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书后恶毒女配成了全员白月光》 第一章 上神大人穿书了 谢骄眠生来就是万众瞩目的天之骄女,备受宠爱,又天资卓越,小小年纪就顺利飞升,成为了上神。 她这一生顺风顺水,光明平坦到不曾受过一丝摧折。 但是好像就是有人见不得她这么顺遂,所以谢骄眠飞升成上神没多久就莫名其妙穿书了,美其名曰:历练。 告诉她,人这一生注定不能永远一帆风顺,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 ——如果有人胆敢当着谢骄眠的面儿说这些话,乱葬岗中必定有他的一席之地。 她谢骄眠生来就该是被尊崇景仰着的,应当恣意灿烂,光鲜明媚,从来没有在泥潭中挣扎历练一说。 …… 谢骄眠倒在一片密林中。 美人肤如凝脂,轮廓精致,阳光穿过密林的树叶缝隙,落在她倾绝的容颜上,有一种脆弱易碎的美感。 她浑身是伤,面色苍白如纸,气息微不可察,看上去像是死了。 下一刻,美人长如蝶翼一般的睫毛轻颤。 哦,还没完全死。 不过谢骄眠觉得,要是一定让她满身是伤地痛倒在地,她宁可现在直接原地去世。 “上神大人,您穿书了,穿成了一本爽文里的炮灰女配。天生废柴,还心思歹毒。东岐大陆强者为尊,幸好您有一个好父亲,才让您能无忧无虑地生活。您的夫君李君同心中有另一个白月光,是您的妹妹谢漫茵。您因为心生嫉恨,派人将她暗中杀害。虽然最后失败了,但成功惹怒了李君同,你们夫妻彻底决裂,您的下场特别凄惨……” 谢骄眠或许是因为受了伤,难得听小天道把这一长串的废话说完。 她眉心微蹙:“你这什么破剧情,我才不要。” 小天道噎了一下,随即点点头,表示赞同:“那么上神,您现在按照我说的去讨好……” 只是他话还没有说完,就被谢骄眠打断了:“什么叫幸好有一个好爹?能服侍我是他们的荣幸。我谢骄眠到哪里不是万众瞩目,二九飞升的堂堂上神怎么能是一个废物?还有,谁给你的胆子竟敢安排我为一个凡人争风吃醋?还要去讨好他?” 谢骄眠这一系列问下来,小天道支支吾吾回答不出来。 天上地下、此中六界,谁人不知谢骄眠的大名?是饱誉盛名的天之骄女,也是出了名的娇生惯养难伺候。 小天道叹了一口气,为自己心疼。 他卑微地解释道:“上神,这不是我为您安排的,是书中的人物……” 但是这一次,他依然没能把话说完。不过这一次并不是谢骄眠打断他的话,而是直接被切断了与她的联系。 长如蝶翼一般的睫毛轻动两下,地上的美人悠悠转醒。 带着浑身的伤痛,她艰难起身。 刚才被切断了联系的小天道再次连上谢骄眠的意识:“上神,您听我说啊……” “这是什么鬼地方?”但是谢骄眠不给他好好说完一句话的机会。 她声音是与生俱来的娇软,即便是责备,说出来都有那么一丝撒娇的意味。 小天道回答她:“上神,这里是东岐大陆的鬼泣林。”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呃……是您的妹妹谢漫茵暗中下手的。” 谢骄眠闻言,身形一顿,忍不住问道:“究竟谁才是那个恶毒女人?” 他又支支吾吾不出一句好的,直接转移了话题:“啊,上神,您浑身都是伤,鬼泣林的最深处有一处寒泉,对疗伤有奇效。” 谢骄眠听了,觉得这提议很不错。 正常情况下,一般人都会问,路线怎么走。 但是谢骄眠不是一般人。 “我又累又痛,不想走路,你想个办法把我带过去。”明明是一种高高在上命令的姿态,但是只要从她口中说出来,就叫人讨厌不起来。 她以前就算还不是上神的时候,想去哪里还不就是动动念头的事情?现在她神力尽失,却也不耽误她使唤别人。 小天道无奈,只好老老实实地在谢骄眠脚底下打开了一个光洞,将谢骄眠传送了过去。 “鬼泣林”这个名字听上去挺阴森,林中的景象也诡秘,自然而然就让旁人以为,其最深处必然也是幽暗无边的。 但是谢骄眠没想到,这地方竟然已经可以媲美世外桃源,与她曾经的神宫相比,也有了三分意境。 是的,她谢骄眠所拥有的一切都是最好的,所以即便是如此美景,也不过只占了她当初神宫的三分好罢了。 寒泉周遭虽然无花,但是不知从何处而飞来的花瓣片片飘荡在泛着冰蓝色微光的水面上,混着此时的日光,别有一种朦胧的虚幻之美。 “得想个办法,把这寒泉搬回去。” 谢骄眠唇角轻勾,准备脱衣服。 但是因为身上有数道伤口,衣衫又繁复,加上血液已经开始干涸,脱起来牵动伤口,让她痛得倒吸一口凉气。 她没再管衣服了,直接跳入了寒泉之中。 倒也奇怪,虽说是寒泉,但是没有丝毫刺骨的凉意,甚至有丝丝温暖的感觉。 原本已经干涸的血液在泉水中漾开丝丝缕缕的鲜红色,混在一片冰蓝之中,竟也不觉得突兀,反而有一种难以移开视线的美丽。 这泉水实在养人,谢骄眠靠在泉边,疗伤疗得昏昏欲睡。 但是正觉得惬意的时候,寒泉另一边竟然忽然传出一阵异样的声响,接着就有一个什么东西忽然窜出了水面。 谢骄眠被这样大的动静立刻惊醒,她有些烦躁地睁开眼,想看看是谁这么不当人竟然敢破坏她休憩的好心情。 但是她连来人衣角上的花纹是什么都还没有看清,就已经被人抱在了怀中。 “你是谁?”是一个男子的声音。 声音介于清冷和温润之间,还有一丝贵气,身上散发出一股好闻的淡香,两相一结合,都能联想出对方翩翩君子的美好模样。 谢骄眠本来想一巴掌打过去的,心想区区一介凡人竟然敢触碰神明之躯。 但是一听这声音,她收敛了动作。 然后她抬头,借着明朗的光线将男子的容颜看得清清楚楚。 目若桃花,眉如刀裁,红唇薄润,肤白如雪。是一张与他的声音能够完美匹配的一张脸。 于是,这一刻,谢骄眠原谅了这个人的无礼举动。 见她不说话,男子又问了一遍:“你究竟是谁?” 他知道有人靠近了寒泉,但是他不想在外人面前暴露自己的行踪,所以虽然奇怪这个人究竟是怎么进入寒泉的,却也不打算追究了。 但是刚才,他能明显感觉到自己身上的灵力封印松动了许多…… 他的灵力在十五岁那一年被忽然封印住一大半,试过了无数方法,都无济于事。为了不让剩下的灵力也流失,他每月都需来泡四次寒泉,才能不让自己变成一个灵力尽失的废物。 但是他刚才分明感受到封印开始松动, 甚至曾经修炼时总会大把大把流失的灵力也都渐渐回笼…… 太神奇了。 他直觉现在的所有改变都跟刚才闯入寒泉中的人有关,所以顾不上行踪是否会暴露,直接将那人捉住,想要询问个清楚。 但是…… 他以为对方会是一个跟一些老不死差不多年岁的老妖怪,但是没想到,竟然只是一个看上去不过二八年华的……美丽女子。 还很娇软柔弱,浑身是伤,好像手上力道稍微不小心一点,就会将她捏碎。 …… 第二章 当个花瓶捡回去吧 看着怀中人又气又委屈的可怜模样,李危寻开始反思,自己刚刚说的话是不是太重了一点。 他下意识低垂了眉眼,不敢再看这一双眼睛:“回答我……” 只是刚一垂眸,他就后悔了。 女子雪白纤细的脖颈上,俨然一道寸长的伤口。伤口很细小,血液已经开始凝固,但是流落在白雪一样的肌肤上,还是显得那么触目惊心。 鬼使神差地,他缓缓低头,向那一道伤口靠近。 但是只靠近了一寸不到,他便听见有谁带着微末的哭腔轻轻嘤咛了一声。 意识在此刻回笼,他脑海中白光一闪,猛然看向怀中的女子,吓得赶紧将她放开。 ——刚才的游离是什么?刚才的悸动是什么?刚才无知无觉的靠近,又是什么? 而被李危寻推开的谢骄眠则显得更为震惊,甚至比刚才被他抱在怀中的时候还要委屈。 ——他刚才莫名其妙凶自己、对她动手动脚也就罢了,现在竟然、竟然还推她?! 臭男人!要不是看你还有那么几分姿色,你现在已经是两半了! 然而即便她心中如此恶狠狠地想着,对方所看到的也不过是她受了欺负、满是委屈的样子。 然后娇弱又可怜,还不可置信地仿佛嘤咛一般地指着他说:“你、你竟然凶我?……” 这给李危寻整不会了。 在他愣神之际,谢骄眠还在那边又凶又怂地输出:“什么破地方,你以为是我想来的吗?这寒泉是写了只准你进入了?你能来我就不能来??”她说着,抬手推了李危寻一下,但是因为力道实在是太小了,就像是被一只小奶猫的爪子挠了一下,不仅感觉不到疼痛,反而令人心痒。 这种带着难言悸动的酥麻之感遍袭李危寻全身,让他生出一种莫名的包容和宠溺。 他一边心想着这究竟是谁家不谙世事的千金小姐跑出来了,一边又觉得她的委屈甚是可爱。 一向尊贵的他,为眼前这只娇贵的小奶猫服软,低垂了高贵的头颅:“抱歉,我、在下并非有意为之……” 那边谢骄眠越说越难过,甚是怀念以往养尊处优的日子,说着说着就要开始抹眼泪,但是一听对方道歉了,她立刻就收住了。 她这个人向来如此,生来就是娇软矫情,听不得逆耳之言,吃软不吃硬。 “哼……”她喵喵唧唧地轻哼了一声,“你刚才忽然凶什么凶?” 李危寻忍俊不禁:“我哪里凶了?” 然而谢骄眠不解释,满脸都是“你怎么会问出这样的猪话”的表情:“你还要到什么样的程度才算‘凶’?” 李危寻哑然,随即妥协:“行行行,都是在下的错……” 他话都还没有说完,谢骄眠就打断他,娇声责问:“你敷衍什么敷衍?你还不耐烦?” 这世上没有人比谢骄眠更美更娇,也没人比她更能作人。 偏生面对她的无理取闹,旁人还不觉得厌烦,甚至觉得别有几分可爱,让人下意识就想纵容。 李危寻也觉得这人实在是有意思,立刻配合她,端正了态度:“是在下刚才鲁莽了,惊扰了姑娘,还望姑娘莫怪。” 谢骄眠这才心情好了一点。 早这么说不就行了。 她像一只打了胜仗的小奶猫,在一只长着獠牙的野兽面前耀武扬威:“你在这里干什么呢。”明明是疑问句,却被她问得那么不客气。 李危寻明显感觉到自己在靠近这个人的时候,体内的封印就会有所动荡,于是心中绕了千百个心眼,对谢骄眠说:“在下被仇家追杀,受了重伤,也无别的去处,无奈之下,只有到这寒泉来疗养。” 谢骄眠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这才注意到对方一直都是光着个上半身的样子。 不过她也不显羞,甚至因为打量的目光太过光明正大,反而让他一个男子先红了耳根。 他有些不好意思,正要开口阻止的时候,却听谢骄眠忽然疑问出声:“不是说受了重伤?怎么也不见你身上有什么伤口?” 李危寻:“……”失策了。 李危寻硬着头皮,一边将衣服穿好,一边面不改色,随口胡诌:“在下已经在寒泉疗养了好些时日,伤口自然已经愈合。” 其实他生来养尊处优,从来不曾受过什么刀剑的疾苦,来寒泉调养纯粹就是为了维系体中所剩无多的灵力,没想到竟然遇到了一个能够轻易松动灵力封印的奇女子…… 这当然要好好探究一番。 不过,一说到伤口…… 李危寻看着对方脖子上的轻细伤口。 因为是很微小的伤口,被寒泉水滋养了这么久,已经有了愈合的趋势,但是她周身的冰蓝色泉水,依然缭绕着丝丝氤氲鲜红。 难道是……? 他心中有了一个荒唐的猜想,正要伸出手去触碰那道伤口的时候,忽然听见谢骄眠开口问他:“你刚才说你无处可去?” 李危寻心中难掩激动,但是面上还是伪装出一副苦大仇深的哀莫:“正是。” 谢骄眠眉心微蹙,正想说自己也没去处的时候,忽然想起自己不是有一个好爹?不是嫁了一个王爷?不是过着无忧无虑的小日子? 她这样想着,问道:“你能干什么?” 李危寻感受着体内汩汩流动的灵力,虽然没有刚才汹涌,但也依然比以前的充沛。 于是他颇为自信:“如果小姐肯收留在下,在下自然是为小姐刀山火海,在所不辞。”他看上去还怪有几分发誓一般的坚定。 然而谢骄眠却并不为他这般模样所动容。 她甚至嗤笑一声,似乎很是不屑:“你都被仇家追杀到走投无路的地步了,还好意思说什么保护我呢。”她说着,抬手挑了挑李危寻的下巴,觉得这人的眉眼的确是每一分都长在了自己的喜好上,“这么好的一张脸,流落在外怪可惜的,在我身边当一只花瓶也行。” 李危寻本来还纳闷没有正当理由跟着这人了,结果对方下一刻就给他找好了理由。 虽然听上去不是特别好听,但是他并不讨厌。 骨子里好像对眼前这个人有什么执念,对她为自己这张脸而动容的事实,没由来一阵庆幸。 失联了许久的小天道这时候又冒了出来,对谢骄眠说:“上神,您休养好啦?” 谢骄眠没有理小天道,而是抬了抬手,对李危寻说:“我不想走路。” 李危寻挑眉看她。 这是什么意思? 让他抱她? 她一个浑身湿透看上去似乎还是一个大户人家未出阁的千金小姐,竟然允许被一个陌生男子搂抱?? 这小姐的心真大啊…… 他正犹豫着要不要给眼前这位不谙世事的小姐普及一下“男女有别”的知识,谢骄眠却已经把手收了回去,然后不耐烦地“啧”了一声:“这破人间真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她以往要去什么地方哪里需要走路?要是嫌弃瞬移太快失了风趣,自有扎堆的神兽抢着赶着地来求她骑乘,哪像现在这样…… 她声音很轻很小,李危寻才回过神,所以没有听清楚。 刚才被晾着的小天道忽然得到了谢骄眠的点名:“我要回去。” …… 第三章 废物王妃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也没有提什么要求,但是小天道在短暂的相处之中、加上以往听到的关于这位上神的传言,已经将她的性子摸得七七八八的了。 于是他立刻狗腿地说:“这就将上神您送回去。” 谢骄眠轻描淡写地“嗯”了一声,然后看向李危寻,对他说:“你不扶着我?” 脚下有白色的光洞渐渐张开,但是没能将他完全顾及。 李危寻立刻会意,连忙伸出左手,掌心向上。甚至为了让自己看上去更像一个拥护者,他还躬了躬身子,微微低垂了头颅。 谢骄眠很满意,抬手轻轻搭了上去。 瞬间,白光乍泄。 等到白光消失,寒泉中早已没了二人的身影。 小天道已经知道该如何讨这位娇贵上神的欢心了,所以不需要谢骄眠多说,直接将谢骄眠和李危寻传送到了她在王府的院子里。 鬼泣林离皇城虽然不算远,但是如果不借助灵器或是符咒,根本达不到瞬移的目的。而要有一个更明确的落脚点,就需要更精细的画符。 可是…… 李危寻没有记错,刚刚谢骄眠只是微微出了个神而已,脚下就已经召开了光洞…… 襄国竟然还有这样年轻的天才?她究竟是什么身份…… 他看向谢骄眠的目光更多了几分探究。 而谢骄眠只是专注地打量了这院落几眼。 乌檀镶玉的装饰架构,秦山暖玉所铺就的地板,蛟龙眼睛所做的夜明珠,还有一年四季都有奇花异草繁盛的花园…… 不难看出,原主对于自己的生活还是相当用心且精致的。在享受生活这一点上,她与原主不谋而合。 但是她还是忍不住嫌弃。 尽管这已经算是人间最好的东西了,但是在谢骄眠的眼中,还是太简陋苍白了一点。 她忍不住嫌弃地皱了皱眉:“乌檀镶玉只当装饰架构算什么?我要云霞碎成的琉璃盖筑的宫殿;秦山暖玉也不是最好的,我要游龙的鳞片铺地,才能冬暖夏凉;蛟龙眼睛做成的夜明珠光线昏暗,要司命亲手做的‘流阳三日’我才用得舒服……” 这一次,她说的这么一长串话,李危寻终于一字不落地全听清了。 且不说这个人怎么会有如此异想天开的想法,就算她的想法能成真,她所说的这些,也不是寻常人能用得起的。 首先,云霞碎成的琉璃就已经足够离谱,还有她后面所说游龙的鳞片,——那可是妖龙近王的血脉。 游龙鳞片刀枪不入,融心之后自成盔甲,死后方才剥离。随便出现一块都足以掀起好一阵腥风血雨,结果她现在就这么轻描淡写地说——把游龙鳞片拿来铺地?! 再有那司命所做的“流阳三日”,那也是在古籍中才有记载的,“司命为博人柏一笑而制‘流阳三日’ ”。顾名思义,可得片隅白昼光三日。——这些,他就算贵为帝王都不曾痴想过,她这撑死了不过一个富家千金的弱女子,又是哪里来的底气,这么轻飘飘甚至用一种见怪不怪的口吻说出这些话的??? 啊不,她不是弱女子。 她能让他体内的封印松动,还能随意传送……她只是看上去很娇弱罢了。 李危寻虽然面不改色,但是心中已经激起千层浪了。 可是他哪里知道,谢骄眠现在是真的“废物”。她之所以如此见怪不怪,不过是因为那些东西在她曾经唾手可得罢了。 她的神宫就是由云霞碎成的琉璃所筑,地板也是从十六岁时打死的一只游龙身上剥下来的鳞片所铺就,还有司命所做的“流阳三日”,也是他那心爱的人柏亲手为她送来的…… 现在,这些都没有了!! 对于如今的谢骄眠来说,就好像是养尊处优的大小姐,一夕之间沦落到了贫民乞丐的地步。 叫她怎么能不委屈。 看着谢骄眠有些伤神的目光,李危寻将自己喉间的那一句“异想天开”给硬生生憋了回去。 小天道也发觉了谢骄眠兴致缺缺,于是问道:“上神,您是有什么不满意的吗?” 谢骄眠躺在美人榻上,回答得有气无力的:“哪哪儿都不满意……” 谢骄眠刚才说的那些,他也都听到了,但是没有办法,这里是人间。那些在神界已经司空见惯的东西,在人间哪怕只消出现一面,都是惊世骇俗。 虽然谢骄眠刚才说的那些在神界也并不常见…… 小天道还没来得及安慰谢骄眠,就听谢骄眠幽幽出声:“我什么时候能回去?” 他忽然感觉一阵头皮发麻:“上神,您别为难我了……”呜呜呜这真的不是他能决定的啊。 谢骄眠顿了一下,随即微不可察地叹息了一声,问道:“我这是在原来的家还是在那个什么王爷的府中?” 小天道见谢骄眠已经不纠结“回去”这件事情了,心下松了一口气,积极回应:“上神,您现在在摄政王府中。” 谢骄眠点了点头,又问:“我那个便宜妹妹呢?” 之前不是说是那个什么王爷,也就是她现在这个夫君的白月光么,竟然敢在她都还没出手的时候就对她下黑手,看她到时候不把那个叫谢什么茵的头都给打掉。 还有那个王爷…… 啧。 她不耐烦地皱了皱眉。 “我要是不想跟他当夫妻了,一般要做些什么?”她忽然重新开口问道。 小天道摸不清她最终目的,有些不敢确定地回答她:“和离书?” “……” 等了好久,没等到谢骄眠的回音,小天道以为这位上神终于消停了,结果一口气还没有松完,谢骄眠忽然睁开了眼睛:“府中的下人呢?” 李危寻拿着一条被子站在她的榻前,与她四目相对,好不尴尬。 他刚刚在旁边看了她那么久她都没有动静,他以为对方是太累了所以倒头就睡,还害怕她着凉,所以难得贴心想为她盖一条软被。 结果???刚拿着被子准备盖上去就睁眼?? 他默默收回手,轻咳了一声掩饰自己的尴尬:“小姐你有什么吩咐,交给……” “我”字都还没说出来,就被谢骄眠打断了:“谁要你去做那些粗活,你安心当你的花瓶。” 李危寻:“……”真是一个好主子啊,知道易碎物品要轻拿轻放。 “我这就去找人……”他平常极少出宫,非朝廷重臣都见不到他一面,所以即便是如此光明正大,也不见得就会被认出来。 也正是赶巧儿,李危寻刚刚转身,就看到了一个丫鬟打扮的人站在门口,一脸惊讶地看向谢骄眠:“王妃??您、您什么时候回来的?”话音一落,她的目光落在了一旁的李危寻身上。 气宇轩昂,姿容卓绝,身上的衣物也看似不凡。 于是忍冬又补了一句:“还跟一个陌生男子……” 二人都没有注意到,男子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谢骄眠的身上。 王妃…… 他微微眯起了好看的眼睛。 如今襄国已经成亲的王爷,只有摄政王李君同一个人。 李危寻觉得当真是造化弄人。 她竟然是他的死对头的妻子。 没记错的话,嫁给李君同的,似乎是丞相谢家那位天生废柴、体内没有半点灵力的嫡长女——谢骄眠。幸好是谢丞相的白月光所出,不然在这以强者为尊的东岐大陆上,谢骄眠这样的废物自一出生就是会被抛弃在阴沟里面自生自灭的。 但是,谢骄眠真的是废物吗? …… 第四章 王妃拆家 如果谢骄眠真的是废物,那刚才那个带着他直接从鬼泣林传送到这里的人究竟是谁?? 他越发觉得眼前这人身份扑朔迷离,绝不像外界传言那般简单。 丞相谢家……还真是给了他好大一个惊喜。 思及此,他的眼中生出几许笑意,但是被眼睑遮挡,叫旁人看不清晰。 谢骄眠原本被泉水打湿的衣衫已经在回来的路上被李危寻用灵力暗暗烤干,但是衣衫上的刀口血迹,却没能清理掉。 忍冬看清了之后吓得惊呼了一声:“王妃,您怎么还受了伤?!” 谢骄眠没有躲开忍冬突然的触碰,只看似风轻云淡地问了她一句:“我今天跟谁一起出去的?” 忍冬疑惑王妃为什么要这么问,但还是没有多想,老老实实就回答了:“王妃和您的妹妹一起出去的,当时漫茵小姐还带着她的几个好友……” “你知道我们去了哪里?” 忍冬摇摇头:“漫茵小姐没有细说,只大概说是因为思念王妃您,所以想邀您一同去踏春。” 谢骄眠的唇角勾起一抹讽刺的笑意:“这样啊,她们人呢?回来了吗?” “这才是奇怪呢,明明说好一起去踏春,结果王妃您一身是伤地先回来了。”她说到这里,似乎有些忿忿不平,转头低骂了一句什么,终于再次注意到一旁的李危寻。 她虽然觉得这男子实在好看,但还是忍不住担忧:“王妃,这男子是……?” 谢骄眠再次认真打量起李危寻。 她在很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 是什么呢? 被仇家追杀以至于走投无路的丧家之犬? 不不不,太凄惨,配不上他的周身气质。 还是为求庇护不惜出卖色相的一只花瓶? 不行不行,太卑贱,侮辱了这副好皮囊。 于是,在她的深思熟虑之下,二人都以为她能冲着这张人神共愤的脸、这近乎完美的身形气度夸出什么天花乱坠的形容介绍之时,谢骄眠薄唇轻启,只说出了两个字—— “男宠。” 听到这个解释的李危寻差点没被自己的口水给呛死。 见他面色有变,谢骄眠眉心微蹙:“有意见?” 李危寻很是配合:“在下不敢。” 谢骄眠很满意他的配合,但是忍冬却是颇为古怪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转头对谢骄眠说:“王妃,这人是什么身份来历?倘若被王爷知道了,怕是不好……” 谢骄眠本来还有心解释几句的,但是这一句“怕王爷知道了不好”,直接踩在了她的雷点上。 她谢骄眠是何等身份,需要去看他区区一个凡人的脸色? 她爱干什么干什么,哪里轮得到一个臭男人管教。 于是她面色不善地问忍冬:“这么大一个王府,除了你之外没别的下人了吗?” 忍冬愣了愣,也看出谢骄眠心情不好了,不清楚究竟是哪一句话惹了她生气,态度比刚才更加恭顺:“王妃有什么吩咐?” “啧,谁稀罕当他王妃了,要叫我上……” “上神大人!!”小天道连忙阻止谢骄眠的语不惊人死不休,“上神大人,您现在在人间,您的真实身份是谢家的嫡长女、只是一个普通人,您您您……您就别为难我了……” 谢骄眠闭了闭眼睛,似乎是在极力忍耐着什么,也没管小天道说的那些话,只是话锋一转,对忍冬说:“算了,管你们叫什么。把府中所有人叫来,我要把这住处重新修整一番。” 忍冬一脸震惊:“王、王妃是要……”把撒星院拆了重建吗? 虽然谢骄眠没有明说,但是她觉得王妃大概就是这么想的。 谢骄眠懒懒地看了她一眼:“怎么,不可以吗?” “是,奴婢这就去吩咐……”奇怪,王妃明明还是以往那副被娇惯坏了的脾性,容不得人违抗半分,但是忍冬就是觉得,似乎有哪里不一样了。 忍冬正要退下的时候,谢骄眠再一次叫住了她:“给我找一件干净的衣服,然后准备沐浴。”虽然已经泡过寒泉,但她还是觉得浑身脏死了。 忍冬这才想起,刚才被谢骄眠带跑了注意力,都没仔细问她身上的伤是哪里来的,于是应下之后又问道:“王妃,您身上的伤……?” 谢骄眠躺在美人榻上,眼皮也不抬:“不用管。”寒泉就是不一样,她才泡了一会儿,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竟然已经全部愈合,只是衣服破旧,看上去吓人而已。 这人间总算有一处能让她满意的地方了。 脑海中白光一闪,谢骄眠忽然睁开眼,再次叫住了意欲离开的忍冬:“我的浴泉在哪里?” 忍冬一脸疑惑:“浴……浴泉?” 行了。 看这人的反应,估计是没有了。 “下去下去。”谢骄眠既郁闷又不耐烦地摆摆手。 她得想个办法,把寒泉给搬过来。 小天道知道她在想什么,连忙劝她:“上神,您可千万不要干傻事啊。” …… 忍冬很快就将府中的下人们召集好了,谢骄眠把那些人的脸一一看过去,点了点头,还算是满意。 在她手下做事的人,一定不能丑。 于是她开始提要求。 堪比上林赋一般的条条款款,谢骄眠说出来眼睛不带眨一下,甚至连结巴都不曾打一下,从善如流到好像已经说过了很多遍一样。 “……记住了吗?”谢骄眠的目光扫过在场所有人,看他们全都是一脸呆滞的模样,不由得皱了皱眉心,看向李危寻,问他,“你记住了没有?” 李危寻心想,这是人听一遍就能记住的东西?? 但是在谢骄眠似期待又似嫌弃的目光之下,李危寻硬着头皮,回答她:“在下记住了。”算了,不是人就不是人。 谢骄眠看上去终于满意了许多。 她看着那些面面相觑的下人们,不屑地冷哼了一声,说:“还不如我半路捡回来的一个花瓶。” 听上去不像是夸人的话,但是从谢骄眠的口中说出来,莫名就让主人公有了一丝飘飘然的得意之感。 但是李危寻还没来得及开心,就听谢骄眠继续说道:“你,把我刚才说的那些话写下来。我在府中的这些日子,要严格按照上面说的来做。” 李危寻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好像是在说:你疯了吗? 谢骄眠一挑眉,语气也颇为挑衅:“怎么,你不行?” 李危寻:“……”自己挖的坑,跪着也填完。 “在下一定不会让小姐失望。”不就是相当于听一遍就能默写上林赋吗,难不倒他的。 谢骄眠没再看他,而是对那群人重新发号施令:“还杵着干什么?去做事啊。” 下人们面面相觑,忍冬先一步上前扶着谢骄眠,陪着她出了撒星院。 谢骄眠离开之后,一个胆子还算大的小侍卫,凑上前去问李危寻:“大哥,我们真的要把这里全拆了吗?” …… 谢骄眠觉得自己变成凡人之后,比以前更懒散了。 比如以前,她随便走几步路还是可以的,但是现在,刚出撒星院她就已经觉得累了。 但是她的整个院子都需要重新修整,她总不可能在一堆尘缭灰烟中休息。 走了一段路,谢骄眠实在是累了,看到前面生了好大一株玉柳,越看越喜欢,转头对忍冬说:“把这玉柳也移栽到我院子里去。” 忍冬好像吓了一跳:“王、王妃,这,这是王爷亲手栽种的,我们……” 第五章 摄政王 一听又跟那个倒霉王爷挂了钩,谢骄眠更是恼火,看这株玉柳也不顺眼起来:“谁要这臭男人的东西。” 忍冬心中默默松了一口气。 幸好王妃不纠缠,不然才是让他们这些当下人的难办…… 脑海中忽然想到即将变成废墟的撒星院,忍冬无奈地叹息一声。算了,反正更难办的已经经历过了…… 想到这里,她猛然反应过来什么,问道:“王妃,您把撒星院拆了,您今晚住哪啊?” 谢骄眠不解地看向忍冬。 她对人对事的感情从不隐藏,所以忍冬能够很明显地感知到,谢骄眠在对她说:你怎么会问这样一个蠢问题。 但是她还是大发慈悲一般地解释了:“不是说李君同已经好久没回过王府了吗,估计是死在外边儿了,他那地方空出来,不给我住,给鬼住呢?” 忍冬愣了好久,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 王妃这是怎么了? 虽然脾性似乎跟以往没什么差别,但是但是……但是怎么会给人一种如此干脆果断又帅气感觉啊? 就连刚刚直呼王爷名讳…… 忍冬的理智忽然就接上了一段。 ——王妃刚刚直呼了王爷的名讳??! 王妃不是最喜欢王爷了吗?怎么刚才看上去好像对王爷满不在乎的样子??而且细细回想一下,王妃今天似乎一直都对王爷抱有了相当一股子的嫌烦…… 啊—— 她忽然想起在撒星院默写堪比《上林赋》的条条款款的男子。 王妃该不会是……移情别恋了?? ……? 谢骄眠说到做到,直接在李君同的信水居安了窝。 只是因为太嫌弃李君同了,所以把里面的东西都给扔了出去,全给换成了自己的。 忍冬当然是没敢直接扔的。 不然她怕王爷回来拿他们这些下人们出气。 呜呜呜,王妃和王爷之间的爱恨纠葛,最终受罪的竟然还是他们这些无辜的下人。 哎。 她不由哀叹了一声。 命苦。 这边她已经认命了,正准备起身的时候,面前忽然投过来一道阴影。 她疑惑抬头,却见来人一身玄衣,面如冠玉,眉间阴沉,气度不凡——正是摄政王,李君同。 她吓了一跳,连忙行礼:“参见王爷!” 李君同冷淡地“嗯”了一声,问道:“谢骄眠人呢?” “在,在里屋……” 李君同一声冷哼之后,没再看忍冬一眼,步下生风,径直走了进去。 忍冬等了一会儿,感觉李君同应该已经看不见影儿了才抬头,看向他消失的地方,不解地想着:王爷不是已经在外面好几天不回府了吗,怎么现在忽然回来了?真是赶上好时候了啊…… 事实上,李君同今天晚上也是不打算回来的。 但是侍卫来报,今天谢漫茵来找王妃出去踏春,王妃老早就一身是伤地回了府,——守门的侍卫竟然还无从察觉。而谢漫茵和她的同伴们都是在晚上才回家,也同样一身是伤。一问才知道,原来是路上遇了袭。 最重要的是,谢漫茵说她们一开始就跟谢骄眠失散了。 加上谢骄眠早早就回了王府,这才更叫人觉得怀疑。 他本来打算处理完手上的公务就回府问问谢骄眠具体情况,但是一听谢骄眠在拆家,甚至还霸占了他的住所…… 这谁能忍?? 当即就放下了所有的公务快马加鞭地赶回了王府。 然后就看见了自己的东西都被堆在了信水居的别亭。 李君同当时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谢骄眠是不是中了什么邪? 他快步走进里屋想去质问谢骄眠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是却扑了个空。 他四下看了一眼,房间里原本属于他的全都被替换成了谢骄眠的东西,甚至丧心病狂到连花瓶中的插花都给换了一遍。 当初对自己要死要活的,现在就能这么嫌弃?? 李君同心中一顿气结,一转头,终于在后院发现了谢骄眠的身影。 她倒真是会享受,叫人把美人榻给搬到了后院去。 空气清新,甚至还有花香,旁边是一盏放了蛟龙眼睛做成的夜明珠的灯盏。 昏沉的光晕落在美人窈窕的身姿上,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勾人。 看着如此惬意、岁月静好的谢骄眠,李君同心中更是郁闷了。 他几步上前,走到谢骄眠榻前,刚想叫醒她,却又下意识止住了声音。 他一直都知道谢骄眠是好看的。东岐大陆的第一美人,这样的名号又怎是随便说说?所以,即便只是一个没有半点儿灵力的废物,也大有人趋之若鹜。 废物就废物,反正可以当成金丝雀来养。 他从不为一张脸而心驰神往,甚至在得知谢骄眠生性恶毒总是针对谢漫茵之后,对其越发嫌恶。 当初若不是为了得到谢丞相的支持,他又怎么会娶这样一个娇生惯养又心肠歹毒的女人当自己的王妃? 但是现在是为什么? 看着眼前这个人,李君同心中莫名生出一股愧疚来。 美人身姿窈窕,曲线玲珑,一把细腰不盈一握;皓腕凝霜,骨节纤细,连指尖都泛出好看的微红;她的气质慵懒清冷,自眉宇间都透出一股子骄矜的凉薄,让人忍不住为之着迷与向往。 越是易碎的美感,越让人不忍心去将其打破。 他收敛了自己方才的恼意,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上去温和,轻声唤道:“谢骄眠。” 谢骄眠说眠深也是眠浅,入睡得快,别人一叫,醒的也快。 她一听到有人唤她,立时就醒了。 于是有些不耐地微微蹙了蹙眉,接着缓缓睁眼。 夜色暗淡,夜明珠的光线昏沉,谢骄眠没有看清对方是什么模样,甚至连意识都还是沉重的,只下意识地回应对方:“什么事?” 带着大梦初醒时的黏软,有一种挠人心肠的蛊惑。 李君同顿了顿,还没发觉有什么不对,正要开口询问她今天的事情,却见对方忽然抬起了手。 李君同:??? 谢骄眠等了一两息,见对方没有立刻来扶着她,有些不满,觉得这人真是不上道,于是颇有些纡尊降贵一般地对他说:“你不扶我起来?” 李君同更是疑惑:她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但是即便心中这样想着,他也没有表现出来。鬼使神差地,他甚至极为配合地屈躬了身子,去扶着谢骄眠。 然后谢骄眠就把那一只柔荑软趴趴地搭在李君同的手臂上,缓缓坐直了身子。 完全没有要站起来的意思。 李君同:合着就是扶你坐起来?? 他以往只知道谢骄眠娇惯,但是从来没有真正领略过,现在……传闻果然还是谦虚了。 谢骄眠打了一个哈欠,完全已经遗忘了自己刚才问过的那句“什么事”,又对李君同说:“我渴了。” 言下之意,是个人都该听懂了。 但是李君同不想懂。 因为他现在发觉了,谢骄眠根本不是睡傻了,而是完全、完全不认识他! 不然怎么会有一个女人把她曾经爱得要死要活的男人当成下人一样地使唤?? 他倒吸一口凉气:“你不认识我?” 谢骄眠认真看着他,然后白了他一眼,对他说:“我认不认识你妨碍你给我倒水了吗?” …… 第六章 他来受气了 李君同再次无语。 她说得好像有道理又好像没有道理的样子。 关键是,他还不知道该怎么反驳。 怎么能有一个人,把对另一个人的颐指气使表现得那么理直气壮还让人讨厌不起来的? 是谢骄眠疯了还是他疯了? 他觉得大概是自己疯了。 因为他竟然真的乖乖去给谢骄眠倒水去了。 而且深怕谢骄眠被烫着了,还特别贴心地试了水温。 在把杯子递给谢骄眠的时候,谢骄眠注意到这双手虽然看上去纤细,但虎口处有些薄茧,不禁心想,这是王府的侍卫? 接过杯子的时候,谢骄眠顺势一抬头,借着昏沉的光线,终于将这人的容貌看清了七八分。 面如冠玉,龙章凤姿,天质自然。 是个看得顺眼的。 她喝了一口茶水,这水温也是恰到好处,于是满意地点点头,赞许道:“是个机灵的。” 希望王府里的侍卫都按照这个标准来培养。 这话换成别人来听,肯定都知道谢骄眠是在夸人了。 但是李君同怎么听怎么觉得别扭。 ——她真的不认识他了?还是说…… 心中升起一个非常荒唐的想法,催使李君同疑问出声:“你真的是谢骄眠?” 回答李君同的是一个白眼。 谢骄眠不知道该说这人究竟是笨还是聪明。 能看得出她与原主的差别,算是聪明;但老是纠结这一个点,着实有些没必要。 不过……能这样在意她的身份和清楚她态度的人,还有如此尊贵气质与姿容…… 也就那么一个人了。 她思及此,将视线别开,似乎看他不比刚才顺眼了。 李君同自己不知道为什么,看谢骄眠翻白眼的样子竟然还觉得有些可爱。在得知她可能开始生气的时候,竟然也是下意识就想要去哄她…… 脑海中,这样的念头转瞬即逝,但还是被李君同抓住了。 他觉得比“谢骄眠换了一个人”这样的想法还要荒唐。 他轻咳了一声,想着还是要找回自己的身份地位,不能被谢骄眠牵着鼻子走。 只是刚想要开口的时候,却听谢骄眠问道:“你来干什么的?” 干什么? 听听她这是问的什么话。 她丢下一身是伤的妹妹在鬼泣林独自回来,还把他的王府给拆了一半,甚至想让他露宿街头……更有不能容忍的,她还带了一个野男人回来,令王府蒙羞! 现在,她竟然如此淡定淡然且心安理得理直气壮地问他——他来干什么? 他禁不住回想了一下谢骄眠今天对他的态度,表面上虽然冷淡得看不出什么情绪,但是他心中难免不争气地想着:我大概是专门来受气的。 谢骄眠见他一直不说话,觉得这人真是存心浪费她的时间:“你在磨蹭什么?有话就说。” 她真是每一句话都能给他一些出其不意。 “你说什么?”他的语调骤冷。王公贵族被屡次挑衅的威严在他的眉宇间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阴霭。 谢骄眠正欲开口,但是小天道被吓得直接炸了出来:“上神大人,不可以啊不可以!这可是摄政王,是原主的心头好啊……!” 但是小天道还没把抗议警醒完,就被谢骄眠一袖挥开了。 虽然证明了她的猜测,但是这种浊骨凡胎也配当她的心头好? 简直就是将她谢骄眠的神格踩在泥泞里践踏。 在她的法则中,只有别人恭顺着她的意愿,断没有她去迎合别人的道理。 她的唇角勾起一个漫不经心的弧度,笑得惊艳又讽刺:“你发疯呢?我问你来干什么,半天不说话浪费时间;我让你别磨蹭,你还问我说什么……我还要跟你解释一遍我是不想跟你废话吗?就非得让我把话说得这么不留情面呗?” 小天道摸摸扶额:您真是给面子啊…… 他的上神大人似乎忘记了自己现在在摄政王李君同的眼里就是一只小蚂蚁,一捏就死,甚至还没有任何反抗的机会…… 所以她在面对这样的强权势力的时候,为什么还能这么刚啊!!? 小天道本来以为按照李君同这阴晴不定的性子,指定是要发火了,但是却不想,对方只是稍微愣了愣,最后甚至还能笑得出声。 “都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本王到底是与王妃生分了,竟然不知道王妃还有这样口齿伶俐的一面。”他话说完,扯了一个冷笑,虽然像是在回应谢骄眠的那个笑容,却并没有刚才那阴沉着眉眼的样子来得可怕。 “谁又稀罕你那……” “上神大人!!——”小天道再次出声,可谓是撕心裂肺,“求您了,收敛一点,我知道这些凡夫俗子不能与您相配,但是太过火我真的兜不住啊呜呜呜……您就当可怜可怜我呜呜呜……” 小天道已经把谢骄眠的性子吃得差不多了。 这位骄傲的天之骄女,不可一世的上神大人,不论嘴上说着怎么狠的话,只要对方一软了态度,她也就没什么脾气了。 而如他所料,谢骄眠果然收敛了刚才的嚣张气焰,——换上了另一张尖酸刻薄又阴阳怪气的嘴脸:“毕竟王爷您,日理万机,一年也是回不了几次家呢,不了解都很正常,不必惊讶了。” 李君同好看的眼睛微微眯了眯,欺身上前,同她靠近了一些:“哦?听王妃的意思,是在埋怨本王不念家、不能陪着王妃了?” 几乎是李君同靠近的那一瞬间,谢骄眠就极为嫌弃地别开了脸:“你离我远点……”然后,在李君同僵硬的神情中,她还小声嘟囔了一句,“什么味儿这么难闻……” 这对于生来尊贵、金玉里外并且还天生洁癖的摄政王来说是一种多么大的打击啊。 明明是一句无关痛痒的话,给人造成的伤害却那么大。 小天道隔着谢骄眠的意识都替这位同样不可一世的摄政王爷感到尴尬了。 李君同起身,别开视线,目光落在一旁的夜明珠上,心想,这条蛟龙的眼睛真是亮啊…… 他随即轻咳了一声,重新开口:“你真的是谢骄眠吗?”——兜兜转转,竟然又回到了最初的那个问题。 谢骄眠懒懒地扫了他一眼,宛如花瓣一般的嘴唇缓缓张合,轻轻吐出四个字:“又发病了?” 明明是在骂人,但是从她的口中说出来,就像是撒娇一般。 她一直回避这个问题,除了有小天道的干涉之外,她自己的疑惑,也是她对这个问题最难以启齿的一点。 ——她不明白,为什么这本书中的所谓恶毒女配会跟她同名同姓,甚至连容貌身形都别无二样。 除了书中的“谢骄眠”又恶毒又蠢钝还是一个天生的废物,她们如出一辙。 所以她现在既是谢骄眠,又不是“谢骄眠”。 这是一个矛盾的问题,她也难以给予肯定的答案。 所以总是沉默,总是顾左右而言他。 李君同似乎已经适应了谢骄眠的“出其不意”,闻言轻笑一声,摇了摇头,没再说话。 倒是小天道,觉得很是惊讶。 不过不是惊讶于谢骄眠的“口无遮拦”,而是李君同对于此“口无遮拦”的态度。 ——他竟然,不生气?? 说好的阴晴不定呢?? 他不仅不生气,甚至还……还笑。 还笑得很宠溺…… ——哦,这就是堂堂令人闻风丧胆的摄政王的所谓阴晴不定吗? ……? 第七章 奇怪的味道 谢骄眠在和李君同的无限沉默中睡下了。 她本来就是准备直接在花园中睡觉的。因为她觉得房间里还有李君同的气息,很是嫌弃,所以决定等里面彻底清理一二三四遍才住进去。 但是李君同来了,并且跟她产生了几段并不是很愉快的对话,让她睡意全无之后又沉默着不说话,导致她慢慢就失去意识了。 当时小天道还没有与外界断开联系。 他清楚地记得李君同当时本来还想对谢骄眠说什么的,但是一转眼却发现对方已经睡着了。他无奈地叹息一声,又满是宠溺意味地摇了摇头。 小天道不由得叹服上神大人的能力,竟然让堂堂摄政王都敛了锋芒、软了脾性。 啊,当然,也不排除这被怼得有气没处撒的可能性。 出了信水居,李君同终于反应过来,身后原本是自己的寝屋。 他是这一整个王府的主人,竟然被…… 竟然被一个没有任何灵力的废物给赶了出来。 而他甚至还对那个人没什么脾气。 是因为理亏吗?…… 他走到那株玉柳前,心想雪青当时来报,说谢骄眠看上了这一株玉柳,本来想移栽到自己的院子里的,但是一听忍冬说,这是他所精心培育出来的,又一脸嫌弃地说不要了…… 他思及此,忍俊不禁。 明明一整个王府都是自己的…… 他的思绪瞬间一断。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自己一旦说出这句话,对方一定会更加理直气壮地说:“你的意思还想把我赶出去?” 他笑着摇了摇头。 如果是今天晚上的谢骄眠的话,这样的回答是必然的了。 一想起谢骄眠与往日的性情大不一样,甚至每次问起这个问题,对方都不肯明确回答,就好像是……心虚一样。 故作骄傲又不可一世的姿态,来掩饰自己的心虚。 他忽然一抬手,月色下,他的身旁忽然出现了一个人影。 “王爷,属下在。”来人的声音沙哑,像是被刀锋割破了喉咙,好不容易愈合了伤口,伤疤却永远横亘在喉间。 “再去查一下,王妃今日的行踪。” 红卢闻言,有些诧异地抬头,没能及时予以回应。 ——“王妃”。 王爷以前可从来不称呼那位为“王妃”,一直都是直唤名姓,怎么今日……? “怎么了?”他还在疑惑,没有得到回应的李君同便出声询问。 他立刻回神,像是做贼心虚一般,急忙应“是”。 就在他要走的时候,李君同再次开口,叫住了他,问道:“本王身上……”他轻咳了一声,似乎有些难以启齿,“有什么奇怪的味道吗?” 红卢:“???” 虽然夜色迷蒙,虽然月影散乱,但是二人近在眼前,暗卫的所有感官又都是一等一的好,所以红卢轻易就将李君同的反应尽收眼底。 王爷这是……怎么了? 怎么……还会有这般类似害羞的样子? 究竟是他眼花了还是王爷被夺舍了?? 但是刚才的教训留下的阴影还在,红卢受不起李君同连着两次的质问,于是强迫自己不再瞎想,立刻回应道:“回王爷,王爷身上是以往一惯所熏 的‘尘酒乌檀’,并没有……”他微妙地停顿了一下,“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味道。” 他说完,静候自家王爷随便摆摆手就将他打发走,但是等了好久,都没有得到对方的回应。 正当他疑惑抬头的时候,却听李君同又说道:“你不要敷衍本王,实话实说。” 红卢明显感觉到自己的眼角抽了抽。 他默默第二次扪心自问:王爷究竟是怎么了? 他不敢怠慢,这一次回答得又仔细又专业:“回王爷,‘尘酒乌檀’顾名思义,乃乌檀混着酒酿陈香,香郁却不刺鼻,清新而不寡淡,是王爷最喜欢的一款香……” “本王是来听你介绍这香的吗?是问你有没有……”李君同打断红卢的话,可是话说到一半却又顿住了。 “没有。”红卢便趁着李君同停顿的这么一小会儿立刻接话。 他强忍住自己内心的好奇才没有问出那一句“王爷您是怎么了”。 身为暗卫,他的直觉无时无刻不在提醒自己,主子反常的时候不要妄想着去一探究竟、开导主子。 主子不会被开导,他只会想开了你。 而李君同也不知道究竟是满意了还是怎么,终于摆了摆手,让他下去了。 红卢如释重负。 希望下次换雪青来体验一下主子的喜怒无常。 红卢离开之后,李君同犹豫了一会儿,抬起手,闻了闻衣袖。 诚如红卢所言,“乌檀混着酒酿陈香,香郁却不刺鼻,清新而不寡淡”。 醉时轻嗅醒,醒时浅闻醉。——这是“尘酒乌檀”最独到之处。 也是他最喜欢的一款香。 但是现在…… 竟然有人不喜欢这款香。 啧。 真是没品位。 …… 第二天,谢骄眠醒来,发现自己在屋内。 ??什么情况,这里到处都是李君同的气息,她竟然被这种难闻气息包裹了整整一夜?? 初醒时的嗅觉还并不灵敏,但是谢骄眠只轻轻一嗅,都能闻到一股酒香混着乌檀的气味。 什么神仙调制的这种香,俗不俗雅不雅的,真就把一句“大俗大雅”照虎画皮了呗? 小天道感受到谢骄眠的情绪波动,立刻跑出来嬉皮笑脸,想给她降降火:“上神大人您醒啦~睡得舒服吗?~” 谢骄眠虽然脾气不是很好,但是不会迁怒无辜之人。 她只是立刻起身离开了里屋,问他:“谁把我搬到里屋去的?里面有难闻的气味难闻的气味!我多留一阵子都会窒息都会死!” 她的声音是与生俱来的娇软,即便是生起气来也没有几分威慑力,听上去更多像是撒娇。 但是此刻,小猫的撒娇里好像藏了数不清的委屈,仔细一听的话,里面似乎都夹杂了淡淡的哭腔。 好像被那样的所谓香气包裹着真的会要了她的命一样。 小天道忽然有了一种自己在哄女儿的错觉:“上神大人您别、别难过……”他犹豫了一下,总觉得“难过”这一形容用在谢骄眠身上,总有那么几分别扭,“摄政王是担心您在外面受凉才将您抱进来的……” 谢骄眠忽然就止住了埋怨:“你是说,是李君同把我带进来的?他还敢抱我?——” 小天道:我是不是说错什么话了。 …… 第八章 王爷这是怎么了 谢骄眠虽然没有想象中那样直接发怒。 回想起小天道最开始说李君同对原主的态度,她只觉得跟对方待在同一个地方、呼吸同一片空气都嫌膈应。 她看着信水居外面的那株生得尤为繁茂的玉柳,又淡淡地撇开眼,薄唇轻启,听不出什么情绪地说了一句:“他也配碰本上神。” 小天道:上神大人说的是。 春隐是专门侍奉李君同起居的婢女,她被叫去照雪居服侍的时候,还以为是来了什么尊贵的客人。 结果一到才知道,里面住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已以往几乎每天都在侍奉的摄政王李君同。 因为谢骄眠嫁入了王府的缘故,李君同如今回王府的次数屈指可数,现在不仅忽然回来了,还……还住在了客房。 她还没有仔细思索原因,忽然想起昨天谢骄眠将撒星院给拆了。 该不会……是王妃把撒星院拆了,又不想住客房,所以把王爷的信水居给霸占了? 不会……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王爷竟然能容忍谢骄眠这样嚣张到他的头上吗? 不过,王妃竟然有勇气跟王爷对着干? 她对李君同的痴情可谓是传遍了一整个襄国,或许整个东岐大陆的人都知道谢家的废物嫡女对摄政王李君同的一往情深,就差直接在金玉高台上对所有人宣布“谢骄眠此生非李君同不嫁”。 但是,面对谢骄眠的深情,对方却从来都是不屑一顾的。 甚至,李君虽然不至于将态度放在明面儿上供世人口舌,但是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得出来他对谢骄眠的厌恶和不耐烦。 这样一个愚蠢的废物,除了那一张脸之外,实在是再也搜刮不出几分好来供世人喜爱。 偏生谢骄眠这张脸跟她的生母,也就是她爹丞相谢久思的白月光有七分相像,以至于不管她是不是一个废物,谢久思都对其宠爱有加。 而他当时为了得到谢久思的支持,也是背叛了自己的感情,同意娶谢骄眠为妻。 但是李君同将谢骄眠娶进门却不负责任,甚至新婚之夜,都厌恶多看她一眼,更遑论行房之事。 谢骄眠嫁进王府将近一年,见李君同的次数十根手指都数得过来,要不是因为她是丞相的爱女,怕是在第二天,身份就比王府的草奴还要卑贱了。 这样的一对怨偶,怎么也能有这样和谐的时候了?什么时候,向来阴晴不定的摄政王也能够甘心自己的寝屋被占还忍气吞声居于客房了? 没有把谢骄眠连人带物一起给扔出去,已经是李君同最大的仁慈了,竟然还敢让他住客房。 谁疯了? 她心中虽然藏了疑惑,但是除了刚刚见到李君同的时候禁不住皱了皱眉,之后面上便再无异样的神情,甚至照样能服侍得有条不紊。 只是在重新燃香的时候,李君同出声阻止了她:“把香换了。” “是……”春隐心中疑惑,犹豫着将手中的香匙放下了,想了想,禁不住问道,“那王爷要换哪种香呢?” 李君同愣了一下。 这倒是他没有考虑过的问题了。 他只想着把“尘酒乌檀”换掉,但是具体要换成什么香,却是从来不曾思量过的。 他一心权政和修炼,从来不在意这些附庸风雅的东西,通常都是下人们呈上来之后供他挑选。他自己哪里真正了解过什么。 还有——他怎么知道谢骄眠喜欢什么味道。 要是又熏了不合她心意的香,她怕是又要满是嫌弃地白他一眼了。 这对于一个事事都追求完美的摄政王来说是多么大的打击啊。 他想了想,没想出一个好的结果,于是摆了摆手,说:“这几天暂时不熏香,下去。” 春隐忍不住多看了香盒中的“尘酒乌檀”一眼,心想真是可惜,王爷好不容易有一款如此心仪的香料,如今不知道是受了什么打击,又不喜欢了。 只是她没有多说什么,应下之后就退了出去。 出院子的时候,刚好红卢就在外边,她再也压不住心中的疑惑,上前去问道:“红卢大人,王爷这是怎么了?” 红卢一挑眉,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王爷长久不回王府,如今回来了怎么能住客房呢?不合尊贵啊……” 红卢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他怎么好说王爷是被那个废物王妃从信水居赶出来的啊…… 春隐似乎也没想得到红卢的回应,单纯是看到一个李君同以外的人之后就压抑不住自己心中的疑惑了:“还有啊,王爷今日竟然不熏‘尘酒乌檀’了,”她的语气中满是遗憾,“好不容易喜欢的一款香呢,柔娘之后特意制了好多,恐怕都不能用了……” 红卢一听王爷竟然换了“尘酒乌檀”,终于止不住讶异了:“王爷换了什么香?” “啊?”春隐没想到对方竟然能予以话题上的回应,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王、王爷并没有换新的熏香,他说……” “你们很闲?” 话都还没有说完,就被另一个声音打断了。 尊贵清冷,还有一股子难言的阴郁。 一听到这个声音,春隐脸都吓白了。 她自初入王府就一直小心谨慎,从来不曾出什么差错,今日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了,竟然敢在主人的房门外和另一个人议论主人…… 实在是最近过得太安逸,忘记了自己是什么身份。 她吓得连忙跪下,额头抵在地面,身子忍不住颤抖:“王爷饶命、王爷饶命!” 和她的惶恐相比来看,红卢就显得淡定多了。 他也不知道这些人在害怕些什么。 虽然主子看上去是吓人了一些,但是又何曾真的做出过什么滥杀无辜的事情呢。 就这么一点小事,他都懒得放在心上的,竟然就能惹得这些人惶恐不安。 王爷又不是阎王,哪有那么可怕。 或许是察觉到了红卢的漫不经心,李君同撇过去了一个眼神,好像是某种威胁:想去泡鳞潭? 鳞潭,妖也。顾名思义,只要肌肤沾到鳞潭的水,全身上下都会生出鱼鳞。虽然只会显出一个时辰,但是期间浑身上下又痛又痒,噬肤入骨,任是再强的灵力都抵抗不了,只能硬生生扛下这一个时辰。 这是襄国特有的一种刑罚,用来惩治不忠心或是办事不力的下属。 红卢前几年好奇这东西,食指沾了一点鳞潭水,于是就留下了一辈子的阴影。 他回避李君同的眼神,觉得有些后怕地缩了缩脖子。 嗯…… 好,他收回刚才那句话,王爷还是有些可怕的。 李君同不再看红卢,也没有多看跪地不起的春隐一眼,只说:“认清自己的本分,再多言,就去把舌头割了。” “……是,是……!”春隐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声音,连忙应道。 李君同抬步离开了这里,红卢便跟了上去,二人沉默着走了一段路之后,李君同忽然停下了脚步。 “……王爷?” 李君同慢悠转头看向他,神情古怪,一时之间分不清究竟是不好意思还是理直气壮。 “撒星院……在哪里?” …… 第九章 吃醋吗 撒星院以前并不是这个名字,而是叫“雪上居”。至于为什么起那样一个名字,或许是王府主人难得的一次附庸风雅。 “谢骄眠”嫁进王府之后,就住在了“雪上居”,甚至还把名字给改了。——撒星院,是“谢骄眠”在丞相府的住处的名字。 她在王府不能得到丈夫的宠爱,又怀念以前被谢久思宠爱的生活,所以把自己的“撒星院”搬来了王府,将“雪上居”取而代之。 用这样的方式胡乱安慰自己,勉强算是给自己一个空洞的归宿。 但是这里的一草一木、一景一置都只是原主的喜好,她谢骄眠,并不喜欢。 这些东西在人间算得上是珍贵的,但是极尽庸俗,和她曾经拥有的那些东西相比,差得太远了。 所以她要重新布置一番。 李君同赶去撒星院的时候,曾经葱郁的花园,里面的花草已经被拔得“寸草无生”,连泥土都是翻新过的。 还有她以前最喜欢的蛟龙眼珠做成的夜明珠,竟然全都堆在了一个木箱子里,像是丢弃一箱破旧的垃圾一般,多一个眼神都是对自己的不尊敬。 她那历经了三个月才改造完成的漂亮院子,一夕之间,就被她毫不留情地铲成了一堆废墟。 ——啊,不是她动手铲除的。 她只是稍微动了动嘴皮子,下发了一道命令罢了。 然后坐在一旁乘凉,时不时睁开眼看看那些被她奴役的人究竟有没有在认真干活。 她矫揉造作得很,想欣赏那些人辛苦的模样,却又担心尘沙飞溅在身上,还专门开了一个结界…… 等等! ——结界?? 谢骄眠这样的废物也能开得出防御结界? 先不管这究竟有多么大材小用了,单看这一结界——这是谢骄眠能开得出来的?? 李君同甚是震惊,一瞬间,大脑容不下他的思考,潜意识催逐着他上前,对谢骄眠问道:“你这是在干什么?” 谢骄眠虽然没有睡觉,但是被外人惊扰了自己享清闲的好兴致,——尤其那个惊扰她的人竟然还是李君同,她就更是嫌恶了。 “你瞎了?”看不见她在监工?看不出在乘凉? 美人眉心轻轻蹙起,眼中的嫌烦神色一点也不掩饰,但是不知是因为美人太过娇软还是如何,即便满是厌恶,旁人所能看见的,却依旧是美人满腔的委屈。 甚至还带了一点撒娇的意味。 ——大概是因为她现在太弱小了。 所以即便是露出了爪牙,却依然就像玫瑰那天真的四根刺一样。 毫无杀伤力。 李君同心神一顿,不清楚刚才的茫然究竟是为何,但是很快反应过来,终于回想起自己来这里是为了什么,于是问道:“这里原本好好的,你拆了干什么?” 谢骄眠难得显得疑惑:“这里是我的住处,我拆与不拆还需要经过你的同意吗?” 李君同噎了一口气:“这里是摄政王府!” “……然后呢?”她沉默了两息,话语间轻轻一挑眉尾,一种挑衅的意味早已无需多言。 “整个摄政王府都是本王的,你……”他嘴巴在前面说,脑子在后面追,等好不容易追上了,却发现不该说的早在第一句的时候就暴露了。 “谁稀罕你的东西。”谢骄眠白了他一眼。 李君同懵了一阵。 自己刚才说的那一句话,他并不陌生,因为他昨天夜里才刚设想过这样的情况。 但是谢骄眠的回答,很是陌生。 怎么……跟设想的不太一样? 他还在惊讶之中,但是听到谢骄眠的声音之后,又立刻回神。 “你不就是想把我逼走,成全你跟我那个便宜妹妹。啧,我为我当初脑子里面进的水感到些许羞愧,并且对摄政王你‘深明大义’的选择感到钦佩。”她嘴上虽然说着“钦佩”,但是话里话外、眉眼神色以及自身的态度,完全体会不出半分尊敬,“那就和离。不能好聚好散,拖着也不是个好事。” 小天道赶紧冒出来:“上神大人!您怎么能这么说呢!原主即便再多不是,她也是真心真意爱着男主的啊!呜呜呜您怎么能践踏一介美人的痴情呢……” 谢骄眠没有像前几次一样,心情不好就直接无视小天道。 她只是像看个神经病一样地看着小天道,说:“他有什么好?那个跟我名字一样的、你口中的原主,脑袋到底得锈成什么样儿才能为了一个臭男人把自己作得一文不值、最后还把命给搭进去的?” “啊,这……”小天道一时之间无言以对。 “天底下男人那么多,一个不行就换一个,整那一往情深自我感动还不值钱的死出,对得起这张脸?对得起这金贵身份?再有,她没了李君同是不能活还是怎么?一天天闲得慌……她‘废物’的不是资质,而是她的心性无论生来还是后天,都是残缺的,——所以‘废物’。”她说完,白了小天道一眼,然后闭目养神。 谢骄眠这一番话,堵得小天道一句话都不敢说。 也不是不敢说。 是完全找不到反驳的论点。 她是六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天之骄女。天生地孕,自一现世就是凤凰命格,十五年修成上仙,三年后飞升成神。天上地下,众人头疼的难事,她几乎随便动动手指头就能解决。 世人慕强,加上这位强者又是一位不可多得的美人,所求者犹如过江之鲫,只为一睹美人姿容。 她这一生顺风顺水,连飞升成神必经的九十九道天雷,她都轻轻松松就度了过去。 如此经历,给了她骄傲的实力与底气,所带来的另一个影响便是,她绝不会允许有人凌驾于她的意志之上。 她就是绝对的信条。 上一个说她狂傲的人,不是被她打掉了牙,就是成为了她的座下臣。 ——即便她现在真的成为了一个资质上的“废物”,但是因为她永远只信从于自己,她就永远不可能是真正的“废物”。 所以那些人,即便是所谓的强者,在她的面前,也只会为她沉沦,为她俯首称臣。 小天道自觉透明,哪凉快哪里待着去了。 上神大人真是伶牙俐齿啊,以后还是不要跟上神大人斗嘴了,容易被洗脑…… 虽然已经洗得差不多了。 对比小天道的自觉安静,李君同就显得格外有几分无理取闹。 ——谢骄眠竟然能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完那些话? 她怎么可以? 她凭什么? 当初是谁爱他爱得要死要活?现在说和离就和离? 她当他李君同是什么玩物吗?招之即来挥之即去?? 甚至…… 她说就说,说完还白他一眼就直接闭眼睛干什么?? 眼不见心不烦?? 李君同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受过这么大的委屈。 他磨了磨后槽牙,听到自己的声音似乎是从牙缝里面蹦出来的几个僵硬音节:“你说这些话,是因为你昨天带回来的那个男宠?” ……? 第十章 有病 “你说这些话,是因为你昨天带回来的那个男宠?” 谢骄眠听了这句话,长如蝶翼一般的鸦青色眼睫轻轻颤了颤,缓缓睁开眼,说:“你又发了什么疯?” 真是好事传不出去,坏事稍微一个不留神就恨不得人尽皆知。 她的目光下意识落在了李君同身后不远处的红卢身上。 因为有结界挡着,不用灵力的话,他听不清他二人说的什么。 但是他却能清楚地看到谢骄眠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好像一位绝世的温柔美人,执着一把钝刀子,然后一句轻一句缓地在他耳边说:“把这把刀刺在你的心口。”——把心脏剜出来给她赏玩赏玩。 红卢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王妃这眼神实在是有些吓人…… 谢骄眠收回目光,轻声“啧”了一声。 背后嚼舌根的人真是恶心死了。 ……等等。 她终于反应过来,这算哪门子的坏事? 她不过就是捡了一只花瓶回来养着顺顺眼。 这跟她和李君同和离,没有半点关系。 “你不回答,你承认了?” 谢骄眠觉得李君同的脑子是不是真的有什么大病。 这脑回路她实在是有些跟不上。 她冷笑了一声:“李君同,你真是误会大了。我跟你和离,跟旁人没有半点关系。至于原因……”她一时列举不出什么有说服性的理由,于是只能胡乱搪塞,“你自己好好反思一下。” 这里,红卢用了一点灵力,想偷听他二人的对话。 ——然后在谢骄眠说完这句话之后,立刻断了灵力当聋子。如果可以的话,他甚至还想选择暂时性失明,当个瞎子。 毕竟他不能确定,目睹了自家主子如此狼狈一面的他,是否还能安然活过今天晚上。 李君同眼眶微红,好像是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声音中带着隐忍的狠戾:“我要见那个人一面。” 他倒要看看,究竟是什么人有胆子勾引摄政王妃。 谢骄眠不屑地扬了扬眉,薄唇轻启,不顾小天道在脑海中声嘶力竭的阻止,脱口而出:“你也配?” 她养的花瓶,被厌恶的人多看一眼,都会脏。 李君同的喉间忽然一哽:“你就这么维护他?” 到这里,谢骄眠终于反应过来了几分不对劲。 ——李君同这是什么情况? 他不是不喜欢自己吗?不是厌恶自己吗?现在做出一副被抛弃的可怜模样给谁看呢? ——哦,是给她看的,是专门来恶心她的。 小天道还在自己脑海中掐着脖子哭诉,但是谢骄眠像是脱缰的野马,谁都抓不住她的一丝心软。 “李君同,你现在这样子真让人觉得疑惑又恶心。明明对……对我不闻不问的人是你,我受够了你的冷待,并且愿意成全你跟谢漫茵,你还有什么好来质问我的?哦,你别说,我就骂了你几句就让你醒悟了?就让你非我不可了?” 美人的声音那么好听,说出的话却又是那么尖酸刻薄。 刻薄到连李君同刚才的那一番狠戾都被震慑住了。 她好像不怕死一样,竟然敢这样冒犯摄政王。 但是真要惩治她的话,又难免不忍心,甚至叫人怜惜。 而且,他自己也不清楚自己的思想和情感为什么会变得这么……古怪。 在见到谢骄眠之前,他的确是厌恶这个人的,但是在接触到她容颜的那一刻——尤其是她说话的时候,他的心中好像浮出了什么柔软的情感。 好像他天生,就该为此动容,为此服软。 ——但是为什么会这样。 他不明白。 所以在谢骄眠说出那番话之后,他沉默了好久好久,似乎都快忘记了自己的声音。 他的嘴唇张张合合,终究是没能发出一个完整的音节,只能暗自握了握拳,然后转身离开。 谢骄眠忍不住多看了这萧瑟背影一眼,终于想起了刚才在自己脑海中哭爹喊娘的小天道,于是打了一个响指,问道:“我要是穿了书,对原作中的人物有什么影响吗?” “啊?”小天道懵了一阵。 “李君同啊,你真的确定这人对原主没感情?” “确、确定啊……”为了得到最真实的答案,他又专门去过了一遍世界线,“对啊,原作中,李君同可厌恶谢……咳,可厌恶原主了。” 闻言,谢骄眠不屑地撇撇嘴:“那他做出那副深情嘴脸给谁看?恶心谁呢……” 小天道意味不明地沉默了一阵。 接着,他颇有些忿忿不平地附和道:“就是,他做给谁看呢!” 谢骄眠身后的大树上,茂密枝叶中,停驻着几只像是借了太阳的光辉来染就翅膀的蝴蝶。 它们隐匿在繁茂的树叶里,像是夜空里几颗斑驳的碎星子。 风一吹,就好像天明了一样,星子离开这片夜空,回到了赐予它色彩的、太阳的身边。 李危寻伸出右手,那几只金色的蝴蝶便停留在他那骨节分明又修长的手指上,看上去分外养眼。 不出三息,金色的蝴蝶渐渐消散,方才蝴蝶停留在树上所见所闻,全都印在了李危寻的脑海中。 虽然他早已领教过谢骄眠的一些语出惊人,但是没想到,在面对李君同的时候,她竟然还能那么理直气壮。 简直是……勇气可嘉。 毕竟从来没有人敢这么跟李君同说话。 啊……还是有的。 只是祸从口出,最后死得凄凉了一些。 但是看李君同当时的样子,又不像是会把谢骄眠扔到乱葬岗的样子。 他好像是真的在愣怔和难过。 甚至还有一点小委屈。 真有意思。 李危寻轻轻勾起唇角,眼中一闪而过一丝玩味。 外界传言,摄政王李君同是为了得到丞相谢久思的支持才娶了他的废物嫡女为妻。谢骄眠一厢情愿、横刀夺爱,硬生生拆散了李君同和谢漫茵的一段良缘,所以李君同对她很是厌恶,甚至谢骄眠嫁入王府将近一年,也没能见过李危寻几次。 但是现在看来…… 传言多多少少有些不负责任了。 这再怎么看,都会觉得是李君同在倒贴谢骄眠? 而且贴得还很失败,还没有他这半路捡回来的花瓶受宠…… 李危寻的思绪忽然断了片刻。 他在这一瞬间,忽然领略到了谢骄眠的某种厉害之处。 ——她似乎总能轻易牵扯旁人的心肠与思想,为她某时某刻的喜怒或心满意足,或担惊受怕。 就比如此刻。 他多么尊贵的一代帝王,竟然已经觉得“花瓶”是一个夸人用的褒义词了…… ……? 第十一章 魏寻 李危寻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整个人都惊了一跳。蝴蝶散去时留下的金色粉尘,在这一瞬间坠落、消弭,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落地生根。 他愣了好一会儿,连心脏都失控地多跳了两拍,终于回神之后,他微微垂头,暗骂了一句。 见鬼了。 李君同走后,谢骄眠把忍冬叫了过来,想让她把昨天带回来的那个男人叫过来。 但是她想了半天,还是没能回忆起那个人的名字。 最后还是小天道实在看不下去了,出声提醒道:“上神大人,有没有一种可能,就是可能啊,——你并没有问他叫什么名字。” 谢骄眠愣了愣,恍然大悟一般:“啊,原来是这样。” 于是她重新看向忍冬,颇为理直气壮地对她说:“把我的那个‘男宠’带过来。” 忍冬犹豫了一下,似乎是想劝说谢骄眠稍微收敛一点,传出去恐坏了声誉。 但是这样的想法在下一刻就被扼杀在摇篮里。 还是不要自讨苦吃了,反正王妃也不会听。 忍冬刚离开没一会儿,就带着人回来了。 “谢小姐。” 听到男子熟悉好听的声音时,谢骄眠还以为自己出现了什么幻觉。 “这么快就到了?”她刚才稍微休憩了一会儿,眉眼间和声音里,都似乎夹杂了迷蒙的倦懒。 忍冬回答说:“公子正在来见王妃您的路上,奴婢是在半路上带公子过来的。” 李危寻给出的理由是他本来就要去见谢骄眠,但真实情况却是——他本来就在偷听,早就知道谢骄眠想见自己。 反正他闲来无事,陪这位与传言中有着天差地别出入的“废物王妃”玩玩儿又如何了。 他现在可不怕被什么不相干的人发现真实身份了。 他巴不得这场闹剧越热烈越好。 谢骄眠缓了一会儿,好像在积攒说话的精神:“所以你找我有什么事?” 李危寻眉眼一弯,笑得颇有几分暧昧:“在下感应到小姐对我的思念,所以匆匆赴约……” 话音都还没有落完,一片叶子就从他的耳侧边飞了过去。 青翠中不见一丝软红,只是一根乌黑的发丝因为太过柔软,所以还飘荡在半空中,迟迟不能落地。 忍冬:刚刚王妃干了什么?? 李危寻:她敢吓我??? 忍冬都还没有反应过来,李危寻也没来得及甩脸色,就听谢骄眠满是讽刺意味地冷笑了一声。 就连美人唇角的弧度都凉薄:“不要说这些花言巧语来恶心我。” 李危寻:就为了这??? “花瓶不会说话,你适合当个哑巴。”她的火气好像只是一时的,说完这句话,就慢慢悠悠闭上了双眼,好像刚才的那些都不曾发生过。 李危寻感觉自己一代君王的威严被挑衅了,但是又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来坦白自己的真实身份。 而且…… 回想起谢骄眠面对李君同时那种嚣张模样,他甚至开始怀疑谢骄眠会不会在得知他的真实身份之后依然是这番态度……或许有可能更恶劣。 他正觉得苦恼,忽然听见谢骄眠的声音:“你叫什么名字?” 别说当局者迷的李危寻,就连旁边一边担惊受怕一边又忍不住偷听好戏的忍冬都懵了。 她的情绪和话题的转换一直都这么突然的吗? 就是这么不过一两息的短暂停顿,让谢骄眠再次睁开了双眼:“问你话,哑巴了?” 他早该知道的,她不是一个会心疼人的。 他一边觉得委屈,一边又大脑飞速运转,最后终于脱口而出:“魏寻。” 谢骄眠是真的不干人事儿啊。 刚遇见的时候,连家世背景都没个底细的人都敢留在身边,不知道是该说她心大还是…… 算了,意见保留,怕被骂。 现在忽然问他名字,害得他还得现编一个。 然而,即便他已经反应如此迅速,依然没能逃过谢骄眠的一番毒舌:“啧,还以为你名字多金贵,藏着掖着不肯说,怎么,说出来就脏了?” 李危寻心中一个冤,但是面上却只能笑着恭维:“能被谢小姐知道我的名字,必然是荣幸。” 要不是为了慢慢恢复自己的灵力,他至于在这里忍气吞声?? 谢骄眠闻言,又皱了皱眉,——跟刚刚教训李危寻不要“花言巧语”时的样子一模一样。 李危寻以为她要故技重施,已经准备好接手了,结果谢骄眠眉心一舒,再次闭上了眼睛。 这人怎么就能这么懒慢。 “我让你写的东西呢?” 还每句话都不在自己的意料范围之中。 李危寻本来下意识想问是什么东西,但是在看到谢骄眠又要蹙起的时候,他猛然反应过来:“小姐吩咐的事情,在下怎么会忘。” 说着,他抬起右手,手心中一团金光渐开渐散,汇成一道卷轴。 他左手拿起卷轴,将其举在身前,然后轻轻一抖开,将近八尺长的卷轴瞬间展开,还有一小截落在了地上,沾了星点灰。 这卷轴似乎还不是普通的纸,乌墨落在这上面透出一种隐约的金色,就连其余没有沾到墨水的干净地方,在此时阳光的照耀下,都依稀可见凤凰纹理。 来王府小两天,终于也有一件东西是让她顺心的了。 她看着上面工整又好看的瘦金书体,写的的确全都是她昨日里说的那些条条款款。 不说一字不漏,但是意思绝对是阐述到位了的。 于是她满意地点了点头:“做得不出,有赏。” 李危寻心想,他可是帝王,什么好东西没有见识过。 他倒要看看这人究竟能赏赐他一个什么东西。 他想的没错。 不是什么好东西。 甚至不是个东西。 “那就赏你把这份印成册,下发给王府中所有的人。虽然我时日不多,但是我希望我在王府的日子里,所有接触我的人能够严格按照上面的条款来做事,不要打扰我的好兴致。” ——这可真是一个好赏赐啊。 但凡有点良心的人,都说不出这样的话。 只是…… 什么叫“时日不多”? 难道传闻其实是真的,只是以为谢骄眠知道自己“时日不多”,所以才“走火入魔”? …… 第十二章 病弱 李危寻和忍冬都被谢骄眠这句话中的“时日不多”吓了一跳。 但是谁能知道谢骄眠说这句话,只是因为想跟李君同和离而已…… 而他们不仅不知道,甚至还对她“时日不多”这样的说法深信不疑,没有丝毫怀疑。 好像一个人知道自己快要死了、所以性情大变这是什么很正常的事情一样。 如果这样的想法被谢骄眠听到了,她估计会说,这么想的人才是真的不正常。 李危寻还欲再说什么的时候,谢骄眠却已经没有了开口的气力和心情,连抬手都觉得费力气,只轻飘飘地说了一句:“你们快走,我要休息……” 最后一个字气若游丝,好像随时都会死了一样。 忍冬虽然担心,但是从来不多过问,于是行了一礼就真的退下了。 只有李危寻还在原地迟迟没有要走的意思。 看着谢骄眠忽然就虚弱的样子,他竟然还有些放心不下。 直到谢骄眠似乎感觉到身边还有旁人的气息微微皱了皱眉的时候,他才猛然回神,转身准备离开。 但是又忍不住一步一回头:“你怎么了?”犹豫一会儿,他还是问出了声。可是谢骄眠又已经沉沉睡去,连回应都没办法给予。 她的眉间虽然已经舒展,但是就她刚才的虚弱样子看来,总给人一种她是连皱眉的力气都没了的感觉。 因为虚弱,美人的睡颜看上去是如此安宁平静,总让所见之人对其生出几分难免的遐想。 这样一幕甚是熟悉。 李危寻总觉得自己是不是在哪里看过。 他忽然反应过来,以自己的性子,能对谢骄眠这怪脾气一次又一次纵容,除却她对自己体中封印造成影响的秘密,还有一种仿佛来自遥远尘荒的熟悉之感。 他总觉得,他们应该是见过的,可是若真要回忆起来,脑海中却又只能是白光一片。 甚至还伴随着隐隐约约的疼痛。 他终于还是离开了。 有点像是落荒而逃。 谢骄眠将他的挣扎都看了个完全。 虽然她累得连睁眼皱眉的力气都没有了,但是并不妨碍她的意识继续清晰。 她本来是在问罪小天道的,为什么她会忽然感到疲惫,好像随时都要死了一样。 结果小天道都还没来得及回答,谢骄眠就感觉到李危寻还没走,甚至站在原地,看着自己熟睡的样子,颇有一种伤春悲秋的模样。 她觉得奇怪,又问小天道:“他一个人站在那里干什么?” 小天道看了一眼,也觉得奇怪:“不知道诶……” 谢骄眠皱着眉想了想:“我欺负他了?”不然那么幽怨地看着自己干嘛? 小天道觉得上神大人在自我反省这方面还是有些天赋的。 但是他又不好直接附和,大概率会被打,于是只能虚伪地昧着良心问:“啊,不会,上神大人怎么会欺负他呢?” 他这一口气不知道喝了多少杯茶。 谢骄眠顿了顿,点了点头,拍定道:“对,那就跟我没关系。” 小天道没再说话。 之前上神大人或许还能稍微反思一下,现在因为他的反问,估计以后都再难有这样的“觉悟”了。 要是上神大人在为难人这件事情上变本加厉,他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刚刚问你的呢?” 小天道还沉浸在刚才的懊悔中,谢骄眠却已经将心思重新放在最开始的那个问题上了。 于是他立刻反应过来,回答道:“啊,上神大人,您之所以忽然虚弱,都是因为原本的神魂没有跟这具身体完全相合,所以神格不稳,所以才导致了身子虚弱。” 谢骄眠眉心轻蹙,问他:“什么时候能好?” 小天道支支吾吾:“这、这个……上神大人,其实这就是人间所说的,呃,病弱……并且,因为您来历特殊,神格会一直不稳定,也就是说…… 会虚弱一辈子……” 他最后几个字跟谢骄眠入睡前那句话的尾音相比,其微弱程度有过之无不及。 毕竟让曾经天之骄女的上神大人在一夕之间成为了一个空有其表的废物就算了,竟然还是一个看上去命不久矣的废物。 谢骄眠不抬手把他骨灰扬了都已经算是仁慈。 但是谢骄眠却没有如他所想那般生气。 甚至一脸平静,似乎是接纳了自己这样的结局。 “那我能活多久?” 她这么淡然地问出这句话,小天道差点惊掉了下巴,连忙拍胸脯保证:“上神大人您放心,我一定会好好保护您,不让您受半点伤害!” 而谢骄眠似乎等的就是他这句话。 只见谢骄眠轻哼一声,随即说道:“那就把游龙鳞片准备好。” 她的新院子马上就要建好了,没有游龙鳞片铺地,她怎么安心下脚。 小天道大概知道她在想什么。 于是他看了一眼废墟一般的“撒星院”,不禁感叹,上神大人这话是不是说早了一点? “不行么?”小天道没能立刻回应,谢骄眠便出声问道。 小天道吓了一跳。 他怎么就忘记了,面对上神大人的时候,即便是不知道答案也不能一声不吭,必须立刻给予回应! 于是他连忙回答:“上神大人,游龙鳞片在人间太难得了,寻常人得到一片就已经是几世福气,您用来铺地,若是被有心人知晓了……” “我难道是‘寻常人’?我还要怕那些凡夫俗子?”谢骄眠打断小天道的“好言相劝”,还颇为嫌弃地白了他一眼。 小天道反应过来自己话语中的漏洞,简直是完美踩在了谢骄眠的雷区上,于是立刻改口:“上神大人,为了人间难得的安宁,您怜惜怜惜我……” 不是没有游龙鳞片,但是在人间绝对不能用这样的宝贝来铺地。若是惹来有心人争抢,那不知道是多大的麻烦,又要掀起多少腥风血雨。 天上人间,此中六界,万物的野心都不能依凭种族来判断。 你永远不知道,这单薄又虚弱的皮囊之下,裹藏着的是一颗多大的祸心。 谢骄眠闻言,虽然是嫌弃地别开了脸,但终究是没再执着。 她吃软不吃硬这一点,属实是被小天道拿捏死了。 小天道心下舒了一口气。 但是却听谢骄眠忽然又问道:“那司命的‘流阳三日’呢?” “啊?……” “我的云霞琉璃宫呢?” “这……” “还有‘花千处’,我养的那些花呢?” “上神……” “神泉总该有?” “……” 小天道:呜呜呜上神大人你怎么什么稀世珍品都能张口就来…… ……? 第十三章 不若和离 就在谢骄眠又要提出些什么惊天地泣鬼神之类的要求时,忽然有人来报,说谢小姐来看她了。 谢骄眠还疑惑是哪家的谢小姐,小天道便提醒她:“上神大人,您忘记了您还有个妹妹了?” 谢骄眠眉心一皱:“我什么时候……”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别人不说,她还真就忘了。 她回想起自己昨天在鬼泣林浑身是伤的模样,又回忆了一遍小天道给她说的一些大概的世界线,说:“你确定我昨天那模样都是谢漫茵干的?” 小天道就差指着天发誓了:“上神大人,您要相信我,我不会骗您的!” 谢骄眠没有在意他的表白衷心,眉心依然不见舒展:“到底谁才是那个恶毒女配?” 这个问题她在昨天的时候就已经问过了,但是当时小天道转移了话题,没有直接回答她。 “这个……”小天道显得有些支支吾吾的,但心知肚明今日是混不过去了,只好硬着头皮解释,“上神大人,这个……毕竟这已经是一个真实的世界了,跟小说中笼统的世界观有很大的出入是很正常的嘛!而且从来没有人规定,女主就不能恶毒了啊!” 谢骄眠不是很懂其中的套路,但是听小天道说得还算是像一回事,所以也就不再纠结在这个问题上了。 她向来不会给自己存心找些麻烦,想到什么说什么、做什么,想不起了、想不通,也从来不为难自己。 谢骄眠看向那个传话的下人,问道:“她现在在哪里?” 小天道见对方已经没有再执着于这个问题,不动声色地松了一口气。 下人回答:“回王妃,就在正厅。” 谢漫茵不知道自己在正厅坐了多久,还是没见到谢骄眠的身影。 “我姐姐呢?!”她有些坐不住了,起身想要离开正厅。 茶水已经换过了三盏,眼看就要将近午时,是个人都该反应过来对方的存心为难。 生彤立刻拦住了她:“谢小姐,王妃吩咐了,让您先在正厅等她!” “还要等多久?”谢漫茵不耐烦地拂开了生彤,“现在几时了?我又是几时来的?我担心姐姐的身子,自己都没顾上,姐姐竟然……” 就在她将泣欲泣的时候,从门外忽然传来一个声音,将她即将倾吐而出的话语给原原本本地给堵了回去。—— “那你倒是说说,‘姐姐竟然’怎么了?” 女子的声音空灵清脆,还带着一股子仿若与生俱来的高贵疏远,软媚之中透出清冷,以及一丝令人心疼的病弱。 生彤看见来人,连忙行礼:“见过王妃。” 谢骄眠没有仔细看她,只是随便摆了摆手,说:“你先下去。” 在场之人就只还剩下她和谢漫茵,以及随她一路而来的忍冬。 虽然谢骄眠看上去有一种病弱之态,但是浑身上下不见丝毫伤口,肌肤甚至比从前更为白皙娇嫩。 还有——她整个人的气质,似乎也跟以往大不一样了。 但具体是如何不一样,她一时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姐姐,你终于来了——” 她眼中的惊讶错愕只是一瞬,很快就换上了一张天真可爱的笑颜。 说着,还想上前去挽着谢骄眠的手。 谢骄眠看清她的动作,不急不缓地往一边躲了躲,忍冬也立刻挡在了她的面前,阻止了谢漫茵的靠近。 谢漫茵一愣。虽然非常清楚是谢骄眠在躲着她,但却只能将气撒在身为奴婢的忍冬身上:“大胆奴婢,你竟然阻拦我与姐姐亲近!” 谢骄眠轻轻蹙了蹙眉,抬手虚搭在忍冬的肩膀上,示意她退后。 她比谢漫茵要高上几分,所以垂眸看向谢漫茵的时候,颇有几分不容忽视又难以言喻的鄙夷。 看得人心极为不舒服,却无论怎么回瞪她的目光,都不具备与其抗衡的杀伤力。 美人薄唇轻启,原本樱粉色的柔嫩嘴唇,在此刻呈现出一种浅浅病态的小苍白,看上去更显凉薄,还有一种不容旁人玷污和觊觎的神圣之感。 “我让她拦着的。” 谢漫茵显出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姐姐,你怎么……?” “怎么能这么对你?”谢骄眠轻笑一声,打断她的话,“你手上力道不知轻重的,我身娇肉贵,要是被你碰坏了,我又怎么好意思让你赔?” “我……” “再有——这身衣裳,我很喜欢,我不愿意看到它被别的脏东西沾染。” 美人的声音悦耳动人,一字一句都像是踩着音符一般婉转。 但是说出来的话,却又是那么不留情面。 谢漫茵眼中的怨怒一闪而过,加上谢骄眠懒得多看她一眼,所以也就没注意到。 但是她没有发作,而是嘴巴一瘪,仿佛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一般:“姐姐,你,你是在嫌弃我脏吗?我……”她看上去竟然好像就要哭出来了一般,“你怎么能这么说我……” 不得不说,谢漫茵也是一个十足十的小白花美人,即便只是随便装装样子,都是“我见犹怜”。 只是这张看上去人畜无害的天真皮囊,其下不知道裹藏着一颗如何肮脏又丑陋的心脏。 谢骄眠是知道她背地里的真实面孔的,所以不吃她这一套。 但是她身后的李君同——就不清楚了解多少了。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谢骄眠被忽然出现在身后的声音给吓了一跳。 她忽然转过头,幽幽地看着李君同,然后在转回去的时候,顺便白了他一眼。 李君同被嫌弃得莫名其妙。 他心中本就被谢骄眠之前的态度、还有自己对于谢骄眠情感的忽然转变而搞的心中烦闷,此刻又受了谢骄眠这不明不白的怨气,更是感到一阵窝火。 尤其在谢漫茵都乖巧给自己行了一礼之后,谢骄眠都还是一副“自己是大爷”的模样。 别说行礼,就连一个稍微尊重一点的眼神,她似乎都吝于给予。 他忍不住冷哼一声:“谢骄眠,你别不是忘了自己是什么身份,见到本王,你为何不行礼?” 鬼使神差一般,他竟然将心里话直接说出来了。 明明是那么具有威慑力且不疾不徐的一句话,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小天道总觉得眼前这位摄政王爷看上去又急又气,还……委屈巴巴。 谢骄眠果然就跟见了鬼一样地看着他。 那眼神就仿佛是在问:你疯了? 忽然之间,她反应过来什么,看了看李君同,又看了一眼刚刚哭得梨花带雨的谢漫茵,心中顿时了然。 她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慢慢悠悠地开口:“我说呢,怎么刚好就赶到了。” 她刚开口的时候,李君同就预感大事不妙了。 而之后发生的事情,也果然不出他所料。—— “不行礼……对,真是不成体统。这事情大了,我与王爷情感不合,不必纠缠,择个良辰吉日,和离了。” …… 第十四章 她的法则 “……择个良辰吉日,和离了。” 这句话一出,把在场之人都吓了一跳。 有人惊,有人喜,有人又惊又喜。 “啊啊啊上神大人您在说什么啊!!”小天道抓狂。 是要讨好男主啊讨好! 他心中崩溃,要是惹怒了男主,后果简直不堪设想啊!! “王妃,您……!?”忍冬本来想要阻止谢骄眠再次语出惊人的,但是谢骄眠将就手中的茶盏送到了她口中。茶水温热,堵住了她那些没来得及说完的话。 李君同愣了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他阴沉着脸,向谢骄眠逼近了几步,一字一句,仿佛是咬着牙、混着骨血一般,堪堪而出,破碎,且鲜血淋漓。 “你说什么?” 谢骄眠依然是嫌弃地躲了躲身子,最后直接坐在了椅子上,丝毫不将李君同类似于威胁的问话放在心上。 “聋了?说一遍听不清?” ——果然没有人能够阻止谢骄眠的语出惊人。 “你不就是喜欢我这便宜妹妹?我懒得争来抢去的,你们要实在两情相悦,我回去就跟……”她连原主亲爹叫什么名字都忘记了。 还是小天道哭丧个脸提醒她:“上神大人,原主的父亲名叫‘谢久思’,但是您可千万不要直呼他的名讳啊……” 谢骄眠微不可闻地“啧”了一声,似乎是嫌麻烦,但还是改口了:“跟父亲说,让他成全你们,这下满意了?” 真是奇怪,明明她才是之前横刀夺爱的那个罪魁祸首,但是现在她不仅不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摄政王妃的身份,甚至还将这段感情的欺骗性质直接捅破。 然后用一种近乎施舍的姿态,说要“成全”他们两个“有情人”。 实在是……太讽刺了。 谢漫茵眼中的惊喜藏不住,抬头看向李君同,满眼期待地望着另一个当事人。 然后在看到李君同那仿佛是被雷劈了一般的震惊模样之后,又默默重新低垂了脑袋。 怎么回事? 为什么他看上去并不是很高兴的样子? 而且他的不高兴并不是出于谢骄眠对他言语上的无礼,仅仅在于那一句——“和离”。 因为谢骄眠想要“和离”,所以李君同不乐意了。 她忍不住咬了咬嘴唇,被牙齿咬过的地方先呈现出一抹白色,而后渐渐变成鲜艳的血红色。 难道他真的在与谢骄眠这连一年都不到的相处中喜欢上谢骄眠了?? 可是线人明明说,李君同自从跟谢骄眠成亲之后,就很少再回王府了,甚至连大婚之夜,他都把谢骄眠一个人留在了洞房之中。 这一年来,他们别说同房,就连谢骄眠故意制造出来的亲近,李君同都是躲得远远的…… 所以现在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的双手隐在一袖中,昨天夜里刚刚涂好的蔻丹,印了一些在掌心中。 带着蔻丹好看的颜色,带着皮肉中的鲜红。 “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李君同脸色黑得都恨不得滴出水来了。 本来还悠闲淡定的谢骄眠一听到这句话忽然就愣了一下,接着不可置信地看向李君同。 用那双干净又明亮的眼睛,如此深深深深地望向他。 天生的桃花眼,天生的温柔多深情的一双眉眼,带着如此“不可置信”的神色看向某人时,总会给人一种像是“遇见了前世今生好不容易才寻找到的恋人”一样的错觉。 于是李君同就产生这种错觉了。 然后这样的错觉在谢骄眠开口之后,瞬间破灭。—— “你竟然凶我???” 其语气之惊讶,其口吻之委屈,其眉眼神色之理所当然。 在场之人皆是愣怔,属实没想到刚才还是剑拔弩张的气氛,此刻忽然就变得有那么一点……怪异。 就好像是一对恩爱夫妻出了什么小摩擦,明明都在互相指责对方的不是,但却总是不经意间让旁人吃了无数狗粮。 李君同似乎也没想到谢骄眠态度转变得如此之快,一时之间竟然也不知道究竟该予以什么反应是好。 好,他承认,刚才说话的声音的确狠了一点,但是都是因为她先说气话来气他!…… 他正准备开口解释,但却听谢骄眠继续说道:“成亲一年你回府几次?你扪心自问我这算不算是守活寡?还说什么‘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自己是个没长脑子的还以为全天下人都跟你一样没长脑子?我还能不清楚我自己在说什么,需要你来操这个心?” 这下众人已经不单单是“震惊”这种单一且平淡的情绪了。 甚至就连谢漫茵,都不得不在心里对谢骄眠赞叹一句“勇士”。 莫说他们这些权力加身的肱骨之臣、普通的王公贵胄,就算是当今帝王,也不敢这样说李君同的坏话。 李君同这人看上去风清月朗,但是这心思不知道有多脏。 亲近之人之间的玩笑话倒也罢了,若是有人嫌命长敢真的对他不敬,他表面上虽说不计较什么,宽宏大量地放过了,但是背地里有的是手段来惩治那些人。 那些人都还是有些畏惧的,所以说的也都还算委婉,哪有人像谢骄眠这样,真的跟不要命了一样,竟然…… 竟然骂得这么直白。 但是他们不知道,谢骄眠已经不是第一次这样对李君同出言不逊了。 几乎只要见李君同一面,对方就会挨她一顿好骂。 虽然小天道了解自家上神大人的性子,但还是忍不住出声提醒:“上神大人,您还是要三思啊,这件事情太重大了,可能之后的故事剧情就完全错乱了……” 谢骄眠打断小天道的杞人忧天:“就算没有这件事情,在我来到这个世界的那一天,之后的故事剧情就注定要完全错乱。” 她怎么可能接受自己落得一个卑微惨死的结局? 原主的过往所作所为以及结局,她都不过问,但是如今,她既然接管了这个身体,那么之后所有的走向都必须按照她的意愿来。 如果一定要有人阻拦或是违抗她的意愿呢? ——没有这种可能。 要么有人妥协,要么有人一辈子都张不了口。 这就是她过去以往处理麻烦的最常用手段。 虽然现在她神力全无,已然是废物,但依然不妨碍她教训这群人间尘泥气养出来的凡人。 第十五章 古怪 “本王不同意。” 这五个字,李君同就好像是咬碎了银牙和着血一起吐出来的。 残破的,带着一股狠戾。 虽然谢漫茵对摄政王李君同性子阴晴不定这一说法早有耳闻,但是她却从来不曾见过李君同对自己发火的模样。 她欣赏爱人面对任何人时的怒火。 但是此刻,她已经能够明显感觉到李君同这一次的发火是冲着自己来的。 ——为什么? 他不是喜欢自己吗? “王爷……?”她也算是天赋异禀的天之骄女,但是在面对此刻的李君同的时候,还是下意识害怕。 甚至忘记了,他们曾是一对两情相悦、只是结局无奈的爱侣。 只是李君同的注意力并不在她的身上,不能知晓她的畏惧。 但是谢骄眠注意到了。 她饶有兴味地挑起眉尾,看着谢漫茵一副仿佛受了惊吓的兔子的模样,忽然觉得她这样子有意思极了。 于是她的唇角轻轻勾了勾。 ——但是此时此刻,饶是美人再如何绝色,落在李君同的眼中,都无一不在诉说着谢骄眠对他的无视和挑衅。 他一个没忍住,抬手捏住谢骄眠的下巴,强迫她与自己双目相对。 小天道都看愣了。 ——这个凡人究竟在干什么?竟然敢捏上神大人的下巴?? 而谢骄眠也果然不负小天道所望。 她只是在一阵浅浅的愣怔之后,扭开了下巴,顺道抬手将李君同的那只手给打掉。 末了,她拿袖子擦了擦接触过李君同的所有地方。 美人的眼神清冷,好像不夹杂任何世俗的情感,但是李君同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感觉到了他对自己毫不掩饰的嫌恶。 大概曾几何时,自己也是这样看着她的吗。 但是这一次李君同想错了。 谢骄眠如此面无表情,心中却很是心疼。 她在人间好不容易有一件自己喜欢的衣裙,现在被李君同碰了,已经脏了,不能要了。 小天道知道谢骄眠心中所想,诧异之后忍不住点点头:果然,在上神大人心目中,男主还没有一件衣裳来得重要。 “你……嫌弃本王?”李君同满眼不可置信,眼神中甚至夹杂了一丝不容忽视的受伤之感。 谢骄眠觉得有些好笑,反问道:“你不是一直都这么对我的?” 李君同愣了好一会儿,想着该怎么反驳她,可是脑海中却是白茫茫的一片,搜寻不出一词一字来为自己辩解。 “我把你当时对我的态度拿来面对你,你就接受不了了?堂堂摄政王,就这点儿承受能力、这么脆弱?”她的尾音微挑,挑衅之中就夹杂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得意。 如此暧昧的距离,如此令人气恼的态度。 偏偏她说得句句在理,李君同一句话都反驳不了。 谢骄眠现在在能力上或许只是一个废物,但是在嘴皮子上,却是没有几个……啊不,——是根本没有人能在谢骄眠的口头上讨到便宜。 她有无数理由,来让对方哑口无言。 就像此刻面对李君同,明明她都已经不再是当初非李君同不可的那个“谢骄眠”了,却还是能装出一副受害者的模样,对李君同进行灵魂拷问,来扰乱对方的心绪。 谢骄眠一根手指头轻轻点着李君同的心口,推了他一下。 明明柔弱得没使上几分气力,但是李君同却是向后倒了一步。 没了摄政王的那种盛气凌人,他看上去像一只被主人家狠心丢弃的小狗,弱小还委屈。 谢骄眠看了看一旁还在状况之外的谢漫茵,觉得有些无聊,撇了撇嘴,转头对李君同懒洋洋地开口:“这种来历不明还姗姗来迟的感情,你还是好好收着。”她说着,起身准备离开,路过还在愣怔中的李君同时,似无意又似有意一般,轻轻飘飘了一句,“少恶心人了。” 小天道虽然觉得上神大人怼得大快人心,但还是难免担忧:“上神大人,他是男主啊……” “怎么了?”谢骄眠看上去是那么理直气壮。 小天道被谢骄眠这莫名其妙的自信和底气给震慑住了,自己竟然都心虚起来:“您要是不讨……” 他本来想说“讨好”,但是大脑在这一刻立即发出了警告,让他瞬间回想起当初说这句话时谢骄眠不满的样子,于是吓得连忙改口:“要是惹急了他,您的结局……” 就在他纠结尽量选择一个听上去不那么难看的形容词的时候,谢骄眠已经不屑地冷哼了一声,打断了他要说的话:“本上神的结局还轮不到他一介凡人来左右。” 小天道欲哭无泪:您说的都对…… 但是他只哭了一小会儿,等待这一场闹剧的余热消散,他冷静下来之后,立刻敏锐地察觉到了其中的古怪。 小说中,男主是李君同。他的人设和大多小说中的男主差不多,长着一张人畜无害的脸,拥着一副阴晴不定的性子,干着一些令人闻风丧胆的事情。最突出的一点,便是对外人冷漠无情,唯独对女主谢漫茵温柔似水、万般宠溺。 这样的李君同,在面对谢骄眠对自己的挑衅和冒犯的时候,凭他的权力和能力,折磨她的手段成千上万,甚至是仅仅只需要稍微动动手指头,都能让她生不如死——可是他如今却是默默忍受下来,一声不吭。 更离奇的是,他不仅不在乎一旁的女主谢漫茵的情绪,竟然满眼都是谢骄眠,并且真的在谢骄眠说出那些质问之后开始反思自己。 如果按照原来的感情线来思考,李君同这样的反应,只能说是“游离剧情之外”了。 就像如今的“谢骄眠”一样,已然是一个游离在剧情之外的外来人。 可是为什么? 难道上神大人的人格魅力如此强大,竟然让一个原本厌恶自己的小说男主在短短的几段相处之后就一发不可收拾地爱上她了?? 还是在自己与白月光“互诉情意”之后。 他和谢骄眠之间没有任何令人印象深刻和感动的情况,仅仅是几句苍白的对话,——他就这么移情别恋了?? 那这摄政王的感情给得会不会太便宜了一点? 小天道忍不住腹诽。 但几乎是下一刻,他的脑海中白光一闪,忽然想到了什么,震惊地瞪大了双眼。 不会…… 第十六章 谢骄眠此人 “不会……”他下意识呢喃出声。 谢骄眠眉心一蹙,问道:“‘不会’什么?” 小天道猛然回神,正想要告诉谢骄眠自己心中的猜测时,却发现自己已经回想不起来刚才思考的是什么了。 他极力尝试回想,脑海中却依旧是一片空白。 没有立刻得到对方回应的谢骄眠又问了一遍:“你刚刚在说什么?” “嗯?”小天道看上去显得很是疑惑,“上神大人,我刚才什么都没说啊。” “我问你刚刚说‘不会’什么。”谢骄眠难得耐心,竟然一个问题重复两遍。 小天道却更是疑惑:“没有啊!”他的眼睛明亮,看起来是那么天真和无辜,“好不容易清净一点,我闭目养神都来不及呢,怎么可能在这时候说话打扰上神大人您啊!” 他的语气诚恳,眉眼之间都透着一股子茫然的疑惑,似乎只要谢骄眠再质疑,他就能立刻发誓,来证明自己的清白。 谢骄眠见此,只好不再多问。 虽然她能肯定自己并没有听错,但是对方的确回想不起来了,她再问也问不出个什么所以然。 只是她依然保留着心中的疑惑。 好像…… 有哪里不对劲啊…… 李危寻手指上的金色粉尘还没有完全散去。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指尖的金粉,好像在透过这些死物,在看着别的什么东西。 “生江,这世上竟然还有这样的人。”他的语气很是复杂,说不出是惊喜还是遗憾,又或是兴奋还是怅然。总之,这样沉重的欣喜,总让闻者听了,心中一紧。 他的身旁并没有旁人,所以他看上去就像是在自言自语。 但是四下即便无人,还是有旁人的声音传出,来回应李危寻类似自言自语的呢喃。 “公子说的是谢家的小姐吗?”声音沉稳,似乎光听声音都能想象出这个人总是正颜厉色的模样。 李危寻虽然没有说话,但是凭生江对他的了解,这就相当于是默认了。 即便谢家有两位小姐,但就如今的情况看来,也不难猜出李危寻口中说的究竟是谁。 谢家的嫡长女谢骄眠,是出了名的废物。天生一把软骨,提不得刀弄不得剑,还是没有一丝灵力的废物。 在这个以强者为尊的东岐大陆,要不是她命好生在丞相府,又恰好和自己的生母有七分相似,她在灵力检测的那一天就注定被遗弃在泥沼中自生自灭。 因为她是一个废物,所以她嫉妒天生就有“凤凰骨”的妹妹谢漫茵,加上有谢久思的庇护,她变成了一个臭名昭彰、又让人不得不敬而远之的“着名废物”。 所有人都厌恶她,却也害怕她。 除了那张脸,她浑身上下再也搜刮不出二两的好来供世人无条件地喜爱。 但是在所有的恶劣之中,谢骄眠对李君同的态度却是最不一样的。 特殊到,在她还没有坦白自己对李君同的感情的时候,世人就已经提前知晓了她对于李君同的态度。 她实在是不善于隐藏自己,只消一个眼神,就能看出她对李君同藏着怎样的心思。 因为有了这样一层柔软感情的蒙蔽,所以“谢骄眠”在面对李君同的时候,总有一种爱而不得的卑微和小心翼翼。同时,她对于谢漫茵的嫉妒,也在李君同对谢漫茵的维护之中一次又一次疯长。 她伤害谢漫茵的理由看起来是那么的理所当然,可是若真要他们例举出她做的什么伤害谢漫茵的恶毒事迹,众人却又拿不出一件新奇事来说道,以供茶余饭后的消遣。 总之,对于“谢骄眠”来说,李君同都是一个特殊的存在,是不允许任何人轻慢的。 但是现在,第一个“轻慢”李君同的人就是她自己。 李危寻起初还在想,难道这就是“由爱生恨”吗? 但是与谢骄眠相处一段时间下来,还有对她的“暗中观察”来看,他否决了那个猜想。 再怎么“由爱生恨”,心中都必然还是会有所留恋的,是即便嘴硬,爱慕的柔软也会从眼中流出来的。 而且,谢骄眠现在的性子,和以前相比,也有很大的出入。 当初的废物美人华丽却空洞,是一只没有灵魂的孔雀,只有依靠自己的娇蛮无礼来彰显自己的“强大”,好像只要这样,她就不会被任何人看低,殊不知这才是她惹得众人嫌恶的根源所在。 而如今的谢骄眠,虽然依旧身无灵力,——这也正是令李危寻惊讶的一点。他后来仔细探查过了,谢骄眠身上的确没有一点灵力,但是她却能完成瞬间的精确传送,还能影响自己体中忽然出现的封印。 她虽依然是一个“废物”,但是她身上的骄傲已经不再是空有其表的装饰品。她像是不小心落在人间的神明,虽然失去了神明的骨血,但是却依然有着一把干净清高的风骨,来供世人瞻仰。 ——这样的性格出入,总难免让人觉得,她骨子里是不是换了一个人。 “公子——” 正是入神之际,却听生江忽然开口,将他的思绪尽数打断。 他并没有感到一丝恼怒,甚至有些清醒生江的声音将自己从无尽的循环思索中拉了出来。 “怎么了?”他揉了揉眉心,看上去很是疲惫。 生江叹了一口气,说:“您已经两天没有回宫了。” 他可是一国之君,连着两天不回去,实在是不像话。 但是谁让他是帝王呢。 身为帝王,身为拥有实权的帝王,他总是有足够的能力与理由去任性的。 李危寻愣了一瞬,而后抬手撑着下巴,似笑非笑又目无焦距地看着前方好像随便一个地方,轻声问道:“生江,换成是你,你现在舍得走吗?” 生江没有说话。 的确。 未知让愚者望而却步,让智者兴奋不已。 他对一个人产生了兴趣。 在这空洞又乏味漫长的一生中,他第一次对一个人产生了兴趣,便注定了难以罢休。 “况且……” 他有些神秘兮兮地眨了眨眼:“生江,你不好奇为什么我最近可以一次性操控十只‘羡金蝶’吗?” 羡金蝶,就是之前那些会在李危寻的指尖停留、三息过后散成粉尘的蝴蝶。它们代替李危寻的眼睛和耳朵,看见和听见它们飞过或停留处所感知到的一切。 生江愣了愣,垂在身侧的左手中指一翘,心中竟然有些期待。 他来的时候,李危寻指尖上只还剩下一层金粉,他便以为是“羡金蝶”又死了。 “羡金蝶”难养,唯有帝王心血才能让“羡金蝶”长活,但光是养活也不足够,还需要有足够的灵力来操控他们。 李危寻的灵力被封印之后,养在帝王心脏里的“羡金蝶”只要一被放出来,就会死去,在指尖散成粉尘。 可是现在李危寻告诉他,他已经能够一次性操控十只“羡金蝶”。 这不仅意味他已经能够让“羡金蝶”再生,还有了足够操控它们的灵力。 他一时失语:“陛下,您体内的封印已经被解除了吗?!” ……。 ? ? ?? 第十七章 所谓高人 一阵清风拂过,吹散了李君同荒芜的迷惘。 谢漫茵看他脸色好了许多,终于大着胆子上前,拉着他的衣袖,轻声问道:“王爷,你不要漫茵了吗?” 李君同终于将这个人完整地收入了眼中。 还是记忆中的容颜,他跟眼前的人互诉情意衷肠,对她说了一些海誓山盟,柔情蜜语。 他没有忘记。 他记不得自己是为什么爱她的。 如果要追根溯源,他唯一能想到的,或许是对方在盛夏骄阳下的粲然一笑,忽然闯进了他枯白的人间。 于是他的人生有了色彩。 ——这是他唯一唯一记得的、他可能深爱这个人的证据。 但是为什么? 为什么他现在看她会这么陌生呢? 陌生到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地质问自己,自己的喜欢那么简单吗?因为一个笑容,竟然就打算将余生全部倾注在这个人身上。 还有他对于谢骄眠的态度……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怎么了,竟然会对自己曾经厌恶至极的一个恶女心软和动容,甚至为了她…… 他的思绪到这里一断。 ——甚至为了她吃醋。 他终于想起来,他忘记了一个人。 “红卢!”他猛然唤道,拂袖将谢漫茵的手挡开了。 红卢出现在他的左侧:“王爷,属下在。” 李君同的眼眶泛着些微红色,多亏这张好看的脸,这样看上去竟然还有一丝歇斯底里的病态的美感。 “本王让你找的人呢?!” 他很少将喜怒形于表面,但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的情绪就被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在无形中牵扯。 他甚至连挣扎的机会都不曾拥有,就已经深陷其中。 红卢还不曾见过李君同这般模样,脊背不禁一颤,尽量维持自己的镇定:“回王爷,府中……”他犹豫了一下,“府中,并没有外人的气息……” 空气瞬间沉寂。 红卢虽然没有抬头,但是大概都能知晓李君同此刻究竟是一副怎样难看的臭脸。 气氛降到冰点,谢漫茵连呼吸都屏住。 “……‘没有外人的气息’?”他将红卢的话重复了一遍,听上去有一种难言的讽刺,“这就是结果?” “是属下办事不力!”红卢将头垂得更低。 他和雪青都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连着查探了三遍,竟然没有发现一丝一毫属于外来者的踪迹和气息。 问起旁人,都说不曾见过王妃带什么人回来,就连王妃的贴身侍女忍冬,都说没见过。——甚至还一本正经地教育起他来,说什么这话不能乱说,有损王妃清誉。 如此,就好像王妃口中的“男宠”,不过只是一个虚谎罢了。 要不是之前雪青的确看见王妃带了一个人回来、并且亲口承认是“男宠”,他们都要怀疑这条消息的真实性了。 到这里,即便是再迟钝,李君同也能够反应过来这人根本就不是什么普通的“男宠”,而是一个灵力高深莫测的“世外高人”。 只是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竟然被谢骄眠捡到了,甚至还带回了王府。 按照谢骄眠如今的性子,估计那人的确貌美,所以…… 电光火石之间,他想到了什么。 他终于再次将目光落在了谢漫茵的身上,问她:“你昨日说,谢骄眠将你们扔在鬼泣林之后自己跑了,然后就有人出现,将你们打伤了?” 谢漫茵愣了一下,不清楚他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但是她很快反应过来,于是狠狠一点头,看上去委屈巴巴又极力宽容大度且似乎故作坚强地说:“王爷,您别担心,我们已经没事了。