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大明一赘婿》 第一章 赘婿 “郎君,我好像有身孕了。” “可别开这种玩笑!你那相公床上躺两三年了,传出去还得了?” “是真的,最近我总是恶心反胃,月事一直没来,肚子也有些显怀” 略微沉默过后,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声传来,接着是男人倒抽一口冷气:“还真是” 有些刺耳的语调让处在黑暗中的顾怀生出些力气,他挣扎着睁开双眼,视线慢慢定格在绣床上方的梁柱上。 炭炉和烛火的光芒照亮了房间,屏风后的两个人影显得有些扭曲,顾怀感受着自己的身体,发现连手指都无法动弹。 这里是哪儿?那两个人是谁? “要不流了?” “德济堂三间铺面,我每天都要去盘账,流了起码几个月不见人,那些掌柜还不造反?” 女子的声音有些尖锐:“再说要是出事,我怎么办?” 男人又沉默了一下:“这些时日我进宋府有些多,你等我回去想想办法。” “没良心的男人,骗老娘上床的时候你怎么不回去想想办法?” “实在不行就说你相公醒过?反正这事儿也传不了多久你给你相公下药的时候,不也没过多久就熄了风波?” “呸,那废物瘫也就瘫了,老娘要是做了这事,以后怎么见人?” 好一对狗男女。 没办法看清两人面目的顾怀有些感叹,自己莫非进了什么剧场?上来就是这种戏码,有点劲爆的。 但片刻后他就笑不出来了,蜂拥而至的记忆让他眼前一黑,整个身子抽搐起来。 另一个人二十余年的记忆正带着滔天的怨恨冲击着他的脑海。 年少中第、家道中落、逃难入赘、老父临终、瘫倒在床 死命咬着牙关的顾怀终于再也承受不住,手臂恢复了些力气,扯住床单翻倒在地。 屏风后响起了压抑的惊呼。 披着件厚实青衣的顾怀面色复杂,重新感受四肢的感觉固然好,丫鬟送上的白粥也很好喝,但刚才得到的记忆信息量实在太大了一些。 对面的女子面色更复杂,夹杂着恐惧和小心翼翼,犹豫半晌之后,终于开口询问:“相公什么时候醒的?” “刚醒就翻下了床,幸亏夫人就在身边,”顾怀放下调羹,“如今是哪年?” 女子松了一口气:“洪武三十一年” 顾怀的手顿了顿,脸上不知是失落还是震撼:“还真是躺了三年?” 一屋子的人都没接话,显然被眼前这事惊了心神。 宋家自己就是开药铺的,几个掌柜看了姑爷的病情都直摇头,怎么还说下床就下床了? 而且看这脸色,除了苍白了一些,还和当年入赘时候一样年轻俊俏。 “卧床三年都没生褥疮,夫人有心了。” 女子的脸色有些尴尬,视线转向一边:“铺子事务有些多,这两年妾身搬到了偏厢,夫君都是小环在照顾。” 顾怀的目光随着女子一起投向了站在一旁有些畏畏缩缩的小丫鬟。 他挑了挑眉头,有些不解。 既然都分居了,怎么还会偷情偷到自己的房间来? 莫非是为了某种特殊的癖好和情趣? 顾怀感觉那股极深的怨气又在冲击自己的脑海,他扶住额头,低头喝粥。 一片沉默里,倒是对面的女子有些坐不住了,亏心事做多了不可怕,但被亏欠的人找上门了多少还是有些心虚的。 她扶着座椅起身:“夫君用过膳就好好休息,妾身有些累了,明日一早再过来看夫君。” 顾怀笑意温润:“辛苦夫人,夫人自便。” 但卧床多年的人刚醒,是不适合吃太多东西的,他有些遗憾地放下碗,看着对面年纪有些小的丫鬟笑了笑: “扶我出去走走。” “外面在下雪呢,姑爷,”女子走后,小丫鬟明显生动了很多,“姑爷刚刚才醒,身子弱呢。” “无妨,正好看看北国的雪。” 小丫鬟无奈扶起顾怀,越过门栏,扑面而来的冷气让顾怀精神一振,他仰头看着漫天鹅毛大雪,有些失神。 积雪的庭院是典型的北方风格,坐北朝南,六面围墙都用厚墙小窗,楼阁之间立柱撑起过道,挂着的灯笼映着积雪,相映成趣。 “偏厢在哪儿?”过了许久,顾怀才低头问道。 小丫鬟指了一个方向,距离不远,灯火通明。 顾怀静静看了片刻,摆了摆手:“下去,冬日宜早睡。” “姑爷” 顾怀没有说话,只是又摆了摆手。 小丫鬟嘟着嘴唇,又跑进屋子里拿出件衣服给顾怀加上,才慢慢走进黑暗里。 “洪武三十一年,北平城”顾怀喃喃自语,“朱元璋驾崩那一年?” “还真是一场车祸就穿了几百来年啊” 感叹之余,他慢慢脱下披着的两层衣服,活动活动了身体,刚刚喝下的白粥正转化为让他恢复行动能力的热量。 从主宅到偏厢不算远,但走不得过道,这个时间点,应该还有下人在巡夜。 “话说回来,那个奸夫去了哪儿?” “走得这么急,是为了见心上人?” 顾怀走进了雪地里:“有点意思。” “该死,该死瘫了三年的废物,怎么突然就醒了?” 炭火温暖了室内,却温暖不了宋佳的语气:“还好他没看见你,下人最是嘴碎,再往外传传,不一定要出多大事!” 从主宅摸到偏厢等待许久的男人却不像女子那般愤怒后怕,他若有所思: “也许是好事。” “好事?”宋佳猛然转身,“当初就是你把老娘骗到了手,要不是我娘指明要他入赘,怕他发现我不是处子,我至于给这个废物下药?” “如今他醒了,我有了你的孩子,你居然还说是好事?” 见到苟且了三年依然没有看腻的女子真伤了心,男人赶忙揽住她: “你先听我说完,看起来是坏事,但只要办的好,一样能成好事。” “什么意思?” “他醒了,这孩子就不用流,反正还没显怀,到时候生了,所有人都觉得是他的种。” 宋佳猛然推开了他:“要老娘和他同房?呸,门都没有!你个良心被狗吃了的” “那要是他还没同房就死了呢?”男人的语调有些冷,“谁知道有没有同房?” 宋佳怔了怔:“你的意思是” “一个最没地位的赘婿,大婚当夜莫名其妙瘫了官府都不想管,要是三年后醒过来再莫名其妙死了,官府肯定也不会管。” 男人再次揽宋佳入怀,玩弄着她的青丝:“再拖一段时日,不等他发现你肚子大了,就弄死他,你再把孩子生下来” 宋佳眼睛慢慢亮了起来:“到时候要是个男丁,我宋家后继有人,那些掌柜也就不会有其他心思” “就是这个道理,”男人抱着宋佳躺倒在床上,“北平最近不太平,新皇登基了,到处都在传要削藩,咱北平就有个最大的藩王,真要闹腾起来,谁会在意死了的赘婿?一举多得的事情,不是好事是什么?” 宋佳拍了一下男人的胸膛:“算你想出了办法不过得在外面动手,要是死在宋府里,怕是又要起些风波。” “怕什么风波?”男人有些不耐,“当初他瘫得莫名其妙,还不是没人说三道四?赘婿就是赘婿,能当人看?” “我不管,你得想办法让他死在外面。” “行了行了,你让他去看看铺子,我借着做生意的名头,和他关系亲近点,再约出去,到时候水到渠成就成了。” “这个法子好,这些时日我得盯紧些,免得那些下人嚼舌根子让他听了去。” “下人嚼舌根子,你也来” “死相!我可是有了” 窗外传来重物落地声,还在床上腻歪的两人顿时警觉。 对过眼神,男人静步走向窗边,猛地开窗。 片刻后他的肩膀松了下来:“没人,应该是屋顶的雪落了下来。” “确定?” “地上没脚印,”男人关好窗子,“再说了,哪个下人胆子这么大来听墙角?” 他搓着手走向床:“继续继续。” 屋内春色融融。 而在另一边,主宅的院子里,突然出现的顾怀观察了一下,确定没人,才从冬日衰朽的竹林现出身形。 他抖了抖拿着的衣服上面的雪,又确认了门后挂着的衣服没有被动过,这才推门进了屋子。 炭火正旺,给顾怀带来些暖意,他倒了杯冷茶,坐在桌边慢慢喝着。 听墙角的人确实是他,也正是听完了正事,懒得再听接下来恋奸情热的戏码,想走人时不小心发出了声音。 也幸好他带着之前披着的衣服,可以用来扫雪掩盖地上的脚印,不然被那两人抓个正着,说不好他今天晚上又得体验一回死亡的感觉。 既然已经下决心要他的命了,那两个人可不会手软。 吹灭烛火,脱衣上床,只剩下顾怀的低声自语回荡: “人命这么不值钱?得想个法子活下去啊。” “最毒妇人心。” 第二章 盘账 下了一夜的雪,北平全城皆白。 枝头的雪落地,顾怀睁开双眼,外面的天色还算微亮,他却不敢再睡下去。 虽然明知那两人不会这么快动手,但他还是有些警惕。 声音惊动外面的小环,铜盆热水很快送了上来,顾怀洗了把脸,被小环带着来到正厅,抬头看见了脸色有些红润的宋佳。 “夫人起得这般早?” “相公来了,”宋佳笑得很温婉,“妾身要去铺子盘账呢,所以起得早了些。” 她递过一碗白粥,貌若无意:“相公身体可好些了?” “大病初愈,精神倒好,身子还有些虚,”顾怀很自然地接过白粥,“怎么?” “宋家铺子有三间,一间供货,两间开诊,妾身这两年总是忙不过来,相公要是不嫌麻烦,替妾身去铺子盘盘账怎么样?” 居然这么心急? 顾怀不动声色,慢慢喝粥:“昨日才醒过来,今天就去盘账,是不是” “妾身自然会让马车送相公过去,”宋佳连忙补上一句,“只是露个面而已,毕竟相公也是宋家半个主人不是?” 她抹抹眼角:“这些年外头不少闲言碎语,相公如今醒了,可就好了。” 好演技。 顾怀忍不住赞了一声,嘴角微微勾起:“那好。” 话都已经说到了这份上,如果不去就显得有些奇怪,顾怀虽然怕麻烦,但相比之下更怕死。 还是得先稳住这两人啊而且他也挺想见见那个奸夫的。 两人对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整个北平的建筑风格是偏高大的,店铺如此,民居也如此,街道是青石板铺成,有些崎岖,马车的车轮总是磕磕绊绊。 街上行人不多,临近年关,又遇大雪,除了在街上讨生计的百姓,大部分都还是选择呆在了家里。 挑起马车车帘的顾怀打量着大明朝的北京,满眼都是几百年后的样子。 他收回目光:“还有多远?” “已经到了,姑爷。”小环贴心指了指:“就是那间铺子。” 顾怀抬眼望去,没几个行人的大街旁,没挂牌匾的铺子显得有些凄凉。 被小环扶着下了马车,有些富态的陈掌柜迎了上来:“哎哟,东家可算来了,账簿都备好了,东家里边儿请。” “只是例行公事,掌柜自便就行了,”顾怀笑着摆摆手,“别耽搁了伙计卸货。” 铺子前停了几辆马车,几个伙计正满头大汗地搬下药材,中药味弥漫了整个街巷,顾怀扫了一眼,便随着陈掌柜进了铺子。 果然如同陈掌柜所说,账簿都放好了在柜台上,顾怀婉拒了陈掌柜的邀请,没有进柜台,只是找了个座椅坐下,一边闲聊一边翻起了账簿。 旁边传来了些低笑声。 “装模作样盘账不用算盘?怕是读书都读傻了。” “嘘,小声点!谁不知道这东家是瘫了三年的,怕是人都痴了,做个样子怎么了,你非得点破?” “还别说,往那儿一坐倒是有点东家的意思。” 一旁站着的陈掌柜显然也听到了这小声的鄙夷,他往那边瞪了一眼,有些担心地看向顾怀,却发现顾怀神色没有一点变化,好像完全没听到。 不消片刻,顾怀已经翻完了半本账簿,陈掌柜稍稍放下了心,顾怀却突然开口:“陈掌柜,可有纸笔?” “有,有!”陈掌柜心里一跳,拿过纸笔,“东家可还要算盘?” “不必了,不会用。”顾怀笑了笑,左手把帐篷翻个不停,低头在纸上开始比比画画起来。 陈掌柜侧头一看,全是些鬼画符,完全看不明白。 他的心又往上提了提,暗想刚才那几个伙计也没说错 铺子外传来一阵嘈杂,顾怀低头继续奋笔疾书,陈掌柜迎出去,只见一个小姑娘带着些青衣短打的汉子朝铺子里走来。 只见这小姑娘一身浅蓝棉袄,头梳三丫鬓,犹如绸缎的秀发分成两束垂在两肩,素面朝天的脸极为清秀可人,脸上的绒毛都还没褪,肌肤白皙润泽,仿佛光滑的象牙透出粉色,就算是眼光再差,也能一眼看出这小姑娘是个绝对的美人胚子,长大了就是祸水级的大美人。 陈掌柜存了小心,这气势这打扮非富即贵:“这位贵人,有何贵干?” “川升麻,天门冬,天竹黄你这里有没有?” 不同于常见的北平腔调,这声音脆若黄鹂,是地道的江南口音,极为悦耳,陈掌柜思考片刻,笃定点头:“有,客官需要多少?” “一样来十斤,”小姑娘有些犹豫,“不还是二十斤。” 刚刚转身的陈掌柜听了这话差点闪了腰,谁买药论斤买?这莫不是同行上门提货了。 但青衣汉子们的目光很凶恶,让陈掌柜实在不敢开口问,他摇了摇头,径直走向库房:“都是治失心疯的药吃这么多能治好?” 铺子里一时安静下来,伙计们继续搬着东西,视线都悄悄投在了小姑娘身上,青衣汉子们抱肩守住大门,整个铺子里只剩下笔尖摩擦宣纸的声音。 账簿翻到了最后,写完了两页宣纸,代表运算结束的横线下面写了个数字,顾怀放下笔揉了揉眉心。 一道声音突然响了起来:“这是什么?” 声音极好听,扑面而来的青草香气也极好闻,一直专注算账的顾怀没发现铺子里一下子多了这么多人,怔了一怔,才笑道:“算账而已。” “莫要胡说,这哪里是算账?”小姑娘的眉头皱得极好看,“就是一通乱画。” 太过可爱的小姑娘很容易让人丧失警惕心,顾怀扫了一眼,陈掌柜没在,这才拿起宣纸吹了吹:“这是阿拉伯数字。” “阿什么?” “阿拉伯,”顾怀笑道,“一个很遥远的国家,远隔重洋,如果不出意外,永远也遇不到大明。” 小姑娘产生了强烈的求知欲:“那里是什么样的?” “黄沙大漠,终年炎热,骑的是骆驼,种的是仙人掌。” “你在说些什么呀,哪里会有这样的地方,”小姑娘愣了愣,失笑道,“我在金陵都没听说过。” 她指了指那串数字:“这是什么意思?” “一千九百七十二两。” “是这个铺子的收入?” “不是,”顾怀往柜台扫了一眼,压低了声音,“是这个铺子两年的亏空。” 声音很小,小到卸货的伙计们听不见,但小姑娘肯定是听见了,因为她的瞳孔微微缩了缩。 片刻后她直起了身子,皱了皱琼鼻,有些不满:“你这人尽说瞎话。” 顾怀收起宣纸,饶有趣味:“哦?” “你是这铺子的东家?” “算是。” “那哪儿有知道自己铺子亏空这么多银子,还笑得出来的,你肯定在瞎说。” 顾怀理直气壮:“我虽然是东家,但钱又不装进我的口袋,我怎么笑不出来?” 小姑娘显然也没想明白这世界上为什么会有东家不拿钱,瞪着一双秋水般清澈的眸子:“那你都能算出来,真正的东家肯定也能算出来,怎么会连着亏空两年?” “商铺记账,从来都是一笔一笔记,数额大了,项目多了,再精明的老账房也会打错算盘,”顾怀摇了摇手中账簿,“更何况还要算数目单价,一写就是一大片,墨迹晕染,缺页少页,账簿这东西还真不一定能算清楚。” “那你怎么能算出来?” “就是这些鬼画符,让困难的事情变得简单,”顾怀见小姑娘还是不信,招了招手,“你看。” “一千九百七十二两,写出来很长,而账簿的字又很小,哪怕是用细毫,挤在一起也不容易分辨,但换一种方式” 他写下几个阿拉伯数字:“既快,又直观,虽然容易改,但更容易找到错误的源头是哪里。” 小姑娘呆呆地看着宣纸上两行数字的对比:“还真是你花了多久算完这本账簿?” “如果不算和你聊天的这些时间,应该只花了半柱香左右。” “怎么可能这么快?” “这就牵涉到更高深的数学问题了,”顾怀显然不想继续科普,“别问我四则运算之上是什么,解释起来太难了。” 他在账簿上拍了拍,有些感叹:“我现在只想和当初的数学老师说一声对不起。” “这是我第一次切身感受到学习的力量。” 第三章 燕王府 小萝莉拿着宣纸细细端详,显然是对这些古怪的符号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在顾怀的解说下,她勉强能看明白一些运算的过程。 端起茶杯喝了口茶的顾怀觉得有些不对,这个年代足不出户的大家闺秀,有几个能对这种枯燥的运算起兴趣?而且这小萝莉贵气逼人,青衣汉子们一看就训练有素,她的身份 肯定不简单。 但简不简单跟顾怀也没太大的关系,说到底他来盘账,也只是为了打消宋佳的顾虑,顺便见一见那个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奸夫而已。 摸了摸怀中的宣纸,顾怀脸上露出些笑容,至于盘账的结果可以说是意外之喜。 自己从那对狗男女毒手下面活下来的可能性又大了一分。 过了许久,放下宣纸的小萝莉才回过了神,她神情有些复杂,视线第一次真正落到了顾怀身上。 看打扮是个书生,看起来也就二十出头的年纪,身材消瘦,但眼睛很有神,和金陵遍地都是的书呆子不一样,这个书生没把“之乎者也”一直挂在嘴边。 小萝莉的心里突然生起些希望:“你既然是药铺的东家,懂不懂医术?” “自然是不懂的,而且我也不算真正的东家。” “这样吗”小萝莉的大眼睛有些黯淡,“一个人若是突然犯了病,大喊大叫语无伦次,还想跑上街抢乞丐的饭吃,是不是患了失心疯?” 顾怀的手顿了顿。 他的视线隐晦地扫了一眼警戒的青衣汉子,又在小萝莉身上停留了许久,才开口道:“这种症状出现了多久?” “就前天,本来好好的,突然就这样了,很吓人。” “患者和你是什么关系?” 小萝莉细细品了品“患者”这个词,才继续道:“是我姐夫,现在已经不认识人了,我姐姐怎么拦都拦不住。” 顾怀心中一跳,对上了小萝莉的大眼睛。 好家伙,北平城贵人很多,但这个时间点突然犯了失心疯的人,可真没几个。 身份不简单的小萝莉根本就不用来这种铺子买药,之所以选这种铺子,肯定是不想让消息传出去。 种种迹象都指向了一个人。 但那个人的情况顾怀清楚,哪儿来的失心疯? “癔症多是心病,服药治标不治本,正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心病还须心药医,要想治好,只要搞清楚患者的心病是什么就行了。” 顾怀显然不想说太多,这件事情沾不得。 眼下一大堆烂摊子都还没收拾,那两人的刀都架在了自己脖子上,该怎么反击怎么脱身还没一点头绪,这个时候沾染上那件大事,纯属找死。 小萝莉品了品顾怀的两句话,眼睛逐渐亮了起来:“你这番话倒是比那些大夫说得清楚你肯定懂医术!” “不懂,”顾怀一点面子没给,“我啥也没说。” 小萝莉亮出小虎牙:“王姐姐找来的大夫全都是骗子,居然还说什么邪气入体杀气反噬,一听就是骗人的,姐姐还照常给他们诊金,真是气死我了,要不然我也不会跑遍了全城的药铺” “等等,”闷头喝茶的顾怀扬起了脸,“你刚说什么?诊金?” 小萝莉眼睛转了转:“我啥也没说。” 顾怀热情地拿过茶杯,给小萝莉倒了杯茶:“给多少诊金?” “你不是不懂医术?” “略懂,略懂,”顾怀一脸的浩然正气,“但医者仁心,有人受苦,终究是看不下去的” 小萝莉端起茶杯微笑不语。 “真不是为了什么诊金,”顾怀扫了一眼刚刚带着伙计提药出库房的陈掌柜,“在下对疑难杂症还是颇有心得的,不如让在下试一试?” “你这人满嘴瞎话,听见诊金就两眼冒光,我才不信你。” 眼见装不下去了,顾怀两手一摊:“还请不请大夫了?” 小萝莉低头看了一眼顾怀写下的数字,犹豫片刻,摆了摆手:“带他上马车。” 几个青衣汉子一拥而上架起了顾怀,还在点清药材的陈掌柜看见这一幕,吓了一个哆嗦。 东家莫非是得罪了贵人?看这情况,难道是调戏了小姑娘? “看你说得头头是道,带回去试一试也好。” 小萝莉走向铺外:“有句话你说得很对,心病是医不好的。” 陈掌柜追出铺子,满头大汗:“东家这是要去哪儿?怎的也不说一声,我也好向宋府送个信” 正巧一道身影带着风雪走进铺子,人还未到,爽朗的笑声就响了起来: “听说德济堂的东家今儿第一次盘账,就让我给遇上了,还真是有缘分,这位便是顾东家?额,这是什么情况?” 等了许久的人终于出现了,顾怀从青衣汉子们手里挣脱出来,正了正衣冠,转向陈掌柜:“这位是” 陈掌柜介绍道:“东家,这是咱们德济堂的老主顾了,车马行东家蒲弘蒲老板,咱们德济堂收来的药材,都是托蒲老板转手的,要不是蒲老板,不知道多少药材压手上。” “陈掌柜过誉了,真要说起来,合则两利的事情,蒲某自然是愿意做的。” 他锐利的眼神在顾怀身上一扫:“倒是顾东家有些出乎意料的年轻俊俏啊” 爽朗的大笑,五官明朗的外貌,极符合北方审美的壮硕身材,抱拳动作干脆利落让人顿生好感,顾怀有些了然,难怪宋佳看上了他而不是选择了这具身体的前身。 女子都慕强,这样的豪爽汉子,和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入赘落魄书生,该选谁好像也不难。 顾怀朝小萝莉拱了拱手:“还请姑娘稍待片刻,容在下谈会儿生意。” 小萝莉点了点头,把手一背就上了马车,而顾怀则是重新邀了蒲弘走进铺子。 伸手虚引,两人落座,陈掌柜送上一壶新茶,给两人留下了谈话的空间。 短暂的沉默过后,顾怀挑起了话头:“蒲老板的车马行,做的是什么生意?” “都是一群苦哈哈,走南闯北的,虽然叫车马行,其实就和码头水帮一样,做的是苦力的买卖,”蒲弘摆了摆手,“像这种寒冬腊月,蒲某也得带着手底下兄弟出关去草原上走一遭,才能让弟兄们过个好年,实在不值一提。” “出关?”见到蒲弘这么热络,顾怀自然也顺着上了台阶,“蒲兄和蒙古人通商?” “草原这地方,顾老弟是不知道,又穷又苦,”蒲弘喝了口差,“蒙古人虽然都能扛,但一到这冬天,再能扛的人也受不了风雪,草原缺盐巴缺布料,人生病了也得吃药,前些年辽东管得严,蒙古人进不来,蒲某就聚了些弟兄往关外走,一来二去这路子也就蹚熟了。” “蒲兄白手起家,实在让人敬佩,”顾怀端起茶杯遥遥一敬,“而且蒲兄身具游侠气,端的是一身本事的好汉。” “顾老弟不愧是读书人,这说话就是中听,”蒲弘笑了几声,“实在是让蒲某一见如故,要不是今天要盯着兄弟们出关,蒲某都想邀顾老弟去清风楼走上一遭。” “在下对蒲兄也是相见恨晚,不能和蒲兄痛饮一番,实在可惜。”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开口:“不如” 顾怀愣了愣,失笑道:“蒲兄先说。” “不如后日蒲某从辽东回来,再邀顾老弟一同喝酒,如何?到时候顾老弟可别不给面子。” “巧了,在下也正想说蒲兄回来之后在下登门拜访,倒是与蒲兄想到一块去了,蒲兄放心,到时候在下随叫随到。” 场间气氛一时热络,两人举茶代酒,还真就是一副相见恨晚的模样。 正当顾怀打算趁热打铁再套套话的时候,几个青衣汉子走进铺子,把他一架又往铺子外面走去。 “等等,茶还没” 车帘后只露出张脸的小萝莉轻飘飘留下一句话: “把药材带上等会儿去燕王府领人。” 燕王府? 还想出声的陈掌柜一个激灵,而刚刚走出铺子的蒲弘脸色则是彻底阴沉下来。 他看着被拖上马车的顾怀,有些不解。 这个废物赘婿是怎么搭上燕王府的? 第四章 竹杠 “胡闹,把药铺的东家找回来为王爷问诊,传出去成什么样子?” 偌大的燕王府正厅,有些憔悴的燕王妃点了点小萝莉的额头,一脸无奈。 小萝莉抓着燕王妃的手摇了摇:“姐姐,让他试试。” 燕王妃叹了口气,不明白自己妹妹这份莫名其妙的信心来自于哪儿,她转向站在角落眼观鼻鼻观心的顾怀:“既然是德济堂的东家,应该是懂医术的,但你这么年轻,可有把握?” 顾怀心中一凛,这话谁敢接? 把握?燕王朱棣压根就没疯,谁敢说有把握医好? 踏进燕王府的那一刻,顾怀就知道自己没猜错,小萝莉应该就是徐达徐大将军的三女徐妙锦,看起来似乎是不清楚内幕的,也难怪病急乱投医,听自己胡扯了些话就动了心思。 但自己来燕王府是为了诊金,听小萝莉的说法,是看不看得出来都给,但燕王妃这语气,怎么好像要赶人? “草民医术乃是家传,虽专治疑难杂症,但听小郡主的描述,王爷病情有些严重,草民也不敢保证能治好,得先看看。” 小萝莉瞪圆了杏眼:“你怎么知道我的身份?” 顾怀噎了噎:“娘娘乃徐达大将军长女,那小郡主的身份不难猜。” 燕王妃有些意外:“知道的挺多,去过金陵?妙锦这些年没来过北平,没多少人知道。” “草民本是南方人士,对徐达大将军颇为仰慕,这才能猜出来。” “原来是这样,”燕王妃点了点头,“是北上做生意?” 顾怀沉默了一下:“逃难来的北方,入赘的宋府。” 徐妙锦总算明白顾怀那句“不收钱的东家”是个什么意思了。 知道被徐妙锦喊上门的大夫居然是个不懂医术的赘婿,燕王妃的眼神更加无奈,她轻轻摇头,失去了说话的兴趣。 隔着珠帘,偏厅里时而狂笑时而哀泣的声音传了出来,中气很足,应该就是装疯的燕王朱棣在演戏,但其中还夹杂了一些老头的痛呼,倒是让顾怀有些茫然。 什么鬼? 但很快他就收回了心神,把注意力落到了角落里未曾出声的人身上。 一个坐在角落里的黑衣和尚。 佛教经过数百年发展,在中原大地已经是遍地开花了,和尚并不少见,但大小三角眼一脸凶戾的黑衣和尚肯定不多。 更何况是能在王府有个坐席的和尚?所以顾怀很容易猜到了他的身份。 黑衣宰相姚广孝。 如果顾怀没记错,燕王朱棣造反这件事情,就是他一手推动的,观其神色,好像也确实是这样。 低头颂佛,神态安详,佛珠拨得不紧不慢,好像完全没有听到偏厅燕王的大喊大叫。 然而他拨佛珠的手突然停了下来,缓缓对上了顾怀隐蔽的视线。 “观施主装扮言行,是个读书人?”他双手合十,面露慈悲。 “年少读书,还应试过科举,只是后来家道中落,才入了赘。” 姚广孝点了点头,正欲再问,珠帘却发出响动,一个老大夫走了出来,身上的袍子都被扯开了几道口子,看着甚是狼狈。 几人迎了上去,燕王妃开口道:“李大夫,王爷他” “怪哉,王爷脉象没什么问题,舌苔不黄瞳孔不散,看起来不像是犯了疯病,”老大夫理了理袍子,“但看症状分明就是癔症,而且极为暴躁” 燕王妃泪眼惺忪:“整个北平的大夫都请得差不多了,都诊断不出来,这可如何是好?” 冷眼旁观的顾怀感叹不已,女人果然都是天生的演员,宋佳如此,燕王妃也如此,燕王朱棣装疯的事情,她不可能不知道,但这一脸的憔悴哀伤把自己的亲妹子都骗过去了,实在可怕。 老大夫羞愧下去了,几人的目光落到了顾怀身上。 这下子顾怀就有些犯难了,看老头身上的袍子,这进去看病还有人身危险? 但他顾怀现在是一穷二白,宋府的银子是宋佳管,铺子里的银子他不能动,虽然他应该也有月钱,但肯定是让小环去支取,而且宋佳会知道他每一笔钱花在了哪儿。 听到小萝莉说有诊金,是他来燕王府浑水摸鱼的最大动力,有一笔自己可以支配随意处置的钱,对于他接下来的计划极为重要,所以今儿这病怕是不看也得看。 顾怀深吸口气,微微拱手之后,挑开了珠帘。 偏厅不大,是北方常见的暖阁设计,除了一张软塌,就是书架书桌,而此时正有个身影斜躺在软塌上,瞪着眼睛看着走进来的顾怀。 这应该就是燕王朱棣了。 四旬不到的年纪,威严方正的脸庞,唇上生了短须,一身藩王常服有些凌乱,头发也披散下来。 燕王朱棣有些纳闷,不是打发走了请来的大夫?这个年轻人又是怎么回事? 但演员的自我修养还是让他准备开演,两手一撑就从软塌上坐了起来,先是哈哈大笑几声,然后放声大哭,捡起桌上的书籍扔了起来,还抽空拿起茶壶给自己额头来了个碰瓷,茶水浇得满头满脸。 可对面的年轻人实在有些古怪,在挑开珠帘进入偏厅后,立马摆出个警戒姿态后跳一步,就这么看着朱棣表演,既不上前也不出去。 这下子朱棣有些蒙了,大夫看病不把脉?看这年轻人身子比刚才那老头瓷实多了,他还想好好闹腾一把,怎么还看上戏了? 而且这年轻人的眼神怎么还有些鄙夷? 对,那不是好奇,也不是恐惧,更不是敬畏,是实实在在的鄙夷。 就好像在嫌弃自己演得烂一般。 一个平民老百姓看到发疯的大明藩王会是这个反应? 朱棣心中一沉,跳下软塌。 他看出来了? 珠帘再次响动,顾怀在朱棣开口之前退了出来。 没错,他确实是觉得朱棣演得太假了,知道的以为是发了疯,不知道的还觉得是在跳大神。 掀开珠帘看到燕王朱棣的那一瞬间,顾怀就知道自己一开始的畏惧是想多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燕王又怎样?还不是为了那个位置选择了装疯卖傻。 问世间权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从本质上来说,藩王和平民老百姓也没什么区别。 所以顾怀是真的在看戏,望闻问切他既不会,也不打算做,进偏厅一趟就算是看过了病,反正这个哑巴亏朱棣是吃定了。 怎么,难道还敢指认他顾怀压根什么都没做?平日的藩王是可以草菅人命,但宋佳和蒲弘想谋害他一个赘婿,都得花些时日,那么多双眼睛看着他进了燕王府,装疯的藩王只会比那对狗男女更不敢动手。 “依草民看,王爷不是什么邪气入体,也不是杀气反噬,应该是忧虑成疾。” 顾怀放下珠帘,一本正经:“非药石所能医治,只能希望王爷自己想通走出来。” 众人看着从进去到出来还没花上半盏茶时间的顾怀,脸上表情可谓精彩。 燕王妃和姚广孝是知道真相的,朱棣本就是装疯,这两天北平的名医来了不少,但一个原本就没疯的人,能指望他们看出什么? 倒是不少大夫扯出来“燕王爷坐镇北平多年,对蒙古用兵数次,战场大将,多是杀气积累,才得此病症”云云。 相比之下顾怀的说法算是最贴近的了,忧虑成疾能不忧虑吗?七月的时候,周王一家都被贬为了庶民,朝廷摆明了就是要削藩,而全大明最有权势的藩王在哪里?就是北平的燕王爷。 反倒是徐妙锦没有想那么多,见到顾怀信誓旦旦,她有些担心:“就只能指望姐夫自己走出来?那得花多久?” “长则一生,短则半年,”顾怀扫了一眼姚广孝,意味深长,“不过燕王爷吉人自有天相,草民觉得,半年的时间应该差不多了。” 姚广孝眼角跳了跳,双手合十:“阿弥陀佛承施主吉言,如此最好。” 这个书生有些不对劲。 这是出现在姚广孝脑海中的第一想法。 能看出来,他刚到王府的时候,是有些拘谨和抗拒的。 但进过一次偏厅,他就有些不同了,眼中的拘谨消失不见,反而是有些冒精光。 被姚广孝认为不对劲的顾怀搓了搓手:“娘娘,诊金” 燕王妃眼角也抽了抽:“你想要多少?” 顾怀有些腼腆和羞涩:“要不五十两?” 燕王妃差点气笑出声,说了这么含糊其辞的一番话,就敢要五十两银子?刚才那些北平出名的大夫,也不过二十两诊金 一旁的姚广孝却是直接出声:“可。” 燕王妃愣了愣,眉眼有些怒意,但还是没发作,默认了姚广孝有些逾矩的开口。 珠帘再次响动,燕王妃当年出嫁就带着的丫鬟走了出来,在燕王妃耳边低声说了几句,告退下去。 燕王妃沉默片刻,才有些不情愿地开口:“去库房支一百两。” 她拂袖走入偏厅:“不该说的话,一个字也别传出去。” 第五章 登徒子 跨过燕王府门槛的时候,马车又颠簸了一下,抱着个小箱子的顾怀揉了揉眉心,看着对面的徐妙锦有些头疼。 看完病了,诊金到手了,结果小萝莉非要亲自送他出来,害得顾怀都没办法数钱。 透过车帘,“燕王府”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依然显眼,只不过在顾怀的眼里,却是失去了一开始的神秘和威严。 藩王也是人啊。 拿了钱的顾怀自然是打算离这件事远一点,朝廷和藩王的博弈,他一个小小的赘婿,连自身的安危都没解决,掺和进去就是找死。 但小萝莉这又是在打什么算盘? “我姐夫他真的是犯癔症了吗?” 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扫了过来。 顾怀端正了一下坐姿:“王爷这算病,也不算病,说到底” “不要说这种话,”小萝莉的脸色很认真,“我总觉得姐姐和道衍大师有事瞒着我,你们刚才也有些古怪,你说实话,我姐夫他真的有病吗?” 顾怀愣了愣:“郡主为什么会这么想?” “之前一直想不通,姐夫那么喜欢打仗的一个人,还老是讲战场上的场景吓唬我,怎么会说犯病就犯病?”小萝莉有些黯然,“今天听你说了那些,我才觉得姐夫有可能是在装病。” 顾怀叹了口气:“想太多也不是好事” 这就算是默认了。 一直阴着的北平天空忽然出现了些阳光,透过车帘照进了马车,小萝莉绝美的脸上一双秀眉缓缓拧了起来:“什么?” 她咬着小虎牙:“姐姐姐夫还真是在骗我?” 有些伤感温婉的小淑女立马变了样,跳下软塌就想去抓车门,顾怀的脸都黑了,急忙拦住:“我的姑奶奶,怎么还套上话了?您现在要是去找王爷王妃对峙,我还不被抓回王府用刑?” “你放开!亏我还觉得皇上做得太过分,从金陵跑过来看大姐,姐夫犯病了以后我还连着担心了两天,居然是在骗我!难怪那些大夫说不出病症的时候姐姐都不哭” 眼见顾怀还是不让开路,小萝莉有些急了,亮出小虎牙就往顾怀拦着的手臂上咬。 顾怀倒吸了一口冷气,剧痛让他下意识推向小萝莉的肩膀。 但下一刻两人的身体都齐齐顿住了,顾怀感觉自己手端的触感有些古怪。 缓缓低头,得益于马车内名贵的无烟炭炉,小萝莉只穿了一件浅蓝比甲,很薄很润。 醒目的红色从脖颈处蔓延上了小萝莉的脸,她小嘴微张,仍觉得有些不可思议,片刻后反应过来,叫人的话还没出口,就被顾怀捂住了嘴。 “别别叫!”顾怀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外面全是王府侍卫!” 要是小萝莉喊出了口,他岂不是要被千刀万剐? 拼命挣扎的小萝莉眼泪汪汪,眼见挣脱不开顾怀的大手,干脆又死命咬在了顾怀的手掌上。 这下疼得真是撕心裂肺,顾怀的眼泪也快下来了,没被咬住的左手捏着小萝莉脸颊:“松口!” “就不松!登徒子!” “快松口,你口水都流下来了!” 小萝莉脸气的通红,抹了把嘴:“哪里有口水!” 眼见小萝莉是真的又委屈又生气,顾怀换了脸色:“你现在回了王府和王爷王妃对峙,难道就真是一件好事?” “谁让他们骗我!你也欺负我!” “我又不是故意的你想想,王爷王妃为什么不告诉你?装病到底是为了什么?要是你回王府一闹,事情传了出去,不是让王爷王妃难做?” 顾怀语重心长:“生活已经很艰难了,有些事情就不要拆穿。” 车厢很宽敞,隔音应该也不错,起码闹腾了这么半天,赶车的马夫还是没察觉到异样。 小萝莉慢慢坐了回去,脸上犹然有些不甘心,但明显是听进去了。 看着顾怀坐下,她警惕抱紧双肩,双眼还是有些红。 顾怀看了一眼手上的咬痕,眉头抽了抽,不动声色放下袖子,继续转移注意力:“朝廷削藩是大势所趋,王爷为了自保,装病也是无奈之举,只可惜这招只能拖一段时间,所以刚才草民才会说短则半年因为半年后这招就不管用了,郡主何必现在拆穿?装作不知道不更好吗?” “你就是怕姐姐姐夫找你麻烦!你就是登徒子!” “是是是我是登徒子,我对不起郡主,我就该自裁谢罪,”顾怀有些无奈,“都是意外但我初心是好的,不是为了规劝郡主不要大闹王府么?” “你不准说出去!” “只要郡主不让王爷王妃知道是我告知了郡主真相,我也会把这件事情烂在肚子里,”顾怀感觉自己像极了骗小白兔的大灰狼,“郡主大人有大量,就别和草民一般见识了。” 他继续抱起箱子,左手握了握,仿佛还停留着刚才的触感。 顾怀的动作被小萝莉看得清楚,两行清泪流了下来:“不准想!” 空气中的青草香味更浓了些,顾怀的鼻子动了动。 “不准闻!” 得,这还是个傲娇萝莉。 感觉自己已经被讨厌了的顾怀干脆就学起了姚广孝,眼帘低垂扮起了和尚。 而得到了答案,又莫名遭了咸猪手的小萝莉也失去了说话的兴趣,窝在角落楚楚可怜。 过了不知多久,马车才停下,车辕上的车夫轻敲车门:“郡主,宋府到了。” 看着小萝莉依然恨意满满的目光,顾怀无奈自嘲一笑:“郡主放心,如果不出意外,郡主以后都见不到我了。” “自古家国难两全,有些事,郡主不能去做,但有些事,郡主也不必担心,毕竟拨的云开见月明。” 顾怀抱起小箱子下了马车:“多谢郡主远送,草民不胜惶恐,告辞!” 车子微微摇晃了一下,车帘挑开,小萝莉绝美的脸挂着泪珠,没来得及去想顾怀话里的深意,只是恨恨看向顾怀背影。 “登徒子!” “姑爷” 前脚刚进宋府大门,泪汪汪的小环就已经出现在了路旁。 轻轻揉了揉她的脑袋,顾怀笑道:“有什么好哭的?” “小环去清点库存回来,陈掌柜说姑爷被贵人带走了,小环好害怕” 顾怀扫了一眼偷偷把目光投向这边的下人们,叹了口气:“只是去了一趟燕王府而已,没什么事的。” 他抬脚往后宅走去,小环抹了抹眼泪,接过箱子抱在怀里,亦步亦趋。 “小环,你在宋府住得开不开心?” “小环是卖身进宋府的呢。” “也就是说并不开心?” 小环摇摇头:“小环进了宋府就在照顾姑爷,有姑爷在小环就开心。” “这三年也难为你了其实我在宋府也不开心。” 顾怀停下脚步,有些犹豫:“如果我是说如果,小环你有机会离开宋府,你会不会走?” 年纪不大,却已经当了几年下人的下丫鬟摇了摇头:“小环听姑爷的。” “这样啊”顾怀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他看起来明显轻松很多:“箱子里是银子,先放起来,之前你说我的月钱是要去找账房支?” “姑爷生病以后,月钱就没发了,如果要领得去找小姐” “一个月多少?” “十两银子。” “才这么点?”顾怀啧啧感叹,“是真不把入赘的当人啊进个燕王府就能拿一百两,换了平时得半年才能攒下来?” “一百两?”小丫鬟小嘴微张,看向手中的箱子,满脸的震撼。 这小丫头还真是自己说什么她信什么 “姑爷做了什么?” 顾怀挠了挠鬓角,脸色有些古怪:“说来有些离谱,第一桶金居然是给人看病挣来的” “姑爷又不会医术。” “一个人没病,却硬要说自己有病,那大夫怎么说都对。” “姑爷说话好难懂。” 顾怀转身揉了揉她的脑袋:“听不懂也没事,对了宋府有没有存书?” 小环点了点头:“有书房的,就在主宅旁边,只是平时小姐也不用,姑爷又一直生病,才只是洒扫。” “既然是做生意的,《大明律》应该有?” “有的。” “那就好,”顾怀负手前行,“带我去看看。” “是时候拿起法律的武器扞卫自己了。” 第六章 请帖 “姑爷和以前不一样了呢。” 书房的门打开又关上,拿过大明律的顾怀捧着手炉细细看着,小环悄悄掩上了门,准备去后厨催一催膳。 三年前第一次看见姑爷的时候,姑爷还是个有些沉默寡言的性子,总是喜欢找个没人的地方坐着,满眼都是悲凉和感叹。 那时候小环就在想,姑爷心里到底装了什么东西,才会有这样的目光? 年纪不大没有后台的小丫鬟,自然是被派来伺候没有地位的赘婿,从招赘到成亲是隔了一段时间的,小环也是那时候成为了姑爷的贴身丫鬟。 紧接着就是一系列的事情,新婚夜姑爷的昏迷,当所有人都在笑话姑爷享不了艳福的时候,只有小丫鬟默默照顾了他三年。 喂粥,擦洗,翻身,活动手脚,顾怀之所以躺了三年还没得褥疮,身子能恢复得这般快,都是小丫鬟的功劳。 但当姑爷重新睁开眼睛,只过了这么一天,小丫鬟就觉得姑爷有些变了。 不止是说话做事没有了以前的畏缩,也不止能进燕王府还能带回一百两银子,最让小丫鬟感觉不同的,是姑爷的目光。 虽然很多时候还是有些犹豫,有些害怕,但更多的是平静和自信。 那些压在姑爷心上的东西,好像消散了很多,现在的姑爷,才更像是个年轻书生,读得圣贤书,修得心境平。 小丫鬟的眉眼舒展开来,这样的姑爷比以前更好看了。 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小丫鬟的思绪,等到看清来人,她的脸色白了白,后退行礼:“小姐。” 宋佳有些不耐:“相公呢?” “姑爷在书房读书,说不要打扰” 宋佳却已经径直走向了那扇虚掩的门。 “小姐” “啪!”清脆的耳光声响起,宋佳收回手掌,淡淡开口:“好大的胆子,这是宋府,我要去哪儿,轮得到你一个下人说话?” 小环没有捂住泛红的脸颊,只是低下了头:“奴婢知错了,但姑爷他” “啪!”又是一道耳光,心情明显有些不好的宋佳甩了甩袖子:“继续。” 书房的门被打开,握着卷书的顾怀将小环拉到身后,有些无奈:“夫人回来了?” “账盘完了,自然就回来了,”宋佳阴沉的脸色消失,“不过妾身倒是听到了不少消息,相公去了趟燕王府?” “去了,王府有病人,正好我在盘账,他们以为我是大夫,就带我过去诊治,”顾怀摇了摇头:“让人啼笑皆非。” 宋佳明显松了口气,换上了笑容:“妾身还以为相公认识王府中人呢,和这些贵人打交道,可是容易出事的” 她撩了撩鬓发:“听陈掌柜说,相公见过了马行的蒲老板?” “一见如故,相见恨晚,”顾怀自然知道宋佳想听什么,“还约了一起饮酒。” 他有些不好意思:“到时候怕还要向夫人要些酒钱” 宋佳眉开眼笑:“不碍事不碍事,让小环去账房支取便是,这几年德济堂生意不好,全靠蒲老板撑着才有点起色,相公能和蒲老板做朋友,妾身也高兴得很呢。” 她扫了一眼顾怀身后的小环,笑靥如花:“那妾身就不打扰相公看书了。” 脚步声逐渐远去,顾怀收回目光,揉了揉小环的脑袋:“疼不疼?” 小丫鬟咬着嘴唇摇了摇头,顾怀叹了口气,没有多说什么。 看来宋佳是有些急了,以为自己搭上了燕王府,怕蒲弘不好动手。 他们什么时候会对自己下手? 说不清楚,但刚才要是为了小环撕破了脸,说不定过不了两天自己就要死于非命。 他不是不想给小环出头,但死亡的阴影时刻笼罩着他,这世上没人不怕死,尤其是一个已经接受死亡又活过来的人。 他现在做的一切事情,说白了都是想要获得平安喜乐活下去的权利而已。 借着最后的日光,他扫了一眼手中的大明律。 那一页,刚好是“和离”。 燕王府正厅,对坐的三个人脸色都有些凝重。 终究是燕王妃最先失去耐性:“一个坑蒙拐骗的小子,赶出去就是了,怎么真就给了他一百两银子?” “他看出来了。”坐在上首的燕王朱棣微闭眼帘。 “老衲也是这般觉得的,”面相凶戾,言语举止却很有风度佛气的姚广孝双手合十:“并非常人。” 燕王妃有些不信:“会不会只是碰巧?” “胆大到敢来王府打秋风,贪财到敢和你一个王妃讨价还价,分明就是算准了俺不敢找他的麻烦,因为这戏是演给全北平看的!你还觉得这是碰巧?” 朱棣冷笑道:“俺让人给你递话,让你给他一百两,就是让这个聪明人知道,俺花钱买他闭嘴!” “他会不会说出去?”燕王妃终于有些信了,随之而来的就是担心,“朝廷逼得这般紧,要是走漏了风声” 姚广孝思索片刻,摇了摇头:“送来的密报,王爷和王妃也看过了,此人读书出身,迫不得已才当了个赘婿,再看今日表现,是个聪明人无疑,既然是聪明人,自然知道分寸,毕竟圣贤书的道理难懂,但自己的命重不重要,却是不用多想的。” 朱棣思索片刻,点了点头:“有道理不过俺有些想不通,那赘婿入赘宋府,会缺这一百两银子?跑到王府来走这么一遭,图什么?” “读书人自然都是不甘寂寞的,”姚广孝嘴角勾起一丝极冷的笑意,“无非就是为了让王爷知道他的名字。” “白白让俺生些不满,又为了什么?” “比让王爷生恶更可怕的是寂寂无名,一个赘婿,注定考不得科举,走不了仕途,当初入赘只是为了活命,如今衣食无忧,难道不会动一动心思?” “你是说他想入俺的眼?” “只有作此解释,料定这个敏感时刻,他进了燕王府,也能好好走出去。” 朱棣站起身子,有些窝火:“真把俺当病猫了不成?!朝廷欺俺,将俺同母弟贬为庶人,摆明了要削藩,换了北平官吏,调了开平驻军,逼得俺只能装病在王府不敢出门,如今居然连一个赘婿也欺到了俺头上?” 姚广孝双目放出精光:“朝廷步步紧逼,削藩之意路人皆知,王爷,反了!” 朱棣猛地转身,死死盯着姚广孝:“这半年来,你天天鼓动俺造反,俺的耳朵都生了茧!道衍,那赘婿图一个前程,想要剑走偏锋让俺注意,可你呢?你图什么?” 姚广孝双手合十,脸上的皱纹动了动,表情毅然决然:“诗书半生,又佛道双修,寂寂无名数十年老衲和那书生也没什么区别。” 他站起身子,平静对视朱棣:“只为一展胸中所学。” 朱棣沉默不语,脸上表情分不出喜怒,过了许久,他才转身走入偏殿:“再叫个大夫进来,继续!” 姚广孝深深叹了口气。 窝在书房看了整整两天的大明律,生出些胡茬的顾怀终于走出了门,呼吸一口冬日的清新空气,顾怀觉得自己现在过个大明的司法考试绝对不成问题。 而很显然他在书房看书的举动也没引起宋佳的怀疑,读书人嘛,读书不就是在干正经事? 哪怕是个再也不能参加科举的读书人。 一直守在门口的小环露出笑容:“姑爷,前院有请帖送过来呢。” “请帖?”顾怀怔了怔,随即了然,“蒲弘送的?” “是,”小环的脸有些红,“请姑爷去清风楼喝酒。” “清风楼”走出几步的顾怀顿了顿,“青楼?” 小环点了点头。 “尺度有些大啊,上来就喝花酒,”顾怀笑了笑,“不过也是好消息,小环,你去账房支五十两银子,就说姑爷我要请蒲老板喝酒。” “五十两?” “放心,有人愿意给这钱,”顾怀对着花园伸了个懒腰,“不过收了就装好,姑爷我现在可舍不得花。” 小环一脸茫然地去了,顾怀收回目光,看向积雪化了的庭院,有些感叹。 要不是那晚听到了蒲弘和宋佳的计划,怕是现在自己真会把蒲弘当个好人?又是做朋友又是请喝酒,果然是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不过眼下绝不能让这两人起疑心,最好让他们觉得一切都在掌控中,事情的发展都是顺着他们的计划走。 “青楼啊啧啧,这还真是大姑娘坐轿头一回。”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带着丫鬟逛青楼,是不是有些奇怪?”? 第七章 青楼 作为全北平最大的青楼,清风楼自然是极有财力和后台的,坐落在北平城的中心位置不说,占地就足足一亩。 要知道在寸土寸金的黄金地段,能开起来这么大的产业,服务北平的达官贵人,说清风楼的老板不是个厉害人物,估计都没人信。 楼前的车流中,宋府的马车并不起眼,而且意料之中地遇上了堵车问题,赶车的马夫鞭子都抡圆了,也没办法让马车挪上几步。 拿着请帖的顾怀眺望了下夜生活刚刚开始,成群结队往清风楼赶的马车们,无奈摇头:“这儿离宋府也不远,老黄,你直接驾车回去,等会儿喝完酒我自己走回去便是。” 赶车的老黄是个老实人,听了姑爷这般吩咐,“哎”了一声就把马车往路边赶,顾怀下了马车,暗自庆幸没把小环带来,不然赶小丫鬟回去,小丫鬟多半会不开心。 丝毫没有自己已经有了家室的觉悟,顾怀负手走向清风楼大门,走了没几步,就一眼看到了站在门口正和几个年轻公子谈笑的蒲弘。 见到顾怀来了,蒲弘脸上笑意更浓:“顾老弟来了?快来快来,这几位可都是北平的大才子,为兄今日能进这青楼,可都是沾了这几位的光,让为兄给你介绍介绍。” 一番介绍下来,顾怀心里有了数,这几个大冬天还摇着折扇一脸傲气的傻缺,原来就是北平出名的读书人。 因何出名?诗词而已。 顾怀抱拳拱手:“幸会幸会,不过蒲兄今日这清风楼,怎么有些不对?” 这马车也太多了,而且摇着折扇的书生也太多了。 蒲弘拍了拍额头,仿佛才想起来:“啊,倒是为兄忘了说,今日不是小寒吗?再过些日子就年节了,今年北平冬至诗会没办,就延到了小寒,今日来这清风楼的,可都是北平一等一的才子,未来都是要走科举做官的!” “科举一途,也只是走个过场,毕竟南北分榜后,我等想要高中还是不难,”那几个书生都笑了,“蒲兄,这位是?” “这位乃是在下的好友,宋府的赘婿,也是个读书人,今日来这诗会,说不得还要做上几首好诗呢。” 赘婿?几个书生一听,脸上的笑容都淡了几分。 “那就不叨扰蒲兄会友了,我等先行一步。” “诸位慢走,慢走!” 前后落差极大的待遇并没让顾怀感到意外,赘婿嘛哪怕是读过书的赘婿,读书人们肯定也是羞于与之为伍的,而且蒲弘这话说的,还做几首好诗?把一个赘婿和他们这些有望高中的读书人相提并论,不是埋汰他们吗? 顾怀深深看了蒲弘一眼:“没想到蒲兄也喜欢吟诗作赋?” “谈不上喜欢,略感兴趣而已,正好顾老弟是个读书人,为兄想着顾老弟肯定会感兴趣,这才花大价钱搞来了请帖,你看,这诗会看门的眼睛可精了,没点身份的,还真进不去。” 顾怀扫了一眼被几个小厮推攘出门的落魄书生:“不是说读书人不喜欢商贾气?蒲兄做生意的,居然能和这么多读书人称兄道弟,实在让人钦佩。” “嗨,读书人读书人,有几个是真靠读书就能吃饭的?”蒲弘把手一背,大摇大摆带着顾怀往里走,“北平穷困的读书人多了,碰巧为兄还算有钱,银子砸下去,他们见着我笑得比见了亲爹还热情。” 话里话外充满了对读书人的鄙夷,顾怀笑了笑,跟了上去。 这厮到底想做什么? 拿出请帖,穿过正门,喧哗的人声和升腾的暖气扑面而来,一楼的大厅里,穿行而过的书生极多,都是成群,有些豪放饮酒,有些拿了宣纸细细斟酌,有些则是和同行的人指着立柱上贴了的诗词议论不休,端的是一副热闹场景。 更多的则是或淡妆素抹或浓妆轻笑的女子,穿着火辣的自然是青楼中人,以扇半掩面与闺蜜小声谈笑的自然是大家闺秀,这场景看得顾怀有些发懵,青楼也有女子进吗? 大厅中央是搭了台子的,垂下一道幕布,略微透明的幕布后面有些纤细的人影把玩着乐器,丝竹乐声幽幽传出,倒是添了不少氛围。 而目光最聚集的地方,自然是台子上那几张座椅后面,正拿着宣纸细细端详的几个人,有一身儒袍上了年纪的老学究,也有面相威严正和一脸崇敬士子们说话的中年人,不过正中那个胖胖的人影倒是有些违和。 大概是注意到了顾怀的目光,蒲弘的声音响起:“今日这诗会,可是来了些大人物,那老者是辞官告老的前礼部尚书,右侧那人是前工部侍郎,如今的北平布政使,至于居中的那个人嘛,身份就更高了。” 他停下脚步:“本身就有才名的燕王府世子殿下。” 原来是朱胖胖。 顾怀若有所思,看来朱高炽有肥胖症是真的,他只是在那里坐着,赘肉就快撑破了身上的衣服,眼睛都快被淹没在脸颊肉里,面相极为和善。 “这三位就是诗会的主评?那阵仗确实够大的。” 按着请帖,小厮带着蒲弘和顾怀在靠后的位置坐了,看着不断有士子送上写好的诗词给三位大人物品鉴,蒲弘给顾怀倒了杯酒:“所以说今日做诗,要是做得好了,那可就不只得了才名,还有可能飞黄腾达,就这三位的身份,要是看中了谁,那真是想不出人头地都难。” 他嘴角勾起:“怎么样,顾老弟有没有兴趣?” “诗词一道,在下是不通的,”顾怀摆了摆手,“就不去凑这个热闹了。” “机会难得,真不试试?” “要不蒲兄试试?” “哈哈,顾老弟玩笑了,来,饮酒!” 二楼的包厢里,喝着果酒的徐妙锦有些无聊。 诗会这个东西,看多了自然也就觉得没意思,本以为北地的诗会会不一样,结果和金陵的诗会也没什么区别。 一帮衣食无忧的文人伤春感秋罢了。 中山王府家教极严,从小在深闺长大的徐妙锦不是不懂诗书,只是接触的层面高了,很难对诗书这种东西起什么兴趣,尤其是见过太多年轻士子那并没什么用的傲气后,徐妙锦觉得还是自己的大哥二哥和姐夫打仗的故事更好听。 可今日诗会是她自己求着和大侄子一起来的,在燕王府呆无聊了,就想出来走走,侍女倒是也有送几份点评极高的诗词抄稿上来给她过目,只是略微一读就让她有些意兴阑珊。 要么是情爱,要么是报国,借物抒情的更多,梅花都快被写烂了。 又一杯果酒下肚,徐妙锦已经有些晕乎了,正当她准备让人去和大侄子说一声,自己先回去的时候,一双大眼睛往楼下一扫,就慢慢瞪了起来。 嗯? 居然是那个登徒子? 那天的场景在酒精的作用下重现了出来,傲娇萝莉慢慢咬紧了小虎牙:“这个登徒子来做什么?” 看着和蒲弘有说有笑慢慢饮酒的顾怀,傲娇萝莉有些不开心了,她眼睛转了转,挥手招过侍女,还没等她让侍女下去打探打探,楼下的变化又让她改变了心思。 几个年轻士子走到了蒲弘和顾怀的桌边,笑意盎然地坐下说了几句之后,突然变脸怒斥起来。 “不过是个赘婿,莫非看不起我等?!” 傲娇萝莉端了果酒,拈起果脯,来了兴致。 有戏看了! 第八章 误会 时间推回半柱香前。 推杯换盏,酒酣耳热,配上丝竹乐声还有士子们郎朗的吟诗声,偶尔看一眼路过的娇媚女子,如果顾怀不知道眼前蒲弘早已对自己动了杀心,那么这场酒喝得还算尽心。 “蒲兄?还真是巧,刚才我们还在说,蒲兄这等爱好风雅的人物,是断不会缺席今晚诗会的,没想到真就遇上了。” 从楼梯上下来,率先和两人打招呼的,是个颇为俊朗的士子,随后另一名士子也拱手道:“见过蒲兄,有些时日不见了。” 确认过眼神,蒲弘站起身子,邀众人入座,一边介绍道:“这位是弘文书院的逄和硕逄贤弟,可是北平有名的才子。” 面相俊朗的士子矜持点头。 “这位也是弘文书院的士子,吕玉泽,和为兄也是相熟的朋友。” 这位士子倒是温文尔雅:“蒲兄,这位是?” 不等蒲弘介绍,顾怀自揭伤疤:“久仰各位大名,在下宋府赘婿,今日一见诸位,倒是三生有幸。” 不同于青楼门口那几个书生,听到顾怀赘婿的身份,两人并没露出什么异色,谈笑自若间,已经开始推杯换盏起来。 “观顾兄谈吐颇为大气,也是个读书人?” “年少苦读过,后来就放下了,当不得读书人。” “这话却是有些不对了,”吕玉泽温和开口,“读过书,自然就是读书人,难道只有中了功名,才算是读书人?” 蒲弘推给顾怀一杯酒,脸上笑意深沉:“就算是以功名论才华,顾老弟也不差的,两位有所不知,顾老弟当年也是年少就中了秀才的,这都当不得读书人,什么才算读书人?” “虽然只是个秀才,但好歹也算是开始科举了,”一脸傲然的逄和硕拍了拍手,“既是读书人,那今日诗会,在下也想拜读下大作,还希望顾兄” 他端起酒杯,故作豪放:“可不要不识抬举。” 目光从路过的青楼女子身上收回来,听着逄和硕的言语,还有一旁举杯掩饰神情的吕玉泽,顾怀这才了然。 原来是在这里等着自己。 自古文人相轻,又是这等大人物云集出了名就有了路子的诗会,大部分文人怕是都觉得其他人是些酒囊饭袋,看看逄和硕身后那些议论着其他人诗词的文人们,要不是为了展示风度,怕是要狠狠批上一番的。 但顾怀有些不确定这番话是逄和硕的意思,还是蒲弘的意思。 要是前者,那也只能说逄和硕做人不咋地,但要是后者是为了什么? 让自己在诗会上出丑?他能有什么好处? 顾怀微微摇头,脸露歉意:“实在抱歉,怕是要让逄兄失望了,在下天赋平平,对于诗词一道,确实是十窍通了九窍,一窍不通。” 这个说法倒是有些新奇,原本就不愿意掺和这事,只是被蒲弘和逄和硕强拉来的吕玉泽有些惊异地放下酒杯,目光闪动。 能说出这样的话,应该也不是蒲弘嘴里那种读书读到靠入赘混口饭吃的窝囊货色。 逄和硕大概也没想到顾怀这么不要脸,都来参加诗会了,本身也是个读书人,居然还能这样贬低自己。 场面一时僵了下来,逄和硕气极反笑:“虽然是个赘婿,但好歹也是读过书的,说这番话莫非是看不起我等?!” 顾怀摇了摇头:“绝无此意,做诗词什么的,我真是个废物。” 这话一出,逄和硕愣住了,吕玉泽也有些发怔,蒲弘也没想到宋佳口中那个一身酸腐气死要面子的顾怀居然没有上当,白瞎了自己夸了那么多好话搭起来的花花轿子。 三人神态不一,顾怀也不介意,转头继续打量起诗会场景,既然知道蒲弘挖了什么坑,避过去就行了,自己都不要个读书人的脸了,难道还能架把刀逼自己做诗不成? 再说了,自己会做什么诗?之前这具身体的原主就是个半吊子读书人,自己倒是背得许多诗词,可现在是明朝。 抄谁的? 诗会的气氛依旧热烈,不时有被三位主评点为上佳的诗词被用宣纸抄了传出来,屏风后的丝竹声应着青楼舞女们婉约的唱诗唱词声,酒酣耳热之间,冬日的北平也有了几分金陵的味道。 很快顾怀的目光就被一个女子吸引了,但不是因为她的姿色,而是她的穿着。 顾怀所在的桌子,就已经够靠近角落了,但更远的地方还有一桌,围坐了几个蒙古打扮的汉子,主位上的女子穿着皮袍长裙,外罩皮棉坎肩,头上的毡帽挂着珠玉,一看就是身份尊贵之人。 虽然压得极低但嘲弄味十足的话语依稀传了过来: “这就是巴克什你说的诗会?汉人就喜欢搞这一套,这诗是能吃还是能穿?” “呵呵,可别让懂咱们草原话的汉人听了去,现在大都是明国的,这里到处都是汉人,到时候要是和咱们闹起来” “闹就闹呗,小郡主在这里,难道还能让他们欺负了去?” 样貌俏美但带着些戾气的少女脸色更阴了些:“这次留在大都,是我好不容易向父王求来的,你们不要闹事!父王让我来结交这些年轻的才子,打探打探消息,可这些连饭都吃不饱的读书人,居然知道了我的身份就走远了些,实在可恨!” 她捏了捏手中的马鞭,那是她父王送给她的:“不过有句话你们说对了,这些诗词真是狗屁不通!” 汉子们哄然大笑,少女将马鞭放到桌上,正想饮酒,却注意到了顾怀的目光。 不同于其他书生隐晦的打量,这道目光放肆而又直接,从下到上,打量着她的全身。 原本就有些怒气的少女杏目圆瞪:“看什么看?!” 喊的是草原话,顾怀自然是听不懂的,但突然发怒的少女还是把欣赏着蒙古女子服饰的顾怀吓了一跳,看着少女的表情,顾怀也知道自己是把人家惹怒了,赶忙放下酒杯拱手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有些走神,还请不要介意。” 听了少女怒斥,几个草原汉子站起身,团团围住了顾怀这一桌,已经默默喝了几杯闷酒的蒲弘逄和硕抬起头来,有些茫然。 “什么身份?” 常年往草原走商,多少懂些草原话的蒲弘挑了挑眉头,发现少女是在询问顾怀,眼睛亮了起来。 “商贾赘婿。”他用草原话替顾怀回答了。 “赘婿?”少女笑了起来,还有些稚嫩的脸上戾气极重:“拖出去,挖了他的眼睛!” 几个汉子动作干脆利落,扯起顾怀手臂就要往楼外拖,顾怀就算再迟钝,也知道事情不对了,鬼知道蒲弘说了什么?这些蒙古人一看就不是要和他喝酒谈心。 “诸位停手!在下可曾得罪诸位?” 好兄弟蒲弘这时候也出手了,翻译了顾怀的话,一个蒙古汉子冷笑着训斥两句,蒲弘很贴心地翻译给了顾怀听:“他们说顾老弟色胆包天,居然敢亵渎小郡主,小郡主大人大量,只挖顾老弟的眼睛,这事就算了。” 顾怀气极反笑:“只是看了两眼,就要挖了我的眼睛?这里是北平,蒙古人也能在这里逞凶?” 蒲弘脸上浮现些同情:“这位小郡主如果为兄没猜错,应该是苏克齐南王的幼女,苏克齐南王是成吉思汗拖雷一系,这一系如今掌着半个蒙古草原,真要找顾老弟的麻烦,怕是没人敢拦,为兄自然也不敢,顾老弟啊顾老弟,你说你没事乱瞅啥?” 顾怀心中一沉,眼看这边的动静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可一听那少女的身份,压根没人打算管闲事,几个汉子拉扯的力道越发强了,难道今天真要把眼睛留在这里? 这就是封建社会?只因为看了一眼,一个异族就敢在汉人的领地上随意挖别人的眼睛? 还是因为自己只是个赘婿? 顾怀咬了咬牙,盘算了下距离,眼神落在了扯住自己衣襟的蒙古汉子腰间的刀上。 实在不行只能拼命了。 然而一道声音打消了顾怀的蓄力:“等等!” 安静的诗会一角,傲娇萝莉走下楼梯,皱着眉头看向一脸戾气的少女:“你说你要挖他的眼睛?” 她把一颗蜜饯放进小嘴,认真说道: “别忘了这里是哪儿,大明律法里可没这一条。” 第九章 做诗? 说完这番话,傲娇萝莉也没了其他动作,更是看都没看顾怀一眼,只是伸手从身后侍女托的托盘里又取了颗蜜饯。 顾怀的眼角抽了抽,心想你到底是有多馋?小嘴都快塞不下了还吃? 突如其来的变故也让几个草原汉子停下了动作,回头看向小郡主等待命令,然而少女也没有再开口,只是死死地盯着傲娇萝莉的动作。 她认识她。 前些日子跟父王一起去燕王府,她曾经见过燕王夫妇有多疼爱这个中山王府的小郡主,当她的父王只能站着和朱棣说话的时候,这个小姑娘却能坐着,当朱棣对他父王的请求有些不耐烦的时候,这个小姑娘却能一句话就逗得那个掌控着大明北方十几万军队的藩王哈哈大笑。 都是郡主,凭什么? 如果当年大元没有撤出中原大地,你现在就是贱民,而我就是你。 女人的忌妒心向来是不讲道理的,更何况傲娇萝莉除了身份,连样貌都比她更漂亮,这让一直自傲的她更加憋屈。 但她还是收敛了脸上的戾气,点了点头,说出了字正腔圆的汉话:“见过中山王府郡主。” 傲娇萝莉摆了摆手:“不熟,不用客套,总归也就见过一面而已。” 她指了指顾怀:“这个人我保了,既然害怕被人看,干嘛不戴个面纱?” 少女的脸又有些扭曲起来:“郡主是不是有些不讲道理?” “我是郡主,你也是郡主,别告诉我你在北边做什么事情都要讲道理,”傲娇萝莉吐了个果核,“此事到此为止。” “只是一个赘婿,郡主也舍得出面?”少女突然笑了起来,“莫非郡主和这赘婿” “有些话能说,有些话可不能说,君子慎言,女子也一样,”一道温润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人群分开,胖胖的身影被扶着慢慢走了出来,“草原可能不太讲究这个,但这里是北平。” 内侍松开了手,朱高炽喘了口气,收敛笑意正了正衣冠朝着傲娇萝莉一拱手:“小姨。” 人群哗然,之前听到郡主名头,就对傲娇萝莉和少女的身份有了猜测,如今看到朱高炽郑重行礼,自然明白了傲娇萝莉的身份。 中山王府的小郡主,燕王妃周王妃的亲妹妹! 一时间见礼声此起彼伏,而见到这一幕,被朱高炽暗训了一把的少女戾气越发重了:“大明自诩礼仪之邦,就只有这样的待客之道?” “没有客人要无缘无故上门挖人眼睛,”傲娇萝莉踮起脚尖拍了拍朱胖胖的肩膀,朱胖胖只能无奈弯了弯腰好让她够着:“我觉得这样已经很客气了。” “我父王意欲与大明交好,留下我在北平见证两国之交,你们如此苛刻,就不怕再生事端?” 这下子傲娇萝莉和朱胖胖都笑了起来,随即整个诗会里围过来的书生们都忍不住笑了,一片笑声里,只有几个蒙古汉子有些不知所措。 朱胖胖认真说道:“大不了再打过。” 围过来的书生们大概也没想到往日内敛守礼的燕王世子也有如此豪气的一面,一片轰然叫好声中,只有少女脸色有些惨然,是啊,当初占据中原大地,都没有打赢这些看起来孱弱的汉人,如今大元都被赶出了大都,这些话又怎么能威胁到他们? 她脸色微白:“我还是要一个交代。” 朱高炽皱了皱眉头,事情的经过,在内侍过来的时候已经说清楚了,为了一个赘婿得罪草原郡主显然是不划算的生意,更何况如今草原人似乎也被打怕了,有意想要谈拢止战,这个时候让这个草原郡主在北平嚣张一点,也没什么问题。 但怪就怪在傲娇萝莉突然站了出来,亮明了身份要保那个赘婿,他虽然不知道小姨和那个赘婿有什么关系,但事情闹大了的场合,该怎么说该怎么做他还是不用思考的。 不站在大明这一边,难道去捧草原的臭脚? 他读书又没读傻。 可这草原郡主也不是个好相与的角色,诗会都已经是这般情况了,她居然还要个说法?真当北平还是元人说话算数那会儿? 朱高炽的眼神扫过北平布政使和前礼部尚书,见两人只是袖手低声谈笑,没有要出面的意思,也只能叹了口气:“郡主想要个什么说法?” 少女冷笑了一声,指了指已经被放开的顾怀:“大明赘婿类比私奴,今日不是诗会么?既然他也能来诗会,想来是有些本事的,碰巧我父王一直让我学中原文字诗词歌赋,诗词好不好,我还是知道的,今日我便与中山王府小郡主做个赌约如何?如果他做得好诗,此事就此作罢,如果他做出来的狗屁不通” 她收回手指,和傲娇萝莉对视着:“那我就要和他入赘的商贾之家好好谈谈,看看能不能把他买下来,带回草原。” “不过我应该会出一个没人会拒绝的价钱,小郡主觉得怎么样?” 刚刚把蜜饯送进嘴里的傲娇萝莉有些烦了,实在是对面这个年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少女太过胡搅蛮缠。 带回草原能做什么?怕是比被挖了眼睛还要凄惨。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本来打算看戏,结果却走下了楼梯拦下了这些人,明明那个登徒子就是个手脚不干净的聪明人,这样的人她是不喜欢的,为什么要替他出头? 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该不该继续驳了对面那草原郡主的面子? 朱高炽却没有再给她说话的机会,转向了顾怀:“你觉得呢?” 一直沉默的顾怀有些意外,这声音很平静,也很温润,在这种时候还会征询他的意见,看来朱高炽在北平的名声也不是空穴来风。 哪怕是习惯了政治的燕王世子,也意外地还是有些读书人的风骨。 顾怀拱了拱手:“见过世子在下真的不会做诗。” 哗然声起,围过来的读书人们面面相觑,谁也没想到顾怀这么不会做人。 做诗做得好不好最终不还是朱高炽说了算?摆明了就是个台阶,朱高炽只要夸上两句,到时候难道草原少女还能闹得起来?象征性问一问你,你还谦虚起来了? 再次沉默下来的顾怀当然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他的嘴角也有些苦,难道是他不想做诗把这莫名其妙的祸事糊弄过去?可按照他的水平,做出来一首蹩脚的打油诗,那就真是要出大问题。 难道要让他们见识见识,中过秀才的就这水平?? 第十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 眼看顾怀一直沉默不语,傲娇萝莉又拈了颗蜜饯,觉得这登徒子又在故弄玄虚,朱高炽则是皱了皱眉头,心中还是落了些埋怨这赘婿不识抬举,而其他来参加诗会的才子则是交头接耳起来。 “可有识得此人的?什么来头?也忒不会看场合了些。” “会看场合的能得罪那草原郡主?听他们说是盯着那女子看才出了这事,真是色胆包天这也称得上读书人?有辱斯文。” “嘿,读书人?没听刚才话语点明此人是个赘婿?哪个有风骨的读书人会去当赘婿?” “此言有理。” “观其模样,倒也没什么惧色,莫非是自矜?未免太过狂妄” “怕是没什么真才实学” 语声不高,却恰恰能传入众人耳中,朱高炽的眉头皱得越来越深,傲娇萝莉小嘴里的蜜饯已经放了三颗。 顾怀依然保持着拱手的姿势,仿佛没听见这番议论,对于傲娇萝莉的出手相助,他是有些意外并且有些感激的,在他看来,今晚这事可能就到此为止了,给人们留下个不会做人的印象,总好过成为全北平的笑话。 然而一道身影却跳出来挡住了他拱手的方向。 “顾兄,让在下来说句公道话,要知道这样可就是你的不对了,”逄和硕轻轻笑道,“冬日诗会,向来是北平文坛大事,顾兄也是个读书人,亵渎郡主什么之类有辱斯文的事咱们先不说,怎的连世子都出面转圜了,还不肯做首诗来结了此事?刚才有人说顾兄没什么真才实学,在下是不信的,能结识顾兄,也是缘分,不如大家就稍待一下,让顾兄寻些灵感如何?” 他和同样一脸笑意的蒲弘对了对眼神,继续说道:“当然,诗词好不好,在座的各位一定都能看懂的,只要是首好诗词,郡主也就消了气,待到此事传出去,也算是为顾兄添了美名,到时候谁要是非议顾兄,在下带着家丁当街揍他!去布政使衙门告他!如此岂不快哉?” 他说得手舞足蹈,喜笑颜开,顾怀慢慢放下拱着的双手,静静看着他,片刻后也笑了出来。 拱火拱得不错,这样一来,朱高炽稀泥都没法和了。 “年少轻狂,本就合理,而且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今日诸位高贤良友在座,又有这么多传唱诗词的女子,只要顾兄做得一手好诗词,难道还怕不能扬名北平?如此拳拳盛意,哪里来的什么不会做诗词,顾兄大可放开一些!” 他这话说完,大堂内议论声又骤起,看许多士子脸色,显然是极为认同这话的,一片点头中,又有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顾老弟,既然大家都这么说,你便不要推辞了,为兄是相信你的才华的,年轻人韬光养晦是好事,但偶尔也得露露锋芒,你年少就中了秀才,后面入赘才闭门读书,今日为兄带你过来参加诗会,你就放开一些,如何?” 顾怀回过头,一脸笑意的蒲弘如同一个真的好兄长一般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话语慢条斯理,语气充满信任,仿佛真的是在为他得了这么个大人物催诗的好机会赶到高兴,顾怀的目光冷了冷,嘴角想要挑起,却变成了往下鸣的弧度,这个笑容在蒲弘看来居然有些诡异,让他本来还想再添把柴的话语停了下来。 真是一副其乐融融的场景啊,中山王郡主、燕王世子给自己出头,缘分好友逄和硕、知心兄长蒲弘在给自己造势,尤其是后面两人,把自己夸得好像做不出好诗就不正常一样。 顾怀的目光转回了傲娇萝莉,这些人中,朱高炽是因为自己的小姨发了话,才不得不出面,逄和硕、蒲弘是因为想要自己死,才会这般不遗余力地跳出来,只有傲娇萝莉是真心实意想要救下自己,而且要不是她,现在自己说不定已经被挖了眼睛。 说到底这件事还是自己惹出来的,虽然大半是因为倒霉,但盯着别人衣服看也是不争的事实,要说顾怀现在想得最多的是什么,并不是后悔刚才有没有把目光投向另一处,而是在想如果自己不是个赘婿而是个大人物,这个草原郡主会不会不想挖自己的眼睛,反而还想跳支舞给自己看。 厅堂里安静了片刻,蒲弘一番话落下后,旁人等待着顾怀的反应,温文尔雅的吕玉泽挣扎了许久,虽然想站出来解围一番,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随后只见顾怀直起腰,便从蒲弘身边走了过去,口中淡淡开口:“也好。” 蒲弘还想说话,顾怀却径直走到一张矮桌前,上头有之前士子赋诗留下的纸笔,搁在架上的毛笔墨汁都还没干,那矮桌旁本来还坐了个幸灾乐祸的士子,见了顾怀古井无波的眼睛却是微微一滞,站起了身子。 顾怀拿起毛笔,神情平静,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将狼毫的笔锋浸入砚台墨汁之中,微微停顿。 目光越过逄和硕,落在蒲弘身上,他依然还是那副模样,笑意浅淡,身材挺拔,气质上佳,是女子们最喜欢的那种男人,上马能走商草原,摇了扇子也有些伤春感秋的文人气息,也难怪宋佳对他如此着迷。 “年节将至,有幸参与今日诗会,诸位既然如此盛意,在下也不敢藏拙,献丑!” 笔锋润纸,没有那种劣质纸张的停滞感,想来也是,北平最大的诗会,用的纸张肯定是最好的宣纸,大明的造纸术已经很发达了,写起来还真有些后世a4纸的味道。 但毛笔毕竟不同于钢笔,即使是有了前身的肌肉记忆,写出来的字还是没那么好看,等到第一个字写完,顾怀已经决定换成狂草了。 写得很慢,自然念得也慢,吕玉泽站在一旁,片刻后,将写好的字念了出来。 “木兰花拟古决绝词柬友” 他的声音清朗,又有读书人惯用的抑扬顿挫,整个厅堂内都听得清清楚楚,议论声渐渐低了下来,只剩下他的朗诵声,片刻后,他的脸色郑重了许多,连站姿都变得正式起来,读道: “人生若只如初见,” 一些士子皱了眉头,首句怨意就这般重?结合今晚情形,这顾怀怕是要现做诗词了。 只是这首句虽然有些味道,却没有如今大明诗词普遍的那种注重辞藻华丽,与今日诗会,倒是有些格格不入。 但片刻后,他们的脸色就变了。 吕玉泽微微一叹,环顾四周,念出了下一句: “何事秋风悲画扇。” 第十一章 何事秋风悲画扇 清风楼的厅堂,除了角落那一处汇聚起来的才子们,还有很多人没有过去凑热闹,比如屏风后的戏曲班子,还有清风楼的头牌姑娘们。 今日诗会,虽然是那些才子的舞台,但也算是她们的扬名地,若是有交好的士子写出了传唱度极高的诗词,再由她们唱出来,那她们的名声,可就要跟着这诗词一起水涨船高了。 青楼女子,靠的是什么?不就是那点名声?一首好的诗词,成全的可不只是那些才子,还有她们这些沦落风尘的可怜人。 一晚下来,姐妹们多少都有些收获,此刻正带着些热切讨论着,外头的事情,她们这些女子不好去凑热闹,也不想同那些拉琴弄曲的老头一般伸长了脖子打量,也就只能和姐妹们聊聊今晚哪个士子写了首好诗让自己来传唱。 偶尔她们还会向某个地方投去幸灾乐祸的目光,眉眼间不同于平时交际的媚意,反而是女子特有的嘲弄和奚落。 目光交汇处,一个青衣女子沉默地坐着,抚摸着一角有些缺陷的琴,一夜下来,也没一张纸传到她手上,于是便只能搬一张琴来和声掩饰尴尬。 不过子卿姑娘的琴虽然是弹得极好的,但这个年尾,却是注定没点收获了,待到明年开春选花魁,怕也要减些分数。 “花魁?哎哟,你怕是不知道,子卿姑娘都是想离开清风楼的人了,还选什么花魁?前些日子没少和妈妈吵架。” “也得亏妈妈看得开,养了十多年的白眼狼都咬人了,也还是好吃好喝地供着,还怕她烦了,连应酬都不让她去呢。” “报应这不就来了?你看哪个士子给咱们子卿姑娘写了诗?要我说啊,这官宦人家出来的就是不一样,心气儿高着呢。” “嘻嘻,还是妈妈那句话,怕是做着官太太的白日梦呢” 人世间的场景没有新鲜,在外头发生过的场景,隔着一扇屏风也在发生着,青楼红牌女子本就喜欢互相比较,在外面的诗会发生变故后,奚落原本清风楼最力捧的姑娘自然能让她们的心情更好一些。 一身青衣鬓发如云的子卿姑娘微微低了头,只是抚弄着当年从金陵家中带来,和人一起卖到青楼的琴,她的嘴角微微抿着,颊旁垂落的头发遮了眼神容貌,只能看见眉心的朱砂红得耀眼。 想清白地活着,难道也是一种罪? 外头的哗然声又起了,屏风后绕过一道人影,是向来和子卿姑娘不对付的另外一个红牌,她的视线在一众女子身上扫过,最后落在子卿姑娘身上,嘴角挂起了笑容。 递过去一页宣纸,上头的字迹很难看,想来是个不学无术的士子写了狗屁不通的诗:“子卿,唱词了。” 抚弄着琴弦的手停了下来,子卿姑娘接过宣纸:“好。” “唱慢些,这词可还没写完,只是外头的大人们都挺感兴趣,妈妈才让人送了进来让唱呢,”红牌姑娘的腰肢扭得极好看,“我想来想去,也就子卿你适合唱,毕竟这词是个赘婿写的。” 她转身绕过屏风:“想出人头地的赘婿,想出了青楼就清清白白的妓女,般配。” 恶毒如蛇蝎的话引了好一阵笑声,子卿姑娘没有说话,只是将宣纸放到了调好的琴旁。 然而只是看了第一句,她就抬起了一直低着的头。 绝美的脸庞上,大眼睛里渐渐起了些雾气,好像一直没能说出口的委屈氤氲成了霜。 “写得真好。” 琴声清鸣,如泣如诉的柔美嗓音也随同响了起来: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吕玉泽的声音在厅堂回荡,众人的神情都有些变化,有的凝神肃容,等待下局,有的则是皱起了眉头,不可思议地看向那伏案疾书的身影。 傲娇萝莉吐出了果核,朱高炽一直皱着的眉头松开了,片刻后变成了习惯性的温和笑容。 只此上阕,就已经给了他一个很大的惊喜。 大明开国,北方文气弱于南,是大明文人公认的,连科举取士都要南北分榜,等于是变相承认了北方文人水平实在没办法和南方争。 他朱高炽学的是儒家,虽然不用走科举,但也是爱好诗词的,如今只看了这上半阙,他就知道此人多半是藏拙了。 就是不清楚此人究竟是真不属意诗词当成小道,还是想着烘托气氛一鸣惊人? 他看了看傲娇萝莉,心想若是前者还好,若是后者就得问清楚小姨和他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当然,对这首诗感觉无比强烈的还有两个人,听着围过去的人群中心不断传出来的诗句,逄和硕的脸色铁青,想到了刚才顾怀的那些话。 一窍不通?于诗词一道只是废物? 那他逄和硕算什么,废物都不如? 他看了同样脸色铁青的蒲弘一眼,微微叹了口气,突然生出极大的挫败感,闭上了眼睛。 算计落空了还另说,丢脸丢到家了还另说,自己刚刚还在北平文人面前说自己是顾怀的有缘好友,顾怀反手就掏出了这么首诗,实在是睚眦必报到了极点。 打脸打得太狠了。 耳光落在他和蒲弘脸上,确实响。 他喝了口酒,一言不发,转身离开了厅堂。 但他能走,蒲弘能走么? “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霖铃终不怨。” 大厅的气氛转为肃然,下半阙开始了,不少士子都没了一开始看热闹的心思,只是伸长了脖子微长了嘴,心神沉入这首诗的意境里,焦急不安而又满怀期待钦佩嫉恨地等待着下一句。 然而顾怀却突然停下了,眉头微皱,手中的毛笔也是提起落下往返数次,好像久久苦寻不得一字般犹豫彷徨。 不少人这才猛然意识到一个事实,发出低声的惊呼:他竟然是在现场做诗! 自古诗会,少不了想要扬名立万的文人,平日偶尔得了个得意字眼,都要留待诗会一鸣惊人,所谓的妙手偶得佳句,其实也不过是做戏而已,但结合此诗意境,再加上顾怀这般作态,让他们都意识到了眼前这人的笔力和思绪有多惊人。 终于顾怀想起了下一句诗是什么,眉头松开,毛笔落下,酣畅淋漓地写完了最后一句。 当最后一笔落下,一旁的吕玉泽也从某种情绪里挣脱出来,幽幽一叹的同时,环视众人,用叹息的口吻念出了最后一句。 “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 “当日愿。” 还不等众人回神,屏风后也响起了优美的唱诗声,极为柔美婉约的女子嗓音,轻轻唱着这首刚刚落成的诗词。 余音绕梁,纱帘轻舞,三十个文字组成的诗词,却让所有人的眼前出现了不同的景象。 顾怀轻轻放下笔,笑道: “唱得很好听。” 第十二章 落幕 “看这词题,是拟古之作?古诗中倒是有这么一种,倒是让在下想起唐朝元稹那三首决绝词了” “借汉唐典故,抒闺怨之情,控诉薄情,表态决绝好诗!不过若是与元大家相提并论,是否太过高看?” “若只是闺怨诗,只能说是上佳之作,”一片传唱抄录中,前礼部尚书拿到了一张墨迹还没干的宣纸,细细看了几遍后,抚须叹息,“可这词题写得明白,是借闺怨之名柬友,想想今日场景实在是很高啊。” 他放下宣纸,脸上浮现些笑容:“当点此诗为今日诗会魁首。” 哗然声骤起,很多还没拿到抄录诗词的士子都有些惊讶和不满,这位德高望重的北平文人领袖居然给出了这么高的评价? 这只是个赘婿而已! 北平布政使张昺的声音也响了起来:“哀怨凄婉,屈曲缠绵,明明是个男子,却能把闺怨写得这么入木三分,这赘婿倒也是个妙人。” 他扫了一眼脸色铁青的蒲弘,看向朱高炽:“世子殿下觉得如何?” “当为魁首。” 朱高炽轻轻点了点宣纸,给这场不算争论的争论定下了结果:“以男女之爱为喻,点明为友之道,也当从一而终,生死不渝,立意颇高,笔力颇重,富于意境,化用典故恰到好处,平铺直叙一气呵成。” 他的视线越过众人,落到那个孤零零站在矮桌旁的身影上:“这诗一出,怕是要羞煞那些写闺怨诗词的文人了。” 眼见三位诗会主评都对这诗赞不绝口,其余士子们脸上不忿的情绪稍微退却了些,他们不是不知道这是首好诗,但要承认一个赘婿的才华居然在他们这些人之上实在不亚于扇自己一耳光。 “郡主觉得如何?” 作为这场风波的挑起者,自然早就有一份抄录好的诗到了草原少女手上,她低头细细读了两遍,已经沉默了许久。 听到朱高炽的询问,她抬起了头:“好诗。” “那此事就算揭过了?” “既然世子殿下都这么说了”少女的目光从傲娇萝莉和顾怀脸上一一扫过:“自然小事化了。” 说罢她就转身离开,再也没有去看堂内众人一眼,带着些草原的豪爽气,好像真的就把这事放下了一样。 然而顾怀还是叹了口气,刚才的目光让他有些发冷。 唱诗的歌声还在继续,琴声已经渐入高谷,有不少士子已经反应过来,拥挤着向顾怀拱手道贺,毕竟三位主评一致钦点的诗会魁首,只要过了今夜,就算是扬名北平了。 只是顾怀实在不愿意沾这种抄诗的光,纳兰性德老先生用了一辈子感悟折腾出的这些诗词,他实在没脸用来扬名立万。 “多谢诸位,多谢诸位,在下身体不适,却是要提前告辞了,再会!” 这话一出,那些上来拱手凑近乎的士子们脸上浮现尴尬不说,连朱高炽刚刚踏出的脚步都停了下来。 所有人都生出了同一个感叹:看来还真不是藏拙,这家伙是真不会做人啊。 只是这下却是没人阻拦了,一片拱手中,只有些许声音响起。 “做诗最为劳心劳力,顾兄速去休息便是。” “无妨无妨,顾兄自去。” “改日小弟登门拜访,还请顾兄赏脸。” 面对这般热情,顾怀也不好直接转身走开,先是朝着三位主评认真行礼,又找机会对着傲娇萝莉感激抱拳,再偷偷眨了眨眼睛,惹来傲娇萝莉好一个白眼,最后他则是走到了蒲弘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蒲兄,咱们走。” “啊?啊!”蒲弘回过神来,铁青的脸色好看了些,看着众人已经开始散开,只能先扯了顾怀的袖子:“这便走,外头有马车。” 重新回到高台上的朱高炽艰难坐下,正好看见顾怀和蒲弘走出了大门,他弹了弹手中宣纸,再次叹道:“好词啊”随后便与其他人笑评起来。 诗唱两遍,自然该换成下一个士子,只是被唱到诗词的士子刚才还踌躇满志,现在却是连喝了两杯闷酒,直言珠玉在前,自己心血怕是要成笑话了,惹来好一阵安慰。 而在角落的屏风后,一张美丽的脸探了出来,看着那走出去的背影,眉心一抹朱砂越发鲜艳。 半个时辰之后,这首诗便向着整个北平传开了。 马车驶离清风楼时,街上的更夫正好打过了二更的锣声,车里点了炭炉,却没带来多少暖意,相对而坐的两人都没有说话,各自挑了帘看着外头的景色。 “顾老弟,我” “蒲兄不用说了,”顾怀收回眼神,脸色严肃起来,“今日这诗,蒲兄可看得明白?” 蒲弘眼皮跳了跳,看着对面咄咄逼人的顾怀,难堪再次浮现在了脸上。 这是要当面质问? “顾老弟” “蒲兄是个好人啊,”顾怀的语调突然低沉下来,“自从到了北方,蒲兄是小弟的第一个朋友,小弟是真的把蒲兄当成大哥的。” 蒲弘一下子更难堪了:“顾老弟你” “所以!小弟是绝对不能看着蒲兄结识那等人的!”顾怀坐直身子,义正词严:“那逄和硕算是个什么货色?阴阳怪气,怂恿拱火,分明是要置小弟于死地!这等小人,蒲兄与之结识,实在是让小弟痛心疾首啊!” “啊?” “这首诗就是告诫蒲兄,有些人,初见是美好的,但只有相处久了,才能看清是个怎样的心性!小弟实在是为蒲兄感到不值,这才以诗柬友,望蒲兄引以为戒,勿要再与那等小人结交了。” 蒲弘心中一跳,也坐直了看向顾怀。 他没怀疑自己? 逄和硕把这口锅背了? 好事啊! 那今晚的目的就算是成了,现在谁不知道自己是这顾怀的好友?本想看他出丑,然后自己再出面好生挽回面子,过些日子约他出北平一游 蒲弘放松下来,脸上也终于浮现了笑意:“为兄记下了。” “那就好,这诗会也算是没白来。” “只是顾老弟,你和燕王世子,还有中山王府的小郡主是什么关系?”蒲弘往前倾了倾,“若是没有这些贵人相助,顾老弟今晚可就危险了,为兄当时真是捏了把汗,都准备舍命相求了。” “一面之缘而已,小弟被误会成了大夫,进过一次燕王府,”顾怀脸上带着些庆幸,“也幸好小弟面善,这才逃过一劫。” 面善?蒲弘脸色怪异,咳嗽了两声没接这话。 “今日顾老弟怕是受惊了,正好年节将近,每年这时候燕王爷和王妃都要出城游猎,等再过个两天,顾老弟要不要和为兄一起出城游玩一番,也好安抚安抚心神?” 顾怀挑起车帘的动作顿了顿,过了片刻,才笑了出来: “也好。” 第十三章 铺子 今年入冬后北平下了好几场雪,一场比一场大,眼看年关将至,干脆就让整个北平白了头,除了弄堂里的老人们开心今年大雪明年不易旱灾,大部分人都对这雪生了些厌意。 那晚诗会的事情已经传遍了北平,往年这时节多得是才子出名,贵族们喜欢附庸风雅,民间自然也就跟着讨论,可今年的诗会魁首浮出水面后,倒是让好些人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写诗的居然是个赘婿。 在大明,赘婿是什么?是连自家祖宗都给卖了只为讨口饭吃的窝囊废,是生了儿子要跟着女方姓的大冤种,这样的人,居然能写出诗来?而且还是压倒了北平那么多才子的诗? 也难怪好些老人成天唠叨这世道越来越看不懂了。 街口的书档老板是有想法的,每年诗会结束,被评为上佳的诗词都会传出来,但人口相传哪儿比得上印刷成册?北平城很大,不能去诗会但好这一口的大家闺秀或者落魄文人多得是,只要把流出来的诗词汇总编辑,转手就能卖二两银子。 一声白色冬装,围了貂裘的顾怀站在街口,翻着一本粗制滥造的小册子,想着刚才那鬼鬼祟祟推销册子的汉子,有些啼笑皆非:“大明有没有版权这个说法?” 不出意外,诗册的第一页就是那首木兰花,而且还贴心地写上了三位主评的评点,看起来倒是像一回事。 一旁的小丫鬟凑了上来,可惜不识字,只能眨巴着好奇的大眼睛:“姑爷,这上面就是你写的那首诗啊?” “不是我写的,”顾怀将册子放到小环手里,“拾人牙慧而已,不过要是没这首诗,那晚上说不定都走不出清风楼。” “姑爷好谦虚,府上都传遍了,说姑爷是大才子呢,”小环大眼睛弯成了月牙,翻了两遍小册子,细细收了起来:“连小姐都说姑爷的诗写得好极了。” 顾怀想起那晚消息传遍北平之后宋佳看自己的眼神,不由得也笑了起来:“没什么用,又不能当饭吃。” “嘻嘻,姑爷是大才子!” “好好好,大才子大才子,”顾怀拍了拍小环的脑袋,“冷不冷?” “不冷,不过姑爷好难得出趟门呢。” “有些事情要办。” “姑爷不是说要去店里盘账吗?怎么走这个方向,也没叫上马车。” “不是盘账,那账目看一眼也就明白了,还没到再去的时候,”顾怀摇了摇头,“银子带上没有?” 一提到银子,小丫鬟立马警惕了起来,左右看看没有人靠近之后,就掏出了个小钱袋:“带了的,一共一百六十七两不过姑爷,带这么多钱小环好怕。” “有钱有啥可怕的?没钱才可怕,”顾怀笑了笑,“一百多两而已,别那么紧张。” “姑爷好不容易才攒起来的” “我算是看明白了,这年头可不讲究什么自由平等,不过也有些东西和以后是一样的,”顾怀袖起手,抬头看了一眼繁华的街道,“说到底就讲两个东西,地位和钱。” “地位这东西暂时想不到办法,那就只能想想怎么挣钱,把钱放着又不会生孩子,所以还是得看看有没有让钱生钱的法子。” 小环收好钱袋,顺着顾怀的目光看向对街,一个大大的“赌”字随风飘扬,她的脸色白了白:“姑爷要去赌坊?” “怎么可能?我又不喜欢吃巧克力,”顾怀摸了摸下巴,“不过开赌坊确实挣钱就是黑白两道都得有关系,而且太败人品了。” “姑爷想做生意?” “总算猜对了,”顾怀感受着脚底软靴踩在青石板上的触感,“宋家的生意是宋家的生意,人总是得给自己留一条后路的,有个铺子,发生什么事也好有个去处。” 小环沉默跟上,品着顾怀的一番话,等到越过赌坊,她才抬起头:“姑爷生小姐的气了?” “这又是哪儿来的说法?难道非得置气才想自己做做生意?” “这样好生分的。” “这件事如果告诉夫人,夫人应该是不会许的,但我确实需要做这件事,所以别觉得我是要和夫人置气,事实上我就是想存些私房钱,”前方传来些喧闹声,隔着栅栏,熙攘的人群涌动着,地上的积雪已经被踩成了污泥:“牙行到了,一百多两应该能租个不错的铺子?” “北平最烈的酒?”牙行的伙计有些发怔,这客人不是上门租铺子的吗? “应该是城南太白居的竹叶青,老出名了,好酒的人都知道。” “那北平哪儿的梅花开得最盛?” “也在城南,应寿寺满山都是梅花,这时节开得正旺。” “原来如此”顾怀指了指伙计手里的簿子,“小哥,寻到了没?” 一提这个牙行伙计的脸色就变了:“我说客人,您的要求是前头门面后头住人,租金还不能过六十两银子把北平找遍了也找不出来啊!” “还有地段,地段很重要,”顾怀一脸认真,“小一点没关系,但这铺子最好是沿街的,酒香也怕巷子深不是?” 牙行伙计都快哭了,看这公子哥的打扮也不像是差钱的人,做生意怎么能这么抠?东城的铺子都快说遍了还没满意的。 伙计颤颤巍巍又翻了一页:“城南有间铺子,倒是符合客人的要求,就是租金比客人说的要高上不少,这是最后一间了,客人要还是不满意” “租金多少?” “一个月三十两,半年一结。” “这么贵?”顾怀有些不满意,“就不能一月一结?还有家具什么的送不送?开铺子没个柜台什么的可不成。” 伙计心想自己只是个伙计又不是你的仇人,你至于这么折磨我吗? 但眼前这客人好歹第一次表现出了想租的意愿,伙计连忙收起簿子就带着顾怀和小环往城南走。 见着了铺子的房主,顾怀自然又是好一阵讨价还价,最终在房主和伙计同样绝望的目光下,成功将铺子的租金谈到了三月一结,还附赠带不走的家具,顾怀这才满意签下了文书。 “客人,咱们这儿有刚到的蒙古奴隶,也有南边儿高丽送过来的女奴” 顾怀皱了皱眉头,有些没想到人口买卖居然如此光明正大,“不招伙计。” 捧着簿子的伙计话风立马打了个转:“那就祝客人生意兴隆了。” 送走伙计,小丫鬟的钱袋空了一半,扑腾起的灰尘里,顾怀看向卷起袖子准备大扫除的小丫鬟: “小环,想不想当个掌柜?” 第十四章 红伞映白雪 先到太白居买了壶最贵的烈酒,天空又飘起了雪花,顾怀打起小环磨了半天让他带上的纸伞,走上了应寿寺的山门。 作为城南最大的寺庙,也是北平最大的三座寺庙之一,应寿寺的山门自然是很雄伟的,从进了四根立柱搭起的牌门后,就是一道长长的山梯,远离了小贩游人们的喧闹,山梯两旁的梅花开得正旺,往远处眺望,能看到半个南城的景色。 确认了这些梅花能符合要求,顾怀本打算转身就走,但转念一想来都来了,不如上寺里烧柱香,自己能来到这个世界,以前对于神佛的观念还是受到了一定冲击的,临时抱抱佛脚也不算是什么丢人的事情。 但很快顾怀就有些后悔了,实在是因为这山梯太长,抱着一坛酒打着把纸伞的顾怀额头微微见汗,但应寿寺的正门还是在云端。 有时候最悲催的事情莫过于山道走了一半就不想再走,想继续走上去觉得太累,想转身离开又觉得可惜,顾怀收起伞,在半山腰的石椅坐下,准备好好看看世间再往云端走。 按照伙计的说法,这酒坛里的酒铁打的汉子也喝不过五碗,可顾怀打开酒封才发现,浓郁的酒气里还是有些酸气,这说明酒的度数还是低了些,达不到他的要求。 看来还得做个蒸馏器。 这样一来倒是又多了个生意,在这个世道卖卖烈酒好像也有些搞头,只是不知道蒸馏提纯的损耗高不高,若是太高,那利润就太低了,不适合急需一大笔钱的顾怀。 正想着以后的出路,山道上下来的两个人影引起了顾怀的注意,看穿着打扮,应该是个大户人家小姐带着个丫鬟,那小姐蒙了面纱,只有眉心的一点朱砂和红伞相映成趣,让顾怀没忍住多看了两眼。 随即他就想到了那晚的遭遇,赶紧移开眼睛,心想自己果然是不长记性。 但来人显然是注意到了顾怀的视线,走在前方的蒙面女子顿了顿,打着的红伞积起的雪花又多了些。 “顾公子?” 这一声呼唤把顾怀整愣了,北平居然还有女子认识自己? “这位姑娘是” “清风楼一唔,也过了几天了,顾公子想不起来,也是正常的,”女子收起红伞,盈盈一福:“公子是来应寿寺拜佛么?” 顾怀松了口气,站起来拱了拱手:“见过姑娘,在下只是闲逛而已。” 那女子扫了顾怀身边的酒坛一眼,眉眼含笑:“公子好雅兴。” 女子气质极为出众,看起来也不过二十多岁的年纪,穿着打扮算得上朴素,一身青衣而已,只有那红伞略显花哨,虽然蒙了面纱,但也能看出来是清丽雅致的瓜子脸,眉眼一弯,就带着股水墨画的惊艳感觉。 这番轻松的话语倒是让顾怀放松了些,心想这应该是个爱诗词的大家闺秀,见了那晚场景,便记下了自己的相貌,如今邂逅,打个招呼倒也是正常的。 “既如此,那在下” 压根没有问问对面女子芳名打算的顾怀正准备告辞,就见了山道下又涌过来一批人。 熙攘的人声里,倒是能听见几句“撕了那小贱人的嘴”、“让她日后不能见人”之类的话,顾怀告辞的话说了一半,心想这佛门圣地今天可真是够热闹的。 可对面女子却没有顾怀这般的心思,见了那两个有些彪悍的妇人带了些家丁,目光落到她的身上,绽放出渗人的光来,下意识握紧了手里的纸伞。 “顾公子,小女子还有些事,这就” “就是她!化成灰我都认得!你们上去给我把她扒光!” 一马当先的妇人只是一指,自然就有如狼似虎的家丁扑了上来,红伞落地,跟着女子的丫鬟勇敢迎了上去,却很快被淹没在了人群里。 女子那无助而又仓皇的眼神实在是看得顾怀心头一紧,这眉眼实在太漂亮,迎着雪花从山道上走下的时候像是远山,而此时却像是个受了惊的小女孩。 他把女子拨到了身后:“且慢!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不得不说宋佳在表面功夫上做得实在体贴,顾怀的衣着算得上华贵,单看绸缎面料和那围着脖子的貂裘,极为人精的家丁们纷纷停了手,一起将目光投向气喘吁吁的妇人。 “就是这个骚狐狸精!我家相公听了这狐狸精的鬼话,居然花了五百两银子听她弹曲,还说要变卖家产给她赎身!你莫要多管闲事!这青楼的贱人,今日走不出这应寿寺!” 顾怀身后的女子咬紧了嘴唇,只觉得心里的委屈像潮水一样淹没了胸膛:“钱是清风楼收的,而且我也没有让别人为我赎身,我已经攒了” “闭嘴!不要脸的骚货!”妇人的脸上写满了怨毒,声音凄厉:“你们还不快上?!” 家丁们又有了动作,多少算是了解了原委的顾怀偏过脸颊,压低声音:“能不能跑?” 女子看着被家丁们抓住的丫鬟,坚定地摇了摇头。 “公子不必管我,反正我”她凄然一笑,“本来就是个青楼女子而已。” “我看他们是想动真格的,”顾怀弯腰抱起酒坛,暗自感叹什么破事都能遇上,“最好还是别存什么侥幸。” 他突然拔高了声音:“等等!你们可知道我是谁?” 南边儿金陵,北边儿北平,都是藏龙卧虎的地方,作为元朝旧都,虽然不是什么高官满地走勋贵多如狗的地方,但极有实力行事低调的人还真有不少,这话一出,两个妇人和家丁们还真有些惊疑不定起来。 “阁下是谁?”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小李飞刀李寻欢听说过没有?”顾怀伸手入怀,“兵器榜排名第三,速度极快,例不虚发,我要是掏了刀,今日可是要见血的。” 什么他妈小李飞刀?家丁们都有些懵了,北平还有这么号人物?听起来怎么像是那些码头水帮汉子嘴里的江湖? 妇人的脸已经有些扭曲了:“上!” 然而顾怀想要争取的时间已经够了,家丁围了过来,他一脚踹到了梅花树上,窸窸窣窣的雪落了下来,淋了家丁们满头满脸。 大概是忌惮着顾怀煞有介事介绍的飞刀,家丁们并没有扑上来,顾怀瞅准机会,一酒坛拍在了抓着丫鬟的家丁头上,一手一个抓着女子和丫鬟就往山下跑。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今日别过,日后我李寻欢再来讨教!” 第十五章 李子卿 穿过梅林,挑了另一条路出了山门,等到走入人群里,顾怀才松了口气,好歹没被那悍妇和家丁追上。 女子细细看过了丫鬟的伤势,听着自家丫鬟哭哭啼啼叫小姐,不由也有些伤感起来,极好看的眼睛里起了些雾气。 “既然逃出来了,怎么还哭哭啼啼的?” “本不想让公子知道小女子是青楼人士的,这下倒是让公子看了笑话,”女子抹了抹眼角,“其实那夜小女子也未曾与公子说过话,今日承蒙公子出手相助,小女子感激涕零。” 顾怀心想我当然知道你没和我说过话,这些天北平城除了小环压根就没女子和自己聊过什么风花雪月。 他两手空空,干脆负手慢行:“青楼女子怎么了?听那妇人说姑娘一首琴曲就价值五百两,想来是清倌人?” 女子点了点头,扶着丫鬟跟在后面。 所谓清倌人,也就是卖艺不卖身,一般都是青楼从小养到大的姑娘,琴棋书画样样在行,而且样貌极为出众,这样的女子,青楼是舍不得让其接客的,除非是名气落了或者人老珠黄,才会重新寻条活路。 如今世道虽然不比以后,但大抵来说也是笑贫不笑娼的,而且青楼里的清倌人,其实也是苦命人,和外面的女子没什么不同的,所以顾怀是真对这女子没什么偏见。 “他们怎么会找到这里来?” 女子犹豫了一下,还没开口,丫鬟就叽叽喳喳起来:“肯定是楼里的那些小贱人透露的消息!小姐每个月都会悄悄来拜佛,只有她们知道!” “不许这么说,”女子修长的手指轻点了下丫鬟的额头,“不好在背后说人是非。” “可是小姐都被这么欺负了!”丫鬟抽泣起来,“自从小姐说了要赎身,楼里的人都变了,以前她们还客客气气的,现在连她们的丫鬟都敢在客人面前说小姐是是” “我知道,”女子脸色平静,轻轻挽了挽垂落的鬓发,“让她们说好了。” “要是让我知道是谁透露的消息,我就撕烂她的嘴!” 走在前面竖起耳朵的顾怀砸砸嘴,心想这丫鬟可真够虎的。 只是女子的声音听起来实在有些熟悉,顾怀思考片刻,问道:“那晚唱词的莫非就是姑娘?” “是的,公子的那首诗,写的真是极好,”女子的面纱被风扬起一角,“尤其是开篇两句,实在让人感触良多。” “还是姑娘唱得更好,我觉得比以后的歌好听多了。” “那当然,青楼里的姑娘操琴唱曲,这两年可都是我家小姐教的呢!” 顾怀嘴角微挑,扫了一眼丫鬟:“是是,你家小姐最厉害。” 丫鬟得意翘了翘鼻,女子却是有些脸红了,眼看到了街角,想起自己还没通过姓名,正准备主动开口,顾怀却好像心有灵犀一般问道:“还不知姑娘名姓。” “李子卿。” “原来是子卿姑娘,”顾怀停下脚步,“姑娘这就打算回去了?” “公子要去往何处?” “就在南城,还有些事情要办。” “小女子要回东城,怕是不能与公子同行了。” 顾怀犹豫了下:“其实我有些东西想给姑娘看,姑娘如果不着急,不妨去我的铺子看看如何?离这不远,就在三条街外。” 这个要求有些唐突了,刚认识的女子,就邀请别人去自己的铺子,未免太过孟浪了一些,但看着顾怀清澈的眼睛,李子卿还是点了点头:“好。” “那便走,正好刚才来的路上看见有家医馆,也可以给她看看,”顾怀伸手虚引,“姑娘请。” 等到重新买了坛烈酒,又让小丫鬟看过了大夫,走回铺子的时候,日头已经开始偏西,所幸顾怀要做的事情并不复杂,而且铺子里就有现成的大缸。 卷了袖子正热火朝天收拾卫生的小环见姑爷带回两个女子,自然是一头雾水,看着李子卿柔婉出尘的气质,连丫鬟也极为俊俏,再看看自己满身灰尘还戴着围裙,不由有些自惭形秽,只能赶忙端来茶水,怯生生站在顾怀身后。 揉了揉小环的脑袋,顾怀从怀里掏出个丝袋:“烧些热水,架个火灶,姑爷要做点东西。” 小环脆生生地答应去了后厨,女子在桌边坐下,打量着这家小小的铺子,有些好奇:“公子是打算做些吃食?” “虽然我不讲究君子远庖厨那一套,有机会可以试试些新吃法,但今天确实不是做吃的,”顾怀打开丝袋,倒出些梅花,“是要做香料。” “香料?” “打算开间铺子,没想好要卖什么,可转念一想,这世上还有什么钱比女子的钱更好挣?干脆就做做香料好了,正好也盘不下太大的铺子。” “可香料一般都是从别处转运该怎么做出来?” 顾怀抽了抽鼻子:“姑娘用的是什么香料?” 大概是顾怀的动作太过明目张胆,一抹淡红从李子卿的脖颈蔓延上来,若不是顾怀今日把她救下来,就凭顾怀这个动作,实在是可以称得上登徒子了。 “没有” “嗯?” “没有用香料。” “那怎么会这么香?”顾怀有些不解,“其实我刚才就想问了。” 李子卿的头埋得更低了些,一旁的小丫鬟已经开始怒目而视了,顾怀恍然,有些尴尬:“呵呵我也是查过书的,南方香料供不应求,西域那边的香料更是千金难得,所以我才有了这么个想法,想做一种更好也更易获得的香料出来,也算是造福社会了。” 他拈起一朵梅花:“假如有这么一种东西,一滴就可以香味不散绕身三日,极易挥发只留肌肤清爽,而且原料极易获得,香味更是清新自然只取植物原香,女子会不会喜欢?” 李子卿微微出神:“公子说笑了,即使是最珍贵的沉香,也不过点燃之后余香一日,而且价格高昂,若真有公子说的这种香料,女子自然会趋之若鹜” “那就好,市场方向总算是没选错的,接下来就得看看能不能造出来,”顾怀收起梅花,“今日请子卿姑娘前来,自然是有事相求的,若是这香料造出来了,到时候可能还得请子卿姑娘帮忙打打广告。” “广告?” “广而告之的意思。” “好。” “水应该烧开了,应该要不了多久,”顾怀站起身子,有些犹豫,“子卿姑娘想不想看看制作过程?” 李子卿缓缓取下面纱,绝美的脸上浮现笑容:“好。” 第十六章 香水 入夜的清风楼还是和往常一般热闹,重新戴上面纱的李子卿进了后门,一路低头往自己的阁楼走去。 可还没走到一半,最不愿意听到的声音还是响了起来:“子卿?你又去烧香拜佛了?” 不用借着灯光看清来人,李子卿就微微一福:“妈妈。” 清风楼的老鸨有很多,但只有自己带出来的姑娘才会这么叫,风韵犹存的女子站在廊下,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心疼与恼火:“求神拜佛有什么用?好好的大道你不走,非得往死胡同钻?” 李子卿微微垂了头:“女儿就想清白的活着。” “清白?在楼里就不清白了?是让你接客了还是怎么着?你也配和我说清白?” 一向刀子嘴豆腐心的老鸨快步走过来,手指就要点到李子卿的额头上:“出去了该怎么活?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那些男人的鬼话你也信?给你赎身,把你骗到手,以后还不是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李子卿抿了抿嘴唇:“女儿要自己赎身。” “造孽啊!”半老徐娘越发恼了,“是哪个王八羔子连赎身的钱都不愿意出?子卿,高楼大院那不是你能过的日子!那是吃人的地方!楼里还能安安生生的,等你年纪再大些,北平的红牌不都是你教出来的徒弟?你不要自己去寻罪受!” “妈妈误会了,女儿没有受骗,”李子卿取下面纱,嘴角紧紧抿着,“女儿就想像个普通女子一样活着。” “就是把你们伺候得太好了!”老鸨的声音尖利起来,“看看你周身上下,哪样不是最好的?你有多少银子我不知道?出了楼饭都吃不上,还想活着?” 她语重心长:“女人啊,在这个世道哪儿有什么清白自由可言?谁能把你一个青楼女子当成正妻来对待?就算你赎身出了青楼,在这世上没个依靠,你又能撑到什么时候?到最后若是又回了青楼,哪儿还有这种名声和待遇?听妈妈的,就别折腾了好吗?” 大概是这话太过狠厉,让李子卿也不由沉默了一下,夜里的风声像是有人在呜咽,远处的惊鸟扑腾着飞向天空。 但她还是平静而坚定地摇了摇头:“我想试试。” “造孽,造孽!老娘就在青楼里看着你死在外边儿!”老鸨终于是爆发了出来,“带着你的丫鬟伏芸一起死!” 脚步声逐渐远去,手被扭伤还有些不灵活的丫鬟小心凑上来:“小姐” “没事的,”李子卿笑得有些苦,“等出了楼,你也能重新来过了,到时候咱们就是姐妹,可不是什么小姐丫鬟。” “小姐” 看丫鬟的脸色像是要哭出来了,李子卿替她抹了抹眼睛,怀着一种心事说清楚了的轻松感推开了自己阁楼的门。 陈设很简单,也只能简单,除了一张绣床和点妆用的桌子,算得上空无一物了,这些日子为了凑齐当初卖身契的赎身费用,李子卿算是把自己这些年攒下的东西卖了个一干二净,不过也说不得青楼的契约有些偏颇,能给她这么些年的容身之地,已经算得上是仁至义尽了。 丫鬟伏芸是不能睡这屋的,下人一般都挤在一起睡,打来水伺候了李子卿洗漱,伏芸也就自己下去休息了,昏暗的灯光下,只剩李子卿静静坐着对镜无言。 桌上的宣纸有些字迹,是临摹那晚顾怀所写,之前李子卿一直有些不明白为什么有文才如此之高字迹却如此随心所欲的人,但一想想今天那略显单薄却挺拔的人影,有些事情好像也说得通了。 李寻欢 是个洒脱的好名字,也难怪能写出这么好的诗,还有这么随意的字了。 李子卿嘴角有了丝笑意,她从袖子里拿出个小瓷瓶,轻轻拧开,清雅的梅花香味弥漫了整个阁楼。 轻轻倾倒瓷瓶,一小滴液体递到了手背上,慢慢消失不见,只留下肌肤上的清爽感觉,好像刚刚沐浴完,正在山头吹着春风。 梅花香环绕身旁,好像又回到了应寿寺,李子卿的眼神多出些迷离,想起了顾怀对这种香料的称呼。 香水。 旁观了整个过程,香水的制作其实并没有太复杂,虽然不清楚原理是什么,但李子卿觉得如果想要复刻出来,应该会很简单,也正因为如此,顾怀的不设防倒是让她很是开心。 先是救了她,又这么相信她,那个人实在是个谦谦君子呢。 还有面不改色报假名的时候有些坏 这样的人在她所见过的那些才子、名士之中可谓是仅见的,从那夜静静看着他的背影开始,到今日应寿寺的变故,这个男子好像都是从容自然、无拘洒脱的,没什么繁文缛节,也确确实实保持着距离,对青楼女子没什么歧视,也对刚认识的人报以信任。 这样的人简直如同唐时文人一般有着风骨,也难怪能写出那样古风的诗词。 如今文人皆谈君子,或许君子就该是这般气度? 收好瓷瓶,修长的手撑起下巴,洁白的脖颈下锁骨分明,这是这般风景却是没人能见到了,李子卿有些出神,想着在青楼最后的这段时日,一定不能负了顾怀的嘱托,得好好跟那些姑娘们介绍介绍这种香水。 不过在她看来这种香水应该是很招女孩子喜欢的,连丫鬟伏芸看到的时候两眼都满是星星,想来那些一向爱和她比较的青楼红牌姑娘们,看见她用了也会毫不犹豫地去买? 这样一来也算是报了今日的恩情,应寿寺山道上自己反常的开口寒暄还真是救了自己一命,不过以后就不会再遇见了? 他是个赘婿,赘婿是不会逛青楼的,而且看他的模样,似乎也并不把那“恩情”放在心上,以后自己想要再和他相见,怕是很难很难了。 只是这样的一道身影,却是让她记在了心里。 顾怀李寻欢 她如此想着,忽明忽暗的烛火照着她仙子般的侧脸,像是在轻吻她的脸颊。 第十七章 又一封请帖 “那个废物怎么样了?” 一番云雨之后,裸着上身的蒲弘起身倒了一杯茶,语调很冷。 只穿了件肚兜的宋佳依然没有显怀,修长的手臂揽住了蒲弘的肩膀:“还能怎么样?一天到晚看书的德性。” “今天怎么突然出了门?才让你送了消息过来。” “说是去盘账,但我问了问,根本就没去,可能是出去闲逛了?” “盯紧一些,前几天清风楼的事情你也听说了,他居然和世子郡主有些关系还是小看了他。” “一边是汉人,一边是草原人,他们也就是仗义执言了两句,最后还不是靠他自己了结了此事?” “终究是个祸患,”蒲弘喝了口茶,“我看你那相公不简单,才这么几天就搭上了燕王府,再拖些时日,怕是要夜长梦多。” “你是不是想多了?就他?”宋佳眉眼间满是媚意,“他要是有那本事,会一躺躺三年?” “我决定了,就这几天动手。” 宋佳直起身子,脸色数变:“是不是太快了点?要是起了什么风声” “他得罪了草原人,还得罪了个郡主,这时候死了,合情合理,”蒲弘冷冷地笑了,“再过些时日还不好找机会。” 宋佳犹豫片刻,点了点头:“怎么做?” “找个机会,我约他出城,死在城外总比死在城里小些风波,到时候你演好些,别让外头的人看出破绽。” 三年夫妻,宋佳却没有一丝不安:“好!” “最近不知怎么的,我这眼皮一直跳,等把你那相公料理了,怎么也得好好休息个半年,”蒲弘反身抱起宋佳,“你娘死了,他也死了,到时候咱两就可以双宿双飞了” 宋佳媚眼如丝,显然也是对蒲弘描述的未来极为心动: “都听郎君的。” “一坛烈酒成本五两,提纯了还剩下一小半,大概能装个瓶,梅花几乎不要成本,开春了种类还能多起来” 顾怀和小环走在大街上,满脑子都是银子:“这样算起来,只要能卖出去,基本就算是一本万利了。” 见到顾怀围的貂裘有些松了,小环踮起脚给顾怀系了系:“姑爷好厉害!” “没想到我也有些做生意的头脑,看来这条路能走得通,”顾怀一脸的得意,“不过就一间香水铺子还是小了点,得做点其他生意,最好是整个连锁店什么的” “姑爷还想做什么?” “做点惠民工程不过化学我当初学得一般,还记得的生活用品没多少了,”顾怀挠了挠头,“肥皂怎么样?可以洗衣服可以洗手也可以沐浴,油污脏渍一下子就洗干净了。” “少爷说的是皂角?还是胰子,卖这个的铺子有很多呢。” “那牙刷怎么样?猪毛牙刷掉毛的,这些天刷牙我都是边刷边吐。” 小环摇了摇头:“怕是不行穷苦人家都是用树枝的。” “那玻璃呢?就是琉璃,我看现在用的都是铜镜” “城外就有烧琉璃瓦和琉璃砖的窑子呢,不过都是达官贵人用的琉璃还可以做镜子吗?” “那看来民生没什么搞头但最暴利的金融需要本钱,还得有权贵铺路,”顾怀有些头疼,“想开个银行坐着收钱基本不可能了。” “姑爷说的是银庄?” 两人陷入了沉默,顾怀发现小丫鬟总是在某些不必要的时刻显得特别聪明。 看来还是穿的晚了点,他想。 暴利的东西基本都被发明出来了,需要资本的行业他现在没法插足,现在还剩几十两银子,怎么看都没法再开条路子出来。 而且还要招伙计 此刻的顾怀没什么想要改变世界的想法,说白了就是给自己挣点钱好把眼前这些破事料理了之后能安安分分过日子。 拐过一个路口,已经能看到宋府的大门了,刚刚跨过门槛,顾怀就被门房叫住了。 “又是请帖?”顾怀有些意外,“谁送的?” “又是蒲老板?还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 走过中庭,拆开请帖,顾怀随意翻了翻,眉头就轻轻挑了起来。 出城游猎?还要去远在城外二十里的栖霞山泡温泉? 有点意思 顾怀没放在心上,收起请帖走了两步,但走到后宅入口时,他的脸色凝重了下来。 有些不对。 重新打开请帖,认认真真看了一遍,几十个字看下来没什么奇怪的,但总能给顾怀一种心惊肉跳的感觉。 清风楼的事情才过去几天?自己那晚虽然极力安抚蒲弘,但蒲弘这种心狠手辣的人真的会把自己当傻子么? 怕是来者不善啊 “相公回来了?”脸色红润的宋佳出现在了门口,“怎的回来这么晚?” “有些事耽搁了,夫人还没歇息?” “惦念着相公怕是还没用晚膳,就多等了会儿,”宋佳风情万种地撩了撩头发,向顾怀手里的请帖投去好奇的目光,“这是什么?” 顾怀无声笑了笑:“请帖,蒲老板送来的,约我出城游猎,但年节快到了,我想了想怕还是婉拒比较好。” 宋佳的手顿了顿:“相公与蒲老板不是至交好友么?那夜的事相公也说了,多亏蒲老板出言相助要不相公还是去一趟?家里有妾身操持,相公早些回来就是。” “这样啊” “而且相公身子孱弱,又大病初愈,出城游猎一番,对身体好呢,可别辜负了蒲老板一番好意。” “是好意不假,可我还是想多陪陪夫人”顾怀有些犹豫,“而且怕是还要置办一身猎装。” 宋佳眼波流转:“相公何必担心这个?明日出门置办便是,妾身自会知会账房,相公自去支取。” “那好”顾怀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明日我去铁匠铺看看,订一柄好剑,出门在外,可不能丢了夫人的脸。” “看相公这话说的,同为夫妻,哪儿来什么丢脸不丢脸的?”宋佳打了个哈欠,转向身边的丫鬟:“叫后厨把晚膳送上来,相公用完别去歇息,妾身有些乏了,就不陪相公了。” “好。” 夜深了,脚步声逐渐远去,顾怀站在廊下,久久无言。 第十八章 开业 城南新开了间小铺子,掌柜是个瘦弱的年轻人,唯一的伙计看打扮是个丫鬟,门口还没挂上牌匾,只用竹板写了些字,看起来实在落魄的很。 年节近了,节日的气氛自然也就浓烈了起来,长街上挂起了灯笼,摆摊的人多了很多,更多的则是来来往往淘着年货准备过年的百姓,脸上的笑容让冬日的温度都高了些。 在门口站了很久的小环笑容有些僵,和姑爷一早出门来铺子,先是做了些香水,然后就草草开业了,结果眼下已经快到了下午,也就只进来了两个客人,问完东西和价格之后的眼神简直像是在看智障。 “姑爷,是不是定价太高了些?” “才五两,还高?”顾怀在账本上写写画画,“我还想定十两来着。” 看着自家像犯了失心疯的姑爷,小环忧愁叹了口气,继续看着街上走过的人群发呆。 一瓶都没卖出去,姑爷会不会很伤心? “虽然开业是潦草了点,但我还是很有信心的,”脚步声响起,顾怀也走到了门边,“名气还没打出去,自然是没什么人上门,现在就看哪个冤大头” 他咳嗽了一声:“哪个好心人先试试了。” 小环无声的眼神好像说了很多很多。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五两的价格好像很离谱,但实际上女子花起钱来真不考虑值不值这个价,”顾怀袖着手,“别问我为什么不去抢抢哪儿有卖这个来钱快?” “姑爷” “改进的地方还是有很多的,蒸馏器得做出来,随便弄两个大瓮效率太低了,花也可以晾干之后再提取植物精油,种类自然是越多越好,到时候销路铺开了,往南方走一走也不是不可能的。” 姑爷越发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了小丫鬟脸上写满了担心,生怕姑爷是受了太大的打击有些魔怔了。 想得有些出神的顾怀自然不知道自己的小丫鬟在想什么,回头看了看寂寥的铺子,他叹了口气,明明知道急不得,今天还是跑来开业了,只能说自己还需要再养养心性啊 “小环你真不做掌柜?” 小丫鬟摇了摇头:“小环只会伺候人,不会做生意呢,怕误了姑爷的事。” “那看来还是得找两个伙计,”顾怀挠了挠眉角,“还得找个掌柜,只是这生意成本太低制作简单也太挣钱了,万一要是找到心术不正的” 又开始了。 “算了,这事先放一放,反正这两天估计也没客人,还是得想办法送几瓶出去才行,小环你就先看着铺子,我得去一趟铁匠铺。” 顾怀走入长街,犹豫了一下:“宋家的药铺里有没有硫磺?” “有的,每年好些酒楼都会来订些硫磺酿硫磺酒呢。” “那就好,”顾怀抬起头看了看阴沉的天空,“这样就齐了。” 不同于自家香水铺子的寂寥,城南的铁匠铺,算得上热火朝天。 这个热火朝天是字面意思,刚刚走入铺子,一股热浪就扑面而来,明明是寒冬季节,铺子里的铁匠们却都裸着上身,隆起的肌肉上汗珠滚落,爽朗的大笑配合着金铁交加声很是喧嚣。 眼见来了客人,四旬上下的汉子拿起块看不出颜色的布抹了把脸,热情凑了上来:“客人,要打啥?” 顾怀饶有兴趣打量了一下挂在墙上的刀剑,收回目光:“都能打些什么东西?” “瞧客人这话说的,只要是铁的,俺们什么不能打?”汉子爽朗大笑,“大到铁锅滑犁,小到铁环铁碗,俺们什么都接。” 其余的汉子也跟着笑起来,显然来人是没进过铁匠铺的,不然也不会问这种问题,铺子内立刻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这种调侃很是善意,顾怀也没生气,跟着笑了起来:“可有纸笔?我画个东西,你再看看能不能打出来。” 很快一个奇形怪状的东西跃然纸上,喝了口水的汉子拿起纸,颠来倒去看了半天,愣是没看明白这是个什么。 “这是个铁球?” “不是,是中空的,”顾怀指着图纸解释道,“上面是从正面看过去的图例,中间是俯视的图例,下面是剖开后的图例。” 他笑道:“这样是不是一目了然?” 打了不知道多少年铁的汉子又细细看了看,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还真是!一下子就搞明白了这玩意儿的形状大小,俺们以前咋没想到还能这么画?” “客人,这叫什么画法?” “三视图,”顾怀放下笔,“不过也可以换种叫法,怎么顺耳怎么来。” 汉子点了点头,又研究了一会儿图纸,突然面露难色:“客人,看这情况,莫非是要往里填东西?” “是的,所以才分开打,打好之后贴合起来,最好是完全密封。” “客人有所不知,”汉子放下图纸,“俺们打铁倒是能打出中空的球来,但要是不一开始就打成形,铁淬水就贴不起来了,总会有些缝,做个卡扣倒是能定住,就是这密封” 顾怀皱了皱眉头:“拼不起来?” “拼不起来,”汉子很诚恳,“而且不是俺们铺子打不出来整个北平也没人能打出来。” 这就奇了怪了,大明的炼铁水平虽然没有后世那么高超,但肯定也不算太差,起码不是青铜器水平,那么问题来了,后世是怎么解决密封这个问题的? 顾怀换了个思路:“那不打两半,而是留一个小口呢?再打个差不多大小的盖子,到时候用皮革之类的压住密封” 汉子琢磨了片刻就点了点头:“应该可行。” 顾怀松了口气:“那就照这样打,先打十个,需要多久?” “两天就够了。” “两天后我来拿,这是定金,”顾怀放下银子,“可以再稍微做大一些,毕竟要塞的东西可能会多一些。” 这种没什么难度的活,汉子自然是很高兴地接下了,顾怀走出铁匠铺的大门,低头看着靴子上的一点污渍,脸上总算有了点笑意。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啊” 第十九章 揭幕 大明洪武三十一年的末尾,来得和往年好像没什么区别。 大概是这两天天天早出晚归,顾怀得了些风寒,服了药睡得早了些,所以今日也起得很早,走出主宅越过院门的时候,这两天已经有些熟了的后宅下人笑着问了行礼:“姑爷这是又要出门?” 一身青色书生儒袍,挽了个道髻的顾怀笑得很明朗:“闲来无事,也不好一直呆着,就想着去铺子盘盘账,对了,夫人出门了吗?” “小姐一般都起得早,现在怕是用了膳出门了,”下人弯了弯腰,“姑爷可要用马车?” 顾怀点了点头:“也好,让他们去前院等着,下了雪走路是不太方便。” 带着些书生气的人影走远了些,上一秒还谦卑的下人缓缓直起腰,往地上啐了一口:“还真当自己是主人了?盘账?切” 顾怀自然不知道这些下人是有多看不起他,但他也不在意,在前院喝茶等了半柱香,马车也已经停在了门口。 带上小环,走上马车,雪后略带泥泞的道路上,顾怀又给小环讲起了自己瞎编的故事。 “当时只见刀光剑影,人影纷飞,那刺客居然学得上乘武功,八米开外一招倒转昆仑,直接将姑爷我扔出去的刀卷了回来,亏得姑爷我用一招降龙十八掌,将那来势汹汹的刀止在半空,顺手抄起杀向那刺客” 给顾怀织着手炉围布的小环停下了动作,听得满眼星星:“姑爷好厉害!” 哄骗涉世未深的小丫鬟显然是顾怀不多的爱好之一,见到小丫鬟满脸崇拜,顾怀包满绷带的双手比划得更加带劲:“那刺客也端的是一条好汉,见有人近身,不慌不忙往地上一坐” 小环越发紧张:“然后呢?” “然后就没了,”顾怀掀起车帘,“铺子到了。” 这世上最讨厌的就是故事只讲一半的人,但小丫鬟一直都是温婉的性子,见顾怀有些走神,也就没有闹腾,慢慢扶他下了马车。 柜台内的陈掌柜低头算着账,不时拿起茶壶滋上一口,倒是很有闲情逸致。 但真要说起来,其实也没什么好算的,不过是打发时间而已,开诊的铺子生意向来清淡,宋家现在最大的进项,就是靠以前的关系收药材,然后蒲弘的马行代为大批量转卖,而这些账目,陈掌柜的心里简直门清,每一笔货出铺子都是他亲自盯着的。 “陈掌柜,有些时日不见了。” 陈掌柜抬起头,脸色变了变:“哎哟,今儿什么风把东家吹来了?” 顾怀被小环扶到桌旁坐下,脸色苍白:“没事,静极思动,就想着出来走走,顺便盘盘账。” 他拍了拍小环:“去清点库存,过会儿再回来。” 陈掌柜心里升起不详的预感,他拿起账簿放到顾怀手边,笑得极和善:“账目都在这里了,东家慢慢算,只是今日的账目还没填上去,东家要是觉得有什么不对,尽管吩咐。” 顾怀没有打开账簿,用手指轻敲了下桌面:“陈掌柜别忙着走,坐下聊聊?” 他轻轻咳了咳:“蒲弘的马行,到底运了哪些东西?” 硬着头皮坐下的陈掌柜怔了怔:“这东家问这个做什么?” “说说,我对这个挺感兴趣。” 陈掌柜想了想:“一般都是些药材丝绸,换些皮毛回来一年也就走上个三四遭。” “没有其他东西?”顾怀闭上了双眼。 “没有。” “我听蒲弘说,还运得有盐,如果我没记错,大明律规定这东西是官营,不能私自贩卖?更别提运到草原上。” 大概是顾怀的态度太过和善,陈掌柜也放下了些戒心:“东家有所不知,朝廷是有这种规定,但私盐哪里少得了?北平这地方,有些驻军都在和蒙古人做生意,蒲老板的马行又打点好了,运些盐巴过去不碍事的。” “那铁呢?”顾怀的目光锐利了几分,“草原缺铁,铁锅之类的,蒲弘有没有运过?” 陈掌柜愣了愣,片刻后才笑道:“东家玩笑了,这被抓住是要杀头的,蒲老板怎么会” 顾怀把两页宣纸轻轻放在桌子上:“说实话。” “这是” “铺子的亏空,我帮你算清楚了,”顾怀重新闭上双眼,“接近两千两银子我很好奇,堆起来有多高?” 陈掌柜面色大变,猛地站起身子,不敢置信地看向桌子上薄薄的两页宣纸。 这个问题的答案他知道,他的床就是用这些银子砌的! 只是顾怀怎么可能知道? 他低头看了看账簿,随即猛地摇了摇头。 怎么可能是顾怀算出来的?他那天才算了多久? “东家玩笑开的越发大了,我替宋家看这铺子这么多年,哪里有” “高价收,低价卖,前一天入库后一天出库这种事情,你一个这么多年的老掌柜能不能做这种买卖我不评价,两种极为相似的药材写混了,莫名消失了几百两银子我也不评价,但你能不能告诉我,这账簿为什么做的这么拙劣?” 顾怀指了指一些地方:“连着三个月的纸张,变黄的程度都一样,一年前的账簿,基本没有翻的痕迹,连边角都没折痕,一本天天记日日写的账簿,会是这个模样?” 他收手入袖:“不过你倒是提醒了我,两年亏空两千两,你干了这么些年,那不得把宋家蛀个大洞?” 陈掌柜的脸色突然变得有些狰狞。 “不要想着放狠话,也不要想着威胁我,因为你要说的话,我都知道,”顾怀笑了笑,“是,我是一穷二白的赘婿,也是不受待见的东家,说出去不一定有人信,和宋佳的关系也不一定有你亲近,但宋佳是个女人,而女人是最不容易相信人的。” “只要这事捅出去,你会不会被抓去见官我不知道,但我能肯定,德济堂药材铺子的掌柜,你肯定是做不下去了,那些钱能不能留下来,也说不好。” 陈掌柜面色数变,最终瘫倒在椅,顾怀面露怜悯:“蒲弘白手起家,这么点时间就这么大家业,不捞偏门我是不信的,你可以不说,但我要是翻了以前的账簿,保管你的脸色更难看。” “现在,可以说实话了吗?” 第二十章 生意上门 当小环回到铺子的时候,顾怀已经在门口等着了。 铺子里陈掌柜犹如一条脱水的鱼,坐在椅子上嘴巴开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顺手拿起靠在桌边的伞,顾怀笑了笑,回头看了一眼陈掌柜:“记住我刚才说的话,没问题的话,就该收拾东西了,还有,取些硫磺来,不走账目,放到马车上。” 陈掌柜从椅子滑落到了地上。 扶着顾怀上马车的小环好奇回头,有些疑惑:“姑爷,陈掌柜这是怎么了?” “天寒地冻,陈掌柜也这把年纪了,有些受不了是正常的,”顾怀扫了一眼,“刚才陈掌柜还在说,想要退休颐养天年呢,也不知道夫人会不会允不过我估计多半是会允的。” “可陈掌柜是好多年的老掌柜了呢姑爷咱们要回府吗?” “不急,再去铺子看看,路上还得买些木炭。” “也是哦,铺子里没劈柴呢。” “北平有没有卖石料的地方?” “姑爷是说石匠吗?” “差不多反正就是石头种类多的地方。” “小环知道呢,之前跟着管事去订过石材。” “那就走一遭,”顾怀挑起车帘,嘴角勾起,“不知道能不能在大明搞出来个诺贝尔奖?” “姐姐,你确定那铺子真在这里?” 香水铺子外的街道上,出现了两道身影,看打扮像是大户人家的丫鬟,正一面一面的看着大道边上铺子的招牌。 “不可能记错,”年纪大些的丫鬟信誓旦旦,“一进的小铺子,还没个招牌,就在勾栏旁边,小姐说了好几遍呢,我怎么可能记错。” 年纪小些的丫鬟拿着个小瓷瓶:“小姐也没说到底要买什么呢,就说买和这个一模一样的这瓷瓶怎么这么香?” 两个丫鬟脚步匆匆,很快就走到了香水铺子前。 年纪大些的丫鬟眼前一亮:“快看,就是这家铺子,那牌子上不写了‘香水’两个字?我就说我没记错。” “居然还真有” 站在门旁的小环正担心看向后院,不知道姑爷买了些奇奇怪怪的石头,神神秘秘的到底要做些什么,见到来了客人,她收敛心神,学着顾怀教的样子:“两位客人,欢迎光临!” “欢迎光临”两个丫鬟显然是第一次听到这迎宾词,表情愣了愣,一大一小的脸上都浮现一丝诧异之色。 在满世界都是“客官里边请”“客官吃点什么”“客官要点什么”的言辞之中,这一家引起小姐兴趣的铺子里,俏丽女伙计的一句“欢迎光临”,就显得极为清新脱俗。 不管怎么样,俏丽女伙计的态度总是让她们倍感舒服的,本来还对落魄的铺子有些腹诽,但此刻心情莫名舒畅了许多。 想起小姐的吩咐,两个丫鬟快步进了铺子,一眼就看到了摆在货柜上和小丫鬟手里一模一样的小瓷瓶。 两人都松了口气,总算是找到了小姐说一定要买到的东西。 见到终于有人对这东西起了兴趣,小环深呼吸一口气,将两个丫鬟引到货柜对面的座椅旁,无论是地面还是桌椅都是一尘不染,刚刚坐下,小环就已经沏好了香茗端上,静静的侍立在一旁。 自从进了店铺,无论是环境还是铺子伙计的态度,都让两个丫鬟感觉恰到好处,既没有过度的热情,也不会有被冷落的感觉,空气中带着清新而又不腻人的香味,让人感觉恬静适然心旷神怡。 而小环也开始了介绍:“此物名为‘香水’,是本店最新的商品,来自西域,取自百花,有清凉去热,提神” 大丫鬟摆摆手:“不用介绍了,就这个东西,店里有多少,我们全包了。” 小环怔了怔,这和其他客人完全不同的开场白让她有些没反应过来,但想着姑爷那句“要让客人感觉宾至如归”的口号,她还是补充道:“这‘香水’一瓶五两银子,两位确定全要?” “五两银子?!”小丫鬟一个没忍住,声音提高了些,“你们怎么不去抢?” 小环有些无奈,正准备再按着姑爷的吩咐吹捧下自家的商品,大丫鬟却赶紧扯了扯小丫鬟的手,凑到耳边: “小姐可是说了,一定得买到,还要买光!你没见小姐看了那子卿姑娘喷了这香水,气得饭都吃不下的模样?” “可五两银子也太” “五两怎么了?小姐可是说了,子卿姑娘上台弹了首曲,整个厅堂都是她的香味,她也亲口说了,就是这香水的功效,当时楼里的姑娘们什么表情你没看到?这种香料不就该卖五两?” 这话好像把小丫鬟说服了一些,可她还是咕哝道:“可就这么一个小瓶子而且这间铺子还这么小。” 一听这话小环有些不乐意了,铺子小怎么了?姑爷说这东西值五两,那可不就值五两?爱买不买。 还好大丫鬟制止了小丫鬟的唠叨,摸出五两银子:“先来一瓶。” 这下轮到小环对着桌上的银子发怔了,还真有傻不拉几的冤大头愿意掏钱?刚才姑爷教的那些话,她说起来都有些心虚。 不过铺子总算是开张了,只见黑影一闪,小环拿过银子就怯生生递过去一瓶香水生怕这两人反悔。 交易完成,两个小丫鬟兴冲冲往门外走去,就要朝小姐汇报这个好消息,可才走到大门,就听见了一阵喧嚣声,十几个丫鬟打扮的人呼啦啦冲到了铺子里,看着货柜上的瓷瓶两眼放光。 “掌柜呢?掌柜在哪儿,这铺子里的香水我家小姐全包了!” “我家小姐出高价!” “别挤我,我家小姐可是明月坊最红的清倌人!” “我家小姐是哎哟是谁踩着我脚了!” 紧紧抓着五两银子的小环目瞪口呆。 第二十一章 饮酒 “都卖光了?”从后院走出来的顾怀擦了擦手,看着堵在门口的一堆丫鬟有些发愣。 加上昨天做的极品,一共十五瓶香水,居然就这么卖了出去?那可是整整七十五两银子也就是说这铺子才开张就已经回了本钱。 小环的脸上也有些迷茫,但更多的是惊喜,她紧紧抵着门板,声音有些颤抖:“姑爷真的卖完了。” “应该是子卿姑娘打的广告起了作用,”顾怀放下毛巾,手上有明显的伤口,“看来还是低估了子卿姑娘在青楼的影响力不愧是红牌姑娘。” “姑爷,你手怎么了?” “做了些实验,器材不太好,就出了些意外,”顾怀将手泡进水里,疼得“嘶”一声,“而且当初我化学学的也不怎么样,多亏上军事论坛上得比较多,说起来还得感谢当年那个跟我杠了三天的老哥。” “姑爷又在说胡话” “这是心愿成真的欢喜,你不懂。” “姑爷,外面的人怎么办?” “就别放进来了,一点存货都没有,不过这倒是提醒了我,一瓶香水起码用一个月,要是敞开了卖这玩意儿就不值钱了,还是得限量卖才是。” “限量?” “每天只卖五十瓶之类的,有价无市才能哄抬物价嘛,”顾怀笑道,“而且也是时候弄个作坊了,总不能每天早上说去盘账,结果悄悄跑到铺子里来做香水?” 小环呆呆地看着顾怀,总觉得姑爷好看的眉眼今天弥漫着一股奸商的气息。 “不过还是得等到把正事办完咱们今天再做一点,每天卖个二十瓶差不多了,把门闸上。” “好咧。” 青楼丫鬟们的喊声被隔绝在了门外,北平历史上最嚣张的铺子出现了,客人们挥舞着银子在外面要买东西,掌柜和伙计却溜到了后院压根不管客人们的诉求。 想来也是,反正现在北平就这么一家卖香水的铺子爱买不买。 “小环,北平每年年节是不是都要放烟花?” “是的呢,年节放一场,上元放一场,去年小姐还去放了花灯,好漂亮的。” “那就很有意思了,”顾怀挑起门帘,看向自己收好的瓶瓶罐罐,“今年姑爷就带你看一场” “北平史上最大的烟花。” 洪武三十一年腊月二十七,是个晴空万里的好日子。 可惜冬日的太阳没什么温度,连街上的积雪都没怎么化,行人们依旧裹紧了身上的衣裳,好像这样就能暖和上一点,早点赶回家迎接新年。 一双乌底软靴踩在了车马行外的泥道上,走下马车的顾怀遥望着远处的元朝宫城,看着红墙映白雪的场景,很是感叹。 “蒲兄真是有财力,车马行居然能开在最为繁华的东城,离宫城只隔了几条街,要换了以往,这里怕是那些旧元王公贵族住的地方?” 出门迎接的蒲弘刚好听见这话,脸上浮现些笑意:“顾老弟好眼光,为兄当年带着十几个弟兄来北平讨生活,苦了好些年才盘下这么一块地,就是当初禁军养马的地方,北平地价可是不低的,有这么一块地,足以保为兄后人衣食无忧了。” “蒲兄倒是想得长远,只是蒲兄好像尚未婚娶?” “这些年忙了些,就没什么时间谈情说爱,”蒲弘伸手虚引,“顾老弟请,咱们慢慢喝酒慢慢说。” 这两天顾怀闲来无事就跑过来找蒲弘喝酒,自然也就没刚认识那会儿那般生分,让宋府的马车去了路旁等候,就随着蒲弘一同进了车马行的大门,年节将至,车马行的生意自然是停了的,力夫伙计都要回家过年,只留了几个人看守货物的车马行自然显得有些冷清。 蒲弘的宅子就在车马行边上,看模样以前估计也是个高官权贵的住所,两人就这么穿过车马行,一路到了蒲弘宅子,正堂里早就备好了酒菜,两人便分席而坐开始闲谈。 “明日燕王府出城游猎,听说燕王爷身体不适,就由燕王妃代为主持了,咱们北地风气不比南方,市井之人好勇斗狠,权贵官吏也都爱凑这个热闹,连书生都要佩剑,明日人怕是少不了,顾老弟还是早些出门,咱们也好出城占个好位置。” 顾怀遥遥举杯,抿了一口:“蒲兄放心,小弟明日一早便出门来与蒲兄汇合。” “那便好往年冬日游猎,打得猎物最多的,燕王爷从来都不吝赏赐,不知道今年又会是个什么光景,不过燕王爷一向春秋鼎盛,怎么说病就病?倒是让人颇为费解,而且到底是个什么病也是众说纷纭” 顾怀面不改色:“小弟倒也听说了一些,市井都在传,王爷怕是得了疯病,已经不认识人了。” 蒲弘身体前倾了些:“顾老弟这话可有根据?倒也是,你是进过燕王府的,燕王爷究竟如何?” “不好说啊”顾怀有些忌讳,“那天没见到燕王爷,不过市井向来喜欢以讹传讹,真相如何,说不清楚。” “这一点上,为兄真该好好说说你,”蒲弘脸上露出些诚恳来,“顾老弟你啥都好,就是做人太过谨小慎微了一点,此间就你我二人,说话都这般遮遮掩掩,一点都没有年轻人的朝气!咱们北地不比南方,汉子就该豪爽一点,来,干了!” 又喝下一杯酒,此刻的蒲弘像极了知心大哥,好像真是个一心为好友打算的好人。 顾怀心想我他娘的要不是知道你想把我宰了可能还会有些感激但这话显然是不能说出口的,他干脆就又举起杯:“蒲兄,饮酒!” “顾老弟今日怎么这般豪爽?往日为兄劝酒喝得一点不干净利落,今日居然主动举杯?” “年节临近,又无闲事,自然适合多饮一些。” “说得好,来,多喝一些。” “只是明日还要游猎,会不会误事?” “无妨,喝醉了睡为兄这里就好,自家兄弟,何必如此生分?” 酒杯掩住了勾起的嘴角,顾怀轻轻抿酒:“好。” 第二十二章 赎身 喝醉了的顾怀很快被扶去休息,眼带笑意的蒲弘又喝下一杯酒,然后眼里的笑意如同开春的雪一般慢慢消失。 可惜了,如果不是这顾怀必须死,其实有这么个朋友也不错。 没什么酸腐气,说话做事也有股干练劲儿,和宋佳说的那个书生实在不同,连蒲弘都难免对他生出一丝好感。 更何况这是个真的把自己当作大哥的人啊 放下筷子,蒲弘注意到了顾怀遗落下的盒子,他刚才就想问了,但看到顾怀一脸神秘的表情,考虑到这个节点别节外生枝,也就没问出来。 好奇心终究占了上风,蒲弘放下酒杯,走过去拿起盒子,慢慢展开。 里头是一把剑,形制是仿的汉剑,能看出来做工材质都不怎么样,换句话说就是书生挂在腰上装个样子都嫌重的那种。 在盒子的一角还有个纸条,蒲弘展开一看: “宝剑赠英雄,新年将至,为报蒲兄厚待,特备薄礼,还请不要嫌弃。” 蒲弘笑出了声来,薄礼确实是薄礼,估计是这傻子被哪家铁匠铺子坑了,才花钱打了这么柄剑。 不过也难为他有这样的心思蒲弘放下纸条,拔剑出鞘,显然铸出来没多久的剑身还是有些寒光。 只可惜你终究还是得死啊,顾怀。 开门声响起,下人的身影消失,刚刚还躺在床上人事不省的顾怀睁开眼睛,看着天花板怔怔出神。 这一幕太像他刚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了。 在和蒲弘接触的这些日子里,顾怀也认真想过,有没有办法能让自己平安脱身这个漩涡?有没有办法能让蒲弘和宋佳知道,自己只想好好活着,并不想掺和这些破事? 但想来想去,好像根本没办法能抹掉蒲弘对自己的杀意,理由很简单:他和宋佳好像是真爱。 自己名义上的妻子怀了别人的孩子侮辱性究竟有多大还另说,但自己显然是没办法在不和宋佳同房的前提下接受宋佳怀孕的事实,这种不可调和的矛盾决定了蒲弘一定想杀掉自己,而自己也一定要想办法活下来。 所以准备了那么多天,到底能不能活下来,好像就看今晚了。 确认了门外没有人守着,顾怀轻轻下了床,靠近了门边。 蒲府的结构,来的这两天已经摸得差不多了,和他预想的也差不多,下人扶他到了偏厢休息。 这里离蒲弘睡的后宅不远,如果运气不错,一路过去应该遇不见下人。 蒲弘的酒量,果然也像大多数北方汉子一样,深不见底,但今天顾怀豁出去了猛灌,蒲弘应该也不至于像没事人一样。 人喝醉了会难受,难受就会想睡觉,想睡觉就有可能醒不过来。 门轻轻打开又合上,顾怀的身影消失在了走廊。 “顾公子,老爷他还没醒,要不要” 脸色有些白的顾怀摆了摆手,消瘦的身形好像比来时还要单薄些:“不用了,我自行离去就好。” “可晚膳已经在备了,老爷说” “蒲兄今日也有些喝多了,冬日多睡会儿是好事,不要惹了蒲兄发火,”顾怀的风寒还没好完,轻轻咳嗽了一声:“带我去正门。” “是,”下人弯了弯腰,“公子这边请。” 一路穿堂过巷,不到半柱香,顾怀已经看到了宋府的马车。 又叮嘱了下人几句不要让人去打扰蒲弘,顾怀上了马车,闭目沉思片刻后开口:“别急着回家,带我逛一逛东城。” “姑爷想去哪儿?” “沿着大街走走就是,算了”顾怀重新下了马车,“我自己走一走,你跟着就好。” 已经近了黄昏,街上的路人少了很多,北平城浮起了雾气,风景虽与之前一般无二,但在顾怀眼里却好像明亮了许多。 “有些事不能怪我,我就是想好好活着混混日子,是你们不给我活路,我能有什么办法?” “出城我是不敢出的,谁知道你想用什么法子弄死我?男人的直觉告诉我你们可能等不及了,但他娘的你们等不及我就要死?这世界上没这样的道理。” “会不会误伤我已经考虑不了这么多了,兔子急了还要咬人,更何况我一个活生生的人?” 咳嗽声伴着嘀咕声一路未停,坐在马车上的车夫看得有些发愣,自家姑爷这到底是怎么了? 不远处的一条破落巷子门口突然闪过个人影,看身形好像是摔了一跤,人影面前的空地上,一只老母鸡正拍打着翅膀叫得歇斯底里。 顾怀的嘀咕被打断了,放慢脚步疑惑靠了过去,那摔倒在地的身影是个女子,简单的冬日棉裙,披了淡红披风,身段倒是妖娆,在顾怀的注视下艰难爬了起来,右手握着菜刀又杀向了老母鸡,可鸡没扑到自己又砰一声摔在了地上。 母鸡跳得欢脱,那女子小心翼翼爬了起来,一只手撑着墙好像摔得有些狠,抬起头发髻有些凌乱,瞥见巷子口驻足看戏的男子身影,顿时瞪大了眼睛。 “你” “是你?” 顾怀愣了愣,眼前这人居然是清风楼的子卿姑娘,眉心朱砂没有再点,脸蛋还是那般漂亮,就是这有些狼狈的模样有些损气质。 披风有些旧了,素白棉裙也极为朴素,跟李子卿前些日子穿的服饰天差地别,头上的玉钗也换成了银的,耳上的吊坠也不见了。 嗯难道子卿姑娘有什么特殊爱好?青楼的红牌姑娘,怎么会出现在这么个破落巷子追着老母鸡跑? “啊嚏” 顾怀正准备开口,没忍住打了个喷嚏,靠墙的李子卿身子抖了抖,微微低了头,好像有些难堪。 “子卿姑娘?” “嗯” “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伏芸病了,我想杀只鸡给她补补。” 顾怀扶着额头:“不是我不是问你为什么要杀鸡,是问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李子卿头更低了些,声音很小:“因为我赎身了。” “嗯?” “因为我赎身了,”李子卿抬起了头,重复了一遍:“我给自己赎身了。” “我不是个青楼妓子了。”她说。 第二十三章 鸡汤 巷子口沉默了许久,这种突如其来的话让顾怀有些摸不着头脑,对面的李子卿也重新低下了头,气氛一时有些尴尬起来。 这种事情有必要说得这么认真且郑重吗? 所幸老母鸡的叫声让两人回了神,拎着菜刀的李子卿“呀”了一声,便继续向着老母鸡扑了过去,然而老母鸡是不可能束手就擒的,黄昏下的这幕场景有些离奇而又充满生活气息。 能看出来李子卿是没做过这些事的,从青楼出来,住在这种破落巷子里,又沦落到要亲手杀鸡的地步--不过看她的模样好像还有些乐在其中,也不知道这选择她有没有后悔。 一片鸡毛乱飞中,李子卿已经有两次都抓住那老母鸡了,然而只是一个不小心,老母鸡就挣扎着飞走,叫声也越发凄厉起来,也不知道是不是李子卿手中的菜刀威慑力太足,那老母鸡居然扑腾上了墙,眼看就要消失在即将降临的夜色里。 顾怀看不下去了,赶了两步一把按住母鸡,又提起两只翅膀抓住翅根,向着李子卿伸出手:“刀拿来。” “顾公子” 大概是心头压着事情,顾怀也没心情再和她来那一套了,伸手拿过菜刀,就朝着狭小民居外放着的菜板走去,等过了门槛才发现,里头居然别有洞天,一栋小楼外还有个小院子,篱笆里有几只鸡低头啄着谷子,想来刚才李子卿是打算把鸡抓出来杀,却不小心让它跑出了院子,这才让顾怀撞见。 走过去蹲下,抓住老母鸡翅膀的手再捏住了拼命挣扎的鸡头,等它把脖子露出来,再用菜刀轻轻一抹。 “顾公子” “公子你个头,热水烧了吗?” “烧了” “拿个碗过来,”顾怀没有废话,继续划开老母鸡的脖子,用碗接住流出的鸡血,等到老母鸡没了扑腾的力气,他才站了起来:“热水拔毛总会?” “会的,伏芸教过我。” “拔完了切开,内脏掏出来,”顾怀把老母鸡递过去,“话说回来,熬汤会不会?” 李子卿漂亮的大眼睛瞪得有些可爱。 “算了。” 顾怀捋了捋袖子:“我只教一遍。” 这下子换成李子卿有些急了:“公子是个读书人,读书人怎么能” “读书人就不能做饭了?哪儿来的道理?” “可是君子远庖厨” “我可不是什么君子,”顾怀扫了眼院子,确认了厨房的位置,一马当先走了过去,“该说不说其实做饭我还挺喜欢的。” 熬鸡汤最讲究一个火候,大火烧沸,文火慢煨,拔毛之后自然就是一系列的流程,洗净之后清理去腥,再用石锅架在灶台上,一边还得盯着灶膛里的火,顾怀干脆搬了根凳子坐在灶台前,一边看着火光发呆,一边因为久久等不到某些信号而越发焦躁。 李子卿也搬了根凳子在门口坐了,看着顾怀娴熟的动作杏口微张,哈出的白雾和锅上升腾的热气混合在一起,添了不少暖意。 “公子有心事?” “很明显?”顾怀往灶膛里塞了根柴。 这语气说不上不善,不过倒是很没有情绪,李子卿微微缩了缩身子:“公子好像有些不开心。” 灶膛里火光炸响了一下,顾怀沉默许久,火光把他的脸照得忽明忽暗。 “其实也说不上什么开心不开心”顾怀拍了拍手,“你搬出青楼到了这里,开心吗?” “开心的,”李子卿并没有犹豫,“说不上来,但好像整个人都轻了很多。” “出来多久了?” “也有些日子了大概十来天?” “这些天托你的福,香水卖得很好,”顾怀笑了笑,“要不是懒,怕是都挣了好些银子了。” 李子卿也笑了起来,大眼睛弯成月牙:“公子的香水真的很好呢,青楼的女子大多喜欢打扮自己,那天我只是上台弹了首曲,她们就一直追着问是什么香味。” 大概是意识到说的有些多了,她微微低头:“公子不用谢的。” “日子好像很难熬?” “其实也还好” “钱财可够用?” “够的,赎完身也还剩一些,实在不济还能当些饰物清风楼的妈妈对我很好,等到年节过了,说不定还能回楼里教教琴曲,日子也就能过得去了。” 生活好像确实有了希望,伏芸虽然生了病,但看了大夫总会好的,自己虽没有太多单独生活的经验,但伏芸是过过苦日子的,主仆两也能把生活维持下去,最重要的是虽然赎身仓促了些,但总还是找到了日后的营生,只要伏芸好起来,主仆两做些事情,一切就好起来了。 顾怀点了点头,打消了接济些钱财的想法,能够自己给自己赎身的女子,把尊严看得比什么都重,这种话说出来就未免太不会看场合了。 真要说起来,两人不过是点头之交,一切都起源于应寿寺上李子卿那突兀的问候,若是说话太过孟浪,怕是不太好,能进这个门帮忙熬一锅鸡汤,也只是顾怀自己心有些乱,想做些事情静一静,而又不想回到宋府罢了。 后厨再次安静下来,连灶膛里的火苗也渐渐沉寂了。 “差不多了,就着炭火再熬半个时辰,汤汁变成纯白就可以了,记得表面会有一层油,别看没冒热气,其实是很烫的,”顾怀站起身子,“其实挺简单的,有没有学会?” 李子卿也跟着站起身子,绞着手指,脸上满是感激:“多谢顾公子了,顾公子要走了?” “熬鸡汤还需要些时间,就不久坐了,”顾怀走出门看了看天色,“那就有缘再” 话音未落,一道亮光在北平上空闪过,惊天动地的声响,陡然在夜色下炸裂回荡开来。 在这几声巨响下,连身下的大地,都跟着微微摇晃了几下。 身后响起一声惊呼,顾怀却没有去看,而是瞳孔微缩,死死盯着声响传来的方向。 过了片刻,一抹释然在他脸上出现,即使是头上扑朔落下的灰尘也没有掩住。 他回过身,扶起跌坐在地的李子卿,略带一丝歉意:“不过仔细想想,好像也不急着回去,不如尝尝这鸡汤熬得怎么样。” 掀开锅盖,浓郁的香气萦绕鼻间,顾怀感叹道: “真香。” 第二十四章 回府 “到底发生了什么?谁他娘的来告诉我,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片断壁残垣间,匆匆赶到的王府左护卫围住了已经成为废墟的蒲府,指挥使张玉按住腰间的刀柄,满脸的暴怒和茫然。 先前那声巨响实在太吓人了吓人到根本不需要人报官,负责守城的左护卫就像被火烧了屁股的猴子一样聚集过来,本来还搂着发妻做美梦的张玉更是甲都没披就跑了过来。 但眼前的场景实在太过吓人,入眼满是火光和焦黑,时而有蒲府下人的尖叫声划破夜空,倒塌的声音还在不断传来。 “大人,查清楚了,出事的是蒲府的后宅,已经全都塌了,不知道里头有没有人” “哪儿塌了关我屁事?”张玉急得跳脚,“要查的是怎么塌的!地龙翻身也不会只翻他家!” 几个大头兵面有难色:“大人,府里头的下人都说不清楚” “那主事的人呢?这府上的主人呢?” “找不着,也不知是死了还是被埋了,隔壁车马行也有块倒了,大人,要不要查一查?” “废他娘的什么话?快点去查!”张玉一脚踹了过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北平出了这么大的事,王爷要是找我的麻烦,我就剐了你们的皮!” “是!” 黑夜之下无数火把亮起,救火的救火,找人的找人,整个东城被火光照得灯火通明,左邻右舍的百姓全出了门站在大街上看热闹。 “大人,大人!” “找到了?”站在门口的张玉猛然回头。 “没找到蒲弘,但找到这么个东西,”士卒递上一个铁球,“是在车马行货仓后头找到的,还有根没燃完的蜡烛。” 张玉皱了皱眉头,接过铁球看了看,只见纯黑的铁球表面有些坑坑洼洼,顶上是个豁口,用牛皮革和铁块堵实了,一根长长的线接了出来,入手颇沉。 张玉刚想开口训斥士卒寻这古怪东西过来作甚,但很快察觉到了不对。 有股奇怪的味道。 他将铁球凑近鼻子,一种极为熟悉且奇特的味道充斥了鼻腔。 好像在哪儿闻过,而且闻得还不少,有点刺鼻 他很快反应了过来,脸色变得无比难看。 “火药?!” 蒲府发生的事情显然以极快的速度传遍了整个北平,顾怀到家的时候,正好撞见披头散发的宋佳走出后宅。 “夫人这是” “蒲弘他怎么了?你不是去找他喝酒了吗?”宋佳有些歇斯底里,“为什么你没事?” 一旁的下人们都愣住了,这话听起来未免太过刺耳天底下哪儿有先关心外人的妻子? “蒲老板喝醉了,我就走得早了些,在外头遇见个朋友,就多耽搁了些时间,所以蒲老板到底怎么样了,我还真不知道,”顾怀静静看着宋佳抓住自己衣襟的手,“你可以问老黄。” “小姐,姑爷说的是真的,”车夫老黄豁着缺了门牙的大嘴,“姑爷的朋友俺也见着了,是个顶漂亮的小娘子。” 这他娘的也能告黑状? 顾怀瞥了老黄一眼,看不出来这憨厚老实得跟个老农似的车夫也知道这府里到底该讨好谁啊 不过宋佳的心思显然没在那“顶漂亮的小娘子”身上,听到车夫老黄都这般说了,她失魂落魄地松开手:“难道真是意外?” “听到这个消息,我也很是震惊,甚至还有些悲痛,”顾怀拍了拍宋佳的肩膀,“不过夫人放心,蒲老板吉人自有天相,肯定是没问题的。” “拿开你的手!”宋佳突然爆发了,一把拍掉顾怀的手,“就是你,就是你!” 有时候女人的直觉还真是不讲逻辑和道理,但就是意外的准确。 “夫人有些不适,你们都出去,”顾怀转过头看向下人,“没叫你们,不准进来。” “姑爷” “出去,”顾怀的声音很是沉默有力,“难道你们还怕我会对夫人怎么样?” 这话倒是在理,要担心也是担心宋佳情绪失控把顾怀怎么样,不过问题来了,不就是合作的东家出了事,怎么自家夫人这般着急? 几个早就听见些风声的后宅丫鬟悄悄对过眼神,溜的比谁都快。 很快正堂里就剩下了两个人,顾怀给宋佳倒了杯茶,指了指对面的座椅。 这番作态让宋佳心里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她带着些不敢置信和咬牙切齿开口:“真的是你?” “什么是我?” “蒲弘出事,是不是你做的?” “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那么多双眼睛看到我出了蒲府,东大街上多少人看到了宋府的马车?蒲府出事的时候我还在别的女人家里,说话还是要讲证据的。” 他笑了笑:“再说了,蒲府那种情况,能是我一个赘婿搞出来的?” 这番话倒是让宋佳有些信了,毕竟顾怀在她心里的印象一直是个废物。 看着宋佳喝了口差定定神,顾怀拿过一张宣纸,开始慢慢磨墨:“蒲府的情况怎么样了?” “不知道,”宋佳心乱如麻,“派了下人去看,可官兵围得紧,进不去。” “蒲兄人呢?” 这话就有点明知故问的味道了,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蒲弘要是还在,肯定是要出面的,宋佳也不至于这种状态。 “原来是这样,”顾怀点了点头,拿起笔开始写了起来,“那就应该是死了。” “你!” “说开点有什么不好?总好过自己骗自己。” 此时的宋佳已经有些回过神了,既因为蒲弘的出事揪心不已,又觉得自己的状态太过古怪,眼下还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眼前的废物还需要稳住。 她定了定神:“相公在写什么?” 顾怀的笔顿了顿,抬起头借着烛光看了下宋佳的脸,脸上的笑容有些复杂: “和离文书。” 第二十五章 和离 “什么?”宋佳有些没反应过来。 “和离文书,我出宋府,分文不取,”顾怀头都没抬,“正好蒲弘出了事,正好新年还没来,我觉得这应该是个不错的时间点。” 滔天的恨意在宋佳眼中酝酿:“果然是你!” “证据呢?没有证据,巡城司布政使司都找不到我头上,难道你说两句话,他们就会信?”顾怀有些疲惫,“别忘了我只是个废物赘婿。” “为什么?” 顾怀沉默了一下,才继续说道:“从我醒过来的那天开始,我就知道你和他想要杀了我,所以不要惊讶于我想离开宋府,因为前些日子我就想这样做了。” 他停笔蘸墨:“是不是很想不通,我是怎么知道的?你不用问,我也不会说,事实是我就是知道了。” 宋佳的脸肉眼可见地扭曲起来:“你一直在演戏?” “谁不是在演戏?我在演,你也在演,连蒲弘也在演,其实他演知心好兄弟演得还不错,可惜我一早就知道他不是好人。” “为什么要杀了他?” “首先我没有杀人,其次你这话说的,有些双标了,”顾怀皱了皱眉头,“你们两想我死,如果我有能力杀了他,为什么不自保?结果他莫名其妙死了,你栽赃我还不够,居然还说我欺人太甚?”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你是不是从来没觉得你们两要杀了我是错的?” “不错!”宋佳恨声道,“你一个废物,死也就死了,既然躺了三年,为什么要醒过来?” 顾怀终于明白了,眼前这个女人是不可理喻的。 沉默了许久,顾怀拿起宣纸吹了吹:“蒲弘死不死已经不重要了不过你和他还有个孩子,你也不用担心下半辈子没人陪你,当然,如果你要重新找一个,我想蒲弘肯定是不会介意的。” 他轻敲了敲桌子,又拿出一张纸:“这上面是药材铺子两年的亏空,之前的肯定更多,陈掌柜做人不咋地,捞银子确实有一手,你的动作最好快些,因为如果不出意外,他现在应该不在北平,而是已经收拾东西逃命了,能止损多少,得看你自己。” 宋佳冷笑了一声:“说这些做什么,想做好人?顾怀,你好不到哪儿去!” “我当然不是好人,好人是活不久的,但也不算太差,”顾怀笑了笑,“如果蒲弘是我杀的,那我大可以再想办法把你和肚子里的孩子弄死,这样宋家的产业就到了我一个赘婿手上,再过几年谁还记得这是宋府?该改姓顾了。” 这番不加掩饰的恶意倒是让宋佳冷静了几分,看着眼前顾怀给她的陌生感觉,她心中涌起一阵悲凉。 她看向那张和离文书:“现在拿出来,就不怕太急了点?” “不急不行,有些事早些了结比较好,”顾怀平静开口,“赘婿当然没资格休妻,但也不是你休我,而是和离,从今天开始,我和宋府再无关系。” “还有,小环的卖身契我要带走,宋府不缺我这个吃白饭的赘婿,也应该不缺这么个下人。” 披头散发的宋佳宛若恶鬼,一直强压下的愤怒恨意突然转变成了喜悦:“我知道了,顾怀,你不想再当赘婿,想挺起胸口做人?!我不会签的,也不会给你杀我的机会,我要把孩子生下来,要让你一辈子是个赘婿!让你当一辈子的活王八!” “你以为我在和你商量?”顾怀露出些怜悯神色:“如果你是男子,如果你肚子里没有孩子,你凭什么觉得蒲弘该死你不该死?这只是我对某个人的交代,不然每次对你升起杀意,我都会头疼半天。” 他将文书推到宋佳面前:“签了它,也算是好聚好散,三年卧床,我就不和你追究了。” “不要撕了它,不然我保证你会后悔。” 顾怀揉了揉眉心:“勿谓言之而不预。” 带着小环走出宋府,黑夜下的北平好像也明朗了几分。 陈掌柜应该是跑了,宋府这次怕是要元气大伤,不过这已经和顾怀没有关系了。 他感受着一个灵魂最后的残留从自己身上消失,消除了怨念奔向往生,只在心里平静地告了别。 走好。 从现在开始,他已经自由了。 当然自由的还有身后抱着箱子的小丫鬟,顾怀转身揉了揉她的脑袋,从怀里掏出小环的卖身契,看了看之后随手撕掉。 “姑爷” “别叫姑爷了,我不是宋府赘婿,你也不是下人,”顾怀笑着开口,“之前我问你想不想离开宋府,你说听我的,那现在呢?” “有没有想过换一种方式重新生活?” “姑爷是不要小环了吗?” 顾怀愣了愣:“我的意思是你可以不用再当下人” “小环是被卖进宋府的呢,和爹娘一起从关外逃难到北平,现在已经找不到他们了,”小环脸上的笑让人心疼,“小环也只会伺候人,不做下人又能做什么呢?” 顾怀沉默了,他突然发现自己有些自私。 是啊,眼前的小环是活生生的人,她有自己的想法,有这个时代熏陶下的世界观人生观,自己凭什么替她决定一切? 亏自己之前还觉得把她带离宋府,找个好人家嫁了是对她好。 他挠了挠鬓角:“那你对未来有没有什么想法?” 有些低落的小环不知道从哪儿生出些勇气,仰起小脸第一次直视顾怀的眼睛: “小环想跟着姑爷。” “啊?” “小环还想做姑爷的丫鬟。” 顾怀怔了怔,随即失笑道:“做我的丫鬟很辛苦的,尤其是未来几年。” “小环不怕。” “那好,”顾怀看向重新雀跃起来的小丫鬟,“咱们继续相依为命。” “不过有一件事得说清楚。” “好。” “不准叫姑爷,”顾怀轻点了点小丫鬟的额头,“太奇怪了。” “好咧,少爷。” 第二十六章 问责 大概是昨夜蒲府的事情闹得太大,不止是燕王的左护卫守城兵马忙得够呛,连主持北平政务工作的布政使司一大早也是极为热闹。 衙门里人来人往,小吏们都端正了颜色生怕被上司找麻烦,毕竟北平布政使张昺张大人一大早就罕见地发了火:据说还扔了杯子到平日最亲近的下属脸上。 这样一来衙门的办事效率自然高了不少,天亮之后顾怀进了衙门,居然不到半个时辰就办好了和离手续,彻彻底底成为了一个自由人。 当然,在等待小吏去宋府确认的间隙,打听打听消息是免不了的,在得知蒲府的事情还没有个头绪后,顾怀若有所思出了衙门。 还是得添把火啊谁知道找不到头绪的衙门会不会失心疯了查到自己头上。 他拿出一本账簿,有些感叹,得亏陈掌柜是个精明人物,这种聪明人遇见不理解的事情就会去查,查了还会记下来,当作日后某些事情发生时候的一些路子。 就比如蒲弘的车马行为什么只订了十车的药材,却每次都浩浩荡荡几十辆车往边关开。 这样看起来蒲弘的关系网应该是挺广的,和某些边关将领北平官吏都应该有联系,这种走私生意,黑白两道都得打点好,不然就是牢狱之灾的下场。 这样一想自己的做法是对的,打官司告刁状什么的应该扳不倒蒲弘,这种肉体消灭的法子才是最稳妥最有效率的。 一边这样想,顾怀一边走进了衙门旁边的巷子,北平城很大,人很多,所以无家可归的孩子也多,这些孩子流窜在北平的弄堂里,少年人的义气让他们拉帮结派,过着小偷小摸的日子,运气好点的搭上本地帮派,起码有个爬上去的路子,而运气不好的 运气不好的应该都死在某个臭水沟里了。 果然,沿着弄堂走了没多久,就遇见了好些或围坐或凑到巷口打量行人的少年们,他们的眼睛里不是对这个世界的好奇和期待,而是一种专属于少年郎的狠厉和无所畏惧,为了活下去,想必他们是什么事都敢做的。 但顾怀的脚步还是没停下,就这么走了许久,才遇到了个落单的少年。 那是个蒙元少年,标准的草原人相貌,头垂着坐在臭水沟边,身上的衣裳很单薄,头发像是从生下来开始就没洗过。 听到有人靠近,他先是畏缩地往墙角退了退,然后脸上露出像狼一样的凶狠来。 “能不能听懂汉话?” 少年迟疑着点了点头。 顾怀从袖子里拿出账簿,又晃了晃另一只手的一两银子:“把这本账簿送进布政使司衙门,放到小吏的桌子上,然后跑出来,不管谁叫,都别回头,完事了来我这儿领银子,明不明白?” 现在这世道,一两银子足够一个漂泊无依的少年郎安生过上一个月了,更何况这一看就是个以为异族身份饱受排挤的孩子,少年吞了口唾沫,眼神死死地落在顾怀手里的银子上,过了半晌,才点了点头,艰涩开口: “真的吗?” “我就算再没道德,也不至于来骗一个孩子,”顾怀站起身子,“账簿送进去,一两银子就是你的,就算你被抓住了,也不会有什么事,毕竟你从来没有见过我。” “怎么样?” “世子殿下到访,本官公务繁忙未能出迎,还请世子殿下不要怪罪。” 布政使司的后衙,是个不大的偏厅,有说有笑的张昺和朱高炽相对而坐,两人的手上都捧了一杯茶。 “张大人言重了,出了这样的事,本世子还来叨扰,才应该向张大人告罪才是。” 朱高炽放下杯子,被肥肉挤压得有些小的眼睛里满是笑意:“只是张大人也知道,北平城里出了这样的事情,母妃实在担心得很,这不是一大早就遣了我过来询问询问,这案子可有进展?” 张昺撇了撇嘴,知道为什么朱高炽只提燕王妃不提燕王对于这些天北平流传的风声,他是很嗤之以鼻的,好好的人,哪能说病就病?更何况是这么个敏感的时间点?朝廷将他从工部调到北平当布政使,明眼人都明白到底是为了什么。 只是这话是万万不能说出口的,张昺思索片刻,摇头道:“还没有头绪,看现场情况,应该是爆炸引起的火灾和倒塌,至于到底是人为还是意外” “人为?什么样的人能做出这样的事?” 朱高炽的胖脸上笑容有些诡异:“火器这个东西,张大人可能不太了解,但北平对草原用兵,这些年也是着力研究过火器的,市面烟花的原理,张大人可知道?” “无非就是硫磺木炭硝石” “对了,就是这么些东西,但火器营里的火枪炮弹,用的也是这些。” 朱高炽点了点桌子:“要造成蒲府那样的痕迹得需要多少火药?” “起码得堆成一座小山,”朱高炽自己回答了这个问题,“才能让整个蒲府后宅付之一炬,附近几百丈民居倒塌张大人,这些年朝廷管制得这般严,谁能弄出这么多火药来?” 张昺沉默许久:“本官也不清楚。” “终究是在张大人任上,有些事情本世子不好插手,但燕王府还是要一个交代的,”朱高炽意味深长,“谁知道下次这种事情会不会发生在燕王府?” 原来终究是来兴师问罪的张昺额头见了些汗。 正当他不知道如何回答时,一个小吏却匆匆忙忙跑进了后衙。 张昺松了口气,变了脸色训斥道:“大胆!本官与世子殿下相谈,没有召你进去,居然敢硬闯?” “大人大人!”小吏上气不接下气,“有人送了这东西进来!” “什么东西?” “一一本账簿!蒲府的车马行,这些年一直在往草原走私生铁火药!” “什么?!”张昺拍案起身,接过账簿迅速翻了翻,“还真是” 他看向瞳孔微缩的朱高炽:“世子殿下,若这本账簿是真的依本官看,此案怕是可以结案了。” “蒲弘罪大恶极,家中藏有火药,管理不慎,引发爆炸,才出了这些事情。” 他脸色凝重:“依本官看,怕是能查一查北平官吏还有边关将领了!看看是谁敢给一个小小车马行东家大开方便之门!” 第二十七章 蒙元少年 把事情做完了的顾怀自然不知道自己只是查漏补缺的举动,却让燕王府的反击落到了空处,甚至还给了张昺理由清扫一番北平官场,不过就算他知道估计也不会有什么心理波动,因为转移这些大人物对蒲弘这个案子的注意力本就是他要做的。 此刻他只是看着眼前的少年郎有些头疼,因为气喘吁吁的少年好像并不准备拿走这一两银子。 “做完了事却不要报酬?” 少年艰难地吞了口唾沫:“大人,我想要条活路。” “大人是对官吏的称呼,我没有官职在身,这样称呼有些逾矩,”顾怀负手慢行,“而且想要条活路是什么意思?” “阿大阿二他们都死了,这个冬天很难熬,”少年亦步亦趋,“那些老板要赶我们,九四帮的要弄死我们,我们就剩下我一个了。” “关我什么事?”顾怀头都没回,“我给钱,你办事,办完事你却想赖上我?” 顾怀冷厉下来:“你有点贪心。” “我能打人。” “你能杀人都跟我没关系。” “我吃得少。” “是好事,挺过这个冬天应该不会太难。” “我能做很多事。” “没有户籍路引,没有来处归处,我是心要有多大才会收留你?” 顾怀侧身让过一对情侣:“多给你一两,这事已经结了。” 但显然一顿饱和顿顿饱少年还是分得清的,在街上厮混的人,最精通的就是看人的本事,哪个摊贩只是吼得凶,哪个书生的钱袋最好偷,哪个巡城捕快能让自己有片容身之地不会抓人 他坚定摇了摇头:“我不要钱,我可以做事,不要钱。” 不要工钱?顾怀的脚步顿了顿。 铺子开张了啊小环忙不过来买酒摘花之类的苦活自己又不想去门板卸下来也可以当张床 他停下了身形:“你叫什么名字?” “诺海。” “什么意思?” 少年有些长的头发遮住了眉眼:“狼。” “姑少爷回来了。” 站在铺子门口的小环揉了揉脸,感觉自己笑了一上午脸都快僵了。 顾怀的视线越过小环投进了铺子里正热切讨论着香水的丫鬟们:“生意怎么样?” “都卖完了,”小环吐了吐舌头,“她们都不愿意走。” “北平青楼那么多,一个红牌姑娘用了其他红牌姑娘肯定也得买,看来走这个路子是对的,”顾怀笑了笑,“不过弊端肯定也有,从中端市场开始,就不太容易打入高端市场了。” “高端市场?” “权贵夫人之类的,青楼女子捧红的东西,她们肯定是有些芥蒂的,”顾怀走进铺子,“不过问题也不大,一个用了其余人自然也会用。” 他微微侧头:“北平花多的地方在哪儿?” 这话是冲着诺海问的,在俏丽小丫鬟的目光下一直低着头的诺海有些结结巴巴:“北北城宫墙后头,开了好多花。” “有些什么花?” 这话明显就难住了不太精通汉话的诺海,他比手画脚半天,愣是说不出来花的种类。 “算了,有时间我自己去看看,”顾怀无奈摇头,冲着铺子里头的客人喊了句,“关门了各位!明日请早!” “哎哟,这大中午的怎么就关门了?” “就是!我家小姐都等了好几天了,就不能卖多点?” “明月坊的姑娘可是说了,连香水都用不上,也敢叫红牌姑娘?” “掌柜的掌柜的,在下有事相谈!” 一群莺莺燕燕里突然多出来个男声,辨识度实在太高,顾怀正准备让小环关铺子门,回头一看一个两撇胡子的精明中年人热情地凑了上来: “掌柜的可否移步一叙?” “搞得这么文绉绉的”顾怀愣了愣,突然热情起来:“莫非是大生意上了门?” “掌柜的有眼光,北平的大商不少,但我家主顾那可是一等一的有钱,绝不让掌柜的吃了亏。” “好说好说,”请走了丫鬟们,又让小环挂了关门的牌子,顾怀请中年人落座,扫了诺海一眼:“上茶。” 少年乖巧地送上了茶杯。 “这是铺子的伙计?造型有些独特啊,”中年人愣了愣。 调侃意味有些重,顾怀也没有在意:“这位客人,还请直说。” 中年人从袖子里掏出张银票:“香水这么个小玩意儿,这几天在北平已经传开了,虽是青楼妓子口耳相传的物件儿,但我家主顾确实有些兴趣,掌柜的开个铺子也不容易,这人力物力也跟不上,未免浪费了这么个新奇东西,我家主顾有财力有后台,就想着收了这东西,也让掌柜的轻松点。” 顾怀扫了一眼,是张一百两的银票,大生意上门的热情渐渐退去,脸上的笑容也冷了几分:“是想买配方?” “正是,一百两算是个定钱,拿了配方,做了实物,剩下的一百两双手奉上,”中年人端起茶,“两百两买个小物件儿,我家主顾可还算大方?” “大方,太大方了,”顾怀笑了笑,“刚刚我这铺子里有多少客人?” “十余个,生意还算不错,”中年人喝了口茶,被烫得双手一松:“哎哟,怎么不凉一凉?” 茶杯落地,顾怀静静看着,神情奇异:“一瓶香水五两,一天少说几十个客人,还多得是买不到的,结果客人你上门说要二百两收了配方,居然还说大方?” “到底是我不会算账,还是客人你的主顾不会算?” “账不是这么算的,”中年人抹了抹嘴巴,“北平是个大地方,开个铺子不容易,掌柜的想必也清楚,这官面上土沟里的事情不打点好了” “在威胁我?” “嗯?” “你这是在威胁我?”顾怀微侧过脸,“不卖配方就保不齐会出什么事之类的?” 中年人滞了滞,突然笑了:“差不多。” “客人的主顾是谁?” “这就不用掌柜的操心了,这银子掌柜的收下了,自然还有许多好处,说不定还能被我家主顾看上,不过看掌柜的意思,怕是不感兴趣?” “是的,不感兴趣。” “那在下就告辞了,”中年人感叹一句,“礼数做足了,也就没什么好谈的了。” “是这个道理,客人倒也实诚,”顾怀起身走向后院,“诺海,送客!” 第二十八章 新年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诺海就睁开了眼睛。 起床,整理好被褥,将多余的门板放到铺子的角落,倒了杯昨夜的冷茶醒了醒神,再去后院的水井打上两桶水,诺海就开始打扫起了铺子的卫生。 等到把前面铺子洒扫了一遍,诺海又来到了后院,两个厢房的门都还关着,诺海想了想,干脆就开始了劈柴。 等到柴火入灶,火光渐渐明亮起来的时候,其中一个厢房的门打开了,打着哈欠的小环端着铜盆,有些麻木地看着后厨里的少年: “你又起得这般早?” 此刻天光还未大亮,坐在灶台前的少年有些局促地站起身子,低着头一言不发。 光论年纪,十七八岁的小环自然是要比瘦弱的少年大上不少,顾怀已经说了,少年从今以后就是铺子里的伙计,对于顾怀的话,小环从来都是言听计从的,所以也就没想过铺子里多一张嘴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见到少年还是像这些天一般拘束,她笑了笑:“辛苦了,水烧开了吗。” “烧烧了,”少年让开了些,“可以做饭了。” “我给少爷端水过去,等下再做饭好了。” “我我来。” 舀着水的小环失笑道:“这个你也要抢?这些天你来了,我都有些闲得慌,我是丫鬟,伙计可不用做这些。” “哦。” 院子里再次响起了吱呀声,走出门的顾怀抬头看了看天色,估计又是个阳光万里的好天气。 见到少年少女都在厨房,他伸了个懒腰:“都起得挺早啊。” “少爷起来了?水烧好了,是先做香水还是” “不急,今天停业一天放个假,”顾怀就着小环端来的水洗了脸,“好歹也是大年三十招童工就算了,节假日总得讲点劳动法。” 他擦了把脸:“一起去逛个街,再买点菜回来,诺海你去前面把牌子挂上,就写东家有事年后再开业。” “厨房有菜的。” “大过年的总得吃点不一样的?虽然现在还是穷了点,但火锅还是吃得起的,”顾怀笑道,“再说这一点工钱都不发,心里总有点过不去,总得给你们买点礼物什么的。” “真不用的” “就这么定了,”顾怀放下毛巾,神清气爽,“吃完饭就出发,今日不是有灯会吗?总该去看看的。” 小环的眼里终于出现了些雀跃:“好!” 匆匆用过早饭,主仆伙计三人就这么出发了,从铺子所在的城南一路出发,到了最为繁华的东城,街上行人如织,偶尔还有舞龙的队伍穿行而过,人们的脸上满是笑容,整个北平洋溢着节日的气氛。 给小环和诺海扯了两匹好布做衣裳,又给小环买了些徐锦记的胭脂,虽然小丫鬟一直不肯要,但能看出来小丫鬟还是蛮开心的,连一直紧紧抿着嘴好像跟这个世界有什么深仇大恨的诺海都难得有了些高兴神色。 过年嘛当然得有点过年的感觉不是? 来到这个世界这么多天了,顾怀是第一次切实而又细腻地感觉自己活着。 没有人在眼前整天琢磨着弄死自己,也没有人知道自己是穿越者的事实,开铺子十来天攒下了些银子,店里有两个伙计,什么时代浪潮卷不到自己身上,也没有房贷车贷之类的让自己整天郁郁寡欢。 好像如果不追求更多东西,生活就这么继续过下去也不错? 喧闹的人声是凡尘市井的象征,过了正午,偶尔已经有爆竹声在响了,大概是年夜饭吃得比较早,街边已经挂了几天的红灯笼还是那般亮,行走在路上,闻到的是满满的人间烟火气。 带着小环诺海在小吃摊吃了点东西,又买了菜猜了会儿灯谜,为路过的舞龙舞狮队伍叫了阵好,欣赏了会儿城东城北接壤处宫城口商家们联合推出的表演,天色近黄昏的时候,出门已经许久的主仆伙计三人总算是回到了铺子。 放下手里提的东西,不大的铺子里点起了灯,把嘟起小嘴的小环推出厨房,顾怀卷了卷袖子就开始做饭。 民以食为天,过年最紧要的一件事,自然就该是年夜饭,这个时代吃的东西还没那么多花样,贫富差距也太过明显,导致市井百姓过年才能吃上一年到头最好的一顿,有点家境的什么大鱼大肉是免不了的,就算是再苦的日子,到了这一天也不能苦了孩子。 不过顾怀今天却不打算让小环做些什么时下年节时兴的菜式,相反他有些想念那个世界的味道了。 而冬天自然是该吃火锅的。 花了些时间,热气腾腾的大锅就被端了出来,升腾的热气和辛辣的味道让小环有些好奇:“少爷,这是什么吃食?” “有很多种叫法,不过‘火锅’一词最为贴切,”顾怀端上盛着菜肴的谍子,“菜肴下锅即可速食,辛辣去寒气,冬日最宜食用。” 将有些拘束的诺海按在座位上,小环已经添好了饭,三人围着桌子坐下,正巧夜色降临外头响起了满城的烟花声。 “卸个门板,就着烟花吃火锅,才算有情调。” “下雪了诶,少爷。” “瑞雪兆丰年,好兆头。” “诺海,等会儿我帮你量一下身长,少爷说你穿着他的旧衣服有些长,让我重新帮你做一件。” “哦。” “对了,怎么把这个忘了,”顾怀拍了拍额头,从袖子里掏出两个红包,“给你们的,一人一个。” 夜色里又飘起了雪花,薄嫩的羊肉在红汤里翻滚了一下就定了形,细心的小丫鬟挑出来给顾怀放到了碟子里,顾怀拿起筷子就着白米饭下了肚,熟悉的味道让他的眉头慢慢舒展开来。 已经很像了,虽然还是少了些调料找不到,但这样的冬天能吃上火锅实在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感触最深的应该是诺海,前些天还在北平城里游荡,被其他拉帮结派的少年郎欺负,被摊贩老板追赶,流浪到异国他乡,大概是没有想过有一天居然可以这样坐着吃年夜饭的。 一间小铺子,有些文弱单薄的书生,一个俏丽可爱的丫鬟,还有个沉默寡言的少年伙计,这个还没取名字的店铺里,终究因为烟火气有了些家的味道。 而大明洪武三十一年,也就这么过去了,从明天开始,就是新的一年了。 建文元年。 第二十九章 纨绔 新年一过,糟心的事情就上了门,本来以为可以平静地过一过小日子,没想到这世道和以后也没什么两样,有些人总是少不了的。 没个招牌的铺子前面,大年初二就多了些五大三粗的糙汉子,铺子里头飘出的梅花香味里,这些汉子一身短打,裸着隆起的肌肉就往遮风挡雨的屋檐下一坐,旁若无人地谈笑起来。 上门的客人,大都是些丫鬟之类的角色,自然是被这阵势吓住了,有些胆子大的想绕过这些汉子进铺子里,也被他们的调笑声止住了脚步: “那小娘子,进什么铺子,北平城的路这么多,干嘛非得走这一条?” 既没动手,也没调戏,说的就是这么平平淡淡的话,再配上其余几个汉子的拦路动作和大笑声,实在是让那些丫鬟们没办法再继续迈出步子。 于是铺子好像又回到了刚开业的时候,从早上到下午,一瓶香水都没有卖出去。 对于这种手段,顾怀自然是知道原委的,一方面惊讶于这些人和背后之人的有度,另一方面也未免有些无力:敢这么做,官面上的事情肯定是打理好了,就算是把巡城的捕快叫了过来,说这些人扰了自家生意,肯定也免不了是那几句话。 路边歇息,也能碍着你事?这路不是你家开的,又没进你铺子,喝你家的水,拿什么由头说我们碍着你生意? 而且就算是寻到了不是和这些人一伙的巡城士卒或者捕快,他们走就是了,大不了明天再回来。 反正他们也就是些闲汉,但你这生意还做不做了? 性子有些偏激的诺海自然是出了门理论,汉话不精被那些言语无忌的汉子调侃得怒火攻心,眼看少年郎就要不顾一切动手,还是顾怀适时出了门止住了他: “诺海,回来。” 安抚下双拳紧握死死咬着牙的少年郎,顾怀思索片刻,干脆关了铺子门,留下那些个汉子在门外面面相觑。 “香水生意不比其他铺子,每天能卖的也就那么多,既然不让客人进铺子,那咱们也不是不能开展一下别的业务。” 顾怀拿出一个精美的小盒子:“就不能送外卖?” 第一次进青楼的少年郎有些脸红,在门口徘徊了半天,默念了许久掌柜的吩咐,这才梗着脖子进了大门。 看门的小厮自然是注意了这少年郎许久,看身上穿着虽然有些旧,但布料也不算是穷苦百姓,就是尺寸有些大了,而且这少年郎的年纪也未免太小了一些--怕是毛都没长齐,居然就想逛窑子? 一番询问之下,少年也只是说自己来送货的,支支吾吾半天说不明白,小厮有些烦了想直接赶人,谁料少年居然一个弯腰就从他身边绕进了楼。 这下子小厮可就有些急了,北平流浪的孩子多,进了楼手脚自然不会干净,到时候管事追究起来,他少不了要被责骂一番,只能赶紧追着少年进了青楼,也幸亏白天生意清淡,才一眼看到了鬼鬼祟祟摸到老鸨身边的少年郎。 只是当小厮要上去扯住少年丢出青楼的时候,老鸨脸上却露出了笑意。 “香水?倒是听姑娘们说过的,好些姑娘都在抱怨买不到,客人们都说清风楼的姑娘身上带着奇香拿出来看看。” 诺海坚定摇了摇头:“先给钱。” “好你个少年郎,你要是个小骗子怎么办?” 诺海犹豫了一下,伸手进怀里摸出一个小盒子,轻轻打开以后,一股清雅的香味扩散开来。 几个摇着扇子的青楼姑娘立马围了过来,眼神发亮:“这就是那香水?香味倒是别致少年郎,多少钱一瓶?” “五两。” “确实贵了点不过好像铺子里也是这么个价格,给我来一瓶。” “我也要我也要。” 脂粉气包围了诺海,往昔只能在巷弄打滚的少年哪儿见过这阵势?面红耳赤地拿出香水,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等到十几瓶香水出手,已经有些晕乎了。 看到未经人事的少年结结巴巴数钱的可爱模样,一个大胆妩媚些的女子捏了捏他的脸颊:“虽是异乡人的脸,倒也有几分可爱呢。” “哎哟,小浪蹄子,这么小也下得去手?” “就是就是,真是年纪大了不挑。” “昨晚上贾员外没让你吃饱?也打起这少年郎的主意。” 不愧是青楼,虎狼之词不绝于耳,诺海的脸越发红了,待到点清了银子,连告别的话都没敢说就往楼外跑。 只是看门的小厮松了口气,以为这事就这么结束的时候,几道人影却是出现在了明月坊的门口,而少年也不偏不倚地撞了上去。 一双大手覆住了少年的额头狠狠一推,重心未稳的少年倒是有些街头厮混打架的经验,扯住了眼前众星捧月般青年的衣角。 只听“刺啦”一声,少年倒地,而那个面相阴鸷的青年,袖口也被扯开了一个大口子。 原本喧嚣的明月坊大堂逐渐安静了下来,刚刚还围在一起议论香水的姑娘们噤若寒蝉,风韵犹存的老鸨吞了口唾沫,颤着嗓子迎了上去:“张公子” “这是你们楼里的人?” 出人意料,面相阴鸷的青年嗓音却是有些温润,他低头看向地上的诺海,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张公子息怒,张公子息怒,这是个商铺的伙计,来送货的” “伙计?”青年笑了笑,看了一眼自己被扯坏的袖子,眉角有些烦恼:“只是个伙计啊这件衣服挺贵的,看来是赔不起了。” “对不起,”地上的诺海反应了过来,想要爬起,却连忙改坐为跪,“对不起,大人。” “你这个态度倒是让我有些舒服,这声‘大人’也叫得我挺开心,”青年绕过诺海,向明月坊里走去,“本来是想打断两条腿的,现在就只打断一条好了。” “带到外面去打,不要扰了本公子喝酒的兴致,再让府上送件衣服过来。” 青年再没有回头看一眼,只是托起了一个青楼女子的下巴:“正好,谁来为本公子宽衣?” 第三十章 世态炎凉 关了铺门,正在后院做着实验的顾怀很快就收到了消息。 平静地向明月坊派来送信的人道了谢,再让回了铺子的小环将门窗关紧,顺手拿起了放在墙角的柴刀,出了门的顾怀看都没看那些堵住铺门的汉子一眼,径直向城东的明月坊跑去。 这一路自然避免不了胡思乱想,对于这些突如其来的事情,顾怀的第一反应自然是有人针对自己,但现在蒲弘已经死了,宋府的事情了结,看宋佳的性格,要给自己添堵也不会走这种路子,那想来是自己单纯地有些倒霉。 根据青楼小厮的说法,诺海冲撞的是北平布政使张昺的独子,北平地理位置和政治意义都极为特殊,在朝廷决定削藩之前,军事政务都是燕王朱棣处理,但现在驻军被调,民政被左迁过来担任布政使的张昺一手掌握,张昺的儿子能在北平如此嚣张跋扈,想来也是有些道理的。 南城的铺子离东城不远,全力奔跑之下也用不了多久就能赶到,顾怀虽然没有去过明月坊,但也是途径过几次的,等到看见了明月坊的大门,对面巷子口聚集着指指点点的一群百姓立刻让他知道了诺海的位置。 拨开低声议论的百姓,顾怀一眼就看到了正中央的诺海,身上还穿着自己给他那一身有些大的素白书生儒袍,脸朝下趴在污水里,右腿诡异地弯曲着,有些瘦弱的身子偶尔颤抖一下,看起来很是可怜。 没有人上去帮忙,也没人愿意摊上这等麻烦,看来世态炎凉人心不古也不光光讲的是后世。 围观的百姓们自然是有些惊讶地看着这个提着柴刀一脸杀气的年轻书生,只见他丢了柴刀,快步走近了趴在地上的少年,轻轻拨开了少年凌乱的头发,露出那一张满是污渍的脸。 “钱钱” 看着诺海被打成这样了还惦记着那些香水卖来的钱,顾怀拍了拍他的脸,控制自己的视线不要落在那弯曲的右腿上。 “怎么回事?” 听着熟悉的声音,诺海好像清醒了些,瞳孔聚焦以后,他扯住顾怀的衣角,没有哭也没有闹,只是死死咬着牙:“掌柜,他们抢了钱!” “我知道了,没事,”顾怀安慰道,“疼不疼?” 这话似乎有些明知故问,少年已经遍体鳞伤,整条右腿也肉眼可见地扭曲成不自然的角度,这样都不疼,什么才算疼? “不不疼,”诺海的声音有些抖,“掌柜,对不起。” “别道歉,抓紧了,”顾怀转身蹲下,将诺海放到自己的背上,“我带你去看大夫。” 大概是看单薄的书生有些吃力,一个老丈还是上前扶了一手,顾怀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背着同样瘦弱的诺海走出人群。 看来他还是高估了有些人的人性。 一件衣服而已,哪怕是再名贵,也顶多是几百两银子,又不是陛下穿的织金冕服,他顾怀咬咬牙不是赔不起。 终究是个有些莽撞的少年,哪怕是冲撞了贵人,少年已经下跪道歉了,还想怎样? 把该赔的钱赔了,他这个东家陪着伙计一起道歉,最好是姿态再放低一些,把这事尽早了结,最好是让对方不生什么怨气,在北平这个地方少些冲突最好。 来的路上顾怀是这般想的,也打算这般做,他只希望诺海能聪明些,身上既然有香水卖来的几十两银子,交出去肯定也够赔偿了,毕竟这几十两银子足够一家人一两年的开销,只要不挨打,就值了。 但他实在没想到那些人能这般不讲道理,钱照拿,人照打,看眼下的情况,可能那些钱还到不了被冲撞的贵人手里。 当然,张昺的儿子,肯定是不缺这点钱的,说不定打断诺海的一条腿,也只是因为他今天心情不好而已,对于他这种老爹位高权重的纨绔,活在尘土里的铺子伙计真的比蚂蚁还贱。 看来这个世间有时候是真的不太讲道理的。 少年很硬气,在顾怀的背上没发出什么声音,那条腿轻轻晃着,每一下都能让少年的眉头疼得再皱上几分。 北平医馆多,走不太远就看见一间,上了年纪的老大夫脱掉大褂亲自上阵,摸索了一阵后对顾怀摇了摇头。 顾怀心里一沉:“接不上了?” “断成几截了,一摸就响,这条腿算是废了。” 擦干净手上的血,老大夫悠悠然坐下,让徒弟上了茶:“不过老夫有一秘方” “直接用,钱我给,”顾怀面无表情,“我只问这条腿能不能恢复。” “怕是不能,就算是用上老夫的秘方,接骨之后连敷两个月,也得落个一高一低,走路不稳。” 听到顾怀愿意掏钱,老大夫热情了几分,招呼徒弟也给顾怀上了茶:“不是老夫打包票,客人尽管出门问,这全北平,估计也只有老夫能让这少年郎重新走起来。” 听着这话,顾怀算是彻底死了心,他无力靠在椅背上,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如果他前些天不把诺海从巷子里带走,是不是诺海就不会成为个瘸子? 人总是在事情发生的时候想着当初要是怎样怎样,现在又会怎样怎样,没用多久顾怀就知道这种情绪有些太过无用,只是思考起了眼下到底该怎么办。 只是片刻后他就有些绝望地发现好像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张昺的儿子,自己难道能去找他复仇?身份地位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按照现在这个时代的目光来看,张昺的儿子不顺藤摸瓜找他的麻烦,他似乎就得烧根香庆祝庆祝少去一桩祸事。 不过只是瘸了个随手捡来的伙计,有什么好复仇的? 若是顾怀再凉薄点,现在就把诺海扔在街头不管,任其死在这个新年,还因为这莫名的祸事和丢了的几十两银子啐上两口,也没有人会说点什么。 这个时代的普世价值观就是如此,既充满了诗情画意,又凉薄到令人发指。 布帘后传来少年撕心裂肺的哀嚎声,想来接骨的痛要比腿被打断还要浓上几分,刚刚还一声不吭的少年现在像是荒野受伤的狼,让顾怀的眼神更加垂落了些。 看来任何没来古代吃过苦的现代人,在说古代怎么怎么好的时候,都应该被扇两个大嘴巴子,他想。 第三十一章 接踵而至 大年初四之后,香水铺子的外卖服务就停了,倒不是诺海受了伤就没人去送,实在是因为事情又起了些变数。 虽然按道理来说是个读书人,但顾怀实在是没有读书人的觉悟,银子该挣还是得挣,拉不下面子这种事情对顾怀来说是不存在的,依旧是让小环去送清风楼,自己去明月坊,只是初四这天下午送完香水回来,一直堵在铺子门口的几个汉子却围了上来。 顾怀一开始还以为这些人要动手,存了警惕,谁知道几个汉子齐齐拱手唱了个喏,道了新年好,还一本正经地祝起了生意兴隆。 “各位,这又是哪一出?” “不瞒掌柜的,俺们兄弟的事儿算是完了,东家给了信儿,从今天开始啊,就不来叨扰掌柜的了。” 提了些药的顾怀若有所思:“是看香水还卖得出去,打算走走其他路子?” “掌柜的是个明白人,这些天也没对俺们兄弟恶语相向,俺们也就不藏着掖着了,”带头的汉子很是豪爽,“东家肯定还是要想法子的,俺们兄弟拦不住掌柜的,那是俺们没本事,只是掌柜的可别提前放了心。” 这年头堵门的都这么客气,实在是让顾怀有些不适应了,带着些泥土草莽气的豪爽汉子们一抱拳,朝着长街尽头走去,顾怀看了许久,这才摇摇头收回目光进了铺子。 表面上好像是没干扰到铺子的生意,香水该卖还是卖,上不了门买就由他这个东家亲自送过去,但实际上呢?顾怀可是想把这铺子开成连锁店的。 就这么每天十几二十瓶往外卖,能成什么气候?再说香水的钱早晚得降下来,如今也就是图个新鲜才有人卖,等到市面上出现仿制品或者替代品,等到市场略微饱和,到时候五两银子鬼才买。 而且这些遭遇未免也让顾怀认清一个事实,那就是有钱好像也没啥太大的用。 作为一个后世人,脑海里超越这个时代的知识实在太多了,只要人不傻,动动脑筋就能挣点钱,一如顾怀一开始的想法一样,只要日子过得不错,哪儿还有其他的追求?上辈子就是个九九六的社畜,这辈子能当个地主老财已经是菩萨显灵了,还想怎样? 可有些事情就是遇不到的时候不愿意去想,遇到的时候浑身都是无力感,所谓的攒钱在遇到权贵阶级后变得一文不值,顾怀总是忍不住想,如果那天和那纨绔发生冲突的不是诺海,而是自己,自己有没有办法平安走出明月坊? 看起来好像没有,要知道自己上一次能走出清风楼,一半是托了纳兰老爷子那首诗,一半是托了中山王府小郡主的福。 要不然蒲弘也不用死了,自己那天晚上就会被挖了眼睛。 终究是封建社会,权力要比钱财重要得多,可阶级固化实在太严重,顾怀实在是想不到什么阶级跨越的法子。 难道要去考科举?自己有个秀才身份,倒是可以试试明年的秋闱,现在把四书五经买回来补习补习来不来得及? 拉倒。 把药交给小环,让她熬上,顾怀卷起袖子开始劈柴,这些天诺海受了重伤只能卧床,这些杂活倒是需要人干,小环毕竟是个女子,体力不足,每天要洒扫铺子送货做饭就够累了,却是不能什么事都交给她。 不过天井里很快就响起了娇斥声,可以想见小丫鬟肯定还翻了个大大的白眼,随之而来的是顾怀的辩白,大概又是读书人凭什么做不得体力活那一套 躺在床上的诺海闭了闭眼睛,觉得有些不真实。 那天的事情发生以后,他以为自己怕是要挨一顿训斥,然后被赶出铺子的,事实上他给那纨绔下跪,一部分是出于畏惧,还有一部分是出于不想脱离现在的生活--要知道在街头厮混时,也不是没得罪冲撞过贵人,但滑不溜秋的少年郎总是能跑掉的,借助于对街巷的熟悉,还有如野草般的下贱,往什么臭水沟牛棚一躲,风头过去也就结了。 但现在不同,他是个铺子的伙计,掌柜的虽然没有给他工钱,但给他做了衣裳发了红包,吃饭时候还要拍拍他的脑袋让他多吃点现在在长身子,有个温柔如同大姐姐般的丫鬟说话总是轻声细语,在给他量肩宽喂药的时候还提起了自己没被卖成丫鬟之前有个弟弟。 这一切都让他想起了很多年前在草原上闻过的马粪和青草味道,朦胧又不真实却可以死死地抓住,所以当他给那纨绔下跪的时候,想的就是只要不闹出太大的事情,被赶出铺子就好,哪怕挨一顿打也值了。 谁知道居然断了条腿。 但掌柜的依然没赶走他,还带他看了医生买了药,更是告诉他,等到好起来再继续看着铺子。 少年低头抹了抹眼睛,好像进了什么东西。 “腿被打断都没哭一声,结果自己躲起来抹眼泪,这可不像硬汉,”顾怀推开门,放下袖子,“想到了什么伤心事?” 诺海挣扎着想坐起来,被顾怀重新按倒:“受了伤就好好躺着,伤筋动骨一百天,喝药的时候也老实点,小环说你死活不喝药,怎么回事?” 少年低了头:“对对不起。” “那看来是心疼钱了,”顾怀叹了口气,“别觉得自己惹了多大的麻烦,为人处世哪儿能一点错不犯?而且这件事根本就错不在你。” “恨不恨?有没有想过报仇?” 少年摇了摇头,顾怀只看到那一闪而逝的一丝恨意。 只有一丝。 他叹了口气,准备再安慰两句,小环的喊声却突然响了起来:“少爷,前门,前门” 走出房间,绕过天井,还没进铺子,顾怀就听到了沸腾的人声。 “天杀的店家,卖这种东西,害了我整张脸!各位可是看好了,这店家卖的香水,涂了就要变成这番模样!” 拍了拍死死抵住门板的小环,面无表情的顾怀打开了铺门,只见密密麻麻围观的百姓前面,一个面相极为渗人的妇人正歇斯底里地怒骂着。 面对直直指向自己的手指,顾怀皱了皱眉头:“出了什么事?” “呸!还装?就是买了你们铺子的香水,才让老娘变成了这个德性!”妇人抓了抓自己的脸,烂疮流出些血水脓液:“老娘当年也是有名的俊俏娘子,却成了这般模样,老娘要拉你们去见官!” 这极度恶心可怖的模样让围观百姓们齐齐“嘶”了一声,只见那妇人不仅面相极为丑陋可怖,连偶尔露出的手臂上也满是脓疮。 “客人说笑了,香水只是香料,根本不用涂抹,而且对人体根本无害” 一个小瓷瓶被妇人高高举起,独特的梅花香味传了出来:“你们看!这店家五两银子卖予我,我才用上几天,就遭了这等祸事!你说只是香料,可敢把原料拿出来看看?” 顾怀沉默了,原来是在这里等着自己。 挺下血本啊。 虽然用的招数烂了点,表演得浮夸了一点,但这确实有效,对于一种新出现的东西来说,有这么个妇人做例子,不管这事是不是真的,名声就算彻底臭了。 看看那些围过来的百姓们脸上的表情这就是得不到就毁掉? 顾怀无语望天,自己就想老老实实做个生意,怎么就这般难? 事儿还没完,几个士卒突然推开了围观的百姓,甲胄声连绵:“你就是顾怀?” “是。” “燕王府拿人!其余人等,都散了!” 领头的士卒握紧了刀柄,亮出腰牌声色俱厉:“老实跟我们走一遭!” 第三十二章 再进王府 上次进燕王府,走的是正门,坐的是马车,虽然说不上太客气,但至少还算有个客人模样。 而这次就有些不同了,走的是后门,手还被牢牢锁住,几个士卒拔刀警戒,大有谁敢靠近就直接拔刀子砍的气势。 道髻都有些散了的顾怀并没有多问,显然问了也是没有回答的,他皱着眉头思索着,自己最近到底还有什么事能跟燕王府摊上关系? 应该是没有,从清风楼大寒诗会过后,他和燕王府再无交集,不管是傲娇萝莉还是朱高炽,亦或者燕王燕王妃,都没出现在他这么个赘婿的生活里。 那问题到底出现在哪儿? 事实上没用多久,顾怀就明白了答案。 厅堂里,居中的桌子上放着一颗铁球,曾经见过的燕王妃显然对自己印象不好,脸色有些冷硬,倒是胖胖的朱高炽对着自己微微一点头,想来是那篇诗词起了些作用,一身黑色僧袍的姚广孝依然坐在角落低声念佛,还有两个年轻人自己没有见过,不过看相貌倒是和燕王朱棣有些相像。 士卒将顾怀按倒,一个面白无须的年轻宦官走到顾怀身后,将一只手放到了顾怀的肩膀上,士卒们纷纷退了出去,端坐的燕王妃问出了第一个问题: “这个东西是什么?” “火药,”顾怀很诚实,“会爆炸的那种。” 朱高炽右手边的英武年轻人却是摇起了脑袋:“胡说,火药都是黑色的,这里面的东西掏出来看了,明明是黄色,怎么会是火药?” “但爆炸确实是会的,而且威力非凡,”胖胖的朱高炽眯起了眼睛,“叫火药也没什么问题。” “和黑火药不同,如果要考究一点,这应该叫黄火药,”顾怀只是微微动了动身子,那只按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掌就传来恐怖的力道,“爆炸威力确实比黑火药强上许多。” “这么说来,蒲府的事情,确实是你做的了?” 顾怀沉默了一下:“能被抓到这里来,我以为王府已经查明白了。” “八九不离十,蒲府和车马行进出过的人已经全部查过了,连受伤的下人都没放过,虽然没有证据,但你最为可疑,”朱高炽耐心解释道,“还有布政使司衙门的事情临近年节办事的人不会多,却碰巧也有你,实在是太巧了点。” “确实太巧了点,”顾怀笑了笑,“我还以为没人能注意到这种巧合,毕竟我太不起眼了。” “如果只是一个赘婿的话,确实不起眼,也不太能查到,”一直沉默的姚广孝开口了,“但施主那次进王府实在是让人印象深刻,老衲就让人多查了一下。” 原来问题居然是出现在这里。 顾怀有些哭笑不得:“大师真是足智多谋,不过草民有些好奇,若是一直不承认,王府没有证据,准备怎么做?” 英武年轻人撇了撇嘴:“怎么做?这件事是不能传出去的,挖个坑埋了继续查就是。” 朱高炽不悦训斥:“二弟!” 顾怀深吸了口气,一方面有些庆幸自己刚才的识相,另一方面也算是发现这英武年轻人和那纨绔没什么两样。 姚广孝拉回了话题:“那天施主在蒲府放了多少这种东西?” “十颗。” “只是十颗就有这么大的威力?”姚广孝喃喃一句,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我明白我明白,配方这就写,就是效率可能有些慢,毕竟需要学很久才能做出来,”顾怀缩了缩脖子,“大师您别念佛,我瘆得慌。” 这话一出,姚广孝脸上浮现笑容,朱高炽则是呵呵笑了两声,整个厅堂里的气氛顿时一松。 “不用担心王府卸磨杀驴,能献出这东西,是大功劳一件,”燕王妃的脸部线条也柔和了些,她拿起黑不溜秋的铁球,往某片珠帘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王府有工匠,你先教会他们怎么做,等到事成,自会给你一份前途。” “娘娘放心,草民知道的,”顾怀松了口气,“需不需要草民再介绍介绍?” “等到做出来,试试就知道了,到时候你的下场如何,也就明了,”英武年轻人笑了两声,“不过你倒是挺识时务。” “那草民是不是能回铺子?” “不要得寸进尺,”燕王妃的脸冷了下来,“除了王府,哪里也不准去。” “草民已经和离,不再是个赘婿,如今也想搏个前程,还请娘娘放心,”顾怀也朝着某个地方看了一眼,“不然草民也不会这么老实实在是放心不下铺子,还有草民的丫鬟伙计,才想回去看看。” 燕王妃还想再训斥两句,厅堂里却突然响起一声咳声,朱高炽和另外两个年轻人立马坐直了些,连姚广孝也停下了念佛的声音。 “事关重大,自然该小心一点,不过若是强行把人扣到王府,确实也有些过分,”姚广孝双手合十,“为了施主安全,王府派些护卫,施主介不介意?” “不介意不介意。” “既然这样三宝。”沉默下来的燕王妃终于是松开了眉头。 顾怀身后站着的年轻宦官点了点头。 “你跟着他,再调些护卫,好生守着他那铺子,每日盯着他来王府做事,若是有什么情况” “奴才明白。” 出了厅堂的顾怀揉了揉被捆缚得有些血流不畅的手,看着那青紫有些庆幸。 得亏自己是个老实人,进了王府就没打算把这事瞒下去 现在看来王府其实也没掌握太多,只是那个没爆炸的铁球让他们起了疑心,如果自己咬死了不承认,要么是被当作无关的人放走,要么是如同那个英武年轻人说的被埋在王府的某个花园 可谁敢拿命去赌? 回头看了一眼面白无须走路像是在飘的年轻宦官,顾怀想起了刚才燕王妃对他的称呼。 三宝。 马三宝? 这可是个名人啊历史书都绕不过去的那种。 顾怀搓了搓手,正想说点什么,一道声音却突然响了起来:“咦,你怎么又来了?” 瞪着一双大眼睛的傲娇萝莉站在台阶下。 “见过郡主,”顾怀的笑容真诚了几分:“是娘娘有事相召。” “姐姐啊”傲娇萝莉点了点头,“你这是要走了吗?” 顾怀抬头看了看天色,揉搓了一下脸颊:“准备回铺子了,有些事还没” “铺子?你家的药铺吗?” 顾怀沉默了一下:“回禀郡主,草民已经和离了,如今已经离了宋府,自己开了个铺子。” “你不是个读书人嘛?你写的诗还挺好的铺子是卖什么的?”傲娇萝莉来了兴趣。 顾怀的眼睛亮了。 第三十三章 蛋炒饭 “香水?是香囊吗?” 听完顾怀的介绍,傲娇萝莉从腰间掏出个丝织香囊:“这里头也放了香料呢,是姐姐给我做的。” 她伸手欲递,顾怀自然也就习惯性地伸手想要接过来,一旁的年轻宦官眼角抽了抽,轻轻咳了一声。 顾怀这才反应过来女孩子的香囊在古代好像有些什么特殊意味,傲娇萝莉年纪还小不懂他可不能当个禽兽,只能把手缩了回来:“郡主误会了,香水虽然也是香料,但和常见的麝香之类香料不同,是不用佩戴的郡主请看。” 顾怀掏出做了还没卖出去的一瓶香水,轻轻拔开软木塞,沁人心扉的梅花香味飘荡了出来。 傲娇萝莉终究也是个女孩子,对这种香香的东西天然没有抵抗力,眼睛明亮地拿过香水,凑近细细闻了一口: “好香!” “目前还只有梅花香味,不过春天花开了,种类自然也就多了起来,郡主上次在清风楼出言相助,草民可是一直记得恩情,郡主要是不嫌弃,以后有了新品香水,草民都送一份过来当作谢礼如何?” “好呀好呀,”傲娇萝莉连连点头,“你这人还算不错。” 这就算不错了?看来傲娇萝莉还是没习惯糖衣炮弹的轰炸啊 顾怀此时的嘴脸像极了怀揣不良心思的大叔:“说起来,草民的铺子虽然小了些,但草民平时也就爱鼓捣些新奇东西,这香水还是其次郡主有没有吃过火锅?冬天不吃火锅,那可真是一大遗憾,郡主若是无事,倒是能来草民的铺子转转,也好让草民招待招待” 豆蔻年华的傲娇萝莉大眼睛写满了好奇,显然是对那“火锅”充满了好奇心,顾怀嘴角浮起笑容,就傲娇萝莉这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性子见了有人堵门闹事,吃人嘴短拿人手软的她难道还看得下去? 到时候以她的身份,随便说两句话,烦了自己几天的这些破事不就迎刃而解了么? “干嘛非得去铺子?王府尚膳房什么都有,你可以在王府做呀!” 顾怀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王府到底是王府,大冬天的,嫩得能掐出水的蔬菜在这里都不是什么稀罕货色,被年轻宦官带到尚膳房的顾怀刚一进门就吃了一惊,这规模实在是让一个喜欢做饭的人有些手痒。 眼下正是用晚膳的点,几个胖胖的厨子忙得起火,食物的香味和升腾的热气弥漫在半空,到处可见匆匆忙忙跑来跑去打下手的王府内侍。 见到有生人进了尚膳房,刚炒完菜净了手的掌膳皱着眉头迎了上来:“闲杂人等” “马公公?!” 刚刚进门面无表情的年轻宦官点了点头:“郡主有命,让此人用一用尚膳房的炉灶。” “这” 当厨子的,哪个不是把自己的灶台当成老婆?连调料的位置都是固定的,谁动了自己恨不得提把菜刀上去拼命,现在居然要给别人用? 但说话的是整个王府的大管家,掌膳只能哭丧着脸让开了位置。 当然,顾怀的脸色也好不到哪儿去,本来是诱拐一下傲娇萝莉,现在好像要白干,简直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绕过掌膳,看着灶台上琳娜满目的佐料,顾怀叹了口气,正准备再次在大明重现火锅的时候,视线扫过了一旁整整齐齐码着的鸡蛋。 他的眉角挑了挑,好像也不是没有办法糊弄过去。 捡几个鸡蛋,再拿起麻油,一旁的蒸笼里米饭冒着热气,顾怀有些遗憾,想起了上辈子看过的一句台词。 还是得用隔夜饭炒才好吃。 不过也只能将就了,下油热锅,将小葱切成葱花,再将鸡蛋打进碗里用筷子打散,顾怀有条不紊地做着准备工作。 而一旁的掌膳却是感觉一股怒气直冲天灵盖,恨不得上去抢下菜刀反手给这年轻人来上一下。 看这手法,看这些材料,这不是纯祸害他的灶台是什么?一看这年轻人就不是什么精于厨艺的人,居然敢动他北平第一掌勺的灶台? 他娘的简直无法无天了。 王府的晚膳已经做好了,内侍们开始上菜,闲下来的厨子们见了这边的动静,自然是围了过来,一同打量着灶台前忙碌的年轻人,不多时也发出了和掌膳一样的感叹。 就这年轻人做菜的手法给他们打下手都要挨两脚。 这样的人都能进尚膳房做饭,实在是啪啪啪抽他们这些厨子的脸。 但很快他们愤怒的表情就停在了脸上,因为鸡蛋下锅后,配合葱花传出了浓郁的香味。 在这个以食物烹饪以蒸煮为主流的世界里,这种炒制的方式简直给这些厨子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饭还能这样炒?” “材料倒是极为简单,但这味道怎么比熬上一天一夜的汤汁还浓?” “火候是不是有些过了?” “不对不对,正正好好!” 沉默寡言站在门口的马三宝抽了抽鼻子,也有些感叹,男人会做饭没什么稀奇的,可这个人要是个读书人,还是个赘婿,那可就有些意思了。 既然不是肩部能提手不能挑连吃饭都成问题的读书人,为什么要去当一个赘婿? 片刻之后,灶台的火光暗了下去,顾怀托着两个盘子,有些意外地发现自己做饭居然引起了这么多人围观。 “这位客人,这能吃吗?” “这是什么话?”顾怀瞥了他一眼,有些不满地拿起勺子尝了一口,“蛋炒饭当然香得很。” 掌膳的喉头耸动了一下:“能不能让在下也尝尝?” 看这家伙好像是饿得紧了,本着悲天悯人的情怀,顾怀点了点头,掌膳手有些抖地摸出个勺子,学着顾怀的样子尝了一口,细细咀嚼,片刻之后脸上的表情变成了茫然和没落。 “好吃。” 勺子垂落,他缓缓扫视着身边王府其余的厨子:“真他娘的好吃。” 他把勺子扔到了灶台上,解起了身上的袍子:“还当什么厨子?这么个年轻后生做的饭都比我们做的好吃,你们不嫌丢人,我都替你们丢人。” “我他娘回家耕田去了,你们爱咋咋地。” 第三十四章 马公公 端着蛋炒饭出了尚膳房,顾怀脸上的神情有些恍惚。 他看向身后的年轻宦官:“马公公刚才掌膳说要去向王爷请辞,莫非是真的?” 马三宝的脸色也有些怪异,他实在是没想到,让眼前这厮进了一趟尚膳房,居然就差点让王府的掌膳失去了做菜的信心。 只能说后世的烹饪方式来到现在确实是降维打击了。 看见马三宝的目光,顾怀缩了缩脖子,脚步加快了些。 这掌膳也是个性情人物啊越劝越上火,听他劝了两句,菜刀都架起来了。 不过这时代做饭的方式也太单一了点,不是蒸就是烹,啥东西都能熬汤喝,看来是时候把炒菜的精髓给他们普及普及了。 从尚膳房到偏殿并不远,蛋炒饭还没冷,顾怀就看到了站在院子里赏梅的傲娇萝莉。 这么一看,好像傲娇萝莉也并不小,已经有些亭亭玉立的味道了,静静站着的时候,好像已经是个大人。 但随即他就摇摇头否定了自己的这个想法,因为傲娇萝莉一手香水一手梅花闻个不停,还时不时发出娇憨的笑声。 嗯有点傻。 大概是闻到了食物的香味,傲娇萝莉回过头,视线落到顾怀手里的蛋炒饭上,表情逐渐疑惑: “这是什么?” 从小到大,上到珍馐美馔,下到街头小食,她都尝过,但眼前这种食物,她还是第一次看到。 洁白的米粒之间,金黄色的炒蛋隐现,配上绿色的葱花点缀,还有那独特的清香,倒是让人食欲大开。 “蛋炒饭,”顾怀放下盘子,顿了顿又道:“高大上一点叫金玉满堂也行。” “火锅呢?” “佐料不全,”顾怀睁眼说瞎话,“可惜了,王府还是缺点东西,要吃到十全十美的火锅,郡主怕是还要往草民的铺子走上一遭。” 傲娇萝莉并没有怀疑,只是点了点头就拿起勺子,一勺下肚之后,美丽的脸庞上浮起了满足之色。 “好吃!” 眼看傲娇萝莉满意,顾怀也就坐远了些,拿起了勺子。 他也还没吃饭呢。 正准备消灭手里的蛋炒饭,顾怀注意到了一旁幽灵一样的马三宝,他愣了愣:“马公公要不要吃点?” 本来也就是客套客套,谁知道人影一闪,顾怀手里的勺子已经消失不见,出现在另一边的马三宝端着盘子,点了点头:“好。” 这种违反套路的行为让顾怀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愣了愣之后看了看自己空荡荡的双手,他只能伸手进怀里摸出了根黄瓜。 “哪儿来的黄瓜?”一旁的傲娇萝莉看顾怀啃得有些香,有些茫然。 “刚才在尚膳房顺手摸的,这季节还能吃到黄瓜,不愧是王府,”顾怀又啃了一口,“再说不就是根黄瓜么估计也没人会介意的。” 傲娇萝莉点了点头,继续吃饭。 而在王府另一边的尚膳房里,好不容易被其余厨子劝着穿上了袍子的掌膳呆呆地看着眼前灶台上只剩一根的黄瓜。 “王妃敷脸的黄瓜哪儿去了?!” 下午被抓走,午夜才得回铺子,王府的马车在香水铺子前停下,顾怀才走下马车,一道娇小的人影就扑了过来,钻进了他的怀里。 “少爷,小环好怕” 揉了揉小环的脑袋,知道这丫头是被下午那阵势吓着了,顾怀柔声安慰:“没事了,这不都回来了?” “少爷被抓走了,小环就关了铺子,那人还在外面骂了好久,小环想去找少爷,又不知道去哪里找” “都解决了,别担心,下次不会了。” 轻轻拍了拍小环的肩膀,顾怀朝着拄着拐杖站在屋檐阴影下的诺海点了点头,少年郎低了低头,还是一贯的不善表达。 跟着下了马车的马三宝打量了一下不大的铺子,只是轻轻一摆手,街巷阴影里的十几个王府暗谍就分散到了各处,能死死盯住这间小铺子的任何风吹草动。 这个动作顾怀自然是能看明白的,也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他已经很坦承了,王府能做的无非就是强行囚禁他,或者给他一点有限的自由,前者可能会让他生出逆反心,后者却是能让他心甘情愿地为王府办事,选哪一个看起来并不难。 那声咳声的主人想必是看得清楚的。 进了铺子,顾怀好像才想起一样,转头对马三宝开口道:“马公公床不够。” 他指了指后院:“两个偏厢,我和丫鬟一人一间。” 又指了指拼起来的两张桌子:“伙计睡门板。” 然后两手一摊:“没地儿了。” 马三宝眼角抽了抽:“不用。” “嗯?” “我不睡在铺子里。” “那好,”眼见马三宝还是一直跟着,顾怀浑身不自在,“马公公随意。” 点燃一盏烛火,小丫鬟的情绪平复了些,去厨房做饭了,诺海拄着拐杖一条腿还是有些晃荡,站在角落里死死盯着马三宝,顾怀则是无视了幽灵一样的年轻宦官,在桌旁坐下,看着烛火发起了呆。 从某些方面来看把蒲府炸了的事情败露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小孩子才谈对错,成年人只看利弊,查到这件事的是燕王府,那他们就不可能做什么正义使者,忽略顾怀这个人的价值而选择维护法纪。 这样一来可操作的空间就大了,之前顾怀只是想平静地过过小日子,只是这些天的事情下来,才发现有些事情不是自己不去惹就不会找上门的。 能怎么办?要么进深山当个野人,要么就只有走另一条路子。 灯花炸响,顾怀缓缓握拳,好像握住了整个世界。 “爬上去!” 第三十五章 朱棣 天光大亮,香水铺子好像又回到了之前的生活节奏,只是少了铺子前谈笑拦路的一群大汉,多了个怒骂不止的妇人。 不得不佩服的一点是骂上这么久,妇人的嗓子也还没哑,而且骂人的话语显然是集大家之长,配上那可怖的面容,实在让人心惊胆战。 用完早膳,小环投来询问的目光,顾怀知道她想问什么,摇了摇头。 货就别送了,也不差这么点银子,跟做香水生意比起来,和燕王府做生意才是如履薄冰,而且觊觎这香水生意的人也还没解决。 喝完了粥,顾怀抹了抹嘴,看向铺子一角神出鬼没的年轻宦官:“马公公” “跟王府没关系。” 真跟茅坑里的石头一样了,又臭又硬,顾怀放下粥碗:“这拦着路骂也出不去啊,这么多百姓围着,要是看到我上了王府马车,怕也要污了王府的名声” “走后门。” 顾怀点点头,站起身子往天井走去,走到一半的时候,突然停下脚步回头:“昨天的蛋炒饭,马公公觉得怎么样?” “还行。” “要不要再来一碗?”顾怀听着大早上不绝于耳的骂声,搓了搓手,“只是吃饭的时候马公公想必也想清净些?” 马三宝瞥了顾怀一眼,直接转过了身。 正当顾怀以为他不打算帮忙的时候,他走到了铺子门前,轻轻卸下了门板。 “抽她。”他对门外的王府侍卫说。 马车吱吱呀呀进了王府,坐在马车上的顾怀想起刚才王府侍卫那左右开弓的连环耳光,有些解气,只是这种情绪还没维持多久,就被另一个消息打乱了心神。 “就在王府后院教那些工匠?”顾怀摇了摇头,一脸认真,“草民真不敢,这要是出了什么岔子,王府上天了怎么办?” 开玩笑么?虽然是简陋版的黄火药,但这玩意儿最受不得颠簸,要是那些个工匠不轻拿轻放,一不小心炸了,那乐子可就大了。 朝廷估计得送个表彰文书过来,为自己把朝廷削藩路上最大的钉子给拔了的功劳喝彩。 “只需要教会那些工匠,不需要做出来。” “那还行,”顾怀点了点头,“走。” 一路穿堂过巷,偌大的王府要是生人进来了说不定还得迷路,等到第三次见到一模一样的一栋小楼后,顾怀才终于被带进了一间暗室里。 十来个两手都是茧子的老匠人沉默地站着,马三宝关上了门转身走了出去,一时间安静得顾怀能听清自己的呼吸声。 看来王府做事倒是干脆,说是要教,还真就只是教而已,一点过场都不带走的。 顾怀清了清嗓子:“那咱们这就开始?” “情况怎么样?” 有些虚弱的燕王朱棣额头放着块滚烫的毛巾,微眯着眼,低声开口。 “那小子倒是老实,三宝让人传了消息,没什么小动作,今日一早也开始教那些匠人了。” “老实?那小子可一点都不老实,”朱棣取下毛巾,“搞出来这么多事的人,能是老实人?” “好生躺着,熄了去看看的心思。” “王妃还是懂俺,”朱棣摇了摇头,“可不去看看,终究放不下心说起来这装病装着装着,是不是连自己都骗过了?这身子骨越来越弱,倒像是真要有病了。” “别说胡话,你呀,都是累的,这半年事情太多,压在心上,身子骨能不弱吗?” 偏厅里只有燕王和燕王妃两人,说话自然也就大胆了一些,朱棣盘坐起来:“俺能不累吗?朝廷这哪里是要削藩?这分明就是想要了俺们一家的命!俺的同胞弟兄,现在已经成了庶人,去了云南那么个鬼地方,朝廷接下来想做什么,还不够明显?” 这话一出,燕王妃的脸色也黯淡了几分:“妹妹倒是有过来信报了平安,只是云南那地方唉!” “嘿!有个云南呆,怕是已经不错了!老七的信你没看?说的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朝廷要的不是削藩,不是收拢军权,是俺们这些藩王的命!” “可没了藩王,谁替他坐镇边关,治理天下?” “要什么藩王?龙椅上那小子现在身边最得宠的都是文人!文人咬起人来是不讲道理的,他们巴不得藩王死光!” 朱棣重重吐了口气:“当初俺就跟父皇说了,文人治国,终究是要出大事的!俺爹宠俺大哥,俺无话可说!毕竟俺大哥是真的忠孝仁义样样占了,可那小子呢?好的不学,就学些虚的!俺爹走了,俺回京奔丧都不让进,还说什么藩王不能轻离藩境” 说到这儿朱棣的眼睛有了些湿润,不能给父亲奔丧,大概是为人子最大的遗憾和愤怒了。 燕王妃轻轻拍了拍他的手:“此事终究是朝廷做得过了,公道自在人心,王爷消消气。” 她转移了话题:“既然那小子这么重要,为什么不把他强留在王府里?要是给朝廷发现,或者出什么意外” “猜读书人的心思,俺和你都不如道衍,”朱棣的心情平复了一些,“那小子的心思,道衍猜得清楚,给他一些礼遇,算是给王府和他一个台阶下。” “什么意思?” “查到他头上后,道衍又让人去把这小子查了个彻彻底底,你猜怎么着?那蒲府的蒲弘,居然早就和那小子入赘的宋府主家有了奸情!那小子也被害得躺了三年,可这小子醒过来一点都没声张,先是走自家铺子贪财掌柜的路子拿了账簿,又去把蒲弘炸了个翻天,最后才和那宋佳和离了,做事算得上缜密,行事也是颇为狠辣。” 燕王妃有些不信:“只是个有些贪财,还有些怕死的书生,王爷是不是太高看他了?” “高看?不,俺只怕还看得低了些,”朱棣摇摇头,“若只是杀了那蒲弘和宋佳,占了宋家的产业,顶多也就是个心狠手辣不择手段的读书人罢了,这样的人,能用,但不能信!可他还是存了些仁义,没动那宋佳和肚里的孩子,脱了赘婿的名分,安安生生开起了铺子。” 他有些感叹:“能放下恨意和杀意的,才算是有德行,现在看来,怕当初那小子进王府看穿了俺的把戏,也只是留当后手罢了,若是蒲弘不死,说不定还要借机搭上王府这条线。” 燕王妃眉头拧了起来:“如此心机” “也是好事,毕竟俺也算是礼遇了,用道衍的话说,这小子到底有没有那些心思,过段日子也就知道了,现在最紧要的,还是得让那小子教会王府工匠,把这些东西掌握在王府的手里。” “之后呢?” 燕王朱棣猛地起身,眼里精光闪烁:“之后?俺这装病早晚装不下去,朝廷要是图穷匕见,发兵来攻,俺可不会束手就擒!到时候” “借着这新式的火药,俺说不得也要和朝廷拼了!好让天下人知道,俺朱棣,死也要死在战场上!” 第三十六章 教学 时间推移,暗室里工匠们脸上的表情越来越绝望,而反观顾怀 比他们更绝望。 “浓硫酸、浓硝酸处理苯酚,获得黄色固体,这就是黄火药了,威力比黑火药大概大上一百来倍,”顾怀拿起一张宣纸,“记下了没有?” 工匠们面面相觑,然后一起摇了摇头。 看来成体系的化学思维没办法教给这些工匠顾怀扶了扶额,打算换一种思路。 教不了原理,那就教操作流程嘛,不过过程里这些工匠估计会挨不少炸但这是不可避免的。 九年义务教育加上大学生涯再加上混迹军事论坛的经历让顾怀对这玩意儿充满了戒心甚至畏惧,但这些工匠没有,在他们看来,不就是火药吗?炸是确实能炸死人,但只要小心点也就没啥了。 抛下一脸茫然的工匠们,顾怀打开暗室的门,一道身影出现在门外,马三宝皱了皱眉头:“这么快?” “没法教理论,还是得让他们上手,”顾怀拿出一张宣纸,“材料在这上面,有些比较难找,我在东城石匠那边找了半天,也差点没凑齐。” 说完他就拍了拍脑袋:“是我想岔了这可是王府。” 马三宝并没有多说,接过宣纸扫了上面密密麻麻的材料一眼,多半是石料,也就点了点头:“我会禀告王妃。” 这都不说漏嘴?还王妃呢顾怀笑了笑,也没有戳穿。 “顾公子要回去了?” “没有材料,做不出来,教理论他们也学不会,”顾怀点了点头,“更何况我那铺子” 顾怀完全没有自己现在是在给王府打工的觉悟,日头高悬,估摸着也就中午,这就想着下班了。 可马三宝还没说什么,一个内侍却凑了过来:“顾公子,郡主有请。” 傲娇萝莉找自己有什么事?顾怀心里生出不好的预感。 难道又要让自己给她做饭?吃上瘾了? 开玩笑吗?自己堂堂男子汉,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岂能郁郁 马三宝收起了宣纸,神情平静:“走。” 还没出阴影走出来的尚膳房掌膳见到顾怀,脸上的表情简直堪称精彩。 “公子又来了?”他的声音都在抖。 “来了来了,还是昨儿那几样掌膳别忙着走啊。” 顾怀一把扯回摘下帽子的掌膳,神情亲切:“在下还想请掌膳指导指导。” 指导?拉倒,尚膳房再让你混下去,自己这掌膳还怎么当? 掌膳的脸慢慢变得有些赤红,还以为顾怀是在羞辱自己。 “不知道掌膳对这蛋炒饭的做法感不感兴趣?” “嗯?” “字面意思,在下闲来无事也喜欢鼓捣些吃食,不过术业有专攻,若是能和掌膳一起研究研究” 蛋炒饭的做法,研究来研究去也就那样,关键是顾怀想脱离这种生活,免得傲娇萝莉老是惦记在王府堵自己给她做饭。 当然,蛋炒饭总有一天会吃腻,可那得等到什么时候?还不如让王府掌膳名正言顺炒给她吃。 “公子愿意传授?” “嗨,什么愿意不愿意的,”顾怀极为热情,大力拍了拍掌膳的肩膀,“民以食为天,这做饭的法子怎么能藏私?能让更多人吃上美味的食物,那可是在下的毕生所愿啊。” 这慷慨激昂的一段话直接把掌膳听愣了,片刻之后他满脸羞愧:“公子胸襟请受在下一拜!” 趁着掌膳弯腰,顾怀顺手摸走了灶台上的一根黄瓜,然后抄起了铁锅: “走一个!” 收获了一根黄瓜还有尚膳房掌膳点头哈腰的感谢,顾怀出了尚膳房,这次不用马三宝带路,熟门熟路地往傲娇萝莉住的偏殿走去。 当然,这次他没忘了给马三宝也炒一份,只是当他到了偏殿才发现,马三宝并没有像上次一样静静站在角落里。 “马公公去见姐夫了,”傲娇萝莉接过盘子,“还神神秘秘的什么都不肯说。” 顾怀心里一跳:“王爷装病的事情,郡主说出来了?” “有天没忍住,就说漏嘴了,”傲娇萝莉吐了吐舌头,“不过我没说是你告诉我的。” “那还好那还好,”顾怀抹了把汗,“要是王爷知道了” “好像知道了。” “嗯?” “姐姐好像知道了,道衍大师和姐姐说话被我听见了,”傲娇萝莉挥舞着勺子,“那姐夫肯定也知道了。” 顾怀愣了愣,随即出了一身冷汗。 得亏燕王没把他灭了口。 意识到自己把朱棣看得太简单的顾怀定了定神,给傲娇萝莉倒了杯水,开始打听起来:“王爷额,王妃有没有表现出什么怒意?” “姐姐好像不喜欢你,说你太贪心和狡猾了,”傲娇萝莉咬着勺子,“道衍大师倒是一直在为你说好话,还说姐夫很看重你。” “真的?”顾怀松了一大口气,“郡主多吃点。” “吃饱了,再吃要长胖了。” “胖点好胖点好,微胖才是王道,”意识到自己有些口不择言的顾怀差点给自己一耳光,“郡主别往心里去,我开玩笑的。” “不过中山王府在金陵,郡主怎么来了北平?” “我悄悄跑出来的,”傲娇萝莉压低了声音,“金陵到处都在传,说朝廷要削藩,我担心姐姐,就跑来了北平。” 她有些忧愁:“大哥写了好多信来催我回去,可我不敢大哥可凶了,二哥虽然最宠我,但二哥从来都不敢忤逆大哥的意思。” 顾怀心想这也是个让人不省心的,金陵到北平这么远,亏你也敢跑出来。 “但总要回去的。” “是啊,大哥肯定要把我关在祠堂了,”傲娇萝莉失去了胃口,“那里面好黑的。” 联想到傲娇萝莉的身份,顾怀自然也知道了她所谓的大哥二哥是谁,想到那两个人的结局,再看看眼前不谙世事的傲娇萝莉,顾怀沉默了下来。 “总该回去看看的,还是应该好好道个别,”顾怀的声音低了很多,“有时候一错过就再也见不到了。” “嗯?” “没事,吃饭,”顾怀把马三宝的那盘蛋炒饭往前推了推,“再长胖点。” “我才不要!你坏死了!” 第三十七章 勾栏 平静下来的日子过得很快,每日往返于王府和香水铺子的顾怀掐着指头算算时间,居然就已经快到上元了。 自从上次王府侍卫出面抽了那撒泼妇人几耳光,这些天倒是没人再上门闹过了,也不知是不是背后的人畏惧了王府的出面,更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但香水铺子好歹是重新开了起来,虽然生意确实受到了很大的影响,但好歹是有银子进账了。 现在还会买香水的多半是些青楼的熟客,偶尔不便来取的小环也会送货过去,顾怀本以为送了瓶香水给傲娇萝莉,再让傲娇萝莉转送给燕王妃一瓶,这香水就能在北平的上层圈子打开口碑,但现在看来还是想多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两人太过深居简出,北平的贵妇人们愣是对香水没一点兴趣。 而给王府打工的事情自然也步入了正轨,在有了充足的材料后,顾怀也能一边教那些工匠制作,一边改进这种粗制的配方,如果忽略掉北平上空偶尔响起的青天白日闷雷声,那确实是没出过什么大事故。 在这样的情况下,王府自然放开了一些对顾怀的监视,起码马三宝不会再那么神出鬼没地跟在顾怀身边了,虽然不知道有没有隐藏在暗处,但起码顾怀不用担心自己转身就看到一张面无表情的脸。 上元节的清晨,铺子里的三人都醒得很早,在用过早膳以后,香水制作工作有条不紊的开始了。 拄着拐杖的诺海比起刚受伤那会儿已经好了很多,一瘸一拐地非得帮忙,顾怀拗不过,只好让他在厨房负责烧水熬制植物精油,自己和小环在天井院子里处理烈酒的提纯。 空气里飘荡着烈酒独有的粮食香味,暗地里肯定有王府的谍子在盯着,不过顾怀也不介意,首先王府肯定是不缺这点钱的,其次只看到烈酒提纯的他们也不太可能搞明白香水的制作流程。 而且这玩意儿顾怀是真没当宝贝掖着藏着,刚认识的李子卿他都敢带进厨房,被别人学了去大不了就搞点其他东西出来,仅仅香水是不可能撑起他想象中那个遍布大明的连锁店的。 大概是制作的过程太过无聊,顾怀看向一旁的小环:“想不想听故事?” 听到自家少爷又想讲故事,小丫鬟自然是连连点头,连坐在厨房门口的诺海都竖起了耳朵。 清了清嗓子,顾怀一边注意着火候一边开了口:“相传古代有一个读书人,叫做王生,有天他在一个树林闲逛,遇到了个美丽的女子” “有多美?” “别打岔,”顾怀显然是有些不满小丫鬟的关注点,拍了拍她的脑袋:“小心我不讲了。” “嘻嘻,少爷继续讲嘛。” “遇到了个美丽的女子,听到女子自称是逃出来的小妾,王生就不顾别人的反对,把她带回了家中居住。” 坐在厨房门口的诺海撇了撇嘴:“不是什么好人。” 顾怀无奈:“你们怎么都这个德性?听故事偶尔出声承上启下是对的,但也不能一直关注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不是?” 他添了根柴:“王生被这个女子迷惑,十分着迷,后来王生遇到个捉鬼的道士,道士一看他印堂发黑,就知道是被鬼缠身,告诉了他实情。” 自古女子就没有不怕鬼的,听到顾怀这和往常故事不一样的开场白,还有那略微低沉沙哑的声音,小丫鬟搬起小板凳,坐得离顾怀近了些。 “王生有些半信半疑,于是就趁着晚上偷偷跑到女子屋外窥视,那房间里哪儿来的小妾?只有个面目狰狞的恶鬼在画一副人皮,人皮上的画像正好是那小妾模样” “啊!”一双小手抓紧了顾怀的衣襟。 “哎哟!”一声惊叫从墙头传来。 安慰了下小环,顾怀走到墙边,踮起脚从低矮的围墙看了过去,正好看到一个年轻丫鬟坐在地上揉着屁股,显然是摔得不轻。 “你是谁?” 看着道了个歉就匆匆忙忙跑远的年轻丫鬟,顾怀有些疑惑,香水铺子的隔壁是勾栏,这女子应该是勾栏中人,只是从哪儿学来这趴墙角听故事的手段? 所谓勾栏,其实也就是古代的戏班,大概是因为娱乐方式太少了,所以勾栏这种地方很是受百姓们的欢迎,只是有些身份的人往往都不喜欢去,实在是故事上不得台面,环境也太过简陋。 回到院子,将故事讲完,大团圆结局算是给了小环不少安慰,起码被刚才那段吓得不轻的小环晚上应该不会做噩梦了,而看到今日份的香水做得差不多了,顾怀也就出了铺子,朝着隔壁的勾栏走去。 有些事不去想的时候还真是注意不到,而今日既然提起了这勾栏,去看看也无妨。 绕过街角,是一大片空地,勾栏就开在这空地上,光从外观上看,确实是有些落魄,栅栏有些参差不齐,隔绝外面的门帘也打着补丁,通体看上去,勾栏是个圆形的巨大建筑,但实际上可能也就是木头结构外面罩上防水幕布罢了。 这样的勾栏在北平还有很多,但即使是大清早的,也有游手好闲的闲汉出没了,往往是成群,谈笑着掀开门帘走了进去,而门口卖票的小厮也有些垂头丧气,也不知道是生意太差还是挨了东家的训。 票价很便宜,仅仅五文钱,走入勾栏的顾怀微微适应了下黑暗,就看到正中圆形的台子上幕布已经拉开,一个老者正在说书,而下面的空地上,多半是零零散散放了些椅子,隔老远才能看见有人坐着,正打着哈欠听着台上那老掉牙的故事。 角落里还有些桌子,想来是花钱才能享受的特殊位置,顾怀走了过去,花了十几文点了些清茶小吃,就静静观察起了勾栏的环境来。 台上老者的声音清朗,语速不快不慢,讲到高潮处语调也会高低变化,但故事内容确实太过老套,看台下客人的反应,怕是都讲上了不知多少次。 喝了口茶,顾怀有些出神,实在是这勾栏勾起了他的一些心思。 勾栏啊文化传媒有限公司? 第三十八章 值得 焦浩微微笑着,露出颗大金牙,走进了勾栏。 北平居,大不易,自己的命也苦,老爹老娘走的早,留自己在北平巷弄里厮混长大,没学到什么本事,最后也只能落魄的开了个勾栏谋生。 来勾栏讨生活的多半是穷苦人士,偶尔有外地戏班进来表演,可能来勾栏的戏班层次又能高到哪儿去?焦浩这些年也就这么不上不下的,基本的温饱倒是没问题,可一出去给别人说自己开的是勾栏就会迎来许多古怪的目光。 勾栏开在城南,周围住的多是些普通平民,能掏的钱不多,勾栏的收费自然也就随之降低,只需五文钱,就能入勾栏找个地方坐下,听着台上的戏子们咿咿呀呀的唱着戏,或是出来个老者提溜着二胡说段故事。 小吃酒食自然是没有的,有钱的主又不来勾栏,除非是有些闲汉得了些闲钱,才能多掏几十文在边上坐了,一口酒一口下酒菜的惹得别人艳羡。 整个勾栏的构造也极为简单,前面是个大大的棚子,四周都用围布遮了光,入了棚子中间便是个高台,下面摆着些密密麻麻的椅子,越过高台就是勾栏的后台了,多是给戏子说书人准备的地方。 焦浩撩开门口垂下的围布走了进去,眯了眯眼,便看清了台上演着的戏码。 还是老一套,民间爱听的情爱故事,状元公又抛了发妻迎娶世家女,最后落得个仕途尽毁,也就这帮平民爱看,真这么干的状元公多半混的比之前要更好些。 他走向后台,沿途的戏班成员都恭敬的向他问好,他也是呲着大金牙笑着回应。 不呲不行,全身上下也就这颗金牙算是最后的家当了,还是当年街头厮混时掉了颗牙补上的,这些年最苦的时候也没打过它的主意。 后台的一个老者迎了上来,有些犯愁:“班主,你可算来了,外地来的那个戏班正闹着要钱呢,都影响到上台了。” 焦浩挑了挑眉头:“要钱?还没演满半个月,要什么钱?” 又起了阵喧闹,他走过去,只听见那戏班班主理直气壮:“怎么能不给钱?咱们是演了戏的!演一天就得给一天,十天刚好一贯,咱也不多要,给了就走人!” 焦浩走到他身后,拍了拍他的肩:“陈班主,当初说好的演半个月结,怎么如今就变了卦?都是勾栏讨生活的人,不会少了你的,只是听你意思今天就要走?那剩下五天怎么办?” 陈班主眼见正主来了,气势低了些:“焦班主也是敞亮人,咱也就直说了,城外有村子来请咱们过去,开的价可比你这儿高多了,多耽搁一天就多亏些钱,戏班子这么多人这么多张嘴,我不可能跟这儿死蹲着?也就提前个几天,把钱结了不就成了?” 焦浩脸色没变:“结钱事小,可空出来五天,我这勾栏怎么办?” 陈班主冷笑道:“那可就不归咱管了!这钱今天是拿定了,要是不给” 他环视四周:“可别怪咱们闹腾起来!” 焦浩强忍怒气,正打算开口,一个身影走了过来,拿出块碎银子:“只有这么些了。” 陈班主接过银子颠了颠,差不多是一两的分量,正想再闹腾闹腾,眼见给银子那人微微垂着头,想着大家都是苦命人,干脆就长叹一声抱拳告辞。 焦浩看着来人,苦笑了声:“给他干嘛?这事是他们不占理。” 身着白色棉裙的绝色女子微微摇了摇头,远山般的黛眉微微蹙起,无比娇俏的容颜上有些落寞:“都不容易。” “咱们也不容易,哪儿来的人可怜咱们?这勾栏啊怕是开不下去啰。” “班主别这么说,总能想想办法的。” 焦浩叹了口气:“我买下这勾栏的时候,你娘还在,现在你都出落成这么个大姑娘的模样了,勾栏还是这半死不活的样子,刘老有些话说的是对的世道变了,就该换换营生,没有故事的勾栏,拿什么引客人?” 他摸了摸自己鬓边的一缕白发:“我也老了,昨儿我去了趟牙行,这勾栏已经挂出去了,等到卖出去,把银子分一分,各自讨个活路。” 一直低垂着头的女子终于抬起了脸,她的眼神似乎有些不好,瞳孔微散,却直直落在了焦浩的脸上:“班主要卖掉勾栏?” “有人接手,自然就卖,烟墨啊该放手了。” 女子重新垂下了头,过了片刻,有些闷的声音传了出来:“我买。” “嗯?” “我买下这勾栏。” 焦浩皱了皱眉:“烟墨,焦叔知道你念旧,这勾栏是你长大的地方,也是你娘走的地方,你舍不得,焦叔懂,可这勾栏是会拖死人的!以你的样貌,嫁个好人家享享清福不好?守着这勾栏,熬不到好日子的。” “还请焦叔宽限些时日,容烟墨攒点银子,不会让焦叔难做的。” “你唉!”终究是知道眼前这女子的性子,看似柔弱,实则认死理,焦浩重重跺了下脚,转身出了勾栏。 上了年纪的老者在一旁听了半天,脸上有些悲哀:“烟墨其实卖了也是好事。” “刘老,跟勾栏里的人都说一说,勾栏不会倒,”女子微微侧头,笑起来仿佛让有些暗的勾栏内都生了光:“这些日子我写了不少故事,虽然写得不好,但找到了些诀窍,以后会好起来的。” 她抿了抿嘴唇:“娘亲还留下了些首饰,我让小玉去找个典当行当一当,不会拖了月钱,刘老可以让大家放心。” “烟墨你何必” “终究是值得的,”女子转向幕布,好像可以看见那后面的舞台,还有下面的客人们,“有些东西我舍不得。” “就任性一次。” 第三十九章 桂花糕 “你怎么追到这里来了?” 一道声音让顾怀回过神,定睛一看,就是那刚才扒墙角听故事的年轻丫鬟。 她犹豫片刻,可怜兮兮地凑了过来:“是我不该偷偷听故事的你别告诉小姐好不好?” “不是来兴师问罪的,只是消磨一下时间,”顾怀知道自己被当成告刁状的了,“我铺子就开在隔壁,这勾栏却是一次都没来过,闲来无事,就正好来看看。” 丫鬟明显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最近小姐心情不太好呢可不能再给小姐添麻烦了。” 锣鼓声响,说书的老者换了下去,新上来的是个戏班,声音有些吵闹,顾怀皱了皱眉头,只觉看得也差不多了,便对着丫鬟一点头,喝尽残茶就想起身。 “公子,那个故事” 见到顾怀没有追究的意思,丫鬟可怜兮兮的表情换成了好奇,见到最凶的焦班主没在,她大着胆子在顾怀对面坐了下来,央求道:“公子能不能把那个故事讲完?” 和被吓得不轻的小环不同,眼前这丫鬟显然是对那故事极为感兴趣,顾怀放下茶杯,有些失笑:“勾栏里听故事,可是要给钱的。” 本也就是个玩笑话,谁知道丫鬟换上一副忧愁表情,片刻后掏出手绢叠成的小包:“我没钱公子喜不喜欢吃桂花糕?” 这季节还能吃上桂花糕是顾怀没想到的,看丫鬟这么有诚意,他也就拈起了一块,放进嘴里,只是轻轻一咬,唇齿间就满是馨香。 这味道让他有些惊讶:“这是哪儿买的?怎么会这么好吃?” “是我家小姐自己做的呢,每年桂花开小姐都会采花晾干,到现在已经不剩多少了,”看着顾怀又伸出手,丫鬟有些心疼,但还是没收回来,“我都不舍得吃” “看得出来你很有诚意,”顾怀拍了拍手,清掉了手上的碎屑,“那就把故事讲完好了。” “见到恶鬼显形,王生大吃一惊,连夜去寻那道士,道士给了他那拂尘,让其挂在门上,但还是被恶鬼所害,还是那王生的妻子,哪怕遭了王生刻薄对待,也依旧去求了那道士,斩了恶鬼不说,依着道士的话去求了街上一个疯癫和尚,老和尚让妻子含下他吐出的痰,回到家里的妻子将痰吐到了王生嘴里,王生又长出了一颗心脏,这才救回了性命。” 原版的聊斋画皮自然是要精彩复杂得多,只是有些细节顾怀也记不太清了,不过看丫鬟的表情,这故事已经足够糊弄她了,起码她没说这两块桂花糕花得不值。 故事讲完,自然就该告辞,可是丫鬟犹豫片刻,又提出一个请求:“公子,这个故事勾栏能不能演?” 看起来有些贪心了,但其实也说明了丫鬟的诚实,这种简略故事,只要拿去再创作一下,就可以大张旗鼓拿出来说书或者演戏,就算顾怀想要追究,可谁能证明这故事是他讲出来的? 明明可以不告而取,却还是开口询问,实在是个老实人。 “可以,但有一个要求。” “我没钱” “不是钱的问题,”顾怀看向台上,“故事的署名须得是蒲松龄,故事的名字” “叫《画皮》。” 勾栏后头有栋小楼,有些破落,吃掉最后一块桂花糕的丫鬟收起手绢,满脑子都是刚才那位年轻公子和那个有些惊悚的故事。 “画皮啊” “小玉?你去了哪儿?有没有看见我昨日的手稿?”小楼的二楼窗口处探出一个人影,只用红绳随意扎了头发的女子微微眯着眼,“我寻不到了。” “小姐,怕是在床头哩,我昨儿收起来了。” 丫鬟小玉跑进小楼,看着拿起手稿凑近脸颊细细端详的小姐,有些高兴:“小姐,刚刚有个公子讲了个极好的故事,你再写一写,刘老他们就能演上了。” 当下小玉就把从顾怀那儿听来的故事讲了一遍,一开始女子还只是静静地听着,可越是到故事后面脸色就越郑重起来。 简略的故事就类似于大纲,而一个精彩的故事,只需要三言两语就可以说出去,更细的枝干则是要看写的人的笔力。 “真是一个好故事,”女子放下手稿,双眼有些无神,“我永远也写不出来的那种。” “小姐不要这样说,小姐才写多久呀?连刘老他们都说小姐有天分呢,”小玉有些急了,“我不应该说的” “那位公子真的同意勾栏用这个故事?” 小玉没好意思说是自己用小姐的桂花糕买来的,只好低了头用脚尖碾着木板:“他同意了” “说实话。” 小玉这才把事情原委说了一遍。 女子的眉头渐渐松开:“只是些桂花糕多半是个洒脱的读书人,只是这恩情却是有些难还了。” 她转身拿起一个小匣子:“那公子就住在隔壁?再送一些桂花糕过去,对了,这些首饰小玉你去当铺当一下。” 这话一出,小玉有些愣住了,这些首饰可是小姐娘亲去了以后小姐唯一的念想,再苦的时候也没想过去典当,怎么今天 “我把勾栏买下来了,焦叔是个好人,还有家要养,总不好还要赊欠一段时日,”女子眼神不好,却好像看见了小玉的疑惑,“早些结清,也好让焦叔安心。” “可小姐” “终究是身外之物,若是还有机会,赎回来便是,”女子抱起匣子,轻轻抚摸了一阵,脸上有些不舍,但还是递给了小玉:“勾栏一关,戏班里的人都要吃不上饭了,就算要关门,起码也要等到开春。” 打发走哭哭啼啼的丫鬟,女子幽幽一叹,将自己的手稿放到一边,拿起了一张空白的宣纸。 蘸墨落笔,是清秀的簪花小楷,故事已经有了,接下来就得看她怎么把这个故事填充成能搬上舞台的戏曲。 两个小字跃然纸上,那些让人魂牵梦萦的故事,终究在这个世界提前出现了。 “画皮”。 第四十章 试爆 做好了今日份的香水,又去勾栏消磨了些时光,估摸着已经到了中午,顾怀就坐上了去往王府的马车。 这马车已经在门外等了很久,可现在王府对顾怀的看管尺度起码在明面上减低了很多,就算他想消极怠工一上午,也没人来催,毕竟王府里的那些工匠已经开始上手,他去了也就是做个查漏补缺的活儿。 已经是上元节,新年以来的节日氛围还没消散,街道上的烟花爆竹硝烟味儿也还没散,红灯笼更是没有取下,看街上情况,已经开始在准备今日的花灯和舞龙了。 但除了是上元,今天也是王府的大日子,经过顾怀这些天来对配方的改造,以及王府工匠们的不懈努力,第一批试爆的手雷,应该已经做好了。 果不其然,马车进了王府,没有去之前工匠们劳作的后院,而是停停走走,绕到了一处开阔的地方。 几个工匠已经在等着了,一旁的木箱里放着几个黑不溜秋的铁球,只是比起顾怀之前制作的,外形上要好看很多,表面没有外头铁匠打得那么坑坑洼洼,顶上的密封也没那么寒碜。 还有一个到场的人则是有些出乎顾怀的预料,是胖胖的朱高炽,在顾怀到了的消息传出去之后,朱高炽的身影也出现在了廊下,还朝着顾怀点头示意了一下。 本来以为王府只需要得到一个结果,现在看来王府对这件事的重视程度还是超过了自己的想象。 这要是爆不出来成了哑弹那乐子可就大了。 万众瞩目中,顾怀深吸一口气,走到箱边拿起一颗铁球,细看之下没有发现问题,就从一名工匠手里接过了火折子。 从一开始顾怀设计这种铁球,就是朝着后世手雷的方向去的,在定点爆破上,手雷的作用肯定不如成堆的炸药,但在携带性和功能性上,手雷却是甩了好几条街。 顾怀也不是没想过改进一下,做出按压式的单兵作战武器,但只是细细想了一晚上,顾怀就彻底否定了这种想法,因为这个想法比现在就研究硝化甘you还要不切实际。 要做到那一点,需要的是一整套完善的工业体系,而现在就算是动用了王府的资源,再加上这些合格的工匠,都没办法做到流水线生产,每个铁球的规格都不尽相同,要添加按压丢出去然后起爆的功能,实在是没有一点可能性。 当然,如果只是给王府打工,那做个东西敷衍敷衍就得了,顾怀甚至连配方都不需要改进可谁让他想做些事情呢? 点燃引线,顾怀身上的白色书生儒袍绷紧,有些单薄的身子还是爆发出了一股力量,尽了全力将这铁球扔得远了些。 所幸是中空,不然真给他一个实心铁球估计还扔不出爆炸范围。 铁球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滚进了荒地里的野草中,引线燃烧的青白色轨迹还留在空气里,所有人都在沉默地等待着。 这种等待会让时间变得很慢,也会让人变得急躁,朱高炽的眉头渐渐拧起,工匠们的脚步也不安地挪动着。 然后空旷处响起了一声巨响。 大地震动,无形的气浪以铁球的落点为中心扩散开来,野草被压低了头,明亮的火光伴着烟尘升腾而起,几个工匠立足未稳坐倒在地,顾怀的袍子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不同于往日只是小打小闹的实验,今日的王府上空,又响起了那日蒲府遭祸时候的晴天霹雳声。 拍了拍身上落下的灰尘,顾怀回过头,果然无论是王府工匠,还是站在廊下朱高炽身边的侍卫,脸上都露出了恐惧茫然交织的复杂表情。 顾怀的心情当然也很复杂,因为他明白,从今天开始,火器就不再是小打小闹,而是真正成为了能够主宰战场形势的 “国之利器。” 朱高炽给出了评价。 他静静看向走过来拱手,示意试爆圆满成功的顾怀,眼神中不知道是什么意味。 这个年轻人,在刚才那足以让平民百姓误认为天罚的爆炸气浪中,站得如同一棵孤松般笔直,而此刻他的脸上,也没有丝毫的自矜或者得意,只有平静和愧疚。 这抹愧疚是对谁的? 朱高炽并没有急着让顾怀起身,而是抬头看向了一栋小楼,那栋小楼上还有个人影,此刻已经开始转身。 他收回目光,终于开口: “今日上元,城内自然是有诗会的,自从上次你一诗动北平,却是再无诗作流出了,既然这件事已经结了,就和本世子一起去诗会放松一下,如何?” 顾怀茫然抬头: “啊?” 爆竹连响,灯火如龙,按照大明惯例,正月十三城中便要上灯,正月十七才下,这种上灯不同于新年时节家家户户都要挂的红灯笼,而是实实在在的道旁灯火,让整个北平像是淹没在光的海洋里。 上元节,城内自然是有舞龙舞狮夜市灯谜的,自新年以来,北平没有下过雪,所以今年倒是没有伴雪游夜市的光景,反而是更多的游人出现在了北平的各个角落。 不同于年关极重的聚会气息,上元节的气氛要随意许多,既然不用守岁,自然也就可以通宵达旦地聚会庆祝,于是各种诗会聚会就在城里各处出现了,而其中门槛最高的,自然就是官面上举办的憩园诗会。 和朱高炽共乘一辆马车的顾怀放下车帘,隔绝了外面街道上的热闹氛围,自从上了马车,朱胖胖一直没有说话,顾怀自然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搞这一出,也只能在心底遗憾今晚不能带着小丫鬟和少年伙计吃元宵猜灯谜逛夜市了。 “前些日子小姨献了份香水给母妃,母妃很喜欢,后来才知道是出自你手,母妃让我问问你,想要什么赏赐?” 温润的嗓子响起,说的像是无关紧要的小事,但顾怀知道,重头戏来了。 给王府做事,好处是总能得到回报的,上位者都喜欢讲究个有功必赏,毕竟刻薄寡恩的名头戴上就脱不下来了,只是没想到王府居然会是用这种由头。 顾怀低头思索片刻,笑了笑:“只是些不值一提的小玩意儿,当不得赏赐,世子殿下的好意草民心领了,但真不用的。” “真不用?” “真不用,”顾怀一脸诚恳,“能为王府做事,是草民的荣耀,未竟全功,怎能言赏?” 朱高炽的嘴角缓缓勾起,只是脸上肥肉有些多,在马车内不太明显,他缓缓点头,闭目含笑: “也好。” 第四十一章 上元诗会 马车停在了憩园前,一片灯火交织中,朱高炽倒是邀了顾怀一起同行,只是朱高炽身边未免太过显眼,顾怀犹豫片刻,还是婉拒了,朱高炽倒也没有多想,只是让顾怀若是有了诗作,定然要先送过来让他审阅。 果不其然,刚下马车的朱高炽立刻被一堆士子佳人围住,一声声“世子殿下”的问候中,顾怀绕开了人群,抬头看了那“憩园”招牌片刻,便顺着道路走进了园内。 这种官面上的诗会,自然是不设门槛的,看门的人也就是做个样子,无论有无请柬,只要不是太过不成体统,基本都会放过去,顾怀自然也没受到任何阻拦,沿着憩园外头的小道走了数十步,便看到了灯火通明的楼阁。 虽然是北方园林,但还是有些江南味道,楼阁旁是一片小湖,凉亭曲桥坐落其中,四周还像模像样立了些堤岸,成片的柳树在冬日舒展着枝丫,看起来倒是有些萧瑟味道。 此时园内的人已经很多了,曲径通幽处总有作伴的人在饮酒赏景,甚至还有些画舫楼船飘在水上,听着上面的乐声,不难想象清风楼和明月坊今日也来了不少花魁红牌。 这等格局,倒是比那里的大寒诗会大上不少。 现在想来,朱高炽邀自己同来诗会,可能也是王府事情告一段落,不好太过冷遇,这种时候,总不好一走了之的。 正想着,身前的小道上走来些人影,谈论声也跟着风声传了过来: “布政使大人和几位退下来的大儒那番话说得可真是精彩,往日诗会,大多只论风花雪月不谈国事,可今天布政使大人这番言论,倒是让在下也有些感怀起来。” “可不是么?新帝登基,四海升平,既无外虏,又无内敌,我等文人,不正是为这个时代而生的?只是军费一事也不知是真是假,不过诸位王爷的兵力确是有些多了,朝廷要削藩,倒也” “嘘,噤声!这里可是北平!布政使大人都没有明说,你我心知肚明即可,莫非是嫌福隆楼厨子的手艺不行?望云楼里那么多吃食,也堵不上你的嘴?” “是在下失言了,等会儿自罚三杯!” 侧身避过这些从楼阁里出来的士子,顾怀若有所思,看来朝廷和藩王们的角力,现在已经隐隐搬到台面上来了?连堂堂北平布政使都敢在诗会上含沙射影,看来朝廷是真的要有大动作了 如此一来自己却是没剩多少时间了,燕王府,不对,是燕王朱棣现在如何看待自己的价值还是个谜,这样不上不下只当个匠人总是不好的,要么想办法划清界限,要么就看看能不能彻底融入进去。 还没个头绪,对面的画舫上倒是响起了一阵欢声笑语,成群的士子佳人走出画舫,开始放起了水灯,本来幽静的湖面上立刻飘起了星星点点的火光,像是夜空点缀上了星星,倒是让水天之间的分界线有些模糊起来。 面对此情此景,顾怀也不好再去想那些沉重的事情,揉了揉肚子,他好像从中午出门就一直没能吃上饭,此时怕已经过了酉时,想着刚才那些士子的话,顾怀抬脚便往那灯火通明的楼阁走去。 只是刚刚靠近,熏人的暖风就扑面而来,楼阁里的热闹程度比起外面的画舫楼船还要胜上三分,光是看二楼平台上那些凭栏饮酒作诗的年轻士子,还有抚琴的女子滚指弹拨,轻柔低唱,这不同于市井的奢靡气息就让人有了三分醉意。 绕过画梁,进得厅堂,依旧是熟悉的诗会布局,高台上大儒们正评点着士子们的诗词,要么抚须称赞,要么摇头低声训斥,千人千面,台下的士子们也各有得失,至于二楼雅间里那些大人物们的利益来往,却是不足为外人道了。 寻了张单独的桌子,桌上已经有了菜肴,只不过多是寒食,顾怀也不介意,自己倒了杯酒,就慢慢填起肚子来,偶尔抽空扫一眼二楼,却是没看到朱高炽的身影。 直到熟悉的声音打破了他的好胃口:“顾兄?” 抬头一看,是在大寒冷诗会有过一面之缘的吕玉泽,他脸上带着些惊喜,同身边几个士子道了个歉,便过来朝着顾怀拱手:“在下早该想到的,以顾兄文才,怎能不来这上元诗会?真该与顾兄同行才是。” 顾怀扫了一眼走远的几个士子,笑了笑:“怎得没看见逄和硕逄兄?” 吕玉泽脸上浮现些愧疚,落座才一半,既不好坐下去,也不好站起来,只能连连拱手:“上次事后,在下算是看清了些人情世故,本就是受了蒙蔽,以为顾兄是沽名钓誉之辈,才打算替北平文人训斥一番顾兄,谁知道总之却是不再与逄兄继续来往了,这些时日也未曾听过逄兄消息,怕是已经南下去了金陵,毕竟逄兄还是有志秋闱的。” 伸手不打笑脸人,顾怀伸手虚引吕玉泽入座,有些失笑:“逄兄居然这般小家子气?我还以为那日诗会过后” “顾兄怕是还不知道有些事情?”吕玉泽接过酒杯,道了声谢,“大寒诗会,顾兄一诗惊人,世子大儒评魁首,青楼女子争传唱,市井诗册也都是以那首木兰花令为镇册之作,在下的好些好友,虽然不喜议论,但都各自私底下撰抄细品,有好事者还给顾兄取了个雅称” 他喝了口酒,满脸笑意:“顾初见,可谓惊艳。” 不喜欢讨论这首诗,顾怀并不意外,毕竟在北平文人看来,这是首赘婿写的诗,还被评为魁首,简直是打他们文人的脸,只是这么个外号就有些意思了。 “是说在下只能见第一面的意思?” “哈哈,或许也有,毕竟还是有不少文人投了拜帖,聚会送了请帖,可顾兄一次都没出面,”吕玉泽抚掌大笑,“或许也有取初见之后再无会面之意。” 这么一想,好像大寒诗会过后,是有些拜帖送到了宋府,只是他都懒得拆开,而和离的事情估计没传出去,那些拜帖送到宋府,也不知道宋佳会不会咬牙切齿地烧了。 顾怀摇头失笑,只是举杯邀饮,却是再没讨论这事的心思了。 觥筹交错之间,他对吕玉泽的印象也好了很多,应该不是逄和硕那样的伪君子,相处起来倒是舒服。 正笑谈间,一道人影却是下了楼梯,“蹬蹬蹬”地到了一楼,离顾怀坐的桌子不远,声音自然也清清楚楚传到了顾怀耳边。 “张茂典,你烦不烦?” 第四十二章 你很想死? 北平人很多,但顾怀认识的人很少,自然没有听声识人的本事,只是这声音未免也太过熟悉,像是冬日的清泉,一下子让他想起了声音主人的身份。 可不就是天天让自己做蛋炒饭的傲娇萝莉? 只不过傲娇萝莉虽然有时候傻乎乎的还挺傲娇,但说话一直客客气气,怎么今日发了这么大的火? 楼梯上又出现个人影,是个摇着扇子的年轻人,想必就是傲娇萝莉口中的张茂典,光看面相,倒真是个翩翩公子,一身白衣丰神俊朗,只是神态未免有些阴鸷,破坏了些气质。 他快步追下楼梯,情真意切:“妙锦,你别跑,你听我说完” “我不想听!”傲娇萝莉咬牙切齿,“我一出王府你就追过来,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妙锦你还不明白?”张茂典合拢扇子,负手走来,“来北平之前,我爹已经去过中山王府了” “不可能!就算我大哥同意,我二哥也不会同意的!” “长兄为父,魏国公的意思,想必已经和妙锦你说过了,既然如此,为何你迟迟不愿见我?” 傲娇萝莉都快疯了,眼见这人死缠烂打,干脆就转身准备快步离开。 这时她看到了在一旁兴致勃勃吃瓜的顾怀,眼睛一亮,直接走到桌旁坐下。 连喝了几杯酒已经上头的吕玉泽还没注意到这动静,眼见桌旁多了个女子,还笑道:“莫非是顾兄的红颜知己?” 顾怀心想你他娘的不会喝酒就少喝点,没见这长兄指婚萝莉不从的戏码?这个时候你还要添把火? 果然,一听这话,傲娇萝莉还没什么反应,跟过来的张茂典脸就黑了。 “你们是谁?”他冷冷地问。 顾怀还没回答,傲娇萝莉已经挺起了琼鼻:“关你什么事?” 她对着顾怀眨了眨眼睛,大眼睛里满是哀求神色。 顾怀暗道我的姑奶奶平时给你炒个蛋炒饭就算了,这时候你还想拉我出来当挡箭牌?这年轻公子哥一看就不是好相与的角色,你一个郡主他不敢找麻烦,我一个平民老百姓摊上这事怎么办? 这么多天的蛋炒饭,你不感恩也就算了,这是把我当成了仇人? 思路很清晰的顾怀立马就想站起身撇干净关系,可才有动作,一只小手已经抓住了他的衣袖,还给他倒起了酒:“你要来怎么不跟我说?早知道你在,我就不去二楼了。” 看见这一幕,原本脸色冷厉的张茂典突然笑了,伴着这一笑,原本的阴鸷气质如春雪消融,取而代之的则是让人更加不寒而栗的恶意。 他一撩袍袖,在另一边坐下,平静地看向喝酒喝得面红耳赤的吕玉泽:“滚。” 酒壮怂人胆,原本还是个温润君子的吕玉泽酒品看来不咋地,听见这般不客气的言语,抬起眼睛就想问候两句,可等到看清了张茂典的面容,他的瞳孔微缩,立马站起了身子,甚至还带倒了身下的椅子。 “张公子” 张茂典收回目光,无视了傲娇萝莉牵着顾怀衣袖的动作,只是认真地看向顾怀:“我知道她在演戏,一个郡主不可能和你这种泥腿子有关系,北平有头有脸的人我都认识,你这张脸我没印象,所以你最好趁我还没发作,滚远一点。” 话虽然极不礼貌,但居然句句在理,顾怀没什么可以反驳的点,也学着吕玉泽干脆利落站起了身子。 至于傲娇萝莉会不会因此生气算了回头多给她做几顿蛋炒饭就是。 能看出来张茂典对顾怀的动作很满意,他拿起傲娇萝莉倒满了酒的酒杯,一饮而尽:“我爹是北平布政使,正三品的大员,朝廷钦点的封疆大吏,中山王府虽然显赫,但我还是能高攀得上的,碰巧我也喜欢你,所以能在北平看见你我很开心,从金陵你就一直避开我,现在你避不开了。” 他很诚恳:“我会去金陵提亲,我希望你在金陵。” 这等深情告白之际,一道身影却突然出现在了桌边,轻轻坐了下来。 是去而复返的顾怀。 “喜欢这种事情呢,只有一个人喜欢往往是没用的,那叫舔狗,而舔狗最喜欢做的事情,往往就是自我感动,总觉得自己已经够努力了,她为什么还不喜欢我?错的肯定不是我,是这个世界。” 他用最温和的表情说着最刻薄的话:“你喜欢是你的事情,你为什么要强迫别人喜欢你?北平布政使的儿子就可以为所欲为?” 场间一时安静下来。 傲娇萝莉眼里浮现些惊喜神色,而被顾怀一席话彻底干沉默的张茂典,则是收敛了笑容,静静地看着他。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要寻死?是被英雄气概冲昏了头,还是觉得我很好说话?” 顾怀笑了笑:“很难说清楚,真要说起来应该是为了一条腿。” “什么腿?” “少年郎的腿,孤苦无依野性倔强之大腿。” “今天这诗会是我父亲开的,这是他左迁北平布政使的第一年,我不太想在这种场合做一些傻事,”沉默许久后,张茂典站起身子,“我也没必要问你姓什么叫什么,出了这扇门,你会知道死字怎么写。” “作为一个读书人,死字怎么写我很清楚,甚至有几种写法我也很清楚,”顾怀喝了口酒,抹了抹嘴,“就这么走了?” 傲娇萝莉的手又抓住了他的衣袖,示意他不要再刺激这个二世祖了,顾怀摇了摇头,轻轻拍了拍她的手。 这一幕恰好被回头的张茂典看到,他的眉头动了动,脸上一直维持的平静冷厉终于破开了。 “看来你真的很想死” 第四十三章 临江仙 毕竟是上元诗会,大家齐聚一堂,其乐融融,以文会友,有身份的众人自然是相互结识,扩开关系网,在言笑晏晏之际给自己带来些隐性的利益,而对于没什么身份也没什么名气的人来说,诗会也是出头的好途径,在这种时候要是被某个大佬垂青,说不得日后就平步青云了。 所以诗会上的细微动静,自然也是会极快引起别人注意的,在琴声断了的一瞬间,不少人就发现面色凝重匆匆往厅堂一边赶去的大人物们。 “发生什么事了?” “好像是布政使大人的公子和谁起了冲突” “怎么可能?谁敢去惹张公子?布政使大人正是新官上任的时候,这把火要是烧起来” “咦,那人我识得,前些日子的诗会出尽了风头,好像是个赘婿?” “我也认得我也认得,叫什么来着对了!宋府赘婿,顾怀!” 而此时围过去的人群,已经响起了一片片的惊呼声。 在他们的中心,一道人影有些狼狈地被压在地上,另一道人影正坐在他的身上,用尽了力气捏起拳头朝着他的脸砸了下去。 之前还被摇着的折扇已经被远远丢到了一边,有些人认出了被压着挨揍那人的身份,顾不得许多就要上前帮忙。 “砰!”又是一拳狠狠砸下,道髻有些散了的顾怀微微抬头,看向靠近那人,掩没在鬓发之间的眼神让那人的脚步迟疑着停下。 “连我都打不过你嚣张个屁?没带人就敢放话要我死?你他娘的犯了失心疯?” 避开抓挠来的指甲,顾怀把张茂典的脸死死按进尘土里: “咬人抓人都用上了,真有你的不知道我会功夫吗?你这么勇敢吗?” 呵斥声和刀剑出鞘声掩住了顾怀的碎碎念,匆匆赶到的侍卫拔出武器,就要朝着那道不断出拳的身影砍下去,被顾怀动作吓住的傲娇萝莉回过了神,命令之下,几个王府侍卫上前拦住了那些刀光剑影。 “够了!”一道冷喝响起,真正的大人物到场了。 顾怀的动作微微一顿,扫了一眼那个越众而出的苍老人影,确认自己没见过,应该也不是张茂典的亲爹后,手中的一拳还是砸了下去。 “放肆!有辱斯文!你可知道那是谁家公子?你若是老夫的学生,说不得就要逐出监院,永不” 一片连绵的行礼声响打断了老者的大发神威,听着那“张大人”的称呼,顾怀知道正主算是到了。 他停下手,神清气爽地直起身子,平静地看向眼前那个威严的中年人。 有过一面之缘的张昺。 显然张昺还记得他,看了地上的张茂典一眼,只是挥了挥手,侍卫们就把死狗一样的张茂典抬了下去。 顾怀没有拦,也不敢拦,一道娇小的身影走到了他的身边,是傲娇萝莉。 “他调戏我。”傲娇萝莉先开了口。 果然够讲义气,就这个开场白,顾怀感觉自己刚才挥的那些拳头都值了。 虽然有一部分是为了给诺海报仇但更多的是为傲娇萝莉出气不是? 人群中有人认出了傲娇萝莉的身份,听到这句话,惊呼声连绵起伏。 这话他们是信的!张茂典张公子追求中山王府郡主一事,在北平上层早就是公开的秘密,而且就张公子那无法无天的纨绔性子是真敢这么干。 就连张昺都信了几分,眉头微皱:“证据呢?” “我小姨说的话,还需要证据?”又一道声音响起,顾怀在燕王府见过的英武年轻人,也就是朱高熙两手扶着腰间犀带走了出来,脸上满满的嚣张:“大哥,是不是?” 胖胖的朱高炽被内侍扶下了楼梯,眼神意味莫名地看了顾怀一眼,点头笑道:“高熙说得有理。” 惊呼声迅速消弭,但围观的士子权贵们不仅没有放松,反而一个个屏住了呼吸。 燕王府和布政使大人对上了! 第一次!公开对上!两边都没有给台阶下! 不少人把眼神投向了那个站在风暴中心的年轻人,暗道这真的只是个赘婿?什么时候赘婿也能搅动风云? 他和燕王府到底什么关系?为什么不只中山王府的郡主,连燕王府的世子和二公子都要为他出头?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张昺也看明白了,他虽然是北平布政使,但也没办法当着这三个人面强行带走顾怀。 难道自己的儿子就这么被白打了? 眼看张昺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看起来最为憨厚老实的朱高炽开口了:“爱慕佳人,出言孟浪,虽有错,但也不是什么太紧要的事,毕竟本世子也是个年轻人,顾怀啊” 顾怀拱手道:“世子殿下。” “回护中山王府郡主虽有功,但出手过重,让张公子受了伤,还坏了这诗会气氛,终究是不好的,简简单单一句功过相抵,怕是不能服人心啊。” 顾怀自然不会以为燕王府要卖了自己:“听候世子殿下处置。” “今日诗会,是北平布政使张昺张大人以布政使司名义开办的,取的就是个与民同乐以文会友的美意,经你这么一闹,却是有些不好收场了。” “这样,前些日子大寒诗会,你一诗动北平,才名在外,今日不妨也做一诗作,若是做得好了,今日诗会的事传出去,观者也就是会心一笑罢了,岂不美哉?” 朱高炽的声音不高,却清清楚楚传遍了全场:“张大人,你觉得呢?” 沉默许久,张昺的脸上才出现了一点笑容:“有理。” 这话一出,厅堂内压抑的气氛顿时一松,丝竹声重新响起,而在朱高炽的眼神下,也有王府侍卫迅速搬来了桌子,摆上了笔墨纸砚。 面对或期待或嫉恨或幸灾乐祸的眼神,顾怀叹了口气,轻轻拿起了笔,总觉得朱高炽给自己挖了好大一个坑。 抄诗抄诗明清诗词自己还记得多少?若是那种能把张昺嘴堵严实的,就更少了。 偏偏还要符合眼下的场景意境 傲娇萝莉一直站在顾怀身边,见他拿起笔面露难色,便在众人百感交集的目光下走到桌边磨起了墨,轻声喊了句加油。 朱高炽皱了皱眉头,和下方的朱高熙对视一眼,眼神都有些奇异。 而顾怀久久没有动作,自然也让凑近了些的文人士子们起了议论。 “怎的还不下笔?” “切,还以为真有什么本事,现在一看,怕不是沽名钓誉?” “莫急,别忘了那首木兰花令” “一首而已,诗词大家,谁没数十佳作傍身?再说了,此人本是商贾之家赘婿,若是花钱买诗” “有理,今日若是做一粗陋之作,此人怕是要沦为北平笑柄了。” “他成为笑柄与我等何干?只恨那日诗会让他出尽了风头,若是此时原形毕露,传到金陵,不是污了我等名声?” “若是做不出来,我王立仁第一个上去啐他一脸!” 面对这些闲言碎语,顾怀也没办法做到完全无视,可来诗会之前,他压根没想过自己还得抄一首出来,更别提是这种紧要的场面。 越是焦躁,就越是大脑一片空白,人群的喧嚣声自然越来越大,顾怀手里的笔一直没能落下。 突然他扫到了傲娇萝莉的侧脸,脖颈间雪白的围裘上,那张脸美得像是下凡的仙女,正在一心一意地磨着墨,眼里写满了担心。 顾怀长出了一口气,笑容一点一点浮现。 蘸墨,落笔,偌大的宣纸上,黑字跃然而出。 一个凑得最近的士子低声念了出来: “临江仙寒柳?” “飞絮飞花何处是,层冰积雪摧残” “疏疏一树五更寒。” 刚才还叫嚣着要啐顾怀一脸的他脸色突然白了白: “爱她明月好,憔悴也相关。” 张昺闭上了眼。 第四十四章 借诗表白? 人群有些沉默,远处未过去凑热闹的人们仰起头好奇地看着事情的变化,词牌名传出来以后,词句也就跟着传出来了,传到其余的桌子上,传给那些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人听。 “临江仙?那是何人在作词,怎的这般场景?” 望云楼很大,除了一开始旁观了整件事情的士子文人,其余人很难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诗词总是能勾起人兴趣的,尤其是当后续赶来的人发现了连燕王府世子和北平布政使都在沉默等待以后,不免对那作词的人更加感兴趣起来。 这场上元诗会,在度过开始阶段的四平八稳之后,突然就变得一波三折起来。 若不是发生这些冲突,想必这诗会是会平稳发展下去的,大儒们定个题目,众人频出佳作,互相评论赏析一番,其乐融融原本应该是这样的。 但现在的气氛委实变得古怪起来。 “首句写景,凄冷萧疏之感扑面而来虽不大气,却实在字字入心坎。” “明月拟人?何人堪比明月?” “以情入景,借景入情妙哉!” 听完上阕,围过来的人越发多了些,各人神态不一,却都是伸长了脖子望向那角落处,既不好太过急躁涌上去丢了读书人脸面,又实在是对这词极感兴趣,喝酒的动作都慢了两分。 而下半阙也迟迟没有传出来,未免让人等得有些焦躁不安,幕布后的丝竹声此刻直让人心烦,几十张圆桌,多得是低声嗡嗡议论的人,一些不懂诗词的人,比如过来凑个热闹的北平商户,或者陪同夫家过来的女子,也不由被这种情绪感染,脸色变得郑重起来,细细听着那听不懂的词句。 而一些原本在写诗词的,此时也忍不住停了下来,执着笔看向那方向,皱眉不语。 直到下一句传了出来: “最是繁丝摇落后,转教人忆春山。” 这种风格和大明开国以来的诗词风格实在相差太多,既说不上仿古之作,也说不上别开蹊径,按理说,一首诗词是好是坏,在这些北平文才顶尖的士子眼中,是很容易评判的,但大概是气氛太过古怪,此时竟也没人敢高声开口,对这诗词下个定论,只能低声与友人议论两句,依然在等待风波中心传出新的声音来。 “湔裙梦断续应难。” 到了这个时候,整个词作已经到了尾声,高度如何,基本也就能窥个十之七八了,只是议论声不仅没大,反而小了下来,以那些围拢的人群为,一种让人有些窒息的沉默迅速蔓延了整个厅堂,所有人都在等待着这首词作的最后一句。 