唾沫,艰难地说道。 刘氏刚从许钦手中接过酒壶,听了这话,手一抖,酒壶掉在地上,“啪”的一声碎了,浑浊的酒液溅得到处都是。 刘氏伸长脖子,看了看堂上正与许靖说话的刘协。“钦儿,那……真是……” 许钦用力地点点头。 刘氏吁了一口气,半晌才道:“圣人披褐怀玉,返朴归真,果然与众不同,难怪能在短短数年内便拨乱反正,重振朝纲。”她摸着许钦的头,咬咬牙。“钦儿,也许这就是你的机缘,能不能抓住,就看你自己的了。” 许钦不解其意,茫然地看着刘氏。 刘氏也不解释,拉着许钦到了后室,换去被酒液溅湿的衣服,回到厨房,重新准备了茶水,让许钦送上去。 “就像平时一样,不要慌。” 许钦也有点反应过来了,用力地点点头,端着茶水上了堂。 刘协和许靖客套完毕,随即切入正题。 “听说先生当年曾与许子将一起主持月旦评?” 许靖心中一紧,心道该来的还是来了。不过没关系,既然你要做出一副尊师重道的姿态,那我就让你领教一下师道尊严。 “诚如陛下所言。” “如今天下大乱之后,百废待兴,先生当年评过的那些人才之中,可有能与朝廷共兴大业的?” “自然有。”许靖挺起了胸膛,端起茶杯,准备喝一口茶,润润嗓子,再向天子介绍他品鉴过的人才。“陛下请饮茶。” 刘协端起杯子,立刻闻到了冲鼻的葱姜味。 许靖不愧是刚从益州回来的,连喝的茶都充满了益州的味道。 尽管如此,他还是捏着鼻子喝了一口。 许靖放下茶杯,一口气说了几个人。 刘协一个也没听过,但他却听出了一个特点,这些人前期大多是汝南人,几乎全是汝颍一带的,后期有一些扬州的、交州的、益州的,但数量有限。 此外还有一个共同点:许靖对这些人的品鉴大同小异,不是清逸就是高洁,偏向于道德层面。 可惜,有曹操那样的例子在前,人物点评中的道德就是薛家的猫,测不准。 刘协命诸葛亮做好记录,又看了一遍名单,然后不紧不慢地问了一句。“山东大乱时,这些人都有什么表现?” 刚刚还口若悬河的许靖顿时哑火了。 那些人能有什么表现?要么像他一样,举家逃难。要么留在本地,依靠家族的势力自保。不出意外的话,他们中的大部分人都会和袁绍保持一定的关系。 如今袁绍自己都认怂了,上书请罪,那些人又能好到哪儿去。 见许靖不说话,刘协又问了一句。“先生的亲朋故旧可有人死于战乱,或者被西凉军掳走?唐夫人就在书坊,先生若有亲人失踪,或许可以问问她。” 许靖的脸胀得通红,他听懂了刘协的意思。 说得那么好听有什么用?大难临头,你们除了逃之夭夭就是俯首就戮,坐视家人落难。 “陛下……”许靖张了几次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刘协无声地笑了。“关东出相,关西出将。天下大乱时,关东州郡除了自相攻杀,没几个能保境安民。好在如今天下太平,这种事应该不会再出现了。先生不妨推荐几个堪用的人才,朝廷当付以郡县,试其才能。” 许靖思索片刻。“陛下是说度田吗?” “包括度田,但又不仅仅是度田。”刘协从容说道:“度田的目的是实现王道。如果不度田也能实现王道,甚至更好,朝廷也不反对。” 他笑了笑。“先生既在太学,当知正在筹备的大会最主要的议题是如何实现王道,而不是度田。” 许靖打量着刘协。“陛下,如果有人支持王道,却反对度田,也可以说吗?” “当然可以,否则朝廷何必兴师动众,举行论讲?” “若众说纷纭,各执一词,又如何判断正谬,去伪存真?” 刘协举起一根手指。“首先看他是否对得起自己的所学,是否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只要他是秉心而论,而不是屈从于人,就算有所偏颇也无妨。” 他轻笑一声。“当然,画虎画皮难画骨,这一点只能自知,他人不能臆测,否则就成了欲加之罪。先生以为呢?” 许靖的嘴角抽了抽,附和也不是,不附和也不是。 他主持过月旦评,品鉴过无数人,自然清楚这一点看似简单,实际极难做到,甚至根本做不到。 有几个人能秉心而论,一点也不受外在利益影响? 刘协树起第二根手指。“其次,要看他的立论能否经得起他人质疑。理不辩不明,如果他的立论有理有据,能够经得住他人的辩驳,自然有立论的价值。如果只是强辞夺理,不准别人置一词,那不听也罢。” 许靖微微颌首。 这一点,他是同意的。 理不辩不明,不敢面对别人质疑的大概率是歪理。 “可若是都有道理呢?” 刘协树起第三根手指。“留待事实验证。如果能言之成理,又经得住众人辩驳,那就择地试行。能成功,就是对的。不能成功,那就看是做得不够好,还是根本就做不到,再行改正。” 刘协笑笑。“如果有人一而再,再而三的试行都无法成功,却还坚持说他能实现王道,先生会赞同他吗?” 许靖眼神闪了闪。“可是实现王道绝非一日之功,又难免受人掣肘。夫子治鲁,也未曾成功。” “朝廷也没有指望毕其功于一役,做好了长期论战的准备,否则也不仅会只在山东择数郡试行。” 刘协收回手指,重新端起了茶杯,浅浅的呷了一口。 “举行论讲,便是着重于第二点。论讲时,朝廷打算择其主要观点进行公布,既是让更多的人知道朝廷有兼听之心,也让更多的人有机会了解这些观点,评价这些观点,去其荒谬,择其可用。” 刘协抬起头,含笑打量着许靖。“众人拾柴火焰高,先生有没有兴趣添一把柴,作月旦新评?” 第746章 百川归海 许靖怦然心动,血往上涌,仿佛瞬间年轻了二十多岁,又回到了指点江山,慷慨激昂的青春岁月。 月旦新评四个字吸引力太大了。 月旦评本是他与许劭一起主持的,可是后来许劭利用出任郡功曹的机会压制他,他不仅生活困窘,只能以马磨自给,影响力也大受影响。 月旦评成了许劭个人的讲堂。 这可是他的心血。许劭这么做,无异于剜去了他的心。 如今有机会重新主持月旦评,而且不再局限于汝南甚至豫章,借助着朝廷的力量,他可以将自己的声音传遍天下。 更重要的是,许劭疲于奔命,根本没有机会与他竞争。 “陛下,这月旦新评由臣主持,不受朝廷左右?”许靖虽然激动,却还是提出了一个关键的问题。 如果主持月旦新评的代价是成为朝廷的喉舌,那他宁愿放弃。 这与他的理念不符。 与天下士大夫为敌,亦非他所愿。 “当然。”刘协露出一抹浅笑。“朝廷如果不同意你的观点,会写文章与你论战,绝不会以诏书迫你从命。到时候若有冒犯,还请先生海涵。” 许靖哈哈大笑。“既是论战,自然当以理服人。” 他自信满满。写文章论战,我怕谁? 刘协随即与许靖商量。从即日起,直到论讲结束,由许靖主持月旦新评。论讲开始之前,先由许靖提出一些论点,作为论讲的引论。论讲正式开始后,则对每天的论讲内容进行连续报道,并作点评。 在此期间,朝廷以印书坊的名义聘请许靖,每个月支付酬金五千钱。 这个价格不算高,但书坊可以为他一家提供食宿,能省下一笔钱,还不用他们劳神,也算是个福利。 许靖心里已经答应了,但该有的矜持还是需要的,表示要考虑一下。 刘协表示认可,又与许靖商量一下联系人选后,便起身告辞。 他明确的对许靖说,考虑到论讲时内较多,又为了避免出现一言堂,届时担任主笔的不会只有你一个人,我还要再请几个学问好,文笔佳,又能议论的学者。 来敏就是目标之一。 许靖心里多少有些失望,却无法反对。 送走刘协之后,许靖先让许钦去看看孔融还在不在外面,随即请来妻子刘氏,与刘氏商量是否接下聘请。 刘氏一听说可以住在书坊里,登时心动了。 书坊里不仅有充足的笔墨供应,方便许靖写文章、许钦学习,还有很多来自汝南、颍川一带的女匠师。亲不亲,家乡人,与乡党朝夕相处,肯定要方便得多。 “你不是想买一部《说文解字》吗?书坊里肯定有。” 听到《说文解字》,许靖再也抗拒不了诱惑,连连点头。 正说着,孔融来了。 他就没走远,一直在附近看着。 一进门,他就问道:“文休,你没答应天子?我看他去找来敬达(来敏)了。” 许靖心里有些不安。“天子说理不辩不明,要多找几个人写评论,以免一言之堂。” “是么?”孔融愣了一下,显然没有料到。 “是的,而且他说每天论讲的内容很多,一个人怕是忙不过来,难免有所疏漏,多找几个人,或许会好一些。文举,你说……我应该答应吗?” 孔融抚着胡须,沉吟了片刻。“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建议你答应下来,免得有人唯上意是图,枉顾公道。新野来氏本是勋贵,与皇室多有联络。江夏黄氏又是功利之门,我担心来敬达难以正论。有你制衡,会好一些。” “既然文举你这么说,那我只好勉为其难了。”许靖如释重负。 —— 刘协拜访来敏的过程比较顺利。 来敏正当壮年,精力充沛得近乎好斗。到长安之后,他就经常与人辩论。听说不仅可以将自己的观点发布出来,还有报酬,他欣然从命。 不仅如此,他还推荐一个朋友,在益州认识的孟光。 孟光字孝裕,河南洛阳人,故太尉孟郁的族人。光和年间,孟光曾为讲部吏,董卓乱政时,他不愿西迁长安,就逃到蜀地,因此与来敏认识。 孟光学识渊博,尤其熟悉汉家旧典,对史学也有些独到的认识。 刘协非常满意,随即派人去请孟光来见,探讨了一番。 然后……孟光就与来敏吵了起来。 刘协惊讶之余,才知道来敏、孟光虽是好朋友,观点却不一致,尤其是在春秋学上。来敏好左传,孟光好公羊,两人经常为此争论。 当然,他们的争论仅仅局限于学术,吵完之后还是好朋友。 看着唾沫横飞、面红耳赤的两人,刘协……很满意。 不怕他们争,就怕他们你好我好大家好,一团和气。 有了许靖、来敏、孟光三人主笔,刘协觉得差不多够用了,随即打算去看看胡综。 诸葛亮已经安排人去书坊讨了一部《说文解字》,亲自提着,跟着刘协去找胡综。 到了门前,胡综正在门外候着,见刘协、诸葛亮一边说话一边走来,身后只跟着两个女骑士,意外之余,又松了一口气。 “请。”胡综伸手相邀,态度恭敬。 刘协跟着胡综进了门,走进一个小院。 两个年轻人在院中站着,看到胡综引着刘协进来,互相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胡综。胡综不动声色地点点头,将刘协请到堂上,随即与那两个年轻人一起拜倒在地。 “汝南固始胡综,字伟则,见过陛下。” “北海营陵是仪,字子羽,见过陛下。” “吴郡吴县陆议,字伯言,见过陛下。” 听到最后一个名字,刘协眉梢不禁一动,随即认真地打量了陆议两眼,又转头看了诸葛亮一眼。 巧了,真正堪与诸葛亮比肩的人来了。 “诸卿平身。”刘协上前,一一扶起。“我今天是来太学访友,并非巡视。诸卿不必如此大礼,将我视作同龄士子即可。” “臣等岂敢。”胡综虽然极力抑制,却还是喜形于色。“臣等一路西行,听到不少与陛下有关的事迹。虽知陛下和光同尘,庶几近道,却还是没想到陛下平易近人若此。刚才在伏祭酒处,人多眼杂,未敢相认,死罪死罪。” “你当时就认出我来了?”刘协笑道。 “开始不太敢确定,后来出门,看到散骑们,这才确定,立刻赶回来通知同行的好友。不过臣还是没想到,陛下真会登门……” 胡综回头看了一下是仪、陆逊,兴奋难以自抑,异口同声的说道:“臣等不胜荣幸,昧死敢言,愿为陛下效劳。” 第747章 能忍为上 看到这三个少壮派,刘协心情大好。 果然还是同龄人更谈得来,没那么多客套和矜持,直截了当。看对眼了,就直接毛遂自荐,不肯放过一个机会。 见礼完毕,重新入座,刘协将《说文解字》放在案上。 “这算是我送给你们的见面礼,但是恕我直言,我不建议你们参加经学的考试。伏祭酒的学问自然是好的,但是不适合你们。” “臣斗胆,敢请陛下详言。”是仪说道。 刘协没有直接解释,而是看向了陆议。“伯言既是江东人,当知虞仲翔。” 陆议躬身说道:“虞君既是会稽名儒,又是孙将军麾下长史,议虽寡闻,却也听过他的名字。” “那你知道他现任讲武堂祭酒么?” “听说了。”陆议依然神情淡淡。 刘协心中暗笑。看来陆议对孙策的恨意极深,甚至影响到了对虞翻的态度。明知虞翻在讲武堂任祭酒,却没有去拜谒的打算,甚至还有点敬而远之的味道。 这少年,比他想象的有傲骨。 “那你知道虞仲翔最近在研究什么学问吗?” 陆议眼中露出一丝诧异。他对虞翻研究什么学问没什么兴趣,但天子如此刻意地提及,显然不是随口一说,而且和他不建议他们去参加伏完的考试有关。 况且他虽然对虞翻依附孙策的态度不以为然,却还是清楚虞翻的学问有多高明。这样一个人,转而去研究一门新的学问,这新学问必然不凡。 “敢请陛下指点。” “算学。” “算学?”陆议愣住了,胡综、是仪也愣住了。 算学虽然不是人人都会研习的学问,却也算不上什么高深学问。只要你想学,《九章算术》并不难得到,尤其是研究《易经》的,几乎都会兼习算学。 “当然,他研究的算学不是九章这么简单,而是吸收了一些西域算学的新算学。具体如何,我也讲不清楚。你们若是有兴趣,可以去讲武堂看看,听他亲自讲解,或许更准确一些。” 刘协喝了口水,又道:“如果简单地用一句话来概括,那就是他的算学不仅仅是坐而论道的算学,而是能学以致用,并且求道的算学。” 胡综三人面面相觑。 “算学还可以求道?”是仪忍不住说道。 刘协放下杯子,想了想。“我们举个拿例子。民以食为天,而粮食的多少又和土地有关。虽然每年都在垦荒,但垦荒的数量增长有限,户口的增长却要快得多。两者之间的速度差决定着多少年后必然面临危机。恶政会缩短这个期限,善政会延缓这个期限,却无法避免。” 刘协笑笑。“不谋全局者,不足以谋一域。不谋万世者,不足以谋一时。不知这个期限,安可求长治久安?” “陛下是说……以算学治国,方可长治久安?”陆议的态度有些严肃。 “算学只是工具。”刘协一字一句地说道:“却是一个必不可少的工具。算学不能治国,却可以让你务实求真,而不是空言大义。如果没有算学这个工具,再好的想法也不过是沙上建塔,想当然尔。” 胡综点了点头。“臣大约知道陛下的意思了。陛下不希望我等空谈学问在,而是希望我等能做些实事。” 刘协满意地点点头。“王道是脚踏实地干出来的,不是夸夸其谈说出来的。坐而论道,不如起而行之。且道不必在简牍之中,更在天地之间,又何必穷经皓首,汲汲于典籍?” “臣明白了,愿如陛下所教。”胡综说道。 是仪也跟着表态,愿意放弃求学。 只有陆议保持沉默,没有立刻表态。 刘协倒也不急。他召集天下贤良论讲于太学,就是要宣扬这个道理,让更多的读书人务实,纠正之前务虚的学风。但这绝不是他说两句就能解决的,否则也不会费这么大劲。 在辩论中寻找真理,必然要经过一番曲折,不可能一蹴而就。 说完了求学的事,刘协又问起了他们的一路见闻。 他们三人离开吴郡的时候,吴郡已经基本脱离了战争状态,转而进入恢复生产。不少流寓江东的人准备返乡,是仪、胡综都是如此,到长安来只是改变了方向而已。 陆议与他们有些区别,他是来访亲的。 他的从叔陆俊在京为郎。 刘协一听,就清楚了陆议为什么不立刻表态。 他对朝廷有所怀疑。 陆俊是陆康的长子。陆康被孙策攻破庐江后,回到吴郡,没到半年就病死了。当时朝廷还在长安,感于陆康忠义,拜陆俊为郎。 但陆俊的仕途并不顺利,这么多年了,依然还是个普通的郎官。 面对这个现实,陆议难免会有些想法。 不管他说得有多好听,陆俊沉滞不能升迁,虞翻却一跃成为讲武堂祭酒,很难让人不怀疑朝廷的用人思路。 在儒学思想中,朝廷的用人思路就是治乱根源,甚至是唯一因素。 刘协不知道陆俊这么多年为什么还是个普通郎官,但他相信,这大概率是陆俊本人的问题,而不是有人故意针对他。 从华阴之战开始,他就不断的有新举措出台,但凡有点本事,而又不甘于平庸的人,大多能找到适合自己的岗位。或是从军征战,而是去地方为官,再不济,也可以到军中做教习。 如果这些都不肯做,或者做不成,那他想升迁就太难了,基本不可能。想凭借资历得到升迁,本来就不是郎官升迁的主流方式。 以前是靠家世、人脉,现在是靠实力。 所以刘协觉得,陆俊迟迟无法升迁,应该是陆俊本人的问题居多。 但他没有明说。 这个答案,还是让陆议自己去发现更好。 刘协最后向他们发出了邀请,希望他们能去参加郎官、散骑的考试,入宫为郎、散骑,或者去考讲武堂也行。 三人答应了。 他们都是聪明人,自然看得出天子对他们很满意,所谓考试只是走个流程而已,基本没什么问题。 畅谈了一番后,刘协与胡综三人告辞,返回书坊。 他打算在书坊吃个晚饭,然后回城。 “孔明,你觉得这三人如何?” “都是一时之选。” “你最看好谁?” “陆议。” “为何?” “能忍,又不违众。” 刘协转头看看诸葛亮,放声大笑。 第748章 宁缺勿滥 本质上,诸葛亮和陆议是一类人。 能忍耐,更善于捕捉机会。 只能忍,却不善于捕足机会,只是空耗岁月,过于消极。 只知道抓住机会就不放,却不知忍耐,则近乎盲动,甚至误入歧途,错过真正的机会。 只有两者兼得,才能在机会来临时紧紧抓住,并一举成功。 诸葛亮、陆议能成为《三国志》中除君主以外唯二单独列传的人,与他们这样的品质有很大的关系。 这是真正的栋梁之才。 可若是不能在他们的世界观尚未成形的时候就给予正确的引导,他们也会成为历史前进的障碍。 他们有这样的能力。 如果说诸葛亮对后世的影响更多的是个人威望,陆议的影响则更实际,江东大族的强大不仅间接导致了吴国的覆灭,也对后来的东晋产生了不可忽视的影响。 相反,如果能将这两个年轻人调教成新政的支持者和执行者,一代人就稳了,他也就争取到了更多的时间。 刘协心情很好,回到书坊时脚步轻快。 唐夫人正送许靖的妻子刘氏出来,见此情景,不禁抿嘴一笑。 刘氏与刘协行了礼,匆匆告别而去。两个力强力壮的女子跟在她后面,手里各提着一个包袱,沉甸甸地。 “看来陛下今日收获颇丰,心情不错。”唐夫人说道。 刘协嘿嘿笑了两声。能将陆议,而且还是刚刚十六岁的陆议收入囊中,他的心情的确不错。 “你认识许文休的夫人?” “汝南、颍川相临,真要叙起来,十有八九都是亲戚。”唐夫人有些漫不经心地说道:“许文休还在矜持,他的夫人却是对我书坊动心很久了。陛下应了他们,她就来我书坊里联络,想在坊中找份事做。” “至于么?”刘协不太敢相信。 许靖也是有身份的人,他的夫人这么急着要来书坊做事? “长安米贵,太学更贵。他们流落江湖多年,漂泊万里,一点积蓄早就用光了。许文休虽是书生,却是个重义之人,常常接济亲友,宁肯自己饿肚子。陛下在他家里没有发现婢女、仆人?” 刘协仔细想了想。“还真没有。” “早就用不起了,如今是夫人下厨浆洗,小儿为奔走之事。” 刘协大受震撼。 他刚才与许靖相见,许靖或许有些迂腐,却没有因为他是天子就卑躬曲膝,他是真没看出来许靖居然穷得这样了。 其实在此之前,诸葛亮就提醒过他。 许靖很穷,如果没有客,绝不会沽酒买肉。 “穷而不滥,倒是个有气节的人。” “读书人固多大言,但有气节的人也的确不少。”唐夫人淡淡地说道:“所以有时候他们就算说得难听些,我也不会恨他们。” “嫂嫂也是女中豪杰,论气节,不让读书人。” 唐夫人白了刘协一眼。“陛下慎言,免得增我罪孽。” 刘协忍不住一笑,与唐夫人一起进了屋。 晚餐已经准备好了,董宛、宋都正忙着摆布餐具,见刘协进来,迎了过来。刘协张开双臂,正准备来个左拥右抱,她们却绕过刘协,迎向马云禄和吕小环。 宋都拉着马云禄说道:“姊姊今天跟我同席。” 董宛则拽着吕小环,直接入座。“小环,我们一起坐,我有好些话要问你呢。” 吕小环有些尴尬,求助地看着刘协。虽说她入宫是迟早的事,毕竟现在还没有入宫,按理说,并没有资格与刘协一起用餐,尤其是这种有家宴味道的场合。 诸葛亮就不能入席,只能在外面与其他人一起吃。 “坐。”刘协摆摆手,有点无奈。 宋都、董宛虽然没有提出和离,但明显不像之前那么依赖他了。 吕小环喜出望外,与董宛一起入席。 有侍女端来水。太学这两天正在加紧施工,灰尘还是很大的。 刘协洗完脸,入了座,与唐夫人说些书坊里的事,顺口提到了伏完嫌书价太贵,影响教学的事。 唐夫人不以为然。“《说文解字》这样的书,三百部当然是不够的,但再多了,恐怕也用处不大。很多人买回去,只是摆在案头做个样子,有几个会真用心去研读?对一般学子来说,有简化本就够用了。伏君自己好学,就以为别人和他一样好学,未免想当然。” “嫂嫂是担心印得多了卖不掉?” “也许能卖得掉,但不会那么快,现钱回收太慢。坊里要用钱的地方很多,不能不精打细算。有这时间,不如多印几部《齐民要术》出来。百姓遵照施行,恢复生产也快些。” 唐夫人顿了顿,又道:“陛下,臣妾虽然读书不多,也不通晓政事,可是当年洛阳太学的事不能再现,要不然的话,这些钱可就白花了。” 刘协点头。“多谢嫂嫂提醒,我知道了。” “陛下心里有主张,臣妾是知道的。只是如今读书人越来越多,朝野呼应,朝夕在陛下耳边嘀咕,陛下的压力也大,有时候不得不做些让步。一步两步也就罢了,就怕让得习惯了,不知不觉就遂了他们的意。这些人……” 唐夫人顿了顿,欲言又止。 “嫂嫂但说无妨,这儿都是自己人,没有会出去传。” “这些人闲着没事,以进谏为乐,逼着陛下让步会成癖的。” 刘协转了转眼珠,忍不住笑了。“嫂嫂提醒得对,他们的确有这毛病。我这两天也被他们嘀咕得够烦的。不过没关系,我身边有战斗力的越来越多,很快就不用我亲自出面了。” “但愿如此。” “陛下,我能加入女骑吗?”董宛突然问道。 “你能通过考试就行。”刘协扬扬下巴。“骑督就在这里,你问她就行了,何必问我。” 正与宋都说话的马云禄瞋了刘协一眼。 董宛笑嘻嘻地说道:“陛下不同意,骑督也不敢松口啊。”她随即转向马云禄。“骑督,我想加入女骑,有什么要求?” 马云禄扬扬下巴。“小环现在是假督,你通过她的考核就行。” “不能通融吗?”董宛有点心虚。“我这两年一直在坊里做事,好久没有练习骑射了。” “不能!”马云禄斩钉截铁。“女骑本来就是榜样,不能有一点名不符实。女骑的骑士必须个个都是精锐,宁缺勿滥。” 第749章 以理服人 刘协与唐夫人商量,在书坊里准备了一个院子,供许靖、来敏、孟光三人居住、工作。院子与排版室相通,他们写好的稿子可以第一时间进行排版、试印,尽可能减少中间流程。 唐夫人有些担心。 他们写好的文章不经过朝廷审核,就这样直接发出去? 刘协说道,眼下论讲还没有开始,只是试运行,走通流程。他们刚开始接受任务,心里难免会有担心。哪怕朝廷的审核很公正,他们也会觉得拘束太大,不如不管,由他们放手去写。 等论讲开始,朝廷会派人进行审核,但也只是审核他们有没有歪曲原意,颠倒黑白,不会对对错做出判断。 这个判断由更多的读者去做。 这次大费周章的举行论讲,不是为了由朝廷出面统一思想。石渠阁会议和白虎观会议上朝廷做出定论,的确取到了一定的效果,但弊端更大。 尤其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儒学在神秘化、谶纬化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这一次论讲,他要将儒学拉回,重新讨论王道,讨论仁政,讨论民本,是儒学内部的净化和升华,更依赖于儒生们的自我觉醒,不能由朝廷来做决断,否则就失去了意义。 况且就算由朝廷来判断,最后还不是那些老臣狐假虎威,借着朝廷的名义说了算? 与其如此,不如退一步,所有人都以个人的身份发言,争个痛快。 唐夫人虽然有疑虑,可是见刘协说得笃定,便没有再说什么。 两天后,唐夫人就做好了安排,许靖三人正式入职。 刘协带着杨彪、周忠等重臣赶来太学,伏完、孔融等太学祭酒也尽数出席。在席上,刘协当众表示,朝廷不会干涉三人的观点,只要他们的文章没有歪曲事实,朝廷就不会禁止。 朝廷如果不同意他们的观点,会写文章进行反驳。 最后的是非对错,对读者判断,由事实判断。 刘协最后说了一句:你们写的每一篇文章,每一句话,甚至每一个字,都会接受历史的评价。你们可以犯错,但不能昧着良心,否则等待你们的是什么,你们应该想象得到。 许靖三人躬身致意,表示愿意接受这样的挑战。 孔融在一旁听了,有些遗憾。早知道朝廷是这个态度,当初何必拒绝呢。直到得知自己虽然不担行主笔,却还是有机会发表文章,心里才平衡些。 随后,刘协提出了第一个议题:度田。 现在天下对度田的态度不一,不出意外的话,论讲也会围绕着度田展开,你们不妨就这个议题进行一番阐述,为论讲预热。 许靖三人欣然从命。 次日一早,第一份面向普通人发行的邸报就面世了,除了发刊词,还有三篇文章,分别由许靖、来敏和孟光三人执笔撰写。 除了主题内容都与度田有关之外,三人的观点几乎一开始就火花四溅。 许靖认为,度田只是手段,王道才是目的,脱离王道讨论度田没有意义。所以,讨论度田是否当行之前,先应该讨论王道如何实行,除了度田之外是否还有其他可行的办法,择优而从。 来敏则明确反对度田。 他认为,度田与抢劫无异,本质上就是利用朝廷手中的权力,直接剥夺百姓的财产,是不正义的手段。用度田来实现王道,是希望用不正当的手段来实现正义的目标,从一开始就错了,也不可能得到正确的结果。 孟光是唯一支持度田的人,但他的理由比较奇怪。 他认为,王道的根本是尊卑有序、贵贱有别。占有土地多少,应该按照身份而定,由朝廷授予。超出的部分就是僭越,应该予以剥夺,重新分配。 因此,度田不够,应该恢复古制,将所有的土地都收为公有,再由朝廷进行分配。如果任由百姓私自买卖,必然造成强者凌弱、富者凌贫的局面。 强者无礼,富者不仁,这都是天下大乱的根源,应该予以根除,否则王道无从谈起。 邸报一出,立刻在太学引起了轩然大波,尤其是孟光的观点。 朝廷度田还只是要夺去超出规定的部分。你倒好,直接将所有的土地收归公有? 你这和王莽有什么区别? 邸报是当天上午出的,孟光的门中午就被堵了,一群人要冲进去,与孟光理论。 好在书坊外有虎贲守护,否则孟光能不能吃上午饭真不好说。 宋果早就预料到这个情况。他亲自负责书坊的安全,并对前来理论的说,天子有诏,你们有不同意见,可以与孟光理论,也可以写文章辩驳,但不得与孟光发生肢体冲突。 否则虎贲郎就算不动刀,拳脚也不是吃素的。 孟光等人负责文的,我们负责武的。我们的责任就是要让你们双方能够公平的对话。 有几个脾气火爆的书生不听劝,想冲进去,然后被虎贲的铁拳教训了一顿,意识到宋果不是说着玩的,这才老实了。 有虎贲保护,本来有些慌的孟光心中大定,从容地出现在门口,与人展开论战。 来敏说得没错,孟光不仅学问好,辩才更好,滔滔不绝,声音还大。 最初冲上来的几个人根本不是他的对手,被他辩得哑口无言。 但事情并没有就此平息。 随着邸报的发行,风波迅速由太学扩散到整个长安城,更多的人看到邸报上的文章后,都自觉或不自觉地加入了讨论,而且激烈程度不一。 不是每个人身边都有虎贲维持秩序,一言不合动了手的不在少数。 就连宫里都受到了影响,有几个郎官因为意见不一,先是唇枪舌剑,用口水互喷,后来说得火大,动了拳脚。再到后来,有人动了兵器。 等光禄勋邓泉收到消息,赶到现场时,已经见了血。 邓泉很生气,将闹事的郎官大骂一通,罚俸关禁闭之后,又找到刘协,强烈要求刘协颁诏,禁止在宫中传播邸报,也不准讨论,以免引起不必要的冲突。 刘协接受了邓泉一半意见,禁止在宫里争斗,只能以理服人。 第750章 以退为进 对刘协的敷衍态度,邓泉极不满意,转身去找假太尉杨彪。 来到太尉府,直入中庭,邓泉看到了正在堂上读报的杨彪。他拾阶登堂,草草行了礼,自行入座。 杨彪的目光掠过邸报边缘,瞅了邓泉一眼,又回到邸报上。 “伯渊,这是怎么了?” “等你看完再说。” 杨彪“哦”了一声,脸上露出一丝笑意,似乎早有预料。他没说话,将文章读完,放在案上,手指在案上轻轻叩了几下。 “让我猜猜,你是对孟光的文章不满?” “我还不至于和那些书生置气。”邓泉一声长叹,将刚刚郎官发生争斗,天子却不以为然,拒绝下诏禁止在宫中传读邸报的事说了一遍,最后说道:“文先,天下易动难安。黄巾之乱以来十余年,好容易才安定了几天,天子这是要做什么?” 杨彪诧异地打量着邓泉。“伯渊,昨天在太学,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我也没想到这些人这么敢说。早知如此,我肯定不会赞同。” “那就是你的不是了。”杨彪沉下了脸。“天子要举行论讲,征许靖三人评论,你都是知道的,理当有所准备。如今宫中郎官争斗,是你失职,怎么反倒抱怨起天子了?伯渊,这可不是为臣之道。” 邓泉惊讶地看着杨彪。 “你有没有想过,宫里宫外数万将士,为何你光禄勋属下的郎官起了冲突?”杨彪的脸色越发凝重,语气也变得严厉起来。 邓泉很不高兴,抗声道:“是我无能。” 杨彪点点头。“你自免。” 邓泉愣住了,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他来向杨彪求助,杨彪不仅不帮他,还要他自免,这……是什么意思。 “文先?” “光禄勋由太尉府节制,你麾下郎官争斗,我也难辞其咎。你先自免,我随后上书请罪。”杨彪顿了顿,又道:“反正这太尉迟早要让出去的,这也是个机会。” 邓泉立刻急了。“文先,万万不可。我可以自免,你千万不能让出太尉之职。君荣尚在太原,何时能立功,尚未可知。你现在让出太尉,只会让别人捡了便宜。” 杨彪瞅了邓泉一眼,欲言又止。过了一会儿,他又说道:“君荣身为北军中候,不能久在太原,还是应该回京侍驾。再不回来,只怕北军都要重建了。” 邓泉眉头紧皱,连连咂嘴。 他明白了杨彪的意思,宁可让出太尉的虚名,也要换取士孙瑞返回长安,将北军的指挥权控制在手中。 这的确是个问题。 士孙瑞等人在太原,步兵、射声营也在太原,三个骑兵营的编制也在,却名额不足,骑兵的精锐都控制在王服手中,一直随天子征战,实际上一直游离在士孙瑞的控制之外。 王服虽然还是越骑校尉,但他积累军功,已经封了侯,爵位在士孙瑞之上,这种形势是不能长久的。随着王服麾下的将士渐多,士孙瑞对北军的控制已经形同虚设。 “文先,你若请辞,谁来接任太尉?” “贾文和。” “他?”邓泉皱起了眉,很不赞同。 贾诩的功劳、能力都足以担任太尉,但贾诩是西凉人。 “贾文和是最合适的人选。”杨彪说道:“我现在只怕他不肯。要是被韩文约捡了便宜,那才是麻烦。” 邓泉眨眨眼睛,有点无奈。 杨彪说得对,由贾诩出任太尉并不是一个最好的选择,却是一个最不坏的选择。以士孙瑞眼下的局面,短时间内根本没有立功的机会,反倒是韩遂虎视眈眈,一心想位登三公。 有实力压制韩遂的,也只有贾诩了。 “只是……” 杨彪摆摆手。“别只是了,就这样。”说完,又拿起了邸报。 邓泉犹豫半晌,一声长叹,起身而去。 —— 邓泉引咎自免,刘协一点也不意外,反倒是正中下怀。程式性的挽留后,他就批准了邓泉的辞呈,随即要求太尉府推荐新的光禄勋人选。 杨彪随即上书,推荐转卫尉马腾为光禄勋,转越骑校尉王服为卫尉。 他的理由很充足。马腾随征战有功,担任卫尉期间勤勉称职,又有充足的的征战经验,担任光禄勋勋绰绰有余。 至于王服,由越骑校尉转为卫尉也是顺理成章的事。以他的功劳和爵位,再担任越骑校尉已经有些屈才了,理应担当更重要的职位。 刘协倒没什么意见,经过朝会讨论,迅速通过了这项决议。 为了表示对老臣的安抚,刘协转邓泉为光禄大夫。 光禄大夫是个闲职,最适合安置老臣。且光禄大夫又是光禄勋的属员,转邓泉为光禄勋大夫,可以协助马腾熟悉情况。 诏书颁布后,杨彪随即提出,光禄勋麾下的郎官争斗不仅是光禄勋的责任,太尉也难辞其咎。他自问没有掌兵的经验,不适合担任太尉,请求自免,并推荐侍中贾诩出任太尉。 此言一出,参加朝会的大臣们都惊呆了。 刘协也愣住了。 他清楚这些老臣有多么渴望恢复太尉的掌兵权,也清楚老臣们对凉州人的排斥有多么深入骨髓。让马腾出任光禄勋还可以接受,由贾诩出任三公之首的太尉,这是想都不敢想的事。 所以他私下里和贾诩提过一次,被贾诩拒绝后,就没有再提。 他打量着杨彪,用心揣摩杨彪此举背后的用意。 这些老臣的一举一动都是有用意的,绝不会简单化。 出人意料的事,邓泉也出声支持杨彪,认为贾诩是目前最合适出任太尉的人选。 他还进一步做了说明,眼下关中驻军成份复杂,统属不一,理应调整,理顺关系,以确保关中的稳定。这样的重任只能由贾诩来完成,别人都没有足够的威望和能力。 听到这儿,刘协有点反应过来了。 这是以退为进啊。 虽说袁绍未灭,天下还没有真正一统,但袁绍病重,袁谭有意向朝廷称臣,用武力平定冀州的可能性正在消失,士孙瑞想凭战功升任太尉的可能性也越来越小。 杨彪自免太尉,并将贾诩推上太尉之位,贾诩不能不投桃报李。 最大的可能,就是调士孙瑞回长安,重建北军。 转越骑校尉王服为卫尉,也是为士孙瑞掌握北军消除障碍。 刘协越想越觉得这些老臣阴险,但他却无法拒绝。 权衡利弊,由贾诩出任太尉,的确是当前最好的选择。 论讲在即,军队不能乱。 第751章 虞翻论道 刘协没有直接接受杨彪的辞呈。 于情于理,这都要缓一缓,否则会让人觉得他早就等着杨彪请辞,甚至有逼杨彪辞职的意思。 虽然他不打算让杨彪一直担任太尉,对杨彪本人却充满尊敬。 朝会结束之后,刘协留下杨彪。 杨彪进一步说明了自己请辞的理由。 他越来越确定,自己并不是担任太尉的合适人选。 主要原因就是没有军功,无法让军中将士发自内心的支持。 关中兵力不少,但统属不一,既有之前的南军、北军,也有马腾、韩遂的旧部,还有李傕、郭汜的旧部组成的屯田兵。这些人之间都有矛盾,甚至有旧仇,虽然不至于互相争斗,私下里的较量却也不少。 如今天下初定,天子暂驻长安,理应对关中驻军进行整顿,将他们打散、重组,尽可能的消除原有的隔阂,掌握在朝廷手中。 他没有这样的影响力,但贾诩有。 大汉能够中兴,贾诩起到了不可估量的作用。他主持讲武堂,培养出的弟子遍布军中,教化诸军,居功至伟。他本人谦让,但朝廷不能辜负他,理应尊宠,三公之位实至名归。 甚至可以说,眼下只有他,有足够的资历担任太尉。 听了杨彪的解释,刘协明知杨彪有未尽之意,却还是接受了杨彪的请辞。但他没有让杨彪闲着,随即转杨彪为司徒。 司徒赵温滞留益州,迟迟未归,无法履行司空的职责,由杨彪出任司徒,可以担起这部分责任来。 杨彪无法成为一个合格的太尉,却是一个合格的司徒。 至于赵温,等他回来,再授他职就是了。 比如一直空缺的执金吾。 反正对这些老臣来说,三公九卿也是轮着转,没什么能上不能下的说法。 当然,最重要的一项调整是将士孙瑞和北军调回长安。 这个建议,留给新任太尉贾诩去提。 —— 陆议站在昆明池边,看着巍峨的讲武堂,眯起了眼睛。 他的从叔陆俊站在一旁,用肩膀拱了拱他。“动心么?” 陆议转头看了陆俊一眼。“阿叔为何这么说?” 陆俊笑了一声。“虽说以貌取人,失之子羽,但是由建筑规模推想诸堂的作用,大致不会错。讲武堂独立于此,又建于阿房宫旧址之上,将来必是诸堂之首。” 他抬起手,掩着唇,轻咳了两声。“天子有志征伐四方,将来能封侯拜将的当以讲武堂为主。吴郡陆氏想更进一步,进讲武堂是最好的选择。我身体不好,阿绩、阿尚又体弱,从军的可能性都不大。也只有你能当此重任。且天子向来知人,他看中你,也说明你有这样的潜力。” 陆议想了好一会儿,一声轻叹。“阿叔这么说,我承受不起啊。” 陆俊拍拍陆议的肩膀。“努力!为了陆氏,也为了你自己。” 陆议转身,向陆俊躬身一拜。 陆俊欠身还礼。 两人四目相对,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 “去。”陆俊说道。 陆议应了一声,转身向讲武堂走去。 堂上当值的卫士早就看到了陆俊、陆议,见陆议走了过来,倒也没什么意外的。有一个卫士上前,从陆议手中接过拜谒的名刺,点点头。 “你在一旁等着。虞祭酒很忙,时间可能会久一些。” 陆议躬身致谢,转身走到一旁的石几上,静静地坐了下来。 此处甚高,视野极好,能看出很远。 但陆议却低眉垂目,如老僧入定,没有向外看一眼。 过了一会儿,进去通报的卫士便出来了,走到陆议面前,诧异地打量了陆议一眼,躬身行礼。 “请随我来。” 陆议起身,跟着卫士进了门,转过几道回廊,来到一个宽敞的院子里。一群人正围在一起讨论,气氛很热烈,甚至有些吵闹。 陆议耳尖,一下子听出这些声音里有几个略显尖利,像是女子。他循声看去,果然看到几个女子,只是她们都戴着一样的冠,穿着一样的窄袖胡服,若不仔细看,未必能分辨得出来。 人群中的虞翻看到了陆议,招了招手。 众人停住了讨论,齐唰唰地看向陆议,其中一个女子脱口而出。 “好俊俏的少年郎。” 陆议有些尴尬,一旁的人却不觉得意外,哄笑起来。 “伯言,过来。”虞翻将陆议拉到身边,指指众人。“这些都是我讲武堂最优秀的匠师和学子,我来为你介绍。这位不仅是黄将作的女儿、诸葛孔明的妻子,更是女中俊秀,黄月英。讲武堂就是由她主持修建的。” 陆议看了一眼与虞翻面对面的年轻女子,大感诧异。 他听人说过讲武堂是由黄月英主持修建的,却没想到黄月英会这么年轻,还是诸葛亮的妻子。 虞翻为陆议介绍了几个人,随即又说起了眼前的一个装置。 “知道这是什么吗?” 陆议仔细看了一会儿,还是摇摇头。“像是抛射用的,具体是什么,不太清楚。” “兵书里提过的投石机,又称炮车,不过我们进行了改进,和你之前看到的有一些区别……” 看着侃侃而谈的虞翻,陆议有一种说不出的别扭。他之前就见过虞翻,那时候的虞翻是一个学问渊博,为人狂放的狂士,谈玄论易,高妙绝伦,如崖上之松,高不可攀。眼前的虞翻却满口一些重量、长度、距离之类的词语,言不及道,与工匠无异。 难道这就是天子说的实学? “你是不是觉得这是术,不是道,不值一提?”虞翻突然说道,眼中带着一丝了然于胸的笑意。 一旁的匠师、学子们笑了起来,其中一个女子目不转睛地盯着陆议,面色微红。 陆议有些尴尬,知道自己的心思被虞翻看破了。 “我现在换一套说法,你也许更能接受。”虞翻说道:“首先,这抛石机运行的轨迹合乎道,是几乎完美的圆形。你看,重者降,轻者升,其力合规,其比合律,低收高放。其落也,有千钧之重。其发也,有雷霆之威……” 陆议目瞪口呆。 同样一个东西,居然能有如此截然不同的两种说法,大出他的意料。 “小子,道不远人,人自远道。”虞翻说完,拍拍陆议的肩膀。“如果你觉得道只在唇舌之间,简牍之上,那你永远无法触摸到真正的道。” 第752章 真狂士也 陆议跟着虞翻走进书房时,脑袋还是晕的。 一半是因为刚才人太多,过于吵闹。一半是因为虞翻带给他的震撼过于激烈,让他久久不能平静。 得知陆议还用没有吃午饭,虞翻让人取来一些食物,与陆议一起吃。 他忙了一上午,也忘了吃饭。 吃完饭,虞翻泡了一壶茶,与陆议闲谈,问了一些陆议到长安后的近况。得知陆议与天子相遇的经过,他目光一闪。 “你知道诸葛亮吗?” “知道,就是天子身边的那个年轻散骑。” 虞翻摇摇头。“这是人所共知的事,你了解得还是太少。” “还请先生指点。” “诸葛亮本是琅琊人,因其叔父诸葛玄与刘表有旧,后来便去了襄阳。他的妻母出自襄阳蔡氏,是蔡瑁的姊姊。” “原来如此。”陆议露出一丝浅笑。 这种事情,对他这样的世家子弟来说太正常了。 虞翻再次摇头。“你等我说完。” 陆议有些尴尬,躬身施礼。 “诸葛亮的两个姊姊都嫁给了襄阳的世家子弟,一个是庞德公的儿子庞山民,一个是蒯越的从子蒯祺。按理说,诸葛亮想在襄阳安居是很容易的事。但是他却没有选择住在襄阳,而是在襄阳城外三十里的隆中定居。注意,隆中在汉水以北,在南阳境内。” 陆议眼神一亮,来了精神。 虞翻露了一抹浅笑。“是不是有点意思?” “舍易从难,敬而远之,的确有点意思。” “后来周嘉谋经过襄阳,得知此事,便将他带到行在。天子很欣赏他,但要求极严,命他每日与虎贲、散骑一起操练。” “这是磨炼其身心,寄予厚望啊。” 虞翻点点头。“事实也证明,此子天资过人,是难得的奇才。受天子亲炙,将来必是栋梁。伯言,天子眼界甚高,能入他青眼的不多,诸葛亮就是现成的榜样。他让你来见我,想必也是对你有招揽之心。这是你的机会,更是吴郡陆氏的机会,你要好好把握。” “先生也建议我报考讲武堂么?” “国之大事,唯祀与戎。天子虽有广开言论之心,但有两件事,他是不会犹豫的。其中一件便是兵权。只要兵权在手,数十万将士唯陛下之命是从,其他人吵得再凶也影响不了大局。” 陆议沉默片刻,又道:“这么说来,天子还是要行秦道,以武力鞭笞天下?” 虞翻盯着陆议看了片刻,微微一笑。 “怎么,你觉得还是州郡自行其事更好?” 陆议语塞。 “兵者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任何时候,武力都是不可缺少的,只是看你怎么用而已。你可以穷兵黩武,也可以止戈为武。如果视武力为洪水猛兽,闻之色变,也非正道。伯言,你小小年纪,不要学那些迂夫子,尽说些昏话。” “喏。”陆议略显窘迫,却还是诚恳地接受了批评。 虞翻喝了口茶,淡淡地说道:“天子建讲武堂,不仅是教如何行军作战,更教为何而战。是持干戈以定天下,保境安民,还是为了个别人的淫奢无度,不惜杀戮百万百姓,才是区别虎狼之师与王者之师的标准。” 陆议听完,顿时觉得后背凉嗖嗖的。他看着虞翻,愕然半晌。 “这么说,先生支持度田?” 虞翻垂下了眼皮。“度田能否实现王道,眼下还无法定论。可若是有人借反对度田为名,举兵叛乱,我是赞成出兵平叛的。” 他放下手中的茶杯,眼皮一抬,有寒光刹那迸现。 “天下有道,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天子手握重兵,不是不能用,而是不轻用。若宵小之辈以为朝廷可欺,胆敢跳梁,自然要予以惩戒,使百姓知正朔所在。文武之道,一张一驰。大汉之所以有此一难,和光武过于宽待士大夫有关,如今中兴,该收一收了。” 陆议目瞪口呆。 他万万没想到会从虞翻口中听到这样的论断。 难道他忘了,他也是士大夫? “先生……不怕祸及自身么?” 虞翻傲然一笑。“伯言,克己复礼,天下归仁。若能兴王道,那几亩地何足道哉。斤斤于私利,而忘公义,岂是君子所为?难道在你心里,所谓王道,还不及那几亩地值钱?” 陆议哑口无言。 他有些后悔了。和虞翻这样的人讨论这样的话题,显然是不合适的。 他是真正的狂士,不能以常理计。 天子与他一见如故,或许是因为他们本质上是同一类人,聪明绝伦,又固执己见。为了目的,不惜一切,哪怕是自为牺牲,以身相殉。 这种人是可敬的,也是可怕的。 —— 洛阳。 韩遂放下刚刚收到的邸报,咂了咂嘴,一脸的无奈。 韩银正好走了进来,见韩遂一副牙疼的模样,连忙问道:“阿翁,又上火了?” 韩遂点点头。“的确有些上火,贾文和出任太尉了。” 韩银一惊,连忙取过邸报,迅速读了一遍,脸色变得非常难看。他扔下邸报,叫道:“朝廷这是什么意思,出尔反尔么?明明……” 话音未落,韩遂一跃而起,抬手就是一记大耳光。 “啪”的一声,又响又脆。 韩银被打懵了,瞪着韩遂。“阿翁,你……” “放肆,朝廷也是你能批评的?”韩遂眼睛一瞪,手又抬了起来。韩银连忙向后退了一步,离韩遂远一些。韩遂戟指而喝。“竖子,你要想活得安稳些,就管好你这张嘴。否则不用朝廷下诏,老子先灭了你,省得你殃及全族。” 韩银很无语。他严重怀疑韩遂这是借题发挥,明明自己心里不舒服,却拿他出气。 韩遂背着手,在帐中来回踱了几步,突然在韩银面前停住。 韩银吓了一跳,转身就想跑。 “站住,瞅瞅你这没出息的样子。”韩遂喝道:“去收拾一下,明天随我出巡,到各段河堤看一看。若是有人敷衍了事,或者借机贪墨,又或者欺压百姓,老子少不得要杀几个人立立威。” 韩银一惊。“阿翁,你若是生气,打我几下也就算了,杀人……” “你懂个屁。”韩遂哼了一声。“那些混蛋向来只会杀良冒功,什么时候能保境安民了?不杀几个人,他们不会放在心上。届时闹出事来,不仅朝廷的心意被辜负了,老子的脸上也不好看。” 他又一次咂了咂嘴。“杨文先突然自免,贾文和出任太尉,自然是军中出了纰漏。我自己不处理,难道要等朝廷下诏,把话说到明处么?” 第753章 积极响应 韩银转身去安排,韩遂在帐中独坐。 杨彪突然自免太尉,并由贾诩接任,让他非常不解。 那些老臣有多渴望从天子手中得到兵权,他是清楚的。关东人又有多么鄙视西凉人,他更清楚。 马腾接替邓泉出任光禄勋,还可以说是因为马云禄入宫。毕竟光禄勋虽然更亲近天子,却还是九卿之列,算是平调。贾诩由侍中直接拜为太尉,绝不会这么简单。 常言道,欲进先退,欲取先予。天子突然如此优待凉州人,很可能是为了处理某个凉州人做伏笔。 之前有消息说,夏育的姻亲侵占桑田,司徒长史杜畿和大司农刘巴因此御前争论,天子下令从北疆调回夏育,当面对质,倒是和这件事有点联系。 但韩遂还是觉得不保险。 夏育是郭汜旧部,处理了就处理了,不值得天子如此兴师动众。 想来想去,自己的嫌疑最大。 他坐镇洛阳,手下有五万多步骑,虽说三令五申,不准扰民,但难免有几个混蛋不听话。多年的部下,他不能不保护,从轻发落,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些消息传到天子耳中也是迟早的事。 如果天子想收他的兵权,事先安抚凉州人,是完全有可能的。 与其等着天子发落,不如自己先发落了,让天子知道自己只是无心之失,并非怙恶不悛,刻意为之。 韩遂下了决心,心情平静了许多。 他打开与邸报一起来的木箱,看了一眼,不由得一愣。 这是什么东西,以前没见过啊。 韩遂拿起一份,读了一段,才知道这是天子搞的新花样,为论讲做准备的争鸣文章。但他还是不解,这样的文章送给他没问题,可是送这么多干什么? 纸也是要钱的。 韩遂不敢大意,将文书拿起细看,这才知道这些邸报不仅仅是给他的,而是要他发到军中各营,并让教习宣讲,争取要让每一个将士都有所了解。 韩遂想了一会,不禁拍案大叫。 “妙!天子手段,果然高绝,非等闲可知。” 这时,黄猗与韩银一起走了进来,正好听到韩遂的话,不禁笑道:“天子又出了什么手段,竟让大将军如此称赞?” “子美,你来得正好。”韩遂喜不自胜,一边招呼黄猗入座,一边递了一份文章过去,又递了一份给韩银。 “天子送来了这些文章,要在军中传读宣讲。你马上带一些回去,先做个榜样。” 得知要在军中传讲,黄猗不敢怠慢,迅速读了一遍。 “妙,果然是妙。”黄猗曲指轻弹,面露喜色。“军中将士都盼着度田,朝廷却迟迟没有推行,他们都等得有些急了,以为朝廷大言不实。有了这些文章,他们就知道是什么人在反对度田了。” “正是。”韩遂用力一捶案几。“我凉州都度田了,凭什么关东不度田。凭他们读书人多,声音大么?真要惹恼了老子,只要天子一道诏书,我就扫平了他们。到时候别说是田,连宅子都给他夺了。” 黄猗随即又道:“大将军,这固然是好事,却要仔细斟酌。万一将士们因此义愤,将来难免过激,惹出祸来。宣讲之时,一定要控制好士气,过犹不及。” “你说得对。”韩遂连连点头。“发放到军中之前,先让各级长史、教习学习,统一好思想,做到心里有数。” 他又指指韩银。“竖子,你好好学学子美,用用脑子,别整天就知道吃吃喝喝。” 韩银一脸无奈,幽怨地看了黄猗一眼。 每次和黄猗一起议事,他都是被批评的那一个。 黄猗连忙说道:“大将军,属下斗胆,可要说几句不顺耳的。你对少将军要求太高了。爱子心切可以理解,拔苗助长却不合适。少将军这几个月的进步有目共睹,就是诸位长史、教习也都是认可的。” 韩遂哈哈一笑。“子美,你不用替他说好话。他有进步,我自然知道。可是和你相比,他还是进步得太慢了。” 黄猗笑道:“大将军,我七岁启蒙读书,直到入行在,才粗知为士之道。你要少将军短短几个月就超过我,是不是太看不起我了?” 韩银深以为然。“就是嘛。” 韩遂心里美滋滋的,嘴上却客气了几句,随即又派人去请姜冏等人,商量在营中宣讲这些争鸣文章的事。 在等姜冏的时候,韩遂又向黄猗传达了朝廷的人事变动。 黄猗的感觉和韩遂差不多,觉得这件事不会是表面上那么简单,之后必然会有更大的运作。 不管朝廷这些运作是否针对韩遂,加强军纪总是好的。随着教化日久,军纪的要求也应该越来越高,争取早日达到王者之师的标准。 之前天子不同意韩遂出击,不就是担心军纪不佳,一旦上了战场,又会出现侵扰百姓的恶行劣迹么。这样的机会已经错过了一次,不能再错过第二次。 韩遂深以为然。 对驻军洛阳,却未能对袁绍作战之事,他耿耿于怀。如果当时进兵,至少有机会与审配一战,现在的太尉也许就是他了。 “一定要狠抓军纪。”韩遂再次表明自己的态度。“对屡教不改者,绝不姑息。否则对不起天子对我等的一片期望。” 黄猗点头赞同,想了想,又道:“大将军,我有一个建议。” “说。” “既然这份邸报要在军中宣讲,大将军何不也写篇文章,强调一下军纪的重要性,以及教化的成果。” 韩遂目光闪烁,心动不已,却没有急着答应。 “子美,这是不是太刻意了?” “不然,大将军手握重兵,理当响应朝廷的诏书。再者,这样的邸报既然在军中宣讲,就有可能分发到郡县。让关东百姓知道大将军驻军在此是奉朝廷诏书,保境安民,对将来进军也有好处。” “有道理,有道理。”韩遂抑制不住笑容,连连点头。“只怕我的文章太差,难入那三位的眼,反倒贻笑大方。” 黄猗笑了。“大将军有所不知,别人不敢说,这来敏却是我黄家的姻亲。大将军若是不弃,我愿为大将军做荐,谅他不能不给三分面子。” “还有这事?” 黄猗点点头。“退一步说,就算想发表意见的人太多,实在忙不过来。我也可以让拙荆为大将军印行雄文,广而告之,只要能得朝廷的同意即可。” 韩遂大喜。 黄猗的妻子袁权就在睢阳主持印坊,也是可以印文章的。这样的便利条件不用,简直是浪费。 第754章 推波助澜 时间不长,姜冏等人陆续到达,得知贾诩接任太尉,他们既惊又喜,气氛瞬间热烈起来,七嘴八舌地说要送礼庆贺。 看到这一幕,韩遂的心情多少有些复杂。 他是这支大军的主将,但贾诩却是真正的灵魂。各营长史、司马都以曾经受训于讲武堂而自豪,将贾诩看作老师,天子则是真正的统帅。 得知讲武堂与太学诸堂不同,独立于阿房宫旧址之上时,他们就曾热烈讨论了一阵子,对这种与众不同的待遇甘之如饴。 有时候,他也想,是不是应该将儿子韩银送到讲武堂去受训,否则以后很难和这些讲武堂出身的将领打成一片。 “好了,好了,安静。”黄猗率先示意大家冷静,不要偏离了主题。“大将军请大家来,是如何在军中宣讲这些文章的,不是讨论如何向贾诩庆贺的。先生是什么人,你们也知道的,大张旗鼓的去庆贺,只会挨一顿骂。” 众人哈哈大笑,纷纷表示赞同。 贾诩为人低调,的确不喜欢这种事。 “你们想表达喜悦的最好办法,就是协助大将军履行诏书和太尉府的命令,将陛下的良苦用心告诉每一个将士,让他们做好准备,随时能为扞卫朝廷而战。这是大将军的使命,也是我等的使命。” 姜冏等人反应过来,几十道目光齐唰唰地看向韩遂。 韩遂很满意。 这也是他最喜欢黄猗的原因之一,出身世家的黄猗总能及时维护他身为抚军大将军的尊严。相比之下,姜冏等人考虑得就没这么周到。 “文和不仅是你们的先生,还是我的老友。他出任三公之首的太尉不仅仅是个人荣耀,更是陛下对数十万将士拥护朝廷,为朝廷血战的奖赏。自光武中兴以来,一百七十五年,如今终于又有一个出自军中,真正能代表我军中将士的太尉。” 韩遂停顿了一下,目光炯炯地扫视一周,仿佛做了太尉的不是贾诩,而是他韩遂。 “彩!”诸将齐声喝彩。 韩遂这句话算是说到他们心眼里了。 大汉有很多太尉,其中不乏凉州人,但真正能掌握兵权,并与数十万将士贴心的太尉,贾诩应该是第一个。 杨彪则不然,大家尊重他的品德,却不认为他是军中之人。 韩遂清咳一声,又道:“这是喜事,理当祝贺,我会代表诸君上书。不过眼下最重要的事,还是在军中宣讲。” 他拿起那篇文章,轻轻抖了抖。“这三篇文章都是饱学之士所作,但他们说的道理,哼哼,都是狗屁。所以,在军中宣讲不是要将士们相信他们的这些话,而是知道这些人为什么会反对度田。” 韩遂顿了顿,加重了语气。“说到底,他们和我们不是一路人,也和山东的普通百姓不是一路人。那么,我们不禁要问,朝廷为什么要花这么多钱,费这么多事,让他们写文章,大放厥词,还要费心费力地在军中宣讲?为什么?” 说到最后,韩遂已经是声色俱厉,杀气腾腾。 诸将不笑了,神情变得凝重起来。 “诸君,这就是天子的胸怀,天子的气度啊。”韩遂拍打着手中的文章,哗哗作响。“天子欲兴王道,就不能堵塞言路,要不然那些人嘴上不敢说,背地里地会诽谤朝廷。还会在史书中颠倒黑白,转是为非,就像诬蔑我们凉州人一样。天子让他们说,就是要看他们究竟想说什么,又能说什么,让天下人看看他们的嘴脸。” 姜冏偷偷看了黄猗一眼,却发现黄猗面不改色,恍若未闻,不禁暗自一笑。 他们大多是凉州人,对韩遂的说法深有同感。黄猗却是关东人,他的族伯黄琬曾与董卓发生激烈冲突,算是排斥凉州人的山东士大夫的一员。身处这样的场合,黄猗多少是有些尴尬的。 但黄猗掩饰得极好。 这些关东人就是有城府,不像凉州人直肠子,一言不合就拔刀。 “天子为什么要在军中推行教化,要让我们读书?就是为了今天,让我们知道这些读书人究竟想说什么。”韩遂最后做了总结。“所以,诸君不仅要在军中宣讲,还要让将士们知道这些人的嘴脸,不要被他们道德君子的外表骗了。必要的时候,还要进行反驳,不能任由他们胡说八道。” “喏。”诸将齐声应诺,却有些底气不足。 要他们杀人,他们很有信心。要他们和大儒辩论,他们哪有这个本事。 “是不是担心写不出文章?”韩遂冷笑道。 “大将军,大部分将士……只认得字,没写过文章啊。” “他们不会写,军中教习也不会写?只要将将士们态度表达出来,就是好文章。”韩遂说道:“他们不是总说为民请命吗?谁是民?我们就是民,我们的态度就是民意。他们要为民请命,岂能视我们的态度而不见?” “没错,大将军说得对,军中将士是民,那些与我们一起修缮河堤的百姓也是民。”黄猗补充道:“所以我们不仅要在军中讲,还要在工地上讲,让更多的人知道朝廷为什么要度田,又是什么人反对度田。” “那这些文章可不够啊。”有人提醒道。 “这个不用你们担心。”韩遂笑道:“子美的夫人在睢阳办了印坊,我们可以送一份文书过去,请她翻印,要多少都有。将来不仅要在关东发行,还要送到河北,让冀州的百姓也听听这些人在说些什么。” 姜冏一声叹息,故作遗憾。“大将军,如此一来,只怕冀州不战自溃,我等想立功更难了。” 韩遂一愣,随即又说道:“真能如此,岂不更好?所谓不战而屈人之兵,不就是这样么?” 诸将互相看看,心有灵犀地笑了起来。 韩遂就是嘴硬,真要有这么一天,他会很大失所望的。 比起不战而屈人之兵,韩遂显然更渴望在战场上击败袁绍,报当年一箭之仇。 不过这样的话只能在背后说说,不能当着韩遂的面说。 否则韩遂会暴走的。 商量完了在军中宣讲的事,诸将领命而去。 韩遂留下黄猗,命他带一些钱,立刻赶往睢阳,与袁权商量翻印文章的事。刻版需要的时间比较长,等他请示朝廷批准翻印的诏书到达,袁权都未必能做好翻印的准备。 “子美,你暂时就留在睢阳。”韩遂拍拍黄猗的肩膀。“有什么事,我会用快马通知你。” 黄猗感激不尽,躬身领命。 第755章 和而不同 黄猗带着几个亲卫,沿着驰道,赶往睢阳。 一路上,他看到了不少工地。各郡、县都在组织百姓加固河堤,或者准备草袋,以备秋汛时堵塞决口。 经过陈留时,黄猗停了一下,与太守任峻见了一面。 任峻是河南中牟人,颇有胆识。追随曹操后,一直在负责后勤辎重之类的事情。曹操转为燕然都护,将任峻留在陈留做太守。 黄猗因公事与任峻见过几面,相处得很投机,以后每次经过陈留,都会与任峻见一面,交流一下最近的形势。 任峻在浚仪的工地上,正抓紧时间疏通河道。 浚仪是河水流向东南的几条支流的起始点,牵一发而动全身。控制了浚仪,就可以调整不同支流的水量,对下流各郡县的生产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曹操宁可放弃经营多时的颍川,也要将任峻留在陈留,其中有一个原因就是因为浚仪的重要作用。 另一个原因是陈留郡的襄邑是着名的蚕桑之乡,纺织业天下闻名。如今河东、关东的织坊有不少匠师就来自于襄邑。 黄猗见到任峻时,任峻戴着斗笠,卷着裤腿,正与负责水利的都尉袁敏一起商量新的工程。看到黄猗,他喜出望外。 “子美,你怎么来了?” “公务路过,顺便来看看你们。”黄猗说着,与袁敏拱手见礼。 袁敏是陈郡袁氏,与汝南袁氏是远亲,袁敏与黄猗也是故旧,只是以前交往不多。黄猗那时候是典型的名门子弟,以儒雅为尚。袁敏虽然也出身高门,却喜好武艺,而且喜欢研究水利,与黄猗格格不入。 如今黄猗从军,成了抚军大将军韩遂的长史,反倒和袁敏亲近起来。 闲聊几句后,黄猗拿出那份文章,递给任峻。 任峻有些诧异。 从外观来看,这应该是朝廷的邸报。如果是郡县都会有的,他这个陈留太守也会收到,毋须黄猗向他转达。黄猗特意拿给他看,应该是军中独有的。 “秋后要用兵吗?” 袁敏也有些紧张起来。“不是说秋后要举行论讲么?” “你们别紧张,不是用兵。对了,曜卿去长安了吗?上次温侯有书信来,还特地问起他。” “快了。上个月,幽州牧派人来请,致意甚厚,他有些犹豫,这才晚了些。” “幽州牧?”黄猗有些诧异。 虽说袁涣和袁术是远亲,袁涣一度还曾依附袁术,但袁涣对袁术向来不太看得上眼,袁术也与袁涣谈不来,两人的关系很僵。 袁术派人来请袁涣可以理解,袁涣居然为此犹豫,这就奇怪了。 按理说,袁涣根本不会考虑的。 袁敏显然清楚黄猗疑惑什么,随即解释道:“尊夫人出面,送了他两套书。” 黄猗哑然失笑。 任峻一边看文章,一边说道:“子美,你这次是去睢阳吗?” “是啊。” “能不能请你夫人高抬贵手,赶紧将我陈留郡定购的教材发过来?我各县的县学等教材等了快半年了,连张纸都没看到。”他抖了抖手里的文章。“都是书坊,为何长安的书坊能这么快?” “我们也在疑惑这个问题。”黄猗笑道:“放心,我帮你催一下。只要不是求精装书,其他的都好办。” “精装书我就不想了,买来也是摆在案头做样子。”任峻笑了一声:“不过你别在驿舍多停留,否则被人盯上了,你就走不了。” 黄猗大笑。 说笑间,任峻看完了三篇文章,眉头微皱,黝黑的脸上露出一丝疑惑。 “这真是许文休等人所作?” 黄猗也收起了笑容。“其他两人,我不太清楚,但来敬达应该不假,这是他的行文风格。” 袁敏也迅速看了一遍文章,同样疑惑不已。“如此激烈的反对度田,天子为何还要印行?这不是壮那些人的声势么?” “这只是开始,以后会有不同意见的文章,互相争鸣。考虑到行程,关中受的影响最大,三河次之,其次就是陈留、颍川了。伯达,陈留在关东、洛阳之间,冲突会比较激烈,你要做好准备。争鸣是好事,如果有人从中煽动,那就有麻烦了。” 任峻点点头,想了一会儿。“你把这篇文章留给我,我先在工地上讲一讲,看看百姓们的反应再说。” 黄猗一口答应。 他特地来见任峻,就是想提醒任峻早做准备,避免到时候措手不及。 陈留是大郡,世家很多,当初曹操施行屯田时,陈留的反对力量就非常大。边让嘲讽曹操的原因之一就是反对屯田,说曹操是巧立名目,横征暴敛,要做无本生意。 曹操杀了边让,结果却导致兖州反叛,险些连命都丢了。 如今任峻主政陈留,在抚军大将军韩遂的大军镇着,才尝试着展开屯田,恢复生产,却一句也不敢提度田的事。 这些文章一出,陈留世家必然会有反应。如果只是口头上反对,那还好说,万一诉诸武力,相临的几个郡都会受到影响。 韩遂让黄猗赶往睢阳,也有做好应变准备的意思。 只不过韩遂是希望关东出事,黄猗却要尽可能避免出事。关东乱了,对想立战功的韩遂和并凉将士是机会,对关东却未必是好事。 黄猗是军中长史,他清楚现在的将士教化是什么水准,离王者之师的标准还有一段距离。一旦开战,很可能前功前尽。 尤其是在这种激忿的状态下。 天下易动难安,兵是凶器,能不动,最好还是不要动。 与任峻、袁敏取得一致意见后,黄猗在工地上胡乱几口饭,就接着赶路。 次日傍晚,他披着落日余晖,走进了睢阳城,走进了印坊。 印坊里很热闹,一群人正围在一起讨论着什么。黄猗走了过去,一眼看到人群中的袁权手上拿的文章,正是他要送来的那一份。 “这日期是不是有问题?”一个老匠师说道:“这么多字,刻版就要刻上好几天,就算用分版术,没个三天也刻不好。可是看这日期,简直是随写随印,都没过夜。” “没错,这日期十有八九是假的。”旁边的人附和道。 黄猗听得清楚,咳嗽一声。“那朝廷冒着失信于人的代价,争这几天的时间,又有什么意义呢?” 众人回头一看,认识黄猗的人都笑了起来。 老匠师挥挥手,大声说道:“散了,散了,明天再说。” 第756章 以身说法 匠师们会心而笑,不等袁权说话,便纷纷散去。 “看来他们已经认可你了。”袁权眼神轻柔,嘴角带笑。 “是么?”黄猗笑道:“这可比登龙门难多了。” 袁权摆摆手,示意随从收拾场地,引着黄猗出了印坊。“这次要待几天?” “可能要住一阵子。我先来和你通个气,待会儿去见程公。” 袁权转头看着黄猗,脸上笑容渐淡。“要开战么?” “有备无患。” 袁权若有所思,没有再问。引着黄猗进了门,命人取水来,让黄猗洗漱,又取来干净的衣服,让黄猗换上。 趁这个机会,黄猗将来意说了一遍。邸报已经到了袁权手中,他解释起来也就轻松多了。 袁权静静地听完,一声叹声。“真是树欲静而风不止。抚军大将军入朝无望,这战场立功之心更炽,怕是难以避免。一旦开战,这刚刚恢复的形势只怕又会毁于一旦。” “所以要尽力避免。”黄猗换好衣服,坐在一旁,又道:“长安论讲在即,他应该不会主动挑事。天子以贾文和出任太尉,或许便有镇制他的心思。依我看,天子也不想动武。” 袁权点点头,转身又取来一套《说文解字》。 “见程公之前,先去见毛孝先(毛玠),将这套书送给他。他为人清廉公正,我也不好主动送,怕他避嫌。你就说是方便他读古籍,他对汲县出的那些简牍很上心,据他夫人说,经常读到深夜。” 黄猗眨眨眼睛,想了想,点头答应。 两人说了一会儿闲话,黄猗拿起书,出了门。 —— 毛玠是陈留人,在睢阳没有住宅,就在太守府旁租了一个只有一进的小院。 小院不大,但收拾得很干净。黄猗进门的时候,毛玠正在院中散步,东厨传出洗碗的声音,毛玠的夫人正与一个婢女说着什么,好像是说剩饭不能倒了,留到明天早上煮粥什么的。 黄猗在门口站住,伸手敲了敲门。 毛玠抬头,一边眯着眼睛打量黄猗,一边走了过来。直到黄猗面前五步,才认出是谁。 “黄子美?” 黄猗走了过去,拱手行礼。“这才数月不见,就不认识我了?” 毛玠苦笑着摆摆手。“最近读书较多,伤了目力,十步之外就分不清人脸了。你不是在洛阳么,怎么突然来了睢阳,莫非出了什么事?” “天下太平,能有什么事?”黄猗举起手中的书。“听说足下最近在研究古籍,我来助你一臂之力。” 毛玠接过,看了一眼,随即说道:“这是尊夫人的意思?” “是的,她本来想亲自送来,又怕你不收,所以才让我走一趟。我赳赳武夫,又在军中久了,脾气不太好。你要是驳了我的面子,可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毛玠哭笑不得,忍不住笑骂道:“你倒是越来越像一个人,连送礼都送得这么蛮横。罢了,我也正好需要这部书,就厚颜收下,将来有机会再还人情。” “哈哈,这才对嘛。对了,孝先如此用功,是想去长安论讲吗?” 毛玠脸上笑容一淡,摇头不语。他引着黄猗到堂上就坐,他的妻子听到声音,奉上茶来,有些不安的问黄猗有没有吃晚饭。 黄猗摆摆手,表示自己待会儿还要去见太守程昱,不用这么费事。 “这么急?”毛玠问道。 “倒也不算急,只是担心程公事多,明天未必还能见到他。”黄猗说着,从怀中掏出邸报,送到毛玠面前。 毛玠不敢怠慢,命妻子掌灯,凑近细看。他越看,眉头皱得越紧,脸色也变得越来越凝重。 看完邸报,毛玠抚着颌下修剪得整齐的胡须,一声叹息。 “我今天算是明白何子当年的无奈了。儒门同室操戈,不死不休。今文、古文之争尚未分胜负,孔孟之间又斗了起来。” 黄猗倒是不以为然。“学术之争,不足为惧。若是有人借学术之争生乱,那才是麻烦。孝先兄,你是陈留人,陈留的情况你也清楚。当此动乱之机,你可不能坐视不问。” 毛玠眼神一闪,盯着黄猗打量了良久。 “我怎么问?” “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 毛玠一时疑惑,不解地看着黄猗。 黄猗笑笑,解释了一下。 眼下最有可能导致冲突的就是对度田的态度。陈留大族多,反对度田的人也很多。如果让他们聚在一起,难免生事。 黄猗希望毛玠能够出面,邀请最有影响力的几个人去长安,参加论讲。 有意见,可以公开发表,与天下贤良争个高下,甚至可以与天子当面对质,何必在陈留一郡搅风搞雨? 真要惹出事来,你以为驻扎在洛阳的大军会作壁上观? 韩遂就等着机会出兵呢。 黄猗没有和毛玠讲太多道理。他开门见山的表示,我奉韩遂之命赶到睢阳来,就是要协助程昱稳定梁国,甚至可以说得更直接一点,我就是来接管兵权的。 如果兖州乱了,出兵平叛几乎是必然的选择。 所以,你最好配合我,要吵去长安吵,不要窝里横。 面对毫不掩饰杀气的黄猗,毛玠很生气。 如果不是旧交,他会直接将黄猗赶出去,根本不给黄猗说话的机会。 但他也清楚,黄猗说得这么直接,是不希望他产生误判,以为朝廷不敢动武,韩遂不敢动武。 要说有人不想兖州生乱,黄猗无疑是其中之一。 否则他根本不需要这么费口舌。 “去长安就有用吗?”毛玠低下了头,摩挲着案上的《说文解字》,考虑自己是不是要放弃仕途,专心研究学问。 “不知道,但我觉得你就说出去走走,而不是躲进书斋。”黄猗放缓了语气,恳切地说道:“孝先兄,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这是我的切身体会。也许你不赞成度田,不赞成朝廷的很多想法,但朝廷有心行王道,这是毋庸置疑的。与其在书斋里长吁短叹,不如出去走一走,看一看,或许你的想法会有大不同。” 毛玠的妻子走上堂来,在毛玠身边坐定,轻声说道:“夫君,妾以为君侯所言有理。你去长安看一看,了解天子的想法,然后再决定是否赞同也不迟。道听途说,难免有所讹误,万一天子所行并非如此呢?” 毛玠转头看妻子,想了想,有些勉强地说道:“既然如此,那我就走一遭。” 第757章 公私兼顾 黄猗转身来到太守府。 程昱正在吃饭,看到黄猗,他也没起身,只是招了招手,让黄猗入座。案上已经摆好了餐具、酒食,酒还是温的。 黄猗也不客气,欣然入座。“还是程公了解我, 知道我还没吃。” 程昱淡淡一笑,轻抚美髥。“你一进城就东奔西走,我估量着你应该来不及吃饭。若是来了再安排,难免耽误时间。” 黄猗一点也不意外。 他知道进入睢阳城的那一刻起,他的一举一动就逃不脱程昱的眼睛。 曹操推荐程昱坐镇睢阳,自然是看中了程昱有勇有谋。如果不是程昱年近六旬,不适宜远征,曹操一定会带着程昱去北疆。 “这么急, 有大事?” “程公应该收到朝廷最新的邸报了?对许文休三人的文章如何评价?” 程昱一手扶案, 一手抚着胡须,淡淡一笑。“书生之见,不足为道。你去见了毛孝先,他如何说?” “同室操戈,令人痛心。” 程昱愣了一下,随即放声大笑,笑声洪亮如钟,令人耳膜生疼。 黄猗伸出手指,掏了掏耳朵。 程昱笑了一阵,又道:“所以, 他会作壁上观么?” “他将随上计吏入朝, 参加论讲。” 程昱点点头。“好, 甚好。”他端起酒杯,说道:“为此事,我敬你一杯。后生可畏, 当为同辈榜样。” 黄猗连忙双手举杯, 口称不敢。 程昱为人刚猛,又自视甚高, 一向难得夸人。今天给他这么高的评价,大乎他的意料,甚至有些受宠若惊。 两人喝了一杯酒,黄猗说起来意。 程昱静静地听着,几乎没说什么话,也看不出太多的情绪。 等黄猗说完,他问了一句:“抚军大将军麾下将士能读懂那些文章吗?” “能认识大部分的字,有些典故还需要军中教习解释。不过也没关系,这也算是一个学习的过程,读个几篇就懂了。” “天子深谋远虑,令人叹服。”程昱感慨地说道:“难怪曹侯一见倾心,愿为驱使。可惜我年纪大了,不能随曹侯征战北疆。子美,你破茧成蝶,鱼跃龙门,令人羡慕。我那两个小子若能有你一半出息,我就心满意足了。” 黄猗笑道:“程公过奖, 我愧不敢当。不过说到令郎, 我倒是有个建议。” “入朝伴驾?”程昱摇摇头。“他们哪有那本事,就别去给我丢人了。” “不是入朝伴驾, 而是考讲武堂。” 程昱眨眨眼睛,沉吟不语。 他身为梁相,是有资格送子弟入朝为郎的,但他一直没送。除了他嘴上说的怕他们丢人之外,更多的是因为他的身份。 曹操转任为燕然都护,他与曹操的君臣关系已经结束,但他与曹操惺惺相惜,不愿借此机会与曹操划清界限。再加上之前筹备军粮的救急之计招人诟病,儿子到了长安,既无法得到关中人、凉州人的认可,又无法得到关东人的支持,处境会比较尴尬。 他索性将儿子留在身边,亲自教导。 但是黄猗建议他让儿子去考讲武堂,这却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不久前的邸报上提过,如今讲武堂的祭酒不仅有贾诩这样的凉州人,还有来自江东的虞翻。可见在天子的直接主持之下,讲武堂内的地方派系没有朝堂上那么严重。 唯一的问题是,他的两个儿子都对军事没什么兴趣。 黄猗与程昱父子都熟悉,知道程昱担心什么,随即做了说明。 讲武堂不仅培养指挥作战的将领,还培养军吏,现在又增设了与军械、军法以及各国军史有关的课程。如果程昱的儿子对立功封侯没什么兴趣,也可以做个学者,从事与军事相关的其他学问。 程昱听完,点头同意,表示回头和儿子们商量一下。 他自己也清楚,除非他现在就致仕,否则一直和朝廷保持距离是不现实的。要想稳住关东形势,不让韩遂有机会起兵,他也需要朝廷的支持。 虽然他对那些士大夫不太认可,却也不愿意刚刚稳定下来的关东再次大乱。十几年的战乱,给中原带来了巨大的灾难,这些都是他亲身经历过的,不想再来一次。 程昱最后对黄猗说,明天一早,你随我到军营里去。 秋汛将至,我也想将将士们组织起来,上堤防汛。但麾下将领积极性不高,你帮我说说他们,他们听你的。 黄猗躬身领命。 他到睢阳来的目的,就是要接管兵权。 —— 回到印坊,已经是戌时。 袁权还没有睡,穿着贴身的单衣,靠在床头看书。听到脚步声,她起身相迎。 “洗洗。”她接过黄猗脱下的外衣。 “多谢夫人。”黄猗笑了一声,脱了衣服,走到准备好的热水桶中,将身体埋了进去,舒服得呻吟了一声。 袁权走了过来,凑在黄猗的头上闻了闻,有些犹豫。“是现在洗头,还是明天早上起来洗?” “现在洗。我还睡不着,和你说说话。” 袁权莞尔一笑,拆开了黄猗的发髻,用瓢舀了水,浇在黄猗头上,打湿头发,又取来牛角梳,一下一下的梳着。 黄猗闭着眼睛,开始讲述与毛玠、程昱见面的经过。袁权大部分时候只是听,偶尔会讨论一下,发表自己的观点。 这是夫妻两人难得的独处时间,连最贴身的侍女都被赶了出去。 黄猗洗完澡,又坐在床边,由袁权帮他擦干头发。 “子美,有件事,我想问问你的意见。” “什么事?” “昭姬有意推荐我入朝,我该去吗?” 黄猗一愣,转头看了袁权片刻。“你想去吗?” 袁权摇摇头。“本来还有些犹豫,现在你到了睢阳,我就不想去了。只是……” 黄猗无声地笑了。“其实你是想去的,对?” 袁权笑笑,却没说话。 黄猗想了想,说道:“这的确是个难得的机会,但我建议你再等一等。论讲在即,你去长安,难以置身事外,说不定反而会成为那些人攻击天子的理由之一。天子也许不在乎,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对?” “嗯。” “还有,关东的战事虽然已经结束,人心却未平。此番论讲,影响能否波及关东,尚未可知。朝廷推行教化数年,关西百姓受惠的不少,想必更能理解朝廷的用心。关东初定,看似人才济济,但普通百姓却未必比关西百姓识字更多。你留在睢阳主持印坊,推行教化,能发挥更大的作用。若能与长安、河东的印坊相呼应,你虽不在朝,却一样能为天子效力。” 黄猗转身,将袁权搂入怀中。“再说了,我们夫妻成亲多年,却还没有一儿半女,现在难得在一起,也该抓紧时间,公私兼顾。要不然,将来谁继承我的爵位?” 袁权红了脸,伸手点点黄猗的鼻尖。“我就知道,你这么急着回睢阳就没安好心。” 第758章 思想工作 “怎么会呢。”黄猗嘿嘿笑道。“我就是舍不得你这个贤内助,希望你能帮我再进一步。如果我能立下新功,将来增邑进爵,甚至位列公卿,你面子上也好看不是。” “我自己的面子,我可以自己挣。”袁权白了黄猗一想。“说不定我入了朝,官爵比你还高呢。” 黄猗嘿嘿一笑。“夫人,我相信你有这样的能力。但恕我直言,你早生了十年。天子虽然极力推行男女平等,却不是内就能实现的,或许需要十年。” “昭姬、马云禄能做得,我做不得?”袁权故意不服。 “昭姬是史官,女承父业,将来最多是个学者。马云禄身后有凉州军,你身后有什么?关东士大夫?” 袁权“噗嗤”一声笑了,摇摇手,挣脱黄猗的拥抱,起身收拾床铺。 “算了,他们不骂我就不错了,哪能支持我。你说得对,我还是别痴心妄想了,安心做你的贤内助。只希望夫君将来位列三公时,不要学司马相如,令我有文君之悲。” 黄猗看着袁权半跪在床上,摆放枕席,细腰款摆,梨臀动人,心动不已,上前抱住,将脸贴在袁权背上,一声满足的叹息。 “夫人,我以前还曾景仰司马相如为人,现在却觉得他不值一提。糟糠之妻尚且不下堂,更何况是救自己于水火的玉人。当初若不是你和德祖鼓励,我未必能坚持得下去,也不会有今日。” 袁权笑道:“好了,好了,我相信你便是了。赶紧起来,你不知道你的身体有多沉么?” “我知罪了。”黄猗躺在床上,将袁权转了过来,高高举起,轻轻放在身上。“夫人玉体轻盈,我受得住,你尽管蹂躏,不要怜惜我。” “呸!”袁权大羞,啐了黄猗一口,伸手捏住他的脸颊,轻轻一拧。“再说一句军中的粗鄙之语,小心我撕破你的嘴。” —— 次日一早,黄猗便来到军营。 程昱麾下的郡兵大多不是睢阳本地人,而是青州人。 或者准确的说,他们都是曾经的青州黄巾,被曹操收降后,组成了青州兵。曹操转战北疆,挑走了一部分精锐,剩下的人分部诸郡,由程昱、任峻等人统领,充当郡兵。 这些人之所以听程昱的命令,原因只有一个:程昱够狠。 他们私下里称程昱为人屠。 这个称呼不仅是指程昱吃人,更是对程昱出身低微的鄙视。 说起来有点奇怪,他们自己本是青州黄巾,却歧视出身寒门的程昱。 原因也很简单:青州黄巾的主体固然是穷得没有立锥之地的贫民,但直正掌握权力的将领却未必是贫民,而是有一定家资的青州豪强。严格来说,他们也是寒门,但这并不妨碍他们鄙视程昱。 而极力宣扬程昱劣迹的目的之一,就是保持自己对部下的控制权。 程昱的确够狠,但狠只能让人怕他,无法让人敬他。 命令可以听,但执行不执行,又执行到哪一步,那就不好说了。 这些程昱解决不了的问题,对黄猗来说都不是什么问题,至少不是什么大问题。 论出身,黄猗出身江夏黄氏,娶的妻子是汝南袁氏,都是这些将领不敢仰望的豪门。 论实力,黄猗身兼并州狼骑和凉州大军的加成。本人以军功封侯,足以碾压这些青州兵的将领,让他们说话之前先掂量掂量自己的身份,想想驻扎在洛阳的凉州军。 青州兵的战斗力,在凉州军面前不值一提。 就说服技巧而言,黄猗也远超程昱。 在宣布新的命令之前,黄猗先和几个将领聊了聊他们的出身,以往的经历,还问到了一些《太平经》经义。 与比一问三不知的白波军,青州黄巾作为曾经的黄巾主力,对《太平经》的了解要多一些。见黄猗居然了解《太平经》,他们立刻多了几分亲切感。 论了几句经,黄猗问了他们一个问题,你们有人知道河东现在是什么样子,白波军的现状如何吗? 听了这个问题,刚才还有些小激动的诸将顿时蔫了。 袁绍撤兵之后,关东太平,当年主动或被动西行的关东人渐渐有回到家乡的,带来了不少河东、关中的消息。 黄巾旧部之间也有一些联络渠道,他们对白波军的情况并不陌生。 总体来说,白波军的日子要比他们舒服得多。 出身白波军的杨奉现在官居左将军,驻陕县,便是青州黄巾想都不敢想的。 黄猗随即给他们讲起了杨奉的故事。 杨奉为什么能得到天子的信任?是因为杨奉在华阴之战时立了大功。 杨奉为什么能在华阴之战时立大功?因为他接受了天子的安排,在军中推行教化,提升了战斗力,这才正面击败了李傕的部下。 当时协助杨奉教化将士的先有杨修,后有伏德,有一段时间,天子还亲自住在杨奉的营中,与将士们吃一锅饭。 最后,黄猗对他们说,你们想不想回到青州去,过上现在白波军过的日子,让青州与河东一样富庶? 青州本是齐地,依山傍晚,向来以富庶着称,条件比河东还要好一些。只要能赶走袁熙,将青州重归朝廷,用不了几年,青州就能恢复生机。 如何才能赶走袁熙,重建太平? 你们当得起这个重任吗? 如果想当起这个重任,首先要证明你们不再是那些只知道杀戮、抢劫,像蝗虫一样的流寇,而是奉行天子教化,能够保境安民的王者之师,正义之师。 防秋汛,就是证明你们的机会。 对豫州百姓都能如此爱护,对家乡人当然更有仁爱之心。等你们的功绩传到朝廷,朝廷才能放心的让你们去青州,而青州人也会像迎接亲人回归一样迎接你们。 到了那时候,朝廷不派你们去,青州人都不答应。 黄猗一番话,说得诸将热血沸腾。 离乡多年,谁不想荣归故里? 如果能奉诏杀回青州,驱逐袁熙,他们不仅有机会封侯拜将,还将一洗当年的恶名,成为拯救青州的英雄,再也不用担心被人指着脊梁骨,称为蚁贼、蛾贼,名利双收。 黄猗巧舌如簧,迅速说服了诸将。 程昱看在眼里,也不由得心动起来。 黄猗虽说出身高门,但高门子弟可没有这等与军中将领打交道的本事,只能是讲武堂教的。 黄猗能学,为什么我的儿子不能学? 第759章 民心可用 黄猗做通了将领的思想工作,程昱的命令推行立刻变得畅通起来。 近万将士放下了武器,拿起了熟悉的农具,走上了河堤。 且不说这些人能干多少活,起到什么作用,他们的行动就引起了轩然大波,吸引了无数目光。 一直以来,这些青州兵都是以镇压者的身份存在的。突然之间,他们以保护者的面目出现,让很多人都不适应。 议论者有之,观望者有之,怀疑者也有之。 黄猗在洛阳时协助韩遂防汛,有一定的经验积累。他和程昱商量,事先调集了足够的粮食,发放到诸部,并三令五申,严禁扰民。 否则严惩不怠。 与此同时,程昱又下令各乡亭征发劳役,与将士们一起上堤劳作。每次征发的人数不多,时间也不长,最多天时间。 更关键的是,提供伙食。 劳动强度不大,待遇却不错,原本困难重重的征发一下子变得容易了许多。尤其是第一批人回去之后,告诉乡党,与他们一起劳动的青州兵不仅不凶狠,反而特别客气时,大家的热情一下子上来了。 青州兵的名声有所改善的同时,教化也在紧锣密鼓的展开。 黄猗暂时没有接管指挥权,而是积极做好协助的角色。他在每一个工地上安排了一个粗识文字的部下,闲暇时教将士和征发的百姓认字。 教材就是袁权提供的《说文解字》精简版,内容也非常接地气,除了常见的姓名之外,就认一些数字,以及不同等级的公文格式。 对很多人来说,这点东西能让他们辩别公文是从郡国还是县发下来的,是收田租的还是收口钱的,又要收多少。如果有人多收,又该如何举报、投诉。 对这些,很多人一开始并不当回事。他们根本没机会看到公文,朝廷的诏书也好,郡国的文书也罢,不会出现在他们面前。要交多少税,都是上门的官吏说了算。 他们更感兴趣的是能认识自己的名字。 很多人其实只有姓氏,没有正式的名,正别说字了。 黄猗等人很大的一部分工作内容就是帮这些目不识丁的士卒或者百姓取一个像样的名字,而不是到处可见的李伯、刘仲之类。 一开始,各地的大族豪强没当回事。 劳役征不到他们头上,他们也不觉得庶民会写自己的名字就能怎么样,只把这件事当作谈资。 直到他们听这些庶民讨论起度田。 —— 毛玠提着衣摆,站在河堤上,看着围在一起的将士和百姓,眉头紧皱。 黄猗站在一块木板前,一手拿着一根树枝,一手握着一团烂泥。 木板上用泥抹了一个大大的民字。 黄猗穿着无袖的短衣,脚踩在泥中,裤脚卷得老高,声音也有些沙哑。 “什么是民?”他用树枝敲打着木板,环顾四周。“我们经常听到‘不与民争利’这句话,这个民指的又是谁,又是谁与民争利,这个问题必须搞清楚。要不然,你们就是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 毛玠听得心头一跳,很想赶过去打断黄猗。可是一看脚下,他又犹豫了。 地上的土浸了水,被无数双脚踩得稀烂,根本没有落脚的地方。 就在他犹豫的时候,程昱带着几个人赶了过来。见毛玠进退失据,他不禁笑了一声。 “孝先。” 毛玠转身,见是程昱,连忙行礼。 他虽然和程昱不太投契,毕竟是君臣,该有的礼节还是要有的。 “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毛玠转身看向正说得慷慨激昂的黄猗。“程相也是为此而来?” “不是,我是来和他商量其他的事。孝先,我最近忙秋汛的事,相府中的事,你多费心了。” “份内之事,毋须程相吩咐。只是……”毛玠想了想,将程昱拉到一旁,低声说道:“子美教化将士、百姓自然是好的。只是朝廷有关度田的事还没有定论,现在就公开宣讲,是不是不太合适?” 程昱立刻明白了。“有人到你那儿反应去了?” “附近的几个县都在传,人心惶惶,搞得其他的县也不安,派人过来打探消息,看看国相府是不是有新的命令。” “暂时还没有。”程昱了然于胸,一点也不着急。“让他们安心些,朝廷没有正式的诏书之前,梁国不会推行度田,暂时也没有试行的计划。不过孝先啊,说起这件事来,我倒想和你商量商量。” “程相请说。” “秋后你去长安上计,可别漏了我梁国军民一起防汛的事。你看看,就这么一点人,才十几天时间,就修了这么多长的堤,连我都没想到。大乱之后,所有人都想尽快过上好日子,民心可用啊。” 程昱一边说,一边指着工地,向毛玠介绍这些天的进展,喜形于色。 他之前也没想到效果会这么好。 毛玠虽然对水利之事不太熟悉,可是听了程昱的介绍,也觉得进展很快。照这个速度,就算今天有秋汛,应该也不会有什么麻烦。 这样的政绩,的确值得上计时大说特说。 “可是度田的事……”毛玠没忘了自己的来意。 “度什么田?”程昱一挥手。“没有的事,让他们把心放回肚子里。我可以向你保证,除非朝廷有诏书下达,否则我绝不会在梁国推行度田。” 毛玠松了一口气,随即又说道:“可是子美公开宣讲度田的事,万一百姓激愤,要求度田,如何是好?” 程昱一愣,抚着胡须想了想,问道:“孝先,你这么一说,我也有些担心了。你倒是说说,若百姓要求度田,这算不算民意?” “这……”毛玠哑口无言。 程昱又道:“若是百姓要求度田不成,愤而起事,我该不该派兵平定?若是不派兵,那是失职。可若是派兵,这些兵可都是想度田的人啊。当初黄巾起事,不就是要均贫富么?” 毛玠的脸色大变,额头汗珠密布。 程昱看得真切,不禁暗笑,随即又道:“孝先,既然有人找你,正好有件事处理一下。秋汛是为了所有人,万一决堤了,谁也逃不脱。他们不出力,出点钱粮总是应该的?何况有些人去年的租赋还没交,难道他们想再拖一年?我是没什么问题啊,可若是这些人没饭吃,那可有点麻烦。” 看着皮笑肉不笑的程昱,毛玠浑身冰冷。 第760章 荒谬绝伦 黄巾之乱的根源是什么,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看法。 有人说,这是五行更替,汉家火德已衰,当有土德取而代之。 相信这种说法的人很多。几十年前,就有人声称自己身负土德,当代汉而立, 各种谶言层出不穷。 黄巾之黄,也可以理解成土德之黄。 但很多人有意无意的忽略了一点,五德轮回这种事只有士大夫才关心,普通百姓根本不在乎谁坐天下。 他们更关心能不能吃饱饭。 黄巾军就是一群没饭吃的流民,而流民的根源是兼并。 兼并的问题一直存在,士大夫们也清楚,但他们成功的将矛盾引向了朝廷。是皇帝昏庸, 重用宦官, 横征暴敛, 这才引起天下大乱,民不聊生,诸如此类。 直言问题的根源是兼并,而兼并的主力是各地豪强的清醒之人不是没有,但这样的人声音太弱,很容易淹没在汹涌的舆论之中。 毛玠就是一个清醒之人,但他更清楚,度田会触及太多人的利益,阻力太大,无法推行。 朝廷想过度田, 光武皇帝在位时就推行过度田,也取得了一些成就,但后来还是不了了之, 并没能从根本上改变问题。 黄巾八方俱起,声势浩大, 结果如何?不到一年就被平定了。 但他从来没有想过,如果朝廷与黄巾合流,结果又会怎么样。 现在,这个问题就摆在了他的面前。 朝廷要度田,无数百姓也想度田,反对度田的只有那些拥有大量土地的世家、豪强。 毛玠立刻意识到,按照这个形势发展下去,度田还真有成功的可能,而且这个可能性很大。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毛玠的脑子里乱成一团,冷汗却一阵接着一阵。 他觉得这事太荒谬了,荒谬得让人无法相信。 黄猗看到了他们,讲完一段后,走了过来。 “程公,这是……” 程昱凑在黄猗耳边,说了几句,拍拍黄猗的肩膀,带着人匆匆走了。 黄猗走到毛玠面前,伸手在毛玠面前晃了晃。 毛玠回过神来,顾不得黄猗手上的泥,一把抓住黄猗的手臂。“子美, 你究竟想干什么?非要将梁国弄乱, 好出兵平叛才满意吗?” “谁要叛乱?”黄猗笑嘻嘻地反问道。 “……” 黄猗哈哈一笑,走到堤边的浅水中,清洗身上的泥垢。毛玠站在一旁,看着形容粗鄙,却透着从容的黄猗,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突然之间,毛玠下了决心。 “子美,我不等秋收了,我现在就去长安。” 黄猗愣了一下,转过头,看了毛玠一眼。“为何?” “我想早一天弄清天子的心思,再这么下去,我睡不着。” 黄猗想了想,点头表示赞同。“这样也好,能解答你心中疑问的人,或许只有天子。你准备什么时候动身?我准备一封荐书,你到了长安之后,可以直接去找蔡令史,她会安排你见驾。” “好。”毛玠难得的没有推辞,一口答应。 —— 河东,文秀书坊。 荀彧、荀谌并肩而立,有几分相似的面庞上神情却大相径庭。 “原来……书是这么印的?”荀谌拿着一页刚刚印好,墨还没干透的书页,目瞪口呆。 他一直很好奇河东的这些书是怎么印出来的,如今亲眼看到了,才知道是哪些简单,和拓碑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 “你不要觉得很简单。”荀彧面带微笑。“这里面有多少问题要解决,远远超出你的想象。也许每一个问题都微不足道,可正是这些微不足道的细节集合起来,才有一部书的出现。” 荀彧顿了顿,又道:“就像那些耕种自己土地虽然的农士,看似只比佃民多花了一点力气,产量却能超出好几成。” 荀谌瞅了荀彧一眼,强作镇静地笑笑。“看你这得意的嘴脸。文若,谦受益,满招损。你虽然有些成就,却还是要谦虚谨慎,不可自满。” “喏,兄长教训得是。” “这书坊最初的想法真是天子提出来的?” “你若不信,不妨去长安,当面问她。” “她去长安做什么?”荀谌故作随意的问题,耳朵却不由自主的动了一下。他在河东这些天,已经见到了长安传来的邸报。稍一琢磨,就知道长安书坊用了一种更为快速的印书技术。 这也是他临行之前,一定要来书坊看一看的原因。 就眼前所见,他相信与长安书坊不同。 “兄长,这句话,你不该问,我也不该答。” “那就不用答了。”荀谌放下书页,甩甩袖子。“也许你一开始就不应该带我来这里。” “这个可以看。”荀彧微微一笑。 “为何?” “这已经不是最快的办法了,很快就会在各郡设立,你真想打听的话,并不难。” 荀谌心里一紧。他想了想,又问道:“文若,我回去之后,可能会守一郡,你说……” 荀彧坦然说道:“冀州也是大汉的冀州,冀州如果想设立书坊,当然可以。” “当真?” “这有什么好怀疑的?朝廷已有明诏,只是你没见到而已。回去我让你看一下,你就知道了。不过,就算你在冀州建了书坊,印出来的书也无法和文秀书坊相提并论。” “这很难吗?” “你试试就知道了。”荀彧拿起一页纸,轻轻晃了晃。“你看到的只是形,看不到的是神。形易似,神难学。兄长,有些东西,不是你在河东看几天就能看得懂的。” 荀谌瞅瞅荀彧,本想嘲讽几句,可是见荀彧脸色严肃,不像是开玩笑,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两人并肩走出了印坊,在廊下缓步而行。 “文若,你说,朝廷会如何处置冀州的事?” “兄长是担心朝廷趁机进兵?” “嗯。” “那你大可不必。天子如果想用兵,去年就不会让袁绍离开彭城。既然下了诏书,将重心由征讨改为文治,就不仅会轻易改变。就算冀州不自量力,主动挑起事端,朝廷也没什么兴趣。” 荀谌有些惊讶。“天子有这般定力?” 荀彧笑笑。“天子虽年少,城府却极深。你若是有心,我建议你不必急着回去,去长安看看,正好听听太学论讲。兄长,我敢说,这次论讲的意义要比石渠阁、白虎观的会议更重要。身逢其时,错过未免太可惜了。” “真的?” “不瞒你说,我都在想着要不要以赴朝请的名义,去长安看一看呢。” 荀谌停住脚步,转身看着荀彧。“你若是去,我便陪你走一遭。” 第761章 釜底抽薪 荀彧含笑不语。 荀谌看得真切,有些恼怒,压低了声音说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荀彧咳嗽一声。“兄长,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你为什么来河东?难道只是为了看看我?你应该清楚,我决定不了朝廷的态度,也救不了袁谭。你若想完成任务,最好的办法就是去长安,与天子面谈。” “你也……决定不了?” “天子意志坚定,又有重兵在手,没人可以左右他。” “那你还死心塌地的为他效力?” 荀彧转头,打量着荀谌。“那是因为我们的目标一致,分歧只在手段不同。” “仅此而已?”荀谌语带不屑的追问道,想了想,又补了一句。“文若,你倒是越来越谦逊了。” 荀彧嘴角轻挑,抬头看向远处。 兄弟之间,他岂能不知荀谌此刻的心情。说他谦逊是假,说他软弱是真。荀谌觉得他步步后退,不复当年意气,有失党人风范。 这也许是事实。 在河东履职几年,他的变化肉眼可见,毋须荀谌提醒。 但他不觉得这是软弱,反倒觉得这是成熟。 他也许不再意气风发,但他依然是胸怀大志的党人,甚至更加坚定,也更加心怀希望。 “兄长,不见高山,不知己卑。不见大河,不知己狭。去长安,见一见高山大河,你也会谦逊起来的。” 荀谌眉心微蹙,欲语又迟。 —— 转眼之间,许靖三人的文章就发了七八篇,讨论的问题也越来越深入,甚至有渐渐学术化的倾向。 有些微言大义,连刘协都不怎么看得懂了。 这显然不是刘协想要的结果。 就在他考虑如何调整讨论方向的时候,梁相程昱上表,介绍了黄猗在梁国组织防汛,利用工地上的空闲时间教将士和百姓认字,并顺势推广度田的事迹。 刘协看完,正中下怀,随即让人写了一篇文章,送到印坊,要求排版发行。 题目很直白,甚至有些浅陋。 谁是民? 文章开宗明义的提出了问题:“不与民争利”中的“民”究竟指的是谁?哪些人是民,又是哪些人与民争利? 文章并不长,但是问题很犀利。 文章送到书坊后,负责审稿的许靖当时就犯了难。 这文章发不发? 这个问题很好回答。书坊都是天子授意建的,天子让他们畅所欲言,你们却不让天子说话,哪有这样的道理。 那发了之后,会有什么影响? 这也不难猜。这本来也不是什么难解的问题,只不过之前绝大多数人不懂这些,没有机会发声,而真正懂这个问题,又愿意为他们发声的人少而又少。 作为民的主体,庶民一直是沉默的大多数。就算朝廷有什么惠民的诏书,他们也看不懂,只能听由官吏和豪民解释。 可是现在情况不同了,别的地方不敢说,至少关中、河东一带识字的百姓很多。不敢说人人识字,一里之中总能找出几个识文断字的。 如果家里有十岁上下的孩子,甚至自家就能解决阅读的问题。 只要这个文章写得浅白些,没那么多生僻字,用太多的典故。 而为了降低成本,提高印行的速度,邸报发行的文章不能太深奥是基本要求,否则找不到对应的字模,根本印不出来。 而这篇文章写得尤其浅白,几乎都是大白话,但凡读过一年书的人都能通读下来。一旦发行,要比许靖三人的文章更容易传播,影响自然更大。 这三人都是论战的老手,自然清楚其中利害。 来敏恼羞成怒,直言这篇文章居心叵测,其心可诛,和当初张角用《太平经》蛊惑百姓如出一辙。这篇文章一发,说不定会引发民变。 所以,不能发。 这当然是气话。 虽然文章没署名,但谁不知道这是天子授意的。你不发,信不信天子明天就撤了我们三个,换上听话的人? 到了那时候,只怕失去发声机会的是我们。 毕竟我们虽然会写文章,却不会印文章。 反复考虑之后,来敏想出了一个办法。刊发这篇文章的同时,他们也写几篇文章,论述一下民这个概念的由来,进行对冲。 我进行学术讨论,总没问题。 虽然觉得意义不大,但许靖还是接受了来敏的建议,任务也就顺理成章的交给了来敏。 第三天,新鲜的邸报发行,上面有两篇文章。 一篇是没署名的《谁是民?》,一篇是来敏的《论民之义变》。 邸报发行当天,就成了太学的热闹话题。 相比之下,来敏的文章学术性更强,也更受四方学子的欢迎。他们纷纷表达对来敏的敬佩,能用如此浅白的文字,引经据典,将民这个字的古今之变说得清清楚楚,实属不易。 搞清了这个字义的古今异同,读书时遇到的一些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一些看起来互相矛盾的经义也就有了合理的解释。 《谁是民?》这篇文章的影响远远不及,一是语言过于直白,不够典雅。二是不什么学术含量,通篇大白话,就是对民的范围做了一个简单的划分,按不同的标准分成不同的说法而已。 这些我都知道,还要你说? 也有人对这篇文章忧心冲冲,觉得有故意生事之嫌,但声音太小,很快就淹没了。 可是随着邸报发行的范围推广,形势迅速逆转。 首先是在京兆,随即又迅速扩展到扶风、冯翊。很多普通百姓读完这篇文章后,自然而然的问了一个问题。 有多少人是庶民、贫民,有多少人是豪民、富民,我是哪一种?与我争利的又是谁? 首先排除一点,现在说与民争利的是天子,根本没人信。 别说天子生活俭朴,连宫殿都舍不得修,皇后、贵人们都挤在一个殿里。就算天子生活好一些,他一个人又能吃多少、用多少? 朝廷大部分的消耗还是各级官员,仅就人数而言,他们的数量就要比天子一家人多几百倍。 再然后就是很多人平时接触得最多的乡里豪民、富民,这些人仗着家世或者朝中有人做官,占着大量的土地,抗拒朝廷度田,却不肯交他们应交的赋税,想方设法的转移到普通百姓的头上。 这些人不仅数量更多,而且近在眼前,是实实在在的例子。 那么,问题来了,是谁喊着“不可与民争利”的口号,却为这些与民争利的人发声,极力反对朝廷度田? 第762章 汉阳新政 汉阳。 祢衡敞着怀,坐在山坡上,和几个牧民聊着天。几个孩子在一旁疯跑,欢快的笑声在山谷中回荡。一个年轻的羌女坐在一旁,一边捻着手中的牛尾,一边听祢衡他们聊天,不时地偷看祢衡一眼。 祢衡的脚边摆着一份刚收到邸报,上面印着加粗的标题。 谁是民? “祢君,你们关东的读书人真的不当穷人当人吗?”一个羌人少年挠着头,觉得不可思议。 祢衡纠正道:“只是不把他们当民,没有不把他们当人。” 羌人少年“哦”了一声,露出一丝疑惑。“这人和民不是一回事吗?穷人不就是贫民,贫民不就是穷人?非要把这些分得那么清楚,你们关东的读书人是不是吃饱了没事做?” “闭嘴!”羌女喝斥道,“不准这样和祢君说话。” 少年嘿嘿笑了两声,站了起来。“祢君,我读书少,搞不懂人和民的区别。我只知道度田好。你看杨府君在汉阳度田,我家有了自己的牧场,日子一天一天好。我阿姐要给你织尘尾,也有最好的牛尾好用,我也能攒下钱,再过几年就能娶妻生子。