只是姐姐当时毕竟跟我们失联了……虽然之后得知消息,惊讶于姐姐是什么时候离开我们的,但我还是不放心姐姐的身子,所以特意来看看,没想到竟然……” 之后的话,不必多言,能懂自懂。 谢骄眠“失踪”、离开后谢漫茵她们就被袭击受伤了、世外高人、谢骄眠忽然带回来的一个同样高深莫测的神秘“男宠”…… 一条条线索似乎开始衔接,最终串联成一个完整的圆。 ——答案似乎已经呼之欲出。 李君同这样想着,忽然阴沉沉地冷笑了一声。 谢骄眠那边可以暂时放一放,但是那个“男宠”…… 他一定不会容忍对方留下来。 “陛下,您的封印已经解除了吗?!” 面对生江的激动,李危寻显得格外淡定。 只见他缓缓抬手,淡淡地扫了扫眉心:“只要靠近谢骄眠,我体内的封印就会有所松动。距离越近,因封印松动而回流体内的灵力也就越丰沛。” 他说着,目光望向另一个远处,好像已经开始回忆。 “她刚刚闯入鬼泣林寒泉的时候,我就已经明显感觉到封印的松动了。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是第一次的缘故,所以封印松动得最为厉害,有那么一刻……” 他的声音到这里戛然而止。 有那么一刻,他甚至感觉自己就要摆脱这困扰自己整整三年的封印。 少年天才,东岐大陆历史上最最年轻的君王,断不能因为这突如其来的荒唐事故,而葬送了自己的余生。 刚刚被封印的时候,说不失意怎么可能。但是在谢骄眠入水的那一刻,在封印开始松动的那一刻,他顿时感觉前方坦途,一片明朗。 虽然最后的结果告诉他,那的确是他的错觉,但是他也总算是因为某个人而看见了希望。 所以怎么能不激动。 他现在光是回想起来,都难免失态,更何况生江是第一次听见这样荒唐的奇迹。 虽然只是听李危寻口述,远没有切身经历那般动人,但已经足够了。足够让他感受到对方的震撼,还有一丝绝处逢生的庆幸之感。 他努力压了压自己的情绪,问道:“那,公子,您之后要怎么做呢?” 得知了这一个消息,他也就不再催促着李危寻回宫了。 反正还有傀儡术来撑台,能瞒几时瞒几时。 在李君同日益壮大的野心和权势所蒙蔽的朝堂之上,一切都没有帮助李危寻尽快恢复灵力来得重要。 李危寻抬手抚了抚下颌,皱着眉看上去极为正经地思考了一会儿,才说:“反正,得先想一个办法赖在她身边。” …… 第十八章 怪异 “反正,得想个办法赖在她身边。” 生江闻言,忍不住腹诽,反正现在不就是正赖着呢吗。 还是以“男宠”这么一个难以启齿的近乎卑劣的身份。 顿了一下,生江还是忍不住提醒道:“可是陛……公子,您难道要以这样的身份一直隐藏在王府中吗?” 生江的顾虑不是没有道理的。 若是一直以“男宠”的身份留在谢骄眠的身边,行事总受限制不说,也极其容易引起李君同的注意和怀疑。 虽然他已经小心隐藏了自己的气息,但是想毕对方已经有所发觉了,时间一久……身份暴露是迟早的事情。 “——可是现在有什么别的更好的办法么?”他抬手撑着下颌,一改刚才的沉重神色,眉眼之间都漾开一层轻飘飘的笑意。 生江的回应只能是沉默。 似乎的确已经没有什么比顺应着谢骄眠的想法更为正常和有用的方法了。 李危寻轻笑了一声,看了一眼外面模糊的夜色,又对着一片虚无吩咐道:“回去让山曾好好操控好那个暂代朕的傀儡,朝中一有什么变动立刻来报。” 那边沉默了一阵,而后发出一声轻小却又坚定的回应。 风动,烛火明灭,房间中便再也感知不到第二个人的气息了。 谢骄眠就是从撒星院出去的,加上那边也正在拆修,明了了这一点之后,李君同几乎是下意识就往自己的信水居赶了过去。 而他的推断也果然没有被辜负,还不到信水居,远远地就看见了躺在巨大玉柳上小憩的谢骄眠。 玉柳生得极好,即便是最单薄的枝干,都将谢骄眠衬得无比娇小柔弱。 她闭着眼睛睡觉的时候很是安宁,眉心永远舒缓,唇角永远都是没有弧度的平直,好像从来不曾做梦,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打扰她难得的放空休憩。 微风浮动,树影斑驳,光影落在她的身上,也落在李君同的心上。 好像这一幕,在遥隔了无数年的未知远方,曾经有过惊鸿一瞥。 他忽然就失去了当时埋怨她的冲动,也失去了理直气壮呼唤她名字的勇气。 他犹豫着上前了一步,于是目光又离美人的身影更近了一些。 可是他又退却。 最终,他也只是遥远地凝望着谢骄眠的睡颜,深深长长,良久良久。 即便是终于狠心要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他刚迈出了两步,就忍不住回头,重新望向玉柳枝干上的娇软美人。 然后又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算是真正地离开了。 小天道将这一切都尽收眼底,心中不禁疑惑:“上神大人,这男主的行为好奇怪啊……” 谢骄眠眼睛都懒得睁开,连掀唇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都酝酿了好一会儿气力,才听她懒洋洋地说道:“你管他那么多。” 李君同不敢上前,是害怕打扰谢骄眠休息,但是他万万不曾想到,谢骄眠只是闭眼假寐,根本没有睡着,所以将他在树下的那些犹豫和挣扎全都感知了一个完全。 她只有最初觉得疑惑,但是她实在没有多余的气力把心思匀一点给李君同了。 反正在她的眼中,众生只分为两种人。 她喜欢的,她不喜欢的。 她连看得顺眼的人都懒得下心思,更何况李君同这个生来就踩在她雷区上蹦跶的人呢。 小天道的心脏已经足够坚强了,是即便被谢骄眠训两道都不会破碎的坚强心脏了。 于是他继续说:“可是男主现在的情感看上去真的很复杂啊。” 谢骄眠依然懒得睁眼:“嗯,然后呢?” 小天道噎了一下:“就、这其中必然有什么蹊跷,有古怪啊……” “你很闲?”谢骄眠终于忍不住了。 她虽然只是假寐,但是并不代表她就想说话,更不代表着自己对李君同的反常感兴趣。 这下小天道终于觉得委屈了。 呜呜呜虽然不会因为上神大人随便两句的教训而伤心,但是现在三句了啊…… 事不过三,三句之后,就可以哭了。 但是他还没来得及哭,就听谢骄眠继续说道:“你要是真的好奇,你就去问李君同。问他,你为什么这么反常,去问。” 她虽然是这样说的,但要是顺着这话去理解,他也命不久矣了。 于是小天道立刻认怂:“上神大人,对不起,我不应该这么好奇……” 谢骄眠没再说话。 美人的容颜精致,眉心平缓,不见丝毫褶皱,也不见任何烦忧。 小天道见谢骄眠已经重新休息了,忍不住松了一口气。 看来他对于上神大人古怪脾性的把握还是任重道远啊…… 他有些劫后余生一般地想着。 这时候阳光太舒服了,看着谢骄眠如此惬意的模样,小天道心中禁不住也泛起一阵柔软,想着要不然跟随着上神大人的步伐偷得浮生半日闲。 但是还没有“闲”多久,他就听到谢骄眠软绵绵懒洋洋的声音:“你说他哪里奇怪了?” 小天道愣神一阵,似乎是没想到他那骄傲的上神大人竟然能够在这种事情上松口。 他只愣神一会儿便立刻回神:“当然是他对——!!”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脑海中也是白茫茫的一片,完全回想不起自己刚才的所思所想,还有自己之后要说的话。 “嗯?”这一次谢骄眠自认给了对方足够的时间去思考,加上他说话的声音戛然而止,而且之后久久没有回应,她便忍不住睁开眼,看他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她懒懒地掀起眼帘,第一眼就看到了小天道既茫然又委屈巴巴的样子。 她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眉心轻轻蹙起,问道:“怎么了?” 小天道嘴巴一瘪,眼中水汽汪汪,看上去竟像是要哭出来了:“上神大人……”就连这四个字,都夹带着不容忽视的哭腔。 谢骄眠没有出声打断或是回应,而是静静等待着他的下文。 于是只听小天道的声音继续响起:“我忘记……” 他的声音再次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给阻断。 好像有一把锁链,锁在了他的喉间,只要他一准备说出类似于触动什么秘密的话语,就会被锁链扼杀声音,以及他此时此刻的思想。 于是,他就在谢骄眠的眼前,再次空白。 只是这一次,他不再是白茫茫的一个空洞灵魂。 他直接与谢骄眠失去了联系,消失在了她的意识之中。 …… 第19章 想起又忘记 当自己的意识再也连接不上小天道的时候,谢骄眠情急之下想呼唤对方的姓名,但是刚要开口,却又立刻止住了声音。 ——除了知道对方的身份是这个世界的“天道”,她对他的存在便一无所知。 而且他这种情况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就在刚才不久,他还出现过类似的情况。——好像忽然想到了什么不该想到的东西,想要将自己的猜想告知旁人,但是却受到了某种限制。 难道是他参透了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一些所谓“天机”,为了不让他泄漏机密,所以才设下限制的? 虽然她成为上神没多久就穿成了一本书中的废物美人,但是并不妨碍她早就已经洞悉了那些神明故弄玄虚的把戏,从来都是长了嘴不知道好好说话、非得让对方去揣测的故作高深的伪君子。 她不屑地撇了撇嘴,直觉小天道终究会再回来的,于是也懒得在此刻纠结对方的去向,闭上眼睛继续休息。 “你想起了什么?”高座上的尊主长袍镶金,身后一片流光溢彩的宝光,看上去有一种不可直视神颜的尊贵和飘渺。 座下之人低垂了头颅,清朗俊秀的脸上嵌了一双麻木无神的眼睛,像极了一只失去灵魂的单薄肉体。 又或者只是没有了操纵者的空洞人偶。 遥兮没有得到他的回答,于是又问了一遍:“本君问你,你究竟想起了什么?” 那人终于有了反应。 只见他鸦羽一般的睫毛轻轻颤了一下,眼睑轻抬,直视座上尊贵的帝君,薄唇轻启,一字一句,坚定而又悲伤:“什么都没有想起来。” 遥兮松了一口气。 他起身,迈步向那人,一步一步,走下高座,来到那人的身边,扶住他的肩膀,对他说:“嫣灰,你不要太好奇。” 看上去如此棱角分明的一个男子,竟然有着这样一个婉约如女子一般的名字。 嫣灰机械地点了点头:“是……” “不要打破诸神的计划。” “是……” “她迟早会知道真相,但一定不是现在。”不知道是为什么,在提及“她”的时候,遥兮向来清冷凉薄的眼中,竟然浮起一丝难以言喻的遗憾与悲伤。 而刚才麻木得好像一只木偶的嫣灰,在听到这句话之后也渐渐有了些许生动的反应,眉眼神色之间,竟然也蒙上了一层不易察觉的哀伤。 “嫣灰明白。” 这或许是他这么久以来,所说的最为坚定的一句话了。 遥兮满意地点点头,抬手抚上他的肩膀,轻轻拍了拍:“你会忘记今天的一切?” 嫣灰却没有立刻予以回应。 “嗯?” 遥兮没有得到嫣灰肯定且及时的回答,忍不住再次蹙起眉心。 嫣灰抬眼看他,眸中清澈,是比刚才更为坚定的明亮。 “嫣灰不会忘。” 他这样回答。 这样莽撞地回答。 遥兮憋了一口气:“现在还不是时候,你这是在害她。” 又是“她”。 嫣灰歪了歪脑袋,似乎为自己心脏中的某一处牵扯而感到奇怪和疑惑。 他脑海中的意识开始混沌,所有的记忆揉杂在一起,变成坑坑洼洼的泥潭,变成被海水巨浪卷走的沙砾,全部消失。 “你会忘记的,对?”遥兮又问了一遍。 嫣灰刚才好不容易恢复的一点生机,好像又被重新浇灭了。 操纵他的人回来了。 那个人就在他的身边,一次又一次地对他说,让他忘记。 宛如恶鬼的低语。 “是,嫣灰明白……”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之后,遥兮满是欣慰地点了点头,又对他说:“好了,别让她等久了,回去。” 嫣灰的睫毛颤了颤,嘴唇微微张合,想说“她不会在意”,但是犹豫了一会儿,又归于沉默,只乖顺地点点头,应道:“是。” …… 李危寻咬破左手食指,看指尖浸出一滴鲜红,又看鲜红色的血珠慢慢凝结成一只金色的蝴蝶。 被养在帝王心脏里的“羡金蝶”,用不同的方式放出来,它的能力也会受到一定的影响。 比如此刻的“指尖血”,是专门用在一个固定的人身上的。 将从指尖生出的“羡金蝶”放在需要“观察”的人身上,因为“十指连心”,所以李危寻不仅能看到那个人的所见所闻,也能够感知到对方的情绪和一定程度上经受的痛苦。 他还从来没有尝试过召唤出这样的“羡金蝶”来为自己驱遣。 他自认是一个身份高贵的帝王,没有那种闲散心思去感知另一个人的心绪和痛苦。 但是现在,李君同值得。 他放在谢骄眠身边的“羡金蝶”,只是为了能够在这种细碎的时间里对其有更深的几分了解罢了,万万没想到,李君同竟然能出现在里面。 传闻李君同对谢骄眠厌恶至极,可是跟他的所见实在是太有出入。 他向来都对传闻抱了几分怀疑的态度,如今所见如此,便更是不能相信自己从外人口中了解到的摄政王以及摄政王妃了。 最好的办法,就是通过“羡金蝶”,最直观且深入地对对方进行“监视”。 从指尖生出来的蝴蝶,用在谢骄眠身上多多少少有些冒犯,所以只能李君同来当那个冤大头了。 毕竟他也是那些传言的漩涡中心,也是在二人这段关系中,态度最令人费解的一个。 但是李危寻把李君同想得太简单了。 他不仅是一个女人的丈夫,更是一位极有野心的摄政王。 他当初背弃自己与谢漫茵的海誓山盟娶谢骄眠为妻,就是为了得到丞相谢久思的支持,来扩大自己的权势。 所以,在他这繁忙的人生里,永远不可能只有谢骄眠一个人的存在。 ——李君同进宫了。 具体是什么原因,他的暗卫还没有查明,“羡金连心蝶”也还没有嵌入他体中,所以感知不到他心中所想。 但是他的确是往皇宫的方向去了。 李危寻眉心微蹙,抬手抚了抚下颌。 李君同进宫,必然就是要面圣的,可是自己又没有传唤他,他又有什么事情着急见帝王? 难道他这么快就发现端倪了吗? 可是为什么? 没有道理啊。 还是说…… 然而现实根本没有给他多余思考的机会。 距离李君同赶到皇宫已经要不了多少时间,也就是说李君同马上就要见到那个用傀儡术做出来的“假君王”了。 他忽然觉得有些刺激。 要是被李君同发现了他此刻所面对的只是一个“傀儡君王”,会不会联想到他府中忽然出现的、众人都见过却又都不记得的——那个神秘莫测的“男宠”呢? …… 第20章 如何拯救 李危寻越想越觉得兴奋,看着指尖的“羡金连心蝶”扑簌了两下翅膀,然后飞离了他的手指。 它在李危寻的面前停留了几息,像是在告别。 李危寻一挥手,蝴蝶晃悠了一下自己的身子,好像是因为初次降生,所以对“飞行”这一事还不能习惯,于是散成了粉尘,飘散在风中不见。 李危寻挑了挑眉,觉得很是有趣。 “这蝴蝶,还挺聪明。” …… 迎面吹来一阵细碎微风,夹杂着不知混着什么花的香粉,落在了李君同绛紫色的衣衫上。 他以为是哪里的花开得正好,觉得这香味馥郁袭人,接着又下意识想到“也不知道谢骄眠会不会喜欢”。 这样的想法一出,他坐在马背上都愣了愣,完全没有注意到左肩上不知从哪里沾染到的金粉,渐渐汇成了一只边缘线条模糊的蝴蝶。 蝴蝶随意扇动了几下翅膀,接着又重新消散。 其间过程并不迅速,甚至有几分缓慢赴死一般的美感,但是却没有一个人察觉异样。 金碧辉煌的殿宇之中,一身玄衣珠玉的少年抱着一只比他还要高大的锦衣人偶,拿着毛笔,点蘸丹青,仔细描绘人偶的眉眼。 人偶容颜精致,眉宇间的神色既温柔又凌厉,叫旁人莫敢忽视他的锋芒,却又难免会沉沦于对方的柔情陷阱之中。 ——俨然是一张与李危寻如出一辙的容颜。 但是毕竟是人偶,是死物,没有傀儡术的加持,他看上去总缺少几分鲜活的灵动,总是没有灵魂的,是虽然漂亮,却依然荒芜和空洞的。 生江看着这张与君王近乎一模一样的面容,又看着山曾不满意地皱着眉心、却拿着画笔不知道从何处下手的模样,忍不住开口:“山曾,已经足够了。” 穿着玄衣一身珠玉的少年冷冷地睨了他一眼。 他那本就有些阴气沉沉的眉眼,在这一眼冰冷的睥睨之中,越发有一种死寂之感。加之少年的容颜看上去俊秀乖巧,这样一对比,便形成一种强烈的反差,难免叫人觉得毛骨悚然。 若是不熟悉之人,或许就被对方的模样给吓到了,但是生江与山曾朝夕相处,所以他非常清楚对方只是在为难罢了。 生江叹了一口气,走到山曾的身边蹲下,对他说:“山曾,你笔下的陛下是最完美的,没有人能比你画出更加完美的陛下,你不要总是苛求,让自己陷入为难的境地之中。” 山曾瘪了瘪嘴巴,虽然模样看上去没几分委屈,但是说出来的话,连语气都是带着哭腔的:“但是还不够好……” 山曾是一个过于追求完美的人,加上李危寻对他来说意义非凡,他便对李危寻有了一种接近信奉的瞻仰之感。 在如此情感的两项加持之下,他在“李危寻的傀儡”这件事情上,就有了些许偏执。 他一定要画出最最完美的、君王的人偶,但是又苦于“陛下是无法复刻的”这一理念,于是永远陷入自我矛盾的循环之中。 “已经很好了。”生江坚定地说,“这就是陛下的容颜,一笔一画,分毫不差。” 山曾直视这只人偶的面容。 的确如生江所说,这张脸的棱角以及五官的线条、摆放,都与李危寻的容颜分毫不差。 但就是缺少生气。 它终究是一个没有灵魂的死物。 有一瞬间,如果不是因为这是李危寻的人偶,他真想把这个“失败品”砸碎。 见山曾还是不能释怀的模样,生江还欲开口安慰他,但是却听侍卫忽来一声传报—— “陛下,摄政王求见!” 山曾握笔的手一抖,一点朱砂就这么落在了李危寻的左边眼角处。 ——完了。 二人心中如此想着。 原本可以以假乱真,但是现在,这个赝品最最致命的缺陷,就如此显而易见地呈现在了众人眼前。 山曾的额上青筋暴起,自脖颈上蔓延出黑色的脉纹,直到两颊处,纹理才依稀淡去。 生江见山曾有了暴走的趋向,连忙将他按住:“山曾,你不要胡来!” 要惩治这个侍卫,有的是方法,有的是时间,但是绝不能在这个时候。 此时若出现什么异样,凭李君同的能力难免不会发现什么。 山曾的眼睛几乎都要看不见眼白。 他的面目已经开始狰狞,变得可怖,但是说出来的话却又满是可怜兮兮的委屈:“他毁了陛下、他毁了陛下!……” “那不是陛下!”生江低喝道,“那只是陛下的一只人偶,陛下不会被任何人毁掉!山曾,你清醒一点!” 山曾就好像被震慑住了一样,青筋脉纹渐渐消散,眼白也渐渐恢复,又变成了一个正常的少年模样。 他仿佛劫后余生一般喃喃自语:“对,陛下不会被任何人毁掉,不会被任何人毁掉……” 生江松了一口气,握住他依然执笔的手,将李危寻左眼角下的那一颗“朱砂痣”点画得更为圆润和标致了一些。 山曾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生江你在干什么?!” 本来就已经是一个缺陷,他还添笔…… 生江直视着山曾的眼睛,认真地对他说:“山曾,这不是缺陷,这是你笔下另一个独一无二的陛下。你不要把这颗‘痣’看成是缺陷。你创造它,你认可它的存在,那么所有人都会认可它的存在。” 生江的这番话似乎意有所指,山曾听出来了,却不知道自己能理解多少。外面又传来一声催促:“陛下——” 山曾刚刚平复的心绪再次被搅乱。 生江继续安慰他:“山曾,你不要乱来。这个人我自会帮你解决,但不是现在。”他依然直视着山曾的眼睛,目光深沉且坚定,“李君同就等在外面,他要见陛下,但是现在陛下不在宫中,我们也不可能让旁人知晓这件事情。所以——山曾,现在只有你能‘救’陛下,你‘救’,还是‘不救’?” “救”,还是“不救”。 谁“救”谁?怎么“救”? 生江好像什么都没说,又好像一切尽在不言中。 空气沉寂了大概三息,山曾长叹一声,手中的画笔落在地上,他双手抬起,平举在身前,指尖波光流转,地上的人偶好像就被赋予了灵魂,有了属于自己的喜怒哀乐。 山曾薄唇轻启,发出没有声音的字句,然后就看见人偶也张开了嘴巴,发出熟悉又尊贵的声音—— “让他进来。” …… 第21章 试探 大殿之中,几缕轻烟从香炉中袅袅升起,李君同嗅入鼻腔几许,觉得这香味别有几分熟悉,可一时之间竟又说不上来究竟熟悉在何处。 他敛了敛心神,行了一礼:“臣参见陛下。” 明明是臣下,可是他的态度实在说不上有几分谦恭,甚至比座山的帝王还显得傲慢一些。 “李危寻”没有立刻予以回应,似乎是被书中的字句迷了眼,竟然分不出丝毫心思在来人的身上。 生江知道山曾因为陛下跟摄政王不对付的关系在故意刁难李君同,但是他毕竟还是天真了。 这样的小把戏,怎么会刁难到李君同,甚至还会让对方觉得手段低端幼稚,平白落了君王的威风气势。 于是他小声提醒道:“陛下,摄政王来了。” 生江的话,山曾还是听的。 虽然自己多多少少有些不情愿,但少年一瞥嘴角之后,还是乖乖张口:“啊呀,原来是英臣来了——” “英臣”是李君同的字。 他二人之间的关系明明势同水火,但是李危寻就是有足够的恶趣味来用一种平易近人又亲近的口吻来轻唤对方的字,互相恶心。 虽说“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但好歹自己“损”的没有李君同的多,这就够了。 山曾一直待在李危寻身边,早已将他说“英臣”二字时的眉眼神色和语气学得炉火纯青,饶是李危寻本人听了,都不得不叹之一绝。 李君同的嘴角不自然地抽了一下。 虽然幅度很小,但终究是没能逃过生江的眼睛。 山曾又缓缓张口,被他操控的君王傀儡,也懒洋洋地掀起了唇:“不知英臣此番前来所为何事啊?” “陛下,臣听闻陛下近来总会去鬼泣林的寒泉疗养身子,对君王的龙体很是担忧,正好臣新得了一株以蛟龙骨血培育出来的‘豢心焰莲’,想到陛下或许需要,于是立马前来,奉于圣前。” 说完,他左手向上一翻,一株火红色的、似乎连花瓣都燃着焰火的莲花便出现在了他的手中。 生江见了,瞳孔都忍不住一缩。 尤其是山曾,光是听到对方那虚情假意的关切都觉得恶心。 他终于还是在李危寻一次又一次地打磨中蜕变了。 “豢心莲”在开得最为繁盛的时候被采摘下来,汲纳了充足的日月精华之后,花瓣和花蕊就会生出焰花,成为真正意义上的“豢心焰莲”。 用以入药,可解修为瓶颈之苦。 如此,即便李君同的话说得再怎么委婉和真诚,听入他们耳中,也只能算作威胁。 东岐大陆强者为尊,身为少年天才的李危寻,在年仅十三岁就在众人的簇拥下成为了襄国的帝王。 这是襄国、乃至于整个东岐大陆六国之中都最最年轻的帝王。“年轻有为”这四个字,用以概括李危寻的生平,都显得苍白。 但是谁曾想,帝王建立太平盛世短短几月之后,就在十五岁生辰的当天,被一个未知又强大的封印封锁住了大部分灵力,成为了一个平平无奇的普通人。 这样的噩耗何止于灾难。 届时江山易主,他国的虎视眈眈,又要在襄国大乱的时候,趁机掀起一场怎样的腥风血雨。 所以这件事情,除了生江和山曾,再无他人知晓。 但是李君同如今的这一番话,明显是意有所指,就好像是抓住了他的什么把柄一样…… 生江当时就警戒了起来,余光下意识瞄向山曾的方向,却被“李危寻”忽然地开口给惊扰了心神。 “还真是劳烦英臣挂念了,朕近几日来,的确是睡得不太安稳,这焰莲来得正是时候——” 生江心中松了一口气。 他差一点忘了,豢心焰莲用以入药是破解修为瓶颈的功效;将其用特殊方法炮制成香料,又是另一种安神清心的效用。 只是后者虽然也算是有用,但在一众安神药草中,它的效果还是太鸡肋了。而且,豢心焰莲本来就难得,用以炮制安神香料,属实是暴殄天物。 大概也就只有贵为君王的李危寻,才能说出这样的话。 山曾是被李危寻亲口承认过的、当世遗存的最好的傀儡师。 都说画人画皮难画骨,但是山曾不仅在“画”这一方面的造诣就有十二分,加上在李危寻身边长久的陪伴以及他对君王的了解,更是在对于傀儡的操控上,赋予了傀儡骨血与灵魂。 即便本应该是最最了解李危寻的“敌人”李君同,也不能从他的演绎中看出半分端倪。 李君同眼中的神色有一种忽明忽暗的错觉。 他是一个善于隐藏自己表面情绪的人。 就像此时此刻,他明明已经恨不得将面前君王的身子都望穿了一个洞了,旁人却依然只是觉得他眸光淡淡,好似没有什么事情能够掀起他眼中的波澜。 “能为陛下排忧解难,是臣分内之事。”他微微垂眸,如此回应。 语气平淡,听不出什么喜怒,也听不出他身为臣子的所谓本分。 拉扯到这里的时候,话题似乎已经没有进行下去的必要了。 于是他献上豢心焰莲之后,就告辞离开。 看着对方离开的背影,生江又朝山曾的那个方向瞥了一眼,等过了半盏茶的时间,才去拉山曾起来。 山曾在操控傀儡方面的能力虽然出众,但是灵力薄弱,每一次操控完傀儡之后,灵力抽出,身子都会僵硬、无法行动,需要旁人的灵力刺激,才能恢复正常。 山曾吐出一口浊气,有些虚弱地说道:“幸好他没有发现……” 生江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于是回道:“只要你不觉得那是缺陷,那么旁人也就不会觉得是缺陷。” 甚至只要足够理直气壮,别人还会因为你的坚定而开始陷入自我怀疑。 毕竟人与人之间的信任那么脆弱,有时候连自己都信不过。 山曾缓了一会儿,恢复了一些气力,问生江:“他忽然献上‘豢心焰莲’试探陛下,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生江的神色凝重了起来:“那件事情只有陛下以及你我知道。” “不是我!”山曾面色焦急,似乎深怕对方怀疑自己。 与生江从小就被选中培养成李危寻的隐卫、二人一起长大不同,山曾是在半路上被李危寻捡回来的。 …… 第22章 山曾六十一 山曾原来不叫“山曾”。 他只是一个即将被做成傀儡的冰冷数字——“六十一”。 隐族与世无争,远离俗世。 但是他们自相残杀,自成炼狱。 隐族人的骨血具有与生俱来的能够操控死物的能力,但是需要找到独属于自己的操控媒介。 他们的操控媒介各不相一,有的族人因为没有找到正确的媒介,所以即便拥有这恩赐一般的骨血,也发挥不出它的能力。 有的人因为媒介特殊,也难以自如发挥自身的能力;有的人因为使用媒介的方式出现了偏差,导致命短,英年早逝…… 这些都是生来拥有神赐骨血的隐族人——必须承担的命运。 后来,隐族中出了一位少年天才,名叫“凛约”。 他的媒介就是他自身的血液。 只要将他的血液涂在想要操控的死物上,就能得到一件完美的、被自己的意识支配的器具。 但是这位少年天才是个怪物。 他的野心渐渐不满足于操控没有意识的死物。 他想操控一个有血有肉、有意识、有思想灵魂的——真正意义上的人。 最开始是死尸。 他很快就感到厌烦。 不过多久,他就找到了另一件值得他终生兴趣的事情。——操控活人。 族中很多大权大势之人都是支持他的,认为一旦拥有了这样的能力,整个东岐大陆或许都会成为他们的囊中之物。 隐族的“傀儡师”,从这时开始繁衍。 于是无权无势的人,就成了那些“傀儡师”的试验品。 山曾……也就是“六十一”,就是其中一个,也是第“六十一”个。 但是他足够幸运。 因为他是第七批试验品,而在第四批的时候,凛约的野心就已经达成了。 然后第五、第六批试验品都是检验过程是否出现误差和精进操控手段的。 他成功躲过一劫。 但是这样的风声不知什么时候、又是被何人给传了出去,以至于给隐族招来了灭族之祸。 当时,凛约的野心虽然已经达成了,但是手段还略欠火候,不够成熟,加上敌人入侵突然,似乎就是眨眼间的功夫,就已经屠灭了半座隐山。 所有人都在逃亡的时候,只有“六十一”冷眼看着野火烧山,尸横遍野。 他并不惶恐。 他早就知道会有这样一天。 因为消息就是他放出去的。 这个明明远离俗世,却比俗世更加恶毒和可怕的炼狱。 早该如此。 如果高权贵势不将他们这些蝼蚁放在眼里,就必须要做好迟早有一天会被蝼蚁啃噬掉梁木的准备。 现在,他们还没有做好准备,蝼蚁却已经让江河决堤。 青葱山林,即便是变成尸山火海,竟然也不觉得突兀,甚至让人觉得,这才应该是它本来的面孔。 他太没有存在感,也或许是因为太像一个死人,即便是睁着眼睛倒在角落,竟然都没有一个人发现他。 以至于整座山都被焚毁了,被他招来的灭族的外敌都已经离开了,他却还是像一个事外人一般地躺在地上。 正值盛春,漫山遍野的春花烧尽,飞了漫天血雨,铺尽满地尸骨。 大火还在熊熊,他终于回过神来,缓慢地从地上爬了起来,然后一瘸一拐地,迈步向尸山火海。 他来终结炼狱,然后走向炼狱的余烬中去。 他神色麻木,只有在终于靠近大火的时候,才终于显出几分“人”应该有的神色。 但是一身骏马的嘶鸣将他的麻木拉扯回人间。 他瞬间回神,警惕地看向声音来源的方向。 然后看到两匹飞驰而来的骏马停在他的面前。 以及骏马上的两个陌生的人。 其中一个容颜精致美丽,明朗中透出几许温润,举手投足之间都显出一股子不与俗同的贵气。 另一个的神色和自己的看上去似乎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相似,只是那人更为淡然沉稳,不像自己始终是一个破败的旧布娃娃。 “既然躲过一劫了,又有什么想不开的,还要去送死?”那个看上去很是金贵的少年对他说道。 与他周身气质不一样。他说话时的尾音是上翘的,给人一种无论如何自谦都难掩其光辉锋芒的耀眼之感。没有大多少年天才的古怪和故作高深,他明媚开朗,就是一个单纯且天真的、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让人只一眼,就生出欢喜的亲近。 于是他摇了摇头。 他不知道这样的举动意味着什么。 是不想死? 还是没有想不开? ——不论是“六十一”还是山曾,他都不知晓。 对方见他摇头,眉尾微微一挑,又说:“这原来是我误会了?” “六十一”没有说话,只定定地看着他。 少年望向还在燃烧的火海,又将目光重新落到他的身上,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你胆子也真是大,——消息是你放出去的?” 少年没有说明具体是什么事情,但是有些东西,是不必言明的。 光是某句不经意的说辞,都足以让对方慌乱心神。 虽然“六十一”的心中毫无波澜。 他没有说话,但是少年似乎也并不需要他的回应,只是继续说道:“你现在也算是无家可归,而且又何必为了一群畜生白白殉葬了自己?不若跟着我,殿宇堂皇,不说世外桃源,但是‘人间仙境’并不为过……” 少年的话都还没有说完,“六十一”就已经伸出了手。 连少年都因他这忽然的举动而愣了一下。 “你要,带我走。”他太久没有说话,声音沙哑,发音也像是一个初学者那样,不标准,也坑坑巴巴。 少年轻轻一笑,没再多说什么,将他拉上了马,然后和另一个一直沉默不言的人,离开了这座荒山。 安顿下来之后,少年问他的名字,他说叫“六十一”。 少年很不满意,摇了摇头,对他说:“这个不好,换了。” 他没什么意见。 这本来就是一个具有耻辱性的符号。 “山曾。” 少年忽然说道。 “山曾。——你以后就叫这个名字。” 他没有问为什么,少年也没有想要说明原因的心思,于是他想,大概这也是随便想想的。 但是比“六十一”好听,且比那一个冰冷的数字来得更为珍贵,于是他点点头,欣然接受:“好。” 他也是之后才知道,少年不是单纯的“少年”,而是当今襄国的帝王,也是东岐大陆有史以来最最年轻的帝王——李危寻;小帝王旁边那个总是伴其左右还沉默寡言的人,就是从三岁开始就选出来、培育成“帝王刀剑”的隐卫,生江。 ——这便是,他陪伴在李危寻身边的所有契机。 他的过往。 他的所有不堪回首。 他的,苍白狠戾又卑微的,“六十一”。 …… 第23章 书房怎么走 正因为他陪伴在李危寻身边的时间是如此短暂,加上自己还有过“灭族”的前科,所以在面对生江即便是没有丝毫怀疑的目光时,他也忍不住心慌。 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实在是太脆弱了,有时候连自己都信不过,更遑论他人。 生江眉眼微垂,叹息一声之后,才重新抬眸,看向山曾,说:“你慌什么,我从未怀疑过你。” 虽然生江是这么说的,但是山曾依然慌乱。 他不住地摇头:“我真的没有……陛下对我恩同再造,我怎么可能做背叛陛下的事情……” 他看上去似乎已经有些不正常了。 少年的容颜乖巧精致,只是眉宇间似乎永远蒙上了一层薄雾,阴郁阴沉,好像多年以前,那个麻木着迈向尸山火海的、残破的旧布娃娃。 他一生都在阴影中,即便被李危寻这样耀眼的太阳所庇护,一回转身,依然是不见天日的深渊沟壑。 生江实在无奈,只好揽过他的肩膀,将他轻轻抱在怀中,尽量用自己生平最温柔的声音去安慰他:“我从不曾怀疑你,陛下也不会。” 山曾似乎被生江这么突兀的温柔举动和话语吓得懵了一阵,愣愣好久没有反应过来,连慌张都忘记了。 生江察觉到对方平静了一些,心中暗暗舒了一口气,放开了他,说:“现在该把消息告诉陛下了。” 山曾的一双眼睛清透明亮,闻言,眼神躲闪了一瞬,轻轻咳嗽了一声,才说:“陛下可能……已经知道了。” …… 摄政王府中,信水居之前,巨大玉柳之上,李危寻躺得惬意,看着指尖缭绕的浅淡金色流晕,一边想着李君同到底是哪里得来的消息,一边又忍不住感叹,谢骄眠还真是会享受。 刚才见她躺在上面假寐时,他就在想,凭谢骄眠这细皮嫩肉、娇身软骨,还能受得住这木头疙瘩? 于是等谢骄眠离开了,他自己也去试了一下。 阳光正好,透过玉柳的树叶在身上地下投落斑驳的光影,鼻息间一直缭绕着一股浅淡的木香,顿觉心旷神怡。 他光顾着享受,没有多管李君同究竟是从哪里得来的他修为瓶颈的消息。 虽然看上去像是歪打正着,但是和他的真实情况比起来,还是轻松太多了。 而且李君同这个老狐狸,指不定是在怎么诈他呢,幸好山曾反应够快,应该没让李君同察觉到什么异样。 该说不说,山曾画的那只傀儡跟他长得简直一模一样。只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左眼角下多了一颗朱砂痣。 “羡金连心蝶”种在李君同身上之后,他就能感知到些许他在看到一些事物的心中所想。 那颗“朱砂痣”,李君同分明多看了几眼,并且也怀疑过,但终究是因为对于“傀儡术”的所见不多,才没有怀疑。 之间的金色流晕渐渐消散,李危寻颇有些遗憾地看着那所剩无几的残留晕色,心想,又死了一只蝴蝶。 和普通的羡金蝶不同,“羡金流心蝶”种入目标体中要等待半盏茶的休眠时间,休眠一过,才能发挥它视察监听的能力。且包括这一盏茶的休眠时间,一个时辰之后,“羡金流心蝶”就会脱离目标的身体,回到主人的身边,死亡、消散。 它虽然可以再生,但是重新养育的方式及其繁琐,且生命力一次甚一次脆弱。而且要是被“被下种者”发现了,它便不能被召回或是自主脱离,只能直接死在对方体内。 这样的蝴蝶,几乎是用一只少一只。 李危寻心下觉得颇为可惜。 早知它如此金贵,就不应该随便种在李君同的身上的。 太浪费了。 他摇了摇头,想着继续晒会儿太阳,但是忽然听见有人在唤他的名字。 准确来说,是他的化名。 “魏寻公子——” 这声音并不陌生,正是谢骄眠身边的婢女,忍冬。 一个婢女不会忽然来找他,一定是谢骄眠又要找人做苦力了。 他一边哀叹一介帝王的威严不保,一边倒是很诚实,直接跳下了玉柳。 “我在这儿!” 忍冬听到声音立刻回头,见公子英姿在正午的暖阳中光影翩跹,心神恍惚一阵之后,不自觉地想着,王妃让他当“男宠”也不是没有道理的啊…… “谢小姐找我什么事情?”她晃神之时,李危寻已然走到了她的对面。 忍冬立刻回神,一边心想他怎么这么确定是王妃找他,一边回答道:“王妃说,让您拓印的规章……” 忍冬觉得自己是没有看错的。 对方的微笑裂开了一些缝隙,从完美的一腔温润中流露出些许无语,然后渐渐转变为冗长的无奈。 “就为这事儿吗?” 忍冬想了想,然后看了看左右,向李危寻凑近了一两分。说好听是神秘兮兮的,说难听一点就像是做贼一样。 李危寻不动声色地向后退了一两分,二人之间便一直保持着刚才的距离,不算疏远,却也不够亲近。 “王妃叫您拓印、下发完之后,去书房见她。” 她新的院落还没建好,如今一直都是“鸠占鹊巢”,霸占着李君同的信水居不说,如今怕是连他的书房都不肯放过了。 这也是一个怪异的地方,李君同竟然没有大发雷霆把她赶出去,甚至还……莫名纵容她。前后的态度差异太大,难免不叫人觉得疑惑。 李危寻眉尾一挑,不清楚忍冬这莫名其妙的态度。 毕竟谢骄眠一直都是想见他就见、不想见压根儿想不起来自己还捡回来一个人的,怎么这时候这么一个小心翼翼的态度了? 或许是看出了他的疑惑,忍冬又提醒了他一句:“王妃的脸色不是很好,公子你到时候……” 后面半句话不必说,忍冬已经将“自求多福”四个字刻在脑门儿上了。 李危寻面上虽然凝重,但是心中却不以为意。 他自认还算是行得端坐得直,谢骄眠断没有故意找他茬儿的道理,估计是哪个不长眼的又惹到她了,又在这个时候找他干些苦力,才让忍冬误会了的。 他煞有介事一般,对忍冬说了一个“多谢”,随即抬步向书房走去。 被落下的忍冬又懵了一阵。 公子是不是忘记了她也是要回去的?? 于是又赶紧跟上对方的脚步,却发现眼前已经没有对方的身影。 忍冬正想着这人不是身上有伤么,怎么还走得这么快,那个腹诽的对象下一刻就出现在了自己眼前,吓得她一口气差点没缓过来。 “公、公子?……” 李危寻的目光却没有停留在她的身上,而是左右看了看,似乎显得有几分局促。 “书房……怎么走的?” ……? 第24章 蝴蝶不好看 李君同书房的匾额,是由先帝亲手所题。 “询且思”三个阴文篆字映在李危寻的眼中,让他有一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当初他身为储君,锋芒毕露,先帝害怕他被外人的赞誉迷了眼,迷失了为国为民的本心,所以就赋予了他那从小就成熟又稳重的兄长“摄政王”的名衔与权力,来对他的权力进行掣肘,在兄长的威压之下,得以精进。 但是先帝没有想到,李君同如今的存在不仅越发限制了他的权力,甚至还渐渐开始威胁起了自己的地位。 兄弟二人的反目成仇,在这殿宇金瓯之中,看上去竟然是如此平平无奇。 他不知道在门外愣神了多久,反正谢骄眠已经等得不耐烦了,直接将一本书砸在了门上,发出一记闷响。 只是听上去稍微有一点动静,要真说吓人的话,也实在谈不上。 就像是一只小奶猫,忽然被人抚了逆毛,惹得小奶猫露出了几颗尚未开锋的乳牙和一只没什么攻击性的爪子。 竟还怪叫人觉得可爱。 李危寻垂首,无奈地笑了笑。 只是在推门进去、见到谢骄眠之后,他脸上还未散尽的笑意便僵住了。 ——美人慵懒地倚在椅子上,虽然身姿别有一种妩媚之感,但行为举止并不出格,加上美人眉眼淡漠清冷,就像是不小心打翻了酒坛的清贵神明,让凡俗之人醉心不已,自己却是在看了人间烟火一眼之后,就毫不留恋地撇开眼去,抽身离开。 然而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 他的目光停留在谢骄眠纤纤玉指的金色粉尘上面。 羡金蝶死后,会变成金粉,渐渐消散。 若是回到主人的身边,金粉消散之后,又会重新在主人的心脏中汇聚,被主人的心血重新浇灌、养育,重生,或是成为一只新的羡金蝶。 但是一旦被外人——尤其是被“被监视者”发现,那么蝴蝶就会立即死去,再也没有重获生命的机会。 谢骄眠发现了他的蝴蝶,发现了他的动机不纯。 他们之间微薄的信任,因为这一只蝴蝶出现的意外,顷刻破碎。 谢骄眠知道李危寻来了,但是却不多看他一眼。 她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指尖的金粉上。 美人玉指纤纤,指甲修剪得是刚好的圆润,指尖泛出的好看的微红色,与淡淡的金色相得益彰,总让人忍不住再多看一眼。 “这是什么东西?”谢骄眠忽然开口问道。 没什么多余的情绪,但是已经足够让李危寻下意识感到心慌。 向来尊贵的帝王,竟然也开始揣测一个臣妻的心思。 他心中千万惊涛骇浪,但是面上依然是故作轻松,甚至颇为不正经地轻笑了一声:“什么‘什么东西’?” 回答他的是谢骄眠扔过来的又一本书。 他像一个知错而乖乖受罚的小孩子一样,不反驳,也不闪躲,任由那本书直接砸在自己的额头上。 幸好谢骄眠向来都是没什么气力的娇软小姐,被打到的那一处额头也不过就是白一阵又红一阵,除此之外连一点破口都看不到。 真就好像是被小奶猫挠了一爪子。 李危寻甚至还有心思看那书皮一眼,心想竟然是李君同收藏的绝笔。 “不要装傻。”即便美人已经冷了声音,但是她的音色天生就是娇软的,即便是生起气来,都没什么威慑力,反而让人怀疑她是不是在撒娇。 但是他忽然连故作轻松都觉得为难了。 只是他虽然觉得心虚,但还是疑惑,谢骄眠究竟是怎么发现“羡金蝶”的。 要知道,“羡金连心蝶”可是直接种在了李君同的身体里,虽然只有短短一个时辰,但是李君同的能力比谢骄眠高出的又不是一星半点儿。 连李君同都没有察觉的东西,谢骄眠竟然…… 李君同也算是少年天才,可她却是一个没有半点儿灵力的天生废物。 一个废物,竟然抓住了连少年天才的李君同都没有察觉的“羡金蝶”。 实在是让人匪夷所思。 但是因为他又思索了太久,以至于没能及时给谢骄眠回应,于是又听美人满是责怨地开口:“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 只是无论多么高贵优雅的姿态,她现在都太弱小了,所以即便是在生气的时候,也让人觉得她是在撒娇。 李危寻忽然心中一紧,顺应着回答道:“是蝴蝶。” “什么蝴蝶?” 李危寻又不说话了。 谢骄眠甩了甩右手,指尖的金粉飞扬,竟然在空中散成流晕,重新缭绕在她的指尖。 李危寻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指尖缭绕的金色流晕,心中万千惊讶,却都无法用言语来倾诉。 ——这是羡金蝶认主的现象。 他当时是以指尖血引羡金蝶入体内,才将它们种在心脏里的,可是谢骄眠竟然……就这么随随便便地,便让羡金蝶臣服。 他禁不住又一次自问——她究竟是怎样的存在。能松动他体内的封印,能瞬间精准的传送,能察觉他的羡金蝶,能让他的羡金蝶轻易认主…… 甚至,还能让一代帝王为之心软动容。 裹在眼前人身上的谜团实在是太多,一层未解,另一层又重新覆在了上面。 她一整个人都在迷茫的大雾中。 她看清人间无数,尘世中人,却对她分毫未知。 “我……” 他刚想要开口,却被谢骄眠出声打断:“我自认是没什么能给你贪图的,所以你接近我的目的是什么?”她顿了顿,话锋一转,“……算了,我懒得管了。你是什么样的人、有什么样的仇家,我都不在意;你究竟对我说了几分真话,我也懒得纠结,但是我不喜欢有人扰我清闲。” 这大概就是谢骄眠对他说过的最长的一段话了。 还只是为了——不要扰她清闲。 他放羡金蝶在她身边“监视”了她的一举一动,她竟然就这么轻飘飘地带过去了。她说他的目的、图谋,她都不在意,她如今特意将他叫来警告他,只是因为他扰了她清闲…… 这个人究竟是心太大,还是已经自负到觉得所有人都不足以对她构成威胁、造成伤害? 他刚才沉默,是不知该从何说起,现在沉默,实在是因为已经无话可说。 她的每一句,都不在他的意料之中。 美人声音慵懒散漫,即便只闻其声不见其人,都能想象出对方说这一番话时的懒慢又惬意的模样。 “还有,你的蝴蝶不好看。” 李危寻:“……” 他紧张了那么久,能不能不要给他这么草率的理由。 “有什么想知道的,直接来问我,不要让这些蝴蝶再出现在我面前。” 李危寻心中想着,即便我不放它们出来,它们也已经生在你心脏里面了。 是但凡主人动动念头都会飞出来的蝴蝶。 他只这么想,却没说出口。 他只是别有几分期待地看向谢骄眠,完全忘记了刚才紧张又令他窒息的氛围,问道:“只要我问了,你就会回答么?” 谢骄眠目光尤为平静地看着他:“看心情。” …… 第25章 脏了的,她都不要 “看心情。” 这样的回答是李危寻没有预料到的,但是一想到这样的话是出自谢骄眠之口,一时之间竟也觉得又是“常理之中”。 “总之,不要再让我看到那些蝴蝶。”她又提醒了一遍。 虽然知道这其实算是谢骄眠对自己的一个警告,但李危寻多多少少是有些英勇在身上的,不怕死地问道:“那些蝴蝶真的很难看吗?” 回答李危寻的又是一本书,直接“啪”在了他的脸上。 李危寻已经被谢骄眠磨得没什么脾气了。 他将书拿在手上,作势掂量了两下,甚至轻笑一声,道:“谢小姐,你将我捡回来就是为了这张脸,如今要是被砸坏了,不会心疼么?” 谢骄眠眼神没什么波澜地看了他一眼。 这张脸的五官非常精致,是天上人间都难寻其二的美丽。 当初捡他回来,的确也因为这张脸,颇为讨她喜欢, 但是…… 谢骄眠淡淡地移开视线:“这张厚脸皮,还不至于坏得那么快。” 她向来懒得去珍惜什么。 李危寻一噎,顿了顿,似乎想说什么反驳的话,但是忽然听到忍冬的声音:“王妃,王爷回来了,说要见你。” 李危寻把到嘴的话重新咽了回去,心想该怎么不动声色地重新放两只蝴蝶在谢骄眠身边,听听他俩又说了一些什么。 但是却听谢骄眠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之后,反问忍冬:“他要见我不会自己来找我?” 忍冬大概是没想到对方的不耐和嫌烦竟然能如此不加掩饰地溢于言表,整个人都愣了愣。 但是李危寻已经习惯了。 毕竟这才是谢骄眠该有的性子。 他心中不知为何,竟还未自己对她的了解而产生了几分莫名其妙的得意。 可是下一刻,他就开始头疼了。 “李君同缺胳膊少腿了,要见我不会自己来,还要我亲自去?哪里来的官威……” 李危寻心想他还是低谷了谢骄眠这近乎不要命的狂妄,但如果李君同真的亲自来见谢骄眠的话,他的身份必然会暴露。 所以当务之急,还是得找一个看上去不是很突兀的借口溜之大吉。 他正在头脑风暴,但与此同时,忍冬的声音也颤颤巍巍地响起:“王妃……您别为难我了……”竟然都好像要哭出来了一般。 李君同看上去温润和煦实际上阴晴不定,谢骄眠看上去清冷娇贵实际上嘴硬心软。忍冬虽然两边都畏惧,但是王妃总是要更软绵绵一点的,权衡利弊之后,果然还是在王妃这边卖卖惨有盼头。 李危寻当然看出了忍冬有卖可怜的嫌疑,但是此刻却是乖乖沉默退在一旁,丝毫没有煽风点火的想法。 毕竟若是谢骄眠要是不忍忍冬为难、亲自去见了李君同的话,那他自己就不用跟上去了,免了找借口,又平白引起谢骄眠怀疑。 但是这一次,谢骄眠看出了忍冬的小心思。 一个下人对她有这样的心思,她没看出来倒也罢了,倘若看出来了,还顺应着她,难免不会让人觉得她就是一个任人拿捏的软柿子,只要稍微卖卖惨,就能够得到宽容。 于是她冷笑一声,往椅背靠去,抬手支撑着下颌,眼波流转,一点妖娆妩媚,一点玩世不恭。 “忍冬,我这怎么就算为难你了呢?” 明明依然是娇软的声音,甚至是温柔的语气,但是此刻听入忍冬的耳中,竟让她觉得有些毛骨悚然。 谢骄眠看了一眼自己修剪得干净圆润的指甲,上面没有任何蔻丹的点缀,指尖却天然泛起微微的红色,好不引人向往。 她继续说:“你怕自己违抗了李君同的命令,所以李君同责罚你,对么?可是你向我求情又是为什么呢?难道违抗我的命令,就不会受罚了吗?” 忍冬低垂着头,吓得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深怕一个不注意,自己的脑袋就已经掉在了地上。 王妃什么时候也将王爷的笑里藏刀学了个入骨三分了…… 还是说,王妃其实一直都是这样的性子,只是她终究见识浅薄,没能及时发觉?…… 总之,她夹在两个不好伺候的主子中间,实在是有些命短…… “你是我的人,不要总听李君同的话。去,把我刚才说的话原封不动地说给他听一遍,他若是为难你,自有我替你‘担待’。”她说着,撩了一下耳边的碎发。 明明只是一个不经意的动作,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美人生来绝色,所以即便是无意之举,也有万种风情。 她张了张口,想叫忍冬的名字,但想了两息都没能回忆起来,于是直接作罢:“我不喜欢,你身为我的婢女,却还是像个墙头草一样,一边想着恭维我,一边又要看李君同的眼色。‘不要为难我’——这样的话术不应该说给我听,你明白吗?” 李危寻眉尾一挑,不禁心想,这人虽然娇生惯养,但还挺会与人说教。 甚至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处境。 忍冬的肩膀颤了一下,只能磕了一个头,然后起身,一边回应,一边往后退:“是、奴婢这就去回复王爷!……” 等到忍冬都离开了有一会儿了,李危寻才反应过来,自己现在不是看戏的好时候。 于是他也行了一礼,道:“既然小姐与王爷有要事相商,那么寻就先行……” “告退”这两个字都还没有说出口,谢骄眠就将他的话打断了:“正好,李君同想见见你。” 李危寻喉间一哽。 不知道为什么,莫名有一种紧张之感。 虽然他是不可能畏惧李君同的,但是这样的情况,加上他如今身为谢骄眠“男宠”的身份,在李君同这“正牌夫君”的面前,多多少少是有那么些理亏了。 尤其…… 对方还是互相知悉底细的死对头。 真是刺激啊。 然而他没考虑到,说这句话的人是谢骄眠。 没有人能够预料准确她的下一句话是什么。 只听美人懒懒开口:“你走远一点,别让他看见。” 李危寻:??? 就这么让他走?? 他甚至不需要想理由。 所以他刚才那么紧张是为什么…… 谢骄眠淡淡扫了他一眼,抬手扫了扫眉尾:“你是我的花瓶,被我不喜欢的人看见了,就脏了。” 美人如是说道。 “而脏了的人、或是东西,我都不要——” …… 第26章 王妃病了 “而脏了的人,或是东西,我都不要。” 这句话反复回荡在李危寻的脑海中。 他有些分不清这究竟是谢骄眠自我意识太强还是占有欲过盛。 因为他所以为的、在谢骄眠的认知中,他现在大概连她的“所属物”都算不上,最多就是“看得还算顺眼的花瓶”。但是谢骄眠这句话,就好像是带着对他成为自己某种所有物的“认可”。 而他,很没有出息的,为这样的“认可”而欢喜,并且心绪难宁。 发生在她身上的怪异如此之多。 轻易松动他的封印,又轻易牵扯他的心绪。 给予他如此不安的存在,他势必要尽早远离,但是面对谢骄眠,他又实在忍不住想要靠近。 就像天生存在什么无形的枷锁,将他与她的灵魂牵扯、套牢。 他唯眼前人是从。 信水居。 房间里,原本属于自己的东西已经被搬空得差不多了,但是也没有属于女子的东西放进来,只有一张精致的美人榻和一只香炉摆放其中。 在这空荡的房间之中,竟还显出几分孤寂。 李君同听说了,谢骄眠是眼馋自己的信水居,又嫌弃他的东西和气息,于是将里面搬空了,还要“散散气”。 他的左手停在香炉上方,炉中的烟气袅袅升起,缭绕在他的指尖,生出不同于女子的别样旖旎。 他看着跪在地上双肩都忍不住发颤的忍冬,听她颤颤巍巍地开口:“王爷,王妃说自己……身体不适,不宜、走动。若是王爷想要见王妃的话,还是,还是……移步书房……” 虽然谢骄眠说让她原封不动将她的话复述给李君同,但是天上地下就这么一个谢骄眠,除了谢骄眠,哪里还有第二个人敢对李君同存了明面儿上的无礼呢。 所以她只能尽量将谢骄眠的意思委婉地传达给李君同。 但是李君同和谢骄眠几次相处下来,已经清楚这根本不会是谢骄眠说出来的话。 她不知道对他存着从哪里冒出来的敌意,对他的为难从来都是没有理由的。 所以这话的原句,还是怎么难听怎么想。 他哼笑了一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酥麻之感,但是听入忍冬的耳中,依然宛如北国十二月的风雪一般,冷得发颤。 “哼,她真是这么说的?”他反问道。 忍冬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她心中还有一两根逆骨,所以还是忍不住腹诽王妃怎么可能这么“乖顺”,只是又不得不畏惧于李君同的气场压迫,吓得不敢回话,只能将自己的肩膀又缩了缩。 好像这样,就能将自己缩成一个无坚不摧的小团,或是直接消失在众人眼前,免受李君同的眼神凌迟。 而李君同似乎也并不在意对方是否予以回应,只说:“她若是能说出这样的话,才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听听,才真正意义上相处多久啊,王爷竟然就能将王妃的脾性猜出个七八分。 一点不屑之中夹杂的一丝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宠溺,让忍冬都快要遗忘对方是一个阴晴不定的野心家。 忍冬只敢心中随便想些有的没的,面上依然是一只乖巧恭顺的白兔的模样,不敢说话。 李君同起身,路过她的时候,轻飘飘问了一句:“你刚才说她在哪儿?” 这个问题终于是她能回答的了,于是她连忙应道:“回王爷,王妃就在书房‘询且思’。” 李君同当时没有说什么,直接抬步离开了信水居。 他当时虽然没有说什么,但是忍冬的耳朵还算是灵敏,于是清楚地听见王爷一边走,一边小声说着:“也不知道她又要祸害本王几本珍藏……” 而事实证明,王爷的猜测是正确的。 李君同一打开书房门,就看见地上的一本自己珍藏的孤本就那么可怜又凄惨地倒在了地上。 这是东岐大陆第一琴师、东琴所创的《困鹿》,世间只此一本。东琴绝笔,世间孤本,何等珍贵,竟然被如此草率地扔在地上…… 莫说是收藏者,即便是寻常路人见了,也会心痛。 再有《困鹿》旁边同它一样被遗弃在地上的《琴瑟书》,这可是自上古时期就流传下来的诗集。据说这是第一任人王和他唯一的妻子共同所书。因二人“琴瑟和鸣,白头到老”,故后人在整理他们留下的诗集时,便将其编撰为《琴瑟书》。 绝笔珍收,在谢骄眠的眼中,都好似废纸一张,不值得一个眼神的施舍,更遑论“珍惜”。 李君同对自己的收藏向来有一种不容他人妄动的执念,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面对此情此景,他竟然有一种近乡情怯一般的熟悉之感。 模糊之中,他似乎看见了另一个人,懒洋洋地倚在自己对面,将他的一些视若珍宝献上的东西,连多看一眼都嫌弃地,全部弃掷。 他不仅没有生气,竟然一笑了之。 一时之间,竟然分不清是他疯了,还是幻影中的那个人疯了。 他之后能够回神,还都是因为谢骄眠忽然扔过来的另一本书。 他下意识想要避开,但是又不知道是被什么力量拉扯,竟然连躲避的气力都消弭,于是便任由那本书砸在自己的胸口处。 他看了一眼新落在地上的书,只是一本诗经。 不是绝笔,不必心疼。 同时,他大概也清楚了另外两本书究竟是怎么被遗弃在地上的,心中又泛起一阵无奈的感叹。 “傻站在那里干什么?”娇滴滴的责怨,听不出几分威胁。 声音的主人手上已空,但转眼又重新在桌上拿了一本书在手上。 她将其随便翻开,潦草地看上几眼,又重新看向李君同,对他说:“把地上的那几本捡过来。” 之前都还是指名道姓地叫他,现在不知道是懒得张口还是忘了,连个主语都没有。 但是足够让他知道,她点名的对象是他。 而他竟然能够包容她的无礼,乖乖将地上的三本书捡了起来。 在走向对方时,他的脚步轻轻,声音也带着一股子难言的笑意:“忍冬说你生病了,我还担心究竟并得多严重。” ……? 第27章 你的资格 “忍冬说你生病了,我还担心究竟病得多严重,现在看来,虽然手上没什么气力,但面上气色总归是不错的。” 他话音落完,刚好也就到书桌那里,于是他一边深深注视着谢骄眠的眼睛,一边把手上的三本书一本接一本地重新放回谢骄眠的面前。 他的动作很缓慢,身子微微朝谢骄眠前倾,加上眼神似有意又似无意地拉扯,空气中浮荡着几分叫人难以忽略的、诡异的暧昧。 谢骄眠却是在愣怔了一瞬之后就向后退了两分,眉心微微一蹙:“忍冬?”眉眼神色以及口吻,尽是难以捉摸的疑惑。 李君同小小地讶异了一番,眉尾一挑,反问道:“你不记得了?还是……” ——还是从来都不认识。 谢骄眠对自己的身份是否会暴露从来都是懒得在意的,但就在这时候,已经死了不知多久的小天道忽然重新连接上她的意识,并且在感知到她接下来将要说的话之后,立刻出声将她的思绪打断:“上神大人,您可千万不要‘自暴自弃’啊!!” 谢骄眠被忽然闯入脑海的声音给惊了一阵。 小天道刚才的声音来得突兀,声调又大,她觉得自己大概耳鸣了一阵子。 见上神大人的眉心不耐烦地蹙起,小天道立刻委屈了起来,扮可怜:“上神大人,求求您一定要好好掩藏自己的身份,不然到时候受罚的还是我……” 他的话语中夹杂着哭腔,听上去好像煞有介事。 谢骄眠先没有多管小天道这里了。 她难得先考虑李君同一次。 虽然也只是为了询问另一个人—— “忍冬是那么跟你说的?” 李君同愣了一下。 他不明白,为什么刚才还在为“忍冬”这个名字疑惑的人,现在立刻就变成了这副成竹在胸的模样。 就好像刚才的疑惑,都只是他因为过度怀疑而产生的错觉。 他收敛了神思,反问道:“不然呢?” 谢骄眠便冷哼了一声:“那你要不要听原话?” 李君同再度挑了挑眉:“本王就知道,那么恭顺的话,不可能出自王妃之口。” “你又以为你能有多了解我?”谢骄眠很不喜欢他这种自以为已经将自己看透的姿态。 “比如——”他故意拖长了尾音,且身子又缓缓向谢骄眠前倾低垂了两分,二人之间的距离便更加暧昧。 “比如,本王知道,现在的王妃,很以前的王妃很不一样呢。” 李君同说这句话的时候,整个人的气场忽然就变了。 不再是笑里藏刀的黑心莲,倒越发像看上去就知道是一个怪物的偏执疯子。 和之前的形象,判若两人。 谢骄眠眉心微蹙,虽然并不觉得惶恐和紧张,但还是难免疑惑。 她问小天道:“这书中的角色,除了我,还有别的‘夺舍’神仙么?” 小天道立刻回应,笃定地摇了摇头:“不可能的!上神大人,您是当前世界唯一的真神!” “……确定吗?”印象里,这个小天道向来都是不怎么靠谱的。 小天道知道谢骄眠对他的嫌弃了,心中还有些小挫败,但是这也不是他能够随便左右的啊。 他只是这个世界的一个小天道罢了呜呜呜…… 看着小天道这委屈巴巴的模样,谢骄眠下意识就移开了视线。 算了算了,懒得为难他。 于是谢骄眠随手摸到一本书,然后一抬手,就砸在了李君同的脸上。 刚才的阴冷气场,似乎因为这一本书的意外,瞬间消散。 “你疯了?” 清清淡淡的三个字,连疑问的语气都欠缺,仿佛认定了对方的疯魔,给予不屑的回应和近乎与生俱来的嫌烦。 李君同愣了一下,大脑中一片空白。 他刚才…… 似乎有那么一瞬间完全失去了自己的意识。 他还能很清楚地记得刚才他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但是他完全无法想象,那竟然是他所散发出来的气场。 比他之前的模样更为狠戾,阴森,以及恐怖。 他直起身子,与谢骄眠拉开了一段距离,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 相比于他的一些失态,谢骄眠看上去就很是淡定了。 只见美人将手中的书重新放了回去,又不咸不淡地扫了他一眼,声音轻软,就像是奶猫的嘤咛:“敢这么跟我说话?” 小天道被吓得在角落里面瑟瑟发抖,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个。 上神大人轻易不生气,但是刚才李君同的举动明显已经侵犯到她的领域了,谢骄眠能有好脸色才怪。 识时务者为俊杰,他反正是不会在这个时候挺身而出让谢骄眠保持人物“原来形象”的。 而刚才失态的李君同,这时候意识已经逐渐清明。 他终于恢复了当初那种淡定自若的、让人恨得牙痒的高贵姿态。 “本王很是好奇,刚才还有别的人来过吗?” 谢骄眠看了一眼自己的指甲,反问道:“什么意思?”李君同伸出手,指了指桌上刚才被他捡回来的《困鹿》和《琴瑟书》。 他的手指修长干净,骨节分明,点在黑白陈旧的书皮上,也仿佛点在人心上。 “《诗经》是用来扔我的,那么另外两本书,是用来扔谁的?嗯?”他的尾音苏缠,像极了爱人之间的厮磨耳语。 虽然距离已经不像刚才那么暧昧,但是听得小天道难免脸红。 跟那位“男宠”的一点少年气不同,李君同或许是因为年长几岁、又更为沉稳几分,所以眉眼微垂和语气低沉时,就仿佛天生带着一股子欲气。 仿佛天生就是用来引诱旁人沉沦的。 但是谢骄眠并不买李君同的账。 她甚至别开了脸,似乎连多看他一眼都觉得嫌弃。 “你好好说话,离我远一点儿。” 小天道真想说,李君同已经离得够远了…… 不过李君同似乎发现了什么逗弄小奶猫的有趣方式,竟颇为配合地向后退了一步,轻笑一声,问道:“王妃觉得,这个距离可算是满意了?” 谢骄眠没有说话,于是李君同继续问道:“那么王妃现在可以告诉本王,另一个人是谁了么?” 谢骄眠顿了一顿,渐渐整个身子一软,像是没有骨头一般倚在椅子上,看向李君同的那双笑眼里总藏了几分不同于娇软美人该有的玩世不恭。 “我凭什么告诉你?你是以什么身份来问我的?又有什么样的资格?” …… 第28章 王妃在吃醋吗 “我凭什么告诉你?你是以什么身份来问我的?又有什么样的资格?” 没有人有勇气可以一直挑战李君同的底线。 但是谢骄眠可以。 而给予谢骄眠如此底气的,不全是自己与生俱来的骄傲娇贵和小天道的外挂加持,究其根本,竟然还是“被冒犯者”的容忍和顺从。 李君同轻笑了一声,说道:“我既然身为王妃的夫君,自然有询问的……” “立场”二字都还没有说出口,谢骄眠又重新撂起一本书,直接往李君同的脸上砸。 力道虽然软绵绵的,但是速度挺快,加上李君同没什么防备,所以结结实实挨了一道。 他那总是温润淡定的眉眼,终于生出一点裂缝,连眼中的神色都更为冰冷了一些。 小天道心中警铃大作,心想上神大人果然还是将男主惹火了。 “上神大人怎么办啊,男主肯定很生气了!您——” 他此刻已经急得仿佛热锅上的蚂蚁了,可是谢骄眠看上去还是一派风轻云淡的样子。 “您快想想办法啊!!”小天道欲哭无泪。 他之前不就是跟上神大人失联了一小会儿,刚一回来就赶上了对方差点暴露自己身份的好时候,现在又遇上了直接把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男主给惹生气了…… 不得不说上神大人真是作得一手好死啊。 然而罪魁祸首不仅不反省,反而变本加厉。 只见美人白了面色阴沉的摄政王一眼,而后别开视线,不愿再多看对方一眼,语气虽然娇软,但是清冷得不夹杂什么感情:“你算什么夫君?凭我豆蔻年华为你守活寡?凭我一年到头见不到你几次?凭你跟我那个便宜妹妹眉来眼去?凭你任由别人诬陷我、欺负在我的头上?” 她这么一段质问下来,理直气壮到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于是被质问的人便深陷在这一双看上去天生深情的眉眼中,溺死在自我怀疑的深渊里。 “这样的人,凭什么在自己来了兴趣之后平白插手我的生活?而我,又凭什么要惯着他的尊贵脾性?” 美人说完,懒懒地一抬眼。翦水秋瞳里倒映着眼前人的高贵如神只的影子,被美人眼中的漫不经心与不屑尘俗层层裹挟,变得支离破碎。 不仅是李君同,就算是早就已经明晰这张故人皮囊之下真相的小天道,也被谢骄眠这番质问问得神思恍惚了几分。 在谢骄眠的法则和认知中,只有全世界按照她的意愿去执行和顺从,从来没有她为别人的意愿做出退让的道理。 小天道在跟谢骄眠相识的第二天,就已经领教过了。 然而即便是早就有了心理准备,但在重新面对这样的认知冲击的时候,还是难免为谢骄眠的理直气壮感到下意识的震惊。 以及自己的某种荒唐的认同。 明明是没有毫无根据、毫无道理的一番话,但是因为是谢骄眠说的,所以这似乎就是有根据、有道理的。 如果不按照谢骄眠说的去做,那似乎才是真的不正常、没道理。 李君同便因为她的这几句不清不淡的质问而感到有些心虚。 原因无他,只因谢骄眠所言句句属实。 换做是以前,他别说心虚,怕是连听到这番话的机会都没有。 现在听到了,并且醒悟的方式还来得这么猝不及防,好久好久,他都找不回自己的声音和思绪,来对谢骄眠的这番话进行反驳。 “你现在说要以我夫君的身份来质问我,那你就先跟……”她又没有想起名字,“跟我那个便宜妹妹断得一干二净啊。” 她那一个微妙的停顿之后,方才嚣张的气焰竟然顿时收敛了许多,于是李君同没有错过。 他的王妃……似乎有些“贵人多忘事”啊。 于是,刚才的紧张气氛,便因为这一个微妙的停顿而缓和了几分。还有他那空白的思绪,在这之后竟也重新鲜活了起来。 他心下一松,淡笑了一声,眉尾一挑,问道:“王妃这可是在吃醋?” 一只金色的蝴蝶绕着李危寻的手指飞舞,好像要将自己的身躯缠绕在男子的手指上。 谢骄眠警告他不要再对她用这种小把戏,那么他把这“小把戏”用在李君同的身上,总是不犯规的。 只要再小心一点,不让谢骄眠发现羡金蝶的存在,那便是可以的? 于是他又在李君同的身边放了一只羡金蝶。 羡金连心蝶还是过于珍贵,他不想浪费在李君同的身上,但是羡金蝶太多了容易被他发现,于是他只能小心放一只落在书房的门上。 一只羡金蝶容不住多少对话和场景,所以他还需要把控时间,一只一只地放过去,待时间差不多了,又重新召回来。 不得不说,谢骄眠每次面对李君同的时候,他都不知道是该夸她“勇气可嘉”还是“无知者无畏”。 即便他和李君同是死对头了,他也不会、甚至也还没有足够的能力与底气敢这样怠慢李君同。 但是谢骄眠却可以。 她只不过是区区一个没有任何灵力的废物罢了,凭什么、怎么敢冒犯大权在手又能力出众的摄政王? 难道仅仅是因为她不怕死——就可以了吗? 还是因为…… 这也算是“被冒犯者”的妥协和容忍。 他早就觉得二人之间的关系太奇怪了,和传言中所说的完全不一样。 他知道传言不可轻信,但是再怎么离谱的传言,都不大可能与现实完全相反,而今谢骄眠说自己为李君同“守活寡”,亲口承认了传言的一定真实性…… 那么现在,二人的情况忽然发生了反转,实在是不得不叫人怀疑。 究竟是什么,让他们的处境一下子就转变、让二人的地位在这场感情的角逐中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的唇角不自觉勾起一抹邪邪的笑意,指尖的动作虽然轻巧,但是一个不注意,已然将那只刚才还在指尖飞舞的蝴蝶给捏死了。 金粉散在了桌面上,残余了一些在修长干净又骨节分明的手指上,别显出一种华丽的凋零美丽。 “生江。”他面对着一片空荡,轻声唤道。 虚无里,一个男子的声音很快给予他回应:“属下在。” 李危寻的左手拇指和食指捻起一点金色的粉尘,继续在指尖把玩:“去查一查,前日在鬼泣林里,谢家的大小姐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竟然让一个人的性情变化如此之大…… 生江虽然疑惑,但是自家主子对于谢骄眠的兴趣来得别有几分情有可原,便也不多问,应下之后便无声离开。 于是,空荡的房间,现在真的就只还剩下李危寻一个人了,便更显孤寂。 直到出现另一个陌生的脚步声。 来人的轻功不错,加上刻意放轻了脚步声,所以一般人很难听出来。 但是幸好,他不是那种“一般人”。 他有一种好兴致被忽然搅坏了的无趣之感,却又碍于某种限制不能出手,于是只能继续将自己隐匿。 灵犀炉中的熏香散发出松柏的气息,袅袅徐徐升起几缕白烟,在偌大房间里,清冷又单调。 除此清香气,再无他人迹。 …… 第29章 怀疑 “王妃这可是在吃醋?” 谢骄眠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很突兀地笑出了声。 如果不是李君同的神色看上去太过正经,她会以为对方就是故意在跟她开玩笑。 她很不给李君同面子:“谁给你的自信?”竟然敢说出这样的话。 小天道已经下意识捂住了眼睛。 寻常人在面对绝对的强者时,都想的是尽量不招惹,“明哲保身”。 但是谢骄眠不一样。 即便她现在只是一个没有丝毫灵力的废物,但她损人的功力可丝毫不受这些外在条件所影响。 “说这句话的时候,好歹掂量掂量自己,究竟配不配。” 杀人还要诛心。 李君同的气场顿时就不对劲了起来。 他欺身上前,距离拉近,谢骄眠能够清楚看到对方眼眶的一点微红,看上去好不可怜,好不委屈。 “那个‘男宠’究竟给你喂了什么迷魂汤,你竟然……” “竟然”什么,他之后竟然是半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而谢骄眠此刻眉尾一挑,好似看戏一般,等着他的下文。 李君同忽然自心底升起一股子难耐的悲伤。 好像最先辜负深情的人,是没有资格询问这些原因的。 他像一只被雨淋湿的狗,堪堪退回了身子,若有所失一般转身离去。 小天道望着李君同离去的背影,顿觉一阵萧条的酸涩,不禁喃喃:“上神,这男主看上去有些不对劲啊……” 而谢骄眠这一次没有无视小天道的话,甚至还附和道:“嗯,的确有些不正常。” 小天道吓了一跳,愣愣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谢骄眠继续开口:“只是哪里不对劲呢……” 她的目光没有落在他的身上,不像是意有所指,但是小天道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有些心虚。 “你之前消失了一阵子,是发生了什么事情?”谢骄眠忽然问道。 小天道忽然就想起来自己究竟是为什么心虚了。 “这……” 关于这一段的借口……啊不是,理由……原因,他还没有编、想好。 谢骄眠没有错过他的一点迟钝的躲闪,眼中神色锐利了些许:“不要骗我。” 就在小天道支支吾吾地想着要不要坦白的时候,谢骄眠的脑海中白光一闪,紧接着眼前一黑,竟然失去了意识。 小天道见此,终于松了一口气。 他面对着一片虚无,说道:“多谢遥兮帝君——” 虚无之中显现出一个模糊朦胧的身影,回应小天道:“她会暂时忘记心中的怀疑,但是不要再刺激她。”顿了顿,他才重新开口,“本君不是每一次都能恰好赶到。” 小天道微微垂首,又点了点头。 为了不让他下意识的反应会刺激到谢骄眠,就连他的记忆都是被清洗过的,以至于他现在,连自己的名字都忘记了,只有遥兮帝君赐予的一个代号—— “六十一明白。” 偏僻客房中,一张茶几,一张书桌,书桌上摆着几本孤零零的古籍,还有文房四宝,再有一只正在焚香的小香炉。 ——这便是雪青推开房门所能看到的所有景象。 松枝的清香在房间中经久不散,雪青仔细查探过这不算宽敞的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都寻不出第二人的踪迹与气息。 是这里,又不是这里。 又跟丢了。 雪青懊恼地想着。 本来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小心了,没想到还是打草惊蛇。 红卢从窗户那边闯了进来,四下环视一周,问雪青道:“人呢?” 雪青走向小香炉,看上面袅袅上升着的白眼,眼神有一瞬的恍惚。 “不见了。” 红卢闻言,扭过头,似乎暗骂了一声脏话。 “始终找不到他的气息。”雪青眼中神色一凛。 “他为什么对我们这么防备?” “这个人的能力远在我们之上。” 二人异口同声。 雪青眉心一皱,问道:“你去问过府中的下人了吗?” 红卢坐在窗棂那边,把嘴里面叼着的青草一口吐了出来:“还是跟之前的回答一样。” “忍冬也是?” “当然。”红卢想也不想就脱口而出。 他想不明白,雪青让他再去询问一遍下人的回答究竟意义何在。 明明还是同样的说辞…… 等等! 电光火石之间,他终于反应过来什么。 “他们的说辞……” 雪青眉尾一挑:“你想起什么了?” “他们的说辞!”红卢显得格外激动。 如果说其他人的说辞千篇一律,不值得记住,但是忍冬的回答,他可是无论如何都忘不了。 忍冬很府中其他的下人们不同。那些人虽然害怕谢骄眠,但也是看不起她的。 但是忍冬不一样。 她知道自己是谢骄眠的贴身侍女,对谢骄眠也已经做到一个侍女能做到的所有衷心,所以在听到红卢问“王妃是否带了男宠回来”之后,忍冬不仅义正严辞地回答了“没有”,还让他小心慎言,说这些话有损王妃清誉…… 还是一模一样的回答…… 此刻仔细回想一下,似乎连神情,都与第一次的相差无几。 “几乎和第一次时一模一样……”红卢的声音越来越小,尾音听上去竟然有了几分失神。 雪青闻言,不禁冷笑一声:“还不算是毫无收获。” “能有这样的能力,整个东岐大陆能找得出几个?”红卢忽然背皮一凉。 雪青没有说话。 他只是又想起李君同吩咐他们的一些事情。 “王妃在鬼泣林的踪迹,也的确神秘。” 红卢想了想,忽然问道:“那一天,寒泉那边都有谁的气息?!” 雪青的眼睛微微眯起,看上去别有几分山雨欲来的危险:“你想说什么?” “李危寻每月都会去泡四次寒泉——” 蝴蝶的翅膀变得越发透明,原本死气沉沉的金色粉尘,似乎也因为这渐渐透明的身子,从而看上去通透和鲜活了几分。 男子的左手旁边飞舞着三只这样的蝴蝶,好像他的手是某一朵鲜花,它们争相想要停憩在这朵鲜花之上。 其中一只蝴蝶最先停在他的左手食指上,接着便渐渐散化成金色的粉尘,残留在白玉一般的指尖,有一种凄美之感。 脑海中浮现出蝴蝶所闻所见的情景,李危寻看到其中人物微微褶皱的眉心,听着他们越来越接近真相的分析,唇角轻轻勾起一个弧度,不知是在玩味,还是在不屑。 “啧,也不算太笨。” …… 第30章 她的宫宇 谢骄眠苏醒的时候,天边都已经泛起霞光了。 周遭的景色并不陌生,没有记错的话,今天早上她还从这房间里醒来。 上神的娇贵脾性又涌了起来,她眉心微皱,想要问小天道自己究竟是怎么回到这里的,但是还不待自己开口,小天道已经狗腿地出了声:“上神大人,您终于醒啦!” 谢骄眠被这莫名其妙的热情吓得噎了一下,大脑空白了一阵,忘记了自己要说什么。 她揉了揉有些发酸胀的太阳穴,问道:“我怎么会睡到这里来?” 她依稀记得自己是在李君同的书房里的。 难道是自己太累了直接在书房睡着了,然后又是李君同把自己抱回来的? 她的脸色一沉,又一想到书房到信水居的距离,整个人的气场又要更为瘆人几分。 小天道当然知道她在想什么,连忙说道:“上神大人您忘记啦?您当时在书房太累了,又不想走路,一定要我将您传送到信水居……” 他的言辞神色之诚恳,还别有几分小委屈,仿佛煞有介事。 但是谢骄眠依然将信将疑。 虽然小天道说的的确像是她能做出来的事情,但是她怎么会一点记忆都没有…… 她刚有这样的想法,脑海中就闪过了一些残碎的片段,大概就是她一定要小天道把自己传送回信水居…… 这样看来,事实似乎真的如小天道所言。 她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劲,却已经找不出究竟是哪里的怪异。 她向来不是一个会为难自己的人,也不一定要去追根究底,于是不再去纠结这其中的古怪,只问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回上神大人,现在已经是申时三刻了。” 她又忍不住皱了皱眉:“院子呢?” 小天道本来想劝上神大人少皱皱眉心的,但听到她这么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后愣怔一瞬,忘记了原本要说的话。 “啊,什么?……” “我说我原本的院子呢?”她说的是她的撒星院。 那个刚回来看了几眼,就被拆掉重建的院子。 小天道恍然大悟:“上神大人放心,您的院子不日便能重新修建好了……” “‘不日’?”谢骄眠抓住这两个字,打断他的话,“‘不日’是多久?” “啊?这……”这可为难到小天道了。 这本来就是一个估词,真要说什么具体的时候,还真是有些困难。 “已经过去两天了,还不能建好么?”她的语气听上去还有几分埋怨。 如果时候允许,小天道差点呕出一口老血来。 这才两天!两天!! 上神大人您也知道还只过去了两天啊! “上神大人,这……也才过去了两天啊……” “对啊,已经过去两天了,不应该早就建好了吗?” 她的神色看上去那么天真,那么理直气壮,似乎这样的事情在她的认知中是再正常不过的。 “咳咳……”小天道被自己的口水呛了一下,轻咳了几声来掩饰自己没什么见识的尴尬,“上神大人,您以前的神宫就是仅仅两天就修建好的么?” 不怕谢骄眠否认,就怕谢骄眠想都不想就回复他一句,“对啊”。 而谢骄眠也果然没有辜负他的期望,回应得好不理直气壮,好不理所当然。 “是啊,我初登神界,神主问我想要什么,我说我想要一座独属于自己的神宫。他问我还有没有别的要求,我当时存心想为难他一下,就说我要云霞碎成的琉璃为宫,要游龙的鳞片铺地,要天上人间四季的繁花为园,要‘天上水’聚成的温泉……” 她没说一个要求,小天道的眼睛就睁大一份,到最后目眦欲裂,已经有了几分惊恐的意味,谢骄眠才堪堪收住,抬手把他的眼睛掩住。 “你别这样看着我,太丑了。” 于是小天道立刻冷静了许多。 “我本意是想为难那位神主的,谁知第二天,我的神宫就已经修建好了。与我所提要求分毫不差,甚至有过之无不及……”她言语至此,连从来淡漠的神色里,都满是怀念。 胆敢为难神主,甚至还敢将这样的话如此轻描淡写地说出来的人,天上地下,乃至于此中六界,怕是都只有谢骄眠一个人了。 换做是平时,小天道肯定是要感慨一番的,但如今,或许是感知到对方言语神色之中的一点伤感遗憾,他的话语中不知不觉就沾了一点安慰的语气:“上神大人……可是,这里毕竟是人间啊……” 因为在人间,因为这里的人都是凡人,所以再优秀、再少年天才、天之骄女,都不可能有神主那样的能力。 除了神主,这世间再没有人能够在第二天就为她送上一整座云霞琉璃宫来讨她的欢心。 不过谢骄眠倒没有继续伤感了,而是习惯性地又皱了皱眉,说:“所以他们更要加快进度。要不是撒星院还没建好,谁愿意待在他这里……”言语神色之中,尽是嫌弃。 小天道哽了哽,默默地缩了缩肩。 枉费刚才那么好的气氛,上神大人估计是对情怀过敏…… 他算了算,才回答:“可是无论再快,也至少需要两个月的……” “两个月?!” 小天道指着天上的月亮发誓,这是他认识谢骄眠这么久以来,谢骄眠所表现出来的情绪波动最为惊讶强烈的一次。 他吓得又哆嗦了一阵:“是、是啊,至少要两个月……” “疯了?”谢骄眠声音都拔高了两度,“让我住在信水居两个月,我不活了?” 小天道抿了抿唇,心中不禁想着,如果上神大人真的要在信水居连续住上两个月,大概男主李君同才是那个最想死的人…… 但是谢骄眠仅仅震惊了两三息就很快平静下俩,接受了自己这不同寻常的命运。 “行,两个月,两个月……” 她连续重复了好几遍“两个月”,好像是在用这样的方式来稍微宽慰自己,给自己造成并不在意的暗示和假象。 她揉了揉依然酸胀的太阳穴,猛然之间想到了什么,问小天道:“丞相府的撒星院是不是还没拆呢?” …… 第31章 您别皱眉 “丞相府的撒星院是不是还没拆呢?” 谢骄眠这番话刚一出口,小天道大概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了。 看着上神大人这无比期待的眼神,小天道不负她所望地回道:“是的,上神大人,丞相府的撒星院……” “还在”两个字都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听到谢骄眠拍板:“搬回去。”顿了顿,她又补充道,“在这里建好之前我都住丞相府。” 小天道:就是很后悔,就应该说丞相府的撒星院塌了。 他强拉回自己的理智,劝道:“上神大人,您要是回去了,世人又该怎么看您呢?” 谢骄眠大概清楚人间出嫁女子搬回娘家住意味着什么,但她还是轻轻蹙起了眉心,口吻略显疑惑:“可是我为什么要在意别人怎么看我?” 她向来我行我素,只要自己活得舒服就好了,哪里有那些闲心思去关心旁人所思所想。 小天道见这一层解释走不通,于是只能换一个思路:“可是上神大人,如果回丞相府,小说中之后的故事剧情该如何推动呢?” “推动故事剧情干什么?” “呃……”思索只在一瞬间,小天道立刻回道,“上神大人不是一直想回神界么?” 本以为谢骄眠好歹会期待那么一下子的,没想到她不仅又是嫌弃地皱了皱眉,还往后倒了倒身子,语气中满是不信任:“推动了故事剧情就能回神界?我最开始问你怎么回去的时候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小天道微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 谢骄眠不自觉勾起唇角,正想说他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却不防备小天道欺身上前,抬手抚上她的眉心。 这是谢骄眠第一次和小天道距离如此之近。 也是谢骄眠第一次看清他的眉眼。 以往似乎总是藏在朦胧薄雾里的容颜,此刻终于都有了清晰的线条。 清朗俊秀的一张脸上,杏花一般的眼睛里,乌黑色的瞳眸之中一点星光的微弱光亮,其中全都倒映着谢骄眠的模样。 她看到自己后知后觉地瞪大了双眼,满眼不可置信,然后猛然后退,仿佛一只炸了毛的小猫。 “你干什么?!” 吹弹可破的雪白肌肤上,染上一层浅淡的红晕,美人向来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顷刻被瓦解,不知所措的样子,更显娇软和可爱。 小天道动作一愣,一双手僵在半空中,前进也不是,后退也不是。 他设想过自己这出格举动势必会引起谢骄眠很大的反应,但是从来不曾想过,这个向来不可一世的清贵上神,竟然……害、害羞了? 没有口舌上的刻薄,没有眉眼神色上的不屑,竟然是……宛如情窦初开的女子一般的羞怯。 这也…… 这未免有些太过惊恐了。 “上神大人,我……” “不、不要碰我。”谢骄眠大概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匆匆重新摆好之前那副高不可攀的尊贵模样,但是耳根的软红还是出卖了她此刻的一点反常。 小天道不是没有见过大风大浪的人,但是见谢骄眠害羞,还是第一次。 谢骄眠多要面子的一个人,竟然在这样一个随便的日子、一个随便的时刻,失了态。不仅害羞,强装镇定之后竟然还结巴了。 这若放上神界,大概都会惊起一场不小的风浪。 小天道愣了一阵,好不容易将心底的震惊平息之后,才堪堪开口,解释道:“上神大人,我只是希望您能别总是皱眉……” 他刚才忽然伸出手,也不过就是想要将她的眉心抚平罢了。 “上神大人容颜绝丽,我不想你总是皱眉……”他说着,竟然还委屈了起来。 谢骄眠这遇到点什么事情都喜欢皱眉的习惯也不知道是怎么养出来的。 虽然美人做什么都好看,但是落在旁人眼中,总是会下意识心疼美人皱眉时的模样,也总忧心自己是不是哪里做得不好、又惹她不满意了。 因为不想美人因为外人外事而愁眉不展,因为这样的祈愿太强烈,因为实在忍不住,所以情不自禁,直接伸出手,触碰了星星,也不小心冒犯了神灵。 谢骄眠有些不自在地咳嗽了一声,拢了拢身上严实的衣衫,脸上的软红还不见消退:“你下次直接说,不要忽然、靠过来。” 她竟依然还处于一个不自然的状态中。 小天道面上虽然没有表现出什么明显的探究之色,但是心中已经有了一点怀疑。 上神大人总是这样一副高高在上又拒人于千里的样子……别不会就是因为自己会因为旁人忽然的靠近而害羞? 思及此,小天道轻笑了一声,眼中满是期待:“上神大人,我说了,您就会听吗?” 谢骄眠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看我心情。” 这个回答似曾相识,似乎在不久之前,她也是用相同的回答来回应她的“男宠”的。 但是不得不说,能有谢骄眠这样的回答,实在已经不该再强求什么了。 这大概已经是谢骄眠所能做出的最大的退让了。 “是……我明白了。”他微微低垂了头颅,眼中的神色有些晦暗不明,但是旁人看不清晰。 怎么还是委屈巴巴的模样。 谢骄眠不喜欢这样,下意识又要蹙眉,但是耐不住小天道猝不及防地抬了头。 她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不自觉回想起小天道刚才忽然欺身上前又抬手抚上她眉心的样子,于是立刻别开脸,自觉抬手抚上眉心,将那里浅淡的一层褶皱轻轻展开。 小天道将她的动作清清楚楚尽收眼底,忍俊不禁。 但是无人察觉。 包括他自己。 空气中不知道沉默了多久,谢骄眠忽然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不算是疑问句,就好像是觉得这气氛实在僵硬,所以更为生硬地找了一个话题来缓解尴尬。 但是却不曾想,气氛反而更为尴尬了。 被问话的人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回应。 谢骄眠转头,重新看向他,说:“我以为我已经足够贵人多忘事了,没想到你更胜一筹。怎么,贵到连自己的名字都忘记了?” …… 第32章 嫣灰 “……怎么,贵到连自己的名字都忘记了?” 明明算是一件足够忧伤的事情,但是被谢骄眠这么一说,竟然有了几分好笑的意味。 小天道轻声一笑,回答道:“我似乎没有什么具体的名字。” “这个世界的创造者这么小气,给那么多无关紧要的人赋予名姓,却都不管你这个‘小天道’的死活么?”她已经恢复了平常的状态,想到什么说什么,磨牙吐语,剔骨尖酸。 小天道愣了一下,又笑了一声,才说:“六十一。” 很突兀的一个回答,突兀到谢骄眠都没有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什么东西?” 于是小天道又重复了一遍:“六十一。”顿了顿,又补充道,“我的名字。” 其实严格来说,这都不是什么名字,只是遥兮帝君赐予他的一个随便又莫名其妙的代号,他甚至不清楚这其中究竟蕴含着怎样的意义。 “……什么破名字。”谢骄眠忍不住一皱眉,撇了撇嘴角,下意识这样说道。 谢骄眠能这样说,几乎是不出意料的。 “换一个。”美人再次懒懒开口。 但是从这里开始,故事渐渐开始偏离航向。 “什么?”六十一的眼中有一瞬的茫然。 谢骄眠难得耐心,回答他:“哪个没水平的人给你取的那破名字,难听死了,换一个。” 虽然“六十一”这个名字的确是没头没尾的,但……能说遥兮帝君“没水平”,谢骄眠还是第一个。 不过,她都能存心为难神主了,背后说几句遥兮帝君的小话,似乎也是不足为奇了。 而且,六十一觉得,按照谢骄眠的性子,即便是知道对方是一个不可轻易招惹的大人物,她也不会嘴上饶人的。 他轻轻摇了摇头,唇角的笑意看上去竟然还有几分无可奈何的宠溺,刚想问能换成什么呢,却听谢骄眠忽然开口:“嫣灰。” 美人的嘴唇薄嫩,颜色红软,光是看上去,就有几分让人难以拒绝的诱人。她的薄唇轻轻张合,隐约可见嘴唇之下洁白的贝齿和同样红软的丁香小舌,几相映衬,更见迷人。 尤其是那缓缓倾吐而出的两个字,仿佛隔着遥远星河而来,破开层层迷雾,落在耳中,也落在心上。 撞起一点波澜,然后荡开层层涟漪。 陌生又熟悉,疼痛还柔软。 “为……”他感觉到自己喉间都有些哽塞,连声音都开始沙哑,“为什么是这个名字呢?” 让他欢喜,又让他疼痛。 谢骄眠抬手揉了揉眉心,言语之间似乎也是不解和疲惫:“我也不知道。” 她也不知道。 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她的脑海中是没有任何关于这两个字的意识的。 在大脑一片空白的时候,她将这两个字脱口而出,待神思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将说出口的话收回去了。 她本来还有些后悔,觉得依然草率,但是又找不出比这“嫣灰”两个字更贴切“六十一”的了。 思及此,她将目光落在了六十一的身上,企图从对方的身上找出什么特征来迎合一下“嫣灰”这个新名字。 但是无果。 他一身青灰色的长衫,一身文人雅气,却又束了一个高马尾,便有几分少年的阳光之感。明明是那种欢脱又认怂的性格,却看上去文质彬彬,还有一股子病弱之气,两相对比,难免不叫人觉得突兀。 浑身上下除了那一身青灰色长衫上的“灰”能与“嫣灰”二字沾到一点露水缘分,再也找不出一星半点儿来认可这个名字。 但是谢骄眠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再也找不出另外两个字来衬他。 “算了……”二人又是一阵沉默之后,谢骄眠揉了揉疲惫的眼角,仿若呢喃一般出声,“‘六十一’就‘六十一’……” “——谢谢上神。” 她大概已经反应过来随便否认他的名字实在是有些失礼,也为自己那脱口而出的两个字赶到一种猝不及防的茫然,所以在意识堪堪回笼之后,她选择向自己这短暂清醒的理智妥协。 反正,她也是个难得记得住名字的人。 但是她没有想到,对方竟然先她一步,认同了这个名字。 在她自己都茫然的时候。 “谢谢上神,我很喜欢这个名字。” 少年周身的欢脱之感渐渐消弭,沉淀为一种说不清又道不明的、沉重的病郁,好像这才是他最最原本的模样。 “只是上神大人,这一次,可千万别忘了我的名字了。” ——“千万别忘了我的名字了”。 这句话有些古怪。 毕竟谢骄眠在此之前,从来不曾知晓他的名字,所以何来“忘记”一说。 但是此刻的氛围太过怪异了。 谢骄眠难得觉得自己所出唐突,也难得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失态两次。 她现在只想快一点结束这段对话,结束这令她产生不安的氛围。 于是她闭上了眼睛,作势休憩,懒懒开口时,就连声音都是倦惫的:“嗯,我要睡了,别打扰我。” “是,上神。”六十一……嫣灰微微垂首,眉眼便也低垂,看上去别有几分顺从的乖巧。 明明还是同一张脸,但是总给人一种他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的错觉。 摄政王府的客房里,李君同的面前跪着两个人。 “你们的意思是,那人用了一些不同寻常的手段,只要有人向见过他的人问起他的存在,被询问者就会遗忘?” 雪青看了红卢一眼,而后坚定地说道:“回王爷,是的。” 李君同闻言,好久好久一阵不曾开口。 他的左手放在红木的桌子上,食指和中指在桌面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 轻轻浅浅的声音回荡在这不大不小的房间里,别有几许瘆人。 红卢吞咽了一口口水,开口打破了这几乎令人窒息的沉寂:“王爷,我们……” 只是话还没有说完,就听李君同仿佛自言自语一般,幽幽呢喃:“会是谁呢……?” 刻意掩藏了自己的气息,还有这样的能力,究竟会是谁呢。 雪青的心思和胆识都比红卢更过一点,他眼睛一亮,将之前的线索串联了一番,看似鲁莽一般,说出了那个连李君同都不敢确认的名字。—— “王爷,会是——君王吗?” …… 第33章 狐狸 “王爷,会是君王吗?” 雪青这话刚一出口,还不待李君同反驳,红卢就先提出疑惑了:“可是王爷今天才去了皇宫,面见了……君王。” 虽然雪青是和他们一起去的皇宫,但是他依然秉持着自己的观点:“那么见到的人,就一定是君王吗?” “可是有什么直接证据能够证明你的猜测吗?”红卢依然觉得太荒唐了。 是啊,毕竟怎么可能有一位君王,竟然愿意当他死对头的王妃的“男宠”。 而那位王妃,还是襄国远近闻名的废物。 “那么再去见一见,又有何不可呢?” “那要以怎样的理由?” 红卢这样一问,雪青就无法回应了。 毕竟要面见君王本身就不是一件随便的事情,今日送去的是“豢心焰莲”,已经算是在试探君王的底线,李危寻但凡有点心思,都会对他们更加防备,所以暗中查探并不可行;但要直接面见君王,又难以找到合适的理由…… 二人正是愁眉不展之际,却听一直沉默的李君同忽然开口:“冬狩最终确认的猎场——这个理由怎么样?” 入夜,谢骄眠总有些睡不安稳。 她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怎么回事。 月色透过纱窗照映进房间,洒在地上,像碎成水的珠玉细银。夜里没有风雨,绵绵薄夏夜,安静得连一只细小蚊虫的微弱噪声都听不见。 这么安静,她却难以安眠。 她现在的感官不似为神时那么灵敏,一般来说,就算真的有什么危险了,如果没有嫣灰的提醒,她也是难以发觉的。 ——除了那个“男宠”放在自己身边的丑陋蝴蝶。 她只不过是随便一搭眼,那些蝴蝶就自动飞到了她的指尖。翅膀的金粉上又刚好残留了某人熟悉的气味,她只不过是把人叫了过来随便询问几句,对方就像是连隐瞒都觉得仿佛亏欠了自己一样,连挣扎都显得有气无力,最后还是直接认了。 但是这天晚上,静谧得属实有些过于太平,以至于她都能听到不属于自己的、浅淡的呼吸声。 她睁开眼睛,想看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是刚一睁眼,就被心口处的不知道是什么的、散发着微弱金色光芒的东西给吸引了视线。 那些东西似乎感知到了她的苏醒,立刻朝她飞去。 扑簌着半透明的金色翅膀,轻轻抖落一点点金色的粉尘。 谢骄眠几乎是在它们靠近的那一瞬间就立刻想起来这是她白日里才嫌弃过的丑蝴蝶。 魏寻那个家伙竟然还敢放蝴蝶来监视她??! 她已经想好天一亮就把魏寻扫地出门了,这种阳奉阴违的花瓶,长得再好看她都不稀罕。 但是紧接着,令她更为惊讶的事情发生了—— 更多的金色蝴蝶,从她的心口处飞了出来,源源不断,生生不息。 无数蝴蝶飞出,环绕在她的周身,点亮这昏暗的一隅。 光芒有些刺眼的时候,那些蝴蝶又自主消散在心口,只余下最早飞出来的那几只,缭绕在她的指尖。 微弱的金光映在她倾绝的容颜上,七分在白昼中神圣,余下三分便在阴影里沉沦。 她收回刚才要把魏寻扫地出门的念头。 这些东西好像都是从她的心口里跑出来的。 可是为什么? “这是……什么东西?……”她下意识呢喃出声。 “这是‘羡金蝶’。”一个熟悉却又有一点陌生的声音响起。 谢骄眠能立刻反应过来这是嫣灰的声音,但是又觉得他的语气比以往更为平静和淡定,甚至……还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冷清。 “‘羡金蝶’是什么东西。”她还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她今天白天才见过这些丑东西,但是对它们不甚了解。 不能入她眼的东西,她向来懒得分出些许心思去探究。 “将它们放在你想要监视的人的身边,就能通过召回的蝴蝶,看见它们所闻所见的东西。白日里那个‘男宠’,便是这样的。”嫣灰的声音很近,就好像是贴在她耳边说出来的一样,甚至能明显感觉到他那温热的呼吸正落在她敏感的脖颈肌肤上。 她以为只是错觉,下意识往后看了一眼,却猝不及防被身后那一张白色干净又毛茸茸的狐狸脸给吓了一跳。 而她此刻,竟然就直接倚在狐狸那白绒绒的巨大身躯上。 她已经忘记自己刚才询问的丑蝴蝶了,胸腔里的心脏漏跳了两拍,嫣灰便在她问出他“是个什么东西”的时候抢先开口,说道:“上神大人,我是嫣灰。” 谢骄眠不可忽略地愣怔了一瞬。 于是那双灰黑色的狐狸眼中,便好像有什么光亮渐渐暗淡了下去,就连那些金色蝴蝶的微光不小心闯入了他的眼中,都掀不起半分的生机。 还是忘记了吗。 他眉眼微垂,即将认命的时候,却听谢骄眠忽然开口:“哦,嫣灰……你怎么变成狐狸了?” 嫣灰惊喜地抬起头:“您还记得我?!——” 谢骄眠偏了偏头,似乎对他这句话很是疑惑:“我今天才给你取的名字。虽然他们说我‘贵人多忘事’,但倒也不至于忘得这么快。” “是、是的……您今天才为我取的名字……”只是不知道,他为什么依然有一种遗憾的忧郁,缭绕周身。 “你还没有回答我为什么变成了狐狸。” 嫣灰的眼神平静,但似乎深不见底:“我一直都是狐狸。” 谢骄眠皱了皱眉:“你之前怎么不说?” 嫣灰便抬起他那白色毛茸茸的狐狸爪子,到她的眉心,又想抚平那里的褶皱。 谢骄眠知道他想做什么,虽然已经有了一定的心理建设,但是她还是不喜欢他人忽然的靠近,于是往后退了一两分,自己抬手去抚平眉心。 嫣灰察觉到谢骄眠对于自己忽然靠近的抗拒,心想她毕竟对谁都是这样的,便也不多神伤,只是略有自嘲意味地轻笑了一声,才说:“您之前并不曾问起。” 谢骄眠心想的确是这样,便放弃了纠结这个问题。 只是她缓了一会儿,又继续问道:“你还有什么别的事情瞒着我?” 嫣灰张了张口,隐约露出了一点儿细长又锋利的犬齿。 他看上去有些犹豫,就连眼睛都好像蒙上了一层灰蒙蒙的雾气。 “大人,您要允许我有一点自己的隐私,我只能向您保证,我不会害您。”他的语气平淡,甚至听不出究竟有几分真诚。 尤其是,他的真身还是一只狡猾的狐狸。 …… 第34章 臣服血脉 因为这是一只狡猾的狐狸,所以他的真诚,在这狡猾的基础上,就要再打几分折扣。 而谢骄眠在意的不是他的真诚,是他这奇怪的态度。 她不是一个喜欢揣测身边人的人,除非他们实在是表现得已经过于古怪。 在她的印象里,身为“小天道”的嫣灰在面对她的时候,更多是一种狗腿的态度。 大概还是对传言中的她有几分喜欢和崇拜,但是远没有对自己远扬恶名的畏惧来得坦诚。 可是现在,在嫣灰的身上,她看不到“小天道”当初的影子了。 冷静淡然,无形之间的一种轻浅的忧郁,总让她觉得他好像变了一个人一样。 如果他现在还是人形,如果他还是穿着那一身青灰色的长衫,然后再把高束的马尾披散下来,大概就能与这样的气质相得益彰。 虽然还是不能掩盖他身上的怪异。 “你不是嫣灰。”她几乎是笃定地说道。 “我是。”对方同样笃定。 “你不是。”谢骄眠比之前更为坚定。 如果是以前的小天道,他估计已经哭唧唧委屈啦地凑上来问她为什么要这样怀疑他了。 嫣灰与她意识相连,当然知道她此刻心中想的什么,禁不住耷拉了一下狐狸耳朵。 他现在……怎么可能还像当初那样傻不拉叽的。 太有失体面了。 于是他叹息一声,服软解释道:“上神,因为您赋予了我名字,又让剧情推动了一点,我身为这个世界的‘小天道’自然是会成长的,所以不再做出当初那些幼稚的举动,是很正常的事情。” 虽然他没有说具体是哪些“幼稚的举动”,但是他相信,谢骄眠能知道。 他看着谢骄眠那张美丽淡定的容颜上嵌着的一双水晶玛瑙一般的眼睛里隐约闪烁着疑惑的微芒,挣扎几番过后,终于接受他给予的解释。 “你真的是嫣灰么?” 狐狸点点头,说:“是的,上神,我的确是嫣灰,您亲自赐予我的这个名字。”顿了顿,他又补充道,“我不会骗您。” “可你不够坦诚。”谢骄眠撅了撅嘴。像是在责怨他的隐瞒,又像是在撒娇。 狐狸垂首,将白绒绒的脑袋伸到她的腰腹部,像是等待采撷的花朵。 “上神,您总要让我有一点隐私。”他的语气里竟夹着几分难言的宠溺,就好像是在轻哄着某个娇弱易碎的琉璃娃娃。 谢骄眠并没有被他的这番说辞说服:“可是你知道我的全部想法。”他们的意识虽然是相连的,但却是单向的箭头。 身为监测和保护她的“小天道”,嫣灰可以感知到谢骄眠的所有思想情感,但是谢骄眠除了这个名字,便对他一无所知。 狐狸叹息一声,用脑袋轻轻蹭了蹭她的左手掌心。 在左手指尖缭绕着的金色蝴蝶顿时被吓走,转而环绕在谢骄眠的肩头,微弱的金光映得美人的容颜更有一种神圣的美感。 “上神大人,您要对您自己,还有对我,多一点信心。”他想伸出舌头舔舐她的手心,但最终还是忍住了,只咧开了嘴,用白色的尖牙蹭了蹭她的无名指,“我总不会害您的。” 或许是这柔软的触感让谢骄眠也软了心神,又或许是因为她天生就是一个心软的上神,所以她不知愣了多久的神,待终于回神之后,却是回到了最初的那个问题:“那些蝴蝶为什么会从我的身体里飞出来?” 嫣灰似乎已经习惯了他的上神大人这跳跃的思维,轻笑了一声后,说道:“或许是因为您的神明血脉。” “说重点。”她还是没什么心思扯一些没必要的弯弯绕绕。 狐狸笑意更深,就连正经解释时,言语神色之中都夹杂着分明的笑意:“因为您在来到这个世界之前已经飞升成为上神,所以这个世界上的灵物天生会对您的神明血脉产生臣服意识,即便您并不想成为它们的主人、没有与它们签订血契,它们也会心甘情愿供您驱遣。” 谢骄眠眉尾一挑,并不见得有多么惊喜,甚至疑惑问道:“可是即便现在的躯壳并不完全属于我,也能拥有我的神明血脉么?” 嫣灰略微沉吟了一番。 谢骄眠以为她在思考原因,但只有狐狸知道,他在思考如何编……如何给出一个合理又不突兀的解释。 仅仅三息,嫣灰便开口说道:“您的神魂就在这副躯壳里,这些灵物能感知到您的神明血脉也是正常的,不足为奇。” 谢骄眠还是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以前怎么不见那些灵兽对我的神明血脉有什么反应?……” 她的声音很轻,像是自问自疑的呢喃,并不希求得到任何解释。 但狐狸匍匐在她的身下,以一种又尊贵又谦微的姿态来臣服。 他轻声回应她的呢喃:“因为上神您以前看不到它们。” 因为她站得太高了,云端之上都没有什么东西能够牵扯起她的半分心绪,更何况在泥沼之中挣扎攀爬的它们。 她慈悲和天真到觉得那些付出都是理所应当的,给予了所需就停手,拉扯了希望就离开,连回头多看一眼的时间都来不及,就已经奔赴下一个泥沼。 他的回应断断续续,声音越来越轻,谢骄眠眼皮沉重,已经听不清他究竟在说什么。 但是在他二人周身飞舞的那些金色蝴蝶,将今晚的一幕幕全都记录了下来。 包括狐狸最后那句断断续续又微不可闻的回应。 谢骄眠的呼吸声轻浅,胸口处的起伏平稳,已经倚着狐狸那白绒绒的巨大身子沉沉睡去。 最后,那些正在飞舞的金色蝴蝶,在谢骄眠终于失去意识的那一刻重新飞回她的心口。 在其中一只即将消散的时候,嫣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其咬住。 