楼梯上朱高炽的眉头已经松开,写到了这里已经可以堵住张昺的嘴了,哪怕点睛的最后一句有些败笔,也影响不了今晚的局势。 这个哑巴亏张昺吃定了。 他看向场中的那个年轻人,好像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父王最信任的那个和尚的影子,一样的博学多才,一样的做事让人摸不着头脑,好像在这个靠文才就能吃饭的时代,他们却把这些让文人追求的东西看得一文不值,反而更崇信一些别的东西。 他叹了口气,和其他人一样等待着最后一句。 处于风暴中心的顾怀有些迟疑了。 这首词不是说不好,纳兰老爷子的压卷之作,整个明清也找不出几首相当的来,可是用在眼下,好像是古怪了点。 可这也没办法,谁让唐诗宋词元曲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想抄也没法抄? 他摇了摇头,硬着头皮写下了最后一句: “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 收笔,墨迹却还未干,随着那凑得最近的士子把这句念完,人群并没有爆发什么议论声,反而一个个眼神古怪起来。 他们靠得近,是知道今夜事情原委的,刚才顾怀出手揍张公子,他们也是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原本还以为是看不过去仗义出手回护郡主,怎么这首诗一出来就变了味儿? 这满满的情丝和怨念 一首词作,看的角度不同,自然也就有不同的解读,结合刚才的场景,围过来的士子自然是把这首词作读出了不一样的味道。 怎么满篇下来虽然看似写寒柳,却字字都在写怨意? 怨的是什么?是身份的差距?是女子没有回头看看? 不少目光落到了中山王府的小郡主身上,想着她对张公子的不假颜色,想着她以郡主之身亲自为顾怀磨墨,想着顾怀不顾一切居然敢对张公子出手,想着燕王府居然出面维护这么个落魄的赘婿 这种时候也就只有上了年纪没什么心思的老学究敢开口了,刚才还怒斥顾怀有辱斯文的老者上前两步,在顾怀的注视下拿起了那页墨迹淋漓的宣纸。 不知道是不是想起了已经过世的亡妻,他的眼睛有些湿润:“西风多少恨” 他摇摇头,眼角挂着一丝苦痛和伤感:“确实吹不散老夫的眉弯了。” “言之有物,几令人感激涕零,”老者又细细读了一遍,有些感慨,“老夫且问你,这可是首悼亡之作?” “老家伙教书教傻了,”外围一个士子低声对同伴开口,“这词啥意思还看不出来?还悼亡之作小郡主不就在那儿活生生站着?” “嘘!!!你明天不想进书院了?老头子最记仇你不知道?上次他讲课陈兄笑了一下,他就评其不堪大用,你忘了?” 类似的议论声还有很多,只是声音都压得极低,听起来如同蜂群,被挤到外围的吕玉泽面红耳赤,狠狠拍了下手,来了个击节赞叹:“不愧是顾兄!以诗表情还是当着布政使大人的面,实乃我辈楷模!” 要是顾怀能听见吕玉泽的话,可能会想去把他的嘴撕了。 看到自己抄了这么首诗出来,现场的气氛却古怪到了极点,不仅没有上次那种朗声评价的的局面出现,更是一个个表情怪异,让他摸不着头脑。 于是他只能朝老者摇了摇头:“不是悼亡之作。” 悼亡什么?自己入赘又和离,宋佳好生生活着,说是悼亡词,又有谁信? 这话一出,顿时响起了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不少人目光闪烁,暗道果然是这样。 张昺脸色铁青,一挥袍袖转身离开。 而等顾怀回头一看,朱高炽朱高熙的身影已经不见了,傲娇萝莉也垂了头跑远了些。 茫然中,只有一片拱手的士子迎了上来 第四十五章 王府客卿 出乎顾怀的预料,上元一夜后,本以为发生了这么多事情,王府再不济也要过问过问,谁知道整整三天,王府都没有再送来过消息。 铺子门口接送顾怀去王府的马车已经停了,手雷的制作和试爆他也不再参与,顾怀甚至有些怀念起马三宝那神出鬼没的身影来。 还好这几天张茂典一直没有上门找麻烦,顾怀才确定自己没有被王府卖了,周遭那些王府的谍子应该也还在。 这种情况一直维持到了正月十九,直到一个黑衣的老和尚敲开了铺门。 “道衍大师?” 顾怀有想过来见自己的会是谁,可能是朱高炽,可能是朱高熙,甚至可能是傲娇萝莉,但确实没想到会是这个黑衣老和尚。 顾怀对他的畏惧仅次于对燕王朱棣的畏惧。 眼前这人是谁?是靖难之役的策划者,是号称“黑衣宰相”的乱世之人,是亲手把朱棣推上那个位置的第一功臣。 顾怀在他面前简直如同一个初出茅庐的小牛犊一般幼稚。 “大师请坐,没什么好茶,倒是让大师见笑了。” 道衍和尚姚广孝双手合十微微一礼,扫了一眼铺子里的陈设,和蔼笑道:“前些日子王妃提起那香水,老衲虽是出世之人,也不由感叹施主的创意,今日再一看这铺子,倒是没想到还有些大隐隐于市的味道。” 顾怀亲手送上茶:“大师何出此言?” “两次诗会,两首诗词,老衲也是细细品过数遍,说起来老衲出家前,倒也颇为沉迷诗词歌赋,以前一直以为自己也算精于此道,直到施主横空出世,老衲才发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须知施主这般年纪,诗才就已经如此高了,若是再过些年,岂不是要横压天下文人?” 他笑道:“施主可能不知道,现在的北平文坛,施主可是有了‘北平第一才子’的美名。” 北平第一才子?这不纯属扯淡么,两首诗词就能当第一才子,这名头未免也太廉价了些。 “大师过誉了,虽然在下是个读书人,但有句话在下还是认同的,”顾怀笑了笑,“诗词终究是小道。” 这句话果然戳中了道衍的心坎:“施主也这般觉得?” “治国理政,靠的不是诗词;行军打仗,靠的也不是诗词,太平盛世文道自然兴盛,诗词当属锦上添花,可真落到实处,诗词可不能雪中送炭。” “有理,”道衍点了点头,“只是大明开国三十余年,难道如今还不是太平盛世?” 顾怀摇头道:“看似盛世,实则危矣,北面尚有蒙元残党,对中原大地虎视眈眈,南面” 顾怀突然想起了马三宝,砸砸嘴喝了口茶。 “南面如何?施主说的是日本?” “还要更远一些,远到跨越整片海,”顾怀手指蘸了些茶水,在桌子上画了个简略的地图,“世界会越来越小的。” 道衍端详着桌上的地图很久很久,他脸上出现了些疑惑:“施主年纪不大,从何处知晓的这些?老衲以往还有些自矜,行走世间许多年,又儒释道三道同修,只觉世间万物,老衲也算博识,可公子所言这‘大英帝国’实在是闻所未闻。” 话题有些扯远了,而且顾怀是真忌讳在这种极聪明的人面前故弄玄虚。 他摇了摇头:“其实大明内部,也出现了些兆头,边境屯兵,本就是为了防止蒙元反扑,毕竟大明没办法真的把草原打下来,蒙元就还有可能死灰复燃,先帝在位时,走的是藩王镇边的路子,可如今” “施主可知道最近朝堂出了什么风波?” “还请大师解惑。” “黄子澄、齐泰二人,想必施主也是知道的,首推削藩的,便是此二人,而新年过后,他们又上了道折子。” 道衍嘴角挂起的笑容满是嘲讽:“复周礼,复井田制,复上古官制,合并州县,裁撤官员,让当今陛下学学上古先贤,拱手而治。” 顾怀差点笑出来:“荒谬至极。” “施主所言极是,须知时过境迁,如今过了多少年?当初都没能保周王室千秋万代的东西,居然还要拿到当下来用?”道衍收敛了笑容,“真以为这样就可以解决天下一切的矛盾?这二人实在可笑!” “就没人出面阻挠?” “我等远在北平都能看明白,朝中的聪明人怎么会看不出来?明哲保身罢了,”道衍语调有些冷,“当今天子宠信黄齐二人,要以文人治国,朝中大权尽被此二人掌握,此时若是跳出来,岂不是正好应了这二人将理念搬上台面,推行天下的想法?” 顾怀抬起头,仿佛能跨过千里距离看到金陵城中的那帮跳梁小丑,摇头感叹:“乱世之兆。” 聊了许久,终于等到了这句话,道衍也终于进入了正题:“削藩一事,施主怎么看?” “四海升平,削藩是对的,但此时动手,却是太早了,”顾怀意味难明,“朝廷需要藩王镇边,而且” “出得施主口,入得老衲耳,施主直言便是。” “而且当今天子做事未免太不讲究,削藩削藩,只是削,不是把藩王们逼上绝路,”顾怀继续说道,“周王被贬为庶人,陛下对各位亲叔叔的态度,宛若敌寇,先帝过世,居然不许诸王入京祭拜,针锋相对的动作层出不穷,反而重用亲疏有别的空谈文人,放任民间流言蜂起,实在是愧对当年先帝的评价。” “仁孝可当帝王,可不是这样的。” 大明开国的时候,对于民间言论管控还是比较严格的,但如今已经开国几十年了,自然也就放开了些言论的自由,茶馆勾栏处都可以谈得国事,这种私下里的讨论,放开些尺度好像也没什么问题。 道衍深以为然:“只是君君臣臣,君要臣死,臣可不得不死啊。” “却也未必,”顾怀突然笑了,笑得意味深长,“没到最后,谁知道会是个怎样的故事?” 道衍合十的双手未变,目光却抬了起来,对上了顾怀的视线。 两人就这么对视了很久,脸上都露出了笑容。 “今日来见施主,老衲很是欢喜,实在是相见恨晚。” “晚辈得遇大师,方才醒悟,之前那些年,未免虚度了。” 道衍从僧袍里摸出一块腰牌,轻轻放到了桌子上:“这是王爷让老衲送过来的,施主持此令牌,就可以自由出入王府,而且等到王爷身体好一些,想必是会亲自接见施主的。” 小小的腰牌上,“燕王府客卿”五个大字让顾怀脸上的笑意更浓了几分,他没有拒绝,而是直接看向了道衍:“如此大礼,晚辈未免受之有愧,王府于晚辈有大恩,还请大师指点一番,让晚辈为王府做件小事。” 道衍起身的动作停了下来:“小事?” 顾怀连连点头:“一件小事一件小事。” “王府最近在招练护卫,朝廷财政吃紧,这甲胄武器却是发不下来了,王府虽然可以自己打造,却是没什么原材料。” 姚广孝看着顾怀的眼睛,笑道:“这件小事,施主有没有想法?” 顾怀沉默了一下,突然笑了:“确实有些想法。” 他和姚广孝不约而同笑了起来:“这不正好有个打通了路子的车马行?” 第四十六章 车马行 送走道衍,顾怀坐了很久,喝尽了那杯残茶,才站起身子,看着铺子陈设有些感叹: “还是落魄了点,生意得想办法做大些啊。” 拿出账本翻了翻,算了下这些日子结余下来的银子,刨去成本,净入账五百多两 这个数字看起来惊人,但仔细想想其实也算合理,一瓶香水的成本无非就是买的烈酒,还有不要钱的梅花,蒸馏器什么的都是拼拼凑凑做出来的,天井里的水也不要钱。 而且还不用发工钱。 唯一比较大的支出大概就是买多了被黑心商贾提价的烈酒,要提纯成酒精损耗实在太大了,如果香水的定价是一两银子,可能连本都挣不回来。 毕竟铺子的规模也就这么大,加上顾怀也才三个人,生产的香水有限,能卖出去的香水也有限,更别提前些日子那个强买配方的闹剧,让铺子的生意下滑了好几成。 揉了揉眉心,顾怀做了决定:“今天停业一天,小环你去请几个匠人,把铺子翻修一下,现在还是太小也太窄了,我要是客人,进了这样的铺子也觉得香水没什么高大上的感觉瓷瓶也得重新订一批,城外的瓷窑我找个机会去一趟,看看能不能加些花纹,做些更精美的瓷瓶出来。” “还得弄个小作坊出来,而且掌柜和伙计” 之前一直觉得铺子能将就就好,可真计较起来,要整改的地方未免太多了一点,这还是得归功于顾怀对香水生意的不上心。 如果一心想当个做生意的,现在香水生意肯定已经铺出去了。 “一步一步来我还得去看看其他地方。” 收起王府客卿的腰牌,顾怀叹了口气,掀起了门帘。 换上一袭天蓝边线的月白儒袍,再外披了件厚实长衫,顾怀出了铺子,一路朝着城东慢慢走去。 北平城里到处是烟花鞭炮燃烧过后的硫磺烟火气,大部分路人的神色都不算匆忙,脚步也不徐不疾,充分享受着节日的余韵。 顾怀此行自然是去曾经去过几次的蒲家车马行,说是车马行,其实不同于药铺那种私有铺子,一般都是一群人聚在一起讨生活,也不知道在蒲弘遭遇不测之后,现在的车马行是个什么光景。 上元刚过,街道上还很热闹,走起路来不至于太无聊,连街上的泥泞都多了些可爱味道,回忆着之前走过的街巷,顾怀的脚步慢慢停在了一片废墟前。 不对,应该是半片废墟。 远处是买卖牲畜的市场,顾怀还看到了身上插着草标被推攘的妇女和儿童,想来人口买卖这种灰线北平衙门也是不怎么管的,在这种鱼龙混杂多半是苦哈哈百姓的地方,有这些东西并不稀奇。 一身格格不入书生儒袍的顾怀站着看了许久,也没看到有马车出入,只有偶尔出现的官差告诉了他地方没找错。 走入车马行,映入眼帘的场景让顾怀有些意外。 明明年节还没完全过去,车马行宽敞的院子里却弥漫着惨淡的意味,哭哭啼啼的女人抱着孩子,和一脸怒容的汉子们站在屋檐下,看着官差搬走原本属于他们的东西。 “大过年的,这是怎么了?”顾怀凑近了蹲在台阶上脸色有些黑的汉子。 汉子抬头看了一眼,注意到了顾怀的穿着,忍着怒气开口:“前些日子这些官差上了门,莫名其妙说俺们车马行案子发了,查封了好些东西,今儿又上门要把咱们爷们老少吃饭的家伙什给收了他娘的要不是他们身上披着这层皮,俺们真想和他们拼了。” 一旁几个汉子也出声附和:“就是!车马行上下几百口人,年尾的账子都没结,东家就死了,官府还要来打劫,这是要俺们喝西北风?” “他娘的就是东家跑了,昧良心不想发工钱!官府的话你们也信?” “你敢去找官府要说法?年后该怎么吃饭还没个着落,你想吃牢饭?” 顾怀也没想到自己问了句话就点燃了这些汉子的怒火,群情汹涌的状况立马让搬东西的官差们不乐意了,一个差头按着刀就开骂: “狗日的,闹腾上了?官府的公文贴了多少天?让你们滚你们不听,本来都休沐了,还要爷们帮你们搬,真他娘的一群下贱货色,还敢不乐意?” 所谓穷的怕富的,富的怕横的,横的怕官府,差头这么一开口,做着运货生意的车马行汉子们立马焉了,耸头搭脸不敢搭话。 倒是清点的小吏有些不耐烦皱了皱眉:“耍什么威风?快些搬!还有你们,这案子可是大老爷亲自过问的,你们这帮伙计要不是没参与进去,还能站在这里说话?全都得上刑场!” 他神色不善地看向顾怀:“你又是何人?” “车马行涉嫌走私,那是管事的人的责任,威逼这些讨生活的汉子有什么用?我不信布政使大人会过问这些汉子的去留,还有他们吃饭的家当,”顾怀袖手开口,“还是说只是你们想发一笔横财?” “大胆!你在胡说八道什么?”拿着本簿子,举着笔的小吏色厉内茬:“布政使司衙门的事情,你也敢过问?” 过问?顾怀都把布政使的儿子给揍了,还怕在这种事上和布政使司衙门对上? 他拿出腰牌晃了晃,“燕王府”三个大字止住了小吏的叫嚣。 “原来是燕王府的大人大人,清缴车马行的证物,是上头的命令,要是就这么回去” “嗯?” “小的明白了,你们!把东西放下!跟我回衙门!” 小吏领着官差走了,顾怀看了眼手中的腰牌,有些意外“燕王府”三个字在北平的作用。 难怪那么多纨绔会对仗势欺人上瘾,果然有了权力有些时候做某些事情就不用太麻烦。 看到这番场景,旁边那些脸上仍有怒容的汉子们怔了怔,一同望了过来,刚刚还群情汹涌的人群,见到要命的官差撤走,又听说可以保留吃饭的家伙,一个个对着顾怀感恩涕零起来。 顾怀的脸有些僵,连连摆手说不用不用,心里却是有些哭笑不得。 这些汉子刚才对官差都敢咬牙切齿,得知了自己才是车马行倒闭的罪魁祸首,那还不找自己拼命? 他转向蹲在台阶上的汉子:“现在车马行的主事人是谁?可否出来一见?” “今天是个谈生意的好日子,不是么?” 第四十七章 草原 密密麻麻的人将顾怀围了个严严实实,以中间的桌子为圆心,整个大堂聚集了车马行剩下的百来名汉子。 坐在中央的顾怀端起茶杯,神态倒是不怎么紧张,阵势虽然大,但自己炸了蒲府和半个车马行的事情应该除了王府没人知道,不然今天要是一个处理不好或许自己就很难走出这车马行了。 “住的问题,诸位不用担心,车马行本就是可封可不封的,刚才那位布政使司的官员很爽快地卖了在下一个面子,这车马行诸位还可以继续住。” 一大片松了口气的声音此起彼伏,汇聚成巨大的声浪,围在外围的女人们喜极而泣,这大过年的,总算是不用出去找房子了。 被找过来,一看就是个头目的魁梧汉子脸上虽然也有些触动,但在社会底层厮混的人,向来知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的道理,他只是拱手道谢了一句,就问道:“恩公为什么要出手相助?” “诸位做的是运货送车的活计,商路走的是草原,在下知道,”顾怀放下茶杯,没有正面回答,“蒲弘身死,管事伏法,商路虽然断了,但各位都是此中好手,有了车马就能再往草原走一趟,所以这条商路在下想捡起来。” 魁梧汉子怔了怔,摇了摇头:“俺们只管送货,从北平到边关草原的路是熟,可要是没了东家和管事打点那些当兵的,俺们连边关都出不去,怎么走这一趟?” 他蒲扇大的手掌按在了桌子上:“再说了,东西运到草原,一路上有不少马匪,连蒙古人都要扮做拦路歹人抢上一抢,那些部落也最是精明,要是没了熟面孔就要压价,没了东家的关系,这路怎么走都是亏的。” 顾怀的脸色凝重起来:“这里面的门路比我想得要多。” 他揉了揉眉心:“马匪和歹人的事情,之前是怎么解决的?” “东家和边关的兵头子关系不错,出了边关,他们要送上一段,”魁梧汉子道,“而且东家在不少部落也有关系。” “所以你想告诉我这车马行离了蒲弘不行?”顾怀笑了笑,“可惜了,他要想再开车马行估计得到地府去开。” 他站起身子,俯视着魁梧汉子的眼睛:“既然出不了关,那就换一个思路,你们在边关等着,等着草原上那帮蒙古人把货送进来,你们接手再运回北平,这样可不可行?” 魁梧汉子想也没想,直接摇头:“蒙古人哪儿有这么好说话?他们的皮毛多的是人收” “谁说我要收皮毛了?” 顾怀伸出手握了握:“我要收的东西,整个北平没人敢抢着收。” 除非他们也想造反,顾怀淡淡地想。 这霸气的话倒是让魁梧汉子愣了愣,他犹豫片刻:“如果蒙古人真能送进边关,俺们倒是能把货运回来,这路俺们走的熟。” “那就没问题了,所以我还需要走一趟草原。” 顾怀扫了一眼密密麻麻的人群:“改个名字,车马行重新开起来,也别说我空手套白狼,以前的工钱我不管,但这个月的工钱可以先发,如果事情顺利,不到开春,你们就有活了。” “你叫什么名字?” 魁梧汉子愣了愣,起身道:“任万彬。” “过些日子,敢不敢陪我去草原走一遭?”顾怀挑了挑眉尖,“别告诉我你不认识路。” 一片沉默中,魁梧汉子笑了: “没问题,东家。” 从某种意义上说,顾怀并不是买下了车马行,因为之前的车马行已经散了。 依靠人格魅力或者说手段魄力将管事和跑商路的伙计糅合起来的蒲弘已经身死,车马行管事也被布政使司衙门抓得七七八八,现在的车马行,只剩下了这些过惯了风餐露宿苦日子,只管送货的底层伙计。 所以契约是没必要签的,他们也没狮子大开口把之前没有结清的账目算在顾怀头上,只是顾怀现在也算是半个有钱人,基于某种自己不把蒲弘炸上天这些苦命人也不用过这么凄惨的年,顾怀还是决定第一个月的工钱早些发下去,不管这一遭能不能走成功,起码让他们不用为了生计发愁。 只是这么一来,卖香水攒下的银子估计就不剩多少了,也还好从草原购买制作武器甲胄的原材料不用顾怀出钱,不然把他掏空了都拿不出这笔钱来。 既然萌生了要替朱棣办事,好在未来的靖难之役里混出头的想法,顾怀自然是对自己有一个严格的审视和自我定位,作为一个未来人,打仗顾怀是不行的,阴谋之类的朱棣身边已经有了姚广孝,而且顾怀也不擅长,做做小生意抄抄诗词自然没办法对朱棣的靖难之旅有什么帮助,所以顾怀很清楚自己必须在朱棣起兵前夕多做些事情,起码让自己在靖难前夕能多一些朱棣的信任。 制作了手雷,还挑起了王府与布政使司衙门台面上的对立,朱棣依然没有亲自见顾怀,这说明要么朱棣对他的所作所为颇有意见,要么是朱棣还期待着更多。 顾怀笑了笑,抬头出了车马行。 临近下午,天上却突然飘起了雪花,想来应该是入春前的最后一场雪,身后的车马行里追出来个孩子,给顾怀递上了伞,顾怀摸了摸孩子的头,又朝着屋檐下的妇人点了点头,走进了漫天风雪里。 一身白衣,一把纸伞,还有天空飘荡的雪花,若是落进画里,这身影配上周围的长街小巷,倒是也有了几分书生的古韵,街上行人们脚步匆忙起来,路旁有些铺子也开始关起了大门,马车从顾怀身边径直驶去,倒是带起了些天上飘落的雪。 而长街尽头的路口,几个小摊也收拾了起来,其中一个小推车的后方,包着难看头巾的女子眨了眨眼,有些疑惑地朝这边望来,注意到了那个行走在风雪里的人影。 顾怀挥了挥手,那边便露出了有些赫然的微笑。 极不符合李子卿气质的推车看起来是个饼摊,原来在上次那碗鸡汤之后,这个女子还是柔韧而自由地活在北平城里。 真好。 第四十八章 煎饼摊子 “生意看来不怎么好” 风雪依旧在降,顾怀吃着手上那还带些余温的煎饼,笑着开口。 一旁的李子卿望着车上没卖完的煎饼,抿了抿嘴唇,最后也是无奈地拍打了下雪花,笑道: “下雪了呢” “要做些吃食的小生意,还是等到开春才好些,现在出来摆摊,肯定是会吃亏的。” “可是好不容易和伏芸商量好了,肯定得早点开始做起来,”李子卿眨了眨眼睛,“要是再等几个月,不知道会不会变懒,到时候再想做点小生意,说不定就不想动了。” “不是说要去清风楼教琴?” 如果还能教的话,自然是想去教的,只是有些任性甚至是决绝地离开清风楼后,有些事情即使是好心的妈妈也没办法了,东家发了话,自然是没人敢请她的。 而且伏芸的病也还没好起来,天气反复,病情也时重时轻,药虽然一直没断,但伏芸现在也就能做做下床看着灶台,翻翻煎饼的活。 想到这里李子卿就有些心疼给伏芸买药的时候,不知道是丢了还是被偷走的那两个荷包了,里面装了当掉钗子和一些首饰才换来的钱财,这么一丢虽然不至于让主仆两吃不上饭,却实实在在地要为一段日子后的生计发愁。 看到李子卿欲言又止,顾怀多少也猜出了些真相,经过那一晚灶台前的闲聊,两人的关系虽然比之应寿寺见面时亲近自然了些,但有些话也终究不好说出口的。 他点了点头:“要收摊了?” “再摆一些时间好了,刚刚二牛也过来送了些伏芸才摊好的煎饼,虽然下了雪,但应该还有些生意的,”李子卿笑了笑,“二牛还说要帮我看看摊子,我还是催他回去了,伏芸现在不能出门,让他们多些相处的时间也好。” 那晚和李子卿闲聊的时候,倒是有提到过这个二牛,好像就是李子卿租住的小楼旁边有些老实憨厚的年轻人,和李子卿的丫鬟伏芸也有些情愫,也不知道青楼出身的小丫鬟是怎么认识的说话都会害羞低头的年轻铁匠学徒。 顾怀又啃了口煎饼:“你倒是热心肠,只是伏芸嫁了,留你一个人怎么办?你也说了,伏芸还担心你一个人没法照顾自己,明明和二牛认识了那么久,还是不敢和你说。” “刚出青楼的时候,自然是想着姐妹俩相依为命的,不过终究不可能一直这样下去,如今她能找到归宿,我该为她高兴才是而且二牛也是个老实本分的人,伏芸刚进青楼的时候,瘦瘦小小的,如今也是个大姑娘了,我也不能拖累她太久才是。” “就没想过和伏芸一起嫁了?” 李子卿倒是不避讳这样的玩笑,思索片刻后抿嘴笑了笑,像是认真地想了想:“怕是不行的,二牛淳朴敦厚,和我却说不上什么话,我若是嫁他,早几年怕是会敬我畏我,过几年就得挨打骂了,到时候反而是伏芸难做。” “有道理。”顾怀点点头,啃完了煎饼。 拍了拍手,收起纸伞,将地上李子卿坐的小板凳丢进推车里,顾怀劝道:“下了大雪,生意肯定是不好的,收摊,本来饼摊生意最好的也就上午,这个点了,不必在外面捱着。” “不要啦,说不定还能卖几个而且我推不动车,都是早晚二牛过来推的” “没事,我可以推。” “公子可是个读书人哪有文人才子干这个的” “反正我也不注重什么仪表,鸡汤也熬过了,再推推车也无妨,”顾怀卷起袖子,“总比你一个人在这里捱风雪好。” 见拗不过,李子卿也跟着上前推起了推车,转头看了会儿顾怀的侧脸,意识到有些沉默,她便说起了这些日子摆摊见过的小事来: “昨日看见对街有人落了马,好像是两帮人在吵架,还差点打起来了,说是什么水帮之前倒是遇到过几个在楼里见过的士子,见了我在摆摊,一口气买了好些煎饼,只是过了街口便扔掉了,未免有些浪费等到入春以后,这生意也就摸熟了,倒不用像现在这样费了好些米面,到时候也能赚些钱” 一路逆着风雪前行,穿过喧嚣的街头,绕过高墙大院,顺着河边的积雪小道,行人渐渐少了起来,美丽的女子依然絮絮叨叨说着些日常见闻,有些单薄瘦弱的书生则是静静听着,时不时笑着说上两句,若是站在桥头远远一看,倒真像是一同经营了煎饼摊子收摊回家的年轻夫妻。 想来丈夫应该是个一身酸腐气四体不勤的书生,出来帮忙收摊还穿着漂亮的书生儒袍,妻子则勤快而贤惠,经营着小小的饼摊,期待着自己的丈夫有一日高中,配得上这些年来的颠沛流离。 倒真是和谐而又美好的一幅画面。 等到风雪小了些,推起车便不再那么吃力,顾怀便哼起些记忆里的旋律来,看了顾怀侧脸半天的李子卿认真听着,却没注意到自家的小楼已经近了。 将推车停进院子里的矮棚,帮忙搬了些东西,等到忙完,顾怀才打量起这小楼来,上次来天已经快黑了,倒是没这次看得这么清楚,不过陈设布局倒是没有太大的变化,依旧是栅栏里养了些鸡,一旁的菜地光秃秃的没种上什么菜。 不过这次上门,李子卿却好像比上次慌张了些,跑来跑去想要找些东西,但茶水本身就是凉的,能吃的不过也就是煎饼,最后也只能招呼顾怀坐下,将小推车上的炭炉移了进来。 看着忙碌的美丽女子,比起青楼时的光彩万丈现在多了很多生活气息,还有些手忙脚乱,顾怀不由笑了笑,李子卿的脸上有些羞赫,却没有恼怒,只是有些局促不安地坐在顾怀对面。 场面一时安静下来,过了片刻,李子卿才开口道:“顾公子” 恰巧顾怀也开了口:“子卿姑娘” 两人齐齐愣了愣,然后一同笑了出来,顾怀压了压笑意,说道:“子卿姑娘准备问什么?” “想问些公子口味”李子卿微微抿唇,“我现在会做饭了。” “那公子呢?” “说起来怕是有些孟浪子卿姑娘也别误会,”顾怀挠了挠眉心,“我有个铺子,子卿姑娘是知道的。” “嗯。” “我最近可能要离开北平一趟,这铺子还缺掌柜和伙计” “嗯?” 顾怀端起茶杯,笑了笑:“姑娘有没有兴趣帮我卖一卖香水?” 第四十九章 思绪 蹭了顿饭,告辞离开后行走在大街的顾怀,想到刚才李子卿的欲言又止,不由叹了口气。 其实自己是真缺掌柜和伙计现在想来怕是被李子卿当成某种怜悯和同情了。 其实想一想,以李子卿在青楼养成的待人接物本事,做个掌柜是绰绰有余的,会不会做生意其实不重要,因为香水本身就是很暴利而且很唯一的行业,只要肯用心,一定是能做大的。 这也就是为什么现在的香水铺子还是这么埋汰的原因,相比努力赚钱,顾怀现在更多的心思是在怎么应对燕王府上。 所以本身看过制作香水流程,并且为香水打过广告的李子卿就是香水铺子掌柜的最优选择,对于这个勇敢走出青楼,有些倔强而又努力清白活着的女子,顾怀的印象是很好的,这才会提出想请李子卿当掌柜的想法。 但李子卿最终还是没贸然同意,只是说害怕误了生意云云,虽然答应会去铺子看看,不过也不一定会真应了顾怀的聘请。 果然不应该在撞见她街头摆摊后提出来的想一想李子卿的心境,这个女子现在怕是有些敏感的。 当然,相比之下,眼下最重要的事情还不是给铺子找一个掌柜,是怎么替燕王府解决甲胄武器原材料的事情。 这事看起来很简单,车马行的架子就在那儿,只要把路子打通,借着燕王府的财力和关系,王府需要的东西自然可以源源不断从草原上运进来但相反仔细想一想,这件事似乎又没有那么简单。 眼下正是敏感时期,王府是不好亲自出面做这件事情的,这大概也是为什么道衍或者说朱棣会把这件事交给他的原因之一,所以王府的名头万万不能打出来,这家车马行就只是在干老本行而已。 另一方面就算打通了路子,也还是有可能会出问题,如果入关之后被查出来怎么办?如果这件事成为朝廷指派的布政使司向王府发难的理由怎么办?如果最后这事闹大了,王府把他顾怀丢出来顶罪怎么办? 人总是要给自己留条后路的,更何况现在顾怀和燕王府之间的信任说实在的其实并不怎么牢靠铺子周围的谍子估计都没撤,今天他的一举一动说不定也在王府的监视下被朱棣看得明明白白。 所以这事还真得他亲自跑一趟实在是不盯紧了不安心。 上位者的心思不好猜,尤其是在犹豫要不要造反的上位者,顾怀扪心自问,如果把自己换上去,估计也不会信任任何人。 造反这种事情,其实没人想干,有人想当皇帝,但他一定不想造反。 这看起来似乎是个矛盾的命题,但其实并不矛盾,因为当皇帝是权力,但造反是义务,对于那些投错了胎或者投晚了胎的人来说,要想享受权利,那必然就得承受义务。 比如现在的朱老四朱棣,他现在有没有萌生要造反的想法不重要,就算他现在只是想在朝廷削藩的旨意下象征性地反抗一下最终也是会造反的,虽然他也清楚造反的风险成本太高,而且很容易亏本,按照以往的经验来说,亏本就一定会死,但他也没办法,因为现在坐在龙椅上的那位实在有些奇葩。 想想看当朱棣决定造反之后的心情,不想造反,却又不得不造反,最绝望的是,当他去看史书,发现从古至今就算把五胡十六国和五代十国这些乱世算上,王爷造反能够成功的例子板着指头都数得过来,而且类似明朝这样的大一统时代还一例都没有的时候他的表情一定很精彩。 一想到这个顾怀就有些幸灾乐祸,当年朱元璋造反那是没办法,烂命一条父母双亡,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简直是天生的造反苗子,开局一个烂碗把天下都打下来了,可朱老四呢?有老婆孩子不说,自己还是个王爷,阶级那简直不要太高,手底下十几万人的军队,出门还能找蒙古人过过打仗的瘾,可要是起来造反失败了,那真就是全家上刑场,一个不带落下的。 做这种一不小心就亏本的生意,实在是不能不经历一番心理挣扎啊 腹诽了一番现在打工的老板,顾怀的心情总算舒畅了很多,正好铺子也到了,透出窗户的烛光让人感觉到一丝温暖。 果然,进了铺门,已经有些犯困的小环坐在桌前,手里的衣服补了一半,小脑袋已经靠到了桌子上。 对着诺海比了个“嘘”的手势,顾怀抱起小环送进偏厢,中途小环自然是醒了过来,见到是顾怀回来了还打横把自己抱了起来,脸红红地就要下来去热一热晚饭。 “在外面吃过了,时候不早,想睡就睡。” 等到和小丫鬟说了晚安,顾怀掀起门帘,看向了诺海: “腿好些没有?” “好了。”诺海放下拐杖,一瘸一拐走了两步,能看出来被打断的右腿还是有些使不上劲,但最严重的是好像短了一截。 想来就算是全好了,怕也会落下走路不稳的毛病。 想着原本还算是俊朗的少年郎,从今以后可能就会变成个瘸子,顾怀闭上眼睛,有些心酸:“虽然帮你出了气,揍了那姓张的一顿,但还是没办法给你讨一个公道回来,你有没有恨过?” “没有的,”少年郎连忙摇了摇头,“掌柜是好人。” “你也不是坏人,可凭什么你就要遇到这种事?”顾怀皱了皱眉头,“就因为你是个蒙元少年,他是布政使的儿子?” “这世道终究还是有些问题的。” “以前也被打过,我习惯,”诺海垂下了头,“阿大就是被打死的。” 顾怀静静看着站在角落的少年郎,头发没有以前那么凌乱了,虽然扎得还是有些潦草,但多少算是扎了髻,脸上还是有很多伤痕,想来是那些流浪的日子留下的痕迹,身子依然有些单薄,但就那样倔强沉默地站着,好像站在冬风里的野草。 “有没有想过报仇?” 少年郎摇了摇头。 “说实话。” 少年郎依然没有说话,只是抬起了头,脸上没有什么凶狠表情,顾怀却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些不一样的东西。 是啊,只是撞了一下就断了条腿,怎么会当成什么都没发生过? “有机会的,”顾怀低声道,“会有机会的。” “到时候你要亲手把这些债讨回来。” 第五十章 出发 年后的北平还是下了一场雪,这是个好兆头,意味着明年蝗灾的可能性小了点,地里的收成会多一点,瑞雪兆丰年嘛,北平城外务农的百姓们自然欢呼雀跃,连看着在院子玩闹的孩童时,脸上的笑容也轻松了几分。 不过这场雪对于在外跑商的人来说,却是实实在在的祸事了。 甄家商行就是这么个遇上大雪封路的倒霉蛋,虽然名字听起来倒有模有样,但实际上也就是个从江南道一路跋涉上来的小家子商铺,在苏州那大商满地的地方实在是没了活路,才会走水路运着一年到头出不了手的绸缎胭脂等物往北走,看看能不能卖给草原上那些人傻钱多的蒙元贵人。 只是这一路确实不太好走,还没进腊月就出了苏州的商队一路受了不少剥削,往年还算好走的路子今年有些难打点,才让商队在北平过了个上元节,大雪还在封山就匆匆出了城。 十几车货物不算多,但商队走得很慢,三十来个汉子在北平往北走的官道上艰难推着车子,前头的骡马吐出的热气连成了一片,蹄子陷在雪化后的水坑里使不上力,让这个车队看起来有些狼狈。 一身窄袖紧衣的甄茹有些急,要是北方雪化前出不了关,这些货物就算是砸手里了,蒙元部落也就这个点会在关外徘徊,等到水草重新长起来,游牧而居的部落是要往草原深处走的,而甄家商行根本没有胆子运着货物追上那些部落。 现在的边关,哪天不留下几百条鲜活人命?大明关隘有了路引官碟倒是好走,可出关前后的那一段路,就是在刀口舔血。 但着急也没用,官道难行,也是自找的麻烦,货物北运也就是赚些苦哈哈的差价,撑着这个小商行半死不活,也难怪甄家的主事人每年都要亲自走上这么一遭,不亲自看着,终究是放不下心。 甄茹眼角余光瞥见了商队后面的三匹骏马,下意识皱了皱眉头,马上的三个人是在北平城里找上门的,说是要往北走,这天寒地冻的天气怕遇见贼人,才想依庇在商队下面,到了地方给笔钱财,路引清清楚楚,这种送上门的生意没人会拒绝。 可这三个穿着只能算作洁净,腰佩长刀的年轻人是不是太不会做人了些?看着商队行进速度这般慢,居然一点想要帮忙的意思都没有? 大概是感觉到了甄茹的目光,身材最为高挑单薄的青衫男子微微一笑,点头致意,甄茹偏过视线,嘴角撇了撇。 江湖不该是这样的。 在深闺里长大的甄茹居然有个江湖梦,这是个很难理解的事情,但从她配了剑就能看出来,这个不大的女子还是有些游侠气的,做生意的间隙侠义小说看多了,自然就觉得外面的世界该是侠义小说里头的样子,什么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或者遇见个落魄书生就是隐藏的绝世高手之类的。 只可惜这些年生意做下来,从江南到塞北的千里路程走了不少,那些以为本该发生的故事却从来没有发生过。 汉子们惊喜的叫喊声惊醒了甄茹,陷入泥坑的车轮总算是出来了,车队再一次启程,行人寥寥的官道上,又响起了商行伙计们想家的歌声。 江湖啊 “要去往关外,过了大同还是有好一段荒路的,和商队一起走,会少很多麻烦,”顾怀扯了扯缰绳,降了些马速,朝着一旁的马三宝说道,“马兄可有不同意见?若是嫌赶路慢,直接上路也行。” “来时有令,一切以顾公子为主,顾公子决定即可,不必在意我。” 大概是这声“马兄”喊得实在亲切,马三宝的话难得地多了点,脸上的笑容也浓了几分。 虽然这些天王妃对顾怀有些恨得牙痒痒,但他实在对这个年轻人讨厌不起来。 顾怀点了点头,既然马三宝不打算干涉自己的决定那事情就变得简单多了。 昨日回到铺子,简单给小环和诺海交代了李子卿可能会来香水铺子做个掌柜,顾怀就没有再管铺子的事情,修缮扩建这些事小环应该可以处理好,离开北平的这些日子也正好可以看看李子卿适不适合接管香水生意,不过就算她最后还是选择回去摆摊小环应该也能把铺子维持下去。 说起来小环如果不是死活要做丫鬟,以她细心认真的性子做个掌柜也不是不行 处理完铺子的事情,今天一早顾怀就给王府送去了信,当知道顾怀已经收拢了车马行的伙计,并且决定亲自走一趟草原以后,王府的动作很快,马三宝神出鬼没的身影再一次出现在了顾怀面前。 倒也合理。 这种事情,不管是盯着顾怀也好,还是打点边关将领也好,王府肯定是要有人出面的,所以这个人身份不能太高,比如朱高炽朱高熙,到时候未免喧宾夺主;也不能太低,比如随意派个侍卫之类的,身为王府管家又是朱棣亲近宦官的马三宝就刚刚好。 而从北平到边关,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更别提出了边关还得去草原上找就近放牧的蒙元部落,这一路走下去为了避免遇见些稀里糊涂的事情,顾怀就盯上了南来北往的商队,正巧有这么一支不起眼的小商队从南边过来要去北面做生意,顾怀便花了些钱搭上了线,尽管速度慢些,却比三人单独上路稳妥了许多。 至于路引王府还会缺路引?朝廷没指派北平布政使和调换驻军的时候,北平基本就是朱棣的一言堂。 从找上车马行开始,这件事就很顺利,顺利得甚至让顾怀有些不安。 如果真的只是去一趟草原,和部落谈好生意,让他们把东西运到边关,再让车马行转运进北平,大概花不了几天就能回来。 可对于自己的运气,顾怀是很没有信心的,这一路上不出点什么事说实在的他还有些不习惯。 风雪越发大了,顾怀扯了扯缰绳,喃喃自语: “可别出什么幺蛾子啊” 第五十一章 江湖 北平是元朝旧都,当年徐达带着北伐军一路撵着元朝残军和皇帝出了北平后,又朝着北边追了不少距离,直到把他们赶进草原,这才班师。 这一路北逃,在中原当惯了地主老财人上人的元人自然是不会空手的,无论是汉人百姓,还是金银财宝,能带走的东西他们基本没落下,也正是因为这样,出了北平往西北的这一段荒野,是实实在在的寥无人烟。 除了耸立的边关,也就只有满山的积雪了。 从北平出发已经五天,商队的速度却一直快不起来,老天爷虽然没有再下雪,但缺少维护的官道还是有些难行,商队的管事人甄茹自然头疼不已,连头发也扎得一天比一天随意。 眼见这天黄昏天上又飘起了雪花,复晴才两日的天空又见阴沉,甄茹没有办法,只能让商队就地扎营。 可就算是放弃了连夜赶路去前方小镇的打算,最后也还是出了事,一辆装着织布机杼的马车因为太重,轮子陷进水坑,拖着拉车的骡马一起侧翻了过来,匆匆点燃的火把光亮下,骡马的惨嚎声在荒野传出极远。 整个商队一时乱了起来。 等到把散了架的机杼从马车里刨出来,被压断腿的骡马已经还在挣扎,眼看是不行了,甄茹犹豫了一下,还是走向了营地中央唯一的篝火。 这几天一直和商队保持了些距离,连烤火也独自待在一旁的三人听说了甄茹的来意,任万彬下意识看向顾怀,马三宝则是闭目养神,在甄茹期待的目光下,顾怀却摇了摇头:“不行。” “为什么?”垂落两缕鬓发的甄茹咬了咬嘴唇,“你们可以坐马车,只是把马借出来拉一下车,为什么不行?” “马车倾覆,货物损毁,就算是拉到边关,也卖不了好价钱,”顾怀把一根树枝丢进篝火,“我们还要赶路,得留些马力,抱歉。” 篝火旁的几个商队伙计投来不满的眼神,顾怀仿若未觉,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我可以给你们一些金银当作补偿。” “不用了,”顾怀歉意一笑,“不好意思。” “可恶,你这厮也太不讲情面了一些,”一个脾气暴躁的伙计忍不下去了,“行走江湖,也不怕遭了报应!” “江湖?”顾怀有些玩味,“商队走商,行人赶路,也算是江湖?” 那伙计滞了滞,怒意上涌,要不是几个伙伴拉着,怕是就要拿起武器和顾怀来个血溅三步了。 顾怀回头看了看,甄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转身离开了,一旁的马三宝轻轻笑了笑:“顾公子似乎对这些草莽人的江湖很不屑?” “不屑?怎么可能,”顾怀摇了摇头,长叹一声:“江湖啊” 穿越到这个世界已经两个月了,大概是一开始的比较高,虽然是个赘婿,但也是有钱人家的赘婿,顾怀其实并没有好好看过这个时代的市井。 再到后来,接触的是燕王府,离市井好像又更远了些,琢磨的是庙堂之高,却是不怎么能看见江湖之远。 “其实我对江湖还挺向往的,腰间佩剑走天涯,一壶酒一匹马,遇见些人发生些事,活得率性洒脱,哪怕以天为被以地为床,也掩不住心底的自在。” “顾公子说的江湖,好像和真正的江湖有些不一样。” “不一样么?” “不一样的,”马三宝往篝火里添了根柴,“真正的江湖,是刀光剑影,是杀人寻仇,隐姓埋名游荡四方,想要活下去都不容易,却是没公子说得这般逍遥自在。” 火焰缠上了新丢进去的木头,顾怀眼睛里有一丝追忆:“反正都讲到这儿了,长夜漫漫,不如听在下讲个故事?” “也好。” 倾倒的马车被伙计们合力扶正,经过检查,一侧的车轮已经变形断裂,在这荒郊野外,这辆马车基本上已经废了,原本想要找马来拉车的计划也就无从提起。 但这没让甄茹对顾怀的观感好上半分,在她看来,江湖正是多了顾怀这种人,才会越来越像一潭死水,渐渐消失在市井和百姓们的生活里。 将还能勉强用的机杼转移到其他马车,再让已经疲惫不堪的伙计们去休息,甄茹正想回到自己的马车上用热水洗洗脸,就听见了夜晚的风声带来一些细碎的故事: “而张无忌呢,掉下悬崖后不仅没有摔死,反而因祸得福,遇见了传说中的人物--火工头陀,一番言语刺激之后,被打出了身上的寒毒,解了性命之忧,还被传授了传说中的九阳神功,可谓奇遇连连。” 是在讲故事?什么火工头陀什么九阳神功,听起来就像以前自己看过的话本。 甄茹的脚步停了停,最后还是被勾起了好奇心,走向了篝火的方向。 原本就全神贯注听着故事的任万彬见顾怀顿了顿,出声询问:“然后呢?” 每一个讲故事的人都需要听众发出这种疑问,顾怀满意点了点头,正想继续说下去,对面的几个伙计却接连发问: “这九阳神功,真有这么神奇?” “那张无忌死里逃生之后,岂不是可以迎娶那峨眉派的周芷若?” “这小子当真好福气,我要是有这种奇遇,岂不是可以和东家” 话还没说完的伙计被同伴一肘子打在肋下,已经被故事勾起心神的伙计不满回头,就看见了站在篝火阴影里的甄茹。 尴尬弥漫在空气里,伙计的脸慢慢变红,其他伙伴偷笑不已,但也没人感到意外--走南闯北的日子里,商队的东家甄茹,大概就是他们所有人幻想的对象。 谁能在听见这样的奇遇故事后,不把自己代入进去呢? 清了清嗓子,顾怀继续讲了下去,而甄茹也没有因为伙计的话有什么羞涩,大大方方坐在了篝火的另一边。 关于另一个江湖的故事在继续着,在那个江湖里,飞天遁地的武功和儿女情长要比这个世界的江湖精彩得多,到了后面,连看惯了侠义小说的甄茹都慢慢入了迷。 雪不大,但依旧在下,而所有人的心神,都已经沉入了那个江湖里。 “这个故事叫什么?”一直沉默的甄茹开口问道。 “倚天屠龙记。” 第五十二章 边关 故事一晚上自然是讲不完的,只是旅程却还要继续,在野外露宿一晚后,大概是少了辆马车的影响,商队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毕竟还有几百里路要走,总不好让骡马太过吃力。 赶路的日子总是有些寂寞的,对于顾怀来说倒是能见到许多新鲜事物,而那些风餐露宿惯了的护卫则是看腻了,一个个的只知道操着北地口音闲聊吹牛打发时间。 一个南方的商队,护卫却基本都是北地人,这并不稀奇,北地游侠气重,愿意走南闯北跑商的练武汉子自然也多,江南的水土虽然养文气,但那一套在北地是行不通的,甄家商行这些年也是吃了不少亏,才学会花大价钱请了些北地的游侠当护卫,遇上事情时也能少些麻烦。 只是这些护卫虽然拿了钱,却很少有愿意放低身段帮忙做事的,多半是骑了马抱着剑在商队外围巡弋,冷冷地看着那些商行北上的伙计汗如雨下。 说起来甄家商行当年也是鼎盛过的,甄老爷子白手起家,当年也是能在苏州每年商会的年聚上说上一番话的人,只可惜老爷子性格执拗,不愿意低头与官府打太多交道,全仗着几个一同创业的兄弟撑着,这才能让甄家商行蒸蒸日上,只是老爷子过了世,亲儿子又落马受惊跟着去了,老伙计们的关系这才淡了,让接手商行的甄茹苦不堪言。 虽然这时候甄茹已经想去与官老爷们打点关系,熟络脸面,好分一些苏州本地的市场,却再也看不到好脸色了,这才被迫走了北上的路子,每年把自家产的丝绸,再加上收来的一些边角余料运往草原售卖。 这样的生意,做起来自然是极不容易的,而且也关系着商行的生死存亡,毕竟走丢一趟货物,商行起码得半年才能缓过气来。 这一路走得不快,大抵也算是平平安安,这日过了午后,前方出现个城门,在黄沙下虽然显得落魄,但商行从伙计到护卫哪怕是甄茹都松了口气,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来。 任万彬低声朝顾怀解释:“前方便是驿马岭,过了驿马岭,就算是进了大同府了,从北平出来这段荒路盗匪最多,想来是这商队人多了,才没被那些歹人盯上,过了驿马岭就有军所驻扎,进草原前应该都没什么事了。” 顾怀这才了然,从这里开始,才算是正式进入了大明的边关。 只是边关居然比大明境内还让人安心,这实在是让人觉得很讽刺。 入了小镇,商行的伙计们把马车上的货物搬了些下来,在这种地方,商行自然是能做些生意的,免不了要耽搁一些时间,若是能多出售些携带的货物,进草原的时候也能轻松几分,这点早就告知了顾怀,所以顾怀也没抱怨,只是一拨马头打算逛逛这个小镇。 这等离群做派自然是让伙计护卫们嗤之以鼻,说白了就两个字,矫情。 这些天一路行下来,顾怀三人和商行中人几乎全无交集,除了那夜在篝火旁讲过一个故事,其余时间都是拉开段距离静静跟着,连吃食都是自己准备,全然没有以往江湖汉子的洒脱和热情。 离了商队,任万彬自然是把顾怀当成了东家,形影不离,马三宝则也对这边关镇子产生点兴趣,毕竟进了王府这些年,也极少在外走动,便也随着顾怀一同逛了起来。 顾名思义,既然叫做驿马岭,自然是依山筑城,这地方是大同和北平的重要关隘,处在南北捷径要冲上,商贾来往络绎不绝,城门道两侧的集市热闹非凡,这里位于大同战略一线的后方,自然兵戈也少,作为一个边城来说,倒是少了些肃杀冷厉的气氛。 沿着城门道走上段距离,就看到了一座旧城的城楼台基遗址,这台基应是受了不少年头的风吹雨打,此时上头分开站了二人,都持着武器冷目而对,下方围观的百姓也多,有些还鼓了掌喝起采来,不知道的,怕以为还是办了什么庙会。 许多居住在城里的稚童追逐打闹,绕着顾怀的马玩起了捉迷藏,任万彬轻轻呵斥了两句,又朝着旁边的人打听了两句,说道:“东家,好像是要比武较技,说是生死勿论。” “衙门也不管一管?” “哪里会管这些事!后生,从外边儿来的?”一个老大爷背着手插嘴道。 “打南边儿来的老丈,这里常有这种事?” “嗨,十天半月就得来上一回,不过平时都还有些分寸,不知道这两个又是犯了哪门子冲,才约好了要死一个。” 能看出来,即使是老大爷这把年纪了,对这些一言不合动辄拔刀相向的莽夫也不是太过畏惧,附近的百姓脸上也全是看热闹的期待神色,对于将要见血的高台根本没一点在怕的。 这倒是让顾怀开了不少眼界。 不过想来也是,大同贫瘠寒苦,比起南方,民风自然是要彪悍许多的,再加上大明其实对民间尚武并不禁绝,佩刀佩剑实属常见,这种类似决斗的戏码,在边军却也实在没人管。 正想着,台上的黑脸壮汉却是先有了动作,眼神如同刀子一样狠狠剜了眼台下小娘子衣裳包裹得饱满挺翘的两瓣水蜜桃,就对着对面的剑客扬起了长刀:“爷爷这刀,可是见过数十人血的,看你也是绣花枕头不中用的样式,可别上赶着把命送了!爷爷给你个机会后悔,不要不识抬举!” 相比之下对面的白衣剑客无论是造型还是气度涵养都要高上许多,眼见黑脸壮汉出言不逊,却也只是微微一笑,“当啷”一声拔剑出鞘,这番作态倒是让台下不少女子妇人眼眸泛了些异彩。 出来混也是看卖相的。 谈不拢,那便要打,双方又你来我往了几句,刀光剑影就盛了起来,渐入佳境后,打得天昏地暗,下头的观众也多是些平民百姓,可听不懂刚才两人自报的名头,可甭管你们是何方神圣,只要霹雳乓啷打得起劲,就不会吝啬了喝彩的声音,许多汉子也站在石头上高声叫好,甚至远处还有人开起了盘子,一时引得众人纷纷下注。 这番乱象,倒是让顾怀有些哭笑不得,这个江湖,实在是要比书上的真实而又荒诞得多。 第五十三章 各取所需 让跟着一起北上的管事带着货物去与关隘的校尉出示路引官碟,甄茹回头又寻起了本地的布料铺子,想着多做一点生意是一点,好歹把打点关隘的这些银子挣回来,这样才不算是亏了。 毕竟阎王好过,小鬼难缠,大明边关的这些校尉官兵,是出了名的雁过拔毛,连守城的小卒都要收了银子才不把货物翻得七零八落,就更别提那些负责审查货物路人的校尉了。 按道理说,过关这事应该是东家甄茹亲自出马的,但一来她相貌太过诱人,容易横生枝节,二来自家管事也是从甄老爷子时候就过来的老人了,办这些事情,她还是信得过的。 沿着城门街道一路做着生意,托了两个本地人联系那些布匹铺子的掌柜东家,甄茹脸上的笑意有些僵硬,实在是这些人太过精明,一眼就看出这些北上的布料不是佳品,将价钱压到了只能赚上一点的地步,可不卖也不行,真要全部带到草原上,万一赔得血本无归,那商行开春以后就真的寸步难行了。 一路行来,倒是离旧城台基越来越近,几个想要近身揩油或者偷些钱财的地痞泼皮,都被身边的护卫打发开去,只是这种事情却不能痛下狠手,毕竟每个地方有每个地方的规矩,真遇上了硬茬子,耽误的还是自己的时间。 突然响起一大片轰然叫好声,甄茹转头看去,远处的台子上两个人正打得难解难分,用刀的黑脸壮汉刀刀势大力沉,走的是刚猛的路子,对面的白衣剑客则是神态出尘,剑刃只是轻轻交锋便一触即分,即使是这种以命相搏的打斗,看起来也丝毫不狼狈。 大抵是用了什么绝招,才让台下的观众纷纷喝彩,甄茹想着。 真要说起来,两人的武功套路,她还是能看懂一些的,毕竟看了这么些年的侠义小说,又结交过不少的江湖人士,自己也配了剑,多多少少也算是入门了的江湖人,自己武功怎样还另说,要点评一番倒也不是不行。 能看出来两人也是不太懂什么江湖规矩的,真混透了江湖的人,怎么会这样上来就过招?就算是生死相搏,还是得照着规矩流程走的,比武双方先自报个名号,不管是泼脏水还是互相吹捧一番,总得给台下的人一些时间了解来龙去脉,等到说得差不多了,也不能直接动手,还得有个德高望重的江湖前辈做个见证,签个生死状托付下孤儿寡母,这时候也还没完,若是存了死志那还好,但凡是还想活下来的,得留点心思看台下联络好的大小赌庄,等到赌注收足,这才能正式开场。 虽然这些侠义小说没有写,但甄茹这些年看得多了,自然也就记了下来。 大明的江湖有多大?从南到北,只要是混迹了些年头的半吊子江湖人,都有听着吓人的名号,什么门派教派说出来也是落地有声响亮得紧,只是真要追究起来,多半是些过着苦日子的人,有些道德准则的免不了干点苦活维持生计,要是遇上些心思狠厉的,多半就落了草或者干起打家劫舍的勾当来。 这个江湖,和她想象的那个江湖,还真是相去甚远,找了这么些年,好像怎么也找不到那个江湖的一点影子,高来高去的高手倒是也有,就是总让人感觉有些不对劲的地方。 说不清道不明。 越来越多的老百姓兴致勃勃地端来了长条板凳,拖家带口地看着好戏,更有小贩来回兜售着吃食,嘴馋的孩子嚷嚷着让父母掏几枚铜钱,场面好不热闹。 甄茹收回目光,正想离开,却注意到了远处的土坯泥墙,之前跟着商行的三个年轻男人,此刻都蹲在了那土墙上,壮硕些的汉子倒是盯着台上的打斗有些入神,而有些书卷气的年轻男子和面白无须的男人却是对着远处的关隘轻声交谈。 她摇了摇头,一个伙计却匆匆跑了过来,叫停了她想继续去做做生意的脚步:“东家,出事了!” “大明九边,以大同宣府最重,所以这一线的长城,也是修建得最牢固的,关外的鞑靼部落想要南下劫掠,长城就是最难过的一关。” 大概是手里的那串糖葫芦味道不错,马三宝的话多了些,见顾怀对长城起了兴趣,便介绍了起来。 咬了一口山楂,顾怀有些若有所思,只不过不是对长城的,而是对马三宝这有些奇怪的性格。 平时看起来冷得不行,性格也不咋地,但只要有好吃的东西,这话一下子就多起来了。 注意到了顾怀的视线,马三宝目光一凝:“怎么了?” “没啥”顾怀扔掉竹签,赶紧转过头,“不是蒙元么?怎么叫鞑靼?” “蒙古也分东西,东部称鞑靼,西部称瓦剌,主动南下劫掠犯边的,一般都是鞑靼。” 一旁的任万彬也凑了上来:“东家,这次咱们要去的部落,就是归属鞑靼的,这些蛮子都不是啥好人,能动手抢就不做生意,咱们这次可得小心一些。” 顾怀点了点头,还想再问问那部落情况,身后却传来一阵骂声,回头一看,原来是台上的比试已经有了结果。 不用想都知道肯定是没死人,要不然台下的百姓也不会这般失望,果然,台上的二人此刻已经收了架势,开打前的剑拔弩张气氛消失不见,正抱着拳相互吹捧,最后是黑脸汉子承认输了一招,大大方方又有些没脸没皮地朝着台下团团抱拳。 一大片喝倒彩的声音响起,脸黑汉子也不介意,这些百姓乐不乐意干他屁事?不过台下的一个富商却是看中了黑脸汉子的身手气势,青眼相加之下派人上台询问了一番,在黑脸汉子惊喜的神情中聘了他当个护院教头,倒是让赢了的白衣剑客颇有些尴尬。 不过想来也是,你都这派头了,想必是不甘心当一个护院的,围观人群渐渐散开,白衣剑客也有些狼狈地下了台子,赢了反而没捞着什么东西,实在让人心生感叹。 只是片刻后顾怀就有些恍惚了,因为马三宝只是一指,他就看到了角落里和刚才开盘的庄家分钱的白衣剑客。 “台下的人在看戏,台上的人在耍猴。” 顾怀直起身子,拍打了下衣服上的尘土,哭笑不得: “好一个各取所需的江湖。” 第五十四章 麻烦 甄茹脚步匆匆,一路往关隘行去,刚才的伙计带来个消息,不知为何驿马岭的校尉居然出面拦下了他们,说是路引官碟出了些问题,商行管事都出了好些钱打点,一样不顶用,校尉还是不肯用印。 看来今晚注定要在关内停留一夜了这让甄茹有些不安,按理说这种后方边关,商行走的次数也不少了,这种事情却是从来没遇见过的,路引官碟也是实实在在一路畅通到了这里,能出什么问题? 不过官字两张口,怎么说都是他们有理,甄家商行又是个小商行,实在没办法顶撞这些把持着关卡道路的军官。 还没走到关口,甄茹就遇上了沉着脸的管事,显然是受了不少气,两人走到道旁,管事低声道:“有些古怪,那副尉仿佛识得我等,还点出了东家的名字,今晚留宿怕是不安生,咱们就别扎营了,寻个闹市客栈住下,路引官碟没问题,他们留不了咱们多久,只要派人值夜,熬过今夜就好。” 甄茹点点头:“是该如此。” 说话之间,一群蒙元相貌的汉子却是簇拥着个神态傲慢的年轻元人沿着道路走了过来,年轻元人打扮颇有意思,皮袄上挂着些坠饰,腰间配的刀也颇为讲究,甄茹走过几次草原,一眼就看出来那配饰是每年蒙元角斗大会胜出的元人才能佩戴,想来这年轻元人该是个身份不低的蒙元勇士才是。 七八个气势颇壮的蒙元汉子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走在汉人的城镇街道上,也没个人敢去招惹,虽然元人汉人是世仇,但这种边境地方,出现元人也是正常的事情,边关虽然关了,但也不禁止元人进汉境,所以也没人对这些汉子投去好奇的目光,倒是这些蒙元汉子注意到了道旁的甄茹一行人,视线尤其是在甄茹的相貌上流连了一阵,嘴里用蒙元语说着些听不懂的下流话。 甄茹皱了皱眉头,不想横生枝节,便当作没有听到,另一旁的街头顾怀三人牵着马缓步行来,依然是隔了些距离远远观望,只是这个动作却让刚刚遇上麻烦的商行一行人有些恼怒,这未免也太隔岸观火了一点。 蒙元汉子们围上了甄茹一行人,顾怀牵着马不动声色退了段距离,甄茹咬了咬牙,极为不悦,心想这佩刀的年轻人实在让人心烦,怎的一点江湖儿郎的骨气都没有?见了事情只知道躲,却是全然忘了一路依庇在商行车队下的交情了。 那年轻蒙元勇士凑近了些甄茹,见甄茹几人不敢妄动,脸上的笑容更是放肆了几分,叽里呱啦说了段话,也不让人翻译,手直直地伸向了甄茹的脸。 正当甄茹深吸口气,打算避开的时候,那只手却停了下来。 年轻蒙元勇士的视线投到了甄茹身后的远处,那个略显单薄的身影上,眼睛瞪得极圆,过了片刻,他收回手越过了甄茹,走向了那道身影。 街道上突然响起一阵马蹄声,几匹军马不顾闹市的喧嚣飞驰而来,满街的鸡飞狗跳,虽然没有踩踏到行人,但也让好些推车闪避不及翻倒在路旁,不过待看清了马上跋扈的几人,倒是没有百姓敢骂出声来。 当先一名锦衣年轻人跃下了马,和蒙元年轻人交谈起来,甄茹看得清楚,那锦衣年轻人身后的三骑巍然不动,一看就是军中出身,果然,管事凑近了些,三言两语就介绍清楚了锦衣年轻人的身份。 驿马岭校尉的独子,周浩。 两拨人马相遇,一拨汉人一拨元人,却就在长街上旁若无人地交谈起来,倒是让甄茹一行人颇为煎熬,刚才那些蒙元汉子的动作他们看得清楚,分明就是想上来找麻烦,此刻他们要是转身便走,谁知道会不会惹怒了这些蒙元人,反而起了冲突?当下也只能寄希望于校尉公子到了此处,这些蒙元人该有所收敛才是。 这就是地位低下的无奈了,在大明国境上,居然还得看蒙元人的脸色,实在让人不堪而又恼火。 所幸两拨人交谈一番,好似说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脸色都郑重下来,片刻后两拨人分开,倒是别有深意地向不同地方投出了眼神,蒙元人看的是长街另一侧牵马的三人,而那锦衣年轻人则是看向了甄茹一行人,还舔了舔嘴唇。 马蹄声渐远,蒙元汉子们也消失在长街尽头,如临大敌的甄茹一行人松了口气,庆幸没有得罪这些得罪不起的人。 出门在外,只要不是背景深厚武力超群,怎能事事称心如意?少不了要受些憋屈,如眼下这种只是言语轻视,已经算是很好的结局了。 大概是怕甄茹有些憋闷,管事故作轻松:“想必是这校尉公子说了些好话,才让咱们少了些灾祸这样看来这公子倒是个好人,最后那眼神好像对东家也有些着迷,听说这校尉公子能文能武,开五石弓读圣贤书,倒是配得上咱们东家” “刘管事莫要玩笑,这等官宦子弟,岂是我们商贾之人能高攀上的?”甄茹摇了摇头:“而且那个眼神总觉得有些心术不正。” “怕是东家想得多了些。” “但愿眼下还是早些过了这个关口比较好。” 管事笑了笑,也不再打趣甄茹,只是带了几个人去寻能容得下几十个伙计护卫的客栈入住,甄茹则是瞪了顾怀三人一眼,也自去城门处让伙计们整理货物,迁运马车入城休息了。 “他认识你。” 正当顾怀牵着马也想跟上去的时候,马三宝突然开口。 “嗯?” “那个元人,看你的眼神不对,”马三宝淡淡开口,“他一共看了你七眼,每次瞳孔都缩小了,看见陌生人不会是这种反应。” “而且那个年轻人如果不来,他应该会直接走向你。” “认识我?”顾怀皱了皱眉头,“不太对,我应该不认识任何蒙元人。” “也许只是在北平见过我?” 马三宝微微摇头:“表情也不太对,只是遇见过,不会是那个模样。” “这就让我很费解了”顾怀转头看向他们消失的方向,“到底是谁?” 第五十五章 马三宝的故事 好歹是陪着甄茹走南闯北多年的管事,办起事来确实利索,没用上多久就寻到了一家闹市中的老字号,三十多个伙计,加上二十来个护卫的住宿,还有吃食喂马一系列费用,一晚上就得花去接近四十两银子,实在让甄茹也有些心疼。 倒不是说客栈狮子大开口,而是已经有些狠宰了,本地熟客,估计也只用不到二十两,可谁让甄茹一行人身上的外地痕迹实在太重?但即使是被当成了肥羊,为了稳妥起见这笔钱还是得花,只是这样一来加上打点关卡的费用,未免也让这趟进镇变得有些亏损起来。 顾怀三人自然也跟着来到了客栈,毕竟钱交了,食宿一系列事情自然是由商队解决,只是街上那一幕被商队中人看得实在清楚,所以迎接三人的待遇自然好不到哪儿去,不止是冷言冷语,连安排的房间也是最小最窄的一间。 当然还有更过激的,在听完旁人说这三人见了商队遇上麻烦,不仅没有跟商队站在一起,反而置身事外看戏,好些后面赶到的伙计都义愤填膺起来,想着这三人的佩刀难道是拿来看的?一路上商队走得四平八稳没让你们遇上麻烦,但你们就这么回报商队?又不求你出头,只是这种事情都不和商队站在一起,振一振声势,实在可恶得紧,简直就是孬种,没一点江湖人的男子气概。 几个伙计往边上吐了几口唾沫,顾怀却没有丝毫介意,马三宝更是面色都没变,只有任万彬浮现些怒意,被顾怀的眼神压了下去,恹恹地跟着坐在了桌子旁用起晚饭。 “还有脸吃?” “你这话说的,有脸的还会回来?” “没卵子的孬种还佩刀,装模作样的绣花枕头。” 完了。 这句话一出来,顾怀就知道不太对了,果然,一抬头就看到对面的马三宝额头青筋直冒。 他是见过马三宝的身手的,虽然不知道这个宦官有没有练葵花宝典,但光是那一手走路没声神出鬼没的功夫,要是起了杀心对面那口不择言的伙计怕是不可能活着走出这个客栈,顾怀正想劝两句,可没想到马三宝最后自己压下了怒意,只是放下了筷子,大袖一甩上了楼。 顾怀叹了口气,跟了上去,静静站在窗前的马三宝没有回头,脸被外面街上的光亮照得忽明忽暗:“阉人就不算人?” “畸形制度下衍生出来的派生品,歧视是要不得的,”房间有些狭窄,顾怀靠着门框,“错的不是净身的人,是心理变态催生出这种制度的帝王将相。” “这个说法倒是未曾听过,就不怕我告诉王爷?” “即使到了王爷面前,我也敢这样说,”顾怀笑了笑,“就因为宫殿需要个干净不起邪念的男人,就让一个原本可以正常的男人做了宦官?这件事本身就是错的。” “你知不知道清真教?” “多少知道一点,不过我不信教。” “连这个也知道道衍大师对你的评价是对的,”马三宝负手而立,“我的祖父和父亲都信奉清真教,而年少的时候我的家境还不错,他们都去过麦加朝圣,本来我以为我也会这样的。” 不知道马三宝是不是在苦笑:“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听多了祖父和父亲讲的故事,我总是想出海看一看,想自己乘风破浪去那个圣城,所以我并不喜欢读圣贤书,倒是挨了不少打。” “洪武十四年的时候,傅友德大将军和蓝玉大将军征云南,我成了战俘,那年我才十岁,而军中向来有一个规定--被俘获的儿童,是要被阉割的。” “从那之后我就跟着大军征战,打了五年的仗,天南地北都走过,市井江湖也看过,直到我遇到了王爷,他挑选我当了贴身侍卫。” 顾怀静静听着马三宝讲着自己的故事,想象着当年那个年仅十岁的少年跟着明军征战四方,北方的风雪、大漠的黄沙他都看过,本来应该在家玩耍嬉戏,却突然成为战争的一员,在血流成河尸横遍野的战场上飞奔,用刀剑和长枪代替木马与玩偶。 但顾怀一直没有开口,他知道这个沉默寡言的年轻宦官仅仅只是想要说点什么而已。 他不需要同情。 “所以我很感激王爷,也不觉得自己是个阉人就低人一等,但我还是很痛苦这件事情,因为一个信清真教的阉人是没资格去圣城朝圣的。” 眼前常年面无表情的年轻宦官第一次露出异样的神情,信仰带给他的力量此时仿佛化成了烈火,将他整个人燃烧殆尽,只剩下一具空壳。 顾怀没办法想象当年的马三宝到底吃过多少苦,受过多少累,多少次死里逃生,他只能隐隐明白,这个年轻宦官遇到的悲惨遭遇并没有磨灭他心中的信仰,他依然信奉清真教,崇信着止恶扬善的教义,但残缺的身体却不停提醒他只是一个阉人,每一次被称呼一声公公,好像就离那个圣城远了一分。 现实和信仰发生冲突,要摧毁一个人其实很容易。 “谁说的?” 马三宝愣了愣。 顾怀脸色严肃起来:“谁说的?清真教的教义有没有写,宦官就不能信奉清真教?宦官就不能去圣城麦加?” 沉默许久,马三宝苦笑一声:“倒是没有写,可一个宦官,这辈子也就只能伺候别人,怎么破开万里大海?” “不要放弃一直坚持的东西,等下去,万一柳暗花明峰回路转呢?” “没有用的,”马三宝的眼睛黯淡下来,“只要我还是个宦官,只要我还在大明,出海的梦想,终究就只是个梦想而已。” “这个世界是不会变的。” “不,”顾怀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意味深长。 “这个世界会变的。” 第五十六章 遇祸 夜幕降临,客栈里很是热闹。 如果不出这些事情,按道理商队此时应该已经过了驿马岭,但既然得了些难得的休息时间,伙计护卫们自然也要利用起来,于是客栈大堂里便多了些喝酒的人,店家也喜笑颜开,不停送上吃食酒水。 只不过当客栈前响起了一阵甲胄声,他们就笑不出来了。 站在二楼窗口的甄茹脸色有些苍白,低头看着被火把光亮照得宛如白昼的客栈门口,果然是怕什么来什么,一股人马堵住了出口,带头的人还在下令,分出些人去堵后门,显然是要让甄家商行一个也跑不掉。 最让甄茹心生绝望的,还是那个发号施令的人影,就是今天下午在街头遇见的锦衣年轻人,也就是校尉长子周浩,这样一来那些披甲的士卒来历也就水落石出了。 周浩抬起头,借着火把光亮和二楼的甄茹对上了眼神,挑了挑眉:“捉拿匪寇,闲杂人等,自行退避。” 这番话并没让甄茹放下心来,今日这客栈,除了商行,估计也就零零散散几个人入住,周浩摆出这么大的阵仗,明摆着就是冲商行来的,她虽然是个女子但她不傻。 没人应声,周浩也不意外,只是微微侧头看向马旁的一个草莽汉子:“再问你一遍,确定里面那人是个江洋大盗?” “军爷,绝对没错,他化成了灰我也认识!”汉子咬牙切齿,“洪武十二年的时候” “够了,别扯那些老黄历,”周浩懒得再听,“只要人没错就行,你们听着,不要伤了那女子分毫!” 这草莽汉子是三天前找上门来的,自称是认出了个当年杀人无算为非作歹的大盗,就在一家商行的车队里,对于这种事情,周浩自然是嗤之以鼻的,虽然朝廷对这些为非作歹的歹人有悬赏,这些年驿马岭也靠这个挣了不少银子,可身为守关的军人,对商队下手那岂不是落人口实?就算抓了那大盗,想必也得不偿失。 只是今日的一些事情却是让周浩转变了心思,原来这商队里不仅有个大盗,居然还有那些蒙古人想要的人,按他们的说法,这商队再往前走,就回不了大明了,既然如此,干嘛不让他周浩先捞上一票? 不管是借着抓捕贼寇的名头盘剥这个商队,还是让那女子乖乖献身让自己品一品能做的事情还是很多的嘛,只是得先把这商队狠狠收拾一顿,好让他们觉得能活些人,还能去草原做生意就是万幸才好。 高坐在马上的周浩只是轻轻点头,对这些泥腿子抱有轻视的士卒们就挥着刀子冲进了客栈,站在二楼的甄茹张了张口,可不让伙计护卫反抗的话怎么也喊不出来。 匆匆推门进来的管事想着刚才士卒们喊的名字,一脸愧疚:“东家,他们他们是奔我来的!” 这话犹如晴天霹雳一般劈到了甄茹头上,本以为只是关隘守军想要寻个由头对自己下手,没想到他们找的理由居然还落到了实处? “当年遇到甄老爷子之前,我确实落过草干过歹事,有次落了难遇见甄老爷子,他老人家不嫌弃我的身份,还给了我一份安稳日子,如今事发,是我对不起东家你!” 他从腰间拔出刀来,一脸的狰狞,那个老实能干的管事仿佛回到了那段一言不合就拔刀杀人的巅峰岁月:“本来以为这辈子就这么过去了还真是冤魂索命,旧仇上门,有些东西,跑不掉就是跑不掉的。” “东家,你自个儿走,货物不要了,伙计护卫能活下来几个是几个,不要一时仗义,丢了性命,这江湖啊现在没那些东西了。” 甄茹呼吸急促,脸色苍白,手扶上剑柄,却怎么也拔不出来,只能看着老管事吼叫着扑向杀上楼的士卒,血花四溅。 哪儿来的侠骨柔肠?哪儿来的饮酒风尘?这般血淋淋,这般算计,杀了人就躲不过债,有一身武功也要在军阵面前低头,吃不饱穿不暖当不了人上人,去他妈的一人一剑走天涯,江湖就是这样的江湖! 江湖已经死了! “东家,咱们” “跟我们关系不大,”顾怀摇了摇头,“当兵的盯上了走商的,不管那贼寇的借口是真是假,今晚这商队算是很难走出关了。” 大概是注意到了任万彬的目光,顾怀回过头:“觉得我很冷血,站着说风凉话见死不救像是个小人?” “你要搞清楚,我们只是借道去草原,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也要有资格,我们三个两个上去,也是白白送死。” 大概是不想寒了眼前这个活在底层却还有热血的汉子的心,顾怀顿了顿,补充道:“当兵的军纪败坏,该军方管,我们出头,多半也是被安个匪寇的下场,到时候帮忙不成,反而还给别人添了麻烦,不要冲动。” 一旁的马三宝已经从情绪失控里挣脱出来,依旧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听了顾怀的话,只是闭目养神,显然是默认了。 客栈里的厮杀声越发惨烈,不用想也知道惨叫声多半来自商行的伙计们,也幸亏顾怀他们的房间处在走廊尽头,厮杀这才没蔓延过来,不过听声音,估计也不远了。 甄家商行没了,自然还有其他商队进草原,替王府办事,有些时候身份是个好事,可以省去很多麻烦,有些时候但也是个累赘,比如这种时候,就不太能出头,一旦牵涉到了王府,鬼知道最后会演变成什么事态。 打定了主意不掺和这件事,大门却猛然被撞开,一个浑身带血的身影跌了进来,艰难开口:“救救” 任万彬咬了咬牙,扶起伙计,拔刀挡住了紧随而至的士卒一击,顾怀叹了口气,知道麻烦还是找上了门。 果然,那士卒看着顾怀三人,神色不善,朝着走廊喊了一声: “过来几个人!这里还有三个!” 第五十七章 好快的刀 避开迎面劈来的一刀,甄茹一个不慎,肩膀还是被划开了条口子,衣服破口下娇嫩洁白的皮肤上出现条醒目的血痕,她扫了扫围过来的几个士卒,只能朝着走廊另一头跑去。 最终她还是拔出了剑,只是武艺不精,有些跟不上老管事的脚步,只是对上了一个士卒,就有些捉襟见肘了。 她突然就想到了自己请来教习武功的那位老婆婆说的话了。 “军旅将士,和江湖武夫是不同的,虽然手上都染血,但一个是捉对厮杀,一个是千军万马中挥刀子,两者或许一样狠辣,但士卒会多出一种真正渗到骨子里的悍不畏死,这种煞气只有从死人堆里爬回来才有,所以武功再高又有什么用?遇上军阵,一样的说死就死。” 只可惜当年没能听进去这些话,生意没怎么做好,武功也没怎么练好,这些年没怎么和人动手,就算动手也只是切磋一下,结果今日一对上这些守边的士卒,手中的剑就不太听话了。 此时一个看起来身份颇高的披甲年轻人也觅见了甄茹的身影,让士卒一起去对付那有些扎手的老头子,他自己则是在走廊间追起甄茹来,口中也开门见山道: “今日这些人,走不出这个客栈,不过我家大哥看中了你,只要你识趣,乖乖陪我大哥几晚,这些人也就能活下一半,货物也尽量给你们留着,让你们有条活路,你也别觉得吃亏,有我大哥帮衬,你这商队以后来往大同就可以畅通无阻,这也算因祸得福,多大的福气,是不是?” 甄茹捂着肩头,一边逃跑一边冷笑:“倒是打得好算盘,小女子佩服至极!” “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要是惹恼了我,把你打晕了扔大哥床上去,等大哥享用完,再把你丢进军营,到时候是什么下场,自己好生掂量!” 甄茹内心一阵悲凉,这些人怎得就这般让人作呕?她脚步顿了顿,狠狠咬牙:“替我转告周浩,让他去吃屎!” 狠狠剜了一眼甄茹的身段,年轻人舔了舔嘴唇,还想再调戏两句,一道刀光却是从突然打开的房门内劈出来,吓了年轻人一大跳,他倒跳一步,却是松了口气--因为那刀实在太慢。 房门打开,提着刀的顾怀走了出来,看了看自己手中的刀,有些自嘲:“暗算都砍不死实在有些丢人了,这次回去怕是得练练功夫。” “练武须从少时起,你的年纪太大了些,就算再努力,也难登堂入室。” 又一道声音响起,倒是让人感觉有些阴冷,面无表情的年轻宦官同样走出门来,手上的刀还在滴血。 披甲年轻人扫了一眼房内横七竖八的几具士卒尸体,只感觉一股寒气直冲脑门,他又退了两步:“你们是什么人?” “我说我本来只是路过,你信不信?”顾怀揉了揉眉心,“这些破事我是真没打算掺和。” 一旁停下脚步的甄茹咬了咬牙,暗道果然没看错这人。 本以为是仗义出手,结果这一番话直接暴露了他的本性。 “这么看着我做什么?觉得我说得难听?”顾怀对上了甄茹的视线,“凭什么要求一个完全不相干的路人为你们遇到的事负责,甚至付出生命?” “可是同为江湖中人” “江湖?”顾怀笑了,“时代的浪潮滚滚前进,做生意就好好做生意,干嘛非得做这种梦醒不过来?” “你” 顾怀懒得再理她,而是转头看向任万彬:“之前车马行走货,走的也是这条线,有没有遇见过这样的事情?” 任万彬愣了愣:“没有,东家之前的东家花了钱打点了,车马行的招牌能直接过。” “本来准备回来的时候再打交道可我现在突然发现,我也没什么钱,”顾怀笑了笑,“估计周冲不会太好说话。” 周冲是驿马岭校尉的名字,见到眼前这人如此直呼,口气中满是不屑,披甲年轻人瞳孔缩了缩:“你们到底是谁?” 没有人回答他,年轻宦官大概是有点烦了,脚步微微动了动。 然后就是一片雪白的刀光,还有血液飞溅的声音。 好快的刀。 让士卒攻进客栈,周浩就没有太过注意客栈形势了,自己带了几十个士卒过来,外围还有骑兵巡弋,这样还让商行的人逃了出去,他干脆找把刀抹了自己脖子还要痛快点。 一颗人头从客栈二楼丢了下来,士卒上前捡起,周浩叫过身边的草莽汉子:“认真看看,是不是你说那歹人?” 草莽汉子眼神复杂,大仇得报之后是无尽的空虚,他点了点头:“军爷,正是那‘梅岭手’庄飞鹏,只是老了些。” “那差不多就得了,别把人杀完,有些生意还可以谈,”周浩挥了挥手,“老二进去也有些时间了,遣人进去说一声,别杀得太兴起。” 作为驿马岭说一不二的校尉的独子,这些年周浩的表现也算出色,不管是和进关的元人打交道,还是黑白两道的交际,都称得上可圈可点,尤其是现在关隘内军中成长起来的年轻人,纷纷都和他称兄道弟,一声大哥喊得无比真诚。 所以对于今晚这种一看就有利可图有东西捞的事情,多得是当兵的愿意和周浩走一遭,此刻听周浩下了命令,一个想进去浑水摸鱼弄些钱财的大头兵神色激动,拔了刀就往客栈里冲去。 可还没走两步他就觉得有些不对,身后的动静有些大了,甲胄碰撞声武器出鞘声像是要发起冲锋,他好奇地回头一看,就见到周浩所骑的高头大马旁出现了一个人影。 一个在火光下脸特别白的年轻人。 他站在马旁,一只手按上了马头,训练有素的军马见到生人靠近,非但没有撅起后蹄,反而被那只手慢慢压弯了前腿,跪伏在地,力道可见一斑,年轻人横了刀,轻轻靠近全身紧绷却不敢反抗的周浩脖子,一句话也没说。 直到一个身影出现在了客栈前,漫天的火光里看不清容貌,只看得清他身上摇动的青衫。 “告诉周冲,我要和他做生意。” 青衫人影似乎笑了笑:“本钱就是他儿子的命。” 第五十八章 周冲 在一个满是守军的大明关隘,当着守军的面用校尉儿子的命威胁要和校尉做生意,听起来仿佛是天方夜谭,但这件事情就这么实实在在地出现了。 看起来周浩也是颇得人心,围拢的士卒非但没敢动手,反而极快地派了人去寻校尉周冲,连客栈里的厮杀都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下来。 于是场面一时变得荒诞而又古怪,顾怀看着马上的周浩,周浩看着持刀的马三宝,马三宝面无表情谁也没看,实在是有些酷。 最终还是顾怀打破了沉默:“之前知道马兄会武功,可是今天这杀人像杀鸡的场景一出来才知道马兄的武功实在高得吓人。” “大概我确实有些天分。” “一刀横渡六七丈才算是有点天分?”顾怀怔了怔,“马兄可不要开玩笑,要不然这战力可就崩了。” “什么?” “没事马兄看我有没有天分?是不是万中无一的练武奇才?” 马三宝嘴角抽了抽,移开目光,显然是懒得回答这个问题。 而马上的周浩此刻已经快疯了,刀还架在他脖子上,这两个人居然就这么若无其事地聊起了天?他们到底想做什么? 若是为了救人,此刻已经可以逃遁了,若是为了杀人,他周浩的脑袋也应该搬了家。 毕竟那面白无须年轻人的身手真的是很可怖,往年周浩也对武功升起过一丝兴趣,可他的校尉父亲周冲说得清楚,个人技击,再怎么苦练也是无用功,上了战场只要能自保就行,无论武功再高,也抵不过军阵一个冲锋可这年轻人真就是当着几十个士卒的面把刀架到了他脖子上! 一个小小的商队里怎么可能出现这样的硬茬子? 所幸一道身影的出现解救了度日如年的周浩,连甲都没披显然是极为担心独子的周冲到场了,见到周浩没出事,他松了口气,转向顾怀和马三宝: “放开他,和我谈。” “安置贼寇名头,劫掠过往商旅,于闹市动兵杀人,看来你们的胆子真的很大。” 已经被清场的客栈一楼,顾怀伸手虚引周冲入座,扫了一眼依旧被刀架着脖子的周浩,淡淡笑道。 “事情本校尉已经知道了,本校尉只问一句,”周冲眯了眯眼睛,“商队里可有贼寇?” 顾怀点了点头:“有。” “边关不设府衙,但有案情,统属军管,出兵捉拿要犯,有没有错?” “没有。” “包庇贼寇,远赴草原,谁知道是不是草原谍子?再说按《大明律》,若知情当连坐,抓捕商队全员,有没有错?” 顾怀想了想,摇了摇头:“好像也没有。” “那就是了,”周冲皱紧眉头:“于公,这事告到五军都督府都是本校尉有理,你们居然说本校尉胆子大?到底谁胆子大?” 他坐直了身子:“所以不妨谈谈私事,告诉本校尉,你们到底是谁,挟持吾儿,到底想和本校尉做什么生意?” 原本还有很多话想说的顾怀此时却是熄了那些心思,和马三宝对过眼神,他掏出了一个腰牌。 周冲疑惑地低头看看,片刻后有些茫然,抬头看了顾怀一眼,又低头确认了腰牌上的字迹,他不敢置信地站起身子:“燕王府?!” 一旁的周浩身子抖了抖。 “虽然知道你可能有点不信,但很遗憾这是真的,”顾怀抚摸着腰牌,“说是生意,其实就是告诫你一番话,燕王府要开一条商路,走的是这条线,运的是什么你不用关心,只管开门就行,当然,不是让你这时候开门,你可以选择不信,试试看能不能强行留下我们,但这种事你敢赌么?” “我信,”周冲嗓子有些干,“这位是马公公?” 马三宝挑了挑眉头:“你认得我?” “去年跟着同知大人拜见王爷时,曾见过公公一面,如今想起来了,”周冲脸色白了许多,“卑职误了王府大事,罪该万死,还请公公” “跟他说。”马三宝移回目光。 “是,是,”周冲擦了擦脑门上的汗,“这位贵人,卑职一定按命行事!” “倒是少了好些麻烦,”顾怀点了点头,“这件事情烂在肚子里,如果风声传出去,你知道是什么后果。” “是,是” “我倒还是比较喜欢你刚才桀骜不驯据理力争的样子,”顾怀笑了笑,“行了,出去。” 见到顾怀不准备兴师问罪,见到自家父亲小心翼翼的模样,周浩的腿已经有些软了,周冲走到他面前,抬手就是狠狠一耳光,然后拖着他一边告罪一边退出了客栈,不多时外面传来一阵喧嚣,应该是撤了兵。 顾怀收起腰牌,马三宝冷不丁问了一句:“怎么看?” “是个人物,”顾怀给坐下的马三宝倒了杯茶,“还以为当兵的都是提刀的莽夫,没想到这人倒还有粗有细。” 马三宝抬头看了一眼二楼:“接下来怎么走?” “虽然无意中做了件好事,但这商队元气大伤,怕是要耽搁一段时间,”顾怀喝了口茶,“咱们明日就动身,看看能不能在边关寻个进草原的商队,争取早去早回。” “爹,他们真是那座燕王府来的人?” 周冲停下脚步,脸上神情变幻:“当时也只是远远看了一眼,我这样的校尉,怎么可能凑到王爷面前去?可那年轻人实在太像站在王爷身边的太监,我也不太确定。” 周浩有些急了:“万一是假的呢?就这么放过他们?” “没办法证明是真的,难道就有办法证明是假的?”周冲冷笑一声,“要是真的,你我父子两条命填得上王府的震怒?” 大概是想着自己兴师动众一场,什么都没捞着,还伤了好些士卒,周浩心有不甘:“燕王府为什么要这样偷偷摸摸?这件事情有问题。” “用你说?” 周浩灵机一动:“爹,前些日子寻上门来那些人” 脚步声停下,周冲猛然转身,狠狠给了周浩一耳光,脸色极为阴沉:“闭嘴!不许再提这件事!” “两边都不是咱们父子惹得起的人,记住了,在他们面前,我都只是一条狗,更何况是你?!” 脚步声远去,周浩捂脸低头,片刻之后重新抬起,看向了客栈的方向。 “只是狗么” 第五十九章 出关 又是鸡鸣破晓,顾怀三人早早洗漱,也托客栈的小厮早起喂饱了马,本打算一早就上路,结果出了客栈才发现商队的伙计们已经等在了客栈门口。 这倒是让顾怀有些惊叹于甄茹的魄力了,昨日楼内厮杀时还像个弱不禁风的女子,可遭此大变,几乎是用极短的时间就想明白了一些事情,作出了最稳妥的选择。 什么选择?虽然不知道顾怀三人用的什么法子摆平了驿马岭的校尉守卒,但眼看三人要脱离商队上路,跟着总是没错的。 谁知道他们走了以后周冲会不会带人再来一趟? 最让顾怀欣赏的是带着些黑眼圈的甄茹镇定自若地指挥着伙计装货起行,好像昨夜的事情就只是一场噩梦,这般调整能力在女子身上可不多见,而且看甄茹的模样好像根本没有把这事闹大的想法。 吃了亏能忍,挨了打立正,行走江湖大概也就这两条金科玉律比较实用了。 商队里头的人从护卫到伙计几乎都人人面有悲色,昨夜死了十来个人,这些人能活下来也多亏厮杀并没有持续多久,所以再一次见到顾怀三人,之前的嘲讽奚落神色倒是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带着些阿谀讨好的卑微神情,道尽了心态变化。 面对这般场景,顾怀虽然有些讶异,但仔细想一想好像也是好事,如果商队不打算在驿马岭耽搁,而是选择吃了这个闷亏继续往草原走做生意,继续同行倒是可以省去好些麻烦,也省的顾怀到了边关还得重新找个商队依庇。 孤身进草原的风险实在太大,走熟了的任万彬已经说得很清楚,汉人盗匪和随时可能换副面孔开抢的鞑靼部落,是极有可能朝落单的人下手的,甄家商行这种不大而且油水看起来就不足还有护卫陪同的队伍,是最合适同行的。 所以顾怀并没有拒绝,反而一拨马头如同前些天一样靠到了商队后头,这个举动倒是让甄茹松了一大口气,她最害怕的就是青衫男子三人一走了之,因为顾怀这些天来表现的漠不关心实在让她没有把握会再管一次商队出关的事情。 见到东家示意,愁云惨淡的商队再一次开拔,越过闹市靠近关隘,老管事已经不在了,甄茹只能自己上前出示路引官碟,可这次守关的士卒明显得了命令,看也不看便挥手放行,甚至连审核货物的例钱也没收,倒是让甄茹忍不住往后方看了好几眼,对顾怀三人的来历和背景越发好奇和警惕。 就这样出了关,沿着官道走上了一天一夜,等到驿马岭完全消失在视野里,商队的气氛明显放松了许多,一些汉子甚至喜极而泣,一边替那夜死去的同伴们鸣上些不平,一边暗自庆幸那晚死的人没有自己。 压抑过后就是释放,至于这些汉子里有没有人埋怨自己没有早些出头多救下些人命这种混账心思,顾怀是不在意也不会去想的,只是远离商队点了团篝火,一如前些天离群索居的模样。 只是这次一道倩影却是慢慢走近了那团篝火,有些心力交瘁的甄茹在篝火旁边坐下,沉默许久之后才开口:“谢谢。” “不用,”顾怀言简意赅,“只是生意。” 这次的女子却没有像之前一样对顾怀这种不讲情面的话怒目而视,相反像是有些畏寒般抱紧了膝盖,苦笑一声:“有道理。” 顾怀来了兴趣:“不扯江湖那一套了?” 甄茹摇了摇头,欲言又止。 “是想问这件事怎么解决的?”顾怀添了根柴,“最好还是别问。” “你们为什么要找商队同行?” “放心,对你们没什么图谋。” “能让守关校尉让路的人,肯定是看不上一个小小商行的,”甄茹挽了挽头发,倒是有了些江南女子的如水韵味,“身份真的不能说?” “别来这一套,你还是之前的模样好看点,”顾怀笑了笑,“佩剑押货走南闯北的女子,果然做不来这种事情。” 火光里甄茹的脸慢慢充血,不知道是因为顾怀这话说得太过直白,还是心思被戳破后有些羞怒,总之之前想着让顾怀开口的法子是继续不下去了。 她有些泄气,画好的妆容越发不自在,她干脆伸手抹了抹脸,一言不发起来。 “其实江湖还是存在的,不过是在更早的那些年,”顾怀摇了摇头,“战国秦汉,游侠气极重,动辄托付生死,一言不合血溅五步;魏晋南北除了士大夫的清谈,也有极多的门客,那时候的江湖也是确确实实存在的,一把剑就能走天涯,也不用过得如现在的江湖中人一般狼狈,千金买侠气不只是说说而已。” “然后就是唐宋,水浒的故事听过没有?那也算是江湖,不过算是江湖死了的征兆之一,”顾怀叹了口气,“江湖绿林就该是江湖绿林,何必和朝廷扯到一起?所谓的自由在强权面前一文不值,更别提如今天下大定的大明了,所谓江湖,不过是在夹缝里生存。” 甄茹听得入神:“那以后呢?” “以后?”顾怀笑了,“以后就没有江湖了。” “怎么可能” “因为世界会越来越小,人们的行为会越来越受到法纪的约束,现在的中央集权就已经让江湖中人提着脑袋过日子,可等到以后” 顾怀沉默了一下:“珍惜江湖最后的绝唱。” “那你说的那些故事,有没有真实存在过?” 星光下顾怀抬起头,静静看着甄茹的眼睛:“虽然我也很希望它是真的。” “但故事终究只是故事而已。” “看清楚了?” “看清楚了,那小子说的三个人,都在里头。” “那面白无须的年轻人,看清样貌没有?” 夜幕下,驿马岭关隘的城墙上,年轻些的汉子狠狠点头:“就是那燕王府马三宝没错!” 这话一出,对面的中年人喜上眉梢:“燕王府派人往大同走,还要进草原?要开条商路运东西进来” 他来回走了几步:“一定有问题!” “自从先帝撤了咱们的职能,多少年了?咱们只能缩在衙门里,看着那些往日见了咱们都要低头的官员们耀武扬威,兵部那些家伙怎么说我们来着?对了!拔了牙的狗,咬人都咬不动!” “去年周王那件事咱们没凑上热闹,南镇抚司的人干得又快又漂亮,这次指挥使大人派咱们北镇抚司来北平,一定不能让那些家伙小看了去!” 他舔舔嘴唇,满眼都是狂热:“削藩只要抓了燕王的把柄,替皇上把削藩的事情做得漂漂亮亮,咱们衙门这次一定能重新站起来!” “别忘了,咱们可是天子亲卫,最显赫的衙门!” “锦衣卫!” 第六十章 瘟疫 过了驿马岭,进了大同府境内,每走一步离边关就越近一分,大概是在驿马岭受了些刺激,商队的后半程多半是见了村镇不入,除开必要的采购和货品交易,基本都在野外宿营,这样一来麻烦事自然少了很多,行进的效率也高了起来。 自从那一晚在篝火旁袒露了些心声,甄茹又变成了那个做事干脆利落的女东家,承诺了这次的报酬会比以往高出许多,伙计护卫们的热情也高涨了起来,复行了七八日,这天黄昏已经隐约可以看见矗立的边关长城了。 按照任万彬的说法,前方便是阳和卫,大明边境,过了阳和卫就算是进了草原,往年的这个时候,和车马行相熟的几个部落都要在附近放牧,等到雪化了,再往草原深处迁徙。 当然,放牧的间隙南下抢一抢大明边关百姓也是很正常的事情,毕竟日子过不下去总是要抢的。 走到这里,就意味着这事已经成功一半了,接下来只要进草原找到那几个部落,和他们谈好生意,然后让他们把牛皮牛筋运进来,再让车马行在之前的驿马岭接收就行,鞑靼的行商队伍最多也就走到那儿,再往里走味道就变了,到时候就不是民间交易而是朝贡。 当然,只要价格合理,证明齐全,鞑靼部落是很愿意运东西进来交易的,毕竟在大明边关待久了,该抢东西的时候一般都是掩了身份的,平时还是老老实实和大明做生意,和边关的将领多半也有些不清不楚的关系,而且对于违禁品入境交易,总是比大明商贩走私去草原管得松得多,这种事情只要打点好了,守关的将领士卒多半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在这样的环境下,阳和卫这种边城的蒙元面孔自然是极多的,除了世代定居于此或者是来此谋个出路的汉人,街道上随处可见蒙元人买卖货物的摊子,除了常见的毛皮肉类交易,还有大批的活畜被赶进了城,整条街弥漫着牛粪马粪的气味。 跟着商队一起进了城的顾怀并没有去寻找蒙元商贩,看看能不能在车马行的路子外再寻些货物来源,实在是王府要的太多,这些城里的小商小贩满足不了,浪费时间的同时,要是横生枝节反而是给这件事添了麻烦。 就这么等着商队做了一天的生意,第二天一早,清点过货物之后,商队越过边关,从大同进入了草原。 看遍了大同府的黄沙大漠,扑面而来的满眼绿色确实让人很是心旷神怡,尤其草原的云特别低,策马奔腾在草原上的时候,好像一伸手就可以把云拽下来,起风时草被压倒在地,偶尔也能看到受惊的小动物跑出来,几只惊鸟飞向天空。 偶尔有河流隐没,旁边多半能看到几顶帐篷,一些牧民在草原上见着了生人,自然是极警惕的,只是在看清商队全貌后,这种警惕很快变成了挥舞着彩色织巾的欢迎,他们拿着自家仅有的东西,蜂拥上来和商队交易,成叠的毛皮和上好的风干肉,价格十分低,往往只需要一些盐巴和糖或者一口铁锅就能换回来,让商队挣了个盆满钵满。 只是这样的好心情并没有持续多久,再往草原里走的时候,商队很快就遇到了许多迁徙的牧民,成群的牛羊被赶着,大大小小的包袱被牧民们背在背上,骡马拖着帐篷,甚至连还没草高的幼童都抱着东西,哭哭啼啼跟在大人后面。 这样的场景,离远了一看倒像是部落迁徙,只是靠近了才能发现,还有许多牧民走着走着就倒在地上爬不起来,其余牧民见到有人倒地,第一反应不是去扶,而是拉着自己的孩子走远了一些,捂紧口鼻,好像连呼吸都不敢。 躺在地上的牧民痛苦地翻滚着,身上全是脓包,皮肤糜烂,关节僵硬,根本爬不起来,甚至还在不停地呕吐。 这样的场景很难不让人想什么,甄茹皱紧眉头,看着那些还能站着的牧民神情惶惶凄然,场面混乱不堪,只有风声带过来些只言片语,听懂之后,她大骇摆手:“退!是瘟疫!” 这样的动静自然引起了后方顾怀的注意,他拨马上前,视线落到几个发病的牧民身上,心中升起了些不安。 瘟疫? “不仅是人,看起来牛羊也有病,”甄茹神色复杂,找到了顾怀,“我让人去问了一下,这一片草原闹起了瘟疫,附近的部落都有人犯病,商队不能往前走了。” “有没有问清楚是什么瘟疫?” “没有,只说是牛羊先染了病,再传给了挤奶的女人,最后才是男人,”甄茹犹豫了一下,“你们最好也别往前走了,我们要绕道往瓦剌走,你们要不要” 顾怀摇了摇头:“那边太远。” 只是萍水相逢,倒不好劝太多,甄茹也没多说,为那夜的事情再道了声谢,便让商队准备转向。 如今已经到了草原,只要出手了手上货物就可以轻身南下,商队肯定是不会冒险去闹了瘟疫的部落,所以顾怀倒也对甄茹的决定表示理解,只是绕着大同府边境去与瓦剌做生意,未免和他一开始的规划相差太大,而且没了车马行之前打下的交道,生意未免太难做了一点。 自从那夜之后对顾怀这个神秘东家敬畏有加的任万彬猜中了一些顾怀的心思,翻身下马情真意切劝道:“东家,真不好再往前走了,连牛羊都病死的瘟疫怕是这大同外边的部落剩不下几个,咱们回去等两个月” 顾怀和马三宝对视一眼,同时摇了摇头。 再等两个月? 到时候黄花菜都凉了。 第六十一章 生意 从雪山上吹下来的风越过圪儿海,吹伏了野草,也吹乱了孛日帖赤那的头发。 已经是晚冬了,经历了一个冬天放牧的草原没了太多生机,往年的这个时候,部落已经在准备迁徙了,可今年的部落,却只有一片牧民的哀号,还有浓重的药味儿。 草原上散落着大大小小的乳白色毡包,孛日帖赤那斜披了一件豹皮袄,叹了口气,转身掀起了大帐的帘子。 此时大帐里已经坐满了哈拉莽部的长老和权贵,只是一个个看起来都有些发愁,见到族长进了帐,七嘴八舌的声音立马汹涌着扑了过来。 “族长,我的牛羊死得太多了!再不往北走,我就要变成那些放牧的牧民了!” “难道就你的羊圈空了?我已经一个月没喝上鲜奶了!我的牧民都没有心思去放牧,只会窝在家里祈求长生天保佑!你只死了牛羊,我可是死了一半多的牧民!” “往北走?抛下那些牛羊,留下那些牧民,往北走去给其他狼崽子抢?走得出这片草原,咱们就走不回来了!” “够了!”孛日帖赤那忍了又忍,终究是忍不下去了,双手据案,怒目圆睁大吼道:“闭嘴!你们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族长?” “不要以为我孛日帖赤那已经老了,眼睛花了,耳朵聋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在背后搞事情!你!” 孛日帖赤那一指刚才还在叫嚣着迁徙的权贵:“派了人往丝棉部送信,想用财产换一个长老位置,你以为我不知道?要换在平时,你的头已经挂在了帐子的长杆上!你现在没死,是我不想让部落里的人瞎想,你居然还敢和我抱怨?!” 权贵脸色青白交加,眼见孛日帖赤那撕破了脸,他干脆也不装了,冷笑一声:“等到部落里的人都死光了,你还算是个什么族长?这是长生天降下的刑罚,我给自己找一条出路,有什么不对?” 孛日帖赤那的脸色平静下来,过了片刻,他有些疲惫地挥了挥手:“把他扔到牧民的帐子里。” 两个部落勇士大踏步走进帐子,权贵的神色从嚣张变成了惊恐,他是真没想到孛日帖赤那居然敢在这种时候对他这种部落权贵动手:“孛日帖赤那!你要是杀了我,我的牧民一定” “哈拉莽部不会就这么完了,”孛日帖赤那打断了他的话,“和你的牧民待在一起,你要是能活下来,这次的事情我可以当作没发生过。” 拖拽和惨叫声让帐子里的部落长老权贵们脸色变了变,孛日帖赤那扫了一眼,犹如要择人而噬的雄狮:“现在还有谁要说话?谁要迁徙?谁要抛下牧民和牛羊,当哈拉莽部的罪人?” 没有人说话,所有人都低下了头。 大棒子挥得差不多了,自然也就该说点好话勉励两句,孛日帖赤那动了动嘴唇,可什么也说不出来。 所幸一个勇士踏进了帐子给他解了围。 “有明人到了部落?” 孛日帖赤那匆匆出了部落,沿着部落里被踩实的小道走向了大门处的栅栏。 草原上看见明人其实并不奇怪,多半是行商,但刚才的勇士说得清楚,对方只有三个人。 这一片草原有瘟疫的消息应该传出去了,哪个不怕死的明人敢这个时候上门? 远远的已经能看见大门了,围了不少牧民,一片窃窃私语声,孛日帖赤那呵斥了两声让人群散开,只一眼就看到了那个青衫人影。 他骑在马上,远远看着部落外面堆积起来的尸体,面色无悲无喜。 “你们是谁?为什么来哈拉莽部?” 青衫人影身边的汉子低声说了几句,像是在翻译,过了片刻,回复远远传了过来:“我们从大明来,要和哈拉莽部做一笔生意!” “哈拉莽部不做生意!没见到死了这么多人?” “东家说,这生意你们会感兴趣的,”汉子顿了一下,“是大生意!” 见那三人迟迟没有进部落的意思,孛日帖赤那脸色有些阴沉,但还是招呼人牵了马过来,带着几个勇士迎了上去。 “什么生意?” “我们要大量的牛皮兽筋,矿石飞羽,”汉子加快了语速,“这位就是我们的东家,我们东家不只买这一次,以后也会不断从贵部购买这些东西,贵部可以从草原上收来转卖,保证能赚个盆满钵满!” “这些都是制作甲胄弓弩的材料,就算我们能卖,你们怎么运进去?”孛日帖赤那死死盯着青衫人影,“我没看到你们的商队。” “族长还记不记得每年都会来做生意的蒲家车马行?” “前段时间还来过。” “倒了,”汉子咽了口唾沫,“车马行已经倒了,现在接手的,就是这位东家,族长要是不做生意以后生意就不好做了。” “放肆!你是在威胁咱们哈拉莽部?” 一个勇士大怒,拨马上前,手里的刀已经举了起来。 “巴尔思,我的儿子,回来,”孛日帖赤那低沉的声音响起,“不要冲动。” “生意可以谈,我们没有盐、没有米、没有布匹、没有铁锅、没有药材,现在还有瘟疫,日子很难熬,我们可以给你们这些东西,但你们要怎么运进去?” 青衫男子低声说了几句,汉子翻译道:“不是我们运,是你们运!价格不会让你们吃亏,但你们要保证货物能安全运到大同后头的驿马岭,我们来接手!而且我们不能给你们实物,只能给你们大明宝钞!” 这话一出,孛日帖赤那彻底沉默了。 几个部落勇士的脸上显露出明显的怒意,最暴躁的那个已经低声嘶吼起来,仿佛只要孛日帖赤那一个命令,他就要用手里的长刀砍下对面那三人的脑袋。 过了许久,孛日帖赤那才叹了口气,好像一下子老了很多。 “滚出这片草原。”他轻声开口。 第六十二章 孝子 “怎么说?” “看来条件还是苛刻了点,不过能这么愤怒,说明瘟疫还真是很严重。” 顾怀扫了一眼远处的部落大门:“做生意本来就是要讨价还价的,听了条件连价都没还就翻脸,看来这位族长是真的有些抓狂了。” “更何况还有之前车马行的关系在这儿宁愿冒着没人做生意的风险也不想再听听条件,不想想办法估计就得空手回去了。” 马三宝跃到树上,打量着部落里的动静,眯了眯眼:“要不要换个部落问问?” “来的路上我问过任万彬了,大同外面的这片草原,最大的就是哈拉莽部,王府要的东西也只有他们能收齐,而且运进去。” 顾怀沉吟道:“之前哈拉莽部还是个过三万人的大部落,只是这些年好像越来越落魄,虽然底子还在,但也只能靠放牧还有和汉人做生意勉强度日,连南下劫掠都不太敢去如果想再去其他部落谈生意,一是没有车马行之前打下的关系,二是别人也不太会接受这样的条件。” “要不要往宣府那边走一走?” “还是这个道理宝钞结账就算了,还得自己送货,这换了我我也不干啊。” 顾怀挠了挠头,现在的宝钞是个什么德性?朱元璋可不知道什么叫金本位制,元朝印宝钞,他也就跟着学,可那玩意儿印出来是简单,想印多大印多大,可老百姓吃这一套吗?显然是不吃的。 通用货还是金银,所谓宝钞大概也就在边关这些地方用得多一点,毕竟老百姓不好忽悠,忽悠外国友人总是行的。 虽然宝钞贬值通货膨胀经过这么些年的治理也好很多了可还是没面额那么值钱,只能起到一点边关贸易货币的作用,谁都不愿意接手。 马三宝也叹了口气:“朝廷从去年开始就发宝钞不发实物了王府也没钱。” 这话还是挺扯淡的,北平再穷也轮不到朱棣穷,可好歹朱棣想得明白,到时候不管是要和朝廷打仗据理力争还是起来造反,手里的宝钞基本就成废纸了,早些用了免得到时候干瞪眼。 谁让银行是朝廷开的? “再想想办法,”顾怀摇了摇头,“其他地方可找不到这么好骗的部落最关键的是这部落现在还遇到了天大的麻烦,实在不行就再谈谈价钱,只要不是落井下石把价钱压得太低,咱们也算是雪中送炭了。” “刚刚我看过了,这瘟疫是‘疙瘩瘟’,”马三宝的神情严肃了起来,“传得极快,而且发病也快,两三天身上就要长疙瘩,疙瘩一出来,人活不过几天。” 他指了指远处那堆尸体:“死的人已经很多了,部落里染病的人也不少,以前在云南我见过这样的疙瘩瘟,当时所有染病的人都被赶进了树林,才没蔓延出来,如果这个部落还不走” 马三宝目光微垂:“可能会全死光。” 顾怀看着他:“有没有医治的法子?” “没有,不是缺药材的问题,而是根本没有,”马三宝摇了摇头,“病了就要死,无论是牲畜还是人,咱们最好早些离开。” 他跳下了树:“这个部落已经完了。” “父亲,为什么不杀了那几个明人?他们可是上门来羞辱我们!” 哈拉莽部大帐,年轻的勇士额头青筋绽出,他实在想不明白,当初那个雄狮般的父亲为什么会变成如今这个软弱的样子。 “巴尔思,我的儿子,”孛日帖赤那苦笑一声,“这算什么羞辱?草原闹了瘟疫,商队都绕道走,他们能来,是救了我们部落的命!部落里的壮年人已经不多了,老人、女人和孩子还很多,他们没有饭吃,就会饿死;他们没有衣服穿,就会冻死,他们没有药材,就要病死!” 他一面说一面站起了身子:“不是他们需要我们,是我们需要他们!因为有明人的商队,我们才可以熬过这个冬天,现在要是没有他们,我们哈拉莽部怎么从这场灾难里活下去?” “我们可以往北走” 孛日帖赤那勃然大怒:“往北?抛下牧民和牛羊,部落还剩什么?一半的牛羊,几百个牧民?你知不知道草原上多少狼等着狠狠咬我们部落一口?” 巴尔思低下了头:“可父亲,如果不走,死的人会越来越多,而且你和明国人做生意卖给他们的,那可都是制作军械的东西,如果被大汗知道了” “不要和我提什么大汗!”孛日帖赤那把手狠狠一挥,“你以为他是什么好人?部落受灾的时候,他在哪里?冻死饿死那么多人,他有没有管过?” 他的瞳子里燃着仇恨的火焰:“如今来了瘟疫,我派了那么多快马和好骑手送信过去,他可有让人来看过?他就是想我们自生自灭!” “可大汗不像这种人,去年父亲你让我带着礼物去拜祭的时候,他还说” “说什么打回中原的话?说什么光复大元,让汉人沦为牛羊的豪言壮语?”孛日帖赤那脸色越发狰狞,“都是些屁话!我们要是有这个能耐,当初就不会被赶出来了!” 他深吸口气:“我是哈拉莽部的族长,我要为了部落里的人负责!瘟疫来了,附近的部落要死很多人,这是个机会,咱们不能回北边,只能在这里呆着!只要部落还剩下一口气,就比回北边被其他部落吞掉要好!” 年轻的巴尔思沉默了许久,只是这些话并没有让他服气,反而脸上的桀骜不驯越来越浓烈:“父亲,你已经老了。” “混账,你说什么?” “父亲,你给了你的儿子们强壮的身体,却没有给我们勇敢和强大的心!大汗说得对,就是因为有你们,大元才会一天不如一天!你已经不是当年的雄狮了,只是一头待宰的绵羊,我没办法看着我们的族人慢慢死去,我要带他们去北边,去找大汗!” “你这畜生,你你居然敢这么和我说话?我要放逐你!我要把你赶出部落!你!” 几道人影忽然出现在大帐外面,原本守卫的勇士被干脆利落地抹了喉咙,血花喷溅在洁白的大帐上,孛日帖赤那倒退两步,坐倒在那象征权力的虎皮上,巴尔思慢慢上前,低头恶狠狠地瞪着自己的父亲: “大哥死了,死在明人手里,你当时在做什么?阿娘被抢走了,你当时做了什么?你总是说明人不可战胜,要我们一忍再忍,只做生意不起是非,可是如今部落里死了那么多人,你还要继续待在这个地方,宁愿和明人打交道,也不回归长生天的怀抱?” 他直起身子,看着走进帐子的几个亲信:“把我的父亲绑起来,让他带着那些想死的人留下,带上那些还想活着的人,我们要去投奔大汗,重建大元!” 第六十三章 我能治 虽然对这次出关可能出现的问题有了些猜想,可顾怀还是没想到眼下的情况居然这么棘手。 再往草原深处走寻求交易是不现实的,去和瓦剌的蒙元人交易也不太现实,唯一能和王府达成交易的大同这片草原部落又遇到了瘟疫,而且毫不留情地把他们关在了部落外面。 之所以还留在这里没走,其实也只是因为顾怀还想试试,在他看来哈拉莽部有需要的东西,那这笔生意就还是有谈成的可能性。 他们需要什么?药材,边关不敢卖的大量的药材。 而且没有将他们驱赶离部落的势力范围也证明了这一点,孛日帖赤那也许不像表现的那么愤怒和抗拒。 只可惜顾怀三人在部落外等了许久,也没见再有人过来谈价钱,反而很快部落里就出现了厮杀声惨叫声,让顾怀三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这是出了什么事? 大火燃了起来,栅栏被狠狠地推倒,持着刀的同族人红着眼睛砍杀在一起,部落里到处可以看见哭喊着奔跑的女人和儿童,还有摔倒在地向着天空祈求的老人。 这样的乱象持续了很久,最后一批年轻的部落勇士骑着马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部落,唱着草原上豪迈苍凉的歌谣策马奔腾向了远方,只剩下越发汹涌的大火吞没着洁白的毡帐。 这一系列变故看得顾怀目瞪口呆,一开始他还以为是草原部落间起了厮杀,可越看到后面越觉得有些不对,这怎么打着打着有些还抱头哭上了? 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一群人逃离了部落,剩下的族人灭火的灭火救人的救人,一个勇士双眼通红走了过来:“族长想见你们。” 顾怀眉头一挑,知道转机来了。 果然,被引进部落的顾怀很快就见到了有些狼狈的孛日帖赤那,身上的豹皮袄已经被脱下了,肩膀处一道深深的口子,下巴的胡子都染上了些血迹。 “发生了什么?” “我的儿子叛变了,”孛日帖赤那任由族人给自己上着药,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带走了部落里的年轻人,只剩下老人孩子等死。” 顾怀点了点头:“我能帮上你们什么?” 任万彬把话翻译过去,孛日帖赤那的脸部线条明显柔和了很多:“我只希望族人能好好活着,希望他们每天都能扬着鞭子快快乐乐地去放牧,我们可以提供给你想要的全部牛皮兽筋,但你们必须要用茶叶、布匹、粮食和药物来换,我们不收宝钞。” 他往大帐外看了一眼,眼里是深深的伤感:“我们的情况你们也知道了,每天都在死人,我们需要药材,所以货物运不进去,只能你们来运,而且你们要先交给我们一半的药材,这样才能让我们的族人活下来。” 负责翻译的任万彬急了:“这不合规矩!” “规矩?野兽在要死的时候,是不会讲规矩的,我的儿子是狼,他狠狠咬了我一口,但我不是一只只会挨宰的绵羊!” 孛日帖赤那站起身子,大帐里一片弯刀出鞘声:“做成这个交易,你们才能回大明!不然我们可以去找其他明国商队,而你们就要死在这里!” 画风突变,原本还算是好好谈生意,突然就变成了单方面的威胁,顾怀深深吸了口气,开口道:“两个条件不会变,宝钞交易,你们负责运货,不要以为刀子多就可以掀桌子。” 任万彬硬着头皮将话翻译了过去。 孛日帖赤那疲惫地挥了挥手,几个部落勇士提着弯刀就要上前制住三人。 顾怀拦住了衣袖鼓起的马三宝,淡淡开口:“不问问我能给你们什么?” “那些只能和山沟里女真人,还有西边汉商交易的宝钞?” “不,是活下去的机会,是哈拉莽部存续的机会。”顾怀往前走了两步,抬头看着高大的孛日帖赤那。 “我能治好瘟疫。” “为何要夸下这等海口?就算能一时让哈拉莽部不动手,可死的人越来越多,最终还是瞒不过去的。” 押送的勇士转身出了帐子,马三宝看着顾怀苦笑道。 顾怀挑了挑眉:“谁说我骗人的?一开始我是真没想起来这是啥病可后来进了部落看清楚了些,自然也就有了把握。” “莫不是在开玩笑?这‘疙瘩瘟’历朝历代都有,每一次都是得病的人死光,才能抑止下来,”马三宝皱了皱眉头,“这哈拉莽部已经做的不错了,患病的牧民集中关押在帐子里,病死的丢到远处,保证部落里没有犯病的牛羊以往起瘟疫时都是这般熬过去的,从来没有人治好过。” “我仔细问了问症状,听他们说先发病的是牛,体温极高,吃不进草料,四肢不协调没办法行走,呼吸困难眼鼻流血,然后传染到人身上就变成了水疱,化脓后结成疙瘩并且扩散,发病后几天就迅速死亡,非常像我知道的一种瘟疫。” 顾怀揉了揉刚才被反锁的手腕:“而且比较幸运的是这还不算是最严重的那种,最严重的一两天就死,并且没有外部症状,如果真是那种,咱们就得有多远跑多远,沾上了基本就治不好。” “至于这种症状比较轻微的我还算有一点信心。”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马三宝是真觉得顾怀有些魔怔了,“你之前只是个药铺的东家,你是个读书人不是大夫!” “也正因为我是读书人,所以才知道这些东西,”顾怀幽幽开口,“那是个大雪纷飞的冬天” 马三宝一脸茫然,都什么时候了,还要讲故事? “别这么看着我咳咳,那是个很冷的冬天,那年我还很年轻,家道也还没中落,有天一个道士冻倒在了家门口,我让人给他灌了姜汤救了他一命,之后他就死活要送我一本奇书,我不收他就不走那种读书人嘛,你也知道,自然是对书比较感兴趣的,后来我就把那本奇书看完了,你说巧不巧,这些牧民的症状在那里面刚好写了,连治病的法子都有。” “我不信,”一向严肃的马三宝都快被气笑了,“什么奇书?” “《赤脚医生手册》。” 第六十四章 治疗 “有没有桔子?算了肯定没有青瓜总有?寻几个过来,至少十个!” “犯病的牧民全部禁止和人接触,把安置他们的帐子转移到部落外面,注意通风,如果要进去喂他们吃东西,记得在脸上蒙一块浸了烈酒的面罩,捂住口鼻!” “病死的牧民不能就这么放着,雪已经化了,再起新的瘟疫还不是重点,要是让他们继续暴尸荒野,这片地以后会一直有病毒!什么?你们不兴火葬?他娘的我是在问你们意见?病死的人拿去喂鹰你们缺不缺德?” 根本没有休息,在对着孛日帖赤那夸下海口后,顾怀很快开始指挥起了瘟疫的防治工作起来。 当然,他这番反客为主的作态肯定是让部落里的年轻人有些咬牙,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孛日帖赤那让人传了话,被派过来的年轻人们还是老老实实照着顾怀的话去做了。 只不过这样的场景却让顾怀有些高兴不起来,孛日帖赤那这种在蒙元和大明之间生存的老油条到时候治不好止不住瘟疫怕想走出去都很难。 在这里燕王府的名头可没在大明境内那么有用,准确的说还没和哈拉莽部做了几年生意的车马行有用,毕竟燕王朱棣的北平军队打不到这里,但商队却可以实实在在地让部落过不好冬天。 要做的准备工作其实并不多,瘟疫发生后最重要的也就是隔离和处理死亡的病人,这一点之前的哈拉莽部就做得不错,但他们还是低估了这种瘟疫,尸体堆积在土地上,甚至会让这片土地今后几十年都带着这种病毒。 这种“疙瘩瘟”真正的名字应该叫做炭疽,顾怀之所以还能记得这种病毒,原因还是那个军事论坛还有和他在生化武器上杠了几天的老哥。 也难怪这种瘟疫在古代如此无解,要知道这种病毒甚至到了后世都没能被完全消除,杀伤力比天花还强,唯一值得庆幸的可能就是传染的力度比不上天花了,要不然这一整片草原都得完蛋。 “你在写什么?”马三宝掀起了帐帘。 “我在努力回忆一种抗生素的土制方法” “抗生素?” “也可以理解成某种神药,”顾怀的笔顿了顿,“虽然不是说包治百病但确实很强。” 他叹了口气:“可惜现在是冬天” “族长,已经七天了!那个汉人还是什么都没做,只会在大帐里耀武扬威!族长,他一定是骗” “什么样的骗子才会跑到部落里来骗?”孛日帖赤那摇了摇头,“而且有人认出来了,那个伙计确实是车马行的人。” “可族长,巴尔思他说得对,再这么下去,死的人会越来越多!” “闭嘴!”孛日帖赤那摔碎了装着马奶酒的碗,“不要提这个名字!我没有这个儿子!” 他的脸色阴沉了许多:“派出去的人追到没有?” “没没有,他们应该是往西边跑了,有个小部落说看到过几十匹马越过了雪山,还抢了他们好些东西。” “西边?”孛日帖赤那怒极反笑,“还真打算去投奔大汗?这个狼崽子,他难道不知道之前大汗看重他是因为他是我孛日帖赤那的儿子?又坏又蠢!” 他吐了口气:“这两天又死了多少人?牛羊呢?” “之前染病的牧民死了个七七八八,牛羊还剩下不到一千头,染病的牧民多了多了” “说。” “两百多个。” 孛日帖赤那眼前一黑,他接手这个部落的时候,这个部落还有两万多人,如今却只剩下七千出头,如今还有几百个染病的牧民他孛日帖赤那到底做错了什么?作为一个族长,他不贪图享受,不擅起兵戈,和汉人做生意,向大汉每年纳贡,连送出去的女儿都有两个! 为什么哈拉莽部还是这样一天一天地落魄下去? 肩上的伤还在隐隐作痛,他不由有些茫然:难道自己的儿子才是对的? 这样苟且偷生,还不如学着其他部落,南下劫掠汉人,做无本买卖,和大汉一起做着打回大都的美梦? 一时间他心乱如麻,连眼前都出现了些重影,差点摔回虎皮毯上。 忠心的勇士急忙上前:“族长” “把那三个汉人抓起来!”孛日帖赤那咬牙喊道,“我要让他们知道欺骗我孛日帖赤那的代价!” 勇士大喜,正想领命出帐子,帐帘却再一次被掀开了。 一个牧民跪在地上,满脸的不可思议:“族长,那个汉人说” “说他成功了!” 取下在温暖潮湿环境下放了几天的青瓜,刮下上面的霉菌,又用米汤当作培养液放置了几天,等到霉菌进一步生长,再用菜油混合搅拌,这才在下层得到了一点透明的溶液。 等到让人取来一些患病牧民伤口附近的脓液,滴了一滴溶液进去,看到溶液四周出现了一圈的透明地带,顾怀这才松了口气,知道还是成功了。 戴上制作的简易口罩,让守在门外的勇士带自己去患病牧民集中的大帐,一路上无视了部落中人看鬼一般的眼神,等到听到那此起彼伏的低声哀嚎,顾怀犹豫了片刻,还是掀起帐帘走了进去。 带路的人没有跟进来,这很正常,顾怀如果不是有了一定把握,也实在不敢进这地方,要是被传染了,跟上刑场没什么区别。 也就一个早点死一个晚些死罢了。 类似的大帐在哈拉莽部落里还有好几个,之前患病的牧民基本都被转移到了部落外面,此刻也不知道死去了多少,现在还在这里的,多半是这两天才染上病,症状比较轻微,只是人数实在太多,几乎铺满了整个大帐,顾怀只是扫了一眼,就走近了最靠近门边的一道身影。 等到将其翻过来,顾怀这才发现居然是个女子,面容姣好,只是从脖颈到肩头已经起了一整片的脓包,让人看着十分不适,而她也已经陷入了昏迷,显然是抵抗力没有那些放牧的牧民一样强。 犹豫了一下,顾怀脱下了她的上衣,掏出一柄小刀,在烛火上消毒之后,缓慢而又稳定地划开了那些可怖的脓包,清理掉脓液之后,顾怀将透明的溶液轻轻抹了上去。 片刻后他满手是血地走出了大帐,看向了迎上来的孛日帖赤那。 “等上一天,就知道结果了。” 第六十五章 青霉素 然而事实上还没等上一天,仅仅过了几个时辰,原本高烧不退说着胡话已经半只脚进了阎王殿的女牧民就已经好了很多。 体温稳定了,没有再呕吐,已经蔓延到脸部的红疹退了下去,虽然还没有清醒过来,但明眼人都能看出女子身上的生机正在恢复。 已经是入了夜,但安置着患病牧民的大帐外却是灯火通明,密密麻麻的人群举着火把沉默地等待着,所有的视线都落到了前面那个青衫人影的身上。 “应该没问题了,照着这个流程加大生产,所得的溶液虽然不纯,但症状较轻的牧民应该都能救回来,”顾怀取下口罩,“只是这种隔离的手段暂时还不能解除,必须严格观察,等到症状完全消失,才能让他们走出大帐。” 这话一出,经过任万彬的翻译,被部落的牧民听了个清清楚楚,连绵的欢呼声响了起来,所有人都高举双手跪倒在地感谢长生天的恩赐。 当然也不是没有人对顾怀表示感激,只是他们说的话顾怀实在听不懂,而且顾怀决定试一试的初衷也不是为了收获这种感激,也就没有太过在意。 他洗净了手,看向一旁如释重负的孛日帖赤那:“接下来哈拉莽部应该会很忙,要治愈这么多牧民不太轻松,但我确实很赶时间,所以希望族长能早些把生意定下来,我也好回大明。” 孛日帖赤那顿了顿,转头看向部落外的那些大帐:“之前那些患病的牧民” “救不回来,”顾怀很诚恳,“症状严重的,没办法用这种法子,需要用注射器才行那需要一整套完善的工业体系,别说这个时代了,再往前推三百年也不行。” “他们一定会死?” “虽然很不幸,但确实是这样,”顾怀叹了口气,“当然,你们也可以试试,能多救一条命总是好的。” 火光下孛日帖赤那的脸庞忽明忽暗,他点了点头:“我知道了,来人,带贵客下去休息!” “只要他们能好起来,生意可以做。” “你怎么做到的?” 被勇士带回大帐,顾怀有些疲惫,一旁的马三宝却是神色复杂地问了出来。 “那本奇书” “相比之下我更宁愿相信你会医术,”马三宝摇了摇头,“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世界万物都有规律,有一种东西就是洞悉这种规律,然后用这种规律造福世间。” “什么东西?” “科学。” “科学?”马三宝喃喃一声,“某种学派?” “要这么理解也不是不行,其实也就是所谓‘格物致知’而已,”顾怀笑了笑,“疾病的本质是某种病毒,了解这种病毒的结构和成因,自然也就知道了治愈的方法,这种神药确实是在册子上看来的,这一点没骗你,因为我其实也不太懂原理和本质。” 马三宝神色复杂:“这种神药叫什么名字?” “青霉素,一种抗生素,大部分感染类疾病都可以治愈,甚至连刀剑创伤引起的感染也在此列。” 顾怀想了想:“嗯也就是破伤风。” “什么?”马三宝脸色大变,“你说的是真的?” 一向淡定的马三宝这番模样倒是让顾怀吓了一跳:“怎么?” 他抓住了顾怀的肩膀:“刀剑创伤也能治?” “嗯能治。” “用了药就不会破伤风?” “差不多不过有些人会过敏。” “战场上能用?” “这话问得哪儿都能用。” 马三宝放开了他,脸色变幻不定:“你知不知道战场上死人死得最多的是哪儿?” “正面冲锋?” “是伤兵营,”马三宝很严肃,“一次冲锋下来,死了还好,要是伤了,大夫不够,药材不够,会比死了还惨。” “而伤兵营里的伤兵七成死于创伤感染。” 他掀起袖子,手臂上有一条醒目的刀疤:“当初跟随大军征战,我也是手臂中了一刀,在伤兵营里待了七天,差点就没能活下来,就是因为伤口感染,大夫顾不上,药材不管用,差点就没了法子。” “如果真如你所说,连破伤风都能救回来两军对峙,若是打持久战,胜算起码高一半。” 看到一向沉默寡言的马三宝一下子说了这么多话,顾怀有些不习惯,不过仔细想一想,确实如同马三宝所说,这种提前面世几百年的抗生素特效药足够改变战争的格局了。 他叹了口气:“是我格局小了毕竟没打过仗,一开始确实没想到这个。” “此事我要禀告王爷,”马三宝顿了顿,“先是天雷,再是这个东西顾怀,你到底是什么人?” “应该算是个读书人?”顾怀挠了挠头,“我倒是没有藏私,只是确实没想到,如果能帮上王爷那自然是最好的。” “这种药叫什么名字?” “青霉素。” 不得不说大帐内的这番对话倒是打开了顾怀新的思路,很多以后的东西看起来平平无奇,但实际上是真的可以改变这个时代的。 比如土制青霉素,因为没有太好的提纯方法,其实效用并没有那么强,但既是军人又是宦官的马三宝说得这么信誓旦旦,倒是让顾怀考虑起了要不要再搞点能救人命的东西出来。 类似天花疫苗之类的 可眼下最紧要的事情还是这笔生意,按道理说替哈拉莽部解决了瘟疫这个大麻烦,保住了牧民的命,孛日帖赤那应该早些来见自己才对,但等了一夜,除了守卫换防的部落勇士,顾怀呆的大帐还是没人来。 等到第二天实在忍不住了,顾怀才掀开了帐帘,准备问一问,可守在外面的部落勇士这次见了他并没有如以往一般警惕,甚至都没有阻拦他的外出。 顾怀就这么走上了部落里的小路,沿途的牧民见了他都后退一步躬身行礼,有些激动的还想扑上来亲吻他的脚面。 带着任万彬一边问路一边到了部落中央的大帐,才掀开帐帘,顾怀就看到了坐在上首的孛日帖赤那,还有两旁部落的长老和权贵们。 大帐正中央昏迷不醒的女子看起来有些熟悉,旁边一个断了手的汉人好像也在哪儿见到过。 顾怀揉了揉脸:“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第六十六章 遇难 “事情就是这样,部落的牧民往山脚下放牧的时候,发现了这两个汉人。” 孛日帖赤那端起马奶酒喝了一口:“贵客认识他们?” 顾怀沉默着点了点头。 认识?那可真是太熟了。 这可不就是前些日子才分开的甄茹?旁边那个一脸凄然的断手男子也是商队里的伙计。 “既然认识那我倒是要好好问问贵客了。” 孛日帖赤那放下木碗:“在发现他们的地方,牧民还发现了王庭的骑兵,听他们说,是在追一伙汉人,看起来倒是挺巧的。” 是挺巧,一看甄茹的样子就是落了难,只是这王庭骑兵是什么鬼? 一支才分开几天的商队,怎么惹到的王庭骑兵?更别提他们要是有这本事,怎么会被一个小小的守关校尉搞到灰头土脸? 这事儿无论怎么看都透着蹊跷,顾怀存了警惕:“孛日帖赤那族长打算怎么处置他们?” “若是换了平时,肯定是要把他们交给王庭骑兵的,”孛日帖赤那突然笑了,“可谁让贵客认识他们呢?想必也只是误会罢了,就把他们交给贵客如何?” 顾怀也笑了起来:“这些人在下都认识,是断然不会做出那等事情的,等他们醒了,在下再好好问问,族长这份情在下承了。” 他说出了孛日帖赤那一直在等待的话:“现在让我们来谈谈生意,怎么样?” 无尽的黑暗里突然出现了一道光。 甄茹慢慢睁开眼睛,眼前是圆顶的大帐,身下的柔软不像是草地,煮沸的酥油茶的香味飘荡在空气里。 她挣扎着想要起身,但身体传来的剧痛让她发出一声闷哼。 温润的男声响了起来:“骨头断了几根,不过没什么大事,刀伤已经敷了药,过些日子就好了。” 说到这里男子沉默了一下,好像有些不忍。 过了片刻,他才继续:“你们到底遇到了什么?” 这个声音有些耳熟,音色清朗,嗓音低沉,甄茹一开始还没能想起来,可过了片刻一道身影就浮现在脑海里,让她的瞳孔缩了缩。 忍住疼痛将视线移过去,坐在床边的果然是那个人。 这些天的遭遇再次浮现,那些刀光破风声和惨叫好像还在耳边回荡,甄茹有些崩溃:“顾怀” 甄茹这幅模样倒是让顾怀有些惊讶,那天在驿马岭被守城士卒不问青红皂白地攻击,她都没有这般失态,这究竟是遇到了什么,才会露出这种神情? 顾怀严肃下来:“王庭骑兵是怎么回事?” “商队里的人都被杀了,他们他们是找你的啊!” 一道霹雳划过天空,榻上的甄茹泪眼惺忪:“你到底是谁?他们为什么会找你寻仇?” 下雨了。 发泄过后的甄茹又昏睡了过去,梨花带雨的样子让人有些心疼。 顾怀给她盖好被子,看着她脸上那条从眼角到嘴角让人触目惊心的伤痕,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 阴影里马三宝的身影走了出来:“怎么回事?” “我想起之前在驿马岭那些蒙元人的来历了,”顾怀喃喃道,“大寒那一天,我和一个鞑靼的郡主起了些冲突。” 马三宝皱了皱眉:“我听说过这件事情。” “现在看来,应该是我们进草原的时候就被盯上了,只是他们动手得晚了一点,我们已经到了哈拉莽部,”顾怀叹了口气,“他们追上了商队,是为了杀我。” “商队的人被杀光了?” “就剩下两个,还都带着伤,”顾怀长身而起,“要不是哈拉莽部的牧民把他们带了回来估计也活不了。” “王庭骑兵会不会找过来?哈拉莽部的人我信不过。” “应该不会,看他们的情况,应该是没有把我们供出来,”顾怀叹了口气,“伙计护卫是不知道我们去了哪儿,甄茹应该是没有说,不然我们肯定已经被找到了。” 马三宝点了点头:“果然是重情重义的江湖女子。” “孛日帖赤那应该察觉到了什么,谈生意的时候抬了很多价,为了稳妥,我答应了。” “王爷应该不在意这个。” “他还想要更多,这次瘟疫过后大同外面这片草原应该会死很多人,他不想让我和其他部落打交道,但他不知道我根本没有这个心思,”顾怀笑了笑,“不过哈拉莽部扩张总归是好事,他能运更多东西进大同。” “你想走了?” “不走不行,再呆下去也没意义了,”顾怀摇头道,“我能做的就这么多,只要孛日帖赤那不傻,瘟疫就算是解决了,既然生意已经谈妥,我也没兴趣在草原上当个大夫,虽然孛日帖赤那不太可能卖掉我们,但我觉得我们应该早点走。” 马三宝点了点头:“有理。” 他接着又说道:“瘟疫解决了,元气大伤的哈拉莽部没办法迁徙,为了活下去,他们只能和我们做生意。” “话是这么说没错他应该也能猜出来我们来历不一般,但这种事情,谁说得准呢?” 顾怀负手走到帐帘边,喃喃自语:“所以咱们需要再快一点” “赶紧跑了,这事才算是定了下来。” “族长,那几个汉人托人传话,说他们要离开了。” 低头写着信的孛日帖赤那皱了皱眉:“这么快?” “说是事情解决了,就不打扰族长了” “是怕我把那些王庭骑兵叫过来?”孛日帖赤那笑了,“倒也是谨慎的人物不过却是有些看不起我孛日帖赤那了。” 他想了想:“派几个勇士,送他们到大同,也正好看看他们有没有去其他部落。” “是!” “给其他部落送信的人有没有回来?” “回来了一个,是去契达部的,他们说就算人全死光了,也不会并入咱们部落,还说这场瘟疫就是咱们部落带来的,他们要去向大汗请求降罪。” “倒是有几分契达巴日的骨气这样也好,派人去把他们的牛羊和女人孩子掳回来,病得太重的,就留他们在那里等死。” 孛日帖赤那站起身子,看着手里写给大汗的信:“这场瘟疫倒是成了我哈拉莽部的机会等到一统南部草原,巴尔思啊巴尔思,你信不信大汗会把你当成一条狗一样送还给我?” “等到从明人那里拿到我想要的东西,等到这片草原只剩下哈拉莽部一个部落” “我的儿子,那就是我们再见面的时候。” 第六十七章 江湖路远 再一次从草原进入大同,顾怀回头看了一眼风吹草低见牛羊的风景,心情有些复杂。 真要说起来,这一趟走得还算是稳妥,虽然遇见了些事情,比如驿马岭的突变,还有草原上的瘟疫,但都算是一一解决了,并且最后也算是给这桩生意添了些助力。 解决了驿马岭,货物运进来就不成问题;解决了瘟疫,哈拉莽部才能死心塌地地和王府做生意。 这么看来,仿佛真是功成圆满,只是一想到甄家商队 顾怀看了一眼马上脸色灰败的甄茹,叹了口气。 从醒过来开始,这个女子就一直是这个模样,敷了药倒是能骑得马,能吃下饭,但就是一言不发,连伤口渗血了都没有反应,只是呆呆地看着南方。 又看了一眼断了只手对自己露出恶狠狠目光的商队伙计,顾怀加快了些马速,到了甄茹身旁:“抱歉。” 这声道歉还是迟了些,说到底甄家商行遇到这种事情,纯粹是因为商队里多了个顾怀,如果顾怀没有在北平就和他们同行,如果顾怀早些发现那些蒙元人的身份,他们都不至于沦落到这种境地。 甄茹的嘴唇动了动,然而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摇了摇头。 “我确实没什么身份,惹上这些蒙元人的时候,我还是个赘婿,”顾怀提了提缰绳,“那天驿马岭的那批蒙元人,甄姑娘可还记得?当时他们应该认出了我,但我没有想起来。” “只是因为你没想起来,就死了这么多人?” 甄茹还是开口了,也没有出乎顾怀的预料,怨气极重。 “是我的问题,”顾怀很诚恳,“人死不能复生,不管怎么道歉,终究也有些苍白,只希望甄姑娘能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 “弥补?”甄茹脸上的伤疤渗出了些血,“拿什么弥补?” “我有一间铺子,还算是盈利,有多少银子,我都会提出来给甄姑娘,还请姑娘帮忙把这些钱送到他们的家人手里,”顾怀看着远方,“至于甄家商行” “以后就没有甄家商行了。” “什么?” 甄茹抬起头:“人死光了,货物丢光了,甄家商行已经没了。” 远处已经可以看见城门,城墙上大明的士卒持着长戈正在巡逻,风从草原上吹过来,几个护送的哈拉莽部勇士告辞离去,马蹄声悠扬。 “虽然知道这么说有点伪善但我还是希望我能帮上你什么。” 顾怀有些不忍,伙计护卫死光了,北上的商路算是断了,以女子之身支撑多年的商行算是倒了,连自己的脸都被毁了这些事情接连发生在一个女子身上,现在是怎样的心情可想而知。 更别提之前和甄茹闲聊时,她说起的在江南等着商队回去的那些指望商行吃饭的女人和孩子。 然而甄茹只是看了他一眼,脸上交织着恨意和某种不明的情绪,却什么都没有说。 “商行主要是做的纺织生意?” “是。” “纺织的机杼那天我倒是看过,只是每次复位之后都要用手重新整理,效率实在太慢了一点,”顾怀意有所指,“有没有想过增加一个纺锤,让效率高一些?” 甄茹愣了愣。 “如果再大胆一点,多加几个纺锤,用手摇或者脚踏带动,这样就可以一次纺织很多匹布了不是么?” 看到甄茹脸上的神情,顾怀点了点头:“我明白了再等我几天,我回忆一下,把图纸画给你。” “这算是我仅能做的事情了。” 要回忆起纺织机的构造,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事实上顾怀对于后世的纺织机也只有一点朦胧的印象,这种情况下想要画出图纸,无异于天方夜谭。 但也如同他所说,这算是他唯一能为甄家商行做的事情了。 从进入大同府,到驿马岭的这一段距离,除了赶路,顾怀基本都在凭着回忆画着图纸,所幸甄茹似乎从之前的遭遇里挣脱出来了一些,作为纺织商行的东家,顾怀偶尔的询问她也能回答上来,这才让顾怀渐渐在现有纺织机杼的基础上,将后世纺织机的纺锤纺轮结构重现了出来。 等到过了驿马岭,又赶了几天路,顾怀总算是将图纸完成了。 这一路走得比去时还要安稳,日夜兼程自然花的时间更少,这天黄昏,北平的城墙已经遥遥可见,风尘仆仆的众人也总算松了一口气。 而等到入城的时候,甄茹却摇了摇头:“就不进去了。” 顾怀怔了怔:“可我还没” “我不要你的钱,你也不欠我什么,”甄茹笑了笑,脸上的伤疤有些狰狞:“终究是命怨不得别人。” 顾怀沉默看着眼前这个依然倔强的女子,无声地叹了口气。 他从怀里摸出图纸:“这是新式的纺织机,我画完了。” “虽然依旧需要人力操作,但效率比起以往的纺织机杼高了很多,大概十几倍的样子,”顾怀递了过去,“如果商行以后还想做丝绸这方面的生意我觉得你应该用得上。” 这次甄茹接了过去,看着上面的墨迹,只是淡淡笑了笑:“谢谢。” 拨转马头,北平城外的官道一条往北方一条往南方,众人所在的地方恰好是路口,而甄茹要走的自然是往南的官道。 只是在起行前,她突然勒住了马缰,回头看向顾怀的脸:“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那里面江湖是真的存在的,就像你说的故事一样,有很多门派,有上天入地的武功,还有年轻的侠士和美丽的仙子。” 她的笑容还是如同之前一般美,只是眼角流出些眼泪:“江湖人士不会因为得罪了官员和权贵就无路可走,行侠仗义的人能得到别人的尊重,一诺千金,快意恩仇,有不世出的高人,也有梦想着一剑走天涯的年轻人。” “我好像走了一趟江湖,却又像只做了一个梦。” 马蹄声渐远,顾怀驻足在原地,看着那道背影许久没有说话。 “山高水长,江湖路远。” 他长长叹了口气:“再见。” 第六十八章 回来了 夜幕降临,忙碌了一天的香水铺子自然也就该关门,站在柜台内的李子卿轻轻揉了揉手腕,将账簿合了起来。 时间已经进了二月,初春的天气还是有些寒意,只是铺子里的气氛实在太过热烈,倒像是有了几分夏天的味道。 客人大多都是女子,衣着气质皆是不凡,偶尔出现几个叽叽喳喳的丫鬟,也不像是普通人家出身,由此看来,这些天李子卿这个掌柜当得真是很不错。 最离谱的是客栈里居然还出现了几个儒雅的书生。 给几个客人介绍了一下最新上架的香水,李子卿完美的笑容在看向那几个书生时微微滞了滞,自从前些天一位书生因为好奇拐进了这间铺子似乎买香水的读书人就多了起来。 当然,这个时代的读书人大多是不缺钱的,长得好看的读书人更是不缺红颜知己,有几个相好的女子可以赠送香水,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只是他们看李子卿的眼神实在太过炽热,这才让李子卿有些不自在。 当初离了青楼就是不想再看到这种眼神,没想到如今居然在香水铺子里又出现了。 所幸如今的香水铺子不再是当初那个有些落魄有些狭小的店面,进了大门,大厅极宽敞,依着顾怀当初的设想摆了很多独立的货柜,上头的香水都是试用装,即使被客人拿走也无所谓,除了放置在显眼处的柜台,店面里还有很多桌椅,足够让客人们坐下好好鉴赏一番香水,交流一下对这种新奇事物的心得。 而整个铺子的装修也是走的高档风,顾怀走之前的交代是不要心疼银子,找木匠就得找最好的,所幸管钱的小丫鬟虽然平时抠门,但在执行顾怀的命令时还是很一丝不苟,银子大把大把地花了出去,整个铺子也肉眼可见地豪华了起来。 不过好处也是很明显的,之前香水只在青楼女子中相传,如今却是靠着店面还有某天中山王府小郡主的大驾光临,成功在北平上层圈子打开了名声。 如今的香水,每天的五十瓶限额一过了早上就会被早早抢光,少年伙计诺海基本是扎根在后院埋头做着香水,已经不怎么来到前面的铺子了,小环也是只负责将一些香水送到那些有权有势早早预订的贵人府上,如今的铺子,多半是李子卿和丫鬟伏芸在管着。 “子卿姑娘,这‘香水’本公子可是一口气买了十瓶,整整五十两银子!如此照顾生意,本公子也不过是想约子卿姑娘一同去城外踏春一游,姑娘怎么如此不给面子?” 一个穿着锦袍的年轻人走近了柜台,朝着李子卿一笑,光看面相倒是儒雅,只是这说出来的话却是透着一股居高临下的俯视。 旁边的几个书生也帮腔: “就是,之前在清风楼,邓公子就花了那么多银子,如今听说子卿姑娘在这香水铺子当掌柜,更是亲自过来捧场,不过是想和子卿姑娘一同出游罢了,子卿姑娘何必如此生分?” “这等待遇,说是恩主也不过分?” “不过是踏春游玩,又不让子卿姑娘以色娱人说起来邓公子有次喝醉了,倒是说过有纳子卿姑娘为妾的话,只恨子卿姑娘出了青楼如今遇见,岂不是大大的缘分?” 这话一出,那邓公子不仅没什么羞窘神色,反而是哈哈一笑,看来这帮腔的书生说的话,大概也就是他心头所想了。 面对这种刁难,大概李子卿是早就习惯了的,此时也只是微微一笑,并不作答,只道了声罪就开始朝其他客人说起了铺子关门的事情。 这等做派倒是让锦袍年轻人脸色更阴沉了几分,他使了个眼色,帮腔的几个书生言语更加无忌起来: “在这等小铺子当个掌柜哪有当个风花雪月的侍妾来得舒服?不用抛头露面,邓公子又是个会疼人的,堪称良配,过了这村可没这店了。” “嗨,王兄此言差矣,毕竟是青楼女子,抛头露面惯了,之前也是清倌人,没过上过好日子,怎么知道此中滋味?” “何等滋味?哦莫非说的是闺房之乐?” 这番话一出,倒是惹了几个准备出门的女子一阵怒目而视,只是几人非但不收敛,反而越发放肆起来。 本身就是读书人,暗贬的话说得滴水不漏,李子卿本就是青楼出身,就算是清倌人,在世俗眼里多半也是不干净的,更何况如今又以女子之身抛头露面,当起了铺子掌柜,更是让几个人越说越觉得自己在理,一时间铺子里全是些极为不尊重的话语回荡。 看着情同姐妹的自家小姐被这般羞辱,正收着香水的伏芸有些忍不了了,放下箱子就想骂人,却被李子卿拦了下来,对着她轻轻摇了摇头。 “各位客人,天色已晚,本店要打烊了,各位客人若是还想再买香水,明日请早。” 既然都敢上街摆摊卖饼了,自然是不怕这些轻薄言语的,没出青楼前以为自己可以活成个普通女子,现在李子卿倒也接受了有些烙印一辈子也洗不去的事实。 何必愤怒呢?这些人都是有身份的,读书人说话做事从来都只靠一支笔,若是今日起了冲突,事情传出去谁又会来同情她这个青楼出身的女子? 伏芸红了眼眶:“小姐” 对这种反应略感有些无趣,一直站着听一同厮混书生对李子卿群起而攻之的邓公子有些不耐烦了,他收起折扇:“本公子打听过了,这铺子不是你的,当个掌柜,无非也就为了生计,本公子确实属意你,也有意纳你为妾,毕竟你的身份你自己也清楚,正妻是万万不可能的,凭你出身,谁肯如本公子一样纡尊降贵来这般讨好你?今晚就给本公子一个答复,不然本公子有的是手段让这铺子开不下去,让你在北平步履维权,奉劝一句,莫要自误!” 这番话倒是让刚走进铺子的青衫人影听了个清楚。 他打量了下铺子内的场景,既惊叹于这铺子短短半个多月来的改变,又有些好奇为什么这些人能混账到这个地步。 他拍了拍手:“听说有人要关了我的铺子?” 话语吸引来了众人的视线,轻咬着唇的李子卿恍然了片刻,然后美丽的脸庞上绽放出了一个笑容。 这个笑容和刚才面对客人时完全不一样。 “回来了?”她轻声开口。 “回来了。”青衫人影笑着点头。 第六十九章 分红 “玩这一套?你玩儿的起吗?” 一声冷笑从旁边传来,邓公子又摇起了折扇,得亏他没说出那句“英雄救美”来。 那不是把自己说成反派了么。 大概是看到了李子卿脸上那光彩照人的笑容,配上她一身得体的浅色襦裙,越发有了当初在青楼时的风采,邓公子喉头动了动,自然也对李子卿露出这般笑容的青衫人影有些嫉妒和愤恨。 难道这小贱人已经有了相好? 不过青衫人影看起来属实有些落魄,身上的书生儒袍有不少污渍,脸上隐现胡茬,浑身都透着股风尘仆仆的气息,看起来根本不像个掌柜,反而像是个穷酸的文人。 “子卿姑娘,这是什么意思?” “我一回来就看见常威在打来福不对,我一回来就听说你要让我的铺子关门,还言语调戏我铺子里的掌柜,难道不该我问你什么意思?” 顾怀走进铺子,拍了拍身上的青衫,灰尘扑腾起来,惹得几个书生皱了眉往后退了退。 邓公子露出笑容:“跟你说话了?” “这就很有意思了,”顾怀一摊手,“这是我的铺子,别告诉我你摇着把扇子装读书人连大明律都没看过。” “你和子卿姑娘什么关系?” “我是这个铺子的东家,子卿姑娘是我雇的掌柜,你们这帮混蛋上门欺负她,难道我不该管?” “粗鄙不堪!”一个书生皱了皱眉头,“邓公子,我们还是别跟这种人一般见识,我在巡城司有些关系” “还真想要让我铺子关门?”顾怀笑了,“你们不是第一个,我估计也不是最后一个。” 这么拽的语气倒是让几个书生脸色变了变,北平这地方藏龙卧虎,做人是真不好太嚣张,不过嚣张的人一般都有资本,这间铺子他们之前也是查过的,只说东家没什么背景,如今好像也不在北平,按道理说,遇上他们这些还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怎么也该像一贯的商贾之人一样以和为贵,退让几步才是,怎么此人如此咄咄逼人? 不过角落里的一个书生好像想起了些什么,再细细看了看顾怀那张脸,瞳孔就猛地一缩。 邓公子怒极反笑:“你很想死?” “上一个这么跟我说话的人现在不知道有没有下床,但我估计他牙齿是肯定松了几颗的,”顾怀的心情看起来不怎么好,卷了卷袖子,“怎么,你也要试试?” 他扫了眼在场的书生:“你们这样的废物我觉得我能打一群。” 眼看就要起冲突,李子卿急忙上前扯住了顾怀的袖子,她是真不想因为自己让顾公子的生意受到什么影响,也不想让顾公子得罪这些在北平有些势力的邓公子,毕竟这种官宦人家子弟是最会背后使阴招的。 轻轻拍了拍李子卿的手示意没事,这个动作又让邓公子的眼角抽了抽,他的笑容缓缓消失: “有意思,一个小铺子的掌柜也能这么嚣张?我倒是想见识见识,这样你会怎么做?” 他拍了拍手,几个守在铺子外面的家丁涌了进来。 顾怀叹了口气,不知道朝哪儿喊了一句:“你们管不管?” “事到如今,还想转移额” 几道人影突兀地出现在了铺子里,一身黑衣佩剑负弓,满脸的戾气和不情愿: “这种事也要让我们出来?” “早知道你们在铺子附近了这事你们不管,我就去告你们消极怠工,”顾怀乐了,“帮我个忙,这王八蛋再说一个字,就抽他。” 此时一个书生战战兢兢地靠近了邓公子,颤抖着在他耳边说了两句话。 当听到眼前这家伙揍了布政使的儿子,都被燕王府保下没什么大事的时候,邓公子的脸色总算变了。 他张了张嘴:“我们这就” “一共四个字,”顾怀看向黑衣谍子,“你们懂我的意思?” 清脆的耳光声后,铺子的大门关上了,顾怀坐到桌边,看着有些手足无措的李子卿叹了口气:“什么时候开始的?” “好些天了,他们一直缠着小姐,”丫鬟伏芸气鼓鼓开口,“小姐怕耽误了生意,一直忍气吞声呢。” “伏芸你少说点” “不缺这么点生意,想买香水的人有得是,”顾怀揉了揉眉心,“不必看这些人渣的脸色不过我也不好意思说这个,毕竟我这一走就是半个多月,辛苦你了。” 李子卿抿了抿嘴:“不辛苦的。” 她突然想起了什么,拿过账簿:“公子要不要盘一下账?对了该叫东家才是。” “太奇怪了,再说有子卿姑娘在,这帐是真没什么好盘的。” 话音刚落,随手打开账簿的顾怀就瞪大了眼睛。 沉默片刻之后,他合上了账簿:“当时走得急,好些东西没来得及和子卿姑娘说,咱们铺子是不发月钱的。” 这话一出,李子卿还没什么反应,丫鬟伏芸也瞪圆了眼睛,心想这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东家,是想骗自家小姐白打工? “我们采用分红制,也就是说以后每个月香水卖了多少银子,子卿姑娘都拿十分之一。” 李子卿怔了怔,随即连忙摇头:“太多了太多了” “就是因为太多了,所以才必须这样,”顾怀语气幽幽,“半个月一千多两银子” 这是什么概念?大明现在有多少铺子是能单月净收一两千两的?虽说这多半是托了新客人还很多的福,但这个数字也未免太吓人了。 他是实在不好意思只发月钱不分股份了。 “这事就这么定下了,这是子卿姑娘应得的,毕竟我也没想到只是半个月生意就能这般好起来能看出来子卿姑娘还是很有做掌柜的天分的。” 匆匆赶回北平,马三宝自然是回王府汇报了,顾怀在城门处和他分开,径直回了铺子,只是没想到一回来就又遇到一个到了春天就发春的脑残。 他实在有些疲惫了,却总感觉有些不对。 “小环去哪儿了?” 第七十章 观音 城南的勾栏最近生意好了不少,究其原因,还是因为那出《画皮》。 既然是面向市井百姓,勾栏一天中最火热的时刻,自然是日落黄昏时,这个点做工的百姓们多半收了工,也用完了晚饭,除了在家打孩子,貌似也没有太多的消遣活动,除了上街逛逛,好像也就只有勾栏这种去处。 以往勾栏生意不好,自然是因为故事太过老套,一个故事能翻来覆去说上好几年,就算是加了些东西改一点剧情,也让花了几文钱进帐子的百姓们一猜就猜了出来接下来会怎么样,久而久之自然也就没人愿意来。 但最近的勾栏却是有些不同了,大白天的,也要让整个帐子严丝合缝不透光,上了台子的老说书人一脸的诡笑,连声音都压得低了些,说着人鬼交缠的故事,一些原本只打算消磨时间的闲汉只感觉阴风阵阵,听完故事走回去的路上都战战兢兢。 《画皮》一出即火,听惯了情情爱爱的百姓们对这种新奇的描写人鬼殊途的故事很是感兴趣,勾栏这几天到了晚间票都卖得很好,而今晚更是座无虚席,甚至还有些百姓在外围站着听,这在之前简直是不可想象的。 一切都是因为《画皮》终于排练完了,今晚是第一次试演。 听故事和看故事肯定是不同的,而这种故事在视觉上的震撼肯定也要比听着自己想象浓得多,天一黑,用过晚饭的百姓们就纷纷往勾栏靠了过来,原本宽敞的大街挤满了人,而勾栏前更是排起了长长的队,收钱放人的小厮们笑得嘴都快合不上了。 送走了李子卿和伏芸,让诺海烧了热水洗了个澡的顾怀一出来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场景,他先是怔了怔,然后看到勾栏外挂起的大牌子这才了然。 看来好故事无论在哪个时代都是极具吸引力的只能说勾栏运营得不错,一个故事就改变了当初穷困潦倒的处境。 排队,买票,听着耳边百姓们说不完的家常,顾怀花了得有一炷香的时间才进了勾栏的大门。 热浪和人声扑面而来,室外还有些寒气,可勾栏的大帐里却是温暖如春,除了汗味重了点,人实在太多了点,好像也就没什么其他缺点了。 之前看到的那些散落的座椅现在已经坐满了人,汉子们屏住呼吸看着台上,孩子们在哭闹,妇人们有些在嗑着瓜子,闲聊家常,满满的生活气息。 戏已经开演了,看台上那几个伶人的装扮,应该还没演到中段,目前是在讲王生遇到那女子后归家的故事,也难怪台下的百姓们有些提不起精神实在是被剧透了之后就很难对前面这些剧情产生兴趣。 角落里要额外花钱的雅座还没被坐满,顾怀沿着人群外围找了找,果然看到了和另一个小丫鬟叽叽喳喳聊着天的小环。 他悄悄走了过去,两个小姑娘的话语就传了过来: “你怎么不去帮忙?你可是勾栏里的人诶。” “小姐不让说我演得太差了,后台也不让我帮忙,说我笨手笨脚,”丫鬟小玉皱了皱鼻子,“反正这里又没人坐,我坐坐怎么了?” “话说你把我叫过来干嘛” “我无聊嘛,戏要演两个多时辰呢好姐妹,还有没有你家少爷说的故事了?给我说一说嘛,别藏私啊。” “真没了少爷就讲了那么点故事,这两天全给你扒墙头听完了,”小环喝了口茶,“而且好多故事少爷都没给我讲完呢。” 她有些忧愁:“也不知道少爷什么时候回来” 才放下杯子,她就发现对面的小玉眼神有些不对劲,回头一看,站在身后的不就是自己心心念念许久的少爷? “呀!少爷回来了!” 托住树袋熊一样挂在自己身上的小环,顾怀苦笑一声:“刚回铺子没看到你,我还寻思你一向不喜欢出门走动,怎么这么晚还没回来,听诺海说你来了勾栏听戏,我就找了过来。” 他放下终于觉察到姿势有些不对,脸慢慢红起来的小环,刮了刮她的鼻子,又看向小玉:“你们是怎么变成好姐妹的?” 一阵闲聊,顾怀这才知道自己走了以后小环和诺海依旧每天在后院做着香水,只是早上都会遇见扒墙头的小玉,一来二去两个小丫鬟倒是相处得不错,因为铺子有了李子卿变得闲了很多的小环也就常常往勾栏跑。 台上被抛弃的怨妇咿咿呀呀唱着戏词,台下响起一片催促声,顾怀看着低了头的小环,有些疑惑,怎么感觉自己才离开半个月,小丫鬟就变得有些怪怪的? 大概是察觉到了顾怀的目光,小丫鬟的脸更红了,想起这半个月来小玉在墙头上说的那些荤话,耳朵尖都染上了红色。 豪门大户出来的丫鬟,哪里有在市井的丫鬟知道的多? 顾怀正想询问,台下却响起一片叫好声,倒是止住了顾怀的好奇,他回头一看,台上的曲目已经转入高潮,书生打扮的男子正在几块木板搭建的简易窗户外面偷看捡回家的小妾,谁知那幕布缓缓拉开,背对着观众的,是一个带着丑陋皮套的怪物,正在一张人形的纸上画着人皮。 顾怀捂住了脸。 知道勾栏穷,可没想到居然穷到了这样的地步,演员的表演太浮夸就算了,道具居然简陋到了这种程度。 观众真的不会出戏么? 事实证明他大错特错了,台下的百姓们屏住了呼吸,汉子们脑门出了些汗,妇人们抱紧了孩子,而孩子们更是止住了玩闹的动作,瞳孔里不断放大那个黑色的鬼怪身影。 他们被吓到了。 接下来的故事自然是高潮迭起,背着木剑的道士出场,王生和鬼怪斗智斗勇,挂在门上的木剑消灭了鬼怪,而王生最后也落得个身死的下场。 最后还是那个怨妇走了出来,在一片狼藉里祈求着疯癫的老和尚,一片惊呼中,仿佛是怨妇的诚心打动了天地,一道身影出现在了台上。 那是个多么美丽的女子啊,穿着圣洁的天衣佛袍,披着纯白披巾,手端净瓶,绝美的脸庞上是神圣的光芒。 她挥动柳枝,死去的王生再次活了过来,和被抛弃的妻子拥抱在一起。 台下的百姓们都看呆了,传说里的观世音,好像真的出现在了眼前,一时他们竟然分不清这到底是曲目,还是真实发生的一幕。 坐在角落的顾怀目光里倒映着那个身影,突然想起了梁山伯和祝英台的那一段对话。 “耳环痕有原因,梁兄何必起疑云,村里酬神多庙会,年年由我扮观音,梁兄做文章要专心,你前程不想想钗裙。” “我从此不敢看观音。” 第七十一章 柳烟墨 看到顾怀眼神有些直,一旁的小玉眼珠转了转,挺了挺鼻子:“我家小姐好看?” “你家小姐?”顾怀转过视线,“勾栏的东家也要亲自上台演戏么?” “勾栏其他人扮起观音不像嘛,”小玉坐近了些,“那天你吃的桂花糕就是小姐做的,公子觉得好不好吃?” “好吃的好吃的,”顾怀点头,“怎么说?” “公子还想不想吃?” “好家伙,原来是在这里等着我,”顾怀剥了颗花生,“这是要和我做生意?桂花糕换故事?” 想着这些天来勾栏听故事的人越来越少了,过两天肯定看戏的人也会更少,再想着小姐这些天呕心沥血地写故事却总是不满意 小玉点了点头,大有谈妥了就要去偷桂花糕的意思。 顾怀摇了摇头,心想你家小姐知道你这么明码标价卖她做的桂花糕吗? 不过这件事还是可以仔细地想一想当然不是因为丫鬟小玉希冀的目光,而是这么做到底能不能达成自己想象中的那副光景。 说实在的,前些日子到这勾栏,他还是很失望的,毕竟面向的是底层的市井百姓,而且生意未免也太差了一点。 但今天这么一看事实证明他还是过于低估勾栏了。 只是一个故事,就能让勾栏绽出这种生机,这么简陋的道具,就能让看客有这种反应,这足以说明这个年代娱乐方式的匮乏还有勾栏客人们在这种时代下的包容心。 而且他一开始对勾栏起心思就不是为了赚钱香水铺子就够挣钱了,但只要勾栏够火,观众够多,市井舆论其实是很容易操控的。 而且明清在华夏文学史上的代表是什么?是小说,这就证明了市场的正确性。 好故事他还是有很多的,当初的书肯定是没白读,花点时间也就能想起来,那些文学大家们呕心沥血的着作,肯定能在市井之间引起风潮。 碰巧自己家隔壁就有个勾栏,碰巧这勾栏最近生意还不太好 天时地利人和都占了,这生意不做岂不是要亏死? 顾怀停下了剥花生的动作,拍干净手上的碎屑:“也不是不行。” 他拦住转身雀跃起来转身就想去偷桂花糕的小玉:“别急别急我能不能和你家小姐谈一谈?” 小玉警惕起来:“公子想做什么?” “你这眼神我对你家小姐没非分之想,你放心,”顾怀哭笑不得,“只是有些生意想和你家小姐谈一谈。” “勾栏可不兴用香水哩。” “不是香水,”顾怀摇了摇头,“你们勾栏最近是不是很缺故事?” 小玉点了点头。 “我有故事,碰巧我也有些闲钱,所以我觉得能和勾栏做一笔生意,”顾怀回头看了一眼已经谢幕的舞台,还有意犹未尽的看客们,“你觉得怎么样?” 小玉的眼神更警惕了:“小姐教过我,无事献殷勤” “非奸即盗是?” 顾怀笑了:“想得倒是挺多快请你家小姐出来,这样的好生意可不多见。” “北平第一勾栏,是不是听着就很带劲?” “勾栏我不会卖的。” 刚刚还在台上扮观音的女子走到桌边坐下,第一句话就表达了决心。 她抿了抿嘴唇:“公子之前大恩,小女子在此谢过了,只是勾栏都是一群苦命人讨生活,怕是帮不上公子什么,公子要是爱听戏可以常来,何必花钱买下勾栏?” 话是没什么问题的顾怀也没有太意外,只是他还是有些疑惑。 对面坐下的女子怎么都不正眼看人? 虽然自己一上门就提出要买下一半勾栏的要求是有些失礼,但这明明是在和自己说话,却两眼无神空洞洞地看着自己身后? 可女子走路的模样也不像是盲人片刻后他才恍然过来:“姑娘眼神不好?” 女子也愣了愣:“是有些看不清楚” “看不清楚远的还是近的?” 沉默了一下,女子有些摸不透顾怀的想法:“远的。” 原来是近视眼不过近视到这种程度倒也少见,就隔着一张桌子,两只大眼睛里都有些茫然。 这个年代可没有什么近视眼镜之类的东西,看着女子努力眯起眼睛想看清自己的样子顾怀就有些哭笑不得,这么美丽的一张脸这样的动作实在有些毁气质。 不过倒也有几分可爱。 他放下茶杯,绕回正题:“听小玉说,姑娘很喜欢写故事?” “生计所迫罢了勾栏里都是些不识字的苦命人,以往要想说书演戏,多半是去寻那些南来北往的说书人买些故事,小女子读过些书,便想自己写一写。” 她轻轻笑了笑:“就是写得不好而已,不受看客喜欢。” 为了让女子放下些警惕心,顾怀显露出些商贾的铜臭气:“在下是隔壁铺子的东家,姑娘想必也知道,勾栏的前景,在下是很看好的,你们缺的不过就是好故事罢了。” “碰巧在下有很多故事,却没什么时间写下来,而且也没时间补充完善,”顾怀修长的手指点了点桌子,“所以姑娘以为在下对勾栏有什么企图,是真的误会了。” “谁不想让一个好故事传唱在民间呢,如果还能赚钱,那就更完美了。” “我出故事,也出钱,勾栏的盈利,我要一半。” 顾怀的笑容颇有些诱惑:“当然,勾栏还是姑娘的勾栏,在下不会指手画脚,那些故事到底能不能让看客满意,姑娘也可以听过之后再做评价,如何?” 这样看起来倒像是个精明的生意人,女子犹豫了很久,没有拒绝。 勾栏确实需要钱,也需要故事,她一个女子,真的能撑起这个勾栏吗?看现在《画皮》的火爆,下个月的月钱应该能发出来,可再下个月呢? 她不确定。 眼看交易没有被否决,顾怀松了口气,他伸出手:“顾怀。” 女子愣了愣,片刻后才反应过来这个动作的意思,她犹豫了一下,握住了那只伸过来的手:“柳烟墨。” “钱等下会送过来,柳姑娘要不要先听一听故事?” “好。” 台上的幕布重新拉开,戏演完了,自然是由说书的老人开始下一个节目。 顾怀看着那边的动静,回忆了一下,轻轻开口: “这个故事,叫《西游记》” 第七十二章 面见 离开勾栏回了铺子,在烛光下和小丫鬟还有诺海讲了很久自己这趟进草原的故事,等到灯油都添了两道,小丫鬟这才放过了顾怀,心满意足地去睡觉了。 躺在熟悉的床上,有些认床的顾怀自然是睡得极好,连梦都没做一个,再睁开眼时已经是第二天的清晨。 不过当他洗漱后准备跟着小环诺海一起制作香水时,铺子的大门却被敲响了。 看着门外的王府侍卫和马车,顾怀并不意外,事实上昨夜回来的时候他就在犹豫要不要先去一趟王府,因为这次从草原回来朱棣是肯定会见他一面的。 有时候知道得太多,如果不能成为自己人,那就只能成为死人。 大明镇边藩王有很多,开国三十余年,兵锋犹然雄霸天下,打得之前横扫欧亚的蒙元骑兵苦不堪言,实实在在的以武立国,而在天下兵锋之中,又以燕王朱棣兵力最多最精,属实是没事就能进草原撵着蒙古人跑的强悍角色。 这样的人,必然是杀伐极为果断的,也必然是不好相与的,顾怀之前敢进王府打秋风,是因为那时候他不过是个赘婿,朱棣看不上也不会动他,可现在却不一样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现在的他是半个朱棣的人,生死只在朱棣一念之间。 虽然他替朱棣办了些事,朱棣不太可能翻脸不认账,可这种生死掌握在别人手里的感觉实在不太好。 这样的心理压力,哪怕是对皇权没有太多敬畏的他也有些不安。 所以顾怀扶着铺子的大门,实实在在地犹豫了一会儿。 他抬起头:“我要不要先沐浴一下?” 哪怕是王府的马车,坐起来其实也没有太多舒适的感觉,哪怕是软垫也完全止不住颠簸,顾怀已经开始有些怀念起骑马的感觉来。 其实骑惯了就像极了后世的小电驴比坐马车实在舒适和爽快太多。 挑起车帘,顾怀有些意外,因为这次走的是王府正门。 虽然没有正门打开的迎客礼遇,只是开了正门旁的小门,但从某种意义上说,没走后门已经是很大的进步了。 进了大门,一道身影守候在门旁,顾怀很快就认了出来,是一同进过草原的马三宝,见到顾怀来了,他脸上露出些笑容,带着顾怀走进了气魄逼人的王府。 之前顾怀活动的范围,其实大多的王府的后花园和偏厅,这样从王府正门大道上慢慢行走还是头一次,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只觉得在那些巡弋的侍卫后面,连冬日的杨树都散发着一股肃杀的气息。 没有进入王府正厅,而是转入了王府深处的一处花园,在一个石亭处,顾怀看到了坐在亭中的朱棣。 他没有穿着藩王常服,只是随意披了件黑色外袍,头上随意盘了个髻,没有发疯也没有等待,而是在捧着饭碗吃饭。 马三宝带着顾怀在石亭外沉默地停下,行了一礼后走开,如同其他王府侍卫一样远远站着,石亭内外一下子只剩下朱棣和顾怀两人。 这么近的距离,自然可以看清楚石桌上简单的饭菜,两碗米饭,一盘红烧肉,还有几根水煮的青菜。 顾怀沉默片刻,沿着石梯走入亭中,躬身行礼。 朱棣微微点头,筷子没有放下,只是朝着对面一指:“坐。” 顾怀掀起青衫前襟依言坐下,视线放得很低,并没有去看朱棣的脸。 “来得快了些,俺得先把饭吃饭,莫要说俺怠慢。” 不自称“孤”而自称“俺”,若是让朝中那些文人听见,怕是要大跌眼镜暗骂一声粗鄙的,但顾怀却没有太多反应,只是拱手:“草民惶恐,还请王爷慢用。” 朱棣点了点头,再不说话,继续专心致志地吃饭。 顾怀悄悄抬起了一些目光。 朱棣的头发很黑,额头没有太多皱纹,说明这个男人正处在一生中最年富力强的时间段,他的脸庞有些黑,大概是经常练兵和出塞见惯了风吹雨淋,作为一个统帅,同时也是军人,他的身姿自然极为挺拔笔直,每一次筷子向着那些五花肉落下,就像是挥舞着一柄锋利的刀。 红烧肉汁拌米饭,哪怕是出了王府也很常见,闻着很香,想必吃起来也会很不错,大概是军旅生活养成的习惯,朱棣吃饭的速度很快,两碗米饭和红烧肉青菜一点也没剩下,连汤汁都被朱棣拌着米饭吃了个干净。 眼看朱棣又捧起一杯热茶,沉默了很久的顾怀开口道:“进食太快,又饮热茶,对身体不好。” 朱棣笑了笑,胡须抖动:“倒是一点都不怕俺。” 他收敛笑容:“是不是很好奇俺为什么没像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一样发疯,也没像外面传的那样下不了床?” “草民不知。” “因为俺是装的,因为俺害怕朝廷,”朱棣喝了口热茶,“朝廷想俺死,北平的百姓想不想俺死,俺之前还很有信心,现在有些不确定了。” 顾怀没有想到这场谈话竟会完全没有任何铺垫,也没有任何的缓冲,直接进入到了这个最关键的阶段。 他有些措手不及。 朱棣的话未免有些太过仓促且不讲道理,一般来说,两人不可能这么开门见山,应该拉扯几分,再聊聊这些日子顾怀做的事情,朱棣要么批评要么赞赏,顾怀也就一副虚心听教的模样,等到气氛差不多了,朱棣再把茶杯一放,苦大仇深地痛斥朝廷做的这些混账事情。 这才应该是正常的。 可怎么朱棣不按套路出牌?一上来就把气氛搞得这么劲爆? 朱棣看着顾怀的眼睛:“道衍大师和俺说,你和他很像,你是个读书人,行军打仗你不如俺,礼法规矩你比俺懂,你来告诉俺,若是换了你坐在俺这个位置上,朝廷步步杀机,庇护的百姓一副看戏表情,原本手下忠心的将领和官员蠢蠢欲动,你会怎么办?你能怎么办?” 顾怀沉默片刻:“道衍大师是如何想法?” 朱棣淡淡开口:“他想让俺造反。” 于无声处起惊雷,王府上空仿佛聚过来些乌云。 顾怀额头见了些汗,仔细地看着朱棣端着茶杯的手。 没有一丝抖动。 “那就反。”顾怀抬起了头。 第七十三章 读书人 朱棣的目光平静而充满压迫,好像顾怀说出的这句大逆不道的话,并没有让他的心湖起什么波动。 “为什么你们都是读书人,却敢这么轻描淡写地说出造反的话来?”朱棣有些疑惑,“唯恐天下不乱这句话,形容你们真是再好不过。” 他长叹一声:“俺现在算是明白了,为什么当初俺父皇要定八股经义为取士的标准,防的就是你和道衍这等人。” 反正都已经说了出来,顾怀的神态也自然了些:“先帝确实高瞻远瞩。” “哦?你知晓其中真意?” “其实科举的第一要义,既不是选才,也不是化育天下。” 顾怀笑了笑:“究其根本,不过‘牢笼志士’四字而已,如果让天下的聪明人全都进到八股的牢笼里,让他们钻研章句,白首穷经,这些人就不会异想天开,也不容易被歪门邪道所惑。” 他的表情有些奇异:“如此一来,读书人安定了,天下即使还有人想造反,也不过是些草寇之流,成不了什么大事。” 朱棣仔细看了顾怀很久,失笑道:“果然和道衍很像早年关于科举的南北分榜,俺和道衍谈过一番话,他说的和你现在说的,区别不大,只是没你这般透彻而已。” 朱棣微微眯眼,声音微沉:“既然你都明白,还敢劝俺造反?道衍和俺亦师亦友,说话自然无忌,你为什么敢说?” “王爷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先说说假话,”朱棣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真话听得太多,俺偶尔也想听听读书人的花样。” “无非也就是观星望气这一套,”顾怀笑了笑,“北平有王气,紫微星北移什么之类的王爷想必也不想听,那草民就说些别的。” “如今朝中奸臣当道,黄子澄、齐泰之流登堂入室,置天下苍生于不顾,妄图恢复周礼,让帝王垂拱而治,简直笑话,如今新年已开,朝廷政令想必很快就会下达,天下民怨将起,此其一。” “王爷身为先帝四子,坐镇燕北,手握重兵,踞草原于漠北,系民心于一身,王爷与陛下乃是叔侄,自当起兵劝诫,此乃其二。” “小户尚讲纲常,天家却罔顾亲情,先帝驾崩两月,周王就被贬为庶人,如今朝廷削藩之意人尽皆知,若是再有藩王被贬,民间会如何看待陛下?此乃其三。” 朱棣闭上眼,这些事情他不是不知道,相反他很清楚,甚至顾怀没说出来的一些东西,道衍也已经在他面前说过无数次。 可有什么用呢?就算民间再怎么有怨言,再怎么觉得朝廷削藩的举动太过赶尽杀绝,朝廷依然还是那个朝廷,是正统,是天命。 他朱老四就应该是个王爷,就因为出生晚了点,这辈子没有做皇帝的命,老爹一声令下他就得来北边守着,远离繁华的南方,朝廷政令一来他就要带兵进草原打蛮子,还不能有一丝一毫的不满。 如今老爹走了,作为人子连最后一面都见不到,奔丧也没法回京,接下来藩王的位置还有可能不保,龙椅上那个小兔崽子分明是想大明的藩王都死绝了他才安心。 果然是读书人的假话说得再漂亮也没用,太过眼高手低,理论说起来一套一套,落到实处却什么也不剩。 他有些疲惫:“真话呢?” 略微察觉到了气氛有些不对的顾怀沉默了一下,才继续说道:“因为一地战一国,是有可能的。” “哦?”朱棣目光微寒,“说来听听。” 风掠过石亭,顾怀整理了一下一路行来在马车上准备好的语言,慢慢开口:“若要起兵,不过练兵、甲胄、时间、大义,仅此而已。” “俺要是有这些动作,岂不是给了朝廷动兵的理由?”朱棣越发觉得无趣,“北平驻军被调,朝廷指派官吏,俺如今也被困在王府,这些说来简单的事情无异天方夜谭。” “王爷说的是,但暗地里能做的事情也有很多,”顾怀顿了顿,“征兵练兵,打造武器甲胄,拉拢朝廷官吏这些准备工作总是要做的,只要能把这些先做好,朝廷动兵又如何?” “如何做?” “北平很大,人很多,招募强壮的士卒充当王府卫军,然后训练,具体招了多少,自然是可以瞒过去的,只要掩盖住训练的动静就行了。” 风吹动顾怀的青衫:“草民去过王府后院,王府很大,闲着也是闲着,用来当军营想必也是不错的。” 朱棣居然点了点头:“有理。” “其次就是武器甲胄了这次进草原,想必马公公已经将来龙去脉禀告王爷,如果不出意外,原材料是没有问题的,起兵这种事情拿着木棍农具是不行的,武器越好,甲胄越厚,成功的可能性就大一份,朝廷给的还不能算进去,必须自己造,至于制造武器甲胄动静太大的问题在地下就能解决了,周围种些树,再在附近建些养鸡或者养猪的地方,保证地下热火朝天,地上一点也听不见。” 石亭里出现了极其荒诞的一幕,一个藩王和一个赘婿仿佛真在认真讨论造反成功的可能性,一个给出建议,另一个若有所思,仿佛这些并不是大逆不道十恶不赦动摇统治根基的事情。 “还有吗?” “然后便是时间了,王爷其实想法是对的,‘病重’了自然能拖一些时间,不过还不够。” 顾怀微微摇头:“只有民间在传还不够!必须让百姓们相信,北平的官吏们相信,王爷是真的已经处在弥留之际,让朝廷削藩的打算落到空处,让陛下没办法对自己病入膏肓的亲叔叔下手。” 顾怀第一次抬起视线直视朱棣的双眼:“换句话说,王爷必须疯给百姓们看。” 朱棣微微皱眉:“是要俺走出王府装疯卖傻?” “一时忍让,换来足够的时间准备,报酬很有可能是万里江山,王爷总不会觉得这是个亏本生意?”顾怀笑笑,“只要功成,史书上不会写,也不敢写。” “那大义呢?” “黄、齐之流,岂不是现成的理由?天子年少,误受奸臣蛊惑,王爷身为大明藩王,一呼百应,起兵清君侧,很是合理当然也可以换个叫法。” 顾怀脸上的笑容诡秘了几分:“‘奉天靖难’怎么样?” 朱棣的眼睛眯了起来。 他一生征战,年少记事就和先帝一起征战天下,见过血流漂橹、千尸塞河的景象,见过不知多少残忍恐怖的画面,但此时眼前青衫书生脸上温和的笑容,却让他感觉比以往那些画面更加惊心动魄。 这些读书人真的太可怕了。 仅仅因为抱负,就要让整个天下乱起来? 只是一瞬间,他对顾怀的评价更高了几分,不只是那所谓的“手雷”、“青霉素”之类的奇思妙想,而是这种想搅乱天下更是有能力让天下大乱的危险程度。 他轻轻笑了一声:“说起来真是头头是道若是俺真想造反,你倒是当得一句‘顾先生’。” 微微垂落眼帘,他摆了摆手: “下去。” 第七十四章 禽兽 走出花园,冷风吹去了顾怀额头上的冷汗,顾怀这才发现自己的贴身内衫几乎已经湿透了。 上位者并不都是一个样子,但朱棣这样的上位者,显然是最可怕的。 他看起来温和却又强力,亲切却又疏远,既不表态也不插话,只是认真听着,但你没办法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他任何的心理倾向。 如果不是顾怀知道朱棣会在史书上留下怎样的痕迹他现在也不敢确定朱棣会造反了。 说到底还是这场谈话过于云遮雾绕,朱棣的态度实在过于暧昧,作为一个藩王,听到这么大逆不道的话,既不动怒也不赞同,就很让人迷惑。 当然最大的可能性还是朱棣自己都没想好该怎么做顾怀做的一切,顾怀说的一切,也许在他心里只是一道保险? 沉默跟着马三宝走出花园,绕过偏殿,快走出王府的时候,顾怀终于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如果抛却掉朱棣身上注定会成为皇帝的神性光环现在的他也不过是个普通人罢了,从小就开始打仗,没怎么接受过系统的教育基本都靠自学,不怎么重视朝廷礼法,但想起来反抗又没有胆子,只能做一些事情增加自己的安全感 然后身边多出了顾怀和姚广孝这么两个一直鼓动他造反的读书人。 想到这些顾怀不禁有些哭笑不得,看来朝廷还是逼得不够紧不然朱棣应该早就下定决心了。 思索间一道身影沿着亭台之间的小道跑了过来,等到顾怀回神,气喘吁吁的傲娇萝莉徐妙锦就站在对面,气鼓鼓地望了过来。 “郡主这是怎么了?” “你怎么这么多天没来王府?” “草民去了趟草原”顾怀愣了下,“郡主不知道?” “我怎么知道?”傲娇萝莉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又没人和我说我还是去了你的铺子才知道你出了远门。” 这事儿顾怀倒是听李子卿说了,香水铺子的生意之所以这么好,傲娇萝莉用郡主的身份打广告算得上是香水打入高端市场最大的助力之一。 想到这儿他确实有些感激,搓了搓手:“郡主是饿了?” “你个大骗子,铺子里根本没有火锅!” “小环她们又不会做择日不如撞日,就在王府做个火锅试试好了。” 顾怀看了一眼马三宝,突然想起了一道胖胖的身影: “倒也有些日子没见着尚膳房的掌膳了” “真的,你说郡主咋就不喜欢咱们烧的菜呢?”王府的尚膳房,刚切完菜的掌膳擦着手给自己的徒弟们发着埋怨,“蛋炒饭的做法那位公子也教了可做好了送过去郡主总是吃不下。” “师傅还不知道?”一个徒弟愣了愣,“王府里都在传师傅没听说?” “让你们少和那些宫女打交道,他娘的咱们是厨子,你们都规矩点,”掌膳有些火了,“真是不怕被拉去砍头?” 最得宠的小徒弟凑近了些:“王府都说那年轻公子喜欢中山王府小郡主呢!只是身份不好,是个赘婿出身,倒是有些文才,写得一手好诗,还写了诗向郡主示爱不过多半是痴心妄想了,就是不知道郡主喜欢吃那劳什子蛋炒饭有没有这么层关系在里面” 掌膳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若有所思:“难怪这么多天没看到了不过这做人呐,就是得看清楚自己的身份!一个和离了没功名的赘婿,也敢对郡主有想法?真是真是” 他摇了摇头,已经脑补出了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家道中落的赘婿爱上郡主,最后却因为身份的鸿沟在人间销声匿迹的剧情。 这么一想那个每次都顺黄瓜的年轻书生倒也不那么可恶了毕竟他还教了自己怎么炒菜。 可这种情绪还没持续多久,身后的徒弟们就安静了下来,掌膳好奇回头,一眼就看到了在门口倚着大门的青衫人影。 听了很久闲话的顾怀眉头皱得很深,这破事究竟是怎么传出来的风声? 是因为那首临江仙? 天可怜见,自己只是抄诗,意境什么的能勉强糊弄过去就行,哪儿管得上会造成什么影响? 难怪自己总觉得再见到傲娇萝莉她有些怪怪的再结合马三宝的某些眼神,顾怀就算再迟钝也知道自己被当成变态了。 傲娇萝莉现在才多少岁?十五?还是十六? 禽兽啊 拿着菜刀的掌膳手抖了抖,因为倚着门框的青衫人影脸都黑了。 虽然说起来不过是个赘婿,但能天天出入王府,还能拿了王妃敷脸黄瓜当零嘴吃的人,能是个普通赘婿?背后说人闲话被听了个正着,掌膳的脸也快黑了。 徒弟们作鸟兽散,青衫人影走了上来,接过了掌膳手里的菜刀。 “公子,别冲动”掌膳汗都下来了。 “怎么,以为我要砍人?”顾怀叹了口气,“想多了,我现在就想抹了自己脖子” 是有点想留得清白在人间,在北平的上元诗会当着整个北平的才子和官吏对着还没长大的傲娇萝莉示爱 果然有些诗抄不得,因果循环自有报应。 看来自己得罪北平布政使父子的程度比想象的严重得多这已经脱离了为傲娇萝莉解围,为诺海报那一腿之仇的范畴了。 这是抢别人的未婚妻啊,还是当众抢让别人下不了台的那种。 虽然能恶心一下那劳什子张公子是件不错的事情,但自己先和离再和中山王府小郡主不清不楚的禽兽名头怕是洗不去了。 还有一点顾怀也很疑惑,上元诗会之后傲娇萝莉有些躲着自己现在倒是能想清楚些了,但为什么今天又找了上来? 而且看她的模样,好像并没把这些事情放在心上? 究竟是心大,还是 顾怀机灵灵打了个冷战。 按着老规矩摸了根黄瓜放进袖子,顾怀看向胖胖的掌膳: “要不我再教你做道菜?” 第七十五章 夜 马车出王府的时候,天色已经有些暗了,吃完火锅的傲娇萝莉显然非常满意,连摆手告别时的表情都欢快了几分。 坐在顾怀对面的马三宝应该也是很满意的,年轻宦官吃东西很斯文,但奇怪的是顾怀准备了很多食材,却一点都没剩下。 傲娇萝莉是吃不了那么多的,而且她那份小火锅里也压根没放多少菜,顾怀是心事重重吃不下,那么隐藏的大胃王应该就坐在对面。 犹豫了一下,顾怀试探着开了口:“上元诗会过后,王府好像起了些传言?” “是你和小郡主的事?”马三宝睁开眼睛,“确实有。” “王妃知道了?” “王府里谁不知道?” “那你怎么不告诉我?” “你又没问。” 顾怀无言以对。 沉默片刻,他还是存了些侥幸:“王妃应该知道这只是个传言?我哪儿来的胆子对小郡主有想法?” 马三宝摇摇头:“听说王妃把小郡主叫过去训了几次话,还摔了好几瓶香水看起来倒是有些信这个说法。” 顾怀愣了愣:“这不扯淡吗?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是这样的。” “问题就在这里,”马三宝意味深长,“要是天鹅不嫌弃癞蛤蟆怎么办?” 顾怀怔住了。 “王妃洞察秋毫,王府传言若只是传言,无非就是一笑而过,”马三宝继续闭上眼,好像在呓语,“可是见了几次小郡主,还是对此事大发雷霆,其中缘由你不明白?” “明白一些了,”顾怀靠在窗边,“可郡主才多大年纪?她哪里懂这些事情?” 看见好吃的就来兴趣,一边吃饭一边听顾怀讲故事就两眼放光,明明还是个孩子,哪里能和王妃解释清楚? 虽然有时候倒也像个小大人 马三宝叹了口气:“郡主不懂,可你是要懂的,长姐如母,王妃本就宠爱小郡主,如今你的身份总是有些不恰当,王妃过于担心,也情有可原,解释是解释不清楚的,你还是得保持一些距离才好。” 能说出这样的话,说明马三宝起码是把顾怀当成半个朋友了,虽然有些不好听,但却是实实在在的实话。 顾怀什么身份?和离了的赘婿,没公之于众的王府客卿,半个发明家和读书人,朱棣造反的鼓动者之一。 这些身份,除了赘婿,哪个见得了光?中山王府的小郡主和他扯上关系,简直是离了个大谱。 这种时候唯一能做的就是离远一点免得哪天真触及了燕王妃的底线。 顾怀捂住额头:“这都是些什么破事?” 马车停在街口,再往前就是勾栏和铺子了,街口有些热闹,来往的百姓有些多,也不知是要上街还是去勾栏听戏,马车走得慢,顾怀也就直接掀起车帘和马三宝道别,准备走一段路回铺子。 此时正是入夜后北平城最繁华的时段,街旁有些吃食摊子,顾怀停下脚步买了些准备给小环诺海带回去,驻足等待的同时顺便看看北平的夜景,一辆拉柴的马车却也停在了摊子前面。 面对拥堵的人群,上头的大汉叫骂了几声挥了挥鞭子,可马车一时半会儿确实也过不去,大汉便停下马车,对着摊子上的吃食咽了咽唾沫。 这一幕很稀松平常,汉子身材虽然魁梧,但能看出来也是过惯了苦日子的,顾怀收回目光,接过小贩装好的吃食道了声谢,便朝着自家铺子走去。 正巧人群也让开了些,马车也重新起行,走过了人群拥堵的路段,便是一段稍显僻静幽暗的街道,铺子就在前面。 马车上居高临下的汉子突然打了个招呼:“顾怀?” 大概是马车就在顾怀身边的原因,马车上的汉子显得越发魁梧,顾怀只能仰了仰头,心中闪过一丝不对,因为和大汉对上眼神之后,那双眼睛里闪烁的绝非好意。 方正显黑的脸庞突然挤出个笑容,警惕心在顾怀心中翻涌,但他还没来得及思考这笑容,就只感觉一阵呼啸的棒风从脑后袭来。 “还真是个文弱书生” 挑了挑灯芯,让灯油不够的烛火再明亮一些,柳烟墨轻轻打了个哈欠,但修长的手指依旧紧紧抓着毛笔在纸上写下一个个簪花小楷。 只有写故事的人,才知道那个青衫读书人用一副平淡语气讲出的故事有多宏大和精彩。 当听完了前几回,看着青衫读书人略带抱歉说记不起定场诗的模样,柳烟墨心里自然生出了极大的挫败感,原来教自己识字的母亲说的话是对的文才这个东西,有些时候是一出生就注定了。 轻轻拿起宣纸,看着写完的第一章,柳烟墨皱了皱眉头,把宣纸轻轻揉成一团,丢到了一边,而在桌旁,已经有了很多团这样的宣纸。 这样写不行,配不上这个故事。 夜已经深了,灯花也越来越暗,倒不是掌不起灯,只是再点亮些,不凑近了依然看不清楚,柳烟墨便不打算浪费这些灯油,隔壁传来轻轻翻动身子的声音,想必小玉已经睡着了。 其实那个青衫读书人说得也没错这个故事确实可以把勾栏撑起来,他说一共有一百回,可只是听了第一回,柳烟墨就已经迷上了这个故事。 原来世间不只有情爱,原来世界那样大,有山精鬼怪有天庭西天,原来大明也可能像那个东土大唐一样只是世界的小小一角 他究竟是怎么想出来这些故事的? 西游西游他为什么要取个笔名叫吴承恩? 笔停久了,墨迹晕染得有些开,柳烟墨回过神,把补好的定场诗写完,脑海里是青衫读书人娓娓道来的口吻,把这个故事一点一点写到了纸上。 他说今天会过来说故事顺便看一看稿子的大概是等不到了,或许他是有事 这个故事接下来是什么?倒是很想听下去,只是今晚怕是听不到故事了 想到这里她微微有点失落,还有些歉疚,因为看起来那位年轻公子大概是对勾栏没什么想法的,故事是好故事,足够发月钱的银子也让和小玉交好的小环送了过来如果真有什么非分之想,按道理是应该过来宣示下主权的。 她于是打算多等一会儿,感觉有些饿了,便拿起桌角已经有些冷了的馒头来。 大概又要彻夜写故事了 第七十六章 用刑 没有灯光污染的夜空永远这么深邃,繁星点缀在云层之间,拱卫着皎洁的明月,北平城外的某处竹林有一处竹屋,夜风呼啸而过时,拨弄着窗内的烛光,让几个人影晃动了一下。 被紧紧锁死的门后,顾怀迷迷糊糊醒了过来,视线还没聚焦,就感受到了后脑剧烈的疼痛,这股疼痛让他的意识没法真正清醒,自然也就听不清楚门外的一些破碎语句。 “什么时候过来领人?” “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南下的马车准备好了?” “少喝些酒,莫要误了事!” “那边怕是发现了动静” “大人有没有传过来消息?” 一侧脸颊与地面接触的冰冷感觉让意识稍微清醒了一点,手被反绑,自然没办法撑起身子,顾怀深呼吸了一口气,尽量忽略掉脑后的痛楚,在黑暗中睁大眼眸观察着周围的环境。 之前发生了什么?对了,是一辆马车还有个魁梧的赶车汉子。 那眼神和笑容顾怀上一次感受到这种毫不掩饰的恶意还是在蒲弘身上。 应该是早就计划好了查清楚了自己从王府出来的路径,找好了动手的地点准备也很充分,有马车马车里应该还有人,自己要是没被一棒撂倒,应该也跑不掉。 是谁在做这样的事情?张茂典父子?最近没了消息的宋佳?还是那群不死心的蒙元人? 不对应该不是张茂典父子不和燕王撕破脸就不会动自己宋佳应该没有这样的手段蒙元人倒是有可能,但那个汉子是大明人。 还得罪过谁? 应该是没有了不可能是燕王想要灭口,也不可能是随机的绑架勒索 但现在这些都不算太过重要,这一系列动作虽然判断不出来源,但那恶意却是实实在在的,眼下不是思考这些的时候手脚被绑得很死,地板也尤为冰凉,暗室里没有烛光,但门缝里还是透了一点光出来,能勉强看清楚这是个杂物间隔壁的人应该是在吃喝东西,饮酒之后的惬意舒气声很大,碗筷相交的声音也很清脆,还有人唧嘴 有水流声一直没断,空气也很潮湿,应该是在河边,外面的房间里至少有三个人,因为有三种不同的口音在对话 有人站起了身子,不知道是不是要去放水,顾怀闭上眼睛,反绑的双手不停地摸索,想看看能不能够到什么东西,但关节的限制让手不可能自由活动。 究竟是谁?莫名其妙、想不通、他娘的混蛋、不可理喻、是不是逃不出去了? 略有些焦躁,一颗心像是在慢慢沉进水里这种突如其来的变故比那记闷棍更让人恐慌,之前的事情就算再没把握,也算是一步一步在摸索,可现在却是一点头绪都没有,甚至都不知道外面那些人想要什么。 大概是这些日子奔走得多,身子好了不少,这才让外面的人判断错了醒过来的时间,这算是唯一的机会了 南下、马车、大人该是有计划的绑人,一口叫出自己的名字,目标一开始就是自己“大人”这个词听起来像是指向北平布政使,但他们没必要把自己带着往南边走。 必须赶在他们把自己弄走之前逃出去。 思绪倒是在运转,可身子是怎么也动不了的,门被打开的声音传了过来,外面的房间几个人都站了起来,带动椅子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没有对话门被打开,突然亮起来的暗室让闭着眼的顾怀也有些不适,一道身影走到他身前蹲下,拍了拍他的脸:“还没醒?” “弄醒他,”一道冷冽的声音响了起来,“你到底使了多大的力气?就不怕把他打死?” “谁能想到这么弱不禁风”嘟囔声很小,随之而来的是冰冷刺骨的水打在脸上,像是有无数根针扎了下来,顾怀睁开眼睛,对上了几对冷漠的眼神。 水顺着脖子流进了衣服里,在初春天气下让人尤为不适,顾怀喘了两口粗气:“你们是谁?” “我问,你答,多说一句废话,就多泼你一桶水,”领头的人居高临下,“燕王府让你去草原做了什么?” 顾怀心头涌起惊涛骇浪。 他咳了两声:“你在说什么?” 光从外面的房间照过来,艰难仰着头的顾怀看不清领头人的表情,只能听清楚他有些遗憾的语气:“可惜了还以为你是个聪明人。” “把他提出来,上刑。” 两个汉子阴笑着架起了顾怀,冰冷的水顺着他的鬓发垂落下来,一个汉子打趣道:“得有些日子没动刑了也不知道手生没生,这书生,劝你老实一点,阎王爷进了咱们手里,都得把做过的事情说得清清楚楚,就你这身板,遭得起多少罪?” “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另一个汉子斥了两句,“抓紧时间,只有一晚。” 扑面而来的亮光让顾怀闭上了眼睛,往日柔和的烛光在此刻显得无比刺眼,等到稍微适应,顾怀就看清了房间里大大小小的刑具。 他的瞳孔缩了缩,没想到这些人一言不合就要来真的。 一根绳索绑上了他的腿,整个人被倒吊起来,一张熟悉的脸凑到他的面前,是那个打晕他的赶车汉子,他抱起一个大水桶,饶有兴致地对着位置,将水桶放到了顾怀的正下方。 “三个问题,你和燕王府什么关系,燕王现在是什么情况,燕王府让你进草原做什么。” 看不清容貌的人坐在椅子上把玩着匕首:“先别说话,现在的你还不老实。” 他晃动了一下匕首:“开始,先看看他能撑多久。” 失重感猛地传来,绑在脚上的绳索被松开了,顾怀还没来得及闭气,整个上半身就没入了水里。 水桶很窄,被绑住手的顾怀甚至都没法挣扎,在被呛了一大口之后虽然屏住了呼吸,但狭窄空间和无法挣扎带来的恐惧感比溺水更加强烈。 等到肺部已经不堪重负,他终于忍不住动了动鼻翼。 一个水泡浮出水面,然后便是整个身子的抖动和痉挛,前后摇摆的幅度越来越大,溅起的水花落到地上,却只能引来一阵低低的阴笑。 等到转动的匕首停下,顾怀被拉了出来,口鼻间不断有水溢出,鬓发已经散了,鼻腔里残余的积水让顾怀感觉有些生不如死。 咳声里再次响起了那个声音:“现在肯不肯说?” 额角的头发被打湿了粘在脸上,顾怀的面色有些苍白,他咳出一口水,嗓子有些哑。 “操你妈。”他轻轻开口。 第七十七章 机会 能看出来这些人都是用刑的好手,只是对顾怀用了一次水刑,就大概清楚了顾怀的承受能力。 对于读书人,太过狠厉的刑罚是不行的,因为五体不勤的书生往往会承受不住,什么拔指甲塞竹签或者烙铁炭炙之类的低端刑罚他们也不屑于用,而且人终究是要交出去的,肉体刑罚终究不好用得太过,相比之下水刑留下的痕迹不重,精神折磨也算合适,用起来倒是刚刚好。 只是顾怀的承受能力显然超出了他们的设想,这个书生好像知道他们不会把他弄死,连着几次水刑都咬紧了牙关不开口,出水之后也不叫骂,就算精神都恍惚了,也还是喃喃着那三个字。 水花再次溅起,顾怀已经没有力气屏住呼吸,还算保留了一点思考能力的他此时觉得晕过去才是一件最幸福的事情,但往鼻腔里钻的水却每次都让他痛苦地咳醒,这种感觉甚至比死了更加难受。 而等到再一次出水,满是血丝的眼睛已经看不清眼前的人影后,他已经不知道自己是死了还是活着。 直到椅子上的人影再次发出冷冷的声音:“后院有一口水井。” 他站起身子:“井口很窄,说来很巧,和你的腰差不多,如果把你倒着放进去,大概会被卡在某个位置。” “想象一下,被困在一口水井里,手脚被反绑,连动都动不了,只能听见水声,想往上上不去,想往下下不了,呼救也没人能听到,就这么在黑暗里发疯或者死去,也许会有老鼠来把你吃干净,或者哪天烂光了掉进水里。” 他走近了些:“别以为我在开玩笑,也别以为我不敢弄死你只要你把知道的事情说出来,我保你能平平安安回去当个富家翁。” 大概是想到了那副场景,有些恍惚的顾怀脸上出现了一丝恐惧,身影很满意,仔细听着那颤抖的嘴唇里说出的只言片语。 “不对应该是我操你妈。” 时间如同下方的水流,一分一秒地东去不复还,鼻腔之间的火辣痛楚感觉褪去了不少,压抑的黑暗里顾怀的手指动了动。 环境比起之前还要安静很多,好像能听见太阳穴跳动的声音,压住不适感带来的咳嗽欲望,顾怀慢慢睁开了眼睛。 一共用了多少次水刑?五次?七次?记不清了。 看来自己还是赌对了他们不敢要自己的命,有些事不说反而比说出来要有价值。 只要他们还想从自己身上挖出消息,自己就不会有杀身之祸。 感受了一下手脚的捆缚,顾怀有些绝望,依然绑得很紧。 自己昏迷了多久? 周围的情况渐渐变得清晰起来,门外原本的吃喝声消失了,也没了对话声,刚才一共有几个人?是了,是四个人 看他们的行事风格应该是训练有素,那么孤身想要对抗四个人逃出去的可能性不大小环她们肯定是发现自己出事了,但顾怀不敢确定她们会去找燕王府。 而要是燕王府没在外面给压力 出现了些脚步声,门外传来轻微的响动,是门锁转动的声音,只是开到一半却停了下来:“你做什么?” “嘘,别让头儿听见” “你恶不恶心?要是让头儿知道” “金陵好多大人不也好这一口?” “闭嘴,莫要多事,钥匙给我!” “哦。” 对话的声音压得很低,随后各自远去,顾怀紧绷的心神慢慢放了下来,一双眼睛缓缓睁开。 可惜了 门锁再次转动,只打开了一小点,面相猥琐的汉子悄悄挤了进来,看着躺在地上没有动静的顾怀,轻轻哼了一声,满是得意的意味。 他停下动作听了听外面的动静,又轻轻把门合上,提了提腰带,朝着顾怀走了过来。 大概是被水泡得有些久,顾怀的脸越发显得白嫩,汉子舔了舔嘴唇,又想起了秦淮河畔的巷子里那些光景。 而且这青衫书生是真的俊俏虽然没有平日里那些身娇体弱的年轻男子那般阴柔,但受刑的那股子精气神还是让汉子有些眼馋。 听头儿讲,这人可还是个秀才,写得一手好诗满肚子文才那种就算是朝中的大人,怕也寻不到这样的极品货色? 汉子在一旁等了一会儿,见顾怀还是没有动静,才放下心靠近了些,他借着微微的光亮,瞄了一眼顾怀的脸,伸出了手。 解开外衣,内衫却不好解,手反绑着,吸了水有些厚重的外衫卡在手臂之间,鼓鼓囊囊一团,汉子有些烦躁,瞪大眼睛看着顾怀手被反绑处的绳结,犹豫片刻还是伸出了手。 反正手都解开了反正这只是个弱不禁风的读书人反正绑着总是少了些味道反正离天亮也还早。 这样想着,他背对着书生坐下,费劲地解起了腿上的绳索。 大概是吊得有些久,有些太紧了不好解,绑得也是专业,是杀猪用的屠夫结,越用力越紧,汉子额头见了些汗,大脸上满是油光。 终于解开了,他脸上露出些欢喜,准备站起来。 然而在他的后方,那道身影无声地坐了起来,双手慢慢舒展开,将绳索缓缓捋直。 呃 喉咙间的嘶吼被绳索勒了回去,那双刚刚解开的腿踩住了他的肩膀,一股巨大的力量将他的整个脖子往后扯了下去,整个身子绷成了一张弓。 咔。 弓断了。 第七十八章 满城风雨 “找到了没有?” “禀王爷,已经封锁了四城城门,左护卫兵马全城警戒,还是没找到。” “废物!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北平城翻过来,也要把他带回王府来!”朱棣气得直拍桌子,“你不行就让朱能带着中护卫进城!” 挨骂的自然是如今燕王朱棣在唯一在城里的左护卫的指挥使张玉,见到王爷发了真火,张玉也没敢问要找的那青衫书生到底是个什么来路,脖子一缩就匆匆领命出了王府。 明明已经入了夜,此时的王府却是灯火通明,朱棣坐回椅子,燕王妃连忙握住他的手:“王爷消消气只要还在城里,一定能找到的。” “一定能找到?嘿,难说!”朱棣冷笑一声,“三宝,你来说!” “是!”阴影里的马三宝走了出来,面色凝重,“奴才送顾公子出了王府,到了街口,离铺子不过一百步距离,若不是预谋已久的掳人顾公子是万万不会连铺子都没能回的。” 他看了跪在下方的小环一眼:“多亏顾公子的丫鬟找到了王府的秘谍才让王府得知了顾公子失踪的消息。” “前后不过两个时辰,若顾公子只是有要事在身呢?”燕王妃皱眉开口,“为什么你会直接找上王府秘谍?” 已经在门槛外跪了很久的小环泪眼惺忪:“我家少爷说了今晚要去勾栏说故事少爷从来都不会说谎的。” “王府秘谍的事是谁告诉你的?” “是少爷少爷说遇见有事情,他不在,可以喊那些人” 朱棣摇了摇头,只感觉燕王府的秘谍未免太过掉价。 “事情就是这样,秘谍找不到顾公子的踪影,这才通知了王府,顾公子平日深居简出,有关系的人不多,奴才这才确定,顾公子应该是被掳走了。” 听了很久的朱高炽沉思着开口:“能不能确定是谁下的手?” “没有痕迹,”马三宝摇头,“勾栏外人多眼杂,也没有人去布政使司报案,奴才甚至不确定顾公子是不是已经被带出了北平。” 这话一出,朱棣和姚广孝的脸色就变了。 燕王妃和老二老三或许还不知道其中的利害但朱棣姚广孝朱高炽这三个人是很清楚的,单不说顾怀这些日子给王府提供的东西到底有多重要,就说他知道了那么多王府的事情,要是传了出去 “报!北平布政使张昺张大人求见!” “告诉他,不见!”朱棣眼神示意了一下,燕王妃起身冷喝,“王府客卿居然在他治下被掳走,要是找不到别怪王府翻脸!” “燕王爷不对,燕王妃到底打算做什么?左护卫兵马为什么封锁了城门?” “什么?王府客卿?那顾怀我也知道,不过是个赘婿” “跟本官有什么关系?北平城这么大,难道走丢了一个人也要算到本官的头上?!” 和燕王府隔了几条街的布政使司衙门,大半夜被吵醒的张昺急得团团乱转,他看着对面油盐不进的张玉,咬了咬牙:“不可能让燕王左护卫接管城防本官就不问那顾怀是什么时候成的王府客卿,本官只问一句,燕王府到底打算做什么?!” 好歹还算克制,没把“造反”两个字说出来。 “王妃说了,如果今晚还找不到,燕王中护卫就要入城,”张玉扶剑冷脸,“朱能的性子张大人可能还不清楚,但他绝对不会像本官一样来布政使司衙门请张大人出动衙役捕快帮忙寻人了结此事。” 他笑了笑:“大概他会直接带兵上城楼。” “你”张昺愣了愣,片刻后勃然大怒:“你是在威胁本官?” “算不上,但王府这次是认真的,”张玉拱手告辞:“一刻找不到王府客卿,左护卫兵马一刻不入军营,张大人好自为之。” 甲胄声脚步声远去,张昺退了两步坐倒在官椅上,脸色阴晴不定。 “大人” “把那些衙役捕快叫起来!”张昺吼了起来,“让他们去找那个顾怀!” “是!”衙门官吏一个激灵,“下官这就去!” “王府客卿王府客卿嘿!莫不是寻了个由头向本官递拳头?” 张昺起身在衙门大堂上来回走了几步,咬牙冷笑:“燕王啊燕王,终于忍不下去了?以为这样就能吓住本官?本官身为朝廷命官,又被指派北平,你以为本官会怕?” 他冷喝一声:“出来!” 一道身影绕出了屏风。 “派人去城外军营,让谢贵、张信两位指挥使点兵聚将,再让人去开平,请都督宋忠领屯兵入关!” 那身影愣了愣:“大人想对燕王下手?” “快去!燕王府如此反常若是晚了,北平易手,那就真出了大事!” 张昺咬牙冷笑:“若真是找一个王府客卿那就算了若是王府要借机发难,本官倒要看看,你怎么堵天下人的嘴!” 风雨欲来。 原本平静的北平,因为一个人的失踪,掀起了轩然大波。 街道上到处是巡逻的甲士,挨家挨户敲门的是捕快和衙役,城门楼已经随时准备好燃起狼烟,城外的军营也已灯火通明。 这么大的阵仗,说是蒙元南下也不是不行,但一头雾水的北平百姓们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一切都只是因为一个赘婿。 燕王府发了疯,北平布政使司衙门也跟着发了疯,随之而动的是整个北平附近的驻军,原本平日就有摩擦的燕王府直系护卫和朝廷调遣的驻防士卒已经拿起了武器,火把聚起的光亮也驱不散北平上空的乌云。 原本已经睡下的傲娇萝莉自然也被这动静吵醒,她来到正厅,看着一脸凝重的燕王府中人,得知了那个消息。 那个人出事了啊 她有些担心,坐到了一角,不知怎的就想起了他做的饭,他做的诗,还有那天马车上他的不规矩 其实一开始觉得他是个浪荡子,后来就觉得是个有些文才的浪荡子,那天的事情她倒也想得清楚,喜欢就喜欢呗,他喜欢自己自己又不能拦着,反正自己不喜欢他就行了。 可现在怎么有点不安呢 第七十九章 血 顾怀没有穿鞋,无声地打开了门。 入眼就是刚才用刑的那个房间,刑具依然很齐全,大概看守顾怀的也就刚才那个猥琐汉子,所以此刻的房间里并没有人。 因为尚不清楚这个屋子的具体构造,所以顾怀并没有冒然出去,刚才看到的就四个人,如今解决了一个,这个屋子里起码还有三个人如果不小心惊动了他们,按顾怀现在的状态,怕是跑不远的。 有扇窗户透了些光进来,不是烛光,顾怀靠了过去,看见了竹屋的走廊。 天色已经渐亮,冬日天亮得晚,这样算起来自己晕了不少时间,黎明前的时分人是最容易犯困的,估计那猥琐汉子也是想到这一点,才选了这时候进房间。 顾怀用手捂住嘴轻轻咳了两声,没有选择翻窗子出去,而是走向了另一边的房间。 有人打呼,还不止一个,此起彼伏倒像是交响乐,其中坐在椅子上极为魁梧的应该是昨天绑自己的汉子,还有个躺在榻上看不清身形。 顾怀迅速收回了眼神,心算了算,魁梧汉子的身高估计过了一米九,满身的肌肉让人望而生畏,这种铁塔一般的身材怕是偷袭也不一定能起成效,有些法子却是用不上了。 赤脚踩在地面的感觉并不好,顾怀想起之前听过的水声,翻窗到了走廊,只是扫了一眼竹屋旁的竹林,就沿着走廊往竹屋另一边走去。 是条小溪,有艘小船泊在水面上,还在微微摇晃,撑起的竹窗后头也有灯光,顾怀靠了过去,却听到了个女子声音: “阿大,去把猪油拿过来,再去叫你爹吃饭。” “娘,爹咋说要带俺们去南边儿过好日子哩?” “你爹这次立了功,是要回南边儿的,到时候咱就不用过这种苦日子了,你也能读个书讨个婆姨,免得整天和那些混蛋玩意儿厮混。” “娘俺不要读书,俺就想娶小翠” “可怜的娃,没见过世面不是?小翠算什么?按你爹的身份,你怎么也得娶个大家闺秀才是,这年头不识字可不行,这些年条件苦,以后怎么也得” 话语声不大,却叽里呱啦地让人心烦,只感觉像他娘的乌鸦乱叫顾怀皱了眉头,看了看四周,这走廊也就一条路,要么往前走,要么往后走进竹林尸体怕是不久就要被发现,走水路要比赤脚进竹林好跑得多。 脚步声响起,顾怀隐了身形,一个有些憨的半大孩子出了房间,脖子上还挂了如意锁,顾怀看了一眼心里直骂娘,这一米七八的身高能他妈是个孩子? 还好走的不是这一边等那道身影消失,顾怀继续往前摸去,走过那扇门的时候,一个胖女人正在里头做饭,猪油入锅的味道倒是很香。 顾怀想了想,听着胖女人哼着些听不懂的歌,又听见脚步声越来越远,只犹豫了几秒,就走了进去,顺手拿起案板上的菜刀。 女人回过头,只听“刷”的一声,血花冲天而起,溅入了猪油化开的锅里,倒是炸响了起来,冒起的黑烟熏得顾怀有些睁不开眼睛,但他还是眯着眼握紧菜刀,面无表情地一刀一刀砍了下去。 只剩下烛光和黑影在跃动。 血流了满地,顾怀打开些瓶子闻了闻,只感觉火辣辣的鼻腔分辨不太出来这些到底是什么,他将女人的脸从锅里拖出来,已经有些糊了,森森的白牙有些晃眼,顾怀将她推到了一边,又往铁锅里加了些猪油。 刺鼻的味道越发浓,顾怀打开一些纸包,黄黄绿绿的分不清是什么调料,他抓了一把攥在手心,挑了把像是剔骨头的尖刀,然后就静静的等待起来。 脚步声靠近,门被打开,走进来的汉子抽了抽鼻子:“什么这么臭” 看清了满地的血还有灶台前倒下的身影,汉子愣了愣:“三娘” 话只说到一半,门旁的人影就闪了出来,尖刀从侧面戳进了脖子,像是年节给猪放血,人影的另一只手拿着摸出来的压锅石头,朝着那张张大的嘴狠狠砸了下去,把惨叫砸回了肚子里。 用力搅动了一下尖刀,避开挥舞抓来的手臂,顾怀的眼睛里进了些血,感觉有些疼。 世界也好像起了一层血雾,红彤彤的看不真切。 但应该是死了,他想。 “阿大,去看看你娘菜煮好了没有,”被叫醒的魁梧汉子有些起床气,“我去叫你二叔。” 有些憨厚的孩子“哎”了一声就转身出门,汉子摇了摇头,只感觉自己英明神武,怎么就生了个这么傻的儿子。 怕不是作的孽有些多 老二应该在隔壁刑房盯着,但这番动静也没见出来,怕是睡着了,他有些窝火,觉得老二是在和拿走了钥匙的自己置气。 这种关头,他娘的也能想到那档子事?老二前些年就有些不对劲,老爱和自己一起去澡堂子,这些年越发魔怔了。 推开门,老二没在,竹窗开着,关顾怀的房间门也开了一半。 汉子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匆匆走到门前,就看到了翻着白眼面目狰狞的老二,裤子湿了一片,眼看是没气了。 他还没吼出声,厨房那边就传来了惨叫,声音他很熟,因为发出惨叫的是自己的儿子。 汉子一个激灵,回屋子抄起长刀冲出房门,看见小溪上的船还在,就朝着发出惨叫的厨房赶去。 还没来得及开口询问,他的儿子就被人推着出了厨房,脸上还冒着青烟,热油沿着他的脸下来,一颗眼珠已经被烫熟了,像极了他喜欢吃的水煮鱼的眼睛。 撕心裂肺的惨叫声让汉子的脸变得无比狰狞,他看着儿子身后那道单薄的身影,目眦欲裂:“是你!” “废话。” 一把剔骨尖刀抵住了他儿子的脖子,只要稍稍有大的动作,想来那把尖刀就会划开脆弱的喉咙,那个被他绑来的文弱书生满身都是血,皱着眉头踢了踢厨房门口挡道的一只人腿。 汉子瞳孔缩了缩,那条腿属于刚才出去放水的老四。 老二老四都死了? 他举起刀,声音有些颤抖:“放开他!我老婆呢?” 青衫书生手里的刀举了举,逼得他停下了脚步,极为魁梧的他像一堵墙挡在厨房的前方,而书生的身影不知为何仿佛也高大了些。 两边都停了停,儿子那张已经被烫毁一半的脸后,略微苍白的书生露出厌恶的表情,话语简单: “来,砍。” 第八十章 厮杀 “放开他!” “砍。” “阿大他娘!老四!” “砍啊!” “啊!我要杀了你全家!” “这是你儿子?那挺不好意思,我可能要先杀你全家”顾怀抄起尖刀刺入身前人的大腿,又干脆利落地在惨叫之前抽了出来抵在脖子上,“你们是谁?” “干你娘!” 脖子上出现一条醒目的血痕:“来,继续骂。” 汉子的眼睛已经有些充血,脸上越发狰狞,配上魁梧的身躯有些吓人:“是我看走了眼你以为你能活着出去?” 天色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分,厨房的烛火摇曳,把影子拖得极长,空气里血腥味焦糊味交织,和对峙的气氛一起让人有些窒息,汉子身上的戾气升腾,而顾怀依旧是那一副单薄安静的模样: “后退。” 平静的声音仿佛压过了汉子的咆哮,没有丝毫的迟疑和恐惧,仿佛水中的巨石,把汉子身上逼人的气势压了回去,顾怀的手也很稳,即使汉子已经靠近了厨房的大门,那把尖刀也没有丝毫的晃动。 两个人都下意识忽略了高大孩子的惨叫声还有腿上飚射的血花,两人的视线始终交织,都想从对方眼里看出些什么,或是恐惧或是退缩。 汉子依然在缓步靠近,顾怀擒着人影缓步后退,等到靠近了那条横卧的腿,顾怀又推着人影往前,汉子也就退上一步。 “他们死没死?” “你得自己看。” “只要没死,就有的谈!” “好。” “这里离北平很远,你回不去,放下他,我保你一命!” “再说。” “如果你敢动手,我就剥了你的皮!” “哦。” 走廊很窄,两人也就几步距离,彼此拉扯之间,孩子的惨叫声已经弱了下去,汉子终究是心更急的一方,移开了手中的刀。 “放开他,你可以上船。” “还有一个人呢?”孩子脑后只露出一只眼睛,冷冷的,“你们是四个人。” “老大出去了,要不了多久就会回来,到时候你没法跑,”心急如焚咬牙切齿的汉子努力装出坦诚模样,“你放了我儿子,别让我王家绝后,你现在就还能跑。” “你们是谁?” “我不能说。” “那就是没得谈?”顾怀的眼睛移向汉子的腿,“一句话比你儿子的命更重要?” 大概是终于忍不住了,汉子一脚踢翻走廊上的椅子,扬起了刀:“动了他,你也跑不掉!这里是城外,没人会来救你!” “退后!” 汉子上前一步:“儿子没了还能再生,婆姨没了还能再找,惹怒了老子,你会生不如死!” “相反,只要你老实点什么都有的谈!” “倒也有点道理,”沉默片刻后,顾怀的笑声传了出来,“怎么谈?” 对峙的气氛松缓了些,孩子身后的顾怀好像真的认同了这番话,放松了些警惕,往后退了退。 汉子往前跟上,五指微微动了动,磨砺着刀柄上的铜铸花纹,微微发热。 “躲开!” 一声嘶吼,原本已经松缓的气氛再次拔升到顶点,汉子猛然前踏,手中的刀从下往上撩起,平时憨厚的孩子仿佛开了窍看懂了自己亲爹刚才的眼神,把头往后一锤,避过剔骨尖刀的同时砸晕顾怀。 破风声呼啸,刀已经近了,自己的儿子好像也挣脱了,汉子的眼睛里才出现一丝欣喜,就对上了顾怀古井无波的眼神。 一个铁锅飞了过来,还有沸腾的热油,有用的招数顾怀从来不忌讳用第二遍事实上在刀下的孩子有动作的第一时间他就松开了手。 飞向汉子的自然还有些不明粉末--但想必其中肯定会有辣椒之类的东西。 “啊啊啊啊啊啊!” “干你娘!” “爹,爹!” “我要杀了你!” “去死去死去死” 灯影摇动,热油飞溅,各种声音和刀光混杂在一起,有所防备的汉子手肘和衣服挡下了不少热油,但终究是被粉末迷了眼,热油滚烫的疼痛感让他发了狂,脸和脖子通红皮肤上迅速泛起的水泡让他看起来犹如恶鬼,挥刀的速度和力道尤自快了三分。 等到他能微微睁开眼,看到的就是已经倒地身亡的儿子。 一只手被砍断了只连着皮,后心还插着那把剔骨尖刀,脸上犹然有些不敢置信--为什么爹会砍自己? 说不清到底是胸腹和手臂的刀伤致命,还是那把后心的尖刀致命,待到汉子再看清厨房中的两具尸体,犹如凄厉野兽般的嚎叫便响了起来: “我要剥了你的皮!!” 这一声并没有吓到厨房角落的顾怀,最后的谈判筹码已经没了接下来无非就是你死我活的局面。 他抄起那盏已经有些暗了的油灯,灯油洒了出来淋到了他的手上,对面的汉子重新举起了刀冲了过来,高大的身躯宛如魔神,顾怀掷出油灯,暴怒中的汉子却犹然存了些理性,虽然被溅了满头的煤油,却一偏头躲过了那微弱的火焰。 竹木搭成的地板燃了起来,顾怀像是被逼到了绝路,他想不到汉子居然这般能抗--热油和粉末也就阻拦了他几个眨眼,眼见那一刀来得极快,顾怀狼狈就地一滚,腿上却还是中了一刀,从疼痛感来说伤口应该很深。 他滚到了孩子尸体旁边,用力拔出那柄尖刀,犹豫片刻之后,刀扔到了左手,沾满灯油的右手摸上了燃烧着的地面。 火焰升腾而起,映着顾怀有些扭曲的脸,对面汉子的脸更为可怖,吼叫着砍了过来。 “啊啊啊啊啊!” “操你妈!” 犹如情人投怀送抱,顾怀扑进了汉子的怀里,刀柄重重打在了顾怀的肩膀,他的手也握成拳头打到了汉子的脸上。 火光骤然升腾,借着长刀不易翻转的时机,顾怀的左手奋力挥刀,狠狠劈在了汉子的侧脸。 然而刀还没到,他就被一拳打飞出去,世界旋转起来,顾怀眼前一黑,感觉自己的头骨已经裂了。 他在空中就吐出些血,重重撞在了柜子上,“踏踏踏”的脚步声响起,顶着火焰的汉子逼近过来,竟是完全忽略了烈焰灼身的痛苦。 “去” “砰!” 汉子的身子晃了晃,刀还没扬起,血浆就从额头流了下来,那个“死”字还没出口,一块沉重的石头就飞了过来。 是压锅的石头,是三娘每次给他做水煮鱼的时候,都会用来压锅的石头。 这一击当然不可能活生生砸死汉子却能让他的动作顿上一顿。 站起的顾怀用尽全力再次扑了上去,扑倒了汉子,忽略了火焰,用那柄尖刀插向了他的眼窝。 “噗呲”的声音响起,像是咬碎死鱼的眼睛,汉子伸直了手,却终究没办法捏碎顾怀的喉咙。 又补上了好几刀,那只手才垂了下去,顾怀踉跄起身靠在柜子上,甚至没力气扑灭衣服上的火焰,他咬紧了牙,双腿颤抖,眼前一阵一阵的发黑。 “哈” 他闭上眼:“还好这次没扔歪” 第八十一章 等待 很多时候人是感觉不到疼痛和恐惧的,但当一切都过去,这些感觉就会加倍地涌上来。 分泌的肾上腺素作用已经过了,手上的火焰虽然已经被扑灭,但皮肤和烧焦的衣料微微接触都会带来让眼角抽搐的刺痛感,双脚没有力气,完全站不起来,太阳穴刚才那一拳隐隐有些脑震荡的迹象,眼前的东西出现了些重影,迷迷糊糊的看不真切。 唯一还算完好的左手也被大汉拼死的一击打得有些关节错位,顾怀试着抬了抬手,发现没办法控制五指的张合应该是脱臼了。 此时的顾怀看起来狼狈至极,披头散发不说,身上的青衫也满是污渍血迹,左手耸拉着,右手的衣袖已经被烧得支离破碎,连带着手臂也变得黑乎乎的,偶尔露出些通红起了水泡的皮肤。 厨房里躺着三具尸体,门口还有一具,看起来都挺惨,割喉的割喉,爆头的爆头,这种狭路相逢拼死厮杀的场景顾怀两辈子加起来也没遇到过,不过唯一能庆幸的大概就是活下来的是自己。 竹屋本就易燃,火光升腾起来,顾怀心有余悸地庆幸了一番,等到缓过气,咬牙起身在血泊之中走动着,打碎了厨房角落的水缸。 水漫了出来,流过煮饭的胖女人流过死得不明不白的汉子流过差点杀了顾怀眼窝溢出红白之物的大汉,最后流到了厨房门口半大孩子的脚边,狼藉一片,不过火终究是渐渐小了下去,顾怀想了想,离开了这幅惨烈的画卷,走入之前汉子们休息的房间,吃力地寻找起来。 片刻后响起顾怀惊喜的笑声,几个瓶瓶罐罐出现在箱子里,他拿起一瓶看了看上面的字,“金疮药”虽然写得很丑,但多少能认出来,便费劲地靠坐在椅子上,慢慢倾倒瓷瓶洒出些药在手臂上。 只是脱臼却是不怎么好处理顾怀不会正骨,也不确定冒然掰一下肩头会有什么后果,现在多少还能握着刀,要是到时候完全没了知觉,那可真就乐子大了。 找出绷带包扎,打了个难看的结,做完这些事情,顾怀才长出了一口气,确认自己这次应该是活下来了。 只是有点可惜没能问清楚这帮人究竟是什么来路。 自己的生命受到威胁,顾怀是不忌惮于动刀拼命的唯一的问题只在于能不能拼过,对女人孩子动刀他也没什么罪恶感,想杀人的被人杀世间道理从来都这么简单直接。 船就停在水边,但想无声无息逃走不太可能,逃走了也不一定能找到路,再被追上就真没了活路,情况就是这样,顾怀没有办法只能杀人,实在不行也能拖住他们然后逃跑,但顾怀实在没想到这帮人居然这么凶悍。 这么多意外里要是再出一个意外或许现在活下来的就是那个魁梧大汉。 当然,如果能探出这些人背后到底是谁,那就是意外之喜了。 听到的破碎话语有很多,但组合在一起依然没个头绪,只能确定自己之前预想的那几个应该都不是,不然他也不会被带出北平,还被审问和燕王府的关系现在看来倒像小人物傍上燕王府这个庞然大物带来的无妄之灾。 难道是朝廷? 既然决定了跟着朱棣混,顾怀自然不怕麻烦和威胁,但这次的情况不一样,完全没有端倪,只感觉黑暗处有人盯着自己,却看不清那人的模样,这种感觉尤为让人抓狂。 痛楚依然不断地传过来,顾怀摸出个酒坛喝了口酒,想着刚才那几个人临死前的模样,等到稍微压下了些身体的迟钝,他站起身再次环视起竹屋,找到了些意料之外的东西,便出门看起了那条小溪和船。 水流不急,顺水而下不知会去哪儿竹屋旁边的竹林倒是茂密,进去了路不好走,但想必也不好追远处倒是可以看见个山头,这里应该是在山里,就是不知道离北平到底有多远 这样想着,他犹豫了一会儿,解开了船,但并没有上去,而是静静看着船随着水流飘远。 然后他转过身,再次看向了那个竹屋,抬起了脚步。 房门关上,竹林又变回了那个幽静的模样。 天色已经大亮了,该来的人想必是会来的。 他这样想。 “夫人,夫人,外面闹得好凶呢,要不还是别出门了?” “总得去盘账,不然我不放心,”已经两月未见的宋佳在丫鬟的搀扶下起身,“两个掌柜都是新雇的,不盯着点怕出事。” 她已经有些显怀,穿着较为宽松的白裙,映得脸色越发苍白,颇有些心力交瘁的感觉,丫鬟只能无奈叫人去催马车,小心地扶着自家夫人生怕一个不好又挨打骂。 夫人的脾气越发差了自从偶尔有那个人的消息传到府上,夫人就喜欢摔东西,偏偏府上的下人都盯着夫人的肚子,眼看一天一天大起来,有过流言蜚语的蒲弘又身死不见,入赘的赘婿还和离出了宋府也不怪夫人总有些敏感。 而且这些日子宋府实在是元气大伤一个掌柜告老,一个掌柜跑路,车马行倒了,铺子的收成一下子下了一半还多,药材卖不出去放在库房倒也还好,只是这用熟了的掌柜一走断的可就是这些年北平里处下来的人情世故。 不过经此一事夫人倒像是慎重成熟了许多,不仅账目每天都要过眼,偶尔还要亲自出门谈生意。 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喝粥的间隙,宋佳抚了抚头发:“天快亮的时候动静有些大,是有人上门?” 丫鬟心里一跳:“是有些燕王府当兵的来寻人,不过听说这是宋府他们就绕开了。” “跟是不是宋府有什么关系?”宋佳皱皱眉头,“寻哪个人?” “姑姑爷。” “哐当。”装着粥的白碗落下,宋佳转过头:“燕王府的人在找他?” “是听说姑爷成了王府客卿,不知出了什么事” “客卿”宋佳的眼中闪过滔天的恨意,“还真是步步高升啊” 丫鬟大气都不敢喘,低了头不敢说话。 然而预想中的愤怒和发泄并没有到来,宋佳面色平静:“再端一碗粥来。” “是,夫人。” 宋佳低头抚摸着隆起的肚子,眼神迷离:“孩子,快快长大” “顾怀,你要是真死了,那还一了百了,如果你没死” “那就交给你了,孩子。” 第八十二章 设伏 踩碎竹叶的声音很清脆,偶尔还能看到露头的春笋,但走在山道上的男人看起来心情不怎么好,对于这种春景连看都懒得看一眼。 如果不是已经过了那个年纪其实他还想把刀拔出来狠狠砍上一番发泄发泄。 是的,他很烦,烦为什么燕王府的反应会这么大,烦原本信誓旦旦的大人也露了怯,烦北上已经快半年却一事无成 说不定也有一些被吓到的成分在里面,燕王府一夜下来态度已经很明确,是不惜把事情闹大也要把那个书生找出来,甚至对上了以往能避就避的北平布政使司。 男人有些疑惑和不解,自己到底绑了一个什么人回来? 消息肯定是不会出问题的,查不清楚燕王府,但要查一个赘婿还是很简单,事实上那个书生一辈子的生平履历他已经看上了好几遍,在某天走入燕王府之前,那个书生的前半生看起来没有丝毫出彩的地方。 但世事就是这般奇妙那个书生和燕王府有了不一般的关系,甚至还在为燕王府办事,这种没有公开身份,而且发迹之路颇有蹊跷的人物,是他们这些人最喜欢的,因为从这种人嘴里,一定能翘出来不少东西。 不过话虽然是这么说但文弱的书生也有硬气的一面,水刑都用上了,书生也没开口,那副模样倒是让男人想起了一些不好的回忆。 他叹了口气,但其实心中更多的是遗憾而不是担心,事情做得干净,燕王府是不可能查到山里来的,最多也就是把场面伪装一下,扮成杀人越货的歹人,这事估计闹腾一下也就过去了。 只要身份不暴露不把燕王府这个火药桶点炸,事情就不大。 山道难行,但男人已经走得很熟,等到竹林出现在眼前,他揉了揉脸恢复成那副面无表情的冷厉模样,确认了火把还在,就抬脚走了进去。 这次的述职怕是有点难做也不知道大人会不会迁怒这种有功劳抢功劳出了事就扔黑锅的上司为什么还不去死北平的事什么时候才能告一段落?朝廷做事为什么会这般不利索?要是换了以前 随意地想着一些事情,溪旁的竹屋出现在了眼前,倒是没什么声音传出来,男人抽了抽鼻子,酒气有些重,他便也起了些怒意。 这般混蛋肯定又喝酒了 门虚掩着,船不见了,该是老三的那口子带着孩子下了山不过那女人也是个厉害角色,把老三治得服服帖帖,这次又要跟着老三南下,要是让她知道了老三在金陵养的那个女人 风声呜咽而过,溪流的水声潺潺,男人推开了虚掩的门,训斥的话都想好了,但还没来得及适应竹屋里的黑暗,就听见了些奇怪的声响。 像是什么松开的声音。 还没来得及询问为什么会这么黑,也没来得及思考这到底是什么声音,破风声就先一步传了过来,某个东西掀起的风甚至吹起了他额头的头发。 几乎是本能的反应,脚趾扣紧了地面,手没去拔刀也来不及拔刀,男人大力蹬地,身上的布料绷出了细碎的撕裂声,这般迅如脱兔的反应想来是什么都能躲过的 如果没有那弓弦绷紧的声音的话。男人的瞳孔微微一缩,腰侧就传来剧烈的疼痛,异物入体的感觉很不好,自然也让男人在空中失去了些平衡,一个吊起的梁木被绳子牵引着朝他砸来,直奔他的脸庞,这种危急时刻,男人也只来得及微微侧身,避过直奔头颅的梁木,在空中被撞得打了个转。 轰然巨响,尘土飞扬,余力未尽的梁木轰垮了门槛,巨大的震动中,男人倒在了竹屋前的地面上,狠狠吐了口血。 持着弓弩的人影从竹林旁走了出来,看起来也有些踉跄,他扶着竹子走得很慢,一边走一边给弓弩上弦,地上的男人还没来得及说话,那弓弩又响了起来,几发弩箭破空而来,除了一支插进了大腿,其余的都扎到了地上。 那人影似乎愣了愣,声音虚弱:“我他妈明明瞄的是头” 地上的男人只迟疑了两秒,没有喊人,也没有拔刀,当看到那人影又有给弓弩上弦的动作后,他起身一瘸一拐地跑入了竹林。 当踩碎竹叶的声音响起之前,顾怀已经在一个坑里坐了很久。 他很好奇,好奇是谁究竟想对自己下手,好奇谁会有这么大的本事不声不响把自己绑出北平,好奇是谁能查清楚他和燕王府的关系,好奇是谁想搞清楚其中的原委把他给泡了水这好奇心让他抓心挠肝,让他觉得自己要是就这么走了以后估计也睡不好,让他解开了船却没坐上去,而是等待了好久好久才见着了一个活人。 弓弩是在房里找到的,可惜射不准;梁木终究还是小了点,没让走进去的男人一下子失去反抗能力,因为顾怀两只手都受了伤;弩箭还是少了点,要不然再射几次也不用这个动作吓人 不过也够了。 男人跑得不快,军弩的力道还是很足的,虽然差点准头,但还是中了几箭,男人跑得干脆利落,想来是个识时务的角色--这样的顾怀就很喜欢,比刚才那几个莽夫好上太多,一言不合打生打死干嘛?坐下来聊聊天多好。 口鼻之间有些不适,顾怀吐了口唾沫,里头全是血,他摇了摇脑袋,尽量让自己别晕过去,视线一直落在前方的男人身上。 对别停就这么跑,真要回头拼命自己没了弩箭还不一定拼得过,最好多流点血,多消耗些力气,倒地不起奄奄一息是最好的--那时候人想活下去的欲望会压倒一切。 顺手拔起了射在地上的弩箭,溪流的水声已经快听不到了,前方奔跑的人影大概是绊到了竹根,摔了个结结实实,然而男人很快就惶恐地爬了起来,却被同一个地方绊倒了两次。 “搞成这样何必?”顾怀咳了咳,擦了擦汗,举起弓弩走近了些,“让我看看” 日光穿过竹林洒下斑驳的光影,顾怀仔细看了很久男人的样貌,看着他扭曲的脸庞和颤抖的嘴唇,最终确认了自己真的不认识。 他的声音沙哑而虚弱:“能不能告诉我,咳咳,你们他妈的到底是谁?” 第八十三章 锦衣卫 听着这疲惫虚弱的声音,摔倒的男人再不复山道上的沉着写意,惊恐地睁大了眼睛。 “他们” “你们为什么都这个德性?”顾怀很不满,“能不能先回答一下别人的问题?” 男人艰难地爬起,有些滑稽地蹦跶了两下,想伸手拔刀又没有勇气,见顾怀依然保持着一段距离,竹屋迟迟没有人追过来,多少猜到了老三他们的结局,心中的恐惧和愤怒交织着占据上风。 终于他还是转过身子继续逃跑,不知道是不是看穿了顾怀的虚弱,还是寄希望于顾怀手里的弓弩射不准,活像一条逃难的野狗。 顾怀皱了皱眉头:“这么神秘?” 他想了想,总不能一直这么跟下去,再说要是出来个人什么的看场景现在自己像是个反派,反派一般都死于话多或者下手不够狠,那自己就争取别犯这种错误。 而且一开始看男人躲梁木的动作倒像是个练家子别是扮猪吃虎的厉害角色,到时候自己靠上去反手拔刀就把自己给砍了的那种。 左肩已经肿了,越来越用不上力,单手持弓弩虽然有些别扭,但还是能勉强保持平稳,两个步履蹒跚的人在竹林之间一追一逃,这种诡异的局面最终被弓弦的轻响打破了。 眯着眼睛瞄了半天多少还是有些作用这一箭射中了男人的后心,扎得挺深,还没走近就能听见倒在地上的男人喉咙间的“嗬嗬”作响,顾怀依然保持着距离,他看着男人双手乱舞想拔出背上箭矢的滑稽模样,还有脸上的扭曲表情,叹了口气: “我用我的人格做担保只要你说实话,我就放你走。” 这番话倒是让男人的眼睛亮了一些,也难为他中了这么几箭还没死,反而还有力气追寻一线生机,看起来还真是个练家子。 过了好久:“锦锦衣卫。” 竹林间呜咽的风停了下来,顾怀愣在了那儿。 这个名字他好像听过?没错,当然听过! 锦衣卫!天子亲卫!特务衙门! 可越是听过顾怀就越觉得荒谬他眨眨眼睛,额头的汗珠在鼻尖挂着,有些发痒,他艰难地抬起手擦去那汗珠,眼睛里写满了疑问和神经质的笑意。 他有些哭笑不得地转过身子,倒是有股释然感觉,地上的男人嘴角出了些血沫,稍稍放下了心,但片刻后那道身影又转了过来,脚步比起之前还要快上许多,走近了抬起弓弩扣动了扳机。 弦响不绝,等到男人的头都快变成了刺猬,顾怀这才扔开弓弩,一边走一边摇头: “他妈的神经病” 锦衣卫查燕王朱棣倒是合理,可为什么要抓自己?他娘的你们有那本事直接去把朱棣给做了不行吗? 自己这种小角色,招你们惹你们?好好的走在回家路上,就得挨一闷棍? 好歹是个朝廷衙门,做事就这般不地道?朱元璋都把锦衣卫关进了笼子,还玩这绑架刑讯的一套? 不对。 顾怀停下了脚步,若有所思。 王府里应该有锦衣卫的人只是级别不高,查不到关于燕王的真实情况,但能知道自己出入王府 但这又有一个矛盾的点,既然都知道自己进了草原干嘛还要多此一举问燕王朱棣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车马行给燕王府走运武器甲胄原材料一事有多少人知道?燕王和燕王妃,老大老二老三,姚广孝马三宝也许还得加上朱棣信任的一些护卫将领,但顶天了也就这么点,朱棣又没疯不可能对着王府里的人嚷嚷自己找到了个路子能把护卫们武装起来到时候和朝廷打一架要不然这事也不用顾怀出面了。 那到底是个什么情况?王府高层出了叛徒,还用得着把自己抓过来用刑?听他们的意思好像从自己嘴里掏出来了东西还要把自己往南边运 想不通,没道理。 心中暗骂了两句,顾怀强打了些精神,朝着男人之前来的方向摸了过去。 没必要问名字,也没必要问官职锦衣卫里头的人,问清楚了也没用,更何况顾怀一开始就没打算放过他,下手利落一点也好免去些后患。 这种绑人查探的事情,人肯定不会多,如果不去考虑他们嘴里的那个“大人”,估计也就这几个人知道这地儿,这样一想倒是暂时脱离了危险只是顾怀的脚步还是不敢慢下来,谁知道会不会又冒出一个人来? 倒不是不能一把火把竹屋烧了吸引些樵夫农夫什么的过来只是这现场还得留着,最好尸体都别动,和锦衣卫扯上关系,这事就复杂了,一夜的时间足够做很多事,朱棣那边还得让他相信自己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 有些事情大人物可以不问,但自己不能不考虑真要是让朱棣生疑,自己在北平就不用混了。 如此想着,顾怀又骂了两句,只感觉是无妄之灾,心中不免对锦衣卫这个传说衙门也起了些腹诽,难怪一点端倪都察觉不到谁能想到居然是如此荒谬的缘由? 过了竹林便是山道,倒不是什么石制阶梯,只是人行得多了踩出来的小道而已,不是雨后自然也看不出来经过的人多不多,但锦衣卫的这个据点确实够隐蔽。 顾怀有些累了,两只腿都有些打战,眼前发黑的情况倒是好了很多,就是太阳穴附近一抽一抽的疼,极为不适,左手已经快抬不起来,右手裸露在外不敢接触布料,连起阵风都感觉是有尖刀在刮。 不记得走了多久,只感觉都是相同的风景,等到豁然开朗出现一条大路,地面已经较为平坦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已经下了山,顾怀跌坐在草地上,只感觉一阵一阵的困意袭来,不得已只能拔下些野草塞进嘴里提神,哼着些稀奇古怪的歌。 最后也没脱离这种赌一把的情况要是现在路过个有歹意的,浴血杀出来的顾怀可能就得交代了。 等到一道人影靠近身边,顾怀眼前已经模糊一片,那道身影似乎说了什么,还想把他搀扶起来,顾怀心里一松,世界就这么暗了下去。 所幸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北平燕王府。” 第八十四章 雷霆 再次醒过来的时候,是在马车上,顾怀微微睁开眼睛,看到的就是马三宝那张面白无须的脸。 这让他放下了心,闭上眼睛休息了片刻,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才重新感受起自己的身体来。 疼痛感已经减轻了很多,原本已经使不上力的左手现在能感受到了,应该已经正了骨;右手应该是换了药缠了绷带,鼓鼓囊囊一团;嘴巴里还残留着苦味,应该是被灌了药。 顾怀睁开眼睛:“怎么找到我的?” “你运气不错,过路的是个镖行,多少还算讲些道义,他们不敢把你送往燕王府,就在城门把你交给了守城的左护卫兵马。” 马三宝皱着眉头:“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 “到底是谁绑了你?” “你怎么逃出来的?” “不要急,一个一个问,”顾怀虚弱地坐起身子,嗓子像是有什么东西卡着,声音沙哑:“先派人去那个镖行发现我的地方,山上有片竹林,竹林里有个竹屋,那些尸体可能还有用。” 马三宝点了点头:“已经派人去了。” 和聪明人说话永远都是这么舒心顾怀松了口气:“是锦衣卫。” 很显然这个词也让马三宝迅速想到了什么,他的眉毛高高挑起,然后又慢慢放下,沉默片刻:“原来是这样。” “能不能让人先给我家里送封信?小环肯定很担心。” “放心,消息已经送回王府去了,你的丫鬟也在王府,”马三宝想了想,挤出个生硬的笑来,也不知道是不是想安慰一下顾怀:“你那个丫鬟急得直跳,觉得不对就直接找到了王府的秘谍,然后又跑到了王府,一边哭一边磕头求王府救救你王爷倒是见了她,不过这一夜估计也不好过。” 顾怀艰难地勾起嘴角,心中升起一股暖意所谓家就是这样的,有个人会这么担心你,有个地方还能回,他顾怀也算是在这个世界扎下了根。 “倒是又给王府添了麻烦” “麻烦?”马三宝脸上的笑容缓缓收敛,有些严肃,“这次的事情可有点大。” “怎么?” “王爷以为是张昺做的,中护卫兵马已经入城,城防也被接管了,城外朝廷换防的两卫兵马已经动了起来,还有消息开平的驻防屯兵也有调动。” 只是一夜而已,就发生了这么多事? 顾怀眼神有些发直:“王爷他” “王爷很看重你,甚至不惜和张昺撕破脸,”马三宝言简意赅,“如果你还没出现,北平可能会打起来。” “牵一发而动全身” “就是这个道理,燕王府如今的情况你也知道,只要有一点火花,事情就很难控制了,”马三宝摇了摇头,“只是没想到会是你出了事。” 气氛有些凝滞,顾怀心里有些奇怪,说不上是因为对朱棣的这番操作有些感动还是因为察觉到了朱棣现在的这种不安。 只有不安,才会妄图显示力量,才会一撩拨就发狂。 看来朱棣也不像自己看到的那样老神在在 “锦衣卫是朝廷眼线,遍布天下,王爷也早就猜到他们进了北平,只是锦衣卫做事一向缜密严苛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顾怀闭上眼,把昨夜的事情慢慢讲了一遍。 马三宝眼里出现些震撼,顾怀的声音依旧还是那么虚弱平静,只是说起那些惨烈的厮杀和算计倒是让他闻到了些血的味道。 等到顾怀说完了最后一句话微微喘气,他才点了点头,看向车帘外: “我知道了,这些我会禀告王爷对了,有没有想过学一学武功?” 顾怀抬起了头。 “武功是杀人技这个没什么好说的,无论哪种招式套路,最终都是为了杀人而已。” 他笑了笑:“我觉得你很会杀人就算过了练武的最好年纪,应该也不会太差。” “怎么样?” “真是锦衣卫的人?” “秘谍已经回来了,现场和顾公子的说法一致,”马三宝微微躬身,“锦衣卫身上不带名谍但找到了官印,是个百户。” “四个锦衣卫,还有女人和孩子?” “是。” 朱棣站起身子,走到窗边,看不出在想什么。 “你第一次杀人是什么时候?” 马三宝身子顿了顿,然后躬得更低:“十四岁,从后军调到前军,进了先锋营。” “那俺要比你早一些,八岁就上了战场,”朱棣负手而立,“还是个半大孩子,就提着刀砍死个蒙元人。” “王爷英明神武” “少拍马屁,”朱棣笑了,“天天跟着大字不识一个的大头兵厮混,天天聊天吹牛都是你砍了几个,我杀了几个,半夜睡觉做梦都在砍人,杀人早一点也不奇怪。” 他缓缓收敛笑容:“但我们都是当兵的,杀人很正常一个读书人杀人就不正常了。” 这番话倒是说得中肯现在的读书人连杀鸡都不一定会,更何况提着刀找人拼命? “读书人不可怕,因为读书明事理终究会有迂腐气,只有很少的读书人会懂为人治世那一套,”窗外响了闷雷,朱棣的胡须在春风里微微摆动,“不是书呆子的读书人里,又只有很少的一部分会脱颖而出,无论是政务时事还是阴谋算计,好像没有他们不会的东西。” “但只有极少极少的读书人,骨子里会有一股狠意,平日里讲礼义廉耻,发起狠来杀人或者乱世也都下得去手,而且会比我们这些杀人杀惯了的更狠,这样的读书人俺爹手下有不少,可俺怎么也没想到王府里居然能出两个。” 他有些哭笑不得:“难道是上天注定?” 上位者借着春雨春风说些自省的话,这个时候是万万不能插嘴的,马三宝静静站在一旁,沉默地听着闷雷和朱棣的自言自语。 “王府秘谍太过不成气,你要上心,”沉默片刻之后,朱棣没有回头,但马三宝清楚这话是说给自己听的,“锦衣卫进北平俺知道,但俺居然不清楚北平到底来了多少锦衣卫这是秘谍失职,俺不求他们查得清楚金陵的情况,但北平这一亩三分地也不能太过寒碜。” 马三宝内心一震,掀起前襟跪下:“奴才知错。” “没什么好知错不知错的,终究是你不擅长,”朱棣摇了摇头,“你更适合带兵当个宦官倒是委屈了你。” “奴才惶恐。” “调了北平官吏,俺忍了;换了北平驻军,俺忍了;做梦都在惦记俺的王位,俺忍了;送些锦衣秘谍过来,天天盯着俺一举一动,俺也忍了”朱棣冷笑一声,“现在居然敢动手抓王府的人,刨王府的根,打俺朱棣的脸,莫非是当俺真的一点脾气也没有?” 他挥袖转身,雷霆一亮照出了他威严的脸:“顾怀醒了,让他来见我!” “葛诚回了北平,朝廷已经出招了,俺倒要看看,这两个读书人能教俺些什么!” 第八十五章 春光 天微微亮的时候,小楼已经点起了烛火,李子卿从床上起来,洗漱完毕,搂着眼睛的伏芸才打着哈欠出了门。 “小姐,你又起这般早” “睡不着,总想做些事情,”布裙木钗的李子卿拿着个簸箕,洒了些发潮的谷子喂着鸡,倒像是个做惯了农活的俏丽民妇:“饼摊不开了,这些谷子放着浪费,倒是可以再买些鸡鸭回来,下下蛋也好。” 还有些阴沉的天色笼罩着远处的山峦,巷弄间起了层雾气,普通百姓住的城南这片地段往往是最早升起炊烟的,木门外已经有了吆喝的声音,倒是满满的人间烟火气。 知道自家小姐的习惯,伏芸泡了壶茶放到矮几上,喂完了鸡的李子卿也就顺势坐在楼前的台阶上,小口小口地喝着热茶,想着些事情。 从楼里出来也快两个月了这种普通的早晨倒是已经习惯,虽然也曾为生计发愁,也想过要不要离开北平,但最后也还是就这么生活了下来。 倒是想起了那两次小楼里的青衫人影最初认识他只是因为一首诗,应寿寺的白雪和红伞最后也差点变成个闹剧,好像从那时候开始,那道身影就帮了自己很多,但自己却没办法也没身份去问询关心太多关于他的事情。 这样的想法让她微微有些烦恼,若是没有他那天在应寿寺怕是自己就要受些侮辱打骂,也不会铁了心在年前赎身出楼,煎饼摊子倒是有可能会开得下去,但生意能不能好起来就不一定了。 还有那天在铺子里的那些刁难的书生 李子卿托着腮,眼神有些朦胧,原来仔细想一想,那个人无声无息地帮了自己那么多 昨天去铺子的时候,看见了眼睛红红的少年伙计还有不断垂泪的小环,李子卿一开始还有些不解,直到听到顾公子出事的消息,这才不免焦虑不安起来,担心他会回不来 东家出了事,铺子自然是不好再开,铺子里的掌柜到伙计好像也没心情招呼客人,就关了铺子四个人围坐在一张桌边。 也就是那时候李子卿才发现有些话自己是不好说也不好问的自己只是个掌柜,问得太多了不好,若是说错了什么怕还会被当成风凉话 小环是个温婉的性子,这些日子相处得也极为融洽,少年伙计虽然不善言辞,但做事认真勤快,顾公子身边的人果然极好相处 于是最后也只能说几句不痛不痒安慰的话,就这么坐到了天黑,不免开始胡思乱想起来,甚至还有些懊恼,会不会是因为那天在铺子里顾公子替自己解围,得罪了那些在北平有身份的读书人,才会被歹人掳走? 越是这么想,心中的不安焦虑也达到了顶峰,直到小环带着欣喜和泪花回到铺子,顾公子被救回来的消息才让她松了口气回了小楼。 也不知道今天去铺子能不能看到顾公子 对于她来说,顾公子是有些神秘的,有文才,为人也温和,更是没有其他读书人身上那种“读了圣贤书自然就有些事不能做”的傻气,有时候会说一些听不懂的话,但总能让人心神安定下来 说来也怪,文人在清风楼其实也见过了很多,但能记下来的其实很少,自己和顾公子其实就见了几面除了那次在风雪下一起推车呆的时间长了点,其他时候都是片刻的相处,但他一离开那么久,好像身影也没有模糊反而越发清晰,然后带着风雪在铺子门前出现说“别欺负我铺子的掌柜” 想到这里李子卿不由笑了笑,总觉得顾公子那一刻虽然有些风尘仆仆,但还是挺英俊的 又觉得这样的想法未免有些傻气,顾公子恐怕是不在意自己英不英俊的。 这些天来天色阴沉多过明朗,不过雾气散了倒是有阳光落下来,想必会是个好天气。 手里的热茶渐渐冷了,伏芸该是做完了早膳,从小楼到铺子也不算远,用完早膳过去应该也来得及 她带着些俏皮的情绪,想着这次顾公子总不会出远门了? 好想见到顾公子。 这漫长的一觉睡得不算好,每次醒过来都感觉过了好久,断断续续的梦境里,几张脸交替出现,说着些意味不明的话,偶尔场景还会突然转移到战场,北平城变成一片火海,自己提着刀面对着扑过来的朝廷大军,黑压压一片像是海潮。 中途倒是感受到了唇齿间的温润,像是有人在喂他喝水,微微睁了眼就能看到小环梨花带雨的脸,也不知道是不是做梦等到他再次睁开眼,看到傲娇萝莉两只手托着下巴仔细盯着他,他才确定应该是在做梦。 “你醒了!我看到你睁开眼睛了!” 得,不是梦。 顾怀无奈睁开双眼,看着趴在床头的傲娇萝莉:“我现在这模样怎么做饭?” “好心当成驴肝肺人家喂你喝药呢,谁要你做饭了。” “还真是”顾怀扫了一眼傲娇萝莉手里的药碗,“郡主身份尊贵,岂能” “哎呀,真啰嗦,”傲娇萝莉抄起大碗就逼了过来,“快喝!” “烫烫烫!” 片刻之后,换了身衣服的顾怀下了床,有些麻木地看着眼前绞着手指的傲娇萝莉:“没事,烫得不算严重” “对不起”耳根都红了的傲娇萝莉小心地抬起眼神,“你要不要再喝点药?” “多谢郡主关心,在下已经好了,”顾怀挥动着包得像蟹钳的手,“再喝指不定出什么事” 这番话自然引来傲娇萝莉一阵娇嗔,顾怀扫了一眼门外的春光,有些疑惑:“我这是在王府?” “当然了,不然你以为在哪儿?”傲娇萝莉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外面好乱的,姐姐说北平布政使都送了好几份拜帖过来。” 应该是燕王府一系列动作的余波了顾怀暗自想着,这种敏感时刻他确实不适合回铺子,不过在王府养伤也是好事医药费也是公家出不是? 他顾怀是个穷人,这次受这么重的伤不知道几个月才能完全康复,能蹭燕王府的干嘛自己出钱? 然而顾怀还没理直气壮多久,马三宝那张熟悉的脸又出现在了春光里。 “随我去见王爷,”他很严肃,“道衍大师已经先过去了。” 顾怀心里一跳。 第八十六章 湖心亭 燕王府后院有片池塘,湖中心有个小亭,顾怀被马三宝引上湖上木廊,远远的就看到了亭中的两个人影。 暗自腹诽了一下朱棣这每次召见都要在亭子的古怪习性,顾怀加快了些脚步,看也不看木廊两边偶尔跃出水面的湖鲤,脑海里全是对这次召见的思索。 没道理。 自己受的伤虽然都在上半身,不妨碍走动,但如此惊魂一夜,怎么也该休息段时日,就算是为了体现点礼贤下士的品德,也不会这么急匆匆地把自己叫过来。 而且还是和道衍一起 这就很值得让人思考了,把两个一直鼓动造反的人一起叫过来,难道朱棣终于转变了想法? “来了?坐。” 负手站在亭边的朱棣没有回头,语气也很淡,倒是亭中合十双手端坐念佛的道衍微微点头致意。 知道今天可能出大事,顾怀也没耽搁,勉强行礼之后便坐到了一边。 “说来也怪,这亭子俺不常来,也没派人专门投食,这些鲤鱼反而越来越多,如今倒是成了鱼群,横行霸道气势颇足。” 整个亭子周围全是鱼群扑腾的水花,各色鲤鱼在水中嬉戏,偶尔还有鱼跃出水面,荡起一湖涟漪。 朱棣转过身子:“伤势有没有大碍?” 顾怀知道这话是对着自己问的,虽然心里明白朱棣不可能不清楚但场面话还是得说:“草民惶恐,只是些皮肉伤,多谢王爷关心。” “终究是因为王府才让你受了些罪,本该让你好好休息段时日但有些事情却是得和你们说一说。” 朱棣摆摆手示意顾怀坐下,言简意赅:“葛诚有问题。” 听到这个名字,道衍念佛的声音停住了,他脸上没有意外,反而是一丝隐藏极深的欣喜? 葛诚?顾怀一头雾水,这又是谁? “王府长史,年前就南下入京替王爷上表祝贺新年了,顾公子应该不太清楚,”道衍缓缓开口,“说来也巧,葛长史也是昨日入城。” 王府长史这可是个要命的位置,替藩王管理藩地,处理朝廷来往文书,甚至还要替藩王入京述职 按道理说就算长史是朝廷指派,但能在燕王府坐上这个位置,怎么也该是自己人,朱棣为什么要特意提起他? 顾怀眉头慢慢挑起:“他倒向了朝廷?” 朱棣欣赏地看了他一眼:“俺不确定,但这种事情不用确定。” “在葛诚入城之前,俺收到了一封密信,是俺内弟徐增寿送过来的,上面只有六个字。” 朱棣微微闭眸,里面冷光隐现:“‘葛诚秘入帝宫’。” 道衍若有所思:“葛诚入城之后并未提及单独奏对之事只言陛下忧心北疆形势,多询问蒙元情形,仿若有意北征” “俺没有问,不过也不用问,”朱棣摇了摇头,“俺倒是问起他是否把俺心迹禀与皇上,可他却面露难色,顾左右而言他道陛下英武,只关心北疆形势,未提及关于削藩的只言片语” “有问题,”道衍下了结论,“单独奏对如此大事,王爷不问他就闭口不谈,再说北疆无战事,忧心有何用?怕是转移视线。” “王爷要小心葛诚了。” 朱棣沉默半晌,长叹一口气,脸上有些悲哀:“看来朝廷还是不愿放过俺葛诚进了王府多少年?俺也算以礼相待,可还是抵不过朝廷封官许愿可俺还是想不通,削藩削藩,朝廷要将藩王赶尽杀绝,为何陛下又把自己的兄弟封成藩王?” “王爷不要痴心妄想了!”道衍的突然怒斥让顾怀吓了一跳,只见道衍长身而起,宛若怒目金刚:“朝廷磨刀霍霍,甚至策反了王府长史,王爷之前的那些言语,王府年前的动作朝廷都知道了,削藩的刀就要落下来,为何王爷如今还冥顽不灵?” 朱棣并没有生气,反而隐现挣扎:“俺装病的事情朝廷肯定是知道了,如此一来拖不了多少时日俺当然知道不能坐以待毙,但事已至此,又该如何?” 一直沉默的顾怀突然感觉到了一道视线。 不对,不是朱棣,这道视线没有那种压迫感,反而是带着一些哀求和鼓励? 原来是道衍。 顾怀并没有犹豫多久,因为这件事本身就会循着这轨迹走下去:“王爷交出护卫,朝廷不费丝毫力气就可以完成削藩;王爷不交护卫,如今朝廷已然知道王府实情,称病不出已经拖不下去了。” “举步维艰,前后两难,朝廷削藩是必然,王爷若还举棋不定,岂不是作茧自缚?” 道衍适时插嘴:“中护卫出城,城外两卫夹道警戒,兵戈以待,如此作态王爷难道没有看到?开平驻军南下五十余里,边关甚至燃了烽烟,这些杀招王爷还看不见?交出护卫,如此多的兵马虎视眈眈,到时候朝廷寻个由头,王爷就得任人宰割了。” 问题就出在这里,朝廷定了要削藩,携着天下大势压过来,朱棣交兵权也逃不过周王的下场若是朝廷做事不那么不讲道理也还好,可从藩王到庶民,谁受得了? 可不交兵权呢?原本还能靠称病拖下去,想想办法置置气,靠着军中威望和武装起来的护卫大不了与朝廷鱼死网破可现在王府长史的叛变却让这个想法也不成立了。 真把朝廷惹急了,没进三月就动手,大军压过来,锦衣卫民间造势,抓人株连,王府长史现身说法,再策反些站边不死的北平原官吏将领 他朱棣拿什么玩?难道真敢现在就造反?靠着左护卫和中护卫说不定北平都打不下来。 面对着两个读书人的目光,朱棣握紧拳头,身子微微抖动,也不知道是被气得还是因为恐惧,但挣扎许久,最终他也没说出那两个字来。 他闭上眼:“还有没有办法拖下去?” 导演一声长叹,双手合十低声念佛,身上的宽大僧袍被湖风吹起波澜,显然是有些失望和愤怒。 只有被包扎得有些滑稽的顾怀沉默许久,点了点头:“有。” 他看向南方:“走一趟金陵。” 第八十七章 冷汗 令人窒息的沉默持续了很久,不知何时停下诵经的道衍才出声道破: “不行,太过冒险。” “别无他法,就算现在不去,六月祭扫孝陵也躲不过。” “当今皇上名为仁孝,实则刻薄,若是直接动手怎么办?” “他如果是个普通人,就可以这么做,但他是个皇帝,”顾怀顿了顿,“这是个最好的阳谋。” 朱棣也多少明白过来:“是要俺往金陵走一遭,安朝廷的心?再不济也能让他们没了动手的由头?” “王爷英明,”顾怀拱了拱手,“如此一来,所谓拥兵自重反意已生之类的理由就不攻自破了。” 乍看起来这是个很蠢的法子,离开经营了多年的北平自投罗网,放弃重兵的环绕去朝臣绞尽脑汁想要削藩的金陵好像跟送死没什么区别。 但往深处想,这么做实在不亚于把朝廷架在火上烤。 你们说藩王势大,可能要造反?那我人来了金陵怎么说?你们要是敢动我,剩下的藩王会怎么想,怎么做?天下人怎么看待这件事情?就不怕其余藩王鱼死网破,天下人说朝廷不讲武德? 道衍还是摇头:“陛下登基以来,只做了两件事情,一是重文抑武,提拔文臣尽掌朝中大权,二就是削藩。王爷若想南行,当今陛下可能碍于叔侄情分和悠悠之口不好直接动手,但黄子澄齐泰之流是什么人?他们以削藩献媚于陛下,怎么可能放过这个机会?若是频进谗言,蛊惑陛下,以陛下如今对他们言听计从的情况” 一听这几个名字,朱棣心头怒火腾地升起,他眸中透着股杀气,统帅千军万马的气势展露无遗:“天家无父子更何况是叔侄?但终究还是要讲些情面道义的!若不是这几个狗贼,俺如何会陷入这番窘境?顾怀,道衍大师说得没错,就算陛下不打算把俺留在金陵,这几个苍蝇也会在陛下耳边天天说,夜夜劝!谁知道陛下会不会心一横来个手起刀落?” 眼见两人都竭力反对这个太过冒险的法子,顾怀有些想不通,历史上朱棣明明就在靖难之役前去过一趟金陵全身而退他当时到底是怎么想的? 难道他顾怀现在和朱棣说您就安心去金陵,出了事我顾怀负责任? 那朱棣估计会把他当成和朝廷一伙的。 摇了摇头,顾怀开口道:“是在下考虑不周不过王爷,如果不想起兵,还有比这更好的法子吗?” 一句话出来,对面的朱棣和道衍都沉默了。 春日的阳光没有多少温度,湖风有些大,吹在人身上一阵阵的发寒,可再寒也寒不过眼下燕王朱棣的处境。 是啊,如果不造反,还有什么更好的法子吗? 此刻朱棣的心中起兵造反的意图到底占多少先不提,就眼下这种王府长史都成了朝廷内应,官员将领全部是朝廷指派的场面刀已经架在脖子上了就差挥下来。 “王府需要时间,不管是起兵还是在朝廷撕破脸发兵的时候有些抵抗之力,都需要起码几个月的时间来慢慢计划,”顾怀坐得笔直,“这些时间用装病很难拖下去但去金陵可以。” “‘手雷’需要大批量制作,‘青霉素’要用到战场上也需要临床试验,更不要说训练士卒打造武器拉拢官员不管王爷起不起兵,往金陵一行都是最好的法子。” 他蹙起眉头:“也许这有些赌的成分在里面,但不赌又能怎么样呢?” “有道理,”过了许久,朱棣才点了点头,“俺已经被逼上绝路了,如今不就是在赌?再赌大一些又何妨?” “可以一试,但有件事情还请王爷必须答应老衲,”道衍此刻更像是个老谋深算的读书人而不是和尚,“三位公子必须留在北平。” “王爷与公子绝对不能共赴金陵!” 朱棣思忖良久:“若留三子在北平,黄、齐之流会不会借题发挥,以进谗言?” 道衍冷笑一声:“殿下孤身去金陵,尚有活地,若是带上三位公子一起,朝廷就真是一点顾忌都没了!” 朱棣犹豫片刻,也还是不忍三个儿子和自己一同冒险,便点头道:“也好。” 他转向顾怀:“俺这就写一封折子上奏朝廷,入京祭扫孝陵面见皇帝,走军驿来回差不多得半个多月,若是一切顺利,没进三月俺就要起行了。” “顾怀你是江南人士?” 顾怀点了点头:“祖籍扬州府,就在金陵旁边。” “如此一来倒是方便了”朱棣目中精光一闪,“俺去京城,王府的事情就托付给道衍大师,顾怀你便随我南下,如何?” 顾怀没有犹豫:“愿随王爷左右。” “如此倒也妥当,你们下去,俺要好好想想这件事,”朱棣闭上眼睛,“顾怀你去寻三宝,王府秘谍” “以后就由你来接手。” “当以奇正居合为重,太过剑走偏锋容易出事。” 走过木廊,两人都没有回头看朱棣在亭中沉思的身影,脸色都有些凝重。 对于道衍这句提点规劝多过责怪训斥的话,顾怀点了点头:“其实我不擅长这些。” “我们是同一类人,你不可能不擅长,”道衍摇了摇头,“只是怕你误入歧途。” 是在说太喜欢冒险往往最后会死在冒险上么顾怀明白过来:“明白了。” “劝王爷去金陵,是想让他看看现在的朝廷?” 顾怀心中一凛,这真的是个极聪明的人。 “王爷太过犹豫,晚辈确实存了些推一把的心思,”顾怀双手拢袖,好像有些畏寒,“去金陵走一走,看清了朝中皇帝和大人们的嘴脸,想必也就不会置气只是对朝廷的发难反抗一下了动兵和起兵只是一念之间。” “你以为王爷看不出来?终究还是年轻了些,”道衍摇了摇头,“你怎么知道王爷的心思没定?” 这句话的信息量就太大了。 顾怀停下脚步,脸色慢慢难看起来,总有种把别人当成傻子结果最后自己成了傻子的感觉。 是啊就算自己不出现,该去金陵的还是会去金陵,该起兵造反的还是会起兵造反自己居然会有种推动了这一切的洋洋自得心思? 想想看这两个人的身份永乐大帝!黑衣宰相! 自己有什么资格存些小心思? 看着顾怀似乎明白了过来,道衍双手合十,脸上总算有了些笑意。 他很喜欢这个年轻人像极了年轻时候的自己,年轻人犯犯错怎么了?年轻人锋芒毕露怎么了?不气盛能叫年轻人? 更何况他的和机遇比自己当年高上太多 僧袍飘动,他低眉走远: “别再有下次了。” 第八十八章 秘谍司 受了重伤才在床上躺一天就被拉起来商量造反的事情顾怀不得不感叹自己实在是劳碌命。 离开湖心亭的时候顾怀还有些不太明白燕王朱棣为什么会把王府秘谍这种要命的东西交给自己,但在见到马三宝强忍着喜悦递过来一份名册之后,他就隐隐感觉有些不妙。 果然,翻开册子粗略一扫,顾怀就瞪起了眼睛:“怎么才一百来个人?” “秘谍这种东西你想要多少?”马三宝移开目光,“而且这些秘谍有点奇怪,你得先做好准备。” “怎么个奇怪法?” “你到时候就知道了。” “你这样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终于不用管秘谍了,”马三宝感叹道,“王爷说得对,我确实不擅长你毕竟和锦衣卫打过交道,又是个读书人,这种事情还是交给你比较合适。” 眼看马三宝言辞闪躲说完就闪人,顾怀有些哭笑不得谁家秘谍还会拿个册子把名字记下? 秘谍走的是隐秘探查情报搞暗杀之类的事情要是这册子丢了那还得了? 没走两步,刚才脚步匆匆的马三宝又折返了回来,手里拿着另一本册子,顾怀调侃道: “怎么,王府秘谍司还有编外成员?” “倒是没有是其他的东西,”马三宝挥了挥小册子,“前些日子问过你想不想练武,当时你点了头,可现在你身上的伤怕是要将养段时日,刀剑是不能碰的,这本心法你倒是可以先看看,有不懂的就来问我。” 一听是类似于武侠小说里神功秘籍之类的东西,顾怀登时来了兴趣,把刚才秘谍司的册子夹在腋下,还算完好的左手就伸了出去。 只是才翻了两页,刚才那种荒谬的感觉又浮了上来:“这就是武功心法?” “自然。” “可看起来怎么像神神叨叨的养气功夫?就深山里道士玩儿的那一套,”顾怀皱了皱眉,“打坐静气修心什么的就不能来点纯正的内功?落叶飞花均可伤人,五米开外隔墙碎石那种。” “你是不是对武功有什么误解?”马三宝的目光有些奇怪和鄙夷,“有这种功夫还要当兵的做什么?” “真没有‘乾坤大挪移’或者‘九阳神功’那一种?” “真没有,那只是侠义故事,我练的就是这个,”马三宝无情地打碎了顾怀的想象,“所谓心法,不过练心而已,讲究的是对敌时心如止水洞察四方,发力技巧和刀剑招式你现在没法练,将就看看得了。” “那我看你一刀横渡七八丈” “练个十几年你也行。” “十几年啊”顾怀砸砸嘴,“那有没有什么速成的法子?灌顶之类的。” 马三宝定定地看着顾怀半晌,突然伸出了手:“算了你还是别练了这种心性估计也练不长远。” “送出来的东西哪儿有收回去的道理?”顾怀收起册子,转身走远青衫飘摇,“你也好意思。” 脚步声远去,马三宝笑了笑,身影消失。 “反正是烂大街的印本” 如果说草原一行还没有完全走入朱棣的心里,客卿也只是个名头,那么这次的锦衣卫突发事件,算是让顾怀彻底融入了王府的圈子。 虽然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在王府里真正熟的人只有傲娇萝莉和马三宝但怎么说燕王府这艘看起来就要沉的船他也上了不是? 所以他现在要离开王府回铺子是真没人拦他。 看起来知道一些注定会发生的事情还是有好处的,比如朱棣看起来像是还犹豫不决,但顾怀知道他肯定会去一趟金陵,所以有些事情现在就可以开始准备了。 不过隐隐约约总觉得自己忘了一些东西这种感觉很奇怪,操盘布局最忌讳的就是漏掉一些细节,马车出王府的时候顾怀闭着眼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自己到底漏掉了什么东西。 从繁华的北城到南城还是有很长一段路,不知道是不是惊魂一夜的后遗症,顾怀总想掀开车帘看看有没有人跟着自己或者马车走的路对不对,偶尔瞥见街上一个贼眉鼠眼的路人就觉得那目光是在看自己,小吃摊上举着筷子指点江山的客人好像也有意无意地打量这辆马车 看来是落了点疑神疑鬼的精神疾病。 不过多想一些总不是坏事,锦衣卫不可能只派了四个人北上,北平城里还有很多锦衣卫的人,那个神秘莫测的“大人”肯定也收到了山上竹屋的消息,要是锦衣卫是那种护短至极睚眦必报的衙门,说不定还会找上自己。 这样一想有个秘谍衙门握在手里也是好事朱棣的意思很清楚,既然锦衣卫对顾怀动了手,那么在间谍反间谍这块交给顾怀去打理是合适的,这种行为本身就代表了一种信任,不管是保护自己还是真的能做出点事情,让顾怀通过这件事慢慢融入总是好的。 当然,想和锦衣卫打擂台这种事未免太过于天方夜谭,锦衣卫这个衙门虽然被朱元璋关了起来还顺手锁上了门,颇有点渣男用完就丢的味道,但体量还是太大了,洪武四大案的血雨腥风不知道让锦衣卫到底在暗地里有多少力量,顾怀如果真想靠燕王府秘谍司去报复或者查探锦衣卫,跟找死没什么区别。 这样一想颇有种任重而道远的味道 马车走得不快,想必车夫也是个会来事的人物,估计是看了顾怀身上的包扎知道有伤在身,亦或是对北平的路况没什么信心,挥舞马鞭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颠簸感倒是少了很多,软塌也让顾怀舒服地眯着眼假寐。 左手的脱臼很容易就能好,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但马三宝帮忙正骨,又用上了王府的好药,估计要不了多久时间就能恢复如常,严重的是右手的烧伤还有那汉子死前拼死一击打出来的脑震荡,想要完全康复怕是得要等到夏天。 只是这次的事情让顾怀意识到一些东西既然不能安生过小日子,走这条搏富贵的路子,以后的危险怕是少不了,这种搏命的时刻虽然不希望再有,但谁也不知道会不会再出现锻炼身体练武这些该早些提上日程,而且顾怀确实也羡慕马三宝那种神出鬼没的潇洒样子。 正幻想着飞檐走壁剑气如虹的顾怀被车夫的声音叫醒了。 到家了。 第八十九章 展开 下了马车迎面而来的自然是脂粉气,因为扩建而宽敞了很多的铺子里站满了女子身影,一片莺莺燕燕。 因为包扎而显得有些滑稽的顾怀避开两个一边出门一边叽叽喳喳议论着手中香水的女子,一眼就看到了正在给几个女子介绍香水的李子卿。 很显然李子卿也看到了他,美丽的大眼睛里闪过一丝惊喜,脸上完美的笑容也更加明亮了几分。 两人就这样隔着人群对视着,直到客人的询问让李子卿回过神,她才抱歉两句,莲步轻移裙摆摇曳,朝着顾怀走了过去。 “出了点小意外,受了些伤,不过也不是什么大事,休养一段时间也就好了,”顾怀笑了笑,举起缠满绷带的右手:“怎么样,这个造型是不是很拉风?” 李子卿浅浅地笑笑,垂下眼神:“我知道的很痛?” “其实也还好,一开始虽然有些痛,但现在就没什么感觉了最近怎么样?” “还好的,客人多了起来,铺子限额总是很早就抢光了,客人们也愿意在铺子里停留,北平的女子都以用上香水为荣不过听说私下里已经有铺子开始仿制了。” “我不是问铺子怎么样”顾怀挑了挑眉,“我是问你过得如何,伏芸的婚事定没定?那些人模狗样的还有没有找你麻烦?住的小楼还是太远了些,要不要搬一搬?” 李子卿掩唇笑笑:“倒是有和伏芸谈过这件事情她还是担心我没习惯一个人过日子,虽然见过二牛他娘了,也还没定下来过门的日子之前那些书生也没有再来过,倒是多谢掌柜了。” 说到掌柜这两个字的时候,李子卿俏皮地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抖动了一下,和平时的温婉气质倒是大相径庭。 这个笑容实在太美,顾怀也没忍住多停留了会儿视线:“之前倒是见你在眉心点朱砂怎么现在没了?” “既然是做掌柜,总不好太过浓妆,其实点朱砂很麻烦的,要点得圆润自然还得花好大的功夫” “嗯,也是,不过确实很好看。” “之前想着摆摊子的时候总是想再起早一些,最近却是起得越发晚了,掐着时间出门总有些不好意思” “上班和自己创业总是有区别的嘛,这个很正常。” 喧嚣的铺子里,两个人并肩走着,绕过议论着香水的人群,闲聊着走向柜台,好像又恢复了之前时候清淡如水的相处场景,顾怀一开始还担心让李子卿帮忙看着香水铺子是不是会让这种相处模式变质,但现在却是放下了心果然这个女子如水一般温柔而又像山风一样清爽。 看到顾怀平安,还能打趣自己身上包扎起来的绷带,李子卿也觉得自己像是放下了心来,只是回想起昨日的不安,又觉得某些地方空空落落的,有些话好像想说却又想不起来,这种感觉未免太过奇怪。 和大汗淋漓打包香水的伏芸打了个招呼,比小环大上很多的丫鬟看见顾怀平安也有些高兴,只是客人太多一时忙不过来,也就没凑上来问候两句,顾怀和李子卿闲聊了没多久,看起来像是熟客的贵妇人就进了铺子,李子卿也就只能去招呼客人,倒是让顾怀一时觉得自己像是个闲人无所事事。 果然当个甩手掌柜才是最适合他的 在铺子里没看见诺海和小环,顾怀倒不感觉意外,诺海现在也就负责在后院做香水,沉默寡言的少年伙计一般不来前面,小环则是要给一些有身份的贵人把预订的香水送过去,看天色现在应该还在回来的路上。 闲聊无聊,顾怀便在李子卿常坐的椅子上坐下,随手放开账簿,扫了几眼才发现不对。 铺子的进账依然是在稳定上升,香水的市场开拓还没完,可能还得过段日子才会饱和,不过让顾怀有些意外的是支出一项,之前说好的分红李子卿并没有划出来。 好歹也是一百多两银子顾怀摇摇头,抬起笔把这一项加上,打算铺子关门了就让小环送过去。 这样一想铺子的经营和管钱分开倒是有些奇怪,顾怀离开得有些匆忙,也没考虑到这一点,倒不是信不过李子卿,只是之前管钱的一直是小环,便也就一直这样了,可天底下哪儿有不管钱的掌柜?小环虽然细心,但终究心思没在做生意上,还是得把香水铺子完完全全交给李子卿才是。 而且看铺子里的情况,李子卿分明就很适合当这个掌柜。 如今靠上了燕王府,北平这边官面上的事情就不用自己再去考虑了,之前那种上门买配方的闹剧估计也不会重现,接下来的日子估计重心要更多地放在王府那边,铺子的事情是时候让子卿姑娘完全接手了。 而且对于香水铺子顾怀还有更大的展望挣钱总是有用的,王府虽然有钱,可用起钱来也是个无底洞,不光是从草原购买甲胄武器的原材料,还有燕王三护卫的军费,以及接下来有可能迎来的扩招和大批量生产天雷 到时候燕王府别来找自己借钱就谢天谢地了。 现在香水铺子的余钱还有一千多两,看起来很多,如果想过普通的好日子,一个香水铺子就够了,可花钱的地方同样也多,制作香水虽然不用什么成本,但车马行那边自己也多少算挂了东家的名头,就算王府现在有人对接,伙计们的月钱还得自己去发,更别提勾栏那边自己还入股了一半 对了,勾栏。 顾怀懊恼地揉了揉眉心,这才想起来把勾栏的事情忘了个一干二净。 在离开北平去往金陵之前,怎么也得把西游记的内容多写出来一些,现在的勾栏还只是普通百姓们的娱乐方式之一,远远达不到顾怀的预期,也不知道从金陵回来之后能不能让勾栏换个模样。 还有王府秘谍司的事情时间未免太紧,能不能完全抓到手里还是个未知数。 放下账簿,顾怀长叹了一口气。 事情怎么会这么多? 第九十章 悲从中来 铺子后院小小的天井里,无事可做的少年伙计坐在水井边沿,呆呆地看着天空上一朵云变换着形状。 走到后院的顾怀刚好看到这一幕,犹豫了一下,他走过去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坐了多久?” “掌掌柜,”少年拄着拐杖起身,“事情都做完了。” “我知道,我知道,”顾怀摆摆手示意他坐下,视线在少年的断腿上流连了一阵,“有没有想过以后想做什么?” 从少年的表情来看,明显是误会了顾怀这句话的意思,想来也是,断了条腿每天只能打打杂的废人留下来好像也没什么用。 少年低了头:“掌柜,不要赶我走。” 顾怀抚摸井沿青苔的动作顿了顿,哭笑不得:“谁说要赶你走了?我只是看你有些不开心。” 他叹了口气:“想来也是你以后的路还很长,总不能一直窝在铺子后院当一个负责烧水的伙计。” 诺海坚定地摇了摇头:“没有不开心,有饭吃有地方住能活下去,我很开心。” “真的?” 少年沉默了。 人总是贪心的,想要的只会更多,以前活不下去的时候,总觉得只要活着就好了,如今能过上安稳的日子,却总是想起这条断腿和那天那些人狰狞的脸。 如果自己不是他们口中流浪街头的蒙元杂种是不是这条腿就不会断? 如果自己是个汉人 如果自己和掌柜一样能那么聪明那么出众 “想活得更好没什么可羞耻的,追求更好的生活本来就是人努力的最大动力之一,”顾怀揉了揉诺海的脑袋,“回来的时候小环就和我说你这些日子越来越沉默寡言了,偶尔一个人呆着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很吓人,她担心你会出什么事腿虽然好了,但你的心还没好。” 顾怀静静地看着他:“是不是想不通一些事情?是不是很想报仇?是不是想活出个人样来不只是当个伙计?” 少年慢慢抬起了头,目光里有些迷茫。 他可以吗? “我想做一些事情,也许是想到就去做了,也许是为了以后的事做准备,”顾怀收回手,“北平有很多流浪的孩子我在遇见你那天看到过。” 少年点了点头。 “我想给他们一条活路不要这么看着我,我当然不是想拐卖孩子或者让他们去做什么坏事,”顾怀笑道,“我只要他们做一件事。” 他收敛笑容:“穿街过巷的孩子没人会注意,打听事情也很方便,北平的任何风吹草动都要事无巨细的汇总起来,你整理之后交给我。” “我?” “对,你,虽然你现在还不会,但我会教你,”顾怀站起身子,“什么样的情报才有价值?什么样的人值得跟?鸡毛蒜皮的小事,门口菜摊的菜价,包括谁谁谁又包了房小妾攀上了什么关系” “银子我会拨给你,你用什么样的方式去给这些孩子一条活路,让他们服你,让他们不用和野狗抢食不用在臭水沟过夜那是需要你去想的,我只会教你半个月,以后就得靠你自己。” 顾怀沉默了一下,眼里有一丝怜悯和不忍:“这条路很长也很难,从今天开始你就不再是铺子里的伙计,你能把这件事做成什么样我也不确定,但我希望有一天你能有报这条断腿之仇的力量。” “怎么样?” 看着少年一瘸一拐离开的背影,顾怀知道从今天开始这个小小的铺子后院大概就会少一个人了。 有些路是自己选的,也需要自己去走,一开始遇见诺海,顾怀只是出于需要个伙计留下了他但以后的人生终究是需要他自己选择的。 香水铺子养得起一个闲人,如果诺海的腿没断,他大可以一直这么当一个伙计,某天遇上个不嫌弃他身份的女子,然后在北平落地生根。 但他和他的名字一样不管是野狗还是狼,表面的温顺终究压不住心底的野兽。 谁知道再这么发展下去会不会变成什么心理疾病? 叹了口气,顾怀站在天井中央,扫了一眼低矮的围墙:“出来。” 一道人影从房顶跃下,一道人影从矮墙后翻了出来,还有道人影居然是从厨房走出来的。 就三个人看来燕王府盯着自己的力度小了很多。 顾怀淡淡开口:“你们应该知道了?” 三个黑衣秘谍对视一眼,不情不愿单膝下跪行了个军礼:“见过主官。” “不叫大人叫主官?”顾怀皱了皱眉头:“你们出身军中?” “是。” “难怪”顾怀似笑非笑,“看这站的模样,还有一身的杀气,估计都是军中的精英?是不是还有个什么选拔流程,通过的才能进秘谍司?” 三个秘谍都把胸膛挺高了些。 “我大概明白了”顾怀揉了揉眉心,总算知道马三宝为什么会是那副表情,“我问你们,如果在北平城发现不明身份的谍子,该怎么做?” “抹了他的脖子!” “不对,是跟上去,”一个秘谍提出了不同的意见,“等到找到他们的大部队,再干死他们!” “费那么大劲直接抓起来严刑逼供,再带上兄弟们过去不是更稳妥?” 顾怀嘴角抽搐了一下:“那搜集情报该怎么做?” 一个秘谍恶狠狠开口:“月黑风高时,冲进去绑了!” “我倒是比较喜欢听墙角” “从军前我落过草,梁上君子那一套我玩儿得贼熟,书信什么的藏哪儿我都能找出来。” “有个屁用?上次王爷让查城外军营,你不是刚进去就差点被逮了?” “去你妈的,那是军营!你好到哪儿去?老子们是秘谍又不是帮人抓小妾。” “停停停!”顾怀有些头疼,连忙摆了摆手,“我算是听明白了” 他一个一个指了过去:“你们个个都身怀绝技。” “可秘谍不是这么当的,当兵的得打打杀杀,秘谍只需要搜集情报搞渗透和反渗透,只动脑子不动刀。” 眼前三个如同说相声的王府秘谍让顾怀悲从中来:“我算是知道锦衣卫为什么能在北平肆无忌惮了” “谁这么缺德?让杀惯了人的大头兵来干秘谍?” 第九十一章 接手 “姓名,籍贯,从军履历,还有特长。” 低头用左手慢慢写着什么的顾怀察觉到了投下来的巨大阴影,有些茫然地抬起头。 身高起码两米的壮汉瓮声瓮气:“俺叫魏老三,是保定人,前年发了灾,逃难来北平参了军主官,特长是什么?” 这样的彪形大汉也能当秘谍?走在街上谁不回头看一眼? 顾怀已经认命了:“就是你擅长什么。” 壮汉犹豫了一下:“俺能举盾,打蛮子的时候俺都冲在前头,主官还夸俺打仗是把好手能吃算不?” “算,”顾怀心如死灰,“能吃多少?” 大概是看这个主官没什么架子,不像之前军队里那些个主官一样严厉,壮汉眉飞色舞起来:“打饭的大桶俺一个人就能吃完!要不是要训练只能吃七分饱俺还能再撑点。” “知道了知道了,厉害的厉害的,”顾怀低头在册子上写下“魏老三”三个字,又在后面加上“战斗人员”,“去左边站着!” 明媚的春光里,大院里黑衣的秘谍们分成了两拨人,左边人比较多,密密麻麻一片,多是些悍勇高大满脸横肉一看就提惯了刀的汉子,右边的人就要少很多,也不过十来个,多是些面相极为普通还带些猥琐气质扎进人群就认不出来的平凡人物。 眼下已经不在香水铺子了,而是在南城的贫民窟里,用最开始见到那三个秘谍的话说,这里就是王府秘谍司的大本营。 起码仪式感还是很足的当秘谍的,怎么也该有个隐秘的衙门。 虽然看起来确实破落了点,但足够大,一百来个人平日就回这地方,除了住宿基本吃饭都是自己解决。 按道理其实不用这么早就火急火燎过来接手的但在稍微了解了一下王府秘谍司的情况后,顾怀就知道这事不能不急了。 朱棣要做的是什么?造反!锦衣卫都进北平了,还让这些秘谍继续以前当兵的做事风格,不是把脖子洗干净了送给朝廷砍? 不过也不能怪王府秘谍都是这种德性朱棣就藩北平,打的是谁?蒙元人,草原上的骑兵对决战场会把秘谍的作用无限缩小,更何况朱棣看起来好像压根没开拓这项业务的心思。 再加上朱棣之前一直没下定决心造反王府秘谍司能混成这个德性好像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唯一还算值得庆幸的就是这些人多少算军中精锐,当兵的训练起来要比顾怀自己去寻一帮人手简单得多,不过这性子却不一定能改得过来所以也只能分成两拨应对不同的情况了。 这样一来顾怀不得不了解每一个现在的秘谍司秘谍--起码得知道他们都会什么。 可惜专业人才还是少了点顾怀扫了一眼右边的寥寥数人,刚才还吹嘘自己当过梁上君子的秘谍赫然就在里面。 看来把眼前这些秘谍拾掇了以后,还是得招些人进来。 顾怀提起笔:“下一个!” 在顾怀审视这群从燕王三护卫里挑出来的精兵时,这群精兵也在审视他。 能从军队混出头混到秘谍司来的,除了会杀人是基本要求,差不多都有各自的个性,从某个方面来说--也就是容易有某些精神疾病。 见惯了生死,上了战场除了手里的刀谁都不认,天老大地老二军令第三,然后就见谁砍谁,这样的人往往是很容易不服的。 春光很明媚,春风也很清爽,但在太阳下站久了人终究会不舒服,再加上黑衣吸热,久而久之人群就有了骚动。 蹲在树下的秘谍吐出了嘴里的草根:“这是在干什么?” “谁知道?倒是有个和马公公亲近的打听了一下,咱们这主官好像还是个读书人,读书人那些弯弯绕绕” “看起来弱不禁风的马公公那是真能打,咱们服气,可现在怎么连个年轻书生都能当咱们主官了?” “书生怎么了?你看俺们往草原上行军,朝廷不也派个文官过来监军吆五喝六的?王爷都没说什么,你小子还有意见?” “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一个站得笔直的秘谍皱了眉头,“怕是没什么好事。” “呸,难道他还敢往咱们头上拉屎撒尿?”最开始开口的秘谍往地上啐了一口,“话放在这里,老子可不受这些读书人的气,大不了回去打蛮子。” 这话一出倒是引得众人纷纷点头,看这书生弱不禁风受了点伤就包得跟个粽子一样,出身战场的众人本身就有些看不起他,再想到读书人做事的那股子故弄玄虚和不爽利,再加上顾怀一来秘谍司衙门就搞了这么稀奇古怪的一出,众人都觉得秘谍司从今以后怕是就没以往的潇洒日子了。 进秘谍司图的是什么?除了那比当大头兵高上三倍的月钱,不就是图能呆在城里能不用每天出操?盯盯人打探打探事情就得了,又不是真想死谁愿意和那些蒙元人拼命? 但顾怀的动作很快就印证了他们的担心。 把除了有任务在身之外的秘谍过了一遍,顾怀心里多少有了点数,之前还有些朦胧的想法现在也落到了实处,该怎么收拾这个烂摊子,总算是有了头绪。 现在秘谍司的分工实在太混乱了,除了直接向朱棣和马三宝负责,命令下来基本谁闲着谁去,这在顾怀看来简直是天大的浪费。 让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才能最大效率地发挥每个秘谍的特长。 他看向右边那寥寥数人:“从今天开始,收集情报的活儿全部由你们来做。”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被点到的十来个人有些发懵,北平城这么大,要查的事情那么多,就交给他们这么点人? 那对面那些谍子做什么? 显然左边的人也是这个想法:“主官,那俺们” “你们负责其他的事情,”顾怀看过去,“护卫,盯梢,暗杀,绑人,正面冲突,还有完事之后洗地” 他顿了顿:“准确的说,就是脏活。” 几个秘谍的眼神不对了。 第九十二章 改造 搜集整理情报的事情交给他们,自己这批人专门负责干脏活累活? 凭什么? “接下来我会根据你们擅长的方向,把你们分成不同的部门,没有命令的时候也别闲着,锻炼锻炼自己的专业技能,要知道秘谍也是军人,训练还是得” “主官大人,”一个秘谍站了起来,“为什么?” 顾怀停下准备念名字的动作,挑了挑眉头:“什么为什么?” “咱们为什么不能碰情报?凭什么他们就能?” 他指了指对面那些平日在秘谍司出身不同不受同僚待见的秘谍们:“那咱们进秘谍司干什么,难道咱们不比他们强?” 顾怀收敛了笑意:“要和他们比?” 他翻开册子,随便点了个名字:“瞿台。” 被点到的秘谍一个激灵:“到!” “斥候出身,擅马术,曾与鞑靼斥候转战七十余里,带回三个首级,”顾怀抬起目光,“是个出色的军人,但我更看重他能为了获取敌情在雪地里卧了两天,没有战马还能把敌情带回中军大帐的能力。” “周恩,从军之前是个江湖骗子,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居然还能和我这个主官聊起铺子的生意” “还有什么梁上君子江湖草莽我就不一一说了,我只想告诉你们,之所以让他们收集情报,只是因为他们适合而已。” 带着些军痞气的秘谍挣红了脸:“标下还是不服!” “我不需要你服,我只需要服从,”顾怀笑容很冷,“其实我很诧异居然会有人站出来说不服因为我觉得你们能从军中来到秘谍司,多少也算是聪明人,聪明人是不会做蠢事的。” 他顿了顿,若有所思:“难道是因为我的原因?单纯地不服我,觉得文人上任三把火烧得莫名其妙?觉得我这么安排是对你们的一种侮辱?” “看看你们的样子!”顾怀的声音冷了下来,“大白天罩着黑衣,拎着刀剑喊打喊杀,秘谍是这样的吗?” “锦衣卫有多少人进了北平城?来的是个指挥同知还是个千户?他们的据点在哪里?王府附近有没有盯梢的?身为秘谍,对这些一无所知,你们也好意思跟我说你们想碰情报?!” 大概是说得有些多,再加上还未伤愈,顾怀有些疲惫地摆了摆手:“如果是平时或许我还有心情搞一搞分化拉拢那套但现在我确实没什么心情,而且也没有时间了。” “从哪儿来回哪儿去,从今天开始你就不是秘谍司的人别忘了你们还是军人,以下犯上顶撞主官,我没让人把你叉出去砍了算是留了情分。” “你”秘谍胸口起伏,“那可是锦衣卫!难道你就能查出来?” “不一定,但我至少会去做,”顾怀转向噤若寒蝉的其余秘谍,“算是个教学锦衣卫进北平城,化整为零想找出来不容易,但一点痕迹都没有?不可能。” “南方口音,说话做事带着天子亲卫特有的优越感,活动范围总是围绕王府,查探情报总会有活口留下来,如果他们还有个据点,那他们还需要租房买菜倒马桶,这么多事情下来,照着这个方向查会一点都查不到?” 他带着些怜悯做了总结:“恕我直言,你们根本不适合当秘谍。” 院子里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沉默了,出声质疑的汉子跌坐在地。 大棒打了下来,自然就该给些甜枣,顾怀垂下眼帘:“从今天开始,你们的月钱翻一倍,如果以身殉职,除了王府那儿军籍的抚恤,我会额外出钱,不用担心你们的家眷。” 他看向斥候出身的瞿台:“你们的任务会重很多,只有这点人是不够的,北平能人异士不少,把他们拉进来,但不能让他们接触核心的东西。” “上下线之间的联系必须是单向的,这样才能避免被人查过来,为了保险起见,你们每个人都要有个代号,真实的名字只能在我手里。” 他收起册子,明媚的春光让他眯了眯眼:“算一算日子有个代号倒是合适。” “从今以后,你的代号就是‘春分’。” 要把一个衙门分成不同的部门,还要选定负责人以及规划好负责的方向还有平日的训练,工作量显然是很大的,别说一天了,这半个月能不能做完顾怀心里都有点没底。 离开秘谍司的大院,顾怀也松了口气,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万一真把这些当兵的惹毛了,那可真是不好收场。 一个成熟的秘谍司,就应该像锦衣卫那样,既有对外衙门,也有对内衙门,北镇负责情报谍战缉捕邢狱,南镇负责内部监察,身为天子亲卫又有作战能力,不管是监视民间还是监视官员,从抓人到洗地一条龙做得无比熟练。 但没有时间如果时间允许,顾怀是想找朱棣商量商量,在军中调一些擅长情报的军人过来的,但眼下朱棣显然不会在秘谍司这件事上浪费精力,顾怀也只能把目光转向民间,准备走基层人海战术了。 之所以只在原本的秘谍司选出这么点人,还是基于顾怀一开始的设想,造反这种事情总是需要谨慎再谨慎,情报部门的核心成员自己需要亲手带一带,但下层的人就得由他们负责了。 有时候带兵和以后开公司是一个道理不能每件事都自己亲力亲为,培养出一批能独当一面的人,再由他们负责各个方面,自己统筹一下就好,不然大明天下这么大,自己总不能真的一头栽在情报工作上面。 再加上自己其实也有些其他的准备其他的地方不好说,北平这个地方总是能牢牢抓在手里的。 而且顾怀有种预感,在辅佐朱棣造反这条路上,锦衣卫是个绕不过去迟早要对上的劲敌,这次去金陵倒是可以好好看一看。 他走向马车,有些感叹: “这也算是打扫干净屋子才好造反?” 第九十三章 街巷之间 北平城南的角落里,密密麻麻的房屋都有些破落。 这里是北平最大的贫民窟,不同于其他位置的繁华,坐落在远离城南两条繁华主干道的葫芦巷子,生活着整个北平最落魄的一群人。 诺海拄着拐杖,一瘸一拐走在崎岖不平又满是积水的道路上,跟着前方那个中年商贾转了得有半个时辰。 中年商贾的铺子开在前头的大街上,按店门口挂着的牌子上的说法,整个北平的客户,就没有他们家满足不了的,哪怕你想住在皇城边儿上,他们也能在杏花巷给你倒腾出个宅子来。 不知道是不是诺海留了个心眼,在脸上沾了些胡子,用丝绸衣裳盖去了少年身躯,装成个商贩模样,才去这家铺子提了自己的要求:要买一个巨大的空屋拿来做仓库,专门用来堆放从南边运来的河鲜,必须要在贫民窟里,他可不想被附近的居民投诉腥味太重。 中年商贾一看大生意上门,就亲自带着诺海来看屋子,言谈极为热情,像诺海这种看起来人傻钱多一看就是替别人跑腿的客户,不狠狠宰一笔的话,他们的铺子简直会沦为北平地产行业的耻辱。 虽然客户的要求奇怪了些,但对于他们来说,只要有钱赚,才不会去管你要什么身份证明。 路边全是些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人,有男有女,随便找了个干燥地方一坐,麻木的看着路过的商贾和诺海,伸出肮脏的手想讨点钱。 商贾用一块丝巾捂住口鼻,转头对诺海说道:“客人可别担心,以前那会儿可没这么多无家可归的人,都是最近从北边儿来的,溜进城里混吃等死。” 他伸脚踹开一个凑上来抱着幼儿乞讨的女子,看到脚上沾染的污渍又开始对着女子大骂起来。 诺海在后面皱了皱眉头:“速度快些。” 中年商贾这才放过那个女子,给诺海道了声歉,继续引着诺海前往目的地。 周围的人看着这一幕都面无表情,没有人去管那对倒在污水里的母女。 走过的诺海也没有再去看一眼,很多年前他就明白了,这世上的事是管不完的,要做一个善良的人,往往没什么好下场。 巷子尽头出现了一块宽广的空地,周围没什么民房,反而长满了荒草,远处有片小湖,一个巨大的空屋出现在空地的中心。 中年商贾指着空屋介绍道:“这就是我们商行以前买下的一间仓库,原来的主人也是做生意的,不过运的是干货,这附近没什么居民,客人也不用担心味道扰民,客人看着可满意?” 诺海点点头,打开仓库的门进去转了转,确定了和自己的想象相差不大。 他交了钱,收下了地契,看着在阳光下显得庞大至极的仓库,怔怔出神。 阳光从后面洒下来,照在少年的青衣上,突然有些像那个青衫书生。 一条偏僻的小巷里,一群少年将两个小孩子堵在了巷子尽头。 两个小孩子中的男孩子年纪稍微大些,护着身后的女孩子,虽然面有菜色,但仍然没有害怕那些少年人,只是喊道:“为什么要欺负我们?我们又没有惹你们!” 一个少年嬉笑着拨弄了下男孩子被剃掉一半的头发:“你们这些贱民,溜进城来干些偷鸡摸狗的事情,以为别人不知道?” 男孩仰起头有些气愤:“我们没有!我和我妹妹进了城就在街上乞讨,从来没有偷过东西!” 另一个少年却是逗弄的有些腻了,懒得再废话,直接一脚踹在了男孩胸口。 男孩年纪尚小,身子又因为营养不良有些瘦弱,被一脚踹的倒退几步,还将身后的女孩压到了身下。 当下也顾不得气血翻涌了,男孩连忙忍痛起身,抱住了身后的妹妹。 雨点般的拳头和腿脚落在了身上,男孩只是死死护住剩下的妹妹,将头埋起来,被打得连连哀号。 一群少年对着男孩一通发泄,拳脚渐渐停下,其中年纪最大的少年喘了两口气,用手指点了一下男孩:“以后别让我们在这一片见着你,不然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男孩没有做声,只有胸口还在微微起伏,带着恨意的眼神却不敢看向那群少年,只能死死的藏在散乱的头发下。 领头的少年骂了两声,又给了男孩一脚,才领着一群人慢慢走开。 身下传来低低的哭泣声,男孩连忙松开手看向妹妹,才发现妹妹早就被吓得泪流满面。 男孩搂住妹妹,给她擦了擦眼泪,哄道:“不哭不哭,哥哥没事的。” 小女孩哭着开口:“哥哥你都流血了。” 男孩这才感觉嘴里有些铁锈味,擦了擦嘴角,发现已经溢出些血丝,他装作无事的模样:“就是挨顿打嘛,最近都习惯了,哥哥没事的哦,小青不要怕。” 他竭力想站起来,却发现自己根本使不上力,反而连累的扶着自己的妹妹又倒在了湿冷的地上。 强装坚强的男孩此时才感到无尽的委屈涌上心头,他用手捂住眼睛,声音有些哽咽:“哥哥是不是很没用?” 小女孩吃力的拖动着男孩的手,想把男孩扶起来,看见男孩的可怜模样,也跟着落下了泪:“呜呜” 拐杖点在石砖上的声音很清脆,这声音缓缓靠近,男孩的哽咽声停了下来,他警惕的看着接近的那个青衣少年,将妹妹拨到身后。 大概是因为拐杖的原因,青衣少年站得有些歪,他的视线落在了男孩的脸上,好像看见了很久以前自己的模样。 那时候自己身边也有这么几个人一起偷偷溜进城,一起被商贩和本地的孩子追打。 只是他们都死了,而自己现在还活着。 他沉默了一会儿,从怀里掏出块碎银子扔在地上,转身离去。 男孩的视线从地上的银子转到了离开的青衣少年背影上:“你是谁?” 青衣少年的身影停了下来:“是逃难的难民?” 男孩恢复了些力气,在女孩的搀扶下站了起来,看着青衣少年典型的元人相貌:“是又怎样?” “父母呢?” 男孩的眼睛黯淡了一下:“在逃难的路上死了。” “以后想做什么?” 男孩猛然警惕起来:“你们是人贩子?” 如果是掌柜在这里,他现在会说什么? 青衣少年回身看来:“人贩子?担心我把你手脚打断让你去乞讨,再把你妹妹卖去青楼?” 嗯掌柜多半会这么说,就是自己的汉话说得不准,没有掌柜说起来那样戏谑。 男孩的目光露出一丝凶狠,没再去看那块碎银子,捂着胸口带着女孩想从一旁绕开。 青衣少年又开口了:“别担心。” 他看着男孩的眼睛:“之前的我被打得比你还惨一些。” “可是后来我遇见了一个人,他说每个人都可以选自己的活法。” 青衣少年将那块碎银子捡起来,扔进男孩的怀里:“你可以一辈子当个乞丐,难道要带着你妹妹一起?” 他转过身走远:“我这里有一条活路,一个重新活着的机会,来或不来,自己决定。” 男孩看着手里的那块银子,再看了看身边妹妹被污渍染花的脸。 他动了一下身子。? 第九十四章 春光 距离上次和勾栏谈定生意,约好第二天来讲故事已经过了几天,隔了这么久,顾怀总算是想起了这档子事,放下了秘谍司那边的事情,准备把故事再讲一讲。 这几天顾怀都没有再去秘谍司,一是没必要,二是大部分谍子现在应该是看他很不顺眼,也懒得去玩示威拉拢那一套,春分倒是每天都会来铺子几趟,顾怀对秘谍司改造的命令也还算能传达下去。 不过让顾怀哭笑不得的是随手取了个代号其他人倒是有样学样,现在还管着情报的十来个人都用节气名当代号,偶尔顾怀扫一眼册子还以为自己在看黄历。 这也算是上有所好下必效之?没想到自己居然也成了个大人物 公务多了,自然也就没时间休息或者锻炼身体修习马三宝给的那本心法,当然看也是不太能看懂的,实在是太过玄学,顾怀现在也就每天早上打坐一会儿,试着静静心,却怎么都抓不到要领。 还有每天起床后小环来换药都免不了的挂着眼泪唠叨埋怨 不过王府的药效果确实很好,恢复的速度也比顾怀一开始预想得快,虽然拆开绷带换药的时候右手还是红得难看,但至少是可以做一些基本动作了这比一开始顾怀设想得要好很多,他本来以为这只手是要废掉的。 时候尚早,勾栏门口的人不多,好像又回到了之前顾怀第一次进勾栏时的模样,不过想想倒也合理故事讲的次数多了总会失去新鲜感,如果街头巷尾人人都知道故事的发展和结局,那再进勾栏无非就是看伶人们的表演了。 虽然名义上是勾栏的半个东家,但守门的依然还是把顾怀当成了普通客人,想来顾怀也有些心大,钱送了故事给了,也没个契约什么的,更是没和勾栏里的伙计们正式见个面,如果哪一天柳烟墨翻了脸,血本无归也不是没有可能。 不过想一想柳烟墨那努力眯着眼睛想看清东西的可爱模样顾怀笑了笑,觉得这种可能性应该不大。 大部分男人都是以貌取人的,这个是真没办法。 刚一进门就看到柳烟墨的丫鬟小玉两手插腰正在训话,对面几个怯生生的小姑娘估计是勾栏最近才招进来的,拿着自家小姐的桂花糕和顾怀做生意的小丫鬟现在看起来倒是挺威风,听起来是在训几个小姑娘打扫的时候看戏看入了迷。 “呀,顾公子!”小玉瞥见了顾怀身影,脸上露出些惊喜,然后慢慢变成疑惑,“公子这是怎么了?” “走路摔了一跤,”顾怀左右打量着,“客人少了很多啊。” 摆摆手打发开几个小姑娘,小玉还没想清楚怎么摔跤会摔成这样,听完这话脸上也露出愁容:“是啊到了晚上都没什么人了,大家前两天还挺开心,最近都打不起精神了” 她突然想到了什么:“公子是来找小姐的吗?” 顾怀愣了愣:“还不够明显吗?” 难道他是来听戏的? 小玉吐了吐舌头:“小姐在后院呢,可能还没起床。” 还没起?这都日上三竿了,懒到这种程度? 顾怀皱了皱眉头:“今天来是想问问” 一旁突然有人叫小玉的名字,她匆匆应了声,一边风风火火赶过去一边回头说道:“公子去后院找,就在小楼二楼,我先去忙了啊!” 话还没说完的顾怀只能站在原地干瞪眼,不时有伙计奇怪地往这边看上一眼,他摇了摇头,径直走向舞台后面。 掀开幕布,昏暗中能看见几个梳妆台,旁边的架子上挂着戏服,大白天的不开戏,后台也没什么人,见到有生人来了后台,倒是有两个伙计上来阻拦,不过听顾怀说了来意,又看到小玉朝这边点了点头,他们才放了顾怀过去。 穿过后台,从一个小门出去,是片有些荒凉的小院子,这里原本应该是一大片空地,只是因为勾栏落在了前面,才在街巷之间隔出了这么片小天地,院子的尽头是座小楼,通体的木质结构,看起来有些陈旧,不过还算不上年久失修,反而有股子岁月沉淀的味道。 木楼的一面已经爬满了青藤,一扇小窗开着,挑了竹竿晾晒着几件衣物,只是没见人影,顾怀皱了皱眉,走到小楼前敲起了门,却一直没人应。 他轻轻一推,门“吱呀”一声开了:“柳姑娘?” 内里空间不大,看起来应该是个小小的会客厅和厨房,一眼就能看清楚,没有人在。 一道木梯通向二楼,顾怀想了想,又叫了一声,见还是没人出来,便抬步上了楼梯,木头的吱呀声听起来倒是很有韵律,就是挺让人担心会不会下一阶就会被踩断。 楼梯尽头是个狭窄的走道,两边各开了扇门,其中一扇是开着的,顾怀走过去看了看,房间有些凌乱,床上还散落着几件贴身衣物,挂着的衣服倒像是小玉常穿的,看起来是小玉的房间。 顾怀默默关上了门,心想小玉这姑娘未免也太大大咧咧了点。 他回过身敲响了另一扇房门。 没有人应。 门没上锁,推开后先看到的就是那扇小窗,正对着的是书桌,上面散着一些纸稿,幸好有镇纸押着,春风吹拂的时候只能掀起些纸角。 房间简简单单,倒不像是女子的闺房,只是空气中的香味算是个特征,顾怀的视线慢慢扫过书桌和衣柜,然后落到了角落的一张床上。 床上好像还有个不明物体。 仿佛是因为门被打开,春风吹得急了些,床上白色春被下的不明物体动了动,然后轻轻“嘤咛”一声伸了个懒腰,慢慢坐了起来。 春被滑落,露出外披的丝织睡袍,鸳鸯戏水的浅紫肚兜也跟着露了出来,隆起的弧度很大,手臂动作之间,露出的春光好像比窗外还要明亮。 鬓发有些散乱的柳烟墨眯了眯眼,看不清门口僵硬的身影:“小玉?” 春风拂过,门被再次关上。 嗯紫色。 第九十五章 笔力 房门再次被打开,露出的是柳烟墨通红的小脸,她随意扎了头发,身上的丝织睡袍也换成了浅白襦裙,结结巴巴:“顾顾公子?” 顾怀移开目光,总觉得视线落到柳烟墨身上好像能穿透那浅白襦裙他轻咳了一声:“在前面见了小玉,说柳姑娘在后院,我刚刚敲门没人应” 刚醒时视野朦胧,再加上看不太清,柳烟墨确实是把顾怀当成了小玉,直到顾怀在门外出声,她才后知后觉发生了什么想到刚才那一幕场景,脸上的红色蔓延到耳垂和锁骨:“昨夜写稿子入了迷,就睡得晚了些” 她跺了跺脚:“小玉这个死丫头” 这个时候是千万不能讲“我什么都没看到”之类话的,女孩子面皮薄,装作无事发生还好糊弄过去,反正女孩子本身就喜欢自己骗自己真要是挑明了,到时候恼了倒霉的还是自己。 顾怀转身就往楼下走:“姑娘既然醒了,那在下就去楼下等着姑娘,也正好看看姑娘写的稿子。” “不,不碍的,”柳烟墨低着头,这几个字有些闷,“稿子就在桌上,公子稍坐,我去泡壶茶” 说完就逃也似的往楼下去了,顾怀哭笑不得,只能进了屋子,浑身不自在地拉开椅子坐在桌边,拿起一张手稿看了起来。 只是稍微扫了两眼,顾怀就有些入了神,心头上的尴尬情绪消失不见,心神逐渐沉入了这个西游记话本里。 原版的味道倒是差了点不过倒是多了几分女子写故事特有的秀气,大环境描写还是少了些气势,不过也怪不得柳烟墨这个年代毕竟是没有什么电视剧之类的能让人把视野拔高去写。 一直到冒着热气的茶杯被放在了手边,顾怀才看完了第一回,转而欣赏起了那簪花小楷。 “姑娘写得一手好字,”顾怀由衷叹道,“娟秀有神,让人一见难忘。” “公子谬赞了,”柳烟墨的情绪好了很多,取而代之的是忐忑:“那稿子” “很棒,甚至比我想的还要好上很多,”顾怀扫了一眼桌旁的废稿,“文风或许还需要改一改,但姑娘的笔力是很强的。” 柳烟墨在一边坐下,微微松了口气:“我还有些担心公子会觉得写得不好之前写的多是情爱话本,倒是没写过这种故事,让公子见笑了。” “这要是还见笑的话那我就找个地儿自己解决得了”顾怀开了个玩笑,稍稍端正了些神色,拿起稿子开始一一点了起来:“猴王出世这一段,笔墨应该再重点,人设是很重要的,顽劣不堪的猴群须得写得活灵活现” “嗯嗯。” “通篇是个神话故事,神话不像情爱话本那样要深究心理变化,必须得写大气磅礴一点,必要时可以参考一些道教佛教的东西” “好。” “寻仙问道这一段,可以再加一点磨难,体会下市井百态之类的,仙凡两边的对比也会很有看点” “明白了” 这样的对话持续了很久,等到顾怀说得有些口干,才端起茶喝了一口,见柳烟墨还有些走神,他笑了笑: “其实我也不擅长写故事,笔力也弱,姑娘不要介意我一个外行指指点点之所以能给姑娘一些意见,还是因为看过吴承恩老爷子的原着而已,多少记得一些。” 柳烟墨微微前倾,好像想看清顾怀此时脸上的表情,她轻轻笑笑:“公子可真谦虚” “真不是谦虚算了,这次正好把前十回的故事讲一讲,不过故事可能会有点断断续续,我得一边讲一边回忆。” 只是写一回就花了这么多时间还有这么多废稿柳烟墨有些疑惑:“是不是有些急?” “过段日子我可能要南下一趟,少说也得花一两个月才能回来,”顾怀顿了顿,“当然也有可能要耽搁更长的时间多讲一些好一点,之后可能就得写信给柳姑娘了。” “原来是这样” “大概需要多久才能排练出第一回?有没有什么困难?” 柳烟墨想了想,摇头道:“勾栏里都是些演惯了的老人戏应该是没问题的,我再改改稿子,排练三四天就行了。” 顾怀突然想起那天看的《画皮》:“道具可能得再重新定做一下,太过陈旧了这种神话剧如果没有太好的灯影效果服饰道具什么的,很难让人看进去。” 一群裸着上身挥舞汗水打铁的汉子出现在脑海里,哲学的气息蔓延开来顾怀赶紧摇摇头驱散这一幕:“我有个熟悉的铁匠铺子,离这里不远,道具什么的你们可以去他们,服饰之类的你们就自己寻一间绸缎铺子,不用担心花费,我会再拨一笔银子过来。” 柳烟墨低下头:“还是不要了勾栏不景气,多亏了公子才能发出月钱,如果再让公子破费” “别忘了我也占一半股份,多投资一点也没关系,我还是对这个故事很有信心的。” 他笑了笑:“说错了,应该是对柳姑娘有信心讲故事很容易,但要写成话本,还要排练上台,就得辛苦柳姑娘了。” 说完不容柳烟墨再拒绝,便开始将后面的故事慢慢讲了起来,春日的暖阳透过窗子斜斜照了进来,阳光里灰尘轻舞,墙外的青藤绿意盎然,手里的茶杯袅袅地散着热气。 故事很长,肯定是记不住的,柳烟墨拿出宣纸,一边静静听着一边记着笔记,偶尔顾怀停下来回忆时,她就揉着手腕静静看着顾怀的侧脸,然后好像想起了什么,从柜子里拿出个小匣子,里头的桂花糕香味很浓。 “听小玉说公子好像很喜欢桂花糕” 于是春风依旧吹拂,阳光继续温暖,还带着伤的青衫书生偶尔喝口茶拿起块桂花糕,讲着神鬼妖魔的故事,长发垂肩的女子坐在窗边认真听着,肌肤被阳光照得有些透明,偶尔抬头时虽然看不太清眼前人,但眼睛里满是笑意。 直到夕阳西斜,顾怀才合拢匣子,心满意足地说了告辞。 听着楼梯响起的脚步声,看着那道青衫人影离开荒凉的小院,柳烟墨拿起一本诗册,看着上面的“初见集”三个字微微出神。 “不擅文字笔力不强么” 想到如今北平对这个青衫书生的评价,她噗呲一笑,有些娇憨地抽了抽鼻翼: “大骗子。” 第九十六章 分店 “哈拉莽部已经运进来两趟货了,次品倒是不多,可量还是少了点,不过都依着东家的吩咐转运进了那个地方。” 和年后的惨淡光景不同,如今的车马行很是热闹,骡马车辆来来往往,汉子们浑汗如雨卸着货,鞭子舞得飞起,偶尔还掺杂着孩子玩闹的声音,每个人脸上都挂着笑容。 顾怀看了一眼身边跟着的任万彬:“孛日帖赤那这个老王八蛋他用的什么借口?” “说是在和其他部落打仗” “野心倒是不小,”顾怀冷笑一声,“看来瘟疫是真的遏制住了,不然答应了我要收齐了再转运进来,现在却提着刀子要做无本买卖。” “听回来的兄弟说,今年边关都少了很多南下劫掠的蒙元人,”任万彬顿了顿,“多半是因为瘟疫和打仗的原因不过跑商倒是方便了很多,他们自己狗咬狗倒是离边关很远。” “二月的月钱拨过来了,发下去没有?” “都按着东家的吩咐发了,比去年提了三成,”任万彬露出笑容,“大伙儿都说东家是个大善人,干活也有劲儿了。” “可别乱说,我现在应该算是个资本家,”顾怀袖手笑道,“对了你应该知道我有个铺子?” 任万彬点点头:“知道,有几个婆娘天天念叨东家铺子里的香水不过没买成倒是给自家男人一顿揍。” 说到这儿两人都笑了起来,绕过出车马行的一支马队,沿着倒塌后又重新砌起来的围墙逛着车马行。 原本在车马行旁边的蒲府现在已经成了一片废墟,根据任万彬的话说,那里成了车马行孩子们最喜欢玩耍的地方,偶尔还有孩子发现些珍奇的东西,给大人一看才知道值大钱。 那些警戒的官兵撤了有段时日了,据说布政使司最后定案是蒲弘走私违禁品,因为管理不善引发的爆炸,家产自然是充了公,那些以前和蒲弘有联系的官员将领也倒霉了一大片。 一个在北平白手起家的大商就这么消失在了北平,如果不是这片废墟和顾怀继承的车马行,好像蒲弘在这个世界上就没存在过一样。 眼下已经过了寒冬,天气转暖了很多,顾怀身上的青色文士长衫有些厚实,是小环一针一线缝出来的,倒是让顾怀额头微微见汗,他停下脚步: “车马行只跑商不经商,还是有些浪费,现在车马行闲着的人多不多?能不能往南边开一条商路出来?” 任万彬怔了怔,细想片刻后摇头:“东家,商路倒是好开,跑几趟也就熟了,可车马行一向是给北平的商贾们转运货物,自己收不上来,不然之前就” “倒不是什么北平特产之类的东西,”顾怀摇摇头,“我知道你说的是什么,把从草原上收的毛皮肉干之类往南方运,就地卖掉挣一笔,然后从南方买些胭脂丝绸再运回来,其中差价就有得赚可我想运的不是这个。” “那东家想运什么?” “我铺子的香水换句话说就是把分店开到南方去。” 看了一眼任万彬脸上的表情,顾怀没好气开口:“怎么,觉得赚不了钱?” “不是这个意思东家,那香水车马行的婆姨们也是看过的,就是一小瓶子,要运过去倒是简单,可为什么不就在分店那儿一边造一边卖呢?” 顾怀心想可拉倒,香水的生产流程简单到这个地步,眼下自己就李子卿一个信得过的掌柜,真要是随便找人在外地开分店,怕是用不了半年配方就流出去了。 况且他也不是只想卖香水。 这样考虑起来还是在北平产了用车马行运往分店比较好,虽然费时费力一些,但香水铺子的核心竞争力是不会出问题的。 其实这件事完全可以等到从金陵回来之后再考虑,挣钱什么时候不能挣?都快造反了,挣太多钱也没啥用。 但眼下有一个特别严重的问题那就是顾怀又快变成个穷鬼了。 看起来香水铺子的收益很可观,甚至称得上一本万利,但仔细想一想香水铺子的收益要拿出来做什么,就知道眼下的情况有多糟糕。 草原贸易本钱是王府出,但车马行名义上是顾怀的,伙计们的月钱得他发,骡马的草料车辆的维护也是他出钱,这就是每月几百两银子。 勾栏如今也是一个劲儿地投银子见不着产出,真要盈利不知道还得等多久 至于秘谍司就更不用说了,为了拉拢人心顾怀在王府拨过来的军费上还得自掏腰包。 这样算下来每个月不仅剩不下什么钱,还有点入不敷出的味道。 所以实际上顾怀也就当了一个月的有钱人然后就又被生活压垮了脊梁。 而且分店一开就需要招掌柜招伙计,租店面搞装修,又是一大笔银子,现在剩的钱根本不够,要么等到下个月香水铺子的盈利出来,要么就得打王府的主意。 可朱棣显然不是那么好薅羊毛的,再说了自己的铺子还是不要和王府扯上关系比较好 这样想着,他叹了口气:“草原这条线有没有出什么问题?有没有被人盯上?” 任万彬摇摇头:“没有,哈拉莽部在大同边关有关系,他们能把东西运进来,驿马岭那边守关校尉周冲每次看到是咱们车马行的招牌就放了行,连以往的关费和过路费都没收,倒是进北平的时候有人盘问,不过都花钱打发过去了,进了城就运到了东家你说的那个仓库,就没咱们的事了。” 他想了想,语气肯定:“从驿马岭到北平绝对没问题,进了城有没有注意到货物就不确定了,不过都是按东家的吩咐盖了东西没露出来。” “既然这边没出什么问题,你就先不用看着,往南边走一趟,每一座大城都看一看,把分店的地址选好了整理一下,先把商路走熟记住,是大城,小一点的城池以后再说。” “都听东家的不过东家,开到哪儿才算完?” 顾怀看向南方,有些恍惚: “金陵。” 第九十七章 取名 出了车马行,一辆马车已经等很久了。 不同于马府极奢侈的马车,这辆马车是顾怀自掏腰包购置的,毕竟受了伤总不好天天走路,谁让自己是个劳碌命呢。 上了马车,让车夫回铺子,顾怀微微闭眼,好像完全没看到坐在对面一点声音都没发出的谍子,淡淡开口:“说说。” “是,”代号叫“春分”的谍子微微躬身,“根据主官大人的吩咐,目前已经发展了七十余个下线,多是商贩走卒,也有些绿林好汉,他们都不知道自己是在为谁搜集情报,只知道办成一件事拿一份钱。” 顾怀微微点头:“五天的时间,七十个效率还是慢了一点,锦衣卫走的是招人进北镇半兵半谍的路子,没朝廷撑腰咱们学不来,就只能用这种带点土腥气的法子,没必要记下每一个发展的下线,因为平时的信息太过零碎,他们拼不出来什么东西,只有拿到了关键情报才要处理掉编外的谍子记住,一定不能被人抓住单线联系这条线查上来。” 春分点点头:“主官大人放心。” “说说查到的东西。” “是,”春分顿了顿,“按照大人的吩咐,‘清明’带着二十个谍子在王府附近” “等等”顾怀揉了揉眉心,回忆了一下这个劳什子“清明”的身份,想了好久才想起来是那个江湖骗子出身的谍子,“跟他娘的看黄历一样你继续说。” “是排查了一遍王府所在的北城,果然如大人所说找到了一些线索。” 顾怀抬起目光,仿佛在询问春分是不是吃饱了撑的卖关子。 春分心中一凛,加快语速:“皇城外的锣鼓巷有批卖菜的小贩,最近有个突然发了横财,有小贩好奇他是怎么发财的问了也不说,一副讳忌莫深的样子,搬来了城里还给自己的婆姨打了一套金首饰清明带人查了上去,从他嘴里翘出来一批出手大方的金主,符合锦衣卫的特征。” 顾怀若有所思:“卖菜的小贩看来锦衣卫也不是个个都那么谨慎。” 他靠回窗边:“派人盯死,北平的锦衣卫不会聚在一起,看看能不能钓出来一条大鱼。” “是!” 抬头看着香水铺子空空的招牌很久,顾怀这才后知后觉铺子居然连个名字都没有。 这都快开分店了,没个名字实在不像样,顾怀一边思索着这件事情一边进了铺子,找到了正在忙碌的李子卿。 “名字?公子决定就好呀,”李子卿挽了挽头发,“我不怎么会取名字” “这样啊我倒是还行,”顾怀点了点头,觉得右手伤口有些发痒,“‘香奈儿’怎么样?” “是西域的名字?” “是有些怪,现在可不像大唐那会儿流行这种西域产物要不叫迪奥?或者兰蔻?” 李子卿怔怔看着柜台前自言自语的顾怀,笑容有些僵:“公子,要不还是我” “有了!雅诗兰黛!”顾怀目光熠熠,“这名字肯定行!别人招牌都三个字,咱们四个,气势上就压了一头。” 李子卿深深呼吸了一下:“公子,要不就叫‘留醉坊’?” 顾怀思索了一下:“取自南唐后主李煜的‘胭脂泪,相留醉,几十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是呢,公子果然博学。” 顾怀有些遗憾:“是个好名字可我还是觉得那几个名字有国际性一点,要不” “就叫‘留醉坊’好了,我一会儿就去找人订个招牌,”李子卿的笑容很完美,“公子觉得怎么样?” 没想到文才这么高的公子取名字居然是这种水平 一向温婉的李子卿都快忍不下去了,这让顾怀有些疑惑,难道这几个名字真的有这么差? 最后只能归咎于这个时代的文化差异而不是自己取名字的水平,顾怀拍了板:“行。” 他想了想:“有件事得和子卿姑娘商量商量。” “公子请说。” “得开分店了,往南边开,”顾怀拿起一张纸写写画画,“从北平到金陵,这是第一个发展方向,沿路的大城我会让人选好开店的地方,一直到金陵为止,不过掌柜和伙计却是没什么着落,我打算全部招用女子” 李子卿明白过来,她犹豫了一下:“之前的旧人确实有合适的有些姑娘离了青楼过得不好,也有些姑娘遇人不淑,她们应该会愿意的。” “那这件事就拜托子卿姑娘了,遇上我这么个甩手掌柜,姑娘也是辛苦,”顾怀的语气有些歉疚,“分店定好了以后,我再知会子卿姑娘。” “不辛苦的” 顾怀点点头,已经决定把李子卿的分红再提一些,之前是不好一下子给太多,但铺子的发展离不开她的努力,再不多给自己良心都快过不去了。 正准备转去后院,他的动作却顿了顿,有些疑惑:“不是说点朱砂会很麻烦?” 李子卿低头笑笑,带着些终于被发现了的小小欢喜:“突然想起来便点了,公子觉得好看吗?” 顾怀怔了怔,随即也笑了起来: “特别好看。” 之前诺海常坐的水井沿上,小环坐着看了很久的天色,才继续缝补起手里的青衫来。 一道身影坐到她的身边:“是不是觉得少了个诺海有些不习惯?” 小环的大眼睛眯成了月牙:“才没有呢,诺海是个男孩子,肯定要出去闯荡的。” 她呲着白牙咬断了缝衣针上的线:“倒是有些担心他腿还没好,怕是又要受欺负。” 顾怀有些伤心,举起自己的右手:“怎么不担心担心少爷?” 小丫鬟轻轻哼了一声,显然对顾怀受了伤还天天往外跑有些不满,但转眼就变成发愁:“之前还觉得诺海像个闷葫芦不讨人喜欢,可久了还真像是个弟弟少爷,他到底去做什么了呀?” “他去做了自己选择的事情,”顾怀揉了揉小丫鬟的脑袋,“反正也在北平,如果他忙完了,肯定会见你的。” 他没有把手收回来,也抬头看向小环刚才看的天空:“小环,我可能又要离开一段时间。” 小丫鬟补衣服的动作停了下来,扬起小脸突然有些楚楚可怜:“可少爷身子还没好小环不管,小环要跟着少爷一起。” “乖,这次不一样的,要去的地方很远,舟车劳顿,”顾怀哪敢说这次去金陵怕是要遇到不少危险的事情,“你就安心在铺子等我,我让人去了一趟布政使司衙门,如果遇见什么事情就去找燕王府,还有记得保管好那些契约,到时候” 说着说着他就感觉有些不对,怎么跟交代后事一样? 这几天做事情总有些焦躁,满脑子都是安排后路考虑出事了要怎么办难道是自己心理压力太大? 还好小丫鬟没察觉出来什么,只因为自己又要远行有些生闷气 他还想说点什么,墙头上却突然出现一张脸。 喜欢扒墙角的小玉顶着满脑袋的灰:“要演《西游记》啦!顾公子,小环,给你们留了位置,快点!” 第九十八章 新戏 勾栏后台,柳烟墨看着眼前的一老一少,细细问道:“刘老,都记下了?” 拿着二胡的老人看着忙碌的后台,眼神中满是对柳烟墨这个后辈的欣赏,笑着回话:“记下了,东家。” 柳烟墨也不好意思地笑笑:“刘老说了这么多年书,肯定是不会出问题的可能是我太紧张了。” 一旁的小姑娘抱着琴使劲点头:“爷爷说书从没出过差错呢。” 柳烟墨点了点头,轻轻挑起后台的幕布,看了看勾栏里的情形。 听说今儿勾栏上新戏,对于缺少娱乐活动的底层民众来说当然是个大消息,看腻了《画皮》的人们纷纷涌入勾栏,还没坐稳,就听到了今天听戏还送两碟小吃的消息。 要知道勾栏的生意本就是傍晚时最火爆,如今居然听戏,还附送小吃,本着有便宜不占就是王八蛋的朴素思想,城南的这一块简直沸腾起来了。 挨家挨户扶老携幼的去勾栏,几百张椅子坐满了不说,外面居然还产生了拥堵,不少人都伸着脖子等下一场。 这种热闹的氛围显然是勾栏很久没有出现过的了,后台忙碌的人们脸上都挂着笑意,只是不少人有些想不通勾栏演戏居然不收钱还送小吃,天底下哪儿有这么亏的事情? 说实话柳烟墨其实也不太懂但这是顾怀叮嘱了很多遍的,作为合伙人的柳烟墨或许可以说不,但她还是照着去做了。 她深深呼吸,然后对着刘老示意了一下。 随着一声惊锣,整个勾栏渐渐安静下来。 拿着二胡的刘老领着身穿鹅黄粗布衣裳的小丫头上了台子,伙计端来桌子让小丫头放了琴,还顺道给刘老端上了杯茶。 台下的喧闹稍微压了压,不过众人都有些失望,今儿咋一上来就说书?还是喜欢看穿着花花绿绿戏服的戏班上来演戏。 下方人群起了些喝倒彩的声音,刘老也不恼,只是眼神示意了下自己孙女,小丫头点点头,开始用琴声伴奏。 刘老拿起惊堂木一拍,等到周围安静下来,才慢悠悠开口: “诗曰: 混沌未分天地乱,茫茫渺渺无人见。 自从盘古破鸿蒙,开辟从兹清浊辨。 覆载群生仰至仁,发明万物皆成善。 欲知造化会元功,须看西游释厄传。” 念完定场诗,刘老拿起二胡拉了些苍凉调子,一边娓娓道来:“盖闻天地之数,有十二万九千六百岁为一元” 底下的百姓们听见这从未听过的开头都是微微一愣,这些年比较火的话本都是些情爱故事,可这等开篇极为不同,一听就知道不是什么状元郎弃了结发妻之类的。 整个勾栏客人的心神都被渐渐吸引了过去,听着刘老开始讲一个石头里蹦出来的猴子的故事。 角落的桌旁,顾怀扫了眼下方众人的反应,微微点头。 在刘老述说着那个世界的奇妙构造时,客人们都啧啧称奇,在刘老讲到石猴在山中逍遥快活时,客人都心生向往,在刘老描述到石猴对于死亡的恐惧,毅然决定出海寻仙拜师学艺时,客人们都屏住了呼吸,在听到石猴遇见了老神仙,正式有了名字而且开始学起仙术后,客人们都惊叹起来。 然而刘老悠悠然端起茶抿了一口,又拍了下惊堂木,在客人们期待的目光中停了下来:“不知这孙悟空能修些甚么道果,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客人们都愣住了,就讲完了? 猴子好不容易进了山门,就要修仙术了,怎的在这时候停了下来? 勾栏里的百姓们一下子不干了:“刘老,讲下去!别做这真真可恶的事情!” 刘老脸上带着笑,说了这么多年书,还是第一次见这般热烈的反应。 他向四周团团拱手:“诸位勿恼,这故事啊,还是得一天天讲,来日方长,诸位要是喜欢的,明儿再来听,东家说了,白演三天分文不取!” 台下又响起一片起哄声,刘老看着下面激动的百姓们也有些遗憾,这要换了以往,吊足了胃口等着赏钱再讲下一段,该能收多少啊。 可惜东家的话比天大,刘老领着小丫头团团一礼,就此下台去了。 后台戏班的班主凑到了柳烟墨身边:“东家,都准备好了。” 柳烟墨回头看了一眼穿好戏服的戏子们,点了点头:“那就上去,把时间拖长些,今日还要再讲一场,让刘老多休息会儿。” “东家放心。”戏班班主打了个眼色,身后几个戏子朝着柳烟墨行了一礼,纷纷掀开幕布出了场。 台下的百姓们本来还有些喧闹,看见台子上又有了动作,立马安静下来面露期待,他们还在讨论猴子之后会学到些什么东西,可一看出来的是刚才心心念念的戏班,顿时又有些怀念起刘老来了。 怕是又要演一出《画皮》还不如刚才的故事好听。 出来的人不多,也就四个,先是个做树木打扮的人在一旁念着旁白,跟刚才刘老讲过的差不多,台下客人顿时明白是要演刚才刘老说过的西游记了。 勾栏又安静起来,甚至还有不少外面的人偷偷掀起了围布,露出几双眼睛看着勾栏内的场景。 等到旁白念完,惊锣一响,做石猴打扮的人从石头中跳出,左右打量抓耳挠腮,十足的玩猴作态,逗的台下观众会心一笑。 又有神仙打扮的人架着云从旁经过,做遥望状,看着石猴惊疑不定:“臣奉旨观听金光之处,有一座花果山,山上有一仙石,石产一卵,见风化一石猴,在那里拜四方,眼运金光,射冲斗府。” 舞台边缘云端的威严玉帝微微点头:“下方之物,乃天地精华所生,不足为异。” 客人们哪儿曾见过这般场景?才听到的故事,正是记忆深刻的时候,又见戏班将戏中场景一一演化出来,更是看的目露异彩。 甚至有些孩童已经完全被奇妙的故事场景引去了心神,呆呆的看着舞台,嘴巴长得大大的,手里的零食顿时不香了。 而后台的柳烟墨看见这一幕,终于是完全放下了心。 果然是个极好的故事看起来自己没有把故事写坏,勾栏也没有演砸,虽然隔得太远看不清客人们的表情,但那欢呼声却是实实在在地传进了耳朵里。 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的人,都会不可避免的喜欢上这个故事。 故事那只猴子天生地养,却又渴望着带着伙伴们长生不老,不满足于眼下处境,又敢决然出海,实在是让人感触良多。 不同于这个时代最火热的那些情情爱爱的故事,这本西游记完全是向人描述了另一个千奇百怪的世界,令人印象深刻又倍感向往。 她收回目光,看向一边的班主:“等这场演完,就把勾栏里的人都清了,外面排队的放进来,开始让刘老说第二场,戏班演完第二场今日勾栏就关门。” 眼下勾栏的情形证明了东家才是对的班主听了吩咐连忙应道:“东家放心,我就在这儿盯着,绝不会出差错的。” 柳烟墨回忆着顾怀的嘱咐,点了点头:“以后白天戏班就好好休息,别演了,再找两个说书人,把前一天讲过的故事再讲一遍,等到夜深了人多起来,再让刘老上去。” “小的记住了,不过不过东家,真的要白演三天?” “不能改,”柳烟墨抬起脚步走出后台,朝着角落里那张单独的桌子走去,青衫书生正对着这边遥遥举杯,大概是在祝贺勾栏终于焕发出了生机,“记住,三天六场,一场都不能少。” “顾公子说过的,才是最贵的。”? 第九十九章 离家出走 建文元年二月二十六,春风解冻。 平静下来的日子总是过得特别快,如果忽略掉看不见的暗流涌动,其实顾怀的日子过得还不错留醉坊的香水卖得越来越好,车马行已经开始往南方开拓商道,勾栏新戏开演之后掀起了一股风潮,秘谍司也走上了正轨,起码在分工明确的情况下对北平的掌控上了一个台阶。 但还是有意外的,比如清明查到的那条关于锦衣卫的线就很莫名其妙地断掉了,那个发了横财的小贩一天早上突然死在了自家门前,秘谍司谍子们找到的那栋小楼也已经人去楼空。 其实仔细想想也不算太意外锦衣卫这种庞然大物给了一点破绽,但现在的秘谍司还没办法完全抓住,也是很合理的事情。 所以想在出发去金陵前把北平潜伏的锦衣卫挖出来然后顺藤摸瓜的想法算是落了空。 不过眼下好像还是更棘手的事情 铺子的后院,顾怀从厨房端出来碗蛋炒饭放到桌上,看着对面的傲娇萝莉:“怎么看起来不开心?” 傲娇萝莉拿起勺子吃了两口,好像对平时最喜欢的蛋炒饭没了胃口,幽幽说道:“姐姐让我回金陵” 顾怀微微一怔,然后反应过来:“朝廷的旨意下来了?” “嗯,姐夫回京祭扫孝陵的折子朝廷准奏了,”傲娇萝莉哭丧着脸,“姐姐非要让我一起回金陵。” “这不是好事么?” “才不是好事!”傲娇萝莉扬起小脸气鼓鼓开口,“我才不要回去!姐姐说了,大哥寄过来的信上写,我一回去就要把我关起来,再也不准我出大门!还说要把我嫁出去!” 顾怀哪壶不开提哪壶:“是嫁给那个张什么?北平布政使的儿子?” “才不是!大哥在信里说要重新给我找个人家,”她的小虎牙咬着小勺子嘎吱作响:“哼,我才不要让他们摆布!谁知道到时候大哥要我嫁给谁?盖头一揭,是高是矮是胖是瘦都得看运气,万一是个老头怎么办?我才不要!” 顾怀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那郡主来找在下” “我不管,你要想办法,”傲娇萝莉脸上写满了哀求和威胁,鬼知道她是怎么同时表现出这两种情绪的:“我才不要嫁人,我也不要回金陵!” 顾怀吃吃开口:“可在下在下哪儿能干预魏国公的决定?再说长兄如父” “我不想嫁人,我也不想给姐姐姐夫添麻烦,如果我继续在北平,大哥也会很难做”傲娇萝莉楚楚可怜的样子让人心疼,“我没有地方能去了” 大概是越想越伤心,她忍不住抹起了眼泪,连勺子也跌落在蛋炒饭里,顾怀叹了口气:“王爷王妃既然做了决定,郡主怕还是要回金陵的,郡主想得不错,如今朝廷如此猜忌,郡主若还在北平呆着,未免让中山王府立场有些尴尬” 傲娇萝莉突然眨了眨大眼睛,长长的睫毛夹断了眼泪:“你是不是也要去金陵?” “在下会随王爷一同南下。” “听姐姐说,你是扬州人士?” “是,离金陵还不算远,在下也打算和王爷入京后抽空回祖宅看看郡主问这个做什么?” 傲娇萝莉的眼睛亮了起来:“那我跟着你们回金陵,然后去你家住好不好?反正只要进了金陵城,姐夫就肯定不会管我了,只要没进中山王府,我就可以去你家住了!” 她越想越开心:“到时候我要是想家了,还可以悄悄进城看一看三哥,三哥也不会太担心而且到时候我还能和你一起悄悄回北平” 顾怀哭笑不得,心想你真是离家出走上瘾了?再说你祸害谁不好,要真让朱棣知道了你的打算,自己怎么做人?拐卖萝莉的怪叔叔? 他拼命摇头:“使不得使不得,要是让王爷知道” 傲娇萝莉嘟起小嘴:“好不好嘛!人家也帮了你好多忙的,你怎么这么小气?就是去你家住段时间而已,人家都不怕你怕什么。” 本来就极为漂亮的傲娇萝莉用起可爱攻势来没几个人招架得住,顾怀被抓住手臂摇了半天,既不敢答应,也不敢回绝,只能支支吾吾苦笑不已。 到了最后实在是拖不下去了,眼看傲娇萝莉的大眼睛又浮起了雾气,顾怀这才勉强点头:“那好,等到了金陵,郡主就去我家住,不过我先说好,条件可能不是太好当年家道中落,又遇灾情,田产变卖完日子过不下去了才想着北上投奔我二伯,祖宅已经有好些年没回去了,也不知道如今是个什么模样,郡主要长住怕是得受些委屈。” “人家有那么娇气吗?”傲娇萝莉把眼泪一收,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去了你家之后,你吃什么我吃什么,你在哪儿睡我” 说到一半才感觉有些不对,脸慢慢变红,不过最后还是狠狠瞪了一下顾怀。 好凶。 其实这件事顾怀真不愿意扯上关系想想看,中山王府的小郡主,燕王的妻妹,回了金陵不回自己家跑到个和离了的赘婿家里住着,像什么话?朱棣也许还不会说什么,王妃知道了会怎么想?还有那个要为她指婚的三哥呢? 可顾怀转念一想,这次去金陵回来,靖难之役怕是就要打响了,到时候那中山王府也找不着自己的麻烦,能帮傲娇萝莉一把还是帮一把好。 要不是她,自己和燕王府还搭不上关系,就算解决了蒲弘也会有很多麻烦,更别提清风楼的出手相助,还有给香水打广告 再说了,一个这么漂亮可爱的萝莉眼泪汪汪求自己是真的狠不下心当个恶人。 想到这里,顾怀叮嘱道:“王爷南下肯定是要带护卫的,到时候到了金陵也会有朝廷的人出迎,人多眼杂,郡主就说想提前回中山王府就好,王爷通情达理,想必也不想郡主为难,会同意的,到时候郡主就在城外等我就好,城中事了,我向王爷告假了就来寻郡主。” 傲娇萝莉连连点头:“好,都听你的。” 她高兴地伸出小拇指,在阳光下白得透明:“拉钩!到时候你要是不来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顾怀哭笑不得。 第一百章 南下 燕王府的折子递上去之后,朱棣就一直在准备南下了,所以当接到朝廷的圣旨后,朱棣很快就下了决定,当天就动身。 安排完事情,把傲娇萝莉哄回去的顾怀也在收到王府送过来的消息后很快出了门,定定地看了会儿留醉坊的招牌,又对着屋檐下强忍离别愁绪露出笑容的小环点了点头,这才拨马沿着长街而去。 一路穿街过巷,很快就到了城门,此时已经有士卒列着整齐的方阵往这边聚集了,应该就是随朱棣南下的护卫,顾怀还看到了一些官员从轿子上下来,闲谈着走向城门外的十里长亭,看来北平官员也得到了消息准备来送送朱棣。 其实作为王府客卿,顾怀应该去王府加入朱棣的藩王仪仗,但朱棣要带藩王护卫,他也要带几个人南下,而这几个人的身份又不好在明面上出现,所以他才先一步来了城门。 等赶到城门外约好的地方时,果然已经有几匹马在这里等候了,顾怀粗略一扫,都是这段日子王府秘谍司表现最为出色的谍子。 只是有一个庞大的人影显得有些不合群。 顾怀拨马上前,皱了皱眉头:“魏老三?” “主官大人,是俺,”面相凶戾身材庞大的汉子露出极为不符气质的憨笑,“俺也来了。” 顾怀扫了一眼旁边的春分:“谁让你来的?” 春分支支吾吾没敢开口,一旁的清明却凑了上来:“主官大人,您现在是秘谍司主官,身边没个护卫可不成,我们商量了一下,觉得魏老三给您当护卫” 顾怀似笑非笑:“一起商量的?” “确实是属下提出来的” “荒唐,”顾怀收回目光,“这次带你们南下,是要建立情报站的,有命令执行命令,没命令别自作主张!与其想着怎么讨好我,不如好好想想怎么在满地锦衣卫的金陵活下来!” 其实这件事还真是顾怀自己忘了金陵太过危险,身边带两个人还是有必要的,魏老三这种一看上去就像铁塔一样的汉子确实可以带上,但该训还是得训,毕竟自己手下的是谍子,别成天琢磨着怎么讨好上官那一套。 清明缩了缩脖子,一旁的春分倒是有些幸灾乐祸地投过来个眼神。 让你拍马屁,这下好了?拍到了马腿上。 清明心想你懂个屁,主官大人有没有叫魏老三回去?论讨好上官,你们他娘的都得叫老子爹。 顾怀没有说话,几个谍子自然也就跟着沉默下来,除了胯下的马轻扬前蹄,再没有其他声音。 就这么过了很久,城门才完全洞开,率先出来的是燕王仪仗队伍,持旌旗和金瓜金锤的武士走在前方,奏乐的宫女紧跟其后,然后是捧着各种礼器的内侍,护卫们让开了道路,然后跟在了后面,组成了连绵的藩王卫队。 藩王奉旨离开藩地入京见驾,场面自然很大,但能大到这种程度,卫队走了半个时辰还没完全走出城门,也从侧面说明了燕王朱棣如今在大明的地位,果不其然,在仪仗卫队后,北平的军政法司官员都来相送了,围拢在中央的藩王车架旁。 只是走近了些,才能看到那些官员们脸上的表情,讽刺的是一个个基本都似笑非笑,极为冷淡,甚至都没几人上去趁这个机会与朱棣攀谈,倒是都聚拢在了北平布政使张昺身后,让人不禁好奇今天谁才是正主。 出了城门,行得不远就是十里长亭,古人都讲究长亭送别,哪怕是送别藩王也不例外,而朱棣显然也没拿捏架子,亲自下了车驾,与北平的官员饮一杯水酒,客套几句“诸位大人留步,不劳远送”之类的话,便转身上了马车。 这样看起来北平的官员都挺实诚,燕王说留步他们也就真的没动了,不痛不痒寒暄几句后,个个老神在在地看着朱棣上车,等到起行便头也不回地离开,好像呆久了都会和燕王扯上些关系一样。 城墙上的朱高炽兄弟三人看见了这一幕,几乎同时沉下了脸。 老大朱胖胖是个温和脾气,哪怕心里膈应,也终究没说出来,老二朱高熙却是不讲究这些,恨恨道:“瞎了他们的狗眼!燕王府还没完,就开始躲了起来?要是有机会,我非得把他们的脑袋拧下来!” 老三朱高燧一向和老二亲近,跟着点头冷笑:“之前那么巴结,如今却这般势利,简直是一群小人!” 一旁的姚广孝低声念佛,好像什么都没听到,燕王妃却是微微摇头,止住了两人的低声喝骂:“王爷吩咐过,你们就好好待在北平,莫要惹事,安分守己等他回来,这种话万万不要再说了。” 她的眉眼很美,但也有些忧伤,默默祈祷:“菩萨保佑我愿吃素十年,只换让王爷平安回来” 官员们的表现让城墙上的众人神色不一,也让顾怀暗叹了一声,见藩王卫队已经起行,他带着几个谍子拨马赶了上去。 赶车的马三宝目力极好,见顾怀入了卫队,便对着他招了招手,顾怀拨马到了马车旁,就见一只手拨开车帘,脸色铁青的朱棣冷笑道:“俺现在倒像成了个瘟神嘿!张昺这些时日还真是把北平官场洗了个遍!” 顾怀知道朱棣此刻极为郁闷,只能开口安慰道:“世态炎凉、人心冷暖,王爷何必把这些趋炎附势之徒放在心上?王爷素来光明磊落,谨身自爱,镇守国门,就算现在遇到些困境,也一定能逢凶化吉的。” 正觉憋屈的朱棣听了这话,倒是心中一暖,他回头看了眼自己镇守多年的北平,目中情绪极为复杂。 离开北平那就真是拿命去赌了,一步走错,不只自己要出事,怕留在北平的王妃和三个儿子也没有好下场。 可不赌又能怎么办呢?看起来自己是个风风光光的藩王,实际上自己有得选吗? 就这么看了许久,直到城门变成模糊的一点,他才收回目光,看向金陵的方向,心中渐渐升起豁出一切去赌一把的豪情来。 建文啊建文俺的侄子,你要杀了俺,如今俺来了。 刀递给你,就看你敢不敢砍! 第一百零一章 过江 六朝金粉地,金陵帝王州。 大明开国三十二年,金陵也做了三十二年的京城,虽然定都后改名为南京,但人们还是更喜欢用“金陵”这个自古以来的名字称呼这个大明的中枢。 秦淮河的河水依旧缓慢地流淌着,随着日光渐亮,这座沉睡的城市也慢慢复苏起来,城门外排起了长队,入城卖菜的小贩农夫还有奔走各地的商队马车井然有序地进城,带甲的卫士威风凛凛地在高大的城墙上巡逻,而城内宽阔笔直的街道上,摩肩接踵的人群已经开始让这座城池充满生气起来。 这样的平静维持了三十多年自从太祖皇帝把元人赶出中原,结束了汉人被奴役的日子,大明的天下就一直这般富饶且平静,百姓们享受着如今的生活,自然也对龙椅上的那位歌功颂德。 但最近民间却是起了些风声,一切都是因为那个消息:燕王朱棣递上了奏折,要来金陵祭扫皇陵。 对于这个一直镇守边疆的藩王,金陵的百姓们评价是不一的,有人说他用兵如神,极像太祖皇帝;也有人说他太过不孝,连太祖皇帝驾崩都不回来奔丧当然随着最近民间流传起一些说法,大部分人都对这个藩王有了第一个明确的认知。 居心不良,拥兵自重。 所以燕王要回京的消息,着实是在金陵城里引起了一阵轰动。 陛下要削藩,朝中的大人们也要削藩,百姓们自然而然也就觉得大抵是要削藩了--但这个时候要被收拾的那个人却要跑来南京?这未免太过戏剧了一些。 所有人都在等着朝廷的反应,但朝廷好像就这般轻飘飘地把事情给揭过去了,除了民间的舆论声音越来越大,陛下和大人们都出奇地表示了沉默。 于是百姓们也跟着健忘起来除了饭馆茶楼里偶尔响起的讨论,好像燕王入京也不是多大的事情。 只不过这一切在今天都随着一匹快马的入城被打破了。 八百里加急的驿马穿过城门,在宽阔的大街上飞驰着,扬起尘烟直奔宫门,半个时辰后,一个消息比春风更快地扩散开来,穿过宫门,穿过王侯府邸和酒馆茶楼,传到了百姓们的耳朵里。 燕王已经要过长江了,离金陵不过一日路程! 燕王要入京了! 烟波桨声里,何处是江南? 从北平南下,一路往南走要比北上轻松得多,尤其是进了江南地,水路发达,于是燕王的卫队便改坐了楼船,花了前半程一半不到的时间便已经到了长江边上。 长江水浩荡东去,水流到了这里已经不再湍急,宽阔的江面上,连绵的楼船顺流而下,大帆被江风吹得猎猎作响。 大明的造船工艺已经极为发达,前方最大的楼船甚至达到了二十丈,如同江上的猛兽,而楼船的甲板上,正有两个人影扶栏远望。 接过侍卫递过的毛巾,顾怀擦了擦头上的汗,一旁的马三宝看着顾怀还包扎着的右手笑道:“只能练左手剑,还是心急了些一路南下喂了这么多天的剑招,记下了多少?” “十之七八,”顾怀长舒一口气,“比我想象的要难很多。” “能记下这么多已经不容易了,练招终究是日积月累的事情,”马三宝手扶船舷,“下次别再问我什么时候能耍出剑气来小心我翻脸。” “这么严肃干嘛?哪个练剑的没有挥手劈出剑气的梦?” “如果真有剑气大概只有仙人才会,你还是先把一套剑招走完再说。” “对了为什么教我练剑不练刀?” “因为我也不太会用刀。” “砍人如砍菜,这还叫不会?” “剑乃君子之器,别忘了我以前也算是个读书人,”马三宝瞥了顾怀一眼,“喜欢用剑怎么了?” 顾怀耸耸肩,知道马三宝有些恼了,这家伙最讨厌听自己发牢骚 “快到金陵了。”马三宝突然开口。 吹着江风,顾怀拍了拍船舷,也感叹道:“是啊,快到了。” 两人静静看着东去的江水,思绪万千,久在北地的人,第一次见到如此风景,谁能忍住心中激荡?再加上这次金陵一行的重要性 一个侍卫凑了上来,在两人身后低语几句,顾怀有些疑惑回头:“王爷要见我?” 当下也顾不得继续让马三宝指点练剑了,顾怀跟着侍卫进了船舱,走进了楼船最高的那个厢房。 香炉里青烟袅袅,是上好的香料,朱棣负手站在窗前,听见开门声也没有回头,只是嘴角挂起冷笑: “朝廷送了消息过来,让安王带着皇室宗亲在燕子矶接迎俺如今嘿,倒是给了俺好大的面子。” 朱棣虽然是如今陛下的亲叔叔,但也是君臣,建文帝朱允炆本就不用出城迎接,只是这个安王带着皇室宗亲来迎朱棣毕竟是大明最大的藩王,朝廷此举未免有些轻视了。 如果顾怀没记错,这个安王是朱元璋的第二十二个儿子,还是个庶子,封王了之后根本就就藩还有朝廷官员呢? 他微微躬身:“礼法上挑不出毛病。” “是啊,挑不出毛病毕竟俺现在到了金陵,不就是案板上的鱼肉?只要面子上过得去就行了,想必陛下也不会刻意为难,”朱棣缓缓转身,“在北平俺和道衍大师谈了很多,但对金陵一行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如今金陵近在眼前,你可有什么想法?” 这样一来倒是颇有些古装电视剧主公问谋士“可有高见”的即视感了不过还好顾怀这些天早就想过这些事情,当下捋清思绪缓缓开口: “王爷要做的,无非‘嚣张’二字而已。” 朱棣皱皱眉头:“嚣张?” “是,”顾怀直起身子,“王爷忧虑,无非朝廷直接动手,先把事做了,再用些理由堵天下人的嘴但反过来这也会保着王爷平安离开金陵。” “说下去。” “现在掌权的是读书人,读书人最看重的其实是名声,位列三公九卿也不过图个青史留名,尤其黄、齐二人,谄媚君上以图掌权,他们更是不能让自己的名声出现一丝一毫的污点,如果王爷占住大义,嚣张跋扈地公开诘问,把此事闹得天下皆知,他们还敢动手么?” 朱棣久久无言。 “离开北平时,道衍大师告诉俺,只要能拉拢三人,俺就能平安离开金陵,如今你又献上一计,倒是让俺越发心安了。” 朱棣看向窗外越来越近的江岸,长舒一口气: “‘嚣张’么” 第一百零二章 哭陵 燕子矶是个天然的浅滩,长江在此迂回一个大弯,水流深且缓,自然成为了金陵外最繁华的码头。 穿过长江顺流而下的楼船缓缓靠岸,已经被清空的码头上旌旗招展,一片伞盖下,脸上还长着痘痘的年轻安王紧张地站了起来,迎向了那当先楼船上下来的队伍。 他身后跟着很多王室宗亲,多是些公主郡王之类的人物,有些甚至从来没见过朱棣,此时见那楼船上走下一人,身材魁梧结实,面相威严,一头黑发束在冠下,身上的藩王袍服被江风吹得猎猎作响,顾盼之间目光如炬,均都心中一凛,知道这是那燕王朱棣无疑。 只是这等威严人物也难怪当今陛下视之为附骨之疽。 安王朱楹率众上前拜见,与朱棣寒暄一番之后,倒是稍稍放下了心,暗道四哥看起来颇有些太祖皇帝的严苛威严,但却不算太难相处,脸上的笑容便也热情了几分,几乎是热热闹闹地把朱棣请上了马车,同乘一车返回京城。 从燕子矶到金陵不算远,要知道走水路也是能直接到金陵城外的,一路上朱棣与这些不甚相熟的亲戚们好一阵闲谈,双方都默契地避开了那些个关于削藩的话题,倒是好一副其乐融融的模样,顾怀骑马跟在卫队之中,看着这一幕心道天家都是些好演员。 不过也难怪有些事情说白了就是叔侄争一个位置,结果演变成了全大明范围内的动荡,偏偏此刻双方已经算得上图穷匕见,表面上还得表现出一副血浓于水的模样,实在让人感叹。 一路走的是官道,如此大的卫队规模自然引起了路人们的注意,朝廷派来的仪仗队伍就已经过了五百,再加上燕王随身带的两千护卫,乍看之下倒像是哪位将军出征归来,路旁的百姓们纷纷聚拢,看着两个藩王在马车上把臂言欢,朱棣的身份自然也慢慢传了开去,引来好一阵热议。 这种议论声在进入金陵城时达到了顶峰,城内的士民百姓纷纷走上街头,都想一睹这一年在金陵城内话题热度高居不下的燕王殿下的风采,大街上热闹非凡,原本就繁华的金陵城此刻更是摩肩擦踵,所有视线汇成焦点落在那个正襟危坐的身影上。 不过这些视线同样也让坐在朱棣身旁的安王朱楹有些如坐针毡,他强打笑容:“皇兄,早朝已过,却是不便再去面圣了,皇兄要不要先去东直门厢房安歇,等明日早朝再” 朱棣似笑非笑地看了朱楹一眼,微微摇头:“不急,让人带俺的护卫去城外军营便是,仪仗先别散,俺想好好看看金陵。” 上一次回来是什么时候?是了,是还没就藩的时候,洪武十三年自己离了金陵,就再也没回来过。 只是物是人非 安王朱楹如今才十六岁,在面相威严都与朱元璋越发相像的朱棣身边本就有些坐立不安,听到朱棣愿意主动解散藩王卫队,只逛逛金陵城,犹豫了一下就答应下来,吩咐下去仪仗不入宫城,只沿着主干道游走一趟。 于是军纪森严的燕王卫队就此转向,去往城外军营驻扎,仪仗则是在宫城前打了个转儿,沿着内城逛了起来,倒是有几分天子出巡的味道。 这番动作下来得到消息赶过来围观的百姓更多,只是少了欢呼和行礼声,目光里带着警惕和审视,朱棣仿若未觉,等到仪仗已经转过了两个宫门,才看向了车驾右方。 顾怀和马三宝骑着马不远不近地跟着,察觉到了朱棣的目光,顾怀微微点头。 朱棣突然开口:“转道,出朝阳门,俺要先去钟山祭扫孝陵。” 安王愣了愣,随即面色微变:“皇兄,要不还是先见过了陛下再” “去孝陵。” 冷冷的三个字,配上朱棣长年征战的杀气,朱楹只感觉厚重的乌云压了过来,好像在大漠黄沙上见着了千军万马的冲锋他喉头耸动了一阵,艰涩开口:“都都听皇兄的。” 马三宝还不知道朱棣和顾怀都商量了些什么,此刻见到仪仗开始转向,分明是要出内城,不由疑惑:“这是要去哪儿?” “孝陵。” 马三宝微微一惊:“没有面圣就先去祭扫先帝陵寝是不是” “儿子回家,先拜父母坟茔,说破了天也是合情合理,”顾怀长叹一声,“要是有人拦着不让拜你说百姓们会觉得谁是对的?” 常年在王府管理事务,耳濡目染之下马三宝的政治悟性也是极高的,只是略微一思索就明白过来:“有道理。” “只是还有些美中不足,”顾怀摸了摸下巴,“本来还打算让王爷当街哭一哭闹一闹你看着长街旁边有多少人在看着?有些话今天出得王爷口,要不了多久就传遍天下了,这不比在北平装病来得有效率?你说王爷怎么就拉不下面子呢?” “”马三宝都快无语了,“王爷没抽你算是这几年修身养性,要是前些年往草原用兵那会儿,非得把你吊起来抽不可。” “有这么严重吗” 明孝陵始建于洪武十四年,是明太祖朱元璋和马皇后的合葬墓,哪怕到了现在也还在修缮中,依旧没有完工,孝陵就在金陵城内,只不过不在内城,出了朝阳门还得走上一段距离。 仪仗走得很慢,身后的百姓自然也跟得上,安王朱楹一边派人去宫城报信,一边苦口婆心地劝朱棣转向,但朱棣一言不发,只是死死看着钟山方向,等到能勉强看到孝陵前的下马石坊后,他腾地站了起来,倒是把说个不停的安王吓得不轻。 “皇兄,你” 朱棣哪儿有心情和他废话,二话不说就开始解腰带,安王一开始还以为朱棣是犯了失心疯,结果朱棣脱去藩王袍服后,露出一身孝服,跳下马车就朝着下马坊奔去。 这一系列变故把仪仗里的皇室宗亲看傻了眼,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随行的一个燕王护卫呈上白布,朱棣接过往头上一系,赫然成了一身扶灵出殡才穿的披麻戴孝打扮。 他目中漾出泪光,沉声喝道:“守在陵前!俺要祭拜爹娘!” “是!” 安王脸颊一抽,知道要出大事了! 他学着朱棣跳下车驾,还没来得及出声,就看到朱棣脚步未停,已经嚎了起来: “爹,娘!孩儿不孝,孩儿来看你们了!” 第一百零三章 指桑骂槐 从下马坊到合葬墓前的立碑并不远,宽敞的石道旁是矗立着各种装饰性的陪葬石雕,好歹是在马上打了这么多年仗,一边嚎哭一边跑的朱棣面不红气不喘,扑倒在朱元璋与马皇后的合葬墓前时还拔高了几分音调: “父皇,父皇啊!当初就藩一别,谁知就是天人永隔?你撒手人寰,儿都未能回京扶灵,是儿不孝啊!” 匆匆追来的安王朱楹和一众皇室宗亲见朱棣“扑通”一声往石板一跪,哭嚎不已,哪儿还顾得上去劝?只能硬着头皮陪跪在一旁,乌压压一大片,不过陪跪简单,要硬挤出眼泪却不那么容易了,只能默默低头装出副悲伤模样,偶尔擦拭眼角,好像真被朱棣的哭陵勾起了些伤怀。 “当初蒙元占据中原,汉人沦为牲畜,您应时而起,再造天下,光复河山,驱除鞑虏,让汉人江山得以复存,这是多大的功绩?你深知蒙元不亡,中原难安,分封诸王镇守天下,自古忠孝难两全,儿承父皇委以重任,镇守北平,隔绝漠北,殚精竭虑,不敢有丝毫疏忽结果儿却不能来送父皇最后一程!” 如果说一开始哭陵还有些做戏的味道在里面,朱棣现在就是真哭伤心了,一桩桩一件件事情浮上心头,身为人子,不能床前尽孝;身为藩王,殚精竭虑却被朝廷猜忌心里怎能不委屈悲愤? 如今终于到了父亲的灵前,以往那些埋藏在心里的想法也终于可以说出来了! “父皇!你征战一生,治政御敌,外攘内安,四海承平!可如今你尸骨未寒,诸王分封天下的遗旨就要名存实亡了!朝中奸佞为了跻身高位,为祸朝纲,竟蛊惑当今陛下,散播是非,构陷藩王,欲使当今陛下与诸王叔侄相残!” 这话一出,抹眼泪的皇室宗亲纷纷抬头目露骇然,尤其是安王,他浑身一颤,愕然抬头看向前方那个扶碑痛哭的身影。 皇兄到底打算做什么?! 顾怀和马三宝一直在燕王护卫里,所以也得以进入孝陵,远远观望上了这场哭陵的戏码。 朱棣的哭声和骂声随着风声一起传了过来,皇室宗亲们的反应一一落在了顾怀的眼里,他看着钟山孝陵的构造,有些遗憾。 遗憾在于没能看一眼朱元璋这个传奇的皇帝。 生于乱世之中,背负着父母双亡的痛苦,从赤贫起家,没有后台没有背景,开局只有一个破碗,却靠自己的努力争取来了一切。 他历经千辛万苦,无数次躲过死神的追逐,当过和尚讨过饭,参加过起义军接受过元朝的封赏,他无数次从死人堆里爬起来,继续往前,最终得到了整个天下,把元人赶出了中原。 他几乎是单枪匹马、赤手空拳地凭自己的勇气和决心建立了庞大的帝国。 谁能想到几十年前那个衣衫褴褛、沿街乞讨的乞丐会成为一个帝国的皇帝呢? 大明在历史上的评价一向有些褒贬不一,有人说大明的建立是汉人的复兴,是汉民族江山正统的延续,也有人说是明朝奠定了中华民族在日后的落后,是制度决定了中华民族错过最好的开眼看世界的机会。 但这一切都跟朱元璋没关系了他是一个伟大的皇帝,仅此而已。 也许正如传说中他死前的最后那一句话一样。 我本淮右布衣,天下与我何加焉? 来到这个年代,却是在朱元璋驾崩以后,没能看一眼明太祖的样子,实在是让人扼腕叹息。 不过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自己看到了那个永乐大帝,甚至有可能会陪永乐大帝走过最艰难的一段路。 顾怀的目光落在最前方那个扶碑痛哭的身影上,哭完了太祖皇帝,接下来就该哭马皇后了。 果然,歌颂了一通朱元璋的丰功伟绩,表达了一番“子欲养而亲不待”的痛苦,再骂了一遍朝中的“奸佞”,朱棣开始哭起了那个不是自己生母的女人。 只要想,很多事情都能扯上关系,哭马皇后自然也能把叔侄相残陛下剑指诸王的事情说上一说,朱棣倒是越说情绪越激烈,不过身后的皇室宗亲们却越发惶恐不安起来,因为比起之前朱棣骂的话是越来越直接了。 年纪尚小的安王朱楹终于忍不住了,要是说之前那番话只是数落朝中大臣,还不算太过刺耳,那这些话就有些直指陛下的味道了眼下金陵的情况本就复杂,朝廷和藩王之间的博弈也进入到了白热化的阶段,要是再让皇兄这么骂下去,陛下把自己也记恨上了怎么办? 他膝行上前,扯住朱棣衣袖,颤声哀求:“皇兄,慎言慎言呐!” 朱棣懒得理他,但确实也有点骂累了,关键来来回回好像也就只能骂这些如果完全撕破脸那自然还有好些话可以骂,但眼下还远远没到那地步,自然是要有所收敛。 看了眼天色,朱棣打起精神,声调又起:“皇兄,皇兄啊” 得,哭完了朱元璋和马皇后,又要开始哭太子朱标了 远处的顾怀无奈摇摇头,看向身边的马三宝:“还是差点火候,光骂是没用的得加上些话,比如什么‘一定劝诫陛下,除奸佞,正朝纲’之类的,这样才能有话题性和针对性。” 马三宝有些疑惑:“怎么突然说这个?” “我带的人少,这事也就只能交给你了,”顾怀双手揣袖,“朝廷肯定会有动作,这些不太好传出去,得安排人把这里发生的一切,还有王爷说的这些话,都散播到金陵的大街小巷去现在民间不是在传王爷拥兵自重有反心?那就打一场舆论战,把矛头转向那些文臣,朝廷要削藩,王爷就要清君侧。” 马三宝明白过来:“没问题。” “这样朝廷就不太能下手了王爷要是在金陵出事,民间的议论压不下去的。” “这些都是你想出来的?” “不重要,”顾怀摇摇头,“民智未开的时候,比的就是谁更能糊弄百姓民心所向有时候其实是个贬义词,因为大部分时间都是拳头大的说了有道理。” “或者换种说法,”顾怀叹了口气,“赢的人才有资格说对错。” 第一百零四章 朱允炆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明黄色的书案被一只手狠狠拍下震了两震,桌角堆着的奏折倒落下来,哗啦散了一地。 持着拂尘的年轻宦官连忙跪下,颤着手收拾起来,一身明黄龙袍的年轻人仍在气头上,抬起被震得有些疼的手,一脚踹了出去。 这一幕被刚刚走进御书房的方孝孺看得清楚,他躬身施礼:“陛下为何发怒?” “燕王居然去了孝陵!”朱允炆看也没看被踹了个跟头的年轻宦官,“可恶,可恶!” 回京祭陵,没问题!但朕就在宫城里面,是如今的天子!你连天子都没参拜,就跑去孝陵祭扫,让天下人怎么看? 就不能先面圣,再和朕一起去祭扫,给天下人一个一家和睦的印象? “遇事须先静心,陛下何必失态?”方孝孺皱了皱眉头,拱手道,“再者这也不是件坏事燕王此举,不正是在置气?看似肆无忌惮,目无君上,但实际上也暴露了其心中惶恐软弱,欲借此发泄而已,臣等先前对燕王的评价还是有些高了如今看来倒是不足为惧。” 朱允炆揉着右手,心头的怒火被方孝孺一番话压了下去,他坐回龙椅,想了想好像是这个道理:“先生所言极是是朕孟浪了。” 若是普通的君臣,有些话是万万不能说的,方孝孺这一番话甚至带上了些教训的语气,但朱允炆也不以为意因为他是真的把方孝孺当成了先生。 方孝孺何许人也?大儒宋濂的弟子,太祖遗旨点名委以重任的大臣,如今文人的领袖标杆,还有朱允炆的首席智囊。 简直已经到了人生巅峰。 而且复周礼这件事就是方孝孺提出来的,被朱允炆当成了登基以后施政的,也就难怪两人的关系会这么像先生弟子多过君臣了。 但这事儿终究是越想越气刚坐下没多久,朱允炆只感觉脸上有些火辣辣的:“安王怎么也不拦一拦?就这么让他去了孝陵?之前的齐王也是这样,回京了先去孝陵哭陵,他们的眼里还有没有朕?” 他只觉得自己受到了莫大的羞辱却全然忘了当初不准诸王进京奔丧时候诸王的感受。 方孝孺抚着长须,一副文人做派:“这些举动不正是说明诸王只知先帝,不知陛下?若是没有异心,安然接受朝廷旨意,又何必闹到这等局面?《周礼》有云” 正准备扯扯书袋子,再好好给陛下说一说周礼,一道人影却是走进了御书房,宦官的通报声都还没响起,他就挥舞着几页纸跨过门槛:“陛下,陛下” “希直先生?” 来人正是帝师黄子澄,他身后跟着齐泰,两人面色都有些难看,也顾不得以往见礼的那一套了,声音尖利:“燕王在孝陵哭陵,所言所语字字不离怨意,中伤陛下与朝中大臣,臣等求陛下下旨,即刻捉拿燕王!” 这番话把朱允炆和方孝孺都惊到了,朱允炆绕过桌案,一把抓过黄子澄手上薄薄的几张纸,只是略微扫了眼,就愣住了。 随即他脸色刷地一红,满是血色,又转而变得铁青,连额头青筋都绷了出来,抓着纸的双手颤抖起来,目眦欲裂:“燕王燕王!” 这模样实在有些骇人,原本收到消息愤愤不平入宫的黄子澄和齐泰也没敢再火上浇油,角落里那些伺候的宦官更是双腿都哆嗦了起来。 谁都知道陛下易怒而且发火了就喜欢打骂宦官,刚才那个挨了一脚的还在地上没起来,看陛下现在这模样怕是谁招了陛下怒火,被打杀了也不一定。 一边看一边念,等到这份“孝陵骂贴”念完,不止是朱允炆,被点到名的方孝孺黄子澄齐泰三人脸也都黑了,朱棣这番话骂得实在精彩,他们这个大明最有权势的小团体一个都没放过。 朱允炆的面色已经有些扭曲:“好哇,好哇!来人!着锦衣卫去孝陵,把他给朕” “陛下!”出人意料,站出来的竟然是方孝孺,“陛下,万万不可!若此时把燕王下狱,不正印证了他这些别有用心说出来的话?陛下继承大统,励精图治,臣等文人尽心辅佐,天下太平,百姓们都看得清楚,岂是燕王这一番话可动摇的?若是此时对燕王动手,岂不正中燕王下怀?” 一旁的黄子澄齐泰怒目而视,他两和方孝孺不一样,方孝孺是文人标杆,比起朝中实权更在意青史的名声,尤其是推动复周礼一事,那做成了方孝孺可就真是天下读书人仰慕的大儒了他俩呢?削藩的事情倒是揽在了手里,也把周王收拾了让朱允炆青眼相加,可现在朱棣都闹上门了,还不动手准备等什么时候? 于是黄子澄上前一步:“陛下,机不可失!燕逆如此放肆,身为诸藩之长,目无王法,若是将燕王下狱,借此事贬为庶人,削藩功成指日可待!” 眼见自己的两个先生因为要不要处置燕王一时针锋相对,朱允炆也有些为难,单从这份骂贴带给他的憋屈和愤怒来说,他是想动手的,但方孝孺说的也有道理不过黄子澄说得也对,眼下如果想把燕王下狱,岂不是承认了他这些说法? 见到自己的学生又开始徘徊不定,方孝孺下了剂猛药:“陛下,燕王来京,其三子却留在了北平大明不以言治罪,更何况燕王是在祭扫孝陵时说出来的这些话,若是朝廷贸然治罪,北平起兵,诸王响应,岂不是让削藩大业付诸东流?” 朱允炆的耳根子一向软,虽然尤自愤愤不平,但听方孝孺这么一说,也有些犹豫起来:“先生所言极是可难道就放任燕王言语中伤朕?” 方孝孺得意地看了一眼黄子澄和齐泰,拱手道:“陛下请放心,今日孝陵没有百姓围观,燕王言语传不传得出去还另说,就算传出去了百姓们也不会相信的,天下长治久安,是陛下的功劳,怎么会因为燕王一番话就腹诽陛下?” “而且明日燕王必然会上朝面圣,到时候就由臣等与燕王好生说道说道。” 见事情到了这个地步,黄子澄齐泰虽然遗憾,但也别无他法,只能一齐拱手:“陛下放心,明日朝会,臣等定会让燕王悔来金陵!” 朱允炆欣然点头:“那就拜托诸位先生了!” 第一百零五章 雨夜 明明已经送过去了消息,朝中却一直没派人来,眼看夕阳西斜,朱棣的嗓子都有些哑了还没止住哭声,安王朱楹的脸皱成一团,回头看了看一样有些无奈抓狂的皇亲们。 早听说四皇兄打仗是把好手可没想到言语也如此了得,一骂就骂了一个下午。 如果说一开始听到朱棣言语间尽是对陛下的不满,对如今掌权大臣们的喝骂,朱楹还有些惶恐不安,那现在的他就已经完全麻木了,要不是朱棣的目光寒冷逼人,他是真的上去怒斥两声,把自己从这件要命的事里摘出来。 可一直这么干等着也不是办法朱棣哭完了老爹哭老娘,哭完了老娘哭大哥,后面这群本来只是接迎的皇亲国戚腿都跪麻了也不见他收劲,难道真要一直这么等下去? 最后还是上了年纪的宗人府大宗正忍不下去了,凑上前在安王朱楹耳边耳语几句,又回头招呼了一声,带着一众皇室宗亲上前搀扶起了朱棣,又好言相劝一番,场面乱糟糟的一团。 其实到这儿也就哭得差不多了,再下去无非就是重复一遍,朱棣便也半推半就地让他们扶着自己下了山道,还一步三回头地看着陵寝垂泪不已,若是有百姓在这里,怕也是得赞一声大孝子的。 就这么下了钟山重新打起仪仗又进了城,把朱棣送进宫门,由宫内的宦官来接手,安王朱楹这才松了口气,与身后的皇亲们默契地一哄而散,而朱棣则是被宦官们迎着送进了东直门的厢房,在此暂歇一晚等着明日上朝了。 只是燕王能进宫,身边的护卫却是不能跟着一起,马三宝带着几十个护卫在宫门前巡弋片刻,便转头去了燕王在金陵的府邸,临走之前和顾怀对过眼神,顾怀就知道今天燕王哭孝陵的事情,大概明日一早就要传遍金陵了。 该商量的事情已经商量完,眼下能做的也已经全做了,朱棣上朝还是得看他自由发挥,马三宝那边的事情自己也没法插手,毕竟接管了秘谍司就该越隐秘越好,最好连身上这个王府客卿的名头都不要让金陵城里的人知道所以顾怀并没有跟着去燕王府邸,而是一人一马沿着金陵的大街闲逛起来。 他对这座城市也向往了许久。 一个王朝繁华与否,很容易就能从京城看出来,而一个王朝的精气神,也是体现在京城百姓们身上。 还没入夜,自然也还没到最繁华的时分,街上的摊贩还在卖力吆喝,游人不多,偶尔倒是能看到才子佳人相携走过,身上的衣衫被风吹动飘然若仙金陵这点是真不错,美丽的女子满大街都是,偶尔还能看见风韵犹存的厨娘酒娘,街边的青楼窗里还有摇晃着手绢的妩媚女子。 四海承平,倒是看不见刚开国时那种果敢利落的备战气氛了,满城的脂粉气道尽了江南的味道,路边随处可见的小酒摊上全是指点江山的汉子,上了年纪的老人喝一口酒道一声当年,眼睛里满是感怀。 金陵比北平大上很多,信马由缰了很久也没走完主街的青石板路,天空飘起了雨花,正是清明时节,这雨倒是透着股萧索味道,略微冲淡了些脂粉气,没带伞的顾怀犹豫了一下,干脆翻身下马牵着缰绳走向了一家普通的酒馆。 “掌柜,来两碟小菜,再来一坛竹叶青。” 栓好马在桌边坐下,雨渐渐大了起来,街上的行人有些狼狈,雨水顺着屋檐落下,点点滴滴地让人起睡意。 酒馆里的人不多,暖酒的小灶在雨夜添了些暖意,掌柜的手脚利落,没多久就上好了酒菜,顾怀拿起筷子尝了一口,倒是典型的江南风味,只是酒有些辣,难以下喉。 两杯酒下肚,一天的奔波疲惫倒是被冲散了些,顾怀看着铺子外的雨想着些杂七杂八的事情,但很快目光就被一个冒雨走进铺子的客人吸引过去。 看打扮倒像是个读书人只是面相不算年轻,头发也扎得随意,他拍打了下身上的雨水,从袖子里摸出几枚大钱扔到桌上,熟稔地和掌柜攀谈几句,便拿着碟花生米和一小坛酒坐到了顾怀的邻桌。 花生米下酒虽然简单但也还是有味道,只是读书人看起来有些不满意,一边喝酒一边嘴里低声念叨,听不清楚但好像是在骂人,顾怀收回视线,只是才添满一杯酒,就有几个汉子也跟着进了酒铺。 “你这小子欠的赌债什么时候还?” “各位好汉可否宽限些时日” “狗日的,都拖了半年了!今儿要是不交钱,老子砍了你一只手!” “别,别!各位好汉,我这就回去筹钱!明日,明日一定奉上!” “那老子就再给你一天明天要是再不看到钱,你哪只手按的骰盅,哪只手就别想要了!” “是,是” 凶恶的收债汉子打了个招呼,带着兄弟们转身出了门,被按在地上打了一通的读书人爬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灰尘,小心地捡起洒了一半的酒碗,慢慢送到嘴边品了一口。 不得不说读书人的心理承受能力还挺强的若是换了其他读惯了礼义廉耻的,遇到这种当众被追赌债挨打的情况,早就掩面走了,可读书人还能坐下慢悠悠的喝酒,对其他客人的目光也全当视而不见,实在让人佩服。 就是看起来太落魄了些。 几文大钱买的散酒本来就不禁喝,更何况还洒了半碗,读书人砸砸嘴,把花生米倒进手心,一股脑扔进了嘴里。 外面的雨渐渐小了,也快到了关城门的时间,眼见雨停不下来,顾怀放下筷子,便准备起身离开。 “阁下这酒未免浪费了,怎么不喝完再走?” 顾怀看了一眼坐到身边的读书人,不禁有些感叹他的眼力和脸皮。 “你可以喝。” 读书人闻言大喜,忙给自己倒上一杯,抬头一饮而尽,享受地眯了眯眼:“是比散酒好喝” 看起来好像丝毫不担心明日能不能还上赌债,也根本不像个读书人顾怀笑了笑,再不耽搁,抬起脚步。 “阁下慢走,在下纪纲,多谢阁下今日请在下喝酒了,”读书人又给自己倒上一杯,“这金陵啊呆不下去咯,下次阁下到了临邑,在下再请阁下喝酒!” 雨幕近在眼前,顾怀的脚步却顿了顿,他缓缓转过身子:“你叫什么?” 他看着那个有些痞气的读书人,目露精光。 纪纲?! 第一百零六章 潜伏 山东人,不到三十,没功名只是个诸生应该是那个纪纲没错。 这个时间他也确实该这么落魄,混迹在金陵城,然后混不下去了回老家,最后遇到命中的贵人 不过倒很是警惕,看见顾怀回身坐下,之前的洒脱和不羁一扫而空,言语间一点漏洞都没给。 果然是天生的谍子。 只是这样一来就不好拉近距离了最后也只是互相通了名姓混了个脸熟,聊了些风花雪月的事情,日后再遇见的时候能有些交情。 想到这儿刚刚走出城门的顾怀不免有些遗憾,如果能把这个人拉入伙,金陵城的局面就要好上很多。 夜色完全降临,金陵的城门在身后轰然关上,只有到了明日清晨才会重新打开,顾怀加快了马速,雨丝打在脸上不仅不疼还有种清凉感觉。 沿着官道走了没多久,就看到了一家路旁的客栈,金陵城外这样的客栈很多,多是提供给那些没来得及入城的路人,顾怀将马交给小厮,刚进了客栈就注意到了角落桌旁的春分和清明。 柜台那边魏老三这厮还在嚷嚷着要酒喝,完全没注意顾怀已经到了客栈,顾怀懒得管他,走到桌边坐下,止住了两人想要站起的动作。 “有没有人跟着?” “绝对没有,”春分摇了摇头,“码头分开后,我等绕了个圈子,惊蛰落后半里,就算有人注意到马车离队,也不可能跟上来。” “知不知道为什么要你们和王府卫队分开?” 春分清明对视一眼,摇了摇头。 其实他们也有些疑惑两个人之前都是当兵的,虽然一个是斥候出身,一个是江湖骗子出身,但都是在军中一步一步爬到秘谍司的,习惯了群体行动,如今主官大人就带了他们四个南下,还刻意让他们和王府卫队分开 一旁魏老三撒泼的声音又传了过来不对,是带了五个谍子南下。 顾怀的眼角抽了抽:“因为从今天开始,你们以前的行事风格就没用了,你们是第一批潜藏在金陵的秘谍。” 潜藏? “我逛了逛金陵城,找到了几个地方,”顾怀蘸了些茶水在桌上画着,“北平和金陵要拉起一道情报线,不能走官驿,这个我来想办法,你们四个人要在金陵建立起情报站,无论金陵发生了什么,都要第一时间传回北平。” 他顿了顿:“当然,联络一些朝中官员或者暗杀之类的也需要你们去做不过你们不用担心,基本不会有必死的任务。” 春分清明眼里并没有太多的畏惧,这一点让顾怀很满意,他们也没有问有没有这样做的必要,因为当上谍子的那一天他们就已经做好了死的准备。 会不会做谍子是一回事,有没有这种觉悟是另一回事。 “你们之间不能有联络,所有的谍报都上交给惊蛰,我会让他在城外建立一个据点,走车马行的路子送回北平,如果出了事你们可以尝试一下能不能逃出城。” “青楼是个什么地方不用我多说了,男人总是在漂亮女人面前管不住嘴,”顾怀说了个冷笑话,“春分你去秦淮河,官员文人这一块你来盯着。” “是,主官大人。” “人有生老病死,市井之间最重要的是粮食和医疗,清明你既然卖过假药,就在金陵城里开一个药铺,看病的百姓总是会对大夫说些真心话,明白么?” “是。” “还有一个雨水”顾怀揉了揉眉心,“让他混进城外码头,看看能不能和本地的大商搭上关系。” 见到两人都点了点头,顾怀犹豫了一下,正打算再说点勉励的话,毕竟今日一别以后或许就很难再见面了那边的魏老三又闹了起来。 气笑了的顾怀甩手起身上了楼梯:“去告诉那厮,如果闹事暴露了身份,我就把他送进宫!” 柜台前的魏老三叫嚣声停了下来,机灵灵打了个冷战。 胯下怎么有点凉? 客栈的房间自然很多,但天字号房间也就那么一个,顺着楼梯走上二楼,顾怀看了一眼尽头的房间,犹豫了一下还是过去敲响了门。 “谁呀?” “我。” 房门打开,傲娇萝莉探出半张小脸,声音有些闷:“你怎么才来” “有些事耽搁了,不然白天就该出城,”顾怀走进屋子,“是不是想家了?” 傲娇萝莉走到桌边坐下,继续托着香腮看向窗外,轻轻抿着唇,眉眼间有些愁绪:“我有些想三哥了。” 顾怀心跳得快了些:“要不进城看看?” 对,进去了就出不来了,到时候自己也不用冒着拐卖郡主的风险,回去也好给王妃交代 傲娇萝莉摇了摇头:“我才不要回去嫁人。” 烛光把她的侧脸变成了剪影,每一个角度都那么美,长长的睫毛偶尔一颤仿佛剪断了春风,分外让人心动。 只是顾怀此刻却完全没有欣赏这份美景的心思,因为傲娇萝莉问了一个问题:“我姐夫是真的要造反吗?” 顾怀沉默了,没有回答。 她又继续问道:“朝廷削藩是对的还是错的?如果如果我大哥和姐夫反目成仇,我该站在哪一边?” 这个问题比刚才那个还难顾怀现在只觉得自己有些欠,回屋睡觉多好?干嘛非得自己凑上来被问这么难的问题? 傲娇萝莉轻轻叹了口气:“我就知道你不会回答的。” 她看向窗外:“我就像是个累赘,在北平会给姐姐姐夫添麻烦,回了金陵又要被大哥嫁出去” “不要想太多,世上的事情很复杂,不是非黑即白的,”顾怀安慰道,“郡主也不是累赘,只是这个时代女儿家的命运通常都是身不由己。” “也许我们什么时候去你家?” 顾怀有些头疼:“明日朝会王爷要去面圣,如果不出事,我们就可以起行了,王爷倒是批了我些假不过肯定待不了多久,金陵的事还很多,而且很快就要回北平了。” 傲娇萝莉幽幽开口:“等回了北平我就不回王府了,大哥因为我的事情说不定会记恨姐夫,而且姐夫如果真的要到时候还会连累徐家。” 顾怀欣然点头:“郡主长大了。” “如果这算长大的话,那我宁愿一直不长大。” 傲娇萝莉笑了笑,又轻轻叹了口气,还真有了些女儿家的模样。 准备起身的顾怀原本还有些欣慰傲娇萝莉的成长,但很快就觉得有些不对了。 等等,如果回了北平她不回王府她去哪儿? 不会又要去自己家? 这是逮着一只羊薅的意思? 第一百零七章 上朝 钟楼三响,百官进殿。 帝国的中枢又迎来了新一天的早朝,只是今天的早朝却和以往有些不一样。 负责维持秩序的内侍和金甲武士很快就发现了,今日上朝的队伍极为壮观,平日里上朝的文武百官也就那么点人,在金銮殿外长长的宫道上显得有些微不足道,但今日上朝的队伍却是浩浩荡荡,延绵极长,平日里不用来上朝的勋贵和告病的老臣,甚至还有些退休了的年迈高官都来了,颤颤巍巍地挤在上朝的队伍里,一头白须白发看得人心慌,生怕走着走着就倒下去爬不起来了。 不过这样的场景想来也有些合理昨日孝陵的那一出戏已经传遍了整个金陵,无论是士农工商还是朝廷官员,本就极为关注入京燕王的一举一动,结果燕王进京连皇帝都没拜见,就先去了孝陵哭骂一通,这简直是啪啪打当今陛下的脸所以在燕王必然会面圣的今日早朝,会有怎样的戏码可想而知。 谁不喜欢看热闹?谁不想看看亲叔侄在朝会上会碰撞出怎样的火花?所以但凡人在金陵的,爬得起来的,有资格参加朝会的,今日是一个不落地起了个早来参加早朝了。 当然百官之中也不全是看热闹的,搞出这么大的阵仗,也有隐隐为陛下撑腰的意思毕竟建文朝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削藩,而燕王是藩王之首,今日来面圣,怎么也不能让燕王小觑了如今的朝廷。 想到这里,不少官员的目光交织在一起,都蕴含着些特别的意味。 其实朝廷也不是铁板一块关于削藩的问题,不同的官员还是有不同的政见,有些官员觉得不削不足以平天下,比如黄子澄齐泰一脉的官员,还有些则是觉得诸王镇天下乃是太祖皇帝的遗训,如今陛下才登基改元就要更改国策,对自己的亲叔叔下手,未免太过苛刻,而且朝廷是确实需要诸王镇守边疆的。 百官各怀心思,就这么依次过桥进入了金銮殿,一旁的监察御史今天也没了挑刺的心思,要换了平时哪个官员着装不整或者吐口痰都得被他们记在小本子上。 金銮殿内有十六根鎏金盘龙柱子,都挂着明黄帘,靠近殿门的一大片空地是给百官站的,前方是往上的四级阶梯,第一级站了维持秩序的金甲武士,第二级摆了些香炉,第三级站了持拂尘的宦官,最高处则是一把空荡荡的龙椅,宫女打着团扇站在两侧。 百官进殿,走在最前方的就是黄子澄齐泰还有方孝孺三人,如今这三人的地位堪比唐时的三省宰相,九卿都得乖乖跟在后面,随着文武百官分列站定,左边是文官,右边是武将勋贵,台阶上的宦官轻扬拂尘: “起乐!” 雅乐一起,大明皇帝就该上朝了,文武百官也纷纷提振精神,见陛下走出珠帘,坐上龙椅,便在黄子澄三人的带领下上前参拜,山呼万岁。 这一套流程走完,就正式进入了早朝,按照惯例,此时应该由鸿胪寺官员禀报今日谢恩辞驾的官员,然后才会进入早朝奏事的环节,上到东南税赋他国外交这样的大事,小到御史弹劾某个官员衣冠不整,大明的中心就会这样进入一天的忙碌。 但今日显然是没有什么插曲比燕王上朝更重要就算是有官员想要奏事,也得往后排一排,这种场合不会看眼力见儿的官员肯定会被判政治死刑:所有人都在等重头戏,你要跳出来耽搁时间? 果然,一片沉默中,鸿胪寺官员站了出来:“禀陛下,燕王殿下奉旨回京,现在殿外侯见。” 所有人的视线都悄悄往上投去,年轻皇帝的脸颊抽动了一下,语气冰冷:“宣!” 语气没有颤抖,但朱允炆知道自己还是很紧张。 或许还有一些愤怒和期待?他现在虽然拿下了周王,也把燕王逼到了必须进京的地步,但面对这个一直镇守北平几度出兵横扫漠北,资历威望和能力都是藩王之首的皇叔他还是有些没信心。 说完这一个字,他便倚靠在了靠枕上,这个举动仿佛有些软弱,但除了方孝孺微微皱眉,觉得陛下有失帝王威仪外,谁也没心情去嘲笑陛下失了态,所有人都鸦雀无声地等待着。 脚步声响起,走得不快,按理说软底布靴也不会有这么大的脚步声,但百官就是听见了,好像在金銮殿里还产生了回音,一下一下敲在了他们心上。 伟岸的人影走完了台阶,因为背对着阳光,靠得近的官员眯了眯眼,才看清楚了人影身上那一身藩王朝服。 头顶的朝冠反射着阳光,腰间玉带挂着的玉佩微微摇晃,目不斜视的燕王朱棣龙行虎步,走入了金銮殿。 他的目光直刺上方的年轻皇帝,嘴角微微勾起却又很快抿了下去,最后一揖:“臣朱棣,参见陛下。” 百官哗然。 一道身影昂然出列:“燕王殿下面圣不跪,如此面无君上,难道不知这是大不敬之罪?!” 朱棣横眉一扫:“你是谁?” “翰林学士黄子澄。” 听到这个名字,朱棣心头的怒火腾一声烧了起来,今日上朝他本就要大闹一场,如今正主出来了,岂不正中下怀? 说起来黄子澄也没点身为大佬的觉悟这种话让手底下的文官出来喊就得了,比如监察御史之类的,自己跳出来岂不是太过掉价?但他既然给了这个机会,朱棣自然也不会放过: “你便是黄子澄?区区翰林学士,怎的站在文官之首?视三公九卿于何物?简直荒唐!本王与陛下有家事要说,尔等退下!” 这正戳中黄子澄的痛处,朱允炆登基之后不好大肆封赏,只能让他先当个翰林学士委屈一下,可这职位虽然清贵,也比不过三公九卿,只是因为和陛下的关系才得以站在文官之首,如今他权倾朝野,居然被朱棣当面指出来,实在是灰头土脸:“你金銮殿上,哪里来的家事?” “皇帝家事,便是国事!尔等休要聒噪!”朱棣厉喝一声,“陛下,臣入殿不拜,非是不知礼仪,实在是胸中郁郁不平,跪不下去!” 不等百官出声,他踏上一步,咄咄逼人: “陛下,臣此番入京,只想问陛下一句,朝廷磨刀霍霍,陛下莫非是要把诸位叔父赶尽杀绝,才肯善罢甘休吗?!” 殿中喧哗顿止。 第一百零八章 人才辈出 在朱棣发难之前,其实很多官员都想象过今日的朝会会是怎么个光景。 也许是陛下借着昨日的事情下旨训斥,也许是朱棣跪地乞求朝廷削藩不要太狠,也许是黄子澄三人当众奚落燕王但谁也没想到,燕王居然就这样在金銮殿上质问起了大明天子。 加害诸王?说不定陛下打的就是这么个主意但这不是朱棣能说的,更不是他能上殿不跪大声质问的。 见百官迟迟没有反应,龙椅上的朱允炆脸色青白交加,朱棣冷笑一声,直起身子:“诸王都是大明臣子,陛下若想要将诸王赶尽杀绝,那臣身为藩王之一,今日在这金銮殿上,只要陛下一道旨意,就撞死在这盘龙柱上!” 按道理说这种时候是该有人上来劝一劝的,但百官人都看傻了,哪里还敢出声,被质问的朱允炆也没有开口,扶着龙椅把手身子微微颤抖,文官队列中的方孝孺心道不妙,出列道:“燕王殿下此语,可是在斥责君上?” 这话要是答了那就是承认大逆不道的罪名了,朱棣自然不会上这个当:“你又是谁?” “下官翰林侍讲方孝孺,承蒙陛下不弃,得以入京伴朝,敢问殿下,陛下可有旨意要问罪诸王?这等捕风捉影无中生有之事,殿下却以此荒谬之语妄加于陛下,难道还不算是目无尊上?” 朱棣暗自心惊,这方孝孺果然不是好相与之辈,比起那跳梁小丑一般的黄子澄难对付得多:“无中生有?本王倒是想问问,周王何罪?为何要被贬为庶人?朝廷旨意为何处处针对诸王?民间都知道朝廷要削藩,这难道不是要将诸王赶尽杀绝?” 方孝孺微笑道:“周王意图谋反,证据确凿,陛下心存天下,从未有因私废公之举,只将周王贬为庶人,难道还不是仁君?” 朱棣愣了愣,随即勃然大怒:“证据确凿?!证据何在?可有玉玺龙袍,可有兵器甲胄,可有蓄养私兵?这些都没有,哪里来的证据确凿?” “蓄谋造反一事乃是周王次子” “就凭一句话,就可以定藩王谋反之罪?”朱棣怒喝道,“那本王能不能说你方孝孺谋反?说你黄子澄谋反?能不能让陛下将尔等二人拖出去问斩?” 这番话倒是让方孝孺破了功,周王一事本就蹊跷,没有确凿证据,仅凭其次子出面作证,御史言官弹劾才定了谋反之罪,如今朱棣不依不饶,当着文武百官旧事重提,却是让方孝孺和黄子澄都有些狼狈起来。 又一人走出文官队列,正是和黄子澄方孝孺同一战线的齐泰:“若是不想谋反,周王次子怎会出面告发?” 朱棣打了这么多年仗,算得上是个老流氓,一向崇尚能拿刀子说话就不要讲道理,只是未曾想到把蒙古人按着锤这么多年,今天居然在金銮殿上遇见了比他还流氓的人 他沉默下来,怒意收敛:“去你娘的。” 齐泰怔了怔,随即勃然大怒,脸上如同开了染坊红白交加,真是气的一佛出窍二佛升天:“你你粗鄙不堪,粗鄙不堪!” 他猛地转身跪下:“陛下,燕王指责君上,辱骂大臣,还请陛下治其大不敬之罪,下狱待参!” 龙椅上的朱允炆没想到战火烧到了自己身上,昨日还在御书房信誓旦旦要给朱棣一个好看的三位先生被挤兑得如此狼狈,只能结结巴巴道:“这这” “陛下!”朱棣掀起朝服袍裾,昂然跪下,“臣不是对陛下不敬,只是臣乃诸王之长,实不忍见陛下受此等奸佞蒙蔽,迫害诸王!臣深知各位皇弟的冤屈,若是陛下仍要削藩,还请陛下降罪于臣,莫要再让诸王寝食难安了!” 他砰地叩了下去:“方孝孺,黄子澄,齐泰!此等奸佞,为了官职名声,蛊惑陛下,致使皇室相忌!臣就算不要了这个王位,也要请诛此三人!陛下千万不要被他们蛊惑,成了那残害亲叔的纣王啊!” 朱棣缓缓叩头,一声响过一声,看得百官面皮紧绷,好家伙,还以为是三人众替陛下发声,狠狠训斥一番燕王,没想到今日朝会反而成了朱棣的独角戏,甚至都上演了这种请诛佞臣的戏码 这一番质问让朱允炆坐立不安,眼见自己三位先生也出列跪下,不敢吭声,他只能站起身子,声音艰涩:“四叔何必如此?快快请起,四叔心系国事,关爱至亲,朕怎么会怪罪四叔殿前失仪?” 朱棣权当没听到,叩头的声音反而越来越响。 朱允炆额头青筋直跳,气急败坏地看向一旁执着拂尘也看呆了的宦官: “狗奴才,还不把四叔扶起来?” 朝会一散,灰头土脸的朱允炆回了御书房,第一件事情就是摔了那个最爱的黄泥砚台。 碎片四溅,御书房内的内侍宫女都骇得跪下瑟瑟发抖,但朱允炆看都没看他们一眼,脑海里全是刚才几个心腹被朱棣逼问得哑口无言,满朝文武看着自己被朱棣逼得退让一步的场面,越发觉得羞愤难当,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尤其是朱棣居然还把自己比作纣王,要拿自己的王位换自己治罪方孝孺三人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气还地儿撒,方孝孺等心腹就匆匆赶来拜见,一见到朱允炆,个个都怒色难掩,左一句燕王目无尊上嚣张跋扈,右一句燕王狼子野心借题发挥,听得朱允炆越发恼火。 他烦躁摆手:“够了!朕既然已经说了不追究殿前失仪,现在如何问罪?难道要朕出尔反尔?” 桌案对面的几人面面相觑,然后脸色一同难看起来。 当着文武百官被指成奸佞,堂堂藩王居然像军汉一样光膀子下场玩命这谁顶得住? 最终还是黄子澄脸皮厚一点:“陛下,燕王用心险恶,其心可诛!” 所有人的视线都投了过来,黄子澄整理了一下语言:“燕王之所以来金陵,就是察觉了朝廷的打算!观燕王所作所为,可有一点循规蹈矩谨言慎行的样子?他肯定是觉得朝廷不敢在此时对他动手,想亲身冒险迫使陛下当众承认没有削藩之意,又借此博取朝野同情,收拢其余藩王的人心!陛下,决不能再放任其为所欲为了!” 朱允炆听得连连点头:“先生所言极是!那朕该怎么做?” 眼看黄子澄抢了全部风头,而且又要蛊惑陛下对燕王下手,方孝孺思索片刻,眼睛一亮站了出来:“陛下,此刻万万不能动燕王!若其本就打算借自己一死以陷陛下于不义,污臣等之罪名呢?更何况朝廷对于北平掌控不佳,燕逆孤身南下,对北平必有安排,到时候其子起兵造反,诸藩一同响应” 耳根子软的朱允炆又觉得方孝孺说的更有道理:“那依先生看,该如何应对?” 方孝孺抚须含笑,仿佛一切尽在掌控之中:“大局终究是掌握在陛下手里,况且朝廷削藩,一开始就是要走剪除其羽翼的路子,如今只削了一个周王,还远远不够!依臣看,陛下完全可以先留燕逆在南京,在此期间行雷霆手段,再贬谪几个与其沆瀣一气的藩王,到时候就算放燕逆回北平,也不成气候了,而且绝不会让官员百姓诟病。” 朱允炆还没反应,黄子澄齐泰就瞪起了眼睛,只觉得狗屁不通:什么,还要放他回去?削藩的目标都送上门了,怎么还玩儿放虎归山这一套? 方孝孺瞥了他们一眼:“陛下放心,到时候燕逆返回北平,先帝忌日没法来金陵,陛下大可让燕逆将其三子送入京城,名为祭陵,实则为质,到时候燕逆就算有不臣之心,也只能看着朝廷慢慢剪除诸王,而不敢有丝毫反抗了。” 黄子澄齐泰双目都要喷火了,只觉得方孝孺此人简直不可理喻,为了名声居然要干这种脱裤子放屁的事情,把儿子送来当人质到时候再生一个怎么办? 然而他们还没开口,就看到朱允炆细细思索片刻,大喜起身:“先生此计甚妙!”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觉得眼前有些发黑 第一百零九章 回家 放下清明送来的密报,顾怀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倒有点像后世每天早上会看一看报纸的老人。 将薄薄的宣纸撕成碎片装进袖子,顾怀起身朝着客栈二楼走去。 朝会这一关就算是过了接下来这些日子朱棣还需要呆在金陵,毕竟入京面圣这种事情不可能见过一面就拍拍屁股走人,之后会发生什么,也只能靠朱棣见招拆招了。 民间舆论还是需要操作操作的,这一点顾怀和朱棣已经商量得很清楚,孝陵和朝会发生的事情需要有人传出去,还需要有人引导一下百姓们的心理倾向,这种事情朱棣那点人不一定能做得比朝廷好,但顾怀眼下也帮不上什么忙。 秘谍司没多少人南下,而他还需要回一趟老家。 这年头最讲究忠孝仁义,祖籍在南方,从北平千里迢迢南下,这都不回祖地看一看实在说不过去,再说前身的亲爹死在逃难投奔的路上,灵牌也需要落叶归根,这才是为什么顾怀提出回老家看看的时候朱棣答应得那么爽快的原因。 不回去一趟怕是在朱棣心中的印象都得留下污点。 前身的那些记忆,就好像人长大的过程里总会把以前的事情变得模糊一样,想起来的时候就好像雾气散了,能看清一些轮廓,可不去想的时候,那些岁月就好像未曾存在过。 朦朦胧胧只能想起来好像是扬州的一个小地方,离应天府不远,自己家虽然家财败空了,但祖宅还在,之所以没能卖出去,好像也是因为宅子是族里分的不让卖,这才让穷困潦倒的父子北上投奔友人。 结果友人没投奔到,反倒落了个父亲病死儿子入赘的下场。 仔细想一想如果不是换了一个灵魂,或许这具身体的前身就很难回到南方了。 他来到走廊尽头,轻轻敲响了房门:“收拾一下,该走了。” 小镇的名字叫清安,听起来就是个小地方,但实际上地处要冲,市集繁荣,算是个不错的镇子。 江南多水系,清安镇旁边自然也少不了大河,不只水运发达能让镇子百姓去应天府极为方便,也让清安镇旁有了大片的上好水田。 傍晚时分,官道两侧的农田里有些火光,大概是老农在烧灰沃田,空气里是清新的泥土味,星空挂在头顶,让人心旷神怡。 十几辆马车顺着官道慢慢行来,当先的马车上,傲娇萝莉掀开车帘,有些好奇地打量着这番田野风光,朝着车内询问道:“这就是你长大的地方?” “算是,”顾怀笑了笑,“其实我也不太能记清了。” 从金陵出发已经走了一天,前半程走得很快,后半程走得很慢,究其原因,大概就是后面跟着的那十多辆马车了。 一想到这儿顾怀就有些心疼如果不是傲娇萝莉要跟着来住一段时间,其实他大可以回祖宅看看,把该办的事办完就离开,不用花一分钱。 可现在堂堂郡主要来暂住,怎么说也该把废弃多年的宅子好好收拾收拾再说了,傲娇萝莉虽然嘴上说着自己不娇气,但总不能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连家具都不全? 所以也只能在半路采购些家具,雇佣些仆从了。 其实从客栈出发的时候,除去傲娇萝莉带着的两个丫鬟,还有算是顾怀护卫的魏老三,一共也才五个人而已,马车是现成的,魏老三当兵是一把好手,赶车自然也不会差,两个男子坐在车辕上,三个女眷在马车里,可进了一趟市集,马车就变成了车队,浩浩荡荡地往镇子赶。 眼下总算是到了顾怀也算松了口气,看了一眼在丧葬铺子打好的灵牌,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 自己在北平,也该去看看那座坟茔的 车队进了镇门,很快吸引来了百姓们的注意,清安镇虽然富庶,但这种一下子来了十几辆大车的场景也不多见,而且车上装的那些东西,还有跟在车旁的仆从,都清清楚楚说明了这不是什么商队,更像是 “也不知道俺啥时候能这么衣锦还乡” 赶着车的魏老三嘟囔了一声,正好被钻出马车的顾怀听到了,他有些恍惚:“衣锦还乡?” 是啊,从某种意义上说当初那个逃难出去的书生,如今还真就不一样了。 只是这种情绪并没有停留多久,因为顾怀很清楚,自己是后世人,并不是那个穷困潦倒的书生。 自己继承了他的身份,可以替他做一些事情,甚至可以用他的身份在历史上留下一些痕迹,但自己终究不是他。 软底布靴踩上了带着些泥泞的街面,聚拢过来的百姓对着车队指指点点,一身青衫的顾怀慢慢抬起脚步,沿着记忆里的这条路走了下去。 一砖一瓦,一草一木好像和记忆里没什么区别,想来也是,仅仅几年的时间,还不足以让这个小镇变个模样。 只是每一处相似的地方都好像让心里微微发烫,总有些记忆会跳出来,那口水井自己好像在旁边玩过,那颗老树下面的石头自己好像坐过,那条巷子好像是通往私塾的,这个院子 顾怀停下了脚步,现实和记忆之间的隔膜慢慢化开,他渐渐有些分不清楚自己到底有没有在这个地方生活过。 像是一场很真实的梦。 “你是顾怀?” 一道声音响起,顾怀转头望去,端着盆的妇人站在巷口,呆呆地看了过来,两个孩子抓着她的裤腿,好像有些怕生,看向车队的目光又充满了好奇。 顾怀沉默了一下,有些不确定地开口:“王婶儿?” “哎哟,还真是!”妇人手里的水盆落地,上前抓着顾怀打量起来,“跟以前一个模样,还是那么瘦!怎么一走就这么多年?你爹呢?” 这种突如其来的热情让顾怀有些不适应,他从一旁的魏老三手里接过灵牌:“已经故去几年了。” “嗨,好人不长命,好人不长命哟你这是从哪儿回来?成家了没有?在哪里高就?看看这排场,出息了,出息了!” 一连串问题把顾怀问得有些发懵,大概是察觉到眼前这书生还是和当年一样不善言辞,妇人止住了话头:“哎哟,瞧我这嘴,说着就停不下来,赶明儿再” 她突然想到了什么,脸色有些难看起来。 此时顾怀也注意到了那半开的大门,还有院子里透出的光亮。 当年走的时候,没剩下什么东西,算得上家徒四壁,应该不会进什么贼人,那这光亮 顾怀的脸色沉了下来:“魏老三,推门!” 第一百一十章 孤坟 有些掉漆的大门很容易就被推开了,这是很没道理的事情,已经过了这么几年,早该锈死了才对。 跟在后面看热闹的百姓和孩子们都有些好奇这些人的举动,见魁梧高大的魏老三一巴掌推开了大门,几个好事的人低声议论了起来: “这不是顾三家的宅子?这些是顾三的亲戚?” “顾三那烂穷鬼哪儿来的有钱亲戚?怕是麻烦上门才对。” “也是不过前头那公子哥儿怎么看着有点眼熟?” 离开多年,再加上天色已暗,这些人并没认出来顾怀,蜂拥而起的议论声让顾怀微微皱了皱眉,还没想明白为什么回个家都能让这么多人来看热闹,门口的魏老三已经转过身子,面色难看: “大少爷,你来看看。” 顾怀掀起袍裾走上阶梯,入眼是个凌乱的院子,原本的青砖地面变得坑坑洼洼,一角还堆着些茅草,记忆里种树的地方起了些棚子,看里头的动静,倒像是个猪圈。 几只鸡在院子里啄着虫子,拴着的狗面对陌生来人一阵狂吠,正对大门的宅子看起来有些年久失修,但明显能看出来有人生活的痕迹。 大概是犬吠声引起了屋内的人注意,一道身影走入了院子,看见自家的大门处站着两个生人,他愣了愣:“你们是谁?” 顾怀并没有看他,而是看向了院落的一角。 本该在那里的孤坟不见了。 顾怀的脸色阴沉下来:“我娘的坟呢?” “你娘?”对面的年轻人借着月光打量了一下顾怀的脸,面色大变:“顾怀?!你回来了?” “我再问一遍,”顾怀一字一顿,“我娘的坟呢?” “你爷俩这么些年上哪儿去了?还以为你们死在外面了,”年轻人没有回答,而是打量了一下门外那十几辆马车,眼睛亮了亮,“你这是发迹了?可别忘了你表兄我” “我他妈问你,我娘的坟呢?!”顾怀猛地上前,一把掐住年轻人的脖子,脸色因为暴怒而显得有些狰狞,“不给老子说清楚,老子宰了你!” 一旁的魏老三立马拔刀出鞘,递到了顾怀的手边。 “咳咳,顾怀你做什么!这宅子是族里给我的,是我的宅子!院子里那座坟早迁了,就埋在院子里膈应不膈应?” 听完这番话,顾怀脸上的狰狞滞住了,他缓缓松开手,渐渐变得面无表情。 对面的年轻人揉着喉咙,嘴里还在咒骂,顾怀伸手接过魏老三递过来的刀,轻轻开口:“当年我娘染了病,没钱治,我爹就把她埋在了院子里,他总是跟我说,等有一天我们出息了,要回来给娘修一座气派的墓,结果今天你这王八蛋告诉我,这是你的宅子?” 对面的年轻人终于察觉到了有些不对,转身想跑,却被魏老三一脚踹倒,只能看着顾怀提刀走上来:“你你别冲动,有话好好说!乡亲们,救命!杀人啦!” 顾怀将刀架在他的脖子上,微微用力,一道醒目的血痕出现,顾怀狞笑一声:“我再给你一次机会,说清楚,我娘的坟迁去了哪儿?” “乱乱葬岗。” 魏老三担心地看了顾怀一眼,却发现顾怀并没有把刀砍下去。 他神经质地笑了笑:“乱葬岗?” 寒光一闪,那柄长刀钉在了年轻人的耳畔,刀柄摇晃不已,年轻人脸侧血花飞起,一只耳朵掉落在地,刺耳的惨叫声响彻在夜空下。 “没死算你运气好,其实我是不忌惮于杀人的,”顾怀拔起刀,“魏老三,带人把屋子收拾一下,除了活人,其他的活物都宰了丢出去。” 他看向门外:“有笔账我要和有些人算一算。” 小镇有个乱葬岗,埋的是进不了家族祠堂,又无处可去的人,一个孤零零的小山丘,出没最多的是野狗,小道旁的坟茔零零散散,更多的是被刨出来的坑洞,白骨散落,看着让人触目惊心。 半个身子全是血迹的顾三踉跄走在前面,一会儿求饶一会儿嚎骂,但跟在他身后的顾怀却没有理他,只是在他停下的时候挥上一刀。 也许是划破衣服,也许是留下道伤口,都无所谓了只要没把他的腿砍断就行。 要说恨肯定也有,心头总能升起一刀把这人砍死的冲动,但这里不是北平,是在应天府旁边的京畿地区,如今朱棣在金陵也是步步险境,闹到最后还需要他出面救场未免也太掉价了。 但这口气总是要出的其他的不说,血亲被迁坟到乱葬岗,在这个时代说是血仇也不为过,顾怀虽然对那个只存在在记忆里的女人没有太多的复杂感情,但这具身体说到底也是她留存在世间的痕迹。 有些事是该做的无所谓那个人到底是不是自己的母亲。 月朗星稀,乱葬岗看起来有些凄凉而阴森,几个跟在后面的家仆有些不安,零碎的脚步声惊醒了道旁的野狗,难听的犬吠声在黑暗处响起,小路的尽头处,一块有些歪斜的木牌露出了影子。 顾怀蹲下身子擦去木牌上的污迹,呆呆地看着那几个字。 林三娘该是这个名字没错,说是坟茔,其实就是个小土堆,而且有些塌了,不过想来当初也没挖多深,这样的坟茔一般是不会有人挖的--这么落魄也不见得有油水,就算是再缺钱的懒汉也不会把主意打到这样的孤坟上。 一旁的顾三捂着耳朵,看起来是想要说点什么,顾怀没有回头:“滚。” 顾三如蒙大赦,眼神里的恨意倒是没有消失,转身跑远,顾怀从雇佣不久的家仆手里接过香烛纸钱,凄凉的乱葬岗上亮起了点温暖的光。 北平的那座孤坟,好像也是这么个模样半途染上了病,只能草草埋在官道旁,连个碑也没有,这次南下倒是忘了迁回这里,下次可不能再忘了。 小山丘下响起了些喧闹声,火把连绵成了一条长龙,算算时间找麻烦的人也该到了,那所谓的表亲顾三放也就放了,好歹不是坏到极点--如果没有这座孤坟,而是把骨殖随手丢弃,顾怀是不介意送他去见阎王的。 轻轻抚摸木牌,顾怀眼中有些恍惚,低声喃喃: “娘,我回来了。” 第一百一十一章 族人 远远地传来叫骂声,顾式宗族的人都住在镇上,兄弟之间的宅子甚至是挨着的,作为本地最大的宗族,出了事自然要并肩子上--除了火把,愤怒的男女们多半另一只手拎了扁担锄头,个别还拿着菜刀,气势汹汹地一同来了乱葬岗。 先赶到的是提着根哨棒的魏老三,带着几个家仆,倒是都武装起来了,只是脸上明显有些惧色,顾怀没停下手里烧纸钱的动作,淡淡开口:“不是让你在宅子守着?” “少爷,那些货色门都没进,看见俺就吓跑了,那满身血的王八蛋跑了回去,就带着他们往这边赶,俺怕少爷出事,就带着人来看看。” “能出什么事?”顾怀的笑容很冷,“要动手在宅子就动了,既然没打算拿刀子说话,我自然是打算和他们讲讲道理。” 几个家仆松了口气,反倒是魏老三有些摸不着头脑,跟主官大人相处也有段时日了,主官大人是不是喜欢讲道理的性子他还不知道?秘谍司的那些个谍子之前都是个什么嚣张模样,现在见着主官大人大气都不敢喘,这样的人能讲道理? 叫骂声越发近了: “顾怀那个崽子回来了?自家族里的人都能下得去手?” “狗日的,刚才那个黑厮说的你们听到了?他居然骂三太公老王八蛋!” “好大的狗胆,真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非得好好教训教训他!” “可得给我家三儿做主” 吵吵嚷嚷的让人心烦,尤其是注意到了顾怀瞥过来的眼神还有那句“黑厮”,魏老三终于是忍不下去了,将哨棒重重一顿,陡地大喝一声:“闭嘴!” 这吼声实在太大,顺着山丘传得极广,倒是震住了那一长串的火把,不过只过了片刻,就有人注意到了这边的微弱火光,跳出来喊道:“可是顾怀当面?” 将手上最后一张纸钱轻轻撕开,丢入火堆,顾怀站起身子:“是我。” 人群里起了些骚动,一个膀大腰圆的汉子走了出来:“没想到你居然还真的回来了我且问你,顾三是你的族弟,你为什么要杀了他的家畜,赶了他出门,还割了他的耳朵?你眼里还有没有宗法,有没有王法?” “王法?”顾怀往前走了几步,进入了火光的范围,面无表情:“笑话,我倒是想问问,若是你们知道什么叫王法,我家怎么会变成这番模样?” “我顾怀才走了几年?就有人占了我家宅子,刨了我娘亲的坟!你们居然还有脸上来问我知不知道王法?” 他看向那个血染半身的人影:“是不是觉得自己捡了条命运气很好?还是你觉得多喊些人来就能给你撑腰?” “你”不少人这才想起那宅子原本是顾怀的,只是这一家一走就是这么些年,连个信都没有,还以为在外面死绝了,本来当年这一户就过的不太好,男人做生意赔惨了,女人身体又差,熬了两年就撒手人寰,夫妇两倒是把心思都放在了那总是受同龄孩子欺负的半大少年身上,又是私塾又是闭目苦读的,但族里人都说以后肯定也是个没出息的没想到今日居然还真回来了,那个懦弱单薄的少年居然变成了这么嚣张的性子。 “少说些这种话显得自己委屈,你看看我家三儿,耳朵都没了!就算是你家的宅子又怎么样?这是族里分的!现在是分给了我家三儿,你不问青红皂白,就动了刀子,这事没完!” 一开始就在质问的汉子却是没被顾怀的一番话影响,声音反而越发大了,他揪起顾三往前走了两步,又一指旁边抱着孩子的年轻妇人:“不经宗法,对同族兄弟动手,还把同族兄弟的妻儿赶出了门,顾怀啊顾怀,你也配称读书人?!今儿你要是不把宅子还回来,出了伤药赔偿再赔礼道歉,我认得你,我手里的粪叉子可不认得!” “如果我没记错,虽然是族里分的宅子,但已经分了很多年,这是我家的祖宅,有房契的,”顾怀微笑道,“当年我爹想卖了撑一撑日子,你们不让卖,现在居然成了别人的宅子?那我手里的房契又算是怎么回事?” 这一番话倒是让不少人一时语塞,确实是这个道理顾家扎根此地也很多年了,宅子也分了许多年,每家每户都有房契,族里虽然能不让卖,但别人一家没死光就分给别人确实不像回事。 可大部分人还是不在乎的,族里做事从来都是这样,说话管用的,通常都是有脸面有实力的,当年顾怀他爹还在的时候,一家人在族里还不是抬不起头来?他娘死了都埋不进族里的大墓,现在他爹也不露面,估计是死在了外面,难道还怕个小的找麻烦? 发迹了又怎么样?还不是姓顾?还不是得听族老的?只是分了你家宅子,替你娘迁了个坟你就敢动手,这要不管管,那以后还不上了天? “那我家三儿的耳朵怎么算?” “你想要多少?” 汉子舔了舔嘴唇,眼神有些火热。 十几辆大车进了镇子这么多家仆好像还有个娇滴滴的小娘子,说是美若天仙,看起来就是大户人家小姐,看起来像是这顾怀傍上的姘头 他看都没看身边的顾三:“五百两!给了这钱,这宅子怎么处置族里说了算,你砍了我家三儿的耳朵这件事就算了了!” “五百两?”顾怀的微笑没变,“金子做的耳朵,值不值五百两?你也敢开这个价?” 他收敛笑容:“我还是小看了你们这帮野狗。” 那汉子闻言大怒,要发一笔横财的美梦破灭,他算是看出来了,这小崽子压根就没打算给钱了事! “好,好得很!顾怀,你这个狗崽子,比你爹说话硬气多了!没像你爹你娘那样做个短命鬼死在外面,回来不夹着尾巴做人,还敢搞出这样的动静!这笔账,我顾二要好好和你算一算!” 他扬起手中粪叉,仗着身材魁梧,喝了一声就砸了过来: “看我不打断你两条腿!” 第一百一十二章 无耻 虽然是种田的把式,但仗着身材魁梧,粪叉子又兼具了物理伤害和魔法伤害,顾二这一砸的气势倒是颇为唬人。 这一下若是砸实了,人命估计是闹不出来的,毕竟不是捅,能看出来顾二还是存了不落口实的心思,你割了我弟弟的耳朵,我给你来上一下,也算得上合情合理。 面对这一砸,顾怀还没什么反应,一旁的魏老三却是喜上眉梢,他平日就不怕事,当了兵以后最崇尚的就是拎着刀子说话,平日在军营里也是谁拳头大就服谁,刚才听主官大人和这帮混蛋讲了半天的道理,早就有些按捺不住,见顾二先动了手,他拎起哨棒就横扫了过去。 这一棒结结实实砸在了粪叉上,魏老三也存了些较力的心思,但那顾二本就是个种田的农夫,哪里比得上魏老三的体魄?再加上他长年累月的军营训练,平时冲锋在前举半人高的大盾都毫不费力,所以那顾二虎口剧震,粪叉子直接就飞了出去,魏老三紧跟上一脚踹在了顾二胸口,直接让他倒飞向了人群,在空中就喷了口血。 一见族人出手还挨了揍,那些本来还因为理拙生了些息事宁人念头的顾家人立即大打出手,顾怀身边也就这个黑厮和几个家仆,他们这么一群人难道会怕?只要把顾怀狠狠收拾一顿,到时候道理还不是他们来讲? 只是当愤怒的男男女女挥舞着扁担锄头准备冲上来时,魏老三已经先有了动作。 他回头看向顾怀:“少爷,怎么说?” 几个刚雇佣的家仆退了几步,顾怀也没有意外,接过一根哨棒,面无表情:“别出人命就行。” “得咧。” 两根哨棒就这么挥舞了起来,高大的魏老三本身当兵的时候就在先锋营,自然是不管不顾地冲进了人群里,手中哨棒宛如一条蛟龙,张牙舞爪所向披靡,往往轻轻一抽就能见到个人横飞出去,跟在后面的顾怀本来还打算替他遮掩一下背后免得被偷袭,一看那些毫无章法的顾氏族人被打得抱头鼠窜,干脆就寻起了落单的人,管你是男是女下手毫不留情,一时乱葬岗上原本气势汹汹的顾氏族人东倒西歪,惨叫连连。 随着哨棒使得越来越顺手,顾怀和魏老三的配合也越来越默契,一个只管冲散人群,一个查漏补缺,明明对面的人数多上十几倍,竟也拿这两人没有办法,原本还有些畏惧的家仆见了这情况,也提起胆子上来补刀,场上形势渐渐一边倒,然而一道苍老的声音却是喝道:“放肆,住手!” 这声音明显有些中气不足,但那些挨打的顾氏族人却仿佛见到了救星,纷纷跟着叫嚷起来,打得兴起的魏老三只觉得一阵聒噪,正准备大发神威,却被顾怀喊停了:“打了小的,老的要出场了,停一停。” 此时场中也就剩几个顾氏青壮还在苦苦支撑,被魏老三追打得狼狈不堪,见对面两人住了手,纷纷逃到一个老者背后,七嘴八舌地控诉着顾怀的罪状。 那老者有些瘦弱,身上的员外服都撑不起来,大概是爬坡爬得有些急,此刻正气喘吁吁,见本族子弟被收拾成这个样子,一双眼睛死死盯着顾怀:“你就是顾怀?” “不要再问这种答案显而易见的问题浪费时间,”顾怀走到魏老三身边,皱了皱眉头,“你是谁?” 老者还没说话,顾怀身边的魏老三就低声道:“少爷,这就是他们说的那劳什子三太公。” “被你喊老王八蛋那个?” 魏老三脸上浮现些尴尬:“当时不知道,冒犯了少爷的长辈” 顾怀摆了摆手:“又没叫错,哪儿有什么冒犯不冒犯的。” 见家族里最年长的长辈都出场了,对面那个逃难多年的小儿还和自己的家仆有说有笑,扶着老者的中年人怒目而视:“何等无礼!这是我顾氏长房的三太公,难道你顾怀不认得?!哪怕是你爹来了,见了三太公也要大礼参拜,你居然敢不行礼?简直目无尊长!” 顾怀将哨棒递给家仆,似笑非笑:“三太公?” 那老者好不容易喘匀了气,拦住还想训斥的中年人,上下打量了一番顾怀:“不错,还是当年的模样,就是顾仁礼的儿子老夫且问你,为何要对同族兄弟大打出手?难道有了些家财就可以肆无忌惮?” “这种时候就不要说什么‘我当年还抱过你’之类温情脉脉的话了,听着犯恶心,”顾怀负手而立,眼睛里没有丝毫尊敬,“既然是顾氏宗族最年长的长辈,那算得上是族长了?我倒是想问问,为什么房契还在我怀里,宅子却被你们分给了其他人?” 三太公抚着白须:“你这一户落难出走,几年未归,那宅子分给同族兄弟有何不可?就算房契没在族里,难道你们一家回不来,这宅子就这么空置着?你终究是族里的人,就不能替族里分担一些?” “分担一些?说得倒是轻巧,”顾怀声音微寒,“这些话是不是盼着我们一家死在外面我也不想追究了,我就问一句,如果还当我们是族里的人,为什么当年连一点伸出援手的意思都没有?如今你却告诉我同族要互帮互助?行,哪怕这宅子是暂借给他住,那我娘的坟为什么会被迁到乱葬岗?” 那老者神情冷漠:“活人阳宅,不是给死人住的,族里当年议过,你娘进不了族谱,埋不进族墓,怎么能葬在那里?” 顾怀的笑容滞住了。 他回头看了一眼黑暗中的木牌,又再次看了看那老者,仿佛是在疑惑这世界上为什么会有这么恶心而又滑稽的事情。 “穷困潦倒远走他乡,宅子被侵占,我爹种的树成了猪圈,我娘的墓被挖开迁到乱葬岗,都不见一位族中长辈出面制止,现在你们随便抬了个奄奄一息的老家伙说是什么三太公,站出来就要对我说教,莫非是觉得顾某脾气太好?” 老者的冷漠破了功,指点着顾怀气极道:“你混账东西,忤逆不孝!” 顾怀拍了拍魏老三的肩膀:“本来不想把事闹大给金陵那位添麻烦可现在我忍不下去了。” “你看着办。” 第一百一十三章 官司 旧宅不大,也就两个小花园和四间大瓦房,收拾起来就方便了很多,顾怀雇来的家仆丫鬟们忙碌了半夜,才算是把宅子清理了个干净。 院子里的猪圈自然是推倒了,宅子里的破损家具也扔了出去,牲畜按着顾怀的吩咐全部宰了丢在巷口,倒是便宜了左右邻居,好些百姓就在巷口眼巴巴地守着,家仆们每扔出一样东西,他们就上去哄抢,一时热闹至极。 这家人看不上的家具他们可以搬回去,宰了的牲畜捡起来就可以下锅,连那些扔出来的筷子碗碟都是好东西--谁家会嫌这东西多? 至于这宅子到底是谁的,顾怀这事儿干的到底地不地道就跟他们这些左邻右舍没关系了,清安镇顾氏确实是最大的宗族,但他们这些外姓人哪里会管顾家的破事,能有便宜捡笑得嘴都合不上了。 于是好好的回家变成了左邻右舍的狂欢,有些疲惫的顾怀走到巷口看到的就是这番光景。 不过他倒是不介意这些邻居把丢出来的东西废物利用,有些邻居认出了他笑着打招呼,他也微微点头还礼,等到进了院门,才算是隔绝了外面的声音,世界清净下来。 让魏老三去洗掉身上的血迹,顾怀独自走到了偏厢的门外,微弱的烛光在窗帘上照出了个朦胧的影子,应该是傲娇萝莉。 他轻轻敲门走了进去:“怎么还没睡?是不是吓着你了?” 看见他平安归来,傲娇萝莉有些高兴:“没有呢,他们没进来,被你的侍卫挡住了你没有和他们起冲突?” 顾怀在桌子的另一边坐下,打量着简单的陈设:“如果魏老三把去的人挨个揍了个遍,还有差点把一个老头吓得中风这些都不算的话,那确实没起什么冲突。” 他摇摇头:“家具还是少了些,宅子也有点小,明日我去寻些木匠,再打些家具,修缮修缮这宅子。” 傲娇萝莉却没怎么在意居住环境的问题:“一回来就和宗族起了冲突,是要出事的。” “我知道,祖宗家法嘛,”顾怀有些无奈,“就算我不讲究这一套,别人也是讲究的,可实在是忍不下去。” 这年头宗族观念太强,一族之长说话甚至比官府还管用,私下里在家族祠堂把不孝子孙活活打死的事情也有不少,甚至官府为了维护天地君亲师这样的纲常,也会对这种事情比较支持,顾怀这样的行事手段,在这个年代说是大逆不道也不为过。 “我听说了,他们确实很过分,”傲娇萝莉皱了皱琼鼻,“要不要我” “这种事情,你怎么出头?再说你来这儿住,本来就是想避避风头,”顾怀想都没想就否决了,“小心闹大了魏国公跑过来把你抓回去嫁人。” 一提到这个傲娇萝莉就焉了:“那怎么办”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该怎么办就怎么办,”顾怀站起身,“你就安心住着,一切有我。” 他抬步往外走去:“还有你该给你哥写封信了。” 第二天一早,顾怀就带着魏老三出了门,无视了巷子前那些指指点点的顾氏族人还有那些异样的目光,一路打听着寻到了镇上出名的木匠。 订做好了家具,又讨论好了宅子的修缮,交了定钱后,顾怀又去了一趟白事铺子。 之前宅子里的灵位已经找不到了,需要重新做一个,还需要雇人手挖墓迁坟,和尚道士什么的顾怀倒是不信,但这件事总要做到十全十美,于是也请了几个周遭有名气的,准备选个风水好的地方将坟迁过去。 这样一来原本南下带得不多的钱就不剩多少了,所幸接下来也没什么要花钱的地方,倒不至于让顾怀犯愁,而且他估摸着在金陵也呆不上多少时间,这老宅多半也是雇两个老仆守着,定时打扫罢了。 只是他却没想到,仅仅一个晚上,顾氏宗族的报复就如春潮一般汹涌地来了,刚刚走出白事铺子,他就收到了衙门的拘票。 这玩意儿和后世法院的传票有些相似,不过这个时代肯定不如以后那么法治,几个衙役面色凶戾,看起来倒像是收了钱一般 几个衙役原本打算不问青红皂白先给他套上枷锁,但畏于魏老三那骇人的身材,也只能收了脾气请他去一趟衙门,对此顾怀倒没有什么意外,只是走到半途听说顾氏宗族一下子上了二十多张诉状,几乎族内的每一户都写了名画了押,这才有点感叹顾氏宗族的大手笔。 这是要举全族之力收拾自己了。 待到近了衙门,大门已经堵了个严严实实,赶来看审案的多半是顾氏族人,但也有不少镇上的百姓听了风声过来凑热闹,想看看那个挑战宗族权威的子弟最后到底落个什么下场。 顾怀一身青衫,走得倒是潇洒写意,昂然进了审案大堂,坐在上首的清安县令牧文康将惊堂木一拍,两旁的衙役立刻端起杀威棒“威武”了起来。 只是轻轻一瞥,笑得有些像黄鼠狼的师爷便上前一步,斥道:“大胆刁民,见到本县县令,为何不跪?” 顾怀笑了笑,微微一礼:“在下入过府学,洪武二十七年也过了乡试,依大明律,功名在身见官免跪。” 堂下的百姓起了些骚动,不少顾氏族人皱了眉头,他们这才想起,这小子当年虽说懦弱,但读书还算是刻苦用功,年纪轻轻就过了乡试,当时顾仁礼还请过他们喝酒来着只是有这么层身份在,却是不太好找麻烦了。 既然过了乡试,那也就是所谓的秀才了,虽说比起官员身份还是低微,但谁知道今天是秀才,来年秋闱会不会成个两榜进士?自己也是考上来外放的县令,万一堂下这人以后也成了官员 想到这里牧文康的脸色和缓了几分:“既有功名,却是可以不跪的,你且去一旁站着即可。” “谢大人。” 惊堂木又一次拍下,对于递诉状的顾氏族人,牧文康就随意了很多:“诉状本官已经看了,顾氏族人二十二户告族中晚辈顾怀纵容家仆伤人,强夺本家兄弟顾三房产,顾怀,对此你可有话说?” 负手而立的顾怀扫了一眼跪着的顾氏几个当家人,嘴角勾起一抹笑意:“有,而且还有不少。” 第一百一十四章 公堂 “敢问大人,孝之一字,可否凌驾于律法之上?” 这个问题一问出来,牧文康就微微一怔,随即警惕起来。 眼前站在堂上的青衫书生可不是平日里那些让他裁定谁家牛吃了谁家草该不该赔的土包子对方同样是个读书人,而且脸上丝毫不见惊慌,显然是胸有成竹,自己贵为县尊,要是上了这小子的套 他斟酌片刻,迟疑开口:“律法者,国之基石也,孝之一字,乃人伦纲常,常例也,两者若有冲突,自然该以律法为重” 顾怀点点头:“大人高见,朝廷自有法度,万事自然讲究律法,族中长辈将在下告上衙门,无非认为在下带着家仆与之大打出手,有违孝道,又触犯律法,可在下认为,此言大谬!” 牧文康有些疑惑,没想到顾怀这么干脆利落地认下了这些罪状,而且好像还有话要说:“为何?” 顾怀猛然转身,看向那几个跪着的族中长辈:“在下倒有些话想问问这些长辈,敬爱宗法氏族是孝,维护父母难道就不是孝?” 几个长辈见顾怀在公堂之上还没有一点敬畏,脸色越发难看,还是上首的牧文康微微抚须:“两者皆是。” 顾怀拱了拱手:“那敢问大人,孰轻孰重?” “这”牧文康手顿了顿,“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自然是对父母之孝重些。” 眼看牧文康上了套,顾怀心弦微松,知道这案子就算是结了。 “多谢大人,”顾怀深深一揖,“还请大人宣判,在下无罪。” “为何?” “不行孝道,与禽兽何异?”顾怀直起身子,眼放寒光,“既然对父母之孝更重,那在下若是不出手,岂不是日后都抬不起头来?” 他的声音陡然提高,将千里迢迢返回家乡,却发现祖宅被霸占,亡母孤坟被迁到乱葬岗,甚至顾氏族人还倾巢出动想要对他动手的事一一说来,满含悲愤: “依大明律,凡夜无辜入人家宅者,杖八十,主家登时杀死者,无罪勿论;侵占他人田宅者,笞五十,每多一屋一田,加一等,止杖八十,徒两年,如若强占,杖一百,流三千里” 他的声音清清楚楚,将大明律背得滚瓜烂熟,上首的牧文康愣了愣,有些不确定地看了看自己手里的惊堂木。 到底自己是官儿,还是 几个顾氏族中长辈自然也听见了顾怀的言语,冷汗直流,他们这才发现顾怀刚才那些莫名其妙的话,居然都是在为这些铺垫! 好利的罪!好狠的心! 连县尊都亲口说了,父母之孝比宗族之孝更重,那为了给父母报仇,出手伤人,有没有问题? 更何况还有大明律摆在这儿!那宅子顾怀可是有房契的! 不行不能这样下去!昨夜扶着三太公的中年人脸色变了变,抢在牧文康话前答道:“大人明鉴,同宗同族,哪里来的侵占?何事不可商量?顾怀一家离家多年,生死未卜,那顾三娶了媳妇,家徒四壁,族中长辈看不下去,想帮扶一把,才暂借了你家宅子,你就算有何不满,就不能好好与族人商量?何必先削了顾三耳朵,又对族人大打出手?” 他叩了个头:“还请县尊大人明察,治他的罪!” 顾怀也拱手,厉声道:“祖宅被他人侵占,已故父母如何瞑目?先母灵位被弃,孤坟被迁,在天之灵,怎能安生?常言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此等血仇,与其何异?顾某只恨不能屠光这些畜生,以祭亡故父母在天之灵,若不能出一口气,岂不枉为人子?” 这番话一出,气势比起刚才的顾氏中年人不知道强到了哪里去,立刻引发了堂外百姓们的共鸣,对着顾氏族人指指点点起来。 封建时代,最能维系人行事准则的是什么?不是律法,而是伦理纲常!所谓天地君亲师,连执政者都认为孝道仅次于维持统治的君权,更何况是民间百姓?谁想自己的儿子是个不孝子?谁想白发苍苍之后受尽儿子的白眼? 原本还觉得顾怀发迹后一回祖籍就对族人大打出手未免太过不讲亲情,可知道个中原委,还有顾怀在公堂上的一番慷慨激昂后,不少百姓的想法都变了。 甚至连牧文康都微微点头,显然对顾怀的所作所为有所理解。 只是理解归理解,该办的事还得要办归根结底顾怀是动了手的,而且带伤的都是顾氏族人,就算不处理他罔顾宗族大打出手的事情,也得让他出点钱赔点伤药费才是县官嘛,从来都是能和稀泥就和稀泥,清安镇算是这个县最繁华的镇子,又和应天府只有一江之隔,处理事情还是稳妥的好,毕竟是天子脚下 可惊堂木还没拍下去,站着的顾怀又开始了:“县尊大人,各位乡亲父老,最为可笑的是,顾某昨夜想了一夜,还觉得毕竟血浓于水,这些长辈都是我顾氏尊长,我的本家长辈!就算他们对我一再欺辱,可昨夜闹过以后,再大的仇也该过去了!同族相残,传出去也不好听!所以顾某打消了一纸诉状将这些长辈告上公堂的想法,也不想让大人为顾某主持公道,可谁能想到” 他脸上满是悲愤表情,连身子都在微微颤抖:“谁能想到这些亲族长辈居然恶人先告状,将顾某告上公堂,干出这等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来?顾某真是捶胸顿足,无颜见人了!” 一直插不进话的中年人听到这些,鼻子都快气歪了,气急败坏道:“县尊大人,他他这是狡辩!我等顾氏族人二十多户,几乎家家的青壮都带伤,如此跋扈败坏法纪之人,怎能轻易放过?若是不处理他,我顾氏宗族” 上首的牧文康脸色一沉,有些不悦:“你这是在威胁本官?” “草民不敢,可” 顾怀嘴角微微勾起,知道这场官司他赢定了。 不尊长辈,殴打同族兄弟固然有错,可和侵占民宅相比算得了什么?除非这县令打算当着百姓的面把自己说出来的话吞回去,冒着天子脚下贪赃枉法的风险,不然这些顾氏宗族的人再把官司打下去自己还要倒霉。 不过看这县令的模样,是想息事宁人?那就得看自己的心情了 第一百一十五章 算计 “你说什么?官司输了?!” 躺在床上刚才还哎哟叫唤的老人一股脑爬了起来,一张老脸皱成一团:“清安镇多少人等着看咱们顾氏的笑话?那小崽子才走几年?过去的事人人都记得!现在人人都在传,那顾仁礼一家当初被欺负得惨了,背井离乡的,如今那小崽子发了迹,光拉行李的马车就十几辆,说咱们顾氏做事不地道,迟早要遭报应!如今官司都打不赢,他们怕是要说要说” 说着说着就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老头年纪大了,昨夜本就被魏老三象征性的一推吓了一跳差点没中风,好不容易缓了过来,现在又听见这么个消息,实在是很可惜没能两腿一翘上了西天。 围在床边的顾氏族人一下子慌了神,顺气的顺气,喂水的喂水,等到老头终于睁开眼睛,才算是放下了心。 这要是辈分最高的三太公被气没了那顾氏就真成了清安镇的笑话。 “咱们顾家,是务农出身的!一头鸡养成一头羊,羊再养成牛,慢慢一点一点攒下来,才有了在清安立宗族的家产!当初那顾仁礼说要经商,老夫就不允,先祖有训,诗书传家,耕读不缀!可看看现在那顾怀,发迹了不说,还有生员的名头,一回来就给咱们顾家一个下马威啊!” 老头说着说着悲从中来:“这小畜生打了同族兄弟,辱骂老夫,还在公堂之上驳得你们哑口无言这是在打老夫的脸!从今以后,咱们顾家就抬不起头了!你你这个不成器的东西,连分给你的家业都守不住,你有什么用?” 包了半个脑袋的顾三战战兢兢低头,一句话都不敢多说。 他是三太公这一系的算是顾家长房,可分家以后花钱太大手大脚,功名也考不上,种田又懒得扛锄头,久而久之那点家业就败光了,最后还是三太公看不下去了,做主把顾怀的那宅子分给了他,这才让他一家有了容身之地。 真要说起来这麻烦还真是他惹出来的 喘匀了气的三太公越想越气,还想再训,一个满身书卷气的年轻人却是进了屋子,眉头紧紧皱着:“太公,家里出什么事了?怎么送信去了应天府叫我回来?” “是四儿?”原本还有些焉的三太公来了精神,拨开床前的人一看,果然是他最为疼爱的后辈:“念儿,到太公这儿来。” 整个顾家几百口人,最有出息的就是这长房的第四个曾孙,之前在应天府太学里苦读,还成了如今大儒的学生,科举自然不成问题,过了今年秋闱,怕就要成官儿了。 今日和顾怀对簿公堂的中年人正是这顾念的爹,看见自己的小儿子回来了,脸上露出些笑容:“家里出了点事,要走官面,就让你回来一趟,再说你太公也好久没见你了,想你得紧。” 他转脸看向顾三,眼里的温情立刻变成了恨铁不成钢,挥挥手将他赶了出去,将昨夜和今日的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床上的三太公又开始止不住地唠叨,无非就是这事不处理好顾氏要蒙羞之类的顾念想了一想,脸上露出轻松的笑容来: “只是此事?倒是简单。” 他轻轻拍了拍三太公的手:“当初那顾怀被我收拾得可惨如今不过才几年,难道就能翻上天去?那个窝囊废当初就只敢躲进屋子里叫他娘,现在能有多大出息?” “念儿糊涂!”三太公宠溺地斥了句,“那顾怀可今非昔比了,也不知道是怎么发的家,言语厉害得很!连你爹都说不过他,还有那清安县令实在可恨!我顾氏族人平日也算对他毕恭毕敬,逢年过节都有孝敬,居然一点面子都不给,念儿你可不要大意!” 中年人有些赫然,但也插嘴道:“是啊,这个小畜生现在可算是出息了,花钱如流水,想来是挣了不少钱的,而且端的一张利嘴,还熟背大明律他这次回来,摆明是要替他父母算账来了!现如今他夺回了宅子,还打赢了官司,他倒是扬眉吐气了,可你看看你太公这幅模样,昨夜他们居然也能下得去手!如果咱们压不住他,这族里的人心可就散了。” “太公,爹,你们放心,”顾念胸有成竹,冷笑一声,“这个野种,翻不了天!” “清安县令算是个什么东西?芝麻绿豆大的官,也敢妄言孝道?那顾怀之所以能赢官司,只是先给那县令设了套,说出父母之孝重于宗族之孝罢了,可那顾怀千算万算,没算到一件事情!” 他挺起胸膛,脸上有些激动的潮红:“我那先生乃是当世大儒,如今还成为了帝师,他主张恢复周制,周制里什么最重?宗族种姓!那顾怀为了父母之孝,全然不顾宗族,若是被我那先生知道,是要训一句无礼至极的!” 一直听着的两人明显知道顾念那先生的身份,听到顾念这般说,脸上都浮上喜色:“念儿,你是说” “侵占民宅这一点是扳不过来的,不过法不责众,毕竟是全族做出来的决定,他顾怀也是顾氏宗族的人,难道还真能把咱们顾家全告上公堂?这一点太公和爹都放心,只要找个得力人物发话,那顾怀是没法借这个发难的。” “再者就是这孝道了那顾怀只顾父母之孝,全然不顾宗族礼法,纵家中恶仆伤人,还伤的是同族长辈!就这一点,保管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顾念阴沉一笑:“既然这清安县令要和稀泥,那咱们就告到应天府去!我去求求我先生,只要他出面,哪个官员敢不重判这顾怀?到时候枉他万贯家财,也要尽数为咱们做了嫁衣!” 床上躺着的一边坐着的闻言都大喜过望,尤其是躺床上的三太公,精神焕发大笑道:“哈哈,好!不愧是老夫的好孙儿!有你那先生在,这顾怀到时候还不是任由咱们拿捏?到时候一定要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顾念点点头:“这事不能急,我明日就回去见先生,不过在这之前嘛可以先摆一桌和解宴。” “和解?和那小畜生” “别急,肯定不会和他真和解,”顾念摇了摇头,“可是太公刚才有句话说得对,这顾怀指不定是因为什么发家的。” “找几个同族兄弟,喝顿酒,一笑泯恩仇,套套他的话,要是这钱来路不干净” 顾念冷冷一笑:“到时候直接送他一家团聚,岂不更好?” 第一百一十六章 逐燕必高飞 作为藩王,在金陵肯定是不会缺地方住的,自从在朝会上语惊四座后,朱棣就安心在自己金陵的宅子里享受着悠闲时光。 官员拜访?不见。故人相邀?不去。皇室宗亲要请俺去开晚宴?这个更去不得,鬼知道这帮亲戚打的什么主意。 金陵的风景,早些年是看腻了的,当年他朱老四在金陵也算得上是一方恶霸,其他的不说,当年秦淮河的花魁谁敢和他抢?小时候还在打仗,书没念多少人倒砍得贼熟,再加上自己注定和皇位无缘,老爹好像也不太待见,干脆就破罐子破摔走到哪儿都鼻孔朝天。 所以用朱棣内心的想法来说要不是后来被逼着读书,还有这些年的修身养性,就现在受这些气,早他娘的掀桌子起身抽刀子了。 从某种意义上说三个儿子里和他最像的,不是一身酸腐气凡事讲仁义的老大,也不是成天跟在哥哥屁股后面心里算盘打得贼响的老三,反而是无法无天走路都恨不得把嚣张两个字写在脸上的老二。 也难怪王妃总是调侃老二和他年轻时候简直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不过清闲归清闲,真这么一直待着也会受不了,金陵的燕王府就这么大,跟北平那个能跑马的没法比,这条巷子又是王公贵族聚集地,每天早上都能被他们上朝的声音吵醒,搞得朱棣不胜其烦。 而且他也隐隐有些担心要是朱允炆真的脸都不要了,就这么一直拖着不让他回藩地怎么办? 现在的王府附近肯定全是锦衣卫,别说见人了,怕是信件都要被截获,那天朝会的风波倒是传了出去,而且经马三宝带着侍卫们的手传得越发喧嚣,但百姓从来都是健忘的要是他真就这么被闷死在金陵燕王府,那就成了天大的笑话。 一烦躁起来,连钓鱼都变成了折磨,朱棣微微闭眼晒着太阳,想象着手里的鱼竿是他上马时常用的战刀,而战刀所指之处就是鱼塘对面的那座宫城。 脚步声很轻也很熟悉,朱棣没有睁开眼睛:“民间传言怎么样了?” 马三宝微微躬身:“甚嚣尘上,王爷在朝会上的所作所为民间多有议论,但敢说朝廷不对的并没多少反而多是在说王爷嚣张跋扈。” 朱棣并不意外:“还有么?” “王府侍卫倒是听见有一疯道人沿街唱着歌谣,乍一听并无问题,但细细想来”马三宝语气凝重,“那歌谣是‘莫逐燕,逐燕必高飞,高飞上宫阙’!” 朱棣微微一怔,细细思索片刻,脸色也沉了下来。 “是朝廷的手笔?” “不确定,侍卫跟了那道人一段,跟丢了,肯定不是普通人。” “那就应该是朝廷了,这歌谣未免太过明显,”朱棣摇了摇头,“终究是朝廷的地盘顾怀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舆论战打不过。” 提起顾怀,马三宝伸手入怀掏出一封信,脸色古怪起来:“王爷,走秘谍司的路子来了封信好像是小郡主的。” “妙锦?”朱棣愣住了,“她不是回了中山王府?” “奴才也不知道” “这事中山王府居然都不跟俺这个姐夫说说?这些日子拜帖都没递一个,辉祖这是要和俺划清界限?事做得未免太不地道,还是增寿念旧情。” 朱棣摇摇头,接过信拆开一看,片刻后哭笑不得:“顾怀啊顾怀,这厮的胆子真肥。” 见马三宝有些好奇,朱棣摇了摇手中的信:“妙锦又跑了,根本没回王府,既然是走秘谍司的路子,估计是顾怀觉得瞒不下去,才送了这封信让俺放心。” 马三宝内心倒吸一口冷气。 “不过妙锦回他那祖宅住着倒也不错,妙锦才多大?听王妃说,辉祖这次是真的气够呛,妙锦要是回去,怕是转眼就要被嫁出去,”朱棣重新拿起鱼竿,“如今中山王府也是身不由己,离远一些也是好事。” 无意间瞥见马三宝的表情,朱棣冷笑一声:“你以为俺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不就是王妃说的那些?俺这个当姐夫和当恩主的,该怎么管?” “就算顾怀那厮心怀不轨,妙锦不也是没走远一些?一个和离了的赘婿,一个黄花大闺女,爱看对眼看对眼,俺怎么去当这个恶人?” 他摇摇头,将鱼钩远远甩了出来:“指不定接下来有什么风波呢咸吃萝卜淡操心!” “请我喝酒?”正在和木匠讨论某种两个轮子就能跑起来的便捷交通工具的顾怀纳闷回头:“神经病他们发哪门子疯?” “俺也不知道,”魏老三挠了挠头,“还递了拜帖,说是要摆酒让同族弟兄坐着聊聊,把这事了了,少爷要不要看看?” “看个屁,让他们有多远滚多远,”顾怀一点面子都没打算给,“黄鼠狼给鸡拜年,瞎子都看得出来。” “得咧,”魏老三把拜帖揣进了怀里,“那俺这就去打发了他们。” “等等,”魏老三走没两步,皱着眉头的顾怀就把他叫了回来:“几个人?” “四个,那没了耳朵的顾三和被俺揍了一顿的顾二都在。” “领头的是谁?” “不认得,像是个读书人,还挺俊朗嘞。” “都是年轻人?那倚老卖老的老王八蛋没在?” “没在,少爷你怎么自己骂自己” 顾怀摸了摸下巴,感觉有些不对。 顾氏宗族那帮人不可能朝自己低头的按道理现在应该是老的出面倚老卖老才是,年轻人凑上来是什么意思? 官司倒是打赢了,那和稀泥的县令最后也没敢把事闹大,两边都批了一遍算是了事,顾怀虽然没破财,但总觉得有些不得劲。 明明打赢了反而觉得憋屈这和一开始自己的想法差太多了。 一想到如今自己的名字还挂在那族谱上就犯恶心 他叫过魏老三:“你酒量怎么样?” “少爷说的这是什么话?俺就没喝醉过!” “那就好,”顾怀拍了拍他的肩膀,“这酒你去喝就跟他们说我不在,他们要是转头就走,你就回来,他们要是连和你喝酒都不介意” “少爷这话是在骂俺?” “我没那意思,你少打岔,”顾怀摆了摆手,“他们要是连你要是想从你嘴里打听什么东西,你身为一个秘谍,应该懂我的意思?” 魏老三做了个手抹脖子的动作。 顾怀彻底绝望了:“去和他们喝酒,使劲吹牛,把他们都放倒,看看能不能套出来什么。” “喝不过就别他娘的回来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家族祠堂 修缮祖宅是个费时间的活儿,所幸这次回乡对于顾怀来说也算是难得的假期,所以他并不急。 这宅子盖起来已经很多年,当年离家的时候就有些破落,后面住进来的顾三也是个懒人,所以不少地方都出现了破损,请来的匠人倒是有六七个,但修缮的进度还是快不起来,顾怀估算了一下,起码得半个月才能让这祖宅换个模样。 按道理来说,这种事左邻右舍是该来帮忙的,等到修缮完毕,主人家也要办个酒宴请友邻入座,表达一下感谢和庆祝,但顾怀现在在清安镇的身份还没定,和宗族也闹起了官司,属于旁人不敢惹也不想理的角色,自然没人愿意来帮忙。 这样一来倒也落得清闲生活还真就平静如水了,前院的匠人热火朝天,顾怀偶尔还来搭把手和工匠们聊聊天,傲娇萝莉则是彻底在后院呆上了,过上了吃了睡睡了吃的日子。 后院不大,原本是用来做菜地的,现在倒是被平整了,只是顾怀还没想好要用来做什么。 两张躺椅并排放着,顾怀坐在左边细细地看着金陵那边送过来的密报,傲娇萝莉在右边看起来有些无聊,不一会儿就跑去了草丛旁边兴致勃勃地看起了虫子。 顾怀偷偷瞥了一眼,失笑摇头这么一看果然还是有些小孩子的模样。 “顾怀,能不能在这里建个亭子啊?再种上些竹子,挖个小池塘,再建个浴室” “这院子可比不得王府,圈地百亩,想怎么建怎么建,南方庭院终究是讲究设计的,小且精心,”顾怀放下密报,“不过确实可以挖个池子,再在旁边建个小楼,用作藏书什么的。” 傲娇萝莉笑得开心:“好呀,一定很漂亮。” 这一笑倒是有些戳中了顾怀的心坎,这宅子太小,总是这么呆着也不是办法他整理好了密报揣进怀里,看向傲娇萝莉:“想不想出去走走?” 蹲在花丛前的少女把襦裙撑出美妙的曲线,听了顾怀这话,她蹦蹦跳跳地跑了过来:“可以吗?” “当然可以,”顾怀移开视线,“就去镇上逛逛好了。” 春光明媚,正是出游的好日子,既然不是北平金陵这等人多眼杂的地方,自然是能说走就走的,两人出了后院,叫上在一旁打瞌睡的魏老三,闲聊着走向了大门。 沿着镇上的街道随意逛了逛,便走到了镇子的边缘,此时正是春耕时节,清安镇旁边连绵的大好农田里都有辛勤劳作的身影,空气里弥漫着植物的清香,不知名的昆虫在枝叶上舒展着身躯,偶尔还能看到有人在河边钓鱼,随意一扫便是一幅生机盎然的春景图,让人心旷神怡。 傲娇萝莉追着蜻蜓跑远了,顾怀收回目光:“他们就问了我是怎么发家的?” “是,基本都是问主官大人去了哪儿,干了些啥,怎么赚到的钱,”魏老三扯了扯衣领,“俺就说主官大人是在北平做生意。” “这样么”顾怀微微点头,总觉得顾氏宗族的人怕是还有什么算计。 但只要他们不惹到自己身上,自己也没心情再搭理他们了现在压在肩膀上的哪件事不比这狗屁倒灶的事重要? 正想着,背后一道阴阳怪气的声音响了起来:“顾怀,你倒是闲得很呐!族里的事儿你就一点都不关心?今儿早上我们满大街的嚷嚷,你就算没听到,府上的人也不带管的?” 顾怀一回身,就见到顾二带着顾三正站在溪旁的树下,他皱皱眉头:“你们来干什么?” 脸侧缠着绷带的顾三满眼都是恨意,咬牙切齿道:“干什么?族里有大事要商议,各房都出了人,今儿都在家族祠堂里,就缺了你这一户!如今三太公牵头,各房的族老长辈,可都在等着你这位顾秀才的大驾啊!” 又来了,果然是想什么来什么。 顾怀沉默了一下,看着在溪边玩耍的傲娇萝莉,有些无奈和反感:“有完没完?” 顾氏祠堂在小镇的中心位置,是供奉祖先的地方,每年都会有祭祀活动,在宗族观念极重的古代,家族祠堂往往是族人们心中最神圣的地方。 这座祠堂建于元代,虽然不大但算得上古老,青色的砖瓦被青苔覆盖,整个院落里都是岁月的痕迹。 过了大门,顾氏的主人都聚集在院落里,无论是穷是富,是老是少,读过书还是没读过书,通通按着辈分排开,此时正低声议论着什么,随着大门再一次被推开,顾二顾三领着顾怀进了院子,窃窃私语声立刻就停了,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一袭青衫的顾怀。 说实话他其实并不想来用脚想都知道,这种家族会议为什么偏偏在这时候开,想必和族里的年轻人请他喝酒脱不开关系,但他转念一想,总这么拖着也不是办法,有些事情还是该早些解决的。 就算注定要回北平,也真的不想再让这帮人在背后嚼舌根子。 面对这些目光,顾怀从容自若,坦然地跨过院门,有些面孔倒是熟悉,但辈分这东西是真的记不清,干脆也就没站进去,两手一背欣赏起院子里的景色来。 这一幕正好被走出来在阶上站定的顾念他爹顾荣看得清清楚楚,眼角抽了抽差点就维持不住威严的模样,他原本还想晾一会儿顾怀,让他好生受一受院子里肃穆气氛的压制,但看到顾怀非但没有丝毫敬畏,反而这里走走那里摸摸,就差闯进祠堂里来观摩一番,便实在按捺不住,只能走了出来。 三太公拄着拐杖坐在一旁,名义上算是族长的顾荣清了清嗓子,院子里的顾氏族人纷纷安静下来,顾怀左右看看,倒不好真的飞扬跋扈,便走到右手边往两个干瘦老头中间一挤,站了进去。 原本默不作声的三太公一看这场景登时就气不打一处来,重重顿了顿手里的拐杖:“胡闹!成何体统?那是你的两位叔爷!” 顾怀有些尴尬,只能出列往后走去,在个年纪相当的壮汉前停下:“我该站这里?” 那壮汉原本在祠堂内还有些拘束,脸皮紧绷,见顾怀出声询问,连忙摆手:“使不得使不得,论辈分,您是我的大爷,您得往前走。” “额”顾怀往后看了看,大汉往后还有一串儿的人:“这些辈分都比我小?” “是,有的叫您叔,有的叫您叔爷。” 顾怀摇摇头,走向汉子指的位置:“想不到我的辈分还挺高。” 这话逗得有些族人忍俊不禁,只是这地方实在不适合笑出声,只能辛苦憋着,上头的顾荣实在忍无可忍,只好高声开口: “肃静!今日开祠堂聚族人,是为了商议几件大事!” “这第一件,就是议了好久的修缮祠堂的事情!宗祠,祭祖之地也,大家都看到了,顾氏祠堂年久失修,如今清明已过,该是时候动工修缮了!所以各位族老商议,决定每家每户都出点钱,献款充作修缮之用!” 他拿出份名单,低头念道:“顾宏茂,应出五两!顾兴贤,应出五两” 名单是按着辈分排的,直到念到年轻辈,顾荣抬头扫了一眼静静听着的顾怀,声音高了两分: “顾怀,应出献款三百两!” 第一百一十八章 肥羊 念到这里,顾荣微微顿了顿,祠堂里的顾氏族人们脸上没有丝毫意外,顾怀左右看了看,心中了然。 原来是在这里等着自己。 这样一来他们邀喝酒的事情也就能解释通了无非是旁敲侧击打听自己是怎么发的家,家财有多少,听说自己在北平做生意,就想把自己当成那年猪宰一刀。 三百两银子拿来修缮祠堂?再起个祠堂都够了。 他身子微微动了动,却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听顾荣念完了名单,才开口道:“且慢,我有一事想要问问。” 顾荣看了过来:“顾怀,你想说什么?” “我不明白,为什么顾氏宗族各支各房只需要出” “没有规矩!族长问话,连躬身行礼都不知道,这可是家族祠堂!”三太公又顿了下拐杖,颤颤巍巍的手指点向顾怀:“你读的什么圣贤书?也算是个读书人?” 顾怀沉默了一下,额头青筋绷起,但还是缓和了下来,没有和老头置气,微微躬身:“族长,晚辈不明白,为何各房最多也就出了十两银子,晚辈却要出三百两?” 早就在等你问这个了。 顾荣含笑抚须,阴阳怪气:“这个嘛自然是考虑到各房的财力来算的,我顾氏子弟多以耕读为生,家境不一,但殷实者也不及你许多,你看你回来大兴土木,花钱如流水,如今清安镇谁不知道你顾怀发了迹?终归是一个家族的,能者多劳嘛,你多出点又怎样?” 顾怀直起身子,似笑非笑:“当年家父经商,不止族人非议,族老族长们也斥责反对,更是处处刁难,如今族里却要我这一房负担如此之多?” 顾荣眼帘微垂,还没说话,一旁的三太公又挥舞起了拐杖:“耕读传家,那是祖宗定下的祖训!弃农从商,就是自甘下贱!当初老夫就说了,不管再怎么有钱,仍然是低贱之业,哪怕是现在,也还是这样!” 这老头是真的招人厌啊 顾怀垂落的手微微握拳,但在看到祠堂上挂着的那块牌匾后,还是无奈地退了回去。 自己是个现代人,宗族观念和这些人是不一样的不过再怎么说也还算是长辈,这祠堂也是供奉顾家的先祖,这些人再怎么对不起顾仁礼父子,想必他们如果活着,对修缮祠堂一事也肯定是极为赞成的。 之前可以动手,那是因为这些人触及了顾怀的底线,但修缮祠堂这件事情,他总该要出点力。 他南下剩的银子都没三百,真要拿出来就得碰秘谍司的军费,据他估算,顾家二三十户零零碎碎出的银子,他再出一百两,怎么也够了。 想到这里,他微微闭上眼,算是认了这件事情。 顾荣得意一笑,收起名册,意气风发地继续说道:“这第二件事,就是族中的义学了,我顾氏族人开枝散叶,日渐繁荣,族里的适学孩子越来越多,原来的义学私塾规模却是不够了,三亩薄田,能养几个先生?时过境迁,这义田的规模也该扩一扩了,族里商议决定,将义田扩为三十亩!这样一来不仅可以多聘请几个先生,扩建一下私塾,也可以给求学的族人们一些帮助!” 这话一出,院子里的族人就有些骚动起来,顾氏耕读传家,族里的私塾固然重要,但田地可是每家每户的命根子!三十亩地摊下来一家一亩都不止,那还不让人心疼死? 见此情形,顾荣伸手压了压,朗声道:“当然,这义田一事,也献款修缮祠堂一样,不用公摊!我顾荣身为族长,虽然家境一般,但也该以身表率,捐献五亩上好水田!” 族人们纷纷叫好,敬慕不已,顾荣抚了抚胡子,轻轻颔首,看向顾怀:“这另外的田嘛” 顾怀似笑非笑:“族长,我家可没什么田地,祖宅都没修缮,这田不会要我出?” “没有田,可以出钱嘛,”顾荣笑道,“这二十五亩田市价多少,你就出多少好了,到时候族里从外面购入,兴盛族学,可是泽被后人的大好事啊!” 三太公也笑了,黑黝黝的嘴里没剩几颗牙:“你这一房这么些年对族里没丝毫贡献,但族里还是没收回分给你们的宅子,如今你衣锦还乡,家境殷实富有,也该出出力了。” 此刻的顾怀只觉得自己刚才还打算出一百两银子的决定是犯了病。 他摇摇头,甩袖转身就想走出祠堂:“滑稽透顶!” “大胆!”顾荣脸色一变,“明明家境殷实,却连出钱修缮祠堂捐助族学都不愿意?你眼里可还有宗族?可还有这些亲人?大逆不道!” “亲人?这也算亲人?”顾怀冷笑转身,“夺我祖宅,辱我父母,觉得顾某有些钱了,就恨不得当成肥羊撕开了揉碎了咽下去,这就是你们所谓的亲人?” “你”顾荣气极,“这里可是宗族祠堂!你就不怕被逐出族谱,连累你亡父顾仁礼死不瞑目?” 顾怀定定地看着顾荣,看得他通体发寒,手脚冰冷,才冷冷一笑:“求之不得!” 眼看顾怀转身就要走出祠堂大门,顾荣咬了咬牙,冷喝一声:“目无尊长,无礼至极!来人,行宗法!” 原本在看戏的族人里响起几声喊,膀大腰圆的几个族中青壮走了出来拦住顾怀去路,伸出大手抓了过来。 此举并不过分,这个时代连律法都没法干涉宗族对族人公认违反族规的子孙族人行宗法的,只要不是当场打死,官府就不会追究,事实上就算是浸猪笼一类的刑罚,只要是既成事实,官府也都默认,要知道官府毕竟不是万能的,在偏远的地方,往往宗族说话比官府还管用,族法比律法更深得人心。 毕竟家国家国,家是国的缩影,宗族化的管理也能让朝廷省不少力,可顾怀终究是未来人,潜意识里对这种事没有防备,听说是要来祖宗祠堂,干脆连魏老三都没带,让他护送傲娇萝莉回家了,此时陷入险境,要是顾荣心一狠 想到这里,他舌绽春雷,厉声喝道:“谁敢?!” 族中青壮刚才基本都站在队列后头,辈分不如顾怀,那一夜顾怀挥舞哨棒的身影也留在他们脑海里,不免有些畏惧,此时见顾怀勃然大怒,不免缩了缩脖子,停下了动作。 顾怀双手一背,对着最前面那个汉子喝道:“滚开!我是你大爷!” 那汉子吓得一个哆嗦,不自觉让开了道路,顾怀把袖子一甩,冷哼一声扬长而去。 眼看这小子连在祖宗祠堂都这般无礼,族人们纷纷起了些怒意,上头的顾荣和三太公却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嘴角都浮起了阴笑。 小兔崽子这次不整得你前途尽毁,身败名裂,怎么对得起身后的祖宗祠堂? 两人对了对眼神,都心领神会。 该让念儿动手了。 第一百一十九章 方孝孺 “冢宰掌邦治,统百官,均四海;司徒掌邦教,敷五典,扰兆民;宗伯掌邦礼,治神人,和上下;司马掌邦政,统六师,平邦国;司寇掌邦禁,诘奸慝,刑暴乱;司空掌邦土,居四民,时地利” 手中的戒尺轻轻敲在青铜磐上,发出清脆的提神声音,方孝孺放下书经,给弟子们讲解道: “此所谓周礼,礼者,序尊卑、贵贱、大小之位也,也就是说,所有的一切制度规范,都可概称为‘礼’。” 方孝孺如今已年过五旬,面容清瞿,额头有些皱纹,沟壑分明,正如他的性格一般刻板守正,大概是教书教得多了,声音很是循循善诱,再加上如今身处高位,浑身散发着一股威严气息。 眼下已过了正午,朝廷里该他处理的事情都处理完了,陛下此时应该正在批改奏折,他教习陛下周礼的时间还没到,于是便出宫来到太学给自己的学生们授课哪怕现在已经成了帝师,可他终究还是更像个教书先生。 周礼的核心,是在于天下人人都有自己的位置,这个“礼”字就是要让天下都有规范,上到祭祀、朝觐、封国、巡狩、丧葬等等的国家大典,下到出行、服饰、衣食、住行等的小事,一切都有规定,一切都有礼数可循。 如今的陛下是个仁君,天下已然大定,只要削灭名为镇边实为割据的藩王,再用周礼教化天下,让上古井田制和官制重现当世,天下大同就一定能实现。 他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教的,不管是当今陛下还是下面的这些学生,都对这些理论深信不疑,这大概也是他喜欢教化子弟的原因--没什么比培养一群志同道合的读书人更有成就感的了。 如果这群读书人还身居高位可以改变这个世间,那就善莫大焉。 讲完这一段,方孝孺的目光微微扫动,在看向某个弟子的时候微微皱了皱眉,手中戒尺放下:“就先讲到这里,你们退下,回去记得做做功课,顾念,你留下。” 弟子们纷纷起身长揖行礼,顾念走到方孝孺桌案前站定,一副恭谨模样。 “何故走神?” 顾念微微一怔,随即忙拱手道:“实在是刚才听先生讲课,不由想到了族中最近发生的事,有些失神弟子有错,请先生责罚。” 方孝孺神色缓了缓:“原来是有所感触你族中发生了什么事?” 顾念叹了口气,神色黯然:“先生曾经教过,莫于人后言是非,可先生终究是先生,学生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才是,而且此事此事实在是我那堂兄做得太过,可称家门不幸。” 方孝孺越发温和,抚须笑道:“不错,沉稳持身,谨言慎行,老夫还有些好奇,你一向知进退讲礼仪,今日怎么会这般失神且说来,究竟何事?” “此事还要从几年前说起学生宗族向以耕读传家,族中有一叔伯,违背祖训,弃农从商,但家道逐渐中落,惹得婶娘不忿,红杏出墙” 方孝孺脸色一沉,冷哼道:“商人不事生产,却能坐拥万贯家财,囤积居奇操控物价,实在是蛀虫!此人抛却正途,自甘下贱,实在荒唐!还有那妇道人家,仅因家境不如之前,便做出苟且之事,端的浪荡。” 顾念连忙道:“先生所言极是,学生那叔伯后来也渐渐发现此事,婶娘羞于见他,便投井自尽了,宗族不许婶娘葬入族墓,怎料叔伯竟将此事怪罪于宗族,携其子北上离家,一走数年,族里分给他的宅子风吹雨淋,空置败落,族中长辈见那宅子已然废弃,便打算将其接济给族中困难后辈,谁知前些日子那叔伯之子居然回返了家乡” 要想骗人上钩,最好的法子就是一半真话一半假话,能查到的自然是真的,但假的往往就能添油加醋使人先入为主,改变对整件事情的看法,顾念眼看方孝孺神色越发阴沉,便如实将最近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当说到那顾怀大闹家族祠堂后,方孝孺终于忍不住了,勃然怒道: “实在荒唐!此人未免太不通情理,且不说旧日之事谁对谁错,一处空置屋宅,借予族人暂住又如何?他回来大可与族人理论一番,拿回祖宅,岂可对族人大打出手,甚至殴打长辈?赢了官司,也一副小人嘴脸,处处刻薄,连出点钱给修缮家族祠堂这等大事也不愿意?枉费他年少苦读的秀才功名,却一身商贾气,借一个孝字,携怨报复!” 顾念心中急跳,脸上却露出苦笑:“先生有所不知,他占住这个大义,连清安县令都不敢拿他怎么样,谁能奈何得了他?学生的族人多半老实憨厚,本就不愿多事,主动和他商议修缮祠堂捐赠族学一事,也是为了接纳他回宗族,可谁料” 他叹了口气:“只可怜学生的太公年岁已高,本就身子不好,不仅被他手下的恶仆推倒,还被他在家族祠堂中恶语羞辱,已经一病不起了,那些族中长辈,几乎都遭了他手底下恶仆的毒手,清安镇百姓人尽皆知,他顾怀衣锦还乡,却刻意打压,处处作对,让我顾氏宗族抬不起头来,沦为笑柄。” 他拱了拱手:“学生正想与先生告假,回家守着太公,经此一事,太公怕是” 方孝孺脸色一正,缓缓摇头:“须知宽容当有度,怎可事事忍让?若是过了度,那便是纵之为恶了!你的族人没错,便不该遭此事情,何况那顾怀既然巧言善辩,机心颇重,此事断不会到此为止。” 他思索片刻:“这样,清安县虽不属应天府,但与应天府也就一江之隔,你且回去,写好诉状,送到应天府来,再打一场官司!” 顾念心中狂喜,脸上却只敢做出犹豫神色:“可那顾怀言辞厉害,恐官员为其蒙蔽” “若不是听你说了缘由,怕是为师也要相信他是出于孝心,一时激愤才做出这等事情了,”方孝孺摇了摇头,“你放心,应天府尹那里,为师自会让人去知会一声,让此案能有个公公正正的结果。” “多谢先生!”顾念长长一揖,感激涕零:“学生这便返乡,遵先生嘱托行事。” 第一百二十章 徐增寿 再次来到金陵城,顾怀是很郁闷甚至是愤怒的,因为他觉得自己好像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缠上了。 一切都源于昨日上门的那两个衙役,在家族祠堂里表现出决绝的态度后,顾怀知道这帮人不会善罢甘休,还以为又要去一趟清安衙门,可听完两个衙役的话,看到拘票才知道,官司居然打到了应天府。 这真是邪了门了,顾氏宗族的人怎么就这么有毅力? 不管怎样,顾怀终究是有功名在身,那两个衙役也不用像对待普通老百姓一样直接押送,而是让他签收了拘票,告知了官老爷开审案子的时间,这才扬长而去。 这种已经定了案的民间纠纷,怎么会打到应天府去? 顾怀百思不得其解,只能隐隐感觉顾氏宗族的人肯定另有算计,毕竟应天府尹这个紧要位置也不会吃饱了撑的过问这种案子,可拘票上写得清清楚楚,是他要亲自审理此案。 今日就是受审的日子,顾怀一人一马进了金陵城,一路问路到了府衙,说出了自己的身份,可谁知道他居然进不去。 “大老爷在审案,你的案子还没到,自个儿找个地方凉快去,到时辰了再过来!” 得,审案都得排队,应天府尹还真是日理万机。 越是这样顾怀就越觉得蹊跷,可事出突然,他也没办法让金陵城里的谍子查一查那些族人是不是动用了什么关系,而且还不一定查得到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牵着马沿着街道一路缓行,本来只是想找个地方坐坐,抬头却发现自己居然走到了秦淮河,远处就是灯红酒绿的一片青楼,河面上不时有轻舟划过,穿着暴露的船娘们热情地朝着路过的汉子招手。 想进青楼也是有门槛的,没有活路,只能出卖身子,又进不去青楼,就只能在河上开条画舫,收比青楼低的银子。 这些事情顾怀倒是在清明送过来的密报上看过,可没想到规模居然这般大,白天就已经开始营业,只能摇摇头走远了些,寻了处春风拂堤的位置坐了下来。 对面是一片金碧辉煌的楼阁,顾怀穷尽目力,也只能隐隐看到高耸的楼牌,倒是有几个游人指指点点地经过,话语里说出了那片楼阁的归属。 中山王府。 这可真是赶了巧了,逛着逛着逛到了傲娇萝莉的家门口一想到如今在祖宅天天嚷嚷着胖了好多的傲娇萝莉,顾怀也不禁放下了些心头沉重,嘴角露出些笑容来。 一道身影却突然坐到了他的身边:“笑啥?” 顾怀皱了皱眉头,转头看去,只见这人应该不到三十,浓眉朗目,英气勃勃,一身纯白丝质缎服,端的是气质过人。 只是这自来熟的毛病 顾怀收回目光:“只是远观中山王府,有些感怀而已。” 那公子哥眼神越发古怪,英气的眉毛挑起:“有什么好感怀的?” 莫名其妙的搭话,顾怀倒没有太多恶感,而且此人看起来身份不简单,说话却没有那些贵公子的飞扬跋扈,就连坐下的动作都极为随性洒脱,倒是让人平生亲近。 “遥想当年徐达大将军,该是怎样的英姿?大明开国第一元勋,长伴先帝左右,骁勇有谋,战功显赫,实在让人心向往之。” 公子哥的眼神和善了些,也看向中山王府:“当得起这个评价。” “终究还是晚了点,没法亲眼看看那个时代,”顾怀叹了口气,“群雄并起,征战天下,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堪称波澜壮阔。” 公子哥随手拔起根草咬在嘴里,倒是有些痞气:“你是个读书人?读书人就这毛病,文绉绉的听我爹说,那年头天天死人,人命比草还贱,做梦都要睁开一只眼睛,哪里有现在的太平盛世强?” “话倒是这么说没错,可没那时候的乱世,哪里来的太平盛世?”顾怀笑了笑,“只是一提起那些名字,就实在让人心神一动,刘伯温、李善长、常遇春、李文忠想想看这些名字会留在史书上,哪怕过了百年千年,也会有人不断提起,大明朝是这些人建立的,是他们把蒙元赶了出去,还了汉人河山。” 大概是很少说得这么兴起,顾怀拍了拍大腿,叹道:“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这些话有意思,你倒是比那些酸腐文人讲实际,”公子哥吐出草根,拍了拍顾怀的肩膀,“年轻人不错的。” 可欣赏的眼神还没持续多久,一想到之前在姐夫那里听说的那些事情,还有眼前这个青衫书生的身份,以及某个翘家还没回来的妹妹公子哥的眼神又变得古怪起来,看顾怀好像在看拱了自家白菜的猪。 他强忍住把顾怀推下秦淮河的冲动,别过眼神:“不是金陵人?” “不太能分清楚,”顾怀想了想,有些茫然,“南方人?北方人?现在的人?还是” “神神叨叨的,读书读傻了?”公子哥不屑地哼了声,“来金陵做什么?” “怎么,查户口?” “什么意思?” “算了,没什么,”顾怀心想果然无趣,这世上估计都没人听得懂这个梗,“来打场官司。” 公子哥皱了皱眉头:“什么官司?” “上不得台面的事。” “说来听听。” “打听这么多做什么?” “年轻人,你这态度怎么回事?容易得罪人的知不知道?” 这话把顾怀说得一愣,这自来熟的程度未免太恐怖了些。 他摇头起身:“时辰快到了先不跟你聊了,我得去府衙一趟。” “府衙啊”公子哥若有所思,也跟着站起身子,“不继续感怀了?” “有机会倒是可以走近一些看看,今日却是不太方便了。” 这句话显然让公子哥会错了意,他愣了愣,转而变得有些恼羞成怒。 一只大手搭上了顾怀的肩膀,公子哥看着这青衫书生的眼睛,露出个有些危险的笑容: “年轻人,记住我的名字。” “我叫徐增寿。” 第一百二十一章 公正严明 在金陵这种地方当府尹,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那自然是能文能武与众不同,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要知道走在金陵街头,随手扔块石头就可能砸中个四五品高官,或者五品高官的儿子,甚至是小侯爷小公爷,负责处理金陵城内政务的应天府尹有多难做,那是用脚趾头都可以想明白的事情。 只可惜自己兢兢业业这么些年,爬得还没个要克复周礼的教书匠快这实在是让应天府尹王鸿祯王大人很不爽也很无奈的一件事情。 放下手里的折子,王大人喝了口茶,看向一旁的师爷:“那顾怀可回来了?” “回大老爷,回来了,就在衙门外候着呢。” “那顾氏的族人呢?” “也到了。” “让他们进来,升堂!” 其实哪儿来那么多案子可审鸡毛蒜皮的小事也不用他这个应天府尹管,之所以让晾了那顾怀半个中午,不过也就是想杀杀他的锐气罢了。 方孝孺方侍读说得清楚,这人圣贤书读得不怎么样,也就是个秀才,口齿倒是伶俐得紧,他王大人既然应承下了这件事,怎么也得做得漂亮一点。 案件卷宗送上桌案,诉状供词摆在手边,衙役们提着杀威棒威风凛凛,两撇山羊胡的师爷已经提起了笔准备好做庭录,王大人满意点头,将惊堂木拍了下去。 “提审!” 两拨人被带进了公堂,一拨人多,想必就是那顾氏宗族的族老,另外一边只有个孤零零的青衫书生,想来就是那顾怀无疑了,看卖相倒不像方侍读说得那般刻薄凶戾,反而有些谦谦君子的温润模样。 衙门就这么大,其余进不来的顾氏族人自然就呆在了衙门外面,伸长了脖子看着王大人大发官威,青衫书生跨门门槛的时候,两侧的衙役将杀威棒提了起来重重砸下去,口中的“威武”喊得气势惊人。 只是那青衫书生好像没被这阵势吓着,连神情也没什么变化,行礼之后就站在了一边,面无表情地打量着衙门里的一切。 王大人冷眼一瞥,心中已然有了几分不喜,他拿起手边厚厚的一叠诉状,对着顾氏族人开始询问案由,一问一答之间,倒是把之前审过的案子又审了一遍。 最终在王大人执法严明、雷厉风行的办事风格下,做出了不偏不倚公正廉明的裁决,关于顾氏宗族将顾怀祖宅暂借给族人居住一事,只是在一家杳无音讯的情况下予以借用,自然不构成侵占不还的举动,但终究有失厚道,应予惩戒,但念及其族人已被顾怀殴伤,也算是受了惩罚,故不予追究。 而顾怀见祖宅被占,其母坟墓被迁,怒而出手殴打族人,也是出于一片孝心,尚可宽恕,但其作为宗族子弟,罔顾亲情,于修缮宗族祠堂扩建族学一事一毛不拔,顶撞长辈,此罪断不可恕,其族人共计二十五张诉状,请府衙削其功名,累罪处罚,杖一百并处流放。 且其家产来源尚有待考证府衙决定就其不孝之罪,先削其功名,杖一百,暂且收押,待衙役北上核对后,再行流放。 整个审判过程没有人看顾怀一眼,王大人在忙着和顾氏族人对信息,顾氏族人在忙着七嘴八舌地控诉顾怀是如何不孝,王大人假惺惺说几句好话,马上就有排练好的族人出来说不重罚不足以平民愤,此例一出应天府各宗族怕是都要心生怨怼,然后外面的顾氏族人再来个下跪哭诉,最后王大人只能顾全大局做出了这个判决。 精彩。 作为被告的顾怀好像被这个世界遗忘了,整个定罪过程他也没有参与,只是默默地站在一边看着堂上堂下的人表演,还有衙役们投过来的嘲弄的目光,这里明明是整个大明天下最大的府衙,却好像成了一处荒诞的舞台。 对宗族不孝算罪吗?算的,但不会被判这么重。 此事真的是顾怀错了吗?是的,因为没有人在意他到底错没错。 族人提交诉状,众口一词,地方官内心早有定数,引导审判方向,那惊堂木一拍,此事就已经成了定局。 看了一场好戏的顾怀叹了口气,伸手入怀摸到了那块腰牌。 幸亏自己也不算什么准备都没有有时候就是这样,遇见不讲道理的人,就不用再讲道理了。 此时判决已经宣下,英明神武的王大人准备把这戏收官,在顾氏族人的感恩戴德中,他令人把顾怀拖下去用刑,同时让师爷行文准备投送到应天府的学政司,削去顾怀功名,他当然察觉到了顾怀伸手入怀的动作,却没有半点惊慌,怎么,青天白日,天子脚下,这个身份低贱弱不禁风的书生还能摸出把刀来拼命不成? 那到时候可就不是先收押的问题了,扰乱公堂袭击命官是可以直接上刑场的罪过。 他轻拂袖子,懒得再看,只觉得这事未免太过简单,连累得他和方侍读都有些掉价,可顾怀的动作还没做完,一个文吏就满头大汗地跑了上来,附耳言语了几句。 王大人猛地一怔,满脸诧异地低声问了两句,看见文吏点头之后,连忙向师爷使了个眼色:“本官尚有要事,此案暂且押下,稍后再审!退堂!” 已经开始庆祝的顾氏族人看见王大人拂袖转身扬长而去,脸上的笑容都顿住了,此案明明已经宣判,还有什么好押后的? 而那个师爷反应就要快得多了,三步并作两步出门追上了衙役,截回了那削去顾怀功名的文书。 顾怀的动作也停了下来,感觉有些莫名其妙。 这种场面,三太公是不会出面的,毕竟德高望重的长者怎么能在公堂上和后辈撕破脸?顾念也没有来,作为太学生,又是如今帝师的学生,陛下的同门,亲自来过问这种事未免太过掉价。 所以牵头来的官司的,依然是顾念的父亲,如今顾氏的族长顾荣,见到原本顺顺利利的事情突然出了变故,他和几个族老一起被轰出了大堂,只能在外面干等着,内心不免有些焦急,原本等在外面的族人们也七嘴八舌地凑上来,问得顾荣头疼不已。 他扫了一眼对面孤零零站着的顾怀,总觉得心头有些不安,抬手唤过来个后辈:“你,去一趟太学!那这里的情况和念儿说一声!” “只希望不是这小畜生搞的鬼” 第一百二十二章 小公爷 府衙后厅,刚刚还和顾怀一起蹲在河边看景的徐增寿抬起茶杯喝了口,皱着眉头吐出来些散碎茶叶。 这他娘的也太抠了待客的茶叶都这么烂? 不过他也是自找的回莫愁湖钓鱼不好么?非得跟到府衙来管那顾怀作甚? 一想到那厮,徐增寿眉眼间又起了些窝火不过倒也不能怪他,养了十几年的妹妹指不定被这厮灌了什么迷魂汤,姐夫居然还一副隐隐不想管的模样,这换了谁来都比他好不到哪儿去。 不过也得亏之前悄悄去见了趟姐夫,了解了此事的来龙去脉,不然这顾怀今日怕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还有此事可万万不能让大哥知道就他那性子,朝廷说一他绝不说二,如今姐夫一家如此难做,妙锦去趟北平他都要大发雷霆,要是让他知道妙锦又玩了出离家出走躲在应天府旁边不肯回家,还和一个给姐夫效力的赘婿不清不楚 他皱了皱眉,看向一旁的侍卫:“怎么还没来?” 刚走进后厅的王鸿祯正好听见这话,只是面对徐增寿的不耐烦,他却是不敢有丝毫不满,一个照面便是长揖及地:“哎呀呀,小公爷大驾光临,下官公务缠身,有失远迎,大人恕罪,恕罪!” 这称呼就很有意思作为中山王徐达的第三子,徐增寿是没有袭爵的,徐达大将军被追谥为中山王,长子徐辉祖袭爵魏国公,他则是在五军都督府任左都督,是正一品的京官,而应天府尹是正四品,这声“下官”名副其实,但小公爷的称呼就未免有些亲近谄媚了。 徐增寿点了点头,伸手邀了王鸿祯入座:“王大人不必多礼,应天府衙公务繁忙,本官冒然叨扰,有没有耽误王大人审案?” “小公爷客气,太客气了!”王大人陪着笑落了座,看着徐增寿推过来的茶盏受宠若惊,“该是下官招待不周才是。” 他斟酌着语气开口:“听小公爷说,是来府衙找一个叫顾怀的人?” “是寻他而来,之前邀他进中山王府一同垂钓,可他说要来府衙受审,本官便想着来拜访一下王大人,顺便问问他犯了什么事,”徐增寿漫不经心,把纨绔子弟的气息展露无遗,“若是不便告知,那本官就不问了,总不好让王大人为难” 王鸿祯心中一跳,偷偷打量了下徐增寿的脸色,有些吃不准其中门道,小心开口:“哦原来是这样,倒不是什么大事,不过容下官冒昧,这顾怀和小公爷是什么关系?” 这话算是又给了徐增寿一刀,他英气的眉毛抽动了一下,斜暼了王鸿祯一眼。 什么关系?他娘的这厮都想当自己妹夫了,还什么关系。 “友人而已。” “原来如此”王鸿祯点了点头,随即有些为难:“小公爷有所不知,这顾怀与其宗族之间” 徐增寿放下茶杯:“这事儿本官听顾怀说过,不就是些鸡毛蒜皮陈谷子烂芝麻的小事么?他的为人本官清楚,断不可能如那些顾氏族人说的那般,再说了,这事儿不归清安管,怎么捅到你王大人这儿来了?应天府尹日理万机,怎么还有闲情逸致管这种小事?” “小事的确是小事,判轻判重只看影响如何”王鸿祯苦笑道,“可一族二十余户全部上了诉状,若是不处理,怕是应天周遭的宗族都” “既然如此,那王大人看着办就是,”徐增寿别过眼神,拂袖起身,“本官倒也不好插手此事,既然今日顾怀要受审,那明日本官再邀他泛舟莫愁湖便是。” 这话说的,王鸿祯可不信徐增寿不知道他刚刚才判了收押,还明日游湖他王鸿祯要是看着判,徐增寿跟谁去? 可中山王府这个庞然大物他惹得起吗?徐增寿没一句话是要为顾怀开脱,可句句都在暗示他王鸿祯,在金陵做官要是这点眼力见儿都没有,还不如回家种田去。 眼看徐增寿真的就准备撒手不管,人都快到门口了,王鸿祯猛地一窜,哭丧着脸:“小公爷留步,小公爷留步!是下官莽撞了,这案子的实情下官没有了解清楚,就草草宣判,实在是有些失职,若不是小公爷提醒,怕是就要酿成苦果了,只是,只是小公爷此案乃是方侍读亲自过问的,下官也不好太过详查” 徐增寿停下脚步,眉头缓缓拧起:“方侍读?” 翰林侍读是个清贵位置,虽然品阶不高,但却要为皇帝起草诏书,讲解经义,几乎都是极亲近信任的人,未来注定要飞黄腾达,而现在的翰林侍读里更有一个了不得的角色,碰巧那个人也姓方 徐增寿百思不得其解,顾怀这厮怎么惹上的方孝孺? 也难怪王鸿祯如此为难了,按道理说这种小案子,他根本不必亲自过问,而徐增寿都出来要摆平此事了,他居然还不肯松口,原来是因为方孝孺也掺和了进来 看徐增寿的脸色变幻,王鸿祯心知他懂了自己的为难,脸色更苦:“不如这样下官确实需要些时间查明此案,怕是其中还有隐情,不好轻率判罚了,就暂且按下,让双方再准备准备,明日再审过,小公爷觉得如何?” 徐增寿转过身子,和王鸿祯的目光碰上,心领神会:“既然王大人觉得这样妥当,那就这样办便是了,本官不通政务,只用管甲备军队,哪里能有什么意见?” 王鸿祯微微一笑,拱手告别:“小公爷慢走。” 等到再直起身子,徐增寿的身影已经见不到了,王鸿祯坐回椅子,慢慢喝了口冷茶,目光闪烁。 一边是当红的帝师,一边是中山王府,两边都不好得罪,也不敢得罪,那最好的法子就是当个空心芦苇两边倒了。 给了你们时间,各自摆开擂台大发神威,到时候谁压过谁,自己再看人下菜碟便是。 终究还是不通透啊想来也是,方侍读都出场了,这事儿能有那么简单?自己居然就这么贸然地接下了,下次可不能犯这样的错了。 他淡淡一笑,招手喊过个衙役,吩咐道:“去公堂,把两拨人都放了,让他们重新写过诉状,本官明日再开审。” 衙役领命去了,王鸿祯翘起二郎腿,幽幽一叹: “金陵居,大不易哟” 第一百二十三章 不愿低头 走出府衙的时候,顾怀的脸色有些阴沉,另一边的顾氏族人脸色当然也没好到哪儿去,一场官司打下来,两边都觉得落了个空,简直郁闷到了极点。 顾氏族人郁闷的点自然在于王鸿祯前后的态度变化,明明已经宣判,却突然离场,最后还搞出来个明日再审,实在让他们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但就算再迟钝,此时也知道事情有些不对了,一堆族人聚在一起匆匆商议片刻,便撒开了脚步去找顾念,打算问问这个族里年轻一代的领军人物该怎么办。 看着他们的背影,顾怀实在厌憎到了极点,可真要他对付这帮人,也是无从下手,只要他们高举宗法的牌子,在这个时代他们就立于不败之地。 所有人都会觉得血浓于水,所有人都会觉得回报宗族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没有人会关心这帮亲人的嘴脸有多么可恶,也没有人会去在意这件事里到底谁对谁错,他们只会看到顾氏宗族几百号人都联合起来要对付顾怀这个不孝子孙,理所当然地觉得是顾怀有错。 其实能撑到这一步,顾怀已经很了不起了,在这种太平世道和宗族决裂的,哪个有好下场?这种约定俗成的社会规则能把人活活逼疯,要想彻底脱离宗族,除非把头发剪了找个寺庙出家为僧。 其实在清安县衙那件事后,顾怀已经打算暂且把这件事先放下,把心神放在更重要的事上,但谁知道这帮族人就跟狗皮膏药一样,贴上来就甩不掉?如今闹到了应天府,逼得他都要拿出王府客卿的腰牌来平息此事了,可想而知顾怀现在的心情。 但今天的事确实有些蹊跷看一开始王鸿祯的态度,明显是偏向顾氏宗族一方,但后来为什么又突然改变了主意?难道是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份? 不太可能,自己进金陵城的时候确实是和燕王卫队一起的,但谁会注意到自己这么个小角色?这场官司从头到尾顾怀也没有寻求朱棣的帮助,自然也不太可能是朱棣出了面。 他皱了皱眉,有些想不通。 到底是怎么回事? 给陛下讲完课,又描绘了一番那个伟大美好的蓝图,方孝孺志得意满地出了御书房,随着宦官慢慢出宫。 有些小事自然不用放在心上作为帝师,方孝孺现在更关心的,自然是削藩,还有把周礼推行天下,一个身份低微的顾怀,自然不值得他多关注半分。 可出宫之后他很快就见到了王鸿祯派来送消息的衙役,听闻中山王府也插手了此事,方孝孺不由大吃一惊,连忙找来了自己的弟子顾念。 “你不是说那顾怀只是个商贾?怎么又和中山王府扯上了关系?”顾念前脚才进门,方孝孺立刻皱眉问道。 一听这话,顾念也怔了怔,随即面色大变:“先生怎么可能?那顾怀怎么可能认识中山王府的人?” “应天府尹送了消息过来,中山王府的三公子亲自去了府衙!”方孝孺起身徘徊两步,“言语里要保下那顾怀,应天府尹不敢忤逆,只能将案子压了下来,明日重审!” 他抬起头:“你还有什么瞒着我?” 顾念之前还在和族人议论今日公堂之上发生的一切,此刻才算是明白了为何那王鸿祯的态度会一波三折,听到自己的恩师这般质问,显然已经怒到了极点,他连忙作揖否认:“学生确实不知!先生对于先生来说犹如再生父母,学生怎么可能会有事情瞒着先生?” 大概是看顾念确实不像知道这件事的样子,而且他也没理由给自己挖这么个坑,方孝孺的神色缓和下来,抚着胡须面色不定。 过了片刻,他才开口道:“知己不知彼,难免会有错漏,若不是那王大人与我私交甚笃,怕是这一天也压不下来,那可是中山王府啊” 顾念咬了咬牙:“先生,是学生考虑不周,未曾查清楚那顾怀的人脉,要不此事就先” 作为读书人,最厌恶的就是强权,谁还没个“天子呼来不上船”的文人包袱?之前自己可是满口应承了此事,难道此刻要在学生面前退缩? 中山王府虽然是个庞然大物,但自己现在好歹也是帝师,再说这事原本就是那顾怀不孝,现在大义都在自己这边,还有什么好怕的? 若是这一低头,朝中那些原本就觉得自己得位不正的官员会怎么看? 一想到这些,方孝孺的犟脾气也上来了,他倒是完全没考虑过自己的学生有没有夸大其辞添油加醋,一心觉得自己是在伸张正义,那顾怀只不过仗着有些人脉,就想让他这个帝师低头! 他猛地一挥袍袖:“备轿,入宫!” 比起作为临时宅邸的金陵燕王府,中山王府就要大得多了,素有“金陵第一府”之称,东抵莫愁湖,西至秦淮河,几乎占了一小半的南城。 先帝的性子天下皆知,大概是起于微末过惯了苦日子,哪怕是登上帝位,也一向节俭朴素,手下的臣子们自然也有样学样,丝毫不敢逾越先帝定下的礼制,生怕被先帝认为收了贿赂或者借权揽财,但先帝却一连封赏开国第一元勋徐达大将军,连封王后的封地都定在了金陵,可见皇恩浩荡。 莫愁湖这一片,基本算是中山王府的私人花园,也是大门所在,亭阁台树之间自有山水相映,一路想着事情的徐增寿刚刚进门,就看到了自己的大哥正站在门后负手而立,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 “你去见了燕王?”音调不高,却莫名让徐增寿的身子抖了抖。 徐辉祖年过三旬,身长过了八尺,面如冠玉,英姿非凡,但脸色却极为严肃,望之让人生畏,徐增寿平日里最怕的就是这个大哥,因为大哥这两年越来越像故去的父亲了。 见到徐增寿久久不敢开口,徐辉祖皱了皱眉头:“说话。” 既然大哥来堵门,自己的行踪肯定是暴露了,徐增寿低着头像是犯了错的孩子:“见过了。” “说了些什么?” 徐增寿抬起头,有些不解:“他是我的姐夫,千里迢迢来了金陵,我去看看他都不行?” “别忘了你的身份!”徐辉祖低喝了一声,脸色越发威严,“朝廷要做什么,燕王要做什么,你我心知肚明!中山王府不能只靠我一个人撑着,你该长大了!”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徐辉祖负手前行,徐增寿只能硬着头皮跟了上去,“你我都是大明的臣子,没有陛下信任,怎么可能我是国公你是左都督?中山王府受此国恩,自当尽忠职守!” 他猛地转过身,眼神里是幽暗晦涩的光:“不要让父亲蒙羞!” 这种压迫感让徐增寿呼吸有些困难,他垂着手,脸颊抽动:“我知道了。” “你去府衙做什么?” “有个朋友遇到些事情” “不求上进!”徐辉祖转身走远,“小妹就是被你宠坏的!” “记住,再让我知道你去见燕王,就算是冒着陛下责问,我也要将你禁足!” 第一百二十四章 秦淮河 梨花似雪草如烟,春在秦淮两岸边。 十里秦淮的夜景,哪怕是住在金陵城里的人,也是怎么都看不腻的,才刚刚入夜,河两侧的堤岸上就点起了花灯,映得酒娘舞女的面容更加妖娆,摇晃的团扇,飘起的轻纱,白皙的藕臂,空气里的脂粉气,无一不说明了这里是男人的天堂。 除了两岸的青楼,河面上的画舫也越发多了起来,乌篷船舱里点起了油灯,朦朦胧胧的光线里,是和青楼女子截然不同的风味,不少士子站在河边石堤上轻轻摇了摇扇子,自然就有相熟的船娘摇过船,熟稔地将玉臂攀上那拿惯了诗书的手。 所以在这样的环境里,形单影只的青衫书生自然很难引起别人的注意,头上斜插了支玉簪的顾怀比起其他书生还是少了些风流气,负着手沿着河堤慢慢走着。 当然,来秦淮河并不是因为他想体验一下这里的灯红酒绿,在沿着河堤走了很长一段路后,他也学着一个士子站在石阶旁,对着一艘画舫招了招手。 水波荡漾,没有点灯的画舫摇到了阶边,顾怀只是轻轻往前一踏,便在画舫的轻微摇晃里上了船。 船上并没有船娘,自然也就没有用轻纱隔开的小小房间,一张简单的桌子后面,贴了两撇胡子的春分起身行礼。 “主官大人。” “别这么多礼,金陵这地方,要是被有心人盯上你就回不去北平了,”顾怀打量了一下船舱,“多少寒碜了点。” 春分依言坐下,放松了点:“青楼行业已经定了型,打不进去,属下也是现在才知道,男人想进青楼居然比女子查得还严。” “所以你就开了几条画舫?这样顶多钓一钓太学里的穷书生,没什么用。” “要不主官大人再拨点经费?” 顾怀怔了怔,随即笑了起来:“重新开座青楼?那得多少银子?秦淮河这个寸土寸金的地方冒出来个外地的大金主,不被查才怪再说我自己现在也穷,这事免谈。” 他看着画舫外的两岸繁华:“说说其他人。” “是,”春分斟酌了一下,“惊蛰在城外官道开了个茶铺,联络上了主官大人的车马行,消息送出金陵,就可以走商路直接送回北平。” 顾怀点了点头:“总算是个好消息,虽然商路比不过军驿,但总归聊胜于无,北平那边不至于成瞎子聋子。” “雨水在城外码头扛包,也算是混进去了,”春分的脸色有些古怪,“上次还带了几个刚认识的弟兄进城快活,我看他可怜,没收他钱。” “扛包”顾怀顿了顿,这他娘的也太惨了,“算了,慢慢来清明呢?” 提到清明,春分的脸色郑重了些:“药铺已经开起来了,只是暂时还没办法查深一些。” “能查的东西很多,别忘了南下路上我教你们的那些,”顾怀拍了拍手,“粮价肉价,民间舆论,朝堂风波,政务动向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得查一查锦衣卫。” 朝廷削藩,最得力的一把刀就是锦衣卫,北平的那件事无时无刻不在提醒顾怀,锦衣卫的手已经伸进北平了。 天知道他们都掌握了什么? 提到这个,春分的脸色有些苦:“主官大人,这个真不好查。” “我知道不好查,但必须得查,”顾怀的声音冷了些,“不需要你们打进锦衣卫,只需要能搞清楚锦衣卫在朝中活动得如何就行。” 洪武二十年,朱元璋下令焚毁锦衣卫刑具,所押囚犯转交刑部审理,同时下令内外狱全部归三法司审理,将锦衣卫废除,但现在的锦衣卫可一点都不像被关起来的模样。 周王的事是他们做下的,诸王的身边肯定也有不少的锦衣卫在等待时机,他们疯了一般地想要复起,削藩就是他们最好的机会。 这是一帮彻头彻尾的疯狗接下来朱棣和顾怀要做的事,绝对不能被这帮疯狗发现。 深深吸了口气,顾怀有些疲惫地摆摆手:“行了,也不要太过冒险,锦衣卫那边我看看能不能再想想办法。” 离金陵一百余里的官道上,一身红衣腰缠黑巾的骑士费劲地咽下了一口唾沫。 不行,不能喝水下半身已经没了知觉,要是伸手去够鞍包,自己说不定会一头栽下去。 这是第几匹马?是了,第三匹这匹马已经到了极限,自己还能不能撑到金陵? 下一个换马的地方是哪儿?落霞山要告诉下一个驿卒,一定要带上两匹马! 骑士的身子随着马的奔驰起落着,平日里照顾得极好的战马因为出汗身上已经结了一层白壳,这是随着汗液排出的盐分这样的好战马,边军都没有多少匹,但今夜很可能会活生生跑死在这条驿道上。 不是心疼战马的时候这消息一定要尽快送到金陵,若是路上耽搁了,不仅自己要没命,这一整条军驿上的驿卒都要被牵连。 马蹄落在官道上的声音很清脆,连绵如同骤雨,两侧的树林月光照不进去,黑黝黝的像是无底的深渊,这里是荒郊野岭,走上许久也见不到一盏灯火,身为大明驿卒,这样的场景他已经看过了很多遍。 每当战争来临的时候,也有很多先辈骑着马这样不眠不休地奔波在这条路上然后整个大明帝国就会像一台机器一样运转起来。 感受着身下战马肌肉的律动,骑士的视野渐渐有些模糊,这千篇一律的风景让他的精神到了极限,每一颗闪过的树木都好像变成了催他倒下的音符。 跑死了两匹马,横穿了两百里,作为一个驿卒的宿命,也许就是死在这条路上。 万幸其他驿路也有他这样的驿卒在奔跑只希望他们能平安送到。 不对树林出了,官道宽了,前方那盏灯火是军驿? 有人在站岗是相熟的老崔头他看了过来,他举起火把在喊了。 骑士缰绳一松,身下的战马哀鸣一声四蹄皆软,倒地不起,随之跌落的骑士吐了口血,嘶声力竭: “八百里加急!” 第一百二十五章 他是本王的人 再一次走入府衙公堂,再一次看到那些投过来异样眼光的顾氏族人,顾怀叹了口气,心想今天必须把这事儿了了,不然一直这么恶心来恶心去,什么时候才算完? 就算再不想给朱棣添麻烦,今天这牌子看来也得掏了 走入公堂站定,两侧依旧是持着杀威棒的衙役,上首依然坐着应天府尹王鸿祯,但和昨天有些不同的是右边多了张椅子。 坐在那儿的清瘦老者正好也看了过来,对上了顾怀的视线。 不对不是府衙的师爷,王鸿祯甚至还在和他低声闲谈,态度恭谨,能让王鸿祯如此对待的,肯定不是个普通人。 站在右边的顾氏族人自觉地跪了下去,站在最前方的,是个顾怀没见过的年轻人,倒是有些书卷气,想来应该是魏老三口中的那个顾念。 他拱手行礼,沉默不言,等着这些人把昨天的戏再演一遍。 坐在上首的王鸿祯翻了翻诉状,又抬头看了眼外面的天色,心里有了定数。 徐小公爷应该是不会来了,自己昨天的意思很清楚,两边都惹不起,那就给你们时间准备,哪边赢了自己站哪边,这样拉开阵势到时候也怪不到自己头上,判罚最后怎样终究得看你们谁先低头。 但谁知道徐小公爷居然就不来了呢?看昨天小公爷那副模样,这顾怀和他的关系应该不简单,听说是帝师开了口就果断地抛弃了这青衫书生实在是很薄情啊。 他清了清嗓子:“升堂!” 坐在一旁观审的方孝孺看了一眼那个站得笔直的青衫书生一眼,有些无奈和郁闷。 就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不对,应该是兴致勃勃地排兵布阵,准备两军对垒时大战一场,结果到了战场才发现对面空荡荡的一片。 未免太丢份。 今日这事传出去,怕是要比被中山王府压一头还要丢人了堂堂帝师亲自旁审一桩鸡毛蒜皮的案子,朝中官员肯定都会把这事传得清清楚楚,免不了要知道背后隐藏的暗流,他的过问,王鸿祯的偏帮,中山王府的出头,还有他这兴致勃勃跑来准备和中山王府对上的劲头 想着想着就有些意兴阑珊,方孝孺微微闭了眼,再不去看那青衫书生和自己的学生一眼。 “顾怀身为生员,受圣人教化,却有违孝道,罔顾亲情,不知尊卑长幼,破坏纲常名教,不配为圣人门生,为做表率,警示民众,应削其功名,暂且收押” 王大人念完判词,摇摇头拿起惊堂木,准备给这一出闹剧画上句号。 一直沉默听着的顾怀抬起了头:“大人,在下有话说。” 王鸿祯皱了皱眉,有些不悦:“说来。” 顾怀拱了拱手,还是打算做一下最后的努力:“禀大人,顾氏宗族指控的,只是他们的一面之词,在下与族人交恶,乃至闹到如今地步,都是有原因的,大人为何审都不审一下在下?” “全族父老联名决议,诉状都有二十多张,难道还不够清楚?莫要再聒噪!来人,将其押下,拖出去行杖!” 这简直是脸都不要了就想草草结案顾怀叹了口气,听着衙役们的脚步声,再一次伸手入怀。 “王鸿祯,你好大的胆子!” 一道喝声响起,引得堂上众人纷纷诧异回头,方孝孺睁开了双眼,桌案前的王鸿祯先是一愣,随即勃然大怒:“是谁?谁敢” 明媚的春光里,一道龙行虎步的身影跨过门槛,身后跟着十来个侍卫,身上的藩王袍服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威严的脸上是满满的杀气: “天子脚下,也能出这样的冤案?若不是本王知道原委,还真信了你王鸿祯是个好官!” 来人朝着愣在原地的顾怀微微点头,没有再去看呆若木鸡的王鸿祯,而是转向了那个清瘦老者:“方孝孺,这事你也有份?” 直呼四品大员和当朝帝师的名讳,言语里满是杀气和威胁但公堂上首的两人并不意外或者愤怒,反而有些惶恐和不安。 沉默片刻,王鸿祯绕过桌案行礼,方孝孺站起身子,露出笑容:“燕王殿下这里是应天府衙,就算燕王殿下身份高贵,可插手府衙政务,是不是终究有些过了?” “过了?”朱棣也轻轻笑了起来,“本王倒是想问问你们到底是谁过了?” 拱手行礼的王鸿祯脑门上划过一滴冷汗,他是真的没想到居然把燕王也扯进来了! 他是要上朝的,见过朱棣如何嚣张跋扈,见过他怒怼陛下和三位辅政大臣,见过他在文武百官面前的表演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是他一个应天府尹能惹得起的? 王鸿祯声音微微颤抖:“不知殿下” “顾怀是本王的人,”宛若一道晴天霹雳的话响彻在公堂,“王府三护卫的千户,正五品的官职,够不够?他是军籍,你们应天府衙也敢审?五军都督府都没说话,轮得到你王鸿祯?!” 这话比刚才王鸿祯的判词还不要脸顾怀要真是正五品的军职,怎么可能被宗族里的这些人搞得灰头土脸? 但王鸿祯和方孝孺清清楚楚,眼前这位主是大明最大的藩王,他说顾怀是,那就真的可以是 面对这比昨天徐小公爷还要决绝的态度,王鸿祯只恨自己不能当场晕过去从这件事里脱身,想到刚才自己的那些判词说不定被朱棣听了个清清楚楚,他就一阵阵的眼前发黑。 方孝孺的脸色则是彻底的阴沉下来,目光在顾怀和朱棣身上来回游移了几次,冷哼一声。 对于朱棣,他其实一开始并没有太多恶感,只是政见决定了他站在削藩的一边但那天朝会过后,朱棣把他与黄子澄齐泰二人并列,点为了蛊惑今上的奸佞,这个梁子就算是结下了。 从朱棣的态度也能看得出来,他对自己也是恨之入骨那还有什么好说的?昨日入宫做的准备,用不到中山王府身上,眼下不正好合适? 你是大明藩王又如何?强弩之末,败家之犬!难道你敢在天子脚下,将我这帝师打杀了不成?! 谅你也不敢这么做! 身为藩王,为了保一个人,居然亲自下场,来到府衙这种地方大发神威,朱棣啊朱棣这一举动暴露了你现在的软弱和无能! 方孝孺往前走了两步,在公堂上和朱棣正面相对,缓缓开口:“这件案子,陛下” 话音未落,马三宝的身影却突然出现,凑到朱棣耳边轻轻说了两句。 明明春光正盛,冷肃的气息却突然扩散开来,好似寒冬腊月,朱棣的身子微微摇晃了一下,仿佛有些不敢置信。 “什么?” 马三宝的脸色也极为难看,再次低声重复了一遍。 朱棣这下子是真有些头晕目眩了,马三宝连忙扶住了他,顾怀也走上前搀着他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 这诡异的一幕让公堂之上的众人都有些没回过神来,方孝孺皱眉止声,王鸿祯则是头都没敢抬,下方的顾氏族人和衙役们更是一头雾水。 只有顾怀听见了朱棣嘴间的喃喃自语,而他的身子,也一瞬间紧绷起来。 “十二弟举家自焚了?” 第一百二十六章 激化 湘王朱柏,朱元璋第十二子,就藩荆州府。 一个藩王居然举家自焚这样的事情,哪怕顾怀之前就知道早晚要发生,但在真正来临的这一刻,冲击还是有些大。 朝廷的动作比他想得快,时间对不上了。 具体记不清是哪一天,但也应该是端午之后,但现在才过清明,整整提前了一个月。 本以为一切都会照着原有历史的痕迹发展下去,但现实却给了顾怀一个大嘴巴子难道自己就是那只蝴蝶,不小心搅动了历史的风云? 顾怀有些担心地看向朱棣,这样的死状,哪怕是毫不相干的路人听了都难免心神失守,更何况是手足兄弟骨肉至亲的朱棣? 眼下可不是露出破绽的时候啊 公堂之上一时安静下来,话说到一半的方孝孺眉眼间有些恼怒,燕王的这一番作为明显是不把他放在眼里。 但一想到此人的粗鄙性情,方孝孺也无可奈何,一个敢在金銮殿当着文武百官质问陛下的人,能指望他对自己这个帝师又什么礼数? 不过今日这顾怀是万万不能放过的要是他就这么走出了府衙,金陵百官如何看自己? 有些戏台一旦上去,就不好下了。 伸手入袖,拿出一卷明黄色的明旨,这是他昨日进宫请那个当学生的陛下写下的,字不多,但很有力。 这个案子本就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方孝孺没有信心能压下大明勋贵排第一的中山王府,但却有信心让中山王府知难而退。 民政纠纷,宗族事务,三法司都不太能管,皇帝自然也不好插手,但谁让方孝孺真是急眼了呢? 他看都没看把他当成全部希望的学生,也没看那些一脸惶惶的顾氏族人,更是没看王鸿祯投过来的劝告眼神,缓缓举起明旨: “关于此案,下官昨日进宫与陛下商谈,闻听如此不孝之人,陛下龙颜大怒,下旨” 椅子上的朱棣有了反应。 那张脸上的茫然恍惚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冷若寒霜,目光微微闪动,对上了方孝孺的视线。 方孝孺的声音再一次停了下来,这一次却不是被别人的声音打断,而是感觉没办法再说下去。 他闻见了血的味道。 不是匹夫一怒血溅五步的那种味道,是流血漂橹尸山血海。 朱棣很认真地看着他,认真得好像之前几十年从来没有这样打量过一个人。 “方孝孺,你是不是想死?” “混账,混账!他居然敢自尽,他怎么敢自焚!” 御书房里的动静比上一次朱棣上朝还要大,朱允炆脸色铁青,愤怒地扔着视野里能看到的一切东西,咆哮声穿越琉璃瓦,让那些低着头的宦官宫女身子微微发抖。 “这等用心这等用心何其歹毒!岂不是陷朕于不义?天下人会如何看朕?!” 眼看陛下是真发了疯,黄子澄和齐泰对视一眼,都不敢上去触这个霉头。 这个时候谁要是敢说一句“还不是朝廷逼得太紧”,陛下怕是真要杀人的。 可一直这么看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削藩的计划都是他俩还有不在场的方孝孺提出来的,陛下越是震怒,岂不越是让他们难堪? 好一番视线交流,最终还是关系更亲近些的黄子澄硬着头皮拱手道:“陛下,臣等也实未想到湘王居然这般陛下,眼下不是发怒的时候,这事恐怕很快就会传遍天下,黎民百姓不会明白朝廷削藩的良苦用心,若不妥善善后,怕是很快就要群情汹涌,矛头直指朝廷了。” 朱允炆停下手中动作,脸上的表情从暴怒慢慢变得不安,大概是想到了天下人都指责朝廷指责他这个皇帝的那一幕他跌坐回椅上,终于暴露出了这个年纪该有的无措:“该怎么办?” “湘王是朕的皇叔,朕只想削藩,结果皇叔一家却自焚而死,朕该怎么面对天下人?” “陛下万万不可做此等想法,”黄子澄表情凝重,“削藩功在千秋,陛下何错之有?是那湘王性情激戾,又自觉理亏,这才做出此事陛下若是心生愧疚,那才是真的无法对天下人交代了。” 一道声音也适时响起:“没错,陛下万万不可生出退意!削藩一事绝无半途而废之理,庶民百姓可以不懂,但陛下身为天子,岂能不为天下打算?” 来人正是方孝孺,跨过门槛的他脸色有些苍白,但还是做出一副凛然模样:“陛下何错之有?朝廷何错之有?错的是那些藩王,是存心抵抗削藩不惜以死激起民愤的湘王!” 朱允炆抬起头来,茫然地看着自己的三个先生:“可朕即位未久,就将周王贬为庶人,湘王自焚抗争,齐王代王的消息怕也要传回京师了朕是不是真的做得有些过了?” 说到这里,他突然想起已故的父亲,做了许多年太子的朱标,他想起父亲将他抱在怀里,说的那一席话: “允炆,天下至亲,莫过于骨肉,我等虽然生于皇家,比之寻常人家手足多了许多规矩礼制,但亲人始终是亲人,而且我们应该更看重亲情,如果没了亲情,这宫殿就会变得很大很空,没有一点人情味儿了。” 他想起父亲还在世时,这些在他看来有不臣之心的叔叔们,这些或慈祥或暴戾或精于战事或倾心书画的叔叔们,都对自己的父亲敬爱有加,满怀崇敬,而不是如今这幅模样。 难道真的是自己做错了? 他的面孔有些扭曲,恍惚间只能听见方孝孺的呼喊:“陛下?陛下!” “嗯?”朱允炆回过些神,“先生何以教朕?” “事到如今,也只有一个法子了,”方孝孺长长出了口气,“湘王已死,明日朝会百官必定就削藩一事争论不休,往日不同意削藩的官员,肯定都会跳出来,陛下此时万万不可心软,只有陛下的态度坚决了,才能把他们压下去。” 他踏前一步,拱手的动作干脆利落:“请陛下明日朝会宣旨,百官议罪!” 议罪?议谁的罪?只能是湘王。 人都死了还怎么议罪?那简单,只要身为皇帝的朱允炆定下了基调,定下了湘王有罪的事实,自然有官员会跳出来,更何况还有方孝孺三人带头。 朱允炆打了个冷战:“这可行吗?” 黄子澄和方孝孺对过眼神,心领神会,同样上前一步:“要么不做,要么做绝!” 他的笑容有些病态的狰狞:“有一事倒不用等到明天了,还请陛下下旨,定湘王谥号为” “戾!” 第一百二十七章 念生 “出了这种事,怎么不来寻俺?” 燕王府内,负手慢行的朱棣身后跟着青山飘摇的顾怀,两人的身影一前一后,偶尔闪现在草木楼阁之间。 “一开始只是觉得这等宗族事务,不好太过麻烦王爷,”顾怀摇摇头,有些无奈,“但其实今日属下也打算借一借王爷的权势了,他们要是再不依不饶,说不得也得拿出王府客卿的牌子。” “既然给了你,本就是让你用的,何必藏着掖着?”比起之前在府衙,朱棣的脸色已经好了许多,“跟有些人不必讲道理也幸好昨日增寿来了趟王府,告知了俺原委,不然今日那方孝孺去了府衙,你怕是不太容易平安走出来。” “增寿?”顾怀停下脚步,瞳孔放大,“徐增寿?” 朱棣转身看来,有些疑惑:“是俺的内弟,你们不是见过了么?昨日他还去府衙给你说了情,听那应天府尹说是方孝孺亲自过问此事,才来请俺去给你镇场子。” 原来是这么回事顾怀哭笑不得,那个在秦淮河边和自己搭讪的富家公子,居然就是中山王府的三公子,也是现在大明军职最高的几个人之一。 也就光记得一个徐辉祖了毕竟徐增寿是真没在原本的靖难历史上留下太多痕迹。 难怪他看自己的眼神那么怪傲娇萝莉现在都还在自己的祖宅住着。 暂且将此事抛之脑后,顾怀脸色郑重了些,现在的气氛虽然不适合谈有些事情,但朱棣可以不去想,顾怀却不能不提。 “王爷该回北平了。” 朱棣的脚步也停了下来:“是不是太快?” 只过了半个月,而且先帝的忌日就快到了,身为人子,在礼数上应该是要等一等的。 顾怀摇了摇头:“不能等。” “湘王出事,朝廷只会有两种反应。” “要么迫于民间舆论,彻底收回削藩的旨意,暗中等待风波过去。” 朱棣明白过来:“要么赌一把,下手更狠,比之前更着急?” 顾怀没有说话,但显然是默认了。 朱棣神色变换,好像一时没法作出决定,同时心中油然而生一股兔死狐悲之感--那个好侄儿会怎么选根本不用想,朝廷削藩削到这儿,一个藩王都自焚了,难道还能收手? 他居然真的敢对自己的叔父下这般狠手! 就算他的本意不是让十二弟自尽,自焚只是十二弟自己做出的选择但如果不是他步步紧逼,怎么会出这样的事情? 此时的朱棣显然还不知道那个号称仁孝的陛下已经在三位辅政大臣的怂恿下准备给湘王一个“戾”的谥号了,更不知道又有两位藩王被贬为庶人,只是消息还没传到京城。 如果知道,想必他此刻内心的悲凉还会更深两分。 “明日朝会,俺就上折子请回藩地,”朱棣长长吐了口气,“先看看朝廷什么反应再说,不过朝中百官怕是要笑话俺被十二弟的举动吓着了。” 他的声音晦涩无比,好像是从九幽传来:“笑话就笑话,俺倒是不怕丢人,不过方孝孺、黄子澄、齐泰这些奸佞小人离间皇室宗亲,迫使叔侄相残,父皇留下的大好江山,就要被这群自命不凡假仁假义的腐儒搞得乌烟瘴气!国仇家恨,莫过于此,若不能手刃这几人,俺朱棣以后有何面目去见父皇,去见十二弟?” “殿下改了主意?” 朱棣知道顾怀在说什么,那个道衍已经提了无数次的话题。 朝廷要收兵权,反不反?朝廷要把藩王赶尽杀绝,反不反?朝廷现在甚至把藩王逼得自焚,反不反? 他摆了摆手:“你先回去,俺要好好想一想。” 走出燕王府的顾怀其实并不算太失望,因为朱棣的语气明显松动了很多。 相比起之前他话语里隐隐透露出只反抗不造反的意味,现在的朱棣心里那颗被道衍和顾怀联手种下的种子已经在破土了。 他犹豫很正常,藩王也是人,造反这事代价实在太大,成功的希望又太过渺茫,如果一言不合就同意了道衍顾怀这种唯恐天下不乱的疯子的建议,那朱棣才是真的脑子有问题。 作为镇守北平,领兵多年的将领来说,朱棣绝对不是优柔寡断的人,从史书上的一些事情也能看得出来,他是那种一旦有所决定就会义无反顾绝不回头的性子,之所以在这件事上如此瞻前顾后犹犹豫豫,无非就是朝廷的行动还给了他一点希望。 而现在这点希望则是被朝廷亲手抹灭了堂堂藩王被逼得自焚,实在容不得朱棣不去想火海里的那个人以后会不会变成自己。 这样算起来方孝孺他们三人还真是为了推动朱棣造反不遗余力 总之在这种大事面前,顾怀宗族里那点破事就真的上不了台面了,在府衙听说了湘王自焚这件事心神失守的朱棣发出死亡威胁后,了解了事情原委的方孝孺也很果断地没在这件事上继续做文章。 谁知道朱棣会不会发疯? 只是可怜了顾念,不知道方孝孺回去之后会不会找他的麻烦,毕竟这件事是他把方孝孺拖下水的 如果历史的走向没被完全改变,朱棣是一定能回到北平的,但顾怀现在也不确定这中间会出些什么幺蛾子,所以他需要做两手准备。 朝廷如果同意了朱棣的奏请自然最好,但要是不同意,说不得朱老四还得演一波千里走单骑。 这个时候就需要快马,补给,还有一条隐秘的路线了。 药铺离王府不远,清明又是个谨慎的性子,这事说不定还得落在他身上。 王府外是金陵最为繁华的东大街,商铺如林,游人如织,即使想走慢点再梳理下最近的事,顾怀也被人群裹挟着加快了些脚步,直到远远看见药铺的招牌,才能抽身而出喘了口气。 一身绸缎长衫的清明在开业的铺子里称量着药材,倒是有了些药铺掌柜的模样,顾怀正想走过去,却突然注意到了一道平静的视线。 那是个发挽道髻,一身月白道服的中年男子,面如冠玉,丰神俊朗,正负手站在药铺一边的屋檐之下。 他神色平静,眼若星辰:“我等你很久了。” 第一百二十八章 交易 “北平城里,你做的很不错,四个久经训练的谍子,一个也没能活着走出那片竹林,甚至还差点被你循着痕迹找到了锦衣卫的据点。” 中年人站在屋檐下,身边空无一人,视线也没有再投向顾怀,语气极淡,但顾怀知道,这些话是说给他听的。 “草原一行,倒也可圈可点,只是做得差了些,哈拉莽部不算听话,驿马岭你也留下了祸患。” 好像心有灵犀一般,顾怀突然就知道了眼前这人的身份,明明素未谋面,但就是莫名地为其风采所摄。 “既然是个读书人,又是个商人,长袖善舞八面玲珑只是基本功,有点机灵劲,但遇到真正的大事,也上不得台面。” 他慢慢走出屋檐,走到阳光之下,身上的月白道服被风轻轻扬起衣角:“所以我很好奇,燕王到底看中了你哪一点?” 顾怀沉默片刻,拱手道:“不知是锦衣卫的哪位大人?” 中年人没有回答,反而负手沿着街道慢慢走远,顾怀看了一眼药铺里忙碌的清明,挪动脚步跟了上去。 “知不知道这次错在了哪里?” “错在哪里?” 目光微冷:“错就错在,有些事情并不需要讲道理,只要能达到目的就够了。” “什么宗族,什么礼法,都只是用来束缚普通人的工具,”中年人微微侧头,“你是普通人么?” 这幅场景倒是像极了长辈正对家族中的晚辈敦敦教诲,只是顾怀知道这种好意绝对不是的,他苦笑道:“大概不是的。” “那你打算怎么做?” “还没有想好。” “因为燕王要回北平,因为你那祖宅里的中山王府郡主?” 顾怀怔了怔,再次对上了中年人的视线。 平静,深沉,好像一潭看遍了世事的死水。 顾怀声音苦涩:“你们到底知道多少?” “当你让这几个谍子进金陵的时候,就应该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什么,”中年人再次抬起脚步,“御前拱卫司,亲军都尉府,皇权特许先斩后奏,缉捕邢狱不经三法司,南北镇抚督查天下。” “不是锦衣卫知道些什么,而是你下一件事有没有信心瞒过锦衣卫。” 顾怀这时候才知道自己接管秘谍司后的那些想法有多可笑。 从穿越过来,好像很多事情都可以依靠未来人的先知先觉掌握节奏,不管是和燕王府搭上线,还是一些为了以后事情做的准备,顾怀都感觉如鱼得水,只有面对眼前这个中年人只有对上他平淡的语气和平静的视线的时候,顾怀才感觉自己回到了当初那个一无所有的样子。 “你们想要什么。” “这一点很好,认清现实,审时度势,你强过很多我见过的人。” 中年人写意风流地一拂袖:“只有朝廷里的那些大人物才会把燕王当成一个可以拿捏的废物,但我不会,所以我很乐意下一盘棋。” “黑子和白子,有时候只在一念之间。” 顾怀笑了笑:“原来是这样。” 中年人从道服的袖子里拿出一块牌子,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燕王能给你一个千户,锦衣卫也可以,甚至能给你更多。” 顾怀的目光投向那块腰牌:“不怕我去向燕王告密?不怕我收下牌子却不做事?” “我现在有些后悔给出的条件了,”中年人略带怜悯,“本以为你会是个聪明人。” 是啊,聪明人会怎么选,好像根本不用想。 顾怀接过牌子,看了看身边那些好像很平凡的游人:“是不是太明目张胆了一些?” 中年人冷笑一声,转身走远。 “从今天开始,你跟着他。” 年轻的身影走出巷子,嬉皮笑脸:“是,大人!” “大人让我跟着你,可不是来看戏的,”有些痞气的年轻人收回看向路过女子的眼神,“怎么做?” “什么怎么做。” “你那族里的人啊,”年轻人挑了挑眉头,“咱们锦衣卫的宗旨一向不变,惹了咱们的人,都要让他们后悔出生在世上。” “首先,我现在算不算锦衣卫的人还有待商榷,其次,这话放十年前的锦衣卫我还信,现在我是真有些不信。” 顾怀收起腰牌,朝着药材铺子相反的方向走去:“顺便问一句,你叫什么?” “东良才。” “如果我没猜错,燕王府很快就会收到消息,锦衣卫里的某位大人物和我见了一面?” 年轻人咧开嘴:“那可不是什么普通大人物,那是咱们锦衣卫的指挥使裴昔裴大人。” “锦衣卫指挥使”顾怀点了点头,“倒是让我有些受宠若惊了,你们从什么时候开始盯着我的?” “只会比你想得更早。” “不愧是锦衣卫,”顾怀收回目光,“见我一面,封官许愿,就算我不答应,燕王收到这个消息,从此我也再得不到燕王信任,只能为锦衣卫所用这算盘打得倒是精明。” 东良才挠了挠头:“话都给你说完了,我说什么?” “还能再添把火,比如什么削藩乃是大势所趋,锦衣卫必然迎风而起,燕王早晚要和周王一个下场,我现在弃暗投明,是你们锦衣卫给的大好机会云云不是,这种锦上添花的话都说不出来?” 此刻的东良才是真有些佩服眼前的青衫读书人了作为指挥使大人的心腹,一开始听说要被派过来跟着这个没什么身份地位的穷酸读书人,他是有些抗拒和不满的,但现在一看 谁有眼前这青衫书生看得通透?话都不用说,他自己就明白了。 “倒是省了好些力气放心,我现在就是大人你的跟班,你和锦衣卫的联络还得着落在我身上,一些你想办但又不好办的事情,都可以交给我,”东良才意味深长,“比如那些喋喋不休死缠烂打的顾氏族人把跳出来的几个摁死,剩下的就老实了。” “然后呢?到时候跟着我回北平,继续盯着燕王,抓他造反的把柄?最好是燕王真要造反,然后让大明的藩王都风声鹤唳,锦衣卫再从中牟利?” 顾怀冷笑一声:“一个名头上的千户换这些东西,锦衣卫还真是怎么都不会亏。” 东良才的痞气消散了些,取而代之的是眼神里的郑重:“那这笔交易,你接不接?” “为什么不接?”顾怀大袖飘摇,加快了脚步,“燕王造反,我讨价还价的价码也多些,何乐而不为?” “毕竟朝廷肯定是赢家,锦衣卫也不会输,对?” 第一百二十九章 离京 次日早朝,看起来像是大病了一场的朱棣脸色有些苍白,在那次金殿责问之后,再一次参加了朝会。 不出意外,这次朱棣上朝,是奏请离京的,理由无非就是久离藩地恐边境生变,所以想早些回去盯着蒙古人云云,但冷眼旁观的百官都看得明白,尽管朱棣强装镇定,但那苍白的脸色和微微颤抖的身子,都说明了昨日湘王的消息给这个藩王之首造成了多大的冲击。 这样一来倒是有不少原本觉得燕王难以处理的官员将其看轻了些,上次都敢哭陵骂殿,这次这么好的机会,居然也不借机生事最后搏一搏,实在是胆子太小,被吓破了胆,才会这样一副摇尾乞怜慌张逃窜的模样。 坐在龙椅上的朱允炆面无表情,见到这番场景,倒是让昨日三位先生说的那些话越发显得有理,他对上方孝孺希冀的眼神,心里的挣扎越来越小。 离京?可以。 但要把三个儿子送到金陵。 你要为国镇北,不好久离藩境,朕理解,但先帝忌日就快到了,这次朕宽仁大量,不会像去年一样不准藩王入京祭拜,所以每个藩王都得来京城。 来不了没关系,儿子来也行,你燕王也不能例外。 要么自己走了三个儿子过来,要么自己留下,看看朝廷什么时候能把湘王的事情压下去,再对你动手。 这个选择看起来不难做,但朱棣依然是在金殿之上犹豫许久,才拱手领旨。 道衍大师说过,自己和三个儿子不能一起离开北平来金陵,只要朝廷不逼得太紧,自己平安离开金陵才是最重要的,如今情况,倒是应了道衍大师当初在北平燕王府里的推演。 看到朱棣这般老实,站在文官队列前面的三人都松了口气,频频眼神暗示之下,朱允炆也硬着头皮说了那道旨意。 “百官议湘王罪。” 话音落下,金銮殿上顿时安静得落针可闻,不管是赞成削藩的还是反对削藩的此时都沉默了,湘王自尽,算是彻底撕破了朝廷和藩王之间那点仅存的脸面,百官昨儿想了一晚上该怎么把这件事压下去,没想到今天朝会一上来就是这种戏码。 议罪?湘王哪里来的罪?如果说之前削藩时候的借口,什么蓄养私兵私发宝钞之类的让朝廷有了理由派兵过去,暗度陈仓装成商队包围了湘王府,那湘王引火带着一家老小自焚以示清白,这也有罪? 别人作为享尽荣华富贵的藩王,死都不怕了,还是这种惨烈的死法,怎么把罪名安他脑袋上?真要造反,那不得轰轰烈烈死在和朝廷军队的战场上? 一时间抬头看天花板的看天花板,低头数靴子的数靴子,还有些官员饶有兴致地把目光投向朱棣和方孝孺三人,想看看此时这些人脸上究竟是什么表情--但更多的还是衣袖的摩擦声,还有偶尔响起的压抑咳嗽声。 站在勋贵队列里的朱棣满心悲凉,掩在藩王袍服里的拳头青筋凸起,他微微低头,眼里的恨意和愤怒掩在了微垂的眼帘之下。 湘戾王谁能想到在这么个刻薄嘲弄的谥号之后,朝廷居然还要在早朝上公开让百官议罪,再鞭一遍尸? 逝者已矣的道理怎么就没人懂了?这些满腹经纶的读书人究竟把书读到什么地方去了?狗肚子里吗? 人世间的道理,向来不是非黑即白的,百官中或许有不少官员对湘王朱柏抱有同情,对朝廷如此急于求成刻薄狠厉的削藩手段抱以反对,但更多的,还是眼红方孝孺三人,希冀在这件事上站对方向,省去几十年庙堂磨砺的官员们。 随着第一个官员出列,越来越多的官员拱手应和,方孝孺三人含笑抚须,引导言论,朱允炆微微放松身子,有气无力地靠在龙椅之上,一个已经死去的藩王,就这样再次被拉出来,在大明最为神圣的殿堂上,被再次公开处刑。 朱棣微微闭上了眼,满脑子都是十几年前还没就藩的时候,和兄弟手足们一起听了皇考教诲,走出宫门懒懒晒太阳的样子。 世间滑稽,莫过于此。 燕子矶旁,送行的皇室宗亲已经开始回程,来时的燕王护卫们持着武器警戒,高大的楼船在水波中摇曳,带着水汽的春风拂过人们的脸颊。 “俺要先回去了,你怕是还得在金陵留些时日,”朱棣负手吹着江风,“俺的三个儿子来了金陵,高炽还好,高熙高燧两个天性顽劣,怕是要惹出些麻烦,你得帮俺看着。” “属下明白,”顾怀回头看了一眼繁华的官道,“锦衣卫的事情,王爷知道了?” “三宝昨日就和俺说了,有护卫撞见了你和那人走在街上,”朱棣冷笑道,“挺巧。” 顾怀也笑道:“是挺巧。” 锦衣卫的算盘怕是要落空了他们哪里能想到,锦衣卫费尽苦心想要找到的朱棣造反或者疑似要造反的证据,顾怀手里捏了一大堆? 甚至朱棣造反这件事,顾怀就是最大的推动者之一 离间计自然也是不会成功的,朱棣就算放心不下自己的儿子,也不会在造反这件事上对顾怀起疑心。 既然点明了这件事,顾怀脸色也郑重了些:“昨日属下问王爷,王爷说还需要想想,如今呢?王爷可做了决定?” “之前还觉得你和道衍逼俺逼得太紧,这种决定哪里是那么好做的?”朱棣笑了笑,“可是现在看来,有些决定好像也不是太难做。” 他收敛笑容:“俺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高炽他们三个,这次俺回了北平,朝廷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一旦让他们找着借口,金陵对于高炽他们三个就是龙潭虎穴。” “属下会想办法,不过王爷需要再拖一段时间。” “怎么拖?” “装病瞒不过去,那就装疯。” “装疯?” “朝廷怎么看不重要,重要的是天下人怎么看,”顾怀沉默了一下,“朝廷终究还是有顾忌的,处理一个疯了的藩王,会比湘王的事情更恶劣。” 朱棣叹了口气:“俺回去和道衍大师商量一下,如果别无他法,也就只能这样了。” “对了,锦衣卫既然找上了你,你还是小心一些,”朱棣抬起脚步,“这次的事情倒是提醒了俺,秘谍司还是输锦衣卫太多了。” “人,钱,之后你要什么,俺就给你什么,金陵这边,俺就交给你了。” 他最后回望了一眼地平线尽头若隐若现的金陵城:“俺走了。” “但俺会回来的。” 第一百三十章 出手 “顾荣是顾氏宗族的族长,顾氏是清安镇第一大姓,所以顾荣也就成了清安镇的粮长。” 清安镇外摇摇晃晃的马车上,东良才挖了挖鼻孔,对着顾怀说着锦衣卫查出来的东西:“粮长这个东西,大人可知道是做什么的?” “管理屯粮?” “只是职责之一,”东良才从怀里掏出几张纸,“还有收税收租,管理春耕器具,转运税收粮草之类的事情总的来说就是清安镇最大的乡绅。” 想到刚才东良才挖鼻孔的动作,顾怀皱了皱眉,小心地接过那几张纸,细细扫了几眼,心中就泛起了惊涛骇浪。 这才花了多少时间?锦衣卫查起事情来真是让人悚然而惊。 “往年的时候,锦衣卫倒是有查过这方面的案子,北镇衙门里有些有经验的小吏,倒是精通算账盘账粮价路子,现在正好派上用场,根据他们的说法,这些当乡绅的,手脚不干净是常事,每个乡镇的粮长都各有手段,什么册子造假分借出去借贷翻息都玩得很花,虽然只要一查就能带出来一片,但朝廷还是很少在这方面动手,你要是想查,不出三天锦衣卫就能查得干干净净。” 顾怀点了点头,这个他也知道一些,所谓皇权不下乡嘛,清安镇这种藏污纳垢的小地方,很多事情朝廷不是不想管,而是没有精力管,相比之下天下大事何等重要?这种乡镇往下的管理,还是交给宗族和地方百姓推举出来的乡绅比较好。 顾怀放下宣纸:“有个问题,查实了也只是顾荣一家,宗族里的其他人能不能查?” 东良才挑了挑眉头:“这么狠?” 锦衣卫把事情查清楚了,这些狗屁倒灶的事情其实都是顾荣一家子搞出来的,看顾怀的意思,是要把整个宗族都算上? “依大明律,就算坐实了顾荣贪污,顶多也就没收家财,亲眷流放,然后再让顾荣被粮食压成肉饼而已,”挑起车帘看着外面的春景,顾怀意兴阑珊,“我要他死有什么用?” 东良才愣了愣,随即脸上浮现喜色,搓了搓手:“明白明白,要搞株连这一套?这活儿锦衣卫熟啊,想怎么整?” “顾氏宗族耕读传家,族里几百号人多半是老实人,但有些事情不是受蛊惑就能原谅的,”顾怀幽幽开口,“祖宅,我爹,我娘,这些年的白眼和偏见,重回故土的疏离和敌意,哪儿有亲人的模样?如果不是燕王替我出头,方孝孺方侍读会让应天府衙怎么判这个案子?我会是什么下场?既然现在撕破了脸,我就要他们彻底低头。” 顾怀看向一个方向:“听说顾荣有个挺大的宅子” “混账,真是混账!” 一向性子清淡的方孝孺难得地发了火,这让坐在外头的学生们面面相觑,脸上都有些拘谨和难看。 有些狼狈的顾念跪在帘内,死死地低着头,不敢抬头去看自己先生的脸色。 “你不是说,那顾怀孤苦无依,远走他方,如今只是偶然发迹,才回归故里,为虎作伥祸害族人吗?怎么他和中山王府有关系也就罢了,连燕王也亲自为他出头?!” 方孝孺怒喝道:“居然还说他的家财来得有些问题那可是燕王护卫中的千户!连事情都没弄清楚,就惹了这么多麻烦,平日里我教你们的修身养性,你们就是这般做的?” 死死捏着拳头的顾念嘴角有些苦,心想先生您之前可不是这么说的要是先生您的身份够高,高到可以不把燕王当一回事,这事不就按着一开始的预想走了? 一切都是那个可恶的顾怀!明明有这样的身份,却扮出一副任人欺凌的模样,还有那个可恶的黑厮,居然在酒宴上说他家少爷做的生意有些问题 这些可恶的混蛋 但眼下被自己视为全部前程的先生真动了肝火,顾念也只能叩头道:“先生,先生!此事确实是学生的过错,没有查清楚就贸然定论但那顾怀却是害群之马,全族有目共睹啊!学生的宗族做出这些事情,也是那些叔伯恨那顾怀目无尊长,不睦宗族,出于一片赤诚之心才打了这官司,给先生惹来这些麻烦,实在实在” 他伏地痛哭,一副悔恨不已的模样,这下子倒是让方孝孺有些不自在了,因为他突然想起来,这事和眼前的学生关系还真不大,那些顾氏宗族里的族人想要收拾顾怀这么个不孝子孙,眼前的顾念无意中提起此事,自己基于那些心中坚持的礼数才选择出手 “唉你愚民误事,愚民误事啊!” 最终也只能怒气冲冲地一拂袖子发着无名火,走到窗前站定,仰头看天,一声长叹。 看到先生没有再继续怪罪自己,顾念心中大喜,膝行两步:“先生,族中长辈如今都在金陵,燕王也已离京,可是要继续上诉状,将那顾怀告得不能翻身?” 方孝孺猛地回头,狠狠瞪了他一眼:“荒唐!那顾怀乃是军籍,一切事务都是五军都督府受理,你可知那五军都督府是由谁管辖?就是一开始替他说话的中山王府!” 大明也有类似军事法庭一样的东西,如果受审的人是军人或者军官,那地方府衙就无权受理了,只能由五军都督府管理,如今顾怀身上披了层燕王亲口说出来的千户身份,最后这事还真就只能闹到徐增寿手上。 除非他方孝孺拿出那天向陛下求来的荒唐手谕 但值得吗?燕王如今都离京了,中山王府里的徐增寿也没有再就此事露面,他一个帝师,不处理政务不教导陛下,趁着燕王跑路,和一个小小的军官杠上了,这不是纯属祸害自己名声吗? 想到这里,方孝孺胸中郁闷更重,他狠狠一拂袖子:“此事暂且按下,让你那些族中长辈都回去!那顾怀看起来也不像咄咄逼人之辈,你等平日不要妄加挑衅,先将此事揭过!” 顾念没想到自家先生居然就打算这么撂挑子不管了他愣了愣,有些难堪:“先生,若是就此收手,岂不是长了那顾怀气焰?平日低头不见抬头见” “为师说了,此事到此为止!”方孝孺转过身子,居高临下:“你的心气太过浮躁,这些时日就不要出门,闭门苦读,一切等以后再说!” 顾念动了动身子,最后也只能咬咬牙低头,不甘开口:“是。” 第一百三十一章 顾氏 “哟,这不是顾兄吗?” 浑浑噩噩走出太学的顾念迎面撞上了个黑衣书生,对方一见到他,立马热情地迎了上来。 大概是还没从被先生训斥的低落中挣脱出来,顾念皱了皱眉头,语气压抑:“你是?” “顾兄真是贵人多忘事,咱们当初在太学还一同听过陈教授的讲学,顾兄莫非忘了?”黑衣书生年纪不小了,一笑起来眼角起了些皱纹,“还是说顾兄如今成了天子帝师的学生,就忘了当初的患难之交?” 这帽子扣得未免太过损名声,读书人都好名,讲究的也是患难之交不可弃,顾念皱着眉头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对方是谁,但看这热情的语调和一言道破他的身份,多半是当年自己刚进太学时候结识的普通士子。 他佯装笑颜:“实在是最近先生留的功课有些多” “哈哈,顾兄现在可是和陛下成了同门,方侍读严厉些也正常,”黑衣书生极为热络地揽过顾念的肩膀,“许久未见了,顾兄要不要赏个脸,和在下一起去放松放松?” 说到放松时,书生脸上一副男人都懂的表情,顾念有些不自在地从他手下挣脱:“这就不必了” 要回去闭门苦读的话还没说出口,书生就已经扯住他的肩膀,在进进出出太学士子的目光中,两人真就像多年好友一般,走向了太学旁的秦淮河。 点的是最好的酒,叫的是最好的姑娘,热菜冷碟上了十几盘,丝竹声里,有些无所适从的顾念在对面这个名字都想不起的书生不停搭讪下,慢慢把对先生的畏惧抛到了脑后。 喝完酒就回去读书,他这般想到。 钱确实是个好东西,美酒入喉温润,美人在怀娇吟,丝竹声里水袖起落,奢靡气息和暖风让人熏熏然。 清安镇的家里虽说有些家财,但在金陵这个地方一向不够看,太学里的同窗多半是豪门子弟,花钱如流水,也会下意识排斥顾念这种从小地方出来的土包子,也正因为这样,闭门苦读的他才会被方孝孺看重,得以在方孝孺成为帝师的时候鸡犬升天。 --但又有什么用呢?先生只是先生,不是亲爹,他成了帝师,自己也不过是从普通的太学学生变成了有可能会有前程的太学学生而已。 就像是这两天来对上顾怀之后一层层拨开一些事实,原来当初那个低贱到土里,被自己带着族里的跟班们成天欺负的顾怀已经有了这么高的身份,原来先生也不是什么时候都能是那个完美的先生,原来那顾怀这些天来看自己就如同看一个小丑 酒过三巡,醉意已经有些上头,记不清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只记得对面的书生笑得越来越开怀,怀里的女子眉眼间落了些自己用力太大的埋怨。 “既然顾兄心情不好,不如和在下去个好地方?那地方可刺激,无论有什么烦心事,赢上几轮就让人飘飘欲仙了。” 黑衣书生端起酒杯,嘴角勾起:“我纪纲把话放这儿,只要去一趟,顾兄绝对会满意。” 宗族祠堂再一次被打开,全族老少涌了进来,在沉默压抑的氛围里再次进行了一次家族会议。 只是这次的会议结果却不怎么好,三太公一如既往地喋喋不休满是抱怨,顾荣站在祠堂前面色紧绷,下方的族人们多半知道了那个“不孝子孙”如今有了怎样的身份,想起之前做的那些事,一个个都有些惶然 那顾怀不会趁机报复? 族长顾荣的说法,是那小崽子如今已经不是当初那个任人欺凌的普通族人,但不孝是真的,不睦亲族也是真的,族里的人保持距离,就当没这个人就好,要是顾怀想做什么报复,顾氏宗族几百口人,还有官府看着,岂能让他如愿? 但话是这么说,谁也不知道这事是不是真能揭过去,再说在场的人还有很多是那顾怀的长辈,难道以后在清安镇碰见他真的要绕开走? 看见族人们低声议论着走出祠堂,三太公又重重顿了顿手里的拐杖,张着没剩几颗牙的嘴愤愤然:“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当初就不该放这小崽子走!顾仁礼不是个好东西,生的儿子也不是什么好货色!” 顾荣叹了口气,扶着三太公出了祠堂,衰朽的木门在身后紧紧地合上。 宅子离祠堂不远,和顾怀的祖宅是反方向,倒也不用担心会碰上了尴尬,自己倒还好,能当上族长,自然是有些能屈能伸审时度势的,眼下不能给念儿添麻烦,大不了躲着那顾怀就是,等以后再想想办法,只要那顾怀名字还在族谱上一天,他就不可能完全脱离顾氏宗族。 可三太公不一样,老人家本来就看不起顾仁礼一家,如今一族人都在顾怀手上吃了瘪,要是那顾怀再嚣张些出声挑衅,三太公是肯定忍不下去的怕是还要惊动祖孙情深的念儿。 宅子不大,但在清安镇也算是独一档,东西厢房和后头的倒座各有两间,进门的正屋和书房也是照着金陵城里那些念儿见过的大宅子造的,各有回廊连接,形制上符合平民百姓规制的同时,也着力在装饰景观上下了功夫,比如那些屋檐下密锦纹团的图饰。 家里不缺钱也不缺粮,自然是要在后院有个仓储来放东西,除了仓储,也有个不大的花园,占了些地修了个池子,用三太公的说法,那就是要想办法把宅子建大些,以后家里破落了子孙也还能卖地吃上口饭。 扶着三太公到了后院的厢房,顾荣也因为三太公一路上的埋怨唠叨有些心烦,但这些是不好表现出来的,再不想听也得忍着,族长就得给族人们一个表率,哪怕只是做做样子,也得让人挑不出毛病。 三太公怕是也很埋怨自己不争气,书读得不怎么样,最后也只能当个粮长,所幸有念儿顾家想要在自己手上出头,怕是都得着落在念儿身上。 他绕过花园,无意一扫,脚步便顿了顿。 是自己记错了? 池子里有荷花,有锦鲤,还有假山。 之前是两块还是三块来着? 第一百三十二章 那就开始吧 时间已经到了四月底,眼看着马上就要进五月,建文元年的夏天,来得比往年要早一些。 在没有空调和汽车喧鸣的夏日夜晚,最适合的事情自然是在院子里摆上两把竹椅,再摇着蒲扇看星星,这个时候如果有个慈祥的外婆从井水里捞出西瓜,在蝉鸣清风里切成小块递过来,那就真的是人间愿景。 只可惜清安镇的祖宅没有外婆,也没有西瓜。 不再是那身标志性的青衫,一件短衫配着牍裤的顾怀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有些无奈地看着旁边的傲娇萝莉:“别闹,我在写信。” “写写写,一天神秘死了,”傲娇萝莉翻了个白眼,拿着蒲扇使劲扇着风:“人家看你出汗了嘛,好心当成驴肝肺。” “你还好意思说?王爷前脚才回北平,王妃的问责信就到了,说要找我算账我招谁惹谁了?你离家出走,倒霉的凭啥是我?” 提起这个傲娇萝莉有些心虚地移开目光,指着银河里的星星开口:“好亮诶!那颗是什么星星?” “要么北斗要么荧惑,我不太懂观星这一套,”顾怀低下头继续琢磨怎么给燕王妃解释这件事情,“话说回来,你真不打算回家看看?” “三哥给我写了信,说大哥把他禁足了诶,”傲娇萝莉吐了吐小舌头,“三哥都这么惨,我要是回去” 一身浅白襦裙的傲娇萝莉凑近了些:“咱们什么时候回北平啊?” 夏日穿着本就清凉,再加上傲娇萝莉实在没什么心眼,顾怀无意一扫就看到了些不该看的风景,赶忙移开目光:“算算时间,你那三个侄子也快到金陵了,等先帝忌日过去,就能回去了。” 他赶了赶烛火旁的小飞虫:“怎么,住得不开心?” “才没有哩,我还觉得这些日子是我最开心的一段时间,”傲娇萝莉支着下巴,手里的蒲扇轻轻晃荡:“什么也不用想,什么都不用做,也没人逼我嫁人我还自己种了些花呢。” 这也算是富贵人家的小姐来体验生活了顾怀有些啼笑皆非,心想真让你在清安镇种田你怕是一两个月就受不了了。 “那就好。” 傲娇萝莉凑得更近:“回去之前我能不能去见见我三哥呀?” “你也不怕进了金陵就出不来”顾怀摇摇头,“不过还是该去一趟,这次北上说不定就要等很久才能南下了。” “哦” 后院平整过的花园起了院墙,魏老三蹲在远处的墙头上,在夜色下只是一片小小的阴影,他看着后花园里一大一小相处融洽的模样,颇为感叹地摇了摇头。 主官大人的胆子忒他娘的大了,那可是中山王府的小郡主,王爷的妻妹啊 之前还不觉得,这些时日下来,越看越觉得这两人有问题要说主官大人有非分之想也就算了,那小郡主怎么能这么黏主官大人?两人的身份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真要是擦出了什么火花 孽缘,孽缘啊。 想到这段感情可能有的结果,跟着顾怀一路南下又从秘谍变成家丁和跟班的魏老三一脸的嗟叹,嘴里也哼着些当年没当兵的时候听过的俚俗曲调来: “哥哥隔座山哟,妹妹跨条河” “金陵里头的事情准备得差不多了,那小子上了钩,只是咬得不死,真想要他身败名裂可能还得等段时日,清安镇这边倒是已经妥当,只等你一个信号。” 顾怀走出大门,点了点头,带着些疑惑问道:“锦衣卫真不怕和方侍读撕破脸?” 东良才朝着丫鬟吹了个口哨,满脸不屑:“你这就不清楚了,朝中三位大人,黄大人和齐大人都是赞成在削藩一事上重启锦衣卫,大肆株连的,只有那老头子竭力反对,才把这事压了下去,最后也才让锦衣卫做些不痛不痒的事情,真要让那老头子沾一屁股屎,锦衣卫高兴还来不及,哪里会怕。” “可惜终究不能把他拉下来,”顾怀有些遗憾,“只是损点名声而已。” 东良才奇怪地看了顾怀一眼道:“这还不够?读书人把名声看得比什么都重,更何况是给陛下当老师的人再说那老头子现在权势在整个大明都数一数二,哪儿有那么容易扳倒。” “说说查到的东西。” “锦衣卫先查的是顾二,这人平日种田老实巴交,除了顾荣接济得多家境不错之外,没什么能挑刺的,”东良才挑挑眉头,“但朝廷制度,官员不许用重拱藻井,百姓屋舍不能用斗拱彩色,结果你猜怎么着?那顾二的宅子内花厅有贴金彩画,砖石也有镂空雕刻,这可是逾越之罪啊。” 顾怀显然没忘记还有一个人:“顾三呢?” “这破落户都快住进茅草屋了,和顾荣关系也一向不好,分家了混得越来越差,现在借住在顾二家,真要追究起来,也跑不掉。” 历朝历代对于阶级都有一定的制度,在大明开国的这段时间里尤其严重,老朱是个大忙人,自从当了皇帝天底下的事情都想管,恨不得把世上所有事情都规定完,无论是百姓籍贯还是官员礼节,甚至连平日里不同等级的士农工商该穿什么都有规定,这种风气也就是最近这些年才好了些,让民间的胆子大了不少。 不过这种事情从来都是这样,不怕自己做,就怕有心人惦记,不查的时候没人管,一查起来就要出事。 “还有那顾荣,除了做粮长的那些事情,是真查不出什么毛病,不过还是你狠,”东良才脸上露出敬佩神色,“亏你能想出来给他的池子里加座假山一池三山,帝王之制,真要论起来,这可比那些收税贪污的事情严重多了,这一招够砍他满门的了,连那快入土的老爷子都逃不了。” 顾怀似笑非笑:“还不够。” “顾氏宗族一个都逃不掉,你能靠着军籍和多年离家脱身事外,还不够?” “我不是想要杀人,是要诛心,”顾怀摇了摇头,“祸不及妻儿,弄死一族人有什么用?我是要他们从今以后都抬不起头。” 算一算日子,朱棣的三个儿子也差不多快到金陵了,接下来的事情还很多,这些破事还是早点处理了为好。 顾怀看向东良才:“那就开始。” 第一百三十三章 赌坊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赌坊。 城西最出名的地方,不是外城遍布的田野风光,而是街上连绵一片的小赌坊,大概是给官府塞了不少钱的原因,平日里也没人来查,输红了眼的赌徒当场卖妻卖女的事情也有不少,翻脸不认账想走人被打个半死丢出去的赌徒更是常见,但赌徒们依然前仆后继地往赌坊里赶,把身上仅剩的钱财投到那桌子上,好像下一秒就可以拥有一切。 民间不禁赌,街头摆棋的赌摊就有不少,甚至前些日子燕王会不会入京都有人开了盘口,赌坊的生意好自然也是可以理解的事情,挑起布帘,分散的赌桌前黑压压的一片人影,偶尔有老者抽的旱烟氤氲在空气里,和着汗味形成让人不适的味道,也没有赌徒皱一皱眉头,眼睛只是死死地盯着桌上庄家手里的骰盅。 赌法很多,抓一把铜钱赌单双,竹牌比对子,轮盘上赌珠子落进哪个洞,但最受赌徒们欢迎的,还是庄家骰盅里三个骰子的大小。 每次骰盅一摇,零零散散的碎银和宝钞就飞上了桌子,在各个区域堆成一座小山,记录下注的小厮忙得目不暇接,急不可待的赌徒们吵吵嚷嚷,这个时候就要庄家有镇场子的能力了,要么是把那眼神微微一扫,让这些赌徒们老实下来,要么是让赌桌旁赌坊雇的泼皮出来维持秩序,免得有人改注或者顺手牵羊--当然,要是有些孩子偷其他赌客的东西,赌坊一般是不管的,说不定那些孩子里就有些是赌坊自己的人。 等到记下押注算好赔率,当了几十年赌坊掌柜的老人在二楼使个眼神,庄家便心领神会地打开骰盅,宣布了不同人的命运: “一五六,十二点大!” 人群前方的顾念呆呆地看着三颗大小相同只是上面点数不同的骰子,身边闹嚷嚷的一片,有人欢喜大喊有人哭嚎,桌上的宝钞碎银被迅速地收走,然后换成庄家赔的推出来,那收走的里面就有他的一百两银子。 脑海有些昏沉,想不明白怎么回事--怎么会连着开五把大?自己不信邪,第一把输了就翻倍压,压到了身上最后的一百两,本以为不会连着出大,谁知道今天这骰盅中了邪一般不出小? 嗓子很紧,紧得说不出话,眼前的光影闪动,分不清是挥舞的手还是闪动的人影,一张张脸的表情看起来有些怪诞和畸形,让人很是反胃想吐。 于是他就真吐了。 跟着顾念压了大,说是兄弟就肯定信他的黑衣书生诧异地看了过来,还贴心地给顾念拍了拍背:“这是咋的了?顾兄莫非吃了不干净的东西?” 空气里的烟味汗味很快就被酸臭味压了下去,人群散开一片,赌坊里的泼皮过来赶人,纪纲赔着笑把顾念扶走远了些,看他魂不守舍的样子又拍了拍他的肩膀:“世事无常,赌桌哪儿有常胜客?顾兄莫要太过纠结,今日这赌坊不利顾兄,咱们换一家就是!” “没了没了” “什么?” “我输光了,”顾念脸色苍白,死死地抓着自己的领口,好像呼吸不过来:“全输光了。” “我当是多大一回事呢,输光了再借就是,其他的不敢说,这些赌坊的东家,可都要卖在下一个面子,只要顾兄开口,保管双手奉上对了,要不先去怀来楼吃点东西?再去秦淮河” “我借了多少你不知道?”顾念的眼珠红了起来:“这半个月你带我逛了多少赌坊?借了多少银子?这几百两,这几百两我是拿我家那些田押的!” “田没了还有宅子不是?” “宅子也押了!不然你以为今天这几百两怎么来的?” “嘶”纪纲搓了搓牙花,大概也没想到顾念居然这么狠,“那就有些难办了啊” 这小子读书比自己厉害,怎么赌得都比自己厉害?纪纲现在都记得前些天第一次把顾念带进赌坊的时候,扭扭捏捏不敢看的大姑娘模样,结果现在都敢把全部身家押上去了。 还真是前途不可限量。 赌这个东西,之所以容易让人上瘾,其实不是回报有多大,而是在谜底揭晓那一刻的刺激感,苦苦读书经商要花很多年才能赚到的银子,有可能只花半刻钟就能赚回来,谁碰了谁不迷糊? 但事实是很残酷的,习惯了这种或暴富或一贫如洗的刺激,再想忘记这一切去老老实实考功名种田经商挣钱就不现实了--也许你在读书的时候会想,在和人谈生意的时候会想,在挥起锄头的时候会想,他娘的当时要是自己买了相反的,岂不是身家就翻了一倍?哪里还用这么辛苦地在这儿挣扎。 顾念这小子运气不错,刚进赌坊的时候下得少,一贯一贯地押,玩了三四把,还都赢了,第二天纪纲再把他叫上来赌坊的时候,那种抗拒明显就小了很多,也不知道顾念晚上回去的时候是不是对着那几贯大钱发了不久的呆。 想想也是,从小到大被管着,习惯了被人前呼后拥,读书又读得出色,跟着方孝孺学周礼,哪儿有时间接触赌这种东西?之前不知道的时候还好,一旦沾上了,哪怕一开始抱着的是这些天见不到先生,闭目苦读也读不进去,不如来放松一下的心思,也很容易就陷进去了。 更何况还有个纪纲在一旁做着推手输了翻倍押就是他教的,反正他混迹赌坊这么些年,这么押的最后没一个能好生生走出赌坊,要么人间蒸发要么在街头乞讨。 算一算顾念这小子押这么狠,家财也败得差不多了,那位的吩咐,也就差临门这一脚了可不能让朝廷里的那位方侍读还有救这小子的机会。 纪纲拍了拍顾念的肩膀,笑得极为热络:“没事,千金散尽还复来,顾兄是什么人物?哪里用得上为这些发愁,咱们去秦淮河放松放松,那秦虹姑娘可一直在等着顾兄呢,都记在小弟的账上!” 他压低声音,凑近了些:“再说了,赌坊这么多,咱们不还有没去过的?他们哪里知道顾兄有没有把宅子田产押出去?到时候顾兄筹得资金,一把押下去,赢了不就翻了身?” 纪纲的语调意味深长:“哪有孩子天天哭,哪有咱们天天输,这世上可没这样的道理,是也不是?” 第一百三十四章 人心惶惶 天青色在等烟雨,袅袅升起的炊烟在等耕作的农人回家。 看起来这一天和以往的任何一天都没什么区别,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顾氏族人们更是在这半个月来渐渐忘了之前的那场冲突--毕竟随着那栋祖宅修缮程度越来越高,那栋宅子里的人也开始深居简出起来,除了偶尔看见家丁杂役上街买东西,青衫书生的身影已经很多天没出现了。 这也让顾氏族人们松了一大口气,那场公堂审案的细节普通族人知道得不多,只知道那顾怀好像在给某个藩王做事,沾了些关系,才把这事压了下来,在族长顾荣和三太公的宣传之下,族里的人自然对顾怀敬而远之,但顾怀不孝刻薄的形象也在族人们的心中越发鲜活,不少族人路过那条巷口时,都会远远啐上一口。 天色渐暗,阴沉的天气看不见西斜的日头,但上了年纪的老农都知道五月的天气什么时候会天黑,架着锄头沿着田地间的沟垄慢慢回家,才走到镇口,就看到了大批的衙役和马快冲进了清安镇。 待到他们进了镇门,就看到顾氏宗族的族长顾荣被五花大绑着捕走,上了年纪的三太公也没逃掉,被架上了囚车,顾氏宗族的人都集合了起来,呆呆地看着衙役们面色凝重地出没在顾荣的宅子里。 大部分人还是喜欢看戏的,尤其是这种没头没脑的闹剧,每次有衙役从顾荣宅子里搬出东西,比如账本,比如仓储里头成堆的粮食,人群就会发出些衙役的低呼声,但随着几个衙役试着搬动顾荣府上后院水池里那三座假山发现搬不动,只能绘图时,终于有人发现不对劲了。 一池三山,帝王之制,三块大石头矗立在池子里,晚上看倒是颇有一番味道,只是随着衙役的几声呼喊,谁都知道这是“梦想当皇帝”的顾荣一家子的催命符了。 自古帝王最大的忌讳,就是当官员的有其他心思,当百姓的梦想揭竿而起,池子里放三块石头养些花草放在平时压根没人管,不过一旦查起来,那就真要命了。 查完顾荣家,紧接着就去了顾二家,借助在顾二家的顾三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按倒在地,算上三太公祖孙四代全被捕走,家里的违禁物品全被抄没,那些逾制的装饰纹画一个没带落下,镂空的墙砖都被扒了下来,匆匆赶回家的顾二还以为遇上了贼人,给几个衙役当头一棒敲得人事不省。 这阵势吓得几个平日和顾荣关系亲近的族老六神无主,听说这次应天府来的人主要就是查两件事,一件贪墨公粮一件逾越大罪,吓得赶紧拨开人群回家就开始烧账本,烧着烧着还觉得不够稳妥,干脆把家里有字的全翻了出来,什么家书黄历全扔进了火堆,有个族老的儿媳妇不识字,听公公说有字的全得烧了,不然就要大祸临门,吓得把退了些色的年画都扒了下来扔进炉灶,孩子上私塾用的课本都没放过。 没人注意她干的这些荒唐事,顾荣一家落了网,应天府来的公差们拉着几车证物,捆着一帮人犯前脚浩浩荡荡地离了清安镇,后脚清安县衙又来了人,大概是本着查漏补缺就不会被追责的心态,着急上火的清安县令带着衙役把刚刚被翻了一遍的顾荣宅子又抄了一遍,这次比之前更狠,就差没把地皮翻过来找一找有没有顾荣藏下来的公粮和银子,但凡是能放东西的地方都没放过,墙都弄塌了两面。 这下好了,明明已经入了夜,整个清安镇却灯火通明,所有人都在忙,顾家的人忙得起火,但凡平日里手脚不干净的都在毁灭证据,乌烟瘴气的火熏得人脸发黑,镇子上的外姓人原本都在忙着看戏,但不知道清安县衙的人发了哪门子疯,查完了顾家还不算,干脆沿着大街挨个查起来,生怕再有哪家闹出这种逾矩事情来,一时间清安镇像是在搞整风运动,一阵鸡飞狗跳。 烧完了账本,有个平日有跟着顾荣下乡收粮的族老才刚坐下喘了口气,就扫到了自家屋檐上描金的彩画,吓得一下子从床上蹦了起来,亏得平日耕读传家做得农活,身子骨还硬朗,才没摔倒在地。 这一跳让一旁手足无措的儿媳妇吓了一跳,还没开口问老爷子怎么了,就听老爷子杀猪一样地叫了起来: “遭了遭了,怎么把这个忘了?那些个棚壁全拆了!上头那些描金的贴画可是逾越之物哇!还有后院那堵墙,镂刻青砖,咱们庶民可不兴建啊!快点搭梯子凿了!什么?你个蠢货,锄头也行啊!快点刨!” 大概是终于想起了前些年朝廷严查的恐惧,老头子满屋子转悠,看见什么东西都觉得是那《大诰》例子里有过的逾越之物,一时间只觉得眼前发黑,恨不得把家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全检查上一遍。 事儿还没完,顾荣被抓走后茫然无措的顾氏族人找上了门,顾荣之所以能当上这个族长,除了辈分身份,平日里对族人的接济也是必不可少的原因,但现在顾荣事发了,没人知道会不会牵连到自己身上,找不到顾荣,就只能来找这几个族老。 “三叔,这次不会真出事?” “好吓人啊三伯,俺家里的猪圈都被拆了,他们说俺用的砖有问题,那不就是镇子口窑子烧的吗?能有啥问题?” “族长那儿怎么办?三太公都被抓走了,他们说族长要造反当皇帝这不扯淡吗?咱姓顾的什么时候有这种心思?” “完了,这下完了!这种大罪,戏文上说是要诛九族的啊!俺们不也是族长的九族之一?” 这话一出族人们的脸色越发惶然了,老头子脸色也不好看,但平日里只会跑到顾荣跟前谄媚的族人们现在把他当成了主心骨,倒是让他的虚荣心得到了些满足:“这个应该不会,官府也不是瞎子,再说清安镇上还有这么多人,真敢说俺们要造反,也没人信不是?眼下还不清楚到底是什么情况,得先把能撑事儿的人找回来再说!” 他看向一个年轻晚辈:“三儿,你去趟金陵,去太学寻一下顾念,他不是在金陵城里很有关系吗?跟他说,他要再不管,他爹就没了,俺们一族都要遭殃!” 第一百三十五章 收债 被称作三儿的年轻晚辈骑着家里的瘦马奔波了一夜,冒着雨在城门开启的清晨进了金陵城,赶到太学一问,才知道顾念有些日子没回来了,知道了三儿的身份,倒是有两个家境贫寒的同窗不好意思地问起顾念打算什么时候还钱 三儿这才知道顾念前些日子朝同窗借了不少钱,用的借口也五花八门,但大概意思就是不想朝家里开口,看着两个同窗殷切的目光,三儿硬着头皮说记下了此事,回去就让顾念家里送钱来,逃也似的出了太学。 正当他站在繁华的金陵街头,不知该去哪儿找那顾氏宗族中最有出息的年轻人时,又是那个黑衣书生凑了上来,极为热情地攀谈两句,说自己刚才听到了他在找顾念,兴致勃勃地就说要带路。 不过不走不知道,一走吓一跳,绕路绕着绕着到了赌坊,几个凶神恶煞的泼皮听说他是那顾念的亲戚,二话没说就拳脚相加一通,然后指着鼻子让他还赌债。 短短的一个清晨,给三儿的心灵造成了不小的冲击,他怎么也没想到,那个往日在族里被用来劝诫孩子们认真读书,长辈们交口称赞的顾念如今不仅借了同窗的钱不还,居然还在外头欠了赌债,看这阵势,欠得还不少。 拳脚之下,看着站在一旁看戏的黑衣书生,三儿只好把清安镇发生的事情说了出来,听说那顾念家里出了这档子事,现在别说上门要赌债了,可能那顾念还得上个刑场,几个泼皮商量了一下,干脆就去找了赌坊的幕后东家。 这时候东家也纳闷得紧,顾念这种太学出身,又是当朝帝师的学生,家里在应天府附近有些资产的人,是赌坊最喜欢的放债对象,不用担心他还不上,所以当初签债子的时候赌坊是很爽快的,不过现在东家总算意识到不对劲了,因为顾念消失几天后,居然有好几个赌坊找了上来,挥舞着债单要找顾念收钱。 这下子再傻也知道顾念和那些烂赌鬼没啥区别了,面对这种赌鬼,赌坊一般做的就是及时止损,先扣人,然后就上门,甭管东西值不值钱,反正先把家里搬空,如果还有什么女眷那就更省事了,往青楼一扔多少也能回点本。 不过顾念的家里现在都这样了 笑嘻嘻看戏的黑衣书生这时候倒是跳了出来出了个主意:找不到顾念家里,去找他老师啊! 疯了,那可是翰林侍读,是当官的! 当官的就能不还赌债?读书人最看重的是什么?清誉!真要让全金陵知道他方孝孺的学生欠了赌债不还,被赌坊追上了门,他方孝孺还怎么混?肯定是掏钱了事再说了,你们这些开赌坊的,难道还怕事后算账?这事方孝孺巴不得烂在肚子里,不狠狠敲一笔方孝孺的竹杠我纪纲都看不起你们! 一语惊醒梦中人,几个赌坊的东家眼睛都亮了,合计了一下,把三儿和被打得半死不活的顾念关在一起,凑了几十号人就往方府赶。 不得不说方孝孺作为读书人的立身准则做得还是不错的,飞黄腾达成为帝师这么久了,也没见他收什么钱,住的地方和当年在偏远地区的时候差距不大,小巷子里的小宅子,算得上清贫,家里也就一个老妻和两个老仆,一个管赶车一个管做饭,儿子们在外地为官的为官种田的种田,可赌坊哪里管这些?先堵门,堵了门就开始骂,一边骂还一边吆喝引来路人围观,看这阵势,怕是再过一会儿就要上手搬东西了,吓得两个老仆死死顶住门提着菜刀防身。 还在太学给学生上课的方孝孺收到消息,听说赌坊上门催自己学生的赌债,差点一口气没上得来,先前还点着熏香讲着周礼,下一秒就像个普通的老人一样翻了白眼,几个学生掐人中的掐人中喊人的喊人,得亏是把人救了回来,只见方孝孺悠悠醒转,喉咙里挤出些声音: “去去找顾念,问他怎么回事!” 找肯定是找不到的,没见到钱赌坊也不可能放人,不过经此一事,顾念借遍同窗的事情也传了出来,又给了上了年纪的方孝孺当头一棒。 闭门读书读成了这样,方孝孺也没心情上课了,带着学生们就往家里赶,事情闹大了,府衙自然也派来了人,泼皮们见状一哄而散,有个临走前还对着门内喊收不到钱改日再来,把方孝孺的老妻听得是老泪纵横。 没人清楚为什么仅仅半个月,原本品学兼优的顾念就变成了这个样子,有讲义气的学生说要动用家里的关系给那些赌坊的泼皮一个教训,让方孝孺拦了下来,白纸黑字的赌债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围观的人也有不少,更何况府衙的人都知道了这事,他方孝孺的学生要真去找了赌坊的麻烦,岂不是让他成了彻头彻尾的笑柄? 还能怎么办?凑钱,赎人,让人去府衙给应天府尹王大人送信,让他把此事压一压,才有心情去处理那个误入歧途的学生。 但天底下没有不漏风的墙,就算是没人敢在方孝孺面前公开议论此事,但从今天开始,教周礼教出个欠了赌债被人堵上门收债的学生这件事,就真成了方孝孺一生污点了。 府衙里的王鸿祯和方孝孺是老朋友,只听了传消息的衙役两句话,就明白了方孝孺心中所想,自然是满心为老朋友着想,打算把此事的风头压下去,可眼下还有更紧要的公事要处理,那就是昨天有个游手好闲的乡间闲汉进了衙门,鬼鬼祟祟地开口就要告应天府旁有僭越的大案。 真是貌不惊人告的案子却不小难怪直接告到了应天府,王鸿祯认真起来,可案子越审越不对味儿了。 怎么又是那家姓顾的? 还没算完,这个案子还没审完,才派了衙役去抓人,衙门口的鼓又响了,这次进来的居然是仓储司的小吏,告的也是大罪,贪墨公粮,虚买实收。 你说巧不巧,告的也是那个顾氏宗族的族长。 再结合今天老朋友的学生也姓顾 原本打算去看看方孝孺的王鸿祯坐了回去,突然间什么都明白了。 