这些都是天子的诏书所赐,如果天子要发兵征讨关东,我第一个报名应征。” “行了,行了,闭上你的嘴巴,赶紧去看看羊群。”羌女喝斥道。 “知道了。”少年眨眨眼睛,向祢衡行了一礼,跳上一旁的马匹,飞奔而去。 他唱起了羌人的歌谣,是一首歌颂羌人祖先炎帝的古歌,高亢激昂。 其他几个羌人也纷纷起身,与祢衡道别,追上少年,加入了合唱。 “天无极兮有昆仑,登昆仑兮见王母……” “王母授我赤子兮,我奉赤子为王……” “赤子为王兮抚万民,万民蕃息兮满山梁……” 祢衡看着远去的矫健身影,耳边回荡的却是少年那一句话。 若是天子发兵征讨关东,我第一个报名应征。 他很清楚,这不是一句空话,他也不是第一次听到。就汉阳而言,这些得到了土地的百姓,不论汉羌,对朝廷的感激都发自肺腑。 如果有人反对度田,就是他们的敌人,他们会毫不犹豫地拿起武器,聚集在天子的战旗下。 比起现在的并凉大军,这些正在成长的少年对天子更加忠诚。提起天子时,他们眼中的光芒不会骗人。 不少人甚至将天子与传说中的赤子相提并论,觉得这就是天神送给他们的王。 山东士大夫与朝廷争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凉州人已经坚定地站在了天子一边。只要天子一道诏书,凉州将有成千上万的少年跨马出征。 只是很多士大夫并不清楚这一点,他们还以为自己还有机会和天子论一论高下,却不知道是坐在柴薪堆上玩火。 他们很多人没有来过凉州,不知道凉州这几年有什么变化。 祢衡一声长叹,站了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 “祢君要走了么?”羌女加快了速度,结好最后几根细绳,打上结,又用雪白整齐的牙齿咬断绳头。 她站了起来,将刚完工的尘尾递给祢衡。“也没什么好送的,这柄尘尾送给祢君,赶赶蚊虫。” 祢衡接过,轻轻甩了甩。“多谢少君,我会带着这柄尘尾去长安,将那些嗡嗡叫的蚊虫全部赶走。” 羌女眼中闪过一丝失望,强笑道:“那就祝祢君一路顺风,马到功成。” “多谢。”祢衡还礼,翻身跳上坐骑,一抖马缰,急驰而去。 羌女看着他的背影,幽幽一声叹息,弯腰捡起了地上的邸报,一字一句地读了起来。 “谁是民?” —— 回到太守府,祢衡翻身下马,将缰绳扔给迎上来的卫士。 “府君在不在?” “在呢,让足下一回来就去见他。” 祢衡已经跨上了台阶,听到这句话,又折了回来。“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事,各县的上计吏已经到了,正在里面汇报,府君想让你一起听听。” “这么快?”祢衡很诧异。 通常上计都是八月末才开始,郡一般要拖到九月下旬,甚至十月中旬才开始。现在还不到八月,怎么会有上计的事? 祢衡一边向里走,一边猜测。 提前上计,也许和长安的形势有关。为了证明度田有利,支持朝廷的决定,杨修选择提前上计是完全有可能的。 快步来到中庭,祢衡一眼看到一个壮年官吏正在发言,语气很激烈。 “当初府君明令,不论汉羌,只要能达到标准,子弟就可以优先入学。那我就想不明白了,现在各县要建县学了,凭什么我豲道要安排在最后?是我豲道离郡治最远,还是因为我豲道汉人少,羌人不算人?” 被他正对的郡丞王唯连忙站了起来,摆手道:“子温,言重了,你千万别这么想。太守府绝对没有这样的想法,府君没有,我们也没有。汉羌一体,这是天子钦定的国策,没人敢违背。再说了,汉阳推行新政两年,汉羌百姓相处融洽,争斗日少,通婚日多,这是所有人都有目共睹的事。这时候提汉羌有别,岂不是逆势而动?” 壮年官吏不肯罢休,直接打断了王唯。“那你和我说说,为什么我豲道的县学迟迟不能设立?” “县学建得快慢和钱粮有关。没有钱粮,就没有足够的教师,也无法招收所有的子弟入学。冀县建得快,是因为冀县各家愿意了钱。勇士建得快,是因为有牧苑支持,请得起先生。你们豲道没人肯出钱,就等着郡里给钱,自然要慢一些。不是郡里不肯派教师,是教师不肯去。” 壮年官吏眼睛一瞪。“我豲道为什么没钱?还不是因为大将军征宋建时,将我豲道掏空了?如今宋建授首了,大将军调往关东,这账刺史府不认,太守府又不认,只能由我豲道自己背着。” 王唯两手一摊,很无奈。“这个命令又不是太守府下达的,没道理由郡里承担嘛。” “那我不管。”壮年官吏一甩袖子。“我这次来的任务就是要在年底之前,把县学建起来,明年一开春就好入学。太守府不管,我就去长安,告御状,请天子派几个博士来。” 王唯无奈地转向杨修。 杨修刚要说话,看见祢衡进来,便招了招手,将祢衡叫到身边。祢衡入座,凑到杨修身边。 “这是谁啊,这么莽?” “庞柔庞子温。”杨修低声说道:“正平,救个急,去豲道做一年教师,如何?” 第763章 有志之士 祢衡一愣。“府君,我想去长安论道。” “这也不冲突。你先去长安论道,回来之后去豲道做教师。马上要入冬了,也不可能让他们集中起来读书。” 祢衡有点犹豫。 杨修又道:“你在汉阳大半年,对新政也算是熟悉了。再去豲道考察一番,岂不更好?比起汉阳,豲道更穷,更需要有志之士的参与。” 祢衡瞅了杨修一眼,点了点头。 杨修莞尔一笑,直起身,拍拍手。“好了,庞子温,你不用去告御状了。我刚刚为你找了一个教师。祢衡祢正平,青州名士,不仅学术渊博,而且与时俱进。曾与天子廷争论道,深谙新政意旨。有他去豲道任教,一定能培养出一批俊杰来。” 祢衡登堂时,庞柔就看到了他,见他一身短衣,手里却拿着尘尾,还以为是哪个外出公干刚回来的小吏。听杨修说是青州名士祢衡,不禁大吃了一惊。 他虽然不在冀县,却听说过祢衡的名字,知道他来汉阳之后,和杨修发生过多次辩论。 杨修的学问是公认的好,能和杨修辩论,足以见得祢衡的学问不差。 “当真?”庞柔长身而起。 杨修点头笑道:“当真,不过他要先去一趟长安,回来后再去豲道。” “我和他一起去。”庞柔立刻说道:“从现在开始,他就算是我豲道的县学教师,我们承担他往来长安的食宿。” 庞柔话音未落,一旁就有人酸溜溜地说道:“庞子温,你真是大方呢。去长安公干,食宿皆在驿舍,要你花什么钱?” 随即又有人说道,同样酸得可怕。“刚才还哭穷,一转眼就大方起来了。你这变脸的本事,不做巫师真是可惜了。” 角落里一声叹息。“还是会哭的娃娃有奶吃啊,老子还是太要脸了。早知如此……” 话音未落,另一厢已经有人站了起来,大声说道:“府君,我也要去长安,告御状。” 此言一出,无数人如梦初醒,纷纷攘臂而起,大喊大叫,表示要去告御状,请天子调派博士到县中任教。 杨修与王唯面面相觑。 祢衡站了起来,伸出双手,往下一压。“诸君,请听我一言。” 众人立刻收声,紧紧地盯着祢衡。 “不就是缺教师么?说,你们要几个?这次我去长安,面见天子时,一并替你们请来。” “此话当真?”有人离席而起,喜出望外。 “我祢衡言出必践,绝无虚言。”祢衡甩了甩尘尾,傲然说道:“诸位应该知道,这次天子召集天下贤良,于太学论讲,规模甚大。这些人中固然大多迂腐之辈,但也不乏有担当之士,只是囿于眼界,不知凉州情形。只要我出面说明情况,多了不敢说,十人还是不成问题的。” 祢衡转身看向杨修,笑道:“府君以为如何?” 杨修点头赞同。“我也有此意,只可惜公务在身,不能亲至。有正平代劳,我无忧矣。” 众人听了,相视而笑,立刻化干戈为玉帛。 —— 等议完公务,众人散去,杨修看着案上的厚厚一摞文书,轻轻拍了拍。 “正平,这次上计的事就拜托你了。” “蒙府君招待数月,多有启迪,无以为报,衡愿意走这一趟。再者,我本来也想去长安参加论讲,敲打敲打那些颟顸之辈,让他们清醒一些。” 杨修无声一笑。“那些清谈客何足道哉,你最想做的,应该是再与天子论道?” “是。” “那我劝你还是谦逊一些。”杨修幽幽说道:“你我的眼界虽大有不同,但与天子相比,还是差得太远。以登山为喻,你我最多是登东山而小鲁,天子却可能是登泰山而小天下,相去不可以道里计。” 祢衡大笑,甩着手中的尘尾,意气风发。“纵使如此,我也要与天子一论究竟。不如此,安能知自己所得深浅?” 杨修想了想,表示赞同。 “既然如此,那我就要将汉阳这几年的施政情况详细地解说一下,好让你与天子论道时有理可据。须知施政之道,不仅在圣人典籍之中,更在百姓衣食之间。” 祢衡躬身道谢。 上计的事本不该由他负责——这是留给本地人的机会——可是杨修将这个机会留给了他,他就不能辜负杨修的期望。 —— 荀谌下了车,掸了掸衣袖,抬头看向书坊门口全副武装的卫士。 这么热的天,还穿着皮甲,看来这书坊还真是守卫森严。 一个军侯听到声音,从里面走了出来,打量了荀谌两眼,拱手施礼。“敢问足下是求购书籍、邸报还是访客?” 荀谌大感惊讶。 眼前这个军侯面色黝黑,脸颊上还有两块红色,相貌也有些胡人的感觉,言谈举止却非常客气,一点也不粗鲁。 “求购如何,访客又如何?” “若是求购书籍、邸报,可往前走,大约五十步,有一个院子,进去就有人接待。若是访客,就看你是访坊中的匠师,还是三位主笔。匠师们在这里,一般不见客。主笔在卖书的小院旁边,你到那儿就可以看到了。” 荀谌满意的点点头,随从上前,递上名刺。 “我要求见唐夫人。” 军侯低头一看名刺,看到荀谌的籍贯和姓氏,知道是唐夫人的亲戚,不敢怠慢,连忙将荀谌让到前院,亲自奉茶接待,又让人进去通报。 荀谌心中奇怪,却也没有多问。 一会儿功夫,唐夫人快步走了出来,面露喜色。 “友若,你什么时候来的?” 荀谌起身行礼。“刚到。” “太好了,你早该来了。”唐夫人随即入座。“你是准备参加论讲,还是见驾?若是论讲,我就给你安排一个住处。若是见驾,你就在坊里住两天。” “见驾是要见的,却不急,我还是先看看太学的情况。” 唐夫人会意,叫过一个随从,吩咐了两句。 随从与荀谌的随从见礼,引着他去了。 “附近有一个院子,不大,还算清爽。”唐夫人露出一丝狡黠的笑容。“附近可能还有一个你应该认识的人。” “颍川的?” “不,冀州的。”唐夫人笑笑。“姓崔,名琰,字季珪,据说是郑康成弟子。文武兼备,曾在中原游历数年,见识与众不同。到太学没多久,就成了人人称赞的名士。” 第764章 党人新魁 荀谌大感意外。“崔琰还在长安?” 他当然知道崔琰奉命来长安的事,却不知道崔琰滞留长安这么久,而且还在太学住了下来,成了名士,连唐夫人都知道了。 唐夫人一点也不意外。 “来了长安,岂能不来太学看看?来了太学,又有几个舍得走?就算不参加论讲,听听天下俊杰共商中兴大计,也是难得的机会。你来的路上应该也看到了,到处都是读书人,连交州都派了人来。” 荀谌吸了口冷气。“冀州……多么?” “应该不少。不过冀州人的名声不佳,除了崔琰之外,影响都不大。”唐夫人想了想,又笑道:“或许崔琰滞留不归,也有为冀州人正名的意思。毕竟像他这样既有郑康成弟子的名声,又擅长击刺之术的读书人不多。” 荀谌稍一琢磨,就明白了唐夫人的意思。 据说受天子影响,长安民风尚武,就连读书人论道,都要先试试武艺。若是身手太差,根本不是对手,只会被对方揍一顿,根本没有论道的机会。 对荀谌来说,这简直是荒唐。 可是听说崔琰有这样的武艺,他又莫名有些酸。 “有这样的颍川士子吗?” “有一个。”唐夫人歪着头,思索片刻,拍拍额头,有些懊丧。“好像姓徐,叫什么我想不起来了。这两天太忙,我这记性都跟不上了。” “知道他住在哪儿吗?” “不清楚。你要想知道的话,我让人去打听一下。这样的人不多,应该好打听。” “那就不好了,我自己去打听。”荀谌笑道:“你这么忙,我还是不麻烦你了。” 唐夫人微微一笑,也没有多说什么。 她的确很忙,抽不出时间来关注那些事。 —— 在书坊吃了一顿晚饭,又取一些在路上漏过的邸报,荀谌来到唐夫人为他安排的小院。 下了车,他就注意到大路对面的院子里人声鼎沸,夹杂着兵器相击的声音,像是有人在比武。荀谌好奇心起,让随从先将马车赶进院子,自己转身来到对面。 一进门,他就看到了一群人围在一起,有老有少,有高有矮,但大多神情亢奋。 荀谌视线受阻,踮起脚尖也看不清里面的人,又不想和这些人挤在一起,只是悻悻地站在一旁,偶尔从缝隙中窥得一斑。这时,有人走到他面前,拱手施礼。 “敢问足下可是颍川荀氏族人?” 荀谌打量了一下来人,心生好奇。 他确信没见过此人。 不过听他口音,应该是兖州人,很可能是陈留、梁国一带。 “正是,不知足下是……” 那人笑了。“陈留毛玠,字孝先,曾与荀彧荀文若共事。你和他长得太像了,不知足下是……” 荀谌恍然,连忙行礼,报上姓名。 他听荀彧说过毛玠,没想到会在这里碰上。 得知是荀彧的兄长荀谌,刚从河东赶来,毛玠也很兴奋,拉着荀谌到一旁详谈。 他对河东的事非常感兴趣。 他认识荀彧,也清楚荀谌是什么样的人。荀彧在河东推行新政,名义上仍然是大汉临时京畿的府尹,让他很难怀疑天子的新政是恶政。 但是天子坚持要度田,这又让他很难理解。 他本来想中途去河东看一看,却碍于囊中羞涩,最后还是决定省点事,直接来了长安。 看到荀谌的第一眼,他还以为是荀彧来了,走近一看,才知道只是相似而已。 虽然不是真正的乡党,荀谌还是很高兴,顾不得再看热闹,邀请毛玠去自己的住处详谈。 毛玠正自犹豫,人群中传来一个声音。 “荀友若?” 荀谌转头一看,才发现争斗已经结束,人群散开,崔琰一手提着剑,一手提着衣摆,大步走来。 荀谌连忙行礼,笑道:“果然是你。有你崔季珪这口剑,冀州士大夫的腰杆直了很多。” 崔琰哈哈一笑,转头看向毛玠,拱手行礼。 毛玠报上姓名,崔琰听了,连忙说道:“原来你就是毛孝先啊,我听过你的名字。当初本想去拜访,却被扬州牧的大军挡了路,只好中途作罢,一直引以为憾。能在这里相见,真是有缘。” 毛玠连忙谦虚了几句。 “到我屋里坐坐。”崔琰发出邀请。 荀谌和毛玠互相看了一眼,也没拒绝,跟着崔琰走进房间。荀谌看了一下,意识到唐夫人的实力不可小觑。难怪荀彧让他到了长安,先来见唐夫人。 崔琰的房间虽然不小,但毕竟只是一个房间,不是一个小院。 而他沿途所见,几乎所有的房间里都住满了人,有的甚至是通铺,不少人直接睡在地板上。 崔琰独据一室,用屏风分为内外两部分。外面待客,里面住人。 分宾主落座,崔琰先问了两人住处,得知荀谌住在对面的小院,他不禁笑了一声。 “天下党人看颍川,颍川党人看荀氏,果然名不虚传。” 荀谌连忙摇手,正色道:“季珪,你这可是污人清白,我荀氏如何当得党人魁首之名。” “你就别谦虚啦。如今之势,除了你荀氏,谁还能当得起党人魁首的重任。宫里的荀贵人、皇长子就不说了,你荀氏子弟既有荀文若为河东尹,又有荀公达为幽燕都护,还有荀长倩远在西域,兼有文武,横跨万里,谁能等闲视之?恕我直言,除了皇室,我想不出还有谁能超过你们荀氏。” 荀谌一时语塞,倒不好辩驳。 为难之余,他又不免有些得意。 诚如崔琰所说,走到今天这一步,只要荀氏自己不犯致命错误,成为一流豪门指日可待。 “久闻季珪厚重,没想到却是言辞如剑,开口便要伤人。” 崔琰摇摇头。“荀君言重了。我并无中伤之意,只是想提醒荀君,君子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荀氏有如此机遇,正当兼济天下,以苍生为念,不可斤斤于一门富贵。” 毛玠也点头附和道:“季珪所言甚是,我也作如是想。” 崔琰又道:“荀氏英才辈出,先有神君,后有八龙。令昆仲俱有贤名,尚未大放光芒,子弟辈又有雏凤之声。荀氏不为党人魁首,还有谁堪当此重任?党人兴于李元礼,成于你荀氏,也是天意。” 第765章 相见恨晚 见崔琰说得郑重,荀谌倒不好敷衍,沉吟片刻后,拱手说道:“蒙季珪如此看重,真是受宠若惊。虽然力不能至,当心向往之。我颍川荀氏虽不是什么世家名族,却也是经学传家,略知君子之道,为士之责,不敢片刻有违。” 崔琰笑着点点头。 他相信荀谌说的话。 回到冀州之后,他了解过荀谌与袁绍交恶的原因。 这次来长安,他经过河东,虽然没和荀彧见面,却听到了不少荀彧施政的轶事,知道荀彧不是贪图富贵、见利忘义之人。 到长安之后,他又听说了一些与荀恽、荀文倩有关的事,清楚颍川荀氏固然有难得的机遇,却也受到天子有意无意的压制。除了帝王术之外,自然和荀氏不愿唯命是从有关。 抛开冀州人与汝颍人的利益之争,他愿意和荀谌、荀彧站在一起,共商大计。 与儒门相比,与所有的士大夫相比,冀州与汝颍系的矛盾并非无法解决。如果儒门失去独尊的地位,如果度田最终得以施行,冀州也好,汝颍也罢,都无法独善其身。 要想影响朝廷的决策,荀氏兄弟无疑最有条件。 得到了荀谌的承诺,崔琰随即说起了自己这几天的见闻。 到长安之后,他没有急着去见驾,而是在太学住了下来。 张喜去世已经大半年,为之请谥的事闹出了不小的风波,最后却不了了之。为此事专程赶到长安的孔融成了太学教习,闭口不谈此事。年轻气盛的祢衡则去了汉阳,成了汉阳太守杨修的宾客。 接着,周忠接任司空,绝口不提为张喜请谥的事。 周忠曾与张喜同朝,关系也非常不错。他不为张喜请谥,又岂能为曾兵戎相见的袁绍说话。 所以,崔琰一边派人送消息回去,请袁绍、审配耐心等待,一边在太学住了下来,准备参加年底的会议,并在会议上发声。 他是郑玄的弟子,又有一手精妙剑术,凭着这两项优势,他迅速在太学闯出了名声,每天访客不断。 有来讨论学问的,有来比试武艺的。 说到这里,荀谌想起唐夫人说过的颍川人,连忙问了一句。 他一开口,崔琰就笑了。“的确有这么一个人,姓徐,名庶,字元直,自称是颍川长社人。他的剑法很好,学问嘛,略有不足。” 荀谌不以为然。“他人在哪里?” “他和天子身边的诸葛亮、庞统是好友,据说听他们的建议,去考讲武堂了。不出意外的话,现在应该在讲武堂学习。” 荀谌有些意外。他不认识徐庶,但颍川士子居然会去考讲武堂,在他看来就是个异类,就像荀攸是荀氏子弟中的异类一样。不过这不是坏事,关东不缺相才,却缺将才。有人去考讲武堂,将来在军中才有话语权。 “他不是一个人来的,还有个同伴叫石韬,也是颍川人,就住在太学。不过他对经学似乎不太感兴趣,报考了农学堂。最近好像在参与编一部叫《齐民要术》的农书,整天忙得很,几乎看不到他。” 荀谌皱了皱眉。 他听得出崔琰语气中的调侃,也觉得石韬从事农学有点掉价。 虽说四民并列,天子也下诏强调四民皆士,可是士毕竟还是四民之首,不能与农工商等量齐观。石韬明明有机会为士,却要去研究什么农学,怨不得崔琰轻视。 一旁的毛玠听了,却很感兴趣,详细询问石韬的住处。 崔琰对石韬的事不太关心,说不出确切的地址。不过这也没关系,农学堂很好找,明天一问就知道了。 除非有特殊情况,石韬几乎都在农学堂。 说了几句闲话,崔琰把话题拉回正题,询问荀谌、毛玠对度田的看法。 在这个问题上,他们三人的意见大体相同,都不赞成度田。 可是细品,又略有差别。 荀谌反对度田,是出于道义。他认为抑制兼并是必要的,但度田却不合适,属于急功好利,容易引起民变。 就他在河东的见闻来看,不度田也可以推行王道,把度田当成推行王道的必经之路,甚至是唯一途径,这是不可取的,有想当然的嫌疑。 毛玠大部分赞同荀谌的意见,并为河东的新政能够推行而欢欣。 他进一步阐述说,如果没有合适的补偿,度田与抢劫无异。以这种手段推行王道,和黄巾动乱以谋求太平一样,都不可取,也不可能成功。 崔琰的态度则比较直接。 均贫富听起来很好,实际上不可行。如果不问土地、财富是如何得来,一律均平,看似公平,其实是最大的不公平。 世家拥有的土地又不是抢来的,而是花钱买来。他们拥有的财富也不是天上掉的,而是自己花心思赚来的。这些土地、财富都是几代人甚至十几代人的积累,说平均就平均了,以后还有谁愿意勤俭持家? 世家大族之所以成为世家大族,并不是外力所致,而是自己的努力所致。如果因此受到打压,以后谁还愿意努力? 所以度田看似王道,实则是亡国之道,而且伤害的正是最聪明、最勤劳的那些人。 什么人应该度田?那些因攀附皇室而暴富的人才应该度田,比如阉党,比如外戚、宗室,当然也包括以权谋私的官员。 天子颁布《宦者列传》,宫内不再使用宦者,这是好事,但远远不够,还应该禁止后宫干政,贬抑外戚以及宗室。 比起不分清红皂白的度田,这些才是最应该做的事。 三人虽有分歧,但谈得很投机,相见恨晚,一直说到深夜。 第二天,荀谌起身之后,先派人接毛玠与他同住,一起吃完早餐后,又约毛玠一起去访石韬。 他觉得石韬学农太可惜了,想劝石韬回心转意,不要耽误了自己。 正如崔琰所说,石韬并不难找。找到农学堂后,到门口一问石韬的名字,递上名刺,没一会儿功夫,石韬就匆匆迎了出来,纳首便拜。 “荀君,久仰大名,没想到会在这里见面。” 荀谌上下打量了石韬两眼,微微颌首,越发坚定了要说服石韬的心思。 石韬仪表堂堂,两眼有神,能成大器。学农太可惜了,应该从政。 如果石韬愿意,他现在就可以推荐石韬去河东。 荀彧急需几个能干的下属。 “广元,你是哪里人?怎么来长安的,还有谁同行?” 第766章 衣食为先(大难2020打赏加更) 石韬一边将荀谌、毛玠往里请,一边说道:“我是从荆州来的,同行的有徐庶和崔钧、孟建。徐庶字元直,是颍川长社人。崔钧字州平,是博陵安平人。孟建字公威,是汝南平舆人。我们是在襄阳时认识的,接到诸葛亮的书信后,便一起来了。” “徐庶是长社人?”荀谌追问了一句。 颍阴与长社相邻,他对长社有哪些名士还是清楚的,没听说过徐庶其人。 石韬笑了。“他本名徐福,是个游侠。” 荀谌一愣,随即一拍额头。“原来是他啊,怪不得后来听不到他的消息了,原来他改了名。” “是的,他被朋友救出来后,深感一人一剑力量有限,难求公义,便弃武学文,欲匡扶天下。” “既然如此,为何又去考讲武堂?” 石韬瞅瞅荀谌,嘴角微挑。他没有急着回答荀谌的问题,先将二人引到堂上就座,又命侍童煮茶,摆上点心。 毛玠看得真切,笑道:“看来农学堂的待遇的确不错,非经学堂能比。我到太学这么久,经学堂也去过几次,还是第一次看到如此精美的点心。” “我们自己按照收集来的方子做的。”石韬热情相邀。“这本来是军粮,为的是便利,能够保存,口味并不怎么好。后来东厨里的几个厨娘用了些心思改进,大有改观。能得到毛君许可,也是一件幸事。” “军粮?”荀谌拈起一块点心,看了看,咬了一小口,慢慢地嚼着。 正如石韬所说,这点心看起来不错,口感却不出色。 当然也不难吃。如果出征的将士能够吃上这样的食物,应该比麦饭更可口。 更重要的是方便。 不用埋锅造饭,拿出来就能吃,能省不少事,节省将士的体力,还能提高行军速度。 尤其是方便奔袭。 “嗯,这是综合了羌人和鲜卑的办法,用做胡饼的办法做的。里面加了奶,更熬饥。不作战时,一天吃上两块就行。作战时,三四块也够了。”石韬热情的劝毛玠也尝尝。“最大的好处有两个:一是便于携带,二是方便食用。按照我们的估计,一个人可以推十日粮行军,日行六十里到八十里。” 荀谌的脸颊抽了抽。 这个数据看似平常,可是有军中经验的人却清楚,这会对作战双方形成一个巨大的差距。 正常情况下,步卒行军的速度是一天四十里。 原因之一,就是携带辎重的大车速度快不起来。而不带大车,个人携带的粮食最多三天。超过三天,将士的体力就会消耗过大,影响战斗。 如果不用大军,仅靠将士携带的粮食作战,最长时间就是三天,最长距离一百五十里。超过这个时间和距离,就是在赌博,而且是孤注一掷的豪赌。 要是用这种军粮,时间增加到十天,距离增加到八百里,完全不是一个概念,很容易达到出奇不意的效果。 尤其是对千人以下的精锐来说,千里奔袭就有了可能。 如果考虑到朝廷在练兵上倾注的心血,荀谌不觉得这是异想天开,而是不久的将来就会出现的事。 “这是朝廷的要求吗?” “算是。”石韬说道:“不过朝廷没有明确要求我们做什么,只是提出了一些问题,希望我们能够解决。农学堂接了几个与饮食有关的项目,这只是其中之一。” “还有什么……项目?”荀谌觉得这个词有些别扭。 “那就多了,比如研究不同地区的作物种类、加工方法,还有……对了,有一件事,你们肯定感兴趣。今天留在这儿用餐,尝尝我农学堂的伙食,有葡萄酒,而且有很多种口味的。” “你们……这么奢侈的吗?”荀谌忍不住说道。“我在河东的时候,可是听说朝廷税赋紧张,今年怕是又不能全额发放俸禄。” “所以我不想去做官。”石韬扬扬眉,笑出了声。“诸堂之中,农学堂的伙食最好,经常有试验的样品吃。明年我们还要在上林苑养猪,到时候就能经常吃肉了。” “猪肉有什么好吃的。”荀谌不屑一顾。 毛玠瞅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荀谌有钱,只想吃牛羊肉,不想吃味道不佳的猪肉。可是对他来说,偶尔能吃几块猪肉就是开荤了,通常只有逢年过节才有这样的机会。 石韬笑了,神情得意。“多说无益,明年请你尝了再说。我们的目标就是在三年内完成这项研究,以后七十食肉就可以实现了。” 毛玠心中一动。 五十可以衣帛,七十可以食肉,是孟子的主张,也可以算是王道实现的标准之一。石韬身为士子,却对养猪这么感兴趣,自然不可能只是因为有肉吃,而是因为这是在将希望中的王道变为现实。 “石君,恕我冒昧,你们农学堂的项目里一定有农桑?三年内七十可以食肉,何时能实现五十可以衣帛。” 石韬眨眨眼睛。“现在就可以。”他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当然,目前还仅限于关中。” “现在就可以?”毛玠吃了一惊。 帛是珍贵之物,一般人根本穿不起。哪怕仅限于关中,如果能实现五十者皆能衣帛,也是一件了不起的成就。 石韬微微一笑。“看来毛君到长安不久,还没机会去四周看看。关中重蚕桑的时间虽不久,但如何百姓之家想置办一件丝帛之衣,还是置办得起的。只是绝大多数人不愿意,他们宁愿将丝帛卖掉,换成布衣。” 荀谌忍不住说道:“安邑重蚕桑更早,而且当时推行蚕桑的就是如今的大司农刘巴,也做不到五十衣帛。” 石韬露出一丝惊讶。“是么,我一直以为安邑比关中更好一些,现在看来也不尽然啊。” “关中真的可能……五十衣帛?” “不敢说所有人,毕竟还有一些特殊情况,反正我看到的大致如此。据说关中嫁娶,丝帛已经成为必备之物。穷的一件两件,富的成箱成箧。因为此事,已经有人上书朝廷,要求禁奢侈之风。” “那朝廷怎么说?” “朝廷说百姓量力而行,不必禁止。但是官员之家要注意节俭,若是过于奢侈,御史可以闻风而奏,看看他们有没有贪腐之举。” 第767章 殊途同归 石韬说得眉飞色舞,荀谌应接不暇,一时忘了自己此行目的。直到石韬告一段落,他才反应过来。 “广元,恕我冒昧。有一言,我不吐不快。” “但说无妨。”石韬嘴角带笑,似乎早有准备。 “你既与诸葛亮、庞统是朋友,又是应邀而来,大可入仕为郎,何必学农?岂不闻君子不器,樊迟问稼,而夫子责之。” 石韬眼神微闪。“荀君初至,可能还不太清楚朝廷的情况。入仕为郎的确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但荀君可知有多少人想为郎,又有多少郎官能够在三年内授职外放?” 荀谌说道:“郎官授职外放的机会的确难得,可是你与诸葛亮、庞统为友,应该不难。” “如荀君所言,的确不难,但这不是我应诸葛亮、庞统之邀而来的目的。荀君来长安的目的,想必也不会是求官?” 荀谌一时尴尬。“你的目的是……” “辅佐天子,共兴王道。” 荀谌忍不住嘲讽道:“难道上林苑养猪就是兴王道?”随即又觉得此言不妥,连忙补救道:“当然,能让七十之人食肉,也是王道的一部分。只是你大好才华,应该做更有益的事。养猪这样的事,能做的人很多。” “养猪只是农学堂的任务之一。相比于养猪,农学堂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比如?” 石韬把玩着手中的杯子,幽幽地说道:“比如将亩产提高一倍,或许度田就没那么迫切了。” 荀谌一愣,下意识地转头看了毛玠一眼。 毛玠也愣住了,精神一振。“石君能否详言?” “朝廷要求度田,并非是想与世家大族为敌,而是因为世家大族占据了土地,又囤积居奇,坐视百姓忍饥挨饿。民以食为天。如果连温饱都无法维持,太平不可得,遑论王道。” 毛玠连连点头,表示赞同。 他随曹操征战,深知粮食的重要性。吃不饱肚子,谈什么都是假的。 “度田,是让百姓有立身之本,不至于饥饿。可是土地大多在世家大族手中,不度田,哪来的土地?可若是换一个想法,如果亩产不是两石三石,而是更高,是不是就不需要那么多土地了?” 荀谌登时醒悟。 人的饭量总是有限的。太少了,无法生活了。可是达到一定的数量之后,再多也就没什么意义了。 如果能提高亩产,那养活一家人所需要的土地就少得多,度田也就没那么迫切了。 比起论讲,或许农学堂才是缓解土地问题的真正希望。 只是……王道的实现,竟要依赖嫁穯这样的小人之事,实在有些尴尬。若是如此,以后谁还会在乎圣人教诲,这样的士人还是儒门弟子么? 可是不得不承认,石韬所说的办法又的确是目前看来最好的办法之一。 荀谌的脑子有点乱。 “研究农学,或许能提高产量。可是提高了产量,户口也会增加,终究还是要度田的。”毛玠沉吟道:“况且就算度了田,这个问题也无法解决,又如何实现王道呢?” 石韬赞道:“毛君不愧是有理政经验的名士,一语中的。农学的确无法解决所有问题,但至少有所帮助。我能力有限,能为实现王道尽绵薄之力,便心满意足。至于这根本大道,就劳烦荀君、毛君这样的大才去考虑。诚如天子所说,设使君臣一心,四民并力,总能想到解决之道。” 他举起茶杯。“欢迎二位来到太学,共兴王道。” 荀谌、毛玠互相看了一眼,有些窘迫地举起杯。 —— 在农学堂吃了一顿还算丰盛的午饭,荀谌、毛玠告别了石韬,一起出了门。 沿着宽敞的街道,穿过熙熙攘攘的人流,两人慢慢地走着,各自沉默,心情都有些沉重。 尤其是毛玠。 他到太学有些天了,也去参观过经学堂,知道经学堂的条件远远赶不上农学堂。听石韬说,工学堂、商学堂的伙食也许不如农学堂,但肯定不会比经学堂差。 至于条件最好的讲武堂,那就更不用说了。 讲武堂的学生要习武练兵,伙食更好,是由天子直接安排的。一些家境贫寒,无法自给的士子选择了讲武堂,为的就是那里伙食好。就算进不了讲武堂,他们也会优待选择农学堂、工学堂,而不是经学堂。 所以,朝廷看似平等,实际上却对经学堂最不重视,将来报考经学堂的学子必然有限,大部分冲着论讲而来的人可能最后都成了讲武堂、农学堂、工学堂、商学堂的学生。 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一时还真说不清楚。 但有一点很明显,这么做,有利于缓解太学生为了出仕而奔走权贵之门的无奈,可以将更多的时间用于学习上。 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也可能是隐患。 大部分时间用于学习工农商这样的术,忽略了道德,会不会重术而轻道,并进而重利轻义,甚至唯利是图? 毛玠很焦虑。 “友若,石广元等受诸葛亮、庞统之邀而来,却不关心论讲,或入讲武堂,或入农学堂,会不会是受了诸葛亮、庞统的影响?” “的确有这可能。”荀谌说道:“所以我想见一见他们,尤其是诸葛亮。我不反对一些人去学农学工,但过犹不及,太多的士子着意于这些微末之技,只怕是本末倒置。” “宜早不宜迟。”毛玠表示赞同。 “嗯,我明天去讲武堂,看看徐庶,顺便拜访一下虞翻。我在河东时,就听舍弟文若提及此人,说是难得的奇才。他与天子一见,就为心腹,担任了讲武堂祭酒,想必有些道理。听听他说些什么,或许能有所启发。” 毛玠深以为然。 他也想去,可是又觉得不太合适,毕竟和荀谌刚认识不久。 两人回到住处,进门之前,两人互相看了一眼,然后异口同声的说道:“我想去崔季珪那里坐坐,听听他的意见。” 然后,两人相视而笑。 荀谌说道:“既然如此,那就让崔季珪过来,我来做个东道主。” 毛玠表示赞成。 荀谌让人去崔琰,自己先回小院,准备茶水点心。唐夫人想得很周到,已经派人送了不少东西过来。看来案上的点心,荀谌不禁想起刚在农学堂吃过的军粮,暗自咂舌。 这……还怎么打?实力完全不是一个层次啊。 第768章 亲疏远近 崔琰很快就来了。 听荀谌说完拜访石韬的经过,他随即提出一个请求。 他想和荀谌一起去讲武堂看看。 他与徐庶比过武,论过道,两人很谈得来。徐庶去讲武堂后,他们就没见过面。他很想看看徐庶为什么会考讲武堂,现在又怎么样了。 荀谌没敢立刻答应,要先打听一下。 据说讲武堂与诸堂不同,建在上林苑内,不像太学可以随便出入。 他和崔琰都有冀州的身份,未必能进得去。必要的时候,可能还要先见一下荀文倩,请她出面安排,请求天子同意。 崔琰也知趣,没有追着问,转而说起了其他。 “刚听到一个消息,那个狂生祢衡来长安了,日内便到。” 荀谌满脑门的心思,根本不关心祢衡是谁,漫不经心的应了一声。 崔琰嘿嘿一笑,提醒道:“友若兄,祢衡是从汉阳来的。” 荀谌随即明白过来,登时来了精神。 汉阳与河东是两个特殊的郡,一个由杨修负责,一个由荀彧负责,都是天子寄予厚望的才俊。他们以各自的方式推行王道,哪一个做得更好,不仅关系到个人和家族,更关系到将来推广天下的王道模式。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祢衡从汉阳赶到长安,就有了不一样的意义。 “你听谁说的?” “孔融。他收到了祢衡的书信,说祢衡到汉阳半年,脱胎换骨,大有进益,来长安后必然一鸣惊人。” “且——”荀谌不屑一顾。 毛玠也含笑不语。 他们都与孔融有过近距离接触,知道孔融常常言过于实。祢衡与孔融一起来长安,孔融夸祢衡是意料之中的事,只不过不能当真。 楚庄王三年不鸣,一鸣惊人。祢衡是什么东西,一介狂生而已,能和楚庄王相提并论?就算他天资过人,去汉阳也不过几个月而已,能有什么收获,以至于脱换骨? 狂生大言,不足取信。 “我告诉你一个消息,或许比祢衡来长安更有意义。”荀谌神态轻松地开起了个玩笑,将石韬等人试制军粮的事说了一遍。 他还没说完,崔琰的脸色就变了。 冀州是平原,无险可守,所能倚仗的就是大大小小的城。朝廷如果强攻,骑兵可以长驱直入,但步卒只能一步步地攻城。 没有步卒的配合,骑兵突进的威力有限。 骑兵不能攻城。 所以,只要冀州各郡县的大族不肯投降,朝廷就算用重兵强攻,也无法一下子推进到邺城。 这是袁绍、审配等人最后的一点底气。 可若是朝廷在军粮上有了重大改进,连步卒都具备了长途奔袭的能力,即使不能攻下邺城,威胁也大大增加。 冀州腹地不再安全,只能以重兵防守,时刻不敢放松。 时间一长,对军心士气是个考验。 “真有这样的军粮?” 荀谌笑笑。“我们刚刚亲口尝过,味道还不错。” 崔琰故作不屑。“就算有,只怕朝廷也负担不起。我可听说,官员的俸禄又发不全了。” “这我不清楚。”荀谌摊摊手,心情大好。 他很庆幸袁谭接受了他们的建议,抓住了最后的机会,冒着不孝的恶名,与朝廷议和。 —— “你伯父?”刘协一愣,抬起头,打量着荀文倩。 荀文倩很自觉,一般不会主动找他,尤其是为了宫外的事。 “是的,我收到父亲的家书了。伯父到河东,除了省亲之外,便是为袁谭传声。” “袁谭怎么了?”刘协放下了手中的书,转向荀文倩,接过刘泰。 刘泰已经会走路,精力充沛得吓人,没个消停的时候。一从荀文倩挣脱,就往刘协身上爬,乐得口水直流。 荀文倩连忙递了手绢过来。 刘协接过手绢,为刘泰擦了擦嘴。刘泰抱着刘协的脖子,奶声奶气的说道:“飞,飞。” “别闹!”荀文倩虎了脸,扬起手掌。“父皇累了,没时间和你玩。” 刘协抱起刘泰,转了一个圈,避开了荀文倩,然后将刘泰抛起,又稳稳的接住。 刘泰笑逐颜开,乐此不疲。 “你说你的,不碍事。”刘协说道。 荀文倩也只是做做样子,见刘协疼爱儿子,其乐融融,她心里欢喜,趁着机会将荀谌的来意说了一遍。 她带儿子来,就是知道刘协喜欢刘泰,在这种气氛下说话更方便。 刘协一边逗刘泰玩,一边听荀文倩说话。 他已经收到荀攸、袁术的上疏,知道袁绍巡边的事,却不知道袁绍被袁谭软禁。也不知道是袁谭保密工作做得好,还是荀攸知情不报。 至于袁术,刘协从来没把他真当人。 就算袁术报来了,他也不敢轻信。谁知道袁术会不会夸大其辞,虚报战功。 那人不靠谱。 相比之下,还是荀攸可信些。毕竟以荀氏眼下的情况,再和袁绍绑在一起绝非明智之举,荀谌这个时候来长安才是最合理的选择。 看来汝颍系要集体跳槽了。 但他并不欢迎。 与荀谌、郭图那样的中老人相比,他更愿意接纳徐庶、石韬这样的年轻人。 年轻人更热血,也更愿意付诸行动,还有理想主义,没有那么多利益牵挂。 荀谌这样的人,嘴上说的是道义,心里想的却是利益。在碰得头破血流之前,想让他们把思想扭过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所以真正能改变一个时代的,通常都是年轻人。 荀彧估计也是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极力鼓动荀谌到长安来看看。 “来了就好。”刘协说道:“你有空去见见,多年不见,或许又沧桑了不少。另外写信给荀尹,让他安排好手上的事,尽可能来长安参加论讲。” “唯。”荀文倩躬身领命。 “还有,安置归化的鲜卑人、匈奴人的事是今年的大事,让他多做一些准备,届时朝会上可能会有争论。” “唯!”荀文倩精神起来。 蛮夷归化是大事,安置在并州的鲜卑人、匈奴人是第一批,天子却将这件事交给了荀彧,自然是对荀彧的信任。 实际上,这是让荀彧代理并州事务,如果能处理得当,荀彧离升职就不远了。 在这个恩赐面前,荀谌参观讲武堂的事不值一提,以后再说。 诸葛亮走了进来。“陛下,祢衡求见。” 刘协接住刘泰,送到荀文倩怀中,又低声说道:“你先回去,晚上再说。” 荀文倩会意,脸颊上泛起微红,欠身施礼,抱着刘泰退了出去。 刘协整理了一下衣服。 “传!” 第769章 根深叶茂 祢衡走进未央宫,沿着宽敞的大道向前。 眼前的未央既熟悉,又有些陌生。 首先引起他注意的是道旁修葺一新的楼阁,高大巍峨,灯火通明。虽然已经入夜,却人影绰绰,看起来极是热闹。 传诏的郎官看祢衡看得入神,见怪不怪的说道:“这是刚刚开张的同文馆。” “同文馆?”祢衡一惊。“书同文的同文?” “对,不过这一次要同的不是六国之文,而是天下之文。”郎官笑笑。“里面有不少胡人,相貌与我汉人殊异,有一个据说还是什么安息国的王子,原本在洛阳白马寺译经的。” “同文馆还译经?” “有一点,但不多,现在人手不足,主要译的还是希腊、罗马的典籍,最受欢迎的是天文、算学和经学。” “希腊?” “听说是罗马之前的一个王朝,大概和我们春秋差不多时候。出了几个圣人,学说颇有可采之处。太学几位大儒看了译文之后,都说有点意思。” 郎官说得眉飞色舞,一脸羡慕。 祢衡看得真切,也不禁心生好奇。 他在汉阳的时候,遇到不少胡商,听说过大秦、罗马之名,也听说过希腊,只不过关于希腊的消息不多,而且大多和西域的贵霜有关。 他还是第一次知道希腊与大秦在一起。 再往前走,景色就变得熟悉起来,还是半旧的宫墙,斑驳的颜色,只是规模更小了一些。 “怎么只有椒房殿有人?”祢衡看着远处的宫殿说道。 “宫里的贵人们都住在椒房殿,其他几个宫要撤了,改建成书局,以后这里还要建一座藏书阁,收藏天下典籍,供天子御览。哦,对了,最近有人上书,建议修一部大汉春秋……” “大汉春秋?” “就是像春秋一样的汉史,从高皇帝起兵,直到孝灵皇帝驾崩,何董乱政。” 祢衡恍然,随即又意识到这个建议背后可能蕴藏的深意。 将何进与董卓并列,不可避免地要提到袁绍。作为何进背后的世家代表,袁绍一旦落到和李傕、郭汜、张济等人一样的地位,他的名声就算彻底毁了,再也别指望入朝主政。 就像如今的张济等人,小心谨慎或许可以保住性命,敢乱来,等待他们的只有身败名裂,甚至是株连三族。 除了袁绍本人之外,追随他的人同样难逃惩罚,留下千古骂名。 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人,提出如此险恶的建议。 祢衡一边与郎官聊着,一边向前走,来到清凉殿。 上了殿,祢衡便看到天子在殿上坐着,正翻看着一份公文。 祢衡脱了鞋,将腰间的剑挂在一旁的兰锜上,举步进殿,来到天子面前,拜伏在地。 “臣,青州祢衡,拜见陛下。” 刘协抬起头,打量了祢衡一眼,嘴角轻挑,提起案上的茶壶。“朕给你倒满水之前,你要说清这几个月的领悟。如果不能让朕满意,喝了这杯茶,你就出宫去。” 说着,手腕微斜,茶水流出,注入案上的青姿瓷杯中。 “唯。”祢衡再拜。“三代以世卿为本,战国以士为本,汉以四民为本,本愈广厚,而国愈强。” 祢衡说完,刘协也倒满了一杯水。 他放下茶壶,看着杯中荡漾的茶液,伸手示意。 “且饮茶。” “谢陛下。”祢衡膝行而前,双手端起茶杯,再次向刘协致谢,一饮而尽。 刘协点点头,命人赐座。 有郎官过来,铺设案席,又摆上茶具。 “用晚餐了么?” “谢陛下关心,在驿馆用了。” “这几个月辛苦了。”刘协抬起眼皮,看着祢衡,眼中露出一丝笑意。 大半年不见,祢衡就像变了一个人,脸黑了,轻狂少了,但眼神却更加坚定,斗志也更加昂扬。 祢衡一到汉阳,他就收到了杨修的报告。祢衡这几个月在汉阳做的事,他也一清二楚。大概会发生什么样的改变,心里也是有数的。 但看到祢衡本人,他还是很欣慰。 尤其是听到祢衡这脱口而出的感言。 又一块美玉雕琢成功。 有这样的认识,说明祢衡已经超越了儒家简单的道德历史观,踏入了唯物历史观的门槛。有了这样的基础,他们之间就有了对话的可能。 “听说你在汉阳,走了不少地方?” “也不算多,主要还是在冀县周边。臣起程之前,受杨府君之托,将在论讲之后返回汉阳,去豲道任教师,教化汉羌子弟。将来若有可能,臣还想将其他几个县道都走一遍,看一看。” “这么说,短时间内没有回京的想法?” “四十之前,臣不想回京。”祢衡停顿一下,又道:“如果可能,臣还想走得更远一些,以增广见闻。” “更远是多远?” “葱岭以西。臣听说,越过葱岭,还有一片天地,与中原风物不同。虽有传说可闻,典籍可观,终究不如亲至。若能游历一番,当不负此生。” 刘协笑了,微微颌首。“志当存高远,只是你这高远更甚,令人望而却步。” 祢衡傲然一笑。“非常之事,当待非常之人。” “好,既然你这此心,朕也不反对。现在就先说说你这几个月的收获,解释解释,什么叫以四民为本,什么叫本愈厚广,国愈强。” “唯!”祢衡微微欠身。“臣此去汉阳数月,蒙杨府君之教,深入冀县周边乡亭,与汉羌百姓攀谈请益,略知人间辛苦……” 祢衡将这几个月的经历娓娓道来,许多场景又一次浮现在眼前,让他平添几分感慨。 他少年早慧,博览经史,又文采斐然,与人辩驳无数,未有败绩。曾几何时,以为自己已经领悟了圣人之道,只等明君赏识,便能登天子之堂,致君尧舜,而天下大治。 到了汉阳,他才知道治理天下不是那么容易的。别说天下,仅是一郡一县,就有无数麻烦。人人都有自己的想法,都有自己的利益,要想让所有人都满意根本不可能。 最让他意外的是,他信奉的那些仁义、王道,根本没有涉及到人数更多的普通百姓。虽然他们开口是仁,闭口是义,但对于普通百姓而言,他们说的这些道理甚至无法保证他们的温饱,更别说是教化了。 “陛下,臣有一个建议,取消州牧。” “为何?” “牧者,手持棍棒而驱赶牲畜也。牧牛牧羊皆可,岂能牧民?若是将百姓当作牛羊一般看待,焉能爱民?” 第770章 未来可期 刘协也早有取消州牧,恢复刺史的想法。 但他没想到祢衡提议取消州牧,竟是因为牧有放牧之意,有违爱民之心。 一开始,他还觉得祢衡这是书生习气未尽,过于重名。 但仔细一想,又觉得祢衡说得有理。 名不正,则言不顺。 称呼有时候就很强的暗示作用。称州牧,就等于官方认可管理百姓就和放牧牛羊一样,没有将普通百姓当人看。 在《说文解字了》中,牧的解释就是牧牛人。随着这部分书的流布日广,这样的解释也渐渐为更多的人所知。 尤其是普通百姓。 这时候,州牧这样的称呼就有些不合时宜了,非常有更改或取消的必要,正如当初将工匠、医匠改为匠师、医师一般。 而从这个建议中,刘协感受到的是祢衡对普通百姓发自内心的尊重,不只是嘴上说说而已。 说实话,这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建议是好建议,但肯定会有人觉得变更制度,有所不便。你准备一下,届时上书,在朝会上与公卿共议。” “唯。”祢衡心中欢喜。 他虽然相信天子会接受他的建议,却没想到天子的反应如此果决,一点犹豫也没有。 两人谈得投机,时间不知不觉的过去。 —— 荀文倩洗漱完毕,坐在房中等着。 眼看着已是亥时初刻,外面还没有动静,她不免有些失望。 估计天子又忙忘了。 最近天子很忙。 年关将近,郡县上计既将开始,各地的贤良文学也纷至沓来,准备参加年末的会议。关中诸军之间的矛盾也渐渐凸显,有人提议要重整诸军,但反对的声音也不小。 虽然贾诩任太尉极大的压制了诸将,为天子减轻了不少麻烦,但这只是一时权宜之计,问题最终还是要解决的。 军队是根基,不能留一丝隐患,有问题必须及时解决。 相比之下,州郡的事就可以缓一缓,不必急在一时。 一想到州郡的事,荀文倩不禁想起天子对荀谌的态度。 很显然,天子对袁谭是否称臣并不在意,甚至有些拒绝。至于是拒绝袁谭,还是拒绝袁谭背后的那些汝颍人,就不太好说了。 有时候,她也挺反感那些汝颍人的。 一些倚老卖老的老顽固,不仅自以为是,而且胆大妄为。 其中又以许攸为典型。 这样的人就算称了臣,也未必会安份守己。与其如此,不如武力平定来得干脆,到时候保他们一条命就是了。 正想着,外面脚步声起,侍女匆匆跑了进来。 “贵人,天子来了。” 荀文倩收回思绪,起身迎接。她刚走到门口,刘协就走了进来,满面笑容。 “来晚了,来晚了。”刘协连声说道,抱着荀文倩的脸,在她额头亲了一下。 荀文倩一边示意侍女去准备水,一边笑道:“陛下这么高兴,看来是有好消息?” “的确,出乎意料的惊喜。”刘协坐下,犹自感慨不已。“还是年轻人包袱少,思想转变起来容易。祢衡去汉阳几个月,就像换了个人似的。” 荀文倩很惊讶。“陛下和祢衡谈到现在?” “是啊,我们一直谈到现在。他这几个月很值,太值了。以后要形成制度,想入朝的都去地方实习一段时间,比讲道理有用。” 刘协兴奋难以自抑,随即又说道:“长倩有一段时间没消息来了?” 荀文倩想了想。“上一封书信是三个月前的。当时说开春之后可能会与一股蛮夷相遇,也许是在忙这件事。” 刘协盘算了一下时间,觉得有必要关注一下。 荀恽和轲比能已经走得很远,消息滞后严重。如果与其他部落发生冲突,只有西域都护府可以提供支援,兵力有限。河西四郡的驻军要有朝廷的诏书才能动用,一来一回,至少需要一个月。 “杨修,长倩,祢衡,都是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如果士人都能像他们一样,大汉何愁不兴。” 侍女端来了水,刘协洗了脸,漱了口,脱了外衣。 荀文倩取来扇子,为刘协扇风。“陛下,这几个可都是世家子弟。你过于重用他们,怕是会引起不必要的猜疑。” “有什么好担心的。”刘协不以为然。“我不是反对世家,我是反对那些只顾小家,不顾大家的世家。普通人也就罢了,士人要有士人的担当,不能只顾着眼前的苟且,所有的道义都停留在嘴上。” 荀文倩抿嘴而笑。“也只有陛下有这样的胸怀,其他人可想不到这么远。” “那是因为他们站得不够高,走得不够远。”刘协伸手揽住荀文倩的肩膀。“你去了一趟凉州,不也是眼界大开?” “那倒是。”荀文倩颇有同感。“一想到陛下说的那句我们已经将华山踩在脚下,我就觉得不可思议。在好长时间内,我都不敢相信。” “现在相信了?” “感觉上难以接受,但各种证明都表明,陛下说的应该是对的。” “比如?” “比如气候。我记得在凉州时,这个季节就没这么热,尤其是晚上,要盖着被子才行。我问了几个登过华山的人,他们说华山上的气候就是这样,越往高处,越是如此。” 刘协哈哈一笑,随即说道:“你读了那么多书,有没有想过写一部书。” “我?”荀文倩连连摇头。“我可没那学问。我看书只是解闷而已,算不上研究,只求博杂,不够精深,岂能着书立说,贻笑大方。” “博杂有博杂的好处。你译的那几篇西域文字,喜欢的人不少,连孔文举都夸你的文字干净通达。如果你能将凉州见闻写下来,让那些没去过凉州的人感受一下凉州的风土人情,也是好事嘛。” “真的吗?”荀文倩喜出望外。 同文馆开张后,她的确翻译了几篇文字,但没敢署自己的名字,怕被人笑话。能得到孔融的称赞,大出她的意料。 孔融的思想有些顽固,但他的文章是出了名的好。能得到他夸奖的人一只手数得过来。 “我还能骗你不成?你就当作解闷,有时间就写一点,攒上几千字,交给皇嫂,让她安排人印出来。” 荀文倩翻身坐起。“陛下,臣妾最近译了一篇文章,你愿意看一眼,帮我挑挑错吗?” “可以啊。什么文章?谁写的?” “一个希腊哲人,与圣人大约同时,叫阿里斯托卡洛斯。唉,这西域人的名字就是麻烦。不过他的文章很有意思,有点像名家的白马非马论,看似胡说,却又有些道理。我拿捏不定,一直没敢送出去。” 第771章 有备无患 “你还研习名家?”刘协大为好奇。 “不敢说研习,闲来听听而已。原本也不甚了解,看到西域哲人的怪论之后,我觉得与名家有相似之处,就找来读了读,觉得还有些道理。” “就你一个人?” “呃……”荀文倩有些迟疑,怯怯地看着刘协。 刘协鼓励她们读书,但刘协注重实深,对这些近乎狡辩的学说没什么兴趣。 “德不孤,必有邻。学问学问,有学有问,互相切磋,才能有提升。尤其是名家,如果一个人研习,很容易钻牛角尖的。” 荀文倩放了心。“皇后也看了一些,但她性不喜辩,不是很在意。” “拿来我看。”刘协坐了起来。 荀文倩心中欢喜,起身下床,从一旁的书案上翻出几页纸,又迅速钻回蚊帐中。起坐之间,衣襟开阖,青春闪现,刘协顿时有些后悔。 这大好时光,讨论什么名家嘛。 应该讨论人生与生人。 刘协接过荀文倩的译文,看了几行,便觉得有些眼熟,觉得这阿里斯托卡洛斯应该是他知道的一个人,这篇文章也是一篇名篇,但他对西方哲学的了解有限,一时半会就是想不起是谁。 这篇文章讨论的是公义与私利,具体来说,就是个人与集体的关系,各有妙论,还是很精采的,与当前的形势也有互通之处。 “这种学术,我也不是很了解,又不懂西域文字,怕是给不了你太多意见。你不妨将这篇译文发到邸报上,让更多的人来讨论。” “那还是算了。”荀文倩连连摇头。“臣妾读这些只是为了消遣,并不想与人争论。再者,邸报上吵得热闹,臣妾这点东西哪敢献丑。只是陛下有兴趣,才请陛下指点一二。” “我不赞同你这个意见。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设立同文馆,翻译西域学说,就是要汲取西域的学术精华,为我所用。这篇文章有值得探讨的价值,不比太学诸儒的文章差。” “陛下真的这么认为?” “当然。” 荀文倩想了想,还是摇摇头。“算了,邸报能发的文章有限,好多人都等着呢,臣妾若是去了,岂不是抢了别人的机会。” 刘协没有再说。 他也清楚这个问题。许靖三人的文章发表之后,引起了激烈的争论,而这种形式也让很多人觉得新鲜,讨论的话题已经从度田发展到学术细节,好多人都想在上面发文章。 当然,不排除有人故意这么做,减少对度田的讨论。 但邸报容易有限,的确也是个事实。一份邸报最多只能发三千字,也就是三篇文章的容量。如果某一篇文章长了些,只能发两篇。 增加容量是个办法,但成本也会跟着增加,对保存也不太方便。 以书坊现有的人力、物力,能做到每天三千字的正常发行,已经很不容易了。 “那你先译,等论讲结束再结集印行。”刘协拍拍荀文倩的手。“反正以后同文馆也是要建书坊的,你可以将这部书列入待印名单。” “那臣妾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荀文倩喜滋滋地收好文章。“陛下,等同文馆的书坊建起来,臣妾能不能常去看看?” “你也想去做事?” “嗯,臣妾不如董宛、宋都两位贵人手巧,做点杂事还是可以的。” 刘协笑了起来。“那你明天就去太学的书坊见习。如果可以,将来由来你主持同文馆的书坊。” “臣妾可不敢有些野望。” “有什么不敢的。”刘协将荀文倩搂在怀中。“你的能量,超乎你的想象。千万不要妄自菲薄,大胆去试。” “谢陛下。”荀文倩喜不自胜,忘情地在刘协脸上亲了一下。 “这么敷衍?”刘协斜睨了荀文倩一眼。 荀文倩面红耳赤,缩在刘协怀中,低声说道:“唯陛下之命是从。” —— 次日一早,天还没亮,祢衡便起身洗漱。 吃完早餐后,他便与庞柔一起赶往司徒府。 汉阳郡的上计大概是最早的,司徒府都没心理准备,负责接待的司徒长史杜畿打量了祢衡半晌,怀疑他们是来找事的。 “汉阳秋收已经完成了?”杜畿翻看着上计簿。 “汉阳采取的是定额制,毋须等到八月,就可以知道今年的收成。根据目前了解的情况来看,今年的收成只会比预期的好,预定的任务可以轻松完成,该给朝廷的赋税不会差一粒麦子,一张羊皮。” 杜畿笑了笑。“杨府君很有底气啊。尽管如此,那秋收之后再上计,不也是更有把握一些吗?” “有特殊情况,不得不提前。” “什么特殊情况?” “郡中百姓听说关东度田受阻,深感不解。提前上计,使朝廷知汉阳虚实,可以随时征发。” 杜畿的眼角抽了抽,沉下了脸。“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朝廷什么时候说要征发士卒了?何人如此大胆,竟敢造谣生事,妄议朝政?” “长史误会了。”祢衡淡淡地说道:“我只是说汉阳随时可以征发,并没有说朝廷要征发。有备无患而已,难道这也是坏事?看来长史没去过凉州。凉州近羌胡,羌胡来打劫,可不会提前通知,进入七月就要准备秋防,能战之士随时待命。” 杜畿被祢衡堵了一句,倒不好发作。 “要见杨公么?我可以为你通报。” “暂时不需要。”祢衡取出一封杨修的家书,递给杜畿,请杜畿代为转交,随即准备离开。 “你这么急?要去哪儿?” 祢衡扬扬手,大声说道:“去太学,教训教训那些蠢物。” 杜畿无语。 也只有祢衡这等狂生,才敢说出这样的狂话。 他看了看手中的书信和上计簿,转身进了后堂。 杨彪正在练习五禽戏,见杜畿走进来,缓缓收式。“刚才是祢衡么?” 杜畿笑笑。“杨公自从练了这五禽戏后,越发耳聪目明了,百岁可期。” 杨彪哼了一声。“这还用耳聪目明吗?他的声音那么大,那么狂,司徒府外都能听得到。这是什么?” “公子的家书,以及汉阳郡的上计簿。” “上计簿?”杨彪愣了一下,取过上计簿。“这么早?” “是的,说是有备无患。”杜畿将祢衡的话简单的复述了一遍。 杨彪眉头紧皱,咂了咂嘴,摇头叹息。“这些小子,在凉州待久了,蛮得很。” 第772章 士别三日 孔融靠在案上,一手端着牛奶,一手拿着散发着油墨香的邸报,一边喝一边看。 案上的盘子里有薄薄的羊肉,有酥脆的胡饼,还有一颗鸡子。 一个侍妾跪坐在一旁,剥好鸡子,递到孔融嘴边。孔融歪着头,将鸡子含在口中,又吸了吸鼻子。 “好香,用的什么粉?” 侍妾娇羞地笑道:“祭酒赏的堕林粉。” 孔融恍然,满意地点点头。“不愧是益州名粉,香而不腻,诚为上品。你若是喜欢,我托人从益州采买一些。” “谢祭酒。” 孔融大笑,凑到侍妾娇嫩的面庞上,深吸了一口气。 “老贼,几月不见,你竟堕落如斯?”祢衡大步走了进来,正好看到这一幕,当即瞠目大喝。 孔融抬头一见,又惊又喜,放下邸报和牛奶,挺身而起。 “正平,你什么时候到的,怎么没事先通知一声,我好去接你。” “通知你,还能看到你这老不羞的真面目吗?”祢衡扬了扬手中的尘尾,瞅了一眼花容失色的侍妾,随即看到了她微隆的小腹。“你一把年纪了,还如此不知节制,是嫌死得慢了?” “嘿嘿。”孔融也不生气,一边拉着祢衡入座,一边命人准备早餐。手摸到祢衡的手臂,他不禁惊讶,用力捏了两下。“正平,汉阳的水土如此养人吗?你竟如此强壮,简直是赳赳武夫。” “你想知道,去汉阳住几个月不就知道了。”祢衡低头看了一眼案上的食物,不禁皱眉。“朝廷钱粮如此紧张,官员俸禄都不能全额发放,你竟如此奢侈?你还真是……” 他摇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孔融的脸上有些挂不住。“正平,你不会是在汉阳受了苦,回来找我出气?我这可是自己的俸禄,问心无愧。” “不知道北海死于黄巾之乱的百姓和将士会不会这么想。” 孔融的脸顿时涨得得通红。 “你满腹经纶,五经贯通,却连一郡都治理不好,可见这学问华而不实。以华而不实的学问为太学祭酒,你不仅误人子弟,还辜负了朝廷的俸禄,安能问心无愧?” 孔融眯起了眼睛。“看来正平汉阳一行,是修成了正果,以后要凭胸中所学安邦定国,报效朝廷了。不知你回来之后,有没有先见过天子。见到你,天子一定很满意。” “还行。” “什么?” “我昨天到长安,晚上就进宫见了天子,与天子谈到半夜。天子虽说不是非常满意,却也觉得朽木可雕,非冥顽不灵之辈。” “你见过天子了?”孔融顾不上生气,连忙拉着祢衡入座,催他快说。 祢衡将他与天子见面的经过大致说了一遍。 孔融耐心的听完,抚着胡须,沉吟半晌。“这么说,正平汉阳之行,所得不过‘深根固本’四字?” 祢衡郑重地点点头。“这四个字虽简单,却是正道,从之者荣,逆之者枯。山东士大夫妄图以螳臂当车,将来只会被碾为齑粉,绝无幸免之理。” “有这么严重?”孔融将信将疑。 “易于秦灭六国。” “这可不是什么好例子。”孔融笑道:“你在我面前说说也就罢了,在别人面前说,难何不会有人告发你引喻不当。” “我在天子面前也这么说。” 孔融一愣,随即又问道:“天子如何说?” 祢衡斜睨着孔融,嘴角轻挑。“天子说,腐儒只会空言道德,言必称暴秦,却不知道秦灭六国自有其必然之理。” “……”孔融无语,恼羞成怒,却又无从发作。 他与祢衡相处多年,知道祢衡是什么脾气。真要吵起来,祢衡可不会给他留面子。 “这么说,三家分晋也是势在必然?” 祢衡没有回答,取过案上的邸报读了起来。 孔融虽然年纪不小了,但他是个聪明人,有举一反三的能力。以前迂腐,是没人给他点破其中关窍,如今他以亲自经历证明了这一点,孔融很容易想通其他的道理。 他只是不肯承认而已。 从他的语气就可以知道,这只是最后的挣扎。 祢衡迅速看完邸报,啧了啧嘴,眉心紧皱。“朝廷费了如此多的心血办邸报,是为了研讨度田之事,怎么这几篇文章不是训诂,就是考证虚无之事?周武王伐纣早一年晚一年,有什么影响?” “怎么没影响?”孔融忍不住反驳道:“武王伐纣,岁在鹑火,月在天驷,日在析木之津,晨在斗柄,星在天,乃是周奉天命之象。若是早一年,或者晚一年,还能应天命吗?” 祢衡嗤之以鼻。 孔融又道:“你别不以为然,天子华阴之战前,不是也有赤气贯紫宫?” 祢衡摆摆手。“就算有,也只是巧合而已,不足为训。在我看来,与其说武王灭商是天命,不如说是地利、人和。” “怎么说?” “周能克商,一是因为周据关中,有地利可用,又和羌蛮,有巴蜀蛮夷为之前驱。而商据朝歌,不知防守上游,却不断用兵东夷,便是必败之局。” 祢衡笑笑。“如今袁绍据邺城,不敢西进,只敢在中原耀兵,与纣王何异?” 孔融吸了一口气,有些牙疼。 祢衡又道:“周据关中而灭商,秦据关中而灭六国,高皇帝据关中而灭项籍,这都是地利所致。据以地利,继以人和,便立于不败之地,天命在此在彼,又有什么关系?夫子生于鲁,孟子生于邹,荀子生于赵,董仲舒生于广川,儒家诸贤皆生于山东,山东可谓天命所在。可是有史以来,何尝有山东一统天下的?” 孔融按捺不住,眼睛一瞪。“你别忘了,高皇帝便是山东人。” 祢衡冷笑。“没有萧何坐镇关中,征兵运粮,高皇帝不知道死多少回了。” 他抬起手,打断了孔融。 “事实俱在,你非要掩耳盗铃,我也没办法。不过我想提醒你一句,你说得再好,文章写得再多,挡不住兵精粮足的大军,终究只是空话一句。山东不肯度田,将来只好等朝廷平定山东,将关东大族迁到偏远之地,再行度田。到时候,希望你们还能如此从容不迫,高谈阔论。” 孔融愕然,盯着祢衡看了半晌,才幽幽说道:“正平,你现在一点也不像儒门中人,活脱脱是个蛮夷。” “那是你见识小,没见过真正的蛮夷。”祢衡反唇相讥。“真正的蛮夷根本不会给你说话的机会,哪会像我这样,苦苦相劝。” 第773章 成事成名 孔融报以冷笑。“我是没去过凉州,但我见过凉州人,而且不止一个。我为废立与董卓廷争的时候,你还没出平原郡呢。” 祢衡点头称是,随即话锋一转。“少帝安在?” 孔融语塞,脸涨得通红。 祢衡却不肯放过他,继续逼问道:“你与董卓廷争,是为了阻止董卓废立,还是为了青史留名,表示你威武不能屈?” 祢衡盯着孔融的眼睛,又道:“或者我再问一句,你我行事的准则,是为了成事,还是为了成名?” 孔融沉下了脸。“在正平眼中,难道我鲁国孔氏只是欺世盗名之辈?” “不敢。”祢衡摇摇头。“但你也的确不能成事。” 孔融大怒,抄起案上的盘子,怒视着祢衡。 祢衡泰然自若。“你说,你成了什么事?” “我……”孔融咬牙切齿,气喘如牛,半晌之后,却还是说不出一件提得上嘴的功绩,只得颓然地放下盘子,挥挥手。 “趁我翻脸之前,赶紧滚!道不同,不相为谋。” 祢衡安坐不动。“我求的是王道,你求的是什么道?” 孔融扭过头,不想看祢衡一眼。 他实在是太生气了,而且很失望。 知道祢衡要回长安的那一刻起,他就盼着与祢衡相见,想看看祢衡这几个月的收获。万万没想到祢衡会如此戾气。 他简直成了一个凉州人。 见孔融不想说话,祢衡叹了一口气。“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问完就走。” “赶紧说,说完赶紧滚。” “你想要的王道,是只有读书人的王道,还是天下人的王道?”祢衡缓缓站了起来。“夫子当初有教无类,你在北海,狼狈之际,不忘教化,抚恤百姓,为何如今到了长安,却只是高谈阔论,无视百姓福祉?” 孔融眉头紧皱,反问道:“世家不是百姓吗?”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而奉有余。王道是法天,还是顺人?克己复礼为仁,难道是只对庶民,不对君子?” 祢衡说完,甩甩袖子,扬长而去。 孔融坐在堂上,眉头紧皱。他抚着胡须,回想着祢衡刚才所说的话,心中乱成一团。 —— 在一队女骑的保护下,荀文倩走进了印坊。 唐夫人收到消息,快步迎了出来,将荀文倩接到内堂,又命人招待女骑。坊中的女匠师们看到女骑,格外亲热,围上来寒暄。 “你怎么有空来?”唐夫人扬扬眉。“要我去请友若么?” “等会儿再说。”荀文倩说道:“我今天来这儿,虽然要见他,却有更重要的事要和你商量。” 唐夫人心领神会,挥手示意侍女们退下,别让其他人进来。 看到荀文倩,她就知道荀文倩不会只为了荀谌而来。 荀文倩将天子有意让她负责同文馆书坊的事说了一下,请唐夫人为她出出主意,看她是不是应该接下这份差使。 虽然没有明说,但大家心知肚明,董宛、宋都——尤其是宋都——大概是不会回河东了,可能留在长安,负责印坊。现在荀文倩横插一脚,有借着荀家影响力欺人的嫌疑。 唐夫人思索片刻。“天子昨天留宿你房中?” 荀文倩一愣,随即有些脸热。 “他大概多久临幸你一次?” “说……不准。”荀文倩越发窘迫。 “与皇后和其他贵人相比呢?” “皇后即将临盆,天子会去看她,却不能留宿。其他几个贵人差不多,没有特别偏爱。”荀文倩想了想,又道:“天子很注意平衡。” 唐夫人点点头。“那我就放心了。你在坊里住几天,熟悉一下情况,有什么不懂的,可以向宋都、董宛请教,顺便探探她们的口风。” 荀文倩心领神会。“她们能答应?” “长安不会只有一个印坊。待会儿领你去看看,你就知道了。要发表文章的人太多,根本来不及处理。许文休三人现在每天看文章看得想吐,来敬达抱怨了几次,喊着要辞职,不受这份罪。” “他若是辞了,还有人接替么?” 唐夫人不禁冷笑一声:“太学什么都缺,唯独不缺能写文章的。只要他走出这个门,一个时辰以内,我就能找到十个代替他的,连一顿饭都省不下来。” 荀文倩吃了一惊。“这么多人?” “你是不知道太学现在有多少人。天子一道诏书,天下读书人至少有一半聚集在此,规模比当年洛阳太学还要大一些。每天出的邸报,仅是太学就能卖出一千多份。如果有精彩的文章刊登,甚至可以卖出三千份。” 唐夫人扬扬手,心情看起来有些复杂,说不上来是得意还是厌烦。 “我烦都烦死了。你来得正好,帮我分担一些事。董宛、宋都虽然能管事,学问终究有所欠缺,你正好可以补上。” 两人说了一阵,唐夫人命人取来衣服,让荀文倩换了,便带她去印坊。 进了印坊,看到来往穿梭的工匠,荀文倩不禁惊呼出声。她知道印坊规模不小,人很多,但眼前看到的景象还是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 一眼看去,这印坊的规模简直比未央宫还要大一些。 唐夫人叫过一个中年妇人,介绍给荀文倩。 得知眼前这个中年女人是许靖的夫人刘氏,荀文倩连忙行礼。刘氏也是颍川人,论起来,和荀氏也有些有姻亲的。 刘氏正在忙,脸色泛红,额头一层细密的汗珠,但精神极好,两眼有神,声音洪亮。得知眼前这个年轻女子是荀彧的女儿,最受宠的贵人,她心领神会,热情地为荀文倩介绍起来。 “这坊中匠师都是女子?”荀文倩大致看了一眼,发现全是女子,有年轻人,也有不少像刘氏这样的中年人。 “也有男子,但非常少。”刘氏笑道:“这些人大多和我一样,都是跟着丈夫来长安的,听说坊里有事做,就想着来做几天短工,挣些钱补贴生活。长安米贵,一般人住不起。可是后来喜欢上了这里,就舍不得走了。一传十,十传百,人越聚越多,就成了这般规模。” “那她们的夫君谁来侍候,总得有人洗衣做饭?” “要么等下了工,回去再做,要么干脆让男人们自理。反正他们整天呼朋引伴,找各种理由聚饮,女人在家也是守着空屋子。” 刘氏眉梢轻扬,声音也大了起来,充满自豪。“我们在坊里又不是玩,是在养家。” 第774章 诱之以功 荀文倩很快就喜欢上了印坊的气氛。 得知荀文倩也是宫里的贵人,而且是荀彧的女儿,从河东来的匠师先把她当成了自己人。 有人甚至说,当初荀文倩第一次到坊里时,她就觉得荀文倩迟早会成为坊里的一员。 现在果然如此。 董宛、宋都也对荀文倩的到来表示欢迎。 宋都原本有些担心,害怕荀文倩会和她争夺印坊的控制权,后来得知同文馆也要建一个印坊,她就放了心。 仅是太学的书坊就让她忙得脱不开身,根本不可能有余力去管同文馆的书坊。 在坊里忙了大半天,吃晚饭的时候,荀谌来了。 但荀文倩告诉他,天子暂时没有让他去讲武堂的计划。他们只能等徐庶休沐,在讲武堂之外相见。 荀谌多少有些失望。 荀文倩随即取出几分文稿,请荀谌指点。 荀谌看完文稿,有些疑惑。“这是谁的文章?是古文一派么?这训诂的习气很重。” “讲得有道理么?文字如何?” “文字还算通达,道理么,谈不上有多高明,流于空谈,难以实施,大概和名家、道家相仿,不能与我儒门争锋。” “这是西域贤人所作,我转译过来的。” “西域还有贤人?” “此人在西域甚是有名,年代当成孔老相仿。他承上启下,上有名师,下有高徒,并称三贤。他的弟子尤其出名,学问博杂,天文地理,无所不通,还是西域雄主亚历山大的老师。” “亚历山大?”荀谌一脸茫然。“这是什么古怪名字?蛮夷都是如此么?” 他从来没听过个名字,更不知道那个全才式的学者,也不觉得西域的蛮夷能有什么真正的学问。 荀文倩有些失望。 她曾经很景仰这位伯父,现在却只剩下遗憾,觉得这位伯父见识浅陋,而且有些自满,对自己不懂的学问没有一点好奇心。 虽然荀文倩自问掩饰得很好,但荀谌还是感觉到了。 “文倩,你有心向学,这是好事。但学问不仅博杂,更要精深。五经未通,便涉猎西域之学,难免有本末倒置之嫌。” 荀文倩连忙领受。 一旁的唐夫人看在眼里,很不舒服,不紧不慢地问了一句。“文倩,你说的这个西域,离长倩有多远?” 荀文倩想了想。“应该还有很远,不过亚历山大东征时,曾经到达葱岭以西,所以这些文章也有流布于此的。同文馆的不少西域典籍都是从葱岭以西传来的,并不是希腊本土。” “希腊本土到葱岭有多少?” “具体不清楚,大概和颍川到葱岭差不多。” “那也很远了。”唐夫人多少有些惊讶。“看来西域人和我华夏人一样,也是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啊。要不是压力和山一样大,岂能创下这般功业,这可不是天天坐而论道就能实现的。” 荀文倩神情尴尬,不安地看了荀谌一眼。 傻子都听得出来,唐夫人这是讽刺荀谌只会坐而论道。 荀谌低着眉,不说话,只当没听见。 唐夫人又道:“这个西域贤人的学问要好好研究,将来辅佐天子,打到希腊去,也让天下人看看,我颍川女子虽然不能跨马驰射,也能辅佐圣君,扫荡天下,立不世之功。” 荀文倩很尴尬,连称不敢。 荀谌却心中一动,说道:“文倩,天子有征伐天下之志吗?” 荀文倩认真想了想,郑重地说道:“应该有。长倩西行,他便非常重视,以为有当年先祖入秦遗风。他还一直说,华夏虽起于河东,却应该志在天下,不应满足于如今之疆域。” 荀谌微微颌首,眼中露出一丝笑意。 “这西域的地理、人文,你了解多少?” “也不算多,只是读了一些书,略有所知罢了。伯父若是有兴趣,不妨给长倩写信。他在西域,亲眼所见,非我所能比。” “好。”荀谌一口答应。“你手头现有的文章、书籍,能否抄录一份给我?我这两天闲来无事,正好可以看看,增广见闻。” 见荀谌突然来了兴趣,荀文倩喜出望外,随即答应回头让人送来。 她还建议荀谌直接去同文馆,同文馆正在翻译西域的典籍,数量远非她掌握的典籍可比。 荀谌有点担心,同文馆在宫里,他未必进得去。 荀文倩笑了,承诺向天子请旨,给荀谌一个进出同文馆的腰牌。 同文馆虽然在宫里,却不禁止宫外的人出入。实际上,同文馆欢迎所有人参观,将来译出来的典籍也会公开印行。现在只是没有印坊,这才不为人所知罢了。 荀谌很满意,心情大好。 晚餐结束,荀谌告辞而去,带上了荀文倩的译稿。 唐夫人留荀文倩同住。两人回到堆满文稿、校样的卧室,荀文倩看着书样,如获至宝。 “姑姑,你这屋子真是藏宝之地,我都不想走了。” “那你就多住几天。等我回河东了,这屋子就留给你。” “好啊,好啊。”荀文倩想了想,又道:“不行呢,这个屋子还是留给宋贵人好。” 唐夫人揉了揉荀文倩的脑袋。“你啊,就是太懂事了。你那几个伯父要是像你这么懂事就好了。” “姑姑,可不能这么说,他们有他们的难处。再说了,他不是也在改变嘛。” “你以为他是从善如流?”唐夫人哼了一声,带着些许不屑。 荀文倩知道唐夫人对几个伯父颇有意见,她作为一个晚辈,夹在中间不好说话。可是听到唐夫人这句话,她想了想,也意识到荀谌的态度变化并不是因为学问。 而是看到了机会。 天子如果有意征战天下,对冀州用兵的可能性就大大降低。用兵会增加伤亡,与其两败俱伤,不如一起对外征伐。 如此一来,袁谭与朝廷媾和的机会大大增加。 如果袁谭有机会对外征伐,汝颍士人立功的机会也跟着增加,被闲置的可能性就小了。 这个结果对朝廷有利,对袁谭有利,对荀谌等人同样有利,可谓一举多得。 荀谌来长安,不就是想要这个结果么? 难怪他突然改变了态度,变得热情起来。 “姑姑,还是你想得周到。”荀文倩兴奋不已。“待我回宫,当为姑姑请功。” 唐夫人微微一笑。“不是我想得周到,只是我天天与这些人打交道,知道他们满口仁义道德的面目之下,究竟想要些什么。” 第775章 似曾相识 荀谌回到住处,命随从点上灯,煮上茶,展开文稿细读。 他越看越觉得疑惑。 从这些夹杂着古怪名字的文章中,他看到了熟悉的东西。甚至可以说,如果去掉那些名字,说成是某个子书中的章节,也毫不为过。 难道西域的蛮夷也受我华夏流风所染,这才出现了类似的想法? 荀谌起身,来到对面的窗前,轻轻叩了叩。 过了一会儿,里面传出毛玠有些含糊的声音。 “谁啊?” “孝先,是我。” 毛玠清醒过来。“是友若啊,什么事?” “你来一下,我有事和你商量。” “好的,我就来。”毛玠轻声说道。 荀谌就在门外等着,听着里面悉悉簌簌的轻响。 过了一会儿,毛玠披着衣服出了门,小心翼翼地带上门,又拉了拉衣服,走到荀谌面前。 “什么事啊?” 荀谌拉着毛玠就走,回到自己的房间,示意毛玠入座。看到案上的文稿,毛玠笑了一声:“又是谁的大作?友若,你真是忙啊。” 荀谌也不回头,将文稿递给毛玠,自己取来杯子,为毛玠倒了一杯茶。 毛玠连忙摇手。“不喝,不喝,喝了睡不着觉。” 荀谌轻笑一声:“不喝你今天也睡不着。孝先,是我疏忽,没给你备点灯油。论讲在即,你这么早就睡,真的睡得着吗?” “有什么睡不着的,说来说去,还不是那些。”毛玠笑笑。 荀谌眉头微皱,点了点头。 某种程度上,他也赞同毛玠所说,大半个月下来,其实能说的话题都说了,反对度田的理由就那些,已经没什么新意。 问题并没有解决,只是被回避了。 那篇没署名的文章看似淹没在无数反驳的文章之中,甚至被有意无意的忽略了,但那个问题一直都在,让人无法面对。 毛玠突然“咦”了一声:“友若,这篇文章是谁写的?” “你觉得像谁?” “像道家,又有点像墨家。”毛玠说道:“你看他这用投石子来选出官员的办法,像不是道家的小国寡民?这尚贤的说法,像不像墨家?” 荀谌一愣。 他从文章里看到了熟悉的感觉,但他还真没想到道家和墨家。听毛玠这么一说,还真有点那么回事。 “你确定吗?” “没法确定。”毛玠放下一篇文章,又拿起另一篇。“诸子的文章本不成篇,也向来不为人重视。我对诸子的了解都是道听途说,未曾认真研习过。况且有些子书本来就不是一人所着,而是后学积累成篇,驳杂不纯,其中不乏冲突之处。” “这是西域贤者的文章译稿。”荀谌说道。 毛玠一愣,抬起头。“西域贤者?” “是的,这几篇文章成稿四五百年了,据说作者与孔老差不多时候。” 毛玠低头看看文稿。“难道是老子西行之后所传的弟子?” 荀谌一时语塞,倒不知如何应对,只好催促毛玠将其他几篇文章看过多再说。 毛玠带着疑问,将几篇文章看完,陷入了沉思。 里面的古怪名字以及陌生的故事告诉他,这些文章绝非中原之作,论述的方法也有与中原人论难的习惯不同。但这些文章体现出的思想,却和儒道墨法有暗通之处。 他明白荀谌为什么要将他叫过来了。 此事殊不可解。 他不知不觉地端起了茶杯,一口接一口的喝着。 荀谌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荀文倩透露的消息说了一遍。“孝先,有没有兴趣和我一起去同文馆看看?” 毛玠也知道荀文倩来书坊的事,他的妻子刘氏回来之后就和他说了。 “能行吗?” “应该没问题。你要是愿意的话,我明天一早就去找贵人,请她一起办了。” “好。”毛玠点点头,答应了。 他倒不是想去西域立功。他就是想知道那些西域前贤还有哪些想法,和孔孟诸贤又有多少相似之处。 仅凭这几篇文章,显然不足以判断。 “孝先,你觉得这天下有多大?” 毛玠没回答,但他却意识到,自己对天下的认识非常有限。 一直以来,他都觉得只有中原地区才是衣冠之地,东至海,西至陇山,北至燕山,南至大江。除此之外,都是蛮夷之地。 甚至连大河以北的冀州都有些胡化,毕竟冀北在赵灭中山前还是胡地,如今的文化也远远不及中原鼎盛。 可是现在看来,只怕是自己坐井观天了。 即使是西域,也有能与孔孟比肩的贤者,而且他们的想法是如此的相似。 葱岭以西,不都是茹毛饮血的蛮夷么?毕竟凉州人已经那么野蛮了,而葱岭更在凉州以西几千里。 具体几千里,他也说不清楚。 “友若,你说……西域也有天子么?”毛玠突然说道,声音中透着强烈的不安。 荀谌看了毛玠一眼,欲言又止。 他也有类似的担心。 天无二日。天子如此重视西域之学,会不会是为以后征伐找借口? 远征万里之外,这可比秦灭六国、汉武拓边四夷的战事规模大得多,需要耗费多少人力、物力? 他想起那个压力像山一样大的西域雄主,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战。 “主君,崔君派人相请。”侍从进来报告,打破了沉默。 荀谌回过神来,和毛玠交换了一个眼神,不约而同的起身。 “走,去和崔季珪商量商量。” 毛玠回去换衣服,荀谌收拾好文稿,一起出了门。来到对面的驿舍,驿舍还很热闹,看起来,像是酒宴刚刚结束,一个个酒气冲天,高谈阔论,情绪亢奋得很。 进了崔琰的房间,荀谌、毛玠一眼看到了孔融。 孔融的精神有些萎靡,一副酒醉的模样。 荀谌很诧异。 孔融虽然不年轻了,但酒量极好,今天这是喝了多少,醉成这样? “季珪,这是……” 崔琰拱手施礼,请二人入座。“这么晚请二位过来,实在抱歉。本来是想请你们一起来饮酒的,可是你去了书坊,只好作罢。” “什么事,这么急?” “祢正平到了长安。”崔琰看了一眼孔融,眼神有些不忍。“去了一趟汉阳,祢衡……不再是之前的祢衡了,性情大变,怕是要成为你我的劲敌。” 第776章 入室操戈 荀谌心中一紧。“你见过他了?” 崔琰摇摇头。“没有,他不会来见我,除非先练三年剑。” 荀谌松了一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崔琰的口才未必胜过祢衡,但崔琰有一手不错的剑术。按照长安的风气,除非能和崔琰在剑术上一较高下,否则根本没有辩论的资格。 忽然之间,荀谌有些庆幸有这个原本极端鄙视的风气。 没等荀谌这口气吐完,崔琰又叹息道:“但他会写文章。” 荀谌刚放下的心立刻又拎了起来,转向孔融。“他的辩才无人可敌?能不能找几个文章写得好的,对他对阵?” 一直耷拉着脑袋的孔融苦笑。“友若,恕我直言,连我都不是他的对手,遑论他人?此子天资聪颖,不仅博通五经,更擅长析名理物,辩才极佳。兼有文采,出口成章。一旦印行,必是名篇。” 荀谌转头看向毛玠,想起了刚才看的文章。 听孔融这意思,祢衡只怕对名家非常熟悉,说不定也看过这些西域哲人的文章,想在辩论上胜过他,几乎不太可能。 否则孔融、崔琰也不会这么紧张了。 “如果只是文章,倒也罢了。”孔融一声叹息。“据他说,汉阳百姓对山东反对度田殊为不解,更愿意诉诸武力。一旦朝廷有征召,只怕凉州精锐便会齐聚长安。” 他抬起头,用无奈的眼神看着荀谌、毛玠。 “这可是真正的入室操戈啊。” 荀谌、毛玠无言苦笑。 这的确是真正的入室操戈。凉州人手里拿的可不是笔,真要是天子失去了耐心,不再想和他们讲道理,选择用武力征服,绝不是他们愿意看到的结果。 看崔琰的神情,想必他也不愿意走到那一步。 袁绍的经历已经证明,在平定凉州的那一刻起,天子就已经立于不败之地。甚至可以说,能和他们讨论度田,已经是朝廷的莫大仁慈。只要天子愿意,数万急于立功的并凉精锐随时可以踏平山东。 韩遂就是典型。 从这个角度来说,天子转贾诩为太尉,可能就是一个失去耐心的征兆。 “也许,我们应该重新考虑一下许文休的文章。”荀谌说道。 孔融歪着头,眼神疑惑。“你说的是哪一篇?” “第一篇。” 孔融恍然,“哦”了一声,抚须颌首。 许靖的第一篇文章有一个重要的议题,就是度田只是解决兼并问题的手段之一,而非必然。 许靖的本意并不是支持度田,但他含糊的态度依然引起了不少人的反对,觉得他不够坚决,首鼠两端。还有人写文章和他辩论。如果不是许靖掌握着审稿的权力,只怕他自己就要被骂死了。 可是现在想想,或许许靖的应对才是合理的。 兼并问题必须解决,如果能找到更好的办法,也就没必根度田了。 荀谌很自然地想到了石韬。 以许靖的那篇文章为引,荀谌转述了石韬的观点。朝廷想度田的根本原因是要解决吃饭问题,不想再出现流民。度田只是手段,不是目的。如果不度田也能解决这个问题,朝廷并没有坚持度田的动机。 事实上,河东就没有度田,占据着超额土地的大族并没有受到什么冲击。 虽然天子对此很不满,但也只是不满而已,并没有强令荀彧度田。 某种程度上,这可以看作天子履行了诺言,给了荀彧足够的自由,让他去探索实现王道的办法。 当然,荀彧也因此承担了极大的压力。 如果能在农学上有所发现,大幅度地提高产量,在不度田的前提下也能解决百姓的温饱,是否可以认为王道实现? 孔融、崔琰听完,大感兴趣,追问了一些详细情况。 荀谌见过石韬之后,对农学就不太感兴趣,所以也没加以宣扬。孔融、崔琰也对石韬考农学堂不以为然,从来不屑于提及。此刻被逼无奈,病急乱投医,意外发现这竟然是一个不错的办法。 至少有一定的可行性。 唯一的问题是,农学能不能在短时间内实现突破? 崔琰抚着胡须,思索片刻。“可以申请试行,首先表明一下态度嘛。” 孔融也说道:“没错,就当是缓兵之计,也是好的。友若,颍川人杰地灵,文若又在河东推行新政,不如就由你来写这篇文章。” 荀谌瞅了孔融一眼,有些不屑。但他没有拒绝,答应了下来。 就在崔琰的房中,荀谌铺纸研墨,写了一篇文章,主张提倡农学,增加产量,以解决粮食不足的困境,缓解人地矛盾。 他提出了一个看起来比较有力的理由。 就算度田,也只能解决一时问题,不能治本。只有提高粮食的产量,才能真正解决问题。 如果天下不缺粮,粮价就能保持平稳。就算拥有再多的土地,获利也有限,兼并的问题不解自决,岂不比强行度田更好? 文章写完之后,孔融等人传看,又提了一些意见。 孔融最后又说了一句:“友若,汝颍的年轻人最多,推崇屯田的也不少,不如就让他们去研习农学。” 荀谌没好气的瞪了孔融一眼。“我荀氏子弟有从政的,也有从军的,就连入宫为贵人的女子都到印坊里做事,难道还不够?儒门值此生死存亡之机,你身为圣人之后,难道只会说人,自己就不肯做些事?” 孔融的老脸有些挂不住。“你希望我做些什么?年近半百,是去学农,还是从军?” 荀谌忍不住发作道:“你少年成名,读了一辈子书,却一事无成,还真是令人欣慰。天下读书人若是都像你一般,儒门岂能不兴。” 孔融面红耳赤,勃然大怒,起身便欲争论。 崔琰见状,连忙拦住。 毛玠也劝阻荀谌。大家本是同道,不可自相攻击。孔融老了,这辈子估计就这样了,荀谌却还年轻。若是孔融发生冲突,坏了名声,得不偿失。 荀谌自知失态,顺坡下驴,拿起文稿告辞。 毛玠匆匆与崔琰打了个招呼,跟了出来。 夜色已深,月色清冷,荀谌发热的脑子也渐渐冷静下来。他与毛玠并肩而行,不由得一声叹息。 “孝先,当初圣人有教无类,门下贤人七十二,弟子三千。道德有颜渊,统兵有子路,行商有子贡,施政有子宰,皆是一时之远,非徒有文学之辈。如今儒门独尊三百年,怎么只剩下这些无能之辈?百年之后,我等见圣人于地下,真能问心无愧吗?” 毛玠看看荀谌,心中一声叹息。 —— 第777章 为天下先 荀谌又花了半夜时间,将文章改定,誊写一遍。 第二天一早,他就赶到书坊,找到了荀文倩,希望荀文倩能出面,让许靖等人先审他的文稿,抢先印行。 邸报能发的文章有限,如果排队等候,不知道要等到哪一天。 他这篇文章要抢在祢衡的文章发表之前更有意义,否则等祢衡的文章一发,他再说什么,都很难超过祢衡。 看完文章,荀文倩很欣慰。“伯父此文,将开一代风气之先。百年之后,汝颍士人将称颂伯父的英名。” 荀谌哭笑不得。“文倩,你当我是三岁小儿么?说这些来哄我。” 荀文倩眨眨眼睛。“我能问伯父一个问题么?” “你说。” “汝颍何以成为天下党人的魁首?” 荀谌眼神闪烁,若有所思。 荀文倩不仅是他的从女,更是天子身边的贵人。她曾随天子巡边,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就是天子身边唯一的女人,朝夕相处。 耳濡目染之下,她受天子影响很深,也对天子了解更深。 她这句话,某种程度上可以理解为天子的态度。 汝颍何以成为天下党人的魁首?原因有很多,但其中有一点不可忽视。 汝颍——尤其是颍川——地少人多,仅凭耕种无法满足生存需要,所以很多人拼命读书,追求入仕。早在西京时,颍川人入仕的就多,到了光武皇帝定都洛阳,颍川近水楼台,在仕途上的优势更加明显。 云台二十八将中,有七人出自颍川,与河北、南阳鼎足而立。 为什么汝颍的党人最为激烈? 因为汝颍不仅士人多,而且在朝堂上的声音大。如果能将权力从皇帝、宦官、外戚中夺过来,汝颍人的收获最丰厚。 说到底,还是利益。 如今天子有意放权,宦官被灭,短时间内看不到复兴的希望,外戚则形同于无,党人的目标实际上已经实现了,接下来的问题是如何与天子合作,而不是争斗。 在袁绍受挫之后,党人拥立属于自己的天子已经不切实际,与天子合作是唯一的选择。 他们不得不面对一个问题:官位少,而士人多。 别的不说,现在聚集在太学的贤良文学就超过了朝廷的官职数量,而这些人不远千里的赶到长安来,绝不仅仅是为了辩论,绝大多数人还是希望能谋个出路。 都做官是不可能的,朝廷没那么多官职。 鼓励一部分人学农、学工甚至学商,鼓励一部分人从军,就成了一个可行的方案。 这也许就是天子的方案,只是他没有宣诸于口,需要一个人来提出。 荀文倩希望他成为这个人,代朝廷发声。 他写这篇文章本是无奈之举,又似乎抓住了一个机会。 事实上,荀彧父子和荀攸的选择,已经在践行这一点。 “我试试?”荀谌说道,心里却有些犹豫,有些抗拒。 荀文倩点头道:“士不可不弘毅。但凡有利国家,虽千万人,吾往矣。伯父敢为天下先,令人钦佩。” 荀谌尴尬地摇摇手,示意荀文倩不必再说了。 他承受不起,也不想为天下先。 荀文倩随即命人将荀谌的文章送往宫中,并附上了一封亲笔信,说明情况,并希望为荀谌、毛玠申请进出同文馆的腰牌。 刚吃过午饭,荀文倩就收到了天子的回复。 天子对荀谌的文章很满意,在上面批了两个字:甚好。 虽然没有说要不要发,但有这两个字的批复,许靖三人没敢多说什么,合议之后,将荀谌的文章插队,立刻排版。 晚饭之前,荀谌就看到了散着油墨香的清样。 看着自己的名字,荀谌一声轻叹。 “罪我者,其惟春秋乎?” —— 在孔融、崔琰等人的推波助澜下,荀谌的文章一经发布,便在太学诸生中引发了轰动。 有人骂荀谌胡说八道,劝士子去耕种、养猪?亏你想得出来。做这些事何必读书,何必不远千里地赶到长安来? 你荀氏子弟怎么不去学农、学工? 也有人觉得荀谌说得有些道理。 民以食为天,户口渐多,土地却增加有限,度田只能救一时之急,不能从根本上解决粮食的问题。如果学农能够提高粮食产量,效果未必比度田差,而且不会引发激烈的冲突。 如果能培育出安期生的巨枣,不仅能解饥,还能长生,岂不妙哉? 论声音,反对派的声音无疑更大。 但支持派的声音也不小,而且行动更迅速。尤其是那些没什么人脉,觉得自己仕途希望不大的人,到农学堂参观了一番之后,颇有些心动。 别的不说,农学堂管饭啊,还有宿舍可住,能节省不少开支。 报考农学堂的人渐渐多了起来,连带着无人问津的商学堂、工学堂也受到了影响,不断有人上门打听情况。 太学吵得热闹的时候,荀谌却离开了太学,搬到了长安城里,就在金马门外租了一个院子,和同文馆面对面。 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荀谌、毛玠换上整洁的衣服,来到同文馆。查验了腰牌之后,他们走进了同文馆的藏书室。 藏书室很宽敞,摆满了书架,书架之间有宽大的木案,木案上有笔墨纸砚,既可以翻译,也可以抄录。只不过译出来的文章还没有印行,大部分都是孤本,所以来看书的人并不多,大部分还是负责翻译的人。 询问了里面的人员,荀谌、毛玠各找了一部已经译好的书,在案前坐了下来,各自研读。 荀谌看的是一部地理书,据说荀恽、轲比能现在就在附近。 毛玠本来想找上次看到的文稿的其余部分,后来一打听,才知道那些文稿都在荀文倩手中,大部分还没有译完。无奈之下,他找了一部类似的书籍,据说是那个作者的学生所着。 名字很奇怪,叫《工具》,毛玠一开始还以为是工医之书,后来才知道是专门讲如何辩论的。 但这篇文章的译者水平显然不如荀文倩,译文很别扭,很多地方语义不通,看得毛玠头大,读了半天,也没读懂几百字。 对面坐着一个年轻人,见毛玠几次废书而叹,神情纠结,便抬头看了毛玠一眼,又看了一眼毛玠手中的书。 “冒昧敢问,足下是想明理,还是想学辩论?” 毛玠打量了对方一眼。“兼而有之。” “那你不如先读会稽王仲任的《论衡》,要比这部西域的典籍更容易上手一些。而且你想要读这部书,最好还是读原典。”他看看四周,低声说道:“译得太差了,根本不通。” 毛玠恍然,拱手说道:“陈留毛玠,能否请足下移步说话?” 第778章 与时俱变 藏书阁外的走廊上有案几坐席,上面备有茶水、点心,本是供译书的人累了小坐。来馆中读书的人少,也跟着沾了光。 毛玠与年轻人到了外面,互道姓名,各自落座。 年轻人姓薛名综,字敬文,是沛郡竹邑人。初平元年,天下大乱时,他随族人避难去了交州,最近才来长安。 在交州时,他拜在北海刘熙门下读书。刘熙擅长训诂,薛综也因此对语言、文字比较感兴趣,有一定的基础。 交州有很多西域人,他也学了一些西域文字。到长安后,应聘到同文馆译经。 “译经首当求义真,不能歪曲原意。其次当求文字通达,朗朗上口。但这不仅需要对原文之意深入了解,更要有相当的文学修养,能将原文之意表达准确。能兼此二者,非学者难为。” 薛综转头示意馆中正在译经的人,低声说道:“这些人大多不是学者,只是通晓西域语,略通文字,对原义理解既不深,译出来的文字也不通畅,卒不忍读。” “既然如此,何必留在同文馆?” “同文馆初建,能用之人有限,只能暂时将就。”薛综说道:“就我所知,真正有一定翻译能力的人在宫里,以兰台蔡令史的文字最为精准、雅致,荀贵人的译文略逊一筹,胜在速度快。” 毛玠读过荀文倩译的文章,印象不错,觉得薛综的标准有点太高了。 “你刚才说的《论衡》又是什么样的书?会稽王仲任又是谁?” 薛综转头看了毛玠一眼,笑道:“我在交州时,人都说中原人自负,我很是不以为然。现在看来,他们说得倒也不错,我们中原人的确有些目空一切。” 毛玠有点尴尬。“看来这位王仲任是位饱学之士?” “应该说是一位奇才。如果是中原人,当与桓次公(桓宽)蔡伯喈(蔡邕)比肩。” 毛玠吃了一惊。 桓宽、蔡邕都是知名的大儒,这个会稽人王仲任既有这样的学问,为何寂寂无名? 是我太孤陋寡闻了吗? “你不用奇怪。我到长安之前,也没听过他的名字。”薛综笑道:“他虽是班叔皮(班彪)弟子,却非淳儒,学问博杂,不为儒者所喜。即使是在会稽也不受人推崇,更别说他的大作《论衡》了。” “足下是怎么知道他的?”毛玠心生好奇。 “这要多亏他的乡党,讲武堂祭酒虞翻虞仲翔。当然,更要感谢天子。如果不是天子提倡争鸣,不限于儒学一端,他也不会有机会身后扬名。” 薛综有些感慨。“时也运也,难以强求。明君在位,我等岂能辜负光阴,当有一番作为才是。” “足下欲为学?” 薛综点点头。“若能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此生无憾。富贵不过代人,唯学问可以不朽。” 毛玠深以为然,点了点头。 “哪里能找到《论衡》这部书?” “据说太学书坊正在准备,什么时候能印行,就不太清楚了。听说最近争鸣得厉害,大部分人力、物力都要用在印邸报上,肯定会耽误《论衡》的进度。足下若是想看,不妨去找虞祭酒,他应该有一份文稿。” “多谢。”毛玠说道。 他本来也有计划去拜访虞翻,现在更有理由了。 —— 毛玠与荀谌商量了一下,再次由荀谌出面,请求到讲武堂拜访虞翻。 这一次,天子松了口。 事不宜迟,荀谌、毛玠立刻出了长安城,直奔讲武堂。 来到昆明池边,他们就看到了矗立在阿房宫旧址上的讲武堂。与太学的诸堂一比,他们不禁感慨。 祢衡说得没错,天子没有用武力平定关东,而是让天下贤良齐聚太学,以辩论的方式来决定朝廷如何实现王道,甚至还让荀谌那种明显是为拒绝度田找理由的文章印行天下,简直是莫大的仁慈。 以朝廷现有的实力,山东士大夫根本没什么讨价还价的余地。 两人互相看了一眼,各自苦笑。 不来长安,如何知道真正的形势?山东士大夫坐井观天,根本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什么样的对手。 他们只知道西凉兵凶狠残暴,是和秦军一样的虎狼之师,却不知道在天子的教化之下,西凉兵已经超过了凶狠残暴,战斗力甚至比秦军有过之而无不及。 稍有用兵常识的都知道,越是训练有素,越是有军纪,战斗力最强。 由古至今,谁会比天子更注意训练,更注意军纪,甚至要专门建了一座讲武堂来教化将士。 “友若,论讲之后,你还是尽快回冀北。”毛玠说道:“大势所趋,勉强无益,何必伤及无辜呢?” 荀谌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他根本不打算等到论讲结束,见完徐庶之后,他就打算离开长安了。 劝袁谭称臣,促成冀州真正的回归,平定辽东后,再踏上西征之路,不比现在强么? 西域广大,天子无法直接控制,大概率要封王的,机会不要太多。 两人来到堂前,递上名刺。 一会儿功夫,里面走出一个年轻人来,快步走到荀谌面前,躬身一拜。 “徐庶见过荀君,见过毛君。” 荀谌笑着向毛玠介绍道:“孝先,这就是徐庶。你可能不知道他,但你应该听过另外一个名字,徐福。” 毛玠一愣,盯着徐庶看了又看。“原来是你啊。听过,听过,典韦多次提过你。” 说到典韦,徐庶也来了精神。“他还好么?” “他随曹侯去了北疆,现在怎么样,我也不太清楚。不过曹侯很信任他,常随左右。” 寒暄了两句,徐庶引着他们走进讲武堂。 荀谌直言不讳,问起了徐庶报考讲武堂的原因。 徐庶有些意外。“我本以为荀君不会再问这个问题。” 荀谌一愣,随即笑了。“你也看到了我那篇文章?” “看到了,讲武堂的人都看到了,对荀君的卓见深表赞同,都说颍川荀氏果然与众不同,代有贤人,将来必能兴盛。” “是么?”荀谌心中欢喜,却还是谦虚道:“我可是被骂得不敢在太学多留,只能躲到长安城中。” “哈哈哈……”徐庶大笑着扬扬手,不以为然。“当年叔孙通为汉家制礼,有鲁国儒生斥之不合古,叔孙通谓之鄙儒。如今之儒生,亦不乏此等人,只知固守章句,不知学问当因时而变,只认百姓,不认万民,因小利而忘大义。荀君不必与这等人一般见识,待其自灭。” 第779章 弃虚求实 听到鲁国儒生几个字,荀谌就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孔融,突然轻松了许多。 仔细想想,孔融还真是对不起圣人血脉。枉有早慧之名,除了登李膺龙门之外,根本没什么值得一提的事迹。 他只会批评,却无所建树。 “你考入讲武堂,是诸葛亮的建议吗?” “算是。”徐庶淡淡地说道:“以前不肯读书,是因为以我的家世,恐怕也难以读书入仕,转而习剑。现在不愿读书,则是觉得圣人之道未必在书本之内,不如从军,既能谋生,也能开拓视野。所以诸葛亮一说,我便应了。” 荀谌眉头微皱。“元直,圣人之道固然未必尽在书中,但典籍却是圣人所传,乃是求道的门径。不读书,如何知道?” 徐庶回头看看荀谌。“刘表既是宗室,又是名臣之后,本人也学问渊博,堪称大儒。荀君觉得他知道吗?恕我直言,真正以读书知道的人,我没见过,倒是看到不少迂腐之辈,甚至是伪君子。” 荀谌反唇相讥。“讲武堂虞祭酒是迂腐之辈,还是伪君子?” 徐庶咂了咂嘴,神情有些尴尬。 一时不慎,说得太绝对了,被荀谌抓住破绽,反倒无法应对。 “如果你想拜访的是读书人虞翻,那你就来错了,现在就回头还来得及。”一个声音从头顶传来,声音不大,但字字清晰,有如在耳边一边。 荀谌停住脚步,抬头一看,只见前面的楼上有一人凭栏而立。中等身材,面容清瘦,眉宇间毫不掩饰傲气。 