因为蝴蝶过于靠近谢骄眠的心口,所以狐狸略长的嘴巴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了某一处柔软。 他微微一愣,下意识看了一眼那处柔软的主人,见对方依然睡得安然,心下松了一口气,将口中的蝴蝶更加狠恶地咬住。 利齿穿过蝴蝶脆弱的半透明翅膀,蝴蝶因为疼痛在挣扎时抖落了几许残肢和无数金色的粉尘。 被蝴蝶记录的景象宛如走马灯一般一幕幕浮现在自己的脑海中,最终只残留了一句话,流落在夜间起不来的风声里,流落在一颗心脏意味难明的狐狸的耳中。—— “它们不需要您拥有神明的血脉,就已经臣服。” …… 第35章 怪物 山曾做了一个非常奇怪的梦。 他梦到自己回到了隐族,梦到自己还是那一个等待被做成傀儡的试验品。 他们抓住了放出流言的叛徒,扬言要将他锁在刑架上,被大火烧死。 但是凛约觉得他被大火烧死白白浪费了价值,于是将他留了下来,他依然是那个等待宰割的试验品。 并且从“六十一”划成了第四批试验品的候补。 就在他等待自己被放干血的时候,他看到隐族平静的山峦忽然烧起熊熊大火。 他心中侥幸地想着,难道是自己放出去的流言有了效果吗?终于引来那些衣冠门派的垂涎了吗? 但是外面并没有哭喊着的求救声。 他难免失望地垂下了眼睫。 可就当他已经失望的时候,他又听见一声类似野兽的长啸与嘶鸣。 他不知道为什么,竟然觉得那些吼叫声异常熟悉。 他忘记了中间又经历了什么,更加清晰的记忆似乎变成了白光一片,一闪即逝,梦中的画面再一转,就是一只巨大的白色怪物出现在自己眼前的样子。 它的周身雪白,两只耳朵高高竖起,耳尖是天边残霞一般的彤红色;它巨大的身子后面晃荡着九条白色的尾巴,只有尾尖有一团火红的余焰在熊熊燃烧,像极了外面平静山峦边上燃烧着的大火。 这只怪物比在场所有准备做成傀儡的试验品堆加起来都还要大,好像一张口就能将他们全部吞下。 怪物走到他的面前,用一种近似于鄙夷的目光,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怪物没有张嘴说话,只是浅浅地咧了咧嘴巴,露出一点森白的牙齿。他看到怪物自鼻息中流露出来的一点热气,听见这个充满惊恐的房间里响起陌生的声音。 “竟然混迹到这样荒唐的地步。” “六十一”感觉到,它是在对自己说话。 怪物的声音说熟悉,却有点陌生;说陌生,又有点耳熟。 他想了很久,才终于反应过来,这个声音跟自己的声音好像。 只是对方的声音听上去更清润,也更尊贵,带着不容违抗的威严。 怪物依然注视着自己,声音再次响起:“真是丢脸。” “六十一”本来以为自己已经麻木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在面对这一只陌生怪物的时候,听到对方如此评价自己,他最先想到的不是指责对方的失礼,而是低眉垂首,显得无助,好像无地自容。 一旁的凛约似乎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你是什么东西?!” “六十一”很了解向来骄傲的凛约,他能够清楚感知到,凛约对于眼前这个巨大怪物的恐惧。 这一刻,他忘记了自己究竟身在何处。 怪物分出一缕目光,落在了穿着干净灰色袍子的凛约身上,目光比看向“六十一”时还要鄙夷和冷冽。 “区区凡泥,也敢直视王尊。” 怪物似乎生气了,周身荡开强大的气场,威压压得凛约躬着身子说不出话来。 他生平第一次看见身为天之骄子的凛约像一个才被众人虐打过的乞丐一样,佝偻着身躯,捂着心口,一抹猩红自唇齿间流露出来。 狼狈,丑陋。 大快人心。 怪物似乎感知到了他内心的波动,很快又将目光重新落在了他的身上。 他听见怪物的声音:“竟然为这等凡泥牵动心绪。” “丢脸。” “丢脸”。 丢脸。 又是“丢脸”。 他明明身不由己,究竟做了这样罪大恶极的事情才让他如此刁难? 他面上一充红,竟然理直气壮地反驳起怪物来:“你是,人、人人畏惧的,大妖,你自然是,不怕他,我、我身卑,位小,强权之下,又,又能如何?” 他太久没说话,不仅吐字不够清晰,甚至就算是说上一句连贯完整的话,都是为难。 但是幸好足够旁人明白。 只是众人都觉得“六十一”疯了,竟然敢反驳这个连凛约都不放在眼中的怪物。 其余的试验品抱团缩在一角,看着对峙的一人一怪,愣愣不敢出声。 怪物轻哼出一口热气,似乎是一声冷笑,依然奚落他:“那为何不站在更高处,将这些凡泥践踏在脚底,反而逆来顺受,任其宰割?” “六十一”一张脸憋得通红,再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弱者是没有发言权的。 对于强权者,他们有口难言;倘若幸运一点,遇到良善一点的掌权者,可是却因为他们如此弱小,以至于就连开口诉苦,看着都像是在勒索。 他没有理由继续反驳。 怪物又冷哼了一声,把视线从他身上移开,环视了这房子一周。 而后,他周身炸开一阵红色的焰浪,把这偌大的试验房间给炸得粉碎。 连带着凛约的身躯,也像新年夜空里炸开的火树银花一般,炸成焰火,散成灰烬。 那些没有被波及到的试验品们,虽然周身完好无损,但是面对如此强大的怪物,依然忍不住发自内心的惶恐。 尽管这只怪物并没有想要伤害他们。 怪物又看了一眼“六十一”,然后便转身,毫不留恋地迈着优雅又尊贵的步子离开。 出了这么大的动静,族中竟然没有任何行动,恐怕…… 恐怕这里已经是隐族最后的活人。 “六十一”反应过来,立刻抬步跟了上去。 “等、等等,我!”他急切地呼唤那只怪物。 怪物顿住了脚步,垂眸看向还没有他小腿高大的弱小又卑微的凡泥。 “怎么?”怪物依然不张口,但是旁人却能听见他的声音。 “六十一”情急之下抓住了怪物的一绺白色的毛发。 意料之外的,竟然异常柔软,好像人间的棉花,天上的云絮。 “带、带我走!” 他仰头看向这只巨大的怪物。 他很少仰视别人,一直都低垂着头,现在顶着天上正盛的烈阳和周遭环环围绕的山火,他觉得眼睛生疼,脖颈也酸痛。 他的眼神很干净,很真诚,足够所见者为之心软,为之动容。 但是怪物的眼中没有丝毫波澜,没有说话,扭头就离开。 就在“六十一”不死心想要跟上去的时候,那只怪物就那么直白地在他眼前渐渐变得透明,直至消失…… 他慌神一阵,忽然感觉到自己灵魂上的某一处空洞。 残缺的疼痛让他的目光呆滞,他的意识更为茫然。 他忘记了自己从何而来,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向何方。 直到有一个人,有一个声音。 依然不知道从何而来,——好像是从天上来的,带着太阳,带着清早的露水,拨开云雾而来。 “山曾、山曾——” …… 第36章 双入局 “山曾——” 在生江坚持不懈地呼唤之后,山曾终于醒了。 他揉了揉惺忪睡眼,声音好像被什么东西粘在了一起,还带着迷蒙潮湿的不清醒的水汽:“怎么了……” “今天怎么睡这么死?”他叫了他好多次,他都没有反应,差点以为他要死在梦里了。 山曾的大脑空白了一阵,不知道过了多久才重新连接了意识,然后慢半拍地回复生江:“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 生江不是一个特别温柔体贴的人,对于别人的梦境也没有什么过于强烈的好奇心,于是没再纠结山曾失神的原因。 他只是开门见山地问道:“有气力操控傀儡么?” 对方一说起“傀儡”,山曾就来了精神了。 只见他的眼神立刻就清明了起来:“怎么了?” “李君同来了。”生江语气平平。 山曾却显出一股子不耐烦:“这么一大早?” 生江看山曾的眼神忽然有些古怪:“已经巳时一刻了。” 山曾差点一个鲤鱼打挺从床榻上弹起来。 “你为什么不早……”他话都还没有说完,自己先将后面的话给吞吃进了肚子。 他已经想到生江面对睡得跟死猪一样的他有多么无可奈何了。 他咳嗽了两声,聊以缓解自己的尴尬,才说:“昨天不是才来过,今天又有什么事情?” 生江摇了摇头:“他说事关重大,要亲自面见君王。” 山曾忽然有些紧张:“他会不会已经发现了什么?……” “山曾,你别多想,你的傀儡术出神入化,无人能堪破。” “可是那颗朱砂痣……”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刚好就是那么明显的一颗痣,就好像是在暗示着他什么似的…… “没有人会去在意一颗痣。山曾,你不要总去想它。” 生江仿佛天生冷淡的口吻和淡漠的声音似乎从来都不适合安慰人,但此时能稍微有一个人给予他宽慰,也算是幸运了。 梦境和现实在生江不知道的情况之下给予他双重的打击,因为有一个人不痛不痒的言辞宽慰,他才能够勉强变成一个正常人。 见他渐渐平复了下来,生江试探性地问道:“山曾,你还有气力操控傀儡么?” 山曾看着生江的脸,坚定地点了点头。 忍冬叫李危寻又去信水居的时候,他猜想大概是这谢家的小姐要询问他怎么规条还没有刻印好、下发给下人。 他之前虽然答应得好好的,嘴上也说早就办好了,但其实他压根儿没将这事儿放在心上。 也不是不放在心上,就是单纯被别的事情吸引了注意力,忘了。 现在谢大小姐要来兴师问罪,他自然先开始心虚,然后一边心虚,一边想着该编一个怎样合理又不突兀的理由,把这一关捱过去。 最后他实在是编不出来,放弃了。 反正怎么编,都是借口,他还不如干脆承认了,兴许还能得大小姐一个特赦。 但是就在自己已经快要踏出房门的时候,他鼻息之间忽然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忍冬见他没往前走了,还回头问他:“魏公子,怎么……?” 只是她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李危寻一记空弹给点了穴道,昏了过去。 来人的气息并不算陌生,或许之前也曾出现在身侧,意图探究他的真正面目。 对方其实已经很小心了,脚步声几乎是没有,但是身上的气息,再怎么掩盖,都难免百密一疏。 换做是以前,他大概率会忽略,但是现在因为有了谢骄眠的存在,他的五感比以往更加敏锐,所以这“百密”的其中“一疏”,在他眼中就是一个天大的破绽。 他一早就得到消息,说李君同今天又会去皇宫,不知道又找的什么理由去面见他。 本来以为也会像之前那样,两个贴身侍卫跟着去,但是没想到,这次竟然留了一个在府中,就是为了查探他的踪迹。 这客房被他设了限制,他们进不来,也看不清,所以就想着借谢骄眠之手,来将他引出来么。 也不失为一个好算盘,幸好自己发现及时,不然这场猫捉老鼠的藏匿游戏,要是这么快就宣告了结束,该是多么无聊啊。 而且就算要揭露真相,也应该找个艳阳高照、众人欢聚的好日子,哪能这么草率。 思及此,他冷笑一声,从地上随便掐了一个影子出来,往窗户那边一扔。 影子的身形虽然与他别无二样,但是毕竟是影子,所以那张脸黑乎乎雾沉沉,看久了还觉得有些可怕。 李危寻便坐在椅子上,左手放在桌面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声音很轻很缓,心情倒是愉悦不少。 没过多久,属于另一个人的气息便不存在了。 不过他不信李君同身边就这么几个人能用,以防万一,又在自己周身施了一个诀。 随后,他蹲下身子,把还在地上昏睡着的忍冬叫了起来。 她已然不记得刚才的小插曲,只是揉了揉不知为何有些疼痛的脑袋,然后说道:“魏公子,王妃让我来请您前往信水居一趟。” 李危寻笑起来的时候,眼尾轻轻向上挑,怪有几分少年气的可爱。 “那就有劳忍冬姑娘带路了。”虽然他如今已经大概将王府中的路认得个七七八八了,但是表面上的客套还是要有的。 忍冬微微屈了屈身子,转身为他带路,李危寻便落下三四步的样子跟在忍冬的后面。 几乎是刚一出门,李危寻就感知到了另一丝陌生的气息。 他的唇角不自觉勾起一个轻浅的弧度。 还真是彼此把对方当猴子戏弄。 只是他这样胜券在握的状态在见到谢骄眠之后,便立刻陷入了一阵自我怀疑之中。 在谢骄眠都还没来得及张口问他那些规条的时候,他已经按捺不住开口问道:“你怀里的狐狸哪里来的??” 她今日穿了一身淡粉色的烟罗纱长裙,如云的材质飘轻又柔软,但是都不及美人不经意间露出来的那一点雪藕般的玉肌来得娇嫩动人。 那只通体雪白的狐狸被她抱在怀中,淡粉与洁白最温柔的融合,让她看上去像是被簇拥在粉色雪堆里的妖精,只随便一眼,都足够让人沉沦。 而狐狸不知道是察觉到他怎样的视线,竟然挺起了原本慵懒倚在谢骄眠怀中的雪白身子,颇为警惕地看向他,爪子还似有意又似无意地扯了一下谢骄眠的袖子,遮住了不小心露出来的一点柔嫩玉肌。 谢骄眠懒懒地抬眼看向他,薄唇轻启,说:“要你管。” …… 第37章 他的仇家 “要你管。” 美人的眼角微微挑起,轻软的声音中倒多不少夹杂一点不屑的口吻。 李危寻感觉自己大概是魔怔了,要么就是被谢骄眠下了蛊。 因为他竟然觉得谢骄眠这样的回应竟然还有几分可爱。 他依然好奇这只狐狸是从哪里来的,并且总觉得这只来历不明的狐狸对自己生出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敌意。 谢骄眠看样子是不会解释这只狐狸的来历了,于是他换了一个方向问道:“挺漂亮的一只小狐狸,取名字了吗?” 但是没想到谢骄眠并不买账:“跟你有什么关系?” 李危寻:“……” 他除了拖工大概也没有什么地方得罪这位大小姐? “我问你,”谢骄眠揉了揉狐狸的脑袋,说,“让你刻印下发的规条呢?” ——不会真就是为了这件事情?? 他就犹豫了那么两息,谢骄眠就有些不耐烦了:“是忘了,还是不愿意?说话,别当哑巴。” 怀中的狐狸发出一声柔软的嘤呜,又用洁白的狐狸爪子拍了拍她的手臂,好像是在安抚她的不悦。 李危寻眉尾一挑,一边心想这狐狸似乎还挺通人性,一边又回应谢骄眠:“谢小姐,在下近几日胸闷头痛,身体不适,耽误了小姐交付给在下的任务,是在下之过。” 谢骄眠微微一皱眉,问道:“旧伤的毛病?” 她依稀记得这个“花瓶男宠”是被仇家追杀的,浑身是伤,在寒泉疗养,二人才得以相遇。 这台阶给的好,李危寻顺势就下了:“的确尚未痊愈,劳烦小姐还挂念。” 狐狸斜着眼睛看了他一眼,他觉得这眼神未免有几分不同寻常的犀利,与它对视,但是转眼,狐狸就别开了视线。 这个话题已经到这样的风口浪尖了,另一个问题自然是不得不出—— “你的仇家是谁?” 李危寻当时脑海中闪过无数个念头,其中最为强烈的一个,当属那一句“跟你有什么关系”。 倘若他有勇气将这句话说出口,怕是李君同这个“大仇家”知道了都能阴阳怪气他一句“勇士”。 幸好他不稀得李君同的青眼,也没有勇气将那句话脱口而出。 于是他老老实实地编……回道:“他是襄国的一个王公贵族,权势滔天,连君王都不放在眼中。” 谢骄眠好像来了兴趣:“有这样的能力,不谋个朝篡个位,会不会太委屈他了?”这句话的语气听上去挺稀松平常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落在李危寻耳中,就有了些许讽刺的意味。 “他……或许是在等待一个时机呢。”他的声音很轻,宛若梦语呢喃,意有所指。 谢骄眠已经不在意对方究竟有多么厉害了,她疑惑的对象重新落在了这只“花瓶”的身上:“所以你是怎么招惹到这样的人的?” 按理来说,能被这样一个权势滔天的人盯上,对方的身份也必然是不容小觑的。 她应该更早一点、甚至是在对方说出自己被仇家追杀的时候,就应该有这样的怀疑,但是她一来不屑人间的琐事,二来当时也的确没有关于这些方面的警惕,迟钝到拖到现在才堪堪反应过来应当询问清楚对方的底细。 李危寻早就准备好了这些脱身的说辞。他本来还苦于谢骄眠对自己的身世不闻不问,自己这一腔才华无处施展,编好的说辞没有用武之地,没想到只是时间问题罢了,该来的总会来。 于是他的回应就显得尤其顺畅,连一点结巴和思考的停顿都没有:“那人府中妻妾无数,只是虽然他权势滔天,但奈何相貌丑陋,枕边人对他不过虚与委蛇。一次偶然的机会,在下听闻他府中有一位倾国倾城的美人,心中难免向往,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在下惋惜如此美人竟然被这样一个无貌无德的恶霸据为己有,心存怜惜,想救美人于水火,但是奈何纸包不住火,之后还是被发现了,美人不肯再回去备受煎熬,孤身一人跳了江,在下从此也被盯上,终日提心吊胆……” 他说到美人跳江那里,眼睑还禁不住一颤,似乎是有哀伤不听话地从眼中跑了出来。 中途的时候,谢骄眠抬手捂住了怀中狐狸的耳朵。 狐狸被她的动作惊了一跳,回头看向她,发现谢骄眠不知道为什么,神情很是嫌弃的样子,连身子都不由自主往后靠了一两分,显出几分意味难明的抗拒。 狐狸轻轻摇了摇头,却不挣脱开她双手松松垮垮的束缚,似乎只是为了蹭蹭她的掌心,给予对方一点安慰。 虽然他也不知道究竟在安慰一些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就听见谢骄眠像是在教育小孩子一样,对他说:“听见没有,不要多管闲事,害死了别人,还连累自己。” 狐狸:“……” 虽然不知道她对自己说这番话有什么意图,但是现在附和就对了。于是他偏了偏脑袋,用额头抵蹭她的掌心,看上去无比乖顺。 李危寻被谢骄眠评价得在原地不知道该说怎样的话来予以反驳。 虽然这本来就是他胡乱编造的,还为了贴切他的人设特意润色了几分,但是被谢骄眠这样一说,似乎……自己成了心怀不轨的登徒子,白白葬送了一位姑娘的大好年华,就连自己被追杀,都是活该。 谢骄眠的双手依然停在狐狸的脑袋上,捂住了他的耳朵,但是目光已经从狐狸的身上移开,看向了有些不知所措的李危寻。 她对他说:“你想救人,不要以为当时带她逃出牢笼就算是‘救’了,因为你没有把后路铺好,没有思虑周全,所以你们的行踪暴露了。 “你让她必须在回去受罚与煎熬和在被追杀、胆战心惊地生活中做出抉择。她一为解脱,二为不拖累你,选择自我了结……嗯,你背着人命受一点皮肉之苦,也是应该。” 这大概是谢骄眠这么久以来说过的最长的一段话了。 她的眉眼微垂,情绪里没有什么太大的起伏,但是莫名让李危寻为这编撰的、没有丝毫真实性可言的故事感到一丝茫然的沉重。 仿佛他的身上真的已经背负了一条无辜的人命。 可是按照他对谢骄眠以往的了解,这不像是她会说出来的话。 在原有的伤口上撒盐,告诫狐狸“不要多管闲事”才是她一贯的作风,可是如今……? 她不再像是一个高高在上的、冷眼旁观的王妃,也不像是不知人间疾苦的千金小姐。 她像活在遥远云端之上的雪白神明,不信尘俗,悲天悯人。 好像一朵明明近在眼前的柔嫩娇花,忽然之间,就变成了自己可望而不可及的皎皎明月。 除非自己也是月中灵、云上仙,否则永远不配与明月比肩。 “不过,”谢骄眠的声音在他愣怔的时候再次响起,“撇去这些无可挽回的东西不说,你还是没有向我坦白,你的仇家到底是谁?” …… 第38章 他的仇家(2) “……你还是没有向我坦白,你的仇家究竟是谁?”依然是懒懒散散的语气,听不出一丝威胁的意味,但是李危寻不知道是因为心虚还是受到刚才谢骄眠一番震惊言辞的影响,总有些紧张。 但是这样的紧张并没有持续多久,甚至两个眨眼的瞬息,他又换上了一张颇为不正经的笑脸。 他忽然就有些好奇,要是谢骄眠知道自己的仇家是她爱慕多年的白月光,会是怎样的反应。 他的言语神色都有几分故作轻松:“要说这仇家,小姐也并不陌生。” 谢骄眠听他这样说,又忍不住皱了皱眉。 然后李危寻就看见美人缓缓抬手抚上眉心,将眉心清清浅浅的褶皱抚平。 他脑海里一闪而过一个念头,荒唐,又觉得理所应当。 她不应该叫“谢骄眠”,她应该叫“谢舒眉”。 这世上再没有一个人能比她抬手舒眉的样子更为养眼动人,于是也再没有人能般配得上这个名字。 但是这样的想法还是自己随便想想就好了,千万不要被当事人知道。 毕竟以谢骄眠那骄傲的性子,估计是不会有什么好话给他听的。 谢骄眠之所以皱眉,除了这几乎已经成为自己习惯性的动作之外,还有一个原因便是,对方说“她不陌生”。 她可太陌生了。 初来乍到,连自己身处何地、究竟是一个什么情况都不清楚,没一张脸是自己见过的不说,甚至连名字都不曾听说过。 现在竟然有一个人信誓旦旦地对自己说“你也不陌生”,要不是情况不允许,她真想将就怀中的狐狸扔在对方脸上,坦言自己陌生得很。 狐狸感知到谢骄眠看似平静的面孔下心中的波涛汹涌,知道这位娇贵的上神大人又想起自己如今身处一个处处都不如自己心意的境况中,还想把自己扔出去,于是立刻软软地嘤呜了一两声,还在她怀中乖巧地蹭了蹭身子,企图唤起对方心中一点单薄的同情和怜惜。 幸好上神大人很吃这一套,渐渐平息了情绪,缓过神来,冲李危寻问道:“你不要装模作样给我卖关子,直接说那人是谁。” 李危寻原本还把注意力落在她怀中那只有撒娇之嫌的狐狸身上,听到谢骄眠这样问,把早就准备好的说辞摊了出来:“王妃很熟悉的人,襄国唯一的摄政王,也就是您如今的夫君——李君同。” 谢骄眠闻言,心中一时“五谷杂粮”。 她眉尾一挑,似乎是有些不确信地反问道:“你说谁?李君同?” 还不待李危寻点头,就见她颇为讽刺地笑出了声:“他也能权势滔天?” 书房之中袅袅着一股淡淡的松枝雪水的香气,和李君同近日所熏的香气莫名吻合。 “参见陛下。”李君同浅浅地行了一礼。 他的对面便是君王。 君王还穿着与昨日同样的玄色纹了金云竹鹤、镶了金边的衣袍,同样的玉冠束发,似乎就连衣袍上的褶皱,都与昨日别无二样。 仿佛语气都是与昨日同样的不正经和轻佻:“是英臣啊,快平身——”君王一笑,眼尾便微微上挑,牵动左眼角下的那一颗针眼大小的朱砂泪痣,竟别有一丝妖娆的意味,“爱卿今日前来,又所谓何事啊?” 这个“又”字,用得也算是微妙了。 李君同唇角的笑意也有一点微妙:“臣昨夜忧梦,担忧陛下龙体,不甚安心,今日特来拜见,一为献上珍宝,二为……”他说到这里,微微停顿了一下,“二为,冬狩猎场一事前来。” 时值初夏,微风不骄不躁,连蚊虫都显出一股子初次见面的虚伪温柔,而李君同竟然已经在谋划冬狩猎场的筹备了。 山曾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差点就要脱口而出——“你是不是疯了”。 但是幸好,理智还在,尚能憋忍。 他整理了一下思绪,一边心想着若是陛下,应该会做出怎样的反应,一边操控者傀儡的身子微微前倾,抬起左手撑住下颌,面上笑得颇有几分少年意气的不正经:“英臣这是怎么了?时夏正好,怎么忽然就操心到冬狩去了?” 他不笑时还好,一笑便会牵动左眼角下的朱砂泪痣,干净的少年气中显出一丝突兀又和谐的矛盾妖娆,终于引起了李君同的注意。 他最开始是为自己终于确定了哪里不对劲而感到自信和安定,但是在看到对方明亮且同样自信的笑眼时,他又不自觉生出自我怀疑。 究竟这里就是古怪,还是单纯是自己记错了? 他忘记了回答君王的疑问,只试探性地说道:“陛下这眼角的朱砂泪痣,生得甚是漂亮。” 不仅是山曾,就连生江的心脏都忍不住“咯噔”一阵。 山曾是一个特别容易陷入自我怀疑循环中的人,一旦暂时遗忘的、原本让他不自信的小问题被人揭露出来,他的自疑就会比最开始还要深陷,就好像要把自己溺死在里面一样。 他咽了咽口水,余光也忍不住瞥向山曾所在的地方,但是又害怕李君同有所察觉,于是硬生生忍住自己这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 他只是眉心一皱,表现出对李君同这番轻佻话语冒犯一般的不认同,沉默着故作镇定。 李君同很清楚地看见君王脸上的笑意僵了一下,虽然转瞬即逝,但足够他去捕捉。 只是他心中怀疑的种子都还没落地,就见李危寻又像是一只狐狸一般笑得狡黠,顺便抬手抚上了眼角的朱砂泪痣,笑说道:“不是在说冬狩猎场的事情,爱卿怎么注意到朕的痣上面去了?” 丝毫不见紧张的态度,就好像刚才的僵硬真的只是没有预料到他忽然的冒犯。 他忍不住多看了那颗痣几眼,沉默一两息,才终于别开视线:“是臣唐突了。” 君王轻笑一声,大有一点“一笑泯恩仇”的意味,也直接跳过了这个让人胆战心惊的话题:“那么爱卿对于今年冬狩的猎场有何提议呢?” 李君同的唇角总噙着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臣以为,鬼泣林灵兽灵植众多,却依然不曾被开采过,实在可惜……” …… 第39章 虚弱 “臣以为,鬼泣林灵兽灵植众多,却从来不曾被开采过,实在可惜……”他的尾音拖长了一点,于是不论是落在山曾还是生江的耳中,都仿佛话里有话。 座上的君王笑笑:“这倒是朕没有想到的,爱卿……当真是有远见。” 李君同还不客气地点了一下头:“陛下过誉了。” “只是鬼泣林边缘的资源鸡肋,深处虽然珍宝众多,却又凶险,到时候要是遇上什么大妖……怕是得不偿失。” 李君同大概早就预想到了对方会这么说,于是立刻解释道:“陛下还是仁厚了,身为襄国的将士,将来即便是面对更强大的敌人也没有退缩的道理,更何况只是区区几只大妖呢?倘若国中将士得不到历练,到时候又怎能担负起保家卫国的职责?” 他说得真好听。 倘若没有“区区几只大妖”这几个字,勉勉强强还算得上是一句人话。 生江感觉自己的眼皮子都禁不住抽了抽,幸好自己向来冷静自持,才忍住了冲动,没有说出什么有违身份尊卑的冒犯话语。 但是山曾不必委屈。 他甚至冷笑了一声,连阴阳怪气都省了,直接说:“呵,摄政王还真是深谋远虑。听说鬼泣林的烫林之中栖息着一只万年修为的青鸟,既然摄政王对此事有如此高见,那么就让摄政王先行开路,提青鸟羽衣来见,如何?”他说完,向后一靠,慵懒散漫中毫不掩饰几分不屑。 不过这样的局面,李君同也是料想过的。 毕竟最了解自己的人永远都是自己的敌人,凭李危寻的气性,说出这样的话也不是什么值得惊讶的事情。 唯一让他惊讶的是,他的态度多多少少有些古怪。 就像是……虽然这才应该是他面对自己最真实的态度,但是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展现出来。 他心中的猜疑起起伏伏,始终没个定数,面上却总是没有任何波澜。 他微微俯了俯身子,语气轻缓,好像在哄慰被自己惹炸毛的小兽。 他是那个驯兽者。 “陛下息怒,是臣言过了,但是鬼泣林,的确不失为今年冬狩的一个好猎场。” 虽然从李君同说出“鬼泣林”着三个字的时候,山曾就难免紧张,心想对方大概率又是像昨天那样试探君王的真正轨迹。 这样的话,刚才的反应就好像过激了一点…… 山曾操控傀儡拿起桌上的一本书开始翻看,眉心蹙起了三道浅浅的褶皱,好似逃避这个问题一般把目光落在书上,语气里也带着不悦的敷衍:“行了,距离冬狩还早,爱卿不必费这番心力……”顿了顿,他好像忽然想到了什么,又重新抬头,“朕记得,爱卿之前说过,今日此行一为献上珍宝?” …… 李君同离开之后,山曾像是立刻被抽去了骨头一样,顿时瘫软在地上。 生江见了,连忙去将他扶起。 “山曾?!” 他把山曾抱在怀中,发现对方已经面如死灰,好像随时都会死去一般脆弱。 “这是、怎么了?……”他从来没见过山曾出现这样虚弱的情况,即便是冷静如他,声音里都难免沾染了些许不容忽视的颤抖。 山曾真的好像张嘴告诉生江自己没事,但是他空有清明的意识,却无法操控自己的身体。 他是比凛约更为出色的傀儡师,只要制作出一个木偶,将木偶的容颜画成想要操控的人的模样,大功告成之后,又在木偶的心脏中滴入自己血液,就能得到一个几近完美的复刻品。然后通过自己的血脉、注入灵力对其进行操控,就是一只完美的傀儡。 这是被李危寻救下之后,他无意间发现的。 也不算是无意间。好像是做了一个什么奇怪的梦,第二天莫名其妙就创造了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傀儡出来。 虽然通过血脉和精神操控傀儡很费心力,但这跟隐族中所有已知傀儡师记录下来的方法相比,这个方法的百分百成功率已经让那些记载望尘莫及,甚至连操控方式都是最轻松的了。 是他生来体弱,才总是在操控完傀儡之后让别人担忧。 只是这一次,他的虚弱来得太是古怪。 他以前也不是没有经历过虚弱期,但是那时候已经不仅是身子虚弱无力了,甚至就连意识也是模糊的,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只有身子僵硬,而意识却还是清醒的。 就好像是谁要他当一个旁观者一样。 他的心脏忽然漏跳了一拍,这种不正常的预感让他整个胸腔都变得沉闷,他的眉心毫无意识地皱起。 然后他就看见了当时梦里看见的那只巨大的白色的怪物。 怪物斜睨着他,又用那种高傲不可一世的口吻对他说:“如此弱小,竟属于我的血脉。”顿了顿,怪物又补充道,“真是荒唐。” 说着,怪物抬起巨大的前爪,放在了山曾的心口。 怪物并没有用多大的力气,对于他来说或许连挠痒痒都算不上,但是山曾感到胸口涌进一股热流之后,整个胸腔都仿若要炸裂了一般疼痛。 他不知道这只怪物要对自己做什么,但是他并没有感到有什么危机感,他也不是一个不能服软的人,但是他就是听不得怪物对他说这样满是轻蔑意味的话。 他涨红了脸,混着自己胸腔的疼痛,沉重地喊出声:“是你不要我的!!——” 生江看着大喊着从自己怀中坐起来的山曾,先是吓了一跳,而后颇有一种劫后余生般的侥幸,充斥整个心房。 他担忧地询问道:“山曾,你刚刚是怎么了?” 山曾被生江的声音拉回现实。 是啊,他刚才是怎么了? 为什么会在那个时候忽然回想起梦里见到的那只怪物?那只怪物又对自己做了什么?他竟然…… 胸腔中的一股暖流还没有完全散去,余热流淌到他的四肢百骸,即便是以前生江用灵力刺激他的身体让他尽快恢复正常,他都没有这么轻松过。 他好像终于完完整整地感受到一次,这是属于自己的身体。 他想把自己梦中所见到的那个怪物告诉生江,可是刚一开口,脑海中白光一闪,那些在意欲开口之前汹涌着的念头便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看着面色忽然僵硬的山曾,生江忍不住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来回晃了两下,山曾很快就恢复了意识,唇角一扯,突兀地说道:“我的身体,好像‘正常’了许多……” …… 第40章 他不配 红卢没想到,当时的对话都要陷入僵局了,要是再冷上两个回合,指不定就能从对方的故作镇定的神情中看出一点什么破绽。 但是万万没想到,对方忽然就扯开了话题,还…… 还又顺走了一件王爷的宝物。 虽然有再多的珍宝,李君同也是看一眼便了事,但红卢总是不乐意被王爷的死对头占去便宜的。 他心中还为今日之事有些忿忿不平,前面的李君同却已经停下了脚步。 他便也立刻收住脚,轻声试探着问道:“王爷,您这是怎么了?” 李君同只是在原地沉默地站着,眉心因为正在思考,所以堆积了一点沉郁。 红卢在他身后,回想起今日君王的种种反应,忍不住再次开口:“王爷,陛下今日……可是有反常?” 李君同没有立刻说话。 正是因为这其中迷雾层层,所以他才犹豫不决,难以下定论。 而且这时候,脑海中还不知道是怎的,竟然浮现出谢骄眠那张脸,见自己陷入困境了,还落井下石一般地说:“就这样还能困惑一阵子呢?”然后不急不缓地吐出剩下的两个字,“废物。” 于是他懒得再管李危寻这边的动向,话锋一转,问道:“之前让你们查王妃等人在鬼泣林的轨迹,可有什么发现?” 红卢头一次见自家王爷想不出问题所在就先将问题放在一边的样子,微微愣了一下,在李君同的眉心开始有了不耐烦的弧度了之后,才终于回过神,回道:“回王爷,灰沉暂时还没有回来……” 在这样一个关头,回复的竟然是这种没用的东西,红卢已经等着李君同一声“废物”下来了。 但是意料之外的,没有。 李君同只是感到颇为疲惫地揉了揉眉心,一边抬步继续往前走,一边仿若喃喃自语一般:“李危寻那边就算查不出什么破绽也一定是有问题的,绝对不可掉以轻心,谢骄眠,谢骄眠……”他连着唤了三遍她的名字,实在是没有别的可以交代了,才说,“她那边有任何情况,都立刻汇报给我……” 红卢觉得自家王爷有些不正常了。 他知道王爷对王妃忽然产生了兴趣,但是最开始也仅仅只限于“兴趣”。 但是他看着李君同如今这异于常态的患得患失的模样…… 他忽然有些担心,王妃像是换了一个人,怎么王爷也跟换了一个人一样? 他心中虽然这样怀疑着,但面上还是恭顺地应下:“是,属下明白。” 缓了一会儿,李君同终于平静了下来,又想起还有一条漏网之鱼还没有交代,又问:“那个‘男宠’的情况怎么样了?” “雪青还没有联系属下。” 以往他和雪青都是跟在李君同身边随侍左右的,但是今天为了一探那个“男宠”的底细,他们特意将雪青留在了王府中,甚至为了以防万一,还新添了靛罗。 起先他也不知道王爷怎么那么在意一个“男宠”,直到那男宠的身份一直不能明朗,雪青之后还大胆怀疑会不会是没有回宫轨迹的君王时,他才稍微有了一点醒悟。 李君同似乎早就料到这件事情的进展不会太顺利,随便点了点头,叮嘱了一句“不要掉以轻心”,竟然就再无他话。 红卢还是免不了懵了一阵。 他大概又知道了一个,王爷奇怪的地方。 除却有了那么一点患得患失,好像……脾气也变好了那么一点。 难道都是被王妃刁难……啊不,磨合出来的么? “他也能权势滔天?……” 话到这里,谢骄眠打了一个喷嚏。 怀中的狐狸惊了一下,看向轻轻揉着鼻尖的谢骄眠。 李危寻总觉得这狐狸大概通人性,看向谢骄眠的眼神,竟然有那么几分担忧的意味。 美人的肌肤娇嫩又白净,即便动作轻柔,鼻尖还是留下了一抹软红。 这时候,狐狸跳出了谢骄眠的怀中,绕上了美人的肩膀,一根长而柔软、毛茸茸的白毛尾巴贴着她的脖子缓缓垂下。 还不待李危寻说什么夸赞之词,谢骄眠愣了一下,毫不客气地说:“下去。” 李危寻惊了,她不会真的打算就这样跟狐狸交流?? 肩上的狐狸虽然不曾下去,但是抬眼可怜兮兮地看向谢骄眠,就好像是在解释自己是因为担心她才有这样的举动的。 尤其是那一条狐狸尾巴,还跟不要命一样地用尾尖蹭了蹭她的下颌。 好像在轻哄一只即将炸毛的小奶猫一样。 谢骄眠别了别脑袋,躲开了狐狸的尾巴,眉心也微不可察地蹙起,又重复了一遍:“下去,别让我说第三遍。” 到这里,狐狸才恋恋不舍一般从她的肩膀上缩下去,回到了她的怀中。 李危寻:这狐狸真的能听懂人话??? 他都懒得关心狐狸的委屈巴巴了,直接说道:“小姐这狐狸真是难得,竟然已经能听懂人言。” “要你……”谢骄眠没有像之前那样抬手抚上狐狸的身子,而是撑着自己的左颊,懒懒地看了李危寻一眼,才说了两个字,就转了话锋,“的确比一些人聪明,好歹听话。” 李危寻:????搁这儿含沙射影谁呢? 奈何这话头是自己挑起来的,他不想承认是在给自己找不快,于是想着不纠结这回答,干笑了两声,浅拍了一下马屁:“小姐养的狐狸必然是要聪明些的。” 谢骄眠没有多管对方这完全没几分诚意的奉承,只是拢回了之前那个被一个喷嚏打断的话题:“所以你的仇家到底是谁?别再告诉我是李君同了。” 李危寻还以为这是谢骄眠还没有完全放下李君同,在给他推诿过错,还想着再添一把火,却不想谢骄眠冷笑一声之后,说道:“我虽然烦他,但是也不瞎,他那张脸跟‘丑’有什么关系?妻妾成群?他敢这样我能只拆撒星院?” 她说着,又惬意又懒散地向后倚靠了一些,双手重新落在狐狸的身子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抚着,唇角的笑意颇有一种将一切都看透的清明。 “且不说你前不着后调,就凭你说他权势滔天这一个……”她说到这里微妙地停顿了一下,又冷笑了一声,才重新充满不屑地开口,“哼,他也配?” …… 第41章 小疯 也不知道谢骄眠对李君同有什么误解,才让她在听到“李君同权势滔天”的时候表露出如此不屑的神情。 但这真是一个美丽的误会。 李危寻心中莫名有几分邪恶地想着。 忍冬在一旁一直都是胆战心惊地守着,尽最大的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恨不得在他们说起李君同的时候连呼吸都摒弃。 像王府中人,对于李君同多多少少都是有一点与生俱来的臣服性的,但即便如此,即便忍冬也很想维护一下李君同在谢骄眠心中的高大形象,但还是没有勇气面对谢骄眠说出半点反驳之词。 “看来王妃对自己的夫君还是没什么信心呢……” 李危寻话音都还没有落完,谢骄眠都不必说什么威胁他的话,她怀中的那只白狐狸便跃向了他,举着爪子想要打上他的嘴巴。 幸好李危寻反应迅速,躲开了这一爪子,不然这张脸就破了相了。 “回来!” 就在狐狸准备落第二爪子的时候,谢骄眠一声不轻不重的娇喝阻断了他的动作。 狐狸的爪子顿在半空中,看向李危寻的眼神有那么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不甘心。他龇了龇牙,显出一截森冷的白色尖牙,自喉间发出几声类似于猛兽的低吼。 谢骄眠见他还没有要回来的意思,又冷冷开口:“不要总让我重复我的话。” 狐狸好像听懂了她的话,刚才还嚣张的气焰顿时被熄灭,像一位打了败仗的将军,垂头丧气地折返回去,重新窝回了谢骄眠的怀中。 李危寻好看的眼睛微微眯了眯,其中露出一点危险的光芒,夹杂着几许探究的神色,落在狐狸的身上:“小姐这只狐狸……”他停顿了许久,似乎是在寻找合适的语言,“还真是有趣啊。” 但是思来想去,似乎都没有“有趣”二字包含的意义广泛。 谢骄眠抬手揉了揉狐狸的脑袋,并没有责怪那只狐狸差点伤人的意味:“有的人说话不中听,教训一下也算是应该。”她说完,又轻轻拍了狐狸脑袋两下,就好像是对他刚才举动的嘉奖。 李危寻:“……”感觉自己失去了人格。 谢骄眠没在意这一个突发情况,一直挂念着自己这只花瓶的所谓“仇家”。 只是她已经懒得多询问,直接说道:“你真正的仇家是谁,你不想说,我也懒得问了,但是处理好你自己的事情,不要惹麻烦给我。” 李危寻眉尾一挑:“啧,小姐不信我?……” 他话音依然没有落完,就被谢骄眠打断:“信。”短促的一个字的回应,从音起到音落,消失得让人来不及反应,“然后呢?” 她的回答似乎总是在自己的意料之外。 李危寻如此无奈地想着。 “我也烦李君同,他既然是你的仇家,那我给你递把刀,你就能把他杀了?”她的语气中充满了讽刺。 谢骄眠说过许多话,大多在他意料之外,让他不知道如何给予一个相对更好的回应,但是只有这一个问题,让他陷入一阵长久的沉思。 虽然他和李君同之间没有什么血海深仇,但他二人在朝堂的关系一直势同水火。即便身体中流着一半相同的血脉,可是比陌生人还要冰冷,恨不得都盼着对方早点死。所以形容他们是“仇家”,倒也算是贴切了。 可是——不管他们看彼此究竟有多么不顺眼,不论他到底是怎样的身份,他们都是没有办法直接处理掉彼此的。 某种情况而言,他们如今的敌对关系更像是在平衡朝堂中的势力,要是他们不再是“仇家”,那么朝堂中或许就会分出别的、不可控制的派别,又在朝堂中搅弄风雨。 如此看来,这个“仇家”竟然只有等他摆在明面儿上了。 他们只有彼此压制。压制对方,也是压制朝堂之上其他的势力。 当时没有反应过来的答案,如今竟然因为谢骄眠一句看似嘲讽的话而有了别的领悟,怎么说也有一点“因祸得福”的意味了。 但是谢骄眠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她说的那些话在她那“懒得管闲事”的思想中也并没有什么深意。 她真的只是单纯想讽刺对方一下而已。 但是见对方颇有些丧气地低垂了眉眼,她竟然也有些“于心不忍”地点到即止,不再说别的话又来打击他。 但是在李危寻离开之后,她看了怀中的狐狸一眼,然后面向忍冬,说:“你先出去。”是的,她又忘记她的贴身侍女的名字了。 忍冬倒没察觉出什么不对劲,很听话地退了出去。 她刚一走,谢骄眠就问道:“你刚才发什么疯?” 虽然是没头没尾的一句话,但是嫣灰知道她指的是什么。 只是他一时间还没有想好理由,于是就只能装装可怜,用毛茸茸的狐狸脑袋蹭了蹭谢骄眠的身子,好像是在撒娇。 但是谢骄眠不吃这一套:“还有,为什么忽然变成了狐狸跳出了我的意识?以后我问你这些正事,都不要用这样的形态来逃避问题。”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毛病,面对狐狸形态的嫣灰时竟然总是会生出诸多心软,连责备时的语气都不敢落得太重。 狐狸轻轻叫唤了一声,然后谢骄眠就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上神大人,我被关在您的意识里太久了,您总要允许我看看外面的新鲜景色的。以及,为什么一定要是狐狸……大人,要是您身边又莫名其妙多出一个男子,您要用什么身份帮我掩饰过去呢?难道又是‘男宠’吗?” 谢骄眠忽然觉得这句话有些好玩,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反问道:“怎么,不愿意,觉得委屈?” 她大概永远不能知道自己这双眼睛有多么好看,尤其是在这种慵懒状态下的似笑非笑的眉眼,又是多么诱人沉沦。 嫣灰愣了愣,随即别开头。 幸好狐狸的绒毛厚重洁白,看不见他已经开始焯烫和泛红的耳朵。 他嘤呜着不知道说了一句什么,谢骄眠也没有听清,但是她并不打算一直纠结这一句模糊言语。 她只是又将话题转了回去:“好了,现在变回去,并且老实回答我,刚才发的什么疯。” …… 第42章 独一无二的狐狸 “……刚才发的什么疯。” 她刚才虽然当着李危寻的面儿维护了他,但那也是因为在她现在的认知中,对方是“外人”,而嫣灰是跟自己同一阵营的,所以她会下意识护短。 但是现在“外人”已经离开了,她就必须知道他刚才那些冲动行为究竟是出于怎样的原因。 只是嫣灰依然沉默。 他不想欺骗他的上神大人,可是又无法告知她真相。 谢骄眠享受等待回应的过程,不知道他这只心怀不轨的狐狸究竟有多么煎熬。 嫣灰没有听谢骄眠的话变回人身回到她的意识里去,而是继续以狐狸的形态窝在她的怀中,还偏了偏脑袋,伸出舌头舔了舔她的手心,才颇有些可怜兮兮地解释:“上神大人不喜欢被别人说是‘摄政王妃’……” 这样的解释看上去也算是合理,但是谢骄眠立刻就找出了漏洞所在。 “可是我并不至于那么冲动,甚至我记得在此之前,你曾阻止过我否认这一身份。” 嫣灰:“……”上神大人的记忆力有时候真的很让人疑惑。一个人的名字,她上一刻听了,几乎下一刻就能遗忘,这已经过去几天的事情了,她反而记得清晰。 他无奈地叹息了一声,而后振振有词:“上神大人记错了。”他的语气颇为肯定,“我只是害怕您暴露您的真实身份,出于这样的原因,我才阻止您的。” 结合当时的情况,如今回想起来,这番解释似乎也是有几分可信的。 但是在这样的时刻,听上去难免有几分牵强。 不过幸好,谢骄眠信了。 明明在她那不算短暂的几息沉默煎熬之中,嫣灰都已经开始慌张了,但是她沉默之后,竟然只有一句“下次别疯”——就不再有别的话了。 听上去似乎有些荒唐,但是总归“有惊无险”。 嫣灰在心中默默松了一口气,乖顺地点点头,又蹭了蹭谢骄眠:“我记住了,上神大人。” 今天的确是他冲动了。 他听不得那个“男宠”用那样轻佻的语气说谢骄眠是摄政王妃。 如果是以前,他或许都会为谢骄眠默认这一身份而感到欣慰,但是今时不同往日。 要不是怕搅乱了诸神的计划、以至于让上神大人神魂俱灭,他恨不得现在就打破当前世界的束缚,光明正大地回到上神大人身边。 她驯服了这只狐狸,所以她要为她驯服的狐狸负责。现在她忘记了,那么她的狐狸,就要坚守他的本分,避免自己的下一次遗忘。 谢骄眠看着怀中这只乖顺的狐狸,心中泛起一丝恶劣的趣味:“是不喜欢自己的人形么?比起那个……”她想了想,这次记住了对方的名字,“魏寻,你也是不输他的,倘若真被人怀疑了,说是‘男宠’也无妨?” 他抬起明亮的眼睛看向谢骄眠,回应她打趣的眼神,炙热得过于认真:“上神大人看来以后会有诸多‘男宠’,我只是一只狐狸罢了……”他的尾巴搭在谢骄眠的手臂上,尾音有气无力,似乎受了不小的委屈。 谢骄眠轻笑一声,觉得有些疲惫了,缓缓闭上眼睛,仿若梦呓一般地问道:“狐狸怎么了呢?” 她如今身骨病弱所表现出来的最直观的现象就是变得比以前嗜睡了许多,所以看上去总是懒洋洋的,仿佛多说几句话,就会变得疲惫,一闭上眼睛,就会陷入长眠。 嫣灰察觉了她的疲乏,从她的怀中离开,蜷着身子枕在了她的脑袋后面,尾巴也搭在了她的眼睛上,规避了白日的光线。 他那白绒绒的狐狸脑袋在谢骄眠的左耳那边蹭了蹭,一句话轻轻缓缓地卷进了谢骄眠的耳中,但是她的意识已经开始模糊,听不太真切,唯一记得的,就只有一个“狐狸”。 心口的羡金蝶在这时候又飞出来了一两只,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上一只羡金蝶的死去,之后的蝴蝶对于这只狐狸总是有着生来的畏惧。 它们看懂了狐狸眼神的威胁,扑簌了几下翅膀,抖落了些许金色粉尘之后,便自主消散,重新回到了谢骄眠的心口,然后消失。 空荡的房间中,狐狸的话语宛若自语的呢喃,如梦似幻,很快便消散—— “您的身边会有成千上万、形形色色的人,只有我,是您独一无二的狐狸。” 这句话刚刚被房间中的熏香气冲散,便有人进来了。 他略一抬眼,见是忍冬,几乎是下意识就要开口询问是什么事情,幸好在刚刚张嘴的时候反应过来自己现在只是一只“普通的狐狸”,不会说话,于是只将身子向谢骄眠更裹紧了一点而已。 之前上神大人不让他亲近,他现在要逮着机会好好贴贴。 忍冬见自家王妃已经休息了,心中虽然想着王妃近日似乎嗜睡了许多,觉得奇怪,但是也没有那个勇气直接去把她这娇贵的王妃给直接叫醒。 还有那只狐狸…… 不知道为什么,刚才进门的时候,那只狐狸抬眸看了自己一眼,总给她一种在警告她不要打扰王妃睡觉的错觉…… 她最终还是没有头铁,选择相信了自己的直觉,认为这样艰巨的任务,还是交给那个让她来叫王妃的人好了。 于是她识趣地退出去,对在门外候着的红卢说道:“王妃睡下了,必定是不会见客了。” 红卢震惊道:“可是谢丞相就在前厅……!” 忍冬无奈地摇摇头:“王妃近日身子疲乏,谢丞相疼爱王妃,想必会体谅的……” “王妃身子不适?”另一个人的声音从红卢身后传来,红卢回头,正是雪青。 忍冬眉眼微垂:“回大人,是的……”虽然她心中没什么底气,但是面上揪不出什么错来。 雪青的眉尾意味不明地轻挑了一下,道:“王妃千金之躯,自然要小心侍奉,既然王妃身子不适……”他故意拖长了尾音,而后忽然一笑,“那就请太医来为王妃诊治一番。” 忍冬的眼皮跳了一下。 “王妃身子不适”她虽然是顺着雪青说的,但是她所表达出来的意思跟这个也差不了太多,要是最后真的没什么大碍…… 这欺瞒罪过,她一个人扛着未免也有些太过沉重。 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心中唯一的信念就是谢骄眠当初的一句“自有我替你担待”,于是硬着头皮继续说道:“可是现在王妃正在休息……” 雪青轻笑一声,打断了她的话:“没关系,现在去请太医,再等到王妃醒后诊脉也不迟。” …… 第43章 恶人还有王妃磨 “……等到王妃醒了,再诊脉也不迟。” 雪青都这么说了,再要拒绝,倒显得自己是心虚。 而且她心中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信念感,总觉得王妃到时候不会给这些人好果子吃…… 思及此,她顿时有了底气,将谢骄眠的腔调学了一二分,说道:“既然如此,雪青大人和红卢大人就先在这里候着,等王妃醒了,奴婢自会禀报。” 但其实谢骄眠说眠深也眠浅,虽然很容易就能睡着,但是也很容易就能被惊醒。刚才嫣灰在自己耳边小心翼翼窸窸窣窣的时候她就已经有些不舒服了,只是奈何没气力,才没有睁眼开口说什么。忍冬他们现在在门口交谈,一点都没有想过压着声音,她早就不耐烦了。 等忍冬转身进屋,谢骄眠就已经开口了:“外面什么情况?” 忍冬被突然响起的声音吓了一跳,看向谢骄眠,发现对方还是懒懒地倚在榻上,眼睛被狐狸的尾巴遮挡住,以至于不能最直观地察觉对方是否清醒,刚才那句话究竟是她的错觉,还是对方的梦呀。 她愣了一愣,没有立刻予以回应,谢骄眠便抬手扫开了遮挡自己视线的狐狸尾巴,看向忍冬,问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 忍冬终于回神,连忙行了一礼,回道:“回王妃,是、王爷身边的雪青和红卢二人。谢丞相思念王妃,此刻就在王府前厅,他们奉命请您前去,但是您正在休息,奴婢就没叫醒您,回说您身子疲乏,近来嗜睡,但是……”她面色犹豫了一下,看上去还怪有一种委屈一般的为难,“但是两位大人似乎不信,还说要请太医来为王妃您诊治……” 谢骄眠听到这里,来了兴致。 竟然还有人不怕死,上赶着来找她的麻烦。 “哦?他们真这样说?那太医呢,请来了吗?” “说是已经去请了……” 谢骄眠右手一揽,整理了一下身上略显凌乱的衣衫,然后抚了抚眉心,对忍冬说:“行啊,那就将他们‘请’进来,等诊好脉了,再去看我父亲也不迟。”她说着,放下右手,眼尾轻轻一挑,随便一眼,都是风情。 忍冬一瞬愣怔之后便连忙应“是”,重新退了出去。 门外的二人没想到忍冬竟然这么快就出来了,还不待说什么,就听对方说道:“王妃已经醒了,二位大人……”她顿了顿,目光在二人的身上周旋了一阵,然后又看了看他们空旷的身后,冷笑了一声,才继续说,“还没有将太医请过来吗?” 雪青听出对方言语中的一些讽刺意味,但是做出浑然不觉的样子,然后用自己自以为和善的笑容应对了回去:“太医已在恭候,只是没想到王妃醒得这么快,实在是万幸。” 忍冬闻言,面上的脸色又难看了一些。 说什么趁着王妃休息的时候去请太医,分明已经将太医请来了,就等着找上王妃的门来,也不知道他们安的是什么居心。 但是她毕竟只是一个婢女,又不好说什么,于是只能臭着一张小脸冷哼一声,说:“那就请进来。”话落,忍冬一拂袖,转身先进了房屋。 不得不说,她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开的时候,还别有几分不同以往的潇洒。 “见过王妃。”雪青和红卢分别行了一礼。 红卢是已经见识过谢骄眠的厉害了的,即便只是一个很单薄的礼,他都没敢看谢骄眠一眼,深怕引起对方的注意,被好一通教训。 这可是连王爷都不怕的人,面对他们,可不得更是无法无天了。 但是雪青不一样。 他之前就没有领教过谢骄眠的厉害,对于她的认知还停留在当初纠缠着他家王爷不放的那个层面上,就算现在他知道王爷对她的态度有了很不同寻常的转变,还有从红卢口中听说谢骄眠本人也跟以往大不一样,他也只是觉得对方不过就是把“欲擒故纵”浅学了一个皮毛罢了。 所以他不仅行李的时候都没几分恭敬,直起身子之后竟然还敢直视谢骄眠的容颜。探究的视线毫不遮掩地落在谢骄眠的身上,然后一个不注意,就对上了谢骄眠的目光。 平静淡定,一点凉薄。 他从前就没有对这个人有什么深入一点的了解,自然不能从她如今的周身气质还有眉眼神色之间对比出和之前的几分不一样。 但是在目光相对的那一瞬间,雪青想着,这个王妃大概跟传闻那种“废物”,或多或少都还是有些分别的。 只是还不待他对此再有些什么更多的评价,就听谢骄眠冷哼了一声,然后轻飘飘地开口:“怎么,我的脸上有花?” 此话一出,一旁一直低垂着脑袋的红卢愣了一下,原本还心想着这王妃怎么还没事找事,但是这样的念头只此一瞬,他就立刻反应了过来,立刻抬头,看向他右手边的雪青,见对方果然是直勾勾盯着谢骄眠,一颗还算是坚强的心脏几乎是立刻就为他揪紧。 现如今多事之秋……他心中下意识就开始想了一些有的没的。 总之,这些零碎的思想最终都只指向一个结局——雪青完了。 雪青立刻收回目光。 不知道为什么,对上谢骄眠的视线的时候他也没什么反应,最多只是想着这双眼睛很漂亮,但是等到谢骄眠说出那一番话,他就有些心虚了。 “卑职惶恐。” 回应雪青“惶恐”的是谢骄眠懒里散气的一声轻哼:“‘惶恐’在哪里呢?”尾音轻挑,深怕别人听不出她就是有意为难他的。 雪青一时之间无话。 忍冬在前面看着,见雪青这副不得不恭顺的模样,心中莫名一阵说不出的畅快。 让他神气。 恶人自有……啊不对,王妃总是有手段收拾你的,哼! 嫣灰似乎连忍冬这解气的情绪都察觉到了,偏头看了她一眼,心想这小得意的模样还真是随了她主子一两分。 红卢都为雪青咽了咽口水,想要替自己的好友辩解几句呢,但是又找不出什么话来反驳谢骄眠。甚至还害怕自己口才不好,说不出什么漂亮话,反而被谢骄眠逮到了话头发挥一通,于是只能沉默着替雪青捏一把汗,然后试图通过一点莫须有的心灵感应来告诉他:你好自为之。 但是幸好谢骄眠没有在这方面多为难雪青。 ——她只是换了一个方面去为难。 只见美人薄唇轻启,婉转如琴音般的声音缓缓倾吐而出:“不是说为我找了太医?太医人呢?” …… 第44章 乌姿 谢骄眠想过他们口中的太医,大概率都是那种年过半百的小糟老头子。 稍微好一点的,发须灰白,瘦骨单薄,站在风里,微风把发丝胡须吹起些许,营造出一种仙风道骨的氛围。 但是谢骄眠从来没想过,雪青他们口中的太医竟然是一个看上去跟她差不多年岁的少年。 少年唇红齿白,黑眸如曜,眉宇间生出一股子单薄的英气,略显凌厉。他一身青白色的衣衫,上面用银线暗纹了松竹纹,两相映衬,不需风起所托,竟然自成一把高洁风骨。 原本还在谢骄眠脖子上环着的嫣灰咧了咧嘴,轻轻低吼了一声,重新跳入了她的怀中,蹭了蹭她的身子。 谢骄眠任由怀中的狐狸动作,还抬手抚上他的毛发,安抚他这不知从何而来的小情绪。 “太~医?”她的眉尾饶有兴致地一挑,不知是对此人来了兴趣,还是怀疑。 “太医”躬身行了一礼,声音和他整个人周身的气质对比起来稍显低沉了一些:“微臣乌姿,见过王妃。” 没有回答谢骄眠的疑惑,看上去就好像好是默认了一般。 怀中的狐狸又开始不老实,想挣开此时的束缚,可是却又贪恋美人怀抱,所以很是矛盾。 谢骄眠的耐心有限,捏了捏狐狸的尾巴,轻声说:“乖一点。” 力气虽然不大,但是足够将狐狸驯服。 嫣灰果然安分了许多,老老实实地在她的怀中蜷好了身子,只斜眼看了榻下的青衣少年一眼,软软地哼出一声意味不明的气声,便再没了多余的动作。 其他人将这番景象看在眼中,虽然都疑惑这只狐狸是从何而来,但红卢最在意的还是,自己竟然有些羡慕起那只狐狸来了。 不过最羡慕的应该还是自家王爷。 毕竟那只狐狸那么闹腾,王妃都能宠溺地劝一句“乖一点”,王爷就算好声好气地哄着王妃,王妃估计都要怼他一阵。 哎。 他禁不住叹息一声。 王爷真惨。 还不如一只狐狸。 如果嫣灰能够感知到红卢心中所想的话,他大概会赞许一番红卢的自知之明,然后继续不屑。 哼,何止是“一只狐狸”,他在上神大人心目中的地位甚至比不上一件衣裙。 谢骄眠将右手放在狐狸的下颌处,像是在都弄小猫似的挠了挠,而狐狸也并不闪躲,甚至舒服地眯起了眼睛,自喉间发出轻软又憨里憨气的呼噜声。 她一边逗着怀中的狐狸,一边问乌姿:“他们请你来为我诊治?” 乌姿回答:“正是。” “就这么空着手来?”说着,她的右手离开了狐狸的下颌,指了指乌姿。 雪青和红卢都还没反应过来谢骄眠为什么会这么问,幸好乌姿明白,于是回道:“回王妃,微臣半路受托,药箱在太医院,恐误了时候,便没有折回去拿,所以不曾带来。” 他说“半路受托”的时候,谢骄眠回想起之前……她的婢女,对,就现在身边这个,去请魏寻的时候,也是直接从半路上带回来的。 她这样想着,下意识出声:“你们还真是总能赶着方便时候。” 众人不清楚她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不好擅自开口,于是都闭口不言。 房间里,又归于了一片短暂的寂静中,只有青铜炉中香烟袅袅,卷起一阵微弱风声,吹进在场之人的耳中,吹在心上。 “那行,”短暂的沉寂之后,谢骄眠重新开口,终于打破了寂静,“我相信你少年成才,必能看出我所病为何,诊脉。” 说着,她重新抬起右手。衣袖随着她的动作向下滑落,露出一段干净雪白的玉臂。手骨单薄,指节细弱,一只周身清透的白玉镯子环绕在纤细的手腕,一见即心动。 她怀中的狐狸又开始不安分起来,抬起前爪子就要去拉扯她的衣袖。 但是仅仅是刚刚把爪子抬起来,他就缩了回去。 狐狸的心脏太脆弱,禁不起一个眼神的不耐。 哪怕是一个不经意的重音,心脏都会有裂缝。 乌姿上前走向谢骄眠的时候,将她怀中狐狸的反应尽收眼底,一边觉得这狐狸的行为实在灵气古怪得不像是一只单纯的畜生,一边又觉得它生得格外熟悉。 若不是他察觉不到这狐狸身上缭绕着灵气,他都怀疑这位王妃是不是豢养了一只狐妖。 是的,狐妖。 东岐大陆自诞生以来,灵兽众多,比狐狸更为凶猛的种族也不计其数,但是只有狐族最是多智狡猾,野心又大,几次三番掀起战争,搅得人间不得安宁。 虽然几百年前,神族难得插手了这件事情,将狐族的神识剥去,令其生生世世不得修炼,换得了人间的太平,但是狐族留在历史上的阴影毕竟太过深重,以至于如今看见都难免心骨发冷。 尤其是…… 乌姿禁不住回想起这只狐狸之前看自己的眼神。 那眼神复杂得,根本不像是一只单纯的畜生。 “你以前也是这么为别人把脉的?”谢骄眠的声音将他拉回了现实。 乌姿的身子猛地一震。 他这才反应过来,在他浑浑噩噩思考那些不对劲的时候,他的手竟然已经搭在了谢骄眠的纤纤手腕上! 如此直白,没有一丝隔阂。 她本人倒是饶有兴味地看着他,但是她怀中的那只狐狸…… 已经龇牙咧嘴,蓄势待发,就等着招呼自己一爪子了。 他连忙收回手:“微臣无意冒犯,还望王妃恕罪!” 谢骄眠也收回手,面上看不出什么不悦的神色。但是嫣灰已经看见她正不动声色地擦拭着被乌姿直接接触过的那一小片肌肤。 他心中终于要舒坦了一些,收敛了利齿尖牙,别开脑袋,不再看乌姿。 似乎是眼不见心不烦。 谢骄眠冷笑了一声:“我早都问过了,你就空着手来为我诊治?” 她话音一落,目光似有意又似无意地瞥了一眼下面的雪青和红卢,最终又将视线落回到了乌姿的身上:“你看上去年轻,行医几年了?”如果没有后面半句话,这句话听上去多么像是来自美人的温柔慰问—— “还犯这样的低级错误,脑袋不想要了?” …… 第45章 拆穿 “还犯这样的低级错误,脑袋不想要了?” 明明是带着威胁性的话语,但是被她一说出来,就好像是在撒娇。 可是即便美人再怎么娇软,都让被询问之人,莫名自心底生出一股子惶恐。 乌姿身形微微一顿,也不知道在紧张什么,连认错都忘记了。 谢骄眠唇角的弧度似是而非,她伸出右手,像捻起一片花瓣一般将乌姿的衣袖捻了起来,目光在他的身上周旋了一阵,最后看向对方那双虽然好看但是一直低垂眼睫的眉眼:“太医院的太医俸禄不错,打扮得挺好。”她又看了忍冬一眼,“过来,你看看这料子,像不像你们累死累活小半辈子都买不上半匹的云锦?” 她这番话意有所指,听上去没头没尾,但是在场众人饶是再迟钝,都不难听出这番话的最终指向性是为何。 忍冬已经被谢骄眠点了名,但她还是不敢上前确认这料子究竟是不是云锦,也不敢妄自附和。 她自以为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的身上,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但是却没想到,比她紧张的大有人在。 比如雪青,比如红卢,再比如美人身侧的那个穿着一身云锦的所谓“太医”。 他们比她都更为紧张和心虚,在这个寂静的时刻,甚至不敢抬头来直视美人眉眼。 谢骄眠的声音轻软,打破这几乎令人窒息的沉默:“身上还熏了什么香啊?” 她不说话还好,刚刚打破的沉默,似乎比刚才更为死寂了。 然而谢骄眠并没有照顾他们紧张的怜惜心思,丝毫不懂得收敛,继续说道:“这香气不错,雅而不俗,和李君同身上的熏香气比起来好闻多了。” 乌姿和雪青一样,在此之前都是不曾领略过谢骄眠的威风的,所以不能像红卢那样泰然处之,眉尾眼角都因为这句话忍不住抽搐了两三下。 疯了…… 她竟然敢直呼王爷名讳,而且还是以这么理所当然的姿态,好像已经是见怪不怪的样子了…… 实在是疯了。 美人的声音清脆软媚,语气又温柔醉人:“比太医院那群花白胡子灰头发的老头子那一身药草的苦气更是好闻了不知千倍万倍。” 乌姿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这些对于他而言正常得几乎不能再正常的东西,在谢骄眠的眼中竟然处处是破绽。 现在看来,估计她在看见自己的那一刻就已经有所怀疑了,所以才会问他“为什么空着手来”。 没人提及的时候,他根本懒得分出一点心神在这些小事情上,如今被谢骄眠如此轻飘飘又有些阴阳怪气地说出来,倒还真是叫他觉得有些…… 无地自容。 他的睫毛微微一颤,目光不小心落在了谢骄眠怀中的那只白毛狐狸身上。 一只畜生单纯漂亮的眼睛惬意地眯起,其中水光氤氲,似乎带着一副事不关己的姿态,在欣赏这一出拙劣的闹剧。 狐狸似乎注意到了他的目光,眼角微微挑起半分,转眸看向他。 它的唇角似乎总噙着一抹似是而非的笑意,于是就连不小心看向他时的眼神,都蒙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轻蔑和嘲讽。 这真是一只…… 不是很惹人喜欢的畜生。 乌姿心中禁不住如此想着。 “怎么不说话?”谢骄眠的声音再度响起。 声音不算大,但是足够敲击在场所有人的心脏,来让他们陷入一阵无名的张皇之中。 她懒懒地向后倚了倚身子,眉眼之间尽是倦怠的风情:“我都说了那么多,你好意思一声不吭吗?” 然而就在乌姿犹豫着要不要说些什么的时候,谢骄眠的声音再次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绪:“就算是编一些假的来糊弄糊弄我,也比这支支吾吾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得诚恳啊。” 嫣灰的尾巴晃了晃,然后似有意又似无意地扫了扫谢骄眠的手背。 哼,虽然上神大人是这么说的,但对方要是真的编了什么假话意欲再次欺瞒她……他就敬那人也算是个勇士。 而不只是了解谢骄眠的嫣灰,就算是与谢骄眠不过如今一面之缘的乌姿和雪青,也大概能够清楚这句话背后所暗藏的真正含义。 他终于知道为什么雪青一定要请他来一趟了。 因为眼前这位王妃,与传闻中所言实在是太不一样了。 即便是知道传言不可信,但是也不应该跟众人所说的一句话也沾不上边儿。 “微臣……” “还是‘微臣’?”乌姿好不容易整理好思绪准备开口,但是却不想谢骄眠再次开口打断他的“坦诚”。 美人言颜带笑的模样甚是好看,总有一种令人沉沦着去赴死的诱惑。 “你算是哪门子的‘臣’?这样金贵的‘臣子’,一个小国能养得起几个?又敢养几个?” 这话一出,除了嫣灰没表现出什么波澜,在场其他人甚至连表面的平静和淡定都做不到了。 说谢骄眠不知人事,但是她却能分明乌姿身上的云锦不是寻常人努努力就能穿得起的;但是要说她知世故,她却连“襄国是个小国”这样意思的话都能有勇气说得出口。 不仅说出来了,而且还说得如此直白,如此光明正大、理所当然。 这可是襄国,还是襄国的长瑜年间。 在整个东岐大陆被诸国虎视眈眈却又碍于其强盛而无从下手的襄国,又处于一个自开国以来就最最繁盛的时期,竟然在谢骄眠的口中变成了不值一提的“小国”。 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这位摄政王妃是真的无知,还是真的眼高于顶,见过了更大的世面,才看不上这些“小场面”。 乌姿又沉默了一会儿,但是谢骄眠已经没有耐心静静消磨他的沉默了。 这一点嫣灰可以作证,在刚才短短几句的交谈中,谢骄眠几乎就已经耗尽了此生最大的耐心了。 毕竟换成是面对李君同,对方就算是稍微思考了那么一两息,上神大人都会不耐烦地皱眉的。 思及此,他赶紧抬头,看向谢骄眠的眉心,看到那一处舒缓平整,才缓缓舒出一口气,继续安心窝在谢骄眠的怀中。 于是他继续开始欣赏这一出好戏,听谢骄眠继续软绵绵地审问道:“现在还不说说此行的目的么?” …… 第46章 父亲 前厅。 谢久思面前的茶盏已经记不清换过了多少次了。 摄政王府的下人们不敢怠慢这位襄国的丞相,几乎是过了一刻钟就来换一次茶水,生怕一向爱茶的谢丞相因茶水不适口而心中不悦。 但是下人们俨然搞错了丞相大人为什么愿意在这里等候过一次又一次旧盏换新茶。 又一杯崭新的“西湖雨后”换上来之后,谢久思的面色已经沉得不成样子了。 “王爷,究竟还要等多久?”他已经尽最大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不那么吓人了,但事实证明,人在气头上的时候,不论说什么话都像是在阴阳怪气。 也幸好面对他的人是李君同,换成别人早都吓得连怎么出气儿都忘记了。 李君同心想,他怎么知道他这好王妃又在给他整些什么幺蛾子呢。 之前听闻谢丞相来了的时候,恨不得头发都没来得及梳好就跑出来见人了,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等了得有一个时辰了,竟然连个影子都看不见。 甚至都没安排一个传话的过来安抚丞相一下,竟然如此直白地就把人晾在了这里。 难道王妃性情大变,连自己还有个亲生父亲都忘记了? 可是…… 他脑海中忽然回想起之前谢骄眠挖苦自己的话,说什么让她父亲成全他与她妹妹的两情相悦,分明就还把谢久思这人记得死死的。 那谢骄眠今日所为,就更是叫人匪夷所思了。 他心中虽然疑惑,但是面上波澜不惊,还能扯出一个揪不出任何错处的笑容,对谢久思说:“丞相大人稍安勿躁,本王再派人去请。”他说着,看了身后的灰沉一眼。 灰沉会意,微微一颔首便退了出去。 二人之间便再无话。 刚开始的时候,谢久思还有心思附和李君同的几句寒暄,但是时间一长,他一门心思就只有他那个宝贝女儿了,所以哪里还管得李君同说了什么,没有指着对方的鼻子骂出来都已经算是自己修养了得。 以往在丞相府中的时候,谢骄眠就是他的心头肉,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她当初一心要嫁给李君同的时候,他原本就担心李君同心思不在她身上,她嫁过去会受委屈,但是她依然坚持。 之后她终于如愿以偿,嫁给了李君同,他光是听外人口中所言,都知道她过得并不如意,但是她却总是摇摇头,对李君同的冷落只字不提,甚至张口闭口都是李君同的好。 他百思不得其解,究竟李君同给他的宝贝女儿灌了一些什么迷魂汤,才让他这个一向娇生惯养、养尊处优的大女儿能如此退让,如此委曲求全。 甚至还没求得一个所谓的“全”。 现在,他又从自己的小女儿口中得知,他的大女儿最近性情大变、行事古怪,他就更为担心是不是因为她在外面受了太多的委屈,才导致如此局面,一颗心从昨天听闻这件事情到此刻,都忐忑不安,难以平静。 他好不容易熬到天亮、熬到会完了没什么脸色的来客,来摄政王府探望自己的女儿,但是碍于家国礼法,竟然已经不能在女儿的夫家私下与她会面,于是便又在这里提心吊胆一两个时辰。 这没有人情味儿的荒唐礼法!!没有人情味儿的殷千故!!! 自己没本事,媳妇儿被自己的老丈人撺掇着和离了,就要把天下的父亲都防一遍,有病!! 他现在终于想起骂一骂这条礼法,以及定制这条礼法的、曾经饱受赞誉的前人。 他心中气得遭不住,急需浇浇水,泄一泄自己的火气,于是端起一旁的茶盏,轻轻吹了吹,然后浅浅地啜了一口。 顿时,“西湖雨后”的清香茶气袭满了他的鼻腔,唇齿留香。 正当自己准备再饮第二口的时候,他听见一阵脚步声,然后就是一个恍如隔世一般的、熟悉的声音。—— “父亲。” 原本以为又是一去不回的灰沉不仅回来了,还带回了他心心念念的掌上明珠。 按照寻常生离死别的标准,谢骄眠嫁到摄政王府也不到一年,期间他们还会断断续续见上几面,所以不存在“相隔三秋”的说法。 但是在这一刻,谢久思竟然觉得,距离上一次见到自己的女儿,遥远到好像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骄、骄眠……” 文臣大家,一代丞相,谢久思二十一岁时就能在满朝文武的面前面不改色现场创出一首《千字书》来反映江山局势,口齿清晰,干脆利落,甚至连一个思索的停顿和结巴都不曾有过。 可如今,面对这个不过几月不曾相见的女儿,短短两个字,他的理智就已然丢盔弃甲。 他才刚过不惑之年,岁月于他的身姿容貌都格外优待于他,以至于他看上去总有一股子年轻时的风华。 但是现在,似乎就是在见到谢骄眠的这一刻,在他的眼眶微微泛红、温润声音开始哽咽的这一刻开始,他就立刻苍老了十岁。 他不是依然风华如盛的久思君子,也不是权倾朝野的一代丞相。 他只是一个思念女儿的父亲。 谢骄眠是不曾有过亲人的人。 她是天地精华孕养出来的“怪物”。 那些靠近她的人都对她多有图谋,要么是觊觎她的能力,要么就是觊觎她的容颜。 所以几乎是自一降生开始,她就不曾感知过那些生而为人的善意。 但是怎么会有这样一个人呢? 怎么会有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在见到自己的那一刻就热泪盈眶,连她的名字都咀嚼得那样艰难。 但是她竟然觉得那么可爱,那么亲切。 她忍不住再次呼唤出声:“父亲……” 这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让她愣了一瞬,也让她怀中的狐狸感到惊异。 狐狸抬头看了一眼他的主人,发现主人的眼角也有了一点轻软的微红,衬得这一双眉眼越发楚楚可怜,越发惹人心动。 “我儿受委屈了……”他像是终于反应过来在场还有外人在,笑得眉眼弯弯,眼角的皱纹比以往任何一个笑起来的时刻都更为深重。 他抬手,用衣袖自以为不动声色地揩了揩眼角,口中只还知道近乎本能地夸赞谢骄眠又变漂亮了,或是怨她又瘦了。 谢骄眠大概是生平第一次觉得一个人的软弱是如此牵扯心肠。 不过就是见上了一面,哪里就有这种好像是生离死别的场面了。 这种矫情的时刻,换了其他任何一个人来,她大概都会翻个白眼,毫不掩饰自己对对方的嫌弃。 但是此时此刻,任何一个沉默,或许都会让眼前人失落受伤。 她难得如此照顾一个人的心绪。 “父亲快坐,这般哀情,哪里是我受了什么委屈,分明是父亲受委屈了。” 在场众人,大概除了谢久思,都应该是一副见了鬼的样子。 王妃竟然真的有如此单纯的温柔面孔、而不是在阴阳怪气? …… 第47章 关于男宠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谢久思在听到谢骄眠这句话的时候眼神似乎僵了一下。 谢骄眠有所发觉,并且也清楚这大概是因为自己与原来的“谢骄眠”在性格上依然有着本质区别所产生的差异,以至于让这个分外了解和理解她的父亲觉得怪异。 但是她并不想去伪装出什么切近于原主的性格去迎合谢久思,也不打算现在就直接坦白。 她想着,这件事能瞒到怎样的地步就瞒到怎样的地步,等东窗事发,她再解释也不迟。 虽说长痛不如短痛,但是越晚一点知道残忍真相,也就越晚一点感知到痛苦。 “怎么那么久都不来?为父还以为……” “父亲以为什么?”谢骄眠打断他,轻声一笑,“外面再好,总归是好不过父亲的。”她的尾音轻软,相比平常时候的语气,多了些许天真的意味,让人一瞬间禁不住怀疑,王妃现在是不是“不正常”了。 父女俩久别重逢,起初谢骄眠或许都还有些不适应,但是短短几句话的相处下来,她对眼前这个年过不惑的文人丞相产生了异常浓烈的好感,于是之后的相处交谈几乎是到了令嫣灰都震惊的亲切自然的地步。 谢骄眠本人也很意外。 她在此之前,从来不曾想过自己竟然会对一个仅仅只有一面之缘的凡人产生如此浓沉的喜欢。 而这种喜欢也不像以往高傲的自己给予卑微弱小者的那种近乎“施舍”的怜悯或是同情,而是发自内心的一种、带着年少青涩的依赖。 好像谢久思并不单单只是书中“谢骄眠”的父亲,也是馈赠她血脉的亲人。 二人从最开始的寒暄,到越来越离谱的谈天说地,嫣灰在谢骄眠怀中起先还略有兴致听一听墙角,但是越到后面越觉得乏味。 他们二人即便是随便说一些没营养的废话都觉得有意思。 谢久思平常并不是一个话多的人,但是毕竟是面对着自己的女儿,一开口难免就有些控制不住;谢骄眠也不是一个健谈的人,很多时候,她都是那个“话题终结者”,但是面对谢久思的时候,不仅能适时附和,还很有耐心地听着谢久思唠叨。 他起先觉得新奇,后面渐渐开始怀疑,到最后直接麻木,甚至开始纠结起他的上神大人别不会有什么恋父情结。 因为前世是天地精华聚集而成,所以如今面对原主的父亲,就产生一种莫名的向往和依恋了吗? 他二人不知道绕了多久,似乎是终于想起来了还有外人在旁。 而谢久思也想起自己今天此行的另一个目的,立刻严肃了神色,问谢骄眠:“骄眠,为父听闻,你收养了一个‘男宠’?” 谢丞相可算是把李君同最不想也最不敢面对的一个事实扯在明面上来说谈了。 但是他一面排斥,一面又期待。 他倒是要看看谢骄眠究竟是如何回应这个问题的。 也想看看,那个“男宠”究竟是怎样一张容颜、怎样一个身份,竟然能让他的王妃如今“移情别恋”。 大概除了谢久思没那么紧张,谢骄眠一脸不在意,其余人大概没几个敢安心喘口气的。 只见谢骄眠眉尾一挑,眼中颇有几分戏谑神色:“父亲从何听来的?” “还能是谁,”谢久思说道,“自然是你妹妹漫茵告诉我的。若不是她,我……还不知道你竟瞒着我这样大的事情。” 其实谢久思对于“谢骄眠”向来很宽容。 一般情况下,只要“谢骄眠”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谢久思都会宠惯着她的。所以“谢骄眠”除了过于娇气骄傲了一点,也没什么坏心肠了。 他如今这样说,还不都是因为李君同在场,需要装装样子。 毕竟王妃养男宠并不是小事,要是被有心人宣扬出去了,名声毕竟是不好听的。 名声在谢久思这里是一个,李君同对于此事的看法以及态度,也时时牵动着“谢骄眠”。 他这个身为父亲的,只有先旁人一步指出女儿作为的不正确,不痛不痒地说教几句,将这件事情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才能止息风波,堵住众人悠悠之口。 可是他的顾虑在谢骄眠这里,根本都算不得是一个值得分心多思考一会儿的问题。 她不仅不在意,甚至还坦荡地承认了。 “她消息真灵,我明明就给我的侍女提了一嘴,怎么闹得好像所有人都知道了一样?” 她这句话的指向性不明,其中最为明显的一个“侍女”,吓得忍冬立刻白了脸色。 在背后议论主子本来就是大罪了,要是再背叛主子……即便是被贬为下等奴仆、扔进妖山中自生自灭,都是死有余辜的。 她立刻跪下身子,脊背微微颤抖,都准备开始声泪俱下地解释自己的清白了,谢骄眠却轻飘飘地来了一句:“跪着干什么,又没说你。” 忍冬愣愣地抬头,眼角都快挂泪了,却被谢骄眠这句猝不及防的话给拦住,激动得忘记了言语动作。 像个刚刚苏醒的植物人,四肢僵硬,喉间干哑,但是眼神急切,似乎是为了感念自己终于活了下来。 这样的神色落在谢骄眠的眼中属实是有一点夸张了,但是她也没有多管,甚至没再给忍冬一个眼神。 谢骄眠重新看向谢久思,说道:“父亲,那男宠模样生得精致,谁见了都会喜欢的。”说着,她的目光在李君同的身上周旋了一阵,然后再回到谢久思的身上,“嬉皮笑脸地看着舒坦,想毕父亲也是能看得顺眼的。” 怎么能有一个人,形容另一个人“看得顺眼”用的却是“嬉皮笑脸”这个词。 而且看对方那似笑非笑的神情,一时之间竟还不能明了对方究竟是一个胸无点墨的文盲,还是单纯在戏弄在场众人。 谢久思有些不明所以。 他看他这女儿,也分不清她是在开玩笑,还是真的在向他介绍起男宠来了。 如果真的是后者,那也实在是太没有分寸了。 他现在可是来劝她否认此事、平息流言、以清白她的名誉的啊! 可偏生这是自己宠出来的宝贝,他舍不得凶一下,就只能眉尾抽了一下,然后继续以平和的口吻对谢骄眠说:“骄眠,你如今已然是摄政王妃,收养男宠一事,倘若传出去,对你的声名……” 他说到这里,喉间一噎,话莫名就断了。 他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他的女儿不过是被自己多娇惯了一点,心地到底是良善的,怎么外面流言四起,处处都在说她品行不端。 他大概知晓众人对于王公贵胄的态度必然更加苛刻,加上东岐大陆以强者为尊,谢骄眠生来就没有丝毫灵力,还受到他如此多的宠爱,于是世人心中多的是不平。 但是他能怎么办。 这是他的女儿,要是真的将她弃之不顾,他还如何算是一个父亲、如何还算是一个堂堂正正的人?? …… 第48章 “少年”丞相 “谢骄眠”表面上看上去对外人的评价是不屑一顾的,但是他这个做父亲的又怎么可能不明白? 他大概一生一生都不能忘记,他捧在手心中的明珠从她期待了整整一年的花诗节上回来的时候,冲进他的怀中大哭着哽咽问他“为什么他们都不喜欢我”——这样狼狈又可怜的模样。 高座上的权臣,手中的明珠竟然是那样易碎,世人随便一句“不喜爱”,都足够她悲伤好久。 悲伤到心脏都裂出缝隙。 那一年,谢骄眠才八岁。 之后越长越大,她已经能够很好地掩藏起自己的脆弱心脏,不再去留心外人的评语,于是就给人一种漫不经心又满不在意的轻薄态度。 世人依然厌倦,但是身份的差距横亘在他们中间,让他们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再像彼时那样口无遮拦,于是一些难听的话,谢骄眠终于没再亲耳听过。 至如今,她表现得越是不在意,其实就越是在意。 但是谢久思终归是没有想到的,现在的谢骄眠,已经不是以前的那个“谢骄眠”了。 美人虽然娇惯,虽然看上去脆弱,但是一颗心脏早已经过冰封火淬。 所谓众口铄金,对于谢骄眠而言,也不过就是不幸者对于幸运者口舌上的讨伐。 他们不幸,又不认命,于是愤怒,于是将憎恶的矛头指向她。 这样的人,在她的眼中,统称为“废物”。 所以,她怎么会在意这些人的微薄如卑贱尘泥一般的言论。 “父亲可别自己伤自己了,不过就是养了一个‘男宠’,能对名誉有什么影响?那种背地里嚼舌根的人,才是真的不干净呢。”她轻轻一笑,眼尾便微微挑起一两分,说出来的话像是在安慰谢久思,又像是在含沙射影谁,整个人周身的气质慵懒,与传言中的“漫不经心”,倒别有些许贴切。 谢久思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说什么是好,愣了愣,嘴唇张合几下,竟然也只能是一句“为父也是为了你好”来掩饰自己的苍白。 他一说这句话,谢骄眠好像忽然想到了什么,唇角勾起一抹似是而非的笑意,眼中星光明灭。 “父亲,我现在挺好的,你别老听我那个便宜妹妹胡说八道。”无论是以前的还是现在的谢骄眠,都是第一次向谢久思如此直白地袒露自己对于谢漫茵的态度,“少操心我的,多养养你自己,我心里面也好受一点儿。” 谢久思还沉浸在她那句“便宜妹妹”中有些难走出来:“骄眠,你……” 但是谢骄眠并没有给他更多的思考的时间,直接说道:“父亲,时候不算早,你先回去休息,我还有些事情,要跟……”她下意识就要说出李君同的名字,但是害怕谢久思更是难得走了,于是话到喉间立刻改口,“还要跟王爷细商,待不日,再去看你。” 于是谢久思就这么突兀又草率地被送出了摄政王府。 一直到门口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的大脑都是一片空白的。 他一边觉得女儿对自己的态度不似以往亲近,一边又觉得,她这样寡淡的态度才算是正常。 她没有以前那么黏他了。 不知道是因为近些日子变得成熟了还是如何,不再像以往那样小孩子气,等到天黑,他必须要走了,还拽着他的袖子不肯放他离开。 今日她送走自己的理由虽然唐突,但是他又不可抑制地觉得,这才像是她的行事作风。 于是,竟然觉得别有几分熟悉和可爱。 他坐上马车,家奴见他满面春风的样子,心想大人果然是因为放心不下大小姐,所以才愁眉不展的。 他送了一件单薄的披风上去,顺便问道:“大人,大小姐可还安好?” 谢久思将披风系紧了一些:“我儿何曾亏待过自己。” 他说这句话还真是,谢骄眠就算难过,擦眼泪用的丝帕都得用云锦,绝对不会在这些物质层面让自己受委屈。 谢初想了想,的确也是。 于是又问道:“小姐说了些什么话,让大人这般高兴?” 谢久思认真回想了一下,发现女儿说的每一句话,他都高兴。 “困困说的都是贴己话,我听着甚为顺心。” “困困”就是谢骄眠的小名。他以前就是这样一声接着一声的“困困”将谢骄眠宠大的,如今谢骄眠长大了,当着太多人的面儿,他从不公开这一小名,也就是现在私下里高兴了,才忍不住。 谢初的眼角笑出了褶:“是、是,大小姐向来是最会讨大人您开心的。” 谢久思觉得谢初这话说得对,又有些不对。 毕竟谢骄眠是他最疼爱的女儿,他只要看着他的女儿平安坐在自己面前,过得舒心,他就已经万般欣喜。 如果这世上只能有一个以谢骄眠的喜怒哀乐为标准的人,那么谢久思当之无愧。 谢初又找了一个话题:“大人问小姐关于那个男宠的事情了吗?” 谢久思听到这个问题,终于忍不住皱了皱眉:“问了。” “那大人见到了吗?” 啊,这倒是自己没想到的。 光顾着想自己的女儿有哪里不一样了,甚至都没想过要见一见这位被谢骄眠亲口夸赞过的“眉眼精致”、“一定会看得顺眼”的男宠。 谢初看自家丞相大人沉默,估计也知道结果了,于是没再纠结于这个问题上,只是还是忍不住关切道:“大人,那小姐把摄政王府的院子拆了一事……?” 他的尾音微微拖长了一点,像是试探。 而谢久思也的确被试探出来了。 只见他眼睛瞪了一下,似乎才想起来还有这样一件重要的事情没有说。 但是很快,他又恢复了淡定的模样,转而拢了拢自己的披风,唇角的笑意怎么藏都藏不住,于是又只能抬手,像是轻抚眉心一样,以衣袖将自己这略有些猖狂的笑意浅浅遮挡:“下次说也不迟。” 谢初看出了丞相大人几近少年气的一股子小得意,没有拆穿。 当然得意了。 毕竟又是一个可以去王府见大小姐的好理由呢。 谢初无奈地摇了摇头,为这位看上去似乎又年轻了五六七八岁的丞相大人倒了一杯热茶。 转眼黄昏西下,日暮尽头,总有归处。 …… 第49章 起因 摄政王府前厅。 谢骄眠漫不经心地扫了一旁站着的三人一眼,对李君同说:“我有些事情要问你。” 李君同不由得轻笑一声。 刚才谢丞相在的时候,还有心思逢场作戏,故作尊敬姿态地叫他一声“王爷”,这时候把人支走了,倒把真面目露出来了。 他也学着谢骄眠的样子,视线在雪青和红卢身上扫了扫,又在另一个穿着用青白色云锦制成衣衫的少年身上停留了一阵,最终将目光落在了谢骄眠的身上。 他眉尾一挑,问道:“王妃要问本王什么?” 谢骄眠身子向后靠了靠,一股柔软的慵懒惬意便顿时缭绕周身。 她看着乌姿,冲李君同努了努下巴:“乌太医,跟王爷说说我得了个什么病呢。” 美人的话语娇娇软软,语气就好像是在撒娇,但是又别有几分阴阳怪气的讽刺之感。 而不出意外的,这句话一出,在场几人的眼皮子都下意识一跳,像是预感到什么大事要发生一样,心中诚惶诚恐。 “乌太医”? 李君同好看的眼睛微微眯起,落在那三人身上的目光,似乎也变得更危险了几分。 见乌姿一直不说话,谢骄眠忍不住蹙了蹙眉,但是并没有什么不耐烦,而是耐着好性子地催促他:“说话啊乌太医,我的病情有那么难以启齿吗?” 在场的气氛僵硬得几近窒息,但是谢骄眠慵懒得就好像一个局外人一样,似乎这场闹剧都跟她没有关系。 她怀中的狐狸也是一样,仿佛随了他的主人,乖顺地依偎在谢骄眠的怀里,任由美人轻抚他的毛发,有时候累了,还在她怀里一阵窸窣轻动,换了另一个更舒服的姿势,继续窝着。 李君同的脸色在听到那一声“乌太医”的时候就已经沉得不成样子了,闻言更是不悦,语气冷硬得好似能立刻结冰:“雪青,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 初夏午后,最是适合休憩小眠。 乌姿正躺在一座假山上睡觉。 他的旁边是一株几近参天的巨木,枝叶繁茂,叶丛宛如云朵一般生长,即便是再强烈的日光,也不能照破分毫,只能依稀从树叶的诸多细小的缝隙中渗透些许微光下来,碎成满地的斑驳。 “乌姿公子!!——” 乌姿正是将眠欲眠的时候,却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吓得他心脏猛然一跳,顿时睡意全无。 他深知来者匆匆,必然是有要事,但是他此刻实在是不想管任何身外事。 他只想趁着这个浪漫的午后好好睡个觉! 于是他装作没听见的样子,甚至还张开了一道结界,将外界的声音都隔绝了。 耳边的世界顿时清净。 他满意地笑了笑,准备继续入睡。 但是好景不长。 就在自己又要重新入梦的时候,结界被破开了,紧接着又是一声急切的、熟悉的呼唤:“乌姿公子——” “你有病啊一直嚷嚷!”乌姿终于忍不住了,立刻撑起身子,一边口头上宣泄,一边砸了来人一拳头,恰好就落在对方的肩胛骨处。 动作幅度不算大,力道却不轻,砸得雪青一声闷哼。 “公子……”听声音就好像要呕血了一样。 乌姿好像是没听到一样,自己倒是先委屈了起来。 他擦了擦自己刚刚打过雪青的拳头,心疼骨节处传来的疼痛,嘴上依然不忘记骂人:“你是不是有病是不是有病,我在这里睡得好好的,你一直嚷嚷个不停干什么??啊?你自己数数这是第几次了??那街头巷口卖艺吆喝的都没你动静响亮!” 他平生最讨厌三件事情:看书被打扰,吃饭被打扰,睡觉被打扰。 他如今二十七岁,偏偏捡了一张好相貌的便宜,看上去总像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就连周身气质,也像是那邻家的翩翩少年郎。 安安静静的时候,看上去别有几分沉稳,一派“少年老成”的样子,但是一旦对方触犯了自己最讨厌的三件事,他几乎就能立刻炸毛,浮躁如十二三岁的毛头小子。 于是看上去就更像是不曾经历过世事的少年。 而雪青是一个特别会赶时候的人,几乎是每一次来找他,都掐着他睡觉时候的点,不偏不倚地踩住他的雷区,还迟钝不自知。 倒不是雪青真的迟钝到连这些规律都没有发觉,只是真的有些事情来得那样突然,等有事相求的时候,偏生就赶上了那个点,叫人无可奈何,又不得不迎面直上。 雪青也无奈:“乌姿公子,我实在是有要事相求……” 乌姿的气性来得快去得也快,白了他一眼,缓了一口气,方才问道:“什么事?”他平静下来的样子,总是能给人一种温润如玉、谦谦君子的错觉。 雪青心中松了一口气,然后把摄政王府近来的怪事精挑细选了几分足以说道的部分,全都讲给了乌姿听。 乌姿闻言,消化了一阵,然后皱着眉头问道:“你说王妃性情大变、行事古怪?” 雪青倒没有想到他的关注点竟然是这个。 他讲述的重心明明是放在那个奇怪的“男宠”身上的,但是乌姿注意到的偏偏是他寥寥几句就带过了的“王妃”。 于是他回道:“只是红卢向我说起过,但是我不曾确认和了解过。公子,怎么了?” 乌姿摸了摸光洁的下颌,又略一沉吟,才说:“倘若真的是忽然之间性情大变的话,恐怕……”他语气一顿,神色相比以往更为凝重,气氛顿时变得诡异,“王妃是被人‘夺舍’了。” …… 雪青将这出闹剧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李君同。 而几乎是雪青每说一段话,李君同的脸色就更为阴沉几分。 “……乌姿公子天生‘鬼眼’,能看透世人魂魄,属下担忧王妃……安危,于是自作主张,请乌姿公子前来,为……王妃诊治。” 他说完这段话,心中如释重负,好像悬在心腔处的大石头终于落了下来。 李君同还没来得及为这件荒唐事情发表什么看法,就听到有某个人轻轻嗤笑了一声。 是一个女子的声音,娇俏,软媚,还带着一丝凉薄的不屑。 谢骄眠看着雪青,花瓣一般的嘴唇缓缓张合,声音如环佩相撞,清脆悦耳:“都这样了,还‘诊治’呢?” 她就差把“死鸭子嘴硬”这五个字刻在雪青的脑门上了。 于是,雪青就感觉除却心中的巨石,他的脑袋好像也跟着落了下来。 然后伴随着已经碎裂的佩剑,一同埋入尘壤之中。 “那你倒是说说,‘诊治’出了一个什么东西。” …… 第50章 刺激 “那你倒是说说,‘诊治’出了一个什么东西?”谢骄眠眉尾一挑,抬手像捏起一片花瓣一样,捏起嫣灰的耳朵,轻轻揉了揉。 嫣灰似乎很是享受,自喉间发出几声柔软的呼噜声,衬得眼前的狐狸更为可爱了几分。 然而乌姿只觉得这只狐狸任何舒适惬意的模样都碍眼。 好像在记忆空白的一个荒芜地带,也有一只狐狸,这样悠闲懒慢地看着他,轻蔑他的谦卑,嘲讽他的惶恐,漠视他的尊严。 谢骄眠还在耐心等待他的回答,反倒是李君同先不耐烦了。 他显出一种不同寻常的烦躁:“乌姿,王妃到底有什么病症,你如实说?” 乌姿被李君同这句话吓得心脏猝不及防地漏跳了一拍。 他睫毛轻颤一瞬,长长舒出一口气之后,才说:“回王爷,王妃身子的确病弱,需得好好疗养……” “仅仅是‘病弱’?没有别的了?”谢骄眠打断他的话。 刚才雪青都说得那么明白了,恨不得把他老底儿都给揭开了,结果他现在避重就轻,一句“的确病弱”竟然就想搪塞过去。 她就是小气,非得逼他一下。 乌姿硬着头皮回答:“是,王妃身娇体弱,需得好生调养,切忌劳累……” 他的尾音越发薄弱,不论面上如何淡定,都掩饰不住内心的一点心虚。 以至于他都没有意识到自己说的是一些废话。 废话。 谢骄眠怎么可能让自己劳累。 她活得大概比帝王还要逍遥。 美人唇角的弧度似是而非,有一种懒慢的勾人,连带着声音似乎也是如此:“你好好想想,还有没有什么别的毛病。”她说这句话时的语调尤其讽刺,话语之中好像带着刀子,能够将对面的人捅个对穿,“要是再不说,之后可就再也没有这样的好机会说出来了。” 乌姿噎了一下,下意识想要抬手将额头上莫须有的细汗拭去,但是转念一想,未免有些窝囊和滑稽,于是硬生生止住了那样的冲动。 他显出一副不同以往的恭顺模样:“回王妃,的确没有别的了。” 这一天大概是乌姿最憋屈的一天。 以往都是他磨别人,哪里知道如今碰上谢骄眠这一茬儿。 也不说什么“恶人自有恶人磨”,算是……“一物降一物”。 只是谢骄眠降得住的人很多罢了。 美人故作了然地点点头。 嫣灰的余光很明显地看到李君同张口,正要说什么,但是谢骄眠没有注意到。 她的目光一直落在乌姿的身上。 如此干净漂亮的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一个人的时候,竟然让对方是如此心虚。 美人缓缓开口,又问道:“那‘乌太医’,我这身子又是缘何虚弱?” 明明雪青已经将乌姿的身份给解释明白了,但是谢骄眠偏生就是要叫他“乌太医”来膈应众人。 尤其是她还刻意阴阳怪气的时候。 “这……”乌姿心中那叫一个无奈。 明明都知道自己不是太医了,肯定是看不出一个什么所以然的,还这样抓着不放。 真是造孽。 他想到这里,终于想起来责怪一下那个“罪魁祸首”雪青。 要不是他忽然来打扰自己,跟自己说了“王妃性情大变”,他至于沦落到如今被逼问的地步吗?? 午时的那一拳果然还是轻了。 等他回去了,他必然要把雪青按在地上揍一遍。 “说话啊。”他心中光顾着想着怎么教训雪青了,都忘记了还有一把刀子悬在自己的脑袋上。 非要刀锋映出的白光闪了他的眼来提醒他,他才反应得过来。 于是他如实回应:“恕在下无能,无法得知其缘由……” 谢骄眠轻哼了一声。 其中的不屑与嘲讽丝毫不加掩饰。 怀中的狐狸有了一点动静,先是抬头看了谢骄眠一眼,然后似乎也学着主人的模样,用着相同的不屑和嘲讽的眼神,看着乌姿。 看得乌姿心脏都仿佛割裂出缝隙。 和谢骄眠的软绵绵的语气比起来,狐狸的目光更为直白,也更是带着敌意。 乌姿起先都不在意,但是多几次之后,他就渐渐感觉出不对劲了。 这只狐狸……似乎的确听得懂人言,并且从一开始就对自己抱有了极其强大的敌意。 而在明了了这一点之后,他竟然也开始对这只狐狸产生了那么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怨怼。 说出去也不怕人笑话。 其实谢骄眠那一声冷哼只是单纯想让他下不来台罢了,并没有什么要嘲讽他能力的深意。 一来,他并不是什么太医,看不出病症很正常;二来,她的病弱是因为神魂不稳造成的,除此之外没有确切的病因,而他看不出自己的灵魂来自另一个世界,所以必然也看不出这“神魂不稳”一个原因。 对于某种方面,她还算是深明大义。 她不纠错,单纯只是想为难。 于是美人终于肯施舍一两分目光给李君同,对他说:“你麾下的人也不行啊。” 仅仅这一句话,乌姿都立刻清楚,对方刚才的那些所谓“为难”,相对于此刻而言都是王妃“嘴下留情”了。 原来最憋屈的不是自己,而是他们这些属下门客们都不敢违逆的、权势滔天的摄政王爷。 这样一想,他心中竟然还卑劣地平衡了几分。 但是李君同竟然不气恼,看着也并不像“憋屈”的样子,反而是轻轻一笑,唇角勾起一个难以掩饰的弧度,温声说:“和王妃相比,自然是比之不及的。” ——甚至不仅不气恼、不憋屈,还隐隐约约有几分……宠溺? 乌姿本以为今天自己受的刺激已经够大的了,但是没想到,今日所受的种种刺激都远没有李君同此刻这一句柔软又宠溺的回答来得强烈。 他忍不住看向身后的雪青,眼中藏住了心中万般波涛汹涌。 那个眼神就好像是在说:这么大的事情你竟然瞒着我? 雪青注意到对方的视线,但是读不懂这个眼神究竟想表达什么,于是回以了一个疑惑的神情。 雪青:?? 乌姿:难道不应该是王爷被夺舍的可能性更大一点吗? 雪青还是看不明白:?? 但是红卢懂了。 几乎是在李君同开口的那一刻,他就知道了雪青和乌姿之中总要疯一个。 他忽然觉得还别有几分骄傲。 一群没有见过世面的家伙。 …… 第51章 同仇敌忾 雪青刚一出门,就被乌姿踹了一脚。 动作之潇洒,力道之狠戾。 幸好雪青反应及时,规避了乌姿七八分的力道,不然还不知道被踹到地上惨成什么样子。 乌姿心想他竟然还敢躲,又想上去第二脚,红卢见状连忙将乌姿虚虚拦住,才避免雪青被踹第二脚。 乌姿会意,死死盯了雪青一眼,才说:“过来。” 雪青没有立刻跟上去,而是无奈地看向红卢。 红卢也是无奈地摊了摊手:“他就这脾气。” 熟悉乌姿的人都知道,今天可给他憋坏了。 自认识乌姿以来,他有时候脾气上来了,连李君同的话都当耳旁风,阳奉阴违,如今竟然对谢骄眠的为难忍气吞声。 若说他是因为心虚,但是他以前做过的虚心事也不算少,也没见他有今日这般乖顺。 要不是他对自己还是这么不客气,他也怀疑乌姿是不是也被夺舍了。 雪青叹息一声,跟了过去,乌姿就在王府门外侯着。 他看见雪青来了,又白了他一眼,心中的火气却已经消了大半了。 “公子……” 乌姿身为李君同的门客,雪青不论与他平时关系如何,某些时候再怎么也是要多几分敬意的。 乌姿没好气地说:“那只狐狸是怎么回事?” 雪青:“……?” 他本以为乌姿要质问他为什么不把谢骄眠的情况交代清楚,但是万万没想到对方的关注点竟在这短时间内就转移到了谢骄眠怀中的狐狸身上。 他是人,他怎么知道那只狐狸是怎么回事。 就在雪青疑惑的片刻,乌姿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刚才问的那句话究竟有多么蠢钝可笑,于是一甩头,背对着雪青走了几步,又转身踱回来,说:“她怀中的那只狐狸有古怪!” 雪青虽然不明白他为什么忽然这么说,但是他对乌姿是有些偏信的。 毕竟李君同门客众多,但是乌姿是他唯一一个亲自去请的人。 他臣服于主子的能力,自然也就信任他主子的眼光。 尤其,乌姿本来就具有一双能够看穿他人魂魄的“鬼眼”。 所以他没有问乌姿为什么会这样觉得,而是问道:“那么公子想怎么做呢?” 天色渐晚,天边有余霞,余晖将二人的影子拉长,看上去各自有各自的坚毅,仿佛两个一起出生入死多年的战友,再次有了共同的敌人。 但是一阵风过,卷起一点“窸窣”的声响,于是不知道吹起的是枝叶,还是隐藏在黄昏中的、另一个人的衣摆。 前厅。 “那‘太医’是你找来的?”谢骄眠抚了抚狐狸的身子,有些漫不经心地问道。 她似乎不是一个很爱笑的人,有时候即便是笑了,露出来的也是冷笑,即便好看,却也不能使人生出再多的旖旎。 但是李君同亲眼看见,在前厅门口的时候,乌姿没忍住踹了雪青一脚,被谢骄眠看见了。 然后美人展颜一笑。 不再是不屑,也不是以往的冷笑。 眉眼弯弯,忍俊不禁。 生动又旖旎。 这个笑容如此熟悉,仿佛遥隔了几百几千年的岁月星辰,直至如今,月辉才带着他原本的记忆,重新编织在他的眼前。 某时某刻,他似乎就是为这样的笑容而心动。 但却不是为了他。 现如今,谢骄眠又问起了那个人。 原本就已经有一个来历不明的“男宠”了,要是她再心血来潮看上一个…… 越是这样想着,他面色就越是难看。 但是当着谢骄眠的面儿,他又不可能真的摆脸色。 毕竟论摆脸色,谢骄眠可比他厉害得多。 他稍微缓和了一下自己的心境,扯出一丝略显僵硬的笑意,反问道:“怎么,王妃对那人感兴趣?” 他的本意是自嘲,但是语气总归是欠了那么点儿意思,酸了叽的。 于是果然不出所料,谢骄眠毫不客气地白了他一眼。 那个眼神就是在说:有病。 而美人嘴上也不歇着:“你是不是有病?” 李君同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 虽然谢骄眠经常对自己出言不逊,但是这么直白的,好像也才第一次。 他不知是气极反笑还是真的被谢骄眠这句话给逗笑了,忍不住嗤笑一声,说:“本王平时是不是对你太宽容了?” 谢骄眠依然是理直气壮:“你扪心自问你该不该被骂?” 太妙了,她辱骂当朝摄政王居然还有理由了。 然而美人似乎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身子往后倚了倚,换了一个更加舒适的姿势,一边逗弄着怀中的狐狸,一边说:“我问你那个人是不是你派来试探我的,你告诉我你想的是什么东西?” 李君同并不是一个有多么迟钝的人。事实上,在谢骄眠张口骂他的时候,他就隐隐猜到是不是自己会错了那句话的意思,但是却又不敢确定。 直到谢骄眠这么说,他终于可以肯定,自己的确是……想多了。 一时之间,竟不知是欣喜一点好,还是伤感一点好。 喜的是,谢骄眠没有如自己所想的那样,对乌姿产生什么兴趣,只是单纯地准备“兴师问罪”;悲的是,她刚才毕竟对自己出言不逊,要是这样都还能不管不顾,会不会太没有底线了一点…… 但是他的思绪还没有落完,就传来了美人娇软却又不耐烦的催促声:“我问你话呢,你想什么让我等这么久?” 对于李君同,谢骄眠的耐心几乎为零。 但是李君同除了无奈地摇摇头,似乎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好,没有底线就没有底线。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竟然真的有人能够牵动自己所有的情绪,即便是如何出言不逊、做了多么让他应该气恼的事情,他全都给予无奈之后近乎宠溺的包容。 而这个人,竟然是自己之前最最厌恶的废物。 一瞬间,就好像是风水轮流转,该他自食苦果。 他心中更多是庆幸一般地松了一口气,然后才解释道:“不是本王。” 按照李君同的性子,——排除特殊情况,他不是那种敢做不敢当的人。这毕竟不是什么多大的事情,他没必要为了一件小事而违背自己的“君子德行”。 而且说谎与否,她虽懒得纠结,但是怀中的狐狸却是能看得出来的。 思及此,她又捏了捏嫣灰的耳朵。 “那,那个所谓的‘太医’,就是你手下私自找来试探我的了?” …… 第52章 递刀 “那,那个所谓的‘太医’,就是你手下私自找来试探我的了?” 李君同听出了她的意图,便问道:“那么,王妃想如何处置?” 谢骄眠想了很久。 她思索的时候,眉心不曾有过一丝一毫的褶皱,大脑就好像放空了一般,连眼神都露出几分空洞和茫然。 看上去倒不像是在思考。 像是在出神。 而诚如李君同所想,谢骄眠真的只是在出神罢了。 见她久久不曾予以回应,李君同犹豫了三次,终于催促出声:“王妃?” 谢骄眠被这一声轻唤拉扯回思绪。 她也不知道自己刚才为什么出神。 真奇怪,明明自己一直在好好思考撒星院的花园该种一些什么新品种的奇花异草,但是最近不知道怎么回事,想东西想着想着就出神了,好久好久都难以回过神来。 嫣灰的声音适时地在脑海中响起,提醒她:“大人,他问你想要如何处置那个擅作主张的影卫。” 这下谢骄眠没有犹豫:“那是你的手下,问我干什么。” “若是本王处置得不合王妃心意,王妃岂不是要埋怨本王护短?” 谢骄眠还是理所当然的模样:“那就好好揣摩揣摩,怎样处置才能让我满意。” 不得不说,她真是娇惯得越来越无法无天了,竟然让堂堂摄政王去迎合她的心意。 旁人见了,必然诸多指责,但是王府上上下下的人,或许都已经见怪不怪。 毕竟王爷看上去好像乐在其中的样子,他们还是不要去打扰王爷的兴致、捡那个不痛快了。 于是,李君同竟然真的因为谢骄眠的这一句话开始仔细思量了起来。 但是他没有像谢骄眠那样思考了一会儿就出神,很快就给出了他的答案:“那么王妃以为,削去雪青影卫一职,拔了舌头,摘去灵骨,发落到鬼泣林深处去喂了那些大妖——如何?” 按理说,非议主子的下人会被拔去舌头;背叛陷害主子的下人会被剥去灵骨成为一个比谢骄眠这种天生没有任何灵力的废物还要废物的废物。 关于这两点,雪青看上去似乎都沾了一点边儿,但是深入一想,一来,他所汇报的情况属实,算不得“非议”;二来,他也不是要陷害谢骄眠,甚至就连提出要来见谢骄眠一面,都是乌姿的主意。 