燕王北归,那个顾怀可没走,眼下这情况,分明是要开始发难了。 他端起茶杯,想起那天站在公堂上一言不发宛如青松的青衫书生,幽幽一叹: “咬人的狗,还真不叫啊。” 第一百三十六章 送葬 金陵的情况传回了清安镇,对于惶恐不安的顾氏族人来说,无疑又是一道晴天霹雳。 族长被抓,族里最有出息的年轻晚辈堕落如斯,贪墨公粮案僭越案虽然没有查到他们头上,但谁知道下一秒会不会就又有大批的官差冲进清安镇? 更何况这次连往日那个代表了慈祥长者形象的三太公都没能逃掉 族里还能说得上话的人,纷纷齐聚在族长顾荣的族弟,也就是出了儿媳妇烧年画门神这等荒唐事的族老顾沅家里,被拆得七零八落的花厅坐满了人,但没有人说话,所有人都脸色沉重地不知该如何是好。 而其中最矛盾的,当数顾沅。 当年顾家长房这一脉,他和顾荣是亲兄弟,也是有资格竞争族长的,只是顾荣做事比他妥当,读书比他出色,最后镇里的粮长才落到了顾荣身上,虽说是同一个娘胎里出来的亲兄弟,可顾沅这些年也一直忍不住去想,自己不过就晚出来了点,凭什么顾荣就能当上族长,自己就只能站在下面看顾荣耀武扬威? 所以顾荣要是没了,这族长 但眼下显然不是考虑这个的时候,僭越一案还好,反正家里那些东西该拆的拆,该烧的烧,明面上是没了,现在就看官府是不是要把这荒唐案子追究到底,要是顾荣真被判了僭越大罪,那全族上下没几个人跑得掉。 这事儿就他娘的离谱,一个乡镇的小小粮长,就因为后院池子里多了块石头,就是要造反了? 相比之下最严重的还是贪墨公粮的案子,这些年顾荣虚买实收弄虚作假的账本已经被抄走了,族里利益往来不知道顾荣有没有记,但他要是扛不住审,把族人供了出来 顾沅越想越是心乱如麻。 花厅的安静被一阵脚步声打断,顾怀带着两个人走了进来,一个是五大三粗的黑脸汉子,还有个一脸痞气的年轻人,族人间响起阵阵议论声,顾沅大概也没想到这个时间点顾怀居然上了门,色厉内茬开口: “你你来做什么?” 顾怀负手扫了一眼厅内情况,笑道:“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这大白天的,怎么关起门来谈事情?族里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在,怎么还跟防贼似的,这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一个族老冷哼一声:“放屁!咱们能做什么亏心事?把他赶出去!” 几个年轻力壮的晚辈站起身子,却被魏老三这个黑厮瞪了一眼就不敢上前,东良才嘻嘻笑着摸出两张纸递给顾怀,顾怀修长的手指轻轻一弹边角,端地潇洒写意: “现在族里应该是你说了算?有些东西你应该看看。” 听到顾怀连声二伯都不愿意喊,顾沅强忍怒气接过那纸一看,脸色顿时变得苍白无比。 “你什么意思?” “简单,这上面的罪状,一个人扛也行,全族一起扛也行,你那大哥现在进了府衙,要是存心攀咬,你们一个也跑不掉,就算族里的账本” 顾怀动了动鼻子,空气中的烟火气还很重:“全都烧了,这些也够你们上刑场的。” 顾沅跌坐回椅子,颤颤巍巍:“你想怎么样?” “我对你们都没什么善意,事实上我还很想看你们被一锅端,”顾怀收手回袖,“但族里有些人还是无辜的,比如嫁进来丧夫被你们排挤的寡妇,比如还没长大的孩子,比如老老实实种田希望下一代能好好读书的族人所以我想和你谈一笔生意。”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顾沅:“是要死一个人,还是死全族人?是要和顾荣一起上刑场,还是你来当这个族长?” 两个灵位端端正正地摆在香案上,两旁是祭祀的瓜果和香烛,香案前是一个蒲团,顾怀掀起青衫前襟,轻轻跪了下去。 顾氏族人来得很齐,围绕在灵堂的两边,以顾沅为首的几个族老脸色不是很好看,但都站到了两具棺椁的旁边。 是的,两具。 托人把顾仁礼的棺木移回了南方,再加上从乱葬岗迁回的林三娘,顾怀现在这具身体的生父生母,在阔别许多年后,终于再次在一起了。 磕了三个响头,蒙着面的傲娇萝莉眨了眨眼睛,看着那青衫人影穿上孝服,有些笨拙地往头上系着白布,突然就想到了父亲走的那一天。 那时候自己还小,什么都不懂,三哥牵着自己的手,站在雨里和自己说父亲再也回不来了。 她的眼睛红了红,轻移莲步走到顾怀身后,伸出小手替他扎起了额带。 顾怀的手顿了顿,然后轻轻拍了拍她的柔夷。 幼年丧母,中年丧父,老年丧子,人生三大悲痛,没想到这副身体居然遇见了前两个。 几个族里的老家伙脸庞涨得发紫,但在顾沅的眼神下,还是乖乖地吆喝一声,抬起了两副棺椁。 这本该是年轻人做的事情更何况当年他们也是亲手逼得顾仁礼一家远走他乡的一员,如今居然在这里给他抬棺,这是多么羞辱的一件事情? 更何况是在族中晚辈们的围观之下 往日高高在上的族中长辈们只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但确如顾沅所说,那个小崽子今非昔比,顾荣一家已经完了,族里的人犯不上给他们陪葬。 顾氏宗族的人都低着头,不敢去看那香案上的两块灵牌,冥钱在空中飞舞,一身道服仙风道骨的老道人执着拂尘,轻轻一扬,念起了道教中的往生经文。 颂唱声渐渐合为一处,十余位道人走在前面,神情肃穆,顾怀披麻戴孝扶棺而行,目光在顾沅身上微微一扫,就见他额头绽出青筋,低喊一声: “起棺!” 几个族中汉子连忙上去帮忙,和几个族老一起,将两副棺木抬起,送葬队伍走出灵堂,去向了顾怀之前就托人选好的风水宝地。 但在这之前,送葬的队伍还得在清安镇走上一圈。 顾氏宗族几百人组成了浩浩荡荡的队伍,镇上的外姓人都用复杂的目光看了过来,没有人说话,顾氏宗族的人在这些目光里低下了头,为此前的嚣张和跋扈付出了代价。 那个离经叛道,胆大包天的族中晚辈要他们做的只是这些,从今天开始,族谱上就再也没有他的名字了。 他叫顾怀,但并不是清安镇顾氏宗族的顾怀,如果以后还会再起一本族谱,大概堂号就得由他来定了。 飞扬的冥钱里,傲娇萝莉小心地握住了顾怀的手表示安慰,顾怀冲她笑了笑,抬头看向了高远的青天。 事已毕,一路走好。 第一百三十七章 锦衣官署 顾沅当了族长,是会对还在牢狱里的顾荣见死不救还是找关系托人轻判,给方孝孺添上污点的顾念是会被此案连累还是只被逐出师门,上了年纪的三太公还能不能回到清安镇唠叨族中晚辈不成器这些都和顾怀没有关系了,清安镇的顾氏宗族,从今以后和他只是路人。 事实上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处理--两封文书送到了清安镇,一份是走秘谍司的路子,魏老三送进来的,还有一份过的是东良才的手。 秘谍司这份内容和顾怀猜的一样,朱高炽三兄弟已经在过长江了,如果不出意外,明日就可以到金陵。 大概是之前锦衣卫带来的压迫感实在太强,顾怀现在已经不敢让金陵这边的秘谍司传递什么紧要的消息,已经被发现的谍子就是活靶子,信件或许不会丢,但没有谁能保证里头的消息会不会被锦衣卫知道。 而另一份文书恰好和锦衣卫有关。 “大人要见我?”顾怀皱了皱眉头,“我的身份,能光明正大进锦衣卫?” “能查锦衣卫的还没生出来,”东良才蹲在门口,“放心进,再说你可是锦衣千户啊仅次于指挥使大人和指挥同知指挥佥事,不去衙门一趟实在说不过去。” 顾怀似笑非笑:“手底下只有一个人的千户?锦衣卫是不是太抠了点?” 东良才挠了挠头:“真让你进北镇当个实权千户,你还怎么回北平?再说大人又不是不让你招人那纪纲不就是你拉进锦衣卫的?” “他现在怎么样?” “嚣张得很,你是千户,他是百户,进了北镇就鼻孔朝天,我回金陵给你跑腿和同僚喝酒的时候听他们讲,已经有人开了盘口赌那纪纲会不会被拉进巷子黑布罩头” “这么离谱?”顾怀愣了愣,“南镇抚司不管?” “嗨,南镇那帮人整天就忙着窝里横,和那纪纲没什么两样,他们管个屁,”东良才感叹道,“想当年我也是差点进南镇了,北镇哪个谍子有我机灵?不过大人看中了我,这才拦了下来,不然我现在早就在南镇抚司坐监了,哪里用得着成天东跑西跑累得慌” “停,你的故事我不想听,”顾怀摆了摆手,“你嘴里没几句实话,在你嘴里锦衣卫都快成巷口的泼皮了,我信不了。” 他站起身子:“我得自己去看。” …… 锦衣卫的衙门在城东,一条不起眼的小巷子里,离刑部不算太远,所以这里的游人百姓并不多。 这个时代有很多忌讳,刑部天牢锦衣卫昭狱这种地方用民间的说法就是阴气过重,再加上锦衣卫所在的这条葫芦巷子入口实在太窄,路过的时候就嗖嗖吹阴风,更加加重了百姓们的猜测--冤死的亡魂多半在这地方徘徊,要是被缠上,那可就不是倒霉三年这么简单。 久而久之这一片就成了百姓们的禁地,除了几个实在不怕死想挣钱的摊贩每天早上会来这里摆早点摊子,让那些早起执勤的锦衣卫能吃上口热的,平日这里是真没人来。 已经过了正午,和繁华的东门大街对比起来葫芦巷子口越发凄凉,走过的人都低了脑袋脚步匆匆,看得顾怀眼角都忍不住抽了一下。 锦衣卫在民间的风评如何可见一斑。 过了巷子口,两侧的青砖墙面延伸开去,倒是宽敞了许多,地面不是外头常见的青砖,反而有点沙场的味道,想来当年锦衣卫辉煌时候,身着飞鱼服配着绣春刀的番子们就在此地集结,然后踏马过街,将恐惧带给那些皇权之下不得不死的官员百姓们。 一路上东良才的嘴就没停过,提得最多的就是锦衣卫当年如何如何,不过锦衣卫这个衙门在历史上实在太过浓墨重彩,所以很多事情其实顾怀早就知道了,他更关心的是如今的锦衣卫指挥使裴昔,虽然只是见了一面,但那风采实在令人难忘,不同于大明开国锦衣卫两个军人出身的第一任指挥使毛骧还有第二任蒋瓛,裴昔更像是个风华绝世的读书人。 这样的人居然没在历史上留下痕迹实在是一件让顾怀很费解的事情。 葫芦巷子很长,没有民居,这片城区官署林立,更像是金陵城里的政府区域,只是比起那些临街而且门牌高大的官署来说,锦衣卫的大门确实寒碜了点--两进的大门,上头漆迹剥落,太祖皇帝御笔题词的锦衣卫官署牌匾已经不知去向,空荡荡的一片之下,只有两个看起来上了年纪的老番子在驻守。 飞鱼服还是飞鱼服,只是有点陈旧,还有点皱;绣春刀的刀鞘修长漆黑,只是不知道里头的刀还有没有当年那般利索。 出示腰牌,验明正身,两个老番子的眼神有些怪,想必接下来这种眼神会出现得很寻常--锦衣卫历史上最年轻的千户,居然是这么个青衫书生,想来确实是件很奇怪的事情,这些天下来纪纲那混蛋在锦衣卫衙门无人不知,顾怀这个千户自然也成为了番子们的谈资。 最有公信力的说法,是这顾怀和指挥使大人有那么层关系 两个英俊的读书人,而且这地方又是金陵,也难怪番子们会往那边想,前身是天子亲卫,军事衙门,晋升靠的是军功,但这顾怀所有人都没见过,军功更是无从说起,凭什么当这个千户? 从进了门开始,这种目光就没有停下过,一直到了官署深处一处普通的院子前。 坐在窗边手执一卷古书的裴昔语气很淡:“来了?” “来了。” 顾怀沉默了一下:“我不该来的。” “但你还是来了。” 站在门口的顾怀满脑袋都是黑线,这种古龙风的对话实在是让人无力吐槽,果然是读书人的通病,半天聊不到正点上。 但下一秒顾怀就知道自己错了,错得很离谱。 裴昔放下古书,从袖子里掏出一片白巾,温柔而轻盈地擦拭着桌旁挂着的一幅画。 那幅画上,太祖皇帝朱元璋在玉辂上高坐,前后都是负责拱卫的锦衣卫,有的高举仪仗,有的持刀警戒,有的骑马巡弋,但每一个锦衣卫的脸上,都是那种集齐了高傲和自信还有对玉辂上那人无限忠诚的表情。 鲜衣怒马,督查百官。 锦衣伴驾出巡图。 顾怀从未见过裴昔脸上此刻的那种表情,那是失去一切的痛苦,还是追忆过往的感叹,亦或是对于未来的迷茫? 裴昔收巾回袖: “陛下要见你。” 第一百三十八章 魄力 顾怀的眼神冰冷下来:“陛下怎么会知道我?” “宗族里的或许是小事,但有心人只要想查,总能查出来。” 小炉上的水沸了,裴昔右手提腕,左手虚压,将茶叶第一遍过水:“锦衣卫,中山王府,燕王,方孝孺,所有的事情都一览无余,你觉得陛下会不会注意到你?” 顾怀皱了皱眉头:“知道我不意味着想见我,我在官面上唯一的身份只是个生员,还有锦衣卫的”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是你做的?” 冲茶这种事情,月白道服的袖子很容易染上水渍,但裴昔的动作风流写意,居然一点尘埃都没沾上,他脸上露出些赞赏:“聪明。” “顾氏宗族这件事,做的不错,我看到一半,就知道可以放手让你去做了,但你的心终归不够狠,这是好事也是坏事。” 第二遍水过得要慢一些,茶叶的余味此时正慢慢发散出来:“锦衣卫之所以是锦衣卫,而不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官署衙门,有些事情你还要学,这些日子你留在金陵,东良才会带着你看一遍南镇北镇。” 顾怀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为什么?” 问题很多,为什么把自己拉进了锦衣卫,如今却一件事都没让自己做?为什么不遗余力动用锦衣卫的资源来帮自己摆平这件事,却不在乎被方孝孺和朝廷看到?为什么要用这种近乎培养的口吻来教自己做事,还想让自己好好看一看锦衣卫? 最重要的是,为什么要把自己推到台面上,甚至要去见朱允炆? 裴昔显然知道顾怀在问什么,但他没有回答,只是把一杯茶推到了桌边,示意顾怀坐下来。 “陛下问什么,你就答什么,不知道的也没有关系,陛下只听自己想听的话。” “先帝忌日还有五日,锦衣卫会刺杀燕王三子,这事你去带头。” “刺杀以后,城外会有四匹快马,马鞍里有一份路线图,还有几个名字,你会用得上。” 三句话,刚好是喝完一杯茶的时间,裴昔的眉眼间有些疲惫,他挥了挥手,把顾怀的很多问题堵了回去。 “喝完就走,不要问。” 一阵沉默以后,脚步声响起,那袭青衫走出了大门,只剩阳光烂漫。 手里的茶有些冷了,不复最好的味道,裴昔轻轻品了一口,有些苦,对于这些最好的茶叶来说,错过了时候,就真的是万劫不复。 人也一样。 裴昔爱怜地欣赏着那幅锦衣伴驾出巡图,过了许久许久,才伸出手把它收了起来。 “两头下注,注定没什么好下场,但也有一个好处。” 裴昔轻轻叹了口气:“那就是不会输。” …… 走出锦衣卫官署的顾怀只感觉心底涌起了惊涛骇浪,好像置身在大海深处的暴雨狂风中,只能无助地看着乌云间的雷霆,分不清东南西北。 裴昔的话没有说完,但意思顾怀懂了七八分。 当然,如果他不是推动朱棣造反的那个人,他不是知道接下来历史走向的那个人,也绝对猜不到裴昔准备做什么 太可怕了。 有些事情一旦起了头,就很容易想通了,那三句话的意思,也很容易被顾怀猜出来。 朱允炆想知道什么?想知道燕王口中的千户顾怀有没有那份对朝廷的忠心,和燕王府长史葛诚一样的忠心。 他想听什么?燕王在装病,燕王有反意,削藩是对的,方孝孺三人的施政观点和削藩计划是对的。 为什么要刺杀燕王的三个儿子?原因裴昔没说,但顾怀多少能猜出来一些,要么是朝中那三个聪明人的计划,要么就是裴昔自作主张。 也或许两者都有。 唯一不同的是,那三个聪明人或许想燕王三个儿子死,但裴昔不想。 所以城外有四匹快马,还有锦衣卫在北上之路的安排。 这些事情不会是早有计划裴昔刚刚找上顾怀的时候,不可能埋了这么长的线,这些想法应该是在最近产生的。 这是何等的魄力? 走到巷子口的顾怀还没有回过神,魏老三已经凑了上来,顾怀看了一眼东良才,他识趣地走远了些。 “你回一趟清安镇,遣散家里的下人,整理行李,让惊蛰准备车队,郡主立刻随着车队北上,”顾怀的语调有些凝重,“事不宜迟,今天就走!” 魏老三有些不解:“那主官大人你” “我还要耽搁一段时日,你送完信,就去城外找惊蛰,等风波熄了点,再回北平。” 顾怀揉了揉眉心:“只希望一切都还来得及” 见到顾怀这般严肃,魏老三不敢再问,答应下来之后便匆匆走出巷口融入人群,顾怀负手而立看着他消失在长街尽头,久久不言。 太仓促了变数来得太快,有些事情来不及准备,但世事就是这样,没有人能保证自己占尽了先机。 眼下只有两个选择,信裴昔,或者不信裴昔,顾怀自己可以赌,甚至朱高炽他们三个也可以赌,但傲娇萝莉不行。 相处了这么长的时间,傲娇萝莉对自己来说到底算是什么,顾怀也说不清楚,但从感觉上说,她更像是一个妹妹。 有些事情对她来说太残酷了如果可以的话,顾怀希望她能一直是现在这个天真烂漫的样子。 之前一直感觉南下这一趟走得太顺利,顺利到在北平做的那些思想准备都有些白费,但现在顾怀才知道,这一趟金陵之行绝对不会容易。 一个不好,他和朱高炽三兄弟都得死在金陵。 东良才又凑了上来:“哎哟,脸色这么难看?指挥使大人说了啥,把你吓成这样?” 顾怀收回目光,笑道:“要进宫面圣,紧张一点不是很正常?” “倒也是咱锦衣卫除了指挥使大人,都不知道多久没人进过宫了,啧啧,没想到这头一遭就被你赶上了。” 顾怀负手前行:“你要跟我一起回北平?” “当然。” 那城外怎么会只有四匹快马? 顾怀回过头,眼神意味深长:“最近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 第一百三十九章 面圣 朱红色的宫城城墙映着在阳光下五光十色的琉璃瓦,穿过宫门,看到的是弯腰低头疾行的宦官还有宫门披甲警戒的宫城禁卫,由于没有宫中行走的令牌,在禁卫的喝令下,验明正身后顾怀站在宫门等了很久,才等到了有宦官来接引入宫。 他的身份很复杂,官面上唯一的身份是个生员,但身上还挂着燕王府客卿和护卫千户的名头,在金陵也算是锦衣卫里头的军官,但无论这些身份再怎么叠加,在金陵这个藏龙卧虎的地方依然算是个小得不能再小的人物。 这样的人居然能进宫面圣实在是一件很让人诧异的事情。 来接引的宦官很年轻,身上的宦官服饰也不是大红色,想来还有很多年的路要走,有了宦官出示的腰牌,宫门处的禁卫也总算放了行,一袭青衫的顾怀就这么走进了大明的中心。 宫墙高耸,绕过城门楼之后就不太能看见远处的各座宫殿,只能偶尔看到殿顶一角的檐兽,宫城里没什么树,明媚的阳光下走得久了,反而让人心里生出了些焦躁感觉。 大概是感觉到了顾怀的心境,前方带路的宦官陪着笑开口:“顾大人第一次进宫?” “是头一回,之前倒是没想到,这宫道会这般长。” “还得走上好一阵儿呢,这条宫道前面分了两头,一边儿是去上朝的金銮殿,一边儿是去后宫,陛下现在在御花园,可得比去金銮殿多走上半截” 年轻宦官想了想,微微弯腰转身,这种独属于宦官的礼貌并不谄媚:“顾大人年轻这般轻就当了千户,以后要是立了大功,万岁爷指不定也要赐宫中骑马的特权,到时候倒不必这般辛苦了。” 顾怀笑了笑:“那就承公公吉言了。” “近些年好些大人都在抱怨,说这宫道太长了些,一走就走了三十多年,还没见着终点,”拂尘轻扬,大概是看顾怀并没有那些军官武将的痞气,反而一袭青衫更像个读书人,年轻宦官的谈兴也高了些:“不过咱家走习惯了,也就没觉得有多远。” “宫城里树好像很少。” “防止有刺客欲行不轨” “原来如此。” 一路闲聊,过了午门,再过奉天门,最后绕过奉天殿,一路的宫阙巍峨,一路的气象万千法度森严,将皇家气派和威严显露无遗,但凡心中对皇权有所敬畏,走上这么一遭,就得臣服在这种庄严神圣的气氛之中,但顾怀是什么人?后世的故宫也不是没去过就算是第一次深入宫城,也不会被这种压迫感和神秘感搅乱心神。 倒是外臣觐见天子的礼节他不太懂,这也没办法,事情来得仓促没办法现学,这副身子也没有和这有关的记忆,顾怀只能一路上朝着名叫怀恩的年轻宦官边打听边记下,争取不在这一点上被人挑出毛病来。 就这么到了御花园门口,接受了比刚才在宫门处还要严格的检查,顾怀这才看到了那个年轻的天子,只见他头戴翼龙冠,身穿明黄龙袍,坐在御花园的一张石桌旁,正在看着远处几个宫中禁卫蹴鞠。 “陛下,锦衣千户顾怀到了。” 怀恩退到一边,细声细气地禀报了一声,顾怀低下眼神,不敢再在这个距离打量朱允炆的长相,一声有些冰冷的声音随之响了起来: “叫他过来。” “顾大人,陛下召见呢。” 怀恩回头招呼一声,顾怀整了整衣冠,眼帘低垂快步走近了些,“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惶恐开口:“臣顾怀,拜见陛下!” 大概是朱允炆有了什么动作,远处的蹴鞠声停了,但石桌旁并没有声音传来,顾怀保持跪拜的姿势,眼观鼻鼻观心,大气都没敢喘。 “起来。” 声音有些清朗,让有些窒息的气氛为之一松,顾怀暗暗松了口气,继续叩首道:“多谢陛下。” 他站起身子,视线只是轻轻一扫就收了回来,根本没有看清楚朱允炆的长相,但能依稀看见他头顶翼龙冠上金丝的微微摇晃,还有手里把玩的那块玉佩。 “顾怀,你可知朕今日单独召见你,所为何事?” 顾怀赶紧欠身:“臣不知,还请陛下明示” “揣着明白装糊涂?裴昔说你是个聪明人,不要在朕面前故弄玄虚。” 顾怀赶紧跪了下去:“臣臣虽愚昧,但多少能猜出来,是为燕王一事。” “既然知道,那就跟朕好好说说,”朱允炆换了个姿势,微挑下巴:“裴昔说你曾给燕王府出塞购买军资,联络异族,都是真的?” 好一顶大帽子裴昔不愧是锦衣卫的指挥使,这种罪名也敢扣?朱棣成天就知道打蒙古人,他去联络蒙古人做什么? 顾怀露出一副颤颤巍巍的模样:“陛陛下,购买牛皮兽筋鸟羽一事为真,可这联络异族臣也是汉人,是断然不会做这种事的!陛下,臣冤枉!” 朱允炆目光一凝:“燕王南下都要带着你,甚至不惜亲自现身为你站台,凭什么?就因为你是护卫里的千户?” “这” 见顾怀有些犹豫,朱允炆冷喝一声:“就算是燕王府护卫千户,食的也是朝廷俸禄,自当忠心为朝廷尽忠!可你尸位素餐,毫无作为,如今居然还想隐瞒实情!如此不忠,难道你想被夷灭九族?!” 顾怀一副吓呆了的模样,连连叩首:“陛下息怒!臣实不相瞒,臣之前识得些医术,恰逢燕王大病,便被请去给燕王诊治,但那燕王本就没病,该如何诊治?臣一个不慎,被燕王看了出来,便许了臣一个千户,还让臣的车马行代为出边购买军资陛下,臣也只是形势所迫,不得不如此行事啊陛下!” 他结结巴巴开口:“臣不敢隐瞒,那燕王蓄养侍卫,常在燕王府口出狂言,北平将领官员也对朝廷多有怨怼之意臣实在不敢出言,还请陛下明鉴!” 朱允炆见顾怀骇得语无伦次,身子都在微微颤抖,不由一阵快意,和一旁的黄子澄对视一眼,心中都大定,暗道果然是这样。 就算早知道朱棣有了异心但也没有朱棣手底下的人站出来亲自指认这般有效果。 至于葛诚?那厮不算,一个王府长史居然还得不到朱棣的信任,简直愚蠢不堪。 朱允炆放缓了声音:“你且莫慌,朕之所以单独召见你,除了裴昔一直在为你说情,便是朕觉得,你对朝廷还是有忠心的,锦衣卫的这个千户,不比燕王府的护卫千户来得金贵?裴昔给了你,朕肯点头,你还不明白朕的心意?” 顾怀脸色一喜,抬起头来:“陛下英明!多谢陛下!” “燕王的那些不法事,朕还要一一查明,朕不想看忠臣为逆贼受过,所以朕给你一个机会,”朱允炆缓声开口:“既然燕王确有反意,朝廷就需要拿到罪证,裴昔说你识得大体做事缜密,又是燕王心腹,是搜集燕王罪证的最好人选,只要你心向朝廷,朕总不会亏待了你,来日若有功劳,这封赏也是少不了的。” 他欣然起身,居然以天子之躯扶起顾怀,温和地道:“为了江山社稷,万千百姓,就算燕王是朕的叔父,朕也不得不大义灭亲了,朝廷已决意削藩,如今燕王北归,朕要你回到燕王府后,配合朝廷除掉燕王,事成之后,朝廷自然不会忘了你,你可愿意?” 顾怀脸色通红,仿若血脉偾张,连身子都在激动地打颤:“臣愿为陛下赴汤蹈火,绝不辜负陛下所托!” 第一百四十章 接风 又是熟悉的燕子矶,不过和上次不同的是,这次来的是燕王的三个儿子,而且护卫要比上次少很多。 两百人不到的卫队挤不满一艘楼船,朱高熙朱高燧搀扶着朱高炽下了甲板,一眼就看到了站在码头的青衫人影。 金陵发生的事情,父王已经和他们说了,父王如今的心境,他们多多少少也因为同为一家人感同身受的原因猜到了些,所以对于眼前这个几乎是父王现在最信任的人之一,他们并没有摆什么架子。 朱高炽有些胖的脸上挂满了汗珠,走得也很蹒跚,扫了一眼朝廷派来的几个稀稀落落迎接的礼部官员,朱高炽笑道:“有些寒碜金陵情况怎么样?” “有好事也有坏事,但终究是坏事多一点,”顾怀也笑了,“一路辛苦。” “不如你在金陵辛苦,”朱高炽诚心诚意,“那夜在清风楼开口,真是我做得最正确的决定之一。” 这种礼贤下士的风格实在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难怪眼前这人以后的谥号是“仁宗”顾怀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 “眼下可还没个定论,锦衣卫许我千户的事情你们应该知道了,但今天我入宫面圣的事情你们可能还没听说。” 朱高炽笑容僵了僵:“面圣?” “问些王爷不法事,到底有没有反意之类的,还拿葛诚举了个例子告诉我跟着朝廷混有前途,”江风吹起顾怀的青衫,他的表情有些戏谑:“唯一不同的是当今陛下可能没像吓我一样吓葛诚。” 朱高熙皱了眉头:“你说了什么?” “我要是说王爷没有异常,现在你们就看不到我了。” “你” 朱高炽一摆手:“二弟,不要激动,这种事情还有什么好想的?朝廷的动作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他的眼神里没有丝毫怀疑:“父王让我们听你的,你打算怎么做?” “不好说,”顾怀摇摇头,“先帝忌日还有几天,这几天的时间做不了什么事情,所以你们还不如好好休息一下。” 他看着东去的长江,青衫飘扬:“毕竟之后可能就得不到休息了。” 临近端午,金陵城里的宴会自然也就多了起来,江边的锦账里多是些外出游水的贵人,而城里的各大酒楼,也迎来了一年中几个生意最好的日子之一。 作为金陵城中最大的酒楼之一,悦来楼的消费规格自然不是普通百姓能承受得起的,一楼的大厅里没什么人,能来这饮宴的多是些王公贵族,官宦人家,谁会选择在一楼吃饭?多是上了二楼雅间,和好友举杯品菜,附庸风雅的或许还会当场吟些诗句,得意处便让店家拿来笔墨记于墙上--当然,身份如果不如之前题词的高,那自然是要写低一些的,不过能在这面满是金陵大人物留诗的墙面上留下痕迹,已经是很多官员乐此不疲的事情了。 这样的情结自然也让悦来楼的招牌越发响亮,成为富贵人家的宴会首选,掌柜的自然也得是个极机灵的人物,若是太过势利不小心得罪了貌不惊人的贵人,那悦来楼的生意就难做了。 日头西斜,一行人进了酒楼,领头的三个年轻人有高有矮有胖有瘦,旁边站着个青衫书生,悦来楼掌柜只是略微一扫,就知道这些人的身份不一般,那份气质做不了假,身后跟的侍卫看起来也是久经训练鹰视狼顾的好手,这样的人是万万要接待妥当的。 迎上二楼,天字号包间今日是租出去了,好在客人们也没在意,随意点了些招牌菜系,便吹着江风凭栏闲聊,掌柜退了出来,吩咐小厮一定要用心伺候,便准备去后厨催催膳。 才走没两步,就听见天字号包间的客人们响起了一阵大笑,包厢之间虽有隔层,但夏日阳台不设屏风,以便客人赏江景,这笑声和谈话声却是有些一览无余了。 “听说那燕王回去没多久,就犯了疯病?大夏天的裹着个被子一直喊冷” “嗨,装疯而已,这么浅显的事,明道兄还看不出来?做个样子给朝廷看罢了。” “也不尽然湘王一事尘埃落定,燕王怎能不如惊弓之鸟?湘戾王我倒是有些好奇,朝廷会给燕王个什么谥号。” “嘘!小声些,人多耳杂,这事可不好明说。” “朝廷之意路人皆知,有何不可说?民间如今都在传,那燕王嚣张跋扈,面圣不拜,蓄养私兵,口出狂言,反意昭然若揭,朝廷怕是最近就要动手了,有什么好怕的?” “倒也是来,先饮酒,莫说其他!” “请!” 过道里的掌柜静静听了片刻,有些感叹,这天字号房间里的一群年轻人身份也不简单,他们都这般说,怕是那燕王真是 他摇摇头,“蹬蹬蹬”下楼去了。 隔壁的包厢里,同样听见了这一番话的朱高炽三人和顾怀一同沉默下来。 刚刚还在骂那些迎接进城就匆匆告别的礼部官员太过势利的朱高熙脸色涨红,丢下酒杯:“可恶!光天化日,非议藩王,这些人好大的胆子!” 他卷起袖子:“我倒要去看看,这隔壁都是些什么人!” 朱高炽摇了摇头,低喝一声:“闭嘴!某要惹事!你忘了临行前父王如何嘱咐的了?” 他挥手叫过一个护卫,耳语几句,过了片刻之后,那护卫重新走进包厢,说出了隔壁那些人的身份。 国公之子、尚书之子最不济的也是个四品大员的儿子。 原来是金陵城里的纨绔。 原本只想喝顿酒的朱高炽三人脸色都阴沉了下来,他们实在是想不到朝廷如此针对藩王就算了,如今居然连民间和官员对藩王的风评都如此之低。 偏偏这些人议论的还是他们的父王而且他们还不敢过去找他们的麻烦。 “倒也未必,”一直没开口的顾怀突然出声,“这倒是赶巧了有些事你们倒是可以在进宫前做一做。” 因为入宫面圣一事,今天一天都没给顾怀好脸色的朱高熙皱了皱眉头:“什么事?” 顾怀放下酒杯,淡淡开口:“王爷进金陵的时候,问我该怎么做,我说嚣张一点就好了。” “其实你们也可以。” 第一百四十一章 围楼 人一多起来,自然就会有小团体,哪怕是纨绔也不例外,偌大的天字号包间里分了三桌不算,阳台上还有两拨人在站着赏景,每一群人中央都有个看起来最得势的年轻人在指点江山,其他人则是静静听着,偶尔配合地发出大笑或者装出沉思模样。 当今陛下春秋鼎盛,自己年纪都不大,朝中官员自然也就没什么皇子党,粗略来算,陛下在位至少还有几十年,谁会失心疯了现在去押注下一任帝王?做臣子的,遇上这种想做事而且自身年轻经验不是很足的皇帝,那真是烧了高香,不少官员都对着方孝孺三人眼红不已,为什么?就是因为一旦掌权,接下来十几年大明帝国的马缰就握在了他们手上。 这种时代,勋贵的地位是不如官员的,所以在这群纨绔的小团体里,最有地位的自然也是朝中那几个炙手可热的大臣的儿子。 刚才那番关于燕王的言论,就出自于阳台上最显眼的一堆纨绔,和还在包厢内慢慢品菜的纨绔们不同,他们多半是官员后代,而站在最中央的,就是黄子澄的二子。 一个翰林侍读,屁大点官,儿子居然敢在光天化日非议藩王,在场众人却没什么意外,反而纷纷出言附和,此情此景,实在让人啼笑皆非。 一声巨响打断了其余人的阿谀奉承,包间大门被轰然撞开,几个佩刀持弩的侍卫让开位置,穿着浅紫仪服的年轻人走了出来,挥开飞扬的尘土,把嚣张二字写在了脸上:“刚才那话是谁说的?” 站在一旁的顾怀和朱高炽对视一眼,都心想要论嚣张跋扈朱高熙还真不用演。 包厢内的众人被这变故惊了一惊,等回过神来都纷纷皱了眉头,一个年轻人仗着自己老爹是刑部尚书,起身就想呵斥,却被另一个人狠狠扯了一下。 那是之前迎接过朱棣的安王,年纪尚轻的他死死低着头,端着一杯酒,对着好友摇了摇头。 他娘的怎么送走了个瘟神,又来了一批小的? 见没人回话,朱高熙的气焰更高涨了两分,他冷哼一声,绕过桌子,直直走向了阳台上的两拨人。 护卫们鱼贯而入,站到了包厢角落,手里的军弩已经上了弦,不少存了看戏心思的纨绔脸色微微一变,心里涌起了惊涛骇浪。 闹市动用军弩?! 这些人要造反? 朱高熙的脚步却没停下,抬起手指点着一拨人:“光天化日,你们居然敢非议藩王?朝廷都没个定论,结果在你们嘴里燕王就成了十恶不赦的罪人?谁给你们的胆子!” 被指到的纨绔脸色微微一变,这顶帽子扣得虽然不知道眼前这人到底是谁,但看这些护卫的模样,定然不是个好相与的,这种麻烦何必惹上?他们赶紧摇了摇头,将目光投向了黄二少那边。 人群散开,刚刚还戏言不知道朝廷会给燕王个什么谥号的黄二少被让了出来,他端着个酒杯孤零零站着,眉头微皱:“你是谁?” 朱高熙有些犹豫,回头看了看门口方向,站着看戏的顾怀对他微微一点头,朱高熙深呼吸了一口,抡圆了手臂一个巴掌扇了上去。 “啪!” “高阳郡王,燕王第二子,入京祭先帝,你说我是谁?!” …… 刺耳的巴掌声回荡在包厢内,听到的人脸颊都抽了抽。 这巴掌扇得是真狠 黄二少的半张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变肿,手里的酒杯也没拿稳被甩了出去,整个人几乎被一巴掌抽得打了个转阳台上响起一阵抽冷气的声音,不过却没人动手。 当朱高熙点明身份的时候,他们就知道今天这事是怎么回事了。 背后说人老爹坏话,却被人儿子听了个正着--最重要的是,以朱高熙年纪尚幼没有袭燕王世子而是直接封高阳郡王的身份来说,扇个翰林侍读的儿子还真没人能说他以下犯上。 黄二少的脸迅速变得铁青,他嘴唇颤抖了两下,想放些狠话,但看着那些黑黝黝冒光指着自己的军弩,愣是没敢开口。 站在远处的顾怀皱了皱眉,这他娘的怎么不上当? 金陵的纨绔这么没有脾气?挨了一巴掌嘴都不敢还?好歹他爹也是半年就爬到了人臣之首,一跃跻身金陵上层,这黄二少怎么看样子打算把这事忍了? 是算准了朱高熙这巴掌扇了就不敢再做其他的? 很显然朱高熙也意识到了这事情发展的方向和顾怀交代的把事闹大的初衷有所违背他甩了甩手,正犹豫着要不要再来上一巴掌,顾怀的声音就响了起来。 “这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非议藩王,离间皇室宗亲,真论起来也能治罪,但大明向来不禁言论,高阳郡王此举怕是有些过了。” 正在挽袖子的朱高熙愣住了,冷眼旁观了许久的朱高炽也诧异回头,倒是黄二少脸上露出些感激神色,还以为顾怀是要仗义执言出手相助 “高阳郡王也不必太过计较,不过祸从口出,这番言论终究是有些过了,既然他们不懂事,高阳郡王不如让他们的长辈好好规劝一番,别走了歧路。” 朱高熙的眼神亮了。 他放下袖子,缓缓吐了口气,从北平时候就开始压在心中的那份憋屈郁闷此时竟然减少了不少他突然发现自己挺喜欢顾怀。 这阴损的法子可要比在这悦来楼上打这些纨绔的脸有用多了。 反倒是朱高炽有些不安起来从北平出发时,父王一再叮嘱过,这次他们三个南下金陵,千万不要惹事,不然朝廷很有可能拿他们当做削藩的突破口顾怀做事,他是看过的,一向是谋定后动思维缜密,怎么今天突然变得如此激进? 他让高熙动手的时候,自己就有些疑惑了,但出于信任还是没问,而且这件事就算做了也确实没人能找出毛病,顶多是让这些纨绔在朝中为官的亲人有所恶感但如今顾怀居然要把事做这么绝? 他到底想做什么? 大概是察觉到了朱高炽的目光,顾怀微微摇了摇头,示意自己心中有数。 他看向眼里跳动着火焰的老三朱高燧:“三公子,不如把一楼围了,然后让人给他们的长辈带消息,领回去好好管教一下,怎么样?” 第一百四十二章 结庐守孝 悦来楼的动静很快就引起了百姓们的注意。 实在是不注意不行披甲持弩的护卫将悦来楼围了个严严实实,二楼阳台上一群纨绔被堵着下不来,那些平日洋溢着高傲和自信的脸上此刻全是不敢置信的迷茫表情,其中一个半张脸肿得老高,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模样。 这里的动静很快传了出去,尤其是在某个还穿着官服的官员脸色铁青跑来把人领走以后,百姓们这才知道了原委,居然是燕王三子把金陵的纨绔们给堵了! 堵了就算了,居然还放话要家里的长辈过来领人,不过来就不放人,简直是嚣张跋扈到了极点。 “老天爷燕王爷当初进金陵也没闹出这么大的阵仗啊。” “谁说的?燕王爷在金銮殿上呵斥皇帝老爷的话你们没听说?大家都说燕王爷要造反哩!” “屁话燕王爷要是想造反,还会进金陵城?现在还把儿子都送过来了,要我看啊,八成是朝廷编的瞎话” 听着悦来楼前百姓们的议论声,匆匆赶到的应天府尹王鸿祯脸都黑了。 多好的天气啊审着案子喝着茶,累了就回后堂对着新纳的小妾上下其手,突然就听到了悦来楼一群纨绔被堵着下不来的消息最离谱的是,里头还有个是他家的晚辈。 虽然不是他儿子,但也是他大兄的儿子,大兄如今在外地为官,他怎么也得照应下这个晚辈。 结果急得都上火了,匆匆赶到现场,就听见了这么个让人绝望的消息。 躲在人群背后的王鸿祯目光从那些纨绔脸上一一扫过,越扫越觉得心凉。 郡王的儿子,尚书的儿子,侍郎的儿子,国公的儿子 加起来都快半个金陵纨绔圈子了。 但这些人自然是不好惹的,燕王那三个儿子难道就好惹?兔子急了还咬人呢,更何况这三个人一进金陵就闹出了这样的动静,摆明了是要讨个说法。 削藩大事谁碰谁死王鸿祯越想越上火,只恨那通报消息的衙役今天动作未免太快了点,只恨自己怎么就真来了这悦来楼。 不来还好,来了就得站边,到时候里外不是人。 他突然灵光一闪,不对啊,自己虽然来了可还没人发现不是。 王鸿祯看向旁边的差役:“来,给本官一棒。” “啊?”差役给王鸿祯说的一愣,提着杀威棒的手一抖。 “来,朝这儿打,留些伤,”王鸿祯悄悄把差役拉到一边,指着自己的脑袋,“记得也别太用力,别落下什么毛病,把本官打晕之后,就速速带本官回衙门,对外就说本官身受重伤,听到了没有?!” 差役半天没回过神来,这种要求他这辈子都没听说过。 看见差役呆呆的看着自己,王鸿祯心中一阵羞愤,他抢过杀威棒,悲愤说道:“记得把本官抬回去,这里的事情,本官管不着!” 只见他狠了狠心,用棒子往自己脑袋上一敲,白眼一翻,居然就这么晕了过去。 跟着来的几个差役面面相觑,过了片刻,才突然反应过来,将王鸿祯抬了,钻进巷子头也没回的回了衙门。 何苦当官。 “臣弟朱高炽、朱高熙、朱高燧,拜见陛下!” “三位王弟请起,”朱允炆放下手里的折子,仔细打量着燕王的三个儿子,“三位王弟在朝中并无职司,不必用君臣之礼相见,既然入了宫,那就是一家人会面,不用如此拘谨。” 听了这话,原本就有些不想跪眼前人的朱高熙朱高燧立马一个挺身站了起来,只剩一个朱高炽还没动弹。 他实在太胖了,两个宦官搀扶着才能跪下去,但要是想站起来,那就不是宦官能搀扶得动的了,朱高熙朱高燧连忙上前帮忙,而朱允炆就那么静静地坐在龙椅上,看着这滑稽的一幕。 和眉清目秀,长身玉立的他比起来,朱高炽实在没有一点皇室子弟的样子,每动一下,身上的肥肉都要颤抖几分,那张脸上满是油汗,整个人就像是被吹涨了的气球,连皮肤也白得渗人。 朱允炆移开眼神,有些厌恶,朱高炽被扶了起来,有些狼狈地呼呼喘了几口气,才腼腆笑道:“臣弟初谒天颜,有些紧张,双腿发软,倒是让陛下见笑了。” “自家兄弟,有什么好见笑的?来人,赐座!” 等到朱高炽艰难地坐下,朱允炆又看了看朱高熙和朱高燧,这两人虽然有些像前些日子进过金陵的四叔,但也只是长得像而已,四叔的那份威严气势,这两人身上却全然没有,反而更像是金陵城里常见的纨绔子弟。 尤其是朱高熙,魁梧健壮,刚刚扶起朱高炽时脑门上出的汗都还没褪,那双眼睛死死地盯着朱允炆,眼里的敌意清晰可见。 朱允炆眼里闪过一丝轻蔑,之前自己对这三人的想象几乎全部落空了。 蠢笨如猪的长子,肥成这样,为人腼腆,听说还推崇儒学怕是刀子都没碰过,简直是个废物世子。 老二老三倒是有些藩王之后的模样,可一个五大三粗,是个连最基本的伪装城府都没有的愣头青,自己可是天子,居然也敢朝自己露出那种目光? 还有个只会跟着老大老二唯唯诺诺的老三 俗话说老子英雄儿好汉,可四叔怎么就生了这么几个儿子?每次面对四叔的时候,朱允炆总有种在看当初皇爷爷的感觉,那份威严,那种敬畏,就算是他现在做了皇帝,四叔只能对他俯首称臣,这种畏惧感都没有消失。 可这三个 朱允炆脸上笑容收敛了些:“三位王弟长途跋涉,一路辛苦,按理说朕应该先在宫中摆下家宴,再将太后请过来,咱们陪太后她老人家一起吃顿饭,不谈政事只论家事的,但朕还是得问问悦来楼是怎么一回事?” 朱高炽犹豫片刻,正想开口,朱高熙却抢先一步,急哄哄地站起来拱手,脸色涨红:“陛下有所不知!那些混蛋,居然光天化日非议我父王!他们居然说” “行了行了,”眼看朱高熙要把那些人的话复述一遍,朱允炆有些头疼,连忙摆手制止,“就算他们做得不对,你们来与朕说,朕难道不会替你们出气?为什么要堵了悦来楼,闹市动用军弩,还逼着朝中官员去领人?你们知不知道刚刚多少折子进了御书房?” 朱高熙鼻息粗重了些:“身为人子,听见有人非议,难道不该制止?还是说他们说的都是对的,朝廷确实是想将我们一家赶尽杀绝?!” “二弟,闭嘴!”朱高炽喝了一声,艰难起身:“陛下息怒,二弟他” 朱允炆瞥了他一眼,脸上倒是没什么怒气,毕竟已经有个朱棣珠玉在前,只是淡淡道:“无妨。” 追究是真不好再追究了朱允炆算是看出来了,朱高炽还算讲点礼法,这朱高熙就是个一点规矩都不懂的愣头青,除非是真要撕破脸,不然还是不理这厮比较好。 他揉了揉眉心:“先帝忌日要到了,朕原本应当守孝三年,但身为一国之君,要主持天下大势,却不能去钟山结庐守孝了朕思来想去,这守孝一事,便只能落在诸王王子身上了,待先帝忌日一过,朕率你等祭扫孝陵之后,你等便入住茅庐,代君父守孝。” 说完他全然不顾朱高炽三人刷一下变白的脸色,还有即将出口的婉拒,拂袖起身: “摆驾,乾宁宫设宴!” 第一百四十三章 大都督 看着最后一个纨绔被匆匆赶来的官员领走,顾怀喝下最后一杯水酒,将筷子放下,走下了二楼。 按道理来说,朱高炽三人也是要明天才能面圣的,但谁让今天出了这事儿呢?应天府尹因公受伤的事情传到宫里,立马就有人来了,可惜朱高炽三人连朱允炆的面子都没打算给,护卫们还是留在了悦来楼继续把纨绔们给堵着。 这种得罪人的事情顾怀自然是不想出面的,可实在没地方能去,也就在二楼找了个地方坐下吃了顿饭,这一下午下来倒是欣赏了不少平日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们的衰囧表情,黄子澄来的时候脸都有些绿了。 还好方孝孺的儿子没在京城,不然今天估计也跑不了到时候可就精彩了,方孝孺怕是又要狠狠丢一次脸。 施施然下了楼,顾怀正准备带人回燕王府,就看到一道身影风风火火地闯进了悦来楼。 “我的三个好外甥到了?怎么也不先来看看我这个舅舅?” 随着声音,一身一品武官服的徐增寿走入了大厅,却没有看到那三个从北平南下的外甥,而是一袭青衫的顾怀。 他愣了愣:“怎么又是你?” 顾怀拱手一礼:“见过大都督。” “叫什么大都督,还是像那天在河边一样自然些,”徐增寿摆了摆手,“我那三个外甥呢?” “陛下召见,三位公子都入宫了。” “这样啊”徐增寿有些遗憾,“可惜了,做得好大事情,我还说来给他们撑撑腰,带着五城兵马司的城中禁卫过来镇场子不过他们倒是没折了我那姐夫的威风,他娘的一帮子小人只敢在背后搬弄是非,就该好好敲打敲打!” 顾怀心想您可别添乱了,燕王三子为父出头把同样年纪的纨绔堵了还说得过去,你一个一品武官来凑什么热闹? “大都督要不去燕王府等一等?三位公子怕是很快就面圣回来了。” “也好,”徐增寿大袖一甩就转身出门,“正好提醒他们一声这些天别去中山王府。” “怎么?” 徐增寿瞥了顾怀一眼,想着终究还有妙锦这层关系在顾怀倒也不算是个外人,他摇了摇头:“大哥不会给好脸色。” “怎么也是有血缘的舅舅和外甥” “血缘?”徐增寿冷笑一声,“我那姐夫回北平之前,我大哥连上了三道折子,就为了能把燕王留在金陵,还大骂那些文官不堪一用误国误君我那姐夫来了金陵多久?大哥愣是没去见一面,如今三个外甥来了,你以为他就会纡尊降贵来见晚辈?” 他的身影突然有些萧索:“连我都能被禁足,三个外甥算什么?” 这种话终究是不好插嘴的,顾怀跟在徐增寿后面,只是沉默地听着。 发泄了两句,徐增寿的脸色也恢复了一些,他又没好气地问道:“小妹怎么样了?” 顾怀想到了那个过了个把月田园生活的可爱萝莉,会心一笑:“一切都好。” 只是这笑容在徐增寿眼里越看越不对味大概是注意到了徐增寿的眼神,顾怀收敛笑容,犹豫片刻后说道:“还有一件事得让大都督知道。” 徐增寿目光一凝:“说。” “郡主北上去北平了。” “什么?”徐增寿停下脚步,愕然回头,音调高了半分:“什么时候的事情?!” “就昨天,如果不出意外,此时应该已经过了长江,”这个秘密顾怀本来打算藏在心里,等自己回了北平,和燕王一起与朝廷公开决裂,再让人南下送封信给中山王府报个平安,但观徐增寿一言一行,是个极重亲情的人,却是不好再瞒下去了:“郡主会留在北平,等南边事情平息,再回来。” “你是她哥还是我是她哥?怎么还安排上了?”徐增寿一脸的不敢置信,“你小子这什么语气?” 顾怀愣了愣:“燕王府现在是众矢之的,中山王府也是左右为难郡主担心会给两边都带去麻烦,才让在下安排,暂时住在在下祖宅这些事情大都督也是知道的。” “小妹是长大了,懂事了,”徐增寿叹了口气,随即眉毛又拧了起来:“可你又把她送回北平算什么回事?南方会出什么事情?” 顾怀缄口不言。 徐增寿定定看了他半晌,突然问道:“你现在算是姐夫的人,还是朝廷的人?” “你到底知道些什么?姐夫到底打算做什么?” 不愧是统军的,只言片语就觉察出了不对 顾怀坚定地摇了摇头:“大都督别问了。” 沉默片刻,徐增寿长长叹了口气:“罢了。” “朝廷现在是一摊浑水,谁进去都得淌一身泥,外人都在等着看中山王府的笑话,你这般做,也怪不得你,更何况我大哥自家人尚且如此,何况朝廷?真到了那时,难做的还是我和小妹这种念着亲情的人。” 他拍了拍顾怀的肩膀:“照顾好她。” “大都督尽管放心。” “你很好,很好老子总算没帮错人,姐夫看好你,我就信得过你,如果南方真的出了什么事情”徐增寿转身前行,“天下大乱,我只求你让我小妹平平安安。” 看着前方龙行虎步的徐增寿,顾怀有些不忍:“大都督要不要暂离这潭浑水?去外面走一走?只要半年就行了。” “中山王府世受国恩,越是暗潮涌动,越是不能抽身而退,我任职五军都督府左都督,此时离了金陵像什么样?”徐增寿摇了摇头,“不要再说了,你只要看好我那三个外甥和妙锦就行。” “是。” 燕王府已经近了,远远地已经能看到王府门口停下的那辆马车,朱高熙朱高燧正搀扶着朱高炽下车,俨然是已经从宫中回来。 徐增寿走上前去,左看看右看看,大喜道:“炽儿,熙儿,燧儿?这都多少年没见了,你们是老二和老三?嚯,瞧这身板,一个个出落得” 他看到了朱高炽,语调滞了滞:“老天爷,你是高炽?小时候舅舅抱着你,就说你小子也太胖了些,以后要少吃点,你瞧你这模样这些年是吃了多少?” 这番家长里短的寒暄,倒是让受尽了冷遇的朱高炽三人脸上露出笑容,徐增寿拖着三个外甥进了燕王府,直言今天要好好喝上一顿,顾怀跟在后面,若有所思。 这世上还真是奇怪,好人为什么就不长命呢? 然而他却没注意到,一旁的街角处,一道青衣青帽的娇小人影,却是嘟起了嘴 第一百四十四章 逼你反! “燕王三子这些天都做了什么?” “禀陛下,燕王三子入住燕王府后,整日游山玩水,甚至还刻意结交之前有过冲突的那些官宦子弟倒是未曾有其他动作。” “都去了哪儿?” “梅花山、灵谷寺、凤凰台、清凉寺、长干里还有桃叶渡,今日应该是去了长公主府,听闻燕王世子精于琴棋书画,驸马便盛情相邀切磋技艺探讨学问” “玩性太大了,这趟诸王王子入京,是要给先帝祭扫服丧的,怎么这么一副没人管教的模样?”朱允炆放下折子,皱紧眉头:“没有去中山王府?魏国公怎么也不约束一下?” 裴昔看了一旁的黄子澄齐泰一眼,微微弯腰:“中山王府未曾相邀,燕王三子也未曾主动上门,倒是左都督徐增寿在燕王三子入城那天有过拜访,之后便被禁足。” 朱允炆点了点头:“魏国公做事,向来是甚体朕意的,这番表态,倒是能让朝中那些人好好看一看。” 黄子澄冷笑一声:“老大吟诗作赋,老二寻衅滋事,老三唯唯诺诺,燕王还真生了三个好儿子。” 毕竟亲儿子给人扇了一巴掌还逼得他这个帝师亲自上门领人这么大的怨气倒也可以理解。 他提起朱笔:“燕王三子是不是在藏拙?” 太刻意了,从进城时的满城风波,到现在眼下的顽劣不堪,几天下来,先帝的忌日越来越近,但这三个却一点收敛的意思都没有。 燕王的儿子真的能废物到这种地步? 这话一出,御书房内的裴昔不动声色,而方孝孺黄子澄齐泰三人则是齐齐一顿。 最后还是方孝孺拱手道:“若说燕王此番北返,很快就传出疯了的消息是自愚自污还有可能,但这三子却不太像,尤其是那二子高熙三子高燧,不说年纪尚幼有没有这份心机,就算有人叫他们扮,怕也是扮不出来。” 这话说得十分笃定,倒是让朱允炆有些心安,不怕燕王太过能征善战收拢军心,就怕燕王的三个儿子也极为了得如果一家子都这般可怕,那朱允炆心里还真有点没底。 “对于先帝忌日之后三子的处置,除了用服丧之名强行留住,众位先生还有何想法?” 问的是先生不是卿家,裴昔识趣地拱手告退,身影转过御书房后,他却并没有离开宫城,而是静静地等待了起来。 没用多久,两道身影就走了过来,正是和朱允炆一番奏对之后的黄子澄与齐泰。 “事情准备得怎么样了?” “两位大人放心,锦衣卫必竭尽所能,”裴昔拱了拱手,“只是下官尚有一问,陛下是真的打算把燕王三子永远留在金陵?为何只见口谕,不见明旨?” 这话一出黄子澄和齐泰的面皮都有些发紧,但很快就松缓了下来:“为臣之道,当为陛下分忧,这种事情,陛下怎么好开口?” 裴昔直起身子,似笑非笑:“原来是这样” 黄子澄长松一口气:“速速安排妥当,锦衣卫的底子还在,这件事一定要办的漂亮,等到事成,之前应承你的事,老夫自会为你替陛下说项!” 如果换了往日,得到朝中当红大臣的这般许诺,裴昔早就心潮泛起涟漪了,但如今脸色却没出现什么波动:“多谢大人。” 来来回回的交代无非就是这么几句话,事要办的稳妥,要办的隐蔽,就算燕王三个儿子出了事是个人都能联想到朝廷身上,也不能留下什么证据之类的,裴昔自然是满口答应,告辞退下,只剩黄子澄和齐泰对着他的背影默默无言。 过了许久,齐泰才开口:“这样真的好么?” 两个陛下亲近的朝廷命官,假传圣旨让锦衣卫动手刺杀藩王之子,而且把陛下瞒在鼓里说好听点是为陛下分忧,说难听点这可是欺君的大罪。 黄子澄的脸色坚硬如铁:“是你我二人和陛下亲近,还是方孝孺和陛下亲近?陛下要复兴周礼,事事听信那方孝孺,削藩一事本是你我着手,如今却被那方孝孺横插一手,居然还让燕逆回了北平不这么做,削藩削到猴年马月?” 说起这个,齐泰的脸色也有些难看:“腐儒误国啊送上门的燕逆居然都能放走,还美其名曰打消其戒心,实在可恨!” “如今燕逆已然北归,朝廷鞭长莫及,再不逼朝廷一把,岂不是坐视那燕逆做大?就算拼着事后被陛下责备,这事我也一定要做了!” 黄子澄负手在栏边,语气冷漠:“让燕王的三个儿子守孝三年有什么用?难道还要白白给燕逆三年的准备时间?趁现在朝廷还掌握着主动,趁燕逆还没成气候有心无力,这是最后的机会了!你若是不同意,大可去向陛下说明,到时候再让那方孝孺眼高手低,指点江山!” 齐泰叹了口气:“此事我也是赞成的何必如此激动?你我二人政见心志相同,我岂会在这个时候拖你后腿?只是担心此事怕是要留下些把柄。” “把柄?三个儿子死了,燕王起不起兵?我明日就上个折子,让开原驻军南下五十里,北平城内但有异动,直接出兵镇压!到时候燕逆就是起兵造反的反贼,天下百姓会如何看,还需我多说?” 齐泰自嘲一笑:“只是事成之后,你我的污名怕是就洗不掉了,史书上会记载,燕王三子南下金陵,遇刺杀暴毙,燕王含怒起兵,遭朝廷镇压削藩虽成,但如此行事,你我二人是要被戳脊梁骨的。” “手段如何有什么重要的?我和方孝孺不同的一点,就是没怎么看重这些名声,”黄子澄转身走远,“要是污名能落在我头上,而不是落在朝廷和陛下头上,那就值得了。” 留在原地的齐泰呆呆看着黄子澄的背影,过了许久也没有动弹。 他低声喃喃:“真的值得么” 第一百四十五章 叛逆的萝莉 夏日的天亮得早,日头也还没升上来,算是一天中最为清爽的时分,金陵城的繁华已经渐渐开始复苏,燕王府外的道路上已经挤满了上朝的马车。 一身黑色短打练功服的顾怀静静地站在院子里,右手平举,端着一柄直直的唐刀。 所谓唐刀,也就是后世日本刀的先祖,不过没有日本刀那样的弯曲弧度,从形制上来说,要不是有一面没开刃,反而更像是剑,按马三宝的说法,顾怀如果想练刀,最好是从唐刀入手。 之前受的伤已经完全好了,右手虽然留了些疤痕,但已经可以用上全力,顾怀举刀的手很稳,已经过了半柱香,但那柄刀和手还是没有丝毫颤抖。 尽管已经沉重得像是举了一座山但现在顾怀的身体已经好了很多,这一个月的坚持下来,总算是可以感受到当初马三宝的那句话了。 武器是身体的延伸。 要想静气,须得打坐,要想练刀,须得先熟悉刀的重量长度重心,得和习惯自己的手一样习惯它。 脑海中不断闪过当初在边关驿马岭时马三宝劈出的那一刀犹如一道闪电划破夜空,脚步移动看不清,刀势去路也看不清,但多少能在脑海里想象一下那一刀的神韵。 过了许久,顾怀才睁开眼睛,收刀入鞘,举刀的右手已经脱力,倒是让顾怀有种酣畅淋漓的痛快感觉。 学刀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顾怀知道不能急,擦干额头上的汗珠,又换上了那身青衫,顾怀出了燕王府,一路慢行到了一家药铺前。 现在已经没必要再掩饰行踪了实际上这些天他还去过锦衣卫不少次,裴昔虽然没有再露面,但东良才还是照着裴昔的吩咐带着顾怀好好在锦衣卫内部参观了一番,甚至连刑讯室和昭狱这种地方都没有丝毫避讳,顾怀之前对于秘谍司一些朦朦胧胧的想法,也在这个过程里慢慢完善,总算知道自己之前有些地方做得未免不够细致。 作为当今世上最成功的特务衙门,锦衣卫无疑是个最好的老师。 不过今天却是不适合再去锦衣卫了,事实上他和裴昔彼此心里都有数,上一次见面之后,再想见面就要等很久很久了。 也许再也见不到也说不定。 药铺里没什么人,孤零零的掌柜背对着门口在整理药材,顾怀轻轻敲了敲桌面:“抓点当归、蝉蜕、生地、乌当,各来五钱,煎做一服。” 掌柜的身子瞬间紧绷,然后缓缓放松,回头笑道:“客人要抓的有些多,得去库房找找,客人若是不介意,等等怎么样?” 这就是有消息要递了,不是什么好兆头顾怀微微点头,看了一眼在等待抓药的问诊百姓,坐到了一旁。 过了片刻,掌柜的抓着一包药材走了出来,将药材递到顾怀手里,他有些欲言又止。 “药铺这地方,还是少来好,掌柜的挺实诚,这药材只多不少,那就祝掌柜的生意兴隆了。” 顾怀拱了拱手,走出了药铺。 一张纸条出现在了他的手心,微微展开,只看了一眼,他的眉头就皱了起来。 揉成一团揣进袖子,顾怀漫无目的地逛了起来,今日是先帝忌日,路边随处可见有百姓自发戴孝,不管朱元璋生前在官员心中风评如何,起码在百姓眼里,他依然是拯救了汉人江山的大明开国皇帝。 此时的钟山,朱允炆应该也在带着一帮藩王王子在祭扫孝陵? 离开金陵的时间越来越近了。 但眼下这个节骨眼,又出来了这么个消息,实在是让顾怀的心神乱了起来,他怎么也想不到 拐入一条偏僻的巷子,走到中央的时候,顾怀停下了脚步:“出来。” 没有人应,顾怀挑挑眉头,脚下一蹬,身形拔向刚才走过的一个路口。 青衣小帽做小厮打扮的娇小人影正准备转身逃窜,就被顾怀堵了个严严实实,一个反应不及,还撞进了顾怀的怀里。 顾怀看着怀里的傲娇萝莉,气不打一处来:“果然在跟着我。” “姑奶奶,你到底想做什么?” …… “哎呀,你一下子就要让人家回北平,人家不想走嘛。” “那你就跑了?跑了也就算了,你还给魏老三下了药?你从哪儿学来的这一套?” 傲娇萝莉低下头,拧着手指一声不吭。 “还挺讲义气”顾怀头疼不已,“你这是离家出走上瘾了?你知不知道接下来金陵是个什么局面?你现在应该已经出了应天府!” 看顾怀这么凶,傲娇萝莉小嘴一瘪,露出副楚楚可怜的模样:“人家想走之前悄悄回家看看嘛而且你也还没走。” “所以你就悄悄跟着我?”顾怀没受这副可怜模样影响,“这些天你到底住在哪儿?” “客栈” “你那两个丫鬟呢?” “在城外呢,在那客栈里面看着你的手下” 顾怀脑海里出现了魏老三那黑厮被迷药放倒,然后被两个丫鬟五花大绑关起来的场景 就这还好意思当秘谍?他娘的下次再见到魏老三,非让他滚回去当兵不可。 “你这胆子,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顾怀揉揉眉心,“孤身进城,还一直跟着我你知不知道现在有多少人在盯着我?朝廷的人,锦衣卫的人你要是出了事,我怎么跟中山王府交代?” 傲娇萝莉嘟起小嘴:“就知道跟你说了你肯定又要生气。” “现在,立刻,马上,出城!”顾怀加重了些语气:“我让惊蛰重新安排车队” “你好凶”傲娇萝莉眼泪汪汪,“还赶人家走” 无力感迅速涌上顾怀的全身,他呆呆地看着傲娇萝莉,半晌说不出话来。 接下来是个什么局面?燕王三子要是逃离金陵,就算锦衣卫开了方便之门,朝廷也肯定会派人去追。 北上这一路上有多少艰难险阻?各个官道路口肯定要被封死,城池要宵禁,沿路的驻军肯定会收到就地格杀的旨意。 这种情况下四个大老爷们都够难跑的了,现在还多出来个徐妙锦? 他抓起傲娇萝莉的手,毅然决然地出了巷子:“赶紧出城!” “我不!” 第一百四十六章 刺杀 初十日,有雨。 端午的余韵还在金陵里存余,粽叶的清香在街道上扩散,穷苦人家多半是攒了些糯米做两个粽子给孩子解解馋,从角落里拿出些结块的白糖让孩子的脸更加甜上两分,家境殷实些的,则是要在粽子里加上好些东西不让味道那么单调,至于大富人家 那玩意儿摆着有点气氛就成了,谁还真吃啊? 今日莫愁湖有晚宴,矜持了许多天的中山王府总算是放下身段邀请了燕王的三个儿子,据说一直忙于政事的魏国公和五军都督府左都督两人都会出席,好些金陵的权贵自然也收到了请柬,被誉为江南第一名湖的莫愁湖畔,也是早早就搭了许多的锦账。 依然是这个年代常用的野宴作态,相熟的人成群,亭台里食物酒水俱是上佳,赋诗的赋诗,闲聊的闲聊,年轻些的官员士子们投壶作乐,大人物们则是在高处品着权力的味道,角落处有画师在作画,侍女们的裙摆摇曳,给莫愁湖边本就极美的景色添了些光彩。 气氛在燕王三子到来后到达了顶点,这些日子朱高炽三人结交了不少的金陵权贵,比起当初燕王入京时的深居简出,堪称活跃到了极点,所以哪怕知道燕王府如今岌岌可危,也不缺人来卖这个面子。 万一朝廷削藩出了问题呢?万一陛下熄了削藩的心思呢? 做官的都要学会一个道理,那就是鸡蛋不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 远远的有马嘶声传来,应该是有人在比较马术,朱高熙朱高燧两兄弟好像是拔了头魁,脸色极不自然的徐辉祖在给自己的两个外甥奖赏。 一堆文人围着的是朱高炽,那胖胖的身材实在太过显眼,听着零碎的只言片语,应该是在考较学问,国子监的士子来了不少,正满心期待地拿出得意之作请燕王世子评点。 “若论文才,本世子可当不得北平之首,众位怕是有所不知,开年的时候,北平可是出了一位” 远处那道青衫人影旁边还跟了个青衣小帽的小厮,正举着粽子往他嘴里塞,朱高炽话还没说完,看着这幅场景就是微微一愣。 那小厮的身影怎么有些熟悉? 不过也容不得多想,这番话不过被士子们当成了谦虚,下一首诗很快又传了过来 远处的湖边,顾怀看着被塞到嘴边的粽子,有些无奈:“你怎么不自己吃?” “吃不下了,”徐妙锦举着粽子,“好腻。” “吃不下了你还剥这么多?”顾怀接过粽子,咬了一口,里头居然包的是肉,“是有点腻” 他看了一眼远处的徐辉祖:“你也算回中山王府见过你大哥三哥了接下来记着一定得听我的。” “好的呢好的呢,”徐妙锦连连点头,头上的小帽都差点掉了下来:“我能不能去和三哥说说话呀?” “真要露了身份,今天就走不了了,”顾怀摇摇头,“也不知道你这死缠烂打的性子从哪儿学的。” 林间的小道上,东良才的身影显现,朝着顾怀点了点头,顾怀抬头看了看天色,已经开始暗下来了。 差不多了。 高大的楼船接近了岸边,烛火点了起来,连绵的锦账好像一团灿烂的星海,有身份能上楼船的人们呼朋唤友,簇拥着今日宴会的主角熙熙攘攘地走上踏板,中山王府的侍卫和燕王府的侍卫分列两边,持刀警戒。 像是个局外人的青衫书生带着青衣小厮也上了船,站在甲板上听楼船里传出来的丝竹声,在看不见的地方,也有一些事情在悄然发生着。 徐妙锦察觉到了什么,担心地扯了扯顾怀的袖子:“你怎么了?” 青衫书生的身子绷得有些紧,一呼一吸之间黄昏湖面升起的雾气有些飘摇,他缓缓摇了摇头:“没事。” 话音才落,楼船里的丝竹声断了,几声高亢的喊叫传了出来: “等等!” “由刺客!” “来人!” 分不清是谁的声音,但能听出来声音里的紧张和恐慌,楼船外围不知道什么时候攀附了十几个黑衣人,其中一人将面巾扯高了些,眼里凶光毕露。 一把刀被抛了过来,顾怀接刀在手,看向目瞪口呆的徐妙锦:“在这里等我。” “啊?” “乖,不要乱跑,”顾怀大袖飞扬,走入船舱,“或者你也可以直接去找你三哥,留在中山王府。” 楼船内的光线很明亮,甚至比外面还要亮一些,应该是见了血,所以船内的士子女眷们都在奔逃,偶尔兵刃交错处总能响起一阵惨叫,能看出来黑衣人们的单兵素质要比侍卫们高上许多,地上已经躺了好些侍卫,偶尔还会把那些奔走的女眷狠狠绊倒。 这样的大型宴会,侍卫不会少,之所以选择在湖中心动手,也不过是想着这里会是警戒最薄弱的地方,迎面而来的那些脸顾怀都不认识,只能在明亮的光线下看清那些扭曲的丑陋姿态。 不管再位高权重,生死面前还是一样的人。 楼船很大,但真正用来会客的地方也就两个,接近甲板的应该只是些普通士子官员,顾怀脚步未停,继续朝前走去。 这样的刺杀显得潦草而又粗糙,但偏偏最为合理,时间地点上的选择都无可挑剔,唯一可能出纰漏的就是执行的人--偏偏这些人有两拨。 没错,两拨。 一拨人要燕王三子死,另外一拨负责把他们送出去。 顾怀带的是后者。 裴昔的心确实挺狠,锦衣卫的家底再厚,这样的死士也训练不出来多少,而今天一过,这些人怕是都要死了。 走入大厅,朱高炽太过肥胖的身影很显眼,朱高熙朱高燧两兄弟提着武器护着自己的大哥,位高权重的金陵权贵们聚在大厅一角,或冷漠或若有所思地看着刺客和侍卫们厮杀。 在他们看来,这刺杀实在太过儿戏。 真要刺杀,事实上有一万种法子都要比今晚的闹剧来得稳妥,但这些蟊贼居然选择了在饮宴上动手。 嗅觉极为敏感的大人物们很快发现了不对,敢在这里动手的人一定不傻,那就得思考一些别的东西了。 而顾怀也终于对上了朱高炽的眼神。 他点了点头。 第一百四十七章 出城 一切都还算正常,如果不是燕王府的侍卫突然倒戈的话。 二三十个刺客,怎么也不可能突破中山王府和燕王府的侍卫杀到燕王三子跟前,更何况今日来参加晚宴的大人物们多多少少也带了侍卫,但当燕王三子开始主动向着大厅外移动后,那些携带着军弩的燕王府侍卫就调转了瞄准的方向。 漆黑的军弩泛着冷光,一如那些侍卫们的目光锐利而冰冷。 这样的变故不仅让大厅内的大人物们微微一愣,连受命来刺杀燕王三子的死士们动作也顿了顿。 原本还在和侍卫们厮杀的死士们迅速追了上去,厮杀声渐渐远去,人群中心的徐辉祖脸色却迅速地阴沉了下来。 他看向身后的徐增寿:“你的主意?” “关我屁事?”徐增寿摊了摊手,“别什么都扯上我。” 自己的亲弟,多少还是了解的,不会在这种事上说谎如果真是他做的,按着他的脾气,此时应该闷着脑袋不说话。 徐辉祖收回眼神,有些疑惑和心惊,这种场面难道是自己那三个好外甥搞出来的?他们居然有这样的胆子和魄力? 果不其然,没用多久,就有侍卫进来禀报,黑衣的刺客掳走了燕王三子。 大厅内起了阵骚动,只要不傻,谁会信? 刚才那些侍卫可是提着军弩!刺客有多少?才二三十个! 徐辉祖的脸彻底沉了下来:“追!” …… 按道理,夏日入夜,皇帝就该考虑翻牌子的事情了,毕竟批折子批了一下午,也该早些休息,但今日的朱允炆却完全没了要去休息的心思。 他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的几个人:“燕王三子跑了?” 有些尴尬和恼怒的黄子澄慌忙拱手:“陛下息怒,他们人太多,很难出城!就算出了城,也没办法跑太远,只要现在派兵去追” 朱允炆两眼发直:“朕问的是,谁会去行刺他们?他们为什么会跑?” 这一下就问到了节骨眼上,一旁的方孝孺眉头渐渐挑起:“等等,莫非是” 御书房里多出来了个裴昔,很难不让人联想到什么。 眼看不能再瞒下去,齐泰上前拱手:“禀陛下,确实是臣自作主张。” 他恨声道:“燕王三子身死,燕王必在北平含愤起兵,以这些日子朝廷做的准备,兵不血刃就可以平灭叛乱,燕逆一除,削藩大事” “实在是锦衣卫太过误事!”齐泰转身恨恨看向裴昔,“居然闹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还让那燕王三子逃掉了!” 裴昔沉默片刻,拱手道:“锦衣卫今不如昔,过了今日,诸王王子就要去钟山守灵服丧了,到时谁都能猜到是朝廷动的手今日失败,最关键的还是锦衣卫出了叛徒。” “叛徒?” “是那顾怀,”裴昔没有直起身子,“陛下与诸位大人应该都有印象。” 能不有印象吗?朱允炆前些天还在顾怀面前演了场戏,恩威并施,当时还觉得这顾怀不过是个贪生怕死之辈,早晚能派上用场 而一旁的方孝孺印象就要深多了,哪怕过了这些天,金陵依然有人在谈论那让他灰头土脸的赌债一事要不是陛下和同僚开导,他现在真是连门都不想出。 终究是为了替朝廷分忧,再说又是自己的先生朱允炆倒也暂时放下了追究的心思,成功被裴昔的说法转移了愤怒: “顾怀?!” 他猛地站起身子:“你不是说,那顾怀会权衡利弊,投靠朝廷?你不是说,那顾怀是朕削燕藩的大好助力?如今你却来告诉我,那顾怀还有异心?” 裴昔的头更低了些:“是臣考虑不周刺杀燕王三子一事,臣详细谋划了许多天,那顾怀应是得知了计划,趁此机会摆了锦衣卫一道如今燕王三子出逃,在外人看来,怕是要传成被刺客掳走了。” “废物!”朱允炆狠狠拍了一下桌案,想到可能的后果,愈发暴怒:“那你还不去找?!” 裴昔大喜过望:“还请陛下下旨,封锁应天府周遭地域,许以锦衣卫缉查之权!” 他低下头,掩饰住眼里的那一丝狂喜:“定然让那燕王三子与顾怀,上天无路,下地无门!” …… “路引的纸,和大明宝钞同一材质,上头的花纹极难仿造,还须得有户籍司的盖印才能有效。” 城门近了,顾怀从怀里拿出几份路引,递给了三兄弟:“要想北上,得先往南边走一截,先走水路,再行陆路,城外的快马已经备好,但护卫一个都不能带,三位公子有没有问题?” 这个问题问得有些多余,因为朱高炽三兄弟的脸都有些扭曲了。 他们看着顾怀身后那个娇小人影:“小姨” 老天爷,中山王府的小郡主,他们的小姨,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事太复杂,一时解释不清楚,”顾怀沉默片刻,“等先安全了再慢慢说不迟。” 一旁嬉皮笑脸的东良才也朝着燕王三子打了个喏:“见过三位小王爷,咱们再不走,这城门可就要关了。” 出城的人还有很多,城门一时半会关不上,但最关键的是追过来的人--王府分散的护卫很快就会被找到,当没有朱高炽三人的身影后,很快就会有人想到他们在出城。 到时候就真是天罗地网 这么一提醒,众人也不敢再耽搁了,换上百姓服饰的几人汇入了出城的人流里,一步一步地往城外挪。 莫愁湖的消息暂时还没传过来,所以守城的士卒依旧是往日的盘查力度,轮到朱高炽几人时,也只是微微讶异于朱高炽的肥胖程度,检查没有问题,就挥手放行了。 随着夜色彻底降临,金陵城在身后成为一个庞大的黑影,逃出城的众人都松了口气。 只是片刻之后,刚刚浮现的笑容就消失不见了。 关上的城门轰然打开,随之涌出的,是密密麻麻的巡城司士卒还有锦衣卫! 顾怀叹了口气,拔出了刀,捅进了东良才的腰际。 “裴昔不会让你活着,因为你知道得太多了。” “别怪我。” 第一百四十八章 拦路 夜色更重了,官道上脚步声连绵,路旁的野地里,一道身影翻身坐起,捂住了腰间还在渗血的伤口。 脸上往日轻浮的笑容已经不见,咬牙撕下袖子将伤口裹紧,东良才站起身子,有些茫然。 顾怀动手之前说的那两句话已经很清楚了要他死是裴昔的意思。 可是为什么? 他的命是裴昔给的,这些年在锦衣卫摸爬滚打,裴大人也算是对他颇有指点,甚至还带在身边,俨然是当成了亲信来培养。 就连去北平潜伏这样的事情都 等等。 东良才一个激灵,背上出了些冷汗。 顾怀说他知道得太多了,是指什么? 是指锦衣卫放走了燕王三子的事情?还是锦衣卫瞒着朝廷做的那些准备? 好狠的心。 只要从头到尾参与这件事的他死了,这件事情就和锦衣卫完全没了关系。 顾怀也会要他死,因为只有他知道顾怀和锦衣卫之间的交易。 给锦衣卫当了这么多年忠心的狗,居然是这般下场 东良才露出极难看的笑容,有些踉跄地站起身子。 裴大人唯一算错的一件事情,可能就是顾怀没有下得去手。 东良才笑了两声,身子动了动,看了一眼官道上连绵的火把,转身走入了密林。 活像一条野狗。 …… 作为京城,金陵城外自然有三大营的驻军,营盘和城池之间隔得不算远,在城中旨意传出来的第一时间,原本应该休息的士卒们纷纷拿起了武器。 这样的阵仗在开国以来还没有出现过,京城戍卫军队的职责本来是作为保证京城安全的最后一道防线,但今天他们却要去找人。 匆匆赶到城外大营的徐增寿心情有些遭,只不过他和大哥徐辉祖愤怒的点有些不一样,徐辉祖或许是因为三个外甥居然选择在中山王府的饮宴上选择逃跑,未免太过打脸而感到愤怒,而徐增寿则单纯的是因为自己好像被三个外甥当成了外人。 他娘的你们三个小子想跑也不会跟舅舅说一声?舅舅难道还会把你们抓了去给朝廷邀功? 不过埋怨归埋怨,三个外甥真能逃离金陵这么个是非地,他还是很开心的,只是大哥非得带着中山王府的侍卫出城跟着三大营的士卒一同搜寻,让他也不得不跑来坐镇大局。 反正也就是做做样子,所以徐增寿想都没想就带着兵往南边铺网,路口关隘什么的肯定是要派人的,他自己则是慢悠悠地带着人往金陵南边走。 也不知道三个外甥还有那顾怀到底能不能突破应天府北边那些天罗地网 但世事从来都出人意料,当士卒回禀前面发现了疑似歹人的踪迹,他带着侍卫脱离人群匆匆跟上去时,看着对面那几个熟悉的人影,确实是有些哭笑不得。 倒是聪明往北边走肯定是不好走的,还不如先往南边出了应天府,只是夜晚赶路本就慢,再好的马也经不起朱高炽骑太久,再说队伍里好像还有个女子 徐增寿很快就瞪圆了眼睛:“小妹?!” 原本已经拔刀出鞘的顾怀也有些尴尬,他翻身下马,露出了背后和他同骑一匹马的徐妙锦:“大都督又见面了。” 从那次离家出走北上北平以来,徐妙锦还是第一次和自己的三哥真正见面,见到徐增寿脸上那复杂之极的表情,她眼泪汪汪地下了马:“三哥” 徐增寿深吸了一口气,看向顾怀:“这就是你跟我说的,已经送她北上了?” “出了些意外” “意外?”徐增寿声音高了几分,“现在整个三大营都在城外搜寻你们,要是宫里那位下了旨意,你们被当成刺客就地格杀了怎么办?” 他吐了口气:“老大老二老三,你们要走,为什么不和我说?” 在马上颠簸许久,好不容易灌了两口水缓过来气的朱高炽面色有些难堪:“舅父” “行了,我也懂,”徐增寿摆了摆手,“这些天中山王府做得确实让人心寒,如果是大哥在这儿” 这番话让对面的朱高炽三人都有些沉默了,事关性命,在金陵除了顾怀,他们是真的不知道谁能信谁不能信。 就算是顾怀,谁又能保证他不会有其他的想法?如今的燕王府,岂不就是一副墙倒众人推的模样? 徐增寿叹了口气:“一路上安排好没有?” 这就是长辈对晚辈的关怀了,话里的意思也很明显,朱高炽三人愣了愣,那颗这些天来在金陵饱受寒冷的心终于温暖了些。 顾怀点了点头:“已经安排好了,只要朝廷不下明旨,应该能安全回到北平。” “明旨不太可能,毕竟朝廷也是要面子的,”徐增寿摇了摇头,“这招用得倒是漂亮,自导自来一场演刺杀,姐夫还能上个折子要人指责一下朝廷倒是能把朝廷弄得灰头土脸。” 他摆摆手:“走。” 这话一出,徐增寿身后的几个侍卫起了阵骚动,他们怎么也没想到,朝廷要的人就在眼前,大都督居然要放他们走? 连朱高炽三人脸上都出现了些错愕。 一片无言中,徐增寿有了些不耐烦:“还不滚?等着人来抓?” “高炽,以后少吃点,看你胖得,骑个马都累得不行,以后可怎么办?” “高熙,别成天是那喊打喊杀的性子,有时间也多读读书,可别活成你舅舅我这样的军汉。” “还有高燧算了,你年纪还小。” 他扬了扬马鞭:“这次你们回了北平,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着,别忘了一件事情,咱们是一家人。” 他横眉冷喝:“还不走?!” 马蹄声又起,三人的身影冲出去几丈,才发现顾怀并没有动弹。 徐增寿笑了:“怎么,你要说点什么?” “大都督没叫郡主走。” “倒是聪明,”徐增寿看向徐妙锦,“跟我回家。” 有些柔弱的傲娇萝莉眨了眨眼睛,擦干了泪痕:“回去要嫁人吗?” “这事得听大哥的,长兄如父,我做不了主。” “大哥把我关起来怎么办?” “我都被关起来了,更何况你” “那我不想回去。” “你疯了?他们是必须回北平,你要跟着他们走?” “我不放心姐姐,要是朝廷” “荒唐,就算朝廷真要动手,你去了有什么用?” “可是我回了金陵,大哥就要我去嫁人,我不想嫁人三哥你最宠我了,不要抓我回去好不好?” “女大当婚,嫁人怎么了?你现在要是去了北平,朝廷追究起来,中山王府怎么办?” 徐妙锦一指顾怀:“我住他家。” 徐增寿怔怔无言。 第一百四十九章 北归 日暮渐暗,北平燕王府在夕阳的余光下,仿佛变成了一只蛰伏在阴影里的野兽。 已经是六月下旬,天气很热,但朱棣还是拿起了一块热毛巾敷在脸上,长长地叹了口气。 太累了。 以前只觉得打仗的时候数天不卸甲,骑马颠簸得身子都快散架最累,但现在才发现,原来装疯卖傻比打仗还要累些。 想起刚才自己在街上对着大姑娘流口水,把大姑娘吓得花容失色的场景,朱棣嘴角泛起一丝苦笑。 “俺坐镇北平这么多年,虽说没什么太好的名声,但这两个月下来,北平的百姓们怕是都要在背后笑话燕王府了。” 他取下热毛巾,笑道:“天亮就出王府,堂堂藩王沿着大街和乞丐抢吃食,看见路旁野狗都要上去踹一脚,欺负半大孩子,闯进铺子里撒泼打滚俺算是把皇考的脸都丢尽了。” 一旁的燕王妃有些心疼,握住了他的手:“王爷也是没办法若是有法子,谁愿意这么作践自己?” 朱棣缓缓收敛笑容:“说得好,确实是没了法子,才能让整个北平的百姓看到俺的丑相。” 他对着桌子上的文书挑了挑下巴:“第四个了,王府派进京的属官,已经被朝廷寻由头处死四个了。” 燕王妃的神色也有些憔悴:“朝廷虽然说是放回了高炽他们三个,但这都一个多月了,也没个消息传过来” “他们和顾怀在一起,他做事,俺放心,”朱棣重新覆上热毛巾,“朝廷肯定是眼看拦不下他们,才下了文书,来安俺的心可他们哪里知道,俺被逼到绝路,才想通了以前想不通的事情?” “准备得怎么样了?” 这句话是对着角落里那个黑衣僧人问的,片刻后响起了回答: “王府内的八百勇士已经训练好了,城外的左护卫中护卫也已经传令,只要王爷一声令下,就可以起兵夺取北平。” 朱棣点了点头:“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他看向门外,有些感叹:“接下来就看着东风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了可别让俺再扮上几个月的疯子。” …… 北平城外,一辆驴车吱吱呀呀地在官道上走着。 车辕上的年轻人穿着粗布衣裳,手边放着木匠活要用的工具箱,看起来倒像是个年轻的木匠学徒,在他身后的驴车上,花巾裹发素面朝天的娇小女子小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 看着越来越近的北平城门,年轻木匠好像松了口气,他看了昏昏沉沉的女子一眼,还是没忍心叫醒她。 就这么一看,倒像是对走亲访友的小夫妻,男人应该是在学木匠活想讨个营生,但还没出师,日子过得有些紧,只能赶辆驴车在乡间讨生活,女人勤快贤惠,陪着相公一起走南闯北,还要在晚上纺织补贴家用,这才会累得在路上睡着,生活想必是很艰难的,但好像又很美好,一眼能看到以后轻松起来的日子。 这个时代的大多数人都是这样庸庸碌碌却平安喜乐地活着,老百姓们奢求的从来不多,生活能过得下去,能有一个幸福的家庭,能看着孩子慢慢长大,就够了。 但讽刺的是,世事如何,从来不掌握在他们的手里。 摘下头上的笠帽,夜色完全降临,扮作年轻木匠的顾怀挥了挥鞭子,总算放下了一路北上提着的心。 金陵城外其实并没发生多少意外,朝廷反应是很快,但锦衣卫事先做好的安排足以保证他们在应天府完成合围前跑出来,更何况误打误撞去了金陵南边抓到他们的徐增寿还把他们放走了,算是抹平了最后一道障碍。 接下来的行程乏善可陈,南下,过江,循着之前安排好的路线北上,一路过城池不入,就算在村镇休息也只是顾怀出面,太过显眼的朱高炽几乎没在人前露过面,就算沿途城池的驻军都收到了消息,却没人发现他们的踪迹。 更何况还有不时出现的看似百姓实则是锦衣秘谍的人 锦衣卫的力量确实可怖,不止是金陵衙门里南北镇抚成堆训练有素的秘谍,最可怕的是之前就潜伏在民间,世代相承锦衣军籍的谍子们,这些人平时可能人畜无害甚至过得穷困潦倒,但在锦衣卫命令传过来的第一时间,他们就会变成当年那种查探天下的可怖模样。 这样的情况下,实在是想出意外也出不了。 唯一算得上偏离计划的,大概就是进入北境时徐妙锦突然的生病,大大拖慢了行程,无奈之下顾怀只能让朱高炽三兄弟骑着快马先行,自己带着徐妙锦隐藏着身份慢慢北上。 有完整的路引,自然就不会受到太多刁难,唯一需要担心的是会不会遇见歹人--毕竟这样落单的小夫妻,实在是那些歹人们最喜欢的劫掠对象,完事了抛尸荒郊野外,根本不会出什么岔子。 这样一来,也就只能在白天赶路了,到北平的时间,比之前预想地要晚上很多。 北平城外排起了长长的进城队伍,也不知道城门会不会在某一刻突然关上,顾怀停下花了五两从一家寡妇手里收来的驴车,轻轻推了推徐妙锦:“到北平了。” 只有很低的鼻音轻轻“嗯”了一声,傲娇萝莉还是没醒过来,顾怀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有些烫。 应该是风寒但已经过了这么些天,药也吃了,怎么还没见好? 眼下最紧要的还得是入城,已经入夜,王府不太好去,只能明天再去看看了。 朱高炽三兄弟不知道到了哪儿按理说应该是会比自己先到的。 已经六月了,时间还有多久?眼下这种平凡普通的日子,就要一去不复还了。 面前这座雄踞在北方的城池,也会变成点燃中原大地版图战火的。 三十二年的平静,就要被自己亲手打破了。 顾怀重新拿起马鞭,目光中却没有了之前的迷茫。 就算自己不在,这件事情也会这么发展,而自己要做的,不过就是让这件事情的结局好一些。 换个说法,自己也许可以努努力让这个时代少走一些弯路。 毕竟受苦的,终究还是这些百姓,不是么? 第一百五十章 情意 从冬天到春天,再从春天到夏天,眼下夏天都快了一半了,可北平的风景还是怎么看都不会腻。 好像长大了许多的小丫鬟呆呆地坐在天井里,听着隔壁勾栏的戏曲声--小玉倒是有邀她过去听戏,可这些天要排的戏曲都听过了,而且眼下勾栏的生意好了很多,总是过去占个座也不太好。 天色由明转暗的这一刻不适合看书,小丫鬟也就把手里的那本诗集小心地抱在怀里,她不识字,但求着勾栏的东家烟墨姑娘教会了她少爷的那两首诗,每次拿出来读一读,就算不明白里面的有些意思,小丫鬟的心里也总是有些甜,像小时候跟着爹娘下田随手砍的一根玉米秆子。 只是天色暗了就不适合再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了,老人说过,这个时间看书眼睛会坏掉的,那就明天早上再读一遍好了。 收好诗集,小丫鬟从井里打了桶水,又开始擦拭起了家具,铺子前头的声音小了很多,子卿姑娘应该是准备盘完账关店了,少爷说得没错,子卿姑娘确实有做生意的天分,这几个月下来,香水生意好了很多很多,每次看一眼账本上的数字,小丫鬟都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 半年之前少爷还在为了钱发愁,可现在钱已经多得都不知道怎么花了。 黄昏时分暑气散了很多,但依然让人感觉炎热,小丫鬟额头见了些汗,吃力地踮着脚擦着高处的柜子。 诺海这两个月一直没回来,连个消息也没有,小玉倒是说有次上街见到了个人影一瘸一拐,像极了当初香水铺子里的那个少年伙计,可走近了一看,穿的是青衫,反而更像是少爷,也就没继续追下去,也不知道诺海现在在外面到底过得怎么样。 想到这里小丫鬟不禁叹了口气,这两个月来北平的这间小屋子只剩下了自己一个人生活倒是平静如水,偶尔去铺子帮帮忙送货,大部分时间都是和小玉玩闹,收拾收拾家里,比起以前在宋府的日子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可心里却总是空落落的。 早知道就应该听小玉的,耍耍赖让少爷带上自己去江南 夜色完全降临,水盆里的水也变了颜色,空气里飘散着香水味,木门吱呀响了一声,是子卿姑娘来道别了,小丫鬟笑得很甜,和子卿姑娘还有伏芸说了再见,偌大的铺子和后院,就剩下了小丫鬟一个人。 最近民间起了些风声,有说燕王爷是真被朝廷吓疯了的,有说燕王爷心存反意的,也有说朝廷大军不日就要打进北平的这些闲话多是在勾栏听的,小丫鬟倒是不在意,只是有些烦恼城南的菜价这些天涨了不少。 虽然不是每个人都人心惶惶,但自从燕王爷回到北平,好像这座城池就真的出了些问题。 肃杀的气氛之下,连小丫鬟都没忍住囤了些粮食,只是菜价实在太贵,才没舍得去买。 想了想,她走进厨房,打算把昨天的剩菜热一热,再就着咸菜喝碗粥。 也不知道少爷什么时候回来 “筹备得怎么样了?” 行人稀少的偏僻街巷里,从出了铺子就在默默算账的李子卿突然抬头笑道。 跟在后面的伏芸愣了愣,随即明白过来自家小姐是什么意思,俏脸染上红霞:“差不多了二牛说等他娘病情好一些就娶我过门。” “苦了你了,既要和我一起看着铺子,又要去照顾二牛他娘,”李子卿的脸上有些怜惜,“分店已经在建了,等你嫁了人,就过去当个掌柜,到时候有青楼里出来的姐妹帮手,就不用这般累了。” 这是之前就说好的事情,伏芸倒是不怎么意外,只是犹豫了片刻,开口道:“那小姐你呢?” 李子卿挽了挽头发:“什么?” “小姐打算什么时候嫁人?” “从青楼出来就忙着铺子的事情,哪儿有时间寻个托付终身的良人?”李子卿停下脚步,青葱般的手指点了点伏芸的额头:“难道你真想我和你一起嫁给二牛?” 伏芸吐了吐舌头:“那顾公子呢?” 她脸上有一丝促黠:“还是该叫东家?” 想到某个甩手一走就是几个月的青衫读书人,李子卿抿了抿嘴角:“怎么又扯到顾公子身上了?” “小姐真要装糊涂?”这下换成伏芸的脸上有些怜惜了,“那件青衫” 李子卿脸上的晚霞越发红了:“咱们从清风楼出来,全托了顾公子照顾,才有今天实在无以为报,我就想给他做件衣服” 越说到后面声音越小,大概是想到了这件衣服的成衣过程,跑了北平的许多家布庄,买了最好的冰蚕丝,每天忙完铺子里的事情,还要借着烛火一针一线地缝着,手指上全是细细的伤口 真的只是一份谢礼吗? “顾公子是个好人呢。” 所幸伏芸也不是喜欢看自家小姐难堪的丫鬟,给了个台阶。 “是呢是呢。” “顾公子不仅英俊,还有满腹文才,最难能可贵的是还乐于助人呢” “是呢是呢。” “所以说呀,”伏芸大着胆子拍了拍李子卿的额头,“要是错过了,小姐会不会后悔一辈子啊?” 月色下她笑得极明亮:“我就要嫁人啦,以后小姐一个人孤零零的,想想我就觉得难受顾公子这样的人很难遇见的,和之前楼里姐妹们说过的那些士子都不一样,这些天小姐总是抱着那件衣服发呆,是不是在犹豫要不要送出去?” 大概是一语成谶,李子卿的面色黯淡了些。 是啊,也许顾公子只是想顺便找个掌柜,并不是觉得自己有多特殊呢?也许顾公子对每个人都这样,并不止于和自己看过的飞雪桃花,还有那辆小推车呢? 也许自己心里的那份悸动,只是一厢情愿呢? 谁让自己是个青楼女子呢 她挽了挽头发:“回家。” 第一百五十一章 回家 夜幕下的北平城,是显得沉默而肃杀的,年关时的热闹喜庆一去不复返之后,今年便多是这样的气氛,再加上最近布政使司出了宵禁的政令,夏日天还没彻底黑透,街上就已经有守城的士卒在巡逻了,就算再有闲心想出来逛逛,也不自觉把脚步往家里偏。 入城排了很久的队,好不容易进了城门,巡城的士卒却要挨个盘问,车上的徐妙锦咳得越来越厉害,顾怀也就只能塞了些银子,这才赶在长长的队伍之前被放行,一路往家里赶。 到得巷子外头,勾栏的戏大概刚散,成群的百姓从勾栏里出来,漫步在回家的路上,小小的驴车就像是逆流而上的锦鲤,被水流冲刷得精疲力竭,不过在看见路边几个小孩的嬉闹后,顾怀烦躁的心情倒是被冲淡了一些。 “看俺的金箍棒!” “俺老孙来也!” “那泼猴,你可识得我黑风山大王?” “不认得,俺就认得那白骨精吃俺一棒!” 看来勾栏的戏是演得不错的剧情已经推到这里了,而且看孩子们的反应,和后世刚看完电视出门找棍子的孩子没什么区别。 这就是文化经典的力量了不止可以在历史上留下痕迹,而且可以让人们的精神生活得到极大的满足,夏夜看完一场戏,带着孩子慢慢往家里赶,大人们议论着那些神鬼志异的故事,孩子们追追打打扮着猴王和妖精--这样的市井好像比金陵的更有活力。 不过眼下事情太多,却是不适合去勾栏问问情况,顾怀收回目光,将驴车赶到铺子前,解开了栓驴的绳子,有些犹豫。 这老驴上了年纪,能拉着驴车赶这么多路已经是个奇迹,但顾怀却不知道该怎么处理--铺子里好像不需要养只驴,就这么放了怕也是要被别人捡去下锅,车马行那边应该也用不上 正有些为难,铺子紧闭的大门却开了条缝,端着盆水的小丫鬟出了门来,看手里的抹布是想擦一擦门板。 待看清了门外那穿着粗布衣裳左右为难的年轻木匠面容,小丫鬟有些憔悴脸上大眼睛眨了眨,手里的铜盆松了松。 铜盆落地,她揉了揉眼睛,好像有些恍惚:“少爷?” …… 把徐妙锦放在床上休息,敷上毛巾,顾怀走进厨房,本打算给她熬点药,但看见柜子里的半碗剩菜还有一碟咸菜后,他皱了皱眉头: “怎么就吃这个?” 从顾怀进门就一直跟在身后的小丫鬟有些不好意思地扭着手指:“最近菜卖得好贵” 顾怀愣了愣,怎么也没想到是这个理由大概这一个月都在赶路,还没体验到这种民间的真实反应,所以没想明白菜再贵能贵到哪儿去。 等到反应过来,他才有些无奈:“又不是揭不开锅好歹是晚饭,怎么就这么打发了?” 看到小丫鬟有些委屈,他走上去揉了揉小丫鬟的头:“有没有想少爷我?” 从进门开始就一直强忍着的小丫鬟终于破了防,一把扑进了顾怀的怀里:“想!” 花了好长的时间把小丫鬟哄得破涕为笑,算是原谅了自己一走几个月连封信都没有的渣男行为,顾怀重新坐到炉火前,听小丫鬟说着这几个月发生的事情。 “香水卖得很好呢,铺子里多了些伙计,都是青楼出来的姑娘,我都不好意思去铺子里面了” “烟墨姑娘教我认了好多字,嘻嘻,下次少爷再走,我就可以给少爷写信了” “隔壁的王叔想纳小妾,王婶儿寻死觅活闹得好大,官府都来人了呢,我趴在墙头看得一清二楚,街坊们都说王叔没良心” “对门新开了个酒铺,子卿姑娘现在都没去太白居买酒了,不过那酒铺里的伙计总是大大咧咧的,说话也不好听,很讨厌” “少爷,诺海什么时候回来呀?” 听到这句话,顾怀递火的动作顿了顿:“会回来的再等段时间。” “哦”小丫鬟蜷缩了腿,支着下巴:“少爷是个读书人哩,他们说读书人的丫鬟要会识字会弹琴才像样,可这些我都不会少爷会不会嫌弃我呀?” 顾怀哭笑不得:“谁说的这话?下次再有人这么说,你就来找我,看我不卷起袖子抽他。” 他的脸庞被火光照得忽明忽暗:“这么一个会做饭,会收拾,还不用给工钱,又可爱又迷人的小丫鬟,谁会嫌弃?” 随即他就看到了一片红云爬上了小丫鬟的脸颊。 如果没记错的话这好像是他第一次这么夸小环,在这个每个人的感情都极为内敛的时代,这样的夸法还是很少见的。 气氛有些不对,他赶紧转移了话题:“去给我下碗面,南下几个月,吃不习惯。” “好咧。” 小香葱切成段,姜蒜切成整齐的小切片,猪油舀上一大勺,最后再放上一个煎得金黄的煎蛋,烟火味飘荡在厨房,主仆两的话语声伴着升腾的雾气延伸开来。 “少爷,金陵是什么样的呀?” “很大,很繁华,贵族子弟很多,老百姓们的精气神好像也比外面的强上不少。” “听他们说皇帝老爷住在皇宫里每天都要吃好多好多东西,那皇帝老爷不是胖得很?” “皇帝其实并不老也就比诺海大一点,而且也不胖,吃的东西再多再好,吃久了也会腻的。” “哦那少爷会不会有一天吃腻我做的东西啊?” “当然不会。” “少爷不是要回祖宅吗?有没有见着亲戚?” “见着了,什么三大姑八大姨三太公的不过都不是什么好人,还跟他们打了场官司。” “啊?” “还好打赢了,从某些方面来说,他们现在已经不是我的亲戚了。” “少爷你在说什么呀?” “想不想听听南下的故事?正好药还要熬好久,”顾怀端起面碗,“呲溜”吸了一大口,“还是这味儿地道。” “好呀好呀。” “其实仔细想一想,好像也没什么故事好讲,遇上了一些人,发生了一些事,见识了这个时代的风云人物,亲眼目睹了大幕的揭起,但是回过头一看,如果不是知道有些事情注定会发生,其实也就是普普通通的一场旅行而已。” “少爷说话好难懂。” “有些人原本只存在在我记忆里的历史书上,但真正从书上走下来了,定睛一看,也不过是个普通人而已,”顾怀叹了口气,“华夏最厉害的也就是这一点,漫长的几千年都有据可查,不过史书上或许会记载你做过的事,但却不会仔细记下你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话题在顾怀一番晦涩难懂的话里越飘越远,小丫鬟支着下巴,看着对面好像什么都懂的少爷,突然问道:“是不是真的要打仗呀,少爷。” 顾怀拿着筷子的手顿了顿,面碗里的面冒着热气。 “打完了,才有一个干干净净的天下。” 他喝了口面汤:“最近还是多囤些粮食好了。” 第一百五十二章 战略 “三位公子还没回来?” 第二天一早,匆匆赶入王府的顾怀一听到这个消息,整个人就是一愣。 坐在对面的朱棣和道衍反应和他相差不大,但随即脸色就变了。 因为他们并不知道顾怀和朱高炽三人是分开走的,如今顾怀都到了北平,朱高炽他们还没出现,显然是出事了。 顾怀摸出地图:“最后一次收到三位公子的消息是在哪儿?” “河间。” 刚过黄河,进入北境的地方? 也就是说,顾怀和朱高炽他们分开不久,他们就出了事? 这也太离谱了。 离开金陵以后,每隔一段路,顾怀都会想办法往北平送来消息,简简单单的几个字暴露不了行踪,却可以说明他们到了什么位置。 如今人出了事,倒是好找许多。 他收起地图:“应该不是落入了朝廷的手里,不然朝廷早就大肆宣扬了,也不会是遇见歹人,就算世子的身体不好,也有锦衣卫的谍子随行,而且二公子三公子也是习过武随过军的。” 顾怀的手指点在了地图上河间府的位置:“他们应该还在这里。” 这一番分析倒是合情合理,道衍点了点头,他所想的和顾怀想的差距也不大,一旁的朱棣脸色也松了些。 他站起身子:“金陵一行,幸亏有你,不过眼下却是没什么时间给你休息了。” 这样的客套话必不可少,对于后半句话顾怀也早有心理准备,只是一点头:“情况如何?” “很不好,”道衍接过话头,“朝廷已经准备动手了。” 顾怀挑了挑眉头:“王爷病重的消息没传出去?” “迷惑得了百姓,迷惑不了朝廷,”道衍摇摇头,“朝廷现在算是脸面都不要了,王府派去金陵请求三位公子北归的使者一个都没能回来,被朝廷审讯,屈打成招供出了北平的实情。” 道衍冷笑一声:“而且还有个葛诚他写给朝廷的密奏上清清楚楚写着‘燕王无病’!” 顾怀没想到燕王离开金陵这短短的一个多月居然发生了这么多事情朱棣装病居然就拖了一个多月?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等等葛诚的密奏被截获我还能理解,使者被逼供,王府是怎么知道的?” 一直踱步的朱棣停了下来:“是俺内弟增寿写过来的密信。” 原来是这样这种军国大事,徐增寿的身份确实能知道。 只是这样一来,知晓了实情而且撕破脸的朝廷就像是悬在头顶上的一把刀,随时都有可能落下来了。 朱棣看向自己王府最不安分成功鼓动他升起造反心思的两个谋士:“还有多久?” 多久?问的不可能是街头买菜的小贩多久回家,王府后院的桂花什么时候开问的只能是他装疯还得装多久,朝廷还有多久动手。 道衍斟酌片刻:“三个月。” 燕王不是普通的藩王,如果朝廷察觉到燕王装疯有了反意,最大的可能就是积累兵力强行镇压,北平的兵力就不太够了,开平的驻军得南下,说不定还得动一动保定的驻军。 算上调令在路上的时间,士卒调防的时间,粮草运转的时间,还有朝廷一贯拖沓的决策需要的时间,三个月甚至显得有些短。 但一旁的顾怀坚定地摇了摇头:“不到一个月。” 他直视朱棣和道衍:“不出七月,朝廷一定会动手。” 建文元年七月,一个特殊到顾怀遗忘了很多细节也会死死记住的时间点。 手下的两个谋士判断有了分歧,这个时候往往考验的是主公的能力,他能不能在不同的判断里找出正确的那一个,并且成功地做出决策? 当年的朱元璋能做到,不管是在和元朝朝廷虚与委蛇的时候,还是在和陈友谅惊天决战的时候,刘伯温和李善长所担任的就是此刻顾怀和道衍的角色,他们可以为战争和施政提出不同的构想计谋,但做出最后决定的,只能是一个人。 当初的朱元璋做到了,所以他拥有了天下,此刻的朱棣呢? 他此刻穿着的不是上街装疯时候的破衣,而是一身深黑的藩王常服,圆领下的盘龙狰狞可怖,头上的翼善冠轻轻摇曳。 “俺见过龙椅上的那小子,他不是个老谋深算的人,”朱棣目光如海,“年轻的时候就觉得有些事情不用准备太多俺信朝廷会在七月动手。” 顾怀松了口气,心里却没有丝毫把道衍压下去的喜悦。 谋士不一定非得比个谁高谁低再说他也就占了个未卜先知的便宜,道衍是何等眼光能力?亲手将朱棣扶上皇位的最大功臣,他能提前预知朝廷的动向,这是何等可怖?再说若不是摊上朱允炆那样的愣头青,哪个皇帝敢这样削藩? 道衍微微点头:“此事是得未雨绸缪,提前做好七月朝廷动手的准备,就算到时虚惊一场,也好过措手不及。” 他看向顾怀:“你和王爷南下后,王府做了很多,你创造的手雷,虽然因为作坊不能太大,而且原材料极难获得的原因没做多少,但至少能武装起半个左护卫,老衲让人专门训练了一千人,如果要攻城,他们可以当先登营。” “还有青霉素王府现在的兵力不多,三个护卫也不是满编,但老衲和王妃商量了一下,依然是调出了五百人作为你说的那个” 顾怀插嘴道:“军医。” “对,军医!这五百人多是从军前接触过药材医馆,已经学会了青霉素的用法,以往战场上救不下来的刀剑伤风,他们现在也可以救治。” 朱棣在一旁苦笑道:“没想到有一天俺也只剩下这么点家底” 但随即他就冷冽下来:“家底薄,也能打!俺驻守北平多年,幽燕之地,就是俺的地盘!只要能打下北平城,在朝廷反应过来之前四面出击,整个北方” 他缓缓握紧拳头:“俺都要打下来。” 这就是统帅的战略了也是朱棣该有的底气,三十余岁,年少就在随军打仗,更是亲手把蒙元人打得苦不堪言,是朱元璋留下的镇守北方的最可靠的将领,他敢这么说,还真没人能反驳。 只是顾怀却跳出来泼了盆冷水:“眼下才六月中旬,还有半个多月的准备时间,现在起兵,为之过早。” 朱棣和道衍都有些诧异地看了过来,刚刚不就你跳得最欢,说什么朝廷一定会以雷霆之势动手? 怎么现在又要等一等了? 顾怀摩挲了一下手指:“有些事情还没做完三位公子须得回到北平,这个交给秘谍司,但是更重要的,是‘舆论’。” 他叹了口气:“前一秒还在装疯,后一秒就起兵,百姓们会怎么看?这实在是” “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第一百五十三章 准备 北平的秘谍司官署还是如往日那般破落,乍这么一看,倒是和金陵的锦衣卫衙门有些异曲同工的味道。 隐藏在暗处放哨的谍子早就发现了那袭飘摇的青衫,窃窃私语声中,那个一言不合就要打发他们回去当兵喂马的主官大人回来了。 推开柴门,还在秘谍司的谍子们都集合在了院子里,比起上次来的时候少了很多面孔,但也有许多生面孔站在了后面,顾怀认真想了一想,不在的那些大概是死了或者回了护卫军中,而新的这些,应该就是之前朱棣许诺的军中精英。 没有人说话,自从这个主官上次以雷厉风行的姿态空降到秘谍司后,所有的谍子都达成了一个共识,这是个要做事的人。 大概意思就是,拦路的要么滚要么去死,之前那种在秘谍司混日子的生活,一去不复还了。 这些日子他们也多多少少接触了金陵城那边送过来的情报,诧异于主官大人真的在朝廷的眼皮子底下建立起情报站的同时,也为自己没有被选中前往那个步步危机的地方而庆幸。 顾怀扫了一眼站得还算整齐的人群,淡淡开口:“从今天开始,以北平城为中心,幽燕之地所有五品以上官员,都得派人盯紧。” 人群起了些骚动,所有人都没料到,阔别几月的主官大人一回来连寒暄的过程都省了,直接开始安排任务。 不过倒也是主官大人的风格见识过顾怀整顿秘谍司的老谍子们以讹传讹,刚加入的谍子自然不会把主官大人当成个普通的书生看--事实上顾怀现在的风评在秘谍司简直堪称狼藉。 就跟民间女子喜欢用形象化的事物来吓孩子是一个道理遇见孩子淘气,当娘的总是神秘兮兮开口“再不听话,让那拐人的歹人卖你去草原上”,每当这个时候,当孩子的总是会分外警惕,左右看看是不是真的有歹人徘徊,同时也对草原上的那些蛮人充满恶感。 换到秘谍司也是一个道理,以往是军中精英的谍子们最忍受不了的大概就是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可新上任的这位爷那是真的一个看不顺眼就得让你滚回军中。 所以那句话在秘谍司就变成了“可别惹咱们主官,小心被扔出去受尽以前同袍的白眼”。 威望有些时候就是这样莫名其妙建立的,再配合上如今部门划分职责分明的秘谍司亲眼见到了顾怀南下金陵一路做的事情,以及燕王爷透露出来对秘谍司的关注,这份敬畏很难不扎根在这些谍子的心里。 见到没人说话甚至提出疑问,顾怀很满意,他接着说道:“除了盯梢官员的,其余谍子尽皆南下,前往河间府,我只给你们十天的时间,查出燕王三位公子的下落,查不清楚,你们就别回来了,留在河间府等死。” 他从怀里摸出个名册看了看:“我南下后,主事的人是夏至和芒种?出列。” 一男一女两个谍子站了出来,顾怀有些惊讶秘谍司里居然还有个女人 这简直比魏老三来当谍子还离谱。 他收起册子:“夏至带队去河间府,芒种留在北平。” “对了,魏老三呢?” 一片窃笑声中,站在人群后方的魏老三挠着头站了出来,他刚才还希望主官大人千万别想起自己来着 顾怀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怎么回来的?” “主官大人,俺俺从惊蛰那儿弄了匹马,一路骑回来的。” “有没有跟他们说过你被两个丫鬟放倒关了几天的事情?” 这话一出,窃笑声简直变成了哄堂大笑,这些天他们没少拿这事打趣魏老三。 魏老三挣红了脸,声音低下来:“迷药丫鬟” 之后便全是一阵低低的自语了,连“好男不和女斗”这样的歪理都扯了出来,秘谍司的院子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顾怀冷冽的脸上也出现了点笑容,这样的场景大概以后都不会出现了,秘谍的死亡率只会比战场上的斥候更高,这些秘谍大概不会意识到,从今天开始,这个院子里剩下的几百人,还有现在散落在外面执行任务的人,很多都不会再回来。 他收敛笑容:“你以后就不是秘谍司的人了。” 笑声顿止,魏老三呆呆抬头,其余秘谍也有些错愕。 只是犯了些错 顾怀走向一间小屋,他还有许多事要做:“你不适合当秘谍。” “以后来给我喂马。” …… 打仗从来都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尤其是要和朝廷这样的庞然大物对上的时候。 如果把打仗想象成村口的械斗,那确实挺简单,顾怀的记忆里也有当年清安镇放水的时候镇上百姓因为顾姓和外姓放水不均引发的械斗,双方聚集人马,在村口拉开阵势,三大姑八大姨上阵讲道理对骂,赢了的自然气势上就占了上风--当然输了也不要紧,这时候一般脾气爆点的年轻人就忍不住了,抄着家伙就开始上。 这个时候就要比一比双方的人数还有武器装备了,人多的自然气势就足,手里要是有粪叉大刀自然也要比对面的锄头菜刀来得威武,通常情况下也死不了几个人,官府肯定是在一边看戏的,真要出大事的时候也会出来拦,双方打完了再论过,最后得出一个大家都能接受的方案,就此了事。 但如果把此时朝廷和燕王的情况代入进去,那可就复杂太多了,表面上看起来就和抢水是一样的亲戚间破事,但双方的身份都很特殊--一个是皇帝,一个是最大的藩王。 对比之下,皇帝代表正统,朝廷代表充足的后勤和兵力来源,而燕王府有什么?正如今日王府里朱棣的自嘲--没想到有一天统帅几十万大军进草原打蒙元人的他也只剩下这点家底了。 一旦起兵,朱棣和顾怀要面临的是数十万大军压境的绝境,还有后勤粮草军备不足的问题,最关键的是天下人的声讨--在这个时代,向来是讲究君臣大义的,君要臣死,臣就得死,哪怕你是皇帝的叔叔也没辙。 所以准备工作还是得从这些方面下手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朱棣是个经验丰富的将领,手下的燕王三护卫也是精兵良将,算是有了起兵的资本。 但也许只有顾怀才能作出这个判断--朱棣并不只是一个优秀的将领,而是大明这个时期最优秀的将领。 没有之一。 洞悉朝廷的动向需要秘谍司去解决,这就需要不择手段地盯住幽燕之地的官员将领们,所幸这几个月秘谍司还是坚定不移地执行了顾怀的命令,从一开始的精英秘谍路线走到了市井中去,现在秘谍司能动用的力量,比起一开始要多太多,盯住官员应该不算太难。 至于河间府那边燕王三子应该不会出事,不然哪儿来的以后的故事?历史再怎么会随着顾怀的活动轻微改变,也不至于改变到燕王绝后的地步。 这么多秘谍南下,应该能把燕王三子带回来。 坐在秘谍司官署里的顾怀思路渐渐清晰,起兵前夕的准备要做很多,但所幸每一点都有迹可循,不至于无从下手。 身后的女子秘谍芒种递过来一份文书,顾怀面无表情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接下来就该考虑考虑舆论的问题了。 第一百五十四章 手稿 时间尚在正午,勾栏自然是没有开业的,事实上勾栏里现在也没多少人,除了杂役在收拾勾栏里前一夜客人们留下的痕迹,大部分戏班的人都还没来。 灰尘飞扬之间,偶尔能听见杂役们对如今东家的赞美声,这年头没项特长实在不怎么好找活路,要知道码头扛包也是需要力气的,更不用说他们这些没背景没能力甚至有些还带病抱恙的普通人,勾栏能给他们这么条活路,而且还能看到勾栏蒸蒸日上,对于他们来说,烟墨姑娘就是最好的东家。 谁都知道东家不喜欢露面,一直在勾栏后头的小楼里写故事,除了某些时候观音之类的没人能养得请烟墨姑娘出山,其他时间勾栏里的人根本见不着烟墨姑娘,连月钱都是丫鬟小玉和德高望重的刘老来发,自然也就给东家披上了层神秘的光环。 在他们的印象里,东家就是个极会写故事,美如天仙,心肠又堪比菩萨的完美女子,谁要是敢在勾栏里说一句烟墨姑娘的坏话,那真是要惹众怒的。 大概也只有贴身丫鬟小玉和顾怀知道烟墨姑娘只是有些宅,而且近视很严重不喜欢见人罢了 飞扬的灰尘里,勾栏的外观也有了很大的改变,之前打了很多补丁的幕布如今粉刷一新,是通体明亮的蓝色,在这巷口倒像是一道独特的风景,原本潦草的空地现在也种了些花草,还用围栏围了起来,想必排队的时候百姓们的心情也会好上很多,旁边还有很多堆积的摊子,到了夜晚勾栏开张的时候,这些铺子大概就会变成路边连绵的小摊,百姓们在排队的间隙还可以买些看上眼的小玩意儿。 这一幕幕看得顾怀连连点头,之前那个穷困潦倒没几个人愿意来的勾栏,总算是焕发了生机,现在这都有产业链了不是? 进了勾栏,倒都是些没什么印象的生面孔,大概也是顾怀不常来的原因,几乎一个也不认识,他正犹豫要不要找个人问问小玉在哪儿,清脆的声音就响了起来: “呀,顾公子!” 刚刚还在一边监督杂役干活的小丫鬟蹦蹦跳跳跑了过来,满脸惊喜:“顾公子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小环说你去南方了诶” “昨晚刚到,”顾怀笑了笑,扫了扫勾栏里的情形,“还真是变了很多。” “那是,连座椅都换过了呢,台子也是重新垒过的,”小玉笑得极活泼,眼睛微微眯了起来,“有戏班从外地回来,还说勾栏变了个样子认不出来了呢。” 她突然想到了什么:“公子是来找小姐的?小姐在后院呢,公子自己去就好了哈,我去忙啦。” 说完小玉又蹦蹦跳跳地跑了,顾怀有些无奈,这小丫鬟风风火火的性格还真是只希望小环千万别跟她学。 陈设变了很多,大致构造还是没变的,有了上一次的经验,顾怀很容易就到了后面的小院子里,抬头看过去,那栋小楼依然是当初的模样。 那扇窗还是开着,却没有衣服在晾晒了,爬满小楼的青藤在烈日下有些缺水,风拂动着楼顶的枝叶。 进楼,上楼,这次两扇门都开着,顾怀脚步顿了顿,探出头扫了一眼。 嗯床上果然还是有个不明物体。 不过这次还好,衣服还是好好穿着,毕竟不像春天那样要盖被子光看背影应该就是柳烟墨,想来是昨晚又熬夜写故事了。 顾怀轻手轻脚走到桌边,上面摆着很多手稿,左边那一堆垒得很高,笔迹依然是清秀的簪花小楷,镇纸压着的字迹写着师徒四人遥望火焰山。 居然写得这般快么顾怀走之前倒是有说过要寄信把故事的脉络说一说,但后来却是把这事给忘了,南下之前那天下午讲故事的终点,好像就是这里。 真拼啊 右边还有些手稿,顾怀轻轻拿起,扫了几眼就发现这不是他说过的故事。 涂抹的痕迹很多,能看出来是想写一个情爱的故事,框架有些老套,年轻的女子入山寻仙,遇见个白衣的年轻仙人 顾怀嘴角勾起,想不到柳烟墨也有这样的一面。 故事应该写得很断断续续,手稿的边角已经翻折,肯定是拿出来又放好再拿出来斟酌着不知道该如何下笔,字迹比起那边西游的手稿也略显凌乱,倒是可以一窥书写当时的心境,那天下午倒是听柳烟墨说了些之前的故事,好像她一开始的梦想就是写故事来着也不知是单纯的出于爱好还是勾栏确实需要故事。 顾怀想了想,干脆轻拂衣襟坐了下来,砚池里的墨迹已经干了,他轻轻磨墨,努力回忆着西游的故事。 火焰山接下来该是三打红孩儿了,只是牛魔王和铁扇公主的出场有些记不清柳姑娘的笔力倒也确实厉害,半本西游练笔下来,已经有了吴承恩老爷子的七分神韵,而且在执笔上有明显的女性风格,比起原着倒是别有一番风味,这倒是不好模仿了。 写文之前需要静心,夏日的微风拂过窗帘,背后有轻微的呼吸声,能睡成这番模样,想必昨夜得是熬到了天亮,柳姑娘的眼睛能近视成这样,想来也是合理的事情,毕竟这个时代的油灯确实不甚明亮。 兜兜转转,南下北归,一直感受不到的夏天的味道,好像就在这栋小楼里找到了,空气里阳光的味道很好,好到让人忘记那些勾心斗角血流成河。 顾怀提起笔,拿过一张宣纸轻轻写了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床上的人影才翻了个身,睫毛微微颤动,大眼睛带着朦胧缓缓睁开。 不太能看清头顶的梁柱但小楼里的味道从来都这么让人安心,一年四季,春去秋来,如果有机会,还真是不想出去。 关起门窗写故事,写一个能传世的故事。 她娇憨地抽动了下鼻翼,如瀑的黑发随着起身的动作倾斜而下,素面朝天不扎头发最大的好处就是睡得更安稳。 随即她就看到了窗边那道静静坐着奋笔疾书的身影。 温润的声音随着微风传了过来:“是个很好的故事,为什么不写下去?” 还有些没回过神,仿佛还在梦里那道身影却是熟悉,那袭青衫也出现过好多次。 柳烟墨轻轻张开小嘴:“啊?” 第一百五十五章 谁赞成谁反对 “总之呢,故事差不多就这样走下去,过了火焰山,整个故事也就进入了后半段,世界观已经铺垫完了,一直到大雷音寺之前,写起来难度都会比之前小很多。” 手里的茶杯袅袅地升腾着热气,顾怀看向对面低头绞着手指的柳烟墨:“勾栏排戏的进度也可以再推一推了,争取在七月把西游演完。” 这下也就顾不得羞恼了,脸上残留着红晕的柳烟墨愕然抬头:“公公子,是不是太快了点?” 明明可以再排上几个月的 “不快不行,之后就没人有心思看了,而且勾栏需要演一些别的,”顾怀摇头,“重心也要转移一下,比如说书什么的” 好不容易勾栏有了起色,结果突然就要改变策略,连顾怀自己都觉得,换了自己是柳烟墨,已经把手稿扔对面脸上了可眼下总不能直接和她说,不行了燕王爷要反了,北平这地方要打仗了,百姓们吃饭都成问题,没人来看勾栏了? 一片沉默中,出乎顾怀的预料,柳烟墨轻轻抚了抚头发,却是点了点头:“好。” 这一个字就代表勾栏要少赚很多钱而且放弃西游记这条无限光明的挣钱路子柳烟墨这样的魄力倒是让顾怀微微愣神,他放下茶杯:“不问问我为什么?” “公子自然有公子的道理,如果不是公子,勾栏哪里会有今天呢?”柳烟墨微微摇头,“而且西游也是公子的” “不,不是我的,”顾怀笑了笑,“故事是吴承恩老爷子的,执笔的是你,这本书的冠名是你们两的名字,不该是我。” 手指轻挠鬓角,他突然想到了什么:“‘我不生产故事,我只是个故事的搬运工’差不多就是这道理。” 柳烟墨轻轻抿了抿嘴唇,视线里顾怀的脸还是很模糊,身上的青衫倒是能让人一眼记住,她微微低头:“公子说笑了。” “那说点严肃的,”顾怀认真起来,“勾栏里如今有多少个说书人?” “三个都是说了好多年书的老人。” “那就是说不会出错了?”顾怀点了点头,“勾栏以往说书有什么忌讳么?” “一不说本朝权贵,二不说朝中是非,三不涉皇室宗亲,四不提军国大事。” “这样啊”顾怀摸着下巴,“接下来这些禁忌怕是都得破一破。” 柳烟墨怔了怔:“公子什么意思?” “这些日子民间起的风声,柳姑娘知不知道?” “听小玉说过一些是燕王爷和朝廷的事情?” “是了,北平城里有很多居心叵测的人,燕王要造反,蓄养私兵,装疯卖傻,甚至里通外族之类的消息就是他们传出来的。” “跟勾栏有什么关系?” “这世上从来都只有用魔法打败魔法,没有拿物理铁拳撞魔法壁垒的道理,”顾怀笑道,“这些消息已经传了很久,既然压不下去,那就换一个思路。” 柳烟墨越来越迷糊了她微微侧头,满脸都是迷惑不解的可爱模样,根本想不明白顾公子只是一个香水铺子的东家,为什么要关心这些。 “他们不是说要造反?那就让说书人在勾栏说上一天,当初燕王爷出生的时候是怎么个红光满屋彩虹挂天的模样,他们不是说燕王爷蓄养私兵?那就编一个个出塞征战的将士负伤回家,却遭权贵欺凌,然后燕王爷出面将其收入王府做侍卫的故事。” 顾怀的脸色越来越冷冽,那道笑容让人心惊:“装疯卖傻?那就再夸张点,编一个先帝入梦斥责当今陛下的故事,就说燕王爷魂游太虚,受先帝教导两月,看清了如今龙椅上那位的真面目,秉持先帝遗训要加以劝诫云云。” 他喝完最后一口残茶,话语也像残茶那般没有温度:“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当初先帝临终前的那番话。” “先帝传位燕王,却遭朝中奸人篡改遗诏,还要逼得燕王一家家破人亡,削藩种种,政令种种,是非公道自在人心,让北平的百姓都好好看一看。” 柳烟墨的小脸已经被吓得白了颜色,顾怀站起身子,青衫飘摇:“付出和回报总是成正比的,这件事,勾栏敢不敢做?” …… 一个勾栏,受众终究是城南一小片不识字的普通百姓,虽然已经没了顾忌可以放开手去做,但指望一个勾栏在短时间内扭转舆论显然是不现实的。 走出勾栏的顾怀有些遗憾,时间还是太紧了些,如果勾栏的规模再大些,分店再多些,在民间的影响力更大些,那么燕王府起兵时受到来自四面八方朝廷民间的阻力就会小很多。 封建时代,不要指望每个人都像后世一样各有各的观点,接收信息的渠道太少,人就会变得容易人云亦云,一件事一个人说或许有人不信,但当每个人都这样说,百姓们就会停下脚步好好想一想这件事的可能性了。 当然,这件事情现在才做终究还是晚了点,但朝廷盯得紧,之前实在没有机会,所以眼下要想用最短的时间达到预期中的效果,还是得下点猛料的。 马车停在勾栏外,已经从秘谍真正变成马夫的魏老三庞大的身影坐在车辕上,正好奇打量着有人吵架的对面街头,顾怀走上马车,一个眼神让魏老三闭嘴,静静思索片刻后,开口道: “去应寿寺。” 马车车轮转动,轻微的颠簸很容易让人犯困,只是顾怀却没有一点睡意,满心都是在权衡利弊。 按理说这件事应该交给道衍大师毕竟他算是佛门中人,但要他走遍北平的大小寺庙道观得花太多的时间,朱棣也不适合出面,他还需要收拢人心。 怎么看这种脏活也只能顾怀去做了。 还好他从来不信神佛。 马车停在应寿寺前的时候,魏老三投过来一个眼神,顾怀点了点头,走上了应寿寺山门后漫长的山道。 烈日之下倒是没有多少信众香徒,两旁的风景也很是让人心旷神怡,顾怀莫名就想到了雪花纷飞的那一天,在这条山道上遇见的李子卿还有那把红纸伞。 嗯香水铺子那边的生意也可以停一停了,正好扩展下新的业务。 大雄宝殿前面已经聚集了很多的光头,在太阳下面反着光,所有人都静静地看着那袭飘摇的青衫沿着山道负手而行慢慢往上,头顶的玉簪光华内敛。 他们不说话,因为他们脖子上别着把刀。 丝毫不觉得自己亵渎佛门的顾怀在硕大的香炉前顿了顿,看着里面有些还在燃烧的香烛,若有所思。 “从今天开始,北平所有的寺庙道观,在讲经说法的时候,都得加上一句话。” 顾怀收回目光,语气平静。 “北平朱紫之气汇聚,燕王爷真龙之命,不日必取天下,登基御极。” “每一座寺庙道观,都会有人盯着,只要今天的事传出去,或者你们说了些别的东西,我敢保证,整座寺庙道观,鸡犬不留。” “只需要你们说一个月,一个月的时间换一条命,这个买卖我觉得是值得的。” 顾怀抚摸着香炉上的痕迹,轻轻一笑: “谁赞成,谁反对?” 第一百五十六章 报纸 自古以来造反无非就是那几套,就连陈胜吴广这样的泥腿子都会弄块石碑整个“大楚兴陈胜王”,几乎已经成了后世造反的模板,谁起兵的时候没点神迹?还别说,老百姓就吃这一套。 还是那句话,历史从来都是由胜利者书写的。 谁出生会红光满屋天降陨石?哪个泥腿子能梦中斩白蛇?说来说去,也就是为了忽悠老百姓,毕竟造反这事儿虽然是权贵阶级的内部斗争,但市井阶级也是需要拉拢的对象。 眼下的情况就很明显,朝廷和燕王要打仗,说穿了就是皇室内部的权力斗争而已,但战火燃起来就会席卷整个天下,到时候谁得民心,谁就能站得更稳。 当然这种事情最好还是润物细无声地去做,花个几年时间,在朝廷看不到的地方慢慢宣扬,朱棣本人也得配合着演出一副爱民如子的模样,把自己的藩地变成实实在在的基本盘,但谁让朱棣之前并没造反的心思呢?事到如今,也只有顾怀提着刀子替他查漏补缺了。 不过这是个必不可少的过程,但凡要起兵,总离不开这一套,唯一的区别可能就是没有顾怀还会有道衍,没有道衍还会有张三李四,总有人要做,只是他们做得可能不如顾怀这般彻底而已。 勾栏面向民间,寺庙道观面对信徒香众,半个月的时间,足够在北平掀起一股歪风了,朱元璋到底传位给谁重要吗?不重要,只要在百姓心里种下那颗怀疑的种子就行。 这年代的百姓多半没读过书,字也不认识几个,平日里能看到的都是朝廷愿意给他们看的,阶级太过固化导致百姓都信“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那一套,这样的百姓还不好忽悠?哪里有后世那种网上发一条评论都能跳出来无数人抬杠反驳的场面。 顾怀不知道该庆幸还是悲哀。 北平的寺庙道观有很多,出家人有时候也是会屈服于强权的,没了顾忌决意要起兵的燕王府做事要比之前轻松得多,顾怀也不用跑遍北平的每一个寺庙道观,事实上在应寿寺露过一次面后,他就把这事交给了秘谍司。 接下来还有个地方要去,只是顾怀还不确定要做的这件事能起多大的作用。 他上了马车,微垂眼眸:“走。” …… “活字印刷做一套新的雕版需要多久?” “如今北平纸价几何?这种四开的大页宣纸,成本大概在多少?” “能不能做一套模具,在印刷的时候分成不同的版块?” “纸的质量还需要改进一下你们是用废料做的纸?这样印起来墨迹晕染太多,影响观感。” 城南最大的纸坊里,顾怀拿着一页宣纸,不断地询问着什么。 站着顾怀对面的掌柜笑容有些苦,腰也弯了几分,如果换了是个普通客人来问这些问题,他怕是早就叫人轰出去了,可眼前这人不对,准确地说是这人身后的那些军爷让他提不起这心思。 他摇摇头:“这位贵人,纸坊所造多为竹纸,要先砍了竹子泡上些时日,再加树皮麻布等物一同捣碎开火,煮成纸浆才能得到纸膜,往日小人的纸坊里也不曾做过这般大的纸张要是现做,怕是要等上些时日,新砍一批竹子” “等不了,最多三天,”顾怀直接把他的话堵了回去,“不管用什么法子,最多三天,一套新的活字雕版,还有五百张大页宣纸要做出来。” “贵人,这就有些” “原本的价钱上,再加三成,”顾怀眼皮都没眨一下,“要么答应,要么你的铺子就开到今天,你自己选。” 掌柜给这话噎了噎,又看了看顾怀身后那些凶相毕露的军爷,只能硬着头皮应下:“贵人放心,只是不知贵人要印何物?” 说起这个,顾怀也有些犹豫,纸坊要做雕版,肯定是要先看内容的,可他现在也就是有个模糊的想法,哪儿来的内容让纸坊照着做? 他转身走出纸坊:“晚些时候,我会让人送过来。” …… “写些诗词?”整理着文书的道衍有些茫然,不明白顾怀为什么会找上他。 这都什么时候了?整个燕王府都运转了起来,只要有资格知道即将起兵消息的人都忙得不可开交,练兵的练兵,联络的联络,再不济也是出了北平四处奔走,谁还有心情写什么诗词? 顾怀也有些无奈:“是真没办法北平士子文人极多,读过书的人不好忽悠,得有些东西引起他们的兴趣。” 道衍想了想:“你想做什么?” “如果有这样一种读物,集齐了诗词的风花雪月和时事的褒贬分析,甚至还有些花边消息和娱乐新闻,”顾怀在桌旁坐下讲着自己的想法,“当然,最重要的肯定是对燕王爷的歌功颂德还有对北平局势的解析,北平的士子文人会不会感兴趣?” 道衍眼睛亮了些:“是指邸报?” 这下子换成顾怀有些茫然了:“什么?” “之前也有过这样的东西,是朝廷办的,上面有很多关于时事的议论,”道衍很耐心,“只是没有多少人感兴趣,才没办下去。” “不一样,”顾怀摇了摇头,“官方的东西这种读物终究是要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内容不能引起人的兴趣,自然也就没有多大效果,我倒是有一些想法,不过第一期还是需要约约稿的。” “大师博学多才,文才横溢,不如写就一篇文章诗词,当作第一期的压轴之作如何?” 道衍的眼神古怪了些:“就这事?” “就这事。” “你自己就可以写,而且北平的文人士子也会很感兴趣。” “我怎么”顾怀话还没说完就愣住了,他这才想起,自己之前抄诗好像是抄出了点名堂。 随即他就有些哭笑不得,没想到这差事兜兜转转又回了他这里。 他犹豫了一下,实在没忍心再打扰满桌子文书的道衍,点头道:“那行,我回去琢磨琢磨” 纳兰老爷子,又要对不住了,实在是没其他羊毛可薅了 道衍重新拿起笔:“不过老衲倒也可以写些东西这读物叫什么名字?总不好和朝廷的邸报同名。” 顾怀点了点头,说出了一个后世耳熟能详的名字: “报纸。” 第一百五十七章 棋局 河间府隶属北平承宣布政使司,如果真要按朝廷划分的行政区划来看,河间知府仲鸿文其实还算是半个北平布政使张昺的直系下属。 但世间的事从来都这般奇妙,仲鸿文一向看张昺不太顺眼。 大明开国以来,派系之争已经隐现苗头,洪武皇帝朱元璋的朝堂上,就出现过以刘伯温和李善长为首的两派派系,三十多年下来,以地域、出身等等为划分的官员们,自然而然地抱成团并且对敌对派系的官员们有些防备和戒心。 这种迹象已经出现了很多年,可惜朱元璋当皇帝是个劳模皇帝,对朝堂百官的掌控也是堪称细致入微,但这种看热闹不嫌事大恨不得手底下官员们针锋相对得越狠越好的分化心思未来将要给大明带来怎样的后果,却是他想不到的了。 自古文人相轻嘛,哪怕是进了朝堂做官,多半心里还是抱着“论学识才干老子天下第一,凭什么给你当下属”这般的心思,尤其张昺还是个同进士出身,而仲鸿文是三榜进士,比张昺的金贵不少,他踏入官场的时候,张昺还在苦学应试科举,结果这么些年过去,张昺居然爬到了他脑袋上。 他娘的凭什么? 仲鸿文任河间知府四年,堪称兢兢业业,政绩突出,北平布政使的位置他盯了不少年,逢年过节还给燕王朱棣送礼来着,朝廷中也没少打点,结果谁知道突然就空降个礼部侍郎张昺下来,从京官一跃成为了封疆大吏。 他仲鸿文三榜进士,又是苏州地方望族,哪里不比张昺这么个泥腿子强?往日在京城闲坐都得摆资历谈出身,张昺连跟他坐一桌的资格都没有,就因为他和陛下关系亲近些,这北平布政使就落到了他头上? 简直没天理了。 可不忍好像也没啥办法朝廷的方针,是个明眼人都能看明白,北平布政使的位置现在也是烫手山芋,削藩成功那肯定是大大的政绩,但要是失败呢? 处理完了公务,回到府上的仲鸿文犹豫了一下,还是转向了偏厢。 “三位公子怎么样了?” “老爷放心,已经不那般闹腾了,照着老爷的吩咐,用度都是最高规格的,几个花魁也都请了过来,就是那燕王世子好像对这些不怎么感兴趣。” 听着家仆的话,仲鸿文有些若有所思,燕王世子么那个胖胖的年轻人,倒是真如传闻一般,谨守本心有君子之风啊。 朝廷的政令到得很快,毕竟是八百里加急,在看到燕王三子于金陵失踪,朝廷封锁应天府并且传旨周遭各府后,仲鸿文敏锐地意识到,河间府是燕王三子绝对绕不开的一条路。 要想北上,除了走海路,就必须得过黄河,而河间府就是过黄河最快的必经之路。 果然,三个年轻人终究还是没有那般老辣,被仲鸿文派人堵了个严严实实。 但请功的折子并没有和燕王三子一同南下金陵该怎么做,仲鸿文还没有想好。 重要的是燕王,不是燕王的三个儿子;这种事情不能声张,朝廷能给他什么赏赐? 再往上提半级进京当京官?拉倒,自己要是想回京,不早就在京城运作一番了? 他走入了花园,心思有些乱。 正在园里看书的年轻人抬起头,看着仲鸿文没有丝毫意外,反而艰难起身行礼:“见过仲大人。” “可当不起世子行礼,”仲鸿文连连摆手:“世子住得可习惯?” 明明是强行把人扣下,厢房外全是密切监视的侍卫,却要跑来问人住得习不习惯当官的果然都熟稔厚黑学。 朱高炽脸色不变,在特制的宽厚椅子上坐下,笑道:“还是北方习惯些,在金陵那段时日,好像连呼吸都有些不畅,这过了黄河,就自然多了。” 仲鸿文暗赞一声,也就是朱高炽,要是坐在对面的是朱高熙或者朱高燧,怕是早就指着他的鼻子开骂了,然而看看朱高炽,面不改色地闲聊,仿佛真是来此暂住些时日这种城府心态,果然不愧是燕王世子。 他在朱高炽对面坐下,有些为难:“世子有所不知,这朝廷的文书可是催了一道又一道啊。” 朱高炽笑意更甚,眼睛已经被肥肉挤成了一条缝:“哦?那仲大人是如何打算的?” “本官打算再看一看。” “待价而沽么,倒是没想到大人做生意也是一把好手。” “自古做官,和做生意从来都没什么两样,”仲鸿文摆摆手,一副棋盘被送了上来,“不过本官还是更喜欢下棋世子可否手弈一番?” “自无不可。” 问答听起来有些莫名其妙,两人的心思也都有些云遮雾绕,一个想问燕王究竟想做什么,却没问出口,一个想问为什么把他们扣下而不送给朝廷也不放其北归,但也没有丝毫表态。 太过累人,不如下棋。 仲鸿文伸手进棋盒抓了一把,然后伸到了朱高炽身前。 朱高炽挑了挑眉头,思考片刻,从棋盒拿出两颗黑子。 仲鸿文松开手掌,四颗棋子跌落棋盘。 收好棋子,双方搁在对角星位上搁置两子,称为势子,这便是古棋座子,很大程度限制了先行优势,而且注定了中盘于中腹的激烈战斗。 朱高炽拈起一颗黑子,起手三六,首先开了口:“朝廷能给的,燕王府给不了,但燕王府能给的,朝廷不敢给。” 仲鸿文没有说话,应手九三,与黑棋分势相持。 朱高炽再次落下一颗棋子:“大势如此,河间地理特殊,仲大人应早作打算。” 他抬起视线看向对面:“何必犹豫不决?” 仲鸿文气质飘然,并不回答,只是跟着落了一子。 朱高炽笑了笑,没有再问,落子速度不慢分毫。 接下来各九手的黑白落子都没逃出先人路数,第十子落下时,朱高炽再次开口:“朝廷要动手了?” 仲鸿文的表情终于出现了一点变化,他不再看棋盘,而是抬头看了看朱高炽,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猜到了?” 双方落子未停,而对话终于是开启了。 “如果朝廷不打算动手,仲大人决断或许会下得更干脆些,”朱高炽轻轻摇头,“不管是将我兄弟三人送给朝廷以在陛下心里留下位置,还是放我兄弟三人北归卖王府一副恩情都很好选。” “聪明,”仲鸿文赞道,“实在聪明,朝中无数大人,在你这个年纪,应该也没有这么多的心思。” 朱高炽咳了一声,看着自己肥胖的身躯:“心思多也不一定是好事。” 话语间黑子十一断,仲鸿文的手却依然苍劲有力,只是略作思量才提子落下。 古语棋从断处生,朱高炽接下来几手脱离路数,仲鸿文隐忍许久,终于白十八在角部尚未安定的情况下抢先攻击,五六飞攻,朱高炽微微一滞,这一型竟有四十四变之多。 黑四十三轻出,棋盘上刹那杀机四伏。 仲鸿文第一次主动开口:“他们没见过燕王打仗的模样,但本官是见过的正因为见过,所以我不会像张昺那么蠢。” 朱高炽摇了摇头:“既然不想下注,何必多言?” 仲鸿文点点头,再不多言,清脆棋响,落子生根。 已经进入中盘,整个棋盘中段厮杀极为惨烈,朱高炽不断提子,白棋仿若一叶扁舟泛海,岌岌可危。 然而仲鸿文不为所动,又下了几十手,直到一百八十手后,已经是稳操胜券先手收官的大好局面,朱高炽很平静的投子认输。 他艰难起身:“有劳仲大人费心了在这里住得其实还算不错,仲大人愿意等,那等下去便是,高熙高燧性子顽劣,这些时日给仲大人添了不少麻烦,仲大人可不要介意。” 朱高炽微微拱手,两个仆人上前扶住他,一步一步地远去了。 只剩下仲鸿文还在院子里,静静地看着桌上的棋局,目光闪烁。 原本只是因为张昺那个蠢货而起的一些心思现在看来,倒是窥见了了不得的一些真相。 他轻轻投子,嘴角勾起: “有点意思。” 第一百五十八章 来信 “见信如晤。 自北平一别,已数月有余,顾公子所示新式纺织机,甄家商行已试做两台成品,粗略一试,果如公子所言,纺布效率高了数倍不止。 已到年中,商行无意北上,若无意外,商行从此只代其余商铺纺织,不走商路,如今新式纺织机,年幼女子亦可着手,商行也有了新的门路。 公子大恩,无以为报,不知何年何月才得重见公子,若公子南下,可寻苏州城甄家商行,望公子知悉。 甄茹,于五月十二日夜。” 手里的信件很短,宣纸也很薄,顾怀看了两遍,便轻轻折起放进了信封里。 脑海里突然就出现了那个一脸侠气的女子当初的一路出塞,没想到已经过去好几个月了。 看到她成功回了江南,而且商行如今也有了新的营生,顾怀心里的愧疚也就淡了几分,毕竟当初甄家商行那么多伙计,也是因为他才死在了草原上。 只是当初的心血来潮,现在看来倒是有了不得了的结果新式纺织机的出现,可不仅仅是让一个甄家商行起死回生那么简单。 可惜这次南下金陵仓促了些,也完全没想起这回事,不然去苏州看看,于无声处推动一些事情,整个江南就要掀起比靖难之役更大的风波了。 世事从来都是这样,有时候一些足以改变世界的事情,开始的时候总是微不足道不引人注目的,往往只有当世人窥见了事情的发展,才能回过头去看当初的那一点,然后感叹一声原来是这样。 纺织机缝纫机资本的原始积累工业革命 思路被催赏钱的孩子打断,顾怀回过神来,从袖子里摸出几枚铜钱,给了这个在朝廷官驿下讨生活送信的少年,同时拿起一张宣纸,斟酌着写起信来。 代为加工是可以的甚至可以承包更多,两台纺织机变四台,四台变八台,这个时代身份低微的民间女子可以大量招聘,提供一些基本的保障,比如工钱和妇女权益 引申开来甚至可以成立工会什么的,这样商行的体量就会变得无限大,如果心再狠一点,玩资本兼并那一套,小小的商行就会变成一个洪水猛兽,在苏州城里席卷这个行业 也可以适当透露一些技术,大量的简陋作坊工厂会拔地而起,苏州原本就极为兴盛的纺织业会迎来盛世,但这个时候商品的出口就会成为一个巨大的问题 商路到时候怕是要重新捡起来,只可惜大明开国就定下了海禁的国策 一个小小的甄家商行能不能控制这种巨变,站在时代的风潮上?资本向来是血淋淋的,江南那个地方 越想越复杂,信越写越晦涩,顾怀很想解释一些东西,但又不确定这些东西变成文字能被甄茹所理解,这种改变时代的东西出现所可能带来的风波他之前预见到过一些,但远远没有眼下细想来得惊心动魄。 也许还有一些私心在里面顾怀不太想那个满心侠义梦的女子变成唯利是图的资本家。 当初不经意埋的一个伏笔,竟然有可能变成自己做的最大的一件事? 相比之下靖难之役可能都不算什么了 信写到后面,已经不太像是偶然想起的友人间的回信,反而像是一份说明书了,就算顾怀尽力避免怎么教甄茹去做,也不自觉地写上了很多避免走弯路的法子。 一声轻咳让顾怀停下了笔,他将信封好,但寄不寄出去他还没决定,咳声却是越发大了起来。 推开门,走到床边,顾怀试了试徐妙锦额头的温度:“还难不难受?” 大夫说是风寒,但吃了药也不见好,一张绝美的小脸苍白得让人心疼。 徐妙锦微微睁开眼睛,眼眸里倒映的脸让她安心了些:“不难受呢。” 顾怀端起碗给她喝了点水:“你姐姐很担心你,昨天去王府,要不是马公公通风报信,我就得被堵个正着” 徐妙锦的精神似乎好了点,露出个小小的笑容:“你可以和姐姐说的。” “现在你确实不适合回王府去住,太乱了,”顾怀给她垫了垫枕头,“说起来王爷才是真惨,现在天天都得上街装疯,大热天裹个被子见哪家开饭就往哪家钻我都不忍心看,他知道你跟着回北平了,也赞同你先在这儿住着。” “姐夫为什么要这样?” 顾怀沉默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为了避祸?为了造反?这种耐心,这种隐忍难道要说问世间权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么? 他微微摇头:“只希望朝廷能多多少少顾忌些颜面。” 徐妙锦的脸更白了些:“三哥把我们放走了,朝廷会不会找三哥的麻烦?” 这个问题北上一路傲娇萝莉问了很多次,每一次顾怀都回答说不会,中山王府是朝廷柱石,更何况这件事朝廷并没有发现,哪里会去找徐增寿的麻烦? 但这一次他看着徐妙锦的眼睛,却说不出这样的话了。 他轻轻摇头:“大都督还在给燕王府送来密信。” 朝廷上层的消息,是潜伏在金陵的秘谍司谍子打听不到的,事实上从朱棣回到北平开始,就陆陆续续有徐增寿的密信送过来,朝廷的决策,百官的态度,朝堂上汹涌的暗流他挂念着北平的姐姐和姐夫,在所谓的大义和亲情之间,他选择了亲情。 放燕王三子一马的事情或许不会让他万劫不复,但这些密信一旦败露,结局可想而知。 徐妙锦脸上的血色又消退了一些:“我好害怕。” “我不怕朝廷大义,我只是个女孩子姐夫造不造反,我都希望姐姐姐夫一家好好的大哥总说中山王府食君之禄就该忠君之事,他会不会和姐夫有一天在战场上刀兵相见?到时候姐姐以前三哥总是没心没肺的,但这次他好像有很多心事,又不肯和我说我好怕再也见不到三哥了。” 原来是心病么? 夏日的天气很炎热,哪怕院子里有口天井,屋里也有暑气,更何况徐妙锦还盖了被子,额头上和鼻尖都有小小的汗珠。 吃了药,发了汗,风寒还没好,看来傲娇萝莉心里也压了很多事情,压得她一病就很难好起来。 原来北上这一路,看起来还是天真烂漫模样的傲娇萝莉,也是个小大人了。 顾怀轻轻给她擦去汗珠,沉默之中,只能站起身子: “我去给你熬药。” 第一百五十九章 问心 灶膛里的火苗跳动,映得顾怀的脸也忽明忽暗。 有些话总是不好说的尤其是在明知结局的情况下。 现在说些安慰的话倒是轻而易举,但等到事情真正发生的那一天今天说的每一句话都会变成刀子刺痛别人的心。 人世间的事还真是从来都充满了讽刺和嘲弄。 厨房很小,毕竟这半是铺子半是宅子的住所本就不大,一道人影出现在厨房的门边,脚步很轻:“顾公子?” 顾怀收回思绪看了过去,笑道:“子卿姑娘?” 一个是铺子的东家,一个是铺子的掌柜,双方却都不喜欢这么称呼对方,反而更喜欢第一次见面时的称呼这实在是很有意思的事情。 忙完了前头铺子的事情,在天井里徘徊了许久的李子卿双手小心地藏在身后,探出的身子在夕阳下变幻成美丽的剪影:“公子在忙?” “不忙,毕竟小作坊建起来现在也不用在厨房熬制香水了怎么了?” 李子卿的脸红得像晚霞:“就是觉得公子这次回来心事有些重便想着过来看看。” 回了北平的第二天,顾怀去王府的时候自然也是碰到李子卿的,两人当时好一阵寒暄,顾怀倒是没想到李子卿居然观察得这般仔细,他摸了摸自己的脸,自己的情绪表现得有这么明显? 他摇了摇头:“算不上什么心事,只是准备了许久的事情突然纷至沓来,有些紧张而已。” “上次见到公子这样,好像也是在厨房。” 是说那个熬鸡汤的夜晚?顾怀怔了怔,突然失笑:“差不太多。” 那次也是这样的,给蒲弘的宅子埋了些惊喜后,他也是这样惶恐不安地等待着什么。 炸不死怎么办?炸死了别人怎么办?最后查到他身上怎么办?自己到底有没有遗漏什么? 靖难之役的过程会不会变?自己这只小小蝴蝶扇动的翅膀到底会不会改变历史?朱棣还能成为那个永乐大帝吗?大明朝会不会照着原本的轨迹发展下去? 未知的,才是最可怕的,尤其这种未知还是自己一手造就的时候。 李子卿搬了只小板凳坐在门口,外罩青衫的襦裙绷出了极诱人的弧度,像极了熟透的蜜桃,她挽了挽头发:“如果公子不介意的话可以和我说说的。” 顾怀沉默了一下:“如果,我说如果。” 他抬起眼眸:“如果一件事情自己都不确定是不是对的,该不该继续做下去?或者换一种说法,用错误的方式,能不能得出正确的结果?” 面对历史洪流,一个人的力量实在太有限了朱棣和朱允炆究竟谁该当皇帝,自己该不该因为前世的历史书就坚定地认为朱棣一定会比朱允炆强,这些事情顾怀不敢去深思,也不敢真正意义上的扪心自问。 谁能确定自己做的一定是对的?大战将起,天下会死多少人?自己不是什么圣母心性,但一想到当战火从北平席卷到天下的时候,有多少百姓会流离失所,有多少健壮男儿会死在战场上。 就因为一个皇位? 如果说一开始是为了权势而选择依附朱棣想要搭上靖难之役的顺风车功成名就,在这件事情里越陷越深的顾怀现在更多的是用后世的普世价值观来看待这个世界。 他可以去做些脏活,把后世手雷的雏形研究出来,让朱棣的军队在战场上所向披靡,让靖难之役的成功可能性大上不少,但他其实也可以做一些别的,甄茹的信让他看到了另一种希望。 一种把封建王朝的路拦腰斩断的希望。 直到此刻,他才发现自己因为一台小小的纺织机而有些迷茫,时代的浪潮在前进,他本来可以选择用自己后世的知识做一些对华夏进程更有益的事情,如今却在这里帮着朱棣争皇位,看着很多原本不用死的人死在战场上? 那原本就如风中残烛般岌岌可危的信念如今更是黯淡了。 托着下巴的李子卿想了好一会儿,秀美的眉毛皱着好看的弧度,眉心的一点朱砂在夕阳下平添了几分妩媚,她犹豫着开口: “我倒是想到一些就是不知道对不对,公子可不要笑话。” 顾怀有些意外,往炉灶里递了根木头,笑道:“说来听听。” “其实我也想过,当初决定出青楼的决定对不对,”李子卿温婉地笑了起来,“那时候每个人都在说这样是不对的,平日还算交好的姐妹,青楼里的妈妈她们说多了,我也有些怀疑,是不是真的在青楼里当着清倌人,等到年纪大些,攒些钱再脱身到时候就算不能找到良人,也是能靠着资历在青楼呆下去,起码还能教教琴。” “连伏芸也觉得我这样做太仓促了些青楼女子,本来就要比普通女子更飘零,不给自己留好后路,贸然赎身怕是没什么好下场,一个弄不好,日子还要比在楼里难过些。” 她微微低了些头:“那时候也有犹豫过,劝的人多了,也就耽搁了下来,直到那天唱了公子的词,又在应寿寺见到公子,我才觉得应该早些下决断的。” “嗯?”听得出神的顾怀愣了愣。 李子卿的脸越发红了些,大明不像大唐风气开放,理学让女子们在着装上多了些拘束,唐时盛夏女子抹胸披肩的装扮却是看不到了,但李子卿抬起头之后,修长的脖颈下锁骨明显,真的很像优美的天鹅。 “出楼以后,我还是不确定自己做得对不对,也不知道会是什么结局,不能再回楼里教琴,就打算卖卖饼把日子过下去,有一次被妈妈看到了,心里难受得不行,那时候我想我应该是做错了。” 她静静看着顾怀,好像生出了些勇气:“但如果不走出来,又哪里会有后面这些日子呢?” “就算一开始的决定是错的,贸然出楼的方式也不对,但我还是得到了一个好的结果如果我还是青楼里的清倌人,就不能在那条巷子遇见公子,也不会在雪天卖饼遇到公子,更不会来给公子做掌柜” 她突然有些慌乱起来:“好像说的不是一回事公子见笑了,其实我就是想来感谢一下公子的伏芸要出嫁了。” 顾怀也静静地看着她,在夕阳的余晖里,在灶膛昏暗的火光里。 弄堂上的天空被切割成整齐的方块,有天井的小院被黑暗缓缓吞噬,顾怀脸上突然绽放出笑容来:“不对,是一回事。” “嗯?” “是一回事决定总是要做的,不管是对是错,拥有相对的自由才是最重要的,”顾怀的目光太过炽热,让李子卿重新低下了头,“不管是出了青楼的自由,还是站在高处的自由总之要有,才能更省力地做一些事情,哪怕这件事的过程里会有些错,但起码我能确定,结果应该会是好的。” “公子在说什么?” “没什么,”顾怀的笑容释然了很多,扬了扬下巴:“背后藏的什么?” 李子卿没想到顾怀居然早就发现了自己藏在背后的手她羞红了脸,拿出一个小包裹:“是件外衫我和伏芸想了很久,不知道该送什么给公子以表谢意,就就做了件衣裳。” 顾怀挑挑眉头,接过包裹,打开一看是件青衫,和平时自己穿的很像,只是针脚密了很多,就着光亮,还能看到领口的小小翻花图案,想必是用了心的。 他看向李子卿绞着的手指,看见了那张绝美脸庞上有些紧张的神情,笑容温润: “谢谢,我很喜欢。” 第一百六十章 这也能说得? “西游记么” 下了工的王二从巷子口走过,看着排起长队的勾栏门口,紧了紧背上的包裹。 家里的孩子念叨好些天了听孩子说现在在一起玩的同伴们都是扮着什么猴王妖怪,要是没进勾栏看过戏,不晓得来龙去脉,就只能做个在旁边摇旗呐喊的小妖,窝囊得紧。 王二觉得自己就很窝囊了,总不能让孩子也输在起跑线上,但入夏以来扛包的工钱越来越低,一家三口眼看着也就勉强温饱,王二实在是舍不得把钱丢进勾栏里。 看戏看得还少?逢年过节街上全是义演,街头也有卖艺的在忙活,看这种戏可不用花钱,要是演得不好喝几声倒彩也行,勾栏虽然收钱也不贵,但过惯了苦日子的王二总觉得每一分钱都得攒下来留着以后有用。 钱留着不能生钱,但家里那口埋起来的存钱罐子每重一点,心里就多安定几分。 只是孩子大了真闹腾起来也受不了,不过王二想想也是,以前还能玩到一起的巷弄伙伴,如今却说着些自己听不懂的话,凑成个小圈子把自己排挤在外面,连打闹也不带上自己--要是当年自己在村里也是这样的遭遇,怕是心里也不好受。 今日上工倒是多得了几文钱王二摸了摸怀里的钱袋,收回了看向勾栏前方人群的眼神。 住的地方离勾栏还是有些距离的,是这个时代北平常见的平民屋子,两扇柴门后是个小院子,养了些鸡鸭,此时也被放了出来满院子乱啄;在城里住着,倒是不用养狗,自然也就没有犬吠声迎接回家,漆黑的夜色像是幕布一般盖在民居上,厨房里的炊烟袅袅升起,让柴门响起的声音多了几分欢喜。 年纪尚幼的孩子小跑着过来,一把抱住了王二的腿:“爹!” 将又变重了些的儿子抱起,王二用满是胡茬的脸蹭了蹭,引来儿子好一阵小手挥舞,王二哈哈大笑,解下了背上的包裹: “爹今天给你带了些好吃的。” 包裹里是几个寻常瓜果,不是什么稀罕货色,大概是放了一下午,表皮有些干瘪,王二看着儿子惊喜地拿起一个啃了起来,眼里是满满的温情和溺爱。 围了围裙的妻子端着两盘菜从厨房走出来:“别站在门口,进来吃饭这些哪儿来的?” “今天天气太热,晌午过了批货,东家看兄弟们劳累,就一人分了些,”王二起身擦了擦汗,“这东家挺讲究。” “再讲究也不见提工钱给些瓜果就把你的嘴堵住了?” 妻子嗔了两句,王二倒也不介意,谁家婆姨不唠叨?他王二一穷二白,妻子跟着他这么些年忙里忙外,要是没她,这个家可撑不起来了。 就着井水冲了凉,端起碗筷开始吃饭,王二犹豫了一下,敲了敲碗:“等会儿吃完去勾栏看看,小七也念叨这么久了” “你不是舍不得?” “今天遇上贵人了,货多就给了些赏钱,头儿给兄弟们分了分,我这儿也得了十几文,”王二刨着饭,看着听了这消息满屋子疯跑的儿子,“那勾栏不是一人五文钱?咱两加起来也就十文,孩子又不收钱,就去上一次。” “我就不去了,也没啥想看的,你带着小七去就行,”妻子有些忧心,“这最近菜价粮价都在涨还是要留些钱过日子。” “既然去了,那就一家都去,哪儿有把你留在家里的道理?”王二摇了摇头,给妻子夹了些菜,“日子总还能过下去大不了我再找份工便是。” “我也想想办法看看能不能绣些东西只是我的女红不怎么好,怕是卖不了好价钱。” 孩子在一旁玩闹不肯认真吃饭,桌上的素菜虽然没有太多油水,但还是烹调出了好味道,夫妻俩对视一笑,平淡如水的日子里,这幅光景让人暖心。 虽是贫贱,亦有温情。 …… 勾栏外的摊贩有很多,卖的也是惹孩子喜欢的小玩意儿,好些孩子一见了就走不动道,哭闹着要让大人买上拿在手里才肯破涕为笑所幸小七一直是懂事的,哪怕真喜欢,也只是多看上两眼,不会在王二的脖子上闹腾个不停。 排队的人有些多,远处还能依稀看到些巡逻的甲士,一片喧闹声中,街坊邻居间的闲聊往往引了更多人参与,见识多地位高的人自然带动着话题,连王二也不自觉被旁边的谈话声吸引去了心神。 看起来家境还算不错,在衙门当小吏的年轻人脸上带着些轻蔑神秘表情,在一片众星拱月中摇头晃脑:“菜价涨了?嗨,这算什么,狠的还在后头呢!” 他左右一扫,从鼻子里挤出个哼声:“知不知道粮价菜价为什么涨?简单,城外头现在朝廷大军多得很!” 他压低声音:“要打仗啦!” 打仗?谁跟谁打?蒙古人?这话一出,聚在周围慢慢排队的百姓们脸色都变换了起来。 平民老百姓谁不想遇上太平世道?天下大定三十年,老一代的人可还没走完,他们嘴里的那个世道,真是想一想就让人打怵,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宁做太平犬不当乱世人”就是这么个道理,这小吏话虽然说得不清不楚,但百姓们心头都有些沉重。 怕是朝廷和燕王爷那档子破事了。 侄子为了天下稳定要对亲叔叔开刀,说亲叔叔可能要造反眼下天下稳定不稳定另谈,那几个亲叔叔可能是真要造反了。 王二在一旁听得直摇头,这都什么跟什么。 平日上工的时候,这些事情一同扛包的汉子们也没少议论,各有各的说法,不过总体下来还是觉得朝廷没毛病的居多,连王二也这般觉得--削藩嘛,又不是要藩王们去死,不就是把兵权交出来当个安生王爷?那种日子他们这些苦哈哈做梦都不敢想,这些藩王居然还不满意实在是不识抬举。 再加上最近那燕王爷又传出来得了疯病,北平好些人都围过去看燕王爷在大街上发疯,王二倒是有一次路过,看见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不少百姓,凑过去一问才知道是燕王爷在抢乞儿的饭吃 未免也太寒碜了点,这些唯恐天下不乱的藩王啊 队排得长,到得晚的人进了勾栏自然就赶不上开场,王二带着媳妇找了个角落坐下,倒是不显得拥挤,只是台上开演的却并不是那劳什子西游记,而是个老者端着二胡在说书。 怀里的小儿子在乱拱,大概是不满意没能看到心心念念的西游,台下的百姓们也多有嘘声,台上老者面色僵硬,却不为嘘声所动,继续说了下去。 “却说先帝驾崩前,曾驰马金陵城外,壮志激昂,随从士卒无不喜形于色,是夜,先帝梦中遇神,醒后拟一旨,直言身后事,现在看来,怕是先帝已经是化为真龙,坐镇天庭俯瞰世间了。” “诸位可知那遗诏内容为何?” 说书的刘老深吸一口气,心中挣扎不已。 但他还是说了出来:“诸位有所不知,当初先帝传位之人乃是燕王爷啊!” “是那朝中奸佞,哄骗当今陛下,篡改遗诏,才有了如今的建文朝!” “燕王爷,才该是坐在那龙椅之上的九五至尊!要知道当今陛下如此年幼,先帝怎会越过诸位王爷,传位给皇孙?” “如今朝廷名为削藩,实为断绝后患!” 台下的百姓们愣了愣,随即面色大变,哗然四起。 老天爷,这也能说得? 第一百六十一章 当时只道是寻常 布政使司的后堂,张昺已经闭眼端坐有一段时间了。 到北平已经半年,京官外放封疆大吏的新鲜感褪去,随之而来的就是无休无止的烦心事。 做官做久了,自然就会有感悟,在工部侍郎的位置上坐了这么多年,冷眼旁观洪武建文两朝,张昺最大的心得,大概就是所谓天下,不过也是一局棋盘而已。 大棋盘套着小棋盘,坐在最上方的陛下握着棋子,对面或许是外忧内患,或许是天灾人祸,而下面的官员百姓,也各自有一张小小的棋盘。 是的,他觉得自己也是在下棋,在和燕王朱棣下棋。 朝廷要削藩,需要有人做事,方孝孺那三人大概是爬得太快太高,未免有些眼高手低,所谓的旨意政策落到实处,终究还是要张昺这些人出来镇场子。 无所谓他的政见是不是倾向于要削藩陛下需要这么个人,官职不能太高,也不能太低,更是要有站出来的勇气他张昺有,而且大概是因为和方孝孺是同乡的关系,这件事最终还是落到了他手里。 当官想要出头,和做人是不同的,儒家信奉中庸,但当官就得往上爬,而且是不择手段地往上爬--燕王冤不冤和他有什么关系?只要把这件事做成,他张昺从今以后就能在朝廷上站稳,而且在有生之年还能看看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 半年以来,他自认做的还算不错,燕王被他盯得很死,甚至被逼得装病不出;北平的官场被他清洗了一遍,许多忠于燕王的官吏将领要么贬谪到了其他地方,要么干脆就倒向了朝廷;朝廷最担心的燕王骁勇善战的三护卫,也和朝廷的军队隔着军营相望,乍看之下,燕王仿佛真成了瓮中之鳖,丝毫没有反抗的余力。 除非燕王的脑袋出了问题,想要鱼死网破。 但最近北平的气氛越发古怪了燕王疯了的事情他是断然不信的,也知道自己这个老对手打的什么主意,无非就是以此来裹挟民心向朝廷施压,但怪就怪在,对于民间甚嚣尘上的传言,燕王府不仅没有出面做点什么,而且在北平的锦衣卫还查到,这背后居然还隐隐有燕王府的影子。 结合刚刚收到的消息,那个胆大包天的勾栏 脚步声让张昺回过神,他看向走入后堂的亲信:“怎么样?” “大老爷,可了不得哇,听说那勾栏又在说那些大逆不道的言语,下官带着衙役赶过去,正想把那勾栏里的人来个人赃并获,可那勾栏外面,站满了王府侍卫!” “王府侍卫?”张昺悚然一惊。 “是,下官带着衙役上前理论,可您猜怎么着?那些王府侍卫非但不让开,还拔了刀子,说勾栏是王府的,衙门的人再敢往前一步,就要让咱们见见血大老爷,这燕王府实在太无法无天了!” 不对劲。 张昺的眉头皱得极深,实在是太不对劲了。 一个小小的勾栏,居然丧心病狂到说出“先帝传位燕王,当今陛下是篡改遗诏”这样的话来,而且更离谱的是,燕王府居然还敢出面把勾栏保下来。 凭什么?燕王都已经沦落到装疯避祸了,还敢在这件事上伸手? 是了,一个勾栏,里头全是平民老百姓,怎么敢说这样的话?多半是王府授意可燕王朱棣疯了不成?这些话也就只能骗骗老百姓,真有点见识的,谁会信? 一旦这些话传到金陵,岂不是给了朝廷动兵的理由?谨慎了半年多的朱棣怎么会犯这么愚蠢的错? 不过要是结合朝廷那边刚刚送来的消息一起想 张昺沉默片刻,摆了摆手:“下去。” 亲信怔住了:“大老爷,就不管了?” “先别管,”朝廷已经决定要动手了,何必在这些事情上节外生枝?张昺有些疲惫,“派人盯紧,勾栏里头说了什么,全记下来,呈报一份给朝廷,此事就暂且放下。” 亲信领命转身,张昺突然开口:“那是什么?” 他指了指亲信腋下夹着的一卷事物,亲信愣了愣,才知道张昺说的是什么:“大老爷,这是那勾栏外头有人叫卖的东西,叫对了,报纸!下官看这事物新奇,就买了一份” 又是勾栏,张昺有些不耐烦,摆了摆手让亲信离开,片刻后又改了主意:“把那东西留下。” 作为一个读书人,宣纸入手的感觉再熟悉不过,几乎是瞬间张昺就判断出了这“报纸”所用的纸张质地,算得上是上佳。 摊开四开的宣纸,横平竖直的黑线划分出了不同的区域,最上方四个大字“北平月报”细细一想就能明白是什么意思,再往下首先映入眼帘的内容,居然是一首诗词。 这个时代做官的条件限制得很死,要想做官,除了提把刀子出生入死砍人立军功,那就只有读书科举,所以对于诗词一道,几乎所有的文官都涉猎颇深,张昺就是此中佼佼,虽然比起诗词他更喜欢钻研为官一道,但不妨碍他对于诗词的兴趣。 尤其是这么一份出自勾栏的报纸上突然出现的诗词 他提起些精神,看了下去。 浣溪沙倒是常见的词牌名。 开篇首句谁念西风独自凉? 张昺微微一愣,立即看向了署名。 果然,首句怨意便这般重,在北平的诗作风格中独树一帜右下角果然是清晰的“顾怀”两个字,那个曾经当着北平文人士子把他张昺和张茂典的脸踩在脚下的顾怀。 果然还是有燕王府的影子就像一双无形的大手在后面推动着什么,张昺可没忘记当时是谁保下的这顾怀。 眼神继续转移到词句上,下一句是“萧萧黄叶闭疏窗。” 盛夏时分,写萧瑟秋景,终究失了韵味,匠气还是重了些张昺摇了摇头,有些失望。 有些哗众取宠的味道了,这么一份报纸,这么一首不合时宜的诗词,燕王府想做什么现在还不太能看明白,但未免太过寒碜。 再看下去“沉思往事立残阳。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 嗯若忘掉这报纸的出处,忘掉那顾怀的身份,这么一看,倒还算是上佳之作。 只是相比起那让顾怀在北平诗名远扬的前两首,还是差了太多。 张昺摇了摇头,看向了最后一句。 当时只道是寻常。 他怔了怔,一种莫名的情绪突然涌上了心头。 这一句未免太过点睛之前所有的描写和铺垫,所有的情绪,都被这一句点得明明白白。 那些日子越平凡,在失去的时候就越是觉得珍贵和遗憾。 当时只道是寻常 他抓紧了薄薄的宣纸,嘴里低声喃喃,原本还觉得顾怀江郎才尽的嘲弄,此刻全部消失不见。 如此堪称绝句。 有这样一首诗写在首页,很难不让人生出把这份报纸看下去的欲望。 张昺微微收敛了情绪,翻过一页,是一篇对这首念奴娇的赏析,写得入木三分,一看署名,居然是燕王府深居简出的道衍和尚。 这位也是个大人物当年刚来北平的时候还不是这么个性子,锐气逼人的他在北平文坛也是享有盛名的,亲自下场为一个后辈的诗词写赏析,而且极尽溢美之词 这么看下来,这份报纸倒像是单纯的文人交流了,如果每一期的水平都这般高,北平的文人士子们怕是要站起来欢呼的。 所幸不是燕王府又想做什么事情勾栏那边还能说是燕王朱棣犯了失心疯发泄不满,借着这机会再激起一些北平藩地百姓们的同情之心,但这报纸应该是实打实的讨好文人了。 张昺放下了戒心,有些意兴阑珊的翻开了下一页。 快了,快了北平的这盘棋,已经到了收官阶段,究竟是自己更胜一筹,还是燕王忍出个好结果,很快就能看明白了。 但自己背后站的是朝廷,自己怎么可能会输?朝廷送来的绝密密信上,清清楚楚写明白了朱棣最后还能蹦跶的日子。 但很快他脸上的志得意满就消失不见,变成了实实在在的不可置信。 他看着那篇文章的标题,终于明白了燕王打算做什么。 这哪里是坐以待毙,讨好文人?这分明是要把百姓和文人都拉到他朱棣的身边! “《论藩王镇九边的实际作用和政治意义》?!” 第一百六十二章 前夕 金陵,锦衣卫昭狱。 依然是一身月白道服的裴昔走出狱门,对着低头看不清表情的齐泰拱手道:“大人,都审完了。” “嗯”齐泰依然没有动作,“审出了什么?” “依然是那些,和北平传过来的消息没有太大出入,”裴昔摇摇头,“燕王装疯,似有反意。” 齐泰鼻子里冷冷地挤出哼声:“随便派个人来,和锦衣卫审的有什么区别?” 裴昔身上的道服仿佛静止了一下,他直起身子,似笑非笑:“锦衣卫的刑讯,其实不擅长让人交代知道的事或者做过的事,相比之下更擅长让人承认没有做过的。” 似乎是想起上次来昭狱时旁观的刑讯过程齐泰的脸色难看了些,没有再说什么。 裴昔的意思很清楚,他们连没做过的事都能认下,大概是真的只知道这些。 “三批使者,审出来的东西都和葛诚的密信没有太大区别,看来燕王是真的起异心了,”齐泰冷冷开口,“北平的锦衣卫是不是有些失职?” “连削五王,日薄西山的锦衣卫只有这么点人,北平那边,实在是派不出更多的人手了,”裴昔摇摇头,“说起来刺杀燕王三子时候大人答应的东西呢?” “你在和本官讨价还价?” “不,下官只是想拿到应拿的东西。” “燕王三子没死!而且闹得这么大,你还有脸来向本官讨要?” 裴昔没有再说话,过了三十脱离英俊变得有成熟韵味的脸上面无表情。 连陛下都不敢贸然重启锦衣卫,更何况只是三位权臣之一的齐泰?当初他们答应的东西,裴昔就没打算拿到过。 为什么在他们的嘴里,锦衣卫就像条狗一样,用得上的时候就扔个骨头,不管这条狗做了多少事,分了多少忧,一旦发现没有了存在的必要,就把狗关在屋里连露头都不让 凭什么? 让锦衣卫重回巅峰已经成了裴昔的一个执念,这么些年撑得很辛苦,但现在看来,一切都应该是值得的。 朝廷对燕王的戒心越来越重了连着三批来金陵奏事的燕王府使者都被不问青红皂白地下了昭狱,用锦衣卫骇人听闻的刑罚审出来对燕王府不利的证据,朝廷做事如此肆无忌惮,就算裴昔再融不进那三人和陛下的圈子,也能猜到朝廷下一步打算做什么。 燕王会是坐以待毙的人吗?看起来不是的。 齐泰的脚步声重重远去,身后昭狱里的惨叫声已经停了,想来这使者也和前几个一样没能撑下去,就是不知道锦衣卫刑讯司那几个上了年纪的老谍子是不是又在对着剥下来的人皮兴奋不已 裴昔看向北方,满眼都是那个极像自己当年的年轻人。 顾怀可不要让本官失望。 …… 当齐泰赶到御书房的时候,方孝孺和黄子澄的争论已经进入白热化的阶段。 虽然同为辅政大臣,但两人的政见有所不同,有争论倒也正常,看见齐泰到来,黄子澄脸上隐现喜色,只是一个眼神,就懂了彼此的意思。 削藩一事,方孝孺的一贯主张都是润物无声,陛下年轻,花个几年的时间裁撤诸王护卫,再借些事情削爵妥善安置,这事儿不就成了?到时候周礼推行天下,内忧也解,可谓天下大同,何必如此心急,闹得这般难看? 反之黄子澄和齐泰的手笔就要激烈得多了,陛下确实年轻,但难道真要等上几年,坐看诸王做大?皇位隔代相传,本就容易横生枝节,再说他两上位靠的是什么?就是削藩的东风!真要慢慢做稳稳做花上几年,他两在朝廷的名声得成啥样? 截然不同的做事风格,完全相反的政治理念,让方孝孺和黄子澄彼此看不顺眼,但论起和陛下的关系,就算同为帝师,方孝孺也是要比黄子澄亲近得多的,所幸两人现在都是清贵官职,三人中唯一身居高位的兵部尚书齐泰是坚定的黄子澄党,这才让御书房里的争论没一边倒。 坐在龙椅上的朱允炆眉头紧皱,看着自己的两个亲信吵得不可开交,也觉得两人都有各自的道理,一时难以做出决断该支持谁,考虑到削藩不当可能会带来的后果,心里也是成了一团乱麻。 平日里御书房里还算和气年轻天子和三位亲信大臣其乐融融,研习周礼批改奏章,举手投足之间畅谈未来的美好光景,畅想着削藩成功后天下大同的局面,但随着北平那个燕王的抗争,这种和谐渐渐地被烦躁所打破。 眼见齐泰加入了黄子澄阵营,道尽了朱棣的异心,诉说着削藩拖延的后果,朱允炆心里的天平也终究朝着在今年内了结燕王倾斜齐泰是兵部尚书,动兵强行镇压削藩一事,还是得考虑他的意见,他既然说不出三月朝廷就可以实现对北平的彻底镇压,将燕王朱棣绳之以法,这样的结果,朱允炆还是可以欣然接受的。 至于削藩最坏的后果御书房里的几人不是没想过,但没有谁会觉得朱棣能翻起多大的浪花,顶多是损些朝廷的颜面,给北边添些麻烦,朝廷毕竟是朝廷,哪里是一个藩王所能撼动的? 气氛都到这儿了,作为天下之主,再沉默下去也不太好,朱允炆点点头安抚下三人,酝酿了一下情绪,正准备起身义正词严地指责一番朱棣,重申削藩的重要性,然后借着齐泰带来的证据定下不日动手的结论时一个小太监扑通跪在了御书房外。 这一跪打断了朱允炆的蓄力,他怔了怔,恼怒地吼道:“怎么回事?!” 大概是受到了当年皇祖父严令宦官不准干政的影响,作为正统继承人的朱允炆将这句话奉为了金科玉律,对于这些低贱的宦官,朱允炆是向来不把他们当人看的,如今在宫里御书房和寝宫当值的宦官,无一不劳累无比地位极低,动辄被打骂也就算了,要是遇上朱允炆心情烦闷的时候,命莫名其妙丢了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就像之前只是因为多说了句话就被杖毙的某个年轻宦官一样 跪在门外的宦官身子抖了抖,知道自己惹了天子不喜,之前那些宦官的下场还历历在目,他赶紧五体投地,声音越发尖利:“陛下,魏国公求见!” 这句话倒是成功地转移了朱允炆的注意力,毕竟之前自己还在和亲信商量怎么收拾他的姐夫对于徐辉祖这个人,朱允炆一开始是有些警惕的,毕竟中山王府极为显赫,燕王妃周王妃可都是他的妹妹。 但周王的事情过后,朱允炆就彻底对他放下了戒心,而且深信他是那种能为自己分忧的忠臣。 因为周王一家被贬为庶人的这件事情后头,就有徐辉祖的影子。 和三位大臣对过视线,朱允炆靠回了椅子:“宣!” 他的目光扫过那个如蒙大赦的宦官,内心深深的厌恶又涌了上来:“换个人去。” “把他给朕拖下去,杖五十!” 第一百六十三章 好狠的心 “陛下,臣确信燕王反意已现,即将举兵!” 身姿挺拔,丰神俊朗的徐辉祖刚刚走进御书房,一丝不苟地行完礼后,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就让御书房里头的四人脸色大变。 半柱香以前几个人还在议论怎么把燕王按死转眼就来了个人说燕王要在朝廷动手之前造反了,换了谁谁不心头一跳? 只是在这惊骇之后,疑惑也随之而来--以锦衣卫的缉查能力,以内应葛诚这样的燕王府地位,以张昺在北平的影响力,都只敢说燕王如今有了反心,徐辉祖凭什么认定北平城就要出天大的叛乱? 徐辉祖一向不是个喜欢拖泥带水的人,大概是太高,更不喜欢官场那一套,他从袖里拿出一封信:“这是舍妹从北平寄过来的信舍妹远嫁多年,每隔三两月,总会寄信来金陵,这半年尤其多,多是向臣打探朝中动向。” 凭这一点当然说明不了什么,徐辉祖把信交给执着拂尘的宦官,看着那宦官把信递到了年轻天子的手里,继续说道:“但这种打探,在这封信断了。” 迅速扫了一遍信件内容的朱允炆模糊抓住了点什么,信很普通,是离家远嫁多年的女子写信的口吻和内容,但越普通就越说明奇怪。 是什么让燕王妃失去了窥探朝中动向的心思?是什么让这封信看起来不像是面临灭顶之灾的妹妹小心翼翼地求哥哥念及亲情,反倒是有些洒脱地交代起了一些虚无缥缈的事情? 甚至还有些隐隐的责怪徐辉祖在削藩中扮演的角色 朱允炆明白过来,握着信纸的双手微微颤抖。 这不是恐惧,天子当然是不能恐惧的也许说是终于等到某些苦苦等待的东西时的释然更恰当。 想过一万种情况,但当那个和皇祖父尤其像的四叔终于决定造反的时候,朱允炆才发现自己之前的心一直是悬着的。 而现在落地了。 他轻轻抚摸着信纸,青年人的无畏还有身为掌权者的凝重这两种情绪在心中交织,让他微微点头:“正如爱卿所言。” 那个战无不胜的四叔,那个威严的四叔,那个一直以来像一团阴影般笼罩在自己头上的四叔终于要造反了。 身为掌权者,最忌讳的一件事情就是翻脸不认账,朱允炆努力控制着自己脸上的表情:“燕藩伏法,爱卿当居首功!” 藩王造反不可怕,可怕的是不知道什么时候造反,会对帝国的稳定造成什么样的破坏如果能提前知晓,完全可以避免一场兵灾。 这功劳太大了,自己的亲妹妹都说卖就卖,一封家书,却成为了将亲妹夫一家送入黄泉的通行证心实在太狠,狠到朱允炆都微微有些心惊。 这还不够。 徐辉祖微微躬身:“为陛下分忧,是臣的本分陛下,臣先父在世时,曾评价燕王‘不出十年,必为当世名将’,燕王若是举兵,北平岌岌可危,还请陛下尽快下旨,重兵镇守北平城外,再以朝廷恩旨分化王府官吏护卫将领,如此一来,燕王无兵无将便不足为惧。” 恩旨?只诛首恶,王府官吏尽可从宽处理的意思? 这是不仅要刨坑,还要把土填实的意思? 传阅完燕王妃家书的方孝孺三人倒吸一口冷气,怎么也想不明白,眼前这魏国公,那颗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终究还是方孝孺的反应最快:“陛下,此计可行!” 不如徐辉祖狠辣,但拾人牙慧总是会的,方孝孺抚须笑道:“北平布政使张昺上过折子,燕王府并不是死板一块,葛长史就是最好的例子朝廷完全可以派一使者,带上恩旨前往北平,暗中传旨给摇摆不定的官吏将领,只要燕逆伏法,一切都好商量。” 总不能让一个人出尽风头,黄子澄冷冷一笑:“张布政使的折子也说了,燕王的疯病有些蹊跷,如今看来,怕是处心积虑已久眼下最重要的,还是要让张指挥使知道,必要时一切都可做得。” 军驿来回得个把月,既然知道了燕王要造反,朝廷就不能干等着,不然黄花菜都凉了张昺做事还算稳妥,这临机决断之权也只能交给他了,只要燕王和王府的动作稍有不对,那就得采取相应的行动。 齐泰点头赞同:“北平的驻军已由谢贵张信两位指挥使接手,宋忠宋都督也随时可以南下,还请陛下下旨,兵部传令,让张指挥使即刻抓捕燕王。” 三言两语之间,就定下了应对之策,读书人就是读书人,虽然普遍眼高手低,但说起计划那真是一套一套的。 乍看之下这计划也没什么问题,甚至还很全面,连善后处理王府官吏的法子都想好了但冷眼旁观的徐辉祖却皱了皱眉,感觉不对。 何必脱了裤子放屁?让张昺统筹不就行了?何必单独点名让张信去抓朱棣? 他却是没想明白,这个削藩过程里,最大的功劳是什么?铁定是把燕王朱棣抓到手。 为什么不让张昺谢贵乃至宋忠去抓?因为张信和齐泰有些关系。 一个当兵的指挥使,一个兵部尚书,没点交情那真是有鬼了。 难怪徐辉祖想不通,他袭爵就是国公,这种官场之中礼尚往来的邀功行为没怎么经历过,齐泰大概是觉得这波稳了,怎么也得把功劳捞到自己人手里。 这就是身居庙堂的读书人,站在御书房,觉得天下皆可指点,丝毫意识不到权力斗争的复杂性和残酷性。 但看朱允炆听得连连点头,徐辉祖也不好在这件事情上打岔,眼前这些人正当红,整个计划也没有太大的问题,何必得罪他们?这些细微末节,陛下想必是不会考虑的,旨意一写就定下来了,这大概就是做亲信大臣最大的好处之一。 明明是发起这件事的人,却一点差事都没捞着,徐辉祖丝毫不意外,因为他和朱棣的关系摆在这儿,有刚才朱允炆那句话,这一切就值得了。 只是有些事情还需要查漏补缺他微微躬身:“陛下,恩旨可下,但臣斗胆,还请陛下允诺一件事情。” “爱卿但说无妨。” “燕王三子是臣看着长大的,臣了解他们的品行,此三人绝非等闲之辈,都身负大才,若是放纵,后果不堪设想。” “朱高炽看似痴肥,假仁假义,实则心思百转千回,却满口道德文章,这样的人,最为可怕。” “朱高燧唯唯诺诺,只拾兄长牙慧,但通识兵法,韬光养晦,朝廷不得不察。” “还有朱高熙”徐辉祖顿了顿,脑海中浮现出三个外甥的身影:“此人最是勇猛过人,尤尚燕王,但其也最为无赖,臣敢断言,他不仅不会忠于陛下,也不会忠于自己的父亲。” 言语掷地有声,响彻在御书房内,妹妹的面容在眼前闪现,但中山王府和先父临终前的话语还是让徐辉祖低下了头:“既然燕王三子已然北归,放虎归山已成定局,臣斗胆,还请陛下允诺,燕王伏法后,此三子也断不能放过!” 方孝孺三人头皮发麻。 第一百六十四章 决策 七月初四,晴,大风。 北平的气氛越来越压抑,巡逻的甲士越来越多,街上的百姓们仿佛说话的声音都不自觉小了几分,而在那些看不到的地方,也充斥着各种猜测和窃窃私语。 勾栏半个月的说书下来,原本一些在百姓心里坚定不移的想法渐渐发生了改变,虽然大多数人还是觉得朝廷削藩没有问题,燕王爷就该自缚请罪,但多多少少也有百姓会在某一刻突然想到,是不是燕王爷真的有做天子的命? 老百姓就吃这一套,什么紫金之气什么红光满屋,一听就是忽悠人的,但架不住老百姓没读过书,心中起了疑惑,自然就要传,传的人多了,这事还真就起了风波。 而且偏偏这些时日没看见燕王爷出来犯疯病了所有人都说燕王爷好了,跟着先帝爷神游太虚回来了哩,这不是铁证是啥?应寿寺的和尚三清观的道士都是这么个说法。 不过这一切和北平都指挥使张信的关系不大,他是个当兵的,北平城里的这些传言,该张昺管不该他管,张昺都没急,他有什么好急的? 所以府上下人之间的那些低语声,他全当没听到。 此刻的他心神完全被另一件事占据了。 朝廷的密旨是昨天到的,字很少,旨意很明确,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朝廷突然一下子就做出了决断,要立即逮捕燕王,但张信知道,当初齐泰和自己说的那一天,总算到了。 齐泰让他来北平的用意,这份旨意点明让他亲自逮捕燕王朱棣的用意,他是看得明白的,心里自然也存了些感激--但这份感激并不是冲着当今陛下去的--实际上他并不算陛下的亲信。 之所以能进入到削藩的漩涡里,更大的原因还是和齐泰的关系,忠君那种口号口头上喊喊也就算了,张信不是那种私底下还满心以为自己的一切都是陛下给的那种人。 你发工钱,我打工,无所谓忠君不忠君,就是这么一档子事情。 而且真要往深了论,他这个北平都指挥使,燕王要是不点头象征性地发一份亲任的文书,朝廷还真不好把手伸进北平的驻军里。 所以他很犹豫,该用怎样的方式将燕王绳之以法?该不该去和张昺谢贵商讨商讨?这个北平的小圈子他一直融入不进去,但眼下好像也不是该保持距离的时候。 从起床开始,他就一直在思考这个事情,思考到下人服侍他洗漱穿衣,早膳摆上了桌子,都还没得出个结论来。 太仓促了。 或多或少猜到过朝廷要动手,可怎么也没想到居然会这般快,快到不仅是燕王连自己都反应不过来。 他在桌边坐下,却没看到那道熟悉的身影:“我娘呢?” “老爷,老夫人在诵经。” 张信点了点头,没有意外。 父亲去得早自己能读书识字,参军爬到指挥使的位置,几乎全是老娘一手拉扯大的,个中辛苦自然不必多言待到自己功成名就,老娘也就吃起了斋念起了佛,用她的说法,是儿子当了统帅,手上免不了要沾些孽,她现在没什么能帮儿子的,也就只能一心礼佛替儿子攒些福报。 所以张信知道,自己可以对不起世上的任何一个人,却一定不能对不起自己的老娘。 他站起身,亲自去了佛堂,陪着老娘一起在蒲团上虔诚地下跪,做完早课,又扶着老娘坐到了餐桌旁。 桌上是清淡的小菜,老娘的身子这些年有些差了,礼佛也沾不得荤腥,张信给老娘盛好粥,注意到了桌上的一卷报纸。 是下人买来的,张信这才想起,自己之前看了眼报纸,起了些兴趣,便让下人看见有叫卖就买回来,看来今日那勾栏是又出了一期。 从六月中到现在,报纸也就一共出过三期,每一期都在北平的士子文人圈子里掀起了巨大的反响,无论是那上头精彩绝伦的诗句,还是在北平文人界享有盛名的大家们写的文章,都深得士子们的喜爱,当然,最引人注目的,还是那后面褒贬时弊的几篇文章。 从藩王制度的存在必要性,到朝廷削藩的种种不当,再引申到蒙元和帝国北边边境的冲突问题 报纸现在已经不限于在勾栏卖了,有些有头脑的孩子总是去勾栏多买几份,用个布袋装着沿街叫卖甚至送到相熟的客人家里,以此来多挣几文钱,倒是落了个“报童”的称呼,报纸本身卖得也不贵,一份几文钱而已,对比起纸价,可以说完完全全是在做亏本买卖。 但毫无疑问,这样的报纸,已经在北平彻彻底底打开了名头。 张信轻轻拿起报纸,跳过了诗词赏析,直接翻到了后面,视线略微扫过标题,脸色就阴沉了些。 果然又是关于燕王的赤裸裸地剖开了朝廷的意图,而且又把之前连削五王的事情拿出来打朝廷的脸。 胆大包天。 大概是注意到了张信的脸色,对面的张老夫人放下了粥碗:“信儿,怎么了?” “没什么事,娘,”张信端正了颜色,但他在老娘面前从来没什么秘密,“想到了些关于燕王的事情。” “是关于削藩的?” “是。” “儿啊”张老夫人叹了口气,“昨天晚膳你就魂不守舍,今天更是明显,当儿子的都瞒不住娘,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张信犹豫了一下,还是实话实说:“朝廷来了旨意,要儿即刻抓捕燕王,必要时就地格杀。” 张老夫人右手的佛珠停了下来:“你是朝廷大臣,自然该尊朝廷之命,为何心事重重?” “因为儿不知道该怎么做” 张老夫人叹了口气:“儿子做了大官,当娘的就不该多加干涉,不过儿啊听娘一句话,那燕王你是抓不住的,莫要为此送了性命!” 张信愣住了:“为何?” “娘常听人说,燕王将来是要当皇帝的,必定会取得天下,他这样的人,怎么会死在北平呢?” 一向孝顺至极的张信有些疑惑,自己的老娘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她怎么会知道这样的“天机”? 当下他也顾不得语气了:“娘是从哪儿听来的?” “北平百姓,甚至寺里的高僧都这么说,肯定作不了假。”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听到了这些天北平甚嚣尘上的传言,自己的娘亲本就信佛,偶尔会邀那些高僧入府讲经,想必是从他们的嘴里听到了这种说法。 如果坐在对面的是旁人,作为北平指挥使的张信肯定是不屑一顾的,什么真龙之命?什么必定御极?这世上哪儿有这样的事情? 但自己老娘说的话还是让他悚然而惊燕王的手已经伸得这般长了?连和尚都在为他站台说法? 难以想象他背后的准备到底做了多少 不过最关键的一点还是,他有可能赢吗? 张老夫人又开口了:“儿啊,娘老了,人越老就越想安稳,你现在当着高官,娘哪怕走了也是能含笑九泉的,但要是那燕王真做了天子,想起你在北平做的这些事情,要是秋后算账怎么办?听娘一句劝,不要冒险,求个安稳才是最稳妥的。” 张信原本还在挣扎不定,此时倒是豁然开朗了。 自己的老娘都这般说了,难道自己真的要忤逆娘亲的意思? 不张信的人生里,“孝”一直是排在第一位的。 他站起身子:“儿明白了。” 如此重大的决策,居然受一个如此可笑的理由和论据影响并最终做出,实在让人觉得啼笑皆非。 如果顾怀在这里,怕是也会有些哭笑不得,自己无意中埋下的暗手,居然收到了这样的效果,几个被刀子逼得瞎扯的和尚,居然能让北平都指挥使倒戈也不知道金陵的那几位知道了这件事情,会不会在御书房里吐口血。 封建迷信害死人啊 张信从来都是一个拿定主意就动手的人,更何况对面还有自己老娘的殷切目光,他一拂袍裾: “事不宜迟,儿这就去燕王府!” 第一百六十五章 报信 燕王府内的花厅,顾怀和道衍分坐在两张桌子旁,各自整理着文书,时而眉头紧皱着盖印画押,脸色都很凝重。 这世上最幸福的事情大概就是在做事的时候同伴不是猪队友这就让顾怀的压力小了很多,他清楚自己不是什么道衍那样的天才,所以不可能像道衍那样在朱棣松口之后就接过王府的大部分重担,他更适合靠着未来人的眼光做一些不那么基础的事情。 但如果没有道衍等人的忙碌,这些事情不过也是空中楼阁而已。 已经过了半个月,情况已经变好了很多,起码顾怀是这样觉得的。 中护卫左护卫就在城外,虽然因为这段日子北平布政使逼得紧,导致张玉的左护卫也迁出了城外,这算是燕王府和布政使司心照不宣的一笔交易。 市井之间的那些事情勾栏的风声,报纸的售卖,还有在寺庙道观搞的那些小动作,布政使司可以不管,但燕王府的兵马不能留在城内。 朱棣同意了。 装疯卖傻的事情告一段落,原本需要拖延的计划被取消,自然就要消除这些时日来的影响,还是那句话,前一秒装疯,后一秒造反,百姓又不是傻子,不把这事搪塞过去,谁都能看清楚朱棣起兵的本质。 还好在顾怀的努力下,百姓的注意力被成功转移了,人们更倾向于谈论燕王是不是真有那命做皇帝,而不是讨论燕王这疯病怎么说好就好。 具体的军机大事,顾怀是不太懂的,也不愿意去插手,朱棣本身就是极优秀的统帅,王府三护卫里也有这些年北征锻炼出来的出色将领,还有道衍这样的顶级谋士在处理军械粮草后勤之类的问题这一方面轮不着顾怀去担心,如果画蛇添足,怕是还要起反效果。 所以他现在应该算管着情报部和外交部,还是半个参谋部的部长已经比一开始的预期好上太多了。 只是还需要一些时日王府的准备工作还没做完,之所以如此果断地让左护卫出了城,也是朱棣断定布政使司不敢贸然下手的原因,与其针锋相对,不如退上一步,这样一来也可以让燕王府的动作更大些。 所有事情都井井有条,唯一的意外,大概就是找不到朱高炽三人的消息了。 轻轻放下河间府那边送来的谍报,顾怀叹了口气,是真的有些想不明白燕王的三个儿子到底钻到了哪个山沟里。 难道真是遇见了歹人?一想到堂堂燕王三子被拦路打劫,顾怀就有些哭笑不得和匪夷所思实在是太离谱了。 对面的道衍看了过来:“还是没有消息?” 一语中的,顾怀点了点头。 “老衲这里坏消息也有不少,”道衍也叹息道。“整个幽燕之地,王爷的旧部不少,但有回信的并不多。” 墙倒众人推嘛,没有亲身踏入这个漩涡的人,都巴不得和燕王撇清关系,谁还愿意被燕王拖着一起死? 顾怀一点也不意外:“北边如何?” 说来可笑,起兵前夕面临的最大威胁,不是来自南方,毕竟南方派兵需要准备时间,而北边的宣府重镇,那里都是现成的边军,随时可以南下的那种。 最讽刺的是,这些兵以前还是朱棣带的,时不时就带他们进草原打一打蒙古人,如今却成为了悬在自己头上的一把刀,实在让人唏嘘。 起兵的步骤,在燕王府内已经推演了很多次,顾怀也旁观过,第一步自然是起兵夺取北平,然后就是想办法四面出击,拿下幽燕之地的大部分地盘,有了基本盘和兵力来源,顶住北边的压力,才能直面南边的朝廷大军。 没有人说出那句“直取金陵”,因为所有人都知道,最好的结果,也不过就是拒朝廷大军于南,占据幽燕之地积蓄力量。 谁让那是朝廷呢,坐拥万里的朝廷。 道衍摇摇头:“开平驻军又南下了五十里,宣府边军王府插不进去。” 那就是要打过了顾怀了然,没有再多说什么。 果然再怎么准备,终究还是要靠实力说话的,事实上现在这种北边将领多是观望的态度,已经很能说明朱棣在军中的地位了。 不然他就是行走的军功,谁抓到,谁就有可能在朝堂上一日千里。 还想再交流下军事方面的消息,门口却出现了马三宝的身影,他的脸色很是凝重:“王爷急召。” 顾怀和道衍对视一眼,同时站起了身子。 燕王府的所有人神经都是敏感的马三宝的这种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有大事要发生了。 …… 歪在床上的燕王显然是没忘记自己的精神病人身份,眼角余光瞥了眼张信,继续哼哼唧唧半天说不出话来,活像是中了风。 他娘的有点蹊跷对面的张信穿的居然是一身女人的衣服,这阵仗谁看了都心里发虚,他还是继续装病比较好。 等了半天,还是没有等到燕王开口,在燕王府前被拦住了三次的张信心里也难免有些窝火堂堂燕王居然不见外客,来报信的都不见,按理说该是气数已尽--可偏巧他张信就是个执着的人,只要定了主意,这事儿就非办了不可。 情急之下也没有办法,只能换了身女人衣服,坐上了自己夫人的轿子,借着拜访王妃的名字这才混进了王府,等到过了大门,他二话不说就暴露了身份,在几个侍卫的押解下到了燕王的床前。 可这都什么时候了?燕王居然还要装疯? 他终于开了口:“殿下,您就别这样了,下官有重要的事情要禀报!” 别他娘的装孙子了,有火烧眉毛的事情要办! 但朱棣也不知道是不是这段日子被憋出了被迫害妄想症,总觉得张信这厮不怀好意,居然继续装糊涂,假装听不懂张信的话。 张信实在忍无可忍:“殿下!下官身上有朝廷发来的敕令,要将殿下绳之以法!殿下若是还能听懂下官的话,就不要再装疯卖傻了!” 珠帘轻响,站在后头的顾怀立马看向了道衍。 只是片刻,道衍就点头道:“是真。” 下一秒,一场医学史上的奇迹发生了,已经发疯几个月的精神病人朱棣恢复了健康,一瞬间完成了起床、站立、大拜的动作: “此等大恩,朱棣永不敢忘!” 第一百六十六章 危机 “张信!” 匆匆赶到布政使司的谢贵,才进门就听到了张昺咬牙切齿的声音。 那道原本坐在椅上的身影大步冲了上来,死死抓住了谢贵的手:“事危矣!那张信去了燕王府!” 谢贵今年六十多岁了,年纪大了身子骨自然也就不比从前,被张昺这般一抓,那只手仿若失去了知觉,但他的注意力全被张昺的话吸引了过去:“张指挥使去燕王府做什么?” 张昺面目狰狞:“朝廷的诏书下了三道,一道恩旨,一道给你我二人抓捕燕王府所属官吏,那道抓捕燕王本人的诏书,就在张信手里!他此刻孤身进燕王府,还能做什么?” 他一字一顿:“告,密!” 饶是谢贵历经多年风雨,当年随先帝起义推翻元朝混到如今的正二品都督指挥使,也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 张信疯了?天大的功劳送到手上不要,结果要去当个反贼? 也难怪张昺急得这般团团转了谢贵不动声色地从张昺鹰爪般的力道里抽出手:“现在怎么办?” “怎么办?还能怎么办?”张昺咬着牙,牙缝里嘶嘶冒着冷气,尤像一条毒蛇:“燕王不是坐以待毙之人,再拖下去,你我都得死在北平!” “等等”谢贵还是有些犹豫,“张大人如何确定?” 张昺一巴掌拍在了桌子上:“他府上的丫鬟,就是我送进去的!” 这话一出,谢贵的眼神立马有些不对了,张昺是北平布政使没错,但谢贵和张信都是正二品的军事官员而且大家都是朝廷一边的,这事是不是做得太不地道? 自己府上是不是也有这么个丫鬟? 张昺完全没注意到谢贵的眼神,除了愤怒和不甘,他现在更多的是不安和惶恐朝廷的所有计划,都是建立在先动手的前提下,要是燕王真的得知了一切,并且有了准备时间,天知道会闹出什么样的乱子来? 张信,该死! 但眼下再怎么骂那个想不开要去跟着燕王一起造反的疯子,也挽回不了如今的局面,张昺在厅中来回踱步几圈,终于是做出了决定:“封锁城门!” 谢贵怔了怔,面色大变:“张大人莫非是想” “燕王府三护卫,除了在北边的右护卫,其余两卫都在城外,只要封锁了城门,他们进不来一切就还来得及!” 张昺的脸色坚硬如铁:“这还不够,城中还有多少甲士卫兵?算上布政使司的衙役,有多少算多少,全部带上,包围王府!” 谢贵的嘴唇嗫嚅了几下,那句“不至于”的话却是怎么都说不出口。 朝廷许了张昺临机决断之权,论和朝中大臣的亲近,论陛下的信任,他都不如张昺这个时候他真的能阻止张昺的决定吗? 但如果真这么做了,那一切就无法挽回了。 见到谢贵还在犹豫,张昺也顾不上平日因为谢贵年纪大了的尊重语气:“还不快去?!” “可咱们并没有逮捕燕王的诏书” “没有又如何?”人一老了就容易畏首畏尾,张昺目欲喷火,舌绽春雷:“逮捕王府属官的诏书,就够了!只要进了王府,控制住燕王,是非如何,还是咱们说了算!” 他掀起官服的袍裾,大步出了厅堂:“只希望一切还来得及” …… 一切的眼神交流,一切的语言试探,都在张信拿出那封朝廷的诏书后烟消云散。 天子印玺做不得假,以张信的身份,以朝廷的大势,也用不着派一个堂堂二品都指挥使进王府逗他们三个玩在确认了朝廷是真的准备不顾一切强行动手之后,朱棣道衍顾怀三个人的脸色都阴沉了下来。 太快了,实在太快了。 哪怕有顾怀的提醒,已经做好朝廷会在七月动手的朱棣怎么也没有想到,这才七月初四,朝廷的诏书居然就到了北平。 这意味着朝廷六月中就已经决定了要不顾一切地解决掉燕王府。 为什么? 这世上有太多想不明白的事,哪怕朱棣三人想破了头,也想不明白这一切仅仅是因为一份家书但情况已经到了如此境地,再去考虑那些已经没有用了。 朱棣的目光里充满了感激,张信的这一举动,的确就救了王府上下如果继续被瞒在鼓里,也许明天也许后天,张昺谢贵张信三人就能把措手不及的燕王府连根拔起。 难怪张昺那狗娘养的管都不管民间的风声,只顾着把左护卫调到城外 想到这里,朱棣悚然而惊,对面的黑衣和尚也抬起了头,两人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起,心跳齐齐加快起来。 看到他们的脸色,连后知后觉的顾怀都想明白了什么,看向了门外。 果然是怕什么来什么马三宝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一如往常地神出鬼没,语气焦急:“王爷,王府外出现大批官兵!” 一身女子打扮的张信眼角抽了抽,没想到那两个人居然这般地有魄力。 难道自己今日进燕王府,真的错了? “让张玉朱能带着王府卫队,守住王府大门!”朱棣迅速下了决断,扫了一眼前一秒自己还感激个不停的张信,确认这事应该不是什么陷阱,“有多少人?” “前后的街巷都被完全堵住,粗略不下两千。”马三宝的语气又快又急。 两千不用想,一旦动手,张昺是不可能去动守城士卒的,因为要防着燕王护卫狗急跳墙强行攻城,那么这两千几乎是集中了城里维护治安负责巡逻的所有士卒。 真他娘的下血本。 显然朱棣也被这数字打击到了,大概也是没想到事发居然如此突然王府卫队也就那么点人,就算之前私下训练了下勇士藏在王府内,也远远不够这两千人披甲持矛的正规士卒看的。 护卫被隔绝在城外,外面的士卒远远多于王府卫队,将王府围成一团铁桶,连侧门都没放过,若是硬拼无疑以卵击石,张玉朱能带着王府卫队守也不一定能守下来,要是落败张昺谢贵二人绝不忌惮于将自己就地格杀。 这不是朱棣一生中最为凶险的状况,却一定少不了“之一”这两个字。 渡不过今日的难关,什么雄心壮志都是做梦,夺不下北平,怎么夺天下?可眼下自己连王府都出不去! 大厅里一片死寂,远远的已经有喊杀声传了过来,顾怀负手而立,青衫飘摇,道衍一身黑衣,低头念佛,朱棣正襟危坐,面相威严,张信一身女装,还算得上妖娆。 但没有人说话,所有人都在焦急而沉默地思索着。 念佛声猛然停下,道衍抬头:“有办法。” 朱棣转过头来,目光如电:“说。” “擒贼先擒王,只要解决掉张昺谢贵二人,这些士卒就会成为乌合之众,自然作鸟兽散。” 朱棣那颗提起的心又沉了下去。 要做到这点谈何容易?张昺谢贵就是冲着自己来的,他们又不傻,怎么会放下武器走进王府来等自己抓? 他摇头道:“怎么可” 关键时刻,一直沉默的顾怀却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忽略了些什么。 诏书围府士卒 顾怀抬起了头:“不对,这一招可行。” “他们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第一百六十七章 大幕渐起 张昺谢贵到底是来做什么的?这似乎是一个很明显的问题。 越来越多的士卒赶到了燕王府的外围,用简易的防御工事堵死了街巷,每一扇门外面都有士卒严阵以待,他们军服整齐,表情凶狠,手中的刀枪明晃晃地泛着冷光,从这些都可以判断出来,他们绝对不是来燕王府拜访燕王爷的。 但问题在于他们是不是来抓燕王爷的呢? 王府正门自然是北平士卒攻击最为猛烈的地方,高大的正门门楼上,一个胡子拉碴的将领抹了抹自己下巴上的血,朝着下面冷笑道:“姓张的,老子早他娘的看你不顺眼了,别给老子机会,不然把你脑袋拧下来当夜壶!” 脸色铁青的张昺丝毫没有理会他的意思,依然在一丝不苟地指挥着士卒们进攻燕王府。 但士卒也是人,是人就会怕死燕王府的前身是什么?是大元宫城的一部分!宫城宫城,从某些方面来看,这是一座缩小版的北平城! 墙很高,高到很难爬上去,就算运来梯子,爬进去了说不定也有提着刀的王府卫队在等着;每一扇门楼上都有防御的弓弩,平日肯定是没上弦的,但今日靠近了些的士卒,无一不被泛黑的弩箭穿了喉咙。 再加上同样提着刀守着门的王府卫队在虎视眈眈士卒们实在没办法冲破这座燕王府。 城墙上的朱能还在怒骂不已,骂得难听至极,张昺心头的烦躁越来越多,可怎么也不会拉下身段和朱能这种匹夫当着北平士卒的面来场骂架。 朱能是燕王府中护卫的指挥使,张昺到任,自然和朱能也是有些交集的,可这厮是真真正正的兵汉出身,斗大的字不识一个,为人极为粗鄙无赖,满嘴污秽之语,实在让张昺对他的印象极差。 当然,今天要是朱能能活下来,张昺对他的印象应该会更差一些。 巡查完其他侧门攻防情况的谢贵走了过来,开口就让张昺的眉头皱得更紧:“张大人,其余几门也冲不进去。” 难道就这么干耗着?日头已经近了黄昏,外面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真要是拖到入了夜,难道还要点起火把继续攻打王府? 他长长吐了口气,王府门楼上朱能还在怒骂不休,但片刻后这骂声就渐渐小了,躲在掩体后的士卒们纷纷好奇探出头来,就看到一个面相清瘦的将领在门楼上探出了头。 是左护卫指挥使张玉:“张昺,谢贵两位大人可在门外?” “本官与谢都指挥使接到朝廷旨意,逮捕王府属吏共计一十七人,燕王爷何故将本官拒之门外?”张昺冷笑一声,扬声道:“难道王爷连朝廷的旨意都不顾了吗?” 门楼上的张玉挠了挠头,回过头好像是在叫朱能不要骂人,他想了想刚才那青衫读书人的吩咐,也提高了些音量:“张大人放心,王爷已经知晓此事!朝廷旨意上写明的王府属官,已经被尽数拿下!王爷有令,请张昺谢贵二位大人入王府,接收犯人!” 这话是张昺万万没想到的也是他万万不会信的。 朱棣有这么好欺负?门被堵了就要交人? 最他娘离谱的是门楼上张玉朱能这两也在这份名单里除此之外顾怀和道衍的名字也高居前列,朱棣真的会交出他们? 可转念一想张昺就暗道了一声糟糕,自己上了套了。 对话一共就三句,张昺就说了一句话,可这句话却把自己的软肋和退路暴露无遗。 没错,这件事的关键点还是在于张昺和谢贵没有逮捕燕王的诏书。 朝廷做事还是要讲脸面,朱棣毕竟是个藩王,没有朝廷诏书,谁敢对他下手?张昺本来准备借着抓捕王府属官的由头先把王府打下来控制住朱棣再说,可谁知道王府这么难打,而且朱棣也这般不要脸? 还自己逮捕了王府属官让他进去收人 一旁的谢贵也想明白了这点,脸色难看了起来:“怎么说?” 张昺冷笑:“你敢进去?” 谢贵往身后看了看:“不进去已经不行了。” 北平的士卒,是被他们用朝廷的旨意召集过来的,如今旨意摊在了台面上,并且士卒们已经死伤了很多,没人再愿意送死他们都看向了这边,满眼都是欣喜,以为这事已经了结,不用再和王府起什么冲突。 照目前这个形势,不进王府,旨意就无法完成,士卒们也会对张昺谢贵二人说出的话产生怀疑,可要是进去 “毕竟是燕王,做事还是要讲究的,说不定燕王也是被逼得没了办法,才沦落至此实在不行,咱们就走上一遭?” 张昺的心理防线在不断松动,他的目光在士卒和王府大门上逡巡几个来回,最后落在了张玉的脸上。 表情倒是有些落寞悲凉的味道 他点了点头:“进!” …… 换下了女子服饰,站在大厅一角的张信控制自己的视线不要再落到那个青衫读书人身上,但心里仍然是止不住地感叹。 如此胆略正所谓做贼心虚,触犯王法,心怀不轨的人在大街上看见巡逻的衙役,都会忍不住迈开脚步就跑,原因无他,只是心虚而已但这青衫读书人要做的可是造反的营生,居然敢在朝廷找上门来后还能冷静思考,做贼而不心虚,确实厉害。 还是那句话,张昺谢贵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是了,他们是来抓王府属官的,并不是来抓燕王的。 也就是说,要是闷头打下去,打输了才会万劫不复,可要是把这事摊开了谈,张昺谢贵现在还真拿燕王没什么办法。 谁让齐泰昏了头把功劳揽到听了老娘一番话就要跟着燕王一起玩命的张信身上? 世间之事,从来都是无巧不成书,但能在如此境地中窥见生路,并且一针见血地化解险境,这个青衫读书人实在是厉害至极。 脚步声响起,原本还想带些侍卫进门结果被王府卫队拦下的张昺谢贵二人到了厅外,张昺的脸色已经阴沉地能滴出水,而谢贵则是在看到那个坐在厅堂正中,双手拄着拐杖的人影时,脸色变换起来。 谁也想不到今日刀兵相见后居然会演变成这样的场面看着厅堂外的王府侍卫,张昺心中的悔意越来越重,可人非圣贤,怎么可能算到每一步?非常时期依然墨守成规就太迂腐了,但刚刚自己怎么就没想明白呢? 可是既然来了,说什么都晚了,心中一片打鼓声中,张昺谢贵行礼见过久病初愈虚弱不堪的燕王朱棣,双方就共同关心的问题交换了若干意见,一般都是张昺谢贵在说,朱棣在咳声中予以肯定,王府内肃杀的气氛一时大有缓和的迹象。 但就在二人暗自庆幸时,一个王府侍女却颤颤巍巍地端着个托盘上来了。 那托盘上装着切好的三块瓜,张昺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燕王这是打算做什么?请他们吃瓜? 只有一旁的顾怀完全没进入这种对峙的氛围,看着那三块瓜扯了扯嘴角。 玩儿花活啊摔杯为号确实太老套了,朱老四这是打算搞搞创新啊。 真埋汰。 侍女走了过去,张谢二人正准备接瓜,结果刚才还奄奄一息的朱棣却不给了。 他拿着瓜站起身,燕王突然变成了阎王,满脸怒气指着二人斥道:“连百姓都要讲讲兄弟宗族的情谊,俺身为天子的亲叔叔,却要时刻担心自己的性命,既然朝廷如此对待俺,这天底下就没有什么不能做的事情了!” 说罢摔瓜为号,早已等待在厅堂外经受秘密训练的王府勇士们一拥而上,将惊骇欲绝的张谢二人捆了起来。 以他俩的身份,上街吃饭都不要钱,没想到今天居然会因为吃瓜而丢掉性命实在让人啼笑皆非。 事儿还没完,一个满脸惊慌的文官被捆缚着推了出来,顾怀在燕王府里见过他一两次,正是王府长史葛诚。 一片肃杀气氛中,朱棣龙行虎步,接过马三宝递过来的剑,抽剑出鞘:“朝中奸佞当道,事已至此,也就怪不得俺了!” 剑落,血光冲起,顾怀闭上了眼睛。 大幕渐起。 第一百六十八章 王府攻守 粘稠的鲜血顺着台阶蔓延开来,滴滴答答地往下滴落,先走一步的张昺并没有等太久,惊骇欲绝的谢贵和葛诚就步了后尘。 当然,这次是马三宝动的手。 空气里的血腥气重了些,没有人说话,北平布政使北平都督指挥使北平燕王府长史,三个朝廷高官,就这般潦草而又荒唐地死在了眼前任谁都需要时间整理一下情绪。 默默旁观的顾怀注意到了朱棣的表情,那是一种放下了一切的释然,又有兴奋和激动的红晕想来忍这半年多是很辛苦的,如今开弓已经没了回头箭,朱棣那年富力强的身体里,豪情壮志正在苏醒。 三具无头尸首倒下去的姿势很难看,葛诚暂且不算,张昺和谢贵死得就是这般可笑不过也可以理解,作为朝廷高官,他们的临机反应是值得称赞的,在意识到张信有可能背叛朝廷后,第一时间就组织了兵力围住燕王府,并且想尝试借机拿下燕王--但奈何他们没能将这种清醒理智保持到最后,当他们走进王府大门的时候,等待他们的就只有一种结局。 想必他们最大的依仗是王府护卫都在城外,朱棣不一定敢做掉他们,因为那意味着朱棣不仅要面对发疯的北平士卒守将,还得想办法打开城门 他们觉得朱棣不敢玩命,但朱棣用行动告诉了他们赌错了。 朱棣的声明很清楚,话音落下以后,场面一时沉默下来,站着的王府侍卫们都知道,就要打仗了,得把脑袋系在裤腰带上去玩命。 朱棣知道,自己的命运即将被改变,不是从藩王升级成皇帝,就是死在战场上或者落入朝廷的手里--当然后者和前者好像也没什么区别。 顾怀知道,从穿越过来开始,自己经历了半年多的忙碌,总算是搭上了这趟顺风车接下来要么功成名就,把靖难之役走完,要么就和朱棣一起去死,在史书上当个寂寂无名的反叛者。 毕竟大家都是人,从藩王到谋士到将领到士卒,大家都有自己的考虑,造反这种事情,其实是不适合庆祝的,特别是在成功之前,哪怕是义正词严的朱棣本人,此刻心底多多少少也应该有点发虚,但在场有一个人,却真真正正地兴高采烈。 黑衣和尚道衍收起了佛珠,停下了这十几年来的念佛,收起了往日的慈眉善目,那凶戾的面相上这些年第一次流露出了彻彻底底的狂喜。 他已经六十四岁了,为了等待这个机会,他付出了自己的一切!他的一生中没有少年意气,没有声色犬马,有的只有坎坷的生活以及孤灯下日复一日的苦读。 他满腹才学,却从未官运亨通,只能看着朝中的那些废物指点江山;他心怀天下,却无人知晓他有宰执朝政的能力,只能当一个和尚! 隐忍了这么多年,此时不发,更待何时! 不登极乐,那就入地狱,只要不枉此生! 他大袖飘摇,和顾怀对视一眼,一同拱手:“王爷,该动手了。” …… 张昺和谢贵死了,可是王府外的北平城内士卒还在等待,眼见天色越来越暗,但两位高官还是没有出来的意思,士卒们首先想到的不是两人有什么危险,而是自己从午后就被拉了过来,到现在还没吃饭。 毕竟士卒也是人,拿着刀跟着大人们来拼命,大人们就得管饭,但是很显然张谢两位大人有些不讲义气,自己进王府潇洒快活好吃好喝,却把兄弟们晾在外头喝西北风,这事干得实在不太地道。 大人们的角力,下面的人是不清楚的,张谢二人伏法之后,朝廷拿下燕王的意图都没传出来,自然没人会朝两人已经被燕王宰了这方面想,时间等得久了,天也黑了,再等下去也没加班费发,士卒们各自围着自己的上官吵吵闹闹,大概是被闹得烦了,几个上官大手一挥,就留了一点士卒守在王府外头,其余的士卒各回各家各找各妈,纷纷散去。 守在门楼上的朱能眼睛都快等穿了才等到士卒四散,带着已经武装好了的王府侍卫立刻从大门冲出,挥起长刀砍向外面措手不及的士卒,几番冲杀之下,总算是突破了王府的封锁。 燃起的火光和喊杀声很快引起了那些四散士卒的注意,有些刚到家还在刨饭,就听到了张谢二人被燕王杀掉的消息,小兵们自然是无所谓的只想吃了饭睡觉,但张谢二人手下的将领们却已经快疯了。 上司被杀,这还了得?燕王摆明了是要造反,当下也顾不得再让士卒休息了,赶紧紧急集合士卒抄起家伙就准备再回去包围王府。 但实在可惜,城内士卒人数众多,却没有主将指挥,布政使司衙门的衙役捕快在战场中乱窜,衙门的小吏哪儿看过这种阵仗?逃命还来不及,哪里还能指挥战斗;谢贵手下的将领士卒就要好上太多,可他接手北平城防时日尚短,还没来得及玩收拢军心那一套,听说主将死了,手底下的将领士卒也乱得不行,甚至还出现了两个百户攻打燕王府的同一侧门生了口角自己拔刀相向的荒唐事情。 相比之下王府侍卫在张玉朱能两位指挥使的带领下就要有战术多了,以王府正门为据点,沿着王府外围的街巷开始往两边清扫,没能攻入王府的北平守军只能被一批批冲散,然后要么逃遁要么横尸当场。 当然北平城内也不是没有极为勇猛的士卒,精于指挥的将领,但奈何战场实在太乱,入了夜只能靠火把照明,前面打得热闹,后面突然又杀出一群人来,还不清楚是不是友军就被刀子砍得七荤八素,再加上张昺谢贵的身死实在很打击士气,月上梢头的时候,王府外的战事已经暂时告一段落。 上半身甲胄全是血的朱能抹了一把脸,看向带着人从另一边跑来的张玉:“他姥姥的,好久没砍这么痛快了王爷还有没有什么吩咐?” 说话声中气十足,由此可见身上的血应该不是他的,张玉挥刀挥久了,握刀的手有些发抖:“军令传下来了,咱们得想办法把北平打下来。” 朱能回头看了眼几乎个个负伤的士卒:“怎么打?城门那儿啥情况,还用多说?” 自古夺城,首先就要夺取城门,只要所有城门入手,基本就等于控制了整个城池,所谓关门打狗这个词并不是没有道理的但张昺这厮死得潦草,应对燕王的准备却做得很充分,守城的士卒朱棣一定指挥不动,骗城门也一定骗不开,此刻城内再怎么乱,信息传递的速度也是有限的,城门的守军说不定还压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这样的情况下带着这些王府侍卫跑过去跟送死没什么区别,而且之后城门守军要是知道了事情的原委,把他们当成关门打狗的对象 可不打下城门就联系不到外面的燕王护卫,护卫不进城,王府是肯定守不下来的,现在还能维持这个局面,多半是托了张昺谢贵身死,城中没有人出来坐镇的便宜。 要是之后站出来个人收拢残兵,联系城门守军,稳扎稳打地包围王府 张玉能文能武,想得自然要比朱能深一些,脸色也就更加阴沉几分,王爷此刻在王府内坐镇,是万万不能亲身冒险的,如果起兵起到一半,造反的主谋死了,那可真就是千古笑话可他和朱能怎么靠这么点兵力打下城门? 一道青衫人影走出了王府大门,脚步有些急,身后的王府勇士个个都抱着木箱。 他和朱能不怎么熟,但和张玉却是见过许多次的,此刻见到两个卫指挥使都安然无恙,长松了一口气。 眼下不是寒暄的时刻,他招了招手,言简意赅: “北平外城七门,王府护卫都在永定门外,咱们只需要打下这一个城门,就能直达左中两护卫的军营!” “至于城外的北平戍防士卒”顾怀看向身边跟出来的张信,“就交给张指挥使了。” 明明身居二品武官的张信,却对身前的青衫读书人有些尊敬:“断无问题。” 听到这番对答,张玉朱能二人面面相觑,他们难道不知道打下永定门就能一马平川?可问题是怎么打? 顾怀拿过一个木箱打开,里面是整整齐齐垒放的铁球:“攻城之战更新换代” “从今日始。” 第一百六十九章 攻城 永定门是北平的南门,最大最繁华的一条官道从这里延伸出去一路南下,和金陵的配置一样,北平戍守军队的大营,也是安置在城外的。 只是城外的大营泾渭分明地分成了两部分一边是燕王的左中两护卫,一边则是原归属于燕王,在去年年底被朝廷收回的北平戍守军队。 夜深了,暑气却难消,军帐的帘子被挑了起来希冀着能吹吹风凉快些,但怎么也吹不走满帐子的汗味和酸臭气。 多半是王五又没洗脚陈平睁着眼睛,这般想着。 大明军制,以卫所屯兵镇压地方,卫所下又有千户所百户所,最基层的士卒编制,则是一个百户所辖两个总旗,每个总旗设五个小旗,大明的军队均按此编制编入卫所,由小旗、总旗、百户、千户、卫指挥使逐级率领。 陈平就是燕王左护卫的一个小旗,芝麻绿豆大的底层军官,还是靠当初砍下的两个蛮子脑袋换来的。 倒是有些怀念前些年跟着燕王爷进草原打蛮子的光景了这几年安生是安生,可没处挣军功,陈平在北平城里托媒人娶了个媳妇生了个儿子,这些日子总想着给儿子搏个前程,想得晚上都睡不着觉。 大明的军籍是世袭的,你当兵,你儿子就得当兵,儿子的儿子自然也得当兵,没打过仗?没关系,发把武器上了战场只要不死你就知道该怎么打了。 虽然不至于像千户的儿子是千户百户的儿子是百户那么离谱但自己爬高点,以后儿子的路就好走些。 老子受罪儿享福嘛,老百姓向来都讲究这一套。 夜幕里有些骂声随风荡了过来,多半是两处军营的交界处又骂了起来,最近两军之间的火药味儿越来越重了,之前燕王爷统率北平全部军队的时候还好,随着朝廷的动作,军营里自然也免不了起风声,仿佛是秋后蚂蚱的王府护卫成天受窝囊气,大白天不敢起冲突,也就只能晚上骂几声泄泄火。 陈平很想睡着,可隐隐约约的骂声越听越是清醒,小小的军帐挤了十来个人,闷得像媳妇开的早点摊子上的蒸笼--偏偏他娘的没几个大头兵睡觉不打呼噜,此起彼伏之下像是在比谁嗓门大一样,吵得陈平脑仁疼。 黑暗里响起些窸窸窣窣的声响,睡在账边的小六翻身下了床--说是床,其实也就是在平整的地上摊上块竹席,大概是注意到了黑暗中那双发亮的眸子,小六的身子抖了抖: “头儿,还没睡?” “去做什么?” “水喝多了,放水。” “声音小点,别被巡夜的军纪官看到。” “好咧。” 淅淅沥沥的水声传来,让陈平才闭上的眼睛又无奈地睁开,放水就放到帐篷外边?真是他娘的邋遢惯了,简直让娶了媳妇的他不能忍。 可训斥的话还没出口,才系上裤腰带的小六就冲了进来:“头儿,城门口儿那边雷劈下来咧。” “月黑风高的,劈什么” 话音未落,几声沉闷的声响果然随着风声传来过来,甚至隐隐压下了那些骂声。 陈平愣了愣,也翻身下了床,才走到门口,就看到了极远处汹涌而起的火光,在地上照出了小六的影子,拖得老长。 那是城门的方向没错但城门距离大营至少几里,多大的声响才能传这么远? 就算是作为一个老兵,陈平也压根没往敌袭那一方面想--先不说北平作为北边的第一大城,有多难打,就说能打到北平来的,也就只有北边的蛮子,他们就驻扎在城外,斥候外放十里巡查,不可能没发现一点敌军的踪迹。 小六偏过了头:“怕是城里的老爷们放烟花哩。” “放屁,又不是什么过节的日子,放什么烟花?”陈平皱了皱眉头,招手想让小六进账,“别他娘的站在外面,一会儿给军纪官看到” 骤然响起的鼓声压下了他的话,半夜击鼓,是有军情,陈平的身子一下子挺得笔直,侧耳细细听着鼓声。 一声两声三声不只是聚将,是要全军集合! 帐子里的士卒们也醒了过来,本能地往身上套着衣服,周围的军帐里不断有人跑出来,或茫然或肃杀地看向那城门的火光 骑着军马的传令官沿着军营外围飞奔,挥舞的大旗上,那个“燕”字无比显眼,而他略显高亢的声音,也划破了夜空的宁静。 “攻城!” …… 在燕王护卫完成集结,开始向永定门移动,并且速度越来越快,杀气越来越盛的同时,北平的戍守军队没有一点动作,整个大营一片漆黑,死气沉沉。 但陈平知道,那些往日极尽嘲讽之能事的朝廷官兵们现在正在看着虽然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没有动作,但陈平的心脏跳得极快,他隐隐约约感觉到,有什么天大的事情已经发生了。 他是个普通的军人,底层的军官,上不上战场,不是他能决定的,虽然他渴望在战场上获得军功,可他怎么也没想到,在上次获得这个小旗身份后,再一次陷入这种全军集结开始进攻的情景时,武器指向的方向居然是大明的城门。 已经洞开的永定门经历风吹雨打的城墙上处处是烟熏火燎的痕迹,断臂残肢随处可见,这样的场景往常是不容易见到的--冷兵器时代,杀人不过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哪儿有人四分五裂的道理?这样的场景让一些上过战场杀过人的士卒都倍感不适,加快了进城的脚步,不去看那城门上的大洞,还有散落的燃烧的残肢。 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硝烟味,已经有士卒在接管城防,上了城墙对剩下的士卒展开围杀,按着上官的吩咐,中护卫进城,左护卫攻打其他城门,陈平本以为自己所在的千户所也会和其他人一样抄起武器在茫然的情绪里开始攻城,却被上官晾在了永定门外,仿佛被这个世界遗忘了。 直到一个青衫读书人走到他们的面前。 “咳咳”顾怀脸有些黑,不过却没什么阴沉神色,单纯是被熏黑的,“还真给了个千户所啊” 他娘的这改进过的手雷威力比之前还大几十号人扔出去的一堆不仅把城门炸了个大洞,把城门前的一片防御工事清了场,还差点把自己人都炸上了天这就是道衍说的久经训练?太不靠谱了。 估计平日扔扔石头就当训练了,对这手雷集中爆破的威力没一点认知。 一旁的魏老三却是摩拳擦掌:“大人,走着!咱们先干哪扇门?” 道衍年纪大了,也不会指挥,朱棣需要坐镇王府以安军心,朱能要带着中护卫和城里的士卒打巷战,张信还没来得及把手雷融入进自己的指挥体系里这帮助张信攻打城门一事,也就落到了顾怀头上,不过张信也够豪爽的,居然大手一挥就给了一千人 顾怀完全没有指挥部队的经验,所幸这支千户所也不是主攻,作为统帅,在见识了手雷的威力后,张信做出的决策是极对的,眼下这种情况,左护卫的五千人不够实行对北平所有城门的全面攻打,那最好的法子,就是把人散开盯住城门的动向,不让他们支援城内。 剩下的就交给顾怀。 在王府军令的约束下,千户所的千户捏着鼻子开始按照眼前这青衫读书人的命令行军,北平城墙极高极大,要从一扇城门绕到另一扇城门,自然也需要花上不少时间,直到再一次听见刺耳的喊杀声,顾怀已经带着千户所到了左安门外。 左安门是北平外城南侧三个城门之一,在永定门南面,虽然没有永定门那般高大,但也长宽接近三十米此刻守城的士卒正在和内外夹击的王府护卫厮杀,不时有身影从高大的城墙上落下,与地面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 真是人命如草芥啊顾怀回过头,在紧张地握紧刀的士卒中扫了一眼,指了指一个高大的年轻士卒。 陈平愣愣地看着那青衫读书人点中了自己,心中一凛,赶忙出列。 那青衫读书人没有像以往的将领那般喊打喊杀地带着他们冲上去,也没有像以往的读书人监军般在全军面前说什么漂亮话他只是打开了一个木箱,拿出个黑不溜秋的铁球,目光平静而又压迫地看了过来。 火折子的光芒亮起,有些像往日烟花爆竹般的引线被点燃,青衫读书人把铁球递了过来,言简意赅: “玩玩儿?” 第一百七十章 宋忠 陈平年纪不算大,但已经当了很多年兵,他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居然能成为降下雷罚的神灵化身。 在青衫读书人平静的目光示意下,在身后千名同袍的共同注视下,陈平接过略沉的铁球,用尽了吃奶的力气,将它远远地扔向了那扇紧闭着的城门。 城门上的守卒好奇而又紧张地看着这些叛军的动作--原本正在攻城的燕王护卫远离了城门,新来的千余人也没有要攻城的动作,他们远远地站着,一起向着城门投掷着什么。 这样的动作未免太过让人啼笑皆非自古攻城就没有这般大的,按着以往打仗的经验,此时应该是王府护卫用人命来填,用云梯尝试爬上城墙,用擂木尝试冲破大门,而他们这些守卒就会用弓弩等等守城器具在城门楼和城墙上收割人命--等到耗光弓箭火油乃至金汁,或者城内起了什么变故,这扇城门才会被打开。 但今日这番光景属实是有些奇怪的,城墙上的火把光亮照不亮城门前的一小片空地,士卒们无从看清被扔过来的是什么,只能看见一点火星在空中划过一道美妙的弧线,然后是接连不断的火星开始朝着城门飞来。 从永定门被赶过来的败军有些上了城墙,看见了这似曾相识的一幕,凄厉的声音划破夜空: “散开!” “下城墙,抓稳了!” “你他妈--” “射射射!”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陡然而起,黑暗处绽放光亮,一种能让人心跳停下一拍的震动从城门处蔓延开来,北平城高大的城墙好像颤了几颤,又有几道人影惨叫着从上方跌下。 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这种天灾般的威力,在这个时代出现的时候,就是这般震撼而且恐怖。 陈平低头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手,怎么也想不明白,只不过丢出去一个铁球,为什么能造成这样的场景。 传说中的天罚怕也不过如此? 爆炸产生的威力要比擂木撞城门十几次还要大,木屑纷飞中,城门已经微微变形,想来后面的横木也已经快断了,顾怀看向后方大马上全副披甲的张玉,只见他微微摆手,喝令士卒开始了冲锋。 已经没有意外了最为坚固的城门失去了大部分作用,而城墙上的那些士卒,在这种超越时代太多的武器面前,已经失去了反抗的勇气。 最可怕的不是那种会爆炸的东西,而是出现在这里的王府护卫代表的城内发生的变故,而是拥有这种武器的燕王爷到底是不是真的注定要登上皇位 顾怀长长叹了口气,知道左安门已经打下来了。 他回头看向魏老三和陈平:“下一座。” …… “永定门,左安门,右安门,广安门,七座城门已经打下了四座,王爷,北平大局已定。” 燕王府正厅,道衍的脸上有着不自然的红晕,他拿着刚刚送进王府的军报,音调高扬。 坐在一旁的燕王妃那颗悬着的心总算是放了下来,但朱棣的一句话又让她提心吊胆起来: “还远远不够,北平城里处处巷战,不早些平息,朝廷的大军就要到了。” 朱棣负手看着满城汹涌的火光,不知在想些什么:“不能死太多张信威望不够,城外北平大营里的士卒军心俺要花些时间才能收拢,城里的士卒得留着守城,传令下去,只要投降的,一律不杀。” 军令官领命去了,朱棣转身看向道衍:“右护卫有没有传消息过来?” 王府三护卫,左中两护卫在城外扎营,而右护卫则是远在几十里外的城北驻扎。 之所以这么安排,是因为朱棣实在放心不下一个人 开平都督宋忠。 要从北平前往宣府重镇,开平是必经的要道,以往的开平驻军是由燕王统率的,但自从朝廷去年任命宋忠为都督驻扎开平,北平和宣府这条路就算断了。 谁让宣府的兵以前都是被朱棣带着去打仗的?藩王和边军,光是想一想就让朝廷觉得背后发寒。 北平出事,宋忠不可能不管,之前朱棣但凡有动作,宋忠就要带兵南下驻扎五十里,摆明了要盯着朱棣的一举一动,如今朱棣要起兵夺下北平城,首先要考虑的就是宋忠的反应。 是不顾一切的带兵南下,还是静观其变? 道衍明白朱棣的意思,摇头道:“没有,王爷切莫心急。” 起兵也才半夜,哪儿会这么快就有反应?宋忠怕是要再过几个时辰才能收到消息,局势究竟会如何,得到明天再看。 “开平驻兵三万,皆是边军,俺如何能不急?”朱棣缓缓摇头,“屯兵不如卫军,卫军不如边军就算加上城外大营的士卒,俺也才三万出头的兵,要是宋忠不顾一切地趁俺还没拿下北平强行南下” 打仗和下棋有时候是一个道理,走一步得看三步,朱棣有信心在幽燕之地这个棋盘上不输给任何人只是朱棣能用的棋子实在太少,少到了捉襟见肘的地步。 如今北平是能打下了,可不知道要多长时间才能彻底安定下来,更不知道能不能挡住朝廷一波又一波的反扑 身为谋士,这个时候就该站出来了,道衍习惯性地双手合十,片刻后才发现自己今晚手上的血够多了,不由自嘲一笑。 他看向朱棣:“老衲有办法,让那宋忠不敢南下!” …… 宋忠是个不太吉利的名字,以往也没少成为朝臣同僚们调侃的对象,作为军事高官,其实他的军事才能也很一般,这从朝廷的布局就能看得出来,朱允炆对他的指望,大概也就是看紧宣府那边的边军仅此而已。 相比起张信和谢贵担任的责任,在削藩一事中,他其实不是什么重要的人物,但偏偏世事就是如此奇妙负责把燕王摁死的张信叛变了,谢贵升天了,往日仿佛被遗忘的宋忠此刻居然成了朝廷唯一的希望,实在是极尽讽刺之能事。 宋忠今年五十多岁,面相有些苦大仇深,鸡还没鸣天还没亮,此刻应该是睡觉的最好时分,但宋忠已经披了甲坐在军帐里,手里的那张军报重若千钧。 北平出事张信叛变,张昺谢贵身死两万朝廷军队按兵不动,燕王两护卫夺门北平一切仅仅只发生了几个时辰,然而大明安稳了三十多年的天下,就这么一去不复返了。 该怎么办? 被推到风口浪尖的宋忠看着中军大帐两边站着的将领,看着他们的脸色也如自己一般晦涩难明,一个将领终于是忍受不住这种压抑,站了出来: “都督要不要联系宣府驻军?” “怕是来不及” “宣府?那是燕王带起来的兵!就不怕有要和燕王一同谋逆的将领带兵南下?” “那怎么办咱们能打下北平城?兵法有云‘十则围之’,咱们人数相当,还要打攻城战” “北平里头的朝廷将领都是猪吗?!” “够了!”宋忠冷冷地喝了一声,止住了汹涌而起的议论,“传我军令,全军南下!” 终究是朝廷的将领如果真的在开平一直这么待下去,日后有何颜面面见天子? 他猛地站起,甲胄碰撞声杀气盈盈:“必与燕逆决战,扼杀于起兵之时!再敢言退者” 目光极冷,语气极寒: “立斩于阵前!” 第一百七十一章 谎言 开平三万驻军,要完成全部集结,其实是一件很耗费时间的事情。 但万幸的是,由于之前燕王不断地挑战朝廷的底线,开平的驻军大营一直在移动,两次南下五十里后,对于这种突然性的行军,士卒们已经很有经验了。 才过正午,就已经完成了拔寨集结的任务,朝着不过百余里的北平移动。 位于中军大帐的宋忠一直在审视军情,虽然很不想承认,但现在他的确是北平附近职位最高的朝廷军事官员,当开平驻军到达北平城下的那一刻,这场平叛之战就正式打响了。 他作为主帅的平叛之战。 要和燕王对上宋忠的心里很是打鼓,他这个人最优秀的一点就是有自知之明,论指挥若定论收拢军心,他都不如朱棣,唯一能做的,就只有趁着朱棣立足未稳的时候进攻北平,赌一赌城门的守军心思不定,赌一赌燕王手底下的军队里也有那么些不想造反的士卒 朝廷大义摆在这里,不是每个人都想抛家弃子将生死置之度外地去造反,只要能趁着朱棣没掌握全城把北平围住,说不定燕王自己就要被城里的声音弄得精疲力尽。 这是唯一的办法 北方多骑兵,尤其是需要支援边军的开平驻军,前半部的大军行军速度极快,士卒们都盼着早些到北平城下扎营埋锅造饭,只是离北平尚有二十余里距离的时候,如同洪水般的大军仿佛撞上了礁石,一头停了下来。 前插十里的斥候回报,大军前方出现了数千丢盔卸甲的士卒! 宋忠闻言大骇,连派了三批探马,才查清了这些士卒的身份。 不是燕王的军队也不是其他地方赶来镇压叛乱的军队而是北平城里的士卒。 宋忠看着眼前的北平地图,倒吸了一口凉气。 北平的情况比他想得更糟,城门已经被燕王完全控制,但他不仅没有关门清理城内,反而围四松三朝北的三座城门打下来了也不守,放任城里的士卒逃出城一路北上 情况一片混乱,不断有将领跑来说那些士卒把原本的行军阵型冲得稀碎,他们见到宋忠的大军仿佛见到了亲人,在城里被燕王卫队打得抱头鼠窜的他们不自觉地拦住了大军南下的道路,密密麻麻的伤残士卒在路边惨叫,让平叛的军队士气一下子低到了极点。 什么“燕王能召下天雷”、“燕王的军队能施以神罚”宋忠手底下的将领个个面面相觑心底发寒,怎么也想不到燕王是如何把这些士卒骇成了这般模样。 宋忠又一次站在了岔路口,上一次他选择不管不顾直接南下,那这一次呢? 这些士卒要不要收拢?这些伤兵该不该管?数千的士卒要是不接收,流窜出去祸害百姓怎么办?伤了军心怎么办?可要是花时间应对这些被燕王放出来北上的残兵败将,岂不是要错过最佳的围城进攻时间? 这个选择很难做,一旦选错,后果万劫不复。 但这种关键时刻,宋忠也表现出了惊人的勇气。 他看向传令兵:“传令,大军往东行十里,于怀来扎营,把消息放出去,所有南军皆于怀来重新整军!” “收拢士卒,安置伤兵,重新编制,本将” “要带他们打回去!” 北平的巷战已经打了一整天,逐渐演变成了一场兵灾。 穿着朝廷军服或者燕王护卫军服的士卒流窜在街头,偶尔交战,偶尔闯入民宅,不管身份如何,但他们都不惮于向百姓挥起屠刀,抢走他们的存粮和家财,在混乱的世道里来一场狂欢。 这样的情况随处可见,弱者本就喜欢朝更弱者挥刀一直持续到一个青衫读书人带兵入城,开始沿着南城往其余三城清扫,混乱才渐渐得到控制。 又一批祸害百姓的兵匪被抓住,面无表情的顾怀站在城南市集的高台上,看着手底下那个千户所的兵把这些人渣捆着扔到了高台上。 城外的朝廷兵马暂时不能全信,朱棣要忙着接收,道衍也要忙着把布政使司攥到手里城里的攻防还有城门的防守已经耗去了大部分王府护卫的兵力,城里的混乱情况如果顾怀不管,那好像就真没人管。 朱棣不知道吗?他肯定知道,但北平城实在太大,大到那些不愿投降不愿遁逃的原守城士卒可以在城内整整流窜两天。 但这是不对的。 收拢兵马,掌握施政基础固然重要,但看着百姓们遭殃,是不对的。 今天是起兵的第二天了,有些街巷已经不见刀光剑影,已经有百姓敢于走出家门来到街上打听究竟发生了什么,顾怀朝着魏老三点了点头,魏老三破锣般的嗓子就响了起来: “燕王爷奉天靖难,已起兵夺取北平,这些朝廷官兵,居然战败之后祸害百姓!王府有命,就地正法!” 上百个被抓的兵匪睁大了眼睛,嘶声力竭地求饶,顾怀看都没看一眼,漠然地摆了摆手。 这支千户一整天下来都跟着顾怀东奔西跑,此刻算是顾怀的直系部队,见到顾怀示意,临时充当刽子手的陈平舔了舔嘴唇,举起了刀,后头的士卒们有样学样,市集的高台上亮起了一片刀光。 血光冲天而起,顾怀抬步走下台阶,却注意到了一道视线。 看过去,是蒙了面纱的李子卿,之所以能一眼认出来,大概还是眉心的朱砂。 她死死地捂住嘴,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的掌柜,怎么就变成了造反的大人?而且那个温柔的书生,怎么变成了一声令下就夺取百余条人命的监斩人? 顾怀对着她笑了笑,嘴唇开合,无声地说了两个字: “回家。” “北平的情况已经稳定下来了,朝廷的军队开始打散重组,有张指挥使在,要不了多久就可以彻底收编,”燕王府正厅内,道衍和朱棣低声议论着什么:“加上城里的军队,这样算起来兵力过了四万,北平应该能守一守。” “宋忠呢?” “退居怀来,正如老衲所料,那些逃兵让其焦头烂额。” “那就好,”朱棣微微闭上了眼,“时间俺还需要一点时间。” 一道身影出现在门外:“没有时间了。” 顾怀走进大门,省略了往日的礼数,从袖子里掏出一份密报:“扮成逃兵,去了怀来的谍子有密报送来。” 朱棣精神一凛,接过密报扫了两眼,脸色就阴沉下来,有些咬牙:“宋忠这是要和俺实实在在地打上一场了。” 他将密信递给道衍,道衍看完后眉头也皱了起来:“传播谣言,诬陷王爷于北平大肆杀戮,士卒家属均被残杀怕是怀来的大军已经群情激奋,准备决一死战了。” 宋忠能重新收拢士卒,但士卒们的慌乱是他无法平息的,尤其是那些守城时见到燕王军队有多所向披靡的士卒。 但宋忠又需要他们恢复战斗力,因为现在的情况下他已经不得不与燕王决一死战了,要么燕王成功占据北平,要么他宋忠立下大功,将燕王的起兵消弭于起势。 所以他决定撒一个谎他平生可能撒过很多谎,但这一次他觉得是自己撒得最大的。 平息恐惧和慌乱的最好方法是什么?是愤怒。只要让怀来的士卒们相信燕王在北平挥起了屠刀,所有不遵从他意愿的士卒家人都被燕王杀掉,他们才能拼死一战。 道衍抬起头:“宋忠这般行径,是已经打算强攻北平了,而且绝不会耽搁太久,待他收拢士卒,怕是就要直接挥军南下。” 怎么办?还没完全掌握北平城,也没完全掌握那些朝廷的士卒,宋忠收拢残兵后,手里的兵力一定比朱棣多是要出城决战,还是坚守北平?决战该如何打?守城又该怎么打? 眼看朱棣和道衍陷入沉思,顾怀却轻轻开口:“宋忠此举算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眼看两人愕然抬头,顾怀继续道:“依城坚守,起兵之前的那些战略都实现不了,为今之计,只有和宋忠决战于城外。” “两天,只需要两天,我就能让宋忠大败。” 顾怀深深地看了朱棣一眼:“只是在此之前,必须向王爷讨个差事。” “说。” “城内治安,百姓安抚,我去做,”顾怀拱手,“但北平绝不能乱!” 朱棣站起身子,看着这个年轻的青衫读书人,看着这个他手底下唯二的谋士。 把最重要的北平城交给他,可以吗? 他看到了顾怀身上的青衫有些褶皱和污渍,看到了顾怀因为没有休息而发黑的眼圈,看到了他坚决的脸部线条。 朱棣点了点头:“好!” 第一百七十二章 大局已定 重新整编后,怀来的大军已经接近五万,同样压根没有休息过的宋忠看着不断送来的军报,陷入了沉思。 自己的战略是对的赌的就是燕王这种乱臣贼子没办法在短时间内完全接收北平,只要百姓们不愿意跟着燕王造反,北平的守城就会变得无比艰难。 七座城门,兵力要分散,后勤要充足,朱棣就算再能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道理总是适用的。 到时候自己带着群情激奋的大军只要打破一座城门 他放下军报:“北平城有没有异动?” “报告将军,暂无异动,连城外军营也迁入了城内,看情况燕逆是想据城而守了。” 缩回脑袋当王八么朱棣倒是能认清现实,宋忠心中陡地升起一股豪气,总觉得自己已经看透了朱棣的窘境和无助:“传令全军,埋锅造饭,一个时辰以后,全军南下!” “是!” 开拔的命令很快传了下去,之前还对燕王畏之如虎的士卒们个个兴高采烈,军营里甚至响起了一阵欢呼声--由此可见屠杀士卒家属的这个行为有多不得人心,士卒们才不管到底是造反还是靖难,你杀我家人,我来报仇,这很合理。 怀来外的大营里很快就四处起了炊烟,宋忠知道自己的军中少不了燕王的眼线,这炊烟无疑就是大军南下的信号,但他并不介意燕王得知他的动向。 从燕王决定要守城的那一刻,他就已经输了。 依旧是老一套,斥候先行十里,骑兵分居两翼,步卒方阵居于中军,宋忠翻身上马,下了一道诡异至极的军令: 所有之前逃到怀来的逃兵居于全军之前。 既然逃了一次,也就有逃第二次的可能性,打仗从来不是比人多,士卒也不是铁打的,一旦哪一方出现阵形崩溃的迹象,很容易引发全军的溃败,让逃兵打头阵实在是大明开国以来头一遭。 但宋忠很清楚仇恨的力量,他就是要让这些逃兵狠狠撞上北平的城门,他们以为自己的亲人已经死在了城内,这种仇恨会让他们成为最好的先登营。 慈不掌兵,这是每一个统帅的必修课。 怀来到北平不过三十里,大军清晨出发,到了北平城下也才堪堪过了正午,当那座屹立在大地上的城池出现在眼前时,整个大军的杀气越发浓烈了起来。 但正准备下令扎下大营埋锅造饭稍后攻城的宋忠很快就发现了不对。 城门开了。 …… “两天的时间,整顿城内秩序,重新建立名册,而且还要找出这么多人虽然很不容易,但眼下勉强也够了。” 城墙上的风很大,有些憔悴的顾怀看向身边已经披甲的朱棣,如此说道。 “自古战事,攻心为上,”朱棣长长舒了口气,“俺之前还觉得读书人打不了硬仗,是俺想错了。” “这些办法也只是增加一些胜算而已,”顾怀摇了摇头,“终究还是要真刀真枪打过一场。” 朱棣微微眯着眼,看向城外那停下的大军:“宋忠倒也不算太差,开平骑兵多,不适合攻城,就放在两翼和后方防止突袭,步卒居中,扎营稳扎稳打,有骑兵遮蔽,俺也拿他没有太多办法。” “他是想耗死我们。”顾怀下了结论。 “背后是朝廷,当然耗得起,拖个十天半个月,宣府大同的驻军都能到北平城下了,”朱棣从马三宝的手里接过头盔,“幸亏有你,这下他就拖不起了。” “王爷要亲自上阵?” “不解决那些骑兵,吃不下宋忠这几万步卒,军心未定,俺得带着他们冲一阵,”朱棣正了正头盔,“而且别把俺当成什么上了战场就腿软的货色天下最厉害的骑兵俺都打过,更何况是这些?” “张玉,朱能!” 两个将领身子齐齐一震:“在!” 朱棣猛然转身,血红披风迎风猎猎:“随俺冲锋!” …… 从城墙上看下去,洞开的城门后涌出了密密麻麻如同蚂蚁一般的人群,茫然地看向对面那支杀气腾腾的大军,披甲持矛的士卒跟在后面,看起来要比这些人群还要紧张得多,不安地等待着什么。 对面的宋忠并没有让他们等太久,实际上在看到城门打开的时候,宋忠还以为朱棣是要趁他的大军立足未稳,来个出城奇袭,但随着出城那些人的动作,宋忠就知道自己想错了。 他们并没有打算冲锋。 而且城门开了。 自古攻城最难的就是打开城门,因为城门处必定有很多守军,要想越过高大的城墙,要想杀光城墙上的守卒,唯一的法子就是拿命去填。 但眼前这座坚城的城门居然开了而且还出来了这么多人。 不是士卒,更像是北平的百姓,朱棣这是疯了?打算拿北平的老百姓来当挡箭牌?他知不知道这样做会被唾沫淹死? 而且随便一个冲锋,这些百姓应该就会哭闹着回城,到时候城门一旦关不上 宋忠怦然心动。 只是死些百姓而已,但只要能攻下北平,平息叛乱,相比之下根本不算什么。 宋忠大手一挥,俨然忘了行军之后立刻攻城的忌讳,满脑子都是北平城破朱棣狼狈出逃或是自缚请罪的画面: “攻城!” …… 进军的鼓声响了起来,阮小七紧了紧手里的长枪,眼里的仇恨满得快要溢出来了。 一家七兄弟大哥和最年幼的他当了兵,大哥死在了前天夜里,其他几兄弟估计也因为自己被燕王杀了,好好的七兄弟,现在居然就剩下了自己。 燕王燕王! 自己只是最底层的小兵,打仗如何,怨不得燕王,自己没有勇气留在北平城里,更是怕拖累家人,这才从北边的城门逃了出去,可谁知道前些日子还在和家人一起团圆吃饭,今天就已经天人两隔? 死亡已经不值得畏惧了只要能让那燕王造反不成功,让那燕王也尝尝家破人亡的感觉,就一切都值得! 他站在前列,举起了长矛,脸色狰狞,张开的嘴里,嘶吼出了那个字眼: “杀!” 像阮小七这样的人在冲锋的军阵里有很多,大明军制多为屯兵,镇守北平的士卒也多是北平周围的良家子,结果如今莫名其妙地和平日守护他们的燕王爷打了仗,莫名其妙地逃出了北平城,莫名其妙地失去了家人怎能不恨?怎么不对着这座北平城发出最深的怨恨和诅咒? 军阵越冲越快,两翼遮蔽的骑兵扬起的灰尘洋洋洒洒,城门越来越近,已经能看到那些人脸上绝望的表情 然后军阵的速度就慢了下来。 这很奇怪,因为军阵冲起来是很难停下来的,一不注意跌倒甚至有可能被后面蜂拥而至的士卒活活踩死但发起冲锋的这些人真的就慢了下来,转而开始大喊大叫起来。 如果顾怀没有在城墙上而是在城门前,就是听清楚这些喊叫的内容有点像后世的火车站接人时说的那些话。 一时间父子兄弟堂哥表弟的喊声此起彼伏,那些传言被燕王杀掉的逃兵家属,居然活生生地出现在了城门之前。 阮小七手里的长矛落地,看向前方那个老实本分卖了好些年猪肉的中年人:“二哥” “小七!” 两兄弟抱头痛哭,一番交谈之下,才得知城里非但没发生什么屠杀,反而是燕王府的人维持了秩序,处理了祸害百姓的士卒,甚至还打开了府仓发放粮食 越来越多的士卒顿感上当,就算是没找到自己家人的,也不自觉放下了手里的武器。 这种变故甚至影响了后面准备冲锋的开平驻军,喊叫声传递之下,一个事实让这些军人忘记了冲锋的本能,开始茫然起来。 宋忠骗了他们! 该怎么办?继续攻城的动力已经不存在了,回头打朝廷军队也不太可能,唯一的办法只剩下逃! 带着家人一起逃! 于是战场上出现了罕见的一幕,冲锋的士卒们居然开始四散奔逃,带着那些从城门里出来的百姓涌进了北平。 像极了盛开的烟花。 城墙上的顾怀收回目光,看向远处停下的朝廷大军,看着两道烟尘从两侧缓缓逼近军阵,面无表情。 “大局已定。” 他漠然地想。 第一百七十三章 对垒 从某种意义上说,除了攻城战和埋伏,其他时候两军对垒还真就是比人数,这种情况在火器发明之前尤为严重。 因为人是有喜怒哀乐会恐惧会集群的,士卒也不例外,不管是因为什么理由上战场,但士卒们都会想活下来,不想成为死去的那一个,当发现自己这边的人远远多于对面的人的时候,无论是谁都会生出些勇气,觉得自己是能活下来的那一个。 当然也有很多其他的因素,比如统帅是否出名,后勤是否充足,装备是否有差距之类的加起来就大概能模糊称为军心这种东西。 一个人的勇气能激起另一个人的勇气,一个人的恐惧也会带动其他人的恐惧,一个人的溃逃很容易引起大片的不知所措,蔓延出去就是军阵的崩溃。 处于中军的宋忠很快就知道了事情的原委,看着那些从北平出来的逃兵再次逃走,甚至引得自己从开平带来的驻军都惶恐不安这种谎言被戳穿的感觉是极其难受的,但他很快就抛弃了这种悔之晚矣的无用情绪。 还来得及城门还没关! 不知道是不是朱棣百密一疏,这样的法子确实可以让宋忠的攻城部队止步不前,但那些逃兵带着家属涌进城门,也让这城门没法关上,除非朱棣打算当着所有人的面强行关门把他们关在外面。 自己确实是手忙脚乱,但朱棣也没好到哪儿去。 他咬了咬牙,看向一旁的传令官:“传本将军令,两翼骑军整队,冲击城门!” 有些话不用说得太明白,比如骑兵冲到城门前要干什么,冲进了城门又该干什么传令官心领神会地拨转马头,一旁的旗兵立刻挥舞起了手中的小旗。 位于大军两侧的骑兵原本只在外围巡弋,防止从其余城门出来的燕王护卫突袭,在收到军令后,并没有花多少时间,就迅速集结在了一起,组成了骑军最常用的突凿阵型。 宋忠下了血本。 即便是驻军极多的开平,骑兵数量也是不多的,满打满算加起来也不过八千之数,如果不是到了这种生死存亡之刻,宋忠是真不想把全部骑兵压上去,代替步卒强行攻城破门。 大明军队以步卒居多,一方面是步卒训练简单,维护便宜,另一方面是骑兵在许多地形作用有限,但最大的原因,还是因为骑兵实在太贵。 一个步卒,只需要一个青壮,配给制式的武器,在军营稍加训练,就可以上战场了,但骑兵呢?不仅要养兵,还要养马,甚至重骑兵连马都得配甲胄虽然得益于从元朝继承下来的马政,大明并不像之前那些朝代那般缺马,但养一个骑兵的费用,完全是一个步卒的十几倍乃至几十倍。 宋忠很需要这批骑兵,他想把朱棣困死在北平,就需要骑兵巡弋官道,遮蔽四方,但眼下实在不是心疼的时候,只要能把城门占住,冲进城内搅动防御,中军跟着压上,北平城甚至可能今晚就要易手! 到时候奏折该怎么写?都督宋忠独军平叛!在谢贵身死张信背叛的局势下,朝廷该用多大的封赏来堵住天下人的嘴? 实在是想一想都让人兴奋得战栗啊 骑兵冲锋,靠的是骏马奔驰带来的加速度和力量,但凡骑兵冲阵,这种突凿阵形是最为有效的,就像是一支羽箭的箭头,箭尖会一头撞上对面军阵最薄弱的位置,狠狠地撕开一道伤口,只要前面的人没死绝,后面的人就能省下力气,在面对敌军的一刹那用奔袭带来的惯性将阵形直接凿穿。 惯于使用骑兵的名将数不胜数,在这样的使用方式之上,也可以引申出各种战法,比如骑兵来回迂回切割战场,比如骑兵不惜马力长途奔袭,上一个因为骑兵闻名天下的,就是大明开国时最善骑兵奔袭,被誉为“第一先锋”的常遇春。 但宋忠毕竟不是常遇春常遇春也干不出这样让骑兵打头阵攻城的事情来。 大概是感觉到了这种气氛,战马的嘶声连绵起来,四蹄轻扬,马上的骑兵们举起了手里的武器,眼里渐渐只剩下那座洞开的城门,还有那些奔走的士卒百姓。 启动,加速,人和马达到了完美的和谐,战马的肌肉舒展开来,骑兵们的身子上下起伏,已经有骑兵嘶喊起来,虽然应景而且颇壮声势,但一支真正的精锐骑兵,冲锋时是不应该有任何感情乃至愤怒畅快等情绪的。 他们只是无情的枪尖。 骑兵冲锋的速度,比起步卒要快上太多太多,见城墙上的守卒迟迟没有反应,领头的骑兵心里轻松了些,攻城伤亡最大的时候往往是接近城墙时密集的箭雨,看来城墙上的守卒确实是吓傻了,白白浪费了这个射杀骑兵的大好机会--比起能举盾的步卒,骑兵面对铺天盖地的箭雨就算能靠甲胄撑过去,往往也会更加容易落马死在马蹄下。 等到速度越来越快的骑兵已经离城墙一千步时,一直静静看着的顾怀举起了手。 九百七百还剩五百步的时候,顾怀挥下了手。 没有羽箭射出来,士卒们将一个个木箱抬上了城墙。 领头的骑兵终于迎来了第一波攻击,却不是预想之中的任何场景,他们任由身下的战马带着自己飞驰,瞳孔里那些落下的黑点迅速放大: “这是什么?” …… 已经好几年没有亲自上马领兵的朱棣扶着腰间的剑,静静等待着什么。 他的身后是密密麻麻的骑兵,比起宋忠大军里的那些,这些沉默的骑兵素质和战斗力都要高上太多太多--事实上如果不算辽东的那些蒙古人,这些骑兵应该就是大明最精锐的骑兵了。 是的,朱棣有这份自信,大明天下最精锐的汉人骑兵,就是燕王府的三护卫。 就藩北平十几年,大大小小和蒙古的仗也打了十来场,朱棣担负着把蒙元完全赶出中原的重任,打赢了没什么奖励,打输了却要背锅,不捞点好处实在说不过去,干脆就打起了军中精锐骑兵的主意。 近水楼台先得月嘛什么武器装备截留一点,什么战马分放动动手段,反正朝廷也不会在意这些,长年累月下来,王府的三护卫撑得都快打饱嗝了。 也难怪燕王府穷成那样毕竟有这么多骑兵要养。 朱棣回头看了看自己身后的五千骑兵,心中涌起一股豪情壮志。 其实还不止五千王府养的骑兵,整整一万! 一万骑兵,分居两侧,他带这五千,张玉朱能带那五千,从左安门右安门外突袭宋忠中军大帐只要功成,宋忠带过来的这些开平驻军,就是一份天大的礼物! 事到如今已经顾不上宋忠会不会发现了事实上就算发现了也无所谓,大不了就让他收缩军阵等朱棣去攻,步卒面对骑兵,只要维持阵形依托拒马长矛,还是有可能打一打的。 真正决定这场大战胜负的,还是在城门前。 那个青衫读书人,实在给他太多惊喜了,原本以为会遇到重重阻拦的一些事情,居然就这么迎刃而解,而起兵前期最大的心腹大患,也被逼到了要和他于城外决战的地步。 一步一步就像猎物走进猎人的圈套,而那个猎人就在远处静静看着一样。 难怪道衍也曾直言,就算他竭尽所能也做,也不一定能做到顾怀这个地步。 回想起顾怀走入燕王府的这半年朱棣不禁想到,这一切难道真的是上天的意思? 爆炸声远远传了过来,就如同那天夜里他在王府听到的那样,掀起的风吹过他的耳畔,吹过他身后已经完成集结的骑兵。 他微微闭上眼,想象着那一副画面:冲到城下的骑兵被这突如其来的爆炸骇得人仰马翻,倒霉一点的就直接连人带马散落一地,后面的骑兵无法减速,直直撞上前面那些勒马的同袍,犹如一道血肉墙壁,在北平城下盛开一道道血花 惨叫声肯定会让后面的步卒方阵起些骚乱,但最能击溃他们心防的还是那爆炸的威力,这种犹如天雷一般的事物,把宋忠最后的算盘一把掀翻在地,让那些还想坚守的步卒两股战战 宋忠啊宋忠,你现在会是什么表情? 朱棣睁开眼,拔出了腰间的剑,无声地发起了冲锋。 两道骑兵的洪流,掀起滔天的烟尘,朝着那已经不成阵形的方阵,拦腰合拢! 第一百七十四章 安排 “和你们想的一样,”接过李子卿递过来的茶,顾怀点了点头道,“从某种意义上说,我现在确实是个反贼,十恶不赦的那种。” 城门那儿已经不需要守着了,事实上在朱棣带着骑兵凿穿宋忠的中军后,城外的战事就已经成了定局。 接下来最麻烦的,反而是怎么处理宋忠带来的这几万士卒--放任不管,士卒流窜就会祸害北平附近的百姓,而且说不定会被后面赶到的朝廷大军收拢,成为下一次两军对垒时的生力军;但要是想把这几万步卒吃下去,也是个天大的麻烦事情。 要知道那是几万个人,几万个活生生各有各思想的人,就算是几万头猪摆在北平外面,抓起来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更何况这些士卒里有些想要逃,有些想要打,有些死活不肯造反,有些只想回家? 不过这些都该交给朱棣和道衍去头疼了顾怀还要做些其他事情。 事实上在这第一次正式的大战落下帷幕时,他心弦一松就差点从城墙上一头栽倒,这几天实在是没睡过什么好觉,从王府被围匆匆起兵开始,到辗转攻下北平所有城门,再到和道衍一同维持城内秩序,安抚百姓,找出那些逃兵家属让宋忠谎言不攻自破这一系列事情,都是他在亲力亲为,加起来大概也就睡了几个时辰。 家里的小丫鬟还有自己的掌柜子卿姑娘想必会很担心,毕竟她们不了解这事情的原委,所以当城外军阵崩溃,城内的士卒也开始出城追杀的时候,顾怀就转身回了自己的小铺子。 在确认自家少爷真的是在造反之后,桌对面的小丫鬟张开了小嘴,怎么也想不明白那天夜里醒来的姑爷越来越像变了一个人,脱离了宋府,如今居然还和燕王爷一起造反--这半年以来发生的事情就像做梦,日子平淡过去的时候还不会去想,可现在倒回去看才发现一些奇奇怪怪的地方。 她有很多事情想问,却又不知道该从哪儿问起。 相反对面的李子卿和伏芸就要容易接受多了毕竟从一开始他们就觉得顾公子不是普通人。 小丫鬟脸上的表情很担心,很忧郁,李子卿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公子接下来打算做什么?” 这也算没话找话了既然已经跟着燕王起兵,接下来还能做什么?只能是一条道走到黑,要么燕王登基自己跟着鸡犬升天,要么燕王兵败自己也跟着上刑场。 由此可见李子卿的心绪也有些乱,顾怀笑了笑:“北平城打下来了,接下来自然就是清扫幽燕之地,北边的宣府、东边永平这些地方都要用最短的时间安定下来,才能挡住跨过黄河而来的朝廷大军。” 他喝了口茶,疲惫止不住地涌上来:“从今天开始,北平城的城禁就要解开了,百姓们的生活也会渐渐回到正轨店自然是继续开下去,只是分店的扩建速度可能要受些影响。” 不过也是好事燕王在前头打仗,打下来的城池秩序自然是百废待兴,这种时候去开分店,要省时省力得多。 能看出来对面的小丫鬟还是有些恍惚,怕还是需要些时间来接受这些事实,负责铺子的李子卿思路倒是被顾怀引到了分店上,若有所思起来。 想着安排在铺子周围的侍卫,铺子应该是出不了什么事的顾怀站起身子,准备在离开之前再去一个地方: “我去一趟勾栏。” …… 还没走进勾栏大门,就看到了许多在路旁跑跑跳跳的孩子,这些孩子以往都在街巷里厮混,城里乱起来,倒是让他们谋了不少好处,这种时候也没人会出来驱赶他们,这些孩子倒也像是进勾栏看过戏的,喊着戏里的台词打闹,见到一袭青衫的顾怀沿着巷子走来,一个半大孩子的眼睛亮了亮,慢慢靠了过去。 在街巷讨生活的孩子都得有一两项本领,要么是够凶狠,要么是跑得快,不过这半大孩子靠的是一双灵巧的手,往往能不知不觉顺走别人的钱袋--当然还是需要一些事情吸引别人的注意力,比如佯装走路不稳的样子轻轻撞上去。 这样的书生,往往是最好偷的,就算被发现了,也不会做出那些苦哈哈汉子一般的追打行径,其余的孩子倒是没什么意外,反而时刻做好了准备替那上手的孩子打打掩护。 近了轻轻撞到,青衫书生温和地笑了笑,把孩子扶起来,头也没回地进了勾栏,那上手的孩子拍拍屁股站起身子,手心露出银子的踪影来。 其余孩子都欢呼起来够好好吃一顿了。 走进勾栏的顾怀没急着去寻找小玉的踪迹,手里多出一张小小的纸条,他粗略一扫,有些意外,但随即就轻轻撕碎了随手收进袖子。 原来是这件事情倒是无关紧要,诺海未免太小心了一些,还要来征询一下他的意见,不过也由此可见诺海心里的那份执念。 只要不发声,诺海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勾栏里的伙计散得差不多了,零星只见到几个人在打扫,这种时候自然也没有百姓会有心思来勾栏看戏,想必接下来这几天勾栏都会没什么生意。 不过报纸是不能停的自己接下来怕是没什么时间撰写,或许可以寻几个落魄士子把报纸运营起来,这种战乱时候,有独家消息的报纸发展会很迅速。 意外地在勾栏里看见了比较宅的烟墨姑娘往日总是家里蹲的烟墨姑娘看起来有些忧心忡忡,看来北平战乱的消息也让她不得不出面安抚一下勾栏里的人,眼神依旧有些不好,完全没注意走到她身后的顾怀,声音也依旧是柔柔弱弱的: “先停业几天,这个月的工钱会先发的,外面很乱,大家就先别出门,等过两天” 顾怀拍了拍她的肩膀: “越到这种时候,勾栏的作用越大,别急着关门,北平乱不起来。” “该开分店了。” 第一百七十五章 复仇 北平城外有条河,河不大,此刻却被逃难的小船挤得严严实实。 官道是不能走了谁知道燕王爷会不会派人盯着?就算是遇上朝廷兵马,也说不定会有什么节外生枝的事情,还不如将就走这条水路,能逃出去一个是一个。 平民老百姓是不用逃的--反正这两天城里的表现已经说明了一切,燕王爷要靖难,不会对老百姓动手,但达官显贵和地主老财就不一定了,养兵花钱,自古造反的有几个不对有钱人下手?所以哪怕燕王朱棣这两天没表现出这种意愿,达官显贵们也想办法混出了城门,带着家财想远远地逃离北平。 有些落魄的码头上,叫喊声此起彼伏,平日里拿来运货的小船此刻也装满了人,更是有不少人挥舞着真金白银叫喊着水上的船夫--但逢乱世,硬通货还是真金白银,什么大明宝钞古董字画现在压根没人收,不得不说人的适应能力还是很强的,北平起兵才几天?乱世将至的念头已经刻满了人们的脑海。 作为北平布政使的儿子,张茂典自然是不会缺钱的,事实上这次出逃,他还带了两个老仆,以及自己爹刚纳的小妾。 美人如花要是遗落在北平兵荒马乱的这该多可惜? 要是老爹在天之灵,估计也不想肥水流了外人田张茂典这般想。 老爹死得蹊跷,但总体来说离不开个为国捐躯,朝廷总不好一点情面都不念,再加上京城那边老爹活动了这么些年,总还有关系留着,自己只要逃离北平这么个地方,到得金陵,说不定还要被陛下亲自接见,掬一把同情泪,到时候活动活动,倒也不是一点路子都看不见 对于燕王府那将自己视若无睹,砍下老爹人头挂在菜市口却根本没动张府的作态,张茂典也不知道该是愤懑还是庆幸了。 但那可是自己的老爹啊封疆大吏北平布政使的老爹!如果是个普通老百姓,那死了也就死了,可没了老爹,自己后半辈子岂不是要靠自己? 他娘的张茂典对着远处的北平城咬了咬牙,好像咬下了那燕王的一块肉。 思绪还没走完,颤颤巍巍的老仆从码头回来了,张着没几颗牙的嘴:“少爷,他们说要加钱哩。” “加钱?!”张茂典只感觉一股邪火从腹部直冲天灵盖:“他们不知道我是谁?!” 话才出口张茂典才觉得不对了,对面的老仆倒是没露出什么异样的目光,可他知道没了老爹,自己好像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资本。 这不是府上的下人都卷了钱跑?连那些丫鬟都被侍卫怂恿着逃出府去,说什么燕王爷杀了张昺,肯定不会放过张公子之类的反而是跟了张昺几十年的老仆不离不弃,可要这一对头发都白了的老夫妻有什么用? 老仆的目光已经出现些哀求,想必是要说不要暴露身份之类的张茂典丧气地坐了回去,摆了摆手:“给他们!” 缺钱倒是不缺钱,就算大物件带不走,从老爹的妾到侍卫丫鬟个个腰包鼓鼓地逃了难,但张茂典还是不缺钱,怀里就有满满的一袋金子。 更别提金陵的老宅田产,只要离了北平,他张茂典当个富家翁都绰绰有余,之所以如此愤怒还是因为气不过虎落平阳被犬欺的落差感。 不该是这样的老爹就该把燕王收拾了,自己就该娶了那中山王府的小郡主,等到玩腻了入仕,父子二人位高权重,看谁不顺眼弄谁,那该有多快活? 老仆领命去了,张茂典低低骂了两声,狠狠伸手揉捏起来--这小妾倒真是水灵,自己老爹怕也没疼爱过几回,是那鸟笼里的金丝雀,离了主心骨就活不下去,不然怕也要跟那些贱妾一样卷了钱跑路? 想到这里用力不禁大了些,小妾的大眼睛里漾起了水花:“疼” 张茂典怒从心起,正想抽一耳光,马车的车帘却被掀了起来。 一道青衫人影走进了马车,看起来腿脚有些不灵便,右手握着根竹杖,年纪也不算太大,没有蓄须,他看了看张茂典高高举起的手,轻轻咳了咳:“你可以继续。” 张茂典本能地不安起来:“你是谁?” 透过马车车帘,能看到外面还有一些人影,怕是看自己马车豪奢,打着弄点钱花花的主意张茂典了然过来,现在自己身边就两个老仆一个小妾,就算心里憋着火,但能破财消灾还是别节外生枝的好。 他也不等那青衫年轻人回答,尤带着温润滑腻感觉的右手从小妾怀里抽了出来,摸出些银子扔了过去:“拿了就走,当是爷赏的!” 青衫人坐在远处,接过那一小袋银子,脸上渐渐露出茫然的表情来。 他不记得了? 渐渐这种茫然变成了自嘲,青衫人笑了笑,也是自己算是个什么东西?地位高贵的张公子,怎么可能记得自己? 从某种意义上说,自己和路边的野狗还真没什么区别。 如果没遇见那个人的话。 “我让人跟了你三个月,这三个月你去过那些窑子,喝了多少次酒,我都一清二楚,”青衫人的下一句话让张茂典神色大变,“我本来以为燕王府会找上你,想看看你会不会偷偷逃出城但看来你和我也相差不了太多,起码在燕王府看来,你也和一条没了爹的野狗没什么区别。” “你” “听我说完,别急着愤怒,”青衫人摆了摆手,“在没有能力复仇或者降下惩罚的时候愤怒是一件非常可笑的事情这是那个人教我的。” “我等这一天等了很久,每次下雨的时候,我都会尤其想念你,每当我的腿疼起来,我就会想你在做什么,是不是又在逛青楼?是不是又在叫人打断冲撞了你的人的腿,然后像没发生过一样忘掉?” 张茂典终于想起了这个青衫人的身份,脸上的表情变得狰狞而恐惧。 “在出城以前,我问过他的意见,因为我不清楚你对他还有没有用,但他没有回答,大概就是让我自己看着该怎么做,”青衫人笑了笑,“我不想让他失望按道理我应该把你关起来,一点一点把你榨干,然后多收养些孩子,把他交代的事情做得更好些但我还是跟着出了城,因为我觉得胸口有一团火烧得很疼。” 青衫人低下头,好像在自问自答:“如果他在这里,会怎么做?是了” 他转向那个瑟瑟发抖的小妾:“你身边这位公子,打断了我一条腿的骨头,所以我决定让你选择,如果你愿意留下来陪着他,那你们一人只需要断一条腿,说不定还可以接好;如果你想走,现在就可以离开马车,但留下来的他需要断两条,和我一样接不好的那种,你会怎么选?” 小妾并没有思考多久,就扑到马车后抱起了个小匣子。 青衫人满意地点了点头,用竹杖止住了张茂典要扇下去的手,看着小妾跑出了马车,头也没回地汇入了码头的人群中。 他轻轻靠近张茂典耳畔:“其实我是骗你的。” “两条腿怎么够?我会打断你全身的骨头,把它们细细地揉碎,这样你每动一下,都能听见自己的骨头在响你不用怕会死,到时候你那两个老仆如果没跑,我就把你交给他们,下半辈子,就做个只能在床上瘫着的废物好了。” 他此刻的模样像极了城里那个正在忙碌的青衫读书人:“复仇是一颗甜美的果实” 嘴角轻轻勾起:“现在我尝到了。” 第一百七十六章 价码 七月十五,河间府。 宽敞的街道上,往日热闹的氛围消失不见,沿街的商铺多半关门,摊子后面也没有摊贩在叫卖,路人更是寥寥,一眼看去反而多是携家带口拖着行李的外乡人,不用上前询问,就知道是从北边逃难来的。 只不过这逃的难不是什么旱灾也不是水灾,而是兵灾。 燕王起兵的消息传得极快,尤其是位于北平南边的府县,谁都知道燕王想去的地方是哪儿,所以没有人怀疑他会不会带着大军南下至于朝廷能不能镇压?那就跟升斗小民没什么关系了,先逃难,朝廷打赢了回去就是,要是打不赢往南边走总是稳妥的。 这种情绪煽动了大部分百姓,从北平到河间府的这几百里百姓都用最快的速度收拾好了行李开始南下,拥挤到了黄河边上,希望能在燕王南下之前渡过黄河。 这番光景,倒是颇有当年衣衫南渡的味道。 越是这种时候,有些人就越是容易发财,街上的菜价粮价涨了不知道多少倍,骡马车辆更是只租不卖,从这里拉到黄河,就敢开十两的天价,可多得是人要远远逃离这汹涌而起的乱世征召,好几个车马行的老板这几天做梦都在数钱。 不过更多的还是没办法舍弃已经拥有的一切的人们街是不敢上的,担心燕王会打过来还是一回事,关键是官府已经在上门登记了,要是真打起来,男的要被抓去做民夫,女子孩童也要在后方为朝廷出一份力,谁敢在这时候拿自己一家的未来开玩笑? 夏日炎炎,风轻拂过街道,几份被撕下来的布告被风卷起飞舞--是官府出的布告,无非就是说朝廷不日就要派军平叛,让百姓安心云云。 这话比那燕王的靖难借口还要来得可笑。 一串连绵的马蹄声从长街尽头传来,一些南逃的百姓自然循着声音望去,大概是路上行人太过稀少的缘故,那些骏马的速度很快,马蹄轻扬之下,已经近了知府衙门。 伴着一声长嘶,轻舞的灰尘里,这些骏马停了下来,领头的骑士翻身下马,却不是行人们想象中的将领,而是一个青衫书生。 他抬头看了看知府衙门的牌子,抬脚上了台阶,顺手解下披风,身后披甲的侍卫上前一步,弯腰将那落下的披风抄在手里。 这般气势倒不是杀气腾腾,但也说明了来人不简单守在知府衙门外面的几个衙役如临大敌,紧了紧手里的佩刀,正想开口询问,那青衫书生却是抢先一步开口了: “北面来人,拜访仲鸿文仲知府,昨日已投了拜帖,还请通报一声。” 声音很温润,虽然风尘仆仆,但也掩不住身上的书卷气,明明背后站着十几个侍卫,却没什么盛气凌人的感觉,主动对衙役开口的动作也很平易近人 两个衙役对视一眼,其中一个道了声罪,匆匆跑进了衙门,只剩下一个衙役面皮发紧,在一片目光中继续不安地提着佩刀。 拜帖这书生倒是年轻,看起来倒不像是当官的,不过这十几个侍卫确实不简单,目光里满是杀气,怕是杀过人的而且这些侍卫都着了甲,就算这年轻书生不是什么官宦子弟,身份也肯定不简单,就是不知道知府大老爷会不会见,到时候这年轻书生可莫要迁怒到自己身上 这份担心很快就显得有些多余,刚刚进去的侍卫又匆匆跑了出来,显然河间知府的答复极快:“这位公子,知府大人有请。” 顾怀笑了笑,负手跨过了大门。 河间府按道理这个时间点是不该来的,毕竟和北平中间隔了个保定府真定府,打不下这两个地方,河间府就注定是朝廷大军过了黄河的前哨站,如果不出意外,这些时日顾怀和道衍的布告就要贴满大明天下的大街小巷,此时来河间府实在太过冒险。 造反这种诛九族的大事实在和可惜之前和顾氏宗族撇清了关系,不过族里毕竟还有些对自己没释放过恶意的人,要是此刻让金陵的谍子活动活动,说之前那些闹剧都是刻意安排以此来送顾氏宗族全族上刑场,未免也显得太过小心眼。 眼前的花园有些小,但胜在精致玲珑,顾怀自然也不觉得仲鸿文会在衙门大堂见自己--毕竟他的态度实在暧昧到顾怀猜了一路都猜不出来。 见到衙役带了人进来,坐在石桌旁的仲鸿文摆了摆手,衙役如蒙大赦地退了下去,顾怀挑了挑眉头,在一片沉默中掀起前襟坐在了仲鸿文对面。 “以为你们会来得再晚些。” 是对来的是自己有些失望,还是觉得北边的事情太多暂时到不了河间府,有些闲情逸致? 大概是一路奔波有些太累,对于这种云遮雾绕的开头,顾怀不耐地皱了皱眉头:“三位公子在哪儿?” “未免太过急躁,”仲鸿文抬了抬眼,“别忘了,如果不是本官放出消息,没人能找到三位世子。” 顾怀扯了扯嘴角:“既然知道大批燕王府的谍子进了河间府,而且还能找到他们透露三位世子的消息,想必仲大人是不打算靠这一点威胁燕王府的,既然如此,何不坦诚一点?” 他微微前倾身子:“仲大人想要什么?” 仲鸿文微微抬头,看着眼前这个锋芒毕露的年轻人。 真好啊当年的自己也是这样,不喜欢玩虚与委蛇那一套,更不喜欢谈事之前都要闲聊一阵,所谓城府,不过也就是上了年纪的人对自己的一种安慰罢了。 他轻弹二指,送过去一杯茶:“昨日看到拜帖,本官才知道来的会是你,说来也奇怪,这些年你一直平平无奇,怎么突然就成了燕王府的座上宾,并且成了这所谓‘靖难’的上层人物?朝廷发下来的文书里,你和道衍并列,本官倒是好奇,朝廷为何如此看得起你?” 顾怀沉默了一下:“看来我的身世还是太过清白,一查就能查得一清二楚。” “正是如此,”仲鸿文舒展眉头,“不过若是现在的你,倒是有资格和本官谈一谈。” 他端起茶杯:“你问本官想要什么?简单,燕王何时打下真定保定,本官就何时放还三位世子。” “不行,”顾怀摇头,“既然我来了,就没有不带三位世子回去的道理。” “打不下真定保定,燕王就会被困死在北平,到时候燕王三子北不北归又有什么区别?” “这一点不劳仲大人费心,北平战报估计已经过了河间,既然仲大人已经看过,何必问出这等问题?” 仲鸿文挑了挑眉头:“数万大军,新式武器,再加上能征善战的燕王声势确实很大,但本官如何确定,这等声势不会轻易被朝廷平叛?” 顾怀越发不耐:“既然是做生意,何不直爽一些?仲大人打的本就是隔岸观火的主意,何不下注爽利些?” 一个是朝廷的高级官员,一个是寂寂无名最近才崭露头角的书生,谈话之间,却仿佛是书生的气势压了一头。 仲鸿文轻轻摇头:“眼下还不够。” “还不够?”顾怀突然笑了,“那仲大人觉得什么才算够?” “朝廷的大军要到了,河间三府在筹措粮草民夫,如无意外,大明开国三十年来,此次用兵为最,”仲鸿文放下茶杯,“过了这一关,才算够。” 他将茶杯放在一旁,拿出两个棋盒:“本官颇爱对弈,观棋如观人,何不与本官手弈一局?” 又来了顾怀摇了摇头:“不会下,也没必要下。” 作为这个年代的读书人,下棋算是基本功,但顾怀丝毫没有想学的意思:“既然是下注,那就不妨再下大些,付出和回报从来都是相关的,仲大人不可能不明白这个道理。” 他抬起头,看着仲鸿文的双眼:“真定保定的事情,不用仲大人操心,不过王爷要的,是河间全府归附。” 仲鸿文停下手中动作,失笑道:“怎么可能” 顾怀修长的手指拿出一页宣纸,轻轻点了点: “看过再说。” 第一百七十七章 朝堂 “七月初六,燕逆完全控制北平。 七月初七,燕逆于北平城外大败宋忠,开平、怀来驻军一战而没。 七月初九,攻破蓟州,遵化、密云叛附。 七月十一,攻破居庸关,占据开平、怀来。 七月十四,永平府叛附。 七月十七,燕逆为防大宁驻军从松亭关偷袭北平,设反间计使松亭关内讧,一力出兵的守将卜万下狱,大宁遂被夜袭。” 金銮殿上一片静默,只有战战兢兢的年轻宦官在念着北边的战报,所有人都微微低头,不敢去看坐在上方的年轻天子的脸色。 太快了一切发生得太快了,提前在御书房知道内幕的方孝孺等人还好,毕竟是他们和年轻天子一起下的决定先行动手,但朝廷百官对此事根本一无所知,在他们看来,燕王还是那个刚刚离开金陵,为求自保不得不装疯卖傻的无赖之人。 怎么才过去这么点时间,一座北平城就已经易手,而且还被燕逆把整个北平周围扫清,兵力达到了近十万之众? 简直荒谬至极决定削藩之前,朝中也不是没有大臣认为会出现这种起兵造反的情况,但谁也无法料到,情况居然这般糟,声势居然这般大! 若是大同宣府两个九边重镇出了问题,再加上辽东,燕王就要占据整个幽燕之地了难道还要重演当年宋朝时候金国南侵的一幕? 战报是昨日晚间送到金陵的,眼下已经近八月了,鬼知道北边儿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大殿中的气氛重得让人有些呼吸不畅宦官念战报的声音也让人平白多了几分烦躁,那位年轻天子应该也是这般想的,在听到北平附近最后一支有可能平叛的军队被燕王偷袭攻破后,他脸上的阴沉神色已经无法掩饰了。 