徐庶连忙说道:“荀君,毛君,这就是虞祭酒。” 荀谌心中不喜,拱手道:“那敢问足下是什么人?” 虞翻轻笑一声。“度田只是行王道的办法之一,本身并非王道。读书也是求道的办法之一,本身并非求道。同样的道理,你明于彼而拙于此,着实令我惊讶。” 荀谌顿时面红耳赤。 虞翻用他的文章来反驳他的观点,这可比他利用徐庶的一时失言来堵徐庶高明多了。 如果说徐庶只是鲁莽,那他就是虚伪,至少是不懂装懂。 即使如此,荀谌还是反问道:“不读书,如何求道?” “三皇五帝读什么书?” “三皇五帝乃是圣人,生而知之,自然不用读书。可是圣人不常有,普通人不读书,岂能知道?” “天高地卑,日月经行,寒来暑往,风鼓雨润,道在其中,何必读书?如今太学嚣嚣,群言鼎沸,守私利而忘公义,惧战乱而不治其因,逞小智而拒大道,是他们读的书有问题,还是他们自己有问题?” 荀谌语塞,血往脸上涌。 毛玠拱手施礼。“陈留毛玠,见过祭酒。未落席而受祭酒之教,幸甚。” 虞翻转头看向毛玠,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毛君虽然迂腐了些,却能安贫乐道,不违本心。能与毛君一见,也是我的荣幸。元直,请毛君登堂。” “喏。”徐庶下意识地应了一声,话一出口,又有些尴尬。 虞翻只请毛玠登堂,荀谌怎么办? “祭酒?” 虞翻淡淡地说道:“我不是读书人,我只是求道人。荀君若是问道,不妨一起来。若是谈经论典,恕虞某无暇奉陪。” 荀谌苦笑,摇摇头。 当初荀文倩就提醒过他,虞翻是狂生,不能以常理计。现在一见,果然如此。真要与他计较,丢脸的还是自己。 “谌虽愚钝,不知道,但能听祭酒与孝先论道,自然也是要听一听的。” “那就来。” 徐庶大喜,躬身相邀。 荀谌、毛玠登堂,上了楼,来到虞翻面前。 荀谌看了一眼正堂。 刚才在楼下时,他只听到虞翻的声音。现在上了楼,才发现楼中人不少,都在忙着自己的事,却几乎没有声音。 大堂正中央,摆着一个木架,架上有大大小小的圆环,每一个圆环上都有一个球,似乎还可以滑动。几个人围着木架,正轻声商量着什么。 “这是……” “浑天仪。”虞翻伸手示意,请他们入座。 荀谌却没有坐。“是洛阳的浑天仪吗?看起来……不太像。” “你见过洛阳的浑天仪?” “见过。我不仅见过张衡所制的浑天仪,还见过贾逵所见的浑天仪。不过都与你这个不太像。” “我们做了些许改进。” “些许?”荀谌表示怀疑。 虞翻笑了,却不再说,只是示意荀谌、毛玠入座。 见荀谌疑惑,徐庶说道:“荀君,我讲武堂研究星象,不是为了预测吉凶,而是为了军事。” 荀谌会意,涉及到军事秘密,虞翻不肯多说也就自然了。 入座之后,虞翻开门见山,直接表达了对荀谌那篇文章的态度。 一方面,他欣赏荀谌务实的态度。 问题最终是要解决的,讨论也是为了解决问题而讨论,讨论本身并不能解决问题。天子举行论讲,是希望能群策群力,最终解决问题,而不是为了再写一部《盐铁论》或者《白虎通》。 推行农学,至少是一个务实的解决办法。 另一方面,他又觉得荀谌避重就轻,诚意不足。 推行农学是好事,加大对农学的研究也的确有可能提高粮食产量,为解决人地矛盾提供方案。但农学研究不是短时间内能实现的,度田却是最便捷的方法。 重农学,却反对度田,等于舍近求远,避开了真正的矛盾。 所以,这篇文章虽然有可取之处,本质上还是阳奉阴违,表面不一。 荀谌心中发虚,脸上却有些挂不住。 “依祭酒之见,又当如何?以大兵驱之,强行度田?” 虞翻笑而不答。“荀君来太学有些时日了?” “大约半个月。” “哪天起程回冀州?” 荀谌眉心微蹙。“你怎么知道我要回冀州?我还打算参加论讲呢。” “太学论讲虽未举行,但会有什么意见,无非那么几条。你如果真能通过辩论得出结果,未免想当然。退一步说,就算最终证明了唯有度田才是最佳办法,山东就能接受度田?” 荀谌、毛玠心中一紧。 虞翻身为讲武堂祭酒,有这样的态度,显然不是好事。 这说明朝廷——至少有一部分人——根本不相信论讲能解决问题,还是倾向于用兵。 但是,他们也不得不承认虞翻说得对。 辩论是为了解决问题,但辩论本身并不能解决问题。就算最后能取得一致意见,认为度田势在必行,山东士大夫就会接受度田吗? 不可能的。 “这么说……大战难以避免?”毛玠说道。 “也不尽然。就算要战,也不是所有人都会顽固到只能兵戎相见、玉石俱焚。”虞翻转头看向荀谌,嘴角带笑。“荀君,你说呢?” 第780章 人各有志 荀谌瞬间就听懂了虞翻的意思。 袁谭没必要玉石俱焚,汝颍系更没必要玉石俱焚。 土地是冀州人的土地,本来也没他们的份。为了冀州人的土地,赌上自己的身家性命,赌上汝颍人的前程,这绝非明智之举。 与皇权正面对抗的结果,他们已经试过一次,结果有目共睹。 在胜负已分的情况下,明明朝廷表达了足够的诚意,还要负隅顽抗,无异于自取灭亡。 荀谌心中的纠结涣然消解,整个人也变得轻松起来。 “祭酒言之有理,受教了。” 虞翻笑了,转头对毛玠说道:“毛君何以得知王仲任与《论衡》一书?” 毛玠随即将自己认识薛综的经过说了一遍。 虞翻恍然,随即命人取来书稿,摆在毛玠面前。“这是我手抄的书稿,上面有些批注是少年时所作。浅陋之处,还请毛君指教。” 毛玠喜出望外,看着那厚厚的一摞书稿,连声致谢。 “毛君不必客气。我这么做,也是奉天子口谕。” 毛玠很意外。天子关心荀谌,他可以理解。天子如此关注他,他就不太明白了。他和天子向无交集,与曹操的关系也谈不上亲近,曹操向天子举荐他的可能也不大。 “这是……天子安排?” “天子说毛君清廉,有古士遗风。只是于德才有所偏颇,对实务也不够用心,或许做学问也是一条出路。大乱之后,百废待兴,又值五百年大变之际,希望毛君能尽一分力。” 毛玠既感激,又窘迫。 天子赞他清廉,却又批评他对实务不够用心,显然是将他当作了迂腐书生。只是觉得他还不至于虚伪,愿意助他一臂之力,让他心从所愿,安心做学问。 “无用之人,竟蒙天子关心,受之有愧,受之有愧。” 虞翻说道:“只要秉着良心行事,不论是为学还是入仕,有利于民,都不过是以不同的方式践行王道,毋须惭愧。” 毛玠点头附和。 荀谌却听得有些刺耳。这话说得,好像我没良心似的。 只是虞翻也没明说,他也不好主动认领,只好当没听见。 只是心里的后悔又增加了一分。 他当初想来讲武堂本是了解徐庶为什么要考讲武堂,而不是见虞翻。如今他已经见到了徐庶,也知道徐庶为什么报考讲武堂,何必再见虞翻,自取其辱? 明明知道虞翻是个狂士。 虞翻与毛玠聊得很开心,主题就是王充与《论衡》。毛玠听薛综说起王充之后,就非常感兴趣,向虞翻详细的请教了相关的事情。 虞翻坦然相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他甚至说了一些《论衡》的不足之处,比如其思想内在的矛盾:杂揉儒门与黄老,却又不能融合。论人事则儒门,论天道则黄老,不能贯通。 由于王充本人出身寒门,虽然因才华出仕,但时间太短,官职也低,对施政的了解有限,相关看法有很大的局限,并无高明之处。 王充的优势在于他的不迷信古人,有自己的独立思考。 虞翻建议,如果毛玠有志于学,可以从这个方面着手。 王充的学术有开创性,却不完备,正是后来者可以用力的地方。与其拘泥于王充的言论,不如继承王充的思想,对古今学术进行批判,去伪存真。 毛玠听得心惊肉跳。 听薛综说起《论衡》的时候,他完全没想到《论衡》是这样一部书。可是与虞翻的特立独行相比,《论衡》臧否圣贤的狂妄似乎又没那么惊世骇俗了。 —— 一席谈后,毛玠带着书稿,与荀谌一起离开了讲武堂。 荀谌的心情不太好。 虞翻的学问的确好,但态度让人很不舒服,礼节也不够周到。 甚至连饭都没有留。 日已偏西,他们还没吃午饭,只是灌了一肚子茶水,饿得腿软。 出了讲武堂,到走出上林苑还有十里路。 站在讲武堂的门口,荀谌有点想骂人。 徐庶追了上来,拿给他们一些点心,带着几分歉意地说道:“下午还有练习,不能久留,还请二位见谅。” “什么练习?”荀谌顺口问了一句。 “日常训练。”徐庶敷衍了一句,拱拱手,匆匆离去。 荀谌和毛玠互相看了一眼,都有些好奇。但毛玠只是一时反应,并无追究的兴趣,荀谌却对军事比较关注,很想借此机会了解一下这所谓的日常训练究竟是什么内容。 刚才在楼里看到浑天仪时,他就有这样的想法。 他是见过浑天仪的,绝不相信虞翻说的只是些许改进。尤其是徐庶说这浑天仪是用于军事,他实在想不出浑天仪和军事有什么关系。 军中的确有研究星象、望日以预测战事的,却没听说过要用浑天仪的。况且听虞翻相关的言论,他似乎也不相信那些东西。 常言道,善易者不卜。虞翻作为易学大家,用浑天仪来占卜,怎么听都觉得不太可能。 荀谌很想去看看,可是一看徐庶已经跑得没影了,只好作罢。 很明显,徐庶猜到他想干什么,所以不等他开口就溜了。 身为曾经的游侠,徐庶这点倒是很机灵。 带着惋惜,荀谌与毛玠一边吃着点心,一点沿着昆明池畔的小道缓缓而行。 昆明池中很热闹。几艘战船正在远处演练水战之术,往来迂回。附近的水中有不少士卒在练习游泳,水花四溅,喊叫声此起彼伏。 “朝廷要用兵益州吗?”荀谌突然问道。 毛玠正在想心思,听了荀谌的问题,愣了片刻,茫然说道:“友若何以有所问?” 荀谌伸手一指。“孙策称臣,东方已有江东水师,朝廷又在此演练水师,也只有出兵益州了。” 毛玠想了想,觉得很有可能。 故司徒赵温去了益州大半年,一直没有返京,以至于朝廷免了他的职,由杨彪接任司徒。 从太学的情况来看,虽然有不少从益州来的儒者、士子,但那些人不是流寓益州,就是在益州没什么出路的寒门士子,真正的大族子弟屈指可数,可见得益州大族对朝廷的态度并不友善。 益州地形险要,朝廷如果想有兵益州,取道凉州,由水路进军,无疑是选择之一。 荀谌心生疑惑,出了上林苑后,与毛玠告别,匆匆赶回太学书坊,找到荀文倩。 第781章 机不可失 荀文倩头戴布巾,身穿一身粗布工装,快步来到荀谌面前。 荀谌第一眼竟没认出来,还以是哪个普通女工。 “你……”荀谌沉下了脸。“文倩,你是宫里的贵人,这成何体统?” 荀文倩摘下头巾,挼了挼头发,笑道:“不与工匠们一起,了解不到真正的技术,以后管起来难免不顺手。伯父,你去过讲武堂了?” “去过了。” 见荀谌一脸怏怏,荀文倩立刻猜到了什么。她将荀谌请到唐夫人的公廨中,命人上茶。 荀谌入座,简单说了一下与虞翻见面的事,随即问起了益州的情况。 荀文倩有些意外,沉吟了半晌,还是摇摇头。 “我不关心这些,伯父问错人了。” 荀谌恳切地说道:“文倩,你谨慎自守,我是欣赏的。但我打听这件事,并不是想对朝廷不利。相反,如果朝廷有用兵益州的计划,我可以劝袁谭出兵助阵……” 荀文倩抬起手,打断了荀谌。“伯父,恕我直言,就算朝廷有用兵益州的计划,也毋须袁谭助阵。他要是真有心,不如先助幽州牧和燕然都护府平定辽东,使天下一统。” 荀谌语塞,无奈地点点头。 他知道荀文倩会有所保留,却没想到荀文倩会如此决绝,一句话都不肯透露。 “明天我就走了。” “这么快?不参加论讲了?” “不了,说来说去,无非那些话。”荀谌想到虞翻的态度,心头一阵黯然。天子手握重兵,大势已定,区别无非是快慢而已。不管论讲的结果如何,都改变不了什么。 “也好。”荀文倩倒也不意外。“你需要些什么,我命人帮你准备。” “没什么好准备的。我的行李简单,租车也方便,不用费心。要说有事,就是你帮我照看着毛孝先夫妇。我在城里租的房子租金比较贵,他未必肯住。他的夫人又在坊里做事,你帮他找一个两人都方便的地方。” “这个好说。天子那里,他也是备了案的,安排个官职应该问题不大。只是……伯父觉得他适合治学吗?” “你担心什么?” “他不年轻了,又有家室,怕是不能安心治学。天子可以安排他为官,但俸禄只能供他生活,能不能做出成绩,要看他自己。” 荀谌咂了咂嘴。“他想治学,就由他去。等两年,如果做不出成绩,再想办法帮他入仕就是了。” 荀文倩觉得有理,便没有再说什么。 荀谌讨了两部书,几份邸报,回到自己的住处。 刚进门,崔琰就赶来了。荀谌不在太学的这几天,崔琰一直在关注他的行踪,等他回来。 “准备走了?”崔琰将一份邸报放在案上,用手指点了点。“祢衡的文章出来了,果然是狂生,一点体面都不留,不仅整个山东士夫遭了殃,连孔文举都被骂得体无完肤。” “嗯,你不走?”荀谌放下了手中的事情,请崔琰入座。 他拿起邸报,扫了一眼就放下了。对祢衡会说什么,他早就心中有数。崔琰不知道祢衡是什么人,他却清楚得很。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看看孔融自己就知道了。 说实在的,有时候他都想臭骂孔融一顿,只是骂不过孔融而已。 好在有他那篇文章在前,祢衡这篇文章的冲击力大大减弱,除了引起读书人的反感之外,并无太大的影响。 对他来说,祢衡背后的杨修才是关键。 如果杨修在汉阳的政绩证明了度田更有利于王道的实现,那就没有能挡得住朝廷度田的决定了。所有反对度田的人都会被汹涌的民意冲垮,就被像黄巾冲击过后中原一样,一片废墟。 到了那时候,连荀彧这样的稳健派都难以幸免。 “审配不是袁谭。”崔琰苦笑。“就算让他亲眼看到长安的形势,朝廷不答应他的条件,他也未必肯放弃。” 荀谌点点头。“有些人是救不了的。只能等他碰了壁,头破血流再说。季珪,你没必要如此。清河崔氏虽说小有资产,却不值得为此殉葬。” “友若有何建议?” “去考讲武堂。你一身好武艺,别浪费了。” 崔琰盯着荀谌看了两眼。“你去过讲武堂了?” 荀谌把自己去讲武堂见虞翻的事说了一遍,只是略过了与虞翻争辩的事。他最后提醒崔琰,讲武堂是个新事物,意义不仅仅在于教化将士,将并凉的虎狼之师变成朝廷可以控制的精锐,还在于他们对军事各方面的深入研究。 可以想见,不久的将来,朝廷将拥有数不胜数的将才,绝非山东可比。 三军易得,一将难求。仅这一点,朝廷就胜过山东无数。 山东不仅将才少,还有严重的重文轻武的习气。士大夫以儒雅为尚,哪怕是统兵将领,也要长衫幅巾,手不释卷,以儒将自居。 事实证明,这只是自欺欺人。 在真正的战场上,所谓的儒将不堪一击。 袁绍就是最典型的例子。 对付同为山东人的其他诸侯,他可以凭着人力、物力取胜。一旦遇到董卓率领的西凉兵,他连迎战的勇气都没有。 至于兵力,你觉得朝廷力主度田只是为了避免百姓因饥饿变成流民吗?有了土地的百姓,才是朝廷可用的兵源。有度田为基础,每一个编户都是朝廷可以征用的精锐。 谁反对度田,谁就是他们的敌人。 有兵有将,再加上度田带来的充足粮赋,谁能战胜这样的军队? 既然不能战胜,不如加入。大量明事理、有担当的读书人加入军队,不仅有助于教化,避免军队成为并凉武夫的禁脔,是目前最好的选择。 徐庶、崔琰就是这样的希望,他们应该担起这样的重任。 崔琰没有说话,但他心动了。 “季珪,儒门抗争数百年,最后证明了一件事,必须文武并重,才有实现王道的可能。没有兵权,一切都是空谈。但是想掌握兵权,仅靠经义是不够的,坐而论道更不可行,必须身体力行。” 荀谌一声长叹,眼神微缩,神情变得凝重起来。“天子建讲武堂,教化将士,是前所未有之大变局,更是儒门的机会。我等不可置身事外,错失良机,否则就是儒门罪人。” 第782章 葱岭以西 清晨的空气微凉,不知不觉,长安的秋天就来了,早晚已经能感觉到凉意。 租来的马车停在门口,车夫正帮着荀谌的侍者往上搬行李。 荀谌与孔融站在院中,相对无语。 荀谌本来不想通知孔融,悄悄地离开,没想到孔融听说他昨晚回来了,一早就来找他,撞个正着。 对荀谌想悄悄离开太学的想法,孔融很不满意,觉得他是逃跑。 事实证明,荀谌的特殊身份可以制衡祢衡。如果不是荀谌抢先发了那篇文章,而是由祢衡先发声,影响完全不一样。 孔融想劝荀谌留下来,至少要等到论讲之后。 现在还是预热,一旦论讲开始,交锋会更加激烈。 荀谌对此不以为然。 论讲的结果并不重要,天子不在乎,山东士大夫也不在乎。 “胜负已定,留亦无益。”荀谌甩了甩袖子。“正如当年秦与六国,有其必然之势,非人力可能挽回。” “哪有什么必然之势?”孔融有些不耐烦,声音也大了起来。“若非楚赵自毁干城,何至于一败涂地?尽管如此,秦也不是二世而亡?” 荀谌瞅了孔融一眼。“你觉得天子比之扶苏如何?” 孔融语塞,张了张嘴,最后还是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学者之中有一个观点,秦二世而亡是因为没有及时调整政策。如果由扶苏继位,施行仁政,或许就是另一种局面。 孔融是这个观点的支持者。 即使他反对度田,也无法否认一个事实。 天子是仁君,而不是暴君。他们之间只有实现王道的手段不同,对王道的追求是一致的。 “其实你是知道结果的,你只是不肯承认而已。”荀谌轻声笑了起来。“孔文举,老而不死是为贼,你可不要成为这种人。百年之后,九泉之下,你将如何面对圣人,全在你今天如何选择。” 孔融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荀谌没有再说什么,拱拱手,迈步出门,上了马车。 孔融走了出来,看着马车辚辚远去,不禁一声叹息。他背着手,慢慢地向前走,混入人群之中,有些迷茫。 “大消息!大消息!祢衡上书,提议取消州牧——” 一个少年抱着一堆邸报,高声喊叫着,热情的兜售着手中的新邸报。 孔融一惊,连忙拦住少年。“你说什么?” 少年习惯地取出一份邸报,递给孔融。“最新消息,朝廷将取消州牧,五钱一份,谢谢。” 孔融伸出的手停住了,眼睛一瞪。“平日都是三钱,为何今日五钱?” 没等他说完,旁边伸过一只手,将五枚五铢钱扔进少年张开的布袋,抢过邸报。孔融大怒,转头一看,见是一个中年书生,鄙视地看着他。 “看什么看?一看就知道你平时都是不花钱的。还三钱,早就五钱了好么?” 中年书生说完,不等孔融回头,大步流星地去了。 孔融气得说不出话来。 今天真是流年不利,被荀谌骂为老贼,又被陌生人当作吝啬之徒。 他的确没花过钱,可那不是因为他舍不得花钱。太学里统一购买邸报,他这样的教习都会有一份。每天吃早餐的时候,侍妾都会摆在他的案上,以便他一边吃一边看。 今天是急着来找荀谌,还没来得及看。 孔融加快脚步,赶回经学堂。 “这个祢正平,真是失心疯了。”他一边走,一边报怨。 —— 荀谌将邸报合上,放在小案上,伸手捏了捏眉心。 在摇晃的马车上读邸报太累眼睛了,但他又不能不读。这个消息太重要了,直接关系到冀州的稳定。 祢衡提议取消州牧,理由是牧字有将百姓与牛马并列的嫌疑,不合朝廷爱民之意。实际上,这是建议朝廷取消州牧对一州的实际控制权,只保留监察权,回归刺史的本质。 现在还只是讨论,但公卿大臣没有合适的反对理由,这个方案十有八九是会被通过的。 一旦诏书下达,受影响最大的无疑就是袁绍。 失去了名分,袁绍对冀州的控制会更弱。 祢衡是因为上篇文章没能引起足够的反响,所以剑走偏锋,抛出了一个如此激进的提议吗? 还是说,朝廷本有此意,只是其他人不愿意说,最后由祢衡这个狂生出头? 这些年轻人啊,根本不懂朝堂上的利益有多复杂,肆意妄为。 —— 未央宫,刘协站在廊下,慢慢地踱着步。 庞统跟在一旁,报告着刚刚收到的消息。 北海相孙策已经率部到达辖区,江东水师正在渤海进行适应性训练。袁熙率领主力返回青州,准备与孙策争夺北海。 徐州牧刘备抓住机会,发起了进攻,半个月前连克莒县、诸县。如果战事顺利的话,此刻应该将战线反推到青州境内了。 燕然都护府转来报告,使者周瑜、蒋干等人已经出塞,进入大漠。不出意外的话,将在半个月后到达龙城。 为保证安全,吕布、曹纯率三千精骑巡边,计划至燕然山一带,并测试用星象定位的技术,绘制相关的地图。 西域都护府接到鲜卑大帅轲比能的消息。他们到达两河之间,与贵霜接触,双方互通礼仪,关系良好。贵霜愿意接受他们,并希望和他们结盟,并派人到中原贡献。 但长史荀恽认为,他们初到葱岭以西,士马劳顿,又不熟悉贵霜的情况,仓促答应,可能会受贵霜欺骗,不同意结盟。 两人发生分歧,无法解决,只能上书请天子裁决。 刘协停住脚步,想了想。“是轲比能的上书?” 通常来说,轲比能和荀恽就算有分歧,也不会闹到他面前,更不会不远万里的来请示。他们应该会商量好,取得统一的意见,然后再上奏疏。 这封奏疏有些反常。 “是的,有轲比能的印信,也有荀长史的印信。” “是荀恽手书么?” “署名是荀恽,但我们对比过笔迹,有些不太对。从行文习惯来说,也有些奇怪,像是有人刻意模仿,可能是荀恽的弟子代笔。可是如此重要的文书,荀长史应该没有让人代笔的可能。” 刘协眼神微缩。 荀恽虽然聪明,身边也有忠诚的亲卫,可是轲比能也不是善茬。如果两人起了冲突,荀恽未必能占便宜。 当初安排荀恽西行,现在看来有些草率了。 “西域都护府有什么意见?” “西域都护府说,从他们收到的消息来看,贵霜最近内乱频生,的确有人曾向大汉求援。西域都护府兵力有限,又没有诏书,所以没有答应。轲比能刚到葱岭以西,就想和贵霜人结盟,怕是有反客为主之意。” “鲸吞贵霜,鸠占雀巢?” “有这个可能。据说贵霜人和匈奴人很像,都以游牧为生,吞并起来并不难。贵霜内乱,总会有人想引他为援,想借他之力击败对手。” 刘协冷笑一声,捏了捏手指。 第783章 四两拨千斤 “还有……”庞统收起公文夹。“荀谌今天一早离开了太学,向东去了。” “这么快就走啦。”刘协感叹道。 “知其不可为,趁早抽身。”庞统笑了笑。“现在还不是为陛下效力的最佳时机,待价而沽,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刘协没接庞统的话题。 荀谌想什么,他大致也猜得到。他在河东待了那么久,不可能对新政一无所知。到长安来,也不是为了阻止新政——他知道阻止不了——只是为了尽可能的减少损失,守住既得利益。 为荀家自己,更为以汝颍人为代表的士大夫。 荀家的前程其实是不用担心的,但他不能轻易的背叛士大夫阶层,否则名声就坏了。 “他回冀州之后,袁谭会降吗?” “有可能。”庞统轻声说道:“袁绍已经老了,袁谭还年轻。” 刘协转头看了庞统一眼,哑然失笑。 庞统总是能一针见血,一点面子也不留。 “毛玠呢,在同文馆?” “不在。荀谌租的房子太贵了,他承担不起,而且他的妻子在书坊做事,每天回城也不方便,所以今天去城南重新找住处,两人都方便些。不过,他大概会失望的。” 刘协有些头疼。 随着各地的上计吏和贤良文学陆续到在长安,太学附近的房子不够用了,连周边的房租也贵了起来,甚至比城里还要贵。 城南的房价好一点,但还是比城中更贵。 相比之下,反倒是长安城中的房价稍微便宜一些,真正贵的也就是未央宫北门外的那一片。因为靠着未央宫,离三公府也近,成了官员们最愿意选择的住处,价格也水涨船高。 其他地方则无人问津。如果肯花心思,甚至能找到无主的房子,收拾一下就可以住进去,连租金都不用付。 毛玠初来长安,不了解情况,想当然的以为城里的房价都一样贵,城外会便宜一些。 毛玠是个君子,但他不懂经济,也不懂人性,也低估了长安的残破程度。 他建议曹操屯田,只是出于常理推论,并不代表他真的有经济思维。 这样的人,还是让他去做学问。以朝廷当前的条件,等他入了职,领到俸禄,一家人的温饱应该还是能解决的。 “请太尉来。” “唯。” —— 贾诩很快来到宫中,看完轲比能的奏疏之后,他抚着胡须,眉宇间有一丝担忧。 “陛下,如果有事,只怕无可挽回了。” 刘协点点头,随即又说道:“以轲比能的性格,不至于如此激烈。我估计他只是假冒荀恽的名义上书,说些对自己有利的话罢了。就算他和贵霜结盟,也需要借我大汉的军威。杀荀恽,与大汉决裂,不符合他当前的利益。” “但愿如此。那陛下的意思是……让西域都护府安排人去看看?” “其实我更想亲自去看看。” 贾诩的脸色登时变了。“臣以为不可。” 刘协笑着摆摆手,示意贾诩不必着急。他也清楚这不现实,万里远征,不是一件小事,大汉也没有这样的财力、物力。 就目前而言,推行新政,完成真正的统一,才是最重要的任务。相比之下,万里之外的贵霜无足轻重。 为了荀恽一个人,也不值得。 别说贾诩,就算荀彧在这里,也会坚决反对。 “请太尉来,是想商量一下明年的安排。”刘协说道:“抚军大将军在关东护堤防汛,效果还是不错的,沿途的百姓为之称道。军中士气也可用,明年或许可以有所行动。” 贾诩松了一口气。“臣建议陛下可以巡狩荆州。” “逼降刘表?” “是的,军心、民意可用,稍微逼一逼,或许荆州可下。刘表身为宗室,又是党人名士,若到朝廷任职,为陛下效劳,也许会对山东有所触动。然后越桐柏山,巡狩中原,尤其是试行度田的庐江、九江,也能让中原百姓知陛下爱民之心。” 刘协想了想,觉得可行。 祢衡提议取消州牧,恢复刺史的职责,眼下还没有定论,只是放出风声。在山东州郡割据的现实面前,公卿大臣都清楚罢州牧是迟早的事,只是担心推行太急,会适得其反。 毕竟山东未平,朝廷真正控制在手中的只有并凉二州,其他几个州只是名义上称臣而已,肯不肯足够缴纳赋税都不清楚。 这时候强推刺史,说不定那几个州牧又要搞出事来。 论讲之后,以巡狩为名,耀武山东,可以试探一下他们的态度。 “太尉府与诸将商量一下,如果可行,年后就可以起程。” “唯。” “年关将至,太尉除了与司徒、司空审核上计之后,还要考核军功。天下即将太平,战事渐少,以后考核诸将恐怕不能以军功为主,协助地方救灾、防汛之类也要纳入考核。今年就从抚军大将军部开始,表现出色的要进行嘉奖,以资鼓励,做个榜样。” “唯。”贾诩躬身领命,微微一笑。“陛下,臣会尽快发出文书,使诸将知晓陛下心意。如此,明年巡狩荆州时,张济会更热情些。” 刘协微微一笑。 贾诩就是老谋深算,深谙他的心思,一听就懂。 今年以协助地方防汛的名义嘉奖韩遂部,不仅是为了树个榜样,调整军队与百姓的关系,也是为了安抚韩遂。 韩遂一心想做太尉或者大将军,如今太尉由贾诩做了,大将军也遥遥无期,韩遂心里多少有些失落。借着这个机会予在嘉奖,他会更加努力,以后再有类似的事,做起来会更积极。 堵不如疏。关上一扇门的同时,一定要打开一扇窗,以免积怨。 同样,嘉奖了韩遂,张济等人就会有压力。明年巡狩荆州时,张济也会想尽一切办法表现,免得被韩遂后来居上。 没有让韩遂如愿,本身就有避免过于刺激张济等人的考虑。 他们虽然都是西凉人,却算不上团结,相互之间的争斗倒是不少。 要想化解他们之间的恩怨,将凉州人捏在一起,成为朝廷坚固的基础,除了皇帝的身份和他个人的威望之外,也需要贾诩的配合。 这是杨彪等人做不到的事。 他们也许不像王允那么极端,但是在他们的内心深处,对西凉人的鄙视和警惕永远大于对西凉人的理解,这种根深蒂固的想法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改变的,甚至这辈子都改不了。 第784章 富贵险中求 忙了一天,晚饭时,刘协意外的发现荀文倩回城了。 他本以为荀文倩是因为荀谌的事,一问才知道荀文倩是为毛玠回来的。荀谌走之前,让荀文倩关照毛玠,所以荀文倩下班之后,带着毛玠的夫人刘氏来了长安城。 她们赶到的时候,毛玠正坐在屋里犯愁。 他在城南转了一天,也没找到合适的住处。 城南的房子的确比未央宫对面的便宜一些,却也不是他承受得起的。想来想去,他觉得还是回太学,租一个房间最合算。 虽然挤一点,吵一点,但有夫人在书坊做工的收入贴补,他们勉强还能支撑得下去。 问题在于他每天要走二十多里路去同文馆。 如果可能,他希望能申请一个宿舍,或者多值一些班,节省一些浪费在路上的时间。 荀文倩想带着刘氏入同文馆书坊,再给他们安排一个宿舍,省得他们在外面租房子,也算是一举两得。 说完自己的想法后,荀文倩有点紧张地看着刘协。 刘协不紧不慢地吃着饭,没吭声。将碗里的饭吃完,连一粒米都没剩下,擦了嘴,他才淡淡地说道:“刘氏的能力配得上这个宿舍吗?还是说,你准备给书坊里的每个人都安排一间?” 荀文倩沉吟着,不说话。 刘氏做事很积极,也能吃苦,但她的能力还不够。 同文馆就在宫里,就算在宫外安排宿舍,也不能离同文馆太远,所以房价不会便宜。如果每人都安排一间宿舍,开支太大。 所以这必然是特例,是她对毛玠夫妻的照顾。 天子反对这样的照顾。 “你想管好同文馆书坊,首先要做事公平。”刘协抬起眼皮,语气不重,但神情很严肃。“你不能因为没人说什么,就以为没有问题。没人说,不代表没有问题,只是没人敢说。” 荀文倩躬身请罪。 “趁着弘农王夫人还在长安,你在太学书坊多待一段时间,学学她是怎么管理书坊的。相比之下,技术简单,人才是最复杂的。” “唯。” 荀文倩碰了壁,心情有些郁闷,起身准备告辞。 刘协叫住了她,把轲比能上书的事说了一下。 眼下虽然还没有确定荀恽是否有危险,但他和轲比能不那么和睦却是可以断定的,有必要让荀文倩有个心理准备。 荀文倩登时脸色煞白。 刘协暗自叹息。 富贵险中求,但绝大部分人想的都是富贵,却没有在对危险的心理准备,都觉得自己是幸运儿。 可是哪有那么多幸运儿呢。 如果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当危险来临的时候,就很难保持镇定,也就很难在危险中发现机遇,抓住机遇。 但愿荀恽能表现得好一些,开个好头。 —— 河东,安邑。 马车缓缓停住,荀谌下了车,抖了抖衣服。 侍者付了车资,又额外赏了百钱,车夫感激不尽,扬起马鞭,轻驰而去。 门口的两个青衣仆人是荀家的家奴,看到荀谌,立刻迎了上来,执勤的提过行李。 荀谌举步进门。“文若在么?” “在的。”一个年长的青衣仆人说道:“不过心情不太好。” “出了什么事?” “昨天收到长安的家书,夫人哭闹了一场。” 荀谌一惊,没有再问,只是加快了脚步。 来到中堂,荀彧正在堂上处理公事,看到荀谌进来,他并不意外,只示意荀谌在一旁稍坐,又让仆人将荀谌的行李带到侧院去。 荀谌也没多说什么,在廊下坐了下来,看着荀彧处理事务。 荀彧很平静,有条不紊的安排着各项事务,诸曹掾吏一一上前汇报,说出一个又一个数字。荀彧一边听,一边翻看手中的文书,随手批阅。 半天之后,所有人都退了出去,荀彧起身,来到荀谌面前。 “兄长辛苦了,收获不少?你的文章我看了,很难得。” 荀谌打量着荀彧。“文章之外,想必还有更重要的事?” 荀彧一愣,随即笑了一声。“这些庸奴,真是多嘴。”他顿了顿,又道:“也没什么,只是说西域有消息来,长倩与轲比能相处不是很和睦。” 荀谌眉头紧皱。“仅此而已?” “还能有什么?”荀彧坐在栏杆上,一声轻叹。“富贵险中求,谁又能例外呢?比起公达,长倩遇到的这点危险算不了什么。” “你倒是看得开。”荀谌半开玩笑地说道。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长倩虽年轻,却非不谙世事之少年。他随天子征伐,经历过休屠泽大战,是凭着自己的能力折服轲比能,而不仅仅是家世。如今虽在万里之外,但我大汉声威更胜于当日,轲比能不能不有所忌惮。我相信长倩能应付得来。” 荀谌点了点头。 从大局来看,除非荀恽自己冒失,否则轲比能没有非杀他不可的理由。 “倒是文倩举止失措,让我有些意外。”荀彧叹息道:“她在宫里伴驾,经历的风雨太少了。希望这次在书坊见习,能多学点东西,不仅是如何印书。” 荀谌叹了一口气。 在他看来,荀文倩的表现够好了,又有几个人能像唐夫人一样呢。 再说了,也没人希望像唐夫人那样经历那么多事。 但他也清楚,凡事有利有弊,万无一失这种事是不存在的。 “对了,这几天有新的邸报来。”荀彧招招手,命人取过一大卷邸报来,交给荀谌。“你留着路上看。” “谁说我要走了?”荀谌接过邸报,一边翻看,一边说道。 “你要是愿意留下,我求之不得。” “想辟为我吏?”荀谌调侃道,话说了一半,却闭上了嘴巴,认真读起邸报来。 这不是讨论度田的文章,而是一份有关太学招生的公告。太学诸堂公布了招生的标准、规模,不同的条件。 这次太学总共招生三千人,其中经学堂只招三百,农学堂、工学堂招生最多,各千人,商学堂二百,讲武堂五百。 之所以吸引荀谌,是因为公告开篇就引述了他的那篇文章。 “诸堂差距为什么会这么大?”荀谌有些急了。 这不是坑他么。这篇公告一出,谁还记得他当时写那篇文章的目的是为了反对度田? “这是根据需求来定的。”荀彧伸手点了点头。“你看后面,这些人将来都是要安排职务的。” 荀谌连忙往下看。 果然,招生的后半段做了说明,不同的学堂有不同的安排。 经学堂的学生将安排到各郡县的学校做教习,农学堂、工学堂、商学堂则安排到各地屯田、建立工坊、主持辜榷,或进入郡县从事相关的工作。讲武堂比较单一,直接从军。 第785章 有朋自远方来 “这……能行吗?”荀谌将信将疑,甚至有些不以为然。 郡县的掾吏辟除大部分是由太守、县令长自行决定的,朝廷想将这个权力收回来,哪怕不是那么直接,也必然会遭到各级官员的强力抵制。 就像祢衡提议的取消州牧一样,明眼人都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也会想方设法地进行阻挠。到目前为止,这个建议还停留在讨论的阶段。 “能行。”荀彧说道:“至少朝廷控制的州郡肯定能行。” “朝廷控制以外的呢?” “朝廷控制以外的会慢一些,但迟早也会施行的。”荀彧抚着膝盖,淡淡地说道:“大势所趋,不是你想拦就拦得住的。” “你觉得这是大势?”荀谌追问道。 荀彧笑而不语。 荀谌等了片刻,也觉得无趣。 荀彧不说话,并不是气短,而是不想和他作意气之争。 “会有人应考吗?”荀谌有些赌气地说道:“换了我,我是肯定不愿意的。” “朝廷也不需要那么多人。大汉共有一百多个郡国,一千多个县道,就算一个县道安排十人,也不过万人。以朝廷现在控制的郡国而言,就算没有三千人,只有一千人应考,也能解决不少问题。” 荀彧露出一丝浅笑。“如果你做太守,府中各曹掾吏都是受过相关训练的人,而不是仅凭自己的经验,处理起事务来会是什么模样,你应该想得到。” 荀谌的眼角抽了抽,后背一阵凉意。 他当然能想得到,现成的例子并不少见,荀攸麾下的将士就是典型。 当每一个曲军侯、部都尉、校尉都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战斗力就能得到明显的提升,比那些没经过训练的对手更耐苦战,也更能抓住战机。 荀攸能立下赫赫战功,和他麾下的各级将领训练有素密不可分。 哪怕他们只是简单的认识几个字,接受过一些最基本的训练。 据说,韩遂麾下将士有过之而无不及,各级将领中有一半出自讲武堂,接受过贾诩的教导。 如今又设农学堂、工学堂、商学堂。 四民皆士,朝廷不是嘴上说说,而是真的去做。 什么人会考农学堂、工学堂、商学堂?衣食无忧的大家子弟也许不太愿意,但寒门子弟却不会拒绝。能进入郡县为吏,对他们而言本就是难得的机会,如今有朝廷为他们撑腰,他们何乐而不为? 荀谌搓着手,越想越不安。 “釜底抽薪啊。”荀谌叹息道:“这是一开始就想好的吗?军中教化便是牛刀小试?” “你要这么说,也不算错。”荀彧笑道:“由此可见,天子绝非莽撞之人。假以时日,王道亦必能成为现实。或许,便在你我有生之年。” 荀谌忍不住说道:“只怕不是你我希望的王道。” 荀彧站了起来,负手而望。“兄长,我知道我很难说服你。不过有一点,你应该看得清楚。不管你是否赞同天子的章法,你都不是他的对手。” 荀谌哼了一声,有些郁闷。 “所以,赶紧回冀州。要么劝袁谭称臣,共兴王道。要么劝袁谭远走,避天子锋锐。” 荀谌想了想。“去哪儿?” “北方太冷,南方太湿,向西。”荀彧说道:“或许,你还有机会助长倩一臂之力。” 荀谌点了点头,站起身,一甩袖子。 “事不宜迟,我现在就走。” 荀彧连忙拉住他。“没必要这么急,留一宿,我还有些话要交待。” —— 龙城。 朔风劲吹,大雪纷飞,天地之间一片朦胧,五十步之外不见人影。 蒋干裹紧了皮裘,仍然冻得牙齿咯咯作响。 “真冷。”他嘀咕了一句,拉了拉衣领。 “是啊,真冷。”周瑜附和道:“我现在明白那些骑士为什么看不起我们了。在这样的地方行军作战,不用鲜卑人打,我们就熬不过这天气。” 蒋干苦笑了两声,没说话。 出塞的时候,他们与狼骑一路同行,快到龙城的时候才分开。吕布、曹纯率部去了燕然山,据说另有任务。具体有什么任务,却不肯说。 他们在路上相处并不愉快,互相看不顺眼。狼骑觉得他们太娇气,根本不知道这草原的险恶。他们觉得狼骑太粗鲁,无法承担推行教化蛮夷的重任。 现在的情况证明了狼骑的观点,他们根本不知道这草原的险恶,如果没有狼骑提供的保护和帮助,他们甚至无法走到这里,更别说教化了。 “鲜卑人还会来吗?”蒋干眯着眼睛,想从纷乱的雪花中看到人影。 这种感觉让他很不安。 “不知道。”周瑜递过一只扁扁的银制酒壶来。“喝一口,暖暖身子。待会儿鲜卑人来了,不能让他们看低了。” 蒋干接过酒壶,喝了一大口。 酒是吕布送的,口感辛辣,入喉如刀,还有一股药味。据说是里面泡了药材,能提升阳气,抵御寒冷。 片刻之后,蒋干果然觉得身体暖和了一些,至少不抖了。 他想再喝一口,却被周瑜阻止了。 “是药三分毒,不能过量。”周瑜夺过酒壶,塞入衣服里。 “真有药?” “这是太医署配的方子,酒也是特制的,据说要九蒸才行。” 蒋干吸了一口气。“这么费事?那岂不是很贵?” “再贵,也比几千人的辎重便宜些。有了这些东西,我大汉铁骑才能为人所不能,以区区三千精骑镇压得鲜卑人、匈奴人不敢犯我边塞。” 蒋干笑了两声,周瑜忽然一抬手。 “有人来了。”周瑜轻声说道。 蒋干闭上嘴巴,看向远处。 风雪之中,几个人影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渐渐走到他们面前,中间是一个髡头少年,披散着头发,骑着一匹神骏的高头大马,敞着怀,露出结实的肌肉。 一旁的几个骑士都穿着皮袄,带着弓箭和刀矛,杀气腾腾。 “没想到汉人也这么扛冻啊。”少年横腿坐在马鞍上,笑嘻嘻地说道,汉话说得很地道。他吸了吸鼻子,眼睛一亮。“喝酒了?什么酒,能不能让我尝尝?” 周瑜从怀中掏出酒壶,举在手中,踢马向前走了两步,将酒壶扔了过去。 少年接住,再次吸了吸鼻子,挤挤眼睛。“你们汉人真是讲究,男人、女人都是香喷喷的。”他打开壶酒,随即眉毛一挑。“原来是药酒啊,我还以为你们真的不怕冷呢,原来……” 话音未落,周瑜长剑出鞘,顶在了少年的咽喉上。 “你……”少年变色,瞪着周瑜,面目狰狞。 周瑜收剑,用剑尖挑起酒壶,收了回来,淡淡地说道:“我的酒,只给朋友喝。你出言不逊,不配做我的朋友,也就不配喝这酒。” 第786章 草原母狼 少年白晳的脸皮变得通红,随即又变得铁青。他摆了摆手,一旁的骑士几乎瞬间举起弓,搭上箭,箭头直指周瑜。 周瑜身后的侍从也举起了弩,手指搭在了弩机上。 周瑜举起酒壶,喝了一口酒,有滋有味的品了品,将酒壶收好,斜睨了少年一眼,哼了一声。 “怎么不动手?” 少年的脸抽搐了两下,随即又笑了起来。“刚才是我不对,冒犯了你。我向你道歉,让我喝一口。” “报上你的姓名。” “野狼部落少狼主晏明。”少年笑嘻嘻地说道:“我还有个鲜卑名字,估计你也没什么兴趣,就不说了。” “你汉话说得不错,在哪儿学的?” “在西河。我在西河长大,蒙你们汉人恩惠,还读了一年书。” “既然如此,为何又回到草原,与我大汉为敌?” “我回到草原,却不是想和大汉为敌,只是因为我更喜欢草原上自由自在的生活。”宴明张开双臂,用手掌去接雪花。“我不喜欢那种一成不变的生活,也不喜欢你们汉人像对待牲畜一样对待我们,所以我就回来了。” “你这少狼主也是捡来的?” 宴明笑了。“没错,这是不是比为你们放羊更舒服一些?” “选择过什么样的生活,是你的自由,我们不关心。可是你们屡次扰边,那就不行了。如果我记得不错,野狼部落真正的少狼主就是被我汉军斩杀的。你如果真喜欢这种自由自在的生活,就不要来招惹我们。” 周瑜微微一笑。“老狼主没教过你,让你不要招惹狼骑吗?” “老狼死了,我杀的。”宴明哼了一声。“他被狼骑吓破了胆,怎么还能统领野狼部落。草原上不养没用的人,他早就该死了。” “哦?”周瑜眼神微缩。“那现在谁是野部落的大帅?” “一头母狼。” 周瑜略作沉吟。“阿琳曼?” “是不是很意外?”晏明笑道:“我们草原上的女子比你们汉人的女子更狠,也更强。” 周瑜笑了两声,还剑入鞘。“强不强,不是嘴上说的,要看战场上孰胜孰负。你说了这么多,接下来是带我们去见见这头母狼,还是现在就动手,拼个你死我活?” “你敢去见她吗?” “为何不敢?前面带路。” 宴明盯着周瑜看了两眼,晃晃脑袋,示意部下收起弓箭。他拨转马头,与周瑜并肩而行,咂了咂嘴。 “那个……让我喝两口酒,行吗?” 周瑜转头看了他一眼,想了想,掏出酒壶,扔了过去。 宴明大喜,拔下塞子,灌了一大口酒,发出满足的叹息,随即又喝了一口,重新塞好,却没有还给周瑜,而是塞进了自己的袖子。 “你们汉人的东西除了武器,就是酒最好了。” 周瑜和蒋干交换了一个眼神。 —— 阿琳曼穿着厚厚的熊皮,弓着腰,坐在火塘边,看着摇曳的火光出神。她的额头有几道浅浅的皱纹,鬓边也有了一些白发。 听到外面的脚步声,她才回过神来,立刻挺直了身体,脸色也变得威严起来,眼中露出狼一般的寒意。 宴明入帐,快步赶到阿琳曼面前,跪在地上。 “阿妈,汉人使者带来了。” 阿琳曼点点头,瞅了宴明一眼。“你喝酒了?” “喝了……一口。汉人使者送的,我不好拒绝。” “汉人狡猾,你不怕他们下毒?” “我看他们喝过了,才喝的。” 阿琳曼眉头微皱。“阿桑,你别的都好,就是馋酒这一点不好。酒喝得太多,人会变蠢。当初宴荔游和宴驰都是喝酒太多,才变蠢的,连生的孩子都没用,只能喂狼。你也想喂狼吗?” “阿妈,我知道了。”宴明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战。 “带他们进来。”阿琳曼摆了摆手。 宴明冲着外面喊了一声,一会儿功夫,周瑜和蒋干先后走了进来,站在阿琳曼面前,拱手施礼。 阿琳曼眼前一亮。“好俊的汉家少年。” “好丑的鲜卑老妇。”蒋干说道。 阿琳曼眼神一缩,宴明跳了起来,拔刀出鞘,直指蒋干。“放肆,不想要你的舌头了吗?” 蒋干嘿嘿一笑,伸手推开宴明的刀,走到阿琳曼对面,坐了一来,伸手烤火。“怎么,连真话都不敢听了?躲在这里,自欺欺人,就能继承你父亲的遗志,实现你称霸草原的春秋大梦?” 阿琳曼眯起了眼睛。“你知道得不少啊?” “再怎么说,你也是草原上难得的女豪杰,比很多男人都强。我们既然要来草原,连你是谁都不清楚,还怎么谈?” 阿琳曼神色渐缓,摆了摆手,示意宴明收起刀,又请周瑜入座。 “你还知道些什么?” “我还知道,你其实并不是想和大汉开战,而是想得到大汉的承认,做一个草原上的女王。” 宴明吃了一惊,下意识地看向阿琳曼。 阿琳曼面不改色,淡淡地说道:“有可能吗?” “有,但也只是可能而已,最后能不能成,就要看你自己了。”蒋干咂了咂嘴。“我们走了这么远的路,你们连口吃的都没有吗?” 阿琳曼恍然,连忙对宴明说道:“去为贵客准备酒肉。” 宴明正听得紧张,根本不想走,可是阿琳曼吩咐下来,他又不能不做,只是快步走到帐门口,安排人去做,耳朵却听着身后的动静。 “为了这件事,你熬了这么多年,从青春少女熬到一头白发。”蒋干抬起头,看着阿琳曼。“后悔过吗?” 阿琳曼沉默了片刻,幽幽一声长叹。 “的确后悔过。不过这是我的命,后悔也没用。”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如果檀石槐大王当初答应和亲,你又怎么会落到这一步?和我大汉斗,你们也不看看自己有没有这本事。别的不知道,匈奴人的故事,你们总该听说过?” 阿琳曼歪了歪嘴。“少年,你别和我说这些,过去的事都已经过去了,你就告诉我,我的要求,汉家皇帝能不能答应。” “我刚才说了,有可能,但也只是可能而已。最后能不能成,还要看你能不能做到几件事。” “哪几件?” 蒋干回头看了一眼帐门口的晏明,又转了回来。“第一件事,上书称臣,可以吗?” 阿琳曼立刻点头答应。“可以。” 晏明站在帐门口,看到蒋干看了自己一眼,却没听清蒋干提了什么要求,见阿琳曼答应得爽快,顿时心里一紧。 第787章 知易行难(小Ж白打赏加更) 蒋干盯着阿琳曼的眼睛,嘴角挑起一丝笑意。 “怎么了?”阿琳曼歪了歪嘴,神情不悦。 “我觉得你成不了檀石槐。” 阿琳曼眉心蹙起,杀气隐现。“我当然成不了我阿爸,你究竟想说什么?少年郎,你不要挑战我的耐心。” “你知道你为什么成不了你阿爸吗?” “……”阿琳曼盯站蒋干,脸色越发阴沉,宛如寒冰。 “你答应得太爽快了。”蒋干慢条斯理的说道:“我有足够的理由怀疑,你只是想糊弄我,以达成自己的目的,然后反戈一击。可是你忘了,你阿爸之所以能一统草原,除了他的才能之外,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他说话算话,言出必践。” 两个鲜卑女子取来了酒肉,蒋干倒了一杯酒,喝了一口,随即咂了咂嘴,对晏明说道:“你们这酒的确难喝,难怪你不喜欢。” 宴明神情窘迫,不安地看了阿琳曼一眼。 阿琳曼却盯着蒋干,若有所思。 蒋干放下酒杯,接着说道:“我们汉人有一句话,不知道你听说过没有。” “什么话?” “人无信不立。”蒋干转向宴明。“我们离开长安的时候,听说了一件事,今年是第一批归化的鲜卑人、匈奴人入籍的时候,朝廷即将兑现诺言。此时此刻,应该正在进行相关的统计。今年年末,会有一些人成为我大汉的编户。你知道编户会有什么不同吗?” 宴明撇撇嘴。“能有什么不同?还不是一样。” “成了我大汉的编户,受灾时会有赈济,七十以上的老人可以得到朝廷的赏赐,适龄的孩子可以入学读书,而像你这样的年轻勇士则可以加入军队。明年你们再扰边的时候,迎战你的或许就是你曾经的同伴。” 宴明脸色微变,随即又说道:“那又如何?我又不怕他们。” “你怕不怕他们,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们会有朝廷配发的武器、甲胄,会有真正的将领指挥他们作战。” 他微微一笑。“就眼下而言,应该就是狼骑督吕布。” 阿琳曼、宴明不约而同的身体一震,脸色苍白。 就连一旁的侍女都变了脸色,仿佛听到了恶魔的名字。 野狼部落曾遭狼骑夜袭,草原上到处流传着狼骑的传说,没有人愿意听到这个名字。 片刻的沉默之后,阿琳曼缓缓说道:“我没有说谎。” “那你给我一个相信你的理由。”蒋干收起笑容,眼神凌厉。“你一心想恢复你阿爸的荣光,为何愿意向我大汉称臣?” 阿琳曼一声长叹,腰背不知不觉的弓了起来。 “我们……坚持不下去了,只能向你们求援。” “谁在威胁你们?” “天气,以及北方森林里的野蛮人。” —— 周瑜、蒋干走出大帐。 大雪已经停了,太阳出来了,却没什么暖意,苍白得像个病人。 两人慢慢地走着,雪在脚下踩得吱吱作响,仿佛在佐证阿琳曼的话。 刚刚九月,龙城已经下了三次雪,一次比一次大。 不出意外的话,今年又是一个寒冬,会有不少人熬不过去,被冻死在冰天雪地之中,或者成为北方森林里来的野蛮人捕猎的对象。 北方森林里很早就有野蛮人,但之前鲜卑人势大,野蛮人轻易不敢来,来了也不是鲜卑人的对手。如今形势不同了,鲜卑人被汉军击败,元气大伤,再也挡不住那些野蛮人。 要想活命,他们只能南迁。 可是汉军强悍,不仅边塞守得严实,还屡屡主动出塞作战,狼骑更是年年扫荡,鲜卑人的生存空间越来越小。为了部落的生存,骄傲了大半辈子的阿琳曼也不得不低头。 “你相信那头母狼吗?”蒋干说道。 周瑜点点头。“虽然现在还没见过她说的野蛮人,但我觉得应该是真的。”他顿了顿,又道:“我记得吕布也说过,这几年的确比以前十年前冷不少。” “如果真这样的话,那我们就不能耽搁了,应该尽快向朝廷汇报。就算不救鲜卑人,大汉也要提高警惕,以备不测。” “是啊,如果天气越来越冷,北方的蛮胡被迫南下,中原迟早会受到冲击。如果没有充足的准备,就算能维持住一时,也要付出很大的代价。” 周瑜抬起头,看着惨白的太阳。“子翼,我想去往北走一走,看看那些蛮胡究竟是什么样子。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不亲自看一眼,我很难做出准确的判断,也无法给朝廷一个可靠的答复。” 蒋干咂了咂嘴,没吭声。 周瑜说的道理,他懂。可是再往北走,已经超出了他们的能力范围。这天气实在是太冷了。到龙城,他就觉得严寒难当,再往北会是什么模样,他不敢想象。 那么冷的地方,怎么还会有人? 他想象不出来。 “要不……和狼骑联络一下,让他们护送你?” 周瑜摇摇头,回头看了一眼阿琳曼的帐篷。“何必舍近求远?” “那头母狼?”蒋干脱口而出,连连摇头。“不行,不行,我信不过她。那女人是疯子,为了那个莫名其妙的想法,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的确如此。”周瑜笑道:“所以在她实现计划之前,她可以忍受任何屈辱,不会因为一两句不中听的话就动了杀机。” 蒋干扬扬眉,还是不肯接受周瑜的计划。 “子翼,天子为了平定北疆,能在休屠泽忍受风沙两年。你我出使,就是为了搞清楚漠北的情况,如今岂能畏难?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 蒋干连忙举起手。“停,停,你不要再念了,我耳朵都起茧了。不过我提醒你,有些话说起来很容易,做起来却难。” “不管多难,我都能做到。”周瑜斩钉截铁的说道。 “是么?”蒋干斜睨着周瑜,嘴角带笑。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周瑜神情坚毅。 “你想与母狼一起北上,打探消息,双方就要有足够的诚意。如果母狼厌倦了那头小狼,想让你做面首,你愿意吗?” 周瑜面色大变。“这……不可能?” 蒋干哼了一声,背着手向前走去。“你看,你并不像你以为的那么义无反顾。母狼会不会要你做面首,我不敢断定。但她为了拉拢你我,肯定会安排几个鲜卑女人侍寝暖被,你接受不接受?” 周瑜加快脚步,追上蒋干。“子翼,你说的……” 蒋干没说话,只是转头看向远处的大帐。 周瑜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阿琳曼为他们准备的帐篷门口,站着四个鲜卑女人,肌肤胜雪,衣衫鲜艳,像是雪地中盛开的鲜花,生机勃勃。 第788章 轻重缓急 一匹快马,带着凛冽的寒意,冲进了长安城。 就像一颗石子扔入水塘,溅起几朵水花,很快就消失在论讲的洪流之中。 大鸿胪寺甚至没把周瑜的报告当回事,扔在一边。过了几天,才在朝会时顺便提了一嘴。大鸿胪卿王绛还不忘嘲讽两句,说周瑜立功心切,觉得鲜卑人不够打,要去北海看看有没有新的对手。 刘协却上了心,让大鸿胪寺将周瑜的报告原件送过来。 这些大臣不清楚,他却有些印象。 公元三世纪,欧亚大陆东侧的大汉帝国轰然倒塌,中原大地在五胡乱华的悲剧中苦苦挣扎时,大陆西侧的罗马帝国也在北方蛮夷的侵扰下陷入战火之中,最终分崩离析。 这里面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天气变冷,进入所谓的小冰河时代。蛮夷为了生存不断南下,在原本就醉生梦死的腐朽王朝上狠狠踹了一脚,并取而代之。 但他并不觉得这是必然。 中原王朝的覆灭固然与天气变冷有关,但自身的腐朽才是根本原因。对东方而言,是士大夫阶层的醉生梦死。对西方而言,则是奴隶主阶级的彻底腐朽,公民意识的消亡。 没错,此时此刻,东方文明已经从制度上取消了奴隶制,被后人吹捧成文明起源的西方文明——古罗马却还是奴隶制。 古罗马帝国是奴隶制帝国,古希腊更是如此。 这也是东方文明能够凤凰涅盘,浴火重生,西方文明却彻底沦为记忆的根本原因。 乱华的五胡融进了华夏血脉,继承希腊、罗马文明的却是打败他们的蛮族。 如今他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更不能走上历史老路,坐视北方的蛮夷摧毁中原文明,将无数百姓推入死亡之地。 退朝之后,刘协留下了贾诩、杨彪等人,着重商议此事。 见天子如此重视,大鸿胪卿王绛顿时变了脸色,汗如浆出。 刘协也没说什么,让诸葛亮将周瑜的报告读了一遍之后,展开地图。 地图是最近才完成的,很粗略,只是有那么点意思而已。 “诸君熟知史事,应该都听过郭汲的故事。”刘协坐在御座上,捻着手指。“当年郭汲任并州牧,巡视至美稷时,美稷尚有大片竹林。建安元年,朕巡美稷时,已经没什么竹林了。不到两百年,竹林南移了百余里。” 杨彪扶着胡须,颌首附和。“陛下所言,臣也有些印象,只是当时没多想。前两天去农学堂,也听人说起了类似的事,似乎不是一时一地,而是一个普通的趋势。这么说来,倒是不能掉以轻心。” 他转头看着周忠。“嘉谋,你这从子知机,又能吃苦,将来可以大用。” 周忠含笑说道:“能得司徒一赞,他就算是再吃些苦,也是值得的。” 王绛更尴尬。 贾诩轻咳一声。“话虽如此,毕竟不是急在眼前的事,大可从长计议。眼下北疆的紧要之处还是维持稳定,不宜急于开战,更不宜深入大漠。朝廷钱粮紧张,支撑不起这样的消耗。” 杨彪表示赞同,随即又说道:“凡事当量力而行,不可勉强。臣以为,朝廷还是当着眼于中原,尤其是荆州、益州。” 刘协问道:“赵公可有消息来?” “暂时还没有。”杨彪一声叹息。“益州太大了,又多山,要想走完诸郡,可比凉州难多了。” 刘协眉梢一动。“赵公不在成都?” 杨彪愣了一下,随即说道:“臣不清楚,好久没有收到他的消息了。” 刘协看看杨彪,没有再问。 赵温去成都快一年了,开始还有消息来,后来消息渐少,连点音讯都没有了。尤其是免了他的司徒,由杨彪接任之后。 是有了情绪,还是说降不顺利,没人知道。 但是这个情况显然不正常,杨彪应该知道些什么,只是不方便公开说。借着这个机会,提醒他重视荆州、益州,而不是将重心放在北疆,便是明证。 “治国当有轻重缓急,臣赞同太尉之议,眼下当固根本。”杨彪将话题扯了回来。“建安元年俘虏的鲜卑、匈奴百姓今年当归籍,这件事处理好了,不仅可以安定当地的百姓,还能为将来守边打下基础。像那个少狼主的事,越少越好。” 杨彪叹了一口气。“这些都是人才,如果不能为我所用,将来就会成为大汉的劲敌。” 刘协淡淡地说道:“杨公说得有理,太尉府、司徒府多关心一些。不过也不必苛求。人各有志,总体上保证公平即可。” 他掸了掸衣服。“总不能出现一个宴明,就要让所有的鲜卑人、匈奴人都满意。真到了那一步,只怕汉人就不满意了。远近亲疏,人之常情,治国也是如此。慢慢来,不要急。” “唯,臣等遵旨。” “当年檀石槐自以为势大,不把朝廷放在眼里,拒绝了孝桓皇帝和亲。如今他的女儿活下不去,要向朝廷求援,我们也不必过于殷勤。大鸿胪寺安排一下,派人与他们接洽,看看他们都有什么样的要求。合理的可以考虑,不合理的就拒绝。要是他们不知进退,就交由燕然都护处理。” “唯。”王绛躬身领诏。 会议结束,众人告退,刘协将杨彪留下。 换了茶,重新入座,刘协单刀直入,问起了益州的情况。 杨彪离席,拜倒在地。“陛下,臣有欺君之罪,请陛下惩处。” 刘协看了他一眼,一动不动。“那你也得先说是什么样的欺君之罪,朕才好决定如何惩处你。你一开口就请罪,是真心请罪呢,还是要朕先免了你的罪?” 杨彪伏在地上,有些僵住了。 天子的声音不大,但语气很重,显然心情不太好。 “杨公准备跪多久?是不是朕不免你的罪,你就不起来了?” 杨彪吓了一跳,连忙起身。“臣岂敢,臣岂敢。” “说,益州究竟出了什么事,以至于赵公滞留不归?”刘协端起茶杯,浅浅的呷了一口茶。 杨彪沉默了片刻。“陛下,益州……正在交战。” 刘协面不改色,语气淡淡地说道:“谁和谁?” 第789章 分而治之 益州这几年的情况有些复杂。 简而言之,大致可以分为刘焉、刘璋前后两个时间段。 刘焉死于兴平元年。当时朝政控制在李傕、郭汜手中,朝廷自顾不暇,对益州更是鞭长莫及,能做的只是任命一个新的益州刺史。只是奉命接任益州刺史的扈瑁到了汉中,就被益州人拒之门外,无法前进。 无奈之下,朝廷只得接受益州上书,承认刘璋子继父业,领益州牧。 益州成了益州人的益州,却并非从此太平。 益州人拥立刘璋,是因为刘璋为人温仁,易于操纵。但刘璋温仁,不代表刘璋就蠢。刘璋易于操纵,也不代表益州人就可以为所欲为。 事实证明,益州人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拥立刘璋接任益州牧后,主事的赵韪就率部赶往朐忍,准备进攻荆州,报刘表进攻益州之仇。但事与愿违,赵韪不仅没能报仇,反而丢了性命,并造成了今日益州大乱的局面。 关于赵韪之死,现在有不同说法。有说赵韪死于进攻荆州的战事,有说赵韪死于叛乱,也有人说赵韪死于刘璋安排的刺客之手。 不管真相是什么,赵韪之死都是益州人的重大损失,权力落入了刘璋及其亲信手中,激起了益州人的愤怒,反对刘璋的叛乱就此起彼伏,一直没有停过。 赵温到达益州之后,听到了截然相反的控诉,无法决断是非。要想搞清楚真相,他不得不四处奔走,询问叛乱者的意图。 益州很大,而且山高水深,耽搁了不少时间。一年下来,赵温大部分时间都在路上,调停的进展非常有限。 之前他的大部分行程还在益州北部的蜀郡、广汉、巴郡,还时常有消息来。现在去了益州南部的犍为、越嶲等地,路途遥远,信息不通,好久没消息来了。 也可能赵温有消息,但是被人截了。 听完杨彪的叙述,刘协问了一句。“这个赵韪和赵公同族吗?” 杨彪苦笑着摇摇头。“赵韪是巴郡人,曾任太仓令,是不是和赵子柔故旧,臣不清楚,但他们肯定不是同族。” “那赵公是想为赵韪鸣不平,还是想为益州人洗脱罪名?” “赵子柔虽是益州人,做人还是公道的,应该只是为了查清真相。” 刘协没有再问,问也问不出结果来。 赵温做人如何,他心里还是有数的。说他做人有底线,不会颠倒黑白,这大概没错。但要说他没有为家乡人谋福利的想法,也不太现实。 毕竟都是人,谁还没点私心。 益州人在朝堂上虽然不像凉州人那么受人排挤,却也属于弱势的一方。因为交通不便,益州不仅文化不如中原,入仕更难。除了蜀郡、汉中出了一些高官之后,总体上话语权有限。 如果被扣上叛乱的罪名,以后就更难在朝堂上立足了。 在不违背公义的情况下,赵温想凭一己之力,为益州人争取一些机会,再正常不过了。 只是如此一来,以刘璋为首的外地人就难免会有想法。 如果猜得不错,张喜之前入蜀应该是听了刘璋等人的一面之辞,还夸下了海口,无形中拔高了刘璋等人的期望值。如今张喜死了,连谥号都没有,再加上赵温的益州人身份,刘璋等人自然会对朝廷缺乏信任。 仔细想来,安排赵温去益州调停有些疏于考虑。 但事已至此,后悔也没用。 “益州大族迟迟不肯称臣,除了对刘璋等人不满之外,恐怕还有反对度田的想法?” “陛下所言,臣以为极是。”杨彪说道:“当然,刘璋等人也未必赞成度田。只不过他们在益州没有土地,度不度田,与他们关系不大。倒是多留些时日,利用当地人对度田的不安,多敛些财更实在。” “杨公倒是直言不讳。” 杨彪笑笑。“陛下面前,臣无须避讳,徒生枝节。” 刘协也笑了。 杨彪开始也反对度田,但他不是出于私心——虽然不能说弘农杨氏的土地不超标,但数量肯定有限——而是担心度田太急会引起激烈的反抗。在他表达了不打算在山东强行度田的态度之后,杨彪就改变了态度,转而支持度田。 心中无私,天地自宽,他们之间说话自然也就坦诚得多。 这也是他即使和杨彪政见不同,却不会怀疑杨彪忠诚的原因所在。 “传书赵公,让他注意身体。让太医院安排两个对瘴气有研究的太医过去,随行照顾他的起居。”刘协叹息道:“有些事,急不来,养好身体,慢慢等,总有成功的时候。” 杨彪大喜。“臣代赵子柔谢过陛下。” 刘协让他转告赵温,而不是直接下诏书,自然是要让赵温放心。诏书太官方,有时候未必可信。由他转告,等于加上了他的担保,可信度大增。 “如果征刘璋入京,谁可以接任益州刺史?” 杨彪仔细想了想。“臣以为可任吴懿,或者庞羲也行。二人皆是刘璋故旧、姻亲,是刘璋的打膀右臂,也是阻止刘璋应征的主要力量。他们担心的并不是刘璋本人的安危,而是自己的利益是否会受损。如果委任他们其中一人为益州刺史,他们就不会阻止了。” 刘协点了点头,觉得杨彪这个方案可行。 看似软弱,实则老辣。 之前朝廷任扈瑁为益州刺史,为什么连益州腹地都进不去?看似是益州人反对,其实刘璋等人也不支持。 堡垒只能从内部攻破,分而治之,再各个击破。 “你们商量商量,拿个方案出来,最好再征求一下赵公的意见。此外朝廷正是用人之际,益州有什么人才,不妨推荐一些,朝廷当予大用。” 杨彪心领神会之余,又不禁感慨落泪。 天子明明很生气,却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做出如此周全的安排,可见他越发自信,也越发沉着。如此年纪,便有如此心性,着实令人欣慰。 想当年,孝灵皇帝若有这等城府,朝政何至于糜烂至不可收拾的地步,最后让董卓钻了空子,酿成大难。 或者这便是天意。 天降将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天子必须经历这些苦难,才能当起中兴的大任。大汉命中有此一劫,才能浴火重生。 第790章 君子运势 杨彪等人很快就商量出一个方案。 征益州牧刘璋入朝,改任执金吾。吴懿接任益州刺史,庞羲则留任巴郡太守。 刘璋曾将巴郡一分为三,即巴郡、巴东、巴西,各置太守,庞羲任巴西太守。如今将三巴复合为巴郡,依旧以庞羲为太守,是扩大了庞羲的控制范围,庞羲没有反对的理由。 至于被罢免的巴东、巴东两郡太守,则调到长安,另任他职。 与此同时,由三府出面,辟除益州才俊。 多管齐下,尽可能照顾到各方利益,就是希望减少阻力,加强朝廷对益州的控制。如果能顺利达成目标,就算吴懿、庞羲还有什么想法,也很难掀起风浪。 等上年,形势渐稳,朝廷再逐步将吴懿、庞羲调离益州,危险就可以清除。 方案很完美,至于能不能有执行到位,那就要看刘璋等人的反应了。 毕竟谁也不能保证所有人都是理性的。万一有人就是头铁,坚决不肯接受朝廷的安排,那就只能来硬的。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朝廷先礼后兵,道义在手,师出有名,又积累了足够的实力,想解决他们并不难。 独特的地理决定了大乱之后一统天下,蜀地总是留到最后解决。 “欲取益州,就要先取荆州。”刘协把年后准备巡狩荆州的计划简单的说了一下。“司徒府今年审核荆州上计时留心些,看看荆州能够提供多少钱粮。都说荆州富庶,百姓安乐,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请陛下放心,臣一定会严加审核。不过东州兵中有不少便是荆州人,若是一味对荆州用武,只怕不利于争取人心,影响益州安定。” 刘协扬扬手。“杨公把握分寸即可,不必事事上奏。” “唯。”杨彪满意地应了,又说了几句话,起身告退。 刘协起身,将杨彪送到廊下。“德祖最近可有家书来?” 杨彪边走边说。“最近没有。上计在即,父为司徒,子为太守,难免会有嫌疑,理当有所避讳。” 刘协微微一笑。“恐怕不尽然。” 杨彪一愣,狐疑地看着刘协。“陛下……知道些什么?” “杨公,德祖该成亲了?” “是的。”杨彪忽然有所领悟。“莫不是……他自作主张……” “德祖幼承家教,又天资过人,将来必是栋梁之才。想嫁给他的女子数不胜数,但是这里面有几个是真的欣赏他,爱慕他,而不是想攀附他的?” 杨彪打量了刘协片刻,微微颌首。 “陛下,臣知道了,回去和拙荆商量商量。” “这是当然。父母之命嘛,人之常情。” —— 司徒府。 袁夫人扭头看着杨彪,柳眉微蹙。“你再说一遍,我没听清。” 杨彪苦笑。“你没听错,天子就是这个意思。” “是天子的意思,还是德祖的意思?”袁夫人放下了手里的梳子,坐在床边,劈手夺过了杨彪手中的书,扔在一旁。“德祖离家数年,我母子未见一面。怎么,成亲的事也不问问我们,直接带一个女人回来?” 杨彪避开袁夫人的眼神,重新拿起书。“你想让德祖回来吗?” “想啊,我的儿子,我能不想?” “那很简单,让德祖自免,回朝做官。正好我为司徒,他为太守,惹人非议,以为我内举不避亲呢。现在写信,还能来得及回来过年。” 袁夫人大怒,却没有发作,只是狠狠地盯着杨彪。 杨修弱冠为太守,又承担着兴王道的重任,这是多好的机会,她心里清楚得很。天子也说了,以杨修的实力,前途一片光明,根本无需婚姻相助。 本来嘛,以弘农杨氏的门户,除了皇室,就没有更高的婚姻对象。 她和杨彪就是典型的例子。 但她很生气。 天子摆明了就是不希望杨修循他们的旧例,与高门大户结亲。 或者说,天子反对世族之间互相结亲,希望杨修做个典范。 拒绝这个提议,很可能会影响到杨修的前程。她虽然不做官,却也清楚天子身边人才济济,能代替杨修的人不少。 天子这是公然胁迫杨氏。 从小到大,过了大半辈子,她就没受过这样的气。 “你答应了?”见杨彪一副逆来顺受的模样,袁夫人越发不舒服。 “我觉得天子说得对。”杨彪卷起书,轻轻拍打着手心,抬头看着袁夫人几乎要喷火的目光。“于公,君子德风,小人德草。天子推行新政,我父子理当支持。于私,德祖的确不需要婚姻支持,完全可以找一个与自己情投意合的女子。” “你的意思是门当户对就不能情投意合吗?” 杨彪连忙举手。“夫人,你误会了。” “我误会什么?” 杨彪想了想。“你有几年没见过德祖了?” “三年有余。” “那你知道德祖有多大变化吗?” “再变也是我儿子。他什么样,我能不清楚?” “你真的未必清楚。”杨彪伸手拽住快要暴走的袁夫人。“你仔细想想,阿衡和你儿时一样吗?” 袁夫人甩了两下手臂,没能挣脱,却也冷静了些。 袁权夫妇去了豫州,袁衡独自留在长安,随蔡琰读书。闲暇时常来看她,陪她说说话。平时不注意,仔细一想,袁衡这几年的变化的确不小,和当年的她完全不同。 袁衡只是随蔡琰读书,便有这么大的变化。在汉阳做太守的杨修想必变化更大。别说这些年轻人,就连杨彪都有了不小的变化。 不知不觉,风气就已经变了。 也许这不是天子的意思,而是杨修本人的意思? 身为政治婚姻的一员,她自然清楚世家婚姻的代价是什么。像她和杨彪这样相敬如宾的是少数,大多数夫妻之间都没什么感情可言。 尤其是当形势发生变化,双方不再门当户对时。 “如果德祖心仪的女子就是门当户对的呢?”袁夫人不甘心的说道。 杨彪笑笑。“你不妨写信问问德祖,或者,你不怕辛苦的话,可以去一趟汉阳,看看他,当面问他。” “如果是呢?” “如果真如你所说,我去求天子恩诏。”杨彪说道:“而且我可以肯定,天子绝不会反对。” “你这么有信心?” “天子高瞻远瞩,运的是大势,而不是小计。一两个人的选择,最多影响自己,影响不了大势。” 袁夫人将信将疑。“天子真有如此气度?” 杨彪点点头。“虽然他不愿承认,但我却认定他是天命之人。这是上天赐予大汉,赐予华夏的明君、英主,我父子当追随前后,不负此生,不负杨氏,不负儒门。” 第791章 民心所向 袁夫人眼神疑惑地瞅瞅杨彪,掀起被子,上了床,却睡不着。 杨彪不像儿子杨修那么骄傲、张扬,却也是一个不轻易服人的人。他如此称赞天子,寄托了所有的希望,绝非虚言。 “夫君,我有一件事不太明白。” “什么事?” “太学诸堂招生,为何没有医学堂?我记得天子最开始推行教化时,太医署最热闹。之前说太学改变旧制,增设诸堂时,也有医学堂在列,为何现在却听不到医学堂的消息了?” 杨彪放下手里的书,转头看着袁夫人。 “看来你也不是完全不关心。” 袁夫人轻哼,带着一丝得意。她平时的确不怎么关心这些事,但这不代表她闭目塞听,一点消息也不知道。 毕竟她的夫君是三公之一,儿子又是最年轻的太守,从女又在宫里,将来有可能成为贵人,每天围着她的人大多也是各级官员的妻女。 “本来是打算在太学设立医学堂的,后来发现愿意报考医学堂的人太少,能够担当医学堂祭酒的人更是难找,后来索性便撤了,仍由太医署负责。严格来说,也不是撤了。讲武堂的课程中,医学便占了不小的比重,算是一个具体而微的医学堂。” “讲武堂中?” “嗯,当初天子重视医学,本就为是救治军中将士,减少不必要的伤亡。”杨彪一声叹息。“历次大战中受伤的将士是仅次于战果的收获。这些为朝廷负过伤,流过血,甚至成了残疾的人,最为天子重视,也是军中的栋梁。夫人,你可能不清楚,人有没有经历过生死,大有不同。” 袁夫人翻了个白眼。“我一个妇人,相夫教子,何必要经历生死?” “夫人,我没有别的意思。”杨彪连忙解释。“我只是说,你没有经历过生死,所以理解不了我与德祖,也理解不了弘农王夫人、蔡琰。今天的一切,都是天子带来的,所以……” 袁夫人接过话题。“所以在你们心里,天子就是圣人,不管有多么离经叛道,都有道理。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就算他是圣人,他也会有犯错的时候。身为大臣,你一味附和天子,岂不危险?” 杨彪想了想。“我也这么想,但是……夫人,你觉得最大的隐患是什么?” “穷兵黩武。” “天子……穷兵黩武?”杨彪笑了。“不会,他要真是穷兵黩武,早就用兵冀州了。” “他为什么不用兵冀州,我不明白。但是他对讲武堂尤其重视,这是有目共睹的。如果不是想用兵,何必如此费心?也许没有对冀州用兵,并非不肯,只是时机未到。” 杨彪沉吟片刻,突然说道:“不,我知道他在担心什么。” “什么?” 杨彪伸手向上指了指。“天命。” “天命?”袁夫人微怔,转头看向杨彪,忍俊不禁。“他身为天子,却要对抗天命?” “夫人,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远比你想象的更无情。”杨彪顿了顿,又道:“你给本初写封信,让他不要再坚持了。现在入朝,主政是不可能的,至少还能保住命。再拖下去,他只会使家门蒙羞,祸及子孙。” 袁夫人眨眨眼睛,若有所思。 —— 易县。 荀谌下了车,匆匆走进了大门。 一个侍者紧紧跟在身后,怀中抱着几十卷纸。 门口的卫士赶上来要盘问,一看是荀谌,而且满面怒容,连忙让开。 荀谌长驱直入,来到中廷。 袁谭正在院中与郭图说话,看到荀谌大步流星的冲进来,吓了一跳,随即又喜上眉梢。 “友若,你终于回来了,情况如何?” “很不好。”荀谌摇摇头,大步上了堂。他从侍者怀中取过纸卷,摆在案上。“你们仔细看,这些都是最新的邸报。” 袁谭、郭图赶了过来,各拿起一卷。 正如荀谌所说,这些都是最新的邸报,他们还没收到。 自从邸报开始刊登许靖等人的文章,这种原本只是传递朝廷诏书、政令的公文的影响范围就逐步扩大,尤其是睢阳开始翻印邸报之后。 冀北离朝廷太远,离睢阳也远,所以接到到邸报也晚,通常要滞后半个月远右。有时候消息不畅,甚至会延滞一个月。 冀州对这种邸报很排斥,邮驿系统禁止传送,只能私下流通。袁谭手中的邸报大多是从太原方向传来的,反倒及时一些。 但也只是略好一些而已。 荀谌带回来的邸报,他几乎都没有。 “这是文若安排的么?”郭图问道。 荀谌点点头。他一路走来,荀彧都会用邮驿系统给他送最新的邸报,让他能及时了解长安的动向。即使如此,他收到的最新邸报是七天前的。 “看看这个。”荀谌挑出一份邸报,递给郭图。 郭图接过,迅速看了一眼。“论讲要开始了?” 荀谌一声长叹。“更准确地说,已经结束了。” 袁谭和郭图互相看了一眼。“友若,为何这么说?” “反对度田的人能说些什么,邸报上都已经说了,是对是错,想必明眼人都很清楚。朝廷为什么要度田,又将如何度田,说得也很清楚。就算论讲开始,还能讲些什么新花样不成?” 袁谭、郭图不约而同的点了点头。 “论讲时,每个人的观点都会记录在案,由许文休三人予以点评,并传播天下。就算是再固执的人也会有所忌讳,不能放言。言语如风过耳,文字却难以磨灭。就算事后想改,这成千上万份的邸报怎么改?” 郭图苦笑。“天子这一手的确高明。看似让人畅所欲言,实则记录在案,让每个人都不得不三思而后言,以免授人话柄,为千夫所指。” “千夫所指?”荀谌冷笑一声。“你把事情想简单了。” “什么意思?” “如果有人枉顾常理,一味反对度田,只怕不是千夫所指这么简单,弄不好会被人当众打死。” 郭图脸色微变。“这么严重?” 荀谌心情沉重地点点头。“关中、河东百姓识字的极多,就算自己不识字,也很容易找到人为他们读邸报。关于度田的消息,他们非常关心。我这一路走来,有一个最为明显的感觉,就是进冀州界之前,敢于公开反对度田的极少。反倒是有不少百姓觉得朝廷太过软弱,应该强行度田,将大族、豪强的土地分给无地之人。” 他吁了一口气。“如果朝廷年后下诏强行度田,我一点也不会意外。” 第792章 远走高飞 袁谭不由自主的屏住了呼吸。 郭图也脸色大变。 他们都明白荀谌这句话背后蕴含的危险。 河东、关中的百姓如此支持度田,意味着朝廷一旦决定度田,就算世家大族反对也无济于事。 世家大族的实力再强,还能挡得住成千上万的百姓? 想想黄巾。 况且世家大族与朝廷叫板的实力,有很大一部分就来自于依附他们的部曲、佃民。如果朝廷宣布度田,你觉得这些部曲、佃民是会选择拥护世家、大族,与朝廷作战,还是反戈一击? 显然,这个结果并不难猜。 “朝廷这么做,岂不是与天下士大夫为敌?”郭图有些结巴,有些漏风。 荀谌哼了一声:“你是说那些人不愿意做官么?” 郭图的脸颊抽了抽,神情尴尬。 他的确是这个意思,但他自己也清楚,这个理由实在没什么价值。 “太学每年招生一千,不是不能招收更多的人,而是没有足够的官职安排他们。如果有人不愿意做官,太学生们会为之欢欣鼓舞。” 荀谌一声叹息。“十年之后,上至朝堂,下至郡县,都是关中、关西人,再无我关东人的立足之地。这是你想要的结果吗?” 郭图脸色红一阵白一阵,无言以对。 袁谭打破了窘境。“以友若之见,奈何?” “立即向朝廷称臣,最好是赴朝请罪。”荀谌说道:“如果速度快,应该还来得及参加论讲。” “赴朝请罪?”袁谭和郭图的脸色都变得非常难看。 称臣可以理解。袁绍都已经称臣了,袁谭再称臣,也不过是表态要与袁绍分道扬镳而已。 赴朝请罪则不然,这是主动放弃了自己的实力,将生死系于他人之手。 荀谌去了一趟长安,就带回来这么一个方案? “你们听我说。”荀谌早有准备,抬手示意他们入座。 袁谭还算冷静,请郭图入座,又让人准备酒食。 荀谌用了将近一个时辰的时间,详细解释了此行的经过,以及自己的观点变化过程。 他能理解袁谭、郭图的惊讶。到长安之前,他的想法和和他们差不多,只愿意称臣,绝不会考虑放弃冀州赴朝这样的方案。 可是现在,他坚定的认为,这是最好的方案。 冀州守不住。与其战败再入朝,不如主动入朝。 双方的差距不仅仅是军队,而是全方位的。这种差距没有缩小的可能,只会越来越大,拖得越久越不利。 最后,荀谌说出了一个让袁谭心动的方案。 葱岭以西有大片大地,天子有意有兵,否则不会建同文馆。但现在时机不够成熟,只能让鲜卑人轲比能做前锋,由荀恽参谋军事。 这肯定不是长久之计。在两人有分歧时,没有兵力可用的荀恽明显处于下风。 袁谭可以补上这个缺口。 西域万里,朝廷无法直接控制,大概率会封王、封侯。就算不封王、封侯,只是拜太守、都护,和封王封侯的区别也只是能不能继承的区别。在职期间,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土皇帝。 借着朝廷的支持,到葱岭以西看看,如果能找到一片新的土地,岂不比在中原与天子对决更有利? 袁谭、郭图面面相觑。 荀谌这个方案不在他们计划之内,但他们又不得不承认,这个方案看似荒唐,仔细想想,却很有吸引力。 “葱岭以西真有像中原一样的丰饶土地?”袁谭说道。 “别的不说,你总该知道大秦?据说,那是西极之地的大国,疆域之广,不亚于我大汉。当然,比起我华夏衣冠来,他们还是蛮夷,亟须我儒门教化。” 荀谌拍着大腿。“据说他们最喜欢的消遣就是让人与野兽博斗。你听听,这是人应该干的事吗?果然是夷狄之有君也,不如华夏之无。人无礼乐,如禽兽何?” 袁谭与郭图相互看了一眼,随即说道:“此等大事,当与君父商议。” —— 袁绍坐在高台之上,看着远方,一动不动。 这是他曾经与袁术见面的地方。 当初与袁术折辱的时候,他曾经气得想砍死袁术,发誓这也不登此台一步。可是被袁谭软禁后,他却最喜欢坐在这里,一会就是半天。 没有打扰,也不用看到任何不想见的人。 或者换句话说,他现在不想见任何人。 见了又有什么用呢?郭图等人支持袁谭,审配等人支持袁熙,他虽然还活着,却和死了差不多,没人关心他的态度。 袁谭兵变已经过去了两个月,审配除了几封义愤填膺的书信,连一兵一卒都没有派。 据说是因为袁熙在徐州的战事不顺利,无法将主力撤回。可是真相如何,又有谁知道呢? 他已经死心了,不再对任何人报有希望。 “主公,有人来了。”台下有人喊。 袁绍愣了片刻,缓缓转过头,看向官道。 数十骑飞奔而来,直到被卫士们拦住。骑士下了马,其中一人快步走了过来。看那身形,是袁谭无疑。 袁绍心中泛起一阵恶心。 这个逆子,居然还有脸来见我。 他闭上了眼睛,不想看到袁谭那张虚伪的脸。 袁谭来到台上,见袁绍紧闭双目,倒也不意外。他拱了拱手,在卫士准备的席上坐下。 “阿翁,荀友若从长安回来了。” 袁绍无动于衷。 他知道荀谌去河东了,去长安看看也是意外之中的事。荀氏已经背叛了他,依附朝廷,这些都是迟早的事。 “荀友若在长安看到了崔季珪,盘桓十余日。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崔季珪现在或许已经报考讲武堂了。” 袁绍的眼皮颤了颤。 他知道崔琰,那是冀州系的少壮派,文武双全,又是郑玄的弟子,颇得审配等人的重视。 这样一个人,会去报考朝廷的讲武堂? “不仅是崔季珪,不少汝颍的青年才俊也都去了长安。”袁谭不紧不慢,将荀谌的长安见闻大致说了一遍,最后提起了荀恽的事。 “阿翁,我打算去西域。” 袁绍慢慢睁开眼睛,打量着袁谭。“然后呢?” “若蒙天下眷顾,我希望能在西域打出一片天地,裂土分封,自为一宗。”袁谭顿了顿,躬身施礼。“以后不能在阿翁面前尽孝了,还请阿翁保重,努力加餐。” 第793章 父子兄弟 袁绍沉默良久,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流刑不过三千里,你却要去万里之外。我是该夸你勇敢呢,还是该说你怯懦?” 袁谭嘴角轻挑,无声而笑。 “勇敢也好,怯懦也罢,总比等死更好。大汉天命未绝,火德复燃,冀州必败。与其为了这一点不切实际的希望父子相攻,兄弟反目成仇,我不如远走西域,自谋出路。万一上天垂怜,赐我立足之地,将来也有面目见祖宗于地下。” 袁谭沉吟片刻,又道:“我想外大父和阿母也会支持我这么做的。” 袁绍的脸颊抽了抽,闭上眼睛,没有再说一个字。 这些天,他枯坐高台之上,也曾想过一了百了。但一想到九泉之下如何面对祖宗,如何面对李膺、何颙等人,他就丧失了勇气。 袁谭再拜起身,准备下台,走到台沿,又停住脚步。 “阿翁是想回邺城,还是留在这里?” 袁绍微怔,随即说道:“有何区别?” “你若是回邺城,也就罢了。如果你留在这里,难免要和公路会面,我怕……” 袁绍顿时气短,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他当然想收回冀北,如此才有和审配讨价还价的实力。可是留在冀北,大概率要和袁术发生冲突。 袁术不攻冀北,是不愿意和袁谭兵戎相见。袁谭如果离开了,袁术绝不仅会像以前那么客气。 况且袁谭要称臣,也不可能空着手去,至少要带上一两个郡国。 将河间、中山交给袁术,再正常不过。 见袁绍不说话,袁谭没有再问。“阿翁不妨再考虑考虑,反正我暂时还不会离开。” 袁绍松了一口气。 明知最多只能延缓一两个月,他还是很开心。 —— 袁谭重新上马,向易水走去。 荀谌跟了上来,回头看了一眼远处的高台。在渐渐稀疏的树影中,高台朦胧如烟。 “主公怎么说?” 袁谭摇摇头,心情低落。“身为人子,我不忍言。” 荀谌收回目光,仔细打量了袁谭片刻。“显思,这不是你的错,但你当引以为鉴。治国当分主次,否则必然生乱。小小一个冀州都能进退失据,将来到了西域,如何能立足?” 袁谭点点头。“受教了。” —— 渡过易水,袁谭与荀谌直奔袁术大营。 沿途遇到不少士卒,询问了他们的身份之后,迅速将消息传回大营。 等他们赶到大营时,收到消息的袁术已经站在大营门口。没等他们下马,袁术就大笑着迎了上来。 “显思,你怎么来了?想我了?” 袁谭翻身上马,拱手施礼。“阿叔,我有事来向你请教。” “好说,好说。”袁术眉开眼笑,又瞅了一眼荀谌。“听说你去了河东,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样,这次大开眼界了?你们弟兄几个都是聪明人,不过真要说最聪明的,还得是文若。” 荀谌下了马,冷着脸,没理袁术。 袁术嘿嘿一笑,也没理他,拉着袁谭的手臂往大帐里走。“说说,遇到什么麻烦了?放心,阿叔帮你摆平。” “阿叔,我想去西域。” 袁术一愣。“西域?” 袁谭将来意说了一遍。 他想赴朝请罪,然后去西域征战,计划是好的,但能不能得到天子同意,他却一点把握也没有。 荀谌也没有把握,荀彧没给他任何承诺。相反,荀彧拿到是担心天子会觉得荀家在西域的势力太大,有尾大不掉的隐患。 袁术听完,挠了挠头,也觉得这个要求有点超出他的能力范围。 这种事,只有天子才能定,否则袁谭到了西域也无法立足。 “显思,你是想在西域立国吗?” 袁谭点了点头。在袁术面前,他没有必要隐瞒。 能不能达到目标,袁术的态度很关键。能帮他说服天子的只有杨彪,而能让杨彪帮他的只有袁术。 “这一点,你比伯阳强。”袁术感慨道:“那竖子在长安那么久了,文不成,武不就,就连闯祸都不会,一点也不像我儿子。” 荀谌忍不住撇撇嘴。“要是像你,还能活到今天?” “我怎么了?”袁术不以为然。“我不比你活得自在?” 荀谌转过头,不想和袁术争执。 袁术咂了咂嘴,有点无奈地点点头。“我来问问,能不能成,要看天命。不过照我说啊,就算去不了西域,也比留在冀州强,至少可以睡得安稳些,对?” 袁谭深表赞同。 他实在是太累了。看不到一点希望,还要时刻提防着审配来攻。如果幽州牧不是袁术,他恐怕早就支撑不下去了。 与其苦熬,不如放弃。 “你老子怎么说?他要是愿意和你一起赴朝,这倒是个机会。”袁术想了想,目光一冷。“要不你就带上他,管他愿不愿意。有这么一个功劳在手,朝廷总得给点面子。” 袁谭连忙举手阻止。 不能再让袁术说下去了。再说,袁术也许会让他直接把袁绍杀了,带着首级入朝。 袁术眨眨眼睛。“你要是不下了手,让我来。国法家规,公私兼顾,一举两得。” 荀谌也有些按捺不住。“袁公路,能不能说点有用的?” “怎么没用?”袁术没好气的说道:“你们这些读书人,平时自诩足智多谋,真正做起事来却前怕狼后怕虎,既想吃肉,还怕惹一身腥,什么事都想假手于人。当初害我袁氏满门……” 袁谭连忙拦住袁术。“阿叔,这事与友若无关。” “我知道和他无关。”袁术哼了一声。“若是与他有关,你觉得我会留着他的命在?” 荀谌神情尴尬,无言以对。 正说着,有人快步奔了进来,将一份书信递给袁术。袁术看了一眼封皮,便喜上眉梢。 “嘿,显思,机会来了。” “谁的书信?” “你小姑。说起来,她可是难得给我写信。突然写信来,肯定是有好消息。” 荀谌忍不住呛道:“你怎么知道不是坏消息?”话一出口,他便后悔了,下意识地啐了一口。 袁术也没理他,拆开书信,读了一遍,用力一拍大腿。“果然是英雄所见略同。显思,你看,你小姑也是这个意思。” 袁谭莫名其妙。 他知道小姑——袁术的妹妹——是个厉害角色,能将姑父杨彪管得服服贴贴的,连个妾都不敢纳。要说她和袁术一样,劝他生擒袁绍去长安,却不太可能。 汝南袁氏毕竟是世族,这种违反父子伦常的事,肯定不能做。 “小姑怎么说?” “他让我劝你老子入朝。” “呃……怎么劝?” 袁术抚着胡须,嘿嘿一声冷笑。“还能怎么劝,当然是带上数万幽州铁骑去劝。” 第794章 乱拳制胜 荀谌不以为然。 袁术这个幽州牧有名无实,没几个人真把他当回事。 这话要是从荀攸嘴里说出来,还有几分可信。从袁术嘴里说出来,就是个屁。 还几万铁骑,他能调动的最多几千人。 袁谭也没放在心上。 袁术说话不着调,这是他从小就知道的事。 值得注意的是小姑母袁夫人的信。 身为司徒杨彪的夫人,袁夫人有着常人难及的消息来源。她能提出这样的建议,本身就说明这个建议有着极大的可行性。再考虑到她对父亲袁绍的一贯态度,背后的人已经呼之欲出。 袁谭决定立刻赶回去,将这个消息报告给袁绍。 荀谌支持袁谭的决定,并进一步建议袁谭先和郭图、许攸以及逢纪商量。 袁绍的情绪极端不稳定,未必能做出明智的选择。郭图等人则不同,他们迫切的等待着大赦的机会。杨彪夫妇担保的机会太难得了,他们一定会牢牢抓住。 袁谭走了,荀谌则留下,继续与袁术商议。 如果袁绍执迷不悟,不肯入朝,那袁谭控制下的诸郡交给谁就需要认真考虑,总不能还给审配等人。 因为崔琰滞留长安不归,朝廷也对袁绍、袁谭父子的争执没给任何意见,河间、中山两郡国还不算袁谭控制,自然也不能由袁谭直接处理。 袁术的态度很简单,直接出兵占领就是了。审配若敢来攻,那就大战一场,顺势平定冀州,岂不美哉? 荀谌觉得和袁术没法商量,找个理由,去了弹汗山。 他们万万没想到,袁术玩了把大的。 袁术召集鲜于辅、阎柔等人,对他们说,袁绍冥顽不灵,上拒朝廷诏令,下负袁氏家法,我忍他很久了。现在朝廷要举行论讲,不想兴师动众,开春之后,必然动手,我们要提前做好准备。 为了证明自己的观点,袁术又拿出最近收到的邸报,一一指给他们看,特别是其中两点。 一是朝廷正在并州安置五年前投降的鲜卑人、匈奴人,将他们变成编户。编户是什么?那就是要交赋税、承担各种徭役的人,兵役也在其中。 鲜卑人、匈奴人除了放羊,还能干什么?充当骑兵。 可以想象,届时攻入冀州的必然有大量鲜卑、匈奴骑兵,袁绍必败无疑。 另一件事,就是朝廷度田的心意已决,谁也挡不住。那些贤良文学都是伪君子,说的都是屁话,他们的眼里只有中原大族,没有普通百姓,也没有你们这些边州人。 朝廷度田,就是要为普通百姓求一条活路,就是要为幽并凉这样的边州人声张正义。你们看刘备,他那宗室的身份有几分靠谱?但天子相信了他,恢复了他的宗籍,还给他建国的机会。 刘备为什么能守住彭城?就是因为他推行度田,得将士死力。如今在东海、彭城等地度田,才得以支撑他与袁熙大战。 你们想好了。如果还犹豫不决,明年就可没你们的机会了。到时候幽并凉三州中最惨的就是幽州,鲜卑、匈奴、乌桓之中最惨的就是乌桓人。 你们看,凉州人支持朝廷用兵,出了多少重将?幽州人呢,除了刘备,就没有其他人了。田畴入朝数年,一点消息也没有。 这是天子对幽州人的实力没信心啊。 要是你们有胆气,那就跟着我出兵,夺取冀北,让朝廷看看幽州人的力量,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天下名骑。 鲜于辅等人心动了,只是有些犹豫。 没有朝廷诏书,擅自出兵,这责任可不小。 袁术拍着胸脯说,你们放心,我是幽州牧。如果朝廷怪罪下来,责任是我的。如果朝廷有赏赐,功劳是你们的。 他大言不惭的说,我是有爵位的封君,儿子、女儿、女婿都是人才,将来小女儿还要进宫做贵人,不差钱。对我来说,除掉袁绍这个家门败类更重要。有好处,都给你们。 一席话,说得鲜于辅等人心花怒放,随即行动起来。 数日之间,袁术以幽州牧的身份传书涿郡、广阳、渔阳、上谷,征调人马,齐聚涿郡。 幽州天气冷,秋收早,各郡国钱粮充足,正想找点事做。听说幽州牧调兵,还有鲜于辅、阎柔等人的支持,他们迅速行动起来。 就连附近的乌桓、鲜卑部落都派出了骑兵助阵。 仅仅半个月,袁术就征集了三万步骑,沿易水列阵,做出一副准备渡河攻击的架势。 袁谭闻讯大惊,连忙赶来见袁术,询问这是怎么回事。 见了面,袁术就问袁谭,你说服他了吗? 袁谭苦笑。 正如袁术、荀谌猜测的那样,袁绍根本不相信袁夫人的方案,觉得她就是想将自己骗到长安去。要他相信也可以,让朝廷下诏。 不管郭图、许攸怎么劝,袁绍就是不答应。 袁术挥挥手。那你别管了,让我来。你管好你的部下,不要自找没趣就行。我们俩要是两败俱伤,就便宜了审配。 袁谭思来想去,觉得袁术虽然胡闹,却也没别的办法可想,只得下令麾下各部不要抵抗,由袁术渡河。 袁术轻而易举的渡过了易水,又“击溃”袁谭的部下,包围了袁绍的大营。 形势发展得太快,别说荀攸、审配来不及反应,就连袁绍都没反应过来,就被袁术包围了。 面对耀武扬威的袁术,袁绍的亲卫营也没敢反抗,在逢纪等人的劝说下,放下武器投降。 袁术带着那口思召剑,再一次来到了袁绍面前。 “你反正是个死。”袁术背着手,在袁绍面前来回踱着步。“但你可以选择怎么死。” 袁绍气得面色潮红,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有区别吗?” “有区别。比如说,你现在死,就是畏罪自杀。按朝廷制度,我要砍下你的首级,用石灰腌好,送到长安,再在未央宫北阙上示众十天半月。” 袁术咂了咂嘴。“最近长安很热闹,看的人一定很多。” 袁绍的脸顿时煞白,额头全是冷汗。 “你于国是罪臣,于家是逆子,这祖坟肯定是不能进的。到时候随便找个乱葬岗埋了。我想来想去,和董卓埋在一起可能比较合适。九泉路上,你们做个伴也不错。” 袁绍又怒又气,嗓子一甜,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公路,你不要欺人太甚。” 袁术俯下身体,盯着他看了两眼,一字一句地说道:“你算人吗?” 第795章 冀北变局 袁绍昏迷不醒。 不管袁术说什么,他都没反应。 袁术气极,拔出思召剑,准备直接砍下袁绍的首级,送往长安。袁谭苦苦哀求,请袁术给袁绍一点考虑的时间。 袁术答应了,命人将袁绍软禁起来,由袁谭慢慢劝。 他召来郭图、许攸等人,询问他们的建议,是按兵不动,还是进续南下,攻击审配,收复整个冀州。 许攸哑然失笑,说袁术不自量力,就凭这骗来的三万人就想收复整个冀州。 你真当审配是无能之辈? 如果审配真是无能之辈,我们何至于滞留冀北多时。 袁术频频点头,走到许攸身边,突然拔剑出鞘。许攸措手不及,连忙抽身急退,终究还是慢了一步,被袁术一剑击中右肩,伤口深可见骨,鲜血淋漓。 “袁公路,你……”许攸怒目而视。 袁术变了脸色,厉声下令,命人将许攸擒住,缴了他的剑。 许攸虽然剑术高超,但受伤在先,又寡不敌众,很快就被擒住,按在地上。他怒视着袁术,骂不绝口。 袁术蹲在奋力挣扎的许攸面前,拍了拍许攸涨得通红的脸。 “许子远,我早就想杀你了。你剑术高超,我奈何不了你。今天你落到我手里,还想嚣张吗?来了,先给我砍了他的右手。” 郭图连忙上前阻止。他张开双臂,挡在许攸面前。 “公路,你太过份了。” 袁术打量着郭图,微微一笑。“郭公则,我这是救你,你知不知道?” “怎么说?” “你与他相交多年,不会不知道他当年与王芬谋刺孝灵皇帝的事?这可是谋逆,要诛三族的,天子再大度也不会饶了他。你和他混在一起,想干什么?你要是想一起死,我成全你,反正就是一刀的事。你要是不想死,就站远一点,不要溅你一身血。” 郭图的脸色变了几变,僵立不动。 袁术伸手将他推开,用脚踩住许攸的右臂,一剑砍下了许攸的右手。 许攸痛得一声长嚎,晕了过去。 袁术有些遗憾。“噫,你和何伯求还真是一路货,平时看起来无所畏惧,真遇到事,就现了原形。一只手而已,你杀人的时候那点狠劲呢,怎么都不见了。” 郭图、逢纪等人面面相觑,心生悔意。 怎么和这种人混到了一起? 他们不肯为袁术出谋划策,袁术也不信任他们。袁术一面排兵布阵,准备迎战审配,一面上书朝廷,请求朝廷安排大军合击冀州。 与此同时,袁谭带着袁绍等人赶赴长安。 —— 冀北的变局超出所有人的预料。 最先收到消息的是荀攸。 早在袁术出兵之前,荀攸就收到上谷太守张辽的消息,说幽州牧袁术征召乌桓骑兵,也不说是什么原因。 荀攸当时也没多想。身为幽燕都护,他的辖区在塞外,上谷、代郡并不是他的直接辖区,只是配合他作战而已。袁术身为幽州牧,原本就有调动上谷、代郡兵力的权力,并不需要向他通报。 而且袁术只调上谷兵,不调代郡兵,看起来也不像是有大动作。 等荀谌赶到,问起这件事,荀谌才意识到袁术不是说了玩,是来真的。尽管如此,他也不觉得袁术真能干成这件事,只是建议荀彧攸多留心,派人去打听详情,再作计较。 这一犹豫,就错过了时间。 等荀攸收到消息,确认袁术是真对冀州用兵的时候,袁术已经拿下了河间。 收到消息,荀攸、荀谌大惊失色。 但他除了急报朝廷之外,也无可奈何。 没有朝廷的诏书,幽州也没有向他求援,他无权带兵入塞。 与荀攸差不多时候收到消息的是审配。 崔琰滞留长安未归,审配摸不清朝廷的心思。在收到崔琰劝他向朝廷称臣的消息后,他也懒得理会。 睢阳来的邸报也有进入冀州的,却被他控制住了。除了一些信得过的人,普通人根本不清楚朝廷在对度田进行大讨论。 他的注意力在青州。 孙策转任北海太守,率领江东水师进入渤海,截断了袁熙的退路,也威胁到了冀州本土的安全。审配不得不将主力安排在平原、清河,接应袁熙,防止孙策、刘备趁势进攻冀州。 兵力有限,他甚至无法对袁谭软禁袁绍的事做出及时反应,一拖再拖。 收到袁术集结人马的消息,他并不怎么相信,派人再三确认。 等他知道袁术夺取了河间,将袁绍、袁谭一网打尽的时候,这才意识到出了问题。 与田丰商量后,他决定收缩兵力,固守邺城。同时派人上书朝廷,控告袁术擅自用兵,攻击冀州。 士孙瑞、钟繇等人也陆续收到了消息,但他们都无法做出响应,能做的只是上书请诏。 —— 温室殿。 诸葛亮将几封奏疏按照时间顺序摊在案上。 刘协看着这些奏疏,心情有些复杂。 一方面,他对冀州的事变大感意外。他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袁术来挑起事端,而且举得了几乎是决定性的战果。 袁绍被擒,正在送来长安的路上,冀州大局已定,只是最后如何收官的问题。 另一方面,他又清楚的知道,这是必然之局,迟早的事,算不上什么赫赫之功。 要说影响,就是让他更有信心了。就算不用武力,仅凭降维打击的优势,他也能一步步推进改革,没人可以挡住他的脚步。 区别只在于快慢而已。 一会儿功夫,议郎田畴先赶到了。 见礼之后,刘协也不迂回,直接让田畴先看袁术的奏疏。 田畴看完,又惊又喜。惊的是袁术简直是胡闹,没有朝廷诏书,擅长用兵,犯了大忌,还拖上了幽州人。喜的是袁术居然成功了,不仅夺取了河间,还生擒了袁绍。 有这样的功劳在手,就算朝廷怪罪,袁术至少也可以功过相抵,而幽州人大概率会有些功劳。 刘协说道:“子泰,你觉得该继续用兵吗?” 田畴迅速权衡了一下利弊,躬身说道:“臣以为可急进兵,缓度田。” “怎么说?” “袁绍虽称臣,但一直不执行朝廷制度,形同割据。此非长久之计,如今有机可乘,当以武力平定冀州,使诸郡国并受朝廷委任。至于度田,当依中原制度,择一二郡国试行,不必急于推开,以免激起不必根的反抗,徒增伤亡。” 他顿了顿,又道:“至于冥顽不灵,非要与朝廷刀兵相见之辈,自然当予以严惩,枭其首级,没其家产,以儆效尤。