这样一看,雪青这两个罪名顶在头上,实在是谁见了都得摇头,说一句“冤枉”。 一般来讲,对方将惩处说得如此严重,都是为了让另一个人心软,然后松口说什么“从轻发落”的鬼话。 但是谢骄眠不一样。 她不像是看出了李君同的根本意图,似乎只是单纯觉得,这方法可行。 于是美人清浅一笑:“那么就按王爷说的做。” 话音一落,她便在李君同那微微震惊的眼神中缓缓起身,像一个闹剧结束便抽身离开的看客,这里的一切都已经与自己没有关系了。 “你……”李君同也不过就是下意识想要叫住她而已,谢骄眠却以为他要反悔了,语气极为不屑:“怎么,心疼你那‘好侍卫’?” ‘好侍卫’这三个字,谢骄眠咬音尤为突出,好像深怕对方听不出来自己这是在阴阳怪气。 李君同觉得自己委屈得很,却也只能将她所有的为难尽数包容,最终化为一丝无奈又宠溺的笑意。 他正准备想要解释自己并非那个意思,但是谢骄眠已经先他一步开口了:“既然心疼,那就管好你的手下,别让他总是来我眼前找存在感。” 啧…… 这话听着,怎么有些……奇怪。 能够让李君同察觉出来的古怪,嫣灰自然也一早就感觉到了。 “你知不知道今天我因为你那个手下少睡了整整两个时辰??”她说着,竟然还委屈起来了。 但是没有委屈多久,她话锋一转,娇软嗓音里,带着些许没什么威胁力的威胁:“下次别让我抓到他的把柄,不然我亲自把他骨头剔了!” 你看这人,她强迫李君同做出“令她满意的决定”,可是在得知决定的内容之后,她又心软。 而她又不愿意直言自己的心软,甚至还说一堆讽刺他人、和彰显自己无理取闹又阴狠恶毒的话,来掩饰自己的心软。 殊不知,两双眼睛,一双看尽是人,一双参透灵魂,以至于她此时此刻的所有想法都暴露在空气中,在众人严重展露无遗。 而她依然天真,不自知。 所以她并不能理解为什么李君同会笑出声,也不理解他为什么像是在哄小孩儿一样哄她:“如王妃所愿,若再有今日类似的事情发生,本王必然是亲自为王妃递刀的那一个。” 于是谢骄眠看他的眼神也变得有几分古怪。 她没有回应李君同的这句话,直接转身离开。 没有以往那样干脆果断,只是脚步显得急切了一些。 即便她已经很努力地将自己最冷静淡定的一面展现出来,但李君同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自信,就是知道了她的确是在慌张。 只是不知道,她慌张的原因为何。 …… 谢骄眠走得比平时快了很多,也没有让忍冬扶着自己一步掰碎成十步地走。 她紧紧跟在自家王妃身后,不知道王妃今日是受了什么刺激,总感觉有些反常。 谢骄眠觉得自己的呼吸有一点急促。 苍白的记忆里,似乎浮现起一些似陌生又仿佛极为熟悉的片段。 有个穿着玄色长袍、披着黑孔雀羽毛披风的人将自己从身后抱住,在她的耳边与她厮磨。 她清楚地听见对方在她耳边对她说:“你若是真心想杀他们,我亲自为你递刀又何妨?” 虽然语气不一样,说的话也不全贴切,但是这个声音…… 这两个人的声音,未免有些太像了一点…… 嫣灰觉得有些惊讶。 他与谢骄眠意识相连,所以谢骄眠脑海中所想的一切,他都必然是能够看见的。 但是这一次,他只能够感受到谢骄眠心中的一点惶恐和千万分的荒唐,什么都看不见。 她的脑海中白茫茫的一片,不知道是有谁抹去了她的记忆,还是单纯地将他的眼镜封锁在外,使他不能再直视她的苍白内心。 谢骄眠脚步有些不稳。 天色还没有完全暗下来,但是谢骄眠觉得自己有些看不清路了。 在她不小心踩到一颗小石子崴了脚惹得身后的忍冬一声惊呼之后,她才终于回过神来。 嫣灰忍不住抬头看向她,于是另一个熟悉的声音便在脑海中炸开:“上神大人,你怎么了?” …… 第53章 心软敌意 “上神大人,你怎么了?”嫣灰的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 怎么了。 谢骄眠也很想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 她的脑海中那些不清不楚的碎片画面究竟是从何而来?? 一瞬间,她生平第一次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完整的。 她问嫣灰:“难道我曾经遗忘过什么吗?” 嫣灰面色不变,回答道:“大人,您如今便是最最完整的自己。” 他嘴上虽然这样说着,但是心中还是忍不住阴暗地想着,如果李君同早一点消失在上神大人的眼前就好了。 这样,他就没有机会做出一些影响上神大人记忆的事情了。 要让李君同永远消失在谢骄眠的眼中,只有一个方法,那就是将他杀死。 只可惜,他身为这个世界的男主,除却有男主光环死不掉之外,还有一个最根本的原因——倘若主角出现了意外,那么这个故事的世界则很有可能直接坍塌,那么小世界里面的、原本存活于故事之外的人,则会直接死在书中。 这是诸神所不能允许的。 于是造就了如今他看不惯李君同,却又不能直接干掉李君同的尴尬又憋屈的局面。 他的思绪飞了有些远了, 又想起谢骄眠刚才的情绪不对劲,于是用狐狸爪子轻轻按了按谢骄眠的右手手臂,聊以作无声安慰。 但是谢骄眠的眉心依然有一道浅浅的折痕。 嫣灰见不得谢骄眠愁眉不展的样子,抬起爪子又想抚上她的眉心,奈何自己刚一有动作,谢骄眠就已经回神了。 “错了。” 她没头没尾地说了这么一句。 她的思绪还是混沌的,嫣灰也没有从她的意识中提取出什么有用的信息,于是疑惑问道:“大人,哪里错了?” 谢骄眠站在原地,颇有些懊悔:“不该让父亲走的。”之前她还有些排斥“父亲”这个称呼,现在却已经是顺嘴到脱口而出。 只是嫣灰依然疑惑:“怎么了吗?” “就该把事情闹大,让李君同放不下面子下不来台,然后老老实实和离。” 刚到王府的那一天她就惦记着“和离”这件事情,之后谢漫茵上门来找事情之后,她也借着由头提了一嘴,但是不知道触了李君同哪片逆鳞,竟敢跟她摆脸色。 于是光顾着骂他,连正事都忘记了。 今天也是。 本来是想着把谢久思支走,免得有自己尊敬喜欢的长辈在,妨碍自己的“发挥”,但是没考虑到还能借势和离这一事…… “啧。”又是一声懊恼。 真是事后诸葛,怎么现在才想起来。 嫣灰闻言,忍不住轻笑出声,才说:“大人以后有的是机会达到目的,不必着急于这一时。” 谢骄眠觉得至少这话是在理的,于是面色缓和了一些。 而且王府里新的撒星院还待装修呢。 她等了这么多天,好歹得让自己住进去享受一阵。 啊对,也不能白白便宜了那个狗男人,等她和离成功,回丞相府之前,唯一要做的就是把这撒星院又给拆一次。 行李嫁妆她都懒得收拾,只要把院子给拆了。 反正那些对于凡人而言值得千万黄金的东西,她都早已司空见惯,甚至还可能会讽刺一句寒酸,所以不要也罢。 她顿时觉得自己的前路一片辽阔,好像下一刻,自己就能飞离这深院高墙。 但是还没高兴多久,她脑海中白光一闪,终于反应过来,似乎有哪里不对劲。 她质问嫣灰:“我之前跟你说,我想跟李君同和离,你千不答万不应的,各种阻止我,怎么今天……?” 怎么今天不仅没有阻止她的想法,甚至还为自己“出谋划策”。 嫣灰没有被拆穿真实面孔的慌张感。 怀中的狐狸一派悠闲自得,浮现在谢骄眠脑海中的那个青灰色长衫的少年,眉眼弯起的弧度也是恰如春水一般的温柔。 “让上神大人顺心,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就连此刻说的话,都温柔得仿佛能立刻滴出水来。 谢骄眠已经不能回想起眼前人当初一脸绝望哀劝自己不要崩剧情的样子了。 一瞬间,谢骄眠有一种嫣灰与那个不知明姓的小天道完全是两个人的错觉。 啊,好像还是有名字的。 单一的,又不像是一个人名的“六十一”。 他解释是因为随着剧情的推动,他自己也会跟着成长,但是一个人的……就算是狐狸的所谓“成长”,真的就能割裂到这样的地步吗? 已经到了两极分化的地步了…… 可是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怀疑这“成长”的分割性,从来没有思考过,对方的壳子里面是不是跟她一样,也换了一个鸠占鹊巢的灵魂。 谢骄眠神思微微恍惚一阵,待终于回神,才颇有几分得理不饶人的尖酸刻薄:“只有李君同死了,我才能顺心。” 她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对李君同抱了这么大的敌意。 若说他对原主有什么辜负,最多最多就是出卖了自己的感情,可本来就是原主倒贴上去的,李君同最多也只能算是个“被迫妥协”。 那么这样的敌意就不是源于最初的灵魂。 是她的灵魂,她的思想,出了问题。 换做是以往,面对这样让自己陷入怀疑的人,她肯定在意识到问题所在的下一刻就已经在提刀的路上了。 但是现在她也没办法了。 虽然可以让嫣灰帮自己办许多事情,但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的灵魂寄居在凡人身体里的缘故,她总感觉自己比以往心软了许多。 一旦想下些什么狠手的时候,总有几分于心不忍的纠结。 于是就只能在口头上宣泄一番。 虽然她以往也就是那么口舌刻薄。 嫣灰似乎是很能理解她如今的状态。 他好像什么都明了,但是却藏掖着什么都不说,就好像是等待一个机会,等待某人亲自去揭开筹谋背后的真相。 他说:“上神大人,李君同身为男主,是不能出事的。”顿了顿,他又补充了一句,“如果男主陷入了致命的危机,那么整个小世界要么直接崩塌,里面的人全部死去;要么世界重新洗牌,所有的人都被‘初始化’,到时候再有怎样的剧情,都不再受原书设定的影响。” 谢骄眠本来也就是口舌上刻薄一番,并没有真的杀了李君同的打算。 大概是身为上神那些年为数不多的仁慈,施舍给一个凡人,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谢骄眠继续往前走,身后的忍冬松了一口气,跟了上去。 刚才王妃忽然停在前面不再走了,她还以为是出了什么大事,也不敢多嘴上去问,就只有提心吊胆地守在身后。 结果过去了得有半盏茶的时间了,王妃还是没有动静。 王妃现在好爱出神啊…… 她心中正这样想着,忽然听见前面美人类似于自言自语的呢喃。—— “那除了和离,就再也没有什么能够让我顺心的事情了……” …… 第54章 花诗节 “那么除了和离,他就没有什么能让我顺心的事情了……” 宛如梦境里的呓语,给闻者,尤其是忍冬这样胆子小的,自心底催生出一股子惶恐。 谢骄眠这句话听上去的确是没头没尾的,但是稍微了解一点的,都知道她是在说李君同。 ——王妃想要和离?? 天啊,王妃以前不是最喜欢王爷了吗??…… 一想到“最喜欢”三个字,忍冬都忍不住下意识心虚了。 如今看来,王妃别说喜欢了,她如果不恨王爷,似乎都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 虽然她也不知道为什么王妃会有这么大的变化。 今天的那一出闹剧,很明显就是雪青怀疑王妃被人“夺舍”了,才叫来“鬼眼”乌姿的,但是却连乌姿都没能看出什么,甚至还被王妃戳穿了身份,给教训了一番。 ——那么问题就来了。 如果王妃不是因为被“夺舍”了,那怎么会忽然不喜欢王爷呢? 啊…… 算了,她想不明白,还是只想着该怎么好好伺候王妃。 这样想着,她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竟然敢上前紧跟了两步,主动开口,问道:“王妃,锦娘那边说是有新的绣纹了,王妃要去挑选看看吗?现在开始定做,或许能够赶得上花诗节呢。” 这大概是忍冬有史以来主动对谢骄眠说过的最长的一串话了。 或许是因为太过反常,美人怀中的狐狸抬眼,竟然施舍了三分尊贵目光落在她的身上上下打量。 然后眼角弯了一弯。 好像是在笑。 忍冬有那么一瞬间的错觉,觉得这不像是狐狸,倒像是一个真真正正的人。 相比起狐狸忽然生出的打量兴致,谢骄眠看上去就更为平静了一些,似乎没有发觉忍冬今日的某一点反常。 “花诗节……”她依然像是在睡梦中呢喃一般,声音又轻又小,如梦似幻。 忍冬以为谢骄眠只是在思考今年的花诗节究竟值不值得去,却万万没想到,谢骄眠只是单纯不知道这是个什么东西。 她刚才是下意识想问“花诗节是个什么东西”,但是转念一想,原主多半是知道这是什么的,不然忍冬也不会不解释了。她也懒得看对方或是震惊或是疑惑的神情,便强忍住询问的冲动,而是在意识里问嫣灰:“‘花诗节’是什么?” 可是嫣灰却说:“上神大人,那不过是几个王公贵族通过自己子女们的关系拉拢或排挤势力所美化出来的噱头罢了,不必在意。” 她倒没想到嫣灰会这么说。 原本以为他至少会好好回答呢。 真是长大了,脾气也长了不少。 看来,原主在那所谓的“花诗节”上,应该受过不少委屈了,不然嫣灰不可能说这样的话。 其实花诗节,顾名思义,原本是王公贵族的子女们于兰月聚会在花团锦簇之地,以饮酒行诗为主要娱乐所展开的活动。 这一节日源于瑾安年间的祺瑜公主。 当时公主精心养育的昙花就要迎来花期,为了让更多的人看见这株人间绝色,于是她向身边的很多朋友都发了请帖,邀请他们来看花。 这件事情之后,众人心想,在繁花盛开之时相聚在一起,实在是一件如诗如画一般的美食,倘若能饮酒吟诗作乐,传出去也算是一段佳话了。 于是便将节日选在了祺瑜公主昙花盛开的那一天,还专门为了这样作乐的日子取了一个名字,让它听上去更为诗意,也更为名正言顺。 再之后,花诗节越来越盛大,不仅民间百姓纷纷效仿,就连帝王也动容,将花诗节定位两年一度的大节,并且每一次,为了迎接花诗节的来临,都需用整整一年的时间去筹备。 但是渐渐的,花诗节的性质和意义就变了根本了。 虚荣和攀比,以及暗中拉拢和排挤势力,已经成为了近年来花诗节的标配。花还是那些花,甚至比一次鲜艳过一次,但是赏花的人,却一年比一年少。 但是谢骄眠并不在意人间的波诡云谲。 她向来是一个爱花的人。 当初在神界的时候,神主知道她爱花,特地赠了她“花千处”,几乎是将天上地下能够看到的花都给她找来、汇聚到一处了。 生长在神界的花,比人间的花更容易存活和生长,即便很多花都不在同一季节,她的花园里也一直都是花团锦簇的模样,从来不会单调。 所以她无比怀念她那些生长在神界的花花草草。 只是每次一开始担心自己花园里的那些花会不会因为没人照顾而死去的时候,嫣灰的面色看上去就有些不正常。她看出来了一次,之后便再也没有让自己的担忧浮于眉眼。 但是现在,忍冬说有一个地方能够看到众多奇花异草,她怎么能够不心动? 人心险恶什么的,她全都不在乎。 她只想看花。 于是她有些期待地问道:“花诗节在那一天?” 忍冬以为王妃记不清了,便也没有多想,老实回答道:“回王妃,就在七月初一。” 谢骄眠:“……” 她感觉自己的满腔热情忽然就被浇熄了。 “七月初一?”她有些不可置信地重复问了一遍。 “王妃,怎、怎么了吗……?”忍冬虽然胆子小,但是特别有眼力见儿。她刚才很清楚地看到,谢骄眠眼中的热情顿时冷却,取而代之的是比平常更为瘆人的淡漠。 但她误会了,谢骄眠只是听到还要再等将近两个月的时间,顿时觉得有些无趣了。 她想现在就看到那些花,不想等太长的时间。 “就不能快一点……”她忍不住嘟囔了一句,有些像是一个小孩子因为没有吃到糖而发出的撒娇。 有些可爱。 让人听了,忍不住心神晃荡一阵。 忍冬愣了愣,回过神之后连忙说:“可是王妃,现在距离花诗节还有两个月的话,您正好可以为那一天筹备一番啊,还可以准备当天穿的衣服呢。” 各家贵族的子女们为了花诗节那一天可都是很认真地打扮自己呢。 其实这时候才开始着手准备花诗节已经很晚了,很多王公贵族在离花诗节都还有整整一年的时候就开始筹备了。 但是之前谢骄眠并没有表现出对于花诗节的什么向往,她身为下人,也不好多嘴,今天实在是嘴巴在前面飞、脑子在后面追,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竟然敢主动向王妃提起这件事情。 幸好王妃看上去并没有不高兴的样子。 但是在听到这句话之后,谢骄眠终于有些不悦地蹙起了眉心。 她问忍冬:“什么衣服才只做两个月?” …… 第55章 抛弃狐狸 “什么衣服才只做两个月?” 忍冬愣了愣。 这个问题属实是忍冬没有考虑到的。 其实许多官家小姐的衣裳都是安排绣娘定做的,但是…… 但是王妃的语气,未免也太理所当然了一点。 寻常女子听到自己的衣裳竟然要做几个月才能拿得到的时候,无一不是一副失落的表情,“竟然又要等这么久”。 但是谢骄眠那句话就好像是在说,没有个十几二十年就做好的衣裳算不得是“量身定制”。 忍冬有些结巴:“那、两,两年么?” 谢骄眠忍不住白了她一眼。 虽然她并不想打击一个小侍女,但是她也着实太极端了一点。 “一个人都无能到要两年才做得出一件衣裳了,就别当绣娘了。” 虽然被训了,但是忍冬还是松了一口气。 幸好,幸好王妃还是没有那么苛刻的。 于是她继续说:“可是王妃,现在时间太紧了……再过两个月就是花诗节了……啊,如果王妃您一定要仔细筹备的话,那么今年的花诗节就先搁置一阵子,等后年再出席呢?” 谢骄眠皱着眉心,一时之间竟然有些犹豫。 毕竟她就是冲着那些花去的,倘若搁置两年下来,便已经是错过了一番光景了。 可是她又不想草率赴宴…… 她什么都想要最好的,但是如今受到各方面条件的限制,她总是难以如意。 就在她又觉得委屈,想质问究竟是哪个挨千刀的把自己送进这本书中世界的时候,嫣灰忽然识趣的开口,拦截了谢骄眠还未来得及说出口的质问。 “上神大人,之前神主送您的‘神曲羽衣’,您还一次都没有穿过呢。” 谢骄眠愣了一下,而后眉尾一挑,冷静下来了一些,问道:“怎么,神主送了我什么你记得比我还清晰啊?” 嫣灰的舌头不注意闪了一下,尖牙不小心还划破了舌尖,于是一点腥甜的血气便缭绕在唇舌齿腔,混着他的心虚在咽喉处荡漾,经久不散。 “我,我现在……”他的大脑飞速运转着,想着该以怎样的借口来回应谢骄眠忽然生出的怀疑,“我毕竟是上神大人的狐狸,知道您心中所想……” 谢骄眠闻言,冷哼一声:“笑话,不是你说,我还真想不起来我有那么一件玩意儿。” 把神主的馈赠说成是“玩意儿”,天上地下,此中六界,估计都没有一个能有谢骄眠这样的勇气了。 “……王妃,您以为如何呢?” 谢骄眠还在跟嫣灰对峙,但是忍冬的声音阻断了她的思绪,也让狡猾的狐狸钻到了可乘之机。 他一改心虚的姿态,故作高深,说道:“上神大人,天机不可泄露……” 谢骄眠平生最讨厌的就是那些虚伪的神明说的“天机不可泄露”——诸如此类的话。 嫣灰当然知道这句话踩了谢骄眠的雷点,但是这也是实在没有办法的下下策。 现在谢骄眠肯定连看都不想看他一眼了,更别说追究他刚才说漏嘴的话。 但是比他设想的更严重的情况是,谢骄眠不仅不想看他了,甚至连他浑身冒发的柔软触感也不再贪恋,直接把狐狸扔了出去。 于是忍冬就亲眼看着,王妃之前那么宝贝的一只白毛狐狸,现在就被王妃自己、亲手且毫不留情地扔在了地上。 幸好美人身骨软,本身就没什么力气,加上还没有什么自知之明地收敛了几分力道,所以这摔下去的疼痛对曾经久经沙场的嫣灰来说实在是有些不值一提。 但他还是故作疼痛地咧了咧嘴,卖弄自己的可怜和委屈。 但是谢骄眠看都没再看他一眼,径直走了。 倒是忍冬,有些于心不忍地看了他一眼,看那身体动作,似乎还想把他抱起来? 只是她在看到谢骄眠抬步离开的身影之后,就立刻被吸引走了全部的注意力,也立马跟了上去。 然后忍不住问道:“王妃,您的狐狸……?” 话音都还没有落完,就听谢骄眠颇有些气冲冲地说道:“死了,扔了,不要了。” 忍冬还是小心翼翼地回头看了一眼,看到那只狐狸还躺在地上,白色的柔软毛发似乎也沾了灰尘,与之前在谢骄眠怀中养尊处优养着的金贵模样相比,他如今看上去着实是狼狈了许多。 哎,也不知道这只狐狸究竟是怎么惹到王妃了,看上去怪有些可怜…… 但是这些多余的想法在她的脑海中没有停留多久就被她遗忘了。 她重新问了谢骄眠一遍:“王妃,那今年的花诗节?……” 这一次,谢骄眠没有犹豫:“去,为什么不去?”她就是要去看花,就是要去就是要去!无论有没有精心准备的衣裙,她都要去!! “可是衣裳……” “那就现在立刻让绣娘着手准备啊。” 她的回应难得如此及时,丝毫没有平日里的懒慢气性,理直气壮理所当然到让忍冬都有些反应不及时了。 “是、是,奴婢这就去吩咐……”她的尾音似乎还停留在谢骄眠的身侧,但是人影已经不见了。 路过还在地上躺着的狐狸,忍冬又分了几分目光给他。 看他似乎有些痛苦的样子,忍冬心中难免生出一些同情,然后在这样的情绪推动下,难免就有了想要将对方抱起来的冲动。 但是狐狸朝她龇了龇自己的尖牙,似乎是以此来警告对方,不要靠近他。 忍冬吓得连忙收回手,往后退了两步,然后逃也似的离开。 她一边跑,一边心中近乎有些邪恶地想着:难怪王妃会不要他,原来畜生都是养不亲的!! 嫣灰看了一眼忍冬离开的、还没来得及完全消失的背影,最后将目光落在谢骄眠消失身影的方向。 反正,大人也就是现在生生气罢了,又不会真的不要他。 而且就算是大人真的不要他了,他也绝对不会接受别人的同情。 他会死在大人的身侧,变成灰烟,变成草木,始终在大人身边。 这样想着,他细长的狐狸耳朵微微动了两下,然后挣扎了一下身子,准备追上谢骄眠,守着她气消。 但是才刚有所动作,他立刻就后悔了。 ——完了,好像装得太真,真的遭报应了。 …… 第56章 风起 嫣灰万万没有想到,上神大人收着手上的力道,没想过真的要让他受伤,反而是自己装模作样,让自己吃了苦头。 左腿似乎折了一截,疼得他龇着牙地冒冷汗。 换做是以前,这样的小伤还不足以被他一个眼神关切,但是今时不同往日。 如今他的能力受限,许多灵力都不能作用在自己的身上。 所以他现在,真的成了一只柔弱可欺的白毛狐狸了…… 今天究竟是什么好日子…… 他忍不住有些郁闷地想着。 风吹动树叶,发出一阵窸窣的轻响,嫣灰还在原地躺着,梳理自己的毛发。 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大概就是坚守在原地,等上神大人回来找他了。 毕竟只是一句话……而已…… 不知道为什么,他开始有些慌张了。 还在神界的时候,众神几乎就都知道谢骄眠非常讨厌有人说一些故弄玄虚的话。虽然没有人知道这是为什么,但是也没有几个人真的有那个好奇心去追究。 他们只需要知道,谢骄眠非常讨厌那些故弄玄虚的话,所以当着谢骄眠的面儿时,他们要么不说话,要么一说就开门见山。 因为没有人敢明知故犯地去触碰谢骄眠的雷区,于是也就没有人在得知了正确答案之后还去专门试探,以至于没有人能探知到谢骄眠对于此事的底线所在。 他也没想到,谢骄眠如今忘了那么多事情,这一个雷区竟然是雷打不动。 于是他的慌张开始变得有些急切。 要是……要是上神大人真的因为这句话不要自己了…… 如果真的不要自己了,该怎么办。 会直接死掉的。 因为这条命,都是由她给予的。 如果她不要他了,那么他的命就再也没有留存的必要。 但是他现在还有别的更重要的事情,所以他不能“死”在这个时候。 于是他再次挣扎着起身,可不仅没能站得起来,反而还重新牵扯到伤痛处,似乎连他的心脉都牵扯到,痛得周身一阵抽搐。 他不应该以原神的姿态脱离谢骄眠意识滋养那么久的…… 但是他又实在是太过于渴望她的触碰。 如果记忆没有复苏,他本可以忍受更久更久,直到自己的尸骨都枯死。 但是现在他回忆起了所有,如果连这点贪念都剥夺,那么自己即便是活着,还能有什么意思呢? 带着这样坚定的信念,嫣灰终于站了起来。 他试着走了两步,可是立刻又摔倒。 ——于是到这里,他终于发现了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他不应该因为一个摔倒而伤得这么严重,也不应该在短时间内,变得这么虚弱。 有人在…… “暗中搞鬼”这四个字都还没有完全跟上自己的想法,他的眼前忽然停留了一抹阴影。 其中一个说:“这么快?”会不会有些太轻松了? 另一个说:“机不可失。” 晴天将夜,细碎微风里,藏着亿万次的几近绝望的嘤咛。 摄政王府的客房里,住着这整座府邸中,最最尊贵的主人。 李君同看向灰沉,确认道:“你说雪青追出去之后没多久,那个‘男宠’就直接从房间里出来了?” “回王爷,是的。”灰沉点头应道。 “哼。”李君同感觉自己都被气笑了。 也就是说,那个人不仅轻易就发现了他手下的两名顶尖影卫,还把他的手下们耍得团团转。 一个人,有比他的影卫都还出色的能力以及玩弄人心的策谋,竟然会甘心在王府当一个废物王妃的——“男宠”??? 简直是荒唐! 他胸口起伏了一阵,憋了好久,才终于从牙缝中硬生生挤出一个字:“查。” 单一一个字,僵硬生冷,就好像自心肺中倾吐,带着流连过五脏六腑时不小心沾染的血液,混着不知从何而来的嫉妒,淋漓而出。 “一定要将这个人的真实身份查出来,办不到,——就提头来见。” 李君同有一个很好地方。 那就是他说话从来不只是为了吓唬人。 如果真的有人胆敢消耗他的耐心,他势必让对方生不如死。 但是脑海中却莫名出现了谢骄眠的身影,还警告自己不要太过嚣张。 明明在面对谢骄眠的时候连一点脸色都不敢甩,窝囊得差点让人以为李君同入赘了丞相谢家。 即便那些入赘的人,看上去都比李君同硬气得多。 但是他的确,无法对如今的谢骄眠有任何的不耐烦和不满。 她的那张脸,她的每句话,甚至是细致到她的一头青丝,都无一不在牵扯着他的心动。 怎么能有一个人,周身一丝一毫,自己一举一动,都那么令他喜欢。 就好像女娲创造这个人,就是为了来讨他的喜欢一样,让他见之不忘,爱不释手。 即便对方总是让他为难,总是待他刻薄。 想到这里,他便又问道:“王妃已经回信水居休息了?” 灰沉回道:“王妃原本是要直接回信水居的,但是在路上停顿了许久,把她怀中的狐狸扔下去之后,就转去了撒星……” “王妃怎么了?把什么扔了?——狐狸??”他很是在意这个问题,连着问了好几遍。 在意到,灰沉连“院”这个字的话音都还在喉间堵着,将出欲出,却听见李君同忽然开口,打断了他的话语,于是那一个没能说完的字,便死在了喉间。 他有些不明白那只狐狸怎么了。 不过就是一只畜生。 “是。”他的神情很是淡定,“王妃将狐狸扔了,看都没看一眼,便转而去了撒星院。”终于能够将一句话完完整整地说出来,灰沉觉得自己的心中都顺畅了不少。 但是李君同心中却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 从谢骄眠抱着狐狸出现的那一刻,他的目光除了落在她的身上,还总是不由自主地被她怀中的狐狸吸引去视线。 因为那只狐狸的眼神,实在是——太难看了。 总是一副看好戏的模样,看着他们对峙。 它不像是畜生,倒像是一个“人”。 让他有一瞬间怀疑,这只狐狸是不是就是那场闹剧的推波助澜者。 最重要的是…… 它竟然还能那么悠闲惬意地躺在谢骄眠的怀中……而且谢骄眠还给它顺毛、捏它耳朵。他以为,谢骄眠只有在喜爱某件事物到了一定一定的程度才会有这种亲自照料的情况存在。可是刚刚灰沉说什么?? 说她把怀中的狐狸给扔了。 他不知道为什么眼皮一跳,总感觉有大事要发生,几乎是脱口而出地问道:“狐狸呢?” …… 第57章 道别 “狐狸呢?” 灰沉虽然不知道自家王爷为什么会在乎一只狐狸的生死,但是主子的想法,都不是他们这些当下人的能够随意揣测的。 于是他立刻回应道:“狐狸还在外面……” 他的话音都还没有落完,就听见李君同带着几分急切的声音再度响起:“那还不带回来?” “……是!属下这就去!” 虽然灰沉嘴上并不说什么,但是心中还是忍不住疑惑。 奇怪,王爷现在不在意那个“男宠”了,怎么关注起王妃养的狐狸了? 脑海中白光一闪,他灵光一现—— 天啊,王爷该不会是在吃那只狐狸的醋?! 灰沉差点因为这样荒唐的想法而把自己的舌头给闪了。 这怎么可能呢? 那毕竟——只是一只畜生啊。 他思绪远飞期间,就已经到了谢骄眠扔掉狐狸的地方。 可是原地早已经没有了狐狸的身影。 他心脏惊了一跳,随即自我安慰道,那狐狸又不是死了,必然是自己离开了。 可是它能去哪里? 作为谢骄眠养的狐狸,那么最大的可能性,就是重新回到了谢骄眠身边。 这样想着,他心中顿时轻松了许多,甚至还觉得,估计是王妃又心疼这只养了这么久的狐狸了,又亲自将它抱了回去。 但是世事总不如人所料。 ——他没有在谢骄眠的怀中再看到那只狐狸。 起先他还以为只是因为谢骄眠没有将狐狸抱着罢了,但是他守在一旁都有小一刻钟了,还是没有看到狐狸的半点儿身影。 甚至,连一点属于狐狸该有的嘤咛声都没有听到。 他的右眼皮在这时候猛然跳了两下,预感大事不妙。 他转身,正准备回去复命的时候,忽然起了一阵风, 吹得人眼睛生疼。 李危寻终于把谢骄眠安排的那些条条款款刻印成册下发给了王府中的所有下人,甚至还将“鲛泪泣珠”研磨成粉,混着乌墨落字的时候,一遇到阳光就会折射出好看的银色流晕。 什么样的人能用得上“鲛泪泣珠”呢? 那需得是帝王亲自赏赐,那人或许才能拥有一珠。 “人间最璀璨的流晕”,竟然就被李危寻那么直白地磨成了细粉写在纸上,——还写的是谢骄眠给出的那么荒唐的规章条款。 但是谁能拥有那么多“鲛泪泣珠”? 李危寻就差把自己的身份送到李君同面前了。 黑暗中响起一个声音:“陛下,一定要这样吗?”生江还在担心李危寻这种近乎“自曝”的手段会不会给他带来什么麻烦。 明明对方一直都没有查到什么线索,但是多半也是有所怀疑的,李危寻如今的做法,无疑就是对李君同猜测的最高肯定。 李危寻却并不将生江的担忧放在心上。 他的语气复杂,意味难明:“毕竟我都要走了,走之前,是得好好留下一些东西,来恶心恶心他。” 今天,他刚从谢骄眠那里回来,一进门就感受到了生江的气息。 这样的做法实在是太危险了,要是有人在他回来之前踏入了这个房间,那么生江的踪迹就注定会暴露。 而自己的身份,必然再也隐瞒不住。 他责问生江这是怎么回事,才知道那原本并不是生江的气息。 ——山曾出事了。 因为已经控制不好自己身体中灵力的冲撞,导致气息也紊乱。 金殿虽大,但是立刻就被山曾的痛苦所充盈。 他当时浑身都是乌黑色的脉纹,甚至蔓延到连眼白处都依稀可见。 他有无数痛苦,但是为了不让自己的动静被外面的人发现、起疑心,在生江都还没来得及反应的时候,用自己最后一丝理智强撑起了结界,隔绝了气息,也隔绝了痛苦。 但是在结界中的他,痛苦却是永无止境。 他不仅已经分不出心力去操控傀儡,甚至连自己的意识都难以掌控。 生江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左右思量一阵,只有去摄政王府找李危寻。 为了不让周身全是山曾的气息引起旁人怀疑,他只能将自己的气息完全暴露,将山曾的气息掩盖以至于刚刚出门的时候,总要引起侍卫的几分侧目。 可是这样的情况,李危寻也不曾见过。 刚刚把山曾带回来的时候,的确会没有预兆地发几次疯,当时本来也是束手无策的,但是久而久之,他竟然自己渐渐好了,之后便只会在忽然躁怒的时候有“发疯”的迹象,但也能立刻控制下去。 像如今这样的“疯魔”,别说今天,就算是以前,也没有如此大的阵仗。 山曾为什么会突然“发疯”,这样的问题已经没有时间再去纠结。 当下之计,就只有自己回到皇宫,一边镇住朝堂,一边治疗山曾。 至于“发疯”的根本原因,就只能从长计议。 生江闻言,心下愧疚:“是属下无能,没有照顾好山曾……” 幸好对方是李危寻,不然打断帝王的计划,他就是有十条命都不够耗费的。 李危寻看了生江一眼,道:“现在不是引咎的时候。”他微微一顿,将书桌上的东西收整了一番,又从袖中的乾坤中掏出一颗完好的“鲛泪泣珠”,压在纸张上面。 下面正好是另一册已经印好的条款。 正好留给李君同。 他满意地看了看自己的杰作,问出的话却跟此情此景大不一样:“山曾最近有没有什么奇怪的情况?” 生江几乎是下意识就想脱口而出一句“没有”。 他们天天在一起,山曾要是真的有什么不对劲的话,他肯定早就发现了,断然不会等到这时候的。 但是这句话刚刚涌到喉间,他的意识忽然断片了一个瞬息,再重新连接上的时候,他终于想起山曾最近的反常。 “他说他总是做噩梦。” “噩梦?” 生江点了点头:“是的,当时他还想再说什么的时候,摄政王前来求见了……” 说到这里,生江难免有些懊恼。 当时也不差那一会儿,但是自己却始终没再问。 如果再多问问,或许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对于山曾的情况找不到丝毫的头绪。 李危寻没再多问,只是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已经清楚。 他在李危寻身边放了羡金蝶,对于他的情况动机大概已经清晰。 说起羡金蝶,又不得不直接联想到谢骄眠。 本来,她发现了连李君同都没有察觉的蝴蝶,这就足够让他感到难以置信了,谁曾想,那些被发现的羡金蝶不仅没有完全死去,反而认了谢骄眠为主…… 还就在他这个曾经主人的眼前。 既然都已经给李君同留下了礼物,那么谢骄眠那边,自己又需不需要再去道个别呢? …… 第58章 不敢忘 几乎是从灰沉离开的那一刻开始,李君同的心脏就开始不安定地跳动着。 他想看书来打发时间,或者让自己稍微镇定一点,但是一想到书房也已经被谢骄眠占领了,他便有些不敢再去。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会如此在意一只狐狸的安危。 或许并不是单纯地在意狐狸。 仅仅是因为预想到了,失去狐狸的谢骄眠是怎样一副面孔。 是怎样的面孔呢? 好像曾经见过。 又好像只是自己杞人忧天。 他合上双眼,想着稍微休息一阵子,但是眉心却始终忍不住皱起,总是难以安眠。 好不容易,他稍微平静了一点了,灰沉却回来了。 “王爷——” 虽然他知道灰沉是回来复命的,但还是禁不住烦躁地皱了皱眉心。 “……怎么样了?” 灰沉当然听出来了对方情绪不佳,但是之后要说的话,却是无论怎么修饰和委婉,都挽回不了的。—— “王爷,狐狸——不见了。” “什么?!——” 心腔处传来某个颤抖。 那是心脏失去规律的跳动。 他没由来一阵心慌。 虽然狐狸的消失并不是由他造成的,虽然狐狸的生死表面看上去跟他也没有任何的牵扯。 但是或许是因为它的主人是谢骄眠,所以他难以不慌张。 他自小便被培养得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但是如今,却总是被一个人轻易牵动心绪。 为她,失态千千万万次。 “王妃那边呢?还是没有吗?”他像是抓住了一线希望一般,期待地看向灰沉。 灰沉支支吾吾:“王妃那边……也没有。” 而李君同眼中的一分光亮被这句话彻底浇熄。 好像有什么东西,就要死在自己眼前了一样。 又一次。 “……去找。”不知过了多久,他再次开口,以一种虚弱又憔悴的语气,仿佛大限将至一般。 “找不到……”他想了想,然后重新语气无力地说道,“提头来见。” 距离上一次说这句话还是在上一次。 第一次是因为谢骄眠的“男宠”,第二次是因为谢骄眠的狐狸。 两次都是因为谢骄眠,都是因为那些无关紧要的东西。 他这些属下们的脑袋越来越不值钱了。 灰沉有些惊讶,忍不住抬头看了李君同一眼。 他还是头一次听到王爷用这样颓丧的语气说这些狠话。 并不让人害怕,反而让人觉得有些……可怜。 王爷究竟是怎么了,为什么要那么在乎一只狐狸? 虽然那只狐狸是王妃养的,王妃必然很是喜爱,但是王妃不也一样将狐狸丢弃了吗?如果狐狸最后真的出了什么事情,那也跟王爷没有关系啊…… 真不明白王爷有什么好紧张的。 他撇了撇嘴,心中虽然想不明白,但也没有多说什么。 毕竟说了,王爷也不会听;问了,王爷也不会多解释。 王爷可能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慌张。 退出房门的那一刻,灰沉听到房间里传来一声清脆的响声。 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落在了地上,也不知道摔烂了没有。 他脚步不停,等到了客房院外,似乎都能感知到房间里的人那沉重的呼吸声。 黑暗的角落中,蜷缩着一个白色的身影。 天色暗却,房间里一盏微弱烛灯,便是整片黑暗中唯一的明亮,照在白色的身影上,落下一层枯黄暗淡的光晕。 他没有因为夜里风凉而浑身颤抖,也没有因为这陌生的景象而惶恐。 他依然像是依偎在某个人怀中休憩那样,时不时晃动白绒绒的尾巴,然后轻轻舔舐伤口,和毛发上的灰尘。 实在是太不小心了,竟然被两个凡人抓了去。 他还以为为什么一切都是那么恰好,原来早就有人在背后觊觎。 不在谢骄眠的意识里,他的很多能力都受到诸多限制,加上现在谢骄眠不在他身边,又有结界相隔,他也根本连接不上对方的意识。 而且…… 他说了一些蠢话。 上神大人虽然嘴硬心软,但要是还在气头上的话,估计也是不会搭理自己的…… 他这样想着,又难免挫败地继续舔了舔受伤的右腿,看上去好不可怜。 月光初盛,他感应到一丝动静,微微抬了抬眼睑,便没再多管,而是小心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继续躺着。 他闭上眼睛,神色安宁,看上去就好像已经睡着了一样。 只是这时候,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个人的身影。 那个人一身白色镶金边的长袍,玉冠束发,周身似有瑞云清清浅浅地浮动,看上去别有几分不真实的飘渺,还隐约有些许已经沾染了俗尘的尊贵。 “你全都想起来了?”他的声音和他的容貌气质也是相得益彰,神色严肃时,还给人一种不怒自威的错觉。 嫣灰即便是在梦里,也是闭上眼睛的样子,不看来人。 遥兮表面看上去虽然淡定平静,但是心下难免焦急:“嫣灰,回答本君。” 嫣灰闻言,终于肯抬眼,学着谢骄眠的模样,像是施舍目光一般,看向了遥兮。 大概是因为这样的眼神太过于像某个人,遥兮的瞳孔震颤一瞬,竟然不敢多看,下意识就想别开视线。 嫣灰冷哼一声,才回道:“想起来了又怎么样?” 遥兮一时无言。 在惊蛰的笔下,几乎所有人都会忘记前尘,唯一一个看似记得前世的谢骄眠,其实也不过是一个记忆错乱的种子。 一旦在这个虚幻的世界回忆起了前尘,那么再想洗掉记忆,几乎就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无论之后将记忆清洗得如何干净,只要稍微有一点点与前尘相似的景象出现在眼前,那么这个人的记忆又会再次复苏。 周而复始,生生不止。 所以,嫣灰如今回想起了往事,便再也不能洗去记忆。 即便是神主,也都无能为力。 遥兮叹息一声,满眼无奈:“你有把握吗?不要破坏诸神的计划……” 嫣灰颇为嘲讽地嗤笑了一声:“我怎么可能做出不利于她的事情。” 二人之间再度陷入一阵沉默。 的确,嫣灰这条命都是谢骄眠给的,他怎么可能舍得让她受到伤害。 他只是疑惑:“你是什么时候恢复记忆的?” 嫣灰没有及时回应。 他心中一阵恍惚,下意识就想到了谢骄眠当时慵懒倚在美人榻上,几乎是脱口而出的一句话——“嫣灰”。 仅仅只有两个字,却已经足够用生生世世去铭记。 因为不想忘记,所以立刻复苏了和她之间的过往种种,再次以同样的姿态,守在她的身边。 见嫣灰并不是很想回答的样子,遥兮便也不再自讨没趣。 他还是喜欢失去记忆的嫣灰,至少比现在好说话太多。 “你现在呢?怎么会变成这样的?” …… 第59章 遥兮帝君 “你现在呢?怎么会变成这样?”竟然被两个凡人算计成这般狼狈的模样。 嫣灰倒也没觉得有什么丢脸的:“自作自受罢了。” 不愧是谢骄眠养着的狐狸,还真把他主子的性子学得有那么七八分精髓了。 遥兮眉心微蹙:“那两个人是游离在惊蛰笔下之外的凡人,本君帮不了你。” 嫣灰没有很冷淡地拒绝遥兮的帮助,说些什么“不需要你帮忙”之类的话,而是略一沉吟,有些没头没尾地说了两个字:“不是。” “什么‘不是’?” 白绒绒的狐狸尾巴轻轻晃动了两下:“其中一个不是凡人。” 遥兮眉心的褶皱便更加深沉:“你究竟还看到了一些什么?” 嫣灰眼尾一勾,反问道:“怎么,帝君觉得我应该看到什么,又不应该看到什么?” “嫣灰,你不要一意孤行!”恍惚间,梦里起了大风,吹开帝君的衣袂,飞扬起无数青丝。 他早该预想到的。 当初这只狐狸,身死魂损之后都能拉薛泣下水,之后又在惊蛰构建好这个世界之后,抢先一步进入了其中,以至于牵连了更多的人进来…… 他一直都是一个不安分的存在。 可是现在,他没有办法在这个世界毁灭他。 被神明养育过的狐狸,是不能被神明杀死的。 遥兮正气得牙根都有些痒,但是嫣灰却是忽然嗤笑一声,于是便让遥兮刚才的失态,看上去就好像是一个笑话。 “我什么时候做过伤害她的事情了?”他如此反问道。 一时之间,遥兮竟然自己陷入了对弈的僵局中。 诚如嫣灰所言,他是绝对不会伤害谢骄眠的,但是他毕竟身为此中六界中最后一只上古大妖,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忽然失去神智。到时候别说是噬主,就算是见一个杀一个、直到把六界都杀空了或者是被斩杀了,——就算是那时候,也是清醒不过来的。 “你就那么确定自己不会失控么?”遥兮拂了拂衣袖,冷笑了一声。 遥兮那张脸,是一张看上去就知道是一个正人君子的容颜,可是即便如此,做出一些看似与“正派”违和的表情时,竟也不觉得突兀,甚至更有一种诡异的恰适之感。 嫣灰先是愣了愣,两只细长的狐狸耳朵眼看着就要颓丧地耷拉下来的时候,他又不知道为什么重作了一下精神,然后回应遥兮:“这不是帝君你该管的事情。” 遥兮眉尾一挑,似乎已经不在意他的无礼了:“还是说你已经想到了解决的方法?” 嫣灰忽然抬眼,直勾勾地盯着他。 有那么一瞬间,遥兮觉得,如果嫣灰的眼神在某一刻藏了刀子的话,那么那一刻,那一个瞬间,他已经体无完肤。 但是那样一个似乎可以剜人心腹的眼神几乎是转瞬即逝的,之后的眼神都宛如一潭死水,平静得就好像已经在看着一个死人。 又不知过了多久,嫣灰忽然嗤笑一声,打破了梦里的寂静。 遥兮微微蹙起了眉心,疑惑道:“你笑什么?” 嫣灰把脑袋缩在身子里,有些沉闷地回应道:“她果然没说错,”顿了顿,他重新抬头看向遥兮,似乎这句话一定要看着对方说,才有足够的杀伤力,“你有时候真的啰嗦得不像一个帝君。” 神界自古至今一共只封了九位帝君,遥兮身为其中难得的之一,却总有一种与另外八位格格不入的气质。 就比如,一般情况下,帝君说好听一点,就是“自视甚高”,难听一点,就是“眼高于顶”,总之几乎一直都是一副面无表情的冷淡模样,话少得就好像跟他们多说几句话就是在偷他们的钱一样。 但是遥兮不同。 其实只要遥兮不说话,看上去与其他八位帝君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但是只要他一开口——不论模样跟气质声音搭配上去有多么让人觉得冷淡、不易亲近,只要他一开口,几乎就能立刻知道他的与众不同。 对于此,最先有感触的自然就是说这句话的谢骄眠。 彼时她才刚刚飞升成神没有多久,想要在桃树上小憩的时候,恰好就与路过的遥兮撞见,于是她就被遥兮拉着问了好多近况。 什么在神界可还有不适应的地方,什么自己的神宫可建好了,什么现在是准备干什么…… 当她说出“准备睡觉”这四个字的时候,她亲眼看见遥兮愣了一下,随即有些尴尬地别开了视线,然后故作淡然地与她告别,又强装镇定地离开。 谢骄眠望着遥兮离开时的背影,有些像是梦呓一般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身后的白毛狐狸说话:“我以为神界的帝君都是哑巴,没想到遥兮能有那么多话……” 狐狸走上前,眉心一处红色的火焰纹,在通体白雪一般的身子上,显得尤为耀眼。 他用额头蹭了蹭谢骄眠,有些像是在撒娇。 谢骄眠回神,看向身后那只巨大的白色狐狸,抬手揉了揉他的脑袋,笑意盈满温柔双眸:“他真像一个操心的老爷爷,对吗?” 虽然神界的神仙看上去都很是年轻好看,但实际上个个都有几千几万岁了,放在人间,祖祖辈辈都化成灰了,说遥兮“老爷爷”,谢骄眠还是打趣得太谦虚了。 狐狸看向谢骄眠,眉眼弯了弯,似乎是在笑,左眼角下的那一颗朱砂痣被牵动,看上去更有几分妖冶。 狐狸点了点头,从喉间轻哼出一个呼吸,听不出具体的意味,只大概能让人知道,他是在附和。 不过事实证明,也不知道是遥兮将自己的性格展现得太过坦诚、还是因为谢骄眠看人太准,遥兮的确是一个与生俱来的操心命,有时候遇到一些不服管教的人,——比如谢骄眠,还有她的狐狸,他就会尤其显得话多。 就像现在这样,嫣灰的情境,有什么值得他一个帝君来过问的?可他不仅过问了,还亲自来入梦一趟,即便是被嫣灰不留情面地怼了几句,他也似乎根本没放在心上。 遥兮倒不知道谢骄眠看上去乖乖顺顺的,背后竟然对她的狐狸这样说自己。虽然他本人并不是很在意,也知道谢骄眠的打趣并无恶意,但是一回想起对方看向自己时那双虽然干净却总有些雾茫茫的眼睛,他就总感觉有些违和。 难怪惊蛰要给他笔下的“谢骄眠”赋予这样的性格,原来还是有点基础在身上的。 但是他还是有些不死心,问道:“她真这样说么?” 嫣灰又忍不住轻笑了一声,想反问他现在是在意这个的时候吗,但是忽然感知到有什么动静,一双狐狸耳朵立刻警惕地竖了起来,连看向遥兮的眼神都变得凌厉了许多。 “有人回来了。” 遥兮看他的样子,似乎本来也没有让自己帮他的打算,于是不禁问道:“嫣灰,你究竟是有什么目的?” ……? 第60章 发疯 “嫣灰,你究竟是有什么目的?” 只可惜,遥兮刚把这句话问出来,外面便传来几声轻响,将嫣灰惊醒之后,他便像一阵灰烟一般,消失在了嫣灰的脑海之中。 嫣灰睁开狭长又好看的狐狸眼睛,看向声音来源的方向。 房门被推开,空荡又黑暗的房间中终于漏进了一点光亮。 光虽稀薄,却好像燃尽了人间。 来人的身影逆光,嫣灰并不能立刻看清他的模样,但是他清晰感知到来人周身的气息,于是脑海中,似乎就浮现出了对方穿着一身青白色云锦长衫的模样,衣服上用银线暗纹的松枝青竹,恰好能与他本人的气质相得益彰,给人一种温润如玉君子的错觉。 他的身后还跟了另一个人。 那个人他也并不陌生。 “公子,现在虽然是把狐狸抓住了,但是你又要做什么呢?”雪青逆着光看了角落里的狐狸一眼。 他虽然没有白天在谢骄眠怀中时那么神气了,但是也并不影响他周身的贵气,也不能让他多沾染丝毫狼狈,以至于与这阴暗的小房间格格不入。 乌姿冷笑了一声,向嫣灰走去,到他身前了,便蹲下来,轻声又温柔地说道:“你似乎对我抱了很大的敌意啊。” 他这句话意味不明,明明像是在疑问,但是却又听不出半分疑惑的口吻,倒像是直接确定了某件事情。 狐狸轻轻“哼唧”了一声,像是没有听懂他说的话一样,将脑袋别到另一边去,不再直视他的容颜,似乎是眼不见心不烦。 乌姿一挑眉尾,显得惊喜又讶异:“你果然能听懂人言!” 这狐狸刚才的反应怎么可能只是一只单纯的畜生! 他分明就是通了人性的……! 可是为什么? 狐狸已经不能被赋予灵性了,他如此违背世道…… “看来我的感觉没有错,你果然很讨厌我。”乌姿顿了顿,一点惊喜又有一点茫然的目光渐渐被磨得有几分疯狂的偏执,“不……你甚至可以说,——恨我。” 身后的雪青听到这番话,忍不住上前了几步。 他倒要看看这一人一狐究竟在发一些什么疯。 虽然他觉得这只狐狸古怪,但是现在,他觉得最为古怪的还是乌姿。 竟然对着一个畜生失态。 然后他就看到了那只狐狸眼波流转,轻轻斜睨了乌姿一眼。 其中的高傲和嫌烦,被展露得一览无遗。 雪青忽然就有些明了了。 乌姿失态的原因。 但是乌姿并不因为这一个颇具冒犯性的眼神而恼怒。 他只是捏挑起狐狸的下巴,居高临下地再次问道:“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会恨他? 为什么他也觉得这种感觉似曾相识? 就好像他们活在某段空白的记忆中,而在那段记忆里,他们是生来的对手。 狐狸龇了龇牙,将自己森白又尖锐的牙齿露出些许,自喉间发出几声类似威胁的低吼,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乌姿的眼睛,好像下一刻,就会扑上去,将他的眼睛戳瞎。 狐狸没有回应乌姿的问题,于是乌姿就像是发了疯一般地自言自语:“你想杀了我?你只是一只畜生罢了,你也配?” 他的手渐渐移到狐狸的脖颈。 “你也配??!”他忽然将狐狸掐起来。 “乌姿!!——”情急之下,雪青唤了他的名字。 但是乌姿好像什么都听不见了。 他只听得到自己的声音,还有眼前这只狐狸喉间痛苦的呜咽。 乌姿原本温润好看的眼睛立时充红,眼中仿佛下了一场大雨,濡湿又沉闷。 “你当时就是这么看着我的,你总想让我死,是因为我的存在威胁到你的地位了?你让我最后被大火烧死……” 他的薄唇颤抖,脑海中完全一片空白,说出的话没有经过自己清明的意识,就那样脱口而出,就好像是沉积多年的哀怨,终于有了爆发的缘由。 雪青在一旁听得一脸茫然。 ——这都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这只狐狸究竟有怎样的能耐,不仅让乌姿失了态,还让他……有了一点疯魔的迹象。 他终于在这一刻承认,这只狐狸真的不是一般的畜生。 原本还象征性挣扎两下的狐狸,在听到乌姿的这番话之后,竟然停止了动作。 就好像是视死如归一般,等待死亡的降临。 然后无声注视着乌姿,唇角微微勾起。 像是在看着什么垃圾一样。 乌姿顿时暴怒,手上的力道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却不知道为什么,总是下不了死手。 好像是身体中的血脉在叫嚣,一边让他叛逆,一边又让他臣服。 他夹在自己的身体中,两边都痛苦,两边都是无奈。 不知道自我挣扎了多久,他原本已经渐渐放下的手又重新恢复了力气,隐藏在那些金贵云锦之下的手臂上,青筋暴起,似乎下一刻,手中的狐狸就能爆体而亡。 雪青看乌姿好像真的要疯了,连忙上前将他拉开,救下狐狸。 “乌姿,你清醒一点!!”他低吼了一声。 这可是谢骄眠的狐狸。 在谢骄眠的眼中,他们这些人都还没有这只畜生的命来得金贵,要是他们真的把她的狐狸杀死了,必然会…… 他的思绪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必然会怎么样? 他们是摄政王的手下,谢骄眠一个手无实权的王妃,凭什么发落他们? 可是为什么?在自己得知这只狐狸或许真的会死的时候,他竟然下意识就开始惶恐谢骄眠知道这件事情之后的反应? 还是他心中早有预感,他们的王爷,如今已经不会因为他们是自己的人而对他们有所袒护。 现在的王爷好奇怪。 他的视线下意识落在还愣在原地的乌姿身上。 现在的所有人…… 都变得好奇怪。 包括自己也是。 ——所以呢?这一切变化的根源究竟是为什么?? 乌姿正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手。 这只手,这只右手,似乎差一点就会把那只狐狸掐死。 但是为什么身体会犹豫? 不是因为不忍心。 他无比清楚自己也讨厌,甚至是憎恨这只狐狸。 但是为什么自己会惶恐? 身体里的血液,无一不在叫嚣着,来逼迫他臣服。 周遭的每一处空气,都让他窒息。 他僵硬地看向雪青,看向他怀中似乎奄奄一息的狐狸,脑海中猛然炸开一个声音。 仿佛隔了千年万年的云层,穿过人间四季年年岁岁的风霜,才吹到他的耳边—— “你别做梦了。” “大人只能是我的。” …… 第61章 大雨 晚上下了大雨。 谢骄眠躺在美人榻上,始终觉得自己的怀里空落落的。 她知道是因为没有再抱着那只狐狸了,身上轻松了许多,但是看着空荡的怀中,她又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更为沉重了。 到了晚上的时候,忍冬没有将房门关好,不听话的风吹袭进房间,再流进她的衣衫中。 肌肤娇嫩,连一丝一毫的风霜都沾染不得,谢骄眠立时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连着咳嗽了好几声。 但是她仿佛已经陷在了睡梦中,即便咳嗽得令人心惊,也依然没有醒来。 忍冬在一旁侍奉着,见谢骄眠受了寒,心都惊了一阵,连忙将窗户关好,又为她披了一件披风遮挡初夏夜里风雨的凛冽。 脖子上没有传来熟悉的柔软的触感,她脑袋昏昏沉沉、意识迷蒙不清的时候,仿佛是凭着身体的本能一般,轻抚怀中的某一处。 然后在感知到一阵虚无之后,她的手上动作一顿,忽然便从梦境中惊醒。 她忘记了自己做的是什么梦,只感觉到梦里的一切都真实得可怕,以及梦醒后内心中一种空洞的茫然。 她愣愣地看着怀中,然后抬手抚上自己的脖颈。 肌肤娇嫩光洁,像是一块刚刚被打磨好的玉石,极尽剔透和无暇。 “……狐狸呢?”她有些迟钝地开口问道。 忍冬垂首,总觉得王妃现在的状态好像有些不正常,但是又说不上来具体是哪里不正常。 “王妃,您……”她很想关心眼前的美人,但是美人并不领情。 美人只是继续茫然且空洞地看向她,并且再次问了一遍:“狐狸呢?” 忍冬只好放弃询问,老实回答她:“回王妃,狐狸……不是被您扔了吗?” 谢骄眠立时表露出一副万分疑惑的神情,眉心的褶皱令人心疼:“我什么时候把它扔掉的?” “就在今日黄昏,您把它从怀中扔下去了……”忍冬头都不敢抬。 她觉得王妃的精神或许已经有些错乱了,但是又不好摆明了指出来,便只好迁就她。 谢骄眠听到忍冬的回话,先是愣了一下,然后便相识在睡梦中一般,不清醒地呢喃着:“扔下去了啊……” 她又闭上了眼睛,好像准备再次入睡。 但是就在忍冬正要送了一口气的时候,谢骄眠忽然再次睁开双眼,依然是满眼的朦胧,像是盛开在模糊雪夜里,茫然的梅花:“可是嫣灰不是被薛泣杀死了吗?” 啊……?? 忍冬听得一头雾水。 烟灰? 这究竟是个人还是什么别的东西?怎么会有人取这么奇怪的名字? 还有,薛泣又是谁?王妃究竟在说什么啊…… 王妃别不会真的在外面养了很多男宠…… 忍冬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些有的没的。 “王妃,您哪里不舒服吗?烟灰是谁?薛泣又是谁?”忍冬试探性地问道。 可是谢骄眠虽然意识模糊,但依然不是问什么说什么,依然保持着仿佛与生俱来的警惕。 “你不认识薛泣么?”她的目光忽然变得锐利了起来,跟刚才迟钝且茫然的模样比起来,简直是判若两人,“可是你不是为了薛泣背叛了我吗?” “王妃,您、您究竟在说什么啊……” 她对谢骄眠虽说不上有多么死心塌地,但是“背叛”一举又是从何说起? 这下人背叛主子,无论惩罚轻重都要掉半条命啊…… 可是谢骄眠却没有再回应她了。 她甚至是再次茫然了起来。 好像身在大雾的中心,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进不来,就这么尴尬又无助地遥遥相望,然后外面的人眼睁睁地看着大雾中心的人,渐渐消瘦、死去。 “我得去找狐狸……”她病晃晃地起身,刚一站起来,眼前便是一黑,眼看就要向后倒去,幸好身子反应及时,扶住了美人榻的扶手,才不至于摔倒。 但是忍冬还是扶了上去,不顾谢骄眠刚才那一番莫名其妙的话,担忧地问道:“可是王妃,现在外面正在下雨,您身子薄弱,还是奴婢去找……” 忍冬的话还没有说完,谢骄眠便出声打断了她:“我要自己去。” 话音刚落,她转而看向忍冬,直视着她的眼睛。 忍冬只刚一接触到她的视线,就下意识别开了眼。 美人的眼睛太过好看和明亮,干净清明,不染俗尘,好像要直接穿透她的灵魂,来对她进行人性的拷问。 她不敢多看,仿佛只一眼,就会变成一个没有秘密的透明人,也会脏了美人的眼睛。 谢骄眠一字一句地说:“你会害死嫣灰。” 又是烟灰。 忍冬心中无奈地想着。 王妃是真的不清醒了。 她根本不认识什么烟灰啊…… 她无奈地叹息一声,像是服了软。 好,是她害死的。 她像是在哄着一个小孩子一般,轻哄谢骄眠:“好的,王妃,是我害死了烟灰,是我的不是,但是您别推开我,我永远不会害您的——” “我永远不会害您”。 忍冬在将这句话脱口而出的那一瞬间,整个人的大脑顿时就是一片空白。 那一瞬间,她什么都回想不起来,好像自己只是突然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的、一个外来人。 她原本属于这个世界的记忆,好像也在说出那一句话之后被抽离,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些似陌生却又好像极度熟悉的碎片画面。 但是仅仅也就是那么一瞬间。 一瞬间的空白,一瞬间的碎片,她的意识在这短暂的“一瞬间”之后重新回笼,然后木讷地重复了一遍:“我永远不会害您的。” 谢骄眠的某一根神经似乎也被触动了,瞳孔猛然一缩,眼睛里蒙上的一层茫茫的薄雾,似乎在这一刻,终于因为某一句话,而破开了些许微光。 她没有再说话,只是又深深深深地看了忍冬一眼之后,转身迈步进了大雨之中。 其实初夏的夜雨并不算多么盛大,淅淅沥沥,听上去甚至有几分不同寻常的温柔。 谢骄眠穿得极为单薄,忍冬看着她离开时的背影,心中蓦然一痛,连忙寻了伞,冲进雨夜中,追赶上谢骄眠,为她撑开伞,好不让她受风雨沾染。 ……? 第62章 你去找吧 彼时谢骄眠已经被淋湿了些许,几缕发丝粘在美人的脸上,别显出几分令人怜惜的落魄。 她看向忍冬的眼神麻木且空洞。 她问她:“薛泣会比我先找到狐狸吗?” 又是薛泣。 忍冬无奈又有些抓狂地想着,王妃赶紧清新过来,她真的不认识什么薛泣什么烟灰啊!!! 但是她面上又不敢违抗谢骄眠,于是只能顺着她,配合她的“不清醒”,回道:“王妃,您走慢一点,身上要是沾了水,狐狸也不想被您找到的。” 谢骄眠脚步一顿。 她的眼神由茫然转清明,又从清明复茫然,却依然坚定地说:“我的狐狸不会不要我!”她向后退了一步,离开了雨伞的庇护,重新被雨水冲刷。 忍冬连忙向前跟上,将雨伞重新为谢骄眠遮挡,然后妥协:“是的、是的,王妃,您的狐狸只是在跟您玩游戏,让您去找它,但是您不要淋湿了,您的狐狸会心疼您的……” 这样的说法似乎才能将谢骄眠说服。 但是即便如此,两个人都不知道那只“狐狸”在其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为什么谢骄眠会因为一只忽然出现的狐狸而失神?甚至献上了自己那些不同寻常且难以解释的耐心与偏宠;而谢骄眠自己也不清醒,自己今日究竟做了什么、又说了什么奇怪的话。 “对,我们还得去找狐狸……”仿佛梦境里的呓语,她说完这句话,便又抬步离开。 忍冬依然立刻跟了上去。 但是她们二人只是在雨中漫无目的地行走,而谢骄眠似乎也忘记了,自己是要找狐狸。 她没有寻找的目标。 直到另一个声音出现,并且呼唤她的名字。 “谢骄眠!——” ——仿佛一支利箭划破长空,刺穿暗夜与迷雾,直向迷茫中心的她而来。 利箭直直地穿过她的心脏,那里却感觉不到疼痛,甚至连一丝一毫的血迹都看不见,反而有点点萤火熹微 ,自她的心口处散落。 她的身形猛然一顿,脊背僵直,麻木且空洞的眼中,终于有了些许神采。 她需要一个与这件事情毫无干系、甚至与自己毫无牵绊的人,来拉回她的意识。 “你这么大个人了,下雨还不知道回屋里?!”李危寻执伞小跑着向她而去。 他看了一眼身上半是濡湿的谢骄眠,眉心一蹙,不悦地看向一旁勤勤恳恳撑伞为谢骄眠挡雨的忍冬。 甚至为了能够不让谢骄眠沾染到风雨,忍冬的大半个身子都暴露在大雨之中,早已浑身浇湿。 但是李危寻却是责备道:“你怎么照顾你主子的?” “奴婢……”忍冬觉得委屈,下意识就想开口为自己解释,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心中总觉得自己理亏,甚至还不清不楚地心虚了起来,便支支吾吾再也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李危寻觉得自己的肺都要气炸了。 当时他远远地就看见夜里有两个人影在雨中好像漫无目的地走着,只是因为夜色太迷蒙,他看不清,所以也就没有多管。 他着急着想去找谢骄眠暗戳戳地告个别。 但是房间里没有人。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立刻就联想到了那两个在雨中仿佛两只孤魂野鬼一样飘荡的人,暗骂了一声,又折出去,匆匆跑来找她。 因为有了目标,且有方向,所以他很快就找到了谢骄眠。 然后看见她像一只被遗弃了的小奶猫,濡湿半身,优雅又狼狈,委屈还可怜。 他担忧地将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给谢骄眠罩着,然后继续责备忍冬:“大雨天的,她要往外跑,你不拦着的吗?她身子本就不好,你就任由她这么胡闹?你这个婢女究竟是怎么当的?……” 但是他话音都还没有落完,就听一旁原本正在失神的谢骄眠开口说道:“谁给你的权利,教训起我的人来了?”说着,她甚至抬手推了李危寻一掌,然后像只护崽的猫,将忍冬护在了身后一点。 虽然就现在的模样看来,谢骄眠更像是更应该被护在身后的那一个。 李危寻整个人都噎了一下。 他……他只是为了关心她啊,她要不要这么不领情还要伤害他啊! 不只是李危寻,就连刚才还在委屈着的忍冬,都立刻震惊地瞪大了双眼。 啊……王妃现在是在维护她么? 呜呜呜好感动,王妃竟然知道维护自己…… 李危寻尴尬地看了忍冬一眼,最终将目光落在谢骄眠的身上:“我,这不是关心你吗……”他的尾音听上去比忍冬刚才的样子还要委屈巴巴。 他原本还以为谢骄眠娇生惯养难伺候,现在想来只是针对他们这些人罢了。 你看她对这个婢女,别提有多宽容了。 谢骄眠颇为嫌弃地上下打量了李危寻一眼,不屑地说道:“谁稀罕?” 李危寻差点就要被这口上不去下不来的气噎死了。 他愣了一瞬,抬手作投降状:“行,行行行,我的错,我的错好了?那谢大小姐,你现在可以回屋里了吗?” 眼前的谢骄眠似乎因为某一个突然闯进来的外来者,重新有了曾经鲜活的色彩。 忍冬察觉了这一点,于是眼神颇为古怪地瞟了李危寻一眼。 因为刚才那件事情,她现在有些不敢直视李危寻,所以只敢匆匆一过眼。 魏寻公子好厉害啊,竟然随便又简单的几句话就将王妃的神思拉了回来,变回以前的样子了…… 谢骄眠白了他一眼:“回什么回,我要找东西。” 李危寻一挑眉尾,有些玩味地看着她:“什么金贵宝贝还要谢小姐在这大雨夜里亲自来找?” 谢骄眠听出了他话里话外的阴阳怪气,却不像以往那样直接怼回去,而是顺着他的话锋,接道:“对,你说的有道理。” 她这句话一出,李危寻几乎是下意识就感觉到了不对劲。 而谢骄眠之后说的话,也果然没有让他的猜想落空。—— “的确是不值得我亲自去找的,所以——”美人的话音好像非常微妙地拉长了一点,只有最后几个字,一点也不拖泥带水,落地成根。 “你去找。” …… 第63章 碎片记忆 “你去找。” 李危寻愣了一下之后脱口而出:“那是你的狐狸。” “那你就别妨碍我。”然而谢骄眠似乎就是等的他这句话。 李危寻忽然发现,无论是怎么占理、怎么说,他都是说不过谢骄眠的。 而劝说不动的结果,似乎也就只有妥协。 他无奈又总带了一点宠溺气息地叹息一声,将谢骄眠身上的外套拢紧了一些,把自己手上的伞也留给了她,然后转头对忍冬吩咐道:“照顾好你家小姐。”话音一落,他转身迈向雨夜,将自己也淋得濡湿。 其实即便是没有雨伞的遮挡,他一样可以支起结界,将自己与这场淅淅沥沥的雨相隔绝。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此刻竟生不出半丝半毫的心力来给予自己庇护。 谢骄眠凝望着他转身离开的背影不知道多久,看见他还在雨夜中晃荡,撇了撇嘴,眉心轻轻蹙起,对忍冬说:“你去,给他一把伞。” 她心中想着,这人怎么能跟个傻子一样,下雨了还不知道撑伞。 完全忘记了上一个这样做的傻子就是他自己。 忍冬在刚一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还在想,王妃竟然懂得心疼人了,真是太感动了。 但是下一句话,就让忍冬深刻认识到,永远不要高兴得太早了。 “让他别那么拖拖拉拉的,这哪是找东西的样子?”说着,她颇为嫌弃地别开了眼。 眉心间的褶皱轻轻浅浅,像极了雨丝落在清澈湖泊上,荡漾出的一层一层涟漪。 忍冬连忙应下,刚小跑几步出去之后,她忽然想起什么,转头对谢骄眠说道:“王妃,您先回房,别在外面受了凉,王爷会责怪我的……” 谢骄眠的眼睫轻轻颤了一下。 她没有说话,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事情,转身走到了房檐下,收好了手中的伞,将其递给了忍冬。 “快去快回。”美人如此说道。 把她一个低贱的奴婢也考虑进去,担心她会淋着身子,从而给予妥协,也是忍冬没有想到的。 她咬了咬下唇,接过谢骄眠递来的那把伞,原本想说谢过,可是话到唇舌间,竟然无论如何都冲不破桎梏,于是就只能硬生生将那句话重新咽下去,沉默着接受谢骄眠这难得的温柔,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 谢骄眠看着忍冬渐渐缩小的身影,看着越来越迷茫的雨夜,她的神思恍惚了一瞬。 人间的风雨…… 和神界的相比,似乎也并不是有多太平呢。 ……可是她明明记得,自己在神界那无风无雨的小半个月。 究竟是哪里不太平呢…… 她的心脏蓦然一阵尖锐的疼痛,脑海神思变得混沌,一些残破的画面停留了又溜走,仿佛只是为了给予她嘲弄和更为深刻的茫然。 虽然画面溜走得太快,但是她依然敏锐地抓住了其中一个闪光。 ——画面里,她被一个穿着黑衣羽袍的男子从身后抱住。她看不清二人的脸,但是她清楚知道,那个被抱在怀中的女子,一定是她自己。 但是为什么?——此中六界,能有谁、谁又敢,以那样的姿态、以那样掠夺者的姿态,来面对她? 究竟忘记了什么呢? 究竟记错了什么呢?……她坐在房檐下,双手捧着脸颊,抬头望向阴沉沉的夜空,像极了一个天真无邪的孩童,只是眼中有着不尽的酸楚与挣扎。 就在谢骄眠思绪越来越错乱的时候,心口处好像被什么撕裂开了一条缝隙,只是从缝隙中流出的并不是淋漓鲜血,而是带着饿一点微弱光亮的金色星子碎屑。 星屑从心口中流出,又在缝隙间聚集,最终凝结为一只略微透明的金色\/蝴蝶。 在这幽暗的雨夜中,它是唯一的光亮。 蝴蝶扑簌几下翅膀之后,飞离了她的心口,最终停落在她的食指尖。 美人的肌肤娇嫩敏感,一股子酥酥麻麻的痒意顿时袭上身子,她下意识颤了一下手指,蝴蝶便离开手指,飞到她的眼前。 谢骄眠看着这只曾经被她嫌弃的“丑蝴蝶”,看着它翅膀上新生出的繁复的花纹,蝶翼一点灵动且翩翩,忽然觉得,这蝴蝶竟然顺眼了许多。 羡金蝶绕着谢骄眠飞了两圈,然后又向外面伞外飞去,直向雨夜中。 蝴蝶除了能给主人带去情报,再也没有更多的能力,所以几乎是在离开谢骄眠、离开房檐的那一瞬间,雨水就打湿了蝴蝶的翅膀。 它顿时就像翅膀被折断了一样,在半空中垂死挣扎了一番之后,便摇晃着坠落。 一只手穿过雨夜,将蝴蝶接住。 纤瘦的,柔软的,好看的。 肌肤白皙,指尖微红,流落几滴雨水,蝴蝶身上的微弱光亮更将这只柔荑映衬得别有几分恍如隔世的神圣之感。 “你要去哪儿?”美人轻飘飘地问道。 她的声音就像打落在蝴蝶翅膀上的雨水一样,轻灵又剔透,带着一点婉转的困惑。 蝴蝶重新扇动了几下翅膀,重新飞回了谢骄眠的心口,翅膀又快速的抖动了两下。 就好像……是在外面受了委屈,于是跑回主人身边来撒娇了。 但是谢骄眠没有这样的心灵感应。 她渐渐失去了耐性,又问了一遍:“你原本想要去哪儿?” 幸好蝴蝶能够感知到主人的情绪,于是立刻又飞到谢骄眠的眼前,着急地扑簌着翅膀,似乎是在急于解释自己的意图。 但是谢骄眠看不懂。 她有些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又下意识地抬手轻抚上眉心,将那一处的褶皱重新抚平。 “过来。”她将外套撩开了一些。 蝴蝶好像听懂了她说的话,识趣地飞进了她的……李危寻的外套里面。 原本还是干燥温热的外套,因为她周身的濡湿,也已经有了些许冷冽的潮意,蝴蝶挣扎了两下,寻到谢骄眠的心口,在那一处安定了下来。 “去哪儿?”美人又问道。 话音刚落,脑海中便浮现出一个人熟悉的身影。 “李君同?”美人很是惊讶。 这是蝴蝶传达给她的、它的意图。 她原本想问为什么要去找李君同,但是几乎是下一刻,她便反应过来,——李君同或许与自己那只失踪的狐狸有不可分割的关系。 她起身,面无表情、神无波澜地看了一眼依然不见势小的夜雨,然后抬步,离开了房檐的庇护,再次被雨水淋湿。 …… 第64章 不甘心 而另一边,忍冬很快就追上了李危寻,并且将伞递给了他。 她没有把谢骄眠说的那些话复述给李危寻,而是说道:“夜寒雨冷,王妃怕公子受凉,嘱咐我将这把伞给您。” 李危寻一挑眉尾,似乎还觉得有些新奇:“你家小姐当真是这么说的?” 他才不信,这么贴心的话,竟然是谢骄眠说出来的。 忍冬噎了一下。 怎么这魏寻公子跟她家王爷一样,一下子就能听出哪些话究竟是不是王妃亲口所言…… 她面上有些尴尬,但是不再纠结于这个话题,而是话锋一转,说道:“公子,谢小姐如今已是我家王爷的王妃,公子还是不要……痴心了。”后面“妄想”那两个字,忍冬忍了忍,还是心软留住了。 李危寻自从跟在谢骄眠身边之后,从来不叫谢骄眠“王妃”,永远都用的是“小姐”这种看不出身份地位的称呼。忍冬明白,一定是因为他对谢骄眠存有不清白的心思,又接受不了她已然为人妻子的事实,才以这样一个称谓来给予自己没有任何实际意义的麻痹。 但是在忍冬的眼中,这样的行为总是失礼的,只是当着谢骄眠的面,当事人都没有说什么,她身为一个婢女,就更不好说什么了。 可对方一口一个“你家小姐”,她实在是听得刺耳,如今终于找到了合适的机会,方便将这个事情挑明了说开。 她的言下之意已经很明显了,对方但凡长点脑子,都不会听不懂。 李危寻闻言,果然嗤笑出声。 但是笑过之后,原本想说什么话,却都是喉间梗塞,难以张出半个音节。 他当然知道谢骄眠如今是摄政王妃,甚至,还算得上是他的兄嫂。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当时谢骄眠喜欢李君同这件事情闹得沸沸扬扬、满城皆知,他还躺在深宫里面看过笑话。 以至于后来这门亲事终于成了,他不仅没有因为李君同又得到了谢久思的支持而苦恼,反而觉得他那个向来在众人眼中沉稳多智的所谓兄长,也不过就是一个会病急乱投医、妥协世故的懦夫罢了。 连批阅那奏折的朱砂笔墨,都似乎跟随着主人的心绪而张扬。 于是如今的一点执念和不甘心,看上去便好像全都是报应一般。 他怎么知道他会对谢骄眠放不下,又怎么知道自己如今竟然跟谢骄眠有诸多理不清的联系。 他原本只是想利用谢骄眠、好破开自己体内那莫名其妙的封印,但是他怎么明白为什么这颗心总是会为她而牵扯?! 难道荒唐人间,真的还有前世今生吗。 他的眼眶醺红,委屈,挣扎,困惑,还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不甘心。 他的喉结上下一动,顿觉喉间像是被鱼刺梗住了一般,仅仅是一个吞咽的动作都疼痛。 他眉眼微垂,不想再看忍冬过于直接和清明的眼睛。 长如蝶翼一般的睫毛将漂亮的眼睛遮住,挡住醺红,挡住汹涌,挡住疼痛。 于是,他的目光便被忍冬手上的另一把伞吸引。 他堪堪抬手,指着那一把伞,声音还有些沉重的沙哑:“她的伞在你这里,那她人呢?”连李危寻自己都没有反应过来,这竟然是一个异常完美的转移话题的问题。 忍冬果然愣了一下,才回答:“王妃……在檐下等奴婢回去……” “你就那么肯定她一定会在原地等你?!”他的情绪忽然变得激动起来。 他不算是一个真正意义上泰山崩于前都面不改色的人。 事实上,他毫无顾忌地表露自己的情绪,但是旁人却不能轻易将他琢磨。 他好像是在笑,但是没有人敢确定,他的笑容之下藏匿着怎样的心思。 但是这一次,忍冬能够明显感觉到对方的怒气。 可是他为什么生气? 是在气她没有照顾好王妃吗? 可是王妃就在房檐下等她啊…… “你就那么肯定她会在原地等你吗”。 电光火石之间,她的脑海中浮现出这句话。 是李危寻刚才说的话。 如果细细品味,这句话所包含的情绪实在是太复杂了。 复杂到,让人多听一次,就会感到窒息。 他为什么会说这样一句话? 看上去好像是在责备她没有讲主子照顾好,但是细细一想,总觉得这句话是在透过她,在埋怨另一个人。 因为他委屈得看上去就好像一只被主人家抛弃的猫。 忍冬有一瞬的茫然,意识终于在断断续续的猜测中有了些许连结:“不然呢……王妃还会去哪儿呢?……” 房中燃了蜡烛三支,红卢将离李危寻最近的那一支的烛火挑得更旺了一点,好方便他看书。 手中的书很快就被翻了下一页。 这本书他已经来来回回总共看了十三遍了,其中的内容早已经能倒背如流,但是他总是觉得读不够,甚至每一次看,他都有新的领悟。 这次是第十四次。 但是这一次,他翻得很快,像是囫囵吞枣,半个字也看不进去。 又翻了一页,他颇为烦燥地将书合上,往桌子上随便一扔。 红卢见了,脊背立时一僵。 这已经算得上是王爷最喜欢的一本书了,竟然能被王爷亲自如此“残暴”地对待,看来王爷心中必然已是千万分的烦闷了…… 他现在真想就跟灰沉互换一下身份。 让他去找狐狸,让灰沉留下来伺候王爷。 这样他也好少受一点惊吓,多活几年。 “狐狸呢?”果然,没过多久,就听到李君同询问的声音。 红卢闻言,立刻回答:“回王爷,灰沉还没有回来……” “他一点意识都没跟你连上吗?” 红卢,灰沉,还有雪青,他们三个人体质特殊,经过长久以来暗卫的培训之后,意识竟然可以相通。虽然距离越远,意识的连接也越不稳定,但是已然是天赐的恩情,便利了很多消息的传送。 红卢心虚了一下:“没有……” 王府虽大,但是远远不到意识连接薄弱的程度,可是灰沉那边竟然没有半点儿动静。 别说李君同等得不耐烦,就连他这个当下属的,都在疑惑灰沉究竟干什么去了。 “他……” “叩叩——”李君同还想再说什么,但是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轻轻小小的敲门声。 伴随着美人娇软还虚弱分明的声音。 “开门。” …… 第65章 小埋怨 红卢刚一把房门打开,看到的就是谢骄眠浑身湿漉、脸色苍白好像快要随时倒下的模样。 他连忙让开一个身位,放谢骄眠进去,与他擦肩而过时,除了外面雨水混杂着泥土的腥气和独属于美人的细腻温香,还有一点似陌生又似熟悉的暗香。 李君同见谢骄眠这副病恹恹的样子,心下一颤,瞳孔猛然一缩。 “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 他立即起身,走向谢骄眠,把自己身上的外衫褪了下来,想要给谢骄眠披上,但是目光在触及她身上的衣物时,整个人就好像被当头棒喝,在原地愣怔一瞬,不知该做何反应。 直到谢骄眠开口问他:“我的狐狸呢?” 他这才堪堪回过神,却没有立即回答谢骄眠的问题,而是一双眼睛在美人身上周游,——又或者只是单纯地在看着美人外面的那件衣裳,仿佛想要将那件衣裳看个对穿。 他答非所问:“这件衣裳……是谁的?”他的尾音不自觉夹杂了些许颤抖。 红卢一听这句话,才终于反应过来,谢骄眠身上还裹着另一个男子的外套。 不是什么高贵的款式,只是颜色常青长洁,即便是被雨水冲刷得有些失了原本的模样,也不觉得有多脏陋,反而给人一种“濯清涟而不妖”的脱尘气质。 明明一眼就可以看出,这是一个男子的外衣,但是穿在谢骄眠这娇弱美人的身上,除了太宽松了一点,竟也不觉得有更多的违和之感。 以至于刚刚她进门的时候,二人都只注意到她被雨淋湿、仿佛随时都会倒下的模样,没有发觉她身上拢了一件男子的外衣。 谢骄眠眉心一皱,与着泛着苍白的嘴唇一映衬,就显得更有一种病到骨血里的柔弱。 “我在问你我的狐狸。” 李君同明明心疼她此刻的虚弱,但是心中依然是止不住地嫉妒:“我问你你外面这件衣裳是谁的?!”他不自觉拔高了几分音调,这失态的模样让一旁的红卢看了都禁不住屏住了呼吸。 王爷竟然被这么轻而易举地激怒了…… 但是谢骄眠却没有被他这样子给震慑到。 她只是有点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向来温柔多情的一双桃花眼,竟也能看上去如此天真又无辜:“你再说一遍?”顿了顿,她好像一口气没有及时提上来,接连着咳嗽了好几声,好像要把自己的心肺都给咳出来一样。 李君同没想到谢骄眠是这样的反应,原本的怒气因为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样的情况而顿时消了大半,再见谢骄眠这病弱的模样,他又开始心疼起来,想要上前为她轻轻顺顺背,却没想到被谢骄眠躲开了。 美人身形虽然高挑,但是面对李君同的时候,依然需要仰视,于是抬眼之间,万种风情里,满眼错愕又无辜。 她再次开口,语气要多委屈有多委屈:“你竟然凶我?” 李君同:??? 红卢:??? 这怎么……场面有些不对劲了。 美人眼眶醺红,嘴唇脸色却是苍白,看上去总有一种命不久矣的薄弱,就连哭腔,都好像是随时都会断气一样:“我大雨夜里前来问你我的狐狸,你竟然只在乎我外面的这件衣裳?难道我的狐狸还比不得这件衣裳么??” 她混淆了主次,李君同听得气笑了,但是关及“狐狸”,他又没由来一阵心虚。 “那是你的狐狸,我怎么会知道它在哪里?”顿了顿,似乎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心虚,他话锋一转,想要转移话题,却完全忘记了刚才自己质问衣裳从何而来的理直气壮,“你也知道这是大雨夜里,你就为了这点事情过来找我,也不打一把伞来……”话里话外,尽是男子难得的柔情与隐忍的心疼。 尤其是那一双眼睛,以往清明且薄幸的一双眼睛,此刻落在谢骄眠身上的目光,竟然是如此温柔深情,好像泡了三丈桃花的清潭,一眼沦陷,就要叫人溺死在其中。 然而谢骄眠却不领情:“什么叫‘这点事情’?那是我的狐狸,有什么事情比找到我的狐狸更重要?” 李君同眉尾一挑,忍不住逗弄她道:“王妃也说了,那是你的狐狸,与本王有什么关系?” 谢骄眠闻言,一脸“你怎么会说出这种话”的表情,然后更加理直气壮地说道:“我的狐狸在你的府中失踪了,我说和你有关系就有关系!” 房门未关紧闭,一阵寒风忽起。吹卷进了房间。 谢骄眠浑身湿濡,被这夜风一吹,就更觉得刺骨,忍不住瑟缩了一下身子。 李君同见了,也没心思再多计较她的一点无理取闹,无奈地叹息一声之后,将她身上那件已经湿透的外套脱了下来,一把扔在地上,像是在丢弃什么令人厌烦的垃圾一样。 而谢骄眠这一次,已经迟钝到没有任何反应,也没有力气抗拒李君同的靠近,任由他脱掉自己的外套,又为她披上了带着他周身气息的衣衫。 李君同给红卢使了一个眼色:“去找一套干爽的衣裳来。” 红卢立刻退了下去。 虽然他还是不怕死地想多看一会儿戏,但是主子有命,不得不从。离开的时候,他还将房门叩得死死的,坚决不再让一丝风渗进去。 谢骄眠回过神,感觉到自己被李君同的气息包裹住之后,颇有些嫌弃地皱了皱眉。 虽然这香气比之前的好闻了一些,但是她就是不喜欢李君同的味道。 她的喜欢和厌恶向来没有什么正当的理由,所以她也从来不思考,自己为什么就看李君同那么不顺眼。 但是她实在有些冷,所以也没有意气用事,直接将外套丢掉。 她还特别乖巧地拢了拢那件外套,然后在李君同别有几分满意和欣慰的眼神中,继续委屈巴巴地控诉:“什么叫与你无关?我的狐狸在你的王府中不见了,就是与你有关系,就是要你去找,是死是活都要找到……”顿了顿,她似乎觉得这句话不妥当,于是硬生生转了一下话锋,“要是死了,或是找不到,就和离。我嫁进来,什么都没有,要受一些有的没的气,连我的东西都守不住、找不到,这么废物的,我不要了……” …… 第66章 “过来。” “……连我的东西都守不住、找不到,这么废物的,我不要了……” 一瞬间,李君同分不清心口的疼痛是因为被气过头了、还是因为下意识情绪的波动。 他分不清自己的感情,于是难以自控:“就为了那只狐狸?” 他的语调听上去很是平静,但是红卢要是在的话,大概就能分明,他家王爷此刻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前景。 但是谢骄眠总有办法压制他的风雨。 美人理直气壮地反问道:“不然呢?” ——“不然呢”。 短短三个字,将李君同堵得哑口无言。 他或许还是设想过的,谢骄眠既然有求于他,至少还是会对他有几分好脸色、说几句中听的话的。 但是没想到,她连逢场作戏都不屑,依然还是之前那样无礼的态度。 而他竟然连生气都显得那么没有立场。 啊…… 他忽然有些悲哀地觉得,或许不只是比不得她的狐狸。 连那被拆成一座废墟的撒星院里的残砖断瓦,在谢骄眠的眼中,或许都来得比他贵重。 李君同连着深呼吸了好几下,才堪堪找回自己的声音,继续问道:“王妃就是这么求人办事的?”他似乎已经准备破罐子破摔了,“哼,求人就应该有一个求人的样子……” 然后他的声音就在谢骄眠越来越震惊的眼神中,越来越淡弱。 被这样干净又好看的一双眼睛凝视的时候,被凝视的人总会没由来觉得一阵心虚。 他并不是真的想要为难谢骄眠。 他只是单纯讨厌那只狐狸,以及谢骄眠当着他的面儿那么在意那只狐狸、并且直白说他还没有那只狐狸来得重要。 他堂堂摄政王,竟然还比不得一只畜生么?——他觉得,自己心里大概就是这样想的。 可是一看到谢骄眠的那双眼睛,他就莫名觉得心虚,甚至下意识就开始反思自己,刚才的话是不是说得太重了一点。 “你……”他当然并不真的指望、也并不想谢骄眠真的“求”他,所以开口,想要说一点什么来挽救一下局面。 但是平日里从容不迫舌灿莲花的摄政王,如今在面对美人的时候,却是难免惶恐,支支吾吾,嘴笨到竟然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他抬手,想要挡住这双眼睛的凝望。 他想,大概是因为这双眼睛。 因为这双眼睛太过干净,所以他内心的肮脏无处遁形,以至于扰乱了自己的思绪。 但是谢骄眠误会了他的动作。 她以为李君同要碰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抬手将其挥开,顺便向后退了两步。 美人体弱,挥手的时候并没有什么力气,但是就这么轻飘飘的一个动作,落在李君同的眼中、心上,都有如千斤沉重。 “你……嫌弃我?”这四个字都好像是他心脏的写照,残破,不忍直视。 但是落在谢骄眠的眼中,着实有那么一些恶心了。 这不知从何而来的感情,似乎只是单纯为了膈应她而产生的一样。 她的话没有经过大脑的认可,几乎是脱离了自己的意识,脱口而出:“我何止是嫌弃你,简直是无比恶心!你从我身后抱住我的时候,我恨不得拉着你立刻魂飞魄散!” 房间中沉寂了很久。 久到夜里的风声越骤,久到大雨磅礴,久到烛火又燃尽了三分。 久到李君同那双好看的眼睛泛起令人心疼的微红,还有浅淡的水光。 他不知道谢骄眠为什么会说这样的话,也不知道为什么心脏会在她说出这些话之后,生出宛如窒息一般的疼痛。 她明明连他的一点靠近都嫌恶,他又怎么可能有机会拥抱她? 可是意识似乎是为了推翻这样的疑惑,给予脑海以一些破碎的记忆,让他将醒未醒,便永远迷失在大雾中,在痛苦中挣扎。 最后,在他冗长且几近绝望的痛苦中,荒野里渐渐长出不属于这片土壤的邪恶种子。 种子蜿蜒而上,上面的荆棘缠绕住瑰丽鲜花,刺破花瓣,流出芬芳血液。 ——“那我们就一起魂飞魄散。” 这句话忽然回响在他的脑海中。 绝望的,悲哀的,温柔的,从容的,深情的…… 无数感情复杂,交汇在一起,来让他面对更沉重的压抑。 他的周身好像都被上了一把锁,他不能呼吸,不能开口,唯有看着眼前人挣扎。 但是这样的错觉,只此一瞬。 没过多久,他便不知道是受什么所支配,竟也跟着开口,想要重复刚才在脑海中炸开的那句话。 “那我们……” 但是他的话还没有来得及说完,门外忽然传来一声小兽微弱的呜咽嘤咛。 李君同顿时清醒过来。 那句话便好像只是自己的幻觉,没了声音,也没有了刚才疯魔的记忆。 他向门口看去。 他果然没有听错。 房门不知何时被打开了,外面的风雨越过雕花镶玉的乌木房门 ,席卷进空荡又微微昏暗的房间,更显凄凉。 尤其是门槛那边蹲着的一团白色的东西,借着逆光夜色,为这凄凉更添了一丝诡异。 他也不可能听错。 那个叫声,果然属于谢骄眠怀中的那只狐狸。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落在谢骄眠的身上。 但是对方的视线并不在他的身上。 明明她刚才还那么认真地凝望过他,但他就是觉得,她的目光从来不曾为他停留。 谢骄眠在一个愣怔之后,转身看向声音的来源处。 她在门口,看见她的狐狸。 她看到她那只浑身都被雨水沾湿的狐狸,忍不住眉心微蹙,然后张开了一点怀抱,说:“过来。” 很轻很浅的两个字,却仿佛蕴纳了无数温柔。 狐狸果然乖乖扑进了她的怀中。 带着潮湿,带着风尘。 重新撞入她的怀中。 谢骄眠心口的空洞似乎也在拥抱住狐狸的那一瞬间,被重新填满。 “你哪里去了?”她问狐狸。 狐狸没有说话。——狐狸当然不能说话。 他只是用湿透的嘴巴蹭了蹭谢骄眠的脸颊。 于是所有人,都沾满风霜。 而后,狐狸重新窝在了谢骄眠的怀中。 他似乎很疲惫了,需要立刻睡一觉。 恍惚之间,谢骄眠好像听到有谁在跟她说话。 “无论我去到哪里,最终都不会离开你。” …… 第67章 昏迷 忍冬送完伞再折回去的时候,看着空荡荡的屋檐,忍不住心想,那个魏寻是如何那么了解王妃的,竟然真的不在原地等她了。 想想竟还觉得有些伤感。 二人撑着伞,雨点落在伞面上的声音越来越大,从地上溅起的星星点点的泥污,也是沾湿衣角,又沾湿人心。 “你看,我就说她不肯老实在原地等人。”这句话的语气极为复杂,一时之间竟然不明白他究竟是在自嘲,还是在伤感。 或许只是错觉,又或许兼而有之。 忍冬反应了一会儿,才问道:“可是王妃去哪里了?” 李危寻眉心跳了一下,语气有些烦躁:“我怎么知道。” 但他想,她估计也是去找狐狸了。 虽然那样的感觉很熟悉,但是他还是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地想要质问——那只狐狸究竟有什么好。 不过就是一只…… 畜生罢了。 他越是这样想着,越觉得心中憋了一团无名火,因为无处宣泄,所以总感觉自己的身体都要被撑得炸裂。 他转身,抬步想要离开这里。 狐狸还没有找到,现在活生生一个人也不见了…… 他心中是这样想的,但是一转头,他就看见了方才的所思所想。 美人浑身湿透,怀中的狐狸也是湿了全身的毛发,原本干净的白色沾了泥污,在屋檐灯光下,显出几分风尘萧条的狼狈。 李危寻忽然气不打一出来。 他几步走上前去,为谢骄眠撑上雨伞,有些控制不住心中的躁怒,质问道:“你是疯了还是傻了?就为了这么一只……狐狸,你看看你把自己折腾成什么样子了?!……” 但是他的话还没有说完,谢骄眠直接无视了他,绕过他的身子,走到忍冬面前,将怀中的狐狸交付给了她。 然后在二人的错愕神情中,一言不发地离开这里。 依然没有撑伞。 忍冬原本不好一只手撑伞又一只手抱着狐狸的,但是狐狸似乎能理解她的为难,——又或许只是单纯不习惯外人的气息,直接跳了下去,重新跟在谢骄眠身后,沾湿和染脏更多的纯白毛发。 “王妃——?!”忍冬愣了一下,但是很快就回神了,连忙撑着伞追上去。“王妃,别再淋着雨了……” 李危寻似乎还能听到美人微弱的软语:“不差这一点了……” 没有了平日里的高傲,她此刻的模样,以及说话时的声音语气,都有一种不真切的飘渺。 像极了开春后回寒的雪,落在枝头的第一朵花上时,那种不知所措的茫然。 他几乎也是下意识地就想跟上对方的脚步。 但是耳边忽然响起另一个人的声音。 “陛下。” 他断开的清醒终于重新活了过来。 “怎么了?”他强作镇定地问道。 生江的语气有些沉重:“山曾的情况……很不好。” 言下之意,已然分明。 他知道他现在应该回去了,朝堂需要他的伪装,山曾也需要他的拯救。 但是他现在同样放心不下谢骄眠。 相比当初神采飞扬又骄矜自傲的她,如今的美人更给他一种令人熟悉又窒息的心疼之感。 似乎在遥远他乡,在无数个千年之前,他们就是如此相望。 他总为她莫名牵损着一颗心肠。 “陛下……?”李危寻沉默了有些久,生江忍不住催促道。 他的睫毛颤了颤,然后像是认了命一般,缓缓合上双眼,对生江说:“走。” 很轻很轻的两个字,宛如在北国风雪中飘荡的一缕绒羽,被吹乱了所有轨迹,辗转至快要风化,依然迟迟不能落地。 仿佛永远都没有归宿一般。 于是又好像有着千钧一般沉重。 谢骄眠一回到房间,几乎是刚刚推开门的那一刹那,就直接倒在了地上。 身后的忍冬反应不及,没能将她扶住,还是狐狸反应迅速,垫在了她的身下。 虽然谢骄眠病弱身轻,但毕竟也是将自己的全部重量“砸”下去了的,于是新伤旧痕重新裂开,疼得他禁不住发出一声哀呼。 但是幸好因为这一声嘤呜,才将忍冬的意识迅速拉了回来,然后连忙去将谢骄眠扶起。 只是再也分不出多余的心力去顾及受伤的狐狸。 只有谢骄眠。 即便是已经昏迷,在忍冬将她扶起的那一刻,她依然好像是无意识地呼唤出声—— “狐狸……” 忍冬眼皮一跳,终于看向那只同样倒在地上好像已经奄奄一息的狐狸。 它的狼狈与谢骄眠的相比,简直是有过之无不及。 但是忍冬只有一个人,现下实在是管不了那只狐狸。 她依然只扶着谢骄眠,往床那边走去。 美人忽然嘤呜出声:“狐……狸……” 语气微弱得好像随时都会死去一样。 她的眉心紧锁,好像在承受着什么巨大的痛苦。 忍冬愣了愣,咽了咽口水,试探性地唤了一声:“王妃?” 但是没有人予以回应。 她似乎只是出于对于自己的狐狸的某种偏执,才即便是在梦境里,也无数次呼唤它。 她好像是苏醒的,因为她能对外界的某一件事情给予回应;但是她双眼紧闭,除了那只狐狸,她对外界再也没有半点反应,于是又好像一直都在昏迷,刚才的声音都是自己的错觉。 但是忍冬并没有武断认为那虚弱的声音真的是自己的错觉。 她虽然不知道谢骄眠为什么会那么在意那只忽然出现的狐狸,但是她不在意且觉得没必要去深究原因。 于是她像是在哄小孩子一样,对谢骄眠说:“王妃,奴婢先把您安顿好,再去照顾您的狐狸,它和您一样,都很好,不会有事的……” 正躺在地上好像已经在等死了的狐狸抬眸看了忍冬一眼。 他已经虚弱到连抬眼都觉得费力气了。 好,那就借她吉言好了。 要不是那个乌姿被逼得发了疯,让他有机可趁,凭他如今的状况,根本不可能从乌姿的手中逃离。 只是他没想到,乌姿的记忆禁锢……竟然那么松动。 随随便便几句话、几个动作,甚至是几个熟悉的眼神,都能让乌姿如今的意识动摇。 于是,仿佛是前世今生的记忆,在他的脑海中无差别地冲撞,很容易就让他陷入了一阵疯魔,最后为了控制住自己,不得不分神为自己调理,——他这才能逃离魔爪。 毕竟,如果乌姿真的回想起之前的事情的话…… 他们都不是什么以德报怨的正人君子。 …… 第68章 神魂不稳(一) 忍冬好不容易安顿好谢骄眠之后,便开始为狐狸清洗身子。 但是狐狸入水,原本干净的水中多出的不仅是尘泥脏污,竟然还有丝丝血红。 她吓了一跳,连忙将狐狸从水中抱起来,仔细检查了一个遍,才发现它的身上尽是大大小小的伤口,差一点就没有一处好肉了。 这些伤口其实并没有多么触目惊心,但是忍冬毕竟只是一个没怎么见过世面的奴婢,看到那些伤口之后,还是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五官也因为过于担忧而皱成一团。 就好像这些伤口是出现在她的身上一样。 她小心翼翼地为狐狸清洗干净身子,然后找出了药箱,开始为狐狸包扎。 她不知道这只狐狸是从哪里搞回来了那么一身伤,——现在追究这件事情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她只是惊讶于,这只畜生从开始到现在竟然能一路隐忍、一声不吭,要不是她为它清洗身子的时候发现了不对劲,估计都不能发现这些伤痕,不知道这些伤已经足够要了它小半条命。 忍冬撇了撇嘴,语气分不清是担忧还是别的什么,总之,别有几分异样的、故作轻松的沉重:“你说你当初为什么要乱跑?白叫王妃担心那么久,现在一身是伤,王妃醒来要是看见了,估计又……” 后面的话,忍冬忽然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是该说“伤心难过”吗? 还是另外两个可怕的字眼——“发疯”? 而就在她这个愣怔的时间,怀中的狐狸忽然变得不安分起来,跳出了她的怀中,去到了谢骄眠的床榻上。 忍冬眼神一横,低声喝道:“你不要打扰了王妃休息!”说着,她就作势要去抱它。 但是这只狐狸不能知恩图报,即便是才被忍冬救治过,他也不铭记恩情,依然是在对方靠近的那一刻,挥了挥自己的爪子。 狐狸爪牙锋利,他那一挥并没有留什么力气,要不是他刚受过伤,身子还算是虚弱,否则忍冬的手可不只是破了那么一点皮就能够收回去的了。 忍冬吃痛地倒吸了一口凉气,不可置信地瞪着它:“你抓我干什么?我又不会害你!” 但是狐狸无视她的控诉,只是安然像平常那样,蜷缩在谢骄眠的身侧,仿佛是在彼此依偎取暖。 见此情景,忍冬心想,自己果然还是不要跟一只畜生计较好了,于是便“大人有大量”地原谅了它。 她一边这样安抚着自己,一边也简单地为自己处理了一下伤口。 她不想再看见这只辜负她好意的白眼狼狐狸,但是处理伤口的时候,总是忍不住抬眼看它。 而每一次抬眼,都只能看到它对谢骄眠的目不转睛。 那双干净的狐狸眼睛,好像会说话一样,将自己心中的担忧毫不掩饰地倾吐而出。 倘若这个眼神能够拥有声音,那么它的担忧早已震耳欲聋。 忍冬不禁再次怀疑,这真的只单纯是一只畜生吗? 狐狸其实注意到了忍冬的目光。 毕竟那道探究又疑惑的视线实在是太过炙热,恐怕即便自己五感尽失,也对这道视线难以忽视。 但是他并不在意。 他现在满心满眼,都只有谢骄眠。 虽然谢骄眠的睡颜看上去还算是安宁,但是她的眉心间总有一道似有若无的褶皱。 嫣灰每一次都想为她抚平眉心的折痕,可是不过一会儿,眉心又会重新皱起。 她像是在做什么美梦,但是她深知这场美梦只是自己的错觉,于是即便是在梦境里,她都无比清醒。 然而,即便清醒,她却找不到苏醒的出路,于是便一直在美梦中挣扎。 忍冬收拾好自己之后,为谢骄眠拧了一张干净的帕子搭在额间。 帕子挡住了谢骄眠眉心的褶皱,也挡住了狐狸担忧的来由。 只是在忍冬的身子靠过来的那一瞬间,嫣灰受了一阵惊,身子立刻弹了起来,警惕地看着一脸无辜的忍冬。 他的样子就好像是要把她给吃掉一般。 一时间,她差点忘记了呼吸。 嫣灰看清是忍冬之后,松了一口气,恢复刚才那种懒散却担忧的状态,重新守在谢骄眠身旁,发出一阵弱小的嘤呜。 忍冬在一旁看着,还是有些难回神。 脑海中忽然炸开一个看似荒谬可是又似乎极为合理的念头——这就是怪物。 不是单纯的畜生,而是一只通了人性的、不允许存在于这个大陆之上的——怪物。 房间里沉寂了好一会儿,只能听到外面呼啸的风雨声,所有人的心跳以及呼吸,在这雨夜里,都显得稀薄,好像随时都会消失一般。 嫣灰觉得眼前的景象似乎越来越模糊了。 他恢复记忆之后,可调动的神力本来也应该恢复,穿梭谢骄眠的意识,也应该更为轻松。 但是因为半路杀出来的意外,他受了伤,不得不分出心力去为自己疗伤。原本,他只要重新回到谢骄眠的意识中,不过几天就能痊愈,但是现在,他已经虚弱到连对方的意识都回不去了。 而且,以谢骄眠如今的样子来看,她正处于一个意识薄弱的阶段,倘若他冒然回去,或许会对她的精神造成不可逆转的伤害。 于是他就只能这么虚弱又无奈地守在她的身边,对这一切都无能为力。 眼皮越来越沉重的时候,他几乎是刚一闭上眼睛,就看见了出现在自己脑海中的遥兮。 “不过一个转眼,你就把自己折腾成这样了?”遥兮看着即便是在自己的神识里也同样虚弱的嫣灰,语气有些意味难明地问道。 他好像一直都等在原地,就为了看这只上古大妖的笑话。 嫣灰没有理会遥兮这句话。 他有更重要的事情。 “她昏倒的原因是什么?” 谢骄眠虽然身体虚弱,但是他能感觉到,她如今的昏迷,并不全是因为身体的虚弱。 一定是这些神明,又在自以为是。 遥兮眉尾一挑,反问道:“你不是已经说过答案了吗?” 嫣灰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二人就这么遥望着对视了良久,终于,嫣灰想起了什么,试探性地问道:“你是说,她如今的昏迷是由于神魂不稳所导致?” …… 第69章 神魂不稳(二) 谢骄眠回到了以前还在神界时的日子。 她看到她的云霞琉璃宫,看到宫中栽种的花草,看它们繁茂又枯萎,死去又新生。 她知道自己应该在琉璃宫中的温泉里浸泡神骨,一边饮酒,一边赏花,若是累了,便直接枕在池边睡去,享受这“神仙日子”。 甚至,她仿佛还看到了自己躺在月乌菩提上发呆的样子。 一切都是那么真实。 但是谢骄眠就是知道,这一切都不过是假象。 她当然怀念自己在神界时的日子,但是这并不代表自己会像个疯子一样白日做梦。 更何况…… 她清楚记得,在那段遥远的记忆里,她的确就是过的这种“神仙日子”,——除了享受,什么事情都不管。 可是又不知道为什么,她如今看到与回忆别无二样的场景时,竟然会觉得陌生。 并不是“恍如隔世”,而是一种真实且几乎令人窒息的——虚妄。 她好像从一开始,就在做梦。 梦中忽然白光一盛,她下意识抬手,遮挡住几许刺眼的光亮,只是等到白光消却,她将手放下来,梦里的场景已经完全变了样。 变成了尸山血海,变成了修罗炼狱。 电光火石之间,有什么东西忽然闯进了她的心腔,填补好那一处的空缺,终于让她感觉到一阵诡异的圆满。 好像——这才应该是这世间原本的样子。 而她的“圆满”,大概全都来自原本蒙骗她的假象,终于被撕毁。 战火硝烟弥漫,无数长枪利剑自地下疯长而出,刺穿地面上的人的躯体,血肉横飞,迸溅血水滚烫。 恍惚间,好像有一点血珠飞溅到了她的手上,把她烫得浑身一震。 她抬手,看向那一点猩红,感觉眼睛好像已经被这滚烫的红色给灼瞎。 猩红燎人,好像将她完全吸附进去,于是梦境里的场景再度转换,她看见一个人身着云霞羽衣,被关在金丝的鸟笼中,双手在自己的心口涂画着什么。 她看不清那个人的脸,但是 却能清明地感应到,里面的那个人就是自己。 美丽,却又落寞。 即便云霞羽衣华丽绮美,即便美人气质高贵出尘,也难以抵挡这区区一座金丝鸟笼带给她的无奈和哀凉。 如果不是自己亲眼所见,谢骄眠或许这辈子都不会想到自己竟然还能有这样苍白的一面。 什么样的人才能禁锢住飞鸟云霞? 她忍不住向鸟笼中的“自己”走近了一些。 她终于看清。 终于看清,“她”的样子。 “她”被蒙上了双眼,双手双脚也被锁上了镣铐。 难怪。 难怪飞鸟飞不出囚笼。 “她”的衣衫凌乱,尤其是心口那一处,直接敞开了一半,足够将美人的酥胸一览无遗。 但是“她”浑然不在意。 “她”只是几近麻木地,在心口处描摹着什么。 谢骄眠更走近了一点。 然后将“她”十指上的淋漓血色,也尽收眼底。 “她”的心口处也沾满鲜血,那些都来自于她的十指。 一根手指的血液枯竭,“她”就再咬破另一根手指,继续在“她”的胸前描摹悲歌。 她看清了,她看清了。 那是——“殒咒”。 她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视线艰难地从“她”的身上移开,转而落在她身前的一小块地面上。 ——那里果然也画了一个不大不小、刚好可以将“她”的整个身子容纳下去的图章。 依然是用“她”指尖的血液吗。 一瞬间,她好像看到“她”的手腕也有诡异的伤痕。 谢骄眠清晰感觉到自己自心底生出的那一阵惶恐。 她知道她面对着谁,所以才更为惶恐和震惊。 她怎么会给自己画“殒咒”?? 要知道殒咒一旦画完,那么被殒咒依附上的,无论人、妖,抑或是神明,都会神魂俱灭。 是什么人能够将“她”锁在金丝的鸟笼中?又是谁能够将“她”逼到如此绝境,竟然要依靠殒咒,来给予自己解脱?? 最后一笔落完之后,谢骄眠呼吸一滞。 但是她却能分明感觉到对面的“自己”,竟然是松了一口气。 她以为“她”在沉重又无奈地赴死,但是没想到“她”竟然如此放松,甚至有了一种终于解脱了的惬意…… 她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 究竟是谁为她编织的梦境? 真是荒唐!! 就在这时候,伴随着一声轻响,金丝鸟笼被打开了,谢骄眠看到有一个人走了进来。 她依然看不清来人的脸,也不像刚才那样,能够仅凭直觉感知到对方的身份。 但是他虽然陌生,却给予她最最熟悉的憎恶,无奈,以及一点令人窒息的绝望。 他从身后将“她”抱住。 她感受到“她”内心的抗拒,但是面上却像是一个破布娃娃一般,任他拥住,任他在自己的耳边亲密低语。 他看了一眼地上的血迹,满是心疼地叹息一声,无奈又宠溺:“你又伤害自己了。” “又”。 谢骄眠再次惊讶。 这竟然还不是“自己”第一次干这样的事情了吗。 而且那个人的语气……莫名暧昧,就好像那种看似责备的语气,实际上却没有丝毫责备的意思地询问自己的爱人,怎么又在无理取闹。 这个人是谁?和自己本来有着怎样的关系?? 