当然还有更打脸的东西从朱棣一系列的情况来看,为这一天的到来,他已经准备了很久,士卒、武器甲胄、粮草战马都十分充足,但他还缺少一样东西,那就是造反的理由。 无论如何,朝廷削藩就算有违情理,但也是实实在在地在法理范围之中,朱棣能做的只有逆来顺受,起兵造反终究是大逆不道。 造反需要理由吗?需要,非常需要。 事实上这个问题已经困扰了朱棣和道衍许久在造反这项活动中,理由看起来似乎无关紧要,更重要的是地盘兵力之类的,但实际上,理由虽然不是必需品,没有一样能造反,但如果不想被天下人唾弃,就一定要有一个能敷衍过去的口号。 对朱棣而言尤其如此,他是藩王,不是贫农,造反的对象还是经过法理认可的皇帝,还是开国太祖亲口指定的下一任皇帝无论从哪个方面看,朱棣都是理亏的,藩王被压迫要家破人亡这种事情又没多少百姓能共情,所以一个理由实在是很必要的,就算骗不了朝中的官员和统兵的将领,也能骗骗老百姓和自己。 于是在顾怀加入后,王府里的三个人打了一个完美的擦边球事实上老谋深算的朱元璋当年意识到了自己的儿子极有可能起来造了自己孙子的反,毕竟藩王镇九边是他决定的,年少的朱允炆继位也是他决定的,知子莫若父,自己的那些个儿子是个什么德性他很清楚,所以他制定了一套极为复杂的规定,用来制约藩王,几乎断绝了他们起兵的可能性。 但问题并不仅仅在藩王那儿,天生劳碌命的朱元璋很快就想到了朝中也可能有奸臣作乱,所以他又规定危急时刻诸王可以起兵勤王,即所谓“朝无正臣,内有奸恶,则亲王训兵带兵,天子密诏诸王,统领镇兵讨平之”。 这个规定有一个关键之处,那就是需要天子密诏,但这一点在燕王府三人看来,是不难解决的当顾怀提出这个想法后,朱棣充分发挥了不要脸的本领,把当初在金銮殿上的说辞又拿出来说了一遍,更让人难以置信的是,他居然还和道衍一起把这些东西写成了奏折,公然上奏了朝廷,向朝廷要人。 人不要脸天下无敌,想必就算朱允炆不答应这份奏折,他们也会搞出来个“衣带诏”之类的玩意儿,反正能糊弄老百姓就行。 那份奏折如今就摆在朱允炆面前的桌上,每一次目光扫过它,朱允炆就能感受到自己的脸在啪啪作响。 朱棣未免也太不是个玩意了。 但事已至此,过多纠结朱棣做事的风格也没什么用,北平周围已经糜烂一片,平叛肯定是要平叛的,重点是该怎么平。 信息不畅的坏处就体现在这里,七月初燕王起兵,但到七月底朝廷才能开始对这一系列事情进行反应,当然这一点也得怪在北平布政使头上,他的职责本就是看紧燕王,同时也有临机决断之权,但谁知道他会死得那般蠢? 朱允炆握着扶手的手背青筋凸显:“够了。” 宦官诚惶诚恐地退下,朱允炆抬起目光:“燕逆反书至都,北平易手已成定局,诸卿可有进言?” 一道道目光集中在了兵部尚书齐泰的身上,身为兵部的一号人物,又是削藩计划的实际提出者之一,于情于理,这个时候都该他先开口。 事出突然,齐泰虽然任了兵部尚书,但一个读书人,真面对这种突如其来的战事,准备也未免有些不足,但同殿的同僚和天子都看向自己,是万万不能犹豫的,也只能硬着头皮出列拱手: “陛下,燕逆狼子野心,起兵谋反,实属大逆不道,陛下当祭告天地宗庙社稷,书谕诸王削燕逆属籍,以此震慑诸王,同时派遣大军,号诸王军队予以一同平叛。” 这话一出,文官们还没什么反应,武将勋爵的队列里顿时传出一片哗然之声,老天爷,燕王都造反了,堂堂兵部尚书不讨论出兵的细节,反而要先把燕王的爵位给削了,这是在想什么? 礼部的活儿什么时候轮到兵部尚书来进言了?出兵计划就一句轻飘飘的“早日出兵,诸王协同”? 这就是往日戏言“诸王不过土鸡瓦狗耳”的天子宠臣?! 第一百七十八章 平叛 最终还是一旁的黄子澄看不下去了,齐泰丢人,拉低的也是自己的身份,堂堂兵部尚书居然不通兵事,传出去还真就应了燕逆上的那份奏折。 他面庞冷峻,干脆利落的两步走到大殿中央,俯身拱手:“陛下,燕逆既已起兵,朝廷自应及早出兵平叛,但九边重镇不可轻动,诸王卫队不可轻信,所以朝廷大军,还应抽调黄河以南府县驻军,京师遣一能征善战将领,率军北上,以此平叛。” 这倒是老成之见了,一些武将纷纷颔首,觉得此举还算考虑周全。 九边重镇的驻军除非危急存亡之秋,否则绝不可轻动,尤其是宣府大同这两个地方要知道蒙古人想南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再说这两个地方离北平近,谁知道会不会变成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而且诸王卫队也确实不能信任谷王朱穗就是个最好的例子,这家伙封地是宣府,离北平也就几百里,结果燕王起兵后,谷王居然没有做一点抵抗,而是带着全家老小抛弃封地一起直奔金陵现在估计已经过了黄河了。 这还算是理智的,既觉得拿朱棣没办法,又不想跟着朱棣起兵造反,干脆就跑到朝廷眼皮子底下呆着,在北方还有辽王、宁王等藩王,要是他们也一同起兵帮助燕逆怎么办? 想到这里,方孝孺的面色更加阴沉,出列拱手:“河间三府已经在转运粮草,征召民夫,只要朝廷大军北上,就可以依托河间三府成掎角之势,将燕逆困于北平城内,但诸王不得不防,还请陛下下旨,将北方诸王召还京师,分派将领接手诸王护卫。” 名为召还,实则削去诸王护卫么大殿上起了些窃窃私语声,武将们摩拳擦掌,文官则是有些忧心忡忡。 如果诸王能这般好说话,削藩也就不是难事了,重要的还是这个“度”。 不逼他们,他们可能会跟着燕王一起造反;逼他们,他们更有可能跟着燕王一起造反。 代王就是个最好的例子。 和出逃的谷王朱穗不同,封地是大同的代王听到朱棣造反的消息,直接就打算起兵呼应,万幸宋忠兵败后,在外巡弋的部将陈质退守大同,在代王谋反之前控制住了局势,这才没让大同也糜烂一片。 真是个烂摊子啊 朱允炆年轻的面容上表情变幻,他有心想要发泄一下怒火,但这件事归根结底是自己人搞出来的,除了在心里暗骂一声朱棣狼子野心蓄谋已久,好像也没办法追究方孝孺几人的责任。 可若只是这么呆呆坐着,岂不是要被百官视为软弱? 他的视线不着痕迹扫过了方孝孺三人,往日的那种信任相依,终究也带上了一丝阴霾。 “爱卿所言极是,朕明日便祭告太庙,削去燕逆爵位属籍,废为庶人,”朱允炆眼帘低垂,“礼部拟旨,召诸王返京。” 这个年轻的天子总算是露出了帝王的锋芒:“朝廷发兵讨燕,于真定设平燕布政司,诸卿觉得,这平燕统军帅印,谁人取得?” 话题终于来到了最重要的一点上朝廷要发军平叛了,谁来当主帅? 要知道现在在北平的那位,可是从太祖皇帝时就一路打仗打过来的当世名将,如今他已经有了根基,若是随意指派一位将领过去,平叛不成,那就真会后患无穷了。 可能让谁去呢? 不只是百官,连朱允炆都在思索着这个问题。 可他此时才发现,太祖皇帝杀戮功臣的恶果终于显现出来了,当他环顾朝堂时,惊奇地发现很难找出一个有战绩有能力的人去统帅大军对抗燕王。 建文朝重文轻武的大势明眼人都能看得明白,这个兆头在洪武朝就已经初现端倪打天下要武人,但治天下还是要靠文人,大明天下安定下来了,就需要更多的文人来施政治理地方,这一点那些只会提刀子砍人的武将是怎么也学不会的。 而且人不读书,难免就要靠着自己手里的刀讲道理,闲下来的武将们,一个个都是惹事吃功劳的主,如果不管,京城里会多出很多惹是生非的勋贵武将和将门子弟。 该怎么管?朱元璋用了最简单的法子。 杀。 洪武年间,名将如云,但能平安活到建文朝的,已经没几个了。 朱允炆的目光扫过武将队列,里面有很多面色激动的武将,一些上了年纪的勋贵也蠢蠢欲动,但朱允炆知道,派他们去,拦不住那个已经豁出一切的四叔。 只剩下耿炳文了。 耿炳文,朱元璋的老乡,身经百战,经验丰富,大明开国后被封为长兴侯,一等功臣。 不过他虽然是个不错的将领,但并不算突出,在那个名将一抓一大把的年代,比他强的将领数不胜数,比他低调的也有很多,朱元璋杀掉无数功臣良将,却唯独留下了他,正是为了今日之变。 长兴侯这个封号的来由,是因为耿炳文当年驻守长兴十年,将如日中天的陈友谅挡了十年,固若金汤。 每一个将领,都有自己的长处,也有短处,蓝玉之类擅长进攻的将领都被杀光了,擅长防守的耿炳文却被留了下来,即使耿炳文想仗着开国功臣的身份兴风作浪,也激不起什么浪花,而如果有外敌入侵或者藩王造反,耿炳文就可以派上用场了。 这就是帝王之学,任何人都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有用,一类没用。 如今重文轻武的建文朝有资历有能力出去和朱棣打一打的,也就一个耿炳文了。 无数目光随着朱允炆的注视的方向落到了耿炳文身上,这个一向低调至极,头发都已经花白的将领沉默了许久,终于是走出了队列。 “臣请率军平叛。” 不不该这样的,耿炳文知道自己擅长什么,他是从那个名将如云的时代一路活下来的,他知道徐达常遇春这样的将领有多遥不可及,他只擅长防守,但眼下朝廷居然要让他进攻? 而且进攻的对象居然是那个从小混迹于名将之中、深通兵法三度出塞远征蒙古未逢败绩的朱棣? 朱棣的军事天赋统帅才能,绝不逊色于洪武朝的一流名将,他最擅长的,就是进攻。 自己真的能行? 他微微俯身,身上的甲胄有些重,脖颈处的衣襟让他有些呼吸不畅,他沉默地等待着,等待着上方的年轻天子拒绝,理由也许是因为他老了,也许是有更好的人选,总之他只想安生活完剩下的年头。 但片刻之后,从上方传来的声音是那么冷漠和坚定:“准奏。” “长兴侯耿炳文任平燕大都督,京城三大营出兵五万,各地府兵二十万,征召民夫五万,三十万大军,朕就交给爱卿了。” “明日祭完太庙,朕亲自送爱卿出征。” 这目光太过杀气凛凛,百官的目光太过灼热,耿炳文只感觉呼吸更加不畅,但只能深深俯下身子: “臣领旨,必荡平贼寇,平叛归来。” 武将队列里,徐辉祖低头看着自己已经走出的一步,深深叹了一口气。 闭上了眼睛。 第一百七十九章 疯狂 “顾先生,这么闲?王爷寻你呢!” “哎哟,顾先生来啦?俺朱能是个粗人,好话不会说,只是顾先生咋能只把手雷拨给张玉那厮,却看都不看俺朱能的中护卫?俺中护卫也是要” “闭嘴,打个居庸关用了整整两天,你看看张玉,永平府兵不血刃就打下来了,你朱能也好意思跟他比?” “去你娘的,居庸关不比永平府难打?要不是天雷不够,老子一晚上就能” “净他娘的吹牛皮。” 起兵之前略显冷清的燕王府今天极为热闹,一身青衫的顾怀刚刚跨过门槛,就撞上了来燕王府参加军议的将领们,经过这么半个月,无论是之前熟识的,还是后来才见面的,都对顾怀极为热情,一声声“顾先生”响彻在燕王府正门,这称呼也不知道是从谁开始叫起的,反正顾怀现在也没有确切的官职,干脆就都跟着叫了。 对此情况顾怀也只能团团拱手,庆幸自己做了功课,把燕王府属官将领认了个八九不离十,对于这些将领的热情,顾怀也多少猜到了背后的原因,无非就是攻城之战后,手雷的调拨权到了他手里,这种极擅攻城阻拦骑兵而且便于携带的装备,哪个将领都想多要一些。 只是眼看刚刚的一团和气要演变成大老粗之间的斗殴,顾怀赶紧上前劝架,几个煽风点火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将领卖了顾怀一个面子,这才平息了燕王府前的混乱场景。 半个月的确够改变很多东西了,半个月前这些将领还不知道自己下一秒是不是会人头落地,如今北平周围的战况却一切顺利,也难怪燕王府的气氛变了这么多。 毕竟是战事,任何礼仪都是从简,内侍带着顾怀和一众将领到了正厅前,就束手下去了,偌大的正厅一个侍候的人都没有,只剩下朱棣负手在中央看着巨大的沙盘,一边和道衍低声说着些什么。 这一幕场景很是和谐,这两人是多年的好友,道衍更是朱棣起兵谋反的师傅和谋士,这种亦师亦友的关系,顾怀是怎么也插不进去的。 脚步声让朱棣和道衍停下了讨论,看到一众将领脸上的喜色,还有跨过门槛的顾怀,这些天来一连串的成果划过眼前,再加上三个儿子如今总算是平安回到北平,朱棣的眼中也出现了些喜色。 只是这喜色很快就被压了下去:“北平打下来了,幽燕之地半入王府,高兴吗?” 轰然的笑声响了起来,还披着甲的将领们脸上是兴奋的红晕,互锤拍肩之间,甲胄声一片。 朱棣收敛了笑意:“说实话,俺也高兴,起兵如此顺利,若不是为了少些损失,俺觉得现在都可以趁势去打一打大同宣府辽东了。” “但高兴得太早早晚是要哭出来的,”朱棣重新看向沙盘,“顾怀,你来说。” “是,”顾怀微微俯身,“金陵有消息传过来。” 将领们的呼吸重了几分。 顾怀的视线从他们脸上一一扫过:“朝廷平叛的大军,已经出应天府了,带兵的是耿炳文,大军的数量是” “三十万。” 笑声消失不见,将领们的喜色凝固在了脸上,犹如被一盆冷水浇下,三伏天来了个透心凉。 “耿炳文?挡了陈友谅十年那个?” “不止,当年先帝拿下南京后,兵力捉襟见肘,只能收缩兵力防守陈友谅张士诚,耿炳文大小打了十余场守城战一场都没有输过。” “三十万?朝廷真舍得下这样的血本?大同宣府的驻军一点没动?” “不会是实数,怕是民夫之类的也算进去了但肯定不少于二十万。” “那先前定下的计划怎么办?宣府大同还打不打?咱们不是要趁着朝廷调兵” “还有个更坏的消息,”顾怀低垂眼帘,“诸王要被召入京,所以现在还在观望的辽东、真定、保定,到时候都要一同压上来。” 气氛更重了几分,顾怀的语气很平静:“也就是说,之前定下趁朝廷调兵围堵,分别击破阻朝廷于黄河南面的计划,全部要推倒重来,那些现在还在观望的藩王护卫,也会被朝廷带到北平城下。” 没有比这更坏的消息了之前还带着喜色的将领们,此时重新感觉到了朝廷那泰山压顶一般的压迫感。 是的,趁着出其不意打下了地盘,北平附近已经安全了,但这一切都是梦幻泡影--只要朝廷稳扎稳打铁了心地调动大军平叛,而且在后勤上不出事的话。 区区一个北平,如果不能做到之前的战略那样四面开花,拿什么去和朝廷打? 人力物力,军队后勤,朝廷都要比燕王府强上太多。 更何况最重要的民心 朱棣让顾怀开口,本意就是要让沉浸在眼前顺利战事中的将领们清醒一番,但这些消息实在太过打击士气,将领们忧心忡忡,也会影响接下来的战事,所以朱棣直接接过了话头:“耿炳文此人,俺最是清楚,比俺那侄子还要清楚得多,他带兵北上,绝不会冒进,一定会稳扎稳打在真定和俺对峙,所以你们不用担心朝廷大军会包到北平城下耿炳文没有那个胆子。” 这是个很冷的冷笑话,大厅里没有一个人能笑出来,那边兵力更强,后勤更足,士气更旺,还要走这种步步为营的路子,燕王府岂不是没有一点办法? 朱棣手点在了沙盘上:“三十万大军,京城三大营凑不出来,河间三府也凑不出来,所以一定是从各处抽调,这就给了俺时间耿炳文一定会在真定聚将点兵,到时候俺们南面的所有兵马,都会集结在真定附近。” 几个缓过来的将领纷纷点头,他们跟着朱棣打了很多年仗,朱棣对于战争的嗅觉,他们不会抱有半点怀疑。 但他们都不知道朱棣想做什么只有顾怀模糊看见了一点前景。 朱棣太过自信,也太过狠辣,最重要的是,在决定起兵的这一刻,他的赌性就已经到达了顶点。 起兵本就是在赌,既然如此,赌大点又何妨? 朱棣重重点在了沙盘上真定的位置:“扎营结寨,步步蚕食,北平一定是守不住的,所以俺要趁着他立足未稳,大军未到,带兵南下!” 那双眼里是对战争的痴迷和狂热,还有豁出一切之后的疯狂: “只要打散了这三十万大军,俺那侄子还有多少家底可以挥霍?整个北方,俺全都要!” “耿炳文俺来了!” 第一百八十章 毒士 将领散去后,王府正厅安静下来,朱棣的神色看不出喜怒,顾怀也不好出声打断沉默,只能对着马三宝微微点头算是打过招呼,负手站在一边。 “这番话确实是有些打击士气但俺可不会像宋忠那般蠢,说些谎话最后被戳穿,然后一败涂地,”朱棣微微侧头,“他还是不愿降?” 这个问题是有些多余的自从北平城下中军被朱棣带着骑兵拦腰冲烂,走投无路的宋忠束手就擒已经被关了半个多月,只是被抓住后,这个军事才能算得上平庸的朝廷将领,愣是没给朱棣一点好脸色看。 什么“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之类的话都算轻的了,骂得更难听的话顾怀都没敢让秘谍司记下来,毕竟宋忠还是有用的,万一朱棣恼羞成怒把他宰了怎么办? 看到顾怀摇头,朱棣长出了一口气:“倒是对得起他名字里那个‘忠’字不过俺可不能置气,此人杀起来简单,但以后的局面就不好收拾了。” 顾怀微微点头,起兵第一战,张昺谢贵必须死,但宋忠却不能这样杀,张信投诚会被外界以为是燕王府早有伏笔,但只要宋忠愿意投降以后就能给朝廷的将领们树立一个很好的例子。 到时候不仅要妥善安置尽弃前嫌,说不定还要许以高官厚禄,当个牌坊供起来。 终究是帝王家事,打来打去也是叔侄,打了败仗投降就成了,断不至于要了性命,看看宋忠,不也是打输了投降,如今混得风生水起? 这就是朱棣和顾怀想让朝廷将领看到的,因为人一旦有了退路,就不太容易去拼命了。 只可惜宋忠的确是个硬骨头,也不知道是不是感受到了燕王府的态度,知道不会给自己上刑,最近是越发的嚣张了,吃喝来者不拒,吃完抹嘴就开骂,秘谍司负责看守的谍子都被烦得不行。 顾怀叹了口气:“我一会儿再去看一看不过燕王府现在确实没什么好许诺的,要他弃朝廷投王府,不太可能,王爷还是做好心理准备。” “俺知道,宋忠所想,不过是燕王府早晚覆灭,此次起兵必被镇压,就算是为了他在金陵的妻儿,也不会改口,”朱棣的神色有些疲惫,“但俺也没什么太好的法子。” 终究是卸下了那副强势自信的模样,在那些需要他展现这种信心的将领走后,这种疲惫和不安才是他真实的情绪。 压力实在太大了想想看如今他面对的是怎样一个对手--是一个幅员辽阔、物产丰富、人心所向的庞大帝国! 掌握权势的士子阶层不会认为他在奉天靖难,而是谋朝篡位;不识文字的百姓们会觉得他这个叔叔只是想抢侄子的皇位! 哪怕是在日夜宣传的北平,也还是有不少的这种声音,就算顾怀竭尽所能,也只能让大部分人站在中立角度看戏,而这种嘲讽和奚落,根本压不下去。 顾怀感叹道:“王爷实在辛苦。” 朱棣轻抚着沙盘:“俺现在走的每一步,都是如履薄冰,只要棋差一着走错一步,就是万劫不复的下场王妃昨日还笑言,俺这些时日白头发多了不少,都是愁的。” 气氛越来越悲观了连顾怀都忍不住被带入了这种情绪里,之前没跟着朱棣造反的时候,看靖难之役就是一场从头到尾由北向南的战争罢了,但现在身处其中,有些事情是怎么想也想不明白的。 比如建文帝朱允炆到底是怎么输的?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真在燕王府里爬到了高位,接触到了一些核心的秘密,清楚了燕王府如今的体量,顾怀才知道朱棣面对的情况比自己当初看热闹不嫌事大时候想象的还要严峻上千倍万倍。 那么问题来了,多少个夜里顾怀翻来覆去回忆历史,即使知道结果,但愣是怎么也想不明白,朱允炆到底是怎么做到,把大好江山拱手相让,让朱棣成为历史上第一个大一统王朝造反成功的藩王的。 太离谱了。 作为来自后世的唯物主义者,顾怀坚信个人的主观能动性能反作用于客观实在,但毕竟这作用也是有限的,顾怀觉得即使自己把手雷和青霉素带到了现在,让北平攻城战变得无比轻松,让与宋忠一战后死亡的伤兵缩小到三位数,让朱棣造反的本钱翻了番,也是没办法和朝廷正面对抗的。 那是一个朝廷,天下人才尽入其瓮,各地税赋全入国库,更别提一声令下就能组织起几十万的大军,有出色的将领甘愿赴死,燕王府在其面前,就像是一个幼童面对成年人一般,还没有致命的武器,胜算简直渺茫到可以忽略。 自己没亲身进入这段历史中时,朱棣究竟是怎么做到的?甚至顾怀还有种哭笑不得的想法,是不是自己改变了一些历史进程,反而会导致靖难之役打着打着和原本的历史背道而驰? 大厅里四个人,朱棣心情沉重,顾怀浮想联翩,马三宝沉默不语,眼看气氛越来越不对劲,只有那个从头到尾意志坚定的道衍站了出来,做佛门顿喝:“事已至此,多想何用?为今之计,不进则死而已!” 从靖难起兵开始,道衍这十几年的佛门苦修算是付诸东流,整个燕王府中,情绪最为激烈,性子最为激进的不是那些将领,反而是这个黑衣和尚,此时做怒目金刚状,倒是让顾怀和朱棣都回过了神。 一想到刚才自己的失态,朱棣有些惭愧:“大师说得对,是俺着相了燕王府谁都可以说那等话,俺是万万说不得的。” 道衍满意颔首,看向顾怀,顾怀怔了怔,自己也要来? 他想了想:“大同宣府还打不打?” 既然是靖难,肯定是要一路打到金陵开出一条南下的路,但对于大同宣府辽东这些地方怎么处理,燕王府内意见却不统一。 准确的说是朱棣想要一个稳定的后方,道衍却不赞成打,而顾怀则是还没决定。 这个话题成功分走了道衍的注意力,重新看向朱棣:“王爷,两地边军过十万,依托坚城长城,就算有了手雷,短期内也绝对攻之不下,若是被这些地方拖住脚步,想要南下再无可能。” 朱棣皱了皱眉:“俺也不是没想过这些,大同宣府这种重镇,肯定是不好打的可要是俺带兵南下,那些边军奉了朝廷旨意,围困北平怎么办?到时候俺岂不是要成孤军?” 道衍微微摇头,那张凶戾的脸上再次浮现出瘆人的微笑来:“打下来之后呢?就一定有一个稳定的后方么?” 朱棣和顾怀都愣住了。 “大师是说蒙古人?” “没错,”道衍点头,“打下大同宣府,驻军也不能轻易调动,更不能给王爷带来任何助力,反而北平要不断向大同宣府输送给养士卒,防止蒙古犯境,若王爷不这般做,天下人必定口诛笔伐,到时候王爷如何自处?” “与其如此,还不如放任其驻守边塞,只派大军守住南下必经之路即可,大同宣府驻军必不可能全部南下,而且若是鞑靼瓦剌此时犯境” 话说到这里就没再说下去,朱棣若有所思,顾怀却遍体生寒起来。 毒士不愧是毒士。 为了造反,有必要做到这个地步?把蒙古人也拉进战争的旋涡,让他们分走一部分朝廷的压力? 要是再袭扰朝廷往边境的补给,给蒙古人提供些便利 顾怀猛地看向朱棣,你可是大明的藩王!这种与虎谋皮的事情,你也做得? 万幸朱棣并没有点头,而是重新看向了沙盘:“此事往后再议,眼下的紧要事情,还是耿炳文的三十万大军。” 顾怀松了口气,朱棣果然还是那个朱棣。 只是这个黑衣和尚真的是出家人? 第一百八十一章 劝降 已经出了王府,走到秘谍司官署前的顾怀依然没想明白,道衍是怎么用这般平静的语气,说出那样骇人听闻的话来的。 是,燕王府的人现在都算是一般意义上的乱臣贼子,道衍朱棣和他顾怀其实是一类人,都是打乱了这个平静的天下,挑起战争搅动风云的人。 但顾怀并不觉得自己的罪人,因为他知道会有永乐盛世,知道朱棣大概率是个比朱允炆更好的皇帝。 可道衍呢?他不知道未来,他真的就是为了一展胸中抱负,怂恿着朱棣起兵造反,并且愿意为了这个目的付出一切的那种人! 哪怕是让边军和百姓不得安生,哪怕是让蒙元的铁骑再次踏上汉人的江山 “大人。” 隐藏在暗处的岗哨现出身形,行礼声让顾怀回过了神,顾怀微微皱眉,将那个好像从未看透过的人暂且抛之脑后:“让芒种来见我。” 走入官署,放眼望去看不见一棵树,大概是怕会有人盯梢,连外面巷子的树都砍绝了,夏日炎炎让人倍感不适,但莫名地又有一股阴冷,在寂静的环境下尤其让人不安。 大部分秘谍都派出去了如今的官署不过是个空壳子,各方战事都吃紧,就算朱棣已经有意收缩四面出击的架势,小规模的摩擦还是断不了,要么是燕王府部将打着打着停不下来,要么是朝廷将领想要立个奇功,主动出击。 战场上看不见谍子的身影,但他们的存在实在是太重要了,比如这次提前得知朝廷大军的动向,就算不全是金陵秘谍司谍子的功劳,也离不开他们的出生入死。 从外面看上去,秘谍司的官署只是一个普通的民居,进了院门才会发现别有洞天,但实际上也就一个破院子,还有零零散散的屋舍罢了,不过这院子旁边还有个地窖,阴冷感大概也是从那里传出来的。 顾怀走到地窖前,顺着楼梯走了下去,微微适应了一下黑暗,就看到了牢笼里躺在石床上一动不动的宋忠。 看来是死心了这个简陋的院子存着半年以来秘谍司所有活动的记录,已经一些绝对不可以流传出去的东西,看守力度比起王府只重不轻,把宋忠关在这里,足以看出朱棣对宋忠的重视。 顾怀轻轻敲了敲牢笼,声音清脆:“宋都督,别装睡。” 一声冷哼,宋忠的那张脸就算冷笑也有股困苦老农的味道:“又想和本官说什么?” “还是那件事情,”顾怀笑了笑,“宋都督真的不考虑一下?” “考虑什么,和你们一起造反?” “不,不是造反,是靖难,”顾怀偏过了头,实在不想看那张老农脸上露出的讥讽奚落神色:“这个词可不能错。” “用这种借口来粉饰就可以骗过天下人?可笑!”宋忠半坐起来,往地上吐了口唾沫,丝毫没有朝廷高级将领的模样气质:“人人得而诛之的反贼,也敢妄想让本官同流合污?” 还是这些词,能不能变一变? 背后突然出现的身影带起了些风声,顾怀没有去看,只是专注地打量着地窖的环境:“如果是以前,或许我会和你比一比耐心,多来几次,听你不厌其烦地说这些话,然后想着用各种法子让你改变主意,用尽一切努力来达成个皆大欢喜的局面。” “但现在我没什么耐心了,而且我也不觉得你会改变主意,”顾怀移回视线,“所以我为什么要在这里听你说这些废话?” “要么投降,要么去死,现在投降,燕王府还肯给你最大的脸面,甚至你要带兵也不是不可以商量,但如果今天你还是和我玩这一套,那这地窖你也没必要再待下去了。” 这番和前些天完全不同的话语倒是让宋忠的脸色郑重了些,眼前这个青衫读书人很年轻,但说这些话的语气却很平静有力,看那些谍子的恭谨态度,这个青衫读书人在燕王府的身份一定很高这样的威胁,他还是要听一听的。 只是他依然没有做出回答,反而反问道:“你如此年轻,为何会选择造反?看你是个读书人,怎么连忠君爱国的道理都不懂?朝廷平叛,你岂不是要和燕逆共赴黄泉?” 这个阶下囚居然劝起了降:“当今陛下仁厚勤勉,有容人之量,若是你主动醒悟,弃暗投明,一定能免去身死的下场,为何如此执迷不悟?” 顾怀抽了抽嘴角,算是彻底死了心。 他回头看向身后的芒种:“南下的谍子到金陵了没有?” 一身黑衣身段姣好的芒种脸庞隐没在面巾下,她微微躬身:“还需要几天。” “传一道军令,宋都督的家人在金陵应该过得不是很好,看看能不能想办法把他们接来北平过好日子,”顾怀没理会失态咆哮起来的宋忠,转身走出地窖,“开始用刑,只等半个月,金陵那边接不出来人,或者他宁死都不投降,那就把头砍下来送去王府。” “是。” “夏至带的军中谍子有没有出问题?” “没有。” “南下真定保定的谍子呢?有没有关于朝廷大军的消息传回来?” “已经整理好了,一份送去了王府,一份在大人的桌子上。” 一问一答之间,青衫书生和黑衣女谍子已经跨过了半个院子,顾怀抬头看着蔚蓝的天空:“还有件事情派大同的谍子找几个人。” 芒种修长的眼眸微微一凝,她从没见过眼前的主官大人露出这种犹豫不决的模样。 “驿马岭校尉周冲还有哈拉莽部的族长,”顾怀停下脚步,“告诉前者,我要见他一面,告诉后者,之前手伸得长,我不想管。” 他的声音冷冽下来:“但以后再敢伸手别怪我把他的手砍下来。” …… 原本繁华的北平城,在经历兵灾之后,如今也多少恢复了一些之前的模样,只是战争对商业和民政的打击是肉眼可见的,路边的商铺关了不少,街上的行人也少了许多。 如今的北平行政虽然还挂在北平布政使司下,但实际上已经是燕王府在管了,在顾怀把朱高炽三兄弟带回来了以后,朱高炽也以燕王世子的身份开始跟着道衍一起处理北平政务,只是看眼下北平情况,想要恢复之前的模样,不知道要花上多少时间。 这座城池距离上一次面对战争已经过了差不多三十来年,虽然人的适应力是最强的,哪怕外面打得热火朝天也不影响过日子和做生意,但终究需要时间来习惯,这个习惯的时间是最好的拉拢民心的机会,只要让百姓们发现燕王府对北平的管理会被朝廷更好,想来民间的声音也会小上一些。 这些事情道衍和朱高炽都在尽力去做不管是没有处理原来的大部分官吏,让北平行政完成平稳过渡,还是消减税赋鼓励经商,甚至对受兵灾影响的百姓予以补贴,说到底都是为了让“燕王奉天靖难,并非乱臣贼子”的概念深入人心而已,想到这里,顾怀不由庆幸这件事不用自己去做,只需要勾栏和报纸出力就行,不然实在是一件很麻烦很痛苦的事情。 已经起兵的燕王府不养闲人,顾怀虽然已经做了很多事情,但在带兵和政务上未免还是太过青涩,这一点只能用时间慢慢弥补,当初被塞过来的秘谍司,现在想来居然成了自己的立身之本--掌握情报的人一般都是亲信中的亲信,就算顾怀现在没办法亲自带兵或者和道衍一样处理政务完成谋士的责任,在燕王府的地位也不会有丝毫影响。 终究还是得多做事情,顾怀这般想。 眼下已经快进八月了,想来暑气会慢慢消散,北平的平静应该还能持续一段时间,若是朱棣那极为冒险的计划真的能打散朝廷的三十万大军,想必这种平静能让北平的秋天来得更加美丽一些。 香水铺子已经重新开业了,几个新来的青楼姑娘和伏芸一起做着伙计,看着伏芸梳起的头发,顾怀突然想到李子卿之前提过的伏芸的婚事,想来也应该准备些礼物才是。 柜台前的李子卿依然那般美丽,写字记账的模样温婉娴静,像是一幅美好的画卷,在铺子的热闹和喧嚣里不食人间烟火。 她挽了挽头发,抬起头看见了那件自己亲手做的青衫,在夏天的尾声里轻轻飘摇。 公子还是这般好看呢。 她这样想。 第一百八十二章 暧昧 “还不睡?” 拉上门帘,前面铺子的喧嚣被隔绝开来,小小的天井里,傲娇萝莉托着下巴呆呆地看天,抢去了原本小环的位置。 听到这熟悉的温润嗓音,徐妙锦眨巴着大眼睛轻轻扫了过来,瘦了一圈有些清减的脸上,下巴越发尖了,像个美丽的洋娃娃,只是神情有些太过忧郁:“是你呀我睡不着。” 没想明白为什么小女生都喜欢坐在井口发呆的顾怀伸出手想摸摸徐妙锦的额头,片刻后才反应过来病已经好了有些天了,这举动未免太过孟浪:“在想家?” 也只能是想家了和之前的心病一样,让原本无忧无虑的少女变成了这样。 顾怀收回手的动作映在了徐妙锦眼里,她轻轻贴了上来,让那只手覆上了她的额发:“有一点。” 皮肤很冰凉,像天井里幽冷的井水,顾怀面色不变,拍了拍她的脑袋:“只有一点?” 他在傲娇萝莉旁边坐了下来:“既然想,就写封信回去。” “我才不要,要是让大哥知道了” “不是给魏国公的,是给大都督,”夜色降临看不清顾怀的脸色,“大都督还在写信。” 徐妙锦的神色更黯淡了些:“我猜到了。” “大都督至情至性,有此举动也不出奇,”顾怀叹了口气,“但现在和之前不同了之前朝廷想要削藩,大都督传递些消息让王爷做好防范,是人之常情;但现在王爷已经起兵靖难,大都督身在五军都督府掌管天下兵马,若是再行报信,被朝廷知道” 有些时日了自从徐妙锦病好,顾怀就一直有些躲着她,大概也是怕被问起这件事情。 给起兵造反的藩王通风报信,和叛逆没什么区别,坐在龙椅上的朱允炆要是知道了,也许不会殃及中山王府,毕竟徐辉祖的态度摆在那儿,但徐增寿 那个爽朗没有架子的人影出现在顾怀脑海里,大概是因为见的面不多,顾怀印象最深的还是他和自己一起蹲在河边看中山王府的样子。 这样的好人,不该死的。 徐妙锦回过神来,脸上的担忧再也掩盖不住:“我去写信你能帮我寄出去吗?” 也是,现在的傲娇萝莉藏在顾怀这小小的铺子里,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要想寄信还真没个路子。 顾怀点了点头:“可以是可以,不过你确定不回王府?” 他揉了揉眉心:“半个多月了我现在看到王妃就打怵,得亏王爷说了不少好话,再加上战事紧急,王妃也要忙着联络北平贵妇,安抚民间,这才没找我的麻烦不过燕王府现在都这样了,王爷王妃也知道你在北平,要不你” 像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徐妙锦迅速完成了瘪嘴弯眉流泪的一系列动作:“你也不要我了” 这话要是被燕王妃听去,顾怀可真就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他哭笑不得:“这又是什么话?” “我们从金陵回来的时候,你一路上都可温柔了,还给我讲故事哄我开心,”傲娇萝莉抹着眼泪,“我生病了你也一直照顾我,还哄我睡觉,可回了北平好了病,你就一直躲着我,我又不敢出门,小环也不敢和我说话,就剩我一个人” “也不是不能出去走走,外面有侍卫和秘谍,他们平时不会出现,但都守着。” “为什么你不陪我?” 这语气就太过于暧昧了,顾怀怔了怔,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不对劲说不上哪里不对劲,但就是感觉很古怪。 他站起身子:“改天我整理一下文书,你信写好了就放桌子上,我会寄出去。” 于是天井里只剩下了傲娇萝莉,她看着那落荒而逃的青衫人影,揉揉眼睛,吐了吐舌头: “胆小鬼!” …… 汹涌的黄河浩浩荡荡奔向北方,披着轻甲的耿炳文驻足远望,只觉得从金陵一路出来,胸中的那口闷气总算是消散了些。 此时的黄河很是热闹,两岸的码头渡船忙碌不停,朝廷英勇的士卒们正被运过黄河前往河间,然后过保定,最后在真定府驻扎,遥遥远望已经陷入敌手的北平。 想起陛下之前在宗庙祭天的檄文,还有在城外的殷殷嘱托,耿炳文握紧了些马缰,看来这次朝廷是真的急了。 兵部那帮人展现出了从未有过的高效率,二十余万大军,几万民夫,这等规模,居然只用了几天就完成了调遣和征召,要不是只能从金陵带来十三万大军,要不是黄河北边的大军需要时间集结和整合,他耿炳文此刻就能趁朱棣准备不足大军压到北平脸上。 但这种豪情很快就退了下去,不行不能急,没有和朱棣亲手交过手,是不能拿着这些东西去赌的,朱棣是个赌徒,但他耿炳文不是,此刻急的也应该是朱棣而不是他,他可以犯很多次错,但朱棣一次也不能。 这就是朝廷站在背后的好处了。 除了士卒,军械粮草也需要转运过去,这不是一天两天能完成的事情,以耿炳文的身份,本来不用亲自过来盯着,但不看看,他实在是不安心。 人临到老了,对这种功劳往往不如年轻人一般热衷,耿炳文历经两朝,跟着太祖皇帝一路打仗过来,认为自己能从开国之后的那些动荡活下来,最大的原因就是自己能审时度势。 北伐大都的差事,覆灭北元的功劳,派系站队的事情,他都没有碰过。 所以那么多人死了,他却还活着。 他已经六十五岁了这种差事对于他来说,不是飞来横祸是什么呢? 赢了史书上也不会多着笔墨,而要是输了 他想起那个年轻天子在金陵城外,轻轻拍着他的手,轻轻说的那一句话:“老将军,可勿要使朕担上杀叔之名啊!” 意思很清楚,不想看到活的朱棣被抓到金陵。 那好办,让朱棣死在战场上就好了。 也许是某个小兵无意中的一刀,也许是骑兵冲锋时挥舞的长矛。 然后他回到朝堂,被年轻天子呵斥,被朝廷百官指责陷陛下于不义,原本应该有的封赏削减,甚至可能会因此受罚,只在事后被稍作补偿。 他都懂他也明白,这口黑锅,是躲不掉的。 他脸上的皱纹更深了些。 第一百八十三章 誓师 “诏曰: 朕奉先皇帝遗诏,继承大统,宵衣旰食,思图善政,以安兆民 昔先皇帝时,棣包藏祸心,为日已久,印造伪钞,阴结人心,朝命穷极,藏匿罪人,先帝震怒,遂以成疾 今不悔过,又造滔天之罪,已告太庙废为庶人,遣长兴侯耿炳文等率兵三十万往讨其罪,布告天下,咸使闻之。” 轻轻放下走秘谍司路子搞过来的朝廷诏书,朱棣揉了揉眉心,看向一边的道衍和顾怀笑道: “真是个好侄儿恨不得把所有罪名都给俺安上,俺说他篡改遗诏,他就说俺气死了皇考,堂堂朝廷,怎么也这般不要脸皮?” 叔侄用奏折和诏书进行了一番对骂,这种事旁人是不好插嘴的,顾怀偏过脸不知该露出什么表情,道衍则是轻咳了一声,轻轻提醒:“王爷,朝廷大军已经快到真定了。” “是啊,到真定了,”朱棣感叹一句,“俺的安生日子也到头了。” 他起身伸了个懒腰:“俺这半年过得提心吊胆,也就这半个月最是自在,要不是得打仗,俺真想寻摸个地方避避暑气不过眼下还是得带兵南下,好好和耿炳文打打对台。” 这话一出,全副披甲的朱高熙朱高燧两兄弟在一旁露出兴奋神色,尤其是朱高熙,本就身材高大的他摩拳擦掌倒是气势颇足:“父王,这耿炳文如此小心谨慎,怕也是没什么真才实学的,咱们要不要直接带兵冲上一冲?” 朱棣缓缓摇头:“耿炳文移师真定城外,十三万主力驻扎在城南大营,又有徐凯驻军河间,潘忠扎营斯州,杨松率先锋斥候扼守雄县,这样的部署天衣无缝。” 他指了指沙盘:“犬牙交错,相互咬合,真定还没入俺的手,耿炳文就当成是深入敌境作战,稳扎稳打了,要是俺输了一仗,这阵势就像是一支利箭,要直插俺的腹心,不会再给俺一点机会。” “而且河间三府各地还有士卒在向其靠拢这三十万还真没多大水分。” 这番话更像是先生和学生,父亲和儿子之间的敦敦教导,朱高熙领会过来:“父王,那岂不是没有一点机会?既然若论守城,大明无人能出耿炳文其右,那他为何不在真定据守?” “因为他是朝廷的将领,是奉旨来讨伐叛逆的,如果龟缩在真定城,不用王爷进攻,监军和官员的折子就能让他不好受,”道衍摇了摇头:“王爷打算带多少兵马南下?” 朱棣蹙眉片刻:“三万。” 这个数字一出来,满堂将领鸦雀无声,连一直沉默思考朱棣刚才那些军事教学的顾怀都抬起了头。 只带三万?是不是太过冒险?就算北平要留兵驻守,可朱棣只带三万的举动是不是太过看轻耿炳文了? 三十万对三万这个数字对比实在让人心寒。 打仗虽然不是孩童打架,哪边人多哪边就赢,但差距实在太大的战争,往往会对人数少的一方造成巨大的心理压力,如果统帅不是朱棣而是另有其人,顾怀觉得那三万被带着南下的士卒有可能会起来造反。 和脸色难看的众人相比,也只有张玉毫无异议地领命拱手,大步出门开始集结大军。 关于军事,顾怀一直很有自知之明,不懂的东西,就千万不能不懂装懂,朱棣是极优秀的将领,战场又是最好的课堂,顾怀相信只要打上几仗,自己就能适应这个时代的战争模式。 并不一定是为了成为将领而努力而是走在这条路上,就必须要学会这些东西。 但显然朱棣并没有把他当成带兵的将领,而是另有嘱托:“朝廷动作太快,真定城外的大军必然心思浮躁,而且那耿炳文手下有几个俺的旧部虽然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念这旧情,但俺还是想试一试。” 顾怀明白过来,拱手道:“除了必须要留下的谍子,秘谍司会全体南下。” 朱棣点点头:“半年以来,你做事都深得俺心,俺也就不多嘱托了,一切皆你自决即可。” 他环视厅内,语气坚决:“诸位!这一战,避无可避!既然事已至此,俺再说些封官许愿祸福相依的话,也太过轻巧无用了,只是好教诸位知道,若是挺过这一战,诸位今日的付出,俺朱棣永世不忘!” “传俺军令,明日一早,大军南下!北平城,就交给世子和道衍大师了!” 安静片刻,大厅里骤然响起整齐的应答声: “是!” …… 要打仗了。 要打大仗了。 站在被集结起来的军阵前方,陈平这般想道。 作为一个老兵,有这种嗅觉是很正常的事情,事实上这些时日以来军营里面的风声就没停下过,但陈平觉得既然吃了王府这么些年的军粮,就该听王府的军令,至于朝廷和王府到底谁对谁错,不是他该考虑的事情。 他只是想给家里的老婆孩子一个好日子而已。 燕王打赢了,要是有战功,那就飞黄腾达;朝廷打赢了,那就带着自己的兄弟投降。 反正人一定不能死。 相信燕王军营里抱有这种想法的兵不在少数,尤其以北平被攻下后投降的朝廷官兵为最,每次陈平看见他们的眼神,都觉得他们在等王爷大败,然后他们就挥刀向自己人。 因为上次北平攻城战的战功,陈平升做了百户,他们千户所的位置靠前,陈平轻轻抹去脖颈上留下的汗,回头看了一眼大军的军阵,只觉得有些暮气沉沉。 人这么少,真要去和朝廷硬碰硬? 军阵前方筑起了高台,几个将领在上面扶剑等待,早上的日头还不算太烈,但沙场的灰尘却一直往铠甲的缝隙和眼睛里钻。 开拔的消息是昨日下来的,看今天这阵势,怕是要誓师了。 自古以来都是这一套,但凡出兵,即使是造反这种事情也是要搞一个仪式的,反正是将军什么的上高台发言,主要概述一下这次造反的目的和伟大意义,并介绍一下大概的执行方法,以及抚恤金安家费之类的问题,毕竟只有听到了这些,大头兵们才能安心上战场去玩命。 接下来自然是其他将领补充发言,士卒们鼓掌表示理解,之后就散会,开拔,开打。 看来这次造反也不例外不过小兵们从来都是好糊弄的,他们没见过老天爷,也没见过皇帝,上官说什么他们就信什么,大义什么的说得过去就行,终究还是看是谁给的待遇还有伙食好。 陈平没怎么读过书,这些年他一直是这般过来的,不过讽刺的是,上一次誓师,他还是作为小兵跟着燕王爷出塞打蛮子,没想到今天居然调转枪头打朝廷了。 真是人间忙忙碌碌,但自己的命运却不能掌握在自己手里。 又几个人影上了高台,其中有一个陈平很熟悉,是个青衫读书人,在北平起了战火的那天夜里,就是这个青衫读书人带着他们辗转于各个城门,甚至还给了他一颗那所谓的“手雷”,而也正是因为他的那颗手雷扔得极准,才让他成功从小旗升到了百户。 虽然无论怎么看都应该感谢这个青衫读书人,但陈平依然还是觉得,想活下来的自己,还是离他远一些比较好。 黄土垒成的高台上人越来越多,但所有人都在沉默等待,下方的军阵也是一样,直到一个人影的出现,这种让人窒息的沉默才被打破。 英武伟岸的身影慢慢走上高台,身上的黑色铠甲狰狞而又威严。 朱棣看着眼前的三万大军,心中陡然涌现出来无尽的豪迈。 他和这些士卒不同,他十分清楚所谓的皇帝天子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什么天意归属、真龙下凡都是编造来糊弄人的,真到了紧要关头,只能靠自己。 当年老爹讨饭讨出个天下,谁敢说自己就一点机会都没有? 他曾经无数次把自己和龙椅上那个年轻天子作比较,无论从军事、政治哪一方面来看,自己都要远远胜过那个小毛孩子,而且他对自己的军队和指挥能力有绝对的信心,京城三大营他们养尊处优了多少年?能比过自己手底下这些敢进草原打蒙古人的虎狼之师? 眼前这些士卒,需要的只是一场胜利,一场彻彻底底的胜利到了那时,他们眼里的犹豫才会消失不见。 就算京城里那个人是真正的皇帝,自己只是一个藩王,但这条路既然开始走了,就一定要走完! 站在高台边缘的顾怀看着朱棣抽出了长剑,意气风发。 如果他能猜到朱棣的想法,大概是会告诉他,他的预感并没有错。 自己和他都即将走上一条异常艰难的路,贵为藩王的他,来自未来的他,都要经历金戈铁马、九死一生的战场拼杀,来夺取这个天下。 而这个天下很大,不是每一个人都像朝堂上那三人一样只会夸夸其谈,还有很多对手在等待着他们。 他叹了口气,突然又笑了起来。 终于到今天了 出兵!朱允炆,把你的皇位让出来! 第一百八十四章 真定 八月初七,真定城下。 已经是吃早饭的点了,送菜进城的队伍排着长长的队伍领粥,自从朝廷大军到了真定,这样的情况已经持续了很多天。 也是没办法,要不是惦记着城里的贵人们还得吃饭,看耿炳文耿老将军的意思是不准任何人进出城门。 真定是大营,也是桥头堡,只要这个地方不出问题,燕王就得被堵死在北边,永远打不开南下的路。 清晨路边的野草上挂着露珠,赶着每天早上进城的百姓们都领着官府发的粥菜合一的大碗,一边慢慢喝着,一边眺望着河对岸的朝廷军营。 打仗时节,菜卖贵些也没人说三道四,只要是新鲜时蔬猪肉羊肉,总能在城里卖个好价钱,官府的老爷们也给那些贵人面子,特意每天早上这个点允了百姓运菜进城,不过还是得交钱才行。 林七就是这么个牵头的乡老,大概是送的钱多了些,官老爷们高兴了点了他来管理进城的菜贩,所以此刻的他很是意气风发,正坐在马车上摆龙门阵,一堆端着粥碗的菜贩蹲在旁边,认真地听着。 离军营近,那关于战事的小道消息就不能乱说了,林七有些遗憾,敲了敲手里的碗:“昨儿我可听官老爷说了,有几个送菜的手脚不干净,去了大人们府上偷偷摸摸,我林七把话撂这儿,你们在我手底下送菜,手脚就得干净点,被抓着扭送官府还是小事,死也就死你一个,要是得罪了贵人” 他从鼻子里冷冷挤出个哼声,菜贩们立刻讨好地笑了起来,尤其是外围蹲在路上看起来柔柔弱弱的一个小娘,用碗遮了半边脸也挡不住浑身的妩媚感觉,那双秋水一样的眸子往这边儿一扫,就让本是健谈的林七说的更是起劲,好像连骨头也酥了两分。 往日可看不到这般娇俏可人的小娘子啊看着身段,像水蜜桃似的,尤其是那沉甸甸的胸脯,还有那粗布钗裙掩不住的弧线林七吞了口唾沫,眼神直勾勾的:“要说这燕王啊,不对,是燕逆,凭着王府里八百护卫起家,愣是杀得血流成河啊北平一天就打下来了,听说那燕逆的大军见人就杀,要把那北平杀成一座死城,才好在第二天去打蓟州,那蓟州指挥使也是个没骨气的,居然直接就投向了,还去劝说遵化密云的守将” 那小娘子又忘过来了七哥是不是很帅气?不过这小娘子不是孤身,好像还跟着自家相公一起来了啧,看起来就是个绣花枕头一样的废物,怕是这小娘子还没尝过升天的滋味? 而在林七看不到的地方,那小娘子借着粥碗的的遮掩,不断打量着远处的军营,朝着一旁的年轻男子开口道:“大” “大什么大?”年轻男子头都没抬,“老实喝粥。” 明明看起来妩媚动人的女子因为这一句话缩了缩脑袋,低低地“哦”了一声继续小口小口地喝粥,看起来还有点委屈的样子。 年轻男子有些无奈:“我还不想死在这里既然你死活要跟着来,那就少说多看。” 女子抽动了下鼻翼:“那为什么是夫妻?” “因为这个身份最不会引起别人怀疑,”顾怀放下粥碗,“而且你很漂亮这样会省很多麻烦。” 比如去找林七办入城手续的时候。 很显然跟着一起南下的秘谍司谍子芒种还以为这句话是赞扬,甚至脸上还配合地浮现了些娇羞 可从来没见过主官大人夸人呢。 顾怀脑门上浮现些黑线,总觉得这个往日带着面纱很是正常的谍子有些不对劲,正想问她娇羞些什么,那边林七的喊声就响了起来:“顾三,两口子晚上还亲热不够?城门要开了,把粥碗还了,过来推车!” 昨日下过小雨,进城的道路很是泥泞,车子在泥地里打滑,顾怀忙把挑子交给芒种,上去顶住车轮,跟着其他菜贩一起使力起来。 见到顾怀走远,那林七走到芒种身边,殷勤地道:“妹子,这挑子重不重?你个妇道人家不好挑,让林哥来帮你。” 芒种撩了撩头发,笑道:“多谢林大哥了,不用的,你忙前忙后事也多,这挑子我还挑得动。” “别介啊,这要是压糙了肩膀,压弯了腰可咋整?多让人心疼。” 芒种不动声色地避开了伸过来的手,笑容越发灿烂:“真不用的” 林七也不再劝,直接伸手抢过扁担,目光自然而贪婪地扫过了某些地方,涎着脸道:“妹子和那顾三成亲几年啦?以前咋没听说林家镇有妹子这样的俊俏娘子?可别怪林哥多嘴,你那相公啊,有些游手好闲了,身板也不太行,既然干了这行,就得吃得了苦不是?妹子你跟着他吃了不少苦?” 芒种这次是真笑了,那双妩媚的眼睛朝着林七微微一挑:“林大哥眼睛可真毒呢唉,我家相公是个读书人,这些事情本不用他做的,都是这两年家业亏空了,他爹娘也不待见我两,这才沦落得进城做些小生意要说之前我那些兄弟都想带着他学门手艺,他也不愿去,每年冬役也不知道花钱雇个人替一替,这家里的活呀,可都是我一个人做的,苦得很,哪儿比得上林大哥你,知道的又多,技艺又娴熟,知冷知热还会疼人” 这一笑让那双眼睛更像弯弯的月牙了,长长的睫毛轻轻一颤,直把林七的魂儿勾上了天,他吞了口唾沫,就踩着泥泞想走近些,身边的喧嚣好像全不见了,全世界只剩下这么个绝美的佳人 “这小娘子好像对他的男人有些不满意?有戏!凭我林七的功夫,还不能让她欲仙欲死?到时候夜半上门一探深浅” 他心头一热,空着的手就伸向了芒种的肩头,也不知道是想拿那只包袱还是趁机搂一搂,芒种依然是那副笑容不减的模样,让林七的胆子越发大了两分。 就在快要触及的时候,一只手从旁边伸了过来,更加自然地接过了那包袱。 顾怀皱着眉头,直直看着芒种。 芒种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消失,片刻后像是犯了错的小孩子一般低下了头。 这气氛让林七回过了神,暗骂一声只会对女人发威的怂货,不咸不淡刺挠了两句,放下扁担就走远了些,打算等顾怀不在,再来和这小娘子聊聊体己话。 顾怀抓住芒种的手,从她指间拿走一根银针,上面泛着蓝光,很明显淬了见血封喉的剧毒。 他将银针丢进泥泞里,转身走远: “别再有下次。” 第一百八十五章 怀疑 进了真定城门,预想中的混乱场景并没有出现,大街上确实戒了严,但看起来百姓们的生活并没有受到影响。 进了城的顾怀离开了菜贩的大队伍,找了个送菜的借口来到了真定最为富庶的一条长街,他就这么站在长街尽头沉默地看着,如果不是确定外面已经在打仗眼前的光景和往日没有任何区别。 看来还是把自己和朱棣都想得太重要了些,藩王造反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天南海北的百姓顶多茶余饭后议论一番,像真定这种地方就已经没受太多影响了。 一旁的芒种轻声说着些什么: “真定府已经设立了平燕布政使司,北平地方官署的官员们有的死了,有的降了,还有的就南逃到了真定,都被这布政使司截留下来,根据谍报,现在已经搭起了班子,准备和北平唱对台戏了。” 顾怀不置可否:“终究还是要打下北平,这个平燕布政使司才能名正言顺,打不下北平,他们衙门只能开在真定。” “是,”芒种微微欠身,“布防图已经送回去了,只是军营管制严密,没办法摸清布防兵力还有将领分职。” “朝廷敢派耿炳文来,耿炳文就不会犯这种错,”顾怀压了压头上的草帽,肩上的扁担有节奏地晃着,“这些事有其他谍子去办,我进城是为了见一些人。” 芒种点了点头,正想跟上,走在前方的年轻人冷不丁问了一句:“为什么会对那个普通人起杀意?” 芒种怔了怔,沉默下来。 “搭话,用毒,等到他回家不明不白地死了,也不会有人想到你身上来,想法很不错,做事也有当谍子该有的狠辣,”顾怀没有回头,“但你是不是太不把人命当一回事了些?” 这句话太可笑了萦绕在芒种心里的只有一个想法。 这个自从顾怀上位,有了代号的年轻女谍子,第一次露出轻蔑和鄙夷的表情来,再不复之前的顺从和羞涩。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这个年头死人太容易了,北平在死人,接下来真定也要死人,没有能力的人死不死只看别人的心情,甚至连我发给你们的册子上面也写得很明白,面对威胁自己生命或者即将暴露身份的时候,是不要忌惮于杀人的,而我却在这里和你讲什么人命关天,是不是很伪善很讽刺?” 芒种没有说话,也不知道是不知道该说什么还是默认了顾怀的说法。 喧闹的街道没人注意这一男一女,自然也听不见两人的对话,顾怀避过一个又一个迎面而来的身影,话语未停: “快意恩仇,睚眦必报固然会让你心情愉快,但你做谍子,练就一身本事不是为了做这个的,普通人的命也是命,他只是言语调戏两句,你就想让他死?” “当然,说这些话未免太过圣母,但起码你不要在我眼前这样轻易地杀人。” 阳光越过云层,照在大街上,芒种停下脚步,唇角微勾:“不是做这个,那是做什么?” 顾怀停下脚步:“为了创造一个更好的世界?” 这个回答是芒种始料未及的,甚至影响了她原本想要奚落一番这个年轻的主官大人的心思,她怔了怔,突然有些失笑。 这个主官大人还真是个有趣的人呢。 “探清情报,暗杀官员,就能创造一个更好的世界?”芒种抹了抹唇角,越发妩媚:“只可惜属下都是用来杀人的呢大人要不要猜猜属下杀过多少人?” “几十,上百?我知道你的来历不简单,毕竟秘谍司就你一个女人,”顾怀回过身,“其实真要去查,还是很容易能查清楚,我之所以没去王府放履历的地方,只是因为你一直都很老实。” 他放下扁担:“把你那一套收起来,要么听话,要么滚,或者你可以试试能不能把我也杀了。” 阳光突然变得炽烈,芒种微微眯了眯眼,对面那个年轻主官的身影因为背着光,突然有些不真切起来。 这些年她杀过很多人高官,将领,平民百姓,像对面那个人的读书人尤其多,她享受着那些生命从手底下流逝的感觉,也从未对杀死一个人如此起兴趣过。 真想看看对面这个人在面临死亡的那一刻会不会恐惧到发抖尖叫呢 她轻轻舔了舔嘴唇,即使化了浓妆也没遮掩下去的美丽脸庞上又露出那种熟悉的内敛笑容:“是,属下知道了。” “大人。” …… 朝廷十三万大军到了真定,吃穿用度就成了个很大的问题,所幸河间三府的供给是早早就预备好了的,这才没让跨过黄河的士卒们饿了肚子,自从到了真定,先头部队自然是散出去在前面驻扎了,而后军潘忠部也是今日才堪堪到了真定,押着攻城匠人和民夫堵在了城门的官道上。 也得亏顾怀运气好早上就进了城,不然也得被堵在路上动弹不得。 见到这番场景,骑在马上来回巡视的年轻将军终于是按捺不住心中的窝火,扬起马鞭对着那些堵在路中央的马车吼道:“让开让开,你他娘的,朝廷平叛,你们这些刁民跟着凑什么热闹?让路!老子们是去平叛的,你们要逃命往南边逃!”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一路从北逃下来的老百姓见着了朝廷官兵,谁会忍住不跟在后面?这兵荒马乱的,听说那燕王的军队还要拦路抢人,男的充军女的抓进军营,跟着朝廷的大军总比在外面乱晃荡安全不是? 也正是出于这种心态,才让走陆路磨磨蹭蹭的后军被这些拖家带口的百姓盯上了,也不知道是谁起的头,反正官道上密密麻麻南下的百姓全跟着来了真定,放眼望去,平民百姓多是挎了包袱扶老携幼,而那些大户人家就要奢侈多了,马车连绵不绝,也正是因为这些马车,才堵死了城外的官道,让三万多大军只能望着河对岸的大营干瞪眼。 见百姓们对自己的话还是充耳不闻,甚至有些富户还铺上布在路边野炊起来,年轻将军咬牙切齿,正想再训斥一番,却突然看见一个被更多骑军拥护的将领,登时眼前一亮策马赶了上去: “顾都督可是要入城?能否请顾都督向耿大将军美言两句,说动城内官员出来疏导一下百姓?” 顾成扭头一看,见是自己麾下将领张保,便笑道:“这可不行,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你不让士卒呵斥驱散这些百姓,这些百姓是不会挪步的也罢,待我入城时,替你说上两句便是。” 张保如蒙大赦,拱手道:“那就多谢将军了说来可气,末将跟着顾都督北上,是来平叛的,却被潘将军派来督管粮草,还得成天受那些地方官吏的气若不是顾念大军名声,末将也想派兵将这些百姓赶将开去了。” 顾成皱了皱眉:“你是我五军都督府的实权将领,怎么会来督管粮草?说来我确实没在大帐军议看见你怎么回事?” 张保重重吐了口气:“怕是因为大都督” “大都督都没北上,关大都督什么事?” “顾都督您不知道?”张保怔了怔,“现在军中起了传言说朝廷不信和燕王有亲戚的大都督,这才不许大都督北上,他们还说还说” 顾成喝了一声:“说!” “说大都督一直在给燕逆通风报信,咱们这些从大都督手底下出来的将领,说不得那天就叛了朝廷” 顾成脸色阴沉下来,扫了扫城外官道上密密麻麻的百姓,心中一沉。 原来是这样难怪这些天在河对岸的大营总感觉不对劲。 真是可笑大都督一品武官,中山王府世受国恩,怎么会叛了朝廷?传这个话的人长没长脑子? 不,不对自己身为五军都督府的都督,怎么会连个主攻都抢不到?怎么会被安置在了中军,前面都是以往只能被自己指着鼻子训的将领? 朝廷连自己这等从大都督手底下出来的将领都不信了? 他突然觉得有些疲惫。 “随我入城,”顾成咬了咬牙,“他们在城里给我分了宅子,你先休息,老子要去讨个说法!” 第一百八十六章 偶遇 “大人,我们要去找谁?” “还没想好。” “没想好?”走在街头的芒种怔了怔,随即有些失笑,“那大人怎么这般急匆匆地入城?” “因为最多三天后就可能打起来,”顾怀抬头看了眼旁边的商铺,“王爷有很多旧部在这次平叛的大军里,平日没有联系,所以不好确定他们的心意城外军营进不去,所以我只能进城一趟。” “大人可是去过金陵的,就不怕被认出来?”芒种笑得极甜,“要是让他们知道燕王爷手底下的两大谋士之一就在真定城内” 顾怀瞥了她一眼:“我从来不会把自己想得太重要我进金陵城的时候连个官面上的身份都没有,接触的也大多是文官,天子倒是见过,但这次没有亲征,再说我是有多倒霉才能在大街上遇见碰巧见过我的人?” 芒种抿嘴一笑:“那就承大人吉言了,不然属下可也不好跑呢。” “就不能带着我一起跑?” “大人真会装,一般人可看不见属下的银针呢。” 顾怀心想自己练武这么些时日了,连平地跃两丈翻个墙都够呛,能找到银针不过是猜对了你的心性,你要真起了杀心,自己是怎么都拦不住的。 他转移了话题:“起兵之前,我的车马行就开到了南面,真定城里自然也有分号,拿了情报,我才能定下来先去见谁只希望对王爷遭遇心存同情的人多一些。” 这里已经是长街尽头,偌大的空地是个牙行,芒种随着顾怀的视线看了过去,“蒲家车马行”大大的招牌就挂在牙行边上。 她挑了挑眉头:“大人不是姓顾?” 这就是个很长的故事了顾怀怎么也没想到任万彬那货居然懒成这般德性,连车马行的名字都没改,蒲弘那厮人都没了还做着车马行的东家。 不过他却没想到自己也好不到哪儿去,但凡说句话,任万彬也做不出这等事来。 他摇了摇头:“挂在别人名下,才好往南边开。” 这个理由倒是很有说服力,连芒种也被忽悠了过去,由衷称赞大人不愧是秘谍司首领,居然心细如发到这种程度: “真是未雨绸缪。” 顾怀心虚地偏过了头。 …… 当顾怀站在长街上说出那句“哪儿有这么巧”的时候,顾成正带着张保和几个亲兵满心窝火地往城东赶。 真是不聊不知道,自从大军出了金陵,这些时日以来中山王府一系的将领简直受尽了白眼,现在大明的五军都督府里多是那批开国将领们留下来的将门子弟,自然天生就分了派系,顾成从小就跟在徐增寿屁股后面当小弟,长大了又跟着徐增寿一起进的宫城勋卫,算是徐增寿一手带出来的兵,如今徐增寿不能北上,他怎么也要把这一系的面子扛起来。 你潘忠不过是个五品将军,老子是三品都督,你当中山王府没人来?中山王府的人你也敢给脸色看? 将门子弟本就容易意气用事,更何况是含着金汤匙出生,一成年就身居高位的顾成?他已经想好了,带着亲兵踹倒那潘忠宅子的大门,今日不给个说法,就算事后耿大将军追责,他也要把那潘忠揍一顿! 这事儿在外人看来可能挺蠢,毕竟用拳头说话又解决不了什么问题,但在这些将门子弟看来,就是最好的解决办法,前两年这种风气尤为夸张,约架已经约到宫门口去了,给太祖皇帝气得派内侍把所有人抓了起来打板子。 而且当时打赢了的还因为被打了板子无比光荣,屁股伤还没好就跑到秦淮河呼朋唤友只能说脑回路确实是不一样的。 骏马奔驰过长街,顾成一脸阴沉,亲兵们杀气腾腾,告刁状的张保一开始还有些不安,但一路行来心里也多了几分豪气,尤其是那些沿街女子投过来的目光,更是让他的胸膛挺得高了些。 直到他看到一个极美的女子。 嗯脸蛋身段都无可挑剔,样子也是柔柔弱弱的,只是看穿着不像是大户人家,倒像是小家碧玉旁边那个该是他相公,还挑着扁担,身子骨有些单薄,两人倒是说说笑笑相得益彰 张保不是那种欺男霸女的性子,之所以多看了几眼,也不过是出于男人的本能,可当他正想收回目光的时候,那个女子的相公偏过了头。 这面相 张保下意识勒住了马缰,皱眉沉思片刻,只觉得这般俊朗的人来挑扁担卖菜可疑,而且这面容似曾相识,总觉得在哪里见到过。 他抬手唤过一名亲兵:“去盯着那对夫妇,看他们卖完了菜是出城还是投宿,出城你就继续跟着,投宿你就回来见我,明白?” 那亲兵心领神会地领命去了,张保策马追上顾成,挤开亲兵凑到跟前:“都督,出京城时大都督嘱咐的事,怕是有着落了。” 顾成惊讶万分,连心中的怒意都压了下去:“不会?这才刚到真定,大都督不是说小郡主一定会回北平?” 他拨马与张保到了路边,小声嘀咕了半天,这才明白张保看到了什么。 他转过头看向长街尽头:“确定没错?” “肯定没错,”张保点点头,“那案子闹得沸沸扬扬,扯进去的人不多,但都是方侍读那样的角色,大都督去过一趟县衙,我也跟在后面,当时就看到这人站在了堂上。” 顾成若有所思:“大都督说了,小郡主现在就在北平,而且不一定在王府要是北平城破,这兵荒马乱的,咱们可得把小郡主看顾好了,想办法接出险地,可要是此人在这里” 那岂不是说小郡主也有可能在真定? 这事情可是大都督托付下来的,他们身为中山王府的心腹将领,自然看得极重,而且比起给张保出气,这事儿就要重得多了。 一念至此,顾成一勒马缰:“派人跟上去没有?” “跟了!” “走!咱们亲自盯着!要真是那个拐走了小郡主的王八蛋”顾成咬了咬牙:“他要是不把小郡主交出来,老子这一肚子邪火” “说不得就要落到他头上了!” 第一百八十七章 东风 “大人,我们要不要联络一下城里的谍子?” “不。” “大人,那要不我们去暗杀几个将领?到时候城里肯定要乱起来。” “闭嘴。” “大人,我们出去走走嘛” 客栈房间内,正低头看着谍报的顾怀抬起头,眉头皱了皱:“真定这条线挂着三十多个谍子,你知不知道暴露了会是什么后果?别拿他们的命冒险。” 桌子对面的芒种双手托着下巴,一副娇憨模样,满眼都是对面那个认真而专注的年轻读书人。 只是那眼里的兴趣更多是在试探顾怀忍耐的极限在哪里或者说她想看看这个道貌岸然的读书人会不会也有不耐烦乃至用权力逼她闭嘴的那一刻。 低头看信的顾怀自然注意到了这目光,他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将谍报收了起来。 这娇憨和美丽只是表象眼前这个女人久经训练,是个不把人命当一回事的谍子,自己虽然是她的上司,但看之前的情况,这个女人不一定会把自己当回事。 他有些好奇,这个女人是因为什么会来秘谍司,在自己南下金陵的那段时间,她把秘谍司打理得井井有条,如今开战秘谍司能如此活跃,她占了很大的功劳,这样的人为什么会只是一个普通谍子? 但眼下显然不是探究这个的时间顾怀收回目光:“情况不太好,但凡以前北上在王爷手下打过仗的,都被安置在了边缘的位置,耿炳文的布置滴水不漏,就算他们有心相助,也掀不起波浪。” 他若有所思地拿起一份谍报:“最让我在意的还是这个消息除了必要的三军将领,五军都督府还派了一大堆将领北上,如今就在真定城里。” “这能说明什么?” “说明朝廷不放心九边重镇,”顾怀长长出了口气,“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怕是原本的九边将领都要被召入京,尤其宣府大同,恐怕是要来个大洗牌了。” 芒种明白过来:“这个可以做文章?” “终究还是得看正面战场,如果能打赢,再加上这个消息,你猜宣府大同的将领会怎么想?”顾怀下了结论:“如果朝廷赢了,就可以兵不血刃地收拢边军军权,但要是输了,那就是一步实实在在的臭棋。” 就算是做情报工作,最后看的也还是明面上的实力啊顾怀此刻颇有些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无力感觉,这条消息很重要,边塞肯定是有许多将领不愿意放下实权回京城被吆五喝六的,自己在那边还有不少布置,到时候说不定还能收获出其不意的效果。 这个消息必须寄回北平。 顾怀将谍报小心收起,心里已经有了些名单,他此行本就是进真定来看看有没有机会能策反一些将领的,这几个名字算得上是一路受尽了白眼,就算朱棣如今看起来岌岌可危,也不是一点成功的几率都没有。 当然,必要的防范肯定要做,不然到时候要是被人绑了送去邀功,就真成了笑话了。 他站起身子:“我要出去一趟,你留” 话还没说完,门外就响起了一道浑厚的男声:“店家,确定没错?” 连绵的脚步声让芒种神情骤变,她身影一闪来到窗边,推开之后脸色更难看了些。 来人太多,而且连街道都被封死了难道是身份暴露了? 然而还容不得她和顾怀商量,房门吱呀一响,年轻的将领就迈步进来,视线慢慢移到了顾怀身上:“你就是顾怀?那个朝廷钦犯?” 如此指名道姓,那就不是碰巧那么简单了不过眼见糊弄不过去,顾怀倒还镇定了几分:“阁下是?” 紧跟进来的张保本就一直死死盯着顾怀,他认得顾怀还是起源于当初那场让金陵权贵圈啼笑皆非的案子,那时的顾怀有些沉默寡言,站在公堂之上一句话也没说,自己当初还好奇以大都督的性子怎么会管这等事,现在才想明白原来一切都是因为小郡主 听到顾怀反问,张保怒从心中起,拔出佩刀,厉声道:“大胆!这位乃是朝廷平燕后军顾成顾都督!尔等反贼,安敢如此嚣张?!” 刚刚还摆出一副云淡风轻模样坐下的顾成有些发懵,总算知道这张保为什么会被排挤到去看粮草了未免也太过不会看气氛,自己要是想上来就找顾怀算账,让士卒们涌进来不更好?何必以身犯险? 他摆摆手止住因为张保一席话躁动起来的士卒们,很自然地坐到了桌边,微微前倾身子:“本将只给你一次机会小郡主在哪儿?” 顾怀长长叹了口气:“说了可以不死么?” “你死不死,不是我能决定的,但我会把你送回金陵,到时候如果大都督愿意看在小郡主的份儿上替你出面,也许你还能活着。” 顾怀脸上从容的笑容没变,微笑道:“今日客栈必定天罗地网,我顾怀纵然插翅难逃,但我成了两位刀下之鬼,明日之后,两位又将成为谁人手下的亡魂呢?” …… 燕军的大营扎在娄桑,这是个小地方,和耿炳文大军前锋驻扎的雄县针锋相对,原本此地的县令在看到燕王大军来临的第一时间就掀起官服前襟连夜跑路了,只留下百姓们惴惴不安,生怕燕军如传闻中那样,连活人都想下口。 但和传闻相反,燕军来临后,不仅没有叨扰百姓,自行在县外扎营,一些从属于燕王的官吏还像模像样地出了军营来接管政务,俨然一副此地已经被燕王打下来了的模样。 对此百姓们的评价自然极为不一,有人觉得传言作假,有的觉得燕王伪善,但争来争去,日子还是得过,于是一些胆子大的樵夫在砍柴回来时遇见巡逻的斥候,居然还敢主动打起招呼来,倒是一副军民同乐的模样。 夜已经深了,燕军的中军大帐中,朱棣正秉烛看着简陋的沙盘,上面两军态势犬牙交错,在雄县外头,已经有斥候在彼此厮杀了。 沙盘旁边围了一堆将领,朱能、张玉、朱高熙朱高燧等跟着燕王南下的将领一个没少,都在低声推演,过了许久,朱棣才长叹一声,止住了众人的窃窃私语声: “滴水不漏,大明第一善守,实至名归。” 他身上的盔甲发着寒光:“俺本来还想到阵前看看能不能寻个机会,但现在看起来,是一点机会都没有啊!张玉,你带的前军侦查得如何了?” 张玉微微欠身,却有些不同意朱棣的看法:“末将观之,敌军军纪涣散,常有骚扰百姓之事发生,甚至还有军中械斗之事,那前军杨松后军潘忠看都是无谋之辈,而中军大将耿炳文已经老了。”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出了最狂妄的话:“末将觉得,要打败他们打开南下之路,实在容易。” 朱棣深深看了他一眼,眼里只有满意,没有丝毫想要训斥狂妄的意思。 战前口出狂言,往往都没有什么好下场,但眼前这种情况实在需要个人站出来说点让人轻松的话。 不管张玉是真这么想还是随口说说,都影响不了朱棣一开始的战略,既然如此,还不如让手下将领的心情轻松些。 果然,这番话让账内气氛顿时一松,朱棣也笑道:“是啊,耿炳文已经老了,人老了就没锐气,所以才摆出这么个王八壳子让俺去打,可俺偏偏就喜欢打硬仗。” 他点了点沙盘:“耿炳文想跟俺耗,俺偏偏就不和他耗,这第一战,必须是俺去打,而且一定要赢!中军大帐打不进去,俺就打他的前军后军!只要时机合适,这个雄县,俺一定要啃下来!” 这番豪言发完,他俯身重新看过沙盘,只是那眼里却有挥之不去的一丝阴霾:“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啊可俺朱棣的东风,又在哪儿呢?” 第一百八十八章 三寸不烂之舌 “什么意思?” 自古说话想要占尽上风都得先声夺人,顾怀显然是掌握了里头的一些精髓,这番话已经有点混不吝的诅咒味道,顾成如果是个普通的气盛年轻人,怕是要恼羞成怒地叫亲兵提刀上去了。 但他还是制止了暴怒的张保,目光一凝:“你在威胁本将?” 看到顾成没有转身就走,顾怀的神色更加从容了些:“既然是关于小郡主的事,想必是大都督委托的,两位也应该知道,在下万万不可能加害于小郡主的,而且小郡主在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还请两位放心。” 顾成把玩着手里的马鞭:“北平燕王府?” 顾怀微微摇头:“不是。” “总之在北平就行了那你对本将还有什么用?以为你和大都督的交情就能救你一命?”顾成身子微微前倾,“顾怀,你可是个朝廷钦犯,上了宗庙祭文的那种,你是不是不知道你自己在那祭文上的位置?把你送上去,于本将可是大功一件呐。” 这就有点公报私仇了顾怀也拿不准是葛诚那边报的信,让朝廷把自己看得太重,还是方孝孺和黄子澄那厮因为私仇把自己提到了原本不该到的位置。 想想看自己金陵一行还真是净奔着招惹人去了,而且招惹的都是地位最高的那几个,方孝孺的脸面给自己踩在了地上,黄子澄的儿子也被自己堵在了酒楼上,唯一一个没招惹的还是三人组里最低调的齐泰 不过此时的顾怀还不知道,他得罪最严重的,其实是建文帝朱允炆,也不知道是不是把对燕王的无能狂怒迁怒到了他身上,对于这个自己亲自接见还恩威并施好言好语的年轻千户,朱允炆简直恨得咬牙切齿,直接在祭文上把顾怀提到了和道衍并列的地步。 面对顾成的质问,顾怀沉默了一下:“既然我这么重要,两位难道不想知道我在真定城里做什么?又为什么能知道两位的来意?两位既然受大都督所托,大都督的真意,两位可曾想过?” 顾成脸色一变,顾怀继续道:“两位是统兵的将军,打仗打的是情报这种事情,一定比在下清楚,如今燕王殿下的耳目无处不如,朝廷大军所有动向,金陵城内争论风波,无不在燕王殿下的掌控中,耿炳文廉颇老矣,就算步步为营,又怎能是燕王殿下之敌?” 顾成深深看了他一眼:“你是想说此次朝廷必败?” “正是。” “不可能!”一旁的张保面色涨红,“燕王仓促起兵,拿下北平之前只有区区八百侍卫,如果一切尽在掌握,怎么可能处处险境?如果不是燕王运气好,没有一处出纰漏,此刻早已身首异处了,怎么可能处处安插耳目,犹如天罗地网?” 顾怀露出微笑:“这么说来,两位将军也不相信燕王早有反意了?那朝廷的动作,岂不就是以‘莫须有’罪名问罪燕王?” 张保一滞,顾成轻轻哼了一声,这话谁敢接? 这次轮到顾怀身子微微前倾了:“不错,燕王的确是仓促起兵,但只有八百侍卫又如何?还不是打下北平,接手三护卫和朝廷戍卫军队,第二天就以匆匆整合的大军四面出击,连克蓟州、遵化、密云、居庸关等重镇雄关,更是以八千骑兵大破宋忠数万兵马,生擒宋忠,这一切难道还不能说明燕王用兵如神?如此多的归降官吏将领,还不能说明民间人心所向?这等功绩,就算朝廷再怎么遮掩,也早晚会传遍天下的。” “两位将军都是带兵的人,该知道这一切有多困难,蓟州守将两人,马宜死战,毛遂投降,遵化密云守将更是不战而降,居庸关守将退守怀来,将雄关拱手相让,宋忠数万士卒攻城,却落得匆匆逃跑的下场,最后更是躲进乡间茅厕躲避,这么多战事都走过来了,更何况只擅守不擅攻的耿炳文?” 字字如刀,但张保还是有些不服气:“北境将领多是燕王旧部,有如此表现也不奇怪!但此次北征将领身份清清楚楚,怎么会出现这等情况?三十万大军,燕王拿什么打?” “是,那些投降的将领,确实大部分是燕王旧部,是以前替朝廷带的,但他们也只有战时才归燕王节制,平日食朝廷俸禄,为朝廷征战,若不是朝廷不公,众心所向燕王,他们怎会归降?如此多的降卒,难道之前不是面对蒙元死战不退的悍勇士卒?为何他们就愿意随燕王一同靖难?两位将军还不明白其中缘由?” 好利的嘴。 顾成心中赞叹一声,但脸上表情不露丝毫,仍是淡淡地笑道:“如今长兴侯所带三十万大军,都不是在燕王手底下打过仗的兵,这样的好事,可不会再有了。” “是么?”顾怀笑了,“真的有三十万?” 顾成脸色骤变,士卒调遣是绝密的军事情报,朝廷大军的动向就连他们这些统兵的将领都只能窥得一二,唯一清楚的只有主将耿炳文,顾成也就是占了都督身份,才知道如今河对面大营的真实情况看顾怀这般语气,难道燕王居然连这个都知道了? 他严肃起来:“五军都督府有你们的人?” 顾怀心头一松,知道诈对了:“事到如今,顾都督还想不明白?” 他不容顾成细想,继续道:“兵分南北,人心却是不分南北的,如此多的大军北上,如此庄严堂皇的讨逆诏书,若是一朝战败,整个黄河以北谁能拦住燕王兵锋?更何况战事之中,统兵之人更为重要,朝廷将领有多少人心向燕王,两位难道没有一点猜测?呵呵,顾某在金陵城内大闹一场,和燕王一同北返,更是接回了燕王三子,两位认为,若是没人相助,顾某能自己做到吗?” 站在窗边的芒种手一直收在宽大的袖子里,美丽的脸上满是警惕,但听到这些,一直紧紧落在顾成二人身上的视线也不由得恍惚了一刻,看向了那个侃侃而谈的年轻读书人,她没想到以往那个在秘谍司沉默寡言的主官言语居然这般厉害,对面可是朝廷的高级将领,三品都督!明明身陷险境,却完全掌握了谈话的主动,更是引得顾成二人脸色数变这个主官大人,可真不简单。 顾成沉吟片刻:“军中已有人暗投燕王?莫非是江阴候吴高?” 张保面色大变,这一次朝廷出动三十万大军,统军的侯爷有三位,主将自然是长兴侯耿炳文,但随行的还有两位侯爷,安陆候吴杰不太可能做什么不理智的事情,但这位江阴候确实是极有可能叛离朝廷的!因为他的女儿,就是湘王妃! 那个举家自焚的湘王妃! 顾怀思绪急转,他确实不清楚这江阴候是谁,但看顾成二人脸色,也知道自己算是成功把他们带离了方向,当下既不承认也不否认,而是端起了一杯冷茶。 这番作态倒是让顾成想得更多,他站起身子徘徊两步,心底的那个猜测浮了上来,让他整个人的身子都有些颤抖。 “难道是大都督?” 这倒是让顾怀始料未及,但想到一些原本就会发生的事情,顾成的这个猜测倒还真落到了实处,顾怀避而不答:“两位将军不要疑神疑鬼,此番讨逆大军中,为燕王鸣不平的将领大有人在,想要投向燕王的也不止一人,只因为他们比两位都想得长远!” 顾成忍不住了:“什么长远?” “藩屏封建,是太祖成例,是遗制祖训!新帝登基未满一年,连削五王,何等薄凉!更别提五王下场,更是让人心寒!削藩削藩,削去军权,收其封地也就是了,但陛下要的,是赶尽杀绝!此等凉薄旨意,闻所未闻!但一切也不是陛下的错,如今朝中奸佞当道,陛下年幼,自然容易受得蛊惑,所以燕王殿下才要靖难,才要稳定天下社稷,还大明一个朗朗乾坤!” 顾怀放下茶杯,语气严厉:“如今漠北蒙元仍未覆灭,西域诸国也对中原之地虎视眈眈,江南边境倭寇成群!若是文人当道,重文抑武,敢问两位将军,我大明会变成什么模样!若是胡虏重入中原,你们今日所作所为,难道不是在助纣为虐?到时候我汉人重新沦为四等下人,为胡人做牛做马,为奴为婢,尔等就是千古罪人!” 顾成声音软弱下来:“陛下陛下也只是想削藩稳定社稷而已,燕王不过数万兵马,能成什么事?” “错了,大错特错!”顾怀提高了些音调,“如今大明看似江山一统,太平稳固,但这四海归心,已经被当今陛下亲手打得粉碎了!如今时局,两位还看不明白?方黄之流指点朝纲,多少文官咬牙切齿?多少勋戚武将离心离德?若是再不靖难,这大明江山,说不得就不复山河月明了!” 看见顾成脸上浮现挣扎,顾怀意味深长地补上了最后一句话:“就连大都督想必也是因为明白了这些,才会为了不想看到出现这种场面而努力?” 顾成一直放在腰间剑上的手抖了一下,终于是慢慢垂落在了身侧 第一百八十九章 窝囊气 房门轻轻掩上之后,顾怀长长松了口气,只感觉背后冷飕飕的,用手摸了摸,才发现已经被冷汗湿透了。 站在窗边的芒种看见这一幕有些好笑,现在的主官大人,和刚才那副镇定自若口若悬河的样子真是判若两人。 她透过窗子的缝隙看了看街道:“包围的士卒还没走。” 要说服一个人不是这么简单的事情,更何况那个人还是从小耳濡目染权力斗争的将门子弟,顾怀一开始就没把握能说服顾成和张保简简单单的投向燕王,他两要是真这么说了,只能说明他们是两个智障,拉进造反团伙都要坏事的那种。 靖难之役的具体细节,其实顾怀能记清的不是很多,但战争偏偏又是最考验细节的,这意味着顾怀以前总能占尽先机的优势一去不复返,这次进真定还没开始自己的计划就意外遇见顾成的事情不断地在提醒他,从今以后一切都只能靠他自己了。 芒种收回目光:“大人,五军都督府的大都督真的投向了王爷?” “不该问的事情少问,”顾怀喝了口茶定定神,“这个不重要。” 徐增寿再怎么说也是朝廷的一品大都督,就算现在因为和朱棣的关系没了实权,也不可能说倒向朱棣就倒向朱棣,最为重要的是,除了那层亲戚关系,朱棣能给他什么让他跟着一起造反? 中山王爵虽然不是世袭罔替,但还有个魏国公爵;徐增寿如今是朝廷的一品武将,升无可升,大明开国后再无王爵,就算徐增寿带兵把鞑靼和瓦剌灭掉一个,也摸不到那个门槛。 真是失心疯了才跟着朱棣一起玩命幸亏顾成和张保没想到这一茬。 芒种有些好奇:“这么多士卒守着,咱们接下来怎么做?” 顾怀目光微冷:“等。” “等?” “等顾成作出决定估计也就今晚,如果来的是更多官兵,那咱们就得想办法逃命,如果来的是他自己” 芒种明白过来:“劝降后军都督可是大功一件。” “如果成了,自然有你一份,”顾怀笑了笑,“不过我看顾成也不像什么好相与的角色,他的心思还没定,这种鬼门关徘徊的感觉” “真的太差了。” 功劳么?芒种偏过头,撇了撇嘴。 她一个女子,要这么多功劳做什么?杀人杀得多了,除了谍子还真没其他事想做,这个年代也不许女子做官,她想在王府待下去,怎么看都是做一个谍子最为适合。 相反她的兴趣更多是在眼前的主官大人身上,连她自己都没发现,这些年杀人杀多了,她的某些精神症状,已经隐隐出现了些问题。 这么可爱的主官大人要是一刀刺上去,会不会哭呢? 真想看看他俯在地上为了求饶舔自己脚的模样啊 想到这一幕场景,芒种修长紧致的大腿微微一紧,脸上闪过一丝异样的红晕。 湿了。 …… “都督,你该不会真信了那厮的胡说八道?” 走出客栈的张保按捺不住自己的担心,急哄哄地朝脸色阴沉的顾成开口。 顾成停下脚步:“你怎么想?” 张保一愣:“大都督怎么可能投燕王?军中将领均有派系,要说有些人心向燕王,末将是信的,可大都督他” “不,有些事你不知道,”顾成面色复杂,“出京之前,大都督找过我。” “你记不记得大军开拔前,陛下城外送别时的那道口谕?” “是说‘勿使朕担上杀叔之名’?”张保有些摸不着头脑,“这不是刚好说明了陛下是个仁君嘛,造反的叔叔都舍不得杀。” 顾成叹了口气,拍了拍张保的肩膀:“难怪你被排挤成这样,你这辈子估计也就是个偏将了。” “这话的意思,不是让耿大将军留燕王一命,而是要耿大将军无论如何都要让燕王死在战场上,”顾成低头看着自己的影子,“大都督找上我,说按我的身份,怕是要独领一军的,到时候如果和燕王战场相对,能生擒燕王就生擒燕王,只要燕王投降,有陛下这道口谕在,就没人敢动燕王了,至少可以保一条命。” 张保倒吸一口冷气:“大都督真这么说?” “所以那小子说大都督心向燕王,我才会如此犹疑,实在是大都督看起来真的对朝廷有些不满,还有件事你不知道,之前燕王进金陵的时候,魏国公和大都督也吵了一架,还把大都督禁足了半个月大都督好歹是一品武官,就算长兄如父,如此不给面子的教训,也实在能说明些东西。” 他下了结论:“如今看来朝中消息,怕都是大都督提供给燕王的了。” 张保头皮发麻:“那咱们怎么办?” “怎么办?我倒是想知道怎么办,”顾成冷笑一声,“要是这仗输了,你知不知道会是什么后果?黄河以北再没人能拦住燕王,朝廷又得从南方抽调大军,更重要的是,连耿大将军都拦不住燕王,还有谁能拦住?” “到时候更多的兵,更多投降的官吏和将领,还有北平这块地方做后方,更别提有十余万边军的大同宣府” 顾成长叹一声:“光想想就让人不寒而栗,以前总觉得燕王在朝廷面前就像是一只蚂蚁,可这仗要是朝廷输了,燕王就真的要成势了。” 张保越听越不对劲,他是个粗人,想得没有顾成那般多,和徐增寿也不是从小穿一条裤衩长大的关系:“都督该不会真想投燕王?” 顾成脸上浮现挣扎,可话还没说出口,远处就隐隐传来叫骂声:“张保,你他娘的!老子让你运粮,你跑到城里来逍遥快活!你知不知道中军大营派了人来把老子骂得狗血淋头?!” 骑着马的潘忠从长街尽头赶了过来,估计是从哪儿得了消息知道张保进了城而且就在此地,见了当街挨骂的张保一愣之后满脸愤色,他拿起鞭子就劈头盖脸抽了过去: “还敢给老子脸色看?你知不知道运粮延误是要军法从事的?老子就算现在把你宰了,也没人能说三道四!你他妈的” 一言一行好像完全没看到旁边的顾成,更没在乎这张保算是中山王府一系的人,顾成强忍怒气,一把抄住鞭子:“潘将军,过了!” “哟,顾都督?”潘忠斜眼瞥了顾成一眼:“顾都督也来城里了?也是,顾都督虽然名义上掌着后军,但现在也算是个清闲人物,哪儿像老潘一样,整日忙得起火,这粮草迟迟未至,老潘也是被架在火上烤啊” 一旁捂着脸上鞭印的张保听了这阴阳怪气的话,再也忍不下去:“明日才是粮草时限!这一路末将兢兢业业,哪里耽搁了半分?只是到了这真定城外,被那些南逃的百姓拦了路,才没在今日把粮草送进城,末将想寻地方官吏帮忙,也没人愿意吱声,实非末将过错,潘将军未免太不通情理!” “不通情理?”潘忠勃然大怒:“谁知道你这厮是不是故意延误?你须知道,老子是你的主将,你出了错,老子也要挨罚!今日看在顾都督面子上,老子再给你一晚!明日看不见粮草入城,不等耿大将军下令处罚老子,老子就先把你砍了吊在城门楼上!” 劈头盖脸一顿臭骂,潘忠神清气爽地拨马便走,全然没把失势的顾成放在眼里,这一幕被街上的百姓看得明明白白,他们不清楚军中的这些细枝末节,但也能看出来顾成和张保有多狼狈。 死死咬着牙的顾成握着剑柄,额头青筋直跳,几次想把剑抽出来,但都忍住了,直到那个骑马的背影带着亲兵消失在街尾,他才回头看向张保:“想不想砍死他?” 张保没有说话,但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顾成深吸口气:“明日把粮草运进城,你跟着那顾怀,去一趟燕军大营。” 张保猛地抬头。 “老子受不得这委屈,也见不得手底下的人受这委屈!反正大都督都已经决定了,老子也说不得要和大都督一样赌一把!” 他语气极寒:“你去看看,燕军能不能打得赢这一仗,燕王能给咱们什么!要是真值得赌,老子就把全部身家一起押上去!” 一甩手,猛地转过身子:“总好过受这窝囊气!” 第一百九十章 燕军大营 “什么?你你竟然说动了顾成和张保来降?” 燕军大营,朱棣又惊又喜地看着换上了青衫的顾怀。 中军大帐已经搭起来了,各处都是走动的兵马,尘埃漫天中人喊马嘶,极为喧闹,但细看之下又章法分明,搭营账的搭营账,巡逻的巡逻,远处有人在设置拒马开挖战壕,军营周围有游骑在巡弋,大概是大军刚到没多久,所以看上去有些混乱,但实际上久经战事的燕军已经极为熟悉这种节奏,每一支军队都秩序井然行列整齐,看得站在大帐外面的张保低下了头,那种同为将领对燕王的倾慕又多了几分。 行家出手才知有没有光看这军营,就知道金陵那些对燕王恶意中伤的言语有多无稽和可笑了,不管他张保之前再怎么觉得燕王是秋后的蚂蚱,也不影响他到了燕军军营里的紧张和惶恐。 大帐内的顾怀听了朱棣言语,微微摇头:“说不上来降,只来了个张保顾成应该是存了观望的心思,想看看王爷到底有没有胜算。” 朱棣冷静下来:“顾成此人我也听过一些,是和增寿极为要好的将领算得上年轻将领里的佼佼者,也是朝廷中坚一代,你是怎么说动他的?” “还是因为大都督,”顾怀叹了口气,“看来金陵里大都督的处境不怎么好,连中山王府一系的将领在军队里都倍受排挤,属下本来以为顾成还要考虑一段时间,但他却直接派了张保随属下来燕军大营,不管怎么说,也算是表态了。” “增寿么”朱棣脸上浮现些愧疚神色,“都是俺连累了他啊。” 不管怎么样,有朝廷将领愿意来接触试探总是好事,大帐内的几个将领都喜形于色,只有沉稳些的张玉沉吟片刻,开口道:“殿下,信得过吗?会不会是诈降?” 朱棣摇了摇头:“不会,诈降能诈俺什么?俺现在一穷二白,就算耿炳文想用计,顾成张保要诈降,也不过是想探探俺的口风,然后寻个机会背后给俺来一刀罢了。” 他的眼里露出些狡黠神色:“但俺能上这当?顾成张保不给投名状,俺怎么可能轻信他们?” 明白人。 顾怀点了点头:“对于顾成这样的朝廷都督来说,想要的无非有三--其一便是此战功成,王爷能给他什么,这种时候王爷千万不能吝啬,封官许愿还是其次,重要的是他家人的安全这一点交给秘谍司,只要在战前把顾成的家人接出金陵,再赢下此战,顾成便会死心塌地效忠王爷。” 朱棣点头道:“俺省得。” 道衍不在,能和朱棣议论这些东西的也就顾怀了,其他将领都没插嘴静静听着,顾怀继续道:“其二便是要让顾成看看,这一仗王爷究竟能不能胜王爷,怕是要让这张保看看那手雷了。” “不行!” “此事万万不可!” 这话一出,大帐内的众人几乎同时色变。 已经过了这么些日子,那手雷对于攻城拔寨还有以步克骑时的战斗力和战斗力无须多言,甚至燕王府的很多将领都是因为这手雷才有了和耿炳文大军对阵的信心,如今民间也起了燕王军队能呼风唤雨平地起旱雷的天兵传闻,要是那张保真是诈降,岂不是这最后一张底牌就要被朝廷摸得清清楚楚? 异口同声的反对并没有改变顾怀的脸色,他只是沉默而坚定地看着朱棣。 朱棣犹豫了,他按在腰间剑柄上的手微微摩挲,能感受到上面花纹带来的灼热。 “信得过?” 这和刚才张玉问的差不多,但刚才朱棣能给出明确的答复,此刻的他却如张玉一般没有把握。 “必须得这样?” 他又问了一句,虽然从表情上看不出来太多,但那紧紧抿着的嘴角已经说明了他的心理倾向。 顾怀微微点头:“不必如此在意这么多场仗打下来,朝廷那边肯定已经收到了消息,就算那些逃脱的残兵败将没办法准确描述手雷的威力范围还有使用过程,但早晚也是会被世间熟知的,王爷是愿意赌一把耿炳文狂妄自大,完全不在意这天雷,还是愿意用这个去让顾成和张保完全倒戈?” 这一番话倒是剖析得入木三分,这东西朝廷早晚会知道的,这个时代信息不畅,八百里加急的军驿文书南下也得半个多月,金陵收到战报,也没办法一下子做出对这种新式武器的应对来。 但耿炳文和一些将领肯定知道有这么一种东西在,他们就算对民间的传闻和那些败兵的夸大嗤之以鼻,也一定会有所警惕。 朱棣的神色放松下来:“俺知道了,还有呢?” “然后便是一个准信了”这个话题顾怀实在很难启齿,“大都督往北平寄的信,王爷不如给那张保看一看。” “可增寿也只是说些朝中风波还有将领调动大军动向”朱棣忽然愣了愣,“是要俺伪写一份?” “说到底顾成是大都督的好友下属,他要倒向王爷,一半原因都是因为大都督的倾向,”顾怀叹了口气,“他们现在怀疑大都督已经成了王爷在金陵的耳目,既然如此,不妨把事再做绝些。” 他退到一边:“到时候就算顾成想要回头,也没那个机会了。” 这是战争。 顾怀一直安慰自己,冒用徐增寿的名义去诓骗顾成和张保,只是因为这是一场不择手段也要胜利的战争。 徐增寿是个好人,顾念亲情,没有架子,为人豪爽,他不像那些提刀子砍人的大老粗,也不像个名门之后,反而更像是个随性洒脱的普通人。 但这也就意味着他不会有好下场,因为他做不到像徐辉祖那般狠辣果决,也做不到大部分将领一般独善其身充耳不闻,这场战事过后,如果朝廷知道了朱棣做的这些事情,知道了顾成张保倒戈的真正原因,会不会去找徐增寿的麻烦几乎想都不用想。 只希望傲娇萝莉寄出去的那封信能让徐增寿多些犹豫,只希望中山王府的牌子能保住他一条命。 当然,作为一个谋士和间谍头子,顾怀只是也只能提出自己的想法,究竟采纳不采纳,是朱棣的事情。 但顾怀知道他一定会的。 因为他一定要赢。 果然,朱棣只是犹豫了那么一瞬间,脸上的神情就坚定了下来。 他摆了摆手,武将们顿时神情一凛,分站两边,大帐内登时杀气腾腾。 朱棣转身大步走上台阶,扶剑坐下,声音里是止不住的铁血味道: “带那张保来见俺!” 第一百九十一章 逃兵 八月十二,燕军大营。 号角声一响,陈平就睁开了眼睛,这是多年当兵下来养成的习惯,就算睡得再死,只要听到起床的号角声,整个人就会在最短的时间内把自己调整到最能活动的状态。 这样的本能已经救过他很多次了尤其是那次在草原上黎明时分蒙元骑兵奔袭军营的时候。 洗漱,披甲,拿上武器,陈平走出军帐,稍微适应了下明亮的光线,就看到了一堆士卒押着另一堆士卒走向军营中心的滑稽场面。 扎营的位置其实不好,一起风就漫天的沙子,陈平眯了眯眼,并没有对眼前这一幕感到好奇事实上这样的事情这些天已经发生很多次了。 那是逃兵。 不是每一个人都有勇气和朝廷大军对上,背负造反罪名的,燕军是以原本的三护卫当框架,不断招降北平附近士卒,整合出来的三万兵马,这里面形形色色什么人都有,对朱棣最为忠心的原三护卫兵马自然不会对雄县的朝廷官兵产生惧意,但那些被迫投降燕王的朝廷士卒就很难说了。 雄县就在娄桑对面听说朝廷贴了布告,被裹挟起兵的士卒只要投诚就可以既往不咎三万对三十万未免太过离谱,怕是怎么都打不赢的留下也是死,到时候上了战场那些杀红了眼的朝廷士卒怕是不会让自己投降,毕竟人头就是军功,那为什么不现在就跑路? 正是这样的想法,让燕军大营这些天出现了不少的逃兵,就算军纪官日夜不休地带着士卒巡逻,又有外围的斥候封锁路线,也拦不住一心想活下来的逃兵们,那些运气好的准备周全的,还真就逃了出去,而现在眼前这些大早上被押回来的自然就是逃跑失败的。 升任了百户,自然就有了自己独立的军帐,再不用像之前那般和十来个人挤在一个军帐里,陈平眯眼看了些时分,鼓声就适时地响了起来,陈平回头朝着营帐打了个呼哨,带着自己百户所的一百来人走向了军营中心的沙场。 这是要聚兵。 沙场上已经站起了整齐的方阵,黄土垒成的高台上,百余名士卒被反绑双手,颈上压着钢刀,外围是各护卫的几位将领,晨风吹动得“燕”字大旗猎猎作响,下方林立的长枪红缨随风飘荡,一张张脸庞在晨光的照耀下闪动着不一样的脸色,数千人的校场,此刻竟然鸦雀无声。 眼见兵聚得差不多了,指挥使张玉走上高台,神色极其冷峻,厉声道:“中护卫百户陶潜临阵脱逃,胆怯畏死,鼓动其百户所士卒一同潜逃,罪无可赦,依燕王殿下令,军法从事,斩立决!” 这可是百余条人命啊 站在“燕”字大旗下的陈平身子抖了抖,这些天的逃兵多半零零散散,被抓了也只是找个地方砍了拉倒,这种公开处刑还真是燕王起兵以来头一次。 跪在高台上的百户陶潜原本还在眼睛乱转,想着今日怎么把这事给了了,毕竟被抓的可是一百来人,朱棣再怎么狠心,这种用人时刻也是法不责众的,可他怎么也没想到燕王的心居然这般狠,做事这般果断!一百来号老兵上了战场就是能打能杀的生力军,可现在居然要说杀就杀! 这下子他也没处想办法了,只能挣扎着抬起头:“将军饶命,不要啊!还请将军替卑职求情,卑职愿意上阵杀敌!卑职再也不” 话没说完,张玉就冷冷地一摆手,执刑的士卒干脆利落一挥刀,百来颗原本还在求饶的人头就齐齐落地,黄土高台上血气冲天而起,腥气蔓延看去直让人作呕,看得下方的士卒们眼角抽动不已。 “朝廷不公,奸臣当道,所以陛下才起兵靖难,匡扶社稷!咱们是当兵的,军令如山这句话,自打穿上这身衣服,咱们就该懂了!军纪不严,全军便是一盘散沙,军威不振,则遇战事必败!之后再有背弃同袍,临阵退缩者,该当如何?” 血腥气让三军将士都红了眼珠:“斩!” 张玉喝道:“本将没听清,大声些!” “斩!斩!斩!” 以刀击盾,以枪顿地,沙场杀气腾腾,气势惊人。 张玉满意颔首:“散!” 陈平收回目光,看着做鸟兽散的士卒们,叹了口气。 “为什么要叹气?” 温润清朗的声音从旁边传了过来,陈平警惕地望去,一道青衫人影不知何时走到了他的身边。 在军营里最常见的是大头兵或者管理后勤的小吏,这样的青衫实在很独树一帜。 而且眼前这人的容貌实在太过俊朗,俊朗到陈平只是一眼就想起了他的身份。 真不知道这是福星还是扫把星陈平心情复杂,行了军礼:“见过大人。” “我记得你,你是一颗手雷就爆掉城门那个小旗,”顾怀负手看了看他的军服,“不对,现在应该是百户了。” 他重新看向高台,看着那些血腥气:“说回那句话,为什么叹气?” “只是觉得人死得太过容易” “你同情他们?” 陈平心中一凛:“卑职没有!卑职只是只是觉得世道变了。” “是啊,世道变了,”顾怀笑了笑,“以前刀只对着草原,现在却要对着南方;以前只用跟着王爷杀蒙元人,现在却要把刀对着之前的同袍,一言不合就要死人当兵的很少会想这些,你倒是有些不一样。” 这话听不出来是什么味道,陈平头皮发紧,不知道眼前这青衫读书人到底是真的在夸赞还是嘲讽:“让大人见笑了” “这是一件好事,你这样的人多了,世道才会真正地变好,”顾怀摆了摆手,看向他身后的百来个人,“说来倒是有缘,有件事我需要去做,可我手底下又没有兵,所以准备来沙场找一找,却正好看到了你。” 陈平呆呆地抬起头,不知怎的就想起那晚上的天降神雷还有那洞开的城门,还有哀嚎着的守门士卒,以及被吓傻的自己人 当然也想到了自己升为百户时的激动,也想到了给城里妻子写信时的甜蜜,还有想着打仗之后衣锦还乡的荣耀。 这他娘的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他这才发现自己对于眼前人的情绪一直是畏惧,人总是会因为未知才会畏惧,这个如同陨星一般突然出现在他生命里的贵人改变了他原本某天会寂寂无名死在战场上的轨迹,他的话语他的动作都让陈平看不清楚。 这也许是一种直觉?陈平总觉得眼前这人和这世上的其他人都不一样 “别发呆了,带上你的兵跟我走,”顾怀转过身子,“一百来人虽然少了点,但配上马也差不多了,反正要去的地方不远。” “大人,咱们要去做什么?” 顾怀看向远方,语气平静:“刨朝廷的根。” 第一百九十二章 府库 “大军是取道涿州然后才到的桑娄,那涿州知县魏春斌在王爷北平起兵时就调动了民壮加固城墙扩宽护城河,端的是一副要鱼死网破的样子,还当着全城士绅的面信誓旦旦地说燕王一旦南侵,势要与涿州共存亡” 魏老三骑在马上,正说着秘谍司发过来的消息,顾怀微微点头:“倒是个有气节的官员然后呢?” 魏老三挠了挠头,面色有些奇异:“然后王爷大军还没到涿州,只派了几个探马在城墙下巡了几圈,那厮就带着大印跑到了真定,只剩下几个守城的文官干瞪眼,大军到时就开城投降了。” 顾怀苦笑不得:“守城士卒呢?” “也给带到真定去了,说是要和朝廷大军会合。” “难怪王爷让我走一趟涿州”顾怀摇头,“估计是大军开拔耽搁不得,才没对涿州下手,眼下要开战了,自然得先从涿州掏点东西。” 秘谍司有随军的谍子,之前魏老三本来是顾怀的亲卫,但顾怀总觉得带他在身边太过扎眼,于是进真定时就把他留在了军中,如今真定城是进不去了,也就把魏老三召了回来。 虽然身边跟着个千娇百媚的芒种肯定要比魏老三来得舒心,但顾怀总是对那个女子有些莫名的忌惮每次走在芒种前面都觉得背后发寒,真不知道这个女谍子到底是拿什么目光在打量自己。 他打了个寒颤:“现在驻守涿州的有多少士卒?” 魏老三舔了舔手指,从怀里掏出份谍报来,边翻边答:“王爷派了三百多人看守府库,又让人收拢了投诚的青壮乡勇,负责守城事项” 顾怀震惊了:“你还识字?” “大人您这话说得,俺魏老三当初也是十里八乡有名的俊后生,小时候也是进过私塾的,要不是后来遭了难从军,怕是说亲的媒婆都把门槛” “停,”顾怀有些头疼,“你这样子实在很难让人联想到你读过书还有多久到?” 魏老三一脸幽怨地收起谍报,指了指前方地平线上突兀出现的一座城池: “已经到了,大人。” …… 这一路走得很顺利,一直到进了涿州城都没有发生什么,陈平甚至觉得自己之前那种“只要遇上这个主官就一定没好事”的想法都是错误的。 城池里的气氛有些古怪,这是很自然的事情,之前还被宣扬成反贼的燕王军队如今大摇大摆地走在街道上,在名义上已经接管了这座城池,没有人想要起身反抗,因为这几天下来百姓们发现和之前的日子好像还真他娘的没什么区别。 朝廷官吏跑了,燕王府也提拔了些基层官吏上来管理民生,最他娘离谱的是这些人干得还比之前好--不知道是因为他们做惯了事情,还是害怕做不好要被燕王府拉出去砍头。 守城的士卒虽然少,甚至只有几百个燕王府的人,再加上些民壮,但压根没人想着鼓动百姓起身夺城光复涿州--吃饱了撑的这么干?反正燕王大军又没在涿州停留,朝廷看起来也不太想管涿州的样子,一些平日嚣张跋扈的官员小吏现在都夹着尾巴做人,这种好日子从大明开国以来就从没出现过。 要真打上半年年前的税是不是就不用交了? 所以百姓们的情绪是很复杂的,站在街边看着这一百多燕王士卒进城的目光也是很复杂的,虽然他们竭力避开目光继续行走继续做着手上的事情,但陈平还是感受到了这种复杂带来的隔阂。 作为一个百户和老兵,陈平不清楚这种隔阂到底是为什么产生的他只是下意识看向了前方马上的青衫读书人,只看到了他星月般明朗的眼里划过一丝感慨和了然。 “军队从人民里来,但还走不到人民里去。”他是这么说的。 陈平听不懂,自然也没有大受震撼的感觉,他只是觉得青衫读书人好像懂很多其他人不懂的东西大概读书人就是这样的。 涿州城不算大也不算小,算是夹在真定和北平中间最大的城池,县衙自然也就修得极为气派,陈平的百户所跟着一路进了县衙,很快得知了此行的目的--清点府库,然后把它搬空。 打仗打的不仅是统帅和士卒,战术和军械,打得也是钱粮,没钱就发不下当兵们的月钱,没粮那就更严重了,毕竟没钱统帅们还能骗一骗,来个“破城之后大赏三军”之类的,但没粮吃是真要死人的。 如今燕王府虽然已经控制了北平周围的一大片区域,但三万大军南下这么远的距离,后勤已经有些吃力了,耿炳文这种老将自然也会派兵袭扰燕军的运粮路线,所以朱棣很自然地把主意打到了沿途这些府县身上。 反正放着也是放着说不定还要被朝廷军队搜刮,还不如自己先动手卷走,而且现在还不用给朝廷交税。 这次南下的都是大老粗,道衍和朱高炽在稳定后方施政安民处理后勤,能来搜刮的也就顾怀了,而且顾怀做事从来都有度--起码不会把场面搞得太过难看。 一百来号人,再加上原本驻守的三四百人,差不多就是这一程的全部兵力了,昨日顾怀就派了芒种过来清点府库里的钱粮,只是当他带兵进了县衙接过芒种递过来的宣纸后,眉头就微微皱了起来。 不够。 钱物是要犒赏三军的,但开战前也不会给太多,重头戏还是打完之后的封赏,所以府库里的税银已经够了,但粮食确实不够起码比一开始朱棣和顾怀商量的要少一半还多。 咋整?朱棣一开始没打算这么早就动手,所以做好了长期对峙的计划,后方粮草转运还需要些时日,但眼下有了顾成和张保的投诚,朱棣把计划提前了很多,这也就意味着三万军队起码要备上足够支撑连续作战数天的粮食。 芒种瞪着一双大大的眼睛,仔细地研究着在她眼里极为“可爱”的主官大人,在看到顾怀眉头微皱的时候,她一下子就猜出了顾怀在想什么,凑近了些:“大人~” 顾怀不动声色站远了些:“说。” “大人是在烦恼粮草不够的问题?” 有点意思,猜得真准。 “怎么?” “大人是不是忘了些事情?”芒种挽了挽头发,身上的香味直往顾怀那边飘:“府库的粮食不够但涿州城里大户多啊。” 一旁的魏老三眼睛亮了,搓了搓手:“大人,要不抢一把?” “抢你大爷,想后方起火?”顾怀面无表情,“不过这想法确实提醒了我抢是肯定不行的。” 他义正词严:“但可以借啊!” 第一百九十三章 屠杀 涿州城算是个大城,自然而然也就有许多大户人家,而且和其他地方一样,府邸总是扎堆挤在一条街上,这些人大概是最担心燕军进城后对他们下手的但事实上顾怀并没有把主意打到他们头上。 农民起义的造反军队才进城抢三天,现在顾怀是在给朱棣打工,朱棣是什么?是藩王要靖难,不是他娘的泥腿子要推翻朝廷搞那套打地主分田粮的事情。 他要是真这么干了,涿州的事情传出去,以后燕王的大军走到哪儿都要被百姓吐一口唾沫。 不管是退休的官员,还是经商起家的富人,这些在城里的人都是不能动的--况且府上可能还搜不出多少粮食,搜些金银古董字画有什么用? 所以在把府库的钱粮整理完毕装车,并且让部分士卒押着青壮开始转运后,顾怀就让陈平带着兵出了涿州城。 “大人,前方就是陈家堡了,这陈家堡就在官驿旁边,这陈家堡以前是个破落村子,开国时候官府修官道,正好从陈家堡外头过,也不知那陈家堡主用了什么办法,让官府把驿站修到了旁边,占了地利,来往行商都喜欢进去做生意,陈家堡就承担一些服务商队,中转货物的生意,久而久之就发达了。” 顾怀点了点头:“高速路收费站么有点意思。” 从县衙跟着一路出城的小吏自然不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干笑了两声:“大人,这陈家堡平日嚣张跋扈,因为游离在城外也没人管,再加上堡里持械壮丁极多,连马匪贼寇都不敢打他们的主意大人真要寻他们征粮?” “不是征,朝廷才能征,我们是借,”顾怀严肃地指出了小吏的错误,“地方豪强武装怎么了?这种堡寨才会屯粮再说借了又不是不还,实在不行还能打欠条嘛,等打完了仗还了就是。” 小吏偏过头,心想陈家堡有几个胆子敢在打完仗之后去找燕王要账?这话说得真他娘的不害臊。 顾怀没理会小吏的动作,看向一旁的陈平:“开始。” 陈平点了点头,带着兵开始走向了堡门。 外面的动静,陈家堡是早就察觉了的,这些日子打仗打得火热,陈家堡的生意自然就一落千丈,得亏堡主是心细谨慎的人物,严厉堡里的人不准惹事,这才一直平安到了现在。 然而这种平静却在今天被打破了。 原本正在打算盘,想趁着难民南下把粮食运出去出手大赚一笔的陈堡主听到消息走上了堡寨的门楼,看到外面那百多骑兵呼啦啦涌到门前的阵势,还以为是土匪下山抢粮,下意识就想喊人,可待到看清他们的打扮,这才醒悟过来原来是燕军上了门,赶紧拦下喊打喊杀的青壮,托人去问怎么回事。 两边就这么隔着一道门开始对峙,陈平找了个嗓门大的士卒跑到门下对着里面就喊了起来,大概意思就是老子们是要去打仗的,但粮草不够了,说到底这仗是为天下打的,你们他娘的关起门来过好日子,就不管老子们的死活,粮食都不送一点,实在太过分,所以老子们才上门来借点粮食,等打完了仗如数奉还。 站在后面的顾怀瞥了陈平一眼,陈平顿时冷汗直冒,狠狠地瞪了一下那得意洋洋的大嗓门士卒,心想你他娘的没事乱加什么台词。 听到是上门来借粮不是来抢劫的,陈堡主松了口气,这种事情以前发生得多了也不是没有心理准备,而且看起来外面的燕军似乎还挺讲道理,居然还说愿意打欠条。 他犹豫片刻,转身下了门楼:“开门!” …… 事情太过顺利,顺利得让人感到有些无趣,陈家堡听说了燕军的来意,很快打开了城门,并且送出了一车车的粮食欠条自然是要留下的,对于陈堡主这种生意人来说,打仗之后承诺的归还粮食还是其次,燕王如果得胜了,自己今天所作所为带来的收益,才是最重要的。 到时候商路岂不是可以铺到北边儿去?有这么张欠条在,就算平日不能拿出来,遇见麻烦事还不能摆平? 这种太过识时务的举动让顾怀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在之前听说了陈家堡的事情后,他还生出了一些谈谈生意的想法,但现在看来这个年代保护私有财产神圣不受侵犯的法律条文在强权面前真是头都抬不起来。 婉拒了陈家堡要招待的好意,打了欠条运走粮食后,顾怀让陈平带着百户所和之前朱棣留下的驻守士卒开始去拜访其他堡寨,自己则是返回了涿州城,但还没安静上多久,一脸惶急的陈平就赶了回来。 陈平带着的百户所动作很干净,但之前那些朱棣留下的兵就不一样了。 他们动手抢了个寨子。 刚听到这个消息,顾怀还有些没回过神来,因为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都来涿州城盯着了,而且有陈家堡的例子在前,这些当兵的胆子还敢这么大。 可当他和陈平赶到事发地,看见那些身首异处的百姓时,他才发现自己对这些当兵的胆子还是低估了太多他们居然敢屠寨! 踩在血泊漫过的泥地上,顾怀神经质地笑了两声:“贾迅,怎么回事?” 贾迅就是负责留守涿州城的千户,对于眼前的青衫读书人,哪怕明面上的身份相当,但他是知道一些真相的所以在听说顾怀正在赶来的时候,他很是忐忑不安,但此刻也只能横下心来:“大人,卑职奉命前来借粮,可这些刁民不借也就算了,居然聚众袭击车队,妄图杀兵抢粮!” 顾怀面无表情地一回头:“杀兵?抢粮?就这么点人?” 这个寨子不大,远远达不到顾怀之前说的借粮堡寨的标准,这么多手无寸铁的百姓,上赶着送死来抢几百个燕军士卒押运的粮草? 贾迅咬了咬牙:“大人,军中兄弟皆可作证!” 顾怀看了眼站在外围的士卒,他们沉默,他们眼睛血红,他们的腰包很鼓。 魏老三从还燃烧着的房舍后面走了出来,脸色带着些厌恶,在一片死寂中凑到顾怀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 顾怀的眼神一下子变得有些狰狞:“未着寸缕的女子?几个当兵的没穿衣服从民舍里走出来?” 贾迅沉默片刻,单膝下跪行了个军礼:“还请大人稍候片刻,这寨子还没清理完。” 法不责众只是死了些刁民以往不就这样?谁知道是哪个当兵的先动了手?总之回过神来就已经起了火,还有男人们的嘶吼和女人们的惨叫历朝历代起兵不都这样?之前大军南下也不是没有发生过,王爷都没管,大人你凭什么管? 把人杀完,消息就传不出去了。 负手而立的顾怀没有说话,他死死攥着拳头,看着那片绵延的火光。 “安葬百姓,开拔回营,”顾怀拂袖转身,“我要去见一见王爷。” 第一百九十四章 小课堂 燕军大营。 拿着块刷了底漆的木板写写画画的顾怀抬眼看了看下方,张玉、张信、朱能、朱高熙两兄弟以及一些地位比较高的将领都已经到了,甚至连燕王朱棣都找了个位置坐在角落里,看不清面色。 他点了点头,低头做着最后的准备工作。 自从北平那夜开始,就对顾怀有种特殊敬意的张信凑近了这些时日比较亲近的张玉,有些迷茫:“顾先生这是准备做什么?” “我怎么知道?”张玉摇了摇头,“他回了营就有些不大对听说还和王爷吵了一架。” “和王爷吵架?”张信愣了愣,“因为什么?” “涿州征粮的事情你知道么?” “自然是知道的,我那边儿也在征和这个有什么关系?” “他带的兵把一个寨子屠了”张玉砸砸嘴,“后来回了军营,他就去找王爷,说要把那些动了手的兵全宰了。” “王爷没同意?” “才在校场砍了那么多人,现在又杀几百个,大敌当前,军中哗变怎么办?”张玉摇摇头,“那些兵确实干得过火但王爷也是为了大局考虑。” “确实眼下逃兵都那么多,要是再挂上一串人头,怕是还没开战就要起兵变了。” “终究是投降过来的”张玉说了一半才感觉不对,“我可不是指你。” “安静,”顾怀抬起头,将手里刷漆的木板挂了起来,“现在开始上课。” 眼看张信被顾怀吸引了注意力,完全没注意到自己刚才那句话,张玉如蒙大赦:“顾先生,这是何物?” 顾怀拿起一根小木棍,敲了敲木板:“黑板或者你们可以理解为挂着的沙盘。” 他拿起让军中工匠烧出来的石灰短棍:“这叫粉笔。” 轻轻画了几笔:“用来书写,错误处可以直接用刷子涂改,一般是上课用的,品学兼优的学生通常会被赋予擦黑板的光荣任务。” 上课?几个将领一下子懵了,除去朱高熙朱高燧这两年轻点的,其他的哪个不是提着刀子砍人砍了许多年?谁他娘的能想到今天还能上个课? 不过这黑板和粉笔确实有些意思简洁高效,顾先生还是一如既往地喜欢鼓捣这些小玩意儿。 不对,手雷可不算小玩意儿。 见几个临时学生没有再发问,顾怀很满意,心底的那几分戾气总算是压下去了些:“今天我们上第一课。” 他回身用木棍指了指刚才写下的几个字:“起兵的意义。” “在开讲之前,我首先要问一个问题,”顾怀双手按在桌案上,扫了迷惑不解的众将领一眼,“我们为什么起兵?” “张玉将军,你来答。” 张玉挠了挠头,只觉得这是场十分诡异的闹剧还为什么起兵?燕王爷就坐在后头,在座的谁心里不一清二楚? 但有些话是万万不能正大光明说出口的:“额奉天靖难,荡平奸佞?” 这算是好听的话,真正的想法应该是起兵造反颠覆政权,从龙之功位列公侯。 顾怀满意地点点头:“没错,这种‘信念’让王爷举起了大旗,让我们走到了一起。” 他看都没去看朱棣一眼,好像有些置气:“但我们有这种信念,底下那些当兵的呢?” 这个问题让众人齐齐一愣,底下当兵的?他们怎么想这重要吗? 既然当了兵,那就得打仗,不打仗就没饭吃,当逃兵就要被砍头,军队从来不需要有太多自我想法的士卒,真正意义上的好兵都是以服从军令为天职的。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但这样不行,”顾怀站直身子,冷冷开口,“这个问题不是在校场训几次话,贴几张布告就能解决的他们想要的,只是升官发财,活下来才能升官,但抢百姓就能发财,在他们眼里百姓和猪圈里的猪没什么区别,这样的军队就算打赢了耿炳文,也走不远。” 这话就太过严厉了,要知道燕王可就坐在后面听着,几个将领下意识转过了头,但朱棣的身影依然半掩在阴影里,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没有信念,战场厮杀打不赢的时候就会溃败,面对百姓的时候就会挥起屠刀,他们不知道自己在为什么打仗,这些天这么多逃兵已经很能说明一个问题。” 顾怀点了点桌子:“小兵也是人,将领们在想什么,王爷在想什么,他们不知道,也猜不到,这种隔阂造就了这个时代统兵的难度,以往常用的方法是用军令和杀鸡儆猴的法子来散播恐惧,用金钱和官职来激励士气,但这些法子终究不全面,很容易引起反噬尤其是在当前的局面下。” 几个将领听到此处都纷纷点头,这些事情他们倒不是不懂只是平时不会想这么深,确实如同顾怀所说,眼下朝廷和燕王府一对比,士卒们的心理倾向一目了然,他们不仅要想方设法打赢朝廷,还要竭尽全力鼓舞士卒维持士气,实在是累得半死。 顾怀回身写下几个字:“所以我有个办法能解决这种矛盾虽然需要时间,但我能保证,这种办法能比以往所有的办法都要来得有效。” 他用木棍敲了敲黑板:“类似的这种课堂,我会上很多次,培养起一批人,等到这些人信念坚定起来,再让他们散布到全军,不担任作战指挥,但会把他们的信念传递给下面的士卒,名字就叫” “政委。” …… 课上了很久,讲了很多东西的顾怀还是无奈发现,单凭一块黑板想要让眼前这些将领改变视线,还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 这个时代没有什么军官学院,每个将领学习带兵打仗的过程都不尽相同,有些将领打仗是把好手,但偏偏喜欢虐待手底下的士卒,有些将领能得到士卒的爱戴,但一打起仗来就是个窝囊废。 自己没有办法能让张玉他们在短时间内理解到政委体系能对军队产生的巨大变化,虽然事实上顾怀觉得这可能是比自己鼓捣出手雷更重要的一件事情。 只有看过了当兵的草菅人命,看过了挥起屠刀的士卒沦为兵匪,才知道这些没有信念的士卒可能会让百姓们对燕军产生怎样的印象,才知道这个时代当兵的都是帮什么货色。 自己拿勾栏和报纸搞宣传,洗地都不好洗。 “造反不对,起兵之前,需要搞清楚主要矛盾,是朝廷和地方,百姓和乡绅,还是朝廷或者匪寇带来的影响,只有弄清楚了这些,才能知道下一步要做什么,如果单纯打仗,那当然带着兵莽就行,但起兵不一样,从我们喊出‘奉天靖难’口号的那一刻,我们就一定要与朝廷官兵不一样,只有这样才能让百姓站到我们身边。” 他拿起几本册子发了下去:“这是教材,如果没有意外,接下来这些天你们都得来听这堂课记得做笔记。” 张玉拿起薄薄的册子,有些茫然地看向首页。 “《谋朝篡位教学--手把手教你怎么造反》?!” “不拿百姓一针一线人民子弟兵军民一家亲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连朱高熙这种混不吝的角色都看愣了。 顾怀却没有在乎他们的反应,只是看向了角落:“王爷怎么看?” 沉默许久,朱棣才有些疲倦而释然地起身:“是俺疏忽了。” 顾怀却没放过他:“那些动手的士卒?” 朱棣脚步顿了顿:“俺会让朱能去盯着行刑。” 顾怀点点头:“多谢王爷。” “不过王爷”顾怀突然笑了,“记得来上课。” 朱棣哭笑不得地推开了门。 第一百九十五章 战事(一) 八月十五,是个团圆的日子。 朝廷大军和燕王军队的对峙已经持续了快半个月,雄县和娄桑之间已经被犬牙交错的布防切割成了一处处支离破碎的战场,虽然没有大规模的战事发生,但这一片空旷的土地上每天都在死人。 今日的战报送到了雄县主帅杨松的桌案上,已经多日未曾卸甲的他就着杯冷茶还没看多久,就被外面的一阵阵喧哗吵得皱起了眉头。 “怎么回事?” “将军,军营里的士卒都在闹,说今日是中秋,以往打仗遇到这时候都是要发些酒水食物” “中秋?”杨松气极反笑,将战报拍在桌子上:“战事胶着,老子的斥候连二十里都走不出去,燕逆的大军在做什么老子两眼一抹黑,他们还想过节?” 亲信校尉的脸色也不好看:“将军,军营里都在传,说这么多天都打不起来,耿大将军怕是要当缩头乌龟了闹事的多半是从南边带上来的府兵,怕是想家想得紧了。” 这话倒是说得没错,当兵的也是人,即使是打仗,也不影响他们想家,更何况是八月十五这种日子家里的爹娘身子好不好?刚出生的儿子学会喊爹了没有?地里的庄稼有没有人伺候?自己要是死在黄河北边怎么办? 杨松脸色阴沉,站起身缓缓走了两步。 不管是不行的要么强势镇压下去,要么就允了他们所求,不管平日将领再怎么一言九鼎,真到了这时候还是得顾着些士卒,军中虽然禁酒水,但也得看是什么日子,他杨松本就是前军主将,手底下全是南兵,要是不收拢军心,起了哗变怎么办? 当兵的又没和他拜过把子,军饷也不是他来发,凭什么给他卖命?就算有朝廷大义在这儿压着,当兵的也顶多是做做样子,不转身跑路把他卖了就算是对得起他。 真他娘的邪门了这些天杨松一直感觉有些不对劲,对面的朱棣气势汹汹带兵南下,居然就这么驻扎在娄桑和他隔着一片沙场相望,他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却又说不上来是什么,只能每天巡视军营查漏补缺来安慰自己,就算朱棣想搞偷袭也没什么机会,可眼下都到中秋了,朱棣怎么还没一点动作? 事儿还没完,很快又有传令官跑了过来,送上了一份拜帖。 “知县邀本将去县衙饮宴?” 杨松的眉头皱得更深,大敌当前,这些文官居然还有心思搞晚宴?看上面的署名,不仅是雄县知县、主簿、县丞联名,居然连之前逃到雄县的涿州知县魏春斌都凑了个热闹。 没错,那位喊出“定要与城共存亡,与燕逆死战”的魏知县原本是想去真定的,却阴差阳错来了雄县,据魏知县的说法,他是在涿州率领军民与燕逆血战了一天一夜,直到箭矢耗尽,擂石尽绝,这才不得不带着大印南逃。 两位知县的心思,杨松是能猜出来的,无非是想和他这个前军主将拉拉关系,日后在功劳簿上捞个“安稳地方,战区理政”的名声,这种官场交际你来我往大家都心里有数,雄县和娄桑的对峙还不知道要持续多久,要是一点面子都不给这些地方文官,以后怕是要出些麻烦。 而且今日好歹是中秋朱棣的兵马也得过节不是?自己手底下的将领士卒想家,难道燕军就能免俗?说不定朱棣此刻也如自己一般焦头烂额。 想到这里,杨松总算是做了决定,长长吐了口气:“传令下去,除了轮值守夜的士卒,一人发一杯水酒!本将去一趟县衙,和县令大人商议一下,看看能不能让地方士绅捐赠些吃食,让他们开开荤!” 校尉也松了口气:“是,将军!” 杨松转身出了军帐:“告诉他们,过节可以,但谁要是疏忽职守老子是要砍人的!” …… 和杨松想的不一样,朱棣并没有因为中秋夜手底下的燕军闹事过节而烦恼,反而是极为兴奋而热烈地打量着雄县的城头。 他身后是密密麻麻的大军,在黑夜里蛰伏着,所有人的目光都有些发绿因为对面那座城池已经很近了,近得仿佛伸手就可以摸到。 没错,忍耐了这么多天,中秋之夜就是他选定的奇袭雄县之时。 耿炳文所在的中军大帐是不能打的,互成掎角之势的三座城池拱卫在前方,就算朱棣的斥候再怎么身经百战,再怎么能和马上长大的蒙元斥候一较高下,也不可能找出一条能绕过这三座城池的办法,真定城外潘忠所带的后军更是打不着,要想碰到他,还得渡过耿炳文中军所在的滹沱河。 怎么看都只能啃硬骨头了这实际上才是朱棣在娄桑驻扎了这么多天的原因--让杨松懈怠,让士卒士气低落,这一切都需要等到一个日子,那就是中秋。 当然,南军远征会想家,北军自然也会想念北平,但朱棣有一点比杨松做得好,那就是舍得。 想家?从北平带下来的金银,从涿州乃至驻军各地征上来的钱财,全部大手笔地分发了下去,三万士卒几乎人人有份,朱棣也承诺了他们,只要打退耿炳文,只要能活下来,每一个陪他南征的士卒,都能回家过上好日子。 没地?分!没钱?赏!想出人头地?多砍两个人,只要有战功,军职晋升,上不封顶! 所有的士卒都疯狂了。 这就是朱棣和杨松乃至耿炳文最大的区别--一边是朝廷派来的军队,有各种各样的制度和无形中的约束,而另一边是豁出了一切的亡命徒,只要能打赢就没有他朱棣不敢干的事! 略微压下汹涌的心潮,朱棣看向一旁的张玉:“朱能那边有没有斥候送消息过来?” 张玉微微摇头:“没有。” “一路行军,有没有被南军发现?” “肯定没有,”张玉语气坚定,“斥候全出,屏蔽五十里,雄县驻军本就存了坚守的心思,不和咱们的斥候转战,就算最后这二十里被他们发现了也来不及!” 朱棣点了点头,语气慢慢带上了一丝火热: “那就开始。” …… 一身戎装的马三宝带着二十多名燕王府的死士借着乌云遮月的机会接近了城门,在皎洁的月光重新洒满大地时,他们已经把飞爪扔上了城墙。 雄县的城墙很矮,这和雄县的地理位置有很大的关系,这里向来不是兵家必争之地,往南是真定,往北是涿州,这一片就略显凄凉空荡,怕是当初建城时的匠人也没想到,有一天这里会成为朝廷大军平叛时拱卫在最前方的卫城。 燕王府的死士都是马三宝一手训练的,之所以没和秘谍司一起交给顾怀,大概就是在等今天,在借着飞爪爬上城墙后并且顺利解决了十余个巡逻士卒后,他们才终于被守军发现,而当刺耳的警讯响起时,他们也解开了身上的衣衫,露出了上面挂着的一颗颗黑色铁球。 剧烈的爆炸声席卷了整座城池,城门外响起了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原本在县衙里正与几名文武官员谈笑风生的杨松面色一变,原本的些许醉意顿时一扫而空。 他大笑起身,扶案正想说点什么,然而犹如惊弓之鸟的魏县令抢先他一步跳了起来,颤声道:“不好必是燕军攻城!” 被打断了的杨松狠狠瞪了他一眼:“何必惊慌?杨某精心部署,苦等如此多天,就为引燕逆来攻!今日杨某假意露出破绽,大营士卒虽有所懈怠,但守门士卒却是早得了杨某吩咐,搬运了大量箭矢擂石,还有火药金汁,燕逆若是不来,杨某才要大失所望!如今他既然来了,说不得今日就要让他有来无回!” 他刷地扯去外袍,里面居然是还没卸下来的铁甲:“来人,击鼓聚兵,随本将登城!今日一战,定要让燕逆丧命于此!” 这杀气腾腾的一番话掷地有声,让一旁的几个文官看得眼放异彩,只见杨松大踏步地去了,几人便重新坐下,可一杯酒还没喝完,就见杨松倒着走了回来。 魏春斌一愣:“啊,杨将军可是大局已定,要效仿霍将军阵前饮酒笑指敌寇一事?” “不,不是,”杨松面色苍白,“我在怀疑我有没有看错。” “城墙倒了?” 第一百九十六章 战事(二)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中秋月明,但有乌云,对于赏月的人来说自然不是一件乐事,但对于借着夜色行军的人来说,那真是一件再好不过的事情。 骑在马上的顾怀回头看了一眼,身后这队扮得丢盔卸甲、脸涂血污的士卒演技还是太稚嫩了些,外观的扮相也就算了,哪一支败兵会这么兴高采烈地对着圆月指指点点? 他收回目光,看向一边的魏老三:“管管。” 魏老三愣了愣,随即抽出了马鞭,策马往后就挨个劈头盖脸地抽了起来:“给老子装像一点!” 好歹是自己带的兵,一旁的陈平不忍看,偏过了头:“大人,咱们这是要做什么?” “雄县遇袭,最先动起来的会是什么地方?” 这算是考校么陈平好歹也当了这么多年兵,稍微一琢磨就有了答案:“斯州。” “没错,就是斯州,”顾怀闭上眼回想了一下中军大营里那座沙盘上堆砌出来的地图:“徐凯驻军河间暂时不用去管,真定城外的滹沱河畔是中军大营,杨松的前军在雄县,潘忠带着后军扎营斯州以为侧翼,这个阵形最大的好处,就是任何一方受袭,其他地方都能用最短的时间支援过去。” 回想了一下自己这边走过的方向,陈平醒悟过来:“咱们要去斯州?” “雄县受袭,一定会求援,中军隔了条滹沱河,所以杨松一定会派人去斯州,”顾怀点了点头,“咱们得抢在他们前面。” 月光如水,静静地洒在他的身上:“说来有趣,我现在反而比耿炳文更心急。” 他失笑道:“我只担心潘忠来得不够快。” “所以我得再去添一把柴。” …… 毕竟是要直面燕军,所以杨松在雄县的部署上很是下了一番功夫,能被耿炳文委以重任,杨松自然也是有几把刷子的,他对于打仗最大的心得,恰恰和耿炳文一样,突出一个“守”字。 自古前军先锋,一般都是要选锐气最足,最擅突袭的将领,如被誉为大明开国第一先锋的常遇春,那就是能一人跳下船在河滩开辟一个阵地的狠人,但杨松和他们都不一样,在来到雄县这个地方的第一时间,他就明白了耿炳文的意思,开始把这个地方打造成乌龟壳。 先心急的肯定是燕王,先动手的也肯定是燕王自己这边有整个朝廷提供后勤,有源源不断的兵源和守城器械,干嘛要出去和燕王玩命?所以在接手雄县的第一天,杨松就已经做好了被燕王偷袭的准备。 既然是偷袭,中秋之夜自然极有可能,雄县城墙不高,那就用军械堆起来,什么箭矢滚木统统备了几个仓库,火药之类的肯定也不会少,这个时代虽然火器没什么大用,但大炮的雏形已经出现,用来守城事半功倍,甚至杨松还预备了不少的金汁,从军营粪坑现捞现煮,只要一浇下去就能让燕军皮开肉绽,就算侥幸活下来也会因为感染一命呜呼--就是味道实在太重,半个军营都被熏得够呛。 这样的准备,也难怪杨松得知燕军来袭的时候,半点也不惊慌了。 但他怎么也没能想到,正是这些以为充足的准备,把整个雄县拉进了深渊。 那二十多个死士里,不知道是谁扔的手雷,扔到了火药堆里。 箭矢擂木会烧起来,煮沸了的金汁被炸得满天飞舞,雄县原本就不高的城墙,因为接连的爆炸和大火很快倒塌,整个雄县像是被剥光了衣服的青楼妓子,就这么一丝不挂地出现在了燕军这个红了眼的大汉面前。 没什么好说的了,这种顺风仗朱棣这辈子都没打过。 城墙倒塌,吊桥刚一放下,全身甲胄的燕王朱棣便提着战刀一马当先扑向城门,紧随其后的是燕王府的八百侍卫,张玉带兵护着侧翼,整天的喊杀声让惨叫着的守城士卒们失去了最后的反抗欲望。 打了这么多年仗,朱棣的作战风格一向如此,就算是以前统帅十余万边军进草原打蛮子的时候,也不肯安分呆在中军,总是要上马冲锋,一开始对于这种作风还有人劝,可后来大家也都习惯了,主将都这样了,难道其他人还敢不冲锋? 带兵的王爷很多,但像朱棣这般玩命又这般受军心拥戴的很少,这和他的这种作战风格有很大的关系,堂堂藩王能做到这个地步,就算是演的,演久了也能让手底下的士卒胸腔火热。 但实际上,他只是喜爱战争而已。 从战火中出生,在战争中长大,朱棣半辈子都在和战场厮杀打交道,当他跨上马,听着那熟悉的号角声和呐喊声,挥舞战刀杀向敌阵时,他似乎更能找到自身的意义。 喊杀声是背景音乐,铠甲是他的服装,血肉横飞的战场是他的舞台,尸山血海是他笔下的图画,他属于这个地方。 如果不是朝廷削藩,如果不是那个年轻皇帝逼他露出了獠牙,也许他会成为大明最会打仗的王爷,也会成为大明最锋利的矛和最坚固的盾。 但世上从来没有如果。 稳定了情绪,匆匆赶到城门处的杨松眼见燕王朱棣亲自带人冲进了城,大骇之下还是作出了最正确的判断:“断桥!” 雄县有护城河,城墙虽然没了,但护城河还在,眼下军营里的士卒因为之前的事情没能及时反应过来,但只要砍断吊桥阻上一阻,自己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 求援的人已经派出去了雄县一定不能失守!虽然不知道城墙到底是怎么倒的,但燕王一定不是什么真龙下凡,就还有可能打败他! “刷刷刷!” 军令已下,杨松的亲兵扑了出去,意图砍断连接吊桥的绳索,但燕王岂能让他如愿?亲自带着亲卫冲过吊桥,手中的战刀狠狠砍向了一个杨松亲兵的脖子。 血光四溅,但绳索也被砍断了几条,原本牢牢钉死在地上的轱辘咔啦啦一阵响,两条铁索失去了固定点,发出瘆人的声响漫天乱舞着,在城墙上擦出一道道火星,贴着朱棣的腰划了出去。 受力不均,伴着一阵让人牙酸的变形声,吊桥猛地裂开,桥上的燕军士卒纷纷落水,杨松大喜:“快,只要杀了燕王,燕军必败!” 但喊声还没传出多远,一身黑衣的身影就突兀出现在了他的身边。 满身火燎痕迹的马三宝那双白嫩修长的手出现在了杨松的喉咙上,仿若幽灵: “可惜你没有这个机会了。” …… “报!燕王夜袭雄县,卑职奉杨松杨将军所命前来,还请都督马上发兵赴援!” 从雄县出发,一路马不停蹄赶到斯州的杨松亲兵气喘吁吁地跪地禀报,眼前之人虽然不是潘忠,但也是求援的对象,所以杨松的亲兵直接拿出了求援的文书,那双眼里满是庆幸和希望。 一身戎装的顾成已经等了很久,才终于等来了眼前这人,他看着那份被高高举起的文书,嘴角轻轻勾起,但很快又变成了一副森然模样: “好!雄县遇袭,赴援刻不容缓!你即刻回返,告诉杨将军,本都督即刻出兵!” 那亲兵松了口气,抱拳起身:“多谢都督,卑职马上回报,还请都督快些卑职来的时候,那燕王不知用了什么法子,雄县城墙已倒,杨将军此刻怕是在浴血奋战都督一定要快些!” 顾成重重点头,接过文书。 “啊!” 完成任务,刚刚转身的亲兵突然一声惨叫,头颅斜斜飞了起来,血溅了顾成一身,顾成没有擦拭,只是缓缓收刀,将那份文书丢给了一旁的亲兵:“送过去。” 他舔了舔嘴角的血,回头看了一眼自己早已待命的直系,淡淡地吩咐道: “出发!” 第一百九十七章 战事(三) 斯州,大半夜被吵醒有些窝火的潘忠对面,一队显然是经历了血战才突出重围的朝廷官兵正诉说着劫后余生的喜悦,此刻正在说话的是个身材高大的英俊校尉,满脸的络腮胡子,名字叫顾三,是前锋主帅杨松的亲信。 潘忠收回看向手中求援文书的目光,仔细地审视着眼前这个校尉:“燕王真敢发兵攻雄县?” “千真万确!”大胡子校尉字字真切,“潘将军,燕逆夜袭雄县,杨将军率军苦守,如今正和燕逆打得难解难分!燕逆全军已至,但还是没能攻下雄县,只能在城外死撑,若是潘将军率军赴援,定能将燕逆一举荡平!而且如今杨将军求援手书在此,潘将军为何犹豫不决?” 也是自己虽然想不通燕逆哪儿来的胆子,但求援手书做不得假,上面有虎符和将军印,看这一队人的模样,也确实没有问题。 一念至此,潘忠点了点头:“好,你且稍候,本将军这就点兵聚将,赴援雄县!” 燕王三万兵马全到了雄县?终于是忍不住动手了?而且杨松还和燕王打得难解难分? 这是不是意味着只要自己带兵捅了燕王的腚眼子,就可以一战而没燕王三万兵马,立下不世之功?潘忠心头一热,立刻发出军令,大营里立刻响起声声号角,后军的三万兵马全部聚集了起来。 雄县两万,斯州三万,加起来五万兵马,还是内外合围,燕王啊燕王这次你怎么赢? 能看出来潘忠不是什么徒有其表的废物,仅仅一炷香的时间,三军就集合完毕,这还是在夜里,说明这支后军训练有素,军纪严明,一时间点满了火把的校场刀枪林立,黑压压的一片放眼望去全是甲胄齐全的士卒,堪称杀气盈宵。 潘忠披甲顶盔,也没说什么激励士气的话,只是跨上战马,威风凛凛地一喝:“顾三,头前带路,今日一战,本将军要将燕逆一举荡平!” “遵命!” 顾怀双手抱拳,神情肃穆,配上他络腮胡子也遮不住的英俊脸庞,这番姿态倒是让潘忠颇为欣赏。 他一拨马头,便跟在顾怀身后,径直出了辕门,身后的士卒轰然而动,掀起漫天烟尘。 斯州距离雄县不过五十里地,若是急行军,就算有步卒的拖累,也不过三个时辰,求援的文书是亥时到的,眼下不过寅时,潘忠所领后军就已经到了月漾桥。 这是个极美的名字,一桥飞架,宛若彩虹,而且今晚是月圆之夜,更给河上拱桥添了几分朦胧美感,桥下水草茂盛,水流湍急,两侧密林环绕,端的是风景绝美之地。 既然到了月漾桥,就证明离雄县不过七八里地了,大明立国不过三十余年,这一辈的将领多半是在开国将领手下成长起来的,没什么庸才,潘忠用兵自然也极有章法,虽有些抢功的心思,但行军仍然极重纪律,不会盲目急行,斥候前探十余里,眼见大军已半过拱桥,他勒马观察地形,心中却隐隐有些异样感觉。 这环境也太他娘的适合埋伏兵了,密林山坡,月色下穷尽目力也望不远,再加上大军才过了一半,若是燕王设伏,来个半渡而击 想到这儿他通体发寒,连忙传令停止过桥,一旦稍有异动,立刻后军变前军,撤回河对岸,同时让几队人马分散出去,探清两旁情况,这才稍稍心安。 但随即派出去的探马斥候就带回了消息,远远观望,那雄县城外营盘无数,打的都是“燕”字大旗,看来燕王奇袭雄县一事做不了假,但古怪的是雄县火光冲天,却不见一点厮杀声。 疑心已起,是怎么都压不下去的,他招手唤过那报信求援的顾三:“顾三,本将军且问你,你出雄县时,城中情形如何?” 顾怀抱拳道:“回将军,当时燕王正在攻城,火光四起,杀声震天,卑职没来得及细看,就被杨将军派了出来。” 潘忠大疑,又看向回报的探马:“尔等把所观情形说详细些。” “将军,那燕军还是老样子,斥候外巡,还有游哨巡兵,卑职实在靠不过去只能下马潜近了些,只隐约听到营中似有谈笑声,而且还有阵阵炊烟团团篝火,好似在埋锅造饭。” 埋锅造饭?大晚上的攻城还得吃宵夜? 潘忠用马鞭轻轻拍着鞍袋,陷入了沉思。 …… “王爷,北城攻下来了!” “殿下,南城还有一窝残兵,他们守着县衙!” “遇见官兵就喊两声,告诉他们,投降不杀!把杨松的脑袋挂高点告诉百姓们不要出门!” 雄县城内一片乱糟糟的景象,四下里都有喊杀声,但雄县攻城战已经到了尾声,进入了最消磨时间的巷战阶段。 这个没有办法避免,当前军主帅杨松以一种极为滑稽和可笑的方式死在城门口时,这场战事就已经落下了帷幕--区别只在于城里的官兵们都有不同的心思,有的想逃,有的想打,有的想在逃之前抢一把老百姓。 一般来说,这个过程可能会持续数天,像北平那样的大城甚至可能持续个把月,守城的士卒都全换了,城里的行政机构都改了名字,城里还有士卒在打游击可不是说笑的。 但眼下朱棣最需要时间。 狠狠折断一根深入肩膀的羽箭,朱棣咬着牙让亲卫上药,一边听着各处的回报,当听见张玉派人询问要不要攻打残兵最多也是县衙所在地的南城的的时候,朱棣思索片刻,果断摇了摇头:“先别打!让张玉张信带兵控制城门!” 他看向远处的一个身影,呼唤道:“高熙,高熙!” “父王,您的伤”朱高熙飞奔过来,发髻已经有些散了,刚才正是他在箭雨中举着大盾救下了朱棣,“让儿带兵去冲!” “有顾怀的药在,伤不碍事,”朱棣摇头,“你带兵出城,去军营!” “军营?” “对,城里不用管,关了门就不急着打狗,你先带兵回营,让他们生火造饭!” 朱高熙微微一愣,随即狠狠点头:“是!” 看着和自己一同冲锋陷阵的二儿子转身离去,朱棣抓住羽箭就想拔出来,却被马三宝的手按了回去:“王爷,不能拔。” “潘忠到得实在太快俺不盯着不放心。” 马三宝罕见地没有执行朱棣的命令,只是微微摇头:“顾怀在那边。” 听见这个和他一起制定这个计划的名字,朱棣顿了顿,还是松开了手。 “可惜了,要是此刻已经把雄县打了下来,俺带兵去迎潘忠,怎么也能再胜一场,”朱棣有些感叹,“只是没想到还有这么多拼死抵抗的南军而且潘忠也不是什么窝囊废。” “雄县两万大军逃不出去多少,已经是大胜了。” “大概是俺太贪心了些,潘忠那两万,俺也不想放过而且这一战终究是占了手雷和你手刃杨松的便宜,接下来就没这么好打的仗了。” 马三宝露出些笑意:“死士死伤惨重,奴才扔完手雷,看见城墙倒了,便想着撤回来实在是那杨松站的位置太好,没忍住动了手。” 朱棣哈哈一笑:“你这一刀,顶得上三千步卒!战后论功,你居前三!” “只是奴才分内之事。” “你到王府几年了?” 马三宝怔了怔:“奴才十五岁便跟着王爷打仗已经十四年了。” “十四年啊”朱棣闭上眼,“下一次,你独领一军!” 马三宝惊喜交加。 第一百九十八章 战事(四) “将军,我家杨将军千叮万嘱,说燕王集中三万大军强攻雄县,雄县城不高水不深,两万守军恐难支撑,将军为何驻足不前拥军不发?赴援如救火啊将军!” 潘忠所带的两万大军已经全过了桥,但潘忠却没有下令继续前进,而是驻马不前,脸色变幻不定,死死看着雄县的方向,不知在想些什么。 单膝跪地的顾怀正在马前痛陈利弊,一副心忧主帅心急火燎的模样,潘忠收回目光,看向这个年轻的校尉:“不用去了,雄县已经没了。” “啊?” “城中起火,城外燕军大营却在埋锅造饭,也没有厮杀声,雄县分明已经易手,”潘忠冷笑一声,“杨松这个废物说不定燕逆已经知道了本将带兵过来的消息,正在城内以逸待劳呢!” 顾怀大惊失色:“将军,不会将军?那我家杨将军怎么办?” 潘忠一拨马头:“燕王新胜,此刻必定士气如虹,再加上有守城之利,且兵众于本将,如何能去?为今之计,只有先行返回,再等耿大将军军令!” “将军三思啊!将军这一走,雄县两万兵马,岂不是再无幸理?” 潘忠看了一眼雄县方向:“幸理?杨将军此时说不定已经以身殉国了传本将军令,全军撤退!” “将军不能走哇!”跪在地上的顾怀跳了起来,一把抓住了马缰,继续苦苦哀求:“将军,即使燕军攻下了雄县,此刻也是立足未稳,且城中必定还有人在抵抗,此时进军,说不定能打他个措手不及,救出我家将军啊!” “放屁!”耳边一直有顾怀在聒噪,潘忠的脾气也上来了,他本就是个暴躁之人,直接拿马鞭抽了过去:“营盘已扎,炊烟都起来了,还立足未稳?” 一旁的副将本就不想来打这一仗,此刻见主帅有要退兵的意思,只是那小小校尉一再阻拦,也出声道:“潘将军所言极是,战况已定,岂能因为杨将军冒险?传令官,把军令传下去,全军撤退!” 脸上被马鞭抽出道血痕的顾怀这下是真急了,他怎么也没想到潘忠居然怂成了这德性,自己都把情况编得如此大利官兵了,潘忠居然还要撤兵? 这跑了上哪儿追去? 但军令已经传下去了,不管顾怀再怎么抓着马缰苦苦相求,甚至都搬出了“潘将军不怕被耿大将军问罪”这样的借口,都不见潘忠带军跑路的主意有半分改变。 于是后军变前军,前军变后军,人喊马嘶的声音里,大军开始朝着来时的路回返斯州。 这下子士卒们不干了,就算再训练有素遵守军纪,这大半夜的被叫起来急行军了几个时辰,跑了几十里路,好不容易要到了,结果又要跑回去?这不折腾人吗? 前后转换之间真是一阵混乱,尤其是雄县已失、潘将军要不战而退的消息开始传开来后,整只大军的士气简直一下子低到了极点。 就在这种混乱里,过了桥原本就没走多远的大军已经到了桥边,可大军才过一半,就听得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响起,惊魂未定的士卒们还没回过神,整座大桥就摇晃起来,然后伴着爆炸的烟尘开始垮塌。 一片惨叫声中,走上大桥的士卒生死未知,官道两边的密林里又起了喊杀声,无数人马从密林中钻了出来,径直杀向在桥前一片混乱的潘忠大军,最离谱的是那些之前过桥时在两岸晃悠的水草也露出了真身--居然是一个个伪装的燕军士卒! 见此情形,潘忠大惊失色:“不好,有伏兵!” 眼看自己这边儿的大军还在尝试强行渡河会合,只能大喊一声:“别过河了!结阵!” 可陡然遇袭,再加上大桥垮塌,本就已经混乱到极点的士卒们哪儿还能听进去军令?只能犹如无头苍蝇一般乱窜,面对那些砍下来的屠刀,仿若真成了待宰的羔羊。 上游下游,两岸密林都在不断地涌出伏兵,震天的喊杀声中,潘忠脸色苍白,借着明亮的月光,他只是略微一扫,就知道自己大祸临头了。 只是如此多的伏兵燕王不就带了三万大军南下?雄县一开始驻军八千,后来补充到两万,燕王不带满三万大军,是如何敢去打雄县的? 这些伏兵他娘的是从哪儿来的? 他的问题很快有了答案。 因为那些从密林冲出来的伏兵到了近前,他才看见了熟悉的军服,还有火把照耀下那杆竖着的大旗。 “顾成?!” …… 事实上顾成已经到很久了。 潘忠在行军,他也在行军;潘忠在过桥,他在密林里面静静地看。 按理说既然决定了就不该再犹豫,年轻人尤其如此但他还是在最后关头开始了挣扎。 三品都督,前途无量,看起来不应该去跟着燕王这种亡命徒一起造反但燕王给了他一个完美的答案,连张保那种浑人去过一趟燕军大营都有些魂不守舍,直言燕军怕是天兵下凡,他还有什么理由不去相信燕王能打败耿炳文呢? 但无论之前做了再多的思想准备,到了这一刻还是会有些紧张和害怕的,这是人之常情。 万一燕王打不下雄县怎么办?万一潘忠的大军很能打怎么办?万一自己的动作一直在耿炳文眼里怎么办? 但万幸的是,这些万一都没实现。 斯州驻兵三万,潘忠领两万,自己带八千,如果再加上燕王之前承诺好的一万伏兵也不是不能打一打。 但最让他下定决心的,还是那个燕军斥候带来的消息--雄县易主,潘忠的后路也会被堵死。 那还有什么可犹豫的?震天的爆炸声响起后,顾成缓缓抽出了自己的刀。 “杀!” …… 在朱棣原本的计划里,朱能的中护卫也要参与雄县攻城战,毕竟少了这一万兵马,人数相当的情况下,实在很难在潘忠和顾成反应过来之前,强行拿下雄县。 但顾怀成功说服顾成后,朱棣渐渐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既然不用赶在潘忠和顾成之前,也不用设置阻击,那能不能胃口大一点,把潘忠领的后军也一口吃下去? 如果耿炳文的前军后军被一战打掉,只剩下孤零零的中军大帐,他一过黄河摆的这个阵形,岂不就被破开了? 所以朱棣和顾怀在议论了一天一夜后,做出了一个很大胆的计划--朱棣只带两万士卒攻城,而朱能带的中护卫,就埋伏在潘忠驰援雄县的必经之路上。 当然,这个计划里还有一个很重要的部分,那就是扮做杨松亲信的顾怀。 他要算准时间,不能太早,不然雄县没打下来,到时候就真被内外夹击;也不能太晚,不然耿炳文很有可能反应过来当然,他之所以没孤身入敌营,最重要的还是因为他要把潘忠的后路给断掉。 比如刚才桥炸之后站在远处对他竖大拇指的魏老三,还有一脸严肃的陈平。 很幸运,潘忠虽然到得早了些,但被自己的多疑拦下了脚步;顾成虽然出现得晚了些,但至少他没有在燕王和朝廷之间反复横跳的勇气。 夜下中伏,又是军队转头的关键时刻,士气低迷阵形混乱的大军被朱能和顾成带兵冲杀了个措手不及,三军大乱之中,只剩潘忠在河这边带着亲卫苦苦支撑,但随着时间推移,对岸的战况已经愈发明显,已经过河的士卒阵型被完全撕碎,对于死亡的恐惧终于战胜了军纪的束缚,逃命和投降,成了他们最后的选择。 眼见已经有燕军士卒开始渡河,潘忠大骇之下更加无心恋战,带着亲卫开始朝着下游方向强行突围,准备寻个地方过河逃回斯州,主帅一逃,原本还能勉强维持阵形的大军登时兵败如山倒,整个大军落花流水一般四散开来,这个时候也就看谁跑得快罢了,旗鼓刀枪散落一地。 月色下潘忠伏在马背上,避过一支支从后方射来的暗箭,正自朝着下游狂奔,身边的亲卫不断留下断后,忽地他抬头一看,自己身边居然就剩几个人了,皎洁的月光下,领头那人正是之前到自己军营搬取救兵的校尉顾三。 他暗叹一声,倒也没怀疑到顾三身上,正想说点什么,却突地瞪大了眼睛:“顾校尉,你” 顾三愣了愣,下意识摸向自己的脸,这才发现策马狂奔许久,那粘在脸上的络腮胡子被风吹掉半边,正兀自抖动着,便笑着扯了下来:“胡子没粘好,倒是让潘将军见笑了。” 潘忠明白过来,目眦欲裂:“你是燕逆奸细?” 顾怀笑着点头:“将军慧眼如炬。” 他英俊的脸上意气风发:“魏老三,陈平,请潘将军下马。” “记住,要活的。” 第一百九十九章 战事(五) “潘忠抓到了?” “是,王爷,”张玉露出笑容,“潘忠所领大军首尾相断,被围起来猛打,投降过半,其本人也在突围后被活捉已经送到了营外。” 已经包好了伤的朱棣低头看着战报:“带他进来,俺要见见他。” “是。” 五花大绑的潘忠被几个侍卫押着进了中军大帐,有些狼狈地跪在地上,他死死咬着牙,抬头看着那道身影:“燕王!” “不喊燕逆了?朝廷的文书上,可都是这么称呼俺的,”朱棣放下战报,“还是说这场仗把你们这些朝廷将领的心气打没了?” 听到这话,潘忠挣动身体,跪直了些:“若不是杨松太过废物,顾成叛了朝廷,王爷又怎能如此轻易取胜?” “此定数也,非我之过!” “又是这一套,俺都要听烦了,”朱棣站起身子,冷冷地俯视着潘忠,“什么他娘的定数打不赢就打不赢,非得找这些借口,雄县不破你就能赢?顾成不叛你就能跑?与其说这些,你还不如好好想想怎么说些好话,让俺留你一命。” 他绕过桌案:“你可没有宋忠那样的好运气现在已经有个顾成了,俺不是对谁都那么有耐心的。” 一向爱打骂士卒,在军中向来名声不好的潘忠此时却显露出了一个军人该有的骨气:“既已兵败,要杀要剐任凭处置!我是朝廷将领,岂能依附反贼?” 也得亏顾成不在,要不然听到这番话,怕是脸都要被打肿。 朱棣微微点头:“和宋忠一样,还算对得起自己的名字不过你想多了,俺不准备杀你。” 潘忠一愣:“王爷什么意思?” “既然你都知道顾成叛了,那你就应该明白俺已经知道了耿炳文的布置和心思,”朱棣嘴角勾起,“耿炳文布军厉害之处,就在于互相支持,互为照应,只要一处受袭,其他驻军必定来救而且内外夹攻,现在雄县和斯州都已经没了,只剩下个孤零零的中军大帐,而且南军现在处于分散,三十万大军除了你和杨松的四万,根本没到齐,耿炳文的中军现在也就十余万,是也不是?” 潘忠一颗心沉了下去,自从兵败他就一直在想这些,朱棣的说法还真没夸大,原本黄河以北固若金汤的防御如今已经是支离破碎了。 “为什么说这些?” “按道理俺现在应该清理雄县斯州,招降士卒带走粮草器械然后主动出击,将分散的朝廷驻军逐个击破,”朱棣扶剑冷笑,“这样确实很容易赢但俺不喜欢。” 他沉默了片刻:“俺放你回去,你告诉耿炳文,最多三天,俺的大军就要来了。” 潘忠猛地一愣,差点以为朱棣是在开玩笑。 这什么意思?莫非是嫌朝廷大军太少? “没错,俺就是嫌耿炳文兵太少,”朱棣摆了摆手,示意侍卫把潘忠拖下去:“告诉他,俺要和他打一场决战!” …… “他真是这么说的?” “千真万确!燕王燕逆说滹沱河畔兵力太少,打起来不尽兴,要与大将军在真定城下决战一场!” 对于已经六十多岁的耿炳文来说,在这个含饴弄孙的年纪还要打仗实在不是一件让人舒心的事,最大的证据大概就是他脸上的皱纹,自从大军出了金陵,代表岁月的沟壑就越来越深。 雄县和斯州的败局已定,眼下太过追责未免寒了其他将领的心,面对从燕军大营一路跑回来的潘忠,耿炳文只是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顾成叛了,这是他想不到的,那个看起来前途无量的年轻人,为什么会选择去依附燕王?他难道不清楚再熬上十几年,攒些军功,他甚至有可能爬到如今徐增寿的位置? 世道越来越奇怪了但耿炳文并没有怀疑潘忠,因为无论潘忠是不是已经投降了的奸细,他都只有一个选择。 像朱棣希望的那样,合兵。 不合兵能怎么办?自己精心布下的阵形已经被突破了,雄县和斯州的大军像切菜一般被朱棣处理掉,如果继续维持现状,朱棣完全可以多花些时间,趁自己大军未齐,慢慢肃清黄河以北。 反正他算准了自己不会主动和他野战。 相反,这场决战也许不仅仅是朱棣想要的,也是自己想要的。 已经没有更好的办法了看起来自己兵力更强,更占据大义,但耿炳文清楚对面那个不到四十岁的天才将领的军事能力有多么恐怖,他是见过世面的人,徐达、常遇春、李文忠的身影陪伴了他很多年,他们那势如破竹的攻势、鬼神莫测的判断力都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那个时候,他只能在这些人的光芒下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随着他们的远去,他也曾自负地认为天下能打仗、会打仗的人现在已经不多了。 但在雄县斯州沦陷,四万大军全军覆没的消息传过来,还有潘忠狼狈的身影出现在滹沱河畔的那一刻,他终于完全意识到:自己面对的是一个可怕的敌人,一个很会打仗、很难对付而且胆子大到敢向自己发来这份决战战书的敌人。 三天这意味着朱棣是真的准备带走雄县和斯州的一切,大军全部压上,甚至还考虑到了自己合兵需要的时间,才定下了这么个日子。 他轻轻吐了口气:“本将军知道了,下去。” 潘忠又愧又惭:“大将军,末将末将实在辜负大将军所托。” “自古无常胜,先输一阵而已,下去休息,”耿炳文站起身子,老将军的步伐依旧稳健,只是身子却已经大不如前了,“毕竟连老夫也不敢确定会不会辜负陛下所托了。” 三十二年以来最大的一场内战,终究是那个年轻些的朱棣先胜了一筹。 他的专长并非进攻,但朱棣的军队却如此咄咄逼人地一步步逼近在金陵时定下的战略已经不适合再继续了,接下来战场形势,怕是要被朱棣牵着走。 他没有办法,只能像朱棣希望的那样合兵,这对于一个带领三十万大军的将领来说,实在是一种耻辱。 但是死是活总要有个结果,金陵的陛下还在等着一个交代,朱棣啊该来的,总是会来的。 他轻轻抚上剑柄,有些感叹。 自己这批改战报都会颤抖的手如今还能握得起剑吗? 第两百章 战事(六) 战事暂且落幕,从雄县和斯州往真定的官道上,逃难的百姓络绎不绝,放眼望去连绵没个尽头,而更显眼的,则是那些丢盔卸甲的残兵,大难不死从战场活了下来,却只能互相搀扶着往真定走。 虽说现在民间都在传,燕王军队军纪严明,不会侵犯百姓,但眼下谁都清楚,只要是燕王占据的城池,说不定哪天就招来了朝廷的大军,到时候厮杀无眼,万一祸及了自己怎么办?所以最稳妥的法子,还是往南逃,逃到燕王打不到的地方去。 当然,之所以会出现如此之多的难民,最大的原因还是雄县和斯州开了城,打下了这两个地方的燕王不仅没有锁城死守,反而摆出一副百姓任其去留的模样,甚至放任民间起了传言,说什么真定现在聚集了朝廷十余万的大军,只要逃到哪里,必然是稳如泰山的,这才让百姓们扶老携幼直奔真定而去。 而在逃难的队伍里,两个因为走了一天一夜,身子骨都快散架的文士正低声议论着什么,其中一人开口:“燕王此举其心可诛啊,分明是想让这些百姓全涌到真定去,到时候衣食住行就是天大的麻烦,耿大将军不管,败坏的是朝廷的名声,可要是管难道从军营送粮出来?” “噤声!”另外一人打断了他的话,“你我现在和这些逃难的百姓有什么两样?这种话少说些,先逃到真定再说。” “也是,也是。” 谈话之间,远处响起连绵的蹄声,这动静实在太像大军冲锋,犹如惊弓之鸟般的百姓一下子乱了起来,两个文士自然也大惊失色,回头看去,只见尘土飞扬,一大队官兵狼狈而来,盔歪甲斜身染血污,一个个灰头土脸,看起来也是吃了败仗的,这才让百姓们松了口气,心道总算不是那燕王出尔反尔,派人追了上来。 能看出来连绵的逃难百姓也给这些官兵造成了不小的麻烦,领头一骑一边挥舞着鞭子一边骂:“滚开些!瞎了你们的狗眼,看不见在行军?前面那辆牛车,给老子停到路边儿去,别他娘的挡着路!” “停下,停下!” 刚才还在低声议论的两个文士突然从难民队伍里窜了出来,拦着这队骑兵拼命挥舞双手,那喝骂的将领回过头来,怒意更重:“大胆刁民,为何拦住本将去路?若是误了回营报信,先砍了你们的头!” “我们不是百姓,不是百姓!”那两个文士一把扯下了头上的文士冠,从怀里摸出大印,喜极而泣:“本官是涿州县令魏春斌,这位是雄县县令徐不令徐大人,雄县失守,杨松将军战死,本官与徐县令扮做百姓,这才逃出生天,也是往真定去的!不知将军是哪一路人马,还请带本官一程,路途遥远,本官实在走不动路了!” “啊呀,原来是县尊大人!”那将军慌忙下马,抱拳道:“末将是后军潘忠潘将军手下偏将张保,斯州失守,末将孤木难支,又不愿投降燕逆,这才血战突围只是末将这队里没有多余的马了,还请两位县尊大人与末将亲卫同乘一马如何?” 只要能不走路就好,谁还管同乘一马体不体面?两位县令感动得差点落泪,连连道谢,一个亲卫拨马到了魏春斌身边,伸下手来:“大人请上马。” 若是换了平日,一个偏将的亲兵,魏大人是看都懒得看一眼的,此刻却是受宠若惊,只见这亲卫浓眉大眼,英气勃发,端的是英俊非常,只是右脸一块大大的胎记让其破了相,他将魏春斌一拉,便提上了马,笑道:“官道颠簸,大人可要坐稳了。” 魏春斌双手抓紧马鞍,感激道:“本官省得还未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哦,卑职乃是张将军的亲卫,姓顾名念,”那亲卫握住缰绳轻轻一抖,回头朝着魏春斌笑了笑,“大人叫卑职小顾就好!” …… 八月十八,雄县陷落的第三天。 一匹探马飞奔进入了滹沱河的南军大营,带来了一个耿炳文等待许久的消息:燕王带兵五万,已到无极城。 没错,五万。 三万从北边带下来的本部兵马,再加上投诚的顾成本部,以及这些天招降的一些降兵,无论从哪个角度看,燕王的大军带着新胜之势,已经能和之前兵力遥遥领先的南军隔着一条滹沱河相望了。 无极城距离真定不过三十里,甚至比之前雄县和娄桑之间的距离还近,在收到消息的第一时间,耿炳文极为冷静地做出了判断:收拢兵力的事情不能再做了,眼下大营里的十二万兵马,已经足够和朱棣决战。 真定之战由此进入对峙阶段,自古打仗除了设伏和奔袭,两军对垒往往都是看谁先露出破绽,双方的将领就是棋盘两侧的棋手,只是把那些黑白分明的棋子换成了一个个士卒的命。 如果只看表面,那朱棣的棋子无疑要比耿炳文少上不少,光论城池,真定比无极城不知大上多少,两边的后勤补给更不能同日而语,南军大营这边有河间三府源源不断地提供粮草器械,而燕军就只能靠着从雄县和斯州缴获的粮草勉强支撑。 至于兵力五万和十二万之间的鸿沟数量没有之前三万对三十万来得惊人,但那三十万是有水分的,兵员没有到齐不说,而且朝廷大军不止是北征,还必须安稳地方,耿炳文需要分兵驻守各地,朱棣却可以肆无忌惮地集中三万兵力发起攻击,雄县和斯州的沦陷就是最好的例子。 但这一次真定之战不一样了,双方都是实实在在地集中兵力,妄图毕其功于一役,平稳流淌的滹沱河,马上就要成为血肉横飞的战场。 面对朱棣的步步紧逼,耿炳文丝毫不敢大意,在得知朱棣驻军无极城的第一时间,驻扎在滹沱河南岸的十余万大军立刻全军压上,大营和无极城遥遥相对,已经六十多岁的老将军耿炳文巡营排布,殚精竭虑,在这个大明第一擅守名将精心打造之下,南军大营真如铜墙铁壁一般,没有丝毫破绽。 当然,如果大军转移到真定城中,那耿炳文就真的敢说燕王没有一点机会了,毕竟依托城池固守反击才是他的拿手好戏,但这事他却是万万不能做的他是朝廷派来讨逆的大军,不是本地驻守的军队,十余万大军浩荡到了真定,前军后军被朱棣一口吞下,他还不摆出一副主动进攻的模样,而是龟缩真定城中拿什么跟天下人交代,跟金陵城中的陛下官员交代? 到时候就真不用朱棣来打了,金陵的折子和口水都能把他耿炳文淹没。 所以这第一仗必须由他来打之前心急的是朱棣,现在心急的却是他了。 十余万大军,二十里连营,滹沱河的北岸灯火通明,传令军官穿梭在军营里,外围探马斥候络绎不绝,精兵良将养精蓄锐,等待着朝廷的讨逆大将军发出第一道军令,起码在这一刻,这个军营里没有人会去想这一仗会不会输。 大势在我! 夜深了,六十六岁的耿炳文时隔二十年后再一次披上了全身铁甲,手按剑柄,站在了一处望楼上,遥遥看着无极城方向,出兵这么久,他终于第一次看到了朱棣的旗帜,也等到了朱棣的到来,大明第一代和第二代将领的传承和厮杀,终于在这里拉开了序幕。 夜风起了,耿炳文的白发被吹得飘散起来,他俯瞰自己精心布置固若金汤的营盘,之前的些许颓唐被一腔豪气彻底掩盖。 “燕王,来!老夫昔日奉太祖之命镇守长兴十年,张士诚就攻了老夫十年!十年时间,他寸步难进,今日老夫倒是要看看,你燕王比那诚王如何!” “大好河山,都在老夫身后,等你来取!” “就看你有没有这样的本事!” 第两百零一章 战事(七) 南军军营的边角,一个不大的营盘里,已经重新换上官服的魏徐两位县令正低声说着什么。 “我说魏大人这耿大将军把咱两扣下来做什么?” “怕还是想问问燕军底细毕竟咱两是亲身从战场逃出来的,这两天耿大将军也常召我们过去问起雄县战事,看来耿大将军心里也是有些没底。” 说起这个,魏春斌的脸色变得有些古怪起来:“我看那张保张偏将怕是没和燕军血战突围,你听见这两天他在军营里说啥了没?说那燕军士卒个个如狼似虎,足以以一当百,雄县只撑了一个时辰,斯州更是一个时辰都没撑到把长兴侯爷麾下的这些将领士卒唬得一愣一愣的。” 这就有点以己度人的意思了魏春斌之前在涿州未战先逃,眼下听张保把那燕军吹上了天,自然也就觉得张保怕也是和自己一样的心思。 但他也不想想,自己已经是第二回当逃兵了 听到这话,徐不令苦笑点头:“属实是有些可笑不过魏大人,咱两的情况,咱两心里也有数,真要是把燕军说软弱了,岂不就是在打我们自己的脸?不瞒魏大人,这两天我是真恨不得把那燕军说成天兵天将这样耿大将军也不好追责了。” 雄县攻防战,两位县令本来在县衙好好喝着酒赏着月,憧憬着战事落幕之后的美好日子,可突然城墙就倒了,突然杨松就战死了,整个雄县陷入了熊熊火光,喊打喊杀的燕军士卒冲进了城内,一开始徐县令还有些瞠目结舌没反应过来,多亏魏县令已经有过一次经验,二话没说就带头脱了官袍混进百姓里,这才借着燕王不锁城的机会逃出了雄县。 身为战区地方官员,本就该死战到底,就算不能上阵杀敌,也得坚守到最后一刻,两人不战而逃,自然需要找些理由来遮羞,所以他们还真没什么好笑话张保的这两天他们没少在张保夸大时附和,还添油加醋地进行补充。 而且两人是文人,形容词比起只会挥刀子的张保那可真是多太多了,在他们的描述之下,燕王朱棣不仅身高八尺腰围八尺,堪称绝世猛将,还受上天庇佑,招招手雄县的城墙就倒了,说燕王是万人敌简直都侮辱了人家。 当然,耿炳文当初在金陵是见过朱棣的,自然不会信这些鬼话,但营盘里的小兵可不清楚这些,本身燕王善战的名声就传遍了大明,如今更是有这么些燕王的鼓吹者不遗余力地夸大其词,怎能不让那些士卒心惊胆战? 于是军营里的气氛越发古怪起来尤其是这片驻扎着从雄县斯州退下来的败兵的军营角落,只要走上一走,就能看到一片片满脸愁容的士卒。 想到这两个月燕王的不败战绩,还有这场叛乱从一开始所有人都认为会被迅速扑灭,到现在燕王已经打下了一场又一场大胜,魏春斌欲言又止,总觉得自己怕是还要跑上一遭可说出来未免就成了鼓吹反贼,损害军心,最后也只能闷着脑袋拔起地上的草,看上去简直落魄得不行。 一道人影却蹲在了两位县令身边:“哟,两位大人,这是在晒太阳?” 魏春斌抬头一看,正是那随他们一同到了真定的顾念顾亲卫,魏春斌笑道:“小顾这是巡营回来?” 半张脸被胎记覆盖的年轻亲卫点了点头,一屁股坐在两人身边,一边脱了军靴一边大倒苦水:“两位大人是不知道哇,之前在斯州那会儿,张将军就是管后军押运粮草的,这次燕王占了斯州,粮草全被缴了,张将军也受了罚,结果还是没逃了管粮草的事情,这十多万人的军营每天吃喝拉撒,那是多麻烦的事?卑职也就只能每天多巡上几遍,免得有人手脚不干净对了,两位大人吃了没有?” 空气里泛起一股浓烈的酸味,刺得魏春斌有些反胃,他的笑容滞了滞,下意识坐远了些:“倒是和将士们一起吃过了张将军还是管理粮草?” “可不是么,每天都从真定城里送出来,再运到军营里,麻烦得要死,也不知道耿大将军是怎么想的,”顾亲卫拿起靴子拍了拍,满是扑腾起的灰尘:“要卑职说啊,干就完了,每天这样耗着,那得浪费多少粮食?” “也不能这么说”魏春斌抚了抚胡须,“怕还是为了防止燕军袭营,大营离真定不远,粮草囤积在大营里总比在城里容易出事不是?” “还是大人看得通透。” “多经历几次就懂了” “就是不知道啥时候开战,总这么静悄悄的,让人有些心慌。” 魏春斌笑了笑:“估计快了,耿大将军能等,燕王却是等不得的,说不定今天” 话音未落,号角声骤响,北面响起了整天的喊杀声,魏春斌的笑容止在了脸上,一双小眼睛里划过一丝恐惧。 又来了 顾亲卫愣了愣,快速穿上了靴子,看着军营里的士卒纷纷拿起武器跑向北面,哭笑不得地回头看向魏春斌: “大人这嘴开过光?” …… 满打满算还没满三天,燕王朱棣的大军就向耿炳文的营寨发起了第一次进攻。 这就有点不讲武德了明明说好了三天后决战,结果时间还没到就开始突袭,如果耿炳文真的信了朱棣的鬼话,继续收拢四面八方聚过来的士卒,而不是稳固大营收缩防守,说不定还真要被打个措手不及。 但这一次进攻没让朱棣占到便宜的最大原因还是因为攻势并不猛烈。 进攻的时间是在午后,虽然找了换防的时机,但这个时间点士卒们的精神正在一天中的顶峰,刚吃完饭的士卒们抄起武器就完成了防御,没有给燕军任何一点突入营寨的机会。 燕军多骑兵,这次主攻的也是骑兵,南军大营和无极城之间的二十里地一片空旷,骑兵完成集结提速后是可以一鼓作气直接冲入营寨的,但耿炳文做事从来滴水不漏,大营外全是壕沟和拒马,燕王骑兵如果一头撞上只能头破血流,所以这场突袭只持续了不到一个时辰,就因为突如其来的大雨,双方鸣金收兵了。 如果换了一个不成熟的将领来此,可能会以为燕王不过如此,燕王军队也是平平之辈,甚至连营寨都冲不进来,但耿炳文是从元末天下大乱时一路打仗打过来的,深知朱棣这一次只是试探进攻,用意无非是摸清楚南军大营各处的防御是否有漏洞,为下一次进攻做准备,所以内心毫无波澜,反而还借此机会亡羊补牢了一些防御起来吃力的地方。 打仗就是这样,哪儿来的主将身先士卒一声令下全军出击就把敌人打得落花流水的事情?两军对垒从来都是拿人命去填,在一次次的进攻和防御,一次次的阴谋和阳谋里发现破绽,并且用惊人的意志和魄力赌上将领和士卒的性命,才有可能获得胜利,自古以来哪一个将领的成长不是踩着尸山血海过来的?就算是这一次佯攻,这二十里地的战略缓冲区也留下了两千多具尸体。 但也就仅此而已了耿炳文清楚,自己有真定这个大粮仓可以源源不断提供粮食,但朱棣是不可能从北平转运粮食过来的,他的存粮只有一路南下行军时缴获的粮食,而那些粮食撑不了多久,所以这一次佯攻过后,大概就是亮刀子见真章的时候了。 于是暴雨如注,跟那耿炳文也冒着暴雨巡视全营,探视伤兵,做好了燕王立刻就会重新卷土重来的准备,但让他意外的是,直到暴雨停歇,天色已黑,滹沱河的河水暴涨许多,朱棣都没有再来。 这一夜南军军营所有士卒都在枕戈待旦,根本没多少人能入眠,但苦苦等待了一夜,也没有再看到燕军的大旗。 而南军的中军大帐里,众将齐聚,纷纷看向中间那个低头看着沙盘的老将军,看着他脸上露出止不住的疑惑: “燕王到底想做什么?” 第两百零二章 战事(八) “俺想做什么?嘿,俺想捅了耿炳文的腚眼。” 真定城外十里处,朱棣舔了舔嘴唇,丝毫不顾及自己的言语有多离谱:“耿炳文以为俺会和他面对面打场仗?俺偏不,既然都知道了南军粮草屯在真定城里俺去啃他的王八壳做什么?那大营又没背水,冲破了都没什么用。” 站在朱棣身后的马三宝脸色有些难看,王爷的精神状态自从出了雄县就变得有些奇怪了,顾怀那厮到底和王爷说了什么?两个人在军帐里密谋了一晚上,第二天开始王爷就有些不太对了。 不过顾怀那厮是真的不要脸啊虽然现在不比春秋那会儿,打仗也要讲道义,说两军对阵互冲就真的死心眼拼人命,抓了敌方将领还要好吃好喝招待最后把人送回去,但这种放鸽子的行为未免也太不讲究了些。 不用多想,肯定是顾怀的主意。 没错,耿炳文注定等不到朱棣了他在望楼上发的那些豪情壮语根本是对牛弹琴,朱棣压根没打算赴约,而是亲自带着七千多人绕了个圈,绕到了滹沱河的南岸,真定城的西南方。 这就是斥候太过出色所带来的好处了,从北平起兵开始,这些在北征草原战事中成长起来的斥候在遮蔽大军动向,探清敌方虚实一事上简直难逢敌手。 通讯的局限导致这个时代打仗的信息来源全靠斥候探马,统领大军并不是带着一伙地痞流氓去镇上收保护费,而是带着以几万为基数的人去消灭另一堆人。 这简直是一场灾难。 说起战争,如果剥去战争的所有包装,其实用一句话就可以概括了:战争的形式就是人与人的搏斗。 如果是两个人打架,如果其中一方比对方高大,比对方强壮,甚至凑巧还练过武,那他多半可以得到胜利。 如果把范围扩大,如果两个人打一个人,只要脸皮厚一些不怕别人说胜之不武,那胜利肯定也是他们的。 如果再加一个人,那么他甚至可以让两个人上去揍对方一个人,自己在旁边坐着看就好,甚至还能喝口水,一边喝一边看,只负责指挥就行。 那如果把这个数字增加,变成一千个对一个,那对方早就逃了。 然而真正的考验,名将的门槛,也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假如两边都有一千个人,该怎样获得胜利? 也许可以把一千个人分成几队去攻击对面,但对手却可能集中所有人来各个击破,这样的情况下该怎样保证获得胜利? 做个决策就已经很棘手了,那如果把这个数字放大一些,两边都有数千乃至数万人,该怎么去打这一仗? 以眼下朱棣的情况来举例,他带的燕军有五万人,这五万人有的性格开朗,有的性格阴郁,有的温和,有的暴躁,他们来自不同的地方,方言不同,习惯不同,除了原本就对他死心塌地的燕王三护卫,其他后来归降的兵朱棣的命令他们迫于军纪可能会听令,但也许他们不会出全力。 而朱棣就要对这五万人的生命负责,要选择进攻路线,要保证五万个人能有饭吃,要考虑战马的损耗,必要时候甚至还要考虑让人去牺牲比如今天战场上死去的那些。 要是再考虑到这五万个人不同的素质和智商,这件事就会成倍的复杂起来,他们有的是文盲,有的是学过字的精英,有的是打仗的好手,有的是上阵就脚软的怂包,假如朱棣下了一个军令,他们其中有的能理解,有的理解不了,有的能举一反三,有的能把事办砸。 这些就是指挥的难度。 要是再把这五万人放进战场,那么会需要朱棣做出判断的事情就更多了起来,他需要判断敌人在哪里,需要判断他们准备用什么方式进攻或者防守,需要考虑怎么使用手下的五万兵马,而且在不得到补充的情况下保持战斗力,还要考虑军队行进的速度,要考虑天气带来的影响,要考虑士兵们对于向往日自己的同袍挥刀能不能习惯,要考虑士兵的士气,甚至还要考虑他们会不会撂挑子不干。 这就是指挥一场战争的难度,大部分人都不懂,他们以为打仗只是双方带着人排兵列阵,然后拼人数,哪边多哪边占优势,甚至有时候会在网上发个帖,说韩信和诸葛亮也不过就那样。 但朱棣是懂的,多年的战火让他熟悉这些犹如熟悉拿起筷子吃饭,也正是因为这个,所以他毫不犹豫地同意了顾怀的计划。 他看向马三宝:“让他们准备好手雷。” “俺今天就要给耿炳文上一课让他知道老了就是老了,七千人攻真定这种场景,他这辈子都没想过有一天能看到。” …… “大将军,真定告急!” 负责传递消息的探马飞奔进了军营,给一夜没睡好的耿炳文带来了一个如同五雷轰顶般的消息。 甚至有那么一瞬间他都想通了昨日那场莫名其妙的试探还以为朱棣给他玩儿了一手空城计,对面无极城压根没有大军,朱棣把全副家当带着去打真定了,想抄了他耿炳文的老窝。 但很快他就知道是自己想多了,因为军报上说得很清楚,朱棣只带了不到一万人,此刻应该在玩儿命地打真定城的南门。 先不去想朱棣到底是怎么绕过大营跑过去的他这么做是不是太看不起自己留在真定的守军,还有真定这座大城的城墙了? 但很快耿炳文就意识到这是一个机会,一个绝佳的机会。 真定离南军大营不过十里,自己现在有两个选择,一是立刻派兵回城,看看能不能把朱棣堵死在真定城下二就是对面的无极城。 那里面至少还有四万兵马,四万群龙无首的燕军! 只是一瞬间耿炳文就做出了决断,没必要管朱棣!真定城没那么容易攻下来,朱棣也没那么容易被围死,但要是无极城的燕军没了,朱棣就再也翻不起浪! 他眉眼坚毅,抬手就想唤过传令官,但一道身影却站了出来。 是潘忠:“大将军,请速速回防真定!” 耿炳文皱了皱眉头:“为何?” “大将军有所不知”潘忠一脸急切,“那燕军有一物,名叫“手雷”,攻城拔寨无坚不摧,连雄县城墙都被轰倒了!末将虽然不才,但也能勉强猜出来是火药一类,只是威力不可同日而语那夜末将领兵赴援,也是被那手雷断了后路,其威力极为可怖!这些时日大将军应该也听那些雄县败兵言及此物,末将请求大将军速速回援,若是晚了,真定可能出大事!” “能出什么大事?”其余几个将领一听不乐意了,“真定城还能出事?就算那燕王有劳什子新式武器,也断然打不下真定!更何况只有区区万人?” 真是败军之将何以言勇,潘忠以前也是个敢喊打喊杀的,输了一阵后简直窝囊透了。 这些目光和这些言语都让潘忠有些发狂,可就算他再怎么辩解,其余将领也不想相信真定会如此容易就被破掉,再说现在滹沱河涨水,大军过河需要的时间更多,与其去十里外的真定,还不如去二十里外的无极城。 连耿炳文都渐渐坚定了心意,只是碍于潘忠字字泣血,才颔首道:“那就由潘将军亲领五千兵马回城赴援其余人等,集结大军!” 他狠狠点在了沙盘上:“这一次,老夫要将燕王” 可狠话还没说完,又一个身影出现在了帐前。 “将军,燕军进攻了!” 第两百零三章 战事(九) 十余万人的军阵完成集结,并且全军开拔,是个怎样的场景? 奔袭的骑兵中,张玉看着远处那道压过来的乌云,握着马缰的手背上凸起了青筋。 铺天盖地的杀气充盈于野,放眼过去每一个地方都在死人燕军的反应是快,在接到朱棣传信的第一时间就发起了进攻,但南军的反应更快!在燕军骑兵冲到阵前的时候,一直龟缩在王八壳里的耿炳文终于露出了獠牙,十余万大军,尽皆压了上来! 这一幕场景实在太过浩荡而且夸张想象一下二十里的空荡平原上到处都是人,骑兵们骑着马不断冲杀,武器挥起时总能带起一抹血光,偶尔被步卒从马上扯下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叫,而地面已经成了彻彻底底的绞肉场,身着两种军服的士卒们嘶吼着冲向对方,扭曲的脸庞上沾满血迹,一条条生命被无情地收割,性命在这一刻显得无比地廉价。 已经没有退路了,这就是最后的决战。 正面战场的厮杀往往会持续相当长的一段时间,甚至厮杀个一天一夜也是常有的事情,所有的指挥都依靠于旗兵挥舞的旗帜,还有战场中央那两杆竖着的大旗,一书“讨逆大将军耿”,一书“燕”,而在两面大旗下,双方的指挥官脸色都是一样的凝重而紧绷。 朱棣不在,燕军的指挥是由张玉代为进行的,四面八方都在传过来消息,燕军三个方面的大军,全都陷入了苦战。 张信、朱能,还有燕王右护卫指挥使谭渊,俱是一等一的统兵大将,但战场兵力的对比是无法弥补的,尤其是这种正面对冲的时候,燕军的优势在于骑兵分割战场,让人数劣势的步卒得以喘息得以顶住南军的攻势,但南军最大的优势,大概就在于兵力实在太多,多到能把燕军包围起来的地步。 张玉的眼角抽了抽:“让顾成带着后军顶上去已经不能再等了。” 副将大惊失色:“将军,是不是太早了些?而且那顾成是个降将” “如果让耿炳文抽出手,王爷那边就要出事,”张玉的声音很冷,“这边死人,总比那边好而且现在只能信顾成了。” 副将咬了咬牙,领命抱拳转身去了。 张保暗叹一声,这么多燕军的大好儿郎正在殒命他又何尝不心头滴血?顾成这个能投降一次的将领,他又何尝信得过?但这片十几万人交织的战场,已经不允许任何人退出了。 “王爷” …… 南军大营的望楼上,耿炳文正居高远眺,指挥若定。 在他的一道道命令下,令旗变换,一道道将令准确及时地传递到前方那片战场上,各路兵马在耿炳文的指挥调度之下井然有序,不仅挡住了燕军步卒的进攻,还让那些如同利刃一般的骑兵只能回转切割战场,而不能突入营寨半步。 想不到真想不到,兵力如此悬殊,燕军还敢主动进攻,这攻势如同一波一波的滹沱河潮水,冲刷着南军大营这块顽石,但看到南军大营始终巍然不动,那些正在等候将令的将士们心中大定,只觉得今日之战燕军怕是要一败涂地了。 但耿炳文却和他们不一样,他看着前方缓缓转动的军阵,如同磨盘一般磨碎了两方将士的血肉,只感觉心头始终有一片阴影在萦绕燕军实在太拼了,拼命拼得如此不同寻常,只能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拖住南军这十余万兵马,不让他们回转真定。 难道真定那边真的有可能出事? 不,不会的自己打了这么多年仗,什么东西没见过?真定这座大城,不可能被区区不到万人攻破,自己敢把粮草囤积在真定城中,也不是没设想过朱棣奇袭真定城,但在那个设想里,朱棣的五万大军一定是齐聚真定城下,而自己可以优哉游哉地调转大军实现包围和内外夹击。 耿炳文终究是老了,老人对于新事物的接受,很难和年轻人一样。 忽地一道箭矢般的队伍引起了耿炳文的注意,那支队伍直插战场中央,将刚刚融汇的两军阵地又硬生生开凿出一条空旷地带,那支队伍里竖着两杆大旗,一旗书“燕”,一旗则是“顾”字,只是稍微思索片刻,耿炳文就明白了统军之人的身份。 他急急上前两步,双手扶住望楼的栏杆,喃喃道:“顾成” 顾成的叛变,算是朝廷大军最深的一道伤口,这次北上的将领很多,多到除了统军的,真定城里还有一大批,但像顾成这样二十多岁就爬到了三品都督,甚至要不是因为他中山王府嫡系的身份完全可以独领一军的很少很少,他的叛变让所有人的心思都浮动了起来。 如果不给出一个交代以后岂不是会有越来越多的人跑去燕王那边? 只是想不到燕王居然这般有魄力,顾成刚降就敢让他独领一军,也想不到顾成这般年轻有为,硬生生凿穿了血肉融汇的战场。 耿炳文举手下令:“山字营,箭矢迎敌,刀盾殿后,再布枪阵,把那只骑兵给老夫拦下来!” “哗啦啦!” 令旗挥动,一支一直在营盘旁等待的兵马立刻出击,气势汹汹地闯进了战场,朝着那支孤军杀了过去,原本在战场中左突右凿如同游鱼一般的顾成军顿时撞上了一堵看不见的墙,最前方的几十人齐齐落马,但顾成反应极快,一声令下拨转马头,几乎没有一刻停滞,就杀向了西南角的战场缝隙。 “好精明的骑术!如此整齐划一燕王莫非是给了这顾成直系骑兵?这般精锐足以和蒙元铁骑争锋!” 耿炳文目光一凛,刚才的疑惑和不安烟消云散,此刻他的眼里,只剩下了这支顾成所带的后军精兵。 一定要把他在这里吃掉! 他举起了手:“传令” …… 战场厮杀震天,但南军大营里还有许多士卒尤其是由败兵组成的地字营,一道军令都没接到,只能在军营里看着外边的厮杀惴惴不安。 打仗不是一股脑把所有底牌压上去而且此刻战场大势分明在南军这边,所以军营里还剩下一两万兵马未动,这些兵马就是耿炳文用来防守大营,同时应对一些变数所用的,只能说耿炳文已经设想到了几乎所有的突发情况。 而在营盘的边角,魏春斌和徐不令正站在一个小山坡的高处,踮着脚看着远处的厮杀场景,眼看燕军铁骑在战场中不断冲杀,魏春斌似乎想起了一些不好的回忆,脸色白了些摇摇晃晃就想回帐里收拾收拾。 到时候万一输了也好跑 但徐不令却没给他这个机会,见他脸色苍白,还出言安慰:“魏大人不必担心,这里既不是涿州,也不是雄县,耿老将军征战一生,又有兵力优势,燕军匆匆而来,岂能在耿大将军手底下占便宜?这里可是十来万大军呐燕军怎么可能打得过来?” 魏春斌强颜一笑:“徐大人想多了,本官本官自然是不怕的,只是燕军气势凶猛,本官只是为前方的将士有些担心” 他偏过头,一副悲天悯人的模样:“这都是大明的大好儿郎啊说不定就是哪家的丈夫,哪家的儿子,以往抵御外虏,也算死得其所,可这些都是我大明子民,却闹得兵戎相见自相残杀,本官实在为之痛心啊!” 这话一出,徐不令肃然起敬,可还没奉承两句,就看到一道身影领着几十个士卒穿过营盘往这边走来,魏春斌赶忙转移话题招了招手:“小顾,这是要去哪儿?” 那名为顾念的亲卫听得呼唤停下了脚步,只是摆了摆手让那些士卒自己去忙,自己则是走到了身前拱手道:“原来是两位大人实不相瞒,卑职见燕军汹涌,有心上阵杀敌,却奈何耿老将军不愿我等败军洗刷败名,实在是让人唏嘘啊。” 说话的当口,那些他带来的士卒都走向了营盘各处的帐篷,这里算是后军,再加上张保回营后本就被派来管理粮草,所以各处帐篷密密麻麻,除了睡人还塞满了东西,埋锅造饭的粮食木材全都在这儿。 魏春斌还当小顾亲卫又是来巡视的,点头夸赞道:“小顾拳拳忠君报国之心,实在是让本官都汗额,他们在做什么?” 小顾亲卫仰头看着站在高处的两个官儿,顺着魏春斌指的方向看了过去,一个身高八尺的勇猛汉子一脸憨厚,在帐篷里摸索片刻,摸出罐桐油倾倒在帐篷上。 “哦,这个啊,”小顾亲卫挑了挑眉头,“也没什么就是放把火而已。” 沉默片刻之后,魏春斌总算意识到了这被胎记毁了俊朗的小顾亲卫在说什么,看着那被风一吹就窜起来的火苗,魏县令惊跳了起来,喊声尖细得像是刚纳又被遗弃在了雄县的小妾: “起起火啦!” 第两百零四章 战事(十) “本来以为燕王是个聪明人是真没想到居然能这么蠢,放着好好的耿大将军不去打,跑来打真定?” 真定城的北门,守将毛宪正对着手底下的士卒笑谈着什么,言语里满是对在攻南城的朱棣的调侃和嘲笑。 也难怪他会这样在燕王带兵攻打真定的消息传出来后,城里的驻军和百姓很是慌乱了一阵,雄县的例子就摆在前面,再加上这些天民间对于燕王的传言越来越离谱,他们还真担心燕王招招手城墙就倒了但直到真定知府还有城里的将领调集了其他几门的守军,全部压到南门后,才发现朱棣的大军根本寸步难进,只能隔着老远的距离被城墙上的箭雨压得抬不起头来。 这副模样实在太过狼狈,狼狈到匆匆指挥了一场战斗的真定知府现在满脑子都是一个想法--那些被燕王打败的将领,到底是有多么废物?真定现在的守军不过两万,这都没让燕王攻下来,岂不是说自己这么个文官打起仗来要比那些什么将领更来得猛些? 好家伙,读书入仕做到了知府,守城一战拦住了燕王,自己简直可以称为儒将了! 于是真定知府不可避免地膨胀了起来,甚至生出了想带兵出城和燕王硬碰硬一把的想法,要不是还有些理智的将领拼了命拦着,现在真定城下估计已经打起来了。 但这种情绪很快就传遍了全城,连八竿子打不着的北边儿城门都听说了,因为战况一点都不激烈,甚至都不需要补防的北门守城士卒们,自然也就把调笑燕王当成了今天最大的娱乐活动。 这个说燕王不过如此,那个说燕王异想天开,再揶揄下在真定城下当了半个多月缩头乌龟的耿大将军,城门楼上充满了快活的空气,如果不是远处突兀出现了行军的漫天烟尘,这种欢快可能还会持续更长的时间。 “那他娘的是什么?燕王还有援军?” 被吓了一跳的毛宪连忙让人吹了号角,又派人去城中通知一众大人,眯着眼睛等待着可以放箭的距离,但等那支大军走近了一看居然他娘的是朝廷的官兵。 领头一骑正是带兵回援的潘忠,从滹沱河北岸顶着暴涨的河水过了浮桥,又一路急行军到了真定城下,急得简直嘴上都要起泡了,但当看到真定城并没有被破,城墙上的大旗还没被换的时候,潘忠觉得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这么一支几千人的大军到了城墙下,想要直接进城肯定是不可能的,潘忠派人坐上了吊篮,看着城墙上的守军一点一点把人拉了上去,才松了一口气,两翼突然响起了震天的喊杀声。 这一幕实在太过熟悉熟悉到潘忠差点从马上跳起来,如果现在不是白天,他甚至怀疑自己又在做梦了--这一切和那天夜里实在太过相似了。 而等他看清那些两翼袭来的士卒时,差点就两眼一翻晕过去,因为这些士卒全是燕军!而且是骑着马的燕军骑兵! 不是说他娘的燕王带了步卒攻城?那这些骑兵哪儿来的? 但万幸的是,他带的也是骑兵,但可惜他已经完全没了和燕军对战的勇气,在意识到朱棣的意图可能不是真定城而是耿大将军派来的援军时,潘忠下意识地传出军令,收缩阵形入城! 别他娘的打了,先进城要紧! 于是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了毛宪身上,身为北城城门的守将,这城门开不开得他说了算,毕竟派去报信的人到现在还没回来。 毛宪一时为难。 怎么说?要是开了,燕军趁机入城怎么办?可要是不开,城下真是援军,岂不是要看着他们背城一战? 最后时刻,刚才的那些欢声笑语出现在了脑海里。 是啊燕王是个废物啊! 毛宪做出了决定,亲自上了城楼喊了很长的一段话,意思大概就是城下的将军我知道你很辛苦,敌人很多,很想进城,我也可以理解,但是因为上头没有命令,所以我也不能违背命令放你进来,其实只要你把这些燕军打退,就可以进城了,所以希望你多多努力,我会在城头为你加油的。 这番话说得潘忠差点吐血,要是能打赢,老子还找你干嘛?不让进就不让进,说他娘的这么多废话做什么? 这种极强的喜剧效果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那些冲锋的骑兵越来越近了,而且随着距离的拉近,他们手上出现了许多黑色的不明物体。 一见这阵势潘忠都快疯了,他怀揣着最后的希望朝着城楼喊话,希望能进城,但毛宪无情地拒绝了他。 燕王打个南门都打不下来,知府大人都想出去跟燕王拼刀子了,你难道连知府大人都不如,连燕王这种废物都打不过? 潘忠瞠目结舌。 …… 领军冲锋的马三宝压抑着自己剧烈跳动的心脏,十几年前那个年轻的少年郎仿佛在这一刻重新回到了这具身体里。 冲锋陷阵是男人的浪漫做了这么多年宦官,自己都快忘了这种刀口舔血的感觉了。 是的,从来就没有什么攻打真定王爷想要的,就是让生性谨慎的耿炳文派出一支援军,然后把这支援军吃掉! 天降大雨,滹沱河的水位暴涨,冲垮了不知多少浮桥,这支援军的数量一定不会太多,因为耿炳文的心思一定在无极城那四万兵马上,不可能让几万大军慢悠悠地过河然后把真定城下的燕军围死。 算准了这一点,那许多事情就变得简单了起来城墙上的守军要射就让他们射,骑兵全部下马扮成步卒,攻城留下些人命,让真定城里的人觉得自己牛逼坏了,然后静静地等待着那支援军到真定城下。 当然,后续的事情还有很多,比如吃掉这支援军后接下来该怎么做,比如该省下多少颗手雷才可以加大捅耿炳文腚眼的力度。 但这一切都有个前提,那就是这支骑军伤亡不能太大,而且不能让对面的朝廷官兵逃出去太多,如果他们进了城,就很有可能在之后黏在燕军后面,成为胜负的伏笔。 为了吸引城防,朱棣是不能动的,甚至帅旗都要放在南门吸引注意力,而张玉张信朱能谭渊顾成也要指挥无极城的大军,那带着这支骑军冲锋的还剩下谁?只剩下从军人变成宦官,又得到了朱棣一个承诺的马三宝。 是啊已经很多年了,天南海北的仗都打过,从密林平原到黄沙大漠,马三宝记不清楚自己冲锋了多少次,但没有任何一次像眼下这般爽利,这般让人心动! 对面的骑军收缩阵形?无所谓!只要城门没开,只要他们没跑,自己就要把他们狠狠地凿穿! 而那些滹沱河的浮桥,也会在燕军行过后被统统砍断,耿炳文最后的退路,就要断在自己手上! 马三宝轻轻举起了手中的刀,口中的呼吸仿佛化作了实质的烟雾,绕着他的脸盘旋而上。 身下的战马适时的一声长嘶,让马三宝那略显尖利的嗓音此刻也充满了铁血的味道: “杀!” 第两百零五章 战事(十一) “你们你们是燕王的人!” 恐惧占据了魏春斌的全身,他一拉还茫然不知所措的徐不令,颤颤巍巍地往后退去。 扮作南军在军营里待了几天的顾怀并没理会被吓傻了的魏春斌,他伸出手试了试风向,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些天一直刮的东南风,今天的风势尤其强烈,虽然因为昨日暴雨的原因粮草军械大都盖了防雨布,但也挡不住倾倒桐油后点起来的火苗,那些有些湿的木柴被火一烧顿时浓烟滚滚,整个地字营的营盘顷刻间弥漫起了一场大雾,几步之外只能见人影晃动,士卒们被呛得腰都直不起来。 此时的地字营军帐中,正在和手底下几个偏将等待军令的指挥使洪熙听见外头的呐喊声,疑惑地掀开帐帘,滚滚浓烟扑面而来,他还有些茫然,回首奇道:“这是出了什么事?” 一直静静站在角落,沉默不言的张保张偏将此时仿佛对这些浓烟生起了兴趣,他走到洪指挥使身边,也伸长了脖子往外望,直到确定自己的人已经赶到,这才对着洪指挥使笑了笑,冷不丁抽出佩刀,手起刀落,一颗大好人头飞起后,那些围过来的士卒们也扑进了军帐。 一片连绵的惨叫声中,张保纵身一跳跳进了烟雾里,眼前满是来回奔跑的士卒,根本没人注意到大帐的动静,他将洪熙的人头随手一抛,纵声高呼起来:“洪熙反啦,洪熙反啦!洪熙要投奔燕王啦!” 此言一出,原本就在浓烟中惶惶然的南军士卒顿时大骇,只奈何目不能视物,只能伏低身子在营盘中来回奔走,惊叫声此起彼伏,而早早就准备好了浸水布条的张保和其亲军,则是如同幽灵一般在军营中寻觅起来,专挑军官下手,一时整个地字营连能出来收拾局面的人都没了,能指挥的人物几乎被张保给一锅端。 地字营原本就处西南边角,是整个大营中距离滹沱河最近的地方,东南风一刮,火苗就朝着另一边角的风字营窜了过去,那已经没人防守的营盘烧得比地字营还猛,一时间南军士卒也不知道燕王到底派来了多少人马,营盘防御几乎不攻自破。 这里的变故自然也被前方望楼上的耿炳文注意到了,只是片刻之间他就反应过来,燕王绝不可能神兵天降奇袭后方,这种事情只能是军中出了奸细,防火烧营,一时只把这老将气的头晕眼花,战场的顾成还没被绳之以法,身后的军营又出了投向燕王的叛徒,堂堂朝廷怎么如此不得人心? 但事还是要做的,当下也管不得正面占优的战场了,耿炳文急急下令各营驰援戒备,但是除了地字营,各营本就上了战场,岂是这么容易就撤下来的?从将领到士卒几乎都杀红了眼,军令就算能传达下去,难道他们真能立刻转身放着眼前的敌人不管?而且对面燕军的指挥也颇是个人物,看到南军大营出事,立刻下达了全军猛攻的军令,张信朱能谭渊等猛将各自率众压上,丝毫不给耿炳文撤兵回援的机会,一时只能看着大营的火蔓延开来,浓烟几乎直逼战场。 耿炳文万万没想到,自己已经做好了完全的准备--粮草囤积城中,几乎不给燕王任何袭扰补给的机会;营盘之间障碍重重,就算被攻破一两个也没事,燕王骑兵会被死死拦在营盘之间,但他怎么也没想到燕王给自己来了记黑虎掏心,居然把自己的营盘给点了! 他眼前一黑,但还是勉强撑住了身子,燕军攻势太急,自己大不了就不回援,只要正面战场能大胜营盘不要了也无所谓! …… “咳咳老陈,你砍了多少个?” 地字营之中,被烟熏得满脸漆黑的魏老三提着把刀,狠狠攘进一个南军士卒的肚子里,然后满手血污地拔了出来,对着一旁的陈平喊道。 真他妈见了鬼跑到敌方营盘来偷袭,还有心情比谁杀得多?但考虑到魏老三是个混不吝的军中恶霸,陈平还是应了一声:“五个。” “嘿嘿,老子宰了七个,”魏老三喜笑颜开,突然窥见一个从浓烟中跑出来的身影,抬手就是一刀,“现在八个了。” “厉害的厉害的,”陈平全神贯注地注意着身边的动向,说话间也带上了那个青衫主官特有的慵懒随意,“加油多砍几个。” 张保身为督运粮草的偏将,到真定的时候还有三千多人马,但雄县一战之后既然要扮作败兵回大营,手底下的士卒自然就不能多了,于是除了顾怀带的百户所,张保手底下也就一两百个亲手带出来忠心耿耿的兵,这几百人平时看起来挺多,但一放到浓烟滚滚的地字营盘中就有点不够看了。 这座大营里有万把来人,如果不是这把火烧得太快太大,而且张保极其出色地完成了斩首任务,让没看到洪熙出面澄清的南军士卒们完全丧失了战意,他们这几百人要是被围起来怕是连朵浪花都翻不起。 但看看现在军心已散只顾奔逃的南军士卒们就像是满地乱窜的兔子,要是遇到了抬手一刀对面根本没有反抗,这样的杀人场景离奇而又血腥,以这一片营盘为中心,四处散开的燕军士卒就像是森林里的猎人,正耐心地等待猎物从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走到陷阱上。 滚滚热浪一波又一波地涌过来,陈平擦了擦汗,只感觉口鼻之间虽然蒙了沾水的布,却也有火辣辣的刺痛感觉,刚才不知道哪个王八蛋说用尿更能挡些,他娘的不嫌恶心吗? 这样的单方面屠杀陈平不知道还能持续多久,他更不知道屠杀之后该做什么,虽然他现在已经不是那个最底层的军官,多少也是个百户了,但还是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这个时代当兵的就是这么身不由己,如果下一刻那个青衫主官要他们全死在这儿,陈平估计自己也没有任何反抗的法子。 六个人头七个人头陈平握刀的右手有些乏力,幸亏小六替自己挡住了刁钻而又致命的一刀,看来南军里并不全是废物,也有人看穿了自己的身份想要自己的命,远处的魏老三越杀越兴奋,咆哮声已经能穿透烟雾传到这边,陈平心里也不由生起些战栗--魏老三绝对是那种在战场上自己不想面对的人,平日里这个汉子看起来甚至有些憨厚,但杀心一起,这厮真的是能把人的脑袋生生揪下来的狠角色。 特殊的呼哨声响了起来,陈平心头一松,这是那个青衫主官在叫他们撤退虽然不知道身处敌方大营还能撤退去哪里,但陈平还是坚决地执行了命令,一声令下带着自己手底下还活着的士卒聚向了一开始点火的大营。 青衫主官的身影果然在这里,他没有蒙住口鼻,而是拿着根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当他听到脚步声抬起头,看到一大批蒙着脸的士卒走向自己时不由愣了愣: “悍匪啊” 可惜没人能听懂他的梗,顾怀收回思绪:“晚了很多。” 所有人里只有陈平和魏老三知道顾怀在说什么:“主官大人我们该怎么办?” “还有选择么?反正又不能打个电话去问问什么情况,”顾怀拍了拍手,站起身子,“走,虽然不知道王爷现在到了哪儿。” “但总要给他们开一条路出来。” 第两百零六章 战事(十二) “将军,西面撑不住了!” “将军,张信将军遣人报信,耿炳文把枪阵全推上来了!” “将军” 燕军中军,张玉神色未变,但却已经有些心乱如麻。 耿炳文这老王八蛋也挺拼的自己敢把顾成带的后军都全部赌上去,他就敢不管大营和自己对拼到底。 但就目前看起来,他的选择是对的,战场兵力对比太过明显,就算南军少骑兵,没法和燕军的骑兵正面对抗,也架不住步卒方阵的收缩导致骑兵开始举步维艰。 更何况还有枪阵和如云的箭矢 西面是谭渊,谭渊是个中规中矩的将领,身为右护卫的指挥使,他最大的特点就是做什么都中规中矩。 不要指望谭渊建立奇功,但他一定能把自己承担的责任做到最好。 连他都说撑不住了,西面的压力可想而知。 放眼望去,这二十里的战场已经被耿炳文的大军占据过半,外围的步卒已经完成了合围,燕军的刀盾阵型在中间苦苦支撑,那是张信带的兵。 而在燕军军阵和南军军阵之间不断冲杀的骑兵,是朱能和顾成带的,此刻也已经捉襟见肘,没有太多的活动空间,甚至已经没办法完成对战场的分割。 而在燕军的中军大帐和战场之间,仅有谭渊的右护卫在作死战--耿炳文很聪明,他知道不可能这么快就把燕军围死,所以果断地分了一部分兵力杀向张玉所在的中军大帐。 无论怎么看,燕军好像都有些穷途末路了,即使燕王三护卫这些年再怎么身经百战,再怎么枕戈以待,京城三大营再怎么养尊处优,地方府兵再怎么软弱无能,这种正面对冲的战场终究还是要靠人数说话。 十万头猪,红了眼也可以咬死四万个人。 事实上张玉觉得,燕军能撑到现在阵形还没垮,负责指挥的几个将领一个都没出事,已经是天大的奇迹了。 对于王爷和顾怀的计划,知道的人并不多,朱棣并不是谁都愿意相信的性子,哪怕是燕军中,能参与这个计划的也没几个人,而张信他们能如此死战,本就说明了他们对燕王朱棣的信任到了何种地步。 但张玉是清楚的只是一直没能等到罢了。 对面大营的情况,他有一些猜想,耿炳文这老将属实了得,年轻统帅会犯的错误他根本不会犯,这种时候回援也许还会手忙脚乱,但正面战场已经实现了包围,那就一口吃掉燕王的四万兵马好了。 果断,狠辣,而且权衡利弊的功夫极为了得张玉挑了挑眉头,那股属于年轻人的傲气也慢慢浮了起来。 你敢玩命,难道我就不敢? 他拔出了剑:“把中军压上去。” …… 顾怀很累。 从地字营一路摸到大营边缘,是件很容易的事情,因为浓烟太大,人心太散,满地都是乱跑的士卒,根本没人管这一百来人的去向。 但当到了边缘,想移开拒马推倒土墙掩埋壕沟的时候,情况就发生变化了。 吹得是东南风,直面滹沱河北岸的营盘西南角并没有烧起来,这里的戍卫士卒也还在,当他们发现这么一群鬼鬼祟祟的人试图在营盘完美的防御上撕开一条口子时,毫不犹豫地就发动了攻击。 万幸的是这里只有一支戍卫的小队但不幸的是这支小队有三百来人。 已经记不清自己挥了多少次刀,带兵依托大帐苦苦防御的顾怀咬了咬牙,将手上的布条缠紧了些。 终究还是得用取巧的法子如果自己练刀再勤些,想来还能多撑些时刻。 不过如果自己有三宝那样的身手,是不是就可以一刀把对面那个指挥的小队长给宰了? 顾怀深深吐了口气,右臂沉重得像平日早上练刀练到极限时的模样,身旁的陈平和魏老三看见他的动作,也都神情一凛,缓缓提起了刀。 “出发之前,我问过王爷,如果出了差错怎么办,”顾怀慢慢开口,“王爷说这世上从来都没有一点意外都不出的战事一个优秀的统帅,就是要弥补这些意外,然后拿下最后的胜利。” “按道理说此刻王爷应该已经到了军营外面,然后沿着我们打开的路冲进营盘,但我不知道那边发生了什么,所以我不确定王爷还会不会来。” 他看向陈平和魏老三:“所以大概得赌一赌了就算杀不完对面这些人,也得放一把火。” “你们怎么看?” 陈平魏老三对视一眼,两人都笑了,行了个军礼:“愿随主官大人赴死!” …… 耿炳文心中的焦躁已经慢慢达到了顶峰。 尽管他一直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但身为统帅的直觉还是让他有些不安,这一点在看到燕军甚至把中军都投入了战场,指挥的大旗都开始冲锋时慢慢变大,直到让他已经白了的胡须都微微颤动起来。 谁会去打一场必败的战争?谁敢把全副身家押上已经开了的赌桌? 但对面就这么干了战场形势已经明了,就算每时每刻都在死人,说不定南军士卒死的要比燕军士卒还多,但包围已经形成,枪阵刀盾兵让燕军骑兵举步维艰,慢慢吃掉这些兵马只是时间的事情。 对面的统帅居然敢把中军也压上来,投入这个已经血肉横飞的绞肉机? 但他已经没法回头了。 身后的大营是不能管也管不了的,尽管自己已经让身边亲卫都下去清扫大营灭火救援,这场火还是没停下来,虽然烧不到他所在的望楼,但放眼望去浓烟已经形成了乌云。 多么讽刺的一幕场景明明大营离滹沱河不远,却连取水救火都没办法组织起来。 对面的人太狠,也太会抓时机,这种拼命的架势甚至让耿炳文找不到一点腾出手的机会,如果此时突然多出一支冲击后方的燕军 不,不会,潘忠已经带兵回援真定了,真定城不会出事,那批燕军就算能活下来,也不可能跨过浮桥出现在自己后方。 除非潘忠和真定城里的将领都是一帮蠢货。 耿炳文控制着自己不要去看后面一道道将令依旧传达了下去,控制着战场上剩余的大军慢慢蚕食燕军,他心算了算,如果燕军继续保持这种死战不退的态势,不用等到天黑,对面的阵形就已经无法维持了。 到时候夜幕降临,残兵败将就算再想死战,也只能被迫分开,最后慢慢演变成一场溃败。 只要后面不出现任何意外就好。 他不敢去看。 …… 清脆的刀剑碰撞声响起,魏老三一脚踹飞一个南军士卒,挥刀接下了砍向顾怀腰侧的一刀。 火星飞溅,顾怀身体稍稍放松,但马上又紧绷起来,一刀砍进了对面那个士卒的脖子,血光如同喷泉一般洒在他面无表情的脸上。 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杀人,往往都会有剧烈的生理反应,那是对夺走同类生命的一种本能的排斥和厌恶,但不知是不幸还是幸运,顾怀已经不是第一次杀人了,所以那个面目狰狞死去的士卒并没有让他产生多少心理波动。 这一片小战场的惨烈程度不比正面战场来得差,一百来人根本抵挡不住对面那些士卒的进攻,哪怕是依托营盘放火防守,也挡不住源源不断涌上来的士卒。 已经死了很多人了陈平的脸色不太好看,想来也是,才升为百户,亲手带出来的兵就死伤惨重,甚至有可能全死在这里,换了谁也不会心情愉悦而且听说陈平还有个老婆,孩子也才出生?那可真是悲剧中的悲剧了。 魏老三今天救了自己好几次,这憨货现在更像是自己的亲兵,不过说起来遇见自己也算他倒霉,本来可以好好当个谍子,却跟着自己天南地北到处跑,去过金陵走过河间,如今更是可能死在这里,以前当兵的同袍都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真是一见自己误终身。 火势已经蔓延开了,营盘本就怕火,拒马是木制的,设在土墙外正在熊熊燃烧,只可惜好像烧了也没用,毕竟等了这么久还是没等到该来的人。 顾怀有些疲惫地叹了口气,举起了手里的刀。 穿破云层和烟雾的阳光直射而下,让他眯了眯眼,待到片刻恍惚后看清战场,他突然愣了愣。 地面在震。 可见度依旧不高,看不清远处发生了什么,但这种熟悉的大地震动让所有人都惊慌起来,不自觉地看向了一个方向。 一匹马跃出了烟雾,上面的年轻宦官有些狼狈,往日总是干干净净的他现在满身血污和汗渍,但当他看到那个青衫人影时,提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他在疾驰的马匹上抽出了刀: “我们来了。” 第两百零七章 战事(终) 战场上的变化,在厮杀的士卒和基层军官们可能注意不到,但两军的指挥却不可能不去关注。 尤其是双方都在等待某些事情发生的时候。 火越烧越旺,蔓延的烟雾遮蔽住了所有想要探查的视线,此刻正在燃烧着的南军大营已经不止地字营了,接连的几个营寨都冒起了滚滚浓烟,偶尔能在火场边缘看见一些模糊的人影仿佛是在救火,但更多的则是拼命冲出烟雾一身烟熏火燎的南军士卒,在他们的只言片语之下,背靠大营的将领们总算知道发生了什么。 粮草器械付之一炬,地字营的指挥使洪熙不知所踪,士卒们都说他反了朝廷要投奔燕王,但耿炳文知道这只是个笑话。 真要是反了,何必放火?带着地字营在南军背后捅一刀,被烧些真定城里随时可以转运出来的粮草有用得多。 但很快耿炳文就有些不确定了因为大营里响起了连绵的马蹄声。 这是件非常奇怪的事,开战之前耿炳文就料到南军骑兵不如燕军,所以在营寨之间都设了拒马壕沟,而且南军骑兵此时已经尽数上了战场,这连绵的马蹄声是从哪儿来的? 很快他就有了答案,因为很快就有骑兵冲破了烟雾,稍微适应了一下方向,就朝着战场的方向举起了刀。 是燕军的军服。 而大营和战场中隔着耿炳文的中军刀指向那边,这很合理。 “燕王来了!燕军进营了!” 不知道是谁喊出了第一声,火场边缘忙着救火的士卒们纷纷喊了起来,这种响动自然惊动了背靠大营的中军,惊动了在等待军令补充兵员进入战场的方阵,惊动了望楼上的耿炳文。 他看着那支冲出烟雾的骑兵,一颗心慢慢地沉了下去,仿佛沉到了深不见底的深渊里,无尽的悲凉和萧瑟涌上了这个老将的脸庞。 最担心的事情终究发生了这支骑兵出现在这里,已经能说明很多问题。 真定有没有出问题不知道,但潘忠带过去的人马肯定没了;滹沱河上的浮桥断没断不知道,但自己的中军这一刀是挨定了。 他强撑着发出回援的将令,但仓促之间哪里能调整过来?就算还有中军的步卒方阵,又怎么可能拦得住从背后冲出来的骑兵? 一切的一切都掐在了最完美的时机上烟雾让骑兵冲锋时最危险的一段路变得无比安全,背后是滹沱河的营地让所有南军失去了戒备心,甚至中军都没有出现一点骚乱,因为没人能想到朱棣会带着一支大军绕到他们身后,然后发起冲锋。 所以耿炳文只能眼睁睁看着打着燕字旗号的铁骑突破营寨,以一种离奇的方式扑到了自己中军的后方。 眩晕的感觉让耿炳文闭上了眼。 …… 地字营,风字营,木字营,三座营寨被铁骑踏过,一骑当先的马三宝带领骑兵片刻不停,几乎横穿了整个南军大营,搞得南军大营一片狼藉人仰马翻,而当他们终于发现了背对着自己的南军时,一路的颠簸便化作了狂喜。 每一匹马的马鞍上,都挂着黑不溜秋的铁球,马三宝举起手,所有骑兵都解开了铁球,从怀里掏出了火折子。 这是个很古怪的动作,因为按照常理他们现在更应该举刀所有被吸引来注意力的南军惊恐的同时还有些疑惑,因为他们并没有在正面战场见到这个东西。 没错,聚集了十几万人的修罗场,用的是冷兵器的厮杀方式,没有人知道这个小小的黑色铁球是用来做什么,以及有什么威力。 只有那些从雄县或者斯州乃至从北平一路南逃下来的士卒惊恐地睁大了双眼某些不好的回忆席卷而来,甚至让他们没有了拿起武器的勇气。 “放!” 一声令下,密密麻麻的铁球被燕军骑兵扔了出来,借助战马冲锋的惯性,划出一条美妙的弧线落进了南军军阵里--这般豪奢的用法,在靖难起兵以来从没有出现过,燕王府生产手雷还是受限于原材料,之所以没有留下给张玉,一是因为手雷的剩余数量,二就是因为此刻的到来。 一团一团的火光冲天而起,剧烈的爆炸声和气浪掀飞起一片片残破的人体,仿佛血肉开出的烟花,这种连绵的爆炸第一时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没能第一时间目睹燕军骑兵冲出烟雾的士卒们也纷纷回头,然后惊恐地看着黑色铁球在视野里慢慢变大。 溃败就此开始。 超出认知的东西很容易让人崩溃,尤其是当士卒们发现自己的主官也一副茫然无措的模样时,骑兵的屠刀紧接着爆炸而来,仅仅一个冲锋就将阵线撕开可怖的伤口。 “败了,老夫一世英名一世英名毁于一旦啊!” 刚刚走下望楼的耿炳文看见这幅场景,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大明开国前那段尸山血海的岁月,不用过多推演,他就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内心那点仅存的希望也就此荡然无存。 他痛心疾首,又怒不可遏,白发白须一身铁甲的他亲自上马,准备抬枪迎敌来鼓舞中军士卒,让他们挡住这不知数量的骑兵--如果还能发生奇迹,那就是这些骑兵被挡下,正面战场决出胜负,然后实现回援。 然而他很快就失望了,因为在连绵爆炸传遍战场之后,对面的燕军就士气大振,甚至开始进行不惜人命的冲阵突围! 他们要趁南军中军大乱,直冲大营! 老不以筋骨为能,耿炳文年轻时也是上马杀敌下马指挥的好汉,但毕竟已近七旬,即使战场厮杀技艺了得,又怎么会是年轻人的对手?他亲自带领还能集结起来的中军士卒开始布阵抵挡,却在抬头时对上了一双漠然的眸子。 那个骑着马的年轻宦官狠狠扎了身下战马一刀,战马吃痛一跃而起,从几个匆匆布防的盾兵头上跃过,那把刀以一种极为诡异的角度劈向了耿炳文的脖子,若不是身旁亲卫大喝一声以身挡刀,朝廷的三十万讨逆大将军,怕是就要身死当场。 如此惊魂一刻不仅吓得耿炳文血气不畅,跟着的亲卫士卒也吓得不轻,只能不顾耿炳文的反对强行且战且退,但帅旗的移动却让战场上的南军傻了眼,整个军阵几乎都被撼动起来,但身后就是滹沱河,再退又能退去哪儿? 这下算是完蛋了。 战场形势从来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中军受袭,帅旗难移,原本已经形如铁桶的战场顿时被不要命的燕军捅出道大口子,已经有些力竭的骑兵顿时窥得新生,在朱能顾成的指挥下直奔爆炸方向奔来,而张玉玩命般压上的中军汇合谭渊后,更是胃口大到想对南军进行反包围! 然而对南军伤害最大的,还是那支大战之后又奔袭十里的骑兵因为朱棣本人出现了。 中军几乎被拦腰冲断,枪盾军阵已经没法回援,耿炳文注定要被这支骑军追到死,而迟了一步才赶到的朱棣,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神兵天降的援军后方受袭大营被烧莫名其妙的爆炸统帅的生死危机 难道燕王朱棣真的是那上天注定的真命天子?这样也能赢? 被亲卫护着往南奔逃的耿炳文回头望去,只见大营火势滔天,战场形势已经隐隐逆转,而那个年轻宦官依然死死追在自己身后,不由老泪纵横: “老夫根本没犯什么错,这一仗,为何会败” “陛下” 第两百零八章 落幕 “大将军,走这边!” 耿炳文中军副将李坚眼看老将军伏鞍狂奔,身后马三宝带着一众骑兵紧追不舍,急忙拍马迎了上去,他本就是中军左面的督战将领,此刻本部兵马还没和燕王骑兵对上,自然不清楚燕军底细,满心是救下耿炳文的想法,让过耿炳文后亲自提枪和那迎头撞上的马三宝战在一起。 此时顾怀也带兵鬼鬼祟祟摸到了近前,和马三宝带的骑兵汇合后,因为实在没有时间寒暄,而且南军大营也被冲烂,只能跟着马三宝一路到了中军附近,只是这时才发现自己一行人都是明军军服,这要是被燕军骑兵撞上一刀杀了岂不冤枉?所以干脆混进了明军队伍准备再来一把火,到时候再与熟人会合。 只是这骑兵冲起来,是万万不可能停的,万千兵马冲锋陷阵,冲势只要一停,立刻就会陷入包围,到时候骑兵的优势就这般荡然无存,所以朱棣到场后接过骑兵指挥权,仿佛一阵风般朝着战场冲锋去了,只剩下马三宝带着一百余骑追着耿炳文死死不放。 但这样一来,这些骑兵被李坚拦下,顿时身陷险境,虽然南军的中军已经乱成了一锅粥,但放眼望去还是把马三宝围得密密麻麻,顾怀在远处看得真切,正自犹豫要不要带人冲上一冲给马三宝解围,就见那李坚不讲武德地退了下来,一边派兵上前一边准备绊马索。 这也是马三宝实在太累的缘故到了这个时代,将领已经很少做出那种阵前单挑的纯粹武夫事情了,所以李坚的马上功夫实在不咋地,但马三宝一路从真定城下砍到南军大营,手里的刀都有了些卷刃,就算武功再高,此时也已经有点强弩之末的味道,没能斩首耿炳文也就算了,穷尽马力之后居然连个李坚都没拿下。 眼看马三宝陷入生死危机,围上去的南军士卒都手舞以步制骑的长槊,而且个个悍然无比,接连将几名燕军骑兵挑落马下,顾怀也知道自己不能再等了,左右看看,干脆拔出佩刀脱手掷了出去。 只是这么些时日顾怀刀都只是练得二流水平,飞刀那更是碰都没碰过,虽然穷尽全力仿佛让那刀幻化飞轮,却是根本没碰到那李坚一下,只是狠狠插进了李坚身下马股。 那马吃痛,长嘶一声人立而起,李坚大叫一声不好,却还是被颠落马背,气喘吁吁的马三宝见此场景干脆舍马跳下,直奔那落马的李坚,狠狠一刀砍向了他的脖子。 这一变故让所有人都惊呆了,后面是自己人,怎么会突然遇袭? 由不得士卒们反应过来,那李坚就已经身首分离,片刻呆滞之后,士卒们都有些疯狂了。 “不好,驸马死了!大名驸马死了!” 原来这李坚竟然是朱元璋七女的驸马,算起来还是朱棣的妹夫,南军战阵本就被搅得一塌糊涂,如今主将身死,军中还有叛徒,士卒们的战意荡然无存,一时居然在仅仅百人的喊杀声中溃败起来。 顾怀策马到了马三宝身边,一把将他拉上了马,看着他额发尽湿沾在脸颊的狼狈模样,还有四周不绝于耳的喊杀声,一时胸中激荡,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好飞刀。” 顾怀哭笑不得,这算是讥讽还是夸奖?他摇了摇头:“浮桥断了没有?” 马三宝艰难挤出个笑:“全断了,连普渡桥都没了,滹沱河水暴涨,耿炳文要想退回去,起码要往南跑十几里。” 说到耿炳文,两人这才惊觉,寻觅起那面南军帅旗起来,但这兵荒马乱的,一时竟然看不到那面帅旗,反倒是好几面燕军大旗冲到了南军中军面前,看来正面战场的形势是真的逆转了。 “在那儿!” 顾怀一指,一面“朱”字大旗正追着耿炳文的帅旗往南去了,两人对视一眼,都有些茫然: “朱能?” …… “他妈的,耿炳文要跑了!这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功劳?谁敢跟俺老朱抢?” 和顾成分兵两侧,带领骑兵反冲南军的朱能两眼放光,一张大脸兴奋得像是猴子的红屁股,伏身在马上朝着那面南军帅旗紧追不舍。 要说耿炳文也真是倒了血霉,李坚拿命帮他挡住了马三宝,让他这个主帅得以逃出生天,往南逃遁,但马上又被朱能这种浑人盯上了,朱能可不管为了一个耿炳文放弃对南军的分割围剿值不值得,在他看来把耿炳文抓了就是牛逼,就是以后在军帐里吹牛都要硬气三分的战绩。 所以耿炳文逃得快,逃得连残兵败将都没收拢,逃得连将令都没法发,任由南军溃败,但朱能追得更狠,一路撵着耿炳文沿着滹沱河跑了好几里地,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身边居然就剩下了区区三十骑! 而耿炳文多少还带了几千中军! 还是那句话,耿炳文打了这么多年仗,胆子是肯定不小的,从马三宝那一刀缓过来以后,他没有怪罪带着自己跑路的亲兵,而是冷静下来观察战场,当发现自己身后居然只有三十来个人的时候,他简直鼻子都气歪了。 几十个人追着几千大军跑?还有这样的事情? 实在是太欺负人了,今日战场形势一片大好,耿炳文的指挥更是没出任何问题,就算被燕王在背后捅了刀子,也可以把锅甩给真定城里的那些废物或者那黑色铁球上,但他耿炳文要真是被三十来个人追着过了滹沱河,这事传出去他以后还怎么活? “停止撤退,重新列队,迎敌!” 紧追不舍的朱能也发现了有些不对,前头的南军停止了撤退,而且列好了队伍准备迎战,他怔了怔就反应过来,耿炳文这老王八蛋是为了军人起码的荣誉,打算拼命了。 兵法有云穷寇莫追,耿炳文跑了就跑了,吃掉正面战场溃败的南军才是最重要的,但凡识时务一点,朱能现在就该拨马撤走,但朱能偏不! 他明显是个不要命的人,不要命的人不惧怕敢拼命的人,他不但没有停下追击,反而加快了速度,明显是准备冲锋! 只能说什么样的将领带什么样的兵朱能一个人发疯也就算了,手底下的士卒居然也他娘的跟着发疯,听到冲锋命令眉头都不带皱一下的。 但事实证明,人只要不怕死,什么奇迹都是可能发生的,南军本就是败军,列阵又未稳,被朱能这么带兵一冲,居然又一次崩溃,朱能倒是继续追狼狈逃窜的耿炳文去了,可后来赶到的士卒们才发现,弃甲投降者居然达到了三千余人。 耿炳文再也没有自信了,事实上朱能还没冲到眼前,他就已经晕了过去,最后的一道军令,是收拢残兵寻桥渡河退入真定。 而正面战场已经没人敢去想了。 …… 真定一战,燕王朱棣带兵奇袭真定,用最快的速度最狠的手段吃掉了赴援的潘忠军,并且在真定城内反应过来之前强行开拔,渡河断桥,狠狠捅了耿炳文大军一刀,马踏连营,一举扭转战场形势。 正面战场四万对十余万,张玉指挥若定,也有敢于将护着帅旗的中军全部压上的魄力,张信带领步卒硬是顶住了南军的攻势没有溃败,人数差带来的劣势被朱能顾成这两位骑兵将领用出色的穿插战术将影响消弭到最小,而看起来最寂寂无名的谭渊,也在中军和战场之间扎下了根,直到战斗结束,也没有让南军突破防线。 而最让人心中发寒的,则是燕军的狠辣程度,明明有手雷这种武器,却为了给耿炳文一个惊喜,宁愿用人命在正面战场拉锯,也要赌一把燕王朱棣所带奇兵能造成的破坏,这等魄力实在惊人。 然而在很少人知道的地方,却有一个青衫书生,从雄县之战骗潘忠赴援一战尽覆开始,就一直潜伏在南军之中,焚烧大营,斩首军官,为燕王的奇兵打开一道缺口,甚至这个作战计划,就是他和燕王朱棣在大帐中商议一夜定下的。 善战者无名,善谋者也应该更加低调。 这一战过后,南军十余万兵马只剩下不到三万,俱是沿着滹沱河畔逃窜,靠着仅剩的大桥返回南岸,逃回真定,主将耿炳文率先出逃,驸马都尉李坚身死,右军将军宁忠、都指挥使刘遂、后军将军潘忠等要么身死要么被生擒,堪称燕军大胜。 战场上南军弃甲投降者竟达三万,双方死伤无数,战场上处处可见尸首,二十里尸山血海让人触目惊心。 而在燕军整理战场,收拢残兵并且围城真定之前,咯血醒来的耿炳文老泪纵横,那封详述战败前后经过情形,自请处分的奏表,却是先一步出了城,去向金陵了。 建文元年第一次平燕北征,就此落幕。 第二百零九章 推手 香炉里点的是沉香,缕缕青烟并没有盘旋而上,而是在香炉里形成一团氤氲的云雾,一只修长的手从香炉上伸过,将一张谍报送到烛火上,跳动的火苗里,映出了裴昔那张面无表情的脸。 就算是此等北征大战锦衣卫也还是没捞到多少东西。 他现在看的东西,是北边的锦衣谍子用命换回来的情报,北到宣府大同,南至滹沱河畔,有用的消息有很多,但没用的情报也占据了很大的篇幅,他的责任大概就是从这些情报里发现什么,然后走锦衣卫直接向天子负责的路子,给那位年轻陛下送去。 说来可笑,锦衣卫衙门的职司已经被剥夺得差不多了,但这条路子还留着,这些送上去的谍报,估计那位年轻天子是不会看的--因为他最近在忙着和方孝孺方侍读推行周礼。 北边儿在打仗,十几万人的修罗场,南边却在推行井田制,应天府附近的府县已经开始试点,但看民间锦衣秘谍收拢的消息,老百姓们正为了田地天天发愁,而官署里的官员也在各种不同的官职称呼里忙着吵架。 何其荒唐。 有时候裴昔其实也忍不住茫然过,当今陛下到底在想什么?当初那把龙椅上坐的人是何其英明神武?犹如猛虎侧卧,如果先帝仍在,怎么会出现这等闹剧? 但换个方面想一想也是好事如今陛下如此年轻,接手的就是如此盛世,看所作所为又像是无意开拓的守成之主,要真是先帝在上面,锦衣卫就真的一点复起的可能性都没了。 这个房间很小,在锦衣卫官署的最深处,裴昔的生活是单调而枯燥的,没有婚娶,大部分时间他都是坐在这里处理着事务,静静地看着一年四季轮转,然后默默等待。 但从今天开始一切就注定不一样了裴昔脸上闪过一丝红晕,朝廷八百里加急的军驿或许能比锦衣卫的路子快,但一定不如锦衣卫的谍报详细和真实。 十余万大军一败涂地真定被围,大批朝廷将领身死燕王的北平固若金汤,而滹沱河畔的燕军随着招降越来越多,甚至已经逼近了十万之数当初那看起来不切实际的想法,如今看来居然真的是自己三十年来最为出彩的神来一笔! 陛下真的还能坐得下去?朝廷真的还能把锦衣卫按死? 裴昔站起身子,走出房间,想象着明日那些大人的嘴脸,突然露出了一个极为俊朗而又邪魅的笑容: “让纪纲来见我。” …… 穿着飞鱼服的纪纲已经不是当初的那个黑衣书生了,虽然还是那副痞气无赖的模样,但气质却不如之前那般落魄颓唐,他一路打着招呼,甭管擦肩而过的秘谍们有没有好脸色,脸上依然是一副笑吟吟的模样,只是心里多少还是有些紧张和不安。 裴昔找他做什么? 说起来也真他娘的离谱自己不过是和那青衫书生喝了顿酒,莫名其妙就被他招进了锦衣卫,当初连赌债都还不起的自己能有什么选择?自然是要为他做事,先是帮他收拾了那些不依不饶的亲族,然后就成了一名光荣的锦衣卫百户。 随后事情就越来越朝着一个不可描述的方向前进了招自己进锦衣卫的千户叛离了朝廷,自己身为他手下唯一的百户不仅没受罚,反而还越来越如鱼得水,当然日子如果就这样过下去也不错,但随着某天自己收到了一封信,然后去某个地方见了某些神经兮兮的人,纪纲这才知道自己到底卷进了怎样的一个漩涡里。 燕王!顾怀!两个造反的头子!自己居然是他们留在金陵的眼线! 这天底下就没有做谍子做到敌方谍子老窝里面的事情。 偏偏裴昔还不管。 想想看自己这些日子往北边送的消息要是被朝廷知道了差不多够诛个九族,纪纲叹了口气,脸上的笑容也有些僵硬起来。 锦衣卫指挥使裴大人在何处,锦衣秘谍们闭着眼睛想都知道,纪纲走到了那个小院外面,总觉得有些阴森森的,他才抬起手想敲门,院子里就传来了声音:“进来。” 不对裴大人很少有这种心急的反应。 “卑职拜见大人。” “少点礼数,做给我看没有必要,锦衣卫很少讲究这一套,”裴昔坐在院中石桌旁,放下茶杯,“宫里你们发展得怎么样了?” 这话差点让纪纲吐血宫里?裴大人指的是什么?秘谍司搭上了宫里太监这条线他都知道? 他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纪纲吓得差点没打个饱嗝:“禀禀告大人,是有几条线,不过都是些年轻宦官,没有实权。” “想法不错,毕竟陛下对待宦官从来刻薄,而宦官又向来都是记仇的,”裴昔好像根本不在意自己说的是多么大逆不道的话,也不在乎对面这人是不是燕王安插在金陵城里的谍子:“应该是个叫怀恩的年轻宦官?听说他干爹被陛下杖毙了不过一个小小的御书房御用太监,有些时候倒是可以接触到了不得的事情。” 纪纲干笑两声:“大人说的是。” 气氛陡然沉默下来,大概是裴昔想到了某些事情,豆大的汗珠从纪纲额头滚落,这种让人窒息的氛围持续了很久,才被裴昔打破:“这次平燕北征,锦衣卫和你们的‘二十四节气’对上了很多次,顾怀做得很不错,起码有了些御前拱卫司时候的锦衣卫模样,不过金陵毕竟太远,顾怀做不到的事情,只有我能为他查漏补缺。” 摸不清头脑的纪纲已经放弃了思考:“是,大人。” 裴昔再次沉默了一下:“真定的军报已经到了金陵,明日要出大事情,如果我所料不错,朝廷要换将了。” 纪纲都快哭了,大人您能不能不要用这种最平淡的语气,最毫无波动的口吻说出这些让人心头一震的秘辛? “如果要换将,无非也就是从那几个人里头选,最有可能的是那两个,区别只是一个能打一个不能打,你说陛下会派谁去?” “应该是能打的” “有了第一次战败,朝廷就不会再犯上一次的错,所以这个人选很重要,重要到直接关系着第二次北征战事的结果。” 裴昔修长的手指点了点石桌,突然想起了某个本应该死了如今去还活着的人,不由有些感叹。 顾怀的心还是不够狠他懂自己的意思,他就是年轻时的自己,但自己年轻时已经能毫无波澜地把上一任指挥使亲手送上处刑台,顾怀却还是太优柔寡断了一些。 看来自己还是得推一把不过这种优柔寡断倒是又送给自己一颗上好的棋子。 他笑了笑:“有个人该死了。” “这件事你去做。” 第二百一十章 谁人挂帅? 今日不是初一十五,但朝廷却召开了大朝会然而没有人为此感到疑惑,因为军情是昨晚进的金陵城。 一夜的时间,足够这个消息在全城的上层圈子里完全传开了。 依然是熟悉的上朝流程,百官沿着宫门后那一条长长的宫道步行入殿,只是这次的气氛比起上次燕王入京时的严肃沉闷有过之而无不及--因为朝廷打了败仗。 老天爷,三十多年了都没出过这样的大事,太祖皇帝刚走就成了这么个烂摊子? 往日反对削藩,反对推行周礼的官员自然是把兴高采烈压在了肃穆的表情下,但那脚步怎么看怎么雀跃;大部分官员还是忧心忡忡的,因为他们回想起了那个酷似先帝的燕王朱棣当初是如何把朝廷和天子的颜面踩在了脚下,而如今又是怎么把朝廷大军打得落花流水的。 看起来监察御史也没了督查百官礼仪的心思,上了年纪的老臣往道边儿吐口浓痰也装了没看见,所有人的心思都汇向了一点--陛下打算怎么办? 但很显然朱允炆也没有一个确切的答案,因为他的黑眼圈很重。 “诸位爱卿平身,真定一战燕逆胜了,朝廷大军死伤惨重,接下来该当如何?” 按道理大朝会开始陛下只需要当个牌坊坐着就完事儿了,但谁知道这位是真急了,急得连太监的活儿他都抢。 不过这样一开口,倒也省去了很多繁琐的流程,比如外地官员进京觐见天子等事情都他娘的这时候了,谁还有心情接见外地官员?没看陛下的焦虑都写在了脸上?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方黄齐三人--削藩一事,不从来都是你们跳得最欢?当初出兵一事也是你们在御书房就议定了,既然如此,还问百官做什么? 这目光实在太过赤裸裸,饶是三人昨日和朱允炆商议半天,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也不由老脸一红,最后还是方孝孺站了出来:“陛下,耿老将军年事已高,一时大意,中了燕逆诡计,这才痛失先手,如今逢此败仗,耿老将军实不宜再做三军统帅,臣斗胆请陛下换一员将领北上,以做三军主帅” 话还没说完,金銮殿上已是一片哗然之声,百官都有些不可思议地看向方孝孺,实在没想明白这人怎么能无耻到这种地步! 当初是谁非要逼着耿炳文去的?怎么当初就想不起来耿老将军“年事已高”的事情? 这算不算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 终究还是有人看不下去站了出来,但谁都没有想到,站出来的是齐泰:“此事万万不可!” 一开始百官的表情和朱允炆方孝孺如出一辙的错愕,但片刻之后,他们的神情立刻变得意味深长了起来。 有好戏看了 削藩三人组一向是在朝堂上共进退的,毕竟他们最大的政治资产就是当今陛下,只要陛下还信任他们,只要陛下还想推行周礼,他们就能在金銮殿中有一席之地,但官场如战场,底子不行就容易一朝倾覆,所以三人一向是抱团取暖,怎的今天还当着陛下的面争气起来了? 而且看陛下神情,这还是没通过气的? 有意思,有意思。 齐泰顿了顿,拱手道:“陛下无须烦忧,胜败乃兵家常事,北方战局,不是一战就能定下的,长兴侯虽败,却未失根本,耿老将军国朝老将,陛下可予严辞训诫,再令其戴罪立功,以长兴侯手段,燕逆定难越真定城一步” 兵部尚书站出来发话了,而且说得也算头头是道,兵部的战争狂人们自然要站出来壮壮声势,兵部侍郎往前一步,一同拱手道:“臣附议!” “附议!齐尚书老成之见,长兴侯仍可堪大用!” “臣也附议!” 越来越多的人走了出来,有些是这段时间齐泰借着削藩三人组声望发展的党羽,有些是因为同在兵部总要给尚书大人一点面子,但也有些是真的觉得抵挡张士诚十年的耿炳文足以阻挡燕王南下,所以才站出来发声,但他们却没注意到,坐在上头的那个年轻人脸色越来越难看。 “够了!”朱允炆冷冷打断了他们的话,“耿炳文昏聩无能,不堪大用!朕岂能再用他?当换一员将领,统率讨逆大军,为朕诛灭叛逆!” 齐泰脸色一变:“陛下,万万不可!临阵换将本就是军中大忌,何况耿老将军身经百战,足智多谋,陛下岂能因一时得失而弃之不用?放眼朝堂,能与耿老将军匹敌之名将还有何人?” 兵部官员头皮都炸了,建文朝历经一载,太祖余威尚存,如果他们没记错,这是头一次有人在金銮殿上顶撞陛下? 当然,燕王那不算,毕竟燕王都敢造反了。 朱允炆眼角抽搐了一下,但还是按捺住了脾气,毕竟不想让百官看着他们这个小团体出洋相:“此事无须再议!平叛将领,朕势必要换!” 得,这位主都定下基调了,那没什么好说的了,齐泰怂头搭脸活像是败犬,在方孝孺的得意目光中默默退回了文官队列。 既然定下了要换主将,那就换,金銮殿上窃窃私语声多了起来,不少人都在议论自己心中合适的对象,但却没人站出来推举毕竟陛下现在的心情可不好,连平日相处无间的兵部尚书都不给面子,自己推举的人物要是不中陛下的心意,岂不是要挨顿训斥?那就真是何苦来哉了。 然而提起此事的方孝孺却也没开口,倒不是他害怕推举了某人到时打了败仗落不着好,而是他确实没有一个能提出来的对象。 教书匠教书匠光听官场传闻就知道他平日在和谁打交道,太学里教学生,宫城里教陛下,除了推行周礼,其他事他都不怎么上心,但这人又偏偏喜欢什么事都要掺一脚,提出些狗屁不通的意见,陛下也有胆子照办,真是荒唐透顶。 然后一直沉默的黄子澄站了出来:“谁道我朝便无名将?陛下,臣推举一人,可为陛下分忧。” 朱允炆前倾身子:“爱卿尽管说来。” “曹国公,李景隆。” 这个名字倒是有些出乎百官的预料,不过片刻之后,众人居然对这个意见纷纷点起了头。 李景隆何人?开国将领李文忠之子,袭曹国公爵,虽然在五军都督府没有任职,但这些年一直承担训练京城三大营戍卫军队的任务,和五军都督府左都督徐增寿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友。 将门之后,身份也恰当,乍一看还真比耿炳文适合些。 然而齐泰又站出来了:“曹国公只管为朝廷练兵,何曾为国征战?曹国公若是出马,只怕不是燕逆这种久经沙场之人的对手,若是陛下定要换帅臣推举魏国公徐辉祖!一则魏国公年少就随中山王出征,久经沙场,二则中山王府是我大明军中第一府,中山王旧部遍布军中,若是魏国公挂帅出征,军心士气必然大振。” “擅练兵则自然也能善战,齐大人身为兵部尚书,怎么会不懂如此浅显的道理?虽说魏国公忠于王事,并不曾助纣为虐,但他的胞姐毕竟是燕王妃,如果战场上魏国公心有不忍所以还是曹国公执帅印妥当些。” 齐泰勃然色变:“概不闻‘纸上谈兵’一事乎!” 站在勋贵队列里的李景隆脸色登时像开了染坊。 这话就未免太过于不给面子了其实对于这种差事,李景隆也是不想担的,他还年轻就位居公侯,大把的时间好浪费,哪里想去和朱棣玩命?他小时候还跟朱棣一起在宫城里一起上过课,那朱棣是什么能力什么性子他会不知道吗?别看这几年修身养性读起了书,实则就是个无赖至极的人物,和他对上,赢了不能封王,顶多捞点名声,要是输了 但想不想去是一回事,陛下同不同意是一回事,你他娘的拿赵括来类比我是什么意思? 这下子徐辉祖也坐不住了,他和燕王府的关系摆在这儿,这种事情从来都是能避就避,如今齐泰推举了他,站出来说话不是不说话也不是,更别提齐泰未免忒不会做官了些,捧自己踩李景隆,这种一朝得势的官员要是哪天落了难早晚被人整死 他硬着头皮拱手出列:“臣该避嫌才是。” 齐泰还在那边歪鼻子瞪眼:“魏国公,如此国家大事,避什么嫌?臣敢拿性命担保,魏国公挂帅,必败燕逆于北平!” 你他娘的哪儿来的信心徐辉祖都快无语了,只是他端得一副玉树临风的儒将模样,即使内心哭笑不得脸上也不露丝毫,这番宠辱不惊的模样倒是让其他官员眼前一亮。 黄子澄脾气也上来了:“曹国公必胜任此事!” 方孝孺笑而不语。 第二百一十一章 身死 散了朝会,谁代替耿炳文挂帅出征的事情依然没个定论,庄严的金銮殿仿佛变成了菜市场,以齐泰和黄子澄这对以往的黄金搭档为两面旗帜,各方官员摇旗呐喊,吵得真如泼妇骂街一般。 徐增寿跨过中山王府的大门,身上的官服都还没脱,就直直走向了书房。 身为五军都督府的大都督,他知道的事情远比普通官员要多,尤其是军事方面的。 昨日战报到了金陵,陛下就已经召人进御书房商议一轮了,换帅一事几乎昨日就定了下来,也不知道齐泰今天是发了哪门子疯要顶撞陛下,但现在看来人选怕还要吵上些时日,只是增兵一事却是板上钉钉了。 三十万大军只剩下不到几万苟延残喘,如今还要增兵姐夫的压力可想而知,真定如今被围,以耿炳文的能力,姐夫怕是不容易打进去,别到时候被拖死在真定,那就麻烦了。 对于耿炳文的能力,徐增寿是没有丝毫怀疑的,他不像陛下那样只因为一场败仗就对耿炳文的评价有任何改变,如今有了真定城,耿炳文是怎么都不会再犯错了。 犹豫片刻,他拿过一张宣纸,磨好墨慢慢写了起来。 “朝廷增兵换帅未定真定不可久留,当收兵北归,徐徐以图” 能做的其实也就这么多,徐增寿面对这种挣扎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中山王府和燕王府的关系不是轻易能撇开的,大哥既然要做那铁面无私的朝廷忠臣,自己怎么也要替姐夫做些事情才是起码不能让他死在战场上。 倒是顾成那小王八蛋自己明明嘱托了他战场相见留姐夫一命,他怎么干脆投到了姐夫那边?自己要是有那小子下注一半狠,也不至于这些时日在金陵如此煎熬了。 摇了摇头,徐增寿将信封口塞进袖子,准备待会儿出门去五军都督府时顺便将信寄出去,可还没发呆多久,书房的大门就被推开了。 徐辉祖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因为背光看不清表情。 徐增寿一向是有些畏惧和敬重这位大哥的,他站起身子:“大哥。” 徐辉祖没有动弹,视线慢慢扫过书房,然后停在了那墨汁尚存的砚台上。 “拿出来。”他的声音冰冷得像寒冬腊月的飞雪。 徐增寿愣了愣:“什么?” “你给燕王写的信。” 于无声处起惊雷,徐增寿瞳孔猛地一缩,然后竭力平静了下来:“大哥开什么玩笑?” 徐辉祖没有走进来,也没有面对阳光,依然看不清表情:“我一直以为你只是还没长大,会犯些小错,毕竟中山王府有我撑着,你不需要考虑太多,但我真的没有想到,你的胆子居然大到了这种地步。” 他的手上出现一叠宣纸:“从四月到八月,从燕王出京到真定之战,你一共给燕王写了十三封信,粮草转运兵力布防朝堂风波均有涉及,如今你还打算再写一封?” 徐增寿的视线落在那叠宣纸上,然后慢慢站直了身子。 已经没必要问是谁做的了但应该不是大哥,以大哥的性子,一开始发现就会把自己禁足。 只能是朝廷或者燕王府的路子出了错。 他突然笑了起来:“那大哥准备怎么办?” …… “混账,混账!朕就说三十万大军怎么会逢此惨败你可是朕的大都督!” “朝廷要增兵,京营兵马势要四去其三,应天府外实而内空嗯?你这封信送出去,是要那燕逆一路杀进金陵城,取朕的首级不成?!” 御书房内,朱允炆脸色铁青,抓着那几张宣纸的手都在微微颤抖,仿佛犹然不信自己看到了什么但跪在下面的徐辉祖和被五花大绑的徐增寿又明明白白地告诉了他,这一切都不是幻觉! 五军都督府的大都督,整个大明军职最高的官员,居然背叛了朝廷,私底下给燕王通风报信! 徐辉祖脸色灰败,劈面给了徐增寿一耳光,又深深跪了下去:“陛下,臣也是今日才发现的我徐家满门忠良,不料竟出了这等事情还请陛下发落!” “发落?”朱允炆咬牙冷笑,“还有什么好发落的?来人啊,把他给朕拖出去明正典刑!” 徐辉祖面色一变:“陛下” 徐增寿也有些慌张起来:“我徐家有丹书铁券,陛下杀不得我!” “丹书铁券?谋反之罪,丹书铁券不保!” “谋反?陛下只知怨天尤人,难道从不反思己过?陛下御极一载,便天下大乱,难道不是陛下执意削藩引起的?先帝三十年励精图治,才造此盛世,陛下却要削藩改政推行上古周礼?贤在何处,仁在哪里?” “呀!”朱允炆恼羞成怒,一张脸真是扭曲到了极点,发出类似宦官的尖锐叫声,直让人耳膜发疼:“你该死!” 眼见陛下动了真怒,徐辉祖深深俯首:“陛下息怒!此乃臣管教不当,还请陛下削徐增寿官爵,让臣带其回府,禁足终生!” 御书房外,年轻的宦官手拿拂尘,听着御书房内的咆哮声,对着送膳过来的御膳房内侍摆了摆手:“去去去,别惹陛下不开心,还用什么膳?” 此时的御膳房众人也听到了那声尖锐吼叫,直吓得魂不附体,哪儿还敢进御书房?于是齐齐转身一溜烟儿逃了出去,名叫怀恩的年轻宦官眼珠转了转,追上一个年轻宫女,将朱允炆打碎的茶杯碎瓷塞进她手里:“把这些碎瓷也带出去!” 眼神交汇,几个词从怀恩嘴里说了出来,那年轻宫女愣了愣,随即猛然反应过来,点头后忙不迭地追上了远去的御膳房众人。 怀恩深深看了她一眼,走回了御书房外,朱允炆的咆哮声还在继续:“禁足?朕要他死!” 已经完全丧失了理智的朱允炆取下挂在墙上装饰用的宝剑,大踏步走下台阶,跪在地上的徐辉祖身子动了动,却没有拦在朱允炆的必经之路上,只是不断地叩首:“陛下息怒,陛下息怒” 然后他就眼睁睁看着那锋利的长剑刺进了他三弟的胸膛,恶狠狠毫不犹豫地穿透了血肉。 大明五军都督府左都督徐增寿,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只是无声地看向自己的大哥,嘴唇开合,却没有发出声音。 “大哥” …… 从租住的房子走出来,纪纲松了腰带在巷子深处美美地放了放水,才走向了那个摆在巷子口的饼摊。 这里离秦淮河很近,原本纪纲是打算省下租房子的钱,干脆就住在锦衣官署里的,但后来发现实在有些不方便,这才在外面找了房子。 虽然是秦淮河,但这里青楼不多,反而有些像是后世低矮破落的棚户区,住在这里的多半是进京赶考的士子,一片片房舍挤在一起,货真价实的斗室陋居,这一片最让官府头疼的还是失火问题,实在是因为太多人自己生火煮饭了,虽然加了些人间烟火气,但一旦烧起来那可真就是一烧一大片了。 至于治安?打不死人就行。 买了块饼,纪纲啃了两口,总觉得今天的饼有些无味,现在他日子虽然阔了,但有趣的是反而不去赌钱也不好以前那几口酒,反而是把钱都存了下来寄回了山东老家,毕竟每一天都活在提心吊胆里,好像也没心情捡起以前的消遣方式。 这种担心在今天尤为严重因为裴大人让他送出去了一些东西,一些关于中山王府徐增寿徐都督的东西。 他确定这件事儿办得漂亮,查不到锦衣卫也查不到秘谍司,但他不知道会引起什么后果,因为金陵城里有很多条线,其中一条线就是中山王府的徐增寿徐都督。 他现在就要去看看另一条线有没有东西送出来。 这条巷子叫乱石巷,每天他都会来看看,但一直没什么消息送出来,根据顾怀的说法,其中一堵石墙上有一块红砖,取下红砖就能看到能活动的石头,如果石头后面有东西,那一定要用最快的速度送回北平。 倒也不用担心被人拿到,因为上头是暗语。 纪纲是个很小心的人,因为每天都要来,所以为了不引起别人注意,他特意租了房子培养起了自己吃饼的习惯--虽然那饼是真他娘的难吃。 一如往日,吃完了饼放完了水,纪纲如同消食一般走过那堵石墙,习惯性地又解开了裤腰带,动作驾轻就熟地将手伸进那石头后面。 他本来以为会和平时一样空空荡荡,但这一次他的手指却碰到了一张纸条。 纪纲微微一怔,不动声色地将那张纸条拿回手里,又将石头放好,便大摇大摆地离开了。 第二百一十二章 丧事 大朝会连着开了三天,但除了第一天在主帅人选上百官意见不统一,接下来的两天朝会都还算是和谐,再没人去争论李景隆是不是替代耿炳文的最好人选。 为什么?因为徐增寿没了。 反正不管百官信不信,中山王府报的是暴病而亡,就算没人能想通前些日子还活蹦乱跳在五军都督府上班的徐增寿到底得了什么怪病才会散朝之后当天夜里就没了,也不影响各种小道消息在上层圈子里流传了起来。 不少人看向龙椅上陛下的眼神都有些怪因为这些奇奇怪怪的消息里,最可信的一条就是徐增寿私通燕王,然后给当今陛下含怒在御书房杀了。 这消息不知道是谁传出来的,但说得有鼻子有眼,仿佛当时就在场一般,听完的人细细琢磨,发现这事虽然从头到尾都透着股诡异,但这居然是最能说得通的一种说法。 那可是中山王府三子、一品武官、总管天下兵马的五军都督府大都督啊居然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死了?陛下居然真敢下手?他知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也难怪百官的眼神都这般怪,不管是寒窗苦读走的科举路子,还是边塞砍人一个人头一笔军功,大家做官都是慢慢爬上来的,这个年代当官是最为稳妥也最容易飞黄腾达的,虽然大家嘴上喊着忠君爱国,但他娘的谁信啊,单纯的我给你打工你给我发工钱,而且只要我不干什么造反贪腐结党营私之类的事情,这事儿就算是旱涝保收,想安安生生活到退休不算是什么难事。 当然,洪武朝除外。 可当今陛下才多大年纪?这么年轻的天子,现在就敢不走三法司直接动用私刑,把堂堂左都督弄死在御书房,这以后还得了? 所以总结下来,朱允炆这次大概是泄了怒气失了人心,究竟是赚是亏,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但徐增寿莫名其妙死了,徐辉祖告病在家为其举办葬礼,能代替耿炳文的人选如今也就剩下了一个,曹国公李景隆就算是再不想去打仗,也只能硬着头皮应下了这份差事。 不过他感不感激黄子澄还另说。 既然主将定了下来,那接下来自然就该商议增兵的事情,提到增兵,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兵部和户部官员的脸上,但大朝会之所以开了两天还没把这事定下来,就是因为户部尚书耍起了无赖。 增兵?可以。拨款?没钱。 这他娘的就有点骇人听闻了堂堂陛下当着百官的面要户部拨款,一向面相苦大仇深的户部尚书居然撒起了泼,说来说去反正就那么一句话--孝陵要修缮,西南受灾要拨款,三十万大军北上的粮草转运军械维护军饷发放不花钱?国库都透支到明年了,眼看就要进秋,还要往北方增兵,这不是要他命是做什么? 不发军饷,大头兵们就要造反;不准备冬衣,北方那气候,南兵能适应?河间三府的粮食现在都快被一座真定掏空了,大同宣府还等着送粮,真要掏空家底打一波,那也别等着到时候户部发不出钱了,直接把他户部尚书的脑袋砍了看看能不能值些银子。 由此看来户部尚书当年也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角色,话里话外都透着股混不吝的痞气,科举高中之前可能还是在社会上混过--但百官确实拿他没什么办法,因为现在国库确实吃紧。 说到底还是那推行周礼一事,井田制下田地要重新划分,百姓的民籍要重新统计,从金陵到地方的衙门官署要重新排布,各种官员的称呼袍服都要改上一遍这可是个大工程。 不过户部尚书就算胆子再大,也肯定是不敢当面指责陛下的,反正根据户部官员打了两天两夜的算盘,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最多增兵三万,多了就可能连军饷都发不齐。 三万?三万能顶什么事?送过去给燕王砍? 于是事情由此重新陷入僵局。 朝堂上再次陷入无止境的争吵,只不过这一次是由兵部尚书齐泰带着兵部官员和户部吵,李景隆挂帅,齐泰是坚决反对的,但很遗憾他的意见并没有被采纳,所以也只能把多余的热情发泄到户部身上--既然信不过主帅,那就多增兵,蚂蚁多了总是能咬死大象的,就算李景隆真是赵括那样纸上谈兵的废物纨绔,只要兵力够多总能把燕王逼回北平不是? 堂堂兵部尚书和户部尚书指着鼻子对骂,两部官员互相阴阳怪气百官们头都大了,不少上了年纪的官员还悄悄打起了瞌睡,只觉得这吵架声很是助眠,但大多数人还是想着散朝后该先去哪家。 一家是丧事,一家是喜酒当官也是要人情往来的不是?中山王府的葬礼肯定是要去的,黄子澄的二子娶亲好像也不能不给面子,但该先去谁家?这就是个让人纠结的问题了。 先去葬礼,带着香烛纸钱气再去婚礼未免太晦气;可先去婚礼?那可是堂堂中山王府,人都死了还要往后稍稍?没这样的道理。 而且服装也不好选要不还是穿官服算了。 嗯怕还是得先去吊唁,先悲痛再欢快总是要比喝了酒去上香容易的,要不然喝喜酒喝醉了在灵堂言语不当那可就要出大事了 争吵声越来越大,这次削藩三人组倒是抱起了团,看陛下的神色,似乎也是要不顾一切增兵平叛了,这建文元年,还真是多事之秋啊。 百官默默地想。 …… “外面怎么样了?” “国公爷,宾客都到了,在灵堂上香呢,好多官员官服都没换,怕是散朝就直接来了王府。” 老管家隔着门,低声给里面的徐辉祖说着情况,想着那隔了两条街的黄府正在大摆宴席宴请宾客,老管家的脸上露出些恨意:“那黄府是不是故意的?” “成亲的日子,是早就定好的,真要说起来还是王府不妥当,大婚当天宾客先去了别府吊唁,换了谁都会不满。” 老管家愣了愣,没想明白里面自己伺候了十几年的大老爷怎么会如此薄情冷静:“是。” “下去。” 老管家下意识鞠了一躬,悄悄退下,只是想起那个爽朗的三老爷,不由得又抹了抹眼泪。 而书房里,徐辉祖疲惫地靠在了椅子上叹了口气,下巴上满是胡茬。 怎么可能没有一点后悔和痛苦? 已经两天了这两天他没有出过书房,大概是害怕看到三弟妹的眼泪,还有侄儿侄女他们仇恨的目光有些事情连外人都瞒不了,何况是瞒家里人?三弟真正的死因,王府里的人都心里有数。 他没有辩解什么,也无从辩解连他的夫人和孩子们看他的眼神也很异样,三弟从来都这般招人喜欢受人依赖,而自己却亲手把他送上了死路。 尽管他是徐家的一家之主,在中山王府一言九鼎,此刻也有一种众叛亲离的感觉。 “我做错了么?” 徐辉祖下意识地想起了御书房里的那一幕,想起了自己那没有挪动的双膝徐家是有丹书铁券的,是不是只要当时挡下了陛下,等陛下清醒些就可以保住三弟的性命?是不是自己就不该绑着三弟去御书房,而是把这件事彻彻底底地压下去,哪怕是把三弟禁足到死? 他从来没想过让三弟去死他是徐家的长子,从小就跟着父亲东征西讨,看清了金陵这个吃人的地方,看清了朝堂上的污秽和黑暗他不是愚忠,而是清楚地知道,在这个皇权至上的时代,唯一能保住父亲留下的心血,保住中山王府里自己的亲人的唯一办法,就是要全了这君臣之义,保住徐家英名,绝对不允许任何事情把这些破坏掉。 所以自己当时是不是有那么一瞬间想清楚了这些,才没有阻止陛下那看起来慢悠悠轻飘飘的剑? 他确实很伤心,但他提不起对皇帝的恨意,君父皇权,受命于天,这是他从小接受的教育,中山王府一定不能倒,更不可能倒在自己手上!为了这一点,一切都是值得的! 他不恨皇帝,他恨燕王,恨妹妹,恨燕王那些给三弟送信的奸细,恨三弟的糊涂和软弱! 但他更恨自己。 一切都结束了用三弟的一条命,用自己告病在家不受兵权的举动,来告诉皇帝自己的忠心和清白,让中山王府还是大明的第一世家这就够了。 徐辉祖极为英俊的脸上痛苦的表情慢慢消失,他摸了摸胡茬,还有身上两天未换的官服,长长地叹了口气。 总要去灵堂一趟,送三弟最后一程。 他支着桌子,疲惫地掩住面孔,好像这样就可以把那一切都掩埋下去。 只是两天,他却好像老了好几岁。 第二百一十三章 困顿 真定的围城已经快持续半个月了。 半个月前,滹沱河一战落幕,耿炳文率军退入真定城,欣喜若狂的朱棣直接带兵追到了真定城下,甚至连收拢败兵打扫战场这种事都没来得及做,用最猛烈的攻势连续攻了真定三天,却一头撞得头破血流。 耿炳文无愧第一擅守的名声,有了上次的教训,再有什么败兵难民俱都别处安置,着人看管,城墙上灯火通明,轮休的士卒根本没给朱棣任何偷袭城头的机会,甚至对于那种扭转了战场形势的新式武器,耿炳文也绞尽脑汁想出了应对办法--威力再大,无非也就是爆炸和火焰,那城门常备水源,着士卒分散些便是,能看出来那手雷是肯定不能把真定城墙轰倒的,不然朱棣肯定已经这么干了,于是整座真定城在耿炳文的经营下越发无懈可击。 整整三天,朱棣攻势如猛虎,却寸功未建,经历一场大战后根本没有休息的士卒们死伤惨重,但人命却怎么也填不满和真定城之间的鸿沟,眼见士气受到了沉重打击,先登营几乎死伤殆尽,朱棣极为心疼,连忙命令收兵只围不攻,这才安稳了半个多月。 耿炳文是十分精明的,就算打了一场败仗,但他知道只要自己在这里坚守下去,北军就会逐渐瓦解,甚至有可能不攻自破,因为朱棣现在的兵力越多,就面临越艰难的处境。 那就是粮草。 燕军多骑兵,不止人要吃饭,马也要吃草,但滹沱河边的南军大营粮草已经付之一炬,耿炳文不厌其烦地每天从真定输运粮草给朱棣带来了想象之外的麻烦,城外的北军大营近十万人马,一天要消耗多少粮食?从雄县斯州无极城带来的粮草已经有些捉襟见肘,若是再围下去得不到补充,怕是就要断粮了。 难道要去抢百姓?这和刨自己的根有什么区别? 所以比起焦头烂额的朱棣,耿炳文就老神在在得多了,甚至还有心情专挑埋锅造饭的时候偶尔派兵出城骚扰一下北军,一天天下来搞得北军防不胜防,一个个将领天天提心吊胆生怕吃饭的时候被南军出城冲上一冲,上个茅房都怕南军突然出现。 朱棣很快就意识到这样是不行的但真定城对他的诱惑实在太大,这颗挡住他南下的钉子一旦拔掉,河间三府就如再不设防的美丽女子,到时候占据黄河北岸,岂不就是二分天下的大势? 耿炳文这老王八蛋是真的恶心啊 时间对于耿炳文来说并不重要,他大可每天喝喝茶、浇浇花打发时间,坐看朱棣攻城,但对于朱棣来说,时间比黄金更宝贵,因为他是起来造反的,造反者从某种意义上说可以归入假冒伪劣产品,这种东西在乱世可能还很有市场,但现在是太平天下,对官府不满的人并不多,要想找愿意玩命的人并不容易,如果哪一天自己手下的兵不想造反了改当良民,把自己一个人丢下当光杆司令,那乐子可就大了。 必须尽快解决这个问题。 北军大帐内,又一次聚将商议攻城细节的朱棣看着沙盘,眉头都快拧到一起了。 “诸位将军,我军攻城数日不下,耿炳文久经沙场,吃了一次大亏后怕是再也不肯出城了,看他这模样,分明是要把俺拖死在这真定城下,手雷不足,奇兵袭城恐不合适,正面进攻伤亡又太大诸位将军有何计议?” 依然是朱棣一贯的谈话风格,上了战场就不要搞什么虚头巴脑的,自己手底下的将领已经用行动证明了他们的忠诚,那自己就不要再说什么场面话,眼下进退两难的困顿局面,终究需要齐心协力才能想出办法。 但众将显然也被耿炳文恶心得不行,大帐内一片沉默,过了半晌,类似军中二把手的张玉才开口道:“依末将之见,耿炳文先失一战,是不可能放弃真定的,我们粮草有限,攻城又略显兵力不足,眼下强攻不得不如暂时退却。” 虽然有些损士气,但确确实实是老成之见,朱棣眉头深深皱着,看着地图上真定的位置久久不语,实在是眼馋得紧了说不出那退兵的话。 “放弃真定么若是绕过真定攻打河间三府,耿炳文肯定不会坐视不管,若是退回北境焉知耿炳文不会打着收复失地的旗号步步紧逼?到时候打下来的地方都要望风换旗,经此一战,耿炳文绝不会与俺于野外决战了,若是他步步为营把俺逼回北平怎么办?”朱棣犹然有些不舍,“难道俺还能去打宣府大同?真定可是扭转战局的关键所在啊若是能打下,说不定观望的诸王也会起些心思,俺实在是不忍就此放弃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张玉继续道:“殿下,耿炳文不是易于之辈,此番大胜,乃是多方巧合汇织的结果,若不是殿下英勇善战,顾先生巧用计谋,耿炳文岂能如此轻易落败?如今我军士子疲敝,人马疲惫,真定城久攻不下,就该果断放手,不然河间三府府兵包围过来” 耿炳文当初守过长兴十年,那可是整整十年啊!张士诚打了十年都没打下来,如今耿炳文背后还有整个大明,北军一旦被拖入这个泥潭,就真的是再无幸理了。 “这”朱棣还是有些犹豫。 张玉还待再劝,连顾成都准备不顾降将身份出言劝阻了,大帐的帐帘却被一只手掀了起来:“真定不能再打了。” “顾先生来了。” “顾先生此言何意?” 帐内的将领看到青衫人影走入军帐,纷纷点头示意,尤其是张玉,听顾怀话中意思显然是不赞成强攻真定的,想到顾先生对王爷的影响力不由心头一松:“顾先生也觉得攻不下真定?” “不是打不打得下的问题”顾怀摇了摇头,神色有些难看,“已经没机会了。” 他不敢去看顾成,也不敢在这里说出那个消息,只是看向朱棣:“金陵有消息送过来,王爷,咱们必须立刻撤兵。” “朝廷这次要玩命了。” …… 金陵城北,龙江驿。 连绵的旌旗仿佛遮蔽了江面,密密麻麻的营寨里,赶来报到的士卒越来越多,一个个营盘正在被慢慢填满,数目惊人的粮草和军械正日夜不休地转运进军营,被临时征召的民夫在码头上忙得不可开交,三十而立之年的李景隆身披铁甲,正按着剑在高台上训练着已经完成集结的大军,顺便等待着一道圣旨传入军营。 上一次耿炳文出征,带走了京城三大营的十余万兵马,再加上地方府兵和民夫,合计三十万过了黄河,而金陵和附近几个府县的常备驻军是三十余万,也就是说还剩下二十多万的兵马现在几乎都要集结到这个军营里。 抽调军队完成集结,粮草军械完成转运毕竟需要时间,这一次朱允炆发了狠,除了禁军和地方不能动的戍卫军队,把几乎所有能动的兵力都交给了李景隆,二十余万人马,再加上黄河北边还剩的十几万,以及沿途抽调的地方府兵和民夫,共计五十万大军北伐燕王,准备一人一口唾沫淹没北平城,真真做到了豁出一切也要把朱棣扼杀在北方。 是的,在真定城内殚精竭虑守城的耿炳文没有想到,他和燕王朱棣的钩心斗角,他日夜不休想出来的固守方针,在朝廷的一番动作之下化为了梦幻泡影。 纨绔子弟李景隆成为了新的统帅,真定城里的耿炳文已经被朝廷抛弃,这一次大军的数量达到了令人瞠目结舌的五十万,他即将带着自己的军队浩浩荡荡奔赴北方战场,在秋天里彻底击败燕王。 这可是整整五十万就算是当年徐达大将军北伐蒙元,手底下也没有这般惊世骇俗的强大兵力,户部的官员在进了一趟御书房后如丧考妣地开始了准备工作,几乎掏空了整个国库,才勉强能维持这支大军的运转,他们相信了陛下的话,相信就算准备不算充足,这支大军也一定可以势如破竹地攻破北平,将朱棣和其党羽一起绳之以法。 五十万大军!怎么可能输! 连原本被赶鸭子上架有些不情愿的李景隆都越来越自信,越来越得心应手,身为开国以来第一个统领如此大军的将领,此刻的他满心豪情。 平叛,归来,有耿炳文的败绩做对比,从此之后,他就是当世第一名将! 正如他对前来视察的朱允炆说的那一句话:“臣必剖肝沥胆,诛除燕逆,不负陛下厚望!” 而明天,大军就要开拔了。 第二百一十四章 徐妙锦 北平城下,一路风尘仆仆赶了近千里路的顾怀勒住马缰,有些恍惚地看向高耸的城墙。 朱棣依然没给他具体的官职,他做的事情也确实不太适合用官职束缚住,但还是配了亲卫的,在他的身后魏老三陈平对视了一眼,同时看出了对方眼里的凝重。 主官大人这一路的情绪都不太对 因为真定一战的战功,陈平升做了千户,算是用一场战事达成了大部分平民武将需要花几年才能熬出的结果,虽然手底下的千户所还没满员,但如今也算是和顾怀官面上的身份相当,不过对于来做顾怀的亲卫,他是没有任何不满和郁闷的,相反他此刻只想战功少点,因为主官大人好像太拼了些。 再这么下去,就算挣个偏将出来,怕也是没办法活着看到儿子长大。 相比之下魏老三就凄惨多了,活儿照干,官职却没升半分不对,应该说这货压根就没有官职,不过好在这憨货也不在意这些,跟在顾怀身边俨然成了亲兵头子。 经历风吹雨打的城墙已经洗去了些起兵时的痕迹,出现倒塌的城门也已经修缮完毕,看起来和以往没什么区别,但顾怀却油然而生一股物是人非之感。 他袖子里有一张谍报,就是这张谍报让他放下前线的一些事情,不管不顾地赶回了北平。 北军已经开始北撤了,这次撤退虽然不至于到北平城下,但大概也就驻扎在保定一线,这样后勤不用太过吃紧,也能在朝廷大军来临之前象征性的拦一拦。 没错,也就只能象征性地拦一拦了 五十万这个令人战栗的数字再一次出现在顾怀的脑海里,想到那天军帐里所有人几乎一致的茫然表情,顾怀不由苦笑了一下,不愧是朝廷,一玩起命来就是大手笔。 真定已经不用打了,因为就算打下来也守不住,五十万大军一旦过了黄河,北军完全没有任何可以抵抗的余地,唯一的选择就是用空间换时间,撤回北平固守,然后看看能不能拖进冬天。 毕竟五十万大军的后勤工作,足够拖垮朝廷。 但这一切都有一个前提,那就是北平不能被打下来,北平作为朱棣的大本营,起的已经不仅仅是北方第一大城的后方作用,更多的是象征意义--没了北平,他朱棣和在山林里啸聚的匪寇有什么区别? 世事从来都是这样先给点甜头然后再来当头一棒顾怀摇了摇头,将颓丧的情绪抛在脑后,轻轻踢了踢马鞍,走向了北平的城门。 如同往日一样,北平的城门前排起了长队,络绎不绝的百姓在等待着进城,挑着菜的小贩和赶着车队的游商脸上并没有明显的畏惧,这是一件好事,说明北平在他们心里并不是什么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自古造反,最害怕的就是和百姓划清界限,有些事情不仅是不能做,连想一想的念头都不能有,前方在出征,后方的道衍和朱高炽在安抚百姓一事上做出了不懈的努力,而已经恢复了些繁华的北平就是最好的证明。 街道上的商铺已经重新开了,青石板街上市民来来往往,偶尔能看到报童背着报纸沿街叫卖,居然已经出到了第十期,顾怀随手买了一份,上面除了北平文人士子的交流,最显眼的位置用了整整三页的篇幅细述了真定之战,想来这场大胜是给北平注入了一道强心剂,只是朝廷增兵换将的消息如果传出来,这场大胜就剩不下什么意义了。 勾栏的生意有些冷清,想来也是,这些日子前线战事吃紧,顾怀也实在没有时间给勾栏写信把故事讲下去,西游记没有继续演,自然没有多少人会成天在勾栏呆着,但香水铺子的冷清却是让顾怀有些意外的,因为北平的市场应该还远远没达到饱和才对。 静静站在柜台前的李子卿挽了挽头发,放下字迹少了很多的账簿,正对着分店送过来的清单,眼角余光瞥见了一袭青衫。 不会错的那件青衫是她亲手做的。 生了些胡茬的顾怀带着魏老三走进了香水铺子,看着怔怔出神的李子卿笑了笑: “我回来了。” …… “公子好像很累呢。” “很明显么?” “有一些,公子遇见了烦心事?” “既然选择了这条路,烦心事自然是极多的,”顾怀喝了口茶,“不过这次更多的是惋惜和遗憾而已。” 遗憾什么?遗憾徐增寿居然就这样丢掉了性命被自己的亲大哥亲手绑了,被自己一家效忠的皇帝拿剑捅了,明明是那么好的一个人,却落得这样的下场。 但顾怀最担心的还是傲娇萝莉听到这个消息时的反应。 自己来到这个世界,傲娇萝莉算是自己第一个打交道的权贵,之所以走进燕王府,也几乎是傲娇萝莉一手促成的,偶尔回头看看才会惊觉居然已经过了这么久,而那个和自己一同南下金陵北返北平产生深深纠葛的小姑娘,在听到自己最亲近的三哥被大哥送去赴死的时候,会是怎样的心情? 光是想一想顾怀就觉得于心不忍从金陵回来的路上傲娇萝莉甚至会因为中山王府和燕王府之间的鸿沟产生心病,如今这种打击会不会让她一病不起? 正是因为这些,顾怀才会不管不顾地先行返回北平实在是他不想看到那个像妹妹一样的徐妙锦香消玉殒。 他叹了口气,放下茶杯:“我去一趟后院” 话音未落,两道小小的身影就从外面走了回来,居然是小环和傲娇萝莉,两人还拿着冰糖葫芦,当看到坐在铺子里的那道青衫人影后,小环有些不信地揉了揉眼睛,然后一把扔掉冰糖葫芦冲了过来:“少爷!” 摸了摸挂在自己身上的小环脑袋,顾怀看向徐妙锦,本想挤出一个笑容,但也许是没做好准备,那笑容未免有些晦涩和难看。 大概是意识到了这点,顾怀缓缓收敛了笑容,沉默了下来。 这副模样实在古怪,古怪到原本露出笑容也想跑上来的傲娇萝莉呆立在当场,心里渐渐有了些不好的预感。 顾怀偏过了头,有些心疼:“对不起。” “大都督他出事了。” 第二百一十五章 盗版 “掌柜的,你这儿有没有西游记卖?对对对,就是勾栏那个,什么,没有?你们开的是什么书店啊” 一名穿着绿色小衫,梳着双丫鬓的小丫鬟走出书店,有些唉声叹气。 自家小少爷才十几岁年纪,某天听说了这个故事,就死活要去勾栏看戏,看也就算了,还嫌演的慢不过瘾,到处找西游记的话本,可走了好几家书店都没找到,看来小少爷是要失望了。 “唉,姑娘,姑娘”一道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小丫鬟回头一看,发现墙边角落里,一名鬼鬼祟祟的男子正在向他招手。 那男子样貌丑陋,猥琐至极,她想到下人们经常讨论的,这时节北平城中有人专门拐卖像她这样花容月貌貌美如花花枝招展的小姑娘,不由紧张的向后退了退,却被那男子拽住了胳膊,强行拉进了旁边的小巷子。 “救唔!”只喊了一个字,小丫鬟就被捂住了嘴,她泪眼汪汪,满心都是绝望,完了,小少爷,琴儿怕是再也见不到你了,你说的娶我怕是也成不了真了 “小声点,小声点” 男子的声音有些焦急,他探头看了眼没人注意,小心的松开小丫鬟,小丫鬟立刻后退两步,警惕的看着男子,张口欲喊。 猥琐男子赶紧示意她别叫,同时开始解起了腰带,还一步一步向小丫鬟靠近。 “你要干什么,别过来,再过来我真叫了!”小丫鬟的声音颤抖,大眼睛里满是惊恐,眼看就要忍不住了。 男子猛然掀开衣服,露出些薄薄的画册:“姑娘你不是在找西游记吗?我这儿有好多!你看,这是谢二公子续写的,这是杨大儒续写的,这这这,勾栏正版未演出版本!我可是好不容易才搞到手的,整整五十六回!勾栏都才演到四十七回呢” 小丫鬟脸上的表情怔住。 片刻之后,男子一脸笑容的将小丫鬟送出来,热切的说道:“前两天还没查呢,这些天就查起来了,不准卖,也不知道是哪些狗日咳咳,姑娘别介意,你大可四处去问问,我这里的价格,可是周围十八条街巷最低的,你要是还想多买两本,我就给你便宜些,如果有什么朋友介绍,就再来这里找我,要是超过了十本每一本都可以再便宜五文钱哦!” “那就要看你这到底是不是正版了怎的字这么丑?” 男子咳了两声:“抄的快了些,别介意,保证是勾栏正版,你看勾栏像不像这么演就完事儿了” 小丫鬟也看不懂,收起册子,做贼似的消失在了人群之中 …… “真是离了个大谱,这个年代都有人搞盗版?”燕王府里,顾怀翻了翻手里几本号称名人雅士续写的西游记,再看了看那本所谓的勾栏正版,啼笑皆非。 偷得浮生半日闲的道衍接口道:“老衲也是无意中发现的,倒是没想到你布局了这么久,巡城司以后倒是会查了之后卖的应该就会少很多。” 顾怀扔下这些册子,摇了摇头:“写的都是些什么东西,孙猴子和观世音谈恋爱这帮人也不怕遭雷劈。” “对了,布局是什么意思?” “这是个好故事,”道衍喝了口茶,“若是换了平日,怕是传不出去,这里面太过贬低朝廷和强权了,甚至有号召人们起来反抗的意味最好还是别让人知道这故事出自你手,不过眼下这种时局,这个故事倒是可以让百姓们多联想一些东西。” “这就有些过度解读了,我没想那么多,”顾怀很诚恳,“不过这么一说我倒是有了些新的想法。” “什么想法?” “南下之前,秘谍司找上了些文人士子开始编撰报纸,但这东西受众终究还是少了些,起码得识字,”顾怀若有所思,“但听故事是不需要识字的我之前还是太讲究了点,还没有无耻到把前线的战事编成故事讲给后方百姓听的觉悟,反正百姓们也没地方求证。” 