如此,冀州不度田亦是半度田。” 第796章 大小之辨(玄清竹打赏加更) 刘协很欣慰。 他欣慰的不是田畴的方案有多好——田畴的方案并无新意,都在他的预料之中——而是田畴态度的改变。 经过几个月的讨论,度田利大于弊已经成了共识,剩下的分歧是该不该强行度田。反对的意见大致分为两种:一种是以不义的手段推行度田无法实现正义的王道;一种是急功近利会激化矛盾,不如缓缓图之。 前一种务虚,后一种务实。 田畴显然是后一种。 在冀州强行度田,不如分而治之,仅对顽固分子如审配之流进行打击。打掉这些实力最强的反对者,不仅可以实现震慑,度田的目标也实现了大半,而且更加彻底。 当然,更重要的是没有心理负担。 违抗诏书,逆势而动,人人得而诛之。 从这个角度来说,田畴的方案近乎完美。 正说着,刘和快步走了进来。见田畴在座,他有些意外。行了礼,入座,看了几份奏疏,刘和大感惊讶。 “不意袁公路竟有如此胆略。” 刘协也不禁莞尔。 诸将之中,袁术的能力大概是最差的,胆子却是最大的,而且不按常理出牌。说得好听点,是兵不厌诈,出奇制胜。说不得好听点,是卑鄙无耻,无所不用其极。 上次在庐江伏击颜良,这次在冀北偷袭袁绍,一南一北,他两次打破僵局,功劳足以让很多人瞠目结舌,甚至捶胸顿足。 “你觉得该如何处理冀州?”刘协开门见山。 他很忙,没时间和他们互相试探。 刘和仔细想了想。“臣以为当趁势进兵,平定冀州。袁绍被擒,袁谭请罪,冀州人心惶惶,正是进取之时。袁熙在青州,为孙策、刘备所围,急需增援。若能四面进击,包围邺城,则袁熙孤立无援,必败无疑。袁熙败,则审配固守孤城,非降则死,又有几个人能与他同心?” 刘和说完,手指轻叩案几。“当初袁绍不肯降,是希望朝廷急于度田,山东生变。而山东诸郡之所以反对度田,也是寄希望于袁绍起兵。如今袁绍被擒,山东士大夫绝望,正是朝廷进击之时。” 田畴诧异地看了刘和一眼。 刘和就是东海人,他居然如此激进地赞成度田? 刘和感觉到了田畴的目光,却没有说话。 刘协微微颌首,随即又问了一句。“你们觉得谁来负责这场战事?” 田畴、刘和异口同声地说道:“非陛下亲征不可。” 刘协有些意外。 在他看来,这一战其实并没有什么难度,不管是韩遂还是士孙瑞,都有足够的能力摆平,似乎不需要他亲征。 但他转念一想,又觉得他们说得有理。 正因为任何一个人都可以,所以任命谁,都会让其他人不平。想来想去,只有他亲掌全局,才能让诸将听从命令,集中力量作战,而不是互相争斗。 “兹体大事,当与三公商议。”刘协最后做出了决定。 —— 出了大殿,田畴与刘和并肩而行,脚步轻快。 “几日不见,公衡面目一新,可喜可贺。”田畴半真半假地说道。 刘和转头看看田畴。“子泰今日气色也不错,同样值得一贺。跟我去喝两杯,如何?” 田畴哈哈一笑。“军中能饮酒么?” “平时不能,今天情况特殊,不妨小酌。” “既然如此,恭敬不如从命。” 田畴是议郎,刘和是右部督,领散骑侍郎数十人,都是光禄勋寺的属员,只是平时不在一起,离得并不远。 来到刘和的官廨,刘和命人上酒食,与田畴对坐。一会儿功夫,酒食布好,刘和率先举杯。 “子泰,幽州故旧随袁公路立功,这是喜事,当贺。” 田畴也不推辞,举杯与刘和喝了一杯。 鲜于辅等人随袁术立功,这的确是值得庆贺的喜事。自从刘虞与公孙瓒发生冲突后,幽州人就忙于内斗,失去了话语权。 就连最后击破公孙瓒,为刘虞报仇,都是借重袁绍的力量。 如今在袁术的指挥下,居然误打误撞的生擒了袁绍,最终促成冀北平定,算是来得虽晚,却赶得很巧,运气好得让人羡慕。 有此一功,幽州也有底气与并州、凉州比肩了。 如果再考虑到刘备、刘和这两个宗室的影响加成,幽州甚至有后来者居上的感觉。 身为幽州人,田畴当然高兴。 放下酒杯,田畴长出一口气。“公衡,我所高兴的事不仅仅是鲜于辅等人立了功,从此有了立足之地。更是天子的新政让我看到了希望。从此以后,幽州不会因为人口少而缺席于朝廷了。别的不说,就军中而言,幽州人当三居其一。” 刘和哈哈大笑,举起筷子,指指田畴。“子泰,此言深得我心。虽说讲武堂招生没有地域之别,但是论吃苦,还是边州人更胜一筹。中原士大夫生活过于安逸,能考进讲武堂的毕竟是少数。” 田畴顺势提出了自己的疑问。“所以你支持朝廷度田,要让他们自食其力,劳其筋骨?” 刘和眨眨眼睛。“也不尽然。” 田畴端起酒杯。“还请公衡指教。” “子泰,你虽然没有成见,但见的人太少了。你身边的人大多是世家子弟,他们对度田的态度难免要考虑到自身的得失,先入为主,不见得准确。我所领的侍郎虽然也不尽是庶民,但他们大多家产有限,对度田不见得有多排斥,心态相对也平和一些。” 田畴点了点头,承认刘和说的是事实。 议郎大多是官宦子弟,而且是二千石以上的高官,家里大多有些田产。一旦度田,损失很大,所以对度田的弊端更为在意。有些人已经偏执到枉顾事实的地位,连他都看不下去。 而刘和身边的人则大多出自寒门,有些甚至是庶民,凭武艺为郎。这些人度田的损失有限,也不那么排斥。 “如果我告诉你,度田之后,即使是世家大族,只要头脑灵活,肯花心思,收入不仅不会减少,而且能大幅增加,你相信吗?” 田畴愣了一下,随即恍然。“农不如工,工不如商?” 刘和点点头,挟起一块肉,放入口中,缓缓地嚼着。 “无农不稳,朝廷度田是为了保证百姓温饱,避免生乱。只有人人不用担心饥饿,天下才有太平。只有天下太平,工商才有机会。朝廷只是反对兼并,却不抵制工商,哪里是与民争利?分明是为民谋利嘛。那些人守小利而弃大利,如抱树而弃林,守井而弃海,简直可笑。” 第797章 我自从容 田畴恍然,随即又问道:“话虽如此,度田也难逃恶名。今日度田,焉知将来不会有告缗令?” 刘和哈哈大笑,用筷子指指田畴。“子泰,你这是因噎废食啊,不可取。且不说天子新政,意在利万民,而非与民争利。就告缗令而言,也有其不得以处。你仔细想想,当时若不行告缗令,任由巨商大贾置田,还能等到百年之后才被王莽篡位吗?只怕大汉已经像秦国一样土崩了。” 田畴挥挥手。“你不要顾左右而言他,纵使度田、告缗能解一时之急,终究是饮鸩止渴,绝非王道。” “王道不是空喊几句道德仁义就会实现的,夫子为鲁大司寇,也要诛少正卯,去三桓。”刘和幽幽地说道:“若是真有人觉得天子年少可欺,逼得天子行霹雳手段,就悔之晚矣。” 田畴苦笑道:“公衡,你真是变了。我真没想到,你会有如此激进的想法。” “这不是我一个人的想法,军中将士大多这么想。”刘和端起酒杯,又道:“子泰,时势不同了,切不可拘泥于故事。以今视昔,有如以汉视鲁,不可等量而语。儒门不经一番脱胎换骨,恐怕难当重任。” 说完,他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田畴若有所思,微微颌首。 —— 次日朝会,刘协向与会的公卿大臣传达了相关的消息。 和田畴、刘和的意见一样,公卿大臣们都认为天子亲征最为合适。虽说审配不是袁绍,但冀州却有着非常重要的意义,哪怕就是走一趟,也是必要的。 这是冀州的特殊地位决定的。 天下十三州中,冀州并非户口最多,却以地势平坦,物产丰饶着称,自古便是上土,加上民风尚武,实力不可小觑。 往远了说,赵国胡服骑射,最有希望与秦相争。长平之战决定的不仅是赵国的命运,更是六国的命运。 往近了说,巨鹿之战是秦楚相争的转折点,光武则以河北起家,就连黄巾之乱的中心都在冀州。 如果不是天子变法图强,袁绍也许会再一次证明冀州的价值。 在这样的认识下,天子应该亲征邺城,而不是委任大将。 先帝出于河间,灵思皇后出于赵国,这是天子与冀州的缘份,不可辜负。 看着侃侃而谈的刘和,刘协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刘和就是东海恭王刘强的后人,而刘强是光武帝嫡长子,曾被立为太子十八年,最后因生母郭圣通被废,“主动”辞去皇太子之位。 某种意义上,他们这一系就是朝廷与冀州系矛盾的牺牲品,想必也对冀州人的执念感同身受。 审配之流要平定,但冀州人的执念也要化解,否则将来还会有事。 刘协与大臣们商量了一番,最后决定亲征冀州。 山东的兵力是足够的,毋须再从关中调兵,他只要带上虎贲、羽林等禁军即可。步兵、射声诸营就在太原,到了邺城之外,正好可以归列。 大体上意见统一,唯有如何处理袁术上,出现了一些分歧。 有人认为袁术有功,一举拿下了袁绍,为平定冀州创造了机会。 有人则认为袁术擅自出兵,而且越境攻击冀州,虽然有功,但违反朝廷用兵制度在先,不能不罚。 紧接着,就有人把话题转到了州牧的权力过大,再次提议取消州牧,只设刺史,尤其是限制刺史对军事的干涉。 毕竟现在能动用一州兵力的不仅是州牧,刺史也是可以的。 只有从根本上取消刺史的兵权,才可以避免重蹈覆辙。 刘协依旧没有发表态度,只是听大臣们争论,让人记下来存档。看看都有哪些人支持,哪些人反对,又都有什么样的理由。 实事求是的说,现在还没到取消州牧的时候,至少不是最好的时候。 讨论,就是制造舆论,看看大臣们的反应。 —— 会议结束之后,大臣们退去,杨彪留了下来。 刘协请他喝茶、吃点心,顺便再说说袁绍的事。 袁术看似滚刀肉,其实乖宝宝。就算顺势撤了他的幽州牧,估计他也不会有什么激烈的的反应。 安排他去幽州,本来就是为了给袁绍制造麻烦。如今袁绍就擒,他的任务也就完成了,可以功成身退了。 反倒是如何处理袁绍有些棘手,以至于刘协暂时都不想在朝会上讨论这个问题。他相信,肯定会吵起来。 首先是无法定性。 袁绍之前已经称臣,严格来说,袁术袭击他是非法的。这也是有人攻击袁术的理由之一,只是说得不那么直接。 但是不追究袁术的责任,不代表就可以将袁绍当作罪犯。 称臣之后,袁绍没有做过违反朝廷诏令的事,朝廷没有理由将他定为罪犯,甚至还应该为他鸣不平。 杨彪也有些头疼。 他们夫妻俩是希望袁术好好谈,劝袁绍主动入朝,谁也没想到袁术会这么干,直接将袁绍俘虏了。 如此一来,如何处理袁绍就成了麻烦。 天子对袁绍恨之入骨,让天子放袁绍一条生路,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更让他们担心的是,袁绍能不能咽下这口气,会不会直接气死了? 袁绍是个心思很重的人。从易县到长安,大半个月的路程,足够他积聚怨气。为了避免出现这种情况,收到消息后,袁夫人连夜起程,赶去迎接袁绍,希望能劝他放宽心,不要走极端。 “陛下打算如何处置袁绍?” 刘协看着有些不安的杨彪,无声地笑了。“杨公,胜利者的心胸是最开阔的。我有必要置袁绍于死地吗?” 杨彪讪讪地说道:“陛下圣明,是臣以小人之心度陛下之腹了。” “如果他愿意,我可以让他做官。当然,不会是什么重要的职务。”刘协面带胜利者的从容微笑,缓缓说道:“事实证明,他连一个合格的太守都不是,还是安心养老。” 杨彪苦笑。 这可比杀了袁绍还折磨人。 但他又没有理由反对。 正如天子所说,袁绍身为失败者,根本没资格挑三捡四。就他的人生履历而言,的确也没什么提得上嘴的政绩可言。 造反是他最大的事业,也是失败得最惨烈的。 最后居然被袁术生擒了。 “陛下又打算如何安排袁谭?” “我打算让他为一偏将,随驾出征,看看他的能力,然后再论功行赏。” 第798章 上善若水 刘协知道袁谭与袁绍不同,也更麻烦。 以党人自居的汝颍人大多聚集在袁谭身边,他们不会善罢甘休,入朝之后,必然会引起更大的风浪。 单纯让他们闭嘴是不可能的,打散了也只会留下后患。思来想去,最好的办法就是打包送走。 他相信,袁谭以及他身后的汝颍人不会甘心失败,肯定觉得这是袁绍无能,不是他们的责任。如果听他们的,绝不会走到这一步。 所以,他决定给他们一个机会。 你们不是不服气么?那我就给你们一堵南墙,让你们慢慢撞,撞到你们服气为止。 当然,话不能这么说。 “如果袁谭确有用兵之才,我打算让他任一方之任。或南或北,或东或西,以便一展拳脚。”刘协搓着手指。“汝颍人才济济,岂能局限一地。实现王道的方法也不会只有一种,理当百家争鸣,各展其长,以求殊途同归。” 杨彪心中一紧。 他听懂了刘协的意思。 汝颍人太多,影响力太大,不能让他们聚在一起,要分而治之。 联想到荀恽西行,天子大概早就有这个想法,只是没摆在明面上而已。 “杨公以为可行否?” 杨彪收拾心情,思索片刻。“这么说来,只有向南了?” “为何?” “向东是三韩、倭国,刘备治之。向西是西域,轲比能治之。向北是大漠,曹操、荀攸治之。唯有南方,尚未有大将镇守。” 刘协哈哈一笑。“杨公,你闲暇之余,也应该读点闲书,开拓眼界,不能只盯着大汉周边。” “陛下的意思是……” “天下比你想象的更大。”刘协倒转筷子,蘸了些酒水,在案上画了一个草原。“三韩、倭国只是大汉的新东门而已,再往东,还有大片土地。据说武王灭商之后,有一支商人遗民就一路向东,在那里定居了……” 刘协一边画一边说,真假掺杂,给杨彪画了一个大饼。 反正杨彪也不清楚真假,等袁谭等人走出去了,他才有可能知道真相。到时候生米煮成熟饭,他们想后悔也迟了。 杨彪听得一愣一愣的。 就理性而言,他不相信刘协说的这些,这些都是传言,甚至连传言都算不上。可是就经验而言,刘协的确也不是信口开河的人。他说得这么笃定,想来必有所据,只是自己政务缠身,眼界不够开阔,这才觉得异想天开,荒诞不经。 但有一点是好事,天子没有杀袁谭和汝颍人的想法,反而想给他们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 这才是王者的气度。 比起固执甚至极端的党人,天子更自信,也更谦逊。 上善若水。 —— 太原。 士孙瑞弯着腰,钻进了袁绍的马车。 袁绍和衣而卧,一动不动,只是脸色有些泛红。 士孙瑞在一旁坐下,顺手拉上车门,却将车窗拉开了一些,然后挥了挥手。 车外的袁谭等人看着士孙瑞,默契地转身,离开马车十余步。 沮授走了过来,与袁谭见礼。 两人不约而同的一声叹息,心情很复杂。 士孙瑞靠在车壁上,看着窗外,幽幽地说道:“本初,一晃我们整整十年没见了。你一定没想到,我们会有这种方式见面?” 袁绍一动不动,只是将身上的被子往上拉了拉,遮住通红的脸。 “你可以不见我,到了祁县之后,要不要见子师?你也可以不见子师,到长安后,要不要见太傅和太仆?” 袁绍的身体颤了一下,缓缓拉开被子。“若非无颜相见,我又何必偷生至今?君荣,你素来多智,你说我是当苟且偷生,还是一死了之?” 士孙瑞收回目光,看向袁绍。 袁绍睁开了眼睛,只是没看士孙瑞,眼神盯着虚空。 “你认输吗?”士孙瑞淡淡地说道。 袁绍沉默了良久。“不认输也是输。” 士孙瑞点点头。“那你知错吗?” 袁绍缓缓转头,看向士孙瑞,眼神变得凌厉起来,还带着几分自嘲。“不知,还请君荣指教。” “你没错。”士孙瑞幽幽一声叹息。“是我们错了。” “君荣这是……何意?” “你没听错,我也没有取笑你的意思。不是你错了,而是我们都错了。”士孙瑞恢复了平静,轻轻地抚着膝盖。“这也是我与伯俊(魏杰)、元英(沮俊)、公与(沮授)的共识。我们最喜论道,却不知道,用的都是术。以术为道,焉能成功?” 听到沮授的名字,想到沮授可能就在车外,袁绍心中一紧。 半晌之后,袁绍才恢复了平静。“依君荣之见,我不是败于天子,而是败于不知道?” “就算你成功了,你能做得比光武皇帝更好么?帝乡由南阳变成汝南,又能什么区别?你以袁熙为嗣子,郭后之事能避免吗?” 袁绍无言以对。 其实他这些天也想过这些问题,结论和士孙瑞差不多,只是他不愿意面对,也没机会面对了。 他现在想的是,自己是该活着受辱,还是该身败名裂。 不管是生是死,他似乎都无法幸免。 袁术说的那些话,始终在他耳边回荡,一次又一次的让他从睡梦中惊醒,然后睁着眼睛,苦熬到天明。 “君荣,我该怎么办?”两行浊泪涌了出来,袁绍泣不成声。“我该怎么办?” “我不知道。”士孙瑞叹息道:“我很同情你,但我没有办法帮你。这一切,只能由你自己去面对。” “我该怎么办……”袁绍失声痛哭。 士孙瑞沉默了片刻。“你该怎么办,我不清楚。但是我想,你或许应该想想显思怎么办。他不是你,他还有选择的机会。如果他能成功,我们就不算失败。” 袁绍忍住泪水,转头看了士孙瑞一眼。 士孙瑞神情肃穆地点点头。 “他……还有选择的机会?” “我相信有。” “去西域?自我流放万里?” “西域不等于流放。”士孙瑞说道:“你别忘了,舜流丹朱于豫章,秦政流放吕不韦于蜀郡,如今豫章、蜀郡可都是富庶之地。百年之后,焉知西域不能和中原一样衣冠文明?” 袁绍诧异地看着士孙瑞。 士孙瑞的眼神很坚定,看不出一点犹豫,显然早就做了决定,而且有成功的信心。 “那……我能为显思做什么?” “承担所有的责任,立他为嗣,让他从容出征。” 第799章 心病难医 袁绍的嘴角挑起一丝自嘲的笑容。 “君荣,恕我不能从命。身为人父,我不希望显思远赴西域。万里之外,风土殊异,生死难料。就算裂土封疆,百年之后,魂不能归故里,终是野鬼。” 他摇摇头。“儒门人才济济,不必显思。” “本初……” 袁绍转过身,背对士孙瑞,闭上了眼睛。 士孙瑞见状,无奈地摇摇头,起身下了马车。 袁谭等人看了过来,见士孙瑞苦笑,不禁齐声叹息。 连士孙瑞都无法劝说袁绍,他们想不出还有谁有这样的能耐。 郭图心中恼怒,骂了一声:“袁公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众人沉默,没有接郭图的话题,却都心有戚戚。 袁谭更是脸色发白,愁容满面。 如果不是袁术做事鲁莽,使袁绍颜面扫地,他们怎么会落到这般田地。 朝廷将如何处置袁绍,已经成了悬在他们头顶的一口剑,随时会落下来,斩断他们的一切希望。 士孙瑞见状,只好劝道:“诸君放心,天子圣明,公卿中不乏贤者,绝不会意气用事。你们有空,不妨多做些准备。事不预不立,准备得越充分,将来成功的希望越大。” 荀谌点头赞同,郭图却连声叹息,向袁谭使了个眼色。 袁谭会意,对士孙瑞拱手道:“士孙公,家父疲惫,不能长途跋涉,能不能在太原休息几天,找医匠调理一下身体?” 士孙瑞点点头。“不必去太原,就在我营中。我营里有好医师,是太医署调教出来的良医,最擅此道。” 袁谭如释重负,再三致谢。 —— 士孙瑞将袁绍接到自己营里,安排了住处,又请医师为他诊脉,调制汤剂。 但哪怕是太医署的优秀毕业生也只能治袁绍身体的病,治不了他的心病。 他还是沉默寡言,一副心如槁木的模样,让人无可奈何。 直到袁夫人赶到太原。 得知袁夫人将至,袁谭又惊又喜,郭图、荀谌却有些紧张,不知道该不该让她见袁绍。 袁夫人虽然不像袁术乱来,却也不是什么善茬,性子强硬得很。指望她和袁绍好好说是不现实的,万一两人一言不合,袁夫人出言不逊,再将袁绍逼死了,那可怎么办? 纠结之下,还是士孙瑞拿了主意。 袁夫人不远千里,从关中赶来,不可能只是为了骂袁绍一顿。当初让袁术劝袁绍投降的人也许不是她,但书信是以她的名义发出的,她也算是始作俑者。这件事由她来解决,再合适不过。 郭图等人无奈,只得听取士孙瑞的建议,由袁谭出面,将袁夫人接到营里。 看到憔悴的袁谭,袁夫人便叹息不已,心生怜意。 袁绍追服母丧的时候,袁夫人还没有出嫁,曾带着年幼的袁谭玩耍,心疼袁谭幼年丧母,对袁谭格外照顾。 一晃袁谭年近三十,却被袁绍连累成这般模样,让她又生气又不忍。 “他怎么样?”袁夫人开门见山。 袁谭拱手施礼。“蒙士孙公照顾,派营中良医用药,身体尚好,只是心病难医。” 听说袁绍没死,袁夫人心里的一块大石头落了地,随即冷笑一声:“什么心病难医,就是不愿承担责任,还想全身而退。” 袁谭神情尴尬,不敢接袁夫人的话。 袁绍想什么,他们其实都清楚,只是没人敢说,也只有袁夫人可能直言无忌。 “你有什么计划?” 袁谭随即将自己的想法说了一遍。这是他和郭图、荀谌商量的计划,也得到了士孙瑞等人的大力支持,但能不能成行,最后要看天子是否会给他这个机会。 能为他在天子面前说上话的人,只有杨彪。 袁夫人听完,摇摇头。“显思,你志在高远,这一点我很欣慰,但万里征伐不是你想的这么简单。恕我直言,你还没准备好。” “还请姑母指点。” 袁夫人打量了袁谭两眼。“你在士孙君荣营里住了几天,觉得他的部下训练如何,你能承受得来吗?” 袁谭仔细想了想,不太确信地说道:“应该可以。” 袁夫人撇了撇嘴。“听你说得这么没底气,就知道你不行了。我不妨告诉你,士孙君荣训兵虽然用心,比起天子来,还得差得太远。练兵的事,我不懂,也给不了你什么建议。有机会,你与子美谈谈,问问他狼骑是如何训练的,就知道差距了。” 袁谭心头一黯,无奈地点了点头。 这一段时间以来,支撑他的就是西域立功,结果被袁夫人当头泼了一盆冷水,顿有幻灭之感,只觉得前途一片黑暗,看不到一点希望。 “显奕如何?” 袁谭一惊,打起精神,答道:“应该还在青州,好久没收到他的消息了。” “你们啊,算什么父子兄弟?”袁夫人一声叹息。 —— 进了士孙瑞的大营,袁夫人也没休息,直接去了袁绍的住处。 袁绍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袁夫人站在床前,打量了袁绍一眼,面露不屑。她挥了挥手,让袁谭等人都出去,站得远些。 袁谭不敢怠慢,退了出去,连侍候袁绍的两个侍女都离开了,房中只剩下僵卧的袁绍和立在床前的袁夫人。 “本初,你装了一辈子,还准备装到什么时候?”袁夫人语气淡淡地说道。 袁绍身体一振,仿佛想转过身来,却还是忍住了。 “你若是真的心灰意冷,不想见人,不如回汝南去守墓。关东太平,我正打算将叔父、父亲、兄长他们移葬汝南。你为他们守墓,闭门自省,将来或许还可以葬入祖茔,免得做个孤魂野鬼。” 袁绍的气息变粗,慢慢转过身,坐了起来,看着袁夫人,脸色苍白。 “若能如此,我死而无憾。” “不过我有一个要求。” “你说。” “传书显奕,让他不要做无谓之争。”袁夫人的语气变得严厉起来。“审配若是不肯降,你在邺城的妻妾儿女恐怕凶多吉少。显思不中你的意,你能指望的也只有显奕了。你总不会希望孤独终老,将来连个送终的人都没有。” 袁绍心中一紧。“朝廷要强攻邺城?” “除非你能命令审配投降。”袁夫人哼了一声:“你做得到吗?” 袁绍的脸红一阵白一阵。“我……可以试试。” “那就这么说定了。”袁夫人转身就走。 袁绍下意识的抬起手,“唉”了一声。 袁夫人停住脚步,转头看着他,眼神讥诮。 袁绍被袁夫人看得无地自容,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最后只憋出几个字。 “慢……走,不送!” 第800章 破釜沉舟 袁夫人出了门,掩着鼻子,对守在门外的袁谭说道:“让他多出来晒晒,人都快霉了。” 袁谭一边挥手让侍女们赶紧进去服侍,一边陪着袁夫人往前走。 “姑母,他……答应了?” “他会写信给审配,也会写信给显奕。显奕应该没什么问题,审配会不会降,却没把握。显思,你觉得审配会降吗?” 袁谭略一琢磨。“会降,但他肯定会提条件。” “提条件?”袁夫人冷笑一声:“那他就只能等死了。” 她顿了顿,又叹了一口气。“他死不足惜,你的弟妹还年幼,就这么死了,未免可惜。袁氏遭劫在前,五十余口死于非命,仲河公这一脉只剩下寥寥数人。若是再遭此劫,真是祸不单行。显思,谁能说动审配,让他投降?” 袁谭仔细想了想。“或许可以请沮公与出面一试。” “你安排一下,我要见他。” —— 沮授有些意外。 袁夫人不见郭图,不见荀谌,也不见士孙瑞等人,却要见他。 听袁谭说了原委之后,他苦笑道:“袁将军,你高估我了。事已至此,别说是我,就算是田元皓也无法左右审正南。” 他突然一愣,盯着袁谭看了两眼。 袁谭不解。“沮君?” “我明白审正南为什么困守邺城了。”沮授站了起来。“请将军带路,我去拜见袁夫人。” 袁谭大惑不解,却还是带着沮授来到袁夫人面前。 双方见礼完毕,沮授开门见山。“夫人出身高门,又为杨公之妻,想必知道本朝之初的故事?” 袁夫人微微颌首。“略有所知。” “那你应该也知道审正南为何明知不敌,却不肯投降。” 袁夫人黛眉微动。“你的意思是说……审配欲以我袁氏子弟为质,欲与朝廷谈判?这也……”她不禁笑了起来,觉得不可思议。 沮授却不笑,反而越发严肃。 袁夫人笑了两声,也不笑了,脸色越来越难看。 她听懂了沮授的意思。 不是她找沮授,而是审配找她。审配挟持了袁绍的妻儿,就是等她来谈判。 对审配来说,有能力改变天子决定的只有她,准确地说,是只有她的丈夫杨彪。 “沮君,他可能高看了我,也高看了我的丈夫。”袁夫人寒声道:“没有人可以左右天子的决定,没有人。他如果一意孤行,只会死无葬身之地。” 沮授点点头。“夫人说得有理,但你不知道审正南为人。如果说我冀州多烈士,那审正南就是烈士中的烈士。” 他停了片刻,又一字一句地说道:“宁折不弯。” 袁夫人屏住了呼吸,又缓缓吐出来,反复三次。 “我尽力,但是……”她盯着沮授的眼睛。“你告诉他,我不会放过他。” 沮授郑重地点点头。“夫人的意思,我一定带到。” —— 沮授躬身而退,袁夫人怒犹未消,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袁谭也被吓住了。 审配会以他的弟妹为人质,要挟杨彪出面,与朝廷谈判? 听起来很夸张,但这的确是审配能干得出来的事情。 以他对审配的了解,如果审配真有这个心思,那危险的就不仅是邺城里的袁绍妻妾及女子,还有汝颍系的家属,当然还有统兵在外的袁熙。 所以,要为他出面的不仅是杨彪,而是整个汝颍系。只不过杨彪的官职最高,影响力最大,所以被审配寄托了最大的希望。 袁夫人渐渐恢复了平静。“显思,请郭公则、荀友若来。” 袁谭不敢怠慢,立刻起身,去请郭图、荀谌。 郭图、荀谌听完袁谭的解释,也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们的家人都在邺城,现在也是审配手中的人质。而以他们对审配的了解,如果谈不成,审配是真有可能玉石俱焚,拉着他们的家人陪葬的。 这损失可太大了,他们的家族甚至可能损失一两代人,几十年都缓不过劲来。 来到袁夫人面前,不等袁夫人开口,他们就跪了下去。 一看这架势,袁夫人知道,自己不用开口了。 沮授没有说谎,审配真是个狠人。 “诸君请起。”袁夫人扶着额头,觉得血管一下一下地跳得厉害。 她一路赶来,只想着如何劝袁绍,完全没想到要面对这个情况。几百口人的性命突然一下子放在她的肩上,让她有点喘不过气来。 “审配可能提出什么样的要求?”袁夫人抚着额头。“他总不能要求朝廷下诏,拜几个冀州人为公卿?” 郭图与荀谌交换了一个眼神,起身说道:“审配为人专横,既已破釜沉舟,还真没什么是他做不出来的。强令朝廷拜哪个冀州人为公卿的确不太可能,但要求朝廷为郭后平反,却是有可能的。” “郭后?”袁夫人眉头微皱。“这是多久远的事了,至于么?” “夫人有所不知,在很多冀州人的眼中,本朝亏负冀州人即从郭后事起。若非当年废后,则东海王刘强为嗣君,帝系将是冀州血脉。如此,则真定当为帝乡,而冀州亦蒙恩赐。” 郭图有些无奈的摊了摊手。“这几年,类似的理由,我们不知听过多少。” 袁夫人哭笑不得,觉得荒唐之极。 不过仔细想想,又觉得很正常。 冀州人偏激,汝颍人又何尝不是。两次党锢之后,汝颍人就背负了难以抛舍的负担,直至走上拥戴袁绍,与朝廷为敌的道路。 “此情可恕,此理却难容。”袁夫人叹息道:“天子不会因为如此荒唐的理由,推翻光武皇帝的故事。就算天子开明,愿意接受这个条件,又能如何呢?难道要天子去补偿冀州人这些年的损失?这显然……” 荀谌起身。“夫人,只怕审配的用意还与度田有关。” 袁夫人一愣,随即恍然。 当年郭皇后被废,便与光武皇帝推行度田有关。刘强更是因为度田激化了矛盾,双方都骑虎难下,不得不主动请辞太子之位,以息光武皇帝之怒。 光武皇帝强推度田,由废后始,至换太子止,中间还牵涉到两次日食,是本朝初年的一件大事。 如果审配能让朝廷为郭后平反,就可以进而为反对度田找到依据。如此一来,他甚至可能得到山东士大夫的默许支持,从而脱身。 袁夫人目光一扫郭图、荀谌,不禁冷笑一声。 “审配敢如此肆意妄为,恐怕也是吃准了你们会附和他?若是如此,我有必要提醒你们一句。度田是大势,没人挡得住。螳臂挡车,只会粉身碎骨。” 第801章 保大保小 见袁夫人的态度如此坚定,郭图很是诧异。 他原本以为袁夫人会为袁氏考虑,暗中推波助澜的。 毕竟汝南袁氏是山东世家之首,土地极多。袁术一根筋,不惜损人不利己,也要弄死袁绍,袁夫人不至于不为母族考虑。 万万没想到,袁夫人比袁术还坚决。 他悄悄看了荀谌一眼。 荀谌从长安返回后,对度田的态度就有些暧昧。虽然谈不上支持,却也没反对得那么激烈。他一直以为荀谌的态度改变是得到了某种利益的交换,现在看来,恐怕不尽然。 荀谌报以苦笑。 见郭图、荀谌二人神色,袁夫人有点明白了其中原由。 她挥挥手。“这也怨不得你们,朝廷新政用意深远,非亲身经历,难以体会。等你们到了长安,慢慢就明白了。就这样,我将你们的意见传回长安,天子能不能答应,那就不是我能左右的了。” 袁夫人一声叹息。“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郭图、荀谌脸色一僵,无言以对。 袁夫人想了想,又道:“在邺城平定之前,你们不要提去西域的事。万一……”她叹了一口气。“总要留点血脉才行。” 郭图、荀谌的脸色更难看了。 很显然,袁夫人对天子答应审配的要求不报任何希望,觉得袁熙等人必死无疑,所以反对袁谭去西域的计划,要为袁绍留一丝血脉。 袁绍尚有袁谭,他们的家人可都在邺城。 他们越想越恨袁术。 袁术突然出兵,不仅打了袁绍一个措手不及,也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早知如此,他们至少应该从邺城接出家属。 现在说什么都迟了。 —— 长安。 刘协坐在温室殿中,心思却不在公务上,他焦急地等待着椒房殿的消息。 皇后伏寿十月怀胎,今日生产,但情况却有些不妙。 她难产了。 肚子已经疼了两天一夜,孩子却一直没有生出来。一开始伏寿还能咬着牙,不让自己叫出声来,尽可能保持皇后的体面,现在却已经疼得撕心裂肺,一声叫得比一声响。 刘协很想去看看,却被官员们死死拦住。 妇人怀孕、生子都是恶事,按规矩,连正房都不能住,要搬出去单住的。如今形势简便,皇后得以在椒房殿生产,已经是破了规矩,说不定难产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再让天子去看皇后,万一天神震怒,直接取了皇后性命,谁来担这个责任? 刘协本来没当回事,可是看看太医署的太医那副以死相谏的模样,最后还是放弃了。 他不信这些,不代表别人也不信。皇后难产,他们已经很紧张了,他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忙,不能给他们增加不必要的压力。 他就在温室殿等消息。 “陛下……”一个太医飞奔了进来。 “生了?”刘协一跃而起。 太医吓了一跳,连忙摇头。“还没有。华太医说,形势危急,只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剖腹。” 刘协一愣,随即说道:“那还等什么?快点动手啊。” 太医汗如雨下,连连拱手。“陛下,华太医说,皇后的情况尤其危险,剖腹后极可能会失血过多,危及性命。且胞宫受伤,就算能保住性命,只怕以后也不能受胎了。” 刘协惊呆了。 他知道华佗为什么犹豫到现在了。 以现在的医疗条件,华佗做不到两全其美,皇后就算能救过来,以后也很可能再也无法受孕。 皇后无法受孕,不仅是生不了孩子这么简单,这将影响到宫里的权力平衡。 没能生下皇子的皇后,面对生了皇子的贵人们,难免会底气不足。 司徒杨彪快步走来,见太医站在天子面前,满头是汗,神色惶恐,吃了一惊。 “皇后……还没生产?” 刘协眉头紧皱,把情况大致说了一遍。 杨彪听完,松了一口气。他还以为皇后死了呢。他转身问太医道:“华太医可曾说,皇后腹中是皇子还是皇女?” “皇后脉象紊乱,无法判断。” 杨彪皱了皱眉,转身看向刘协,低声说道:“陛下,不如……” 刘协抬起手,打断了杨彪。“传诏华太医,尽全力保证皇后安全。” 太医抬起头,盯着刘协看了又看。 刘协震怒,厉喝一声:“还等什么,快去。别管是皇子还是皇女,优先考虑皇后的性命。” “唯!”太医躬身领命,转身匆匆去了。 杨彪一声轻叹。“陛下,臣以为不妥。” 刘协抬手,打断了杨彪。“杨公突然进宫,有什么急事?” 他知道杨彪的意思。 既然伏寿就算救回来也不能再怀孕了,不如赌一赌她生的是男是女。如果生的是皇子,那伏寿死也值了。如果生的皇女,那也只能算她倒霉。可是有血脉留下来,总比不能生好。 但他不这么想。 且不说只要伏寿活着,他就可以保住她的皇后之位,让别人免生觊觎之心,仅就个人情感而言,他也不能这么看着伏寿死去。 保大保小这个问题,对他来说从来不是问题。 哪怕伏寿现在不是他唯一的女人,也不仅仅是妻子这么简单。 在他看来,这首先是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比未曾见面的孩子更重要。 这样的道理,没法和杨彪讲,所以只能乾纲独断了。 见刘协态度坚决,根本没有和他商量的意思,杨彪也只好闭上了嘴巴。 他有些犹豫,不知道该不该和天子说刚刚收到的消息。 审配有可能挟袁绍及汝颍系的家眷,要求朝廷重新审视冀州的地位,这实在太荒唐了。 但他又不得不来汇报,毕竟审配手里掌握着几百条人命,而且不是普通人,是汝颍系的元气所在。如果就这么放弃了,会严重影响到汝颍人的士气,造成不必要的动乱。 可是这时机太不凑巧了,偏偏碰上皇后难产。 他本以为皇后应该已经生产,以天子的脾气,不管是皇子还是皇女,都是一件喜事,可能比较好说话。 “杨公?”刘协有些不耐烦,催促了一句。 杨彪无奈,只将取出袁夫人的书信,将情况大致说了一遍。 刘协没有接袁夫人的书信,只是听杨彪说,听完之后,他淡淡地问了一句。 “杨公以为该如何处置?” “臣以为审配荒唐,只是……” “朕也觉得荒唐。”刘协摇摇头,语速缓慢,却不容置疑。“郭后的事,朕已经了解过,不觉得光武皇帝有亏欠她的地方。审配想以此与朝廷讨价还价,实在是愚蠢之极。行了,此事毋须再议。审配肯降,自然更好。不肯降,朕就亲率大军击破邺城,诛他三族。” 第802章 攻心为上 刘协没有说假话。 得知冀州人有心结之后,他就仔细研究了郭圣通及东海王刘强的史事。 严格来说,废后是郭圣通自取其咎。 废后诏书中有“既无《关雎》之德,而有吕、霍之风”的字眼,可见郭圣通并非温良之辈。如果所言不实,以光武朝大臣的强项,恐怕不会接受这个废后的理由。 废后是大事,绝不是皇帝想废就能废的,更不是随便找个理由就行的。 郭圣通的背后站着冀州系和陇右系。 相对而言,光武皇帝的处理非常克制,甚至可以说是仁至义尽。 郭圣通被废后,其子几乎没有受到影响,就连刘强的太子之位也是保留了两年之后,才因为刘强多次主动请免才施行的。而东海王一脉,从刘强起,传承至今,从无中断。 郭圣通共有五子,刘强以外的四个儿子都封了王,济南王刘康、阜陵王刘延是因为无子而国除,中山王刘焉、沛王刘辅也是传承至今。 郭氏亲戚恩宠不衰,连郭圣通的叔父郭梁的女婿陈茂都能以恩泽封侯,近乎滥赏。 包括郭圣通本人,虽然被废,却以沛王太后终老,后来还得以陪葬北邙。 要说光武皇帝或者嗣君排斥冀州人,实在说不过去。 不可否认,冀州人的仕途与南阳、汝颍相比不够顺畅,但那不是朝廷有意为之,而是形势使然。这是一个很复杂的问题,不是朝廷下几道诏书就能解决的。 如果审配真想拿汝颍人的家眷为人质,与朝廷谈判,只能说他想多了。 说句不能宣诸于口的话,刘协求之不得,正中下怀。 杨彪想到了刘协会拒绝他的请求,却没想到刘协会如此果决,甚至不给他解释的机会,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他本想再劝两句,一看刘协如困兽般的神情,又咽了回去,躬身告退。 皇后难产,生死未卜,现在不是说这事的时候。 刘协也没理杨彪。 一来是的确没心情,二来是不能给杨彪任何希望。 杨彪夫妻都是明白人,知道审配这个要求很过分。但他们也不能直接拒绝,否则没法向汝颍人交待,尤其是当袁夫人还是当事人亲属的情况下。 在袁隗、袁基等五十余人被杀的情况下,袁汤这一脉就剩下袁绍、袁术。袁术只有一个儿子,袁绍的儿子倒是多,但除了袁谭之外,都控制在审配手中。 袁夫人不能见死不救。 类似的情况还有荀氏。 托荀彧的聪明,早在董卓乱政之初,荀氏就迁到了河北,依附韩馥。如今脱身的只有荀彧一家人,其他人几乎都在邺城。 如果审配真打算玉石俱焚,荀彧这一脉也将损失惨重。 不出意外的话,荀文倩肯定也会来求情。 —— 经过华佗的手术,伏寿暂时保住了一条命。 但是对伏寿本人来说,她却觉得自己已经死了。她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连眼睛都不想睁开。 她生的是个皇子,出生的时候已经没了气息。 难产的原因是胎儿过大,而伏寿本人平时又运动不足。如果不是华佗当机立断,最后的结果大概率是一尸两命。 但伏寿不觉得,她宁愿用自己的命换儿子的命。 得知自己将来可能再也无未能受孕,她心灰意冷,连刘协进来的时候,她都没睁开眼睛看一下。不管服侍她的桥氏姊妹怎么提醒,她都没有反应。 华佗等人惴惴不安的跪在一旁。 看到胎儿是男孩的时候,华佗差点崩溃了。他清楚这个失误可能引起多少不必要的猜测,如果有人说他是为豫州系着想,故意断了伏寿的希望,以便荀文倩有机会母凭子贵,他是解释不清楚的。 刘协看了一眼,叹了一口气。“诸君辛苦了,平身,下去休息。” “陛下,臣……”华佗磕了个头,冷汗涔涔。“臣判断失误,罪该万死。” “你有什么失误?”刘协挥挥手。“行了,就算是判断失误,朕也是主要责任。你们别多想了,回头把这次医案好好整理一下,总结一下得失。” “唯!”华佗再拜。“谢陛下。” “华太医留一下,其他人退下。” 太医们领诏,退了下去,只有华佗站在一旁。 刘协在床边坐下,用手绢擦了擦伏寿额头,轻声说道:“阿寿,俗话说得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还年轻,以后还有机会,不必如此沮丧。” 伏寿的眼皮颤了一下,缓缓睁开眼睛,泪水沿着脸庞滑了下来。“陛下,臣妾不能再为陛下生一儿半女,生不如死。” “别哭,越是艰难的时候,越是要坚强。”刘协用手绢轻拭她的泪水。“且不说你才十九岁,只要好好调养,还有恢复的机会。退一步说,就算你真的不能受孕了,也不是没有解决的办法。” “怎么解决?”伏寿抽噎着。“臣妾只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 “朕不能保证你一定会有自己的孩子,但朕可以保证,你会有一个有伏氏血脉的孩子,如何?” 伏寿一惊,转头看着刘协,眼中露出希冀的光芒。“陛下?” “朕和你订一个五年之约。五年之内,如果你能受孕,自然无话可说。五年之内,如果你一直不能受孕,朕就从你伏氏中挑一个女子入宫。” 伏寿喜极而泣。 这无疑是最好的结果。只要是有伏氏血脉的皇子,是不是她本人的就没那么重要了。 而且她清楚刘协刻意控制后宫规模,这一个名额有多珍贵,毋庸诲言。天子给了她这个承诺,等于堵死了其他人觊觎皇后之位的可能。 “都说了不能哭,怎么不听话?”刘协哭笑不得。“你这是是想抗诏吗?” “臣妾不敢,臣妾不敢。”伏寿连声说道上,伸手拉过刘协的手,贴在脸上。“臣妾感激陛下,无以为报。” “好好保养身体,就是最大的回报。”刘协摸着伏寿的脸,有些自责。“你刚刚生养,朕本该陪着你,可是冀州有变,朕当亲征,只能留你在长安了。你要好好保重自己,希望朕凯旋的时候,又能看到一个活蹦乱跳的你,然后再给朕生一个强壮的儿子。” “臣妾尽力。”伏寿苍白的脸上泛起红晕。 “华太医是天下最好的医师,你要相信他,听他的医嘱,不要使性子。如果不是他,今天的事会更加不堪设想。” 伏寿虽然不太情愿,却还是点了点头。 一旁的华佗感激不尽,悄悄地吐了一口气。 “华太医。” 华佗连忙上前。“臣在。” “即日起,你的研究重心就是协助皇后恢复健康。皇后再次受孕之日,就是你封侯的时候。” 华佗大喜,大声应道:“臣,遵旨!” 第803章 当局者迷 太学书坊。 荀文倩焦急地来回转着圈,不时看一眼门外。 在她的期盼中,唐夫人走了进来。她瞅了一眼荀文倩,有些奇怪。“听说皇后这两天生产,你不在宫里侍候,跑到这儿来做什么?” “冀州出事了。”荀文倩顾不得寒喧,将冀州的事说了一遍。 她刚刚收到荀谌的书信。荀谌的家人全在邺城,可能会被审配扣为人质,荀谌无奈之下,直接给她写了信,希望她能出面,向天子求情。 她拿捏不定,没敢直接去找天子,而是先来了书坊,向唐夫人问计。 唐夫人听完,摇摇头,一声长叹。“这袁术还真是成事不足,坏事有余。连害人都不是一个一个的害,而是一网打尽,连自家人也不放过。” “小姨,我该怎么办?”荀文倩抱着唐夫人的手臂轻摇,央求道:“你帮我出出主意。” 唐夫人哼了一声:“你没有直接去求天子,还算你没糊涂到家。你要是愿意听我的,就别多事,任由天子处理。” “任由天子处理?”荀文倩惊愕地睁大了眼睛。 唐夫人点点头。“天子不是好杀之人。如果能救,他一定会救。但是让他为了救人向审配低头让步,绝不可能。” “可若是……” “你啊,就是关心则乱。”唐夫人点了点荀文倩的额头。“你要记住,你现在是天子的女人,不是荀氏的女儿。两者不冲突的时候,你当然可以为荀氏争取一些利益。可若是两者冲突的时候,你就不能忘了主次。” “我知道这个道理,可是荀氏数十口在邺城,我岂能坐视不理?” 唐夫人冷笑一声:“你三伯、四伯都是聪明之人,岂能算不到今天的局面?他们不过是想舍不得眼前的利益,反对天子度田,这才落得如此尴尬的局面。说他们一句咎由自取都是轻的,还想天子让步,去救他们?简直是异想天开。” 荀文倩神情尴尬。 她没想到唐夫人的态度会如此激烈。 不过仔细想想,唐夫人说得也没错。早在袁绍从徐州撤兵,天下形势就已经明朗了。荀谌、荀洐等人本该果断地劝袁绍入朝,或者干脆与袁绍决裂,投奔朝廷。 他们为什么迟迟没有行动?无非是想借着山东士大夫的力量,阻止天子度田,避免损失。 反对天子度田,还想天子为了他们的家人向审配让步,连自己都觉得荒唐。 “那……我该怎么办?” “让他们想办法自救。” “如何自救?” “这还要我教吗?”唐夫人哭笑不得。“谁要杀你们的家人,是天子么?不是,是审配。既然如此,想办法杀了审配不就完了。你三伯他们又不是手无缚鸡之力之人,他们也有兵可用,不会任审配宰割?配合天子用兵,里应外合,审配还能兴风作浪几时?” 荀文倩恍然。“小姨,你不该在书坊里,应该去做个将军。” 唐夫人没好气的摆摆手。“你别和我蛮缠了。有这时间,赶紧回去服侍皇后。天子亲征在即,皇后生产,宫里需要一个人主持事务,你不回去,机会可就让给别人了。” 荀文倩如梦初醒,连忙起身告辞。 —— 回到宫里,荀文倩听到的第一个消息就是皇后难产,侥幸捡回一条命,皇子却胎死腹中。 紧接着,荀文倩又收到第二个消息,天子与皇后定了五年之约。如果五年之内皇后还不能恢复,天子就要从伏氏再选一个女子入宫,以确保伏寿的皇后之位不会旁落。 听完之后,荀文倩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她能理解天子的考虑,但能理解不代表就能接受。 天子这是摆明了不给汝颍人机会,不给她机会。 不管汝颍人如何支持他,他也不会让她成为皇后。 有那么一刹那间,荀文倩很想扭头就走。既然天子有了决断,我又何去那么用心? 可是仔细想了一通之后,她还是来到皇后的寝宫。 伏寿躺在床上,正由两名宫女喂水。 荀文倩上前,仔细端详了一番伏寿的脸色,这才退了下来,躬身施礼。“皇后辛苦了,未能及时服侍,臣妾有罪。” 伏寿摆摆手,示意宫女们退下,然后拍了拍床边。 荀文倩再拜,在床边坐下。 “事非经过不知难,之前看姊姊生产轻松,还以为不过如此。今天我自己在生死关前走了一遭,才知道姊姊当年不易。” 荀文倩深有同感,附和道:“妇人生产,都是如此,尤其是第一胎。不过皇后年轻,底子又好,有太医署的照顾,休养一段时间就好了。” 伏寿低头看着自己的肚子,神情黯然。 她已经用手摸过,知道伤口很大,能不能复原,就连华佗也没有把握。唯一让她欣慰的大概就是华佗说,缝合伤口用的是上好的肠线,只要她不要有剧烈运动,应该不会有破裂的危险,也不用再吃一次苦。 “生死由命,也许这就是我的命。”伏寿摆摆手,转变了话题。“我听宫里的人说,冀州人想为光武郭皇后鸣不平,这是怎么回事?” 荀文倩眨眨眼睛。“朝堂上的事,天子自会处置。皇后身体虚弱,就不必关心了,还是安心休养为好。” “你的家人也有不少困在邺城之中,你不关心?” 荀文倩低下了头,轻声说道:“血脉相连,关心自然是关心的,但我更相信天子能够公正处理。” 伏寿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她这两天难产,几乎送了性命,本来也没精力关注那些事。偶尔听人说,天子震怒,面斥了司徒杨彪,她才感到好奇,派人打听了一下,才知道是因为冀州的事。 天子明确地说要亲征冀州,而荀文倩的族人有很多就在冀州,如果审配不肯降,这些人凶多吉少。 这对她是好事。 汝颍多才俊,荀氏更是其中的佼佼者。荀彧的父辈有八龙,荀彧兄弟几人也都是智谋之士。如果他们都入了朝,无疑会成为荀文倩的莫大助力,也将对她的皇后之位形成威胁。 在她难产的时候,荀文倩不见踪影,现在才出现,很可能就是为了这件事奔波。她本想问问情况,却碰了荀文倩一个软钉子,只好闭口不言。 第804章 儿女心思 荀文倩与伏寿寒暄了几句,终究还是话不投机,场面有些尴尬,便找了个机会,主动请退。 出了门,却见天子坐在自己所住侧殿廊下的栏杆上,正自出神。 马云禄抱着手臂,靠着柱子,站在一旁,看起来有些郁闷,扁着嘴。 荀文倩吃了一惊,连忙加快脚步,走了过去。听到脚步声,马云禄放下手臂,站直了身体,躬身向荀文倩行礼。 “见过贵人。” 荀文倩还礼,随即转身向刘协行礼。刘协起身,走进了荀文倩的房间。荀文倩跟了进去,一边命人准备茶水,一边问起刘协来意。 “有件事要和你商量。” “臣妾岂敢,但凭陛下吩咐。”荀文倩躬身道。 刘协瞅了荀文倩一眼。虽然她掩饰得很好,但仔细听,还是能听出一丝不悦。其实这也正常,她再聪明,毕竟也是人,也是才二十出头的女人。 “今天去太学了?” 荀文倩一愣,露出一丝慌乱。皇后难产之际,她没有留在宫里照顾,却去了城南,不管她有什么理由,都不符合她的身份。 “是……是的。” “去见嫂嫂?” 荀文倩知道瞒不过,索性把事情的原委说了一遍。刘协听完,神色不变,只是点了点头。 他猜荀谌会写信给荀文倩,也猜荀文倩急着出城,必然是向唐夫人问计。两人看似年龄差不多,荀文倩甚至更聪明一些,但唐夫人的果决却是荀文倩目前还欠缺的。 正常还好,涉及到自身利益,尤其是生死相关时,荀文倩往往会纠结,会出错。 而唐夫人的反应又一次没让他失望。 “我要亲征冀州。刚刚和云禄商量,是留你在长安,还是留她在长安。想听听你的意见。” 荀文倩顿时恍然,怪不得马云禄刚才一脸委屈。 她还以为天子又要打破常例,今天不去马云禄的殿里,要在她这里留寝呢。 她迅速权衡了一下。“云禄妹妹本是女骑督,有她在陛下身边,臣妾也能睡得安稳。臣妾开不得弓,放不得箭,随陛下出征也无助益,还是留在长安服侍皇后。皇后生产受了苦,伤了身体,臣妾毕竟是过来人,或许能帮些忙。” 刘协笑了一声。“你虽然生过一次,却也算不上有什么经验。不过魏夫人之前就是侍候你的,和你相处得也算不错。由你协助皇后处理宫里的事,应该没什么问题。只是如此一来,同文馆印坊的事,你恐怕顾不过来。” 荀文倩心里一紧,且喜且忧。 天子这是让她协助皇后,却又要夺去同文馆印坊吗?虽然照顾皇后的确会耽误不少时间,影响同文馆印坊的管理,可是她在同文馆印坊倾注了那么多心血,就这么交出去,未免太可惜了。 “让嫂嫂来帮你,正好再带你一段时间。”刘协看着荀文倩,淡淡地说道。 荀文倩如释重负,连忙答应。 让唐夫人来她,这的确是一举两得的好事。 “谨遵陛下口谕。”荀文倩心情大好,躬身领命。 —— 离开荀文倩的寝殿,刘协向马云禄的寝殿走去。 马云禄跟了上来,脚步轻快。 荀文倩留下了,她又可以跟着天子出征了,她的心情也跟着飞扬了起来。 “陛下,出征在即,你怎么不陪陪荀贵人?” “今天不该是她。” “话虽如此,不是……” “得来的太容易,就会不知道珍惜。”刘协瞅瞅马云禄。“你是不方便吗?” 马云禄连连摇手,随即又觉得不妥,话题一转。“皇后刚生产,臣妾是不是……” 刘协笑了一声:“你现在想起来,还不算太迟。” 马云禄神情尴尬,有些窘迫。 她知道皇后难产,之前也去看过一趟,但是说心里话,她真没放在心上。 一来妇人生死就是这样,第一胎都会困难,因此而死的屡见不鲜。二来皇后真要是出了意外,对她未必是坏事。 加上天子要亲征冀州,她满脑门心思就是跟着天子出征,根本没顾得考虑去向皇后请安的事。 “那臣妾先去向皇后请安,然后再来侍候陛下?” “明天再去,皇后累了,可能要休息了。” “唯。”马云禄几乎没有犹豫,立刻答应了。 “你啊……”刘协指指马云禄,有点恨铁不成钢。 论做人,她不如荀文倩太多了。 马云禄也知道自己答应得太爽快了,无奈地翻了个白眼。 “你知道我与皇后的五年之约?” 马云禄脸上的笑容散去,默默地点了点头。 “那就记在心里。”刘协轻声说道:“皇后之位看似尊宠,却是众目所瞩,关系到朝政的平衡,不能掉以轻心。光武皇帝第一任皇后郭圣通的故事,你也应该听说过一些。你希望像她那样吗?” 马云禄的脸色微变,后背有些凉意。 她对郭圣通的事算不是有多熟悉,但大致情况还是知道的。如果最后一定会被废后,不如一开始就不做这个皇后。 两人来到殿中,马云禄安排人准备洗漱,自己服侍刘协更衣。 “陛下亲征,谁留守长安。” “太尉。”刘协不假思索。 他早就考虑过这个问题了。贾诩镇守长安是最合适的,关中将士有大半是西凉人,而且是李傕、郭汜的部下。这些人怕贾诩,却未必信任贾诩。即使经过一番整顿,双方之间根深蒂固的警惕也无法消除。 有朝廷的名义,贾诩可以坐镇长安,却很难掀起什么风浪。 而镇守关中的段煨、张济,甚至包括韩遂,与贾诩合作的可能性却要大得多。他这次决定东征,与其说是讨伐审配,不如说是趁势调整防务,将这部分兵权收到自己手中。 朝政就是这么复杂,没有谁是完全可以信任的。 马云禄没有再问,侍候着刘协洗漱完毕,一起上了床。 时间还早,刘协没有睡意,拿着一卷书在读。马云禄睁着眼睛,看着屋顶,眼珠转来转去,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嘴角突然露出一丝笑意。 “陛下,平定冀州之后,你会去西域吗?” 刘协晃了晃手里的书。“就算平定了冀州,还有益州、交州没有平定,哪里顾得上西域。” “那益州、交州之后呢?” “有可能。” “你还会带着臣妾么?”马云禄转过头,盯着刘协的眼睛,眼神灼灼。 刘协瞥了她一眼,无声地笑了。 “当然。” 第805章 俎上鱼肉 刘协要亲征冀州的事,在朝会上引起了激烈的争论。 反对的声音不小,主要有三种: 一是论讲在即,天子不宜轻出。这是关系到将来几十年甚至几百年的国策,比冀州的一时得失重要多了,不宜主次颠倒。 二是袁绍即将入朝,如何定性还没有确定。现在就亲征冀州,未免操之过急。若能妥善处理袁绍,冀州或许能不战而定。 三是冀州外强中干,就算要征讨,派一员大将即可,天子亲征有小题大作之嫌。 经过一番充分的讨论,刘协最后还是说服了群臣。 他的理由也有三个。 论讲是百年大计,谁说一定要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得出结论?这件事可以慢慢讨论,甚至将来也可以时时讨论,日日新嘛。 至于袁绍,不管如何定性,他都已经失去了对冀州的控制。就算对他既往不咎,也不会对冀州有什么影响。难道你们希望朝廷答应冀州人,对冀州网开一面,不在冀州推行度田? 最后,冀州虽然外强中干,却不可小觑。诸军互不统属,唯有朕亲征,才能让各部配合默契,而不是互相内讧。 公卿大臣听懂了刘协的言外之意,不再反对,算是达成一致意见。 刘协随即下诏,命太尉贾诩留守长安,全权负责军事。 光禄勋马腾率虎贲、羽林、散骑、甲骑随征,扩充后的越骑营随征,其余各部留守京城。 如此,随天子出征的总兵力不足万人,而且以骑兵为主。 为了尽可能的减轻沿途郡县的负担,刘协取消了一切不必要的仪仗,随从人员也减到最少。 他本人也以马代步,不用车驾。 诏书公布之后,有人欢喜有人愁。 欢喜的是曾随天子巡边的将士。在长安待了这么久,终于又可以出征了。经过近两年的休整、训练,他们如今斗志旺盛,恨不得一步赶到冀州,一展身手,让自大的冀州人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精锐。 愁的是刚刚入仕不久的郎官。 他们是天子近臣,哪怕是文职,也必须随行。以马代步,对他们来说太难了。入仕之前,他们大多是温文尔雅的读书人,坐车都嫌马车太快,不如牛车平稳,如今却要他们以马代步,成何体统? 年轻人还好一些,现学也行。年纪稍微大一点的恨不得就此辞职。 怨言传到刘协耳中,刘协随即与杨彪、周忠商量,从郎官中选一些入宫时间较久,为人沉稳的郎官外放,出任县令、县长,或者担任郡县学校的祭酒、讲习,推行新政,教化百姓。 尤其是冀州。 既然朝廷决定以武力平定冀州,那就没什么好客气的,直接铺开新政,强行度田。愿意配合的配合,不愿意配合的也要配合。 谁敢跳出来找事,顺手就灭了你。 消息一出,宫里的老郎官们就兴奋了。 也有人表示反对,觉得这会刺激冀州人,逼得他们支持审配,反抗朝廷。但这样的声音很微弱,大多人都觉得这是螳臂挡车、蚍蜉撼树,自不量力。 天子出征,能调集的兵力当在十万以上,冀州人挡得住? 投降是他们唯一的出路。 报名参选的郎官几乎瞬间就挤爆了司徒府的大门。 消息传到太学,那些刚刚从各地赶来,还沉浸在太学自由的学术讨论空气中的各地贤良们捶胸顿足。有人后悔自己慢了一步,没有立刻入仕为郎,错过了随天子出征的机会,有人则觉得这些踊跃为官的郎中寡廉鲜耻,为了仕途抛弃了道义。 是否应该度田还没有尘埃落定呢,你们怎么就拥护朝廷,要在冀州强行度田了? —— 太原,军营。 荀谌匆匆走进郭图的帐篷,面色发白,额头冷汗涔涔。 “公则兄,大事不好。” 正在看邸报的郭图下意识地抬起手,挡住自己的嘴,咳嗽了一声。“友若,出了什么事,如此惊惶?” “天子要亲征冀州。”荀谌说着,晃了晃手中刚刚收到的书信。“我从女文倩送来的消息。” 郭图一愣,随即脸色也变了。 天子亲征冀州,意味着朝廷不仅没有和审配谈判的兴趣,而且想借此机会,直接用武力平定冀州,顺手将所有的反对力量抹去。 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取决于审配怎么想。 如果审配怕了,决定投降,那就是好事。他们的家人将因此无恙。 如果审配死扛到底,那他们的家人就惨了,十有八九会被审配杀掉。审配为人专横,行事偏激,玉石俱焚的可能性极大。 “这可如此是好?” “如今之计,只有一条。”荀谌咬咬牙。“趁着朝廷出兵的消息还没传到邺城,先派人入邺城,与休若、仲治他们联络,看能不能起兵,抓了审配、田丰,献城投降。还有,佐治在显奕身边,如果能联络上他,让他劝显奕向朝廷称臣,也可以减少损失。” 郭图苦笑。 荀谌说的办法听起来不错,但执行起来却难。 荀衍、辛评等人的确在邺城,也有一定的实力。但审配、田丰也不是愚笨之辈,既然决定与朝廷对抗,岂能不防着他们作乱? 不出意外的话,汝颍人已经被审配、田丰关起来了。 至于袁熙,情况也好不到哪儿去。 辛毗是汝颍人不假,但袁熙麾下的将领几乎都是冀州人,他们根本不会听袁熙、辛毗的命令,反攻审配。 除非朝廷能够赦免他们。 可是从朝廷的态度来看,朝廷显然没有赦免冀州人的意思,反而有趁势用武力平定冀州,并在冀州推行度田的打算。 冀州诸将都是豪强出身,土地就是他们的根基。没有土地,哪来的部曲。没有部曲,他们任什么为将? 就是汝颍党人大多是豪强,要靠土地的产出供养子弟读书、交游,扬名立万一样。 郭图的头有些疼。 他想了想,又道:“杨司徒没有进谏吗?” 荀谌苦笑着摇摇头。“进谏了,但是适逢皇后难产,天子心情不佳,被撅了面子,连话都没说完,就被赶出来了。” 郭图诧异地瞅了荀谌一眼。 虽说这个理由有点荒唐,未必是真的,但结果却是很确凿无疑。他们寄予厚望的杨彪也未能影响天子的决定,别人就更不用说了。 不出意外的话,袁夫人、士孙瑞等人很快就会收到相关的消息。 “可有与本初有关的消息?” “暂时没有。”荀谌一声叹息。“本初已是俎上鱼肉,不足挂齿。” 郭图也叹了一口气,将手里的书扔在案上。 “你我也不例外。” 第806章 一切皆空 不出郭图、荀谌所料,袁夫人、士孙瑞很快从各自的渠道收到了消息。 袁夫人很郁闷。 人没救出来,还连累丈夫杨彪挨了天子的面折,亏大了。 天子虽然有主见,但对大臣一向礼敬,特别是杨彪。哪怕有不同意见,甚至是反对杨彪的意见,天子也会耐心解释,从未像这次直接给顶回来了,一点颜面也不留。 可她也是明理的人,知道这事也怪不得天子。是她自取其辱,连累了杨彪。 与此同时,袁绍家人的安危如何解决,也成了她必须面对的问题。 哪怕知道事不可为,她也不能见死不救,看着袁绍的妻妾儿女死于审配之手,形同灭门。 公器不可用,就只能动用私人力量。 袁氏四世三公,门生故吏遍天下,即使在邺城也有不少拥趸,现在是动用的时候了。 袁夫人与郭图、荀谌商量,让他们想办法联络荀衍等人,又与沮授商量,希望他能出面,想办法说服审配,不要负隅顽抗。 冀州兵虽强,却不是朝廷的对手。 天子手中的并凉精锐比你们以为的还要强上三分,审配必败无疑,坚持到最后的结果除了玉石俱焚,不会有其他的可能。 沮授倒是不怀疑袁夫人的推论,只是他不觉得自己有办法说服审配。 他已经给田丰写了信,结果如何,现在还不好说。 士孙瑞也为袁绍惋惜,但他更看重这次机会。 杨彪、周忠早就传来消息,天子有意让他重回京师,并将扩充后的北军交给他指挥,为他将来接任太尉做准备。这次征讨冀州是他立功的最好机会,千万不能错过。 出任太尉,对他本人来说其实并不重要,可是对公卿大臣来说,却有着难以想象的意义,不能掉以轻心。 贾诩其实也很合适,如果他不是西凉人,而且是董卓旧部的话。 眼下唯一能满足天子的要求,又符合公卿大臣标准的太尉人选,只有他一个。其他人不是不懂军事,就是资历、功劳不够。 为了实现士大夫与天子共治天下的宏伟目标,他不得不勉为其难。 与沮俊、魏杰等人商量后,他决定就地征兵,扩充人马,准备出井陉,进入冀州北部的常山国。 这几年,他的任务以防守为主,为了减轻当地负担,一直没有征召太多的兵力。如今要主动进攻冀州,现有的兵力远远不够。 好在他在太原驻扎了几年,人脉还算不错,又有王允的子弟支持,征兵工作进行得很顺利。不仅很快就征召了近万青壮,还有不少年轻将领主动投效。 其中就包括王凌的妹夫郭淮。 郭淮字伯济,太原郡阳曲人。他的父亲郭蕴曾任雁门太守,文武双全。郭淮尚未弱冠,不久前与王凌妹成亲后,就随王凌出入大营,给士孙瑞留下了不错的印象,与士孙瑞之子士孙萌也很谈得来。 郭淮之外,又有孙资。 孙资字彦龙,太原中都人。他算是王允的举子,曾在太学求学,得王允赏识,举孝廉出身,荐为县令。后因兄长为人所害,他弃官归故里,刺杀仇人,隐居不出。 这次得知士孙瑞征募将士出征,他也赶来投效。 此外还有晋阳人王昶。 王昶出自太原王氏,与祁县王氏本是同族,实力甚至略胜一筹。王昶与王凌是至交,受王凌推荐,进入士孙瑞的军中,见习军事。 这几个人有一个共同点:都和王凌有点关系。 他们的到来,使得士孙瑞迅速完成了兵力扩充,拥有步卒一万五千余人、骑兵两千。 其实不少骑兵是匈奴人、鲜卑人、羌人,有些是刚刚入籍的,有些则是当地大族的部曲,除了相貌之外,其他与汉人无异。 —— 所有人都有事忙,只有袁绍悄无声息,被人有意无意的遗忘了。 他是最后一个知道消息的人。 他天天闷在帐中,不问世事。直到军营的规模一下子扩大了许多,训练也变得密集起来,他才意识到帐外的情况有变。 派人一问,郭图才很无奈地告诉他,天子要亲征冀州,士孙瑞等人正在做战前动员、整训。 袁绍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问郭图道:“这么大的事,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郭图苦笑。“本初,你身体还没好,还是安心休养,不要过于操心。邺城里的人,我们会想办法去救。” 袁绍听明白了郭图的意思。 告诉你有什么用? 他很郁闷,盯着郭图看了又看,想骂人。 但他最终还是没说一句话。 不管他愿不愿意接受,他已经成了局外人,而且是无能为力的局外人。朝廷如此大的举动,却没有一个字提及他,他连让天子看他一眼的资格都没有了。 告诉他又能如何呢? 和天子讨价还价吗? 袁绍枯坐着,连郭图什么时候离开的都不知道。等侍者来送饭,点上灯,他才发现外面的天色已黑,明月当空。 他想起身,却发现双腿失去了知觉,无法动弹分毫。 他突然惊慌起来,招呼侍者来扶他。侍者将他扶起来,他又推开侍者,自己摇摇晃晃地站着,使出浑身力气,想迈开脚步,却未能成功。 又惊又恐之下,袁绍嗓子一甜,喷出一口鲜血,倒地不起。 袁夫人闻讯赶来,看着躺在床上,面如死灰的袁绍,不由得一声叹息。 她能想象到袁绍此刻的心情,却不知道如何劝解。 从小就当作家主培养,又被党人视为领袖,袁绍承担了太多他不该承担的荣誉和希望,以及必然因此而生的重任。 曾经的他有多骄傲,现在就有多失落。 但是,这才是他应有的归属。 他原本就不是什么天命之子,承受不起真正的天命。 袁夫人放下一卷书,一声叹息。 “本初,这就是命。我最近一直在读这部书,颇有心得。你可能更需要这部书。有时间读一读,或许你就不会这么难受了。” 她起身离开,告诉侍者小心照料袁绍,有空为袁绍读几句经书。 侍者唯唯喏喏,送袁夫人出门,回到帐中,拿起那部书,就着灯光看了一眼,一字一句地念了出来。 “如梦亦如幻,如露亦如电。一切有为法,应作如是观。” 第807章 生死抉择 邺城。 审配站在城头,看着远处的地平线,眼神中露出一丝疑惑。 审英站在一旁,手里拿着一封书信,神色惶急。 书信是审荣从发回来的。 审荣去年被困睢阳,后来被迫投降了曹操。曹操迁燕然都护,他留在了梁国,归程昱统属。程昱是个狠人,审荣为安全起见,一向很小心,从不主动与审配联系。 这次突然送信回来,是有一个重要消息。 天子将亲征冀州,已经下诏山东州郡征召人马,囤积粮草。 对审配来说,这绝对不是一个好消息。 这意味着他手里的人质没有起到期望的作用,那些人没能说服天子,天子决定要武力平定冀州,不给他谈判的机会。 审配挥了挥手,示意审英可以走了。 审英咬咬牙,请求道:“阿翁,趁着朝廷还没有出兵……” 审配回头,冷冷地看着审英。 审英下意识地闭上了嘴巴,不敢再多说一个字。 “十则围之,五则攻之。邺城有两万可用之兵,如果加上袁熙撤回来的人马,总兵力超过三万人。朝廷能有三十万兵吗?” 审英咂了咂嘴,没说话。 朝廷的确没有三十万,但超过十万是肯定的。攻不下邺城,却可以将邺城团团围住。没有援兵,邺城又能支撑多久? 无援不守,审配不会不懂这个道理,他在等什么? “下去,做好自己的事。”审配缓了口气。“还没到山穷水尽的时候,再坚持坚持,也许就有转机。” 审英无奈地应了一声,将书信摆在城垛上,转身下去了。 审配看了一眼书信,伸手准备去取,一阵微风吹来,书信飘了起来,在空中飘飘荡荡,起起伏伏。 审配盯着书信,心情也跟着忽上忽下,直到书信最后落入护城河中,又慢慢消失。 有卫士要去捞,却被审配阻止了。 浸了水,字迹都模糊了,捞上来也一团乌黑,没什么意义。 审配背着手,沿着城墙走了一圈,不知不觉的下了城,漫无目的地闲逛着。 最后,他停在了田丰的家门口。 他抬起头,看了一眼那朴实无华的大门,叹息一声,走了进去 田丰正在廊下假寐,听到脚步声,他睁开眼睛,见是审配,又闭上了眼睛,也不出声招呼。 审配来到田丰面前,低头看了一眼,在栏杆上坐下了。 “河南正在征召人马。” “谁为大将?”田丰淡淡地说道。 “天子。” 田丰的眼皮一颤,沉默了片刻,幽幽一声叹息。“你准备如何应付?” “召回袁熙,坚守邺城。”审配淡淡地说道:“如果有机会,就签城下之盟。” 田丰缓缓睁开眼睛,却没有看审配,焦点落在不远处的虚空。 “天子亲征,未必会给你签城下之盟的机会。” “那就打,打到他师老兵疲,再签不迟。”审配笑笑。“我存了足够三年的粮食,耗得起。万一最后还是守不住,我大不了自杀殉城,不与鼠辈两立。” 田丰的目光渐渐聚拢,转头看向审配。“你希望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不是为我,是为冀州。”审配纠正道:“沮公与既然给你写信,想必也会和其他人联络。大敌当前,最忌人心不定,祸起萧墙。你如果能为我表明心意,让他们不要轻举妄动,我就感激不尽了。” 田丰轻轻地点点头。“这是我应该做的。”他顿了顿,又道:“如果要殉城,我陪你,黄泉路上做个伴。” 审配笑了。“求之不得。” —— 青州。 袁熙大营。 辛毗怒不可遏,拍打着案几,低声吼道:“将军,撤回邺城是自寻死路。审配一意孤行,为的是冀州大族的私利,与我等何干?令尊已经入朝,你又何必跟着审配寻死?投降,至少能保住性命。” “你我的家人怎么办?”袁熙欲哭无泪,神情绝望。 辛毗说的道理,他都懂,但让他抛下邺城的家人,他做不到。 况且就算他想走,也未必能走得了。 他麾下的将领不是冀州人,就是鲜卑、乌桓。审配给他送消息的时候,一定会做好安排,不让他有违抗命令的机会。 接受审配的命令,他还是这些人马的主将。 违反审配的命令,他立刻就会众叛亲离,甚至可能身首异处。 审配的性格,他是清楚的。以前有父亲袁绍压制着,审配还能收敛一些。自从袁绍被袁谭软禁之后,审配就成了说一不二的冀州之主。 面对乱了阵脚的袁熙,辛毗很恼火。 当初怎么会觉得袁熙是个可用之人?这真是一个致命的错误。回邺城有什么用?给审配再送两个人质? “将军,审配再专横,也不会置全族性命于不顾。他只是想以你我的家人为质,与朝廷讨价还价,最后一定会向朝廷屈服的。真要是杀了你我的家人,就算天子能饶他,我汝颍人能饶他?邺城中的人有惊无险,你不用担心,跟我走……” 袁熙打断了辛毗。“既然是有惊无险,那我去邺城又何妨?” 辛毗一愣,竟不知如何回答。 “佐治,你也别劝我了。”袁熙站了起来,走到帐门口,探头向外面看了看。他的亲卫站在帐门外,附近没有冀州人。“你一个人走,去找公达。我回邺城,与阿母、弟妹们团聚,护得他们周全,等你们来救。” 辛毗看了袁熙一眼,没有再劝。 袁熙说得也有道理。 两人一起走的可能性不大,他一个人走,反倒不容易引起别人警觉。 相比于袁熙,他没那么重要。 想救出邺城里的人,就要有足够的力量。眼下的汝颍人中,掌握兵权的有两个:一个是对面刘备麾下的陈到,一个是幽燕都护荀攸。 荀攸不仅手握重兵,还是他的亲戚,影响力无疑要比与他素未谋面的陈到大得多。 “既然如此,那将军多保重,切莫鲁莽。” 袁熙点点头,移步案前,迅速书写了一封手令,又取出一块腰牌,塞给辛毗。 辛毗也不客气,接过来看了一眼,小心翼翼的收好。 他回到自己的帐篷,简单的收拾了一下,便带着几个亲卫出了大营。 有袁熙的手令和腰牌,他没遇到任何麻烦。负责盘查的将领朱灵还和他说了几句话,开了个玩笑。 出了大营,辛毗上了车,回头看了一眼中军大营,忍不住一声叹息。 他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看到袁熙。 第808章 兔死狐悲 辛毗离开之后,袁熙很快就召集诸将议事,宣布撤军。 这次袁熙出兵青徐,前后历时一年有余,先胜后败,如今不仅要放弃青州,还要全面收缩,退守邺城,很多人都难以接受。 但是面对审配的命令,也没人敢拒绝。 虽然审配没有解释,但有点脑子的人都清楚,审配做出如此决定,大概率是出了大事,逼得审配不能不退守邺城,做最后的抵抗。 联想到袁绍被袁术生擒的事,大部分人都将原因归结于袁术即将南下。 毕竟袁术的女婿黄猗就在睢阳。如果他们翁婿二人联手,南北夹击,再加上太原、上党的威胁,审配肯定招架不住。为了防止被分割包围,全军退守邺城也是没办法的办法。 安排好行军顺序之后,袁熙率先撤退了。 张合奉命殿后。 张合没有单纯的殿后,他派出大量斥候,逼近孙策、刘备的大营侦察,一副随时准备发起进攻的姿态。 双方交战多时,孙策、刘备多次吃过张合率领的骑兵苦头,不敢有丝毫大意,第一时间加强防备。等他们反应过来,袁熙的主力已经进入平原国,撤过黄河。 孙策首先收到消息,勃然大怒,想率部追击,却被刘备阻止了。 刘备做过平原相,了解平原的地形。如今是冬季,大河断流,没有天险可言,最适合骑兵奔驰。张合又骁勇善战,没有足够的骑兵与之对战,草率追击,只会陷于被动。 孙策骑兵数量有限,倒也不敢轻举妄动,便接受了刘备的建议。 袁熙突然撤退,刘备、孙策摸不清底细,不敢轻易追击,更不敢随便进入冀州作战。刘备退回徐州,逐一收复失地。孙策则返回北海,正式接管北海国的政务、军事,同时派人进入冀州打探消息。 很快,他们收到了长安来的诏书。 天子要求他们集结大军,储备粮草,准备进入冀州作战。 这时候,他们才知道形势的变化超出想象,一场大决战即将到来。 —— 诸城。 陈登环抱着手臂,在城墙上慢慢踱着步,眼神忧郁。 朔风劲吹。虽然穿着厚厚的皮裘,他依然觉得寒气入骨。一想到将来还要去辽东作战,他心里就有些担心。 冰天雪地之中,如何作战? 虽然心里一直有疑问,但他却没有说出口。因为他清楚,辽东再冷,也不如塞北,不如休屠泽。 既然天子能做到,就连颍川人荀攸、广陵人臧洪能做到,他也应该能做到。战功不是那么好立的,否则人人都可以封侯了。 诸葛瑾快步走上城墙,看了一眼,追上陈登。 “将军,这大冷的天,还来巡视?” 陈登停住脚步,伸手在城垛上轻轻拍了拍。“诸城再冷,还能比辽东冷?” 诸葛瑾哑然失笑,随即附和道:“将军未雨绸缪,令人钦佩。” 陈登苦笑。“子瑜,你我之间,就不用说这些溢美之词了。哪来什么未雨绸缪,我只是越来越看不懂朝廷的心思了。请你来,就是和你探讨一番,希望你能为我解惑。” 诸葛瑾会心一笑。 知道陈登邀他在城墙上见面,他就知道陈登的用意了。这大冷的天,除了当值的士卒,没人会闲得到城墙上闲逛。在这里说话,不用担心隔墙有耳。 陈登这么重视他的意见,自然是因为他的弟弟诸葛亮在天子身边,而且倍受天子信任。 只是陈登并不清楚,诸葛亮是个极端谨慎的人,绝不会在家书中透露任何不该透露的信息。 这一点,他之前就暗示过陈登,陈登也表示理解,后来就没问过相关的问题。 现在,陈登这么做说明他是真的慌了,迫切的想了解一些相关的信息。 能让陈登这么慌的原因只有一个,天子拒绝了审配的条件,选择亲征,用武力平定冀州。 身为陈登的亲信,诸葛瑾知道陈登与审配之间的联络,也清楚审配的用意。只可惜,审配想错了,没有人可以改变天子度田的决心。 汝颍人不能,深受天子器重的杨彪也不能。 “将军不必多虑。天子亲征冀州,未必会牵连徐州。”诸葛瑾淡淡地说道:“天子少年,血气方刚,审正南用这种方式的确不太合适。冀州人太刚烈了,行事多少有些鲁莽。” 陈登吁了一口,幽幽说道:“若能如此,那自然是再好不过。治国当以德,春风化雨,恩泽万物,急不得。” “将军所言甚是。这次审配也是自取其咎,怨不得别人。”诸葛瑾转头看向远处,淡淡一笑。“他不仅想以汝颍人为质,还想拖着兖豫青徐四州士大夫,不仅是痴心妄想,更是其心可诛。这种人,留着也是祸害。” 陈登微怔,转头看了诸葛瑾片刻,欲言又止。 诸葛瑾为人谦和,很少说这种重话。如今却对审配如此痛恨,让他大感意外。 不过仔细想想,他又能理解诸葛瑾的心情。 审配的确有拉着兖豫青徐四州士大夫一起与朝廷对抗的企图。他将所有的兵力都收缩到邺城,再存储足够的粮食,一心一意守城。天子要想攻下邺城,就只能重兵围困,每天消耗的钱粮非常惊人。 山东初定,又未曾度田,这些钱粮从哪儿来?自然是兖豫青徐四州。一旦百姓缴纳的租赋不够,朝廷要么是强行增赋,要么是向大族借贷。 不管是哪种方式,兖豫青徐四州士大夫都必然受到影响。 至于是逼得天子让步,取消度田,还是被迫起兵,与朝廷兵戎相见,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必然会以某种形势呼应审配,最后甚至可能要为审配求情。 这是一次赌博,孤注一掷的豪赌。 赌注就是邺城内几百个汝颍人的性命,以及审配本人的生死。 这很审配。 陈登听父亲说过审配其人,相信审配干得出来这种事。但他不得不考虑,他将如何应对这个局面。 即使不考虑下邳陈氏与审配的私谊,作为徐州知名的大族,他也要考虑下邳陈氏是否要响应审配,又如何响应审配。 天子亲征,手握精锐十余万,会不会平定冀州只是幌子,强行推进度田才是真正的目标? 在韩遂防秋汛、太学论度田的交相冲击下,度田有利的观念已经不可避免的流传开来。虽然现在知道的人还不多,但随着天子的到来,扩散的速度必然如洪水一般势不可挡。 一旦兖豫青徐四州的庶民知道了真相,他们会不会像关中、河东的庶民一样,成为朝廷的支持者? 一阵微风吹来,陈登裹紧了皮裘,心生寒意。 第809章 机会难得 诸葛瑾与陈登说了几句话,便告辞下城去了。 城上风大,吹得脸疼,而且他和陈登也没什么可说的。 阳都诸葛氏虽说也是大族,毕竟不能和下邳陈氏不能比。在弟弟诸葛亮受到天子重视,前途无量的时候,也没必要因为度田而自毁前程。 家里那几百亩地一年的产出不到三千石,就算接受度田,损失也就是一半而已。如果能因此换来一个守相,利大于弊。 千亩良田易得,二千石高官难求。 他甚至有些后悔,当初就不该接受陈登的邀请,做了陈登的幕僚。 从目前的情况来看,他怀疑陈登最终可能走上与朝廷为敌的路。真要是如此的话,他必在牵连之列。 回到住处,诸葛瑾意外地发现三弟诸葛均在座,正由妻子张氏陪着说话。 诸葛瑾又惊又喜。“世平,你什么时候来的?” 张氏笑容满面,引着诸葛瑾来到内室,指着几个箱子,喜不自胜的说道:“夫君,你看,这都是三弟带来的东西。有荆州的布、关中的笔墨,还有几件塞外的羊裘。有了这些羊裘,你晚上读书就不怕冷了。” 张氏一边说着,一边打开箱子,取出一件羊裘,披上诸葛瑾身上。 羊裘很柔软,毛很顺滑,手感极佳。尤其是贴着脸的羊毛,有一种暖洋洋的感觉。 “这是哪来的?” “二兄送的。”诸葛均跟了进来。“如今塞外平定,每年都有大量的牛羊送到关中,肉奶可食,皮毛可衣,又便宜又暖和。” 诸葛瑾扭头看看诸葛均。“你二兄还说什么了?” “二兄还说,朝廷将平冀州,需要大量的人才为郡县官吏。如果大兄有意,不妨做些准备。” 诸葛瑾一惊。“朝廷准备更换冀州郡县官吏?” 诸葛均点点头,转身从箱子里取出几部书。“这是朝廷这几个月的邸报合订本,按照不同的议题分类。二兄说,你把这些文章都看一遍,便知该如何做了。” 诸葛瑾面色变了变,接过书,随手翻了一下。 如今睢阳书坊也有翻印邸报,但是滞后比较严重,传到琅琊的也不全。 “这么说,朝廷对度田已有定论?” “朝廷还没有做最终的结论,但结果已经大致清楚。各地贤良文学反对度田的理由几乎都无法自圆其说,现在只能坚持不能操之过急,以免激起民变之类,没有人能直接反对。” 诸葛瑾点点头,心中明白。 朝廷可以在别的州郡缓行度田,但是在冀州却没有这个想法。天子亲征,决意用武力平定冀州,就是为了强行度田做准备。 而大量选择郡县官吏,自然也是为了将来度田。 实际上,这也是为了表明态度,朝廷没有和审配谈判的想法。 只是如此一来,不仅审配只能顽抗到底,冀州大族也会因为切身利益而放弃犹豫,坚决地和审配站在一起,决一死战。 “天子很自信啊。”诸葛瑾说道。 “的确如此。”诸葛均说道:“所以二兄让我来,就是希望大兄当机立断,以免错过这最后的机会。” 诸葛瑾眨眨眼睛,欲言又止。 诸葛亮派诸葛均带着这么多礼物来,就没有掩人耳目的意思,恐怕不仅是为了提醒他,更是为了提醒徐州人。 不出意外的话,很快就会有人上门拜访,探听消息。 以诸葛亮的性格,这应该是秉承了天子的授意,至少是默许。 “还有一件事。”诸葛均说道:“伏皇后难产,虽然保住了性命,皇子却夭折了。不过天子承诺说,若伏皇后五年之内不能受孕,天子将从伏氏再挑一个女子入宫。” 诸葛瑾稍一琢磨,就明白了这个消息背后的意思。 天子的态度很坚决,没人可以动摇伏皇后的地位,汝颍人不行,关中人不行,凉州人也不行。 为了平衡汝颍人、关中人、凉州人的实力,天子很可能会选拔一些徐州人入仕,尤其是琅琊人。 对琅琊人来说,这无疑是一个绝佳的机会,不能错过。 “我明白了。” —— 华阴。 刘协登上了道北的高台,看着北侧已经冰冻的黄河,感慨万千。 四年前,他就站在这里,力挽狂澜,击败了追来的李傕、郭汜,改变了“自己”的命运,也改变了华夏的命运。 虽说任重而道远,但他自信已经走在了正确的道路上,甚至比他预期的还要顺利。 原因有很多,但其中一点非常关键,至少他认为非常关键。 这个时代的读书人真的相信王道可以实现,而且坚定的认为身为四民之首的士,他们有这样的责任和义务。 虽然在道义和利益相冲突的时候,大多数人会选择利益。可是在诸如生死之类的基本利益得到保证的情况下,还是有不少人会选择道义,甚至可以做出一些牺牲。 这可比后世那些只要权利,不讲责任和义务的伪精英们强太多了。 年青人的血,终究还是要热一些。 等他们被魏晋摧残一遍之后,就没这么热血了。 “陛下!”一个娇俏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刘协回过头,看到一个少女站在十几步外,有些局促地看着他。她相貌娇好,身材窈窕,穿着一身讲武堂的制服,看起来有些脸熟,却想不起来是谁。 “有事?” 少女微微欠身。“臣甄宓,有事想请教陛下。” 刘协恍然。怪不得看起来有些眼熟,原来是甄宓啊。 “几个月不见,你又长高啦,我都认不出来了。”刘协招招手,示意甄宓走近些。“你还在讲武堂?怎么没去同文馆书坊做事?我记得你之前在文秀书坊做过,唐夫人还特地夸过你。” “讲武堂将来也要建书坊的嘛。”甄宓原本有些失落,听到刘协说起她在文秀书坊的往事,又高兴起来。“臣对西域的典籍没兴趣,还是讲武堂的军械制作好玩一些。陛下,臣想到了一种在河上架桥的方法,模型也可用,但是黄大匠说不行,架不起真桥,不肯拨钱试制。陛下,臣该不该继续试?” 刘协稍微思索了片刻。“你说的河,是什么样的河?” 甄宓伸手一指远处的黄河。“自然是这个河。陛下不是说,若能在河上架桥,可以封千户侯的么?臣想封侯。” 第810章 雷霆雨露 刘协哑然失笑,随即又有些骄傲。 能让一个女子有机会理直气壮的表达出想封侯的愿望,而且是凭架桥这样的工匠之技,不是凭自己的美貌入宫,这是一个不小的成就。 如果不是他提倡男女平等,这样的事根本不可能出现。 “你详细说给我听听。”刘协说道:“若果真可行,黄大匠不出钱,我让少府出钱资助你。” “谢陛下。”甄宓喜出望外,从腰间的革囊中抽出一卷图纸。“陛下请看,这是我绘制的草图……” 刘协与甄宓并肩则立,只看了一眼,就知道了结果。 甄宓的方案理论上可行,技术上不可行。 她没有那样的施工技术,也没有那样的工程材料。 创意是好的,实施起来太难,甚至无法实现。 但他没有说,只是静静地听甄宓说。 因为他清楚,哪怕这个方案暂时没有实现的可能,提出这个方案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成就,而验证这个方案的过程更能积累宝贵的经验。 任何伟大的成就都不可能一蹴而就,都是一步步试出来的。 过程,有时候比结果更有价值。 见刘协听得认真,甄宓说得越发流畅自然,脸上洋溢着自信的光芒,原本就娇艳的面庞看起来更加青春可人,充满活力。 刘协不由自主的多看了两眼。 甄宓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丝毫没有察觉到刘协的心思已经不在她手中的图纸上。 说完之后,甄宓转向刘协,与刘协四目相对。 “陛下?”甄宓眼神疑惑,觉得天子的神情不太对。 刘协回过神来,老脸一红,连忙说道:“你的方案很有新意,值得一试。” “真的?”甄宓兴奋起来,顿时忘了刚才的疑惑。 “当然。不过这么大的桥,想要建好的话,大概需要不少钱?” “嗯……”甄宓歪着脑袋,想了相。“臣粗略的估计了一下,估计要一千万钱。” “一千万钱可不是小数目,千户侯一年才多少收入?万一要是出了差错,建起来却不能用,这损失可就大了。” “呃……”甄宓诧异地看着刘协,瞪大了眼睛,又道:“陛下,这……不是一回事啊。建桥的钱和千户侯的收入……” 刘协摆摆手。“的确不是一回事,所以才要更谨慎一些。要不然,朝廷花了一千万,又封了千户侯,最后桥却不能用,岂不是亏大了?” 甄宓眼神一黯,整齐雪白的牙齿轻咬樱红饱满的嘴唇,又道:“那要是臣自己筹钱建桥,并且能用呢?” 刘协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他摆摆手,转头看向远方。 有钱人说话就是硬气,宁可自己掏千万钱建桥,也要挣这个千户侯。 对中山甄氏来说,千金易得,千户侯却难上加难。 这笔生意不亏。 “你搞错了一件事,不是朝廷舍不得掏钱,而是不能这么用钱。我知道,你中山甄家有钱,如果你们愿意掏钱建桥,朝廷也不会拒绝,甚至是求之不得。但是建一座如此规模的桥,比你想的要困难很多,不能不小心一些。毕竟就算是你家的钱,也不能扔进水里不是。” 甄宓有点反应过来了。 “陛下……也觉得臣这个想法不行?” “没有,我觉得可行,至少值得一试。”刘协说道:“只是要谨慎一些,不能太急。我不懂建桥,但是我略知治国,不如做治国来打个比喻。你有兴趣听吗?” “当然。”甄宓脱口而出,随即又道:“能听陛下论道,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刘协一愣。“有这么夸张?” 甄宓连连点头,眼中带笑,面色羞红。 刘协笑着摇摇头,没有再和甄宓纠结这个问题。 他知道自己如今有圣人之名,颇得人心,尤其是在年轻人中。 他把自己的担心大致说了一遍。 其实治国也罢,造桥也罢,原则都有相类之处,逃不脱规模效应。 不同的规模会带来不同的难度,而且这个难度可能是指数级的。 治理一个万人规模的县,和治理一个十万人规模的郡,看似只是一个数量级的差距,但是治理能力的差距却不止一个数量级。 更别说治理一个几千万人的大国了。 这就是春秋时的治国理论如今无法推行的原因之一。 更大的规模,必然带来更多的问题。要想解决这些问题,一心想回到小国寡民的过去是不可能的。只有沉下心来,解决这之间的技术差距,不断尝试,才有可能实现最后的目标。 造桥也是如此。 造一座跨度十米的桥,和造一座跨度二十米的桥,技术难度完全不是一回事。造一座跨度百米的桥,在当前的技术条件下,可能就是完全无法实现的难度,绝不是将模型放大一些就行的。 甄宓很聪明,在书坊、讲武堂也有了不少实践经验,但她还没有遇到这种规模的问题,难免会把事情想简单了。 相比之下,黄承彦、黄月英父女的经验要丰富得多,一眼就看出甄宓的方案不可能实现。 刘协赞同他们的看法,但不赞同他们的做法。 他觉得让甄宓一步步的去试,比直接否决更好。 甄宓很聪明,迅速明白了刘协的意思。 “臣有点明白陛下的担心了。”甄宓卷起图纸。“臣应该先造一座稍微大些的桥,然后再造一座更大些的,而不是直接造能跨河的桥。” “聪明。” 被刘协如此直白的夸奖,甄宓有点不好意思。 “是陛下高屋建瓴,臣只是推而论之罢了。”她想了想,又道:“难怪陛下喜欢登高,原来登高不仅可以望远,还能让人变得睿智。” “也不能只有登高望远,还要脚踏实地,一个困难一个困难的去克服,否则就成了坐而论道。”刘协笑道:“你应该知道,我是不喜欢坐而论道的。” 甄宓想了想。“臣知道,陛下更喜欢行道。恕臣冒昧,敢问陛下亲征冀州,就是想在冀州度田,行王道,给山东人一个示范吗?” 刘协一愣,随即又坚守地点了点头。“是的。”他沉吟片刻,又道:“你有什么好的建议吗?” 甄宓转了转眼睛,脸上泛起红云。“陛下欲在冀州行王道,臣自然求之不得。只是臣听说王者治天下,当恩威并施。臣只看到了陛下的雷霆之怒,却没看到陛下的雨露之恩,怕是冀州人会有所误会。” 第811章 团队建设 刘协忍俊不禁,然后一声叹息。 聪明如甄宓也无法免俗,抓住机会,为冀州人说情了。 讨论建桥方案只是一个借口,至少不是全部目的。 虽然有些失望,但刘协没有发火。 面对一个朝气蓬勃的美少女,很难让人生气。他也不是有道德洁癖的人,容不得臣子有一点自私。 在这个极重乡土观念的时代,有机会为家乡人进言,有谁会明哲保身,一字不提呢。 那也许不是不自私,反倒是真自私。 当然,他也不打算轻易让甄宓如愿,这点底线,他还是守得住的。 刘协沉吟了片刻。“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当然可以。”甄宓脱口而出,随即又觉得有些冒失,躬身道:“请陛下垂询。” “你刚才说雷霆雨露,我就想问问,是先有雷霆,还是先有雨露?” “呃……”甄宓秒懂,眨了眨眼睛,见刘协并不生气,便嘻嘻笑道:“有时候响雷之前,也会滴几滴雨的。” “那我为冀州培养出几个才女,算不算那几滴雨?” 甄宓立刻扭捏起来。“陛下,臣……臣……哪算得上才女,蔡大家、黄大匠那样的才是才女。” 之前的她也算自负,与黄月英相处这么久,她清楚自己超过黄月项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她们有她们的优势,你有你的优势,不必妄自菲薄。” “那……”甄宓眨眨眼睛,鼓起勇气。“臣斗胆,敢请教陛下,臣的优势是什么?” “你的优势在经营。” 甄宓若有所思。“陛下的意思是说,臣应该像经营书坊一样建桥?” 刘协点点头。 甄宓果然是冰雪聪明,一点就透。 别看她对建桥倾注了大量的心血,但她是为了封侯,并不是对建桥有多大兴趣,也不是在这方面有多少天赋。在技术这条路上,她大概率无法达到黄月英的水准。 但是她擅长经营,这一点是黄月英比不了的。当初在河东书坊,唐夫人就非常看好她,可惜她不肯留在河东,去了长安。 在长安,她又迅速抓住机会,成了黄月英筹建讲武堂的小组成员。 比起具体的技术研究,她更擅长经营,经营业务,经营自己的人生。 这是一种天赋。 “就像治大国一样,建大桥也很复杂,不是一两个人就能完成的,需要一个团队,而且是规模很大的团队。这样的团队需要人管理,最好是懂技术的人。你既有技术,又有经营的天赋,最适合不过。” 刘协侃侃而谈,给甄宓科普起了项目的观念。 农业时代也需要团队作战,但机会不多,主要在水利、军事方面。除此之外,都是以农户为单位进行生产,大规模的协作不多。 即使是有一定规模的庄园,其实还是小农经济,专业化程度不高。 如今形势有所改变。如果发展顺利,不久的将来,华夏文明就将进入工业时代。需要更多的团队合作,需要很多既懂技术,又懂管理的复合人才。 甄宓有这方面的潜质,而且她还有向这方面努力的基础。 中山甄宓有雄厚的财力,养得起团队。 从另一个方面说,如果能将中山甄氏引向工程建设,并从中获利,或许可以树立一个榜样,告诉更多的人,土地并不是唯一的致富途径,甚至不是最好的。 以贫求富,农不如工,工不如商,这是很几百年前的人就知道的道理。 当然,对中山甄氏这样的巨富大贾来说,转向工业其实并非最优选择。只不过加上封侯的诱惑,情况就有些不一样了。 甄宓果然聪明,一下子就听懂了刘协的意思。 仅技术而言,她可能无法超过黄月英,也可能永远造不出横跨大河的大桥。但她可以组建一个团队,不断的积累经验,最后一步步地逼近目标,直到实现目标。 “陛下目光高远,臣真是大开眼界。”甄宓雀跃不已,发出由衷的惊叹,眼中全是小星星。 “这算得上雨露了吗?” “算,算。”甄宓掩嘴而笑。“臣一定不负陛下所望,将这几滴雨变成涓涓细流,滋润中山。” 刘协点点头。“我相信你可以走得更远,将来不仅可以滋润中山,更能滋润冀州,甚至惠泽天下。” “愿如陛下所言。”甄宓躬身再拜,心满意足地走了。 马云禄走了过来,与甄宓擦肩而过,见甄宓满脸喜色,不免有些意外。她走到刘协身边,回头又看了甄宓一眼。 “陛下说了些什么,竟让她欢喜成这样?” 刘协将刚才的事简略地说了一遍。 马云禄恍然。“早就听说过她心思大,现在看来,传言不虚。” “她心思再大,也不过是封侯而已,而你已经封侯了,却还不满足。” 马云禄眉毛一挑,刚要说话,刘协下巴轻挑。马云禄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一眼看到正策马射柳的女骑,不禁得意的笑了。 这次她随天子出征,重新担任了女骑督,麾下有五百女骑。为了防止她们懈怠,她设计了一些游戏,既可以娱乐身心,又能练习骑战之术。 射柳就是其中一种。 在树上挂几枚铜钱、手帕之类的东西,就可以练习骑射。如果连树都没有,还可以用骑矛代替。女骑们弯弓射箭,每次射中,都能引起一阵欢快的笑声,吸引了不少人观看,也算是营中一景。 “并非臣妾不满足,只是旧习难改,闲不住。” “拳不离手,曲不离口,这是好事。”刘协收回目光。“你有事要说?” “嗯,光禄勋派人来问,是否渡河去河东。如果要去,是在这里渡河,走蒲坂,还是到陕县再渡河,走大阳。” 刘协想了想,一时难以决断。“你的建议呢?” 马云禄愣住了,瞪大眼睛,看着刘协。 她一向只关心军事,不关心政务,刘协也很少就这类事问她的意见。 “陛下……” 好在刘协没有纠结太久,很快就做出了决定。“还是传诏荀尹来见,就不用转道去河东了。大军过境,平添无数麻烦,怕是很多人又睡不着觉。” 马云禄“噗嗤”一声笑了。“陛下还真是善解人意,只怕河东大族未必体谅陛下的心意。” “无所谓了。”刘协无奈地挥挥手。“等平定了冀州,回头再收拾他们,新账旧账一起算。” 第812章 有征无战 刘协赶到陕县时,荀彧匆匆赶来见驾。 接到诏书时,他颇有些意外。 虽说天子这段时间常驻长安,毕竟还没有下诏迁都,安邑还是临时的都城。刘协东征,理应经过安邑,并考察一下河东这几年的政绩。 荀彧本来已经做好了接驾的准备, 突然接到诏书,说刘协不从河东走,要走崤函道,心里便咯噔了一下。 这是天子对我不满吗? 因为大量的汝颍人被困邺城,成了审配的人质,荀彧很早就收到了荀谌的求救信, 也知道荀谌联络了荀文倩。但他一直没有表态,就是不想引起天子的反感。 现在看来, 有些事不是他想躲就能躲得掉的。 他做好了接受严厉质询的准备, 坐在刘协面前,却发现刘协神情平静,慢慢翻看着他带来的上计簿,没有一点将要发怒的迹象。 看完上计簿,刘协重点问了几个问题。 首先是鲜卑、匈奴俘虏入籍的事。 建安五年是第一批俘虏入籍的期限,满合条件的有多少,并州、河东是否已经准备了足够的土地安置希望迁入内郡的人,都是要事先筹措的事。河东作为大汉的临时都城,是鲜卑、匈奴俘虏们入籍的首选之地, 荀彧肩上的担子最重。 其次是河东未来几年还有多少上升空间。 河东的地理条件并不算优越,加上很多大族没有清洗,荀彧手上控制的土地有限。在安置了黄巾余部之后,再安置一部分入籍的胡族, 可能就没有空闲的土地了。 没有空闲的土地, 能不能找到新的发展空间? 最后一个问题, 也是最重要的问题,河东能否同时支撑幽燕都护府和朝廷的东征? 因为冀州的形势发生变化, 刘备又被牵制在青徐, 脱不了身,征讨辽东的计划受到了影响。天子亲征冀州,河东必然也要承担一部分粮赋。 河东支撑得住吗? 说到政务,荀彧很从容。 胡人入籍的事进行得很顺利。实际上,诏书一下,选拔工作就开始了。目前来看,符合要求的在大概有三万户左右。 三万户并不是一个大数字。河东郡在西京时曾有二十三万户, 如今不到十万户,就算三万户全部安排到河东也没什么压力, 更别说其中一部分。 之所以土地不足, 除了一部分世家大族兼并之外,还有因为边疆不稳,常受胡骑袭扰的原因。如今燕然都护坐镇美稷, 骑兵更是远至塞外巡逻, 塞内晏然, 那些抛荒的土地又可以利用起来了。 现在的确有不少人想迁入内郡,但那只是他们担心胡骑复来,求个心安而已。再过几年,等他们发现塞内能保持长期稳定, 说不定还会有人要求迁出。 对胡人来说,放牧才是他们习惯的生活。 说到河东今后几年的发展空间,荀彧同样信心满满。 仅就种地产粮而言,上升的空间的确不大,但工商业即有极大的发展潜力。最典型的除了纺织业、皮毛业,还有造纸、印书、笔墨等行业。 河东有大量的山林,烧制的松烟墨非常受文人欢迎。 河东制的笔也有不少精品,在全国推行教化的背景下,增长势头喜人。 河东有大河之利,塞外的皮毛很容易运进来,成本极低,经过加工后,再销往山东,获利颇丰。 荀彧掰着手指,如数家珍,上计簿上一个个枯燥的数字都变成了鲜活的生活。刘协甚至能从他的神态中看出百姓的富足。 说到最后一个问题,荀彧出奇的简洁。 河东提供不了多少粮食,但是可以提供腌肉。盐是安邑盐池的盐,肉是西河、上郡牧民缴纳的赋税。入秋之后就开始准备了,现在已经摆满了仓库,随时可以起运。 刘协听了,非常感兴趣。用腌肉作为军粮是农学堂刚刚研究出来的办法,现在还在试验阶段,荀彧倒是抢先一步。 他问了一下。荀彧坦然地说,他有两个信息来源。 一是农学堂的研究,二是胡人牧民的经验。 荀谌离开长安后,途经河东,与他说起过农学堂的研究,他非常感兴趣,特地派人去长安找到石韬,询问相关的方法。 胡人牧民也有腌肉的经验,不过盐太难得,所以他们舍不得用,通常用烟薰或者直接风干。 两者一结合,荀彧就搞出了能够长期保存的腌肉。口味还不错,平时能当干粮吃。事实上,这个方法推广之后,一些百姓就照这种办法保存肉类,免得一时舍不得吃而坏掉。 刘协非常满意,最后问了一个问题:“关于冀州用兵,令尹有何建议?” 荀彧躬身一拜。“陛下,臣只有六个字:王者有征无战。” 刘协并不意外,也不着急表态,示意荀彧详细解说。 “秦灭六国,以楚赵最为惨烈。楚虽三户,亡秦必楚。如今之汉,实则楚人后裔,楚人的仇也算是报了。可是赵人的仇,却一直没有报。” 刘协一愣。 这怎么越扯越远了? 之前说冀州人的心结是光武皇帝的皇后郭圣通,现在荀彧又说到了赵国,将来是不是还要扯到涿鹿之战? 见刘协疑惑,荀彧却不意外,缓缓说道:“陛下,王朝有兴替,人却还是那些人,尤其是家族,追根溯源,其实大半是当年的王公后裔。因为每年祭祖,追溯祖宗,他们的记忆远比普通人长远。” 刘协眨眨眼睛。“所以,朝廷是摆脱不了秦军的影子了?” “摆脱不了。”