她还沉浸在自己的惊讶与疑惑中,男子已经牵起了“她”的手,看着那些流连在苍白肌肤上狰狞的伤痕和淋漓的血红,像是握住什么珍宝一样,小心翼翼,又爱不释手。 他亲吻了一下“她”的伤口,对“她”说:“不要总是做伤害自己的事情。虽然这些伤口并不能真正伤害到你,但是会很疼,我还是会心疼……” 虽然他的话音都还没有落完,但是“她”的手上,被他触摸过的地方,已经完全愈合。 看不见伤痕,看不见丝毫血迹,依然是完美无瑕的一双手。 仿佛刚才的淋漓与狰狞,都是假象。幸好对方嘴唇上还残留有一抹猩红,才让她知道,那一切都不是错觉。 他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然后将头搭在了“她”的颈窝处。 谢骄眠浑身一麻。 就好像那些本应该落在另一个“她”身上的属于男子的温热气息,全都落在了自己的身上。 她下意识偏了偏头。 “她”没有这样的动作,只是颇为讽刺地轻笑了一声,对他说:“薛泣,你说你爱我,——这就是么?” …… 第70章 梦醒 “薛泣,你说你爱我,——这就是么?” 身后的人似乎愣了一下,故作无奈轻松的沉重语气里,似乎压抑着无数的悲戚与茫然。 他对“她”说:“你要是肯多听我的一点,我也不至于用这样的手段将你留在身边了……” “她”微微回首,似乎想看身后人一眼,但是因为眼睛上蒙了东西,她连自己都看不清,更遑论眼前人。 “她”动了动嘴角,牵扯出一个略显诡异的笑容,然后对身后抱着“她”的那个名叫“薛泣”的人说:“可惜,你留不住我。” 她的尾音决绝,一点也不缠绵,但是总有一抹似是而非的勾人。 以至于直到她心口的红光越盛了两分,薛泣才忽然看清这其中的反常。 “殒咒……”仿若噩梦中的凄楚呢喃,他面如死灰。 “她”的脚尖伴随着黑红色的焰火,渐渐散成飞灰。 他的眼神茫然又悲伤,眉心的褶皱痛苦难捱,连开口都艰涩:“留在我身边,就这么让你为难?” “她”没有说话。 但是谢骄眠知道她想说什么。 “她”说——“我无时无刻不在煎熬之中”。 只是这一句话,很快便消散了。 或许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即便是神仙,知道自己即将灰飞烟灭,面对这个罪魁祸首的时候,竟然也没有多余的心力生出更多的怨恨。 向来宁静,如今将逝,也能给予所有的不堪以慈悲和释怀。 于是,谢骄眠看见“她”张口,听见“她”说:“薛泣,如果神魔两界休战,我希望我们的相处都是‘正常’的。” 焰火燃到她的小腿,她的神魂被灼烧至炼狱,但是她面色如常,声音依旧,如沐春风。 仿佛被下了殒咒的那个人不是“她”一般。 “我身上是殒咒……”直到殒咒的焰火快要燃到她的腰身,她的声音才终于带了一点颤抖。“薛泣,别离我太近了,殒咒会把你也侵蚀的……” 黑红色的焰火似乎燃烧得更为旺盛了许多。 将美人的身躯烧成飞灰,将爱慕者的眼睛灼瞎,将君主的骄傲城墙夷为平地。 他的一切都动摇,唯有这颗千疮百孔的心脏,以及拥抱“她”的双手,永远坚定。 他更拥紧了“她”,好像是要将“她”嵌入自己的身体中一样,将头抵在她的颈窝处,摇了摇头,闷声说:“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他缓缓抬起头,看向美人的一点侧颜。 眉目缱绻,心驰神往,又望而却步。 最终满目悲怆,坚定,偏执,还阴狠。 “谢骄眠,——你永远、永远都别想摆脱我。” “轰——”的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谢骄眠的脑海中炸开了,一瞬间,地动山摇。 整个世间的尘灰巨石以及浪潮都向她飞袭而来,将她埋没,让她窒息。 那个人真的是“她”! 是——谢骄眠! 眼前的场景还没有像之前的那些画面一样顷刻崩塌。 她看见殒咒的焰火烧到了“自己”的心口,于是被画了咒文的地方,黑红色的光芒便越发刺眼。 光芒最先包裹完“自己”的身体,而后渐渐蔓延到一直抱着“自己”不松手的薛泣身上。 忽然,有什么温热又冷凉的东西,渐次落在了自己的脸上。 她下意识抬手去摸自己的脸,却是什么都没有。 但是方才的触感还在。 温热且柔软,冰冷又滚烫。 好奇怪。 直到“自己”和那个叫薛泣的男子,全都散成飞灰、消失不见,她脸上的触感才也跟着渐渐消散。 真奇怪。 这明明不是自己的记忆,但是她亲眼所见之后,不仅不觉得荒唐,甚至还觉得似曾相识。 就好像,她曾经真的如此与人对峙…… 她正是沉思之际,忽然,眼前白光一片,她抬手,遮挡住视线,以作对眼睛的一点稀薄保护。 然后她感觉到,——自己醒了。 而清醒的时候,她还保持着在梦里抬手遮挡视线的动作。 她想过被人叫醒,被梦里的场景吓醒,也想过自己通过不懈努力找到了梦境的出口,但是从来不曾设想过——是以这样的方式醒来。 “王爷!王妃、王妃醒了!!——”这是忍冬的声音。 焦急,又难掩欣喜。 但是有些吵了,于是谢骄眠忍不住皱了皱眉心。 幸好自己那梦醒抬着的手遮挡住了些许眉心,才没让发现那眉心的褶皱,不然,要是被那只狐狸…… 她的思绪就像一根丝线,到这里忽然就断掉了。 她强撑着身子想要起来,无视匆匆赶过来的李君同,无视他担忧的神情,无视他即将开口说出的关切,沙哑着声音问道:“我的狐狸呢?” 对方已经到喉间的话忽然就梗在了那里,不上不下,只叫人难受。 他知道自己是该生气的。 气这是个没良心的。 可是他更多的却是郁闷,乃至于委屈。 她的一句“狐狸”,显得他这几日昼夜不息的陪伴,仿佛是一个笑话。 不,就是一个笑话。 他撑不起什么好脸色,却又不敢真的给谢骄眠甩脸色,于是阴阳怪气地冷哼了一声,语气极为复杂:“死了。” 谢骄眠眉心又是一皱。 虽然她知道李君同又在说一些不中听的气话,但是她实在是不知道这人究竟在气什么,她也没工夫去追究。 她只是单纯想骂他几句而已。 但是还不待自己张口,从门口那边忽然蹦出来一个小巧的白色的身影,挠了李君同一爪子之后,又飞快跳上了床榻,缩进了谢骄眠的怀中,又奶又娇地嘤呜了两声,就好像是在对主人撒着娇说,“你终于醒过来了,我都要担心死了”。抱着怀中的狐狸,谢骄眠的心中终于安稳了许多。 她忍不住将怀中的狐狸更圈紧了一些。 然后丝毫不避讳地对狐狸说:“别听李君同瞎说。他那张嘴里吐不出象牙。” 李君同有些不可置信地睁了一下眼睛,连手背上的伤口在滴血也没看一眼,想要开口反驳的时候,却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欲言又止,似乎连呼吸都跟着停顿了一会儿。 而后,他无奈一笑。 忍冬和红卢都乖乖守在一边,识相地低垂着头,没有说话。 但是他俩非常有默契地对视了一眼:现在看来,王妃应该就是已经痊愈了。 …… 第71章 要个解释 李君同只向前了一步。 他看了一眼谢骄眠怀中的狐狸之后才将目光落在她的身上,问道:“你知不知道你昏迷了多久?要不是本王……” 只是后面的话,在谢骄眠抬首挑眉看向他的那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去向。 能说什么呢? 说自己日日夜夜守在她的身边,连眼睛都不敢合上地照顾她? 还是只说自己的担忧,倾吐自己的委屈和害怕? 可是不论是哪一个,只要做这些事情的对象是他,谢骄眠就有了不心疼的理由。 谢骄眠见他欲言又止的样子,忍不住皱了皱眉心。 虽然浅淡,但还是被狐狸捕捉到了。 只是还不待狐狸抬手去抚平褶皱以作提醒,美人的眉心便已经自己舒展,无需第二人的多管。 谢骄眠问他:“你想说什么?” 要不是李君同多说了几句话,自己估计都懒得多看他一眼,于是也不知道这位看上去高高在上的摄政王,究竟怀揽了多少疲惫。 嗯……看上去似乎真的苍老了一点的样子。 美人心中如此波澜无惊地想着。 李君同好看的双唇张张合合,在坚定和犹豫之间反复周折。 最后,他只有这一句话,底气最为十足:“你们都退下去。” 红卢非常听话,李君同话音刚落,他就已经抬步准备离开。 但是忍冬是受过谢骄眠教训的人了,不敢直接退下,于是看了看谢骄眠,得到了对方的一个轻微的点头之后,才敢放心地离开。 房间中看上去只还剩下两个人和一只狐狸。 谢骄眠问道:“你想说什么?” 可李君同却是说道:“它也出去。”说着,他还特意抬手指着她怀中的狐狸。 能让另外两个人退下去,都已经算是自己发了善心愿意纵着他了,可是谁曾想对方“蹬鼻子上脸”了。 谢骄眠便冷声一笑,以一种不容置喙的坚定口吻说:“不行。”一个停顿之后,她还补充道,“狐狸不能离开。你要么忍下来就说,忍不了就别说了。” 李君同当然知道谢骄眠从来不会因为自己而有所退让。 但是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他看那只狐狸越看越不顺眼。 他总是会忍不住地想着,要么狐狸在谢骄眠的眼前永远消失,要么直接当着她的面将它杀死。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定要跟一只狐狸较劲。 大概是因为,它轻轻松松拥有了自己觊觎了好久好久都没能得到的温柔。 连他自己也没有发觉古怪。 自己才反常了多久呢,哪里就有“好久好久”。 而如今的谢骄眠,又哪里谈得上温柔。 他尝试了好几次,即便还是无法接受那只狐狸的存在,但是从始至终,都是他在妥协。 于是这一次,也不例外。 他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之后,以一种不解命却又认命的矛盾姿态,甚至还有几分不同于平常高高在上模样的卑微,对谢骄眠说:“我觉得自己和以往相比,变了许多,而你也一样。我不信这是凭空的变化,所以——”他的话锋一转,似乎又变得尖锐了许多,“身为另一个极端的王妃你,不考虑给本王一个解释吗?” 山曾还是没有醒过来。 从最开始的疯魔和神智不清,演变到现在的昏迷不醒,李危寻一点办法都没有。 几乎是从踏出摄政王府的那一刻开始,李危寻就感觉到了自己体内的封印好像又重新活了过来。 不过幸好,苏醒是需要时间的,他在谢骄眠身边待了那么久,身上或多或少还是沾染了一点她的气息,不至于刚一离开她,自己就变成半个废人。 但是跟以往相比,还是差了不少,于是在面对这样垂危之态的山曾时,竟然还是显得如此渺小,如此束手无策。 生江也是日夜不歇地守在山曾身旁,如今整个人看上去都好像憔悴了许多。 他一晚上没有沾过水,声音难免沙哑艰涩:“陛下,山曾……” 一旦山曾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中,他身为傀儡师的身份便会暴露。 隐族早已被灭,如今忽然出现一个傀儡师,势必又会牵扯出陈年的恩怨,再起一波动荡。 倘若是以前,李危寻是不会将那些“动荡”放在眼里的。 但是今昔彼昔,他暂时还没有那个能力去冒险。 高高在上又光芒万丈的君王,看上去似乎也比平常黯淡了许多。 他的声音也沙哑:“你说昨天闯入宫中的,是一只狐狸?” 生江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他为什么会忽然问起这个,愣了一会儿才回答说:“回陛下,是的,是一只白色的狐狸。” 老实讲,如今除非还有几个不怕死又追求不同寻常的人爱好养这种不值钱的畜生,狐狸都是注定被遗弃在深山角落里自生自灭的。 没有将他们剔骨剥皮,要么是算他们仁慈,要么就是他们看不起那身丑陋皮囊。 所以生江还是头一次看见那么漂亮的一只狐狸。 最最主要的还是,那只狐狸通体雪白,在夜里尤为显眼。 且虽然相隔了很远,但是他依然能感知到,那只狐狸宛如锦缎一般的毛发。 这如果不是富贵人家当宝贝一样养起来的,根本不可能有那样金贵的模样。 只是皇宫里根本不允许养狐狸,若是被发现了,轻则流放,重则处死;可是皇宫外面的狐狸,又是如何能跑进皇宫的? 这也是最令他匪夷所思的。 李危寻眉心微蹙:“凭你的能力,却没有将它捉住?”他或许是魔怔了,光是听到那是一只“白色的狐狸”,他都会不由自主地想到谢骄眠。 生江噎了一下,连忙请罪:“是属下无能。当时属下想要追上去看个究竟的时候,仅仅是一转眼,那只狐狸就不见了……” 生江后面的解释,李危寻不知道听进去了多少。 他依稀记得,当时离开的时候,谢骄眠还在找她的狐狸。 他没能陪着她到最后一刻,于是也不能知道,她究竟有没有找到她的狐狸。 如果找到了,为什么不好好待在王府?如果没有找到,那么她现在又是怎样一副光景?…… 他实在不是一个好的君王和主子。 在属下垂危的时刻,竟然还忍不住思念红尘。 但是他又实在克制不住。 于是他说:“谢骄眠的身边,恰好就有这么一只白狐狸。” …… 第72章 再对峙 “谢骄眠的身边,恰好就有这么一只白狐狸。” 生江似乎愣了一下,才问道:“那……会是那一只吗?” 李危寻眉尾一挑,说:“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不管是不是谢骄眠的那只狐狸,忽然出现在皇宫中又忽然消失不见,连他的贴身侍卫都没能追上,就不能不叫人小心提防。 可是生江有些不放心:“可是陛下,您要是再离宫,宫中的事情该……?” “朕……” “陛下……” 李危寻刚想开口解释的时候,一个微弱得好像会随时逝去的声音便与他的解释同时响起。 幸好殿宇寂静空荡,即便是如此微弱的声音,也能听个分明,于是李危寻立刻止住了声音,看向山曾。 他像是在欣慰,又像是在庆幸:“你终于醒了。” 山曾张了张口,想要再说什么,却是再也提不上半分力气。 他的脸色比起昏迷的时候还要难看。 在这座宫殿的所有辉煌之中,他好像就是其中唯一的残缺与苍白。 生江坐在床前,细声问道:“山曾,你可算醒了,我和陛下都很是担忧……究竟是怎么回事?” 山曾很想给二人以回应,但是他现在实在是连开口的力气都没有了。 刚刚苏醒的时候,光是看清眼前人、再呼唤对方,就已经耗光了他所有的气力。 于是他连摇头都显得费劲。 “山曾?”生江见他久久不曾有反应,难免焦急,于是转头看向李危寻,像一个茫然无措的孩子一般,问他,“陛下,山曾这是怎么回事?他……” 李危寻皱了皱眉,才说:“大概是刚醒,元气还没有恢复,你再让他安歇一段时间……”说着,他上前了一步,别开了生江。 生江被李危寻的动作弄得有些莫名其妙,但是自己碍于身份,也不好多说什么,甚至,自己对于李危寻的判断,向来都是有某种臣服意味的,于是便也不再多加过问。 “昨天值班的人都有哪些?”忽然的,李危寻这样问道。 生江虽然不知道他这样问的原因是什么,但还是很快回应道:“夜里一个时辰轮一次班,不知陛下是问的哪一段?” 李危寻看向生江,深情眼眸中,似乎总有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威胁暗藏其中。 “夜里,狐狸是多久出现的?” 生江心神恍惚了一瞬。 仅仅一瞬,他便明了了李危寻所言何意。 “陛下的意思是——” “身为另一个极端的王妃你,不考虑给本王一个解释吗?” 谢骄眠这时候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她看着李君同这张好看的脸,不知道为什么,虽然觉得熟悉,但是一点都没有亲切的感觉,甚至因为那种不知从何而来的熟悉之感,反而更觉得厌恶和膈应。 于是她嘴上丝毫不留情面:“你又在发什么疯?是不是一天不发疯你都浑身难受?”你看看这究竟是什么高贵的白眼儿狼。 自己日夜不歇地守在她的身边照顾她,她如今醒来,非但没有半分感恩,反而还对他的厌恶变本加厉起来了。 他什么时候这么伺候过别人的脾性,又什么时候委曲求全过。 “谢骄眠,你就不能平下心来好好跟本王说说话?” 他话音刚落,谢骄眠怀中的狐狸就发出了一声意味难明的嘤呜声。 不知道是在嘲笑他,还是在反驳他。 但是他已经不想再将注意力分给那只狐狸一丝一毫了。 他怕自己控制不住,直接掐死它。 谢骄眠听到他这话,身子往后倚了倚。 即便是大病初愈的样子,她看上去都是那么高不可攀。 “李君同,是你自己不肯放下身份来跟我说话的。” 李君同一时气结,真想剖开她的心看看她究竟是怎么想的。 他到底还要怎么做才算放下身份?? “你直呼本王名讳、对本王不敬、屡次言语冒犯本王……甚至还带了一个男宠回来,令本王蒙羞——这些,本王都不曾与你计较过,还有你的那些金贵脾性,本王难道没有纵容着吗?可是你对本王的态度呢?本王究竟要怎么做,在你心中才算是真正‘放下了身份’与你平起平坐??” 明明本该是理直气壮的质问,可是不知道怎么回事,被李君同说出来,就是有了一种不同寻常的微妙的委屈。 他好像一只不受宠的猫,面对主人的偏心,喵呜嚎叫着争宠,然后在主人抬手为他顺毛的时候,气声哼哼又像是在撒娇一般问道:你怎么可以不喜欢我。 和李君同以往的样子,差距实在是太大了。 换做是别人,谢骄眠或许都心软了。 毕竟她向来知道自己是一个吃软不吃硬的主。 但是李君同“软”得不合她心意。 于是她依然没有收敛脾性,回驳道:“你这人说话真好笑,难道你之前就没有对我做过这些事情吗?你当初,跟着那个……”她卡了壳,但是幸好嫣灰知道她想说什么,于是适时地在她的耳边蹭了蹭,提醒她。 谢骄眠便继续说道:“你当初跟谢漫茵,郎情妾意传得满天飞的时候,我说什么了吗?你当初无视我的时候,我不也一样是逆来顺受?怎么我把你当初对我的态度还给了你,你就受不了了?李君同,你是不是脑子里面有水了,竟然以受害者的姿态来质问我、讨伐我?” 李君同觉得自己心中憋闷了一口气:“当初本王对你无意……” “是,你当初对我无意,你所出有因,我现在同样对你无意,我就不能是‘所出有因’了吗?” 在强词夺理的嘴皮子功夫上,没有人能够在谢骄眠这里讨得到便宜。 没有人。 一个人对自己的感情如何,其实无需对方多言,只用与对方相处上一阵子,自然就会有分晓。 李君同不是自欺欺人之人,他知道如今谢骄眠的确对自己没有任何多余的想法,或许自己就只是站在她眼前,她都觉得碍眼。 但是他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如果这个人不是被夺舍,如果不是因为躯壳里更换了一个灵魂,怎么会有人,变化能如此之大? 还有自己。 ——他对谢骄眠的态度,又是为什么而改变的? …… 第73章 斗嘴 李君同原本还想再说什么的,但是谢骄眠刚刚醒来,自己都还没有休息好,又跟他说话耗费了大量的精气神,整个人此刻看上去就更是难免虚弱。 于是,李君同那些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在听到谢骄眠的咳嗽声之后,又硬生生地止住。 他有些心疼地上前了几步,想要扶住谢骄眠的身子,但是一想到对方或许会厌恶自己的触碰,又只能望而却步。 他站在到床榻不过小两步的距离之外,看上去有几分类似于犯了错的小孩子一般的无措。 “太医说你身虚体弱,又受了风寒,这几日不可费心劳神……” 虽然这里没有什么东西是值得谢骄眠费心劳神的,谢骄眠也不会为了那些身外事而消耗自己的时光,但是李君同就是忍不住想要提醒她几句,好像只有这样,自己也才能更安心一点。 谢骄眠咳嗽了几声,整个人的面色都变得红润了一些,掩唇抬眼看向李君同的时候,眼中水波氤氲,别有几分清澈的勾人姿态。 怀中的白狐狸变得有些不安分了起来,不再肯好好待在主人的怀中,而是跳上了美人的肩头,踩着轻巧的步子,用尾巴将她的眼睛蒙上了一角。 却不知,这种朦胧的美丽,更容易撩拨人的心弦。 李君同已经看出来这只狐狸莫名其妙的占有欲了,但是谢骄眠还不清楚她的狐狸究竟发了什么疯。 她甚至在自己的眼睛被狐狸尾巴蒙上的那一刻忘记了嫣灰的真实身份,下意识就说道:“你在干什么?把尾巴放下去。” 带着几分大病初愈的虚弱的娇喝,听不出什么命令时的威严口吻,更像是在撒娇。 狐狸好像愣了一下,尾巴依然在美人的眼睛处停留了一会儿,才仿佛有些依依不舍地拿开,然后重新回到主人的怀中,继续像一只宠物一样,依偎在主人怀中。 谢骄眠已经平复了许多,她一边抬手轻抚狐狸柔软的毛发,一边抬眼看向李君同,对他说道:“只要你别出现在我眼前给我添堵,我一定能恢复得更快。” 李君同终于忍不住了:“谢骄眠,你有点良心,你知不知道这几天是谁夜以继日、连眼睛都不合地在照顾你?” 他本来想充当一个为了心上人默默付出的深情冤种,但是一想到谢骄眠这样的人,直接说出来都不一定会感念恩情,要是就任由自己这么“默默无闻”,那往后的日子里,估计又要被她翻成旧账出来再凌迟一遍。 他受不得那样的委屈,于是自己索性直接说出来了。 但是他还是低估了谢骄眠。 她没良心,不是因为生来就“没良心”。 她总是有那么一点“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双标在身上的。 于是,只见美人眉心轻轻蹙了一下,舒展之后,又唇角轻勾,像是在撩人,又像是在讽刺。 “你不说我还都忘记了……”美人的语气一转,变得有些尖锐,“我是因为什么才病倒的?” 李君同一时不解:“你要找你的狐狸,你再怎么担心,府中的下人又是吃白饭的吗?你非要自己去找那个罪受?更荒谬的是,你竟然还说找不到狐狸,就要与本王……” 他说到这里,忽然就顿住了。 声音到关键的时刻戛然而止,在这本来就寂静的房间里,显得尤为突兀。 谢骄眠追问道:“与你什么,你倒是说?”她做了一个奇怪的梦,醒来之后,梦里发生过的事情记不太清了,昏倒之前的事情,也遗忘得七七八八。 她现在就好像回到了自己刚刚穿越到这个世界的样子,对这里所有的认知都算得上是苍白,唯有对李君同的厌恶,似乎永远都是历久弥新。 见她还在疑问,李君同心想,她大概就是已经忘记了,于是心中难免松了一口气。 他话锋一转:“你还不曾告诉过本王,这只狐狸究竟是怎样的来头,竟然值得你如此担忧?本王记得,王妃之前可从来不曾养过什么宠物。” 他的尾音拖长了一点,似乎意有所指,但是因为他的声音低沉好听,于是那一点被拖长的尾音,又好像只是单纯为了增添一点暧昧的氛围。 谢骄眠眉心一皱,不悦之情溢于言表:“关你什么事?” “你……!”李君同气得顶了顶腮,“好,好一个关本王什么事情——以后这只狐狸要是再出什么失踪的事情,你可别淋得浑身湿透来找本王,让本王帮你找这只畜生!” 以往,即便他再怎么气,也最多只是阴沉了脸,但是今天,竟然因为谢骄眠随便的几句话破了防,隐约已经有了几分口不择言的意味。 至少,——他不应该当着谢骄眠的面儿,说她怀中的狐狸是一只畜生。 其他人说“畜生”的时候,都不敢当着主人家的面议论,李君同可好,本来就不被谢骄眠待见,现在还敢直接在这气头上说出真话。 于是果不其然,谢骄眠听了“畜生”那两个字之后,显得难以置信,看向李君同的眼神中,好像写满了“你怎么会说出这些猪话”。 但是她震惊之后,很快就回过神来,并且即便尚在病弱,直击痛点的本事也不曾懈怠。 只见美人唇角一勾,眼神好像戏谑,又好像挑衅:“我说我的狐狸这么会忽然失踪,我一去找你,他就回来了……” 她学着李君同之前的样子,故意将尾音拉长了一点,只是她的这段尾音听上去没有李君同的那一段那么缠绵,甚至还多了几分阴森的意味。 “——原来,竟然是被你抓了去么?” 李君同什么时候被这样冤枉过:“你究竟在胡说些什么?本王还不至于为了一只狐狸而如此大费周章……” 李君同还是不够了解如今的谢骄眠。 要知道,如果谢骄眠真的以为是李君同要伤害她的狐狸——别说是狐狸,就算仅仅是被她多看了一眼的东西,要是被李君同染指了,她都绝不可能是这么简单的两句阴阳怪气的话可以了结的。 她就是如此不讲道理,偏生,还多的是人,前来拥护她的尊贵。 …… 第74章 答案 谢骄眠又一次将李君同气走之后,放开了怀中的狐狸。 “你身上的伤是怎么来的?”美人的眼神看上去犹有几分淡漠,于是明明是关心的话语,一看那一双淡漠眉眼,也难以让人感受到更多的柔情。 嫣灰知道,他迟早要面临谢骄眠的这番询问。 他的身子经过几天的恢复已经看上去没有什么大碍了,——但仅仅只是“看上去”而已。 况且,即便是遍体鳞伤的时候,因为这满身绒毛的庇护,也叫人难以察觉伤口。 现在,他算是倚靠谢骄眠的意识来生存的,所以谢骄眠几乎是能在第一时间就感应到他的逞强和虚弱。 刚才要不是李君同在,谢骄眠或许会在醒来之后的第三句话就问他这个问题的。 他早有准备,却是故作满不在意地解释:“只是几个不懂事的凡人……” 谢骄眠打断他:“你已经脆弱到连区区几个凡人都打不过了吗?” 狐狸叹了一口气:“大人,我如今毕竟是仰仗您的神识存在的。”依靠她的神识,他可以胡作非为,但是一旦脱离神识的滋养,他就会越来越虚弱。 直到成为一只脱离了主人的怀抱就会变成废物的普通狐狸。 所以,他不能长久地离开谢骄眠的身边,元气受损严重的时候,还必须回到谢骄眠的神识中安静休养好一段时间。 谢骄眠一听他这话,轻笑了一声,只是唇角勾起的弧度或多或少夹带了一些讽刺的意味:“那你当时是为什么离开?” 狐狸再次叹息一声:“大人,我的确是被几个凡人带走了……” “那些人是谁?”谢骄眠追问道,“我不允许我的狐狸受委屈。” 但是嫣灰没有说话。 如果直接将乌姿说出来,以谢骄眠如今的性子,是一定不会放过乌姿的。 虽然他对于乌姿的死活并不是很在意,但是他担心如果因为这件事情,导致谢骄眠和乌姿的交集变得多了起来,让乌姿也回忆起了过往…… 毕竟在前几天的对峙之中,乌姿的发疯,就已经隐隐有了恢复记忆的征兆。 如果现在,他真的完全恢复了记忆…… 他暂时还没有多余的心思分给他。 于是他选择隐瞒。 他本以为谢骄眠会再讽刺几句,说什么没想过他还是个心软的狐狸,可是谢骄眠却是将他更亲密地抱在了怀中。 她将脸颊埋在他柔软的绒毛之中,叹息一声,才闷声又软绵绵地说道:“嫣灰,我明明才认识你没几天,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已经很认识了你很久很久……” 这个娇贵又骄傲的美人,似乎是第一次主动向另一个人袒露她的软弱。 “你现在还活着,可是我总感觉,你曾在我面前,死过无数次。” 她一字一句都颤抖,夹杂着仿佛不属于如今这个身躯抑或是魂灵的哭腔。 “我每一次,每一次都想救你,可是我也自顾不暇。” “这样的感觉实在是太荒唐了……不对,不论是这个梦境,还是这人间,都荒唐得让人觉得恶心又委屈。” 她沉默了几息,终于将脸颊从他的身上移开,看向他黑曜石一般的眼眸,以如此一双温柔又深情的眼睛,深深深深地凝视着他。 然后对他说:“嫣灰,我想回神界了。” “我总觉得,在人间,我遗忘了什么。” “可是我找不回来。” “因为找不回来,所以我的记忆都是不完整的。” “因为记忆不完整,所以我整个人都是残缺的。” 她好像回忆起了一点昏迷之时所看到的景象。 那个梦境—— 神魔两界交战,天上地下,生灵涂炭。 和她另一个记忆中的模样,完全不一样。 因为场景过于真实,所以当两段完全不同的记忆碰撞、交汇的时候,她所能做的竟然只有自我怀疑,并且总是陷入这自疑的循环中,再难自拔。 她觉得自己如今残缺且空洞。 她太过于苍白。 “嫣灰,怎么才能快一点回去?” “这里没有我想要的答案,我不能释怀疑虑。” “我也不能快乐。” “我总觉得……” 就在她还要说些什么的时候,嫣灰忽然欺身向前,伸出舌头舔了舔她的脸颊。 就好像真的是一只单纯的宠物,在主人情绪低谷陷入迷茫的时候,以这样亲近的方式,来给予对方安慰和力量。 谢骄眠愣了愣,清澈的眼睛中毫不掩饰一片茫然。 脑海中响起嫣灰的声音:“上神大人,您大病初愈,还不适合操劳,所以,不要再想这些事情。我向您保证,您终有一天会回到神界的……一定。” 直至如今,这或许是谢骄眠听到的最为坚定的一句话。 她明明看不到方向,但是嫣灰却像推开了迷雾,指引她方向。 她好像从来没有想过,万一这只指引她方向的狐狸,就是她如今所看的所有迷雾呢?…… 狐狸蹭了蹭她的脸颊,声音仿佛桃花泡了酒,丝丝缠绵,又醉人:“神界所有人,都期盼着您的回归……” 谢骄眠很想问嫣灰为什么会这样说。 在她的记忆里,她虽然因为年纪轻轻就飞升成神就在神界声名远扬,但毕竟也不是一个什么值得尊戴的人物,属于惊艳一阵子,就足够将她忘却脑后的。如今意外穿越,必然也是没什么人知道的,所以究竟是哪里来的原因,让“神界所有人”都盼望着回去呢?…… 但是她没能来得及问出自己的疑惑。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嫣灰的声音里真的泡了酒,还是因为自己大病刚醒、尚是虚弱,她除了能够感觉到自己的大脑一阵昏沉,接着眼前一黑——之后,便再无知觉。 看着再次昏迷的谢骄眠,嫣灰无奈地摇了摇头。 每次面对她的时候,都会失神,一个不注意,就会多说一些不该说的话。 幸好自己能够第一时间察觉她的想法,才能及时阻断一些一旦发生局面就会不受自己控制的事情的出现。 他凝望美人安宁的睡颜,心中不禁贪婪地想着,这样的上神大人,自己究竟还能独占多久呢? 如今这个在自己面前几乎是半透明的上神大人,在重塑身躯、恢复记忆之后,自己就会脱离她的神识。 到时候,他们不论如何相伴,之间都遥隔星河。 …… 第75章 探望 摄政王府上下几乎都传遍了王妃谢骄眠有一只白毛狐狸,对其极为宠爱,为了找到不慎失踪的狐狸,还将自己熬得病弱的传言。 本来,狐狸失而复得,对于谢骄眠来说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而他也下意识去喜悦谢骄眠的喜悦。 但是一听到谢骄眠为了那只狐狸熬得病弱憔悴,他的心口又忍不住一阵沉闷的疼痛。 就好像不知道什么年岁,某个人也这样为了身外人、身外事,如此操劳。 操劳过半条命,操劳完整个神魂。 他现在急于见到谢骄眠,忘记了要小心掩藏自己的气息,免得被一些不相干的人发现行踪。 但是他过于急切了,以至于才到门口,就被刚刚端药回来的忍冬发现了。 “魏寻公子?” 身后传来某个说熟悉又算不上熟悉的声音,让李危寻看上去有些单薄的脊背一顿。 他缓缓转身,看向阶下的忍冬,笑意一如平常。 忍冬对于忽然出现的李危寻感到有些惊讶。 虽然连续几天都忙着照顾谢骄眠,她无暇分神给其他人,但也是清楚这位魏寻公子是忽然消失了好几天的。 如今突兀出现,她难免生起几丝防备。 “魏寻公子,你怎么……回来了?” 李危寻仿佛看不出忍冬的防备,故作轻松姿态,回答道:“听闻谢小姐虽然寻回了她的爱宠,但是自己却病倒了……魏某心生焦急,一直想登门探望,如今看来,还是唐突了。” 他刚开口的时候,还能直视忍冬的眼睛,但是说不过几个字,视线就忍不住被忍冬手中端着的那碗药所吸引。 汤药是黑褐色的,在初夏的空气中冒着丝丝缕缕的白烟,于是连带着汤药原本的苦气,似乎也一并被蒸腾了出来,嗅入来人的鼻息之中,浸入肺腑,来让一整个魂灵都苦涩。 他有些艰难地别开视线,尽量将自己的注意力转移。 他知道自己忽然消失几天又忽然出现的样子很让人怀疑,但是除非亲眼见过谢骄眠一眼,——亲眼见过她是好是坏,否则他总是不安宁。 他算不上是一个多么自私自利的人,但的确从来没有为一个人如此牵肠挂肚过。 只要一想到谢骄眠或许躺在病榻上病得奄奄一息,他这一颗心脏就忍不住为之揪疼。 忍冬轻微皱了皱眉,犹豫了一下,才说:“王妃的身子已无大碍,不劳烦公子记挂,公子还是请回。” 李危寻眉尾一挑,心想生江都没能拦得住自己,你区区一个婢女还能拦得住他了么? 于是他再度开口,说:“不亲眼看见佳人安然无恙,寻宿寐难安。” 他本来就已经在门口,要不是被忍冬忽然叫住,此刻早就守在谢骄眠身前了。 原本已经快要得手的事情,怎么可能在这个重要的关头因为旁人的随便一句话而动摇心念? 于是他话音一落,便转身,抬步踏进了房门。 忍冬在阶下,在他的身后不远处,一瞬间,脑海中炸过了无数念头。 这位魏寻公子虽然忽然消失不见好几天,但是王妃对此一直都是不知情的,所以对王妃来说,魏寻现在依然是正得她“宠爱”的“男宠”。 即便对方只是一个卑贱的“男宠”,但是她也不过就是区区一个婢女,比男宠的身份更为卑贱,又怎么好太过直接地下对方的面子呢? 可是王妃在外的声明本就不算好,这“男宠”刚出现每两天,就让王妃的父亲都听到了风声,倘若放任其不管,到时候弄得人尽皆知,又是满城风雨…… 思绪越是混乱,她所能看得见希望的微光,便越是稀缺,以至于脑海中,最终只能浮现出李君同那一张生人勿近的脸。 ——要是王爷出面呢? 忍冬心中不禁如是想着。 王爷早就知道了王妃养了一个“男宠”的事情,虽然嘴上没有说什么决绝的话,但是心中必定也是介意着这个人的存在的。 要是将这件事情告诉王爷,或许王爷会有完美的解决方法呢?…… 这样想着,忍冬放下了手中的药碗,转身离开了这里。 一边走,她还一边有些懊恼地想着,当初这个“男宠”刚刚出现的时候,她为什么就从来不曾想过要去通风报信呢? 要是自己早一点告知王爷,说不定也不会有今天这样的局面了。 虽然那个“男宠”长得的确很好看,但是断不可因为一张脸,而平白毁了王妃的清誉! 一想到这里,她便步下生风,甚至连步子都更为坚定了许多。 身后石桌上的汤药依然还冒着白色的烟气,空气中飘荡着其独一无二的苦涩,经久不散。 李危寻也知道这样“擅闯”一个已婚女子的房间是极其不合礼数的,但是他如今已经顾不得许多了。 在看到谢骄眠苍白病容的那一刻,他就知道,即便是亲眼看过她是好是坏,他都永远不能释怀。 她像极了被花刺荆棘刺穿了翅膀的蝴蝶,带着受伤的翅膀,坠落在娇嫩的花瓣上,奄奄一息,美丽却脆弱。 这个样子的谢骄眠,他明明是第一次见,但是却仿佛曾经已经与其有过一面之缘,并且刻骨铭心、终生难忘。 美人甚至比如今更加单薄和苍白,好像轻轻一个触碰,抑或是一个略微沉重了一点的呼吸,都能够轻易将她打碎。 一个匆忙的转身,一个无奈的眨眼,她就散成云烟,散成星星点点的碎屑,永远消失在自己的眼前…… 他艰难别开视线,不敢再看这个人的容颜。 好像是通过某种回避,来让自己的心中稍微安宁一些。 美人的枕边还守着一只狐狸。 在李危寻都还没有踏进房门的时候,他就已经感知到了对方的气息。 究竟是有多匆忙,竟然连自己的气息都不懂得隐藏。 这一身松枝雪水的香气,深怕李君同发现不了他么? 还有,——怎么真的会有人在一个病人的房门前与下人毫不遮掩地交谈啊? 要不是谢骄眠如今身子不好,睡得沉,换成以往眠浅的时候,不知道上神大人该有多崩溃。 这样想着,他转了个身子,眼睛刚好与谢骄眠的嘴唇,不过一粒珍珠的距离。 是即便美人身躯温度微凉,他都能感受到滚烫的距离。 …… 第76章 压迫 李危寻看着狐狸和谢骄眠之间过于亲近的距离,心中泛起一股子难言的情绪。 他知道这只是一只畜生,但是…… 他承认了,他不是人,他现在就是在吃这只畜生的醋。 于是他果断上前几步,想要将狐狸从谢骄眠的怀中抱开。 但是嫣灰并没有睡着。 所以,在李危寻刚刚碰到狐狸身子的时候,他便像受了什么巨大的惊吓一般,发出了类似小兽的惊呼与不明显的呜咽声。 吓得李危寻不敢松手,赶紧将狐狸的嘴巴给捂住。 但已经是无济于事。 谢骄眠睡得再怎么沉,这样大的动静,也不会没有一点反应了。 美人缓缓睁眼,入眼便是一张熟悉的好看容颜,还有……原本应该在自己身边的狐狸。 美人眉心微蹙,问道:“你干什么?”她刚刚醒,喉间长时间没有被泽润过,原本娇软的音色因为这一层干燥的沙哑,莫名更多了几分磁性,更是迷人。 其实这算是一个很简单的问题。 本来,他就是来探望她的。 但是此刻,面对自己朝思暮想的人,他竟然再也说不出一句违心的遮掩。 或许是时机太突然,或许是场景太突兀,亦或者是美人的眼睛太过干净,让人不忍心欺瞒。 于是他一瞬愣怔之后,说:“几日不见,谢小姐有没有想我?” 只是换了一种语句,还沾了几分不正经的散漫气。 谢骄眠眉心微蹙,看着他怀中挣扎着的狐狸,然后又看向他。 李危寻顿时明白她的意思,立刻放了手:“天热,它刚才离你太近了,我也是怕让你受闷……” 这个理由编得很好。 好就好在,根本不需要旁人多分出心思去思考这句话究竟有几分可信,一听就知道对方是在胡说八道。 怀中的狐狸挣扎不下,渐渐也知道光凭自己挣扎是无济于事的,于是也消停了,只是看上去像是一只打了霜的茄子,别提有多委屈了。 谁知道这人看上去弱不经风的,结果力气这么大。 而且…… 狐狸的眼睛微微眯起,其中闪烁着一丝复杂的光芒。 之前不曾如此紧密地接触过,如今被他抱着,嫣灰才感知到这个人体内的能力受到了某种封印的限制,已经到了和一个资质平庸的人差不太多的地步。 但是奇怪的是,他这时候又感受到了对方体内灵力之丰沛,有汹涌澎湃之浩荡,又有令人如沐春风之温柔。 就好像是两股不同的力量,在这个人的身体中被化解成了同一股力量,并且为自己所用。 实在是稀奇…… 而且,他现在依然能感觉到对方体内灵力还在源源不断地回笼、复苏。 究竟是什么,能让这个人的灵力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得到恢复?…… 不过,这都不是最离谱的事情。 最让嫣灰觉得疑惑的是——为什么这个人体内的力量,总让他莫名觉得熟悉?甚至,还隐隐约约有几分能压制他的感觉。 这不是一个好的征兆。 因为到现在为止,能让他觉得熟悉的人并不多。 即便他如今已经恢复了记忆,但是也不能一眼就看出其他人的前世。 乌姿是一个例外。 毕竟前世,他和乌姿之间的纠缠实在是太深了。不仅自己对乌姿记忆深刻,甚至乌姿自己也是,——即便记忆全失,也对他保留着最最原始的憎恨。 除却这一点,能让他能如此清晰感知到被压制的人,天上地下,也是屈指可数。 虽然谢骄眠非常强大,他也臣服于谢骄眠,但是她并不能给他造成压迫。 他是因为自己有私心,才故作依附。 但是如今的这一股力量,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不是血脉上的压制,而是单纯从力量上,来给予他威慑。 这个感觉,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体会过了。 他是上古的最后一只大妖,谁能轻易仅凭力量上将他压制? 他现在虽然还没有恢复全部的能力,但是身后这个人,同样如此。 甚至,这个人失去的力量,比自己的更为惨重。 ——到底是谁? 他已经是狐族血脉上的巅峰,不可能被同族的血脉压制。但如果不是同族,那还能有谁? 神主? 他怎么可能在这里。 魔主薛泣? 他怎么可能在这里。 帝君遥兮? 他…… 遥兮似乎也压制不了他。 他把所有能够怀疑的对象都在脑海中过了一个遍,最后,只还有一个人的容颜,没有被想起。 他差点儿忘记了,还有一个神君——云折。 毕竟只是一面之缘,没有什么更多的交集了,所以遗忘也是理所当然的。 这个人出现在这里的几率比神主和薛泣的都还要渺小。 薛泣就不说了,他对谢骄眠的深情纠缠,别说神魔两界,六界都已经耳熟能详;神主也和谢骄眠偶有来往,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甚至还将自己的一缕心魂分了出来,送给谢骄眠保命用。 但是这个云折神君就不一样了。 虽然同样是“神”,但他的能力深厚莫测,从别人口中听说而来的传言里,他似乎是一个连神主都不放在眼中的存在。 这样强大的能力,拿去平定战乱,多好,但是云折从来不出手。 后来才知道,云折虽然能力强大,但是绝不能轻易出手。一旦见了血,便要杀得整个六界都寸草不生了,才会精疲力竭而消亡。 直接让整个世间都重回上古洪荒时期的荒芜。 他的眉心越发紧蹙。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这个人似乎就更不可能是云折了啊。 要是云折在这里,他是为什么死了的?惊蛰还能将他放进来?他还如何见到遥兮?…… 正是思绪翻飞之时,谢骄眠忽然向他伸出了一只手,打断了他的所有思绪。 也像是将他从一个深渊泥潭中拉了上去,拯救他的坠落和窒息。 只是美人的目光并不在他的身上。 她看着李危寻,虽然病弱,但是难得认真:“还给我。” 他就好像是一件附属品一样,此刻被两个人争来抢去。 得出这样的结论,换做是谁来了都不会觉得开心,但是嫣灰反而觉得欣慰。 如果上神大人真的将他当成“她的所有物”就好了。 这样,就不会允许自己离开,也不会任由别人将自己抢走。 甚至,上神大人是一个恋旧的人,她还不会随意将他抛弃…… 这样想着,他趁着李危寻这时候没什么防备,重新开始挣扎,竟然一下子就挣脱了开来。只是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在脱离男子怀抱的时候,他的后爪在李危寻的手背上停留了一下,又挠出几道不深不浅的伤口。 男子也不知道是什么金贵的人,嫣灰明明已经控制了力道,但他的手背还是迅速翻了皮。 皮肉像是被开水烫过了一半,有一种卷翘的生白,上面还挂着丝丝血迹,伤口中也很快就有鲜血渗了出来,沿着皮肤纹理,沿着两颗荒芜且迷茫的心脏,缓缓流淌。 李危寻就好像不知道疼痛一样,眉尾一挑,甚至是一声轻笑,对谢骄眠说:“几日不见,谢小姐家的狐狸即便是被别人教训过了,也还是这么不乖巧。” ……? 第77章 别来无恙 “几日不见,谢小姐家的狐狸即便是已经被教训过了,也还是这么不乖巧。” 谢骄眠一听这话,本就泛着病弱苍白的脸色更为一言难尽,二人之间的气氛顿时就好像降到了冰点。 美人的声音不似初醒时那般带着沙哑,清冷之中,都透着一股子疏离:“我的狐狸,不需要别人来教训。” 李危寻愣了愣,一边觉得谢骄眠对于这只狐狸的维护似乎在情理之中,一边又难免思量,究竟还要怎样的存在,才能撼动这只狐狸在谢骄眠心中的地位。 “谢……”他正欲开口,却听院内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身形一顿,想说的话也被打断。 来得太匆忙,竟然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在哪里都好,就是不能以“男宠”的面孔在摄政王府中张扬。 脚步声越来越近,他本来有足够的时间可以离开,但是他却恶劣地掐灭了想要离开的念头,甚至不负责任地想着,要是被李君同发现了谢骄眠养的那个“男宠”其实就是自己的死对头,他应该会是怎样一副面孔? 他不在乎之前的行踪是不是会暴露,也不在意皇宫中的傀儡会不会发觉,也忘记了要小心掩藏山曾的身份。 他现在一心只想着,要恶心李君同。 房门被关上,忍冬的声音在外响起:“王妃,王爷来了——” 谢骄眠有些疑惑地皱了皱眉。 李君同在想什么? 她不由得抬头看了看天色。 不算太好,阴气沉沉,好像随时都要下雨的样子,看不出什么早晚。 谢骄眠心想,就算自己尚是病弱,也不应该连着昏迷了几天之后,又继续昏睡?这人刚走没多久,怎么就又折回来了?他没有自己的事情么?堂堂摄政王竟然能这么闲散了?? 于是她毫无遮掩地问出了自己心中的疑惑:“他又来干什么?” 李危寻眉尾一挑,看向谢骄眠的眼神,多了几分玩味。 这个“又”字用得很妙。 将言者的不耐与厌烦,表达得淋漓尽致。 门外的忍冬回不上话,但是与她一起来的另一个人,好像有些等不及、深怕跑了什么人一样,抬手将忍冬隔开了一些,嘴上轻飘飘地说了一句“得罪”,脚上倒是没什么客气地,直接将房门踹了开来。 这一脚没留什么力气,整个房门都给踹得稀碎,引起了谢骄眠强烈的不满。 房门碎裂难免溅起飞尘木屑,谢骄眠颇为嫌弃地别开了头,但还是没防备吸入了些许灰尘,呛得自己接连咳嗽了几声,让在场之人的心都不由为之一紧。 嫣灰立时反应过来,为谢骄眠张开了一层结界,好不让更多的飞尘侵袭谢骄眠的身遭。 虽说用结界来阻挡这一星半点儿的灰尘属实是有些大材小用了,但是没有办法,谁让自家的上神大人如今过于娇贵了呢。 李君同也意识到自己的动静过于大了,想要开口解释,或是聊表一下自己的关切,却还一个字都没能说出来,就被谢骄眠截断了—— “你发什么疯?” 这句话虽然是吼出来的,但她毕竟尚在病中,中气不足,加之声音又娇又软,就算再怎么生气,听上去也难有半分震慑之意,甚至还不由让人觉得,她好像就是在撒娇。 但是熟悉她的人都知道,当谢骄眠皱眉的时候,无论表面上多么具有欺骗性,都不要相信。 李君同知道自己这样的举动免不了要受谢骄眠一番口舌,但是他实在是忍不住了。 这气息过于熟悉,也过于浓烈,甚至才刚一踏入院中,他都能将这个人的身形气度在脑海中勾勒出一二。 来人不知道是为什么,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要掩藏好自己的气息,发现了自己的到来之后,不仅没有反应过来想着掩藏,反而像是等待他的到来一样,释放出了更浓烈的气息。 这熟悉的松枝雪水的气息…… 他从来没有觉得被这样猖狂地挑衅过。 即便是李危寻,在朝堂之上与他明争暗斗多年,也不曾…… 电光火石之间,他的脑海中白光一现,最终定格在某一个人的名字上,于是眼前,就好像也跟着浮现出那个人的身影,接着就是转身后的容颜…… 似乎,跟谢骄眠面前的那个男子,身形气度,都……颇为相似。 “这个人是谁?”他或许自己都没有注意到这一声质问的沙哑。 谢骄眠一挑眉尾,目光意味不明地看向他身后的红卢,最终将视线定格在了忍冬的身上。 那个眼神淡然,但是无一不在诉说着“你果然还是会背叛我”。 忍冬熬不住谢骄眠这样的目光审视,与她错开视线,死死看着地面。 她不知道谢骄眠又看了自己多久,只能分心感受自己的呼吸和心跳,永远不在同一个节拍上。 直到谢骄眠重新开口,且对象不是她的时候,她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美人的视线在李君同的身上周旋了一圈,最后落在李危寻的身上,眉尾一挑,仿佛看好戏一般的眼神,玩味着调笑道:“你也不慌?我说那么大反应呢,原来是知道‘仇家’来了?” “仇家”。 李危寻闻言,不由一笑。 这是之前谢骄眠问他,跟李君同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的时候,他随便编的一个搪塞她的理由。 虽然算不上是什么仇家,但的确就是相看两厌了。 怎么能有人这么记仇,在这个诡异的时候,还不忘记弯酸他一句。 他垂眸一笑,将眼底的笑意藏起几分。 但是这两个字眼,落在李君同的耳中,又成了完全不同的光景。 “仇家?”他重新咀嚼了一遍这一句话,也忍不住上前几步,想去看对方的模样。 对方好像是知道他的所图,但并没有遮掩,反而顺应着他的意愿,缓缓转过身子,最终,与他两两相望。 在看清对方的眉眼之后,饶是李君同再怎么见惯风雨,都不由震惊。 “你——?” 红卢也是见过李危寻的,即便站在他的角度,他只看得见半张脸,但是李危寻那张脸,又怎是过目能忘的? 他比李君同更为惊讶:“怎么是……” 李危寻的目光在他二人身上周旋了一阵,最后直视李君同的目光,眼中颇有一种大仗获胜的得意神情。 “英臣,别来无恙啊——” …… 第78章 计划 “英臣,别来无恙啊——” 轻松的,玩味的,带着几分戏谑的好听和温润,根本想象不出,说这句话的人,究竟怀揣着怎样恶劣的心思。 “英臣”是李君同的字,这本不是什么秘密,但是当今天下,能直呼李君同的“字”,又能将这“英臣”二字说得这样亲切缱绻的,最终也只有那么一个人—— 襄国的国君,李危寻。 连忍冬都看出来几人之间气氛的不对劲了,但是谢骄眠看不出来。 一来,她向来都不是一个愿意看别人眼色行事的人;二来,她也是真的听不出来这“英臣”二字其中的微妙。 毕竟她对这整个世界的认知都从嫣灰身上得来,嫣灰没有告诉过她的,她也不问,便不能再得知更多。 但是嫣灰足够贴心,感知到了谢骄眠某时某刻的茫然,立刻给谢骄眠解释:“上神大人,‘英臣’就是李君同的字,他们……” 嫣灰的话刚说了一半,谢骄眠就已经明了了一个大概了。 她看向面面相觑的二人,仿佛只是在单纯看戏一般,随便挑了一个人作为目光的落点,然后对那个人说:“我说呢,原来不是‘仇家’,而是‘故人’?” 一时间,二人也不清楚谢骄眠究竟知不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了。 毕竟,相比于“仇家”,“故人”这一个形容更能恶心他们。 而李危寻也终于在谢骄眠的阴阳怪气中反应过来,自己思量了许多,却忽略了最重要的一个因素。 他不怕与李君同对峙,不怕牵连进皇宫里的傀儡,也懒得多纠结山曾的身份是否暴露,但是他忘记了一点——他不应该当着谢骄眠的面儿捅破这一层真相。 谢骄眠如今即便落魄成一个废人,终究也是心高气傲的,怎么能忍得下一个人把自己当成猴子一样戏耍? 这样想着,他心中难免有些慌张,忍不住瞥眼看向她。 只是美人没有想象中那样直接冷着脸,唇角处反而勾起一抹似是而非的笑意,一时之间,竟然分不清究竟是自嘲,还是在嘲笑旁人。 然后,他听见美人轻声一笑,声音也是轻轻细细的好听:“真是一出好戏,惊蛰都编不出这么精彩的命格。”她微微往后靠了靠,狐狸便更是亲昵地依偎在她怀中。 只是看她的模样,如果不是因为怀中抱了一只狐狸,她应该高低是要去抓两把瓜子儿,一边嗑,一边看他们“狗咬狗”的。 其他人虽然不清楚她口中的“惊蛰”究竟是谁,但是这并不是当下足够他们去关注的问题。 李危寻颇有一种无可奈何的情绪,轻微叹息一声之后,对谢骄眠说:“在下也并不是要有意欺瞒……” 只是话都还没来得及说完,就被谢骄眠打断了他之后的所有说辞。 “还‘在下’呢?”明明还是很柔软的声音,但是听入李危寻的耳中,却莫名有一种尖锐的刺耳,“真是稀奇,放着好好的皇帝不当,跑到我面前舞什么呢。” 李危寻瞳孔微缩。 惊讶,但是这样的结局,又的确是在情理之中。 她全都知道了。 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也知道他的恶劣。 即便还没有人告知她最终的答案,但是一团火烧在阁楼上,还没有人去灭火的时候,众人都知道最后会看见怎样一片灰烬残骸。 美人懒懒抬手,为狐狸顺了顺柔软的毛发。 因为狐狸受过伤,加上她又病弱,手上没什么太大的力气,于是举手投足之间,都有一种不似凡尘中人的飘渺之感。 “让一介帝王当我的男宠……”她的尾音不自觉拉长,似乎在思考,究竟该怎样形容这一个荒唐,“也算是差强人意了。” 生江不敢离开山曾身边半步。 山曾脸上的脉纹已经渐渐显出一股子青黑色,嘴唇和脸色都苍白得好像随时都会死去一般。 没有李危寻用灵力替他耗着,山曾迟早都会…… 但是天意弄人,帝王如今根本没有源源不断的灵力来加持自己治好山曾之后全身而退。 如果君王和傀儡师之间,一定要走出一个选择,答案似乎是显而易见的。 但是人总归都是贪心的。 因为不肯屈服于命运安排的道路,所以进一寸有进一寸的祈求——能不能有一个两全的办法……? 电光火石之间,一个念头忽然在生江的脑海中炸开。 如果摄政王妃真的对陛下恢复灵力有奇效,那么将王妃接入宫中久留……? 可是他们能以什么样的理由呢? 琴棋书画,这位金贵的大小姐似乎一个都不会。 温良贤淑,也跟她的行事作风沾不上一点关系。 生江忽然悲哀又惊奇地发现,竟然真的有一个人,除了那一张脸以外,浑身上下再也搜刮不出二两的好来供世人喜爱。 啊—— 生江再度看到了希望。 那就凭这张脸好了。 再过两个月,便是两年一度的花诗节,倘若将今年的彩头在追加一个“进宫面圣”…… 虽然对谢骄眠来说,这算不得上是什么殊荣,但是这本来也不是为了奖赏她而生的。 他现在想的,全都是怎么将谢骄眠留在皇宫中,直到将陛下体内的封印彻底解开、并且将山曾治好。 他似乎已经是胜券在握的样子了。 他觉得陛下会同意他的提议的。 毕竟他又不是瞎子。 陛下从来没有对谁这么热切过。 这样想着,他已经有些迫不及待要将自己的计划告知李危寻了。 但是正准备有所行动的时候,原本躺在床上昏睡不醒仿佛快要死了一样的山曾忽然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他蜷缩着身子,咳得面色充血通红,脸上青黑色的脉纹颜色也越来越深,从两颊处开始蔓延至脖颈。 生江心中暗道不好,撩开山曾的衣袖一看,那青黑色的脉纹竟然已经蔓延到了手肘处。 在苍白的肌肤上,显得诡异又可怖。 他们一直不知道这脉纹究竟是怎样的存在,只知道山曾情绪一旦激动了,这脉纹就会显现,而一旦显现出来,山曾就容易暴走。 疯狂之后,便是奄奄一息般的虚弱。 而如今,他即便只是像一个破布玩偶一般躺在病榻上,这脉纹都不肯放过他。 “山曾……!?” 一口鲜血从喉间呕出,淌在了生江的掌心中。 灰黑,滚烫。 …… 第79章 答案 “让一介帝王当我的男宠,也算是差强人意了。”美人尾音缠绵,有一种病弱的慵懒。 但是这些病态都不足以掩盖她这句话最终的张狂。 究竟是怎样狂傲的性子,才会觉得让堂堂帝王来当她的男宠,都只能算是勉强贴合她的心意?? 更荒谬的是,这样的事情若是发生在别人身上,那就是不要命了;可要是换成了谢骄眠……便又觉得实在是情有可原。 但是,相对于谢骄眠如今的坦然接受,一旁的李君同和红卢,就显得尤为不淡定了。 一直困扰着他们的疑惑终于解开了—— 为什么会搜寻不到他的气息?为什么府中上下明明应该见过他的人、被问起的时候都说不曾见过他? 以及…… 他似乎也知道了谢骄眠“变心”的理由。 李危寻和李君同毕竟是同父异母所出,先帝龙章凤姿,能得先帝青睐的,必然也是美人中的美人,其二人的相貌,自然是不容旁歧的优秀。 但是李君同有一点比不得李危寻的,便是李危寻身上自始至终的一股子少年干净气。 你知道他坐上那个位置,整个人必定不会是完全干净的,甚至也能猜想,他的心思或许比李君同还要更脏一点,只是因为他的城府足够深,将自己掩藏得很好——诸如此类的理由。 但是一旦和李危寻相处一段时间下来,便发觉,这个人即便是在做什么见不得光的阴狠事的时候,都是坦荡的。 他坦然直面自己的良善与恶劣,并且早已做好了自己一个人扛下所有结局的最坏打算。 这或许也是因为他这一生顺风顺水,不必太顾及世人感受,之后成了君王,能在越来越完整的律法和道德之中随心所欲,便也活得越发纯粹。 这样养出来的少年气,是李君同如何模仿,都学不来的。 ——或许就是这样气质上的微妙差距,让大多人总对这看上去还怪有些孩子气的君王更为宽容。 即便他也是踩着尸山血海才成就的这一番伟业;即便他杀过的人,或许比李君同杀过的人都还要更多。 但是红卢的关注点,还要更切入要害一点。——这可是襄国的一国之君,他那样骄傲的气性,怎么能任由自己的死对头的王妃将自己当成男宠?! 就算是为了恶心李君同,也不应该自降身份。 而且看王妃刚才对李危寻说话的态度…… 好像跟面对王爷时的语气,也好不到哪里去?…… 王妃怎么敢的啊……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移到了谢骄眠的身上。 美人依然懒倚在床上,她怀中的狐狸似乎因为香怀过于柔软舒适,竟然还惬意地微眯起了双眼,眼中些微水汽迷离,看上去将困欲睡。 即便是知道王妃性情大变,但是他从来、从来没有像今日此时这般直观地感受到谢骄眠的“今非昔比”。 上一刻他还在怀疑,这个人难道是用了什么邪术吗,竟然能让襄国国君和摄政王纷纷对她宽容,甚至还别有一种宠溺的柔情? 但是此刻,他忽然就觉得,或许不沦陷,才是错误的。 肤浅一点,是没有人能够真的忍心对美人心狠;稍微深沉一点,便是任何人在面对这样看似清冷骄傲又仿佛从骨子里都透出一星半点温柔的矛盾体时,都会不由自主为之心软动容。 ——虽然这样的深沉,在红卢的脑海中只仿佛是夜里的烟花,炸开一瞬之后便熄灭。 他一定是被王妃如今带着病态苍白的模样给迷惑了。 王妃可一点都不温柔。 她骂起人来的时候可凶啊…… 思及此,他终于想起了自己还一直盯着谢骄眠,连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他深怕自己的目光被发现,于是强迫自己回神,不动声色地收敛了目光之后,心中长舒了一口气。 不能让王爷觉得自己多了一个情敌,他是无辜的…… 李危寻没有接谢骄眠的话。 他明明也算是有着三寸不烂之舌名号之称的人,却在谢骄眠面前屡屡碰壁。 或许是因为这个人比自己还更能阴阳怪气吗。 他心中无奈地叹息一声,准备开刀向李君同:“英臣啊,宫中烦闷,日子一久,朕便愈发想念你府上的‘西湖雨后’……” 但是他还没有“阴阳”完,谢骄眠怀中狐狸的身子忽然抽搐了两下。 最开始的时候,狐狸似乎还有心隐忍,但是不过两息,他的伪装便被撕破,直接瘫在谢骄眠的怀中,痛苦地颤栗着,喉间还时不时发出几声脆弱又揪心的呜咽,让人闻之心紧。 谢骄眠还不清楚状况,但是她唯一能知晓的,就是嫣灰此刻的痛苦。 还有一点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愤怒。 她虽然和嫣灰意识相连,但都是嫣灰单方面感应她的思想和情绪,自己从来不能得知嫣灰的情况。 但是现在…… 她很确信自己并不愤怒,可是自己却能感受到一点愤怒的情绪…… 这如果不是她的情绪,那么就是来自于嫣灰。 而能被她捕捉到这一点愤怒,就证明嫣灰实际的愤怒,比她所感知到的,更为剧烈。 究竟是发生了什么,竟然让他这样生气? 可是她的疑惑不能说出来,除了嫣灰,谁都不能为她解答。 而最能给予她答案的存在,此刻自顾不暇。 “嫣灰,你怎么了?……”谢骄眠眉心轻锁,担忧之色溢于言表。 她的注意力完全被嫣灰所吸引,丝毫没有注意到,李危寻和李君同二人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脸上有着怎样复杂的神色。 而与此同时,李危寻的脑海中也炸出了一个声音—— “陛下!” 李危寻心间一颤,刚一直觉不好,便听生江的声音继续焦急地响起:“陛下,山曾他呕血不止,脉纹已经蔓延到手足,属下无法阻止……!” 他莫名一慌。 但不是为山曾的情况而慌张。 他总觉得,有什么更为隐秘的真相,即将浮出水面。 他们所有人都是棋子。 而每一颗棋子的完整或是碎裂,都对最终的结局有着巨大的影响。 生江的声音依然回响在脑海中,但是他已经听不真切了。 他现在脑海中全都是谢骄眠刚才的那句话—— “嫣灰,你怎么了”。 嫣灰…… 好熟悉的名字。 他不由看向对面的美人,以及她怀中好不容易恢复了平静的狐狸。 目光深深深深。 但是美人没有注意到他。 他终于听清楚了生江后面的话:“陛下,要带谢小姐来宫中吗?” 但是他已经开始转身离开。 谢骄眠依然没有看他一眼。 只是在目光所能瞥见谢骄眠的极限角度,恍惚之间,他好像看见了一团雪白之中,突兀又鲜艳的一抹猩红。 …… 第80章 困梦 李君同自然也是注意到了情况异常的狐狸,但是他现在没有心思多管一只畜生的死活。 就在李危寻即将迈出房门的那一刻,李君同薄唇轻启,仿佛是从肺腑里面、咬着牙合着血,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红卢,拦住他。” “是!”红卢领命,声音都还没有落完,整个人就已经消失在了原地,挡在了李危寻的身前。 看着自己面前的阻拦,李危寻禁不住眉尾一挑,唇角也有些恶趣味地勾了起来:“你是觉得你能拦得住我?” 红卢身子一顿,没有说话。 他的确是拦不住李危寻的。 少年天才的光辉,旁人只能说瞻仰,想要追赶得上,不仅仅是努力就足够了的。 但是,这毕竟是李君同的命令。 身为主人的下属,即便是知道向前就会死,他们这样的人,也应该义无反顾。 “陛下,得罪了。” 李危寻觉得非常讽刺,忍不住嗤笑出声。 都到了这样的地步了,还说什么“得罪”这样虚伪的说辞呢? 他倒是没觉得有什么,但是谢骄眠忍无可忍了。 ——也不是,这位娇贵上神,从来没想过忍耐谁。 她只是现在才从嫣灰的突然呕血之中回过神来而已。 她随便拿起了榻上的枕头朝李君同扔了过去,毫不客气地说道:“让你的人出去跟他打,别来这里扫我的清静!” 李君同没有躲开,而是下意识就接住了朝自己飞来的枕头,被上面不小心沾染的一点淡香给蒙了心神一瞬,下一瞬反应过来之后,他才堪堪问道:“你跟……他,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为什么他会成了你的“男宠”?为什么他身为帝王愿意成为你的“男宠”?你们之间究竟还有着怎样不为他所知的故事?你们…… 你们之间,有没有谁动过心?…… 他想问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但是他知道谢骄眠不会好好回应他,也不会有耐心听他说完自己的疑问。 于是千言万语,他的所有纠结,最终都只成了这一句——“你们究竟是什么关系”。 谢骄眠听到声音,有些茫然地看着他,眼神疑惑,渐渐变得不耐烦:“你刚才说什么?” 她没有听清。 她现在脑子里全都是嫣灰痛苦的呻吟。 “上神大人,我难受……”他气若游丝。 她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刚才还好好的一只狐狸,忽然就变成了这副似乎随时都会死去的样子。 明明他的身子已经不再颤栗,他身上的新伤旧痕也已经好了许多,他也不再呕血…… 可是他痛苦不止。 痛苦到,连原本不能清晰他意识和感知的谢骄眠,都能明了几分疼痛。 但是她除却能够稍微感知一两分独属于嫣灰的痛苦,再也不能有更多的作为,于是只能看着他在泥潭炼狱之中挣扎。 一瞬间,好像自己也曾看到过无数次,他诸如此类的无奈,以及痛苦的挣扎。 李君同的呼吸停滞了一息,大脑也跟着空白了一阵,只还能几近麻木地重复刚才的那句话:“你跟李危寻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 虽然谢骄眠并不知道李危寻的真实名字,但是她几乎是立刻就联系上了——她又被骗了一次。 也对,一个人如果想要刻意隐瞒自己的身份的话,真实的名字,便肯定是不会说出来的。 她本来就已经心烦意躁,一句“跟你有什么关系”都已经卡在了嗓子眼儿,但是耐不住怀中狐狸又一声脆弱的、接近哭腔的嘤呜。 “嫣灰?”她轻声唤着狐狸的名字。 她或许不知道,自己这样轻唤着谁的名字时,究竟有多么柔软,又有多么动人。 于是便让从来没有承恩过如此“殊荣”的人,难免嫉妒。 难免心生出一种卑劣的、可笑又幼稚的、将这只畜生杀死的荒唐想法。 “上神大人……”嫣灰依旧是气若游丝的回应,“大人,我现在、很累……请您准允我先,睡上一觉……” 越往后,他的话音就越是微不可闻。 在完全失去了声音之后,似乎连带着狐狸的呼吸,也跟着失去了。 谢骄眠能够清晰感知到脑海中有一条线,在嫣灰终于闭上双眼之后顷刻崩断。 眼前忽然升起大雾,人间的风雨便趁着这场大雾,席卷进她的眼睛,坠落珍珠一粒。 生江与李危寻断开联系之后立刻转头继续照顾山曾。 少年容颜清隽,尤其是一双眉眼,极为好看。即便是此刻闭上双眼,即便是眉心痛苦地紧蹙,也不禁让人联想这究竟会是怎样一双动人灵眸。 但是少年苍白如纸似乎随时都会死去的脸色,与这双华丽眉眼尤为不相称,突兀得让人更加为之揪心。 生江收回为他疗伤的手,为他拧了一张湿帕子,将额头上的薄汗都为他一一擦去。 少年昏迷不醒,要不是眉心一直紧蹙,还以为他已经死去。 是痛苦吗? 还是噩梦? 为什么每一次,即便是自己已经将眉心抚平,你还是会褶皱? 是痛苦,是噩梦,更是炼狱。 在生江穷极此生都到不了的梦境一隅,山曾正经受着此生最大的折磨—— 一只巨大的白毛狐狸,将山曾踩在脚下,看向山曾的眼神,就仿佛在看着什么卑贱的垃圾。 这只狐狸巨大,通体雪白,只有那九条尾巴,像是燃烧着的焰火,在这荒芜梦境中,成为唯一的明亮,却堪比绝望。 狐狸没有张口,周遭却全都是他的声音。 “你想自杀?”连他的语气,都充满轻蔑和不屑,“你的命是我赋予你的,你想自杀,也得问过我的意思。” 山曾被压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牙口稍微一松动,一股猩红鲜血便会从嘴角处流出,显出一种残破又好看的狼狈。 他再次支撑着这副残破躯体挣扎,然后继续被碾压。 “你现在叫什么名字?哦……山曾?那个帝王给你取的名字?你既然那么拥戴他,那么在回忆起了所有、知道自己是我唯一的弱点之后,为什么不再次把自己献上去?毕竟我要是发起疯来,谁都拦不住……” ……? 第81章 另一只“狐狸” “……毕竟我要是发起疯来,谁都拦不住……” 身为上古遗存下来的唯一一只大妖,他除了择主臣服,便再也没有人能够让他伏低头颅。 为了不造成两败俱伤、鱼死网破的局面,神主对他这种上古大妖光明正大留在神界这件事情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对其难惹的程度可见一斑。 但是大妖毕竟是大妖,什么时候发疯,从来都是没有一个定数的。 有时候或许要失去什么比自己的性命还要更为宝贵的东西;有时候仅仅只是某个人的一句话、甚至只需要一个眼神,大妖就能暴走。 只是在跟随着谢骄眠的那千百年来,他看上去的确算得上是一只合格的宠物。——这大概也是神主对他留在神界这件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最根本原因。 至少有一个人能够管得住他。 但事实上,如果他真的发起疯来了,并没有人能够管得住他。 即便是谢骄眠。 他发起疯来,是不认人的。 只有自己,才能杀了自己…… 山曾觉得自己的心脏似乎都要被这只狐狸给踩碎了一样。 他不再挣扎,心想,要是死在了梦里,现实里面,自己是不是也算是“死”了? 但是狐狸就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一样,好看的狐狸眼睛微眯,带动下眼睑上的一颗鲜红的痣,看上去有一种诡异的妖冶。 “你想自杀,但你的手段除了让自己、让我更多受一点痛苦之外,一点作用都没有。”他的声音低靡,仿佛恶鬼的低语,“除非我亲手了结你,否则,你永远也死不了。” 来自上古遗存下来的唯一一只大妖不能被任何一个人杀死。 除非亲手了结自己。 这是除了狐狸自己之外,再也没有人能够知晓的秘密。 就连曾经与这只大妖朝夕相处的谢骄眠,都不得而知。 在感受到狐狸脚下力道的松动之后,山曾竟然奇怪地觉得,心脏似乎在这一刻,才真的有了新的裂痕。 他撕扯着疼痛的喉咙,沙哑着声音,对狐狸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不会,不会再杀死自己第二次……!” 而听到这句话的狐狸,却觉得颇为讽刺。 他的眉眼弯弯,看上去似乎是在笑,但是眼中的笑意冰寒刺骨,好像随时都能让眼前人,死于刀锋之下。 “这又是你能抉择的?” 被他亲手创造出来的、在未来某一天为了杀死自己的工具,其诞生的使命,就是——杀了他。 准确来说,是杀了发疯的他。 因为只有上古的大妖才能杀死上古的大妖。而他如今身为来自上古遗存下来的唯一一只大妖,便只能自己杀死自己。 这一点,他是在“死”了一次之后才知道的。 “哼,反正那时候你也杀死过我一次了,再多一次又怎么样?” 山曾近乎麻木地重复着:“我不会杀死自己第二次……!” 面对山曾的反抗,狐狸并不觉得恼怒,甚至有一种诡异的欣喜。 “你竟然是我的影子……真是可惜了。”狐狸如是说道,“连我自己都做不到对自己绝对忠诚,你又何必这样拥护我?” 他的话语中满是遗憾和惋惜,似乎真的在为这只“影子”的忠诚跟随,而感到不值得。 但是话音刚落,他原本还算得上是温和的眼神,顿时就变得凌厉了起来。 梦里似乎升起大雾,夹杂着凛冬的霜风,吹彻一整个破败心口。 狐狸抬起前爪,从上至下将这只白毛爪子打量了一遍,然后在目光重新落在山曾身上的同时,用那只干净的爪子捅穿了山曾的心口。 山曾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瞳孔猛一阵收缩,但是渐渐又变得涣散。 狐狸抽出前爪,顿时,鲜血飞溅。 他看着在地上痛哭不已的山曾。 他知道他想死,但是他死不掉。 狐狸的眉眼淡漠冰冷:“这是你擅自伤害自己以及惹恼我的代价,再有下次……哼!”他话音一落,锋利的指甲又划破了山曾双手的筋脉。 而山曾已经虚弱到连因痛苦而吼叫出来的气力都没有了。 “李危寻既然对外声称隐族的人已经死绝了,那么留你一个例外存在世间干什么呢?我不能杀死你,但是你总要为冒犯我、破坏我的计划而付出代价,所以——就拿你的一双手来换,好么?” 低沉的耳语,暧昧得仿佛两个相爱之人的亲昵,尤其最后两个字,好像是在宠溺询问对方的意见,但是他的所作所为,却一点也没有给对方留有选择的余地,亦或是半分怜惜。 不过幸好,恶鬼在说完这句话之后,便消散在了他的梦中。 山曾躺在一片白茫茫之中,感受自己虚弱的呼吸,还有周遭腥甜的空气。 真奇怪,明明是在自己的梦里,却任由旁人摆弄…… 啊—— 他忽然反应过来,那只狐狸不是“别人”。 早在几年前,也就是隐族被灭的那一天,他见过这只狐狸的。 他将他从凛约的魔爪中救了下来,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竟然还能再见到这只狐狸,也没有想过,自己竟然是那只狐狸的影子…… 或许说是“影子”还不够准确。 他应该是,—— 另一只“狐狸”。 …… 生江看着在床上躺得好好的山曾,忽然之间又是呕血不止,又是手筋寸断。 他不是什么没有见过大风大浪的人,但是在这一刻,他竟也露了怯,连怎么发出声音都忘记了。 他只能凭着本能一般,重新为山曾疗伤。 只是山曾手腕上的两道伤,就仿佛是两个豁口,灵力刚刚被输入进他的体内,又从他手腕上的伤口中流失。 他双眉紧蹙,牙关也一只紧闭,就好像…… 就好像是知道自己被困在梦境中,并且清醒地感受着此刻正在经受着的所有痛苦。 在山曾发出一声揪心的嘤咛声之后,生江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山曾?!” 但是没有回应。 就像他刚才那样联系李危寻,他也同样没有给予自己回应。 …… 第82章 他们得死 二人堪堪过了几招,红卢半分不敢松懈,却还是被李危寻轻松拿捏住了破绽。 他一脚踢上红卢的手腕,红卢吃痛,手上一松,长剑便从手中滑落,直直落在地上,发出一阵清脆的响声。 不止是利剑折刃,也是暗卫对自己使命的辜负。 但是这样必输的对战,说出去,似乎也没什么可丢脸的。 李危寻收拾完红卢,看向身后的李君同,看他那跟吃了苍蝇一样的脸色,心中顿时舒坦了几分。 他眉尾得意地轻挑,唇角的笑意轻狂放肆:“英臣,你要拦朕,好歹自己上阵,叫一个下属来,不得不叫朕觉得,你是故意在给朕放水。” 他当然知道李君同不是想给他放水。 他只是想故意恶心李君同罢了。 但是还不待李君同做出什么反应,谢骄眠倒先向他看过来了。 美人的眼眶微红,眼中隐隐约约还有水汽氤氲,看上去比平时的眼睛更为明亮几分,也更为楚楚可怜。 但是那个眼神,却不像是引人疼惜的模样,甚至——要不是她的身边实在没有什么东西能扔了,或许他也免不了要被忽然飞袭来的不明物体问候一阵。 但是美人的目光只是在他身上周游了一瞬,便不再关注他,而是转头,继续看向李君同,对他说:“我的狐狸受伤了。” 李君同差点就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一句“那是你的狐狸,跟我有什么关系”已经卡在嗓子眼儿了,幸好他求生欲顽强,几乎是潜意识里知道,谢骄眠这个人或许吃软不吃硬,要是稍微服一点软,往后的相处或许也不会那么艰难。 于是,李君同特别给面子地回应道:“那需要我怎么做?” 谢骄眠非常满意李君同的上道。 她就是娇生惯养,就是要所有人都顺应她的意思,所有人都应该将她的话奉为圭臬,并且立即执行她的愿想。 “你总要让我知道是谁伤害了我的狐狸。还有,”她顿了顿,继续说道,“我的狐狸现在很虚弱……” “虚弱”这两个字话音都还没有落完,她怀中的狐狸忽然动弹了一下,惊得谢骄眠立刻看向他,连呼吸都下意识地屏住。 没过一会儿,狐狸在谢骄眠的怀中舒展着身子,就好像是刚刚睡醒,在主人的怀中伸了个懒腰,那么稀松平常,那么生动惬意。 不止是旁人,就连谢骄眠也觉得惊讶。 刚才还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怎么现在?…… 狐狸睁开眼睛,似乎忘记了周遭还有别人,一句“上神大人”便脱口而出。 于是又惹得众人一阵惊异。 ——这只狐狸、这只狐狸竟然会说话! 它已经不再是单纯的畜生,而是一只……妖怪!! 谢骄眠眉心一蹙,不明白嫣灰这样的行为是为什么。 明明之前还想让自己好好隐藏自己的身份,他也是从来不曾在外人面前有过什么逾矩的行为,怎么今天……? 难道是受伤昏迷一次,就成了傻子了? 可是她的疑惑都还没来得及问出口,再一看周遭,发现那些人竟然已经全部静止。 就好像一个个精致的摆件,被天公裁刻得栩栩如生,但终究是一堆没有灵魂的死物。 谢骄眠忍不住问道:“你把他们怎么了?” 嫣灰笑了笑。 虽然他现在的样子是一只狐狸,笑与不笑都不算明显,但是一看他眉眼微微弯起来的模样,谢骄眠大概就能感知到他究竟有多么喜悦了。 果然,嫣灰回答她疑问时的语气,也是充满了笑意:“上神大人,我毕竟是大妖,大妖重回,是不能被凡人看见的。” 他实在是受够了那个蠢货,竟然为了不杀死他而去了结自己。 殊不知,那样除了会让他感觉到生不如死的疼痛之外,并不能成全任何一个人的愿望。 于是他索性通过梦境,找到他,然后毫不留情地夺回了原本就是自己赐予他的力量。 原本是为了让他能够有富足的能力来保护自己,但是没想到,他不仅没能保护好自己,反而将自己弄得浑身是伤。 好几次,他竟然因为神魂过于不稳定,导致不能与自己“同命”,以至于差点惨死旁人手下。 要不是自己及时出现,不知道他都死了好几次了。 现在恢复了记忆,才知道之后他竟然被李危寻捡回去养着了。 他本来想着,也好,终究是有个庇护,但是没想到,他竟然因为自己的恢复记忆,也开始渐渐苏醒。 而就在自己前一日悄悄潜入皇宫、想要拿回自己的一条尾巴以稳固元神的时候,他竟然从昏迷中突兀醒来,直直撞破了自己的行径,导致自己不仅没能拿回自己的尾巴,反而还让这一个“影子”,也回忆起了所有的往事。 最终,他因为不想再杀死自己第二次,选择自我了结。 他在谢骄眠怀中的时候,发现了他的动机,为了不让那个慈悲心泛滥的蠢货一只干扰自己,所以他故意让自己达到将死的地步,再借助梦境,连接到“影子”的梦境,好好教训了他一番。 本来,他只是想拿回自己的一条尾巴的。 毕竟这样省事儿许多,来回快一点,也好不让他那个金贵的上神大人担心。 但是没想到,这个“影子”这么不识好歹,重新认了别人作主不说,竟然还口口声声以为自己很伟大地说什么“不会再杀死自己第二次”…… 于是他一气之下,就将他原本赋予他的所有能力都收走了,让他彻底成为了一个除了能够杀死自己之外的——废人。 他看着谢骄眠,眼睛干净明亮,眼神澄澈,就好像是在道歉和安慰她,他让她担心了,他现在没事。 狐狸是多么具有欺骗性,以至于上神从来不曾知晓,对方在以那样一双干净明眸凝望着她的时候,心中究竟在想着什么肮脏的东西。 嫣灰转头,亲吻了一下谢骄眠的心口,那里顿时就生长出了几只淡金色的蝴蝶。 这就是当初,还被谢骄眠嫌弃过的丑蝴蝶。 狐狸抬起头,对谢骄眠说:“他们看到了一些不该看到的,所以……”他的尾音故意拖长,听上去有一种阴测测的恐怖,“他们就得死。” ……? 第83章 失忆 “他们看到了他们不该看见的,所以……他们就得死。” 嫣灰的话音刚一落完,脑袋就被谢骄眠打了一巴掌。 “好好说话。”她面无表情地说道。 狐狸似乎有些不服气地偏了偏头,张嘴咬住了其中一只已经飞出来的蝴蝶。 蝴蝶的翅膀被利齿穿破,身子也顿时就变成了宛如星星碎屑一般的金色粉尘,从嫣灰的牙口之间缓缓流落。 谢骄眠微微皱了皱眉,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嫣灰并没有立刻回答,直到将从谢骄眠心口处新生出的三只“羡金蝶”全都咬死了之后,他才开口,回答谢骄眠的疑问:“上神大人还不知道么?只要杀死这些蝴蝶,正在经历这些场景的人,就会失去这段记忆。” 谢骄眠的目光忍不住被狐狸嘴角的一点金色的粉尘给吸引住,便抬手将其轻轻为狐狸拭去。 白嫩的指尖上,便多出了一点星星的碎屑,与纤细手指的颜色相得益彰,让人忍不住为之向往。 “你是怎么知道的?” 狐狸眼珠一转,回道:“我毕竟也算是半个‘天道’啊。” 谢骄眠看了他一眼,将手指上的粉尘给擦干净了,才有些阴阳怪气地说道:“半个‘天道’,竟然不能知道这本书中所出现人物的真实身份?”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虽然目光不曾落在李危寻的身上,但是就差把这位襄国国君连名带姓地指出来了。 嫣灰嬉笑了两声,脑袋在谢骄眠的掌心中蹭了蹭,乖巧又亲昵:“上神大人,您也知道我没有恢复全部的力量,倘若对方有意隐瞒的话,别说是半个‘天道’,即便是一整个‘天道’来了,也是无济于事的啊……” 狐狸白绒绒的毛发蹭在掌心中的手感实在是舒适,谢骄眠心中一痒,唇角竟然不自觉地勾起,连笑意都柔软了几分。 但是没过一会儿,她的笑意渐渐收敛,目光有些空洞地看着怀中那一团雪白,轻声询问,仿佛梦境中的呓语。 “可是狐狸,你也会骗我吗?” 她的声音很轻很轻,就好像她整个人给别人的感觉,似乎随时都会散成烟花水雾,与世间永隔。 嫣灰心中一紧,也有一瞬心虚。 狐狸这么狡猾的存在,怎么可能不说谎呢。 但是有些局面,他不能不以谎言来遮盖。 于是他回避了正面的回答,只能继续以一种乖巧的姿态,依偎在谢骄眠的怀中,然后脑袋在谢骄眠柔软的掌心中撒娇一般地蹭了蹭,算是某种无声安慰,也算是表彰自己的忠恳与虔诚。 “大人,我会一直陪在您身边。” “我永远不会伤害您的……” 李危寻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皇宫中的。 他依稀记得自己明明…… 脑海中有什么残碎的画面一闪而过,他急切地想要抓住,但是画面消失的速度更快,以至于待自己反应过来,脑海中已然是一片空白。 他只还能记得自己是为了山曾去做了什么,但是要问起具体,他又只能是一片茫然。 因为疑惑得不到解答,所以他的心脏就好像是空了一块。 人间的风霜席卷,吹灌进他空洞的心腔,所过之处,一片荒芜。 但是生江的声音,或许能够让他抓住一点残念,编织几块破旧锦缎,来弥补心口的残缺。 “陛下,您去找谢小姐,那只狐狸还在么?” ——一时间,病弱美人怀中的狐狸,还有雪团子身上的一点猩红血迹,这样的画面在自己的脑海中飞速周旋。 “……狐狸,还在……”他的声音轻飘飘的,整个人看上去甚至有一种不清醒的恍惚。 生江更为疑惑,担忧地皱起了眉心:“陛下,您……?” 但是恍惚仅仅只是一瞬,下一刻,他的眼神清明,就仿佛刚才的恍惚只是生江自己的错觉。 李危寻问道:“山曾的情况怎么样了?” 生江的面色凝重:“山曾,他……” 见对方支支吾吾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李危寻立时就领会到山曾的情况不容乐观,于是加快了脚步,往寝殿赶去。 “告诉朕,在朕离开的这些时候,他究竟又出了什么状况?” 生江立即回应:“陛下走后不久,没有了您灵力镇守,他的情况就已经开始恶化,脉纹很快就蔓延到了双手双脚。而且……”他微微一顿,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不那么激动,“山曾不知道梦见了什么,在梦中呕了血,还,还……”但是他的声音已经难免颤抖。 李危寻虽然脚步不停,但是身子禁不住一僵:“还怎么了?” 生江眼眶微红,一时之间,不清楚是愤怒更多一点,还是心疼更多一点。 “他双手的筋脉都被挑断了……” 只轻轻浅浅的一句话,便让李危寻有如雷击。 他还有些不可置信:“你说什么?他在梦里,被挑断了手筋?” 生江没再说话,但是他的沉默,已经是最直白的回应。 山曾能力特殊,但是能将他的能力发挥到极致的,莫过于那一双巧手。 倘若双手筋脉寸断,他便无法执笔勾勒傀儡,也无法再凝聚灵力,操控以往所绘制的傀儡。 这个本就孱弱的少年,如今已经彻底沦为了一个废物。 究竟是谁,手段竟然这样阴毒…… 他咬了咬牙,心中辗转过千百种要让对方生不如死的方法,但是最终,却只能是无力地询问一句:“幕后黑手,真的一点线索都没有吗?……” 回答李危寻的依然是生江的沉默。 在梦境里伤人,这样的手段别说亲身经历,就算是听都没有听过的。 本来以为,襄国地大物博,对于任何奇事异闻都应该是司空见惯,但是没想到,仅仅是因为一个梦境,就已经足够让人惶恐,让人毫无思绪。 殿宇金瓯,满室馨香,若不是有那么一丝丝有若无的血腥气漂浮空气中,这样的华贵,能有几人不向往? 病榻上的少年,周身遍布灰黑色的脉纹,手腕上还新缠了绷带,只是绷带新白,很快就被新伤的血红氤氲开几分颜色。 如此新鲜的红色,在少年一众的破败中,显得尤为刁钻和刺目。 李危寻搭上少年的手腕,那里果然已经残破不堪。 只是指尖与少年的肌肤相触的那一瞬间,他的脑海中再次像烟花一般,炸开无数个破碎的画面。—— “上神大人……” …… 第84章 新篇 谢骄眠昏迷又苏醒的事情,被压得很好。 好就好在,她的父亲谢久思第二次来看她的时候,竟然没有提起关于她昏迷好几天的半点消息。 谢久思虽为人臣,必然是有城府在身上的,但是面对自己的女儿时,他却是藏不住半点心思,如果他真的能对那件事情只字不提,那就说明他是真的不知道。 谢骄眠觉得真是奇了怪了,她昏迷好几天的事情难道不比自己养了个“男宠”来得重要,竟然半点风声都吹不尽他老人家的耳朵中? 可见某些人息事宁人的手段,比谢久思身边的探子,功力还要深厚几分。 ——所以当初为什么就那么点儿事情都藏不住? 怕是根本没想着要藏,还推波助澜了一番。 虽然她也不想让这位老……啊,还是年轻的父亲担忧,但是既然已经想到了这里,那么谢骄眠就不得不深思,当初自己“养男宠”的消息,究竟是谁透露出去的了…… 谢骄眠想东西正入神,手上为狐狸顺毛的力道轻得就好像没有了一样,惹得狐狸一阵心痒,从她的怀中溜了出来,蹭到了谢骄眠的脖子处, 撒了个娇。 谢骄眠这才将注意力重新放回了嫣灰的身上。 说真的,要不是知道嫣灰已经是一只修成形的狐狸精,光凭他这样自然而然撒娇的举动,她几乎是下意识就会以为这就是一只单纯的、不能开灵识的狐狸。 要是换成嫣灰的人形,谢骄眠估计当场就会打人,但是现在他只是一只狐狸啊。 没有人能够拒绝一只漂亮又可爱的狐狸的撒娇。 话说回来,虽然已经一连过了好几天,可嫣灰还是不肯松口究竟是谁伤了他。 就好像,如果说出是谁伤害了他,就会对他造成二次伤害一样。 她一心想为自己的狐狸出气,但是狐狸并不承情,兴头一过,她便忘记了这件事情。 而后不过多久,便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横在了她的眼前。 “我的院子还没有修好?”美人眉心微蹙,娇嗔了一声。 是责备又疑惑的语气,听上去却像是在撒娇。 忍冬硬着头皮,点了点头,继续说:“说是连下了好几天雨,耽误了进程……” 但是谢骄眠不听这样的解释:“王府中的下人就那么废物?下雨了不会张结界么?” 忍冬汗颜。 她一时之间竟然分辨不出王妃究竟是在跟她爱玩笑还是在很认真地“出谋划策”。 于是她忍不住抬头看向美人榻上的谢骄眠,见美人神情淡漠却认真,心中便下意识一个“咯噔”。 王妃看上去好像不是在开玩笑的样子…… 到底是不知人间疾苦的千金小姐,什么资质,又是怎样的阔绰,竟然为了新造一方小院而张开结界。 她忽然回想起之前下雨时,谢骄眠还躺在树上休息。 当时她唤了好几声,想让谢骄眠回房休息,但是对方丝毫不受影响,等到王爷都听到动静了,一来看,才知道她竟然为自己张了一层结界。 仅仅是为了躲雨…… 这样看来,王妃的确是有这样的资本奢靡的。 但是府中的其他人并没有啊! 谁会为了新建院子耗费灵力张结界避雨啊! 相比于谢骄眠的执着,嫣灰对于新院子可有可无的态度,就显出一种难言的宽容。 他蹭了蹭谢骄眠,吸引了对方的注意了之后,对谢骄眠说:“上神大人,慢工出细活,就再等等?” 但是谢骄眠不仅没有被安慰到,反而觉得越发委屈了。 “还要等多久?还等得不够久?” 这句话是在回应嫣灰,但是谢骄眠太过情真意切,明明是意念回复的话,竟然直接脱口而出,听得忍冬都愣了愣。 这…… 虽然王妃以前的责备听上去也大多像是在撒娇,但是她还是头一次听王妃撒娇撒得这么直白的。 一点小委屈,还有一点埋怨。 忍冬还是头一次将谢骄眠与“可爱”这两个字联系在一起。 而且她仿佛不要命了一般,竟然觉得这样的王妃…… 可爱得让人想欺负。 她被这样的念头给吓了一跳,在心中扇了自己一耳光,强迫自己回神。 她立刻行了一礼,对谢骄眠说:“王妃赎罪,奴婢这就去催!” 她也不想为难自己的,但是王妃刚才撒娇了诶…… 这一瞬间,她似乎醍醐灌顶,终于知道了王爷对于王妃突然痴迷的原因。 怎么会有人不爱美人,怎么会有人不心疼脆弱的美人啊。 看着忍冬飞速离开的背影,嫣灰的眼睛不禁一弯,转头问谢骄眠:“上神大人,当时不是说还要去参加‘花诗节’吗?” 结果消磨了都快有小半个月的样子了,竟然还没有什么动静。 眼看着距离花诗节的日子越来越近,别人家的千金,光是裙子都已经准备了好几套了,只有谢骄眠,连一件合时宜的首饰都还没影子。 他这句话提醒了谢骄眠。 当初想去参加花诗节,无非也就是奔着那些当作展览的花去的。 当时她兴致正好,甚至还有些期待花诗节的到来,但是她毕竟是一个没什么恒心的人,当初的期待劲儿很快过去了,她便兴致缺缺。 “哦,那个啊……”谢骄眠的尾音不自觉地拖长了一些,听上去还有几分缠绵。 “上神大人不想去了么?”嫣灰看出了她的心思。 他毕竟陪在她身边那么那么久了,对方的这点小心思,他还是不难看出的。 谢骄眠倒没有被戳穿的尴尬,反而很坦然地承认了:“除了那些花,那样的节日还有什么地方是值得我出席的呢?” 光是一想想,都觉得无聊。 嫣灰笑得狡黠:“多日不见,上神大人不想念自己的妹妹么?不期待一下,她近来的情况么?” 谢骄眠一愣,再次看向嫣灰的眼神,多了几分对于疯子心思的不理解。 “我为什么要这么记挂一个凡人?”更何况还是一个她不是很喜欢的凡人。 嫣灰却仍是淡淡地笑着,说道:“上神大人这几天的心情似乎不是很好。” 谢骄眠依然不解:“那又怎么了呢?” “看自己不喜欢的人过得不好,或许能让上神大人您的心中稍微轻松一点呢?” …… 第85章 脏东西 “看自己不喜欢的人过得不好,或许能让上神大人您的心中稍微轻松一些呢?” 以前怎么都没有发现,嫣灰在专注向某个人轻声低语的时候,竟然别有一丝诱惑的意味在其中,像极了想要拉别人下地狱的恶鬼。 谢骄眠轻轻挑了挑眉,似乎是觉得有趣,但是说出的话却听不出什么情绪:“我为什么要让一个凡人牵动心绪?” 嫣灰闻言,眼中的一点微光就像白昼星空,在太阳的光辉照耀之中,顿时就黯淡了下去,整只狐狸也是蔫嗒嗒的,看上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落寞之感。 “是的……没有什么人,能够牵动上神大人您的心绪……”狐狸的声音低迷,失落又委屈。 谢骄眠不清楚他忽然的低落是因为什么,只觉得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没有说。 一人一狐之间沉默了许久,嫣灰似乎是在等待谢骄眠发觉他的低落,来象征性地哄他几句好话,但是他什么都没有等到。 只有谢骄眠安宁入睡的平缓呼吸声。 他有些不敢相信地瞪了瞪眼睛,可转念一想,上神大人一直都是这个样子,便也坦然。 至少他不能拥有的,别人也同样不能拥有。 这样想着,他心中释怀了许多,便在谢骄眠怀中蹭了蹭,小心翼翼地舒展了一下身子,换了一个舒服一点的姿势,继续窝在美人的怀中。 但是狐狸的心中憋着委屈,总是不能像美人一样安然入眠。 在他焦躁得想要第三次翻动身子的时候,原本应该沉沉入睡的谢骄眠忽然开口,吓得他心脏都漏跳了一拍。 “嫣灰,你在别扭些什么?”声音很轻,轻得就仿佛是美人在睡梦中不小心说漏嘴的梦话。 真奇怪,明明是很轻很柔软的一句话,可是却激起狐狸心中千万层波澜,以至于那一颗大妖的陈年旧心脏,久久不能平静。 嫣灰有些警惕又有些茫然地看向谢骄眠,似乎在确定刚才那句话究竟是他的幻觉、她的梦话,还是她真心实意的关切。 或许是他的视线太过炽热,以至于谢骄眠不得不睁开眼,来回应他的目光。 她微微皱了皱眉:“我在问你话,你为什么不回答?” 嫣灰心中有愧,已经不敢再直视谢骄眠这双永远干净纯澈的明眸。 他下意识与谢骄眠错开视线,也错开话题:“上神大人不想看看花诗节了么?听说天上人间,只此一次一度的盛大。” 听到这话,谢骄眠终于有了一些兴趣——也成功被嫣灰转移了注意力。 她问道:“比神界的节日还要繁华么?” 嫣灰摇摇头,谢骄眠本来以为他要否认,却不想对方却是回答:“上神大人,神界没有节日。” 谢骄眠忍不住皱了皱眉:“神界那么冷清么?” 嫣灰点点头:“神界一直很冷清。” 这句话无疑让谢骄眠陷入了更冗长的一段错乱记忆之中。 ——她明明记得,神界热闹又繁华。 不仅热闹又繁华,还有一种避世之逸。她自飞升成神、在神界住下之后,就少了诸多凡尘困扰。 虽然没有住上多久,就来到了这个破地方,但那几日,也是难得安宁闲适的。 但是没想到,在嫣灰的口中,竟然是用“冷清”形容神界的。 她坚信自己的记忆不会出错,于是问他:“你之前就去过神界么?” 嫣灰闻言,轻声一笑。 不再是属于一只狐狸的单薄笑容。 只要一看见这只狐狸的这一个笑容,几乎顿时就能开始疑惑,——这究竟是修炼了多久的狐狸精。 狐狸说:“上神大人,我之前也算是半个旧神呢。”他的语气不见落魄,倒显出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讽刺。 “那你是怎么?……” 嫣灰终于肯再次对上谢骄眠的视线,回应她的干净目光,认真,且带着些许不知道从何而凝聚出来的、恍惚的虔诚。 “因为犯了一些错,所以来到了这里。” 谢骄眠自认不是一个刨根究底的人,对方说到这里,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便是不准备将自己究竟犯了一些什么错展开细说的。 但是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她竟然如此迫切想要知道,对方究竟是犯了一些什么错误,才导致失去神格。 “你犯了什么错?” “撒谎。”嫣灰言简意赅。 “……什么?”谢骄眠有些不明白。 他便解释道:“狐狸擅长编织谎言欺骗世人。”他的眼中似乎泛起水光微微,“因为骗了几个人,所以……失去了神格。”他的话语中有一阵微妙的停顿,但是谢骄眠没有发觉。 她只是觉得,因为撒了几个谎就失去神格这件事情,未免有些太荒唐了。 于是她又问:“真的只是因为撒了几个谎么?” 狐狸狡黠一笑:“上神大人,我除了撒谎,还能做出些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呢?” 话虽如此说,但是谢骄眠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神思恍惚了一瞬,她终于反应过来,眉心间的疑惑越发深重:“你既然是妖,如何能成神?” 哪知这句话刚一问出来,嫣灰就一个忍不住,嗤笑出声。 看着这只狐狸毫不掩饰的眉眼笑意,还有自己脑海中炸开的开怀笑声,谢骄眠终于意识到,自己又被一只狐狸耍了。 她想自己应该是羞恼的,但或许是因为对方现在还是一只狐狸的模样,所以竟然对它颇有宽容,以至于自己心底只不过是有一阵浅淡的无奈升浮,再无更多的情绪。 狐狸笑不过,笑意就好像是镶嵌在了眉眼唇角一般。 他贴近谢骄眠的右颊,白绒绒的狐狸脑袋蹭了蹭美人柔软又小巧的耳垂,声音低靡,带着一丝甜腻:“上神大人,因为我在‘撒谎’啊……” 这的确不是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但实在是…… 狐狸虽然笑得很好看,但是难免不让人心生出几分恶劣的错觉。 谢骄眠认真注视着他的眼睛,突兀地开口:“你眼睛上,是什么脏东西么?” …… 第86章 痣 “你的眼睛上,是有什么脏东西么?” 嫣灰微微一愣,下意识抬起前爪,胡乱在眼睛处挠了挠。 谢骄眠拿开他的手,凑近了一些,盯着他的眼睛,认真注视着某个地方,久久不曾移开视线。 嫣灰难得见谢骄眠如此直白一次,都被她看得怪有些不好意思了,想要别开头,却冷不防又被谢骄眠一手按了回来。 “别动。” 美人薄嫩的嘴唇近在眼前,未点薄脂,自成樱粉,看上去好不诱人。 嫣灰眼神闪躲,有些支吾,问她:“上神、大人,我,我的眼睛,怎么了吗?……” 谢骄眠伸出右手的无名指,轻轻点在了嫣灰的眼睑上。 指尖微凉,却烫得嫣灰浑身一个颤栗。他下意识想要躲开,却又被谢骄眠给捞了回来。 “不是脏东西啊……”美人的声音轻轻,像是在自言自语。 嫣灰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就听谢骄眠继续疑惑地问道:“你眼睛那边什么时候生了一颗痣?” 嫣灰闻言微微一愣。 痣……么。 他抬起爪子,挡住了那一只被谢骄眠触摸过的眼睛,尽量让自己看上去坦然,回答她:“是之前就有的,只是上神大人从来不曾注意过……” 但是,向来不是很纠结此类具有不确定性问题的谢骄眠,第一次如此肯定且执着:“这颗痣和你的眼睛很相称,如果之前就有的话,我不可能不会注意到。” 嫣灰的脊背微微僵硬,面上的神色也略有些古怪。 “这颗痣和你的眼睛很相称”。 多么熟悉的一句话。 时隔不知何岁,再次猝不及防地听到这句话,竟然觉得如此亲切。 甚至令人情怯。 “是啊,当初怎么就没有注意到呢……”嫣灰的话语轻得仿若梦语呢喃。 谢骄眠眉心微蹙:“嫣灰,不要打断我的思绪,这颗痣的确是忽然生出来的。” 嫣灰闻言,缓缓看向谢骄眠。 狐狸的眼神很干净,却又很复杂。 干净明亮,仿佛一眼就能望到底;但是厚重凝沉,似乎多看一眼,都会让人窒息。 他的眼神中充满了恳切期盼,可是说出的话,却又是那么漫不经心:“上神大人,这不过是一颗痣罢了。任何人,在任何时候,在身体上的任何一个地方,都会生出痣来。” 任何人,在任何时候,在身体上的任何一个地方,都会生出伤疤。 山曾的情况没有好转,却也没有恶化,这对于李危寻和生江来说,已经算是一个好消息了。 这一次,李危寻和谢骄眠没有独处的时间,回来得也是莫名其妙,身上好不容易恢复的一点灵力,在山曾这边就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 这是一个无底洞,如果不能一次性将其堵个严严实实,往后还会失去更多。 看着眉心紧蹙的李危寻,生江终于忍不住,再次提出了之前的那个建议:“陛下,谢……” 只是李危寻太了解他了,以至于他后面的话都还没说出口,对方就已经知道了他究竟想表达什么,于是先一步截断了他的话。 “生江,山曾的情况,会有别的办法,但一定不会是谢骄眠。” 面对李危寻如此执着,生江显得很是疑惑:“为什么?陛下,您与那个谢……小姐接触才几天?山曾又跟在您身边多少年?……” “和这没有关系。”李危寻再次打断他。 人与人之间的相遇都不会是偶然,他们之间的牵绊,也早就预写。 在初遇谢骄眠的时候,他自然惊异于自己体内的封印竟然会因为一个外人而有所松动,即便是清楚了对方的身份之后,他也不是没有想过对外随便宣扬一个理由,将其永远锁在深宫中,永远留在自己的身边,为解开自己的封印尽心竭力。 但是时间一久……不,甚至都不需要太久。 仅仅是产生这样想法的下一瞬,他便开始愧疚。 他当然不是为自己的自私而愧疚。 他身为帝王,当然不会“出淤泥而不染”,但是他从来,不曾为自己的恶劣行径有过什么诸如“愧疚”此类荒唐的情绪。 于是,他像是在“愧疚”,又好像是在责备自己,怎么能变成那个样子。 ——哪个样子? 好像已经见到过凤凰被囚禁起来的模样,当时心生了无限心疼,而自己现在却要成为那样一个人——所以因此而愧疚和自责。 “……那是因为什么?”生江的声音沙哑,眼眶中看不见的微红,似乎藏在了喉间,滋生出血丝。 “她是最年轻也最苍老的新神,我不忍心多看她受苦”。 ——这句话梗在李危寻的喉间,差点脱口而出。 什么最年轻也最苍老?什么“新神”?什么受苦? 这些条件,跟她谢骄眠这个人有一丝一毫的关系么?? ——可若是没有丝毫关系,那么自己的脑海中为什么会不经过思索,直接出现这句话呢?甚至身体都要背叛自己的大脑和意识,差点将这句话脱口而出。 生江见李危寻欲言又止的样子,忍不住问道:“陛下,怎么了?” 李危寻又沉默了一会儿,才摆了摆手,颇为疲惫地说:“山曾的事情我会想办法,你不必担忧,但是谢骄眠那边……”帝王的话语中间出现了一个微妙的停顿,接着抬眼,神色无波无澜地看向生江,“她那边,你别管。” 没有任何警告的话语,甚至连眼神都看不出几分威胁性,但是已经足够将帝王的压迫显露无遗。 生江僵了一下,微微垂首,似乎还有些不甘心一般,喉结上下一动,然后才回答道:“是……属下明白。” 李危寻也懒得再计较他是真的“明白”了还是表面上的说辞,抬手疲惫地揉了揉山根,又对生江摆摆手,说话的声音有气无力:“退下。” 生江看了一眼病榻上的山曾,又看了一眼垂眸叹气的君王,而后才慢慢退了出去。 长夜鸟静人沉,唯有人间夏夜的晚风吹彻,长鸣不止。 穿过华丽的殿宇,穿过荒芜的心腔。 像极了某个人不真诚的捉弄和某人声嘶力竭的沉默,以及一丝几近绝望且残忍的笑意。 …… 第87章 吃瘪 日子过得很快,转眼,“花诗节”就要到了。 谢骄眠自从上一次昏迷之后,身子便比以往还要更虚弱,大多数时候都是躺在床上,少有落地出门的时候。 嫣灰劝过她几次,让她好歹动身,下床走走。谢骄眠倒是听了,毕竟那一天刚好天朗气清万里无云,温度也是刚刚好,特别适合出门游玩。 但是谁曾想,不过就是那天吹了一阵风,她便又一次病倒,直接在床上又躺了小半个月。 自此之后,嫣灰便不敢再劝谢骄眠“出去走走”了。正好谢骄眠懒慢,也不想再受生病喝药的罪,于是接下来的日子里,她除了睡觉听琴养花草,便再也没有更多的休闲。 这匆匆流走的荒芜又浑浑噩噩的一个多月,唯一能够让谢骄眠感到有所安慰的,大概就是她的撒星院终于落好了。 虽然那些人已经尽量在贴合她的心意了,但是看着眼前的院子,谢骄眠难免将其与自己在神界时的宫殿拿来对比。 然后再生出已经好久没有生出过的想法——究竟什么时候能回去。 不过聊胜于无,虽然和自己心目中的“撒星院”查了一大截儿,但是她依然在院子新落好的第二天就搬了进去。 毕竟相比于李君同的信水居,还是自己的院子住得自在。 天知道她究竟有多么嫌弃这个地方。 只是临走时,她还是颇为不舍地看了一眼信水居门前的那一株巨大玉柳,以至于抬手抚上树身的时候,别有一种故人相别的伤感和凄美。 或许是她看那株玉柳的眼神实在是太深情,李君同都有些不忍心了,先松了口,说要不然就把这株玉柳送给她。 但是得到的回应,却是美人的冷眼。 ——“谁稀罕你的东西。” 李君同:???那是谁看着我的玉柳舍不得移开眼?? ……啊,对,谢骄眠在撒星院混日子的时候,除了睡觉听琴养花草,还有一件事情,就是应付李君同。 好歹他也是一个摄政王,却没有繁忙公务,像是被革了职一样,清闲得成天往她的院子里跑。 起先,谢骄眠还有些心力骂他几句,好让他别总是在他眼前晃,但是发现李君同不吃这一套之后,她索性懒得再与他多费口舌,直接将他当成一个透明人。 不过李君同也是奇怪,来她这里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也不是为了跟她说话:她要听琴,他在一旁看着;她养花草,他在一旁看着;她要睡觉,他也…… 那时候,他才说告辞。 无论她做什么,他都在一旁安静地看着,从不主动出声打扰。 说陪伴,他太透明了,而且他们的关系还不至于此;说监视,他太温和了,他们的关系也不至于此。 她有些不是很明白李君同究竟要干什么。 她问嫣灰,嫣灰却是闷闷地,尾巴搭在眼睛上,窝在她怀中“哼唧”一声,便再也没有说话。 他们一个两个,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 但是这一天,李君同终于主动开口跟她说话了。 “你很喜欢养花么?”他看着正在为其中一朵“见山翠”修剪枝叶的谢骄眠,忽然开口问道。 谢骄眠手上的动作一顿,看向李君同的眼神分外直白,就好像是在说:这不是废话? 李君同似乎读懂了谢骄眠的眼神,忍不住偏头一笑,就像是为自己刚才的蠢钝而感到无奈。 他换了一个话题:“那今年的花诗节,你是不是也要去?” 谢骄眠不解:“怎么这样问?” 李君同心中难免一动。 毕竟谢骄眠难得好好跟他说话,只有类似这种诚心疑问的情况之下,她面对他时,才会显得相对温和。 他回答说:“每年的花诗节都有千万株奇花异草作展,盛大繁华,恢宏气派,你不是喜欢花草么,不想去看看?” 谢骄眠想了想,自己以前本来也是打算要去的,但是被之后发生的事情耽误了兴致,便再难对其提起新的兴趣了。 