道衍一愣,然后默默喝起了茶眼前这个青衫读书人哪里像自己?这不要脸的模样怎么可能像自己? “你打算怎么做?” “简单,既然是奉天靖难,那就丑化敌人,美化自己,加上封建迷信那一套应该有益稳定后方时局。” 道衍叹了口气:“如果真能有这样的效果,那确实是一件好事,北平周遭的情况已经稳定下来了,起码比前段时间还有将领偷偷聚兵攻打地方要好很多,百姓也不热衷于讨论谁对谁错,更关心菜价和粮价如果这个法子能让百姓们潜移默化地站到王府身边,那确实抵得上十万精兵。” 顾怀沉默了一下:“五十万大军压境这一关不好过。” 言外之意就是过了这关才有资格说这些东西。 道衍的神色也严肃起来:“满打满算,北平和王爷带的大军,加起来不过十二万人马,且多为骑兵,守城是肯定不行的,李景隆就算再蠢,也一定知道兵力优势太大,最好的选择就是直捣黄龙,将五十万大军全压到北平城下。” 顾怀点头赞同:“朝廷下了血本,大势自然在他,只要过了黄河,五十万大军就如秋风扫落叶,一路平推过来就行了,前线军帐商议了一夜,也没有想出其他办法,如果不出意外,这次怕是要一撤再撤,直至撤到北平城下。” “守城没有一线生机,主动出击劣势太过明显,如果只剩下北平一座孤城,到时也是回天乏力”道衍有些疲惫,看来这些日子在后方处理政事也让他心力交瘁,“虽然南军粮草后勤是个大问题,马上要入冬了,气候也会成为我们的助力,但五十万终究是五十万,难觅胜机啊。” “我倒是有一些想法,不过还得完善一下,”顾怀站起身子,“本来还打算休息两天,但世子殿下送来了请帖就不多叨扰大师了,我去见见世子。” 道衍点了点头,送顾怀出了门,看着那袭青衫转过门栏消失不见,才双手合十低声念佛: “阿弥陀佛。” 第二百一十六章 干爹 再一次看见朱高炽那胖胖的身影,顾怀惊觉他好像比上次见面时还要胖上许多,按道理说安稳后方是很耗费心神的一件事情,但朱高炽不仅没瘦下来反而越发臃肿,看起来这种肥胖还真是一种疾病而不是正常的暴饮暴食引起的。 “来了?坐。” 依旧是温润如玉的君子模样,哪怕和顾怀已经很熟了,朱高炽也艰难站起表示了迎接,拱手入座后,顾怀看着尤冒着热气的茶杯笑了笑: “前线打了两个月,督管后勤可是件非常辛苦的事情,能做到毫无纰漏,世子殿下也是辛苦了,王爷对此也是称赞有加呢。” 朱高炽苦笑了下:“辛苦倒是没什么辛苦的,我能做的也就这些事情,而且道衍大师也帮了许多忙,真要说起来我倒是更希望自己能陪在父王身边冲锋陷阵,就像二弟那样。” 他拍了拍自己的肚子:“只可惜这副模样连骑马都够呛,就别提上马杀敌了。” 犹豫了一下,他继续问道:“小姨怎么样了?” 徐妙锦住在顾怀的宅子里,对于燕王府的众人来说并不是一个秘密,如今这形势,让她远离这些事情也是好事,只是谁能想到金陵的中山王府会出这样的事情? 想起昨天傲娇萝莉从没露出过的那番模样,顾怀叹了口气:“很不好大都督就这么死了,对于小郡主来说是个很难接受的消息,昨日她一直问我为什么魏国公会做这样的事情,为什么陛下会不问而诛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大舅父此举确实凉薄了些,”朱高炽摇摇头,“只希望小姨不会做什么傻事。” 毕竟是家事,顾怀是不好说太多的,只是他未免有些疑惑,自己才回北平就被叫来燕王府,难道就是为了聊这些家长里短的事情? 而朱高炽也静静看着眼前这个青衫读书人想着父王说的那些关于这个读书人的事情,想着这个读书人在靖难里究竟做了些什么,他不由再一次感叹自己那天晚上在青楼出声,真的获得了难以想象的回报。 他是个聪明人,身体上的问题决定了他只能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不可能像二弟三弟那样上马杀敌,也不可能像道衍大师那样日理万机,但他有一点一定比二弟三弟强,那就是想得长远。 眼前这个读书人已经成为了这场靖难里必不可少的人物而他和燕王府的羁绊还不够深。 朱高炽放下茶杯:“以前总是有些不懂父王在想些什么,但上个月世子妃生产,我也成了个父亲,才能多多少少明白些父王的想法。” 他拍了拍手,宫女抱着孩子绕过屏风,将那个襁褓中的孩子交到了朱高炽怀里,瞳孔分明皮肤红嫩的婴儿抓着朱高炽的手指好奇地打量着这个世界,朱高炽笑着开口:“已经取了名字,叫瞻基,只可惜这孩子怕是要在战火里长大了。” 宣忠啊顾怀的手颤了颤,实在没想到会以这样的方式遇见这个在史书上留下痕迹的明宣宗。 天资聪颖,心怀百姓,励精图治,和眼前的朱胖胖一起开启了仁宣之治,却因为唯一的爱好被称为“蛐蛐皇帝” 只是朱高炽这个举动是什么意思?炫耀自己有个儿子? 然而下一刻他就明白了朱高炽想要做什么。 “要不要做这个孩子的先生和干爹?” …… “是真的舍得下本钱啊。” 走在北平的大街上,顾怀有些不住地感叹,朱高炽这种走一步想三步的性格,如果放在旁人身上,未免有些太过让人不适,但朱高炽的意图表现得很明白,却不会让人有什么被算计的厌恶感觉。 朝廷要增兵了,整整五十万大军直压北境,这种时候人心浮动是很正常的事情,但顾怀实在知道太多,也掌握了太多,当初看起来可有可无的青衫书生,现在已经彻底成为了靖难必不可少的人物,如果连顾怀都萌生了退意 虽然看起来顾怀好像也没有可以退的机会,毕竟已经上了宗庙的祭文,算得上是朱允炆必杀的那几个人,但这种生死存亡的时刻,最需要的就是众志成城,朱高炽看起来好像实在有些担心顾怀有什么明哲保身的心思。 既然这样,与其用一些试探或者警告让顾怀不满,不如用诚意和亲情来让仿若无根浮萍的顾怀和燕王府的羁绊更深一些。 说不上算计,但又有些算计,偏偏又不会让自己反感顾怀摇了摇头,朱胖胖这样活着不累么? 不过实在是没想到啊自己居然会成了明宣宗朱瞻基的干爹?等他再长大些,自己还要做他的先生? 该怎么造反顾怀倒是门清,但该怎么教人顾怀是真有些迷茫。 不过也还是得等上几年这个倒是不用急,要是靖难这一关能成功过去,到时候自己教什么都行。 只是自己成了朱瞻基的干爹,和朱棣这辈分不就乱套了?明明自己之前和朱棣算是平辈相交,眼下怎么莫名其妙就低了一辈? 顾怀挠了挠头,有些无语: “这是在占我便宜?” 第二百一十七章 问计 在这个年代,大军开拔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不仅要讲究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等后勤准备,甚至就连把大军平平安安带到目的地,也是一件极为困难的事情。 那是五十万个人,不是五十万头猪。 五十万个各有想法的人凑在一起带来的后果,大概就是军营里每天都会有各种地方方言组成的对骂,以及各种因为小小摩擦引起的械斗,对于这些事情,李景隆是不太想管的,或者说没办法管,因为当他意识到军中存在这种问题的时候,前军已经到了黄河边上。 从开拔到渡河一共花了多久?仅仅半个月! 甚至比当初耿炳文只带京城三大营兵马过河的速度更快! 而对于这种做法,李景隆自然有他的理由:真定一战的败绩还没传开,军中只是有些传言,士气还没受多大打击,虽然稳扎稳打走慢一些朱棣也不会跑,但大军数量太过惊人,是能允许他犯一些错,在一些事上激进些的。 于是九月初五的黄河边上,就出现了几十万大军浩浩荡荡过黄河的场景。 曹国公李景隆坐在宽敞豪华的马车上,手上是一封书信,这是朱棣知道他领兵北上,派人给他送来的。 “祖训云,罢丞相,设五府六部,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等官署,分领天下庶务,事皆朝廷总之,才得三十年之盛世。而今天子继位一载,却已‘后世子孙继承大统后绝不可重设丞相一职’之祖训,今虽无丞相官职,朝中却有三丞相也,天下之人,只识方黄齐之流,却不知陛下久矣” 这封信写得洋洋洒洒,开篇就是历数朱允炆登基以来的种种,那能安上的罪名都给安一遍,然后再申明他自己起兵靖难的用意,劝诫李景隆身为开国功臣之后,勋贵国戚,应当和他一起匡扶朝纲,诛除奸佞反正就是劝李景隆和他一起干。 场面话说完,自然就是拉交情,想来朱棣也觉得李景隆没这么蠢会被几句口号忽悠,开口就是当年咱哥俩在金陵怎么怎么,现在朝廷逼得紧,你我自家兄弟,带着五十万来打仗未免有些不地道,如果有机会还希望私下见一面云云。 面对这些话,李景隆鄙夷地皱了皱眉,将信扔到一旁,总觉得朱棣是不是被这五十万大军给吓疯了。 虽然前面说的那些李景隆也颇为赞同毕竟他是个武将,朱允炆重文抑武的动作实在太大,他不可能没有一点怨言,但朱棣想劝他一起造反,那真是万万不可能的。 吃饱了撑的?带着五十万大军倒向朱棣?唾手可得的功劳不要,反而要举起反旗让手底下的大军哗变? 朱棣也太看得起当年那点交情了而且他是不是忘了,自己当年总是被他欺负? 轻轻端起细云白瓷的杯子,李景隆喝了口茶,让人舒畅的江风吹进窗子,李景隆随意投向窗外的一瞥,看见的是浩浩荡荡不见头尾的大军,人喊马嘶声中,明军典型的鸳鸯战袄和红缨盔帽好似一片海洋,只是前行,就有无尽的杀气。 五十万大军呐光是想想就让人热血沸腾,大明开国以来,连父辈们都没有这样的风光荣耀,相信以后也很少会有将领能统领如此兵马,而这份荣耀现在是独属于他的。 只凭这一点,他就相信自己会名载史册。 “报!真定派人回报,燕逆得知大军北上,已撤出真定府,转向保定集结,其主力骑兵已经直回北平!” 一名背插三角红旗的军中信卒飞马赶到马车旁,勒住战马高声禀报,马车慢慢停下,李景隆挑起车帘,脸上露出果然如此的笑容:“传令,先锋前军驻扎于河间,待大军全过了黄河,本帅行辕要设在真定,让各路大军全部集结于滹沱河畔!” “遵命!” 传令官匆匆记下,李景隆略一沉吟,又开口道:“送一道令信进真定,河间三府府兵,以及真定所集结的大军,要全部交出由本帅调度,再令山海关驻军汇合江阴候吴高直扑永平,为本帅困死北平扫平外围!” “是!” 车帘被重新放下,传令官正想转身,李景隆的声音又传了出来:“至于耿炳文让他自己孤身南下,回金陵向陛下请罪,至于那些残兵败将,一个都不准南下,本帅要带他们打回去!” …… 朝廷大军直扑北境,而原本形势一片大好,已经占领了不少地方的北军自然一退再退,大部分步卒汇聚在保定一线,组成了一道松松散散的防线,看起来仿佛一撞就破,但这道防线实际上也不是阻拦那五十万朝廷兵马的,而是为了拦住一些零散的北上部队。 北军兵力少,自然不可能太过分开驻军防守地方,类似开平怀来永平居庸关这些地方是不能丢的,但又没兵可守,自然就要防着想立功的将领北上打游击,而保定往南的那些打下来的地方守不住,也没必要守,反正战略就是用空间换时间,只要能解决掉李景隆,这些地方以后再打回来便是。 这是朱棣的说法,充满着乐观,让他带往北平城下的骑军都稍稍安心下来,但他究竟是如何想的就只有老天爷知道了。 不对,或许还有顾怀。 回北平已经好几天,算得上起兵以来唯一的一个假期,只是这些日子不仅一点都闲不下来反而还比之前更忙傲娇萝莉把自己关了起来,李子卿忙着分店的事情,小环天天跑到勾栏帮忙,醉墨姑娘听了故事又变成了疯狂写话本的宅女,而顾怀除了每天要去布政使司帮忙处理政务,居然还得处理最近北平频发的各种社会事件。 没办法,乱世中黑色行业自然是最焕发生机的,城里在收保护费,城外在拦路打劫,走投无路的汉子们给自己取个响亮点的名号就敢做无本买卖,比如最近忽然蓬勃发展的盗版行业就是冰山一角。 有时候他甚至有些后悔跑回北平比起来好像在军中还要轻松些。 只可惜随着北军撤退,朱棣回到北平,带来的却不是什么好消息。 军帐内,两眼布满血丝,头发凌乱的朱棣看向匆匆走入军营的顾怀,声音嘶哑:“俺现在是步履维艰,危如累卵啊一想到那五十万大军,众将无不失色,现在想来,只有你神色自若,可有何妙计,能为俺指出条康庄大道来?” 话音刚落,朱棣竟然闪身离开帅位,向着顾怀长长一揖,当他直起身子,目不转睛看着顾怀时,那双眼里满是即将绝望的黯淡和疯狂。 看来朱棣这些日子是真的装得很辛苦啊 只是顾怀却傻眼了,妙计?他能有什么妙计? 朱棣居然把自己当成了救命稻草?他难道不知道自己是来跟他混的? 第二百一十八章 谈兵 此刻的场景就是这样,顾怀大马金刀、四平八稳地站在账内,双目炯炯,仿佛闪动着无穷的智慧之光,晚风带动烛火,照亮了朱棣的半张脸庞,他的神色显得有些阴晴不定,焦躁已经到达了顶点,但在看到顾怀安详的神态后,恍惚间他似乎看到了顾怀脑后正有一圈柔和的佛光荡漾开来。 一路行军一路北上,他是真的被五十万这个数字压得喘不过气来,而此刻顾怀在他眼里是真成了救命稻草 然而所谓的宛若青松长身而立,实际上是顾怀已经按捺不住自己内心的吐槽之魂,同时惊讶于第一次看到朱棣露出这等茫然不堪的神情。 至于佛光那他娘的单纯就是朱棣自己加上去的。 顾怀目光闪动,内心却在止不住地哀嚎,他又不是不清楚自己的情况,有个屁的统兵之才军师之谋?之所以来跟着朱老四混,不就是记得原本的历史上朱老四像是打不死的小强,硬生生创造了奇迹?朱棣都想不出来办法,他能有什么法子? 不对 顾怀突然怔了怔,从靖难起兵以来,事情的走向和真实的历史肯定是有出入的,比如没有手雷,朱棣是如何攻下北平城门接触燕王三护卫的?没有顾怀,秘谍司是怎么发展到南方,并且在金陵城扎根的?没有陈平和魏老三还有那一百来个潜伏进南军大营的丘八,真定一战是怎么落幕的? 对于自己是不是改变了历史,顾怀一向是有些茫然的,但此刻他竟然隐隐觉得自己说的话有可能直接影响这场战争的走向 这种前路虚无缥缈,但却是由自己创造的感觉,真是太复杂了。 大概是沉默了太久,朱棣微微皱眉:“顾先生有何想法,但请直言。” 眼前这个人不是朱允炆,方孝孺可以画一些根本不可能实现的大饼把朱允炆忽悠得团团转,什么克服周礼天下大同之类的美丽蓝图也只有朱允炆那种年轻不经世事的天子才会信,可眼前的朱老四不同,他很精明,故弄玄虚是唬不住他的,如果顾怀现在胡说八道一通,说不定不仅不能蒙混过去,反而还会让自己在朱棣心中这种计谋百出的形象完全崩塌。 究竟有什么法子,什么战略,才能帮朱棣挡住这数倍之敌? 顾怀整理着思路:“北平是不能丢的这一点之前卑职就和道衍大师谈论过,一旦北平失守,王爷就会根基尽去,军心尽失,到时候就算没有战败,也相当于是败了。” 朱棣重重点头:“俺也是这般想的,北平无论如何,必须坚守,但俺要是真带兵入城固守,那战败不过是时间问题” “不错,兵力实在太过悬殊,而且这次朝廷大军北上,一定会带足攻城器械,扫荡外围,将王爷的兵力压缩到北平附近甚至连之前战无不克的手雷,朝廷说不定也能找到应对之法,到时候一旦陷入攻城战,朝廷就算用人命去填,也能堆出一条跨过城墙的大道,所以王爷一定不能死守北平。” 朱棣踱了两步,眉头紧皱:“不能不守,苦守又必败,俺俺该如何做?” 顾怀颔首道:“简单,北平要守,但王爷不能守在城中。” 朱棣一怔,但毕竟是统兵多年的将领,微微思索就明白了顾怀的意思:“派人死守北平,然后俺带兵于外,牵制敌军?但俺手中兵力若是分兵,北平如何守得住?” “我明白王爷的顾虑,一旦分兵于外,北平守城兵力将会严重不足,到时候面对朝廷大军的围攻,那必是一场苦不堪言的战争但没有其他选择,王爷手下骑兵居多,一定不能呆在城内被城池攻防消耗,守城这份重担,王爷一定要交出去,这世上从来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情!” 朱棣脸颊抽动了一下:“那么俺带兵在外,该在北平失守前做些什么?” “五十万大军扎营,必延绵数十里,北平再大,也容不下这么多人一起攻城,而且李景隆还要清扫永平,接触大同宣府,到时候王爷就剪除他的侧翼,拖延时间!” “拖延时间?” “对,拖延时间,”顾怀点头,“五十万大军多为南军,不耐北方严寒,如今已进晚秋,士卒缺少冬衣和防寒军帐,而且他们大多缺少北方冬季作战的经验,一旦等到大雪纷飞,寒冬腊月,他们的战斗力就会大打折扣。” 朱棣会意:“确实如此,” “还有便是后勤补给了,李景隆行军如此仓促,朝廷的后勤是不可能跟上的,五十万大军吃喝拉撒,得需要多少粮草?之前耿炳文十余万大军依托真定,也掏空了河间三府,如今李景隆若是一意孤行强围北平,战线必然拉得极长,而有王爷在外不断袭扰,到时南军后勤一旦出了问题” 朱棣连连点头,这些他是想过,但没有顾怀总结得这般严谨简洁,顾怀继续道:“有个伟大的人提出了一个想法,兵力不足敌方的时候,不可强攻,但可以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用这种战术拖垮敌人,集中兵力,各个击破,在运动战中消灭敌人!” 还有一句话顾怀没有说出来,这种战术叫游击战,是在那位伟人手里发扬光大的,眼下却刚好适合朱棣所处的情形。 朱棣统兵多年,又深入漠北北征数次,更是受过大明开国一代将领们倾囊相授,只是听顾怀这么一说,对于这“游击战术”的领悟就在顾怀之上了,他心中微微一松:“顾先生果然足智多谋,如此一来,俺倒是也有了些想法” 顾怀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不过这两点终究是外力,能增加胜算,但是不多,而且李景隆也完全可以从容退兵到真定一带,等到漫长的冬季过去,再度发兵攻打北平,这样一来王爷也没有任何办法,所以还需要两点其一是让李景隆觉得北平不日就可攻下,死心塌地全军压上,其二就是一支真正的援兵,一支能征善战的精兵!” 朱棣目光炯炯:“兵从何来?” 顾怀从容相对:“宣府,大同,还有” “宁王!” 第二百一十九章 大宁 “大人,俺们真的要去大宁?那地儿都快到辽东了,咱们不是要当逃兵。” 北平往北的官道上,之前那种逃难百姓堵塞官道的场景已经消失不见,三匹快马扬起烟尘,一路朝北疾驰而去。 脱掉军装,换上一身百姓装束的魏老三依然魁梧至极,他看向前方马上那道单薄身影,怨气已经快溢出来了:“才消停两天又要跑那么远” 声音很小,但前面的人影却听了进去,顾怀面无表情地回过头:“再多嘴一句?” 魏老三嘟囔了两声,怂头搭脸没敢接话。 顾怀收回目光,有些奇怪,魏老三之前也不是这种干活喜欢抱怨的德性南下金陵的时候也是说走就走了,怎么今天突然变了个人一样? “怎么回事?” “俺请陈平那小子喝了好几顿酒,他才答应让他老婆给俺说和个婆姨结果今儿还没上门就出了城,那俺不是还要打光棍?” 原来是这样真定一战之后魏老三和陈平关系倒是突飞猛进,陈平本就是内敛寡言的性子,和魏老三这种兵痞也能处得进去,北军撤到北平后,陈平这种升任千户的军官肯定是有假期的,这两个丘八估计在北平城里没少一起喝酒,只是不知道魏老三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居然让他说起了亲 顾怀摇了摇头:“说不定哪天就死在战场上了,别耽误人家。” 魏老三怨气更重了:“大人你这话说的你自己打光棍,就见不得俺好。” “放屁,”顾怀哭笑不得,“等打完了仗升官发财,娶个大家闺秀不好?” “俺可不想娶什么大家闺秀,又金贵又矫情,”魏老三看了旁边骑在马上的芒种一眼,“要是娶到这种,回家就是遭罪。” 一直偏过头打量着风景的芒种转过头来,嘴角绷起,白皙的手背已经隐现青筋。 顾怀有些头疼:“够了,你没事惹她做什么?” “她叫俺憨货。” 顾怀没好气开口:“这次秘谍司就我们三人去大宁,别起内讧还有别摆脸色给我看,你以为我想去?” 跟在顾怀身后的魏老三和芒种对视一眼,齐齐冷哼一声偏过了头。 北方地平,官道又直,从北平出发已经两天,快到天黑时,前方已经隐隐出现一座关隘,关口也聚集了不少想要出关的百姓,正在关隘前排着队,而守关的士卒正全副武装地检查着过往百姓的行李,这里实际上已经不是北军能控制的范围,所以这里的守关士卒依然归属朝廷,顾怀放慢马速,打量着关隘四周的情形,一边看向一旁的芒种: “从这里开始,地理情况,士卒数量都要记下来,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派上用场。” 芒种绽放笑容:“大人,咱们是要去说服宁王投奔殿下?又不是出兵攻打大宁何必探查得这般仔细?” 既然要去大宁,有些情况总要和同行的两人透底,但顾怀并没有把计划全盘托出,此刻听到芒种发问,也只是摇了摇头:“凡事都得多做几手准备尤其是要拉人下水的时候,毕竟是刀口舔血的买卖,半途反悔的人多得是,城下之盟听说过么?” 魏老三挠了挠头凑了过来:“大人前半段话倒是像那些落草的汉子不过这城下之盟是啥地方的城?” “不是地方,是个典故,你不是读过书?怎么连这都不知道唔,举个简单点的例子,抢亲听说过么?” 魏老三精神一振:“那自然是听过的。” “抢来的婆娘,肯定能在一个被窝睡觉,说不定还能给你生娃,可当初这婆娘,是心甘情愿跟了你的么?” “大人咱们能不能别提婆娘的事了” “反正情况就是这样,你把宁王当成那小媳妇就行,”顾怀揉了揉鼻子,有些无奈,“总归是要先去探探口风,看看宁王愿不愿意嫁。” 魏老三想了想,咧开大嘴笑了起来:“大人这么说俺就明白了,要是愿意嫁,那就你好我好,要是不愿意嫁,咱们就得带兵过来抢,到时候觉也睡了,娃也生了,他想不跟着咱们王爷过日子也不成是这意思?” 顾怀忍不住笑出了声:“不错,是这么个意思。” 一直在旁边记下周遭情况的芒种抬起头,正好看见顾怀脸上一闪而过的笑容,她恍惚片刻,收起册子:“大人,都记下了。” “那就走,”顾怀轻拨马缰,“过了松亭关,就算是进了宁王的封地,看此地守军数量,硬抢怕是有些难,既然如此,就看看能不能想办法来个生米煮成熟饭,先把宁王骗到手再说。” 他笑了笑:“现在就只能希望宁王好骗一点” …… 宁王,朱元璋第十七子,排行虽然低,但却是最受重视的藩王之一,这一点从受封大宁就能看得出来,因为这里直面辽东。 北边的藩王,加起来其实也就那么几个,手底下除了藩王三护卫还有其他兵权的,满打满算也就燕王和宁王,所以朱棣不是没打过这十七弟的主意,在起兵之初就写了一封密信细数朝廷的不公不义,想要宁王出兵相助起来一起造反,但这封信却犹如石沉大海一般,半点回音都没有。 想来也是天塌下来有个高的顶着,北边有朱棣在那儿,怎么想朝廷削藩都不会先动他,朱棣要起兵造反那可真是个大好消息,朱棣赢了自己就能隔岸观火,朱棣输了自己就老老实实听话便是,反正轮不到他吃亏。 起兵?起个屁。 大宁古会州地,东边是辽东,西边连着宣府,乃是兵家重地,带甲八万,革车六千,在诸王之中,也就略逊带兵出征漠北的燕王一筹,按道理说这样的人物应该倍受朝廷猜忌,而且该走在被连削的五王之前,但宁王到现在还好好的,究其原因就是因为宁王太听话了。 先帝驾崩,新帝要削兵权?交!除了宁王三护卫,大宁的驻军全部交给朝廷派过来的将领,关防之类的也全交出去,在这一点上宁王简直比朱棣手脚干净多了,朱棣还会在军中安插旧部、插手后勤,宁王就真的是眼睛一闭什么都不管了。 然后就是今年连削四王的消息传出来后,朝廷要没收他的三护卫,宁王也是眼睛都不眨地全部交了出去,如此尽忠体国,朝廷实在不好下手。 一直到上个月真定一战落幕之后,朝廷又下了旨意召诸王入京,宁王才第一次表现出了抗拒的态度,别说上路了,连王府都不太想出。 他是听话,但他不傻。 那么问题来了,既然宁王现在兵权被削得干干净净,几乎孑然一身,那顾怀和朱棣为什么还要打他的主意? 原因很简单,因为宁王除了地方兵权已经藩王的三护卫,还有一支在这年头堪称最强大的武装骑兵。 朵颜三卫。 第二百二十章 下马威 所谓朵颜三卫,其实是一支极为特殊的部队,朱棣手底下的骑兵已经算是精锐中的精锐,但真要论起来还是不如朵颜三卫能征善战究其原因,是因为这支部队全是蒙古人。 从某种意义上说,朵颜三卫算是大明朝的国际纵队。 蒙古人是马上长大的民族,骑射精湛,唯一能制约他们的只有甲胄武器以及后勤补给,但他们在给大明打工之后,这一切得到了完美的解决,所以说朵颜三卫是当前这个时代最强大的骑兵,还真没一点水分。 那么问题来了,这些蒙古人为什么会心甘情愿给大明打工? 其实答案很简单,因为大明会发工资,而且从不拖欠,这些元朝遗留在大明境内的骑兵除了不用担心武器装备,平时吃饱饭还能去娱乐场所休闲一下,而当年元朝却是经常打白条,打仗前说了抢到就算自己的,结果往往打仗回来战利品要先充公,最后才可怜巴巴地发下来一点。 这就是明显的赔本买卖了,辽东这一片本来就穷,拼死拼活南下抢了东西还不是自己的,万一死在战场上估计还没人管埋,而此时大明朝站了出来,不仅按月发钱还有福利保障,当初无数徘徊在宣府辽东之外的蒙古人就是被这种政策吸引过来的。 在利益面前,要保持忠诚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于是多达数万人的骑兵就这么在大宁扎下了根,甚至渐渐衍变成了一个雇佣兵似的部落,虽然被划为宁王统帅,但除了平日得发钱养着,一到打仗的时候还得额外掏钱雇佣,说不定还得谈谈条件,简直像是大爷中的大爷。 但这帮人也确实靠谱,收了钱就办事,打起同族的人来下手那叫一个狠,战斗力超群,所以这几年辽东这一块蒙古人别说南下了,宁王不带着朵颜三卫去找他们麻烦他们就得谢天谢地。 这是一支朱棣做梦都想得到的军队,但在染指他们之前,还有一个人需要解决,那就是宁王。 然而对于宁王这个十七弟,朱棣是真拿不准当他知道自己的打算时会做什么看他这半年来的作态,说不定把自己绑了送给朝廷的事都能做出来,这也就是顾怀为什么会先一步来大宁的原因。 过了松亭关,又风尘仆仆赶了两天两夜,顾怀等人便到了一个叫赵家峪的地方,这里离大宁不过半天路程,于是渐渐形成了个小镇,顾怀将三匹骏马安置在此地,又详细询问了当地的地理人情,等到一切准备就绪,才扮做货郎带着魏老三往大宁赶去。 之所以不带上芒种实在是三人组合太过显眼,而且魏老三和芒种仿佛天生就有些不对付,与其让两人一路拌嘴,不如让芒种在城外老老实实收集情报,毕竟朱棣那边还在等着这边的消息,时间已经越来越紧。 大宁虽是藩王驻地,但此地严格说起来已是塞外,所以一片荒凉落魄,远远望去一座孤城矗立在地平线上,远不及顾怀到过的几座城池,别说和金陵北平比了,甚至连真定洮州都比不上,城墙少有砖石,多为黄土垒就,且城墙矮小,只有城楼门洞用了砖石结构,此刻城门有大量兵丁把守,正检查着入城的牧民百姓,顾怀微微压低了帽子,向魏老三使了个眼神,便在排队的过程里吆喝了起来。 担子里是些山货,在这地方不算好卖,所以在城门排队的间隙吆喝两下很是正常,原本还有人看这两货郎一高一矮,一粗犷一单薄的组合太过奇怪,此刻听了这吆喝声也收回好奇的视线,反倒是这两人带动了城门口的气氛,一时叫卖声此起彼伏,不知道的怕还以为到了什么菜市场。 对于这种情形士卒们自然没有去管,即使做起买卖,长长的队伍也有条不紊地在进城,忽地远处起了漫天的烟尘,士卒们和百姓都好奇望去,便见一批骑士便拥着一辆马车浩浩荡荡地往城门赶来。 马上骑士俱着猎装,马车也是装饰豪奢,顾怀心中一动,暗道没这么巧,就见几个士卒挥舞起了手中长戈: “站住,下马,接受盘查!” 老实巴交的百姓们见到这种阵仗,自然是给不知来历的贵人让开了一条道,但站在拒马和鹿角后的守城士卒却没有让开,眼看这些人气势汹汹横冲直撞,不仅没有移开障碍,反而端起手中长戈,大声呵斥起来。 “混账!” 赶车的车夫是个年近四旬的大汉,青布包头身材魁梧,眼见士卒们不仅不让反而还举起了武器,他把手中长鞭一抽,“啪”地一声在空气里抽了个响,怒不可遏道:“瞎了你们的狗眼,没见到是宁王府的马车?!” “宁王府?” 顾怀和魏老三对视一眼,实在是没想到才到大宁居然就遇上了正主。 “宁王府怎么了?眼下燕藩造反,北面局势动荡不安,咱们奉卫指挥使大人之命,严查进城过关所有人士,听清了么,是所有人!” 城门下一个军官打扮的人慢悠悠走了出来,站在城墙的阴影里似笑非笑:“就算是宁王府,也不能不守规矩不是?” 这话把车把式气得不轻,眼前这军官他也认识,毕竟大宁就这么大,要放在之前见到宁王府的车架,这厮怕是早就令人清扫城门搬开障碍,点头哈腰地吃起马车后的灰尘送他们进城,可现在倒好,他娘的还扮起了强项令,不知道的百姓怕还真以为这厮是个不畏强权严守军令的好丘八。 “狗仗人势的东西!给你三分颜色,连我宁王府都不放在眼里了么!” 话音未落,那车把式已经飞身下了马车,手里的长辫抽向了那军官,那军官怕也没想到区区宁王府的下人居然敢直接动手,急忙就地一滚,这才避开了抽来的鞭子,只是动作实在难看,惹得一旁的百姓们哄堂大笑,他一身尘土爬了起来,恼羞成怒道:“混蛋!不过是个车夫,居然敢袭击守城将士!来人,开弓举枪,但凡他们敢再进一步,格杀勿论!” “是!”军令已下,守城士卒们轰然应诺,纷纷举起手中长戈向前踏了一步,城门上的士卒也纷纷开弓,一根根羽箭指向了城门前的青衣骑士以及那辆豪奢的马车,那赶车的车夫勃然大怒,正想再甩动鞭子,一道清冽娇脆的声音却是从马车里传了出来: “格杀勿论?你们要格杀谁?” 一只手掀开了轿帘,娇小的身影走出了马车,猎装之下,美丽娇憨的俏脸上是没有掩饰的恼怒,看起来似乎还有些胡人血统,只是年纪不大,约莫也就十七八岁,只是那守城军官一见着她的脸,气焰便消了三分,迟疑片刻之后便拱手道:“卑职见过王妃。” “王妃?” 顾怀心中一凛,这人竟是宁王妃?看这情况,应该是出城游猎归来,只是宁王也就比朱棣小个几岁,王府正妃居然年纪这么小,而且还是个异域美人? 而且城门前这番场景有些耐人寻味啊就算当初北平城里暗潮汹涌,燕王府也没有被这般不给丝毫情面地打脸,宁王府如今的境地,难道比当初的燕王府还要糟? 堂堂宁王妃,居然进个城门都要被拦下来给个下马威? 顾怀笑了笑,老神在在地放下挑着的担子,轻轻拍了拍手: “有点意思。” 第二百二十一章 朱权 “总之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只可惜宁王还是没有露面,不然城门处要是起了冲突,说不得咱们今日就得上门见一见。” 入城之后随意找了间客栈落脚的顾怀小心地将信封口,上面记下了今日城门处发生的一切,如果没有意外,几天后这封信就会出现在朱棣的桌子上,告诉他朝廷对藩王的压迫如今已经到了何种地步。 站在窗口盯着外边动静的魏老三好奇回头:“大人,你不是说咱们是为了先行打探,观望声色,了解清楚大宁局势,才看看要不要去拜见的么?就这么找上宁王,他要是不买账咋办?” “城门前的一幕你也看到了,大宁现在也是暗潮汹涌,”顾怀将信放入袖子,慢慢思索,“宁王只有一正妃,一个百户都敢进行刁难,不难看出来如今大宁驻军对宁王的态度,估计是朝廷下了旨意,但凡有风吹草动,可能就要做那先斩后奏的事情如果宁王今日去了城门,心中激怒,岂不是最好的接洽时机?就算不能劝得他立马倒戈,也要在他心里埋下些种子。” 魏老三明白过来:“大人说得太他娘的有道理了简直英明!” “但也有风险,万一宁王被朝廷逼疯了,宁愿冒着得罪燕王爷的风险也要拿着我这颗人头去送给朝廷说不定我们还走不出宁王府。” 顾怀摸了摸自己的脸,苦笑道:“之前南下金陵的时候还不觉得,如今上了朝廷的通缉文书,又有形貌布告,总不能再冒险了,靖难四反贼,我何德何能与道衍大师还有张玉朱能两位将军并列朝廷也不嫌埋汰。” 魏老三挠了挠头:“大人,那咱们接下来咋办?” 顾怀皱起眉头:“来大宁之前,我和王爷谈过,对于宁王这个十七弟,王爷印象也不算深,当初王爷就藩的时候宁王不过十来岁,还是在宫城里捞池鱼的主,现在到底是个什么德性说不清楚,毕竟人心难测,但就王爷写信他压根不回来看,怕是心里对于起兵呼应是极为抵触的就更不用说借兵了。” 魏老三来了兴趣:“俺倒是听人说,那宁王极为凶横,每逢打仗都要领头冲锋,还干过手撕活人洒血沐浴的事,这种杀人不眨眼砍头如切菜的人也会怕朝廷?” 顾怀瞥了他一眼:“胡说八道,市井传的消息你也信?我问过王爷了,宁王今年二十有八,压根不是什么冲锋陷阵的猛将角色,不仅文采出众,老谋深算,最关键的是” 顾怀顿了顿:“还很帅。” …… 出城游猎的青衣汉子护着马车策马直入王府,大门一关,那马车的车帘便被掀了起来,娇小玲珑却又风情万种足以让所有男人都腹下一热的宁王妃走下马车,看也不看身后下马跪拜一片的王府护卫们,径直走向了王府的正厅。 一帮废物居然就这样让别人欺负到了头上?自己让他们拔刀,他们居然还敢顾虑再三,说什么王爷下了吩咐,这种紧要关头千万不能惹事? 她可是宁王妃!那些臭丘八损的是宁王府的面子!宁王府就是这么一退再退,才会到今天这种退无可退的地步! 一道身影握着书卷从正厅中走了出来,这身影长身玉立,年纪还没到三旬,也只是象征性地蓄了须,束马尾,穿了一身黑色的常服,直到阳光照出他的脸庞,才能看到此人剑眉星目,英气勃勃,手里的书卷也给他平添了些温润如玉的气息,端的是风流倜傥。 此人正是宁王朱权,听下人禀报自己的王妃游猎归来,居然主动出迎,想来是爱到了极点:“沙宁,回来了?” 声音清朗,让人精神一振,只是那名叫沙宁的宁王妃一听这声音,却是再也忍不住,鼻翼翕动了几下,两行委屈的眼泪就扑簌簌滚落下来,朱权慌忙收起书卷上前:“这是怎么了?” 当下沙宁就将城门发生的事全盘托出,朱权听得火冒三丈,几次想叫人集结护卫出府,但都忍了下来,等到听完沙宁一番添油加醋的叙述,他沉默半晌,反而转身朝着正厅的方向走去。 沙宁紧随其后亦步亦趋,也没有惊讶埋怨朱权为何不冲冠一怒为红颜,朱权负手前行,那脸上的愤怒神色也在转身的一瞬间褪去,神情变得极为沉稳,行姿步态尽显儒雅,不带一丝烟火气。 愤怒是该愤怒的,狂躁霸道骄横不可一世的姿态也能做,甚至他现在就可以带着护卫去城门闹上一通,但没有意义。 很少有人知道,他朱权虽然年轻,却从来不是一个冲动莽撞的人,甚至从某种意义上说,他的心思可能是诸王中最重的一个。 所以一瞬间他就想通了,今天这件事已经没有任何再继续下去的必要,至于沙宁女人嘛,哄哄也就是了,他就算是爱极了沙宁,也不会让这种事影响了自己的布局。 一路进了正厅,沙宁果然没有多说什么,更是没有埋怨半句,朱权温和一笑:“不问问我为什么不去替你出气?” 沙宁摇了摇头:“王爷有王爷的考虑” 朱权极为满意,他就是喜欢这一份乖巧:“游猎三天,车马劳顿,先去沐浴一番,回来再慢慢说,我在这里等你。” 沙宁知道他的脾气,向他嫣然一笑,便转身掀起珠帘,朱权收回目光,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消失,重新读起了手里的书卷。 只是目光落在上面,心思却已经渐渐飞远。 削藩已经快一年了朝廷的小动作一直没断过,地方兵权和三护卫全部被收走,上个月甚至传下来召他入京的诏书,这些日子他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学四哥装疯卖傻,因为要想继续看戏看下去最起码也要呆在大宁,不然怕是要步周王他们的后尘。 但装疯卖傻又能拖上多久?五十万大军已经过了黄河,那可是五十万呐!自己之前对四哥抱的那一点幻想,算是全部竹篮打水一场空了,现在唯一要考虑的,就是四哥战败之后自己该怎么从这场削藩和靖难的风波里抽身。 没错,如果这次来的不是五十万大军,也许四哥的桌子上会出现他朱权亲手写的回信,等四哥把朝廷大军拖死,等四哥已经有了南下的希望,自己再带着朵颜三卫 但可惜四哥这次怕是再无幸理了,自己也被朝廷针对得举步维艰,就算再怎么布局,再怎么穷尽心思,也没办法改变军权尽在朝廷手里的局势。 如今撕破脸的迹象越来越严重大宁的驻军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被派来接手军权的朝廷大员们更是咄咄逼人,今日城门那一幕根本不用动脑子想,就知道是他们忍不住了想让自己犯些错,用一条丘八的命换自己露出破绽,打的倒是好主意,只是他会上当么? 他如今每日呆在王府之中抚琴练剑,吟诗作赋,一副无为模样,但是对天下的一举一动都极为了解,他在拼尽全力寻找那一线生机,也寻觅着那看起来似乎不太可能的一条康庄大道他之所以这般爱沙宁,不就是要借助她在朵颜三卫的影响力,借以控制自己的藩国?堂堂藩王沦落到这般地步,真是莫大的悲哀。 越想就越觉得心烦意乱,朱权将书卷扔到一旁,看着沐浴完毕换了身钗裙,脸上尤挂着水珠的沙宁款款走来,轻轻伸手将她拥进了怀里。 呼吸粗重,却没有意乱情迷,更没有一丝犹豫:“沙宁” “让你大哥来见我。” 第二百二十二章 朵颜三卫 “我总算知道朱权为什么连个侧妃都不纳了,”顾怀揉了揉眉心,放下手里的谍报,“原来那宁王妃居然是泰宁卫指挥使的亲妹妹。” 朵颜三卫分为三个卫所,实力强弱依次是泰宁卫、福余卫以及朵颜卫,三卫都位于大宁北边,在大明划出来的地界内休养生息,但逢战事,便可以来大宁听候宁王的调遣。 所以顾怀才会有这样的感叹,宁王的正妃有异族血统就算了,居然连侧妃都不纳,原来是因为现在的宁王妃是他和朵颜三卫之间最强的纽带。 也难怪朝廷夺了宁王的兵权,却没能把朵颜三卫也一并攥到手里,毕竟朵颜三卫驻扎的地方天高皇帝远,再往北走就进草原了,宁王有这层关系摆在这儿,朵颜三卫还真不一定愿意卖朝廷面子。 顾怀轻轻点着桌子,思绪发散开去--这样看来宁王朱权也不是什么老实人,老实人是不会交了表面兵权却还攥着一支随时可以南下的精锐骑兵的,而且朱棣说了朱权是个极聪明的人,那他就不太可能干那种在束手自缚和起兵靖难之间反复不定的蠢事。 那为什么大宁这边没有一点动作?朱权为什么会被朝廷派过来接手兵权的将领们挤兑到这种地步? 城门处的动静是做不了假的,朱权不可能演这么场戏给自己看,进城之后顾怀也着意打听了下宁王府如今在民间的传闻,朱权是确确实实三个月没出府门,所以宁王府和朝廷将领之间的矛盾一定存在。 看朱权表面的动作,似乎是认了命,安心当起了闲散藩王,朱棣那边也没有任何回信,面对朝廷将领的咄咄逼人也是尽显退让,除了不愿意动身去金陵,其他的地方还真挑不出一点毛病。 但他为什么不交出朵颜三卫?要知道朵颜三卫尽是骑兵,从辽东边境南下到大宁不过一天一夜,那些朝廷将领之所以如此试探,怕也是想警告朱权别动什么歪心思。 顾怀闭上双眼,想象着朱权坐在王府内看着关内北平那边打得热火朝天,他会想些什么?借着自己的王妃和泰宁卫之间的关系,他能做些什么? 有了。 顾怀睁开双眼,目光炯炯:“朱权很贪心。” 魏老三在一边茫然抬头:“啊?” “做戏是做给百姓看的,朱权现在越老实,百姓们就越会觉得他是个受害者,”顾怀嘴角微挑,“其实这做法和勾栏报纸什么的异曲同工,总而言之是要给自己找一块遮羞布那他为什么要这么做?用朵颜三卫威胁朝廷没有任何意义,朱权只能为了一点。” 顾怀指向地图上松亭关的位置:“他想造反。” 魏老三呆立片刻,突然挠了挠头:“大人,该叫靖难哩。” 顾怀哭笑不得,思路都差点断了:“是,靖难之所以干出这种把兵权交干净,却又迟迟不肯南下的事情,说到底是为了等关内战事尘埃落定,如果王爷胜了,朵颜三卫驱驰百里打下大宁,关内和辽东就彻底断绝开来,到时候不管关内打得再怎么热火朝天他朱权都在这一块站稳了跟脚。” “如果王爷胜了,他大可占地为王,称自己也是起兵靖难,有王爷在南边抵挡朝廷大军,他可以慢慢清理辽东,再无后患之忧;就算到时候王爷输了,他也可以说是想带兵入关平叛勤王,有王爷起兵在前,为了防止其他藩王也含恨起兵,对于这种摇摆的藩王,朝廷肯定会从宽处置的。” 他摇了摇头:“简而言之,怎么都不会亏。” 魏老三大嘴一咧:“这宁王还是个做生意的好手大人,那咱们怎么办?既然他都要起兵了,咱们也劝不动,是不是先回北平好一些?” “别惦记你那没谈成的婆姨了,就算朱权打算做不亏本的生意,咱们也不是不能插一手。” “哦” “既然朱权的底牌是朵颜三卫,那就说明这些人已经开始不安分了,”顾怀缓缓开口,“不然就算泰宁卫指挥使的妹妹是宁王妃,宁王也没办法让整个朵颜三卫不听朝廷听他的,想来也是人安生久了,总会想搏一搏的。” 大明开国三十余年,朵颜三卫当初在大明北征草原、安稳辽东这些事上出了很多力,这才换了这些年的安稳日子,不过看起来三个卫所里现在有些人开始人心浮动了,居然想朝靖难之役里伸手。 朱权再能忽悠,也不可能忽悠住朵颜三卫三个卫所的所有将领,除了泰宁卫,其他两个卫所参与进这件事更多的应该是为了投机。 也许是为了更高的官职,也许是为了更多的补给,也许是为了更好的生活总之他们有想要的,而且不忌惮于和朝廷对上,这就带来了操作空间。 有些东西不只朱权能给,朱棣也能给,虽然不知道泰宁卫指挥使还有没有妹妹可以嫁,但谈买卖肯定是要讨价还价的。 原本进了城还有些迷茫的顾怀慢慢放松下来,这世上的事从来都是这样,就算再棘手,只要还有一丝办法可想,不至于茫然无措,那就是万幸中的万幸了。 只是有什么东西是朱权没有,而朱棣能给的? 该怎么接触也是比较严肃的问题朵颜三卫驻地很远,而且因为是蒙古式的部落聚居,所以顾怀要是不管不顾跑过去,估计连大门都进不了。 不用多想,泰宁卫的指挥肯定是关键人物,朵颜三卫之所以会对宁王死心塌地,他一定是那个牵线搭桥的人,所以要从宁王手里掏过来朵颜三卫,他是一定绕不过去的。 还能从哪里想办法?宁王朱权现在肯定不能接触,要是他知道朱棣对朵颜三卫起了心思,怕是立马就要撕下这些伪装,真的带兵入关平叛了。 五十万朝廷大军北上的消息宁王应该是知道了,他现在心思有没有变?这太过悬殊的兵力会不会让他对燕王彻底死心,然后倒向朝廷? 自己的揣测一定是对的么?如果自己猜错了,宁王还真就是个老实藩王压根没这些心思又该怎么办? 之前看古代文人谈笑风生间智计百出,谋臣运筹帷幄于朝堂之上,只觉得太过平铺直叙没有惊意,而现在自己切身处在这团漩涡里,每一个决定都会改变整个事情的走向,每一个动作都会让局势发生未知的改变,才知道那些故事有多么的精彩绝伦。 叹了口气,顾怀睁开眼:“送消息出城,告诉王爷,大宁这边有着落了。” “秘谍司的精锐谍子全部抽调过来,之前的布防图送回去之后,请王爷带兵伺机而动,还有要送一些东西过来。” 魏老三站起身子,一一记下:“送什么东西?” “钱。”顾怀看向窗外。 “很多钱。” 第二百二十三章 密话 “真定那边的消息我让人送过去了,你有没有看?” 宁王府正厅内,一身贴身短打,刚刚练过刀的朱权用毛巾擦拭着脖子上的汗,一边向着走入正厅的中年披甲男子开口询问道。 中年男子犹豫了一下,见朱权没有起身的动作,还是干脆利落地行了军礼:“见过王爷。” “不必多礼,”朱权的脸上露出笑容,放下毛巾搀扶起中年男子:“许久未见了,大兄。” 站起身子的中年男子正是泰宁卫的指挥使沙满,他脸颊抽动了一下,挤出笑容:“王爷派人送过来真定一战的战报后,末将越是细读,越是对那燕王朱棣有所忌惮。” “不只是你,本王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怎么能不忌惮呢?”朱权坐回椅子,“十余万人的大军,过了滹沱河连营十里,却与四哥一战而溃,就此败退进了真定,再也不敢出头,本王这个四哥难道真是有上天庇佑?” “之前王爷在晨练,末将就先去拜会了下妹妹,连妹妹也在说,那位燕王是个了不起的巴图鲁,”沙满笑道,“一开始王爷说燕王有可能赢,末将还不以为意,现在看来倒是末将小看了那燕王。” 巴图鲁在蒙古语里是英雄豪杰的意思,听到自己的女人如此夸赞另一个男人,就算那是他的四哥,朱权的脸色还是阴沉了些他知道沙宁是草原上的女子,倾慕英雄本就是草原女子的本性,并非就是喜欢了那燕王朱棣,但他对沙宁实在爱得紧了,不免心中一阵吃味,轻轻哼了一声。 就算是这样的聪明人,也还是逃不掉爱情的束缚。 略微沉默一阵,朱权说回了话题:“之前定下的事情,可能要改一改。” 沙满挑了挑眉:“为何?泰宁卫倒是对王爷忠心耿耿,但其余两卫末将也是花了大功夫才说服了他们的头人,不仅接下来两年的补给要优先给他们,还要给朵颜卫重新寻一块驻地,他们才勉强答应下来,若是此时变卦” “因为现在打下大宁也没有用,”朱权叹了口气,“朝廷重新派了大军北上,而且换了将领。” “多少?” “五十万。” 沙满倒吸一口凉气,有些不敢置信:“五十万?实数?” “应该会算上之前真定那些民夫,但过了黄河的肯定不会少于三十万,应天那边还有这么多的兵力,”朱权幽幽开口,“五十万呐就算本王那四哥再怎么气运傍身,再怎么能征善战,也肯定守不下来北平说实话本王现在都在犹豫要不要往金陵走一遭了,实在不行学本王那四哥装疯卖傻也行。” 沙满这才知道眼前这位平素气定神闲指点江山的藩王刚才为什么会露出那样的神色,本来在大宁看戏看得心花怒放,憧憬着能在其中做些手脚,结果现在打得热火朝天的一方突然掀了桌子,甚至有可能收拾掉另一方后还可能来收拾自己也难怪心情会那般复杂。 他轻轻吐了口气:“王爷,那我们怎么办?” 不是你怎么办,是我们怎么办。 你交了兵权,最不济也能去金陵当个闲散藩王,老子们脑袋拴在裤腰带上帮着你做了那么多事情,三卫现在天天吵架,好不容易画了大饼让他们安分了些,现在听你的意思居然是想抽身不干? 那该怎么跟他们交代?多少年没仗可打了?燕王朱棣动不动就进草原撵着蒙古人跑,朵颜三卫在辽东这边日子过得一天比一天差,之前放马游牧惯了,现在还得学着汉人种田,要是再这么过上十几二十年,是不是下一辈连马都不会骑了? 连自己的妹妹都成了你的王妃 朱权眉头微皱:“你压不下去?” “真压不下去,”沙满诚恳道,“王爷也知道,朵颜三卫受朝廷册封,虽然是三个卫所,但实际上也就是三个部落,末将虽然是泰宁卫的头人,但也指挥不得其余两卫,如今朝廷越来越苛刻,七月以来一粒粮食都没送给我们,三卫里已经开始宰牛杀羊了,要是再这么过上几个月” 朱权嗤笑道:“怎么,咬死了自己的主子,给朝廷当了狗,你觉得你们现在还能单干?草原你们回不去,辽东你们进不去,大宁是本王的,你们还能去哪儿?” 沙满微微低头,突然笑了:“其实草原也不是回不去” 朱权悚然而惊,抓紧了手里的毛巾,脸色阴沉下来,死死地看着沙满:“你们联络过瓦剌和鞑靼了?” 这个问题根本不需要答案,因为沙满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殿下末将也是逼不得已。” “逼不得已?两边通吃,朝廷和本王给的你们照单全收,一面还要和草原有些不清不楚的关系,打起来能打赢你们就能摆脱如今的困境,打不起来或者打不赢你们就跑回草原重新信奉你们那个什么长生天?”朱权怒极反笑,“沙满,你好大的胆子!” 沙满的笑容越发盛了起来:“末将只是个小人物这就是小人物的处世之道,其实一开始末将还没下定决心,但王爷给的实在太多了,多到其余两卫都一口答应下来,所以末将才学起了王爷,做稳赚不赔的买卖。” 他背对着阳光,那张在朱权印象里一向卑微谄媚的脸看不清神色:“毕竟王爷要给的是整个大宁啊。” 死寂充斥了宁王府的正厅,也得亏没有下人在一旁伺候,才没有听去如此大逆不道令人生寒的话朵颜三卫之所以连朝廷的面子都不想给,居然是因为朱权许诺了整个大宁! 把大宁给这些蒙古人! 当然,他如果是要造反,能占据关外以及辽东,一个大宁确实不算什么,但他是个藩王,是朱元璋的十七子! 最后还是朱权打破了沉默:“所以本王如果不答应,朵颜三卫就会抢上一笔,然后远远跑开?” 他轻点着桌子:“不,也许你们的胆子会更大一些辽东?” 原本以为自己占尽上风的沙满愣了愣,然后忍不住露出赞叹神情,眼前这个年轻的藩王果然还是个极聪明的人,哪怕刚才有一点失态,此刻也调整了回来,甚至开始思考起了局势和后手。 他站起身子:“既然王爷能想明白,那末将就不打扰王爷了不过末将还有一事,恳请王爷应允。” “说。” “王爷也知道,末将只有一个妹妹从小一起长大,妹妹嫁到王府之后,也有许久未见了,正好王爷最近有点忙所以末将斗胆,请王爷应允,让末将陪妹妹出城游猎。” 沙满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毕竟等王爷的回复估计也要几天不是?” 朱权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许久之后一拂袖子转身挑起了珠帘: “滚。” 第二百二十四章 游猎 关内战事胶着,就算战火还没燃到大宁,但市井之间的气氛也肉眼可见地肃杀起来,尤其是在北平夺城战的细节传出来之后,那些被朝廷派来接管兵权的将领们简直是天天提心吊胆,生怕宁王学着燕王也来一招三日夺城,所以城里四处可见巡逻的士卒,连城墙上专门破盾的弩弓都上好了弦。 这还只是城内,至于城外原本宁王三护卫的驻地,那真是被围得密不透风,不仅原本的编制完全被打散重组,甚至大部分家就住在大宁城内的士卒都有两个来月没能回家一趟了。 所以城门外的官道百姓并不多,实在是很可以理解的一件事情。 大宁并不大,东南西北四条官道倒是修缮得笔直宽阔,但凡要对辽东或者北边用兵,大军都是从这里出发的,所以城池显得破落陈旧,官道和卫所这种军事设施却维护得极好,自然而然地,官道旁的酒铺驿站也就多了起来,随着日头渐渐高升,偶尔会有百姓掀开铺帘走出来,望着大宁叹一口气然后匆匆南下。 酒馆里的客人并不多,掌柜和伙计自然也就显得死气沉沉,烫好的茶冒出热气,伙计病怏怏地用毛巾抬了送到角落那桌,朝着那轻敲桌子的年轻书生翻了个白眼:“客官,您要的茶好了,要来点小菜么?” 年轻书生摇了摇头,伙计暗骂了声穷鬼,收起毛巾时还不忘甩一甩,顿时一片灰尘洋洋洒洒地掉落在空气里,惹得年轻书生皱起了眉。 但很快他的眉头就舒展开来,实在犯不着在这些事上浪费时间相比之下他更担心独自在城里的魏老三。 自己虽然叮嘱了那憨货在宁王府外盯着就行,但魏老三一直跟着自己东奔西走,可没经历过秘谍司这几个月来的风格转变,要是他又犯了以前那种毛病,来个夜探宁王府怎么办? 要知道秘谍司以前从来都是能抹脖子就别多废话的性子 越想顾怀就越烦躁,甚至都想站起身子回城了,眼下要怎么做自己也才有些朦朦胧胧的构想,那憨货要是逛窑子没带钱怎么办?喝酒发酒疯打了人被抓了咋整?虽然听起来蠢得没边,但确实都是他能干出来的事情。 所幸一道身影挑起了铺帘打消了顾怀的心思,他重新坐了回去,看着那道妖娆的身影走进了铺子,在伙计呆呆的目光里走到了桌边。 “好俊的书生,能不能请姐姐喝顿酒?” 顾怀皱了皱眉:“我没兴趣玩什么羞耻的角色扮演消息送出去了么?” 芒种朝着目不转睛的伙计抛了个媚眼,微微前倾了身子,布衫紧绷显露出来的曲线就那般被桌子托住:“昨夜入的关。” 顾怀放下了心,关外不比关内,秘谍司人少,自然就没办法辐射到大宁辽东这边,而且实际上也没什么辐射的必要,宁王自己都自身难保,不太会干出那种带兵入关平叛的事情来,而且在大宁和北平之间还隔着个开平,大宁这边有动作也没办法到北平城下,所以秘谍司才倾巢而出直扑南边。 但这样一来也就有了个严重的问题在谍子被抽调过来之前,大宁这边只有顾怀芒种魏老三三个人,无论是做事还是传递消息都显得捉襟见肘,这也是顾怀无奈孤身出城来见芒种的原因。 将思绪按下,顾怀递过去一杯茶:“有件事必须当面说谍子到了大宁,分一批去朵颜三卫的驻地,不用查什么东西,只需要和他们做生意。” “生意?” “还是车马行的生意,只不过这次不是进草原也不是南下,而是和朵颜三卫做,”顾怀端起茶杯,目光深邃,“但凡这种投靠过来的军队,待遇都是不怎么好的,放近了担心他们作乱,放远了担心他们造反,所以朵颜三卫现在的处境一定不怎么好,他们为什么对宁王这么死心塌地先不谈,我确定他们有想要的东西。” 他喝了口茶:“有想要的东西,生意就能谈,车马行能进草原就能出关,借着生意搭上线,总比秘谍司拿人命去填好。” 芒种明白过来:“这件事要卑职去做?” “谈生意最忌讳和女人谈,但漂亮的女人除外,”顾怀顿了顿,“而且你还很漂亮这事情太需要随机应变,大宁这边我走不开,所以需要你去一趟。” 芒种怔了怔,不知道是因为这份差事还是顾怀的夸赞,她脸上露出些红晕,端起茶杯心想这石头一样的主官大人居然也会用看普通女人的目光看自己? 还真是千年铁树开了花 顾怀有些疑惑:“短短几个月你怎么变了几次模样?” “什么?” “没什么”顾怀摇摇头,“有些细节还需要推敲一些,北平的车马行跑去朵颜三卫的驻地做生意是件很奇怪的事情,所以目的地最好定在辽东,为了让朵颜三卫上钩,违禁的东西倒是可以运一运,反正现在也没人管当然,最难的还是怎么和三卫的将领军官拉上关系,不过这一点我倒是有些想法。” “钱?” “这世上没人会和银子过不去,如果能拒绝,一般都是开价不够高,”顾怀笑了笑,“见到密信之后王爷估计会心疼一段时间不过眼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王爷是不能守北平的,所以估计王爷也得来一趟大宁。” 芒种有些惊讶:“王爷会来大宁?那北平怎么办?若是宁王和朝廷” “所以北平需要一个能像耿炳文那样绝对不会退缩的人坐镇,在兵力不足人心惶惶的情况下坚守到王爷从大宁回去,两边任何一边失败,李景隆的五十万大军就会让靖难成为一场笑话,”顾怀放下茶杯,“是不是很刺激?” “大人,这些真的能和卑职说么” 顾怀长叹了口气:“我也快撑不住了,到极限之前总要和人说说,一想到这个计划是我一手推进的,甚至会直接影响战局,就不免有些惶恐不安” 官道上突兀的人喊马嘶声打断了顾怀的话,一直倚靠在门口的伙计出去打听片刻,有些意外地回来和掌柜闲聊着:“嘿,又是宁王府的人,真是威风” 宁王府? 顾怀和芒种对视一眼,顾怀从袖子里摸出银钱放在桌上,掀开铺帘走到了官道旁,一眼就看到了那辆熟悉的马车,还有那些护卫环绕下的青衣汉子。 他挑了挑眉:“宁王妃?” 第二百二十五章 燕山下的小镇 “有些古怪,正常人绝对不会才回家又立马跑出门,”宽阔的官道上,顾怀看着远处那浩浩荡荡的队伍,转头朝着一边的芒种说道:“宁王只有一个正妃,我和魏老三进城那天守城士卒和宁王府车驾起了冲突,宁王妃露过面,所以她为什么才游猎回去又跑了出来?” 芒种点了点头:“是很奇怪,因为侍卫太多了。” 正常王公贵族出城游猎,带些侍卫很正常,甚至像燕王府那样每年年末封山与民同乐时,更是要出动三护卫警戒,但眼前这队伍的组成未免太过古怪,不只有上次顾怀看见过的青衣汉子们策马相随,还有浩浩荡荡的蒙古骑兵随侍在一旁。 宁王府游猎,随行的卫队居然是蒙古骑兵? 不需要细想,在大明境内能有如此之多的蒙古骑兵,来源只可能是一处--朵颜三卫。 宁王妃是泰宁卫指挥使的妹妹,这一点顾怀知道,但为什么昨日进城时没有看见这些蒙古骑兵,今日就突兀地出现了?原本打算和芒种交接完事情就进城的顾怀实在按捺不住好奇心,这才从城外一路跟了过来。 虽然他也不知道跟下去会有什么用但这些天的迷茫和徘徊让他下意识地想抓住任何可能的机会。 既然是游猎,自然就不比行军那般走得匆忙,就算顾怀和芒种跑去寻了两身普通百姓的衣服换上,又租了辆驴车扮作出游的夫妻慢悠悠沿着官道寻来,也没有跟丢这支游猎队伍,而且看他们行走的方向,分明是要去大宁外的燕山。 燕山是世代农牧两大民族的一道分界线,山北是游牧民族的草原,山南则是农耕民族的田地,因此燕山也就成了一道阻拦骑兵南下的天然防线,再后来农耕百姓们意识到修建城墙的必要性,便沿着山势修建了关隘城门以供出入,而大宁就是燕山以南屯兵防御的地方。 燕山的关隘,有一些是非常出名的,比如居庸关、古龙口、卢龙塞,但也有一些名不见经传的,比如这支游猎队伍要去的邓家口。 作为关隘,邓家口既不是朝草原出兵的要道,也不是输送补给的生命线,所以近些年来越发萧条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一件事情,只是要进燕山,邓家口还是最平坦的一条路,而且一条河流从邓家口旁经过,也正好可以用来饮马,所以确实是个游猎的好去处,只是知道的人不多。 顾怀和芒种从大宁一路跟着游猎队伍到了燕山,眼看着队伍过了水关进了燕山范围,却没有办法跟上去,只能看着游猎队伍消失在莽莽群山之中。 所谓水关,便是邓家口一道砖石砌的拱门,可以行人,但主要是为了方便河流从关隘中通过,因此就算两边群山环绕,道路崎岖,走这条路也是四平八稳,只是当顾怀和芒种到达水关之前拿出路引,准备继续跟着游猎队伍进山时,被那守关士卒冷冷一指旁边的土路,就不得不在此停步了。 这座关隘不大,但守卒却是不少,砖砌的城楼长宽几丈,下方一个过水洞,顾怀眯着眼打量了半天城楼,突然开口道: “芒种,你觉得这里怎么样?” 芒种茫然回头,过了半晌才想明白顾怀说的是什么,她学着顾怀的模样打量了会儿,点了点头:“很隐蔽。” “刚才过来没看到几个镇子,说明此地居民不多,这一路也人烟稀少,走这里应该不会被发现,”顾怀心算了算,“勉强算是一条直线,从开平出发,过燕山下大宁,虽然要比走正面多花几天,而且估计得钻钻林子,但隐蔽性不可同日而语。” 他松了口气:“这也算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了。” 一路跟着宁王妃过来,一是因为这趟游猎处处透着古怪,二就是顾怀在犹豫要不要现身见宁王妃一面,事实上只要他不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仅仅以秘谍司谍子的身份和宁王妃接触,被二话不说砍了完事的可能性还是很低的,因为仗再怎么打,燕王府和宁王府终究还算是亲戚。 但眼下这座关隘却解决了一个很大的问题大宁的事情再怎么办,最后可能都避不开刀兵相见的时候,朱棣要是带兵大摇大摆地出关,朝廷将领也不是傻子肯定能反应过来,所以就需要一条隐蔽的行军路线,足够北平城吸引去所有目光的同时,朱棣能不声不响地摸到大宁的旁边。 “大人,既然跟不上去了,咱们接下来怎么办?” 过了邓家口就进入了燕山地界,游猎队伍进去了怕是就追不上了,不过这一趟也算没白走,顾怀犹豫片刻,开口道:“既然摸清了道路,咱们也过了关,突然折返未免让人生疑,听守关士卒说前面有个小镇,咱们去那里歇息一晚,明日再回大宁。” 出关后走了不远,就远远地看到了那个小镇,小镇不大,但依山傍水风景秀丽,虽然也就百来十户人家,但房顶上飘起袅袅炊烟的场景还是让人心旷神怡,扮做夫妻的顾怀二人正寻找着客栈,就听见一阵银铃般的娇笑,一个清脆的女孩儿声音笑道:“哥哥,追得上人家就给你亲,我在这哎呀!” 一片山坡上跑出来一道女子身影,想来她也没料到这里会有人,一见顾怀和芒种出现在眼前,惊呼一声便转过了身子,芒种只觉得眼前一亮,虽然只是惊鸿一瞥,但芒种还是看清了女子惊艳绝伦的美丽脸庞,就算是扭过了身子,也能见到那修长优雅的背影这样的小镇,居然有这样的美人? 这时候树丛后又跑出一人来,是个身材雄壮的中年汉子,他手里拿着一串红果儿,脸上本来满是宠溺的笑容,一见到山坡上居然还有旁人,脸色不由得变了变,警惕地打量了下顾怀和芒种的模样,见两人穿着打扮极为普通,甚至还赶着驴车,这才稍微缓和了些神色,牵着那女孩儿的手,顺手环住了她的纤腰,柔声道:“时间不早了,造梦先下山去?” 口音很奇怪。 那女孩点点头,顺手理了理鬓间的秀发,芒种目光微微一凛,注意到她手上戴了一枚戒指,戒指通体碧绿,分明是玉中极品这女子如此美貌也就算了,怎的穿着一身普通衣裳,却戴着如此名贵的首饰? 中原女子不太会有戴戒指的习惯,而且只有已婚女子才会戴,但胡人女子却有这个习惯,因为兼具扳指功效,用以扣弦开弓难怪这女子脸庞极美,却有些异域风味,难道竟是个胡人女子? 两人身影渐渐远去,芒种这才注意到身边的主官大人已经许久没开口了,这很不寻常,她回过头去,却发现顾怀的脸色极为僵硬。 “怎么了?” “那个女子,”顾怀脸颊抽动了一下,顿了顿才继续道:“那女子是宁王妃。” 芒种呆住了。 顾怀看向两人下坡的方向:“不要问,大宁城门前见过一次,我不可能认错那么问题来了,搂着她的那个” “难道是宁王朱权?” 第二百二十六章 绿帽 重新进入大宁,回到客栈的顾怀有些心神不宁,即使是用上道衍大师教的练字的法子,也还是止不住去想那个美丽的胡人女子,相比之下他都没多少心思去过问魏老三这两天都做了些什么,倒是让一旁的魏老三莫名有些失落。 八成又是那老妖婆搞的鬼主官大人出城就是去见那老妖婆的,俺魏老三是啥人?她对主官大人的心思俺能看不出来?看主官大人这模样,八成是给那老妖婆得手了,俺得想办法劝劝主官大人 “魏老三,你说世界上有没有长相完全相同的两个人?” 顾怀的开口打断了魏老三的思路,他愣了愣,挠头道:“俺倒是看过些话本,说妖精能变人哩,那就是一模一样的。” “不是这个,”顾怀皱了皱眉,“是活人,活人懂么?不只长相,连声音体态都一模一样。” “没听说过。” “那就是了,”顾怀放下笔,“我也觉得没这种事情你确定宁王没出城?” 魏老三就差举手发誓了:“绝对没有!俺在王府外头摆了个菜摊,没事就跟那些菜贩子闲聊,那宁王都闷王府里几个月了,出城游猎的就只有宁王妃。” “这样啊只可惜就算能画出来,也不可能去找人一个个问那男人到底是谁,那样的亲密程度简直就是夫妻,如果那人不是宁王,那就有意思了。” 朵颜三卫指挥使的妹妹宁王妃蒙古骑兵 顾怀站起身子:“这两天先想办法打听一下那些蒙古骑兵的来历,等宁王妃回了大宁,我要去一趟宁王府。” …… 人一旦有了事情做,时间就会过得特别快,自从上次泰宁卫指挥使沙满进了一次宁王府,宁王朱权久违地感受到了阴影泰山压顶般笼罩在头上的急迫感。 他知道自己必须做点什么,养不熟的狗要咬人,如果不想冒着被咬的风险把它做成一锅狗肉汤,那最好的办法就是找另外一只狗来和它对峙。 只是这条狗该去哪儿找? 已经过了好几天,沙满陪沙宁游猎回来了,回朵颜三卫的驻地前他又来王府拜见了一次,虽然他依旧是那副忠心耿耿的模样,但朱权知道现在那条拴狗的缰绳已经断了。 当狗露出了獠牙,其实和狼已经没有了太大的区别。 “谁要见本王?” 宁王府正厅内,王府管事又说了一遍,原本正闭目养神的朱权吃惊地道:“四哥的人?不见!赶紧把他们轰走!” 这要是让那些官员将领知道了,岂不又是天大的麻烦?朵颜三卫的事情都还没解决,哪儿还有精力管关内的事情? 老管事弯腰应下,正想转身,一道声音却从一旁传了出来:“慢着!” 脸色红润更显得美了几分的沙宁掀起珠帘走了出来,对朱权道:“燕王府来过信,那些官员多半心中有数,王爷何妨见上一见燕王来使,听听他们说些什么?” 朱权摇头道:“还用问么?定是朝廷发兵五十万,四哥自知无法抵抗,要劝我一同起兵罢了,我若是应和,如何应对那五十万大军?就算是不应和,只要见了四哥来使,到时被朝廷耳目察觉,本王岂不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不见,不能见!” 沙宁挑了挑眉头,语气极淡:“殿下还是应该见一见的。” 听到自己王妃和自己唱反调,朱权心中勃然一股怒气涌了上来,但见了沙宁似乎也有些怒意,还是忍不住问道:“为何?” “王爷之前说过,但凡下注,就不能孤注一掷,王爷难道确定燕王不能打败那五十万大军?之前真定一战时,王爷也是这样的心思,才对燕王来信提及朵颜三卫一事极为排斥王爷何不想想,到时候若是燕王赢了,想起今日王爷丝毫不顾兄弟情分,那时又该怎么办?今日只是见见他们罢了,王爷何必把自己的退路都堵死?” 沙宁在朱权怀里坐下,脸上挂起了妩媚的笑容:“而且燕王若是胜了对王爷岂不是极为有利的么?” 朱权环住她的纤腰,抚摸着那圆润柔软、酥滑美腻的美臀,沉吟许久,才勉强点头道:“好,带他们进来,到侧殿等候本王。” 沙宁站起身子:“王爷,等我换身衣裳,和王爷一起去听听他们会说些什么可好?” 草原上的女子,性情不比大明女子这般含蓄内敛,沙宁自幼在草原长大,从不拘礼于中原礼数,朱权也习惯了这一点,所以没有怀疑她为何这么热衷此事,也不觉得她和自己一起见来使有什么不对,便点头答应了下来。 宁王府极大,虽然比不上燕王府那般是旧宫城的一部分,但也大到可以划分成四块区域,以中轴线为基准,南边是祭祀的区域,中央是一片宫殿,北边则是一边园林,而隶属于宁王府的属官办公的官署,则是挤在东南的角落里,大明礼法规定,王府正殿都叫承运殿,平日接客或者面见官员都是在这儿,生活休息则是用个王府正厅就行,毕竟宫殿实在太过庞大和庄严,今日也是一样,燕王来使不是可以公开接见的身份,所以朱权才打算在偏殿见他们。 偏殿的门槛很高,上了台阶跨过门槛,迎面便是画着山水的屏风,上头有鹤鹿共鸣,绕过屏风,就出现了一片会客区域,盘龙柱占据四方,红木的栏杆围绕,角落处点着青铜灯柱还有熏香,帷幔卷起,露出背倚屏风的书案,燕王来使已经被引到客座上了,坐了有好一会儿,宁王和宁王妃才慢慢走了出来。 “臣顾怀,见过宁王殿下” 一身青衫的读书人放下茶杯,眼帘微垂,站起身子行完了礼,他的视线落到眼前那个年轻的藩王身上,好像根本没有去看旁边那个美丽的宁王妃。 但实际上顾怀的脚趾已经死死扣住了地面,他竭尽全力让自己不要露出任何异样的表情,连视线都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偏移。 没错,是那张脸如果将今日的王妃袍服换成当日的那身布衫,将头上的玉钗取下,像草原女子一样梳成马尾,这个女子就是那天在小镇上见过的人。 而眼前的年轻藩王,却不是那个和她嬉笑着打闹的人。 顾怀扯了扯嘴角,竭力不去看宁王朱权脑袋上那抹鲜艳的绿色,重新低下了头: “见过王妃。” 第二百二十七章 杀心 看起来顾怀似乎掩饰的很好,起码宁王没有觉得眼前这个青衫使者对自己的王妃有什么特别的关注,他淡淡地摆了摆手:“起来,无须多礼。” 说罢他便朝主位走去,只是走了两步才发现有些古怪,因为沙宁没有跟上来。 他回过头,没有看见沙宁眼中闪过的惊骇与慌乱:“怎么了?” “没,没事。”沙宁移开目光,强自镇定地跟在朱权身侧,一双结实健美、修长紧绷的大腿却已经开始打起颤来,眼前这个人实在太过熟悉,熟悉到她一瞬间就想起了小镇山头上的那一幕。 该怎么办?他有没有认出自己?若是他问起来,自己该怎么解释? 是了,他如果认出来,不该是这么镇定的自己那天和哥哥脱离了游猎的队伍,跑到小镇里扮起了夫妻,做的是普通民妇的打扮,那时的匆匆一瞥,谁能联想到自己是个王妃身上?只要稍微应付一下,此人就算生疑,估计也不敢问出来的。 想到这里沙宁平静了些心神,再也不多看顾怀一眼,只是目不斜视地跟着朱权走到主位平静坐下,朱权收回目光,冷冷地扫了一眼孤零零站着的顾怀,问道:“你们是奉四皇兄之命而来?既然求见本王,有什么话说?” 顾怀欠身行礼:“宁王殿下,如今陛下无道,朝廷不公,一干腐儒搬弄笔墨、挑起是非,蛊惑陛下削藩改制,致天下人心惶惶,诸王人人自危,燕王身为诸藩之首,遵皇祖遗训,起兵靖难” 朱权的眼帘垂了下来。 四哥这是有多看不起自己?这种套话,骗骗百姓也就罢了,到自己面前搞这一套有什么用?大家是从小光着屁股一起长大的亲兄弟,你在想些什么,我会不知道?与其搞这种毫无作用和新意的试探说服,不如做出点实际的东西让自己下定决心。 而沙宁却是心神恍惚得一句都没听进去,她满心都是自己这位善妒的夫君如果知道她在外面有个情人,而且这个情人还是她亲哥哥的时候,会发生怎样可怖的事情到时候不仅沙满的计划要全盘落空,她也会被暴怒的宁王活生生打死,宁王的性格她很清楚,不可能因为泰宁卫的原因就心生顾忌。 就算她的哥哥沙满能活下来,也不可能因为她的生死悍然兴兵,哪怕她是泰宁部落头人的妹妹为女人一怒而发兵,在草原是要被嘲笑的行为,就算是黄金家族的后裔,那个掌控万里疆域的成吉思汗,也不会为了他的女人被人掳走而动兵,草原上的贞洁观念与中原不同,就算是成吉思汗的女人也可以被人掳走两次,怀着孩子回来成为皇后,但这在汉人看来却是奇耻大辱,如果宁王知道了 顾怀依然在说着那些燕王府不遗余力宣传的话,偶尔却以若有深意的目光瞟她一眼,朱权在一旁听得打了个哈欠,她的心中却更紧张了,贝齿轻咬着粉红色的唇瓣,脸上那股从游猎回来就不曾褪去的红潮也因为恐惧消失殆尽。 “陛下是天下之主,整个江山都是他的,他若是要削藩,本王无话可说,四哥是诸藩之长,以皇考遗训起兵靖难,我这做弟弟的,同样无从评价,只是若要我起兵响应,那就有些可笑了。” 朱权摆手止住了顾怀滔滔不绝地宣扬那套造反理论:“作为臣子,本王不能对陛下失忠,作为兄弟,本王不能对四哥失亲,自古忠孝难两全,本王能不理会关内打得如此胶着,始终在大宁不露面,已经够对得起四哥了,所以不要再试图说服本王。” 他嘴角挑起些弧度:“而且万一是四哥错了,本王岂不也跟着要错?” “殿下,其余诸王有心无力,能清君侧诛佞臣的唯有燕王和殿下,殿下岂不闻‘唇亡齿寒’的道理?若是袖手旁观,到时候燕王兵败,那时候就轮到” 朱权冷笑一声:“本王如今手上没有一兵一卒,藩国内八万驻军的兵权,本王已经全部交给了陈都督,而三护卫兵马也已经交给了蓟州总兵,这些事情本王不信四哥不知道,所以要说有心无力,本王现在比起其他藩王岂不更过?能帮得上四哥什么忙?” “殿下” “不要说了!回去回复四哥,就说十七弟难呐!” 不等顾怀再说,朱权已经站起身来,早早就等候在帷幔后的王府管事立刻走了出来,微微欠身,示意顾怀和他出去,这就是毫不留情面地赶人了。 顾怀无奈直起身子,又深深地看了一眼白衣如雪,微微低头坐在一旁没动弹的沙满,便向着宁王长长一揖,转身出了大门 …… “娘娘!” 宁王府花园里,沙宁站在一丛花树旁,正心神不宁地等待着,一个侍卫悄悄走了进来朝她行礼,沙宁一看是自己在宁王府的亲信,急忙问道:“都探听清楚了?” “是,就和娘娘所料一样,那人果然没有马上就走,已经在隔王府两条街的客栈住下了,倒是没见他和谁接触,一回去就闭门不出。” 沙宁冷笑一声,暗想道:“果然已经认出了我,最后那一眼分明就是在告诉我他已经全都知道了!他留在大宁城内,必然是打我的主意,想用这个来威胁我劝说殿下!” 她轻咬银牙:“一不做,二不休,他敢动这样的心思,我就让他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那侍卫心领神会,这样的事情也不是第一次做了:“明白了,小的马上去安排!” “慢着!” 侍卫停下脚步:“娘娘放心,小的只会挑从泰宁卫带过来的亲信,不会让王府知道的。” 沙宁摇了摇头:“他们是代替燕王来的,莫名其妙死在大宁城内,怕是要给王爷添些麻烦这样,你去寻几身大宁守军的军服佩刀,这个恶名,推给朝廷!” 侍卫领命转身,沙宁看着他的背影,轻轻摘下一朵花,那双秀美的手缓缓将花碾成了花泥: “哥哥” 第二百二十八章 鱼死网破 客栈是个普通客栈,但和关内的还是有些不同,在大宁走亲访友的人是很少的,住在城里的也不会没事来住客栈,能进客栈的客人,多半是往草原上走的行商,动辄几十上百号人,车马成群,所以这里的客栈都相当大,比起关内讲究精致典雅的客栈来说房间会少很多,更多的是宽敞的院落。 而且为了不同行商的货物车队能分开来,免得混淆了马车或者遗失了财物,这里的客房和院落多半是连着的,用半人高的土坯分隔开来。 顾怀和魏老三的住处,自然也是这样的房间,只是院落小了很多,听说来住的只有两个人,客栈掌柜本来还有些不情愿,总觉得挣这点钱实在太过寒碜,但顶不住魏老三那身板太过吓人,客栈掌柜觉得自己要是不开个房间客栈怕是有被拆的风险,这才捏着鼻子让二人住下了。 房间虽然不大,但也是独立的院落,三间稻草黄坭坯的房子,两间放着杂物,院落旁边还有一排长长的马厩,马粪味刺鼻,唯一一间空着的屋子也有些脏乱,土炕空空荡荡只有两床肮脏的被子,唯一的优点就是大,在上面翻跟头都没问题。 不过还好顾怀和魏老三两个男人,这样的环境虽然恶劣但还能住得下去,顾怀或许还有些不习惯,魏老三只要一睡着呼噜打得震天响,一个破土炕好像比秘谍司睡熟的床还舒服,顾怀甚至有些担心这土房子的房顶都会被他的呼噜声震下来。 从宁王府回来后的晚饭是在客栈里吃的,客栈的厨房没什么吃食,也就只端上来碗羊肉泡馍,卖菜收摊的魏老三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吞了七八个,到最后还把顾怀没啃完的半条羊腿抢去下了肚子,说是就当夜宵了。 时间已经快进十月,北方的天气冷了很多,晚上的时候风尤其大,刮过屋顶的哨檐发出“呜呜”的声音,地面的浮土被风刮起来迷着人的眼睛,所以不多的客人都纷纷回了房间,早早进入了梦乡。 二更天的时候,这种平静被打破了,原本已经熄灯的客栈被火把的光亮照亮,一群官兵突然闯进了客栈里,为了防风沙脸上还套了厚厚的面巾,露出的双眼杀气腾腾,要不是那身上的军服和佩刀清清楚楚说明了身份,这架势怕是要被当成落草的歹人。 在问明了顾怀和魏老三的住处之后,除了留下两名官兵看住客栈的掌柜和伙计,还有听见声响走出来的客人,其他人便直扑顾怀的住处。 独立的院落总是适合抓人的,房舍唯二的出口都被堵住,土墙上都留了人,随后其余人便破门而入,提着钢刀冲了进去。 只是片刻后一脸茫然的几个官兵就举着火把走了出来,他们分明做好了见人就砍的准备,却没在三间屋子里看见任何人甚至还踩了满脚的马粪。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一个穿着校尉军服,提着佩刀的高挑军官身上,沉默片刻后,他挑了挑眉,面目冷峻:“看什么看?” “头儿,咱们是不是找错了房间?” “不会呀,我事先就打听过的,刚才又看了那掌柜登记客人的簿子,绝对没错,就是这破房子!里头还有被褥呢!” 那军官止住了手下人的争论,目光一凛:“被褥?” 他立即抬步进了卧室,其他几名士卒纷纷跟了进来,火把的光亮下,军官伸手进了被窝,片刻后寒声道:“还是热的,一定是听到动静躲起来了,还没走远,给我搜!” …… “大人,他们这是在干啥?” 离那间破房不远的土墙下,魏老三提着根啃完了的羊骨头,打量着那些杀气腾腾的士卒,一边茫然地回头看向若有所思的顾怀。 “是宁王府的人。” “宁王府?”魏老三更纳闷了,“俺看这些可不像好人呐大人你不是说你进宁王府啥也没干么?那他们干嘛这副模样。” 顾怀移开目光:“确实没干什么事。” “嗯?”魏老三警觉起来,“大人你说实话。” “就是发现宁王妃给宁王戴了绿帽子,然后打算去试探一下宁王妃而已。” “嘶”魏老三倒吸一口冷气,“绿帽子?试探?这叫啥都没干?那宁王妃是想杀人灭口?” 他非常诚恳:“大人,您下次干这种事儿前能不能先跟俺说一声?” “知道了知道了,”顾怀头都没回,“下次一定叫上你。” “俺不是这意思” “噤声!”顾怀抬起了手,“他们发现我们没走远了。” 远处那些士卒举高了火把,开始朝着几个方向搜索起来,魏老三一拉顾怀,意思很清楚,是在叫主官大人赶紧跑。 顾怀微微摇头。 跑?往哪儿跑?这些人想都不用想,一定是那感到自己被威胁的宁王妃沙宁派来的,毕竟自己到大宁后都没和官面上的人接触过。 他娘的这宁王妃怎么跟炸毛的猫似的?连官场规则都不讲了,就算手里有把柄,但生意也可以谈不是?又不是非要鱼死网破你死我活,何必把场面搞得这么难看? 但沙宁就是这么干了,大晚上月黑风高就派人来想把自己抹了脖子,这作风和以前的秘谍司如出一辙,这就说明要么她是那种不知道把握做事程度的蠢货,要么就是自己无意中发现这件事的重要性远远超过自己的想象。 宁王妃会是蠢货么?虽然说漂亮的女人都有些胸大无脑,但她确实不太像有些傻的模样。 那就是那个男人的身份有问题 “不用找了,我等在这里恭候多时。” 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几个士卒好像中了箭的兔子,腾地一下跳转向发声处,一手举刀一手火把,只见顾怀从一面土墙后绕了出来,正轻轻摇晃着手里啃了一半的羊腿。 一个士卒恶向胆边生:“砍死他!” 那名军官却沉默片刻后冷冷开口:“你们走开些。” 这话一出,几个士卒都愣了愣:“大人” “蠢货,别人早就等在这里了,会怕你杀?滚!” 几人有心再劝,但眼前这军官身份特殊,是那宁王府出来的人,掌握着他们朵颜三卫的人的生死,所以不敢多问,只能慢慢退开。 顾怀丢掉骨头,轻轻拍掌:“王妃真是冰雪聪明在下佩服得紧。” 那军官掀起兜帽,果然是宁王正妃沙宁,她冷冷看了顾怀一眼,突然一笑,宛如冰雪消融: “谈一谈?” 第二百二十九章 禁断之恋 看见沙宁脸上的笑容,顾怀心里的警惕提高了几分。 可怕的不是半夜带人上门想把仇家抹了脖子的蠢货草原女子,而是在这个时代握有生杀大权而且能隐藏自己情绪的宁王王妃。 邓家口外面的山坡上,她笑得天真烂漫,宁王府里的时候,她雍容优雅,而现在的她虽然脸上也挂着笑容,却好像一头随时要扑向猎物的雌豹。 她俏脸上挂着寒霜:“就你一个人?客栈掌柜说你还有个同伴,让他出来。” 顾怀笑得更灿烂了:“回禀王妃,既然臣会在这里等着王妃,臣那同伴自然是不在这里的而且他是个不解风情的粗人,在这里怕是会触犯到王妃。” 沙宁眉宇间满是杀气:“只有你一个人?那我只要一句话,你就会死无葬身之地,所以你最好不要油嘴滑舌!” 顾怀端正了神情:“王妃娘娘,臣那同伴不在此处,如果臣活得好好的,那就什么事都不会发生,否则臣那同伴就会去宁王府一趟,至于要说什么”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沙宁:“王妃很清楚。” 沙宁冷笑一声:“王爷会信?” “会!男人嘛,这种事情从来都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而且臣相信王妃做事不会干净到一点痕迹都不留下,”顾怀一本正经地回答道,“而且殿下一定会信的,不然王妃何必大半夜地跑来这么一栋破房子里?” 沙宁闭上眼睛,似乎在强忍怒气,比起刚才露出的笑容,现在更贴近真实的她:“你想要什么?” 这就是在谈生意了,顾怀心头一松:“只是想要王妃帮忙,说服宁王殿下出兵援助燕王而已。” “王爷已经没有兵权了。” “臣知道,”顾怀顿了顿,“但是泰宁、福余、朵颜三个卫所桀骜不驯,眼中没有朝廷,只有宁王,只要宁王点头,燕王再许以重利,他们就会成为宁王殿下的马前先锋。” 沙宁睁开眼睛:“今天殿下已经答复得很清楚了,你来求我也没用,燕王已经走投无路,王爷却还没到这步田地,你们成功的可能性太小,殿下不可能冒这个险,所以我不能答应你!” “王妃真的这么在乎宁王殿下?臣可记得清楚,在邓家口的时候” 沙宁眉尖微微一挑,冷笑道:“那又怎么样?你以为用这个来威胁我我就会损害王爷来保全自己?你错了!” 她踏出一步:“我确实喜欢哥哥,我和他从小一起长大,就算是兄妹又怎么样?我爱他,我可以把自己给他,就算这件事情被你们汉人鄙夷,我也不在乎!但我不可能和哥哥在一起,所以我的父亲把我嫁给了需要朵颜三卫的王爷,如今王爷是我的丈夫,我就不可能背叛他!” 这些话的信息量未免太大,把顾怀震惊得连表情都快维持不住了,只能别开目光:“我不能理解。” “你当然不理解!你们汉人把女人当成温驯的绵羊,哪里懂得我们草原上的女人?我们说爱就爱,说恨就恨,哪怕那是我的哥哥!你不要以为抓住了我的把柄,就可以为所欲为,我不会屈服于你的威胁,图谋我的丈夫,大不了” 她拔出一把随身的匕首:“同归于尽!” “身子可以给自己的亲哥哥,但嘴上又说着不能背叛自己的丈夫,这是个什么道理?”顾怀有些茫然,就算是这半年已经接受了一些这个时代的价值观,也被这些话撼动了心神,但眼见沙宁修长的手指抓紧了匕首,马上要开始发飙,他也只能安抚道:“王妃且慢!这事咱们从长计议从长计议!” 沙宁的手停住,一双杏眼狠狠地瞪着顾怀:“怎么从长计议?” “我臣还没想好。” 沙宁的手又举了起来,顾怀赶紧摆手道:“王妃为何不容臣一些时间,想一个万全之策出来?何必非要闹得两败俱伤?王妃刚才那些话,臣听进去了,臣也一向赞同爱情自由,所以并没有觉得娘娘错了,只是臣若是死了,宁王殿下知道了这件事情,岂不是白白破坏了宁王殿下和王妃的感情?” “我的母亲教过我,永远不要相信你这种心怀鬼胎的人,没有谁为会另一个人永远保守秘密,也不要妄想有些事能永远不被发现,我不相信你的承诺,也不相信你这个人!如果我一定要死,一定会先杀了你,亲眼看着你死!” 顾怀冷汗都快下来了:“王妃娘娘,如果你真的杀了我,我敢保证这个秘密就不止我们知道了。” “你的那个同伴呢?” 顾怀一怔:“我只给了他一封信,告诉他我要是遭遇不测就打开,王妃放心,我用我的人格担保,这件事现在就我一个知道!” 沙宁目光闪烁不定,顾怀咳嗽一声,继续补充道:“王妃可以相信我,顾某,是个正人君子!” 这一下沙宁也不知道该不该信眼前这人的鬼话,毕竟只要有活的希望,总没人想去死的,她本来以为眼前这人是要用这把柄威胁她去谋害王爷,逼迫她做自己不喜欢的事,一想到从今以后都要活在这样的阴影里,她心生绝望,这才想同归于尽,但顾怀见势不妙,连忙松了扣在脖子上的绞索,又信誓旦旦地表示这秘密只有他一个人知道,这才让沙宁动摇起来。 自古漂亮的女子都好骗,尤其是当她们自己都开始自欺欺人的时候,见顾怀说事情好商量,沙宁不可避免地开始犹豫起来。 只是两全其美的法子,真的存在吗? “娘娘?”见沙宁半天没有动静,顾怀小心询问了一句,生怕又惹怒了眼前这个美丽却又狠辣的女子。 沙宁眼神一闪,手腕一翻,那柄匕首消失不见,她面无表情开口:“好,从现在开始,我会等你三天,等你想出那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她重新盖上兜帽,淡淡地看了顾怀一眼,便转身走向那些官兵打扮的侍卫,看起来仿佛是真信了顾怀的说辞。 但在顾怀看不到的角度,她向着跟上来的亲信吩咐道:“跟着他,不管他去哪儿,就算是茅房也不能跟丢,找到他那个同伴!” 侍卫试探道:“然后?” “然后把他们宰了!” 沙宁咬着银牙:“我不信他,一点都不信!我不能让他一辈子抓着我的把柄!” 第二百三十章 出兵 顾怀穿着一身平民衣裳,施施然走进了大宁城内一间不小的车马行内,等到日上三竿,又慢慢走了出来,看那模样,好像还真是个上门谈生意的生意人。 等到午后在一家酒楼用过了膳,顾怀又去了茶楼喝茶,仿佛是听那茶楼里的评书听上了瘾,一坐就是一个下午,等到天色近晚,就打包了晚饭回客栈睡觉,一天下来简直充实得不行。 只不过这就苦了跟着他的那几个宁王妃亲信,这一天跟下来顾怀接触的人未免太多,但谁都不像是王妃要他们找到的那个接头人,而且这顾怀不是燕王派来的使者?怎么跟他娘的富家翁一样潇洒。 王妃的命令很含糊,但顾怀是肯定得死的,好几次几个人对过眼神,都有点忍不住想上去把那青衫书生抹了脖子,但最后还是老老实实地跟着在大宁城内跑了一天。 夜已经深了,北风呼啸,两道身影蹲在房顶,透过一片移开的瓦看着在炕上熟睡的顾怀,等到确认了炕上那人真的已经睡了过去,两人才抬起头,疑惑地对视了一眼。 这厮心怎么这么大?得罪了王妃还睡得着? 而在他们看不到的角度,床上的顾怀已经睁开了眼,那双眼里没有丝毫睡意。 之前在秘谍司和那些谍子请教的跟踪反跟踪技巧还是派上了用场,这一天下来,基本上能确定有不少人在盯着自己。 结合之前那些明明穿着官兵军服,却对宁王妃言听计从的士卒,不难想到这些人应该都是宁王妃沙宁派出来的。 看来还是没忽悠透啊 以现在宁王府和官府的关系,沙宁怎么都不会带官兵来找自己玩命,所以那些人和现在这些跟踪的人应该都是同一批人,沙宁就算不是王妃,也是泰宁卫头人的妹妹,有这么些亲信实属正常。 看起来是想把自己胡说八道扯出来的同伴找出来,然后和自己一并送上天,但他们却不知道那个所谓的“同伴”之前其实就在土墙的另一头。 所以他们估计是找不到了,现在关键的问题在于,沙宁信了几分自己说的话?她的耐心还能持续多久? 毕竟她看起来不像是太聪明的样子万一真要和自己玩命拦都拦不住。 看来只能这样等下去了要想破局,从来都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夜风呼啸,顾怀努力让自己不去想外面可能正窥视着自己一举一动的那些人,慢慢闭上了眼睛。 夜还很长。 …… “报!殿下,南将吴高、耿献率领大军攻打永平,永平守军伤亡惨重,已经退却入城,来信求援!” 北平城的城墙上,一身戎装的燕王朱棣正与燕王妃一起巡视城头,一个身背小旗的军驿驿卒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上来,带来了这个如同五雷轰顶般的消息。 朱棣闻言果然变色,这些日子南方不断有军情送过来,李景隆收复北军放弃城池的速度越来越快,几乎是率领大军直扑北平城下,所以对于南方的不利消息,朱棣是有心理准备的,但他确实没有想到,东边的永平居然也出了事情! 毕竟是起兵初期就全府归附的标杆,如果不去管永平,朱棣以后的名声可想而知,他急急开口:“永平可曾失守?” 驿卒摇头:“敌军已经围城,城中粮草不足!” “永平一旦失守,李九江(李景隆字)的大军就可以从容不迫直驱北平,俺在北平南边布下的那些防线,就全成了白费功夫!李九江用兵也算颇有章法,如果真让他夺了永平,发兵北平旦夕可至!不行,俺马上就得走!” 燕王妃担心开口:“王爷要先去永平?若是永平已经失守,王爷岂不是要攻城?” 另一人也出声反对:“父王,三路大军围攻永平,若要攻之,绝非一日之功,若是李景隆故意如此,用计诱使父王前去,在永平城下拖住父王,又派取精兵断取父王后路,将父王困顿于绝境,那可如何是好?父王不如遣一得力将领,率大军前去夺回北平如何?” 毕竟是自己的亲生儿子,知道得肯定要比外人多些,朱棣这些时日真正在琢磨的东西,这些陪同他来城墙上巡视的将领都不知道,但朱高炽却是知道的。 他抹了抹胖脸上的汗珠,认真道:“父王,事有轻重缓急,不可自乱阵脚。” 这么儿子一向不在这种军事决策上指手画脚,今天这是怎么了? 朱棣沉吟片刻,想到了远在关外的顾怀。 看起来这个儿子对顾怀的信心好像比自己还要高些啊 他有些犹豫:“但遣一将领过去,就算能守住北平,一则旷日持久,二则伤亡惨重,如果俺亲率大军过去,说不定能尽快解围,李九江就算反应再快,也来不及对俺进行包围的,他唯一明智的选择,就是加快速度赶来北平,趁俺在外面的时候强行攻城。” 朱棣站住脚步,扶着城墙,出神地望着下方宛如蝼蚁的百姓:“所以俺要一个人,来守住这北平,不管李九江怎么打,都要坚持到俺回来,坚持到俺带回援军。” “顾怀去关外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了,能否求来援军,俺也不能确定,前有耿炳文十三万大军,后有李九江五十万京营,俺那十七弟之前都按兵不动,如今还会痛快参战?俺没信心!所以俺还是要去打永平,不但要打,还要打得威风八面!” 张玉朱能张信顾成等一干将领听得热血沸腾,对视一眼,上前拱手:“殿下威武!” 一旁的道衍和尚也含笑点头,他这和尚看人心人性远比普通人透彻,此时已经明白了朱棣心中所想,他如拈花活佛般轻轻微笑:“老衲明白殿下心意了,这北平,就交给世子和老衲。” 一干将领惊愕回头,这守城的事情,居然不是落在他们头上,而是世子? 但朱棣却对此毫不意外,他只是看向了自己的儿子,那个一直以来有些挥之不去的厌恶,却又在此刻深深信任的儿子。 他知道这个儿子的心性,也知道他很聪明,所以对于这个提议,他没有拒绝。 他只是郑重地告诉朱高炽:“俺把城池交给你,你一定要守住!俺这次大军归来之日,就是全胜之时!” 身有残疾的朱高炽还是第一次看到父亲用如此严肃的语气和自己说话,他隐约感到,一场严峻的考验即将到来。 没错,那是五十万大军的攻城,那是朝廷拼尽全力对起兵靖难的朱棣的拼死一击,这一战不仅将决定朱棣的命运,也将影响他未来的人生。 甚至还有更多的人乃至全天下的时局。 他微微低头,胖胖的脸上闪过一丝坚毅:“父王放心!” 第二百三十一章 永平现状 永平府靠海,是个风景秀丽的地方,既不像关外辽东那般荒凉,也不像大同宣府那般苦寒,算得上宜居,只是此刻永平城下的场景却是与以往大相径庭,硝烟味与喊杀声中,只有一条又一条性命如同廉价的野草般消失。 都督耿绷是长兴侯耿炳文的三子,和耿炳文的大儿子三儿子不同,他没有选择做京官,而是选择了和父亲一样从军入伍,这些年也爬得不错,尤其今年年初在朝廷决定对燕王下手之前,耿绷就被派到了山海关,统兵三万监视燕王动向了,不过上次耿炳文率军在真定一战,山海关的兵马派不上用场,这一次李景隆五十万大军直扑北平,好像也跟他没什么关系,因为李景隆这个取代了他父亲的讨逆大将军给他空降了个上司--江阴候吴高。 没错,那个兢兢业业跟着耿炳文守城的吴高被打发到了山海关来,吴高是侯爷,不管是军职还是爵位都在耿绷之上,理所应当地成了主帅,耿绷也就只能混个副手。 前些日子李景隆的将令到了,让山海关守军南下合围,但半途又改了主意,让他们去攻打永平,这样一来耿绷摩拳擦掌,斗志高昂,因为他老爹是在燕逆手中被打败的,他做梦都想替老爹洗刷去这份耻辱,所以将令一到他就鼓动着吴高点齐兵马,和江阴候吴高、辽东总兵杨文一起星夜兼程直扑永平城。 三军合计逾六万,去打只有数千驻军的永平简直太过小题大做,但让耿绷吴高没有想到的是,原本到得早些想先拔个头筹的他们却狠狠地吃了瘪。 两日攻城下来,双方死伤数千,但永平的城墙依旧巍然不动,所幸耿绷手里有绝对不会出错的情报,眼前这座城池的存粮和军械已经不够了,要不然他真想收兵等杨文到了再一起攻城。 但李景隆那边还是要交代的,无奈之下耿绷只能带兵去永平城外扫荡了一圈,拔除了燕军的好些据点,又请吴高执笔写了一份捷报呈送李景隆的大营。 谁料战报刚刚送出去,派往北边的探马就火速传回了消息,燕王大军正从北平浩浩荡荡地向永平方向飞驰而来,耿绷大吃一惊,连忙找到吴高商议,不过两人还是心存了些乐观,吴高道:“燕逆反应好生迅速,攻打永平不过几天,就已经派了援军过来,只是这援军数量应该不多,大将军那边” 话还没说完,第二波探马又回报道:“报!燕王援军已过清江,最多三日就能到永平城下,估计兵力已过五万!” “怎么可能?”耿绷大吃一惊,“燕逆怎么可能出动五万大军?大将军那边直扑北平,他难道不要北平了?” 吴高摸着胡子奇道:“怎会如此?燕王若是弃城游战那反而还好了,失去根基之地,他能蹦跶到几时?到时候军心士气必然涣散,五万大军?这已经超过了燕王能调动出战的极限兵力了,不可能!燕王一定是故布疑阵,虚张声势,多张旗鼓,多立炉灶,惑我耳目,再探!” 然而探马还没离去多久,第三拨探马就回来了,还带回来一个更为惊人的消息:兵力确确实实达到了五万,而且统兵的,就是燕王朱棣本人! 这下吴高和耿绷面面相觑,半晌耿绷才莫名其妙地开口道:“岂有此理,曹国公数十万大军压境,北平岌岌可危,燕王置之不理跑来永平做什么?难道这永平被北平还重要?简直毫无道理可讲!” 吴高面色有些难看:“不管如何,消息恐怕是不会假了,永平就算打下来也不宜固守,杨总兵的大军也还没到咱们还是先行撤兵为好,免得两面受袭。” 耿绷冷笑一声:“侯爷,您还没看明白?燕王这摆明是以弱胜强、各个击破的意思,这不就是当初对付家父的手段?他是想解决了咱们这一路兵马,解除了后顾之忧,才好一心一意对付曹国公,到时候藉由咱们的败绩,挫伤大军的军心,依我之见,要是咱们能挫伤他的锐气,便是大胜了,咱们六万大军挤在一座小小的永平城下,只要拼尽全力把永平打下来,难道还不能背水一战击退燕逆?” 吴高不以为然:“永平城小墙矮,六万大军怎么排布得开?而且杨总兵的兵马来得比燕王的大军还晚,到时候永平打不下来,反而被燕王堵了后路怎么办?你的本部人马多是骑兵,燕王来者不善,咱们如何守城?当初真定城下的事情你没听说?有那种武器,永平如何守得住?咱们还是退回山海关的好。” “咱们人马比他多,还是以逸待劳,未战居然要先虑败?”耿绷不敢置信,“这岂不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吴高毕竟年少,心性气度不是年轻人能比的,被耿绷用这种目光看着也不以为意:“逢战先虑败才是为将之道,何况燕王此举分明是想瓮中捉鳖全灭我军,何必给他这个机会?燕王狗急跳墙,我们却不需负隅顽抗,耿都督的意思,老夫也是明白的,只是咱们只需退守山海关,就是一把插入燕王腹背的利刃,叫他提心吊胆坐卧不安,何必在此拼死一搏?”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耿绷一眼:“前番燕王以寥寥几万兵马,大破令尊十余万大军,可见燕军战力不可小觑,本候这般小心,也是无奈之举,要怪就怪燕王实在不按常理出牌,耿都督,你的兵马” 见吴高把他爹抬出来不阴不阳地刺了一句,耿绷勃然大怒,不等吴高说完,便冷笑道:“末将的兵马,自然是要继续攻城的,曹国公军令在此,攻打永平才是末将本职,而且燕王五万兵马,大半都是降卒,能有多少战力?上一次家父被他侥幸获胜,全是因为他使奸耍计,这一遭我倒要看看永平打下来后,他还有什么伎俩!” 说罢也不待吴高回答,便径直扭头出了大帐,俨然是死了心要继续打一打永平,把吴高气得吹胡子瞪眼,但他是空降来的主帅,本部兵马不过几千,还真奈何不了耿绷这实打实的都督,只能捏着鼻子忍了这口恶气,自去安排自家兵马配合攻城了。 而他心中最后的侥幸,大概就是燕王能来得再晚些晚到永平被他们打下来,然后来场永平攻防战,胜了大功一件,输了那就只能拼死突围了。 这次真的能赢吗? 第二百三十二章 愚蠢 “他这些天都做了些什么?” 宁王府花厅,沐浴完毕的沙宁没有擦干头发,任其垂落在脸侧,白皙的脸颊透着红晕,正认真地练着字,她看也不看一旁伺立的亲信,只是面无表情地问起了顾怀的近况。 一直偷偷看着沙宁身材的亲信将头埋低了些:“城里新开了家车马行,那顾怀就是东家,好像是从北平一路开过来的,生意已经做到咱们朵颜三卫去了,听说拉了好些货往东边走;他最喜欢去茶楼喝茶,听的曲多是些侠义故事,到了未时就会准时回客栈,前天还去过一趟雅趣阁,好像是和本地的大商谈生意” 沙宁眉毛拧了起来,缓缓回头:“我让你们查的是这个?” “王王妃娘娘,实在是那厮接触的人太多,而且还做起了生意,下面的兄弟就算盯得再紧,也摸不准和他一伙的是谁,而且娘娘让兄弟们不要把事情闹大,也不能动手绑人” “废物。”沙宁面无表情开口。 “是” “一群不成器的废物!”沙宁忽然暴躁起来,扔出了手里的笔,“查个人都查不清楚?找出那封信,然后杀了他灭口!如果你们再做不好,我就要让你们全部回朵颜三卫!” 这批亲信本就是泰宁卫指挥使沙满派来保护沙宁的,如果被驱逐回去,后果是什么可想而知,亲信的脸色白了白:“还请娘娘再给些时间。” “时间?哪里还有时间?”沙宁站起身子,满脸怒气,“朝廷诏书下来了,王爷交了兵权,朝廷还要王爷入京,一旦成行,我也会跟着去!只是要你们找出一个人,就这么难?” 亲信吃惊抬头:“王爷和王妃要入京?那那大首领的计划怎么办?” 泰宁卫和宁王府的交易外人无从知晓,但他们这些亲信是知道的,包括沙满和沙宁那含糊不清又奇奇怪怪的关系他们也多少猜到一点,只是宁王一旦入京,这一年来朵颜三卫的努力岂不都是付诸东流? 这怎么行? 提到这事,沙宁也一下子心乱如麻,就算沙满从没有在她面前说过详细的计划,她自己也刻意回避这件事情,但作为女人,她怎么会发现不了自己的哥哥对自己的丈夫有图谋?两个人都是她最爱的人,手心手背都是肉,若是偏向其中一个,另一个就要万劫不复,她怎么敢做选择? 但再怎么欺骗自己,也早晚有面对的一天更何况眼前就有个更大的麻烦,沙宁心力交瘁地摆了摆手:“下去,他这般表现,也肯定是料准我派了人盯着他,这种聪明人,是不会露破绽给你们这些废物的看起来他还算老实,你们收些人回来,去一趟朵颜三卫,问一问我哥哥他到底打算做什么!” 她目露寒光:“要是他真的打算要了王爷的命草原上的雌鹰,从来都是最护崽的!” …… 燕王亲自带兵救援永平的消息很快传到了李景隆的中军大帐,得知朱棣居然如此利令昏君,他不由欣喜若狂,仰天大笑道:“燕逆居然倾巢出动去救永平?难道他不知道北平才是他根基之地?如此昏庸,之前真是高看了他,哈哈哈” 都督瞿能也是喜形于色,连忙出班抱拳道:“国公爷,燕王全师赴援永平,这个机会万分难得啊!末将以为,国公爷应当马上派一路人马围困北平,堵住燕王回师之路,再亲率大军赶赴永平,如果能把燕王困死在永平,平叛之战就可一战告捷!就算不能困死燕王,也能让燕王领一群残兵败将游离在外,犹如孤魂野鬼,有家难回!” 这话很是中肯,算得上是目前看起来最稳妥的法子,中军大帐里一群将领纷纷点头,有些心思活络的甚至开始转动目光,考虑起那个围困北平的大功来。 大军到了永平,一仗打下来能有多少战功?但已经空虚的北平就摆在那儿,真要是自己带兵去了北平,万一一战打下来了呢?岂不是平叛首功?到时候班师回朝上殿受封是怎样的荣耀? 但他们的心思还没活络多久,李景隆就变色道:“荒唐,北平乃燕王必救之所在,分兵怎么能比得上合围?兵法有云,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战之,不若则避之,如今我军正好十倍于敌,理当围攻北平,到时还怕燕逆不回援么?” 瞿能哭笑不得,无奈地解释道:“国公爷,我军有五十万之众,就算分兵,又怎会弱了战力?国公莫忘了永平还有几万大军,要是他们能打下永平,咱们里应外合,将燕王困死,再让一半大军围死北平,到时候就算被燕王逃了出去,也正如国公所言,北平乃是他必救之地,还怕这丧家之犬不在北平城下望洋兴叹?” “不行不行” 李景隆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燕王倾巢而出救援永平,怕打的就是想让本帅分兵的算盘!他这是想分而击之,重演真定旧事!本帅岂能中了他的奸计?用兵之道,向来是要敌军莫测高深,本帅怎能让他牵着鼻子走?” 这番话把瞿能听得目瞪口呆,另一队列里的都督李文听自己这几百年前的本家兄弟说得实在不像人话,也实在忍不住站了出来:“北平和燕王,都是我们的目标,但北平是死的,燕王是活的,平叛不是为了打下北平,而是消灭捉拿燕王,燕王在,北平才有存在的价值,燕王要是没了,北平还有什么用?难得燕王倾巢而出给了这么好的机会,咱们怎么能错过呢?” 李景隆继续摇头:“李都督,你这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如你所说,有燕王在,北平才是北平,可反过来说,没了北平的燕王,还能是燕王吗?” 他把帅案一拍,下了定论:“都不要说了!分兵分兵,岂不是给了燕王机会?之前耿炳文分兵了,结果如何?先丢雄县,再失斯州,最后就是满盘皆输,龟缩真定,本帅岂能步他后尘?你等休要再聒噪,耿炳文之败就败于分兵,被燕王逐个击破,本帅心意已决,即刻出兵,兵围北平城!再有进言分兵者,军法伺候!本帅就是要打到北平城下,让那燕王有家难回!” 这话一出,众都督面面相觑,实在想不明白眼前这个大帅是怎么作出这般判断的,明明康庄大道就在眼前,燕王兵败只在一念之间,却要去啃北平这个难啃的骨头?实在是他娘的难以理解。 但这些目光干扰不到李景隆的意气风发,在他的将令下,各路大军立刻开拔,浩浩荡荡地向北平进发。 北平攻防战,正式拉开序幕。 第二百二十三章 转机 要去北平,自然得过永定河,离了德州大营的五十万大军浩浩荡荡涌到了永定河边,正顺着永定河上的卢沟桥慢慢过河,卢沟桥上一百四十根望柱,上头六百二十四只姿态各异的石狮静静地注视着这支杀气腾腾的大军,这样的场景,已经不是第一次出现在这座风吹雨打数百年的古桥上了。 一身鲜明甲胄,背后大旗猎猎作响的李景隆登上桥头,挥鞭直指北平城,端的是意气风发得意洋洋,他眼珠一转,总觉得这种大战前夕要说些话来鼓舞士气,便笑道:“此河宽几百丈,若燕军毁桥,或者利用大军过桥的间隙设伏偷袭,本帅岂能轻易挥师北平城下?自真定以来,燕军处处退让,丝毫不敢与我军接战,可见燕逆不仅毫无见识,更是被吓破了胆子!这还不是我军必胜的征兆?” 瞿能、李文等几个相随候命的都督闻言只能相视苦笑,之前军帐里的那场议事算是让他们看明白了,眼前这李景隆就是个只会纸上谈兵的草包,不管说什么都要扯上几句兵法,眼下明明是最好的困死燕王的机会,他却非要去打什么北平城不过还好的是就算按照这位国公主帅的策略作战,也只是拖长了平叛的时间,至于胜败?那是毋庸置疑的,面对这五十万大军,燕王怎么有胜利的可能性? 如果顾怀看到了这里的众生百态,大概会下意识想起一九四一年进攻莫斯科的德国军队,那时候他们也是这般乐观,认为在严冬来临之前,他们一定可以结束这场战争,甚至还有不少人以为只是早几天晚几天的事儿,胜利一定会属于他们 大概这也是战争的魅力之一,这世上从来都没有必胜的战争,所有的一切考验的都只是双方的统帅还有短兵相接的士卒。 而眼下,已经快进十一月了 俗称寒冬腊月。 …… 血迹斑斑的永平城头,一名燕军士卒正将“燕”字大旗插在城楼上,这座城池在短暂地被南军攻下后,复又回到了燕王手中,之前还扬言要打下永平随后与燕王决战于城外的耿绷在攻城战中身中一箭昏迷不醒,此刻大概已经被见机不妙的吴高带着一路往山海关跑。 而朱棣也发挥了他一向的优良传统,那就是送佛送到西,耿绷吴高既败,之前就没能赶到的辽东总兵杨杨文此刻更不可能来了,所以永平城中现在只留下了一些伤兵老兵负责打扫战场,而还能一战的士卒都被朱棣带着去追吴高了。 细论起来,耿绷守永平也守了一天半,之前的攻城战虽然不顺利,但在和吴高闹掰单干之后,怀着一口怒气不惜拿人命强攻的耿绷还真把永平打了下来,但当他得意洋洋去找吴高准备奚落一番时,吴高却笑呵呵地带兵一同进了永平,直让耿绷感觉自己一拳打到了空处。 但让他们没有想到的是,仅仅只是一天后,燕军就已经到了永平城下,缺少了辽东总兵杨文的那两万兵马,再加上之前耿绷不惜人命地攻城,导致他们在士卒数量和疲惫程度上都落了下风,就算占了地利以逸待劳,也还是没挡住燕军的进攻--尤其是那种只听传闻从未见过实物的武器也出现在了攻城战中的时候。 一切都很简单,因为耿绷和吴高知道自己守不住永平也不用死,而所有燕军都知道,打不下永平,吃不下这支孤军,他们就被逼入了绝境。 燕军的组成很复杂,他们有的来自辽东,有的来自山海关,还有的来自宣府大同,但相同的一点是他们都在燕王手底下打过仗,要么崇拜燕王,要么同情燕王,要么就是单纯地对朝廷不满,想起来过一把造反的瘾,而那些朝廷士卒呢?他们知道李景隆李大将军的五十万大军已经压境,没必要在这里和穷途末路的燕军死磕,而永平他们确实也打下来了些时日,尽管只有一天,也够交差了。 当然这场战争中还有很多其他的巧合,比如耿绷身先士卒守城发令结果被一冷箭射下了城楼,比如吴高的一个部将发了狠带兵出城准备偷袭大营却正好撞上了燕王的铁骑,落败之后被这支铁骑顺着城门冲进了城内,再比如吴高手底下的南兵在看到燕王铁骑出现在城内后,那股如同瘟疫般扩散的恐慌,让吴高匆忙组织起来的防御阵线开始崩溃,就像春风下的积雪那般消融--一切的一切汇总在一起,便让这永平城只坚守了仅仅一天,让吴高拖住燕王的计谋付诸东流。 但也有好消息,知道守城无望的吴高决断下得很快,撤兵撤得一气呵成,带领不到一半的兵力逃向山海关方向,在他看来朱棣一定会选择留在永平城,因为出动了如此多的兵力来打这一仗,他追下来难道就不怕永平城也丢,而且在追击的路上遇见杨文? 不过朱棣却追得异常决绝,吴高手底下还有八千铁骑,这是朱棣一定要吃掉的,所以那些逃向南方德州大营的士卒他根本没管,只管一股脑地撵着吴高跑,而吴高这一路急逃也颇为狼狈,不仅丢下粮草辎重无数,连仪仗用的乐器、带出来准备御寒的棉衣军服都成了朱棣的战利品。 于是吴高便这样成了给朱棣送给养的好人。 而当所有人,包括吴高自己都觉得朱棣是要追着他们一路到山海关,然后尝试能不能打下这座雄关的时候,朱棣的骑军却停了下来,看着吴高军狼狈远去。 一切都只是因为一封信。 胡子拉碴的朱棣已经好几天没睡过一个好觉了,但眼圈发黑的他还是在看到那封信的一瞬间清醒了过来。 信很短,只有寥寥几句话,和一个简单的名字,但就是这几句话,让朱棣放弃了近在咫尺的败军。 如果能吃掉吴高和耿绷的这些骑兵固然好,如果能打下山海关那更好,但一切都比不过大宁那边的消息。 那支他梦寐已久的朵颜三卫,这个时代最强的骑兵。 他收起信件,下了军令: “即刻收兵,转向大宁!” 第二百二十四章 魏老三的动作 已经近了黄昏,眼看着就要到关城门的时间了,守城的小旗俆凉眯着眼手搭凉棚看了远处半天,暗骂了一声晦气。 地平线上出现了连绵的车子,一看就是要入关的商队,这种商队过城门是最折腾时间的,虽然走惯了商的商贾们会塞钱省事,但钱也到不了他们这些小旗和士卒手里,相反样子还是得做,一辆辆车翻查下来怕是都赶不上今晚的晚饭了。 从那车的轮廓来看应该是勒勒车,也就是草原游牧民族主要的交通工具,不管是春去秋来部落迁徙,还是运送物资之类的事情都要用到这玩意儿,看来一开始还猜错了,这商队不是要入关,分明就是从草原来大宁的。 这种车子用牛拉车,速度自然很慢,但是拉的东西要比驴马多太多,而且不用频繁地休息,上面还能搭棚子遮风挡雨,每当草原部落逐水草而居频繁迁徙的时候,这种车总能拉上他们的全部家当,奔走在草原上。 能看出来这些车子都装满了货物,在地面上留下了深深的辙痕,俆凉回头看了眼校尉的眼神,有些不情愿地上去拦住了路,一般这时候都会有精明的随行汉人管事出来打点,大家你来我往几句,礼数到了也就象征性查一查做个样子给官府看,毕竟这年头国泰民安,实在犯不着累死累活地查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车子排成一条线,停在了城门前的官道上,细看之下却是分不太清究竟来自朵颜三卫的哪个部落,俆凉摆了摆手,示意车上的人下来,迎风吹过来的腥膻味儿让他皱了皱眉,这些车上摞得高高的都是皮革,牛皮羊皮都有,一面的血迹干了发黑,沾满了泥土和血污,好在这时节已经冷了下来,不至于像夏天那样飞满苍蝇,不然光是翻看这些货物都是件折磨人的事情。 这些货物制作很粗糙,也是因为这些朵颜三卫的人就算归附了汉人,也始终学不会加工那一套,只能用很低的价钱运到大宁城里贱卖,一来二去压价得狠了,就容易爆发冲突,草原上的汉子性情都很暴躁,大宁城里只要一有治安事件多半是来这里做生意的草原人弄出来的,所以俆凉下意识离远了些,指挥着不情不愿的小卒上前检查,只是一问才知道,这些人居然是泰宁卫来的,不仅是做生意,还要给宁王府送礼。 这下子连好处都没法收了。 检查很快,毕竟前面那些车子全都是毛皮,只有后面两辆车是送给宁王府的礼物,之前倒是也有这样的例子,不过今年来得似乎早了很多,而且那送礼物的车子也不是勒勒车,仔细一看还打着招牌,伙计全都是汉人。 “蒲家车马行?”俆凉念了出来,但好奇心很快又压了下去,等车队过了城门,便迫不及待地招呼部下把鹿角拒马搬进城门洞,合拢了厚重的城门,只是在门缝里透进来的夕阳余晖里,他却总觉得有些奇怪的地方。 嗯应该是最后那辆车上的那个大汉,一袭破旧的皮袍子,头上也戴着毛茸茸的帽子,臃肿的腰间挂着一把小刀,用牛皮绳系着,看起来就像是个寻常的牧民,但他的模样又分明是汉人。 虽然牧民很多都是这种油油亮亮、胡子拉碴的脸蛋子,但这人却有些不同,因为他脸上并没有牧民那种风吹日晒下惯有的不健康红晕,而且这张脸怎么有点脸熟? …… 魏老三摸了摸怀中揣着的东西,眯着眼睛看着大宁的街道,再往前走,就要经过大宁卫的衙门了,该怎么想个法子,才能把这玩意儿不着痕迹地送到官府的手里? 魏老三是个兵,虽然读过书,但无论谁看到他都会觉得他更像是个兵痞而不是个读书人,同样的,打从当兵那天起,他就完全成了个粗人,敢打敢杀,就算还有些读书人的精明,更多的也是崇尚当兵的那种提刀子说话武力解决问题的方式。 但自从开始跟着主官大人混,这日子就变了,主官大人告诉他,匹夫之勇不算什么,一个人一定要做有头脑的人,有力气的人死得总是快,而且就算死不了也归有头脑的人管,他本来就读过书,干嘛还学当兵那一套?寒碜不寒碜? 魏老三有时候觉得主官大人是在放屁,有的时候又觉得他说得挺对,他认为上了战场举盾杀敌的话,十个主官大人也比不过他,但这些时日以来主官大人做到的那些事情,确实是他想都不敢想的。 所以这些天他很老实地听了主官大人的吩咐,没有再像以前一样加点自己的私货进去,自从那天夜里跑出了大宁,他这些日子就一直在忙这件事,找到几个会些蒙古文字的牧民,按照大人的吩咐一字一句地把那些口述写了下来,然后又自己把这些零零碎碎的文字撰抄成一封完整的书信。 这时候识字的好处就体现出来了,他对着羊皮上的文字,逐字逐句地对照,确保一字不差,他虽然有些笨拙,但一旦决定做一件事从来都很认真,而且够耐心,最后,他找上了已经把生意做到朵颜三卫的车马行和芒种,在她的安排下用一袋子好酒混上了往大宁开来的车队。 一切都很顺利,但进了城才是最难的,一想到主官大人现在可能被死死地盯着不敢有任何动作,身家性命全系在自己身上,这件事必须要办得很漂亮,魏老三不禁有些紧张,他连喝了几口酒,但也没有一点头绪,直到看见一间酒铺,才想到了些主意。 “乌木起兄弟,你们先去客栈投宿,我去打点好酒,待会儿再去找你们。” 几个泰宁卫的牧人听了喜笑颜开,赶着车子道了别,魏老三又灌了几口酒,还嫌不够往自己身上洒了些,酒气足得隔几步都能闻到,这才走向了那间铺子。 酒铺门口有些散了班的侍卫,分不清是守城士卒还是在衙门当班的,但他娘的也无所谓了,魏老三走进铺子把酒袋打满,目测了一下距离,就打算直接朝那几个谈笑喝酒的士卒身上撞去。 当兵的就这德性,欺软怕硬,他魏老三现在打扮得像个破落牧民,这些士卒还能忍得下这口气?到时候闹打起来,把东西一丢自己再跑路,简直完美。 魏老三很开心,那句什么来着?是了,“近朱者赤”,还真他娘的有点道理,自己和主官大人呆了这么久,总算是学会了主官大人的做事方式,要换了以前直接跑到衙门口一丢就是了,实在不行就拔刀子,哪里会折腾这么多。 可惜这个计划并没有得到完美的实施,当他瞅准了距离,准备一头栽倒在那酒桌的时候,几个同样扮作牧民的人却找了上来。 领头的人有些脸熟,仔细一看不就是之前守关的那个小旗?两人对过眼神,同时心头一紧。 那小旗想到:“果然他娘的没错,之前照着王妃吩咐盯着那顾怀的时候,和这厮打过照面,那时他明明是个汉人,此时却扮成个牧人,一定有问题!” 而魏老三则是差点开骂了:“老子不过是想惹是生非,你们来凑什么热闹?” 一番拳打脚踢,然后大家就拔出了刀子。 大宁城没有知府衙门,在这座塞外城池,军政法司都归指挥使衙门管,那些当兵的一开始还在看热闹以为是狗咬狗,后来看见了血,而且魏老三越战越勇,好几个身手了得的牧民都拿他不下,这才觉得有些蹊跷。 等到他们上来想管,而且官兵也跑了过来的时候,俆凉这才意识到把事闹大了,顾及王妃,他带着几个人恨恨跑掉,只剩下魏老三一个人在原地茫然。 可他呆了呆,忽然想到就这样丢下信也不错,便赶紧把信丢到地上,也收起刀子逃之夭夭了。 过来的巡城官兵原本就是有意放慢了脚步,大宁城里常有这样的事情,喝醉了酒打架斗殴的牧民更是天天都有,轰散了也就了事,真要抓起来,又不好像百姓一样处理,到时候跑来一族的人闹事,灰头土脸的还是自己,所以那带人过来的小旗见好就收,威风凛凛地占住,这就打算鸣金收兵了。 然后他就看到了地上的一封信。 第二百二十五章 急变 “永平一战,江阴候吴高逃窜,山海关都督耿绷身受重伤,回到关隘都还没醒来,辽东总兵杨文更是望风逃窜,失去了把永平重新打下来的最后机会。” 朱权轻轻捏了捏手里的战报,脸上的表情极为复杂,似惊似喜,却又夹杂着些羡慕和嫉妒。 兵权是交出去了,但大宁毕竟是他的藩国,收到这些消息的速度说不定比朝廷还要快些,但他怎么也没想到,在李景隆五十万大军直扑北平的时候,那个四哥居然有胆子有魄力倾巢而出进攻永平,打散了山海关的四万兵马,逼得杨文只能回返辽东,原本岌岌可危的永平防线,顷刻间又回到了他的手里。 真是做得好大的事情。 沙宁坐在一旁,那封战报她已经看过了,朱权为什么拿起来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她多少也能猜到一些他的心境,只是轻轻颔首:“仅仅一天半,燕王就把被打下的永平夺了回去,江阴候吴高的大军土崩瓦解,若不是逃得快没被堵死在永平城内,怕是就要全军覆没了。” 朱权放下战报,揉了揉眉心:“终究不影响大局那五十万大军还在,胜负依旧是定数。” 沙宁无奈叹气:“这里就我和王爷两人,何必有所收敛?见到燕王这等动作,王爷怕是在想若是打下了大宁,此刻也可以动手收拾辽东了?到时候和燕王联手,关内关外铁板一块,五十万大军也得被耗死在这里。” 朱权瞥了她一眼,叹道:“宁儿,我不能不慎呐,但凡有所动作,那就再没退路了,四哥我当然是希望他能赢的,他再怎么样也不会像那薄情寡义的侄儿,把我往死路上逼,眼下陈亨刘真把我看得死死的,大宁城已经在他们的掌控之下,除了这座王府,我还有什么?” 还有些话他没说出来,在他看来,自己和沙满的那些交易,沙宁是不知道的,朵颜三卫现在对自己的步步紧逼,没必要让沙宁也知道,就算沙宁一开始只是他控制朵颜三卫的助力,也不妨碍他现在爱她爱得紧了,却是不必把这些说出来让她在中间左右为难。 但愿他永远不会知道沙宁早已知晓一切,而且还给他戴了顶绿得发亮的帽子 “王爷,这些我当然知道,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难道我真的希望你悍然起兵,走上那有去无回的绝路?”沙宁也叹了口气,“只是我只是对朝廷不抱太大希望罢了,只希望王爷无论要做什么,还是该早点下定决心才是,只希望如今燕王又打了胜仗,朝廷能松一松勒在脖子上的绳子” 朱权摇了摇头:“终究还是要等北平那边出来结果才是,朝廷宣我入京,我是怎么都不会去的,只要北平战事不尘埃落定,本王就还能拖不过说来也怪,这战报说得清楚,四哥打下永平,追着吴高到了山海关外,怎么连打都不打就转了向?而且丝毫不掩饰行踪,不仅没回北平永平,反而还带兵在野外兜起了圈子?” 朱权也是用兵大家,自认为换做是他,此刻也就两个选择,要么死磕山海关,看看能不能借此打通和宣府大同之间的通道,要么将永平置作临时大本营,带兵袭扰李景隆大军的后方,阻碍他包围北平的进度,只是朱棣这番动作实在太怪,莫非他还有什么其他的打算? 只是凭空臆测也猜不出朱棣兵锋所指,朱权叹息一声,正准备再去练练刀纾解心中郁气,白发苍苍的老管事却踉踉跄跄跑了进来,急匆匆道:“殿下,大事不好!大宁卫指挥使陈亨带兵围了王府!” 朱权脸色大变,腾地一下跳了起来,惊道:“什么?!” …… “对,城外三个营盘全部拔寨,守住北边的官道,朵颜三卫要南下,只能从官道过,除非他们能让骑兵去钻林子,”大宁卫指挥使陈亨是个不苟言笑的中年人,面相方正,此刻正在隔着宁王府两条街的街头指挥若定,“再让刘都督带兵去松亭关,不管燕逆打的什么算盘,都不能让他踏进关外一步!” 等候命令的两个侍卫齐齐唱喏,翻身上马传令去了,陈亨看着手里那封还带着些说不清是什么东西脏渍的信,皱了皱眉头。 一开始看到这封信,他还以为是个天大的玩笑,问清楚了才知道是几个巡城士卒无意中发现,然后交到指挥使衙门,从下头小吏一层层送上来的,当时陈亨就觉得未免太过离谱,这样的军机大事,居然以这样的方式到了他的手里? 可后来收到的消息就让他不得不慎重起来了因为燕王朱棣带兵到了松亭关外。 没错,关内打得热火朝天,朱棣却摆出一副要攻打松亭关,带兵出关的模样,实在是让陈亨震惊恐惧到了极点,这才慌忙派兵围了宁王府。 信是泰宁卫头人沙满写给宁王朱权的,信中说已经和福余卫、朵颜卫的人商量妥当,只等宁王一声令下,即刻发兵来攻,和燕王配合,拿下大宁,到时候两个藩王振臂高呼,带着其他观望的藩王一起举兵反抗朝廷。 信的内容其实很含糊,许多事情都说得没头没尾,似乎不是第一次通信了,也不是头一回商量一些事情,所以一些事情的来龙去脉,怕是只有双方才能明白,也正因为如此,才给了人更多的想象空间,这封信落到陈亨手里,他找了懂蒙文的人一翻译,再配合朱棣那一副要攻城的动作,这才让他大吃一惊,以为朱权是真的要起兵造反,响应宁王。 只奈何燕王造反之后,朝廷已经给他们这些负责盯紧藩王的官员下了旨意,凡事不能逼得太过,所以他也不敢做得太过火,只敢借着搜索燕王奸细的幌子封锁城门,警戒全城,顺便围了燕王府,同时派人把消息送到城外和松亭关,让他们做好战事一触即发的准备。 谁他娘的能想到啊这么一封来历莫名其妙的信,居然真的让他在宁王动手之前有所准备?所谓天意昭昭,大概就是如此了。 而只要过了这一关,把这份证物送往京师,陛下必定下旨捉拿宁王回京,而到了那时,他陈亨就是大功一件了。 刨去那些不安和疑惑,看着远处的宁王府,陈亨的心,不可避免地火热了起来。 …… “王爷息怒,那些官兵还算有所收敛,老奴出门询问原委,他们也不敢对老奴动手,只是把老奴逼了回来,照他们的说法,是城中进了燕王的奸细,意图对王爷不利,而且燕王此刻正在攻打松亭关,为防城中出事,这才派了官兵警戒而且他们还说,为了王爷的安危,王爷最好不要出门去城中走动,以防不测。” “放屁!”朱权一张脸气得铁青,“四哥吃饱了撑的去打松亭关?关外有什么东西?他就是想软禁本王!” 他暴跳如雷,吼道:“去!把石撰叫过来,让他去问一问陈亨,他到底想做什么!本王未曾犯了王法,也没有看见朝廷旨意,他一个小小卫指挥,凭什么软禁本王?” 老管事弯了弯腰:“长史大人已经知道此事了,而且还在府中走动告诫众人,遵照大宁卫的嘱咐,好生呆在王府内,切勿与官兵发生冲突” “这个吃里扒外的狗东西!”朱权气得跳脚,“他是宁王府的长史还是大宁卫的狗?” 跟暴怒的朱权相比,沙宁反而淡定多了,她淡淡开口:“王爷何必恼怒?长史石撰本就是朝廷派来盯着王爷一举一动的,他岂会站在殿下这边?” 自己的王妃都这般说,朱权登时茫然起来,他一屁股坐了下去:“怎会如此?怎会如此?朝廷为何突然对本王动手?难道难道江山动荡,战事糜烂,陛下依旧不管不顾,非要置本王于死地不成?难道学四哥那样,果断起兵才是对的?” 沙宁思索片刻,挥手摒退王府管事:“殿下莫急,这事有些蹊跷,陈亨哪里来的胆子?关内战火连绵,朝廷又哪里会挑此时下手?要想破局,恐怕要先弄清原委才是。” 经她这么一说,朱权也冷静下来,他本就是极聪明的人,只是思索片刻,就发现了问题所在:“是了,你说得对,一定是有什么变数是本王不知道的,说不定四哥还真就准备打松亭关,陈亨才会有这般举动。” 他随即就迷茫起来:“可四哥为什么要这么做?” 看见朱权疑惑痛苦的模样,沙宁心疼起来,下了决心:“王爷有所不知,上次燕王派来的使者还在大宁城内,我已经叫人盯上了他们,既然要弄清楚燕王的意图,何不去问问他们?不如我先出王府一趟,见一次他们如何?” “你出得去么?”朱权担心地道,“陈亨此般作态,分明就是要盯紧王府的一举一动,此刻切莫雪上加霜,再多给他们一些把柄。” 沙宁嫣然笑道:“我时常出城游猎,是大宁城家喻户晓的事情,王爷不好出府与他对峙,我一个女子怕什么?他这种朝廷大员难道还会为难我一个妇道人家?只要朝廷没有定宁王府的罪,他又怎么敢对我动手?” 她站起身子,准备去换猎装:“王爷切莫担心,燕王和陈亨究竟要搞什么鬼,我去一问便知。” 只是在她转过身的瞬间,笑容消失不见,脑海里的那个身影,让她咬碎了一口银牙。 谁能想到,自己想要置之死地的那个人,居然有一天自己会去求他? 第二百三十六章 旖旎 不出所料,当沙宁一身猎装离开宁王府的时候,守在王府外的大宁卫官兵果然拦住了她,于是他们再一次领教到了这个泼辣王妃的厉害,这个草原女子见陈亨没有出面,心中料定这一切只是陈亨自作主张,气焰便越发嚣张起来。 大宁卫围困宁王府,只是为了看紧宁王,不让宁王与燕王有任何接触,但宁王此刻又不算犯人,所以太过分的事这些大头兵是不敢做的,他们的确不敢阻止沙宁离开王府。 这就让守在王府外的士卒们很为难了,于是在一番激烈的冲突之后,那些穿着青衣的汉子开始冲击起了官兵的防线,一直躲在后头的大宁卫千户今日又一次体会到了平日狼狈败退的感觉,只能给这个泼辣彪悍,草原俚语张口就来,丝毫不讲究王妃仪态的女子让开了道路。 离开王府,街道上果然已经戒严,大大小小的铺子该关门的关门,披甲持矛的卫士在街道上不断巡查,偶尔向这支出城游猎的队伍投来疑惑的目光,待看清马上那人居然是宁王妃后,一个个自觉地走远了些,生怕惹到这位一看就心情不好的贵人。 但就算这样,依旧有人是不识相的,临近城门的时候,一个小旗上前拦住了游猎队伍的去路。 俆凉话说得很客气:“娘娘,城中进了燕王奸细,卑职奉指挥使大人命令,戒严城门,许进不许出,还请娘娘不要让卑职为难。” 他脸色不好,沙宁的脸色更难看,一身火气没处发的沙宁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厉声叱道:“瞎了你的狗眼!许进不许出?本王妃平日就爱出城游猎,你居然敢拦我?” 俆凉辩解道:“娘娘,这自然是为了不让奸细逃走” 沙宁一按马鞍翻身下马,身姿倒是极为美妙,想来这些年也没放下骑射功夫,她抬手就是一记耳光,扇得俆凉眼冒金星,没等他醒过神来,沙宁已经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封锁城门?别忘了大宁是谁的封地!混账东西,你只管看好进出的人,本王妃出城狩猎,为何也要受到阻拦?” 她越说越气,抬手又是几道耳光,俆凉才缓过来,又给扇得七荤八素,等到发完了脾气,沙宁跃上马背,跋扈喝道:“出城!谁再敢拦,你们直接拔刀!” 俆凉脸上一边一道掌印,看起来极为狼狈,几个麾下士卒见沙宁走远了才敢上来搀扶,用同情的目光打量着这位受气包上司,但他们没注意到的是,俆凉缓缓揉搓了一下脸颊,居然还露出了有些压抑不住的笑容。 王妃的手真软。 …… 出城策马五六里地,勒马停下的沙宁挥手斥开那些青衣汉子,慢慢张开手掌,一个纸团跃然于掌心,她展开纸团仔细看了片刻,脸色登时凝重起来。 哥哥写给王爷的信?和燕王约好了共取关外,然后回援北平,起兵靖难? 这是什么狗屁东西? 哥哥和王爷的交易,她多少猜到一些,知道两人是对大宁有些想法,也是王爷给自己留的一条后路,而且最近王爷总是心事重重地在准备着些什么,看起来发动的日子也不远了只是王爷和哥哥怎么可能这么蠢,用这种手段来通讯?还以这种方式被大宁卫指挥使衙门知晓了? 至于和燕王密谋,那就更搞笑了,燕王的使者差点连王府的门都进不去,王爷也是打定了主意坐在大宁看关内战火连绵,如今五十万大军压境,王爷怎么可能选这个时候和燕王一同举兵? 沙宁很快作出了判断,这封信绝对不可能出自王爷和哥哥的手笔,眼下大宁的情况,分明是有人拱火。 至于是谁沙宁看着远处飞驰而至的几匹马,看着马上那个青衫书生,多少猜到了一点。 “你干的?” 正在茶楼听着戏,突然就被几个王府侍卫带出了城然后一路疾驰到了此地的顾怀看了看周遭情况,还有沙宁的脸色,沉默片刻后点了点头:“已经开始了。” 这就相当于是默认了,沙宁收起纸条,沉默了很久。 眼下发泄怒火已经没用了,再谈之前那些破事也没有意义,她和王爷待了很久,学到的最有用的一点就是认清现实。 情况已经这般糟,该怎么保住宁王府,保住王爷和哥哥? 她看了看远处,有一处简陋的民居。 …… “王爷可以答应援助燕王。” 侍卫和青衣汉子们已经被打发开,民居里只有顾怀和沙宁两个人,沙宁站在门口看不清脸上神色,但开口的第一句话就让顾怀大喜过望。 这一切居然真的成功了,这些时日为了麻痹沙宁和宁王府,顾怀一直在大宁城里谈生意喝茶悠闲度日,把一切的希望都压在了魏老三身上,毕竟之前北平之变就是现成的例子,要想逼反宁王,没什么比撩拨朝廷的神经更有效了。 在刚进入大宁的时候,他就猜到宁王朱权和朵颜三卫之间有些不清不楚的事情,而朝廷和藩王之间的矛盾又确确实实存在,在得知朱棣打下永平的第一时间,这个计划就在顾怀的脑海里慢慢成型了。 朱权和朵颜三卫到底对大宁有没有想法?朱权到底有没有和燕王私底下有密谋?这一切都不重要,有些怀疑的种子只要遇水就会破土而出长成参天大树,这一点不管是谁都控制不了。 看着青衫书生脸上的喜色,沙宁还以为顾怀早已知晓了一切,并不清楚那信上的东西都是他瞎编的,她咬了咬嘴唇,发出一声意味难明的声音。 顾怀反应过来,脸色凝重:“有什么条件,你可以说,我可以代表燕王。” 沙宁目中奇异的目光更亮了:“燕王在关内,朵颜三卫在北边,两边都有动作,朝廷不会放过宁王府,我要确定你能保下宁王府。” 顾怀点头:“这一点简单,细节可以慢慢说,还有么?” “还有,之前你” 顾怀心领神会,郑重开口:“我保证,王妃的私密之事,在下绝不会再对任何人透露。” 有毛病吗?都把宁王朱权逼上梁山了,还惦记着拿这个威胁一个王妃? 沙宁缓缓摇头:“命运应该自己掌握,我从来不相信别人保守秘密的承诺,除非那也是你的秘密。” 顾怀皱了皱眉:“什么意思?” 他是真听不懂沙宁在说什么此刻难道不是应该更关注大宁局势么? 但下一秒他就明白了,因为沙宁正在宽衣解带,飒爽的猎装上腰带轻解,滑腻的香肩首先露了出来,随即是美妙的曲线,衣衫缓缓滑过赤裎的皮肤跌落在地,仿佛有些畏寒的沙宁只着亵裤,轻轻抱紧了双肩。 顾怀两眼发直,怎么也没想到沙宁居然做出了这种事情等沙宁咬着嘴唇把手伸向亵裤,然后轻轻褪下,他惊觉地回过神来,艰难移开了目光。 但那惊人的美丽和难言的旖旎,以及那两条修长结实的大腿,美妙的弧线,柔软的腰肢都深深刻在了他脑海里,仅仅只是看上一眼,就有一种丝绸般光滑的感觉。 沙宁很年轻,也很美,身体的曲线温柔流畅,又有草原女子的健美,身材虽然娇小,却已经有了成熟美人的风韵,这样的场景,实在如同一记重锤敲中了顾怀的脑海。 “王妃,不用这样的手段来让在下保密?既然已经说过不会透露,在下就绝对不会再想起此事,而且王妃是什么身份?燕王宁王真的合作,在下又岂敢再言及此事?” “也许。” 沙宁大概也很紧张,声音有些低哑,她松开双手,将身体完全展现在顾怀眼前,迈动了脚步:“但自由自在的骏马,不应该套着一条缰绳,除非这后果你与我一起承担,那么你才会像保守你自己的秘密一样,死死闭着你的嘴巴!” 这是一个王妃这是一个王妃顾怀不断提醒自己不要有任何的邪念,但越是如此,眼前这个年轻美丽而又有身份加持的女子越是让他乱了心神,他有些手足无措地退了一步,撞上了茶桌,看着步步紧逼的沙宁,他总算知道为什么沙宁要来这民居谈事情了。 沙宁的手轻轻抚过自己的皮肤,美丽的脸上带着红晕:“要么你死在这民居里,我用另外的方法和燕王联络,要么把我的秘密变成你的秘密,从今以后我还是我,你还是你,不管事态如何发展,你都不会再有胆子去告诉王爷这些事情。” “顾怀我就在这里,你怎么选?” 第二百三十七章 行军 “砰!轰!” 民居外面,宁王府的侍卫和青衣汉子们原本站得远远的,王妃的命令是让他们不得吩咐不准靠近半步,但是听到种种古怪的声音从民居中传来,他们还是忍不住了,毕竟王妃就在里面,万一有什么闪失 更大的声音传了出来,好像是有人在推桌子领头的侍卫头领壮着胆子走到了门边上,轻轻敲了敲门,提心吊胆地唤道:“娘娘?” 里面没有回应,声音反而越发大了起来,好像还有几声娇喘,几个侍卫面面相觑摸不着头脑,不知道王妃和那可恶的青衫书生在里头做什么直到什么东西摔到了大门上,大骇之下的侍卫头领才抬脚踹门,扑簌簌的灰尘落下,他一把拔刀,这才看清屋中情形。 那个青衫书生坐在一张椅子上,手里捧着一杯茶,看见他们进来面无表情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而他们的王妃,正一脚踹翻了半人高的桌子,举起手里的椅子见什么砸什么。 两人的衣衫都完好无损,只是英姿飒爽的娘娘脸有些红,看起来砸东西也是累人的活,等到屋子里一片狼藉,几乎不剩下什么完好的家具,能砸的都砸光了,沙宁才放下手里快散架的椅子,神清气爽地吐了口气。 下地回来的老光棍站在院子外,看着院里杀气腾腾的侍卫,以及自己几乎被拆了的家,手里的扁担缓缓落地。 沙宁雍容华贵地坐上“吱呀”作响的椅子,摆了摆手:“你们都出去,给那民夫些银子,一会儿捡些柴火,把这房子烧了!” “啊?” 沙宁语气云淡风轻,不带一丝火气,但那起伏的胸口却好像要把衣服撑破,看起来全然不像脸上这般淡定,侍卫头领不敢去触沙宁的霉头,慌忙答应下来,收刀入鞘转身出了屋子。 沙宁这才把喷火的眸子转向顾怀,只见顾怀正襟危坐,连眼神都不敢往这边投一个,只是闷声喝茶,倒是有些温润如玉的君子气。 但越是这样,沙宁心头的火气就越是“腾”一声烧了起来,她很想抄起屁股下面的椅子往这个读书人的脑袋上砸去,但最后还是呼呼喘了几口大气,忍了下来:“王爷可以起兵,不止朵颜三卫,只要给些时间,原本的三护卫兵马也可以尽皆招至麾下,如果能除去大宁卫指挥使陈亨和松亭关都督刘真,大宁卫几万兵马,也都是现成的兵力!” 顾怀没有被画的大饼冲昏头脑,只是放下茶杯:“这不算本钱大宁有了警惕,朵颜三卫不好南下,而且辽东也会有动作;宁王三护卫已经在朝廷的手里,如今的驻地被大宁卫死死围着,眼下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至于大宁卫的几万兵马娘娘,这就更无从提起了。” 他摇摇头:“买卖哪有这么做的?娘娘的意思,莫非是要王爷打下大宁,然后才能拿出这些东西?” 沙宁目视前方,面无表情:“连这个都做不到,何谈举兵?如今王府的困境,不是你一手造成的?既然是男人,就负起责来!” 这话说得,要是被朱权听去了怕是要抄起刀子和顾怀拼命,他苦笑不得:“娘娘要我负什么责?” “王爷需要燕王先行解围,出王府之前我和王爷谈了谈,都觉得朝廷要借着这次的机会下手,毕竟之前的召令王爷已经拖不下去了,陈亨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就算需要朝廷复核,也一定会把宁王府围死王爷现在被困在大宁城内,大宁卫对朵颜三卫也有了警惕,王爷需要自由才能触碰兵权,这个需要燕王殿下来想办法。” 顾怀忍不住皱了皱眉:“松亭关不好打,王爷的兵马不会飞,只要过不了松亭关,何谈来到大宁解围?” 沙宁冷笑一声:“怎么,你也没有办法?总不能红口白牙一顿瞎说,就指望王爷投奔相助?若不是时局艰难,我们怎么可能走上这么一条不归路?” 她抚了抚头发:“这是王爷最后的底线,不解大宁之围,王爷就没办法起兵,而且就算解了围,我也只能承诺王爷会出兵相助,但大宁和朵颜三卫还是王爷的。” 顾怀也笑了:“娘娘这是打算空手套白狼?打下松亭关,解了大宁之围,燕王殿下还得回关内,然后等着宁王殿下主动帮忙?” 未免太过离谱,也就是朱棣把活全干了,最后还是给朱权打工?甚至朱权出不出兵到时候还得看他心情? 沙宁也料到顾怀不会轻易答应,这个价码确实太高了些,但生意总要把底线抬高些才好谈价钱,她虽然是个草原女子,对这些也不是一点都不明白。 但让她没想到的是,顾怀站起身子背负双手,在一堆破破烂烂的家具中踱步片刻,居然开口应下:“可以。” 这下换成沙宁摸不着头脑了:“什么?” “大宁之围,王爷可以解,事实上只要兵临大宁城下,就一切好说,”顾怀思索着,“但朵颜三卫也需要帮忙,而且必须尽快南下,吸引辽东和大宁卫官兵的注意而且城门需要宁王府想办法。” 沙宁一呆,愕然道:“燕王能打下松亭关?” “不,”顾怀停下了脚步,“甚至有可能比这个更快。” …… 对于骑兵来说,出入燕山钻林子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 连绵的树木让骑兵的速度优势没法发挥,而崎岖的山路又让马蹄容易受伤,偶尔一个小石子儿卡进马蹄里,这匹马就算废了,从进入燕山开始,已经有几百骑掉了队,眼下军令传出来,哪怕将士们再疲惫,也只能依着顾成的军令开拔,跟上前方探路的斥候。 没错,顾成。 这次燕王大军救援永平,没有带上张玉张信和朱能这种高级将领,反而是带上了归降不久的顾成,其一自然是因为上次真定之战,顾成展示出了他的决心和能力,现在已经是个值得信任的自己人,而且张玉张信他们作为本地将领,需要组织北平南边的防线,初来乍到的顾成就不跟着出征未免显得太过无所事事。 其二就是因为顾成对于骑兵的使用实在是天赋异禀按理说打仗这个东西是需要时间和经验来累积的,再怎么读兵书和上了战场是两码事,年轻将领必须得在血和硝烟里成长起来,但顾成完全不遵循这个原则,单论骑兵作战,真定一战中带着精锐骑兵一骑绝尘的顾成实在让人印象深刻。 所以这次燕王出征永平,副将就是他。 轻轻抹去头盔下满脸的汗,顾成吐了口气,只觉得满眼的绿色实在让人心情烦躁,眼下燕王正带着一半兵马在松亭关与朝廷兵马对峙,这入山奇袭的事情就落在了他头上,立功心切的他一口就应了下来,可要是一开始就知道是这种苦活,真的打死他都不愿意来。 不过这一路行来燕军骑兵的素质实在让他惊讶万分如果顾成现在带着的是应天那批禁军,怎么把他们哄进燕山就是个大问题,以前顾成曾经听说过,京城三大营的一位高级将领奉命出征,到了边境带的士卒们才知道自己要去打瓦剌,于是这么一帮子不听话不卖命的二流子,竟然就把甲胄一脱就不肯上战场。 若是一个两个还能军法伺候,可几千人都这样,总不能全都杀了?政治工作爱国教育不顶用,这般兵油子也不怕将领,搞得那位高级将领十分无奈,在这种情况下,他竟然想出个办法,请来一帮流氓老千来军营开赌局,并指使这帮人出千骗手下那帮流氓兵痞的钱。 一来二去,士卒们的钱都输的精光,还欠了赌债,要知道兵痞欠了赌债也是要还的,更何况是将领带头赌,于是那位将领这才高调出场,鼓动大家奋勇作战,等到打赢了不仅有赏赐,还会帮大家把赌债平了。 就这么坑蒙拐骗,才算是把那帮大爷请上了战场,不过战绩也是可想而知。 大明开国三十余年,边境军队的战斗力依旧维持在顶峰,但过惯了太平日子的京城大营士卒以及地方府兵是什么素质?太平世道让人懈怠,这一点连太祖皇帝都没办法,更何况是现在这种世道,朝廷上武将们连说话的资格都没有。 所以京城三大营是真的只能看看表面,大概是现在的陛下时不时就要搞搞阅兵,所以京城大营面子工作做的简直让人拍案叫绝,盔甲鲜明士气如虹,军纪严明不动如山,看的当今陛下心花怒放直呼拱卫应天金陵的军事力量乃是天下精锐。 要知道可以跟将领耍赖,反正人多了他也不能把自己怎么样,但跟皇帝耍赖,那就得摸摸自己的脖子想想待会儿会被怎么砍。 有时候闭眼想想,也许京城三大营的风格就这么延续下去了,表演一流,出巡仪仗一流,欺压地方也是一流,不过一旦对外作战,那立马就认怂,战场都不敢上的那种。 还真是让人绝望的未来啊 轻轻摇头抛去这些作为朝廷将领时不切实际的想法,顾成拿出地图,随着斥候的前探,地图上标注的那个地方越来越近了,如果不出意外,再一夜行军,应该就能绕过松亭关,出现在那个所有人都想不到的地方。 邓家口。 第二百三十八章 谋算 跟着沙宁的游猎队伍重新回到大宁城内,靠着沙宁的身份避开了城门的盘查,顾怀回到了自己暂住的客栈,一杯残茶还没喝完,魏老三那张大黑脸就出现在了窗子外边。 看他一直在鬼鬼祟祟地打量屋内,顾怀无奈开口:“进来,都谈妥了,没人盯着。” 依旧一身牧民打扮的魏老三这才松了口气,推门进来盘腿上炕,脱了鞋在那边扣着脚趾头:“大人,真成功了?”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顾怀起身开窗,让酸臭味多少散些出去,“但接下来的事情会更多更麻烦。” 魏老三露出些恍惚神色:“就那么一封信一开始大人你叫俺去的时候,俺还觉得这事多半要黄,结果真的能把宁王逼得起来造反?” “算是阳谋,谁叫宁王和朵颜三卫自己有小算盘?而且咱们王爷起兵的例子就在前面,朝廷不可能不对宁王府动手。” “俺还是觉得太冒险了要是朝廷没动手咋整?到时候真的硬打大宁?” 顾怀顿了顿:“事实上我一开始还真做了这打算邓家口那边的地形你也知道,骑兵出山之后奔袭大宁只需要半天,就算宁王府没陷入这种窘境,王爷的大军到了大宁城外,宁王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到时候他还能怎么办?” “大人你真坏” “本来就是死中求活的局面,再冒险又能冒险到哪儿去?现在北军本就是一步走错满盘皆输,既然这样还不如赌得更大一些,”顾怀淡淡地道,“实在不行丢了北平多少还能有个大宁和辽东当后手” 这是最坏的打算,也是顾怀对原本历史的不信任,真正的靖难之役,北平是不会出问题的,但现在顾怀越来越担心自己做的一些事情会对靖难之役的进程造成未知的影响比如他现在就想不明白朝廷的五十万大军是怎么输的,还有宁王朱权到底是怎么上的朱棣的贼船。 模糊记得好像是朱棣来大宁做客,假意是心生退意要朱权帮忙上书请降从轻发落,结果走的时候把朱权捎上了,挟持他控制的朵颜三卫但现在看来简直是天方夜谭般的故事,朵颜三卫有自己的驻地,怎么可能出现在大宁?陈亨刘真又不是傻子,松亭关大宁卫也不是摆设,怎么可能看着朱棣来大宁晃荡,不怕被朝廷事后追究? 最搞笑的还是朱权带着老婆孩子一起送朱棣出城结果被一锅端编这段史书的人到底是怎么想的,把后来人当白痴? 顾怀心想最离谱的是老子居然还真成了白痴把这些当真了,来大宁之前还以为只要坐着看戏就行,结果折腾了这么久才算是走上了正轨 对面的魏老三还在喋喋不休:“大人可真是神了,俺去朵颜三卫找那臭婆娘找那芒种,大人猜怎么着?那朵颜三卫都恨不得把她供起来,那地儿又穷又冷,除了大人的车马行没人愿意去,而且车马行的东西卖得贼便宜,一问芒种才知道是大人的安排大人是不是进了大宁就想到了这一天?” “这世上大多数事情都是走一步看一步,刘伯温李善长那种走一步算三步的人没那么多。” “那大人你都跟宁王妃谈了些什么?俺看那宁王妃可不是什么好性子,她能听大人的话?” 这话又引申出了之前那一幕,顾怀轻轻叹了口气,大概心里多多少少也是有点遗憾的? 那么美丽的身体、那么高贵的身份,对于任何一个身心健康的男人来说,是一种怎样的吸引力?他顾怀又不是什么圣人,怎么可能没有一点心理波动,只是平静地劝沙宁穿上衣服? 但沙宁这个女人太过奇怪,有时很理性有时很冲动,顾怀实在拿不准真发生了那种事情,以后会有怎样的麻烦在等着自己而且眼下更重要的还是宁王和他的朵颜三卫。 他又喝了口冷茶,压下了这些心思。 …… “其实仔细想一想也许这并不是坏事。” 宁王府内,朱权闭着眼睛,听完沙宁简洁干练的叙述后,思索片刻得出了结论。 从沙宁出王府到回来这么长的时间已经够权衡很多次利弊了眼下的情况并不比之前来得糟糕,毕竟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不只会让自己手忙脚乱,也会让露出獠牙的朵颜三卫冷静下来。 只是可惜了这段时间自己做的准备 不,也不算浪费,如果事情一切顺利,之后说不定还会有意想不到的用场。 而且破局往往需要外力,这四哥使者弄出的手笔,打破了大宁一直以来的宁静,自己之前之所以没能下定决心,不就是因为没能看到稳赢的可能性?但世上哪儿来这么多押注不输的事情,这些事情反而帮自己做出了决定。 人在没有退路的时候总是会想豁出去一把,大概自己现在也成了四哥那样红眼的赌徒。 但有些事情是不会变的,大宁必须是自己的,朵颜三卫也必须是自己的,有了大宁和辽东,还有足够的战力,自己才好坐山观虎斗和朝廷谈价钱,北平一战四哥能赢最好,就算不能赢自己也要帮着他把北境打得一片糜烂,到时候那个当皇帝的年轻侄子为了天下安稳,想必是愿意和自己谈一下生意的这也算是自己的退路,实在不行,再北边的法子也不是不能想一想,如果蒙元南下,朝廷还需要自己挡在关外 终究是个聪明人,用很短的时间接受现实,然后再用更短的时间寻觅生路,朱权自认打仗的功夫就算略输四哥一筹,也还是这世上顶尖,要是和四哥联手,可操作的空间会很大很大。 只是这些话却不好对沙宁说,她是个崇拜英雄的女子,这样的算计在她心里未免会落了下乘,这么久以来朱权也不是没察觉到她的一些心思,比如更想自己是像四哥那样勇于起来反抗,而且有反抗能力的藩王,但朱权并不厌恶这一点,沙宁的这些地方恰恰也是他喜欢的。 但朵颜三卫要到手里沙满是绕不过去的,朱权眼里闪过一丝阴霾,这一次怕是要对不起沙宁了。 她那个大哥不死,朵颜三卫不可能真成自己的东西,顶多也就像现在这样在听话的狗和噬主的狼之间变换。 看来得准备一下了他揉了揉沙宁的头发,脸上满是宠溺:“这一次多亏了你,我的沙宁,果然是天下最棒的女子让人去一趟朵颜三卫,跟你哥哥说,终究是一家人,之前的事情,我答应了,让他们即刻南下。” 沙宁脸上浮现幸福的红晕,他收回手,喃喃自语: “城门啊” …… 天色暗下来的时候下起了雨,雨水顺着盔甲流下,士卒们纷纷将能避雨的地方留给战马,自己则是任由雨水打在身上。 大明的战马,比起以往的朝代多上很多,但每年马场出来的战马,最好的都得送往京营,剩下的战马得由西北两个方向的边境瓜分,一层层下来,到了底层骑兵手里的马都算不上太好,但也多亏了燕王爷前面那几年没少伸手,燕王三护卫的骑兵才能骑上这么神骏的战马。 不过就算不神骏又怎么样?对于骑兵而言,马就是自己的老婆,不对,呸,老婆何德何能能和马比?对于骑兵来说,马就是全部!没了武器的步兵还能叫步兵,没了马的骑兵呢?狗都不如。 所以每一个北境骑兵对自己的马都极其珍惜,自己饿两天都没事,但马一定不能饿,自己淋雨也没事,马能有个地方躲就好。 陈平是个地道的北境人,也是个地道的大明骑兵,他从行囊里拿出块盐饼,让自己躲在树下的马小心的舔着,任由雨水打在他年轻的脸上。 有同袍过来也想要点盐饼,陈平面无表情,一向吝啬话语的他只说了句滚。 他每个月的军饷除了寄回去养家,其他的都砸在了自己战马的伙食上面,你们这帮王八蛋每个月发了军饷就去窑子,现在跑来找老子要?你们怎么不去死? 陈平感受着自己的战马舌尖的粗糙触感,感受着冰冷的雨里战马的呼吸带来的热度,他开心的笑了。 对于一个回了家就听河东狮吼的妻管严来说,这匹马可比老婆可爱多了。 拍了拍马颈,一路从小旗跟着他到如今千户的同袍又凑了过来:“老大,之前听魏老三说,真定城外的大营你宰了十个南兵,真的假的?” “是十一个,”陈平想了想,“我记得清楚,魏老三那厮比我多五个。” “那魏老三喝酒的时候说他宰了五十个?净他妈吹牛,我还真以为他杀神再世呢。” 陈平笑了笑,他又摸了摸,拿出个炊饼吃了起来。 雨水泡炊饼,不解馋但是填肚子,他有种预感,树木越来越稀疏了,可能就要出林子,外面就是一马平川,到时候冲起来怕是没有任何时间进食。 大宁肯定不会比真定难打,那里的守军也不会比蒙古蛮子更凶残,但终究是长途奔袭作战,起码的尊重还是要有的而且和以前茫然上了战场打仗听命不一样,如今他是此行的五个千户之一,算是领头的那批人,他手底下这一千多条命现在就得看他了。 喂战马盐饼是跟蒙古人学来的,这样战马耐力会更好,跑的也会更快,打了这么些年仗,这些东西也学了不少,但就像他老婆说的,回了家睡在床上都要在床头放着刀,实在不是个好习惯。 真说起来当初还差点做了斥候自古打仗斥候交锋最是危险,能当上斥候的,多半都是军中的矫健人物,既要机警,还要个人武艺出色,战场消息是靠人命和鲜血传出去的,而有时候斥候送到的消息甚至能直接改变战争的走向。 而且两军相交,最先对上的就是斥候,这种小规模骑战,往往都是随着一方直接死绝才能结束,所以能被选中当斥候的人极少,能活过几场战争的斥候就更少了。 只是可惜了当初那个小旗的兄弟,这么些日子的仗打下来,活着的已经没几个了,但陈平也还能接受,打仗就是这样,总要有人死,不是蒙古人就是汉人,而且这次两边都是汉人就是去给他们家里送抚恤的时候有些难受,有两个还和自己一样才当爹不久。 越想越堵,好在炊饼啃了一半,军令就传了下来,作为前军的骑兵们纷纷开始整顿准备行军,陈平也把炊饼收进怀里。 七分饱,还不错。 他摸了摸自己取了名字,升了千户都不舍得给属下照顾的战马,看着山脉尽头的方向眯了眯眼。 第二百三十九章 奔袭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邓家口外的山林中,负责奇袭的燕军士卒已经摸到了关隘旁边,尽可能地靠近城楼上的烽火台,同时静静地注意着那些打着哈欠的朝廷官兵的一举一动。 这座关隘最大的价值,就是这些负责传递讯号的烽火台,此地虽然是关外,但燕山地形特殊,蒙古人也不会吃饱了撑的从燕山翻过来,负责守关的士卒将领这些年来也就越发懒散和丧失警惕,想都没想过这么个破地方有一天还能有敌袭。 邓家口守关士卒一共一百七十多号人,现在在城楼上的还不到五十,多半是懒洋洋地走动几步,然后就闲聊着等吃饭,关隘外那些熟悉的山林风景他们是看腻了的,自然不会再去多看一眼,他们倒是听说松亭关那边打得热火朝天--但这关他们屁事?关外数万兵马囤积,燕王就算出了关也不会来他们这破地。 关门还没开,所以山道上没有百姓,一个守关士卒远远看见几个青衣汉子朝着城楼走来,忙提高了声音喊道:“站住!你们是什么人?” 青衣汉子依言停下脚步:“放肆!宁王府游猎,快开关门!要是王妃到了还没开,误了王妃的兴致,让你们这些丘八吃不了兜着走!” 宁王妃动不动就爱来燕山打猎,是这些守关士卒都知道的事情,而且前些时日才来过一趟,所以士卒们也没怀疑,一个负责些的士卒下了城楼对过腰牌,确认是宁王府的人,便回身摆了摆手,城楼上的士卒们便合力放下了吊桥,还在议论着什么时候才能轮休个假进镇子放松放松。 承平久了,又确认是宁王府的人,他们实在是没什么戒心,如果严格按照守关的流程,别说提早开关门了,这几个青衣汉子要是再不离开,城楼上的弓弩都得架起来。 几个青衣汉子过了吊桥,那副跋扈神态也好了许多,还和几个守关士卒称兄道弟起来,等到聊得兴起,山道上果然出现了一支队伍,远远看去也分不清是不是游猎队伍,但都着了甲持着矛,几个士卒也没在意,其中一个还对着青衣汉子笑道:“这次莫不是王爷来了?怎的人多了这么呃!” 离他近的青衣汉子拔出了刀,笑着捅进了他的肚子,他挨刀的同时,其他的汉子也有了行动,纷纷掏出武器,一半冲去守住了烽火台,另一半冲到吊桥的尽头,手起刀落砍断了收起吊桥的绳索,吊桥轰然落地,远处那慢悠悠行进的队伍一见得手,几声呐喊之下,两侧山林便冲出了密密麻麻的骑兵 关内守军稀稀落落,原本在城楼上的就没多少,负责吊桥的都被青衣汉子们解决了,眼见这等变故,一时只能瞠目结舌反应不过来,就算有两个见机快的想去点燃烽火台,也陷入了和青衣汉子们的缠斗,而那些提速的骑兵,已经近到可以看见他们狰狞的面孔,以及那雪亮的刀了。 邓家口,就此陷落。 …… 大宁卫的警戒越发森严了,连普通百姓也能感受到气氛的凝重,自从燕王攻打松亭关的消息传过来,负责大宁的陈亨就一直在加强城池的防御,并且派了一队兵马死死围着宁王府,而那出城一趟回来的宁王妃好像也没了游猎的心思,倒是让陈亨松了一大口气。 只是这口气还没松完立马又给憋了回去,因为他又收到了一个消息。 朵颜三卫首领以及大宁卫辖下的一些部落头人要到大宁来给宁王祝寿。 真是邪了门了,虽然宁王的生辰却是就在这几天,但这些头人看不懂眼下的情况?都什么时候还祝寿?还嫌事不够多? 最离谱的是朵颜三卫都要来他陈亨除了防燕王,就是在防朵颜三卫,怎么敢真的让他们来? 但这些草原部落的头人虽然有朝廷封赏的官职,但在内部依然沿用之前蒙元时的身份和称呼,并不像正儿八经的朝廷官员一样有敬畏之心,比如大宁城内的官员,谁现在不是和宁王尽量保持距离,看到宁王府都绕着走?可这些部落头人却不会有这样的倾向,比起朝廷,他们似乎更信任和臣服宁王。 该怎么办? 焦头烂额的陈亨想了一夜也没想出来个好法子,硬拦是拦不住的,可不拦难道真让朵颜三卫来大宁?最后也只能折中,允许这些头人来大宁祝寿,但只能带上侍卫,毕竟这些半招安的半民半匪他一个小小指挥使还真惹不起。 这样一来,也就只能抽调更多的兵力加强对这些头人的监视了,从他们起行到入城,一路上都得派人盯着,不仅如此,还要派兵看住他们的部落,看住蠢蠢欲动的宁王三护卫,甚至还要随时准备驰援松亭关大宁局势简直堪称一团乱麻。 他现在唯一还能指望的,就是燕王出不了关,宁王三护卫被摁死在兵营,而那些草原部落,也不要有任何的轻举妄动,这三件事任意一件出了差错,大宁的局势就有可能万劫不复。 而他还不知道的是,这头一件事就已经打碎了他的如意算盘。 燕王朱棣只比顾成晚了两个时辰赶到邓家口,松亭关的对峙依旧在继续,但朱棣已经没必要继续待在那里了,他到了邓家口,立刻马不停蹄大军开拔,以顾成所带骑兵为先锋,片刻不停,那燕山下小镇的百姓都惊呆了,他们在这儿住了几十年,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大军,直到近万大军浩浩荡荡穿镇而过,他们还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这支大军是谁的人马。 就这么掩了旗号只顾行军,对路上的游牧部落和汉人城镇视而不见,在午后时分终于到了大宁城和松亭关中间的官兵驻地,此时兵营正在埋锅造饭,袅袅炊烟中,那些朝廷兵马目瞪口呆地看着突然出现的燕军,直到燕军发起冲锋他们都没组织起象征性的反击,因为前方的松亭关正在打仗,鬼知道这些燕军是从哪里来的,他们哪儿有一丝一毫的防备? 骑兵直冲营盘,斥候外放斩断松亭关和大宁城的联系,朱棣还没忘让一些士卒乔装打扮,扮成牧人农民赶往大宁,等到此地官兵被燕军彻底冲散,借营盘埋锅造饭后,又开拔直扑大宁城门。 而此刻那些燕军士卒扮的农人,已经与看守城门的俆凉等人取得了联系,等到骑兵冲到大宁城下时,面对的就是里应外合之下大开的城门。 等到陈亨得到消息,匆匆赶到城门口时,只见城外不到一里地已经满是燕王大军,燕字大旗随风招展,顾成带着精锐骑兵卷着尘土,好像一条长龙直向城门扑来,陈亨甚至没来得及尝试夺回城门,燕王的大军就已经破城而入杀上街道了。 巷战从此开始。 从俆凉反叛,开城时起,宁王府就紧闭大门,侍卫宫人全部登上宫墙,持弓列刀严阵以待,不管门外燕军和官兵如何激战,何人叫门,宁王府都一概不理,始终袖手旁观,直到顾成带的骑兵勉强控制了王府所在的东城,浑身浴血赶到宁王府报名求见,请宁王现身时,依旧毫不理会。 这下子顾成是真摸不着头脑了,难道不是和宁王谈好了一同起兵?怎么现在仗打得差不多了,一万不到的燕军仗着出其不意和玩命攻了几个时辰的城,宁王居然连面都不露? 他唤过一个侍卫:“快去寻一下顾先生!他肯定在城内,就说宁王府出事了!” …… 此时的顾怀在做什么?外头燕军在攻城,他却带人跑到了大宁卫的指挥使衙门里。 城内处处可见厮杀,陈亨在城墙上指挥战事,指挥使衙门里除了些小吏就没什么人了,顾怀带着秘谍司的谍子出入在各个库房里,正清点接收着大宁卫的军械、辎重、粮草仪仗军服帐篷以及户籍名册,按理说这些东西该战后再慢慢接手,但顾怀之所以这么急,还是因为内心深处那对于宁王府--或者说对于沙宁的不信任。 顾成的人找过来的时候,顾怀刚找到那占满了一整个库房的花名册,他翻看了几本,心中那颗石头就落了下来,这些东西平日可能连那帮小吏都嫌弃,但在如今却是至宝!就连衙门库房里的那些金银军饷都没法比。 但这种高兴的心情在听到士卒的只言片语后很快消退,他拿着一本大宁卫官兵的名册,脸色阴沉了下来。 宁王府果然存了些其他心思,不只是谈生意时的狮子大开口,他们明显还想要更多。 虽然不知道朱权和沙宁到底想搞什么幺蛾子,但城破之时他们就该履行承诺,此刻的作态,分明是想要坐收渔翁之利。 这些人果然都是在这幅德性。 他放下名册,看向身后的魏老三:“看紧了,千万看紧了!衙门里其他东西都不重要,唯有这些名册,千万不能丢了,是有大用的!” 魏老三有些纳闷:“大人,这些有什么要紧的?难道比那军械粮草还重要?” “忘了那封信了?这些东西只要利用好了,比那军械粮草还要重要百倍,千倍!”顾怀脸色凝重,“记住,你的脑袋可以丢,但这些东西,一定不能出差错!” “是!” 魏老三见顾怀说得如此郑重,也有些凝重起来,拔刀站在库房门外,俨然一副谁靠近就要砍谁的样子。 顾怀微微点头,看向那寻来的燕军士卒: “去宁王府。” 第二百四十章 宁王府的算盘 跨上马匹,顾怀与顾成的亲兵匆匆赶往宁王府,一路上只见街巷间战斗已经差不多在收尾,高处基本都有了燕军的岗哨,有些士卒借着之前朝廷官兵设下的路障开始加固防御,毕竟四城只控制了一城,之后可能还有不少的仗要打,也有不少已经放下刀枪投降的大宁卫官兵在被押解集中看管,一个个脸上尽是颓唐神色。 顾怀问道:“骑兵入城,城外大宁卫兵营作何反应?可有人对城中百姓挥起屠刀?” 那亲兵摇了摇头:“倒是没听说大宁卫有动作至于抢百姓,谁敢呐?进城之前,顾成将军就传了王爷的军令,敢掳一家,敢杀一民的人,一概格杀勿论,王爷的军令一向都不打折扣,大家都规矩得很。” 顾怀放下了心,上了这么久的课,总算是把打仗之前先定下抚民军令的想法根深蒂固地植入到了燕军一众将领的脑海里,包括朱棣现在打仗之前也不会忘了下这样的军令,要知道指不定哪一家百姓家里就有子侄在军中当值,他们不受侵犯伤害,朱棣招收大宁卫几万士卒的可能性才能大上一些。 如今松亭关与大宁城之间的守军驻地已经被冲垮了,眼下守城兵马不多,唯一需要担心的就是城外的大宁卫,但到了这个时候还没有动作,多半是陈亨担心宁王的三护卫也参与进了这件事情,所以不得不让大宁卫死死盯着宁王三护卫,丝毫不敢轻举妄动,只用城中兵马守城这样一来燕军的压力就会小上很多。 正想着,宁王府的大门就出现在了眼前,焦头烂额的顾成见顾怀来了,急忙迎了上来:“顾先生,你与宁王府当真商议好了?如今宫门紧闭,无人理会,我本想走近一些,门楼上居然直接射箭!燕王爷正在城外巡弋,马上就要到了,宁王府不会出了什么纰漏?” “大宁局势已经这样了,宁王到了这步田地,只要大宁卫没有动作,大宁城就要落到王爷手里,他还能耍什么花样?” 顾怀思索片刻:“给我一杆降旗,我进王府见他!” 所谓降旗,大多是白幡,战场上见到这玩意儿,基本就意味着对面投降了,只是顾成入城厮杀,哪里会准备这种东西,所以顾怀便把顾成的帅旗倒过来挂在杆上,挥舞着直奔大门去了 …… “差不多了,有消息送过来,大宁城中厮杀正起,燕王只有不到一万兵马,而守城士卒有三万,就算他们进了城门,一时也打不下大宁。” 大宁往北的官道上,密密麻麻的骑兵马头都朝着南方,最前方的一骑上,沙满看着手里大宁城内送来的密信,微微眯了眯眼,心头一片火热。 大宁卫和宁王三护卫都没动城中现在只有一两万正在厮杀的乱兵城门已开,游牧民族对中原民族骑兵冲锋的最大阻碍已经消失不见而他身后,有整整一万五骑兵! 没错,什么他娘的带几十个侍卫入城祝寿,在收到消息的那一刻起,沙满就明白了,以往那个只把自己当成狗看的王爷,已经被逼到了要豁出一切让自己来救场的地步! 朵颜三卫四万铁骑,俱是一等一的骑兵,不可能全部南下,这带出来的一万五,是能保证朵颜三卫附近以及辽东的官兵都有动作的情况下,部落不会出问题的全部兵力,而今天他们出现在这里,就意味着再也没法回头了。 沙满不会去考虑值不值臣服大明三十余年来,朵颜三卫第一次决定自己的命运,不再是作为大明雇佣下对自己同族挥刀的刽子手,而是真真正正地踏入了北境的战事里。 是宁王的部属,还是独立的一方势力,全看他的心情。 他的身后是福余卫和朵颜卫的头人,听到沙满这般开口,两人也同样激动起来:“大首领,出兵!打下大宁城,再奔袭辽东,关外就是咱们的了!” 沙满一摆手:“不急!再让他们死点人松亭关离大宁卫驻地更近,陈亨一定会去!到时候宁王最后的底牌就没了,他除了跟我们走,还能做什么?” “他以为我不知道他的想法?就算我们打下了大宁城,只要他还有三护卫,我们就永远是他的狗!而燕王更像他的敌人,他想要的,就是让我们去咬燕王!” 他舔了舔嘴唇:“有个王爷在手里,辽东就好打多了顾东家,是不是这个道理?这些东西,果然还是你们汉人更拿手。” 骑兵让开,一骑慢慢走到沙满身边,极美的芒种挽了挽头发,看向大宁方向,好像根本没看到沙满那灼热的目光。 做生意做到和三卫头人搭上线,甚至还一起出兵,鬼知道芒种这些日子到底做了些什么 但她只是有些想有段时日没见的那个主官大人。 她轻轻笑了笑:“是呢。” …… 静默许久,宁王府的小门开了一角,白发苍苍的老管事向顾怀招了招手。 顾怀收了倒挂的军旗,往肋下一夹,回头向顾成示意自己独自进去,便弯腰走进了小门。 “王爷已经准备入城,顾将军求见宁王殿下,王府为何大门紧闭?” 老管事只是摇头:“还请跟老朽来,王妃想要见你。” “王妃?不是宁王么?” 老管事没有回答,转身便走,顾怀吸了口气,只能快步跟上。 依然是上次那个偏殿,地龙、火盆让室内温暖如春,沙宁穿着一袭春衫,静静地坐在桌案后,把玩着一枚玉佩,根本没有去看走进来的顾怀。 “见过王妃娘娘。” “又是你?”沙宁一挑眉头,那美丽的脸庞上唇瓣微微一翘,真叫人恨不得狠狠咬上一口:“燕王府没有其他人了么?” “既然这件事是臣起的头,自然也该由臣做完,”顾怀直起身子,“大宁东城已在燕军控制之下,顾将军求见殿下,却被阻之门外,臣大惑不解,不知殿下与娘娘意欲何为?” 沙宁灵巧的手指依旧把玩着那块玉佩,微微垂了眼帘:“你们倒真是了得,难怪真定一战朝廷大军一触即溃,李景隆五十万大军也不被你们放在眼里这大宁城乃是边陲重镇,陈亨也算是老成持重,居然真的片刻之间就要换了主人。” 顾怀笑了笑:“一切都是依仗宁王府而已,如果不是娘娘的手,邓家口关隘没那么好破,如果不是王府提供了官兵驻地虚实,此刻的大宁城不可能破,而且若不是三护卫牵制了大宁卫,区区一万不到的兵马,怎敢攻城?” “你知道就好。” 沙宁娇媚一笑,微微前倾身子:“但有趣的就在这里如今局势,这大宁城要是打了下来,燕王爷不肯走怎么办呢?而且除去北平,燕王爷不过五万兵马,宁王殿下登高一呼,朵颜三卫几万铁骑,大宁卫及三护卫近十万人马殿下听说四哥要到了,心里欢喜得紧呢,不过沙宁只是个妇道人家,心眼小,以后两兄弟合兵一处,共同靖难,这主次之分” 顾怀恍然过来,原来如此! 宁王居然闹了这种小别扭?他到底是个藩王还是个娘们?不对,说不清是宁王的意思还是沙宁自作主张,毕竟宁王没有露面,但这野心又确确实实像是宁王生的顾怀试探开口: “那不如请宁王殿下出来担任全军主帅,挑起这靖难大旗,娘娘以为如何?” 沙宁耸然动容,脱口问道:“燕王殿下会首肯么?” “会,如何不会!” 顾怀一本正经地道:“如果不是被朝中奸佞步步相逼,王爷又怎会背负叛逆罪名,走上靖难之路?方黄之流把持朝政,王爷起兵是为了清君侧,到时若是败了,不过捐躯报国而已,若是胜了王爷是要回北平继续镇边的,宁王殿下兵力雄厚,年富力强,若肯担靖难之重任,王爷一定会欣然应允,同心协力辅佐宁王殿下的。” 沙宁的手死死扣着桌案一角,片刻后才笑道:“你的胆子倒是够大,这样的决定,你也替燕王殿下做?不过我也是随口问问罢了眼下大宁城已经完全在你们手中了么?” “东城已经肃清,燕王殿下在城外阻拦游散官兵,顾成顾将军眼下就要清理其余几城,同时攻打城墙了,还请宁王殿下登高一呼” “不急,等打下全城,殿下自然会出面,接手城防,城外的驻地,殿下也会帮燕军准备好” 顾怀沉默下来,慢慢坐直了身子。 什么意思?接手城防,还把燕军安排在城外?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真把燕军当成打工的了? “是为了给朵颜三卫腾地方,然后接手三护卫,顺便让燕王爷挡住松亭关守军和大宁卫官兵?” 顾怀脸上露出些疑惑不解来:“王妃娘娘你们真的是打算合作么?” 沙宁愣了愣,随即脸色大变。 第二百四十一章 图穷匕见 “不用在意我是怎么知道的,但事实上我就是知道了。” 一段相当长的沉默之后,顾怀出声打破了寂静:“我知道朵颜三卫有骑兵南下,只是不多,要进大宁需要燕军打头阵;我也知道大宁易手之后朵颜三卫准备翻脸不认人,实际上也许在这一点上你们还能得到一些惊喜。” 他笑道:“至于你们有没有往大宁卫和三护卫,乃至松亭关那边派人,这个靠猜也能多少猜中一些,所以其实我并不疑惑会有这种场景出现,只是疑惑你们为什么会把这种态度表现得这般早宁王殿下很讨厌我们王爷么?怎么连门都不想让进?” 一句一句仿佛惊雷回荡在殿内,沙宁强颜笑道:“先帝二十六子,早逝二子,存者二十有四,如今除了年幼未就藩的七位王爷,剩下的十七位王爷中,有病逝的、自焚的、贬为庶人的,如今还好端端的,就剩下九人了。” “而这九人中,除了那位从宣府逃难到金陵去的谷王,就数宁王殿下最小,和燕王殿下也向来亲近,如今更是想一同起兵靖难,何来讨厌一说?这些不过是你的臆测,纯属无稽之谈,难道你不怕中伤了两位殿下的感情?” 从进入宁王府开始,就一直挂着礼节性微笑的顾怀好像撕去了那一层伪装,微微挑眉:“是么?” 他的嘴角挂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沙宁认了出来,那是讥笑:“这样当然是最好的但有些话还是得说一说。” “宁王三护卫,王妃就不要再想了,因为臣刚才已经掌握了大宁都司以及三护卫全部将士官兵的花名册。” “花名册?”沙宁微微一怔。 “据臣所知,大宁近十万兵马,不管分属哪个卫,家眷大多住在大宁城中,其他城镇当然也有,不过名册也在大宁,尤其是如今驻扎在松亭关和大宁城之间的宁王三护卫,大部分都是大宁人士,对么?” 沙宁隐隐明白过来,猛地抬头看向顾怀。 顾怀继续道:“看来是的既然如此,掌握了这些名册,掌握了大宁城,也就相当于掌握了这些将士的家眷,而掌握了他们的家眷,就等于掌握了他们的心如果宁王殿下登高一呼,他们肯归附旧主,那自然最好,但若是存心死战,有他们的家眷在手,又有几人肯将刀锋对准大宁?” “说起来这灵感倒来自于北平城下,宋忠散播谣言,最后反被谣言所误一朝兵败的事情,娘娘大概是知道的,臣也是从那时才发现,原来不管口号喊得再响,当兵的总还是最惦念自己的家人娘娘觉得臣说的对不对?” 沙宁有些坐不住了,她腾地一下站了起来,片刻后察觉自己有些失态,又缓缓坐了下去:“你的心是不是黑的?” “有点昧良心,但该做的还是得做,”顾怀很诚恳,“而且再怎么也不至于拿士卒们的家人开刀至于朵颜三卫,娘娘也应该清楚,从他们南下那一刻开始,朝廷就注定容不下他们了,而一群只能呼啸来去的骑兵,有多大的把握能打下大宁城?事到如今他们除了跟着靖难,难不成还能跑到草原上继续放羊?” 沙宁眼中隐现杀意:“但燕王殿下还没完全控制大宁。” 顾怀沉默了一下,点头道:“确实如此那要不要来打个赌?赌朵颜三卫到得快些,还是大宁先沦陷?” 胜负不好说,但还是那句话,朱棣不怕赌,背后本就是万丈深渊,到了如今还有什么豁不出去的?只要不能在大宁这边获得兵力,回去北平也还是早死晚死的区别,但你宁王敢赌么?赌赢了也就拿到一个大宁,还要和朱棣离心离德,但赌输了呢?燕王如今还有什么是不敢做的? 而且顾怀不知道的是,朵颜三卫的忠心也是个值得商榷的事情。 殿内再一次陷入了沉默,看来这个决定不太好做,沙宁脸上隐现挣扎,顾怀注意到她的目光是不是会看向一片珠帘,但那里并没有声音传出来。 果然到了最后还是这样算计来算计去只要牵涉到权力斗争,没有什么事情是纯粹干净的,两个藩王一同齐心协力起兵靖难简直是天方夜谭的事情,那虚无缥缈的胜利果实可能就会让两人反目成仇。 能做的已经做完了,眼前的宁王府其实只是这件事情里的一环,事实上当顾怀意识到燕王借兵这件事情没有那么简单的时候,他就已经在做反目强取的准备。 如今看来一切都是值得的。 他思考着松亭关大宁卫和宁王三护卫的事情,权衡着接下来的每一步,这种“宁王府可有可无”的态度彻底激怒了对面那个美丽的王妃,沙宁脸上隐现狠色:“燕王殿下难道能罔顾兄弟情谊?我不信” 珠帘轻摇,但被老管事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胡须在风中抖了两下,颤颤巍巍地禀报道:“娘娘,城外的燕军说说陈亨陈大人已经伏诛,人头已经下了城墙,正在往王府送过来!” 杀气隐没,顾怀站起身子,看向失魂落魄的沙宁,轻轻笑了一下,躬身告辞: “那就不打扰娘娘了。” …… 脚步声逐渐远去,珠帘后走出了宁王朱权,他脸色阴沉,看着那青衫背影感慨道: “四哥真是养了一条好狗” 他又看向沙宁:“为什么要自作主张?靖难首位,我何曾想和四哥争过?如果四哥真的顺水推舟,真把这身份套给我,一旦事败,你让我如何是好?” 本就存了见机不对卖掉朱棣的心思,结果你还争了起来?难道你不知道靖难之首一定逃不过砍头的下场? 沙宁并不辩解,只是微垂眼帘,片刻后她又振声道:“殿下,还有机会!若是咱们能出城,抢在那顾怀前头,先联络上我哥哥,然后再去三护卫驻地” “你哥哥?”朱权嘴角也露出和顾怀一样的讥笑来,“也许你哥哥转头就会裹挟着我去打辽东他们就像饿疯了的狗,只想抢个地方遮风挡雨,何必和四哥对上?我若是真的拿回了三护卫,你哥哥能睡一个安稳觉?” 沙宁愕然抬头,成婚几年,她还是第一次看到朱权对她这副表情和语气。 她想要辩解几句,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继续劝说:“继续待在大宁城里,岂不是眼睁睁看着燕王接管城防?到时候就真的插翅难飞了,此刻兵荒马乱,王府在其他几门也安插了人手,只要略作伪装,一定可以出城的” “后路已经被断了,”朱权笑了出来,可那笑容怎么看都有些苦,“四哥做事真的毫无破绽大宁没了,三护卫没了,你哥哥的朵颜三卫更指望不上,如果我猜得不错,接下来他就要去打松亭关,等到关内关外连成一片,我就是不想跟他走也没有路选了。” 他收敛笑意,终于显露出些颓然来:“看来我真是选错了,躲在王府里苟延残喘,自以为机关算尽,结果却连一张底牌都没了。” 沙宁欲言又止,只是心中暗叹一声,看向了顾怀离去的方向。 想想刚才自己愿意见他时候心中的算计终究是又一遭,在他面前自取其辱。 只可惜殿下一直是这样,就算聪明又如何?还不是权衡到了最后屈就于现实,动不动就瞻前顾后,顾虑重重如果是她,大概会做出和殿下完全不同的抉择? 但朱权下一句话又让她燃起了些希望:“但有些事我能退,有些事一定不能如果不想有一天死在我那侄子或者四哥的手里,我就必须再争一些东西。” 他轻抚衣角:“去告诉顾成,城中军情紧急,就不必请见了,等战事落幕,明日我在王府设宴。” “恭候四哥大驾。” 第二百四十二章 序幕 宁王府的大门轰隆隆地打开,宫人们走了出来,持着各种迎客仪仗,朱棣收回看向挂在宫墙上陈亨人头的目光,轻轻踢了一下身下战马的马腹。 一道道宫门依次开启,透过宫墙,已经能看见承运殿的檐兽一角,宁王朱权远远地站在宫墙下,看到策马而进的朱棣,面色复杂地遥遥一揖。 想到昨日顾怀说的那些话,朱棣无奈地摇了摇头,他翻身下马,便迎向了朱权,身后的铁甲侍卫分列两旁,并没有退下。 “老十七” “殿下,不能让燕逆入宫!” 斜刺里突然杀出道身影,打断了朱棣酝酿半天的情绪,朱棣摆手止住拔刀出鞘的侍卫,看向那道伏地哭拜的身影:“你又是谁?” 那人并不理他,只是朝着朱权叩首:“殿下,燕逆乱臣罪子,人人得而诛之!殿下不为国除奸也就罢了,怎的还要迎他进王府?兄弟之情,难道就大于君臣之义吗?” 这话说的掷地有声,正气凛然,只是朱权的一张脸登时变得青红交加,所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难道想迎朱棣?而且这些道理需要你跳出来教我?弄到今天这步田地,你当他乐意?好好的藩王当着,就因为陛下和那方黄之流吃饱了撑的要削藩,结果兵权全没了,连想好好守着王府过日子都做不到,如今朱棣进了大宁,他反而还快成了看客,换了谁谁受得了? 此时一个侍卫凑近朱棣耳语两句,朱棣这才知道这人原来是宁王府长史石撰,他停下脚步好奇地打量着,所有人的目光也随他一起落在了那不怕死的长史身上。 朱权还没开口,在一旁的沙宁却是忍不住了:“石长史,如今殿下没有兵权,拿什么为国除奸?燕王殿下已经打下大宁,兄弟间见一面也不行?” “娘娘,住口!”石撰勃然大怒,“如此军国大事,哪里轮得到娘娘一个妇道人家说话?殿下没有兵马,也有七尺男儿身躯,难道不能与燕逆公开不两立?” 朱棣摇了摇头,算是看明白了,这厮和燕王府长史葛诚不是一个路子,葛诚是早就背叛了自己指望着削藩升官发财,这厮是真的一腔热血想要报国但蠢得要命。 朱权气笑了:“石长史的意思,莫非是要孤以肉身阻拦铁骑,自寻死路?” “纵然不能迎敌,也应紧闭宫门,不与燕逆会面!如此畏于兵威,大开宫门相迎,殿下日后何以对天下?” 朱棣的目光缓缓扫了过来,朱权只感觉如芒在背,他还想怒斥两句不让朱棣生怒,那石撰却大袖一甩,站起身子面向燕王: “燕逆,你休想入殿半步!石撰忝为宁王府长史,绝不能让宁王殿下背负叛逆之名!你要入殿,就踩着我的尸体过去!” “如你所愿!” 说话的是已经跟着朱棣一条道走到黑的顾成,年轻本就气盛,更何况他昨日厮杀的一身血腥气还没散,见石撰不依不饶,他身着铁甲大踏步上前,顺手拿过侍卫长剑,干脆利落地挥出一道寒光,只听“噗”地一声,血光冲天而起,把宁王府的女宫人和女眷吓得花容失色,纷纷惊呼。 那飞起的大好人头顺着台阶缓缓滚下,顾成用手抹去脸上鲜血,见石撰尸体未倒,依旧是那副张开双臂阻拦的姿势,又上前补了一脚,血迹便越发飞溅到整个台阶,有几滴甚至就在朱权的脚边。 朱权低头看着那血迹,面无表情。 惊呼声渐渐小了,朱棣仿佛没有看到石撰的尸体,只是一拂袍裾踏过血迹走上台阶,踩在石撰的尸体上慢慢走向宁王。 他说要踏着他的尸体过去,那朱棣就完成他的遗愿。 这等姿态脾气倒是让多年未见的朱权心生寒意,等那极像父皇的身影到了眼前,依旧有些没反应过来,朱棣双臂微张,眼中已满是泪光: “老十七,昔日你我兄弟一同在宫阙长大,家人团聚其乐融融,何曾想过如今奸臣作祟,天家兵戈相见的场面?今日你被困王府,四哥的北平也岌岌可危,家眷生死难料,父皇才走一年,堂堂宗室宗亲居然落到这步田地!” 虽然已生隔阂,而且场间血气颇浓,但被他这么一说,朱权还是被触到了心中痛处,想起这些时日以来的担惊受怕,还有这两天的大起大落,也不禁潸然泪下,两兄弟就这么当着几百号人的面,抱头痛哭起来 …… 在朱棣走入宁王府的同时,李景隆也在遥望着北平城。 终于到了。 秋雨连绵,道路难行,这些日子气温简直一泻千里,不适应北方气候的南兵们走得越来越慢,甚至越来越多的士卒染上了风寒,而这一切,归根结底都是因为走得太急,士卒们的冬衣没有带上。 没办法,鬼知道北方的冬天是这么说来就来的?南方四季分明,晚秋之后还有段余温,然后才是冬天,但到了这里,前一天晚上还觉得晚风舒适,第二天早上水面就结了薄薄的一层冰。 明军的服饰,主要是鸳鸯战袄外罩铁甲,五十万大军出发时穿的是这个,到了北境穿的还是这个,大概是过了黄河时天气很暖和,让李景隆失去了对自然的敬畏,认为可以赌一把在彻底入冬之前打下北平,所以才这么着急地带着大军赶路,但自从进了北平地界,这路就再也走不动了。 他娘的北军跟蝗虫似的,一路北撤差不多把地皮都扒光了,一点补给没给南军留下,各个府县的库房空空荡荡,行政机构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别说给大军送粮送衣,不给大军添麻烦就谢天谢地了。 于是只能扎营,借着营盘抵挡冬风,顺便让真定送补给过来,之前十几万大军没吃完的粮草此时也就派上了用场,让李景隆对耿炳文的鄙夷小了一些。 这要是河间三府送到真定的存粮没了,这仗就不用打了。 但更麻烦的事情还是冬衣,气温降了下去就不会回升了,士卒们不是铁打的,一天两天还能扛,真要是一直这么等下去,别说去北平城下攻城了,出了营帐就得在冬风里瑟瑟发抖,甚至这个过程里燕军还在不断地袭扰后勤好多次燕军骑兵都跑到营盘边上了,就那样看着南军埋锅造饭起灶取暖,对士气的打击简直不要太大。 李景隆此时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趁着燕王离了北平强行攻城是对的,但他的运气实在太差,差到这冬雨和降温再晚上半个月,北平说不定就打下来了。 而且五十万大军如果没有全带上,此刻的压力也会小很多。 于是南军呈现出了一种诡异的行动轨迹,从应天府出来一路疾行如风,过了黄河从真定直扑北平,端的是气势如龙,但一进了北平就开始走走停停,仿佛陷进了泥潭里,越是用力就越陷得深。 但不管怎样,就这么折腾了几天,总还是到了北平城下,而北平也如预料的那般城门紧闭,前探的斥候回报也如李景隆想的那样,整个北平周遭已经是空空荡荡的一片。 坚壁清野。 百姓迁进城内,地方乡镇的粮食全部转移进城,不给南军有任何就地补给或者召集民夫的机会;城外的树林统统砍伐,各种攻城器械南军只能从很远的地方造了运过来;城头上架满了劲弩,而且离近了的斥候分明看到,在北平城内此刻还在大兴土木,几座瓮城和高台拔地而起,光想想就知道城门怕是也加厚了不少。 这是准备死守了。 李景隆轻轻吐了口气,转过身子走进营帐,三军将领此刻尽数聚集帐内,见到讨逆大将军李景隆全副披甲,手按剑柄,他们也凝重起来,帐中一时杀气盈霄。 “诸位,勉励的话,本帅就不多说了,北平就在眼前,城内不过数万守军,只要诸位与本帅齐心协力,上下一心,此战,必胜!” 众将齐齐一喏,李景隆拔剑出鞘,脸上浮现一丝不正常的红晕,嘶声道:“传本帅军令,埋锅造饭后,各部依此前军议” “攻城!” …… 北平城头,全副披挂的朱高炽长长地吸了口气,然后又重重吐了出来,和身后一众将领的呼吸一同组成了白雾,他有心想要说些轻松的话打破这死寂的沉默,但最后还是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轻抚了下城墙。 五十万大军是个怎样的概念? 入目所及,都是黑压压的一片,原本这么远的距离会把人变得很小,就像一颗微小的尘埃,但此刻的朱高炽,分明看到一块庞大的乌云正在往北平的上空飘来。 太可怕了,一想到这五十万人接下来会用尽各种手段,只为攻破自己身下的这座城池,冲进来杀死自己,不管是谁,都会不可避免地生出一股恐惧和颤抖来。 换了以前,他的身前还有一个人影可以依靠,那道人影仿佛可以挡下所有风吹雨打,但现在他只能靠自己了。 准备的时间不多,但勉强还够,之前虽然没打过仗,但这些日子恶补了不少兵书,朱高炽知道自己不像父王那样是天生的打仗好手,但他知道自己有一个优点就是做事做得细致。 而战争往往都是比谁犯的错多。 道衍大师今日没有来城墙上,他的年纪和身体也确实不适合亲冒箭矢,也就是说,自己身后这座城池,还有这座城池里数万守军的性命,都取决于自己接下来的选择。 这种握有权力的方式真的不太好。 对面起了炊烟,之所以隔这么远还能看见,是因为目力所及的一切地方都有无数炊烟汇聚的烟柱直冲云霄,朱高炽紧张地握了握城墙青砖,如果不出意外埋锅造饭之后,对面就该攻城了。 从父王拍着他的肩膀告诉他北平交由他手的那一天起,他就一直在等待着这一刻,无数个夜深人静的时刻,无数个停笔沉思的瞬间,他都在想象着这个场景,也在问自己到底能不能赢,但真到了这一秒,他反而像是什么都放下了,只是慢慢直起了身子。 “张玉将军”他的声音有些嘶哑。 “开始了。” 第二百四十三章 书信 “大人,咱们就带着这些东西去松亭关?” 魏老三拍了拍自己肩上的包袱,朝着顾怀问道。 这个包袱里没有其他东西,只有许多书信,其中最重要的两份是燕王和宁王写下的,而其他的多是秘谍司照着那花名册,找上那些身居要职的将领家眷写下的家书。 打下大宁已经两天了,大宁卫和宁王三护卫都没有轻动,只是在驻地冷冷地看着大宁的变故,一直到了今日,松亭关守将都督刘真才象征性地派人到了大宁,痛骂了一顿燕王,而且告诉宁王他不日就带兵赶赴大宁,顾怀这才带着魏老三起行,准备去松亭关拦一拦急眼的刘真。 不拦不行,朵颜三卫在城外游弋,没有进城的举动,也没有拜会燕王的意思,如果这时候急眼了的刘真带着朝廷官兵赶过来围城,谁知道最后会演变成怎样的局面,燕王来是借兵的,如果被堵死在大宁城里,那就真的有大乐子了。 一行一共三人,除了顾怀和魏老三,还有那开门放燕军入城的宁王府亲信俆凉,大宁攻城战燕军伤亡很小,可以说俆凉居功至伟,他明面上的身份是守城小旗,燕王就直接提了他一个守城百户,因为他熟悉这里的道路、将领,所以此番顾怀才带上了他,只是俆凉这一路走得都有些别别扭扭,想来也是,前些日子还是王妃从朵颜三卫带出来的亲信,一转眼就成了给燕王打工的了换谁都会有些不适应。 面对魏老三的疑问,顾怀摇了摇头:“自然不止,咱们只算个保险,顾将军已经带着骑兵在后头了,而且宁王也说动了朵颜三卫出兵随同,如果文的不行,最后怕还是要打一场真要说起来松亭关破城那日就该去了,只是破事太多,才耽搁了这么久。” 大宁城破的消息还没传到松亭关的时候,如果骑兵奇袭,配合关内的燕军攻城,想来是可以一战而下的,实在可惜。 话音刚落,前方探路的李凉策马赶了回来,声音因为紧张有了些嘶哑:“大人,前方出现大批人马!看旗号,是松亭关的守军!” …… 松亭关的攻防战,这些天一直没停下来过,关内的燕军总是摆出一副下一秒就攻关的模样,但每次都打得不痛不痒,松亭关的将领们一开始还很警惕,但后来也就慢慢麻木起来,甚至被搞得不胜其烦,刘真一直想不明白战功赫赫的燕王打起仗来怎么是这么个德性,但在大宁陷落的消息传过来后,他才恍然大悟自己上了燕王的当。 哪儿他娘的是打松亭关出兵关外,分明是从燕山暗渡陈仓打大宁,也不知道那些关隘守军是不是吃屎的,居然一个烽火讯号都没有。 但没办法,作为朝廷将领,总不能死守着松亭关不放,不去管眼下的大宁?所幸大宁城中燕王兵力不足的消息被探得很快,刘真略一思忖,便想到了破局的法子。 各处关隘调兵是必然的,松亭关不能破,但大宁卫和三护卫燕王还没来得及染指,只要他动作够快,说不定还能把燕王围死在大宁城中。 能生出这样的想法,刘真自有他的考虑,他认为只要控制了宁王三护卫的高级将领,那些士卒是翻不起什么风浪的,而他对自己也颇为自信,能驾驭住大宁卫的那几员将领,毕竟他也是个老将,元末时就承袭军职,开始打仗了,那时候他是扬州万户,实打实的高阶将领,后来又眼光独到投奔了朱元璋,一路升到千户,跟随蓝玉北征,从军履历辉煌得不行。 他打了一辈子仗,带了一辈子兵,那些什么卫指挥使在他面前论资排辈都得叫一声老将军,只要他亲自出面收拢兵力,难道那些毛头小子还敢反水?那些士卒敢为了之前那一点交情对宁王死心塌地? 思路明确下来,刘真也没有耽搁,调兵遣将将松亭关布置得铁桶一块后,他就带兵赶往了大宁卫以及宁王三护卫的驻地,果然如他所料,两只大军隔着营账处处火花,几乎就快打起来了,这时候他出面下了几个卫指挥的兵权,又亲自面见了大宁卫中的一些将领,苦口婆心规劝之下,果然暂时性地掌握了两支大军的指挥权。 但他还是长了个心眼,这么多兵力,一起带着去攻城肯定是不行的,鬼知道里面有没有燕王和宁王的细作,所以他谨慎筛选,只带了宁王三护卫中的右护卫作为攻城先锋,又带了一万五千余大宁卫士卒盯着他们,这才放心地在今天开拔向大宁城。 眼看天色渐晚,刘真勒住战马,下了军令:“传令下去,就地安营,埋锅造饭,明日一早,卯时三刻点兵聚将,辰时三刻用饭,用完饭后,继续赶路,直扑大宁!” 军令一下,三军立刻就地扎营,布置营寨警哨,阵阵炊烟飘起,老将军刘真不卸甲不下马,只是在营盘中来回巡视,亲自盯着这支来历参差不齐的大军。 而在远处的山坡上,顾怀、魏老三和俆凉三人将马匹远远藏好,正趴在草坡上悄悄观察着营中的动静,对面的营盘已经安下了,自然也就竖起了主帅的大旗,什么“张”、“王”大旗很是常见,也分不清主帅到底是谁,但有一面大旗却引起了俆凉的注意,那面大旗上是“隆”。 姓隆? 俆凉怔了怔,随即兴奋地指着那个位置:“大人快看,那座营寨,必是宁王三护卫右护卫中的指挥使隆万隆大人!” “宁王三护卫?”顾怀一愣,随即也大喜过望:“刘真把宁王三护卫带过来了?那咱们就别冒险接触刘真了,直接去见隆万!” …… 营盘扎下,没有轮值的士卒们自然是去吃饭了,而担任岗哨的士卒们暂时还吃不上,得有人来换班才能过去领饭。 右护卫隆万营的营寨门口,两个轮值的士卒有气无力地站着,一想到之后要冒死攻城,简直连吃饭的心情都没了但他们随即就警惕了起来,抄起武器喊道:“站住!干什么的?” 隆万的大营在边角,隔着简陋的栅栏,三个牧民探头探脑地往营地里看,两个士卒回头招呼了一声,便提着武器上前,一副普通牧民打扮的魏老三缩了缩脖子,战战兢兢开口:“我们路过,路过!” “路过?”两个士卒走到近前,这才发现魏老三的骇人体魄,我的个乖乖这人是吃什么长大的?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你们路过去哪里?往军营里窥探什么?” 搜了搜三人身上,并没有携带武器,只有那个壮汉身上有割肉用的小刀,反而是搜出了许多书信,两个士卒疑心大起,拧起了刀:“走!去见我们总旗大人!” 顾怀递了个眼色,摸向小刀的魏老三立马止住动作,俆凉也镇定下来,三人就这般被押着进了营寨,带到了一名总旗面前,那总旗原本还在吃饭,听士卒说有鬼鬼祟祟接近军营的人,本想挥手让直接杀了了事,可随手捡起一封书信看了两眼,脸色就变了:“你们是什么人?” 这时俆凉开口了:“你是邓茂邓大人?” 那位总旗吃惊道:“你认得我?” 俆凉连忙点头:“邓大人就住在城门边上,小弟怎么会不认识?总旗大人莫非忘了,小弟是那守南门的俆凉啊!大人家里捎带皮货,都是小弟时常予以方便” “是你!”邓茂眨眨眼睛,显然是想了起来,但随即就惊掉了筷子:“我滴个亲娘徐小旗!大宁城不是破了么?你怎么这个打扮?” 俆凉挣扎起身,凑到他耳边耳语两句,邓茂骇然道:“此事当真?” “这种事小弟哪儿敢欺瞒邓大人?邓大人,何不带小弟去见见隆指挥?到时成了自有大人一份功劳,就算不成也是一份交情,大人以为如何?” 邓茂?顾怀心中一动,也开口道:“邓大人,这些信里,好像正有令尊大人亲笔所书,大人何不看看?” 他示意自己并无武器,在那堆信里翻找起来,不一会儿便递了一封过去,邓茂接过信件,一看正是自己老父笔迹,打开细细读完,他的脸色登时变得无比精彩。 顾怀笑道:“大人放心,燕王殿下打下大宁后,对百姓秋毫无犯,反而是那些守城士卒多有祸害百姓的举动,不过得知令尊与邓大人的身份之后,燕王殿下还专门派了兵丁守在尊府门前,不容那些残兵败将入内侵扰,令尊令堂和大人的兄弟妻儿俱都安然无恙。” 安然无恙?肯定是安然无恙!只是与人质何异? 邓茂定了定神,将手中书信放下,看着顾怀脸上的笑容,只能苦笑一声: “还请三位随我来,我带你们去见隆大人,对了,记得带上你们的书信” 第二百四十四章 倒戈 营帐中,隆万手里拿着薄薄的一封书信,过了半晌才放下,继续和一旁的三个千户面面相觑。 右护卫也就来了五千兵马除去隆万亲卫,也就三个千户跟着来了,他隆万之所以没被下掉指挥权,究其原因还是因为他人出了名的老实,而刘真也确实需要个人出来统领宁王三护卫的士卒,所以他也就被推了出来,但此刻隆万只希望自己没来这里,也就不用面对这样艰难的抉择。 过了半晌,他才出声打破了沉默:“怎么说?” 桌子上一堆书信,里面有他们的家书,也有宁王痛斥朝廷,呼吁他们归降的密信,甚至还有燕王高官厚禄的许诺,齐全得不行,晓之大义,诱之以利,最后连家眷都一锅端了,如此三管齐下,也难怪隆万敢把三个千户一起叫过来。 反正一个的家眷都没跑掉。 年过四旬才老来得子,平时宝贝得不行的千户钱胜文摩拳擦掌,率先跳了出来:“隆大人,两位兄弟,咱们本就是宁王殿下的护卫,这些时日受的窝囊气还少了?看看今时今日咱们的处境那可是先登攻城!就算咱们是千户,活下来的可能性又有多高?朝廷这么放心不下咱们,依我看,殿下既然来了信,咱们就跟着殿下反了又如何?” 隆万看了他一眼,又转向另一个老成持重些的千户陈胜道:“你怎么看?” 陈盛笑了笑,低声道:“咱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但凡反了一个,剩下的能有好日子过?这一点大家都清楚,所以不管是战是反,咱们都得共同进退才是。” 钱胜文有些不耐烦了:“老陈,这些谁不清楚?你扯这么多做什么,就一句话,咱们是跟着刘都督打大宁,还是跟着燕王宁王一起反?别他娘的扯闲淡了。” 陈盛不以为意,只是慢条斯理:“钱兄莫慌,我这不是把道理说清么?该选哪一边,总是要取舍的,隆大人和两位兄弟的家眷都在大宁,我的家眷却是在关内的,要是两位决心归附两位殿下,兄弟自无二话,马上就派人回关内安顿好家眷,再来和兄弟们” 隆万轻轻咳嗽了一声:“这倒不用了刚才那位燕王殿下的使者告诉我,已经按照花名册上的地址寻过去了,说是怕老陈你的家人出事,所以派人接过来妥善安置,此刻么应该已经快出关了。” 陈盛笑容一僵,另外两个千户幸灾乐祸地看了他一眼,又转向隆万:“这么说,咱们干?” 隆万重重一点头:“干了!” 陈盛脸色凝重起来:“既然要干,那就得商议清楚,这可是关系以后的大事情,得让两位殿下看看咱们的能耐咱们三人先把麾下将校的家书带回去,叫他们晓得家中情形,不管愿不愿意起兵,只要到时候动了手,就没有回头路了,等到发难,咱们就直取中军大营!” 隆万摸着下巴:“咱们就六千兵力,营盘还全在边角,刚才聚将我看得清楚,刘都督连甲都没解,怕是对咱们一直有所防范就算外围有人配合,强取中军大营的可能性才多大?而且大宁卫来了一万五千士卒,能一个不伤地带回去,总是大功一件的。” 钱胜文瞪直了眼睛:“不动刀子?怎么带?” 隆万转过身子:“燕王殿下自有安排。” 帐帘一掀,满脸笑容的顾怀走了出来,朝着三个千户团团一揖,说不出的和气: “哈哈,各位大人,你们好你们好” …… 将近三更的时候,夜风呼啸,营盘里的一点火光被风一吹就迅猛蔓延开来,一时大营中满是士卒鼓噪的声音,大火连绵之下连着引燃了十几顶帐篷,士卒们赶紧扬起沙土灭火,但这边的火光还没熄,那边又燃了起来,熊熊火光照亮了夜空,整个大营顿时热闹无比。 这边火光冲天,一片喧嚣,刘真那里自然也接到了禀报,思考了半夜攻城计划的老将军才刚刚睡下又被吵醒,听说大营内起了火,一时气得吹胡子瞪眼。 他带了一辈子兵,都没遇上几次这种事情,就算初冬天干物燥,也不是篝火引燃营帐的借口,而且巡营的士卒是做什么的? 唯一值得庆幸的没有大军趁这个乱子进攻,这也就意味着大营起火纯粹是士卒粗心大意,当下刘真也顾不得继续睡了,带了一队亲兵赶往那起火的边角大营,见隆万没有到场,一问之下才知道居然还在睡觉,刘真怒气冲冲地进了隆万大帐,原本还想施一顿军法,可进来了才发现有些不太对劲。 隆万并没有在床上躺着,而是坐在案后像是恭候多时,隆万麾下的三个千户也在两旁站着,右护卫数得上名号的军官基本都在帐中。 从见过顾怀开始,右护卫三个千户就匆匆赶回了各自的营盘,接下来的一整个晚上,他们的大帐都有许多带兵的将领进进出出,当他们离开的时候,怀里多半都揣着一份家书,脸色复杂至极。 而此刻看到刘真刘都督到场,他们的脸色更加复杂了,只是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明原委,一片死寂中刘真急中生智,掀起帐帘就想走出大帐:“直娘贼,起火了都不知道?赶紧组织士卒救火!就算心忧攻城,也不要半夜集会!不过老夫就不与你” 话还没说完,老将军就被钱胜文陈盛两个千户一左一右夹着转了个向,他在帐外的亲兵也被解除了武器,而当刘真以为隆万要撕破脸反了的时候,一道青衫身影却绕过了屏风,满脸笑容地出现在了大帐里。 那是个很英俊的年轻人,一身与军营格格不入的书生打扮,只见他笑得像天官赐福一般,手里拿着一封信递了过来。 刘真低头看了看,瞳孔猛然放大,那信皮上只有寥寥几个字,却让他仿佛中了一记闷锤: “刘真亲启,燕王朱棣!” …… 没人知道隆万的大帐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汹涌的大火最后还是被扑灭了,只是到了四更天的时候,中军大营突然响起了聚将的鼓声,各营主将不明就里,但刘真治军极严,他们虽不是刘真的部将,这两天也被折腾够了,丝毫不敢怠慢,一番披挂之后匆匆赶到大帐参见主帅。 到得帐中,之间隆万和麾下千户佩刀站在两侧,而刘真高坐在案后,身侧站着道青衫人影,倒像是个谋士。 他没有去看一脸茫然的众将,只是仔细看着刘真的脸色:“直接回转,接手大宁卫和三护卫,然后突袭松亭关?刘都督,是不是有些冒险?” 这里有两万兵马,就算只劝降了这些,也是大功一件,就地回转作战,未免太过看轻那几万士卒。 然而老将军刘真却信心十足地开口了:“老夫投到燕王麾下,这消息很快就会传到松亭关,既然已经依附,自然就该为殿下打算,之前老夫对松亭关的布置尚有松懈,也没人能想到老夫会带兵打回去,这是个绝佳的机会!若是功成,殿下岂不是就全盘接收了大宁都司近十万兵马?为将者当善于捕捉战机,机会难得,不可放过!” 顾怀倒吸了一口冷气,怎么也没想到眼前这光看面相铁骨铮铮的老将军居然这般这般识时务。 不对,也不是识时务,当时帐中场景,只要他虚以为蛇,顾怀为了接手这些兵马,也是不敢对他怎么样的,但看他此刻话语作态,无一不是在为燕王考虑,字字真心实意,那就真的很可怕了。 难道这老将军当年弃元朝千户投奔朱元璋的时候,也是这般果断而狠辣么? 上一次的选择让他成为大明都督,那这一次呢? 刚刚进帐,对这些事情还一无所知的将领们听了刘真和顾怀的对话,隐约揣摩到发生了什么,不由一个个大惊失色,他们这才知道,松亭关的刘都督竟已陷了燕王!而这种召他们前来,满不在乎谈论下一步作战计划的态度也很明确--要么和他一起跟着燕王混,要么就去死。 而且刘真说到大宁卫和三护卫的时候,眼神分明瞟向了他们,这一眼让他们遍体生寒,此行进军,不是去打燕王的么?老将军昨日还一副忠心报国的模样,怎的今夜就要去打松亭关? 哗然声压不下去,顾怀也没打算压,他只是看着刘真,思考他提出的这个计划。 会不会是诈降?不太可能,刘真打了一辈子仗,不可能不明白这番诈降没有任何意义,朱棣在大宁城内,朵颜三卫和燕军都不在这里,他就算想背刺,也得等到彻底接手大宁都司的兵马,还有打下松亭关后都到那时候了,还诈降个屁? 这个计划可不可行?坦白说顾怀此刻心里也涌过一丝灼热,用士卒家眷攻心接收的法子,肯定没有刘真出面来得快,他是谁?是大宁地界除了宁王和陈亨外的军中第三号人物!关外的守关都督!从他能带着这两万士卒攻打大宁就能看出来,他在军中的威望有多高,更别提松亭关之前一直是他在守! 那就没问题了顾怀摆了摆手,魏老三立刻从阴影里走了出来,手里抖擞着装信的包袱: “各位大人,嘿嘿” 第二百四十五章 暗棋 “所以现在是什么个意思,王爷?” 因为攻城混乱了几天,到现在还没彻底安定下来的大宁城内,沙满带着福余卫、朵颜卫的两个头人走进了王府,才刚刚见到朱权,就问出了这几天让他心急火燎的问题。 不是说好了燕王会乖乖出城,让朵颜三卫接手大宁?不是说好了三护卫会随同起兵,打下松亭关,彻底控制大宁,然后转头打下辽东? 怎么他娘的现在朵颜三卫成了来大宁做客的了,连城门都不让进?刚才他们三人去拜访燕王的时候,燕王居然还问起他们能带多少人入关? 棵面容明显憔悴了很多的朱权没有回答,甚至连身子都没转过来,依旧静静看着花园里那棵还没开的梅花。 当年来关外的时候亲手种下的也不知道今年还能不能看到它开花了。 这番作态让沙满心中不满更甚,自从露出獠牙的那一天起,他在心中对于眼前这人的敬畏就越来越少,见朱权一直不回答,他快步上前就想抓住朱权的肩膀:“王爷,你” “我什么?”朱权淡淡地看了一眼自己肩膀上的那只手,“孤为什么不调回三护卫?孤为什么不接手大宁?孤为什么没有送走四哥?” “说来有趣,孤也想问这个问题。” 朱权一副混不吝的态度,双手一摊:“想来想去,虽然孤也有责任,但最让孤想不通的还是朵颜三卫为什么到得这么晚?” 他的声音严厉起来:“你是不是不知道,四哥入城的兵马只有不到五千?!你是不是不知道,要是你早到半日,能不能进城不是四哥说了算?!” 沙满收回了手,虽然心虚,但并没有移开目光。 果然不该听那车马行的东家一顿瞎扯他娘的一个做生意的娘们,也敢对这种大事指手画脚?但这些时日那车马行出手太过大方,大方到连粮草他们也插进了手,所以在听说朵颜三卫要南下的时候,那个娘们挽了挽头发,说出了那句让沙满后悔莫及的话: “为什么不晚点到?” 算了从她做生意的手法就能看得出来,不就跟白白送钱一样?这样的娘们说话自然是不靠谱的,也怪自己失心疯了居然觉得有道理,还带着她一起南下,许诺大宁打下来给她一条街开商行。 他强作精神:“王爷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朱权冷笑一声,“你还看不清楚?大宁城已入孤四哥手,三护卫也是早晚的事情,只要松亭关打下来,还需要孤做什么?大宁都司已经是他的了!至于你们,呵” 朱权扫了一眼其余两个头人:“已经咬了人的狗,你们猜朝廷还愿不愿意养?除了跟孤那四哥起兵靖难,你们还能做什么?回草原上放羊?” 语气嘲讽到了极致,沙满只觉得一阵怒气涌上心头,但看着朱权的颓唐神色,他还是强忍了下来:“没有好处,凭什么要我们用族人的命去给燕王打仗?他能给我们什么?刚才我们去见他的时候,他甚至不愿意给我们一片牧场!” 朱权突然抬起了头:“所以还有一个法子。” “什么?” “孤和四哥,只需要一个人发号施令,”朱权眼中闪着诡秘的光,“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起兵靖难已是定局,那为什么发号施令的只能是四哥不能是孤?大宁卫三护卫,再加上四哥的人马,只要到了孤手里,北平孤依旧会去救,到时候也许还能回转打辽东,论起打仗,孤并不比四哥差太多。” 三个朵颜三卫的头人愕然抬头,但他们看到的只有朱权眼中那份野心:“孤的四哥已经拿到了他想要的,从今以后孤就只能被关在王府,或者被带到北平,当一个招牌,朝廷清算孤跑不了,打了胜仗也跟孤没什么关系凭什么?孤难道就做得比他差?既然你们明白在四哥手底下没什么好处,就只能跟着孤走。” 他略抬下巴:“在你们进王府的时候,孤派人去见了四哥,如果不出意外,他现在在过来的路上,你们还有一点时间考虑,但相信孤,孤会比四哥更适合你们,因为孤的四哥绝对不会把大宁给你们甚至孤会给更多。” 死寂笼罩了花园,沙满握紧了刀,他怎么也没想到,眼前这个藩王,居然比他想的还要狠辣,还要疯狂! 对啊,都是靖难,燕王宁王只需要一个就行了,另一个关在王府就好,那为什么只能是燕王,不能是宁王? 北平需要解围,至于那些燕军将领?等打完了仗,要怎么收拾还不是宁王一句话的事情? 反正燕王又不会死。 沙满舔了舔嘴唇,声音沙哑:“有道理。” …… 带着亲卫准备走入宁王府的朱棣皱着眉头,看着阻拦的老管事:“不让俺带亲卫?这又是哪门子道理?” 老管事结结巴巴扯了一通,朱棣哭笑不得,还以为朱权是闹了小脾气,要在这种场面事上找点自在,不过此刻他心忧前方战事,也就不怎么在意这些细节了,摆摆手便准备让亲卫退下。 但他的手僵在了半空,怎么都挥不下去,他皱眉想了想,不顾老管事的阻拦,大步走进了王府。 身后的亲卫自然快步跟上,朱棣眉头紧锁,总觉得朱权所谓的“大事相商”有些蹊跷。 陈亨死了,刘真投了,松亭关很快就可以打下来,他可以带着大军回去救心心念念的北平,朱权之前也一副认命的模样,哪里来的大事好商量? 走入花园,朱权正站在花树下,三个朵颜三卫的头人环绕在侧,一切看起来倒也正常,只是朱权看到他到了,脸上露出些奇怪的笑容来:“孤说了,四哥绝对会带着亲卫,是不是?” 沙满狞笑一声,挥了挥手,花园四周立刻出现了许多他们三人带进城的亲卫,有些甚至已经弯弓搭箭,杀气腾腾。 朱棣停下脚步,负手看了一眼四周,若有所思:“难怪顾怀叫俺小心一些原来是印在了这里。” “杀了俺,北平城破,老十七你就算在关外,又能过几天安生日子?咱们毕竟是亲兄弟,你到底在想什么?” 朱权的脸色有些狰狞:“四哥,都到了这步田地,还谈什么兄弟不兄弟?我不想做你手里的傀儡!我也不会杀了你北平我帮你救,靖难的事,我帮你做!” 朱棣长叹了一口气:“实话实说,俺虽然存了从你这里借兵的心思,却从来没想过要对你做些什么甚至俺还想让你带兵,毕竟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有能打仗的你在,俺的担子终究要轻很多四哥不是那种吃完了抹嘴不认账的人,咱们兄弟何必到这种地步?” “够了!”朱权狠狠一跺脚,“不要放箭,就几个亲卫,控制住他!” 沙满举起了手里的刀,但预想中的合围场景并没有出现,他反而有些疑惑地看向了自己的腰间。 “啊!”一声惊呼从回廊响起,听了老管事禀告,察觉事有不对赶过来的沙宁捂住了嘴。 沙满看向和自己一起进了大宁的两个头人:“为什么?” 朱棣帮忙回答了这个问题:“因为俺送了钱很多钱。” “当然,你可能觉得钱没什么,但俺得告诉你那个帮你们转运粮草的车马行,是顾怀的。” 他抬起脚步,慢慢上前:“顾怀和俺谈过,俺觉得他说得很对,朵颜三卫既然是三卫,那为什么一定要你点头?福余卫朵颜卫难道就没有一点自己的想法?所以顾怀到了大宁,第一件事就是找俺要钱送给福余卫朵颜卫的头人将校,而俺现在拿钱也确实没什么太多的用。” 沙满吐了口血:“钱?就因为钱?” “多到俺都觉得心疼的一笔钱,”朱棣脚步没停,“多到比任何许诺都要让人心动,更何况俺还答应了更多。” 他看向已经呆滞当场的朱权:“是不是觉得你很舍得?其实俺也不差的。” 沙宁跑了过来,哭喊着厮打两个捅刀子的头人,他们皱了皱眉退后两步,谁也不愿意招惹这个泼辣的女人,随着刀抽离身子,沙满颤颤巍巍地跪坐了下去。 “答应俺一起靖难,朵颜三卫就还是朵颜三卫,但若是俺不能把朵颜三卫攥到手里,只剩下两卫也不是不能接受的事情,”朱棣微微弯腰俯视着沙满,“没想到今天还真派上了用场这个时候俺就无比庆幸顾怀是俺的人,这世上究竟还有什么是他算不到的?” 朱权笑了:“四哥,这就是你说的兄弟?从一开始你就在算计我?甚至连沾些关系的朵颜卫都没放过?” 他突然又暴怒起来,转向那两个头人:“你们就不敢赌一把?” “他们不敢,因为顾怀清清楚楚告诉了他们,想要翻脸不认账,就要做好俺死了也要咬他们一口的准备,就算你们打下了大宁,俺的大军和辽东杨文也会直扑你们的牧场。” 朱棣脸上露出些怜悯,大概是说得够多了,还有军情要处理,他并不准备在这里耽搁时间:“泰宁卫现在是你们的了俺只要你们能准时开拔就行,其他的俺不想管。” 脚步声响起,最后一句话是对朱权说的:“就在王府修身养性,战火纷飞,就别出王府一步了。” 朱权跌坐在地,片刻后狂笑起来,没想到啊没想到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幽闭在王府的结局? 地上的沙满感受着自己妹妹的泪水和抚摸,他睁大了眼睛,满是血沫的嘴却说不出话来。 那个突然出现在牧场外面,说自己是来做生意的女人哪里蠢了? 真他娘的后悔啊。 第二百四十六章 愚蠢至此 北平城的战火已经燃了两天。 如同所有人的预想一样,这场攻防战从一开始就是血肉的磨盘,双方都没有犯太多的错,李景隆带着五十万南军到了北平城下,第一件事情就是在北平九门外都修筑了堡垒,同时派兵绕后攻击通州,意图封锁北平和外界的所有联络。 而城内的燕军则是决死之心甚浓,这一点从攻城开始就体现得淋漓尽致,他们依托深沟高垒,在城墙上用尽了所有的法子阻止南军的攀附城墙,甚至因为燕王在北平城多年经营下的声望,以及这些时日以来勾栏和道教佛教之类对民众的洗脑,城中青壮也多自愿上了城墙帮忙坚守,可谓是弥补了燕军兵力不足的最大漏洞,双方居然就这般僵持了下来。 第一天的攻城并不激烈,双方将领都心中有数,李景隆围了九门,也只是用进攻给修建堡垒土垒争取空间,而朱高炽也拖着肥胖的身体亲临城头鼓舞士气,却没有用上太多的守城法子,任凭李景隆在外大兴土木,只是查漏补缺在实战中加强了各门的防守,以及简略完成了对民众青壮的守城训练。 但到了第二天,战事就完全进入了血肉横飞的阶段,南军的攻城车、云梯、擂木、投石机,各种攻城器械层出不穷,依托堡垒一波波的南军用人命对着城门和城墙发起了冲击,而在战术上,诸如挖地洞、借助土垒风向抛洒传单、火烤城墙等等明军熟悉的攻城法子全都用了出来,一时九门处处告急,在南军不惜人命的进攻下岌岌可危。 朱高炽需要在城墙上指挥,燕王二子朱高熙、三子朱高燧就真如救火队员一般,带着生力军支援各门将领,奔波在北平城内的每个角落,而燕王妃也是全副披挂,亲冒箭矢守在城头,带领青壮协助守城,城中资源调配、民众安抚则是全部交给了道衍,各方配合之下,居然在南军的猛烈攻势之下勉强抵挡住了南军的进攻。 城墙上的士卒分为两拨,一拨持弓弩或者操控投石机,负责射杀那些接近城墙的南军,而手持长矛短刀的士卒则是负责清理那些靠云梯登上城墙的先登营,一旦南军靠着盾牌硬顶着箭矢上了城墙,他们就需要把南军赶将下去,若是让南军在城墙上开辟出一块阵地,就会有源源不断的南军跟着上城墙,到时候就要进入白刃相交的肉搏战,城墙优势再也荡然无存。 而那些或自愿或征召来的民壮,负责的就要简单许多,他们只负责往城墙上运送投石,在城墙下煮沸金汁热油,然后将其倾倒下城墙即可,但就算这样,没有经历过战争的青壮还是死伤惨重,第二天攻城下来,北平城墙上一片哀号之声。 事实证明,五十万人的攻城绝不是开玩笑,除了九门同时遭受攻击,还有十几万人像蚂蚁一样地往城墙上爬,城内的燕军就算再怎么有心理准备,还是被如此大的阵势吓坏了,正是这攻城战初期的不适应,造成了攻城第二天北平最大的险境,顺城门的守军由于准备不足,被南军用冲车把城门撞出了一道缝隙,正是这只容一人横身穿过的缝隙,却接连不断地涌进了面目狰狞的南军,猝不及防之下守军被他们在城门内开辟出一块阵地,南军找准机会猛攻此门,城门守军几乎溃散。 眼看就要破城,朱高熙及时赶到,他带着巡弋的部队加入了守城,更令人称奇的是,住在城门附近的一群妇女也组织了起来,在一名僧人的带领下使用特殊武器--板砖和瓦片攻击南军,当然这种攻击方式有多大作用还很难说,但至少它极大鼓舞了守城士卒的士气,溃散的士卒纷纷回头,经过激战,围攻顺城门的南军被击退,城门再一次狠狠地被关上。 当然,最重要的原因还是南军人马实在太多,五十万的大军,来自不同的派系、不同的地区,将领们各自有山头,这种看起来唾手可得的必胜战功更是人人都想争,再加上李景隆这位三军主帅在指挥上不如那些老将老辣,只顾催促三军猛攻九门,却没能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战机,一个本该改变历史的大好机会,便在南军将领的内耗和李景隆的庸碌之下就此浪费。 没人知道这位高高坐在望楼上的讨逆大将军在想什么,他竟然没有第一时间把身旁的预备队派上去猛攻顺城门。 酉时三刻,南军鸣金收兵,在城墙下留下了堆积极高的尸体和散落破碎的攻城器械后,第二天的战事也就此落幕。 城内城外的军营,处处可见伤兵的哀嚎,这时候燕王府一直秘密训练的医疗兵就派上了用场,王府征集的民间大夫先进伤兵营,浓烈的药味还没散,医疗兵们就带着大批量的青霉素赶了过来,断胳膊短腿自然只能看老天爷让不让他们活下去,但那些以往受了刀伤得在鬼门关走一遭的伤兵,这一次却是可以活下来,或许还能再次投入攻城战里。 已经两天两夜没合眼的朱高炽没等南军第三天的攻城,就意识到这样不行,南军五十万人,大可轮换攻城,就算每次都会留下人命,也对他们不痛不痒,轮换的士卒还能得到休息,但燕军呢?只是两天,就几乎把能用的法子都用上了,此刻的北平城内多少人夜不能寐?城墙上多少守军提心吊胆生怕南军又重新攻城?这样的精神状态,再撑个几天就会崩溃。 要想守到父王回来,他必须要做更多。 …… 事实证明李景隆并没意识到自己错过了多好的一个机会,也没人敢指责他这个讨逆大将军,看着对面只是两天攻城就摇摇欲坠的北平城,他心里十分得意。 他是李文忠的儿子,而且生得样貌堂堂,但朝中一直有人说他不过是个纨绔子弟,没有太多本事,当初齐泰那句“盖不闻纸上谈兵”更是羞辱他到了极点,所以他一直在找机会证明自己。 眼下就是一个绝好的机会,他相信只要自己攻下北平,击败朱棣,就能从父亲的阴影里走出来,所有人都会对他刮目相看! 打仗似乎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难,眼前这座城池已经坚持不了多久了,通州打了下来,大将朱怀正带兵绕后攻击开平怀来,到时候北平就是孤城,孤城一座还能玩出什么花招?入城的日子指日可待。 士卒的伤亡在他看来只是个数字,将领的阵亡他也并不心疼,慈不掌兵,他李景隆心狠得下来,也没必要照着两位都督的建议去巡视兵营探视伤兵,何必?他是讨逆大将军,不是朱棣那样的造反头子! 然而夜晚来临,李景隆看罢半夜兵书准备安寝时,战局却出现了他始料未及的变化,城内的北军居然越城而出,分成小队,对城外的南军大营发起了偷袭!此刻正是攻城后士气最为萎靡的阶段,谁也不曾料到城内的孤军还敢主动出击,尤其是连主帅李景隆都没军令传来,南军一时大乱,任凭那些下马守城上马奔袭的燕军骑兵冲破了数十座营寨! 而此刻刚刚走出营帐的李景隆看着蔓延而来的火光,很快做了决定,为了确保安全,他派人围困那只奇兵的同时,居然要后退十里扎营! 敌人就在眼前,而且是一支孤军,身为主帅不指挥若定鼓舞士气,反而要为了自身安全独自后退! 但并非所有人都像李景隆那般无知胆怯,都督瞿能就是这么一个有胆子有谋略的人,燕军进攻时他还在巡营,侧耳一听马蹄声就知道燕军来的骑兵不可能多,他从纷乱的局势中发现了战机,准确地判断出燕军的夜袭只是掩人耳目、争取时间,看似一片混乱的时候正是破城的最好时机! 为了让这些骑兵回城,一定有一座城门是战机所在,他带兵绕后观察许久,终于确定了张掖门就是最弱的一环,便领着自己的数千人猛攻此门,情况确实如他所料,燕军是在虚张声势,正如南军未曾预料燕军敢出城偷袭一样,燕军也没人想到此刻居然还有人不去围攻那些骑兵,反而来攻城! 在他的猛攻之下,张掖门守军纷纷溃退,那些骑兵也无法回城,眼看城门就要攻破,后退扎营十里的李景隆却急了。 我他妈堂堂三军主帅,没我命令你敢攻城?还是在这种我下令后退扎营的时候?到时候奏表怎么写?功劳全是你的,我又成了那个朝中的纨绔白痴,纸上谈兵? 就因为这么简单的原因,他连着派了三批传令官,严令瞿能停止进攻,回援大营,如若继续攻城,则军法伺候。 而这一点在后来的史书上写得很是简单明确。 景隆忌之。 有这样的主帅,真是神仙也没办法打胜仗,如果来的是徐辉祖,北平城应该今夜就破了。 一夜战火,北平又挺过了一天。 第二百四十七章 立军 天气越发冷了下来,雪虽然还没下,但寒风拂过脸庞已经能带来刺痛感,顾怀呼吸带出的白雾在空气中慢慢消散,他紧了紧身上的披风,脚步匆匆地走进了宁王府。 今天是个大日子,如果不出意外,大军就要开拔离开大宁了,耽搁了这么久的时间,北平那边的消息不停传过来,不只是朱棣,只要家人还在北平城中的士卒都已经急不可耐地准备回去进行救援。 此时的城外沙场上,应该是在点兵聚将了?昨日朱棣倒是有问过顾怀要不要独领一军,但深有自知之明的顾怀果断地拒绝了,虽然这些日子一直有在学,但现在论起打仗他还是个半吊子,真独领一军那就是对手底下士卒性命的不负责,北平那个血肉横飞的战场,容不得一丝失误。 他对自己有一个清楚的认知,通过未来人的一些知识,还有预先知道历史走向的便利,耍些小聪明做点查漏补缺的事是没有大碍的,但人最重要的就是不要强行做超出自己能力的事,在这一点上,他顾怀要比李景隆好上太多。 相比起上一次进宁王府,这次走进来能清楚感觉到连空气里都充斥着股萧条气息,想来也是,吃穿用度虽然没有裁撤,但朱棣还是在外面派了不少人看管朱权的一举一动,堂堂宁王如今居然落得这般幽闭田地,在自己的藩国成了困在王府里的囚徒,每日只能对着下人发发火气,难怪整座王府都充斥着股哀莫大于心死的味道。 只是顾怀这次来却不是见朱权的,叫他过来的,是宁王妃沙宁。 按理说大宁的事情告一段落,顾怀和宁王府就差不多成了路人,而且沙宁的脾气心性,顾怀也确实不太想和她打交道,只是沙宁好像预料到了这一点,在托秘谍司谍子带话的时候说得明白,今天要是见不到那个秘谍司主官,就别怪她把一些大家一起去死的消息说出来。 得,不用多想,沙宁的脾气还真干得出来那种拉着自己自爆的事情当初进那栋小屋是有人看着的,说什么都没发生,谁信呐,他顾怀有多大的脸让一个王妃抛弃名节来拉他下水。 依旧是那座见客的偏殿,连烛火的位置都没变,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顾怀解下披风,一眼就看到了坐在主位的沙宁。 理所当然地憔悴了很多,也没有像以前那般化妆,天生丽质不仅没有被掩下去,反而越发像是个瓷娃娃。 “见过王妃娘娘。” “来了?”沙宁放下茶杯,语气很淡,“我还以为你不会来。” “王妃都那般说了”顾怀直起身子,“不得不来。” 沙宁托着下巴,没有盘起来的头发散落在脸颊两侧,调皮地钻进有些宽松的衣领里:“我还以为你不在乎,你们这种人,拿到了想要的,不就喜欢把人弃之如敝屣么?” “这话是有歧义的,娘娘,不能乱说,”顾怀皱了皱眉,“娘娘寻我到底何事?” 沙宁看着他的眼睛:“我听下人说,大宁卫和三护卫已尽入你们手里,松亭关你们也打下来了?” 顾怀深吸了一口气,走到一旁坐下:“刘都督弃暗投明,大宁卫三护卫大多数将领倒戈,自然兵不血刃地接收下来,刘都督原本就是松亭关的守将,见了刘字大旗直接开了关门,根本不用打。” “燕王带了五万人出北平,大宁都司共计七万余人,朵颜三卫精骑南下了一万五,如此说来,燕王兵力已近十五万?” 顾怀点了点头:“差不多是出关时的三倍,除去永平一战,还有大宁攻城时的伤亡,加上松亭关归降后一路招降的关外府兵,如今也确实有了这么多的兵力。” “这样啊,”沙宁挑了挑眉头,“这么说来,确实可堪一战了你做的那些事情,我都知道了,你立下这么大的功劳,燕王赏了你些什么?怎么连个官职也没有,连领军都不让你领?” 顾怀似笑非笑:“功劳不全是我的,埋这样的刺也没意义娘娘还想做些什么?” 眼看顾怀油盐不进,沙宁咬了咬嘴唇,憔悴神色反而有些让人我见犹怜:“这样幽禁的日子,王爷他燕王如此信任你,你能不能” “不能,”顾怀垂下眼帘,“那天王府中发生的事,娘娘不会忘了?事实上宁王殿下在不在都不重要了,王爷只是禁足,已经很让步了。” “让步?取了大军,夺了大宁,还把人幽禁在王府,从此只能当一个招牌,这叫让步?”沙宁猛然起身,脸色扭曲,“而且我哥哥也死在你和他的手里!” “终于忍不住了?” “是!我恨不得让你们去死!” “我还以为你能想明白这其中的道理,杀人者人恒杀之,这有什么好说的?你是不是不明白权力斗争的残酷性?都已经图穷匕见了,大家还要坐下来围成一桌吃顿饭和和气气?” 顾怀站起身子:“真是一场无聊的对话城外沙场已经在点兵了,燕王三护卫、宁王三护卫、大宁卫从今天开始就要合兵重组,以后就只有燕军,所有人包括我都会离开大宁,如果不出意外,王妃很长一段时间都见不到我了,请不要再用那些无稽的理由威胁我,别忘了王妃你终究是个女子,还请自重!” 自重?顾怀叫她自重?重新想起那一天的场景,想起自己在这个男人面前褪去所有衣物的赤裎模样,想起这个男人对自己的那些羞辱,她的身子气得发抖:“顾怀!我恨你!我会在这王府里,日日夜夜诚心祈求,祈求你不得好死!” 顾怀停下脚步,突然转身走向了沙宁,脚步声在殿内回荡,他的身影在沙宁瞳孔里不断放大,等到占据了整个视野,沙宁终于忍不住后退了一步,跌坐在椅子上。 怎么可能?她怎么会怕这个男人? 顾怀微俯身子,轻轻开口,像是魔鬼在低语: “老实一些,别忘了你爱的人还有一个活着。” 沙宁瞳孔猛然放大。 …… 从王府出来,顾怀并没有去城外的沙场,虽然他也挺想看看大宁立军的场景,但眼下还有些事情要做。 街道上很萧条,铺子关了很多,世道乱了,安居乐业的人们总是会被打扰的,再加上天气转寒,愿意出门的百姓就更少了,想来战争对经济的影响在年底到来之前会是一个大问题,不知有多少人吃不饱饭,又不知有多少和睦的家庭流离失所。 走入秘谍司在大宁的分部,一道身影迎了上来,是去了朵颜三卫一趟超额完成任务的芒种,不知道为什么自从回了大宁她就一直黏在顾怀身边,搞得那种被莫名目光引发的寒意又重新回到了顾怀的生活里。 女谍子重新穿上了黑衣,身段依旧姣好,也没有再把容颜掩在黑布下面,她递过一张宣纸:“大人,城外送消息过来了呢。” 接过宣纸的一瞬间,芒种的手指轻轻划过顾怀的手心,抚过掌纹,最后离开手指的时候仿佛还有些恋恋不舍,顾怀皱起眉头,快速收回手只当是意外的身体接触:“魏老三呢?” “去看立军了,那种糙汉子,还能做什么?” 顾怀没接这茬,低头看着军报,近十五万大军的重新整编,不是一天一夜能做完的,这事已经忙上好几天了,顾怀没有参与其中,所以也有些好奇朱棣会怎么重新编制。 军报写得清楚,原本的燕王左中右三军,现在已经设立成了中、左、右、前、后五军,每军设主将一名,副将两名。 中军自然是以之前的五万兵力做底子,指挥使张玉为主将,以李享、何寿为副;右军三万人马,以朱能为主将,李俊、朱荣为副;左军也是三万人马,设张信、谭渊、李彬三将;顾成统领前军,基本都是原来燕军中的精锐骑兵,加上朵颜三卫的一万五千精骑和福余卫、朵颜卫两卫头人,组成了可怖的两万骑军,后军则是由房宽统领,以和永忠、毛整为副职。 而像刘真这样足智多谋,地位颇高,年岁也颇高的老将,则是留在了中军行辕,这倒不是不放心他们,只是主帅朱棣在中军大帐指挥时,也需要有人共议军情,刘真这样的老将再合适不过。 这样一来,燕军五军就成了型,最难得是兵种构成中增加了大量的骑兵,而且是训练有素战力极高的朵颜三卫骑兵,两军阵前,大集团军作战,有这样一支犀利无匹的精锐铁骑直扑敌阵,冲垮敌方阵线,有着异乎寻常的重大重用。 而且新加入的大宁卫、宁王三护卫士卒也是关外精兵,悍勇上不输原本的燕王三护卫,十余万步卒战力俱都胜南军一筹,之前看起来兵力差距过大导致战势一目了然的情况,当下也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不管怎么样,三军整编,焕然一新,再加上朱棣多年打仗的战功赫赫,这支大军理所当然地军心士气大涨。 总算是有一战之力了啊 顾怀脸上露出些疲惫和释然的微笑,让一旁的芒种眼神凝了凝,他放下军报,这种兴奋喜悦之情并没有延续多久,就被另一件事压了下去。 他看向芒种,语气凝重: “说一说草原的事。” 第二百四十八章 北平保卫战(一) 草原上的雪,来得比北境要早一些,荒草被白雪覆盖,寒风呼啸着带走部落里的血腥气,破碎的栅栏后头,孛日帖赤那静静地看着摆放在地上的一圈人头。 部落被灭,俘虏的女人和孩子是要带回去的,她们的双手举过头顶,被绑在一根木头上,只能以这样屈辱的姿势踉踉跄跄往前走,孩子依偎在她们身侧,还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衣不蔽体的她们回头看着自己那燃烧的部落,哭嚎声响彻了整片草原。 孛日帖赤那收回眼神:“都在这里了?” “一十七个头人,一个都没跑掉,”忠心的勇士以手抚胸单膝跪下,“丝棉部已经没了。” “牧民呢?” “不愿意投降的都杀了,剩下的都抓了起来。” “记得给他们一件衣服,天气太冷,走回哈拉莽部还要花几天,路上不要死太多。” 孛日帖赤那淡淡吩咐了一句,就跨上了自己的马。 太顺利了大同北边的这块草原,真就全部属于哈拉莽部了? 仅仅半年的时间自己之前那么低声下气,那么小心谨慎,苟延残喘的哈拉莽部还是越来越落魄,牧民牲畜越来越少,大汗的使者不再过来,连那些明人商贾谈生意也越来越压价,可就是这么短短半年,再不掩饰自己老迈身体里的野心和杀意,哈拉莽部的牧民日子反而过得越来越好。 现在想来,那场波及了整个南部草原的瘟疫,反而是自己这一生遇到过的最好的机会,甚至超过了当年和大元皇帝陛下的一路北逃。 他呼吸了一口寒冷的空气:“回去之后,告诉大汗的使者,我孛日帖赤那对大汗的忠心从来没有变,也不想挑起草原兄弟之间的厮杀,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能把更好的东西献给大汗!” “而我要的也很简单!不是什么名头上的赏赐,也不是大汗的接见,我只要他能正视我的那个提议,那个能让我们再次站起来的提议!” “我的儿子,巴尔思,我知道他在大汗的手底下爬得越来越高,他甚至在带兵往西边打,他可以成为大汗手里的刀,但他必须要回来,付出他背叛的代价!” 孛日帖赤那舔了舔嘴唇,猛地勒马看向了南方:“我给明人当了半年的家犬而现在,我已经知道了,他们的皇帝陛下和王爷正在倾尽全力争家产,草原南边的汉人城镇,不是往日那副咬上去要掉两颗牙的模样,那是我们最好的牧场!” “南部草原已经是我的了,而那片牧场,我愿意献给大汗。” 他的白发在寒风中飘荡:“只看大汗敢不敢要。” …… 冬月十七,北平也下了第一场雪。 虽然历经数百年,此地从北平到北京名字变了很多次,但除了沙尘暴日益频繁外,天气是没怎么变的,以后的街道上有化雪车清扫道路,行人们穿着棉衣防滑鞋上班都还要小心翼翼,而今天的北平,南军士卒们要做的却是在冰天雪地中攻城。 战事吃紧,这番攻城从昨日晚间打到了天明破晓,对面没有鸣金收兵,整个北平自然也就没人能睡得着,天亮以后大雪纷飞,整个北平被雪覆盖,不得已之下道衍只好召集百姓开始沿着街道扫雪,起码能让城里的士卒们来去更快一些。 香水铺子的四个女子自然也提了扫雪的扫帚上街,在远处的轰隆声响中沉默地把积雪扫到路旁,清理出能行走的区域来,李子卿和伏芸已经好些天没回小楼了,还是小环让她们留下来的,香水铺子毕竟有秘谍司的谍子守着,再怎么也要比其他地方安全一点。 万一城破了 这些日子以来傲娇萝莉清减了许多,自从上次顾怀回北平带来徐增寿身死的消息,她就越发地沉默寡言了,下巴越发尖,眼睛显得更大,像是个精致的娃娃,几乎已经成为无话不谈好朋友的小环倒是想让她开心一些,只是怎么都不能逗她笑起来。 扫开了雪的街道有些泥泞,李子卿对着冻红的手轻轻哈了口气,发现身旁的伏芸一直在看城门的方向,她的丈夫二牛现在在那边帮忙守城,做的倒不是什么危险活,毕竟是铁匠学徒,也就干干帮忙打造一些守城器械的活,但这几天城里的死人实在太多了,多到谁死了都会是一件正常的事情,伏芸这么担心,也是情有可原。 远处好像有道视线扫了过来,李子卿看了过去,是旁边勾栏的东家,柔柔弱弱的女子,好像是叫烟墨姑娘,平时深居简出不太容易看到,今天倒也上街帮忙扫雪了,她对着柳烟墨微微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但柳烟墨的眼神空洞得又好像根本没看这边。 倒也是个怪人 扫着扫着就突然想到了好些日子没回来的青衫书生,李子卿挽了挽头发,说不上是想念多些还是担心多些,她知道小环请了尊观音像回来,每天都要在后堂给顾怀祈求平安,她也去过几次应寿寺替顾怀求了签,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只是这些日子应寿寺的高僧好像也很忙,明明是这种乱世,寺里的香客会很多,却连个解签的僧人都没有,只能自己琢磨着那晦涩的签文,朝着好的方面想。 城门处的轰隆声在干冷的天气里好像闷雷,这种声音这两天越来越多,听人说好像是一种新式的守城武器,用投石机扔出去会炸死很多人的那种,李子卿对于这场战争没有什么主观上的偏向,谁赢好像日子也还是这样过,燕王算得上爱民,朝廷也不会祸害百姓,没有那种异族攻城的紧张感--但一想到那个人如今就在燕王军队里,总还是希望燕军赢的想法多一些的。 多希望他只是个普通的掌柜,不用去做那么危险的事情这样自己也可以天天看到他了,总不用一直这么担心下去。 李子卿抿了抿嘴唇,无声地叹了口气。 …… “没有热油了?烧热水!淋热水下去!让他们多搬一些投石上来,手雷不够,要省着用!” 北平城墙上,满脸都是油汗的朱高炽抱起一块石头砸下城墙,听着士卒的禀报,他抹了一把汗,调整着守城的策略。 再怎么准备果然也是不够的,守城器械总有用光的一天,南军发了疯一样地用人命来填,这种消耗的速度远远超过了朱高炽一开始的预期。 甚至他一开始都没打算动用手雷,只准备用作偷袭之用,手雷对南军的杀伤固然是大,但对城墙也是有影响的,万一哪个士卒操作不慎,手雷在城墙上爆开,那就真的给了南军可乘之机,所以若不是真到了生死一线,朱高炽士卒真没打算把手雷用来守城。 但眼下说什么都没用了,就算动用了再多民夫,攻城器械的建造也跟不上消耗速度,再加上攻城片刻不停,城头士卒连冻带饿,兵力减员也是一件让朱高炽相当头痛的事情。 还没完,青壮民夫虽然烧了热水上来,但热水毕竟不如热油金汁,兜头泼下被烫个皮开肉绽还好,但只是洒到衣服上,杀伤力就大打了折扣,眼看十几架云梯上的南军士卒就要爬上城墙,朱高炽正焦头烂额,一个更不好的消息又传了过来。 张掖门破了。 上次瞿能攻张掖门,本就只差一点,这次攻城,南军动用了十几架冲车擂木,不惜人命地冲撞城门,那城门本就已经伤痕累累,这次直接被撞得四分五裂,就算燕军重新夺回城门,也没办法像上次一样把它关上了,而此时的南军也已经涌了进来,正在城门洞下和燕军苦战。 “张掖门破了,这北平终于守不住了么?终究是没等到王爷回来” 燕王妃的战甲上也满是血污,已经看不出来原本的明亮颜色,她提着一口刀,一边跑一边看着左右那些老弱残兵,不由鼻子一酸,眼泪润湿眼眶,本就大雪茫茫,这时看去更加朦胧一片,然而在她对面的朱高炽还没有轻言放弃,听说张掖门破了,他情急之下就想带兵去救,却不料那些热水洒落在地上,已经结成了薄冰,他脚下一滑,“哎哟”一声便打着横摔了出去。 “炽儿!” 这一摔真是摔得晕头转向,滑出两丈多远,两个士卒把眼冒金星的朱高炽扶了起来,他拍了拍冻得通红的大手吼道:“母妃不用管我,夺回张掖门要紧!” 燕王妃咬咬牙,一摆手便带着人马跑下城楼,朱高炽这才发现自己刀都不知道摔哪儿去了,可地上积了厚厚的雪,却是看不到刀的踪影,正准备不找了,他却盯着自己刚才滑倒的地方,眼中渐渐泛起奇异的光芒。 热水结冰? 第二百四十九章 北平保卫战(二) “大哥!” 在朱高炽看着地上结冰积水沉思的时候,一队几乎人人身上带血的守城燕军急急跑来,领头的正是朱高熙,他才从安定门血战归来,一听张掖门出了事,连休息都休息不了片刻,又带着手底下士卒在城墙上打了个转支援张掖门,眼看肥胖的朱高炽坐在地上发呆,还以为他是受了什么伤,当下惊得大喊了一声。 不管平日再怎么看不顺眼这个肥胖的大哥,终究还是一家人,而且这些日子这个大哥为了守城做出多少努力他也看在眼里,北平能挺过这么多天,他们这些将领浴血奋战固然是原因之一,但这个亲临前线指挥的大哥,还有那个在布政使司里出谋划策、居中调拨的道衍大师,俱都是出力甚多。 “二弟!” 朱高炽回过神来,也大喊了一声:“母妃已经带人赶去了张掖门,你快快去赴援!” “我晓得了!”朱高熙双眉一耸,他本就极肖燕王,一身本事也都落在战场厮杀上,此时满身杀气,却又有一丝悲凉:“大哥,你快些进内城!一旦外城不保,只有死守内城了!” “不行!内城守不长远,你一定要把南军赶出张掖门!”朱高炽奋力爬起,死死抓着朱高熙的衣袖:“城门没了没关系!我有个办法,只要能夺回城门,就一定能守得住!” 朱高熙惊奇地看了他一眼,但现在也不是追问的时候,他知道这个大哥虽然打起仗动起刀是个不中用的废物,但性情一向沉稳,如果没有把握,是不可能说这种大话的,当下重重顿首:“好!我拼得一死,也要把那些杂碎赶出去,大哥只管施为!” 说罢拔刀出鞘,杀气腾腾地一阵风般下了城楼。 而此时的张掖门下,燕王妃已经亲率死士和南军战在了一起,这位平日温婉贤淑的王妃此刻真是变成了母老虎,手舞双刀冲杀在前,在城门洞内以女子之躯勇不可当,身后士卒受她激励,一个个也是奋勇争先,连那些已经溃散的士卒也纷纷聚了回来,拼死抵抗之下,蜂拥涌入的南军构成的阵线竟然接连往后退了数丈,南军主将见燕军余力已尽,刚命令麾下士卒发动反冲锋,杀神一般的朱高熙又到了,他本就身材魁梧武艺过人,血战几天之下连双眼都变得血红,此刻见燕王妃深陷敌阵,心急之下一声大吼,倒真有了那张翼德长坂坡一人阻退数万曹兵的气势。 上阵母子兵,在燕王妃和朱高熙的带领下,张掖门城门内半兵半民壮的守城队伍,居然真的把涌进来的南军统统赶了出去。 堪称奇迹。 他们还没来得及喘几口气,就听城墙上有人高声呼喊,燕王妃探头一看,正是世子朱高炽,他挥舞着手:“退后!退后!” 待守城燕军退入城门洞,只见城墙上瓢泼大雨般泼下来些不知什么东西,一时水雾弥漫,城外南军还以为是金汁热油等物,慌忙退散之下才发现竟然是沸水,那水溅落在地一时热气沸腾,蓬勃而起一阵大雾,再加上飘飞的雪花,城门洞附近竟一时不能视物。 紧接着城墙上便抛下一捆捆柴禾,继而又倾倒热水,同时不要钱似的往下疾射箭矢,让南军寸步难进,如此往复之下,城门洞外的南军退到安全距离,看着那已经破损的城门,一时面面相觑起来。 燕军到底打算做什么? …… 南军的中军大帐设在郑村坝,这里离北平大概十里距离,自从上次燕军夜袭,李景隆就一直在此遥控指挥攻城,按他的想法,反正五十万大军硬啃也能把北平啃下来,他何必亲自上阵鼓舞士气?万一主帅意外身亡,反而是会让燕军士气大振,坚守更甚。 离得远了,厮杀声自然就小了很多,睡得也要好点,攻城已逾五日,南军的死伤还在可接受的范围内,这一点李景隆做好了心理准备,自然不会惊慌,北平准备周全,这些人命是用来消耗那些守城器械的,等到燕军没了投石热油,箭矢金汁,还有那投入军阵会爆炸的新式武器,他们拿什么来守城? 说实话那玩意儿一开始确实吓了李景隆和所有南军一跳,前些年倒听说过南洋那边出现了些奇奇怪怪的番邦人,船上装着些能晴天放雷的奇怪东西,但眼前这玩意儿又和那个不一样,那是一台台类似投石机的东西,也不会打出来再炸一次,这玩意儿砸下来没什么杀伤,却是能在军阵里炸开一朵又一朵血肉盛开的花。 还好终究影响不了大局,如果是城外野战,这东西确实有那些真定一战落荒而逃的将领们说得那般可怖,但若是守城,就没有那般大的作用了,毕竟这东西炸也不分人,而且昨日今日数量明显就少了很多,估计没了多少存货李景隆这般想道。 正想着,立马有士卒进来禀报军情,李景隆听说张掖门破了,此刻城门处正在血战,不由大喜若狂,天气越来越冷了,还下了雪,就算再怎么严令南边运送补给冬衣,太长的补给线效率终究低了些,军中现在缺粮少衣,大军连御寒的冬衣都没普及,许多士卒已经生了冻疮,军心士气大打折扣,再不攻下北平城,李景隆是真不知道怎么让这五十万大军在北平城下安然过冬了。 燕军虽然拼死守城,但比起严冬这种敌人还不算什么,李景隆也确实没想到,北平城的守城器械还没用完,城门就真的被攻破,由此可见城中守军也是越来越少,已经无力守护全城了。 他按捺住喜悦,大步出了营帐翻身上马,立即下令召集轮换攻城的闲置兵马,随他增援,军令一下,整个大营立刻喧嚣了起来,处处有士卒打着哆嗦走出营帐拿起武器,随着李景隆的帅旗杀向十里外的北平城。 而与此同时,让所有将领率军猛攻全城的军令也传了出去,李景隆就是要让城内守军焦头烂额,没法增援张掖门,只有这样,这一点破绽才会无限被放大,成为压死燕军的最后一根稻草! 只要攻下外城,北平沦陷,指日可待! 足足用了大半个时辰,李景隆才把那些士卒从帐篷中驱赶出来,只是寒风呼啸,他们一个个都冻得手脚僵硬,几乎连手中长矛都拿不稳了,只能夹在腋下,李景隆这时候也顾不上讲究军容了,只管喝令他们全部跑步前进,数万兵马一连跑了十多里,一个个精神抖擞热气沸腾,就这样呼啦啦全朝着张掖门涌了过去。 等他们到了北平城下,这才发现城上的燕军几乎都在做同一个奇怪的动作,那就是往城墙上倾倒热水,一些没有架云梯的地方也没有放过,李景隆大奇,正准备寻人问问,就看到主攻张掖门的主将刘醒一脸颓然地跑过来跪在马侧。 “什么?攻不进去?” 李景隆怒气冲天:“不是说城门破了?城内才多少守军?本帅还让其他各门猛攻给你减轻压力,你居然攻不进去?” 刘醒大呼冤枉:“大将军,实非卑职无能!那城门结冰了!” “荒唐!”李景隆差点一马鞭挥过去,“无稽之谈!偌大城门,怎么可能结冰?” 呵斥完了刘醒,李景隆拨马到了张掖门外,身后跟着呼啦啦一片大军,可真到了张掖门外,所有人都沉默了,连李景隆都垂下了手里的马鞭,张大嘴巴一脸茫然。 那城门洞内此刻已经堆满了柴禾,城墙上还在不断倾倒热水,漫天雾气中,一座冰墙拔地而起,几乎堵塞了整个城门洞,别说进门了,连能过人的缝隙都没一个。 他结结巴巴开口:“怎怎会如此?这不是泼的热水?” 原来朱高炽幼时听朱棣讲过草原上的事,那时朱棣还没有现在的威严,也不那么难以亲近,他提到,极北之地的草原部落为了避风,都是用草捆围着,然后浇以热水冻结成墙,冬季时牧人就躲在冰墙后,等到春暖花开部落迁徙,那冰墙也就自动瓦解了。 而他刚才踩到结冰的积水摔了一跤,这才想到了这个故事,那时城门已破,也就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虽然他也想不明白为什么热水会比冷水结冰更快,但没想到这法子果真奏效,一座张掖门成了结结实实的冰铸城墙,任你什么冲车擂木都撞不开,连火烧的法子都没用了。 而且这个法子还在不断地推广全城,那些还没被攻破的城门处也出现了罕见的一幕--城门外南军在用人命撞门,城门内却在疯狂烧水,一层一层地淋在城门上,时间推移,城外的南军们纳闷地发现这城门不仅撞不开,反而声音越来越沉闷了,不像是在撞门,反而像是在撞山。 而城墙上的士卒也没闲着,热水顺着城墙倾倒而下,寒风一吹便结起了冰,云梯架上去就打滑,爬到城墙上的南军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发现连个搭手的地方都没有,一摸上去就打滑,只能看着对面的燕军挥舞着长矛刺了过来。 呆呆看了张掖门半晌的李景隆口干舌燥,他坐在马上环视左右,脸色越来越苍白,不用多想,只要这天气还是今天这模样,明天来看时,整个北平就会成为一座冰城。 李景隆眼前猛地一黑。 第二百五十章 北平保卫战(三) 陈晖低头看了看行军地图,又回头扫了一眼疲惫的骑兵们,无声地叹了口气。 太难了,实在太难了城池攻防,骑兵是没什么用的,这次南军北上,所带骑兵两万有余,李景隆几乎全交给了陈晖,一开始还只是拱卫郑村坝的中军大营,游离在外围做些警戒支援的事情,但自从前天收到燕王打下大宁即将班师的消息,他就被李景隆派了出来,带着两万骑兵阻击朱棣。 但让他哭笑不得的是,他并没有拿到一个具体的攻击地点和目标,因为派他出来的李景隆也不知道朱棣究竟在哪儿! 不过命令终归是要执行的,于是陈晖就带着两万骑兵踏上了漫长的寻人之旅,堵在了从大宁到北平的这些路上,可这时节天寒地冻,又下着雪,上哪儿去阻击朱棣?陈晖只好带着大军到处乱转,没粮草了就去地方征粮,他不是不知道手底下士卒手脚不干净,但有什么办法呢? 抢了百姓的粮食,百姓饿死一些影响不会太大,但要是自己身后这些骑兵吃不上饭,打不了仗,发现不了朱棣让他靠近了北平靠近了郑村坝的中军大营,那就是影响整个战局的事情,孰轻孰重,他作为将领心中还是有数的。 所以他看到那些征粮回来的士卒腰间鼓鼓囊囊,喜笑颜开,也就当没有看到,只是烦躁地收起地图,下了开拔的军令。 大雪依旧。 …… 而陈晖不知道的是,朱棣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向着北平挺进。 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陈晖和朱棣的大军竟然擦肩而过,未曾相遇,一直到陈晖部又跋涉了半个时辰,才在地上发现了大量的马蹄印和行军痕迹。 北平境内的骑兵现在都在他手里,这么庞大的马蹄数量,只可能是朱棣,陈晖大喜过望,找了这么多天,终于找到了敌人的踪迹!他翻身上马,第一时间就下达了全军追击的军令。 只看马蹄印,敌方的骑兵数量不会太多,而自己则是占了天大的便宜,这冰天雪地之中,谁先发现对方,谁就占了先机!而且这是骑战,数量差距不大的情况下,谁先发起冲锋,胜算就几乎高了三成! 而陈晖也是个很贪心的人,他的大军沿着痕迹追踪着前方那些骑兵,在确认距离不远之后,甚至没有马上动手,而是准备靠近北平后,派一快马通知中军,然后来个前后夹击,把这支骑军全部吃下去! 应该说这个计划还是很不错的,情况也像极了当年蓝玉远征捕鱼儿海,只是陈晖空有蓝玉的忍耐,却没有蓝玉的本事,而朱棣也不是那个捕鱼儿海旁边的北元皇帝。 事实上他也并没在陈晖心心念念的那支骑兵之中,反而在陈晖的后面。 在陈晖跟上那支骑军后不久,朱棣就收到了军报,而他也对着这份军报发起了沉思: “李景隆盯上了俺的前军?” …… 是的,前军。 估计陈晖做梦都没想到,他所认为的北平援军,居然只是朱棣手底下的一支前军而已。 在他看来,朱棣已经到了捉襟见肘的地步,这和自己数量相差不大的骑兵,估计就是朱棣的一张王牌,北平离永平距离太远,只有大宁陷落的消息传过来,但大宁卫和三护卫都被朱棣接收的消息,南军却是不知道的,也不敢去想朱棣兵不血刃地扩充了三倍兵力,而朱棣的动作也够快,大宁立军之后,就快马加鞭地驰援北平,没有给南军接收消化他已今非昔比的时间。 而朱棣也没有和陈晖废话,陈晖这种擅自插入行军阵形,对着自己前军心心念念的行为,实在是嫌最近鬼门关太挤想要插队。 这种骑兵前探的事情,交给朵颜三卫太过浪费,所以在前方的是顾成的一万精骑,而朵颜三卫是没有动的,眼下北平战况紧急,朱棣不准备耽搁时间,大手一挥,便让朵颜三卫骑兵去驰援前军了。 这些蒙古人刚收了朱棣的钱,而且几乎瓜分了泰宁卫,正是想表现一下自己的时候,他们比起汉人军队最好的一点,大概就是收了钱那是真办事,什么冰天雪地影响士气,不把这仗打漂亮点,他们都觉得对不起收下的那些好处。 大雪纷飞,今年的第一场雪下得越来越大,大有愈演愈烈的架势,许多南军士卒这辈子还是头一回看见雪,他们骑在马上正哆哆嗦嗦袖手看着风景,就感觉到身后传来了让人不安的震动。 雪花雾气遮蔽了视线,究竟发生了什么也无从知晓,南军们纷纷回头,直到燕军快冲到脸前,他们才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那漫山遍野的燕军,真如蚂蚁一般,爬满了覆盖着雪的大地 应该说陈晖还算是个有些本事的将领,在意识到自己身后出了事的第一时间,他就果断放弃了前方那些骑兵,派人同知李景隆的同时,他带领骑兵回转,以一个大迂回的姿势发起冲锋,妄图冲散敌军,在他看来,前方那些骑兵早晚会回头的,自己能做的,也就是以骑兵在野外的优势,把后面这些敌军冲散,拖延时间到李景隆发兵增援。 但让他没想到的是,等到他带领骑兵反冲回来,对面居然也发起了冲锋!那并不是他想象中的伏兵步卒,而是和他一样的骑兵! 不可能!前面那些马蹄印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燕军至少有万余骑兵在前,他们哪儿来的骑兵冲锋? 已经容不得他多想,冲锋起来的骑军停不下来,马蹄带起的雪花洋洋洒洒,落在脖颈的雪化成水钻进士卒们的领口,口中呼出的热气交织成白雾,两拨服饰截然不同的大军,在冰天雪地之间,正面对撞! 犹如两种颜色交融在一起,最前方的骑兵几乎一瞬间就被拍成了肉饼,巨大的冲击力根本不会给人任何惨叫的时间,残缺的肢体到处都是,就算运气好没迎头撞上,落马之后也会被践踏成肉泥,陈晖本以为自己冲锋在前,可以犹如一柄尖刀插入敌阵,但让他没想到的是,自己的阵形反而被切割得支离破碎。 这种疑惑一直持续到他看清对面那些骑兵的脸。 蒙古人,蒙古人,还是蒙古人朱棣哪儿来的这么多蒙古骑兵?而且一个照面就可以用一种碾压的姿态,在这种最为残酷的厮杀中深深插入自己的腹心? 片刻后他明白过来,不知是因为天寒还是恐惧,连身子都发起了抖。 “朵颜三卫” 朱棣居然拿到了朵颜三卫! 难怪蒙古人最擅马上冲锋,他们的马刀,他们的弓,他们的一切都是为这种战术量身定做的,无论是骑兵对撞,还是冲击步阵,马上长大的他们能做出汉人骑兵根本做不出的反应来,两军相交还有五十丈,朵颜三卫的两翼骑兵就已经张开了弓,漫天箭雨之下,南军骑兵就迎来了第一波死伤,而拉弓射箭后他们毫不停留,立马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杀向南军两翼,而朵颜三卫居中的骑兵,则是高高举起了他们手里的马刀! 已经不用再去看了陈晖侥幸地在第一波冲锋中活了下来,然而收拢兵力结成阵形的军令还没传下去,所有南军都惊恐地看到,那些朵颜三卫的骑兵竟然已经完成了集结,而且又踏着雪冲了起来。 他们难道不需要时间调整?他们难道不知道珍惜马力?他们就那么享受这种骑兵之间的厮杀? 而且更让他们浑身颤抖的,是又一拨骑兵出现在了视野里。 是顾成的汉人骑兵不是又一拨朵颜三卫骑兵,大概是唯一的好消息。 陈晖绝望地闭上了眼,他没有犹豫多久,就拨动了马头。 他不能死在这里! …… 北平保卫战的第一场骑战,发生在孤山以北的白河,此役南军两万骑兵一战而没,朵颜三卫战损两千,汉人骑兵战损四千,乍看之下战果好像也没那么辉煌,但这个消息一定会让李景隆在中军大营里狠狠地踢翻桌案。 因为这两万骑兵,是南军所有的骑兵。 这也就意味着,从这一刻开始,南军再没有任何手段与燕军展开骑战,也不能执行任何骑兵战术,他们唯一的办法,就是以步制骑,用人命来限制燕军剩下的两万余骑兵造成的破坏。 主将陈晖逃了出去,带着剩余四军步卒继续向北平挺进的朱棣并没有派人去追,跑了一个陈晖和几百骑兵,跟全灭没有任何区别。 这里离北平不过百里,如果是骑兵作战,奔袭作战只需一天,步卒也不过两日行军,这也就意味着,从耿炳文败后李景隆带军北上,朱棣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和他战场相对。 一边还剩四十余万,一边十五万,五十多万人的命运,即将汇聚在北平城外的这片大地上。 而此刻的李景隆犹然不知发生了什么,数十万人还拥挤在北平城下攻城。 中军大帐里,朱棣全副披挂,冷冷地看向北平方向。 “李景隆” 他的语气冰冷如霜:“俺来了。” 第二百五十一章 北平保卫战(四) 疲惫不堪的李景隆正在大营里对着冻成一团冰疙瘩的北平犯愁,听到的就是白河河畔南军骑兵一战而没的消息。 他看着跪在帐中的陈晖,犹然有些不敢置信:“燕逆收服了朵颜三卫,只是一战就把你部骑兵打没了?” 陈晖连忙抬头辩解:“大将军,末将有过,但此战失败,更是天时作祟!我军多为南兵,不识北方气候,又多日巡视敌境,士气疲敝,更是未曾料到朵颜三卫也依附燕逆这才马失前蹄,实在非战之罪!” 自古以来好像每个打了败仗的将领都是这般借口,反正总有什么天时地利人和之类的借口,李景隆气得发抖:“两万骑兵那是两万骑兵!就算打不过,百余里距离,要逃也能逃回大营!就跑出来几百骑,你也敢说这等话?” 他一巴掌拍在帅案上:“来人!叉下去砍了!” “大将军,阵前斩将大损士气,还请三思!” “国公爷,白河一战已成定局,眼下还是要抵挡燕逆进攻,陈都督之责,事后再清算如何?” “大帅” 一听李景隆发了疯,要军法处置一个三品都督,站在大帐内的将领纷纷色变,七嘴八舌地劝阻起来,自从南军北上,还从来没有处置过这等高级将领,眼下大敌当前,就算是砍了败军之将,军营士气怕也要大打折扣。 跪在下面的陈晖也愕然抬头,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拼尽全力逃了回来,没死在燕军手里,却要死在李景隆手里!大明开国以来,打了败仗被砍头的将领屈指可数,他陈晖难道也要成为其中一员? 当下他也是委屈得不行:“大将军,何以薄情至此?后勤不足,士气疲敝,末将又不是兵仙转世,如何能轻易抵挡燕王数万骑兵,还有步卒围困?自从北上以来,军中士卒多有怨言,末将那军中连喂马的草料都没了!” 李景隆没想到陈晖居然敢在中军大帐里公然顶撞他,一股羞恼直冲天灵盖,在他看来三军主帅一言九鼎,你贪图冒进自大狂妄,让两万骑卒身死当场,难道不该把你砍了?看看这些站出来求情的将领他们眼里到底还有没有自己这个大帅! “够了!我意已决,不必多言!这等败绩,不斩不足以平军中愤慨!若是这都不处置,士卒哪里会拼死作战?将领哪里会破釜沉舟?越是大敌当前,越是要表现得果断决绝,传本帅军令,斩首之后,传首军营!” 听到不止要砍自己的脑袋,还要把自己当成那反面教材杀鸡儆猴,被捆着双手的陈晖从地上一个跳将起来,也豁出去了: “李景隆,我干嫩娘!要不是你不听劝阻,匆匆行军死打北平,全军会落入此等落魄境地?要不是你统率无方,贪图战功,北平不是早就破了?老子再怎么打了败仗,也比你这个二世祖强!你要砍了老子,老子就在地底下看你怎么输给燕王!” “呀!!!”一番话把李景隆说得面红耳赤,他一脚踹翻帅案,发出女人般尖利的叫喊:“反了,反了!来人,把他叉下去,叉下去砍了!” 地上陈晖尤自怒骂不已,两个侍卫硬着头皮上前把他拖了出去,那怒骂声连风雪都掩盖不下,片刻之后,声音戛然而止,一泼血迹溅射在大帐上,红得渗人。 李景隆胸口起伏,仿佛仍觉得有些不解气,他来回走了几步,又吼道:“把他给本帅在军营门口吊起来,让那些士卒好生看着!” 底下一片将领的脸色都难看起来,李景隆这王八蛋人都死了还要这般羞辱?做的未免太过分了。 但陈晖就死在眼前,谁也不敢站出来触李景隆这个三军主帅的霉头,只能低下头死死看着自己的脚尖,过了许久,李景隆仿佛才缓了过来,深深吸了两口气: “传令下去,整备全军!燕逆既然敢来,那就堂堂正正打一仗!” 一个将领硬着头皮问了句:“国公爷,那北平还攻不攻?” 眼下北平都成冰疙瘩了,继续打未免伤亡太大,而且燕王就在一旁虎视眈眈,若是太过托大一边攻城一边和燕王作战 “攻!怎么不攻?北平也就占了天时,若是天气回转,他们还能拿什么守?只要大军入城,燕逆必败!” 李景隆冷冷地扫了那个将领一眼,转身掀起帐帘:“本帅就不信了,燕逆的运气难道能一直好下去?” …… 白河一战过去两天时间,开拔的燕军已经到了虎头山下,这里和郑村坝南军大营以及北平刚好呈三角之势,但燕军已经没办法更进一步了。 因为南军居然到了此刻还在攻城。 两天时间过去,朱棣确信李景隆已经知道了自己班师的消息,而且也整备好了军队准备迎战自己这个儿时伙伴,他也准备在这里给那位纸上谈兵的纨绔上一堂真正的军事理论课。 但他怎么也没想到,都这种情况了,李景隆居然还在坚持攻城,五十万大军分为两拨,一拨驻守位于郑村坝的中军大营,一拨则是轮换攻城,在冰疙瘩般的北平城下不断努力,等待着化冰的那一天。 就这么瞧不起他朱棣? 能想象出来,制定这个战术的李景隆估计是觉得他兵力太多,多到可以分兵朱棣也拿他没什么办法,强行进攻中军大帐,北平城下的士卒甚至可以在城内燕军的眼皮子底下进行包围,而要是回援北平他李景隆的中军大帐难道是个摆设? 别忘了北平现在这个情况,南军攻不进去,朱棣也进不去啊。 于是战场呈现出了一个诡异的局势,北平城下攻防打得热火朝天,四十余万的军队却隔着一片平原遥遥相望,互相都没什么动作,仿佛是两个森林中的猎人在等着对方发出黑暗里的第一声低吼。 李景隆没有料错,他终究要比朱棣能忍,因为老天爷从来不会一直偏向一方,雪停了。 朱棣第一时间就意识到了李景隆的打算,所以在北平可能化冰的第一时间,他就派了最强的朵颜三卫以中央突破战术直冲郑村坝的南军大营。 郑村坝之战就此开始。 不得不说朵颜三卫确实名不虚传,在南军已经有所准备加固营寨的情况下,依然以万军不当之势连续攻破七座大营,打得外围南军四散奔逃,这形象地说明了,在这个时代,只要舍得给钱,是能够请来好国际纵队的。 但也只能到此为止了,对面的大营有二十多万步卒依托营寨防守,壕沟拒马鹿角刀盾阵型层出不穷,朵颜三卫再怎么强悍也只是人,不可能越过这些障碍给南军大营来个透心凉,也不知道此刻的大营里李景隆会不会突然理解耿炳文,因为在他鄙夷耿炳文的同时,自己也在北平城下摆出了这么个王八壳子。 第一波试探到此为止,朱棣的设想确实不错,没人比朵颜三卫更适合打这第一战,因为蒙古骑军打起仗来敢打敢冲的同时,要跑也没人能追得上,冲阵受阻,蒙古骑兵们在南军大营放了把火,转身就开始跑路,匆匆合围的南军根本拦不住,只能眼睁睁看着朵颜三卫绕了个圈子又回了燕军的营寨。 痛苦,实在痛苦,没什么比被动挨了打还追不上更痛苦的事情了,这也是白河一战骑兵尽没带来的后果,只要朱棣不全军压上,北平城下的南军回来了都没用,因为根本追不上。 朱棣作战一向的习惯,就是亲身上阵,一旦抓住稍纵即逝的战机就从来不放过,所以朵颜三卫打了头阵,朱棣发现找不到对面什么破绽之后,就果断地自己带着骑兵一路杀向北平城下正在攻城的南军,对面的李景隆反应也极快,手下三个都督带兵直奔燕军大营,同时也亲自带兵增援北平城下,正面战场兵力朱棣终究吃亏,最后也只能咬牙冲了一阵,就借着骑兵的速度回援大营,寻觅战机,但李景隆却没有给丝毫机会,眼看朱棣撤兵,李景隆也施施然鸣金收兵,继续和朱棣深情相望。 这样的试探持续了数次,李景隆似乎是打定了主意宁愿吃点小亏,也绝不会给朱棣任何机会,朱棣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在第三天对南军大营发起了全面进攻,依旧是老一套,骑兵分割战场步卒缓步推进,几十万人就此在这片平原上展开厮杀,打得天昏地暗血流成河,南军虽然之前吃了不少闷亏,但毕竟实力尚存,经过一番整顿后,也稳住了阵脚,双方就这般僵持下来,一时难解难分。 两个战场,北平攻防,平原冲杀,都看不出来胜负。 而这天黄昏,已经看了几天战况的顾怀却走进了营帐,对着正在烤火的朱棣说出了开战以来的第一个意见: “不能再继续这样下去了。” 第二百五十二章 北平保卫战(五) 火盆里的火烧得很旺,朱棣粗糙的大手在火盆上翻了一面:“为何?” 顾怀朝着侍立在一旁的马三宝点了点头,仔细斟酌着语句:“战局僵持,对我军不利,因为城内补给送不出来,打消耗战打不过李景隆。” 这一点他想了很久,按道理来说关于战争,他是不适合开口的,毕竟现在还算半个门外汉,他能想到的,朱棣一定能想到才是,但万一呢?朱棣又不是神仙,不可能面面俱到,万一这一点上就是旁观者清怎么办? 所以该提的还是得提,毕竟现在算是个谋士不是?以前看古装剧这时候不就该有个文士跳出来指点江山了么。 听完顾怀的话,朱棣微微点头,神色看不出赞同还是反对:“那你觉得该怎么做?” 顾怀想了想:“既然不能僵持,就只能速战速决,眼下南军一半攻城一半对峙,能不能想个办法,逐个击破?这样胜算会大上很多。” 朱棣点了点头:“这两天不止你一个人想到了,进言的有很多,连俺也是这般觉得,南边送来辎重补给,都是直接送到李景隆的中军大营,再由他拨付三军,补给运来不易,而且要供几十万大军吃用,消耗极为惊人,所以俺早派了张信去袭扰后方,希望能截断补给线。” 顾怀神色一松:“原来如此王爷既然早有打算,卑职倒是杞人忧天了。” “不,有打算是一回事,但没派上用场,”朱棣拨动了下火盆里的无烟木炭,“李九江打得一手好算盘,虽然消耗惊人,但现在南军全军节衣缩食,不舍得大手大脚,他宁愿让士卒挨饿受冻,也要保证补给不出问题,看来是要和俺僵持到底了。” 他冷冷一笑:“之前觉得李九江太过纸上谈兵,现在看来也不是百无一用,他看得清楚,北平攻防已经快半个月了,周边村镇的补给给搜刮得一干二净,俺的大军从大宁运来补给,撑不了多久,又没法就地征粮,只要拖过这段时日,他既能攻下北平,又能让俺大败回关外,一举两得,何乐不为?” 顾怀叹了口气:“就没有不拖下去的法子?” “俺想了很多法子,夜袭、断粮、劝降、放火,都派不上什么用场,李九江铁了心要当缩头乌龟,俺也没有办法。” 营帐内一时沉默下来,朱棣坐在炉前,顾怀站在一侧,两人脸色都是一般难看。 心急火燎跑回来,就算兵力相差极大,也还是打出了优势,比如南军没了骑兵,而且现如今进退两难只能硬着头皮攻城对峙,但优势转化不成胜势,那就是天大的麻烦,一切仿佛又回到了真定之战,燕军依旧耗不起。 然后一直沉默的马三宝说话了:“王爷,奴才有个想法。” 朱棣微微错愕,马三宝以前是王府总管,现在是他的贴身侍卫,这种军国大事,他一向不怎么开口,没想到今天还出声打破了沉默:“说来。” “是,”马三宝顿了顿,看了眼顾怀,发现顾怀的眼神满是鼓励,也就大胆起来,“王爷所想,不过是不想拖下去,既然如此,到了最后终究是看战场拼杀,既然如此何不先露个破绽,随后攻敌要害,毕其功于一役?” 朱棣凝重起来:“要害?” “南军要害,就是李景隆的中军,他把郑村坝布置得滴水不漏,但只要他的中军移动位置,便可趁其立足未稳之时以骑兵左右夹击,到时定可大胜!” 这个思路有点意思。 朱棣沉默下来,有些紧张地思考着,可能是觉得坐着影响思路,他站起身子在大帐里来回踱步,眉头紧锁。 毕竟现在是个宦官,不是将领,马三宝这种进言若是落在李景隆那种迂腐之人身上,怕还要训斥两句逾矩,马三宝微微松了口气,还好燕王不会去考虑那些,只要有用,管他是太监提出来的还是将领提出来的? 顾怀也代入了这个思路,思索片刻后发现居然真的可行,既然王八壳子不好啃,那就让它主动脱下便是,只是这过程中必然会有极大的风险,如何取舍,就得看朱棣这个三军主帅了。 他抬起手,对着马三宝伸了个大拇指,马三宝赫然一笑,也有些紧张起来。 杀人冲锋他是行家里手,但这种影响全局的战略,他还真有些不擅长,王爷会不会真的采纳他的意见? 脚步声停了下来,朱棣的目光渐渐明亮,他看了看马三宝,又看了看顾怀,好像下定了什么决心: “你们听俺说” …… 已经入了夜,和前面的三天一样,今日这片雪化了的平原上,又留下了万余条人命。 双方战损,其实是差不多的,南军的人数优势毕竟摆在这儿,燕军士卒再怎么骁勇善战,也要考虑正在攻城的南军会不会抄了他们大营,所以能作战的人也就那么多,而且这仗好像也打得越来越有默契了,一旦战损达到一定数字,双方将领都会撤兵,然后在天黑之时打扫战场,等到第二天又继续在这片平原上厮杀得天昏地暗。 打扫战场是个危险的活儿,一不小心就会中冷箭,夜色下几十个南军士卒正收集着遗落在战场上的箭矢长矛,偶尔也伸手进那些战死士卒的怀里掏弄,如果能发现些银两,那这趟来得就不亏,但要是摸了一手血还只能摸出些家书什么的,冒这种风险就太不合算。 按着燕军的脾气,今夜大概率是不会夜袭了,毕竟一仗打到了快天黑,燕军士卒也是要休息的,但让人没想到的是,很快燕军大营就出现了耀眼的火光,几个打扫战场的南军士卒定睛瞧了瞧,才发现那不是什么失火,而是一片又一片连绵的火把。 燕军要夜袭? 