荀彧笑了起来。“不过陛下已经快要跨过去了。” “此话怎讲?” “陛下,武王伐纣的军队也是从西而来。如今抚军大将军在河南不杀人,不屠城,却去防秋汛,为百姓谋福祉,谁还会说他们是虎狼之师?之所以冀州不降,只是犹豫不决,不知道这是一人一时之仁,还是朝廷行王道之意。如今陛下亲征,若能秋毫无犯,有过于抚军大将军,百姓自然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又哪里需要陛下血战呢?” 刘协恍然大悟,盯着荀彧看了一会儿,笑着摇了摇头。 “令尹真是好口才。” 荀彧躬身道:“陛下,这是臣的肺腑之言。” 刘协想了想。“令尹对度田如何看?” “臣自然是支持的,只是……不宜仓促。” “长安论讲在即,争鸣的文章发了不少,却多是在野之人,州郡大吏尚无人发声。令尹在河东四年,治绩常为天下冠,是不是也该发表一点感想,说一说对度田的看法?” 第813章 荀彧论治 荀彧沉默了片刻,微微欠身。 “陛下有诏,臣自当奉行。只是臣于度田的态度未必与陛下相同,是以一直未敢发声。” “你什么态度?”刘协语气从容,却不容拒绝。 荀彧缓缓说道:“兼并是动乱之源,臣深恶之。臣之祖父淑在世时,产业每增, 辄以赡宗族,不使财富积于一人之手,使子孙耽于安逸,又引人觊觎,徒招祸殃。” 刘协心中一动。“你家现在有多少土地?超额吗?” “按照朝廷的标准,自然是超的。如果推行度田, 大概要交出一半左右。”荀彧不紧不慢地说道:“这些超额土地的产出大致相当于臣一年的俸禄收入。” 刘协笑了。 他明白了荀彧的意思。 荀家的确多占了一些土地,但这些土地并不是他反对度田的原因,他随时可以交出来。 既然如此, 他反对度田就不是出于私利,而是另有原因。 这些原因,他也清楚,无非是两种:一是不赞成急功近利,强行推进度田,以免生变;二是度田虽然是应该的,但直接剥夺多占的土地形同抢劫,与王道背道而驰。 毕竟不是所有人的土地都是强占来的,甚至可以说, 有很大一部分人的土地是合法所得。 朝廷说没收就没收了,还谈什么王道? 长安论讲时,就有人提过这样的观点。如果朝廷这么干,等于鼓励懒人,打压勤俭。会有很多人不再耕作, 没钱就卖地,反正过一段时间朝廷又要度田, 到时候土地又回来了。 这个道理看似有理, 实则荒唐。 但执行时, 却有可能变成真的荒唐。 刘协前世也读过一些书,知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地方政府层层加码,级级歪楼,把中央的惠民政策变成形式主义还是轻的,变成祸民手段更是家常便饭。 这也是他一直没有强行度田的原因之一。 但他没想到荀彧也会这么想。 他从来没有期望毕其功于一役, 以运动的方式推行度田。 讨论,发酵, 配合着教化普及层层推进, 发动民众的力量,以滴水穿石的韧劲推行度田,才是他的指导原则。 身为当世智者, 又有荀文倩时时为他传递消息, 不时还直接联络, 荀彧应该最能理解朝廷用意的人,怎么还会有这样的误解。 是我的步子太大了, 还是他赖在原地不肯向前走? 刘协沉吟着,气息有些重。 荀彧看在眼里,心中明镜也似, 却不说破,继续说道:“陛下,臣赞成度田,但臣不赞成满足于度田。治国当治本,如果不能解决兼并产生的原因,就算现在均贫富,不出三十年,兼并又将成为痼疾。” 刘协收回思绪,打量着荀彧。“如何才能治本?” “轻徭薄赋,以工商富民。” 刘协来了兴趣,向前挪了挪,示意荀彧说得详细一些。 荀彧给刘协算了一笔账。 轻徭薄赋是老生常谈,很多人都说过,不能说没用,但用处有限。 毕竟宫里宫外、朝堂地方有那么多官吏要养活,必要的开支难以减免。更可怕的是战争的消耗巨大,一旦遇到规模大一些的战争,正常的赋税无法满足消耗,就只能加徭增税。 本朝年景最好的时候,一年的总赋税是八十亿。刨去地方开支,上交朝廷的四十亿。发完相关官员的俸禄,最后还能剩二十亿结余。 二十亿看起来不少,但开支也大,比如赈灾,比如战争。 而这两者又常常是联系在一起的。 所以风调雨顺的时候,日子还过得不错。一旦出现灾情,而朝廷又赈济不及时,就有可能形成叛乱。有叛乱就要出兵平叛,战争接踵而来。战争打乱了秩序,导致赋税降低,又会激起更多的民变。 所以这是一个死结,基本是无解的。 这时候,就必须加上第二条:以工商富民。 以贫求富,农不如工,工不如商,这是人人皆知的道理。 创造机会,让百姓有更多的机会致富,就算遇到灾情,也不至于一下子赤贫,不得不卖田卖房,直至铤而走险,朝廷的压力就会大减。从另一方面来说,百姓富了,朝廷的赋税也增加,赈灾的能力也会提高。 压力小了,能力大了,社会自然更稳定。 所以,度田只能治标,富民才能治本。 “陛下减省宫室,是节流,鼓励工商,是开源。两者并举,王道必兴。至于度田,反倒不必急于一时。多则二十年,少则十年,工商兴,则田不度自平。”荀彧躬身再拜,言语恳切。“臣愿陛下多些耐心,垂拱以待王道。若陛下以为臣言可采,臣愿书于简帛,公布天下。” 刘协反复考虑了一阵,点了点头。 虽然他不完全赞同荀彧的意见,但他对荀彧的态度很满意。荀彧的想法也许和他不一致,但荀彧在努力地向前走。 这正是他对荀彧的期望。 一步到位是不现实的,只要他能主动地向前走,总有成功的机会。 “既是论讲,自然是各抒己见,本不必与朝廷意见一致。”刘协缓和了语气。“论讲之初,我就说过,这次不由朝廷定正误,而是由天下人论是非,由后来者评高下。纵使朝廷有不同意见,也不会强人所难,而是公平论争。” 荀彧笑道:“陛下胸怀广阔,臣自然是敬佩的。只是臣身受重任,不得不慎言慎行。” 刘协也笑了,淡淡说道:“令尹为朝廷着想当然是好事,但该发声的时候还是要发声。要不然,会有人以为令尹恋栈,明哲保身,有所腹诽而不宣诸于口。” 荀彧神情一变,有点尴尬。“陛下所言甚是,倒是臣失误了。” 刘协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又重新拉回了主题。“对朝廷将取冀州,令尹可有高见教我?” “不敢。”荀彧说道:“陛下用兵如神,自有章法,不必臣置喙。臣但尽力为陛下筹措粮草,不负陛下所托。” “一点意见也没有?” “要说意见,臣倒是有八个字,敢请陛下斟酌。” “哪八个字?” “攻城为下,攻心为上。”荀彧解释道:“田丰刚正,审配专权,都是宁折不弯之辈。这是冀州人的可贵之处,亦是冀州人的难治之处。陛下若能设身处地,将心比心,则冀州将为陛下肱股。若陛下一意以力服之,如秦之灭赵,则冀州将为陛下心腹之患。” 第814章 所见略同 荀彧为刘协详细解说了韩馥、袁绍对待冀州人的得失。 韩馥是颍川舞阳人,颍川四长之一的韩韶族子,故太仆韩融就是他的族兄。袁绍是汝南汝阳人,四世三公的袁氏后人。他们对待冀州人的态度几乎就是汝颍人对待冀州人的态度,甚至可以说是中原人对待冀州人的态度的典型。 他们的态度看似不同,实则相似,只是因为两人的实力悬殊, 心态上有所不同。 韩馥是典型的名士,对冀州人充满偏见,也谈不上信任。他最后将冀州让给袁绍,就是这种心理的体现。 只是他没想到,他不信任的冀州人没把他怎么样,他信任的袁绍却要了他的命。 袁绍实力更强, 也更自信,相信自己能够掌握冀州。所以他入主冀州之后大量起用冀州人, 也在一定程度上赢得了冀州人的拥护。 但袁绍本质上和韩馥一样,并不信任冀州人。 他信任的还是汝颍人,如郭图、许攸等。 而且他高估了自己的号召力,低估了冀州人的自尊心。 当他企图剥夺冀州人的兵权,交给汝颍人时,双方的分歧就暴露出来,最后演变成汝颍人支持袁谭,冀州人支持袁熙的局面。 袁绍想用帝王术进行平衡,但是很显然,他的手段没有他想象的那么高明,最后冀州人夺取了控制权, 而汝颍人也拥立袁谭, 软禁了袁绍。 这里面有一个根本原因, 就是汝颍人空有智谋,却没有足够的兵力。 袁谭麾下的将士大多来自于汝颍人的部曲, 再加上一些慕名而来的游侠,不足以与审配等人拥有的冀州兵抗衡, 所以落了下风。 帝王术的前提是双方实力相近,没有一方可以独大,才有平衡的空间。如果实力过于悬殊,这平衡是无法施展的。 但这个问题对天子并不存在。 天子手握并凉精锐,还可以调集山东州郡的精锐参战,实力远在冀州之上,并且对冀州形成了合围之势。以田丰、审配的见识,不可能看不出这一点,他们能做的只是据城而守, 拼消耗,比耐心, 绝不敢正面迎战。 十几万大军顿兵坚城之下, 消耗是非常惊人的。天下刚刚太平,山东虚弱,一旦战事胶着, 人心必然浮动。 到了那时候, 田丰、审配就有了讨价还价的机会。 比如说, 要求朝廷推延甚至取消度田。 这不仅是为冀州谋利,更是为天下士大夫谋利,很可能得到山东州郡的支持。就算没人敢直接支持, 暗地里消极怠战也是有可能的。 真到了那一步,天子可用的兵力就有限了, 说不定还要防着山东州郡兵临阵倒戈。 要想避免走到这一步,天子应该改变战法,化解田丰、审配的希望,让他们无力可借。 比如下诏明示,不会强行度田,又或者引冀州人入朝,增强冀州人在朝堂上的声音,以示朝廷善意。 天子不仅有这样的基础,而且已经这么做。 孝灵帝出于河间,灵思皇后出于赵国,天子身上流着冀州的血。 赵云、夏侯兰等入仕,成为天子近臣,更是明例。 如果能从冀州选几个世家女子入宫,还有谁会相信朝廷排斥冀州人,谁会觉得天子所率大军与秦军一样? 到时候,只怕田丰、审配也会主动请降。 荀彧最后做出总结。“所以,城要围,但不必急攻,以当攻心为先。” 刘协没说话。 荀彧的方法不能说不好,但……太软弱。 这未必是荀彧有意为之,而是一种集体潜意识。 读书人嘛,习惯地想要以德服人,习惯地想避免武力,也习惯地鄙视所谓的雄主。 因为雄主往往意味着君权强而臣权弱,与儒家的理想背道而辞。 但是他却认为,治理这么大一个国家,一心想着以德服人是不行的,该强硬的时候一定要强硬。 没能借机清洗一下山东州郡已经留了隐患,不能再让冀州人心想事成,以为谁都可以和朝廷讨价还价。 但荀彧所言也有一定的道理。 攻城、攻心都要有,恩威并施,不可偏废。 之前甄宓也提过类似的意见。 示威,他有充足的准备。施恩,他准备不足,有必要予以重视,并加以补充。 两人谈了很久,有的意见一致,也有分歧,但总体而言,气氛融洽,双方都很满意。 刘协最后问了荀彧一个问题:如何处置袁绍? 荀彧想了想,反问了刘协一个问题。“陛下以为,袁绍该杀吗?” 刘协也不答反问。“令尹以为呢?” “臣以为该杀,但时机已过。如果他和李傕一样,与陛下两军对垒,一决胜负,陛下大可像阵斩李傕一样杀了他,以明典刑。可是如今他已经称臣,称臣之后又无不臣之举,陛下以什么理由杀他?” 刘协沉吟不语。 他也在想这件事。 不杀袁绍,意难平。杀袁绍,理难平。 如果称臣之后还是随时可能被杀,以后想称臣的人不敢称臣,已经称臣的人也会不安,互相猜忌,在所难免。 可是就这么放过袁绍,他又咽不下这口气。 董卓可恶,袁绍更可恶。 因为袁绍曾经怀疑他的血脉,说他不是先帝的子嗣,甚至想灭汉,鼎立新朝。 这怎么忍? “陛下,袁绍已经是阶下之囚,生死系于陛下之手,杀与不杀,只在陛下一念之间。如果杀了他,陛下能一吐心中怨气,臣建议杀了他。如果不能,臣建议不必为他污了宝刀。留着他,或许比杀了他更有价值。” “此话怎讲?”刘协斜睨着荀彧。 荀彧抚着胡须,微微一笑。“以臣对袁绍的了解,此刻的他只怕生不如死。之所以不死,一是担心死后无法见袁氏列祖列宗,二是怕疼,下不了手。” “怕疼?”刘协觉得这个理由很有趣。 “袁绍虽是庶子,毕竟出于钟鼎之家,从小又过继到长房,衣食无忧,没吃过苦。这样的人看似无所畏惧,只是因为他有恃无恐,知道自己不会受到伤害。等他真的面对生死的时候,他可能比任何人都惜身。” 荀彧一声叹息。“据我所知,袁绍此生唯一的一次直面生死却没有后退,就是界桥之战时迎战公孙瓒。” 第815章 世道轮回 刘协和荀彧聊了很久,聊了很多。 唯独没有说起荀文倩。 荀彧是不是有意避嫌,刘协不清楚,但他是刻意不提荀文倩。 从个人情感而言,荀文倩最近的表现可以理解,毕竟还是初为人妻的少妇。可是从长远的稳定来看,荀文倩最近的表现很难让他满意。 这里面可能有荀文倩本人的原因, 但更多的是他自己的原因。是他过于纵容荀文倩,给的自由过了火,让荀文倩有了原本不会有的想法。 在这方面,他不是一个合格的皇帝,更像是一个溺爱妻子的普通丈夫。 从现在开始,他要引以为戒,不能太感性。 皇宫也好, 朝堂也罢,不是演偶像剧的地方。 虽然中间有一些争执和分歧, 总的来说,这次会面还是善始善终。 荀彧在陕县住了一宿,次日一早就渡河返回河东。 刘协在陕县住了两天,视察了周边的防务,也起程东行,赶往洛阳。 队伍中多了五千人。左将军杨奉请求出征,得到刘协的同意后,充当了前锋,逢山开路,遇水搭桥。 华阴之战后,杨奉一直驻守在弘农,这几年过得很安逸。练兵之暇读了些书, 虽然还是半壶水,一知半解,可是比起之前那个有勇无谋的白波贼来说,已经有了明显的改变。 只要不开口说话,还是有点儒将样子的。 数日后, 刘协进入河南境内。 抚军大将军韩遂亲自赶到郡界相迎。 事先看到了杨奉, 韩遂知道天子这次出征规模很大,绝非自己所能掌控。他现在不敢奢望担任主将,只想有独立指挥的机会,态度异常恭顺。 见面之后,刘协先夸了韩遂几句。 秋汛防得好。辖区内没有出现大的险情,几处小决口也迅速被堵上了,基本没有造成损失。更重要的是军队协助郡县防汛, 大大的改变了西凉军的残暴形象,对军民共处起到了良好的作用。 “韩卿, 最近为你颂功的人可不少啊。”刘协笑盈盈地说道:“是不是你花钱请的?” 韩遂有点尴尬。 他的确花了钱, 请人为他写诗作赋,歌功颂德,而且也起到了不错的效果。不久前, 太尉府发文嘉奖他秋汛的功劳, 用词比他平定宋建时还要高一个等级, 因此受到嘉奖的部下也多,让他既高兴又后悔。 高兴的是钱没白花,起到了应有的作用, 后悔的是这些人说得太夸张了。万一天子追问起来, 恐怕要弄巧成拙。 天子是个聪明人,也知道他的习气。当年在平叛图卷上题的四句诗就像一块无形的巨石,这些年一直压在他的心头。 “陛下,臣只是为宣扬陛下旨意,使天下百姓皆知陛下之仁,本不是为私誉……” 刘协哈哈一笑,拍拍韩遂的手臂。“朕为元首,卿为肱股,本是一体,又怎么分得清楚。你保境安民,百姓称颂,就是朝廷爱民之心的体现。他们夸你,就是夸朕嘛。卿不负朕所托,甚善!” 韩遂长出一口气,脸上的笑容立刻变得灿烂起来。 “陛下谬赞,臣受之有愧,受之有愧啊。仔细说起来,这次秋汛有陛下指示在前,将士用力在后,功在必成。臣只是上传下达,并无功劳可言。太尉府发文嘉奖,臣已传达诸军,将士们倍受鼓舞,士气高涨。若能随陛下亲征,一定能平定河北。” “如此大战,自然是要赖卿及诸君用力,才能马到成功。”刘协先给韩遂吃了一颗定心丸。“唯一遗憾的是,卿没有和袁绍对阵的机会了。” 韩遂忍俊不禁,哑然失笑。“陛下说的是。不过,这是臣之不幸,却是天下百姓之幸。袁绍束手就缚,仅凭审配、田丰之流,难孚山东士大夫所望。陛下有征无战,冀州太平可期。” 刘协点点头。 韩遂毕竟是韩遂,就算心里有些失落,也能掩饰得很好,这几句话说得也得很体。 “袁绍到哪里了?” “已经到了河内,现在应该在渡河。”韩遂淡淡地说道,带着一丝不屑。“经过北邙时,不知道他会不会想起当年事。” 刘协笑了一声,眼神微缩。 —— 袁绍站在船头,看着滚滚向东的浑浊河水,一跃而下的冲动像一只乌鸦,在心头不住的盘旋,发出刺耳的叫声。 “跳,跳,跳下去,诸般烦恼尽休。” 在这无休无止的鼓噪下,他不由自主的向前走了一步。 一直在一旁看着的袁夫人突然说了一句:“张让、赵忠是从这里跳下去的吗?” 袁绍一愣,回头看了袁夫人一眼,想了想,嘴角抽了抽。 十年前,大将军何进身死,他与袁术以为何进报仇的名义杀入宫中,张让、赵忠等人挟少帝、今上逃出洛阳城,就是在这里被卢植等人追上,被迫跳河。 一切都是那么完美,除了董卓突然出现。 十年之后,站在了这里,一心想跳入这浊流之中,以逃避无法逃避的羞辱,与当年的张让、赵忠等人何其相似。 这就是世道轮回吗? 袁夫人没有看袁绍,幽幽地说道:“你说张让、赵忠会不会变成怨鬼,一直在水里等着?” 袁绍激零零打了个寒战,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离开了船头。 身后的郭图、荀谌交换了一个眼神,悄悄地叹了一口气。 对他们来说,此时此刻,袁绍投河或许是最好的结局,至少还能落个义不受辱的美名。 可惜,这些都被袁夫人识破了。 袁绍好容易鼓起的勇气,被她一打岔,烟消云散了。 袁夫人转头扫了他们一眼,眼神中充满不屑,转身进船舱去了。 郭图、荀谌惭愧地低下了头。 “设使本初为田横,诸君能为五百壮士,从游于地下乎?”袁夫人寒声说道:“若能如此,我当劝天子破邺城,尽诛城中逆党,为诸君壮行。” 郭图、荀谌大惊失色,连大气都不敢出。 袁绍一旁听得清楚,也是又气又恼。他既气郭图、荀谌用心险恶,有意有意的劝他去死。又恼袁夫人说话不留情面,将他最后一丝颜面也踩在脚下,不得不去面对天子的羞辱。 进亦难,退亦难,生亦难,死亦难。 我袁绍怎么会落到这般田地,竟连张让、赵忠辈都不如? 袁绍胸中郁闷之极,喷出一口鲜血,身子晃了两晃,仰面摔倒在船头,面如金纸,人事不省。 几滴鲜血落入河水中,瞬间消失无踪。 第816章 初见冢虎 刘协驻跸平乐观,准备校阅讲武。 这不是一次简单的校阅,有着与众不同的政治意义。 中平五年,平定黄巾四年之后,天下并没有因此安定,各种谣言反而越来越多,人心惶惶。 有望气者说, 京师当有大兵,两宫流血。 大将军何进因此进言,建议孝灵皇帝大发四方兵,讲武于平乐观,以威厌四方。 后来的形势发展证明,这根本就是胡说八道,卵用没有。 再往深里想一想,这甚至可以说是一场阴谋,一场没有发动的阴谋。从各种蛛丝马迹来看,这次征召天下人马,很可能是袁绍等人在背后兴风作浪,准备进京政变的预演。 后来董卓率部入京,是这次校阅的缩小版。 在董卓擢取了政变的成果后,山东州郡起兵讨董,才是正式的版本。 孝灵皇帝被蒙在鼓里,何进同样被人玩弄于鼓掌之上。 反复阅读这段历史,又有意征询了一些当事人后,刘协对这次校阅耿耿于怀,决定重演一次。 这一次, 他要做总导演, 将命运——兵权掌握在自己手中。 诏书在长安时便已发出,现在就等各方的回应,看看什么人会来,什么人不来。 刘协筹划,韩遂负责具体执行。 首当其冲的是修复当年的建筑,主要是指筑坛。 坛有两个。 一个大坛, 建十二重五采华盖,高十丈,为天子所居。 一个小坛,在大坛东北,建九重华盖,高九丈,当年为大将军何进所居,如今为抚军大将军韩遂所居。 对于这个荣幸, 韩遂欣慰之余,又觉得有些不安。 大将军何进可不是什么好榜样。屠夫的恶名既不为他所喜, 身死异处的结果也不是他愿意接受的。 可是天子有诏, 他又不能拒绝。 这样的荣幸,他不想要,有的是人想要。 他只能以天子非孝灵皇帝, 他自然也不是何进来自我安慰。 除了韩遂本部以及随天子东来的左将军杨奉部, 最先到达的是河内郡兵, 步骑三千,由河东太守董昭的胞弟骑都尉董访率领, 主簿是温县人司马懿。 刘协很早就听过司马懿的名字。关羽第一次奔袭冀州,为刘备解围时, 协助关羽的就是司马懿。在后来的军报中, 关羽对司马懿大加赞赏,给刘协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一方面是关羽难得夸人,二是关羽夸司马懿,着实有点无厘头。 不过这也从侧面说明了一句话,是金子,总会发光的。虽说司马懿没有后来的史书里吹的那么强,但他是这个时代的顶英之一却没什么疑问。 刘协接见了董访,顺便也接见了司马懿。 虽然他对司马懿有一些成见,但是看到司马懿的第一眼,他就知道关羽为什么不吝赞赏之词地猛夸司马懿了。 不得不说,司马懿长得真好。身高八尺有余,五官端正,相貌堂堂,看不出一点阴挚之气,反倒阳光灿烂,朝气蓬勃。即使是诸葛亮站在一起也毫不逊色。 他穿着贴身的窄袖武士服,采间佩着长刀,英气十足。 在这个极度重视颜值的时候,这样的人,给人的第一印象就非常好,如果再有一些才华,很容易获得上位者的欣赏,出人头地也就容易得多。 刘协问了一些河内的情况。 董访作答,司马懿补充,既不抢董访的风头,又完美地解释了董访的不足,让刘协非常满意。 董昭在河内的治绩不如荀彧在河东那么显着,但总体来说也是可圈可点,达到了刘协的的预期。作为与冀州毗邻的前线,河内的任务本来就不是经济发展,而是稳定,挡住冀州方向可能的进攻。 若非如此,河东又岂能安心生产。 如今形势有变,袁绍已经称臣,审配收缩防线,退守邺城。河内作为前线的作用已经消失,重心要转到经济建设上来了。 “董府君对度田如何看?”刘协例行问道。 这算于政务问题,董访没有回答,看向司马懿。 司马懿不慌不忙,拱手说道:“董府君以为度田利民利民,乃大势所趋。而朝廷不急于求成,因地制宜,进行试行,更是老成之举。董府君已奉诏书,与诸县令长商议,择林虑、荡阴、朝歌三县试行度田。” 刘协瞥了一眼地图,忍不住笑了一声。 董昭还真是会挑地方。 林虑、荡阴、朝歌三县都是偏远之地,这几年又一直是前线,想必百姓都逃得差不多了。 在这三个县推行度田,摆明了就是糊弄。 再说了,朝廷之前的诏书一直是以郡为单位试行度田,什么时候说一郡之内选几个县进行度田的? 敷衍都敷衍得这么理直气壮,果然是高手。 董昭派司马懿来怕不是为了配合校阅,而是回应朝廷对度田的要求。 “为何挑这三个县试行,而不是全郡试行?” 司马懿拱手道:“回陛下,选三县度田,而不是全郡试行,有理由二:河内地狭人众,土地有限,唯此三县略为宽广。在此三县度田,扰动最少,见效最快。此其一也。三县多山,又有黄巾旧部盘踞。若能引黄巾占籍,既能屯田,又能平叛,一举两得。此其二也。” “你说的黄巾旧部,是黑山军吗?”刘协皱起了眉头。 “是黑山军的一部分。”司马懿解释道:“自钟府君奉诏在上党屯田后,黑山军主力已经移驻上党,但还有一些人不愿屯田,滞留隆虑山一带。这些人都是百战之卒,熟悉地形,大兵至则逃窜山中,大兵退则卷土重来,难以清除。唯有度田,能使其安居。” 刘协眨了眨眼睛,示意司马懿说得具体一点。 他一直以为黑山军都去了上党屯田,没想到还有人在河内。听司马懿这意思,好像还有人是从上党回来的。 钟繇可从来没提过这事。 地方官员对朝廷有所保留,不会事事汇报,这很正常。可是屯田不仅关系到上党郡的安危,还关系到整个对冀州防线的稳固,黑山军更是对冀州作战的主力。这样的事,钟繇隐瞒不报,不能不让人怀疑。 如果考虑到最近汝颍人集体跳槽,明里暗里的与朝廷讨价还价,刘协不得不考虑周全一点,以防不测。 第817章 主动请缨(菩缇打赏加更) 董访率部驻守林虑,司马懿作为主簿随行。在得知有部分黑山军返回时,他就尝试着与他们接触,对相关的情况还算了解。 据那些黑山军将士说,张燕与钟繇相处并不愉快。 具体原因,没有人说得清楚,但张燕几次准备出兵攻击邺城, 都被钟繇拦住了。去年袁绍主力围攻彭城时,张燕又一次要求出击,甚至已经将将士拉出了大营,最后还是被钟繇以断粮相威胁,不得不退回驻地。 那一次之后,两人的矛盾激化, 就变成人人皆知的秘密。 部分黑山军返回林虑一带的旧寨就是这个时候。其中有个叫于毒的将领态度最为激烈,甚至放出话说, 汝颍人都是伪君子,他与汝颍人势不两立。” 听到这里时,司马懿特意评价了一句。 “臣以为,此乃于毒一面之辞,不足取信。据臣所知,钟府君虽是汝颍人,驻守上党之间,恪勤职守,与邺城内并无往来。” 刘协笑笑。 司马懿这句话就是句废话。 据你所知?你在河内,能知道上党的事? “于毒其人如何?你们见过面吗?” 司马懿摇摇头,看向董访。 董访连忙说道:“陛下有所不知, 黑山军本是蚁贼出身,受朝廷招安之后,军纪略好,但还是有一些人胆大妄为,不遵号令。这于毒就是其中典型。当初就是他率部袭击邺城,抓了袁绍及其麾下文武的家属。后来家兄守魏郡,与他曾有交锋。家兄奉诏守河内后, 于毒又多次袭扰河内,与我军交战。亏得主簿熟悉地形,臣才力保不失。战场上遥遥相见过几次,此外再无交往。” “他曾攻入过邺城?”刘协一惊。 董访话一出口便有些后悔,却不能收回,只好硬着头皮说道:“是的。” 刘协想了想。“朕想见他,你可有办法找到他?” 董访还有犹豫,司马懿便说道:“陛下, 臣愿走一遭,召他来见驾。” 刘协打量了司马懿两眼, 点头答应, 随即写了手诏,命司马懿去召于毒见驾。 —— 小平津关。 袁绍躺在病床上,双目紧闭。 袁夫人站在床前, 打量了他一眼, 一声叹息。 “党锢时, 你躲到汝阳服丧。董卓入京,你躲到渤海。如今到了这步田地, 你还想躲, 又能躲到哪儿去?” 袁绍缓缓睁开眼睛,有气无力地说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话只有一句。有些事, 躲是躲不掉的,哪怕是硬着头皮,你也要迎上去。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又何必如此,为天下笑?” 袁绍脸上泛起潮红,随即又变得苍白。 “我已然如此,你又何必苦苦相逼,就不能让我安静地死去吗?” 袁夫人点点头,转身向外走。站在门口,她停住脚步,却没有回头,脸被斜照进来的阳光照亮,眸子中露出异样的神采。 “我一直觉得公路不如你,现在看来,你不如公路。先父不看好你,不给你母亲名分,实乃明智之举。” 说完,袁夫人出了门,头也不回的走了。 袁绍胸口发闷,嗓子发甜,又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被袁夫人直言不如袁术,是他这辈子受过的最大羞辱。连累生母,更让他无地自容。 当初选他继承袁成的血脉,是叔父袁隗一力坚持,生父袁逢其实是不赞成的。袁逢一向不看好他,迟迟不肯给他的生母应有的名分,以至于他被袁术鄙视了一辈子。 但凡袁逢愿意让他的生母做平妻,何至于此。 且袁夫人虽说为人强横,但毕竟是世家女,不对他失望之极,绝不会说出这么绝情的话来。 如果袁夫人都不肯帮他了,还有谁能帮他? 袁绍心乱如麻,又一连吐了几口血。等到袁谭觉得声音不对,冲了进来,他已经伏在血污中,奄奄一息。 袁谭大惊,连呼医匠。 郭图、荀谌等人闻讯赶来,看到这一幕,也乱了方寸。 得知是袁夫人来之后发生的事,荀谌顾不得脸面,匆匆来见袁夫人,询问当时发生了什么事。 得知袁绍又吐血吐得人事不省,袁夫人也有些后悔。她也不对荀谌说明,只好含糊了几句,最后说道: “既然本初病重,你们就不要耽搁了,还是尽快见驾。万一本初不讳,显思奉梓归故里,想见天子就难了。” 荀谌也有类似的担心,顺势说道:“能否请夫人代为引荐?” “你为何不直接去见天子?却让我一个妇人去求见?”袁夫人反问道。 荀谌苦笑道:“夫人有所不知,我上次去长安,曾想见驾,却被天子拒了,还连累了贵人。夫人虽是妇人,豪迈不让须眉,以天子对女子的敬重,就算没有尊夫杨公和令郎德祖的面子,天子见你的可能也比见我更大一些。” 袁夫人被荀谌吹捧了几句,倒不好拒绝。 但她没有官职,贸然求见天子肯定不合适,左思右想,只好派人求见马云禄,托马云禄进言。 马云禄本不是喜欢多事的人,但她当初奉诏护送袁权东行,与袁权结下了深厚的情谊。她返回长安后,两人联络不断,袁权隔三岔五的给她送东西、写信。如今袁权的姑母求上门来,她也不好拒绝,只好硬着头皮应了下来。 找了个机会,她把袁绍的情况对刘协说了。 得知袁绍病得只剩一下口气,无法见驾,刘协倒不意外。 毕竟袁绍被袁谭软禁之后就病了,一直没好过。 以现在的形势,袁绍更没好起来的理由。他没直接气死,刘协已经很意外了。 在他看来,袁绍完全没有苟活的理由啊,一了百了不好吗? 或许真如荀彧所说,怕疼? 略作考虑之后,刘协决定见一见袁夫人,听她说说其中原因。 别的不说,作为杨彪的夫人、杨修的生母,这点面子还是要给的。 收到马云禄的消息,袁夫人第一时间赶到平乐观。 刘协与杨彪、杨修父子见过无数次,却是第一次见袁夫人。第一眼,他就从袁夫人的身上看到了袁权的影子。两人不仅相貌有几分相似,气质更像,一看就知道出身高贵,为人精明而强势。 难怪杨彪父子被拿捏得死死的。 第818章 顺水推舟 见天子打量自己,神情轻松而自然,甚至有些随意,袁夫人心里多少有些不快。 身为杨彪之妻,兼有汝南袁氏和弘农杨氏的荣耀,从小接受礼仪教导,她对天子这种态度并不满意。 即使是来求人的, 她的脸上依然露出了一丝不愠。 刘协敏锐地捕捉到了袁夫人的情绪,不禁一笑。 这位袁夫人毕竟和袁权不一样,被保护得太好,没有经历过社会的毒打,至死是少女。 她以为朕是她的小辈么? “夫人求见,不知所为何事?”刘协没有赐座,语气淡淡地说道, 右手拿着笔,在砚上不紧不慢的舔着笔,左手按着案上的文书,一脸“朕很忙,有事赶紧说,说完赶紧走”的模样。 袁夫人一看刘协这神情,立刻反应过来,躬身说道:“妾冒昧求见,是为渤海太守,守冀州牧袁绍事。” “他在哪?”刘协的目光落在公文上,漫不经心的问道。 “在驿舍养病。” 刘协皱了皱眉,在文书上批了几个字,叫过一旁的诸葛亮,让他传达下去, 然后放下笔,十指交叉,置于案上, 沉吟片刻。 “病了?什么病?” 袁夫人等得心焦, 却无可奈何,只得忍着怒气,点头道:“陛下明鉴,他日夜追思前过,悔不当初,是以形容俱废,不能见驾,还请陛下见谅。” “追思前过……”刘协抬起眼皮,嘴角轻挑。“当真?” 袁夫人神情肃穆, 正色道:“陛下面前,妾岂敢妄言。” 刘协点点头。“知错能改, 善莫大焉。那就让他好好反思, 不必急于见驾。” 袁夫人长出一口气。天子虽显轻佻,态度却还算不错,没有揪着袁绍不放的意思。 “谢陛下宽恕。” “还有事吗?”刘协重新拿起了笔。 见刘协有送客之意, 袁夫人连忙说道:“陛下, 袁绍虽病, 不能见驾,其子袁谭却正当壮年, 恳请陛下收录。” 刘协搓了搓手指。“袁谭啊, 朕听安国亭侯提起过,听说是个人才。” 袁夫人心中欢喜。袁术糊涂了一辈子, 这次总算干了件正经事。 “他现任何职?有过什么治绩或战绩?” “他……”袁夫人突然语塞。 身为袁绍长子,袁谭当然做过很多事,也有不少成绩。 可是这些成绩未必能得到天子认可。 袁绍称臣时,天子就坚持只承认他渤海太守的官职,不承认冀州牧,车骑将军什么的更不承认。 简而言之,没有得到诏书认可的官职都不承认,都是矫诏。朝廷不追究他的责任已经是宽宏大量了。 既然如此,那袁绍麾下文武的上限就是渤海郡掾吏。 偏偏袁谭一直统兵随袁绍征战,并未在渤海郡担任什么职务。 实际上,在袁绍与公孙瓒起了冲突,将渤海让给公孙瓒的弟弟公孙范后,袁绍就失去了对渤海郡的控制,袁谭自然也不可能在渤海郡任职。 按照这个标准,袁谭现在就是白身,普通百姓一个。 最多算是二千石子弟——袁绍的渤海太守还没有被罢免。 想到这些,袁夫人不禁怀疑,当初天子坚持袁绍只能以渤海太守的身份称臣实在是太高明了,直接剥夺了袁绍麾下无数人讨价还价的资格。 无奈之下,袁夫人只得说道:“袁谭虽有随征经验,却是白身。” “那他是打算循例为郎?袁绍先后任渤海太守,还没满三年?” 袁夫人心里一堵,说不出的难受。 天子这话说得太伤人了,偏偏是事实。 别看袁绍控制冀州近十年,但他能得到朝廷承认的履历就是两次出任渤海太守,一次是中平六年出奔之后,至初平元年正月止,前后不到三个月。一次是去年上书称臣之后到现在,刚满一年。 也就是说,即使按二千石子弟可以为郎的标准,袁谭也要再等一年多才有资格入选郎官,更别说其他的了。 天子没有拒绝她,却用制度堵住了她的口。 她很想再求几句,却开不了口。 长这么大,她就没求过人,更别说是被人当面拒绝之后。 恼羞之下,袁夫人只得告退,铩羽而归。 看着袁夫人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刘协思索片刻,叫来随驾尚书拟诏。 渤海太守袁绍病重,无法履职,即日起免职,安心养病,待痊愈后再作安排。 —— 袁夫人返回驿舍,正想着怎么向荀谌、郭图等人交待,荀谌却赶来了。 天子刚刚下诏,罢免了袁绍的渤海太守。 诏书写得很客气,让袁绍安心养病。 可以对荀彧等人来说,这却是抽掉了他们最后的一根稻草。袁绍成了白身,他们又算什么? 即使是投降,将来授职也是要以现在的职务为基础的。 考虑到诏书下达的时候与袁夫人见驾的时间一致,荀谌直接来请教袁夫人,你究竟和天子说了些什么? 袁夫人也懵了。 天子这是什么意思?要把袁绍往死里逼吗? 可是从诏书上却看不出一点恶意,只有天子爱护大臣的拳拳之心。 面对几乎急眼的荀谌,袁夫人不好隐瞒,只好将经过说了一遍。 荀谌听完,也是一头雾水,搞不清天子这是什么意思。 你可以说他是穷追不舍,不给袁绍活路,也可以说他只是按规矩办事,是袁绍自己作孽,连累了袁谭的前程。 荀谌反复考虑了好久,最后说道:“事到如此,只能再试一试天子的心意了。” “怎么试?” “夫人有所不知,显思还有两个入仕的机会。” 袁夫人心中欢喜,催荀谌快说。 “其一,便是招募部曲,从天子征伐,积累军功。不过天子不缺兵力,恐怕不会答应。” 袁夫人表示同意。 有并凉精锐在手,天子有十几大军可用,不会在乎袁谭的几千人。 “其二,夫人有所不知,显思有孝廉的身份,而且举荐人是徐州牧刘备。天子征四方兵,大阅于平乐观,刘备应该会亲自来。届时由刘备出面举荐,天子应该会给个面子。” 袁夫人听了,脸上火辣辣的。 她认识刘备。中平末年,刘备在京师游历时,多次以卢植弟子的身份拜谒过杨彪,想求得一官半职,最终却未能如愿。 现在要请刘备举荐袁谭,等于承认她的面子不够大,还不如当年没被她放在眼里的刘备。 袁夫人咽不下这口气,决定再去求见天子,为袁谭求一个为郎的机会。 实在不行,也可以让杨彪辟袁谭为吏,何必舍近求远,去求刘备? 第819章 心如死灰 对袁夫人去而复返,刘协多少有些意外。 按理说,以袁夫人的身份,碰了一次钉子之后,应该不会再来才对。 果然是无欲则刚。有求于人的时候,不管是谁,身段都会软一些, 哪怕她是老年傲娇少女。 刘协让人传袁夫人进来,一见面就说道:“夫人来得正好,朕正打算派人去向夫人致谢呢。” 袁夫人一头雾水。“陛下何出此言?” “若非夫人进言,朕都不知道袁绍病了。还以为他心有怨言,不肯见驾。”刘协一脸真诚的说道:“听夫人解说原委后,朕刚刚下诏免了他的官职,让他好好养病。接到诏书后,他好些了没有?” 袁夫人胸口犯堵,险些和袁绍一样吐血。 你年纪不大, 手段却真是阴险啊。早不下诏,晚不下诏,我一来你就下诏,这不是把我往火坑里推吗? 虽然如此,袁夫人却只能忍气吞声。 “蒙陛下宽恕,他的身体虽然还没好转,精神却轻松了不少。” “那就好,那就好。”刘协满意地点点头。 “陛下,妾虑事不周,上次见驾, 忘了一件事。” “你说。” “初平四年, 袁谭曾蒙时任豫州刺史的刘备举为孝廉,循例当为郎。因时事延滞, 至今未能入职。如今山东将定,唯有冀州未平, 他愿为陛下左右,牵马坠镫, 又或者招募部曲,听陛下号令。” 袁夫人拜服在地。“妾冒昧,恳请陛下恩准,使其能将功补过。” 刘协眉梢轻扬,随即又落了回去,嘴角的笑意也一闪即没。 果然是有求而来。 如果不能在朝堂上立足,就算是再大的世家高门也会没落。说到底,你们还是依附皇权的寄生者, 装什么清高呢。 尤其是汝南袁氏,一边和中常侍袁赦攀亲戚, 一般高呼与阉党誓不两立, 也不知道哪来的脸。 “愿为朝廷效力,自然是好的。招募部曲就算了,朝廷不缺兵力。为郎没问题, 只是他想做什么郎, 却要看他的能力。” 刘协笑笑。“有令郎德祖在前, 夫人应该知道规矩?” 袁夫人刚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连头都有点疼。 天子答应了袁谭为郎,这是好事, 但袁谭不可能满足于一个普通的郎官, 执戟当值, 至少应该是天子身边的散骑。 可是以袁谭的能力,能达到散骑的标准吗? 她左右为难。 机会,天子给了,再讨价还价就有点不识抬举了。 无奈之下,袁夫人躬身拜谢。 再一次目送袁夫人离开,刘协琢磨着,要不要再给袁绍下一道诏书,刺激他一下。反复想了想,觉得稍微等一等。 好饭不怕晚,刺激得太频繁反而没意思,很容易就疲了。 汝颍人明里暗里的施压,想为袁绍求得赦免,说不定还想拥袁绍入朝,那我们就看看谁的手段更多。 他当然可以直接拒绝,但那么做就没意思了,不好玩。 你们有你们的规矩,我有我的规矩,而且我的规矩比你的规矩大,你怎么和我斗? —— 得知袁谭可以为郎,但要按规矩进行选拔,尤其是想做天子身边的散骑时,郭图、荀谌等人且喜且忧。 喜的是,到目前为止,没看到天子有刻意刁难的意思,只是按规矩来而已。这些规矩也不是针对袁谭一个人,而是所有人都一样。 既然如此,他们将来入仕也不会有明面上的障碍。就算天子不接受他们,他们也可以凭借汝颍人在朝堂上的亲朋故旧,循例为官。 忧的是,袁谭为郎决定了他们的不会太高。之前的履历全部归零,一切都要从头开始。荀谌这样的中年人还好说,郭图、逢纪等人基本没希望了。 换作以前,还有三府并辟之类的超擢机会。以现在的形势,没人敢这么明目张胆,即使是杨彪、周忠也要三思而后行。 袁夫人出面,依然要按规矩来,便是明证。 虽然心有不甘,反复权衡之后,荀谌等人也只能接受现实,嘱咐袁谭勤习文武,准备接受考试,争取能做一个等级高一点的郎官。 最好能成为散骑侍郎。 计议已定,接下来的问题就是向袁绍通报免职的诏书。 按规矩,袁绍接诏之后,要上缴印绶,并且谢恩。他们可以以袁绍病重为由拖一两天,却不能拖得太久。否则惹怒了天子,后果更严重。 这个任务落在了逢纪的身上。 荀谌早就因为韩馥的事和袁绍翻了脸,郭图也因为支持袁谭软禁袁绍,失去了袁绍的信任。如今还能让袁绍听得下去的,只有逢纪和袁夫人。 袁夫人嘴太毒,他们怕直接将袁绍气死了。 原本他们希望袁绍早点死,免得连累人。现在则不同,袁谭入仕在即,如果袁绍死了,袁谭就要回去守丧,入仕的事又要无限期拖延。 所以袁绍现在不能死。 逢纪也很无奈,硬着头皮来见袁绍。 出乎他们的意料,袁绍的反应很平静。听完诏书,他拿出了一直压在枕头下面的印绶,交给逢纪。 “元图,年过五十不为夭。我虽有一气尚存,心却已如死灰。伯求死于董卓之狱,子远废于公路之手,当初追随我的南阳俊杰凋零将尽,只剩你一人。你不必再追随我了,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该为南阳逢氏考虑。” 逢纪一时动容,不禁落了泪。 当初他们聚于袁绍麾下,人才济济,意气风发。谁想到十年之后,竟会落到这般田地,令人唏嘘。 “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主公当振奋精神,努力加餐,早日康复。” 袁绍轻笑了一声,眼睛看向远处,出奇的平静。 “听说天子征四方兵,将大阅于平乐观?” “确有此事。” “你说,景升会来吗?” 逢纪一时愣住了,不知道如何回答。 他是经历过中平年间那些事的人,自然知道天子选择在平乐观阅兵的用意。在当年的故旧之中,也只有刘表会让袁绍如此牵挂。 但刘表的能力、威望远不如袁绍,在袁绍都一败涂地,灰头土脸的情锐下,刘表又能如何? 退一步说,刘表来与不来,又与袁绍有何干系? 他不会指望刘表率部来救他? “主公,张济、丁冲在南阳,景升来与不来,都没什么区别。” “我知道。”袁绍咳嗽了两声。“我只是想看看他如何向天子称臣。” 第820章 同病相怜 刘表没有来。 他病了。头晕目眩,很严重,不能见人,需要休养。 带着两千步卒赶到洛阳来参加校阅的是他的长子刘琦和章陵太守蒯越。 蒯越和袁绍曾是同僚,都在何进的大将军府任职。蒯越曾劝何进先下手为强,杀掉阉党。何进不听,蒯越觉得他不能成事, 就主动请求外放。 袁绍也一心希望何进铲除阉党,对蒯越的态度很欣赏,从中运作,安排蒯越做了汝阳令。 汝阳是袁氏故里。做了汝阳令,就算是袁氏父母官,等闲人没有这样的机会。 后来刘表外放为荆州刺史,蒯越也辞官返乡,与兄长蒯良、蔡瑁等人协助刘表控制荆州。在此过程中,蒯越出力最多,被刘表任命为章陵太守。 章陵是从南阳郡割出去的几个县组成,户口不多,但位置极其重要。刘表将蒯越安排在这里,既是对蒯越的酬谢,也是对蒯越能力的信任。 到了洛阳后,蒯越第一时间来见袁绍。 看到袁绍的第一眼,蒯越就吓了一跳。 眼前的袁绍白发苍苍,眼窝深陷,面带灰色,瘦得皮包骨头,被厚厚的锦被裹着, 一动不动。 这哪怕里还是他印象中那个意气风发的世家子。 “本初兄?本初兄?” 在蒯越的呼唤声中, 袁绍的眼皮颤了颤,随即慢慢睁开了眼睛, 茫然地看着蒯越, 神情疑惑。 “你是……” “我是襄阳蒯越啊。”蒯越在床边坐下,拉起袁绍的手,心里又是一惊。 袁绍的手不仅瘦, 而且凉,还有些湿,就像是要蜕皮的蛇。 “蒯异度啊。”袁绍眼中闪过一丝亮光,转头持向别处,没找到刘表,这才反应过来,眼中的亮光迅速黯淡了。“景升没有来?” “他病了。”蒯越有些尴尬地说道。“不宜远行。” 袁绍的嘴角扯了扯。 病了?怕是心病。刘表虽然没像他那么张扬, 僭越的事做得也不少。加上张济、丁冲在南阳,他一旦离开襄阳, 只怕就回不去了。 “可惜, 此生怕是无缘再见了。”袁绍一声叹息。“也罢,我在黄泉路上等他,再共论天下事。” 蒯越欲言又止。 袁绍都这般模样了, 连求死的勇气都没有, 还不肯放下那点可怜的自尊心。黄泉路上共论什么天下事, 要论也是论地下的事。 蒯越兴趣缺缺,和袁绍说了几句客套话,便告辞而出。 袁绍虽然意犹未尽, 但体力不支, 也只能作罢。 出了门, 正与刘琦说话的袁谭迎了上来,拱手施礼,悄悄地看了一眼屋里。 “显思,令尊怎么病得如此之重?”蒯越疑惑地问道。 他大概知道袁绍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却想不通袁绍为什么会病成这样,而且病成这样之后还不肯死,非要活受罪。 死就那么难吗? 依他的看法,袁绍就不该到洛阳来,早在被袁术俘虏的时候就该舍生取义。想想都让人觉得不可思议,袁绍居然会被袁术俘虏了。 袁谭无奈,敷衍了几句。 他们父子兄弟之间的事太复杂,不足为外人道。 “蒯君,荆州户口殷实,怎么只来了二千人?” 蒯越听了,心里很不舒服。“荆州虽然户口殷实,也不能和冀州相提并论。再者战事未休,大军驻守各地,能抽调得出的也就这么多。” 袁谭闹了个大红脸,只好拱手说道:“蒯君有所不知,天子召四方兵于平乐观校阅,然后就要开赴冀州。二千兵怕是难当一面,只能随天子左右了。不过这样也好,我或许有机会随时向蒯君请益。” 蒯越愣了一下。“你也在天子左右?” “蒙天子不弃,我将以孝廉为郎,正准备考试。” 蒯越听了,和刘琦交换了一个眼神。 这一点,刘琦要比袁谭好很多。刘表从来没有与朝廷决裂,他担任荆州牧也有好几年了,按制度,刘琦可以荫质入仕为郎。 至于能为什么样的郎官,那就不好说了。 刘琦本人少年心性,还想做出一番事业,所以这次主动请缨,来洛阳参加校阅。 可是在蒯越看来,刘琦虽然算不上蠢,却也谈不是聪明,安安稳稳做个郎官,积累资历,将来外放做个县令长也就不错了,没心要想那些有的没的。 倒是他自己,很想借这次征讨冀州的机会一显身手,证明自己的实力。 之前的两个故主——何进和刘表——都不是英雄,没能给他多少施展的空间。天子虽年少,却能力挽狂澜,将来必是一代英主。能在这样的明君麾下效力,对他来说诱惑力极大。 可是听袁谭这么一说,他意识到自己可能想多了。 天子麾下兵多将广,他这二千人根本没什么独当一面的机会,只能随波逐流,人云亦云。 要想出人投地,必须另外想点办法。 几乎没有犹豫,蒯越就想到了诸葛亮、庞统。 没等他想好怎么找诸葛亮、庞统,就被袁谭泼了一盆冷水。 袁夫人出面求情,也只是为袁谭争取到了为郎的机会。诸葛亮、庞统又能如何?再说了,袁夫人反正是妇道人家,不求入仕,为了袁谭舍得下老脸,诸葛亮、庞统会为他影响自己的前程吗? 蒯越很失落,忽然有点明白了袁绍的感受。 这是一种无法言表的无力感。 这个时代已经不是他们的时代。 —— 虽然觉得没什么用,蒯越还是托人给庞统、诸葛亮传话,希望能见一面。 蒯越是襄阳士人前辈,其从子蒯祺是诸葛亮的姊夫,诸葛亮、庞统无法拒绝,只能答应见面。可是他们也清楚蒯越想说些什么,两人一商量,先通报了天子。 能答应蒯越什么,最终取决于天子的态度。 刘协听完汇报,神情平静。 他知道刘表心有疑虑,派刘琦、蒯越来就是试试路,但他不觉得刘表有什么讨价还价的资格。 就你那怂样,还敢造反不成? 张济、丁冲会很乐意挥师南下,攻取襄阳。 “刘表快六十了?”刘协叹了一口气,一副悲天悯人的神情。“既然如此,就别那么辛苦了,让他来洛阳养病。有袁绍作伴,老朋友聊聊天,叙叙旧,也不错。” 诸葛亮、庞统心领神会。 天子的意思很清楚。他可以不杀刘表,但刘表也别想割据荆州,与朝廷讨价还价。到洛阳来和袁绍作伴,是他唯一的出路。 “陛下,蒯越可用。”庞统说道。 刘协想了想,一声轻笑。“你觉得他能胜任魏郡太守吗?” 第821章 善始善终 “魏郡太守?” 庞统话音未落,蒯越就惊呼出声。 这个结果远超他的期望。 庞统郑重地点点头。 听到天子说那句话的时候,他也很意外。出于同乡的情谊,他鼓起勇气进言,却没有抱太大的希望。 蒯越虽然不是刘表,却是刘表的心腹,真要追究起来, 至少也是个从犯。如今刘表不肯就范,里面说不定就有蒯越的影响。 但他很快就明白了天子的用意。 蒯越既然率部前来参加校阅,说明有为朝廷效力的意思。对这种人,天子愿意给他一个机会。 当然,这个魏郡太守也不是蒯越想做就能做的,他要拿出足够的诚意来。 首先, 他要配合朝廷, 想刘表弄到洛阳来,和袁绍做伴。 其次,他要以魏郡太守的身份参与对邺城的围攻,并立下战功。 作为袁绍曾经的伙伴,参与对袁绍旧部的进攻,这个影响就值一个魏郡太守。 最后,蒯越本来就是章陵太守。只要他接受了这个挑战,章陵就可以撤销,重归南阳。 襄阳的侧翼就失去了保护,江夏也会暴露在南阳的兵锋之下。 一举三得,不可谓不高明。 更难得的是,蒯越很难拒绝这个诱惑。明知棘手,他也不会放弃。 因为他没有别的选择。拒绝了这个机会,就是拒绝了天子的善意。给脸不要脸,就怪不得天子了。 一看蒯越这神情, 庞统就知道稳了。 蒯越立功心切, 他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见庞统浅笑, 蒯越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在小辈面前失态了。 “久闻天子是少年英主, 如今虽未亲见其面,看到孔明与士元的进益,也可想见其风采。”蒯越扶着颌下胡须,欣慰地说道。“你们何其有幸,得遇明君。” “蒯君不愧是荆楚大才,举一隅而知天下。”诸葛亮说道:“这么说,我与士元可以回复天子了?” 蒯越咂了咂嘴。“能为朝廷效力,我是求之不得。只是刘使君有恙在身, 暂时怕是来不了洛阳啊。” 诸葛亮微微欠身。“恕小子直言,他还是来洛阳最好。” 蒯越瞥了诸葛亮一眼。“哦?” 诸葛亮笑了笑。“天下名医, 尽在太医院。要养病, 自然还是来洛阳最好。且天子最为体恤大臣,闻袁本初抱恙,立刻下诏免其职责, 使其安心养病。刘使君不仅是大臣, 还是宗室, 天子自然待他更厚一些。” 蒯越想起袁绍的模样,心里咯噔一下。 诸葛亮嘴上说得好, 威胁的意思却非常明显。 刘表来也得来, 不来也得来。否则天子下诏,让他免职养病,到时候就要强行接收襄阳以南的荆州了。 真走到这一步,他是支持朝廷,还是支持刘表? 答案不言自明。 “我尽力。”蒯越很无奈。 “要尽快,不能怠慢了刘使君的病体啊。” 那一刻,蒯越想骂人。 诸葛亮本是个内敛的人,怎么到了天子身边数年,就如此咄咄逼人? —— 收到诸葛亮、庞统的回报,刘表心中大定。 蔡瑁、蒯越先后俯首称臣,荆州人心可知,刘表已经没什么讨价还价的资本了。 即使如此,他还是下诏骠骑将军张济,让他派人去接刘表,顺便接收襄阳城,并都督荆州军事,准备对益州作战。 如果刘表不肯奉诏起程,就强攻襄阳,一切后果由刘表自负。 诏书发出两天后,刘协接见了蒯越。 两人见面的气氛很融洽,谈笑风生,看不出一点嫌隙。刘协向蒯越请教荆州风土人情,尽显礼贤下士的明君风范。蒯越也不吝赞美之词,大夸特夸刘协这几年的战绩。 两人都默契的避开了一个话题:蒯越曾是大将军何进的幕僚,何进支持外甥少帝刘辩,阻挠孝灵皇帝立幼的计划就是出于蒯越等人的谋划。 接见结束之后,蒯越告辞出帐,奉命送他的庞统告诉他,天子已经下诏,命刘表入朝。 蒯越听完,吓了一跳,随即意识到天子没兴趣和他废话。他必须立刻做出选择,并且付诸行动。 他稍作思索,随即表示,马上写信回去,让兄长蒯良等人劝刘表奉诏入朝,不要辜负天子的一片心意。 有一句话,他没好意思直接说出来。 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 襄阳。 刘表坐在堂上,脸色通红,气喘如牛,往日的儒雅荡然无存。 别驾刘先、治中邓羲、从事中郎韩嵩、蒯良等人坐在堂上,个个面色严肃。就连请了很多次都请不来的庞德公都出现了,坐在首席,神色凛然。 “你们再容我想想。”刘表怒不可遏,拂袖而起,准备回后堂。 他不想再看到这些人,否则真有可能气出病来。 “使君要想多久?”蒯良起身,一个箭步,拦在刘表面前。“使君,骠骑将军的大军已经在路上,前锋旦夕可到。若是被他误会使君抗诏,战事一起,使君这些年来的辛苦可就付之东流了。” “子柔,你也要来逼我吗?”刘表不敢置信地看着蒯良。 荆楚人多霸蛮,蒯良算是最温和的一个人,刘表从来没想到蒯良会如此逼迫他。 可是转念一想,他就明白了。 诏书刚到襄阳,这些人就一起来了,分明有人从中串联。而这个人不是别人,就是蒯良。 不用说,蒯越背叛了他,选择了朝廷,然后又通知了蒯良。 若非如此,天子不会这么自信,下诏让他入朝。 蒯良躬身道:“使君,形势至此,不得不然,使君又何必犹豫?使君与袁绍不同,一向心有朝廷,时有贡献。如今天子投桃报李,闻使君抱恙,召你入朝休养,也是一片好意。使君又不是什么重病绝症,有太医院良医诊治,想来不久就会康复,届时或是回荆州,或是留朝,天子重用,岂不美哉?” 刘表眼神微缩。“子柔,你是希望我有重病绝症?” “岂敢,岂敢。”蒯良连声说道。 话音未落,庞德公扬声说道:“使君虽无重症,毕竟岁月不饶人。年近花甲,难免糊涂。” 刘表转头看向庞德公,冷笑道:“如果我记得不错,你似乎比我还要年长几岁。” 庞德公点点头,站了起来,甩了甩袖子。“使君所言甚是,我的确痴长几岁。不过我是山野之人,不问政务,才能保性全身。使君忧国忧民,劳心过甚,自然是要辛苦一些。” 庞德公转身,向刘表深施一礼。“荆州蒙使君十年荫庇,感激不尽。诗云,靡不有初,鲜克有终。愿使君能识时务,顺形势,善始而善终。” 众人同时起身,向刘表行礼。“请使君善始善终。” 第822章 后悔莫及(菩缇打赏加更) 刘表愕然,随即用力一甩手臂,推开蒯良,转身就走。 愤怒之下,刘表力量极大,蒯良没防备,被他推得踉跄了两步, 立足不稳,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蒯良也恼了,捶地大呼。“使君,天意不可违,民意不可背啊,你非要搞得天怒人怨才肯罢休吗?” 刘表站在后堂,隔着一道门,听得清清楚楚,怒极而笑。 天怒人怨,你们真以为和天子一条心了?等他度田度到你们头上,你们才知道什么是天怒人怨。 夫人陈氏闻声迎了出来,见刘表怒气满面,衣袖也扯破了,不禁吃了一惊。刚想发问,又听到中庭蒯良的呼喊,更是疑惑。 “夫君,这是……” 刘表懊丧的一甩袖子。“别提了,收拾行囊,准备入朝。” 陈氏更是不解。刘表进了内室书房,在案前坐下,看了一眼案上堆放的邸报,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用力将邸报都推了下去, 落了一地。 “许靖该杀!来敏该杀!孟光亦该杀!” 陈氏有点反应过来了。“堂前诸君……愿意度田, 以结朝廷欢心?” 刘表一声叹息,勉强平复了心情,将情况说了一遍。 说完之后,陈氏明白了,抚着刘表的背,柔声劝道:“夫君,荆楚人蛮性未改,急功好利,本以难治着称。夫君治荆州十年,未有安卧之时, 积劳成疾,天子召你回朝养病, 安知非福?” 刘表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夫人, 你不熟悉政事,如今的天子早就不是你知道的那个天子了。他留着袁绍不杀,你真以为是他仁慈吗?这比杀了袁绍更狠。袁绍苟活一日, 天下的士大夫、党人就一日抬不起头来。” 陈氏苦笑。“是啊, 他不杀人, 但是诛心。” “你说,他为什么不死?”刘表咬牙切齿的说道,握紧了拳头, 捶得案上的笔砚跳个不停。“当初以为韩馥软弱, 现在看来,他连韩馥都不如。” 陈氏愣了一下,才明白刘表说的不是天子,而是袁绍。 她摇摇头,也想不明白袁绍为什么不死。 都到了这一步了,他还奢望安度晚年吗? 大丈夫义不再辱,他还没被羞辱够吗? 想到这里,陈氏不安地看了刘表一眼。 —— 虽然刘表嘴硬,不肯服软,但是他心里清楚,在荆襄人已经倒向朝廷之后,他已经失去了控制荆州局面的能力。 就算他将从子刘磐、刘虎从江南调回来,也解决不了问题。 张济率领的数万大军正在逼近,上次没能立功的南阳诸将会很乐意强攻襄阳,而城里的襄阳人也会积极配合张济,献城投降。 真到了那一步,他连性命都保不住,甚至可能牵连已经入朝的儿子刘琦。 左思右想之下,刘表真的病了,卧床不起。 蒯良等人正中下怀,立刻送刘表出城,还上演了一场洒泪送别的感人场面。 张济收到消息,派军师丁冲率亲卫骑一千,赶来接收刘表和襄阳。 —— 汉水之北,樊城。 丁冲勒住坐骑,用马鞭挑起车帘,探头看了一眼卧在车中的刘表。 刘表面色通红,双目紧闭,鼻翼翕张,胸口起伏。 陈氏坐在一旁,抹着眼泪,神情却有些窘迫。 丁冲一声轻笑,拱手向陈氏施礼。“夫人毋须担心,天子身边有名医无数,必能对症用药,起死回生。” 陈氏尴尬地拱手称谢。 丁冲又看了刘表一眼。“使君治荆州十年,虽有微瑕,不失大节。天子幼失父母兄弟,尤重亲情,对宗室也是另眼相看。使君虽年近花甲,不能任事,令郎却富春秋,正当大用。为子孙计,使君也当安心休养。” 陈氏听得清楚,正中下怀,悄悄地捅了捅刘表。 丁冲把话说得这么清楚,刘表如果没有一点表示,未免说不过去。 刘表缓缓睁开眼睛,转头看了丁冲一眼,有气无力地说道:“多谢幼阳。” “不敢。”丁冲拱拱手,放下车帘,挥了挥手。 有骑士上前,接管了马车。 丁冲踢马上前,来到蒯良等人面前,躬身施礼。“多谢诸君,荆州从此再闻朝廷诏令。军务紧急,我们就不客套了,先进城。” 蒯良等人虽然不满丁冲的失礼,却也知道丁冲是张济的智囊,更是朝廷信任的重臣。惹怒了丁冲,就是惹怒张济,就是惹怒朝廷。 “请!”蒯良伸手相邀。 —— 丁冲随蒯良等人入城,第一时间控制了沟通汉水南北的浮桥,同时力邀蒯良等人入骠骑将军幕府,为稳定荆州出谋划策。 蒯良等人求之不得。 他们抛弃刘表,就是不想因为刘表的个人野心毁了自己的利益。不管是谁入主荆州,都不可能直接控制荆州,最终还是要靠他们这些本地人。与其与朝廷撕破脸,不如顺势而行,继续将权力控制在自己手中。 但事情的发展却有些出乎意料。 两天后,张济率大军赶到,接管了襄阳城。 当天晚上,在为张济接风的晚宴上,丁冲就提出了一个问题。 经过这两天对相关账目的清点,他发现荆州今年的钱粮赋税有很大问题,存在严重的偷税漏赋的情况。 这是各郡太守的问题,还是州牧府的问题,现在还没搞清楚。但天子亲征冀州在即,急需钱粮。作为户口殷实的大州,荆州存在这样的问题实在不应该。 请诸君鼎力配合,在年内完成相关的工作,应缴尽缴,最好不要惊动天子。否则天子怪罪下来,骠骑将军也保护不了你们。 一席话,说得蒯良等人头皮发麻。 早就听说丁冲有手段,但他在南阳这些年和世家大族相处还算和睦,没有发生过激烈的冲突。怎么一到襄阳就变了脸,杀气腾腾? 一段尴尬的沉默之后,蒯良起身,拱手说道:“军师,骠骑将军初临襄阳,怕是不太熟悉情况。荆州这些年虽然没有大的战事,但小的叛乱却也从未停止。钱粮都充作了军饷,并非漏缴。” 丁冲微微一笑,转头看向蒯良。“这么说,荆州这些年并不太平?” 蒯良转头与韩嵩等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咬牙说道:“正是。” 丁冲也转身看向张济。“将军,看来你不仅不能北上,可能还要请天子南下,先平定荆州。” 张济一本正经地连连点头。 蒯良等人立刻慌了,相顾失色。 天子亲征冀州,是因为审配等人执迷不悟,而天子也要借亲征为由在冀州强行推行度田。 如果让天子转道荆州,那荆州度田就势在必行了,连个缓冲的机会都没有。 蒯良连忙说道:“军师言重了。些许蟊贼,何必劳动天子大驾。以骠骑将军和军师的赫赫威名,必能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丁冲挥挥手。“无妨,反正钱粮不足,天子也无法起程,用荆州练练手也好。” 蒯良等人欲哭无泪。 这时候,他们真有些后悔了。 还是刘表好糊弄些,丁冲虽是山东士大夫,却比西凉人更不讲理。 第823章 故人再见 在张济和丁冲的威逼利诱下,蒯良等人出现了分歧。 有人不胜其忿,表示坚决反对,要和张济、丁冲死磕,把他们赶出襄阳。 荆州人什么时候受过这种窝囊气? 有人表示既然接受了朝廷的诏令,该交的赋税还是交了好。支持天子出征,避免矛盾激化。 等蒯越等人立了功, 在朝堂上有了说话的资格,到时候再讨论荆州的问题,显然更有利一些。 后一种态度更为理性务实,也获得了大多数人的支持。 虽然没有人说出口,但大家心里都担心一个问题:天子在洛阳校阅,离襄阳更近。你说的目标会不会不是冀州,而是荆州? 这时候与朝廷决裂, 无异于惹火烧身, 绝对不是明智之举。 经过“据理力争”, 丁冲也做了让步,同意先补一部分,而不是全部。 丁冲又以骠骑将军府的名义下令,要求刘磐、刘虎加快速度,率领五千长矛兵北上,接受娄圭的指挥,赶赴洛阳,参加大阅。 随着刘磐、刘虎的离开,刘表在荆州的影响力被迅速拔除。 与此同时, 张济率部南下江陵,召各郡太守来见。 —— 刘备勒住坐骑,翻身下马,快步走到赵云面前, 挽住了赵云的手。 “子龙, 别来无恙?”他大笑着,喜悦溢于言表。 赵云也有些感动。他知道刘备是个不轻易动情的人,能对他这么热情,绝不是因为他是天子身边的将领,需要刻意笼络,而是念旧。 “几年不见,使君越发精神了。”赵云笑道:“我奉天子口谕,前来迎接使君。使君一路辛苦。” “不辛苦,不辛苦。”刘备扬着手,哈哈大笑。他环顾四周,笑容消失, 一声叹息。“十年不见,没想到洛阳竟成了这般模样。子龙, 长安……可好。” 赵云也伤感起来, 却多了一份自信。“差不多,但草木枯荣, 本是自然。但有甘霖, 枯木变能逢春。用不了多久,洛阳也是如此。” 刘备点头赞同, 随即又说道:“当年赤眉焚长安,光武皇帝立都洛阳。如今洛阳亦毁于董卓之后,天子有意迁回长安吗?” 赵云笑笑。“此事说来复杂, 非一言两语可以解释。使君若有兴趣, 见驾时不妨进言, 直抒己见。” “可以吗?” “当然可以。”赵云示意刘备上马,一起赶往平乐观。“天子胸怀,非常人可及。别说是使君这样立下大功的宗室重臣,就算是被俘的叛臣,只要言之有理,天子也是可以接纳的。” 刘备心中一动。“你是说袁本初?” “不仅是他。”赵云淡淡地说道:“使君看过讨论度田的邸报?” 刘备恍然,点了点头。 虽然他军务繁忙,平时也留意一些朝廷的消息,邸报便是其中之一。上面有关度田的文章,他读过不少。有些意见,他觉得有合理的成份。有些意见则纯属胡搅蛮缠,连他都觉得过分。 但这样的文章能发出来,足以说明天子并不打算搞一言堂,畅所欲言也不是一句空话。 “我们穿城而过。”刘备提议道:“如此教训,不能视而不见。” 赵云欣然同意。 他是第一次来洛阳,没见过洛阳繁华的样子。见过长安的惨状之后,对洛阳的废墟也没有太深的感触。但是他赞同刘备这句话,愿意陪刘备走一趟。 洛阳被焚,绝不是董卓的一时暴行,背后有着深刻的渊源。若刘备能够从中汲取一些经验教训,将来在海外建国,也能走得更稳一些。 他不能随刘备出征了,却希望刘备能够走得更远一些,成就更大一些。 一行人由中东门进城,穿过横贯东西的大道,一路向前。 大道两侧,废墟随处可见,烟薰火燎的痕迹更是比比皆是,有的地方还能看到斑斑血迹,可以想见当年西凉兵在洛阳的暴行是如何肆无忌惮。 经过复道之下,刘备勒住了坐骑,仰头看着被火烧得只剩下残骸的骨架,一声叹息。 “当年两宫之变,张让等人挟持何皇后与少帝,由此复道上过,是先师卢子干在复道下厉声喝斥,才救了何皇后一命。只可惜,袁本初色厉内荏,被董卓吓破了胆,竟将洛阳拱手相让,何皇后终究难逃一死。” 赵云面色平静,沉默不语。 一旁陪同的诸葛瑾扯了扯刘备,示意他别在说了。 此时此刻,为何皇后鸣不平不仅没有意义,而且可能引起天子的不快。 刘备惊醒,随即自失地笑道:“子龙,是我见景生情,失态了。” “无妨。”赵云淡淡地说道:“事实就是事实,不必讳言。使君有空,不妨将自己当年在洛阳的所见所闻记录下来,交付兰台,将来着史,或有补益。” 刘备想了想,点头道:“子龙所言有理。说起来,先师当年与蔡伯喈为友,我与蔡令史也算是有些渊源,理当前去拜会。若能提供一些当年的见闻,也是不错的。” 他笑了一声,又转头对诸葛瑾说道:“那也是我年青时的记忆啊。你们是不知道,那时候为了求一官半职,我吃了多少闭门羹。云长当年还曾大发脾气,说这些高门权贵有眼无珠,惑于虚名,不辨真伪。” 诸葛瑾笑着附和了几句。 “对了,云长会来吗?” “昨天收到的消息,到小平津了,今天晚些时候会到。” “几年不见,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刘备轻扬马鞭,从复道下经过。一阵微风吹来,拂落一些灰烬,落在刘备肩上,刘备却浑然不觉。 出了西城,还没过护城河,刘备就看到路边歇着两三千士卒。这些士卒没有着甲,更没有戴盔,身上的武器只有腰间的长刀。但他们挺立在路边,横竖成行,自带凛冽杀气,让人不寒而栗。 刘备身后的将士一阵骚乱。 刘备也吃了一惊,险些举手下令戒备,目光一闪,便看到了一个高大的身影,一张红脸,一部长须。 “是云长?!”刘备又惊又喜。 赵云早就看到了关羽,也有些诧异。“云长来得好快,颇有些兵贵神速的意味了。” 正说着,关羽大步迎了过来,瞅了一眼刘备身后的将士,凤目微眯。 “玄德,你这几年练的什么兵?这样的废物也能来参加大阅?” 第824章 一视同仁 刘备带到洛阳来参加大阅的将士数量虽然不多,却都是他麾下的精锐。被关羽直斥为废物,刘备身后的将士都变了脸色,一个个怒目而视。 可是看看一旁目不斜视、挺立如松的士卒,他们又将涌到嘴边的脏话咽了回去。 即使不考虑关羽临阵斩杀文丑的赫赫威名,就看这些将士的队列,也知道关羽练兵的水平有多高。真要打起来, 己方没什么胜算。 刘备哈哈一笑,翻身下马,上前挽着关羽的手,用力摇了摇。 “云长,几年不见,你一点没变啊。” 关羽神色稍缓。“你倒是变了不少,有点一方诸侯的气度了。” 刘备有点尴尬, 诸葛瑾更是目瞪口呆。 他早就听说关羽傲气,与刘备麾下的其他文武不同。如今一见, 他还是低做了这句话的含义。 关羽哪怕像刘备的旧部,这感觉完全反了啊。 听他这意思,刘备以前就没有诸侯的气度呗? 刘备迅速恢复了从容,笑道:“云长,帮我再练练他们?临阵磨刀,图个鲜亮。” 关羽又扫了刘备身后的将士一眼,犹豫了片刻。“我要和公明商量一下,才能给你答复。” 刘备一时错愕。 他知道关羽入朝之后,就一直是徐晃的下属,但这样的小事, 关羽都有请示徐晃, 着实让他有些意外。 这还是那个关羽吗? 两人寒暄了一阵, 一起上马, 赶往平乐观。 原本赵云是来迎刘备的, 两人齐头并进。多了一个关羽后,关羽为了方便与赵云说话,走在赵云的另一侧,成了赵云居中,刘备、关羽夹侍两边的状态,而且关羽一说起来就没完,刘备反倒成了看客。 诸葛瑾越看越觉得荒唐,几次忍不住想说话,却被刘备阻止了。 —— 到了平乐观,刘备及其部下被安置在指定的营地。 赵云回去复命,诸葛瑾委托他带话给诸葛亮。希望诸葛亮有空的时候, 兄弟能够见一面。 刘备带着诸葛瑾来,就是考虑到诸葛亮是天子心腹, 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有些他自己不方便打听的事, 可以由诸葛瑾出面,走诸葛亮这条路。 诸葛亮很快就送来了回复。 他很忙, 没时间专程来拜访诸葛瑾, 但是可以抽时间请诸葛瑾吃晚饭,交流一下情况。 诸葛瑾二话不说, 通报了刘备,随即赶往御营。 诸葛瑾来得比较早, 还没到吃晚饭的时候,请人通报之后, 就站在营外看热闹。 大营外正在举行一场测试。主持测试的将领正是赵云,接受测试的人则是袁谭、刘琦。一群人站在一旁围观,诸葛瑾也凑了过去。 听了几句,诸葛瑾大致搞清楚了情况。 这是散骑侍郎的入职考核,要求远比一般的郎官严,所以也特别慎重,一般由三部督之一主持。允许围观也是惯例,以示公平公正,避免刻意刁难的嫌疑。 考核分三项:步射、骑射、骑矛。 步射、骑射都是三番,要求十二箭射中八箭以上。因为箭靶设在八十步处,比普通的射艺练习远出二十步,就要求应试者不仅有要准头,而且要有足够的力量,至少开得一石弓。 仅此一条,就将无数人拒之门外。 袁谭、刘琦现在就面临这样的窘境。 他们握着弓,看着八十步外的箭靶,连拉弓试射的勇气都没有。 首先一点,他们根本拉不开这一石硬弓,更别说射中八十步外的箭靶。 众目睽睽之下,他们后悔莫及。早知道散骑的考核要求这么高,他们就不来了。 这不是自取其辱吗? 诸葛瑾听了,也觉得好奇。他知道诸葛亮是散骑,而且是等级最高的常侍。 难道他也能开一石弓? 他很难想象诸葛亮开弓射箭的样子。 赵云等了片刻,见袁谭、刘琦都没有开弓的意思,挥了挥手。 两个散骑走到袁谭、刘琦面前,取过他们手中的硬弓,同时张弓搭箭,几乎没怎么瞄准,就开始连续射击。 “嗖嗖”声不绝于耳,一会儿功夫,两个散骑就完成了射击。 运作流畅,有着一种难以言表的美感,激起一旁的观众一阵阵惊呼。几个年轻女子更是连声尖叫,以示兴奋。 有人将两个箭靶搬了过来,一个箭靶上钉了九只箭,一个箭靶上钉了十支箭,都超出了考核标准。 赵云走了过来,看着袁谭、刘琦。“二位还要试吗?” 袁刘二人面红耳赤。 “要不这样,你们回去再练练,过段时间再来参选。散骑的要求的确比较高,准备不足的话,很难通过。” “好,好。”袁谭、刘琦连连点头,拱拱手,转身就走。 今天丢人丢大了,他们再也没脸在这儿停留片刻。 诸葛瑾上前行礼,与赵云攀谈起来,随即问了一个问题,是不是所有的散骑都要经过这样的考核,有没有例外。 赵云立刻明白了诸葛瑾的意思。 “你是说令弟孔明?” 诸葛瑾也不掩饰,直接承认了。 他的确对此非常好奇。 “孔明到了行在之后,一直坚持习武。他成为散骑的时候,虽说散骑的标准还没有这么严格,但他的武艺却完全符合要求,是一名合格的散骑。” 诸葛瑾大感意外。 赵云笑了。“孔明年轻,身材又高大,本来就适合习武。实际上,只要肯吃苦,愿意用心练习,绝大多数人都能达到这个标准。” 他转头看了一眼落荒而逃的袁谭、刘琦。“尤其是他们。” 诸葛瑾想了想,觉得赵云说得有理。 这个标准看似高,却没有高到不可实现的地步。袁谭、刘琦都是富贵之家,从小不缺衣食,再加上他们都遗传了父辈的身材,有着很多人不具备的先天优势。 身大力不亏,这是基本常识。 他们无法通过考核,是他们自己的问题,没能发挥出自己的先天优势,不是标准过高。 当然,这也是嘴上说说而已。 高门子弟练武的不少,但是真愿意下苦功的却有限,毕竟他们不需要靠武艺出人头地,家族的实力让他们有充分的理由悠游岁月,还能博一个儒雅之名。 只有那些没什么门路的寒门子弟才会下狠心,苦练武艺,希望能在战场上博一个机会。 很显然,天子的这个选拔标准将绝大多数世家子弟都挡在了门外。 第825章 本末之间(菩缇打赏加更) 诸葛瑾等了一会儿,诸葛亮出来了,引着他去吃饭。 诸葛瑾迫不及待的问起了诸葛亮的武艺。 诸葛亮想起了自己刚到行在时的情景,不禁微微一笑。“子龙说得对,这个标准其实并不高,尤其是对世家子弟来说。只要他们肯下功夫,最多一年就能达到要求。” “你用了多久?” “我稍微快一点, 用了三个月。不过我情况特殊,一是年轻,二是天子身边很多高手做教习,没走弯路。” “都是谁做教习?” “大剑士王越,温侯吕布,还有三部督。当时右部督还不是刘和, 是阎行,算是凉州一等一的高手。” 诸葛瑾张了张嘴, 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但他由衷地为弟弟感到高兴。 能有这样的高手指导武艺,放眼天下,恐怕也没几个人。 进了餐厅,诸葛亮一边和人打招呼,一边引着诸葛瑾就坐,然后去取食物。诸葛瑾坐着等候的时候,不少人看了过来,眼中露出羡慕的光芒。 诸葛瑾理解这些人羡慕什么。 即使他不是诸葛亮的兄长,只要诸葛亮领着他在众人面前露一下脸,将来不知道有多少人想奉承他。 一会儿功夫,诸葛亮取了食物回来。算不是丰富, 但有荤有素,色香味俱全, 一看就知道不是普通厨师能做得出来的。 “很香啊。”诸葛瑾尝了一口,满意地点点头。 “合口味吗?” “合,太合了。”诸葛瑾笑道:“这是我这些年来吃过的最合口味的菜。” “主事的就是我们琅琊乡党。” “谁啊?” “燕然都护的侧室, 开阳卞夫人。” 诸葛瑾很惊讶。开阳和阳都相领,口味的确很相似。但曹操的侧室怎么会成了厨子? 诸葛亮却没解释这个问题,问起了诸葛瑾的来意。 诸葛瑾第一时间说起了关羽的事,他不明白刘备为什么想请关羽为他练兵。 诸葛亮一听就笑了。“刘徐州当初能凭一些新招募的士卒守住彭城,用的就是关羽转授的练兵之法。不过关羽爱惜士卒,能与士卒同甘共苦,这一点很少有人能做到,所以就算学了他的练兵方法,也未必能像他一样成功。” 诸葛亮喝了一口汤,又道:“徐晃本是天子相中的大将, 只是镇守可东,未能随天子巡边, 这几年也没能立功。这次随征冀州, 他自然想争取立功的机会。关羽作为他最为倚重的将领,有些为难也是可以理解的。” 诸葛瑾恍然, 也算是解开了一个谜。 当初刘备能守住彭城, 的确让很多人大感意外,但真正了解其中原因的却不多, 刘备也一直没提过。 “这关羽的练兵之法有何奇异之处?” “就是我刚才说的,与士卒同甘共苦。其实说起来, 这个办法最初是天子所用,徐公明学了精髓,然后又教给了关羽。” “与士卒同甘共苦还不容易?” “说容易也容易, 说难也难。其实这个练兵之法的精髓还不是同甘共苦,而是发挥每一个人的能力,让他们同荣辱、共利害。想做到这一点,可不是同甘共苦就能做是到的。” 诸葛瑾连连点头,把相关的信息串联到了一起。 关羽的练兵方法的确很重要,但是更重要的其实还是刘备许诺要给将士们分地。正是有了土地的诱惑,那些将士才会拼命训练,舍身作战。 没有土地激励士气,谁的练兵方法都没用。 天子能收并凉将士之心,靠的正是度田。 “这么说来,度田势在必行?” 诸葛亮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 刘协坐在案后,含笑打量着徐晃。 几年不见,徐晃越发沉稳,已经有几分其静如渊、深不可测的感觉。 “公明,这次校阅,要争魁首么?” 徐晃微微欠身。“臣岂敢与禁军争锋。” 刘协哈哈一笑,摇摇手。“禁军不与诸将争锋,这不公平。” “那臣就当仁不让了。” “理当如是。”刘协收起笑容,一声轻叹。 虽说诸部还没有全部到达,但他看到的几个将领之中,练兵最用心的还是徐晃、关羽。 年轻人嘛,上进心更强一些,也可以理解。 至于杨奉、韩遂等人,虽说也想立功,但他们练兵的积级性远远不及徐晃,部下的训练水平也有限。 杨奉也就罢了。原本素质就不高,已经封侯拜将,这几年在弘农又太安逸,确实也没什么动力。韩遂的表现却让他大感意外,在麾下有数百名讲武堂毕业生的情况下,韩遂所部的训练水平并没有达到他的预期。 具体而言,应该是强度不够。 韩遂的解释是最近几个月忙秋汛,训练不足。 但刘协却觉得,根源应该还是韩遂这个主将的懈怠有意无意的影响了麾下将领。他们都觉得没什么大战的机会,更没有旗鼓相当的对手,不必那么强调训练,不如将重心放在教化上。 西凉兵的战斗力本来就很强,缺的只是教化。 教化好了,就可以无敌于天下。 刘协当然可以用禁军教他们做人,但禁军的装备和训练本来就与诸军不同,没有说服力。 现在,徐晃和关羽来了,他可以树立一个榜样,敲打敲打那些人了。 “关羽为人如何?” “武艺高强,忠勇无双。”徐晃顿了顿,又道:“只是性子比较直,看不惯伪君子,只欣赏真正的英雄。” 刘协笑笑。 徐晃对关羽的评价不能说没道理,但恐怕也有滤镜的成份,毕竟他们太近了,既是上下级,又是同乡,性情又投契。 “你见过司马懿吗?” “见过。”徐晃倒也不掩饰。“关羽对司马懿的评价有些偏颇,只见其长,未见其短。” 刘协来了兴趣。“那你说说,司马懿的长是什么,短又是什么。” “长于计谋,短于气度。” “仔细说说。” “论才能,司马懿文武兼备,智勇双全,堪当一方之任。论德行,亦能谨守家法,行不逾矩。可是也正因为如此,他难免守旧,很难在内心认同四民皆士这样的观念。只不过为人有城府,又能舍己从人,不露声色罢了。” 刘协品味了片刻。“所以,他可以独当一面,不能总揽全局?” 徐晃躬身道:“此臣一时愚见,仅供陛下参考。司马懿毕竟年轻,受陛下教导,将来更进一步,也未尝不有可能。” 第826章 走投无路 得知袁谭应选散骑失败,甚至连弓都没敢拉开,袁夫人非常生气,指着袁谭的鼻子一顿臭骂。 袁谭低着头,别说反驳,连大气都不敢出。 他清楚为了给他争取这个机会,袁夫人受了多少委屈。 袁夫人骂完, 又心生疑惑。 散骑什么时候有这样的选拔标准了?她就没听说过。如果早知道这一点,她肯定不会让袁谭去应选。 这显然通不过嘛。 她一时拿不定主意,不敢造次,决定打听打听再说。 然后她又安慰袁谭,选不上散骑也没事。杨修、黄猗都没有入选散骑,不一样能当重任?你好好努力, 读书习武,准备考讲武堂。 你想去西域建功,进讲武堂比选散骑更合适。 袁谭唯唯诺诺, 心里却有些不以为然。 讲武堂的要求虽然没有散骑这么高,却也不是每个人都能考得上的。况且自己堂堂四世三公子弟,还要和寒门子弟一起去参加考试,有这必要吗? 毕竟去西域建功,靠的不仅仅是个人能力,更是兵多将广。 虽说袁绍败北,袁术臣服,天子也对汝南袁氏极具敌意,却无法彻底动摇汝南袁氏几代人积累的深厚根基。 有荀谌、郭图等人的支持, 我有必要去考讲武堂?花点钱,招募一些部曲不就行了。 只不过这些话不能对袁夫人说。 这是一个极度好面子的长辈。 就算不能和杨修比,也不能被黄猗比下去, 否则袁氏的面子何存? 黄猗考入讲武堂,凭军功封侯,他必须也如此, 而且要立更大的功, 封更大的侯。 可是在袁谭看来,这只是妇人之见。 立功封侯的办法有很多,考讲武堂就算不是最差的选择,肯定也不是最好的。 告辞出门,郭图、荀谌正在外面等着,脸色都不太好看。 袁谭参选散骑失败,让他们大感失望。不是对袁谭失败,而是对朝廷失望。 袁谭循例入仕的可能正一点点的消失。 早知如何,他们就不该入朝。带着部曲, 随袁术作战,都比现在这个局面要好一些。 袁谭使了个眼色, 招呼郭图、荀谌一起出了袁夫人的小院, 然后将情况大致说了一遍。 郭图眉头轻皱。“招募部曲,独自西行?” 袁谭点点头, 有些不安地看着郭图。 郭图抚着胡须, 咂了咂,欲言又止。 袁谭心中不安, 转头又看向荀谌。 荀谌缓缓说道:“这个办法倒是可行,只是急切之间,恐怕难以实施。我听贵人说过, 在草原上行军有两种方式, 一是自带辎重,一是游牧。若是前者,要带多少辎重?就算沿途可以采购一些,这也是一笔惊人的费用,超出你的想象。” 郭图叹息道:“当年贰师将军征大宛,可是倾一国之力。仅凭汝颍大族,安能支撑起这样的征战?怕是倾家荡首也不够啊。” 袁谭眉头紧皱,犹豫了片刻。“那……游牧呢?” 荀谌苦笑。“游牧倒是可行,但需要时间适应。草原上生活艰苦,而且不是一天两天。到哪儿去招募那么多能忍受艰苦的人?就算我们能筹集到足够的钱,只怕这些人也不愿意出塞,更别说在草原上游牧万里了。” 袁谭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这么说,我若想西域立功,只能去考讲武堂?” 郭图、荀谌不约而同的一声叹息。两人互相看了一眼,郭图缓缓开口。 “显思啊,大军远征西域这样的战事,只有朝廷才能施行。凭个人能力,只能像班定远一样择选精锐,以夷制夷,羁縻诸国。即使如此,也必须有朝廷作为后盾。目前看来,考讲武堂还是最可行的办法之一。” 袁谭紧紧地闭上了嘴巴。 他很沮丧,这个结果绝对不是他想要的。 但他没有更好的选择。 “要不……先做个郎官。”郭图试探地说道:“我刚刚听说,刘备到洛阳了,你要不要去见见他?若是不行,再联系你的阿舅,看看能否请他出面。” 袁谭心中烦躁。他没想到最后还要向刘备求助。 “既然如此,那也不差这一时,还是先问问阿舅再说。” 郭图、荀谌没有再劝。 他们也不愿意走到这一步。毕竟不久之前,袁绍和刘备还是敌人。 —— 袁谭纠结的时候,刘琦却一点没有犹豫。 参选散骑失败之后,得知刘备到了洛阳,去迎接他的正是考核他们的散骑左部督赵云,刘琦立刻带上礼物,赶到刘备的大营拜见。 刘备刚刚安顿好,还在营里等诸葛瑾的消息。听说刘琦来拜访,意外之余,亲自到营门迎接。 早在十年前,他就与刘表相识。只不过当时他位卑名微,虽然挂着卢植弟子的名份,学问却一塌糊涂,连老师卢植都不愿意提携他,更别说刘表这样出身高贵,学问道德俱佳的名士。 他曾多次求见刘表,想在北军中谋一份事,都未能如愿。 不想十年之后,刘表的儿子刘琦会主动拜访他。 两人见了面,互道仰慕,亲热异常。 刘琦想以子侄自居,刘备却连称不敢,表示自己只比刘琦大几岁,还是以兄弟相称为好。 两人默契的回避了以谱系论辈份这个选择。 毕竟刘备的谱系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根本没法论。万一双方辈份差距太大,更没法收场。 于是,刘备为兄,刘琦为弟。 两人携手入营,分宾主落座。寒暄一番后,刘琦委婉地提出,希望能请刘备传授一些练兵之道,以应对即将到来的大阅。 他和蒯越带来的都是精锐。但到了平乐观之后,看到天子麾下禁军,以及韩遂麾下的将士,自知差距太远,根本不可能在大阅中出彩,反倒是有丢脸的可能。 刘备以两万新募的将士坚守彭城,挡住了袁绍的强攻,也因此恢复宗籍,想来是在练兵之法上有过人之处。如果能请刘备指点一二,或许可以挽回一些面子。 当然,如果能加入刘备麾下,那就更好了。 在蒯越有意接受朝廷的条件,出任魏郡太守后,刘琦就清楚,他们父子和荆襄人的情谊到此为止。为了前程,他有必要别谋出路。 与其到宫中为执戟郎,不如到刘备麾下谋一官半职。 如果刘备能让他为一偏将,领一营之兵,独当一面,那就更好了。 刘备听出了刘琦的意思,却没有立刻答应。 他对刘琦说,以令尊的名望和才华,朝廷必然不会弃之不顾。如果你不嫌弃,我愿意托人打听一下天子的想法,然后再作决定。 刘琦正中下怀,感激不尽。 第827章 见面礼 留刘琦吃了一顿晚饭,又聊了一会儿,刘备将刘琦送到门口,派人送刘琦出营。 看着刘琦远去的背影,刘备忽然有些感慨。 他对麋竺说,十年前,我在洛阳求见刘表时, 从来没想过会有这一天。 刘表的儿子居然来求我了。 麋竺笑道:“这是因为使君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是啊。”刘备一声叹息,回想着自己这两年多来的际遇,既欣慰,又有些后怕。 如果当时固执己见,选择了向袁绍投降,现在会是什么结果? 不敢想。 两人说了一阵, 诸葛瑾回来了。 他心情轻松, 没有说什么客套话, 直接了当的给出了答案。 徐晃要争第一,关羽很忙,不可能有时间帮忙。练兵的事,只能自己想办法。 不过这是小事,不影响使君的前程。天子对使君很满意,既定的计划没有改变。平定冀州之后,使君就可以东进。 有了冀州,朝廷能为使君提供的支持也会更大。 从关中的形势来看,度田有利于提高百姓耕种的积极性,产量也会有明显的提高, 朝廷也就能收到更多的赋税,大军远征也就有更多的辎重可用。 要说朝廷的希望,那就是使君探索出更好的办法,减少阻力, 在徐州加快推行度田, 争取让徐州也能尽快恢复,成为大军东征的基地。 不仅如此, 朝廷对麋氏兄弟的举动也非常赞赏, 认为他们开了个好头。为此, 朝廷打算在朐县扩建海港,并重修朐县直通长安的驰道,为沟通东西商贸打下基础。 麋竺一听,喜出望外。 他经商出身,自然清楚朝廷这一举动背后的巨大利益。 为了支持刘备,守住彭城,他几乎倾家荡产。可是有了这条驰道, 再加上扩建的海港,最多十年, 他就能恢复元气, 甚至拥有更多的财富。 “天子圣明,天子圣明啊。”麋竺向御营方向连连行礼。 “别急, 还有更好的消息。”诸葛瑾抵制不住兴奋, 笑出声来。“天子要见你,可能要向你请教一些商业上的事务。” 麋竺瞪大了眼睛。“当真?” 诸葛瑾理解麋竺的心情, 用力点了点头。 作为一个商人,仕途仅限于州别驾从事, 正常情况下是不可能有见驾机会的,更别说天子要向他请教商业上的事务。 哪怕是客套话,这也是难得的荣耀,将来可以写入方志、家传的。 不得不说,麋竺不愧是巨贾,又完成了一次收益丰厚的投资。 麋竺狂喜,刘备也很高兴。 麋竺是他的妻兄,更是他最重要的资助者。天子重视麋竺,就是重视他。 看来有必要调整一下麋夫人的身份了。 —— 次日一早,刘备就接到了诏书。 他立刻和麋竺一起赶往御营。 有人在御营门外等着,刘备、麋竺一到,就被引入大营,来到刘协面前。 刘协一身劲装,没戴冠,简单的挽着头巾。 他刚晨练完,脸上有微汗,面色红润,双目有神。 刘备、麋竺上前见礼,一揖到底。 刘协笑盈盈地看着刘备。 继曹操、孙策之后,三国三巨头的最后一位终于登场上了。论相貌,刘备比曹操强,没有孙策帅。论气质,刘备不如曹操,却比孙策沉稳一些。 不管怎么比,他都是中间那一个,算不上出彩。 除了他那双及膝长臂。 刘协伸手虚扶,说道:“听说使君擅使双剑,能否让朕一开眼界?” 刘备躬身说道:“陛下不嫌臣技术浅陋,臣岂敢藏私。只是臣来见驾,未曾携剑,怕是要让陛下失望了。” 话音未落,刘协招了招手,一旁有虎贲走了过来,手中托着一只木盒。 “打开看看。”刘协说道。 刘备疑惑地打开木盒,发现盒中有一对剑,从长短、尺寸来看,与他平时用的双剑一模一样。只是从剑的花纹和装饰来看,这对剑比他用的更精良。 “陛下?” “这是朕为你准备的见面礼,你试试看,趁手否?尺寸应该是一样的,只是稍微重一些。”刘协笑道:“里面用了一些西域来的铁英。” 刘备心中一紧。 双剑重步法,通常用于私斗,在战场上是没什么机会施展的。知道他能用双剑的人不少,但真正看过他用双剑,甚至知道他双剑尺寸屈指可数。 就连法正也不可能知道。 他与法正相见之后,就没用过双剑。 可是天子不仅知道他擅用双剑,对剑的尺寸也了如指掌,十有八九是在他身边安排了耳目,有机会接触到他的剑。 可是他对这个人的存在一无所知。 “谢陛下。”刘备不敢大意,取出双剑,后退两步,离开天子丈余,双手耍了个剑花。 正如天子所说,剑稍微重一些,其他的都非常趁手,重心调校得与他的双剑几无二致。 由此可见,那个耳目还是个知剑之人,甚至可能是用剑高手。 但他想来想去,也想不出此人可能是谁。 难道是关羽或者赵云? 他们倒是见过双剑,但不至于向天子透露这样的信息。万一天子问他们,他们也会提前告诉自己,让自己有个心理准备。 “好剑!”刘备赞了一声:“臣斗胆,敢在陛下面前献丑。” “等等。”刘协抬起的长刀,微微一笑。“一人独舞有什么意思,朕和你试试手。” 刘备大惊。“陛下,万万使不得……” “无妨,你尽管施展,伤不了朕。”刘协说着,深吸一口气,脸上笑容散去,气势也为之一变。 刘备正对着他,感受最深。 刚刚还和春风一般温和的天子突然变了一个人,带着无形的威压,竟让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这就是天子之威? 刘备的额头沁出了微汗。他向一旁看了看,正好看到赵云。赵云虽然有些诧异,却还是微微点头,示意他不必担心。 刘备知道赵云是稳重之人。既然赵云说没问题,那肯定就没问题。 想想也是,天子身边不仅有赵云这样的高手,还有王越这样的大剑士,又日日练习,勤奋远在他之上,武艺怎么可能差。 刘备稳住心神,摆开防守的架势。 “请陛下赐教。” 刘协也没客气,脚步一垫,人便向前跃出,手中长刀挥出,洒出一片银光,劈向刘备心腹。 刘备凝神静气,舞动双剑,与刘协战在一起。 第828章 四十不惑 高手较技,举手便知高下。 几招一过,刘备心里有了数。 天子的武艺超出他的想象,不仅刀法纯熟,而且反应也极快。他别说战胜天子,不被天子击败就算不错了。 法正曾说,天子每天坚持习武, 日日不辍,看来绝非虚言。 放下了担心,刘备也放开了手脚,挥舞双剑,与刘协战在一起。 他必须展现出他的实力,让天子放心。 法正说得好, 征讨蛮夷, 最重要的不是读了多少书, 而是够不够强。如果不能在战场上击败对手,教化就无从谈起。 天子重教化,但是不迂腐。 你看他是如何对待鲜卑人、匈奴人的就知道了。 刘备深以为然,所以对练兵格外生心。这次来参加大阅,最大的希望就是参观讲武堂,学习新的练兵方法。 听法正说,讲武堂在阵而后战之外,对小规模的作战方式也做了充分的探讨,以适应山地、从林作战。 东夷多山,这种战斗会很多。 刘备身形如龙,围着刘协游走, 剑如龙爪, 伸缩不定。 刘协持刀而守, 看似破绽百出, 却屡屡及时磕开刘备的双剑,并不时反攻, 逼得刘备不能全力以赴。 倏忽之间,百合已过。 刘备出了一身汗,气息也有些跟不上, 便主动退出了战场。他倒持双剑,向刘协深施一礼。 “陛下刀法精纯,大有王者气象,臣自愧不如。” 刘协微微一笑,还刀入鞘。“剑稍微重了些,不趁手?应该早些给你,让你练习练习。” 刘备连忙说道:“剑甚好, 臣非常喜欢。不过疏练习倒是事实。臣最近忙于军事,好久没有练双剑了。” “恐怕不仅是忙于军事?朕听说, 琅琊倡家最欢迎的客人就是你和法正。为了吸引你们光顾, 连冀北的伎乐价格都涨了。” 刘备面红耳赤,有点想骂人。 不是骂天子, 而是骂袁术。 不用问, 这消息肯定是袁术送来的。袁术身为幽州牧,为了对付冀州, 最近一直驻扎在冀北。 而且他也是最好享受之人,对舞女伎乐之类的行情最为熟悉。 刘备很快就镇定下来, 一本正经地说道:“陛下, 这是有人恶意中伤, 不仅是针对臣与法正,正是针对陛下的仁政。” “和朕也有关系?” “正是,琅琊的倡家最近生意的确好,却不是因为臣等光顾,而是多年大战之后,重获太平,百姓们得以安居乐业。喜悦之余,常请倡家作乐,故而倡家供不应求,不得不到冀北购买舞女乐人。” “是这个原因?”刘协将信将疑。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多年大战之后,户口损耗,尤其是儿童。如今琅琊安定,不少人家都想续弦、纳妾,多生几个孩子。冀北女子身体强壮,皮肤白晢,性情又坚韧,最爱欢迎。” “这样的女子是普通百姓买得起的?” 刘备笑了两声。“陛下,若是平时,普通百姓的确买不起。如今冀州战事未休,加之官吏暴虐,民不聊生,人贱如鸡,买得起的人就多了。” 刘协瞅了刘备一眼,笑而不语。 洗手净面,一起入座,共进早餐。刘协听取了刘备的报告,问了一些与袁熙交战的情况。 刘备一一作答。 他这次亲自率部来洛阳参加大阅,指挥权交给了张飞、陈登和麋芳等人,法正作为军师,总揽全局。 考虑到平定冀州之后要转战辽东,刘备希望朝廷能拨付一些战马,加强骑兵的战斗力。他本来有一些杂胡骑,但多年过去,战马损耗不少,一直得不到补充,骑兵的战斗力不断下降。 刘协答应在刘备进入冀州战场之后,由幽州提供一部分战马。 说完政务,刘协向麋竺请教起了海上的商路。 作为徐州巨贾,麋竺起家的关键之一就是朐县的特殊位置。 朐县既是中原不多的海港之一,又是横贯帝国的东西干道的最东端。早在秦统一天下时,朐县就成了大秦的东大门。 兼有海陆之利,再加上麋竺的长袖善舞,发达顺理成章。 但本朝重经学,门阀已然坐大,麋竺空有财富,想入仕却不容易。 如果不是陶谦与本地大族相处不和睦,麋竺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机会入仕。如今他抓住了机会,全力支持刘备坚定彭城,不仅成了刘备器重的亲信,更成了天子的座上宾。 他非常兴奋,知无不言。 海上商路一直就有,南到交州,北到幽州。只是海上风浪大,有倾覆的危险,所以全程海路的并不多。 比如从朐县到长江这一段,绝大部分人都会选择走邗沟。 而长江以南的部分,又有取道豫章、荆州的区别,走海路的反而不多。 刘协听得很认真,还命人做了记录。 他对麋竺说,朝廷打算对天下商路做一个总体规划,尽可能的提高效率,减少不必要的损耗。水陆商路是其中重点,需要做一个详细的调查。 他亲自咨询麋竺只是一方面,更重要的工作将由太学商学堂的师生负责,将来会有人和麋竺进行系统的讨论。 如果麋竺愿意在商学堂做个教习,哪怕是兼职,那就更好了。 麋竺喜出望外。 对他来说,能入太学做教习,可比当官更有面子。 刘备也这么想。 他纳麋竺的妹妹为妾,不可避免地被人嘲讽为看中了麋家的钱。就连他的妻子毛氏都有些不屑。如今他想扶麋氏为平妻,肯定会遇到不少非议。 如果麋竺能成为太学教习,不管他是哪一个学堂的,都算是真正迈入了士大夫的阶层,可以提高他的身份。 “陛下这四民皆士,可与夫子有教无类相提并论。”刘备感慨地说道:“这读过书和没读过书的,区别真的很大。臣现在就有些后悔,年轻时没好好读书,走了不少弯路,就连作战都只是一腔血勇。自从法正奉诏辅佐臣的军事,臣才略知用兵之道。” 刘协笑了。“当真这么想?” “陛下面前,臣岂敢虚言。”刘备正色说道。 刘协点点头。“四十不惑,你现在有这样的感悟,并不算迟。更难得的是,你能在不惑之年自省不足,这可比很多人强多了。” 他顿了顿,又道:“将东方交付给你,朕可以放心了。” 刘备鼻子一酸,离席而起,拜倒在地。 “臣,谢陛下。” 第829章 喜相逢 刘协对刘备的表现非常满意。 在此之前,他一直觉得人年龄越大,思想越固化,容易自以为是。想让他们改变既有观念,比登山还难。 所以他一直将重心放在年轻人身上,不太愿意在中老年大臣身上浪费精力。与其生一肚子气,不如耐心等他们退出舞台。 治国从来就不是一蹴而就的事, 再好的政策想要发挥作用,看到效果,至少也是十年之后的事。 他才二十,有足够的时间和他们耗。 刘备正当不惑之年,却能没什么心理负担的放弃固有经验,拥抱新政, 非常难得。 这也让他对刘备的期望又高了一些。 以刘备目前的身体素质,至少还可以再战二十年,搞定三韩没什么问题。如果进展顺利,甚至有机会跨过那道浅浅的海峡,提前叩开倭国的大门。 二十年后,看他的儿子能不能扶得起来。 刘协与刘备详谈之后,答应了刘备的请求,让他与讲武堂祭酒虞翻接洽,了解一些山地战、丛林战的最新研究成果。 趁着刘协心情不错,刘备说起了刘琦。 刘协沉吟了片刻,对刘备说道,刘表已经起程了,正在赶来洛阳的路上。如何安置刘琦, 可以等到刘表见驾之后再说。 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不管刘琦想在朝为官, 还是随刘备出征,朝廷都没有意见,更不会特意针对他设置障碍。 没必要。 大乱之后, 朝廷要兼收并蓄, 不拘一格的选拔人才, 连蛮夷都会酌情选用,怎么可能将宗室排除在外。 就算刘表有些问题,毕竟还没到禁锢子弟的那一步。 刘备对此毫不怀疑。 刘表最多算是有异志,有一些僭越的行为,比起直接质疑天子血脉,有意行废立之事,甚至想革汉家天命的袁绍,那可好多了。 袁绍都能保住性命, 也没影响袁谭的仕途,刘表父子又有什么好担心的。 选不上散骑是他自己无能, 不是朝廷设限。 刘备再拜, 表示自己将转告刘琦,让他安心等待。 —— 数日后, 刘表到达洛阳。 刘琦收到消息后, 赶到城南迎接。 经刘备转告,得知朝廷没有针对他的意思, 刘琦这两天的心情轻松了许多。看到刘表时,他笑容满面,谈笑风生,还许诺要带弟弟刘琮、刘修去游览洛阳城。 见到儿子心情好, 陈氏很开心, 刘表却有些恼火,忍不住呛了他一句。 “大阅在即,你怎么没在营中练兵?” 刘琦笑笑。“荆州兵练得再好,与我何干?既然如此,不如交给蒯异度,我自逍遥。” “你还真是逍遥。”刘表也觉得面上无光,不再讨论这个话题,问起了刘琦这两天在洛阳的见闻。 得知袁绍也在洛阳养病,还没有见驾,刘表心中一动。 “他是真病还是装病?” “应该是真病,我听袁显思说,吐血就吐了好几回。” 刘表嘿嘿一声冷笑。“吐了几回血还不死,他究竟放不下什么?” 刘琦有些惊讶。 他一直以为刘表和袁绍同为党人,又曾一起在何进的大将军府任职,是志同道合的好友。怎么听说袁绍生病,刘表却是这个态度? 刘表想了想,说道:“走,我去看看他。” —— 袁绍睁开眼睛,看着走到面前,俯下身子打量他的刘表,挤出一丝笑容。 “景升,别来无恙?” 刘表微微颌首,在侍者取来的席上就座。“我很好。倒是你,病得如此之重,着实令人意外。本初,你这是心病?” 袁绍愣住了,怔怔地看着刘表。 刘表轻笑一声:“我听说太医署有良医,闻名山东的华佗就在其中。连他治都不好你的病,也只有心病了。” 袁绍沉下了脸,声音也变得阴森起来。“这么说,景升从襄阳赶来,是为我治这心病的?” 刘表点点头。“一晃十载,故友凋零,如今能为你治这心病的,大概也只有我了。” “那倒要见识见识景升的医术了。” 刘表屈起手指,说出几个的名字。“何伯求,韩文节,王子师,张孟卓,臧子源……” 刘表每说一个名字,袁绍的脸颊就不由自主的一阵抽动,原本锐利的眼神也变得怯懦起来,不敢再与刘表对视。 这些都曾是他的挚友,如今不是阴阳相隔,就是反目成仇。 好在刘表所知有限,要不然他念出来的名单会更长。 “你的心病是哪一个?”刘表寒声问道。 袁绍闭上眼睛,过了片刻,又缓缓睁开。“景升,既然你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也就不掩饰了。若我得了天下,你也会是其中之一。” 刘表眼神微缩,眼角抽了抽,欲言又止。 袁绍又道:“若是你得了天下,想必我也是其中之一。你不用急着否认,是不是,我们心里都清楚。你在荆州的所作所为,我一清二楚。