李君同见她好像有些犹豫的样子,心知有戏,便继续说道:“在花诗节吟诗作赋,若是得了第一名,那就能挑选三株作展的奇花,带回家自己养着。你长久在府中待着,不知此间光怪大千,那些花……” 后面李君同说了什么,谢骄眠已经听不太清晰了。 她只还记得最前面那一句——“在花诗节吟诗作赋,若是得了第一名”。 她原本的确还有些犹豫的,但是一听到这句话,顿时就不想去了。 她虽然是天上人间千百年都难得遇见一次的天才,但是却从来没有碰过什么诗文。 说好听一点,就是潜心修炼;但是难听一点,也不过就是一介“武夫”罢了。 舞文弄墨,实在非她所能。 而且,她大概真的是被娇养惯了。 什么花还要她堂堂上神亲自去抢? 向来都是她多看了什么东西一眼,就有人双手为她奉上的。 她只需要站在一个足够令人瞻仰的高度上,就会有人为她为她捧来她想要的东西。 在荣誉加身之前她一无所有,不可能在成神之后还要挨个儿挨个儿地去填补空缺。 她只想当一个花瓶,不想动脑子。 于是,在李君同暗藏期待的眼神中,谢骄眠重新将目光落在身前的那一株“见山翠”上面,继续为其仔细裁剪枝叶。 她的语气淡淡,眉眼也漠然:“不去了。” 身后的红卢似乎听到了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 然后是李君同的声音:“怎么了,不喜欢这个彩头么?” 谢骄眠眼皮子都懒得抬一下:“有什么可喜欢的。” 她旁边的狐狸听到这句话忍不住幸灾乐虎地弯了弯眉眼,看向李君同的眼神中,多了几分挑衅。 李君同自然注意到了那一抹视线,回望过去,却发现是一只狐狸。 他的眼神就好像是在说:你果然是要吃瘪的。 他心生警惕,刚觉得有什么古怪,狐狸却已经别开了头,跳上了谢骄眠的肩膀。 狐狸不算小巧,自然也不轻,但是蹦上这位娇弱美人的肩头时,却仿佛没有任何重量一般,以至于谢骄眠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继续修剪她眼前的花。 …… 第88章 许诺 嫣灰懒洋洋地窝在谢骄眠的怀中,将美人掌心中的花露舔舐干净之后,转头看向她,问道:“上神大人,今年的花诗节,你真的不去了么?” 谢骄眠随便擦了擦手,回答也是漫不经心:“我去凑那个热闹干什么?” “万一有喜欢的花呢?”说着,他环顾了一下四周,“新花园跟您以前的‘花千处’相比,还是太单调了。” 谢骄眠也顺着他的视线看了周遭一眼。 虽然李君同已经尽可能去满足她的刁钻要求了,但是这里毕竟只是人间,神界才能拥有的东西,人间是无论如何都搜寻不到的。 “说的……”忽然,谢骄眠的脑海中仿佛悬了一条线,然后在刚开口的那一瞬间崩断,已经涌到喉间的话语也戛然而止。 “嗯?”嫣灰觉得奇怪,哼唧了一声。 谢骄眠好看的眼睛缓缓眯起,其中闪烁着一点微弱星光。 她缓缓开口:“你见过我的‘花千处’?” 除却他那肯定的语气,如果没有见过她的花园,又怎么会想到拿二者来比较? 嫣灰的心脏随着这句话音的起落而毫无规章地跳动着。 “嗯?”谢骄眠向他靠近了一些。 嫣灰咽了咽口水。 美人的眼神太过直白通透,他心中不清白,于是下意识别开视线。 他不是不能够骗过她,但是在绝对的纯粹面前,他最先忘记的,就是谎言。 “上神大人……” “你是被谁带上神界的?” 六界各自为政,彼此井水不犯河水已经几千几百年,只是,关系虽然不至于僵硬难看,却也是完全不到可以随意出入他族境域的。 除非有特权者为之引路。 嫣灰的话音落得干脆直白,不曾有过一点犹豫。 “您。” “什么?”谢骄眠觉得自己好像听错了。 于是嫣灰不仅重复,还强调了一遍:“您,是您,上神大人,是您亲自将我带上神界的。” 这似乎是唯一一个能解释得通的理由了。 在神界,拥有“特权”的神明,也无非就是那么几个不好惹的,以谢骄眠的性子和能力来看,自然跻身前三。 但是那几个“特权者”,在谢骄眠这贵人多忘事一般的记忆里面,她实在想不起在这狭隘的条件之中,还能与谁交好。 如果关系一般,又怎么能入得了她的“花千处”? 啊…… 她感觉自己仿佛灵光一现。 她和神主关系挺不错。 毕竟不止她的神宫,她的“花千处”,也有一半是神主所慷慨赠予。 但是…… 灵光黯淡。 神主没有“特权”。 如此筛除下来,似乎也就只有自己能勉强贴合。 但是谢骄眠还是很疑惑:“我怎么不记得我带你上过神界?” 狐狸的眼中好像蒙了一层薄雾,将他此时此刻的伤感和委屈,衬托得恰到好处:“对于上神大人您来说,我不过就是一只卑贱的狐狸罢了,并不值得您记住……” 谢骄眠觉得嫣灰这句话怪怪的,但是具体怪在什么地方,她又实在是难以琢磨。 但是她服了软:“我的确容易忘事,但不是针对谁,我也从来没有觉得你卑贱,你也不要听信他人说辞……” 她明明不像是会安慰人的存在,但是她安慰人的话,说出来又是那么顺口,甚至每一个字的落音,她都捻得恰到好处。不会因为太柔而不具备说服力,也不会因为太僵硬而觉得敷衍。 仿佛她的骨子里,从始至终就是温柔的。 而在谢骄眠看不到的刁钻角度,嫣灰睁着那双漂亮的狐狸眼睛,其中波光灵动,笑意狡黠,颇有一种计谋得逞的小得意。 “那上神大人以后可不能再忘了我了。”他明明在笑,但是声音中却夹杂着浅淡的哭腔。 虽然很微末,但是一听就能听得出来。 就好像,这只狐狸真的因为某个人的遗忘而生出千万缕忧伤。 谢骄眠妥协地点了点头:“嗯,不忘记。” 其实也不能算是妥协。 毕竟遗忘一个人,的确不是一件好事情。 但她老是容易忘事。 这不是一件好事情。 嫣灰脊背一僵,猛然回头看向谢骄眠。 “真的吗?”他问。 狐狸的眼睛干净明亮,不见微红,不见氤氲水汽。 但是难掩震惊。 哭泣是假的,但是伤心不是。 此刻的震惊也不是。 因为谢骄眠害怕违背承诺,所以从来不给予承诺。 任何人。 即便是当初养了她十三年的养父,谢骄眠那么爱他,都从来不曾许诺过什么。 于是她的养父,在她成仙的那一年,抱撼而终。 她再次成为了一个没人要的孤儿。 但是这一次,她竟然给了承诺。 这位总是忘事的上神,这位现在神魂都还不能完整的上神,竟然对他许诺——不忘记。 听上去似乎并不困难,但是铭记对于谢骄眠来说,——或者是对于如今并不完整的谢骄眠来说,太难了。 和她给予某一个人承诺一样困难。 谢骄眠看出了对方的惊讶,但是她不能理解对方为什么惊讶。 她没有询问的打算,只是继续回答狐狸:“嗯,真的。” ——这仿佛又是一个承诺。 于是狐狸的眼睛不再明亮,再次升起茫茫大雾,然后汇聚在眼角,濡湿眼角的绒毛。 谢骄眠微微皱了皱眉,唇角却难免勾起一抹笑意,笑得无奈,还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宠溺:“哭什么?”顿了顿,她抬手,将其眼角的一点水汽给轻轻划去,“还是头一次见狐狸哭。” 狐狸没有难为情地别开头,而是继续深深深深地凝视着谢骄眠,缓缓开口,对她说:“你不是第一次见的。” “什么?”谢骄眠有些没有反应过来。 狐狸重复道:“你不是第一次见。” 他又强调了一遍:“不是第一次见我哭。” 谢骄眠有些忍俊不禁。 她还以为这只公狐狸至少有很强的自尊心,羞于被别人发现自己的软弱,没想到他还承认得如此爽快。 她配合地问道:“那么,你是为什么哭呢?又为什么被我撞见呢?” 但是狐狸没有说话。 怎么回事呢。 因为对方随便一句承诺,他都已经忘记了,不能强行唤回上神的记忆,也不能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还有他们曾经的关系…… 他以前说得模糊,谢骄眠又懒得深究,所以一直相安无事,但是今天…… 今天是他最先开始荒唐,忘记了分寸。 所以他此刻清醒过来,便只有选择沉默。 不然他无法解释,无法收场。 …… 第89章 缠绵 美人的面前横了一滩血渍,猩红血液之中,缀着几缕雪白的绒毛。 绒毛虽然只是刚刚落在血水之中,但还是很快就被侵袭成了烂红色。 丝丝缕缕的纹理,在平静的血水中,看上去尤其突兀,还有一种别样的恐怖。 美人眨了眨眼睛,长如蝶翼一般的睫毛轻颤,坠落蝴蝶翅膀上清透的露珠。 有人伸出手,将美人眼睫处将落未落的一点晶莹勾去,然后放在唇角,轻轻舔舐。 没有任何味道。 的确只是露水。 “还以为你哭了。”男子的声音低沉又好听,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颓靡。 美人抬眼看向他,眼中神色复杂,可是再怨恨的神情,覆盖了一层大雾一般的茫然时,也显得柔弱。 于是男子将就那一只手,轻轻遮挡住她的眼睛。 “你不要这样看着我。”他的声音哑然,“你又不是不知道这只狐狸多狡猾,他还没死呢。” 美人沉默了一阵,然后冷漠地说:“把手拿开。” 男子微微一顿,似乎是有些不满对方的口吻,但是又对这样的不敬无可奈何,于是只能接受。 他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乖乖将手收回。 于是他便再也无法避开对方的目光。 以及质问。 “你偷了他的影子?” 男子皱了皱眉:“这算什么话,”他的语气甚至还有几分小孩子一般的傲娇和不服气,“是他的影子主动来归顺我的。” 美人闻言,却是眉心微蹙,明显是不信。 男子似乎是看出了她的怀疑,却并没有着急解释,而是笑说:“我这尊贵又不谙世事的上神大人啊……不要再这么天真了。”他抱住她,将头埋在她的颈肩处,柔声说话时,缓缓吐出的薄湿温热气全都落在了美人娇嫩的肌肤上,惹得美人敏感,瑟缩了一阵。 察觉到对方躲避的意图,男子更紧地拥住她,在她的耳边轻轻呼出一口气,语气也更为暧昧。 “这世上多的是自我背叛。连自己都可能会无法忠于自己,更何况那只是一个影子呢?” 这句话,美人似乎更为不解,甚至起了和对方辩论的心思。 “自己怎么会背叛自己?” 男子身形一顿,抱住她的力道送了一些,最终叹息一声,终于舍得将她放开。 他面对着女子,右手缓缓伸过去,轻轻握住对方的左手。 美人没有反抗,只是垂眸看向那两只状似交缠的手,一言不发。 云光锦缎绮丽,束缚在美人的手腕,更衬得那一双玉手纤细勾人。 他将这只手,向自己心口带去。 男子薄唇轻启,缓缓开口:“比如我——” “比如我在见到你的时候,我的意识,每一次每一次都会告诫我,杀了你,不然我一定会被毁掉。” 美人眼睫轻颤,却依旧什么话都没有说。 好在对方似乎也并不期待她能给予什么回应,只是略微停顿了一下,便继续说道:“但是我每一次下定决心想要杀了你、向你伸出手的时候,我的身体都会背叛我的意识,去拥抱你。” 说着,他真的再次拥住了她。 美人的身躯疲软,但是呼吸却是僵硬的。 他要说什么? 他想说什么? “大人,您看,您现在就像是在驯服一条狗一样,轻易就将我驯服了。”男子看向她的侧脸,一双眉眼勾魂摄魄的暧昧,好像要将对方,吞吃入腹。“现在,不只是身体,就连我的意识,都在告诉我,要去拥抱大人。” 荒唐…… 美人的眼眶泛起些许令人心疼的微红。 好恶心…… 她的喉间一梗。 男子咬了咬她的耳尖,她下意识就躲开,却反而被对方按住,以至于完全落进了男子的束缚之中。 “大人这么着急拒绝我么?”他的声音低靡,看向她的眼神,已经泛起迷离。 但是对方却好像是听不见一样,眼神也空洞,仿佛一个漂亮的瞎子。 她咬了咬嘴唇——不知道用了多大的力气,被咬的那一处泛白之后迅速翻红,接着浸出淡淡的血渍。 男子见了,忍不住皱了皱眉,抬手想要抚上这张红唇,却在将要触碰到那一抹红色的时候停了下来。 他收回手,缓缓靠近,想要尝歇柔软。 但是美人猛地偏过头,让他扑了空。 他并不气恼,反而一笑:“大人,您知道我不是正人君子,我既然能将您养在这金丝鸟笼里,也能不择手段,得到您……” 他一边说着,一边再次贴近美人的薄唇。 她被禁锢着,没能再次躲开。 于是一张柔软触碰另一张柔软,一张温热融化另一张凉薄。 带走她薄唇上的浅淡血渍,以及她溃不成军的伪装。 “嘶——” 男子被咬了一口,吃了痛,从越发沉沦的迷离之中瞬间清醒了过来。 但是依旧没有放开她。 他甚至笑意盈盈:“上神大人这么虚弱了吗,竟然只能这样伤害我了?” 罪仙笼,天罚缎,还有暂时被解下来的朝暮锦…… 这些东西全都是为了困住她而被造就。 她被这些东西困住,从一代上神,成了一个废人,沦落到这样被动的局面。 而这些,都是拜眼前人所赐。 “薛泣,”美人缓缓开口,声音不似她的眼神怨恨却茫然,而是愈发麻木和空洞,“别碰我。” 被叫作“薛泣”的男子看上去不仅没有被警告到、有所退却,反而更加兴奋了一些。 “我这样的人竟然能被上神大人记住名字,真是荣幸……”他再次靠近她,再次拥住她,再次将薄唇落在美人敏感的后颈处,“果然,上神大人对我说的一切话都难听,只有在叫我的名字时,才最动人。” 最后一个字,他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到,似乎只是一个微末的气声,于是落在美人肌肤上的温度,也更为滚烫。 美人依然下意识地想要避开,而他也总是能立刻察觉,继续将她束缚在怀中。 “已经这么久了,大人还不能习惯我么?” 他缓缓放开她,缓缓抬手,缓缓抚上对方的脸颊。 天生就好像会杀人的凉薄眉眼温柔似水,像是要将对方溺死在这一方温柔之中。 可是他偏偏眉心微蹙,于是就好像暗藏了无数细腻的伤情。 连带着他的声音,都仿佛沾染了一层伤感,惑人心弦。 “大人总是推开我,真是叫我难过啊……” …… 第90章 非我本愿 “大人总是推开我,真是叫我难过啊……” 说着,他抬手,想要再次抚上美人的脸颊,但是却被对方微微一个偏头给躲开了。 美人没有在意他的伤情,话锋一转,干脆直白,又绝情:“我的狐狸呢?” 薛泣的手落了空,僵硬在半空中,显出一股沉寂的尴尬。 而他的沉默,在对方问出这句话的时候,显得更为阴沉,好像周遭的空气都凝固,要让人窒息。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开口,讽刺又难听:“狐狸?什么狐狸?” “我的狐狸。”女子转头看向他,“你说他没有死,那他现在在哪里?” 薛泣就好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顿时大笑起来。 他笑得刺耳,笑得狂妄,笑得疯魔,笑得落泪。 然而对方就这么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笑,等他终于笑够了,又淡漠地看着他抬手轻揩眼尾不知道是否溢出来的水珠,回应她:“都已经告诉上神大人,不要再这么天真——难道我说什么,上神大人就信什么吗?” 美人垂眸,似乎真的在思考他这句话的真实性,一抬眼,明眸清亮,似乎在说:的确有几分道理。 薛泣被这眼神看得一愣,一时之间忘记了该如何反应,等待回过神来,他竟然是立刻别开视线,甚至别有几分心虚一般地轻咳了一声,才说:“……更何况,就算他真的没有死,凭我的性子,又怎么会真的告诉你?” 他恨那只狐狸还来不及呢。 那只狐狸是上古遗存下来的唯一一只大妖,狡猾,诡计多端,好几次,要不是他的体内也有上古大妖的一缕血脉,估计都要被他伤己根本。 他怕自己发疯,到时候生灵涂炭,特地将自己的几缕神魂分剥出来,造就了“大妖的影子”,就为了能让那个“影子”,在自己发疯的时候,将自己杀死。 但是因为这件事情,他发疯的时间被提早了几千年不止,他的“影子”还不够成熟,即便是对他的本体有着天生的克制,都不能将他直接杀死。 虽然他现在看上去,躯体已经残破,但薛泣知道,他是故意如此不堪。 他知道他的主人一定会因为他的残破而心怀愧疚、心疼,于是病态一般地,一边阻止和打压他,一边又在他的主人面前示弱。 就像现在这样。 他明明没有死,却伪装出一副已经死去的假象,来博得他主人的心疼,还有对自己的憎恨。——虽然她对自己的厌恶,不需要任何人来挑拨,但他就是不甘心什么好处都让一只狐狸给算计了进去。 每每一想到这里,他就觉得恼火,但是面对眼前人的时候,他又舍不得发作。 于是他的话,听上去便像极了恳求。 “上神大人,我不喜欢那只狐狸,你不要再问我关于狐狸的任何一个问题了……” 他的语气听上去好委屈。 委屈到不禁让人瞠目结舌——这竟然也是杀人不眨眼的堂堂魔界之主薛泣的面孔么? 但是美人并不关心他的委屈。 即便是在如此被动的时候,她都尊贵清高得与这涂炭世间格格不入。 “你不喜欢,跟我有什么关系?”这句话听上去不像是在奚落,倒像是……真的在疑惑,他的喜恶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薛泣愣了一下,略一沉吟,似乎真的有在思考,这二者其中的关系。 也不过几息,他便给予了回应:“啊……大概就是,如果我喜欢了,就会高兴一点,我高兴了,就不会胡乱杀人了。” 薛泣长得很好看。 虽然身为魔界之主,但是他周身的气场并不阴鸷森冷,反而带了一点阳光的气息。 在此之前,不是没有比薛泣更狠毒的魔主存在,但是他们大多阴沉,宛如从无间炼狱中浴血爬出来的恶鬼,稍微一靠近,似乎都能闻到他们身上的血腥气。 但是薛泣不一样。 尽管他“杀人魔头”的名号已经声名在外,可是他却依旧能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年一样,笑得眉眼弯弯又灿烂。——即便是在杀人的时候,他都唇角笑意似是而非,风轻云淡。 一如此刻。 他每一次靠近,她都能嗅到对方身上那一阵仿佛溺在骨子里的浅淡花香。 这样的人,这样看上去清白干净的依旧宛如少年的人,竟然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竟然能顶着一张翩翩君子的面孔,说出那么残忍又恶心的话。 人心不止隔了一层肚皮,还隔了一张艳绝人寰的容颜。 她缓缓闭上了眼睛,似乎对这样的事实,不忍直视。 薛泣从身后将她拥入怀中。 他的身形不算宽厚,甚至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总有一股子少年气,他的脊背看上去还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单薄。 但是足够将美人拥入怀中,足够掌握世间的生杀。 “大人沦为囚鸟,非我本愿,但若不如此,大人又不会多看我一眼。” 他喉间一梗,唇腔滞涩。 “我思慕大人成痴,每每念起,便心痒难耐。” 仿佛有一只奶猫的爪子在抓挠心间,他明明哽咽,却又笑意坦然。 “我怕大人终有一天成为我的软肋,畏惧夜长梦多,总想将大人除之而后快。” 他眉眼微垂,语气淡淡悲伤。 “但是每每伸出手,又每每舍不得,挣扎之间,已然拥住大人,恍惚之后,竟越发沉沦。” 他轻声叹息,十丈软红无奈,又认命。 “我越是靠近大人,大人越是推拒,我怕过则必反,反而伤了大人,只能后退……” 他声音哑然,伤情又讽刺。 “只是,我终非正道,不成君子,越是隐忍,越是难耐,酝酿经年,早已疯魔……” 他看向她的眼神像极了即将破碎的云霞,漂亮,却又悲伤。 “我终究还是伤了大人。” “但如此,非我本愿。” “要是大人肯……” “我不愿意。” 薛泣一愣。 他向她倾诉了那么多深情,她都无动于衷,却在这最要紧的关头,给予他所有的绝望。 “什、什么?……”他还有些不死心。 于是美人睁开眼睛,一瞬不瞬地注视着他,不错开视线,不避讳深情,一字一句,淡漠凉薄:“本上神说:不愿意。” 美人唇角的笑意似是而非:“我还能护着苍生几百几千年呢?我如今也不过是废人一个,我连我自己都护不住,还能奢望护住谁呢?你要喜欢我,还是杀了我,我都无意追究;你要疯魔致使生灵涂炭,我也无能为力……薛泣,你要做什么就去做,没有人会、也没有人能够拦着你。但是——我不愿意。” 美人的声音清冷动人,还有一股子脆生生的柔软。 “时局如今,也非我本愿——” …… 第91章 会不要我吗? 谢骄眠觉得心口沉闷,连呼吸都有些困难了。 这种窒息感强迫她从梦境中醒来。 她忍着困意,睁开眼,发现一只雪白的狐狸赫然躺在自己的心口处。 狐狸原本是很小巧的,谢骄眠睡觉的时候,他也就喜欢躺在她身上。 但是最近不知是养得太好了还是怎么,狐狸的身子渐渐圆润了一些,自然也就比不得以前轻巧。 谢骄眠皱了皱眉,想着把这懒狐狸弄下去,但是刚一抬手,就觉得浑身疲惫,竟然使不上半点力气。 她最近身子越来越不好了,尤其是刚醒的时候,整个人的身子就好像不是自己的,动动手指都觉得疲惫。 狐狸压得她实在难受,她无奈,只好开口:“嫣灰……” 只是连开口都费力。 但是幸好,狐狸敏绝,即便她的声音很小,他也听到了。 只见狐狸的耳朵动了动,便缓缓抬头,以一双睡意还未完全褪却的双眼直直看着谢骄眠:“上神大人,哪里不舒服吗?”说着,他起身,狐狸爪子刚好又踩了谢骄眠的心口一脚。 谢骄眠被他踩得一口气差点没顺上去,眉心皱得越深。 嫣灰本来还觉得疑惑的,但是好在自己跟谢骄眠的意识有所联系,在谢骄眠皱眉的那一瞬间,他立时就感应到了对方恨不得将他摔下去的冲动。 于是他立刻从谢骄眠的心口处跳下去,来到她的枕边,抬起白绒绒的狐狸爪子,为谢骄眠抚平眉心之后,又拍拍她的心口,为她顺气。 讨好的样子不要太明显。 谢骄眠在嫣灰跳开的那一刻顿时觉得身轻如燕,整个人似乎都快要飞起来了一般。 她长舒了一口气,看着眼前眉眼弯弯之间颇有几分讨好意味的狐狸,她还是忍不住嫌弃:“你究竟长了多少?” 嫣灰眨巴了几下眼睛,然后低垂下狐狸脑袋,似乎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又有些像是知道了答案,却不好意思开口直言。 谢骄眠觉得疑惑。 他们同样在摄政王府中吃好喝好、娇生惯养,为什么她越发消瘦,这只狐狸养得珠圆玉润? 以至于她不得不怀疑,这只狐狸是不是把原本应该长在自己身上的肉给偷到他的身上去了…… 再这样下去,她有些害怕自己抱不动他了…… 于是她略一沉吟,对嫣灰说:“要是你少吃一碗饭,会饿死么?” 嫣灰:“……” 当然不会了。 谢骄眠顿了顿,似乎觉得刚才的那句话有歧义,于是又重新问了一遍:“要是你每一顿都少吃一碗饭,会饿死么?” 嫣灰:“……” 为什么要说得他好像一只猪一样很能吃啊?! 明明是—— 忽然之间,嫣灰脑海中好像有一条线一般,顷刻崩断。 ——明明是上神大人您的身体越来越虚弱。 可是为什么? 如果是因为神魂不稳所导致,那也不至于情况恶化。 难道上神大人真的“病”了? 还是说…… 嫣灰感觉自己的心脏似乎都漏跳了一拍。 ——还是说,她的神魂已经越来越不稳定? 可是为什么…… 他的思绪远飞,脑海之中一片空白,谢骄眠抬手在他的眼前晃了晃,他才恍然回神。 “大人,怎么了?” 谢骄眠已经恢复了些许力气,收回了手,问道:“在想什么,那么出神?” 他当然不会告诉谢骄眠真话。 只要不再看着谢骄眠的眼睛,他的谎言就能信手拈来。 他窝在谢骄眠的身侧,身子蜷成一团,言语之间颇有一点委屈意味。 “上神大人,如果我变成了一只胖狐狸,你是不是就不要我了,要换一只瘦狐狸来取代我的位置?” 谢骄眠没有多想,回答得非常坦诚:“我不会要别的狐狸,但是你太沉了,我抱不动你。” 啊…… 原来是因为这个么…… 谢骄眠不会说假话,她能这样说,那她一定就是这样想的,并不是出于某种虚伪的安慰。 即便嫣灰并不是因此而伤感,但是他依然有被安慰到一点,心中都要顺畅了一些。 他继续蜷着身子,但是向谢骄眠身边再挪了挪。 盛夏天,正常情况下,一人一狐的温度多多少少有些滚烫,但是谢骄眠的神魂中自有玉骨冰髓,靠近她反而觉得清凉。 狐狸重新闭上眼,好像是要睡着了一般,嘴里面还咀嚼着梦呓一般的断续话语:“上神大人不会不要我就好……” 一连小半个月过去,山曾的情况虽然已经不再恶化,但是也从不见起色。 李危寻为他试了无数个法子,到如今,已是江郎才尽、束手无策。 生江或许都已经麻木了,一脸平静地说:“陛下,难道山曾要一辈子当一个‘木头人’了吗?” “总会有办法的……”李危寻眼睛酸涩,于是疲惫地闭上双眼,抬手揉了揉山根。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少了一点往日的爽朗和威严,听上去连可信度都少了几分。 生江便追问:“还能有什么办法呢?所有的办法我们都已经试过了……” 他刚一开口,李危寻大概就知道他会说什么了,但是没想到,他竟然已经如此直白。 于是他出声再次警告:“生江,你是想要逼朕?” 生江一愣,立刻跪下,表明衷心:“属下不敢!”他惶恐,但是他又有些不死心,于是又重新抬头,对李危寻说,“可是陛下,山曾……” 李危寻打断他:“你就那么确定谢骄眠可以救他?” “可是……” 可是是您亲口说只要靠近谢骄眠,灵力的封印就会有所松动…… 他明明想这样说的,但是一触及李危寻的眼神,他便退缩。 这个时候,还是不要反驳君王了。 李危寻一直都是一个非常有主见的人,不会因为旁人的一言一语而更改自己的决定。 除非等他自己回心转意。 但是这个“等”,又要等多久? 要是山曾等不了可怎么办? 要是李危寻为了维护谢骄眠始终不肯改变主意可怎么办? 生江有些等不起。 他眉眼微垂,在李危寻的眼中,他像是乖乖顺从了他的固执,但是在李危寻看不到的地方,那双眼中,似有暗流涌动。 ……? 第92章 过于心动 一连又过了小半个月的样子,谢骄眠的身子在不清不楚的虚弱和不清不楚的康复之中反复循环,久而久之,便越发脆弱。 以往还算是康健的时候,她每天都会去花园照顾她的花草,但是因为如今身子越发倦懒,她去照顾花草的时日总是断断续续,没有规律。 被娇惯坏了的花儿们受不得半分摧折,也像谢骄眠的身子那样,立时蔫萎了一大半。 谢骄眠再起身去看她那些花草时,见满园的花都是将蔫欲萎的模样,别提有多心疼。 她不知道的是,如果嫣灰愿意的话,他完全可以为她的那些花支起一张结界,庇护它们不受风雨摧折,甚至因为有灵力加持,必定会比谢骄眠照顾它们时所给予的营养来得更为丰沛。 但是谢骄眠如今不知道。 关于如今,关于以往,很多事情她都是从嫣灰口中得来,倘若嫣灰不说或是故意隐瞒,那么她便无从知晓。 她只知道,这些花都是她养的,都是她的“责任”。 而她如今,并没有负担好自己的“责任”。 看着满园子没精打采的花,她心中难免升起一丝愧疚。 感应到了谢骄眠的心疼,嫣灰在她的怀中伸展了一下身子,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聊以作无声安慰。 他的确可以为这些花张开结界,以庇护它们周全。 但它们不过一群不通情感的死物罢了,他为什么要为这些“死物”多费心力? 甚至…… 甚至,他是一个极为小气的狐狸。 谢骄眠照顾它们的时候,世间万物都不及她万分之一的温柔和美好。 虽然难得一见,惊鸿一瞥,但是一想到对方的温柔不是给予自己的,他就嫉妒。 一嫉妒,就难免产生一点荒唐的想法,并且做一些荒唐的事情。 但是他不至于亲自动手、留下马脚,只是在风雨交加的时候稍微推波助澜、并且对它们的挣扎无动于衷罢了。 谢骄眠微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 盛夏天,艳阳下,她穿得比所有人都还要厚实,却依然觉得风大,于是又拢了拢自己身上的薄披。 真奇怪,以她的性子,竟然已经习惯了这副病弱的躯体。 大概再往前一段时日,她是会为了回神界而把嫣灰的耳朵都给念叨出茧子的。 美人的眉眼上蒙了一层浅淡的哀伤,看上去有一种破碎的美感,极易让人为之生起怜惜,并且心疼她的心疼。 “人间的花也这么娇弱……” 嫣灰闻言,无奈地勾了勾唇角,似乎也是在惋惜:“大人,人间的花比神界的话娇弱千百倍不止。” “那我就永远都养不好它们了吗?”美人的神情有一瞬的茫然。 嫣灰摇摇头,随即跳上了谢骄眠的肩头,用毛茸茸的小脑袋蹭了蹭她的脸颊,像是在给予她安慰,又像是自己在撒娇。 “大人总是在乎这些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离您远去的死物干什么呢?您有我还不够吗?” 谢骄眠只当他是随便说说的,也没有接话,只是目光放远,看着满园寂寥,越看越觉得单调。 她不知道怎么回事,立刻就想到了不久之后的花诗节。 “我还是很怀念我这些死去的花,但是我想……”谢骄眠转头看向嫣灰,“嫣灰,这片园子需要一点新的血脉。” 嫣灰被这干净目光直视得猝不及防。 他忘记了隐藏自己的野心,于是下意识想要别开视线,可是又害怕躲藏得过于明显,就只能硬生生扛住那双清透视线的压力,被它直直摄入肮脏心脏。 “新的血脉?”嫣灰略有些僵硬的重复了一遍。 但是幸好,谢骄眠没有察觉他的野心。 谢骄眠摘过离她最近的一枝枯萎花枝,送到了嫣灰的鼻尖处,颜言带笑:“现在这里太单调了,我想,应该再繁华一点的。” “那上神大人想怎么做呢?” 花枝挠得嫣灰的鼻尖痒痒的,他下意识偏开头,但是一想到如今还是谢骄眠第一次都弄自己玩,于是心中又有些舍不得,便心思一转,用那双粉色肉垫的爪子去抓谢骄眠的手,像是想要夺过花枝。 谢骄眠手捏得紧,没让狐狸得逞,笑得眉眼弯弯:“花诗节上的那些奇花异草,不是说能带回来养着么?” 来到这人间许久,嫣灰还是第一次见谢骄眠笑得这么干净的模样。 不带着讽刺,不带着凉薄,不带着一点一点的漫不经心,只是单纯因为欢喜,而笑得如此脆弱的明媚。 过于动人。 他有些愣怔,一时之间,竟然分不清究竟是谢骄眠在逗弄他,还是他在讨谢骄眠的欢喜。 但是不论是哪一种结果,他都心甘情愿,并且同样欢喜。 思及此,他也不再纠结什么花不花草不草的了。 反正最终陪在上神大人身边的只能是自己,他就勉为其难、宽宏大量地原谅上神大人身边存在一些过客。 “大人,我会帮您的。” 这时候的太阳对于旁人来说或许过于灼热了,但是对于谢骄眠来说,温暖得刚刚好。 她舒服地微眯了眼睛,声音好像带着昏昏欲睡的困意,绵软温柔:“你要怎么帮我呢?” 嫣灰好像回答了,又好像答非所问。 他窝回谢骄眠的怀中,懒散语气中,听不出几分坚定,但是却又容易让闻者为此生出荒唐的信任。—— “只要是大人您喜欢的,我都会帮您得到的。” 但是这句话不知道谢骄眠究竟听没听见。 因为在嫣灰等待谢骄眠回应的时候,他只听见了对方越来越平稳的呼吸声。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他的上神大人,竟然就这么直白地睡着了…… 在盛夏的艳阳之下。 他一时不知道究竟该说谢骄眠身体虚弱还是过于顽强,对于旁人而言刺眼的强烈阳光,她竟然能直接在这般照耀之下睡着…… 甚至,还睡得挺舒服。 抬头看着美人安宁的睡颜,他用目光为笔墨,描摹美人的每一寸精致容颜。 吹弹可破的白皙肌肤,在阳光的照耀之下,显出一种通透的红润,与前些时日的苍白相比,更为惊艳。 他忍不住小声嘟囔:“大人也不怕晒黑了……” 于是摇了摇毛茸茸的尾巴,张开了一层结界,将阳光隔绝了一些,只足够养着美人的舒适。 …… 第93章 记仇 忍冬并不算太清楚谢骄眠的为人。 早在谢骄眠说要准备参加花诗节的时候,她就在为自家王妃艳压群芳而着手准备,但是谁曾想,谢骄眠竟然中途变卦,又说懒得去了。 一般情况下,婢女都会听主子的话,之前做好的那些准备,就算是打了水漂了,但是忍冬就觉得,以谢骄眠如今的性子,再次变卦——似乎也不是不可能。 她必定是放心不下那些花的。 忍冬当时心中只这样想着,便继续暗中筹备着谢骄眠的花诗节。 大概皇天不负,不过多久,她便等到了谢骄眠再次变卦的这一天。 忍冬为谢骄眠倒好花茶之后,一边为她燃香,一边问道:“王妃,怎么忽然又想着要去了呢?” 谢骄眠心情很不错的样子,像是一只小狐狸一样窝在美人榻上,懒洋洋地回应忍冬:“我的花园太单调了,嫣灰说,花诗节上的花,都会很好看。” 忍冬大概能懂对方的意思,就是想抱几盆花回来养着,但是…… 她不解的是:“王妃,您口中的‘烟灰’……?” 怎么会有一个人取这样的名字啊。 真是奇怪。 忍冬心中禁不住如此想着。 然而谢骄眠没有再次回应她的疑惑。 看着美人安宁的又美好的眉目,她似乎真的已经睡去了。 倒是一旁的狐狸,原本在谢骄眠的身旁窝得好好的,但是谢骄眠刚一平静了下来,他便睁开了眼睛。 狐狸的眼睛很好看,倘若仔细注视那一双深瞳,或许都会被这双眼睛卷入漩涡。 要么死在温柔里,要么在泥泞中无数次挣扎。 忍冬下意识别开了视线,不敢再看狐狸的眼睛。 往常怎么不觉得,这只狐狸看上去…… 好像要吃人一样。 一避开狐狸的目光,她竟然产生了一种劫后余生一般的庆幸。 但是她又有些不死心,总觉得刚才的惶恐都是自己的错觉,于是鼓起勇气、再次抬头,再次对上狐狸的视线。 它竟然一直都在看着自己! 忍冬心下一惊,可是眼前狐狸的乖巧模样实在是太能蛊惑人心,她此刻竟然还为刚才的畏惧而生出了几分愧疚。 狐狸起身,离开了谢骄眠,从美人榻上跳了下来,迈着不算优雅、甚至还有一点莽撞的步伐,向忍冬蹒跚而去。 就像一个渴求怀抱的小婴儿一样, 显出几分憨态的可爱。 以至于忍冬一时之间都分不清,究竟哪一个才是这只狐狸真正的面貌。 狐狸越是靠近她,她便越是想要逃离。 身体最先出卖意识,她已经往后退了一步。 这样的举动一出,连忍冬自己都为之一愣。 她竟然真的在害怕这只狐狸…… 可是眼前的狐狸看上去那么干净小巧,无辜无害,好像随便什么人,都能轻易将他掐死…… 狐狸好像察觉到了忍冬的抗拒,缓缓停下了脚步,站在原地继续看着她。 如果刚才的目光交错是因为畏惧,那么此刻,她则是单纯的不忍心。 狐狸就好像是通了人性一样,在察觉到忍冬的抗拒之后,不管缘由,反而先委屈了起来。 如此看来,就好像被辜负的那一方是他才对。 见忍冬面色放软了许多,狐狸又试探性地迈出了一步。 忍冬没再后退。 于是他准备继续走向忍冬。 但是,他的第二步都还没完全落下的时候,忽然听见身后一声轻唤—— “你在干什么?”这是第一句。 狐狸的爪子缓缓落在铺砌暖玉的地面上。 “别闹。”这是第二句。 狐狸回转了身子,看向谢骄眠,一双漂亮的狐狸眼睛清澈又无辜。 “回来……”这是第三句。 话音都还没有落完,狐狸就已经不在原地,几乎是一个转眼的时间,他已经重新回到了谢骄眠的怀中。 忍冬见此情景,不由得咂了咂舌。 这真的是狐狸吗? 怎么…… 刚刚啊,刚刚看上去,怎么跟条狗一样…… 注意到忍冬的视线,谢骄眠抬眼看去,神色淡淡,道:“你先下去。” “……是!”谢骄眠的话音将她远飞的思绪瞬间拉了回来,她连忙回神,应下之后便匆匆离开。 谢骄眠随便看了一眼忍冬离开时的背影,然后将目光落在怀中的狐狸身上,问道:“我不过一阵眯眼儿的功夫,你吓她干什么?” 狐狸在谢骄眠的怀中蹭了蹭,还自喉间发出了几声柔软的嘤咛,好像是知道自己做了些错事,于是撒娇,来请求主人的原谅。 “上神大人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谢骄眠疑惑地皱了皱眉:“我又忘记了什么吗?” 狐狸闻言,颇有几分无奈地叹息了一声。 要不怎么说上神大人有仇一般当场就报了呢。 她是真的不记仇啊。 “忍冬的心里不干净。”狐狸懒洋洋地晃了晃尾巴,“大人,‘背叛’之说,只有‘一次’和‘无数次’。” 虽然李危寻和李君同这两个人,他都不喜欢,并且热衷于看他们狗咬狗,但是他始终对于忍冬给李君同通风报信这件事情耿耿于怀。 尤其是…… 他看到忍冬的前世之后,心中就更为膈应。 只是,相比于他的跟耿耿于怀,谢骄眠就显得不是那么在意了。 她的目光放远,落在前面随便一个地方,看上去像是有焦点,又像是空洞。 “可是,她不是一直都是李君同的人么?” 嫣灰的心脏随着这句话音的起落似乎漏跳了半拍。 不是的。 ——至少,在两个月之前,她不是这么说的。 他有一点慌张,一点惶恐,一丝庆幸欣喜,还有一种……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之后风雨的迷茫。 他很久没有体会过这种情绪了。 但是他还记得他第一次的莽撞。 那时候,他记得自己在一株山桃树下睡觉,醒来之后,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谢骄眠。 然后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回了原身。 ——他清楚记得,自己当时就是那种情绪。 虽然他不清楚那种复杂情绪的由来,但是这一次,他明了他的既惶恐又欣喜的矛盾。 ——大概是因为,他的上神大人,就快要回来了。 …… 第94章 惊鸿万年 人间的烟火并不足够吸引人。 尤其是对于他这种已经活过了几千几万年的上古大妖来说,俗间的烟火,见得多了,也难免觉得枯燥。 他像以往任何一个时候,随便选了一棵树,躺在树荫下小憩。 那天的风并不算多温柔,太阳过于明媚,即便有树荫的庇佑,他依然觉得刺眼。 他随手起了一张结界,让自己可以睡得舒服一点, 他非常确信,那一天的天气很不好。 无论是风,还是阳光,都应该让他难以安睡,但是他却睡得很沉,安宁得不知此间何处。 他不知道睡了多久。 他只知道自己不像以往那样躺了一会儿便起身,而是再睁眼,竟然已经是繁星璨夜。 除却月朗星稀的夜晚格外惹眼,眼前某个陌生的背影,在这寂寥夜色中,也尤其能引起他的注意。 对方的背影像一株兰花一般,纤直漂亮,还有一点独属于少年人的单薄。 她的周遭不仅有星月为光,周遭还聚集着许多萤火虫,以及数不清的、只要一扑簌翅膀就会抖落金色粉尘的金色蝴蝶。 它们环环围绕着那个背影的主人,让这看上去略显单薄的背影,平白多了几分尊权贵气。 他很疑惑。 怎么会有人这么晚了还在这深山老林里不回去? 难道她也是一个没有家的人? 还有——她怎么能近自己的身? 他的结界呢?…… 这样想着,他被夜风吻了个正着。 他戒备地坐起身子,但是紧接着,又是一愣。 但是他还来不及对此有更深的疑惑,——原本背对着她的女子听到了身后的动静,回头看了他一眼。 仿若于万千星辰之中回眸。 只此一眼,一眼万年。 他必须要解释的是,他并不是一只贪好颜色的狐狸;但是他必须承认的是,对方刚才仅仅只是一个侧脸,他都隐约悸动。 狐狸本来就生得漂亮,他就更是其中翘楚,生平不知听了多少真诚或是虚伪的赞叹之词,他虽然不在意,却也觉得,那都是自己应得的夸赞。 但是倘若要他把那些夸赞之词都用在这个人身上的话,他便觉得,那些话全都俗了。 原来真的有人能够美得不可方物,不能单凭言语来形容。 对于“惊鸿一瞥”,他曾无数次嗤之以鼻,但如今,自己竟然也有沾湿衣衫的时候。 他觉得荒唐,又难掩欣喜。 他还惊艳于对方的那一眼回眸,女子已经坐到了他的面前。 她静静注视着他,缓缓开口:“这样的深山老林里,也会有这么珍稀的狐狸么?” 她像是在问他,又像只是单纯的自言自语。 他不确定,不敢回答。 不过女子的话也将他原本迷离的思绪重新拉了回来。——他竟然莫名其妙地变回了原身。 他可是上古遗存下来的大妖,怎么可能连自己的形态都控制不了? 而且…… 他醒过来的时候,结界已经消失了。 ——是谁?影响了他的神力,不仅无声无息就解开了他的结界,还让他变回了原身。 甚至…… 他有些为难地往后扫了一眼,三条白绒绒的狐狸尾巴在半空懒懒散散地晃荡着。 虽然他已经活了几千几万年,但是他还是能依稀记得,这是他刚刚降世时的模样…… 没有比这更离谱的事情了。 女子没有得到狐狸的回应也没有继续追问,好像就是在自说自话一般。 接着,她指了指狐狸的前爪,眉心微不可察地皱了皱:“这里还痛么?” 这次,狐狸终于确定,她的确是在跟自己说话了。 他有些疑惑。目光顺着女子手指向的地方看了过去。 左前爪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什么锋利的东西划破了一道口子。 伤口已经被包扎过了,但是白绫过于干净,很容易就被血污浸染,于是透过白绫被鲜血浸染的程度,也能大概判断出伤口的深长。 大概三寸长的样子,但是并不深。 这或许就是自己安然睡到自然醒还没有觉得疼痛的原因。 可是谁能伤他? 而且他竟然还没有丝毫的感觉。 要不是旁人提醒…… 电光火石之间,他好像想到了什么,抬眼再次看向对方的目光中,便多了几分戒备。 这是一个奇怪的威胁,是宁可错杀也不能放过的存在,但是邪念才刚升起,心中便涌起另一股“于心不忍”,将他的杀意顷刻吞噬。 对方似乎是注意到了他情绪的变动,轻轻笑了笑。 她本来就生得极为好看,就算是没有任何表情的淡漠容颜,都是艳绝人寰,但是偏偏一笑明媚,最是动人,差点让天地都失色。 “你觉得是我伤的你么?” 狐狸的耳朵动了动,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我为什么要伤害一只狐狸?”女子说着,抬手捏了捏狐狸的耳朵。 很轻柔的力道,似乎只是单纯为了逗弄小动物罢了。 狐狸的身子微愣。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恍惚间,竟然觉得这白雪一般的柔软毛发,竟在这荒芜夜色之中,隐约显现出一种浅淡的粉红色。 他该早就察觉了对方的意图的,他应该下意识去抗拒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大概就是因为那一张、他为之愣神的容颜,所以没来得及反应,身体甚至先意识一步放弃了躲避。 “能听得懂人话,但是不会说话么?”女子的声音依旧轻轻。 他当时心想,这或许也不是什么令人为难的误会。 于是他顺着对方的话,点了点头。 看上去分外乖巧。 瑟缩了爪子然后小心翼翼看着她的样子,还怪有几分委屈巴巴的可怜,尤其能惹人怜惜。 他像是为自己刚才的莽撞怀疑赔罪,又像是…… 又像只 是单纯为了勾引对方。 如果天真的雏鸟,在降落人世之后,会将睁开眼看见的第一个动物当作是自己的母亲,那么狡猾的狐狸呢? 狐狸不小心,用最最原始的模样,面对着醒来第一眼看见的……凡人。 应该就是凡人的。 不然怎么能触碰他的凡心。 这一天的风只吹彻温柔,阳光只扬洒点到即止的明媚,清冷夜色只给予恰到好处的缠绵。 他被这缠绵夜色滋润得眼睛微微眯起,连周身的毛发都无一不在诉说着他的安适。 顿了顿,他嘤咛一声,伸出了前爪,就像是一个小孩子,在乞求温暖怀抱。 对方犹豫了一下,但是很快便作出回应,接住了他的爪子。 粉色的肉垫落在女子的掌心中,柔软与柔软的碰撞,在狐狸那一颗狡猾又冷硬的心脏上,碰撞出温柔碑文。 他的思绪冲破当前的禁锢,似乎无一不在向她传达—— “带我回家。” …… 第95章 为伴 从那之后,他便一直跟在女子的身边了。 他知道她也和他一样,孤身一人,一直辗转在不同的人间,居无定所,甚至风餐露宿,但是对方却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甚至看不出她有着任何流浪的狼狈。 她好像生来就是没有家的,生来就是茫然的。 即便她已经修成上仙,她也总是在人间迷茫。 也是后来他才知道,她原本并不是如此漂泊着的。 只是当初给予她归宿一隅的人已经不在了,于是从此以后,她无论在哪里定所,都是流浪。 其实这些都不算是难以理解。 毕竟他自己…… 虽然说不上是什么原因,但是他总觉得,自己孤身一人的这些年,是为了等待某个人的。 他只要一看到眼前人,目光就难以移开。——他不知道是不是为了等待这个人,但是人间的年岁太过于熬人,倘若有一个人能够陪同他的等待,他是愿意蜷缩的。 不过对于他来说,女子的性子总有些古怪。 浑身上下,甚至都还透露着一点不属于她如今这个年岁应有的淡漠。 就好像已经经历过了无数个风浪一般,在干净的一双明眸,都掩盖不住目光中深邃的沧桑。 但是还能有什么经历呢? 他除了知道她有个已去的故人之外,就再也不清楚其他的了。 关于她的过往,他都只能从她的口中听说得知,倘若对方沉默或是故意隐瞒,那么他就无处可知。 但是幸好,他如今毕竟只是一只狐狸。 他虽然狡猾,但是他看上去足够温文无害。甚至,他还受伤了,人们与生俱来的同情心会对他产生怜悯,这样的怜悯滋生出一种荒诞的信任,于是很多时候,对方都是愿意与他倾诉的。 而且女子总觉得他既然能够听懂人言的话,那么距离开口说话应该也不会太久,所以经常…… 教他说话。 比如此刻。 女子一只手提着兔子的耳朵,另一只手指着兔子,对他说:“这是‘兔子’。”她想了想,又继续补充,“一般情况下,都是你的食物。” 狐狸:“……” 要不是他现在应该装一个哑巴,他真想告诉自己的新主人,他已经不需要茹毛饮血了。 他吸食天地灵气,或者拈花食露以滋养自己,不沾脏晦。 但是他尽量表现得像一只刚刚开智又不经世事的狐狸,颇为嫌弃地摇了摇头,躲到了一株小树后面,将全身都隐藏了之后,又浅浅地探出了小半个狐狸脑袋,小心翼翼地指了指一旁的一株不知名小花,发出几声绵软的嘤呜。 虽然他不会说话,但是不得不说,他的肢体语言运用得炉火纯青。 至少,对方完全明了了他的意思。 她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狐狸指着的那朵花,犹豫了一下,才略有疑惑地问他:“真的有喜欢吃花的狐狸么?” 狐狸的耳朵颤了颤,之后就是更为委屈巴巴地看着她。 那眼神就好像是在说:你会因为我只吃花、不够勇猛而丢下我吗? 这样的想法太过清晰,对方立刻领会了他的意思,无奈地笑了笑,而后抬手揉了揉他毛茸茸的小脑袋。 仅仅只是出于安抚小动物的心思,但若是有清明旁人看见,或许还会觉得女子唇角一两分不多不少的笑意略有宠溺。 这样悠闲的流浪,狐狸理所应当地陪伴在女子的身边。 以往总嫌烦这人间岁月难熬,但是如今只觉得时光飞逝。 岁月流淌得太快,恍如一个茫然的眨眼,一个不犹豫的转身。 在这眨眼几日之后,狐狸终于反应过来一件事情——自己竟然还不能变回人身。 刚开始的时候,他被眼前人迷惑了视线,以至于都没有多管自己为什么会忽然变回原身,但是之后忽然想起这件事情,再想变成人的时候,却发现并没有足够的灵力给他调动。 他能够感知到体内的灵力还在,没有消失,也没有被封印,但是他就是……只能眼巴巴地看着、感觉着,却不能用。 就好像是被另一道更为复杂的力量压制着,来让他局限此刻。 他大概能联想到这些古怪都应该和他的新主人有关系,可是他想不明白,究竟能有什么关系,又是为什么能有关系。 虽然他们才刚在一起没多久,但是他能感觉到女子对自己并没有杀意,甚至是愿意有他陪在身边的。 如果不是对方主动的意愿,那么就是被动的。 可是他毕竟是上古大妖,又是遗存下来的唯一一只妖狐,对方不过一个刚刚飞升的上仙,又是凭什么能压制自己的? 总不会是血脉…… 一想到这里,他愣了愣,大脑的意识在这一刻仿佛凝固,不再流动,不再思考。 ——万一呢? 万一真的有残存的血脉呢? 如果不是因为同族,为什么会被轻易吸引;如果不是因为同族更为强大的血脉压制,为什么自己的灵力会受限、自己也会变成原身? 有了这两点作为解释,他的猜想似乎合情合理。 但是他想来谨慎 要趁着月圆之夜,将自己的灵力暂时凝合到巅峰,然后通过梦境,窥探一下对方不肯宣之于口的秘密…… 虽然这样偷鸡摸狗的事情非君子所为,但是他毕竟不是君子。 毕竟,只是一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狡猾狐狸。 这样想着,他心中舒坦了一些,于是开始计算着日子,还有几天才能到月圆之夜。 然后惊奇地发现,竟然就在明天。 他一来觉得,机会来得有些太突然了,他还有一点没做好唐突佳人的准备;二来,他也还有些不敢直面真相。 万一真的是他血脉上的先辈,他往后又该以怎样的面孔去面对她呢? 真是令狐狸头疼…… 他没有注意到身后的尾巴一只胡乱地晃着,好几次扫到了对方的嘴巴上,带着酥酥麻麻的痒意,惊惹了正在熟睡的新主人。 女子睁开双眼,眼中还有一层困意没有完全褪却的迷蒙。 她看到眼前的狐狸尾巴还在继续胡乱晃荡的时候,忍不住抬手将这条白毛尾巴抓住,然后一提—— 狐狸受到惊吓,发出了一声类似小兽的惊呼。 他一转头,就看见新主人那张好看的脸,向他凑近了一些,对他说:“让你装斯文,饿得睡不着了吗?” …… 第96章 前夜 “让你装斯文,饿得睡不着了吗?” 新主人还是不够了解他,以为他真的还在意那只兔子。 他想要反抗,但是张牙舞爪的样子,也像极了是在对主人撒娇。 但也只是看上去无害而已。 狐狸的两只前爪胡乱挥舞的时候,不小心将女子的手腕划伤了一道口子,在感觉到指尖某种不同寻常的触感时,狐狸整个身子都僵愣了一瞬,空气仿佛就在此刻凝结。 女子或许也没有想到。 没想到平日里那样乖顺的小狐狸,竟然还是有几分脾气的,动不动就抓人。 她不是一个软弱的人,平日里也看不出几分娇贵,但是她的确很怕疼。 在受伤的那一瞬间,她没有疼得将狐狸甩出去,已经是自己最大的忍耐。 她的眉心吃痛地皱起,放开了狐狸的尾巴。 狐狸被轻轻放在了地上,还犹豫着要不要为自己的失手作出什么解释,但是一看到对方默默转身的背影,他忽然又失去了上前一步的勇气,只余下愧疚。 他从来没有想过要伤害眼前人,即便只是一个无心之失,但是一看到对方默默转身时的样子,忽然就觉得自己似乎对她,有所辜负。 他就这么在不远处,默默凝视着那一个单薄背影,无数次想要上前,又无数次因为靠近一步而情怯。 直到对方处理好了伤口,回转身来,看到他还在原地愣着、开口唤他的时候,他才猛然回神。 “你在那里傻愣着干什么?”女子眉尾一挑,像极了一朵高岭之花迎着霜雪绽放时的一抹无羁的骄傲。 狐狸上前两步,又忍不住往后退一步。 他是上古的大妖,平日里也没少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伤天害理”这四个字,或许过于严重了,但是他的确并非善类。 他杀过无数人,践踏过无数尸骨。无数人在绝望凝望他的时候,都对他说,他一定会遭受天谴,一定会不得好死,他从来都不在意。 不过蝼蚁濒死的挣扎,他何必在意。 但是这一次,不过就是不小心划伤了对方一次,他竟然就觉得惶恐。 更荒唐的是,还有一些难过。 就好像曾几何时,看着对方在自己的眼前受过了无数次伤。 为什么会受伤? 他不知道。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错觉? 他也不知道。 他只知道对方身上有无数古怪的秘密,而他距离那些秘密,不过薄如蝉翼。 女子见他没什么反应,只一直僵愣愣地看着自己的两只前爪。 夜晚虽然灯火稀微,但是眼前的微亮足以瞥见一只雪白狐狸爪子上的一丝猩红血迹。 因为没有及时处理,那一星半点儿的血渍已经凝固在上面,在夜色中看过去,就好像是从肌肤血肉中生长出来的纹路一般。 “狐狸?” 对方又唤了他一声。 很奇怪的呼唤。 为什么? 是因为没有互相赠与名字吗?所以少了牵绊吗? 可是他本来就是没有名字的。 或许本来是有的,但是他忘记了。 他行走世间千万年,杀过无数人,有的叫他“玉面”,因为他是一只非常漂亮的狐狸;有的叫他“百尾”,因为狐狸的一条尾巴代表着一条命,而他就好像是杀不死一样。 那些这样叫他的人,都只能存在于一个仰望他的角度。 没有人能够与他并肩,没有人能够有资格站在他身边轻唤他的名字,也没有人愿意与他为伍、知晓他的名字。 因为无人呼唤,因为不能自己呼唤自己,所以遗忘,竟然就是那么理所当然的事情。 见狐狸不仅没有反应,反而将小脑袋垂得更低了,她看着手腕上那道不深不重的伤口,心中不免猜测,——难道是因为不小心划伤了她,所以心中愧疚么? 她承认自己的反应有些过于强烈了,但是她也没想到狐狸会这么在意。 她怕疼,和她并不是一个软弱的人,似乎并不是矛盾的。 她无奈地叹息一声,忽然觉得身边多了另一个存在,虽然不那么孤单,但是她毕竟已经习惯了孤单。 而如果要分出神再去关照另一个人或是一只狐狸的情绪,对她而言,就显得过于为难了。 但是结束这段陪伴的念头被她暂时搁置在了一旁。 她还是选择妥协,先去安慰那只正在委屈自责的狐狸。 “过来。” 狐狸再次听到女子的声音,恍惚了一阵之后,抬眼看去,发现对方还在看着自己。 他犹豫了一会儿,虽然很慢,但好歹还是在向她靠近了。 只在最后一小段距离的时候,他像极了一个在外面迷了路、终于等到母亲来接自己回家的孩子,一下子就扑进了对方的怀中。 没有给女子半点儿反应的机会,就那么直白地扑在她的身上,她的心怀。 她愣了一下,大脑空白了一阵。 狐狸有意讨好,探出白绒绒的小脑袋,伸出舌头舔了舔她的下颌,一双漂亮的狐狸眼睛就这么眼巴巴地望着她,其中波光氤氲,比阳春三四月的湖水还动人。 对方吃痒,带着躲避意味地笑了笑,又捏了捏狐狸的尾巴:“现在不委屈了么?” 狐狸闻言,又缩在她的怀中,撒娇地蹭了蹭。 他想通了。 没有什么是自己撒一个娇不能解决的事情。 如果有,那就多撒几次。 当畜生……哦不对,当狐狸真好啊,还有这种特赦。 刚才莫名其妙就变得沉重的气氛,也在此刻莫名其妙地烟消云散。 一人一狐披星戴月,山河为枕,再次宿在风间。 夜里风动,狐狸不好调动自身的灵力,便往女子的怀中又缩了缩。 距离她的心口,不过一张皮囊。 但是他并没有感受到些许温暖,反而……比刚才还要更冷了一些。 他有些狐疑地起身,对方似乎睡得很沉,并没有发现他的动作。 他往女子的身后看了看。 ——没有尾巴。 虽然这样的做法很是荒唐,但是这也的确给了他莫大的心理安慰。 他重新窝回女子的怀中。 虽然你不温暖,但是我足够温暖。 我来为你取暖好了。 夜深露重,狐狸的眼皮也渐渐沉重。 但是脑海中一直有一个念头,在迷蒙意识里清醒地停留着。 ——明天就是月圆之夜了。 …… 第97章 上次前尘 “要怎么才能阻止人间的战火呢?” 狐狸的脑海中响起一个女子的声音。 “大人,或许只能‘以战止戈’。”一个男子回答她。 “可是人王不听我的。” 眼前的景象渐渐清晰了许多,狐狸好像看到女子在说这句话时的哀寞神色。 “那么大人就去成为人王。”男子的声音似乎有些耳熟,而且倒多不少夹杂了一些怂恿的意味。 女子犹豫了一下,接着缓缓转头看向身旁的男子。——这个视角,狐狸可以将对方的容颜看个清清楚楚。 那是一张,和他的新主人如出一辙的容颜。 真是奇怪,竟然有人的转世,和前世一模一样。 狐狸震惊之后,将视线落在了她身边的男子身上。 这个角度也是可以看见对方的脸的,但是他不知道为什么,却看不见男子的脸。 越是想要仔细探究,对方的脸上就越是大雾弥漫,阻挡了他的所有视线,任他如何挣扎,都不能撼动那一点雾气分毫。 他只能看清对方穿了一件红色的长袍,背影颀长又清瘦。红色这样张扬的颜色,竟然都被他这个背影衬得更为柔和了几分。 如果光是听声音和话术的话,必然以为他是一个久居朝堂、深谙政治晦暗又难辨奸佞的人臣,但是看他的背影略有单薄,又像极了一个入世不久的少年。 而且这个背影…… 还有些眼熟。 他想了好久,觉得这个背影或许跟他的新主人有那么一两分相像,但是又似乎知道这并不是最准确的答案,于是心中总有些疑惑没有得到解答的空荡。 他没有多余的时间去思考,眼前的画面已经开始扭曲。 在画面完全消失之前,他只来得及听清女子的一句—— “只要成为了人王,就可以了吗?……” 随着这一句话音的飘散,颜色重新聚集,只是勾勒出了一副与刚才完全不同的景象。 还是刚才的那个女子,她浑身上下都染上血污,只能从成片成片的血渍中,透过一点斑驳的缝隙,看出她原本穿着的是一身白衣。 她的右手已经受了伤,换成了左手执剑,剑尖的血水便和右手伤口处流落下来的嫣红色交汇,凝结成另一种凄艳。 她的身后先是之前的那个男子,——他还是看不清对方的容颜,只依稀觉得身形熟悉。 再看后面,是高台龙座,是倦软君王,是一望无际的尸山血海。 但是殿宇金瓯,万人之上,在美人的杀伐之下,全都成了陪衬。 身后的男子对她说:“大人,您现在,便是人王了。” 即便是杀了那么多人,女子的眼神还是显得格外无辜和茫然,于是一点猩红飘在她的眼下时,便越发觉得这种天真来得尤其荒唐。 “旧人王……死了吗?”她的声音很轻,仿佛是梦境里的呢喃。 男子回答她:“是的,旧人王已经死了。” 女子看着手中的剑, 眼中神色虽然恍惚又清明,叫人看不透她究竟在想些什么。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状似惋惜地叹息了一声,说:“可是我已经那么努力地保护他了……” 男子往身后王座上的人看了一眼。 ——那就是人王。 他才刚刚失去意识,身体中的血液都还没有完全凝固,肌肤还泛着一点健康的红润。 他闭着眼睛,长如蝶翼一般的睫毛在眼底投下一抹漂亮的阴影,眉目精致,容颜干净,神色安宁,看上去就好像只是睡着了一样。 如果不是心口的伤痕,如果不是心口氤氲开的血渍,他看上去那么甚至还能算得上是康健。 可是他的的确确是死了。 男子的那一个眼神若有所思。 他看不清男子的容颜,看不见男子的眼神,但是他莫名觉得,那个“人王”的死,——一定跟这个人脱不了干系。 他差点没有反应过来。 ——他也看不见人王的脸。 他大概知道这是一个多么风光又多么尊贵的一个人,或许还能感知到对方安宁眉目之下隐藏着的意气风发和几乎是与生俱来的傲气。 但是他就是看不清对方的容颜。 这已经是第二个了。 以往……虽然很久没有像今天这样窥探别人的前世,但是他的确,在此之前,从来没有遇见这样的情况。 他来不及有更多的思索,只听到女子继续问身后的男子:“旧人王死了,我就能是新的人王了吗?” 男子微微躬了躬身子,带了几分恭敬地回应她:“我们都会拥护大人您成为人王——” 话音都还没有落完,眼前的场景再次扭曲,转眼,他就看见那个穿着鲜红血衣的女子龙袍加身,也高坐鸾台。 黑色长袍上,用精细手法精心描绘了腾飞的龙凤,左右是祥云白鹤,更衬得这一身尊贵,别有几分清高。 但是女子的身形有些太单薄了,龙袍落在她的身上,总让人觉得……过于宽大。 虽然不合身,但是这样难得安宁的画面,也着实令他松了一口气。 只是这样的安宁太过于短暂。 短暂到,他仅仅是一个眨眼,眼前的景象便再次变换,——于是又是另一个尸山血海。 只是这一次,不是金鸾殿宇,不是人王陨落。 这一次,新的人王没有无声地死在高贵的龙座上,而是依旧一身不太合身的龙袍,挑枪挽剑,在一望无际的黄沙战场之上,宛如周身龙凤白鹤一般,随着飞溅的鲜血来去。 长剑划破敌军的咽喉时,鲜血迸溅到她白皙的肌肤上,带着难闻到麻木的铁腥味,还有仿佛灼烧了灵魂的滚烫,——来让身为旁观者的狐狸为之一振。 这样的场面……就好像自己曾经亲眼瞥见过一样。 他正这样想着,之前那个总是跟在新人王身边的、他总是看不清容颜的那个男子,再次出现在了她的身边。 他双手执剑,一身白衣,不见烟火尘埃,不见肮脏血迹,干净得就好像不属于这个战场一般。 本来以为只是一个弱不经风的文人丞相,没想到他竟然还是一个深藏不露的高手。 他说:“大人,您先回去,这里有我。” …… 第98章 谁才是嫣灰 “大人,您先走,这里有我。” 他想留下来断后,但是新人王并没有听他的,一声不吭地继续冲向了沙场。 男子虽然已经感知到了身后的动静,但还是忍不住回头看向女子。 她应该已经浑身是血了,只因为身上穿的是一身玄色龙袍,所以连一丝猩红的痕迹都看不出来。 就在他津津有味观赏这场杀伐的时候,画面忽然再次扭曲,他只看见无数长枪利剑悬横在女子的头顶,似是要将她就地绞杀。 眼看着她避无可避,就要被那些冷兵器绞却头颅的时候,眼前的场景骤然停滞。 他愣了一瞬,紧接着只来得及看见几个残影闪过,而后那些原本要将新人王绞杀的敌军,便在地上倒了一片,仔细一看,咽喉正中的细小圆形伤口处,还有猩红吝啬流出。 他瞳孔微缩,满眼不可置信—— 这种熟悉的伤口,这种似曾相识的杀人手法…… 这明明…… 这明明是自己的手笔! 他如遭雷击,顷刻僵硬在原地。 一瞬间,那些私人的血就好像已经迸溅在了自己的肌肤上一般,要将他烫死在这虚幻之中。 究竟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新主人的前尘,会有他的影子? 新主人、新主人…… 他恍然回神——他竟然还不知道这个所谓的“新主人”叫什么名字。 名字…… 名字…… 他又开始陷入一阵自我怀疑。 ——那么自己呢? 自己的名字呢? 如果不知道新主人的名字是理所应当的,那么自己的名字呢?! ——对、对,他想起来了。 ——他想起来,他一早就忘记了自己的名字。 至少关于名字的遗忘,跟这场梦境无关。 他竟然还为之松了一口气。 他脑海中炸开了无数疑问,然而在梦境中,也只不过是眨眼瞬息。 他仅仅只是一个愣神的瞬间,眼前的画面便再次变化。 熟悉的殿宇金瓯,熟悉的鸾殿王座,熟悉的新人王,还有——熟悉的,看不清容颜的、那个一直陪伴在新人王身边的男子。 他现在甚至连新人王的脸都要看不清了。 他只能听见女子的声音在这空荡的殿宇中回响,略显寂寥。 “可是即便是成为了人王,人间还是潦倒……” 女子抬眼看向身旁的男子,眼神既哀又寞,又委屈,又自责,又慈悲。 复杂得已经足够让人窒息。 男子没有及时予以她回应,——或是刚想要回应的时候,就被她再度的开口给打断了。 “嫣灰,我做不了一个好的人王了……” ——嫣灰! 嫣灰!! 那个他一直看不清脸的男子,竟然叫“嫣灰”么?! 为什么不仅仅是身形和背影,就连名字,都如此熟悉? 熟悉到,他甚至下意识就在想,——如果这个人叫嫣灰,那他的名字呢?他又该叫什么?? 可是他除却震惊,大脑一片空白,分不出更多的心思去思考那些巧合。 他只听得见那个被叫作“嫣灰”的男子轻声回应女子:“大人,祸福无门,唯人自取,这不是能够凭您一己之力可以阻止的。何况除却人祸,人间多的是天灾……” 女子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两下:“可是天灾要怎么阻止呢?” 男子回答她:“要请求神。请求神明,不要再责罚世人。” “神明会听我的吗?听我一个凡人的。” “如果不听的话,大人您可以自己去成为神的。” 男子说这句话的时候,他似乎都能想象对方柔情似水的一双眼眸,在凝视女子的时候,似乎要将她溺死在那无尽的深情中。 女子没再说话。 ——或许是说了什么,但是他听不见了。 因为眼前的景象已经再次转换。 新人王换下了黑色镶金纹的龙袍,被一片白云包裹,送上云枝一端。 她微微抬了头,薄润的红唇微微张合,似乎是在跟谁说话。 他看不清对方的身影,但是从这半云端依稀能够判断出,对方是不属于这个荒唐人间的。 他不由回想起那个名为“嫣灰”的男子说的话——“要请求神明不再责罚世人”。 啊……所以,这就是神明么? “你祈求神?人王,能告诉我原因么?”自云中传出一个男子的声音,有如玉竹般清脆,又宛如磐钟般沉重。 女子的眼神坚定又茫然:“我想要神明能够庇护我的子民。” 云中的神愣了愣,随即才说:“可是神明不能偏袒人间。” 他们不止不能偏心人间任何一处一人,甚至还不能插手人间的事物。 他们只能慈悲又残忍地,看着人间花繁胜锦,又看着人间生灵涂炭。 “为什么?” 但是新的人王不能理解。 她以为,如果神明拥有创世的能力,那么怎么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庇护的人间受到摧折呢? 云中的神叹息一声,几次想要开口,却又几次都是欲言又止。 而新人王也没有再追问。 她应该是知道,很多问题,问出第一次的时候,没有得到自己渴望的答案,那么之后无论再怎么询问,都不会再是最初所期望的那个答案,于是都只能算是徒劳。 她只是有些丧气地低垂了头颅,长如蝶翼一般的睫毛在眼底投下一抹好看的阴影,好像是在喃喃自语:“我只是希望神明可以不要降下天灾惩罚我的子民……” 最后一句话太轻了。 但是又好像足够沉重。 足够落在两颗淡漠心脏上,荡漾出柔软的涟漪,然后变成惊涛骇浪,变成高山巨石,将人心反复搓磨,所过之处,寸草不生。 画面到这里,便像前几次那样,再次扭曲、直完全消散。 但是并没有再像之前一样,转换成另外的画面。 难道她的前尘,到这里就已经结束了吗? 可是为什么他总感觉还有些遗漏的地方? 那应该不是什么秘密,但是好像有一层阻力,在组织他的窥探。 他暗中挣扎了几次,才恍惚想起“嫣灰”后面还说了一句话—— “如果神明不听您的请求,大人,您可以自己去成为神。” 眼前再次升起大雾,蒙上狐狸原本就不算清明的眼神,让他看上去有一种似成相识的茫然。 ——所以,她最终成为神明了吗? …… 第99章 神明的意义 所以她最终成为神明了吗? 如果上一刻,这样的猜想还仅仅是停留在“猜想”,那么下一刻,眼前的景象,便直接证实了他的猜想。 她是一个非常有天赋的人,只要想做什么事情,无论过程多么艰难,最终都一定会成功。 而她又恰好那么幸运,不仅有天赋、有能力,甚至足够幸运。 那条对于旁人而言犹如噬天一般的成神之路,对于她而言,竟然就像一朵近在咫尺的花一般,美艳,且能够随手采撷。 短短三年的时间,她就成为了神,达到了旁人或许努力一辈子都无法企及的高度。 但是为什么? 他疑惑地抬头,凝望那个伫立云端的高贵神明。 为什么即便是连她的脸都看不清,他还是能够那么清晰且浓烈地感受到她的悲伤? “大人,您又在看人间了。” 熟悉的声音响起,他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极力将目光停留在她身后的那个男子身上,似乎是想将对方的身子都看出个窟窿。 怎么会?…… 那个人……也成为了神明么? 电光火石之间,他回想起那尸横遍野的黄沙战场,回想起新人王即将被敌军绞杀时,骤然停滞的时间,还有顷刻间死去的敌军。 难道……他本来就是神明么? 还是说…… 他又想起那跟自己如出一辙的杀人手法,还有那熟悉的背影,脑海中浮现出一个更加荒唐的猜测——那个人,会是和自己一样的大妖么? 还是——就是自己呢? 他吓了一跳,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于是便好像是踩下了悬崖,一失足,便坠入万丈深渊。 深渊冗长,他降落了好久好久,始终不能落地。 他闭上眼睛,又复睁开,竟然还有心思余力往后看去——身后空荡幽暗,竟然一眼望不到尽头。 这种一眼望到头、或是一眼望不到头的剧情,无论是哪一个,都莫名叫人觉得惶恐。 耳畔风声喧嚣,但是女子和男子的声音,却透过喧嚣风声,一字不落地、清晰地传入他的耳中。 “嫣灰,是我太天真了吗?” 他想,“嫣灰”应该好奇地挑了挑眉。 “大人……为什么会这么想?”那个微妙的停顿,他以为,是“嫣灰”原本想承认她的天真,但是又觉得不合时宜,所以才硬生生忍住。 女子望着白云尽头,眼中有无数光景,却无一能为人间停留。 “我见人间潦倒,于是成为人王,想要救众生于水火。后来我真的成为了人王,但是我却发现,我和之前任何一代人王一样,面对人间的潦倒,都无能为力; “后来你告诉我,去祈求神明,可是神明不愿意帮我; “我又听你的,去成为神……” 他似乎能看见她眼里,深藏在无限慈悲中的哀寞。 “而今我终于成为了神明,我才发现,面对人间的潦倒,即便是神明——也无能为力。” 她那时候太天真,以为神明太过骄傲,不愿意帮她,但其实,是神明也自顾不暇。 人间潦倒,神界也并不太平。 魔界、妖界,以及鬼界……都对神界虎视眈眈。 偏偏这样要紧的时候,神界的众神,也并不算团结。 内忧外患,让她生平第一次觉得,这纯白神界,细细一看,竟然比人间还要肮脏。 而除却这些外在因素,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便是—— 身为神明,本来也是不能插手人间的灾祸的。 他们无法预见,如果他们真的救了眼前的疾苦,那么是否会有更多未知的疾苦,在暗中滋生。 曾经有一位神明救了差一点在洪水中溺亡的小女孩,但是与此同时,另外一边的骇浪,将好不容易脱离危险的一家老小,尽数吞没。 那是一位比她如今还要天真的神明。 他总以为,是因为自己没有听从先辈的告诫,擅自插手了人间的罹难,才导致了那一家老小的溺亡,于是陷入了长久的自我愧疚和自责的循环中。 最终,堕落成魔。 听说,那也是一个跟她一样,非常有天赋的孩子。 只可惜…… 只可惜。 于是神明从此以后,面对人间的灾祸,更是不敢妄动。 除非真的能有一个人能够洞察人间所有的苦难,然后同时将他们从水深火热之中拯救出来,否则,那无非就是造就人间另一场兵不血刃的劫难。 不过,并不存在那样的假设了。 毕竟,人间的疾苦,是救不完的。 神明足够心软和慈悲,见不得人间疾苦罹难,但是他们也足够虚伪和麻木,只要见惯了生死,再次面对人间的潦倒时,便也能无动于衷。 可是她现在还不是。 她总是忍不住想要关心人间的模样,但是又见不得人间的潦倒,所以她总是难以开怀。 “嫣灰”无奈地叹息了一声,对她说:“大人,您又陷入死循环了。” 他的上神大人实在是过于心软和仁慈,所以在得知自己不能解救苍生的时候,总是难免陷入自我责备的死循环中。 女子闻言,也跟着叹息了一声:“对不起,我钻了牛角尖。” 他仍然在坠落,耳边的风声依然嘈杂,他们对话时的声音,也仍然清晰。 他觉得这时候,“嫣灰”应该还摇了摇头,甚至是颜言带笑地,对她说:“您只是太天真,还不够冷漠。” 女子似乎很疑惑:“神都应该是这样的吗?” “至少您现在还不是。” 女子又问:“我也会变成那样么?” “嫣灰”又摇了摇头,但答案却是不确定的:“我不知道。” ——之后,他便没再听见任何声音。 二人对话的声音,还有耳边永远呼啸不止的风声,一瞬间全都消失。 人间寂寥得好像没有。 ——终于,他落地了。 沉重地坠落在某一处柔软的地方,他闭着眼睛,感受着从四肢百骸传来的几乎粉身碎骨的疼痛。 这已经不是在梦中了。 他知道,他已经醒了。 但是他只是意识清醒,身体却依然在沉睡,想要睁开眼睛,却连抬眼掀帘的力气都没有。 这时候,任何一头即便是没有开智的野兽,都能将他轻易咬死。 大意了,在窥探前世的时候,竟然忘记张开结界…… 但要是被发现自己张开了结界,他的身份,也一定会被怀疑的。 他还不知道她的名字。 他想起来。 不仅仅是现在,即便是她的前世,他都没有听见过有谁呼唤她的名字。 究竟是谁遗忘了名字?…… 但是除了名字,现在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需要他担忧—— 她应该不会丢下他不管的? …… 第100章 几段前尘 她应该不会丢下他不管的? 正这样担忧着的时候,他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女子的声音,在他的耳畔温柔又疑惑地回响。—— “狐狸?” “狐狸?……” 这个声音不是别人,正式自己的“新主人”。 啊……对,他现在的确就是一只狐狸。 即便他自己也遗忘了自己的名字,但是他依然难免觉得挫败。 毕竟他们已经互相陪伴了许多天了,可对方更多的时候却是沉默。这一路上,也并不是没有出现过其他的短暂的同行者,但是她从来不曾向任何人告知过自己的名字。 就好像也跟他一样,将自己的名姓全都遗忘。 不仅如此,她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不曾想过要为他取一个顺口的名字,以后好方便使唤,就用这么一个“狐狸”,潦草带过。 就好像是不愿意跟他产生更多的羁绊一样…… 或许是他心中这样的想法太过于浓烈,竟然在梦境中嘤呜出声,发出类似小兽哭泣时的呜咽。 这样细小的动静在二人沉静的氛围之间显得别有几分突兀。 女子下意识地一挑眉尾,抬手轻轻覆上狐狸柔软的毛发,轻轻“嗯”了一声:“醒了?” 狐狸的耳朵动了动。 他其实早就醒了,但是无论自己怎么努力睁眼,都无法挣开这无形而来的诡异束缚。 ——究竟有什么东西束缚住了自己呢? 究竟是什么东西……? 耳边恍惚响起另一个声音。 和女子的声音很像,但是比此刻更为慵懒,也更要娇软几分。 声音轻轻缓缓,呼唤着另一个人的名字—— “嫣灰——” 如此温柔,如雷贯耳。 嫣灰…… 是她前世记忆中的那个“嫣灰”吗? 如果这里的“嫣灰”都是同一个人,那么这个声音的主人呢?和身边这个人——又是否是同一个人呢? 他此时才惊觉,无论是否靠近真相,这个过程都叫人觉得惶恐。 如今令他惶恐的事情忽然变得多了起来。 一眼望到头和一眼望不到头的结局,以及此刻,将明未明的真相。 他心中如有雷击,但是耳边却是一片温柔似水—— “嫣灰?” ——这个人究竟是谁? 无论是“嫣灰”还是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声音,为什么总是缭绕在他的耳边? 难道他跟这两个人有什么不可分割的关系么?! “嫣灰?……” 那个声音还在。 “你怎么了?” 一瞬间,仿佛天崩地裂,黑暗席卷了他全身,周遭浮现出无数张恶鬼的肮脏面孔,将他吞噬殆尽,在坠入深渊的时候,在即将坠落炼狱粉身碎骨的时候,他再次听到刚才的那个声音。—— “嫣灰?” “醒醒——” 他猛然睁开双眼。 眼前最开始只是一层白茫茫的大雾,但是很快便渐渐转为清明。 幽暗散却,取而代之是一团昏黄柔光,映在眼中,落在脸颊上,都别有一种温柔的暖意。 眼前人的模样也渐渐清晰。 不在幽暗深渊里,也不是青面獠牙的肮脏恶鬼。 她的容颜精致而美好,一半在昏黄烛火中明朗,一半在夜里的阴影中缱绻柔肠。 是谢骄眠。 是……他的新主人。 竟然梦到了那么久远的事情。 他看着眼前人,无奈又似劫后余生一般叹息了一声。 谢骄眠看着他,疑惑地蹙了蹙眉心,问道:“你怎么了?” 他缓了一会儿,才回答说:“做了一个漫长又久远的梦。” 谢骄眠闻言,一挑唇角,说:“的确漫长。” 嫣灰听出了她话语中的一点揶揄之意,还有些不解:“怎么了?” 谢骄眠放在手中的烛台,撑着下巴反问他:“你知道你睡了多久吗?” 狐狸愣了一下,才继续问道:“多久?” 谢骄眠抬起另一只手,在他眼前缓缓竖起三根手指。 烛火虽然昏黄,但是在这荒芜深夜里,已经足够明亮,照彻美人的容颜,落在美人的眉眼之中,透过美人竖起的三根纤细修长手指,让指尖泛出透明又好看的流晕。 平白惹人自心中升起一股子向往。 要么舔舐,要么偏执。 “三天。” 直到对方重新开口,才将他的神思从渺远处拉回,让他的目光有了新的落点。 他看着对方的眼睛,然后清醒着陷入另一个沉沦。 “这么久吗?”他的声音太轻,像是在喃喃自语。 谢骄眠点点头:“我以为你只是太累了,之前都没有叫你,但是你刚才好像哭了。” 嫣灰的身子一僵。 这又是什么情况? 他下意识抬起前爪,在眼角处小心翼翼地探了探。 眼角的毛发干净干燥,不见湿润。 他以为自己被戏弄了,抬眼看向谢骄眠,但是对方的眼中不见任何玩笑的神情,于是又陷入自我怀疑之中。 ——所以真的哭了吗? 只单纯是因为梦见了以前的事情吗? 谢骄眠发觉了他的古怪,眉心不见舒缓,问他:“做了噩梦么?” 狐狸摇了摇头。 是一些非常美好的过往。 如果真的为此流泪的话,那么也应该是因为那样的以往再也不能回首,为此感到惋惜和不舍。 正待谢骄眠继续问他为什么是这般没精打采的样子时,狐狸重新躺了下去,蜷缩着身子,似乎要再次睡去。 但是才刚闭上眼睛没多久,他便重新睁开眼,往谢骄眠那个方向挪了挪。 即便盛夏,夜里也总是更为清凉,靠近谢骄眠的怀中,便比夜里还要冷上几分。 他在她的怀中蹭了蹭脑袋,像极了寻求母亲安慰的小孩子。 “大人,您会忘记我吗?”他再次问起这个问题。 谢骄眠这次还记得:“你之前问过了。” 如果谢骄眠都记得,那么狐狸就更加不会忘记。 他只是觉得有些难过。 即便是已经得到了谢骄眠的承诺,他还是如此患得患失。 因为他的大人说谎了。 这样的问题,他问过无数遍。 狐狸的心脏仿佛被覆上霜雪的花枝缠绕。 “对不起,我忘记了。” 狐狸从梦里醒来之后就一直不对劲了。 谢骄眠不是瞎子,能看出来。 但是因为狐狸很善于隐藏,所以即便是看出了他的不对劲,也难以得知他究竟是因为什么而变成这样的。 不过幸好,她不是那种喜欢弯弯绕绕地去旁敲侧击的人。 “嫣灰,你有不好的事情在瞒着我。” 她的语气温柔,又笃定。 “而我不喜欢这样。” … 第101章 相敬如宾的错觉 “嫣灰,你有不好的事情在瞒着我。” “而我不喜欢这样。” 她总是能够轻易牵扯狐狸的心绪,光是一句“不喜欢”,就能让他所有的防备都缴械。 但是他不能说出全部的事实,于是只能半真半假地解释:“我梦见大人忘记了我,还为了别的人,不要我……”狐狸的眼睛干净明亮,水汽氤氲之间,夹杂了几分委屈。 于是即便说的是假话,也容易让人信以为真。 谢骄眠没有说过什么安慰人的话,只能单调地说:“梦里都是假的。” 狐狸没再说话。 梦里的一切都很真实。 真实,且不为人知。 二人之间沉默了不知道多久,狐狸忽然抬头,眨巴了两下眼睛,问谢骄眠:“大人怎么不问我那个‘别人’究竟是谁?” 谢骄眠眉尾一挑,眼中显出些许茫然:“什么‘别人’?” 原谅她的心不在焉,她真的没有注意到狐狸口中还出现过“别人”。 狐狸的眼神变得很是复杂。 他似乎想要解释,可是因为过于纠结能否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于是患得患失,又诚惶诚恐。 最终选择缄默。 能在这样一个安宁年月陪伴在她的身边,他不应该有更多的贪心。 至少现在是这样的。 他在谢骄眠的怀中蹭了蹭,重新闭上眼睛:“没关系,只要大人别再不要我就好了。” 谢骄眠被他这一些列莫名其妙的反应搞得有些茫然。 虽然她如今,总是茫然。 她直觉狐狸还是没有将事实告诉自己,但是她深知,她再也问不出任何真相。 看着狐狸安宁的睡颜,她不知为何,心生出一股子怨气。—— “睡外面去!” 说着,她拎起狐狸就要往外扔,但是与此同时,脑海中浮现出狐狸刚才可怜兮兮的模样,还有他临睡前的一句“大人别再不要我”,于是又开始心软起来。 烛火昏黄,映在她的眼中,她的容颜上,泛起无限温柔。 她生平第一次感知到自己的矛盾。 有时候从不在意他人处境,凉薄冷漠骄傲任性到让人牙根都痒痒;可有时候,又悲天悯人过于慈悲。 就好像这副身躯里,住着两个人的灵魂。 …… 第二天,嫣灰是被窗外的蝉鸣叫醒的。 他的意识还不算清醒,习惯性动了动身子。 只是记忆中本应该包裹住自己的柔软触感消失了,他才从迷蒙中惊醒。 他警惕地看着周遭,身侧的温度已经消却,足以证明身边人很早之前就已经离开了。 ——谢骄眠呢? 他跳下床,左右看了看,刚想出去找谢骄眠的时候,正好忍冬进门,于是一人一狐遥遥相望,四目相对,相顾无言。 忍冬没想到这只狐狸已经醒来了,愣了一下,才走上前,想要将他抱起:“你在找王妃么?” 狐狸躲开了她想要触碰的双手。 看上去并不是嫌弃的意味,只是单纯不想自己的身上出现谢骄眠之外任何人的气息。 忍冬倒也不觉得尴尬,收回了手,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听懂,就对他说:“王妃正在陪王爷……” 她的半句话音都还没有落完,只见脚下一道白影闪过,还带起一阵细小的风动,撩动了些许裙摆。 忍冬:“……” 看样子,这只狐狸还挺通人性? 诚如忍冬所言,谢骄眠的确和李君同待在一起,但是和她口中的“陪”,又稍微有些差别。 因为此时也不过就是跟之前一样,谢骄眠在照顾她的花,然后李君同在一旁,看着谢骄眠照顾她的花。 倘若他不知道这其中最本质的关系,光是看着眼前这副景象,都难免会自心底生出几分郎才女貌天作之合的岁月安宁的错觉出来。 他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一个恍惚之后,又上前了两步,紧接着,便向谢骄眠的那个方向扑去。 他一把撞上了谢骄眠的小腿,惊得美人一个踉跄,想看看究竟是什么东西冒冒失失。 待一低头,发现竟然是自己养的白雪团子,心中的疑惑渐渐转为无奈。 她放下手中的花枝,弯腰将狐狸抱起。 落入熟悉的柔软怀抱中之后,狐狸的心中终于要安宁几分了。 “这就睡够了?” 狐狸喵喵唧唧地轻哼了一声。 他还没说什么,反倒是谢骄眠身后的李君同走过来,看了他一眼,问谢骄眠:“你这狐狸养得倒好,睡了四天,终于舍得醒了。” 谢骄眠张了张口,想要辩解只是三天,但是一想到对方并不知道狐狸昨天夜里已经醒过一次,再加上这也不算什么值得解释一番的事情,于是最终还是选择沉默。 但是狐狸却觉得格外别扭。——什么时候,谢骄眠和李君同的关系这么好了? 李君同这么自然地靠近,对她的狐狸“评头论足”,而谢骄眠,竟然也不抗拒他的靠近,也没有给予对方口舌上的刻薄…… 这种稀松平常自然亲近的氛围,当真已经有夫妻二人相敬如宾的错觉。 他睡着的这些时日里——也不过就是短短三天,竟然就让李君同有了可乘之机么…… 他咧了咧嘴,露出锋利的犬牙,似乎是想威吓对方。 但是他忘记了,他现在的样子小巧可爱,即便是如此张牙舞爪的模样,也是在不能让人提起几分畏惧,反倒觉得他这炸毛的样子,别有几分可爱。 果不其然,李君同嗤笑一声,说:“本王可算是知道你为什么爱养着它了,倒也的确是可爱。” 嫣灰恨不得冲上去挠他两爪子:要你管!! 他炸毛归炸毛,但是没有错过对方眼中一闪而过的得意。 狐狸渐渐冷静下来,微微眯起了眼睛,看上去就像是在浅浅笑着。 他这是……在挑衅他? 对着还是狐狸的自己——挑衅?? 嫣灰先是觉得有些惊讶,随即很快冷静下来。 要么李君同察觉到了什么,要么这就是个傻子。 竟然荒唐到跟一只狐狸争宠。 他适时地冷哼了一声,对于他的得意,似乎很是不屑。 但是李君同的注意力已经没有放在他的身上了。 他看向谢骄眠,见对方正为自己的狐狸顺毛,刻意忽视那温柔动作,对她说:“本王听说你还是要去参加花诗节,正好绣娘将你的裙子赶好了,本王今日带了来,要试试么?” …… 第102章 停蝴蝶 “……本王今日带来了,要试试么?” 不得不说,李君同不那么盛气凌人的时候,看上去还是有几分翩翩君子的样子的。 谢骄眠沉默了一阵,似乎是在思考—— 这样的局面落在嫣灰的眼中,让他心中警铃大作。 谢骄眠不仅没有拒绝,反而在思考这件事情的可行性。 换做是以前,谢骄眠绝对只是白李君同一眼,然后毫不客气地讽刺他:“摄政王一天天是不是都很闲?” 但是现在的谢骄眠没有。 ——灵魂总会动荡的。 嫣灰忽然想到这句话。 或许——他想,这句话在某时某刻,也曾动荡过他的灵魂。 因为太久远了。 他已经忘记了是谁曾经对他说过这样的话,隔了那么那么久,久到都遗忘这句话的主人,却还是能够在某个瞬间忽然回想起来,然后让灵魂再次动荡。 他想起谢骄眠现在大概就是一直动荡着的,心中不禁升起些许自私的释怀。 等到她的灵魂安稳下来,他们之间就不会…… 就不会这么碍眼了。 光是这样类似于自欺欺人地想着,对他来说,都已经算得上是一种安慰了。 他的思绪远非,耳边只有盛夏白日里的浅淡风声,好不容易等到神经某处有些松懈,才让谢骄眠的声音,再次猝不及防地闯入。 闯入耳房,闯入迷蒙心脏。—— “不用了。” 干脆利落的回答,即便声音生来娇软,也没有半分柔软的缠绵。 嫣灰回头,有些惊讶地看了谢骄眠一眼。 他还以为,她如果犹豫一瞬,之后给出的答案总会是肯定的,没想到…… 没想到还是拒绝了。 狐狸的耳朵动了动。 好,他承认,在听到谢骄眠拒绝李君同的时候,他不可避免地、更加卑劣又自私地暗自欣喜。 李君同面色不变:“看也不看一眼就拒绝了么?” 谢骄眠摇摇头,开始继续裁剪花枝。 她眉目低敛,即便是看着草木这类的死物,都莫名深情,跟之前有点嚣张的骄傲相比,棱角锋芒似乎都柔和了许多。 可是她并没有经历过什么能够把锋芒磨平的大风大浪,所以这样的转变,看上去总有几分违和古怪。 她一边修剪花枝,一边对李君同说:“我现在拒绝你,是因为送我裙子的人是你,所以才拒绝;如果我看了裙子再拒绝,就像是裙子做得不合我心意……”她顿了一下,放下手中的花枝,转头看向李君同,眉目神色之间,有几分令人心悸不安的认真,“可我只想拒绝你,并不想牵连别人。” 李君同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对方如今即便对自己态度和软了许多,伤害起他的时候,也还是不减直白。 甚至,这种总有几分温柔意味的“伤害”,比之前尖酸刻薄的模样,还更让人觉得难过。 他苦笑了一声,说:“不过就是一件裙子,何谈‘牵连’二字呢……?” 说得这么严重,好像他是一个不分青红皂白就会伤害无辜人的…… 他的思绪到这里戛然而止。 ——不是“好像”。 要坐上如今的位置,要走过的路太长了。 一路上尸横遍野,血骨生花,他大多亲力亲为。 ——他本来就是那样的人。 明了了这一点之后,他再看谢骄眠,发现对方的目光还留在自己身上的时候,他下意识觉得心虚和惶恐。 太肮脏的人是不能直视这一双干净明眸的,即便只是被这样的目光所注视,都会让他觉得自惭形秽、无地自容。 他的目光有些闪躲,不敢看谢骄眠的眼睛,也不想看那只惹人气恼的狐狸——即便狐狸正像一个胜利者一般,满眼得意地挑衅着他。 他暂时放下了一些骄傲,将目光落在谢骄眠身前的那株尚未被修剪好的花枝上面,心中一边荒唐地想着,自己竟然还不如她园子里的花来得珍贵,一边问谢骄眠:“那花诗节呢?你不去了么?” 谢骄眠收回目光,准备继续修剪花枝的时候,一只蝴蝶飞来,停憩在上面。 蝴蝶这种东西,不养花的时候,还能感叹一句“好美”,一旦养花,见到它便如临大敌。 她有些幽怨地看了李君同一眼:“没有给花园张结界么?” 李君同被问得一脸茫然。 怎、怎么,养花还有这样的讲究么? 但是还不待他回答,谢骄眠已经移开了视线,抬手就要去将那只停憩在花枝上的蝴蝶赶开。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那么胆小的蝴蝶,被这样毫不客气地驱逐,不仅没有立刻飞走,反而直接停在了美人的指尖上。 且像是找到了比花枝更令它舒适的地方一样,还惬意地动了两下翅膀。 青葱玉指在阳光的照耀之下映出几分红软,还有些许透明,指尖的蝴蝶轻微晃动两下翅膀,美人周遭是将开欲开的无边花海—— 这样的场景—— 这样的场景美得惊艳,连同灵魂都震荡。 而这灵魂晃动的感觉又是那么熟悉,仿佛不久、又或是很久之前,他就已经有幸惊鸿一瞥。 他一时愣怔,只知道沉默。 谢骄眠看着指尖的蝴蝶,说不上是出于怎样的情绪,微微皱了皱眉,然后甩了两下手,——蝴蝶依然纠缠。 这是个什么东西?? 谢骄眠垂眸,看向怀中的狐狸。 狐狸也回应谢骄眠的目光。 一人一狐这么咫尺相望,又相顾无言。 最终,还是狐狸败下阵来,从谢骄眠的怀中探出了身子,向那只蝴蝶伸出了自己的白毛恶爪。 在狐狸爪子即将碰到翅膀的时候,蝴蝶立刻离开了谢骄眠的手指,重新停憩在刚才的那根花枝上。 大有一股“你们能奈我何”的挑衅意味。 谢骄眠能够清晰感觉到自己的眉尾抽动了一下。 “你认识?” 三个字,连主语的指向都不明朗,李君同比刚才谢骄眠问他怎么没有张结界的时候还要茫然。 但是狐狸知道她是在跟谁说话。 毕竟在场只有他们三个人。 他现在只是一只狐狸,看不出有什么心虚的模样,只是他抬手扑向那只蝴蝶的力道更沉重了一些。—— “遥兮,你究竟想干什么?” …… 第103章 小脾气 “遥兮,你究竟想干什么?” 蝴蝶这一次没有躲开狐狸,结结实实地挨了一爪子,一半翅膀,又坏了一半。 因为看不到血迹,所以并不觉得骇人,甚至因为狐狸模样精致,蝴蝶翅膀漂亮,如此景象,还别有一种残破的凄美之感。 失去了一半翅膀的蝴蝶,另一半翅膀也不再扇动,面对狐狸的靠近也不再抗拒。 就像是死了一样。 狐狸收回了爪子,满意地看了看蝴蝶的“尸体”,然后转头看向谢骄眠,眼神明亮,像是在邀功。 谢骄眠只蜻蜓点水一般触碰了一下这道目光,很快就别开了视线,重新看向李君同,回答刚才差点就要被遗忘的那个问题。 “要去的。” 她没头没尾的三个字,实在是让人难以及时反应。 李君同愣了一会儿,听谢骄眠继续说道:“只是一个节日,穿什么都是去。” 李君同:?? 这还是之前那个张扬的谢骄眠么? 谢骄眠竟然愿意“将就”,倘若传出去,不知情的人还以为她受了什么巨大的打击。 谢骄眠也许会忽然变心,但是绝对不会变的,就是她的张扬。 像她这样娇生惯养出来的千金小姐,是绝对不会允许自己的身上出现“将就”二字的。所有的东西,她都要最好的。 但是这样的谢骄眠,如今却对他说——“只是一个节日,穿什么都是去”。 他愣在原地反应了好久,怎么都想不明白究竟是因为什么才让对方有这样巨大的变化。 于是,这样难免就联想到了谢骄眠如今对自己的态度。 ——虽然还是那种不温不火的样子,但是的确是不比之前尖锐了。 难道是因为病体虚弱,所以连带着脾气都温和了许多么? 可是这种温柔的疏离,比之前尖锐的刁难,还要让人觉得手足无措…… 他只察觉了对方态度的不一样,但是对于自己的变化,却是“当局者迷”。 他闻言,微微垂眸,像是受了什么打击一样,显出几分与这尊贵身份和气场有些许违和的失落。 “本王以为,你至少会看一眼的。” 这语气听上去怪有些熟悉,嫣灰忍不住侧目,多看了他一眼。 然后再嫌弃地移开了视线。 这样的话,他在曾经听过很多次。 在最最风光,也最最无能为力的时候。 察觉到狐狸的情绪似乎有些不对劲了,谢骄眠懒于再应付李君同,声音轻柔又淡漠,对他说:“你也不必在我身上费什么心力。”顿了顿,她又补充了一句,“要真的太闲了,就帮我把园子里的花枝都修剪了。” 一直在努力隐藏自己的存在感、当一个背景板的忍冬听了这话,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还以为王妃现在大病初愈,性子也变温和了许多呢,没想到只是压抑了自己的天性,一个没忍住,还是会语不惊人死不休的。 竟然敢让王爷去修剪花枝…… 虽然王妃做起来,就像是修身养性、陶冶情操,但是总不好直接讽刺王爷的…… 她悄悄抬眼,往李君同的那个方向看了一眼。 然后垂眸,禁不住腹诽——是她自己多虑了。 王爷根本不在乎王妃的无礼。 看着他唇角噙着笑意、心情明朗的样子,还以为是王妃说了什么好听的话来哄他开心了呢。 虽然她清楚这不可能,但是心中还是难免生出一种“王妃的坏脾气都是王爷亲自惯养”出来的错觉。 李君同唇角的笑意轻浅,连眼角都微微弯起,泛起一点柔软的涟漪。 还是这种带刺儿的模样,更让他觉得有些安全感。 看着谢骄眠转身离开的背影,李君同沉默一阵,忽然对身后跟忍冬一样在努力当背景板的红卢说:“叫上雪清,把这花园用结界养好。” 红卢看了忍冬一眼,跟她一样腹诽:御花园都没有这样的待遇呢…… 谢骄眠坐在美人榻上,怀中的狐狸便重新找了个合适的角度,继续舒舒服服地躺着。 她一边为狐狸顺毛,一边问道:“那只蝴蝶和你认识?” 狐狸耳洞动了动,长如蝶翼一般的眼睫也跟着颤了颤,但是始终没有更多的动静。 谢骄眠倒也不催促,耐着性子等他的回答。 但是狐狸始终是没有出声。 她微微皱了皱眉,一瞬间,心中好像分出两个自己,一个已经上去了几分小脾气,准备把狐狸给扔到门外去;另一个只是看着怀中耍赖的狐狸,久久沉默之后,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有些奇怪,但是又觉得理所应当。 不知道过了多久,谢骄眠才说:“这也是为了我好么?” 狐狸瞒着她的事情太多了,但是她“贵人多忘事”,很多事情,狐狸当时不回答,转眼她就忘记了为什么一定要得知答案,久而久之,遗忘的东西便越来越多。 唯一记得最清楚的,大概也就只有狐狸的那一句:“大人,每个人都有秘密,您要允许我有一点隐私”。 以及——“大人,我不会害您”。 谢骄眠这句话终于对狐狸有所触动。 他转过身子,看着谢骄眠的眼睛,尽量让自己不为这柔软的清澈所触动,然后丢盔卸甲。 他抬起白绒绒的狐狸爪子,落在谢骄眠的眼睛上,阻断了彼此的视线。 原谅他的一点卑劣,竟然要用这样的手段来作弊。 不然,面对这一双明眸,他无法不败下阵来。 他眨了眨眼睛,带动眼皮那里一颗针眼大小的痣,用轻柔的声音,对谢骄眠说着和之前说过的、无甚差别的承诺:“大人,您要原谅我的秘密,我不会害您的。” 又是这样的回答。 谢骄眠想起他以前的回答,也告诉自己,早该猜到会再次得到这样的答案。 忍冬正准备进房间去照顾谢骄眠的时候,还没待踏上阶梯,就看到了这样一番景象—— 狐狸被美人轻轻放在了地上,他愣了一下,转头想去找自己的主人,但是伫立在自己眼前的,只是一扇冰冷的木门。 他眨巴了两下眼睛,有些着急地拍了拍门,门内的人还是没有给予任何回应。 他缓缓转身,终于看到了阶下站立的婢女,满眼无奈,还越发委屈。 果然,上神大人还是有些小脾气的…… …… 第104章 不周笔 周遭一片白到刺眼的景象,除却白茫茫最中心有一只狐狸,再无一物。 啊——不对,靠近狐狸仔细一看,发现他的白毛爪子之下还踩着一只断了半边翅膀的蝴蝶。 那只蝴蝶似乎对于这样的压迫颇为不服气,象征性地扇动了另外一边完好无损的翅膀。 只是无济于事。 嫣灰咧了咧嘴,看着被自己踩在脚下无处挣扎的蝴蝶,露出尖锐又略显得小巧可爱的犬牙,声音在一片空白中响起:“遥兮,你究竟想干什么?” 蝴蝶听到这话,终于没再挣扎,而是消失在狐狸的脚下,在他的眼前幻化出一个虚影。 白色镶金边的长袍,容颜清俊,一派仙风道骨……正是好久不见的遥兮帝君。 只是气质上,不似遥兮那般端正。 而他一开口,一股子与肃正容颜略有违和感的少年气,更是扑面而来。 “我当然不是帝君本人,否则,即便你是上古大妖,也不能将帝君随意踩在脚下。” 嫣灰看着眼前的虚影,眼中神色复杂地眯了眯双眼,牵动眼皮上的那一颗针眼大小的痣,精明之中又透出几分妖魅。 “我当然知道你不是真正的遥兮——所以你是谁,又是要代替他传达什么?” 虚影颇为得意地甩了甩长袖,开口回答嫣灰的问题,却又不直言自己的真实身份,只说:“遥兮帝君让我问您,骄眠上神近日状况如何?” 嫣灰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他问这个干什么?” 对方倒也不卖什么关子,道:“帝君让我向您传达,骄眠上神近来身子越来越虚弱,都是因为神魂不稳,而如今神魂越发不稳的根本原因,又是因为——”他颇为微妙地停顿了一下,“大人原来的神魂,找到了。” 闻言,嫣灰立刻直起了身子,两眼放光,其中的急切期待,似乎要将虚影都给吞吃入腹。 “你说什么?大人的神魂——” 虚影有些不敢面对嫣灰那几近吃人的目光,轻咳了一声之后,便尴尬地别开了视线。 只是尴尬归尴尬,他还是不忘自己的本分,继续说道:“的确如此,惊蛰大人说,神魂已经被养育得很好了,直待寻出的时机。” 嫣灰忍不住上前了两步:“神魂在哪儿?” 虚影犹豫了一下:“这……惊蛰大人说,时机只是将近,但还不够成熟,还需……再等上一段时日。” 虚影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总觉得自己刚说完这段话,面前那只原本趾高气昂又不可一世的高贵狐狸忽然就失去了昔日的风采,没由来生出一股子颓丧。尤其是低垂着头颅还微微耷拉了耳朵的模样,更让人觉得,他好像是在……觉得委屈。 他仿佛跟见了鬼一样,下意识防备,往后退了一点儿,深怕这只狐狸忽然发疯,冲上来咬他一口。——虽然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防备预警。 等到他真的往后退了一点儿了,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如今只不过就是一个虚影,那只狐狸就算真的想咬他一口,也伤害不到他,这才仿佛一个傻小子一般,松了一口气。 而狐狸就好像是听见了他的心中所想,头也不抬,眸色阴沉,连开口的语气,都显出几分莫名的肃杀之意:“不要用遥兮的模样干出一些违背他形象的蠢事。” 虚影噎了一下。倘若他拥有实体,或许心脏都会下意识停顿两息。 他小声抗议:“什么啊……帝君都没说什么呢……”还夸他可爱! 但是狐狸似乎也只是心情不佳随便说一句,也没管他后面的那句“大逆不道”,便话锋一转,继续问他:“还要等上多久?” “啊?……”他有些迟钝,脑子卡了一瞬,才反应过来嫣灰是在问“时机”,于是点了点脑袋,回应他,“惊蛰大人说,至少,要看一次人间的初雪……” 本来对“时机”这个问题没报什么期待的嫣灰闻言,忍不住疑惑抬头:“他连这个都计算好了么?” 虚影听了,忍不住一笑,心想原来这知无不尽的大妖,也有拿不准的时候。 “这毕竟都是惊蛰大人所书,他自然是能了解书中动向的。” 嫣灰唇角轻勾,弧度恰好讽刺:“哼,这司命一职给他,倒还真是给对了人。” 古往今来,历届司命因为见过太多人间艰苦抱郁请辞,唯有惊蛰此人,千年万年,也不见其对人间的苦难有过丝毫动摇。 其人冰冷无情,就好像没有心一般。 所以也就在司命这一职上,一待就是千年万年。 现在看来,当一个冷漠无情的人,似乎也不是一件什么坏事。 毕竟不周笔玄妙,也只有像惊蛰那样的人,才能随心所欲地操控它了。 一想到不周笔,嫣灰脑子里忽然灵光一现,重新看向那个虚影的眼神,便多了几分既惊奇又了然的矛盾意味。 “你竟然是‘不周笔’……” 尾音虽然不实,但语气却是尤为肯定。 虚影见对方已经猜出了自己的真实身份,于是也不想着隐瞒,坦然承认:“也不愧是上古遗存下来的唯一一只大妖,总归是见过大世面的,竟然一下子就猜出了我的身份。” 嫣灰满不在意地一笑:“也不是什么难猜的身份。” 毕竟,一旦联想到惊蛰,就难免会想到他总是带在袖中的不周笔。 那是惊蛰书写命簿的笔。 历届司命,只有惊蛰一人,完全得到了不周笔的承认。——大概是因为不周笔驯服不了惊蛰,所以只能被惊蛰驯服。 只是…… 嫣灰忍不住皱眉:“你为什么要以遥兮的形象出现?” 虚影颇为得意地皱了皱鼻头,那股和遥兮的容颜更相违和的感觉再次涌出。 “我当然是猜到了您必然会对来者不敬!惊蛰大人身份尊贵,别人来您又不屑多看一眼,那么只好委屈遥兮帝君了。” 嫣灰从来没有想过,竟然是听上去这么冠冕堂皇的理由。 幸好以遥兮的性子来说,不会计较,但若是换了别人,被不周笔这样毫不客气地贬低,心中都会不快。 毕竟,无论惊蛰有多大的能耐,按神位排下来,他也不过就是一个司命罢了。 虚影在这里已经待了够久,本就虚无的身子,变得更为透明。 在完全消散之前,他抓紧最后一点时间,对嫣灰说:“您也看到了,上神大人与角色最初始的性子变得有所出入,越是接近神魂归位之日,也就越是接近她原本的神性。 “而我的能力,不足以操控众神。” 虚影已经透明得快要与这苍白周遭融为一体。 嫣灰也知道他即将消失,错过这一次,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联系得上了,于是显得更为急切:“那么之后呢?!” 虚影淡淡一笑:“越往后,众神的记忆,也就越难压制……” …… 第105章 流间锦 “越往后,众神的记忆,也就越难压制……” 嫣灰闻言,目光一凛,急忙上前:“你什么意思?!”他有些慌张地伸出狐狸爪子想要将虚影留住,但是不仅扑了一个空,反而还打碎了残余的幻影。 最终,消散在了他的眼前。 周遭是一望无际的白,他融在其中,仿佛没有躯体,连灵魂都消磨。 脑海中不断浮现出那个虚影说的话。—— “越往后,众神的记忆,也就越难压制”。 也就是说,这个世界里,不止存在谢骄眠一个神明。 还有别的神…… 会是谁呢?…… 迄今为止竟然一点点动向都不曾让人察觉。 他之所以能够感应到乌姿,还是因为过往的牵绊太过罪孽深重,才导致如今即便只是看一眼,都能洞察他的前尘。 除了他,便只还有谢骄眠身边的侍女、忍冬了。 虽然他和忍冬之间并没有什么深交,但是他是谢骄眠成神千百年来,唯一一个背叛过她的人。 所以他对忍冬,也印象深刻。 是的,从这时候,——从身边开始出现与神明的曾经有牵扯的人开始,他就应该意识到的——惊蛰把那场神魔大战中所有消弭的神明都用不周笔凝聚了神魂,存在了他的“流间锦”中! 流间锦是惊蛰独有的秘宝,用不周笔写在上面的东西,都会在另一个世界得以发生,而流间锦的主人,就相当于是另一个创世之主。 现如今,竟然被如此奢侈地用来存放几个旧神明残损的神魂…… 只是……他因为某种原因,死得太早,重新凝聚神魂和躯体需要时间,所以错过了谢骄眠陨落的过程。 他只知道谢骄眠是因为魔主薛泣而死,但是又不知道,她是用的什么方法,来让自己得以解脱。 他的脑海中恍惚了一阵。 他……他依稀记得,他重塑身躯没多久,就得到了谢骄眠神魂陨落的消息。 当时还有另一个神君也死了——究其原因,嫣灰不清楚。 除了谢骄眠,他从不在意旁人的死活。 他在清楚众神的计策之后,便让惊蛰将自己也送进他的流间锦中。 他心想着,他是谢骄眠的狐狸,所以无论谢骄眠在哪里,他都理应陪同。 但是惊蛰拒绝了他的请求。 不是因为不想帮他,而是因为他现在已经是大妖实体,不周笔不堪承受如此强大的灵魂,无能为力。 于是他毁了刚凝聚好没多久的身躯,又将自己的神魂分散,好让不周笔抽取其中一缕,将他存入流间锦当中。 因为失去了躯体,所以他只能借助谢骄眠的意识存在;因为神魂不完整、太过残碎,所以他的记忆空白,真的就把自己当成了惊蛰笔下的“小天道”…… 现在回想起来,还是难免被自己还是“小天道”时候的样子给蠢笑。 他现在虽然已经恢复记忆,但是神魂却还是不算完整,——因为剩余的神魂,都在惊蛰那边。 流间锦容不下他这一只完好的大妖。 现在,回归最初始的疑惑——随着在流间里面的时日的增长,原本的神明都会渐渐恢复自己的记忆,而等到谢骄眠神魂完全归位的那一天,惊蛰筑起的这个小世界也会随之坍塌——是这个意思么? 毕竟……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都是为了修复谢骄眠的神魂而存在的。 