很快有呼哨声响起,提醒大营警戒,但那片火把并没有向南军大营袭来,而是构成了一条长龙,延伸向了北平城? 不好,他们的目标是北平城下攻城的大营! 南军将领很快意识到了这点,依旧是像上次一样,分兵偷营逼燕军回援的同时,浩浩荡荡的大军驰援向了北平城,但等到三位都督打到燕军大营才发现,这里居然已经人去楼空! 燕军全部开拔向了北平! 因为斥候交锋落了下风的原因,南军收到消息总是要晚上一拍,李景隆带兵驰援的速度自然也没有燕军行军那般快,而且他怎么也想不到,安生了几天的燕军,突然就玩起了命,想要和他打决战! 朱棣这混不吝的性子,还真是一如既往啊,真定时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他难道没读过兵书?不知道以往那些战役都是要讲究个针锋相对有来有回的吗? 怎么还动不动就玩命上了。 朱棣的这种作战风格,还是深受草原作战影响,中原战事,大多依托城池,所以攻防个十天半月实在正常,草原上则是战机稍纵即逝,而且稍有犹豫,对面的蒙古人就逃之夭夭望尘莫及了,所以打仗一定要狠,反应务必要快。 而这一点恰恰是李景隆所欠缺的,他熟读兵书,一直是假想作战,这么多年来第一次真正统帅大军就是这次北征,故而对于战机的把握和对战争的认知远不如朱棣,故而朱棣的举动一旦超出了他的预期,他就不可避免地手忙脚乱起来,连指挥大军赴援都做得拖拖拉拉。 当然,他也不是没担心过这是个陷阱,但反过来说,这也是个天大的好机会,攻城大营也有十几万兵马,朱棣再怎么能打,也不可能一口气吃掉这么多大军?而只要他能带兵驰援把朱棣堵在北平城下,城内燕军无法出援,朱棣也无法回城,岂不就是瓮中捉鳖? 夜色下骑在马上一路疾驰的李景隆满腔豪情,只觉得朱棣被自己定下的战略逼得只能铤而走险,而人一旦急了就容易犯错,这两天朱棣和自己打得有来有回,看来之前自己的担心有些多余,朱棣也不过如此。 但随即他就突然意识到了一点,甚至下意识勒住了马缰。 等等万一攻城大营被攻破了怎么办?十几万群龙无首的士卒,他们会往哪儿跑?肯定是往郑村坝的南军大营! 要是到时候和自己带的援军迎头撞上 不对,那可是十几万的大军,又不是十几万头猪! 李景隆的脸色变了。 第二百五十三章 北平保卫战(六) “报!大将军,燕逆带兵围了城外大营,正率军猛攻!大营未破,但都督瞿能派人告急求援!” “报!陈都督已拿下燕军大营,正率军驰援,该攻何方,还请大将军下令!” “报!斥候回报,前方有燕军踪迹,打的是燕将朱能旗号,貌似分兵来阻!” 一条条军情不断地送到李景隆的手上,带领大军赴援的李景隆一时手忙脚乱,真实的战争本来就是这样,统帅不仅仅是要在战前做出决策那般简单,而是要在纷至沓来的杂乱信息中寻觅到胜机,每一个选择都会直接影响战争的走向,李景隆练兵是一把好手,但真到了这种两军短兵相接的玩命时刻,还是有些力不从心。 “让大营坚守!若是大营出事,本帅饶不了他瞿能!告诉他,本帅已经在赴援的路上了!” “打哪儿?本帅不是已经下过军令了吗!让陈都督缀上燕逆,猛攻他的后翼!” “至于本帅的中军”李景隆犹豫起来,一时竟然不知该如何选择。 事实上已经有好几个将领来劝了,攻城大营那边既然没有出事,自己最担心的败兵南逃没有发生,就证明燕逆今日全军压上搞夜袭的战术宣告失败,那自己现在该不该把中军全部压上去,痛打一番落水狗? 不过眼下燕军大营已经没了,三位都督传信过来,粮草辎重缴获了不少,燕军已经失去了对峙的资本,自己若是小心为上,还是应该留些兵力在郑村坝的大营,只带少数兵力赴援,到时就算不能大败燕逆,北平城下的战事基本也宣告落幕了。 两处大营都没出问题,粮草辎重都落入自己的手里,城内燕军没法出城,冰化了守城也够呛,他们拿什么来打接下来的仗? 但那可是实打实的战功啊燕逆在和攻城大营僵持,而且燕逆各个将领都出现在了战场上,什么张信张玉顾成谭渊,喊得上名号的基本都在鏖战,连唯一不见的朱能现在都堵在自己前面,看来基本是没打算奇袭,自己要是也全军压上,把燕逆结结实实地围在北平城下 “大将军?” 传令官咽了口唾沫,有些想不明白李景隆怎么在这个时候发呆:“还请大将军早下决断!” 李景隆瞥了他一眼,越发心烦气躁,若是换了以往,他何必去和朱棣赌这一把?但最近军中谣言四起,士气低迷是不争的事实,再让朱棣在眼皮子底下晃悠,指不定还要出什么事。 他下了决定,厉声喝道:“传本将军令,中军全部开拔!令陈寿、谢俊两位都督带兵紧随本帅身后,赴援北平城下!” 狠狠挥动了马鞭,李景隆咬了咬牙:“这一遭,定要让那燕逆全军覆没在他心心念念的北平城外!” …… “不要这么紧张。” 马三宝拍了拍身下的战马,对着一旁的顾怀开口道:“到时候冲起来,两脚夹紧马腹,保持好刀的角度,身子能缩就缩,这样就不容易死在第一波冲锋里比起避开对面的刀,要更小心不要落马,挨一刀可能还没什么事,落了马就基本活不下来了。” 面色紧张的顾怀在马上动了动身子,苦笑道:“你不说还好,一说这些我就更紧张了。” 他看了看身后连绵的骑兵,又看了看平原尽头那灯火通明的郑村坝南军大营,叹了口气:“谁能想到终究还是要上阵带兵?” “要打消李景隆的顾虑,王爷必须做出一副全力猛攻的模样,各个将领都要打明旗号,连朵颜三卫都不能藏,”马三宝也随着顾怀的目光看去,“所以这一万骑兵也只能让我们来带了。” “你还能说得过去,怎么连我也来了?” “其实也就那么回事,打仗没有想象中那么难,”马三宝宽慰道,“大部分将领是不用亲身上阵的,更不用带头冲锋,打过一两次也就学会粮草转运安营扎寨之类的事情了只是没想到你这么倒霉。” 这话反而让顾怀精神了一点,稍微直起了身子:“其实也不是倒霉。” “嗯?” “之前我一直有种感觉,就是少了很多参与感,”顾怀轻轻皱了下眉头,“出谋划策,做些策反间谍之类的事情固然很安全,却总是没什么真实的感觉,这场靖难之役已经开始半年了,我却好像在看一个宏大的故事,比起里面的角色,更像是个戏外人。” 马三宝有些惊奇:“你居然会想这些?” “为什么不会想?那天在滹沱河边,看见你带兵冲过来,然后一路马踏连营,我才发现这是男人的浪漫,当时还想自己会不会也有这样的机会,没想到今天就报应上了。” “男人的浪漫么”马三宝抬头看着星空,“好像也有点道理。” “所以阴谋诡计终归是落了下乘,真到了这一刻,还是手里的刀更让人心安一些。” “说起来刀练得怎么样了?” “还行,不过我他妈明明是想练剑的” “就别挑三拣四了,”马三宝突然凝重起来,抬手示意噤声,“有动作了。” 南军大营已经灯火通明了半夜,隔了太远的距离,看不见那些光芒里南军的身影,但那突然分离而出的火把,宛如一条火龙移动向了北平的方向,却是能看个清清楚楚。 顾怀和马三宝就这么静静地坐在马上看了很久,看着那条绵延极长又无穷无尽的火龙久久无言。 就这般过了半个时辰,那道火龙依然没有断绝的痕迹,顾怀挑了挑眉头:“咬钩了?” “这么多的人数,只能是咬钩了,”马三宝沉默了一下,有些感慨,“居然真能成功?” 顾怀突然笑了:“我本来以为李景隆之前干的事情已经很蠢了,没想到居然还能更蠢不过也确实,是人总会有些贪心的。” “大营没了,两军又在厮杀,这个时候全军压上,能一战平叛,何必还傻傻地攻城?”马三宝也笑了:“还继不继续等?” “不等了,不能像李景隆那样贪心,”顾怀在夜色里伏低身子,“走一个!” …… 消息接连不断地送过来,北平城下的厮杀越发难解难分,燕军已经没有退路了,大营被破,城门紧闭,只能拼死作战想攻破南军的攻城大营,但那个曾经一度攻入北平城的瞿能瞿都督果真是好样的,居中指挥之下,竟然让燕军一波波的攻势得以无功而返,双方就在冰天雪地里拼命厮杀起来,燕王中军往前一步,瞿能的大旗也果断前移,两边都寸步不让地争夺着有利的阵地。 夜晚会极大削弱骑兵的作用,再加上今日攻城鸣金收兵之后,南军多半是在军营里,这也就给燕军造成了极多的麻烦,而打下了燕军大营的三位都督缀上了燕军的尾巴后,以往无坚不摧的朵颜三卫,居然沦落到了只能被顾成带着回护后军的地步。 看起来像是朱棣出了个实打实的昏着到了这一刻,也就谈不上什么战术了,一切都只剩下了死战而已。 这些消息看得李景隆心花怒放,北平城下十余万人马,三位都督带兵五万,加起来二十余万都能和燕逆打个有来有回,自己这里的大军再加上后方从大营开拔出来的援军要是加入战场,岂不就是一边倒的局面? 越是想到这儿,他就越是心急如焚,只担心自己到得晚了,战功全被那瞿能和三位都督抢了去,身为三军主帅,虽然功劳是少不了他的,但陛下的心意谁看不明白?谁能把燕王就地格杀,谁从此就简在帝心!能替陛下办这种事,还愁以后的建文朝没自己的一席之地? 当下也就顾不得慢慢行军保持前后呼应了,李景隆一声令下全军提速,疯狂地往北平城下赶,可没走上几里地,前方传来的消息就让他有些意外了。 燕王放弃了攻打大营,继而反身干起了三位都督?这动作妥妥的是要逃命,难道燕王也知道事不可为,准备撤兵然后徐徐图之? 自己怎么可能给他这样的机会? 于是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士卒们又听到了新的军令,这一次更为夸张,居然是要他们去堵燕军的后路! 几万人去堵十余万? 事还没完,军令才刚刚传下去,大军刚刚转变方向,前方突然就响起了整天的厮杀声,李景隆位于中军还不知道怎么回事,伸个头就发现了对面朝自己猛冲过来的朵颜三卫。 他们从哪儿冒出来的? 人力有时尽,这几万南军才来了一段长途拉练,正是腿脚酸软无力的时候,结果正好撞上和三位都督绕了半天圈子,军容整齐士气正高的朵颜三卫,自然一触即溃,一溃再溃,军不成军,落荒而逃,一时间南军在黑夜里自相残踏,死伤无数,面对那砍过来的马刀,居然无法组织起像样的反击。 而当李景隆拼死突围,带领残兵败将才和后方的援军会和准备硬挡朵颜三卫时,援军的屁股后头也响起了喊杀声。 两只骑军,一前一后,直直冲向了从南军大营匆匆赶到的援军,在李景隆扭曲的神色,和那些南军的茫然下,狠狠地冲入了敌阵。 顾怀一刀砍掉了一颗南军的脑袋,鲜血洒了他满头满脸,他看着对面那骚乱起来的军阵,还有那些南军脸上露出的恐惧神色,突然感觉一股豪气从心底迸发出来。 “杀!!!” 第二百五十四章 北平保卫战(七) 领着骑兵冲锋的顾怀很爽。 当然,这种爽是建立在作为一军主将,身旁的陈平等亲卫死命护着他没有生命危险,以及眼前的南军士卒大部分失去了战意,骑兵可以无脑撕扯步卒防线上的。 毕竟这条官道宽阔且笔直,骑兵冲锋起来甚至失去了路障和刀盾之类的最大威胁,南军在快速行军的过程中又被溃兵打乱了阵形,紧接着被前后两路骑兵夹击,实在是让这场战斗失去了任何的悬念。 奔涌的骑兵仿佛一把尖刀,狠狠地捅开了密密麻麻的人群,马蹄声到了哪里,哪里就响起连绵的惨叫声,燕军的职责分配也相当合理,前军只管冲锋把伤口扯开,中军举起刀子扩大杀伤,后军举着火把一路放火,实在是一条龙服务,火光冲天而起,映得血花越发凄厉。 顾怀喘了口粗气,他的位置在中军,一路砍过来只感觉手都麻了,看了看身边的魏老三陈平等人也是一身血迹,他这时才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那就是不仅马三宝带的骑兵跑散了方向,前军也有些脱节了,他降低马速:“派人去前面,让他们冲慢” 话还没说完,一个人影突然从奔走的人群缝隙里窜了出来,不可思议地一跃而起,狠狠地抱住顾怀,将他撞下了马。 旁边的魏老三陈平和几个亲卫惊骇欲绝:“大人!” 从马上跌落,狠狠地摔在地上,又被眼前这人一压,顾怀眼前一黑差点就背过气去,眼看着那人手抓向了自己脖子,顾怀咬了咬牙,抬头撞了过去。 可这一撞不仅没让那人的动作慢上半分,反而是让顾怀眼冒金星,他这才发现一路冲过来,头盔都不知道掉到了哪儿去。 就在那人要扼住顾怀脖子的时候,马上的陈平适时弯弓搭箭,那人警觉地发现了陈平即将松开的手指,一把将顾怀拧起,挡在了身前。 跳下马的魏老三急得满脸通红,高大的身子散发着暴虐气息:“狗胆!放开大人!” 只见那人一身铠甲,身上带着许多血迹,一双眼睛亮得渗人,他身材也异常高大,右手死死地抓着顾怀的脖子,左手不知从哪儿掏出把匕首来,看陈平的箭头微微下压,他翻转手腕就想朝顾怀捅下去。 几个亲卫纷纷怒喝,连魏老三和陈平的脸色都被这人动作吓得一变,就在顾怀咬牙准备拼死一搏的时候,那人的手却险险停在上方,警惕地看向身后。 又是几个亲卫围了上来,断了这人后路,数把长矛死死地对着他,只是顾忌顾怀的安危,这才没捅进他的身子。 被包围的南军士卒忽然开口:“我在禁军,军中角力从来没输过,眼下大势已去,能不能让我赌条生路?” 顾怀刚想开口,就感觉那人手猛地一紧,马上的陈平连忙开口:“可以!” 漫天火光里,他收起弓,努力做出副诚恳模样:“放开大人,一切都好说。” 士卒警惕地松开一些顾怀,冷冷地扫了一眼围上来的众人,手指向了最为高大的魏老三:“就你,要是我赢了,你们放我走,给我一匹马!” 被指到的魏老三先是一愣,随即怒火冲天,眼前这人居然这般嚣张? 先搞偷袭,再胁迫大人,最后更是要角力,你当老子怕了你? 以前在军中,谁敢在自己面前说这种狠话? 眼看顾怀脸色好转许多,魏老三二话不说就开始解铠甲,那士卒脸上浮现些喜色,也跟着照做起来。 对,不要围攻,更不要放箭军中较技,都是不穿铠甲的,也不带武器,摔跤斗力都可以,他对自己一向有信心,官职虽然不高,但身手在禁军里也算得上数一数二,眼下败局已定,只要给他一匹马他应该能活着回到南军大营。 捂着喉咙的顾怀被他推开,跌跌撞撞退后几步,他深吸了口气,正准备制止这荒唐的一幕,马上的陈平就猛地举起了手。 几个亲卫下意识举起了刚刚放下的弓,几支羽箭贯穿了躲无可躲的士卒胸膛,他低头看了看穿过自己身体的箭矢,然后又抬头看了看陈平,最后看向了魏老三,带着茫然不解和怨恨,缓缓倒了下去,激起一片尘埃。 顾怀揉了揉脖子,没有去责怪陈平,只是沉默片刻,翻身上了马。 倒是脱铠甲脱到一半的魏老三有些不满:“这是作甚?老陈,未免太不” 陈平的侧脸极为生硬:“大人说过,这是战争!” 魏老三跺了跺脚,干脆也不着甲了,直接翻身上马,顾怀策马到了陈平身边,看着这从底层军官一步一步爬到如今千户,却还在给自己做着亲卫的陈平,有些感慨。 他拍了拍陈平的肩膀:“下次就别跟着我了,独领一军,才适合你。” “你是为这个世道而生的。” …… 东风凛冽,刮在人脸上生疼,不过骑在马上的马三宝却感觉自己的身体十分燥热,和呆在中军的顾怀不一样,他带骑兵冲锋,向来都是在最前面的位置。 这意味着武功再高,活下来的可能性也会无限降低,但大概是他运气比较好,打了这么多年的仗,居然好好地活到了现在而且应该会继续活下去。 这场看起来像是孤注一掷般的战事,压根就不是去打北平城下的南军大营,燕王采纳了马三宝的意见,从一开始目标就是李景隆的中军大营,正如马三宝所料,郑村坝屯兵防守是打不进去的,但这些南军一旦出了郑村坝那就好打太多了。 好打到燕军主力都没过来,两支骑兵,三万铁骑,就能让这支援军溃败。 顾怀和马三宝带的这一万汉人骑兵,从一开始就没出现在战场上,他们绕了一个圈子,死死地盯着郑村坝的南军大营,终于等到了李景隆带着他们倾巢而出,而那两万朵颜三卫,则是和支援过去的三位都督戏耍许久,才猛然提速转向了支援过去的李景隆部。 步卒不可能跟得上骑兵只要能先把援军冲垮就行。 夜色、士气、以逸待劳、出其不意这一片战场几乎集成了所有对燕军有利的条件,而这一切,都是燕王朱棣那搏命一般的态度,还有那敢于相信马三宝能力的决策赌出来的结果。 而马三宝的下一个任务,其实也很简单,燕军主力正在血战,眼下是没办法来到这里扩大战果的,他要做的,不过是彻底冲垮敌军,然后截断南军大营与攻城大营之间的联系而已。 他确实有些担心第一次独自领军的顾怀,但眼下的场景,已经容不得他去会合了。 就算没见到朵颜三卫和顾怀的影子,他也要再冲上一冲,往南逃的士卒越多,北平城下的胜算就会大上一分。 他面无表情地拨过马头,转向了另一个方向 “前面的交给朵颜三卫,随我转向,把这一半南军,彻底冲垮!” 第二百五十五章 北平保卫战(终) 激战持续了一整夜,李景隆率领的援军最终在黑夜里彻底溃败,李景隆本人逃窜回了郑村坝大营,而他和北平城下攻城大营的联系,也彻底被切断。 天色渐明,厮杀一夜的燕军也是人困马乏,燕王见北平仍在自己手中,而城外的南军大营在瞿能手里依然算得上固若金汤,只能强行按捺下攻营或者追击李景隆的心思,鸣金收兵开拔回营,原本燕军大营已经落进了南军的手里,但这一夜打下来,瞿能和朱棣两军惨烈厮杀都伤亡惨重,而李景隆和三位朝廷都督带的援军已经被彻底冲垮,自然没人会阻止燕军回营。 唯一有威胁的是粮草,朱棣带兵入关时,从大宁、松亭关、兴州等地陆续获得了大量粮草辎重,只是一路急行加上运输不便,现在一大部分补给仍在路上,而被留下看守燕军大营的南军士卒也不是蠢人,看见大势已去,逃窜的同时干脆放了一把火,把燕军大营里的辎重粮草付之一炬,这样一来燕军立刻就粮食吃紧了,这也是朱棣没有让人立刻追击的理由。 经此一役,北平城外的南军死伤过万,三位朝廷都督所带援军几乎全灭,而李景隆手下的大军尽数溃散,弃械投降者数万人,三万骑军刀都砍卷刃了,杀死的南军居然还没投降的多。 而更多的南军,则是亡命般地逃向了南方,逃向了郑村坝的南军大营。 回到营盘,燕军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埋锅造饭,军粮还剩下三日,也就是说三日之后再进不去北平城,或者打不垮城外的攻城南军,那燕军就要面临断粮的风险了,但一夜血战,是不可能饿着士卒的,三军将士俱都吃了一顿饱饭,只是那些投降的南军却只能眼巴巴地看着,馋得直咽唾沫,如何解决这些投降和四散奔逃的南军,成了朱棣眼前最大的问题。 杀是不能杀的,不止带兵冲锋大难不死的顾怀如此进言,就连朱棣麾下的将领都达成了这么个共识,如果坑杀了降卒,那就是断自己的后路,势必让如今士气低落的南军从此勇往直前,再不思退路,可要是招降或者关押也不成,因为大营现在养不起这么多兵。 那可是近四万降卒燕军存粮本就只有三日,再养着这么多不能上阵不能坑杀的兵,燕军士卒吃什么?到时候要是败了,说不定这些降卒还要趁机作乱。 在大帐里端着个碗的朱棣和顾怀商议良久,这才对左右将领道:“兵在精而不在多,俺兵马虽少,又接连损兵折将,但这些南军士卒实不可用,眼下李九江还在郑村坝虎视眈眈,这些南卒又逢此大败,久离故乡,若是招降,定要坏俺军心不如放之归去,反正明后两日,俺还要和李九江打过一场,他来不及收拢这些残兵!” 左右将领连连称善,朱棣便下令让这些降卒吃顿饱饭,然后告知他们,次日一早就放他们归乡,顿时军营哭声四起,让人嗟叹。 只是朱棣头疼于军粮问题,仓皇逃窜回郑村坝的李景隆也好不到哪儿去,毕竟北平城外的南军也是要等着吃饭的。 朱棣兵力有限,昨日夜战,来阻截援军的只有三万骑兵,还有朱能所带的右军步卒而已,李景隆逃回郑村坝才想明白,自己还是太过贪功冒进,若是稳扎稳打慢慢驰援,城下的大营不出事,自己就把朱棣包了饺子,何至于落到如此地步?明明还有二十来万人的郑村坝大营,如今居然只剩不到十万人马,鬼知道现在还有多少士卒在外面负隅顽抗,逃跑保命。 亏得自己之前留了些人马守卫郑村坝大营,燕军没能对大营下手,粮食辎重都保存完好,供应这逃回来的十万人马不成问题,但之前省吃俭用,城下大营的粮草都是由这边拨付的,眼下燕军骑兵切断了两个大营之间的联系,骑兵巡弋官道,这边能有什么法子送粮食过去? 而要是没有粮食,瞿能再怎么能打,也不可能一直像昨夜那样死守下去更何况又败了这一仗,军中士气简直低落到了极点,李景隆不用出营帐,就能听见军营里四处的哀叹哭嚎声。 有些是怕,有些是恨,有些是对于接下来战事的信心丧尽,但最让人心烦意乱的,还是那伤兵营里的凄厉惨叫声。 甚至还出现了不少忍饥挨饿、担惊受怕的士卒弃械逃走,当麾下将领将这一点报上来以后,李景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自己堂堂讨逆大将军,五十万大军的最高统帅曹国公,手底下的士卒居然宁愿去当逃兵也不打这一仗? 昨日那些战场惨况不断出现在脑海里,那漆黑的燕字大旗,那些马上骑兵狰狞的面孔和闪亮的刀光,那些耳边响起的哀嚎惨叫,还有手底下士卒扭曲的脸庞 也就是此刻,李景隆才意识到自己其实也很害怕,以前那些从父亲李文忠口中听来的故事他一直不在意,但等到自己亲眼见到这种残酷屠杀的场面,他才真的被震慑住了。 这不是玩笑,也不是清谈,这是几十万人的厮杀,是生命的毁灭是同族的以命相搏!战争不应该是这样的,它应该像兵书上说的那样,运筹帷幄,决战千里,那是何等的神气活现! 从到了北平城下一直没亲自上战场厮杀的讨逆大将军李景隆意识到,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之前五十万大军都打不下北平,近四十万步卒都打不过朱棣,眼下缺衣少粮,士气低落,大军首尾相断,还怎么打? 在这里是打不赢朱棣的这不是自己应该待的地方。 对于李景隆这种纨绔子弟来说,自己的命永远要比别人的更重要,而且往往因为退路多了,做事也就不太讲究后果,李景隆知道朱棣正在他的燕军大营里死死盯着自己,就像择人而噬的猛虎,不会等上太久,所以他也不打算给朱棣再咬自己一口的机会。 逃不对,是撤!往南边撤!撤到自己有信心能胜过朱棣的地方去! 李景隆打定主意,准备入夜就连夜往南撤兵,按理说这个选择也不失为保存实力的一种方式,毕竟眼下的局面实在糟糕到了极点,若是再打上一场,就真的一点翻盘的希望都没了,而且他在这地方也确实打不过朱棣,但他的可恶之处在于,一旦决定要逃跑,他就真只顾了自己,却忘记了通知北平城外的南军! 等到又一夜过去,那些远远观察郑村坝情况的斥候才发现,那大营内居然空空如也,数万兵马已经走了一大半,这夜间调动行军居然没传出什么声响,甚至没有被斥候察觉,这份神鬼莫测的调动功夫实在可怖,但李景隆却把它用在了逃跑上。 朱棣和一众将领闻讯先是一愣,随即狂喜,原本还纠结是先打城外大营还是郑村坝大营,犹豫要不要破釜沉舟缺粮也死战到底,结果李景隆居然跑了! 于是燕军立马有了动作,并不追赶李景隆,那些被俘的南军士卒全部被赶出了大营,他们两手空空玩了命地往南逃,而朱棣则是全军出击,直扑北平城下的南军。 既然援军已走,北平城内的守军自然也安下了心,各个城门大开,城内守军也倾巢而出,和朱棣一起进攻城外大营,那些先是攻打北平,又和朱棣战过一场的仁兄也真是可怜,不仅缺衣少粮敌军环绕,天气不见变好只能死死苦守,还摊上这么个破主帅,岂有不败之理,在城内城外燕军的围攻之下,攻城的南军全线崩溃,南逃者不计其数。 而朱棣和顾怀,也终于在阔别一个月后,经过数番大战,重新踏足了北平的城头。 这个一切开始的地方。 郑村坝一战,至此结束。 第二百五十六章 赐姓 “啊,顾先生!” “哈哈,顾先生来了?” “顾先生,今天俺老朱过生辰,原本还以为要在城外大营喝西北风,如今进了城,晚上摆家宴你可不能不来啊,就几个相熟的朋友,大家都喝点,俺现在可是来请顾先生了,可别不赏脸!” “客气了客气了,一定到一定到” 燕王府门前,一众将领的心情看起来都很不错,经过这几个月的战事,走进走出的基本都是熟面孔,任何一个拽出来,都是大明帝国未来的国公侯爷,他们虽然对顾怀这么个文士算得上礼敬三分,但顾怀却丝毫不敢怠慢,朝着这个拱手,朝着那个点头,刚打完招呼,迎面又走来一个人,连忙又得弯腰作揖,也算是辛苦与幸福并存了。 北平的仗打完了,自然就该大肆封赏,虽然现在还是以靖难的名义,不好授高官厚禄,但私底下该给的东西,朱棣是不会吝啬的,所以这些将领的心情不错,也是可以理解的一件事情,顾怀从大战落幕后就一直在城外军营忙碌,直到此刻才有时间进城,却不是为了那劳什子赏赐,而是为了请饷。 城外一战,南军虽然溃败,但燕军也没了追击的能力,败后不愿投降随燕王起兵而选择南逃的士卒固然有,但也有相当一部分的南军士卒选择留下或者流窜祸害乡镇,这些事情都必须尽早解决,城内事务自然有朱高炽和道衍处理,但城外大营的事务,也只有顾怀能挑起大梁了。 毕竟张玉张信他们打仗是一把好手,真处理起这种政务来,还不一定有在之前起兵时肃清北平的顾怀有经验。 说起来城外攻城大营的南军还真挺能打,他们在内外夹击的情况下还苦苦支撑了两天,要不是断了粮而且派精兵突围去寻李大将军问询对策,却发现郑村坝早已人去楼空,说不定还能多挺一些时间,就这般各自为战的情况下,还是让燕军损失惨重,所以他们溃败后,燕军也只是象征性地派骑兵追杀了一阵,就收兵回了北平。 燕王与燕王妃夫妻二人这一个月其实都是险象环生,北平城数度被破,若不是天气突变,再加上朱高炽急中生智,这北平城说不得已经易手了,而朱棣在外面看似没什么凶险,但大宁一行一旦出了差池,也是九死一生,如今劫后余生,朱棣带兵进了城门,和燕王妃对视良久,夫妻二人也忍不住相拥而泣。 但不管怎么说,北平围城已解,这场战事过后,这个冬天朝廷大军都没有办法再卷土重来了,如今李景隆退守德州,数十万的溃兵也涌向那个地方,他面临的烂摊子,只会比朱棣更严重。 就这般在外面耽搁了几天,处理完了缴获物资和降卒处理,以及安抚地方等一系列事情,顾怀才有时间来寻朱棣商议下一步的计划,毕竟接下来才算是他的主场。 燕军疲惫,短时间内也无法南下,所以这时候就需要秘谍司去探查朝廷大军的动向了,之前从金陵回来时,朱棣曾经承诺过人力物力,但这几个月战事连绵,不仅战场上血肉横飞,秘谍司的损失也很严重,如今这么多溃兵南下,正是秘谍司谍子安插进去的好机会,兵马未动粮草先行,顾怀是准备朝朱棣狮子大开口了。 刚走入大厅,顾怀就看到了正和道衍低声商议着什么的朱棣,马三宝依旧站在一边,看见顾怀进来,点了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 “来了?坐,”朱棣转过头,递过来一份文书,“道衍大师说很好,俺也觉得不错,你看看。” 顾怀笑着朝道衍打了招呼,接过文书,只是稍微一扫就愣了愣。 “礼曰:君父之仇,不共戴天,兄弟之仇不反兵。今我太祖高皇子也,君亲之仇,可不报乎?” “恒念父皇存日,因春秋高,故每岁召诸王或一度或两度入朝,父皇谓众王曰:‘朕之所以每岁唤尔诸子或一度或两度来见者何也?朕年老,虑病有不测,弗能见尔辈也,岂不知尔等往来匐匍之劳勚!’父皇康健之日尚如此,矧既病久,焉得不来召我诸子见也” “礼曰:‘君有疾饮药,臣先尝之,亲有疾饮药,子先尝之。’今忝为父皇亲子,分封于燕,去京三千里之远,每岁朝觐,马行不过七日,父皇既病久,如何不令人来报?俾得一见父皇,知何病,用何药,尽人子之礼也。焉有父病而不令子知者?焉有为子而不知父病者?天下岂有无父子之国也邪?无父子之礼者则非人之类也。” “况父皇闰五月初十日未时崩,寅时即殓,不知何为如此之速也。礼曰:三日而殓,候其复生。今不一日而殓,礼乎?古今天下,自天子至于庶人,焉有父死而不报子知者?焉有父死而子不得奔丧者也?及逾一月,方诏亲王及天下知之,如此则我亲子与庶民同也。又不知父皇梓宫何以七日而葬,不知何为如此之速也?礼曰:天子七月而葬。今七日即葬,礼乎?今见诏内言‘燕庶人父子,岂葬父皇以庶人之礼邪’可为哀痛!” 这番话若是穿越之前的顾怀来看,怕是要看得十分艰涩,所幸有这副身子留下的那些记忆在,倒也能看个明明白白,他迟疑片刻,开口问道:“王爷,这是缴文?” “是,”朱棣端起茶杯,“是俺那十七弟写的,昨日才送到北平,说是有此一缴文,胜过千万兵倒也不是虚言。” 原来是那天文地理都略有涉及,琴棋书画无所不通的宁王所作,那倒是说得过去了,只是这胜仗刚打完,就马上跑来舔的举动,是不是太落魄了点? 顾怀有些失笑:“堪称大妙,当今陛下口口声声仁义忠恕,至情至孝,可所作所为,哪里配得上孝道?方黄之流凡事都要讲究一个礼字,可哪件事情合乎于礼?宁王殿下这封缴文,实在如枪如戟,字字攻心呐。” 朱棣也笑道:“俺这十七弟一杆笔从来都是这般犀利,这是俺学不来的,只可惜之前那些南兵放得早了,不然将这缴文抄写个万千份让他们带着南下,南军士气怕是要一落千丈的。” 顾怀眼睛一亮,赶紧打蛇随棍上:“说来也不晚,王爷莫不是忘了秘谍司?李景隆如今到了德州,要收纳数万逃兵可不是什么简单的事,秘谍司的谍子已经随他们一起南下了,但卑职还是觉得太少了些,王爷要不要” 朱棣愣了愣,随即转向一旁的道衍:“看看,和你还真是一个模样,打完了仗不先想到自己,反而是拼命找事做不过这堵上王府来要钱,十几年来你还是头一个。” 他放下茶杯:“想做什么就去做,俺都允了,不过就不为自己考虑考虑?大宁一行,朵颜三卫和数万大宁卫士卒能入俺手,你当居首功;城下一战,也是你和三宝带兵抄了李九江的后路,如此大功,俺是不好意思开口赏了,你不如告诉俺你想要什么?” 顾怀摇了摇头:“都是分内之事,王爷不必多虑,等战后再考虑卑职也不迟。” 他叹了口气:“秘谍司人手不足,卑职也肯定是要随他们一起南下的,卑职的战场,终究还是在敌后,卑职能大展拳脚的地方,也在那里!带过了兵,才知道自己擅长什么,而且不亲自盯着,卑职终究有些不放心。” 朱棣双手揣袖,转向一旁的马三宝:“三宝你呢?郑村坝一战之所以能胜,可都是你的计策,这么大的功劳,你不会也和他一样的说法?” 马三宝嘴角露出些笑意:“奴才还真和顾先生是一样的想法。” “这样,”朱棣想了想,“俺之前说过了,从今以后,你就是独领一军的大将,不是什么王府的管家,‘马三宝’这个名字,也该过去了,既然是郑村坝记得之前你单名为‘和’?那俺就赐你个姓,从此以后改马为郑如何?” 身为宦官,要带兵打仗终究是有鸿沟的,朱棣这番举动,分明就是要让马三宝抬头挺胸去带兵,这个年代被上位者赐姓可不是什么羞耻的事情,反而是无上的荣耀,尤其是对于身份低贱的宦官来说,后世郑成功被皇帝赐姓,便将其作为自己一生中最大的光荣,他的部下也称其为“国姓爷”,可见朱棣对马三宝的重视。 马三宝果然也没想到朱棣会做出这番举动,他愣住片刻,才匆忙下跪,从他那一直稳定的手此刻都有些微微颤抖能看出来,他的内心一定极为不平静。 “谢王爷赐姓!” 顾怀看了看朱棣,又看了看跪着的马三宝,他抬起目光,好像穿过王府的屋顶,看见了南边那宽广的海洋。 “郑和啊” 第二百五十七章 闲聊 南方的冬天,来得总是要比北边更晚一些,已经入了冬,金陵城却还残留着些秋天的余韵,艳阳高照的时候,仍有达官贵人们呼朋唤友出城赏景,若不是北方偶尔有战报传来,好像和以前的太平世道没有任何区别。 泱泱大国的好处就在这里,北方再怎么打得热火朝天,南方的百姓们也丝毫不担心自己的平常日子,尤其是在这天子脚下,燕逆再怎么能打,难道还能打到这金陵城来不成? 不管是造反还是靖难,一个藩王总归还是没法和朝廷斗的这是百姓们的共识。 依旧是那条坐落在拥挤民居中的破落巷子,早上的阳光也刺不破巷子里的雾气,纪纲一手拿着个饼,一手解开腰带畅快地在墙角放水,等到确定巷子里没有其他人,他才甩了甩手,将一张纸条放进了那红砖后头的空洞里。 这事也干了有几个月了,一开始还满心警惕像做贼似的生怕被人发现,可后来才想明白金陵城里能盯着这些的无非就是锦衣卫,可他娘的他现在也算是锦衣卫的人啊,谁来盯他? 反正以那裴大人的本事,自己小不小心也就那样,所以最近纪纲是越发放飞自我了换句话说就是越发的嚣张,本着裴大人知道他底细的心思,在锦衣卫衙门里简直恨不得鼻孔朝天走路都拿下巴看人。 走出巷子,雾气稍微散了散,纪纲眯着眼看了会儿太阳,正准备去锦衣官署唱名,眼角余光就扫到了河边堤岸上的那袭月白道服。 他的眼角抽了抽,很快接受了现实:“大人。” “嗯。” 裴昔面无表情地看着流淌的河水,晨风轻拂着他的道服袖子,他转身沿着堤岸走向下游,纪纲只能硬着头皮跟在后面。 他一向不懂这位锦衣卫指挥使的脑袋里在想些什么但一想到这位的手里握着大明最为强大的情报机构,想到他居然敢在陛下和燕王搅起的这团风云里伸手,纪纲就感觉有些不寒而栗--半年前他还是个落魄的诸生,哪里想过居然有一天会和这样的大人物勾心斗角? “送出去的东西终究还是埋汰了点,陛下昨日临幸了个宫女,龙颜大悦神清气爽,孝直先生(方孝孺)偶染风寒已经三天没有上朝这些事情,燕王是不会感兴趣的,宫里的线埋得不容易,就不要用这些消息浪费机会。” 裴昔神采一如既往的出尘,脚步前进间飘扬的衣角也透着股仙气:“倒也不能怪你,只是几个太监宫女,确实打探不到什么像样的消息。” 纪纲嘴巴微张,下意识回头看了看那条淹没在雾气里的巷子,只感觉头皮发麻:“让大人见笑了。” “没有想过行贿拉拢官员?” “哪儿有那般容易有过接触,但一听是燕王爷,都避之不及。” “倒也合理,”裴昔双手负后,突然淡淡地笑了笑,“毕竟是在金陵城,偌大的朝堂,谁会把赌注押在燕王的身上?” 这就有些像闲聊了,纪纲的胆子也大了些,他挠挠头,想起了前些日子轰动朝堂的那件事:“不过也有中山王府大都督那样” 话说到一半他才想起来那件事就是眼前这人一手推动的,堂堂一品武官居然就这般可笑地死了他只能讪讪地闭嘴。 裴昔停下脚步,看着远方的山景:“既然想明白了,心里有没有点愧疚?只是送了一封信,就死了个徐增寿,难道你还会有不安?” 纪纲没有说话。 裴昔突然转过身子,那男子不常有的细长眼角嘲弄地挑了起来:“是这样么我一早知道你不是什么好人,但没想到的是,你居然连坏人都算不上。” 纪纲在这目光下满头大汗,裴昔眯了眯眼,收回目光复又前行:“那些官员之前是一个样子,从今天开始就是另一个样子了,北平之围已解,曹国公李景隆兵败退回德州,之前以为要被秋风扫落叶的燕王,现在已经可以依托北平等待开春了。” 纪纲猛然抬头,满脸的不敢置信。 北边战事有结果了?那为什么金陵城里一点风声都没有?更离奇的是,他这个北平秘谍司的谍子都不知道这事,裴昔收到消息居然比他更快? “不要怀疑锦衣卫的能力,朝廷之所以没有反应,只是因为知道的人只有一个而已。” “陛下?” “黄子澄,”裴昔轻轻笑了起来,“他推举的李景隆,如今李景隆兵败如山倒,你猜他会不会受牵连?陛下要学周礼,推崇无为而治,朝廷大权尽入三位宠臣之手,如果黄子澄有心隐瞒,陛下是不会知道的,换将或者追责,也就无从谈起了。” 纪纲骇然失色:“黄子澄的胆子这么大?这可是欺君之罪!” “做宠臣向来有这样的好处,当今陛下才几岁?二十岁的年轻人,还从小长在深宫,不要指望他和街巷间的泼皮无赖或者田地里的老农一样深谙世事,”裴昔收敛笑意,“朝廷战报只会比锦衣卫的消息慢上半天,昨日关城之前,李景隆的手书就应该进了金陵城,他倒是个聪明人,只写给了黄子澄没写给陛下,想必是料定了黄子澄要保他一手。” 纪纲警惕起来:“大人为何要与卑职说这些?” “辽王担心朝廷下手,主动绕开北地走海路入京,陛下大喜,将其封地改为荆州,三护卫没收,只派了王府属官与其一同去往荆州说来倒也有趣,之前举家自焚的湘王,封地就是荆州,如今王府付之一炬,也不知道辽王过去要住哪儿。” “李景隆吃了败仗,按理说是要问罪的,但黄子澄一定会保下他,所以燕王期待的划江而治估计是不可能了,开春之后,应该就会打第二仗。” “当然还有一些其他值得聊一聊的,但眼下也就这两个消息有趣一些,呆在小院久了,我自然也想找个人闲聊一阵,派遣派遣寂寞。” 裴昔微微摆手,示意纪纲不用跟着了,大袖飘扬,消失在了堤岸的冬风里。 “记住,只是闲聊而已。” …… “李九江无能,李九江无能!” 官署里,黄子澄气得脸皮发紫,他紧紧攥着一份书信,死死盯着那看久了有些扭曲的字迹,低声吼道:“五十万大军,五十万大军呐!就算是一头猪领着,也不至于让人家打得落花流水?他竟然他竟然!” 说着说着就眼前金星乱冒,一想到当初自己在金銮殿上对李景隆的百般推崇,黄子澄就差点一头栽倒在地,匆匆赶到的齐泰此刻也是脸色铁青,却还要上前扶住这老伙计。 战事已成定局,成熟的政治家就不要搞什么“当初若是”那一套,齐泰虽然也不觉得李景隆是拜将的最佳人选,但也没想到居然会废物到这种程度,他咬了咬牙:“以行兄(黄子澄字),事已至此,怒有何用?咱们还是早些进宫,向陛下禀明此事,换将调兵才好!” “不!不行!”黄子澄大惊失色,一把抓住齐泰手臂,“容老夫再好好想想!” 李景隆是他推举的主帅,按照惯例,李景隆要被问罪,他这推举人也难辞其咎,五十万大军一败涂地,想想就让人痛心疾首,以陛下的脾气,追究起来 虽然也有可能会念着情谊对自己网开一面,但这种赌局是赌自己的整个政治生涯!就算陛下和自己有先生弟子的情分,朝堂百官诘难之下,也注定是削官流放的结局他不甘心!明明才爬到这个位置,才开始大展拳脚,又要回到当初那寂寂无名的时候?不行! 黄子澄勉强坐稳,捻着胡须思虑良久,摇头道:“尚礼(齐泰字),当初未听你所言换魏国公为主帅,实在是老夫唉,实在悔不当初!但眼下已吃败仗,退守德州,若是再临阵换将,岂不是大伤军心?这一败是骄兵之败,又遇天时不适,李九江受此重挫,想必也会吸取教训” “什么?这么大的事,竟要瞒着陛下?!”齐泰瞪大了眼睛,站起身子,“以行兄,不可一错再错!五十万人出征,竟把仗打成这样,足见李九江确是那‘纸上谈兵’的蠢材!社稷江山非同儿戏,此时再不换帅,更待何时?” 当初齐泰在朝堂上也说过这话,如今也证明他才是对的,黄子澄只感觉脸上仿佛挨了火辣辣的一耳光,强自正色道:“胜败乃兵家常事,李九江不过大意骄敌,才有此败,受此教训,他未必不能再战再说了,尚礼,你我二人受陛下简拔,担削藩大任,向来共同进退,朝中多少人眼红嫉妒?如今陛下每日修习周礼,朝中大事尽在你我掌握之中,李九江吃了这样的败仗,你我难辞其咎,按律李九江当斩,但你我呢?难道还能立于朝堂之上?” “再说了,你我受陛下恩惠,一己荣辱算得什么?可是一旦到了引咎辞官那一步,陛下新政全赖你我二人推行,陛下失了你我这等左膀右臂,到时候勋戚武将卷土重来,陛下岂不是成了他们的傀儡玩物?” 黄子澄一副推心置腹的模样:“尚礼,勿要忘了我们的梦想!” 这话说得齐泰愣了愣,随即就反应过来黄子澄想拉自己下水,这分明是怕陛下问责,才打算隐瞒不报,但他仔细思索片刻,竟然发现还真没法检举黄子澄,他和黄子澄的联盟才能造就总揽朝政的大好局面,若是黄子澄落了马,他一个人怎么压下百官,对抗方孝孺? 到时候又让谁爬上来?又让谁总揽大权?方孝孺?那个教书匠? 齐泰默然不语,半晌才道:“那该如何是好?” 第二百五十八章 谎言 大概是人气少了些的原因,宫城比起外面还是冷了很多,宫道上偶尔能看见缩身袖手匆匆走过的宦官,干冷的天气里连呼吸都仿佛变得越发压抑。 温暖如春的正心殿内,朱允炆放下刚读完的书卷,一时来了兴致,便叫人取来酒菜,准备浅酌几杯,那侍奉的女官名叫慕容琳,琳者,美玉也,她倒也对得起她的名字,肌肤当真温润如玉,吹弹得破,一身女官服也极为合身,倒是让朱允炆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两杯黄酒下肚,殿内点了炭火暖意融融,身旁伺候的女子容貌也极为出色,朱允炆酒劲上涌,不觉有些情动,放下筷子拉住她的手问了几句姓名年岁,倒有些意外居然是官宦人家出身,只是前朝贪腐案落马官员太多,她也被牵连入了教坊司,辗转入了宫当了个女官。 酒也喝了,聊也聊了,朱允炆略微一想,便拉着她到内殿行周公之礼去了,倒是一旁站着的几个宫女恨得牙直痒痒,暗想陛下今日怎么就没正眼瞧过自己。 能在宫中做到女官位置,多半是要年岁稍长的,慕容琳也没想到自己二十五六了,居然还能受到陛下的垂青,自然又惊又喜,自打入了宫,往常那些小女儿心思自然也就烟消云散,哪儿还顾得上娇羞,只恨不得百般奉迎能让陛下满意。 只是她纵然有这心思,却也奉迎不出什么花样来,当初在教坊司虽然也听同伴说过一些关于这方面的话题,但朱允炆却没那些想法,只是很严谨地按照周公之礼来行事,也就是传统的上下位置,毕竟周公也认为这样最合理,反对乱七八糟的花样,所以慕容琳也就只需要躺在那儿就行。 朱允炆不过二十出头,虽然早早就娶了皇后,但却一点不像过来人,既不懂得爱fu,也不会说几句情话,或者说他根本懒得对一个小小女官有这些心思,毕竟他是九五至尊,激烈的动作之下,慕容琳不免有些痛苦不堪,却也要摆出一副娇羞模样,好让朱允炆有些男子的快意。 一入宫门深似海能有这样的结局,已经是老天开眼了。 等到完事之后,慕容姑娘忍着疼痛,伺候朱允炆沐浴更衣,这些日子朱允炆对那个木头般的年轻皇后已经失去兴趣,倒是临幸了好几个宫女,只觉得眼前这慕容姑娘比起她们要会伺候得多,高兴之下便对守候在外面的年轻宦官怀恩吩咐了两句,赐了慕容琳一个才人的封号。 怀恩答应一声,便匆匆去内务司传达旨意了。 身为皇帝,宫里的女人自然都是属于他的,但要临幸,手续可就麻烦了起来,担任起居注的内侍要清清楚楚记载哪年哪月哪日陛下在哪里临幸了谁,花了多长时间,虽然有些侵犯隐私,但毕竟有可能会有天家血脉,所以也不得不极为慎重,而且在临幸之后,通常还会给个封号,也算是避免产生陛下提起裤子不认人的说法。 大明后妃的等级,从最高的皇后到最低的淑女有二十余个,才人属于第三级,前些日子朱允炆临幸的宫女都是封了淑女,只有慕容琳才有此殊荣,看来还真是伺候得当得了朱允炆的欢心。 但也就到此为止了--如果没有怀上,那她大概就会在后宫里虚度完自己剩下的几十年光阴,尊贵的皇帝陛下也许会再也想不起她;如果怀上了,母凭子贵当然会得到一定的封赏,但要想步入血雨腥风的权力斗争,那还有很长的人生道路要走。 出了正心殿,朱允炆神清气爽地沿着廊道散步,没走多远,就见阴沉的天空就飘起了袅袅的雪花,不由又惊又喜,在江南要看雪并不容易,尤其是最近气温都没怎么降低,他忙叫人取过袍子,漫步雪中,虽然雪只有薄薄一层,但也觉得颇有意境。 就这般一路逛到了御书房,正准备批点折子,就听见宦官禀报黄子澄齐泰进了宫,最近他不太管政事,这两个亲信大臣也确实每天都会来汇报工作,所以也就摆摆手让他们进来,开始谈论起朝中的大事来。 说是谈论,其实也就是黄子澄齐泰两个说,朱允炆喝着茶听,最后两人拿出意见,朱允炆点头,一旁的宦官拟旨而已,不得不说这样当皇帝是挺舒心的,朱允炆越发觉得自己把事情都交给这两个先生是正确的选择。 说着说着,朱允炆突地想起朱棣那张黑脸,不由眉头一皱,刚才的好心情荡然无存,他坐直身子:“北方战事如何了?” 黄子澄面皮一紧,他还不知道怎么开口,朱允炆居然主动问起来了,他最近不是都不关心国事吗,难道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陛下难道是听到了什么谣言?自燕逆造反以来,金陵多有流言,乱我军心民心,乡间小民愚昧无知,就喜欢传播这些荒唐事情,陛下可不要轻信” “以行先生言重了,朕只是有些忧心战事而已,入冬了还没消息传过来,也不知道曹国公那边战况如何。” 黄子澄松了口气,笑道:“陛下,曹国公率大军北上,屡有斩获,赶得燕逆走投无路,之前的战报对了,齐尚书在此,臣不好越俎代庖,就让齐尚书来说。” 齐泰一颗心提了起来,他想不通黄子澄的胆子是怎么大到能在朱允炆面前瞎掰也面不改色的地步,他是万万不行的,但身为兵部尚书,这些话确实让他来说比较合适,只能硬着头皮拱手道:“陛下,曹国公锐不可当,奈何北方冬季天气奇寒陛下您看,连金陵都飘起了雪花,而北方那简直是寒风夹雪,雪盈数尺啊!朝廷大军多为南兵,耐不得那苦寒天气,再加上缺少冬衣,曹国公这才无可奈何暂且收兵回驻德州,待冰雪消融,便直扑北平城下,一举剿灭叛贼燕逆!” 后面这些话朱允炆其实都没怎么听,一颗心全系在那“屡有斩获”、“锐不可当”上了,一时又惊又喜:“竟是这样吗?” 齐泰看向一边,黄子澄的视线灼灼地落在他身上,他点点头:“兵部收到战报,曹国公出兵后,先夺永平,再困北平,燕逆连吃败仗,被逼无奈出关挟持宁王,这才勉强撑到下雪,那北平虽城高墙厚,却也被数度破门曹国公暂且退兵,也是稳妥之见。” “原来如此!” 朱允炆放下了心,龙颜大悦:“是这么个道理,刚才朕在宫中走了一遭,就觉得身上极冷了,朕虽没去过北方,但也听人说过,那北方苦寒至极,也真是难为了平叛将士,难为了九江啊好了,传朕旨意,朕要嘉奖平叛将士,鼓舞士气,以待开春他们给朕带回来好消息,哈哈” 齐泰眼皮一跳,这话实在接不下去了,面皮发紫地欠身退下,黄子澄也是哭笑不得,李景隆写给他的信上语气极为卑微,就指着他黄大人在陛下面前美言几句,可这是不是说得太过了?打了败仗还要受朝廷嘉奖,旨意传下去,真要成千古的笑话。 可他还没来得及说话,朱允炆就吩咐道:“来人,拟旨!加曹国公李景隆太子太师,赐玺书、御酒、貂裘,犒赏三军!” 皇帝陛下金口玉言,话都说了旨都拟了,黄子澄实在说不出阻拦的话,只能硬着头皮拱手道:“陛下如此爱护三军,三军将士必竭死用命,开春一战,必取北平,铲除燕逆!” 也不知道李景隆看见旨意是个什么表情 朱允炆笑容满面,连连点头,齐泰虽然靠着削藩的东风爬上了高位,但还是有股子读书人的坚持,看着眼前这滑稽的一幕,实在是感觉有些忍无可忍了,可黄子澄不仅是他的坚定盟友,更是与他利益攸关,自己绝不能在这时候扯他后腿,不然朝廷乱了,北方战事也要出问题但眼下是搪塞过去了,开春了怎么办? 指望着李景隆带着残兵败将打胜仗?他娘的他带着五十万都没打过! 不行了!必须得做些事情! “陛下!臣还有一言!” 在黄子澄错愕的目光中,齐泰又站了出来,目若喷火:“陛下,曹国公回返德州的时候,五十万大军络绎于途,有些杂乱,再加上曹国公及手下将领擅攻不擅守,结果予燕军可乘之机,利用来去如风的骑兵着实伤了不少殿后的兵马,再加上燕逆得了宁王三护卫,实力大增,臣以为,可以再筹兵马,补充兵力,同时,当遣派一老成之将,辅佐曹国公,如此开春一战,必然再无疏漏!” 朱允炆不悦道:“齐尚书莫非又要为耿炳文说项?他在真定吃了败仗,他的儿子又在永平吃了败仗,足以见耿家徒有虚名,不堪大用,爱卿不要说了!” 齐泰忙道:“陛下,臣不是保举长兴侯,败军之将确实不好再次出征,臣以为,魏国公徐辉祖” 一听这名字,朱允炆头摇得更厉害了,仍是不允,齐泰瞟了黄子澄一眼,黄子澄也明白过来,李景隆这王八蛋确实靠不住,这时也就顾不得自己和中山王府的恩怨了,便也出声应和道:“陛下,令魏国公为副将,未尝不是稳妥之见” “不行!不用再说了!增兵可以,兵部拿出个方案来就行,但两位爱卿所奏人选,朕不能应许!” 朱允炆有些恼了,自己这两个亲信是在想什么?耿炳文一败涂地,自己在金殿上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决不再用,徐辉祖是朱棣的亲戚,谁知道他会不会因为徐增寿之死心存怨恨?提出这两个人选,不是膈应他是做什么? 他大袖一甩,便准备出门再赏赏雪景,黄子澄和齐泰面面相觑,各自无奈叹息一声,赶紧也甩着大袖追了上去。 只有朱允炆身后执着拂尘的年轻宦官怀恩,悄悄回头看了一眼两位大人,若有所思。 第二百五十九章 酒楼 德州最近很乱。 从李景隆带兵逃回德州算起,已经过了小半个月了,这些日子围攻北平的朝廷大军也陆续逃了回来,从北往南的官道上,士卒们个个狼狈不堪,有将领带着的还算维持着军队的模样,那些将领自己逃了或者阵亡的士卒,几乎就是一群群一团团地从山林雪地和乡镇之间流窜着逃回了德州城。 当然,胆子大些直接逃回江南的兵也有,只是不多,毕竟是拿饷当兵,当了逃兵是要被砍头的,于是所有的南逃士卒几乎都是以德州为目的地,这一路上缺衣少粮,怨气冲天,尤其是那些被李景隆抛弃在北平城下的将士,一边逃还要一边被燕军追,这一路自然就不肯在吃住上花钱了,在他们看来,给朝廷打仗,主帅把他们扔了跑了,没去跟着燕王造反就够意思了,难道吃饭还要自己给钱? 没这样的道理。 所以北平和德州之间的保定府算是倒了血霉,这一路上的客栈饭馆,乃至民居都没少受了朝廷士卒的祸害,甚至有些将领带着手底下的兵开始明抢,一些地方府县官员都南逃的小村镇,还出了些屠村灭寨的惨案,但谁在意呢? 不过当将士们逃到了德州,就又开始守起了规矩,多少摆出了平叛大军的模样,毕竟曹国公李景隆的中军大帐现在就立在德州城下,他打仗再怎么窝囊,朝廷可没撤他的职,而李景隆练兵多年,最看重的反而是这些表面功夫,再说德州又一直是河间三府的军事重镇,这里的物资储备还是很丰富的,少不了大军的吃穿,所以也就没什么人敢犯军纪,一个个哪怕恨李景隆恨得牙痒痒,也老实下来准备看他倒霉。 但事情的发展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朝廷的旨意是下来了,却不是问责李景隆,反而给他加了个太子太师衔,甚至还开始大赏三军,不仅每个士卒都拿到了一笔可观的赏钱,还大开德州城门发放酒肉,不清楚情况的人到了这里怕还以为在开庆功宴。 这下子所有人都懵了,一些将领也感叹于曹国公李景隆在朝中的背景之强大,打了败仗还能再上一层楼,实乃古来罕见,之前死的陈晖是真他娘的冤。 吃人手短拿人嘴软,朝廷都这么大方了,原本闹闹哄哄的大军也安定了下来,即使不断有战战兢兢神经紧绷的逃兵入营,士气也勉强维持住了,只是这剩下的三十来万人原本清清楚楚的前中后军建制给打崩盘了,一下子凑到一个军营里,乱哄哄的兵找不到将、将认不得兵的现象十分严重。 在大营里把自己关了十来天,惶恐不安等着旨意的李景隆在得到旨意后,很快就想明白了黄子澄的意思,松一口气的同时,痛定思痛的他也有了动作,一连几天,他全身戎装整顿军务,连自己的军帐都没回,一顿改编点检之下,出师时的五十万大军,如今只剩下三十四万左右,其中还有几万民夫,伤残病重的士卒又占了万余,李景隆又悔又怕,即使黄子澄为他开脱保住了这统帅之位,大军的战力也跌到了谷底,接下来这仗该怎么打? 而现在所有的希望大概都要落在接下来要到的增兵和那些个将领头上。 而在春暖花开之前,和平就这么短暂地又一次降临了。 …… 几十万朝廷大军,自然不能全部涌进一个小小的德州城,别说德州城只是个军事重镇百姓偏少,就说是北平金陵那样的帝王之都,也不可能在不影响民生的情况下一口气容纳如此庞大的军队,所以朝廷大军的军营依然是在城外五里,并不与百姓接触,外围的栅栏高得像是一些小城的城墙。 但战事暂熄,兵力过多,管理起来就是偌大的麻烦,李景隆在应天府练了多年的兵,知道堵不如疏的道理,每训练几天都会给予士卒们适当的假期,如此一来就有许多百姓闻到了商机,在德州城内开起了各式各样面向丘八们的铺子,一时间德州城竟然还兴旺了几分,只是丘八们有了闲钱,城里的酒铺赌坊也多了起来,治安自然就容易乱,谁都知道丘八们喝了酒输了钱就容易闹事,这下真是愁白了德州一众文官的头发。 德州城里有一间酒楼,月初的时候刚刚换了掌柜,叫一个姓顾的人盘了下来,原来的酒楼掌柜不知道从哪儿听的消息,说燕王就快打过来,朝廷大军怕还是要一败涂地,所以以极低的价格把酒楼转让了出去,如今德州城附近的大军越来越多,败局好像也不再是那么注定的事情,反而是一大堆丘八拿着银子找地方花,也不知道那掌柜有没有气得半夜都睡不着觉。 而这位化名顾念的顾掌柜,自然就是顾怀了。 其实在匆匆赶到德州以后,顾怀也犹豫过到底从哪方面入手,药铺青楼赌坊看起来都是不错的选择,但到了最后,他还是选择开了个酒楼。 药铺虽然与伤兵打交道最多,容易得到情报,但那需要太多的专业性,一个不懂药理的药铺掌柜,实在太让人生疑了,这可不是当初在北平当赘婿那会儿,敢在兵荒马乱的年头跑到德州城,没几把刷子糊弄不过去;而青楼虽然更受大头兵们喜欢,但这种世道,那些妓子多半是迫于生计,不得不卖身自救,顾怀实在不愿意去干那种逼良为娼丧尽天良的事情,总感觉心里那道坎迈不过去。 而赌坊太需要打点黑白两道的关系了,当谍子的,能不引起注意就不引起注意,他避开那些人还来不及,哪里会凑上去给自己找麻烦。 所以看来看去,也就酒楼合适一些,毕竟军营虽然管饭,但丘八们显然更想在训练后犒劳犒劳自己的胃。 这家酒楼不大,一共二楼,占地也不算好,毕竟来得不算早,好的地段也没了,况且顾怀还想多省些经费,没必要在这种事情上花钱,丘八们也不会去太好的酒楼。 进了酒楼,上头一块大大的牌子,写着“太白居”,顾怀懒到连名字都没换,凑合着用了,一楼的大厅里座椅摆得很密,自然是方便动辄几十个一起来吃饭的丘八们坐下,二楼自然就是雅间,有钱的主顾上去点了酒菜自饮自酌,兴致来了还可以看着对面青楼那些抛着媚眼的女子下下酒。 看起来好像很不错,这样一间不起眼的酒楼,还有那个每天站在柜台后面穿着商贾服饰,两撇八字胡拿着大算盘和蔼可亲的不起眼掌柜,就这么在德州城里扎下了根。 酒楼刚开业,自然没什么客人,偶尔有几个丘八勾肩搭背进了酒楼,也用不着顾怀这个掌柜上去迎客,身材魁梧得像是个铁塔,走路地板都在震的高大伙计搭着抹布就走了过去,吓得几个丘八说话的声音都小了点。 顾怀脸上的笑容僵了僵,嗯酒楼这些天生意不太好,好像跟这货也有点关系。 比起蛮牛似的魏老三,是不是请个娇滴滴的酒娘会比较吸引大头兵们? 说起酒娘顾怀的眼神瞟向了一旁,身段姣好,但面相极为丑陋,脸上还有颗长了撮毛的痣的女账房抬起了头:“干嘛?” “没什么”顾怀移开眼神,揉了揉脸,只觉得芒种这脸越看越瘆得慌。 自己不过是让她画个妆免得太过引人注意而已,怎么搞了这么张脸出来?是不是对这个命令有些不满,在报复自己? 这次秘谍司南下的谍子有一百多个,除了这间酒楼,在城内的据点还有三个,自己除了带着魏老三和芒种,还带了谷雨和小满,如今一个在买菜一个在后厨打下手,整个客栈除了两位掌勺师傅,其他的全是秘谍司自己人。 别问为什么还要另外请厨子秘谍司的谍子杀人杀惯了,掌勺的事却是根本做不来。 看看这帮人跑堂的伙计魁梧凶恶,算账的账房杀人如杀鸡,不把人命当回事还奇丑无比,买菜的谷雨之前是搞刑讯的,看人的眼神像是在看皮肉里面的骨头,在后厨的小满平生最大的爱好是收集手指头,现在改成了收集鸡爪子有这么一帮人在,生意能好才奇怪了。 顾怀低头看了眼账本,开了五天还一直在亏钱,亏钱就意味着没人来,没人来就表示没有情报要不是丘八们不用香水,还真不如把香水铺子搬过来算了。 魏老三的大嗓门又响了起来,明明是在催后厨听起来像是在催命,顾怀摆摆手把他叫了过来:“你现在是跑堂,也就是小二,这不是你自己要当的吗?你能不能对客人们礼貌温柔一点?” 魏老三把眼睛一瞪:“啥?温柔一点?这帮王八蛋一天就知道挑刺,才点完菜就开始催,要按俺以前的脾气,直接把他们拖到后头茅坑让他们吃屎。” 顾怀深吸口气:“说到底你为什么要当跑堂?” “大人你不是说他们喝剩的酒俺能喝?” “谁说”话刚出口顾怀才反应过来自己好像确实说过,“算了。” 魏老三低头看了看账本:“大人你怎么这么记仇还惦记顾念那小子呢?” “我这是在帮他名扬天下。” “有道理。” “反正也没几个客人,一会儿他们吃完你去把门关了,挂上牌子。” “这大白天的,要干啥?” 顾怀叹了口气:“停业整顿。” 第二百六十章 另辟蹊径 “所以问题就出在这里,”关了门后的大堂,酒楼除了两个厨子外的主要成员都在大堂里坐着,围着一张圆桌,听着顾掌柜指点江山:“生意好不起来,拿什么打探情报?在场的都是自己人,大家集思广益一下,看看有没有什么办法” 话还没说完,魏老三的大嗓门就响了起来:“大人,还做什么生意,俺们直接去把李景隆抹了脖子,这仗不就好打了?主帅都没了,德州城群龙无首,到时候王爷大军南下” 顾怀怔怔无言,怎么也想不明白魏老三跟着自己这半年到底学到了些什么一开始想让这憨货当跑堂只是为了让那些兵痞少闹事,可现在怎么看怎么像个瘟神。 一直把玩着匕首的谷雨手腕一翻,那匕首消失不见,他年轻的脸上满是鄙夷:“你懂个屁,这世上哪儿还有李景隆这么草包的主帅?你把他宰了,这仗还怎么打?” “有理,”一脸阴沉的小满跟着插嘴,“听说军中好多将领还担心朝廷治李景隆的罪来着。” 说到这个,顾怀的注意力也被成功引走了,他挑了挑眉头,若有所思。 有些事情手底下的谍子是不清楚的,但他却了解其中原委,李景隆之所以没被治罪,金陵那座宫城里已经传了消息出来,是黄子澄和齐泰出面保下了他,这对燕军来说无疑是个好消息,就像谷雨说的那样,真要是把李景隆换下去,上哪儿找五十万大军在手都能打败仗的将领? 所以顾怀完全没有把这事捅出去的想法虽然金陵城里有可操作的空间,裴昔也说不定会帮忙出手搅起腥风血雨好让锦衣卫重见天日,但金陵城固然会乱起来,李景隆也跑不掉,到时候黄子澄齐泰李景隆三个一起倒台,损失的终究还是长远的利益。 这都是些好人呐不遗余力地给朱允炆挖坑,偏偏这些人还是朱允炆自己选的,朱棣和顾怀在一旁看着叫好都来不及,哪里愿意让别人去把朱允炆刨出来? 不过终究还是有坏消息的朝廷果然是要增兵了。 也不知道齐泰这个兵部尚书到底用了什么法子说服了户部那般吝啬鬼,这次的增兵达到了二十万,而应天府和河间三府的兵力已经空了,边军又不能轻动,这二十万从哪里来? 更南边。 保宁、顺庆、成都三府,以及武昌、襄阳、荆州三府,凑足了二十万兵力和军械,一同北上,如今已经有离得近的襄阳府兵到了德州城,不难想象之前就来源地域颇为悬殊的南军今后会是个什么模样。 这已经不是下血本可以形容的了,简直就是在玩命,地方府兵的抽调可不是那么轻松的事情,士卒北上是得吃粮的,河间三府的存粮不够,他们就得自己带上粮草,边走边吃,等真走到德州城,花的时间还不算什么,吃掉的粮食都够再打一仗了。 二十万大军的集结在这个冬天是铁定可以完成的,也就是说开春以后燕军面临的压力会不减反增,而这次燕军是不可能再给南军机会步步为营,包围北平的,也就是说春天到来的时候,就是燕军南下和南军决战的时候。 双方的统帅都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李景隆在练兵,在等着大军集结,朱棣也没闲着,此时的北平,怕也是极为热闹。 如果不出意外,这场仗大概就是靖难之役里最能改变走向的一场大战了,朝廷能动的兵力十之五六都集结在此,朱棣也在吸收大宁兵力后暂时达到了一个巅峰,如果朝廷胜了,朱棣将再无地方可以获得兵力,只能被困死在北平;而若是燕军赢了,黄河以北还真就成了朱棣的地盘,划江而治再不是梦想。 一想到自己接手的这么一间小小的酒楼,获取的情报会直接影响到接下来这场大战的走向,连一直在做心理准备的顾怀都不禁有些忐忑不安。 他定了定神,止住了几个谍子之间的闲谈,轻敲桌面:“已经快进十二月了,按以往来看,进了二月北方冰雪就要消融,李景隆不会放过这次机会,所以我们只有三个月的时间。” “南下的谍子不多,这里是德州城,之前在北平用的那些法子也不能用在此地,接下来这些时日,每一份情报都需要你们亲自去获得,记住,每多一份情报,胜利的可能性就会多上一分。” “所谓秘谍,就是要舍弃荣誉和身份,舍弃性命和将来,到最危险的地方,用一切手段获得有用的情报,没有人会记得你们,就算你们死在德州,北平那边也只会给你们的家人一笔抚恤金额,不要以为你们之前做过什么事情,就把自己当成英雄,可以在这里和我讨价还价!” “这间酒楼看来之前我对你们还是太宽容了,忘掉你们原来的身份,现在你们只是跑堂,账房,采购,和打杂!如果再让我看到你们做出和身份不相符的行为,就滚回北平!” 顾怀冷冷地扫了魏老三一眼:“尤其是你!” 桌旁的几人齐齐一滞,从接到这个任务匆忙南下开始,顾怀就一直很温和,他们还以为大人是一下子转了性,所以这些时日是放飞自我了一些,魏老三甚至敢在大堂里呛声,但直到这一刻,他们才知道顾怀还是原来的那个主官那个掌握着整个秘谍司谍子的生死,不只站在后头发号施令,而是和他们一起上这个战场的主官。 几人凛然称喏,顾怀站起身子,看了一眼谷雨:“买菜的地方在哪儿?” …… “颜色大约是黄黑色,比较柔韧,长的很长,像绳子一样。” 一条不大的巷子里,顾怀连说带比划地跟谷雨描述着什么。 这条巷子是德州城里比较出名的菜巷,很多农户喜欢赶着早上城门开的第一刻挑着担子进来叫卖,或者卖给专门收菜的铺子,很多达官贵人的府邸都在这条巷子买菜,图的就是新鲜,虽然时间已是下午,但依然有很多摊子在叫卖着肉食干货。 既然开了酒楼,每日的菜肉酒水要么就是寻固定的人供应,要么就是自己上街采买,至于原本在秘谍司负责刑讯双手沾满血的谷雨适不适合做这件事,就不在顾怀的考虑之内了,如今秘谍司人手紧缺,朱棣虽然狠狠心拨了一大笔经费,又在军中抽调了许多精兵,但秘谍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炼成的,这种大事,还是原本得力的谍子来做比较好。 听了半天的谷雨总算反应过来顾怀在说什么:“大掌柜说的可是昆布?” “昆布?”顾怀皱了皱眉头。 “对,昆布,之前北平倒是有人叫卖,很多百姓喜欢买来熬汤喝。” “应该是那东西,这里有人卖么?” 谷雨打量了下四周,指着一个摊子:“掌柜请看,那个就是。” 他带着顾怀走了过去,拿起一条长条干货,顾怀伸手接过,只觉得和自己的印象差距有些大。 但应该是同一个东西顾怀在犹豫要不要上嘴舔一下看看味道。 摊主见到生意上门,极为热情地介绍起来:“客人,这昆布熬汤可鲜了,整个德州也就我这儿有货,客人要不要买点?” “此物你有多少存货?” “回客人的话,此物是从海边永平府那边传过来的,我家中还有不少,公子要买多少?” “先给我来上一些,如果是我要的那种东西,你还剩的我就全包了。” 掏钱,付账,顾怀买了几条这种干货,就带着谷雨回了酒楼,直接到了后厨,先用铁锅把水煮开,再下这疑似海带的东西,然后转小火把汤汁慢慢熬干。 关了火,他用手指沾了点锅底的晶状物,尝了尝。 嗯应该没错。 一旁的谷雨有些好奇:“大人,这是何物?” 顾怀并没有回答,只是卷起了袖子:“把菜洗了。” 只用了很短的时间,顾怀亲自下厨的鱼汤就新鲜出了驴,几个听了这边动静赶来厨房看热闹的谍子好奇地在门口打量,顾怀招了招手示意他们过来,然后在鱼汤里放了些刚提炼出来的晶状物。 “尝尝。” 冲在最前头的魏老三一下子止住脚步,脸色复杂起来,他看看鱼汤,又看看顾怀,挠了挠头:“大人这是要俺试毒?” 他试探问道:“俺们不是要开酒楼吗?这玩意儿要是吃死人了咋整?” 顾怀面无表情:“尝不尝?” 魏老三转头看了看,其余几人都退开几步,只有他孤零零站在前头,顾怀递过来汤勺,他一脸痛苦地接过,颤颤巍巍地尝了一口。 然后这痛苦就变成了惊恐。 “这是啥毒?这汤咋这么好喝?” 顾怀懒得理他,看了一眼小满:“明天你在后厨,盯着那两个厨子,告诉他们,从今天开始,每一道菜都要加这个东西,别让他们知道这东西是怎么做出来的,也别让他们把这东西带出这酒楼。” “还有,这不是毒。” 顾怀顿了顿,想起了上辈子吃过的那些美食,有些感慨: “这是味精。” 第二百六十一章 老贾和小姨子 老贾看了一眼身边忙碌的另一个厨子,浑身上下都是窝火的模样。 最近德州突然涌进了太多丘八,差点一下子把这座军事城池的商业冲垮,吃饭赌钱进青楼的人骤增,所以太白居的顾掌柜为了预防可能到来的爆满情况,又雇了个厨子,这一下就让老贾的地位受到了直接的威胁。 凭什么啊?他老贾也是太白居的老人了,打从太白居开业那会儿起,他就在后厨干活,小二十年的时间,一步步从打下手的学徒干到掌勺,结果现在换了个东家,眨眼就从外面找了个来路不明的厨子跟他搭手? 最可气的是两个掌勺的工钱居然还一样,这新东家是真没考虑到他老贾的二十年青春啊,实在是欺人太甚。 而且老贾的婆姨之前在酒楼打杂,夫妻俩领的是双份工钱,两口子把酒楼里的活儿干得井井有条,样样事都做得让人竖大拇指,几乎就是内外的领班了--可谁能想到自家婆姨怀上了,原本承诺要工钱照发的东家把酒楼盘出去了?现在婆姨不得不歇养,自己的差事还被人分去了一半,以往在后厨的威风现在都找不到人发,他不窝火谁窝火? 偏偏还是老来得子,想朝婆姨发脾气都不行,本来老贾一开始听说换了新东家,还指望着客人多了,自己多使使力气把后厨撑起来,让新东家有个好印象,再把自己的几个亲戚介绍来酒楼里,到时候自己不就面子里子都有了?谁知道东家直接又雇了几个人回来,都是些看起来奇奇怪怪的人,眼神像极了那传说中的贼人,瘆人得不行,就拿在厨房打杂的那年轻男人来说,谁没事会把砍下来的鸡爪子像珍宝一样地收集起来? 不过这些都是小事,说到底老贾还是觉得掌起勺来没以前那么舒心了,酒楼里全是新人,没人愿意听他这老人摆威风,一同掌勺的崔师傅估摸着也整天盘算怎么把自己挤走,放眼酒楼,居然一个说得上话的人都没有,以前那种好日子真是一去不复返了。 而且按照惯例,掌勺的师傅要带两个学徒,学徒的工钱是自己给,酒楼只管饭,也就是说老贾还得自掏腰包扣两份钱出来,可没把他心疼死。 不过这些牢骚终究还是只能落在心里,毕竟人家才是东家,尤其是这个新东家其实很好说话,比如前儿他去寻东家想个自家小姨子谋个在大堂干活的差事,顾掌柜就很爽快地答应了,让他在自家婆姨面前很是扬眉吐气了一番,家庭地位也得以稳固起来。 不过仅仅只是两天,老贾就觉得有些不太对劲了,顾掌柜留下他小姨子做事,未必就是冲着他的面子,他发觉顾掌柜对自己的小姨子总是很客气,一副笑吟吟的模样站在柜台后头,眼神直往他小姨子身上剜,一点都不知道收敛。 后来一打听,这顾掌柜三十好几的人了,还没娶上婆娘,这一下老贾更担心了,他那小姨子叫苏玉,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姑娘,虽然花帕包头荆钗布裙的看着土气,但着实很耐看,哪个上了年纪的男人看这样的姑娘不心痒痒? 他私底下提醒过几次小姨子,让她别给姓顾的好脸色,离他远一点,可小姑娘也不听她的,还挺喜欢跟顾掌柜粘乎,每次老贾端着菜盘挑起布帘,总能看到小姨子站在柜台边上和顾掌柜聊得正欢,那银铃般的阵阵笑声简直闹心。 而且还有一点这两天酒楼的饭菜虽然还是出自他手,却加了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之前负责在后厨打杂的那个伙计一双眼睛像刀子似的,就站在后厨看着,每出炉一道菜,他都要让老贾加些莫名其妙的东西进去,都是些透明的小颗粒,老贾不知道是什么,也不敢尝,只觉得这姓顾的多半不是什么正经人,想要靠些歪门邪路来发财。 真他娘的犯了失心疯!这可是喂那些丘八的,也敢乱加东西?他老贾东南西北哪儿边的菜不会做,就是没听过要加这种东西的做法,要真吃死了人,看他姓顾的怎么整! 但还是得挣钱啊要辞了这掌勺,先别说生计了,自家婆姨就得闹翻了天,不过到时候真出了事追究起来,自己得想办法脱身呐 大堂又来催菜了,老贾抹了把汗,看了眼在旁边择菜的小满,满眼都是市井百姓的狡黠。 也不全是坏事,起码自己要是抓了这把柄,那姓顾的敢不给自己加月钱? 说不定还能拿到更多只是得在事发前跑路就是了,到时候还当个狗屁的厨子,自己也盘个酒楼,当个掌柜玩玩! …… “掌柜的,你以前不是干这一行的?” 苏玉手支在柜台上,托着下巴看顾怀,注意到一旁那丑账房看过来的眼神,苏玉直了直身子,让那蜜桃般的胸脯又挺了两分,满眼都是年少姑娘的得意。 丑账房嗤了一声偏过头去,顾怀笑了笑:“是啊,本来老家在北边的,燕王造了反,到处兵荒马乱的,就逃到这儿来了,寻思着也不能坐吃山空啊,就盘下了这酒楼。” 他抬眼扫了扫大堂里比起前些天多了不少的客人:“得亏这生意好起来了,这虽然不是啥难干的伙计,但没客人还是心慌的。” “哦,我就说呢,”苏玉乌溜溜的眼珠一转,见四下无人,那吵闹的魏老三也不在,就悄悄凑近了顾怀:“掌柜的,我看你人好,不忍心看你吃亏,有个事得告诉你。” 顾怀也凑了过去:“啥事儿?” 苏玉掩着嘴唇:“我说掌柜的,你别这么实诚啊,我听我姐夫说,后厨买菜都是寻那些城外来的散户下手,那菜可贵上许多哩,你还是自己找个相熟的菜贩子,让他从城外收来才好,我姐夫说后厨打杂的那人不老实,他要是吃回扣吃狠了,给你买些烂菜过夜肉来咋整?而且那些当兵的能喝出什么好酒水来?开酒楼的都得往里头掺水,掌柜你咋一点都不兑呢?” “哦?还有这样的事情?” 顾怀皱起眉头:“酒掺水,被发现了这些丘八怕是要闹事?这事以后再说,不过那后厨打杂的还算跟我沾亲带故,没想到竟然干这样的事情你等着,我找他去!” 苏玉一把拉住了他:“哎哟,掌柜的,你都这岁数了,咋还像个毛头小子呢,我跟你讲,这亲戚一起做生意啊,最难理清楚了,一不注意就结了仇,你能让他来采买,怕也是亲得很?你说归说,可别太让他下不来台,稍微点拨下就成。” 顾怀忍住不笑出声来,点点头道:“嗯,我知道了。” 他转身准备去后厨,实际上是想问问小满海带提炼味精的事,菜用上味精也有两天了,生意虽然有了点起色,但还是没达到他想象中那种一传十十传百门庭若市的场景,也不知道是哪儿出了问题,难道是丘八们只喜欢喝酒不在意吃食?真要是这样,怕是还得改一改思路。 苏玉依旧托着下巴盯着他的背影,突然嘻地一笑,喃喃自语道:“掌柜的笑起来还挺好看的嘞” 这话声音很低,但一旁的女账房却微微抬起了头,她看着苏玉那副模样,微微眯了眯眼睛。 这小妮子想死? 第二百六十二章 秘谍的自我修养 二更天的时候,酒楼就不怎么上客了,原本还在自斟自酌的客人也纷纷离开,这样的冬日夜里,外面的风景再好,总还是有个地方在等着回去的。 后厨的火还没熄,明日要用的高汤还在吊着,两个厨子自己带的徒弟干完杂活已经走了,苏玉也蹦蹦跳跳地跑到了柜台前: “掌柜的,人家跟姐夫回去啦,明天见!” “明天见。” 顾怀笑眯眯地看着苏玉被绷着张老脸的老贾给扯了出去,一边抚着那两撇沾上去的小胡子,一边做出慈祥模样。 等到两人的身影消失在酒楼门前,顾怀收起笑容,魏老三上前关上门板,酒楼里的伙计们从各个角落走了出来,一言不发地坐到桌旁,等待着顾怀走向主位。 “说说,汇总一下听来的消息,还有各处发来的情报。” “嗨,哪儿有什么消息,这帮当兵的能知道什么,”负责买菜的谷雨肩膀上搭着条毛巾,“凑在一起不是说女人就是吹牛皮,聊些上不得台面的天,有个看起来像是个小校的进了酒楼我还凑过去听了半天,结果他们在抱怨军营里住得太差,一个帐篷挤了原来三倍的人,臭脚丫子熏得人脑袋疼” 魏老三也凑声道:“俺也听见有人喝酒的时候抱怨这个,他们还说军营里生面孔多了,昨晚上两伙人还打了架,啧啧,这要是换了俺们军营,架还没打起来就被扔出去了,这些南兵是真废物,只会窝里横。” 年纪不大但行为举止极为老成的小满也跟着点了点头,示意他也没听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一旁的芒种拿出几份密信,这是其他几批潜伏在德州的谍子送过来的,上面也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连那份从军营里送出来的都没什么值得注意的。 顾怀想了想,轻轻点了点桌子示意几人集中注意力:“看来有些东西你们还是没领会记不记得之前我说过金陵锦衣卫的情况?” 几人纷纷点头。 顾怀继续道:“作为世上最厉害的间谍衙门,锦衣卫财大气粗的做法我们学不会,就只能学思路,他们用士农工商无数谍子盯着大明天下,你们以为每日都有什么天大的消息送到金陵?错了!锦衣卫指挥使裴昔裴大人让我旁观过一次他整理情报,他的桌子上,堆的就是你们认为无用的这种消息,而锦衣卫,就是通过这种手段来监视天下的。” 他看向谷雨:“他们说晚上挤在一个帐篷里睡觉的人是原来三倍,这说明了什么?至少他们的军帐是肯定不够用的,对不对?” 谷雨愣了愣:“主官大人,这有啥用?” “啥用?第一,这说明德州的军需物资是很紧缺的,军帐是这样,其他东西会不会也是这样?后勤补给线有没有出问题?有没有可能摸清后勤是怎么输送的,然后把军帐这种易燃物品付之一炬?第二,他们晚上睡不好,战斗力就必然受到影响,这些日子李景隆又在抓紧训练,长此以往疲劳累积在一起,士卒们会不会在哪一天直接睡死过去?会不会军营的防御受到影响?这会不会为夜袭提供极大的便利?” 他顿了顿:“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军中防疫极为重要,现在是冬天,如果是夏天的话,士卒大量聚集,一旦起了疫情,那会是怎样的场景?如果事先知道了这个情况,往军营里扔些病猫病狗,只要有几个士卒染了瘟疫,会怎么样?这还只是我匆忙想到的,你说这些情报有没有用?” 谷雨怔怔无言,片刻后狠狠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原来是这样!卑职懂了!” 顾怀又看向魏老三:“还不止,生面孔多了,襄阳兵和凤阳兵挤在一个帐篷,甚至还打起了架,这是因为收容的败兵没来得及分散安置,还是因为李景隆有意打乱编制加以操练?咱们能不能在这件事上做些文章?” 他拿过芒种手里的几份密信,一边回忆着裴昔在锦衣卫官署里那座小院里日复一日做着的那些事情,一边慢慢分析起来,几个谍子有了疑问他也加以解答,等到烛光微暗,他才总结道: “都明白了么?一句无心的话,就有可能透露出重要的情报,咱们是谍子,上到军情下到民生我们都得关注,只凭一些看起来无关紧要的小事,我们就可能成功地扭转战局,这要比你们以前在军中挥刀杀人骑马冲锋的作用大太多了。” 他扫了一眼带着节气代号的三个谍子:“如今我在这里,还能把这些情报汇总整理,可如果有一天四面皆是战场,需要你们独当一面呢?我知道你们在秘谍司里是佼佼者,不然也不会有这个代号,但你们要记住,需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这份谍子应该具有的敏锐嗅觉既然天生没有,那就需要通过后天培养来让它发挥作用。” 几人纷纷点头,只有从秘谍沦落成亲卫的魏老三有些委屈。 顾怀又拿起那份随同朝廷败军南下、混进南军中的秘谍假借吃饭送来的密信:“有上一次北平的教训,李景隆这次不会犯太多错,他们送回来的消息比你们听到的也多不到哪儿去,先让他们在里面混着,弄不到重要的职位,终究是没办法得到重要军情的,不过关键时刻里应外合,应该也能发挥大作用。” 说了这么多话,他有些疲惫:“还有没有要说的?如果没有别的消息,就回去睡。” 结果到头来还是没弄明白酒楼生意差的原因是什么,谁他娘的说酒香不怕巷子深?明明都用上味精这种可以大幅提鲜的秘密武器了,结果来吃饭的人还是没想象中那么多,搞得顾怀都想转行卖烈酒算了,反正丘八们都好这一口,之前搞香水弄出来的提纯方法还能现用,而且现在也不用考虑成本的问题。 他摆摆手示意几人下去,就见魏老三黑脸憋得难受,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怎么,你有话说?” 大概是看主官大人脸色有些不好看,魏老三吃吃地道:“俺俺之前还听他们唠过一个娘们,俺本来觉得娘们的事儿没啥了不起的,可听了大人这些话,俺这心里憋得慌,不说出来怕是今晚睡不好了。” 顾怀奇道:“娘们?什么娘们?” “他们说李景隆身边带了个娘们,平时都穿着军装扮作亲兵的样子,在他身边伺候,好像是来了德州才有的对了,那娘们在军营里呆不住,白天李景隆巡营的时候,她好像还偷偷跑来德州城来着,那几个当兵的好像很看不起李景隆,一边说还一边骂骂咧咧这消息没啥用?” 顾怀沉默许久,深吸一口气,站起身子:“老三,今晚这么多消息,这一条” “是最有用的。” …… 夜深了,李景隆结束了巡营,回到了自己的军帐,两个亲兵给他解甲后躬身退出了军帐,只剩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两条腿沉得像是灌了铅。 经历过这么一次惨败,还有那道旨意的大起大落,他现在总算是清醒了许多,明白了打仗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这不是夜卧谈兵,也不是风花雪月,更不是羽扇纶巾洞察万物,而是刀剑刺入身体时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是四处喷溅的鲜红的血,是垂死士卒声嘶力竭的惨叫声,是那夜官道上身处大军之中看着两侧同时响起喊杀声,丝毫没有安全感的战栗颤抖。 事实上这些日子他已经对自己产生了怀疑,之前从应天府出发跨过黄河时的雄心壮志已经凉了一半,他不禁扪心自问,和对面那个玩命的少时好友朱棣比起来,自己真的能赢得这场残酷战争的胜利吗? 但无论他怎么想,黄子澄已经跟着他一条道走到黑了,朝廷没有撤换主帅,他就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 所以这些日子以来他每天都要用巡营和训练来压下那些恐惧,他不敢停下来,只因为闭上眼睛就能看见那一夜的惨状。 他呆呆地看着帅案上的令箭,他很清楚,虽然自己可以用胜败乃兵家常事来安慰开脱自己,但如果他再次失败,那可就不是常事了,手握几十万重兵却不断输给兵力比自己少得多的朱棣,别说回到京城没法交代,那些现在还畏惧于帅印的麾下将领也不会给他好脸色看。 他毕竟是李文忠的儿子,他毕竟是要脸的,唯一挽回声誉的选择,就是击败朱棣,可这一点又谈何容易?朱棣的军事能力明显要强于自己,手底下的士卒也多半久经战事,还有那些杀人不眨眼的蒙古骑兵,自己若想击败他,这几十万大军和后面要赶到的援军都不一定靠得住。 自己要找一些帮手才行可找谁呢? 还没想出个结果,军帐中用来隔开安寝处的帘子就被拉开,穿着不合身亲卫轻甲的身影走到了李景隆身后,俏皮地嘟了嘟嘴。 身影取下头盔,黑发散落,原来是个女子。 她轻轻环住李景隆的脖子,凑近他的耳朵,带着兰花气息的呼吸打在李景隆的耳旁: “抓到你啦,大将军。” 李景隆猛地睁开眼,握住了手旁的剑。 第二百六十三章 偶遇 “下次不要再开这样的玩笑了。” 李景隆收起剑,那张狰狞的脸慢慢平复成往日的模样,他看着对面那个瑟瑟发抖的美丽女人,有些想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惊弓之鸟到这种地步。 连情话都能听成那夜落单后被燕军士卒抓到的威吓,看来自己是真的被朱棣吓破了胆。 他轻轻摇了摇头,疲惫地重新躺回座椅:“清儿,替我按一按脚。” 刚才那柄剑的锐利感觉还停留在脖颈上,被吓得魂不附体的许清回过神来,慌忙应了一声,就跪伏在地替李景隆按起脚来,她能确定,刚才那一瞬间,眼前这个身份高到吓人的曹国公释放出来的是真正的杀意! 许清是德州同知徐大人的次女,从小就被养在乡下别院,自然有了份无拘无束的俏皮活泼,前些日子李景隆带兵退回德州时,许大人敏锐地意识到了这是自己等待多年的机会,曹国公李景隆年纪轻轻一表人才位居高位肯定是不会缺女人的,而且曹国公家中已经有了一正妻一平妻三侍妾了,但现在可是打仗啊。 所以他在替知州大人安排军营事宜时,就带上了自己的次女许清,男人嘛,几个月不知肉味总是想得凶,而且谁能拒绝醉卧美人膝醒掌几十万大军的豪情呢?但让他没想到的是,李景隆别说收下许清当个侍妾了,连他的面都没见。 这也是许大人想岔了,当时李景隆打了败仗,整天都心忧陛下要怎么治他的罪,哪儿有心情玩女人?所以许大人是想搭东风都找不到门进,可正当他闷闷不乐回了府衙以为就此错过再上一步的机会时,李景隆这厮又他娘的让人送信过来相邀一聚了。 不管许大人再怎么想不明白李景隆为何前倨而后恭,也不影响他把自己女儿火速打包好送到军营,为了防止传出去不好听,还像模像样地穿上了亲卫轻甲带了头盔送进了军帐,很显然许大人也是玩情调的好手,这可比金屋藏娇刺激多了。 当然送过来之前许大人没忘了给自己的女儿加以培训一番,简而言之就是借这次平叛孤男寡女的机会死死抓住曹国公的心,爬不上平妻也得当个受宠的妾,到时候他许大人也算是李景隆的老丈人,这官职的事儿嘛 不得不说许大人还是挺有眼光的,而且也很舍得,逆来顺受的大家闺秀见得多了,许清这种活泼性子李景隆还真挺喜欢,而且李景隆平日也尤为宠溺她的这份天真,只是许清此刻却隐隐感觉到,平日里那种撒娇最好还是不要使出来,眼前的这个男人心情非常差。 大概是蹲伏着按脚太过不好使劲,许清便改成了跪姿,如此一来那轻甲掩不住的蜜桃曲线就越发诱人,受了开垦的女子总是成熟得特别快,这才几天,原本青果儿般的少女就成了这般模样,看得李景隆心头一热,之前那自怨自艾也抛之脑后,起身抱起许清,在她的轻“呀”声中掀起了帘子。 一阵摇响,发泄完的李景隆神清气爽,他穿戴起身,一条雪白的藕臂缠上了他的手:“大将军,人家想去城里买些女儿家用的东西” 不叫夫君不叫老爷,李景隆就喜欢许清叫他大将军时候的模样,许清知道李景隆事后都会特别温柔,才敢这般开口,可她没想到的是,李景隆思忖片刻,竟然开口道:“也罢,每日呆在这军营,我也嫌闷了,明日便陪你去城里走上一遭便是。” 被子滑落,许清惊喜起身,春光蹦跳进了李景隆的眼睛:“大将军说的是真的?人家早就想和大将军一起去逛逛了嘻嘻,大将军真好。” 李景隆轻轻一笑,替她盖好被子,准备再去巡一巡营,这样才能睡得安心。 是不该绷得太紧,自己也该放松放松了。 …… “生了,生了!” 稳婆的声音传了出来,苏玉涨红着一张脸,喜鹊般进了外屋,银铃样的笑声像是报喜般停不下来,她那姐姐身子骨一向结实,都怀胎几个月了,还能在酒楼里做事,直到最近两个月肚子实在太大,才回了家歇养,而且这已经是三胎了,不太会出什么事情。 可自古女子生产就像是过鬼门关,不到孩子哭出声的那一刻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如今一切平安,实在让苏玉很是开心,老贾抻着脖子在院里早就忍不住了,听见哭声掀起门帘就问: “生啦?男的女的?” 苏玉雀跃道:“是个漂亮女娃儿哩!” 老贾一听转身就走,苏玉有些纳闷:“姐夫,你昏了头啦?往哪儿走?” 老贾不理她,走到大门口坐下,敲了敲手里的旱烟杆,闷着头不说话,苏玉追出来在他旁边蹲下,歪头瞅他:“咋啦?” “咋啦?”老贾气不打一处来,比出两个手指,“已经生俩闺女啦!我都这把年纪了,还抱不上儿子!” 这话一出来苏玉也焉了,她埋低了头:“那再生呗。” “还生?谁养?再生个丫头咋整?” 苏玉瞪起杏眼:“那你说咋整?” 老贾撇过头点起旱烟,深吸了一口没搭话,苏玉气得转身进了屋:“我看看姐姐去!” 看着小姨子那微微贲起的曲线,老贾咽了口唾沫,自己那婆娘娘家没什么人,苏玉这丫头一直在这边吃住,眼瞅着也长大了,依大明律男子四十无子就可以纳妾,自己这婆娘怕是生不出来带把的了,可自己只是个厨子,能有多少闲钱纳妾?可要是苏玉一直这么住下去住一辈子也不是不行,姐妹俩嘛,啥事不好商量?自己婆娘生不出儿子,换苏玉说不定就能成? 老贾心里蠢蠢欲动,正盘算着怎么才能和姐妹俩一起过日子,巷子里一道人影就寻摸了过来,是在后厨打杂的小满:“老贾,赶紧去楼里,今儿客多,忙不过来!” 婆姨生孩子,老贾和苏玉是找掌柜请了半天假回来的,反正估摸着楼里也没啥人,一个厨子能顶得上,顾怀就允了,可谁想到今儿一开门生意居然好得不行?所以就赶忙让小满来找人,不然丘八们等久了指不定出什么事。 一听是正事,老贾也不敢耽搁,喊了一声苏玉就跟着小满往酒楼赶,连自己的闺女也没看上一眼,可到了酒楼才发现,这哪儿仅仅是好?简直是好到火爆了。 放眼望去,平日空荡荡的大堂此刻挤满了人,之前特意摆得极密的座椅派上了用场,密密麻麻坐满了穿着军服的士卒,有些感情好的还拼起了桌子,吊儿郎当地催着上菜,一股一股声浪冲得人耳膜发紧,魏老三那扎眼的身影托着盘子忙得脚底下都在起火。 老贾被惊得瞠目结舌:“这这是咋啦?咋来了这么多客人?” “老贾来了?去后厨,今儿可有得忙了,”一脸笑容的顾掌柜出现在了旁边,他看了看酒楼里的盛况,有些感叹:“难怪这两天生意没见起色,原来军营” “四天一轮休啊。” …… “就是这里?所谓的‘酒烈菜好,连金陵都比不上’居然是这么间小酒楼?” 换了便装的李景隆皱了皱眉,看着络绎不绝走进走出的士卒,听着那不绝于耳的污言秽语,十分无奈:“德州虽然不大,上好的酒楼还是有几间的,何必来这里?” 一旁终于换回了女子服饰的许清抓着他的手摇了摇:“都是军营他们都这么说呢,现在都传遍啦,老爷你看这儿生意多好,咱们也尝尝?” “也罢,”李景隆眉头微松,想着今日终究是来放松心情的,“可有雅间?带路。” 这话是对着一旁的伙计说的,李景隆一行数人,俱是气质过人,他虽然一身丝锦棉服,但也是久居高位,那份威严不是打了个败仗就消失的,身旁亲卫也是人人精悍,酒楼里的伙计自然注意到了,不过那人高马大极为魁梧的伙计只是哦了一声,也不见怎么热情地招呼,就转身准备带路,这态度倒是让几个亲卫有些不喜起来。 下一秒掌柜打扮的人就亲自迎了过来,打发了那伙计继续去应付那些大头兵,几人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些,等到入了雅间,酒菜自然也是第一时间送了上来,菜式普通,李景隆没什么兴趣,让亲卫试过毒之后,就倒了一杯酒自己饮了起来。 “怎么这般烈?” “怎么这么鲜?” 坐下的两人都疑惑出声,这酒的烈度是李景隆生平仅见,作为国公,什么好酒他没尝过?可眼前这只卖一两银子的不知名酒居然比他喝过的那些琼浆玉液还让人想要赞叹出声,仿佛一道火焰顺着喉咙下到了胃里,让人皱起眉头的同时又爽快无比。 他拿起筷子,又尝了尝那之前觉得土气的菜式,鱼腹间最鲜嫩的肉入了口,那鲜活的味道让他的眼神微微一凛。 难怪军中会有这样的传言,难怪这酒楼的生意好到这种地步李景隆放下筷子,看着眼前平平无奇的一桌子菜,有些好奇起来,这菜到底是怎么做的?手艺确实一般,但就算是宫中御厨,也要用许久时间许多材料才能做出来这等鲜味?而这里的菜却只用了这么点时间,还摆了整整一桌? 而同一时间,走下二楼的顾怀也站定了脚步,他皱着眉头思索许久,才走向了正在算账的芒种。 “你还记不记得之前我让秘谍司发下去人手一册的画像?” 第二百六十四章 路见不平魏老三 用完午膳,李景隆估摸着时间也差不多了,今日本就是静极思动出来走走,却是不好太久离开军营的,而且城池里还有一些将领是识得自己容貌的,身边带个女子慢悠悠闲逛被看到终究不太好。 想到这里他就准备回军营了,可刚一起身,就发现这酒实在太烈了点,他平日酒量也还算过得去,可今日小酌了几杯,此刻竟然有些酒意上头,实在让他称奇,也打定主意一定要来让亲卫好生问问这酒,到时说不定自己还能提携一把,让这酒楼掌柜把酿酒秘方献出来再给他一份前程,日后回京时用这烈酒来让那些平日交好的将门子弟大吃一惊。 可刚下二楼,还没来得及打发亲卫去问呢,一伙游兵散勇就进了酒楼大门,一个个军装不整吊儿郎当,十足的兵痞模样,他们大概是见这里人多打算来犒劳犒劳五脏庙,猛地见许清这小美人儿纤腰细细,柳眉小嘴,一副小鸟依人的模样,忍不住出言调笑道:“嘿,这破地儿还有这等美人儿?” 他的同伴接口道:“张大哥,哪儿美了?依我看跟对面青楼那些也没什么区别,等到熄了灯往身下一压,还不是两只眼睛一张嘴?” “这你就不懂了,哪里一张嘴,这可是足足三张呢” “哪三张?” “那妹子,别听这不懂风情的浑人瞎说,哥哥我可是会疼人的,上青楼那些姑娘都说好,不如来让哥哥疼疼?包你欲仙欲死忘了身边那小白脸。” 几人没压低声音,调笑的言语粗俗不堪,把许清气得一张小脸通红,一个亲卫看不下去了,站出来斥骂了几句,可都是当兵的,谁肯忍气吞声?那几个兵痞登时回骂了起来,骂得精彩了还搏得一片叫好声。 来这个酒楼的,多半是前些天来尝过菜,趁着今日呼朋唤友小聚的大头兵,看热闹本就不嫌事大,就算李景隆一行人看起来就身份不低又如何?他们又没调戏那女子,叫两声好难道都是罪过了? 就是这种心态,让一楼大堂登时成了欢乐的海洋,几个兵痞荤话说得顺口极了,一群丘八就着荤话和那小娘子的模样下着酒好不快活,只是苦了李景隆和几个亲卫,憋了一肚子火,可又不能表明自己的身份,哪怕军中已经陆续传开,说大将军军帐里藏了个娇滴滴的小娘子,可这不能捅到台面上来啊。 不管怎么说这终究是犯了军法的事儿,一般也就能忍则忍顾全大局了,可李景隆身份这般高,身边亲卫也是目高于顶的人,哪容得几个兵痞嘲骂,眼看李景隆脸色也极为难看,几人便快步上前,和对面那帮兵痞动起手来。 几个亲卫一开始还道这边人数和对方差不多,哪知道一动起手来,路旁又跑来十几个帮忙的丘八,双方都有默契地没在闹市动刀子,但几个亲卫就一下子吃了大亏,被揍得鼻青脸肿满地找牙,一个眼看优势在己的兵痞脱出战团,瞟了一眼许清,两眼一亮搓着手走了过来:“小娘子,你这些男人也太草包了些,跟着他们不如跟着大爷我,咱们爷们这么壮,包你快活受用,中不中?” “混账!你们知道我是” 再也忍不下去的李景隆脸色铁青,一句话才说了一半,大门口那边就响起了惨叫声,一个亲卫的脸被狠狠踩进了雪地里,当真是凄惨无比,许清花容失色,那张樱桃小口里刚刚发出一声惊叫,就听见旁边有人喊:“他妈的,打燕逆没本事,就会当街欺负女人!你们还是不是爷们?跟着俺揍这些狗娘养的!” 李景隆闻声回头,就见一只大手从旁边探了过来,一把抓住那走过来的兵痞,干脆利落的一个过肩摔便砰地将他放倒在地,几个兵痞的同伴见状不对冲了过来,却被几个正义感涌上来的大头兵给拦住了,那抓着兵痞的大手依然没放开,抡圆了就是一个耳光,这人竟是刚才酒楼里那五大三粗的伙计,此时肩上的抹布都还挂着,随着他的肌肉贲起抖动着: “让你欺负女人,让你欺负女人!狗娘养的王八蛋” 也不知道是刚才这伙计喊的嗓门太大,还是那句话真的刺中了大堂里大头兵们的心灵,叫好声起哄声慢慢低了下去,一些也实在看不下去的丘八们纷纷起身帮忙拦下那些兵痞,这些路见不平的北方兵个个高大魁梧,动起手来又快又狠,那些兵痞不是对手,被打得屁滚尿流,那高大伙计以一敌五,一双铁拳舞得虎虎生风,眼看兵痞们逃出酒楼他也没追,只是兵痞撂下“等着瞧没完”的狠话后狠狠吐了口唾沫。 李景隆的几个亲兵拍了拍身上的泥雪,臊眉耷眼地进了酒楼,李景隆面无表情地扫了他们一眼:“不谢谢别人?” 那带头的亲卫这下子真是羞愤到了极点,朝着高大伙计拱手道:“多谢兄弟们仗义相助了,不知道兄弟们怎么称呼?” 刚才眼看起了冲突躲起来的掌柜这时候跑出来了,看着被打翻的座椅杯盏满脸心疼,冲着李景隆道:“哎哟,哎哟,这又是什么祸事回客官的话,这人是我们酒楼的伙计,叫魏老三,先前逃难来的德州,我看他孔武有力,就收他做了个伙计应付地痞流氓,谁知道魏老三!这些损失都得算在你头上!” 李景隆瞥了那八字胡掌柜一眼,眼里是丝毫不加以掩饰的厌恶:“都算在我头上。” 掌柜如蒙大赦,李景隆转向魏老三,脸上表情变成欣赏:“这么好的本事,何必当个小小酒楼的伙计?可曾想过参军立一番功业?” 魏老三挠挠头:“俺吃得多哩” 没想到竟然是这么个浑人不过倒是侠肝义胆,李景隆露出微笑:“当了兵就管吃,还有饷拿,不比当个伙计好?” 魏老三瞪起牛眼:“可俺没听说要征兵啊,你又是谁,说当兵就能当兵?” 刚才还吓得不轻的许清见李景隆对这浓眉大眼高大魁梧的北方大汉生了爱才之心,便甜甜一笑:“这位大哥,刚才多谢你为小女子解围,你如此勇武,是挺适合参军呢,至于这位大人嘛嘻嘻,他说的话可是比真金还真呢。” 魏老三看向谄媚笑着的掌柜,掌柜此刻正关心刚才李景隆应承下的事情呢,哪里会去管这么个憨货的去留,再说这憨货吃得也未免太多了,养起来得不偿失,自然也是一口应承下来,在等到亲卫掏出饭钱和赔偿的银子后,更是亲自送他们出了酒楼,一路看着他们远去。 等到一行人的身影消失在了街角,顾怀的腰才慢慢直了起来,身后的酒楼重新恢复了喧嚣,而他的脸上,笑容也慢慢消失不见。 倒是意外之喜,这个年代的画像不同于后世的照片,本人和画像肯定是有所区别的,但自己和芒种都觉得是,再加上刚才的只言片语,那就应该错不了了。 本来还打算等那女子独自进城的时候再想办法接触,谁知道还钓到了李景隆这条大鱼? 天空下起了雪,顾怀站在街头,一点一点审视着刚才发生的一切,确定没有太过刻意的痕迹,而且其他秘谍那里很快就会弄出伙计魏老三前二十多年的生平,才微微一笑,转过了身子。 他踩着积雪,悠然地走开了。 …… “贾师傅,那道糟扒蹄筋做好了没有?前面在催!” “在做在做!我又没四只手,哪里能做这么快?” 后厨里,两个厨子和几个打下手的学徒都忙得热火朝天,魏老三走了,连小满也去帮忙传菜了,一声又一声的催促里,老贾拿起块布抹了把脸上的汗,埋怨道:“要是天天都这般忙,谁顶得住?生意这般好,掌柜的要是不加月钱,谁愿意干?” 另一个厨子老霍挥舞着菜刀:“这月钱确实该加,不过老贾,你婆姨不是刚刚生了吗?大喜的日子,怎么沉着个脸,一点乐呵模样都没有?” 老贾没好气开口:“生了,又生了个赔钱货,我高兴得起来吗?” 老霍笑道:“哎哟,那确实够呛,不过我看你对你小姨子挺有意思的啊,要不然干脆收了房,大的生不了就让小的生,反正是姐妹儿不见外,到时候两头大也不用分个你我。” 老贾哼了声没说话,一旁打杂的徒弟却是忍不住笑了起来:“师傅诶,有道理啊!小姨子是姐夫的半拉屁股,不摸白不摸,不疼白不疼!” 后厨都是男人,说起荤腔都来了兴致,就算手底下忙得起火,也你一言我一句地插嘴,当厨子的虽然等级分明,学徒不能违逆师傅半句,但这种玩笑却是不忌的,老贾也不是开不起玩笑的人。 “姐妹花并蒂莲,师傅好大的福气。” “师傅的小姨子挺俊的,好些来吃饭的都想办法搭话呢!” “你看你徒弟都这般说,老贾你就收了,别到时候便宜了外人。” 话越说越露骨,把个老贾说得面红耳赤,他也不接声,只是忙着做菜,只是心底越发活泛起来,满心都是大堂里那个已经长大了的身影。 只是一想到那柜台里站着的掌柜,他就又窝火起来,之前还只是有些看不顺眼小姨子粘着那姓顾的,现在动了让小姨子给自己生儿子的心思,就越发不情愿两人亲近了,再看一眼站在一旁的小满时刻准备着往菜里加那稀奇古怪的调料,想到今儿酒楼的生意 他狠狠地颠了颠勺,总觉得自己胃口应该更大一些: “起菜!” 第二百六十五章 腊月 时间已经进了十二月,持续了半年的战事,好像就这般平静下来,如果不是每天都能看到满大街当兵的,此时的德州好像和过去没什么区别。 天气越来越冷了,南军士卒们也终于得以换下鸳鸯战袄,穿上棉衣,说来也有趣,大概是朝廷打这场仗实在准备不足的原因,军服的替换还是分批进行的,先配给的自然是战斗力比较强的李景隆直系部队,然后才分发给麾下将领,至于那些姥姥不亲舅舅不爱的边缘部队,自然暂时还是没军服换的,所以如果两拨大头兵在德州城里碰见,光是看看对方身上的军服就能知道双方的地位高低了。 夜色降临,忙碌了一天的酒楼也终于得以歇息片刻,大概是这些日子顾怀嫌卖烈酒烧钱太快,所以改了改提纯的流程,让酒没那么烈了,好些丘八走出酒楼的时候都还骂骂咧咧的,无非就是抱怨这酒楼掌柜太过黑心,拿好酒好菜把他们坑来吃饭然后又往酒里兑水,真他娘的埋汰。 大堂里是放了炭盆的,丘八们骂得狠,但也没敢真找酒楼麻烦,毕竟掺了水的烈酒喝起来还是要比外面来得爽快,顾怀双手揣袖站在柜台里头还是那副笑眯眯的模样,时不时打一打算盘,还真有些市侩商贾的样子。 眼看客人走得差不多了,柜台也没什么事情,顾怀打了个眼神,芒种点了点头递过来一份谍报,顾怀翻开一看,脸上的笑意就更浓了两分。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德州这里再怎么大军云集,短时间内也是没办法北上的,这就给了燕军难能可贵的发育时间,朱棣也终于可以腾出手来安定后方了。 北平一战,之前南下打真定时候一路占领的地方基本都被朝廷收了回去,永平府开平怀来那些地方也是乱成一片,都需要时间收复,而且最关键的,是朱棣要想办法消化这一战俘虏的南军以及缴获的物资,要知道匆匆整合一支人心不齐不经训练的军队,说不定还没原来的人马能打,到时候在战场上反而会拖后腿,那就乐子大了。 当然,说到安定后方,朱棣和顾怀也不是没想过把目光投向别处,比如宣府大同辽东之类的,但两人和王府一众将领文臣商议过后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不为其他,只因为辽东太穷,而大同宣府太难打。 能不招惹还是别招惹的好,让他们盯着蒙古人就行了。 这么一来原本以为来不及做完的事情反而显得绰绰有余,朱棣带兵去收复失地了,一众将领现在估计顶着寒风在练兵,而道衍朱高炽和一些投降的文官怕也是为了安定地方巩固城防忙得焦头烂额,这么一对比顾怀发现自己居然还是最闲的那个,除了每天处理处理情报,还真就没什么事可做了。 放下情报,顾怀这才注意到苏玉托着下巴,心不在焉地在柜台一旁趴着,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靠过来的,他笑道:“小丫头,想什么呢?魂不守舍的。” “是掌柜呀,”苏玉回过神来,扁了扁小嘴有些闷闷不乐:“我姐姐刚生了孩子,是个女孩儿。” “那是喜事啊,干嘛不开心?” 苏玉皱了皱鼻子:“是我姐夫啦,说家里生了三个赔钱货,他都不会伺候我姐姐月子,说话也夹枪带棒的我姐姐刚生了孩子,被姐夫气得直哭呢。” 大概是越想越委屈,再想到姐姐的可怜模样,苏玉眼泪在眼眶打转,顾怀收敛了笑意:“生女孩儿怎么了?闺女还是爹娘的小棉袄呢,长大了比儿子亲,再说了,这生男生女又不是女人自己的事,他老贾生不出儿子,折腾自己老婆干什么。” 苏玉吃惊地抬起头:“掌柜的,生男生女,不是女儿家的事么?” 顾怀一时语塞,他这才想起这时代的共识是生不出儿子是女人的责任,何况苏玉一个小姑娘,自己跟她说这些是不是不太恰当? 可面对小姑娘希冀的眼神,他还是硬着头皮解释道:“当然也和男人有关系,你想啊,女子就好比是地,男子就好比是种子,这种什么得什么嘛,长得出来,那就证明地没问题,至于到底长了个什么,那不是种子的问题么这可不是我说的,是读书人说的,还能有假?” 苏玉又惊又喜,破涕为笑道:“我就知道!不是我姐生不出来,是我姐夫没本事!哼,一会儿回去他要再敢跟我姐甩脸子,看我不骂他!” 得,无意中又得罪了酒楼的厨子,顾怀苦笑道:“道理是这么个道理话说回来你姐姐现在是谁照顾呢?” “没人照顾,”小姑娘的脸色又黯淡下来,“我也要来酒楼,姐姐就只能自己带孩子,月子都没出呢,就得起来做饭收拾” 这是把人当牲口了?顾怀皱起眉头:“像什么话,家里三个半大不小的孩子,一个刚生产的女人怎么忙得过来?酒楼里刚雇了几个伙计,以后每天午膳晚膳最忙那会儿你过来帮个把时辰就可以回去了,算你全天的工钱,回去好好照顾你姐姐,起码也得把月子坐完,这大冷天的,落下病根怎么办?” “这不好” “行了,就这么定了,”顾怀摆了摆手,又想到了什么,从怀里摸出两锭银子:“拿去,买点鸡鸭鱼肉什么的,给你姐姐补补身子。” 苏玉看着顾怀一脸的诚恳,又低头看了看那两锭银子,眼睛里的泪花越发汹涌了,她感动地吭哧半天,才憋红了小脸说出句:“掌柜的,你你是好人!” “这年头也能发好人卡?”看着她跑出去的背影,顾怀摸着下巴,“难道这小妮子原来以为我是个坏人?” …… “从今天开始,你就在帐外值勤,如果国公爷没有呼唤,你万万不能进去,清楚了没有?” 李景隆的军帐外,换了身棉服军装的魏老三站得笔直,听着对面的亲卫头子训话,一副紧张模样: “听清楚了!不过大人,那位真是国公爷?朝廷的讨逆大将军李景隆?” “这还能有假?还有,不要直呼国公爷的名讳!谅你是个浑人,这辈子估计也没见过这般大人物,这次就不罚你了,好好站岗!” 训话的亲卫头子正是那天被踩在酒楼外雪地里的人,严格算起来魏老三算是救了他一遭,不然指不定要受怎样的羞辱,所以他对魏老三还是颇为感激的,也就没追究这称呼问题。 好歹是个国公,而且还是几十万大军的主帅,哪怕是生了爱才之心,也不得不细心一些,这两天李景隆派人把魏老三查了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知道这厮没读过书是个浑人,本着打磨一下的心思,也就没把他带在身边,只是让他做了军帐外的守卫,等这厮明白了什么叫军纪,到时候才好带着上战场挡刀剑。 已经是日上三竿了,吃得太撑的魏老三有些犯困,见亲卫头子走远了,就把持着的长戈靠在了肩上,双手拢袖发起了呆,李景隆一早就出去巡营了,现在偷懒也没人管,而且不只是他,前面那几个亲兵还不是一样在寒风里懒懒散散? 进军营的这几天,魏老三表演得很累,毕竟以前是当过兵的,而且见过藩王跟着顾怀混,要扮成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实在需要小心谨慎,就比如眼前这亲卫头子,要是换了以前的魏老三,指不定就鼻孔朝天起来,李景隆算个屁的大人物?燕王晓得不?俺跟着主官大人还进过燕王爷的军帐嘞。 当然,魏老三还是没忘了自己最重要的职责,大概是因为一切都太过匆忙的原因,顾怀也没来得及交代太多,只让他自己见机行事,这一点魏老三可太喜欢了,见机--那不就代表自己想干啥干啥?到时候打起仗来要是把李景隆的脖子一抹,那不是太大的功劳? 只可惜这份野心怕是要遭些日子的罪才能实现了,李景隆估计也就把他当成了沙包,想着这种见义勇为的傻逼上了战场肯定不会把主帅扔下跑了,这才带他回了军营,可就这么天天在帐外站岗,能有个什么用?这帐子厚得别说偷听军情了,一放下帘子连光都不透。 说起来这帐子里好像还有个娇滴滴的小娘子也不知道这一秒是不是在睡觉,只可惜比起喜欢女人,魏老三还是更害怕顾怀一些,而且李景隆那草包玩过的女人,给他他都觉得埋汰。 只能慢慢等了啊魏老三吸了口鼻涕,有些忧伤起来,转而变成无边的愤怒。 他妈的难怪李景隆打仗是个草包,老子当初进了燕王三护卫就是举盾的!结果来了这儿看大门,瞎了你李景隆的狗眼! 呸! 第二百六十六章 突变 眼看着近了新年,德州城虽是军镇,但也还是有些过年的气氛,等过了年,就是建文二年了,所有人一开始都以为朝廷会如同秋风扫落叶般扫平燕王,但谁能想到这仗不仅在建文元年打完,反而还有越拖越久的趋势? 腊月十五的夜晚,酒楼打烊得比较早,毕竟军营里像是出了什么事,今儿没什么客人,酒楼的伙计们依次到了柜台领薪水,顾怀和芒种正拿着账本对着账一笔一笔发下去,一旁通往后院顾怀和几个谍子房间的帘子被挑起,苏玉端着一只大木盆从里面走了出来,里面都是顾怀的换洗衣服。 自从上次顾怀允许她每日只在忙时来帮忙,却照全天发工钱以后,小丫头就对他感恩戴德,不知道怎么报道之下,就开始替他收拾房间、洗洗衣服,除了没有自荐枕席,简直就跟他的老婆没什么区别了。 除了芒种对这事极为不屑以外,酒楼里上上下下的人都常拿这事儿取笑小丫头,小丫头脸红红的也不反驳,好像还颇为欢喜,根本不看他姐夫老贾那张比灶王爷还黑的老脸。 其实顾怀也是多少明白她心意的,刚刚长大的女孩子总是对他人的一点善意极为重视,不过他并不是小丫头喜欢的那个酒楼掌柜,而是燕王手底下的谋士,是朝廷通缉的造反贼人,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所以在这一点上还是装糊涂的好。 “掌柜的,你的衣服都洗好了。” “唔,谢谢小玉,这是你的工钱。” “谢谢掌柜的,”酒楼这种月钱都是十五发,为了避免伙计领到银子就跑了临时找不到人顶,往往都要压上半个月,苏玉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接过月钱却没有缩回手去,一双大眼睛带着些火辣味道瞟着顾怀:“掌柜的,你一个人过年?不嫌冷清吗?” “倒也是一个人过”顾怀愣了愣,“不过这几个伙计也是要一起在酒楼过的,而且年节时候外面有些铺子应该不会关,出去逛逛也就消磨过去了。” “喔”没有从顾怀嘴里听到想听的话,苏玉有些失望,她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一旁被其余伙计揶揄目光打量了半天的老贾终于受不了了,恶狗扑食般冲过来,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离过年还有十几天呢,着什么急拜年!掌柜的,我们这就回去了。” “好好好,早些准备也是好的,记得多置办些年货,好好过个年。” 顾怀笑着点头,全然无视了苏玉眼里那若有若无的幽怨,还有那莫名如芒在背的感觉。 老贾把小姨子拉着出了门,埋怨道:“你个姑娘家家的,跟一个大男人这般亲近做什么?他三十好几了,还光棍一条,你凑那么近,不怕别人说你闲话?” 苏玉瞪他一眼,有些不服气:“三十好几怎么啦?我这不是看他一个人过年冷清,想过来给他做顿年夜饭么?” 老贾嗤笑一声:“冷清个屁,单身的爷们,青楼里一钻,还会冷清?” “掌柜的才不是那种人!酒楼里来了俊俏的姑娘,他都不多看一眼,我早注意着呢。” “三十好几的男人,身边还没个女人,能这么君子?多半是有病!” “你才有病!” 老贾得意洋洋:“我有病?都生三个大丫头了,能有什么病?” 两人就这般斗着嘴在夜色里远去,等到转角处,小丫头依旧叽叽喳喳地往前走,而老贾则是轻轻捏了捏怀里一个小小的纸包,满心得意。 花了这么些天,终于趁那小满不注意把这玩意儿弄出来了看起来吃了是没什么问题的,那一开始威胁告官敲酒楼一笔的算盘就落了空,改进食谱又不犯王法,不过这些日子酒楼生意好成这般模样,倒是让老贾生了些别的心思。 自己能不能把这玩意儿也搞出来? 不行,回去得研究研究! …… 新雇的伙计都走了,顾怀放下账本,看向身后的芒种:“刚才为什么我背后会有寒意?你对我起了杀心?” 幸亏谷雨小满他们都不在,要不然听见这话怕是真要脸色一变。 芒种垂下头继续打着算盘:“没有。” 顾怀有些无奈,眼前这女子还真不好管,她不想开口的时候,自己什么也问不出来。 拿主官的身份去压?芒种都不带怕的,从大宁回来以后顾怀不是没起过查一查她的心思,但她本就是秘谍司的人,秘谍司官署里留存关于她的档案理所当然地全部消失不见,而且她不知道用什么方式得知了顾怀在查她,还闹了好些日子的脾气。 来历成谜,能力出众,但就像顾怀让她去朵颜三卫一样,她做事从来都很随心所欲,天知道她是怎么把朵颜三卫忽悠到在大宁城外按兵不动的。 按原计划他们该去打大宁卫的驻地! 虽然结果是好的,但这种感觉未免也太糟糕了,这次若不是实在缺得力人手,顾怀是真不准备带她来德州城。 顾怀叹了口气:“就没什么要对我说的?” “还不到时候。” 又是这种模棱两可的回答顾怀没有追问,只是重新拿起账本,静静等待起来。 谷雨小满之所以不在,是因为他们要去回收其他谍子送来的谍报,事实上这些谍报可能已经转手几轮了,但没有密文没人能看懂里面写了什么,南下之前顾怀做得最用心的一件事情,就是教会这些谍子这个世上绝对没有人认得出来的密文。 汉语拼音。 这玩意儿学起来快,尤其是识字的人,但不清楚其中门道,再怎么破译也破译不出来,更何况这世上根本没有密文表,朝廷截获了也没办法知道秘谍司究竟在干什么。 除非有懂这密文的人背叛但到时候顾怀完全可以再换一个。 脚步声响了起来,没了魏老三,酒楼里居然显得有些冷清,连脚步声都太过清楚,顾怀从两人手中接过谍报,一份一份看了起来。 仍然没有太多有用的信息,上到官员调动,下到柴米油盐,这些信息太过零碎庞杂,而顾怀就需要从中整合出有用的信息,再发到北平那边去。 近来德州菜价涨了很多没用,朝廷一开始准备征召民夫运粮,后来改成了士卒北上之前先行前往济南,自带干粮朝中倒是有能干的官员,仅此一举,就可以省下数万民夫运粮一路上的消耗,袭扰后勤也再无从提起。 武定侯郭英到了德州,官员齐聚正在开宴郭英?有些印象,好像挺能打,那这又是一个坏消息了,难道是黄子澄不放心李景隆派来协助的? 顾怀皱了皱眉,有了些不好的预感。 果然,下一个消息就让他握着谍报的手微微一紧。 李景隆下令,在德州外围,从南到北,依次在各个村镇修建堡垒,看起来是准备在德州外围修建十二座卫城,用以拱卫德州。 所谓卫城,其实并不是真正的城池,简而言之就是军事堡垒,一切只为军用,百姓是没有的,也不用大兴土木,防御军事修建起来后,分散囤积的士卒可以很快支援其他卫城,而且随时可以出击截断敌方后路。 打又不好打,一打就要牵动一片,不管的话又要被尾随,实在有用至极。 这是一个很重要的情报,是从南军军营里送出来的,意味着南军的整体战略发生了很大的改变,再联想到那武定侯郭英来的消息,顾怀了然过来,痛定思痛的李景隆不再那么狂妄了,说不定这个建议就是郭英提出来而他又欣然接受的,他不再依仗绝对的兵力优势,在短时间内结束战争,在这里修建十二卫城,显然是做好了长期战争的准备。 难怪今天酒楼没什么人,看起来像是士卒的轮休被取消了,原来他们接下来都得去修卫城顾怀拿起笔,在情报上标了一笔示意加急送往北平,本以为今晚就到此结束了,结果谷雨又从怀里掏出了一份谍报。 不好的预感越发强烈,顾怀伸手接过,只扫了一眼,就站起了身子。 “大人?” 顾怀没有说话,一字一句地又看了一遍,纸很薄,字很少,但上面说的那个消息让他以为会持续下去的平静就这般轻易地被打破。 “送信去北平,让陈平带五千骑兵出北平,告诉王爷,这件事我来处理。” 顾怀抿了抿嘴唇,又看向抬起头的芒种:“该教的我都教了,我可能要离开一段时间,德州大局交给你了。” “大人,到底发生了什么?” 顾怀将谍报递了过去,闭了闭眼,那萦绕鼻尖的血腥味又回来了: “蒙元南下了。” 第二百六十七章 所谓现实 “南边送了消息过来,李九江在德州修建十二连城,开春以后,他绝不会再像上次一样倾巢而出直扑北平,看起来朝廷已经不再抱着一战功成的打算,这是要和俺长期对峙了。” 燕王府正厅内,这些时日奔赴各地忙碌的将领都赶了回来,从张玉朱能等亲信大将,到朱高熙朱高燧这样的年青一代,再到道衍等一众文臣济济一堂,所有人都知道出了大事,都在沉默地等待着朱棣开口。 然而朱棣开口说出的却是这么一番话,不少将领都心中一沉,这是个好消息也是个坏消息,好消息是北平不会再面临上次那样的绝境,坏消息是跟地大物博坐拥四海的朝廷打长期战争,光想想都是个让人绝望的事情。 但朱棣随后却笑了起来,环顾左右:“看起来朝廷终于是正眼看俺了,倒是让俺心里爽了些。” 大厅里响起些干笑声,这个笑话实在有些冷,不少已经听到风声的将领还是按捺不住问了出来:“王爷,西边出事了?” 朱棣点点头,走到沙盘前,看向宣府位置:“错不了,南部草原集结了数万蒙元骑兵犯境,眼下正在攻打大同边塞的长城,如果不出意外,边关要告急了。” 数万骑兵?那可真是大手笔,谁都知道瓦剌鞑靼这些年被打得头都抬不起来,罪魁祸首就是眼前这个倒戈向朝廷的燕王,听说这些年草原上的王庭每隔半年就要换个位置,好像就是生怕朱棣一时兴起学霍去病带着骑兵进草原来个千里奔袭,他们哪儿来的胆子搞这么大的动作打边关? 是了,这个最能打蒙古人的藩王正在造反。 这下不止武将们一片哗然,连文官都皱起了眉头,张玉有些担心地开口:“王爷,宣府大同算是北平后方,若是蒙元得手,和朝廷两面夹击,北平岂不危在旦夕?” “俺也是这般想的,宣府大同如果能乱起来,当然有利于俺南下和李九江决战,但若是落到了蒙古人手里”朱棣目光闪烁,“那是一群吃人不吐骨头的野狼,当年的事情,绝对不能再犯上一次,俺做不到看着大明山河落进蒙古人的手里不去管,这天下不仅仅是俺那侄子的天下,也是俺皇考,和天下汉人的!” 这话里透着股战场厮杀的铁血味道,将领们兴奋起来,王爷这话是要打大同? 朱棣并没有明说,只是示意众将畅所欲言,一时间众人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连文官都跃跃欲试准备说说自己的意见,大厅里十分热闹,朱棣和道衍站在沙盘旁边,只是听着,并不言语。 其实李景隆南逃之后,就有不少将领进言要带兵去打一打宣府大同,只要能吃下这些地方,北平就有了一个稳定的后方,连被关在大宁的宁王都来了封信疼陈利弊,想让朱棣去打辽东以此来留条后路或者是实现战略缓冲,但这一点朱棣和顾怀道衍早就有了共识,这些地方打下来不一定是好事,毕竟现在用的口号还是靖难,打下来了就得负责,没有朝廷从南边运粮,怎么解决边塞长城的防守问题? 所以对于这些意见,朱棣并没有采纳,但为了锻炼手底下的将领,他还是想方设法给他们找了些事做,包括今日把他们叫过来,也只是为了要用这个过程来统一众将的认知,这算是他多年战事中形成的培养将领的习惯。 要说朝中缺少大将其实也不然,开国的名将们虽然老的老死的死,但当年追随他们东征西讨的年轻将领还是有的,新生代的将领也已经成长起来,顾成就是最好的例子,如果从这些人中选一个来担任五十万大军的统帅,此时朱棣的处境绝不会这般幸运。 但偏偏是李景隆,而且更幸运的是,五十万大军一败涂地,他居然没有被问罪,更是在主帅的位置上坐得死死的,刚看到这个谍报的时候,朱棣甚至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要不是下面清清楚楚写了顾怀的名字,他甚至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但李景隆是草包,手底下那些将领却不全是,反观自己手底下有什么?这些将领中原本职务最高的反而是投降过来的顾成和张信,一个三品都督一个北平都指挥使,而张玉朱能谭渊之前只是卫指挥使,最多带过几千兵马,他们能比在开国之战中成长起来的瞿能等人更高明?并不见得。 所以朱棣要培养他们,让他们一步一步成为独当一面的名将。 世上从来没有生来就是名将的人,他们都是一步一步在实战中成长起来的。 可以打的目标实在太多,众将议不出来结果,但赞成落井下石打宣府辽东的将领显然更多,朱棣这才微微一笑,压下争论开口道:“其实你们说得不错,眼下是一个绝好的机会,往日不去打边关,是因为俺不能在那些地方消耗兵力和精力,还有北平的储备,但时过境迁,如今蒙元犯境,俺身为藩王,不阻击外敌,岂不负了皇考遗命?大义在此,所以大同一定要打!这是其一。” “其二,北平防务不能落下,保定府的失地也需要收回来,所以这次出兵不能太多,俺打算派五万兵马入大同,打着不是靖难而是俺坐镇北地的燕王旗号,外敌在此,大同驻军不会太过抗拒,打下大同的代价会小很多。”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朱棣环视厅内,“战争从来不是一地一人的得失,而是大势!李九江要屯兵修城,开春来攻,俺难道要让他如愿?兵马入大同,他要不要发兵?如今天气苦寒,牵着他劳师动众往大同走一圈,就算他最后没什么兵力损失,待到来年,他的大军北上时岂不是疲惫不堪?” “原来如此!”一众将领恍然大悟,心悦诚服,一个个摩拳擦掌,双眼放光,显然是在被说服后对那领兵的位置动起了心思,毕竟朱棣此刻是不可能亲自带兵进大同的,他需要坐镇北平,而且只带五万兵马进大同实在太过冒险。 然而朱棣却并不指认将领,反而卖了个关子:“咱们出战,自然也不能让李九江如愿,就遛遛他李九江的腿脚,让他跟着走一遭!至于谁来带兵,现在不急,你们各回驻地,等待命令即可!” 文官武将们纷纷退下,朱棣面带笑意看着最后一道身影走出大厅,然后那脸上的笑意慢慢消失,从怀里拿出一封密信,看向了一旁的道衍:“顾怀要了五千骑兵,准备先行入大同。” 道衍沉默了一下,低头双手合十:“大同的事,和老衲无关。” “但他是不信的,不只是不信你,连俺他也不信了,”朱棣叹了口气,“蒙元南下,马蹄踏长城,边关数十万百姓流离失所,也难怪他这般失态真要说起来,俺还有些羞愧,在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俺是松了口气的。” 道衍摇摇头:“人之常情而已,王爷不必自责。” 朱棣点点头,也跟着沉默了下来。 他并不像表现出来的那般自信和坦然,他很明白,从他起兵的那一刻起,就背上了反贼的罪名,除了手底下这些唯恐天下不乱的将领文臣之外,天下是没有几个人支持他的。 一时骗得了世人,难道还能骗一世?如果失败了,史书会怎么写他?九泉之下怎么去见那个让自己畏惧而又仰望倾慕的父皇? 所以在知道大同出事的时候,他是由衷地感到喜悦的尽管这和父皇留给他的责任背道而驰,也和他多年的信条背道而驰,汉人江山重新受到蒙古人的威胁,在这个敏感的时刻对朝廷的影响显然比对他更大,而且天底下的百姓会怎么看?燕王一反,蒙元人的胆子就大了,这是实实在在的对他这么些年坚守北平的褒奖。 难怪连顾怀都用一封密信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他的心甚至比自己还要来得光明一些,但他不懂! 没有人可以相信!王府里这些兴高采烈的将领真的信得过吗?谁能保证他们不会在某一个夜里拿自己的人头去换一个官位?自己击败朱允炆数十次,他依然是皇帝,但自己只要输了一次,就可能永不翻身,沦为死囚! 这实在是一笔风险极大的生意,每一天都可能是最后一天,每一战都可能是最后一战,日复一日的精神压力和折磨让他必须不断地以命相搏!而这不可能是那高高在上的朱允炆和轻松自在的李景隆能懂的,人生最过痛苦的,莫过于不得不玩一场绝对不能输的游戏! 不对,也许对某些人来说不是痛苦身边这个穿着黑色僧衣的和尚是自己唯一敢完全相信的,因为他是个疯子!就算他精于政事,能辅佐炽儿处理北平的所有政务,能管理好大军的后勤工作,他依然是个疯子!只有他是在享受这个造反的过程,享受他郁郁不得志数十年终于有一遭被天下人熟知的喜悦和幸福! 朱棣眯了眯眼,攥紧了那一封密信。 不能输,不能输自己已经不是以前那个一心守护北境的藩王了,就算知道顾怀是对的,也不能放过任何一个机会。 心向光明是好事,但不是每一个人都有向往光明的资格。 从花窗斜斜照进来的阳光里,朱棣的侧脸冷硬如铁,而一旁道衍念佛时一直捻动的那串佛珠也停了下来,那张在阴影里的脸上,如同猛虎般的凶戾三角眼里,是毫不掩饰的狂喜和狰狞! 如此,方能成九五至尊! 第二百六十八章 带兵出关 驿马岭校尉周冲这些日子过得很不错。 作为北平和大同之间的重要关隘,在燕王起兵造反的第一时间,朝廷就往驿马岭派驻了大量的军队,如此一来原本只是行商居多的关隘一下子变得拥挤起来,这种现象在大量百姓逃出北平地界后尤为严重,百姓和士卒一多,驿马岭居然隐隐有了座城池的意味。 按理说有了这般动作,朝廷也该指派个官员或者将领来管着才对,但也不知道是不是北平那边打得太热火朝天,或者说是人都知道燕王朱棣迟早会把主意打到宣府大同头上,没人愿意来干这倒霉的事情,折冲校尉周冲由此凭空升了三级,一下子成了个裨将,负责驿马岭大小事宜,这升官速度别说北地了,金陵那边都没见过,简直羡煞众人。 任职文书刚下来的时候,周冲是有些震撼而且感到不安的,官场规矩,要升职也得拜码头,他周冲一个舅舅不亲姥姥不爱的小小校尉,何以得到这么大的恩荣?现在连想感谢都找不到人,也不知道是谁帮了忙冷静下来之后想想,周冲很快就明白了,这升的三级买的是自己的命。 燕王不来驿马岭还好,一旦来了,就等着死守,守不住也别逃,就死在驿马岭好了。 于是升官的喜悦和对燕王大军的恐惧重合在一起,把周冲折腾得欲仙欲死,这半年几乎啥也没干,就忙着加固关防训练士卒了,之前允许的草原行商也因此断了,也不知道草原上又有哪几个部落因为断了汉人商队死了人,反正也跟他没关系,还是防燕王的谍子要紧。 趁着白天巡视了一遍关隘,又检阅了一遍西边发过来的军情,周冲的心情有些沉重,这次蒙元犯边所有人一开始都以为是蛮子们穷疯了想南下抢一把,往年这种事情也不是没有发生过,但今年这次好像有些不一样了,因为大量蒙古骑兵开始硬打长城,而不是像以往一般偷偷绕过长城抢一些小城池。 这意味着他们的胃口很大,大到想用人命来填平草原和汉人城池之间的那道鸿沟。 多半是因为南边在靖难的原因,周冲这般想到,以往蒙元犯边,北平都有个藩王要带着兵进草原耀武扬威一番,朝廷也会往边关增兵运粮,但这次可不一样了,两个庞然大物打了起来,确实没法管边关的事情,而蛮子们向来是欺软怕硬的,强盛时臣服内乱时犯边的事情不知道出了多少次。 走回自己的居所,周冲脱下铠甲,先问了问周浩的去向,知道一切顺利后,便摆了摆手示意下人下去,享受地泡起了脚。 此地多风沙,走上一天,靴子里全是沙子,热水泡脚算是难得的享受,虽然格调低了点,但周冲确实很喜欢。 今夜月色不好,烛光也照不亮整个房间,周冲眯了眯眼,身子突然紧绷起来,不着痕迹地看了眼自己放在桌子上的刀。 “很警觉。” 黑暗里传出一道声音,单薄的人影缓缓走了出来,站在窗前:“聪明人最大的好处就是不容易死,因为总能找到活下去的法子。” 那一袭青衫实在很让人记忆深刻,周冲沉默了一下,把脚从盆里抽了出来,站在了冰凉的地上:“见过大人。” 顾怀静静地看着他:“是在想我是怎么进来的?很简单,自从上次我让人给你捎了信,你府上就有王府秘谍司的人。” “大人想要我做什么?”周冲的态度倒是意料之外地很光棍。 “开关。” “我自认对大人和王府交代的事情尽心竭力,”周冲嘴角有些苦,“何必将我逼上死路?” “死路?开关就会死?”顾怀笑了笑,负手没有回头,“你是个聪明人,聪明到后路就有几条,燕王败了,你自然可以在驿马岭好生活着,燕王如果入了大同,你大可以说早就和我有了联系算是自己人怎么都不会输,你才会守着驿马岭这么个早晚要打起来的烂摊子,现在你居然跟我说我在逼你?” 周冲滞了滞,这确实是他的想法,也是为什么敢接下这活儿的原因,到时候能守就守,守不了有顾怀这层关系在,跟着燕王混又如何?说不定还要爬得更快些。 他舔了舔嘴唇:“王爷要打大同?” 烛光把顾怀的脸照得忽明忽暗,满是阴沉:“已经出兵了。” “确实是个大好机会,王爷眼光独到。” “这些马屁留着以后再去拍,大同打不打其实我并不在意,我只要蒙元人滚回草原。” “可” 脚步声响起,顾怀走了过来,站在周冲面前静静地看着他:“我的耐心不多,尤其是想到之前进大同的不好经历,就越发没有耐心起来,那一次死的人肯定没有这次多,但那些人都是无辜的。” “你是不是忘了你有个儿子,而且卖过我一次?我一直想不通那些蒙元人是怎么知道我进草原的,直到我去了一次金陵锦衣卫。” 周冲怔了怔,随即脸色难看起来,顾怀的脸色突然变得有些狰狞:“几十条人命不要以为我现在看惯了死人就不在意,你要两头下注,让你那儿子去南边留些香火,我可以当作没看到,但你信不信再多嘴一句,我就让你和你儿子在地底下再见面?” 周冲脸色变换几番,下定了决心:“驿马岭现在有过万守关士卒,百姓七万余,我没有信心能说服全部归降” “要谈价钱?太早了点,”顾怀收敛了身上的暴戾,“不会比你现在低就是了但我要你现在就开关,放五千骑兵进大同。” 区区五千骑兵,能做什么?周冲越发迷惑,但还是应承了下来:“可以,让他们换一身军服就行,我会把军服送出关。” 顾怀点了点头,再不多言,又一次转身走进了黑暗里。 聪明人下赌注从来都是极快的,他不担心周冲背叛,因为从他开关让燕王府的马车通过驿马岭时,这个人身上就打上了燕王府的印记。 而且他还有个儿子。 只是可惜了,暂时还没办法拿他儿子的命去祭奠那些因为自己而死得莫名其妙的商队伙计。 这世间的债,总是要一笔一笔算的,顾怀这般想道。 …… 荒野夜幕下的篝火总能带给人极大的温暖和满足,陈平往火堆里添了些柴,满是老茧的手磨砺着刀柄,沉默地等待着。 接到开拔的命令后,陈平用最快的速度和家人告别,带上了自己千户所的士卒,又接收了四千士卒,赶到了北平和大同的交界地,在那里他再一次看到了那个主官大人,然后跟着他一路到了此地。 身为军人,唯一需要做的就是服从,陈平并没有问去大同要做什么,因为这些天下来主官大人身上都有股极为暴虐的气息,他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主官大人,和平时的安静温润截然相反。 一道身影走到篝火旁坐下,顾怀身上的青衫有些薄,这些日子也一直没换,他也往火堆里添了块木头,开口道:“明军军服会送出来,让他们换上,明日开拔进大同。” “是。” “五千骑兵,足够进行一场小型奔袭战了,让他们喂饱马,带上五天干粮,这一路要直接进草原。” “卑职明白。” 沉默再一次降临,只剩火堆里木柴燃烧的噼啪声。 大概是看顾怀的脸色比起进驿马岭时好看了许多,陈平犹豫了下,说道:“大人的心情好像不怎么好。” “说不上不好,只是有些茫然和震惊而已,”顾怀烤着手背,“在南边的时候我听到蒙元南下,下意识觉得这是王府做的事情,因为我知道那里有一个人,是愿意让万千百姓在蒙元人的马蹄下挣扎,也要用这些事情拖住朝廷脚步的。” 这话信息量实在太大,陈平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 “但好在越看下去,这件事里王府插手的痕迹就越少,虽然还不能确定和王府完全没关系,但至少我最不想看到的场面还没出现,”顾怀自嘲地笑了笑,声音低了下来,“至少那个永乐大帝不走出这一步就行不然我做的这些算是什么?” 陈平没有听见顾怀后面的自言自语,也没有问顾怀不想看到的是什么,只是问道:“大人,我们要去做什么?” “做什么?这是一个好问题,”顾怀揉了揉眉心,“攻打大同已是定局,有蒙元人插手,应该不难打,李景隆那边也要焦头烂额,倒是一个大好局面,既然不用担心这边,我自然就想要让蒙古人滚回草原。” 他玩笑道:“要不然带着五千骑兵奔袭王庭怎么样?” 没想到陈平居然还真的认真思考起了这个问题:“军粮不足,手雷这次也没带多少,而且蒙古王庭位置从来难找到,如果知道路线” “开玩笑的,别这么认真,”顾怀失笑,“其实只是想去找一些人说说话而已。” 他看向西边:“比如某个言而无信的老王八蛋。” 第二百六十九章 屠城 边关长城,和想象中起东终南连绵不断的模样还是有区别的,事实上长城是一段一段的,往往修建在平坦的山脊或者平原上,以此来阻拦草原游牧民族的骑兵冲锋,而城池离长城也还有一段距离,如果看见长城点起烽烟,百姓们就还有一点撤离的时间。 边境贫瘠,又多风沙,黄土筑城,作物难活,生活在此地的人做梦都想象不到世上还存在江南那样如画的地方,但汉人老百姓从来都是这样,对故土有一种难以用文字形容的依赖感,让他们背井离乡去其他地方,更多人还是宁愿就这样守在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 大明边军军制,八分为屯,两分为兵,一边在长城训练值勤,换身衣服回了城里就当农民的兵不在少数,王二也是其中一员,人和名字一样贱,年近四十了还没娶上婆姨,只能每天看着地里焉巴的庄稼发愁,然后日复一日地望着西北方向守着狼烟。 听同袍们说,更北边已经打起来了,烽火传遍了半个大同,以往只会像鬣狗一样抢掠商队小城的蒙古人这次是真发了狠,连王庭都派过来了骑兵,已经越过长城把马蹄踩在汉人的江山上,这些日子百户大人总有些发愁,说不知道什么时候这边也会出现那些穷凶极恶的蛮子,到时候几百老弱残兵,拿什么守住这一段长城,和身后小城里的百姓? 王二不会想那么多,这个在帝国边境当了几十年兵老实本分的丘八想得更多的是地里的庄稼,还有隔壁带着个孩子的李寡妇。 蒙元南侵,保卫江山,还有什么靖难什么藩王造反,那些是大人物该想的,几十年的生活经历告诉王二,只要守好自己的几亩地,还有身上的军服就行了,这个世上有多少人都这般活着?他王二没理由没能力是特殊的一个。 又快到了换班的时候,站在烽火台边举着火把的手已经有些酸了,天色暗了下去,王二准备插回火把回家吃饭,夜幕下的荒原上却出现了些模糊的影子。 这个年代的人多半有夜盲症,王二的眼神也不太好,他眯着眼睛打量了半天,一开始以为那是摇晃的树影,但片刻后反应过来,树影是不会越变越大的。 紧张,不安,举着火把的手战栗起来,喉咙干得像后院那口枯了的井,大地的震颤感传了过来,脑海里出现了这些日子百户和同袍们的话语声,明明隔得极远,王二却好像看到了那些马上狰狞的蒙元面孔。 敌袭!蒙古人来了! 这里已经靠近大同边境,瓦剌在北边侵掠城池,不会绕这么大个圈子,这些是--鞑靼人? 王二颤抖着点燃了烽烟,找不到狼粪,烽火台里堆得是马粪牛粪,火燃了起来,黑色的浓烟熏得王二涕泪横流,配上他那补了又补残破不堪的军服显得狼狈至极,他丢了火把,听着远处响起的凄厉号角声,这意味着消息已经传了出去,身后的小城肯定也会骤然乱起来,他的职责已经完成了。 怎么办?往哪儿跑?这么多骑兵,守不住的!当兵的命也是命,留在这长城上,跟抹自己脖子有什么区别? 王二脑袋很乱,他听见了吼声,大概是百户带着同袍们跑来了长城,可有什么用?刚才那匆匆一瞥,乌压压的一片黑影不是他们能守住的,这段长城已经完了。 也许还有身后那座小城。 人只有在绝望时才能看清自己,王二以前也不是没想过要当一个英雄,祖祖辈辈都在唾骂着那些蛮子的野蛮凶残,每家每户都多多少少和蒙古人有着血仇,王二年少时也和小伙伴们拿着棍子扮着那些大将军大英雄,憧憬着杀进草原活捉可汗,但真到了这一刻,他脑子里却全是那几亩地和隔壁的李寡妇。 果然天天帮她挑水没什么用,自己真是个怂包,早些日子该挑明的。 王二抄起了身边的长矛,举着它的模样像举着粪叉,张开的嘴里口水飞溅出来,冲着那些压根听不见的蛮子狠狠嘶喊着: “操你们的妈!” …… “十二月十一,桑木关破,瓦剌屠城。” “十二月十三,三万骑兵绕过长城突袭留城,城破,屠城。” “十二月十六,瓦剌于吕郡外筑人头观,见者无不悚然。” “十二月十七” 归结于秘谍司的发展重心,大同宣府一直潜伏有许多谍子,除了金陵那个地方,顾怀派了很多人来看紧这两个北平的大后方,所以进入大同的这几天,尽管远远甩开了朱棣派入大同的五万兵马,也源源不断有军情送过来,但越是看下去,那份从南边带来的阴沉就越是浓了几分,到了最后,顾怀已经不知道该露出什么表情,才能面对这等人间惨剧。 蒙古人对大同的破坏比想象中还要惨烈很多,边军虽众,但为了应对燕王,大同宣府都抽调了许多边军驻守在与北平的交界地,甚至蒙元南下也不敢抽调回来,毕竟比起被蒙古人抢一把,被燕王攻陷的责任还要大得多。 朝廷在这一点上,是毫无疑问有偏向的。 但没人能想到,蒙古人这次是来玩命的,战场上出现王庭骑兵,就意味着这不是草原上某些部落穷疯了过不下去日子要做无本买卖,而是一次有计划的南侵,起因自然是大明帝国内部的靖难战争,但可笑的是,这次换成蒙古人把汉人的心看透了,当他们集结大军来到大明边境时,果然发现以往那些无法攻破的长城天堑已经不是那般可望而不可即了。 已经是晚冬,北平一战过后,朝廷已经有些无力往边境运送补给,而边军又在忙着和燕王对峙,当蒙古人发起进攻时,他们连把士卒抽调回来都做不到,因为燕王的大军也开拔向了大同。 顾怀拿起了另一份战报,比起刚才的血腥残酷,这份就要轻松写意多了。 “十二月中,燕王兵出紫荆关,攻陷后转道驿马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兵困蔚州,蔚州守军孤立无援,投降后燕军便兵进大同,途中又分兵攻保定,保定知府雒佥献城投降,而李景隆果然也出兵太行山,火急火燎地奔援大同了,此刻怕是还在太行山里艰难行军。” 何其讽刺,之前想打不敢打的大同,此刻却好像待宰的羔羊,而这一切,都是用边关不知道多少百姓的命换来的。 不过有什么可指责朱棣的呢?这场战事应该不是他挑起的,他现在在造反,也不可能要求他出兵去草原打蒙古人,难道李景隆会眼睁睁看着空虚的北平不下手? 蒙古人要生存,所以南下抢掠;当兵的也是人,被两面夹击还缺衣少粮,投降燕王完全可以理解;德州城已经出兵驰援了,既打蒙古人也打朱棣,也算尽到了自己的职责。 大家都没有错,大家都还算满意,那百姓呢?谁问过百姓满不满意? 冬风把顾怀身上的披风吹得猎猎作响,地平线上出现了一座小城,陈平拨马来到身边:“大人,前方就是邺城,出了邺城,就进草原了。” 之前进草原走过的那条路现在正打得热火朝天,五千身穿明军军服来历不明的骑兵肯定是不能走的,所以才走了这条路,但看着远处小城里升起的浓烟,顾怀心里有了些不好的预感。 果然,当赶到城里时,这里已经成了一片废墟,而在远处的长城下方,已经堆起了一座人头塔。 寒风凛冽,冬日没有蚊蝇,所以这人头塔应该可以存在很长一段时间,那里面的人头有百姓有边军士卒,有男女有老少,唯一的相同点,大概就是都是清一色的汉人面孔。 “是鞑靼,”陈平脸色也同样难看,“询问了几个活下来的百姓,是三日前破的城,应该是来的骑兵不多,抢完这里之后,就退兵了。” 顾怀静静地看着那些狰狞的面孔,还有蔓延出来的血迹,想象着这些人生前是什么模样。 “这样啊。”他喃喃自语。 “原来是这样。” 第二百七十章 做大做强 进了草原顶着风雪走了很多天,顾怀才终于看到了有些熟悉的那片草原,只是比起上次瘟疫蔓延时的惨烈,现在的哈拉莽部已经繁华了许多,虽然进了冬日看不见放牧的牧人,但进进出出的人实在太多,部落的规模比起之前也大了好几倍。 带着五千骑兵进草原显然很扎眼,更何况前方还在打仗,所以顾怀并没有把那五千骑兵带在身边,只是轻装简行赶到了哈拉莽部,想来见一见当初谈过生意的孛日帖赤那。 算一算时间,已经近新年了,如果不出意外,大概顾怀会在草原上度过建文元年的最后一天,去年的这个时候他还守着一间小小的铺子憧憬着以后的平淡日子,谁想到仅仅一年他的人生就变成了这样? 也不知道小环和诺海怎么样了说起来倒是有些想念当初那个小小铺子里的火锅和冬雪。 在草原上看见汉人面孔,部落牧民是没有太多敌意的,因为这往往意味着商队的到来,但现在前面在打仗,别说商队能不能过来,部落前的这一行人明显就没有带任何货物,所以几个部落的勇士吹响了号角,提着武器迎了上来。 顾怀坐在马上,视线越过他们投向部落中那些洁白的大帐:“我要见孛日帖赤那,先别急着拒绝,问问他还能不能想起哈拉莽部要完了的那场瘟疫,再想想看要不要见我。” 很显然还有人记得顾怀的脸,一个勇士安抚了其他人几句,就看向那名翻译的士卒,士卒回过头:“大人,他们说哈拉莽部的族长不在。” “我听说孛日帖赤那老得快死了,连前线也上不了,只是献出了勇士表明哈拉莽部的忠诚,如果他不在部落,难道现在已经回归了长生天?”顾怀冷冷地笑了一下,“我是来谈生意的,和上次一样。” 片刻之后,被取走武器的顾怀和陈平走进了哈拉莽部的大门,那些牧民投过来的目光有审视有敌意,偶尔还有一些感激,大概是上次从瘟疫里活下来的人想起了这个青衫书生拯救牧民的模样,顾怀一路并未开口询问什么,直到被带进了部落中心最大的大帐。 游牧部落会见贵客的最高礼仪是齐聚长老贵族,但大帐里只有一道苍老的身影,炭火燃得很旺,那道身影只披了一件皮袄,正大口喝着马奶酒,哪里有秘谍司情报上那快要老死的模样? “好久不见了,远道而来的客人,”孛日帖赤那热情地招呼着,“快来尝尝这新鲜的马奶酒,羊已经在烤了,慢慢吃,慢慢喝!” 顾怀摆手示意陈平不用跟进来,走到一旁的毛毡上坐下,他静静地看着孛日帖赤那的脸,感叹道:“果然是你挑起来的。” “长生天给了我们马鞭,这不只能用来放牧,还可以用来驱赶敌人,”孛日帖赤那脸上的皱纹挤在一起,“明朝人在内斗,部落需要东西过冬,用你们汉人的话来说,不打白不打。” “虽然我很想跟你讨论一下‘没东西就去抢’这个理念是怎么在你们的思想里根深蒂固的,但现在我确实觉得很疲惫,所以长话短说,”顾怀叹了口气,“这次边关战事,有很多东西我手下的人都查不到,所以我想来问一问,这次掌控那些王庭骑兵和几个部落骑兵的人是谁?” 孛日帖赤那挑了挑眉头,很明显有些诧异于顾怀这种太过于熟稔的态度,他放下茶碗:“我凭什么要告诉你?而且你是燕王府的人,如今我们在和明朝打仗,你就不怕我把你砍了?” “既然各有所图,那不妨说得明白点。” “什么意思?” “大同外边的这一片南部草原都归了哈拉莽部,再加上大明靖难之役打得正欢,你才会鼓动瓦剌出兵大明,既然如此,为什么你不在前线而在自己的部落里?说你没有一点图谋我是不信的,碰巧我觉得我们想的应该是同一个东西。” 孛日帖赤那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等待,习惯了用铁骑和弯刀说话的蒙古人不喜欢和明人玩那相互试探的一套。 顾怀点了点头:“既然出了兵,打下大同肯定少不了哈拉莽部的功劳,但若是没打进去,草原也肯定会乱起来,进草原之前我查过这半年哈拉莽部的发展,你们绝对不止一万五千骑兵。” “我想要的,就是瓦剌退兵,大明的事情大明自己解决,但绝对不能让外族插手。” 孛日帖赤那这才明白眼前这个青衫书生是抱着怎样的心态再次踏入草原的,他恍然道:“你在赌?” “世间什么事都是赌,很多事情我已经赌得够大了,自然不在乎再赌大一些,”顾怀笑道,“而且比起那些诡异的巧合,我更宁愿相信你是个野心很大的人,不然也不会那么识时务,之前都好好做着生意,突然就做起了无本买卖。” “说得有道理,但我为什么要听呢?”孛日帖赤那花白的胡须抖动着,“我知道你们的燕王已经出兵了,大同会更乱,但跟我有什么关系?不管打到什么模样,哈拉莽部都不会吃亏。”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谁不想拿到更多?”顾怀身子微微前倾,“比如带上哈拉莽部的其他骑兵,往草原深处走一走?” 孛日帖赤那的脸色沉了沉,他心底最大的那份野心,终究是被人看穿了。 但他并没有应承下来,而是站起身子,示意顾怀跟过去,大帐中隔绝起居室的布帘被挑开,孛日帖赤那指着毛毯上一个面容枯槁的身影开口道:“你应该没有见过他,但你应该记得,在你走进哈拉莽部的那一天,我的儿子,巴尔思,叛变了。” 声音没有压低,毛毯上的身影很显然也是醒着的,但对这话没有一点反应。 顾怀有些不解:“你想说什么?” “在请大汗出兵之前,我说了很久黄金家族的荣光,但大汗没有一点反应,只是告诉我如今草原的日子不好过,”孛日帖赤那轻轻咳了咳,“然后我就献给了他一万五千骑兵,告诉他用这些来换回我那叛变的儿子,大汗同意了,还告诉我南部草原从今天开始就是哈拉莽部的。” 他微微偏过头:“是不是很可笑?黄金家族的荣光还比不上眼前这点骑兵,好像连可汗都不在乎了,而南部草原我已经打下来,却需要大汗承认了才能归我?凭什么?” “我想了很久,终于想明白其实这片草原并不一定需要黄金家族来统治,所以当大汗把巴尔思交给我的时候,我打断了他的四肢,割了他的舌头,把他关在这里,他接下来什么都不需要做,只需要和部落里的女子生出孩子来就行,我会养着他,直到这片草原出现新的主人和继承人--或者哈拉莽部再不存在。” 是个狠人。 顾怀看了看床上那个已经认不出本来模样的年轻人,又看了看明明上了年纪两只眼睛却燃烧着野心的孛日帖赤那,顿时觉得有些棘手。 对自己儿子都能下这种狠手的人,确实是不太好忽悠也不太好威胁的。 顾怀顿了顿,才继续开口道:“蒙古出兵,从来都是几个部落各自分担,这次也不例外,我没听到蒙古可汗来到前线的消息,所以一定有一个人负责统领骑兵,只要他死了,瓦剌一定会退兵。” “大汗已经不是以前的大汗了,现在有了瓦剌和鞑靼,大汗只需要在王庭摆出大汗的样子,没有人愿意草原上重新出现一个你们明朝那样的皇帝,”孛日帖赤那放下布帘,淡淡开口,“现在在前线的是苏克齐南王,他和大汗都是黄金家族的后代,如果他死了,瓦剌确实会退兵,而且整个瓦剌也会乱起来,尤其是南方草原依托于他的那些部落。” 听到这个名字,顾怀下意识愣了愣,某些不太好的回忆浮上心头,还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有没有一种可能,你碰巧知道他如今在哪儿?换句话说,瓦剌各个部落分散劫掠,他有没有落单的可能?” “我凭什么帮你?哈拉莽部的一万五千骑兵也在前线,苏克齐死了,谁知道他们还能不能回来?” “所以说还是让我们来谈谈生意,”顾怀热情地揽过孛日帖赤那的肩膀,全然不顾他那脸上茫然震怒的表情,“说到底造反也是一门技术活巧了不是?这活儿我刚好熟。” “聊聊,草原乱不乱,从今以后你说了算,蒙古可汗算什么东西?用了我的法子,包管你做大做强!” 第二百七十一章 南王 长城燃着烽烟,附近却已经没有明军能来支援,倒塌的城墙下,一身貂绒的刁蛮少女低头看着自己皮靴上沾着的血迹皱了皱眉头:“杀这些平民有什么意思?他们为什么不向南进军?” 这个答案的问题显然很明显,少女也不是在寻求一个答案,她脱下靴子,立刻就有人送上一双新的,等换上之后,她又继续看着南方,沉默地思考着什么。 游牧民族战争的特性,从来都是各自为战,就算是大汗,也没有办法像中原皇帝那样把各个部落的骑兵当成自己的私兵,每当出战,可汗虽然是主帅,但也没办法把每个部落都指挥得得心应手,命令传下去,终究还是要看每个部落的头人。 眼下她的父王就遇见了这样的麻烦--越过了长城,踏上了大明的疆土,明明可以一路往南,那几个部落却被眼前这些城池迷住了视线,每个人都在忙着杀人忙着抢掠,把东西装进自己的腰包,却对向南进军的命令视而不见,他们知不知道,再这样下去会错过把大同明军打垮的最好机会? 她自认虽是个女子,却在某些方面不输男儿,但正如她父王这次带上她出征时说的那样,这是她最后能撒野的机会了,无论这次战争结果如何,她都会嫁给瓦剌太师的儿子,再没有丝毫自由可言。 可恶,如果她是男儿身,如果她能独自带领大军 她的父王正在城里会见曲桑部的头人,催他们南下,这座城池已经快被曲桑部洗劫一空了,成群的汉人女子和孩子被抓起来捆上押回草原成为奴隶,那些金银财宝甚至铁锅碗筷都要带回去,每个草原士卒的脸上都挂着笑容,汉人们的哭喊声顺着风传了过来,她却没有丝毫动容反而只感觉烦躁。 这样的行程不知道还有几处,所有的部落头人都是这个德性!只顾眼前的蝇头小利,根本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大明这个庞然大物! 但没有办法,她的父王虽然是这次的主帅,但也无法完全命令这些部落,草原的战争组织这些年来一直如此松散,当初大元时雄绝天下的骑兵,如今已经沦落成了这些只顾着往怀里塞东西的马匪。 轻轻呼出一团热气,她翻身上了马,身后的侍卫举手握拳,数十个侍卫立刻骑马当先,开始驱赶起那些抢红了眼的部落骑兵。 “白玛郡主,王爷已经出了城,正在西门等候。” “知道了。” 白玛挥了挥马鞭,身下的洁白骏马轻扬马蹄,一行人缓缓赶向西门,隔着老远,她就看到了自己父王不好的脸色。 “我可爱的女儿来了?重新看到汉人在马蹄下哭喊的感觉怎么样?” “可惜这里还是离大都太远,”白玛看向北方,“没能看见那里的汉人跪在地上求饶。” “是啊,大都也已经过了好多年了。” “父王,他们还是不愿意南下?” 苏克齐冷笑一声:“他们觉得大明的燕王也在打大同,这个时候去南边,是帮了那燕王的忙,还不如就在这边抢一抢!一帮蠢货,他们难道忘了燕王带兵进草原的日子?那位也不是什么好人,等到他打下大同,局面只会更糟!” 白玛看出自己父王的心力交瘁,她安慰道:“说不定燕王也没那么快打下大同父王,我们接下来去哪儿?” “往更西边走一些,我要去看看乌克勒部,他们好像遇上了麻烦,”苏克齐威严的脸上满是鄙夷,“他们居然连城池都攻不下来!而且鞑靼也出兵了,我要去坐镇,告诉他们想捡便宜也得看时机,现在不是蒙古内乱的时候。” 他的行辕就好比明军的中军大帐,只是因为蒙古骑兵作战的特点,各自为战的情况下,他身边这七千王庭骑兵的指挥作用远不如支援作用,眼下也该到让他们亮出刀子的时候了。 也该让这些散漫的部落看看,黄金家族的荣光,依旧笼罩在草原上! 数千王庭骑兵,尽皆开拔。 …… 草原的夜色下,穿着明军军服的燕军骑兵正沉默地吃着干粮,夜风拂过草原,带走了人身上的温度,骑兵们只能和马依偎在一起,借着马的身躯抵挡着寒意,围绕着五千骑兵的,是死一般的寂静。 一支强大的军队最应该拥有的素质就是沉默,沉默代表着绝对地服从命令,代表着绝对的自信,只有心虚的人才会大喊大叫展示自己的强大,也只有最愚蠢的人才会选择在奔袭前夕在草原上生火。 顾怀从简陋的行军地图上收回目光,看向这些一言不发的骑兵,内心有些愧疚,自己之前做得好像是有些过火了,太不信任朱棣和道衍的态度表现得未免太过明显,但就算是这种情况,朱棣仍然没有多问而是把最精锐的骑兵派了过来。 这里面甚至还有两千朵颜三卫的蒙古骑兵。 事实上很多事情从来都只缺一个头绪,在从德州火急火燎赶向大同的路上,顾怀一直在想该怎么解大同之围,辅佐朱棣打赢靖难之役,帮他登上那个皇位,早点让这个世道安定下来是他想要的,但这个过程里如果出现了异族入侵,蒙元南下,那他就会觉得是自己的责任,当兵的因为不同的阵营死在战场上还勉强可以接受,但百姓他们为什么要遭受这种飞来横祸? 人的命就该是命,这不应该因为身份地位而有区别,没有谁的命比谁的命更珍贵,这是后世最普世的价值观,也是顾怀认为自己来到这个时代最应该坚持的东西。 所以眼下破局的法子反而很明确起来,那就是找到那个什么苏克齐南王,然后把他送上西天,以蒙古这般松散的南下形势,多半是要退兵的,除非能有个身份相当的人站出来,比如瓦剌太师? 他能不能赶过来是一回事,有没有胆子过来又是另一回事,当年朱棣进草原追着他跑了几千里的事情他应该还没忘。 那么问题来了,苏克齐南王会在哪儿? 孛日帖赤那不是万能的,他只能给出一个王庭骑兵的大概路线,而顾怀要做的,就是从这片茫茫大草原里,找出苏克齐的行军路线。 听起来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整整五千大明骑兵在草原上如此嚣张地展露踪迹,似乎也是在找死,但巧就巧在顾怀带兵进草原走的是被鞑靼屠城的路线,进了草原也行军在战场之后,再加上有了一统这片草原的哈拉莽部的遮蔽,这支骑军真的如同消失在了世上一般,在无人察觉的情况下绕到了蒙古大军的后方。 但也就到此为止了,在没有卫星定位高空视角的这个时代,要在如此广袤辽阔的草原上找到游离不定的瓦剌南王,谈何容易? 就算孛日帖赤那说了苏克齐会游走在各个部落之间,也没法确定他现在在哪儿,而一旦找错了目标,区区五千骑兵很可能就这么死在草原上,再无半点声息。 “大人,军粮不够了。”巡视一遍的陈平脸色凝重地回来报告。 嗯还有很严重的后勤压力。 只有带过兵,才能看清以前历史教科书上那些战役有多么令人赞叹,当初那个年轻的霍去病也是这般孤军深入草原,在断粮断援的情况下完成了堪称不可能的绝地翻盘,封狼居胥,顾怀自认这些时日也学了不少行军打仗的条条项项,也曾在北平一战之夜带兵冲锋,但想要做到那等战绩,实在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出击的机会只有一次,但苏克齐却可能出现在这片蒙古和大同接壤草原的任何一个地方,这种类似斩首行动的骑兵突袭,绝对不能有任何失误。 该怎么办?抉择必须在今夜做出来,因为在草原上多待一天,被发现的可能性就高上一分,而那些瓦剌部落绝对不会放过这五千上好的战马和铁甲以及战功,他们可以轻易地制造一个包围圈,慢慢磨死这五千骑兵。 五千骑兵的生命压在肩膀上,换做是谁都会感觉沉重,但这一切都是顾怀自己选择的。 至于自己死在这草原上,或者苏克齐死后会造成的一系列影响,顾怀已经没有心思去想了。 他点了点地图:“就从这里开始。” 第二百七十二章 丘城 身处大明边境的丘城,入夜一般都休憩的很早,日落关城门,戌时就宵禁,军汉们搂着老婆浅浅入睡,而有些苦命人还在灯下缝着孩子的布鞋。 剧烈的马蹄声惊醒了睡眠一向很浅的马裨将,他先是恍惚了几秒,然后迅速的翻身下了床。 果然,是城门的守卫来报信了,马裨将一边往身上套着衣服,一边询问:“土匪下山了?” 也不怪马裨将第一时间就想到土匪,实在是这个时节,土匪也得琢磨着过年的事情了,不好好抢一把,大冬天窝在山里明年就没了出来的力气。 城门处的守卫最近也加了很多,若不是大事,守卫也不会宵禁了还骑马来通知,蒙古人虽然犯边,但丘城极为偏僻,已经不算是大明境内了,又穷得发指,蒙古人不可能吃饱了撑的绕一个大圈子跑来丘城,所以马裨将的第一反应就是土匪发了疯想抢一把。 马上的守卫没有下马,他抹了把脸上的汗:“马将军,不是土匪,是一批大明骑军!” 马裨将一愣,大明骑军?这破地方哪儿来的大明骑军? 身后老妻急急忙忙追了出来,给马裨将披上件衣服,马裨将想了想,甲都没披就上了城门守卫的马:“载我过去看看,大半夜的,军队打哪儿来?要是你们这帮狗日的喝酒喝多了看花眼,老子一会儿再收拾你们。” 马匹迅速的奔跑起来,在丘城略显狭窄的街道上响起了清脆连绵的马蹄声,兵卒苦着脸:“那乌泱泱一大片,能看错吗,还全是骑兵吓人得很。” 那就邪了门了,这鬼地方虽说是个边塞小城,但实际上更像是方便对蒙古用兵而前插的营垒,眼下东边打得热火朝天,大明骑兵不去打蒙古人跑来这里做什么? 到了城门,马裨将翻身下马快步上了黄土矮墙,他借着月色打量,外面果然是一群穿着明军军服的骑兵,盔甲鲜明,杀气腾腾。 城门的兵卒们看到马将军来了都松了口气,因为一道薄薄的城门外面是密密麻麻的军队,若是再拦下去,他们都怕那些看起来凶神恶煞的骑兵要攻城了。 到了城门的马裨将先是问明了情况,听到外面的人只是指名道姓让他们去寻负责的马裨将,并没有入城的意思后,马裨将就放下了心,看来真是明军,同时他也有些纳闷,自己一个边境裨将,外面的人找自己做什么? 他让守卫开了城门,把衣服穿好,就穿过小门出了城。 当头几百骑的目光一齐扫了过来,仿佛连空气也迟滞起来,马裨将深吸口气,他连忙冲着最前方一匹马上的人行了个军礼:“末将马有成,见过将军。” “不必拘束,”出乎马裨将的意料,马上的声音居然相当年轻,“我军只是途经丘城,并不入城休整,此番需要个向导,所以才来丘城询问一番。” 向导?明军要进草原?马裨将悄悄抬起头,趁着夜色往上一瞧,当即就怔住了,那马上的人居然一袭青衫文士打扮,看起来不像是个将军,反而像是个读书人。 带兵的怎么这副模样? 马裨将吞了口唾沫,先是扫了眼散开的亲卫,再看了眼远处的数千骑兵,这才回过神:“将军” “不用多礼,”顾怀知道眼前的马裨将肯定有些茫然,主动开口,“别慌,没什么麻烦,只是需要几个人带我们进草原。” “进草原?”马裨将有些不敢置信,“大明要对蒙古动兵?” 顾怀没有明说,只是摇了摇头:“不要多问。” “蒙古犯边的事情,你们肯定也听说了,前线吃紧,要逼蒙古退兵,最好的法子就是抄了他们的老窝,”顾怀看向月色笼罩下的草原,“所以我需要几个熟悉草原的人,最好连那几个部落的位置都一清二楚,明白了么?” 马裨将犹豫了一下:“也有!丘城的兵都是砍惯了蛮子的,每年都要进几次草原,将军放心,末将这就叫几个人过来。” 顾怀阻止了他:“必须得把话说在前面,这次进草原,很难活着回来,家里的顶梁柱就别去了,如果顺利,要不了几天就能回来,如果不顺利,估计” “将军放心,”马裨将咧开大嘴笑了笑,“丘城的兵没有怂包,每年进草原都是别着脑袋进去的,也没见谁怕过,如果是打蛮子,很多人都会去准备要多少?” “二十个。” “这些时日总听说狗日的蛮子趁火打劫,好些儿郎都骂骂咧咧,没想到我大明也有这样的血性要是能抄了狗日的老窝,死了也是赚的!” 顾怀笑了笑,果然这种真性情最会让人产生好感,这些在边地的军人,才是大明真正的军人。 既然定了下来,马裨将也不再多说,只是向着城门吼了一句:“给老子把向二那批人喊起来,告诉他们,有活儿了!” …… 夜风轻拂,数千骑兵就这么静静的在夜色下等待着,除了偶尔有马匹不安的打两个响鼻,剩下的都是清脆的铠甲碰撞声。 好歹是燕军最精锐的一批骑兵之一,扑面而来的军威让匆匆赶到的向二一群人有些喘不过气,等到再听完顾怀的要求,一群人脸上已经只剩下了惊愕和激动。 丘城极穷,这种小城在大明边境有很多,几乎是独立地存在于长城之外,既要受到蒙古部落的侵袭,又要忍受贫瘠的环境,朝廷的补给运不进来,做生意的也不愿意来,城内居民多半是丘八们的家属,在这种地方唯一的创收是什么?自然就是学蒙古人,没东西了就进草原抢一把。 丘八们把这种行为叫做打猎,每年揭不开锅的时候都会进草原几次,大明边军最优秀的斥候在草原上的生存能力也比不过这些看起来粗鲁的丘八,他们只是思考了一下,就意识到眼前这批骑军和这个青衫身影的要求太过于九死一生。 但既然当了兵,自然就把生死置之度外了,首先反应过来的是向二,作为丘城最喜欢去草原打猎的军人,向二搓了搓手:“咱们这次去捞到的东西要上交不?” 一旁的马裨将只觉得自己的脸都给丢尽了,看看这是帮什么兵,几千骑兵的正式军事行动,你以为是跟以前一样去抢那些小部落一票? 顾怀倒是不介意,反而很欣赏向二这种敢想敢说的性格:“进了草原,一路直奔那几个部落,只要有备用马,你能拿多少拿多少,怎么样?” 先前还有些不情愿走这趟苦差的丘城军汉们眼睛都亮了起来,今年蒙古犯边,上头明令禁止进草原打猎,丘城都快揭不开锅了,眼下居然能跟着大部队去抢,不比以前小打小闹好得多? 边塞的军人一般都是把脑袋别在裤腰上,只要有钱赚,不是送死,就没人会拒绝,向二回头看了看自己的同袍们,狠狠一咬牙:“干了!什么时候走?” “现在,”顾怀抬头看了看夜色,“早一天抄了他们的窝让他们不安生,大明的百姓们就少受一分苦。” 他拿出地图:“这次瓦剌七个部落出了兵,最近的是哪一个?” …… 五千骑兵的组成其实很复杂,陈平千户所的一千骑兵算是最能信得过的,剩下的四千里,两千是燕军骑兵,两千出自朵颜三卫,不同的来历自然让他们对顾怀这个突然出现的主官充满了审视,更重要的是,直到现在他们都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去做什么。 当兵最大的忌讳,就是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更何况顾怀这个主官一没和他们喝过酒,二没和他们拜过把子,凭什么要替他卖命?最搞笑的是他们现在居然还换上了明军军服,大摇大摆地来到了明军城池,让这一次的行动充满了诡异迷离的味道。 这两天军队里的声音有些多,顾怀也不是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但他也没有什么办法,不是亲手带出来的兵总会有这种问题。 而且哈拉莽部他信不过。 孛日帖赤那那个老王八蛋做事未免太不讲究,拿了好处给东西还抠抠索索的,听了顾怀的计划,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说不想在草原上太过树敌,其实分明就是只想捡便宜不想出力,没办法之下,顾怀才把主意打到了边军斥候上,有一个熟悉环境知道路线的人,实在太过重要。 眼下就是这样的情况,五千来历不同的骑兵,暂时合作的哈拉莽部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把自己卖掉,丘城这几个当兵的甚至以为这帮骑兵是大明军队,而他们要去的地方,是那些出兵大明的部落的牧场。 这世上有一个道理是很简单的,碰巧顾怀也想通了这点。 如果想找一个人却不知道从何找起的时候,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来找自己。 第二百七十三章 战前 沉默的大明骑兵在草原边缘列着阵,草原上有些凉意的风在骑兵们身边呼啸而过。 看着单独一骑矗立在前方的顾怀,骑兵们都意识到这次的将军要训话了。 这一套他们熟,每次打仗之前,都会有将军告诉他们这次要怎样怎样保家卫国,要怎样怎样保卫大明,反正打仗从来都是这样,士兵们就不是为了自己而打仗的。 然而坐在马上的顾怀沉默了许久,依然没有开口。 或疑惑或揶揄的目光投注在顾怀身上,甚至响起了些不怀好意的笑声,怎么,果然还是太年轻了,事到临头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种沉默并没有持续太久,顾怀下了马,从陈平手里接过两个铁球。 一手捧一个,顾怀走到军阵前,开始了他的第一次训话。 声音不大,军阵极广,后方的人根本听不到,幸好有传令兵们大声重复顾怀的话,交汇成巨大的声响,在整个军阵上方传递着。 “我知道,你们中的很多人不知道这次是来做什么,是为了什么目标,最后又能得到什么,我之前一直没说,今日就告诉你们。” “这一战,是要奔袭瓦剌部落,这不是燕王殿下的命令,也不是必须做的,但我觉得,既然都进了草原,总有一些事情是该做的。” “至于这次你们能得到什么,我只告诉你们一点,从出了大明边境开始,到此战结束,所有收获,皆归个人所有,此地距最远的部落近五百里,一路西去必然会掳掠各个部落,交战所得,我一分不要!能带回多少,只看你们有几匹马!” 军阵顿时起了些骚动,游离在外的向二等一批斥候更是眼睛发着贼光。 以往的训话,无非都是告诉大家要勉力作战,要保家卫国,大家虽然不吃这一套,但多少也会给点反应,毕竟军纪在那儿,又不可能当逃兵,可顾怀今天却是直接把话挑明白了告诉大家:打蒙古是真的,抢蒙古也是真的!而且能抢多少你们就拿多少,老子和燕王一分都不要! 这下子就勾起了许多骑兵们的兴趣,当兵穷,军饷就那么多,尤其是朵颜三卫,往日的战获还得上交,若是如同顾怀说的那样,一路抢过去,那只要不死,不就发了? 可他们就熄灭了,变成了茫然和忌惮。 在四面皆敌,东面蒙古犯边的情况下奔袭瓦剌部落?好家伙,几百里,要横跨半个草原? 他们左右看了看,就凭这五千人?别说蒙古骑兵有多难缠,就说做个梦,成功了又有多少能回来? 顾怀很快解答了这个问题,他微微低头:“很多人会死。” 他又抬起头,很诚恳地看向这些来历不同的骑兵:“但也会因此有很多人获救,边境数十万百姓,还有那些在长城烽火台上绝望的大明士兵不要觉得这与我们燕军无关,这是民族和民族之间的战争!” 事实上这番话的作用还没刚才那些大,跟当兵的讲家国情怀种族仇恨?他们压根不吃这一套,更何况还有两千朵颜三卫一脸懵逼地站在后方。 大概也只有脸色凝重地站在前方,对顾怀说的话深以为然,也不知道是真的被触动了心灵还是下意识维护起了主官大人的面子。 顾怀叹了口气,知道这种临时的思想工作没什么用,可能还是另一个法子有效果。 他看向最前方两个不同阵列左顾右盼的骑兵:“你们过来。” 向二怔了怔,和另外一个来自朵颜三卫,脸色疑惑的骑兵上前行了军礼,不知道顾怀叫自己过来做什么。 顾怀将手里的两颗放进二人手中,继续高声道:“我知道,你们害怕了!所以我给你们看一样东西,让你们知道,那些蒙古部落里都是一帮废物!” 他从陈平手中接过火折子,认真的看着两个来自不同地方的兵:“点燃以后,直接扔出去,扔的越远越好,知道吗?” 向二的眼神投向了手中的铁球,他感受着重量,不像实心的,铁球颜色偏黑,前端有根线,这样的东西他从来没见过。 火光燃起,映着顾怀的眼神,他将火折子缓缓靠近引线,点燃之后下了命令:“扔出去!” 向二没有犹豫,直接使尽臂力将铁球远远抛出,一旁的朵颜三卫骑兵也不甘示弱,咬牙用尽全力,但还是比向二短了一截。 两颗铁球在空中划过两道不同的抛物线,身后的朵颜三卫骑兵立马起了哄,向二扔的明显要远些。 朵颜三卫骑兵灰头土脸,只觉得有些屈辱,自己扔铁球还扔不过个破小城里出来的斥候?这厮吃什么长大的力气这么大。 他正准备行礼之后走回队列,却紧接着听见一声震耳欲聋的炸响。 整个军阵顿时骚动起来,不少骑兵都拔出了武器警戒,甚至军阵前方的马已经被吓得人立起来。 地龙翻身了? 也不怪骑兵们这么警戒,站在后排的骑兵们根本看不到前方的场景,只能通过传令兵的复述知道顾怀说了些什么,但这爆炸声和震动却是实实在在的,经历过战事的骑兵们下意识以为有蒙古骑兵正在冲击过来。 顾怀连忙安排传令兵安抚军阵,而半坡的地方随着烟雾散尽,已经出现了两个深坑。 向二下意识摸了摸自己别在腰上的长刀,身边的朵颜三卫骑兵也吞了口唾沫。 顾怀让二人退了回去,自己翻身上马:“这便是我能给你们的信心,这样的东西,你们之中有些人见过,有些人没见过,但只要有了这个,蒙古部落就是藏宝地,蒙古骑兵就是来送马的!” 顾怀的声音在传令兵不断的复述中响遍了军阵上空,原本有些不安的军阵渐渐安定下来,随着一阵沉默之后,突然发出了连绵的欢呼! 威武!威武! 眼见气氛到了,顾怀满意的点了点头,今日出山本身就是第一次奔袭的前奏,只要靠着这玩意儿把第一个部落打下来,之后的士气就会高起来,而这些骑兵的心思也会单纯很多。 他看向陈平:“把手雷分发一些给朵颜三卫骑兵,让他们先攻。” 陈平有些不乐意了:“大人,卑职的兵也能打头!” 顾怀有些无奈,思考片刻后:“敢不敢带头冲?” 陈平咧嘴一笑,点了点头。 顾怀再次将目光转向军阵,下了最后的军令:“离开丘城的时候,我已经让你们休息过了,此地有牧民,不能被他们发现,必须此刻就出兵!燕军骑兵听令!” 军阵里呼啦啦跪下一半人,顾怀脸色冷冽:“由此沿金川行十二里,从左翼突入!” “是!” “朵颜三卫听令!沿曲河直上二十里,从右翼突入!” “是!” 顾怀一勒马缰:“我领一千亲卫在前,两军都记住,非明人,皆杀之,不留活口!部落中财物尽可取之,严禁对同袍动兵!” 他狠狠的将马鞭抽下:“出兵,灭族!” …… 从呼伦雪山上吹下来,越过曲河的风刮得人脸颊红彤彤的,古日勒挥舞着手中的鞭子,想象着那是部落里一朵花,乌启梅朵脑后乌油油的辫子,快乐的吆喝着正在啃着草根的羊羔们。 他还小,还不能够放马,阿大说了,再过个两年,就让他放家里的马,到时候再给他向乌启梅朵提亲。 说起乌启梅朵,那真是十里八方出了名的美人,一双大眼睛好像那传说中天湖的水,总让古日勒看一眼就醉了,还有不同于阿娘们一样被晒黑了的脸颊,乌启梅朵的脸像羊奶一样白嫩,她是族长的女儿,也是整个部落少年的梦中情人。 想着乌启梅朵如同灌了水的浆果一般的胸脯,古日勒吞了口唾沫,吆喝声越发响亮起来。 部落里的牛羊也不少,放牧的人总是有些多,就算草在冬天长得不好,也多少是有草根可以啃的,再说牛羊关在圈里,孩子成天瞎跑,不放也白不放,所以哪怕是这个时节,眼下这一片也都是些少年少女在放着牛羊,古日勒琢磨着走远一些,免得自家的羊饿了肚子。 有同伴偷懒,没好好看羊,正在草地上玩着游戏,还大声让古日勒也过去参加,可古日勒只是摇摇头,就赶着羊羔们走远了。 已经是下午了,要赶着让羊羔们在天黑前吃饱,不然今晚还要去羊圈喂,古日勒可不想遭那份罪。 冬日的阳光照在身上还有些热,他脱了半身羊袍,抄起一只叶茎放在嘴里嚼着,有些甜,头上的白云变换着奇怪的形状,古日勒突然想起了去打仗的阿大。 听说好多部落都收到了可汗和太师的命令,古日勒的阿大有三个孩子,最大的也就是古日勒,他阿大不想古日勒出去,就自己骑着马带着弓跟着族长他们走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他又想起昨夜阿娘的抱怨,家里已经没有米和布匹了,铁锅也破了个洞,要是阿大再不带着战利品回来,入了冬就难熬了。 想到这些,他赶紧从马背上起身继续吆喝起来,把羊赶到之前自己发现的长着好草的地方。 这片草原已经有些远了,去年来的时候这条小河还没这么宽,今年就已经涨了好高,古日勒让羊羔们自己吃着草,自己钻进了之前发现的树洞里,隔绝了冷风,在少年的小小窃喜中惬意地舒了口气。 阿大说了,这次出去,就能带着好多好东西回来,到时候就有钱置办东西,有钱给他提亲了,也不知道乌启梅朵喜不喜欢他。 泥草味和木头香味萦绕在鼻端,古日勒听着羊儿啃草的声音,突然有些想睡一会儿。 就睡一会儿就回家。 第二百七十四章 奔袭(一) 天色渐渐晚了,古日勒睁开眼睛,伸了个懒腰,看着羊儿们都在身边围着,他轻松的起了身,钻出树洞开始点起了羊的数量。 等到数完,他忽的一愣,随即又数了一遍。 等到第二次数完的时候,古日勒疑惑的挠了挠脑袋,怀疑自己是不是睡久了有些发懵。 羊没少,不仅没少,反而还多了两只。 自己放着五十头羊,马儿拴在旁边,自己又不可能记错,那这两只羊是怎么多出来的? 他不死心又数了一遍,有些茫然的发现自己真的没数错。 这件事情就很奇怪了,草原上的羊多半是扎堆的,一群羊在一起就不会乱跑,这两只羊是从哪儿跑过来的? 这片草地有些远,难道是有伙伴过来了? 他呼喊了两声,正在落下的太阳没有回应他,出现的星星和月亮也没有回应他,古日勒又挠了挠头,只能打算先把羊带回去。 骑上马,鞭子炸响,吆喝起从阿大那儿学来的歌谣,古日勒走在了回部落的路上。 照部落老人的说法,再过一个月就要往北走了,比往年都要走得晚点,虽然今年部落的牛羊多了些,附近的草吃得快,按理得早点迁徙,但眼下正在打仗,为了等出征的男人,部落是不能离开的。 星光和月光照着这个少年,照在他无忧无虑快乐的脸上。 风把草吹低了,古日勒揉了揉眼睛,远处居然又出现了几头羊在吃草。 这里离小伙伴们放羊的地方不远了,他有些确定,肯定是小伙伴们玩着游戏,没注意羊吃草走远了。 想着小伙伴可能正急的到处找,古日勒露出恶作剧的笑容,他把羊唤过来,准备过去逗弄一下小伙伴,最后再把羊交给他。 不过必须得快些,天黑了就得早点回部落,草原上可是有狼的。 当然,古日勒是不怕狼的,照阿大的说法,草原上的牧人就要比狼还狠,他听阿大说过大明,说过去那些像绵羊一样的明人,他当时对阿大说,自己以后也要变成专门吃羊的狼,惹得阿大哈哈大笑。 又赶着羊群走了些路,小伙伴没见到,散落的羊倒是又发现了几只。 古日勒有些纳闷了,连忙加快了马速,走到下午和小伙伴们一起的地方,却看到了地上躺着的几个身影,还有一些羊的尸体,以及满地的血迹。 古日勒连忙翻身下马跑过去,扳过尸体一看,正是同一个部落的小伙伴。 自诩要成为草原狼的古日勒手如触电一般收了回来,他看着倒在地上双目圆睁的尸体,整个人吓的大叫一声倒退两步。 是怎么了,是有狼群吗? 他翻过又一具尸体,是认识的,再翻过一具,还是部落里的人。 古日勒吓得涕泪横流,他看着尸体上的伤口,比划了一下,要么是贯穿伤,前胸穿到后背,要么是脖子只剩下层皮还连着,这种伤口不可能是狼咬出来的! 恐惧让古日勒哭出了声,看着同伴们的凄惨尸体,少年终于还是忍不住呕吐起来,他使劲想在草地上擦干自己手上的血,却怎么也擦不干净。 马儿走到身边剁了两下蹄子,仿佛在安慰自己的主人,古日勒失声哭了半晌,才渐渐缓过神。 感受到身旁的马儿,古日勒突然想起了什么,看向了部落的方向。 平静的夜空下,那个方向突然燃起了剧烈的火光,视线越过那条小河,仿佛看到了有什么东西正在袭击部落。 管不了羊了,古日勒擦去眼泪翻身上马,鞭子一抽就往部落赶了过去,恐惧渐渐变成了担忧和愤怒,他忍不住嘶吼起来。 阿娘,梅朵! …… “大人,前方就是那曲部了。” 已经完成侦查的斥候迅速回报,顾怀举起拳头让全军停下。 十多里的奔袭,对于马力来说还有余力,但最后这一里,必须等到马力恢复才能一鼓作气冲过去。 “朵颜三卫到哪儿了?” “禀大人,最后一次回报时已过十五里!” 顾怀点了点头:“下马,进食!再过半刻,上马突袭!” 燕军精锐的纪律性在这一刻得到体现,不管之前再怎么觉得这仗打得莫名其妙,军令之下,所有人都整齐划一的下马,除了斥候转身再去警戒,所有人都开始进食,同时给马喂食,让战马恢复体力。 顾怀狠狠的咬了两口炊饼,看着地图,向着一旁的陈平下了军令:“你的兵是你亲手带出来的,也只有你他们才信得过,所以我需要你带兵先冲一阵,五十个人,别管身边有没有人,从左翼直接插进去!手雷点燃后扔到帐篷多的地方,之后放了火就从两边出部落!” “是!大人!”陈平转身喝令,一个个士卒开始咬着饼整理军备,将手雷挂在腰间。 这也是改进过的设计,腰带上有些环,手雷刚好可以挂上,而且腰带上足足放了三个火折子的收纳位置,再不用担心没火点天雷了。 其实不仅是顾怀,在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里,见识过手雷这种激发性投掷热武器带来的战场巨变后,燕王府的所有人都重视起了新式武器的研究,甚至专门寻了一批匠人开始研究火器,如果不是时间实在太紧顾怀实在太忙,现在说不定已经能折腾出来用于实战的火枪火炮了。 又想起了之前的一些安排,咬饼的间隙,顾怀抬头看了看北平的方向,他不知道自己的安排对不对,也不知道这次奔袭的结果是什么,但他知道,已经回不了头了。 而对于身先士卒的陈平和几十个士卒,顾怀虽然有些不忍,但也知道是必须这么做的,在进草原之前,顾怀就直接告诉了陈平,这次奔袭战,前面几场仗,冲在前面的永远是他的人,毕竟只有他顾怀才信得过。 使用手雷是要经过训练的,时间紧迫,顾怀来不及教会边地骑兵怎么用手雷,所以只能让他们作为敢死队顶在前面,冲出一条血路来!南军虽然知道了燕军有这么个东西,也有了防备,但蒙古人没有见过手雷,等到手雷在部落里炸开,蒙古人一定会措手不及,只要他们不在短时间内集结起反抗力量,后面紧跟着的骑兵能够直接把部落冲烂! 这个战术有很多局限性,部落必须不知道骑军的存在,也必须不知道天雷这个东西,但凡提前做好准备,或是能够抵御天雷带来的震慑,一个大部落数千乃至上万的人口,就会给骑军带来难以想象的麻烦。 蒙古人无论老少皆习骑射,只要上马就能作战,哪怕骑军最后能将部落打下来,那种损失也是顾怀不能接受的,路还很长,这一路下去战损必须控制在合理的范围,不然还没等到王庭骑兵,骑军就先没战斗力了。 顾怀不敢再去看眼前的陈平,他又狠狠咬了一口炊饼,知道那些正在准备的人里有一些就会死在今天。 这些都是陈平的兵,都是陈平亲手一个一个挑出来,又一点一点训练,才变成了今天这副军容严整,闻战则喜的模样,现在眼看着他们要上去送死,怎么能不心疼? 陈平招兵训练还是有一手的,眼光长远,招兵就得是这种老实人,听军令,知荣辱,只要有命令,自爆式冲锋都敢上。 看看这些兵,再看看南军,那些到底是什么玩意儿?指望他们保家卫国?跟着李景隆只会逃命享福谈价钱,今天要换了是南军,敢冲在两千骑兵的最前面?敢朝着数千人的中等部落冲过去? 别以为手雷能让这些人活下来,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改变战争的本质,战争是要拿人命去堆的,除非武器装备出现极大的代差,眼下手雷虽然可以帮助骑军有进草原打奔袭战的信心和战力,但被突袭的部落要是反应过来,一样能给骑军造成很大的麻烦。 比如眼前这五十个士卒,冲进去的一瞬间就会被数倍的敌人围攻,也许手雷能够开出一条路,但能不能冲出来,还得看他们的命。 两千多人的大军,进食不可能没有声音,但越是压抑着的声音,越能听出一股杀气,相比起在另一边突袭的朵颜三卫,燕军这里承受的压力就要大多了,但不得不承认,冲锋起来的朵颜三卫,确实不适合攻坚,他们更适合作为尖刀狠狠插入敌人的腹心。 半刻钟过的很快,吃完了东西,顾怀深呼吸一口气,再次翻身上马,看着已经全副武装的陈平:“记住,不要恋战!只要开出一条路,就从两边出部落,别死了!” 陈平也翻身上马,借着落日余晖在草原上留下一大片阴影,他拍了拍身上黑色的燕军铠甲,突然笑了笑:“倒是有些想念魏老三那厮了这种场面,他肯定很喜欢。” 顾怀也笑了:“活着回来,下次说给他听,让他眼红去。” 他收敛笑意:“全军上马!” 风声骤起,铠甲碰撞声合奏成悦耳的曲目,已经数天未曾卸甲的骑兵们纷纷上马,整个军阵开始弥漫起肃杀气息。 “列阵!” 马蹄声清脆,按照已经交代下去的安排,陈平的千户所在最前方,其后是呈尖锥型的骑兵方阵,以五十士卒为锥尖,两千余骑兵铺在后方,如同散开的乌云,斥候队伍在外围游弋。 这样的军阵,后方可以加速,哪怕乱起来,也不会有太多的践踏事故,而且能冲多远,只看最前方的凿阵有多强,偏偏在这方面,顾怀对带着手雷的燕军有信心。 没有察觉到突然出现在草原上的骑兵的部落,大概率是不会有拒马的,只会有围栏,所以骑兵能够肆无忌惮的直接往前冲,而最前方的五十士卒就要负责开出条路,不管是炸掉围栏,还是冲破大门,总之他们要给后方的骑军指出一个方向来。 也得亏是让陈平带上了手雷,也得亏是朱棣大方到派来了这些精兵,风起之下顾怀青衫激荡,束起的长发飘摇,手中长剑指向前方:“出击!” 马蹄声动,势如雷霆。 第二百七十五章 奔袭(二) 一里多的距离,全力奔跑的战马只花了不到半刻钟,陈平感受着身下高大战马身上肌肉线条的流动,一向沉默的他脸上也有了些激动的潮红。 这种两千匹马一起冲锋的场面,实在是太震撼,也太让人热血沸腾了。 随着黑色甲胄的几十骑士卒出现在草原上,身后密密麻麻的骑兵们保持着队形紧紧跟在后面,已经提到最高的马速使整个军阵像一片乌云笼罩向了那个看起来还不小的部落。 无数道马蹄声汇集在一起,仿佛成了惊雷,被风吹低的草原上有几个孩子疑惑的直起身子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片刻之后他们就惊恐的发现并不是打雷了,而是有骑兵在冲锋! 高亢的尖叫声从一个女孩子嘴里发了出来,几个男孩也被吓得浑身冰凉,不知道该转身逃跑还是趴在地上,陈平的高大战马从一个孩子身边经过,他身后的一个士卒举起大戟,借着马力将身子一抄,便狠狠的砸在了一个少年身上。 没错,是砸不是砍,在战马的全力奔跑,以及高大士卒骇人的力气之下,一团血雾突然炸开,少年的胸口顿时出现了一个凹陷,身体也不受控制的飞了起来,在他那还有些茫然的眼神中,只看到数骑战马头也没回的从身边跑过,那个身穿黑色铠甲的高大士卒也没有再回头看他一眼。 马速太快了,从出现在视野,再冲锋到眼前,再到士卒给了他一下,少年都没有反应过来,他甚至没感觉到疼痛,只感觉自己的灵魂仿佛也被那一抽打出了身体,漂浮在半空看着周围惊恐的同伴们。 尖叫声此起彼伏,洁白的羊群被黑色的铁骑冲散,那些本来在悠闲吃着草的羊羔们此时如同无头苍蝇一般乱窜,甚至给冲在前方的骑兵带来了不小的麻烦,受惊的羊群可不像人一样懂的闪避,已经跑远的羊群还好,近在眼前的已经阻挡了好几个战马的路线,而连绵的军阵此刻已经不可能停下来,顿时有几个燕军骑兵人仰马翻。 有一个倒霉些的燕军骑兵就是战马跃起时没踩住马镫,马倒是继续冲锋了,剩他一脑袋栽进了旁边的小河里,燕军骑兵强忍剧痛抹了把脸从水里站起来,只看见同袍们继续冲锋向部落,而自己没了马怎么也跟不上了。 最前方的士卒已经对这帮少年少女完成了冲杀与分割,只是一个照面就有十几个亲卫如同一开始的士卒那般举起了武器,少年少女们在亲眼看着死去数个同伴后,这才反应过来,慌忙逃窜。 从河里爬上来的燕军骑兵冷冷一笑,眼看追不上大部队了,长矛也掉了,干脆从腰间拔出长剑,径直追向了四散而逃的少年少女们。 不杀老弱?不存在的,蒙古人只会比明人更狠,对于他们来说,明人就是奴隶,就是家畜!甚至还有一年蒙古犯境被明军反包围在城里后,公然把大明子民当做两脚羊补充粮食,两个民族,早已经是世仇了,哪儿来的年幼就不杀?而且顾怀也早就说了,今天这片草原,一个也不能逃出去! 陈平自从手下士卒挥出那一戟之后就没有再回头看,那些少年少女不过是开胃菜,真正的大头还在眼前的部落里。 此刻已经接近天黑,正是收羊回栏牵马回家的时候,也是部落里人最集中的时候,只要现在能把部落冲垮,就绝对不会再出什么问题了。 陈平舔了舔嘴唇,甩掉了长剑上的血,部落已经在眼前了,身后连绵的马蹄喊杀声惊破了夜色,他扫了左右一眼,将手伸向腰间: “扔远些,炸开围栏和大门,冲进去!” 燕军骑兵军阵冲击的是部落的左翼位置,运气不算太好,部落的大门没在这边。 大概是这片地靠近大唐的原因,丝棉部落虽然没有设置拒马等物,但也起了些围栏,此刻正横亘在军阵冲锋的路上。 不得不说燕军骑兵冲击的时间选的真的很巧妙,首先此刻太阳已经下山,月光还没出来,已经有些昏暗的光线让那曲部落的守卫很晚才发现冲到眼前的军阵,之前的巨大声响不是让他们没有警惕,但任谁也没想到远离大明边境的此地居然会出现这么多的大明骑兵。 其次是现在正好处于部落准备迁徙的时候,已经冬天了,这片草原的草已经快被啃光,部落需要赶着牛羊迁徙过冬,外围用来防御的一些东西已经被收了起来,不然大明骑军军阵面临的可不就是这么简单的围栏了。 作为这一片草原最大的部落,那曲部在响应蒙古可汗和瓦剌太师号召出兵后依然留有数千人,部落中的青壮本身就是负责警戒的,听到了南方传来的连绵马蹄声,纷纷从部落各个方向聚拢过来,在视野里出现大明骑兵后,立马就有人出面平息了骚乱,开始组织起应急的抵抗阵地,打起火光,借助围栏,取出弓箭开始朝着冲锋过来的大明骑兵射击。 冲在前方的士卒们听见了陈平的呼喊,纷纷拿出火折子,再从腰间拿出天雷,点燃后先等引线燃了一会儿,才用尽臂力扔向部落的围栏,以达到落地瞬爆的效果,只听见轰轰几声巨响,本来已经被吸引过来的部落人群瞬间遭受了重创。 几十颗手雷在围栏附近爆开,地动山摇,从未见过这种武器的蒙古人一瞬间就陷入了巨大的慌乱,冲在前方的陈平用手中长剑狠狠的削去了两个人的脑袋,座下大马一个急跃,便跃过了只能用来防范野狼的围栏。 惨叫声谩骂声不绝于耳,陈平勒住马缰,打量下周围环境,只见一座座帐篷绵延开去,除去一些用来收拢牛羊的栏子,此刻大部分帐子里走陆陆续续走出些蒙古人来,陈平认准一个方向,一马当先继续发起了冲锋:“扔天雷,放火!” 此时后方的骑军军阵也到了,乌云笼罩住丝棉部落,一个个脸色狰狞的大明骑兵开始沿着敢死队用着手雷开辟出的道路向着部落里面突进,见人就砍,只是仓促组织起反抗的蒙古人已经被天雷完全摧毁了阵型,此刻再被军阵一冲,整个那曲部落都乱了起来。 身处中军的顾怀见此场景,心知计划已经成功了一半,只要让骑军突入部落,那曲部就不能在组织起像样的反抗了,接下来要考虑的只是战损问题。 他下了军令:“后军散开,沿着围栏开始包围,不能放一个人跑掉,顺便接应冲出来的骑兵!” 在与金川相对的另一边,沿着黄河行军了快二十里的朵颜三卫骑兵也摸到了那曲部落附近。 几个这次出征的军官进行了一次紧急军事会议,在口水飞溅中抢起了前锋的位置。 为什么要抢前锋?因为油水最足,只要顾怀说的是真的,蒙古人现在还没发现他们这些朵颜三卫骑兵,而且那边的燕军骑兵能保证冲破部落,那谁先进去谁不就先开捞? 最重要的是,他们还不是主攻!右翼的他们必须在左翼发起进攻后再进军,狠狠的从蒙古人身后捅他们的腚眼子,这可是军令!他们这些拿钱卖命的什么时候打过这么受照顾的仗? 那这种不用出大力,还能有东西抢的好事,谁不愿意先上?所以在这次小小的会议上,众人一边等着左翼的消息,一边自己就先吵了起来。 眼下朵颜三卫几乎只剩两卫,这两千骑兵都来自福余卫,士卒之间都知根知底,甚至有些还是一起长大的族人,这种兵种的好处自然是冲起来不怕死,但坏处就是比起军令他们更崇尚以自己内部的等级制度来规划战事,比如打之前先商量能不能打,该怎么打,打完之后怎么分赃眼下几个名义上的军官,实际上的部落长辈就因为这一点吵得不可开交。 然而在听见了不断传来的剧烈爆炸声后,这种争吵很快平息了下来,几个军官对视了一下,纷纷回到了自己的直系部队身边整顿阵型,随后也开始发起了冲锋。 向二很凑巧就是被派到了右翼这边担任斥候,他紧了紧手中的长矛,再检查了一下别在腰间的短刀和弓箭,安抚了下战马,静静的等待着代表着冲锋的号角声。 身为斥候,他不太习惯用长矛这种武器,但战马冲起来,就能为长矛战刀提供巨大的力道,只要扎的准砍得狠,虽然不至于能把人砍成两半,但也能一矛一刀就结果一条性命。 他还是更喜欢弓箭,喜欢那种埋伏在阴影里一箭取人性命的感觉,丘城太穷,穷到他们进草原打猎都不敢和蒙古人正面对上,所以战损最小最有效的杀人方式很受他们这种斥候喜欢,这种骑兵冲锋的场景,他自从在丘城当了兵就没经历过。 比起燕军骑兵的热血沸腾,朵颜三卫骑兵就要冷静而且轻松多了,对于他们来说,打这种奔袭战根本没有太大的激情,任何上了战场杀过人的老兵都知道,平静的情绪才是活下来的关键,而他们是这个时代最优秀的骑兵,打仗说白了就是杀人,杀人为什么要带情绪?只需要砍的狠一些,射的准一些就行了,有时候热血沸腾或是仓皇惊恐反而会害了自己。 朵颜三卫骑兵的军阵和燕军骑兵摆出的尖锥形区别不大,骑兵这个兵种,从来都不是一字铺开打笨仗,除去散开索敌,一般都是需要有个刀尖,只要刀尖够锋利,后面的骑兵就能不断的顶上去,直到把敌人的军阵凿穿。 号角声响起,身处刀尖的向二缓缓的呼出一口气,感受着整个军阵透出来的刺骨杀意,他将手中长矛斜斜对着地面,一踢马腹开始了冲锋。 他所在的位置比较靠前,此时视野很开阔,一向胆大不怕死身先士卒的朵颜三卫军官举着把大刀,已经带着亲卫冲在了前面,整个军阵此时的马速并不算快。 但在接近那些连绵的帐篷和大门时,骑兵军阵开始了第一次集体提速,这个时候哪怕你想控制马速也不成,身边密密麻麻的战马会裹挟着你一起一头撞上去,以往一般撞得都是前排盾兵或者拒马,乃至地方的骑兵,而这次,却不过是一扇有些空旷的大门而已。 没错,就是空旷,冲在最前方的朵颜三卫骑兵们本来已经开始了怒吼,吼到一半却卡在了嗓子里,因为部落大门根本没几个人。 另一边的夜空不断的传来厮杀爆炸声,容不得骑兵们有片刻茫然或是迟疑,前锋队已经奔驰过了大门,一股脑冲进了部落里面。 向二将身子伏在马背上,节省着自己的体力,他看向远处那些从帐篷里出来或迷惑或惊恐的脸庞,看着他们身上的兽皮袍子,仿佛又闻到了那股让他厌恶痛恨的膻味。 没错,蒙古人的味道,瓦剌人的味道,那些敌人的味道。 前方的骑阵猛然散开,后方的骑兵纷纷会意,开始沿着部落中的大道开始了分兵,眼下没有人抵抗,骑兵的冲阵自然没了效果,接下来就是散开杀敌了,这边的动静越大,打的激烈的另一边压力才会小很多。 向二紧紧跟着大部队在部落中的大道上疾驰,路边的帐篷突然跑出来个小女孩,看起来年纪有些小,大概是备受家人宠爱的原因,打扮的很是可爱,向二心如止水,在那个小女孩张开小嘴准备惊呼的时候,就一矛贯穿了她的胸口。 一击毙命,应该没受什么苦。 第二百七十六章 奔袭(三) 很不巧的,贯穿了小女孩的长矛没能及时收回来,那个小小的身体挂在了长矛上,被长矛挑起随着已经降下来但依旧极快的马速在半空中飞翔着。 这幅画面简直血腥暴力到极致,可爱的小女孩,漠然的军人,空中飘散的血色,还有夜空下燃起的火光,以及人们的惨叫声、哭喊声、喊杀声,仿佛是一副让人看了会做噩梦的画。 向二却没什么不适,既然长矛收不回来,他索性丢掉了长矛,拔出了腰间的短刀,将身子垂落到马侧,开始借着马速砍杀起那些疯狂逃窜的吐蕃人。 刀锋入肉的感觉很是熟悉,这些蒙古人砍起来和他这些年杀的人没有区别,他不喜欢拖拖拉拉,一直追求的都是一击毙命,所以他杀的人伤口都出现在胸口往上,往往是脖子处居多。 杀人是门技术活,很多当兵的都只是会杀人,却不知道怎么杀人最省力,一直在丘城的向二大概是个无聊的人,每次打完仗,别的人都在庆祝又活了下来,只有他在回忆战场上杀的每一个人,回忆自己到底有没有杀哪个人时多费了些力气,找错了位置。 怎么花最少的力气杀人?怎么在体魄力气远不如敌人的情况下杀人?怎么利用环境天气甚至风势杀人?怎么在重伤的情况下榨干最后一份力气杀人?这些一般人不会考虑的问题,向二却是颇有心得。 所以在从右翼突入部落的骑兵中,就数他杀人杀的最省力,也最高效,更没有出现他第一上战场时,刀被卡在敌人身体里拔不出来的那种尴尬情况。 又一次一刀削去了一个乱跑的男人的半个脑袋,向二在马上坐直身子,双眼紧紧的盯着另一个方向。 这个部落有些大,虽然能听到那边的声音,但冲杀了这么久,居然硬是没有撞上从另一边杀过来的同袍。 他不是没有发觉这支骑军有些问题,比如明军骑兵里为什么会出现蒙古人?比如那一千人为什么会换上黑色铠甲?比如他们话里话外透露出的来历,什么燕王殿下什么朝廷大军 但这些有什么关系?能来草原杀蒙古人的自然是明人,这就够了。 眼下已经冲到了部落中段,居然没有撞见率先发起冲锋的友军,只能证明他们遇到了不小的麻烦。 向二的猜测果然没有错,传令兵大声在战场上传着军令:“前锋队,继续冲向左翼,后军继续清扫!” 军令之下,朵颜三卫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开始提起马速沿着各个道路向着喊杀声传来的方向开始冲锋,另一部分开始就地格杀起蒙古人,甚至还有一些后军兵卒已经下了马开始往帐子里钻。 不用问,多半是奔着财物去的,谁都知道帐子里才是放钱的地方,既然已经有了军令让一半人留下来继续杀,干嘛还傻乎乎的骑在马上?直接下马提着刀砍更简单,还能顺手捞一笔。 向二收回看向一个大帐的目光,他从一旁的路边拿起一只火把,朝着大帐扔了过去,便开始沿着道路发起了第二次冲锋。 一路砍杀,一路向南,向二不断的见到一张张惊恐的脸庞,不断的杀死从各个角落钻出来的蒙古人,这些人里有老弱有青壮,有没拿武器也有拿着武器的,向二的表情没有什么波动,只是不断的抽刀挥砍,再收刀甩血。 在向着另一边靠拢的同时,遇见的敌人也越来越多了,这些蒙古人好像已经被打蒙了,只剩下最后一丝清明想要逃离这个地方,逃离这些不知道从哪儿钻出来,会召唤天雷的大明骑兵,向二的右手已经有些脱力,他皱了皱眉,感觉今天的战况实在诡异,这些蒙古人好像已经成了待宰的羔羊,连反抗也那么可笑和无用,自己甚至砍人砍到右手提刀都有些提不稳。 看着远处自己的同袍给几个少年拖下了马,向二收起短刀,拿出了弓箭,只是稍微一瞄,借助熊熊的火光,一只羽箭便出现在了一个少年的喉咙上。 取箭,搭弓,拉弦,松手,一只羽箭就是一条人命,向二替那个同袍解了围,却没有再看一眼,而是注意到了前方骑着马跑来的一个黑甲将军。 向二微微眯着眼睛,他认得这身铠甲和这个人,一直是跟在这支军队主帅顾怀身边的,此刻那个将军背后跟着好几骑蒙古人,黑甲将军单手拎着长剑,和亲卫一起正不断的和几个蒙古人交战,居然没有落在下风,只是胯下的马眼见就要脱力了,马蹄声有些杂乱。 向二再次弯弓搭箭,把那几个蒙古人一一射落,那黑甲将军遥遥看来,微微点头算是道了谢,从旁边抢过一匹战马就想坐上去,那匹战马却把他掀翻在地,要不是黑甲将军反应快滚了出去,估计脸上还得挨一蹄子,此刻黑甲将军正坐在地上叹了口气,突然又笑了起来,让向二嘴角也露出一丝笑意。 他摇了摇头,不再去看那黑甲将军,只是不断射箭取着周围蒙古人的性命,不断有同袍从身边冲杀过去,前方传来的喊杀声越来越弱,向二知道,局势多半是稳定下来了。 那个黑甲将军在地上歇了半天,他的高大战马此刻已经跪伏在地,眼看是跑不起来了,黑甲将军只能走到向二身边,看到他一箭一个,不由眼睛一亮,大声赞道:“好箭法,救命之恩,等到仗打完,我请你喝酒!” 向二看向黑甲将军,抱拳算是行过了礼:“那边情况怎么样了?” 黑甲将军将长剑插在地上,随手从死人身上扒了块布下来擦着铠甲上的血迹:“没什么问题,已经冲进来了,只是不知道从哪儿杀出来队蒙古骑兵,反冲了一阵,这才耽搁了,不然早该把整个部落冲垮了。” 向二收起弓箭:“骑兵?有多少?” “还挺多的,”黑甲将军休息片刻,体力回复了些,便翻身上了亲卫牵过来的马,“估计得有几百,个个都会射箭,追又追不上,不追了他们又退回来,而且连老人小孩都在地上捡起弓箭开始射,简直麻烦。” “是蒙古人的风格,”向二微微点头,“还有麻烦?” “已经没了,那些蒙古骑兵边射边跑,结果给你们堵上了,现在估计被杀的差不多了,我冲得太快,才冲过头了被几个吐蕃骑兵缠上,”战马打了个鼻息,显然也被这战场杀意给侵染,好在给了黑甲将军一些面子没像刚才那匹马一样把他颠下来。 有了战马,黑甲将军也不耽搁,只是微微一抱拳,再道了句谢就转身继续寻蒙古人厮杀了,向二也重新拿出了短刀,将目光投向了几个正在跑路的蒙古骑兵。 大局,定了。 部落中间最大的帐篷里,顾怀折断了射进手臂的弓箭箭杆,看向了对面的白胡子老头:“你是这个部落的头人?” 穿着兽皮,打扮的像个巫师的白胡子老头仇恨的看向顾怀受伤的左臂,嘴里叽里呱啦哦念叨了一阵,顾怀皱皱眉头看向了叫过来的朵颜三卫骑兵:“他说什么?” 朵颜三卫骑兵现在满心都是外面那些装满了财物的帐子,然而顾怀没放他去抢,反而把他拉过来当了个翻译,本来就不爽,听了白胡子老头的一串话,上去就给了老头一巴掌,把他抽的天旋地转:“这老头在诅咒大人,说大人受了创,就一定会死在草原上。” 可怜的白胡子老头给这一巴掌抽的差点没背过气,缓了好久才缓过来,又继续恶毒的叽里呱啦半天,这次顾怀倒是没让骑兵翻译,光看表情就知道老头在说什么。 他懒得再问,只是让骑兵再审审有没有地图,就出了大帐。 左臂已经不能动了,箭上不知道有没有淬毒,顾怀的心情有些烦,他呆的中军已经足够安全,没想到还是给不知道哪个蒙古人抽冷子射了一箭。 还好当时他下意识躲避了一下,这只箭才没有射中胸口,不然这脸可就丢尽了,还奔袭什么其他部落?第一战主帅就阵亡了。 部落里依然充斥着喊杀声,刚刚才冲散那些蒙古骑兵,顾怀就下了全军散开的军令,既然大局已定,接下来就该任由骑兵们自行索敌了。 顾怀也没想到那曲部落居然可以在那么短的时间里聚齐起几百骑兵,还反冲了一阵,他还以为只要手雷扔下去,蒙古人就会惊慌失措,再被骑兵一冲,就能直接踏平这个部落。 然而打仗总是会有意外的,蒙古人给他上了一课,不仅是在发现骑军的第一时间部落就在围栏边上组织起了第一波反抗阵地,甚至还开始集结骑兵。 所以骑军虽然冲破了围栏,炸散了部落的阵地,却被一旁杀出来的蒙古骑兵冲了个措手不及。 于是左翼骑军不仅没有达成想象中的冲穿部落,反而还和蒙古骑兵打起了骑战,冲进部落里的骑兵也被到处出没的蒙古人拖慢了,无论老弱还是青壮,清一色的拿着弓箭和骑兵打起了巷战。 万幸右翼的朵颜三卫骑兵没让他失望,不仅从后方冲破了部落,还堵住了正在和燕军骑兵交战的蒙古人,来了个前后堵截,这才算是把蒙古人彻底打垮,定下了大局。 这个夜晚的奔袭战,胜利注定是属于大明骑兵的了。 他看着处处燃起火光的部落,想着这第一战总算是没丢了朱棣的脸。 “十五个,十六个”从右翼冲到左翼,横跨了整个部落的向二蹲在一具尸体旁边,正板着手指数着自己今晚砍的人。 这种仗打起来太顺了,不像以往进草原打猎,作为斥候的他还得和敌方斥候转战百里,用各种手段才能杀一两个,今晚的蒙古人简直跟路边的牛羊没什么两样,像样的反抗都没有,骑着马冲过去一刀砍下去就是个人头。 这也给他带来了很大的挫败感,他对金银是很有兴趣,毕竟还有个家要养,但跟杀蒙古人比,显然后者更重要些,丘城以前死的同袍多了,自己都记着的,说好了要拿蒙古骑兵的命去祭奠同袍,就一个也不能少,而且自己说不定哪天就死在战场上了,还需要早些完成才是。 只是砍了七八个,射死七八个,向二冲锋前的小目标不仅完成,反而还超标了,他有些烦恼,心想着干脆再多杀些,反正一定要是个倍数才行。 用手中的刀戳了戳眼前那个蒙古骑兵的尸体,确认落马不是装死,向二回头上了自己的战马,看了蒙古骑兵那匹现在已经无主的战马一眼,想了想又下了马把它捆到了围栏上。 可别跑了,等会儿杀完人再回来接你,那个像读书人的主帅说了,俘获的马都要带上,到时候一人双马,才像个奔袭的样子。 被驯的没了野性的战马没有反抗,向二仔细的把缰绳打了个结,满意的点了点头,眼角余光却发现了火光下的角落处好像闪过了一片阴影。 身为斥候,又喜欢用弓箭,向二的目力自然没的说,他不相信自己会看错,紧了紧手中短刀,朝着那个方向走了过去。 脚踩在被鲜血侵染的草原上,并没有什么脚步声,而燃烧着的房屋角落里一个老妇和一个少女却惊恐的睁大了眼睛。 老妇没有犹豫多久,她狠狠一推少女,用吐蕃话低声说了一句:“梅朵,快跑!” 被推开的少女还有些茫然,老妇却已经冲出了阴影,朝着少年骑兵扑了过去。 没什么意外,杀惯人的向二只是把短刀一甩就割开了老妇的喉咙,老妇甚至还没发出什么惨叫怒骂声,就已经无力的扑倒在地。 躲在阴影里的乌启梅朵捂住了嘴,一双大眼睛里满是泪花在打转,她想跑,可脚却怎么也动不起来。 一刀结果了老妇性命,向二正准备走开,突然觉得有些不对,看见自己不跑还扑上来,这老妇在想什么? 他看向那片阴影,突然笑了笑,走了过去,视线正好对上了在角落发着抖的乌启梅朵的眼睛。 乌启梅朵确实很漂亮,虽然是吐蕃人,可在明人的审美里也算是个美人,向二有些腼腆的挠了挠头:“你好。” 少女的眼睛更惊恐了,她再也忍不住,用蒙古话开始求饶,扑到了少年的脚下,用颤抖的手抓住了他的脚踝。 向二没怎么犹豫,他虽然进草原比较多,但确实听不懂蒙古话,既然招呼打过了,确认是蒙古人,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他抓起少女的头发,将她提了起来,手中的短刀缓缓靠向她的脖子。 被抓住的少女仿佛一下子有了力气,拼命的挣扎起来,连厚实的衣服都挣脱开了,露出些能让男人眼前一直的风景,可向二却看都没看一眼,手中的短刀抖都没抖一下。 他可是有老婆的人。 一声怒吼从围栏边传过来,向二抬头一看,是一个骑着马的吐蕃少年,他看向向二的眼神充满了仇恨,看向乌启梅朵的时候,却又是心疼又是痛惜。 向二懂了,他的笑容越发明朗,借着火光,他确认好了位置,右手一用力,便让乌启梅朵雪白的脖子出现了狰狞的血痕,血液喷涌染红了敞开领口的上半身。 马上的少年似乎有些崩溃,向二放下已经断气的少女,语气温暖,仿佛在和友人说话:“没事,我送你们团聚,这种好人,不当白不当。” 他甩了甩刀,看向马上的蒙古少年:“敢亮刀子,骑在马上就算骑兵了你是第十八个。” 第二百七十七章 奔袭(四) 虽然在后世的想象中,草原是美好的,是风吹草地见牛羊,遍地野花远处雪山,而进了草原的大明骑兵也该马蹄声整齐,从平坦广阔的草原上以雷霆般的速度向蒙古部落发起突袭,然后再次远遁,迎着草原的风一路向西。 但事实上草原行军根本不是这个样子,不仅一点都不美好,对于大明骑兵来说,甚至像是一种折磨。 比如此刻的顾怀,就看着被草原水泡子拖慢的行军速度一脸愁容。 草原叫水泡子,中原人叫沼泽,说白了就是因为这片平原地处曲江和雪山中间,因为河流的改道冲刷,以及地下水的作用,形成了极大的沼泽地带,骑着马的骑兵一陷进去人也许还能跑掉,可马是怎么也救不回来了。 空气里飘散着一股腐臭味,顾怀再次打开从丘城得到的地图,与之前从那曲部搜出来的地图对比看着周围的地形,看着沼泽地带只剩下了二十多里,不由松了口气。 灭掉那曲部已经过了三天,顾怀花了一天时间让全军完成了整备,想趁着消息还没传进草原之前完成集结进军,可没想到被沼泽活生生拖了两天。 虽然有着之前丘城马裨将画下的地图,也有着从那曲部族人嘴里逼问出的小路,但沼泽还是给骑兵们带来了不小的麻烦,整整五千骑兵小心翼翼的从已经探出的安全地带上通过,速度根本快不起来。 每个骑兵身上都挂着粮食,五千骑兵勉强做到了一人双马,手雷由陈平手下千户所临时充当亲卫的士卒们随身携带,至于辎重都打奔袭战了还要什么辎重? 反正进了草原满地都是草,就算是冬天也有草根,倒不用担心马吃什么。 陈平从前方骑马过来回报:“大人,前方水泡子没有小道,抓的那曲部的人也说这里没有路能过,只有等冬天水位低了才能过去。” 顾怀早就知道最后还有着这么一片沼泽要过,听了回报也没有露出什么异样神色,只是点头下了军令:“让你的人先过去搭浮桥!半日之内,必须全部过去!” “是!”陈平领命就要走,却被顾怀喊住了:“听说军中有怨言?” “确实有,有士卒闲谈说大人偏心,脏活累活都给了他们,”陈平想了想,认真地开口,“然后卑职就让他领了二十军棍。” 顾怀被这陈平的严肃认真引的一笑:“总是要发泄发泄的不过别以为我不知道他们在那曲部里做了些什么。” 他的脸色沉了下来:“虽说两族交战,又有世仇,蒙元人天性残忍,对汉人子民做下种种恶行但淫人妻女剖腹取子这种事还是不能做,我下了屠灭部落的军令,但不是让他们把欲望发泄在弱者身上。” 这番话有些绕,陈平沉默着想了想,大概明白了顾怀的意思,族恨引发了战争,战争总会有人死,哪怕是平民也一样,但平民能被杀,却不能被虐杀或者被羞辱。 他点了点头:“卑职明白了我们和他们是有区别的。” “明白就好,”顾怀抚了抚包扎过的肩膀,箭伤隐隐作痛,“这种声音肯定压不下去,但罚狠一点,总能让他们在接下来做这种事情的时候多些忌惮,按理说这次能不能活着回去还不一定,有这些想法难免矫情,但我还是希望自己的手干净一些,以后也好抱我的儿子或者孙子。” 陈平怔了怔,嘴角不自觉也挂起一抹笑意,顾怀将他神情看在眼里,满是欣赏和鼓励: “倒是听魏老三说过,你妻子怀上了?记得要活着回去,亲手抱抱自己的孩子。” “大人有孩子么?” “没有,有些破事你可能不清楚,但严格说起来,我倒是和一个孩子有些关系。” 他看向南边:“算一算时间满月酒应该办过了?” …… 打这场奔袭战,到底为了什么? 抛弃一开始热血上头的豪情或者目睹惨状的复仇心理,还有那孤注一掷的赌徒心态,顾怀冷静下来思考了几个日夜,终于明白自己其实真的只是想要把事情变得简单一些。 靖难就靖难,不要有什么异族过来掺和;打仗就打仗,别他娘的来祸害百姓。 你不听,那就逼你听,不管是抄你老窝给你来个透心凉还是做掉你们的主帅,总之有些事是要做的,安心在南方等着看朱棣打下一个破破烂烂的大同,然后看着数十万边境百姓在战火里哭嚎,顾怀做不到。 他不是圣人,但他至少是个人,罪恶感这东西往往在你有能力阻止却没去做的时候尤为严重。 已经深入草原了,再去想这次来得合不合理显然不太合适,作战计划已经定下来,剩下的就只是执行,五千骑兵在草原上瞎跑然后奔袭部落,甚至还在等待王庭骑兵,看起来像是在找死,但真要达成目标,需要的无非也就四点而已。 第一点,要有一个完美的路线,避开草原上瓦剌巡视的防卫部队,直捣那些部落营帐,避免和蒙古骑军正面对上,实行三光政策,以战养战,就粮于敌。 第二点,就是军队的士气,这样的孤军深入,强敌环伺的同时没有后勤保障,对士气往往是一个巨大的考验,毕竟当兵的也是人,也会有恐惧和逃避,顾怀不是什么名将,看起来更像是个书生,这一点尤为让他们绝望,但所幸有手雷的存在让他们产生了一些信心,对那曲部的突袭伤亡战损更是小到可以忽略不计,只要手雷没用完,相信他们还能坚持下去更何况顾怀让他们放开了抢,对士气的振奋尤为关键。 第三点,是自身军队的素质,要奔袭七个部落,而且没有兵力补充,就必须要精兵,如果来的是朝廷军队,此刻怕是已经人心惶惶,但燕军骑兵向来精锐,朵颜三卫骑兵更是天下骑兵兵锋最甚,完全满足这个条件。 第四点,奔袭速度,攻击的强度,而这两点往往也是汉人骑兵最不具备的,偏偏此刻顾怀领着的这五千骑兵能够满足,打下那曲部后,一人双马提供奔袭速度,手雷提供攻坚的成功率,可以这么说,同等人数下,这支骑兵就是草原上从来没有出现过的最强骑兵! 四点都满足,为什么不敢打这一仗?如果说打第一场仗之前顾怀心中还有些没底,现在的他看着这些踏着那曲部物资组成浮桥的骑兵,总算有了些这个时代将领的自信和豪情。 来都来了,疯都疯了,那就打一场! 不时有骑兵从浮桥上落入沼泽,和战马一起咕咚咕咚沉了下去,好在旁边还有战友,一个个要么用手拉要么用绳子套,总算是能把人和马拉上来。 但也有特别倒霉的,沉入沼泽后战马疯狂挣扎,导致陷的太快,人倒是没事,马拉上来时已经断了气。 一时间还是有不少骑兵怨声载道,堂堂骑兵,没事跑来过沼泽做什么?而且这一路向北越走越远,真不怕被断了后路?什么将领敢打这样的仗?从跟着这个主帅进草原开始,好像就一直在莫名其妙的路上一去不返。 就算身为主帅,顾怀也不能控制军中每一个人的想法和每个声音,面对骑兵们的抱怨,顾怀干脆就装作没听到,反正过了沼泽地带你们就算是想休息也没时间了。 已经过了沼泽的骑兵们开始扎营生火,缕缕炊烟飘起,从那曲部落掳掠的食物让骑兵们吃了个爽快,顾怀内心冷笑,吃,接下来这段日子你们怕是得啃干粮了,到时候你们才会觉得现在的日子有多幸福。 再次打开地图,顾怀又陷入了思考,虽然之前已经规划了一条行军路线,可真正到了奔袭的时候还是要进行不断的调整,草原本来就容易迷路,大明骑兵需要向导,需要根据各个部落的情况变化来调整位置,顾怀现在能做的只是让自己心中有数,起码有情况发生的时候能有些准备。 过了金川和曲江夹着的这块平原,便是滨兰山脉了,金川就是从滨兰山脉最高的山峰上流下来的,过了这段山脉,才算是真正进入了草原腹地。 顾怀仔细的看着地图,地图上虽然没画,但顾怀仿佛看到了一条线,这条线绕过滨兰山脉,横穿了牦牛河,跨过广阔的草原,直插草原的腹心。 再北一些,甚至已经接近蒙古的王庭了,虽然现在蒙古分了瓦剌,蒙古可汗只起象征作用,瓦剌掌权的是太师,行政系统也不在王庭,但那毕竟是蒙古王庭啊。 很多年前霍去病去过,前些年蓝玉也去过,只是很可惜,这次怕是去不了了。 顾怀抬头看着那个方向,嘴角微翘。 这要是跑过去放一把火,别说退兵了,蒙古人怕是会直接发疯? 想想就刺激。 …… 地势越高,越过滨兰山脉的风就越发呼啸,马蹄声连绵成群,踩在赤裸的山脊上,艰难的朝着山的另一边翻去。 过了沼泽地,便是滨兰山脉了,五千骑兵排成长长的队列从两座大山之间的缝隙里穿过,两边是高耸入云的崖壁,抬头只能看到被割裂的天空,让人不由得感叹鬼斧神工。 想着这数千年来草原上的游牧民族每年都要从这里经过,这份感叹就越发沉重起来。 可顾怀显然没有这种感叹的心思,他根本没有去看那些风景,只是静静的注视着缓慢移动的骑兵。 只有穿过这片山脉,才算是直面那些庞大的瓦剌部落。 行军非常艰苦,好在有前面的沼泽打底,正在努力穿过山脉的骑兵们这次的抱怨声小了很多,大概是越来越接近瓦剌的后方,这些大明精锐的骑兵们渐渐变得沉默寡言,只是一言不发的从两片山崖之间穿过,朝着另一头前进着。 如果把顾怀他们的位置标注在后世的地图上,穿过这片山脉,他们就进入了内蒙古高原,得益于行军的速度不快,军中没有几个人出现高原反应,在进草原的这几天里,这些从大明来的骑兵已经习惯了草原上的空气。 这条山道很长,军队已经行军了一天,而据斥候回报,还有半天他们就能走出去。 顾怀站在高处,骑着马不断下发着军令,他偶尔抬头看向天空时总在想,要是这个时候出现只蒙古骑兵,估计都不用冲锋,只要站在上面扔石头,这些大明骑兵就会全死在这山沟里。 还好蒙古人没有神灵,没有人会告诉他们大明骑兵正在这条山道里艰难前行。 偶尔有狼嚎声响起,听见的大明骑兵们都下意识舔舔嘴唇,草原上的狼都是成群结队的,过了沼泽之后,为了减轻负重他们都是敞开了吃,两天前就啃上了干粮,若是那些狼群不开眼跑下来,他们就能打打牙祭了。 狼肉虽然不好吃,但比起干粮,总还是要好很多的。 不是没有马因为这狼嚎生了些惊慌,可很快就被骑兵们安抚下来,这个时候其他的骑兵都会发出些嗤笑声--连自己的马都控制不住,算个什么骑兵? 顾怀并没有去在意这种小打闹,他只是在脑海中算着时间。 从进草原开始,辗转于草原与大明边境,在哈拉莽部和丘城耽搁了两天,有了向导和少量补给后进入草原,一路直奔那曲部又花了几天,然后便是沼泽与高山,仔细算一算,居然已经快过年了。 十来天的时间,如果是在德州的酒楼,估计一眨眼也就消磨过去了,但到了现在,他居然硬生生拖着只骑军进了草原,想想也真是不可思议。 不过艰难的还在后面,现在的一切,都只是为了避开蒙古的游骑而已。 一直在重复的崖壁终于出现了些改变,随着行军,山道猛的扩大,天空终于在尽头处占据了所有视野,顾怀取下头盔,长舒了一口气。 出来了,那些被拷打至死的蒙古人没有说谎,这条山道的尽头,应该就是真正的草原了。 身后的骑兵们也因为这突然出现的完整天空开始了欢呼,整个山道都因为连绵的声音落下些石子,骑兵们的欢呼声很快卡在了喉咙里--要是再喊下去,起了山崩死在这儿,那真是蠢的没边了。 出口是在半山腰,眼前又是骑兵最喜欢的下坡,顾怀拿出地图看了看,行军道路上,那个显眼的部落横亘于山脉的另一边。 他没有抬头,只是下了军令:“全军休整,一刻钟后全军上马出击。” “目标,发羌部落。” 第二百七十八章 奔袭(五) 滨兰山脉的另一边,离山脚大概五十多里的草原上,居住的是发羌部落,这支部落如今已经有些苟延残喘,再不复蒙古分裂成鞑靼瓦剌时瓦剌三大部落之一的荣光。 草原上的部落总体构造都差不多,因为逐水草而居的特性,蒙古人基本都是住在帐子里,为了抵御大风和严寒,帐子又基本都是尖顶,连绵成一片,看起来倒是别有一番味道。 在部落的边缘,围栏的外面,住着对父子,他们属于发羌部落,却又不能住进真正的部落里,因为他们是汉人奴隶。 奴隶是没有人权的,所以他们住的帐篷是用简陋的兽皮制成的,这样的帐篷不仅处处漏风,而且看起来很是丑陋,好像是一块草原上的一块伤疤,和围栏里的那些洁白帐篷格格不入。 天色已经快黑了,部落里处处都是食物的香味,汉人少年吞了吞唾沫,下意识回头看了父亲一眼。 汉人男子正用着一口残缺的铁锅煮着什么,之所以说是残缺的,大概是因为这口铁锅只是某个锅的一部分而已,看起来就是一块略有弧度的铁片,而里面煮的东西,已经看不出来是什么了。 这个部落里有不少汉人奴隶,是部落里的青壮们每年从草原边缘带回来的战利品,一般都是女子小孩,而这个汉人男子之所以能活下来,而且还有一个帐篷和铁锅,是因为他已经在这个部落里艰难的生活了十多年。 他被掳回来时,也还是个小孩。 所以当他看到眼前这个和当年的自己区别不大的少年后,就求着部落里的贵人让他认了个干儿子。 哪怕远离大明,也得想办法传宗接代不是? 大概是汉人男子工作做的确实不错,贵人们答应了这个请求,也有可能是给他的奖赏--毕竟比起那些动不动就想跑的奴隶来说,这个汉人男子确实算得上是忠诚而懦弱。 铁锅里看不出是什么东西的食物渐渐熟了,汉人男子喊了一声,少年乖乖的回了简陋的帐篷,接过了男子手中的破碗,用手抓着吃了起来。 汉人男子皱了皱眉,用手中两根树枝削成的筷子敲了敲碗的边缘,少年才有些不情愿的拿起筷子。 “我们是汉人,汉人要用筷子吃饭。” “阿爹,来部落之前的事我都记不得了。” “没关系,阿爹会教你的,咱们的大明,比起这些部落,简直不知道好了多少倍。” “那阿爹,咱们还能回大明吗?” 一向木讷的汉人男子突然停下筷子,一时有些恍惚无言。 可片刻之后他眼中的光就熄灭了,只是督促着少年吃东西,因为过一会儿他们还要去巡视羊圈。 别有希望,孩子,希望是最让人痛苦的东西。 …… 夜色完全降临,西边草原的天际,只剩下一丝最后的光线在挣扎着,最后还是被黑暗完全吞没,月光落在汉人男子的脸上,让他的脸颊线条显得有些僵硬。 他和儿子正在检查着自家主人的羊圈,确保每一只羊都在,然后细细的绕着围栏走上一圈,确认不会有羊悄悄跑出羊圈。 少年端着一盆水,这些珍贵的水不是给他们喝的,而是给羊喝的,那些小羊羔们需要人细心照顾,而这些奴隶的地位也远远不如这些羊羔。 少年将水盆放到地上,正准备抬头搜寻自己父亲的身影,可片刻之后,他忽然觉得自己眼花了。 因为盆里的清水突然开始颤抖起来,他虽然不能借着光线看见水盆反射出的自己滑稽可笑的脸,但也能感受到围栏里地面的微微震动。 不对,不只是围栏,整片草原好像都开始震动起来,那些被关着的牛羊,还有被拴着的马匹们好像也感受到什么,忽然间变得焦躁不安,有些羊羔在围栏里乱窜着,有些马儿疯狂的摇晃着头颅,好像想拼命挣脱缰绳,好像只有这样,它们才能压下那些本能的不安。 不止是他,感受到这种震动的,还有在围栏边的汉人男子,在草原上生活许久的男人,突然就猛的眯眼看向一个方向。 他的目力极好,比少年更早看清震动传来方向的动静,于是他也成为了今夜发羌部落第一个被震撼到无语的人,那张一贯麻木逆来顺受的脸上,挂上了不可思议的神情。 而站到男人身边的少年也渐渐长大了嘴巴。 在围栏的对面,不时有感觉到这种震动的蒙古人掀开帐子走了出来,越来越多的人看清了震动的起因,他们的神色渐渐从疑惑变成了惊恐,一个部落权贵手中的金杖忽然掉到了地上。 整个部落变得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呆呆的看着那个方向。 夜色之下的草原空旷无比,虽然没有白日阳光带来的视野,但今夜月光也还不错,视线也算清楚,只见东边的地平线上,一大片黑云正在缓缓压了过来。 之所以速度比较缓慢,不是因为那片黑云移动的慢,而是因为黑云遮蔽的面积有些太过广阔,所以才给人这么一种错觉。 那片黑云迅速的掠过了几里地,来到了部落的正前方,所有人这才看清,那根本不是黑云,而是被扬起的烟尘! 那些烟尘,都是马蹄带起的尘土! 那些马上面,坐着一个个披着铠甲的骑兵! 没有人能够数清那急速奔来的骑兵有多少人,他们只能在呆若木鸡中想清楚,半身甲,铁制的制式武器,一人双马,这肯定不是蒙古的骑兵,因为蒙古骑兵没有那么多铁把这么多军队武装成这个模样。 那么不是蒙古骑兵,还能是谁? 所有人的脑海里都蹦出一个词语,但他们还是有些不敢相信,直到一道凄厉的声音划破夜空:“大明骑兵!” 所有人都打了个激灵,是的,大明骑兵,大明骑兵来了! 他们是怎么做到的?守在外面草原和山口的骑兵们都死了吗?草原边缘的那曲部落呢,不是前些天才送了些牛羊过来交易吗?怎么会没有发现这批大明骑兵? 没有人能想明白,没有人能从那批正在沉默冲锋的骑军身上移开目光,整个部落都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安静。 直到那声凄厉的叫喊划破夜空,所有人才像无头苍蝇一样开始乱窜。 当头的黑色铁流仿佛已经触摸到了部落的边缘,随着他们整齐划一的动作,一团团烈焰在部落周围炸开,那些烈焰倒映在人的眸子里,仿佛在草原上放着烟花。 扑面而来的热浪掀翻了住在外围的蒙古人,随着身穿黑色铠甲骑兵们的统一动作,爆炸声接连响起,原本就没怎么反应过来的蒙古人现在已经陷入了更大的恐慌之中。 大明骑兵不仅能飞越草原,还能召唤天雷!长生天啊,您抛弃我们了吗? 封建时代的信仰能让人不惧死亡,也能让人生不起反抗的力量,这种从来没打过的仗,在蒙古人看来只能是上天降下的惩罚,那些可怕的天雷,把最后一丝抵抗的信心都给炸没了。 随着第一轮抛投完成,黑色骑兵们左右散开,已经提高马速的骑军如同一柄锋利的尖刀,狠狠捅穿了部落的大门。 发羌部,破了! …… 作为斥候,向二不用参加正面作战,他骑着马沿着部落的围栏跑了一圈,没发现悄悄跑出来的蒙古人,便在围栏边停下,喝了口水。 别看正面冲锋的骑兵威猛无比,事实上斥候的存在比冲锋的骑兵更重要。 在还没发起冲锋前,斥候就要在前面探路,还不能被蒙古人发现,要趁着夜色摸清蒙古人的位置,要成为顾怀的眼睛规划好冲锋路线,还要清理落在外面的蒙古人,所以向二其实已经很累了。 但果然他还是不适合做那种冲进去挥刀子一顿砍的活,更喜欢在草原上和少部分的敌人打游击。 听着围栏里传出来的连绵惨叫声,向二脸上的笑容更浓郁了,他收起水壶,便打算再多走走。 万一再碰上上次那样的少年少女呢?向二摸了摸挂在腰带上的一颗骨牙,不知道是什么动物的,很是温润冰凉,是他上次杀死了那个蒙古少年获得的战利品。 马蹄踩在草原上,沿着围栏一步一步的慢慢走着,马上的士卒哼起了俚语土歌,配合着漫天火光的背影,还有此起彼伏的惨叫,竟然还有几分和谐感觉。 歌声忽然停下,向二的声音带着玩味响起来:“出来,我可不想钻羊圈。” 说完他就后悔了,蒙古人又听不懂大明话,浪费这些口水干什么。 他从马上取下弓箭,瞄准了那片羊群。 一个小小的身影忽然跑了出来,大声喊道:“你们是汉人吗?” 不那么字正腔圆的大明话。 向二愣了愣,有些意外,这是个会大明话的蒙古人? 想起那位的吩咐,向二砸砸嘴,有些可惜,这小家伙年纪小了些,不然应该能当一个好向导。 他没有回答,只是拉开了弦。 既然不能当向导,那就一箭射死算了,免得之后受些折磨。 一个成年男子忽然从羊群中钻了出来,在少年身前跪下,满脸哀求:“这位军爷,我们是汉人,是汉人啊!是被这些蛮子掳来的,军爷你们是大明军队吗?” 向二又愣了愣,挠了挠头之后把弓箭放了下来。 真他娘的,草原上还能见着老乡? 第二百七十九章 奔袭(六) “这些马留给你们,往那边走,过了那山就是草原边缘了,我们来的路不能告诉你们,你们只能自己想办法。” 指着地图,向二给一群被解放的汉人奴隶指明了方向,听着耳边他们连声的道谢,已经三十来岁的老兵有些腼腆地挠了挠头。 一向习惯了提刀子和敌人打交道,面对同胞的千恩万谢还真有些不适应。 回头看了看已经在整备的骑军,向二赶紧辞别了这一群汉人,开始催动马匹前行。 要开拔了,自己还得去前方探路,主帅下了军令,从今天开始,就要一路奔袭,身为斥候的他很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作为斥候的他们要摸清楚所有前方的敌人,意味着他们再也没有休息的时间。 深入草原,接下来的路,他们要么是被蒙古人发现围杀,要么是成功的给身后的骑军带来可以改变战局的消息。 已经习惯了这种感觉的向二并没什么不适,他只是有些遗憾后面的这些汉人估计没几个能活着走出草原。 这种事情很冷漠,也很残酷,但身为军人的他和那位主帅都没办法改变。 事实上顾怀能给他们留下些马和粮食,已经是对这些同袍最大的善意了。 草原奔袭,不可能带着这些同胞,他们是要一路辗转于各个部落的,带着这群同胞算什么回事? 而那条来时的路,也不能告诉他们,自己这批骑军要去的方向,也不能告诉他们,因为在顾怀的心里这批人几乎注定要被蒙古人抓住。 若是再狠辣一点,像那些大明的将军,动手把这些自己人宰了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留下他们,终究是给自己的后路留了些风险,消息此刻肯定已经传出去了,但敌人只知道有这么一支骑军在草原上闹腾,如果被他们知道了具体的细节,具体的路线,那还怎么应对迟迟未至的王庭骑兵? 可顾怀终究还是下不去手,因为这些人都是汉人。 所以顾怀禁止了他们和骑兵们有什么接触,没有让他们知道任何一点关于这支军队的信息,只是给了他们马和粮食,把他们的命交给他们自己。 叹了口气,向二抓紧了缰绳,迎着吹来的风,将身子俯在马背上节省力气。 开始整顿准备行军的骑兵是很肃杀的,骑马从一边冲过的向二静静的打量着这些因为杀了一夜人浑身冒着杀气的同袍们。 看起来一个个应该收获不错,虽然昨夜还是有些战损,但此刻骑兵们脸上都满是笑容,发羌部落作为蒙古草原的老牌部落,虽说这些年有点没落了,但金银财宝肯定少不了,其他的不说,光看那些骑兵们鼓鼓囊囊的衣服,还有空着的马上放着的东西,就知道发羌部落估计被搜刮了个干净。 向二摇了摇头,这些骑兵还是太贪了些,抢些金银就算了,居然还把大的物件也带上,这不是寻死是做什么,白白消耗马力,注定会死在这上面,甚至还会因为这个拖累行军的速度。 身为军人,进了草原能不能活着回去都不知道,一个个抢了这么多钱有命花吗? 马蹄带起些草原上的泥土,清晨空气里散发着青草和阳光的味道,说不上好闻,却让人心旷神怡,伏在起伏的马背上,向二只感觉从里到外都是一种说不出来的轻松。 马蹄声停下,已经远离了大部队的向二驱马走到陈平面前:“斥候营向二报道!那些汉人子民已经谴走!” 迎着朝阳,陈平正整理着整支骑军的现状,顾怀不太管这些,就只有他这么个形式上的副将来处理了,照着顾怀的吩咐,将阵亡将士的名字写在一本小册子上,他落完最后一笔,抬起了头:“做的不错,去右翼,带五个人,前插十五里,有情况立即回报!” 向二点了点头:“方向呢?” 话一出口,两人同时笑了起来,也对,哪儿还需要什么方向?对于他们来说,顾怀早就告诉他们方向了,那条路线已经刻在了他们脑子里。 向北!一路向北! 向二不再多说,他一向不是个讨好上官的性子,直接拨转马头去领自己手下那十五个人了。 当初进草原打猎也差不多是这么些人数,但这次不同的是,不再是十几二十个人小打小闹,而是一支骑军挥起屠刀奔向各个向大明出兵的部落。 虽然是借来的向导,但此刻向二也不由对这支军队产生了一些归属感,在边境待了这么些年,和蒙古人打了那么多年交道,只有这次是从心底感到畅快,一开始的一些怀疑和审视此刻也全部消失不见,大明开国三十余年这样爽朗解气的奔袭或许还是第一次。 管他娘的什么后勤和补给,支援和突围,就是要让蒙古人看看,明人的血性! 看着渐渐升起的太阳,想着将要去的地方,胡子拉碴的丘八在马上用力挥了下鞭子,没舍得抽马,却也在空气里抽出声鞭响。 等到陈平看不见他的背影,向二放任战马自由奔跑,伸手入怀取出了几枚戒指,一扫之前鄙夷那些士卒贪财的嘴脸,两眼放光,怎么看都看不够。 纯金的,纯金的,哟还有个玉石的。 他可不在乎这戒指是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他用力的在胸口蹭了蹭,举起来迎着朝阳,满眼都是那灿烂的光芒。 这回老娘们总找不到理由说自己不会赚钱了?自己被数落了这么些年,说嫁给自己净吃苦了,如今瞧瞧这东西,够置办多少家具! 这次回家一定得把这玩意儿扔到婆姨面前,让她知道谁才是一家之主! …… 如今的大同,堪称混乱至极,边境线上瓦剌各个部落不断地绕过长城进攻城池,得不到支援和补给的明军只能依托城墙苦苦支撑,一旦城破,就多半沦落到被屠城的下场,所以士气低迷是真的,但拼死守城也是真的,一个又一个城池的沦陷之下,边境已经一片糜烂。 而在德州,李景隆听说大同危急,果然如朱棣所料急急发兵紫荆关赴援,紫荆关位于易县城西的紫荆岭上,是河北平原进入太行山的要道之一,只是这号称“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雄关先前已经被燕王以雷霆之势攻下,李景隆已经铁了心准备把这座关隘夺回来,绝不能让燕王随时兵出大同,但让他没想到的是,当他的大军抵达紫荆关时,居然没有看到任何燕军士卒。 奇怪归奇怪,大同还是得去的,可李景隆大军兵出紫荆关,在冰雪未消的太行山中苦苦行军了半程,就收到消息,燕王朱棣派朱能领军在大同境内搜刮了一番,就绕过明军从居庸关返回北平了,真把李景隆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事儿还没完,等到李景隆咬牙忍了这口恶气下令撤兵,才出太行山,朱能又带了五万兵马入大同,这五万几乎都是骑兵,李景隆怎么可能赶得上拦得住他们?而且还要穿山越岭,这机动性简直被甩了几条街,于是又只能硬着头皮往太行山里钻了起来。 一来二去,这次出征的十余万南军被折腾得欲仙欲死,好不容易从太行山里爬出来,十成兵马倒有三成落了病,这下子别说打仗了,刚进大同境内,李景隆就急忙下令将附近州县的郎中都召集过来,又征收了大量药材予以治疗,整整十万兵马就这么看着朱能带着五万燕军在大同境内攻城掠地,堪称奇景。 如果算上大同本土守军,四支大军三方势力在这片舞台上尽情地表演着,蒙古南王、燕王朱棣、朝廷讨逆大将军李景隆这样的大人物,哪里有心情去看一眼低贱到尘土里的边疆百姓呢? 时代如此,不复多言。 如果不出意外,看燕军的动向,朱棣是打算把这种骚扰战略贯彻到底了,也对,大同并不一定需要在年节前后完全打下来,边境糜烂了,燕军入境了,折腾的终究是德州的李景隆和朝廷。 只要不是瓦剌把大同打下来就行,时机差不多了就让朱能带兵过去帮忙,到时候口号喊一喊,再打退瓦剌,拯救黎民百姓于水火之中,光名声都可以赚个盆满钵满。 朱棣心想我慌什么,李景隆都没慌。 李景隆心想我不慌,大同没了开春就去打北平,反正最后都一样,蒙古那群只想抢一把的土包子占了大同也不敢南下,样子做一做堵住朝廷那帮大臣的嘴就完了,别到时候上折子说他畏敌不援就行。 而那些攻打大明城池的瓦剌部落就更不慌了,成群成群的汉人奴隶往草原送,金银财宝乃至铁锅马车都搬空了,但凡他们攻下的城池,就看不到几个活人。 局势就这般僵持下来,建文元年的末尾,大同仿佛成了整个世界的中心。 而远离这片中心的地方,已经行军了好些天的王庭骑兵停下了脚步,南王苏克齐轻轻把玩着马鞭,看着前面那还在燃烧冒烟的部落废墟,轻笑道: “找到你了。” 第二百八十章 奔袭(七) 夜深了,草原上的风越来越大,吹得人睁不开眼,越往北走,气温就越低,明明没有下雪,却连铠甲上都结了一层霜,呼吸间都感觉鼻端有冰碴子作响。 已经减员了几百骑的骑军在草原上奔驰着,一人双马,声势惊人,朵颜三卫和燕军骑兵分处两翼,黑色铠甲的陈平千户所骑兵成为了中军,而顾怀就在最中央的一匹马上,脸色苍白,昏迷不醒。 本就算是副将的陈平暂时接过了指挥权,正在听取着斥候的回报。 听的越多,他的脸色就越凝重,听到背后断后的五百骑已经被蒙古骑军缠住,他的脸色更是坚硬如铁。 别看眼下大明骑军奔驰如雷像是在奔袭,实际上战争已经开始了,外围的斥候正在厮杀。 在过了牦牛河后,又一次的部落攻坚出现了意外,那个名叫契达的部落不仅没有被一冲而溃,反而是拖住了大明的骑军。 最大的意外就是那批返回部落的骑兵,是从前线回来的,而本应在那片草原定居的小部落,居然变成了瓦剌三大部落之一的契达部! 本来一切都很顺利,斥候解决外围散布的牧民,前锋用手雷开道,骑兵完成冲锋,完全冲垮部落组织起来的防守,但那些从南边来的骑军在发现斥候后第一时间完成了整备,和回报的斥候一前一后冲到了部落附近。 只是一次拦腰的反冲锋,就让契达部活了下来,整个大明骑兵被拦腰冲散,虽说蒙古骑兵的数量不及大明骑兵,但配合上契达部牧民的反击,硬生生将大明骑军拖在了部落里。 眼看大明骑兵已经无法发挥战马的优势,一个个都开始下马打巷战,顾怀顾不上心疼,命令陈平带人不要钱一样丢出手雷,这才冲散了包围圈,逃出了契达部。 于是大明骑兵迎来了进草原的第一场败绩。 祸不单行,一军统帅的顾怀本来就是强撑着指挥,在看到骑军冲出来之后,立刻就因之前受的箭伤晕了过去,只能由陈平代替。 此刻陈平正在冷静的下达军令,让全军开始提速,必须要甩掉身后的蒙古铁骑,起码也要让一部分蒙古骑兵掉队,才能让大明骑军开始转向,完成反包围。 斥候营已经全部派了出去,前方的情况也很不好,草原腹地的部落实在太多了,斥候们要找出一条从那些部落中穿过的路线实在太难,眼下前方已经出现了很多被惊动的牧民,有些被斥候杀掉,而有些则是逃了。 七个部落如今是第三个,还没到一半,想着接下来可能遇到的麻烦,陈平的脸色阴晴不定,他策马来到中军,大声喝问:“大人怎么样了?” 身穿黑色铠甲的亲卫立即迎了上来:“大人还没醒!” “该死,怎么偏偏是这个时候!”陈平暗骂一声,心头郁闷不止。 骑军来历分两处,陈平只能指挥得动燕军骑兵,朵颜三卫虽然也会跟着行军,但他指挥不动他们对蒙古骑军进行反冲锋!眼下已经深入草原腹地,这么一直跑下去,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只有把身后紧咬着的那批骑军冲溃,他们才能休养,才能掳掠下一个部落,才能重新制定作战计划! 已经一天一夜没睡觉的解景山眼睛有些红,单凭燕军骑兵,肯定没办法正面和后面跟着的蒙古骑兵作战,没有顾怀的命令,那手雷也不敢动用太多,可顾怀偏偏因为箭伤晕过去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又一个斥候策马过来:“千户大人,那五百骑军掉队了!” “什么?!” …… 向二伏在马背上,躲过身后射来的一只暗箭,想也不想就取下弓箭,还了一箭回去。 身后的蒙古骑军中一人应声落马,可向二根本不敢耽搁,只顾着催马奔驰。 眼角余光扫了扫,向二的心有些沉,除去刚才有些贪功离了队列被他射下的一骑,居然还有整整七个蒙古骑兵紧跟在他身后!而在那个骑兵被射死之后,这几人明显小心了许多,稍微拉开了和向二的距离,不远不近的缀着。 向二心里暗骂了一声,把弓箭挂回了马上,眼下这个距离风向和马速,根本不可能射中。 从昨日突围开始,向二就被这几个蒙古斥候缠上了,作为最先发现蒙古骑兵的斥候之一,他很幸运的被身后同为斥候的蒙古骑兵追了整整一天。 一天时间,从契达部外面一直跑了一百多里,辗转了五个方向,一直甩不掉他们,向二就知道自己这次碰上硬茬了。 多亏之前收获的那匹马,一人双马总能在发力的时候稍稍拉开和那群斥候的距离,可这群斥候总能像鬣狗一样找到向二的踪迹,然后重新缀上,几人形影不离,向二根本没办法把他们引散开然后反杀。 摸了摸怀里的短刀,向二发了狠,马力已经快到极限了,后面的斥候可以优哉游哉,但他不行,若是再拖上个半日,怕是马就要跑不动了,到时候只能回头跟这几个斥候拼命。 想着最后一次看到那五百骑,是给两三倍的敌人撵着跑,向二忧郁的叹了一声,打了半个多月的顺风仗,抢了两个大部落,果然最后还是出问题了。 好歹也是草原,果然不可能毫发无伤的走完整个路线,事实上能做到消息现在还没在草原上传开,已经算是个奇迹了。 手雷,灭族,不顾一切地奔袭,少了任何一个东西,怕是现在包围大明骑军的,就不是这么点人,而是密密麻麻数不清的骑兵。 作为第一个发现这批蒙古骑兵的大明斥候,向二无疑比其他人都要清楚这批骑兵的成色,人数绝对不比大明骑军少,而且素质颇高,光是从行军转到冲锋的时间就极短,更别提整个军阵冲锋起来的速度居然不比他一个斥候慢多少--这个世界上大概也就那支王庭骑兵能做到了。 怎么会招惹来他们? 向二并不知道这一开始就是顾怀的计划,身为南王,又是前线统帅,苏克齐不可能眼睁睁看着顾怀带兵在草原上闹腾,前线吃紧,那些部落撤不回来,但他的王庭骑兵是能动的,如果真的让瓦剌太师亲自过问此事,他的脸就算是丢尽了。 但这并不影响陈平对局势做出判断,他抬头看了看天色,计算了下方位,向二大概能想到大明骑军行军的方向,事实上他一直在带着身后几个蒙古斥候在绕圈子,既没办法解决他们,也没被他们追上,干脆就陪他们玩玩。 呼啸声起,向二下意识低头,一只羽箭险险的擦了过去,向二不惊反喜,顺手抄起弓箭,在马上扭身搭弓,瞄准了箭射来的方向,松弦如弹筝。 头发迎风飘起,向二的脸色有些疲惫,却也有些笑意。 能射到老子,老子就能射到你,看看谁的箭准! 又是一骑倒下,几个斥候纷纷怒吼一声,向二哈哈一笑,将弓收起,对着后面做了鬼脸。 几骑很快跃过了那具尸体,湿草,血泥,奔马,构成了一幅残忍而优美的画面。 …… 领着和大部队脱节的五百骑,当头一骑的百户满是烟熏火燎的脸上有些狼狈,正犹豫要不要让五百骑分开突围。 没办法,数千蒙古骑兵死死咬在后面,要不是大明骑兵一人双马,早给蒙古骑兵围严实了。 可眼下这么继续跑下去也不是办法,眼看着前面也出现些熙熙攘攘的蒙古骑兵,大脸校尉知道肯定是被那些蛮子抄了近路给堵了,再不突围,怕是这五百骑要全部陷在这里。 一个亲卫靠了过来,满头大汗:“校尉,咱要不要反冲一阵?蛮子好像也掉队了不少,又分了些出去,怕是只有一千多了。” 百户吐了口浊气:“你以为老子不想冲?追了他娘的半宿了可是现在回头一冲,前面的路马上就被堵了信不信?” “不能,”亲卫挠了挠头,“蛮子们不是追大人他们去了吗?” “你是百户还是老子是百户?”百户骂了一声,“有没有斥候过来?再跑下去越跑越远,断后是成功了,可别他娘的找不到大部队了。” “没,斥候也散了,”亲卫赶紧摇了摇头,“早上就没见人影了,蛮子咬的太狠,斥候怕是靠不过来。” 百户沉默下去,一时只有耳边的马蹄声相映如雷。 真要说起来,还是明军有些大意了,自从进了草原,打的都是顺风仗,瓦剌部落根本没想到自家部落外面会出现只大明骑军,然后手雷一扔,骑兵一冲,斥候扫荡外围,一个部落就被打下来,一夜掠夺休息,第二天继续启程。 大明骑兵一个个捞的盆满钵满,战斗减员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建制没有遭到任何破坏就拔掉了两个大部落,一路深入草原。 可就好像是蒙古人信奉的神明看不下去了一样,先是情报有误,那个瓦剌牧民供出来的小部落变成了契达部,然后是天降神兵,数千人的精锐骑兵把大明骑军围了个严实,要不是手雷,这只骑军别说突围了,估计全得陷在那部落里。 可现在的情形还是很严峻,断后的五百骑被咬住了,唯一能同时命令整支骑军的顾怀晕了过去,再往前走上几百里会撞上好几个瓦剌部落,眼下仿若死局。 果然,抛去了手雷,数量差距过大的大明骑兵和蒙古骑兵还是没办法正面一战,尤其现在敌人的增援还源源不断,百户心中一阵憋屈,只想回头和蒙古骑兵大战一场,哪怕死在草原也好过这样被撵着跑。 最终理智还是战胜了冲动,他从马上直起身子:“传令下去,分兵!直行十里,让老陈带两百骑从左边走,身后蒙古骑兵一定会分兵,告诉他,往西南方向跑!” 亲卫的脸抽动了一下,狠狠挥了一下马鞭:“遵命!” 往西南跑,就肯定会离大部队越来越远,百户口中的老陈是副手,这两百人多半是回不来了。 若是分兵,本身兵力就不占优势的大明骑兵虽然不容易被蒙古骑兵堵死,但速度一旦慢下来,就再没有甩掉蒙古骑兵的可能性了。 这条军令,跟让他们去送死没什么区别。 十里的距离转瞬即过,大明骑兵开始了分兵,两百名骑兵迅速转向,百户不忍去看,只是闷头催动马匹奔驰。 他们默默接受了这条军令。 第二百八十一章 奔袭(八) “父王,明人分兵了。” 看着远处只剩个影子的大明骑兵一分为二,白玛转向了身旁的苏克齐,显然是在问他该怎么办。 “白玛,不要什么事都想着问,草原上的雄鹰不会去问同伴该怎么捕猎。” “是,父王。”白玛咬了咬嘴唇,有心想说自己是个要被你嫁出去的女儿,哪里是什么雄鹰?但最后还是没敢说出来惹他不喜。 身材极为壮实,面容英俊的苏克齐看向了身边的将领:“卓异,带五百个人,追上去。” 年轻将领点头应下,只是打了个呼哨,便领着自己麾下的五百骑兵追向了那些往西南去的明人。 跟着苏克齐巡视前线一圈的白玛已经放弃了问问父王准备怎么戏耍这些明人的心思,默默地看向了远方,对于那个胆小好色的瓦剌太师长子,她一直喜欢不起来,但谁能想到,自己今后的一生居然要和他度过呢? 大概是察觉到了白玛的闷闷不乐,苏克齐笑了笑:“再过两个月,你就要嫁到王庭了,有些事也该跟你说说。” “是。” 苏克齐挥舞了一下马鞭,督促身下的骏马不要偷懒,一边陷入了沉思:“王庭那边,这些年我去得不多,你也知道,草原的可汗,不该是那个好吃懒做的样子,但他确实是有我们黄金家族纯正血统的人如果可以,我希望你能去修复一下我们的关系。” 看见自己的女儿想说些什么,苏克齐抬了抬手阻止了她:“白玛,这么些年,我一直让你自由自在地活,但你有些太过任性了!你要学明人的东西,要去大都看看,要和我们的族人说那些异想天开的话,我都不在意,但你别忘了,你是我苏克齐的女儿,你有要承担的责任!” 他的语气很是严厉:“要学会接受现实!这虽然是明人的说法,但说的很好!不要再妄想推翻我的决定,更不要搞一些小动作来让我失望!” 白玛脸色苍白,脑袋深深的垂了下去,虽然她知道那些徒劳的抵抗有些可笑,可这话从自己的父王嘴里说出来,怎么就那么让人难受呢。 难道女子真的只能嫁人?难道连选择自己想要度过一生的伴侣都做不到? 那黄金家族的骄傲呢?回到那个中原的梦想呢?这些话不是父王您教我的吗?您唾弃那个废物可汗和那个野心勃勃的太师,那您为什么要用我来去和他们修缮关系? 她闷闷应声:“知道了,父王我会嫁过去的。” 苏克齐满意颔首,音调随着骏马的奔驰仿佛也变得忽高忽低:“到了王庭,不要再那么任性了,更不要闹出什么事情来!记住,就算你是我苏克齐的女儿,也不能给那个人脸色看,要为了大局考虑!” “父王,这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大元,”白玛抬起头,终于勇敢的问了出来,“我嫁过去是有价值的,对吗?” 苏克齐脸上泛起怒意,片刻之后又变成了苦涩,最后化为了平静。 他淡淡开口:“是的。” “大军到了何处?” 迷迷糊糊从马背上醒过来的顾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问起了现在的情况。 昏过去前最后看到的情景是大明骑兵成功突围,身后哇哇乱叫的蒙古骑兵紧紧跟上,然后就是眼前一黑,醒过来的顾怀看清了自己所处的环境,听着耳边如同闷雷般的马蹄声,看着那些士卒凝重的脸色,不由有些心急。 “大人醒了!”一直紧紧守在顾怀身边的陈平脸色一喜,一直牵着顾怀马匹的他减慢了些马速:“大人,你晕过去一天,大军已经走了一百多里了!” “一百多里?”顾怀勉强支起上身,“蒙古骑兵呢?” 陈平舔舔嘴唇,一直这么神经紧绷,他也有了些憔悴:“之前一直落在身后五里,现在现在已经没了消息。” “既然没了消息,为什么还要行军?战马已经撑不住了,让它们休息一下!”顾怀只感觉自己头痛欲裂,整条左臂都已经麻木了,“蒙古骑兵是追丢了?” 陈平张张嘴唇,半天说不出口,他狠狠一马鞭抽向身下马匹:“是有五百骑断后!蒙古骑兵怕是追着他们去了!” “荒唐!又不是没有一战之力,”顾怀狠狠的吐了口气,“只有五百,跟送死有什么区别?打旗号,让将领们过来见我!” 左右翼的基层军官很快到了近前,眼看着顾怀终于醒了过来,他们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万幸只晕了一天,要是再晕下去,怕是大明骑兵就算跑了出去,士气也散了。 不管之前再怎么看不起这个年轻书生,现在的他们也只能认定一点,大明骑军中三支队伍,陈平千户所,燕军骑兵,朵颜三卫,只有眼前这个人能指挥动全部。 还有那神秘的手雷看到顾怀想要下马,陈平神色一凛:“大人,伤势” “不碍事,先谈眼前,”顾怀面色有些红,他甩了甩脑袋让自己保持清醒,“情形如何?” “五百燕军骑兵断后,已经掉队,蒙古骑兵应该在紧追他们;后军的斥候全部散了,现在不知去向;契达部一战战损”陈平沉默了一下,“五百余人,现在骑军还剩下四千不到。” 顾怀在马上摇晃了一下,陈平连忙想上去扶住,顾怀摆手止住了他的动作:“传我军令,全军休息!” “大人!”不止是那些军官,连陈平都一勒马缰,有些急了,“不行啊大人!五百个骑兵断后才跑出来,要是停下很快就会被追上!” “既然要被追上,那就别再想着跑了,”顾怀紧了紧把左手挂在脖子上的绷带,眼神冷冽:“全军下马,埋锅造饭,恢复马力!” 眼看劝不住,陈平只能狠狠一挥马鞭,示意其他人去传令。 奔驰着的大明骑军缓缓停下,主帅醒过来的消息传遍了全军,之前还有些看不起顾怀的大明骑兵们此刻却在欢呼着,这个年轻主帅能把他们带到这里,能带着他们打下两个部落,还带着他们突围出来,早就已经获得了他们的信任和尊重。 埋锅造饭的军令传了下来,所有大明骑兵呼啦啦下马,一缕缕炊烟开始在草原上升起,军令如山,哪怕有再多人腹诽此刻蒙古人就在身后,也老老实实的吃上了热食,而战马们则是开始低头吃草,恢复体力。 陈平扶着顾怀下了马,又在草地上坐了,无意中碰到了顾怀的额头,陈平大惊失色:“大人,你在发烧!” 顾怀摇了摇头:“无事,传令下去,把前军斥候收回来,全部往后面派出去!让所有还活着的百户以上军官来议事!” 他神情冷峻至极,狠狠的咬了一下舌尖保持着自己的清醒,看向了来路:“撵着跑了一百多里大概他们觉得我们已经跑习惯了。” …… “王上,前军送来消息,明人的大部队跑丢了!”一个将领狠狠的挥着马鞭,追上了前方的苏克齐。 苏克齐的脸色没有变化:“丢了就丢了,西边有十多个部落,大明人跑不远,吃下这五百人就行。” “父王怎么知道明人一定会往西走?”白玛已经从失落的情绪里挣脱出来,好奇问道。 “因为这些明人不太一样,”苏克齐认真的给自己的兄弟解释道,“若是一般的明人,也许会绕过我们往来路跑,可这些明人太奇怪了。” 他抬头看着远方:“从之前遗留的痕迹来看,这些明人是绕过战场过来的,穿过了外围草原,受袭的三个部落都是这次出兵的,如果契达部没拦住他们,下一个一定也是出兵部落之一。” 苏克齐将马鞭举向了一个方向。 身旁跟着的几个将领狠狠一扯马缰,满脸不敢置信:“他们是来复仇的?” “应该是,”苏克齐神情也透着丝诧异,“我们在屠他们的城,他们就来袭扰我们的后方,这不是复仇是什么?真没想到明人还有这样的胆子。” “父王是说,这几千明人,走了半个草原,就是为了复仇?”白玛越想越觉得离谱,“他们就这么点人,是来送死吗?” 苏克齐没有回答,而是唤过了一个将领:“你带着人,沿着足迹追下去!我要去前面看看能不能堵住那些明人!” 马上的百户恭敬弯腰:“是!” 苏克齐一扯马缰,开始朝着西方奔驰,其余将领连忙跟上,只是一个呼哨,几十名亲卫出列,也一同策马前行。 撇下那一千蒙古骑兵,苏克齐这才回头看向人群里那个畏畏缩缩的牧民:“把你说过的,明人的新武器,再说一遍。” “是。”提到这个,那牧民的眼神中掠过一丝恐惧。 他压低身子减小风带来的阻力,又好像是单纯有些畏寒:“是一种会爆炸的东西,很小,那些明人不怎么费力就可以扔很远,我亲眼看到有个牧民捡起了一个,立马就被炸碎了。” 牧民打了个寒战,仿佛被炸碎的那个人是他:“大明人扔了好多,好多人都被炸死了,刚出帐子的人都被吓住了,呆呆的看着大明骑兵冲进来。” 苏克齐狐疑的看了一眼这神神叨叨的牧民,他本来以为之前听说的关于那个燕王的消息有些夸张,联系到这一天来收到的消息,这些大明骑兵难道是那燕王的手下?而他们来复仇的底气难道就是这些武器? 所以往常不敢深入草原的大明骑兵才敢这么闹脾气?才敢一路奔袭部落,路线明显? 他嘴角露出些笑容:“有意思” 第二百八十二章 奔袭(九) 这抹笑容,不是因为苏克齐欣赏这些明人的勇气,而是因为他对那种新式武器起了兴趣。 之前遇上那些斥候,就是他第一时间下令让蒙古骑兵们发起冲锋,可惜他贪的有些多,带了些骑兵落在了后面,想把这些大明骑兵一起吃掉。 结果还没形成合围,只听远处隆隆声响,那些大明骑兵就冲了出来,开始慌不择路的逃窜。 于是他还没看见过那个造成那个声响的东西,合围就变成了追击,还没来得及进部落看看,就一路追了上去。 本来是要么大明骑兵靠一人双马的速度跑掉,要么蒙古骑兵占住明人刚刚作战的便宜把他们堵住,可谁料两军的速度竟然达到了一种微妙的平衡,五里距离根本追不上去。 明人中指挥的将领看起来也是个果断角色,趁着蒙古骑兵阵形还没完全形成,让五百断后骑兵反冲了一阵,朝着另外的方向跑了,苏克齐只能分兵,让大部队先追上去,看看能不能把大明骑兵堵住,自己带兵追向这五百落单骑兵。 在他看来,那些大明骑兵数量还是不少的,自己带的王庭骑兵只有不到七千,要是大明骑兵拼个鱼死网破,损失太多了反而不好,就让人不远不近的追着,追到他们被前方的部落堵住,来个两头夹击才是最好的,到时候自己再去坐享其成。 到时候解决完草原上的事情,收拢了这些部落的人心,自己也好继续去前线坐镇,看着马蹄踩踏在那座曾经拥有如今却失去的江山上。 连灭两个部落,只花了这么点时间,虽然不算是他的责任,他已经用最快的速度行军回来而且追上明军了,但传出去总是不好听的。 有意思的是他们所谓的明人能召唤天雷,之前听那些被灭部落的牧民说起,苏克齐还觉得是他们被吓疯了,但亲耳听见那如雷霆般的声响,又看到明人如有神助的突围,他的心思变了,他不想再去追那穷途末路的五百离群骑兵,而是想去看看能不能把大明骑兵的大部队留下来。 要是能获得那种武器前线的事也许还真不重要。 所以不能让其他部落遇见明军,所以他必须得去前面坐镇。 捋清楚了思路,苏克齐心情愉悦,又狠狠地挥了一马鞭。 前线战事还算顺利,可有个屁用?他可不是那些愚蠢的部落头人,满心都是那点族人的利益。如今瓦剌鞑靼并存已经成了定局,他也不准备改变什么,相反这样就挺好,草原的可汗总还是黄金家族的人,但如果没有一点改变,那个大元就永远是破碎的梦! 什么瓦剌太师,什么鞑靼之王,他和他们都不一样,他从来不想只在草原称王称霸,他想要回那个还没来得及好好看看的如画中原! 要是有了明军的这种武器再给他十年,不,五年!五年就可以再一次南下了,不是抢一把大同,不是为了些鸡毛蒜皮的城池吵翻天,而是彻彻底底的南下! 他目光火热,快马加鞭,心里只默念着一件事情: 明人,你们可别跑了! …… 半个时辰,对于已经行军了整整一天的大明骑军来说,是个极为难得的休息时间。 有些士卒在埋锅造饭的过程中直接就睡着了,还有些甚至嘴里叼着饼就陷入了梦乡,整个草原一时甚至响起了此起彼伏的鼾声。 好几个将领都欲言又止,都是想让顾怀收回军令,实在不行,起码让全军警戒一下,这种模样,要是被发起冲锋,那可就真完了。 可顾怀并没有采纳他们的意见,只是固执地要全军好好休息一会儿。 此刻十几个百户以上的军官已经全部集中在了顾怀的身旁,看着他们一个个狼狈不堪的在旁边围圈坐下,却没一个人能笑出来。 形势太严峻了,大明骑军的踪迹暴露,蒙古骑兵的追击,还有何去何从的茫然。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顾怀的身上,因为高烧而显得脸有些红的顾怀已经没了站起来的力气,他用一根树枝在地上比划着,顺便支撑住了身体:“陈平!” 陈平起身站直:“卑职在!” “唱名!” “是!”陈平开始按着军官名册点名,片刻后他合上册子:“报告大人,全员到齐!” 顾怀点了点头,勉强一笑:“诸位是不是很好奇为什么会让全军休息?是不是觉得我是个不懂兵法的毛头小子?” 没有人笑出声,所有人都正襟危坐,连呼吸都压的极低。 现在已经没有人质疑顾怀在这支军队的权威了,连朵颜三卫的人都小心翼翼,同舟共济的道理他们还是懂的,顾怀这话也不可能是在调侃自己,所以所有人都在等待下文。 “跑没有用,诸位别忘了我们是来做什么的,”顾怀收敛笑容,咳了两声,“所以必须要解决掉身后的蒙古骑兵。” “大人”陈平有些犹豫。 “不用说了,”顾怀抬手制止他,“不出意外,这些追在后面的蒙古骑兵就是南王苏克齐带的那几千王庭骑兵,这次进草原,结果如何就看这一仗,只要能把这批王庭骑兵吃掉,咱们就可以回去了。” “大人,士气低落,士卒疲累,真的要打这一仗吗?若是先往外围草原突围,等到合适的位置再设伏,会不会好一些?”陈平皱了皱眉头,他还是有些不认同。 双方兵力差距不大,若是正面对冲,这些年从军的战场经验告诉他,大明骑军很有可能是落败的那一方,之前差点被堵在契达部就让这场奔袭战的胜算降低了几成,现在再和后面的王庭骑军鱼死网破,他实在是不敢去想后果。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你们怕输,”顾怀脸色苍白,没有介意陈平有自己的坚持,声音沉稳,“我也怕,但先不说要不要放弃那断后的五百骑,就说大军若是继续行军,前方万一有部落堵住我们怎么办?不解决掉后方跟着的王庭骑兵,骑军想要休息是在做梦。” 他猛的咳嗽了两声:“咳咳,事实上来得比我想的要早了些,但一路过来,难免有消息在草原上传开,咱们走得再快,也快不过蒙古的传信战马,所以咱们才走这段路,假装要去逻些。” “军中只看军令,我给你们讲这些,只是想告诉你们,此战,必须打!若是解决不了身后的追兵,再走下去也是个死路!” 顾怀猛的起身,忍住头晕目眩:“听令!” 十几个校尉也跟着站了起来:“卑职在!” “全军上马,后军变前军,沿来路折返!斥候前插五里,遇见王庭骑兵,立刻回报!” “是!” …… 成为一个出色的将领需要哪些东西?坚强的意志力,良好的判断能力,出色的随机应变,还有细致入微的观察力。 每一个名将的成长都踩着尸山血海,从战争中学习战争,从失败中获取胜利,每一个名将都必然是在经历无数次考验后,才能掌握战争的规律。 如果单论,顾怀无疑是很高的,从靖难之役开始,他就一直呆在当世名将朱棣身边,张玉朱能顾成等人也是一等一的兵法大家,有什么问题都可以请教,夜深人静时,他也时常挑灯夜读王府藏书,毕竟参与了靖难之役,他就预感到自己会有独自带兵的一天。 但谁知道才开始学就经历这样的大场面?五千骑兵奔袭草原,别说朱棣了,大明开国三十年来就没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顾怀现在也算是一名合格的将领了,只有将手底下士卒们的命扛在肩上,勇敢地去做判断,成为他们的主心骨,并且竭尽自己所能去获得胜利,才能称得上是将。 之前还活蹦乱跳的一群人,现在已经变成了尸体,顾怀记不清他们的容貌,在阵亡登记簿上倒是能找到他们的名字,但他们的家人或许要很久很久之后才会知道,甚至若是此战功成,战后也会有一些士兵被当成零头去掉。 他们是顾怀带进草原的,一条条人命压在顾怀的良心上,但他现在没办法去缅怀这些人,他要做的是带着更多人活下去,打赢这场仗。 醒过来的这点时间,足够他作出判断了,在他看来,带着王庭骑兵在草原上边跑边打绝对是错误的,前方还有很多危险,但明军现在最大的威胁,一定是后面这批王庭骑军! 而且这本来就是原本既定的目标,退一万步说,就算南王苏克齐没有来,也一定要把他们打垮,打散,大明骑军才能恢复之前的奔袭节奏! 死死的抓住缰绳,顾怀舔了舔嘴唇,来,以前的大明骑兵和蒙古骑兵正面冲锋永远是输,那就来看看,这次到底是谁赢! 马蹄声连绵成片,好不容易得到了些休息时间的大明骑兵们纷纷打起精神,一个个都在等待着军令,他们正在朝着来路赶去,朝着那些曾经像撵狗一样撵着他们跑的蒙古骑兵而去,不少人渐渐开始热血沸腾,既然已经来到了这里,就冲他娘的一波! 近四千名骑兵一同奔袭,七千余战马,奔驰在蒙古中部的原野上,远远看上去就像是一条黑龙。 这条黑龙舒展筋骨,却在某个人做出举动后缓缓停下。 顾怀看着前方力竭滚下马还勉力爬起来跪着的斥候:“前方有蒙古骑兵?兵力如何?” 已经在马上不眠不休颠簸快两天的斥候嘴唇已经泛白,他干哑的嗓子挤出些声音:“两翼都有!是蒙古人的大部队!” 蒙古骑军散开了?顾怀皱了皱眉头,两边都有,却是不太好办了,任何一方受袭,另一方都可以把冲锋起来的骑兵拦腰截断。 骑兵对冲,向来最忌讳生力军,所有会打骑战的将领都会在手里攥着一支骑兵不放出去,直到决战时才让他们入场,因为完整的骑兵对于战场的分割能力实在太强,强到一支奇兵就可以完全改变战局。 顾怀心思急转,片刻之后做了一个决定。 他转头看向陈平:“手雷还有多少?” “契达部之后,已经不多了,”陈平心算了算,“为了突围用得太狠。” “你手下的兵呢?” 陈平的脸色越发难看:“之前殿后死伤有些多只剩四百。” “够了,”顾怀点点头,“传我军令!” 一个传令官打马上前拱手,顾怀的声音仿佛带着血腥味:“四百亲卫,随我冲锋!” …… 已经赶到王庭骑兵中的苏克齐第一时间就问起了大明骑军的去向。 在听闻没能形成合围,已经暂时丢掉大明骑军的踪迹后,苏克齐狠狠的给了那个亲近将领几马鞭。 四千多骑兵,散开了还能丢掉目标,王庭骑兵的脸都丢尽了!要是被前面的部落截了胡怎么办? 被抽鞭子的将领有些委屈,保存实力,只牵制不死战的命令不是您下的吗?怎么现在找起了我的麻烦? 可草原上以同一部落的人为军,眼前之人更是南王,自己虽是将领,也只是眼前苏克齐的私兵罢了,要说还嘴那是万万不敢的。 苏克齐眼见将领没有反应,不由长长吐了口浊气,怎么办?自己才想明白这批明人的重要性,转眼就没了他们踪迹,真要传出去他以后还怎么在草原上混? 想着那些武器有可能落到除了自己以外的人手里,他扫了一眼身边的其余将领,抬起手正想下令:“全军” 话还没说完,一个斥候赶了过来飞身下马:“报!前方发现明人踪迹!” “哦?”苏克齐脸上露出一丝喜意,“他们到了何地?快派人截住!” 斥候的脸上只有怪异:“前方传过来的消息,他们他们朝着我们这儿过来了!” “什么?” …… 向二把身体藏在一片沼泽里,放在岸上的手紧握着黄杨硬木弓,静静的看着远处骑着马徘徊的蒙古斥候。 和之前相比,他的黑眼圈已经看不见了,此刻全身都是污泥,连头发都被他主动抹上,整个人仿佛与黑黑的沼泽融为了一体,只有上半张脸露出沼泽水面。 蹄声渐至,那个蒙古骑兵朝着远方吼了几句,策马越来越近,向二憋住气,将脸埋进水面,只留下一双眼睛死死盯着敌人。 七步,六步,五步就是现在! 水花溅起,他猛然出水,拉弓便射,一点寒芒离弦而出,射中了那名蒙古骑兵的腰腹。 向二暗骂一声可惜,这骑兵还是听到了动静,下意识闪躲了一下,这一箭明明是冲着胸口去的。 突然出现的人影把马吓得人立而起,猝然受袭的骑兵剧痛之下滚落下马,向二没有犹豫,紧跑两步到了骑兵身边,又取出一支箭狠狠的朝着蒙古骑兵脖颈扎了下去。 一击得手他头也不回,用尽全身力气翻身上马,一夹马腹便朝着远方跑去。 一边跑他一边大声骂了两句,哪怕蒙古人听不懂,也要出出气。 之前自己的两匹马都到了极限,还好遇到了这片沼泽,向二才在两匹马屁股上扎了一箭,让它们跑远,自己趁机躲了起来。 没想到这些蒙古蛮子居然还他娘的把马截住了,一路找了回来。 万幸这片沼泽够大,他向二又是能忍的性格,这才躲到了现在。 想起自己跑掉的两匹马,感受着身下蒙古人粗劣的马鞍,向二心头更郁闷了。 一群狗日的,老子的战马啊,那是老子的婆姨你们知道吗? 第二百八十三章 奔袭(十) 两匹马换了四个草原骑兵的命,还活着的三个草原骑兵发现了这边的动静,看着骑马跑远的向二,他们纷纷发出震惊愤怒的吼叫。 这大明斥候怎么这么难缠?遛了他们一天,原本的九人编制现在就剩下了三个,居然因为这么一个士卒,减员就过了半。 九人长脸色铁青,狠狠一马鞭追向了向二逃走的方向,经过时看都没看地上还在挣扎的草原骑兵一眼,只是怒吼了两声。 如果有听得懂蒙古话的人在这里,就能听懂他说的是一个词“废物”。 九人长的心中的确有股无力感,前方的向二就像只滑不溜秋的蚯蚓,追击的这两天一夜,自己只能看见向二的背影,却怎么都追不上。 拉近距离,死了三个,分散合围,给他耗掉一匹马拼死了两个,好不容易把他逼进了死路,自己的手下又给他送了一匹马。 也难怪他这么无能狂怒了,九个人抓一个人,射箭射不过,人少了拼刀拼不过,现在死得剩三个人,简直丢人丢到了姥姥家。 九人长只感觉自己就是以前坐在篝火旁奶奶讲的那些故事里的蠢货。 一定要追上他,一定要杀了他! 九人长的眼角余光看向了身后,两个草原骑兵的脸上已经有了些恐惧,他们害怕了。 一股怒气从九人长的心底涌起,他正想发火,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因为他能感觉自己的心跳的极快,自己抓了十几年缰绳的手居然有些抖,自己的头皮居然因为战栗而收紧了。 自己也在害怕? 离蒙古斥候有一段距离的向二自然不清楚身后的蛮子们在想什么,他按了按胸口,嘴角溢出了些血水。 打过不少死人仗的向二虽然不是大夫,但受的伤多了,也就能知道自己现在的身体情况,他皱了皱眉头,只感觉有些麻烦。 之前逼的没办法的时候,和两个蛮子拼了刀,虽然先手砍死了一个,但也被另一个蛮子极其恶毒的用绳子套下了马。 然后就被战马踩了胸口一脚,肋骨应该断了,不知道有没有伤及内脏。 向二狠狠的吐了口血水,他娘的,这些蒙古人真不讲究。 身下的战马估计是对他这个新主人有些意见,跑着跑着就要尥蹶子,向二二话没说拔出箭狠狠的刺在了马屁股上。 你他娘的也敢朝我发脾气? 疼痛让战马榨干身体最后的气力,跑得更快了,但向二知道,已经到最后了。 力气拼干了,身上受了伤,刀丢了,两匹战马没了,连箭都射光了只剩下马屁股上那一只。 手里的弓说不定还能发最后一箭,向二把它收了起来,幽幽的叹了口气,士卒的眉毛极其滑稽的半翘半皱着。 皱是因为觉得自己要死了,快翘起来是因为觉得真不亏。 自己砍死了多少个蛮子?从进草原开始骑马也得四五十个了,别说给同袍们他们一人祭两个,三个都够了。 死就死,在边城当了这么多年兵,吃惯了风沙进惯了草原,这人间啊,也就这样了。 受伤的疯马终究只能玩命跑个几里地,当向二第三次把箭扎在战马屁股上的时候,身下的战马已经跑不动了。 回头看看,那三骑越来越近,目力极好的向二甚至能看见他们脸上的狰狞。 有一人已经在弯弓搭箭了,向二撇撇嘴,拿起了弓,准备死之前再射他娘的一箭。 