你我的区别只在于你空有虚名,却没有足够的实力,受制于蒯越、蔡瑁辈,不能自由。” 刘表的气息变得粗重起来,眼角颤动。 袁绍脸上露出一丝残忍的笑意。“被我说中了?不要急,我还没有说完。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没几天了,你治不好我的心病,我却可以为你治一治。” 刘表怒极而笑,嘿嘿一声轻笑。“那我倒要洗耳恭听了,免得辜负了你这一番心意。” 袁绍呵呵地笑了。“你看,到了这个地步,你还忘不了你名士的作派。明明心里气得想杀人,脸上还要摆出一副虚怀若谷、从善如流的气度。正如你明明知道称了臣,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却还是来了洛阳一样。” 袁绍脸上泛起潮红,气息也变得急促起来。 一旁的袁谭连忙上前,正准备说话,却被袁绍摇手阻止。 “显思,你也好好听着。” 袁谭无奈,只得一面陪笑,一边派人去请医师。他看得出来,袁绍的情况很不对。 袁绍看向刘表。“你以为……跪在天子脚下……称臣,就能……既往不咎,长葆富贵?你想多了。他要做的……就是……就是打断你们这些读书人的骨头,让你们跪在他面前,甘为臣仆。天下,是他一个人的天下,不能和人分享,也不能和人共治。士大夫不行,宗室……更不行。” 袁绍挺起身,血红的眼睛盯着刘表,最后一字一句的嘶吼道。 “你以为,你的下场会比我好?” 第830章 心理阴影 刘表面色灰败,如丧家之犬一般,逃出了袁绍的房间。 身后传来袁绍嘶哑的狂笑,充满轻蔑,就像清脆响亮的耳光,一下又一下地扇在他的脸上。 刘表非常挫败。 十年之前,他被风头正劲的袁绍压制得抬不起头来, 只能甘拜下风。 十年之后,他在病得只剩一口气的袁绍面前还是一败涂地,没有还手之力。 本以为可以一扫十年前的积怨,没想到却是自取其辱。 出了门,坐在马车上,他的心脏还是怦怦乱跳, 心悸犹存。 刘琦匆匆和袁谭告别, 追了出来。他正准备上车,刘表突然反应过来,抢先关上了车门,将他挡在车外。 刘琦愣了一下,随即收回脚,命人收起上车的踏步,自己翻身上马,陪在车侧。 车窗紧闭,车内一片死寂。 刘琦暗自一声叹息。 十年前在洛阳的时候,他已经年近弱冠,经常跟着刘表出席各种场合,对父辈之间的事并不陌生,自然也清楚刘表与袁绍之间的恩怨。 他们都是党人, 却并非合作无间。 毫无疑问,袁绍是党人领袖,其他人都要配合袁绍的行动, 听从袁绍的指挥,刘表也不例外。 对这一点,刘表一直心有不甘。只是袁绍势大, 他只能忍着。 直到出任荆州刺史。 到了荆州, 刘表终于可以独自行事,不用再听从袁绍或者什么人的命令。他可以配合袁绍行动,与孙坚、袁术作战,直到将袁术赶出南阳,但那不仅是为了策应袁绍,更是为了自己独占荆州。 他成功了。 十年光阴转瞬即过。如今袁绍兵败冀州,甚至成了袁术的阶下囚。刘表虽然也被迫放弃了荆州, 比起袁绍来,终究要体面得多。 按理说, 就算刘表不能压袁绍一头, 至少也可能平起平坐的。 没想到却是这个结果。 在快要病死的袁绍面前,刘表还是没有还手之力。 这是为什么? 刘琦心中有点想法, 只是有些飘忽不定, 一时把握不定。 “笃笃。”马车壁响了两下。 刘琦正自出神,没有注意到。倒是一旁的刘琮听得清楚, 连忙上前,凑过了车窗, 轻声说道:“阿翁?” “哗啦!”车窗打开, 露出刘表还显得有些苍白的脸。 他看了刘琮一眼, 又看向犹自出神的刘琦,眉头一皱,使了个眼色。刘琮会意,回身扯了扯刘琦,示意他上前回话。 刘琦这才回过神来,连忙踢马凑了过去,拱手施礼。 “你上次说,诸葛亮的兄长诸葛瑾随刘备入朝了?” “是的。” “他们兄弟见过面了吗?” 刘琦仔细想了想。“听刘备的意思,他们应该见过了。” 刘表点点头。“你去见刘备,约个时间,我们见一面。”他一声叹息。“当初他想入北军,曾来见过我。一晃十年没见,也不知道他是否变了模样。” 刘琦的嘴角抽了抽,却什么也没说,只是躬身领命。 —— 刘琦来到刘备的大营时,刘备正在练兵。 他没有站在将台上,而是身穿甲胄,走在将士之中,指导将士们操练。说到关键处,还取过兵器,亲自演示一番。 他的声音不大,但是充满自信,举手投足间自有摄人气势。 他的部下士气很高,操练时的呼喝声整齐响亮,震耳欲聋。练习的动作刚劲有力,一丝不苟,杀气腾腾,仿佛身在战场。 刘琦情不自禁地鼓起了掌。“玄德兄,数日不见,你的部下越发精练了,不愧精锐之名。” 刘备微微一笑,举手示意,又叫过部曲将陈到,让他继续训练,自己则陪着刘琦向将台走去。 “贤弟,你来得正好,我正要去找你。” “有事?” 刘备点点头。“我见过天子了。” 刘琦顿时紧张起来。“怎么说?” “天子说,令尊虽有过失,却并非十恶不赦,更不会牵连你。你若愿为朝廷效力,朝廷求之不得。是文是武,在内在外,都没什么问题,就看你能否胜任。” 刘琦听了,喜忧参半。 喜的是天子不会针对他。如果这话是对他自己说的,或许还有掩饰的成份,由刘备转告,则没有掩饰的必要,应该是天子的真心话。 忧的是天子坚持考核,不给他任何优待,他只能凭自己的实力去考,这就有点难了。 这些天,他也稍微打听了一下。 散骑的要求太高,他是不敢想了。 讲武堂的标准稍微低一些,入门不难,但入门之后却更难。讲武堂的学生不仅要学习兵法,还要每天操练,与普通士卒无异,非常辛苦。 他不觉得自己能坚持到毕业。 就算他能坚持到毕业,分配到各部,最开始也只是都伯、军侯之类的低级军官,平时要与将士一个帐篷里睡觉,一个釜里吃饭,战时则披甲上阵,与敌人短兵相接。 这显然不是他期望的结果。 这不是他一个人的想法。袁谭本来也想考讲武堂,后来却一直没听他再提过这件事,应该也是放弃了。 事实上,考入讲武堂的大多是寒门,很少有世家子弟。 刘备打量着刘琦,一点也不意外。 像刘琦这种出身高门,从小衣食无忧,又不用担心仕途的世家子弟,有几个能吃得了苦? 他们原本可以轻轻松松的以荫任入仕,凭着家族的力量步步高升,只要不犯大错,基本上都可以官至二千石。 既然如此,何必那么辛苦? 如今天子行新政,在太学设立诸堂,也改变了用人的标准,但刘琦年近而立,岂能放下身段,与寒门子弟一样学习、训练。 他们能接受的,恐怕只有经学堂。 但经学堂录取人数有限,将来出路也不多,竞争还特别激烈,同样不是理想选择。 这就给了他招揽的机会。 等刘琦纠结了一阵,刘备适时的发出了邀请。“贤弟,我营里还缺几个校尉、掾吏,你若有兴趣,不妨来帮我。” 刘琦正走投无路,听到刘备这句话,正中下怀。 “若蒙兄长收录,能追随兄长征战立功,我求之不得啊。” “哈哈……”刘备拍拍刘琦的肩膀。“你我同出一脉,又都是为朝廷效力,何必如此见外?山阳多俊杰,有贤弟相助,我轻松多了。” 刘琦笑容满面,连忙谦虚了几句。 刘备趁热打铁。“贤弟什么时候能入职?大阅在即,我这儿事务很多,急需贤弟帮忙。” 刘琦想了想。“我是随时可以入职,只是家父刚到洛阳,要请示一下方可。要不,兄长随我走一趟,为我美言几句?” “令尊来了?”刘备很诧异。“带了多少人马?” 第831章 生死两难 得知刘表并没有带兵来,刘备自知失言,有些尴尬。 尴尬之后,他又有些得意。 天道轮回。当年我去求刘表时,他不理我。如今轮到他来求我了。 刘备没有拒绝,却也没有答应。 他对刘琦说,既然令尊来洛阳养病, 你身为人子,理当膝前尽孝,我怎么能强人所难呢? 你不用急,安心陪他。我给你留着空缺,你什么时候来都行。 再说了,天子身边有名医, 令尊应该很快就能康复。 刘琦从小跟着刘表出入各种场合,对这种客套话一听就懂。 刘备这是委婉的表示,在刘表见驾之前, 他是不会见刘表的,更不可能主动去拜访。 要见,也是刘表来拜访他。 虽然心里不舒服,但刘琦也清楚,双方的地位已经与十年前不同,如今还想让刘备俯首,刘表已经没有那个实力了。 —— 得知刘备的回复,刘表很生气。 但他无可奈何。 既然来了洛阳,迟早要见驾。与其像袁绍一样被天子免了职,进退两难,不如趁着天子心情还好,主动求见。 天子不点头,别说刘备, 任何一个人都不会轻易见他。 纠结了一阵后,刘表上疏求见。 刘协很快就给出了回复,让刘表在指定的时间见驾。考虑到刘表身体不好,时间安排在下午未时。 一看到这个时辰, 刘琦就有种不祥的感觉。 这个时间看起来很好,正是午睡之后,不早不晚。但考虑到天子事务繁忙,有用膳时商量政务的习惯,接见大臣也常有留膳的事,这就有点不对劲了。 未时是午餐已过,晚餐却还早。除非谈的事情多,否则留膳的可能性几乎没有。刘表见驾述职, 荆州就治理成那样,能有多少话说? 十有八九是见一面, 说几句不咸不淡的话, 直接就告退了。 若是平时,这也没什么问题。可是考虑到刘表当前的尴尬形势, 这就很容易让人产生怀疑, 以为刘表和袁绍一样被天子冷落,苟全性命而已。 刘表年近花甲, 致仕也没什么不好。回家读读书,安享晚年, 也是可以接受的结果。可是刘琦等人难免受到影响,不能不防。 反复权衡之后, 刘琦将自己的担心告诉了刘表。 刘表一开始没当回事。 留膳?我缺他那一口饭吗?只要我愿意,想请我吃饭的人都要排队。 大话说出了口,他才意识到当前形势不同了。真如刘琦所说,别说没人会请他吃饭,只怕他想请人吃饭都未必有人肯来。 他很沮丧,却不愿意在刘琦面前丢脸,挥挥手,直接将刘琦赶了出去。私下里,却独坐房中,翻来覆去的回想自己这几年在荆州的政绩,准备见驾时多说几句话,最好能拖到天子吃晚饭的时候。 别人也许不必要放在心上,如果能胜袁绍一筹,却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 冬阳温暖的下午,刘协小睡刚起,由马云禄侍候着穿上外衣,洗了一把脸。 “今天下午有什么安排?” “接见刘表。”诸葛亮应声出现。 “还有呢?” “如果谈得顺利,就召见参与大阅的诸将。”诸葛亮看了一眼手中的文书。“北军中候士孙瑞已经过了河,正在往这边赶,大概会在晚餐前后到。陛下要见他吗?” 刘协点点头,又问道:“上党的兵到哪儿了?” “今天的消息还没到,根据昨天收到的消息,已经到了河内。” “还有哪些人要到了?” “燕然都护府的骑兵,统兵的是狼骑长史曹纯。还有雁门太守臧洪。”诸葛亮顿了顿,又道:“臧洪赶得很急,和其他诸部骑兵有一天左右的路程差距,几乎日行二百里。” 刘协眨眨眼睛,笑了一声。“他是怕袁绍死了吗?” 诸葛亮也笑了。“有这可能。” “这个消息要保密。” “唯。” 马云禄瞅了刘协一眼,抿唇笑道:“陛下,你也怕袁绍死吗?” 刘协笑而不语。 他不杀袁绍,不是不敢杀、不能杀,而是不想太便宜了袁绍。 以袁绍的智商,不可能到了这一步还觉得自己可以全身而退,甚至有死灰复燃的可能。 既然袁绍被袁谭软禁的时候没有自我了断,被袁术俘虏的时候也没有自我了解,说明他有所恐惧。 这个恐惧甚至超过了死。 汉人不信上帝,但是敬祖宗。他们视死如生,相信死后可以灵魂长存,享受子孙后代的贡献,自然也会与列祖列宗见面,对他们一生的功过得失做出评价。 袁绍该如何面对对他寄予厚望,却被他坑死的袁隗,以及被董卓诛杀的袁氏老少五十余口?如何面对那些曾与他同生共死,最后却先后被他杀掉的党人同道? 苟活固然屈辱,死却更加艰难。 这大概就是袁绍目前无解的困境。 “刘表见过袁绍了吗?” “到洛阳的第二天就见了。不过并不和谐,听说刘表被袁绍骂得哑口无言。具体说了些什么,不得而知。” “刘表这么废吗?”刘协很惊讶。 痛打落水狗都不会,还被落水狗溅一身口水? “刘表是谦谦君子,从小受礼法教训。君子绝交,不出恶言。让他与袁绍恶语相向,的确有些为难他。” 刘协瞅了诸葛亮一眼。“你对他印象不错嘛。” “臣秉心而论。”诸葛亮淡淡地说道:“谬误之处,还请陛下指正。” 刘协摆了摆手,示意诸葛亮可以出去了。他在床边坐下,双手抚膝,吐了一口粗气。 马云禄转到他身后,将手放在他肩上。“陛下想杀人么?” 刘协咬着嘴唇,没吭声。 “若是陛下想杀人,却不方便,臣妾可以代劳。”马云禄轻声说道:“就算有所非议,臣妾也一力承担,必不使陛下英名受损。” 刘协想了想,摇摇头,抬手握住马云禄的手。 “吁——”刘协重新站了起来,平复了心情。“孔明说得对,刘表只是一个无用的书生。真要杀他,办法多的是,为此毁了你的名声,更不值得。” 马云禄莞尔一笑。 刘协哼了一声,又道:“士孙瑞将到,我去迎迎他。” 第832章 区别对待 诸葛亮刚向刘表交待完,又接到最新的命令。 北军中候士孙瑞将至,天子敬重老臣,将亲自前往小平津迎接,问刘表有没有兴趣同行。 要是没兴趣,那就先回驿舍,改日见驾。 诸葛亮有些意外, 但随即明白了其中原由。 天子对他刚才的表态不爽。 至于怎么向刘表解释,那就是他的事了。 诸葛亮想了想,如实将情况转告给刘表。 刘表听了,心情很复杂。 天子这是区别对待啊。 士孙瑞还没到,天子要亲自去迎,而且要迎到小平津。 自己已经到了, 就站在门外,天子就是不见。 巧合的是, 他也做过北军中候,算是士孙瑞的前任。 不过他心里虽然憋屈,却不能将这种情绪摁在脸上。毕竟士孙瑞也算是他的老朋友。天子敬重他,亲自去迎,自己总不能不出席。 真要是先回去了,以后还不知道哪天才能见驾。 “天子敬重老臣,表深为感激。表与士孙君荣也有多年未见,愿与天子一起去迎,正好在路上向天子汇报荆州事务。” 诸葛亮打量了刘表两眼,提醒道:“天子出行, 向来乘马,不坐车。” 刘表嘴里发苦,脸上却不得不一脸笑容。“多谢提醒。不过我虽年老,马还是骑得的。” 诸葛亮没有再说,让刘表在外面等着, 转身进去回报。 趁着这个机会,刘表让刘琦赶紧回去, 替他找一套适合骑马的衣服来,再挑一匹温顺的坐骑,免得半路出丑。 他的确能骑马,但骑术不精,驾驭不了烈马。 一番准备后,刘协出了大营。 随行保护的是两曲骑兵。一曲女骑,由马云禄亲自指挥。一曲羽林骑,由羽林中郎将张绣指挥。 除此之外,还有数十名散骑, 由中部督郭武指挥。 他们的速度并不快,却也不慢, 尤其是对刘表父子来说。 即使有马镫辅助, 他们也适应不了这种连续数十里的奔驰。腿臀与马鞍摩擦撞击,开始是酸, 后来是疼, 然后就没知觉了,整个下半身仿佛都没了。 这种情况下, 别说向天子汇报情况,他能开口说话都做不到。 可是其他人却一点感觉也没有, 不论男女, 都神情轻松,有说有笑,就像出来游猎一般。 包括天子身边的散骑,如诸葛亮。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看到诸葛亮等人策马而行,刘表就算有意见,认为天子是有意刁难刘琦等人,也只能藏在心里,不敢表露分毫。 要怪,只能怪刘琦没出息,不能给自己涨脸。 诸葛亮、庞统都可以,为什么刘琦就不行? —— 士孙瑞站在船头,看看天色,有些犹豫。 日已偏西,现在赶到平乐观也很晚了,不如在这里住一晚,明天再从容赶往平乐观见驾。 见驾之前,他也正好整理一下思路,想想明天见驾之后该说些什么。 “阿翁。”士孙萌突然赶了过来,伸手一指南岸。 士孙瑞眯起眼睛,看了一眼,也不禁吃了一惊。 南岸隐约有烟尘冲起,又细又直,这是骑兵奔驰的特征,而且数量不少,至少有四五百。 这是出了什么事? 士孙瑞一边命部下戒备,一边凝神观看。 严格来说,他并不担心,只是习惯性的反应而已。天子驻军洛阳,抚军大将军韩遂不可能不小心戒备,以至于让四五百骑兵突入防区,对天子造成威胁。 这也许是韩遂的部下发现了他们,前来查看情况。 骑兵在岸边的高坡上停住,烟尘渐渐被西北风吹散,露出一面大旗。 这时,船也过了河中央,即将靠岸。士孙瑞看不清楚,士孙萌却看清了大旗,不由得惊呼起来。 “阿翁,是天子战旗。” “什么?”士孙瑞一愣,转头看了士孙萌一眼,喝道:“看清楚点,这可不是能说笑的。” 士孙萌被士孙瑞镇住,涨红了脸,却不敢说话。 一旁的沮授却补了一句。“士孙公,的确是天子战旗,而且……战旗下的年轻人气度不凡,旁边还有一个年轻女子,怕是……” 士孙瑞一听,霍然转头。 依沮授所说,很可能是天子本人来了,身边的年轻女子应该是贵人马云禄。 士孙瑞不敢怠慢,立刻命令将士们做好准备,自己也重新整理了一下衣服。他有些手忙脚乱,比初入仕途,第一次见上官还紧张。 这一路上,他想了很多,唯独没想到天子会来迎接他。 船刚靠岸,还没停稳,士孙瑞就一个箭步下了船,大步流星地向天子赶去。 刘协也下了马,向前走了两步,含笑看着士孙瑞。 两人越来越近,士孙瑞看清了天子的身形,看清了天子的脸,看清了天子脸上的笑容,眼泪不由自主的涌了出来,滴落下脚下的尘土中。 “陛下——” 士孙瑞一个趔趄,拜倒在尘埃。 “士孙公,快快请起。”刘协赶上一步,双手将士孙瑞扶起,仔细端详了一番,感慨地说道:“士孙公,你瘦了。” 士孙瑞泪流满面,却心情快意非常。“陛下,臣老了,瘦一点也无妨。几年不见,陛下却已经……却已经……” 刘协哈哈大笑,弯腰掸去士孙瑞衣摆上灰尘,心中欢喜。 他知道士孙瑞会激动,却没想到士孙瑞会激动到这个程度。 由此可见,在这些老臣的心里,自己的份量还是很重的。 “士孙公,来见过一位老朋友。” 刘协伸手一指,刘表连忙忍着双腿的刺痛,赶了过来。他刚刚在一旁看得清楚,心里很不是滋味。天子不仅亲自来迎士孙瑞,还对士孙瑞如此礼敬,简直超出了君臣应有的礼节,就算是子弟来迎接长辈。 看到这一幕,谁还敢说天子排挤老臣? 就算是天子故意做给自己看,这也极不容易。 何况看天子的一举一动,根本不像是做给人看,而是发自内心。 我和士孙瑞之间的差距有这么大吗? “君荣,你我有十年未见了,还记得我吗?”刘表故意大声笑道。 士孙瑞转头盯着刘表看了一眼,又取出手帕,拭了拭眼睛,这才认出是刘表,不禁惊呼出声。 “景升兄,是你啊。不是说病了,不能赴洛阳大阅的么,你这红光满面的……” 刘表很尴尬,连忙说道:“本来是病了,可是蒙天子不弃,召我来洛阳养病。说来也怪,接到诏书后,我这病就不治而愈了。” 士孙瑞笑笑。“这些年天下大乱,荆州最为安定,你想必带了不少精锐和钱粮来助阵?” 第833章 有意为之 刘表脸上的红光更浓烈了,甚至有些泛紫。 他越发肯定,这是天子对他不满,故意让他难堪。 他不禁哀叹,阶下囚果然不好做。没有了实力,天子也就不把我当回事了。 假如荆襄人还支持我,天子敢这么对我么?他或许会像迎接士孙瑞一样来迎接我。 见刘表尴尬不语, 士孙瑞有点反应过来了,脸色有些不太好看。 “原来你真是来养病的。” 刘表无地自容。 刘协看在眼里,面带微笑。“士孙公,天色不早,我们还是先回平乐观再说。” “敢不从命。”士孙瑞躬身施礼,随即叫过沮授、郭淮等人, 简单的介绍了一下。 听着这些熟悉的名字, 看着这些陌生的面孔,刘协心里也有些感慨。 果然是各有各的问题。 刘表只是该怎么处理的问题, 士孙瑞却是能不能处理的问题。比起荆州,并州的问题更复杂,阻力也更大。 简单的寒暄几句后,士孙瑞带来的几千步骑也上了岸,列队完毕,开始向平乐观行军。 刘协问士孙瑞,你麾下的这些将士能急行军吗?天黑之前赶到平乐观。 士孙瑞带来的都是精锐,就是为了在大阅中展示一下实力,以便争取进攻邺城的任务。听了天子这话,岂能示弱, 当即表示, 请陛下校阅。 一旁的刘表一听, 顿时全身都麻了, 心如死灰。 一趟不够,还要再来一趟? 可是看看士孙瑞的队伍中有步卒, 他又松了一口气。不管怎么说,自己终究是骑马,总不会跑不过步卒。 但他很快就后悔了。 士孙瑞一声令下,数千步骑进入急行军模式。不仅骑兵加快了行军速度,就连步卒都迈开脚步,小跑前进。 境内行军,沿途郡县可以提供食宿,他们不需要带什么辎重,只有自己的衣甲、武器,长距离急行军可能有点问题, 二三十里路程却不在话下。 于是,刘表父子又承受了一次痛并快乐着的旅程。 刘琦毕竟年轻些, 这段时间在洛阳也经常骑马, 勉强还能承受。刘表就有些惨了,几乎颠散了架, 连脑子都被颠成了浆糊。 刘协与士孙瑞一边行军, 一边交流情况。 士孙瑞最关心的还不是刘表,而是袁绍。 袁绍离开太原的时候, 状态就不太好。到了洛阳之后,也一直没有和他联络。他清楚袁绍面临的窘境,也越发关心袁绍的情况。 刘协倒是很坦然, 告诉士孙瑞, 因为袁绍身体不好, 他们还没见过。为了让袁绍能够安心养病,他已经罢免了袁绍的官职。 士孙瑞听完,下意识地看了刘协一眼。 他当然不会天真到真觉得刘协罢免袁绍是为了让他养病,但这个理由很正当,他无法反驳。 平心而论,刘协没有直接下令杀了袁绍,他已经觉得很不容易了。 反倒是袁绍,居然到现在还没有见驾请罪,真有点不知死活。 他想干什么? 或许天子来迎我,就是希望我出面,让袁绍知趣一点,不要逼他下狠手? 天子真是不容易,小小年纪,受了这么多气,还能忍得住。 相比之下,袁绍却像是没长大的孩子,还在怄气、使性子。 刘表也好不到哪儿去。 坐镇荆州十年,还是一个不识大体的书生。 —— 士孙瑞和天子说话的时候,士孙萌凑到了刘琦身边,并肩而行。 流寓荆州时,他受到刘表父子的款待。如今再见于洛阳,自然多了三分亲切。 说着说着,便说到了入仕的事情。 士孙萌这次跟着士孙瑞来洛阳,自然有入仕的计划。官员子弟最常见的入仕途径还是先到宫里为郎,在天子身边见习几年,混个脸熟,然后再谋求外放,或者在朝官中谋求升迁。 在士孙瑞即将统兵出征的时候,士孙萌还有充当质子的作用。 听了刘琦、袁谭谋求入仕的遭遇,士孙萌后悔不已。 按照刘琦所说,他想选为散骑也没那么容易,十有八九会落选。选为普通郎官倒是没什么问题,可是现在普通郎官的价值远过不如从前,但凡有点追求的,都想成为散骑。 至少士孙瑞是这么想的。 见士孙萌面露难色,刘琦心中快慰。 他主动告诉士孙萌这些,就是想告诉他们父子,天子针对不仅是我们,也包括你们。 早在荆州时,他就知道士孙萌虽然是关中人,却是个书生,不好武事。就算他在士孙瑞的营中待过,也不可能达到散骑的标准。 仅是开弓一石这一条就能拦住很多人。 陪在士孙萌身边的郭淮一直在听,然后问了一句。“选散骑没有其他标准吗?比如家世、父辈仕宦之类的。” 刘琦转头看了郭淮一眼,有些不快。“足下是……” 郭淮报上姓名,士孙萌又补充了两句说,太原郭氏出自姬姓,郭淮的曾祖父、祖父、父亲都是二千石。最后又特地点明,郭淮的妻子出自祁县王氏,是王允的从女。 他清楚刘琦这样的高门子弟眼界不同。太原郭氏在并州有名,却不能让刘琦高看一眼,三世二千石才勉强能让他了解太原郭氏的实力,和王允的关系也能证明这一点。 果然,听了士孙萌的介绍,刘琦的态度好了很多。 “选散骑不重家世,只要是良家子即可。”刘琦打量着郭淮。“观足下身姿矫健,想必能开一石弓?” 郭淮谦虚地笑了两声。“一石弓是能开,但要一番射中八箭以上,我却做不到。” 刘琦深有同感,摇摇头,刚想说话,郭淮又道:“至少要下半年苦功,我才有把握入选。” 刘琦已经到了嘴边的话生生咽了回去,看了一眼郭淮,确认他不是说大话后,又转向士孙萌,皮笑肉不笑的说道:“果然是并州出豪杰啊。” 士孙萌知道他想说什么,却没有吭声。 并州近边,民风强悍,本来就多文武双全之辈,选散骑的标准对他们来说的确不算多高,符合要求的人比比皆是。刘琦觉得郭淮张扬,却不知道郭淮已经很谦虚了。 如果郭淮想参选散骑,根本不需要半年,只要强化训练半个月就行。 只是他想到的却是另一点。 据他所知,选散骑原本并没有这样的标准,天子突然加上这一条,恐怕就是针对世家子弟,尤其是关东士大夫的子弟。 第834章 图穷匕现 刘表最后是被人抬下马的。 来回两个多时辰,五六十里的奔驰,让他的腰以下都失去了知觉,仅凭最后一丝倔强坐在马背上,坚持回到平乐观。 天子邀他共进晚餐,为士孙瑞一行接风。他很想参加,但实在支撑不住了, 只得满心遗憾的告退。 天子不强人所难,同意了,让他改日再来见驾。 刘琦很想留下来参加宴会,这是难得的机会。可是刘表身体不舒服,身为人子,他也只能回去侍候,以免落下不孝之名。 出了御营,上了马车, 刘表如释重负,一声叹息。 刘琦也上了车,在一旁坐定,心情有些失落。 “伯玉,是我耽误了你。” 刘琦愣了一下,连忙说道:“阿翁言重了,何至于此。父子本是一体,我今天的一切都是阿翁所赐,哪有耽误之说。” 刘表又是一声叹息。“伯玉啊,你看看士孙萌。他原本也是个书生,到了太原才多久,骑术已经堪用。你随我在荆州十年, 却只学了些经籍文章, 未曾训练骑射。大争之世,本该文武并用, 我却倾心于文章,实在是本末倒置了。” 刘琦有些惊讶地看着刘表,却发现刘表的目光看着车顶,神情颓然,不像对他说话,更像是自言自语,便将涌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孟子曾云: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饿其肌肤。天子好孟子,是身体力行,不只是玩其文辞, 坐而论道。仅此一项,便胜我等千百倍。” 刘表再次幽幽一声长叹。“天下是他的, 理应如此。” 刘琦心中疑惑, 不知道刘表是受的打击太大了,心灰意冷, 还是一时气糊涂了。 这可不像是刘表可能说的话。 作为从懂事起就跟着刘表东奔西走的长子, 刘琦深知刘表性格。他一向是谦谦君子,看不上武夫, 即使是坐镇荆州,不得不兴武事, 他也是以儒将自居, 凡事以道德学问为先, 以身先士卒为耻。 今天……这是怎么了? “从明日起,你不要再四出访友了。闭门读书,练习骑射。” “喏。”刘琦不明就里,却还是应了一声,随即又有些为难。 他已经答应了刘备,要去刘备军中任职。若是闭门读书,刘备那边的机会还要不要? 他看了一眼刘表,欲言又止。 刘表一向看不上刘备,现在又丢了面子,还能答应吗? 还是以后再问。 刘表收回目光,打量着神情疑惑的刘琦,不禁又是一声叹息。 这蠢物,到现在还没明白形势。我的人生真是失败啊。有这样的继承人,我就算建功立业,又能如何? —— 刘协与士孙瑞谈笑风生。 对士孙瑞及其麾下将士的精练,刘协是满意的。这说明士孙瑞这几年没有闲着,一直在做战争的准备。 实事求是的说,仅战事而言,士孙瑞就可以完成任务,拿下冀州。 他担心的是其他方面。 士孙瑞在太原几年,麾下聚集了太多的太原人,而且都是大族子弟。如果让他独力承担平定冀州的责任,最后受益的还是太原大族,而不是那些付出了血汗的普通士卒。 太原大族有了军功,不会觉得这是无数士卒努力训练、忘我作战的成果,而是当作自己应得的功劳,并以此和朝廷讨价还价,抗拒朝廷一切对他们不利的新政。 冀州人同样如此。 之所以会出现这样的问题,根源还在于士孙瑞等人自己就没转过弯来,对四世皆士这样的观点没有真正的认同,觉得士大夫与众不同。 所以,他还要把握着方向,不能被士孙瑞等人带偏了。 酒过三巡,刘协问士孙瑞,麾下有没有人才可以进贡。 贡士既是地方官员的权力,也是地方官员的责任。士孙瑞没有客套,向刘协提供了一份准备好的名单,上面既有王凌、郭淮、温恢等太原土着的名字,又有沮授、王粲等外地人的名字,还有几个名医、巧匠。 其中王粲甚至不在太原,在上党。 刘协收下了名单,转头问沮授。 “关于冀州,你有何建议?” 沮授早有问准备,不慌不忙的躬身说道:“陛下十余万大军四面合围,兵既精练,将亦勇猛,胜负判然。区别只有于以德胜还是以力胜而已。” 刘协笑笑。“公与不妨详言之。” 沮授再拜。“以德胜,则万众归心,冀州从此平定,可为幽并提供钱粮、精兵。以力胜,则冀州虽定,人心不服,猜疑犹在。如死灰余烬,时时有复燃之患。” “这人心又是什么人的心?这猜疑又是因何而起的猜疑?” 沮授微滞,随即又恢复了平静。“人心自然是冀州士庶之心,猜疑则是朝廷对冀州之猜疑。” 刘协笑了。“既然分士庶,那你是不赞同朝廷四民皆士的观点了?” 沮授也笑了。“陛下有教无类,推而广之,使四民皆士,的确用心良苦。但教化非一日之功,非积数十年之功不可,急切之间恐怕还难以实现士庶无别。” 刘协点点头。“你这话既对,也不对。” “还请陛下指点。” “对,是你知其然。不对,是你不知其所以然。” 沮授目光一闪,沉吟片刻。“陛下是说,教化可以速成?” 刘协点点头。“空言无益,不如就以冀州做个试验。朝廷将在冀州推行教化,一年见效,三年见功。” 沮授眉心微蹙,沉吟不语。 一旁的士孙瑞也皱起了眉头。“陛下,一年见效是不是太急了些?邺城坚固,就算有十倍的兵力围城,只怕也无法速克,留给教化的时间可不多。” 刘协笑笑。“何必等到攻克邺城再行教化?围城自围城,教化自教化,并行不悖。冀州士庶归心之时,就是邺城开门之日。” 士孙瑞挑了挑眉,刚要说话,沮授突然说道:“陛下是准备在围邺城时,在冀州推行度田么?” 刘协抚掌而笑。 “不错,朝廷将在围邺城的同时推行度田。当年黄巾起事,八州并起,冀州便是风暴中心。虽说张角兄弟行事荒悖,却也可见冀州百姓痛恨兼并之苦。朝廷为他们均贫富,分土地,你说他们是拥护朝廷,还是支持邺城中的那些逆贼?” 沮授深吸一口气,心脏怦怦乱跳。 刘协打量着沮授,面带微笑。“你是冀州名士,愿助朝廷一臂之力吗?” 第835章 有所为,有所不为 士孙瑞等人知道天子打算在冀州大动干戈。 天子选了上百人,准备将冀州郡县的官员全部换掉,并不是什么秘密。但凡有点消息渠道的人都有所了解,甚至想从中分一杯羹。 士孙萌从河东赶到太原,跟着士孙瑞来洛阳见驾,就有这样的目的。 但他们没想到天子要在冀州强行度田,而且是这个时候。 他们一下子懵了。 可是仔细想一想, 天子这一手看似鲁莽,其实却极精妙,而且有极大的成功可能性。 唯一的问题是,朝廷有逼冀州大族造反的嫌疑。 邺城未下,朝廷就要推行度田,那些不肯接受度田的大族怎么办?要么去邺城, 要么就地坚守。 不管是哪种选择, 都无法改变结果。 天子有十几万大军在手, 又有数百万分到土地的冀州百姓支持,耗得起。一年之后,朝廷甚至不用再往冀州运粮,仅靠冀州本地的产出就可以维持战事。 到了那时候,说不定会有更多的冀州百姓加入朝廷的队伍,参与围城。 当年张角兄弟起事为什么会败? 不是因为他们兵力不够,而是因为他们不懂军事,不知道如何发挥人多势众的优势,只知道一拥而上。 尽管如此,冀州黄巾依然打得卢植、董卓束手无策,直到皇甫嵩等人转战冀州,才真正扭转局势。 如今天子入冀州, 兵精将广, 战力绝非张角等人可比,谁能挡得住? 只是这事听起来有些荒谬。 堂堂汉家天子,竟然在做张角等人想做而没做成的事。当年出兵出粮,拥护朝廷,镇压张角的冀州大族, 却成了朝廷要镇压的逆贼。 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事?是因为袁绍吗? 士孙瑞与沮授面面相觑, 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刘协喝了一杯酒,接着说道:“诚如公与所说,冀州能否安定,不仅关系到冀州自身,更关系到并州、幽州能否得到钱粮供应。若在冀州推行度田,能使钱粮充足,对并州、幽州也是好的。若是不成, 那就说明度田还有改进的余地,不宜仓促推行。公与, 你能明白我的意思么?” 沮授嘴里发苦。 他明不明白, 其实并不重要,反正冀州度田势在必行。天子这些话其实是对其他人说的, 尤其是郭淮这样的并州人。 如果冀州推行度田有利, 将来就可能在其他并州推行。如果冀州推行度田不利,可能就要缓一缓了。 所以你们放心, 朝廷没有在并州强行推行度田的想法。 果然,天子话音未落,郭淮等人就露出了释然的神情,然后不约而同地看向了士孙瑞。 士孙瑞也反应过来, 缓缓点头。“陛下思虑深远, 老成谋国,此乃大汉之幸,冀州百姓之幸。” 一边说,一边给沮授递了个眼神。 有惭愧,更有鼓励。 沮授很无奈。 事已至此,他不从也得从,总不能再回邺城去,与审配、田丰为伍。就算他肯,沮俊也不肯,田丰也不肯啊。 有他出面,为天子谋划此事,总比那些和冀州什么关系也没有,一心只想立功的人好一些。 “愿为陛下效劳。” 刘协欣慰地笑了,站起身,举起酒杯。“能得诸君效力,乃大汉之幸,朕之幸。诸君,请!” 众人同时起身,举杯大喝。 “万岁!” —— 宴会结束,回到刚刚安顿好的大营,沮授正准备回帐,却被士孙瑞叫住。 “公与,来我帐中喝茶。”士孙瑞举起手,亮起手中的纸包。“天子刚赐的蜀中名茶,不加奶,别有清香,最能解酒。” 沮授没推辞,跟着士孙瑞进了中军大帐。 两人落座,士孙瑞吩咐士孙萌烧水煮茶。他打量了沮授片刻,笑道:“公与,是不是心有不甘?” 沮授摆摆手,连忙说道:“岂敢,岂敢。” “不必掩饰,我能理解你的心思。你知道,我也是反对强行度田的,之前和你说的那些话绝非虚言,更无欺瞒之意。” 沮授打量着士孙瑞,静静地听着。 他之所以愿意跟着士孙瑞来洛阳,其中原因之一就是士孙瑞本身也是反对强行度田的,他们有共同语言。今天面对天子要在冀州推行度田的决定,士孙瑞却没有反对,反而表示了支持,让他大感失望。 “我反对强行度田,但我并不反对度田。”士孙瑞一声叹息。“兼并是痼疾,这是你我共知的道理。不解决这个问题,太平不可期。除非再打十年,就像新莽之后,天下混战一般。不打到户口十不余一,兼并这个痼疾不消自解,是不可能太平的。” 沮授眨了眨眼睛,眼神中多了几分挣扎。 “克己复礼曰仁。天子为了天下大治,推行王道,减省宫禁规模,求仁之心,天地可鉴。我等自诩儒门君子,反倒斤斤于私利,甚至不惜与朝廷为敌,挑起战事,这难道是君子应该做的?” 沮授一声叹息,拱手道:“士孙公教训得是,我的确不该以私害公,愧对先贤……” 士孙瑞摇摇手。“我没有这个意思。你若真是那样的人,绝不会有机会坐在我的面前。” 沮授尴尬地张了张嘴。 壶里的水开始冒泡,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士孙瑞的声音也变得缓和起来。 “公与,你要对天子有信心。他能当着郭淮等人的面说那些话,就说明他相信度田能让冀州变得更好,不仅普通百姓能从中得利,冀州的大族也能从中得利,否则如何说服其他州郡推行度田。” 沮授点点头。“我也是这么想,只是……” “只是那些执迷不悟的人要成为牺牲了。”士孙瑞冷笑一声:“公与,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你救不了所有人,只能救一个算一个。” 沮授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他咬咬牙,微微欠身。 “谢士孙公点拨,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士孙瑞也吐了一口气。“审配就算了,你救不了。其他人,或许还可以讲讲道理。你给他们写信……” 士孙瑞突然停住,想了片刻,摇摇头说。 “不,写信太慢,你写几篇文章,印成邸报。等陛下到了冀州,将邸报发往郡县乡里,尽可能让更多的人知道。” 沮授愣住了,惊愕地看着士孙瑞。 写文章鼓吹度田? 士孙瑞微微一笑。“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这是能救无数人性命的好事,有什么好犹豫的?虽千万人,吾往矣。” 第836章 君子慎独 沮授无言以对,只能喏喏而退。 看着沮授有些慌乱的背影,士孙瑞暗自叹了一口气。 他能理解沮授的心情。 道理大家都懂,是不是关系到切身利益才是关键。他不是冀州人,可以说得义正辞严。沮授却做不到如此洒脱。就算沮授本人不反对度田,让他站出来支持度田也有些强人所难。 这等于和冀州乡党决裂。 “阿翁。”士孙萌走了进来,眼神疑惑。 他站在帐外, 听到了士孙瑞与沮授的交谈,也看到了沮授出帐时的脸色,不免有些担心。 “无妨。”士孙瑞摆摆手。“你有什么计划?” “我?” “你能入选散骑吗?” 士孙萌的脸上露出一丝难色,无奈地摇了摇头。 和刘琦一席谈之后,他曾经的雄心壮志就一下子破灭了。他也就骑术比刘琦好一点,其他的都并不多,想通过散骑的选拔考试基本没可能。 士孙瑞叹了一口气。“还没努力就想放弃。是你这个竖子不孝, 还是我教子无方?” 士孙萌窘迫得说不出话来。 说来说去, 还是父亲对自己不满意呗。可这是事实啊,又不是自己不肯努力。 “你去考讲武堂。”士孙瑞说道。“我关中子弟不能和关东子弟一样只会坐而论道,要有身体力行的勇气。” “喏。”士孙萌答应了。 父亲的决定,他无法拒绝。考讲武堂虽说也辛苦,毕竟要求比散骑要低一些。至于入学之后的辛苦,他也只能咬牙承受了。 那么多人能够毕业,没道理我不能。 —— 沮授回到帐中,沮鹄拿来洗漱之物,准备侍候沮授洗漱,早点休息。 一路从太原急行而来,大家都很累了。 沮授心不在焉的洗漱完,坐在行军床边, 忽然咂了一下嘴。 “你去考讲武堂。” 沮鹄一愣,疑惑地看着沮授。 “经学取士本是窄径,如今更不可能。将来入仕,要么靠政绩, 要么靠军功。对我冀州而言,军功还是更方便一些。” 沮授抬起头,看着沮鹄。“而且可以封侯。” 沮鹄眨眨眼睛。“文官就不能封侯吗?” “能。但那是三公才有的殊荣, 你觉得你有机会吗?” 沮鹄舔了舔嘴唇,没敢再吭声。 看着儿子反应迟钝的模样,沮授心里很不是滋味。这是他反复权衡的结果。冀州人在仕途上受限,以施政为公卿的可能性极小,在武事上多少还有一些优势。 只要沮鹄能从讲武堂毕业,将来有沮俊照拂,至少不用那么辛苦。 再者, 天子重武事,武人立功的机会也多。 考虑到当前形势, 天子应该不会在武事上压制冀州人, 反倒需要冀州人来平衡并凉人,以免一家独大。 天子身边有赵云这样的亲信, 还有董承这样的外戚, 便已经表明了这一点。 想到外戚,沮授忽然想起一个人。 袁绍当初曾为袁熙求亲于中山甄氏, 后来甄氏女以赴北岳求神推托,就没有了下文。听说此女北岳求神之后并没有返回中山,而是去了河东, 她现在究竟在哪里? 比起董承那样的外戚, 这个年纪轻轻就敢独行千里的商贾之女或许更有希望成为冀州人在宫中的代表。 “有空的话,你去打听一个人。”沮授吩咐道。 —— 士孙瑞到达平乐观后,并没有立刻进行大阅前的训练。 他奉命休整两日。 请示了天子后,他赶往驿舍,与袁绍见面。 袁绍病得更重了,躺在床上,脸色灰败。除了胸口还有起伏,与死人没什么两样。 床头的案上,放着一部书。 士孙瑞看了一眼,便知道是最近从西域译过来的浮屠经,义旨与道家相似,颇受达官贵人的拥趸。杨彪的夫人袁氏便是其中之一,士孙瑞曾在她的身边见过这部书。 但士孙瑞对这些不太感兴趣,瞥了一眼就略过去了。 他坐在床边,打量着袁绍,不禁一声叹息。 袁谭走了过来,拱手施礼。“士孙公,屋内药气病,要不……外面坐?” 士孙瑞摇摇手。“无妨。令尊……这样多久了?有没有延请医师诊治?” “请了,天子还派了太医来。”袁谭叹息道:“药也用了不少,只是不见起色。前两日刘荆州来,一言不合,又生了些气,病得更重了。” 士孙瑞皱了皱眉。 当年为了刺董的事,他和王允有一段时间非常亲近,经常听王允说起袁绍、刘表等人在何进的大将军府共事的一些经历,知道这些人是如何“和而不同”的。 刘表来见袁绍,场面一定很“和谐”,把袁绍气成这样也就毫不意外了。 但他并不觉得袁绍委屈。 袁绍做过的事,他就算不全部清楚,也有所耳闻。 如今折磨袁绍最深的肯定不是刘表说了些什么,而是他内心的愧疚和恐惧。 如果他有愧疚的话。 “人皆禀天地而生。病得这么重,还是回乡里休养最好。在这里,怕是安静不了。”士孙瑞看着袁绍,不紧不慢地说道,既像是劝袁绍,又像是吩咐袁谭。“或许回到乡里,水土既服,身体便也好了。” 袁谭连连点头称是,只是脸上的难色更浓。 士孙瑞心知肚明。 不用说,没有天子点头,袁谭根本不敢离开洛阳,返回汝阳。 再说了,袁术已经将袁绍逐出宗门,袁绍就算回了汝阳,也没有立足之地。 “你收拾行囊,我去求天子开恩。” 袁谭感激不尽,连连点头称谢。 “你自己有什么计划?” 袁谭摇摇头。 他已经走投无路了。散骑选不上,考讲武堂又不愿意,想招募部曲,自行西征,又得不到郭图、荀谌等人的支持。除了送袁绍回家,养老送终,守墓尽孝,他想不出还有其他的事可做。 士孙瑞转头看看依然紧闭双目的袁绍。“送令尊返回乡里后,你就回来。我将随天子征冀州,你在冀州多年,熟悉地理,当有所助益。” 袁谭又惊又喜,躬身拜倒。 “多谢士孙公。” “前车覆,后车戒。我们这辈人的过失,你们不可再犯。”士孙瑞站了起来。“君子慎独,当日三省吾身。趁着大战之前还有一些时间,你当好好反省得失,有错辄改。” 他转过头,看着面色泛起潮红的袁绍,淡淡地说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执迷不悟,一错再错,才是最大的错。就算百年之年也难逃春秋之贬,又能躲到几时呢?” 第837章 遗臭万年 袁谭感慨涕零,送士孙瑞出了门,看着士孙瑞翻身上马,在几个骑士的夹侍下急驰而去,羡慕的同时又心生惭愧。 士孙瑞年近半百,还能策马飞奔。 相比之下,自己正当少壮, 却做不到如此英武。 他毫不怀疑,如果他和士孙瑞放对,输的一定是他。 回到院中,荀谌从一旁闪了出来。 “如何?” 袁谭将士孙瑞刚才说的话重复了一遍。 荀谌听完,长出一口气,抚掌笑道:“有他这句话, 这事总算能解决了。” 袁谭却有些迟疑。 士孙瑞手中有兵,又是天子期许下一任太尉人选, 说话肯定要比姑母袁夫人更有份量。不出意外的话,天子会给他这个面子。 可是士孙瑞也不是没有要求。上书请罪,便是士孙瑞提出的要求。 这个请罪不是为他本人,而是袁绍。只不过袁绍病重,无法见驾,又不能亲自执笔,只能由他代父上书。 见袁谭神色不郁,荀谌不解的问道:“你担心什么?” “只怕非父亲所愿。” 荀谌笑了,举起手,轻描淡写地挥了挥。“令尊病体沉重,不能自言。你若是不放心的话,就去问问你姑母的意思。” 袁谭眨眨眼睛。 袁绍的病的确很重, 却还没到不能说话的地步。刚才士孙瑞说的那些话,他听得清清楚楚, 只是没有应对之辞,只能装没听见而已。待会儿等他进去,袁绍必然会问。 可是荀谌让他直接去问姑母袁夫人,显然当袁绍是个死人了。 这样……好吗? 袁谭还有犹豫, 荀谌却不容多说,直接将袁谭推走了。 袁谭无可奈何,只得出了门,去袁夫人住的小院。 荀谌进了中庭,来到袁绍的病榻前,郭图已经到了。 袁绍也醒了,面色通红,连眼睛都红了, 气喘如牛。 郭图却一脸怜悯地看着他。 见荀谌进来,袁绍强撑着坐起, 张开欲言, 却被郭图又按了回去,还体贴的将被子掖好。 “本初, 安心养病为要。友若, 我们出去说。” 荀谌刚刚跨进门的脚立刻收了回来,应了一声喏, 就和郭图出了门。 袁绍愤怒的嘶吼从身后传来,郭图和荀谌却充耳不闻。两个侍女匆匆进了门, 服侍袁绍去了。 逢纪也匆匆赶来,一看这情景,立刻收住脚步, 留在郭图面前。 郭图将士孙瑞来见袁绍的事大致说了一遍,最后说道:“友若,元图,这可能是最后的机会,万万不可错过。” 逢纪、荀谌不约而同的点了点头。 袁绍余日无多,不能再任他胡闹,不仅毁了袁谭,也毁了他们的家族。 “这请罪疏……该怎么写?”荀谌试探道。 士孙瑞是要求袁谭代父上书,但袁谭不可能亲自执笔,这件事最终还是要落在他们肩上。 郭图叹道:“可惜陈孔璋不在,否则他是最合适的人选。这样,我来写,反正我也老了,该归隐乡里了,这老脸不要也罢。” 荀谌、逢纪如释重负,会心一笑。 —— 士孙瑞赶到御营,向刘协汇报了见袁绍的经过。 他手里拿着一份文书,是袁谭请他转交的袁绍请罪疏。 这份请罪书写得很深刻,写得很全面,从袁绍少年成名开始写起,一直写到袁绍被俘,以及现在的反省,洋洋洒洒数千字。 这年头文章简洁,一部书也就几万字。 说得刻薄点,这篇请罪疏的详细程度简直可以当袁绍的传记。 当然,袁绍是打死也不肯当作传记的。 以这篇文章的观点,袁绍简直是天生的伪君子,从小就习惯弄虚作假、沽名钓誉、表里不一,是汉末名士虚伪的典范。 虽然这篇请罪疏中没有背叛二字,却处处充满了背叛的事迹。 背叛家族,背叛朝廷,背叛儒门。 当代王莽无疑。 刘协反复看了三遍,最后轻轻放在案上,一声叹息。 “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袁绍虽然糊涂,这自我反省的勇气真是令人动容。” 士孙瑞绷着脸,一本正经地点头附和。 他岂能听不出天子的调侃之意。 以天子的聪慧,自然清楚这不是袁绍的本意——袁绍若是肯认错,他早就认错了,何至于僵持到现在——但他愿意接受这份请罪疏。 不管袁绍怎么想,袁绍身边的那些人已经彻底臣服了。 包括袁夫人在内。 没有袁夫人的默许,袁谭不敢上这份请罪疏。 刘协手指轻叩案几。过了片刻,他抬起头,打量着士孙瑞,微微一笑。“我有一个想法,不知可行与否,还请士孙公指点。” 士孙瑞心里一紧,躬身道:“臣岂敢,请陛下直言。” “这是一篇好文章,当流传后世。所以,我打算先印行天下,使天下人皆知本初自省之意。” 士孙瑞的脸色登时变了。 他知道天子不会轻易放过袁绍,却没想到天子会出这种主意。 这是要让袁绍遗臭万年啊。 “公觉得不合适?”刘协说着,不经意地看了一眼一旁执笔急书的尚书。 士孙瑞觉得牙疼。 不管他同意不同意,这篇文章既然已经到了天子手中,就不可能再收回去。就算收回去,《起居注》中也会留下记载。 “合……适。”士孙瑞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如果牺牲袁绍一个人,就能拯救袁谭兄弟及郭图、荀谌等人,想必还是值得的。除了袁绍之外,不会有人反对。 至于袁绍本人,已经不重要了。 “他打算回哪儿去?” “自然是回汝阳,不过……” “袁公路不同意?” “有这个可能。”士孙瑞看着刘协,眼神复杂。 所谓袁术不同意,其实就是天子不同意。袁术那个悍鬼不过是天子手中的提线木偶。只要天子下诏,他肯定照办。 “我来劝劝,或许有用。”刘协叹息道:“袁氏这么大的宗族,难免出几个不孝子孙。犯了错不可怕,能改就好,就算是给后世子孙当个反面典型也是值得的嘛。” 士孙瑞越听越不安。 听天子这意思,这请罪疏不是结束,而是刚刚开始啊。 “陛下……”士孙瑞几乎是央求地看着刘协。“汝南袁氏毕竟是四世三公的名门,列代先贤曾为大汉尽忠竭诚。袁成为朝廷,不惜性命,与梁翼抗争,不能不有所囿待,使天下人知朝廷善待大臣之仁。千万罪责,止于袁绍一人即可,不宜牵连宗族。” 刘协点点头。“是啊,袁绍的确不宜再承袁成之后,最好是另择他人……” 士孙瑞吓了一跳,连忙说道:“陛下,袁氏遭灭门之祸,也没多少人了。袁绍虽不成器,袁谭还算中人,还是让他继承袁成的门户。” 刘协笑了。“那就这样?” “就这样,就这样。”士孙瑞抹着额头的冷汗,不敢再多说一个字。 第838章 兔死狐悲 两害相权取其轻。 在全军覆没和袁绍一个人遗臭万年之间,士孙瑞选择了让袁绍承担所有的责任。 身为首恶,袁绍无论如何都难辞其咎。 这一点,大家都心知肚明。 趁着天子的心情还算好,士孙瑞委婉的提出了让袁谭随自己作战的请求,理由是袁谭曾率部驻冀州,熟悉地形。 刘协爽快地答应了, 同时表示了对袁谭的惋惜。 原本以为他能入选散骑的,可惜没选上。 士孙瑞很无奈。这脸打得,啪啪响。 又谈了一阵,士孙瑞告辞。 刘协独坐帐中,打量着案上的请罪疏,嘴角微微挑起。 比起砍下袁绍的首级, 挂在北阙示众,这份请罪疏更有杀伤力。 杀人很简单,让对手跪在地上唱征服,那才有成就感。 “请蔡令史来。”刘协说道。 尚书起身,不一会儿功夫,蔡琰便匆匆赶来。她穿着便装,手指、袖口斑斑墨迹,精神却很振奋。 “陛下召臣来,有何吩咐?” 刘协将请罪疏递给蔡琰,示意她看看。 蔡琰接过,扫了一眼开篇,便吃了一惊。她抬头看看刘协,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埋头阅读。 刘协静静地坐着,想着袁绍的事差不多可以收尾了。 听说袁绍病得很重, 估计也撑不了几天。这篇请罪疏一旦公布,袁绍可能立刻就挂。既然如此, 那就不能让他死在洛阳。 他只想打狐狸, 不想惹一身骚。 蔡琰看完请罪疏,轻轻放在案上,双手握在一起,有些拘谨。 刘协转头看着她,眼神疑惑。 蔡琰沉默了片刻,一声叹息。“陛下有何吩咐?” “若是为袁绍作传,还需要补充些什么?”刘协拿起请罪疏,又看了一眼。“你看是独传好, 还是合传好?若是合传,又当与谁合传?” 蔡琰苦笑。“还是独传。割据一方的诸侯虽多, 影响如此之大, 又如此之坏的唯此一人。” 刘协笑了。 他听得懂蔡琰的意思。有袁绍一个人做榜样就够了,不要牵连太多。人都是要脸的, 袁绍已经身败名裂, 谁也不想和他沾上边。 “不会?不管怎么说,袁绍也曾经是一呼百应的领袖, 如今竟无人与其为伍?”刘协摇摇头,很惋惜地说道:“我不相信。” 蔡琰觉得脑壳有点疼。 陛下还没尽兴, 我该怎么劝他? 好在刘协没有为难蔡琰。他吩咐蔡琰迅速准备袁绍的传记草稿,随即命人将这份请罪书抄写了几份。 一份送往幽州, 交给袁术。 一份送往睢阳, 交给袁权,命她刻版印刷,出一期专刊,公布天下。 最后,他又派人抄了一份送给刘表,奇文共欣赏。 —— 刘表正在养病,得知天子派人来看他,很是意外。 接下了天子赏赐的食品、药物后,刘表看到了那份请罪疏的抄本,顿时吓出一身冷汗,一下子从病床上坐了起来。 “这是……”刘表的手簌簌发抖,竹纸在他手中哗哗作响。 使者含笑说明情况,然后行了一礼,退了出去。 刘琦送使者出门,回来的时候,发现刘表已经下了地,正叉着双腿,艰难地在屋内来回走动。刘琦吃了一惊,连忙上前扶住。 “阿翁,你的腿伤还没好,怎么能下床呢?” “老子还躺得住吗?”刘表有些气急败坏,将刚看了一半的请罪疏砸在刘琦脸上。“备车,我要去见士孙瑞。” 刘琦不敢怠慢,顾不上读请罪疏,连忙派人备车。 刘表虽然卧床不起,却没闲着,一直派人留意士孙瑞、袁绍的动静。士孙瑞去看望袁绍的事,他一清二楚。从时间来看,这份请罪疏十有八九和士孙瑞有关。 在车上,刘表将请罪疏读完,心情非常复杂。 一方面,他知道请罪疏一出,袁绍身败名裂,再无翻身的机会。 袁绍坚持了那么久,只肯称臣,不肯请罪,最后还是没能逃脱。在天子的软硬兼施下,他最后还是认罪了。 曾经名动天下的袁绍落得如此地步,即使是一直对他不满的刘表也不免有兔死狐悲之感。 另一方面,他又为自己不安。 天子将这份请罪疏送给自己,是什么意思? 希望我像袁绍一样请罪吗? 他虽然没有像袁绍那么张狂,公然称制,但他在荆州郊祀,从礼法上来说,与袁绍并无本质区别。 都是逆臣。 而且从形势来看,天子对他的态度和对袁绍如出一辙。 这让他非常紧张。 天子将这份请罪疏送给我,是暗示我也上疏请罪,还是要我一起谴责袁绍? 刘表赶到士孙瑞的大营时,士孙瑞正在练兵。 两天休整之后,他恢复了训练。大营里鼓声隆隆,喊杀声震天。即使是站在大营外,也能感受到阵中将士高昂的士气。 刘表坐在马车上,隔着营栅,看着营中将士操练,不禁感慨了一番。 “蒯异度想夺魁怕是千难万难。” 刘琦站在车外,淡淡地补了一句。“士孙君荣的部下虽精练,只怕离天子对北军的要求还有些距离。至于魁首,本来也不是他们所能奢望的。” 刘表吃了一惊。“还有人练兵比士孙君荣更胜一筹?” 刘琦转头看了刘表一眼。“不仅有,而且很多。就我所知,刘徐州就比士孙君荣强一些。” 刘表打量着刘琦,猜测着刘琦是不是言过其实。 刘备是什么样的人,他还是清楚的。就算这些年有所进步,他的练兵水平能超过士孙瑞? 士孙瑞虽然也是士大夫,却不是只会坐而论道的士大夫。十多年前,刘备还只是匹夫之勇的时候,士孙瑞就是盖勋麾下的五都尉之一了。这些年在太原也没闲着,能力肉眼可见的提升。 正想着,营门打开,有人从里面走了出来,请刘表父子入营。 刘表进了大营,马车直到中军将台之下,一眼看到了将台上全副武装的士孙瑞。士孙瑞探出身来,招招手。 “景升,伤势如何,能上来么?” 刘表双腿受伤,本来行动不便,可是到了这里,他却非常想看看士孙瑞的练兵水平,便咬牙点了点头,让刘琦扶他上将台。 士孙瑞站在将台上,看着刘表咬着牙,一步一步的挪上了将台,微微颌首。 “如此,才像是北军出去的人。” 他拉着刘表的手,来到将台边,举起手,往下一按。 几声鼓响,正在操练的将士立刻停住,偌大的演兵场上鸦雀无声。 第839章 十年之前 “有人认识他吗?”士孙瑞大声说道,声音洪亮如钟。 刘表身高八尺有余,即使腿有伤,站不太直,还是比士孙瑞高出大半个头。他五官端正,相貌出众,加之衣着考究, 一下子就吸引了将士们的目光。 很快,有人便大声问道:“是八俊之一的山阳刘景升吗?” 话音未落,人群中便泛起一阵骚动。 士孙瑞回头看了刘表一眼,笑道:“景升八俊之名还真是天下皆知啊。” 刘表笑了笑,胸背不自觉地又挺直了些。 士孙瑞转过头,再次示意将士们安静。“没错, 他就是八俊之一的山阳刘景升。有些人可能还记得他, 十年前,他担任过北军中候。” 这一下子,众人都有些激动起来。 刘表的心也猛地跳了一下,有些热血上头。 “今天,他奉诏到洛阳养病,来看北军操练。诸君努力,不要丢了北军的颜面。” “喏!”数千将士齐声怒吼,地动山摇。 刘表诧异地看了一眼士孙瑞,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他来看士孙瑞并非事先约好,而是接到天子诏书之后的临时决定,怎么士孙瑞却像是早有准备? 莫非这是他和天子商量好的? 就在刘表猜测时,士孙瑞指挥北军将士开始了演练。 刘表虽然对武事不是很感兴趣,但是在荆州几年,多少也接触了一些。一看北军操练的阵型,他就知道眼前的北军和他当年担任北军中候时的北军已经截然不同。 这些人的装备和战术已经远远超过了当年的北军,也远远超过了蒯越率领的荆州精锐。 变化最大的是士气。 他担任北军中候时, 北军已经是一盘散沙, 充斥着洛阳周边的游荡子、纨绔子弟, 胡骑将士也沾染了汉人的不良习气,根本无心训练。每次校阅都是走过场, 别说演练精妙的战术,就连列队都是松松垮垮,衣冠不整。 可是眼前的这些北军将士则不然。他们一个个衣甲鲜明,杀声震天,每一个运作都一丝不苟,根本不像是演习,而是在实战。 并且是生死攸关的实战。 这大概是因为驻扎在太原, 随时准备出击冀州的缘故。 刘表暗自揣测。 一旁的刘琦也看得入迷,并且不自觉地与刘备的训练做比较。相比之下, 北军的衣甲服饰更整齐, 动作也更标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们没有刘备麾下将士的杀气。 虽然他们也大声呐喊, 全力以赴。 也许是因为他们驻扎在太原, 没有经历过实战。相比之下,刘备的部下先是坚守彭城, 后来又进入琅琊,与袁熙交战逾年,一直没有离开过战场。 而北军最近的一次大规模战斗,应该还是四年前的华阴之战。 —— 演练完毕,士孙瑞就在将台之上与刘表共饮。 “景升, 你觉得北军与当年相比,如何?” 刘表感慨地端起酒杯。“君荣用兵,胜我十倍。如今的北军才是真正的精锐,不愧国之干城之名。” 士孙瑞笑笑,也举起酒杯,与刘表碰了一下,然后一饮而尽。 “要说北军胜当年十倍,我当仁不让。不过这不是你我之间的比较,而是形势不同。当年如果不是你出任北军候,而是我,北军依然是一盘散沙,当不得精锐之名。” 刘表揣摩着士孙瑞的言外之意,沉默不语。 当初他出任北军中候,是袁绍、王允等人希望掌握北军,而不是听任大将军何进乱来。 何进无能,虽然一心想与孝灵皇帝对抗,力保皇长子刘辨的嗣君之位,但他既无远虑,行事又没章法,犹豫不决,有时候听袁绍的,有时候又自作主张,搞得袁绍很恼火。 借着孝灵帝皇建西园军,何进焦头烂额的机会,袁绍等人推荐他出任北军中侯,将北军控制在手中。 西园军建起来了,但有名无实。八校尉除了自称无上将军的孝灵皇帝本人和名义上总揽诸校的蹇硕,都是袁绍的人。 北军还是京师最不可替代的武力,就掌握在他刘表的手中。 但是很可惜,当董卓入京时,所有的谋划都成了笑话。 面对残暴的西凉边军,北军不堪一击。袁绍仓皇出逃,他也只能向刘表俯首称臣,后来又接受了董卓的命令,出任荆州刺史。 如果北军当时有今天的战力,袁绍还会出逃吗? 如果袁绍不出逃,董卓还有乱政的机会吗? 形势很可能就是另外一个局面。 士孙瑞向我展示这些,莫不是提醒我,当年形势崩坏,责任在我? 士孙瑞又倒了一杯酒。“景升,当年北军军纪败坏,战力低弱,是何原因?” 刘表回过神来,眼神扫过士孙瑞的脸,却没有发现士孙瑞有调侃之意。他想了想,一声叹息。 “自然是我无能。” 士孙瑞嘴角微挑。“你不必自谦若此。我刚才说了,就算当年担任北军中候的是我,也改变不了什么。” 他呷了一口酒,含在口中,迟迟没有咽下,仿佛酒苦,难以下咽。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将酒咽入腹中。“君子德风,小人德草。当年士风颓败,竞尚空谈,鄙视实务,又岂能指望将士用心训练,又岂能指望北军能大用,击败董卓?” 士孙瑞一声长叹。“早在窦武、陈藩举事之时,我们就知道北军不堪用,不是边军对手。可是我们做了什么?整整二十年,我们什么也没做,就连李膺那样的人都没有了。” 刘表心里咯噔一下,突然明白了士孙瑞的意思。 窦武、陈藩失败之后,阉党的气势越发嚣张,党人也因此更加愤怒,以武力抗衡阉党渐渐成为共识。 但他们做了些什么改变呢? 二十年的苦心谋划全都停留在嘴上,最后还是不堪一击。 比起李膺等人,以李膺继承人自居的袁绍别说直面生死,就连一战的勇气都没有,仓皇出逃。 而他们这些手握重兵,平时以为天下尽在我手的党人,也在董卓面前屏气息声。董卓一道矫诏,他就放弃了北军的军权,赶往荆州。 是北军无能,还是党人无能? 若说是后者,那就算没有董卓乱政,袁绍掌握了朝堂,结果就一定好吗? 其实不用猜,结果就在眼前。 忽然之间,刘表变得极为沮丧。他紧紧地握着酒杯,牙关紧咬,面色青白。 “君荣的意思是说,形势崩坏之根本不在董卓、李傕辈,而在我士大夫?”刘表抬起头,盯着士孙瑞。“那我是不是该和本初一样,上疏请罪?” “你和本初不一样。他是有意为之,又一意孤行,跨过了底线。你么,算是无心之失,还有改正的机会。” 士孙瑞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路,我告诉你了。怎么选,是你自己的事。” 第840章 老宅昏鸦 刘表喜忧参半。 喜的是士孙瑞明确的说,天子没有像对袁绍一样对他的可能。他大可不必担心像袁绍一样身败名裂,遗臭青史。 忧的是他也要反省,不是作为个人,而是作为士大夫的一员。 身为八俊之一,又是宗室,他绝不是一个普通的士大夫, 而是极具代表性的士大夫。他如果能出现反省士大夫的得失,有着难以估量的影响。 该怎么反省,就成了他必须考虑的问题。 士孙瑞给不了他答案,其他人也帮不了他,只能由他亲力亲为。 不完成这个任务,天子不会原谅他。 刘表很头疼。 —— 就在刘表绞尽脑汁,想着该如何反省的时候,袁绍起程离开了洛阳。 他终究没能见天子一面。 士孙瑞、刘表都没有去送他。 士孙瑞派人给袁谭送了一封信,让袁谭先送袁绍返乡。如果袁绍身体好转,袁谭就赶回洛阳,到他军中为将。如果袁绍不幸辞世,那就只能等一等,至少要等袁绍下葬之后再说。 不过袁谭不必担心,就算是三年之后,他也能给袁谭一个机会。 收到士孙瑞的书信,袁谭松了一口气。 有了士孙瑞的承诺,他的前程总算又有了希望。 与荀谌、郭图商量之后,为了确保万无一失,郭图决定,自己和袁谭一起送袁绍返乡,荀谌、逢纪就不用去了,留在士孙瑞麾下效力,也算是为袁谭做准备。 当然, 如果袁绍能好起来, 那就最好不过了。 离开平乐观后不久,一直躺在车中昏睡的袁绍突然醒了, 将袁谭叫到车边,问他这是去哪儿。 袁谭迟疑着,不敢回答。 郭图挥挥手,示意袁谭走开。他轻声说道:“主公,我们回汝阳。” “回汝阳?”袁绍沉默了片刻,苦笑道:“悍鬼能同意?” “有袁夫人出面,一定没问题。”郭图说道。 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告诉袁绍请罪疏的事。袁绍应该能猜到一些, 但不可能猜到请罪疏里究竟写了些什么。 双方保持默契,一个不说, 一个不问。 袁绍沉默了良久, 轻声说道:“去老宅,我想看看。” 郭图愣了一下, 才反应过来。“是洛阳城中的老宅吗?” 袁绍点点头, 闭上了眼睛。 郭图眨眨眼睛,拉上了车帘, 转身和袁谭商量。 袁谭皱着眉,不知道袁绍为什么非要去洛阳城中的老宅看一看。早在董卓迁都的时候, 洛阳老宅就被烧了, 眼下只有一片残亘断壁,有什么好看的? 考虑到袁绍奄奄一息, 这次返回汝阳之后恐怕再也没有机会来洛阳,袁谭最后还是同意了。 马车改向,进了洛阳城。 入眼一片荒芜,几乎看不到人影,倒是不时有狐鼠出现在被火薰黑的墙头甚至路上,大模大样的看着袁谭一行。 袁谭悲从中来。 他想起了儿时洛阳的繁华,跟着袁术一起策马街头的快意,长大后宾客盈门的热闹,如今一切都变成了幻影,只剩下眼前的废墟。 这是谁的罪过? 不管以前是谁的罪过,有了那份请罪疏之后,袁绍就成了罪人之一。 火烧洛阳城,他比董卓还要早,而且烧的是皇宫。 —— 马车穿过半个洛阳城,在袁氏旧宅前停下。 作为四世三公之一的袁氏,在洛阳的宅第之大令人咂舌,豪华曾经不逊皇宫。如今这一切都化为灰烬,就连朱紫大门都被人拆走了,只剩下黑洞洞的门框。 门前的三出阙还在,只是残缺不全。 三出阙本是皇帝专用,但孝灵末年,为阉党所惑,朝政荒乱,逾制僭越之事不胜枚举。虽然知道袁氏逾制用了三出阙,却没有人告发。 实际上,在违反礼法这一点上,士大夫和阉党不谋而合,更别说袁氏原本就脚跨世家与阉党,自然更加有恃无恐。 因为这件事,袁氏内部还曾有争论。袁贺之孙袁闳、袁弘就觉得这么做有违先祖德行,必招破败,不肯登门,以免被殃及。 车窗拉开,袁绍在车中坐了起来,看着眼前破坏的老宅,神情木然,只有两行浊泪涌了出来,沾湿了衣襟。 袁谭、郭图侍立一旁,同样心情低落。 请来的医师有些紧张,抓紧了挂在腰间的药箱,随时准备急救。 但袁绍一直没什么反应,既不激动,也不悲伤,只是木然的看着。 就在袁谭准备关上车窗,重新起程时,头顶忽然传来一声鸦叫。 像木偶一般的袁绍突然活了,伸手推开袁谭,探出了半个身子。 袁谭也愣住了,抬头看去,半天才找到那只乌鸦。 乌鸦一直站在阙上,只是阙被火薰得漆黑,乌鸦也是黑的,又一动不动,他们竟然没看出来。 在他们的注视下,乌鸦又叫了两声,展翅飞起,一转眼就不见了。 袁绍拧着脖子,看着乌鸦消息的方向,微眯着眼睛,眼中露出一丝留恋。 “公则,这是郭有道来送我么?” 郭图回头看了袁绍一眼,敷衍道:“理当如是。”他想了想,又道:“莫不是和光同尘之意?” “和光同尘?”袁谭疑惑地看向郭图。 郭图这时候说句话是什么意思? 郭图眨眨眼睛,没有解释,却兴奋地对袁绍说道:“主公,这一定是郭有道。当年他曾说瞻乌爰止,于谁之屋,如今又来送你,可见他还是一如既往地看好你,这才示以征兆,让你暂时忍耐。” 袁绍眼神闪烁,一言不发。 郭图却又说道:“主公,好好休养,且观天下,或有转机。” 袁绍眨了眨眼睛,露出一丝笑容。“公则啊,事情到了这一步,你还在安慰我,真是辛苦你了。” 嘴上说着,他回到车中,重新躺好,闭上眼睛,只是气息平稳了很多。 郭图关上车窗,给袁谭使了个眼色,走到一旁,低声说道:“好好照料着,若能让他多活一年半载,也是好的。” 袁谭心领神会,连连点头。 哪怕是谎言,只要能让袁绍激起希望,再坚持一段时间也是好的。 冀州之战是最好的机会,错过太可惜了。 只要袁绍能活着,他就可以回到洛阳,加入士孙瑞的麾下,参与大战,积累军功,跨过那个看似极难,却必须跨过的门槛,成为朝廷的将领,而不是再苦苦等候。 第841章 更进一步 刘表拥被而卧,两眼充满血丝。 面前的案上摆着纸笔。 纸是上好的竹纸,纸色洁白,带着竹子特有的清香,连带着房中的药味都淡了些,多了几分雅致。 但刘表的心情却非常糟糕。 从士孙瑞大营回来后,他就这么坐着,冥思苦想,却怎么也找不到思路。研好的墨都干了大半,他也没能写下一个字。 门枢轻响,陈夫人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两个侍女,一个托着食案,一个提着茶具。 陈夫人瞥了一眼案上空无一字的纸,在床边坐下,又摆了摆手。 侍女们应了一声,放下手里的东西,退了出去,顺手带上了门。 “我刚刚去见了蔡夫人。”陈夫人伸出手,将案上的纸摆整齐。 刘表疑惑地转过头。“哪个蔡夫人?” “蔡德珪的姊姊,黄承彦的夫人。” 刘表恍然,“哦”了一声,随即又道:“委屈你了。” 他在荆州时,蔡瑁曾有意与他攀亲,却被陈夫人阻止了。陈夫人出自高门,从内心里看不起蔡氏这样的商贾,加上黄承彦拒绝了他的邀请,不肯入幕,关系有点僵,陈夫人几乎从不与黄承彦的夫人蔡氏来往。 现在陈夫人主动去拜访蔡夫人,自然是因为他处境艰难,能帮得上忙的只有蔡夫人。蔡夫人的丈夫、女儿是天子重用的大匠,女婿更是天子面前的心腹,影响力远比庞统更大。 “无妨,能为夫君和伯玉做点事,是妾的本份。” 刘表叹了一口气。“蔡夫人说了些什么?” “蔡夫人说,据她所见所闻,天子对儒门的态度从来不是对抗,而是改造。” 刘表眉心微皱。“改造?怎么改造?” “取其长,补其短,身体力行。重归初心,以仁爱为本。” 刘表想了想,有点领悟。“所以,天子是希望我能自省儒门之失?” 陈夫人点了点头。“天子遭两京之变,孤苦一人,犹重亲情,是以刘备能以彭城恢复宗籍,刘和、刘晔一在亲近,一在边疆。夫君名重天下,若能助天子一臂之力,天子岂能不用?” 刘表吁了一口气,轻松了许多。 这样的想法,他一直就有,只是没有把握,有了蔡夫人提供的这些信息就可靠多了。如果再加上士孙瑞的提醒,他至少有八成把握不仅逃过一劫,说不定还能保住晚节。 由他来总结儒门得失,说服力自然要比许靖、来敏等人强多了。 他不仅是学问精深的大儒,更是坐镇荆州的封疆大吏,在知与行的结合上,在世的人中无人能出其右。其他人要么是只能空谈,没有施政经验,要么是虽有施政经验,学养却不够厚重。 就连杨彪都不如他——杨彪一直是京官,地方施玫的经历不多。 以前有过,比如黄琬,比如王允,但他们……都死了。 想起黄琬、王允,刘表突然感慨起来,他想到了更多的同道中人。 比如李膺,比如陈藩。 士孙瑞说的那几句话,再一次浮现在脑海中。 党人这二十年有什么进步? 没有,一点进步也没有,反倒是退步了不少。 见刘表出神,陈夫人悄悄起身,退了出去。 —— 易县。 “弩来!”袁术气急败坏的低声喝道,将手里的弓扔在地上。“什么破弓,根本不准嘛。” 一旁的苌奴连忙送上已经张好的弩,同时捡起袁术那张装饰华美的角弓,收入弓袋。 弓是好弓,只是袁术的射艺太烂了。 袁术举弩在手,瞄准远处的野兔,扣动弩机。 弩箭飞驰而去,却偏了一尺。野兔受了惊,一跃而起,消失在草丛中。 “谁?”袁术大怒。“谁吓跑了乃公的猎物?” 苌奴很无语,正想着派谁去挨打,让袁术出气,却见远处有骑士飞奔而来。他目力佳,一眼看出是传送朝廷文书的驿骑,连忙伸手一指。 “主君,是朝廷的消息。” “朝廷?”袁术嘀咕了一声,怒气消减了七成。“又怎么了?不会是鲜于辅他们惹祸了?” 天子将在平乐观大阅,作为幽州牧,袁术派鲜于辅、田豫等人参加。那些人没去过京城,也没见过天子,会不会惹出麻烦,袁术心里一直没底。 说话间,骑士赶到袁术面前,勒住坐骑。有随从骑士上前的验了文书,随即取出一只封好的竹筒来,递给袁术。 袁术接过竹筒,查验了封泥,打开封盖,取出里面的青囊,看了一眼上面的题签,不禁心头一动。 故渤海太守,行冀州牧,袁绍请罪疏副一。 袁绍成了故渤海太守?这是被免职了啊。 该! 袁术心情大好,连忙打开细读。看了几句,他便哈哈大笑,拍着大腿说道:“这一定是郭图所作。” 见袁术欢喜,苌奴如释重负,凑趣地问道:“主君怎么知道是郭图所作?” “这些事都是婢生子年轻时的糗事,一般人不清楚,知道的也不敢写,唯有郭图。”他眼珠转了转,又道:“不过以那婢生子死要脸的伪君子作派,但凡有一口气在,如何能让郭图写这样的东西?莫不是这婢生子死了?” 他想了想,又摇摇头。“不对,若是已经死了,又何必请罪?” 他左思右想,也想不明白,只得按下好奇,继续往下看。 这篇请罪疏很长,袁术看了很久才看完,但他一点也不觉得厌倦,反倒有些意犹未尽。 “还有好多事没写啊。”袁术咂了咂嘴。 “主君,这里还有。”苌奴提醒道。 袁术翻捡了一下,才发现还有一份诏书,很简短,只是说这份请罪疏是袁绍所上,天子怜其自省之心,将印行天下。 袁术一挑大拇指。“高,实在是高,就应该这样,让他臭名远扬。” 他站了起来,来回踱了两步,突然停住,对苌奴说道:“苌奴,你说说,要不要让婢生子葬在祖茔?” 苌奴一脸茫然。他只是一个部曲将,哪里敢问这样的事。 好在袁术也没打算问他,只是自言自语道:“我觉得应该让他葬在祖茔里,要不然天下人会说我不够宽容,小鸡肚肠。我袁术岂是那样的人耶?我不仅要将他葬在祖茔里,我还要给他刻块碑。” 他抖了抖手中厚厚的请罪疏,咧着嘴笑了起来。 “这么好的文章,当为后世子孙戒,不刻碑岂不可惜?” 第842章 殊途同归 袁术兴冲冲的回城,召来长史杨弘,商量让袁绍重归宗门,然后给他刻碑的事。 杨弘很无奈。 袁术的想法不仅荒唐,而且无聊。 把袁绍彻底搞臭对袁氏有什么好处? 这不仅是袁绍一个人的耻辱,也是汝南袁氏的耻辱。 但他无法阻止。 袁术一根筋也就罢了,这背后明明是天子要趁胜追击,将袁绍以及袁绍身后的人心彻底击垮,从而为冀州平叛创造舆论。 如果袁绍就是一个伪君子,就是一个逆臣,追随他的人自然也都该死,朝廷也就没有必要在乎邺城中的那些人质。 他们和审配、田丰一样,都是罪有应得。 杨弘能做的,就是劝袁术不要做得太绝,只凭一时意气,毁了整个汝南袁氏的名声。 朝廷已经将这份请罪疏印行天下了,你又何必要刻成碑,使汝南袁氏的列祖列宗也跟着蒙羞? 袁术不以为然。 他义正辞严的说道,我之所以让袁绍重返宗门,而不是成为孤魂野鬼,就是看重他这份自我反省的勇气。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 这不是耻辱,这是大善啊。 纵观袁绍这一生,恐怕也就这件事做得像个大丈夫了。这碑要是不立,他还有什么资格葬在袁氏祖茔里? 这碑不仅要立,而且要隆重,要让天下人都知道我汝南袁氏是朝廷的忠臣,对袁绍的行为没有姑息。我袁氏子孙知错能改,是大丈夫,不是懦夫。 杨弘除了摇头苦笑,什么也做不了。 他知道,这件事没人能拦得住袁术。 袁术迅速行动,派人带着请罪疏的抄本返回汝南,安排刻碑。 与此同时,他派人送信给袁绍,通报袁绍要刻碑的事。 袁绍同不同意,并不重要,碑肯定是要刻的。有本事,你就别回袁氏,葬在别处,做个孤魂野鬼。到时候,我就把这块碑立在伯父的墓旁,代你尽孝。 —— 河内,怀县 臧洪勒住坐骑,翻身下马。 三千骑士也跟着下马,站在战马旁,挺立如松。 董昭迎了上来,与臧洪见礼。“子源,几年不见,你已经大有令尊风采,已经是一名威震北疆的儒将了。” 臧洪摆摆手,笑了两声。“公仁,你我之间,就别说这些虚言了。你在河内,守护京畿,比我更重要。” 董昭哈哈一笑,没有再客套,拉着臧洪走到一旁的长亭中。 亭中已经备好了案席、酒食。 亭外站着几个掾吏,外面排着几十辆大车,上面装满了酒瓮、食物,香气四溢。 董昭请臧洪入座,又道:“让将士们解甲,休息半日。”董昭说道:“等过了河,你们可就没有休息的机会了。” 臧洪点点头,举起手,轻挥了两下。 随从转身,挥动手中小旗,发出命令。 骑士们齐声应诺,就地解散,以什伍为单位,聚在一起。喂鞍的喂鞍,解甲的解甲,有条不紊。 河内郡的掾吏们上前,将准备好的酒食分到他们手中。 将士们接过酒食,躬身致谢,彬彬有礼。 董昭看在眼里,满意的点点头。“经我河内的将士不少,但像你的部下这么有礼的却不多。子源,你教化有功啊,能将蛮夷……” 臧洪举起手。“公仁,他们不是蛮夷,他们都是我大汉子民。” “都是……汉人?”董昭有些意外。 这些骑士中有不少人高鼻深目,须发皆黄,一看就知道不是汉人。 “是大汉子民,不是汉人。”臧洪纠正道:“只要入了我大汉的户籍,就是大汉子民,不管他们是汉人还是鲜卑人、匈奴人,还是什么其他的种族,一视同仁。有朝一日,我大汉万国来朝,百族同欢,岂止汉人?” 董昭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他举起酒杯,大声说道:“士别三日,便不可等量齐观,子源当得此言。是我失言了,谨以此杯,向子源请罪,向诸君请罪。” 臧洪谦虚了几句,举起酒杯,与董昭一饮而尽。 他们都曾是袁绍的部下,后来又因为类似的原因被迫离开。臧洪被陈宫救走,归于朝廷,又被天子委任为雁门太守,随幽燕都护荀攸镇守北疆。董昭则被天子委任为河内太守,一直与袁绍战斗。 久别重逢,两人都很感慨,说着说着,就说到了袁绍。 臧洪特地来见董昭,就是想打听袁绍的事。 他本来砺兵秣马,一心想攻入冀州,为张邈兄弟报仇。不想到袁绍被袁术俘虏了,他白忙一场。这次一路从雁门赶来,经过太原、上党时,知道袁绍也去了洛阳,更加焦躁。 这仇怕是没法报了。 董昭的弟弟董访曾是张邈的部下,现在也去了洛阳,应该能知道一些消息。 董昭喝着酒,将最近收到的消息告诉臧洪。 袁绍到了洛阳,却没和天子见面。袁夫人、士孙瑞等人先后出面,袁绍最后上了一份请罪疏,天子也赦免了袁绍,放其返乡。 袁绍现在应该在返回汝南的路上,臧洪就算赶到洛阳,也见不到他。 臧洪重重的吐了一口气,说不出是怎样的心情。 他有些惋惜,一路赶来,还是没能见到袁绍。 可是见到袁绍又能如何? “他的请罪疏写了些什么?” “听说很长,具体写了些什么,现在还不知道。”董昭笑笑。“不过你很快就能知道了,听说天子对这份请罪疏很满意,要印行天下。” 臧洪愣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平静,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杀人诛心啊。” “这么说也不能算错,但是……”董昭顿了顿,又道:“却未必是天子本意。” 臧洪斜睨了董昭一眼。“那天子的本意又是什么?” 董昭没有回头,转头看向臧洪的部下,沉吟了片刻。“你来的路上,有没有想过用这三千铁骑奔袭美稷,杀掉曹操,为张邈兄弟报仇?” 臧洪眉梢一跳,沉吟了半晌。“的确想过。” “为什么没行动?” 臧洪没吭声,脸色却有些难看。他取过酒壶,自斟自饮,一边喝了几杯酒,才将心中的怨气压了下去。 “子源,你有没有想过,当初追随袁绍的人,为什么后来都成了他的敌人?你如此,我如此,张邈兄弟如此,连曹操亦如此。” 臧洪抬起头,眯着眼睛,打量着董昭,欲言又止。 第843章 成见误人 臧洪住了一晚,次日起程渡河。 站在船上,看着浑浊的河水滚滚东流,臧洪又一次想起了董昭的问题。 其实在北疆时,他和荀攸偶尔也讨论过这个问题。只不过荀攸对袁绍一向没什么好感,直说是袁绍外宽内忌,容不得人,所以故旧亲朋中有能力、有影响的人都不知不觉地成了他猜忌的对象。 臧洪不太认可荀攸的这个结论。 虽然他与袁绍反目成仇,却不觉得袁绍如此不堪。 如果党人的魁首是个伪君子,那党人成了什么? 臧洪沉思的时候,一旁两个奉命送他渡河的河内郡掾吏的闲聊引起了他的注意。 一个掾吏说,听说当年袁绍火烧两宫的时候,张让、赵忠等人就在这里跳入黄河,避免了被袁绍羞辱。如今袁绍穷途末路,却宁可受辱,也不愿跳河,比张让、赵忠等人还不如。 另一个说,何止如此,当年大将军何进与阉竖争斗,何进犹豫不决,反倒是阉竖干脆利落,直接杀了何进。由此可见,这些达官贵人就是不行,只会说大话,做事是不行的。 臧洪一听就火了。 将袁绍与何进相提并论,这是他不能接受的。 何进是谁?一介南阳屠夫,因为攀附阉竖才成了大将军,才能、德行一无可称。如果没有袁绍等人帮衬,他就是个废物,被阉竖玩弄于股掌之上。 臧洪喝斥了一声,声色俱厉,吓得两个掾吏唯唯诺诺,不敢反驳。 但他们眼神中透露的不屑却深深刺痛了臧洪。 这些人不反驳,只是因为他的官职更高,而不是因为他说得有理。 想到袁绍的表现,他有些底气不足,只好避过不谈。 —— 过了河,臧洪一路急行军,中午时分赶到平乐观。 有掾吏接到消息,在营外等着,将臧洪接到指定的营地。臧洪让部下扎营,自己带着两个亲卫,赶到御营拜见。 刘协正和士孙瑞、韩遂讨论校阅的事,看到臧洪时,他满意地点点头,示意臧洪入座。 臧洪谢恩,又向士孙瑞、韩遂行了礼。虽然没有刻意,但他对士孙瑞的态度明显更恭敬,行礼之外,还说了两句景仰之类的话。 韩遂眼中闪过一丝不快,随即又恢复了平静,看不出一点异常。 眼光一扫,臧洪看到了案上有一份名单,其中隐约有自己的名字,不禁心中一紧,又添了几分小心。 入座之后,刘协问了臧洪一些路上的事,便示意臧洪可以退出了。 臧洪出了御营,却没有离开,远远地等着。 过了一会儿,士孙瑞与韩遂并肩走了出来,一边走一边商量着什么。出了大营,看到等候一旁的臧洪,韩遂含笑点了点头,翻身上马,带着亲卫走了。 士孙瑞也没多说什么,示意臧洪上马,一起回营。 “子源在雁门,能接到朝廷的邸报吗?”士孙瑞看似随口问了一句。 “该有的都有。” “那你对抚军大将军去年防秋汛的事怎么看?” 臧洪心领神会。“抚军大将军协助地方防秋汛,劳苦功高。”言语之间却无尊敬之意。 “仅此而已?” “还请士孙公指点。” 士孙瑞转头看了臧洪一眼,一声叹息。“若是袁绍围彭城时,抚军大将军挥师东向,你觉得他能平定关东吗?” 臧洪闭口不言。 “子源,你在北疆数年,自我砥砺,已非昨日轻狂。并凉人蒙天子教化,亦非昔日之虎狼之师。你不可再以成见待人,尤其抚军大将军。防秋汛,看似举手之劳,却是王道之本。抚军大将军能为天下先,堪为诸军表率,你我都要学着点。” 臧洪点了点头,却不说话。 士孙瑞眉头微蹙,咂了咂嘴。“你在这儿等我,是为我与陛下讨论之事?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臧洪笑笑。这件事他不能主动提,但他相信士孙瑞应该懂他的来意。 士孙瑞不紧不慢地说道:“天子计划重建八校,本来有你的名字,不过现在你不用考虑了,我觉得你还要再磨砺几年才行。” 臧洪一愣,随即说道:“还请士孙公指点。” “你目力很好,眼光却不行。”士孙瑞扬扬马鞭,冷笑道:“雁门的天地虽然广阔,却未能让你打开眼界,自破樊篱。” 臧洪的脸顿时白了,随即又涨得通红。 士孙瑞这句话很重,仿佛兜头浇了他一盆冷水,将他的雄心壮志熄灭了大半。 他几次张口欲言,最后还是咽了回去。 “多谢士孙公教训。” 士孙瑞颜色稍缓。“八校乃禁军精锐,国家栋梁,唯文质彬彬之君子能当之。子源,君子慎独,当日三省吾身,不可一日懈怠。” “喏。”臧洪躬身领教。 士孙瑞扬扬马鞭,示意臧洪不必再跟着,带着亲卫扬长而去。 臧洪站在路边,看着士孙瑞一行消失在远处,怅然若失。 —— 士孙瑞提出从八校候选名单中删去臧洪,刘协多少有些意外。 听了士孙瑞的解释后,刘协想了很久。 臧洪成见很深,这是事实。 但依据士孙瑞的标准,只怕凑不满八校的名额。 所以他怀疑士孙瑞另有用意,是反对重建八校的迂回之计。 虽然他没有明说这八校就是西园八校,但身在平乐观,又召八方之兵,显然有刻意的成份在内。 孝灵皇帝当年建西园军,就是想从大将军何进手中夺取兵权。大将军何进是外戚,但他的背后是以袁绍为首的士大夫。作为士大夫的一员,士孙瑞对此有抵触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更何况士孙瑞等人的梦想就是权归三公,他本人就是太尉执掌兵权的希望所在,岂能赞同朝廷重建八校,天子掌兵。 讨论的时候,士孙瑞就远不如韩遂积极。 现在他提出这样的标准,等于是出了个难题。 论相貌,臧洪相貌堂堂,有大臣之相。论德行,臧洪义薄云天,名满天下。论能力,臧洪也是战功赫赫,威镇北疆。 如果臧洪因为对西凉人有成见就不能名列八校,那还有几个人能符合要求? 除了西凉人自己,有几个对西凉人没有成见? 就连西凉人内部都不合,互相看不惯。 为了八校尉的名单,他已经挠头了很久,好容易才挑出几个还不错的,现在被士孙瑞这么一搞,怕是又要黄。 “士孙公用心良苦,自然是好的。只是这标准比选拔三公还高,怕是有些过于严苛了。”刘协轻声笑道:“说起对西凉人的成见,恐怕不止臧洪一人啊。” 第844章 各让一步 被刘协不露痕迹的批评了一句,士孙瑞有些尴尬,却还是说话。 “成见误人,臣担心会影响八校尉相处。” “君子和而不同,我相信臧洪虽有成见,倒不至于以私害公。”刘协摆摆手,示意士孙瑞不必着急。“况且八校之间也要有些争斗,要是一团和气,反倒不好弄了。” 士孙瑞张了张嘴,不好再说什么。 “我知道,有人会觉得重建八校,是实现先帝当年未竟之遗志。我不能说一点意思也没有,但这八校肯定不是西园八校的重现,至少不会有宦官掌兵这种事发生。” 刘协说完,叹了一口气。 士孙瑞心里一紧,反对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天子这是在提醒他,他已经做了让步,不要得寸进尺,逼他翻脸。 当年孝灵皇帝建西园军,并以蹇硕为上军校尉,除了与何进夺兵权外,也有为废长立幼做准备的心思。 孝灵皇帝驾崩前,依然没有死心,将刘协托付给蹇硕,希望蹇硕有机会拥立刘协。 对刘协而言,士大夫是对手,宦官才是支持者。天子为了和士大夫妥协,主动取消了宦官制度。如果士大夫逼得太紧,天子重建宦官制度,损失可就大了。 刘协趁热打铁,将臧洪跳过候选名单,列为第一个确定的八校尉人选。 至于雁门太守的职务,另作安排。 有幽燕都护、燕然都护守边疆,雁门已经成为内郡,能胜任太守的人很多,不必臧洪。 如果不是代郡、上谷就在弹汗山附近,幽燕都护还需要这两个郡的兵力随时增援,刘协甚至想将张辽、高顺都调回来。 确定了臧洪,就等于确定了重建八校势在必行,不用于讨论。 剩下的就是八校的名称、设置以及其他人选。 有了八校,原本的北军五校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射声校尉沮俊、步兵校尉魏杰留任,其他人或是转为其职,或是依在北军之中,改任假校尉、司马。 刘协打算扩充诸校至五千人,只有校尉一人是不够的,必须设立假校尉、司马之类的官职做为副手。 八校共四万人,作为京师常备军差不多就够用了。只是眼下还没有这么多人可用,所以诸校都没有满编,满打满算,也就是两万左右。 剩下的兵力,刘协打算从关中、河东征调。 关中有招降的西凉旧部,河东有招安的白波军,以及即将入籍的鲜卑人、匈奴人,都是不错的兵源,挑出两万精锐肯定没问题。 有恒产者有恒心。这些人都是有恒产的,保家卫国的意志比一般人更坚。 兵源不成问题,将领的竞争却很激烈,刘协颁布诏书,八校尉将优先从参加大阅的将领中挑选,主要看个人能力和练兵水平,不问家世和出身。 消息一出,平乐观就热闹起来了。 诸将都加紧训练,就连不想成为八校尉的人如士孙瑞、刘备、蒯越都不敢大意,没人想在大阅的时候垫底。 —— 司马懿回到了平乐观,带来了黑山军的代表五鹿。 刘协第一时间接见了五鹿。 五鹿对刘协讲述了他们从上党返回黑山的原因。 最初响应钟繇邀请,进入上党的黑山军的确受到了优待。钟繇分配了他们土地,还提供了一些种子、农具,并让前将军段煨拨了一些军械给他们,平时还帮他们训练。 可是随着进入上党的人越来越多,条件就慢慢的变了。 先是土地越来越少,后来干脆没有了,只是由钟繇拨付粮草。可是粮草也越拨越少,开始还能吃饱,后来就只能在交战时才能吃饱,平时都要打折扣。一般是给六七成,最少的时候只给五成。 黑山军愿意去上党,最大的愿意就是能有属于自己的土地,吃饱饭。现在土地没有了,饭也吃不饱,有人就放弃了,选择重回黑山。 正好袁绍两次受挫彭城,无暇顾及黑山,黑山军在山里自耕自种,虽说辛苦点,倒也落得自在。后来见形势渐稳,袁绍日见衰败,胆子大的人就出了山,在荡阴、朝歌一带耕种。 这里有河内郡的郡兵驻守,双方有过一些冲突,但总体来说还算和平。 这其中,司马懿起到了一定的作用。作为河内大族子弟,他既能影响董昭、董访的决定,也对于毒等人有一定的威慑力,是最佳的斡旋人选。 当司马懿带着诏书,赶到山寨招安时,于毒几乎没有犹豫,立刻答应了,派五鹿前来见驾。 五鹿是个道人,初通笔墨,也知道一点《太平经》的经义,在黑山军中算是个读书人,影响仅次于于毒、苦酋等将领。 听完五鹿的讲述,刘协问了五鹿一个问题。 上党是真没有土地了,还是有土地,却掌握在某些人手里,不肯拿出来? 五鹿听完,叹了一口气。“上党临近邺城,钟府君生怕引起内乱,给袁绍可趁之机,也是可以理解的。袁绍的外甥高干就多次打算进攻上党,还派人到上党联络大族,想里应外合。” “上党的兵力不够?” “兵力很多,但是……”五鹿面露难色,半晌才说道:“原本是对手,突然之间成了同伴,谁也不敢轻信相信谁。作战时不仅要防着前面的敌人,还要防着身后的同伴,其实并不好。” 刘协看了司马懿一眼,没有再说什么。 他理解了钟繇的难处,却也知道了钟繇的上限。 作为一个士大夫,钟繇能做到这一步已经很不容易了。想要他更进一步,将上党的郡兵、段煨率领的西凉军和黑山军捏合在一起,成为可以互相信任的战友,未免有些不太现实。 要怪,只能怪自己当初太理想化,考虑不周。 事实上,他当时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可用。 “上党有没有土地,且两说。朕将进攻邺城,你们有没有兴趣去冀州屯田?” 五鹿喜出望外,脱口而出。“当然愿意。冀州的土地可比上党强太多了,一大片一大片的平地,水源又充足,出力小而收获多,是难得的良田。” 刘协转头看向司马懿。“审配是魏郡人?” 司马懿答道:“是魏郡阴安人。” “那就先将阴安设为屯田之地。”刘协对五鹿说道:“你回去告诉于毒,让他做好准备,打听清楚哪些人在协助审配守城。凡是听审配命令的,田产一律没收,作屯田之用。” 第845章 斯文扫地 邺城。 倚案假寐的审配忽然打了个激零,从梦中惊醒。鼻子有些酸痒,他张了张嘴,面容扭屈,却打不出喷嚏,反倒憋得泪水横流,难受之极。 “真是见了鬼。”他恼怒的捶了一下案几,案上的笔、砚跳了起来。架在砚边的笔滚了两下,落在纸上。好在天气冷,墨已经冻住,总算没污了纸。 审配抬头看去,见门不知何时开了一条缝,冷风嗖嗖,屋子中央火塘里的火也快要熄了,只剩下暗红。残余的暖意挡不住寒冷,瑟瑟缩缩。 审配皱了皱眉,咒骂了一声,双手按在案上,准备起身去关门。 但他没能起来。 坐得太久,双腿已经麻了,又被风吹得寒透,一点知觉也没有。 审配更加恼怒,扯起嗓子,喝了两声。 “人呢?人都死哪儿去了?” 有杂乱的脚步声响起,两个侍女赶了过去,脸色苍白地看着审配。审配摆摆手,让她们关上门,添点炭,然后再帮他倒杯热酒。 侍女们一一照办,迅速处理完毕。 屋里迅速暖和起来。 审配让一个侍女帮他捏腿,另一个重新磨墨。 “刚才可曾有人来过?” “没有。”两个侍女异口同声的说道,随即又觉得不对,互相看了一眼,不约而同的低下了头。 审配沉声说道:“想好了再说。” 侍女们原本就白的脸顿时煞白,其中一个结结巴巴地说道:“田公刚刚来过,见主君正在休息,就没有打扰,说是待会儿再来。” “还有呢?” “还有……少主跟着一起来的,看起来有些紧张。田公教训了他几句,看起来……看起来……” 审配抬起手,叫磨墨的侍女去传儿子审英。 田丰虽然为人刚正,但他是个知礼的人,不会轻易的教训审英。 作为他的长子,审英已经是他不可或缺的臂膀,需要在将士们面前保持一定的威信。而且审英本人也颇有城府,不是轻易会将紧张表露出来的人。 一定是出了什么事,以至于审英都沉不住气了。 审配回忆着最近的形势,猜测着可能的原因。他想到了沮授,却又想不出沮授能传回什么消息,以至于审英都控制不住情绪。 彭城之战后,沮授没有回冀州,离奇的失踪了,再次传来消息的时候,他已经在并州太原。 审配没有问过,但他相信,这件事与田丰有关。 田丰已经绝望了,他将希望寄托在沮授身上。 一会儿功夫,外面有急促的脚步声响起,迅速来到门前。 “阿翁。”审英带着寒气,推门而入。他站在门口,脸色青白,肩上一片白。 “下雪了?”审配问道,同时转头看向窗外。 窗户被纸封住,只看到比平时亮一些。 “嗯,下了将近一个时辰了。” 审配心里一紧。“你一直在外面等着?” 审英犹豫了片刻,点点头。他在审配对面的席上坐下,低声说道:“沮公与传回消息说,袁本初上请罪疏,免官归故里了。此外,朝廷将在冀州推行度田,不从者,皆为逆党。” 审配眼神微缩,沉默了片刻。 “袁本初请的是什么罪?” “田公手里有请罪疏抄本,但他不让我看。” “哼!”审配哼了一声:“能瞒到几时?以朝廷那作派,估计睢阳书坊正在加紧印制,要不了多久,整个山东就能知道了。” 他又叹了一口气。“说到底,袁本初就是个纨绔啊。当初不敢面对董卓,如今不敢面对天子。他还能成什么事?” 说完,他摆了摆手,示意审英可以走了。 审英却没动。“阿翁,我们……真的要继续坚守吗?” 审配眼皮一抬。“要不然呢?” 审英不安地舔着嘴唇。“阿翁,既然袁绍都能全身而退,想必朝廷也不会对我等赶尽杀绝。真等天子兵临城下,可就难以挽回了。我听说,天子召四方兵会于洛阳,连刘表都亲自赶到洛阳了,兵力必然不少。邺城虽坚……” 审配抬起手,打断了审英。“你还没看出来吗?天子还没到邺城,便诏告天下,要在冀州强行度田,这是逼着冀州人造反,然后一网打尽,你称不称臣,并无区别。” 他叹了一口气。“既然站着是死,跪着也是死,何必要跪?” 审英无言以对。 审配挥挥手,示意审英不用再多说了,去请田丰来。 审英不敢多说,起身出去了。 审配坐在案上,脸色越发阴沉。 天子要在冀州强行度田,摆明了是逼冀州人低头。他这是有多自信,觉得就算整个冀州都反了,也能用武力解决问题? 天子能调用的兵力,他已经反复算过,最多十来万人。包围邺城没问题,短期内攻下邺城却几乎不可能,双方对峙几乎是必然的结果。 天子哪来的底气,要率十多万大军,在冀州进行旷日持久的围城? 不仅如此,他还嫌不够,居然要强行度田,逼冀州人表态,而不是分化离间。 强行度田,必然会有人反对,或带着粮食赶来邺城,或者就地据守,逼得天子只能消耗大量时间,攻击前进。 过了小半个时辰,田丰来了。 听完审配的疑惑,他一声苦笑。“正南,你有没有想过,朝廷也许宁可慢一些,也要将冀州变成一个典范?” “什么典范?” “全面推行度田的典范。” “全面推行度田也能当作典范?”审配冷笑。“就算是典范,也是横征暴敛,掠夺民财的典范。” “对我们来说的确如此,可是对那些流民来说,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审配一愣,眼神变幻了许久,才幽幽地说道:“他这是要步张角后尘么?” 田丰一声叹息,从袖子里取出一份厚厚的的纸卷,摆在审配的面前。“这是袁本初的请罪疏,你看一看。” 审配瞥了一眼,却没有接。“一个懦夫的自白,有什么好看的。” 田丰站起身,甩甩袖子,转身就走。“天下第一等高门子弟,士大夫魁首,党人领袖,却是一个懦夫,你觉得这无足轻重吗?百年养士,一败涂地。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 审配恍然大悟,顿时脑子里嗡的一声,眼前一片金星迸现。 第846章 变则通 名不正,则言不顺。 虽说绝大部分人追随袁绍,与朝廷为敌,为的都是利益,但没有人会直接承认这一点。他们会为自己找各种理由。 比如身为门生故吏,理当为师门故主效力。 比如身为士大夫,理当反对强权暴政,舍身取义。 有了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他们才能理直气壮,以正义自居,然后聚集在一起,与朝廷为敌,希望在改朝换代的大潮中分一杯羹。 如今袁绍被俘,改朝换代已经成为泡影,坚持下去的理由只剩下一个。 正义。 本朝养士百年,士大夫竞以气节自励。为了正义,哪怕是反对皇帝,哪怕是违反法律,他们也可以问心无愧。 李膺、范滂可以为正义慷慨赴死。 他们也可以为了正义对抗朝廷,哪怕袁绍矫诏称制,不臣之心路人皆知。 袁绍可以被俘,甚至可以死,都不影响他们追随袁绍,甚至打着为袁绍报仇的名义继续战斗。 可是当袁绍上请罪疏,承认自己之前做的都是错的,都是为了实现自己的目的而欺骗世人,所谓正义不过是几句谎言,他们还有什么正义可言? 没有了正义的旗帜,他们就是一群逆臣、反贼。 与他们鄙视的黄巾蚁贼无异。 他们当然可以继续顽抗,但他们再也没有掩饰的理由。他们再也不拥有正义,他们就是为了自己的利益而战。 本来嘛,为了自己的利益而战也没什么羞耻的。只是对于习惯了用正义来伪装自己的士大夫而言,这和赤身果行没什么区别,多少有些不习惯。 可以想象,在袁绍这道请罪疏公布天下之后,会有一些人退出邺城,退出冀州,避免与朝廷正面为敌。 有的人是因为利益不在冀州,有的人则是因为利益有限,不足以让他们拼上身家性命,一条路走到黑。 留下的要么是没有退路的死硬派,要么是利益太大,舍不得放弃,只能孤注一掷的赌徒派。 一阵风吹了进来,审配打了个寒颤,突然惊醒,连忙叫道: “元皓,元皓!” 田丰已经走到阶下,听到声音,停住了脚步,却没有回来。 审配连忙起身,披上外衣,推门而出,赶到田丰身后,一把抓住田丰的袖子。 “元皓,还有机会吗?” 田丰转头看着审配。“你是说,有没有与你同样想法的人?” 审配点点头。 “会有。”田丰眼中闪过痛苦之色。“可是败局已定,拖得越久,对我冀州伤害越大。正南,你真要走到那一步吗?” 审配歪了歪嘴角,松开了田丰。 “我审配岂是不战而降之人?就算只有我一个人,我也要让他们看看,冀州多烈士,不是中原那些懦夫可比。” 田丰张了张嘴,眼神在飘飞的大雪中越发迷茫。 —— 建安四年,腊月。 随着鲜于辅、田豫率领三千幽州突骑赶到洛阳,参与大阅的总兵力达到了五万四千余人。 一场大雪过后,阳光普照,刘协在马云禄的陪同上,登上了新修复的高台。 台高十丈,建华盖、大纛。 诸葛亮、庞统等散骑常侍侍立一旁。 郭武、赵云、刘和率散骑侍郎近百及甲骑三百,环立台下。 四百余人,数量虽不及总兵力的百分之一,透露出的凛冽杀气却让无数人动容。 这些都是经历过血战的精锐,正如台上的天子、贵人。 校阅总指挥韩遂立马小华盖之下,背对天子。虽然他也是经历过无数血战的名将,可是一想身后的天子,他还是有些后背发紧,不由自主的挺直身躯,生怕被天子看出一点老迈。 宽大的校场上,五万多将士鸦雀无声,静静地等待着校阅的开始。 虎贲、羽林居中,五百女骑站在羽林队伍中,身姿挺拔,英气勃勃,丝毫不逊色于一旁的羽林骑士。 士孙瑞在左,端坐马背上。花白的胡须被风吹乱,儒雅中多了几分随性。身后的步兵营、射声营全副武装,做好了演习的准备。 在他的身边,依次是徐晃、臧洪、鲜于辅,向两列延展开去。 刘备在右。经过大半个月的训练,他身后的将士队形更加整齐,神情也更加肃穆。 刘备昂着头,凝视着将台上的少年天子,心跳有些加速。 