他虽然不在乎其他的人的死活,但既然想到这里了,就还是难免多想一些——倘若换成其他不必要的人也就算了,但是据他所知,流间锦里面还有一个神君的碎魂…… 神界就不管他了么?…… 谢骄眠晃了晃狐狸的身子,见他还是没反应,一边心想他这几天究竟是有多疲惫,好不容易苏醒了,现在又陷入昏睡,一边又心软,将他抱上床榻,为他盖上了一层薄锦。 然后她抬眼看了看外面的艳阳天,眼睛一眯,又默默将薄锦撤下。 这身狐狸软毛,大概是冷不着他的了。 嫣灰隐约感觉到有人在摇晃自己的身子,耳边还夹杂着女子轻柔的细碎软语:“醒醒,别睡了……” “又睡着了……” “太累了么?” 接着是另一个女子的声音:“这是生病了吗?” 耳边的声音再次轻轻回响:“不知道。” 然后他就好像听见了对方的心声:“神仙怎么会生病。” 他忍不住轻笑一声。——明明还只是在梦里,他一个浅笑,竟然在现实中也流露出来。 一点面子也不给他。 谢骄眠注意到狐狸唇角微妙的弧度,抬起右手,伸出食指,轻轻点在了他的唇角处。 她的声音比她指尖的颜色还温柔:“嫣灰,不要装睡了。” 顿时,周遭的空白扭曲又散乱,堆叠而成的黑暗模样,将他整个雪白的身躯也吞没。 他恍惚一阵,眼前似乎被什么东西覆上,遮挡住了所有的视线,于是下意识抬起爪子,想要将东西拿开,但是却只是摸到了一手空洞。 “嫣灰,不要装睡了。” 这个声音再次响起,和刚才的那句话,一模一样的语调和尾音。 他猛然睁开双眼。 因为醒来得没有丝毫预兆,如此猝不及防睁开双眼时,眼神里还夹杂着噩梦的一点惊异和惶恐,让与他四目相对的谢骄眠都禁不住为之一愣。 “你……怎么了?” 狐狸在看清谢骄眠容颜的那一瞬间,严重的惊异和惶恐都渐渐消退了许多,只是……越看越觉得无辜和委屈,可怜兮兮的模样,可谓是我见犹怜。 “做噩梦了?”谢骄眠试探性地问道。 上一次她也是这样询问狐狸的,但是得到的是否定的回答。 这一次,她以为也是相同的回应,没想到狐狸却是像一朵将蔫欲萎的花一般,缓慢地点了点头。 好像受到了什么莫大的打击一般。 狐狸把头探上去了一些,缩在谢骄眠柔软的掌心中,轻轻蹭了蹭,好像是在寻求某种庇护和安慰。 谢骄眠感受到眼前这只狐狸的一点胆怯,便也下意识为他顺毛。 她一边为狐狸顺毛,一边问他:“梦到什么了?” 嫣灰身子微微一顿。 他并不记得梦到了什么。 他只记得梦境里白茫茫的一片,好像连他的灵魂都要消磨在其中,但是随即,空间又扭曲成了深不见底的暗渊,逼迫他坠落。 让他觉得好像是死了,又好像依然活着。 明明梦里什么都看不见,但是他却总是觉得,他会失去她。 他抬起狐狸爪子,压在了谢骄眠的左手手背上。 力道不轻不重,恰好足够将他脚底的梅花印在她的手背上。 只见狐狸又是缓慢地摇了摇头,又问出了和之前相同的问题:“大人,您不会不要我的?” …… 第106章 入梦白狸 “大人,您不会不要我的?” 谢骄眠忍不住蹙起眉心。 最近,她的狐狸似乎总是在问她这样的问题。 “嫣灰,你难道知道我终有一天会抛弃你么?” 嫣灰的身子微微一顿,随即摇了摇头。 他只是太过惶恐。 以至于即便已经得到了来之不易的承诺,也如此患得患失。 “你这样担忧的原因呢?”她又问。 长久回答同一个问题,难免会使人厌倦,但是谢骄眠只是同样担心而已。 这毕竟是她的狐狸。 如果她的狐狸总是觉得他的主人会将他遗弃,那么她应该安慰她的狐狸,并了解最根本的原因,彻底打消他的顾虑。 但是狐狸却只是沉默。 他的模样不像是不清楚原因的无理取闹,更像是…… 回想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然后故作无知的缄默,来逃避现实。 一瞬间,嫣灰是羡慕谢骄眠的,能够将一切前尘往事都忘得这样一干二净,只余下他一人记忆犹新,然后每次每次,都在回忆中煎熬。 但是他一想起不周笔说过的话,——随着时间的推移,谢骄眠找回神魂的时日越是接近,她原本的神性也会回笼。 也就是说,那个时候,她也会恢复所有的记忆。 回忆起所有的艰辛,还有痛苦。 他便矛盾地想着,有没有什么方法能够凝聚了上神大人的神魂、还不让她恢复记忆呢? 于是,除却在回忆中煎熬,他还要在这样的自我矛盾中,水深火热。 “你不说,我就永远都不能知道。” 这句话的声音仿佛就响在耳畔,又仿佛隔着千年万年的星河,浮现在记忆的空白和扭曲之中。 她已经渐渐开始恢复原本的神性,已经有了以前的影子…… 狐狸闭上眼睛,如此激动又难免悲切地、认命地想着。 然后他动了动身子,缩进了谢骄眠的怀中,伸出短小可爱的狐狸爪子,将谢骄眠拦腰抱住,还蹭了蹭脑袋。 “那上神大人就永远都不知道好了。” 他像是在撒娇,又像是在许愿,带着一种复杂的欢脱。 谢骄眠本来还想像之前一样,把嫣灰扔出去的,但是手上刚想有动作,潜意识里却否定了那样的做法。 于是,她的右手僵硬的一顿,转而拍抚上狐狸的后颈,轻柔抚摸,聊以作无声安慰。 真是见鬼了。 她竟然为这只狐狸的隐瞒和欲言又止感到一丝心疼。 实在是…… 不太像她。 可是这又的确是她亲自所为。 一人一狐,明明相拥的距离那么亲密,但是心中却各有所思,不平行,又难以相交。 好像总在把他们越推越远。 山曾梦到了一只蝴蝶。 那是一只很奇怪的蝴蝶。 周身的花纹很奇怪,形状很奇怪,甚至连习性,都奇怪。 它通体呈墨色,只在阳光下的时候,尾翼才显出一点幽幽的蓝色;翅膀边缘是不规则的锯齿形,飞起来摇摇晃晃,让人忍不住担心它下一刻会不会就跌落。 它只在大雪满山的冬天出现。 隐族久居深山,春天的时候,就比外面要凉爽上许多,到了冬天,也是更为冰寒,所以山中少有生灵,尤其是像蝴蝶这样娇弱的喜温的生物。 他追着那只奇怪的蝴蝶小跑了一路,不小心闯入一片密林之后,他才后知后觉——隐族已经被灭族了,孕养隐族人的大山,也早就倾塌。——所以他现在自以为的、属于隐族的山是哪里?这里的所谓冬天,又究竟是什么时候? 他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鞋子踩在雪面上,发出“嘎吱”的一声轻响。 他愣了一下,低头一看,黑色鞋面上沾了几粒白雪,有的尚有形状残留,有的已经在鞋面上融化成水珠。 他在隐族,在被凛约禁锢、当他的试验品的时候,是没有鞋子的。 所以,春夏的时候都还好,一旦到了秋冬,这双脚就会生上冻疮,慢慢发痒、溃烂。 但是现在,他穿了鞋子。 他虽然记不清晰,但是他的潜意识告诉他,这双鞋子他应该是熟悉的。 即便这双鞋子看上去过于普通和寻常。 ——所以,究竟是谁送他的? 他越发觉得这只是一场梦,可是眼前的景象又未免太过真实。 隐雾山大雪连绵不止的冰寒,十二月风霜锥骨,他似乎都能清晰感知。但是他也清楚地知道,隐族已经被灭族,隐雾山也已经倾塌,它们除了存活在自己的梦里,绝无第二种可能重现。 可是他又醒不来。 他只能在这既熟悉又陌生的密林中穿行,路过无数似曾相识的地方,然后困顿其中,似乎永远都走不出去。 不知道走了多久,——他甚至感觉不到一丝疲惫。 他听到了不远处传来的一阵窸窣声响,隐约之间,似乎还夹杂着类似小兽的呜咽。 他觉得疑惑,想上前去一探究竟,但是眼前却忽然出现了一只庞然大物。——雪白的皮毛,火焰一般燃烧着的、一时之间难以数清楚的尾巴。 这是山曾在那短暂一瞬,最直白的印象。 他甚至来不及看清那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只知道下意识地逃跑。 他觉得那个“怪物”看上去很熟悉,他甚至觉得,对方或许没有恶意。 但是他下意识就想逃跑。 他跑得很快很快,宛若隐雾山十二月吃人的白风。 可是一转眼,那个“怪物”又直接出现在了他的前方,阻断了他逃跑的路径。 他仅仅是愣了那么一瞬,“怪物”就向他奔来。 而后,他只是一个眨眼的瞬息,“怪物”就已经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他终于得以看清“怪物”的模样。 只能剩下眼白的形状尤为好看的一双眼睛,额心间还有一个宛如火焰在燃烧的红黑色印记,雪白的皮毛之间,一颗针眼大小的朱砂痣生在单薄的眼皮之下,与着那一双眼睛,同样蛊惑人心。 于是,那一瞬间,他只记得屏息凝气,忘记了转身逃跑。 ——他一定在某时某刻见过这只狐狸。 而这个念头刚刚浮现,狐狸已经扑了过来,他再也没有转圜的余地。 他以为自己会被这只大妖吞吃入腹,可是它竟然只是穿过了自己的身体——穿过自己的身体。 …… 第107章 苏醒 床上的人猛然睁开双眼。—— 距离他上一次清醒,大概已经是一个月以前。 床头的魂灯骤然亮起,带起一阵细小的风动,惊惹了旁边守候的人。 生江猛地惊醒,激动又惶恐。 待看到床上的人终于苏醒的时候,不可置信地盯着他,深害怕一个眨眼,对方就再次昏迷过去。 “山……曾?” 山曾听到熟悉的声音,本来想回应生江,奈何太久不曾说话,连最基本的发音都要忘记了,加上喉间干哑,一时之间,竟然连一个简单的音节都难以给予。 但因为急于给出回应,他不着防被自己呛了一下,竟开始咳嗽了起来。 生江见状,连忙为他端了水来,服侍他喝下。 “好点儿了吗?”他看着山曾,眼中的惊异因为这真实的美好渐渐转为惊喜,仿佛找了珍藏了很久的宝贝,失而复得。 山曾还是没有力气说话,但是好歹能点点头,聊以作回应。 他又轻咳了一两声,生江便连忙为其顺背。 他难以开口,都不能询问自己究竟昏迷了多久,但是从生江的情况来看……他大概算是死里逃生。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忽然昏迷——亦或是原本是知道的,只是因为昏迷了太久,以至于遗忘了;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忽然醒来…… 电光火石之间,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雪白的身影。 时而小巧到可以随意拥入怀中,时而庞大到似乎连天地都不能容纳。 一只“怪物”。 一只……狐狸。 他终于有了些许记忆。 似乎……每一次昏迷或是苏醒,都与梦里的那只狐狸,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它究竟是什么东西,竟然能影响自己至深…… 看着山曾眼中意味不明的晦暗,生江忍不住担忧地问道:“山曾,你在想什么?” 山曾如梦初醒,脆弱心脏似乎漏跳了一拍,反应了一会儿之后,才迟钝地摇了摇头。 生江还想再说什么的时候,房门忽然被打开,紧随而来的是另一道熟悉的声音—— “山曾——” 墨色镶金边的龙袍,飞龙流云在这个人的身上不再单单只是一个绣纹,仿佛已经有了新的生命,随时都会冲破衣衫的禁锢飞上九天,但又似乎是因为这位年轻君王,从而甘愿俯首,只是当他的陪衬。 山曾一见到来人,那几乎是刻入血脉中的反应,为了要给李危寻行礼,他差点从床上摔下来,幸好身旁有生江及时将他扶住,不然又是一场事故。 李危寻也连忙上前,双手虚搭地将他扶起:“不必多礼。” 山曾面上终于有了不同于以往苍白的红润。 李危寻看向生江,问道:“这是怎么回事?朕还在早朝就感应到了魂灯亮起,其间发生了什么?” 然而面对李危寻的疑问,一直在旁守候着的生江,也不能给予他答案。 山曾的床头上燃着的是“魂灯”,顾名思义,魂灯能够将神魂稀薄之人的一缕魂魄吊着,不至于让其灰飞烟灭,也能指引其余游散的魂魄重新聚集在主魂体内。 但是自燃起魂灯那天开始,山曾的神魂就是游离透明的,稀薄得就好像已经死去了一样。 而今天,魂灯毫无征兆地亮起,病榻上躺了一个多月也没有任何反应的人也忽然醒来,——一切都太过突然,太过不可思议。 李危寻当然知道这世间大有“奇迹”存在,但是他走到如今,也不至于还要像一个未经世事的小孩子一样,轻信奇迹。 看似种种偶然,实则都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形成必然。 他的眉心轻轻蹙起——如果不曾恍惚,或许还能瞥见他眉心蹙起的弧度,与某个人竟然异常相似。 他问山曾:“山曾,你昏迷的时候,有在梦里看到过什么吗?” 距离上一次谢丞相来看谢骄眠,转眼竟然已经过了两个多月了。 他以为自己足够清闲,还想着下次以询问“为何要将摄政王府的院子拆了”为理由再去看她,结果一忙起来就没个消停,愣是耽误了许多时日,以至于现在再想用这样的理由去看看自己的女儿,都嫌为时太晚,新院子都落好一段时间了。 但是他已经两个多月没有见过谢骄眠了。 他总得亲眼看看他的宝贝女儿过得好不好。 前些日子听说她还要出席花诗节,他惊讶之余,还有几分欣喜。 毕竟,自从八岁那年之后,谢骄眠就再也不想出席任何节日盛典,其中尤以花诗节为最,平白辜负好多佳时。 如今,她选择出席花诗节,除却能够“不负佳时”,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她终于能够走出当年的阴影,肯完全接纳自己。 他这个当父亲的,最是了解自己的女儿,这必然是临时的决定,不然他不至于消息闭塞到距离花诗节都没几天了才得知这件事。 于是,几乎是在他听到这个消息的下一刻起,他就开始替谢骄眠准备花诗节的衣裳首饰了。 他也不清楚是为什么,总觉得他的宝贝女儿,如今不像是肯为了这些东西大费周章的样子,即便是终于决定再次出席花诗节,说不定都只是随便走个过场——名声之类不必挂心,她懒于拘泥,且另有目的。——虽然他也不知道她的目的是什么,但细细一想,如果不是为了当时的声明,整个花诗节,或许就只有那些奇珍异草,最能值得她驻足一眼。 他也觉得奇怪。 奇怪自己的猜想,也奇怪自己猜想中的宝贝女儿的变化。 但是谢骄眠怎样的面孔,他都疼爱。 所以,这一次去看她,谢丞相除了想关心关心她近来的状况,还要把为花诗节准备的东西交给她。 而所谓知女莫若父,谢骄眠真实的情况,被谢久思猜得八九不离十,——除了她大病一场。 可谢丞相双目清明,虽然没有预料到这件事情,却一眼就看出了女儿的疲态。 他本来是要询问究竟是怎么回事的,但是转念一想,按照自己女儿的性子,如果不主动开口的话,那么就是不想让他知道。 若是自己就这样直白地问出来了,她估计也不好回答,于是又只能为了照顾自己女儿的心绪,强忍住内心的冲动,话锋一转,变成了:“来,骄眠,这是襄国最好的绣娘为你制的衣裳,你来看看,可还顺你的眼?” …… 第108章 旖旎云光 “……你来看看,可还顺你的眼?” 谢骄眠顺着谢久思的目光看去。 谢初双手托着一个托盘,那件为她准备的华美衣裙就被托呈其中。 她没有细看,只是随便一个搭眼,便能知晓这件衣裳连堆叠的手法和角度都堪称完美。 谢初上前,躬着身子,将托盘举过自己的头顶,好让谢骄眠能够看得更清晰。 宛如云霞琉璃一般的锦缎,即便是在最普通的日光之下,也能拥有醉人的流晕。上面还用银线暗纹了云纹,光影流转之间,便更像是云霞碎在了衣衫之上。 谢骄眠忍不住感慨,人间竟然也能有如此巧手。 她抬起右手,触摸上锦缎,熟悉的触感辗转在指尖,一瞬间,她只能想到一种锦缎。 而那种锦缎,在这贫瘠的人间,是不能够拥有的。——旖旎云光。 顾名思义,伴随着每一次移动、光影的每一次变化,都会让锦缎呈现出不同程度的绮丽,仿佛将盛夏最后的一缕晚霞,装饰在了身上。 所以,在跳舞的时候,最能将旖旎云光的美丽呈现出来。 而之所以有那样的效果,也是因为这毕竟出自神界, 她如果没有记错的话,这所谓的“旖旎云光”,还并不是普通的织女所织就。——而是那位冷漠无情又不可一世的司命大人,惊蛰。 为了讨他心爱的“人柏”的欢心,他亲自去踏月殿碾碎了千万朵云霞,以心为绣,日月凝炼,才有了天上地下第一匹,也是独一无二的“旖旎云光”。 她第一次见“旖旎云光”,还是在神界时,他的“人柏”来为自己送“流阳三日”。 第一眼,先是被“人柏”吸引;第二眼,会不自觉注意到她身上的那件裙子;第三眼,衣裙衬人,便再也不能将视线从“人柏”的身上移开。 “旖旎云光”,这专门为那个“人柏”织就的锦缎、裁制的裙子,将她原本就有的美丽,修饰得越发明媚,也更为独一无二。 ——所以,这样的锦缎,为什么会出现在人间?现在还被原主的父亲谢久思,以这样的理由,呈现在了自己的眼前? 指尖还停留在这珍贵的锦缎之上,青葱玉指雪白,只有指尖泛出一点好看的微红色,那里似乎凝固了她心头最柔软的血液。 而相比起她的疑惑还有愣神,她怀中的狐狸在看清这件裙子之后,莫名变得焦躁起来。 他不安分地在谢骄眠的怀中动了动,在谢骄眠没有及时出声制止之后,竟然向那件裙子伸出了魔爪,企图将其抓毁。 幸好谢骄眠及时回神,在发觉了狐狸的动向之后,不动声色地阻止了他,才避免事故的发生。 她微微垂眸,看上去就像是在欣赏这宛如出自天公的裙子,实际上却是在无声警告怀中的狐狸,不要惹事生非。 狐狸也知道自己失态了,显出一股子无奈的委屈和疲倦,重新乖乖窝在谢骄眠的怀中,并且似乎是害怕自己再失去理智,还将两只前爪都压在了身下,看上去怪有几分可怜兮兮。 或许她不必先思考这“旖旎云光”为什么会出现在人间。—— 她大概能够推算出谢久思也不过是刚刚才得知她会出席花诗节,撇去“旖旎云光”的来头,光是这条裙子的做工之精致,就不可能光是加班加点就能赶制得出来的。 还不说要织锦,要养线…… “真是……很漂亮的裙子。” 比她飞升时,神主赠她的裙子,还要好看。 谢久思闻言很是开心。 虽然他知道这一定回事谢骄眠喜欢的样式,但是毕竟太久不曾相见,万一女儿近来的喜好有所改变可怎么办?以至于在没有得到谢骄眠的肯定回答之前,他表面上无论再怎么淡定,心中都难免有一种期待和忐忑。 如今,终于等到对方的一句夸赞,他也总算觉得,这么长久以来的准备没有白费。 ——是的。 “长久”。 诚如谢骄眠所想,这并不是加班加点就能赶制得出来的衣裳。 要为它设计,为它草稿,为它选料,最后终于从万千锦缎中,精挑细选出这么一个“旖旎云光”。 因为“旖旎云光”实在是太过难得,要让绣娘早几年就为其养丝织锦,然后才是根据衣裳的定稿来裁制,接着就是绣纹,还有装饰…… 这些,光是选料,谢久思就为其花费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 而为了能够般配得上这样珍贵的锦缎、这样金贵的女儿,这条裙子的设计从草稿到定稿,也是耗上了整整两个月。 接着是养丝两年,织锦三年,裁制绣纹一年,点珠又是一年…… 如此七年,才有了这样一条世间独一无二的“旖旎云光”。 也就是说,这是从谢骄眠八岁那年就开始着手准备的一条裙子了。 那一年,谢骄眠在花诗节上备受打击,他作为一个父亲,必定是想安慰她的。 但是面对女儿的缄默,他也不过就是一个“旁人”,除了担忧,再无能为力。 他只想着能讨一讨女儿的欢心。 但是太寻常的显得敷衍,他便想着,准备一条世间绝无仅有的裙子,来作为谢骄眠及笄出嫁那年的嫁妆。 当然,要是能当婚服,那也是再好不过。 只是没成想,这条裙子竟然那么能等,好不容易熬到它完工,谢骄眠成婚都快满一年了。 他本想着,那就当十六岁生辰礼送给谢骄眠,但是距离十二月初四,又的确太漫长了一点。 于是谢初便提议,就当作是花诗节的礼物。 当时,二人还并不知晓谢骄眠会选择出席花诗节。 谢久思只是每次花诗节,都从最开始就为谢骄眠着手准备出席节日需要穿戴的衣裳和首饰。 只是谢骄眠从八岁那年之后,就再也没有提过关于花诗节的任何一点消息。 如此年年寻常,年年不忘,至如今她都已经嫁人了,他还是在为她的花诗节做准备。 他不求他的女儿需要多么大放异彩。 他只想让她能够走出来。 于是这条裙子,如今看来,来得刚刚好。 谢骄眠眉眼微垂,看着衣裙上漂亮又繁复的花纹,忍不住问道:“用了多久呢?” …… 第109章 愧疚 “用了多久呢?” 不算很具体的一个问题,但是知情之人一下子就能明白她所指为何。 谢久思没有顾虑太多,看着不落实处的不远处,眼中星光斑驳,话语中又略带了一丝骄傲地说:“从设计、选料,到如今衣成,满打满算,刚好七年。” 谢骄眠愣了一下。 她想过这一定很费时费力,但是没想到,竟然会耗费七年之久。 七年,对于神明来说,或许只是弹指一瞬,但是这里是人间。 七年,人间的蜉蝣朝生暮死千万次,逝去的故人轮回又转生…… 最重要的是,——这不是她能接纳的情感。 这是七年之前就开始准备的衣裳,是为原来的“谢骄眠”所准备的。 她在此之前,从来不觉得人间有什么好,甚至还觉得,将她困在这具凡人的废物一般的躯体中是对自己上神身份的折辱。 她用这样的身份在人间安身,享受着原来的“谢骄眠”本应该享受着的一切,而她却依然不知足,时时尖酸刻薄。 如今,她竟然还如此卑劣,以一个逝者的身份,承受着她最亲近之人对她的纵容和爱意…… 她是什么时候自私成这样的呢? 她仔细回想过往,惊觉恍如隔世,也判若两人。 “可我又不值得……” 她心中伤情无限,竟然不小心将内心深处的想法如此直白地吐露了出来。 不是“谢骄眠”不值得。 是她自己,不值得。 她知道自己要的必须是最好的,但是不应该是以这样的形式。 至少,这条裙子上,不应该承载这样沉重的感情。 会让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贪婪又卑劣的偷窃者,连一个凡人的宝物都觊觎。 此话一出,她怀中的狐狸身子明显一顿,下意识就看向了她,见她双目无神,像是受到了什么打击一般。 他不安分地在她的怀中动了动身子,迫切想要给予她安慰,但是又碍于如今的情况,不敢妄动半分,只能心中难耐。 那句话虽然轻声细小,但是足以让在场的所有人听得分明。 谢初在那一瞬间的眼神颇为古怪和惊异,即便是他跟在谢久思身边那么多年,是看着谢骄眠长大的,一时之间都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样的情况。 他眼中的焦急有些没藏住,看向谢久思。 相比于他的一点不知所措,谢久思显得格外淡定和理所当然。 他的目光聚焦在谢骄眠的身上,满眼清明:“我儿自然是配得上世间一切至珍至贵之物。” 谢骄眠的神思恍惚了一阵。 她当然知道“谢骄眠”配得上世间所有珍宝。 她也是如此自私又骄傲。 但是她毕竟不是“谢骄眠”,无法接纳这样原本不属于自己的感情。 她缓缓抬眸,看向谢久思。 满眼温柔的悲怆。 好像在暗示他什么。—— 他能看出来么? ——一个父亲,能看出自己女儿的变化么? 尖酸,淡漠,刻薄,冷漠,还自私…… 这样的变化,他身为原来的“谢骄眠”的父亲、那么疼爱“谢骄眠”的父亲——他能看出来吗? 他怎么可能看不出来呢…… 她心中的怅然越盛。 她能够规避所有的虚情假意,能杀死她的只有真心。 但是真的有盛情双手捧在她眼前的时候,她难以抗拒,又难以回应。 而谢久思回应她的目光,同样的清明,同样的坦然。 她生平第一次,有一种无地自容的感觉。 即便自己只是一缕虚伪的灵魂、是一个骄傲自满的上神,但是在面对一位父亲的情真意切时,也会因为自己的身份而感到羞愧。 “我……” 虽然嫣灰已经没有在谢骄眠的意识之中了,但是他还是能第一时间察觉对方在想什么。 得知她似乎要冒险,他立刻跳出了谢骄眠的怀中,落在她的肩头,雪白的尾巴环住她的脖子,细软绒毛将她的娇嫩肌肤厮磨出一阵细痒,让她不得不为之分神,而后猛然清醒。 而谢久思似乎这才注意到这只狐狸,于是话题便这么自然而然地被带过了:“为父还不知道,我儿竟然养了一只狐狸。” 谢骄眠感受着脖颈间的轻微痒意,暗自咬了咬舌尖,来让自己更加清醒一点,别再有什么冲动又愚蠢的想法。 她尽量使自己放松,唇角牵扯出一抹不算太自然的笑意:“嗯,前不久刚养的……” “起名字了吗?” 谢骄眠犹豫了一瞬,才说:“叫‘嫣灰’。‘嫣然’,和‘灰白’。” “嫣灰……”谢久思重新咀嚼了一遍这个名字,轻笑一声,又问,“怎么起这么个名字?”说着,他的目光在狐狸身上来回游离了一阵。 感受到对方打量的目光,狐狸也看了过去,似乎是在回应他眼中的疑惑。 谢骄眠垂眸,沉默。 的确,这是一个很荒唐的名字,和眼前这只毛发宛如新雪一般的白毛狐狸很不般配。 她当时将这两个字脱口而出,而对方又恰好接纳,于是便仿佛成舟之木,如此自然而然。 可是现在被另一个人问起缘由,她竟然无法将“随便”二字用来敷衍。 狐狸回到了她的怀中,她看着怀中的狐狸,心想,一定有什么来早就她当时的冲动和理所当然。 但是她来来回回反复了三遍,始终没能回想起当时的冲动。 于是依然只能敷衍:“就觉得……他应该是叫这个名字才对。”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有些许挫败,她的尾音听上去泛着无奈的柔软,听入谢久思耳中,还怪有几分在撒娇的意味。 他朗声一笑,夸奖起谢骄眠来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困困自然是不会与世俗同流合污的。” ——“困困”。 谢骄眠的眼皮跳了一下。 这是一个不属于她的名字。 应该是原主的小名。 虽然她尤为怪异地觉得熟悉,但是——不属于她。 如此,便好像更加深刻地提醒着她,她是一个偷窃了别人人生的强盗。 他身为一个父亲,如此精心地为自己的女儿筹备,怀揣着作为一个父亲的不安和期盼,给予她如此愿想,最后,竟然便宜了她这一个外人。 …… 第110章 破绽 嫣灰自然知道他的上神大人又多想了。 他无奈地摇了摇尾巴,声音在谢骄眠的脑海中响起:“大人,别多想,如果不是您,谢久思就要承受白发人送黑发人之苦了。” 这句话提醒了谢骄眠,也终于将她从仿佛一望无际的愧疚之中拉出来了那么一点。 毕竟,她刚来到这里的时候,原来的“谢骄眠”就已经死了。 哦……对,如果不是嫣灰现在说起,她都快要忘记了,这只是一本书中虚构的故事。 但是实在是过于真实,以至于她总以为,自己身在一个平凡人间。 当时嫣灰还不是狐狸,只是一个寄存于她意识里的“小天道”。 他一开始对自己说的是什么来着…… 她努力回想了一下,幸好近来即便多忘事,也没有将当初的刺激给忘却。 他说,她穿书了,穿成了一本爽文里的炮灰女配,天生废柴,还心思歹毒。 她当时只觉得自己不应该是一个废物,现在看来,他的那段话简直充满了漏洞。 据他所说,她那个便宜妹妹才应该是这本书中的女主角,但是就她在王府中的这么些日子来看,这个男女主角的存在感未免有些太透明了。 除了最开始,原主的便宜妹妹来挑了点事儿,后面都像一个透明人一样,她连对方的名字都没有听见过了。 再有,又说什么东岐大陆强者为尊,但是又没有过于标榜什么少年天才,甚至——甚至,她如今所见过的人,除了那几只金色的蝴蝶,都很少有人使用灵力。就好像,这只是一个博人眼球的“噱头”,亦或者是…… 或者是为了满足某一些特定的条件,而不得不捏造的一个设定。 最后,嫣灰说原主心思歹毒。 可是她看着眼前的谢久思,禁不住疑惑。——拥有这样一位优秀且端正的父亲,真的会将自己的女儿养成一个思想品行都令人磨牙的“恶人”么?…… 她眨了眨眼,神思只是一瞬恍惚,脑海中便像是有一个巨大的漩涡,将自己的思绪全部抽走,只留下一片茫然的空白。 她的眼中失去焦距,看上去竟然麻木得像一个精致的人偶。 在思绪完全僵硬成一个人偶之前,她脑海中只还剩余一个想法——这个世界究竟是为谁而存在的? 最后,这一点明亮也即刻消散。 她的意识黯淡,空洞,不见天光。 狐狸像是被吓了一跳,不住地在呼唤她的意识,但是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谢久思在面对自己女儿的时候,整个人比以往更为敏感,几乎是在谢骄眠微微低垂头颅的那一刻起,他就隐约感觉到一丝不对劲了。 “困困?”他轻唤第一声。 “……骄眠?”第二声。 当棋局之外的人连续三次呼唤局内人的意识超过三次依然没有得到回应的时候,局内人的灵魂就会再次残碎。 ——这是自上古伊始生而有就的隐藏规则。 嫣灰吓了一跳,在谢久思即将再次开口的时候,他没有办法,只能让空间停滞,阻止对方的开口。 看着眼前僵硬的二人,感受到周遭越发令人窒息的空气,嫣灰默默松了一口气。 得将他们送回去。 今天,就算是他们白跑一趟了。 他从谢骄眠的怀中跳了下去,在二人的身边空画了一个印记,接着便有白光倾泻,比外面正盛的阳光还亮眼夺目。 等到白光消散,谢久思和谢初已经不在房间中了。 嫣灰这才重新回到谢骄眠怀中。 虽然整个摄政王府的人都知道谢久思来看谢骄眠了,他为了掩人耳目,理应将所有人的记忆都清除一遍。 但是他现在顾不上那些外人了。 被发现就被发现,但是谢骄眠的意识,要是一直找不回来,麻烦就大了。 他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情,让她竟然如此毫无征兆地直接在谢久思的面前失去了意识。 她的意识和神魂能游离到任何一个时空,他没有思绪,根本无从找起。 她看上去就好像只是睡着了一样,根本看不出有任何的异常。 对……睡着了。 所以,在找回她的意识之前啊,至少要将她现在的样子伪装一下。 她至少,应该躺在床上休息,才不会让人怀疑。 他颇为为难地看了一眼自己的狐狸爪子,无奈地叹息一声。几乎是下一刻,原本雪团子一样的狐狸消失在原地,变成了一个身长玉立的翩翩君子。容颜俊秀,眉目干净又骄桀,分明是跟当初跪在遥兮帝君身前的少年一模一样的容颜,但是因为眉眼神色与当初的麻木太不一样,以至于难以将两个身影重叠。 他小心翼翼地将谢骄眠从椅子上抱起,轻轻放在床榻上。 他只看了她一眼,便准备去找她,但是心中又有些许不舍,——或许还藏着一点小私心,于是没有第一时间进入她的识海,而是驻足停留了一会儿,似乎是在自我挣扎。 终于,他缓缓俯下身子,一张单薄红唇,触碰了另一张日思夜想的樱唇。 两处凉薄碰撞在一起,竟然觉得温热,还让人流连。 这毕竟是他贪心了那么久的一张柔软,就多成全他一会儿。 他这样想着。 一吻温热,他的身子也渐渐散成了星光点点,全都汇聚在谢骄眠的眉心。 直到整个身子完全消散。 房间空荡,只有美人安睡于床榻,除了窗外的风声与蝉鸣,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 连没人的脉搏和呼吸,都稀薄得好像没有。 那只永远在美人身侧的狐狸,也像是一场梦境一般,再也看不到半点儿身影。 忍冬进来的时候,只看到谢骄眠正安宁躺在床上睡觉,心想虽然已经申时,但是王妃近来身子不好,嗜睡也是常理之中,便想着还是不要打扰。 只是她没有看到那只熟悉的白毛狐狸。 她起初还觉得奇怪,毕竟那只狐狸只想待在王妃身边,与王妃形影不离,忽然看不见他了,还觉得有些奇怪。 但是一想到昨天王妃还将他赶出了房门——虽然是抱起来、很轻地放在了门外,但总归,一定是这只狐狸惹了王妃不快,——如此想来,或许他又去哪里神伤了? 这样理所当然又不着边际的猜想,死在李君同来找谢骄眠的当天晚上。—— …… 第111章 事发 偌大的房间中围满了人,但是所有人都屏息凝气,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个。 空气凝固,好像要让在场之人,全都窒息而死。 不知道过了多久,房间中才堪堪响起一个人的声音。 “本王平日里,对你们是不是太疏于管教了?”一种低沉的沙哑,带着萧瑟肃杀,仿若宣判死刑一般,缓缓倾吐。 原本僵固的空气,显得越发死气沉沉。 众人又不是不知道摄政王李君同是一个什么样的狠角色,但是他们毕竟只是一群跟他没有冲突的附属,关于他的狠戾,从来不曾真切承受过。 如今偶尔瞥见冰山一角,便已足够叫人惶恐。 “摄政王府千百人,守不住一个弱女子,看不住一只狐狸……”他再度开口,尾音故意拉长,听上去便更有一种诡异的慑人之感,只为坐下之人,提心吊胆地等待宣判。 红卢跟在李君同身边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见他发这么大的火气。 李君同虽然是出了名的狠戾,但是对那些人、那些手段,他从来都是不放在眼里的。也就是说,他即便是亲手杀过了千万人,也是风轻云淡,一丝心绪都不曾动摇过的。 而如今,竟然平生了这样大的怒火。 ——只因为谢骄眠。 往日里,李君同一般只是白天才去陪陪谢骄眠,但是今天谢久思来了。 他知道谢久思来了王府,也没有像之前那样,夹在中间打扰他父女二人叙旧。 以前,谢久思最多最多也就待上两个时辰就走了,但是他今天等了好久,都没有等到消息。 派下人去查探的时候,回来竟然说,谢久思已经没在撒星院了,王妃也在睡觉。 他当时心脏骤然一停,立时就察觉到了不对劲。 ——没有人可以不经过他的眼线离开摄政王府,更何况是谢久思这样的人。 而谢骄眠虽然体弱,嗜睡是正常的,但是这么久以来,她也不会在将近晚膳的时候睡觉。 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情…… 他当时虽然只是平白猜测,但是心中却仿佛已经有了一个确切的答案,来告诉他,他的猜测总有缘由。 于是他立即赶往了撒星院,几乎是刚踏入院子的那一刻,他就感受到了一股强大的灵力。 这样强大又陌生的灵力,不应该出现在东岐大陆的任何一个地方。 而最最不应该的,就是谢骄眠的周遭。 她是一个天生就不能凝聚灵力的废物,这样强大的灵力场,必然不是出自她手。 ——那么就是说,有另一个人出现在了撒星院。而这样一个人,东岐大陆五国之中,竟然无一人能堪为其对手。 他感觉自己的心脏总是在胸腔里不正常地跳动着,可是抬手抚上心口、想要镇定一下的时候,却又感觉不到那慌乱的心跳。 他猛然一愣,生平头一次觉得,灵魂和这具躯体如此不般配。 那颗轨迹慌张的心脏,似乎不是出自这具单薄的身躯,而是来自另一个遥远魂灵,惶恐又不安的忠诚…… 在看到谢骄眠完好无损、像是已经睡着了一般躺在床榻上的时候,他既是安心,又满是担忧。 他上前几步,走到谢骄眠床前,轻声唤了他几次,没有一次能够得到回应。 谢骄眠虽然嗜睡,入梦也快,可是眠浅。平常的时候,但凡他路过时的脚步声稍微大了一点儿都会把她吵醒。 如今缠绵耳语,她竟然没有半分反应。 ——他的猜想是对的。 他的王妃又出事了。 而他很快就察觉了另一件奇怪的事情。 “狐狸呢?” 三个字,让当时在场众人面面相觑,又哑口无言。 那只白毛的狐狸,平常时候总与王妃形影不离。 而且那只畜生占有欲特别强,之前他们以为王妃喜欢养些宠物,还专门送了一只尺玉来,结果一天都不到,那只狐狸就将人家赶走了,还挖伤了送猫的人。 不正常到旁人多看谢骄眠一眼,它都要用那双好看又诡异的、仿佛拥有人性一般的眼睛冷冷看那个人一眼,就好像是在警告那个人,不要有任何非分之想一样…… 而如今,那只与王妃形影不离的狐狸不见了,王妃还再次陷入了昏迷。 这几乎不必细想,都该知道一定是那只狐狸所为。 可是众人都不知道狐狸的去向,也不知道它为什么要这么做。 毕竟,如果狐狸真的要害谢骄眠的话,以他们平日里的状况来看,谢骄眠估计都已经死过千百次了。 可是没有它要伤害谢骄眠的理由,也没有它忽然消失不见的解释,——于是李君同已经让整个摄政王府的人找了一个晚上,还是没有狐狸的任何影子。 它就好像是凭空蒸发了一样,不曾存在于这个世间。 烛火葳蕤明亮,映在李君同那张好看的侧脸上,平白显出一股子清冷的阴郁。 如此美丽,又如此令人惶恐。 “找不到那只狐狸,你们就提头来见。”三个字,掷地有声。落入在场众人的耳中,落在他们惶恐不安的心上。 为了一只狐狸,要威胁上那么多附属的性命,听上去或许觉得荒唐,但是这样的话从李君同口中说出来,似乎就不单单只是为了威胁。 ——他是真的做得出来的。 更早些年的时候,因为养花的人将他养的其中一只蝴蝶的翅膀剪伤了一道小口,就被他灭了一族。 但是李君同并不生气,只是单纯觉得,他伤害了自己养的东西,即便他原本不是很在意,但那个人也应该为此付出代价。——如此,摄政王心狠手辣的威名,名扬四方。 “是!”众人异口同声,几乎是尾音刚刚落完,便在原地消失不见。 看着面前忽然的空荡,李君同心中莫名生出一种仓皇茫然之感。 好像总有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对他说,如果这一次叫不醒谢骄眠,那他就永远都找不回她了。 他抬手,疲惫地揉了揉眉心,脑海中浮现的全都是谢骄眠的影子。 他才次开口,好像也染上了眉宇之间的疲惫,混着沙哑的嗓音缓缓流露:“乌姿呢?” …… 第112章 玄序千春 谢骄眠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但是她有某种直觉告诉自己,这或许是之前她“梦”到过的地方。 只是眼前的景象又与之前的那个灰蒙蒙的“梦境”,有些不一样。 如果说上一个“梦境”里的场景是幽暗的深渊,那么这一次,她眼前一片雪白,便仿若身在桃源。 她踩在虚空之中,足下便生出水中涟漪一般的波纹。 她往前漫无目的地行走了一小段路程,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回头望了一眼。 之前踩过生出涟漪的地方,竟然开出雪白的莲花。盛开又凋落,周而复始,生生不止。 恍若无数个轮回。 她心中震惊一瞬,但是并没有过多的停留,只再看了离自己最近的那一朵莲花,然后俯身,将其采撷。 莲花离开了虚空,落入美人柔荑,却瞬间枯萎,连带着后面的莲花,都变成夺目的鲜红色,一瞬间,便仿佛从世外桃源,坠身修罗炼狱。 她吓了一跳,手中的莲花也随之重新掉落在虚空之中。 原本枯萎的莲花在回到虚空中的下一刻便重新恢复鲜活生机,后面的那些如血一般鲜红的莲花,也变回了原来的雪白。 这样的场景实在诡异,可是在某一个瞬间,又觉得这样的诡异,竟然都理所应当。 她不知道这样的“梦”在预示着什么,但是她向来都是一个不会为难自己的人,所以她只是再神色复杂地看了身后的那些莲花一眼,便转身离开。 这一次,她没有回头,于是便也没有看见那些莲花枯萎又盛开、鲜红又雪白的变化。 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 换做是以前,她就是站了一会儿,都会觉得疲惫,但是此刻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身处“梦境”的原因,她竟然感觉不到丝毫疲乏,身子也仿佛云朵羽毛一般轻飘,好像随时都会乘风而去。 ——正这样想着。 她正那样想着的时候,竟然真的吹来了一阵风。 只是并不是将她吹走。 风中带着蝉鸟的鸣声,夹杂着花草芬芳气,吹开眼前一层又一层白茫茫的大雾,让隐藏在大雾中的景象,渐渐浮现在她的眼中。 她也是这时候才知道,原来之前,自己一直被困在大雾之中。 而她刚才之所以每落下一步都会在足下生出水中涟漪一般的波纹,是因为自己此刻本来就在一片汪洋湖泊的中心。 那些莲花也并不是因为她而盛开,只是原本就存在于湖水之中。 她不小小心采撷了主人精心栽养的莲花,莲花感知到了陌生的气息,生气又委屈地防备着,企图利用自身的枯萎,来吓走这个偷花的贼。 她原本想走这样离开的,但是又不知道该去往哪里。 最近她总是做一些很奇怪的“梦”,除非现实的自己真正苏醒,否则她根本找不到回去的路。 她原本还在犹豫究竟要不要停留,但是忽然,还没来得及消散的风吹来了一阵悠扬琴声,轻抚她的耳畔,犹如爱人缠绵厮磨。 除了养花,谢骄眠便没有什么钟情之事,正常情况下,一段琴声留不住她。 但是她此刻别无去处,加上弹奏这段琴声的人,似乎就是为了挽留什么,于是她便想着,那就留下来等等。 等自己醒过来,就不必再叨扰。 她很显然是忘记了自己身在“梦中”,但并不身属“梦境”,她能看见“梦境”中的一切,但是“梦境”中的人,却看不见她。 于是她一直都分不清,这究竟真的只是一个“梦”,还是自己在透过这副薄弱身躯,在重温他人的过往。 她循着琴声而去,又不知道走了多长一段路,才终于走出了湖泊。 她原本已经到了岸边,但是那段琴声响起之后,她便莫名其妙到了湖泊正中心。风从四面八方涌来,带着一种萧瑟的空洞,贯穿她整个贫瘠的灵魂。 于是她只好重新再走一段路程。 这一次,琴声依然缭绕耳畔,但是她没再向刚才那样再回到漩涡中心。 她上了岸,湖水还挂着几颗剔透在她干净雪白的玉足上,看上去竟然还有几分诱人。 岸上没有沙石,是不知来自何年何季的霜雪,平铺在岸上,接触皮肤时,还带着一股清凉的冷意。 并不刺骨,凉意都如春风般温柔。 谢骄眠在神界的时候,没少见过这样的雪。 因为神界从来不下雪,但是有人又喜欢看雪。 虽然她总是死在雪天,又在大雪中苏醒,按理来说,她应该厌恶这见证她无数轮回重生的存在。 但是她竟然分外喜爱。 于是,喜爱她的人,便为了迎合她的喜爱,用神力编织了这样一个温柔谎言,这样一种温柔白雪,并取名为——“玄序千春”。 ——那个丝毫没有人情味儿的司命惊蛰,和被他坑骗上神界当成一只金丝雀养着的“人柏”。 这原本是为了“人柏”一人而生的温柔大雪,因为“人柏”性子温顺,于是在众人提出“借雪”的时候,一一应下。 而惊蛰也借此机会,做了个“顺水人情”,将玄序千春下在了神界的每一个地方。 ——除了她的云霞琉璃宫。 一个是,她不要这种替代品;另一个原因是……她的“花千处”,有很多花都娇贵得很,受不得一丝凉意,即便这玄序千春的凉意很是舒适,但终究是不适合出现在她的神宫里的。 所以,她现在应该是在神界的任何一个地方,但唯独不可能是她的云霞琉璃宫。 她难免觉得有些神伤。 她对她的神宫日思夜想,如今做梦,竟然都梦不到它。 难道她的神宫不想她么? 这样没有任何边际头绪地胡思乱想了一阵,她已经走到了宫门。 如果不是湖岸上的那一片玄序千春,她几乎都以为这里就是她的云霞琉璃宫。——实在是太像了。 门前三处生花,千灯作盏,长庭樱生得最漂亮的一枝树枝上还挂着从尾火虎尾巴上薅下来的尾焰,以及被灵力悬浮在空中的整整三百六十五颗“流阳三日”……白日莹白,夜里生辉,一股子清冷的繁华,像极了这座神宫的主人。 她越看越觉得震惊,上前几步,想要推开宫门—— …… 第113章 云霞琉璃 她推开宫门,眼前的景象从一望无际的茫然的雪白渐渐有了鲜活又熟悉的颜色。 鲜活是因为眼前的一切都充满生机,距离上一次来到这里,都仿佛是昨天的事情;而熟悉,则是因为——眼前的一景一物、一草一木,都跟自己曾经的云霞琉璃宫一模一样。 如果不是宫外湖畔那些“玄序千春”,谢骄眠就真的以为这里就是自己的殿宇了。 刚才在耳边仿佛已经消弭的琴声再次响起。 谢骄眠这才注意到,这琴声似乎就是为了将她引进来,带到某个地方去的。 于是她循着琴声,去往它指引的方向。 这里的布景都跟云霞琉璃宫的差别不大,所以她一路下来,都还算通畅,不存在迷路这类的问题。 只是这一路上,她虽然一脸平静又淡漠地跟随着琴声,但是心中还是难免疑惑,如果她现在“梦”到的是神界,那么神界还有谁的殿宇能和自己的那么相像? 相似到,连她这个原本的主人在面对这里的时候,都难免犹豫。 ——她的思绪戛然而止。 因为琴声也是在此刻终止。 接着,她便看到自己的身子渐渐变得透明。 于是她立刻就明了,自己又是这一个故事中的旁观者。 正想到这里的时候,忽然响起了一阵掀帘声,人未到,声先至—— “你还真的把这里弄得跟人家那个云霞琉璃宫一模一样了啊?”是一个宛如少年一般干净的声音,好像仅仅是凭借这一个声音,都能想象出对方一身花草阳光的清爽和干净的气质。 谢骄眠忍不住多等了一会儿,想看看这个声音主人的模样是否也如他的声音一般干净爽朗。 但是她还没能等到那个人的视线,就被掀帘而出的另一个人给夺走了所有目光。 他整个人的气质高贵又透着一股子优雅,一身玄色镶金边的长袍在这个苍白的神界之中,竟然显得别有一种个性,难免让人眼前一亮。 尤其是他的那张脸—— 谢骄眠整个人将愣在原地。 一个鬼故事。 她能够感觉到对方一定长了一张好看到人神共愤的容颜。但是她此刻,分明连对方的眼睛都看不清楚。 就好像有一团灰蒙蒙的雾,蒙在了眼前的景象上,无论是局内人还是局外人,都参不破那结局。 只是不知道,那团雾蒙住的究竟是对方的脸,还是——自己的眼睛。 她的思绪难免远飞,就在这个时候,那个干净爽朗的声音的主人,终于出现了。 和这座殿宇的主人一样,她可以看清对方的身形,感觉到对方的周身气场——甚至连他衣衫上精致细密的针脚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却看不清对方的容颜。 她除了知道神界的人一定都长得很好看之外,就再也没有对眼前人的容颜有过什么更深刻的印象了。 她感觉到殿宇的主人看了来客一眼,然后很快就将视线移开,看向随便任何一个地方,然后才开口,说:“管好你的嘴,别去声张。” 对方被他这么教训,似乎还很委屈的样子。 谢骄眠想,他大概还撇嘴了,更方便表达自己的委屈。 但是他说出来的话又听不出有什么委屈,反而让人觉得别有几分挑衅的意味。 他冷哼了一声,说:“你也倒是想得美,这么大一座殿宇,除非那些人是瞎子才看不出来。” 主人丝毫不觉得有什么值得心虚:“但是他们不会像你一样,不知分寸到处宣扬。” 谢骄眠忍不住轻笑一声。 她原本以为,自己就已经是神界中的一朵傲慢的奇葩了,没想到,竟然还有并蒂的花。 只是另一个人听了这样的话之后,就没有这样的一点小惊喜了。 似乎还颇为受伤,于是上前几步,控诉道:“你看我什么时候不知分寸了?哼,我若不知分寸,谢骄眠哪里还像如今这样,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 一直在当旁观者、忽然被点名的谢骄眠心脏猛然漏跳了一拍。 这……这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她忍不住疑惑地想着。 但是她又环顾了一下四周,眼前和自己的云霞琉璃宫相差无几的景象,又让来客方才的那句话,显得有几分诡异的道理。 似乎……的确跟自己有些关系。 可是为什么? 这座殿宇的主人为什么要如此过度的关注自己? 还有,她才刚刚飞升成神没有多久,不能将神界众神的名字记个完全不是很正常的事情么?怎么到了对方的口中,就显得自己那么目中无人? ——虽然她的确是有几分傲慢在身上的。 可是诡异的是,神界竟然有这样的一个人在如此几近疯狂地关注着自己,尤其是主人口中的那一句“他们不会像你一样四处宣扬”,——他们不仅不会宣扬,甚至一声不吭,以至于自己到死都没有听见一丝风声…… 电光火石之间,她的脑海中白光一闪,仿佛断掉的丝带,将她的记忆切割得更为零碎。 ——到死。 她竟然如此自然而然就想到了这个。 她这才惊觉,难道自己其实——已经死了?是因为死了,所以才去到了那本书中? 但是为什么嫣灰不告诉自己呢?还要让自己白白期待着能有朝一日重回神界。 可是…… 她眉心微蹙,又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她分明记得,自己才刚飞升成神不多久,虽然没几天,但是神魂已经稳定了啊,没道理会那么快就陨落。 她再次环顾四周,不再疑惑,而是以一种探究性的目光。 所以,如果自己真的是因为“死”了才穿的书,那么自己究竟是怎么死的? 如果眼前的景象是当时神界的某一个景象的回放,那么自己在这段时间里,是死了还是活着呢?…… 她还有更多的疑惑,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越是想要深究,脑海中就越是空白,就好像有什么力量,在暗中阻止自己探究真相。 她头疼得厉害,已经没有多余的心思去关注那二人又继续说了些什么,只能恍惚听见几个残碎的声音,组成一句仿佛幻听的话—— “云折,你如此默默无闻,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她才能看见你?” …… 第114章 梦我 “云折,你如此默默无闻,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她才能看见你?” 谢骄眠不知怎的,心脏猛然漏跳了一拍。 ——为什么默默无闻?又是在为谁无声牺牲?“她”——又是谁?…… 太多困惑,但是无人解答。 明明二人近在眼前,可此情此景,却恍如隔世。 被唤作“云折”的男子闻言,面上并没有太多的情绪起伏,只是眼睑微垂,藏住了眼中本就不明朗的晦暗。 他沉默了几息,才缓缓开口,言语中似是有万千感伤:“她不必看见我。” 和之前的回答一模一样。 对方愣怔一瞬,而后无奈地叹息一声:“你还真是执着……”随即仿若自嘲一般轻笑一声,又说,“但是你就甘心么?当好你的护花使者,然后把花献给别人,眼睁睁看着那只大妖在她的身边赖着、耀武扬威么?” 云折抚上琴弦的手一颤。 对面的男子挑了挑眉,似乎是在为这个让对方动容的理由而感到一丝惊讶。 然而就在他以为对方终于有所开窍的时候,却见对方继续抚琴,琴声甚至比刚才还更为轻灵悠扬。 他闭上眼睛,便仿佛隔绝了此间,也隔绝人性,用宛若梦里呢喃的声音,回应对面的友人。 “她不会被任何人当成花献给任何人……” 另一个人久久不曾开口。 等到曲子落完一段,云折才借着间隙抬眼看向对面的人。——那时候,谢骄眠刚好就站在那个人的身后。 因为他们的身子在她的眼中都是半透明的,所以云折这样睁眼、直直看向对面的人时,她总觉得对方是在透过另一个人的透明躯体,来看向身后身为偷窥者的她。 她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完全没有想过自己这样的做法太过迟钝,为时已晚。 她只足够分心去听男子继续那段没有说完的话—— “除非她心甘情愿,否则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被她的光辉接纳、采撷花枝。” 不仅是他对面的那个人,即便是作为旁观者的谢骄眠,在听到这句话之后都难免震惊,惊异难以回神。 竟然还有一个神明,对另一个神明置以如此之高的评价么? 不论是凡人还是妖鬼神魔,对于强者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仰慕,——即便只是从他人口中浅显听来,却也足够吸引他们的好奇心,想要一探究竟。 谢骄眠自认清高,却也难脱此律。 于是她便想见识见识这位“云折神君”口中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但是大脑一片空白之后,她忽然将视线落在周遭与自己的云霞琉璃宫相差无几的景色上,于是便难免有些自恋地猜测——他口中的“那个人”,该不会就是自己…… 只不过这样的想法转瞬即逝。 毕竟他们素昧平生,对方根本没有道理对她有这样的执念。 而且,这只是一个梦。 一个梦,又能说明什么呢,她所看到的这些人,说不定也只是自己的意识虚构出来的幻象。 至于眼前相似的景色…… 她想了想,觉得大概是因为自己太过想念自己在神界的神宫了。 毕竟人间…… 她忍不住轻轻叹息一声,心中不知怎的,生出一股子无名的哀伤感叹—— 毕竟人间,太过撩到了。 她刚这样想着,眼前的景象骤然扭曲转换。 她以为这是梦境破碎,她即将苏醒,但其实只是回转到了另一个更为古怪的梦境中去。 ——是人间。 是她刚刚才想到过的,潦倒的人间。 她自认除了这次意外穿入书中、勉强算是见过人间一面,其他时候,她都在神界逍遥快活。 她已经忘记了自己在成仙成神之前是过的怎样的日子,但她唯一能够确信的便是——绝对不会是这样生灵涂炭的模样。 这里仿佛不是人间,而是修罗炼狱。 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一个人的残破躯体,能够分散到好多个不同的地方去:在刀尖下,在巨石上,才废墟下,在城墙上,在死水中,在泥沼中…… 唯独不在自己的身上。 即便是梦境、即便是梦境…… 这样的视觉冲击,也无可避免地让人觉得恶心,以及一种深沉深沉的悲伤。 人间啊……那么多孤寂的神明所向往的另一个世外桃源,原来竟是这般残破的模样么? 她一步一步行过这片尸山血海。 途中黄沙百丈,万马齐喑,有白骨琴瑟,与之合鸣。 和刚才的那个梦境一样,她每走一步,足下都生出好看的莲花。 只是这一次唯一的不同,便是这些莲花从一开始就是如血色一般鲜红。 她知道足下生出了莲花,可是再回头看时,身后却连一个脚印都没有留下。 耳边只有呼啸的风声,还有战马的嘶鸣,刀剑的悲歌,冲锋陷阵的将士们视死如归一般的嘶吼…… 她好像要被这样的声音震成聋子。 黄沙吹面袭来,她只觉得自己的眼睛仿佛也要瞎了一般。 然后,就在她以为自己真的要变成一个瞎子的时候,她的眼前忽然一亮。—— 并不是因为前面忽然出现了一点微光,而是出现了一个,在这无望的凄苦梦境中,唯一一个能给予她方向的、亦或者仅仅只是一个同行者的存在。 她看到了一个人。 看到了一个女子。 那个女子的身形与她几乎一模一样。 她穿着一身玄色的战甲,手握长枪,墨发高束,在无数人中来去,将无数人斩于马下。 长缨飞扬,和她的墨发一同在这黄沙战场上,映成生平绝景。 她将长枪从敌军的胸口中抽出,带出来的血液飞溅在她的脸上,落下温热灼烫,深埋骨血灵魂。 她似乎是感受到了某道目光的注视,身子愣怔了一下,然后缓缓回头。 梦里夕阳鲜艳欲滴,黄昏时的光线并不算明朗,她逆着光,在无尽的人海中寻找那一道似惊喜又似悲伤的目光,企图与其产生能够烙印灵魂的碰撞。 但是她没有看到。 她怎么可能看得到。 能够如此感应到来自遥远他乡的某个人隔着世代星辰的目光,就已经是如此幸运,怎么还敢奢望与之产生实际的碰撞…… 谢骄眠分不清究竟是谁的心脏在失落。 她只能看到对方收回了视线。 那张与自己有着相同容颜的脸重新背对着她,然后身骑烈马,手持长枪,再次冲入人群中去。 脸上有什么温热的东西缓缓滑落。 黄沙吹得人皮肤生疼。 她分不清究竟是刚才还未来得及干涸的血水,还是自己眼中的热泪。 …… 第115章 请呼唤我 眼前一片模糊,比以往见过的任何一场大雾还要朦胧。 她想抬手将眼前的阻碍撇去,但是身子却僵硬得仿佛不是自己的,根本动弹不得。 她的耳边只回响战马的嘶鸣,只有黄沙吹彻,以及在无数刀剑的悲鸣中堪堪夹杂着的一个女子的茫然询问—— “人间,只能总是潦倒吗?” 她的脑海骤然空白了一瞬,所有的画面顷刻见消散,人间视线,苍白黯淡。 她反复琢磨听到的最后一句话,忍不住呢喃出声。 “人间,只能总是潦倒吗……” 话音刚刚落完,眼前天旋地转,一阵刺眼的强光过后,耳边嘶鸣的刀剑声和呼啸的风声,终于归为静止。 她缓缓睁开双眼,看到刚才还在战场上厮杀的“自己”正站在一个……她依然看不清容颜的人面前,商议着什么。 她最开始是听不见他们在说些什么的,即便是想抬步靠近一点、想要听清楚一些,却也是因为身体不听使唤,只能停留在原地,‘任人宰割“。 但是幸好,那样仿佛世间静止的时间并不太长,所以不算难熬。 “人王,你祈求神,我可不可以问问为什么?” 那个和她有着一模一样容颜的人,竟然是人王…… 她有些惊讶。 且不说她之前有没有走过忘川,她根本就是一个毫无前尘可言的新神。 她最开始看到那张与她几乎是一个模子里面刻出来的脸时也不可避免地愣了一下,还以为自己只是单纯地在旁观自己经历的一场古怪梦境。 但是现在看来,是她自己不小心跑到了别人的前尘里去。 而她醒不过来。 她被困在里面了。 如果她的狐狸能够在这时候出现带走她就好了。 她忽然如此想到。 这里……虽然看见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有一种宿命感相遇的神奇,但是这里的梦境,实在是太压抑了。 即便这里的场景并不像上一次那么晦暗,但是正因为景色明明已经看上去足够正常、却还是让人的心中莫名空洞——这样的感觉,才更让人觉得无奈又诡异。 心口处好像被什么东西牵扯住,她想抬手抚上聊以安抚,都无能为力。 “人王,你祈求神,我可不可以问问为什么?” “我想请神明不再下降天灾于人世。” ——她的耳边似乎在不断重复这样的对话。 一定是因为自己遗漏了什么…… 她正这样想着的时候,耳畔忽然又出现了另一个男子的声音—— “大人,如果神明不能成全,那么就去成为神。” 伴随着这一句话音的起落,眼前场景的颜色渐渐消散,直到成为干枯的苍白,直到透明。 然后原本一直重复在耳畔的那一段对话,只还剩下某个人无奈的叹息:“可是神明也无能为力……” 嫣灰撕开了无数个空间,但是都没有谢骄眠的影子。 她有那么多那么多前尘,每一段回忆都细碎且残破不堪,他根本找不到她的落点。 甚至…… 她还有可能不在自己的前尘记忆中。 众生千千万万,她有可能落在任何一个人的记忆中,而任何一个人的任何一段记忆,都不一定完整。 于是,他又要在不同的细碎之中,去寻找那千万分之一的可能。 他知道这样的方法太笨、太浪费时间,但是这是他如今能够选择的最好的出路。 他依靠谢骄眠的意识与她产生联系,但是现在,流亡的正是谢骄眠的意识。 失去了意识的谢骄眠就只剩一副空荡躯壳,而与谢骄眠的意识断联的他,就好像她那千百年人生中的一粒尘埃,微不足道。 他的眼眶通红,因为强行撕开了太多的记忆空间,又强制脱离记忆主人的空间束缚,他已经浑身是伤。 他是大妖,能够杀死大妖的,也只有大妖。但他又是上古遗存下来的唯一一只大妖,于是,能够杀死他的,也就只能是他自己。 所以,即便他在此次的追寻中受了再沉重的伤,他都不会有性命之虞。 但是他毕竟不是金刚不坏,他命骨堪折,皮肉柔软,伤口落在上面,总会疼痛。 现如今,最深的一道伤口落在心脏处。 不偏不倚,正正好,将心脏捅了一个对穿。 他记得这是他第一次想要强行闯入谢骄眠的回忆时受的伤。 前尘的大门花缠棘绕,他是被吸引入陷阱的蝴蝶。 “究竟在哪里……” 他捂住还在流血的心口,连嘴角也氤氲开些许血渍,映衬着他的那张好看的脸别有一种残破的凄美之感。 越是破碎,竟越是迷人。 “究竟在哪里?……” “究竟在哪里!!?” 他越发疯狂,眉心间红色纹案的轮廓看得也越来越清晰,额上还隐隐约约地蜿蜒着几条红色的脉络,眼中血红,一身白衣身上尽是伤口,渗出的血渍似乎是要将这件白衣都染成红色。 他的口中也总是重复着相同的自言自语,与着此时此刻的模样,看上去好像随时都会暴走的样子。 再次强行破开一个记忆空间,他的左手手腕上便被强留下了一道伤痕。 横亘在凝霜皓腕,与着周身伤痕,同样触目惊心。 但是他也如同前面无数次一样,对身上的伤口看都不看一眼,只知道几近麻木地撕开一段又一段记忆碎片,怀揣一点点希望地进去,又浑身是伤地出来。 嘴角再次有血色氤氲开,他随便将其揩去,便准备继续前行。 但是忽然之间,——虽然仅仅只是那么一瞬间,但他还是凭借现在浑身是伤的残破身躯感应到了——感应到了来自上神大人的呼唤。 ——如果狐狸能够带她走就好了。 一瞬间,原本在此间渺茫着的人,忽然就有了具体的形象与方位。 他太过激动,一口心头血涌上喉间,让他的激动情绪稍微平静了一点。 调理了片刻之后,他抬起左手,在虚空中张开一个光洞,然后任由光洞里无形的力量,将自己吸附进去。 像是在回应某个人的呼唤,他迫不及待的奔赴中,还隐约有一丝慷慨的意味。 …… 第116章 躁骨 嫣灰再次见到谢骄眠的时候,她正面向一片虚无。 她的背影萧条,看上去好像随时都会被卷入风尘中,与着星星的碎屑一般,随时消亡。 “大人!……”他惊惶开口,迫不及待想要上前去抓住她的手,但是对方的背影却伴随着他的奔赴靠近,与他渐行渐远。 他无论如何,都不能触碰。 嫣灰瞬间意识到了这一点。 理智告诉他,他不应该再向前,但是他内心的渴望,又不能阻止自己继续奔赴。 不知从何处吹来的风,其中仿佛夹杂了无数铁卷刀刃,吹袭而来的时候,在他本就千疮百孔的身躯上,剜割如凌迟。 他终于、终于被迫停下了脚步。 他像是屈从于命运一般半跪在地上,右手按住心口,好让那里鲜血汹涌的样子稍微有所遮掩,不至于太过吓人。 口中氤氲开血迹,在干涸薄唇上,仿佛开在荒漠里唯一的玫瑰。 “大人……”他的声音沙哑,像是山中的泉水被引到了大漠中,在接触到沙子的一瞬间蒸发。 “您又不要我了吗?……”他的眼眶熏红,眼角有眼泪溢出,不知凝聚了多久,终于冲破眼眶的束缚,直直坠落在这片苍白的虚无中,生出浅淡涟漪。 ——“您又不要我了吗”。 这样似真似假的声音伴随着温柔春风吹进谢骄眠的耳中,她惊异抬头,原本困惑的双眼瞬间恢复清明。 然后只一回头,就看见了身后浑身是伤的狐狸。 “狐狸”虽然已经不再是“狐狸”的模样,但是谢骄眠就是知道,这一定就是自己的狐狸。 她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原本干净洁白、如今浑身是血的狐狸,满目心疼的悲悯。 “嫣灰……?” 这声呼唤太轻,轻得只能侧耳听闻;这声呼唤太遥远,遥远到仿佛隔了无数个星辰。 “大人……” 如果他现在是一只狐狸的模样——如果是这个模样,对方或许就能看见他原本耷拉着的耳朵重新竖起来,还能看到他为眼前人摇晃尾巴的欣喜。 只可惜他现在不是。 于是,他就只有一双被血泪模糊了的眼睛,以及总是开出玫瑰的唇角,来对眼前人,宣告他的欣喜,与忠诚。 “嫣灰,你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 她想说她看到了很多奇怪的东西,但是她现在面对一身是血的嫣灰,什么都问不出来了。 尽管她知道,这只是一个荒唐梦境,但她还是忍不住心疼。 嫣灰摇了摇头。 毕竟这些对于他而言,都不值一提。 他只是虔诚而又悲切地看着谢骄眠,伸出一只手,没有再主动上前,像是在等待对方主动地回应。 他尚且残留玫瑰一朵的薄唇缓缓张合,声音依旧沙哑,且沉痛。 “大人,我来带您走。” “大人,跟我回家。” 入夜深沉,摄政王府灯火通明。 乌姿抬手轻抚眉间的褶皱,又不动声色地将额角的冷汗揩去。 李君同总觉得他轻抚眉心的样子有几分眼熟,且这样的动作对于乌姿而言,过于陌生。 毕竟他在此之前,从来不曾见过乌姿有类似的动作。 但是他的心思并没有在这方面有所纠结。 他上前一步,问道:“她怎么样了?” 君子凉薄的眉心间尽是担忧,眼中的急切有一种难以化开的、无法言说的浓沉。 乌姿看了他一眼,又看向身后躺着的谢骄眠。 美人昔日口舌刻薄的样子浮现在脑海中,彼此对峙的场景异常清晰,所有的事情仿佛就发生在昨天,但是如今,却恍如隔世。 美人如此脆弱地躺在病榻上的样子,怎能叫人不心生怜惜。 但是正因为对这样的局面束手无策,所以这样的怜惜又渐渐转为羞愧,如此蒙上心脏,要蒙蔽自己一生。 李君同其实并不是一个没有耐心的人,但是在面对谢骄眠的事情上,他越来越不能等待。 见乌姿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他忍不住催促道:“回答本王!” 红卢和雪青在后面大气都不敢喘一个,深怕王爷的怒火就那么猝不及防地转移在了他们的身上。 乌姿虽然不至于被吓到,但还是一脸为难:“这……”他的眼神困惑又哀伤,“我能确信她没有……没有大碍,但是我却无法感应到她的神魂……” “什么意思?”李君同忍不住上前一步。 乌姿凝视着美人安宁的睡颜,仿佛喃喃自语,声音有一种听不真切的虚幻之感。 “她的神魂可能在人间的任何一个地方,唯独不在她自己的身体里,她现在就像是一具没有任何思想的人偶……除非能够及时找回她的神魂,否则……”他的话音到这里戛然而止,就好像是预见了什么事实,又不忍心将其如此直白地摊开、呈现在众人的眼前。 但是李君同等不及了:“‘否则’什么?你倒是快说,不要给本王吞吞吐吐!” 他本来是一个城府极深的野心家,面对任何猎物,他都能给予最好的状态,——即便是受了伤,他都能立即调整出最好的状态,来等待最佳时机,只为了给猎物致命一击。 他有狩猎者与生俱来的耐性,甚至因为是站在最顶端的狩猎者,于是他又比那些普通的狩猎者的耐性,更上几个层次。 但是如今,这位高高在上的狩猎者拥有了软肋,于是就拥有了让他暴怒、让他失去耐心的转折。 只要触及他的软肋,他就难以冷静,难以镇定思考。 因为这是他得不到的猎物,所有他难免显现出一些不同寻常的躁怒。 居于他位之下的狩猎者,对于他的阴晴不定自然有所畏惧。 但是乌姿从来不受此影响。 他自有记忆以来的唯一惶恐,都给了谢骄眠,还有她身边的那只狐狸…… ——狐狸!! 他猛然睁大了双眼,不可置信,又极度确信,仿佛洞察了什么真相,转身回望李君同,仿佛疯了魔一般问他:“狐狸呢?那只狐狸呢?为什么没有看到那只狐狸?!” …… 第117章 陌生 “……为什么没有看到那只狐狸?!” 李君同虽然不清楚对方的反应为什么会这么大,但还是回答道:“它不见了,我们也在找它……” 但是乌姿已经听不清他后面说的是什么了。 他只顾得上自己一个人自言自语:“一定是因为那只狐狸……一定是因为那只狐狸……” 他的声音太小了,李君同有些听不清,只隐隐约约听见了“狐狸”二字,加上他刚才对于“狐狸”那么敏感又偏激的态度,他忍不住再次询问道:“那只狐狸怎么了?……” “咳咳咳……” 李君同的话音才刚落完,房间里便随之响起了一阵咳嗽声。 虽然短促,但是足够剧烈,让闻者不禁心神一紧,总忍不住为之担忧。 李君同先是愣了一瞬,下意识朝谢骄眠那个方向看去,但是一时之间又忘记了给予及时的反应,还是忍冬最先反应过来,连忙到谢骄眠的床前查看,见对方真的是醒了,脸上的激动和一种仿佛劫后余生的庆幸不加掩饰地展露无遗:“王爷,王妃醒了!” 听了这话,不仅是李君同,在场所有人,都无不松了一口气。 ——幸好王妃醒了,不然王爷估计就真的要杀人了…… 李君同快步上前,忍冬很识相地为他让开位置。 他坐在病榻前,看着谢骄眠因为咳嗽而紧蹙的眉心,捂住心口的痛苦模样,还有刚刚睁开眼时、意识好像都还没有完全回笼的茫然…… 李君同心中万般焦急,可是真的到了她的面前,却又不敢表现得太过急切,甚至连声音都忍不住放轻了许多,生怕惊扰了这刚刚苏醒的病美人。 “你醒了,可还觉得有哪里不适?” 幸好这一次并没有昏迷太久,真是上天垂怜…… 谢骄眠听到声音没有丝毫反应,直到眼前的烛火微明,她的视线受那些微弱火光的影响而渐渐有了一个焦点,才慢慢聚焦,最终才好不容易看清眼前这个离自己最近的人。 是熟悉的一张脸啊…… 既熟悉,又让人厌恶,还让她自心底生出一种不可名状又莫名其妙的……怜悯。 她什么时候还能这么仁慈了。 面对李君同那张脸,竟然也能心生怜悯。 他有什么好值得别人来可怜的? 谢骄眠没有听清他刚才的问话,自然也就不知道回应他,只是落在旁人以及当事人眼中,便好像是她在生什么气、故意不理人一样。 她只是自顾自地起身,也没管李君同那么自然而然递过来的那双手,径直起身,却又脱力,眼前一黑,又软绵绵地倒了回去。 幸好李君同眼疾手快,将她扶住:“你身子还没有完全恢复,不要逞强。” 谢骄眠还是就像没听见一样,抬手按了按有些涨痛的太阳穴,几近是出自本能一般地问道:“我的狐狸呢?” 此话一出,原本就安静的房间里,更是一片死寂。 她隐隐察觉出有哪里不对劲,于是抬头看向李君同,又问:“怎么了?” 而对方只是冷笑一声,反问道:“本王也正想问你,狐狸呢?” 谢骄眠眉心微蹙,不是很喜欢李君同这种有些讽刺语气的反问:“我刚醒,我这么会知道?” “所以呢?怎么会又昏迷了?你知不知道本王……” ——知不知道什么? 但是话只到这里,便戛然而止。 即便是谢骄眠再怎么疑惑地看着他,他都说不出后半句话究竟是什么。 没有人知道跟着谢骄眠一同回来的嫣灰,因为穿行她的各个记忆空间,又强行将她带出来,导致他自己的神魂也受到了一定程度的损伤,只能重新回到谢骄眠的意识中去休养生息。 他原本还是处于昏迷状态的,但是谢骄眠已经苏醒了,“宿主”的精神状态对于他来说有不可避免的影响,加上外界的动静那么大,他就算是想再睡一会儿都不能够。 得知谢骄眠正在找他的狐狸,他便在谢骄眠的脑海中回应道:“大人,我在的。” 脑海中响起嫣灰熟悉的声音,虽然亲切,但不知是不是因为对方此时存在于自己意识中的原因,她总觉得这个声音比起之前更为疲惫,有一种沉重又脆弱的矛盾之感。 “你怎么忽然回到我的意识中去了?”谢骄眠问他。 嫣灰轻咳了几声,声音比刚才更为压抑和沙哑:“出了一点小问题,大人不必担忧……” 他的状态如此反常,她即便是再凉薄,又怎么可能不担忧。 可是她正想再问些什么的时候,对方却像是要睡着了一般,声音轻飘飘软绵绵地对她说:“大人,我现在有点儿累,等我醒来再回答您的疑惑……” 话音越来越模糊,知道最后一个音节,已经完全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了。 她与嫣灰再次断开了联系。 不过,已经确定了自己的狐狸还在,她也算是松了一口气,重新换了一个话题:“我睡了多久?” 李君同闻言,冷哼一声,又沉默了一两息,才回答道:“也不久,不就是一个晚上。”甚至这个回答,还怪有几分阴阳怪气的意味。 谢骄眠当然是听了出来的。 她觉得古怪的同时,也有一种对方是不是吃错药了的错觉。 毕竟,这不太像是李君同能说得出来的话,也不像是他所能表达出来的语气…… 她直觉自己嘴上也不应该绕了李君同现如今的“无礼”的,但是往日口舌刻薄的样子浮现在脑海中,还有当时说的那些话,她总觉得无比陌生。 就好像……是在看着另一个人,用着跟她长得一模一样的身体,来兴风作浪。 她的沉思在众人眼中有些过于沉寂,甚至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前兆——尤其是他们本来就知晓谢骄眠的本性,才难免更惶恐。 甚至连李君同都忍不住开始反思,自己刚才的那句话,语气是不是下得重了一些。 可是就在众人都等待裁决的时候,谢骄眠却是看了旁边的烛盏一眼,又看了看窗外迷蒙的天色,问李君同:“现在是几时了?” …… 第117章 陌生 “……为什么没有看到那只狐狸?!” 李君同虽然不清楚对方的反应为什么会这么大,但还是回答道:“它不见了,我们也在找它……” 但是乌姿已经听不清他后面说的是什么了。 他只顾得上自己一个人自言自语:“一定是因为那只狐狸……一定是因为那只狐狸……” 他的声音太小了,李君同有些听不清,只隐隐约约听见了“狐狸”二字,加上他刚才对于“狐狸”那么敏感又偏激的态度,他忍不住再次询问道:“那只狐狸怎么了?……” “咳咳咳……” 李君同的话音才刚落完,房间里便随之响起了一阵咳嗽声。 虽然短促,但是足够剧烈,让闻者不禁心神一紧,总忍不住为之担忧。 李君同先是愣了一瞬,下意识朝谢骄眠那个方向看去,但是一时之间又忘记了给予及时的反应,还是忍冬最先反应过来,连忙到谢骄眠的床前查看,见对方真的是醒了,脸上的激动和一种仿佛劫后余生的庆幸不加掩饰地展露无遗:“王爷,王妃醒了!” 听了这话,不仅是李君同,在场所有人,都无不松了一口气。 ——幸好王妃醒了,不然王爷估计就真的要杀人了…… 李君同快步上前,忍冬很识相地为他让开位置。 他坐在病榻前,看着谢骄眠因为咳嗽而紧蹙的眉心,捂住心口的痛苦模样,还有刚刚睁开眼时、意识好像都还没有完全回笼的茫然…… 李君同心中万般焦急,可是真的到了她的面前,却又不敢表现得太过急切,甚至连声音都忍不住放轻了许多,生怕惊扰了这刚刚苏醒的病美人。 “你醒了,可还觉得有哪里不适?” 幸好这一次并没有昏迷太久,真是上天垂怜…… 谢骄眠听到声音没有丝毫反应,直到眼前的烛火微明,她的视线受那些微弱火光的影响而渐渐有了一个焦点,才慢慢聚焦,最终才好不容易看清眼前这个离自己最近的人。 是熟悉的一张脸啊…… 既熟悉,又让人厌恶,还让她自心底生出一种不可名状又莫名其妙的……怜悯。 她什么时候还能这么仁慈了。 面对李君同那张脸,竟然也能心生怜悯。 他有什么好值得别人来可怜的? 谢骄眠没有听清他刚才的问话,自然也就不知道回应他,只是落在旁人以及当事人眼中,便好像是她在生什么气、故意不理人一样。 她只是自顾自地起身,也没管李君同那么自然而然递过来的那双手,径直起身,却又脱力,眼前一黑,又软绵绵地倒了回去。 幸好李君同眼疾手快,将她扶住:“你身子还没有完全恢复,不要逞强。” 谢骄眠还是就像没听见一样,抬手按了按有些涨痛的太阳穴,几近是出自本能一般地问道:“我的狐狸呢?” 此话一出,原本就安静的房间里,更是一片死寂。 她隐隐察觉出有哪里不对劲,于是抬头看向李君同,又问:“怎么了?” 而对方只是冷笑一声,反问道:“本王也正想问你,狐狸呢?” 谢骄眠眉心微蹙,不是很喜欢李君同这种有些讽刺语气的反问:“我刚醒,我这么会知道?” “所以呢?怎么会又昏迷了?你知不知道本王……” ——知不知道什么? 但是话只到这里,便戛然而止。 即便是谢骄眠再怎么疑惑地看着他,他都说不出后半句话究竟是什么。 没有人知道跟着谢骄眠一同回来的嫣灰,因为穿行她的各个记忆空间,又强行将她带出来,导致他自己的神魂也受到了一定程度的损伤,只能重新回到谢骄眠的意识中去休养生息。 他原本还是处于昏迷状态的,但是谢骄眠已经苏醒了,“宿主”的精神状态对于他来说有不可避免的影响,加上外界的动静那么大,他就算是想再睡一会儿都不能够。 得知谢骄眠正在找他的狐狸,他便在谢骄眠的脑海中回应道:“大人,我在的。” 脑海中响起嫣灰熟悉的声音,虽然亲切,但不知是不是因为对方此时存在于自己意识中的原因,她总觉得这个声音比起之前更为疲惫,有一种沉重又脆弱的矛盾之感。 “你怎么忽然回到我的意识中去了?”谢骄眠问他。 嫣灰轻咳了几声,声音比刚才更为压抑和沙哑:“出了一点小问题,大人不必担忧……” 他的状态如此反常,她即便是再凉薄,又怎么可能不担忧。 可是她正想再问些什么的时候,对方却像是要睡着了一般,声音轻飘飘软绵绵地对她说:“大人,我现在有点儿累,等我醒来再回答您的疑惑……” 话音越来越模糊,知道最后一个音节,已经完全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了。 她与嫣灰再次断开了联系。 不过,已经确定了自己的狐狸还在,她也算是松了一口气,重新换了一个话题:“我睡了多久?” 李君同闻言,冷哼一声,又沉默了一两息,才回答道:“也不久,不就是一个晚上。”甚至这个回答,还怪有几分阴阳怪气的意味。 谢骄眠当然是听了出来的。 她觉得古怪的同时,也有一种对方是不是吃错药了的错觉。 毕竟,这不太像是李君同能说得出来的话,也不像是他所能表达出来的语气…… 她直觉自己嘴上也不应该绕了李君同现如今的“无礼”的,但是往日口舌刻薄的样子浮现在脑海中,还有当时说的那些话,她总觉得无比陌生。 就好像……是在看着另一个人,用着跟她长得一模一样的身体,来兴风作浪。 她的沉思在众人眼中有些过于沉寂,甚至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前兆——尤其是他们本来就知晓谢骄眠的本性,才难免更惶恐。 甚至连李君同都忍不住开始反思,自己刚才的那句话,语气是不是下得重了一些。 可是就在众人都等待裁决的时候,谢骄眠却是看了旁边的烛盏一眼,又看了看窗外迷蒙的天色,问李君同:“现在是几时了?” …… 第118章 旧熟悉 “现在是几时了?” 李君同都还有些愣怔,倒是忍冬最先反应过来,回答谢骄眠:“回王妃,现在已经是寅时了。” 寅时…… 谢骄眠低头回忆了一下。 她依稀记得,自己是在下午……啊,那时候她的“父亲”还在。她竟然就那么直白地在谢久思的面前失去了意识,不知道有没有引起对方怀疑…… 据说以往每一次,谢久思来看望“谢骄眠”的时候,依照襄国的一条荒唐律法,李君同都应该陪同左右。 这一次,谢骄眠忘记原因了,但偏生赶巧,就这一次没陪同,她出了事故。 以后谢久思要是再要来探望女儿,恐怕就不得不面对李君同那张兴致缺缺的脸了。 见谢骄眠又在出神,李君同脑海中的思绪也杂乱,正要出声提醒的时候,谢骄眠却忽然回神,不解地看着他:“天都要亮了,你让这么多人守在这里干什么?” 她往李君同的身后粗略扫了一眼,放眼望去全都是他的下属,也没个看上去像是郎中的人。 啊…… 她的目光落在乌姿的身上。 她总觉得这个人……分外眼熟。 因为这道目光过于明显,很容易就被捕捉到,于是乌姿回望谢骄眠的目光,眼中一片清白清明。 但是唯一令他不解的是,他和这位摄政王妃理应已经是有了一段难以忘记的相识,可是对方看向他时的眼神,却是如此陌生。 不……也不能完全说是陌生。就像是对方潜意识中知道自己应该是记得他的,并且觉得熟悉,但是回想不起来究竟与自己有过怎样的一段渊源——这样的感觉。 他为什么能知道得如此清楚? ——因为他在之后每一次回想起这位摄政王妃,心中都是这样的感觉。 何止是荒唐。 李君同自然也注意到了二人交汇的目光。 他被这两人旁若无人的氛围搅得有些心神不悦,于是便像是赌气,又像是在吃醋一般,暗戳戳地挪了挪身子,挡在了谢骄眠身前,阻断了二人视线的交汇。 谢骄眠这才将目光移到李君同身上:“怎么?” 李君同眉尾一挑,反问道:“你不是问这么晚了,为什么还有这么多人守在你的房间里么?” 谢骄眠有些不解他何必多此一举,又是挡她视线又是反问一遍。 “那你解释原因呢。” “你的狐狸——”李君同虽然没有卖什么关子,但是他的尾音总是似有意又似无意地拉长了一些,于是总让闻者莫名有些紧张。 谢骄眠原本还有些懒散倚在床头的身子忍不住僵直了一点:“他怎么了?”虽然她知道嫣灰就在她的意识中,但是看李君同这凝重又神秘兮兮的样子,她还是难免担忧。 “……它不见了。” 谢骄眠闻言,心中不免松了一口气。 毕竟她自己知道嫣灰还在就好了。 但是李君同后面的话,让她有些不悦。 “你的那只狐狸有古怪,你以后……” 只可惜他的劝告都还没机会说完,就被谢骄眠打断了:“哪里来的古怪?” 李君同此时却说不出一个所以然。 哪里来的古怪? 哪里都是古怪。 虽然没有特别直观的证据,但是谢骄眠这一次昏迷,狐狸刚好久不见了,怎么想都觉得二者之间必有关联。 但是真要让他从中挖掘出什么解释出来,又不知从何说起。 看似关联,实则断联,比在朝堂上跟那群老匹夫舌战群儒还来得麻烦。 谢骄眠见他也说不出一个所以然,心中松了一口气,正要说什么的时候,她之前觉得熟悉的那个人忽然上前,声音清润明朗,仿佛夜里灼星。 “王妃如今神魂不稳,与那只狐狸有莫大的关系。” 谢骄眠将目光移向乌姿,觉得他这自信又明朗的样子,更为熟悉了。 这种熟悉的感觉来得分外荒唐,谢骄眠没忍住多看了几眼。 更为古怪的是,脑海中残存的属于嫣灰的一点意识似乎感知到了外界的一点情况,然后叫嚣着想要冲破当前的禁锢,将眼前人的那张清白嘴脸给撕个粉碎。 她被这样的感觉影响得有些不自在,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地别开了视线,好像漫不经心地看着随便某个地方,反问道:“为什么这样说?” 乌姿便解释道:“白狐多智近妖,虽然六界打压,勒令狐族不得开智,但是难免存在漏网之鱼……” 谢骄眠闻言有些不耐烦,已经懒得听他的前言,于是又出声打断:“这跟我神魂不问有什么关系?” “不被六界所允许开智的狐狸,为了能修成灵智与人形,必然要有所依附。王妃,您或许已经成为了那只狐狸的‘宿主’……” 其实从某一方面来说,乌姿说的也不无道理,谢骄眠如今的确算是嫣灰的半个“宿主”。 但是并不是嫣灰单方面的依附,事实上,他们算是相互依偎。 神明在人间寸步难行,如果没有这只荒唐的狐狸身为她的一半向导,她早就被认定为异类。 甚至,她并不能很好地适应这具脆弱又废物的肉体凡胎,如果没有嫣灰相助,她又怎么随心而为。 她这样想着,忍不住自嘲一笑。 这笑容固然美丽,但是落在旁人眼中,难免不让人疑惑。 “王妃……?”乌姿还以为自己是哪里说错了。 谢骄眠揉了揉有些发痒的眼角,举手投足之间都是万种风情。 她反问道:“可是我昏迷的时候,你们没有找到狐狸;如今我已经醒了,那么——罪魁祸首找到了吗?” “这……”乌姿有些迟疑地垂眸,身后的那些人面面相觑。 他们当然找不到嫣灰。 因为他已经回到了谢骄眠的意识中去。 他们还记得李君同说的,找不到狐狸提头来见,原本只是以为找到了狐狸就能救醒谢骄眠,但是现在谢骄眠已经醒过来了,那么找不到狐狸、职责有失这一过错,李君同也可以暂时不予追究的。 但是现在,有一个人提了出来…… 那么之后的事情,就有些难办了。 谢骄眠也是不知道这件事情的原委,若是知晓这其中的内情,她也是懒得提及的。 李君同微微眯了眯眼睛,好看的眼睛里依稀泛着危险的暗光。 谢骄眠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重新倒回了床上,说:“不必再找狐狸了,他玩儿累了会自己回来的。” “可是王妃……”乌姿也是个后来的,不清楚李君同前面说的话,听闻谢骄眠放弃寻找那个可能有古怪的狐狸,还有些不甘心。 谢骄眠“啧”了一声,隐约有些不耐烦的意味了:“别在我房间里窝着了。”她看向李君同,毫不客气,“让你的人出去,你们不睡,也别妨碍我休息。” …… 第118章 旧熟悉 “现在是几时了?” 李君同都还有些愣怔,倒是忍冬最先反应过来,回答谢骄眠:“回王妃,现在已经是寅时了。” 寅时…… 谢骄眠低头回忆了一下。 她依稀记得,自己是在下午……啊,那时候她的“父亲”还在。她竟然就那么直白地在谢久思的面前失去了意识,不知道有没有引起对方怀疑…… 据说以往每一次,谢久思来看望“谢骄眠”的时候,依照襄国的一条荒唐律法,李君同都应该陪同左右。 这一次,谢骄眠忘记原因了,但偏生赶巧,就这一次没陪同,她出了事故。 以后谢久思要是再要来探望女儿,恐怕就不得不面对李君同那张兴致缺缺的脸了。 见谢骄眠又在出神,李君同脑海中的思绪也杂乱,正要出声提醒的时候,谢骄眠却忽然回神,不解地看着他:“天都要亮了,你让这么多人守在这里干什么?” 她往李君同的身后粗略扫了一眼,放眼望去全都是他的下属,也没个看上去像是郎中的人。 啊…… 她的目光落在乌姿的身上。 她总觉得这个人……分外眼熟。 因为这道目光过于明显,很容易就被捕捉到,于是乌姿回望谢骄眠的目光,眼中一片清白清明。 但是唯一令他不解的是,他和这位摄政王妃理应已经是有了一段难以忘记的相识,可是对方看向他时的眼神,却是如此陌生。 不……也不能完全说是陌生。就像是对方潜意识中知道自己应该是记得他的,并且觉得熟悉,但是回想不起来究竟与自己有过怎样的一段渊源——这样的感觉。 他为什么能知道得如此清楚? ——因为他在之后每一次回想起这位摄政王妃,心中都是这样的感觉。 何止是荒唐。 李君同自然也注意到了二人交汇的目光。 他被这两人旁若无人的氛围搅得有些心神不悦,于是便像是赌气,又像是在吃醋一般,暗戳戳地挪了挪身子,挡在了谢骄眠身前,阻断了二人视线的交汇。 谢骄眠这才将目光移到李君同身上:“怎么?” 李君同眉尾一挑,反问道:“你不是问这么晚了,为什么还有这么多人守在你的房间里么?” 谢骄眠有些不解他何必多此一举,又是挡她视线又是反问一遍。 “那你解释原因呢。” “你的狐狸——”李君同虽然没有卖什么关子,但是他的尾音总是似有意又似无意地拉长了一些,于是总让闻者莫名有些紧张。 谢骄眠原本还有些懒散倚在床头的身子忍不住僵直了一点:“他怎么了?”虽然她知道嫣灰就在她的意识中,但是看李君同这凝重又神秘兮兮的样子,她还是难免担忧。 “……它不见了。” 谢骄眠闻言,心中不免松了一口气。 毕竟她自己知道嫣灰还在就好了。 但是李君同后面的话,让她有些不悦。 “你的那只狐狸有古怪,你以后……” 只可惜他的劝告都还没机会说完,就被谢骄眠打断了:“哪里来的古怪?” 李君同此时却说不出一个所以然。 哪里来的古怪? 哪里都是古怪。 虽然没有特别直观的证据,但是谢骄眠这一次昏迷,狐狸刚好久不见了,怎么想都觉得二者之间必有关联。 但是真要让他从中挖掘出什么解释出来,又不知从何说起。 看似关联,实则断联,比在朝堂上跟那群老匹夫舌战群儒还来得麻烦。 谢骄眠见他也说不出一个所以然,心中松了一口气,正要说什么的时候,她之前觉得熟悉的那个人忽然上前,声音清润明朗,仿佛夜里灼星。 “王妃如今神魂不稳,与那只狐狸有莫大的关系。” 谢骄眠将目光移向乌姿,觉得他这自信又明朗的样子,更为熟悉了。 这种熟悉的感觉来得分外荒唐,谢骄眠没忍住多看了几眼。 更为古怪的是,脑海中残存的属于嫣灰的一点意识似乎感知到了外界的一点情况,然后叫嚣着想要冲破当前的禁锢,将眼前人的那张清白嘴脸给撕个粉碎。 她被这样的感觉影响得有些不自在,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地别开了视线,好像漫不经心地看着随便某个地方,反问道:“为什么这样说?” 乌姿便解释道:“白狐多智近妖,虽然六界打压,勒令狐族不得开智,但是难免存在漏网之鱼……” 谢骄眠闻言有些不耐烦,已经懒得听他的前言,于是又出声打断:“这跟我神魂不问有什么关系?” “不被六界所允许开智的狐狸,为了能修成灵智与人形,必然要有所依附。王妃,您或许已经成为了那只狐狸的‘宿主’……” 其实从某一方面来说,乌姿说的也不无道理,谢骄眠如今的确算是嫣灰的半个“宿主”。 但是并不是嫣灰单方面的依附,事实上,他们算是相互依偎。 神明在人间寸步难行,如果没有这只荒唐的狐狸身为她的一半向导,她早就被认定为异类。 甚至,她并不能很好地适应这具脆弱又废物的肉体凡胎,如果没有嫣灰相助,她又怎么随心而为。 她这样想着,忍不住自嘲一笑。 这笑容固然美丽,但是落在旁人眼中,难免不让人疑惑。 “王妃……?”乌姿还以为自己是哪里说错了。 谢骄眠揉了揉有些发痒的眼角,举手投足之间都是万种风情。 她反问道:“可是我昏迷的时候,你们没有找到狐狸;如今我已经醒了,那么——罪魁祸首找到了吗?” “这……”乌姿有些迟疑地垂眸,身后的那些人面面相觑。 他们当然找不到嫣灰。 因为他已经回到了谢骄眠的意识中去。 他们还记得李君同说的,找不到狐狸提头来见,原本只是以为找到了狐狸就能救醒谢骄眠,但是现在谢骄眠已经醒过来了,那么找不到狐狸、职责有失这一过错,李君同也可以暂时不予追究的。 但是现在,有一个人提了出来…… 那么之后的事情,就有些难办了。 谢骄眠也是不知道这件事情的原委,若是知晓这其中的内情,她也是懒得提及的。 李君同微微眯了眯眼睛,好看的眼睛里依稀泛着危险的暗光。 谢骄眠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重新倒回了床上,说:“不必再找狐狸了,他玩儿累了会自己回来的。” “可是王妃……”乌姿也是个后来的,不清楚李君同前面说的话,听闻谢骄眠放弃寻找那个可能有古怪的狐狸,还有些不甘心。 谢骄眠“啧”了一声,隐约有些不耐烦的意味了:“别在我房间里窝着了。”她看向李君同,毫不客气,“让你的人出去,你们不睡,也别妨碍我休息。” …… 第119章 没出息 “……让你的人出去,你们不睡,也别妨碍我休息。” 谢骄眠说完这句话就重新躺下了,丝毫不顾忌外人。 李君同倒也是听她的话,很快就将他的下属们遣散。——他也是在人散去的那一刻才惊觉,自己竟然已经如此疲惫。 为了床榻上那个对如今情况满不在意的懒散美人,他表现出了令人怀疑又不同寻常的关心,以及不似当初方寸的、不算精准的判断。 有什么东西在操控,有什么东西又在被暗暗更改。 但是没有人会否认,这是一位生性凉薄的摄政王生平仅见的关心则乱。 临到门口时,李君同忽然回头,看了床上的人一眼。 她看上去那么纤瘦美丽,又那么脆弱,好像经不起风吹,随时都会被这段——又或者,旁人不经意的、随便一句口舌上的刻薄,都会将她摧折。 尽管他知道谢骄眠并不是那样脆弱的人,但是他如此望去的时候,那个背影就好像是在给予他这样的情感,让他平白更多生出无数怜惜。 甚至肮脏的占有欲。 ——背影。 是的。 背影。 他像是被什么东西电到了一下,立刻收回视线,眼睑微垂,鸦羽一般的睫毛轻覆下来,将眼中的浅淡神伤不动声色地完全掩盖。 她背对着他,其间的距离明明不过几步之遥,而他在一瞬间却觉得,他们之间就好像横亘了一整个人间。 这段距离太遥远,已经不单单只是路程。 种族,道义,信仰…… 一瞬间,他的脑海中只余下一望无际的混沌。 他踉跄了一下脚步,幸好红卢眼疾手快将他扶住。 “王爷?……” 李君同稳了稳身子,右手抚上眉心,左手又轻轻隔开红卢,向门外走去。 直到房门完全被掩上,一旁的雪青才忍不住开口:“王爷,您刚才……?” 李君同似乎还沉浸在刚才的愣神之中没有出来。 红卢是一个没什么城府的人,特别贴心又自以为聪明地为李君同解释道:“王爷应该是为王妃太过担忧,加上这几日公务繁忙、多有操劳,刚才是太累了,有些精神不济,现在的确该去好好休息一番了……” 雪青默默无言地看着红卢。 他好像什么都没有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但是对于红卢来说,有些话一定不能仅仅给予暗示或是拐弯抹角地说。 他太过天真直白的性子,并不足以消化雪青的委婉。 倒是李君同听了红卢那番话,很自觉地就顺着这个白给的台阶下了。 “你们也折腾了那么久,先回去歇着……” 说着,他还象征性地抬头看了一眼天色。 眼中迷蒙的光亮,在将明未明的天色映衬之下,显得更为朦胧和茫然。 像极了之后每一次,谢骄眠凝望着他时默默不语的样子。 金色的蝴蝶在公子白净的指尖再次散成粉尘,好像天边的朝阳流晕洒在一截温润白玉上,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幻想中的美好之感。 山曾昨日醒来后,身体的确有了渐渐恢复的样子,这让他和生江二人都忍不住为之松了一口气。 但是山曾昏迷这样久的情况,以往从来都不曾出现过。 若单纯只是身体上的原因那还好说,可是很明显,不应该如此自欺欺人。 尤其是他依稀回忆起之前生江说的,他在某个夜里见过一只白色的狐狸出现在皇宫中…… 白色的狐狸,他唯一能联想到的,就只有谢骄眠身边的那只似乎总对他怀有戒备的畜生。 他觉得按照他的性子,他是应该要再去摄政王府一探究竟的。 但是他脑海中却并没有类似场景的印象。倘若回忆,脑海中要么是一片空白的样子,要么就是头疼不已。 就好像那一段记忆硬生生被人挖去了,然后连随便编造一段故事重新缝补进去的心思都懒得施舍,给予他宛若一只不被主人喜欢的人偶的空白与残缺。 他实在是厌倦这样的感觉,可是又摆脱不掉,无可奈何。 他看着指尖的金色粉尘,微微有些出神,回想起谢骄眠之前好像说过不喜欢被别人窥探。 他当时是直接答应呢,还是默认呢? 总之,那一次被识破了之后,他的确没有再动用羡金蝶去探听她的消息了,连原本想要在摄政王府安插探子的想法都打消了。 但是他又实在是思念。 这对于他来说一定是绝无仅有的事情,甚至他也不明白,为什么会对一个认识不算太久、还没有几分深厚交情的人如此牵挂。 倘若仅仅只是因为那一张脸,那未免也太过肤浅。 那些仿若自灵魂骨血中、妄图冲破禁锢的叫嚣,思念与偏执,宛如炼狱的业火,日夜缠绕,将自己寸骨寸心地侵蚀。 一定有什么东西,是他忘记了的。 他无数次这样告诉自己,然后无数次忘记。 ——只有这一次,他堪堪回忆起。 山曾说他总是在梦里看见一只白色的狐狸。 生江当时和他一样,也立刻就联想到了那只深夜出现在皇宫里的狐狸。 但是一番形容过后,山曾却是摇了摇头,说梦里的狐狸更像是一只怪物。 它很庞大。 庞大到,人类在它的眼中似乎不过就是一粒微尘,他连随便踩死的恶念都生不起一丝一毫。 那一刻,他脑海中所能想到的,竟然只有一个念头——原来比杀戮更为残忍的,是另一个人的漠视。 可是即便如此,即便山曾觉得他们所说的狐狸应该不是同一个“怪物”,但李危寻依然潜意识中觉得,它们之间必有联系。 加上他私心作祟,所以他违背了当初的承诺,召出了羡金蝶,去摄政王府一窥究竟。 为了避免被再次发现、惹谢骄眠不快,他这一次很小心地操控蝴蝶,不敢让蝴蝶飞进谢骄眠的寝房。 但是即便如此,撒星院的热闹还是一眼就能够窥见。 什么摄政王妃的爱宠不见了,什么李君同竟然召集暗卫、大动干戈地只为寻找一只狐狸,什么…… 什么王妃又病倒了。 他起初还在笑李君同关心则乱,但是当眼前浮现出谢骄眠病倒在床榻上的虚弱模样时,他就知道——他就知道,他比李君同还要没出息。 …… 第119章 没出息 “……让你的人出去,你们不睡,也别妨碍我休息。” 谢骄眠说完这句话就重新躺下了,丝毫不顾忌外人。 李君同倒也是听她的话,很快就将他的下属们遣散。——他也是在人散去的那一刻才惊觉,自己竟然已经如此疲惫。 为了床榻上那个对如今情况满不在意的懒散美人,他表现出了令人怀疑又不同寻常的关心,以及不似当初方寸的、不算精准的判断。 有什么东西在操控,有什么东西又在被暗暗更改。 但是没有人会否认,这是一位生性凉薄的摄政王生平仅见的关心则乱。 临到门口时,李君同忽然回头,看了床上的人一眼。 她看上去那么纤瘦美丽,又那么脆弱,好像经不起风吹,随时都会被这段——又或者,旁人不经意的、随便一句口舌上的刻薄,都会将她摧折。 尽管他知道谢骄眠并不是那样脆弱的人,但是他如此望去的时候,那个背影就好像是在给予他这样的情感,让他平白更多生出无数怜惜。 甚至肮脏的占有欲。 ——背影。 是的。 背影。 他像是被什么东西电到了一下,立刻收回视线,眼睑微垂,鸦羽一般的睫毛轻覆下来,将眼中的浅淡神伤不动声色地完全掩盖。 她背对着他,其间的距离明明不过几步之遥,而他在一瞬间却觉得,他们之间就好像横亘了一整个人间。 这段距离太遥远,已经不单单只是路程。 种族,道义,信仰…… 一瞬间,他的脑海中只余下一望无际的混沌。 他踉跄了一下脚步,幸好红卢眼疾手快将他扶住。 “王爷?……” 李君同稳了稳身子,右手抚上眉心,左手又轻轻隔开红卢,向门外走去。 直到房门完全被掩上,一旁的雪青才忍不住开口:“王爷,您刚才……?” 李君同似乎还沉浸在刚才的愣神之中没有出来。 红卢是一个没什么城府的人,特别贴心又自以为聪明地为李君同解释道:“王爷应该是为王妃太过担忧,加上这几日公务繁忙、多有操劳,刚才是太累了,有些精神不济,现在的确该去好好休息一番了……” 雪青默默无言地看着红卢。 他好像什么都没有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但是对于红卢来说,有些话一定不能仅仅给予暗示或是拐弯抹角地说。 他太过天真直白的性子,并不足以消化雪青的委婉。 倒是李君同听了红卢那番话,很自觉地就顺着这个白给的台阶下了。 “你们也折腾了那么久,先回去歇着……” 说着,他还象征性地抬头看了一眼天色。 眼中迷蒙的光亮,在将明未明的天色映衬之下,显得更为朦胧和茫然。 像极了之后每一次,谢骄眠凝望着他时默默不语的样子。 金色的蝴蝶在公子白净的指尖再次散成粉尘,好像天边的朝阳流晕洒在一截温润白玉上,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幻想中的美好之感。 山曾昨日醒来后,身体的确有了渐渐恢复的样子,这让他和生江二人都忍不住为之松了一口气。 但是山曾昏迷这样久的情况,以往从来都不曾出现过。 若单纯只是身体上的原因那还好说,可是很明显,不应该如此自欺欺人。 尤其是他依稀回忆起之前生江说的,他在某个夜里见过一只白色的狐狸出现在皇宫中…… 白色的狐狸,他唯一能联想到的,就只有谢骄眠身边的那只似乎总对他怀有戒备的畜生。 他觉得按照他的性子,他是应该要再去摄政王府一探究竟的。 但是他脑海中却并没有类似场景的印象。倘若回忆,脑海中要么是一片空白的样子,要么就是头疼不已。 就好像那一段记忆硬生生被人挖去了,然后连随便编造一段故事重新缝补进去的心思都懒得施舍,给予他宛若一只不被主人喜欢的人偶的空白与残缺。 他实在是厌倦这样的感觉,可是又摆脱不掉,无可奈何。 他看着指尖的金色粉尘,微微有些出神,回想起谢骄眠之前好像说过不喜欢被别人窥探。 他当时是直接答应呢,还是默认呢? 总之,那一次被识破了之后,他的确没有再动用羡金蝶去探听她的消息了,连原本想要在摄政王府安插探子的想法都打消了。 但是他又实在是思念。 这对于他来说一定是绝无仅有的事情,甚至他也不明白,为什么会对一个认识不算太久、还没有几分深厚交情的人如此牵挂。 倘若仅仅只是因为那一张脸,那未免也太过肤浅。 那些仿若自灵魂骨血中、妄图冲破禁锢的叫嚣,思念与偏执,宛如炼狱的业火,日夜缠绕,将自己寸骨寸心地侵蚀。 一定有什么东西,是他忘记了的。 他无数次这样告诉自己,然后无数次忘记。 ——只有这一次,他堪堪回忆起。 山曾说他总是在梦里看见一只白色的狐狸。 生江当时和他一样,也立刻就联想到了那只深夜出现在皇宫里的狐狸。 但是一番形容过后,山曾却是摇了摇头,说梦里的狐狸更像是一只怪物。 它很庞大。 庞大到,人类在它的眼中似乎不过就是一粒微尘,他连随便踩死的恶念都生不起一丝一毫。 那一刻,他脑海中所能想到的,竟然只有一个念头——原来比杀戮更为残忍的,是另一个人的漠视。 可是即便如此,即便山曾觉得他们所说的狐狸应该不是同一个“怪物”,但李危寻依然潜意识中觉得,它们之间必有联系。 加上他私心作祟,所以他违背了当初的承诺,召出了羡金蝶,去摄政王府一窥究竟。 为了避免被再次发现、惹谢骄眠不快,他这一次很小心地操控蝴蝶,不敢让蝴蝶飞进谢骄眠的寝房。 但是即便如此,撒星院的热闹还是一眼就能够窥见。 什么摄政王妃的爱宠不见了,什么李君同竟然召集暗卫、大动干戈地只为寻找一只狐狸,什么…… 什么王妃又病倒了。 他起初还在笑李君同关心则乱,但是当眼前浮现出谢骄眠病倒在床榻上的虚弱模样时,他就知道——他就知道,他比李君同还要没出息。 …… 第120章 去留 他非常清楚自己内心的渴望,渴望去探望一番他分不清缘由而朝思暮想的人,但是也没有人比他更为清楚,他根本没有理由。 他有无数私信,但是却没有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去见她。 脑海中莫名便回想起生江曾经说过的话,——不如就把谢骄眠留在身边…… 时间过了太久,他已经记不完全生江究竟是不是这样说的了,但是只有将这样的想法强加在是别人灌输给他的思想上,他才能稍微平息一点自己内心的罪恶。 他竟然对一个人有这样荒唐的想法。 他想着应该是羞愧。 可是他又总觉得自己似乎背叛了什么,甚至莫名有一种“被背叛”了的感觉。 这两种感情都让他茫然。 因为他不觉得自己“背叛”了什么,也不清楚那种“被背叛”的感觉究竟应该从何而来才显得情理之中。 生平二十年,他头一次觉得一个人的情感怎么能复杂到这样毫无头绪的地步。 他陷入一阵茫然的混沌与纠结之中,以至于生江在门外敲了好几次门他都没有听见,最后还是生江心有疑虑,直接推开了门,看到他坐在书桌前发呆,才有些担忧地问道:“陛下,您……?” 突然的动静让李危寻迅速回神,他没来得及收敛好指尖蝴蝶消逝残留的金粉,手一抖,金粉散了星星点点在书桌上,呈现出一种诡异又静谧的凄美。 “没什么……”他下意识回答道。 生江知道对方不想多言,也没有多余的心思去在意这位君王心中所想,只能作罢。 李危寻趁生江愣怔之际率先问道:“山曾的情况怎么样了?” 生江先是补了一个礼,而后才恭敬地回答道:“回陛下,山曾自昨日苏醒之后便已无大碍了。” 李危寻觉得奇怪,眉心不经意微微蹙起:“连魂灯也并无异样么?” “是。魂灯葳蕤,并无异样。” 生江回答完之后,二人之间陷入一阵诡异的沉默之中。 自为山曾点燃魂灯的那一刻起,魂灯就一直暗淡,没有半点星火,就好像感应不到对方的丝毫神魂以至于灯芯完全熄灭了一般。 也就只有昨天,他还在处理公务,忽然就感应到了魂灯的温热…… 魂灯里虽然系着的是山曾的神魂,但是毕竟是李危寻亲手点亮,所以魂灯的明灭,他还是能有所感应的。 没有一丝一毫的铺垫,的确是忽然之间就有了温度。 好像长空之中飞过的羽箭刺穿了鹰隼的胸膛;好像敌军侵略的号角第一声吹响;好像破开永夜的第一束光亮…… 那么突兀,又那么理所应当,甚至夹杂了一丝类似于奇迹的传奇色彩。 所以他当时立刻就回了寝殿查看情况。 果不其然,山曾醒了。 起初他还担心会不会是“回光返照”,但是一天一夜都已经过去了,那样的猜想似乎也不太具有立足点。 可是一切毕竟都来得太突然,他们不知道山曾的身体为什么会忽然败坏,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忽然好转,于是就只能一直提心吊胆。 看着又归于沉默的李危寻,生江几度欲言又止。 幸好李危寻有所察觉,不然他那欲言又止的戏码不知道还要再上演多少次。 “还有什么事情?”李危寻问道。 生江便立刻回应:“只是山曾似乎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手脉尽断……” ——终于,这个被短暂遗忘的麻烦,终于被回想起来了。 山曾还在昏迷的时候就已经双手筋脉寸断,已然不能握笔描画人偶,也不能再使用傀儡术操控人偶。 他还一身是伤,甚至说不清什么时候又要再次发疯…… 他现在不仅仅是一个废人,还是一个不定时的炸弹,或许随时都会给自己招来一系列的麻烦。 这样一看,他还不如就单纯是一个废人。 李危寻有些头疼地揉了揉山根,叹息了一声,才说:“这件事情不必瞒着他,根本……根本瞒不住,只有等他知道真相了再安抚他……” 对于这件事情,根本不存在什么实质性的解决办法。 除非有仙人出现、奇迹再临,能够将山曾的手脉续好,否则一切都只是空话。 生江闻言,心想也就只能这样。 他看了看李危寻为这期间发生的事情所头疼的模样,心中也为自己不能替君王有所分担而感到愧疚和为难。 可是即便他心中有再多挣扎,到了嘴上,也不过就只能是几句单薄的问候:“陛下,近来公务繁杂,您还是要注意自己的身子……” “嗯……”李危寻有气无力地回应了一声,虚弱地点了点头。 生江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陛下,您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去寒泉了。” 李危寻一愣。 这些日子被无数琐事缠身,他甚至忘记了要去寒泉这一件事,而生江又被山曾的事情拖得分不开心神,也忘记了提醒他。 算算日子,竟然已经将近有两个月没有去寒泉疗养了。 真是稀奇…… 以往的时候,一个月里必须泡满四次,少一次灵力都会更为疯狂地流失,期间还伴随着蚀骨的疼痛。 如今不知怎的,没有灵力的流失,也没有蚀骨的疼痛来提醒他,他便将这件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了。 一时间,李危寻竟然分不清这究竟算是好事,还是坏事。 他只是又一次想到了那个能够轻易动摇他体内封印的那个人。 他无奈地叹息一声,疲惫,又似乎隔着遥远的念想:“朕没事,你先下去。” 既然君王都这样说,他一个身为下属的,自然也不好再多言什么。 只是在转身离开、几欲踏出房门的那一刻,生江似乎忽然想到了什么,再次回身,对李危寻说道:“陛下,当初我们将山曾带回来,就是看中他是‘最后一个隐族人’这样的身份,想要利用他的傀儡术,如今山曾已然手脉尽断,我们以后……” 他的尾音有些犹豫地拖长,给后面的结局一段冗长的留白。 虽然他们这些年在一起仿佛嫡出兄弟,但是他怎么敢妄自揣度圣意? 倘若君王不再需要这个已经成为废人的“兄弟”,他又该以怎样的理由将山曾继续留住呢? 而李危寻就好像是看出了他在想什么,轻笑了一声——这声轻笑,其中夹杂的感情很是复杂,像是在表达“果然是这样”,又像是在说“怎会如此”。 最后,李危寻直直地盯着生江的眼睛,眉眼神色淡然,唇角笑意温和,连声音都像是浸泡在桃花潭水之中一般温柔:“生江,如果我要抛弃山曾,早在他发疯的那一刻起,我就不会留着这个不确定因素了。” …… 第120章 去留 他非常清楚自己内心的渴望,渴望去探望一番他分不清缘由而朝思暮想的人,但是也没有人比他更为清楚,他根本没有理由。 他有无数私信,但是却没有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去见她。 脑海中莫名便回想起生江曾经说过的话,——不如就把谢骄眠留在身边…… 时间过了太久,他已经记不完全生江究竟是不是这样说的了,但是只有将这样的想法强加在是别人灌输给他的思想上,他才能稍微平息一点自己内心的罪恶。 他竟然对一个人有这样荒唐的想法。 他想着应该是羞愧。 可是他又总觉得自己似乎背叛了什么,甚至莫名有一种“被背叛”了的感觉。 这两种感情都让他茫然。 因为他不觉得自己“背叛”了什么,也不清楚那种“被背叛”的感觉究竟应该从何而来才显得情理之中。 生平二十年,他头一次觉得一个人的情感怎么能复杂到这样毫无头绪的地步。 他陷入一阵茫然的混沌与纠结之中,以至于生江在门外敲了好几次门他都没有听见,最后还是生江心有疑虑,直接推开了门,看到他坐在书桌前发呆,才有些担忧地问道:“陛下,您……?” 突然的动静让李危寻迅速回神,他没来得及收敛好指尖蝴蝶消逝残留的金粉,手一抖,金粉散了星星点点在书桌上,呈现出一种诡异又静谧的凄美。 “没什么……”他下意识回答道。 生江知道对方不想多言,也没有多余的心思去在意这位君王心中所想,只能作罢。 李危寻趁生江愣怔之际率先问道:“山曾的情况怎么样了?” 生江先是补了一个礼,而后才恭敬地回答道:“回陛下,山曾自昨日苏醒之后便已无大碍了。” 李危寻觉得奇怪,眉心不经意微微蹙起:“连魂灯也并无异样么?” “是。魂灯葳蕤,并无异样。” 生江回答完之后,二人之间陷入一阵诡异的沉默之中。 自为山曾点燃魂灯的那一刻起,魂灯就一直暗淡,没有半点星火,就好像感应不到对方的丝毫神魂以至于灯芯完全熄灭了一般。 也就只有昨天,他还在处理公务,忽然就感应到了魂灯的温热…… 魂灯里虽然系着的是山曾的神魂,但是毕竟是李危寻亲手点亮,所以魂灯的明灭,他还是能有所感应的。 没有一丝一毫的铺垫,的确是忽然之间就有了温度。 好像长空之中飞过的羽箭刺穿了鹰隼的胸膛;好像敌军侵略的号角第一声吹响;好像破开永夜的第一束光亮…… 那么突兀,又那么理所应当,甚至夹杂了一丝类似于奇迹的传奇色彩。 所以他当时立刻就回了寝殿查看情况。 果不其然,山曾醒了。 起初他还担心会不会是“回光返照”,但是一天一夜都已经过去了,那样的猜想似乎也不太具有立足点。 可是一切毕竟都来得太突然,他们不知道山曾的身体为什么会忽然败坏,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忽然好转,于是就只能一直提心吊胆。 看着又归于沉默的李危寻,生江几度欲言又止。 幸好李危寻有所察觉,不然他那欲言又止的戏码不知道还要再上演多少次。 “还有什么事情?”李危寻问道。 生江便立刻回应:“只是山曾似乎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手脉尽断……” ——终于,这个被短暂遗忘的麻烦,终于被回想起来了。 山曾还在昏迷的时候就已经双手筋脉寸断,已然不能握笔描画人偶,也不能再使用傀儡术操控人偶。 他还一身是伤,甚至说不清什么时候又要再次发疯…… 他现在不仅仅是一个废人,还是一个不定时的炸弹,或许随时都会给自己招来一系列的麻烦。 这样一看,他还不如就单纯是一个废人。 李危寻有些头疼地揉了揉山根,叹息了一声,才说:“这件事情不必瞒着他,根本……根本瞒不住,只有等他知道真相了再安抚他……” 对于这件事情,根本不存在什么实质性的解决办法。 除非有仙人出现、奇迹再临,能够将山曾的手脉续好,否则一切都只是空话。 生江闻言,心想也就只能这样。 他看了看李危寻为这期间发生的事情所头疼的模样,心中也为自己不能替君王有所分担而感到愧疚和为难。 可是即便他心中有再多挣扎,到了嘴上,也不过就只能是几句单薄的问候:“陛下,近来公务繁杂,您还是要注意自己的身子……” “嗯……”李危寻有气无力地回应了一声,虚弱地点了点头。 生江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陛下,您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去寒泉了。” 李危寻一愣。 这些日子被无数琐事缠身,他甚至忘记了要去寒泉这一件事,而生江又被山曾的事情拖得分不开心神,也忘记了提醒他。 算算日子,竟然已经将近有两个月没有去寒泉疗养了。 真是稀奇…… 以往的时候,一个月里必须泡满四次,少一次灵力都会更为疯狂地流失,期间还伴随着蚀骨的疼痛。 如今不知怎的,没有灵力的流失,也没有蚀骨的疼痛来提醒他,他便将这件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了。 一时间,李危寻竟然分不清这究竟算是好事,还是坏事。 他只是又一次想到了那个能够轻易动摇他体内封印的那个人。 他无奈地叹息一声,疲惫,又似乎隔着遥远的念想:“朕没事,你先下去。” 既然君王都这样说,他一个身为下属的,自然也不好再多言什么。 只是在转身离开、几欲踏出房门的那一刻,生江似乎忽然想到了什么,再次回身,对李危寻说道:“陛下,当初我们将山曾带回来,就是看中他是‘最后一个隐族人’这样的身份,想要利用他的傀儡术,如今山曾已然手脉尽断,我们以后……” 他的尾音有些犹豫地拖长,给后面的结局一段冗长的留白。 虽然他们这些年在一起仿佛嫡出兄弟,但是他怎么敢妄自揣度圣意? 倘若君王不再需要这个已经成为废人的“兄弟”,他又该以怎样的理由将山曾继续留住呢? 而李危寻就好像是看出了他在想什么,轻笑了一声——这声轻笑,其中夹杂的感情很是复杂,像是在表达“果然是这样”,又像是在说“怎会如此”。 最后,李危寻直直地盯着生江的眼睛,眉眼神色淡然,唇角笑意温和,连声音都像是浸泡在桃花潭水之中一般温柔:“生江,如果我要抛弃山曾,早在他发疯的那一刻起,我就不会留着这个不确定因素了。” …… 第121章 春风炼狱 李危寻能够明显感觉到自己此刻身处一片幻境之中。 眼前原本是一望无际的白色,可是他在环境中行过几步之后,周遭便渐渐生出许多风物场景。 不存在于他过往的记忆中,只在此时此刻,瞥见云山一脉。 仿佛生在云端上的宫殿金碧辉煌,伫立在他眼前的时候,总给他一种陌生又熟悉的感觉。 宫门前三处生花,千灯作盏,长庭樱生得最漂亮的一枝树枝上还挂着一簇紫黑的焰火,空中还悬浮着数不清的莹润珍珠…… 眼前的一切,都是如此陌生又熟悉。 他曾经必定来过这里,亦或者,又属于这里。 但是这里看上去如此繁华美丽,又如此神圣,远不是人间可以比拟。 所以心中的那股熟悉之感,在此刻越发觉得怪异。 门内一阵悠扬的琴声响起,他越听越觉得耳熟,似乎带着某种来自血脉神魂的牵连,来呼唤他推门而往。 但是他心中又犹豫。 他不知道这种仿佛近乡情怯的感情从何而来,竟然拿不起,也放不下。 只是正在他犹豫的时候,忽然有什么微凉的东西,落在了他的眼睫上。 他眨了眨眼睛,下意识抬手,想要拂去眼睛上的脏东西。 但是只摸到了一指湿润。 他愣了一下,——便是这愣怔的时刻,又一片微凉落在了他的指尖。 那里还残留着刚才从眼睑上拂拭下来的水珠。 才刚落下来的微凉,触及他温热的指尖,很快便融化了,但是已经足够他看清那究竟是什么东西。 ——雪。 竟然是雪。 他看清楚了,但是他没有想到。 因为它没有记忆中大雪的苍凉和冰冷,触及人的肌肤时,虽然也带着凉意,但是这种凉意并不刺骨,甚至还带着一种如沐春风一般的温柔。 真是奇怪的雪…… 雪是从天上落下来的,所以现在这里,还不是天上么? 他不禁这样想着。 而他也是这时候才发现,刚才所看到的那些一望无际的白色,竟然都是这里的雪。 大雪铺了满地,空中也已经是大雪纷飞,他一身单薄,却仍然不觉得寒冷。 这环境迷离,其中的景象,也是万分奇怪。 耳边,琴音越来越明朗。 若说刚才还能听到一点大风呼啸的声音,那么现在,他便像是完全与世隔绝了一般,只能看到周遭的景象,听不到一点点关于外界的声音。 ——出了从宫门后面传来的琴音。 他早知道有古怪,可是却又不能直接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因为他一转头,原本的来路已经被一望无际的湖水阻断。 湖中生出无数莲花,好像是在威胁他不得离去,又像是在对他表示挽留。 他看上去似乎没有退路,只能妥协,推开宫门,沿着琴音而去。 更为奇怪的是,他刚走到宫门前,还没有伸出手推门,宫门便自己打开了。 就像是终于等到了自己的主人,那样诚惶诚恐,那样迫不及待。 李危寻愣怔一瞬,已经忘记了自己最开始只觉得这只是一场幻境。 他根本没有时间思考,究竟是为什么会闯入这样的幻境,又是谁有能力,为他编织这样的幻境。 ——他当时没来得及思考,如今便再也分不出一丝一毫的心思去细想这其中的诡异了。 他便那样茫然且带着几分麻木地,再次穿行于层层迷雾之间。 其中不仅大雾连绵,甚至有风霜雨雪侵袭。 这些风霜不似宫门外那般温柔,每一丝寒风吹彻,都仿佛一把刀子剜在他的身上,让他皮开肉绽。 那时候,他竟然忘记了要立刻离开这里,而是自然而然地就接受了那场莫名其妙的风霜的洗礼。 他不知道为什么。 他此刻的意识麻木,只余一片空白,就好像被那悠扬琴声操控住了一般,只知道麻木地前进,不知退却。 他潜意识中,——亦或是琴声告诉他,他应该穿越过这场连绵风霜,去见一个人。 于是他便信了,便不反抗地,去跨过这冰冷刀枪。 好不容易,不知道是风霜自己停止了,还是他真的已经跨越过所有的霜雪,总之,一直吹彻不停的寒风终于消失,霜雪消融,取而代之的是温润春风,以及灿烂骄阳。 但是他从风霜中而来,浑身的伤痕却不曾随着霜雪的消逝而离开。 于是,在眼前宛如世外桃源一般的景色中,他浑身是血的模样,与这仙境实在是格格不入。 甚至就像是一个怪物。 可是他没有办法回头。 因为琴声不止,他便不能离去。 他刚往前迈了一步,便又一吃疼。 他能感觉到地上遍布荆棘,利刺将他足底的肌肤刺穿,青翠草地上,渗开艳艳血红。 他下意识低头,可是脖子前就好像横了一把刀一样,稍微动一下,都锥心刺骨。 他愣了一下,脑海中闪过一些细碎的、熟悉的画面,可是画面闪过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他都还来不及捕捉,新传来的琴声便将它们全都击碎。 他的脑海中再次一片空白,只能任由琴声所操控。 他继续迈步,向前而去。 一路上荆棘遍地,一路上鲜血淋漓。 入眼春风景象,谁能知道脚下竟是深渊炼狱。 他没有回头。 他没有办法回头。 但是如果他能回头——如果他能回头看一眼,那些被他鲜血浸染过的荆棘,全都缠绕成花藤,开出圣洁如莲一般的花。 他所走过的每一寸土地,都不再有荆棘,不再有所谓的炼狱。 是真正的春风景象。 可是他没有回头。 所以他全都不知道。 除非到了终点。 ——除非到了终点。 他不知道又走了多久,久到脚下或许都没有一丝一毫的完整皮肤,久到足下的伤口都已经麻木,他终于看到了除自己之外的另一个人。 那个人一身白色镶金边的长袍,那个人玉冠束发,那个人正在抚琴,那个人…… 其他的,他都来不及深思了。 他那被琴声驱遣着的意识,终于拿回了自己的思考。——他终于走到了尽头。 “你还不醒么?” …… 第121章 春风炼狱 李危寻能够明显感觉到自己此刻身处一片幻境之中。 眼前原本是一望无际的白色,可是他在环境中行过几步之后,周遭便渐渐生出许多风物场景。 不存在于他过往的记忆中,只在此时此刻,瞥见云山一脉。 仿佛生在云端上的宫殿金碧辉煌,伫立在他眼前的时候,总给他一种陌生又熟悉的感觉。 宫门前三处生花,千灯作盏,长庭樱生得最漂亮的一枝树枝上还挂着一簇紫黑的焰火,空中还悬浮着数不清的莹润珍珠…… 眼前的一切,都是如此陌生又熟悉。 他曾经必定来过这里,亦或者,又属于这里。 但是这里看上去如此繁华美丽,又如此神圣,远不是人间可以比拟。 所以心中的那股熟悉之感,在此刻越发觉得怪异。 门内一阵悠扬的琴声响起,他越听越觉得耳熟,似乎带着某种来自血脉神魂的牵连,来呼唤他推门而往。 但是他心中又犹豫。 他不知道这种仿佛近乡情怯的感情从何而来,竟然拿不起,也放不下。 只是正在他犹豫的时候,忽然有什么微凉的东西,落在了他的眼睫上。 他眨了眨眼睛,下意识抬手,想要拂去眼睛上的脏东西。 但是只摸到了一指湿润。 他愣了一下,——便是这愣怔的时刻,又一片微凉落在了他的指尖。 那里还残留着刚才从眼睑上拂拭下来的水珠。 才刚落下来的微凉,触及他温热的指尖,很快便融化了,但是已经足够他看清那究竟是什么东西。 ——雪。 竟然是雪。 他看清楚了,但是他没有想到。 因为它没有记忆中大雪的苍凉和冰冷,触及人的肌肤时,虽然也带着凉意,但是这种凉意并不刺骨,甚至还带着一种如沐春风一般的温柔。 真是奇怪的雪…… 雪是从天上落下来的,所以现在这里,还不是天上么? 他不禁这样想着。 而他也是这时候才发现,刚才所看到的那些一望无际的白色,竟然都是这里的雪。 大雪铺了满地,空中也已经是大雪纷飞,他一身单薄,却仍然不觉得寒冷。 这环境迷离,其中的景象,也是万分奇怪。 耳边,琴音越来越明朗。 若说刚才还能听到一点大风呼啸的声音,那么现在,他便像是完全与世隔绝了一般,只能看到周遭的景象,听不到一点点关于外界的声音。 ——出了从宫门后面传来的琴音。 他早知道有古怪,可是却又不能直接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因为他一转头,原本的来路已经被一望无际的湖水阻断。 湖中生出无数莲花,好像是在威胁他不得离去,又像是在对他表示挽留。 他看上去似乎没有退路,只能妥协,推开宫门,沿着琴音而去。 更为奇怪的是,他刚走到宫门前,还没有伸出手推门,宫门便自己打开了。 就像是终于等到了自己的主人,那样诚惶诚恐,那样迫不及待。 李危寻愣怔一瞬,已经忘记了自己最开始只觉得这只是一场幻境。 他根本没有时间思考,究竟是为什么会闯入这样的幻境,又是谁有能力,为他编织这样的幻境。 ——他当时没来得及思考,如今便再也分不出一丝一毫的心思去细想这其中的诡异了。 他便那样茫然且带着几分麻木地,再次穿行于层层迷雾之间。 其中不仅大雾连绵,甚至有风霜雨雪侵袭。 这些风霜不似宫门外那般温柔,每一丝寒风吹彻,都仿佛一把刀子剜在他的身上,让他皮开肉绽。 那时候,他竟然忘记了要立刻离开这里,而是自然而然地就接受了那场莫名其妙的风霜的洗礼。 他不知道为什么。 他此刻的意识麻木,只余一片空白,就好像被那悠扬琴声操控住了一般,只知道麻木地前进,不知退却。 他潜意识中,——亦或是琴声告诉他,他应该穿越过这场连绵风霜,去见一个人。 于是他便信了,便不反抗地,去跨过这冰冷刀枪。 好不容易,不知道是风霜自己停止了,还是他真的已经跨越过所有的霜雪,总之,一直吹彻不停的寒风终于消失,霜雪消融,取而代之的是温润春风,以及灿烂骄阳。 但是他从风霜中而来,浑身的伤痕却不曾随着霜雪的消逝而离开。 于是,在眼前宛如世外桃源一般的景色中,他浑身是血的模样,与这仙境实在是格格不入。 甚至就像是一个怪物。 可是他没有办法回头。 因为琴声不止,他便不能离去。 他刚往前迈了一步,便又一吃疼。 他能感觉到地上遍布荆棘,利刺将他足底的肌肤刺穿,青翠草地上,渗开艳艳血红。 他下意识低头,可是脖子前就好像横了一把刀一样,稍微动一下,都锥心刺骨。 他愣了一下,脑海中闪过一些细碎的、熟悉的画面,可是画面闪过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他都还来不及捕捉,新传来的琴声便将它们全都击碎。 他的脑海中再次一片空白,只能任由琴声所操控。 他继续迈步,向前而去。 一路上荆棘遍地,一路上鲜血淋漓。 入眼春风景象,谁能知道脚下竟是深渊炼狱。 他没有回头。 他没有办法回头。 但是如果他能回头——如果他能回头看一眼,那些被他鲜血浸染过的荆棘,全都缠绕成花藤,开出圣洁如莲一般的花。 他所走过的每一寸土地,都不再有荆棘,不再有所谓的炼狱。 是真正的春风景象。 可是他没有回头。 所以他全都不知道。 除非到了终点。 ——除非到了终点。 他不知道又走了多久,久到脚下或许都没有一丝一毫的完整皮肤,久到足下的伤口都已经麻木,他终于看到了除自己之外的另一个人。 那个人一身白色镶金边的长袍,那个人玉冠束发,那个人正在抚琴,那个人…… 其他的,他都来不及深思了。 他那被琴声驱遣着的意识,终于拿回了自己的思考。——他终于走到了尽头。 “你还不醒么?” …… 第122章 自殒神魂 炼狱的尽头春风和硕,和那个一身白衣的公子同样温柔。 他的脚因为受了伤,所以脚步沉重,才刚到尽头,就已经惊扰了对方。 但对方就像是知道他会来一样,被惊扰之后也没有不悦之色,甚至即便是双眸平静,也难掩其中期待之色。 “你还不醒么?”对方停下抚琴的手,轻飘飘地抬眼看了他一眼,声音如同他整个人一样,冷冷清清。 仅仅是这一眼。 仅仅是这一眼,李危寻呆住了。 这个人! 这个人!——怎么会长得和自己一模一样!? 然而他还来不及震惊,一瞬间只觉得此间场景再次扭曲。一阵天旋地转之后,眼前的春风景象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辉煌殿堂。 “时机将近,你还想睡多久?”他忘记了反应,对方便出声提醒他。 醒? 是,他知道他现在陷入幻境中,但是他要如何醒来? 他根本找不到出路。 他说:“是你把我带到这里来的。”他已经没有多余的心思去追究为什么对方会和自己长了一张一模一样的脸了,宫中还有诸多繁琐等待处理,他不能一直困在幻境。 然而对方却是不屑一笑。 因为他整个人的气质清冷,所以即便笑意不屑也不会让旁人觉得唐突,反而因为他周身那股与生俱来的贵气,让人自然而然地就生出敬畏。 “如果我不带你来这里,你还想在惊蛰的造景里待多久?” 李危寻愣了一下:“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白衣男子抬手,随手一划,半空中便出现一面水镜,其中倒映着一个人的身影。 不是旁人,正是那位年少有为的帝王。 水镜里面没有多余的景象,只有李危寻当时被琴音牵制、横跨过春风炼狱堪堪而来的景象。 白衣男子摇摇头,语气复杂,一时之间竟不知道是讽刺多一点,还是惋惜多一点:“你知道为什么你来的这一路如此艰辛么?” 李危寻虽然疑惑,但是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微微蹙眉,等待着对方的下文。 幸好对方也并不打算卖关子,直接自问自答道:“因为你内心太过挣扎。” 李危寻终于忍不住了:“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身为我的一缕神魂,怎么能对谢骄眠有一丝一毫的动摇?” 这一句话不长不短,对方的声音也轻浅自然得好像在说“这里的风景真美”一样,连质问的语气都显出几分脆弱的柔软。 但是每一个字都仿若敲击在灵魂心脏上,一次比一次沉重,一次比一次更让人心惊。 “……我不明白……” 白衣男子的笑意看上去好像有几分似有若无的怜悯:“明明整个局的棋子都开始自我苏醒,为什么你一定要我亲自来提醒,才知道记起来呢?” “我不……”他的话音没办法落完,对方已经起身,自高座而下,缓缓向他走近。 明明他已经是帝王,可是在这个人面前,竟然拿不出半分的底气去予以威慑。 就好像……天生就应该顺服对方一般。 男子凑近他的耳边,声音温柔又低沉,却仿佛梦魇中,恶鬼的低语:“为了避免节外生枝,我本来是想等着尘埃落定之后再回来的,但是……” 他的尾音微微拖长了一些,眼神一黯,那股清冷出尘的气质顿时就变得有些阴鸷:“你让我失望了。” “年轻有为,少年帝王……你都做得很好,但是你毕竟只是我的一缕神魂,你没能继承我的记忆,也不能共情我的情感,所以你不够爱谢骄眠。” 李危寻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 他说什么?这个人说什么?!——他说,他爱慕谢骄眠??! 困厄他许久的谜面,似乎终于被揭开了谜底。 他原本就对自己的心软和动容心存疑虑,现在想来,原来那本就不是属于自己的情感。 因为自己只是对方的其中一缕神魂,他的所有情感,都来自主神魂的施舍。 但是他依然困惑。 是,是,他承认谢骄眠那一张脸的确是天上地下可遇不可求,但是除了那一张脸呢?除了那一张脸,她浑身上下甚至都挑拣不出二两的好来供世人喜爱。 因为对真正对谢骄眠生出感情的不是他,所以他永远都不知道,对方究竟仰慕着谢骄眠什么。 又或者说,那样病弱的废物,——她究竟有什么是值得这位高贵的神明去仰慕的? 他没有问出为什么。 因为他的意识已经开始混沌和散乱。 他下意识低头看了一眼,发现自己的下半身已经开始变得透明切虚幻了。 那个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哦不,是他的……主神,就站在他的面前,笑意宛如春风拂面。 “你不够爱她,我很不满意。”他这样对他说道。 “我很想她。”他的眼神和言语都太过温柔,仿佛溺了三尺桃花潭水一般,以至于令人难以想象,他此刻竟然在亲手杀死“自己”。 “但是如果你不消散的话,我便拿不走惊蛰赋予你的身体。” 他已经渐渐听不清对方在讲什么了,只能任由身体越来越透明。 “所以,成全我。”他语似哀求,可是眼中的神情又是如此决绝,不容违抗,似乎之前的清冷与温柔,都是为如此残忍手段的伪装。 “成全我的执念,让我重新爱她——” 骄阳正好,微风和煦。盛夏时节,难得有这样温柔的时候。 谢骄眠抱着嫣灰在那株从信水居挖来的巨大玉柳上躺得正惬意,忽然听闻天边划过一声巨响,惊扰了将眠未眠的娇气神明。 不仅是谢骄眠,连嫣灰都被吓了一跳。 怀中的狐狸猛然睁开双眼,看向巨响传来的方向。 “怎么回事?”谢骄眠也看了过去,发现传来巨响的那个方向,那一边的天空破开了一个巨大的裂口。 诡异的、沉闷的黑色,好像要让看到那条裂口的人,全都窒息而死。 “嗯?”没有等到嫣灰的回答,她低头看了怀中的狐狸一眼,催促了一声。 嫣灰还望着天边的那道浓黑色的裂口,若有所思。 他的狐狸眼睛微微眯了眯,然后深不可测地说了一句:“有人破坏了棋局规则啊……” …… 第122章 自殒神魂 炼狱的尽头春风和硕,和那个一身白衣的公子同样温柔。 他的脚因为受了伤,所以脚步沉重,才刚到尽头,就已经惊扰了对方。 但对方就像是知道他会来一样,被惊扰之后也没有不悦之色,甚至即便是双眸平静,也难掩其中期待之色。 “你还不醒么?”对方停下抚琴的手,轻飘飘地抬眼看了他一眼,声音如同他整个人一样,冷冷清清。 仅仅是这一眼。 仅仅是这一眼,李危寻呆住了。 这个人! 这个人!——怎么会长得和自己一模一样!? 然而他还来不及震惊,一瞬间只觉得此间场景再次扭曲。一阵天旋地转之后,眼前的春风景象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辉煌殿堂。 “时机将近,你还想睡多久?”他忘记了反应,对方便出声提醒他。 醒? 是,他知道他现在陷入幻境中,但是他要如何醒来? 他根本找不到出路。 他说:“是你把我带到这里来的。”他已经没有多余的心思去追究为什么对方会和自己长了一张一模一样的脸了,宫中还有诸多繁琐等待处理,他不能一直困在幻境。 然而对方却是不屑一笑。 因为他整个人的气质清冷,所以即便笑意不屑也不会让旁人觉得唐突,反而因为他周身那股与生俱来的贵气,让人自然而然地就生出敬畏。 “如果我不带你来这里,你还想在惊蛰的造景里待多久?” 李危寻愣了一下:“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白衣男子抬手,随手一划,半空中便出现一面水镜,其中倒映着一个人的身影。 不是旁人,正是那位年少有为的帝王。 水镜里面没有多余的景象,只有李危寻当时被琴音牵制、横跨过春风炼狱堪堪而来的景象。 白衣男子摇摇头,语气复杂,一时之间竟不知道是讽刺多一点,还是惋惜多一点:“你知道为什么你来的这一路如此艰辛么?” 李危寻虽然疑惑,但是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微微蹙眉,等待着对方的下文。 幸好对方也并不打算卖关子,直接自问自答道:“因为你内心太过挣扎。” 李危寻终于忍不住了:“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身为我的一缕神魂,怎么能对谢骄眠有一丝一毫的动摇?” 这一句话不长不短,对方的声音也轻浅自然得好像在说“这里的风景真美”一样,连质问的语气都显出几分脆弱的柔软。 但是每一个字都仿若敲击在灵魂心脏上,一次比一次沉重,一次比一次更让人心惊。 “……我不明白……” 白衣男子的笑意看上去好像有几分似有若无的怜悯:“明明整个局的棋子都开始自我苏醒,为什么你一定要我亲自来提醒,才知道记起来呢?” “我不……”他的话音没办法落完,对方已经起身,自高座而下,缓缓向他走近。 明明他已经是帝王,可是在这个人面前,竟然拿不出半分的底气去予以威慑。 就好像……天生就应该顺服对方一般。 男子凑近他的耳边,声音温柔又低沉,却仿佛梦魇中,恶鬼的低语:“为了避免节外生枝,我本来是想等着尘埃落定之后再回来的,但是……” 他的尾音微微拖长了一些,眼神一黯,那股清冷出尘的气质顿时就变得有些阴鸷:“你让我失望了。” “年轻有为,少年帝王……你都做得很好,但是你毕竟只是我的一缕神魂,你没能继承我的记忆,也不能共情我的情感,所以你不够爱谢骄眠。” 李危寻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 他说什么?这个人说什么?!——他说,他爱慕谢骄眠??! 困厄他许久的谜面,似乎终于被揭开了谜底。 他原本就对自己的心软和动容心存疑虑,现在想来,原来那本就不是属于自己的情感。 因为自己只是对方的其中一缕神魂,他的所有情感,都来自主神魂的施舍。 但是他依然困惑。 是,是,他承认谢骄眠那一张脸的确是天上地下可遇不可求,但是除了那一张脸呢?除了那一张脸,她浑身上下甚至都挑拣不出二两的好来供世人喜爱。 因为对真正对谢骄眠生出感情的不是他,所以他永远都不知道,对方究竟仰慕着谢骄眠什么。 又或者说,那样病弱的废物,——她究竟有什么是值得这位高贵的神明去仰慕的? 他没有问出为什么。 因为他的意识已经开始混沌和散乱。 他下意识低头看了一眼,发现自己的下半身已经开始变得透明切虚幻了。 那个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哦不,是他的……主神,就站在他的面前,笑意宛如春风拂面。 “你不够爱她,我很不满意。”他这样对他说道。 “我很想她。”他的眼神和言语都太过温柔,仿佛溺了三尺桃花潭水一般,以至于令人难以想象,他此刻竟然在亲手杀死“自己”。 “但是如果你不消散的话,我便拿不走惊蛰赋予你的身体。” 他已经渐渐听不清对方在讲什么了,只能任由身体越来越透明。 “所以,成全我。”他语似哀求,可是眼中的神情又是如此决绝,不容违抗,似乎之前的清冷与温柔,都是为如此残忍手段的伪装。 “成全我的执念,让我重新爱她——” 骄阳正好,微风和煦。盛夏时节,难得有这样温柔的时候。 谢骄眠抱着嫣灰在那株从信水居挖来的巨大玉柳上躺得正惬意,忽然听闻天边划过一声巨响,惊扰了将眠未眠的娇气神明。 不仅是谢骄眠,连嫣灰都被吓了一跳。 怀中的狐狸猛然睁开双眼,看向巨响传来的方向。 “怎么回事?”谢骄眠也看了过去,发现传来巨响的那个方向,那一边的天空破开了一个巨大的裂口。 诡异的、沉闷的黑色,好像要让看到那条裂口的人,全都窒息而死。 “嗯?”没有等到嫣灰的回答,她低头看了怀中的狐狸一眼,催促了一声。 嫣灰还望着天边的那道浓黑色的裂口,若有所思。 他的狐狸眼睛微微眯了眯,然后深不可测地说了一句:“有人破坏了棋局规则啊……” …… 第123章 花诗节1 一晃又无风无雨地过了几天,竟然已经挨到了花诗节。 谢骄眠那几天本来都还是病恹恹的样子,她都已经不打算下床了,但是不曾想,等到花诗节那天,她竟然奇迹一般地好转了,一改往日的病态,感觉空气都要清新了许多。 她虽然觉得奇怪,但是那种不用再受病魔摧折的感觉还是很不错的,于是她看上去心情也好了几分的样子。 若换成是平时,嫣灰必定是顺着谢骄眠的心意的。 谢骄眠开心,他便开心;谢骄眠不高兴,他便哄着谢骄眠高兴。 但是今天不知道怎么了,明明她身子有所好转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他却从一开始就有些愁眉不展。 谢骄眠看着镜中的自己,面色红润,终于不再是之前那样病态的苍白,嘴唇也见了血色,看上去终于要顺眼多了。 唯一不顺眼的,大概就是怀中的狐狸。 他从一开始就一直望着自己,一双眼睛里好像暗藏了无数忧思,能够让眼前人直接溺死在其中。 “嫣灰,你怎么了?”谢骄眠忍不住问道,“从刚开始就一直愁眉不展,是有什么不顺心的事情么?” 嫣灰闻言,眼中依稀有水光氤氲,但是他很快回过神,低下头,将自己的情绪尽数收敛。 “没……” 谢骄眠的眉心微蹙:“嫣灰,你能感知到我在想什么,但是我却感知不到你的所思所想。” 嫣灰的耳朵动了动,但是依然没有抬头。 谢骄眠的声音显出一种不同于往日的耐心和温柔:“如果你什么都不说,那我就什么都不能知道。 “这只会让我们之间的鸿沟越来越深重。” 言至于此,她无奈地叹息了一声:“所以嫣灰,不要让我为难。” 怀中的狐狸终于有所动容。 他往谢骄眠的怀里更亲密地瑟缩了一下,袒露出一种急需被保护的弱者的姿态,然后尤为小心翼翼地开口:“大人,我总有一种不安的预感……” “怎么了?” “您将会离我很遥远……” “我从来没有说过这些话。” “是我自己想的。” “……你为什么总喜欢胡思乱想?” 虽然谢骄眠嘴上质问他为什么喜欢“胡思乱想”,但是语气又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宠溺。 于是就好像,嫣灰喜欢这样“胡思乱想”,都是被她娇惯出来的一样。 但是嫣灰没有再说话。 他的大人还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已经有人破坏了棋局的规则,也不知道规则被破坏之后会有什么样的变动。 也不知道他说的那些都不是杞人忧天。 他说她终有一天会离自己很遥远,都是因为自己当初……就是如此走过来的。 他不过是担心历史会重现罢了。 他心事重重,心中无数翻涌,但是面上的眉目却是平静得好像已经死了一样。 他依旧是沉默不语。 谢骄眠见他如此,也没有再说什么。 她从来不勉强自己,所以也从来没有勉强过别人。 于是最终承受后果的、痛苦的,往往也就只有她一个人。 她只是再次微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便也如同怀中的狐狸一样,沉默无言。 直到忍冬进了房间,才将这几乎能令人窒息的沉默给打破。 “啊,王妃,您怎么还没有梳妆啊?!” 而谢骄眠却只是很疑惑地看向她。 “怎么了?”她以前不就是这样的吗? 因为以前病弱,她没有心思将自己打扮得多么精致,被伺候洗漱完了,再随随便便收拾一下妆发就没有了,整个人都显得素净,连以往被娇惯出来的锋芒,似乎都跟着柔软了不少。 怎么今天忽然……? 忍冬走近她,将谢骄眠随便绾起来的青丝解开,拿起梳子为她重新梳理。 她手上动作不停,嘴上也不歇着:“今天就是花诗节了,各家公子小姐天都还没亮就已经起来打扮自己了,现在天都已经大亮了,王妃怎么还什么都没准备……” 谢骄眠心中虽然觉得无奈,但是到底也没说什么来阻止忍冬。 虽然照忍冬说的,天已经大亮了,但她或许是因为今天身体莫名好了一些的缘故,已经起得比以往早了很多了,所以在她的认知中,就还不算太晚。 加上她本来就是美人,如今身体好了些,气色也比以往好了不少,所以无需过多的装点,淡妆轻扫,就已然美得不可方物。 忍冬看着菱花镜中自己的杰作,很满意地笑了笑,然后又开始为谢骄眠簪戴发钗。 但是谢骄眠怀中的狐狸不知道忽然是发了什么疯,竟然一抬爪子,将梳妆台上的胭脂水粉全都扫落在了地上。 瓷器落地即碎裂,发出清脆又好听的声响,残渣随着里面的胭脂红粉一同飞溅,染脏了暖玉铺就的地板。 忍冬手上的动作一顿,整个人也僵在了原地,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做出怎样的反应。 谢骄眠明显也愣了一下,待回过神来之后,她很是严肃地看向嫣灰,似乎是在用眼神质问他为什么忽然发疯。 但是她似乎生来就是不适合严厉的,骨子里都流淌着花蕊一般的温柔骨血,所以即便是如此“严肃”,落在嫣灰的眼中,也显得柔软。 所以他并不惧怕,反而像是得寸进尺,更为张扬地将爪子落在谢骄眠的衣袖上,将上好的云锦给抓坏了。 谢骄眠眉心微蹙,想要把他扔下去,但是不知道是不忍心还是怎么的,最终也只是将他抱在了梳妆台上。 然后她对狐狸的震惊不管不顾,只看向忍冬,对她说:“你继续,这里等下叫人来收拾就好。” 忍冬似乎这才活过来,连忙应是。 她的余光不小心瞥到了梳妆台上的狐狸,一时间,她不知道是出于可怜还是怎样的情感,竟然下意识为他寻找开脱的借口。 “呀,原是我的疏漏,竟然忘记为王妃您更衣了,幸好它提醒了我……”说着,她上前去,拉住谢骄眠那一边已经被嫣灰划坏的衣袖,“王妃,将这件坏衣褪下,王爷……还有丞相大人,早已为您准备好了花诗节当天的新衣……” …… 第123章 花诗节1 一晃又无风无雨地过了几天,竟然已经挨到了花诗节。 谢骄眠那几天本来都还是病恹恹的样子,她都已经不打算下床了,但是不曾想,等到花诗节那天,她竟然奇迹一般地好转了,一改往日的病态,感觉空气都要清新了许多。 她虽然觉得奇怪,但是那种不用再受病魔摧折的感觉还是很不错的,于是她看上去心情也好了几分的样子。 若换成是平时,嫣灰必定是顺着谢骄眠的心意的。 谢骄眠开心,他便开心;谢骄眠不高兴,他便哄着谢骄眠高兴。 但是今天不知道怎么了,明明她身子有所好转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他却从一开始就有些愁眉不展。 谢骄眠看着镜中的自己,面色红润,终于不再是之前那样病态的苍白,嘴唇也见了血色,看上去终于要顺眼多了。 唯一不顺眼的,大概就是怀中的狐狸。 他从一开始就一直望着自己,一双眼睛里好像暗藏了无数忧思,能够让眼前人直接溺死在其中。 “嫣灰,你怎么了?”谢骄眠忍不住问道,“从刚开始就一直愁眉不展,是有什么不顺心的事情么?” 嫣灰闻言,眼中依稀有水光氤氲,但是他很快回过神,低下头,将自己的情绪尽数收敛。 “没……” 谢骄眠的眉心微蹙:“嫣灰,你能感知到我在想什么,但是我却感知不到你的所思所想。” 嫣灰的耳朵动了动,但是依然没有抬头。 谢骄眠的声音显出一种不同于往日的耐心和温柔:“如果你什么都不说,那我就什么都不能知道。 “这只会让我们之间的鸿沟越来越深重。” 言至于此,她无奈地叹息了一声:“所以嫣灰,不要让我为难。” 怀中的狐狸终于有所动容。 他往谢骄眠的怀里更亲密地瑟缩了一下,袒露出一种急需被保护的弱者的姿态,然后尤为小心翼翼地开口:“大人,我总有一种不安的预感……” “怎么了?” “您将会离我很遥远……” “我从来没有说过这些话。” “是我自己想的。” “……你为什么总喜欢胡思乱想?” 虽然谢骄眠嘴上质问他为什么喜欢“胡思乱想”,但是语气又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宠溺。 于是就好像,嫣灰喜欢这样“胡思乱想”,都是被她娇惯出来的一样。 但是嫣灰没有再说话。 他的大人还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已经有人破坏了棋局的规则,也不知道规则被破坏之后会有什么样的变动。 也不知道他说的那些都不是杞人忧天。 他说她终有一天会离自己很遥远,都是因为自己当初……就是如此走过来的。 他不过是担心历史会重现罢了。 他心事重重,心中无数翻涌,但是面上的眉目却是平静得好像已经死了一样。 他依旧是沉默不语。 谢骄眠见他如此,也没有再说什么。 她从来不勉强自己,所以也从来没有勉强过别人。 于是最终承受后果的、痛苦的,往往也就只有她一个人。 她只是再次微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便也如同怀中的狐狸一样,沉默无言。 直到忍冬进了房间,才将这几乎能令人窒息的沉默给打破。 “啊,王妃,您怎么还没有梳妆啊?!” 而谢骄眠却只是很疑惑地看向她。 “怎么了?”她以前不就是这样的吗? 因为以前病弱,她没有心思将自己打扮得多么精致,被伺候洗漱完了,再随随便便收拾一下妆发就没有了,整个人都显得素净,连以往被娇惯出来的锋芒,似乎都跟着柔软了不少。 怎么今天忽然……? 忍冬走近她,将谢骄眠随便绾起来的青丝解开,拿起梳子为她重新梳理。 她手上动作不停,嘴上也不歇着:“今天就是花诗节了,各家公子小姐天都还没亮就已经起来打扮自己了,现在天都已经大亮了,王妃怎么还什么都没准备……” 谢骄眠心中虽然觉得无奈,但是到底也没说什么来阻止忍冬。 虽然照忍冬说的,天已经大亮了,但她或许是因为今天身体莫名好了一些的缘故,已经起得比以往早了很多了,所以在她的认知中,就还不算太晚。 加上她本来就是美人,如今身体好了些,气色也比以往好了不少,所以无需过多的装点,淡妆轻扫,就已然美得不可方物。 忍冬看着菱花镜中自己的杰作,很满意地笑了笑,然后又开始为谢骄眠簪戴发钗。 但是谢骄眠怀中的狐狸不知道忽然是发了什么疯,竟然一抬爪子,将梳妆台上的胭脂水粉全都扫落在了地上。 瓷器落地即碎裂,发出清脆又好听的声响,残渣随着里面的胭脂红粉一同飞溅,染脏了暖玉铺就的地板。 忍冬手上的动作一顿,整个人也僵在了原地,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做出怎样的反应。 谢骄眠明显也愣了一下,待回过神来之后,她很是严肃地看向嫣灰,似乎是在用眼神质问他为什么忽然发疯。 但是她似乎生来就是不适合严厉的,骨子里都流淌着花蕊一般的温柔骨血,所以即便是如此“严肃”,落在嫣灰的眼中,也显得柔软。 所以他并不惧怕,反而像是得寸进尺,更为张扬地将爪子落在谢骄眠的衣袖上,将上好的云锦给抓坏了。 谢骄眠眉心微蹙,想要把他扔下去,但是不知道是不忍心还是怎么的,最终也只是将他抱在了梳妆台上。 然后她对狐狸的震惊不管不顾,只看向忍冬,对她说:“你继续,这里等下叫人来收拾就好。” 忍冬似乎这才活过来,连忙应是。 她的余光不小心瞥到了梳妆台上的狐狸,一时间,她不知道是出于可怜还是怎样的情感,竟然下意识为他寻找开脱的借口。 “呀,原是我的疏漏,竟然忘记为王妃您更衣了,幸好它提醒了我……”说着,她上前去,拉住谢骄眠那一边已经被嫣灰划坏的衣袖,“王妃,将这件坏衣褪下,王爷……还有丞相大人,早已为您准备好了花诗节当天的新衣……” …… 第124章 花诗节2 谢骄眠在梳妆打扮的时候,李君同就已经在外面等候多时了。 他背对着房门,目光随便落在阶前的任何一个地方。 一阵微风拂过,他竟然觉得有些冷凉。 他禁不住问红卢:“如今是何年月了?” 红卢愣了好一会儿,才猛然若惊醒一般,回道:“王爷忘记了,今日花诗节,正好是七月初一。” 李君同闻言,颇有几分古怪地看了红卢一眼。 经红卢一说,他才记起,的确是七月初一。 今天是花诗节。 但是刚才那一阵风,竟然将自己的思绪吹乱,让他感受到一阵凉意,以为早已深秋。 却不曾想,还是盛夏。 他记得,以往的花诗节,不知道是上天抬爱还是如何,总是晴空万里,一碧如洗,今日抬头望天,竟然乌云堆叠。尤其是阴风阵阵,竟然好像随时都会下雨一般。 难怪他会忘记今天是什么日子。 原来今天看上去太不像花诗节了。 也实在是…… 不像一个好日子。 他遥望远方,不再言语,红卢依旧等候在他的身旁,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 他总觉得……王爷这些天来,有些不一样了。 虽然王爷之前也是不苟言笑的好像拒人于千里的样子,但是远没有如今这样隐忍的沉默。 他清楚自家王爷是一个怎样自傲的人,他现在的权力,已经不需要去伪装什么了。但是这几天,他几乎能够很明显地察觉到,王爷在努力克制着什么。 他不是很清楚,具体要说在克制着什么的话,他也形容不出来,就只能凭感觉,觉得怪怪的。 或许是察觉到了对方的视线,李君同头也不回地问道:“怎么了?” 红卢吓了一跳,下意识想说没什么,幸好理智将自己拉了回来,才没让他礼数尽失。 “……王爷可是有什么心事?” 李君同回头,看向红卢。 他的目光很是复杂,像是在探究对方的秘密,又像是在单纯施压,想让对方抵挡不住压力,自己倾吐秘密。 红卢能感觉到那道令人压抑的目光,但是幸好,李君同只是多看了一眼,没一会儿便移开了视线,看向另一处天边。 红卢下意识追寻着他的目光,也望向那边的天空,又害怕再次被李君同抓个现行,于是又立即将头垂下,一派老老实实地模样。 虽然很快就收回了视线,但是他依然看了个大概。 因为看了个大概,所以他才更是疑惑。——天上除了几朵阴沉的云,再无其他,王爷究竟望着那边在看什么?奇怪…… 李君同的目光幽深悠远,好像那天上真的有什么他留恋的东西。 他连声音都温柔,口吻缱绻缠绵,像是对爱人的低声耳语,但是说出来的话,又让人不禁一寒。—— “红卢,本王的事情,你不要过问太多。” 这下,饶是这句话是被对方再怎么温柔地说出来,红卢也心里发毛。 “属下不敢!”他比刚才更为老实,恨不得自己现在就是个哑巴聋子。 也就是这时候,他终于想明白了。——明白了李君同这些天以来的怪异。 ——他比以往更阴沉了。 不,严格来说,是周身的那种杀伐气场,更盛大了。 他的周身分明萦绕花香,容颜干净,目光明澈,但是一看他的身后,条条血路,竟然全是尸骨。 儿那些尸骨,还偏偏全都是他亲手杰作。 ——就是这样的反差和矛盾!! 思及此,他越发不敢多言。 他害怕,自己会成为彼时幻想中,无数尸骨中的其中之一。 天上的乌云映在李君同的眼中,还有那株巨大玉柳的树枝,也在乌云中入影,全都好像镶嵌在他眼中一样,有一种沉寂的美丽。 他缓缓开口,又问道:“王妃人呢?” 红卢便立刻回答:“王妃正在梳妆。”顿了顿,他有些不太确定地问道,“王爷,要去催一下么?……” 李君同摇了摇头。 于是,除却乌云和玉柳的枝桠,不知道从哪里而来的一块巨大阴影,也落在了他的眼中。 就好像是天空被撕开了一道巨大的裂缝,形成了一道永远都无法愈合的伤口。 他的声音依然温柔,像是留恋着什么,也怀念着什么。 “她本来就是一个金贵的人,不要因为一些小事打扰到她。” 虽然他没有说明这个“她”是谁,但是红卢跟在他身边这么久,这点小指向,他还是清楚的。 他附和一般,轻轻浅浅地点了点头。 虽然王爷感觉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但是对于王妃,还是没变的。 “王爷,王妃来了。” 正是这样想着的时候,屋内忽然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 伴随着忍冬声音的起落,李君同原本望向天边的目光一滞,将视线收回,有些急切,又有些期待地转身。 ——然后,那么朝思暮想的身影,就那么猝不及防地闯进了他的视线中。 女子身穿宛如云霞琉璃一般的锦缎裁制的新衣,在如今即便是阴沉的白昼光晕中,也辗转出醉人的流晕。裙摆用银线暗纹了云纹,于是光影流转之间,也更像是云霞碎在了衣衫裙摆上。 她平日里因为多病体弱,面色苍白,就连唇色几乎都是不见血色的。如今身子忽然恢复,面色便也红润了许多,加上忍冬为其略施粉黛,她眉目流转之间,竟然都仿佛能叫万物失色。 她一只都是美的,只是以往的美丽娇弱又病态,不及如今华贵,明艳不可方物。 她身上的衣裳是用上好的“旖旎云光”制成,但是此刻,竟不知道是云光造就了美人的华容,还是美人成全了云光的旖旎。 也不知是美人夺去了天地的颜色,还是因为有了如此美人的存在,才让天地生辉。 只此一眼,众人仿佛痴了一般。 嫣灰原本不在谢骄眠怀中的,只懒洋洋地在后面跟着,但是一见李君同在,还这样痴痴地望着谢骄眠,他便心生不悦,慢慢悠悠又优雅地走到谢骄眠的脚下,蹭了蹭她的脚踝。 像是在耀武扬威,又像是在撒娇一般。 谢骄眠一看脚下,心知嫣灰是要她抱他,也纵容。 但是还来得及躬身,李君同就已经快步走过来,一把将她抱住。—— “我终于见到你了——” …… 第124章 花诗节2 谢骄眠在梳妆打扮的时候,李君同就已经在外面等候多时了。 他背对着房门,目光随便落在阶前的任何一个地方。 一阵微风拂过,他竟然觉得有些冷凉。 他禁不住问红卢:“如今是何年月了?” 红卢愣了好一会儿,才猛然若惊醒一般,回道:“王爷忘记了,今日花诗节,正好是七月初一。” 李君同闻言,颇有几分古怪地看了红卢一眼。 经红卢一说,他才记起,的确是七月初一。 今天是花诗节。 但是刚才那一阵风,竟然将自己的思绪吹乱,让他感受到一阵凉意,以为早已深秋。 却不曾想,还是盛夏。 他记得,以往的花诗节,不知道是上天抬爱还是如何,总是晴空万里,一碧如洗,今日抬头望天,竟然乌云堆叠。尤其是阴风阵阵,竟然好像随时都会下雨一般。 难怪他会忘记今天是什么日子。 原来今天看上去太不像花诗节了。 也实在是…… 不像一个好日子。 他遥望远方,不再言语,红卢依旧等候在他的身旁,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 他总觉得……王爷这些天来,有些不一样了。 虽然王爷之前也是不苟言笑的好像拒人于千里的样子,但是远没有如今这样隐忍的沉默。 他清楚自家王爷是一个怎样自傲的人,他现在的权力,已经不需要去伪装什么了。但是这几天,他几乎能够很明显地察觉到,王爷在努力克制着什么。 他不是很清楚,具体要说在克制着什么的话,他也形容不出来,就只能凭感觉,觉得怪怪的。 或许是察觉到了对方的视线,李君同头也不回地问道:“怎么了?” 红卢吓了一跳,下意识想说没什么,幸好理智将自己拉了回来,才没让他礼数尽失。 “……王爷可是有什么心事?” 李君同回头,看向红卢。 他的目光很是复杂,像是在探究对方的秘密,又像是在单纯施压,想让对方抵挡不住压力,自己倾吐秘密。 红卢能感觉到那道令人压抑的目光,但是幸好,李君同只是多看了一眼,没一会儿便移开了视线,看向另一处天边。 红卢下意识追寻着他的目光,也望向那边的天空,又害怕再次被李君同抓个现行,于是又立即将头垂下,一派老老实实地模样。 虽然很快就收回了视线,但是他依然看了个大概。 因为看了个大概,所以他才更是疑惑。——天上除了几朵阴沉的云,再无其他,王爷究竟望着那边在看什么?奇怪…… 李君同的目光幽深悠远,好像那天上真的有什么他留恋的东西。 他连声音都温柔,口吻缱绻缠绵,像是对爱人的低声耳语,但是说出来的话,又让人不禁一寒。—— “红卢,本王的事情,你不要过问太多。” 这下,饶是这句话是被对方再怎么温柔地说出来,红卢也心里发毛。 “属下不敢!”他比刚才更为老实,恨不得自己现在就是个哑巴聋子。 也就是这时候,他终于想明白了。——明白了李君同这些天以来的怪异。 ——他比以往更阴沉了。 不,严格来说,是周身的那种杀伐气场,更盛大了。 他的周身分明萦绕花香,容颜干净,目光明澈,但是一看他的身后,条条血路,竟然全是尸骨。 儿那些尸骨,还偏偏全都是他亲手杰作。 ——就是这样的反差和矛盾!! 思及此,他越发不敢多言。 他害怕,自己会成为彼时幻想中,无数尸骨中的其中之一。 天上的乌云映在李君同的眼中,还有那株巨大玉柳的树枝,也在乌云中入影,全都好像镶嵌在他眼中一样,有一种沉寂的美丽。 他缓缓开口,又问道:“王妃人呢?” 红卢便立刻回答:“王妃正在梳妆。”顿了顿,他有些不太确定地问道,“王爷,要去催一下么?……” 李君同摇了摇头。 于是,除却乌云和玉柳的枝桠,不知道从哪里而来的一块巨大阴影,也落在了他的眼中。 就好像是天空被撕开了一道巨大的裂缝,形成了一道永远都无法愈合的伤口。 他的声音依然温柔,像是留恋着什么,也怀念着什么。 “她本来就是一个金贵的人,不要因为一些小事打扰到她。” 虽然他没有说明这个“她”是谁,但是红卢跟在他身边这么久,这点小指向,他还是清楚的。 他附和一般,轻轻浅浅地点了点头。 虽然王爷感觉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但是对于王妃,还是没变的。 “王爷,王妃来了。” 正是这样想着的时候,屋内忽然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 伴随着忍冬声音的起落,李君同原本望向天边的目光一滞,将视线收回,有些急切,又有些期待地转身。 ——然后,那么朝思暮想的身影,就那么猝不及防地闯进了他的视线中。 女子身穿宛如云霞琉璃一般的锦缎裁制的新衣,在如今即便是阴沉的白昼光晕中,也辗转出醉人的流晕。裙摆用银线暗纹了云纹,于是光影流转之间,也更像是云霞碎在了衣衫裙摆上。 她平日里因为多病体弱,面色苍白,就连唇色几乎都是不见血色的。如今身子忽然恢复,面色便也红润了许多,加上忍冬为其略施粉黛,她眉目流转之间,竟然都仿佛能叫万物失色。 她一只都是美的,只是以往的美丽娇弱又病态,不及如今华贵,明艳不可方物。 她身上的衣裳是用上好的“旖旎云光”制成,但是此刻,竟不知道是云光造就了美人的华容,还是美人成全了云光的旖旎。 也不知是美人夺去了天地的颜色,还是因为有了如此美人的存在,才让天地生辉。 只此一眼,众人仿佛痴了一般。 嫣灰原本不在谢骄眠怀中的,只懒洋洋地在后面跟着,但是一见李君同在,还这样痴痴地望着谢骄眠,他便心生不悦,慢慢悠悠又优雅地走到谢骄眠的脚下,蹭了蹭她的脚踝。 像是在耀武扬威,又像是在撒娇一般。 谢骄眠一看脚下,心知嫣灰是要她抱他,也纵容。 但是还来得及躬身,李君同就已经快步走过来,一把将她抱住。—— “我终于见到你了——” …… 第125章 花诗节3 “我终于见到你了——” 这一忽然的状况无疑惊呆了在场所有人。 ——除了那只狐狸。 他微眯着好看的眼睛,眼中闪烁着诡异的光芒,似乎要将李君同看个对穿。 “你……”谢骄眠都还没来得及疑问出声,李君同已经适时放开了她。 他微微俯低身子,看向倚着谢骄眠脚踝的狐狸,唇角的笑意轻浅,眉眼中却仿佛夹杂了凉薄霜雪。 “你也是,好久不见。”他故意停顿了一下,在谢骄眠视线触及不到的地方,脸上的笑意越发深不可测,“狐~狸~” 两个字,好像已经用尽了平生的缱绻,但是眉眼中却不见半分温情。 只能惹得狐狸浑身一阵恶寒。 众人虽然能够很明显感觉出李君同相比平时似乎温润了许多,但是又好像对他依然存在近乎本能的畏惧和敬重。 无论这个人笑得再怎么好看、温柔,他周身的气场,也始终是冷的。 狐狸回应着李君同的目光,一人一狐表面波澜不惊的对视,内里早已掀起惊涛骇浪。 知道谢骄眠弯下腰,将狐狸抱在怀中,才终止了他二人的对峙。 美人清冷又懒散地问道:“你怎么来了?” 李君同的语气理所当然:“要等你。” “不必等。”谢骄眠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心。 但是这样的小动作依然落在了李君同的眼中,他上前了一步,抬手落在谢骄眠的眉心,抚平对方眉心本就轻浅的褶皱。 谢骄眠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但是依然没能逃开李君同的范围。 只有怀中的狐狸不退反进,一爪子就向李君同挠了过去。 “嫣灰——”谢骄眠下意识出声。 印象中,嫣灰虽然并不喜欢李君同,但是从来没有这么冲动过,她被这一变故吓了一跳,一个没将他抓住,任由他已经跳出了自己的怀中。 李君同没有躲闪,便被狐狸那么直白又硬生生地挠破了手,原本光洁的右手手背上,立时多了三道抓痕。 伤口见红,渗出吝啬的血渍,顺着肌肤纹理,渐渐氤氲开来。 嫣灰落地,右前爪还沾染着李君同的皮肤血肉。 他会转身,看向受了一点皮毛伤的李君同,挑衅地舔了舔爪子,一副耀武扬威的欠打模样。 李君同只看着他,并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最先回过神来的是红卢。 他见区区一只狐狸竟然敢伤害王爷,立刻拔剑,就要向嫣灰刺去,但是嫣灰早有预感,迅速躲闪到一旁的桌子上。 扑了空的红卢微愣,抬头还想再次出手,但是猛然就对上了狐狸的眼睛。 他正在看着他。 像是在审视,又像是警告,甚至是嘲讽…… 红卢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看向李君同,好像在求助。 ——这一定、一定不是普通的狐狸。 王妃一定是窝藏了狐妖!! 但是李君同却像是没有看到一样,别开了视线,看向了狐狸。 “你还是那么莽撞。”他的声音依旧好听,不见一丝愠怒,只是说出来的话,却总是若有所指。 狐狸的喉中发出类似于小兽的低吼,毛茸茸的狐狸尾巴在身后半空中是不是左右摇晃,周身原本柔顺的毛发已经炸开些许。 “嫣灰。” 直到一声熟悉的轻唤响起,嫣灰才渐渐回笼了些许意识。 他看向谢骄眠,原本戒备的眼神已经消退,取而代之是一双盈满了委屈的水汪汪的眼睛。 他发出类似撒娇甚至还有一点不甘心的嘤呜,两只前爪还挠了挠红木的桌子。 “嫣灰,”谢骄眠再次唤道,“过来。”她向他张开怀抱。 嫣灰愣了一下,随即乖巧地收敛了爪牙,乖乖回到了谢骄眠的脚下,接着一条,刚好就被谢骄眠接入怀中。 他故意在谢骄眠怀中蹭了蹭。 狐狸柔顺的皮毛和“旖旎云光”互相摩挲出令人舒适的声音,美人的怀中香软,嫣灰忍不住打了一个奶呼噜。 忍冬的注意力很快被一狐一主吸引,觉得这样的场景温馨又可爱,忍不住掩唇轻笑。 但是另外两个人就不一样了。 红卢面色阴沉地收回长剑,重新站在门外待命;李君同的脊背僵硬,不算平缓和规律的呼吸声之中,似乎压抑着某种见不得光的情绪。 红卢虽然没有看见,但是在场的氛围实在是算不得好。他原本以为自家王爷好歹要治理那只畜生一番,却不曾想对方光打雷不下雨,阴沉几息过后,不知道是服了软,还是有更大的密谋,竟然重新笑意温和。 他听见自家王爷的声音:“还从来没听过王妃唤他的名字——嫣灰。是一个不错的名字,但是怎么想到取这样的名字呢?明明……”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狐狸一眼,随即收回视线,落在谢骄眠的身上,“是一只白狐狸。”闻言,谢骄眠都还没说什么,她怀中的狐狸先不乐意起来了,冲李君同龇了龇看上去没什么杀伤力的小尖牙。 那样子就好像是在说:要你多管闲事。 换做是以往,谢骄眠估计也会这么回怼对方,但是现在,她只是轻轻垂眸,不紧不慢又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随便取的。” 李君同闻言轻笑了一声,又突兀地说了一句:“没有吓到王妃?”他向前倾了倾身子,一小片阴影便将谢骄眠完全覆盖。 谢骄眠不适地皱起眉心。 这种感觉,这样的压迫…… 好像在哪里感受过。 一瞬间,谢骄眠脑海中浮现出一片漆黑的场景。 一只巨大的金丝鸟笼,里面被束缚的、身穿白衣的、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子,以及…… 以及一个永远都看不清模样的男子。 她一惊,再次往后退了一步,但是一脚落空,竟然直直坐到了身后的椅子上。 于是,那片阴影更甚,好像随时都会将自己吞没。 嫣灰也感受到了谢骄眠此刻似乎对李君同有一种莫名的惶恐,他还想故技重施,但是谢骄眠却将自己抱得很紧。 他身子一僵,莫名回想起自己的前尘。 一时之间,他分不清谢骄眠究竟是对李君同产生了阴影,还是害怕自己,再一次死在对方的手中。 他没再冲出去伤害李君同,而是窝在谢骄眠怀中,尽量用自己绵软的体温,来告知他如今脆弱的上神大人,他现在还活着。 “王妃……” 他话音都还没有落完,身后忽然传来另一个人的声音—— “王爷,可以出发了。”是雪青。 李君同一愣,脸上的笑意也随之一僵,但是很快,唇角又漾开了一个更灿烂的笑意。 但是因为背着光,加上刚才不算美好的回忆,这个笑容落在谢骄眠的眼中,总感觉有几分……疯狂。 “那我们走。” 他异常自然地牵过谢骄眠的手。 “王妃。” …… 第125章 花诗节3 “我终于见到你了——” 这一忽然的状况无疑惊呆了在场所有人。 ——除了那只狐狸。 他微眯着好看的眼睛,眼中闪烁着诡异的光芒,似乎要将李君同看个对穿。 “你……”谢骄眠都还没来得及疑问出声,李君同已经适时放开了她。 他微微俯低身子,看向倚着谢骄眠脚踝的狐狸,唇角的笑意轻浅,眉眼中却仿佛夹杂了凉薄霜雪。 “你也是,好久不见。”他故意停顿了一下,在谢骄眠视线触及不到的地方,脸上的笑意越发深不可测,“狐~狸~” 两个字,好像已经用尽了平生的缱绻,但是眉眼中却不见半分温情。 只能惹得狐狸浑身一阵恶寒。 众人虽然能够很明显感觉出李君同相比平时似乎温润了许多,但是又好像对他依然存在近乎本能的畏惧和敬重。 无论这个人笑得再怎么好看、温柔,他周身的气场,也始终是冷的。 狐狸回应着李君同的目光,一人一狐表面波澜不惊的对视,内里早已掀起惊涛骇浪。 知道谢骄眠弯下腰,将狐狸抱在怀中,才终止了他二人的对峙。 美人清冷又懒散地问道:“你怎么来了?” 李君同的语气理所当然:“要等你。” “不必等。”谢骄眠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心。 但是这样的小动作依然落在了李君同的眼中,他上前了一步,抬手落在谢骄眠的眉心,抚平对方眉心本就轻浅的褶皱。 谢骄眠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但是依然没能逃开李君同的范围。 只有怀中的狐狸不退反进,一爪子就向李君同挠了过去。 “嫣灰——”谢骄眠下意识出声。 印象中,嫣灰虽然并不喜欢李君同,但是从来没有这么冲动过,她被这一变故吓了一跳,一个没将他抓住,任由他已经跳出了自己的怀中。 李君同没有躲闪,便被狐狸那么直白又硬生生地挠破了手,原本光洁的右手手背上,立时多了三道抓痕。 伤口见红,渗出吝啬的血渍,顺着肌肤纹理,渐渐氤氲开来。 嫣灰落地,右前爪还沾染着李君同的皮肤血肉。 他会转身,看向受了一点皮毛伤的李君同,挑衅地舔了舔爪子,一副耀武扬威的欠打模样。 李君同只看着他,并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最先回过神来的是红卢。 他见区区一只狐狸竟然敢伤害王爷,立刻拔剑,就要向嫣灰刺去,但是嫣灰早有预感,迅速躲闪到一旁的桌子上。 扑了空的红卢微愣,抬头还想再次出手,但是猛然就对上了狐狸的眼睛。 他正在看着他。 像是在审视,又像是警告,甚至是嘲讽…… 红卢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看向李君同,好像在求助。 ——这一定、一定不是普通的狐狸。 王妃一定是窝藏了狐妖!! 但是李君同却像是没有看到一样,别开了视线,看向了狐狸。 “你还是那么莽撞。”他的声音依旧好听,不见一丝愠怒,只是说出来的话,却总是若有所指。 狐狸的喉中发出类似于小兽的低吼,毛茸茸的狐狸尾巴在身后半空中是不是左右摇晃,周身原本柔顺的毛发已经炸开些许。 “嫣灰。” 直到一声熟悉的轻唤响起,嫣灰才渐渐回笼了些许意识。 他看向谢骄眠,原本戒备的眼神已经消退,取而代之是一双盈满了委屈的水汪汪的眼睛。 他发出类似撒娇甚至还有一点不甘心的嘤呜,两只前爪还挠了挠红木的桌子。 “嫣灰,”谢骄眠再次唤道,“过来。”她向他张开怀抱。 嫣灰愣了一下,随即乖巧地收敛了爪牙,乖乖回到了谢骄眠的脚下,接着一条,刚好就被谢骄眠接入怀中。 他故意在谢骄眠怀中蹭了蹭。 狐狸柔顺的皮毛和“旖旎云光”互相摩挲出令人舒适的声音,美人的怀中香软,嫣灰忍不住打了一个奶呼噜。 忍冬的注意力很快被一狐一主吸引,觉得这样的场景温馨又可爱,忍不住掩唇轻笑。 但是另外两个人就不一样了。 红卢面色阴沉地收回长剑,重新站在门外待命;李君同的脊背僵硬,不算平缓和规律的呼吸声之中,似乎压抑着某种见不得光的情绪。 红卢虽然没有看见,但是在场的氛围实在是算不得好。他原本以为自家王爷好歹要治理那只畜生一番,却不曾想对方光打雷不下雨,阴沉几息过后,不知道是服了软,还是有更大的密谋,竟然重新笑意温和。 他听见自家王爷的声音:“还从来没听过王妃唤他的名字——嫣灰。是一个不错的名字,但是怎么想到取这样的名字呢?明明……”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狐狸一眼,随即收回视线,落在谢骄眠的身上,“是一只白狐狸。”闻言,谢骄眠都还没说什么,她怀中的狐狸先不乐意起来了,冲李君同龇了龇看上去没什么杀伤力的小尖牙。 那样子就好像是在说:要你多管闲事。 换做是以往,谢骄眠估计也会这么回怼对方,但是现在,她只是轻轻垂眸,不紧不慢又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随便取的。” 李君同闻言轻笑了一声,又突兀地说了一句:“没有吓到王妃?”他向前倾了倾身子,一小片阴影便将谢骄眠完全覆盖。 谢骄眠不适地皱起眉心。 这种感觉,这样的压迫…… 好像在哪里感受过。 一瞬间,谢骄眠脑海中浮现出一片漆黑的场景。 一只巨大的金丝鸟笼,里面被束缚的、身穿白衣的、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子,以及…… 以及一个永远都看不清模样的男子。 她一惊,再次往后退了一步,但是一脚落空,竟然直直坐到了身后的椅子上。 于是,那片阴影更甚,好像随时都会将自己吞没。 嫣灰也感受到了谢骄眠此刻似乎对李君同有一种莫名的惶恐,他还想故技重施,但是谢骄眠却将自己抱得很紧。 他身子一僵,莫名回想起自己的前尘。 一时之间,他分不清谢骄眠究竟是对李君同产生了阴影,还是害怕自己,再一次死在对方的手中。 他没再冲出去伤害李君同,而是窝在谢骄眠怀中,尽量用自己绵软的体温,来告知他如今脆弱的上神大人,他现在还活着。 “王妃……” 他话音都还没有落完,身后忽然传来另一个人的声音—— “王爷,可以出发了。”是雪青。 李君同一愣,脸上的笑意也随之一僵,但是很快,唇角又漾开了一个更灿烂的笑意。 但是因为背着光,加上刚才不算美好的回忆,这个笑容落在谢骄眠的眼中,总感觉有几分……疯狂。 “那我们走。” 他异常自然地牵过谢骄眠的手。 “王妃。” …… 第126章 青鸾 据襄国国师所说,今年的花诗节,理应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大好事日,于是众人也比以往更加期待今年的花诗节。 但是…… 有人时不时抬头望天,天上乌云密布,甚至好像随时都会降下暴雨,让人内心惆怅。 大风又吹了一阵,李君同为谢骄眠披了一件薄绒的外套,以免她再次受凉。 谢骄眠本来身子就不好,最近尝遍了体弱多病的苦处,所以李君同为她披衣的时候,她心中好虽然觉得古怪,但好歹是没有拒绝的。 虽然怀中的狐狸并不乐意。 她也觉得奇怪。 以往嫣灰虽然不喜欢李君同,但从来没有像之前那样莽撞过,她之后询问嫣灰原因,对方却只是蜷缩了身子,回避她的视线,一言不发。 她没有办法,只好作罢。 “今年这花诗节,不知道还能不能顺利开办了……”李君同望着阴暗的天色,幽幽说道。 谢骄眠总觉得他好像话里有话,忍不住眉心微蹙,问道:“什么意思?” 李君同闻言又是一笑,却答非所问:“王妃不必担忧这些。” …… 不过多久,二人便到了宴会上。 虽说举办花诗节的宴会场地需要提前一年就开始布置,但是今年选在狩猎场……花样还真是稀奇古怪了。 李君同先下了马车,转身就准备扶着谢骄眠,但是对方却并没有理会他,自顾自下马。 她身体好了许多,动作也还算事利落,扶不扶已经不是必要,只是出于礼节层面,而她本人又不是特别在意这些表面形式。 但是李君同却不是这样想的,他见对方的目光甚至都不曾在他的一双手上有所停留,竟然直接拉过了谢骄眠的手,强制着扶她下马。 不仅仅是谢骄眠,就连她怀中的狐狸都不禁为之一震。 谢骄眠下了马车,仿佛看着什么怪物一样地看着李君同,言语神色之间,尽是一股淡漠的疏离:“你不必如此。” 李君同闻言,不禁一声轻笑。 让他想想……要是换成以前的“谢骄眠”,大概会很不耐烦地甩开他的手,然后一脸嫌弃地对他说别弄脏了她。 他只是这样想着,但是什么都没有说。 但他就算只是这样浅笑着、认真看着某个人,都足够让对方内心升起一股子莫名的惶恐。 谢骄眠觉得古怪,并总想着避而远之。 她只是多看了他一眼,然后不动声色地退开了半步,最后甚至连一声招呼都不打,直接转身离开。 红卢见状,看自家王爷只是望着王妃离去的背影,什么反应都没有,不禁问道:“王爷,不跟上去么?”他还不清楚谢骄眠身子好了大半,担心她病弱,万一中途出了什么事情,王爷又要担忧。 李君同闻声,收回目光,去往了另一个方向。 “王妃赏花的时候,不喜欢有人跟着。” 红卢回想了一番以前王妃养花的时候,王爷就在旁边无声看着的场景,忍不住心想王爷以前也没有这样的觉悟啊…… 但是他是一个非常有眼力见儿的人,从不会说一些不中听的话,来给王爷的好心情添堵。 狩猎场非常大,外围的地方都栽种了各种各样的花,这一看,乱了人眼。 但是谢骄眠在神界的时候就已经拥有一整个人间的花草了,天上地下,不管指不指得出名姓,在她的“花千处”中都拥有一席之地。 她看着那些眼熟的花草,虽然依然漂亮,但着实无法让她惊艳。 “这些花草,大人的花园中都有了。”怀中的狐狸忽然开口。 谢骄眠脚步一顿,反问道:“你见过我的花园?” 之前她还什么都没有说的时候,这只狐狸就已经知道了“花千处”的事情,现在听他这样说,似乎不仅仅是“知道”,甚至还特别熟悉。 嫣灰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说道:“大人看起来兴致缺缺。”——好像这就是答案一般。 谢骄眠沉默了几息,才说:“我总觉得今日,不会安宁……” “谢骄眠!!——” 谢骄眠连话音都还没有落完,就听见不远处传来一声尖锐的呼喊声。 这个声音很是熟悉,她应该是听过的,但是一时之间忘记了声音的主人是谁。 但是紧接着,她看向声音的来源处,见对方一身橘红色的长裙,披肩上还有红色的羽毛作为装饰,如此风风火火而来的样子,像极了一只刚刚入世的小凤凰。 正是她的妹妹——谢蔓茵。 但是谢骄眠忘记了。 她问嫣灰:“那人是谁?” 嫣灰很配合地回答她:“大人,那是原主的妹妹,谢蔓茵。” 谢骄眠这才了然地点点头,随即又问:“她怎么忽然来了?” 然而嫣灰却没再回答。 与此同时,谢蔓茵也正好走到了她的眼前。 谢骄眠依稀记得,嫣灰对她说过,谢蔓茵是这部小说中的女主角,也是摄政王李君同心中的白月光,如果不是因为她,二人本来应该早就厮守在一起的。 她以往从来不关心这些剧情,现在想来,终于觉得古怪。 ——这么久以来,她除了养病,似乎就没再发生什么大事了。 恶毒女配身位炮灰却没有按照剧情身死,——这当然跟自己最终继承了她的身体有关,但是之后怎么会一直相安无事呢? 还有谢蔓茵,作为原文中的女主,后面竟然没有一丝风声。 以及李君同——他真的深爱谢蔓茵吗? 如果他真的喜欢她,那么为什么这段时间没有趁她病卧在榻的时候跟谢蔓茵好好培养一下感情?甚至还总是待在她身边受她的冷言冷语…… 原本从来不曾想过的问题,在看到谢蔓茵的那一刻、在得知对方名姓的那一刻起,似乎宛如潮水一般,涌入了自己的脑海,让她本就茫然的神思一阵恍惚。 “谢骄眠,你——” 谢蔓茵应该还要再说什么的,但是忽然,一声凄厉的凤鸣声划破天际,让二人都不禁为之一愣。 谢骄眠这才注意到,她刚才不知不觉竟然走到了狩猎场的最边缘。 如果不是从她刚开始到大宴会就一直关注着她的动向的话,谢蔓茵怎么能这么快、且这么迅速地就找到她的位置,并且赶了过来? 但是她心中这样的疑问还没来得及问出口,外围的密林中忽然发出窸窣响动,紧接着,从中飞出一只巨大的青鸟,尾羽长长,青红交接,似乎还伴随着细碎闪烁着的金色星尘。 它飞翔的速度很快,谢骄眠甚至不能够看清它的模样,但是她已经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了。 她愣在原地,看着天空中盘旋飞舞的巨大青鸟,再难移开视线—— 那曾是她的神宠,青鸾。 …… 第126章 青鸾 据襄国国师所说,今年的花诗节,理应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大好事日,于是众人也比以往更加期待今年的花诗节。 但是…… 有人时不时抬头望天,天上乌云密布,甚至好像随时都会降下暴雨,让人内心惆怅。 大风又吹了一阵,李君同为谢骄眠披了一件薄绒的外套,以免她再次受凉。 谢骄眠本来身子就不好,最近尝遍了体弱多病的苦处,所以李君同为她披衣的时候,她心中好虽然觉得古怪,但好歹是没有拒绝的。 虽然怀中的狐狸并不乐意。 她也觉得奇怪。 以往嫣灰虽然不喜欢李君同,但从来没有像之前那样莽撞过,她之后询问嫣灰原因,对方却只是蜷缩了身子,回避她的视线,一言不发。 她没有办法,只好作罢。 “今年这花诗节,不知道还能不能顺利开办了……”李君同望着阴暗的天色,幽幽说道。 谢骄眠总觉得他好像话里有话,忍不住眉心微蹙,问道:“什么意思?” 李君同闻言又是一笑,却答非所问:“王妃不必担忧这些。” …… 不过多久,二人便到了宴会上。 虽说举办花诗节的宴会场地需要提前一年就开始布置,但是今年选在狩猎场……花样还真是稀奇古怪了。 李君同先下了马车,转身就准备扶着谢骄眠,但是对方却并没有理会他,自顾自下马。 她身体好了许多,动作也还算事利落,扶不扶已经不是必要,只是出于礼节层面,而她本人又不是特别在意这些表面形式。 但是李君同却不是这样想的,他见对方的目光甚至都不曾在他的一双手上有所停留,竟然直接拉过了谢骄眠的手,强制着扶她下马。 不仅仅是谢骄眠,就连她怀中的狐狸都不禁为之一震。 谢骄眠下了马车,仿佛看着什么怪物一样地看着李君同,言语神色之间,尽是一股淡漠的疏离:“你不必如此。” 李君同闻言,不禁一声轻笑。 让他想想……要是换成以前的“谢骄眠”,大概会很不耐烦地甩开他的手,然后一脸嫌弃地对他说别弄脏了她。 他只是这样想着,但是什么都没有说。 但他就算只是这样浅笑着、认真看着某个人,都足够让对方内心升起一股子莫名的惶恐。 谢骄眠觉得古怪,并总想着避而远之。 她只是多看了他一眼,然后不动声色地退开了半步,最后甚至连一声招呼都不打,直接转身离开。 红卢见状,看自家王爷只是望着王妃离去的背影,什么反应都没有,不禁问道:“王爷,不跟上去么?”他还不清楚谢骄眠身子好了大半,担心她病弱,万一中途出了什么事情,王爷又要担忧。 李君同闻声,收回目光,去往了另一个方向。 “王妃赏花的时候,不喜欢有人跟着。” 红卢回想了一番以前王妃养花的时候,王爷就在旁边无声看着的场景,忍不住心想王爷以前也没有这样的觉悟啊…… 但是他是一个非常有眼力见儿的人,从不会说一些不中听的话,来给王爷的好心情添堵。 狩猎场非常大,外围的地方都栽种了各种各样的花,这一看,乱了人眼。 但是谢骄眠在神界的时候就已经拥有一整个人间的花草了,天上地下,不管指不指得出名姓,在她的“花千处”中都拥有一席之地。 她看着那些眼熟的花草,虽然依然漂亮,但着实无法让她惊艳。 “这些花草,大人的花园中都有了。”怀中的狐狸忽然开口。 谢骄眠脚步一顿,反问道:“你见过我的花园?” 之前她还什么都没有说的时候,这只狐狸就已经知道了“花千处”的事情,现在听他这样说,似乎不仅仅是“知道”,甚至还特别熟悉。 嫣灰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说道:“大人看起来兴致缺缺。”——好像这就是答案一般。 谢骄眠沉默了几息,才说:“我总觉得今日,不会安宁……” “谢骄眠!!——” 谢骄眠连话音都还没有落完,就听见不远处传来一声尖锐的呼喊声。 这个声音很是熟悉,她应该是听过的,但是一时之间忘记了声音的主人是谁。 但是紧接着,她看向声音的来源处,见对方一身橘红色的长裙,披肩上还有红色的羽毛作为装饰,如此风风火火而来的样子,像极了一只刚刚入世的小凤凰。 正是她的妹妹——谢蔓茵。 但是谢骄眠忘记了。 她问嫣灰:“那人是谁?” 嫣灰很配合地回答她:“大人,那是原主的妹妹,谢蔓茵。” 谢骄眠这才了然地点点头,随即又问:“她怎么忽然来了?” 然而嫣灰却没再回答。 与此同时,谢蔓茵也正好走到了她的眼前。 谢骄眠依稀记得,嫣灰对她说过,谢蔓茵是这部小说中的女主角,也是摄政王李君同心中的白月光,如果不是因为她,二人本来应该早就厮守在一起的。 她以往从来不关心这些剧情,现在想来,终于觉得古怪。 ——这么久以来,她除了养病,似乎就没再发生什么大事了。 恶毒女配身位炮灰却没有按照剧情身死,——这当然跟自己最终继承了她的身体有关,但是之后怎么会一直相安无事呢? 还有谢蔓茵,作为原文中的女主,后面竟然没有一丝风声。 以及李君同——他真的深爱谢蔓茵吗? 如果他真的喜欢她,那么为什么这段时间没有趁她病卧在榻的时候跟谢蔓茵好好培养一下感情?甚至还总是待在她身边受她的冷言冷语…… 原本从来不曾想过的问题,在看到谢蔓茵的那一刻、在得知对方名姓的那一刻起,似乎宛如潮水一般,涌入了自己的脑海,让她本就茫然的神思一阵恍惚。 “谢骄眠,你——” 谢蔓茵应该还要再说什么的,但是忽然,一声凄厉的凤鸣声划破天际,让二人都不禁为之一愣。 谢骄眠这才注意到,她刚才不知不觉竟然走到了狩猎场的最边缘。 如果不是从她刚开始到大宴会就一直关注着她的动向的话,谢蔓茵怎么能这么快、且这么迅速地就找到她的位置,并且赶了过来? 但是她心中这样的疑问还没来得及问出口,外围的密林中忽然发出窸窣响动,紧接着,从中飞出一只巨大的青鸟,尾羽长长,青红交接,似乎还伴随着细碎闪烁着的金色星尘。 它飞翔的速度很快,谢骄眠甚至不能够看清它的模样,但是她已经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了。 她愣在原地,看着天空中盘旋飞舞的巨大青鸟,再难移开视线—— 那曾是她的神宠,青鸾。 …… 第127章 神明脊骨 她不明白青鸾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而且…… 她有些担忧地看着青鸾血红的眼睛。 故人似曾相识,但仅仅是“似曾”,却不“相识”。 青鸾好像不认识她了一般,竟然仰天长啸一声,直向自己而来。 而她也不知道是从何时起,被一股莫名的力量所控制,禁锢在原地不能动弹分毫。 原本她已经等待青鸾穿心,却没想到青鸾只是与她擦肩而过,直向她身后的谢蔓茵而去。 谢蔓茵似乎跟她一样,都被一股无形之力禁锢在原地,只是她毫发未伤,谢蔓茵却…… 青鸾的整个身躯在俯冲的时候越来越小,最后竟然变得只有燕子一般大小,直接洞穿了谢蔓茵的心口。 谢蔓茵的瞳孔骤缩,还没来得及痛苦,身子就已经倒在了地上。 疼痛蔓延全身,周身的筋脉都好像断裂了一般。 谢骄眠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这么久以来,她都快忘记谢蔓茵这个人了,现在的谢蔓茵对她而言,不过就是一个陌生人,并不是什么伤害过她的罪魁祸首。 如今青鸾一下子穿了她的心,让她生不如死,她只觉得这罪过像是一顶帽子,直直扣在她的头上,容不得她反抗和喘息。 她下意识呼唤道:“放青!你在干什么?!——” 青鸾神宠,——放青。 这是谢骄眠亲自为他取的名字。 难为她遗落此间,忘记了那么多事情,竟然还记得她的神宠青鸾的名字。 嫣灰看了一眼还是燕子大小的、浑身是血的青鸾,眼中神色复杂,晦暗不清。 放青眼中的红色渐渐消退,终于能够看见眼中宛如碧玉一般清透的明眸。 他变回了原本的大小,又是仰天一声长啸之后,飞往谢蔓茵,爪子从她微微泛着金色光芒的右手手腕上轻轻一挑,不知道挑出一个什么东西,最终停留在谢骄眠的身前。 他比谢骄眠高很多,像是为了不给对方造成压力,特意缩小了身子,然后低垂了好看又高贵的头颅,似乎是等待某人的轻抚。 谢骄眠愣了愣,僵硬地抬起右手,有些不确信地将手放在了青鸾的头上,然轻轻揉了揉。 青鸾便好像受到什么奖赏一般,喉间发出好听的轻鸣,脑袋甚至还在谢骄眠的掌心中蹭了蹭。 他又撒了一会儿娇,终于想起自己的爪子里还有东西,于是立刻放开了两只爪子。 那东西一失去了禁锢,便悬浮在半空,完全呈现在谢骄眠的眼前。 盛大的金光蒙蔽了它原本的模样,待到金光散去许多,只余一层浅淡的金色光辉之后,谢骄眠才看清那东西的真正面目—— 那竟然是一段脊骨! 而后,还不待她反应,那段脊骨竟然直接横穿了她的心口,她便顿时感到自己的脊骨开始发烫,竟像是要两相交融。 “什、什么……” 她有些排斥这段脊骨,但是这东西似乎与自己的身体很是契合,以至于它刚刚闯入,她的身体便接纳了它。 但是她不要一个死人的东西…… 青鸾为什么会忽然攻击谢蔓茵?为什么会从谢蔓茵的手腕中挑出一段脊骨?为什么要把这段脊骨交给她?…… 全部全部,她都不得而知。 她怀中的狐狸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跳出了她的怀抱,和青鸾放青站在一起,看着她和那段脊骨交融时的痛苦模样。 一瞬间,有一种荒唐的猜测浮现在脑海中,吞噬她此刻残存的意识。 “嫣灰,你……?” 是不是因为你? 是不是因为你?! 而嫣灰眼睑微垂,微微叹息一声,什么都没有说。 等到他脚下生起一道金色的光芒,将他整个身躯都包裹住,接着光芒散成星光点点,眼前的狐狸变成一个面容精致的男子时候,才见他红唇轻启,缓缓说道:“大人,您很快就能知道了……” 这是谢骄眠失去意识之前所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她倒下的时候,撞入一个温柔怀抱。 嫣灰轻吻他的眉心,停留了几息之后,才缓缓离开。 放青看了一眼,然后适时别开了视线。 他走就知道这只狐狸包藏祸心,但是没想到,他的野心竟然这么狂妄…… “惊蛰这么早就安排你出现了吗?”嫣灰忽然开口问道。 放青依然是一只鸾鸟的模样,闻言微愣,摇了摇头,回答道:“有人毁坏了规则,他不得不提前推动剧情。” “你原本应该是什么时候出现?” 放青想了想,才说道:“今天是七月初一,我原本应该出现在十二月初四的冬狩上。” “怎么出现?” “被谢蔓茵猎杀。” “然后呢?” “届时时机已经成熟,我会回到大人身边,谢蔓茵从大人那里偷走的神明脊骨就会自动从她体内剥离,回到大人体中。” 嫣灰的眉心紧皱:“当初没有追究她偷走大人神明脊骨一事就是为了借她的完好身躯润养脊骨,现在润养的时机不到,你将她杀了强取脊骨,那大人……” 现在的时机并不成熟,强行取骨,且润养脊骨的容器在取骨之前就已经死了,也就是说原本润养的、好得将近七成的脊骨,如今只养好了五成左右。 大人不仅要承受比原来成百上千倍的痛苦,还不能得到最最完全的力量…… 一瞬间,就好像是当初的努力都白费了一样。 放青也无奈:“惊蛰已经准备把这个世界毁了,届时这里将不复存在,不过是‘流光锦’上微不足道的一笔。这个世界即将崩塌,这里的人、事,都将成为齑粉,再不取骨,大人就再也拿不回脊骨了。” “是谁破坏了规则?”嫣灰的神情越发阴郁。 放青沉默不言。 于是嫣灰又问了他一遍:“是谁破坏了规则?” 要让大人平白遭受更多的苦难……“是……” 放青正欲开口,但是不远处传来了另一个人的声音—— “是我。” 一狐一鸟微愣,看向声音的主人。 放青只有些心虚地低垂了头,而嫣灰则是不可置信。 他怀疑了那么多人…… 虽然不算讨厌他,但从头到尾都没有对他生过更多的防备。 但是没想到,竟然—— “竟然是你……” …… 第127章 神明脊骨 她不明白青鸾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而且…… 她有些担忧地看着青鸾血红的眼睛。 故人似曾相识,但仅仅是“似曾”,却不“相识”。 青鸾好像不认识她了一般,竟然仰天长啸一声,直向自己而来。 而她也不知道是从何时起,被一股莫名的力量所控制,禁锢在原地不能动弹分毫。 原本她已经等待青鸾穿心,却没想到青鸾只是与她擦肩而过,直向她身后的谢蔓茵而去。 谢蔓茵似乎跟她一样,都被一股无形之力禁锢在原地,只是她毫发未伤,谢蔓茵却…… 青鸾的整个身躯在俯冲的时候越来越小,最后竟然变得只有燕子一般大小,直接洞穿了谢蔓茵的心口。 谢蔓茵的瞳孔骤缩,还没来得及痛苦,身子就已经倒在了地上。 疼痛蔓延全身,周身的筋脉都好像断裂了一般。 谢骄眠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这么久以来,她都快忘记谢蔓茵这个人了,现在的谢蔓茵对她而言,不过就是一个陌生人,并不是什么伤害过她的罪魁祸首。 如今青鸾一下子穿了她的心,让她生不如死,她只觉得这罪过像是一顶帽子,直直扣在她的头上,容不得她反抗和喘息。 她下意识呼唤道:“放青!你在干什么?!——” 青鸾神宠,——放青。 这是谢骄眠亲自为他取的名字。 难为她遗落此间,忘记了那么多事情,竟然还记得她的神宠青鸾的名字。 嫣灰看了一眼还是燕子大小的、浑身是血的青鸾,眼中神色复杂,晦暗不清。 放青眼中的红色渐渐消退,终于能够看见眼中宛如碧玉一般清透的明眸。 他变回了原本的大小,又是仰天一声长啸之后,飞往谢蔓茵,爪子从她微微泛着金色光芒的右手手腕上轻轻一挑,不知道挑出一个什么东西,最终停留在谢骄眠的身前。 他比谢骄眠高很多,像是为了不给对方造成压力,特意缩小了身子,然后低垂了好看又高贵的头颅,似乎是等待某人的轻抚。 谢骄眠愣了愣,僵硬地抬起右手,有些不确信地将手放在了青鸾的头上,然轻轻揉了揉。 青鸾便好像受到什么奖赏一般,喉间发出好听的轻鸣,脑袋甚至还在谢骄眠的掌心中蹭了蹭。 他又撒了一会儿娇,终于想起自己的爪子里还有东西,于是立刻放开了两只爪子。 那东西一失去了禁锢,便悬浮在半空,完全呈现在谢骄眠的眼前。 盛大的金光蒙蔽了它原本的模样,待到金光散去许多,只余一层浅淡的金色光辉之后,谢骄眠才看清那东西的真正面目—— 那竟然是一段脊骨! 而后,还不待她反应,那段脊骨竟然直接横穿了她的心口,她便顿时感到自己的脊骨开始发烫,竟像是要两相交融。 “什、什么……” 她有些排斥这段脊骨,但是这东西似乎与自己的身体很是契合,以至于它刚刚闯入,她的身体便接纳了它。 但是她不要一个死人的东西…… 青鸾为什么会忽然攻击谢蔓茵?为什么会从谢蔓茵的手腕中挑出一段脊骨?为什么要把这段脊骨交给她?…… 全部全部,她都不得而知。 她怀中的狐狸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跳出了她的怀抱,和青鸾放青站在一起,看着她和那段脊骨交融时的痛苦模样。 一瞬间,有一种荒唐的猜测浮现在脑海中,吞噬她此刻残存的意识。 “嫣灰,你……?” 是不是因为你? 是不是因为你?! 而嫣灰眼睑微垂,微微叹息一声,什么都没有说。 等到他脚下生起一道金色的光芒,将他整个身躯都包裹住,接着光芒散成星光点点,眼前的狐狸变成一个面容精致的男子时候,才见他红唇轻启,缓缓说道:“大人,您很快就能知道了……” 这是谢骄眠失去意识之前所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她倒下的时候,撞入一个温柔怀抱。 嫣灰轻吻他的眉心,停留了几息之后,才缓缓离开。 放青看了一眼,然后适时别开了视线。 他走就知道这只狐狸包藏祸心,但是没想到,他的野心竟然这么狂妄…… “惊蛰这么早就安排你出现了吗?”嫣灰忽然开口问道。 放青依然是一只鸾鸟的模样,闻言微愣,摇了摇头,回答道:“有人毁坏了规则,他不得不提前推动剧情。” “你原本应该是什么时候出现?” 放青想了想,才说道:“今天是七月初一,我原本应该出现在十二月初四的冬狩上。” “怎么出现?” “被谢蔓茵猎杀。” “然后呢?” “届时时机已经成熟,我会回到大人身边,谢蔓茵从大人那里偷走的神明脊骨就会自动从她体内剥离,回到大人体中。” 嫣灰的眉心紧皱:“当初没有追究她偷走大人神明脊骨一事就是为了借她的完好身躯润养脊骨,现在润养的时机不到,你将她杀了强取脊骨,那大人……” 现在的时机并不成熟,强行取骨,且润养脊骨的容器在取骨之前就已经死了,也就是说原本润养的、好得将近七成的脊骨,如今只养好了五成左右。 大人不仅要承受比原来成百上千倍的痛苦,还不能得到最最完全的力量…… 一瞬间,就好像是当初的努力都白费了一样。 放青也无奈:“惊蛰已经准备把这个世界毁了,届时这里将不复存在,不过是‘流光锦’上微不足道的一笔。这个世界即将崩塌,这里的人、事,都将成为齑粉,再不取骨,大人就再也拿不回脊骨了。” “是谁破坏了规则?”嫣灰的神情越发阴郁。 放青沉默不言。 于是嫣灰又问了他一遍:“是谁破坏了规则?” 要让大人平白遭受更多的苦难……“是……” 放青正欲开口,但是不远处传来了另一个人的声音—— “是我。” 一狐一鸟微愣,看向声音的主人。 放青只有些心虚地低垂了头,而嫣灰则是不可置信。 他怀疑了那么多人…… 虽然不算讨厌他,但从头到尾都没有对他生过更多的防备。 但是没想到,竟然—— “竟然是你……” …… 第128章 真实身份 “竟然是你……”嫣灰缓缓张口,仿佛认命一般。 来人一身黑色镶金边的长袍,袍面上还用金线明暗交织了飞龙神兽,看上去好不威严,与着那精致的容颜,就更显得尊贵清高。 不是旁人,正是这泱泱襄国的国君——李危寻。 他挑了挑好看的眉毛,反问道:“怎么,你这么惊讶干什么?难道你之前没有怀疑过我么?” 嫣灰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你问了一个蠢问题。” 李危寻“噗嗤”一声轻笑,摇了摇头,像是看着一个调皮哭闹的小孩子一般看着嫣灰:“你啊你啊……就只剩下一张嘴还硬着了。” 他似乎很了解嫣灰,总能知道怎样的态度最能激怒他。 幸好嫣灰发觉了这一点,探究地多看了李危寻几眼,终于问出了那个总是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 “你究竟是谁?” 为什么能够擅自改变这个由惊蛰创造的世界的规则? 为什么看上去好像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 又为什么……一点都看不出他的原来身份……? 李危寻依然是不答反问:“嫣灰,你不要太怀疑自己了。”顿了顿,他又补充道,“这世界上,你不了解的人事,本来就不多。” 嫣灰猛然一震,瞳孔骤然收缩。 李危寻…… 不,已经不是李危寻了。 诚如对方所言,他身为上古遗存下来的唯一一只大妖,少有他不了解的人事。 其中为最的,当属谢骄眠。 因为他对谢骄眠的心思并不清白,所以欲望会将他的双眼蒙蔽,他便也看不清这个人。 另一个是神主。 因为对方神秘莫测,甚至吝啬到连一张脸都不肯让他看清。 再有就是司命惊蛰。 他和谢骄眠的性格有着几分相似,对什么都是漠不关心的样子。但是谢骄眠只是看上去凉薄,而惊蛰则是真真正正的,对什么都不在意——除了他从人间带回来的那块木头。 这些人当然都不可能是现在的李危寻。 那么,就只还剩下最后一个人—— 那个据说总是待在自己的神宫、甚至连神宫最真实的面貌都不肯轻易展现给众神的古怪神君——云折。 传言他的根骨已经得到了人间神界之外的更高一层造化,甚至比神主的力量都更为强大。但是因为他生来就是一个怪胎,一旦动起手来别说人间,即便是神界都会涣散成灰。 正是因为这样一个危险的不确定因素,所以他没能当得“神主”一位,一直都深居神宫,极少外出。 看着嫣灰眼中精彩的神情转换,李危寻忽然心情大好:“怎么,你想到了吗?” 嫣灰身侧,袖中的拳头松了又紧,紧了又松。 而后,他忽然看向身边一直心虚低垂着头颅的放青,质问道:“你早就知道了?” 放青一噎,随即连忙解释:“你都不知道的身份,我又怎么能知晓?我只是知道在这个世界中是谁擅自改变了规则——这也是惊蛰先告诉我的,关于他的真实身份,我也一概不知!” 放青自被谢骄眠收在身边,就饱受嫣灰的白眼。 他曾经试图反抗过,但是奈何嘴又嘴不过,打也打不过,上神大人虽然将他养为神宠,但是他看得出来大人明显还是要更偏袒嫣灰多一点,于是也就只能任由嫣灰如此,甚至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免得嫣灰又发酸。 即便已经分隔了这么这么久,嫣灰对他形成的阴影还是一点都没有减少。 嫣灰好看的狐狸眼微微眯了眯,看放青的样子不像是在撒谎,冷哼了一声之后,将目光重新落在李危寻的身上——不,或者说,应该是——云折神君。 单薄的猜测和真实身份确定的那一刻,两相比较起来,竟是同样震惊又复杂的情绪。 “你为什么而来?” 他早就想问了。 身为令六界都惶恐的云折神君,仿佛一个怪物一样,只能供众人所仰望的存在,为什么会出现在惊蛰笔下的世界中? 李危寻原本还算玩味且满不正经的目光顿时一收敛,瞳孔微缩,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偏执狠戾,和荒唐的坚定,一字一句地说—— “把、阿、眠、还、给、我。” ——把阿眠还给我。 此话一出,嫣灰顿时觉得身后好像黑夜无边,降下了一道白光闪电。 ——阿眠。 阿眠是谁? 在场之中,谁还能叫“阿眠”? 一直以来困顿嫣灰的疑惑,终于从当事人的口中,得知了珍贵的答案。 “你竟然……” 竟然是为了大人…… 李危寻走向他,每一步都落得轻巧,不能在狩猎场边缘的黄沙土地上留下一丝脚印,但是落在嫣灰眼中,却莫名而来几许沉重。 “怎么,很惊讶么?你当时设计让阿眠为你去死的时候,就没有考虑过这一点么?” 什么? 什么设计让大人为他去死?! 放青的目光顿时犹如利剑一般向嫣灰刺去:“嫣灰,你要给我一个解释,——他那是什么意思?” 嫣灰的眼中已经惊不起一点波澜,宛如一潭死水,没有欲望,也没有思想。 谢骄眠的身子还在半空,接受那块神明脊骨的交融。 她的眉心已经舒缓,没有褶皱,便看上去好像也不再痛苦。 就好像只是睡着了一样。 李危寻与嫣灰擦肩而过。 他距离谢骄眠的身躯不过咫尺之遥。 没有玩味戏谑,没有当时的阴沉狠戾,唯一不少的是朝她而去时的坚定,以及目光所至的春风温柔。 然后是一声宛如桃花溺酒一般痴醉缠绵的轻唤—— “阿眠……” 阿眠阿眠,无数次温声呢喃,无数次梦回惊醒,他都思念这个人。 “住手!” 就在他的手即将触碰到谢骄眠的脸颊时,忽然被另一个声音,惊断了自己的回忆,连手上的动作都僵硬了。 嫣灰几步上前,将谢骄眠护在身后,又将李危寻隔开了好一段距离。 “离上神远一点!” 嫣灰少有如此激动失态的时候。 他向来伪装得很好。 从前他根本不需要任何修饰,根本没有妖物敢靠近他,他从不遮掩自己的强大。 直到遇见谢骄眠。 他伪装弱小,收敛自己的爪牙,乖顺地贴在她的身边,心甘情愿成为她的一只爱宠。 即便后来她知晓了他的强大,他也将那份阴狠嗜血隐藏得滴水不漏。 ——一直到现在。 他的身后隐隐约约有了九条尾巴的轮廓,看上去就好像是随时都能和眼前人展开一场血雨腥风的架势。 李危寻眼中的温柔尽掩,不屑地冷哼一声:“就凭你吗?一只连自己的兽性都收敛不住、甚至连生死都无法操控的怪物?” …… 第128章 真实身份 “竟然是你……”嫣灰缓缓张口,仿佛认命一般。 来人一身黑色镶金边的长袍,袍面上还用金线明暗交织了飞龙神兽,看上去好不威严,与着那精致的容颜,就更显得尊贵清高。 不是旁人,正是这泱泱襄国的国君——李危寻。 他挑了挑好看的眉毛,反问道:“怎么,你这么惊讶干什么?难道你之前没有怀疑过我么?” 嫣灰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你问了一个蠢问题。” 李危寻“噗嗤”一声轻笑,摇了摇头,像是看着一个调皮哭闹的小孩子一般看着嫣灰:“你啊你啊……就只剩下一张嘴还硬着了。” 他似乎很了解嫣灰,总能知道怎样的态度最能激怒他。 幸好嫣灰发觉了这一点,探究地多看了李危寻几眼,终于问出了那个总是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 “你究竟是谁?” 为什么能够擅自改变这个由惊蛰创造的世界的规则? 为什么看上去好像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 又为什么……一点都看不出他的原来身份……? 李危寻依然是不答反问:“嫣灰,你不要太怀疑自己了。”顿了顿,他又补充道,“这世界上,你不了解的人事,本来就不多。” 嫣灰猛然一震,瞳孔骤然收缩。 李危寻…… 不,已经不是李危寻了。 诚如对方所言,他身为上古遗存下来的唯一一只大妖,少有他不了解的人事。 其中为最的,当属谢骄眠。 因为他对谢骄眠的心思并不清白,所以欲望会将他的双眼蒙蔽,他便也看不清这个人。 另一个是神主。 因为对方神秘莫测,甚至吝啬到连一张脸都不肯让他看清。 再有就是司命惊蛰。 他和谢骄眠的性格有着几分相似,对什么都是漠不关心的样子。但是谢骄眠只是看上去凉薄,而惊蛰则是真真正正的,对什么都不在意——除了他从人间带回来的那块木头。 这些人当然都不可能是现在的李危寻。 那么,就只还剩下最后一个人—— 那个据说总是待在自己的神宫、甚至连神宫最真实的面貌都不肯轻易展现给众神的古怪神君——云折。 传言他的根骨已经得到了人间神界之外的更高一层造化,甚至比神主的力量都更为强大。但是因为他生来就是一个怪胎,一旦动起手来别说人间,即便是神界都会涣散成灰。 正是因为这样一个危险的不确定因素,所以他没能当得“神主”一位,一直都深居神宫,极少外出。 看着嫣灰眼中精彩的神情转换,李危寻忽然心情大好:“怎么,你想到了吗?” 嫣灰身侧,袖中的拳头松了又紧,紧了又松。 而后,他忽然看向身边一直心虚低垂着头颅的放青,质问道:“你早就知道了?” 放青一噎,随即连忙解释:“你都不知道的身份,我又怎么能知晓?我只是知道在这个世界中是谁擅自改变了规则——这也是惊蛰先告诉我的,关于他的真实身份,我也一概不知!” 放青自被谢骄眠收在身边,就饱受嫣灰的白眼。 他曾经试图反抗过,但是奈何嘴又嘴不过,打也打不过,上神大人虽然将他养为神宠,但是他看得出来大人明显还是要更偏袒嫣灰多一点,于是也就只能任由嫣灰如此,甚至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免得嫣灰又发酸。 即便已经分隔了这么这么久,嫣灰对他形成的阴影还是一点都没有减少。 嫣灰好看的狐狸眼微微眯了眯,看放青的样子不像是在撒谎,冷哼了一声之后,将目光重新落在李危寻的身上——不,或者说,应该是——云折神君。 单薄的猜测和真实身份确定的那一刻,两相比较起来,竟是同样震惊又复杂的情绪。 “你为什么而来?” 他早就想问了。 身为令六界都惶恐的云折神君,仿佛一个怪物一样,只能供众人所仰望的存在,为什么会出现在惊蛰笔下的世界中? 李危寻原本还算玩味且满不正经的目光顿时一收敛,瞳孔微缩,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偏执狠戾,和荒唐的坚定,一字一句地说—— “把、阿、眠、还、给、我。” ——把阿眠还给我。 此话一出,嫣灰顿时觉得身后好像黑夜无边,降下了一道白光闪电。 ——阿眠。 阿眠是谁? 在场之中,谁还能叫“阿眠”? 一直以来困顿嫣灰的疑惑,终于从当事人的口中,得知了珍贵的答案。 “你竟然……” 竟然是为了大人…… 李危寻走向他,每一步都落得轻巧,不能在狩猎场边缘的黄沙土地上留下一丝脚印,但是落在嫣灰眼中,却莫名而来几许沉重。 “怎么,很惊讶么?你当时设计让阿眠为你去死的时候,就没有考虑过这一点么?” 什么? 什么设计让大人为他去死?! 放青的目光顿时犹如利剑一般向嫣灰刺去:“嫣灰,你要给我一个解释,——他那是什么意思?” 嫣灰的眼中已经惊不起一点波澜,宛如一潭死水,没有欲望,也没有思想。 谢骄眠的身子还在半空,接受那块神明脊骨的交融。 她的眉心已经舒缓,没有褶皱,便看上去好像也不再痛苦。 就好像只是睡着了一样。 李危寻与嫣灰擦肩而过。 他距离谢骄眠的身躯不过咫尺之遥。 没有玩味戏谑,没有当时的阴沉狠戾,唯一不少的是朝她而去时的坚定,以及目光所至的春风温柔。 然后是一声宛如桃花溺酒一般痴醉缠绵的轻唤—— “阿眠……” 阿眠阿眠,无数次温声呢喃,无数次梦回惊醒,他都思念这个人。 “住手!” 就在他的手即将触碰到谢骄眠的脸颊时,忽然被另一个声音,惊断了自己的回忆,连手上的动作都僵硬了。 嫣灰几步上前,将谢骄眠护在身后,又将李危寻隔开了好一段距离。 “离上神远一点!” 嫣灰少有如此激动失态的时候。 他向来伪装得很好。 从前他根本不需要任何修饰,根本没有妖物敢靠近他,他从不遮掩自己的强大。 直到遇见谢骄眠。 他伪装弱小,收敛自己的爪牙,乖顺地贴在她的身边,心甘情愿成为她的一只爱宠。 即便后来她知晓了他的强大,他也将那份阴狠嗜血隐藏得滴水不漏。 ——一直到现在。 他的身后隐隐约约有了九条尾巴的轮廓,看上去就好像是随时都能和眼前人展开一场血雨腥风的架势。 李危寻眼中的温柔尽掩,不屑地冷哼一声:“就凭你吗?一只连自己的兽性都收敛不住、甚至连生死都无法操控的怪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