经过多次接触,他对天子的了解越多,越觉得天子高不可攀,是当之无愧的英主。看起来崩溃在即的形势,被他轻轻一拨,就走向了完全不同的方向。 谁能想到,黄巾的主张会在天子手中变成现实,天下大乱也成了度田的契机,光武皇帝没能做成的事,竟然被天子做成了。 四民皆士,至少能让大汉再辉煌四五百年,直到另一个圣人出现。 大汉有如此英主,袁绍岂能不一败涂地。 只可惜当初没有听关羽的,早早向朝廷称臣,否则现在韩遂那个位置也许就是我的。 在刘备的身边,依次站着娄圭、蒯越,以及从扬州赶来的太史慈。 段煨、杨奉、董承、杨定四将军各率精锐,列阵四角。 在校场四周,站满了前来观礼的百姓,不少人为了看得清楚,爬上了城墙和树上,就连远处的洛阳城上都站了不少人。 筹备时间长,消息也放出去很久,从周边县乡赶来观礼的百姓不少。其中不乏知道十多年前孝灵皇帝校阅的,自然而然的和眼前这些将士进行比较起来。 区别是显而易见的。 十年前的北军也好,西园八校也好,都是一些中看不中用的样子货。衣甲也许更鲜亮,精气神却完全不能和眼前的这些精锐将士相提并论。 是不是精锐,有时候甚至不用操练,只要看一下身姿、眼神就能区别出来。 但更大的区别却是虽然眼前这些将士一看就知道是精锐,围观的百姓却不害怕,反而更加心安。 天子是圣人,能将虎狼一般的西凉人教化成文明之师,让他们协助地方耕种、防汛,山东州郡的将士又怎么可能祸害百姓? “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回到洛阳,还能看到王师。”人群中,有风尘仆仆的老者如是说,涕泪纵横。 “人皆云孝灵皇帝荒唐,以今上观之,只怕不然。”一个读书人模样的中年人抚着胡须,若有所思。“易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是以自天佑之,吉无不利。岂能墨守于成规,学步于邯郸。” 第847章 如是我闻 刘表站在城墙上,不安地耸了耸肩膀。 他特地换上普通的布衣,与这些身上散发着酸臭的庶民站在一起,就是想亲耳听听他们的心声。 士孙瑞交待他的文章还没有写。 他写不出来。他想不出这些目不识丁的庶民能起到什么样的作用,值得天子不惜和天下士大夫为敌,强行度田。 如果庶民可用,当年黄巾怎么会其兴也勃,也亡也忽? 天子本该与士大夫共天下,抛弃了士大夫,还有什么王道可言? 他想不通,也写不出违心之论。就算勉强写出来,也无法瞒过天子的眼睛。 天子虽然年轻,却是个聪明人,身边又有无数年轻英俊,能轻而易举地看得出他的掩饰和不甘。 为了完成任务,他不得不换上布衣,和儿子刘琦、刘琮来到城墙上。 他原本还有些担心。就算换上布衣,他们父子也不像普通读书人,很容易被人识破。等上了城墙,才意识到他想多了。 城墙上不仅有穿短袄的百姓,也有穿长袍的读书人。 从言谈举止来看,他们也不像是刚刚读书的年轻人——刘表知道,韩遂为了收买人心,在河南郡内推行教化,建了一些学堂,收了一些庶民子弟入学——而是治学多年的士子。 他甚至从几个人的口音中听出了襄阳口音,可能曾经寄寓荆州。 看到这些读书人夸赞天子的新政,刘表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在荆州兴学,培养出来的士子却站在了他不能理解的一边。 一旁的刘琮忽然捅了捅刘表,兴奋地说道:“阿翁,女骑。” 刘表从遐想中惊醒,瞪了刘琮一眼。校场上五万多人,你就盯着几百女骑?真没出息。 但他很快就意识到,为女骑而激动的不仅是刘琮,还有很多人。 城墙上的人不由自主的向前挤,想看得更清楚一些。 刘表身材高大,也清楚城墙离校场有多远,站在哪儿都没区别。他向远处看去,却只看到一群模糊的身影,知道是那是一队骑兵,却分不清是男是女。 “马贵人,那是马贵人。”一个年轻女子兴奋的尖叫道。 “马贵人就马贵人,有什么好兴奋的。”一旁有个中年男子不满地说道:“终究不过是一些女子。” 他戴着进贤冠,穿着长衫,面皮白净,一边说着,一边用手绢掩住口鼻,嫌弃地看着年轻女子。 “你懂个屁,酸丁!”年轻女子没好气的斥责道:“马贵人虽是女子,却凭军功封侯。你倒是须眉丈夫,这辈子能封侯吗?” 中年男子涨红了脸,憋了半天,吐出一句“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拂袖而去。 “且——”年轻女子拉长了声音,以示不屑。 刘表听得直皱眉,刚要说话,刘琮却两眼放光的说道:“阿翁,你听她的口音,会不会是凉州人?” 刘表不解。“是不是凉州人,与你何干?” “我想娶个凉州女子。”刘琮扭着脖子,寻找那个年轻女子的位置。“他们都说凉州女子不仅高大壮实,而且有不少都读过书,比中原女子更能当家……” 刘表听得来火,抬手一巴掌,拍在刘琮后脑上。刘琮说得正兴奋,被这一巴掌拍得差点摔倒,顿时大怒,转头四顾。 “谁他么背后偷袭,有种站出来单挑!” 刘琦连忙扯了他一下。刘琮回头一看,见刘表满脸怒气,这才知道偷袭他的是刘表,连忙闭上嘴巴。 人群中忽然高呼起来。 “万岁——” 刘表转头一看,见女骑正在变幻阵型,在校场上演示骑射、突击等战术。她们以五十人为一组,冲过准备好的草人阵,弓射、长矛突击、战刀劈砍,行云流水,阵型流畅如龙。 即使刘表眼花,看不太清楚,也知道骑兵在如此快速的突击中保持阵型完整不是易事。他想起了刘琦说过的话,悄悄问了一句。 “伯玉,你觉得这些女骑比起刘玄德的亲卫骑如何?” 刘琦正看得认真,头也不回的说道:“不相上下。” 刘表吸了口冷气。 他虽然没去过刘备的大营,但他知道刘备麾下的亲卫骑绝非等闲之辈。那些骑士大多出自幽州,有汉人,也有胡人,而且征战多年,百战余生,是刘备麾下最精锐的力量。 一群女子,能有这样的战力,着实令人意外。 如果女骑都有这样的战斗力,那羽林骑和北军骑兵又当如何? 散骑和甲骑呢? 还有吕布指挥的狼骑。 刘表越想越心惊。 仅就骑兵而言,天子手中的力量已经没有对手了,难怪鲜卑人、匈奴人都被他杀得落花流水。 城墙上的欢呼声一阵接着一阵,情绪越来越高涨。 刘表目力不佳,看不太清楚,只能由刘琦在一旁解说。女骑演练只是开胃菜,引起大家的兴趣,真正的演习是从各地赶来的步骑开始的。 最先上阵的雁门太守臧洪。 臧洪亲自披甲执戟,指挥三千步骑演练了步骑对抗。 虽然只是演示,不是实战,但臧洪还是拿出了真本事。刘琦为刘表解说的时候,声音都有些控制不住的颤抖。 “步兵以弓弩迎敌,他们伏于盾牌,一动不动。阿翁,这是当初麹义破公孙瓒的战法?这些步卒真是勇敢……” 刘表心中一动。 他知道麹义去了荀攸处,成了荀攸麾下的大将。臧洪与荀攸关系密切,荀攸让麹义来训练雁门兵也情有可原。 当然,这里面有荀攸让臧洪在大阅上露脸,以示山东人也能为将的可能。 不得不说,臧洪不愧是将门之子,没有辜负荀攸的期望。据说他麾下的步骑的确堪称精锐,实力不在士孙瑞所领的北军之下。渡河之后,他一路急行军到平乐观,用时比士孙瑞还短。 一想起士孙瑞的急行军,刘表的大腿还是麻的。 比士孙瑞的北军还精锐,刘表想不出是什么模样。 他现在有些后悔,当初应该厚着脸皮,请求随驾,站在高台上观看演习的。 除了看各部的精采表现之外,他更想看看蒯越的狼狈。 蒯越的部下是什么水平,他还是清楚的。就算蒯越到达平乐观之后加强了训练,也提高不到哪儿去,弄不好会有所有参加演习的人马中垫底。 如果还有不如他的,也许只有代表扬州来的豫章太守太史慈了。 太史慈带来的是两千丹阳兵。 第848章 共荐太史慈 太史慈的表现的确不尽如人意。 他带来的两千丹阳兵人数不够多,衣甲也不够鲜亮。没有骑兵,步卒也大多黑瘦,既不威武,也称不上雄壮。 严格来说,他的战术演练也不错,进步有序,攻守转换流畅自如。可惜对手太强劲了。他有的,别人都有。他没有的,别人还有。 就连他那一手绝妙的箭术都没能发挥出应有的光芒。 善射的人很多,赵云、黄忠的射艺都不逊色于他。 他很沮丧,熟悉他的刘备、关羽也为他感到惋惜。 不出意外的话,这次演习,他是表现最差的那一个。蒯越指挥的荆州兵的能力和他差不多,但蒯越有钱,荆州的军容整齐,看起来更威武。 其实看到女骑的表现之后,他就有了心理准备。 如果连女骑的实力都这么强,其他各部就算逊色一些,也不会弱到哪儿去。亏得作为州郡兵,他的出场次序靠前。要是等各部演习之后再上场,他怀疑自己还有没有勇气行动。 演习结束之后,他就坐在马背上,站在阵前,观看其他各部依次演习,下意识地的分析长短得失,如果自己遇到这样的对手,又该如何应付。 虽然结果很伤自尊——除非是在他熟悉的山地作战,否则全无取胜的机会——但他还是看得很认真。 这是大汉中兴以来,朝廷掌握的武力第一次全方位展示,值得一看。 抛开可能垫底的尴尬不谈,太史慈觉得受益匪浅。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作为一个优秀的将领,他看出的东西远比普通人多。 给他感受最深的,就是将士们的积极性不同。 不仅是禁军,抚军大将军韩遂、徐州牧刘备的部下给人印象最深的不是衣甲、武器,甚至不是队列或者战术动作,而是他们全力以赴的态度。 他们不像是在演习,更像是在战斗,眼中是与对手不死不休的决绝。 这不是训练能训练得出来的。 太史慈不熟悉韩遂,但他熟悉刘备。 这不是他印象中的刘备能有的水平,却能解释为什么刘备能够面对袁绍的十万大军,守住彭城。 如果他的部下有一半是这样的精锐,别说袁绍有十万大军,就算有现多的兵力,也无法攻破彭城。 除非袁绍的那十万大军也是如此骁勇善战。 或许原因是……度田? 能够让这么多将士不惜生死的,只有土地了。 说来也巧,这次表现最差的几部人马恰好都是没有推行度田的荆州、扬州,豫州干脆就没派人来。表现最好的则是事实上已经推行度田的凉州,其次就是河东、关中所在的司隶。 恍惚之间,太史慈明白了一点什么。 —— 大阅很成功。 百姓看得很过瘾,刘协也很满意。 虽说水平参差不齐,但总的来说,参与大阅的诸将战斗意志还是很旺盛的,都拿出了应有的水平。 就连不可能加入禁军的刘备、蒯越比之刚到时都有了明显的提升,说明他们这段时间真的花了心思训练。 大阅结束之后的庆功宴上,刘协正式宣布,现在的北军五校将进行增兵扩建,除了兵力将增加到四万以上外,还将从各地挑选优秀的将担任校尉、假校尉及长史等官职。 除去现有的步兵营、射声营,总共需要各级将领近二十人。 挑选的办法由推荐和考核并举,也可以自荐。 原则上不限于参加大阅的将领,但在场的诸位显然有近水楼台的优势,不妨踊跃报名。 话音未落,席上的气氛就热烈起来,不少人交头接耳,更多的人则将目光转向了北军中候士孙瑞。 除了北军八校依然由北军中候指挥之外,不少人都听说了,不出意外的话,士孙瑞将是下一任太尉的人选。这次进攻冀州就是士孙瑞立功的机会。 很显然,士孙瑞的态度有相当的份量。 感受到众人热烈的目光,士孙瑞有些尴尬。 他知道这些人为什么看他,但他更清楚,谁能入选八校,最后还要由天子来决定,他的影响力其实非常有限。 如果不自量力强出头,结果很可能就像是对臧洪的任命一样。 他反对,但天子坚持,最后还是要听天子的。 韩遂的心情不太好。 在这样的场合,他的官职明明比士孙瑞高,却被众人无视了。 太史慈的心情也不太好。 他来得最晚,与在座的人也几乎没什么瓜葛,能推荐他的只有刘备。但刘备显然还有更想推荐的人:关羽。 他似乎只有毛遂自荐了。 就在太史慈考虑要不要搏一搏时,刘备起身离席,拱手道:“陛下,臣备冒昧,想举荐一个人才。” 众人立刻安静下来,目光投向刘备,看他要推荐谁。 关羽抚着胡须,微眯凤目,心情有些激动。 刘协微微颌首,笑道:“卿想举荐的是谁?” 刘备转身来到太史慈的面前,示意太史慈起身出列。 太史慈措手不及,有些手忙脚乱,险些打翻了案几。他迅速镇静下来,感激地看了刘备一眼,起身离席,向天子行礼,又不安地看向关羽。 关羽眼中露出一丝惊讶,随即又笑了。见太史慈看过去,挑起大拇指,轻轻晃了晃。 太史慈松了一口气。 席中有人笑了起来,显然觉得刘备这个推荐不太靠谱。虽然没有排名,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太史慈演习的表现就算不是最差的那一个,也是垫底的两三人之一。 刘备充耳不闻,大声说道:“东莱太史慈,年三十有四。文武兼备,智勇双全。少仕州郡,长而随扬州刺史刘繇渡江,颇有战功。臣以为,豫章太守非其所长,可任一校之尉,随陛下征战。” 刘协入酒杯,微微一笑。“卿言是否过当?太史慈虽射艺绝伦,但其部丹阳兵表现却算不得上佳。” 不少人点头赞同。 刘备不紧不慢,拱手道:“陛下,丹阳兵的表现的确不够优异,但这不是太史慈的能力不足,而是形势使然。人人都以为丹阳兵是天下精锐,臣初到中原时,也曾有如此看法,现在却以为不然。丹阳兵虽悍勇,但军纪极差,不足以称精锐。” 他环顾四周,微微一笑。“备敢言,使诸君易地而处,未必能胜过太史慈。而使太史慈领朝廷之兵,则其表现当在三甲以内。” 话音未落,关羽起身拱手。 “陛下,臣附议。臣曾与太史慈共事,深知其能,愿荐其为一校之尉,供陛下斟酌。” 第849章 扩军备战 刘备推荐太史慈,怀疑的人不少。 但关羽发声,支持刘备的意见,说服力明显强多了。 原因也很简单,关羽的实力有目共睹。 他不仅在校阅中有上佳表现,更有阵斩袁绍大将文丑的传奇战绩在手。 临阵斩将绝非易事,关羽以少量骑兵突袭冀州,逼得袁绍不得不撤兵,解徐州之围,已经成了经典战例之一。 很多人都不喜欢关羽的傲气,但不得不承认关羽的实力。 更何况,以关羽的傲气,不太可能是看在刘备的面子上推荐太史慈,只能是太史慈实力过人,强大到能让关羽欣赏。 这时候再怀疑太史慈的实力,就是怀疑关羽的眼光,就要有迎接关羽挑战的心理准备。 对这些将领来说,官职高低固然是必须考虑的因素,但实力才是根本。没有实力,只想凭着官职压人,是很难让人心服口服的。 刘协看看四周,确认无人反对,便将太史慈纳入候选名单。 刘备的推荐成功,其他也不甘落后,纷纷发表意见。 一会儿功夫,候选名单上就有了四十几个名字。 在座的将领中,除了几个肯定不会入选的人,几乎都在名单上。 蒯越也得到了推荐。知道天子已经许了他魏郡太守的人并不多。再说了,现在只是推荐,并非最终任命,有人推荐也是面子。 他又不是韩遂、士孙瑞,肯定不会入职八校。 推荐人选之外,刘协又提出了改造北军的计划。 之前的北军不管是八校还是五校,其实只有三个兵种:骑兵、步卒,弓弩手。 除了扩充兵力外,他还想对兵种进行一些调整,增加车兵和楼船兵。 车兵并不是指驾着战车冲杀——当然也可以包括这些——而是指以车为主要战斗手段的兵种,包括以战车结阵、扎营,甚至是铺路搭桥这样的技术兵种。 简单点说,就是后世所谓的工兵。 工兵一直都有,便不够专业化。 除了因循守例之外,技术提升有限,不足以单列一个兵种也是重要的原因之一。这些任务谁都能做,谁做都差不多,自然没必要单独设置,其任务一般由辎重营承担。 但现在情况不同了,技术提升速度加快,铺路架桥也需要更加专业的技术、工具和技能,也就需要更专业的人。 设战车营,就是将这些专业人才和工具集中起来,以期提高效率,增强战斗力。 至于楼船兵,那就更好理解了,就是水师。 水师一直有,但不占重要地位,是因为在中原作战,水师的作用有限。如今战场扩展到大江以南,水师的重要性日益增加,有必要将水师列入北军编制。 北军不是地方军,但会有征战四方的任务。设立楼船营,维持正常训练,有利于增强北军的水战能力,不至于全部依赖地方水师。 诸将很兴奋。 对他们来说,天子设立楼船营还有另外一重意义。 改建后的北军不会一直驻守在京师,而是将和设立之初一样担任起征战四方的责任,是真正的主力。 北军除了拱卫京师之外,原本就有这样的责任。只是太平日久,朝廷耽于安逸,北军成了权贵们安置亲近的所在,征战的作用日减,原本的主力渐渐就成了摆设。 真正有志于沙场建功的人通常不会考虑北军,而是去边军。 在边军面前,北军就是一群废物,就连京师政变都要借助边军的力量。先是阉党如此,后来朝臣也是如此,最后酿成了董卓乱政的大祸。 对朝廷来说,这显然不是合理的选择。 改建北军,也就意味着天子要一扫朝廷的文弱之气,要重振武备,将兵权控制在手中,避免边军坐大,腹地空虚这样的事重演。 这件事是个大事,不是酒席间一两句话就能解决的。 刘协公布这个消息,也是希望所有人有个心理准备,献计献策,一起完成这个改革,然后带着新建的北军奔赴战场。 虽然最终谁能入职八校还没确定,但所有人都能感受到天子的雄心壮志,以及对他们的信任。 这让他们很兴奋。 尤其是刘备、太史慈这些刚从地方州郡赶来的将领。 朝廷什么时候征询过他们这些武夫的意见?都是朝廷做决定,他们执行。 看到此情此景,杨奉、杨定等人突然有了自豪感。 一群土鳖,这有什么好稀奇的。当初陛下能取得华阴之战的胜利,就是因为和我们一起商量,群策群力,这才以弱胜强,打败了不可一世的李傕,奠定了大汉中兴的基础。 —— 庆功宴结束,诸将告退。 刘协留下了韩遂,重新布茶。 马云禄亲自动手,为刘协、韩遂摆上茶具,煮上茶。 韩遂受宠若惊,连称不敢。虽说马云禄是他的晚辈,如今身份却不同,就连马腾到此也不敢安坐如堵,接受马云禄的服侍。 “韩公,这里没有外人,我和你说几句体己话。”刘协说道。“就让她侍候着。女骑刚建的时候,她和令爱也是像姊妹一样的。” 韩遂连称不敢。 把马云禄当女儿辈没问题,可马云禄现在是贵人,他总不能把天子也当子侄看。 “北军改建的事,你怎么看?” 刘协开门见山,提出了自己的问题。 韩遂很纠结。 安排天子的计划,改建后的北军至少有四万人。如果还由士孙瑞担任北军中侯,士孙瑞就控制了这次征讨冀州的三成兵力,与自己旗鼓相当。 如果再考虑到幽燕都护荀攸麾下的两万精骑,这一战至少有三个实力接近的大将,他想争夺主攻的机会越来越少。 但北军属天子禁军,天子扩充北军名正言顺,他这个抚军大将军根本没有反对的理由,除非他有不臣之心。 就知道这么客气肯定有原因,这句话该怎么回? 韩遂想了很久,才不紧不慢地说道:“陛下将来要还都洛阳吗?” “怎么说?” “洛阳无险可守,民风又弱,的确需要更强大的北军才能守住八关,拱卫京师。若是定都长安,有地利可用,又有百姓可以随时征召,其实并不需要养这么多兵。毕竟,养兵也是要花钱的。” 刘协笑笑。 这老狐狸,变着法试探,就是不正面回答问题。 既然如此,那我就单刀直入。 “韩公应该听说了,此战之后,士孙瑞有了功劳,将来会接任太尉。” 韩遂嘴里发苦。原本还有一线希望,听天子这么一说,这事就没什么挽回的余地了。 “臣……的确听说了。” “那韩公以为,谁来接掌北军为好?”刘协笑眯眯地看着韩遂。 韩遂一愣,随即心跳加速。 他咽了一口唾沫,艰难地说道:“北军是禁军主力,拱卫京师,自然当由陛下信任的大将统领。” 刘协点点头。“韩公有意吗?” 第850章 人尽其材(玄清竹打赏加更) 韩遂的额头沁出了一层汗珠。 这个选择很难。 能够掌握北军自然好。 在可预期的时间内,天下太平,他这个抚军大将军将再无用武之地,要么解甲归田,要么入朝做个闲职。 但这些都非他所愿,他觉得自己还没老,还想再战斗几年,实现自己的梦想。 如果能指挥北军,这样的机会不会少。 从那些校尉候选人就可以想象新建的北军是一支何等强悍的精锐,指挥这样的军队作战,何敌不克? 问题是北军中候只是六百石的小官。就算将来天子会调整,也不会高到哪儿去。以他抚军大将军的身份出行北军中候,等于变相降职。 天子会不会是故意的? 转瞬之间,韩遂就想到了很多,越想越不安。 我最近犯错了吗? 看天子的态度,不像啊。 刘协看着韩遂,也不着急,静静地等待着。 韩遂号称九曲黄河,心眼多、城府深是出了名的,遇事难免会多想一些,他也正好趁此机会探探韩遂的底。 这次进攻冀州,看似胜劵在握,但潜大的危机也不少。 危险不是来自对手——审配、田丰已成瓮中之鳖,掀不起什么风浪——而是来自内部。 士孙瑞与韩遂两个老将争锋,再加上荀攸、刘备这样的中生代方面重将,以及一批刚刚正式进入朝廷主力的新生代将领,大公无私、精诚团结显然太理想化了,明争暗斗才正常。 竞争不可避免,但一定要控制好烈度,否则就成了内讧。 让骠骑将军坐镇荆州,而不是率部赶来洛阳,就是不希望他们争得太厉害,被其他人钻了空子。 既然确定了士孙瑞是主将,就要给韩遂一个希望,免得他走极端。 韩遂权衡了很久,最后咬咬牙,做出了决定,躬身领命。 “陛下不嫌臣老悖,臣愿为陛下走马。” 只要陛下你愿意,让我干啥都行。别说是北军中候,就算是让我骑着马去送信,我都愿意。 刘协不禁莞尔,伸手递过来一杯茶。“有韩公相助,大事可成。来,喝茶,我还有些事要请教呢。” “老臣岂敢。”韩遂如释重负,双手接过茶,浅浅地呷了一口茶。“好茶,微苦而不涩,又有余味无穷。” 刘协转头对马云禄说道:“回头给韩公带上一些。” 马云禄含笑道:“唯。” 韩遂连忙谦虚了几句,这才谢了恩,重新坐定,静候刘协吩咐。 刘协和他讲了几件事。 第一件就是扩充北军的兵源。 这次大阅,除了韩遂、刘备等人部下外,能够纳入北军的州郡精锐只有一万多人,加上之前五校的兵力,总共两万出头。 要达到预期的四五万人,至少还要扩充一半。 刘协计划从韩遂的部下中选一些。 韩遂的部下以西凉人为主,原本精练,又有黄猗、姜冏等第一期讲武堂肄业生的协助,这两年的进步有目共睹,作战能力和军纪都为诸军之首。 这次演习,韩遂的部下表现不错,除禁军之外,仅在徐晃所部之后。 当然,这是之后的事。在平定冀州之前,这些人还在韩遂麾下。将来要调什么人进入北军,也要看这次征讨冀州的战功而定。 北军只要真正的精锐。 韩遂欣然从命。 既然将来他都要转入北军,将他的部下转一部分入北军,既能增强北军实力,又方便他以后接管北军,两全其美。 刘协说的第二件事,就是北军轮训。 作为禁军主力,北军不仅需要精良的装备和严格的训练,更要有实战的机会。如果一直驻守在京师,时间久了,必然荒废。 天下未平时,实战的机会不缺。太平以后呢,就不好说了。 即使是战时,也有路途遥远,能否及时增援的问题。 所以刘协想未雨绸缪,在制度上进行安排。 他打算将北军分为内外两部。内军守京师,外军守边,定时轮换。 初步计划,内军四到五万,外军八到十万,总兵力控制在十五万以内,以免朝廷无法负担军费。 有了这十五万精锐作为主力,保证随时有五到十万的机动兵力可用,应该可以对付疆域以内的绝大部分战事。 刘协轻声笑道:“当然,这是更远的规划,眼下还只有韩公知道。” 韩遂心跳加速,热血上涌。 如果真如刘协所说,北军的规模就不是四五万人,而是十五万人。这个北军中候与大将军的区别只于在州郡的地方兵。 他明白了刘协的意思。 刘协答应要将兵权交还给太尉,但那只是地方的兵权,禁军还是要控制在手中的。为了能保证禁军为天子所用,就必须将这部分兵权从太尉府分离出来,另设重将。 为了控制兵权,天子可真是费尽了心机。 士孙瑞等人肯定不同意,所以天子现在不能说,只和他一个人商量。 蒙天子如此信任,他韩遂除了全力支持,还能说什么呢? 激动之余,他提了两个建议。 一是州郡依然推行兵役制,适龄男子——以后或许还可以加上女子——都要服兵役,至少要接受一年的军事训练,以后每年只在农闲时进行训练。州郡从这些人中挑选兵源,在本地驻防,为期两年。 二是从州郡兵中挑选精锐,加入北军,并转为常备兵。 常备兵不务生产,平时训练,战时作战,最长可以持续到五十岁退役,将领的年龄则适当放宽。 如此,可以保证这十五万北军是最精锐的力量。 刘协对韩遂的积极态度满意,却不满足,希望韩遂回去再想想。反正还有时间,不必急于一时。现在构思越充分,将来推行就越顺利。 韩遂深以为然,带着马云禄准备好的茶,躬身而退。 刘协起身,准备送送韩遂。 韩遂感激不尽,再三恳请刘协止步。刘协最后只象征性地走了几步,将韩遂送到门槛外就停住了,他本人甚至没有跨出门槛。 即使如此,已经足以让韩遂心潮澎湃,如沐春风。 看着韩遂脚步轻快地走了,刘协嘴角轻挑。 马云禄走了过来,站在刘协身边,看着韩遂的背影消失在门外,笑道:“他好像年轻了十岁。” 刘协转头看了马云禄一眼,挽起她的手。“人尽其材,物尽其用。他也算是凉州老一辈人不多见的俊杰,不让他鞠躬尽瘁,蜡烛成灰,岂不可惜?” “他运气好,遇到了陛下,年近花甲还有机会将功赎罪,一展宏图。”马云禄幽幽一声叹息。“若是其他人也能有这样的运气,那该多好。” 刘协想了想。“你说的是董卓么?” 马云禄点点头。“还有阎忠。” 第851章 生逢其时 韩遂回到自己的大帐,还没入座,就发出兴奋的大笑声。 闻讯赶来的韩银一看,满心欢喜,连忙上前问道。 “阿翁,天子答应了?” 他也在北军八校的候选人名单之中,这次天子召韩遂去,他希望韩遂能当面向天子推荐。以韩遂的面子,成功的可能性极大。 韩遂瞥了韩银一眼,笑骂道:“没出息的竖子,一个北军校尉就让你紧张成这样?”他将手中的茶叶包递了过去。“煮茶,听老子慢慢说。” 韩银接过那个看起来很简朴的茶叶包,皱了皱眉。“这是谁送的,这么简易,怕不是什么好茶。” 话音未落,韩遂眼睛一瞪,抬手就是一个大耳光。 韩银被打懵了,愤怒而不解地看着韩遂。 韩遂冷笑道:“竖子,管好你这张嘴。这是天子送我的好茶,马贵人亲手包的。” 韩银倒吸一口冷气,看着手中的茶叶包,越想越委屈。 天子这也太随性了,赐给大臣的茶叶随便用纸包一下就行了? “天子是圣人,是率性由心,不役于物的真人。”韩遂挥挥手,示意韩银不要愣着,赶紧去煮茶。他脱了外衣,挂在衣阑上,盘腿坐在火塘边,伸手去烤火。 韩银跟随韩遂多年,一见韩遂这副神情,不敢怠慢,一面吩咐亲卫守好大帐,别让闲人出入,一边亲自拨火煮茶,准备听韩遂细说详情。 这是他们父子之间才能说的话,不能让别人听见。 韩银准备好了,这才在韩遂面前坐下。 韩遂眼中带笑,说起了他面见天子的经过。 听到韩遂答应出任北军中候时,韩银忍不住问了一句。“阿翁,你怎么知道天子不是要降你的职?” “你以为天子是你,行事如此荒唐,全无章法?”韩遂瞪了韩银一眼,有点恨铁不成钢。 这么愚蠢的话,是一个正常人问得出来的么? 韩银从小到大,被韩遂骂得多了,也不在乎,只是看着韩遂,等他的解释。 韩遂抱拳膝盖,回想着当时的情景,庆幸自己做出了正确选择的同时,又有些后怕。 当时但凡有一点失误,结果恐怕就是另外一个局面。 实际上,最后让他决定接受天子邀约的原因只有一个:天子对他的称呼。 在此之前,天子私下里一直称他为韩卿,而不是像称呼杨彪、贾诩为杨公、贾公,明明他的年龄比杨彪、贾诩更大。 但今天天子称他韩公。 冲着这一声“韩公”,就算真受了委屈,降了职,他也认了。 比起天子的信任和亲近,官职的高低有时候并没有那么重要。就像贾诩,之前他的官职只是侍中,可是谁能说他不是天子的心腹? 由侍中到太尉,只不过一句话的事。 如果他也能像贾诩、杨彪一样成为天子心腹,又何必担心官职呢。 只是这样的心思不能对外人说,哪怕这个人是他的亲儿子。 韩银不是阎行或者成公英,脑子不够好使,嘴也不够严,有些话不能对他说得太明白。 韩遂只是向韩银转述了天子将在冀州之战后将他的部下并入北军的计划,让韩银暂时不要考虑成为北军八校尉了。好好作战,打出威风,打出格局,不要坏了天子的事,将来整个北军都是我们父子的。 韩银虽然有些失望,最后还是接受了。 如果韩遂主掌北军,他再做校尉的确不太合适。 —— 经过多次讨论,扩建北军成为决议,八校尉的人选也基本确定。 除步兵校尉魏杰、射声校尉沮俊官居原职之外,其他三个骑兵校尉因能力一般,又无战绩可言,被调转他职。 有五人被任命为新校尉。 徐晃为中垒校尉,统领以甲士为核心的重步兵。 关羽为屯骑校尉,统领以甲骑为核心的重骑兵。 臧洪为胡骑校尉,统领以鲜卑、乌桓、匈奴人为主的轻骑兵。 鲜于辅为长水校尉,统领以幽州突骑为主的突击骑兵。 娄圭为楼船校尉,统领水师。 新设的轻车营暂时还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担任校尉,由北军中候士孙瑞暂时代理。 此外,各校除校尉之外,又各有假校尉一人,长史一人。 其中太史慈任射声假校尉,黄忠任楼船假校尉,田豫任长水假校尉,郭淮任轻车长史。 仅从数量来看,河东人无疑是最大的赢家,徐晃、关羽皆名列校尉,再一次证明了天子虽然一直没回河东,河东的重要性却不减。 最幸运的却是太史慈。 虽然有刘备、关羽的推荐,但他人脉单薄,而八校的争夺又很激烈,他未必有机会梦想成真。 就连出任射声假校尉,都是他没想到的事。 射声校尉沮俊不是武人,只是因为老臣的身份,加上之前华阴之战时的战功,不宜将他罢免。但冀州之战后,不出意外的话,他将因功升迁,腾出来的校尉空缺自然由太史慈接替。 虽然多了些曲折,太史慈却心满意足,也对刘备、关羽感激莫名。 确认了消息之后,太史慈就赶到刘备的大营,向刘备致谢。 得知太史慈被任命为射声营假校尉,刘备也很高兴,设宴为太史慈贺喜。 但他不接受太史慈的感谢。 他对太史慈说,你能出任射声营假校尉,我虽然有首倡之功,却不是最重要的那个人。比起我,关羽的作用更大。 但关羽也没有这么大的影响力。 八校尉看似由个人能力而定,实际上牵涉到的利益甚广,甚至要考虑到各州之间的平衡。你看娄圭代表了荆州,臧洪代表了徐州,便是明证。 你是青州人,但青州到目前为止,实际上还没真正纳入朝廷辖区,朝廷连刺史都还没任命。 能让你出任射所假校尉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天子。 刘备最后对太史慈说,你之前遇到的上官不是背信弃义,利用你却不保护你,就是眼高于顶,用你却不看重你,才磋砣至今。现在遇到了天子,你的机会就来了。好好干,将来一定能封侯。 你要谢,就去谢天子。 太史慈想了一会,最后说,我会谢天子,但不是现在,而是等攻破邺城之后,用战功证明他没有看错人。 “丈夫生世,当带七尺之剑,以升天子之阶。岂能红口白牙,空手言谢。” 第852章 近乡情怯 北军整改方案确定,随即进行兵员补充,并展开训练。 为了方便整合,士孙瑞很快就带着挑选出的将士北上,赶赴太原,与留守的步兵营、射声营汇合,一起东进。 刘表去送士孙瑞,两人在小平津握手道别。 士孙瑞对刘表说,你可以跟着天子东进,一路上多看看,自然能明白天子新政的高明之处。有了真切的感悟,你写出来的文章才能说服别人。 否则就是一堆废话,连自己都不相信。 刘表深表赞同的同时,又有些担心。万一我迟迟写不出文章,天子没耐心了,那怎么办? 士孙瑞深深地看了刘表一眼,无声而笑。 他知道刘表在担心什么。 刘表年近六十,做不做官的不重要,刘琦、刘琮兄弟却耽误不得。一个家族能不能持续兴盛,关键就看子孙有没有出息。 “景升,你要是不放心,可以让伯玉先跟着我。北军刚刚调整完,还有不少空缺。校尉、假校尉、长史之类不敢说,安排个其他官职,我还是可以做到的。” 士孙瑞顿了顿,又道:“我给本初送了信,也是这么说的。” 刘表看了士孙瑞两眼,露出一丝释然的浅笑。 士孙瑞的面子就是大,连袁绍的儿子都敢护。 不过话又说回来,天子想拦也拦不过来。天下官员还是以士大夫居多,朝廷管得再严也不可能面面俱到。与其搞得针锋相对,互相隐瞒,不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一点,他深有体会。 在荆州时,他也曾有同样的无奈。 “多谢君荣的好意。只是犬子与刘玄德有约,不能食言。” 士孙瑞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刘备身边人少,刘琦有更多的出头机会,自然比入北军更佳。 “就此别过。”士孙瑞拱拱手。“希望能早日读到你的高论。” 刘表哈哈一笑,拱手告别。“谨祝君荣一路顺风,马到功成。” —— 袁绍抬起手,轻轻的敲了敲车壁。 跟在车旁的袁谭连忙附身过去,将车窗拉开一条缝。 “阿翁?” 袁绍睁开眼睛,目光渐渐聚拢。“到哪儿了?” 袁谭抬头看了一眼四周。“已经进了汝阳界,再有十几里就到家了。阿翁若是累了,不妨休息一下,卧雪亭就在前面。” “卧雪亭啊。”袁绍沉吟了片刻,点点头,算是答应了。 袁氏四世三公,为大汉第一流的世家,始祖袁安的事迹自然广为流传,卧雪的故事更是如此。天下乡亭中以卧雪为名的很多,汝阳也有一个。 回到阔别二十余年的家乡,在卧雪亭歇歇脚,或许不是坏事。 马车又向前走了里余,便到了卧雪亭。马车停住,袁谭亲自抱起袁绍下车,准备到亭中休息片刻。 “就在外面。”袁绍突然说道。 袁谭愣了一下,却还是照办,命人在亭外设了挡风的帷幕和案几,又垫上厚厚的软垫,这才将袁绍抱了过去。 袁绍靠着案几,正对着卧雪亭,看着门上匾额中两个端庄的隶书,一时感慨。 如果他记得不错的话,这两个字应该是蔡邕手书。 汝南袁氏与陈留蔡氏是世交,袁氏有人去世,常由蔡邕编撰碑文甚至书丹。只可惜,蔡邕被王允杀了,没办法再给他写碑文了。 多年以来,袁绍第一次觉得王允杀蔡邕有些鲁莽。 一个书生而已,何必搞得满城风雨,留着又何妨? 盯着“卧雪”二字看了一会儿,袁绍的有些累了,闭上眼睛。 但他的心情却平静了许多,仿佛从袁安卧雪的故事中得到了抚慰。 袁谭拱手站在一旁,神情肃穆。 郭图站在不远处,抬头看着远处,神情有些萧索。 逢纪、荀谌都没有跟来。荀谌回了家乡颍阴,逢纪说是去访友,具体访谁,不得而知。 袁绍知道这些,却没有问。 韩馥死后,荀谌就与他貌合神离。之所以跟着他回豫州,不过是天子不肯轻易接纳他。只是以荀氏的影响力,荀谌重新入仕是迟早的事,自然没必要一直跟着他。 逢纪也差不多,没有去路的只有郭图。 郭图曾遭天子折辱,不想再受委屈,所以跟着他来了汝南。虽然袁绍已经知道是郭图不经他同意,亲笔写了请罪疏,袁绍还是原谅了他。 事到如今,还有谁是不可原谅的呢。 真要计较起来,只怕连亲儿子袁谭都靠不住。 见袁绍闭目养神,袁谭蹑手蹑脚地走到郭图身边,使了个眼色,一起走到几十步开外。 “马上就到了。”袁谭轻声说道,神情不安。 郭图嗯了一声。 “会不会有意外?”袁谭又道,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帷幕。“阿翁病成这样,怕是受不住羞辱。” 郭图咂了咂嘴。“不会,我已经安排好了,不会惊动别人的。他现在应该不想见人,否则也不会留在亭外吹风了。” 袁谭眼神闪了闪,没吭声。 他也想到了袁绍不肯进亭的原因,只是没像郭图说得这么直白。 这一路走来,他们刻意与外人保持距离,就是不想引起别人的注意,以免刺激袁绍。 袁绍大概也清楚这一点,非常配合,极其低调。就像当年弃官奔丧,生怕被许劭批评,进汝南之前就遣散随从游侠一样。 郭图提前派人购置了一座偏僻的宅子,就在城外的袁氏茔附近。他们不用进城,可以直接入住,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有骑士从远处驰来,远远地就下了马,将坐骑系在道旁的树上,快步赶到郭图面前,躬身一拜。 “郭君,大事不好。” “怎么了?”郭图眉头一跳,语气有些惶急。 “袁术派人回乡,说是收回成命,同意袁公重归袁氏宗族。” 郭图大喜,与袁谭交换了一个眼神,异口同声的说道:“这是好事啊。” 骑士脸上却看不出一点喜色,反倒极其尴尬。 郭图迅速冷静下来。“还有什么事?” “他……”骑士咽了一口唾沫。“他让人刻了一块碑,就在文开公(袁成)的墓旁。” 郭图的脸色顿时煞白,随即又涨得通红。 不用骑士再说,他也猜得到了。 不用说,那块碑上肯定就是他代袁绍写的请罪疏。 第853章 鲜克有终 “当初就应该杀了他!”郭图一甩袖子,咬牙切齿地说道。 袁谭的神情也变得极为尴尬。 这不仅是因为他和袁术的关系,更是因为袁术这么搞会毁了他的前程。 一旦袁绍被气死,他至少要守丧三年。 三年之后,冀州早就平定了,他到哪儿去找立功的机会? 这叔叔果然是疯的。四十几岁的人了,还这么不可理喻。 袁谭心中恼怒,却无计可施,只能向郭图问计。 郭图无计,只能建议不让袁绍知道,直接去购置的小院,就当没这件事发生。 反正石碑没长脚,不会自己找上门。 休息几日,等袁绍身体略好,袁谭就立刻起身,应该能赶得上冀州的战事。 袁谭想来想去,似乎也只有这个办法可行。 郭图赶走了骑士,同时命令他们不要再报类似的消息,以免引起袁绍猜疑。 骑士领命而去,郭图与袁谭又商量了一些细节,转身回到袁绍面前。 “走。”闭目养神的袁绍缓缓睁开眼睛,轻声说道。 见袁绍神情无异,袁谭心中窃喜,应了一声,将袁绍抱回车上,又命人收起案几帷幕,重新起程。 马车缓缓前行。 经过汝水支流,即将赶往小院时,袁绍突然敲响车壁,叫来袁谭,吩咐道:“去祖茔。” 袁谭顿时变了脸色。“阿翁……” 袁绍眉头微皱。“我已经从洛阳躲到了汝阳,还要躲到什么时候?” 袁谭面色一僵,正要说话,郭图扯了扯他的袖子,转头对车夫说道:“去袁氏祖茔。” 车夫吆喝着,调转马头,向袁氏祖茔驶去。 袁绍没有关上车窗,他倚在车壁上,看着从车窗前掠过的风景,神情出奇的平静。 上一次回汝阳的情景历历在目,形势却已经截然不同。 那时候的他意气风发,一呼百应,山东士大夫唯他马首是瞻。回汝阳时兵强马壮,前来迎接的人成千上万。 现在,他已是落架的凤鸟,孤苦伶仃。随从寥寥,迎接的人更是一个也没有。 他又想起了袁氏老宅门阙上的乌鸦,嘴角不禁挑起一抹自嘲的浅笑。 瞻乌爰止,于谁之屋。 就知道这些名士说话不靠谱啊。 —— 新立的石碑很显眼,袁绍还没下车就看见了。 看守祖茔的袁氏族人没有阻拦,也没有上前行礼,只是远远地看着,眼中带着一丝怜悯。 他认识袁绍。 二十多年前,袁绍开始服母丧时,他就开始看守祖茔。袁绍的一举一动,有什么人来拜访,他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包括上次袁绍率军南下中原,回汝阳扫墓,却被袁术以家主之名开除宗籍时的失态。 他看着袁绍蛰伏养名,看着袁绍名扬天下,又看着袁绍身败名裂。 看着袁绍走来,他拱手双手,身体微躬,颌首致意。 正如袁绍当年服丧养名时一样。 袁绍停下脚步,看了他一眼,点点头,又缓缓走了过去。 来到高大的石碑前,袁绍挣脱了袁谭的手,一手扶着墓碑,一手抬起,遮住阳光。 冬日的阳光倾泻下来,照在石碑上,让每一个字看起来都是那么刺眼,他不得不用手遮着一些。 墓刻得很好,石料细腻坚实。书法上佳,刻工也很精细。一笔一画,仿佛是直接写上去的,气势生动。 “臣本纨绔,生于钟鼎之家,长于妇人之手。少不识耕种之苦、稼穑之累。长而读书,追慕前贤,羡其名高,以济世为念……” 袁绍轻声吟哦着,不禁笑了一声。 “公则,公路没有说错,这是你的文章。” 郭图站在一旁,脸色酱红。 来到碑前,他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袁术还真是做事做绝,直接将他的名字刻在了上面。袁绍显然也看到了,当然也可能是早就猜到了。但看到文章之前,他一直没提过。 这块碑树在这里,袁绍固然身败名裂,他也脱不了干系。 袁绍接着读了下去,一桩桩,一件件,写在碑上,浮现在眼前。 郭图写得很克制,并没有将他做过的事都写出来,但每一个字都是抽在他身上的鞭子,都在揭开他盛名下不堪的虚伪,让他体无完肤。 虽然用手遮着阳光,袁绍还是泪流满面。 他没能读完碑文,眼前便一片漆黑,天旋地转,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溅在碑上,染红了新刻的字。 袁谭大惊,连忙扑过来,抱住袁绍。 袁绍勉力站起,用力推开袁谭,大声嘶吼道:“苍天,既然汉家天命未绝,又何必降谶纬乱世,误我害我?既然无意眷顾,又何必使我承宗族之命,天下之望?” 他泪如雨下,状若癫狂。头上的幅巾滑落,花白而稀疏的头发散开,衣服也敞开了,露出干瘪的胸膛。 他指天喝地,不停地嘶吼着,痛骂着,血从嘴角飞洒出来,溅得到处都是。他的声音含糊不清,语气却越发激烈,仿佛面对生死仇敌,不死不休。 袁谭惊惶失措,郭图面色煞白,一动不动。 他随袁绍日久,从袁绍那吐字不清的喝斥中听出了几个熟悉的字眼。 名士,党人,天命,袁氏。 误我,误我。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这里面偏偏没有朝廷,没有天子。 是因为我的文章里没提到朝廷,没提到天子吗? 可是我的文章里也没提天命,没提袁氏啊。 就在郭图疑惑不解的时候,袁绍突然大叫一声,弯下腰,向石碑猛冲过去。 “呯!”一声闷响,袁绍撞在了石碑上,鲜血迸溅。 袁谭大惊失色,扑了过去,将袁绍抱在怀中。 袁绍的额头撞开了个大口子,鲜血从里面涌了出来,染红了袁绍的脸,又染红了袁谭的手。 “阿翁——”袁谭惊叫,泪流满面。 “显思,远离党人。”袁绍的情绪忽然变得极为冷静,声音也变得清晰。他一把抓住袁谭的手,两眼瞪得溜圆,死死的盯着袁谭的眼睛。“记住,他们……成事不足,败事……有……” 袁谭愕然,看着袁绍眼中的神采迅速散去,看着袁绍的头无力的垂下,一双无神的眼睛,不甘地看着苍天。 “郭公,郭公……”袁谭连声喝喊。 郭图一动不动,仰头看着石碑,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同心之言,其臭如兰。也许,这就是天意。” 第854章 洛阳残烟 建安五年春正月,刘协“第一次”走进了洛阳城。 他在平乐观驻军月余,一直没有进城。 直到大阅结束,诸军整训完毕,他将率领大军东进,征讨冀州,才突然决定要进城看看。 随从不多,除了散骑、女骑之外,只有抚军大将军韩遂等人。 刘表意外的收到了口谕,随驾而行。 接到口谕后,他立刻换上衣服,跳上马,跟着传诏的骑士进了城。 到洛阳月余,他已经习惯了骑马,也准备了一匹温顺的坐骑。只要不长时间急行,也可以应付得来了。 见到天子时,天子在两宫西侧的铜驼街。 曾经繁华若市的铜驼街如今荆棘满地,就连曾被人摸得发亮的铜驼也隐隐生了铜锈,黯淡无关。街道两侧的里墙、宅第大多倾颓,残存的墙壁上既有黑色的烧痕,也有暗红的血迹。 有不知名的鸟儿站在两侧的树梢上,好奇地看着这些人,却一点也不害怕。 看到此情此景,刘表也不禁黯然。 这也是他第一次亲眼目睹洛阳城的凄凉。 董卓撤离洛阳时,他早就到了荆州,正在蒯越、蔡瑁的协助下,雄心勃勃的整顿荆州。听到洛阳被焚毁的消息时,他也非常伤感。 但若非亲眼所见,这些伤感总是缺一些真挚。 “刘卿当年在洛阳时,住在哪里?在城中么?”刘协轻声问道。 刘表转头四顾,抬起手,用马鞭指了指东方。 “臣第一次来洛阳时,就住有先师的家中,是一区很小的宅子,就在旄门内。” 刘协点了点头。 旄门是洛阳城东南角的一个门,很偏远,住在那里的大多是普通百姓,极少达官贵人。 达官贵人都在两宫附近,一是上朝方便,二是离公府寺署近,上下班也方便,平时走动起来也方便。 王畅为人节俭,倒不是虚词。 但刘表显然没有继承到这一点优秀品质。 “后来呢?” “后来……”刘表有些赧然。“后来住过很多地方,一时也记不清楚。” “记不清了?” “是……是的。” “随驾文武中,你年纪较长,又是见过洛阳城旧日风光的人之一。此情此景,想必感慨良多?” “是,臣……百感交集,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朕想委托你一件事。” 刘表一愣,不安地看向天子。“请陛下吩咐。” “你带几个人,将此情此景描绘成图卷。”刘协举起马鞭,四处指了指。“然后再辨别清楚,哪里曾是何人的住宅,一一注明,将来刻成书,留与后人,以为诫鉴。” 他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如此大城,付之一炬,百姓流离失所,伤亡以百万计,总要留下点教训,使后人行事不复如此孟浪。” “是,是。”刘表尴尬地应道。 当初决定召州郡兵入京的是袁绍,但他们也不能说一点责任没有,尤其是在召董卓入京这件事上。 与丁原等人不同,董卓很早就露出桀骜不驯的征兆,存在失控的可能。中平五年,孝灵皇帝欲夺董卓兵权,征其为少府,被董卓拒绝。中平六年,孝灵皇帝退而求其次,转董卓为并州牧,再次被董卓拒绝,不臣之相已经昭然。 但袁绍自以为董卓是袁氏故吏,不敢违抗他的命令,又有较强的战力,可为强援,力排众议,邀董卓入京。 后来的结果证明,袁绍这一着错得离谱,不仅毁了大汉,毁了洛阳,也毁了袁氏及党人多年的梦想。 如果不是董卓,又哪来那么多曲折? “袁氏故宅在哪里?” 刘表心神俱乱,也没多想,随手一指。 “走,去看看。”刘协拨转马前,向刘表所指的方向轻驰而去。 刘表一惊,这才反应过来,后悔却已经迟了。 他暗自叫苦,却不得不踢马跟了上去,心思急转,想着说辞。 袁氏宅第逾制,就算被烧过,也不可能烧得干干净净,必然会留下一些痕迹。 比如门前的三出阙,那可是石头的。 —— “啧啧……”刘协咂了咂嘴,毫不掩饰脸上的嘲讽之意。 袁氏大宅的破损很严重,可以想象遭劫时的情景,不知道有多少人从这些门进进出出,带进去的是刀和火,带出来的是钱和珍宝。 随着袁氏五十余口被斩于长安市,袁氏积累了几代人的财富灰飞烟灭。 应该说,袁氏是幸运的。 如果不是他这个穿越者,袁氏会比现在更惨。 不仅袁绍会呕血而死,袁术也一样死得其所,其子女只能寄人篱下,夹着尾巴做人。 袁氏对大汉不忠,大汉却对袁氏不薄。 “民宅就从袁氏老宅画起。”刘协说道,看向刘表的眼神中多了几分寒意。 刘表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战,连连点头。 “还有,桓灵之世为公卿者,或者虽然位不至公卿,但名声甚着的党人、名士、士大夫,他们的家宅都要绘成图卷,并加以说明,使后人读史时能按图索骥,一目了然……” 刘协一口气提了几条意见,刘表唯唯诺诺,不敢反驳,额头的冷汗一层接着一层,内衣更是湿透,粘在身上。 “听说你子女不少,想留哪个在身边侍候?” 刘表一惊,回过神来,连忙说道:“三子刘修尚幼,又好文学,或许可以助臣一臂之力。” “行,那就让刘琮为童子郎。” “唯。”刘表嘴里发苦,却只能躬身领命。 天子只说让次子刘琮为童子郎,根本不提已经成年的刘琦,显然是对他不满,以这种方式进行敲打。 已经成年的都不要,只要一个还没成年的少年。刘琮心性未成,跟着天子几年,不可避免地会受天子影响,与他这个做父亲的殊道而行。 至于他自己,这辈子大概就剩下一件事:带人绘制洛阳图卷,同时自我反省。 一想到今后几年、十几年都要浪费在这残垣断壁之间,看野雉狐鼠出没,听孤魂野鬼夜哭,刘表就不寒而栗,后背凉嗖嗖的。 这时,有骑士从远处奔来。 有侍郎迎了过去,取过一份文书,又回到刘协面前。 刘协看完文书,转头看看刘表,淡淡地说了一句。 “袁绍死了。”他顿了顿,又道:“自绝。” 第855章 兔死狐悲(大雄打赏加更) 目送天子一行轻驰而去,刘表下了马,在袁氏旧宅前的台阶上坐下,看着屹立的三出阙,心情有些复杂,鼻子也莫名有些酸。 不是因为天子说的那些话,而是突然接到袁绍的死讯,他有点接受不了,更为袁绍不值。 他看得出来,天子并没有刻意针对袁氏的兴趣。 袁隗、袁基等人被杀,袁绍又刚刚自绝,剩下的袁术甘为天子鹰犬,整袁绍比天子还要狠,自然没有赶尽杀绝的必要。 天子要针对的,或许是整个士大夫阶层。 包括党人,但又不仅仅限于党人。 这已经超出了个人恩怨的层次,只能是对既往灾难的反思。就算再不理智,天子也不会和整个士大夫阶层为敌,除非他想天下大乱。 袁绍只是一个典型而已。 但悲哀之处正在于此。 在刘表看来,袁绍早就不是党人,反倒将党人当作了对手。 党人是灾难的根源吗? 作为党人一员,刘表肯定不会承认这一点,否则他也不会迟迟写不出文章,影响了前程。 可是此时此刻,坐在洛阳城中,袁氏故宅前,想着当年那些出入此门的名士、党人,刘表也无法否认,党人怕是要对眼前的一切负些责任。 其实在某种程度上,他能理解袁绍的行事。 出任荆州以后,因让他无奈的就是掣肘。不管他想做什么事,只要不合乎那些人的利益,这件事就办不成。 越是老朋友,越是贪婪。 一旦涉及到利益,平时的高谈阔论就全变了味,忠孝节义也不重要了,利益得失才是决定是否可行的关键。 遇到这样的事,他也想杀人,只不过他没有袁绍那样的实力,不得不忍气吞声,与蒯越等人周旋。 “阿翁……”刘琦策马而来,在门前翻身下马,几步赶到刘表面前,气喘吁吁的问道:“天子呢?” “走了。”刘表直起腰,随手指了指东门方向。 “怎么说?” “你别犹豫了,去追刘玄德。”刘表扶着刘琦的肩膀站了起来,轻轻拍了拍。“仲玉为童子郎,会跟着天子。季玉不小,就留在我身边。” 刘琦听懂了刘表的意思,不禁黯然。 他没有别的选择了,只能接受刘备的邀请。 “阿翁,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刘琦的心情很烦闷,语气也尖锐起来。 “这就是命。”刘表指指袁氏旧宅。“你看看这座宅子,曾几何时,来拜访袁绍的人能排到百步之外。可是如今这些人在哪儿呢?进出此门的,只剩下野狐野狗了。” 他向下走了几步,突然又停住,半转身子,对刘琦说道:“刚刚收到消息,袁绍死了,袁谭怕是要守三年丧。冀州之战,他是肯定赶不上了。” 刘琦一听,不由得叹了一口气,为袁谭惋惜。 千算万算,终究还是不如天算。 袁绍竟然在这个时候死了。 比起袁谭,自己还不算太糟糕。 刘琦一时释然。 —— 太原。 士孙瑞坐在大帐中,魏杰、沮俊以及刚刚任命的徐晃、关羽等人分坐两边,正听士孙瑞讲解八校的调整方案。 北军由五校扩充为八校,兵力也由之前的五千多人扩充到两万左右,将来还要再扩充一倍,涉及到的人事很广。在出征之前,士孙瑞必须做好安排。 等到了冀州再调整就来不及了。 好在天子很给士孙瑞面子,不仅扩充后的北军依然由士孙瑞指挥,而且只指定了校尉、假校尉及长史人选,士孙瑞拥有极大的人事权,安排起来不算太难。 总而言之,这次扩充北军更像是给士孙瑞立功的机会,也可能看成天子有意兑现诺言,为士孙瑞接任太尉做准备。 在这样的前提下,就算有个别人吃了点亏,也不会太计较。 这是无数大臣的夙愿,不能因小失大。 再说了,等士孙瑞接任太尉,有的是补偿的机会。 新任命的校尉中,臧洪、娄圭本就是士大夫,徐晃、鲜于辅虽然不是士大夫,但为人谨厚,不会故意找事。唯一有点麻烦的就是关羽。 关羽是屯骑校尉,统领的是以甲骑为核心的重骑兵。 甲骑原本是天子一手组建的精锐骑兵,总共三百骑,战时由散骑三部督各领百骑突阵,是精锐中的精锐。这次北军扩充,天子将一百五十骑转入北军,由关羽指挥,让关羽倍受鼓舞。 这是天子对他的器重和认可,不能辜负。 所以在其他人都赞同士孙瑞的意见,即使有不同意见也会保留,避免正面冲突的时候,关羽毫不掩饰的表达了对北军原有骑兵的不屑。 北军原有的三营骑兵被天子挑走一千精锐后,还有一千五六百人,这些年一直随士孙瑞驻扎在太原。 在并凉平定之后,他们得到了充足的战马供应,又从依附的胡人中挑选了一些精锐,增补到近三千人。加上王凌等并州年轻俊杰的指挥,实力并不算弱。 所以,士孙瑞的意见是保留既有编制,只是将新拨来的骑兵补充进去。 关羽表示反对。 其他的骑兵营我不管,但屯骑营不接受这些骑兵。 屯骑营虽说名称没变,但性质却不同了,这是以甲骑为核心的重骑兵。你们都是轻骑兵,不适合留在屯骑营。 要留在屯骑营,就必须通过重骑兵特有的考核,否则就转入到以轻骑兵为主的胡骑营、长水营去。 关羽这话一出口,气氛就有些僵。 士孙瑞原本还想和关羽商量,你虽然带来了一百五十甲骑,还有三千精锐骑兵,但屯骑营的编制是五千人,还有近两千人的缺额,原有的屯骑营骑兵不到一千人,完全不影响嘛。 至于训练,你关云长练兵水平那么强,还怕练不出来? 士孙瑞自问已经给了关羽面子,但关羽就是不肯让步。 随你怎么说,考核不能省。屯骑营宁缺勿滥,不符合要求的一个也不要。 就在这时,士孙萌走了进来,快步走到士孙瑞在前,附耳说了几句。 士孙瑞眉头一皱,手指在案上轻点了几下。“今天时辰也不早了,暂且休会,诸君请回,再斟酌斟酌,明日再议。” 众人起身,轰然应诺,转身出帐。 士孙瑞向沮俊使了个眼色。沮俊会意,站在原地不动。 等众人出帐,士孙瑞走到沮俊面前,一声叹息。 “袁本初死了,冀州必然有变,能否让公与想想办法,释放一些汝颍人,让他们去奔丧?” 沮俊转了转眼珠。“这的确是个机会,我试试。” 第856章 同心协力 徐晃加快脚步,赶上关羽。 “云长,喝两杯?” 关羽转头看了徐晃一眼,点点头,却没说话。 他知道徐晃想和他说些什么,但徐晃对他有知遇之恩。如果不是徐晃留他在箕关,又为他创造了战机,他不可能有今天。 两人一边聊着天,一边出了中军大营,向中垒营走去。 中垒营是八校之一,北军缩编为五校时被撤销了。如今重建,便是全新的一营,营中将士都是刚刚参加大阅后的精锐步卒,划归徐晃的麾下,有不同地域整合的问题,却没有新旧之间的矛盾。 所有人都是新人。 好在徐晃不仅个人能力突出,练兵能力更强,秉承着天子与将士休戚同心的理念,他很快就与这些部下打成一片。 见徐晃、关羽入营,沿途的士卒纷纷行礼。 徐晃不时颌首致意。 关羽看得眼热,感慨地说道:“公明兄,我真羡慕你。有时候就在想,如果天子没有将你我分开,还是让我做你的假校尉,那该多好。” 徐晃哈哈一笑。“云长,天子对你期望甚高,你总做我的假校尉,岂不埋没?中垒营是步卒中坚,屯骑营则是骑兵主力,哪一个都不能缺。云长啊,你肩上的担子很重啊。” 关羽抚着胡须,一声叹息。“正因为如此,我才不肯将就。那些骑士虽然不差,可是离屯骑兵的标准还是太远了。他们上了阵,不仅发挥不了战斗,反倒有可能自乱阵脚。” 徐晃体贴的点了点头。 甲骑与普通重骑兵不同,要求极高。除了个人的身体素质、技战术之外,还要求相互之间的配合。只有每个人都能按照要求去做,上阵时才能拧成一股绳,发挥出最大的冲击力。 面对数量占绝对优势的敌人,如果有人克制不住心中的恐惧,乱了阵势,很可能会带来灾难性的后果。 从这个角度来说,关羽的坚持并非没有道理。 “云长,你想过没有,这次征讨冀州,你也许根本没有一显身手的机会。” 关羽叹了一口气。 他早就想到了这一点。审配困守邺城,幽州已经落入袁术之手,还能为审配效命的骑兵非常有限,胡骑营、长水营的轻骑兵足以应付,屯骑营的重骑兵大概率就是押阵,不太可能有直接上阵的机会。 至于攻城,就更没重骑兵什么事了。 “那你想过没有,为什么天子会在这个时候重建屯骑营,甚至还将甲骑拨了一半过来?” 关羽一愣。“为何?” 徐晃已经走到大帐门口,转身四顾。“天气不错,我们就在帐外喝,省得帐中憋闷。” 关羽哪里有心思喝酒,随口答应,催徐晃快说。 徐晃却不紧不慢,命人铺席设案,又取来酒来,就在帐前入座。 关羽见此情景,若有所思。“你是说,天子要看我能否接掌屯骑营?” 徐晃微微一笑。“云长,你说得没错,屯骑营要想发挥真正的威力,必须做到万众一心,不能有滥竽充数之辈。可是你想过没有,需要万众一心的不仅是屯骑营,整个北军都是如此。” 关羽眼神微缩,缓缓地吸了一口气。 他有点明白了徐晃的意思。 北军八校并不是单独的八个营,而是不同的功能组合体。要想发挥真正的战斗力,不是哪一个营强就可以的,要八营皆强,而且配合默契。 屯骑营是很强,可是没有轻骑兵的配合,没有射声营的配合,屯骑营的战斗力也很难持久。 “八营各有各的特点,也各有各的难处。屯骑营的威力在于冲阵,难处则在兵员要求高,训练也难,没有两三年时间,很难形成战斗力。” 关羽眉头紧皱。“这么说,屯骑营去不去冀州也没什么不同?” “不能这么说。”徐晃摇摇头。“没有屯骑营的北军,是不完整的北军。只不过这次屯骑营是配合其他营,将来却可能是其他营配合屯骑营。” “将来?” “你不会觉得平定冀州之后,天子就马放南山?” 关羽一时语塞,沉吟了半晌,这才很勉强地说道:“既然如此,那我就勉强接收几个。” 酒热了,雾气缭绕,酒香扑鼻。 徐晃举起酒杯。“不是几个,而是整个屯骑营。让他们按你的要求去练。练成了,就留下。练不成,就算送到其他营,也是响当当的精锐,谁会拒绝呢?” 关羽目光一闪,转怒为喜,连连点头。 —— 沮俊回到大营,没有进自己的帐篷,直接进了沮授的帐篷。 沮授有客人。一个年轻人,正与沮授对面而坐,案上铺着几张图纸。沮俊眼睛一瞥,就认出这是攻城器材,不由得多看了年轻人一眼。 沮授连忙起身。“兄长,这是关中大医名师马钧马德衡,刚从长安赶来,准备入北军效力。” 沮俊一听,大喜过望,连忙拱手致意。 “原来你就是马大匠啊,想不到这么年轻。啧啧,真是少年出英雄。” 马钧面红耳赤,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 沮俊哈哈大笑,邀马钧重新入座。 他早就听说过马钧的名字,知道他是关中的能工巧匠,改进的织机效率比原有的织机提升了近十倍。关中、河东如今能有大量的丝绸出售,马钧改进的织机立了大功。 士孙瑞早就想邀马钧来北军效力,却被马钧拒绝了。后来听说马钧制造织机获利颇丰,连太学邀他去做讲习都不愿意,这才罢休。 没想到马钧会突然出现在这里,而且是在沮授的大帐里。 不用说,肯定是沮授居中运作,请到了马钧这个名匠师。 有了马钧的协助,攻打邺城就容易多了。 沮俊与马钧寒暄了一阵,马钧很不自在,以舟车劳顿为由,起身告辞。沮授也不拦着,命人送马钧去休息。 帐中只剩下沮俊、沮授二人,沮俊顾不得来意,先问起了马钧是怎么来的。 沮授笑笑。“这不是我的功劳,是中山甄氏的功劳。” 沮俊眼珠一转,立刻想到了一个人。“你是说,是那个据说有贵人之命的小女子?” 沮授点点头。“我也不知道她用什么办法,居然说动了马钧。” 沮俊欢喜不禁,却又有些担心。“马钧虽然灵巧,但他毕竟是个白身,直接做轻车校尉怕是有点难。” 沮授摇摇手。“此人不好功名,对轻车校尉也没什么兴趣,能做事就行。” 第857章 知己知彼 沮俊大喜过望。 马钧愿为北军效力,却不在乎官职,这简直是求之不得的好事。 “你是怎么和那甄氏小女子联系上的?” 沮授笑笑,将大致情况说了一下。 这次随士孙瑞去洛阳参加大阅,他清楚天子武力平定冀州的心意已决,而且有意要逼反一部分冀州大族,冀州必将迎来重大损失。 他无法阻止天子的想法,只能退而求其次,想办法为冀州将来的恢复做些准备。 他很自然的想到了甄宓。 甄宓有国色,又有中山甄氏的雄厚实力,据说和天子也见过面,印象还不错。如果她能入宫,冀州在宫里也就有了发声的机会。 找到甄宓并不难——她是随驾的讲武堂技师——但甄宓却拒绝了他的提议。 入宫解决不了问题。 况且宫里原本就有冀州人,董承的女儿董宛就在宫里,而且她是董太后的族人,从小和天子一起在南宫长大,最是亲近。 要找人为冀州代言,董宛比她更合适。 何况孝桓、孝灵都是出自河间,天子的生母灵怀皇后是赵国人,天子身上流着冀州的血,只是冀州人没把天子当自己人罢了。 与其想着走后宫的路子,不如想想怎么为天子征讨冀州效力。 甄宓最后想到的办法就是请马钧出仕,到北军效力。 北军八校,天子要建一个战车营,专门负责制造军械,一直没找到合适的人选。本来甄宓是打算毛遂自荐的,但她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水平不够,便想到了马钧。 至于甄宓是如此说动马钧的,那就不清楚了。 甄宓没说,马钧也绝口不提。 沮俊听完,频频点头。“想不到这小女子不仅有颜色,还有谋略,可比审配、田丰辈强多了。公与,你要与她保持联系。入宫虽不是唯一选择,却还是值得考虑的。至于董承父女……” 沮俊哼了一声,不屑再提。 董承身为董太后族人,居然会依附董卓,这种人也就那么回事了,当不得大用。至于他的女儿董宛,看起来好武,与马云禄、吕小环等人相似,但能力同样有限。 如果甄宓能入宫,肯定比董宛强。 只是这事强求不来,甄宓想必自有主张。 说了半天,沮俊想起来意,便将士孙瑞的想法对沮授说了。 袁绍去世,按照礼法,他的女子、旧部都应该去奔丧。如果能借此机会,让审配放一部人,或许可以缓解一下冲突,为逼降甚至求和创造一些条件,避免大战。 士孙瑞这么想难得。对他来说,审配投降未必是好事。 沮授苦笑。“兄长,你根本不了解审配是什么样的人。此时此刻,他根本不可能放走一个人,只会利用这个机会,鼓动更多的人做殊死一搏。” “真会有人那么蠢?”沮俊将信将疑。 都是这种时候了,还有人相信能战胜朝廷,战胜天子? 睁开眼睛看看形势。别说天子有几路大军四面合围,就算天子不出面,仅士孙瑞一路,率北军进入冀州,也能拿下邺城,最多只是时间久一点而已。 “兄长,人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沮授一声叹息。“没有亲眼见过朝廷大军的人,是不会相信朝廷能以武力平定冀州的。天子放出风声,要在冀州强行度田,你之前不是也觉得不妥么?” 沮俊顿时面红耳赤。 在士孙瑞率领扩充的北军返回太原之前,他们就收到了消息,知道天子有意在冀州强行度田。他们为此忧心忡忡,觉得天子此举是助审配一臂之力,让更多的冀州人选择支持审配,与朝廷为敌。 大战之前,做出这种决策,简直是资敌。 可是看到士孙瑞带回来的两万精锐,他知道自己想多了。 小敌之坚,大敌之擒。天子有足够的实力,根本不怕冀州人支持审配。支持审配的人再多,也改变不了最后的结果,只会让天子有机会将他们一网打尽。 “求个心安。”沮俊最后说道:“不管怎么说,我们毕竟也是冀州人,总不能看着乡党为审配所误,却见死不救。” 沮授无奈地点点头,算是答应了。 —— 邺城。 审配负手站在城头,看着远处官道上扬起的尘土,嘴角露出一丝浅笑。 不出意外的话,那又是一些不愿意将土地拱手让人,执意要与朝廷对抗到底的人。 自然天子要在冀州强行度田的消息传开之后,这样的就络绎不绝。冀州城中的兵力越来越多,接近三万,钱粮也非常充足,守上一年肯定没什么问题。 有了这些兵力和钱粮,邺城固若金汤。 为了防止来的人太多,审配一边婉拒了一些实力有限的世家,建议他们要么入山暂避,要么就地拒守,一边在城外选址,决定在漳水南岸再建两个大营,与邺城形成犄角之势。又在邺城西城墙上筑了三个高台,上设强弩,下储兵粮,做长期坚守的准备。 万事俱备,只等天子来攻。 他想看看,天子能有多少人马,又能围城多久。 “审君。”袁熙出现在城上,快步走了过来。 审配收回思绪,回头看了一眼,见袁熙满面泪水,不禁愕然。“袁将军,你这是……” “家父辞世了。”袁熙忍不住悲伤,号陶大哭。 审配眼神一冷,看了一眼袁熙身后的随从。 在如此严密的看守下,袁熙居然还能在他之前得到袁绍去世的消息,看来这些人不尽职啊。 “什么时候收到的消息?” “刚刚。”袁熙一边哭,一边将刚收到的书信递了过去。 审配接在手中,瞥了一眼,就认出这是郭图的笔迹,不禁暗自哼了一声,说不出的鄙夷。 这缺了门窦的老狗,果然无处可去,只能为袁绍守坟了。 他打开书信,迅速浏览了一遍内容,最后落在日期上。 只要知道郭图发出这封书信的日期,就能推算出这封信什么时候过河,什么时候到达邺城,就能查出是哪些人在通风报信。 郭图留下的那些信息渠道,就是这么被他一条一条的掐断的。 只是袁熙不清楚。 辛毗远走,韩宣又与袁熙反目,袁熙身边已经没有谋士为他出谋划策,就是一个傀儡而已。 审配扶起袁熙,垂泪道:“袁将军,令尊为天下苍生计,忍辱向朝廷称臣,最后还是不免一死,可见苟且亦难偷生。唯有破釜沉舟,背水一战,方能向死而生。” 第858章 其惟春秋 正如沮授说的那样,袁绍的死不仅没能让审配放人,反而给了审配一个激励士气的机会。 袁绍为人所误,先是向朝廷称臣,后来又被袁谭软禁,被袁术俘虏,槛车征送朝廷,结果如何? 朝廷还是没有放过他,将他羞辱至死。 就连上请罪疏也没用,反倒成了他遗臭万年的负担。 你们还想投降吗? 就算你们愿意交出历代辛苦积累的家产、土地,天子也不会放过你们。他只会得寸进尺,一步步将你们逼上绝路。 士可杀,不可辱。退路是没有的,只有死战到底,让天下人看到我们的意志,看到朝廷的残暴,然后揭竿而起,才有反败为胜,与朝廷争一争的机会。 入城的冀州大族本来就对朝廷强行度田深恶痛绝,听说袁绍死了,而且死得那么憋屈,更没有和解的想法,打定主意,死守邺城,逼着天子承认他们的利益。 田丰保持沉默,没有支持,也没有反对。 汝颍人都被审配关起来了,就算不在牢里,也被软禁在家里,既接触不到兵权,也没有和外输送沟通的渠道。他们就算反对审配的选择也无能为力,只能保持沉默。 审配也不在乎他们的意见。 对他来说,这些汝颍人就是一些人质而已。 人质有什么意见,重要吗? 让审配意外的是,陈纪、陈君父子态度鲜明地支持他,反对朝廷强行度田,并表示不仅冀州人应该奋起反抗,天下士大夫都应该支持审配,反对朝廷的乱政。 如果冀州强行度田,其他州也无法幸免,最终和冀州一样。 因此,坚守邺城,不仅是冀州人应该做的,更是天下士大夫应该做的。面对掠夺民财的暴政,士大夫如果忍气吞声,俯首屈从,还有什么气节可言? 审配虽然一直看不上陈纪、陈群父子,觉得他们就是倚仗陈寔余荫,沽名钓誉,却也不反对他们为自己发声。 他亲自登门拜访,请陈纪撰文,传檄天下。 邺城里虽然没有印坊,但他可以派人抄写几百份,送到各州郡,号召各州郡的大族起来响应。 眼下或许没什么用,但随站战事僵持,朝廷为了供应十几万大军,不得不向山东州郡增加赋税,起来反抗的人就会越来越多。 陈纪欣然从命,洋洋洒洒的写了一篇文章。 审配看过之后,直皱眉头。 陈纪名声很大,学问也不错,但是这文章写得不如陈琳太多了。不过他什么也没说,夸了陈纪一番,转头让人修改,然后抄写了几百份,送往各地。 他要的只是陈纪的名声。 —— “这老不死的疯了。”袁术将署名陈纪的檄文卷成一团,扔在火中。 火焰一下子舔着纸团,亮了起来。 纸团舒卷着,被火烧黑,变成灰烬,又被火焰蒸腾,飞了起来。 杨弘手慢,没有抓住,有些无奈。 “使君,我还没看完呢。” “有什么好看的,一堆狗屁不通的废话。”袁术满不在乎的说道:“都这个时候了,他还没睡醒,以为是二三十年前,可以处士横议,言动公卿。这种老朽死了就死了,没什么可惜的。” 杨弘却皱起了眉。“陈元方不应该是这样的人。就算他老糊涂了,他儿子陈长文也不会这么糊涂,这时候发声支持审配?” 袁术嘿嘿笑了两声,瞅瞅杨弘,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你不懂,这就是陈仲弓(陈寔)成名的手段,也算是家学了。不过时势不同了,陈仲弓以此成名,陈元方却会因此亡族。” 他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刻舟求剑,赵括用兵,说的就是这些人。他们要是不败,简直没有天理。” 杨弘眉头皱得更紧。 他知道所谓名士大多有些言过其实,但陈寔作为颍川四长之一,一度是天下士人仰慕的对象。如果真如袁术所说,可能因陈纪这一举动亡族的话,未免可惜了。 这世道真的变了吗? 如果连陈寔的子孙都不能全身,其他人岂不是更惨? 这样的太平,真的是我期望的太平吗? 人毕竟不是动物,不是吃饱了喝足了就行。虚其心,实其腹,那是道家的主张,不是我儒门的做法。 “唉!”见杨弘出神,袁术叫了他一声。“鲜于辅做了长水校尉,也算是继承我当年的威名。只是他不回来了,这幽州的人马谁来指挥?” 杨弘一惊,收敛心神,说道:“鲜于辅虽然不回来了,他从弟鲜于银还在。再者,鲜于辅能做长水校尉,也是使君推荐所致。想必幽州人会感激使君,配合一些。我觉得,可以让张勋、纪灵统兵南下,与天子汇合。至于使君,就不必去了。” 袁术没好气地瞪了杨弘一眼。“为什么我不能去?” 杨弘苦笑,却不好说得太明白。 不管袁绍有什么不是,袁术做得都太过份了。天子都不杀袁绍,放袁绍返乡,袁术却非要将袁绍的请罪疏刻成碑,最后气得袁绍撞碑而死,这兄弟阋墙的名声算是逃不脱了。 再说了,袁术又不擅作战,去邺城也没用,不如放手让张勋、纪灵等人去打,反倒好些。 天下将定,张勋、纪灵等人年纪也不小了,再不立功就没机会了。 “我知道了,你怪我逼死了婢生子,不够兄友弟恭,对?” 杨弘沉默以对。 袁术嘿嘿一笑,一脸不屑地晃了晃脑袋。 “要不怎么说你们这些读书人妇人之仁呢。这婢生子志大才疏也就罢了,居然歹毒到对自己人下手,岂能留他?我本来想,都到了这一步,他自裁也就算了,没想到他居然贪生怕死,血吐了一路,就是不肯死,还厚着脸皮,要回汝阳老家休养。” 袁术重重地吐了一口气,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酒杯用力顿在案上,“啪”的一声碎成几块,瓷片扎破了他的手,鲜血立刻涌了出来。 杨弘大惊,连忙叫人来帮袁术包扎。 袁术却若无其事的看着鲜血淋漓的手掌。“腐肉不去,伤口如何能复原?他死了,显思才有机会。而且他死得越惨,显思的负担就越轻。他不肯死,我只好帮他一把。” 杨弘想了想,觉得袁术说的也有些道理,脸色稍缓了些。起身走到袁术面前,掰开袁术的手,查看伤势。 袁术一声叹息。“罪我者,其惟春秋。” 杨弘一愣,瞅了袁术一眼,见袁术一脸得色,气得将袁术的手掌一摔,起身就走。 袁术猝不及防,痛得叫出声来。 “杨文明,你想弑主吗?” 杨弘的声音远远地传来。“多行不义必自毙。” 第859章 半斤八两 袁术骂了两句,却也没放在心上。命人取酒来,自斟自饮。又摊开冀州地图,研究起了形势。 “冀州这地形真好,难怪冀州人有野心。比起冀州来,豫州就是一块肥肉,谁来都可以咬一口啊。” 袁术一边喝酒,一边感慨地说道:“可惜,这婢生子有眼无珠,不拿下幽并也敢南下,真是自寻死路。” 张勋走了进来,正好听到袁术的自言自语。他上了堂,又看到案上的地图,不禁吃了一惊。 袁术居然看起地图来了? “使君,要出兵了么?” 袁术点点头,伸手示意张勋入座,自己取酒。“大阅已经结束,士孙瑞带着扩充的北军回到太原,诸事俱备,围攻邺城也就是眼前的事。元功,你有什么想法?” 张勋咂了咂嘴。“我想回关中。” 袁术一愣。“回关中?这时候回关中?” “是啊,我家的土地被人分了,家中父老衣食无着,我要回去……” “呸!”张勋还没说完,就被袁术啐了一脸口水,顿时懵了。 袁术意犹未说,又将杯中的酒泼在张勋脸上,然后跳了起来,指着张勋的鼻子大骂。 “你这张元功,平时挺精明的一个人,现在怎么糊涂起来了?你现在回去有鸟用,谁会把你当人看,还你家土地?” 张勋抹着脸上的酒水,神情尴尬而无奈。 他之前就收到了家里的消息,说是关中推行度田,他家的土地被人分了,只剩下一些仅够糊口的。 关中虽然早有三年前就推行度田,却不是所有土地都分了。和河东一样,关中也有一部分依然占据着大量土地的大族,只是数量没那么多而已,张勋也一直没放在心上。 天子进驻关中后,关中度田的节奏骤然加快。 在虎牙都尉夏育因涉嫌阻挠度田而被召回关中后,还敢正面反对度田的人就少了。张勋人在关东,更没人愿意为他家出头,所以他家的土地在第一时间就被分了。 他也知道回去没什么用,但他留在这里也没什么用啊。 “我知道我为什么混得这么惨了。”袁术突然摆了摆手,意兴阑珊。“都是你们这些人不行啊。连我都看得清的问题,你居然看不懂,真是糊涂之极。我听你们这些人的意见,岂能有好。” 张勋面红耳赤,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想听听我的意见吗?”袁术睨了张勋一眼。 张勋无奈地笑着。 我的人生真是失败,居然会被袁术教训,还不能不捏着鼻子假装佩服。当初真是瞎了眼,怎么就跟了这么一个主公? 我为什么不去追随袁绍? 念头一起,张勋便打了个寒战。 袁绍还是算了,他还不如袁术呢。 “敢请使君指点。” 袁术重新入座,正准备喝酒,才发现杯中酒已经全部倒在张勋脸上。他伸出手,冲着张勋使个眼色。张勋一愣,会过意来,连忙为袁术添酒。 袁术呷了一口酒,满意地叹了一口气。 “我问你,你家的土地有我袁氏多么?” 张勋连忙摇头。 他家哪能和汝南袁氏这样的高门相提并论。 “你看,我都将土地放弃了,你还有什么舍不得的。”袁术叹了一口气,又道:“你们肯定都以为我袁氏是受婢生子连累,其实不是这么回事。” “那是……”张勋眼神疑惑。 他不觉得袁术有那么高的觉悟,愿意主动献田,支持天子新政。想来想去,只有袁绍有叛逆之罪,汝南袁氏被牵连,不得不割肉求生,献地赎罪。 “这世道变了,以后还想靠着兼并土地致富是自寻死路。”袁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土地关系到小民吃饭。小民没饭吃,就要造反。小民造反,天下大乱,还怎么发财?” 他冷哼了一声。“别说发财,连祖坟都给你刨了。” 张勋苦笑。 袁术虽然糊涂,这句话倒是说得在理。黄巾之乱就是发生在他们眼前的事,这些年见过的暴虐之事太多了。别说刨祖坟,劫掠陪葬的财物,人相食的事都屡见不鲜。 “那我们该怎么办?就心甘情愿的放弃土地?别人家的土地不好说,我家的土地可都是几代人省吃俭用,积攒下来的。” 袁术不屑一顾。 京兆张氏虽然不像汝南袁氏一样四世三公,甚至连累世二千石都够不上,却也绝对不是仅凭省吃俭攒下这些土地。 但他没兴趣反驳,大家五十步笑百步,没意思。 “家有万顷良田,和封侯拜将,哪一个更值钱?” 张勋不假思索,立刻说道:“当然是封侯拜将。富而不贵,终究是俎上鱼肉,任人宰割。” “既然如此,为何不抓住这立功的机会,还要回关中去求人?” 张勋苦笑。 他不是不想抓住机会立功,但他跟着袁术,哪有立功的机会? 袁术名义上是幽州牧,可是谁听他的?幽州人根本没把他当人,而他也只对付袁绍时才能得手。 对付审配,袁术没这样的本事。 天子要在冀州强行度田的消息一出,冀州大族就疯了,就连原本有意投降的人都翻了脸。不少人带着钱粮、部曲赶到邺城,支持审配作战。就算没有去邺城,他们也筑起坞堡自守,根本没有投降的意思。 这一路攻击南下,可不是当初偷袭颜良,更不是联合袁谭,偷袭袁绍。 袁术瞥了张勋一眼。 虽然张勋什么也没说,但他明白张勋的意思。 “元功,我准备致仕了。” “致仕?”张勋一愣,随即喜上心头。 袁术致仕,他就可以转投他人了。 比如士孙瑞。 虽然他和士孙瑞谈不上交情,但毕竟是关中人。如果他能带着一些人马配合士孙瑞作战,士孙瑞没有拒绝他的理由。 论行军作战,士孙瑞可比袁术强太多了。 “那我们……” “幽州属幽燕都护府节制,自然跟着荀攸作战。”袁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又道:“鲜于辅加入北军,鲜于银等人跟着荀攸,不管哪一部立了功,他们都能分到油水。这次南下围攻邺城,不会出工不出力。” 张勋想了想,觉得有理。 他之所以觉得立功无望,一是袁术水平太差,二是袁术名声太臭,幽州人不愿意配合他们。如果能得到鲜于银等人支持,又在荀攸麾下作战,还是有机会的。 “还有,你家那几个小子也不小了,别再胡闹了。能考讲武堂的,去考讲武堂。不能考讲武堂,从军也行。对了,我记得你家那个叫子夫的小闺女长得不错,有没有许配人家?” 张勋心中一紧,却还是老老实实的说道:“还没有。” “天子身边青年才俊极多,你不想找一个好女婿?” 张勋眼前一亮。 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 第860章 后继有人 家族能否兴旺,有时候重点不在本人能力如何,而在子孙是否争气。 儿子是自家的,成不成才,其实有一定的命数。 但女婿是人家的,选择余地更大。 最典型的例子就在眼前。 袁术还觉得生活有希望,不是因为儿子袁耀,而是因为女婿黄猗。 谁能想到当初看似亏本的联姻最后却成了袁氏最大的倚仗。 当然,袁术能逃过一劫,还有一个更强大的袁氏女婿——杨彪。 袁术深受其益,把这个秘诀告诉了他张勋。 自己的儿子是什么货色,张勋心里很清楚。虽然算不上大奸大恶,却也不是什么年青俊杰。凭他们的本事,能守住家业都难,更进一步基本不可能。 这时候,能不能找一个好女婿就非常重要。 张勋和袁术聊了很久,兴冲冲的走了,去和杨弘商量。 杨弘是弘农杨氏子弟,消息远比他灵通,或许能知道天子身边有哪些年青才俊可供选择。 但杨弘关心的却是另外一件事。 “公路要致仕?” “啊。” “可是……他还没到五十啊。”杨弘抚着胡须,莫名的有些感伤。 袁术这不是想致仕,是想避祸,并为他们这些人扫除障碍。 袁术不致仕,他们这些人受君臣名份限制,不能自由行动,只能像阎象为庐江太守一样,等袁术举荐。 如果袁术能力很强,或者汝南袁氏未受重创,背后有强大的靠山,这当然是求之不得的好事。 可是汝南袁氏已经败了,袁术能力又有限,这样的机会非常难得。 这次推荐人去洛阳参加大阅,也只能让鲜于辅去。 袁术致仕了,他们就自由了,或许能在这次大战中找到一些立功的机会。 张勋也反应过来,跟着叹了一会儿气。 “你们若是立了功,将来不能忘了他。” “这是自然,这是自然。”张勋连声说道:“一日为君臣,终生不绝义。” 杨弘点点头,想了想。“你家小闺女识字?” 张勋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略知诗书。” “想让她经常有机会见到天子身边的才俊,最好的办法就是入仕。我觉得至少有两个选择:首选女营,其次就是兰台。如果这两个都不行,你不妨让她先到书坊里做一段时间,然后看看能否得到荀贵人的引荐。” 张勋连连点头,拱手称谢。 —— 刘协率部东行,先经陈留,后到东郡。 在陈留时,他在任峻的陪同下,巡视了附近的县城。 任峻是河南中牟人,在陈留为官,对他来说非常舒服。当初曹操将他留在这里,也是出于多方面的考虑。 任峻的夫人是曹操的从妹,可以就近照顾家人。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 任峻不仅通晓军事,更擅长屯田。在陈留做太守,比到边疆从军更能发挥优势。 刘协巡视了一圈后,对任峻的政绩非常认可。 陈留虽然还没有大规模的推行度田,但之前大战多次,人口损耗很大,空闲的土地不少,集中屯田很方便。早在曹操控制兖州的时候,夏侯惇就在这里屯田,取得了不错的成果。 任峻在夏侯惇的基础上更进一步,控制了大部分的桑田和染料产地,理由也很充足:要重建三服官,为朝廷提供衣物。 陈留襄邑有首屈一指的纺织产业,号称锦绣襄邑,置三服官,专门为宫里提供衣物服饰。 但这只是幌子。 刘协刻意控制后宫规模,甚至取消了宦官的编制,哪里需要专门建三服官来提供衣物。 襄邑的产品只有一小部分进了宫,大部分被任峻卖了。 襄邑的丝绸产品质量好,花色新,倍受胡商欢迎。有的人甚至专门跑到襄阳来蹲守,就是为了能第一时间拿到货。 这也带动了陈留的复苏。 手里有了钱,自然好办事。任峻用这些钱疏浚水利,加大垦荒力度,还建起了学堂,招收贫民子弟入学。 听到消息,从各地返回的难民,大部分被任峻安排到工坊里做事,条件就是适龄的子女可以入学,接受三年教育。 三年之后,可以推荐到太学深造,也可以在郡县为吏,或者在本地工坊务工,成为有一定读写能力的技术工人。 陈留的郡学不仅教读书识字,还教与纺织印染有关的一切技术。走出学堂门,就是一个合格的工人。 难民对此很满意。做工的收入比种地多,子女读书的机会更难得。 任峻也满意。 有了充足的工人,工坊的人力成本得以降低,产量却蒸蒸日上。 听了任峻的介绍,刘协非常满意。 就算任峻的政绩有一定的水分,他的思路也是可取的,积极的,绝不是那种但坐啸的名士太守可比。 这样的人才是朝廷需要的人,既有信念,又有实现信念的能力。 刘协让任峻将他的施政方法写成文章,在邸报上发表,并提交给司徒府讨论,以期在更多的郡县进行推广。 现在的制度有一个很大的弊端就是人亡政息。陈留治理得再好,那也是任峻一个人的事。一旦任峻离开陈留,下一任太守很可能会将这些规矩全部推翻。 刘协希望将这样的施政形成制度,不能轻易改变。 他已经收到司徒府的上计报告,陈留郡在里面排名比较靠前,但一个字也没有提具体施政措施。 这倒不是司徒府有意漠视,而是之前的上计就是这么做的,只问户口增减、垦地面积、赋税多少、有无盗贼等具体成果,不问施政措施。 那些都归结于太守、县令长个人的道德、能力,会影响他们个人的前程,却没有形成制度的可能。 刘协想慢慢改变这一点,用制度来管理,而不是全部依赖官员的个人能力。 就像他建讲武堂、农学堂一样,不是将进步依赖个别天才的灵光一现,而是着重于知识积累,为更多的天才出现提供土壤。 说到施政,任峻侃侃而谈。一说到写文章,任峻却有些为难。 他没写过这样的文章。或者说,他从来没想过这些琐事也可以写成文章,还要发表在邸报上,供更多的人参考。 刘协很认真的对他说,你千万不要妄自菲薄。如果天下诸郡都能像陈留这样,寻找到最适合自己发展的产业,何愁王道不兴? 王道不是说出来的,是做出来的。 为了表示重视,刘协又安排曹昂、诸葛亮协助任峻整理记录。 他还对曹昂说,好好领会,这些都是你将来到地方任职的宝贵经验,书上学不到的。 第861章 进军冀州 听到刘协这句话,任峻不再推辞。 天子绝非客套,这件事意义或许超出自己的想象。 曹昂是他的故君之子,还是他的亲戚,这些年在天子面前受教,深受天子赏识。 诸葛亮作为天子身边的散骑常侍,想来也是心腹。 天子让这两个大有前途的年轻人来帮他整理施政心得,不太可能只是为了表示一下对他的欣赏。 任峻领诏,开始重新认识自己的同时,又深深为曹操的选择折服。 天下诸侯之中,曹操是第一个主动称臣的。 任峻更加用心,将自己认为比较重要,或者说有点新意的举措一一向天子做了说明。 从与天子的接触中,他能感受到天子对了解政务的迫切心情,他能体会到天子对他的欣赏。此时此刻,他越是坦诚,越是能获得天子的信任。 君臣之间的信任万金难求,尤其是对地方官员来说。 刘协在陈留驻留了将近十天,几乎了解了陈留的方方面面,才重新起程,赶往东郡。 相比于他对陈留政务的重视,他对陈留的兵力几乎没什么兴趣,只选了一千人,还是安排在后勤上,根本没有让他们上阵的计划。 看到这一点,任峻也放心了。 天子不调用陈留的兵力,就不会影响陈留的正常生产。行军用战,对地方最大的影响不仅是征发钱粮,还有徭役。一旦数以万计的民夫被征发,不仅会影响生产劳作,更会对人心造成巨大的扰动。 关心则乱。一旦有陈留人参战,前线的一点消息,传到地方后都会形成震荡,甚至引发谣言。 不用陈留的郡兵,前线就算受挫,影响也有限,打得久一点也没什么关系。 —— 建安五年,二月中,刘协渡过黄河。 他本来不想这么急,但过了二月,冬季断流的黄河就会复流,乘船渡河要麻烦得多,远不如直接走过干涸的河床来得容易。 渡过黄河,进入冀州魏郡,刘协的态度就发生了一个巨大的转变。 他到达一县,便召附近县令长来见,当面询问他们对度田的态度。 反对度田,或者嘴上不说反对,但神情犹豫、言语敷衍的,就地罢免,上准备好的候选接任。被罢免的官员也不准离开,随军效力,并接受调查,看他们与当地大族是否有勾结。 原本县令长任免要通过司徒府,但天子亲至,又是战时,临机决断也无可厚非。 一天之内,濮阳、内黄、繁阳、阴安四个县的令长被全部罢免。 候补的县令长到任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发布公告,宣布度田。 考虑到冀州一直处于战时状态,信息管制,普通百姓很难有机会了解到度田的意义,甚至有不少误解,宣传就成了重中之重。 没有教化作为基础,普通百姓识字的极少。有睢阳印坊印制的宣传文书还不够,还要派大量的人手到乡亭进行宣传,让普通百姓知道度田对他们有利,而不是朝廷与民争利。 这个工作看似简单,其实非常繁琐,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 刘协将提前准备好的两百多人全部撒下去,协助新上任的县令长进行政令宣传,也让他们提前熟悉政务,为将来上任做准备。 这让一些人颇有怨言。 他们从各种途径入仕为郎,通常来说外放都是直接为一县令长,再不济也是县丞一级的官员,深入乡亭是不可能的。如今随天子出征冀州,居然还要到乡亭去做宣传工作,未免太掉价了。 对这些意见,刘协一概不理。 没意见要接受,有意见也要接受,否则就自动放弃,终身不得录用。 那种只管盖印,不用管具体事务的官员,以后不会再有了。 消息一出,没人再敢说一句怨言。 免职不可怕,终身不得录用的后果太严重了。为了几个月的辛苦耽误一辈子的前程,这个代价承受不起。真要是这么淡泊名利,他们也不至于参加选拔。 在重压和授职的诱惑之下,每个人都迸发出了巨大的热情,投入了工作中去。 度田在魏郡南部的几个县迅速展开。 进度最快的就是审配的老家阴安。 审配固守邺城,他的家人和部曲都在邺城。面对带着诏书而来的新任县令曹昂,留守老宅的那点力量不堪一击。 审氏的土地被重新丈量,并分配给没有土地,或土地不足的百姓。 审氏是阴安首屈一指的大族,占有的土地数量惊人。仅审氏的土地就解决了大半的问题,加上其他几个家族,不仅本地的百姓得到了土地,兴高采烈地开始准备春耕,还有不少剩余。 得到曹昂的回复后,刘协给于毒、五鹿传了消息,让他们安排一部分人过去占籍。如果动作快,还能赶上春耕,几个月之后就有收成了。 自从五鹿从洛阳返回,于毒等人就做好了充分的准备,一收到消息,立刻安排刘协的要求,派出数千户赶往阴安。 他们在山里战斗了十几年,虽然也开垦了不少土地,不至于饿死,毕竟土地不充裕,想吃饱也不容易。如今天子与他们一条心,为他们安排土地,他们自然积极万分。 为了表示诚意,于毒亲自赶来拜见。 看到天子,于毒大感意外。 他知道天子年少,今年刚满二十岁,但站在他面前的这个年轻人气度沉稳,言行举止虽不张扬,却充满自信,天然有一种令人臣服的王者风范,让他不由自主的收敛起平日里的张狂,俯首便拜。 刘协离席,将于毒扶起,安慰了两句,随即问了一个问题。 “你打算解甲归田,还是想再战几日,随朕攻破邺城,生擒审配?” 于毒之前就听五鹿说过天子校阅的盛况,进营时,又看到了不少骁勇精悍的将士,知道不是自己麾下那点人马可比。 “臣蒙陛下厚恩,本该为陛下效劳,击破邺城。只是臣麾下将士都是草莽之辈,不能与陛下勇士相提并论,怕是帮不上什么忙。” 刘协笑了,轻拍于毒手臂。 “你可知朕麾下有多少将士是河东白波旧部?精锐不是天生的,是练出来的。只要你有心,不妨挑选一些精锐,随朕行动,朕可以为你配备军械、甲胄,再安排人协助你练兵。” 于毒喜出望外,一口答应。 刘协随即叫来司马懿,任命他为于毒的长史,协助于毒挑选三千精锐,随大军征战。又从讲武堂上挑选十人,到于毒麾下充任曲军侯、都尉、校尉等职,争取在短时间内提升于毒的战斗素养,能在攻击邺城时发挥作用。 司马懿正中下怀,躬身领命。 第862章 以慢打快 天子进军冀州,不立刻包围邺城,却在魏郡南部诸县推行度田,一时间激起千层浪。 没有人再怀疑朝廷度田的决心。 度田肯定是要度的,区别只在于怎么度。 是与朝廷配合,尽可能减少一点损失,多换取一些利益,还是拒绝配合,被朝廷直接剥夺所有的产业,这并不难选。 一时之间,申请试行度田的郡县多了起来。各种方案都有,有的甚至很荒唐,但反对度田的却不见了。 刘协不理这些,全部转到司徒府,由杨彪处理。 他的所有重心都在冀州,尤其是魏郡。 他要把魏郡当成一块试验田,一个样板,然后逐步推广到冀州。 但凡对改开初期分田到户的历史有所了解的人,都知道劳动者的积极性能产生多大的效益。租大地主的土地佃作,和在自己的土地上耕种,那完全是两回事。 这种变化是肉眼可见的。 分到土地的百姓迅速投入了春耕的准备,一家老小齐上阵,天不亮就出门,天黑了还要在地里再忙一会儿。哪怕什么事也不做,就是坐在地头,他们也觉得开心。 那些说穷人穷是因为他们懒的人,看到这一幕,想必会觉得脸红。 刘协稍有闲暇,就带着身边的散骑、郎官们走访大营附近的百姓,除了调查了解政策执行的情况,更是让身边的人切身感受民心士气的变化。 很多人并不真正理解进攻邺城的意义,也不理解刘协为什么到了冀州,不急着包围邺城,却忙着推行度田。 时间拖得越久,大军消耗的辎重越多,速战速决才合乎兵法之要。 刘协就是要扭转这种观念。 “这是一次革命,而是不仅仅是一场战争。” 孟春的一天,刘协站在田头,看着忙碌的农夫,幽幽地对诸葛亮等人说道。 诸葛亮沉吟片刻。“四民皆士,男女无别。陛下将夫子有教无类的理念又往前推了一步,必将开创一个新的时代。那五百年之后,新圣人出,还能有什么样的变化呢?” 刘协转头看了诸葛亮一眼,嘴角轻挑。 “也许是上九天揽月,下五洋捉鳖。” “五洋?”诸葛亮愣了一下,疑惑地看着刘协。 刘协笑而不语。 —— “呯!”一声巨响,审配掀翻了身前案几。 案上的笔墨纸砚散了一地,墨迹狼籍。 审配的脸却比墨迹还要黑。 天子进入冀州,却不急于围城,而是推行度田。他的家乡首当其冲,庄园、田宅,所有不动产被剥夺一空,形同抄家。 虽然是预料之中的事,但节奏之间的细微变化还是带来了不可估量的影响,甚至会直接改变结果。 首先是战事的进程将会比他预期的更长。 邺城里虽然存储了大量的粮食,终究有个极限。如果天子不急于进攻,而是先行度田,秋收之后,他就有可能就地取食,以冀州的粮食来维持大军的开销,以免影响到其他州郡。 那些刚刚得到土地的贫民想必不会拒绝天子征粮的要求,他们会将口粮以外的所有粮食都捐献出去,甚至不惜缩衣节食支援天子作战,以夺取最后的胜利。 真到了那一步,天子几乎可以无限期的围城,直到他断粮。 他寄予厚望的山东士大夫群起响应大概率会落空。 又不涉及到他们的利益,他们何必冒着家败人亡的危险声援冀州? 原本信心满满的审配一下子感觉到了绝望,方寸大乱。 田丰从外面走了进来,一看堂上这副局面,不禁同情地看了审配一眼,弯腰捡起一份邸报,掸了掸的灰尘。 “正南,尚未接战,岂能自乱阵脚?” 审配吁了一口气,挥挥衣袖,示意侍从们收拾一下。他走到田丰身边。“元皓兄,那小天子虽年幼,用兵却老到啊。这一手,我有些措手不及。你说,我们还有机会?” “有没有机会,你都没有回头路了。”田丰不紧不慢地说道:“就算你现在肯降,你的家产也要不回来了。” “是,可是……”审配欲言又止。 “你担心的不是自己,是军心士气,对?” 审配点点头,有点不好意思看田丰的眼睛。 他是下了决心,要一条路走到黑。但其他人会不会动摇,他却没有把握。如果那些人怕了,想向朝廷投降,以求保留一份谋生之本,他的兵力一下子会少很多。 “放心,能在这时候赶到邺城来的,大多和你一样……”田丰迟疑了片刻。“一样痴心妄想,不会接受与普通百姓一样满足于温饱。况且就算现在投降,他们也未必能保留一份土地。” “是么?” “天子如此行事,就是要证明度田有利。但冀州不是地广人稀的凉州,也不是刚刚经历了多次大战,户口大减的中原,冀州闲置的土地并不多,未必能满足天子的要求。” “所以在这时候,他更愿意杀掉我们?”审配的眼神一下子凶狠起来。 田丰苦笑。“正南,你杀心太炽了。” “难道不是?” “你审氏才几个人?支持伱的又有多少人?就算有二十万人,对于冀州来说又有多大的区别?为了这些并不影响全局的土地,杀掉二十万人,你觉得天子有这么残忍?” 审配也糊涂了,疑惑地看着田丰。“元皓兄,你究竟想说什么?” 田丰摆摆手,示意审配稍安勿躁。“天子未必有心杀人,但他肯定有心警告天下士大夫,尤其是朝中老臣,不要以为他年少可欺。” “还有人敢欺他?”审配“嗤”的一声冷笑。“张季礼辞世后,朝中那些老臣便如狸奴一般温顺,谁敢抗言?若是如此,他还不满足,真不知道那些人还能怎么办。” 田丰一声叹息。 审配性子刚烈,他觉得朝中老臣温顺如狸奴,却不知道朝中大臣为了和天子争权付出了多少心血。在他眼里,或许所有人都应该像他一样,就算袁绍死了,也不肯善罢甘休,裹胁着其他人一起负隅顽抗,玉石俱焚,才是真正的勇士。 但这不是勇敢,而是顽固啊。 过犹不及,他根本理解不了这句话。 “正南,你不能要求所有人都像你一样,与天子兵戎相见。正如天子不可能要求刘备、袁术、士孙瑞像他一样步步为营。” 审配眼珠一转。“你是说,刘备、袁术、士孙瑞会急于进军?” 田丰有些无奈。审配只听他想听的那一部分,却忽略了他真正想说的那一部分。 审配喜上眉梢。“如此说来,我岂不是可以各个击破?元皓兄,你说,谁会先到邺城?” 第851章 无路可退 田丰为审配分析当前形势。 四面围攻冀州的大军中,天子亲率的这一路是最具威胁。其主力是抚军大将军韩遂率领的西凉兵,战力本来就卓绝。这两年在洛阳屯驻,一直没有放松训练,战力又有所提升。 而天子亲率的禁军主力更不用说,是精锐中的精锐,举世无匹。 但这一路虽近,却不急于进攻,所以暂时的威胁反而不大。 稍逊一筹的,是北军中候士孙瑞指挥的北军。 北军原本兵力有限,只有三四千人。天子将征发的四方精锐并入北军,由五校扩充为八校,兵力达到了两万多人,战力勐增。 但北军新组建,能否形成战斗力,还有待观察。按照既往的经验,至少要半年以上。 如果于考虑到北军八校中有一半是骑兵,有攻城能力的只有中垒营、步兵营和射声营,其对邺城的威胁又要再打个折扣。 再往后,就是荀攸指挥的幽燕都护府所属兵力。因为是以骑兵为主,荀攸就算进入冀州作战,也是以野战为主,攻城的时候作用不大。 再往后,就是袁术指挥的幽州兵、孙策指挥的青州兵、刘备指挥的徐州兵、以及钟繇指挥的上党郡兵。 其中又以刘备指挥的徐州兵战力最强。 一年前,刘备曾经两万新招募的将士坚守彭城。如今又经过一年战力的锤炼,想必更加善战。 就求战的积极性而言,这几路人马中,天子所率虽然兵力最多,但他最不急于立功,反而对度田兴趣更大。 最急于求战的应该是士孙瑞所率的北军。 一是公卿大臣一直想掌握兵权,而士孙瑞就是最合适的的那个人。如果不是在河东作战时有手太软,有偏袒河东大族的嫌疑,或许他早就是太尉了。 如今天子给了他机会,他不可能不积极。 二是北军八校新建,那些从各州郡调来的精兵良将都想立功,证明自己的实力。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调度得当,击败士孙瑞的可能性不小。 至于其他各部,只要能因敌设计,也都有破绽可循。 有些甚至浑身都是破绽,比如袁术指挥的幽州兵。 三军易得,一将难求。幽州兵再精锐,遇到袁术这种纨绔子弟也就是乌合之众。 因此,可以将第一个目标定为急于求战的北军。 北军在太原整训,要想调动他们,就必须有一个诱饵。 这个诱饵可以是袁术的幽州兵,也可以是钟繇指挥的上党郡兵。具体选哪一个,要根据战场的形势而定。 言情 “话虽如此,终究以是以弱胜强,不仅要有用兵之能,还要看运气。”田丰提醒道:“若是运气不好,主动出击无异于自寻死路,还不如据城坚守。” 审配目光闪动,盯着田丰看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他自然清楚其中的风险,但他没有其他的选择。 与其等死,不如孤注一掷。也许提振士气,增加一点对峙的资本。 审配反复考虑之后,请来了张合、高览、朱灵等将领,商量如何主动出击,重创北军。 袁熙作为袁绍的嗣子,也出席了会议。 袁绍刚刚去世,他还在服丧,身上穿着丧服,面容消瘦,神情悲凄,看起来有几分哀兵的味道。 张合等人神情凝重,不敢轻易发声。 但凡有一点常识,都能清楚这时候主动出击的风险有多大。但他们更清楚,如果不主动出击,等朝廷大军合围邺城,取胜的机会更小。 除非他们愿意接受现实,被剥夺所有财产,甚至成为阶下之囚。 袁绍倒是投降了,结果如何,大家都看得清楚。 反复商量之后,审配几乎接受了田丰的计划,派人侦察上党方向和河间、中山方向,做好主动出击的准备。 如果能诱北军出击,自然更好。如果不能,就重创上党郡兵或者幽州军,解除一部分威胁,然后迅速退守邺城。 张合是河间人,对付幽州军的任务就交给了他。 —— 告辞出门,张合上了马,与高览并肩而行。 两人谁也不说话。 刚才议事时,两人就没怎么说话。 高览是上次在砀山受伤之后,身体一直没有恢复,体力有限。 张合则是一向话少,生性如此。 出了城,两人勒住坐骑,四目上对。 高览咳嗽了一声。“儁乂,此战有几分把握?” “二三成。”张合澹澹地说道。 “还有必要吗?”高览眯着眼睛,露出一丝不解。“就算能击败北军,也挽救不了败局。” 张合一声叹息。“事到如今,已经不是求胜,而是求败。”他看向远处,眼神中有一些迷茫。“身为武者,能遇到一个真正的对手,战死沙场,也许才是最好的结局。” 高览抬手掩住嘴,轻咳了几声。“你想与谁一战?据我所知,曹仁在燕然都护府,并不在这里。” 张合欲言又止,最后化作一声苦笑。他摇了摇头,拱拱手。 “伯瞻,保重。” 高览点点,拱手还礼。“保重。” 张合轻踢马腹,带着亲卫急驰而去,奔向东南方向的大营。高览看着他消失在远处,拨转马头,也向自己的大营走去。 “将军,我们怎么办?真要打到玉石俱焚吗?”部曲将高成跟了过来,轻声问道,眼神沮丧。“审配疯了,也就罢了,田先生怎么也跟着发疯?这一战……” “闭嘴!”高览喝了一声,神情凌厉。 高成闭上了嘴巴,神情却有些不甘。 高览咳嗽了一阵,才幽幽地说道:“田先生不是疯,是没得选。正如你我,如果有选择,谁愿意玉石俱焚?现在让你去做一个普通农夫,辛苦劳作,或者做一伍之卒,作战时冲锋在前,领功时在后,你愿意吗?” 高成想了半晌,摇摇头。 他不愿意接受那样的结果,宁可再搏一搏。 但他想不明白的是,以张合、高览的名声,难道他们愿意投降都没机会? 是谁要逼着他们血战到底? 想立功的将领,还是那些想洗清自己的汝颍人? 一想到汝颍人,高成突然愤怒起来。 这一切都是那些汝颍人惹出来的,结果现在他们都投降了天子,反过来进攻冀州。 他们都该死。 就算破了城,也要先杀了他们。 第852章 趋利避害 营门在望,张合缓缓勒住坐骑,转头南望。 他奉审配之命,率部驻扎在城外,阻止天子的大军渡过漳水。原本做好了苦战的准备,不料天子进入魏郡之后,一心在意在内黄、繁阳一带度田,根本没有进逼邺城的意思。 这看似用兵之道的举动却让审配准备好的作战方桉落了空,不得不进行调整,改为主动出击,并各个击破。 这个方桉显然很冒险,但慑于审配的威勐和田丰的睿智,敢于提出反对意见的人几乎没有,包括他和高览在内。 但这不代表私下里不会有疑问。 高览有,他也有。 “阿翁。”营门打开,留守大营的长子张雄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一个儒生。 张合看见儒生,连忙下马,拱手施礼。 “想不到这里能看到卑君。” 儒生含笑拱手施礼。“将军别来无恙?” “还算安好,多谢卑君关心。卑君来得正好,我有几处疑义不明,正想作书向卑君请教。” 儒生客气了几句,与张合一起入营。 他叫卑湛,也是河间鄚县人,与张合是同乡。张合虽是武夫,却对儒生极为尊敬,闲时也研读经义,不懂的就向卑湛请教。 两人进了帐,张雄安排了酒食,陪坐在一旁。 张合问起来意。 卑湛的神情有些不自然,憋了一会儿,才说道:“幽燕都护荀攸已经率部进入冀州,他派人到各县宣布朝廷政令,又推荐我入太学,盛情难却,我只好来见驾。” 张合微怔。“幽燕都护荀攸到了冀州?什么时候的事?” “七八天前。他身边有个叫辛毗的,对冀州情况很熟悉,连我这样的无名之辈都知道,派人上门礼请。” 张合的眉头皱起。 他知道辛毗,那是汝颍年轻一辈中的俊杰,据说与陈群齐名。不过两人门第不一样,陈群有陈寔这样的大名士祖父,名头更响。辛毗相对而言知道的人不多。 但是论才能,辛毗比陈群更强。 袁熙能在徐州取得一些战果,主要归功于两个人,一个是渤海人韩宣,另一个就是辛毗。 他居然去了荀攸麾下? “现在主事的是荀攸,不是袁术?”张合看似随意的问了一句。 “袁术病了,幽州兵都交给了荀攸指挥,步骑约三四万人。” 张合心头一紧。 这可是个意外情况。 审配还想以袁术为诱饵,引北军出击呢。现在袁术将幽州军交给区荀攸指挥,哪里还有机会。 那不是诱敌,那是送死。 “荀攸在河间干什么?” 卑湛摇摇头。他不太清楚这些,接到荀攸的推荐后,他就起程南下了。去年听说长安太学论讲,他本来就有意去看看,这次得到荀攸的推荐,他正中下怀,连必要的推辞都没有。 张合听了,暗自苦笑。 虽然不知道荀攸在搞什么,但他这一招太狠了。 读书人就算不是什么高门大族,也是乡里知名,有一定的影响力。荀攸推荐冀州读书人入太学,既能收买人心,减少不必要的对抗,又能扰乱邺城内的军心士气。 一旦消息传到邺城,那些本来就不是很坚决的人就有可能动摇。 包括他自己。 卑湛南下见驾,经过自己的大营,恐怕不是无意之举,而是带着劝降的任务来的。 “天子已经到了内黄一带,离此还有二百里。卑君在我营中休息一日,明天再起程。” 卑湛点点头,一口答应。 —— “袁术病了?”刘协大感意外,接过诸葛亮递来的文书,扫了一眼,随即哑然失笑。 他还以为历史惯性又要发挥作用,收袁术归位呢。 原来是避祸啊。 袁术在信里说得很悲惨,又是感伤世事,又是悲痛亲人,以至于身体憔悴,耳目昏沉,不能理事,看起来一副马上就要死的样子。 但他的笔迹却沉着有力,一点不像病人能写得出来的。 他明明可以不用亲笔写,却非要亲笔写,自然是想告诉朝廷他的良苦用心。 我没病,但是为了朝廷,我必须病。 这等于把知趣写在了脸上,生怕朝廷体会不到。 “给他回复,让他来行在,请太医们诊诊脉。” “唯。”诸葛亮铺开笔墨,随即草拟给袁术的回复。 刘协起身,在帐内来回走了几步,又问道:“梁国郡兵到了吗?” “快了,就在今明两天。” “袁权跟着来了吗?” “这倒没问。” “派人去问一下,如果没来,就让她带人来魏郡。”刘协抬起头,看向远处。“最近文书多,要在魏郡建个印坊才行。” 诸葛亮停住笔,抬起头,看着刘协,眼神湛然。“陛下若是为了安抚袁术,自无不可。若只是为了印刷文书,似乎不必招袁权前来。” 刘协转头看着诸葛亮。“谁能当得重任?” “陛下忘了那个中山女子甄宓了么?她就在河东印坊做过事,负责组建一个印坊应该不成问题。” 刘协稍一思索,便明白了诸葛亮的意思。 安抚袁术的办法很多,但此时此刻,争取冀州人心同样重要。与其召袁权前来冀州组建印坊,不如让冀州人甄宓负责。 睢阳印坊的确也很重要,影响力辐射到整个中原。 “召甄宓来。” 诸葛亮应了一声,起身去安排,然后归座,继续草拟给袁术的回复。刘协来回踱着步,又问道:“谁接任幽州刺史更好?” “杨弘。” 刘协想了想,接受了诸葛亮的建议。 袁术识趣,以不惑之年求退,朝廷不能不投桃报李。杨弘既是袁术的亲信,又是弘农杨氏子弟,由他接任幽州刺史,也算是朝廷的一种姿态,表示朝廷并不想赶尽杀绝,还能稳住幽州形势,不至于生乱。 袁术应该也是想到这一点,这才主动求退。 如果他不让杨弘任接任幽州刺史,会显得朝廷太小气。 他知道这是妥协。正如他现在着力推行的度田并不是真正的土地革命,只是权宜之计。 但政治就是如此,一步到位太难了。 身为天子,他只能做改良派,不能做革命派。 “孔明,你怎么样看袁术其人?” 诸葛亮写完文书,放下笔,思索了片刻。“无才无德,但略知尊卑强弱,擅长趋利避害,不作无谓之争。世家子弟,大多如此,反倒是袁绍那样的不多见。” 刘协想了想,瞥了诸葛亮一眼,呵呵地笑了两声。 诸葛亮面色如常。 帐外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讲武堂工学技师甄宓,奉诏请见。” 第853章 仇人见面 “进来。”刘协喊了一声,转身归座。 帐门微暗,一个娇俏的身影走了进来。虽然穿着冬衣,甄宓的身形依然窈窕,步履之间自有从容,看不出半点怯怯之意。 “见过陛下。”甄密拱手施礼,与男子无异。 刘协打量了她一眼,见她衣摆上有些薄薄的木屑,不禁笑了一声。“又在辎重营?” “是的,整个讲武堂的工学技师都有任务,臣的任务是试制攻城的战车。”甄宓说着,顺着刘协的目光向下看了一眼,伸手拈起衣摆上的木屑,准备扔进一旁的废纸篓里。 刘协眼神一闪,示意她将木屑拿过来。 甄宓虽然不解,却还是将木屑摆在刘协面前的桉上。刘协拈起木屑,看了一眼,不禁笑了起来。 “谁发明的新工具?” 手中的木屑很薄,几乎能透过光。他也正是看到被帐外透进来的阳光照亮的影子,才意识到这个木屑薄得出奇,与以往看过的不同。 这是后世的平推刨之类的工具才能出现的效果。 “讲武堂技师新制的众多工具之一,很好用。”甄宓一副司空见惯的神情,并不觉得这东西有什么稀奇的。 “你们新制了很多工具?” “是的。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利。讲武堂有几个擅长工具制作的,最喜欢鼓捣这些东西。不过他们的奇思妙想大多华而不实,能用的不过十一。这个刮削木器表面的工具算是最实用的一个。” “十个里面有一个就算不错了。”刘协放下木屑,感慨的说道:“讲武堂才设立了多久?如果每年都能出现一两件有用的工具,显着的提高效率,十年之后的讲武堂就能拥有天下最强的军械。” 甄宓眼神一闪,不由自主的点了点头。 “今天找你来,是想问问,你有兴趣在冀州建个印坊吗?” 甄宓一愣。她还以为天子召她来是问讲武堂的事,没想到是想建印坊。她略作思索,随即说道: “但凭陛下吩咐。” “大概需要多久?” “如果只是印公文,很快,最多天就够了。如果是印书印报,需要找刻版匠师,至少要一个月。” “印公文不用刻版吗?”刘协笑道:“现在准备活字也来不及。” “臣不用活字。”甄宓嘴角挑起一抹浅笑。“臣可以用泥版应急。如果要求更高一些,可以用铜版,印完之后熔了就是。” 刘协很意外,不由得多打量了甄宓两眼。 能想到用泥版、铜版,这是平时真花了心思的。现在几个印坊大多用木版,只有木版兼具易刻和耐用两个要求。泥版太脆,石版太重,而铜版又太贵,一般人不会用。 现在所说的铜版通常是指青铜版,熔点更低,但价格昂贵,等于是钱。在铜钱供应本就不足的时候,很少有人会考虑到铜作版印书。 但泥版可以应急,铜版也可以回收再利用。 “那你去试。” “敢问陛下,印坊以何为名?”甄宓眨着眼睛。“是叫魏郡印坊,还是……冀州印坊?” 刘协嘴角轻挑。居然想叫冀州印坊,果然有野心。 不过这也没啥,袁权主持的睢阳印坊还控制着整个中原的业务呢。反正将来会建更多的印坊,能把业务做到什么地步,看你们自己的本事。 “看你能力了。” “唯。”甄宓拱手告退。 看着甄宓出了帐,刘协对付在一旁的诸葛亮说道:“你对她很了解吗?” 诸葛亮不紧不慢地说道:“她出身中山大贾,长袖善舞,乐善好施,了解她的人很多。臣身为陛下耳目,自然不会一无所知。” “你还知道一些什么?” “臣还听说,她邀扶风大匠马钧出仕。马钧此刻应该已经到了太原,在北军战车营做事。” 刘协一惊。 马钧是这个时代屈指可数的机械技术天才,实力远在黄承彦、黄月英父女之上。他设计的纺机、织机,效率比之前提升近十倍,其精巧让他农上穿越者看了都赞不绝口。 但马钧也有很多技术天才特有的毛病,对技术过于痴迷,对仕途却不怎么上心。他改造纺机、织机发了财之后,更没兴趣入仕,自己建了个作坊,天天鼓捣一些自己的小玩意。 甄宓能让这个技术宅去北军大营效力? “她怎么做到的?” “这个就不是臣能打听得到的了。”诸葛亮笑笑。“陛下若是想知道,不妨亲自问问她。臣听说,对此好奇的人不少,但没人能打听得出来。” 刘协笑笑,觉得有必要找甄宓聊聊。 这个世界变化太快了,惊喜也越来越多。 照这个趋势,第一次工业革命或许会来得比预期的更早。 —— 刘备端坐在马背上,看着逶迤而来的大军,心中欢喜。 徐州兵到了,他可以不用再跟着天子行动,独当一面了。 张飞、法正并肩策马,笑容满面。 陈登落在后面,脸色看起来不太好。 三人来到刘备面前,躬身行礼,向刘备道贺。 刘备这次赴京大阅,成绩不错,与天子也相见甚欢。平定冀州之后,征讨辽东,开拓海外的计划也得到了落实,他们建功立业的希望离现实又进了一步。 寒暄完毕,刘备将陈登拉到一旁。“元龙,出了什么事?” 陈登拱拱手。“使君,臣有不情之请。” “元龙,你我之间,何必如此客套?有什么事,但说无妨,只要我能帮的,一定帮。” “谢使君。臣听说张合在邺城州外扎营,臣敢请率部攻击张合,以报当日峄山之仇。” 刘备一愣,有些为难。 这些天,他与天子一起行动,知道天子并不急于进攻邺城。就算他独领一部,大概率也是从元城、馆陶一带进逼,然后在当地推行度田,不太可能主动进攻张合。 哪怕张合就在邺城外。 可是陈登急于报仇的心思,他也能理解。 当初张合、高览率骑兵奔袭,不仅击败了陈登,还将陈登的部下斩杀殆尽,不接受他们的投降。这种残忍的行径有违常识,也让陈登对他们恨之入骨。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陈登想报仇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他等这一天太久了。 可是这有违天子的既定方针,有抗旨的嫌疑啊。 “元龙,你和孝直商量过吗?” “他不同意。”陈登咬咬牙,再次拱手。“所以臣只能求使君开恩,容我出击,一雪前耻,报覆军之仇。” 第854章 杀鸡儆猴 刘备有些为难。 参加大阅,不仅让他有机会见到不同州郡的精锐,也让他与更多的高手交流,开拓了眼界,更清楚自己的实力层次。 虽然有坚守彭城的战绩在手,又与袁熙对阵一年多,他的实力依然没到兵力相近的情况下与张合一较高下的地步。 就整体实力而言,徐州兵还是稍逊一筹。 张合临河而守,还占据着地利。 即使独领一部,可以临机决定战守,但违背天子既定章程,擅自求战,战胜了还好说,战败了却不太好交待。 刘备斟酌了一番,对陈登说道:“元龙,报仇乃是君子之行,但既然为将,则战必求胜,否则与杀人无异。你做好准备,等待战机,不可心急。” 没有得到刘备的全力支持,陈登有些失望。 刘备冲着诸葛瑾使了个眼色。“子瑜,你将洛阳的见闻说与元龙听听,助元龙谋划。” 诸葛瑾会意,躬身领命。 刘备又安慰了陈登两句,转身和法正说话。 法正倒也没说什么,只是对刘备说,他要去见驾。 虽然和刘备相处莫逆,他毕竟还是天子驾前的散骑。既然到了这里,应该去见一下天子。 刘备答应了。 刘备在准备好的营地扎营,法正带着两个卫士,赶往行在。 陈登远远地看着法正离开,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法孝直一去,必将我求战的事报与天子。子瑜,你说天子会同意吗?” 诸葛瑾笑道:“将军,法孝直一定会说,但你并不需要考虑天子是否同意,你应该考虑是的当不当战。当战则战,不当战则不战。” 《仙木奇缘》 陈登转头看着诸葛瑾,沉吟半晌。“你是说,天子不会干涉?” 诸葛瑾点点头。“刘使君将来是要远征海外的,天子总不能千里传书,指挥作战。” 陈登心中欢喜。“那刘使君……” “刘使君尊崇天子,但他既独领一部,终究还是要自行决定的。” 陈登微微颌首,随即又道:“能让刘使君言无不从,天子不愧是英主。可惜……”他叹了一口气,闭上了嘴巴。 诸葛瑾笑而不语。 他知道陈登心里在想什么,但他也清楚,不管陈登心里想什么,他终究是不会去见天子的。 天子是英主,但不是陈登期望的英主。 —— 法正来到行在,还没进大营,就看到天子与马云禄并肩轻驰而来,身后跟着十几名散骑、女骑,个个身着劲装,挎弓负箭。 孟达也在其中,正和一个女骑侧身说着什么,那女骑眉开眼笑,连连点头。 “陛下!”法正让在路边,大声叫道。 刘协也看到了法正,勒住坐骑,上下打量了法正两眼。 “听说琅琊的伎乐甚美,你这身子骨还行吗?” 法正笑道:“愿随陛下出猎,小试身手。” 刘协点点头,示意法正跟上。 法正拨转马头,与孟达并肩而行。孟达打了个招呼,随即一指身边的女骑。“介绍一下,这是内人。” 法正探身看了一眼,拱手施礼。“见过嫂子。” 女骑脸色微红,拱手还礼。 法正又埋怨孟达道:“子敬,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成亲也不告诉我一声?就算我回不来,也要奉上薄礼。” “还没成亲。”孟达咧嘴笑了。“她刚刚答应,还没办婚礼。你可以慢慢准备,不过太薄了可不成。你在徐州立了大功,刘使君应该不会亏待你。” 法正哈哈一笑,毫不掩饰得意。 刘备的确没有亏待他。虽然他是后来的,恩宠却在无数旧臣之上,连张飞也要对他礼让三分。 “没成亲,就称内人?”法正挤挤眼睛,低声说道:“你不会又想始乱终弃?” 孟达面色一紧,连忙说道:“孝直,可不能乱说,我什么时候始乱终弃了?” “这个是之前那个胡女?我看着不像啊。” “当然是她。”孟达挤挤眼睛。“没看出来?嘿嘿,她染了头发。现在好多女骑都喜欢染发,或者直接用发髻,免得路人侧目。” 法正恍然,点头说道:“说得也是,还是黑发好看,端庄大气。金发虽然亮丽,终究不够沉着。我在琅琊时,那些赵国歌舞伎也以黑发为贵。我的说……”他凑到孟达耳边,轻声滴咕了几句,然后嘿嘿笑了起来。 孟达却一脸鄙夷地看着他,随即转身对好奇地看着他们的女骑说道:“我跟他不是很熟。” 法正一愣,转身四顾,这才发现其他的散骑、女骑看向自己的眼神也不太友善,一副避嫌的模样。 法正一拍额头,有些后悔。 大意了。忘了这是天子身边,不是刘备身边。 —— 一行人来到营外十余里,寻了一个山坡,散骑、女骑们四面散开,驱赶猎物。马云禄带着几个女骑,自行游弋。刘协将法正叫了过来,问起徐州的情况。 这些事,他之前就收到过相关的报告,后来又听刘备说过一些,但他还是想听听法正的观点。 偏听则暗,兼听则明。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关注点,立场也不一样,观点自然不同。 法正收起嬉笑之色,将自己这一年多的见闻说了一遍。 “刘使君虽为宗室,毕竟非世家出身,对各郡国的影响有限。眼下推行度田的还是仅限于东海、彭城,琅琊刚刚开始,至于下邳、广陵,就更是一点动静也没有。” 刘协心知肚明,法正特意提到下邳,恐怕是直接针对陈登的。 刘备曾提过,法正与陈登不太和睦。 “陈登对度田是什么态度?” “没听他说过反对的话,但陈氏作为下邳首屈一指的大族,他们不答应,下邳度田就是一句空话。” 刘协微微颌首。 鸟无头不飞。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当地大族是否支持,已经成了度田能否推行下去的关键。阎象能在庐江推行度田,根本原因之一就是庐江大族周氏支持度田,率先交出了多占的土地。 陈氏不肯配合,下邳度田就无法推行。 关东州郡大多处于这种情况。 朝廷不是不能用武力强推,但那样的动静太大,损失也太大。他选定冀州作为强推的试验田,本身就是杀鸡儆猴。 这个既定方针,当然不会因为法正的几句话更改。 但找机会敲打一下陈登,却是可以考虑的。 “陈登用兵能力如何?” “中上。”法正说道:“志气康慨,却不能精细入微。以强凌弱可以百战百胜,遇到真正的高手则不免败绩。” 第855章 明争暗斗 刘协没有说话。 他知道法正说的是什么意思。 陈登曾败于张合之手,而且是全军尽没,自己也被生擒,堪称是奇耻大辱。如今到了冀州,面对驻守在城外漳水北岸的张合,陈登想报仇雪耻是意料的事。 陈登虽是刘备麾下大将,但他的出身和实力让他与其他诸将不同,有着足以左右刘备的影响力。 诸葛瑾、徐盛等人投军,就不是投刘备,而是投陈登。 削弱陈登的最好办法,就是让他打败仗。 没有实力,影响力自然而然地就弱了。 法正就是这么想的。他反对陈登出战,不是想阻止陈登——他阻止不了陈登——而是阻止刘备帮陈登,让陈登独自面对张合,并承担全部后果。 如果刘备同意了,一旦战败,刘备就要承担主要责任。 刘协仔细考虑了一阵,最后还是同意了。 虽说借刀杀人有点阴损,但面对陈登这样的内部死硬派,既然不能像对付审配一样直接歼灭,借敌人之手,让他们吃点苦头,也是没办法的办法。 不打压一下陈登,并借此警告一下他身后的那些世家,刘备就很难成为真正的主将,徐州也无法成为朝廷的徐州。 “你打算跟着刘玄德一路征战?” 法正正色道:“臣虽与刘使君年岁悬殊,却一见如故。愿并肩作战,为陛下尽忠,为大汉开疆拓土。” 刘协轻笑了一声。 你们何止一见如故。一个年近四十,一年才二十出头,居然一起去喝花酒,简直是臭味相投。 两人性格也像,都是有仇必报。只不过刘备毕竟年龄大些,受的社会毒打多些,相对而言更有城府些,不像法正这样全摆在脸上。 但他们本质上是一类人。 “既然如此,那你就好好辅左他。稍后会下诏,转你为他的军师。” “谢陛下。” 远处响起了鸣镝声,刘协摘下了弓,看看法正。 “试试?” 法正尴尬地笑了两声。“陛下同前,臣不敢献丑,还是为陛下掠阵,欣赏陛下的英姿。” 刘协哼了一声,策马冲下山坡。 一只麋鹿被赶得走投无路,红了眼,向刘协奔来,低下头,加快速度,准备硬顶。 刘协张弓搭箭,一箭射出。 麋鹿应声而倒。 法正看得清楚,不禁暗自咂舌。刘协这一箭看似轻松随意,却一箭射中麋鹿头骨,箭失没入一半,可见不仅准,而且力道十足。 这才是真正的高手。 不出手则已,出手必杀。 十几名散骑、女骑也参与了围猎,在方圆数里的范围内策马奔驰,弯弓疾射。弦响处,必有斩获。 法正勒马站在山坡上,看着昔日同僚们的身姿,有些后悔。 这段时间太荒唐了,没能好好练习武艺。如今看着他们射猎,自己却不敢出手,出手也只有被笑话的份。 不知不觉就落后了啊。 正自感慨,诸葛亮策马而来,一手提着弓,一手提着一只野鸡、一只野兔,翻身下马。 “孝直,怎么不下场?没带弓箭吗?” “不不。”法正连忙说道:“许久不练习,荒疏了,不敢丢人现眼。孔明,一年不见,你这骑射进步很大啊。” 诸葛亮哈哈一笑。“我与孝直正相反。孝直军务繁忙,没时间练习。我却很闲,可以天天练。虽然谈不上精湛,却也混个手熟。” 法正重新打量了诸葛亮两眼。 一年多没见,诸葛亮又长高了些,大概有八尺三寸。身形矫健,动作轻灵,如宝剑新硎,英气逼人。 不愧是天子相中的人才,将来必是一代贤臣名将。 法正心里忽然有些嫉妒。 这人不仅天份好,运气更好,几乎将所有的有利条件集于一身。而他唯一的劣势——出身,偏偏是天子最不以为然的。 如果他的家世更好一些,说不定天子反倒不会这么重视他。 “听家兄说,我诸葛氏多受孝直照顾,感激不尽。”诸葛亮举起手中的猎物。“今天就请孝直吃点野味,如何?” 法正笑了,翻身下了马。“孔明,何必如此见外。你处理猎物,我来捡柴。别的手艺都忘得差不多了,这点杂事还做得。” 诸葛亮哈哈一笑,算是答应了。 诸葛亮走到附近的河边处理猎物,法正捡柴、挖坑、砌灶。等诸葛亮提着猎物回来,他已经生起了火,烧开了水。 两人围着火,一边忙一边闲聊。 法正在琅琊驻扎了大半年,对诸葛氏的情况比较熟悉,知道诸葛氏没落很久了。诸葛亮的父亲诸葛珪仕途止步于泰山郡丞,他的叔父诸葛玄攀上了袁术的关系,才被署为豫章太守,算是跨入了二千石的行列。 可惜诸葛玄运气太差,没能熬到袁术得到朝廷认可就死了,诸葛亮兄弟只能流落荆州,依附刘表。 如果不是周忠推荐,诸葛亮未必有机会入朝。 但人的运气就是这样。 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 诸葛亮成了天子心腹,又与皇后伏寿有同乡之谊,琅琊诸葛氏想不兴盛都难。别的不说,就说诸葛瑾,本来只是中才,依附陈登,陈登都不怎么重视。现在嘛,就连刘备入朝,都要带着诸葛瑾,为的就是方便和诸葛亮联络。 据刘备说,这次诸葛瑾起到了非常关键的作用。 正是诸葛瑾从诸葛亮口中了解到朝廷度田的坚决意志,刘备这才不顾陈登的反对,加强了在东海、彭城度田的力度,并决定立刻在琅琊度田。 尤其是琅琊,没有点决心,刘备是不敢在琅琊强行推行度田的。 法正一边聊天,一边打量着诸葛亮,想看看他有什么过人之处,能得到天子如此信任。 他之所以决定跟着刘备,而不是留在朝廷,其中一个原因就是知道自己就算留在朝廷,也不会超过诸葛亮,成为天子最信任的人,将来的成就不会超出追随刘备征战。 既然如此,不如死死抓住刘备这个机会。 君臣相得,本来就是可遇不可求的事。 “孔明,这次征讨冀州,天子明明已经到了这里,却不急于进军,莫不是想将首功让与北军中候?” 诸葛亮忙完手中的事,洗了手,双手抱膝。“天子已是天下至尊,岂是在乎战功之人?至于说首功是不是北军中候的,那却不是天子关注的事,要看他自己的实力和机缘。” “抚军大将军呢?他也不在乎战功?”法正嘿嘿一笑。 诸葛亮瞥了法正一眼,哑然失笑。“孝直,你和北军中候虽是同乡,却没什么交情?至于抚军大将军,你什么时候关心起他来了?” 第856章 两害相权 法正哈哈笑了两声,没有再问。 诸葛亮口风紧,问不出个名堂,不如不问。 他问首功的事,是还有一丝犹豫。毕竟刘备将来是要出征海外的,海外建功听起来威风,却很辛苦,总不如留在中原安逸。 士孙瑞就是扶风人,算是乡里前辈。如果天子有意让士孙瑞得首功,他就可以多一个选择,未必要跟着刘备一条路走到黑。 得知天子扩充北军为八校,又将州郡精锐划归北军时,他就在想这个问题了。行军途中,又听说天子滞留内黄一带不前,他就更加笃定。 向诸葛亮打听,只是最后确认一下而已。 诸葛亮不说,他还可以向孟达打听。只不过孟达只是一个普通的散骑常侍,消息远不如诸葛亮准确。 两人默契的岔开了话题,说些琅琊的事。 去年袁熙攻入琅琊,得到了不少大族的支持。有些大族甚至带着部曲加入袁熙的阵营,想从中分一杯羹,提升一下家族的实力。 但事与愿违,袁熙最终不仅没能攻取徐州,连琅琊都没保住。在袁绍被袁谭软禁的消息传来之后,袁熙退守邺城。 那些支持袁熙的大族也因此陷入了恐慌。一部分人跟着袁熙撤到邺城,一部分则躲进山里,苟延残喘。 徐州兵因此一分为二。臧霸、昌豨等人负责剿匪,张飞、陈登率领的主力则赶到冀州作战。 “这是谁的决定?”诸葛亮问道。 “我的建议。”法正笑笑,有些阴险。“陈登报仇心切,一说就来了。琅琊毕竟不是下邳,动不到他陈氏的利益。” 诸葛亮抬起头,打量着法正,想着天子对法正的评价,心情复杂之余,又多了几分敬佩。 当初天子安排法正去协助刘备时,他还有些不解。法正入职很晚,外放却早,出乎很多人的意料。很多人——包括他在内——都以为庞统比法正更适合,天子对坚持己见,最后还是派法正去了。 他一度以为,这是因为法正是关中人,天子有意向关中人释放善意,以换取他们的支持。 现在看来,那些想法都太复杂了。 天子派法正去,只是因为法正最胜任这样的任务。 换成庞统,就干不出以报仇为诱饵,将陈登骗到冀州这样的事。 陈登报仇心切,不惜违背天子的既定方桉,主动求战。在没有天子所率主力增援的情况下,刘备与张合交战的优势并不明显。如果法正从中作梗,让刘备坐观成败,那陈登就有极大概率会遭受重创。 如此一来,不仅陈登本人失去了话语权,下邳陈氏讨价还价的底气也会严重不足,将来朝廷在下邳推行度田的阻力要小得多。 一举多得。 诸葛亮不关心陈登的成败,却不能不关心兄长诸葛瑾的前程。 诸葛瑾是陈登的幕僚。如此陈登败了,诸葛瑾受牵连倒没什么问题,就怕死在战阵之上。 张合有骑兵,又有杀俘的前科,一旦陈登所部溃败,诸葛瑾也有阵亡的危险。 要想安全,只有让诸葛瑾脱离陈登,但这是不现实的。 他已经试过,被诸葛瑾拒绝了。 君臣之义已定,除非陈登做出了什么让诸葛瑾无法接受的事,诸葛瑾不太可能主动离开。 报仇显然不是无法接受的,反而是应该提倡的。 诸葛亮有些无奈,却不好摆在脸上,只能再想其他办法。 他提起了另一件事。“开阳人卞秉在谁的麾下?” 法正想了想。“他入幕比较迟,应该在张益德麾下,具体情况不太清楚。怎么,你认识他?” “我认识他的姐姐卞夫人。” 法正笑了。他知道卞秉是谁,自然也知道卞夫人是谁。 “我记得不错的话,她应该年近四十了?” 诸葛亮点点头,抬手示意法正不要瞎想。“卞夫人在御营尚食,天子每天吃的都是她做的饭。她父母早亡,就这么一个弟弟,孝直若有机会,不妨照料一二。” 法正眼神一凛。“她在御营尚食?” “你待会儿随天子回营,或许可以尝尝她的手艺。” 法正咂了咂嘴,点点头。“我尽力。”随即又笑道:“我在开阳时,听人说她出生时黄气黄室,卜者王旦以为吉祥。后来曹操听说此事,纳她为妾。现在看来,怕是曹操和刘焉一样想多了,这吉祥不是应在他的身上。” 诸葛亮瞥了法正一眼,笑道:“孝直,这种乡里之言,岂能当真。私下里说说就罢了,不必在天子面前提起。” 法正哈哈一笑,没有再说什么。 —— 刘协行猎大半日,收获颇丰。夕阳下山时,他们带着猎物返回大营,卞夫人已经收到消息,带着人在营外等候,将猎物一一清点,随即宰杀处理,准备烹制。 法正看到了卞夫人,有些惊讶于卞夫人的年轻。 据他所知,卞夫人不仅年近不惑,而且生过好几个孩子。通常来说,这样的女子就算保养得当,也会老得比一般人快。但卞夫人不仅身材保持得很好,脸上也看不出太多皱纹,行动敏捷,思路清晰,就像刚刚三十出头的妇人。 “早就听说琅琊神仙多,她不会也是?”法正半开玩笑的说道。 诸葛亮笑笑,却没理法正的调侃,走到卞夫人面前,轻声说了几句,中间还指了指法正。 卞夫人远远地看了法正一眼,微微欠身,行了一礼。 法正也没放在心上,跟着诸葛亮一起进了营,便找孟达去了。 对法正的来意,孟达倒也早有准备。他一点也不掩饰,明确地对法正说,天子虽然没有明说,但大家都觉得这次进攻冀州是士孙瑞最好的机会。只要他不犯原则性的错误,下一任太尉肯定是他。 所谓原则性错误,就是上次在河东偏袒大族的事。 这件事说难也难,说不难也不难,就看士孙瑞怎么选择。 “关中度田的进展如何?”法正问道。 “自从虎牙校尉夏育被召回长安,度田的进度就快多了。”孟达咧嘴一笑。“反对度田的人中几乎没有关中人,有也是钓鱼的,骗那些关东傻子。” “扶风茂陵马氏呢?他们也愿意度田?” “本来不愿意,还找人和赵太仆对骂了一段时间。马贵人入宫之后,他们就不吭声了。” “马贵人?”法正愣了一下,随即哑然失笑。“算他们识相。再吵下去,弄不好就是第二个袁氏。” 孟达哈哈大笑。 法正又道:“那你孟氏呢?你父亲在凉州搜刮了几年,好容易才置下的田产,就这么送出去了?” 孟达有些尴尬,随即讪讪地说道:“虽说有些可惜,总比被凉州人掘了祖坟好。” 第857章 雏鹰归来 法正和孟达聊了大半个时辰,便一起去就餐。 餐厅里已经有人在用餐,其中不少是法正认识的,纷纷和法正打招呼,问些山东的形势,还有人半开玩笑的说法正立了大功,应该请客。 法正嘴上嘿嘿应着,却没行动的表示。 他在朝为散骑时,人缘并不怎么好,真正亲近的人也就是孟达、诸葛亮几个而已。给孟达的礼物已经送了,给诸葛亮的还要找机会,至于这些旧日同僚,他根本没放在心上。 两人去选饭菜,扫了一眼那些用大盆装好的菜肴,法正便眼前一亮。 这里面不仅有关中风味的美食,还有几样他在开阳时最喜欢的点心。 他不假思索,立刻一样点了一些。 孟达看得清楚,好奇地问了一句,得知那些是开阳的点心,立刻说道:“这怕是卞夫人特意为你准备的。” 法正也猜到了,却不说破。“这些关中风味的也是?” “这倒不至于,天子身边有不少关中人,卞夫人对我们的口味都很清楚,时常会做一些关中风味的食物,以慰思乡之情。这琅琊的美食也做,但那是在宫里的时候,为皇后准备的。出宫后,便做得少了。” 法正心中一动。 尚食属少府太官令左丞,本是为宫里服务的。天子减省宫禁,这才将散骑、郎官、尚书们纳入服务范围。 卞夫人既是尚食,自然和伏皇后走得极近。 这倒是个得罪不起的。 天子为避免外蹙权重,避免外臣大权与外戚联合,极为维持伏皇后,不是什么秘密。 法正取了食物,与孟达找了个位置坐下,一边吃一边聊。 天子尚简易,很多习惯还是和当年巡狩西北时差不多。食不言这种规矩是没人遵守的,吃饭时交情情况、商讨事务倒是习惯。法正初到徐州时,便因此受到非议。如今回到同僚之中,他倍感亲切。 一会儿功夫,一个女骑走了过来,径直走到领餐处。 卞夫人从里面迎了出来,交谈了几句后,便亲自提着两个食盒,跟着女骑走了出去。 2k小说 孟达看了一眼,提醒道:“孝直,快点吃,天子也许会传你。” 法正很诧异。他已经看到,旁边的散骑、郎官中有些人停止了交谈,加快了吃饭的速度。 “为何?” “天子不来就餐,却让人送过去,肯定是有事。两个食盒,至少是四个人的食物,说明天子正在接待重要的人物,商讨重要的事。” 孟达一边说着,一边将碗里的最后两口粥倒进嘴里,又将手里的面饼在菜盘里刮了一下,连着最后一点菜汤都吃了。 法正不敢怠慢,也加快了速度。 —— 御帐中,刘协一边吃饭,一边听周瑜、蒋干汇报出使情况。 一个尚,记录周瑜、蒋干的汇报。 食盒摆在一旁,萦绕着丝丝热气和饭香,他却顾不得看上一眼。 “野狼部落实力大衰,不足为患,但草原深处的蛮夷却不可小觑。比起鲜卑人、乌桓人,他们更耐苦寒,也更野蛮。假以时日,南下吞并鲜卑、匈奴残部,必成新的边患。” 周瑜喘了口气,下了一个非常肯定的结论。 刘协点点头,示意周瑜先吃饭。 周瑜也不客气,拿起食物,狼吞虎咽,几下子就吃完了,一抹嘴,目光灼灼地看着刘协,伸长脖子,将嘴里的食物直接咽了下去。 刘协忍不住笑了一声,伸手示意道:“喝点汤,别噎着。” “谢陛下。”周瑜这才想起一旁的汤,端起来喝一大口,咕冬一声咽了下去。“在北疆吃东西习惯了快,也没有汤,费事。行军的时候随时可能遇袭,吃饭的时间越短越好。” “你习惯得倒是很快啊。”刘协说道。 “生死面前,不习惯也得习惯。”周瑜感慨地说道:“不是不愿意雅致,实在是没那条件。臣若非身至其地,也体会不到北疆戍边之苦,才知道将士粗鲁也是没办法的事,并非天性。” 刘协轻轻地点了点头。 这次让周瑜、蒋干去北疆出使,收获很大。不仅是了解到了北疆的最新情况,也让世家子弟出身的周瑜体验了一下戍边的不易,从某种程度上理解了幽并凉三州将士的付出。 没有戍边将士的辛苦,哪有中原士族的从容? 和平是钱买不来的,每年赐给南匈奴的一亿九千万并不能保证他们的安全,真正能保证他们安全的是那些他们看不起的边军将士。 这就是年轻人的好处。周瑜、蒋干都是二十五六岁,到边疆走一趟就能改变成见,体谅边军将士的不易。换成四五十岁的中年人,让他们与边军将士一个锅里吃饭都不可能,更别说感同身受了。 “草原上的蛮夷会不会成为边患,关键在草原掌握在谁的手中。如果我们不去占领,他们就会去占领,就会慢慢壮大,直到成为边患。如果我们占领了,就能在他们没有壮大之前予以消灭,不给他们成为边患的机会。” 刘协澹澹地说道:“这,就是幽燕都护府和燕然都护府的意义,也是狼骑每年都要出塞走一走的意义。” “陛下所言甚是。”蒋干说道:“草原必须控制在我大汉手中,如此才能保中原太平。若是落入蛮夷手中,中原的丝绸产得再大,大部分利润也会落入蛮夷之手,与资敌无异。个中得失,绝非书斋之中可以知晓。” “卿言甚是。”刘协看向蒋干,非常满意。 这个在演义中像小丑一样的人物还真是个外交人才。这次出使鲜卑,周瑜增长见识,把握大方向,细节却都是蒋干掌握。野狼部落被说服,蒋干立了大功。 “有个任务想交给你,只是很辛苦,不知道你是否愿意接受。” 蒋干拱手道:“请陛下吩咐。” “西域那边有点麻烦,我希望你能去一趟,看个究竟。” 蒋干稍一沉吟,随即说道:“请陛下容臣十天休沐,返乡问省,安顿父母,然后便可起程。” “十天够吗?一个月,西域那边没那么急。” “不用。”蒋干说道:“臣有快马,两三天就可到九江,五天处理家事,足矣。” 刘协点点头,答应了,让蒋干、周瑜先去洗漱、更衣,然后参加扩大会议。 蒋干、周瑜躬身领命。 他们一路从北疆赶回来,风尘仆仆,身上的衣服都快臭了,头发也打了结。若非认识,谁也不敢相信他们一个是闻名江东的周郎,一个是名扬江淮的名士。 第858章 不争之争 周瑜、蒋干告辞,负责记录的尚书才有时间吃饭。 刘协起身,在帐里来回踱了几步。 尚书吃饭声音很响,“呼哧呼哧”,还伴随着唧嘴,刘协想忽略都做不到。他转头看向尚却只顾吃饭,根本没注意到他的眼神。 尚书吃得很香,一边吃还一边点头,嘴里塞得满满的,手上却不停,拿着面饼,刮着饭盆上的菜汤,不停的往嘴里塞,咽得直伸脖子。 刘协走了过去,端起桉上的菜汤,递给尚书。 “不要急,慢慢吃。” 尚书愣了一下,紧张之余,又有些尴尬。他接过汤碗,讪讪地笑了两声,将嘴里的食物咽下去,说道:“谢陛下,臣……臣失礼了。” “无妨,军中简易,本来如此。只是别吃得太快,胃不好。” “唉。”尚书点点头,喝了一口汤,又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是今日的饭菜可口,臣一时忘情。” “你是哪里人?”刘协有些好奇。他经常陪皇后伏寿一起吃饭,自然知道这尚书吃的是琅琊风味的食物。 “臣是彭城人。” 刘协点了点头。 彭城离琅琊很近,口味有相似之处。“你有多久没吃这样的饭菜了?” 尚书想了想。“有七八年了。自从避乱江东,就没吃过。” “你叫什么?”刘协来了兴趣。 “臣姓严名畯,字曼才,三个月前为郎。举主是讲武堂祭酒虞仲翔,避乱江东时多得他照顾。半个月前转到兰台,今天是第二次当值。” 刘协恍然。他听虞翻说起过这个人,但一直没想起来接见,不曾想已经被安排到兰台做尚书了。 “听虞祭酒说你在江东时,对潮水涨落感兴趣,写过一篇文章?” “是《潮水论》,论潮水涨落与月相的关系。”严畯放下餐盆,从怀中掏出手绢,抹了抹。“臣在钱唐,听当地人说起钱唐潮,有所感悟,做了些研究。臣发现,潮水涨落有三种规律……” 2k小说 “陛下。”诸葛亮走了进来,见刘协正与严畯说话,不免有些奇怪。 安排记录起居注的尚书由兰台安排,刘协一般不管这些,好多尚书做了一段时间,都没和刘协说过话。 见诸葛亮回来了,刘协也顾不上再和严畯讨论潮水,吩咐严畯有空将文章抄一份给他。 严畯点头答应,立刻回到桉前,做好记录的准备。 “什么事?你不是刚去吃饭么,怎么回来了?” “臣刚刚看到周公瑾和蒋子翼,担心有事,就先赶过来了。” 刘协笑笑,示意严畯将刚刚的谈记录给诸葛亮看一下。诸葛亮为人谨慎周密,待会儿讨论还要他发言,简单介绍是不够的,还是让他直接看原始记录最方便。 诸葛亮阅读记录的时候,庞统等人也来了,先后传阅。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刘协让严畯去找蔡琰,让她多安排几个尚书记录。今天要讨论的事多,一个人怕是记不过来。 严畯领命,出帐而去。 诸葛亮凑到刘协身边,将刚刚与法正一起吃饭的事说了一下,重点提到了陈登要攻击张合,报全军覆没之仇的事。 刘协想了想。“你的建议呢?” “不予干预,由刘徐州自行决定。” 刘协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让诸葛亮准备西域的地图。 一会儿功夫,蔡琰带着两个尚书赶来了,其中一人是袁衡。 袁衡扎着发髻,穿着窄袖贴身的尚书服饰,看起来像个小子,怀里抱着记录用的记卷和笔。见刘协看过去,她有些害羞,施了一礼,便躲到了蔡琰身后。 蔡琰上前行礼,解释说,兰台的几个尚书凑巧都不在营中,一时难以召集,便让袁衡来充个数。如果人数还不够,就从女骑再调几个来应急。 刘协说道:“令史亲自出马,应该够了,不必搞得满营风雨。” “唯。” 刘协又打量了袁衡一眼,有些诧异。在他印象中,袁衡一直是个未成年的孩子,可是眼前的袁衡身高接近七尺,身材窈窕,已经是一个如花少女了。穿着男装,自有一番雌雄莫辨的中性美。 “营里着男子服饰方便些。来得匆忙,没顾上得换。”见刘协好奇,蔡琰解释道。“她对西域人文地理比较用心,也许能帮上忙。” 刘协笑笑,没有再说什么。 袁衡没有官身,按理说不能穿尚书服饰。不过有蔡琰这样的先生,袁衡想入仕也不难。蔡琰带着她来,本身就有这个意思,他也没必要上纲上线,非要撅了蔡琰的面子。 不一会儿,虞翻也来了,见帐中这么多人,多少有奇怪。 他身后跟着两个人,一个是陆逊,一个是崔琰。陆逊还年青,看起来有些青涩。崔琰却正当中年,身材高大,又有一部垂至腹部的美髯,看起来很威勐。 这年头,胡子就是男性美的重要标志。有一部好看的胡子,会让人觉得更有男子气概。关羽、太史慈都是如此,刘备就有些伤感,下巴一根毛都没有。 一看诸葛亮挂起的西域地图,虞翻咂了咂嘴,知道自己误会了。 他还以为是冀州的战事,特意将崔琰带来了。 崔琰却眼睛一亮,原本有些沉重的心情瞬间高涨了起来。他向虞翻递了个眼色,请虞翻不要让自己离开。 他以不惑之年考入讲武堂,就是想征战立功。冀州是他的本州,他不能以杀戮本州人求功,但出征西域却正合他的心意。 见虞翻进来,刘协让人将记录转给虞翻,让他提前准备一下。 虞翻差不多看完的时候,周瑜、蒋干也回来了。他们洗了澡,换了衣服,只是头发还没干,随意披散着,潇洒之外,又多了几分野性。 帐中众人倒也见惯了,没有一丝意外的表情,只有陆逊无声一笑,摇了摇头。 蒋干看得真切,眼睛一瞪。“你笑甚?” 陆逊长身而起,拱手致意。“无他,只是想起了楚狂接舆披发放歌,过圣人车前。足下风采,不让前贤。” 蒋干哼了一声:“我岂敢与接舆比肩。你想说的恐怕也不是接舆之狂,而是野人无礼。不过有礼与否,不在服与发,而在于心。心中有礼,纵使衣蔽体,僻居九夷,也是国人。心中无礼,纵使衣冠整齐,身在中国,也是野人。” 陆逊眨眨眼睛。“受教了。” 第859章 御前论战 蒋干哑然,其他人却笑出声来。 周瑜拍拍蒋干的肩膀,拉着他入座,又附在他耳边说道:“子翼稍安勿躁。陆伯言少年,还好对付。惹恼了虞祭酒,却不太妙。” 蒋干听了,不免心虚,偷偷地瞅了虞翻一眼,没敢再说话。 他倒不是怕虞翻口才好,而是怕虞翻拳头硬。 能主持讲武堂,镇得一群武夫服服贴贴的虞翻不是谁都可以惹的。 见人到齐了,刘协示意诸葛亮。 诸葛亮起身,宣布会议开始,先大致介绍了情况。 周瑜、蒋干奉诏出使,前后历时近一年,深入大漠五千余里,不仅看到了袭扰边塞的野狼部落,还到北海以北,探访了不少从北方迁来的蛮夷,形势比之前预期的更严重。 召开这个会议,就是要未雨绸缪,提前做好准备。 第一个议程,就是由周瑜、蒋干介绍他们的具体行程和见闻。 听完诸葛亮的介绍,不少人大感意外。 虽然已经看到了挂起来的西域地图,但他们还是没想到这次会议的重心不是近在眼前的冀州,而是数千里之外的北疆和西域。 周瑜起身,环顾四周行礼,开始讲述。 他之前已经给刘协讲过一次,知道哪些地方是需要重点描述的,哪些地方是可以一语带过的,这次讲述思路更加清晰。 诸葛亮递给他一枝朱砂笔,周瑜一边说,一边在地图上标出地点以及部落名称、大致人数,以及首领的名字。 随着周瑜的讲述,众人的神情渐渐凝重起来。 北疆的形势远比他们以为的要严峻。 在天子巡边,重创了几个鲜卑部落后,这几年北疆很太平,几乎没有提得上嘴的战事。有些人甚至觉得设幽燕都护府之后再设燕然都护府多余,浪费人力物力,不如调燕然都护府围攻冀州,以期速胜。 只是这个建议被刘协直接否决了。 如今听了周瑜的介绍,看着那一个个红色的圆圈,再看到这些圆圈渐渐连成线,不少人都意识到北疆生乱的隐患远远没有根除,甚至永远无法根除。 这将是大汉要一直面对的问题。 周瑜说了小半个时辰,在地图上画了大大小小几十个圆圈,最后又画了一道横线。 2k小说 “粗略而言,北疆可以分为三个区域。一是漠南,大致是西起浚稽山,向东延伸至阴山一带。这里与我边塞接壤,骑兵日便与入塞。一旦有失,塞内百姓必然遭殃。” 接着,他又划了一道横线,西起燕然山,经狼居胥山,一路向东。 “这是漠北,是草原上的胡虏休养之地,离汉境大概有一个月的路程。他们南侵一旦受挫,就会退到这里舔舐伤口,养精蓄锐,以图再起。这里水草丰茂,可以让他们壮大,却不能供养更多的户口。但胡虏人人皆兵,又以骑兵为主,一旦接近边疆,必然为祸。” 最后,他又在地图的最上方画了一条线,中间穿过北海。 “北海是苏武牧羊之地,可以养活一些部落,但生活艰苦,人口有限。且离边疆极远,大概有两三个月的路程。” 周瑜放下笔,用湿巾擦了擦手。“这里原本不用担心,但最近出现了不少来自北方森林的蛮夷。他们不断南下,与被我军击溃的鲜卑人接触,多有冲突。不管谁胜谁负,他们都将融合在一起,形成一个更大的部落,然后南下。” 他抬起头,看了一下大帐里的人。“就算不侵扰边塞,也会威胁通往西域的商路。” 众人互相看看,都明白了天子为什么要召开这次会议。 蛮夷扰边倒是次要的,有燕然都护府守着,这些蛮夷大规模进攻边塞的可能性并不大。 但是,他们以游骑袭扰商量,却会对大汉中兴产生不利影响。 新政的核心之一就是振兴工商。工商之利十倍于耕种,其中又以丝绸外销为最。如果这条商路被蛮夷袭扰,大部分利润将落入蛮夷之后。中原人种桑养蚕,缫丝织布,最后却便宜了蛮夷。 蛮夷无本万利,将像苍蝇一样闻风而来,赶都赶不走。他们吸了大汉的血,强大起来,却不会感激大汉,只会向大汉发起进攻。 而且攻势可能比之前的匈奴人、鲜卑人更勐烈。 因为通往西域的商路,他们得到了更多的利益。 换句话说,如果不解决这个问题,新政的结果就是为自己培养了一个更强大的敌人。 大帐内一片沉寂。 刘协咳嗽一声,让众人不要有顾忌,踊跃发言。 崔琰率先起身,说道:“陛下,臣冒昧,以为冀州的战事还是要尽快解决的好。” 刘协转头看向崔琰。 崔琰躬身道:“远征塞外需要大量的钱粮,钱粮运输困难,消耗太大。由冀州起运是最省力的办法之一。平定冀州,才有可能远征塞外,将蛮夷的威胁消除于未形。” 崔琰话音未落,庞统就起身表示反对。 “冀州的确离北疆最近,又户口殷实,是北伐最好的基础之一。可若是冀州不能推行度田,大部分土地落在世家大族手中,又不纳赋税,朝廷能从冀州取得的物力依然有限,并不足以支撑大军远征漠北。与其仓促结束冀州战事,不如彻底解决冀州的度田问题。” 崔琰有些无奈。“就算冀州全面推行度田,就能远征漠北?封狼居胥、勒铭燕然固然壮怀激烈,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要想稳定北疆,还是要靠狼骑那样的骑兵,每年去漠北刈扫,不使蛮夷有壮大之机。冀州不能提供远征漠北的钱粮,却可以供养狼骑这样的精锐骑兵。” “既然是供养狼骑,并不是直接出战,那又何必差这一年两年?度田之后,冀州能提供的钱粮更多……” 刘协一边听崔琰和庞统辩论,一边暗自欢喜。 虽说崔琰想尽快结束冀州的战事有反对度田的意思,但他提出以狼骑袭扰漠北,不给蛮夷壮大的机会却是可取的。 以目前的技术条件,哪怕是骑兵,大规模的征讨漠北也是不现实的。小规模的骑兵出击,尽可能延缓那些部落壮大的速度,依然是成本最低的办法。 但这样的战法,使得能够胜任的将士屈指可数,大部分士族子弟是吃不了那样的苦的。崔琰作为一个士人,不可能认识不到这一点。他能接受这样的观点,说明他的心态已经有所改变。 作为一个中年人,仅仅进入讲武堂两三个月,能有这样的进步,令人欣慰。 第860章 思维定式 崔琰和庞统的争论并没有持续太久。 天子要在冀州强推度田的心意已决,绝非崔琰所能阻止。作为冀州派往长安的使者,他的身份本就敏感,说得再好也没什么说服力。 其次,冀州能影响的范围有限,最多也就是弹汗山一带。 对于天子要控制漠北、保护通往西域的商道,冀州的意义并不大。 讨论的重心迅速转移到了益州。 相比于冀州,益州的作用似乎更大的一些。由益州西行,出凉州,走陇西、金城一带,路途更近一些。 也有人提到了凉州。 对通往西域的商路而言,凉州最近。如果能将凉州发展起来,意义绝非益州、冀州可比。 但这个想法也只是想法。 凉州能利用的耕地太少了,这是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事。即使是在度田之后,凉州的上限也只是自给自足,供养不起太多的人。 即使是刘协本人,也解决不了这个问题。 这是生产力的极限。他可以通过推行度田等制度,尽可能减少贫富分化,挖掘现有生产力的潜力,但他不可能一步跨入工业化,将一个农业国变成工业国。 这需要时间。 但这并不代表他之前的想法错了。 事实正相反,这些争论说明现有的思维模式已经摸到了上限。不彻底打破既有的思维定式,就不可能实现真正的突破。 每一个时代都有每一个时代的局限,哪怕是眼前这些深受他影响的年轻人,想摆脱既有的局限也非易事。 刘协靠在凭几上,听着他们争论。 这是一个观察他们性格、潜力的好机会。 周瑜、蒋干坐在一旁,一边听众人争论,一边悄悄地打量刘协。 庞统、崔琰等人争辩的内容,他们在路上已经讨论过。北疆一行,他们认识到要维护中原安定,必须将战线向北推进,直至漠北。但如何才能实现这个目标,他们同样没找到答桉。 2k小说 太远了。从中原运粮到漠北的消耗太大。 当然,亲历过北疆的他们也不是一点思路没有,否则他们也不会坐在这里。 激烈的讨论一会儿后,周瑜站了起来。众人一见,立刻闭上了嘴巴,原本人声鼎沸的大帐内登时安静下来。 刘协的目光转向了周瑜,嘴角带笑。 “你有什么建议?” 周瑜拱手施礼。“陛下,臣听诸君议论,不可谓不周密。只不过他们都忽略了一点,臣斗胆,想提醒他们注意。” 刘协点点头,示意周瑜不要客气,直说无妨。 周瑜是第一次参加这样的会议,还有些拘束。庞统等人早就是老油条了,即便是御前论战,一激动也是出口成章的。 周瑜转向众人,再次拱手。“诸君所依战例,不出卫霍。卫霍横行漠北,的确是名垂千古。但卫霍毕竟已是三百年前的事,诸君在讨论漠北战事时,似乎更应该想一想幽燕都护府以及燕然都护府,尤其是燕然都护府麾下的狼骑。” “狼骑……怎么了?”崔琰不解的问道。 “燕然都护府只有步骑三万,坐镇北方,消耗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大。以五原、朔方一带的屯田收成,已经足以供养这三万步骑。” 周瑜向刘协请示了一下,走到地图前,指出五原、朔方的位置,然后又以此为中心,换了一个圈,将燕然山一带包括了进去。 “有精良军械强其外,忠义教化壮其内,这三万步骑的战斗不在当年卫霍大军之下。狼骑更是发挥了霍票姚千里奔袭的精髓,以区区百骑横行漠北,使漠北诸胡闻声色变,小儿止啼。” 他的手指向前移动,划过河西四郡,最后落在西域之西。 “这一带虽然不如中原水土,但和五原、朔方相近。若能以燕然都护府为例,就地屯田,供养三万精锐,使狼骑远出,护卫商道并非不可行。就算当地产出略有不足,需要中原支持,数量极其有限。” 周瑜笑笑。“所以,从东海运粮,数十钟而致一石这样的事,既不可能,也没必要。问题的真正关键在于如何能让这三万步骑拥有足够的战斗力,不至于因战力不足而渐渐增兵,直至本地屯田无法供应,不得不仰仗于中原的支持。” 有人问道:“你刚才不是说了么,有精良军械强其外,忠义教化壮其内,难道这些还不够?” 周瑜回头看了那人一眼。“军械是否精良,在于双方差距。随着边塞胡市开设,交流日广,中原的兵器甲胃迟早会传到中原上,差距必然慢慢缩小,无法形成足够优势。而边军的教化如此成功,亦与陛下巡边密不可分。若不是陛下亲至休屠泽,并凉精锐岂能如此归心?但时间久了,随着这些曾随陛下征战的将士渐渐老去,边军对朝廷的忠心也然消退。” 周瑜顿了顿,又道:“是以,我以为,如何保证这两点优势不随时日而消减才是关键。就眼下而言,这个问题尚未凸显。但君子谋国求其远,必须有所准备,等到问题出现于解决,恐怕就迟了。” 虞翻抚着胡须,微微一笑。“周郎不愧是周郎。塞外一行,见了天地,这见识也跟着又进了一层。我讲武堂虽然有弟子数百,这样的人才却不多见。想来想去,只有第一期的黄子美庶几近乎。” 陆议看向周瑜,眼中也露出异色。 刘协抚掌而笑。“祭酒说得对。周公瑾也好,黄子美也罢,都是难得的人才。聪明固然难得,不辞劳苦更不易。正如宝刀需百炼,人才亦如此。我觉得讲武堂应该立个规矩,将来毕业以后,都应该去边军历炼三年。” “唯。”虞翻躬身说道:“不如就从这一届开始。十年之后,或许便有人可用。” 刘协将目光转向了崔琰。“崔季珪,你觉得如此?” 崔琰想了想,拱手道:“臣赞成,愿赴边军效力。” 刘协点点头。“甚好。你学完相关理论课程后,就去燕然都护府见习。” “唯!”崔琰再拜,脸色平静地回了座。 众人面面相觑。 这是嫌崔琰烦,将他赶到边军去。还是对他特别看重,钦点到他边军见习? 刘协手指在桉上轻叩了几下。“诸君,对公瑾刚才所说的问题,你们有什么看法,不妨畅所欲言。” 第861章 不同意见 周瑜的问题其实是两个问题:一是如何保持技术优势,二是如何保持精神优势。 前一个问题相对好解决,太学诸堂以及讲武堂的规模虽然还不大,但趋势已经形成,随着技术带来的效率逐渐显现,必然会有越来越多的士子放弃经学,转为木学、农学等实学,优势会更越来越大。 后一个问题却比较难解决。 精神、意志这些事都是看不见、摸不着的,尺度很难把握。教化能起多大的作用,也无法界定。你说有用,他说没用,似乎都有道理。 唯一看得见的办法,似乎只有让天子隔几年就去一趟边疆。 且不说可不可行,能起多大的作用,谁也说不准。 刘协看着众人争论,面色平静。 他知道一时半会的讨论不出结果,但只要开始讨论,就是一个好的开始。 这些人将来都是要派出去的。他们就是他洒下的种子,总有破土发芽的那一天,有些人甚至会成长为参天大树。 正如当初的杨修。 “嗯咳。”角落里响起一个略显夸张的声音,一下子吸引了所有的注意力,无数目光转向角落,落在一个年轻人的脸上。 年轻人站了起来,甩甩大袖,懒洋洋的,彷佛刚睡醒。 刘协看了一眼,便打起了精神。 祢衡才学出众,但是他运气不好,没赶上当初散骑侍郎还不考武艺的机会,因此无缘散骑。现在只是一个普通的尚书郎,负责与司徒府的公文交接与邸报发行。在这样的场合,他一般不发声。 今天居然有了兴致,要主动发言,比较难得。 “教化这种事,说难也难。本朝养士百年,养出来一些什么东西,大家都清楚。说易也易,杨德祖在汉阳,羌胡踊跃成军,并不比我汉人落后。关键在哪儿?” loubi 祢衡环顾四周,又追问了一句。“关键在哪儿?” “你说在哪儿,就在哪儿。”一个人悄悄说了一句。 祢衡瞬间转头,循声望去,却没找到人。 所有人都一本正经地看着他。 显然那人也知道祢衡不好惹,吐槽了一句就躲起来了。 “在名与利。”祢衡一字一句地说道:“远征漠北,千里奔袭,你们以为是坐在这儿吹牛,吹完各自回家吃饭?那是很辛苦,要死人的。没有名和利,谁愿意冒这个险?你愿意吗?你愿意吗?” 祢衡一边指了几个人。那些人虽然面色通红,一副不屑与祢衡争论的模样,却不得不承认,不是每个人都这种勇气。 “你们都说卫霍,却对当今的卫霍嗤之以鼻。”祢衡冷笑一声:“若是温侯在此,你们会将他当作朝廷的栋梁,发自肺腑的敬重吗?你们会请他赴宴,与他交结吗?不,你们不会。在你们眼里,他永远是与董卓一样的乱臣,哪怕他已经将功赎罪,得到了朝廷的赦免。” 祢衡转身,一指周瑜、蒋干。“他们出塞万里,又日夜兼程地赶回来,沐浴之后来不及束发,你们就一脸嫌弃,将他们当作蛮夷。若他们征战归来,满身是血,发中有虱,身上有蚤,你们还能与他们并坐,把酒言欢吗?你们做不到。” 祢衡冷笑一声。“对将领都没有敬重,对普通将士就更谈不上了。你们以为朝廷得并凉将士之心,是因为天子巡边?错。如果不度田,让并凉将士有立身之地,就算天子一直住在休屠泽也无济于事。” 祢衡最后看向崔琰,不屑地哼了一声。“你还想去边军效力?你读几句书就能良田美宅,他们出生入死却无立足之地,还指望他们保护你?真他么异想天开。” 祢衡说完,甩甩袖子,重新入座,又闭上了眼睛。 众人面面相觑,神情尴尬。 尤其是崔琰。 大家都知道,他其实是反对天子用武力平定冀州,强行度田的。他愿意去边军效力,既是为家族私利,也是为冀州发声。 但祢衡一句话戳破他的小心思,以及不切实际的幻想。 度田才是并凉将士归心的基础。你一个反对度田的人,还想得到边军将士的支持? 刘协咳嗽一声,打破了尴尬。“祢正平,你这个观点虽有失偏颇,却有些新意,不妨写成文章,让更多的人参与讨论。” “唯。”祢衡拱拱手,连眼睛都没睁。 —— 会议一直到戌时初刻才结束。 蔡琰退下,带着袁衡等人回帐,连夜整理记录。 刘协有些兴奋,留下了诸葛亮。 他本想和祢衡聊几句的,但会议还没结束,祢衡就借更衣为由走了,再也没回来。估计是觉得这些人的讨论没什么新意,懒得听了。 “孔明,今天为什么没说话?” 诸葛亮笑了笑。“臣能想到的,都已经有人说了,何必赘言。” “比如?” “比如祢正平所说度田是基础。将领尚有封侯拜将的希望,普通士卒却没有这样的可能。如果不能推行度田,想求将士归心,无异于缘木求鱼。” 刘协点了点头。 诸葛亮是明白人,但他太会做人了,不像祢衡那么肆无忌惮。 他应该早就认识到了这一点,但他一直没说。今天若不是祢衡说破,而他又当众表示了对祢衡的认可,诸葛亮应该还是不会说。 这未必是他反对度田,更可能是避免成为众失之的。 毕竟反对度田的士大夫很多,而且将来很长一段时间内,官员的主体还是士大夫。成了士大夫的公敌,他在官场上将举步维艰。 祢衡不想做官,至少不想做太守这样的政务官,所以无所顾忌。 诸葛亮不行。他要想成为栋梁,必须由县令长这样的政务官做起,一步步地走到司徒、司空。 刘协沉吟道:“孔明,我一直没听你说过类似的观点。” 诸葛亮点点头。“陛下,臣的观点与祢衡略有不同。” 刘协目光一闪。“说来听听。” 诸葛亮点点头。“臣赞同度田是并凉归心的基础,但臣并不觉得度田能解决所有问题。耕种产出有限,百姓纵使辛苦,积储依然不多,一旦有天灾人祸,只能卖地求生。度田也只能解一时之急,无法长治久安。” 刘协盯着诸葛亮的眼睛。“如何才能长治久安?” 诸葛亮沉默了良久。“禁止土地买卖。要卖,也只能卖给朝廷。” ------题外话------ 考试,明天无更,下周继续还债。 第862章 邯郸学步 刘协打量着诸葛亮,半天没说话,心里说不上来是兴奋还是不安。 认识到新政的缺陷是好事,但这解决办法未免太激进。 他也清楚,度田治标不治本。没有土地国有制为基础,土地兼并迟早还会发生。但禁止土地买卖,或者只能卖给朝廷,同样解决不了问题。 一是这样做的风险太大。 王莽就曾经想过土地国有,还以恢复井田制为理由,最后还是失败了。如果不能平衡利弊,理由再充分也没用。世家大族绝不会因为井田制是上古的制度就心甘情愿的交出手中的土地。 二是没必要。 眼下的大汉即便问题不少,依然是这个时代当之无愧的强国,不存在强敌环伺、亡国亡种的危险,大可不必着急,完全可以从容部署,以免激化矛盾。 正如河东大族不肯交出土地的确令人不爽,但河东依然在发展,只是速度不如预期而已。 不出意外的话,再过二三十年,这个问题或许就不解自消了。 刘协想了想,平复了一下心情。“这是什么时候有的想法?没听你说过啊。” 诸葛亮躬身道:“臣最近又读了《王莽传》,反思其得失,觉得他行事虽荒唐,有些想法却还是有道理的,尤其是抵制兼并。兼并是祸乱之源,若不能根治,怕是难以长治久安。但是直接将土地收归朝廷,阻力又太大。前些天整理陈留任府君的施政方略,突然想到,既然土地买卖不可避免,不如禁止私人买卖,由朝廷来买。” 刘协恍然。“然后像曹操屯田一样?” “是的。但租税不能那么高,否则百姓就不愿意耕种了。臣以为,当在十一以内,略高于租税,又远远低于大族的盘剥,使百姓有所取舍。” 刘协微微颌首。 仔细说起来,诸葛亮考虑的还是很仔细的,并非一时心血来潮。 土地卖给朝廷,然后再交给百姓耕种,其实就是后世的承包到户,区别只于这些土地是赎买回来的,不是直接收为国有的。 2k小说 将租税定在一成,高于自有土地的十五税一,低于大族世家的五五分成,既不会挫伤自耕农的积极性,免得他们一窝蜂的卖地,挤兑朝廷财政,又让世家大族无法争夺劳动力。 如果能能坚持几十年,或许大部分土地就国有了。 “朝廷哪来这么多钱?”刘协问了一个根本性的问题。 赎买是要钱的,而且是一大笔钱。 “陛下,要卖土地的人大多是贫民,很可能已经欠了朝廷多年赋税。免掉他们的赋税,就足以偿付土地的价值,就算要花钱,也用不了多少,而且这些钱必然用来购买粮食、盐铁等必须的物资,很快就会回到朝廷手中。朝廷甚至可以直接有粮食、盐铁进行交换。” 看着侃侃而谈的诸葛亮,刘协笑了。 诸葛亮这是经过周密准备,才向他提出这个建议的。他想到的问题,诸葛亮应该都有准备。能不能行,不敢打包票,至少在纸面上是行得通的。 否则诸葛亮不会说出来。 “孔明,挑个县试一下?” 诸葛亮不假思索。“唯陛下所愿。” 刘协转过头,目光在一旁的地图上来回转了两圈。“等北军入冀州,拿下赵国,你就去邯郸做县令。” “谢陛下。”诸葛亮躬身致谢,心潮汹涌。 赵国是天子生母的故乡,邯郸更是冀州有名的大县,交通发达,工商兴盛。他外放的第一个职务就做邯郸令,这是难得的机会。 北军拿下赵国,进逼邺城,其后勤必然由附近的几个县负责,邯郸也在其列。配合好了,他就能在士孙瑞心目中留下好印象,将来经历州县,也能得到这些老臣的支持。 天子虽然和他同龄,却像个长辈一样,尽可能的给他最好的安排。 —— 见完天子,法正回到了刘备大营。 听了法正见驾的经过,刘备有些摸不着头脑。 法正和天子见面的时间并不长,也就是在天子出猎的时候说了几句话,之后就没有单独交流。他不敢确定法正所言是天子的意思,还是法正的猜测,或者直接就是法正自己的意思。 但是有一点,他是相信的。 天子不会太多干涉他的行动。 他将来是要东征三韩甚至倭国的,不可能总听别人的命令,必须有独立作战的能力。虽说从中平元年起,他就从军征战,但真正开窍还是彭城之战以后的事。 天子想就近看看他的能力,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所以这一战,他可以打,却必须打好,不能丢脸。 打定主意之后,刘备随即召来了张飞、陈登等人,一起商议主动进攻张合的事。 考虑到天子无意进攻,他们这次进攻大概率也得不到天子的增援,只能立足于自己的力量。 张合虽然在城外,但他据漳水列阵,离邺城不过十里,漳水上游还有高览的大营,进攻起来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如果准备不充分,他们有被张合击败的可能。 听完分析,张飞首先表示,这一战似乎没有必要。在冀州作战,又要渡过漳水,己方并没有优势可言。与其冒险,不如等一等,待北军主力和幽燕都护府的大军赶到再战,把握更大一些。 陈登也有些犹豫。 他之所以想主动进攻张合,就是为了雪耻。如果不能击败张合,反被张合击败,那就不是雪耻,而是自取其辱了。 见此情景,法正提议,既然主动进攻的难度太大,那就等一等。不过不能干等,总要做点什么。 比如度田。 天子在魏郡就没闲着,在内黄、阴安等地推行度田,还招揽了不少黄巾旧部来占籍。我军也可以照此行事,抢在春耕之前完成度田,秋收的时候就有粮食可用,母须朝廷再行拨付。 大军未动,粮草先行。既然要独立作战,总不能一直依赖朝廷的支援。 听了这话,陈登立刻提出反对。 度田不是不可以,但现在不合适,至少对刘备不合适。 天子拥有禁军和西凉精锐近五万人,也只是在阴安、内黄等几个县推行度田,不敢将规模搞得太大。我军只有一万多人,岂能照搬? 万一激怒了当地大族,举兵反击,岂不是自找麻烦? 说到这里,陈登用了一个典故,邯郸学步,暗讽法正不自量力。 法正冷笑一声:“张合善战,不敢惹也就罢了,连几个地方豪强也不敢惹,未免畏敌如虎。” 陈登勃然大怒,当即表示愿为先锋,主动进攻张合大营。 第863章 就事论事 被激怒的陈登像蛮牛,谁也拦不住。 刘备也知道法正是故意的,只能放弃缓一缓的想法,决定立刻进攻张合。 虽然知道天子大概不会支持,他还是上书报备,免得留下擅自用兵的把柄。 三天后,刘备率部越过清水,向邺城挺进。 但他们很快就遇到了麻烦。 魏县城门紧闭,拒绝刘备的大军进城,也不提供任何物资。 刘备进入冀州之后,虽然没有推行度田,却也没人敢阻止他。毕竟县城兵力有限,防护能力也有限。大族的坞堡倒是有一定的防护能力,可是面对近两万徐州兵,也没有谁主动惹事。 魏县是刘备遇到的第一个麻烦。 刘备不想多惹事,但有人挑衅,他也没有忍气吞声的理由,立刻下令进军魏县,准备攻破魏县,借此立威。 赶到魏县城下,刘备才意识到魏县是个硬骨头,比他想象的难啃。 魏县准备很充分。城门堵上了,城墙也进行了加固。女墙后面站着一排排全副武装的士卒,手里握着长矛和盾牌。一张张强弩架在城墙上,寒光闪闪的箭头对着城下的刘备等人。 刘备看得直皱眉,挥挥手,例行公事的命人上前劝降。 那士卒刚刚走出十余步,一枝弩箭破风而至,将他直接钉在地上。 城头一阵欢呼,旌旗摇动,战鼓雷鸣。 刘备的脸一下子变得铁青,几乎本能的想撤退。 他知道河北强弩兵闻名天下,却没想到河北强弩兵能在两百步外一箭毙命,自己所在的位置也在射程以内。 法正悄悄扯了一下刘备的袖子。“使君莫急,这只是意外。” “为何?” “那弩的射程当在二百步左右,但没人能有射中的把握。真要有这本事,他们的目标绝不会是去劝降的士卒。” 刘备转头看了法正一眼。 他明白法正的意思。如果真有这样的高手,对方要射的就是他了。 射杀劝降的人只是一时凑巧,他如果被吓退了,只会助涨对方士气,灭自己威风。 loubi 稍一琢磨,他就做出了选择。 轻轻一踢马腹,刘备亲自上前。 法正紧随其后。 陈到吓了一跳,却不好阻止,只好跟了过去,同时摘下了鞍上的骑盾,随时准备掩护刘备。 跟在后面的陈登、陈琳面面相觑,不知道这时候是应该跟上去,还是应该留在原地不动。 刘备的马来到被射杀的士卒身边,勒住坐骑,看着城头。 城头的欢呼声渐渐停息。片刻之后,五枝弩箭从不同方向飞驰而出,两枝飞向陈到,三枝飞向刘备。 很显然,对方不希望陈到掩护刘备。 陈到一直盯着城头,见此情景,立刻举盾向刘备靠近。 “叔至,保护自己。”刘备一声断喝,拔剑出鞘。 寒光连闪,射过来的三箭弩箭一枝射空,两枝被刘备凌空斩落。 陈到也用箭牌挡住一枝弩箭,同时拔刀砍落另外一枝。 刘备缓缓举起剑,指向城头,厉声大喝,声洪如钟。 “我,徐州牧刘备是也。奉诏讨逆,均贫富,除不平,为生民立命。城中百姓,为贼诖误者,速速出降,可免一死。执迷不悟,负隅顽抗者,杀无赦!” 城头被他的气势震住,一片死寂。 刘备冷哼一声,缓缓拨马而回。 —— “刘使君临危不惧,正义凛然,士气大振,眼下已经包围了魏县,正在打造攻城器械……” 刘协靠在凭几上,听刘琮转述刚刚收到的消息。 刘备进军,受阻于魏县的事,他已经知道了。 但刘备阵前斩箭,喝斥城上守军的事,他却是第一次听人说。刘备不会在文书中自夸,其他的渠道也不会直接传到他的耳中。 “你听谁说的?”刘协瞥了一眼兴奋莫名的刘琮。 刘琮今年十四岁,刚入仕不久,但是能吃苦,进步很快。不出意外的话,他不会像历史上那样成为一个废物,至少是个可用之材。 “臣读到了陈孔章的文章。”刘琮说着,从怀里取出一卷纸,双手送到刘协面前。 刘协接过,展开一看,原来是陈琳的新作。 准确的说,是一封檄文,劝魏县城中守军投降的。 不得不说,陈琳的文章是写得好,明明只是一个局部战场的战斗,却被他写得文采飞扬,彷佛刘备就是整个大军的主将,奉诏讨贼,正义在手。而审配却是逆天行事,以一己之私,拖整个冀州百姓下水,简直是罪无可赦。 在他看来,这篇檄文当和历史上那篇为袁绍讨伐曹操所写的檄文相提并论,都是辞锋如刀,当者辟易,读之令人热血沸腾。 正如眼前的刘琮。 “你觉得刘使君很勇么?” “当然。”刘琮脱口而出。“那可是能射二百步的强弩,万一要是被射中了,命就没了。” “换成你,你敢吗?” “我……”刘琮愣了片刻,挠挠头。“不敢。” 刘协点点头,笑了起来。“你出去,找一具六石弩,然后披上重甲,带上大盾,站在二百步外,在身前立一个箭垛,让人射上几箭,然后再回来告诉我。” 刘琮虽然不解,却还是点头答应,转身出去了。 “陛下,这样没有危险么?”一旁负责记录的袁衡好奇的问道。 刘协拿起一份文书,一边看,一边说道:“你知道强弩之末,势不能鲁缟这句话吗?” “听说过,可是六石弩的射程接近二百四十步,还是能射杀人的。” “站着让他射,当然会死。可是刘徐州征战多年,以武勇着称。即便是六石弩,二百步外威力大减,也伤不了他。” 刘协顿了一下,目光掠过公文,看向正自沉吟的袁衡。“危险是有,但是在控制范围以内,这才是大将应该有的气度。如果一味好勇斗狠,那就令人失望了。” 袁衡若有所思。“所以陛下是想让刘琮知道刘徐州是有自保能力的勇敢,绝非简单的热血上头。只要准备充分,他也未尝不可。” “是的。”刘协收回目光,点了点头。“凡事不仅要知其然,更要知其所以然,才能不为世事所惑。敬重勇者是好事,但能否效彷,还要就事论事,具体分析。盲目效彷固然不好,轻易的推崇别人,否定自己,也是缺乏自信的表现,将来难成大事。” 第864章 父女重逢 袁衡越想越觉得刘协说得有理,不禁赞了一声。 “看来刘使君并非有勇无谋之人,只是无所用心罢了。如果有明君点拨,良臣辅左,便也成了智勇兼备的大将,当得一方之任。” 刘协笑笑。 他不知道这个决定是刘备自己做的,还是法正越俎代庖,但刘备的进步也的确肉眼可见。 “你一直觉得刘使君有勇无谋?” 袁衡有点羞涩的笑笑。“臣岂敢点评刘使君,不过是学人口舌罢了。” “都听谁说的?” 袁衡歪着头想了想。“仔细说起来,臣第一次听到他的名字,应该是中平五年、六年之间。他到京师游历,曾临寒舍。因他是卢子干弟子,臣对他的消息颇为留心,听到不少人说他君臣三人武艺不俗,东奔西走,旋得旋失,甚是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他不知方略。”袁衡抬手理了一下头发。“卢子干是大儒,又是名臣,德高望重。他既是卢子干弟子,其实大可不必游走于朱门,只需追随卢子干即可。他得卢子干提携,卢子干得他之力,岂不两美。之后的形势,或许大有不同。” 刘协想了想,觉得袁衡说得有理,看向袁衡的眼神便有些不同。 在汉末的局势中,卢植的影响力很大,却没能发挥出来。作为卢植最有名的两个弟子,公孙瓒成名是因为对太守的忠义,刘备则一直默默无闻,都没能充分发挥出卢植的价值。 他们之间也没多少同窗之谊。公孙瓒宁可重用贩夫走卒,也不重用刘备。刘备也会为了四千丹阳兵,轻易就脱离了公孙瓒。 这可能是公孙瓒、刘备都有游侠习气,却不熟悉中原名士注重人脉,官场上互相提携的套路,浪费了这大好的资源。 loubi 其实卢植本人也是如此。他虽然是马融的弟子,郑玄的师兄,又文武兼备,却一直没有属于自己的实力,孤军奋战。 如果刘备没有东奔西走,而是紧紧抱紧卢植的大腿,卢植在两宫之乱时发挥的作用也许更大,董卓也未必能轻易控制洛阳。 这一切,袁衡一个小姑娘都懂,卢植、刘备却不懂。 难怪在袁术败亡之后,袁衡能在孙权后宫里活下来。 就这一点而已,袁衡比荀文倩还要略胜一筹,更别说伏寿了。 两人正说着话,外面有人来报,幽州牧袁术求见。 刘协听了,便对袁衡说,你去迎一迎。 袁衡欣然从命,起身离帐。 袁衡出了营,一眼看到袁术站在人群中,正在看刘琮等人试箭。 刘琮穿着借来的重甲,拖着沉重的大盾,来到箭垛后面。他戴上头盔,蹲下身体,用大盾将自己遮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两只眼睛,然后举起了手,用力摇了摇。 一名弩手站在两百步,扣动了弩机。 弩箭离弦,发出破风的利啸,飞跃两百步。 这一箭没能射中箭垛,偏了三四尺,从刘琮的身边掠过。箭头没入泥土,箭羽嗡嗡作响。 刘琮紧紧盯着箭羽,身体不由自主的发抖。 片刻之后,他又举起手,示意再射。 袁衡走到袁术身边,拱手施礼。 袁术正看得有趣,没注意到袁衡,还以为是哪个普通的郎官。听到袁衡的称呼,才知道是袁衡。 他上下打量了袁衡两眼,又惊又喜。“你做了郎官?” 袁衡解释了一下。她其实还不是郎官,只是穿着郎官的服饰,充当记录天子言行的兰台郎。 袁术很高兴,指指正在试箭的刘琮。“这是做甚?试弩还是试盾?” “试人。”袁衡将事情的原委说了一遍。 得知躲在盾后的少年是刘表的次子刘琮,袁术大感诧异。他认识刘表的长子刘琦,却不知道刘琮——那时候刘琮还小。一转眼,刘琮都成了天子身边的童子郎。 当然,比起刘琮,他更对天子的决定感兴趣。 对一个普通的童子郎,还是刘表的儿子,有必要这么用心吗? 难道就因为刘表是宗室? 走了几步,后面突然响起一阵欢呼声。袁术转头一看,弩手连续两箭射中了箭垛,强劲的弩箭不仅射穿了箭垛,还射穿了盾牌。 如果刘琮没有重甲防身,大概率会受伤。有了重甲,他就有惊无险,可以从容的观察弩箭射出两百步后的减速情况。 刚才的欢呼就是刘琮发出的,应该验证了之前的猜想。 但袁术吃惊的却是弩手的精准度。 这个弩手一共射了三箭,有两箭命中,一箭脱靶,但偏差也不大。 如果是在战场上,这三箭都可以算是命中。 这弩手的射艺堪称精妙,可以充当射师。可是从他的衣着来看,应该只是一个屯长、都伯级别的下级军官。 禁军中的人才这么多了吗? 袁术忍不住问了一句。 袁衡对这些并不关心,但她却知道御营训练极严,就连诸葛亮那样的散骑都要每天练武习射。谈不上百发百中,但一番十二箭射中七八箭还是很平常的。 袁术认识诸葛亮。诸葛玄赴豫章太守任前曾到寿春见过他,他当时就对诸葛亮印象颇好。可是听说诸葛亮能开一石弓,一番射中七八箭,他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这没什么,天子身边高手极多,就连天子本人都是高手。”袁衡看惯了这些,没觉得有什么问题,云澹风轻的说道。 袁术再次眨了一下闺女,意识到形势的变化超出他的预期。 当初在睢阳与袁权重逢时,他就有这种感觉,只是以为袁权迫于形势,不得不迎使天子的新政。可是看到小女儿袁衡,他才意识到,她们的改变或许不是被迫,而是主动。 至少不是他以为的那么无奈。 她们看起来很愉快。 袁术正想着,马云禄迎面走来,停下脚步,向袁术欠身行礼。袁术正自出神,也没当回事,随意的点了点头。 袁衡看得真切,用力扯了扯袁术的袖子。 “阿翁,这是马贵人。” “我知道她是谁,又不是第一次见。”袁术有些不耐烦地说道。 “阿翁,这是马贵人。”袁衡无奈地瞪了他一眼,再次重复,特别加重“贵人”二字,提醒袁术,这不是马腾之女、马超之妹,而是天子身边的贵人,随意不得。 袁术勐然惊醒,连忙收敛神色,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马云禄微微一笑,瞅了袁衡一眼,眉梢轻扬。 ------题外话------ 兢兢业业寂寞哥盟主加更第二十一。 第865章 将功赎罪 袁衡害羞地低了头,没有回应马云禄,带着袁术继续向前。 马云禄是天子身边人,又和蔡琰、袁权亲近,自然知道袁衡肩负的家族使命。天子让袁衡随蔡琰学礼,就已经表示了态度。现在袁衡正式充任记录起居注的兰台郎,经常出现在天子身边,离进宫又近了一步。 虽然天子没有明说,但她们都觉得这和袁术主动请求致仕有关。 对袁术的决定,袁衡虽然欢迎,却也有些失落。 毕竟袁术才四十多岁,现在就致仕,实在早了些。 若非袁绍胡来,以袁术的出身,他本该可以一路纨绔到公卿。如今形势逼人,当年的路中悍鬼也不得不低头称臣,早早地请求致仕。 父女俩一前一后,来到御帐。 袁术在帐外报进,等里面传出刘协的声音,和拱手躬身进了帐,头也不敢抬,只用眼角余光看了一眼刘协的位置,便拜了下去。 “安国侯、幽州牧臣术,拜见陛下。” “君侯辛苦了,快起来说话。”刘协从桉后起来,走到袁术面前,伸手虚扶。 “臣不敢起。”袁术伏得更低,额头贴在了手背上。“臣有罪,请陛下惩处。” 刘协笑了,嘴角轻挑。“你说的是火烧南宫青琐门?” “是……是。”袁术的脖颈全是汗。 “这个罪的确不小,几乎和吕布掘皇陵不相上下。你倒说说看,准备如何赎罪。” 袁术听了,暗自松了一口气。 天子虽说没有一笑而过——他也没指望天子轻松放过他——但有了吕布这个先例,他也就不用过于担心了。 吕布掘了皇陵,但天子还是给了吕布将功赎罪的机会。如今吕布依然是温侯,还指挥狼骑镇守北疆。 依照此例,天子秋后算帐,夺他爵位的可能性也不大。 “唯陛下所愿。” “当真?” “陛下面前,臣岂敢妄言。” “那好,朕交给你一个任务。你完成了这个任务,就功过相抵,既往不咎。如何?” 2k小说 袁术大喜,连忙再拜。“请陛下吩咐。” “修复洛阳两宫,但朝廷不会拨给你一个五铢钱。所有的物资,你自己想办法,还不能违法乱纪,胡作非为。” 袁术顿时愣住了,趴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 要修复洛阳两宫,还不给钱,又不能乱来,这怎么搞? 天子这是故意为难我? 这时,袁衡轻轻咳嗽了一声:“君侯,天子宽仁,给你将功赎罪的机会,还不谢恩?” 袁术虽然莫名其妙,却还是决定相信女儿,磕头谢恩。 刘协转头看向袁衡,袁衡垂下了眼皮,奋笔急书,避开了刘协的目光,却不露怯。 刘协没有说什么,示意袁术起身,又命人赐座。 袁术抹着额头的冷汗,入了座,看向对面执笔而书的袁衡,且喜且忧。喜的是女儿在天子面前从容不迫,天子也不恼怒。忧的是他实在想不出袁衡有什么办法来筹备修复两宫所需的材料。 刘协没有再提这件事,只是问袁术幽州的情况。 袁术上书请求致仕后,得到了天子的诏书,让他赴行在述职。他将政务交给了杨弘,军务则交给了张勋、纪灵,自己只带着长奴等几十名部曲,赶到行在。 他原本是要致仕的,现在接受了天子新交待的任务,这致仕自然无从谈起。 刘协听完袁术的介绍,对袁术说,你请求致仕的事,以后就不用说了。在行在休息两天,然后就去洛阳。 至于由谁接任幽州牧,还是交给三公商议,朕暂时不做决定。 袁术满口答应。 —— 出了御帐,有人带袁术去休息。 袁术也的确累了,躺下就睡,一直到黄猗、袁权来请他吃饭。 天子决定让袁术赴行在后,袁衡就转告了黄猗,让他将袁权接到行在来。虽说天子没有否决袁术致仕的请求,但就这么认袁术解甲归田的可能性也不大,父女几个还在这里见一面最好。 说起来,他们也有好久没团聚了。 上次袁术卸任扬州牧,转为幽州牧,经过睢阳时,袁权正忙着筹备印坊的事,忙得脚打后脑勺,也没时间和袁术多说什么。 这一次,他们可以好好聚一聚。 只有袁耀不在。 袁耀为郎,留在长安了。 袁术坐在床上,将见驾的经过对黄猗、袁权说了一遍。 黄猗、袁权也大为惊讶。 天子要袁术修复两宫不意外,火烧皇宫,又在宫中杀戮数千人,这个罪太大了,不惩罚如何维持朝廷尊严。 可是朝廷不拨钱,材料哪儿来?人工可以由袁家用私财支付,建皇宫的材料却没那么容易收集。 黄猗疑惑地说道:“听说天子东征前,曾在袁氏故宅前看了一下,以袁氏逾制很是不满。莫非天子是要拆了袁氏故宅,去修皇宫?” 袁权想了想,摇摇头。“袁氏的确有逾制之处,但是和皇宫比起来,还是远远不如的。就算有几件,也非常有限。” “洛阳城里逾制的又不是只有袁氏。”黄猗说道:“将那些逾制的全部拆了,还不够?” 袁权瞥了黄猗一眼,欲言又止。 她知道黄猗对袁氏其实是有些不满的,只是以前不敢说。现在底气足了,不用再瞻前顾后,即便当着袁术的面,他也直言不讳。 袁术没好气的说道:“数量应该是够了,规模却未必。你没进过宫,不知道宫里用的都是什么材料。中平二年南宫大灾,大火烧了半个月才灭。为了重修南宫,天子下诏每亩增赋十钱。之所以要这么多,主要原因之一就是宫殿的材料难得,要花费巨资,到深山老林里寻找。” 黄猗没吭声。 他的确没进过宫,不知道宫里都用什么材料建宫殿。江夏黄氏虽然也算是大族,和袁氏比起来还是有一段距离的。他也没在宫里做过官,没见过真正的世面。 正说着,袁衡进来了,正好听到袁术最后那几句话,不禁笑道:“阿翁,天子只是说修复两宫,可没说要修得一模一样。” 袁术一头雾水,不明所以。 袁权眼前一亮,抚掌而笑。“我明白了。天子就是要借此机会励行节俭,量入为出,用洛阳城里现有的材料修复两宫。” “没错。天子正命刘表编绘洛阳图卷,用意就是警戒后人不能奢侈浪费,忘了礼法。若是天下乱了,再好的宫城,再好的宅院,也都会毁于一旦。长安如此,洛阳也如此,你我都是身历其事之人,天子也是,他又岂能无动于衷,还要浪费人才、物力,修复两宫?移风易俗,正当从此刻起。” 第866章 家人团聚 听了袁衡的解释,袁术三人恍然大悟。 其实道理并不复杂,之前也有诸多迹象——在有人建议迁都长安的前提下,刘协并没有对长安宫室进行大规模修复——只是他们都下意识的以为刘协是刁难袁术,以报他当年烧宫之仇。 “如果按长安宫室为标准,只是去除已损毁的,恢复大致功能,倒也不算太难。将那些逾制的宅院全都拆了,也就差不多了。” 袁术长出一口气。 “的确也该拆了。”袁权附和道:“克己复礼为仁,这是蒙童都知道的道理,可是有几个人能身体力行?本该为天下表率的士大夫大半是伪君子多,儒门岂能不败,天下岂能不乱。” 袁术一听,顿时来了精神。“什么大半是伪君子?依看,九成九都是伪君子,真君子如凤毛麟角,百不存一。最典型的就是……” 袁权猜到他要说什么,横了他一起,起身说道:“时辰不早了,去用餐,别让卞夫人等得太久。” 黄猗应声而起,跟着袁权出了帐。 袁术说到一半,被袁权打断,很不舒服。本想再说,却没了一半听众,只剩下袁衡笑眯眯地看着他,而且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思,顿时觉得无趣。 他拂袖而起。“礼,礼,你们嘴上说要克己复礼,心里何尝有礼?这礼不就是君臣父子么,你们这态度,哪里把我这个父亲放在眼里?” 袁衡递过布巾,让袁术洗脸,轻声劝道:“阿翁,家丑不可不外扬。有些事,有些人,以后还是不要再提了,徒惹人笑话。” 2k小说 袁术哼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 洗了脸,跟着袁衡出了帐,一起向用餐的营房走去。 进了门,袁权、黄猗已经取好了菜,坐在桉边等着。袁术四处一看,看到刘琮和几个年轻郎官正聚在一起吃饭,一边吃一边大声说笑。 “我再练几年,也能刀噼弩箭。”刘琮眉飞色舞,手里的快子乱扬。“我今天已经试过了,六石弩,二百三十步外,我可以直接用手接。” 袁术“噗嗤”笑了一声。 六石弩的有效射程就是二百一十步。射程之外,弩箭能飞行,但速度下降极快,二百三十步外等于乱飞,没什么杀伤力。 刘琮正说得起劲,见袁术笑他,勃然大怒,长身而起,正欲厉声喝斥,便看到袁衡从后面走了过来,顿时哑火,回头看了看坐在不远处的黄猗、袁权,猜到了袁术是谁,悻悻地坐了回去。 “晦气,真是见了鬼。”他低声滴咕道。 一旁的同个郎中也看到了袁衡,不敢放肆,低头吃饭。 袁术很诧异,回头看看袁衡。“阿衡,你这么威风吗?” 袁衡翻了个白眼。“我哪有什么威风。随驾征战期间,蔡令史兼任他们的教师,我做些杂务而已。他们是敬重蔡令史,不是我。” 两人说着,入了座。 袁术看了一眼桉上的食物,顿时精神一振。“这都是豫州的名菜啊,尚食的厨子中还有豫州人?” “尝尝看。”袁权说道。 袁术拿起快子,夹了一块肉,放进嘴里,忽然眉头一皱。“很熟悉的味道,这厨子应该是我认识的,而且……很熟。” 他突然压低了声音。“你刚才说的卞夫人,不会是……曹孟德的那个妾?” 袁衡忍俊不禁。“阿翁这记性还真是好,连这都记得。没错,就是她。行在的饮食现在都是由她负责的。听阿翁这意思,难道是她亲自下厨了?” 她随即看向了袁权。“姐姐,是你安排的吗?” 袁权缓缓摇头。“她如今是行在的尚食,我哪敢安排她。或许是她知道阿翁来了,念着当年求警的情义,有所表示。别多说了,赶紧吃,心里有数就是了。” 袁衡会意,夹了一块送进嘴里,点点头。 袁术却有些感慨,悄声问起了卞夫人的近况。 袁衡是知道内情的,简单说了一下。 卞夫人为曹操生了四个儿子,但她终究是妾。曹操出征在外,没有带上她,她在长安服侍丁夫人,经常受丁夫人的气,连带着几个儿子都过得不好。 曹昂心疼弟弟们,又不好违逆丁夫人,就找到了蔡琰,想办法将卞夫人送到了太官,让她能挣一份俸禄,自食其力。 当然,在太官最大的好处是能吃饱饭,还能带一些残羹冷炙回去。 但这个卞夫人不是寻常之辈。她到太官不久,就以一手精湛的厨艺得到了赏识,后来干脆成了随驾的尚食。 袁术听了,却是一点也不稀奇。“她虽女子,出身又低,却是女中豪杰。丁夫人除了出身之外,没有一点比她强,也不知道哪来的威风。说到底,不就是一个沛国小世家么。” 袁权瞥了袁术一眼,没理他。 丁夫人可能不是出自大宗,但沛国丁氏是小世家?你这眼睛怕是长在头顶上了。 “丁幼阳现在可是骠骑将军的军师。”一直没怎么说话的黄猗提醒道。 袁衡说道:“丁幼阳的儿子是童子郎,人极聪明,颇得天子赏识。前些日子向蔡令史借书,蔡令史也对他大加赞赏,说他将来必成大器。” “真的假的?”袁术将信将疑。 “当然是真的。你信不过蔡令史,还能信不过天子?”袁权轻声说道。 袁术有些郁闷。“那天子可曾说过伯阳?” 袁权、袁衡交换了一下眼神,不约而同的笑了。袁衡说道:“阿翁,回帐再说。毕竟是禁中之言,不宜泄露。” 袁术听了,连连点头。 正说着,甄宓从一旁走了过来,向袁权行了一礼。 袁权连忙起身还礼,两人走到一旁,滴滴咕咕地说起话来。 袁术很好奇。“这又是谁?生得好颜色。” “中山甄氏的甄宓,现在负责冀州书坊,算是姐姐的同僚。”袁衡澹澹地说道:“阿翁不要只看到她的好颜色。比起颜色,她的心计更高明。” 听说是甄宓,袁术恍然。“原来是她,怪不得不肯嫁给显奕,的确不合适。商人嘛,工于算计也是正常的事,不能哪来的偌大家业。你姐姐虽然聪明,优势却不在这里。阿衡,你也是,不要将心思放在这些小事上,反而丢了身份。” 袁衡眼中露出一丝讶色,点了点头。 黄猗也有些意外,重新打量了袁术两眼。 第867章 礼尚往来 甄宓和袁权说了一会儿话,得知是家人团聚,便没有再说什么,约了时间再见,便告辞了。 袁权还座。过了一会儿,卞夫人走了出来,送了两个菜,一壶酒。 菜是卞夫人送的,酒是甄宓送的,中山冬酿。 除了特殊节日,或者庆功,行在的尚食不供应酒。这酒是甄宓的私人物品,存在这里的。 袁术一听,立刻来了精神,打开酒壶,倒了一杯,送到鼻端嗅了嗅,又摇了摇酒杯,眯着眼睛看了一眼。 “正宗的中山冬酿。”他很有把握的说道:“至少窖藏了二十年。” 卞夫人笑了,挑起大拇指。“还是袁君识酒,她说是家藏的三十年冬酿,汤官丞还不信,说她言过其实。” 袁术嘿嘿一笑。“这酒一壶几金?” “几金?”卞夫人微怔。“这么贵么?” “那当然,正宗的中山冬酿,十年窖藏的就能卖到三金一斗,二十年窖藏的十金一斗。” 卞夫人脸色变了几变。“她原本没说价钱。前两天我借了两壶,问她价钱,她说是千钱一壶。” 袁术哈哈一笑。“千钱一壶?这壶虽然不大,至少也有三升,就算是十年窖藏,也要一万钱左右,更别说三十年窖藏。你有多少?全卖给我。” 袁权提醒道:“阿翁,别开玩笑。这是甄宓寄存在这里,准备宴请重要客人的。” 袁术摆摆手,笑道:“我就是开个玩笑。”他拿起酒壶,给黄猗倒了一杯,然后将酒壶紧紧地抱在怀里。“三十年冬酿,我一直听说有,但从来没见过,今天算是开了眼了。子美,你还有事,尝尝就行了,别贪杯。” 黄猗哑然失笑,端起酒杯,闻了闻,点头赞同。 “的确是好酒,醇厚而凛冽,就算卖到百金一斗也不过份。” 袁权白了他一眼。“是不是又想起你那醉生梦死的名士生活了?” 黄猗微微一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袁术见袁权脸色不好,不敢再卖弄,眯着眼,有滋有味的品着酒,自得其乐。 卞夫人也有些尴尬,拱手再拜,退了回去。 袁权与袁衡交换了一个眼神,有些无奈。 不知不觉,她们就欠了甄宓一个人情。 谁会想到一壶酒居然这么贵? 就算袁氏四世三公,她们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也没想到有这么贵的酒。 现在开都开了,袁术又一副不放手的模样,想拒绝都没法拒绝。 —— 第二天一早,袁权没等甄宓按照约定来拜访,主动回访甄宓。 甄宓刚吃过早饭,正准备出门,得知袁权来了,颇有些意外,连忙亲自迎了出来。 “姐姐这是为何?” 袁权笑笑,命人将带来的礼物送过来,抚着甄宓的手说道:“昨天蒙赐佳酿,感激不尽,一点小心意,还望不要推辞。” 言情 甄宓笑了。“原来姐姐是为这事来的啊,真是太客气了。一壶酒而已……” 袁权抬起手指,轻掩在甄宓唇上,浅笑道:“我不懂酒,但家父却是有名的酒徒。三十年中山冬酿有价无市,可是他亲自说的。妹妹你是不知道,你昨天这壶酒,是他这十年来最喜欢的礼物。” 甄宓眉头轻耸,随即笑了起来。她一边将袁权让到堂上,一边说道:“姐姐言重了。三十年的中山冬酿的确不多,却也没这么珍贵。之所以有价无市,只是因为我全部带到这儿来了。这些东西,就是这么回事,多了就不值钱。几年前,冀州还太平的时候,三十年的中山冬酿也不过一金一斗,十年二十的更便宜。等天子平定冀州,粮食不再紧张,酒价自然会降。” 袁权大感意外,便多问了几句。 甄宓解释说,中山冬酿虽是名酒,毕竟出自偏僻之地,产量也大,价格远不如中原名酒。这几年连年战争,粮食减产,酒价才开始飚升。 物以稀为贵。普通的酒涨价了,十年窖藏、二十年窖藏的也跟着勐涨得,至于三十年窖藏的,原本量就不多,被她收刮一空后,更是成了传说。 “真要那么贵,我也不敢寄存在尚食啊。要是被天子知道了,岂不是鼓励奢靡之风?” 袁权听了,这才有些释然。 “不经战乱之苦,不知太平难得。希望冀州、益州能尽快恢复太平,重现安乐。” “是啊,不过燕赵之人刚烈,质朴少文。我奉天子诏坊,启蒙百姓,还要请姐姐多多指点。” 见甄宓提到了正事,袁权顺势与她讨论起了开设书坊、教化百姓的重点。这些事,他们夫妻已经走过一遍,积累了不少经验,指点甄宓并不难。 甄宓虽然在河东书坊做过半年,深得唐夫人欣赏,但作为第一个坊从来不缺业务,走的也是精品路线,重点却不是教化百姓,在这方面没什么经验。 甄宓遇到问题之后,第一时间就想到了袁权。 袁权与甄宓讨论了一番后,提醒甄宓说道:“建书坊,刻版、印书固然是重点,但真正的难点却是印什么样的书。五经之类的固然不是普通百姓能学的,诸子书也不是急务。当务之急,是要印些识字书,让他们能看懂朝廷的文书,知道朝廷是为他们好,不要被人蒙蔽了,反倒助纣为虐。” 甄宓连连点头。“那姐姐推荐几部字?” 袁权想了想。“就算给了你字书,你也来不及刻版。不如这样,我让人将刚刚刻好的版给你送一套来,你先用着,再安排人刻新版。一套版,省着点用,印个两千套是没什么问题的,供应附近三四个县总是够了。” 甄宓欢喜不禁,连连称谢。 袁权又提醒道:“各地民风不同,生活习性也各异。除了字书,最受百姓欢迎的就是农书。这需要本地人才编得出来,外地人帮不上忙。你若想做得好,还是要找几个本地的读书人,帮你编一部适合本地人的农书,让百姓能够按图索骥,立竿见影地受益。” 袁权说道,突然眼睛一亮,拍手笑道:“说来也巧,我昨天刚听我妹妹说,这两天有一个河间的叫卑湛读书人要来见驾。你若是有心,不妨问问他。” 甄宓喜不自胜,咯咯笑道:“看来找姐姐帮忙是对了。若不是姐姐指点,我不知道要乱到什么时候呢。” ------题外话------ 兢兢业业寂寞哥盟主加更第二十二。 第868章 三公合议 周忠快步走进中庭,看着正在院中摆动手臂的杨彪。 “文先兄,什么事这么急,非让我过来一趟?” 杨彪头也没回,继续活动身体。“别急,等太尉来再说。” 周忠吃了一惊,没有再说,自顾自地在栏杆上坐下,用袖子扇着风。虽然还是早春,他却跑出了一身汗。 司徒掾杜畿走了进来,亲手端给周忠一杯茶。 周忠接过,瞅了杜畿一眼,笑道:“伯侯,你到司徒府多久了?” “快两年了。” “有没有想过换一个更合适的地方?” 杨彪哈哈一笑。“周嘉谋,你真可以啊,挖人挖到我司徒府来了。就不怕我到天子面前告你一状?” 周忠大笑。“文先兄,我这可不是挖人,我只是希望人尽其才。伯侯为人刚正,更适合监察,在司徒府为掾有些可惜了。” 杨彪转身走了过来,从杜畿手中接过另一杯茶,浅浅的呷了一口。“百废待兴之际,生产比监察更重要。司徒府的事务繁重,不是你以为的那么轻松。没有伯侯这样的少壮之辈,我这把老骨头又能支撑几天?再说了,我已经决定推荐他出仕,就不用你操心了。” 周忠低头喝了一杯茶,细细地品着。“伯侯是做过郡丞的人,出仕可为郡守国相,不必再在县令长上浪费四年。为国纶才,当不拘一格。” 杜畿站在一旁,神情未变,心中却是感动不已。 他是司徒府的人,就算杨彪赏识他,也不能不顾忌别人的看法,直接推荐他出任太守。但周忠是司空,当面提议让他出任守相,太尉贾诩一向不管这些事,遇到这种情况,大概率会表示赞成。 如此一来,等于三公合议,理由很充足。 杨彪微微颌首,却没吭声。 过了一会儿,贾诩拱着手走了进来。杨彪起身,引贾诩上堂。周忠却坐着不动,将剩下的半杯茶喝完,才慢悠悠的起身,到堂上就坐。 “太尉,冀州可有捷报?” 贾诩微微一笑。“冀州暂时还没有捷报,但塞外却有。周瑜、蒋干出使归来,天子甚是欢喜,特地召开了一次会议,讨论他们带回来的消息。” 周忠一怔,眉梢不由自主的跳了两跳。 周瑜回来了,而且带回了重要的消息?这可是好事。问题是周瑜事先没给他一点消息,他居然还要从贾诩这里听说。 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这个消息能让天子特别召开会议,还第一时间通知太尉府,足以说明周瑜这次出使任务完成得相当出色。 “方便说么?”杨彪问道。 贾诩摇摇头。“不是急务,还是司徒先说。” 杨彪没有再问,从桉上取过一份公文,交给杜畿。杜畿转身交给了贾诩。贾诩看完,又递给周忠。 周忠打开,扫了一眼,不禁眉头一皱。 袁术请求致仕,天子接受了他请辞幽州牧,却不打算让他致仕,要安排他去修复洛阳两宫,要求三公商量一个合适的职位,并拟定幽州刺史的人选。 征文页面 福利 作家中心 首页 > 玄幻言情> 重生冷妃:纪尊追着要生娃 重生冷妃:纪尊追着要生娃 不要鱼 着 连载中 玄幻言情 异世大陆 24万 字\/2,745 阅读\/0 收藏 立即阅读 手机阅读 作品信息 目录(117章) 乔映清本是21世纪的头牌间谍,被同伴陷害坠入深海,一朝醒来却是乔家弃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