然而那三人的马速却渐渐降了下来,那搭好的箭迟迟没有射出来,向二不敢松手,只等着对面进入射程,心里还在想这些蒙古人是真不讲究,老子都这样了还打算跟我玩玩? 但渐渐的他发现不对,因为那三个骑兵拼命的拉动缰绳,拨转马头,似乎是想跑? 清脆的马蹄声从另一个方向响起,向二转头看去,同样的三骑正向着这个地方赶来,唯一不同的是他们是明人。 是一起从丘城走出来的同伴。 三个同样憔悴同样遍体鳞伤的斥候正在马上伏低身子发起只有三个人的冲锋,他们平静地冲过向二的身边,甚至没有跟他打招呼,他们专注的拔出战刀,用力捏白了手指。 向二手中的弓缓缓放下,他想挠挠脖子,却牵动了胸口的伤势,疼得哎哟一声。 真他娘的疼。 …… 来到最前方的苏克齐眯起了眼睛,看见了远处极其滑稽的一幕。 区区四百多骑,居然向他们发起了冲锋。 离得还有些远,自诩有鹰目的蒙古人们看着这些找死的大明骑兵,脸上的神情都有些怪异。 白玛离苏克齐并不远,她有些好奇:“父王,这些人在想什么?” “想死得光荣?还是想创造奇迹?或者是想吸引注意力?”苏克齐嘴角挂着冷笑,“我都不在乎。” “传令,两军包夹,最短时间解决他们,追击明军!” 骑在马上的传令兵飞快地挥舞起旗子,几个斥候开始策马奔向两翼的王庭骑兵。 现在的王庭骑兵,就是一个凹字阵形,两边有着骑兵主力,中间则是苏克齐的亲卫队,这个阵形是用来围堵明军的,大概他们也没想到居然会有明军对这个阵形发动冲锋,还只有区区几百人。 平坦的草原,人的视线极为开阔,除了太远的地方在地平线以下看不见,军阵的动作还是可以一览无余的,两边的蒙古骑军开始整备,犹如张开的袋子缓缓等着猎物进袋,而那些猎物还真的就没有犹豫,继续朝着这里冲锋。 一个将领突然想到了什么:“王上,还请去后面一些,别忘了大明人有那种武器!” 苏克齐满意颔首:“不错,作为将领,就要想得多些。” 他看向左右:“准备冲锋!” 草原骑兵着甲率低,但也只限于普通骑兵,身为护卫南王的王庭骑兵,着甲率比起对面那些明人有所不及,但也足够用了,所以在冲锋前夕,同样响起了如同明军中那般哗啦啦的甲胄碰撞声,而且伴随着怪异的喊叫,习惯打猎的他们认为这种怪叫能够震慑猎物。 苏克齐回头看向自己的女儿:“记住,面对猎物,不要把他们逼得太紧,太紧了他们会因为没有退路拼死一搏,但只要给他们留一个口子终归是有人想活下去的。” 听到这番话的白玛并没有像以前一样,因为父王的某些教诲眼放异彩,她只是突然有些寂寞地想到,是不是父王只是因为没有一个儿子,才会有兴趣对自己说这些话? 自己终究是个可以推出去用来联姻的工具,而不是那个父王可以培养的继承人,不管是他的王位还是他的理想和坚持。 真讽刺啊。 …… 不断发出咳声的顾怀强行稳了稳身形,叮嘱身边的陈平:“传令下去,不要省!剩下的手雷一定要用最快的速度扔出去!” 陈平有些心疼,手雷一旦用光,就意味着再也没有突围的手段,也就意味着这几百骑陷入包围后再无生路但他终究还是不敢违抗军令:“是!” 化心疼为力量,他举起手,身后的亲卫们动作利索地一个个把手雷拿了出来,另一只手准备好了火折子。 可惜手雷的数量还是不够多,只能前排的亲卫们拿着,而后面的亲卫们只是默默举起了武器。 等到前面这批亲卫扔出手雷,就该他们上了,顾怀之前就下了令,一定要趁着王庭骑兵大乱的时候冲出个缺口来。 已经烧的迷迷糊糊的顾怀心头有些悲痛,他知道这一冲,这几百亲卫能活下来的就不剩多少了,但眼下也实在是没了办法。 万幸提前发现了王庭骑兵的踪迹,能让大明军队先发起冲锋,可顾怀要的是歼灭,不是战胜,所以他才会带着亲卫来冒这么一趟险。 策马在中间冲锋的事情交给哪一边都不行,无论是燕军骑兵还是朵颜三卫,让他们来就是送死,不会用手雷的他们只会被死死困住,然后陷着再也出不来。 至于前军从旁偷袭的战术,顾怀也考虑过,但兵力太少,若是集中一点冲锋,以草原这样的开阔地形,蒙古人完全来得及做出反应,哪怕手雷能够开路,也不会给王庭骑兵造成太大的伤亡。 只有这样让亲卫发动自杀式冲锋,让这个袋子合起来,从中间爆破,才能一举把他们冲垮! 要贪就贪大的!只要这些王庭骑兵全部死在这里,消息传出去,前线的所有视线都会被吸引回草原,顾怀不信他们会放弃自己的部落,继续在大明江山上肆意妄为! 这场奔袭战本就没有一个绝对的目标,无论是那些出兵的部落还是南王苏克齐,甚至是这些王庭骑兵,顾怀从始至终要做的事情都只有一件,那就是让瓦剌退兵,让大同的乱局稳定下来,大明境内的靖难之役再怎么打,也是明人自己的事情,不是蒙古人可以插手的。 距离拉的越来越近,已经到了一箭之地,随着一个将领举起手,马上的王庭骑兵纷纷举起弓箭。 顾怀高举一只手:“立盾!” 亲卫们齐齐从马侧拿起盾牌,高举过顶,只见王庭骑兵齐喝一声,密集的箭矢如同黑云一般射上了天,划出一条弧线,伴随着刺耳的尖啸,落向了正在冲锋的大明骑兵。 依然是惯用的手段在这个距离,世上没有军队的弓箭能和游牧民族的骑兵抗衡,数百年来,就是这样的骑射让中原大地一度沦为异族的牧场! 叮叮当当的声音响起,密集的箭矢打在了盾牌上,只是一阵齐射,就有十几人中箭,还有更多的是因为战马中箭而翻倒在地,随即就被马蹄狠狠踏下。 如此直观而又迅速的减员让陈平眼睛都红了,他看向身边的顾怀:“大人该扔了!” “还不够!”顾怀的声音极冷,“再拉近些!” 已经习惯了手雷开道骑军冲锋的陈平许久没有打过这种正面冲锋的仗了,看着一个个同袍中箭死去,这些都是他亲手招来的兵,是他同食同寝精心训练的属下,陈平再也忍不住,偏过头不忍再看。 虽然已经见过太多战场的残酷,但依然没有人能习惯与自己亲近的人就这般低贱地死去,犹如一棵野草。 但充斥在顾怀陈平以及那些还活着的亲卫心中更多的,不是恐惧,而是愤怒。 愤怒蒙古人的齐射,愤怒没有反抗的方法,愤怒这一段路为什么这么长。 这种愤怒片刻之后就被淹没了,因为第二轮箭雨到了。 不可避免的有拿着手雷的亲卫中箭,顾怀心头一沉,现在每少一颗手雷,就多了几分危险。 可是这是骑兵冲锋必冒的风险,该怎样拉近这冲锋的最后一段距离,是所有将军统帅都想解决的问题。 然而没有办法,只能加厚甲胄,武装盾牌,或者用人命填。 几百人冲锋向几千人,这种场面在华夏战争史上也许出现过,但在草原上,还是第一次。 不是没有蒙古骑兵动容失色,但更多的则是待臂力恢复,立马举起了弓。 第三轮齐射,第四轮,等到最前方的士兵们已经开不了弓,那剩下的大明骑兵已经冲到了眼前。 而代价就是落在其后的那些士卒,那些要么死于箭矢,要么死于马蹄的明人。 从腰间拔出长剑,看着已经近了的蒙古骑兵,看着他们已经开始准备发动反冲锋,看着两边的军阵缓缓往中间靠拢,顾怀将剑一挥:“杀!” 剩下的三百多亲卫齐齐大吼一声杀,火折子亮起,引线点燃,所有的亲卫都使出了吃奶的劲儿,手中的手雷划出一条优美的抛物线,落入了前方王庭骑兵的军阵。 连绵的爆炸声响起,哪怕已经得了嘱咐,知道了明人有这么一种可怕的武器,但当手雷再一次在人群中爆开的时候,他们还是懵了。 想象一下,一个从未见过的黑色铁球从天而降,落在身侧,引信已经快燃到了底,就算运气好没被这铁球砸到头,但看着引线渐渐消失,你的心底还是会生出一种恐惧感。 然后是巨大的爆炸,气浪会扩散开,将人震落马,就算你稳住了身形,但身下的马会因为这种爆炸声受惊,会不听从你的命令,想拼命逃离这个地方。 如果运气差些,手雷就在身边爆炸,那么恐怖的威力要么直接把你分尸,要么直接把你炸飞,这两种任何一种都会在战场上间接要了你的命。 而王庭骑兵面对的就是这样的局面,一百多颗手雷在密密麻麻人挨人人挤人的军阵中同时爆开是什么场景?血肉横飞,声音震天,气浪翻滚,土屑纷飞。 本来严密的军阵迅速出现了缺口,所有人都控制不住自己的马匹,侥幸没被炸死的王庭骑兵们要么被摔下马,要么被这种声响气浪震的头脑晕眩,而这种骚乱不仅仅是在前军,甚至还波及到了后军。 已经习惯了这种声音的大明战马马速未减,就这么狠狠撞向了已经乱掉的王庭骑兵军阵。 领头的亲卫们已经对上了那些茫然失措的蒙古骑兵,他们举起了手中的刀,他们咬紧了自己的牙关,狠狠的一刀劈下! 由于知道手雷会带来的影响,大明骑兵并没有排成尖锥突破阵形,而是选择了一线并排的冲锋队列,这样带来的好处就是一片齐整的刀光闪动,最前方的王庭骑兵们就受到了重创。 不是所有人都有那样的素质,能在面对手雷这般的天威之下保持镇静,出手还击,几乎所有的王庭骑兵们都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姿态,犹如 待宰的羔羊。?? 第二百八十四章 奔袭(十一) 身处军阵后方的苏克齐也被炸蒙了。 他以为自己已经足够重视这种新的武器,但没想到威力居然能够这样恐怖。 这是人所能掌控的力量吗?这分明就是天威! 听着前方骤然响起的厮杀声,苏克齐久久才回过神,猛的心神一跳。 中间这个地方只有他的亲卫,以及少部分精兵,一千人不到! 为了围堵大明骑兵,大部分兵力都在两翼,现在看来,若是这一千人被冲破了,怕是这些骑兵还吃不下! 想到这些,他心头狂跳,一鞭子狠狠抽向身边吓得发抖的传令兵:“传令!让两翼骑兵全部冲锋!” 吃疼之下,那个传令兵才反应过来,慌忙开始打起旗子。 身处地广人稀的草原,通话不能只靠喊,所以蒙古人简单的军令都可以通过挥旗来传达,传令兵的动作俨然是引起了两翼骑兵的注意,他们纷纷开始提速。 毕竟没有遭遇正面冲击和手雷轰炸,巨大的声响和气浪也只是让他们凝滞了一会儿,产生了些骚乱,远没有中间亲卫受到的冲击大。 看着两翼骑兵开始冲锋,苏克齐松了口气,不管怎么样,只要中间亲卫能拦住这几百大明骑兵,胜局就定了! 几千人围堵几百人,这都打不赢,他就不是什么南王,而是该回家放羊! 听着远处的喊杀声,看着身边渐渐反应过来的后军,苏克齐眉头抽动了下,不动声色地往后拉了段距离。 想到刚才那天怒般的威力,他眼中精光闪过,这批骑兵居然会用!只要俘获了他们,自己就能获得这种武器! 他满是热切:“可不要让我失望啊” …… 热刀入油般的大明骑军渐渐感受到了阻力。 毕竟是王庭骑军,毕竟是经历过战阵的精锐军人,在受到手雷轰炸后,前排的骑军们确实已经丧失了战斗力,阵形也变得七零八落,被明军狠狠一顿冲杀。 但当缓过来的后军压上来的时候,明军的冲锋速度肉眼可见的慢了下来,直到完全陷入骑战。 四百对一千,轰炸和冲锋起码造成了两三百的减员,也确实让前半部分的军阵失去了战斗力,但还不够。 好歹是一千个人,哪怕换做一千头猪,全部杀完也需要些时间,而冲锋了几里的明军在用完这股气力之后,只能无奈的和王庭骑军玩起短兵相接来。 用手中长剑狠狠的捅穿了一个王庭骑兵的脖子,顾怀喘了两口粗气,看向了左右重重叠叠的身影。 看到陈平没有落马,反而一剑刺入一个骑兵的胸膛后,顾怀松了口气,但视线很快就被一个高大士卒吸引了过去。 那是个挥舞大戟的士卒,避过一道暗箭,大戟狠狠砸向了一个王庭骑兵,大概是距离不太够,那大戟半途转向了马头,好好的大戟,硬是给他用出了狼牙棒的感觉,效果倒是立竿见影,那战马头骨直接被砸变形,原地转了半圈,带着身上的骑兵一同倒了下去,将骑兵压在了身下。 可那士卒的报应也很快来了,大概是他臂力太过惊人,全力发力之下更是双腿狠狠夹紧了马腹,那战马负着沉重的士卒跑了半晌,本就已经到了极限,再被这狠狠一夹,居然口鼻溢血,长嘶一声斜倒了下去。 他居然活生生夹死了一匹战马! 旁边几个王庭骑兵骇得面无人色,眼见士卒被战马带着倒地,摄于刚才的威势,也不敢上前补刀,谁料那士卒居然还挣脱开了战马尸体,跳将起来,挥舞起了那柄大戟。 从马战打到了步战,士卒没有半点恐惧,他将手中大戟狠狠一荡,打断了一匹战马的前腿,又迅速扑了上去,抽出腰间长刀抹了那名坠马骑兵的脖子。 几名骑兵这下子更不敢上前了,士卒狞笑一声,正想主动追击,却被一个声音打住:“耍什么威风?上马!” 说话的正是顾怀,他刺死一个骑兵,眼见士卒战马都没了还在抖威风,干脆就趁身边亲卫分担了压力,牵了匹马赶了过来。 士卒脸上正露出些憨态,倒是让顾怀想起了此刻在南边军营里的魏老三,但那士卒还没来得及道谢,眼见顾怀身后出现了一骑偷袭的骑兵,他怒目圆睁,大吼一声便倒提大戟奔跑起来,那速度竟然不比奔马慢上多少,只见他手臂发力,将那倒提的大戟抡起,戟头锋利的刀刃将那名脸上露出些惊恐神色的骑兵劈了个开肠破肚。 顾怀回头看了看,苍白的脸上浮现些笑意:“多亏你了你叫什么名字?” 士卒翻身上马:“将军,我叫王五!是北平人,家住三元里,还没娶上婆姨” “自我介绍可以等到以后再做,如果能活下来,我介绍个人给你认识,”顾怀咳了两声,脸色苍白,“总觉得你们应该能成为很好的朋友。” “谢将军!” 有些太过热情的士卒喘了两口粗气,大概是缺少和大人物打交道的经历,说话有些磕磕巴巴,他还想再多说两句,陈平却拨马过来了:“大人,再这样下去,就被包住了!” “我知道,咳,”顾怀咳声越发大了起来,“让亲卫再扔一批手雷!” “是!”陈平咬了咬牙,看向四周:“扔!” 听见军令,还没被合围的亲卫们纷纷拿出手雷,军阵中再次遍地开花。 个别运气差的亲卫,才点燃手雷,就陷进了人堆,一颗手雷炸开,身上的也跟着一同爆炸,重重加持之下,轰然炸开的气浪甚至让王庭骑兵们都飞了起来。 顾怀本身就已经极为虚弱,恰好有一个亲卫在不远处引爆了手雷,气浪将顾怀掀翻坠马,陈平面色大骇:“将军!” 幸好身边的王庭士兵已经是惊弓之鸟,听到这爆炸声,想起刚才的惨状,没来得及对这些已经被合围的明军砍杀,这才让陷入苦战的明军有些许喘息之机。 顾怀声音微弱:“两边的王庭骑兵开始冲锋了没有?” “冲了,冲了!”陈平极为紧张,“大人你别说话,休息一会儿!” 他也看到了一旁的王五,王五平日本就是他的亲卫,他招呼一声让王五拿起大戟随他冲杀,正欲起身,被顾怀狠狠拉住,顾怀一双眼睛死死的看着他:“带着兵,突围!别让他们全部死在这里,记住,我若是死了,你来接替统帅一职!” “大人!”陈平面色狰狞,却是怎么也抛不下顾怀独自求生。 不管之前再怎么腹诽自从那一夜在北平城下遇见了顾怀,他的人生就彻底改变了,他原本只是个迷茫的基层小旗,不知道为什么打仗,也不知道自己能活到哪一天,是顾怀给了他一步一步爬上来的机会,是顾怀让他学习兵法独自带兵练兵一个人一生能遇见几个这样培养自己的人? 自己怎么可能抛下他? “走!”顾怀推了他一把,力气却是那般小,“只要两翼骑兵动了,这一仗我们一定能赢!燕军骑兵你能指挥动,我不担心,告诉朵颜三卫的那木哈,让他一定要和你们一起回大明!” 陈平咬咬牙,看着周围的蒙古蛮子渐渐缓过了劲,知道不是和顾怀争执的时候,他正准备强行打晕顾怀将他带走,就看见周围的王庭骑兵全部看向了同一个地方。 他有些茫然,却没耽误手上的动作,轰然而起的马蹄声中,这个汉子将顾怀托上马背,自己也上马眺望向那些蛮子看的方向。 只见那些已经冲锋到一半的王庭骑兵身后,潮水一般的大明骑兵出现在了地平线上,两色的骑兵对着身前完全不设防的王庭骑兵发起了冲锋,招展的大旗上,一个“明”字迎风飘摇。 军阵中还在顽强厮杀的大明骑兵都欢呼起来,原本已经到了极限的精气神再次续上,脱力的手臂也再次挥舞起来。 而王庭骑兵们仿佛变成了一个个呆头鹅,这种千军万马一同奔驰的景象,在草原上经常能看到,但当千军万马都披着铠甲,打着明军旗帜的时候,这些蒙古蛮子仿佛一瞬间掉进了冰窟。 这里还是草原吗?这里还是我们的家乡吗?为什么这里有大明骑军进行冲锋? 一向冷酷沉默的陈平此刻眼含热泪,没有回头,摇了摇身后的顾怀:“大人,大明骑军来了,大明骑军来了啊!” 然而没有人回答他,顾怀已经再次晕了过去。 …… 片刻之前,朵颜三卫里出现了一些争执。 不同于对顾怀言听计从的燕军骑兵,对于自己的定位,朵颜三卫里的蒙古人都有着深刻的自我认知。 他们是什么?是雇佣兵,是收钱办事的人,眼下虽然跟着朱棣混,但这个命令本身就很莫名其妙,两千多的朵颜三卫来草原跟着那个犯了失心疯的主官一路烧杀抢掠,最后还引来了王庭骑兵,这他娘的不是找死是什么? 而且那可是王庭骑兵!只是略输他们朵颜三卫一筹,究其原因还不是因为骑射功夫而是因为铁甲质量武器配给,所以在顾怀提出这个行动计划之前,所有的朵颜三卫骑兵都觉得顾怀是在找死。 其中军职和族中地位都最高的那木哈更是如此。 哪怕有手雷,四五百亲卫向着数倍的敌人发起冲锋,这不是找死是什么? 真当王庭骑兵的弓射不远,刀磨不利吗? 可顾怀的权威已经在两个部落的灭族中建立了起来,更何况燕王朱棣的军令还压在上头,他说要执行这样的作战计划,整个骑军中还真没人能够反对。 反对了顾怀,他们来这里的意义变成了什么?顾怀是唯一一个能指挥动三支军队的人,也是唯一一个有希望完成这个奔袭计划的人。 所以所有人都沉默的接受了这种安排,两种骑兵开始沿着斥候探查出的路线行军,悄悄的饶了个大圈子到两翼骑兵的远处。 这个距离必须足够远,因为他们知道王庭骑兵的位置,而王庭骑兵不知道他们的,一旦被军阵被斥候发现,那么这个战术就变得毫无价值。 简单来说,顾怀把自己变成了一个饵,吸引了所有王庭骑兵的注意力,虽然骑兵冲锋的过程会给敌方统帅一些思考的时间,但兵力对比极大的情况下没有人能拒绝吞掉这支骑兵。 甚至他们还不想放走一个。 所以当王庭骑兵开始合围,已经先行出发,到达预备地点的燕军骑兵和朵颜三卫就有了用武之地,他们可以狠狠的捅穿王庭骑兵的阵形。 到时候别说斥候发现了他们会怎么样,军队的整备,骑军的阵形,都需要准备时间,等到他们开始冲锋,想回头已经来不及了,除非他们愿意被自己身后的战马狠狠撞翻。 所以顾怀让他们等,等到王庭骑兵启动以后再冲锋。 不得不说,顾怀的这个战术,是真的不要命,所有人都觉得这几百亲卫是抱着必死的心思去的,他们甚至不敢想象,自己被数倍的敌人围住是个什么感觉。 那木哈理所当然地对顾怀产生了些敬佩和不耻,敬佩来自顾怀的身先士卒,不耻来自这样的冒险简直是一个统帅的耻辱! 哪个指挥官会把自己押上必死的赌桌? 但军令就是军令,作为朵颜三卫的指挥官,他带兵来到了那个地方,开始静静等待。 朵颜三卫已经完成了骑阵的集结,在前方七里外,就是蒙古人的后背,而蒙古人的斥候,顶多走了五六里。 所有人都在等待着,等待着手雷的响声。 这种等待无疑是极为煎熬的,因为那木哈清楚,如果顾怀死在了这里,就算自己能活着出草原,也没法和燕王交代,就算是顾怀自己以身作饵,他也必须陪他一起去死。 收了钱得办事,朵颜三卫一向崇尚这个,不得不说他们还真他娘的挺有讲究。 于是不可避免地,那木哈心中落了些埋怨,他觉得自己来这一趟本身就是错误的,就不该好奇地进了大同,再进了草原,最后他娘的站在这里,看着自己的主帅去打这么场以身作饵的仗。 这世上哪儿有这样的事情? 哪个将领不把自己的命看得比大头兵重?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就是这个道理,以往在大宁那地界,将领们有的连城都不出,站墙头就让他们去送死。 谁能想到进了草原还见识到了这一幕。 沉默席卷了整个军阵,那木哈看着身边从朵颜三卫和自己一同去到北平,又从北平一路到大同再进了草原的一个族弟,有些恍惚:“这些天我一直不敢相信,自己居然是在草原上,现在还主动朝着王庭骑兵冲锋。” 族弟轻笑一声:“我也总是觉得自己是在做梦,在大宁那会儿,好多儿郎都说我们回了草原要怎样怎样,现在你看看,回是回来了,结果是提着刀子回来的。” 那木哈回头扫了扫,看到的只是那一张张压抑着杀意的脸庞,他笑了笑,有些苦涩和无奈:“这么一说是有些奇怪你说我们到底是汉人,还是蒙古人?还是两者都不是?” 族弟想了想:“也许算明人?” 那木哈的苦笑缓缓收敛:“倒是有些道理过了这么些年,总是听族里的老不死说什么大元大元,老子哪里见过?懂事开始就在打草原上的人,结果前些日子还听他们说有可能要回草原,老子心里那个憋屈哟如今也是,哪儿有受这种气的道理?” “大哥,受什么气了?” “将军在前边打仗,老子在后面看的气,”那木哈嘴角挂着嘲讽,“我们朵颜三卫什么时候受过这种委屈?以往他们让我们送死我也认了,可哪儿有将军去死的道理?这样的将军你遇见过?” 族弟想了想,突然笑了出来:“没有,大哥,你莫非想” 那木哈缓缓点头:“没错,老子等不下去了,那家伙不能死,他一死,老子回去了也跑不掉,既然如此,怎么能看着他一个人耍威风?这不是堕了我们朵颜三卫的名头?” 想明白了那木哈意思的族弟居然放松了下来,他这才感觉原来之前自己一直提着心:“是这个道理,不过大哥你冲锋一向不怎么行,这前锋队我来带怎么样?” “放你娘的屁,打完了再来说这话,”那木哈瞥了族弟一眼:“事后要行军法老子也认了,但老子不能看着将军去死。” 他缓缓举起马鞭:“朵颜三卫听令!” “在!” 马鞭狠狠落下:“冲锋!” 第二百八十五章 奔袭(十二) 大地的震动同样惊醒了从大明骑兵出现时就陷入呆滞的苏克齐。 身处后方,视野开阔,所以他的感受也比那些开始冲锋或者陷在战场的王庭骑兵们更加强烈。 目前王庭骑兵这个凹字阵型已经完成了合围,自己前方是那还在浴血拼杀的亲卫,两边是密密麻麻的王庭骑兵,已经开始了冲锋,而左翼的王庭骑兵身后,连绵的大明骑兵组成了尖锥阵型,犹如一片乌云,缓缓笼罩向了王庭骑兵军阵。 苏克齐心头最后的祈祷是大明骑兵不要太多。 然而他马上就失望了,因为从地平线上出现的大明骑兵,没有减少。 这意味着这个尖锥军阵的后方还有可能无限扩宽,扩宽到吞下整个王庭骑兵军阵。 此前一直有些遗憾没有见到手雷威力的苏克齐刚才连续体验了两次,对于威力,他很满意。 虽然在草原上打过不少仗,但从未在草原上见过明军冲锋,苏克齐今天扩宽了认知,包括那些在草原上号称战无不胜的王庭骑兵们也是如此,然而他们都很绝望。 其实到了这个时候,军令已经不起作用了,哪怕苏克齐再声嘶力竭,左翼那些王庭骑兵也停不下来了。 骑兵冲锋,向来是层层叠叠,后方的战马紧随前方的背影,这样才能持续不断的冲击军阵,然而此刻,这种极具冲击力的阵形将给他们带来灭顶之灾。 除了落在后方的王庭骑兵,前方的战马已经开始冲锋,冲锋就意味着他们没办法停下来,而这个时候所有人都注意到了来自身后的威胁。 于是惊恐和绝望迅速在整个军阵蔓延,他们控制不住身下的马匹,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恐惧。 看着那片乌云缓缓接触到了王庭骑兵军阵的后方,看着那条清晰的被破开的线,苏克齐闭上眼睛,完了。 不对!他睁开双眼,透出股狠辣:“传令,右翼骑军散开,从左翼军阵两侧迂回,明人敢从后面偷袭,就让右翼的骑兵也去抄他们的后路!” 他狠狠的抽了已经呆住的传令兵一鞭子:“还不快去!” 打醒了传令兵,他看到了从前方策马跑回来的狼狈的年轻将领,卓异。 强烈的羞辱感和怒意充斥了他的心头,他用尽全力一鞭子迎向桤木:“你敢当逃兵?!” “王上,王上!”卓异差点给一鞭子抽落下马,惊慌失措的脸上出现了一丝血痕,“那些明人,那些明人又开始冲锋了!大兄快走!” 屋漏偏逢连夜雨,苏克齐刚刚抬起头,就看到了一个铁塔大汉手持大戟,身后跟着几十个明军,劈开了面前层层叠叠的近卫。 他咬了咬牙,将马头一拨,狼狈的逃向了右翼,还不忘叫了一声一样呆若木鸡的白玛。 还有机会,还有机会!让他们冲出来也没关系,只要右翼的骑兵能够冲破左翼的明人,自己还能赢! 而同样跟着他逃窜的白玛则是回头看了一眼那些还在厮杀的明人,那张美丽刻薄的脸上突然出现了一抹极淡的幸灾乐祸,她突然想到,自己还从未见过父王这种惊慌失措的模样。 这些年是有些把父王想得太伟大了,实际上在这一刻他好像也和自己以前厌恶的那些权贵没有任何区别。 只可惜想明白得太晚了一些。 …… 离战场很远的地方,向二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搭着凉棚看着远方,脸上满是赞叹:“好家伙,蛮子这下子就倒霉了。” 身边的几个斥候都有些幸灾乐祸:“给撵了两天一夜,总算出了口恶气。” 看着那道黑色洪流狠狠的捅向了左翼王庭骑兵军阵的屁股,向二猛的一挥手:“成了!左翼两千蛮子完了!” 这一挥手直接牵动了他的伤势,把他疼的龇牙咧嘴。 三个斥候中年纪大些,性格沉稳的斥候回头看了他一眼:“小心点,骨头还没接呢,刺到内腑就完了。” “话说咱们带得有大夫吗?”向二咳了咳,“或者会接骨的人。” 从丘城一起出来的斥候有些乐了:“放心,我知道有个人就会,前些日子给人接过,到时候让他给你接对了,还不知道死没死。” 他摇了摇头:“没死最好,不过那厮手黑,之前给一个朵颜三卫的蛮子接骨头,那蛮子好了提着刀找了他两天。” “能活下来就行,”向二笑了笑,“怎的一口一个蛮子?现在也算是同袍了。” “你又不是不知道,城里的人都这么叫,”斥候挠了挠脸,“不过这些朵颜三卫的人和草原上那些孙子确实不太一样。” 闲话说了一半,沉稳些的斥候皱了皱眉:“不太对。” 他指向右翼:“右翼的蛮子已经在冲锋了,看这架势要搞个大迂回?” 向二不懂排兵布阵,但极懂得杀人,他看了左翼一眼,下了结论:“左翼的蛮子还撑得住,短时间杀不穿。” 的确,大明骑军冲势虽然极猛,又是从背后捅进去,但两千人对两千人,短时间内还真杀不完。 这就是骑兵数量影响的穿刺力了,一般来说,尖锥形的阵型处在前方的骑兵越悍勇,穿刺力就越强,而当他们力竭的时候,就会往两边散开,给后面保留了马力的同袍让出位置,让他们接着冲。 理论上来说,只要兵力足够多,在这个时代没有骑兵冲不穿的军阵。 但左翼的燕军骑兵冲了已经有一阵了,眼下还是没有凿穿军阵,右翼的王庭骑兵已经把迂回进行的差不多了,大明骑兵可能还是有危险。 冲锋与反冲锋,合围与被合围,分割与被分割,从来都是骑战最大的魅力,也是最大的变数。 几个丘城出身的斥候都皱起了眉头。 难道真要被反包围?只有两千燕军骑兵,还有两千朵颜三卫呢?全战死了? 片刻之后,他们的眉头舒展开,因为在右翼,又一群大明骑兵出现在了地平线上。 一个斥候激动的欢呼:“是朵颜三卫!” 几人提起的心都放下,看着那绞肉机般的战场久久无言。 两翼合围,蒙古蛮子跑不掉了。 而让众人意外的,是那中间位置,居然也有一支大明骑兵冲了出来。 待到看清了他们身上的黑色铠甲,众人脸色都渐渐凝重起来。 一个斥候开口:“是将军亲卫?” 沉稳斥候点头:“不会有错,我还在奇怪为什么蛮子会摆出这个阵形怕是那些亲卫做的饵。” 他看了几个同袍一眼:“既然身为军人,战势定了,我等不好什么都不做,就去接引那些亲卫。” 几人纷纷应允,连向二都上了马。 沉稳斥候看了他一眼:“你就别去了,小心蒙古蛮子没杀到,自己就先死在了草原上。” 向二有些郁闷,但还是闷闷的放下了弓。 可惜了还想再杀几个来着。 …… 当右翼的朵颜三卫出现时,每一个经历过战争的士兵都知道,大势定了。 除非蒙古人也搞出支奇兵来牵制住,不然右翼的朵颜三卫会把蒙古的军阵完全冲散,把战场分割。 如果站在高处看,就能看到整个战场如同一个磨盘,最中心的是王庭骑兵的左翼军阵,正被燕军骑兵缓缓凿开,一条清晰的裂缝正迅速扩大,而在外围就是正在执行大迂回反包围的右翼王庭骑军,他们身后紧紧跟着朵颜三卫。 战场形势,从来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左翼的王庭骑兵们经历了失望希望再到绝望的过程,现在已经完全失了士气,已经快被燕军骑兵彻底冲穿。 而随着左翼军阵的崩盘,王庭骑兵在他们赖以为生的草原上终于失去了战意,每个人都想逃,但身边全是被切割得稀碎的战场,一个不注意就可能有一把刀斜斜劈来,每一个方向都不安全,已经被冲懵了的骑兵们开始各自为战,只为了多活一会儿。 一刀砍翻挡在眼前的王庭骑兵,身边几个亲卫迅速策马冲上去开辟阵地,那木哈深深的吸了口气,驻马休息。 作为能带着两千骑兵来草原的高级军官,那木哈不太喜欢玩身先士卒的把戏,在他看来一个合格的统帅应该居于后方指挥,个人的安危不重要,但不能毁了士气,实在要战败时自刎就行了,但今天的他很不一样。 大概是被疯了一把的顾怀刺激到了,那木哈也不再去考虑什么指挥问题,反正一股脑冲就完事,该做的顾怀已经全部做完了,这样从背后捅人都捅不死,白瞎了他那木哈打的这么多年仗。 于是那木哈就这么带着亲卫居于全军之前冲了三次,每次冲势尽了就撤下休息,也多亏了身边亲卫,他才毫发无伤的活到了现在。 眼看军阵快要冲穿了,也看到了远方燕军的动向,那木哈连忙下令:“亲卫队再冲一阵,冲破了直接去寻将军!” 身边的几个亲卫高声领命,在砍翻这块阵地剩下的王庭骑兵后,他们再一次组织起来,狠狠的捅向了那最后一层薄薄的军阵。 紧跟在后方的那木哈也没闲着,手里的刀舞密不透风,在被一只冷箭擦着鬓角飞过去吓出一身冷汗后,整个军阵终于被完全凿穿了。 眼见视野骤然开阔,那木哈第一时间寻找起了顾怀黑甲亲卫的身影,待到看见他们已经快将那一千王庭骑兵冲垮,哪怕一向沉稳的他也难掩惊喜之色。 四百冲一千,不仅没死,还真的快冲穿了? 他一挥马鞭:“快去救将军!” …… 三把长刀砍在大戟上,王五单手有些顶不住,只能微微屈臂卸力。 还好身边及时有亲卫跟上,将那三骑杀死,才让王五缓了口气。 没办法,一边要骑马,一边要单手稳住晕过去的顾怀,王五只能单手持戟冲杀,能活到现在已经很不容易。 眼看前方的王庭骑兵纷纷开始逃窜,他没空去追赶,只想带着陈平和顾怀先冲出去。 从来没指挥过战争的他看不懂现在的战场形势,只知道一定不能让陈平和顾怀死在这里,既然蒙古军阵现在乱了,就是冲出去的大好机会。 还活着的亲卫差不多都聚了过来,跟着王五一起往外冲着,手雷已经没了,没办法再用来突围,所以此刻是实实在在地短兵相接,能不能活下去,全看自己平日有没有下一番功夫。 冲杀着的众人突然感觉压力陡增,已经冲到了后排,这里的王庭骑兵开始了最后的反扑,王五他们一时被压制了回去。 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了喊杀声,众人没有心惊,反而都是齐齐松了口气,因为这喊杀声是汉话。 果然是那木哈到了,领着亲卫驰援过来,王五紧绷的神经一松,差点就从马上摔落下来。 冲阵时他就在最前面,杀敌也是他最多,陷阵时他一个人就是一片阵地,后来还护了陈平和顾怀一路,早就到了极限。 幸好那木哈扶了他一把,看到他护着的顾怀没有什么致命伤势,也是大喜过望,赶忙命令亲兵一同往外冲杀。 基层军官多了就这个好处,哪怕统帅顾怀晕了过去,哪怕那木哈现在跑到了这边,但久经训练的百户校尉们知道他们现在应该做什么,有没有人指挥已经不重要了,顶多需要个人收尾。 生力军的加入让明军气势大涨,原本还有反扑趋势的王庭骑兵后军顿时节节败退,前方骤然一空,他们居然真的冲了出来。 所有人都生出了劫后余生的庆幸感觉,身后的战场喊杀声震天,但他们活下来了。 王五忽然看到几个逃窜的背影,看起来不像是普通的士兵,他颠了颠手中的大戟,干脆用最后的力气朝着那两个人掷了过去。 大戟速度极快,在王五全力之下破空而去,扎向了那几个人的后背,可惜还是差了一点,从几人身边擦过,王五遗憾地叹了口气。 可惜了。 …… 被大戟擦身而过的苏克齐和卓异吓得满身冷汗,差点跌落下马。 那人难道是神魔?这么重的大戟竟然能扔这么远? 不用再去看战场形势,当右翼出现大明骑兵时,这场战斗就已经落幕了。 苏克齐为了那个武器,根本没有把明军的消息传递给前面的部落,他自然知道没有人会来驰援,王庭骑兵的败局已经定了。 沉重的懊悔和痛恨压在了他心头,只恨一切为什么不能重新来过。 眼下右翼是去不成了,只能逃!逃地越远越好,这批大明骑军不知道还会去哪儿,能逃回南边前线最是安全! 身旁的卓异突然从怀里掏出个黑不溜秋的东西:“王上,刚刚我捡到了这个!这个就是明人的武器!” 苏克齐仿佛在绝望的黑暗中看到了一丝曙光,他一把将那铁球抢了过来,打量片刻,眼神中再次出现了些希望。 有这个就够了!哪怕这次战败了,也不是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他看向卓异:“确定没错?” “是我从一个明人身上找到的,肯定没错,”卓异点了点头,“那个明人死之前扔了一个出去,炸开了。” “很好!”苏克齐两眼放光,把玩着铁球,心里突然冒出了个想法。 这批王庭骑兵是完了,但只要有了这个东西,自己不仅没损失反而还赚大了!这几千王庭骑兵本就不算什么,自己来到这里也是太过冒险,但比起这个看起来貌不惊人的小东西,什么名声什么影响都不重要! 他看了一眼卓异,有些犹豫,这件事情知道的人最好还是少些。 可逃得仓促,身边没几个人,还都是卓异带的亲卫,他实在没法下手,白玛也在一边看着,他摇了摇头,正打算安抚一番先逃到邻近部落再说,眼角余光就看到一只羽箭射穿了卓异的喉咙。 大惊之下他连忙勒马,战马人立而起,一旁白玛所骑的马本就不是战马,被同类一吓直接将背上女子摔落下来,中箭的卓异软倒了下去,他的战马渐渐跑远,几个亲卫大惊之下纷纷抽出武器。 一个士卒正骑着马挡在去往东方的路上。 向二舔了舔嘴唇,放下已经没了羽箭的弓,从一侧拔出了刀,对着远处游离的几个斥候打了个呼哨: “运气不错,带着女人,看起来像条大鱼!” 第二百八十六章 奔袭(终) 顾怀再一次醒过来的时候,天色很亮,他感受着喉咙间烧灼一般的干涸,朦胧的意识自由地发散起来。 该是生病了自己一个人住,怕是得撑着先请个假,再考虑去医院的问题,也不知道几点了,如果迟了,怕是还要遭那刻薄上司刁难个不停。 手下意识摸了摸,没摸到枕头边的手机,却摸到了飞扬的鬃毛,顾怀的视线慢慢聚焦,看到了身下不断后退的土地。 他闭上眼,是了差点忘了什么上班什么社畜都是过去的事情,要不是这一刻突然想起来那些恍如隔世的日子,自己都快成古人了。 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一件一件被回想起来,从德州北上进大同,过驿马岭入草原,辗转哈拉莽部和丘城,然后一路奔袭灭掉了两个部落,最后正面对上了王庭骑兵 他悚然而惊,强撑着支起身子,身旁战马上的陈平原本低头看着那本写满了阵亡士卒名字的小册子,注意到了顾怀的动静,有些悲痛的脸上立刻充满了喜悦:“大人!” 顾怀看了一眼自己的左肩,包扎得很严实,但已经完全使不上力,而且看起来有些渗血,估计是之前冲锋的时候动作太大,伤口又裂开了。 身边是连绵的马蹄声,士卒几乎人人带伤,脸色也很憔悴,但看到他这位主帅醒过来,脸上都浮现喜色,顾怀松了口气,眼下这情形倒是不用多想了,之前那一战应该是有了个好的结果。 他看了看自己和马绑在一起的腰腿:“我晕了多久?” “两天,大军已经过滨兰山脉了,”陈平的脸上写满了庆幸,“大人挺过来就好了这次走得急,没带青霉素,而且军中条件简陋,没办法给大人医治,虽然大人中的箭没淬毒,但大人若是再醒不过来也是有可能的。” 想起记忆中最后那一幕,顾怀神色有些不善起来,陈平这厮居然下了黑手虽然是为了强行带他走,但手是不是太黑了些?居然一晕就晕过去了两天。 过了滨兰山脉,就意味着在走回程?两天时间就走了这么远,也说明了和王庭骑兵一战后根本没有打扫战场追逐败兵,日夜不休地行军到了此地命令应该是陈平下的,万幸他没有多犹豫片刻,不然被蒙古人堵在草原上的结局可想而知。 肩膀上是贯穿伤,军中缺医少药,要是就这么没了也不是不能理解的事情,看来自己运气还不错,虽然全身上下都在难受,但起码挺过来了就能继续挺下去。 看来有时候想死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用还能活动的右手解除着身上的束缚,顾怀终于问到了最紧要的问题:“我晕过去后都发生了什么?慢慢说给我听。” 陈平挺直了身子,整理了一下语言,缓缓说起了已经过去两天的那场冲锋。 草原的风似乎带上了血的味道,顾怀一直沉默地听着,听到朵颜三卫提前开始冲锋,他的眉头微挑,听到外围斥候转战百里,死伤惨重,他眼眉低垂,听到王庭骑兵几乎全灭,而大明骑军也死伤近半,近两千名同袍就这么倒在了草原,甚至都没来得及收尸就匆匆撤兵,他回头看了一眼辽阔的草原,久久不言。 连块碑都没有 但眼下显然不是考虑值不值得的时候,因为陈平说出了一个名字。 顾怀目光一凛:“传令,全军扎营,休整之后,再出草原!” “带他来见我。” …… 被五花大绑的苏克齐踉跄跪倒在地,原本梳好的辫子散乱开来,让他有些狼狈,他狠狠地瞪了一眼身后推了他一把的士卒,将视线转到了那个坐在地上的单薄人影身上。 很年轻,很俊朗,脸色有些苍白,看左肩似乎是受了伤,青衫外只着了薄甲,看起来和他想象中敢陷阵冲杀的猛将相去甚远。 他挑了挑眉,有些疑惑,之前那玩命般的冲锋就是这人搞出来的? 被俘获的这两天里,他要求过得到和身份匹配的尊重,但这些卑劣的大明人并没有给他,那个一脸冷硬的陈平居然还说没把他拴在马后拖回大明已经算对得起他?实在是欺人太甚! 但一切都还有转圜的余地人只要没死,就还有想办法的机会,再说雄霸草原的成吉思汗当年也不是没有落魄的时候,真正的英雄,从来都不会因为一些羞辱而放弃自己的性命。 苏克齐缓缓挺直身子:“你想要什么?” 是了,这些大明人看起来像是在发疯,就这么点人,进了草原屠灭部落应该只是发泄愤怒,抓住了自己只不过是意外,既然如此,他们就没有必要杀掉自己了--自己可是尊贵的草原南王!他们有什么理由不拿自己换更多的东西? 士卒将他的话翻译过去,那个年轻的男人应该听得很清楚,但他并没有开口说话,只是沉默地看着远处的荒原。 苏克齐有些愤怒,愤怒在于眼前男人的无礼和傲慢,只带了这么几千人,这男人应该也不是什么身份太高的人物,他居然敢这样无视自己?他知不知道草原上多少贵族想见自己一面,虔诚地跪下亲吻自己脚下的土地? 但沉默依旧在持续,男人始终没有开口的意思,仿佛是有些累了,他的头垂得更低了些,好像就要这样睡过去。 “杀了我对你没有任何好处,相反,只要我活着,你想要什么,我都能给你,”苏克齐舔了舔嘴唇,他竟然觉得有些紧张,“我甚至可以让你在草原爬得更高!” “如果你能献出那种武器我甚至可以把你引荐给瓦剌太师,给大汗!你虽然是汉人,但草原上也有汉人,何必做带着几千人送死的将领?你完全可以” 沉默的男人抬起了头,这个动作打断了苏克齐情绪越来越高涨的话语,风吹动男人的鬓发,仿佛是懒得再多说一句,或者是有些失望,他摆了摆手,示意士卒把苏克齐带下去。 原本只是想看一看这个统帅数个部落南侵的南王,可看到了才觉得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甚至就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比一般人更愚蠢。 聪明人这个时候是不会暴露自己野心的,既然沦为了阶下之囚,不管是因为大意还是意外,总的来说还是要对自己有个清楚的认知。 连人都在别个手里了,还妄图谈条件? 不过抓住了他,确实是意外之喜,这下瓦剌想不撤兵都不行了,往深处想一想,也许朱棣还会让人带着苏克齐往大同边境走一走,看看那些瓦剌部落有没有胆子朝着他们的南王冲锋。 这样兵不血刃地接收大同,事后再用苏克齐敲上一笔,略微操作,朱棣应该是会血赚的。 顾怀拔着泥土上的草根,轻轻皱了下眉头,自己的目的是达到了,可为什么一点都不觉得开心呢? 就好像原本背负着一些东西,可现在不仅没有感觉变轻,反而更沉重了一点。 看来这世间的事,从来都不是因为所以这般简单而直接的。 他拍了拍手,看向了一直站在一边,目光始终投注在苏克齐身上的女子,看着她对着那背影脸上挂起一抹嘲弄的笑,轻轻说道: “好久不见。” 第二百八十七章 返程 “什么,他他竟抓住了瓦剌的南王?” 燕王府正厅,朱棣站起身子,又惊又喜地看向秘谍司的谍子。 天可怜见顾怀要了五千精兵进大同,他同意得很快,但也没觉得顾怀能做出什么大事来,毕竟顾怀从来没独自带过兵,更别说如今大同那乱象,谁进去能讨着好? 然而顾怀就是给了他这么一个大大的惊喜。 五千骑兵,过大同入草原,一路奔袭进草原腹心,扫灭部落逼得前线的南王苏克齐带王庭骑兵回援,然后一战定乾坤,生擒瓦剌的前线统帅,平安地回到大明。 这种战绩若说无法复刻那未免太过抬举顾怀,但换了如今世上的其余将领,怕真没几个有顾怀那样的狠厉敢把自己置身在千军万马里当饵,只为了能一举吞掉那七千王庭骑兵。 果敢,狠辣,而且敢赌,奔袭作战从来都最为考验将领的基本功,而顾怀对于骑兵的运用堪称可圈可点,原来在自己不知不觉间,那个一向只喜欢隐居幕后的青衫书生,已经成长到了如此地步? 朱棣有些感叹,但心思很快转到了另外一件事上:“顾怀现在在哪里?” “禀告王爷,主官大人已经带兵进了大同,如今正在关内休整,南王苏克齐已经押送来北平的路上,主官大人说说王爷若是没其他要事,他就要回德州了。” “终究是还不肯见俺一面么”朱棣暗叹一声,知道顾怀是在介意自己派兵进大同的事情,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但说到底自己也提不起怒意,离那个青衫书生走进王府也已经一年了,他是什么样的人,自己还是多少有些清楚的,而且自己之所以这么放心并且依赖他,他这种正派而且孤傲的性格不也是原因之一? 再说眼下还给自己送了这么一份大礼 朱棣微微颔首,示意自己知道了,谍子恭谨地退了下去,朱棣闭目沉思起来,大同那边的乱局,随着顾怀的这一番动作,算是有了速解的方案,之前还需要巩固北平的同时派兵慢慢啃下来,而且有些区域还需要和李景隆拉锯,眼下却可以兵不血刃地接收到手里,如此一来只要占据了太行山脉的几个重要关卡,大同基本就成了自己的后花园。 只可惜这里面充斥了太多偶然,瓦剌的入场,李景隆的愚蠢,以及大同守军的缺衣少粮怨气冲天,最重要的还是顾怀这番惊天功绩,这才能在年关之后快速地拿下大同,但这一系列动作却无法复制到宣府和辽东了。 打仗最忌讳的是贪心,但造反不会,朱棣犹豫半晌,视线在沙盘上宣府辽东的区域巡弋许久,最后还是按捺下了心底的那份冲动。 不行,一个大同就够了,北平养不起三个边关,而且眼下李景隆有这么多的麻烦,有些事也许可以提上些日程,而不是一直等待下去。 朱棣看向了阴影里的郑和:“聚将,俺要和他们议一件事情。” “究竟是等李景隆北上好些,还是俺主动去找他好些?” …… 重新回到大明,走的是之前的路线,所以第一个接触到的城池,自然是拱卫在大明边境的丘城。 已经过了年节,街道上却还残留着节日的余韵,哪怕是贫瘠的边陲小城,在这个时候也会挂上些红灯笼燃放些爆竹,漫天的风沙里,疲惫不堪的大明骑军在城外停下,顾怀看着十几个从丘城走出的斥候重新走向那低矮的黄土城墙,有些遗憾。 陈平在一旁笑了笑:“大人动了爱才之心?” “十七个斥候随军北上,活着回来的有十四个,这一路上他们做了多少事情,你比我更清楚,比起燕军斥候,他们只强不弱,如果未来要对草原动兵,他们是最好的斥候营底子。” 陈平有些动容:“征草原?” “不是现在,但以后总会有机会的,”顾怀也笑了,“有个人比我更喜欢把那些蒙古人赶尽杀绝。” “不过我倒也能理解他们为什么拒绝了我的招揽,本来我已经在秘谍司给他们留了位置,”顾怀拨转马头,“这一路北上,能不察觉到点蛛丝马迹才奇怪,他们怕是早就清楚了这支骑军的真实身份,只是埋在了心里没说出来而已。” 陈平点了点头表示同意,他想了想:“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大同易手,他们就成了王爷的兵,到时候大人一封调令就行了。” “人生总是有遗憾的,不能强求事事顺心,更何况他们是人,不是物品,”顾怀抽响马鞭,“人各有志,不必强求,如果他们有那份心,我倒也会等着他们。” “尤其是那个叫向二的。” “大人接下来是要南下?” “德州那边我不亲自盯着,终究有些不放心,而且如果我所料不差,下一场战争已经不远了。” “卑职明白了。” “这些骑兵你带回北平,还是走驿马岭那条道,速度尽量快些,苏克齐不能出事,王爷那边也还在等着,”顾怀沉默了一下,“抚恤多发一些,带着我的手书去一趟铺子,这些钱我来出。” “是。” 陈平偏过了头,吞吞吐吐地问道:“大人和那个郡主是什么关系?” “终于问了?还以为你不会问的,”看着一向不关心这些事的陈平突然八卦起来,顾怀笑了笑:“也没什么关系,就是之前在北平见过一面,然后因为一些莫名其妙的理由,她想要了我的命。” 陈平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么个回答,之前在草原上,那位郡主被带到顾怀面前时,在那句“好久不见”过后,两人陷入了长久的沉默,陈平还以为主官大人和那位郡主有什么不可说的故事,没想到居然这种关系。 “倒不是没想过有重新见面的一天,事实上是想奚落她一番的,比如什么‘莫欺少年穷’之类,”顾怀摸了摸伤口,总感觉有些痒,“但突然就感觉很无趣,而且她的身份也注定不能杀,自然也就懒得多说了。” 事实上她也应该认了出来,不然不会那副表情,但有什么意义呢?靖难之役打得如火如荼,顾怀实在没心情在一个视人命如草芥的女人身上找存在感。 他看向陈平:“过了丘城,我就往南走了,对了以后别自称卑职了。” “改成末将,我给王爷写了封信,不高,但也够独领一军了,如果不出意外,这次应该能在南边战场上见到你。” 顾怀拍了拍陈平的肩膀,满是欣赏:“不要让我失望。” …… 德州大营,李景隆看着眼前的大同布防图有些垂头丧气,三度出兵太行山,结果都没堵到燕王朱棣的军队,反而把自己的大军累得够呛,如今大同局势稳定下来,燕王也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他本以为自己能安心准备开春后的战事,可朝廷的旨意又下来了。 没办法,边境打得热火朝天,瓦剌部落们一个个抢得满嘴流油,李景隆是不想管,反正他的目标只有朱棣,可朝廷看不下去了啊!大同宣府本就是边境重地,这半年来因为朱棣造反,那地方连补给都难送过去,边境贫瘠,往年都是靠朝廷拨款养着,如今军饷军粮都快发不下去,还遇上瓦剌南侵,这要是放了异族进来,岂不是要让朝廷的削藩大业再添波折? 所以心急火燎的朱允炆当下也顾不得催促李景隆早日出兵平定燕王了,反而是让兵部连下了三道旨意让李景隆进军大同打退瓦剌,可李景隆哪里有这等本事?德州的十二卫城都没修完,士卒们三度进军太行山,朱棣没打着反倒病倒一大片,如今大营里到处都飘着药味儿,这时候越过朱棣去打瓦剌,不是找死是什么? 真当朱棣会放过这个狠狠捅一刀的机会? 而且之前北平大败,全靠黄子澄齐泰替他瞒住了陛下,可谁知道这事到底能瞒多久?朝中百官,能收到消息的肯定还有其他人,万一哪个和他不对付的将这消息呈报陛下,他这里没有戴罪立功,大同也一片糜烂,那时候就真的谁也保不下他了。 所以这么想一想李景隆突然发现自己不急也得急了。 眼下还在正月,刚刚返回德州的大军还没休整完毕,军中疾疫虽然已经控制住,但士气低落是不争的事实,若是强行出兵,怕是还要在朱棣手上吃些闷亏,李景隆冥思苦想数日都想不出个好办法来,只能召集众将商议对策,可众将本就恨他无能,就算帅印在他手里,大家休戚相关,也不愿设身处地为其着想,最后对着沙盘七嘴八舌一番,认为此刻不宜出兵北平的居然还占多数。 这下完了,士卒们混日子就算了,连将领也混了起来,他们倒是想得通透,反正天塌下来有李景隆顶着,他们急什么?大同那边如此混乱,燕王出兵大同一时半会也打不下来,若是大同能拖住朱棣的脚步,败其士气损其补给,开春之后岂不是胜算大增?至于李景隆倒霉 关他们屁事?朝廷换个人来他们都能放鞭炮喝彩。 中军大帐外面,听见里面无休止的争论声,寒风里的魏老三打了个哆嗦,他看了看左右无人,舔了舔手指,将手里那本跟其他士卒借来的彩绘话本翻了一页,两只眼睛瞪得极圆。 俺滴个乖乖这话本上的女子怎么都不穿衣服? 第二百八十八章 工地 重新回到德州,正月已经快过去了一半,出乎顾怀的预料,酒楼的生意并不好,离开之前门庭若市的场景好像只是一场梦而已,如今大堂里只有寥寥几个客人,好像一下子就回到了刚开业的那几天。 顾怀身后的高大身影挠了挠头,凑近了低声问道:“这酒楼是大人开的?生意可真不咋地啊。” 跟着顾怀一起南下的是王五,毕竟顾怀身上带伤,一个人过大同总是有风险的,从丘城分开后,陈平就让王五在顾怀身边做了亲卫,当然,最紧要的还是顾怀没忘记奔袭战时对王五说的那番话,他总有种预感,王五和魏老三说不定能很合得来。 带着王五的效果其实和带着魏老三也没什么区别,两人都是那种一眼看上去就极具压迫感的体格,只是和魏老三那种读过书的兵痞性子不太一样,王五有些老实巴交,唯一的特点就是话多,如果顾怀不是看过他在战场上大杀四方的模样,好像王五更像是个地里的农民而不是个军人。 顾怀摇摇头,没搭理他,抬脚进了酒楼。 离开之前,顾怀用的是老家有事的借口,如今看到掌柜回来,酒楼里的一行人都迎了上来,只是视线都落到了顾怀肩上那极严实的包扎上,也还好顾怀之前就想好理由,说是半路遇上了歹人,多亏身边跟着的这精壮汉子出手相救才幸免于难,所以也就带上他回了德州准备给他一份饭碗,这才将此事糊弄了过去。 等到众人散开,又让王五跟着小满去后厨打杂,顾怀这才走向芒种,只是芒种一直低头算账像是没见到他,不禁有些疑惑:“怎么了?” “没怎么,就是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这样的大人物,”芒种冷笑一声,“做得好大的事情孤军入草原,奔袭王庭骑兵,卑职看了好几遍战报,都觉得大人怕是回不来了呢。” 这阴阳怪气的顾怀皱了皱眉头:“是有些冒险,但事实证明还是值得的对了,酒楼生意怎么这么差?” 芒种翻了个白眼,配上那张脸有些渗人:“还能因为什么,没人呗,朝廷自从要修十二卫城,当兵的都不能休假了,训练完就去挖土砌墙,哪儿有人来吃饭?” 顾怀愣了愣,倒是没想到这一茬,看来李景隆是真的铁了心要在开春北上之前把十二卫城修好了,居然让当兵的去干民夫的活他转头看了一眼空空荡荡的大堂,有些无奈:“这酒楼算是白开了。” “可不白开,”这话一出芒种语气更酸了,“大人是不知道呢,你走了的这些日子,那小娘子天天跑到卑职面前问大人什么时候回来,整个一思春的小妮子大人的手段可真是高明,有这本事怎么也不教教讨不着婆姨的魏老三?” “你到底怎么了?” “你管我。” 一向搞不明白芒种心思的顾怀不知道自己到底哪儿得罪了这女谍子,他皱了皱眉,转过身子准备走出酒楼。 这一下原本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芒种还急了:“你去哪儿?” “不是在修十二卫城么?我过去看看进度如何,如果一直这样下去,这酒楼就可以停业了。” 脚步声逐渐远去,芒种跺了跺脚,怨气更重了些:“一路南下,歇都歇不安稳,忙死你!” …… 走上街头,行人比平时少了许多,偶尔见到一些都是行色匆匆往家赶,算算时间,今天正是正月十五元宵节,看来李景隆是真够狠的,这样的节日都不给当兵的放个假。 冬风还是有些大,风把屋檐下的雪沫子吹上半空,洒到行人的脖颈里有些凉,顾怀紧了紧衣领,脚步也加快了些。 究其根本,还是因为心里有些不安稳,朱棣手里有了南王苏克齐,大同很快就可以打下来,而李景隆也不可能坐视朱棣完全掌握大明边关,那意味着朱棣已经不怕拖了,修建十二卫城也失去了意义,所以下一场战争很快就会打起来,这些时日德州这些情报站肯定没有停下收集情报,但那十二卫城不亲自去看看,顾怀终究有些不放心。 如果能在修建完成前发动进攻,那么燕军承受的压力就不会那么大,如果能发现一些破绽,那么这十二卫城说不定还能成为燕军的桥头堡。 顾怀首先想去看看的是鲍家庄,离德州城算是最近的一个,租了辆马车出城不过个把时辰,就已经看到了初具雏形的防御工事,土筑的城墙不算高但胜在就地取土原料充足,城墙前也挖了深深的壕沟,如此以来,用来防御骑兵冲锋的壕沟和城墙掩体就有了,虽然这样的城墙经不得风吹雨淋,但至少几年内的军事作用不成问题。 能看出来,修建卫城调用了大量的民夫杂役,这里上工的多半是百姓,士卒多是警戒轮值,忙碌的百姓有些还拖家带口,男的筑城女的做饭洗衣,倒是不见什么哀愁情绪,细细想想,李景隆这事起码还是干得地道,毕竟隆冬时节嘛,呆在家里也没什么事做,能全家在这儿混口吃的,怎么也比在家里待着强。 修建的进度赶得很快,腊月开的工,如今进度已经铁定过了一半,想来等修建完成,鲍家庄就要变成一座小城池了,顾怀在工地附近晃悠了一阵,就看到了就地扎着的许多帐篷,或者简陋的土坯房,想来是民夫的住处,他走到一处土坯房旁,就看到两个老大爷正在门口蹲着抽旱烟。 往屋里看了一眼,房中极为简陋,又很昏暗,不过因为狭小,而且正在烧火煮饭,整个房间倒是暖烘烘的,顾怀在土堆旁站定,借着问路的功夫,就和老大爷搭上了话。 问了些家长里短,又聊了些最近民间起的风声,老大爷聊高兴了倒是递过来旱烟杆要顾怀来一口,顾怀笑着摆手拒绝,便施施然出了工地,此时已经到了晚饭的点,倒是能看到成群结队下工的民夫回到各自的帐篷土房享用晚饭,好不热闹,顾怀又站住脚步看了一阵,便上了马车告诉车夫回城。 看得差不多了,其他各个卫城倒是不用急着再去看看,进度虽然过半,但至少也还要个把月的时间才能修完,也不用一天两天就了解每一个细节,就这么粗略看一看,就差不多估算出了攻打这些卫城需要预先准备的器械和攻守难易程度,接下来就只要把这些信息送到北平即可,相信朱棣和一众将领文官会想到顾怀考虑不到的一些方面。 进了城门,顾怀并没有急着赶回酒楼,好歹是元宵,如今整个大明都在享受节日的氛围,那酒楼空空荡荡,还有芒种要给脸色看,顾怀心性再怎么坚忍,也是想要休憩片刻的,便沿着长街漫步起来,等到了街角,视线就被一处新开的勾栏吸引了过去。 往日德州这种军事重镇,勾栏是没什么市场的,但大概是最近德州焕发了生机,所以各种各样的商铺也就闻风而来,能开个勾栏倒也不奇怪。 眼下夜色降临,正是上灯时候,勾栏外面便已经有了百姓在等候,想来这勾栏和后世的剧院差不多也是一个性质,开戏总是在晚上会适合些,顾怀看着那勾栏的招牌和围栏前密集的人群,突然就想到了北平的那条巷子,还有那个勾栏后头的小楼,便笑了笑也过去买了张票,权当是回酒楼之前打发些时间。 不知道天底下勾栏是不是都一样的陈设,刚走进勾栏,顾怀还以为自己回到了数月前北平的那个小小舞台下面,也是清一色的密集座椅,还有简陋打着补丁的幕布,唯一的不同可能是台上说书的老者换了个人,拉二胡的也变成了个年轻小伙子。 寻了个角落位置坐下,点了两个果盏,顾怀才听片刻,就微微怔住,眉头不经意地皱了起来。 台上讲的故事不是往日那些驸马公主的狗血情爱故事,也不是清官为民做主的百姓自我感动剧情,而是一个顾怀再熟悉不过的名字--水浒传。 不应该啊这话本的大纲顾怀前些日子才寄去北平,怎么可能这么快就出现在德州的勾栏里?如果是西游记那还可以理解,毕竟顾怀有意让柳烟墨加快了西游记的收尾,为的就是让水浒早点登上勾栏的舞台。 为什么?要造反要揭露朝廷黑暗还有什么书比水浒更适合么?要是再加点私料进去,比如用秦桧影射如今削藩三人组什么的那就更合适了。 所以说这勾栏的东家去过北平,听过西游记学来将就着演那也可以理解,毕竟学这个又不用什么成本,但开演水浒传那就很奇怪了。 关于勾栏的发展,顾怀是没有太多过问的,虽然勾栏有他一半股份,香水铺子那边应该也在不断出钱提供给勾栏扩大规模,但勾栏和报纸,交给熟悉勾栏事务的烟墨姑娘,以及秘谍司招揽来的文人就够了,顾怀除了偶尔写些大纲和手稿送过去,实在不需要问什么。 难道勾栏也和香水铺子一样开分店了?甚至还开到了德州来? 那就很有意思了,看来这半年烟墨姑娘也做了很多事情就是不知道报坊什么时候能开过来,如果以后每座城池都有一座勾栏,都有一份报纸 一想到这个场景出现的可能性,顾怀喝了杯热茶,眼神火热了起来。 嗯倒是托了烟墨姑娘的福,看来下次得给她带点小礼物。 第二百八十九章 小姨子 “明月万年无前身照见古今独行人,公子王孙何必问虚度我青春” 从勾栏听完杨志卖刀的戏出来,夜已经有些深了,街道上见不到几个人影,顾怀紧了紧领口,哼着并不属于这个时代的调子,慢悠悠地往酒楼走。 大概是扮那个冷硬沉默的秘谍司主官扮久了,顾怀也差点忘了自己以前还是很随性的一个人,如今身边没人看着,他难得释放一次自己,倒也唱得很是快意。 酒楼门口已经挂上了停业的牌子,里面也熄了灯,顾怀愣了愣没想到芒种连门都没给自己留,估计是那莫名其妙的气还没消,只能摇摇头独自进了一旁的巷子,走向酒楼后院自己的小屋子。 刚到门口,才摸出钥匙准备开门,顾怀就眼神一凛看到了门前的一些痕迹,他猛地转过了身,冷喝道:“谁?” “掌柜的” 苏玉瑟瑟发抖地从角落里走出来,一张小脸冻得发青,看她身上居然就穿着一身小衣,还有些短,动作之间露出些腰腹的皮肤,顾怀大吃一惊,连忙脱下外袍给她披上:“这大半夜的,你不在家里呆着,这副样子跑出来做什么?” “呜呜” 大概是冻得狠了,苏玉支支吾吾半天也说不清楚,顾怀赶紧打开门把她推了进去:“好了别急,先进门再说。” 小屋里虽然熄了灯,但整个后宅连在一起的土炕是烧着的,顾怀伸手进被试了试温度:“快上炕,把被子捂上,我再添些柴。” 外屋的院子里放了不少柴禾,顾怀跑出去抱了些送进土炕的炕口,又挑了挑让火烧得旺些,这才进了屋子,苏玉捂着被子在床上,一双大眼睛紧紧追着顾怀的身影,看着他终于忙完递过来一杯热水,那大眼睛里的泪水终于忍不住溢了出来。 顾怀叹了口气:“发生了什么?” 苏玉微微起身,小衣本就宽松,露出了一大片白皙的风景,她接过热水小口小口地喝着,低低地道:“我姐夫” “老贾?” “嗯”苏玉垂着眼帘,期期艾艾地道:“今天元宵,他喝了些酒,然后就钻进了我屋里,我都已经睡下了,他想我就这样跑出来了。” “这么禽兽?”顾怀怔了怔,叹了口气:“这个老贾也太不像话了没事,你今晚就先住在这里,明天我再送你回去。” “不要!”苏玉惊慌起来,连连摇头。 “怎么?”顾怀蹙起眉头,“你害怕?放心,酒后失德而已毕竟是一家人,等他酒醒了,指不定多羞愧呢,额难道你被他占了便宜?” “不是的,”苏玉头埋得更低,“不过他不是一时酒醉才这样。” “嗯?” 苏玉眼泪一下子掉了下来:“他进了屋,我就踢他打他,想把他推出去,然后然后我就听到了屋外我姐姐的声音,她叫我从了姐夫。” 还有这等事? “我想明白了,姐姐之前就问过我愿不愿意给姐夫做小,当时我还以为姐姐是在开玩笑肯定是姐夫先跟她说过了,姐夫早就起了这心思,我怕” “这就麻烦了。” 老话说得好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再说这事严格说起来跟顾怀也没啥关系,但苏玉这小姑娘古灵精怪的,在酒楼里也勤快肯干颇为招人喜欢,老贾都多少岁了?让这小姑娘羊入虎口嫁给那老茄子,但凡有点正义感都看不下去,而且小姑娘本身也不愿意 顾怀踱步许久,皱起眉头:“要不你先在这里住几天?先躲一躲?” 苏玉眼里有了些希冀的光,但很快就暗淡下去:“之后呢?以后呢?” “额”顾怀两手一摊,“难道你还不回去了?” 苏玉立马摇头:“我不要!回去了姐姐姐夫肯定还要这么干,我我自己能养活自己!” 顾怀想了想:“那行,你就先呆在这里,等风头过去,再寻个去处就是了。” “去处?掌柜的不留我在这里么?” 太白居?顾怀心想十二卫城都修一半了,大同也很快就要进朱棣手里,这里肯定很快就要战火纷飞,说不定都拖不到开春,到时候自己这个掌柜都要无影无踪了,哪里还能收留你。 “唔,这里就我一个男人,不合适不合适” 苏玉紧张起来,她想了想,红着小脸一掀被子坐了起来,一张双臂猛地扑进了顾怀的怀里,她本就只穿了一身极薄的小衣,身子也刚刚长开,顾怀只是居高临下地一低头,就透过那宽松的领口一览无余地看到了些不该看的风景。 “掌柜的,你要了我!” 小姑娘的身子有些发抖,说话都有些喘,顾怀整个人傻在原地不知作何反应,小姑娘鼓起勇气仰起小脸:“我我不嫌你老!” 顾怀整个人都无语了:“我知道你不嫌我老,不过丫头你还小” “不小了!”苏玉努力挺起胸膛,“我哪儿小了?” 顾怀哭笑不得:“我不是说我是说你年纪小” “隔壁胡同的杨家姐姐才比我大一岁,现在都有身孕了,我才不小呢!” 苏玉的眼神越发大胆火辣,小姑娘一瞬间居然有些妩媚:“我我会伺候掌柜的,也会给掌柜的生孩子,我我喜欢掌柜的!” 她一把扑到顾怀的怀里,把脸埋进他的衣服,搂得更紧了。 “坏了坏了” 顾怀暗叫不好,这不就跟后世离家出走的少女一个性质?这哪里是什么喜欢,分明是涉世未深的小姑娘分不清感激和爱恋,而且对成熟些的男子有些仰慕而已,难怪后世那么多女孩子那么轻易就失足了,这观念传统的古代也好不到哪儿去啊。 年轻、鲜活、如同花蕾一般的身体在暗室之中投怀送抱,甚至卑劣一些还不用承担任何后果,有几个正常的男人能经得起这样的诱惑? 顾怀是个正常的年轻男人,但他还是像被蛰了一样推开了苏玉,面对苏玉愕然的小脸,顾怀一脸正气:“顾某也是读过圣贤书的,虽然不敢自诩圣人君子高风亮节,但君子不欺暗室的道理,顾某还是懂的!眼下若是要了你,既不合礼法,又乘人之危,这样的我,还是你喜欢的我吗?” “嗯?” 小脸红红的苏玉好像听懂了,又好像不懂,但多少知道顾怀是在为她考虑,眼神越发迷离了起来,觉得掌柜好像更招自己喜欢了。 不等她想明白,顾怀就问道:“你希望我是个正人君子,还是个败类小人?” “掌柜的自然是正人君子” “那就对了,来,躺下,盖好被子。” 顾怀二话不说一按她的肩膀,将她摁倒,然后又用被子掩上,苏玉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有些茫然:“掌柜的,那你” “对了,你吃了么?” 苏玉越发茫然了,她摇了摇头,顾怀连忙接口:“那你等着,我去给你弄些吃的!” 待到房门重新掩上,屋内的烛火轻轻摇曳,小姑娘躺在被子里,闻着上面全是掌柜的味道,好半天也没想明白掌柜的为什么问她吃没吃难道是掌柜的也饿了? 而在门外,刚刚松了口气准备去厨房的顾怀听到身后突然响起的声音,猛地绷紧了身子。 没顶着那渗人的妆,素面朝天的芒种站在屋檐下,笑得妩媚,一字一顿: “正、人、君、子?” …… 正月十五元宵过不过,不影响德州城里商铺开业与否,做生意的都喜欢节日,因为节日往往意味着挣钱更多,除了大年三十到初三那几天,谁平日会给伙计们放假? 如此一来太白居自然也不能免俗,才过卯时伙计们就已经上了工,厨子老贾自然也来了。 只是和平日的闷声不响去后厨不同,今天的老贾有些气急败坏,昨日小姨子跑出来他心急火燎地找了一宿也没找到那小丫头,快到天亮的时候才想起了太白居的顾掌柜,趁着这上工的时间过来一看,果不其然小姨子就在这儿,一想到小姨子在这儿呆了一宿,孤男寡女的老贾登时就怒气上涌脸红得像猪肝一般。 于是当着一众伙计的面,他怒火万丈地指着顾怀的鼻子吼道:“姓顾的,我要告你!告你拐带良家妇女!” 苏玉一见这昨夜露出禽兽嘴脸的姐夫,忙怯生生地躲到顾怀身后,轻轻牵住了他的衣角,顾怀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怕你?你信不信我告你个奸污妇女、败坏伦常?” 老贾滞了滞,然后越发气急败坏:“凭什么?你个外乡人何必管这等闲事?还不是对我那小姨子起了邪门心思?诸位快来看看啊,我老贾在德州大半辈子了,今儿居然给一外乡人欺负了!” 可大堂里酒楼的伙计都和顾怀关系不浅,要么是他带来的要么是他招来的,谁肯为了平日好脸色都没一个的老贾出头?都是闷不吭声地看戏,吃饭的客人倒也有几个,有个还是对面浑堂的谢掌柜,只见他慢悠悠放下筷子,抿了口酒,这才站起身子:“就是要认得,才一告一个准儿,是非曲直不好说,但这小姑娘人可是在这儿的,到时候进了衙门哼哼。” 老贾如果真想打官司,顾怀是不怕的,先别提他压根没打算继续把这酒楼开下去,就说这事再怎么掰扯也是老贾不占理,他又没真把苏玉怎么样,身正不怕影子斜,还怕和老贾上衙门? 但有人帮忙站出来说话,总还是要道谢的,不止是浑堂谢掌柜,几个顾怀招进来的伙计也帮着开了腔,几句明里说尽公道,暗里冲他使劲的话听得老贾直瞪眼,眼看顾怀笑着朝那些帮腔的人拱手道谢,那个顾怀刚招进来打杂的魁梧伙计更是神色不善,老贾色厉内茬地道:“好!姓顾的,你等着!这事没完,没完!” 说完也不等顾怀回话,便挤开人群,灰溜溜地离开了。 眼看热闹平息,伙计们也各自去忙了,顾怀笑了笑,但那笑容在看到身后小家碧玉的苏玉,和不远处恶狠狠盯着这边的芒种后,笑容又变得苦了起来。 该怎么安置这小姑娘?昨夜芒种发了一通脾气,说是要带这小姑娘进秘谍司,这 算了,走一步看一步。 顾怀走出大门,看着阴晴不定的天空,默默盘算着离开的日子。 而在不远处的街角,神色阴沉的老贾站定脚步,只觉得怎么也忍不下这口恶气,他看了看衙门的方向,却怎么也不敢真一纸诉状把顾怀告上公堂。 那莫名其妙的调料,这些时日他也偷出来了不少,壮着胆子加进菜里尝了尝,算是明白了酒楼生意为什么这么好,而这么些时日了也没见人出问题,说明这玩意儿还真没什么把柄可抓,可眼看着顾怀有这样发家致富的法子,他却怎么也学不来,自然有些着急上火,这才会借着酒劲想去找小姨子泄泄火 可恨那后厨的伙计一双眼睛盯得实在太死,才没弄明白这玩意儿到底是怎么弄出来的,现在和掌柜闹翻了,酒楼也回不去,这可咋整? 自己那开酒楼的梦想 老贾跺了跺脚,满心的不甘,最后直接走向了后街,打算找一找那相熟的神婆。 他要扎个草人咒一咒那王八蛋! 第二百九十章 军议 “王爷想要提前发兵德州?” 从各地赶回来,齐聚在燕王府正厅的将领听朱棣言简意赅地说了他接下来的打算,都有些惊讶和凝重。 朱棣的战略眼光是不用怀疑的,从靖难开始到如今的数场战役已经充分地说明了这一点,尤其是王爷不动声色间让顾先生走了一趟草原,大同居然就这般轻易地落入燕军手里,这等谋划实在让众将心悦诚服。 所以在朱棣说出他想提前兵发德州,而不是在北平安坐等李景隆来攻时,在场十余位将领居然没有一人持反对意见,反而纷纷看向了桌上的沙盘,思考起了接下来随时会爆发的战争走向。 见到各将领上下一心,并没有什么贪生怕死苟且偷安之辈,朱棣很是满意,他指了指地图上的一个位置:“李景隆修建十二卫城,调用了大量的物资,这下子不管是河间三府的存粮,连存放的税收也几乎掏空了,就储放在此地码头,等到十二卫城修建完毕,就发放各处安放,到时候十二卫城就真成了个王八壳,怎么打都难受,所以俺要先李九江一步,这一步,必须得快!” 朱棣自信道:“若是出兵德州,不能旦夕而下,则我军必缺军粮!此地驻防官兵、防御情况,俺已经派人摸清了,若是能出李九江不意而占据此地则胜算倍增,此其一!” 一番话说得各个将领眼放异彩,他们怎么也想不到,王爷居然连这种情报都已经掌握了,如果这个情报属实,那么困扰燕军南下的最大问题,就会迎刃而解! 难怪王爷这般有信心! 在心里默默给身在德州的顾怀感谢一番,朱棣继续道:“这其二嘛自然就是因为李九江了,你们也知道,北平一战后,李九江并未被问责,反而是继续稳坐主帅之位,原因俺自然也是知道的,俺现在实在担心,若是大同那边的消息传入朝廷,要是朝廷换将怎么办?上哪儿去找像李九江这么废物的将领?” 正厅里响起一片笑声,其他的话或许还需要讨论一番,但这一点众人都是实实在在地表示同意。 做将领做到这份儿上,实在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也不知道地下的李文忠得知此事,会不会气得活过来。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朱棣脸上的笑意微微敛了敛,看向了沙盘,“这次李九江的兵力,确实比上次还要多,六十万呐俺一想到这个数字,就不免有些提心吊胆,若是真等他准备完毕,莫非又要重演之前北平攻守旧事?俺实在不想被逼到那种地步了,所以这次,俺一定要与李九江决战于北境之外!” 话里话外,出兵德州的决心展露无遗,众将精神一振,纷纷凛然称喏。 话都说到了这地步,已经容不得诸将反对了更何况诸将本就没有反对的心思,所谓信心就是这么慢慢建立起来的,真定之战,大宁奔袭,北平攻防,大同拉锯一场场战争下来,他们已经知道了该如何去赢,此时不打,更待何时?只要跟着王爷,就不用惧怕任何敌人! 朱棣见此一笑,便轻松地给诸将安排起了军事任务,这次南下,自然是要倾巢而出的,所以兵力应该会达到二十万左右,这二十万几乎是他的全部家底,留守北平的军队只够盯着边关和大宁,如果这一仗输了也不用李景隆打来北平了,朱棣自己就可以找个地方抹了脖子。 对朱棣而言,这场战争的性质本就如此,获得胜利已经不只是为了争夺皇位,而是为了活下去。 诸将的安置,在他们到来之前朱棣已经有了腹稿,日头西斜,确认诸将都知道了自己的责任和位置,朱棣便摆摆手让他们退下,正厅的死寂持续许久之后,他才看向手里那份秘谍司发来的谍报。 李景隆这次有三个帮手。 再不复刚才的自信与镇定,朱棣的面容上闪过一丝恐惧,他看向那几个名字,多么希望那些名字没有存在在上面,但事实证明,这次他朱棣面对的,是一个相当难打的阵容。 武定侯郭英,都督平安,还有 他咬了咬牙:“魏国公,徐辉祖!” 武定侯郭英,前朝老臣,战斗经验丰富,十二卫城的修建,就是他提出来的,而这也是促成朱棣主动南下的最关键因素,因为他不敢想象,当李景隆那六十万大军有了退路和避风港,自己该拿什么去和他打,跟他耗? 而徐辉祖就更不用多说了,当初齐泰在朝堂上对他的一番推崇,确实没有半分虚言,他打仗的功夫不比朱棣差多少,而朱允炆在被劝说许久之后,终于也是在年前下了一道旨意,让徐辉祖来从旁协助李景隆平定叛乱。 万幸是协助!如果徐辉祖是主帅,那么这仗就不用打了! 那问题来了,这平安又是何许人也? 平安,名字简单,但履历却不简单,作战勇猛身先士卒精通兵法还是次要的,最为重要的是,他曾经跟着朱棣打过很多年的仗,曾是朱棣的心腹将领。 他了解朱棣,正如朱棣了解李景隆,要和这样一个知晓自己底细的人作战,实在是一件很困难的事。 虽然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无论对手是谁,都必须打下去,打到底,但面对这个名字,朱棣心中终究有些没底。 无论如何,这次战事不会再像之前一样,因为有李景隆这么个草包在,五十万大军都能一败涂地,这次朱棣面对的,是实实在在集结完毕的六十万大军! 他直起身子,捏紧了那份谍报,喃喃自语:“不能再等了” …… 正月一过,百姓们就开始忙碌了起来,一年之计在于春嘛,虽然眼下还没到春天,但百姓们从来都是觉得忙着才心安,但对于老贾来说,往年这充满希望的时节,他却只能窝在家里天天对着肥胖如猪的老婆和三个闺女发愁。 没办法,那天气急攻心当面骂了姓顾的,悻悻然回到家里就寻了个神婆扎了草人开始戳戳戳,等到草人戳烂了,这才回过味儿来,眼下那调料怎么也偷学不明白,开酒楼的梦想遥遥无期,姓顾的不就是他的衣食父母?得罪了他,以后上哪儿挣钱养家糊口? 一念至此,老贾就开始着起慌来,犹豫了几日,架不住婆娘天天在耳朵旁边念叨,这才腼着脸跑到酒楼想认个错说点小话,可当时顾怀得到了确切的消息,正忙着安排秘谍司从德州脱身,哪里有闲工夫理他?顺手就让王五把他赶了出去,老贾老脸丢了个干净,回到家里拿起婆娘纳鞋底子的大针又开始戳戳戳 就这么一直到了二月初,老贾婆娘担心自己的妹妹,老贾这才托人去酒楼打听打听,却惊奇地发现,掌柜的居然换人了,酒楼的伙计也换了一批,向旁人一问,才知道姓顾的老父重病,就急急把酒楼盘了出去,火急火燎地赶回了北方,他带来的那些伙计,自然也跟着他一同北上,倒是眼馋酒楼生意的新掌柜遭了殃,这些日子天天有熟客丘八堵着门骂说菜的味道不地道,再拿这些猪食糊弄就要把酒楼拆了。 这一下老贾乐开了花,怎么也没想到扎草人居然有这般奇效,听说酒楼新掌柜正发愁菜的事情,他带上之前偷偷拿出来的那调味料就寻上了门,一通做菜下来搏得满堂喝彩,再加上他原本就在酒楼做工,臊眉耷眼地说了一通后,新掌柜居然把他留了下来,老贾大喜过望,这饭碗就算是保住了。 可大喜过后,转而就是惆怅,毕竟姓顾的这一走,自己那年轻水灵的小姨子,也就一去不复返咯 至于没了调料以后怎么办?管他的,能过一天算一天,到时候自己想办法挤兑走了另一个厨子,新掌柜的难道还敢赶自己走?他酒楼不开了? 老贾哼哼了两声,甩起了手里的锅 …… 随着最后一批成都府的援兵到了德州大营,六十万大军,已经集结得差不多了。 这个数字光是听上一听,就极为可怖,六十万人,如今就挤在小小的德州地界,虽然这六十万里还有民夫杂役,还有久疏战阵的地方府兵,但真正能打,而且经历过战事的兵也不会少于三十多万,如果加上之前北上攻打北平的那些兵力,就真的是朝廷的全部家底了,除了不能动用的边军,还有离此地极远的沿海各府府兵,朱允炆是真的把全部身家都押在了李景隆身上。 最为讽刺的是,这个赌桌是他自己上的,但替他押这么狠的,却是那两个口口声声为他好的人。 如今的德州大营几乎处处是人,摩肩擦踵之间,用着各地方言的士卒要么训练要么去各个工地砌墙要么在和同袍对骂,倒是好一番乱象,带着两个亲兵走入大营的徐辉祖皱了皱眉头,无声地叹了口气。 终究还是到得晚了点。 掀起帐帘,他走进了德州大营的中军大帐,虽然身份地位超然,他还是老老实实地朝主帅李景隆行了礼,站到了一边听起了议事,倒是有不少中山王府一系的将领投过来目光,他也全当没看见,更是没对李景隆的决议提出任何意见,好像来这里,就真的只是看看,从旁协助而已。 议事进行得很慢,大营的事务实在太多了,六十万人吃喝拉撒都是让人焦头烂额的事情,将领们也多半是没读过书的浑人,一言不合就能骂起来,李景隆更是没有丝毫主见,任凭将领七嘴八舌,却不能一语定下基调,看得徐辉祖无奈至极,但就当他以为这种乱象会一直持续下去的时候,军帐的帘子却再次被掀开。 一个身背三角红旗的军中驿使闯了进来,单膝跪倒,抱拳急声道:“报!北平燕逆,亲领大军二十万,浩浩荡荡,直奔德州而来!” 众将齐齐一怔,随后面色大变,纷纷看向了不知所措的李景隆。 只有徐辉祖目光一凛,看向帐外。 终于开始了么? 第二百九十一章 白沟河之战(一) 燕军南下的消息传得很快,原本因为这几个月的和平安稳下来的保定府真定府又是一片混乱,百姓们纷纷南逃,而当地驻军也不约而同地往德州靠拢,德州大营里,原本为进攻北平做准备的议事突然变成了迎战燕军的军事会议,多亏了徐辉祖站出来喝令众将肃静,才算是止住了闹哄哄的争论和乱象。 无论如何,中山王府的面子是要给的,徐辉祖就算不是主将,身份地位也摆在那里,军中少有将领敢和他呛声,而徐辉祖也没有太过抢去李景隆的风头,他冷冷的目光扫了一遍众将,等到大帐中安静下来,才朝着李景隆一拱手:“曹国公,燕逆来势汹汹,究竟是出德州迎敌还是据德州而守,还请早做决定!” 一语点醒了恍恍惚惚的李景隆,他吞了两口唾沫,强自镇定下来:“十二卫城尚未修建完毕,怕是怕是要北上迎敌才对。” 语气暴露了他的软弱和恐惧,但终究还不算是无能,徐辉祖点头接道:“六十万大军,在德州地界很难排布得开,而且燕逆来得如此之快,怕也是忌惮十二卫城修建完毕拱卫德州,所以燕逆的目标必是这些修建一半的卫城,若是德州成了战场,这番布置就落到了空处。” “魏国公所言有理,既然如此该动用多少兵力迎敌呢?而且燕逆哪儿来的二十万兵力?”人群之中,老成持重的安陆候吴杰抚了抚胡须,若有所思。 和去了山海关又在永平受挫的江阴候吴高不同,吴杰这位老侯爷,从北上开始就跟着耿炳文守真定,真定一败后,吴高被打发去了山海关,而他却还继续在真定跟着李景隆北征,只是那时候的李景隆心高气傲,觉得这些败军之将都不堪大用,才让他去管了后勤,北平战败后,李景隆也算是开了窍,恭恭敬敬地将他从后勤提了上来,如今在军帐中,吴杰也是诸军主将之一。 不愧是老将,一下子就想到了最为关键的地方,徐辉祖满意地点了点头,指向了沙盘:“北平一战后,燕逆兵力已经过了二十万,但东有辽东,北有宣府,西有大同,燕逆怎敢倾巢而出?这二十万兵力,是一定有水分的,若是我所料不差,燕逆兵力也就十余万,只是这十余万里有大量骑兵,还有朵颜三卫,所以燕逆才有南下决战的信心。” 古代打仗就这么个德性,出兵之前兵力总是取整宣传,取整就算了,有些还会夸大宣传,打之前也要先吓吓对面,毕竟这个时代通讯极其困难,真要狠了心吹正式开战之前也不容易能摸清,所以徐辉祖只是粗略算了算靖难开始后朱棣的征程,就判断出他的兵力不可能这般多。 这番话一出,众将都松了口气,若是燕王真有二十万大军,那可就真难打了因为他们是清楚的,燕军多骑兵不说,步卒也多半经历过战事,这半年来燕军连败兵招降都要细细筛选,就是为了保持超高的战斗力,朝廷这边就算有六十万大军,可多是地方府兵和败兵,就算多上一倍,打起来也是心里没底的。 李景隆点了点头,只感觉那颗狂跳的小心脏也安定了不少:“所言极是,燕逆也不可能无中生有,北平那个地方,供不起这般大军出征,所以这一仗,优势仍然在朝廷这边!既然燕逆只有十余万,不如就令三十万大军北上迎敌,剩下的大军继续修建十二卫城” 武定侯郭英出列,横眉立目:“狮子搏兔,亦须全力!半数大军若是兵败,就算修好了卫城,也没有意义!依末将看,六十万大军,尽皆北上,与燕逆决战!” 有些话是不能在军议上说出来的全力决战,就算输了,也可以退守德州,若是胜了,十二卫城也就失去了修建的意义,不得不说燕逆这一番时机掐得极准,简直让这两个月来的准备毫无作用,打了朝廷一个措手不及。 也多亏北平兵败后,李景隆痛定思痛改了不少性子,若是按他兵败之前那张狂的脾气,郭英敢这么跳出来否定他的话,早就恼羞成怒用主帅威严压下去了,可他此刻竟然只是身子顿了顿,就看向了其他将领,发现大多数将领甚至徐辉祖脸上都隐现赞同之色后,他才点了点头:“有理,那该于何处迎敌?” 堂堂主帅竟然成了应声虫徐辉祖极为无奈,但也为李景隆的有自知之明松了口气,他大步走到沙盘前端详片刻,又召过那驿卒细细问了燕军动向,片刻之后,他猛地点向了沙盘上的一处地方: “就在此处!” “白沟河!” …… 二月初七,南军发兵。 既然已经不能依托城池和卫城阻挡燕军,野外决战自然成了唯一的选项,连续商议了几天之后,李景隆终于下了军令,除去德州囤积的大军,在真定等地驻扎的郭英、吴杰等将领各与他分兵三路,齐头并进,合击燕王兵马。 这次野外决战不比上次攻打北平,兵力多了,自然就该分兵发挥兵力碾压的优势,郭英等部都有了动作,李景隆自然也就点起大军一路出德州一路北上,为了壮大声势鼓舞士气,他也学起了燕王的法子,沿途宣传,六十万号称百万,浩浩荡荡地直奔白沟河。 按照惯例,大军开拔,总是有先锋的,而这次李景隆部的先锋,就是平安。 平安,原名平保儿,其父平定当年追随朱元璋南征北战,后随徐达攻打元大都时战死,而后平保儿被朱元璋收为义子,改名平安,承袭父职。 大概是跟随朱棣多年的原因,比起步卒,平安更擅用骑兵,所以这次南军先锋多是由骑兵组成,而且得益于南军出兵动作极快,只是二月十五,平安就率军星夜兼程抵达了白沟河,抢先燕军一步占据了先机。 前锋不过万余兵力,但也已经足够了,但抵达白沟河没有碰见燕军足迹的第一时间,平安就派探马游骑四散而出,往北探去,而他则是骑着马到了河边一处高坡之上,看着河水奔流神色不定。 按照军帐中数日的推演,这里是最好的迎击燕军的地方,不只是白沟河周遭都处在朝廷控制之下,最重要的是,这里有足够六十万大军施展开的战场。 白沟河并不算宽,但却是燕军南下的必经之路,大军要过桥,只有两处,一是上游的苏家桥,二就是南军眼前的杨桥,只要抢先占据这两个地方,就能占尽先机,除此之外,附近险峻的山地地形能极大阻碍燕军骑兵冲锋优势。 一旦李景隆不刚愎自用,南军中济济一堂的将领立刻就展现出了他们的价值,一些可笑的错误,南军不会再犯了。 抬头看了看天色,又心算了算时间,身后的大军要到此处,大概还要两天时间,而燕军 “报!上游五十里苏家桥处发现燕军踪迹,数量极多,应是要宿营此处!” 斥候飞奔上了山坡,平安没想到心心念念的燕军居然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算起来若是自己晚到一天,说不定就要在白沟河南边和燕军撞上,不由庆幸之余横眉冷喝:“本将知道了,再探!” “是!” 一道身影走上了山坡:“你打算怎么办?” 平安回过头,看到的是瞿能那张狰狞的脸。 他知道这份狰狞不是对着他来的北平的事他已经听说了,他很钦佩这位在主帅南逃之后还带着那些攻城士卒苦守大营打退几次燕军进攻的都督。 他点了点头:“燕王到得很快。” “不是很快,是太快了,”瞿能站在马下抬头看着他:“从德州到这里多远?从北平到这里多远?燕王到得比我们还快,我们可是骑兵!” 平安沉默下来,他明白瞿能的意思。 日夜不休星夜兼程地行军,这一万前锋才到白沟河,就算燕王要早些行军,也不太应该会出现在这个地方。 而且燕王的十余万大军虽然多骑兵,但也只是相对于南军而言,他的军中一定有大量的步卒。 依那个人的性格只有一种可能会出现这种情况。 他像是在问瞿能,又好像在问自己:“会不会只是前锋?” 话才出口,他又自己否定了:“不对,兵力太多。” 瞿能出声道:“这里离那边不远,而燕王手底下的斥候,你我都知道有多厉害。” 是啊,自己的探马能发现他们,就算是先存了警惕,他的斥候应该也快发现自己的踪迹了。 平安笑了:“你想玩命?” 瞿能也笑了,那笑容有些狰狞,他看向白沟河的上游方向,好像隔了这五十里看到了那个意气风发的燕王:“不,我只是不想再输。” “巧了,”平安拨马下了山坡,淡淡开口,“我也是。” 第二百九十二章 白沟河之战(二) 因为都是骑兵,所以苏家桥燕军的大营扎得很是潦草,毕竟明日一早行军又要拆掉,实在犯不着像步军那样搞出个稳稳当当的营盘出来。 大帐里,朱棣一边吃饭,一边翻阅着军报,待看到南边送过来的谍报时,眉头便轻轻皱了起来。 南军这次动作快很多了啊虽然到了最后多半是要野外决战,但南军这次居然动得这般快,实在不是一个好的兆头。 原本就不太指望能冲到德州城下,将那些修建过半的卫城付之一炬,如今看来,却是一点希望都没了。 心情略微有些低沉,朱棣放下军报,加快了进食的速度。 这次南下的大军,正如徐辉祖所料,根本没有二十万那么夸张,而是只有十二万而已,其中步卒七万,骑兵五万,而今天到了这苏家桥的,有整整四万骑兵。 孤军深入向来是打仗的大忌,但在朱棣看来,自己和李景隆之间的决战,一定会发生在更南的地方,这四万骑兵只是想看看能不能打李景隆一个措手不及而已,比如趁李景隆没有防备的时候冲进德州放一把火。 对于指挥的能力,朱棣对自己有信心,而对李景隆的胆量,他觉得他已经有了深刻的认知。 真要说起来,他应该居于后方,让其他人来带这支骑军才对,毕竟身为主帅,总要在后面指挥若定才是,但这么多年下来,每逢行军作战,他一向身先士卒冲在最前,这次也实在是忍不住奔袭德州的诱惑,这才先行了一步,让张玉带着大军在后方慢慢南下。 其实他知道这个习惯不好,三军主帅每逢战事必亲临最前线,一旦遭遇不测,那大军基本就要不战而溃,但他这个习惯实在是已经持续了很多年,一下子要改还真改不掉。 再说了,造反本就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生意,还在乎这一点? 桌上的菜,一如当初在王府中顾怀拜见他时的模样,极其简单,将剩下的一点豆腐汤喝完,朱棣正打算再去巡巡营,就听四下里杀声大起,连地面也微微震动起来,洋洋洒洒落下些灰尘。 朱棣目光一凛,疑惑起身: “敌袭?” …… 真要说起来,平安和朱棣应该算是一类人,因为每逢战事,他们从来不喊“兄弟们上”,却经常表现出“同志们跟我来”的道德风尚。 这次也不例外,平安是第一个到达预定攻击地点的人,因为他处在全军之前。 实在是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就算兵力悬殊,但这可能是唯一一次,南军的探马胜过了燕王的斥候,在燕王得知南军先锋的动向之前,先行找到了燕军的扎营地。 瞿能像是个输红了眼的赌徒,而平安又何尝不想打破自己的心魔?那个高高在上的燕王,那个自己跟着打了十几年仗的燕王,如果可以正面打败他,那么什么样的风险,只要有赢的希望,自己都敢赌! 和燕王进了很多次草原,亲眼看过他也有过焦虑不安和彷徨不前的时候,平安知道燕王不是那些小兵口里的什么神明,他只是个人!一个会痛,会输,会遇袭慌张的人! 没什么好说的了,既然已经决定,那就赌到底! 休整完毕的一万南军先锋急行军了四十里,待马力恢复,他们就朝着燕军的营地发起了冲锋。 和以往的战事一样,平安抄起长枪,处在最前方,他静静地看了片刻那些还没上马的燕军骑兵,然后就带头朝着燕军冲去。 而在北平城下已经经历过一次绝望的瞿能父子也没有犹豫,这次先锋印给的是平安,他们只能算是副将,但主将给了他们这个洗刷耻辱的机会,主将都朝着对面冲锋,他们还有什么好迟疑的? 所有的南军都惊呆了,从德州出发到现在,那个叫平安的主将并没有和以往那些朝廷将领一样,和他们说一些好话大话,甚至在这次奔袭之前,也没有勉励他们半分,可谁能想到,这个主将居然就这般一马当先地冲向了那些燕军,而不是像以往那些将领一样看着他们去死? 愣神之后,他们终于反应了过来,震天的喊杀声中,他们开始随着主将冲锋。 天色近晚,已经在扎营喂马的燕军骑兵还没有来得及反应过来,平安的先锋军就发疯一般地冲进了营中大肆砍杀,往来纵横,说来也巧,首先受袭的南面军营,大多是燕军骑兵,面对猝然而至的突袭,他们没能及时反应过来,根本组织不起像样的防御手段,如果在这边的是朵颜三卫,那么不用着甲不用将领指挥的他们也许就能自发地给南军造成一些杀伤。 一切就是这么的巧合,百战百胜的燕军没有想到,在他们眼中一向柔弱,甚至军中总是以之取乐的南军竟然会如此勇猛,再加上夜色降临,四面只听见喊杀声,却分不清那些营中奔驰的身影到底是敌军还是同袍,只是片刻之间,燕军大营就一片混乱,无数士卒溃败奔逃。 得知消息,来到正面战场的朱棣见此情形就心中一沉,统军多年,只是一看他就知道了,这种情况下军令很难传达下去,已经被恐惧和惊慌笼罩的士卒根本不可能镇定下来组织反击,而且最让他感到遍体生寒的是,这些南军出现在这里,岂不意味着李景隆早已到了白沟河? 他是怎么做到的? 到底还有多少伏兵等着自己? 难道已经形成了合围? 这些问题一冒出来,朱棣就不受控制地往最坏的方面想,一想到有可能自己已经掉进了李景隆设好的圈套,白沟河附近已经可能布下天罗地网,准备吞掉自己这四万骑兵,他就已经有些万念俱灰起来。 南下时的雄心壮志已经消失不见,刚开战就出现这种情况,是他根本没有预料到的,无奈之下,他只能匆匆传下军令: “过河,断桥,突围!” 为什么要过河?因为南军出现在白沟河北岸,而且李景隆要围堵自己,兵力肯定集中在北岸,切断自己和后面步军的联系,在不知道具体情形和接下来可能到来的攻击的情况下,朱棣做出了他认为最稳妥也是唯一有可行性的方案--向南突围。 普通人挨了打会躲,大军受袭了会退,如果李景隆真的设了伏,往北走必定是绝路,而过河断桥,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 “平安已经和燕王交战上了?燕王不敌突围,已到白沟河南岸?” 破晓时分,从真定出发,带前军到达白沟河的郭英听完了斥候的回报,眼睛里写满了不可置信。 大战怎么会开启得这般早?朝廷的六十万大军兵分三路,自己带的前军从真定出发,李景隆带中军由德州北上,安陆候吴杰带后军押解粮饷出河间三府,按道理来说,起码也得等李景隆的中军到了,才会和燕军展开对峙才对。 怎么可能昨日就打了起来?燕军是怎么到的这里? 他想问的事情有很多,但斥候知道的却很少,一只手从旁边伸了过来,打断了他:“不要急,平安敢做这等突袭,自然是有把握的,而且他也确实胜了,四万骑兵昨夜一战应该折损不大,燕逆尚有一战之力。” 没有在军中任将,更像是个监军的徐辉祖皱着眉头看向北方:“现在的问题是,这些过了河的燕军怎么办?” 同袍在北岸浴血奋战,前军自然不可能在南岸呆呆地看,徐辉祖做出的判断快速而准确--平安的兵力不多,能造成的伤亡有限,从真定过来的前军虽然有近十万,但都是步卒,而且没有形成合围,眼下最紧要的问题,是接下来该做什么,才能让平安的这场突袭有意义。 郭英怔了怔,明悟过来:“魏国公是想” “以步制骑,须得预先把骑兵逼到不得不死战的地步,而且得结阵,以拒马枪盾断其锐气,”徐辉祖叹了口气,“虽然借昨日一战,能摸清楚燕军行迹,而且平安此刻还紧追不舍,但骑兵来去如风,有昨日教训,燕逆是不敢轻易露出破绽了,而且如果本国公所料不差,燕逆的后军怕也是要急急赶到此地,结营对峙。” 郭英算得上是脾气暴躁的将领,如果眼前之人不是徐辉祖,扯这么些长篇大论,他早就不耐烦了,可眼下还是耐着性子道:“是不是该先向中军报信,再等军令?” 徐辉祖淡淡开口:“兵贵神速,再等两日,燕逆后军到了,就真的再无破绽,连平安都敢以一万奔袭四万,十万步卒还不敢与之一战?” 这本就是郭英心中所想,只是怕看起来严苛中正的徐辉祖不同意才出言询问,见徐辉祖也赞同寻觅燕军痛打落水狗,他大喜过望:“是!末将这就传令” “为将者戒骄戒躁,如今桥断,燕军回不了北岸,也不敢向南行军,所以也不用太过着急,该好好准备一番,”徐辉祖负手一笑,招了招手,一旁的亲兵快步上前,托举一物,徐辉祖轻轻接过:“想不到这么快就能派上用场” “国公爷,这是何物?”看着那黑不溜秋的铁球,郭英有些疑惑。 徐辉祖并不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你可知我父徐达事迹?” 郭英站直身体,一脸敬意:“自然知晓,中山王爷起于微末,年少时虽有练武,但从未研习兵书,皆是从军后自学” 徐辉祖点头道:“是的,父亲教会我的,就是这一点。” 他摸出一条白绢,轻轻擦拭着那铁球:“没有人是天生就会打仗的,也没有人生下来就什么都懂所有的东西都可以学,就算是从来没有接触过的,也一样,只要能赢下战争,用什么方法并不重要。” “从北平陷落的那一天起,朝廷就知道了燕逆有这样一种武器,但让我很想不通的是,一直到后面的真定之战,为什么都没人提起这件事?为什么没人能想得到,既然这东西燕逆能用,而且很有用,朝廷却不用?” “所以我召集了匠人,找到了燕逆遗落在战场上的东西,给了他们半年时间,然后他们给了我很大的惊喜。” “朝廷让我北上,我本可以不来,但我还是来了,因为我要带着这些东西来。” 徐辉祖笑了笑:“现在想想也是时候了。” 第二百九十三章 白沟河之战(三) 一夜血战,朱棣率军突围渡河断桥,但身后平安还是带着些南军骑兵穷追不舍,在不知道南军到底布置了多少兵力的情况下,朱棣一心只想尽早逃出包围圈,哪里还顾得上回头和平安牵扯,于是平安愣是追着朱棣过了河,一路斩杀无数,成就了朝廷北征以来的第一场大胜。 待到天明,被追了近百里的朱棣慢慢回过味儿来了,若是有伏兵,此时也该出场了才对,可身后依旧只有孤零零的平安所部,朱棣越想越不对劲,派斥候往来路探了一探,登时鼻子都差点气歪了,哪里来的伏兵?身后就零零散散不到一万骑兵! 看到燕军停下脚步,平安也颇为鸡贼,他知道朱棣早晚会回过神来,于是连反扑的机会都没给朱棣,一溜烟儿地跑去和南军的前军会合了。 毕竟一个是逃一个是追,消耗的马力不可同日而语,朱棣只能看着平安撤兵毫无办法,等到扎营休憩半日,朱棣越想越是窝火,待到斥候探明如今在白沟河南岸的南军多是步卒后,他渐渐萌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自己带兵前行,大军虽然晚了一点,但不日也就要到白沟河畔可以接应了,白沟河只有两座可供行军的大桥,一座已断,还有一座在下游,自己昨夜是败了一仗,若是连自己都萌生不出突袭南军的想法,那南军将领又怎么能想到? 就算突袭的战果不能达到自己的预期,也可以借机把杨桥抢到手里!眼下南军已到白沟河,再往南行怕是有些冒险了,如果不出意外,白沟河就是这次的决战之地,占据了杨桥,就先获了三分地利,值得一赌! 而且过了白沟河虽然是群山地貌,但河畔多是平原,本就适合骑兵冲锋,南军营盘也已探清,此时不冲更待何时? 一念至此,朱棣急急传令,全军上马直奔下游,他本以为这次奔袭会和之前那些战事一样,燕军出现在南军营盘时可以肆无忌惮地收割人命,但让他没想到的是,离着南军营盘还有好一段距离,最前方的骑兵才刚刚抽出马刀,就听见了连绵的震天响声! 不,不只是响声,还有接连出现的火光和爆炸,这爆炸连绵不断,最前方的骑兵直接被炸得人仰马翻,断臂残骸洋洋洒洒地从天上落下,血雨淋了人满头满血。 朱棣遍体生寒,他勒马停住,声嘶力竭: “手雷?!” …… “以生铁铸,空腹,放药杵实,入小竹筒,穿火线于内,外用长线穿火槽,择寇必由之路,连连数十埋入坑中,药槽通接钢轮,土掩,使贼不知,引发,震起,铁块如飞,火焰冲天。” 喃喃自语的徐辉祖露出了很满意的表情,他看向一旁呆若木鸡的郭英:“现在你还想冲吗?” 营盘以北骤然出现的爆炸和巨响并没有像之前一样引起南军的溃败,正相反,列阵枕戈以待的南军们正欣赏着燕军的绝望和恐慌。 正如之前的他们那样。 郭英艰难地耸动了一下喉头:“国公爷,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那些匠人们取了个名字,叫炸炮,”徐辉祖摇了摇头,“总觉得比起燕逆取的名字差了太多。” 刚才还提议趁燕军不备以先锋袭击侧翼,步卒方阵反冲的郭英只觉得自己之前那些年打仗的经验受到了颠覆,他意识到从此以后战争的方式很有可能随着朝廷和燕军的新式火器发生彻底的改变。 想到刚才徐辉祖令人在营盘外面埋下了不知多少这种东西,他艰涩开口:“若是燕军不来怎么办?” “毫无办法,”徐辉祖负手而立,“这种东西是埋在土里的,还得牵很长的线出来,事先准备好了,才能在敌军经过之时发作,燕逆不来,就只能重新挖出来,不过我觉得他会来,所以我就让人埋了。” “说起来这东西比起燕逆那扔出来就可以爆开的手雷,终究是差了不少。” 他有些无奈:“那些匠人说是火药的问题,无论怎么调配,都达不到燕逆那种武器的效果,还好有个聪明的匠人往里面加了不少铁钉铁蒺藜,一种专破甲一种专损马掌,这才让威力高了些。” 郭英还是有些不甘心:“那可否趁着燕军大乱,让平安都督带兵冲一波?只要避过预先埋设的位置” “问题就在这里,燕逆想冲冲不过来,但同样的,想走也拦不住,”徐辉祖摇头道,“一万先锋骑兵一夜血战,就算士气正盛,燕逆又被这东西所阻,也不好追的,兵力战力终究不如燕逆,而且别忘了他们也有这东西,前军又多是步卒等燕逆自退便是。” 他笑了笑:“而且从今日开始,你说燕逆行军,会不会处处小心?燕军士卒,会不会途经各处都提心吊胆?长此以往,军心士气尽毁矣。” 郭英肃然拱手,佩服不已。 两人都不知道朱棣就在对面的骑兵里,如果知道,怕是无论如何都要想办法拦下这些燕军的,哪怕是死再多人命,也在所不惜。 但世间之事,谁又能处处算尽呢? …… 朱棣被炸懵了。 从北平城里那声惊天巨响开始,这个时代的战争,其实已经多多少少开始被迫转型,无论是靖难之役,还是顾怀进草原的奔袭之战,只要用出手雷,就堪称无往不利,这次朱棣南下十余万兵力就敢和李景隆六十万大军对峙,多半也是因为手雷带来的信心。 但以往这玩意儿只是炸敌人,自然是很爽的,等到自己被炸的那一天,就知道这种感觉有多糟糕了。 成片成片的骑兵倒了下去,不知道多少士卒致伤致残,幸存的士卒也被炸得晕头转向,尘土洋洋洒洒遮云蔽日,燕军登时大乱,就算回过神来的朱棣极力约束,也控制不住大军了,情急之下只能下令撤退,但让人绝望的是,匆匆调转马头以为逃出生天的后方骑兵,在冲出一段距离后,也被声声巨响炸上了天! 后方不知道什么时候也给埋上了那玩意儿! 这下朱棣是真的有些绝望了,所幸他很快就发现了南军这东西,和手雷有很大的不同,威力也相差极大,只是胜在隐蔽,根本不知道埋在何处,踩踏过去,一不小心就上了天。 这玩意儿和后世的地雷其实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是触发方式有些原始,事实上也不该如此大规模地投入战争,只能说手雷这半年来的威名实在太盛,这才从根本上改变了这个时代一些将领的思维方式。 别无他法,旗鼓号令已经约束不得大军,燕军又没有探雷器,更没有所谓的工兵,此时四面八方都有可能埋着这玩意儿,远处就是南军大营,不知道多少南军士卒正在虎视眈眈,朱棣只能收拢一部分士卒,用上了最笨的法子--以人排雷,朝着远处的杨桥艰难行军。 于是可怜的士卒只能一拥而上,踩上了就算是运气不好,投胎看看下辈子运气怎样,没踩上就算是运气好捡了一条命。 而身为主帅,朱棣自然是不用去干这等搏命事情的,他亲自带人居于全军之后,和遥遥跟着时隐时现的平安部骑兵对峙。 史载,“从三骑殿后”。 究竟是舍己为人的断后精神,还是有引人为己排雷的嫌疑,大概只有那一刻的朱棣自己知道了。 就这么在敌军尾随环伺的情况下艰难地摸到了白沟河旁,天色已经全黑了,不知道是不是朱棣太过倒霉,今夜乌云盖顶,居然连点月色都没有,这时代又没有什么路灯,伸手不见五指,打起火把都看不到多远,等到这个时候,朱棣才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大军迷路了。 没错,又没有卫星定位地图导航,一条大河向东流河岸看起来都一样,根本不知道大军到了何处,无奈之下朱棣亲自下马,趴在地上看了半天河流流向,又带了大军兜兜转转半天,这才弄清楚东南西北,灰头土脸地过了桥回到了白沟河的东岸。 自朱棣起兵以来,虽然每一次都是以寡敌众,但每一次都是有惊无险,这是他败得最狼狈的一次,如果之前中了一记流矢,踩了一颗地雷,或者南军胆大一些直接压上来,说不定他朱棣就稀里糊涂死在了白沟河畔。 盔歪甲斜,浑身硝烟尘土的朱棣在营中等了好几日,才等来了自己的后军,而白沟河的对岸,李景隆也终于到了,和前军合兵完毕,与朱棣展开对峙,几日前的惨败还历历在目,面对诸将朱棣真是羞愧难当,他越想越气,干脆在第一次的军议上拍了桌子:“传俺军令,全军休整,明日一早,与李九江决战!” 众将从未见过朱棣如此暴怒,纷纷凛然称是,下去备战了。 而朱棣一坐下,耳畔犹然不忘一路败逃之际,那接连响起的惊雷,他犹然心有余悸,伸手招过一名亲卫: “顾怀在何处?速速叫他来见俺!” 第二百九十四章 白沟河之战(四) 从俘获的燕军士卒口中,得知燕王朱棣就在昨天那支狼狈不堪的孤军中,平安郭英和徐辉祖等将领都是又惊又悔,尤其是徐辉祖,他这次北上本就是冲着这个妹夫来的,昨日穷寇莫追的道理也是他说给郭英听的,可谁能料到朱棣竟然如此冒险? 一想到昨日要是不顾伤亡全军压上断了那支孤军的后路,说不定就能将燕逆就地格杀,徐辉祖肠子都快悔青了,带着中军姗姗来迟的李景隆更是扼腕叹息,不过经此一役,他终于看到了一次胜利,这说明朱棣也是普通人,也会犯错也能被打败,自从战败以来,将领们的指责、士卒们的抱怨每时每刻都缠绕着他,而就在今天,他终于看见了战胜朱棣洗刷耻辱的希望。 信心大增的李景隆那颗榆木脑袋好像突然开了窍,在得知先锋前军这几天的战果之后,他并未对平安郭英错失斩杀朱棣良机予以训斥,反而大加赞赏,同时将这个消息在全军大肆宣扬,用以鼓舞士气。 果然,原本急匆匆行军至此,心中都有些忐忑不安的南军士卒听了这个消息,纷纷士气大振,那原本畏之如虎、随时准备脚底抹油的心态也随之不见。 三更时分,军议开完,李景隆走出大帐,仰头看着星空久久不语。 这场白沟河之战,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只是因为先到达的平安一次冲锋,战事就不可挽回地提速又提速,双方的军事对峙来得比想象中更早,甚至南军将领都隐隐有些预感,这次怕是没有任何缓冲余地,更没有任何的试探和佯攻,接下来要到来的,就是真真正正的决战! 没有人去通知对方,但双方都好似心有灵犀一般知道了决战的日子,双方大营只隔了一条白沟河,前哨甚至能直接看到对方的中军大帐,南军依托山地平原建营,北军则是抢先占据了那座过河的大桥,双方都有地利,双方也都有心理准备,从那升起的炊烟,从那喧嚣的人声,从那沸腾的杀意里感受到了彼此的心思。 这一次,没人想再逃避了。 双方在同一个夜晚,准备着同样的事情,擦亮盔甲,磨砺兵器,等待着天明的一刻。 这一片小小的地方,聚集了几十万人,对于他们中的很多人来说,这也许是最后一个夜晚,他们不会去思考人生的意义,对于他们而言,唯一的选择就是等待那个时刻的到来,然后拿起刀枪去杀戮那些自己并不认识的人。 这个夜晚无比漫长,却又好像极其短暂。 李景隆深深地呼出口气,已经快到阳春三月,和上次来到这里不同的是,眼下已经没有那让人生畏的酷寒,困扰南军的最大问题已经得到解决,他相信自己不会再犯上一次的错误。 一切都已经定了下来,明日就是南军将领们推演出来的决战之日,李景隆不知道世上居然有如此的巧合,朱棣选定的决战之日也是明日,但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没有选择了。 一个男人真正地长大,大概就是意识到这个世界也许并不是以你为中心的时候,李景隆以前觉得自己是将门之后,熟读兵书,更是亲手训练出了三大营,算是这世上顶尖的将领,但这半年对上对面大营里的那个朱棣,他却一次也没有赢过。 现在他明白了,自己不过就是沾了父亲李文忠光的二世祖,除了出身好点,还真他娘的跟以前那些自己看不起的废物没区别。 但没关系他还有机会把这一切扭转过来,他有六十万大军,麾下有出色的朝廷将领,当今陛下还不知道之前北平兵败的事情,只要他能虚心听取那些将领的建议,把对面的朱棣视作平生最大的敌人,不犯任何错误,他就有机会在白沟河洗刷所有的污名,从此以后回金陵安心地当个国公,从此再不过问战事! 漫天星空下的李景隆像是个红了眼的赌徒,他把自己所有的一切都押在了明天。 军帐外的旗杆如同往日一样挂着灯笼,随着参加军议的将领们离开,依次熄灭只留了三盏,有些暗的光线照得李景隆的背影越发萧瑟,持着长矛的魏老三挠了挠脸,看向了一旁的亲卫指挥江海:“大帅这是在做甚,莫不是想念了那没带来的小娘子?” 江海瞪了他一眼,但想着这些时日以来私交颇为不错,也就没当众呵斥,只是压低了声音:“大帅的事情,也好胡乱说?一点规矩都不懂!在大帅身边做事,可和你以前在酒楼打杂不一样,记住,不该问的,别问!不该说的,别说!懂了么?” “是是是是俺管不住这嘴,多谢江大哥提点了。” 江海点了点头,不远处几匹马因为移营换防的声音有些不安,仰天嘶鸣闹腾了起来,江海连忙赶了过去,斥责道:“赶紧牵远一些,莫扰了大帅休息!” 魏老三撇了撇嘴,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刚才李景隆驻足感慨的方向,才发现李景隆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进了帐子,他将长矛倚在肩上,也陷入了沉思。 他娘的自从那天在德州城里扮了个热血汉子,跟着李景隆回了南军大帐成了亲兵,这日子就没一天过得顺心,天天站岗也就罢了,最为让他感到不平的是,趁着休憩了两天跑去德州城里,才得知陈平那厮跟着主官进草原打蛮子,玩儿了好一出奔袭,居然还活捉了瓦剌的南王。 真是人比人气死人相比之下他魏老三只能成天站在李景隆的帐外当个亲卫,李景隆那厮也好像全然忘了他这么个人,这几个月来看都没看他一眼,搞得魏老三每天看见李景隆都冲着他脖子瞅,就想晚上摸进帐子把他抹了脖子。 主官大人和陈平做得好大的事情,这么刺激这么能用来以后吹牛皮,怎么能少得了他魏老三?看来主官大人八成是把他忘了,简直是个负心汉。 这么一想魏老三心里更不自在了,也得亏他不知道顾怀现在身边又多了个能跟他身板有得一拼的王五,要不然顾怀始乱终弃的名头怕是要在他心里坐定了。 都他娘的怪李景隆那个草包,这些时日跟着行军魏老三也受了不少的罪,他安慰自己,明日就是决战了,等瞅准时机,就把李景隆宰了,到时候能不能活着逃出南军军阵是一回事,起码得让主官大人看看,老三也是个能干的人! 除了这个还能做点什么呢魏老三摸了摸脸,想起了当初顾怀的嘱托。 “记住,你是秘谍,不是以前那个举盾的!进了南军军营,你要把自己当成害虫,当成蛀虫,藏在最隐蔽的角落,露出一副最无害的模样,在无声无息之间,蛀空主人家的房梁柱子,等到吹过一阵风,那房子塌了,也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 嗯蛀虫。 魏老三直了直身子,视线扫过军帐外的一切,目光突然落到了帐前矗立的帅旗上,这玩意儿像极了大人说得房梁柱子,魏老三双眼一亮,摸着下巴想到了些什么。 他从来没想过自己的这个奇思妙想,会在后面的战争中发挥什么作用,也从来没人知道这个看起来莽撞的汉子在这场白沟河之战中做的事情到底有多大的影响,而在秘谍司的绝密档案里,一个词完美地概括了这一切。 白沟河之战--首功! …… 事实上顾怀到白沟河的时间比起李景隆还要稍晚一些,因为他一直惦记着安陆候吴杰所领押解粮饷的后军。 这世上从来都不会事事称心如意,在德州花了那么多时间,潜伏了那么多秘谍,才给燕军找出一条最适合发动提前进攻的路线,但只是因为李景隆肯虚心接受将领们的意见,这一切就落到了空处。 战场从德州变成了白沟河。 这样一来,德州那些原本可以成为燕军补给的粮仓,却是再也碰不到了,但燕军又确实面临长久作战下补给线过长,北平供给有限的问题,所以顾怀理所当然地把主意打到了李景隆的后军身上。 但很可惜,安陆候吴杰是个老辣的将领,无论是行军路线、速度还是警戒程度,都没有给顾怀任何机会,甚至顾怀有种感觉,一些吴杰故意放出的笑意和破绽说不定就在等着燕军来劫。 无奈之下,顾怀也只有放弃了这个打算,让一众谍子分散潜伏在白沟河战场到德州的这一条线上,自己则是带着王五匆匆赶往了白沟河。 几十万人的战争,除了双方将领,少了谁都是一件合理的事情,顾怀并没有自大到觉得正面战场少了他就会有什么影响,甚至他一开始压根就没打算来。 没办法,就算有了草原奔袭一战,顾怀也觉得自己还算不上一名合格的将领,这种几十万人的大会战,更是没有他表演的空间,跟上战场冲锋相比,整合情报为朱棣寻觅一条胜后南下的路,才是他应该做的。 但最终让他改变主意的,还是前些天听到的一个消息。 他走进了燕军的中军大帐,看着朱棣面前桌上摆放的奇形怪状的铁球,若有所思: “朝廷居然把这玩意儿鼓捣出来了?” 第二百九十五章 白沟河之战 (五) 见到顾怀的神情,朱棣心安了三分:“你见过此物?” “唔,见是没见过,但听说过,”顾怀凑近了些,仔细端详,“不就是地雷么?” “地雷?” “用的是原始的引线点燃和踩踏触发,而且用的也还是黑火药,”顾怀倒出火药闻了闻,然后拍了拍手,“作用完全比不上手雷,不足以改变战场形势,估计这也是朝廷早早就拿出来的原因之一,他们也明白这东西只能用来设伏,还不如早点暴露给士卒们制造些心理压力。” 听到顾怀的判断,朱棣松了口气,他最担心的,就是这种东西的出现会彻底改变燕军占尽上风的火器优势。 作为手雷的创造者,顾怀应该是这世上最了解火器的人之一,他能如此确定,那就说明不用太过担心这种武器。 “不过还是得注意一点,正面战场没事,但若是遇见诱敌深入或者佯败,就不一定是遇见伏兵了,而是这玩意儿,”顾怀笑道,“说起来刚才倒是遇见了张玉将军,听说了王爷要明日总攻的消息。” 他收敛了笑意:“是不是有些冒险?” 河对岸可是整整六十万虽然吴杰的后军暂时还没到,但大营里的兵力也远远超过了北岸的燕军,在对方营盘已立,做好准备的情况下,十余万对着几十万主动发起进攻,是不是太冒险了点? 顾怀很担心朱棣是不是因为前些天的狼狈有些意气用事了,在他看来,之前的朱棣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这般看不起河对岸南军的。 大概是积威太深的原因,没人敢反对他的决定,从朱棣在军议上传下军令开始,顾怀是第一个这么问出来的人。 “俺当然知道有些冒险,但俺需要和朝廷抢时间,”朱棣深深地看了顾怀一眼,“而且军令已经传了下去。” 顾怀沉默片刻:“卑职知道王爷是存了速战速决的心思但南军能犯很多次错,我们却不行。” 他很诚恳:“王爷要不要再考虑一下?现在李景隆还没露出任何破绽,如果僵持下去,再给秘谍司一些时间” “这半年来,秘谍司到了你的手里,做了多少事情,俺是看在眼里的,”朱棣叹了口气,但丝毫没有改变主意的意思,“但这次李九江手底下有平安,有郭英,更有俺那大舅子,俺实在是怕夜长梦多” 他站了起来,表情决然:“只有逼得更紧,才能让李景隆不知所措!只有让他犯错,俺才能继续赢下去!” 看来还是给前些天那一战恶心坏了顾怀有些无奈,但也没办法再继续劝下去。 只能希望李景隆继续草包下去了。 他看向南方,淡淡地想。 …… 翌日清晨,破晓时分,燕军就已经完成了集结。 既然是突袭,自然不可能先行埋锅造饭大张旗鼓让南军清楚动向,三军将士俱是冷食,只待军令下来,便渡河作战,直冲南军大营。 但谁也没想到的是,清晨的雾还没散去,燕军大营的后边就响起了震天的喊杀声,把正对着白沟河南岸磨刀霍霍的燕军打了个措手不及。 没错,肯虚心接受众将建议的李景隆已经脱胎换骨,他竟然抢先发起了进攻! 这是何等的巧合!命运是何等的嘲讽! 抢在燕军前发起进攻的正是前些天追着燕王跑的平安部,与其一同的是这次单独领兵的瞿能父子,这两位将领的不客套卷袖子操家伙就上是燕军领教过的,但若是认为两人有勇无谋,那就错了,因为他们冲击的不是燕军的正面,而是后翼! 这也是为什么喊杀声会从后方响起来的原因,平安和瞿能带着自己的军队绕了很大的一个圈子,从下游搭浮桥过河跑到了燕军的后面,待到天明破晓,他们便朝着燕军发起了攻击,首当其冲的攻击对象,便是房宽带领的后军。 和上次突袭朱棣所带骑兵一样,平安依旧是一马当先杀入敌阵,手中一杆长枪横扫之下,一路直奔燕军将领,一时竟然无人可挡。 而瞿能也是能征善战之辈,当初攻打北平,若不是李景隆贪功勒令他后撤,说不定就已经攻进了北平城,而后他被抛弃在了北平城下,也硬生生挡了朱棣进城的脚步三天,由此可见实在不是什么平庸将领,在他的带领之下,冲锋在前的平安部没能被燕军合围,而且撕开的豁口越来越大,后军苦战半晌,竟然隐隐出现了崩溃的迹象。 消息传到正准备渡河的前军,众将听说南军突然出现在后方,不由大惊失色,纷纷请战回援后军,同时前军临河拒敌,防止南军全军压上。 大战才刚开始,昨日的推演就已经被推翻,作战计划几乎全面崩盘,好在朱棣依然是那个朱棣,在纷乱的局势中,他虽然也被这突然起来的变化惊呆了,但在河边驻足片刻后,他站定脚步,面向众将,沉声道:“不要管他!他打他的,俺打俺的,集中兵力,进攻李九江的中军!” 这是个极为冒险的决定,众将无不变色,后军遇袭,若是不管不顾强行渡河进攻,到时候久攻不下,全军必然溃败,他们还以为朱棣仍因为前些日子的败绩颜面无光,愤而搏命,所以纷纷苦劝,但朱棣却凛然指向河对岸,冷声喝道:“此时后撤回援,李九江必趁我军后退,趁势掩杀!一旦让他们过了河,必然全盘溃败,绝无幸理!” 晨雾消散,对岸的南军显露踪迹,果如朱棣所说,三军皆已整装以待,就等着一道军令了。 张玉最先明白过来:“是了,以攻代守,李景隆分兵绕后,正面兵力有损耗,只要攻破大营,后翼危机便迎刃而解!” “不错!死中求活,唯此而已!”朱棣咬了咬牙,“传令!全军渡河!” 军令传达下去,首先渡河的,便是燕军前锋,带兵的大将,则是丘福。 丘福的知名度,其实很低,朱允炆的太庙祭文没有他,北平攻防和真定之战里他的战绩也不算出彩,究其原因,还是因为他既不是三护卫的指挥使,也不是顾成那样的年轻都督朝廷降将,朝廷要宣传,也是要挑典型的,实在是轮不上他。 但这次先锋的位置还是落到了他头上,因为他虽然年纪有些大,但跟着朱棣打了很多年的仗,那些年进草原打蒙古人,前锋总是他的。 大军开始渡河,丘福心中有万丈豪情,在他看来,只要今日能冲破南军大营,他的名字,就会比什么张玉什么朱能顾成更加闪耀! 他知道自己谋划不如张玉朱能,骑兵指挥更是不如那年纪轻轻的顾成,但他胜在临敌敢战,而且从不贪功,深受士卒爱戴,所以对这一仗也是极有信心,知道这一战对于朱棣极为重要,他甚至脱下铠甲,双刀在手赤膊上阵,亲自领兵冲锋,但片刻之后,他就知道自己错了,错得离谱。 很显然这次李景隆是真的洗心革面了,眼看燕军开始进攻,他心知这是燕王要殊死一搏,眼下燕军后院起火,他哪里用得着和朱棣对攻?所以一声令下,南军居然以庞大的兵力采取守势,丘福再怎么敢冲敢打,也无法冲破南军的防线,辜负了朱棣的期望。 但事实证明,朱棣并没有把所有期望放在他身上,这也是不幸中的万幸,大概是和草原上的蒙古人打仗打多了,朱棣打仗从来都不循规蹈矩,和他交过手的人会发现,朱棣虽然有善战和身先士卒之名,但他最喜欢的,是阴招。 什么叫阴招?能从侧翼冲的,就绝不冲正面;能打伏击,就千万别傻乎乎地和敌军对峙。 所以这次也一样,朱棣深知要冲破南军大营有多困难,所以在派出丘福正面进攻后,他亲率大军过河绕到了下游,学起了平安和瞿能,想靠着手雷冲击南军的左翼,他以为能在那里彻底击溃李景隆,就和之前的数次战役一样取得胜利,但这一切不过是他的奢望而已。 因为当他成功到达左翼,并且准备发动进攻时,他突然发现,他的大舅子来了。 大军后方响起了喊杀声,徐辉祖的兵马出现在了他的侧翼,正所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徐辉祖一直冷眼旁观,在朱棣转向的同时抄了他的侧翼,并且发动了进攻,尤为恶心的是,这一切都发生在他往朱棣退路埋了地雷之后。 这下朱棣傻眼了,他万没想到战事居然会发展到这个地步,这其中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他把李景隆当成了真的白痴,但他不知道的是,李景隆虽然会间歇性弱智,但大部分时间也是个正常人,而且刚愎自用也是之前的事情,现在李景隆吃亏吃得够多了,怎么也会长记性的。 更何况这次一直等待着这个时机的徐辉祖怎么可能给他机会?给朱棣来了招关门放狗之后,就逮着燕军一阵猛打,配合上丘福受挫,燕军此刻简直处处起火,陷入了极其危险的境地。 而且最要命的是,朱棣这次赌得太狠,自己亲率大军深入敌境,已经成为了众矢之的,前有李景隆,后有徐辉祖,退路还埋了地雷,已经被团团围住,不知多少南军已经等着拿他的项上人头去邀功了。 如此绝境,真可谓是天罗地网,大军涌动,四面八方全是敌人,朱棣深知此刻等别人来救是不现实的,只能靠自己,也多亏了多年征战练就的马上功夫,朱棣如同困兽一般奋勇拼杀,鼓舞了士卒,在如此危局里,也硬生生地撑了下来。 手雷丢完了,就射箭;箭射完了,就抽剑挥砍;剑砍断了,就随手夺来武器继续作战;身下的战马已经换了三匹,鲜血染红了他的盔甲,眼前的敌人却还是那般无穷无尽,就算朱棣再不想承认,也知道实在是无法撑下去了。 无奈之下,他只能传令向着来路撤退,但来路早已被徐辉祖埋了雷,只好又用上了那人命排雷的法子,一路爆炸加巨响,不知道用多少人命填满了雷区,才堪堪退到了岸边,才过了桥,冷不丁又冒出平安、瞿能两个煞星,原来他们竟绕过后军,直奔回撤的朱棣而来。 这下是真的完了,前有强敌,后有追兵,士卒几乎人人带伤,连朱棣也已经精疲力尽,对岸的李景隆见各路主将大旗有把朱棣困死在河岸的趋势,不由兴奋欲绝,立即下令帅旗前移,全军总攻,准备痛打落水狗,直接把朱棣送上天。 这是朱棣有生以来最为危急的时刻,李景隆的大军正朝着河岸蜂拥而来,九五至尊的梦想仿佛就在眼前破灭,万念俱灰的朱棣似乎已经能感受到冰冷的长枪刺入自己身体时的感觉。 “殿下,殿下!事不可为,请殿下立刻突围,退回北平,再图后计!” 同样浑身浴血的张玉跪在朱棣身前,喊声让朱棣回过了神,朱棣惨然一笑:“北平?俺的全部兵力都在此地,此战一败,还有什么后计?” 张玉咬了咬牙:“若后军前锋来援,或有生机!殿下不可冒险,末将率兵断后,还请殿下突围!” 援军,援军本是绝望之语,却让朱棣眼前一亮,他看着对岸不断逼近的南军,突然想到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他不知道这个办法可不可行,但事已至此,总要试试才甘心,于是立刻翻身下马,跑向了一旁的河岸长堤。 张玉不知道朱棣想做什么,快步跟了上去,只见朱棣爬上长堤,手持马鞭,朝着远处遥遥招手,动作从容无比,由于地势过高,这一幕被所有人看得清清楚楚,而全身披挂,手持长剑,正想亲手擒杀朱棣的李景隆此刻正好兴冲冲地闯过长桥,阳光下长堤上朱棣的身影无比显眼,正好投射在他的眸子里。 眼看燕王手执马鞭朝远处遥遥招手,李景隆先是一怔,随即脸色大变:“不好!燕王有伏兵!” 想来也是,战场厮杀如此激烈,却没看到多少朵颜三卫骑兵,当初那些朵颜三卫马踏连营的威力李景隆可是亲自领教过的,如果朱棣以自身为饵诱南军过河,而那支骑兵此刻就在旁边以逸待劳,冲锋出来,那死的就不是朱棣,而是他李景隆了。 一念至此,李景隆脸都快绿了,他当机立断,一拨马头,高呼道:“退!全军撤退!燕逆有伏兵!” 说罢不管不顾,一骑当先,绝尘而去。 只剩下无数南军士卒面面相觑,那杆帅旗迎风飘扬。 极品。 第二百九十六章 白沟河之战(六) 战场形势,从来都是瞬息万变,将领的一个举动,往往就会对小兵们造成极大的影响,这个时代军事通讯靠的是令旗,无论战场有多大,各营各军都会紧紧盯着中军大帐的位置,目的就是为了看清中军大帐旗兵传出来的军令。 李景隆开始后撤,帅旗从河畔开始南移,逃跑大概是李景隆为数不多的绝技,说撤就撤,根本不给同袍和敌人任何机会,而且他麾下大将俱已派遣出去作战,根本无人能给他建议--当然,就算是有,估计也来不及说出来,或者拦不住已经把朱棣当成阴影的李景隆。 没办法了,李景隆卷旗逃跑,除了北岸正在和燕军血战的平安瞿能两军,其余诸部兵马皆不明所以,但中军旗帜挥舞得很明白,分明是下了撤退的军令,各个将领也只当前方真有埋伏,纷纷收拢兵力准备临河以拒强敌,一路追着朱棣到了河边,正在大桥畔拉锯苦战的徐辉祖得知此事,真是气得脸色发青,往日那风轻云淡的模样再也消失不见,咬牙怒骂不止。 此地临河,就算燕逆有伏兵,又怎能轻易打破大势?之前军帐推演就已经得出结论,只要在河畔拉锯,燕军骑兵就无法形成往日的威胁,而燕军步卒再怎么能血战,又如何能挡住几倍的兵力? 国贼误我! 但徐辉祖敢不管军令继续战斗,其他将领是不敢的,于是纷纷后撤,燕军压力骤减,堪堪挡住了徐辉祖平安瞿能三名将领的本部人马,河滩一时成了血肉横飞,双方士卒都已经杀红了眼,从天明打到正午,又从正午打到黄昏,双方队形已经完全混乱,夹杂在一起,仅凭衣着展开激战,但南军大部队的后撤,终究是给了燕军一些喘息之机。 等到李景隆带着大军拉开距离,站在五箭地外遥遥看去,视野能清晰地看到阵形犬牙交错的双方士卒,却并没看到朱棣身边多出援军,此时再蠢也多少回过味儿来了,李景隆心中一沉: “难道上当了?” 他又仔细观察了片刻,发现燕军正拼命收拢人马结成防御阵形,一波又一波地打退徐辉祖的进攻,始终把大桥握在手里,而北岸的平安和瞿能大旗也遇到了阻力时进时退,分明是和燕军打得有来有回,哪里来的援兵?他这才明白自己被朱棣耍了,不由恼羞成怒,满脸涨红似妇人般尖叫道: “进攻!全军总攻!势杀朱棣!” 全军后撤,多少得了些休息的南军接到军令,又像乌云一般往河岸压去,李景隆虽然判断错误,但他依然占据优势,而朱棣的霉运还远远没有到头,此时北军虽然处于劣势,但由于士卒素质较高,勉强也能形成僵持局面,徐辉祖打不下杨桥,南军的大部队就暂时没法过河,也就无法对燕军形成致命的压制。 然而就在此刻,当初差点攻进北平的瞿能又一次打破了这个僵局。 清晨时分,他和平安带着两万精卒绕后进攻,这一路都是平安打的先锋,就和前几日的战事一样,平安负责撕开燕军防线,而他则是为平安护卫侧翼后翼,同时将这个口子撕得更大,所以平安手底下一万士卒死伤惨重,他的大军却还保持着战力。 他知道朱棣就在河堤的燕军阵地里,他看到了南军的大部队前进后撤然后又前进,在僵持的战局中,他敏锐地察觉到了战机,虽然大桥那边还在拉锯,燕军看起来还能再撑下去,但燕军已经是强弩之末了!只要自己和平安再来一次猛攻,冲破了燕军在北岸组织的防线,燕军就会完全崩溃,连大桥那边都会受到影响! 到时候燕军就只能被歼灭!如此大功,舍我其谁! 平安带着先锋已经冲得看不到了,瞿能以冷静的头脑收纳了冲掉队或者陷入苦战的平安部士卒,简单的整队编排以后,他举起了手里的刀,选择了和平安不同的方向,带头向着燕军发起了冲锋。 “灭燕!灭燕!” 主帅的身先士卒让小兵们大受鼓舞,纷纷冒死冲向敌阵,这番冲锋果然打乱了北岸的防守体系,原本就十分薄弱的防线堪堪抵住平安,却又被瞿能撕得粉碎,如同刀锋入布,瞿能部深深突入了燕军军阵,直指河堤上的朱棣。 燕军诸部大将见此情况大惊失色,大桥和河岸的防御登时瓦解,徐辉祖踏过大桥,身后无数南军士卒冲向燕军,他以刀杵地,如释重负:“功成矣!” 而在桥呕吐,李景隆胀着一张羞红如鸡血的面孔,难得地正在提马冲锋,他身侧扛着帅旗的士卒今儿跑了个够呛,迈开两条腿紧紧跟着,而另一旁目光一直落在李景隆脖子上的魏老三转了转眼珠,有些为难起来。 他妈的这怎么跑身边全是南军,现在要是把李景隆脖子抹了,自己怕是要遭乱刀砍死,而且李景隆这厮也忒怕死了,身边亲卫带了几十个,自己还真没信心能突到他身边去。 一命换一命的觉悟,魏老三是有的,但总觉得亏,要是失败了,那真是赔本赔到姥姥家的买卖,可眼下已经到了总攻的时候,再不做点事情,岂不是白瞎了他这几个月受的苦? 他想了想,收刀跑到了那旗兵的旁边,大脸上露出笑容:“兄弟累了?我来帮你扛一会儿!” 说完也不等旗兵回答,便抢过了帅旗,那旗兵本不想给,但看魏老三一身亲兵打扮,这一路跑下来他也确实扛得极累,便松开了手:“唔多谢兄弟了,不过你不懂旗语,记住紧跟着我!大帅要是下令,我得传令三军” “晓得的晓得的。”魏老三笑眯眯地应声,手不着痕迹地伸向了旗杆。 昨日晚间他对这旗杆动了些手脚,只是在束箍下面看不出来,此时他不动声色地解开了束箍,两条粗腿迈得飞快,任谁也没注意到他的小动作。 而李景隆见“瞿”字大旗突入敌阵,燕军防线隐隐有崩溃迹象,也不由大喜过望,急忙下令:“传令!平安,瞿能缠困燕军,徐辉祖带兵赴援,断燕逆后路!其余将领,全军压上,敢退者,军法处置!” 此时正在大桥中段,那旗兵听得李景隆吩咐,连忙从魏老三手里拿过帅旗,用尽全力挥舞了起来,只见大旗猎猎,迎风招展,各营主将的目光纷纷被吸引过来,等待着来自中军军令,但片刻之后,那高扬的帅旗竟“咔嚓”一声,迎风而断! 而且这帅旗断得极为缺德,若是只断了一小截,捡起来继续挥就是了,但此刻却是挨着旗帜断的,举起来谁看得见? 李景隆正威风凛凛地发号施令,听见身边一阵哗然声,回头一看不由傻在当场,握着旗杆的旗兵惊呆了,中军的亲卫们愣住了,而远处各营的主将和旗兵们,则是通体发寒! 帅旗放倒了?! 大军作战,帅旗必须一直屹立传递军令,而帅旗放倒只有两种情况,一是投降,二是主帅战死。 眼下南军天大优势,李景隆是不可能投降的,那么就只有一种情况--李景隆挂了。 好巧不巧,李景隆刚才上了朱棣的恶当,恼羞成怒之下冲得上头了点,若是按照他平日那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德性稳居后方,怕还没这么大的影响,可各营都看得清清楚楚,帅旗分明已经到了前线! 是流矢?倒也不是没可能,漫天箭矢,李景隆要是倒霉些 死一般的屏息席卷战场,又等上许久,中军还是没竖起帅旗,各营主将的大旗都快舞疯了,说的都是同一个消息:李景隆死了! 其实也不用他们疯狂打旗语了,别的旗语传递军令,士卒可能看不懂,但这个信号实在再简单明确不过,只要上战场,哪里不知道帅旗倒了是什么意思?数十万大军顿时倒吸一口冷气,汇合起来仿若霹雳,所有人都傻了眼,不知该如何是好。 而河堤上的燕王本来正心急如焚,苦苦思索破局之法,眼见河岸南军异动,他定睛看去,李景隆的帅旗已倒,各部人马一片混乱,朱棣先是呆了呆,随即就大喜过望,知道机不可失,立刻翻身上马,大呼道:“李景隆战死,南军已败,南军已败!” 随后便策马下河堤,一马当先冲向南军,张玉等将领也不含糊,纷纷应声追赶,一时燕军齐声高呼李景隆已死,声如雷霆,甚嚣尘上。 帅旗已倒,南军将士正在猜疑,本来人心就极不稳定,再加上燕军这么一喊一冲,登时便乱了套,一些经历过真定之战北平之战的倒霉士卒本身士气就不高,此刻更加胆寒,干脆就弃械转头逃跑,这种事本就是如同瘟疫一样会传染开来,就算各营将领反应迅速处理了逃兵,也没办法制住全军的骚动,但朱棣却没有给他们整顿的机会,燕军带着拼死一搏的玩命心理,朝着南军发起了反冲锋。 这下完了,刚刚占领的河滩阵地几乎转眼就被燕军夺了回去,没得到军令的各营主将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一退再退,朱棣乘胜追击,带着全军发起了全面进攻,而片刻之后,南军身后也响起了喊杀声,前后夹击之下,南军士卒本来就传染开的逃意便化作了行动,这一溃散,真是如泰山崩顶,任谁也没法阻止了。 带着那些消失的朵颜三卫绕了个大圈子的顾怀和顾成已经冲锋过了广阔的河岸,骑兵军阵已经完成了第一次加速,而他们的对面,正是那些已经失去了战意的南军士卒。 大败,从此开始。 第二百九十七章 白沟河之战(终) 长刀闪出一片耀眼的光华,狠狠砍入对面那个南军士卒的脖颈,嵌入锁骨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一道血光迸射出来,洒在了河岸的青草上,映着落日最后的余晖,有一种极致暴力的美感。 收回长刀,顾怀换了口气,看向已经完全呈现溃败之势的南军,转向一旁的顾成:“再往南行,就是山地了,一定要把他们冲散!若是让他们逃入山地,就没办法追了,只有让他们完全散开,他们才会一直往南逃,逃到德州去!我带一半去赴援北岸,追击之事,就交给你了。” 一旁同样浑身浴血的顾成点头示意明白,回头喝令之下,一半的骑兵立刻开始了转向,杀向那些丢盔弃甲仓皇逃窜的士卒,人命的收割此刻仿佛变得像老农在地里收庄稼那般简单。 眼下南军已经开始不可挽回地溃败,这一切的发生其实并不在顾怀的预料之内,恰恰相反,这一万多的骑兵,并不是朱棣和他用来翻盘的底牌。 南军这次选的战场实在太好了,白沟河南岸的南军大营,几乎不可能像之前一样被骑兵冲垮,两侧长长的河岸囤积了大量的士卒,而后方则是山地,骑兵无法再进行迂回突袭,只能硬着头皮突破步卒方阵,而用步卒的命换骑兵的命南军是一定愿意的。 隔河相望,这次战争的主力变成了步卒,骑兵的作用遭到了极大的限制,朱棣的性子一如既往,让顾怀和顾成带了孤零零的一支骑军游离于战场之外,至于要做什么,能做什么,则全靠他们自己判断。 按理说这支骑兵的指挥应该是由顾成来,但不知道是因为之前见过的数面,还是因为草原奔袭战传进了王府将领的耳朵里,顾成竟然隐隐以顾怀为首,这要是传出去,怕是能超出好多人的预想了。 收回思绪,顾怀叹了口气,刚才在河岸一直旁观,有那么一瞬间,他是真的以为燕军要败了,朱棣要败了。 但他什么都做不了,这万把骑兵丢进战场,连水花也溅不起来。 不过终究是等到了,等到了战场形势逆转的这一刻,那么这支突然出现的骑兵,就会成为压死南军的最后一根稻草。 能走到今天,有太多的意外和巧合,有时候顾怀也不由想到,如果有一天这种类似命运的巧合和意外消失了,朱棣还能赢下去么? 但现在看来,命运好像依然站在朱棣这一边。 李景隆的帅旗为什么倒,顾怀并不知道,大概也可以归结为意外和巧合,重要的是,这一次朱棣依旧赢了。 他提起了刀:“传令,组突凿阵型,全军冲锋,赴援王爷!” …… 大概是由于时代的局限,这个年代的士卒,十有八九是封建迷信的受害者,时至今日,燕军中还有不少死心塌地的士卒是被当初北平那“红光满屋、九五之命”的说法吸引来的,所以如今南军帅旗倒了,就算现在隐隐有消息传出来主将没有身死,而是被大风刮倒,也止不住士卒们的崩溃。 大风?那就更离谱了,打仗的旗帜都能被吹断,就好比做生意的被人砸了招牌,惶恐不安之下,哪儿还有心情打仗? 越过南军大营,追击溃兵的顾成也很是缺德,此时南军大营里也是乱糟糟的一团,顾成便顺势放了把火,火借风势,风助火威,不少还拼命抵抗的南军士卒回头一看,降临的夜色下大营陷入一片火海,而这把火不仅彻底断绝了他们最后的侥幸,也让北岸的瞿能遭了殃。 战场的变化,瞿能不可能没注意到,本来已经被撕破的燕军防线突然被稳住,本来已经面露绝望的燕军士卒一个个变得生龙活虎,原本已经岌岌可危的燕军突然就像是吃了药般把他围了起来,而最为可悲的是,瞿能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比起平安,他冲得更远更深更接近朱棣,理所应当的,他成了第一个被彻底围困的南军将领,直到南边的大火染红了天际,直到他爬到高处看到一支燕军骑兵撕裂了南军出现在南岸,他才知道大势已去了。 仿佛旧日重现,和上一次在北平城下一样,莫名其妙的仗,莫名其妙的输,这世上最为可悲的事情,莫过于连输都不知道是怎么输的。 举目四望,外围已经被燕军步卒彻底围死,一支燕军骑兵在战场中横冲直撞,无情而又冷厉地将他手底下的士卒分割开来,然后燕军一拥而上,将武器刺入他们的身体。 包围圈正在不断缩小,瞿能已经能看清那燕军骑兵主将的脸庞,不用多想,燕军能缓过气用兵力来围堵他,南边必然是彻底败了。 浑身浴血,从清晨厮杀到入夜的瞿能有些累了,他颤抖的手松开了刀柄,坐倒在了山坡上,而他的儿子,还在山坡下奋勇拼杀。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儿子也退到了他的身边,一匹奔马在山坡下停住,马上的年轻将领抬起了头,嘴唇动了动,只说了两个字:“投降。” 瞿能没有回答,只是看向了自己还年轻、一直随自己拼杀的儿子: “今日便在此为国尽忠。” 没有不甘,没有后悔,只有认命般的无奈,话音落下,山坡上最后的百来个南军士卒,尽皆随瞿能父子拼杀赴死。 马上的年轻将领静静地看着瞿能父子最终死于阵中,沉默许久,才摘下了头盔开口道:“不要割头,给他们个全尸。” 露出的脸庞正是陈平,他看向南方,叹了口气。 …… 朵颜三卫马踏连营,一路从白沟河南岸冲杀到了北岸河堤,已经精疲力尽换左手持刀的顾怀有些遗憾,这一路冲过来见人就杀,南军将领倒是见着了好多个,但偏偏没见到李景隆。 看来李景隆的逃跑功夫一如既往的了得,这种混乱的情况下,居然还是给他逃掉了。 战场各处的消息不断传来,往南追击的顾成部好巧不巧碰见了姗姗来迟的后军吴杰,老侯爷才到战场,就看到南军败得如此莫名其妙,气得几乎吐血,但李景隆已经率军南逃,他也没办法独自抵抗燕军,只好也领着兵马转头后撤。 但有趣的是,估计老侯爷是对李景隆失望透顶,连逃命也不愿意和他一起了,李景隆逃窜的方向是德州,他就向西直奔了真定,显然是懒得再跟李景隆这个废物废话。 而其他将领,诸如郭英等,也是在一声声无力回天的无奈叹息中往南逃去,等顾怀带兵冲到白沟河北岸时,这里几乎已经被燕军肃清了。 见到顾怀来援,朱棣也没有废话,他打仗一向喜欢赶尽杀绝痛打落水狗,便点起骑兵往南追击而去,之前因为白沟河畔的地形,骑兵不易发挥,但此刻正面战场已经演变成了追击战,骑兵可以充分发挥长处,朱棣就如同一贴狗皮膏药般,死死黏上了那些往南逃命的将领。 至于李景隆倒是想追,但可惜他逃得实在太早太快,根本就追不上。 之前的攻防,燕军是损伤惨重的,十万余士卒,除去游离在外的骑兵,战死当场的步卒就有近两万,也就是燕军素质强过普通军队,不然减员如此之多,怕是撑不到变数到来就要溃败了,但随后攻势逆转,南军望风而逃,就让燕军杀了个痛快,光是白沟河畔,落水溺死或是战死的士卒就过了四万之数,白沟河几乎被染成红色,河岸横尸百余里,当真是惨不忍睹。 但好戏还在后面,当朱棣带兵从白沟河一路开始追杀后,战果又不断扩大,一路下来,南军死伤又近七八万人,李景隆六十万大军,居然只因这一战,就折损了快三分之一。 按理说这种追击应该会一直持续下去,持续到南军逃回德州据城而守为止,朱棣一开始也是这么打算的,骑兵在前只管冲杀,步卒殿后收纳降卒,沿途搜罗南军丢弃的甲胄帐篷、辎重粮草,捞得盆满钵满,但这种情况在往南两百里,又一条河流旁停止了。 一切都只是因为对面那支士气高昂、未受损失的精锐部队挡住了燕军的南下路线。 领军的人是徐辉祖,这支军队,是他最后的底牌。 在北上之前,他和齐泰见过一面,因为齐泰对李景隆实在太过怀疑,所以他动用兵部尚书的权力,交给了徐辉祖一支军队,而这支军队,就是用来给大军殿后的。 打赢了一切好说,打输了只能说没想到这一步闲棋居然真的起了作用。 隔着一条河,丰神俊朗的徐辉祖骑在马上,好像没有受到白沟河战败的影响,他遥遥看着对面疲惫不堪的燕军,视线巡弋许久,终于落到了那个身影上。 明明是亲戚,这一刻却像是彻彻底底的陌生人,朱棣知道徐辉祖想说什么,他也明白对岸会有什么。 虽然很不甘心,但他也知道到此为止了,徐辉祖有没有在对岸埋雷他不知道,那些逃回德州的士卒会不会成为下一次反攻的力量他同样不知道,他知道的是,自己的大军需要休息,需要时间消化战果,然后才能继续南下。 而此战过后,战场的主动权,就不再像以前一样握在朝廷手里了。 朱棣拨过马头,停止了追击。 白沟河一战,至此结束。 第二百九十八章 北平里的思念 已经是阳春三月的天气,即使是北方,阳光也能驱散萦绕一个冬天的寒意了,树梢的新绿点缀着北平城,让这座前些日子还经历战火的城池焕发了生机。 大军已经开拔向了南方,战况如何,一时半会儿传不回来,但百姓们的生活该继续的还是得继续,至于燕王爷打输了会怎么样北平的百姓已经习惯不去想这些了。 想了有什么用?前些日子战火纷飞,北平城都已经到了青壮上城墙守城,老弱帮忙准备守城器械的地步了,到了如今境地,民间对燕王起兵到底是靖难还是造反的争论,算是彻底没了。 反正都上了贼船,那就一条道走到黑,就是这么个道理。 当然,除了战火带来的影响,北平城也有好的改变,比如衙门的办事效率,官府对民生的关注程度等,当然,这个官府可不是之前的布政使衙门,而是如今由燕王府接手的行政机构。 整个大后方,包括北平和如今刚刚纳入治下的大同,以及大宁的部分区域,如今都是由道衍大师和燕王世子朱高炽带着一众文官进行治理,不得不说这两人确实有能力,在他们的治理下,北平比起之前发展还要快上许多,诸如税制改革和户籍整理的事情若是放到往日,怕是没个年做不完,但如今燕王靖难才半年,北平就有了焕然一新的迹象。 燕王南征,留在城中的多是些老弱伤兵,但北平的治安却极为不错,街头上人来人往,从大同到大宁辽东的商路已经重新畅通,街上的铺子也不再像之前一样大门紧闭,持续了半年的物资短缺迎来了缓解,百姓们也终于不用再为了粮食发愁,如果不去想可能到来的战火现在的北平还隐隐有些繁荣的味道。 当然,这些只是表面,暗地里多少人在为如今局面殚精竭虑,整个大后方朱高炽和道衍用了多大力气来维持稳定,又付出了些什么代价,升斗小民们是不知道的,对于他们来说,日子能这般过下去,就已经很完美了。 城南的应寿寺开了桃花,比起往年求签的人多了,踏青的人少了,山门前的香炉里插满了香,也许是对南征子弟平安的祈愿,也许是对乱世安生的奢望,缕缕青烟汇聚而上,让寺庙的牌匾隐没在朦胧里。 跪在蒲团上的李子卿轻轻睁开眼,看着上方慈眉善目的佛像,在木鱼声里祈求着那个人的平安。 铺子的事情,最近越来越多了,分店开到了各个城池,光是盘账就是件极为费力的事情,眼下虽然是乱世,但香水生意并没有被影响得很严重,恰恰相反,战争让各个城池百废待兴,以往可能要花很长时间慢慢铺设出去的分店,如今只需要很小的代价就可以开起来。 说起来倒是给青楼里不少姐妹找到了出路,以往的青楼女子,人老花黄之后,又没有关系和归宿,往往就会落到个孤苦伶仃的下场,香水铺子不好雇男人,从掌柜到伙计都需要女子,而青楼女子本就大方,做起生意来也热情活泼,比起之前的皮肉生意和卖笑,总算是有尊严地活着,也就会多花心思,算起来是两赢的事情,倒是让分店开得越发顺利,连制香水的作坊都扩了好几次。 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才会忙得连过来上炷香祈个愿的时间都没有应寿寺的大师们倒是一如既往慈眉善目,李子卿送了些香火钱,便慢慢走出了大雄宝殿,沿着山道慢慢下山。 说起来和顾公子的第一次说话,也是在这片山道上,那时他带着一坛酒,倒像是个放荡不羁的书生,李子卿永远都不会忘掉他站在自己身前一脸正经报假名的样子,倒是有几分坏,也有几分可爱? 上次见他,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也不知道这半年来他过得好不好,上次北平攻城,她没有去城墙上看过,但也听客人们闲聊起了战场上的一些事情,听着听着就会很害怕,顾公子只是个文弱书生,那样的战场真希望他不要出事,还能像以前一样在某一天回到铺子,然后对自己笑一笑,说一声他回来了。 很多时候李子卿也问过自己,这些年见过的青年才俊也很多,为什么只有顾公子的身影留在了心上?抛却掉感恩之类的情绪,在很多个夜里,李子卿想起的总是那碗鸡汤,还有那天风雪下他在自己身边推着小板车的样子。 嗯大概这就是喜欢。 不掺杂其他东西,不顾及身份地位,不因为他在做什么事,也不因为将来会发生什么,所谓的喜欢,就只是看着他侧脸的怦然心动而已。 李子卿停下脚步,回头看着应寿寺满山的桃花。 真想和顾公子一起再来看看呢。 今年做好的青衫,什么时候才能送出去呢? …… 勾栏的戏演得很快,这就意味着剧本也必须写得很快,勾栏后院的那栋小楼里,柳烟墨轻轻咬了咬笔杆,苦苦寻觅着故事的下一段。 春风拂栏,小楼的窗子开着,纱帘轻轻飘荡,顾怀送来的大纲就摆在手边,已经不知道翻阅了多少次,而柳烟墨眼前的宣纸上,还是没有落下墨迹。 让一个女子来写水浒这等充满草莽气的故事,好像是有些不太合适。 从那位公子走入勾栏,细细算算也过了大半年,这半年来柳烟墨的生活还是改变了许多,以前或许还需要管一管勾栏的事情,上台扮一扮观音,而现在么上一次出小楼好像还是两个月前。 写故事终究是件快乐的事情,尤其是对于柳烟墨来说,在扩写顾怀送来的大纲的同时,她也一直在写自己的故事,只是写着写着就总是会气馁,觉得拿出来未免太过拉低顾公子那些故事的身份,也不知道哪一天才能写出满意的故事,然后拿给顾公子看看。 勾栏现在的事情,几乎都交给了小玉和孙老,小玉虽然大大咧咧,但孙老却是靠得住的勾栏老人了,而且比起自己,他对这行业才是真正的热爱和投入,有他在联络那些不得志的伶人,想必勾栏是可以一直往南边开的,然后把有魅力的故事说给天下人听。 风大了起来,惊醒了沉思的柳烟墨,她放下笔想关了窗子,视线却又落到了桌旁的匣子上,那上面摆放着一本诗集,想起当初顾公子对自己说不擅文字的模样,柳烟墨的鼻翼可爱地抽动了两下,然后又拿起那本诗集翻了起来。 好像这半年他都没有诗作流出来说起来倒是有听说他在外头打仗,这么危险他还要给自己寄来手稿,顾公子真是个守信的人呢。 只是自己做得依旧不够好勾栏有没有盈利,自己倒没有去问,只是这分店一开,又要往里投钱,就又得给顾公子添麻烦了。 自己的生活依旧简单而枯燥,小楼里的日夜和春秋依旧和往年一样,稍微有些不同的,大概就是这个小匣子了。 柳烟墨放下诗集,打开匣子看了看,里面是码得整整齐齐的桂花糕,想到当初那位公子说过喜欢桂花糕,柳烟墨很满意地笑了出来。 不枉去年摘了那么多桂花呢 …… 香水铺子后头的小院,和顾怀离开时并没有太大的区别,只是以往喜欢坐在井口发呆的少年已经不见了很久,而等待着顾怀回来的小姑娘也变成了两个。 从外头买菜回来的小环放下竹篮:“今天想吃什么?陈婶儿送了些腊肉呢,昨天剩下的菜要不就别吃了” 没有人回答,依旧是丫鬟打扮的小环也没有在意,只当自己的好朋友是在小睡。 当初徐妙锦刚刚来到这个小院的时候,小环就知道了她的身份,中山王府的郡主哩,那是多高的身份?小环连说话都不敢抬头看她,可后来相处久了才发现,其实郡主也就是和自己一样的小姑娘罢了。 当然,这一切还得归功于徐妙锦身上并没有贵族的盛气凌人,那时候徐增寿的死讯还没有传过来,徐妙锦也不是如今这样死气沉沉每天沉默寡言的模样,两个小姑娘自然很容易玩到一起,尤其是当他们共同思念一个人,有很多共同话题的时候。 但这一切都在那天变了,得知三哥死讯的傲娇萝莉好像一下子变了个人,每天都喜欢呆在自己的房间里,吃得很少,睡得很早,小环总是担心她想带她出去走走,但每次都只能自己跑到勾栏去看戏,然后回来说给她听。 这半年来少爷写了很多信回来,铺子太忙,小环不能再像以前一样总是缠着子卿姐姐学字,也就只能拜托好朋友,还好每次少爷寄信回来的时候徐妙锦都会恢复些精神,两个人总是拿着一封信看上了十几遍,然后一起埋怨那个久久不回家的大坏人。 少爷的信很长,说的东西也有很多,说他从南到北看到的世界,也说他做的一些事情,但没有在信里提过他遇到的危险,大概也是托了这些信,小环才没有被少爷忘了的感觉,每次夜深人静她把信拿出来,看着那些字迹好像总能感觉到少爷就在身边。 饭好了,徐妙锦的房间却依然没有半点声音,小环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才推开门,就看到她抱着双膝坐在床角,脸上还挂着泪痕。 肯定是又想起她的三哥了小环大为心疼,她将傲娇萝莉抱进怀里,像少爷哄她一样哄着傲娇萝莉:“没事的,没事的” 然而徐妙锦没有和以前一样只是默默流泪,她抬起头,白皙清减的脸上满是悲伤:“要到清明了。” 她轻轻开口:“我要去看看三哥。” 第二百九十九章 德州易手 兵败如山倒,用来形容如今的南军再为恰当不过,南军战败之后,从白沟河到山东德州的千里路程上,数十万大军混乱不堪,流窜南逃,而且不只是士卒,这一路的百姓听说燕军正沿途南下,追着朝廷败兵杀向德州,一时间不知多少百姓深恐兵荒马乱殃及自身,但凡有能力逃走的都携家带口,往南逃去,作为燕军目标的德州更是如同沸水开了锅,城外官道上难民络绎于途,一片乱世景象。 就算是在通讯发达的现代,大败之后想要收拢残兵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更何况南军主将李景隆看起来并没有这样的心思,有徐辉祖断后,他带领残兵败将逃进了德州,还没来得及点检大军,一个更惊人的消息就随着探马送回来了: 朱棣已经打扫完了战场,追兵已至德州外围! 这消息简直像是五雷轰顶般惊呆了李景隆,又一次战败,他本就又急又气,那股子心气算是彻底被打没了,眼下大军四散奔逃,只有他的本部兵马到了德州,如何能守得住?所以当那些幸免于难的将领来大帐询问下一步的计划时,李景隆想也不想,干脆利落地喝道: “撤!” 还撤?眼下都他娘的撤到德州了! 几个将领你看我我看你,都觉得实在说不过去了,眼下虽说打了败仗,但至少底子还在,若是连守都不守一下,日后怎么跟朝廷交代? 可李景隆就好像是完全丧失了战意,一路从白沟河跑下来,他算是想明白了,这半年来但凡是他主动进攻朱棣,就一次没落着好,无论是攻打北平还是城外野战,他都不是朱棣的对手,既然如此,那就寻个坚城固守反击便是! 眼下以他匆匆逃回到德州未经整顿的大军,如何能守得住德州?更别提还有无数兵马正在外流窜,十二卫城也还没修建完毕,就算坚守德州,又能守得住几时? 还别说,李景隆这个判断做得还真挺准确的,眼下德州这情况,撤退才是保存实力的唯一办法。 几个将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主将都下了军令,他们还能怎么办? 也得亏李景隆这次没忘了还没赶到德州的几位仁兄,没有像上次一样不告而别,而是派出令兵前去告知各路主将撤退的军令,而当所有人都问起撤到哪儿才算是个头的时候,已经急得满嘴是泡的李景隆狠狠咬了咬牙,看向了更南的地方: “济南!” …… “李景隆的兵马已经进了德州城,眼下是个再好不过的机会,传我军令,分兵两路,一路攻占码头,一路攻打卫城!秘谍司谍子会随军同行,记住,一定要快!” 刚进德州地界,带着追兵先行一步的顾怀就急急下了军令,他这次带的人不多,毕竟徐辉祖拦住了朱棣南下的路后,打扫战场和收容降卒都需要一定的时间,但朱棣和顾怀商议一番过后,都觉得这是个再好不过痛打落水狗的机会,所以顾怀就带了一万骑兵先行南下,和李景隆前后脚进了德州。 而他眼下最重要的任务,就是要把之前没做完的事情给做完。 军令一下,这次随同南下的两个将领纷纷点头称是,带着手下骑兵奔向两个方向,说来也巧,这两个人算是顾怀的老部下了,统领燕军骑兵的偏将是陈平,带着朵颜三卫骑兵的将领也是上次一起进草原的那木哈。 杀气盈宵,一路杀进德州地界的燕军有如神助,明明没来过这里,却对这里的地形了如指掌,他们根本没花时间探清布防寻找向导,就直接冲穿了南军仓促组织起来的防御阵线,一口气把十二卫城外围的六七座卫城占据下来,这些卫城修建进度有高有低,但眼下都成了燕军的兵营,最为可笑的是,这几座卫城有一大半都是燕军未曾卖力攻打,只是靠近城池,里面的士卒就开城投降了,足可见此时德州军队士气之低。 与此同时,另一只骑兵已经奔袭百里,准确地切入了德州城后防御最为薄弱的阵地,经过一番浴血奋战,抢占了德州城外的码头,夺到了官仓里堆积如山的粮饷。 指挥着朵颜三卫攻打卫城的顾怀听说码头易手的消息,不由松了一大口气,当他赶到码头,看到仓储里堵着的上百万石粮食后,就知道困扰燕军最大的补给问题已经解决了。 得益于之前在德州潜伏的几个月,秘谍司的谍子几乎把这里摸了个干净,攻打的预案都做了好几个,只是没想到白沟河一战后南军的军心士气跌到了谷底,一开始预想到的艰苦攻坚变成了如今的势如破竹,不管如何,顾怀带军南下的目的就算是达到了。 占据了码头和部分卫城,接下来就要防止南军反扑,关于这一点,顾怀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为了跟上李景隆,防止德州被他打造成铁桶一块,顾怀这次带的几乎都是骑兵,南下的速度倒是极快,甚至赶在了大部分南逃的南军士卒之前,但若是让这一万骑兵下马守城,怕是没办法坚守到朱棣带着大部队赶来。 此时的顾怀还不知道李景隆已经打定了主意要再往南逃一截,准备把德州拱手送给朱棣了,他到了码头,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用招降的南军士卒开始运送粮食。 没错,那些原本拱卫在德州周围的卫城,此刻被打下来就成了燕军的兵营,他们的存在,就是为了转移南军的注意力,给顾怀转移粮食提供时间,这次南下,这批粮食才是最重要的,至于德州,什么时候打都行! 而对于那些码头和卫城里投降的南军士卒来说,只要能不用上战场,充当苦力转运粮食什么的简直是小菜一碟,于是此刻的德州出现了罕见的一幕:城里的大军在准备南逃,城外的码头和部分卫城被燕军占领,正在浩浩荡荡地往北边运粮,两军势力交界处打得热火朝天,却完全没影响各自的小算盘。 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了三天,原本顾怀还纳闷李景隆被劫了粮怎么还不来玩命,在他的想象中这批粮食能往北转运一半就算是大获成功,直到阻拦朵颜三卫的南军越来越少,少到那木哈带人往德州城下跑了一圈,发现德州城里人去城空之后,顾怀才哭笑不得地发现自己还是高估了李景隆的胆量。 德州就这么兵不血刃地到了顾怀手里,朵颜三卫剩下的事情也只是阻击那些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从北边一路逃到德州来的游兵散勇,而顾怀在知道朱棣率军快到德州的时候,也终于是可以把这边的事情放下,先行南下了。 …… “大人真的要先行去济南?是不是太过冒险?” 德州码头,一袭青衫的顾怀站在河畔看着浩荡的河水东去,在他的身后,陈平眉头微皱,有些不太同意主官大人以身犯险的做法。 他知道主官大人不算是纯粹的将领但眼下李景隆跑到了济南,那里即将囤积数十万军队,燕王爷的大军在到达德州后不久就要打过去,主官大人何必亲自跑到济南去盯着?为什么主官大人就是学不会三军统帅居中指挥的道理? 而在他们的后方,魏老三歪着脑袋看了一眼一旁站着的王五,那股心头的酸意终于是压不下去了。 在他跑到李景隆旁边卧薪尝胆的这些日子里,主官大人还真重新找了个亲卫而且这亲卫还是和他魏老三相当的猛汉,实在是让魏老三有了种被抛弃的感觉。 大战的那天,帅旗倒了,所有人都傻眼了,那扛旗的倒霉旗兵被暴怒的李景隆祭了旗,然后李景隆就在燕军反攻时一路逃向了南方,当时战场太乱,魏老三要是跑了,一身南军军服的他说不定就得被燕军当成敌军围起来砍,所以也就只能跟着李景隆往南跑,就这么耽搁了好几天才找到机会归队,等他回到顾怀身边汇报自己做的事情时,魏老三是很自得的,他甚至想象到了一向严苛的主官拍着他的肩膀称赞他是秘谍司的骄傲 然后这种想象随着憨厚的王五的出现而破灭了,主官大人确实夸奖了他,还说连王爷都想见见他,但魏老三的心中却没有丝毫喜悦,因为他发现主官大人巡营的时候王五站了他的位置--他娘的他才是主官大人的亲卫好么? 这种情绪一直持续到了今天,魏老三本就是个兵痞,走在路上看见只野狗都想上去踹两脚的那种,平白无故多出来个王五,自然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前两天趁主官大人不注意他跑去找王五的麻烦,可他娘的王五确实是个老实人,任凭魏老三怎么挑刺都无动于衷,最后魏老三恼羞成怒要和他较量一番,王五还挠头笑说不好要挨罚的,活像个他娘的农民。 结果更丢人的来了,自诩绝世猛男的魏老三居然堪堪和王五打了个平手,这两天魏老三别的没干,就在怀疑人生了。 大概是后边的气氛太过古怪,引得顾怀都纳闷地回头看了一眼,魏老三连忙收回眼神露出讨好的笑容,顾怀摇摇头没理他: “在今天之前,之前的所有仗,都是在北边打的,所以李景隆就算败了,也能组织大军进行反攻。” 他看向南边:“但这次不同了。” “济南者,水陆要冲也,如果能占据济南,退可保北平,进可攻金陵济南实在太过重要,不过去看看,我终究不放心。” 济南的位置实在太要命,但凡燕军能打下济南,那就相当于在朱允炆家门口修了个炮楼,什么时候心血来潮就打两炮过去,而且有济南顶在前面,北平这个大后方才算是真正的安稳下来,朝廷再也没办法想打就打。 陈平点点头,他知道济南的重要性,也知道主官大人的秘谍司在这场战争里起到了怎样的作用主官大人对济南的重视他极为同意,然而他只是不赞成顾怀这种把自己置于最危险的地方的做法。 但就如草原上那次一样,他就算不同意,又怎么能劝得动呢? 只是那次他还可以和主官大人一起冲,这次却是不行了,他有其他的责任。 “德州这边,就交给你了,这些日子一直在忙粮饷的事情,朵颜三卫我没怎么管,秘谍司的谍子告诉我,有些骑兵做了骚扰百姓的事情,你去见那木哈,告诉他再管不住手底下的人,我来替他管!”顾怀的脸色冷了下来,“在王爷入城之前,看好粮食,阻敌南下,做好这些事情,我在南边等你!” 陈平凛然开口:“是!” “过了德州,就是河间三府,说起来去济南之前,倒是有些人可以见一见,”顾怀负手走向停船,“当初谈好的价码,好像也可以压一压来着。” “只可惜一年过去,我已经没多少耐心了。” 第三百章 济南城下 从德州往济南方向的官道,几乎已经被神色仓皇的赶路百姓填满,而更多的,则是成群盔歪甲斜已经被彻底打散编制的败兵,凄惶的情绪在人群之中蔓延,躺在板车上的伤兵因为疼痛发出低低的哭号,扶老携幼的百姓满心都是绝望和背井离乡的无奈,这样的乱世景象,已经许多年没有在这片土地上出现过了。 其实从白沟河败退到德州时,大部分朝廷大军还是维持着编制,有主将带着,士卒们就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但这种情况在经过德州时被彻底地改变了。 李景隆又一次逃了,将德州拱手送给了燕王朱棣,从各个方向逃回德州的大军惊恐地发现,原本以为逃回去就能平安的德州已经驻扎了燕王朱棣的军队,他们本就是连粮草都没了的败兵,如何能敌得过以逸待劳的敌军?于是大军的编制便被彻底地打垮,不知多少主将战死在德州,而那些被打散的士卒,则是循着李景隆的脚步,继续地逃往济南。 这样的情况并不少见,事实上距离白沟河兵败已经过去一段日子了,有主将带着的,现在几乎都已经先行到了济南,而没了主将约束带领的游兵散勇们,要么四处流窜祸害百姓忘了自己的职责,要么就成群地和逃难百姓一起南下。 马蹄声响了起来,引起了人群的骚动,百姓和散兵们都回头望去,当发现不是燕王的军队,而是朝廷士卒后,所有人都松了口气,麻木地转身继续赶路。 铁铉看着这样的情形,长长地叹了口气。 作为朝廷官员,看见朝廷大军一败涂地,百姓流离失所,说不悲哀心痛那是不可能的,但话又说回来,悲哀又有什么用?燕王的大军,此刻可就紧紧地跟在后头,兵锋直指济南了,江山倾覆,在以前看来是不切实际的一件事情,但眼下却是实实在在地有了可能! 没错,燕王朱棣的大军拿下德州后,并没有在德州停留,而是一刻不停地开拔向了济南,因为燕王现在已经明白,一城一地的得失,对于他来说根本没什么用,他要用这次朝廷的兵败如山倒,让朝廷大军再也组织不起如此庞大的攻势! 之前不追,只是因为战事刚刚落幕,徐辉祖带兵断后,而现在李景隆一退再退,要是再不追狠一些,那就要天予不取反受其咎了! 而且燕王之所以敢这般肆无忌惮地追下来,最大的原因,还是河间三府的望风而降。 太可怕了人心的变迁就好像在短短一瞬间,之前看起来固若金汤的真定防线,仅仅因为朝廷大军的败退,就变得危如累卵。 听说最先投降燕王朱棣的,是河间府,知府仲鸿文亲迎燕王朱棣进城,甚至主动为朱棣牵马,其余两府也没有进行象征性的抵抗,甚至没有丝毫阻拦到燕王大军南下的脚步,就全境依附,如今的燕王,算是真真正正地坐拥了整个北境,而他的下一个目标,就是占据了南来北往水陆要冲的济南。 所以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朱棣一夜之间就好像坐拥了民心,官员们也舍得投降了,因为江山易主,现在看起来是真的有了可能性。 想到此处,看到眼前的乱世景象,铁铉的眉头深深地皱了起来,无奈是有的,但更多的,是对那燕王朱棣的痛恨! 没错,在他的眼中,朱棣从来都不是什么遭受奸臣迫害、被逼靖难的英雄,只是一个搅乱太平盛世、图谋不轨的乱臣贼子!以他的官职,如果愿意在德州易手后投奔燕王,是能有个好前途的,但他却毅然决然地逃离了德州,因为他的道德观念使他无法接受朱棣那样的人成为国家新的主宰。 既然不接受,那就要挺身而出反抗,这是个很简单的道理。 官道上出现了连绵的败兵,铁铉拨马上前,拦下了他们:“本官山东参政,铁铉!尔等入队,随本官南下!” 这种收拢败兵的事情,他从出了德州就开始做了,这一路下来的成果从铁铉身后连绵的士卒就能看出来,兵力已经堪堪超过一万,只是败兵败兵,军容如何也不用多说,看起来若是被燕军随便一冲,这些士卒又要四散奔逃。 按道理这种事情该由武将来做,而他铁铉只是一个文官,但他不做,又有谁来做呢? 开战之前,铁铉是负责押运粮草的,既然是山东参政,负责的自然是把山东征集来的粮饷运送到德州,事实上他也很尽责,粮饷从来不缺,只可惜他的辛勤工作并不能挽救朝廷战败的结局,李景隆白沟河兵败的时候,铁铉还在德州,但当他回过神来,李景隆已经逃往了济南,他撤退的速度,远远比不上那位长腿主帅。 看起来那些被叫到的败兵也很不理解这位大人的行为,山东参政一个文官,收拢败兵做什么? 难道还想和燕王的大军打一场? 现在是什么时候?所谓大厦将倾,独木难支,所有人的心思都不在打仗上了,而且随着李景隆的溃败南逃,沿途各府县都望风而降燕军,江山随时可能易主,大家都开始为自己的前途打算了,眼前这位大人居然还在干这样的事情? 这种不理解的目光铁铉不是第一次看到了,看起来像是领头人的败兵也问了出来:“大人,南下去哪儿?要做什么?” “济南,”铁铉开口道,“我们要守卫济南。” “可大帅都跑了,大人您能守得住吗?” “本官是山东参政,是朝廷委派的官员,这是本官的职责。” 没有什么豪言壮语,更没有什么官威压人,铁铉就这样看着那群败兵,那群败兵也这么看着他,官道上络绎不绝的百姓成了背景,在这个乱世里,这个文官好像一只要撼树的蚍蜉般不自量力,看起来他大概三十出头的年纪,身材高大,脸色黧黑,鼻梁高挺,颔下的胡须有些虬曲,瞳孔也微带褐色,似乎不像是中原血统这就让气氛更奇怪了。 但败兵们却被这个文官眼神里必死的决心打动了。 他们互相望望,然后走进了铁铉身后的大军里: “是,大人。” …… 拥挤不堪的济南城外,顾怀寻了个地势较高的地方站定,放眼望去,到处都是军民混在一处,拖成一条绵延数十里的长龙,都在争先恐后地抢着进城,各种车辆、牲口、行人挤满了道路乃至道路两旁一切可以站人的地方,这场景不由让顾怀想到了后世春运时候的火车站,真是没想到来到这个时代也能遇上这样的挤法。 他是昨日到的济南城下,河间三府一行顺利得超过了他的预料,当初扣下燕王三子准备待价而沽的仲鸿文确实是个聪明人,白沟河一战结束之后,他就知道自己已经没了任何可以讨价还价的价码,果断利落地归降了燕王,这还没完,这个心眼颇多的读书人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河间府没什么反对的声音也就罢了,其余两府也被他动了不少手脚,河间三府彻彻底底的归附,算得上是天大的功劳,仲鸿文也理所应当地一跃成了朱棣手下文官中的新贵,俨然要被赋以大任,这半年多的冷眼旁观,也算是得了个不错的结果。 南下的道路被扫清,朱棣自然是后发先至一路追着李景隆进了济南府,只是碍于带的兵力太少,没法和李景隆身边还剩下的十几万大军决战,这才且打且追纠缠到了济南城下。 山东这地界,秘谍司的谍子其实派得很少,毕竟谁也没想到战事会顺利到这种程度,白沟河战事开始时,双方还在真定一带拉锯,山东算得上燕军可望而不可即的地方,但李景隆兵败南逃之后,德州易手,真定孤立无援,河间三府望风归降,一下子就打通了直通济南的道路,顾怀这才意识到济南之战秘谍司的心有余而力不足,所以立刻轻装南下,但动作还是慢了太多,此刻的秘谍司,已经不能再像之前一样为燕军提供足够的情报了。 所以他这个秘谍司的主官,也就干上了探马的行当,进入济南的燕军多是骑兵,但还是追不上逃得极快的李景隆,顾怀就带着秘谍司的谍子扮作逃难百姓,一路追着李景隆,每隔一段路就派回一人汇报前方情形,此刻追到济南城下,已经只剩下顾怀和身旁魏老三王五两个亲卫了。 从昨日来到城下,到今日都还没能进城,顾怀也很是无奈,但眼下情形也很是明确,百姓军队混杂着拥堵城门,李景隆的十余万大军根本无法入城,而济南城外这一片地方又极为空旷平坦,正适合骑兵冲锋,所以顾怀观察半晌,就果断地让魏老三回报大军全力冲锋,歼敌主力了。 而李景隆带领大军逃到济南城下,只见人山人海,马嘶牛吼,各路车辆行人把城门挤得风雨不透,如果从天上看下去,那城门就像是开闸放水的泄洪口,倾泻出去的水侵染了一整片大地,但实际上这水并不是往外放的,而是往里涌的,只是外面不断增加不断拥挤的人群才让人感觉不到宣泄出去的感觉。 李景隆一看这场景,简直整个人都懵了,气急败坏地下令大军驱赶百姓,好入城主持军机大事,可军令传下去就变了味儿,他这个主帅急,当兵的自然也急,燕军都跟在屁股后头了,也就不忌惮于把鞭子抽向百姓,一时济南城门前简直乱了套,被驱赶打骂的百姓们忍无可忍,咒骂声此起彼伏,四处都起了冲突,有些不耐烦的士卒甚至举起了手里的刀。 李景隆正在这种极度混乱的情况里急得团团乱转,马上又有探马飞奔来报,燕军的先锋骑兵居然就只隔十里地了,李景隆一听只吓得魂不附体,刚要下令不入城继续往南跑,但听说冲锋过来的燕军只有前锋,而且人马不足一万时,鼻子都快气歪了,他再怎么狼狈,城下还有十余万大军,燕逆居然这般看不起他?当即厉声下令全军布阵备战,势要背城反击,让那燕逆吃个闷亏。 十余万大军的动作,百姓们自然看得清清楚楚,见朝廷大军摆出这么大的阵仗,任谁也明白燕军追上来了,城下马上就要杀得尸山血海,不由大骇,一时间哭爹喊娘声此起彼伏,嚎啕整天,再也没人肯老老实实排队京城,一个个蜂拥前去,拼命地抢向城门。 而此时的顾怀刚刚走下高坡,见到城门处如此混乱,提前入城打探情况的心思也被他暂时按下,正想稍稍离开人群,可不约而同疯狂起来的难民队伍同时呼喊着往前挤去,一下子把他裹挟出几十米远,跟在他身后的王五也被人群所阻靠不到他身边,身影被淹没在密密麻麻的人群里。 到了此刻顾怀都还没怎么在意,但他逆着人流往外挤时无意的一瞥,正好看到一辆马车被蜂拥的人群一撞,一张小脸便透过马车车窗映入眼帘,顾怀身子一震,失声叫道: “妙锦?” 只是一怔的工夫,那倩影便跌坐回马车里再也看不到了,顾怀停下身子,在人群里踮起脚步努力看过去,只能看见那马车如飘零落叶般被人群裹着冲向城门,渐渐消失。 “是她么?她怎么可能在这里?难道是看错了?不可能!怎么可能看错!” 只是匆匆一瞥,未必就确定是傲娇萝莉,更何况傲娇萝莉好好地在北平,怎么会跑到此地?但顾怀终究是不肯这般放心离去,只是略一犹豫,便咬牙调转身形,随着人群涌向了济南城门,向着那马车追了过去 第三百零一章 布防 进了济南府后,道路就难行了很多,不只是因为难民和败兵的数量增加了不少堵塞官道,更重要的是济南现在已经处处可见燕军骑兵呼啸来去,不知道的人怕是还会以为此地实际是在燕军控制之下。 济南如此形势,一群从德州败退下来的残兵自然是很引人注意的,甚至铁铉已经做好了和燕军接战的准备,但让他意外的是,一直快到济南城了,都还没正面和燕军打过一场,等到他碰上听说消息出济南城来迎接的都指挥使司参军高巍,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李景隆又吃了一次败仗。 原来李景隆一口气逃到济南后,手下还有十几万军队,在准备进入济南城时给燕军追上了,他本打算象征性地抵抗一下,没想到朱棣根本没给他这个机会。 只是一冲,李景隆的大军就开始溃散,十几万人背后是城池,身边全是逃难的百姓,打又打不过,进又进不去,被燕军反复冲杀,大战持续一天一夜,这次李景隆败得更加彻底,逃得也更加彻底,眼见济南城进不去,他干脆单人匹马继续往南逃了,只剩十几万大军在济南地界四处流窜,运气好的进了济南城保住性命,运气不好的则是给燕军堵个正着,被逐个击破,身死当场。 高巍和铁铉很早就相识了,算得上是很好的朋友,两人都在山东任职,一个武将一个文官,上次见面的时候还喝酒闲聊谈论天下大事,谁料半年过去,情况就糟糕到了如此地步,两人一边对李景隆的废物程度咬牙切齿,一方面又不由对大明的今后感到揪心,相对无言许久,才收拾情绪带着收拢来的败兵进了济南城。 也得亏朱棣的心思全放在打击朝廷有生力量上了,一边派人追着李景隆往南跑,势不给他任何整顿重来的机会,一边趁着朝廷大军七零八落四处出击,才没注意到这支进了济南府的败兵,让铁铉和高巍得以进入济南城。 而此时负责守卫济南的,是盛庸。 盛庸原本只是李景隆手下的都指挥使,大概是背景不够深,这次的北征没捞上什么像样的职位,连后勤都管不上,被指派带兵安抚地方,也托了这个的福,类似郭英平安那样的将领此刻逃难的逃难,收拾残局的收拾残局,瞿能那样倒霉些的直接就死在了北边,而他还能回到济南,接手城池防务,也算得上是好运气了。 当然,是不是好运气还不一定,因为朱棣此刻只是还没腾出手来,等到他忙完手上的事情,济南城铁定是要被围的,若是城破,盛庸最后怕也难逃一死,毕竟他敢在此刻来守城,心底自然也就没有投降燕王这个选项。 铁铉和高巍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进了济南城,得知有援军赶来,盛庸大喜过望,但两万来从北边退下来的败兵,也起不了什么雪中送炭的作用,看看现在的情况,济南地界一片糜烂,北方几乎已经完全成了朱棣的地盘,朝廷的大军散落各地,主帅既懦弱又无能,朝廷那边甚至没有一道像样的旨意传下来告诉众人该怎么做,而济南要是失守,那把龙椅估计就要换人坐了。 而济南城里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儿去,挤满了人心惶惶的逃难百姓和打了败仗的残兵败将,治安极差,有战斗力的士卒极度缺乏,简直是烂摊子中的烂摊子,最为重要的是三人并没有太多的准备时间,如果不出意外,朱棣很快就要带着大军兵临城下了。 铁铉盛庸高巍三人坐在府衙临时改成的指挥衙门里讨论完了眼前的局面,俱都沉默下来,这种胜负悬殊的局面实在让人心生绝望,事实上但凡清醒点的人坐在他们三个这位置上,都可以考虑开城投降了,事实摆在这里,六十万大军一败涂地,现在在城里的不过就是些漏网之鱼,朱棣甚至都没第一时间跑过来收拾他们,而且论起军事素养,铁铉是个文官,高巍没打过仗,盛庸连战场都上不了,三人拿什么跟燕王比? 只有勇气是没用的。 “有些事总是要做的。” 开口打破沉默的是铁铉,他站起身看着对面的两个同僚,一如既往地没有太多情绪,言语也简单至极,但话语却好像能在这种绝望的环境里给人力量。 他走出了衙门:“当与此城共存亡,城若破,不过一死而已。” …… “诸营兵马依本将吩咐,轮流上城戍守;城中马匹集中,设立骑兵驰援四城八门,哪门告急,立刻飞骑传报,本将即刻分兵援救;守城器械,分布四城,再于城墙下埋大瓮一口,日夜听取燕军动向,防止燕军打洞挖墙!” 衙门里,盛庸有条不紊地颁布着军令,各路将领纷纷领命而去,事急从权,将领任命本来需要经过朝廷,一城主官更要有旨意下来才行,但眼下济南这种情况,哪里还能等得?军职最高的盛庸当仁不让地成了城池守将,也紧急提拔了一批将领整顿了退入城中的败兵,无论如何,总算是把架子给搭起来了。 说起盛庸,名中虽然有个庸字,但本人却绝不昏庸,要说军事才能肯定是有的,只是在李景隆手底下,再有军事才能也是没有用的,所以从某些方面来说,李景隆的南逃对于他们来说也是一件好事,起码此刻城内着手准备守城的三人终于可以摆脱那个家伙,把全部精力放在应对燕军上。 此刻的济南街头,铁铉领着一队衙门的差人正在巡视,一路穿街过巷,接手了布政使司衙门的他也在下着命令:“点检城中储粮,在四城设立粥铺,赈济难民,同时召集本府乡绅,让他们出面号召大户捐粮,无论如何,军粮绝对不能出问题!天气也热起来了,城中现在挤了太多的人,为了防止瘟疫,要妥善安置难民,同时征调城中药铺、郎中,配煮药汤,以防万一” 身后的小吏们记下命令,铁铉在一个路口站定,看向一旁阴暗的巷弄,那巷弄里头是臭水沟,平日应该少见人迹,此刻却被横七竖八的难民占据,俨然已经成了他们的临时住所,别说通过了,连进都进不去,铁铉皱了皱眉,继续道:“同时调集人手,疏通街道,不能让难民露宿街头,万一有人得病,传染太快,整个城池就会出大事。” 小吏苦着脸应道:“参政大人,城里的难民太多了,衙门里那点人手根本照顾不来啊。” 铁铉点了点头:“本官知道,但眼下情况紧急,自然可以用些非常方法,城中要设立巡逻队,可以从难民中征召,日夜巡街,以防有人趁火打劫,横行不法,同时再征集一些难民,让他们清扫街道,务必保证街道不会被难民占据为住处,不然战事开始,兵马调动军械运输都要受影响。” “是!” 铁铉抬头看了看天色,叹息道:“幸亏进了四月,若是严冬时节不知多少百姓要冻死街头,但天气热了,也会有大问题,这么多百姓露宿街头,乱丢垃圾随处排泄在所难免,不出几日,济南城就要臭不可闻了,清扫的事情一定要做好,避免这些问题!” 小吏领命而去,铁铉收回目光继续巡视街道,等到走完了半个城池,布政使司初步的统计也做完了,铁铉翻阅报告,不由有些不安,现在济南城面临的问题太多,但最严重的,怕还是要属存粮不足的问题。 白沟河一战之前,济南算是后方,和河间三府一样,军粮大多送到了德州,而眼下德州百万石军粮尽皆归了燕军,眼下进入春夏,济南今秋的粮食还收不上来,城内存粮有限,仔细算一算,怕是也就能撑上个把月,就要告罄了。 一念至此,铁铉凝重起来,当即回了衙门找到正在研究怎么守城的盛庸,盛庸听了也是面色沉重,许久才道:“燕王起兵以来,少有攻城之举,之前真定他就没能打下,依我看他若是攻打几次济南没能打下,未必就会长久僵持,毕竟朝廷总会派兵解围的。” 这话听起来中肯,但寄希望于援军或者朱棣主动退兵,未免就有些信心不足了,但铁铉也无法出言宽慰,毕竟眼下要守住济南好像还真就只有这两种可能性。 他是个文官,不是武将,也不是暗中幼年熟读兵法闻鸡起舞的人,在进济南之前,他的人生就是读好书做好官,前些时日第一次看到德州战场上血腥屠杀的场面,他也曾经犹豫和胆怯过,所以此刻的济南城里,对于该如何守城如何作战,终究还是以盛庸为主,他能做的,无非就是接手衙门维持治安,替盛庸解决后患罢了。 想到这些,他也不由叹了口气,告别还在研究城防的盛庸,准备再去巡城查漏补缺一番。 而此时的朱棣,也终究是追不上李景隆,并且清理完了济南外围,带着大军浩浩荡荡直奔济南而来了。 第三百零二章 妙锦 人满为患的济南城中一条后巷,披着件脏兮兮兜帽长袍的徐妙锦缩在角落里,露出一张涂了不少污渍的小脸,偷偷打量着周围。 马车已经丢了,那天被人群裹挟入城的时候车轮坏掉,套马的绳子也断了,虽然勉强可以做个遮风挡雨的地方,但很显然一些难民看到孤零零的小姑娘,也打起了那马车的主意。 然后徐妙锦就沦落到了这个境地。 先不提城里那些爆满的客栈还有没有房间能住,也不提能不能遇见好心的居民给个安身的地方,眼下徐妙锦面临的最大问题,是她逃离那群难民时没能顾好自己的小包袱。 她没钱了。 这次南下回金陵祭奠三哥,她是悄悄走的,前线打得热火朝天,北平一片承平,香水铺子那几个谍子自然也就守得松了些,更何况徐妙锦从去年开始就没怎么出过房间,堂堂郡主的隐私他们是不敢窥探的,自然也就给徐妙锦的出走提供了便利。 最关键的还是小环,她是徐妙锦的朋友,也是一直照顾徐妙锦的人,她不同意,傲娇萝莉是没办法离开北平的,但谁让小环是个善良又温柔的小姑娘呢? 她毕竟是郡主,就算现在借住在铺子,决定要做一件事情,小环也是没理由阻止的,更何况她是个活生生的人,并不是顾怀放在铺子里的一件物品,回乡祭奠亲人这样的事情,在这个忠孝观念极重的时代,确实是比天还大的事情。 当初顾怀千里奔波去了金陵,不也是第一时间就回了祖宅一趟么? 傲娇萝莉赌了好几天的气,最后还是让小环无奈地点了头,大概是为了加强说服力,傲娇萝莉还提及了自己之前从金陵一路离家出走来北平的事情,眼下虽然兵荒马乱,但只要扮个路人上了顾怀车马行的马车,走绕路但安全的行商路线,自然是可以安生到达金陵的。 而且有小环帮忙瞒着,顾怀也不会知道这件事情,等傲娇萝莉到了金陵,说不定顾怀才能得知她离开北平的消息。 但也只是想象而已。 白沟河一战,彻底让真定往南的千里土地变成了乱世景象,车马行没办法走商了,徐妙锦不甘心跟着回到北平,便自己雇了辆马车随着难民队伍南下,一路上倒是有惊无险,落单的小姑娘多少还是有些生存经验的,搭上了富商逃难的队伍,可速度显然没法和行军比,等她到了金陵城下时,就正好撞见了燕军对着朝廷大军发起冲锋。 这般混乱的场景,能不出什么事就进了城,能在后巷找到个休息的地方,已经是菩萨保佑了。 但身上没有钱,要继续往南走是很困难的事情,眼下这么乱,也不知道该找谁解决困境,进城已经三天了,三天就吃了好心大娘给的三个馒头,也不知道下一顿会是什么时候。 傲娇萝莉紧了紧身上的长袍,小小可怜的样子让人心疼,她皱了皱小鼻子,想起了某个青衫身影。 该乖一点听他话的如果自己死在了这里,他会不会伤心呢? …… 隔这条后巷只有几条街的街头,到处都是逃难的百姓和一队队来去匆匆的官兵,顾怀夹在逃难的人群里,沿着街道缓缓走着,视线落在擦肩而过的一张张脸上。 城门三日前就关死了,当日燕军进攻朝廷大军,因为城门处的混乱,导致李景隆无法入城,城中守军也无法出城援助,等到燕王二子朱高熙和先锋营主将丘福带兵冲垮了李景隆布下的军阵,盛庸才反应过来,眼看燕军就要跟在逃难的百姓后面入城,无奈之下盛庸当机立断,喝令放箭,一通箭雨下去,把还没来得及入城的逃难百姓和冲锋在前的燕军射死了好一片,这才强行关上了城门。 于是朝廷大军四散奔逃,被挡在门外侥幸活下来的百姓也各奔东西逃往其他州县,这些天为了防止燕军奸细入城,济南也是未曾再开过城门,无数百姓和败兵,就这么被关在了城内。 顾怀自然也是其中一员。 那日他一路追着那辆马车,因为逃难百姓实在太过拥挤,他只能在一辆辆马车、牛羊、行人挤过去,向那马车靠拢,然而等他堪堪要追到那辆大车的时候,已经军心士气丧尽的朝廷大军在朱高熙带着前锋仅仅一冲之后就开始溃败,李景隆见势不妙亡命朝南边逃去,士卒们也一哄而散,各奔东西,杀得兴起的朱高熙见城门未关,便留丘福继续拼杀,自己率领骑兵直扑城门,想趁乱将城门占据。 而城墙上的盛庸见势不妙,连那些溃散的士卒也没时间收容入城了,立即下令封城,可百姓蜂拥而至,城门哪儿能关上?无奈之下盛庸只能令守军放箭,一阵瓢泼大雨般的箭雨落下,城门处死伤枕籍血流成河,连一马当先的朱高熙都差点身死当场,这才堪堪关上了城门。 当时顾怀还没能入城,城头箭雨一下,他便心知不妙,立即钻进了前面一辆马车的车底,在一阵让人心惊胆战的笃笃箭矢声中向前爬去,然后抢在城门关闭前的最后一刻冲进了城里。 这毕竟是战争,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心慈手软往往都没什么好下场,盛庸这种行径听起来有些酷厉,但实际上当时也就只有这个法子能保住城门了,从鬼门关兜了个圈子的顾怀回望城门,想起刚才的惊险,犹然心有余悸。 等他定下神来,城门处哭喊声连绵,不知多少百姓因为失去至亲拍打城门,乱糟糟的一片,哪里还能看到那疑似载着徐妙锦的马车?而且百姓拥堵,根本不知道那马车被裹挟向了哪个方向,唯一能确定的,大概就是马车确实进了城,那极似徐妙锦的身影,如今也在济南城内。 顾怀不知道徐妙锦到底有没有离开北平,这些时日战事连绵,他一直在前线,秘谍司的谍报都是交由芒种她们处理的,更没有听到半点关于傲娇萝莉的消息,但那一瞥实在像极了她,让顾怀不管她离开济南,顾怀做不到。 以如今济南的混乱情况,徐妙锦这样一个年轻貌美又不谙世事的女儿家可能就在城里,万一 想到这里顾怀不由心中一寒,加快了自己的脚步,每当在街上看到一个女子身影,他都想冲上去扳过肩头看看是不是那个古灵精怪的傲娇萝莉,可他已经在城里找了三天,完全没有看到任何徐妙锦的踪迹。 眼下济南城内百姓何止百万?想要找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甚至顾怀连傲娇萝莉到底有没有来都不确定,但一想到那个当初在祖宅后院跟自己说要种好多好多花的身影,还有那个爽朗正直的徐增寿最后的嘱托,就算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也一定要找到那马车里匆匆一瞥的身影。 妙锦,你到底在哪儿? …… 济南城外二十里,燕军已经扎营,朱棣站在中军大帐的沙盘前,看着沙盘正中的济南城,久久不语。 按理说他现在应该高兴才是他已经打败了强大的南军,拥有了更强的实力,无数州府都投降了他,以前那做梦一样可笑的梦想,如今看来,居然触手可及! 再赢一场!只要打下济南,占据此地,从今以后,进可攻,退可守,给他些时间积攒实力,这个天下,说不定就要到他的手里! 虽然那个挡在他面前看起来柔弱不堪的城池居然不投降确实出乎了他的预料,但无所谓的,他已经不再像以前一样畏首畏尾了,这次不会像真定之战和北平攻防一样,他要采取攻势,要把所有大军列队扎营于城下,硬拼一把,让这座城池彻底屈服于他。 但雄心壮志之外,始终有一片阴影萦绕着他因为顾怀不见了。 消息是昨日才传过来的,最后看见顾怀的是他的亲卫,在济南城门前失散了,往日顾怀虽然也常常因为军机要事奔波在外,但从来没有玩过这样的失踪。 顾怀的重要性,在靖难起兵的这半年凸显了出来,和稳定后方处理政事的道衍不同,道衍精于人心算计,通晓政事,是他朱棣敢带兵南下打仗的底气所在,但顾怀手里不仅握着屡建奇功的秘谍司,更为重要的是,他在大方向大战略上的眼光,连朱棣都感到吃惊! 他天生是统帅的苗子! 就算没有从小熟读兵书,更没有十年如一日的带兵养兵,但顾怀在这方面展露出了过人的天赋,草原奔袭一战就是最好的证明狠辣,果敢,军心的收纳,士气的振兴,身先士卒的胆气,纵横千里的战略眼光,他一样都不缺。 甚至朱棣从来没有对其他人说过,如果他战死沙场,硬要从燕军中选出一名有希望打到金陵的主帅,不是张玉更不是他的二子朱高熙,而是顾怀! 这样的人才,已经不仅仅是谍报部门主官那么简单了,更何况他和朱棣的私交也极深,靖难几乎就是他和道衍一手推动的,如今怎么能少得了他? 想到如今混乱不堪的济南,还有接下来会发生的攻城,朱棣直起身子,长长地呼了口气。 顾怀,说好要与俺再走一趟金陵,如今大业未成,你 可不能出事啊。 第三百零三章 围城(一) 济南的攻城战,已经开始五天了。 但大概是燕军多为骑兵,且缺少攻城器械的原因,这五天来,燕军不分日夜地攻打济南,仍然不能越城墙一步,山东参政铁铉铁大人和如今的城池守将盛庸盛大人亲临城墙指挥战斗,身先士卒,这种行为感染了原本垂头丧气的败兵们,在这些战败者的眼中,这一个文官一个武官是值得信任和依靠的。 起码他们不会像李景隆那样丢下士卒就跑。 之前的南军,一直是和燕军战于野外,燕军的骑兵成为了他们挥之不去的梦魇,每当听到战马冲锋的声音,伴随而来的往往是南军的溃败,但这次不同了,依托城墙,燕军的骑兵没法发挥速度和穿刺力的优势,只能老老实实下马爬城墙;而他们那让南军闻风丧胆的新式武器,也没法越过高高的城墙进入城中,如果在城墙外面引爆,也没法撼动济南城这屹立了数百年的城墙。 尤为重要的,还是这个时代战争的局限性,决定战争胜负的,并不一定是先进的武器和士卒的数量,而是人的决心和智慧。 在之前,南军士卒们大多抱着同一个想法,燕王要靖难,朝廷要平叛,和他们这些臭丘八,到底有多大的关系?天家的叔侄为了皇位争得死去活来,凭什么要他们这些底层当兵的去送命? 更何况还摊上了李景隆那么个主帅,明明几十万大军能割草一样把北平打下来,却硬生生连败了数仗,郑村坝一战五十万大军折损十余万,白沟河一战六十万大军死伤了近三分之一,一路南逃又有不知多少南军溃散开去打游击,前前后后八十万大军,如今还能成编制投入战斗的,估计也就二十来万了。 但这次的情况不一样了,这些士卒里有从德州逃过来的败兵,有济南本地的守军,对于他们来说,以前可以退,可以逃,这次却是不行的,野战战败尚可以南逃,城破了之后呢?还能逃去哪儿? 乱世是吃人的,就算燕王朱棣不杀降卒,也没人愿意去赌一把,更何况如今城中负责守城的将领文官尽皆抱着必死的决心上了城墙,这种行为,比起之前的李景隆,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于是在铁铉和盛庸的鼓舞下,在身后城池百姓的支持下,守城的南军士气大振,连续打退了燕军多次的进攻,这些天来燕军在城下徘徊数日,始终不得门道,每天除了抬回无数具尸体,再无任何进展,只能把济南死死围住。 没人知道这种围城会持续到哪一天,济南这个已经许多年没有经历战火的城池,在同为汉人的两批军队拼死相争下沉默地屹立着,城外的燕军在日夜不停的进攻中期待着破城的那一天,城内的南军用人命防守的同时等待着朝廷的讨逆大将军回过神来带来援军,但他们不知道的是,李景隆此刻已经逃过江了,再无任何信心的他,应该会直接逃回金陵。 战争,还在继续。 …… 顾怀寻找了很多天,却依然没有找到那道极似徐妙锦的身影。 这些天来他也不止一次地怀疑过,自己是不是看花了眼?徐妙锦根本没有南下,而是在北平好好地呆着? 但济南城里并没有秘谍司的分部,无从询问,更何况就算有,此刻的济南也没人能出去。 北平的攻城战,顾怀当时在城外大营,并没有像这次一样直观地感受到城外有十来万人拼命攻打带来的压迫感和窒息感,事实上这种攻城对城池的影响是极大的,城内四城都进行了军事管制,处处都有士卒巡逻,但凡看见形迹可疑的直接就地格杀,城墙处的喊杀声整个城内都能听见,青天白日的上空,回荡着攻城器械撞击城门的声音,或者燕军手雷的爆炸声,让人的太阳穴也随之一跳一跳,抽痛不已。 但最为严重的,还是各种商业设施的关闭,这意味着顾怀没办法住客栈了,之前的他是燕王手下的谋士,勉强也算是带兵的高级将领,更是掌管秘谍司的秘谍头子,靖难之役以来,处处都有他的身影,他掌控过许多人的生死,也曾带兵转战千里,可现在他和一个普通的难民没什么区别,一样的睡大街、一样的吃路边摊,如果不是身上多少带了些散碎银子,怕是此刻生计都要成问题,而徐妙锦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女儿家,她如果真在这座城里,该如何是好? 日上三竿,城外燕军的攻城停了,如同往日一样,城池内部开始复苏,百姓们也敢到处走动了,忧心忡忡的顾怀在城中找得精疲力尽,转过街角发现了一个包子铺,大概是因为此时还没多少路边铺子开业的原因,买包子的人排成了长队,顾怀这才感觉到了腹中饥饿,便举步走了过去排了起来。 快轮到他的时候,摆在台面上的蒸笼只剩下了两笼,还剩下的包子肉眼就可以数清楚,排在他前面的是一个大汉,开口询问了两句后,就愤怒地叫嚷起来:“也太他娘的黑了,昨儿还一文钱一个,今天就两文了?你怎么不去抢?” 膀大腰圆的包子铺老板也不介意,嘿嘿笑了两声:“这可怪不得我,买包子的人这么多,蒸出来也赶不上趟卖啊!我说老许,你是城里头的人嘛,自己家里就有锅,想吃又嫌贵那就自己蒸呗,跑来和我撒啥子气?” “他娘的,燕军围城,倒让你个卖包子的抖起来了,老子不过是图个省事算了不买了!老子回家自己蒸去!” 大汉骂骂咧咧地走了,顾怀若有所思地看了那背影一眼,等到老板叫他才回过神来,买了两个包子就急急转身走开。 这些日子为了找傲娇萝莉,他确实没想太多其他事情,听了这两人对话,他才忽然想起来,济南这两天连青壮都没协助守城,按现在这攻城情况,燕王要多久才能把济南打下来?如今包子都几天一个价,再过些时日,城中的粮食该是什么价格? 平日出行,他总是带着魏老三和王五两个亲卫,身上不会带多少钱,这次匆匆进了济南,腰里也就一点散碎银子,吃包子都吃不了多少天,也该为生计打算打算,如果围城一直这么持续下去,他这个燕王手下的谋士要是饿死在济南城里,那可就真的搞笑了。 匆匆跑到隔壁街的米粮店,看到没人抢购粮食,顾怀不由松了口气,米价粮价虽然比起平时略高,但也没到不能接受的地步,大概是城里百姓还没意识到这个要命的问题,又或许是他们太过乐观,觉得围城持续不了多久,所以有钱也不愿意换购成粮食。 顾怀掏出身上所有的钱,想全部换成粮食,谁知道那米粮店老板显然是个精明人,又或许是干这行久了嗅觉灵敏,知道米价粮价接下来会飞涨,怎么也不愿意多卖,顾怀墨迹了半天,也就只能买一袋粮食,扛着袋子走上大街,顾怀紧接着又为如何储放这些粮食发愁起来。 总不能这么一直扛着在街上跑? 但这几天他一直露宿街头,连个住处都没有,哪里有地方能放粮食,站在街头思来想去半晌,他想起了昨日走过的一座破落道观,便扛着粮食到了那道观门前,这道观地处荒郊野外,大门上交叉贴着官府封条,应该是座淫祠,顾怀没动大门,翻墙到了道观后院,将粮食运进去藏好,又去了第二家米粮铺子,如法炮制将身上的银子悉数换成粮食,还购置了些便于保存的咸菜,这才回了道观休憩片刻。 在满是灰尘的台阶上坐下,想想自己刚才的举动,活像是只存过冬粮食的老鼠,顾怀也不由苦笑不已,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实在是超出了太多他的预料,徐妙锦到底在不在城里,他不知道;兵荒马乱的,失去了他的消息,朱棣那边会怎么样,他也不知道;这围城到底会持续多久,他能不能避过这场风波,就更不知道了。 只是短短的几天,他就从靖难反贼头目之一变成了济南城里一个普普通通的难民,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给自己藏下一些粮食,然后继续大海捞针般地在济南城里寻找一个人,落魄至此,真叫人情何以堪呐。 而这一切,都只是因为在城门处看了她一眼而已。 世间之事,还真是从来都这般让人无奈啊。 第三百零四章 围城(二) 济南这样的大城,城内自然是被划分出了许多区域的,和其他大城一样,既有房屋低矮拥挤不堪的平民汇聚地,也有高楼广厦府邸林立的富人居住区,而城外再怎么战火纷飞,说实话对城里的有钱人影响是极小的。 尤其是对于那些在存续一事上极有心得的本地世家来说。 济南董家,算得上是本地的名门望族,家族不仅经商,每一代的子弟也总能出几个做官的,大明开国三十年来,董家子弟最高已经做到了礼部侍郎,别看这官职在金陵那地界算不上什么呼风唤雨的大人物,但在济南,那可真算得上是一手遮天了。 董家的门楼建得极大,光是进士及第的赏赐牌楼就是整整六座,董家长房的三公子董健越过牌楼在地上投射的阴影,打算去和城中交好的官员联络联络感情,估摸下这城到底还能不能守下去,也好为家族出点力。 若是换了以往洪武年间,官员出行才能坐轿,没有功名的老百姓这么干是要摊上事的,但现在天下大乱,战火都从北平烧到济南来了,谁还有心情管这个?总算董三公子还不算张扬,轿子也只是四人抬的,可才出了门楼,还没到拴马柱呢,轿子就停了下来,惹得闭目养神的董三公子掀开轿帘就想骂人。 此时的董府门前,拥挤着许许多多的难民和百姓,小人物有小人物的生存哲学和智慧,济南四城里东城最为富庶,富人也最多,若是老实呆在安置的南城,怕是连口饱饭都吃不上,可要是来了东城,遇到好心的老爷,说不定还能混个生计看家护院当个家仆什么的,所以不止是董府,这一条街几乎都要被难民站满了。 眼看如此情形,董三公子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头:“这么多难民,都挤到我家门口做什么?去去去,把他们赶远点!” 几个恶奴得了吩咐,登时就抄起了杀威棒,连推带打地赶人,对于这些可怜的难民,他们是一点忌讳都没有的,管你是女子还是老人,不挪窝地就棍棒伺候,一时间席地而坐躲避艳阳的难民们被打得抱头鼠窜,人群散开,便露出了角落处一个跪着的身影。 那身影穿着脏兮兮的兜帽长袍,看不清脸庞,哭哭啼啼地抹着眼泪,身前的地上横躺着具尸体,是个穿着麻布衣裳的老人,也不知道是病死的还是老死的,旁边摆着块木板,上面歪歪扭扭地写了几个大字。 “卖身葬父?” 董三公子登时失去了兴趣,正打算放下轿帘,目光无意中扫过那身影的曲线,虽然长袍有些宽大,可那纤腰翘臀曲线玲珑还是能看出来的,明显是个身段较好的女儿家,而且虽然低着头,那一头青丝乌黑油亮,直叫人生起想把玩的心思,光看这些,怕是女孩儿也丑不到哪里去。 在济南纨绔圈混了这么多年,他董三公子也算是立起了自己的招牌,靠的是什么?就是古道热肠能文能武,大白天出门就遇见死人确实够丧的,董三公子厌恶地皱了皱眉头,便下轿走到了那女孩儿身前和颜悦色地开口道:“小娘子,为何在此啼哭呀?” 那女孩儿还在抹着眼泪,头也没抬,见有人动问,便抽噎道:“小女子本是河间人士,随老父逃难至此,谁料燕军攻城,老父受此一吓,旧疾复发,就这般去了,小女子身无分文,又举目无亲,不能将老父安葬,这才想自卖自身,求一好心人出钱为小女子料理老父丧事” “嗯,倒是个孝女抬起头来!” 那女孩儿低低哭泣着抬起了头,只是这一瞥,董三公子就倒吸了口冷气,双目圆睁,身子定住了。 这是多漂亮的一张脸啊眉若远山,双目含泪更显朦胧,肌肤雪白,琼鼻高挺,那轻轻一个咬唇的动作,再配上楚楚可怜梨花带雨的神情,任何一个正常的男人,都会在这天仙般的面容前口干舌燥? 董三公子看呆了,半晌才结结巴巴开口:“多多少钱?” 这目光太过火辣,那女孩儿好像有些羞涩,复又低下头去,幽幽地道:“小女子自卖自身,还要钱做什么?只求公子替小女子料理了亡父的丧事,小女子为奴为婢,为妾为侍,都无怨言。” 董三公子吞了口唾沫,看着那女孩儿因为低头微露的半截粉颈,只感觉魂儿都要飞上天了,连忙应声:“没问题没问题,你说个价钱!” “燕军围城,官老爷们说了,死人不能土葬,只能火化,可亡父辛苦一生,一口棺椁总不能少了,再加上僧人超度怕是得要几十两银子。” “使得,使得!”董三公子一听这么便宜,这么点钱就可以买到这么个美人儿,登时大喜过望,而且看这美人儿眉目未开,颈细背挺,分明是守身如玉的处子,简直不要太划算:“就算一百两!狗奴才,还不快拿银子过来?” 大少出行,身上肯定是不带钱的,但身边的狗腿子肯定带了,一个恶奴伸手入怀取出银子,却见三少爷轻轻摇了摇头,便将那银子换成了宝钞,递给了还跪在地上的女孩儿。 如今是战时,再加上开年时候朝廷下了旨意,这大明宝钞可是贬值了不少,百两银子的宝钞,估计也就相当于六七十两银子,这董三公子看起来大方,居然也还是讲究个能省就省勤俭持家的,实在让人唏嘘。 而地上止住眼泪的女孩儿接过宝钞,一双红红的眼睛眼帘低垂,好像又触动了伤心事,更加让人我见犹怜,只是那嘴角,却轻轻掠过了一抹极淡的笑容 …… 说起来有些无奈,这种乱世,百姓们的生活多多少少都受到了影响,而且还有不少百姓成为了背井离乡的难民,但唯一能在这种乱世里笑出来的,就是棺材铺。 没办法,人死了总是要讲究个入土为安的,没钱的自然是随便找个地埋了了事,可但凡有能力的,谁不想让亲人有口棺木安生下葬?这些日子城里的布政使司衙门为了防止土葬乱葬产生瘟疫,要统一把死去的百姓和士卒集中焚化,可对于观念传统的老百姓来说,死后成了一把灰,谁受得了?所以不管官府怎么明令禁止,依然有许多人拥挤到棺材铺,只为了给自己死去的亲人一个体面的葬法。 既然给了钱,那卖身葬父的小娘子就算是董三公子的人了,去和官员攀谈的计划也就暂时搁浅,董三公子自己坐着轿子,陪着那小娘子到了棺材铺,看着那人山人海订棺材的队伍,让恶奴把人冲散,又陪着小娘子进铺子叫伙计把人入殓了,选了些金银火烛,最后挑了口中等偏上的棺木,这才算是把事情办完,只剩去寺里请几位僧人做场法事,小娘子就算是进了董家的门。 可等老人进了棺材,那小娘子就说内急,想去方便一下,董三公子哪有不允之理,铺子伙计引那小娘子去后院时,小娘子还停住回望过来,轻轻咬了下唇,看得董三公子心神荡漾,恨不得今晚就把那小娘子揽入怀中,好好疼爱一番。 只可惜这幻想的时间似乎持续得太长一些,久久不见美人儿身影,董三公子便亲自寻去后院,可哪儿还有小娘子的身影?棺材铺又不怕偷,墙矮得还没人高,院子一眼就能看完,到处不见刚才那小娘子走出来,董三公子怔了半晌,这才气得直跳: “人呢?人呢?狗日的刁民,你们把本公子的美人儿藏到哪儿去了?” “公子,可不能血口喷人!俺们棺材铺干的是正经生意,可不是黑店!她跑了关俺屁事?” 就算是再色急攻心,董三公子此时也回过味儿来了,他呆立片刻,才气急败坏地给了几个恶奴一耳光: “追!把那小贱人找出来,我要剥了她的皮!” “慢着!”棺材铺的老板拦下了匆匆往外赶的董三公子,把手一张:“钱呢?” “本公子被人骗了你看不到?棺材还你,莫要纠缠不休!” “嘿,这就稀奇了,俺打了几十年的棺材,就没听说过棺材躺了人还有还的道理,”棺材铺老板一把拉住董三公子袖子,“再说那可是令尊啊,再搬出来,像什么道理?” “放屁,那不是我爹!” “俺才不管是你爹还是你爷爷,不给钱就不能走!” “混账!狗奴才,还不给我打?” “哎哟,俺老许在这条街上开了几十年的棺材铺子,还他娘的第一次看到有人睡霸王棺材,小四,抄家伙!” 登时棺材铺子就乱成了一锅粥,而当董三公子的恶奴和棺材铺的伙计扭打在一起,外面的百姓伸长了脖子看戏的时候,隔了几条街,重新戴上兜帽的美人儿看向了已经饿得走不动道的一对母子,把那大明宝钞分了一些出去:“给你们,要跑远一点哦。” 等那母子千恩万谢走远以后,卖身葬父的美人儿左右看看,确定没人跟着,才走进了一旁的成衣铺子,过了许久,一身青衣小帽打扮,好像大户人家家丁的俊俏小童出现在了顾怀买过米的米粮铺子门口,甜甜脆脆地踮起脚尖: “店家,买米!” 第三百零五章 围城(三) “金汁,快泼金汁!” 督战的士卒挥刀厉喝,顾怀和两个青壮合力抬着一口大锅,屏住呼吸奔上城头,硬着头皮将大锅倾斜,煮沸的金汁就这么被泼下城墙,淋在借着云梯攀附上来的燕军士卒身上。 惨叫声和坠落声传了上来,可没人有心情探出头去看,漫天的流矢用各种角度飞上城墙,一个运气不好,估计就要身死当场。 所谓金汁,就是煮沸了的粪汤,自古守城,这玩意儿都是必不可少的利器,也不知道当初是哪个人才发明出来的,这粪汤一经煮沸,臭味几乎传遍了整个城墙,顾怀脸上罩了块布,可还是挡不住这臭味往鼻孔里钻,躲避箭矢时一个不小心深呼吸了一下,当场就开始干呕起来。 倒完了金汁,没有刀剑的青壮继续留在城墙上也没什么用了,顾怀和两个汉子一起弓着身子往城墙下退去,漫天的箭矢里,一块巨石被抛石机扔上城头,就落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剧烈的震动中,飞起的石屑擦过脸颊就是一道血痕,而顾怀他们还是还算是运气好的,一个督战的守城士卒正好被那巨石砸在身上,整个身子都成了肉糜,只剩还握着刀的断手露在外面,看着叫人触目心惊,可是城头上的其他人却好像司空见惯一般,对这种惨绝人寰的情形不予理会,只顾着放箭射杀着城墙下方密密麻麻的燕军士卒。 一个人死了,立马就有另一个人顶上,几个青壮齐力将那石头扔下城墙,那上面还沾着刚才那督战士卒的残余肢体,一个握着刀的士卒走了过来,看见伏倒在地的顾怀三人,冷冷开口:“滚远一些!” “噗!”话音刚落,一支羽箭飞来,正中他的眉心,锋利的箭头穿透颅骨,插进去半尺多深,刚才还横眉冷目的士卒一声没吭,仰面往后倒去,同为一组的顾怀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心有余悸地在震天的喊杀声里摸向了下城墙的石梯。 城墙上方打得火热,城墙下面的人也没闲着,燕军攻城快两月了,城里的青壮大多被集中了起来协助守城,放眼望去,不知道多少口大锅架了起来正煮着金汁热油,味道夹杂在一起直冲人天灵盖,掩体内还有无数伤兵在惨嚎,征调的郎中大夫在人群中奔走着,满身的血污,黑眼圈预示着他们估计已经好多天没睡过一个好觉了。 战争是不允许人休息的,刚刚才下了城墙的顾怀三人立刻又被叫了过去,被督战士卒押着抬起大锅重新上了城墙,如是者重复了不知多少次,城墙上的喊杀声才渐渐停止下来,半晌之后,才被哭声和喘气声取代。 他们活下来了,在又一次的攻城里。 这样的场景,在过去两个月上演了很多次,从一开始的守城尚有余力,到现在的全城青壮尽皆被集中起来协助守城,每天搬下城墙的尸体越来越多,人们的绝望也越来越深,因为外面燕军的攻城看起来依然没有到头的那天。 根据以往的经验,这次攻城之后,下次燕军再进攻应该会间隔一到两天,老弱的百姓被驱赶上城墙搬运尸体,回收兵备,而顾怀他们这种负责守城的青壮,则是开始排队领起了口粮。 说是口粮,其实也就是一块巴掌大的面饼而已,而且这些还只有青壮能领,那些老弱百姓,则是要自己解决吃饭的问题,毕竟青壮如果饿死了,这城墙就守不下来了。 当然,不来守城也是不行的,攻城一开始,就有巡逻的卫队在城里各个角落搜寻,有躲藏起来的青壮,他们甚至可以就地格杀,去守城只是可能会死,但不去就一定会掉脑袋,该怎么选择,大多百姓心中多少都有数。 三两口解决了领来的粗面面饼,喝完了不见荤腥的汤,顾怀叹了口气,开始朝着内城走去,平日没有攻城的时候,是不禁百姓自由走动的,而他现在要去的,就是那座已经废弃了的道观。 围城已经整整两个月了果然如同顾怀一开始预料的一样,粮食变得比金子还贵,现在的济南城中,已经是饿殍遍地,一片荒凉。 街头的阴影处,一个妇人举着碧玉的镯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更大一些:“馒头,就一个馒头!谁能换一个馒头?” 有路过的人换了,妇人接过馒头,才咬上一口,就有一只脏兮兮的小手从旁边伸出去,一把将馒头抢走,妇人声嘶力竭地追赶,却因为饿得太久头晕眼花,只能放声大哭,看着那抢了馒头的小孩越跑越远。 巷子里,年纪不大的小孩缩成一团,身边躺着一具尸体,那是他的母亲,敞开的衣服间,只剩下了森森的骨头,就剩一层皮还包着,小孩的头埋着,也不知道是死了还是没力气再动,过了许久,他站起身子好像想走出巷子讨条活路,才走两步,就一头栽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了。 这一切在整个济南城都在上演,但没有人会去看这些死去的人,饥饿是一件极为恐怖的事情,它会让人的心变得坚硬如铁,也会让人变成行尸走肉,围城开始时百姓的恐惧,已经变成了现在的麻木和绝望,伴着尸体睡觉,也无法让他们有任何感觉。 原本身影就很单薄,现在更显得清瘦的顾怀走得很慢,归根结底,还是饿的。 没错,他是囤了点粮食,可那点粮食怎么可能够一个成年男子,在日夜守城的情况下吃上两个月? 而且这还是粮食没有出任何意外的情况下,没有老鼠,没有窃贼,但凡道观里藏的粮食出了问题,顾怀都不一定能活到今天。 不用去想守城后发的那点口粮了,充其量只能吊着一个人的命,最近这些天城头出现的越来越多的伤亡,和城中在闹饥荒不无关系。 道观近了,顾怀停下脚步,确定没有人跟着自己,才挑了个僻静地方翻进后院,坐在院子里怔怔无言。 咸菜已经吃光了,道观里不敢生火,他已经吃了好些天的生米,如今的济南城里,任何食物的香味都可能引来一大群饥肠辘辘丧失理智的难民,杀人越货的事情并不少见,顾怀甚至有种预感,如果围城再不解除,接下来可能会上演人类历史上最为恐怖的场面。 吃人。 何等的人间炼狱。 …… 攻城结束后的临时军议上,参军高巍报完了这次攻城战的伤亡人数,只感觉手里的那份军报重若千钧。 死伤太过惨重了十余万守城士卒,现在还剩下一半,城内协助守城的青壮,更是一堆一堆的尸体往城墙下搬,以前高巍只觉得同袍说起战场上血流成河的场景太过可怖,可现在看看城墙下处理尸体的焚化处,烧成的灰都快堆成山了,风一吹漫天都是,实在让人触目惊心。 一旁的盛庸也是一脸沉重,开口道:“燕军攻城已逾两月,城中将士伤亡惨重也就罢了最重要的是军粮不足,为了长期坚守,现在城内的士卒都是每天只吃一顿饭,还都是粗粮豆面一类的东西,体力虚弱,患病者众多,再这样下去就真的要守不住了。” 虽然已经问了很多次,但他仍是不死心地问了出来:“府库存粮如今还有多少?” 铁铉沉默了一下:“府库余粮,还可供守城将士食用两个月,但是按照如今每日一餐的量来算的。” “能不能多加一餐?长此以往,士卒哪儿有余力守城?” 铁铉缓缓地摇了摇头。 说来也怪,铁铉没读过什么兵书,也不懂得军事,但如今的济南城,俨然是他说了算。 一开始城池的守将是盛庸,但盛庸一个军汉,政务之类的他完全靠不住,而铁铉一手抓政务也就罢了,在这两个月的守城下来,极有悟性的他在严酷的战争中锻炼了自己,在一次次的攻城反击中了解了战争的规律,连盛庸也不得不常常按照他的意见来做,长此以往,如今城池的镇守者,俨然已经成了铁铉。 而盛庸对此也毫无意见,并且拥有丰富军事经验的他也成了铁铉的得力助手,这两个人的组合在这两个月里也让朱棣吃尽了苦头,但好像也就到此为止了,以济南如今的情况,还能用怎样的法子守下去? 铁铉的侧脸极为冷硬:“不仅不能加餐,大部分守城青壮们的口粮,也得停了。” 盛庸和高巍齐齐一怔。 “这些天本官一直在巡城,如今城中已经有越来越多的百姓饿死,围城刚开始时官府尚可开粥铺施粥,如今赈粮早就停了,没了生计的百姓自然会饿死许多,而且由难民组成的巡街、清扫队伍也停了,现在的济南,已经是饿殍遍地,臭气熏天。” 盛庸和高巍还不知道铁铉到底要说什么,他们只知道,如果真的按照铁铉说的停了那些守城青壮的口粮,那些青壮哪儿还有力气搬运滚木擂石金汁沸水? 连当兵的都只能一天一顿,他们要是连那点口粮都没了,岂不是要成片成片地饿死?这不是在断自己的后路么? 但更让他们吃惊的还在后面。 铁铉站起身子,他的脸色也很苍白,但声音很坚定:“你们是不是线索,人人饿得走不动道,守城自然也没法守了,最后也只有全城拖垮玉石俱焚?其实要守下去,是有办法的。” “什么办法?” “集中全城军民的粮食,统一发放,优先供给士卒。” 盛庸呆呆开口:“这和现在有什么区别?岂不是有更多许多百姓要饿死?” “有!”铁铉猛地转身,“豪绅大户,都藏有粮食!搜出来充作军用,保证士卒们有口饭吃,保证那些还能守城的百姓,能上城墙!” “那些守不得城的百姓” “赶出城,”铁铉闭上双眼,“小门小户,逃难百姓,还有那些被收缴了粮食的人家,一概遣出城去,不能让他们与军争粮。” 盛庸高巍两人都面色大变:“燕王怎可能对此坐视不理?他若是不放百姓离开,我等就算守住了济南,也要坐视济南父老死在城下不成?” 铁铉的声音很冷,冷得像是才过去不久的冬天:“他不敢对百姓下手毁一座济南,保大明江山,难道不值得?就算济南军民全部战死,只要能逼退燕逆,那也值得!这就是大义!” 他睁开眼,大步走向门外:“难民出城,或许会被燕王所阻,可他真这么做了,就要背负不下于我等的骂名!留在城中,只是全城人一起苟延残喘,驱赶出城,他们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已至此等境地,咱们只能和燕逆比!” 盛庸高巍站起身子,只感觉喉头发紧:“比什么?” 铁铉停下脚步,一字一句: “比谁狠!” 第三百零六章 围城(四) 又是好几天过去,和之前不同的是,这几天燕军并没有攻城,济南城好像迎来了难得的平静,但谁都知道,这种暴风雨前的平静并不是一件好事。 因为它意味着燕军在积攒力量,在准备下一次的攻城,不用多想,下一次燕军再向城墙发起进攻时,攻势一定会比之前猛烈得多。 但顾怀并没有对这一点有太多的担心,因为他面临着更严重的情况。 粮食吃完了。 今天早上,他生了火,喝完了最后一点稀粥,事实证明就算他提前做了准备,到了这一刻也显得有些不足起来,围城还没有要解的迹象,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如同往常一样,他并没有在那座破道观里安生躺着节省力气,而是又一次走上了街头,这两个月来只要没有攻城,他都会外出走动打听消息,尽管无法掌握城外的情况,但通过难民之口,多多少少也能了解一点,但越是了解,他的心就越是沉重,因为他知道朱棣的性格,这一次他怕是打不下济南不罢休了。 结合自己进城前的形势来看,现在的朝廷,已经由主动进攻变成了被动防守,歼灭有生力量的好处就在于此,之前燕王兵力不足,只能守着北平打转,处处捉襟见肘,可现在朝廷举倾国之力北上的两次大军皆一败涂地,接下来很长的一段时间,朝廷怕是都没有办法再发起这样的攻势了,所以朱棣才敢如此明目张胆地停留在济南。 这些时日下来,他也不是没有想过在城内做一些事情,帮助朱棣破城,但铁铉盛庸这两个人,真的是把济南变成了铁桶一块,不说毫无破绽,但顾怀现在就如同一个普通的难民,甚至马上要面临断粮的境地,哪里还能想出办法来? 至于徐妙锦他已经不敢想了,这两个月他差不多走遍了全城,依然没有找到那个酷似徐妙锦的身影,焦急渐渐变成了绝望,他现在已经有些不敢找了,只能盼着徐妙锦不在城里,不然 顾怀的视线投向了街旁,那里有许多女人,年轻的、貌美的、曾经是大户人家小姐的,都曾是好好的黄花大闺女,可现在的她们,却如同死尸一样缩在角落,就算身上长了虱子,衣服破损遮不住羞处,也没有力气动弹半分。 一个月前,断粮还不算严重的时候,一小袋米就可以买下一个女人,半个月前变成只要一碗饭,而到了现在,一个馒头就可以让年轻貌美的女人陪你睡觉,可谁愿意在这上面浪费粮食呢?人在面临饥饿的时候,是没办法有那些欲望的,围城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解,多一点粮食就多一点活下去的希望,谁愿意对其他人伸出援手,或者买个拖油瓶在身边带着? 满街都是臭味,和城墙下煮沸的粪汤不同,街头的臭味,大多是尸体散发出来的,已经是夏天了,饿死的人就躺在街头,没有人来清理,天气炎热,尸体腐烂得很快,若是遇上下雨,那些死尸被雨水一淋,在水洼里膨胀爆开,臭味蔓延开来,堂堂济南,此时竟然如同九幽地府一般可怖。 可是没有人在意这些,多得是人躺在街头,对那些死尸和臭味毫无感觉,他们虽然活着,但和死了也没什么区别,只有食物能让他们在朦胧中苏醒过来,但诡异的是他们的肚子都挺得极大,里面要么是水,要么就是挖出来的观音土,有些难民明明已经死了,却好像怀胎十月一样,瞪着一双发白的眼珠直直地看着天空,好像在质问老天为什么这世上会有这样的惨剧。 顾怀收回眼神,加快了脚步。 这两个月,他亲眼看见了太多饿死的人,他藏有一些粮食,也曾想要出手帮助一些孩子或者老人,可最后他还是选择了冷眼旁观,因为他不敢想象自己手里有粮食的消息传出去之后,会引起多大的麻烦,尽管因为这个他的良心受到了无尽的折磨,不知多少次从梦中惊醒,但他又能怎么办呢? 街上响起了连绵的脚步声,一队士卒闯进了一户人家,片刻之后,他们扛着粮食,在主人家的绝望哭喊声中走了出来,路旁的难民见了粮食,纷纷伸出手向那边爬去,可士卒们并没有看他们一眼,领头的士卒拔出了刀,冷喝道: “上头有令,从今天开始,全城粮食,集中军管!若有私藏不纳者,军法处置!” 当兵的和百姓抢起了粮食,但已经没有人有力气骂出来了,难民们想不通为什么本应保护他们的守城官兵如今却成了阎王的索命小鬼,也想不通为什么他们会遭受这样的折磨和悲剧,朝廷和燕王各自的口号都喊得极响亮,所有人都想标榜自己是正义的一方,但为什么受苦的却是他们这些只想过安生日子的百姓呢? 还没完,收缴粮食的士卒过去了,又来了一批士卒,他们带着全副的刀枪,不由分说地检查着路边的难民,但凡是还活着的,他们都用刀逼着难民站起身子,结队走向城门方向,实在走不动的,他们就抬起来扔到街上,和尸体堆放在一起,站在街头的顾怀自然也没能幸免,被喝令站到了难民队伍里,一头雾水地往城门走去。 等到了城门,顾怀才发现此地已经集中了无数面黄肌瘦的难民,守门将领见时机差不多了,一声令下,高大的济南城门缓缓打开,先到的一批难民,就这样被他们驱赶出去。 所有人都惊呆了,他们能出城了? 所有还能动的难民都拥挤向了城门,他们用尽了身上最后的力气,像当初逃进济南一样,拼命地想逃出去。 但被放出城的第一批难民并不多,守门的将领也在死死盯着外面燕军的动静,见难民有将大门完全冲开的趋势,他一声令下,士卒们提刀将疯狂的难民逼了回去,而济南关城近三个月来,也第一次有活人离开了这座城池。 在外面的燕军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更不明白这些面黄肌瘦风一吹就倒的难民突然跑出来是怎么回事,所以这第一批放出去的难民很幸运地逃离了济南,甚至有些运气好的还得了燕军士卒的施舍,比如啃了一半的馒头。 见燕军并没有太大的反应,守门将领又放了一批难民,如是放了三次,听了消息赶到城外的朱棣终于回过味儿来了,他一声令下,城外燕军军营一下子变成了另一道城墙,所有被放出济南的难民都不准离开一步,燕军朝城内喊话,除非济南开城投降,否则所有难民必须全部回城。 此时那些没有第一批那样幸运的难民才绝望地发现,想回城回不去,城门死死地关着,想离开也离开不了,燕军冰冷的刀枪对准了他们,任他们怎样拍打城门哭喊祈求,那城门也不曾打开半分,任他们如何向燕军求饶下跪,燕军士卒们也不曾让开一点,给他们逃离的机会 一天的时间过去,在两道围城中央的难民,连水都喝不上一口,为了表示驱逐他们的决心,济南城没有过问他们半分,为了表示绝不接纳的决心,燕军也不曾给他们一点怜悯,一些本就油尽灯枯的难民,就这般死在了城门外面。 等到第二天,济南的城门再次打开,却不是让他们回去,而是又赶出来一批难民,这时候,第一天出城的人已经没有多少活着了,难民们就这样匍匐在烈日下,熬尽最后一丝生机。 第三天 城墙上的铁铉一动不动,他的心在滴血,可他的脸生硬得如同筑成城墙的青石,他的双眼并没有看着城墙下奄奄一息的难民,也没有任何的情感波动,他在看的,是大明的万里江山,是金陵城里的正统,为了江山社稷,他可以死,将士们可以死,这些难民为什么就不能死? 城外的燕军望楼上,朱棣同样一动不动。 铁铉疏散难民以供军需的意图太过明显,若是让他得逞,燕军攻城的伤亡岂不是又要高上不少? 铁铉心狠得起来,他朱棣也不差!他是燕军的统帅,要为燕军士卒负责,铁铉这等自诩朝廷忠良的官员都不管百姓死活了,他一个造反的藩王凭什么要管?! 朱棣看向了城墙下面,那些饿得已经没有力气说话的难民成群地躲在阴影里,他们对面的燕军士卒都是从北一路打下来的,是平日战场砍头能面不改色的精兵,但此刻他们却脸上满是煎熬,对于他们来说,战场相对,一刀痛痛快快下去是一回事,可眼下看着这些百姓苟延残喘,受尽折磨,却又是另一回事。 这些难民里有濒死的母亲,有奄奄一息的婴儿,还有几岁大的孩子,他们是无辜的,他们也是别人的妻儿老母,只要不是泯灭人性,谁能看着这种场景毫不动容?要知道这已经是第三天了!不知多少难民忍受不住自尽而死,也不知多少母亲将自己的孩子扔过战壕,只求燕军能放他们一马,如此人间惨状,让他们手里的刀剑都颤抖了起来。 望楼上的朱棣闭了闭眼,他看到了那些士卒扭曲的面孔,听到了那些难民的哭喊,这和一直呆在大营里是完全不同的观感他想到了这两天来将领们不停的劝诫。 让这些难民死在城下,天下百姓会唾骂他朱棣是一定的等到事后,朝廷完全可以标榜是为了江山社稷,大义所在!这些人留在城里也是死,放他们出城另寻活路,是他朱棣亲手把他们送上了绝路! 一个济南,和千古骂名,孰轻孰重? 想必铁铉早就想到了这一点。 朱棣微微动容,眼帘低垂,转身下了望楼。 “铁铉,算你狠!这一回,你赢了!” 第三百零七章 围城(五) “燕王放人了!燕王准人离开济南了!” 欢呼声传遍了大街小巷,仿佛变成鬼城一般的济南活了过来,街道上默默等死的难民们眼里都涌出了希冀的光,因为感到不安没有冒险出城的顾怀自然也听到了这个消息,他看着道观里柱子上的几十道刻痕,油然而生恍如隔世之感。 可以离开了? 但一想到至今杳无音讯的那道身影,顾怀心中一疼,只感觉有些喘不过气来,但事已至此,他继续呆在济南城里也没什么用了,如果他能出城,说不定还能为朱棣攻打济南出谋划策,早日结束这等人间炼狱。 想到这里他便走上了街头,此时骨瘦如柴的难民们都兴高采烈地涌向了唯一能开的西城城门,虽然步履蹒跚,但至少他们现在有了活下去的希望。 顾怀跟着人群一路到了西城城门,场景和前些日子如出一撤,无数的难民就如同当初涌进济南城一样,拼命地想要挤出城去,但是为了防止燕军趁乱袭城,高大的城门只是半开,而且还有数量极多的士卒手持尖刀维持秩序,将难民们强行整理成两排。 “你,出去!你也是!” 士卒一个个地点着走过的难民,对他们身上的臭味皱起了眉头掩住了鼻子:“你,靠边上,你,出去!” 站在后面伸长脖子的顾怀看得莫名其妙,放难民出城为什么要挑挑拣拣? 随着不断有人出城,他站在队伍里往前走去,当看到被留下的人越来越多,而且都有显着特征的时候,他不由心中一跳,暗叫不好。 被放出去的难民,大多是老弱病残,走路都摇摇晃晃,被留下的难民,男多女少,可都是看起来气色不错,多少有把子力气的。 再联系到之前官兵收缴全城粮食的事情这他娘的是在挑壮丁? 原来守城官员压根没打算把所有难民都放出城,守城兵力不足,他们要把这些灌上两口稀粥就能上城墙的人都留下! 相对于那些面黄肌瘦、瘦弱无力的难民来说,顾怀虽然身影单薄,但也算得上气色不错了,尽管连着吃了两个月的稀粥和咸菜,但多少算是填饱了肚子,身上的青衫虽然因为守城又脏又破,但也没沦落到衣不蔽体的地步,头发也好好地扎着,一看就是壮丁的上好人选。 果然,轮到他的时候,那按着刀的士卒上下打量了两眼,就狠狠地把顾怀推出了难民的队伍,顾怀无奈地站定了身子,比起那些一家几口要逃出城,家里的男丁却被独独留下,只剩那些女眷哭喊哀求的,他这种孤家寡人总算还好办一点。 然而正当他想转身走到一边观察情况的时候,另一个队列里的争执却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一个士卒大概是有些不耐烦了,狠狠地将一个身影推倒在地: “他娘的,这是军令!想出城得看大爷我的心情,拿不出钱,就老实滚到一边儿去!” 顾怀的目光落到那身影上,那是一个有些瘦弱,但很漂亮的少年,骨架纤细,身材单薄,但跟那些面黄肌瘦的难民相比,哪怕他脸上有些污渍,也遮不住他白白净净的皮肤,还有那灵动慧黠的眼神,这种眼神是那些饱受饥饿和折磨的难民身上看不到的。 顾怀的身子僵住了。 那个少年并没有注意到顾怀,他拍了拍身上的灰尘,从地上爬了起来,也没有再和那个士卒争辩,只是躲到了两个难民身后,从他们的背后悄悄打量着拥挤的城门,不知道在打什么主意。 烈日炎炎,顾怀站在拥挤的人群里,看着那道小小的身影,一股暖流从心底涌现游走遍了全身,阳光好像更亮了,亮得直让人感觉天旋地转,两个月来的担心化成了灼热,让他的眼睛都微微湿润起来。 那个少年依旧在探头探脑,目光犹然有些不甘心地在士卒和城门之间来回打转,大概是终于认了命,他的脚步轻轻移动向了与城门相反的方向,随着动作,他的视线从呆立的顾怀身上飞快地掠了过去,然后他的身影也在阳光下僵住了。 那道视线飞快地移了回来,定定地落在顾怀的身上,那双漂亮的大眼睛先是惊讶,然后是惊喜,继而变得有些委屈,慢慢地涌现了泪花 顾怀快步走了上去,那道小小的身影也走出了阴影,他停在顾怀的身前,呆呆地抬头看着顾怀,小嘴微微张大,好像有千言万语要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妙锦” 顾怀喉头发哽,声音也有些嘶哑。 这一刻眼前的傲娇萝莉不是什么高贵的郡主,而是那个走进北平的药铺要抓药的可爱萝莉,这一年多的时间,是她让顾怀走进了燕王府,搭上了这趟靖难的列车,是她陪着顾怀南下金陵,又重归北平,是她在祖宅的小小后院娇憨地说要修个小亭种很多花,是她在北平的那个小院子说等自己回去讲故事给她听 徐妙锦颤声道:“你你怎么在这儿?” “我才要问你!两个多月啊,老天爷!你你一个女儿家,是怎么活下来的!” 仿佛有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可顾怀和徐妙锦什么都说不出来了,也不知是谁先张开了双臂,两人紧紧地抱在了一起,似乎生怕一撒手,眼前的人就会凭空消失。 快三个月的时间,他们亲眼看着无数的人死去,那些因为饥饿而死、被弃置不顾的难民尸体,还有城头上仿佛永不休止的厮杀,把整个济南变成了人间炼狱。 三个月,饿死的难民百姓比攻城守城双方士卒的伤亡总和还要多上数倍,顾怀心中本来已经没了希望,如今陡然间看到苦苦寻觅的人就好端端地站在自己面前,这不是奇迹是什么?这种感觉任何语言想要形容都显得乏力,他已经不想问徐妙锦是怎么撑过这几个月的了,此刻的他,只想紧紧抱住这个小小的身影,抱住这个他来到这个世界就一直陪在他身边的人。 而把脸深深埋在他怀里的徐妙锦已经泣不成声,这几个月她过得也是极为艰难,万幸她不是什么养在深闺什么事都不懂的大族小姐,有徐达大将军和徐增寿的宠溺,让她从小养成了古灵精怪的性格,再加上她很聪明,这才在封城初期就弄到了一些银子,攒下了些粮食,再加上她小小的像是个瘦弱的男孩,这才避开了搜罗难民上城墙守城的巡逻队,可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这些时日朝思暮想的人,居然真的就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人世间的重逢,真是一件最为美好的事情。 …… 从德州一路押运粮草下来的房宽才交接完了粮草,就听见了朱棣召见他的消息,只能先放下手里的事情,匆匆走进了中军大帐。 白沟河一战时,他是后军的主将,也就是平安和瞿能发起冲锋时的目标,当时虽然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但房宽也确实做到了他该做的,抵住了平安的进攻,没能让他突破后军,一直到朱棣突袭侧翼不成大败而回,他又被瞿能盯上了,一仗打下来简直伤亡惨重,整个后军几乎不成编制,多亏南军溃败,这才没误了朱棣的大事。 战事落幕后,他的手底下补充了不少的降卒,但战力堪忧,而且多为步卒,也就没有随朱棣南下,而是驻扎德州,承担了运送顾怀缴获的那百万石粮草的职责,可这次把粮草运进济南,一路上却不如之前那般顺利了,因为上次战败之后的平安郭英等南军将领终于是整顿好了军队,眼看打朱棣打不过追不上,干脆就袭起了朱棣的补给线,房宽虽然没有丢失粮草,但这一路走得也极为艰难,尤其是桥梁给平安的游骑破坏得差不多了,只能遇水搭桥费尽周折,这才赶到了济南城下,只是比起预定的时间,整整晚了四天。 朱棣治军向来极严,粮草延误这种事情,往日也是要军法处置的,房宽心知这次召见多半是此事,便琢磨着主动请罪,但等他一身泥泞进了大帐后,却发现朱棣和众将都眉头紧锁,烦躁不安,见他来了也只是象征性地责问了几句,让他自去领几军棍就是了,房宽大喜过望,谢恩之后在旁边听了半天,才知道朱棣和众将是为了济南久攻不下发愁。 要说燕军是真不善于攻城,仔细算一算,从靖难骑兵到现在,就没在攻城战中占什么便宜,济南这种山东首府比起普通城池更是易守难攻,再加上如今朝廷散落各处的大军多半已经整顿完毕,若是再打不下济南,怕是麻烦就要接踵而至了。 想到自己南下一路吃尽了水的苦头,房宽灵机一动,忽地开口:“殿下,末将有一计,或可破城!” “哦?快说!” “是!”房宽擦了擦脸上的汗,走到沙盘前,“殿下可记得宋太祖水淹晋阳城的旧事?但凡大城,必依大河,济南旁边就是黄河,若是掘开黄河大堤,引黄河水灌入济南城,岂不不攻自破?” 朱棣神色一动,但片刻后还是摇头道:“不妥,先不说黄河决堤,太过危害下游百姓,未免有些缺德,就说水淹晋阳,晋阳如今安在?俺要打济南,是看中了济南的南北贯通,若是济南成了一片泽国,俺打下来又有何用?” 一旁的张玉却明白过来,大喜过望:“殿下,水攻确实不妥,但城内守将怎知殿下心意?济南固守,所恃不过城高墙厚,若是他们得知此事,还能像现在这般耗下去吗?不如将此消息晓谕城中军民,迫其开城投降如何?” 帐中一片沉默,片刻后赞同声哗然四起,朱棣拍案叫绝:“妙啊!此计大妙!” 他直起身子,身上甲胄摇响:“传令,飞书入城,告诉铁铉,他若是再不开城投降,莫要怪俺” “水淹济南!” 第三百零八章 围城(六) 南城郊外的破旧道观,如今终于不再只有顾怀一个人的身影,他坐在落满灰尘的台阶上,看着对面那个低着头死犟的小丫头,满心无奈。 昨日重逢,有好多事没来得及问,等到回了道观,才一五一十地问清了徐妙锦南下跑到金陵来的缘由,得知是要去给徐增寿扫墓,他倒也表示理解,但徐妙锦这种连说都不说一声就跑出来的行为,实在是太不把这乱世当回事了。 要是好好和他说,他会不安排人护送她南下?还是说徐妙锦是离家出走上瘾了? 大概是顾怀的目光太有压迫感,一身青衣小帽男孩打扮的徐妙锦可怜兮兮抬起头,嘟着小嘴:“我知道错了” 又来? 但眼下显然也不是该说教的时候,顾怀叹了口气,认命般地盘算了起来。 到了今天,城里的粮食几乎都集中到了官府的手里,顾怀的存粮吃完了,徐妙锦也断粮了好几天,这就意味着他们没被放出城,要想吃上饭就只有协助官府守城,这是避不开的,但上城墙就有可能会死,徐妙锦一个女儿家,又是堂堂郡主 想到昨日难民放出城后来夜袭的燕军,顾怀从怀里拿出一份传单,有这份传单在,昨日燕军那准备了许多天却稀里糊涂的攻势就能说清楚了。 上面的话很简单,济南再不开城投降,燕军就要让黄河决堤,水淹济南。 济南地势偏低,城池旁边就是黄河,以燕军的人力,挖条河道出来引水淹城还真不是一句玩笑话,而且这一招确实太绝了,绝到济南绝对没有可能守下去--这种人为的灌水法用编织袋加黄土根本堵不住,更何况城墙泡久了总是要塌的,城内成了一片汪洋,守军也不可能游着泳打水仗,这样做唯一的坏处就是黄河水会泛滥,济南城从此之后成为废弃城池,但对于朱棣来说,打不下来的济南废了又如何? 他是造反的,又不是帝国的维护者,他怕什么? 这种两败俱伤的法子实在太狠了,但显然对朝廷的伤害更大,也难怪传单入城后官府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收缴起来免得军心民心动荡,毕竟这消息只要有一个人知道了,全城都会人心惶惶,拦不住的。 绝户计啊 但问题也就随之而来了,顾怀了解朱棣,济南这个地方很重要,只要有一丝能入手的希望,朱棣都不会放弃,这引水淹城的歹毒法子听起来像是在逼城内守军开城投降,只是说说而已,但若是济南要继续死守,朱棣是绝不会忌惮于真这么干的! 哪怕是济南城全城死绝,城池废弃,他也在所不惜! 这就完了顾怀心情沉重,却想不出什么办法,只能摇摇头递过去手里的粥:“饿了?” 这是夜袭守城后领的口粮,比起之前小小的面饼,这一大碗稠粥算得上能填饱肚子了,看得出来城内军粮短缺的问题确实得到了解决,不然也不会给这般大方地打满一整碗。 守城青壮一人一份口粮,夜袭开始时顾怀是独自去的,这道观太过偏僻,门上又有封条,更是没有人生活的痕迹,巡逻的士卒找不到这里来,而且现在守城才有饭吃,官府也不担心青壮会逃避守城职责,巡逻的力度也就小了很多,徐妙锦躲在这里,就不用上城墙在漫天箭矢里搏命了。 她是郡主就算心里更多是把她当成了妹妹,昨日重逢时举止有些孟浪,但顾怀心里还是有一份照顾她的责任。 徐妙锦呆呆地看着顾怀递过来满满一碗粥,已经有些冷了,上面凝了薄薄的一层皮,顾怀竟然一口都没动过。 “叔叔” 徐妙锦一句话哽在喉里,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两人如今在济南城相依为命,自然该有个称呼,已经许多天没有理过头发剪过胡须的顾怀看起来不像是当初那个年轻书生,反而像是个中年人,这声叔叔倒是叫得恰当。 金黄色的夕阳洒在台阶上,洒在顾怀的发丝上,为他的身影镀上了一层金色的边,徐妙锦呆呆地看着他,突然感觉到了无比的心安。 从她认识顾怀以来,这时候的顾怀应该是看起来最邋遢,最狼狈的,不仅衣衫破旧头发散乱,脸上还有一道道泥痕烟垢,可在她的眼里,这一刻的顾怀却是那么的让人移不开眼神。 她接过粥,喝了一小口,然后递到了顾怀的嘴边。 “叔叔,喝!” “你先喝,我不饿。” “不,你不喝我也不喝了。” “好。” 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 一碗粥,你一口我一口,喝得很慢,也很香甜。 徐妙锦的眼里装满了黄昏时忽闪忽闪的星星。 …… 依旧是燕军袭城后照常的议事,但这一次,衙门里的三个人都看着桌上那支羽箭默不作声。 昨夜的夜袭,是围城以来伤亡最小的一次,但三人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因为燕军连城墙都没怎么爬,只是拥挤到城下往城内放箭,箭上绑的传单,现在应该已经散布全城了。 过了许久,盛庸才艰涩开口:“军心已经涣散了,虽然我已极力弹压,但许多士卒已经无心守城,甚至连城门处都出现了想要出逃的士卒若是再不想法子,这城就守不住了。” “已经没有法子可想了,”高巍长叹一声,“洪水入城,一片泽国,除了城墙,怕是都要被水淹没,只要燕逆敢这么做,济南必破了,城中军民,本就盼着大军来援,燕逆才会退去,如今久久不见援兵踪影,反而个个都将死无葬身之地,谁还有心思守城?” 铁铉面无表情:“本官刚刚巡城回来,城中青壮俱是惊慌失色至极,如今守城兵力,青壮占了近乎一半,依本官看来,他们已经无心死守了,再过上些时日,这城不用淹也要被燕军破了。” 绝境,当真是绝境,战争就是有这样的魅力,明明已经依托城墙坚守了三个月,谁知只是一些毫无杀伤力的传单,就能起到这样的作用? 气氛越来越压抑,看两位将领脸色都阴沉至极,铁铉站起身子,缓缓开口:“虽然处境不妙,但我等难道要献城附从燕逆?此刻若是投降,那就真成了不忠不义,遗臭万年之人!” 两人齐齐一愣,然后连忙开口:“我等对陛下忠心耿耿,岂敢有此意?只是燕王这等绝户计,我等数月心血付诸东流,济南城无从再守,这才彷徨无措。” 铁铉微微眯起双眼,在大堂中徘徊几步,才开口道:“倒是有一个法子。” 两人没想到这等绝境铁铉都能想出应对之法,不由动容:“铁大人可有妙计?” “事到如今,也就只能诈降了。” 铁铉停下脚步:“如今燕逆势大,但细细想来,燕军所系,皆燕逆一人而已,只要燕逆身死,其三子都没有那份能耐接过大旗,众多依附燕逆的府县更是要望风换旗,到时燕军就可不攻自破,不仅济南之围可解,天下也将大定!” “诈降?”盛庸高巍对视一眼,齐齐站起身子,盛庸有些犹豫,“铁大人,此事可要想清楚了,若是诈降成功,自然万事顺遂,但若是失败自古守城,非不得已,绝不可诈降,一旦诈降失败,城破之后,必有屠城之祸!到时候城中军民,无一可以幸免!” 铁铉这两个月来瘦了不少,肤色也因为亲临城头守城显得黧黑,官袍也破破烂烂,此刻他站直身子,不像是个官员反而像个老农,只是那眼中射出的冷意让人悚然而惊:“盛指挥莫名存了自保之心?燕逆丧心病狂,都想要引水淹城了!就算图谋失败,也不过就是这个场面!” 他咬牙冷笑:“洪水之下,举城偕亡!到时候还怕屠什么城?鞭尸还差不多!如今城内军民失心,无法坚守,唯有此计可行,成,则你我同诛燕逆,保住济南和万里江山;败,则燕逆暴怒,全城军民一同赴死,正好绝了降敌之心!真要说起来,不过城在人在,城亡人亡而已!” 完了,三月围城下来,燕王发了疯,铁大人也不清醒了盛庸高巍对视一眼,都看出了彼此的心惊胆战,燕王恼羞成怒要水淹济南,铁铉就要赌一把拉着全城军民玩命,这两个人,是实实在在地打出了真火,已经放下了身段和名声,把对方和自己都逼上绝路,只看谁的命数更好一些! 而且燕王的绝户计,是要逼济南开城投降,铁铉的绝户计,却是要断了所有人投降的后路! 然而他们有什么反对的理由呢?事已至此,除了这个法子,真的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见两人久久不语,已是默认,铁铉双手扶案,掷地有声地道:“圣贤有云,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报效君王,彪炳千秋!死则死尔,只要得其所哉!” 第三百零九章 围城(七) “军爷,今天不放饭吗?” 提溜着个大碗的顾怀到了平日青壮排队领饭的地方,却并没有看到被抬过来的粥桶,他好奇地向一个士卒打听,那士卒扫了他一眼,不耐烦地开口: “上头有令,尔等百姓,都聚到城墙下去听训话,要吃饭也得等大人说完了再吃!” 这么一说顾怀更懵了,青天白日的,训什么话?现在什么提振军心士气的话都没一碗粥来得管用,没看这么多百姓饿得脸发青? 燕军没有攻城的日子,都是这个点儿发放口粮,所以放眼望去,此地几乎全是拿着碗过来领粥的百姓,燕军要决堤淹城的消息已经在城中传遍了,所以城中这几天都是人心惶惶,可再害怕也得吃饭不是?人一饿起来,真是什么都不想管也管不了了。 顾怀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说实在的饿得有点眼睛发花,之前有存粮的时候还好,省着吃也能供应身体活动需要的能量,可现在断了粮,一天一碗粥也就罢了,还得和傲娇萝莉两人分,实在是有些扛不住了。 越来越多的难民聚了过来,士卒却依然没有要发放口粮的意思,反而是把难民召集了起来,拥挤到了城墙下面,百姓们又饿又茫然,一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人群里自然有些骚动,但很快一道身影的出现就止住了这种骚乱,让所有百姓都仰起头看向了高台上。 那道身影是铁铉铁大人,许多百姓都认得,只见他面色沉痛,高举双手道:“燕军围城,已近三月!全城军民据城死守,报效君上,已尽全力!而今城中困顿,援军迟迟不见踪影,昨夜燕军射书入城,言道再不开城,就要引水淹没济南,玉石俱焚,我等牧守一方,上报朝廷,下安黎民,实不忍见济南生灵涂炭,如今济南军民坚守孤城三月,死伤枕藉,无可计数,我等又何忍见全城军民尽葬泽国?故而本官与诸位大人商议,决心献城投降!” 高台下方,无数拿着破碗的百姓张大了嘴巴。 慢慢地,欢呼声不知从哪儿迸发出来,随后便席卷成了声浪,无数人高举着手,狂呼乱叫着拥抱身边的人,连那些戍守的士卒也忍不住如释重负地放低了手里的武器,这一片的所有人都被劫后余生的欢喜所淹没。 这种欢呼持续了很久,高台山的铁铉一直没有打断,他脸上露出些不忍,可最后还是双手向下微微一压,继续道:“本官已挑选极为官员,准备出城与燕王商议献城一事,不过为了让燕王殿下明了城中军民归降诚意,还要请大家推举几位父老乡绅一同前往,而且今日不仅有粥,还有面食!这些时日以来” 他的声音微微哽咽,确实是真心实意地慢慢躬身:“苦了诸位了。” 高台之下所有人的欢呼声都更大了,然而人群之中,顾怀的神色却慢慢地凝重了起来。 济南开城投降?历史上有这件事么? 虽然自己的出现已经改变了许多事情的轨迹,但铁铉这个人,真的会向朱棣投降? 要知道在几百年后的后世,在济南的大明湖畔,依然还有那个曾经保卫济南的“城神”公祠--铁公祠,一个守城守着守着向朱棣投降的人,能得到百姓这样的爱戴么? 靖难之役的过程再怎么变,一个人的性格也是绝对不会变的,后世史书会对一个人做出绝对公正客观的评价,铁铉能不能守得住济南城是一回事,但他的性格就决定了他绝对不会向朱棣投降! 那这件事就非常有意思了,今日这种情形,如果不是真的要投降,那是为了什么? 顾怀的眼帘垂了下来。 …… 城内的欢呼声自然引起了城外燕军的注意,这种突然的动静让燕军加强了戒备,虽然不知道城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但这种情形下出现欢呼声实在是很诡异的一件事情只是很快他们就明白了为什么,因为城头射下了一支羽箭,上面绑着铁铉亲自执笔,城里所有官员联合署名的乞降书。 这封乞降书很快就到了朱棣身前的桌案上,于是朱棣原本打算再给城里添一把火的攻城计划暂时搁浅了,他看着这封乞降书,却没有计划成功的兴高采烈,而是微微皱起了眉头。 太早了些朱棣料定传单入城后,城内必定军心涣散人心惶惶,在决堤淹城的威胁下,城池的防守也会大打折扣,所以他打算接下来几天接连不断地攻城,以此压垮城内军民的心气,但谁能想到仅仅一天,济南就决定投降了? 真的是绝户计威力恐怖如斯么朱棣越想越觉得诡异,但还是传令停止攻城,准备接见城中派来的议降使者。 济南城的东门打开了一道缝,有老有少有官员有乡老的议降队伍走了出来,得了朱棣吩咐的士卒把他们迎进了中军,一路上只见燕军威风凛凛刀枪林立,比起城内军民的潦倒不可同日而语,这些使者的姿态不由放得更低了些,等进了大帐,见到诸将披盔戴甲站立两旁,一道人影居中而坐,众人便知那是燕王朱棣了,忙不迭地跪倒在地,口呼殿下。 模样恭谨,言辞恳切,最为重要的是,那几个不知名姓的官员大概是为了在朱棣面前留下好印象,竟然在朱棣指责他们顽固不化的时候出言附和,言语直斥当今陛下篡改祖制,朝中奸佞作祟,这倒是让朱棣的犹疑消了几分,毕竟这话都敢说出来,那就真的是决意要依附于他了。 这就是铁铉的心机厉害之处这一行使者,竟然没有一个人知道诈降的真相! 没错,什么遣派官员,推举乡老,都是铁铉做给朱棣看的!他把所有人都蒙在鼓里,演了场戏给全城军民看,让他们都以为是真的要开城投降,这种噩梦一样的日子终于可以结束,那些欢呼声,那些稠粥和面食,都是这场戏的一部分! 要骗过别人,就先骗过自己人! 阴狠毒辣,竟至于斯。 议降的过程很顺利,因为这些使者已经把燕王朱棣当成了以后的君上,自然刻意奉迎,只是议到受降过程时,朱棣的眉毛就拧了起来: “乞降而不出迎,还要俺亲自入城纳降?你们莫非要诈降不成?” 他死死盯着那为首官员的神色,却见那官员微微一怔,随即连连叩首,好像真被这话吓到了:“殿下当知济南城中窘境,兵马匮乏,粮草见底,殿下虎卉,但使入城,谁能敌之?臣等不敢有诈降之心,只有畏惧之意啊!而且,而且” 朱棣目光一凛:“尽管说来!” “而且守城军民不出,请殿下挥军入城,传扬出去,这济南就是殿下力战而破,城中铁大人、盛都督皆是不敌被俘,而不是主动请降,而且城中设香案,请殿下先行于前,是因为这些时日城内城外都死了太多的人,臣等唯恐士卒先入城中,杀戮泄愤,只要殿下入城,自然可以主持大局,平稳受降。” 这话一出,左右将领都露出笑意,毕竟事实的确如此,而且这铁铉盛庸二人做这等掩耳盗铃的事情,真是 朱棣也不禁有些啼笑皆非,原本对这二人能苦守孤城近三月的本事很是钦佩,如今听见这等小心思,却不免有些轻蔑了。 不过想来也是,人活在世都图一个名声,朱棣要是真这么做了,铁铉盛庸二人的名声就会好上许多,百姓也会念这份恩,之前那些逼死难民的骂名,估计就要落在他朱棣头上了,但跟济南一比这都不算什么了。 他挥手让那些使者出去,几个觉得不妥的将领立刻出言劝诫,都觉得朱棣先行入城太过受降太过冒险,朱棣想了想也觉得该小心为上,便派人去分别盘问议降队伍,从盘问的情况来看,并无丝毫异常,尤其是那些推举出来的乡老百姓,更是把今日城中情形一说,彻底打消了朱棣的顾虑,决定亲自主持受降。 诸将无奈,但攻了三月济南,谁都感到心力交瘁,如今能兵不血刃拿下济南,终究是一件好事,也只能请朱棣穿上三层皮甲,外罩藩王蟒衣,这才让他乘上战马,领着亲卫向城门而去了。 而此时的城墙上,无数的百姓拥挤上城头,注视着那队燕军缓缓靠近城墙,欢呼声简直冲破了天际,先前议降使者回城报信的时候,这种欢呼声就在全城响彻开了,此时更是达到了顶峰,所有人都在炎炎烈日下注视着燕王越来越靠近城池,等待着噩梦结束的那一刻。 而城门上方的顾怀,此时已经急得满头是汗了,眼看朱棣一身藩王蟒袍骑着战马,在身后六十亲卫的拱卫下靠近城门,浩浩荡荡的大军排着整齐的队伍跟在他的后面,顾怀急得简直要晕过去。 虽然不知道铁铉究竟准备怎么干,但不影响顾怀知道他要做什么!事已至此,铁铉肯定是诈降,而诈降的唯一目标,就是朱棣! 为什么朱棣会一骑当先在最前面?为什么入城受降的不是燕军?朱棣若是死了,那一切就真完了! 不能入城,不能入城啊! 第三百一十章 围城(八) 骑着马的朱棣收回看向百孔千疮城墙的目光,握了握马鞭。 三个月整整三个月了,济南城内弹尽粮绝,他又何尝好到了哪里去?孤注一掷地攻打济南,几乎耗尽了白沟河一战的战果,而就在今天,济南终于到了他的手里! 从今以后,他就不再是一个只有北平的造反流贼,而是真正坐拥了北境,可以和龙椅上那位争一争江山的藩王! 和郑村坝一战、白沟河一战不同,这次攻打济南,为的不是消灭朝廷的有生力量,而是为他自己赢得一个可以安稳下来发展兵力的后方!只要有济南立在这里,朝廷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样,想打就打,想守就守,从今以后,攻守之势,彻底逆转! 城墙上的欢呼极为高亢,朱棣已经可以看清那些喜极而泣的百姓,他们一窝蜂地涌到了前面,想要看清朱棣的模样,朱棣坐在马上,项背悄悄地挺直了。 济南的城门很高大,城门洞自然也很是幽深宽敞,洞开的大门内,原本用来抵住城门的沉重条石都被搬开,堆到了两旁,十余个赤手空拳的守城士卒跪伏在两侧,以额触地,头都不敢抬,六十个亲卫越过朱棣,先一步进了城门洞分列两旁,甲胄铿锵中,他们的手已经抚上了刀柄,但凡城内有异动,他们就可以第一时间护着朱棣撤出城门。 透过阴暗的城门洞,朱棣已经可以看见尽头处阳光下的香案,一脸复杂的铁铉盛庸带着一众官吏身着官服,朝着这边遥遥拱手,展露臣服的姿态,朱棣内心的火热在这一瞬间高涨起来,之前多少次夜里对着这座城池望洋兴叹,而今天,这座城池,即将属于他了! 亲卫们巡查完毕,没有发现埋伏的刀斧手、弓箭手,朱棣轻踢马腹,靠近了城门。 “近了,近了” 面色黧黑的铁铉心跳得极快,他的脸上是温顺臣服的表情,双手微微拱着,但眼睛却死死盯着朱棣的声音,计算着他胯下战马的速度,计算着他要多久才能走到那个他设想了一天一夜的位置。 城门洞的上方,原本放着千斤闸的位置,此时正放着一块巨大的铁板。 铁板黝黑,在阴暗的城门洞里显得丝毫不起眼,看起来就像是城门洞的洞顶,甚至骗过了朱棣的亲卫,只是为了防止被发现,这铁板还是不能太大,城门洞上方本就有存放千斤闸的凹槽,此时那铁板放入其中,竟是合情合理。 没错,燕王身边有亲卫,而且燕王本人也会有防备,要是等他入了城,就不好下手了,唯一的机会,就是一击毙命,让他死在城门洞里! 只是这时机却有些不好把握,早了,燕王会被挡在外面,晚了,他完全可以从容逃命。 见手下亲卫没有发现异常,朱棣露出些笑意,他甚至已经想好了一会儿受降时怎么给铁铉等人留些面子,毕竟一想到这三个月来的苦闷,他心中总是能泛起一股杀意。 近了,更近了 铁铉喉头发干,一颗心几乎要跳出来,等到朱棣进了城门,他踏前一步,高喊道:“千岁!” 乍听之下并无问题,封王加爵之后,本就可以称呼燕王千岁,但这并不是铁铉在恭迎朱棣,而是动手的信号! 那几个跪伏在城门洞中的士卒抬起了头,只听“咔”的一声,城门洞上方,实心的大铁板带着风雷,猛地落了下来。 为了防止预判失误,铁铉甚至用的是铁板而不是刀,为的就是只要朱棣连人带马进入范围,就会在这铁板下成为肉酱,而且他计算得也极为准确,按照朱棣的速度,他应该正好走到那铁板下方,到时就算他有所反应,也必然逃不过那呼啸而下的铁板。 到时候别说三层皮甲了,就是三层铁甲,也要在这铁板之下死无全尸! 只是铁铉千算万算,却没算到朱棣在走入铁板范围的一瞬间,鬼使神差地勒了一下马缰,虽然只是极短的一顿,却让那铁板擦着他的鼻子落下,刮起的风吹动了他的头发,重重地砸在了他骑的战马马颈上。 实心铁板,该有多重?再加上高高落下,速度极快,那铁板的边缘简直成了锋利的闸刀,将那战马连着马头和前两只马腿瞬间分离,剧烈的震动中朱棣跌落在地,七荤八素中马血溅了他一身,看着就在眼前的铁板,朱棣只感觉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头皮都炸了。 “有诈!” 城门洞里,亲卫们大惊失色,纷纷拔刀出鞘,砍杀了那几个门洞里的守门士卒,他们架起朱棣就往外跑,朱棣此时还没回神,几个侍卫把他送上战马,狠狠一拍马股,那马便朝着城外逃去,而远处的铁铉,此刻已经目眦欲裂了。 就一点,就差一点!朱棣,你为什么不死?!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数惊呆了,那些满心以为投降燕王有了前程的官吏们更是呆滞当场,城墙上的欢呼声停了,变成了一片死寂,片刻后震天的哭喊声紧接着响了起来,铁铉顾不得再惋惜,急忙传令射杀朱棣,城墙上的守军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纷纷取出弓箭,射向那仓皇逃窜的背影。 漫天箭雨落下,朱棣此时已经回过神来,由于是受降,他身上并未佩刀,只能护住头脸伏鞍狂奔,也多亏了他身上穿着三层皮甲,那箭矢落下城头也只能穿透两层皮甲而已,身下战马也是神俊,受伤后速度更快,一人一马就这般逃回了军阵,已经快活活变成了刺猬。 诈降!铁铉这王八蛋,打的还真是诈降的主意! 眼下烈日炎炎,朱棣却感觉通体发寒,他翻身下马,身上已中了多处箭伤,只是运气极好,没有致命伤势,几个将领连滚带爬地跑到他身边,见他没什么大碍,这才在大悲大喜之下差点嚎啕起来,尤其是朱高熙,见到自己父王在漫天箭雨中夺路狂奔,那一瞬间他是真以为父王要就此殒命了,此时仍缓不过神来,一张脸吓得煞白。 而此时的朱棣撕下已经破破烂烂的藩王袍服,脱下那还挂着箭的三层皮甲,回望差点要了他命的济南城门,不由咬牙切齿怒气冲天,只恨不得将那阴险毒辣的铁铉吞吃入腹: “攻城!攻城!狗贼竟敢诓骗于俺,若是落入俺的手里,定要你生不如死!” 而在燕军有所动作之前,济南城的城门已经狠狠地合上,铁铉盛庸飞奔上了城头,见朱棣逃回了燕军军阵,不由扼腕叹息,见城墙上军民尽皆呆若木鸡茫然不知所措,他收敛情绪,振声道: “莫要惊慌,只是诈降而已,快快拿起刀枪弓矢守城!燕逆生还,定然不肯饶过城中军民,如今已经没有退路了!为今之计,只有死守城池,等待援军,方能有一线生机,纵然身死,那也是为国捐躯,报效君上!” 所有人都沉默了,片刻之后哭声四起,对面的燕军军阵已经动了,俨然是要攻城,那噩梦一般的日子又要回来了。 刚才还吵吵嚷嚷要因为被踩了脚而动手的两个汉子也没了斗气的心思,两手空空荡荡的顾怀本来刚才还在拉架,现在倒也没了必要,便笑了笑收回了自己的手。 险呐看来自己果真是猜对了,铁铉不是那种会投降的人,而诈降图谋的,不过就一个朱棣而已,虽然没猜到他在城门洞里动了手脚,但刚才自己假装失衡脱手落下的那个破碗,算是实实在在地打乱了他的计划。 说起来也多亏了这两个高大的仁兄城头太挤,顾怀下手也挺黑,脚趾头都被踩肿的汉子果然没忍住这口恶气,顾怀再拱拱火,两人就差点打了起来,拉都拉不住,当然,就算他们没闹起来,顾怀也总是要想办法把那破碗扔下去的,反正所有人的视线都在朱棣身上谁还会注意到那么个破碗呢? 也得亏朱棣没走进城门洞太远,不然就真的无力回天了。 可朱棣好歹捡回了一条命,他呢? 喊杀声近了,已经能看清燕军先登营士卒的脸,守城的士卒呵斥着让他们这些青壮下城墙,顾怀幽幽地叹了口气,转身走远。 又要开始搏命了啊 第三百一十一章 围城(终) 和所有人预想的一样,这次燕军的攻城,是真的打出了真火,他们集中了所有的投石机,对着一面城墙狂轰滥炸,张玉等将领也都亲自上阵,轮番带兵冲击城门,几乎是不惜人命地要打下济南,以报诈降之恨。 而城墙上的守军和青壮也明白,济南如今已经走上了绝路,自古诈降失败,城池能守下来还好,若是守不下来,都免不了事后的清算,如今诈降不成,还差点要了燕王朱棣的命,就算城中军民不知详情被铁铉拖下了水,但若是城破,朱棣会听他们解释吗? 而且就算城能守住,谁知道朱棣又会不会真的放水淹城? 但死亡的恐惧总算是激发了城内军民的决心和勇气,燕军攻城攻得猛烈,他们也是拼尽全力地死守,城上城下,一片尸山血海。 大战就这么持续了一天一夜,期间城墙几度易手,但燕军登上城墙,往往还没来得及开辟阵地,就被守军调集人马反扑过去,双方在城墙上反复拉锯,城门处也是血流成河,就这般厮杀到了双方将领都为死伤惨重而心疼的时候,攻城的燕军才终于抛下无数尸体撤了兵。 此时的燕军军阵里,仍没有从死亡阴影里挣脱出来的朱棣暴跳如雷,眼看攻城又不顺利,他咬了咬牙,喝令道:“调集火铳,把他们给俺轰了!” 几个将领纷纷一怔,片刻后才反应过来朱棣说的是什么,忙答应下来,纷纷出帐准备。 从靖难起兵开始,火器就在燕军的征途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当初在燕王府内顾怀教会匠人怎么制作简易手雷,在那之后手雷就在不断改进,同时得益于手雷在战场上的一鸣惊人,燕王府内也成立了专门的火器衙门,搜罗了一大批匠人,没人没夜地研究顾怀折腾出来的那几张图纸。 大权在手的好处就体现在这里,只是一个想法,就有无数人为你跑断腿,如果只是顾怀独自一人,在缺少人力物力的情况下,几乎不可能在短时间内研究出火炮的雏形,但很显然朱棣对这种能改变战争形态的东西很感兴趣,甚至可以说喜爱战争的他对这玩意儿比顾怀还要狂热,快一年以来,燕王府后院的爆炸声就没停过。 没有意外,有材料有人力,在不知道多少匠人呕心沥血地研究改进下,第一门火炮在顾怀奔袭草原之后就已经问世了,但严格意义上来说把它叫火炮未免也太寒碜,所以也就被叫做火铳,只是因为工艺粗糙,而且容易失灵等问题,才没有在白沟河一战派上用场。 这种动辄几百斤重的大家伙,要改变野外作战的战争形态,终究还是太难了点,毕竟燕军以骑兵为主,朱棣的战术多为突袭,这样的战术特点决定了燕军不愿意也不可能带上这些火铳转战沙场,但眼下却有个适合它登场的场合,那就是济南之战。 快三个月了,王府赶制的十几门火铳,终于是在昨日运到了济南城下,而且随时可以对准济南的城头。 说起来当初也不知道是哪个天才匠人折腾出来个想法,说是把手雷填进火铳里,火铳射出去,到了敌阵还能爆炸,岂不是威力更甚?当时顾怀才打下德州,看着这秘谍司送过来的密信拍案叫绝,可后来再问就没了声息,听说是那匠人折腾的时候给炸没了,手雷终究还是承受不住火铳发射时的威力,简而言之就是敢这么干就必然炸膛。 于是第二天的济南城下,就出现了诡异的一幕,燕军军阵明明已经动了,换成往日,不知多少燕军士卒已经喊杀着冲向城头,但今天他们都只是列阵静静地看着,正当城头上守军青壮不明所以之时,只听城下发出十几声巨响,燕军阵前那十几个依次排开的铁疙瘩冒出青烟,一颗颗铁球就呼啸着落向了济南的城头。 准头有些差,这也是无法避免的,既没有久经训练的炮兵,火铳的工艺也太过粗糙,没办法进行精确的瞄准,但这些都无伤大雅,那些铁球落了下来,太过巨大的威力让部分城墙都开始了倒塌,若是落在人群中,但凡擦到身体,往往就化成了一摊血雾,只是片刻之间,济南城头就一片大乱,无数军民亡命奔逃,纷纷在这天威一般的火器之下胆裂心寒。 济南迎来守城三月以来最大的危机。 火铳的射程,比起弓箭远上许多,城墙上的弓箭,根本没法对城外那十几门火铳有任何威胁,铁铉和盛庸也没有出城突袭的胆子,于是从这日开始,城内的军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燕军士卒一边哼着小曲一边装填铁球,然后点燃引线,一声巨响过后,城头就响起一片哭喊之声。 看起来朱棣也是打定了主意,不打算再给济南任何喘息的机会,十几门火铳毫不吝啬弹药,就这样对着济南城头狂轰滥炸,而且大概是为了彻底瓦解城内军心士气,朱棣甚至没有让燕军士卒趁着开炮之后攻城,反而是天明就列阵,然后静静看着济南守军挨炸,最后天黑收兵,活像是抓到老鼠的猫最后总是玩弄一下再吃。 看起来济南城要守不住了,就算不放水淹,再这么下去军心士气也会跌落谷底,直到再也没人敢上城墙守城,看起来铁铉也是无计可施了,毕竟燕军有火铳他又没有。 但事实证明他能被后世的济南百姓崇拜那么多年甚至建立祠堂,是有道理的。 又是新的一天,当燕军再次摆出架势,准备继续看炮轰济南城的时候,城墙上接下来发生的一幕,让所有人目瞪口呆。 当即就有将领跑去请示朱棣,而当他从大帐里走出来,看清济南城头挂着的东西后,他也呆住了。 城墙的豁塌处,放下了一块拼凑出来极宽大的木板,上面裱着宣纸,而宣纸上,赫然写着“开天行道肇纪立极大圣至神仁文义武俊德成功高皇帝”! 朱元璋的神牌!朱棣他爹的神牌! 这就缺了大德了,朱棣一看到这玩意儿,就知道这十几门火铳已经废了,他知道,打不打得下济南是小事情,但若是那个士卒手一抖,开炮把这玩意儿打坏,那问题可就大了。 事情滑稽就滑稽在这里,铁铉挂起来的这玩意儿一点都不值钱,但却是真的要命,目瞪口呆的朱棣反应过来在城下气急败坏,破口大骂,但就是不敢再动用那十几门火铳,只能被迫收兵回营。 虽然这个世界上看起来似乎没有朱棣不敢干的事,他敢进金陵给当今陛下脸色看,还敢公开造反,但他是有弱点的,弱点就是起兵的理由。 当初在燕王府内,朱棣顾怀道衍三个人凑在一起商量着起兵的理由,都知道世上无论什么事情,都需要一块遮羞布,就算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朱棣是造反,但也必须用“靖难”来堵住大部分人的嘴,而且这个理由多少是有理论支持的,就是所谓的朱元璋的遗训,藩王靖难、扫除奸佞那一套。 所以朱棣敢毁掉这挂起来的朱元璋神牌,所谓的起兵理由也就成了一个笑话,他何尝不知道这神牌可能是铁铉随手写的,然后贴到了随手找来的木头上?但奇怪就奇怪在这里,所有人都知道这玩意儿是假的,可就是没人敢说穿这一点,也没人敢动手去砸了他。 “铁铉,铁铉!” 城下的朱棣又羞又恨,怒不可遏,提着把刀团团乱转,朝着城头厉声咒骂,可不管再怎么骂,他也只能对着城头挂着的皇考神牌一筹莫展,燕军的攻城,从此日开始停滞不前。 更坏的消息也在随后接踵而至,在北边伸长脖子看了半天的平安郭英等将领终于是出手了,他们抓准了朱棣久攻济南不下的时机,悍然带着整顿好的大军直逼德州,大概是有了上次的教训,这次郭英从真定带了许多舰船,并且训练了许多使船会水的士卒,准备近日就沿着运河配合平安的步卒,水陆两进,势要把德州军粮夺回去,就算打不下德州,也要将德州粮仓付之一炬,让朱棣再无粮草可用。 这个消息传到燕军大营,这些时日被城头神牌搞得怒火攻心的朱棣不由一惊,他能围济南三个月,靠的就是顾怀给他准备的德州军粮,如果德州军粮有失,别说济南的十余万大军会举步维艰,连河间三府等地都会出大问题,因为从北平运粮实在太远,而且平安郭英也不可能眼睁睁看着,袭粮道的事情他们之前就做过了! 再看看眼前的济南城虽然围了三个月把城内逼得油尽灯枯,但铁铉学起自己玩儿了出绝户计,让城内军民再无退路,死守之心坚如磐石,而城头挂着神牌,当真是轰又不敢轰、打又不敢打,而且李景隆南逃已经三月,朝廷再怎么迟钝,应该也快反应过来了,如果继续在这里耗下去 想到这些,朱棣心底的怒火腾地一声又烧了起来,当初雄心壮志的他怎么也想不到,一群残兵败将,一个没有打过仗的文官,一座似乎踢一脚就会落下几块青砖的城池,居然挡了自己整整三个月,而且现在看起来有可能会一直挡下去! 他放下了手里的刀,满脸颓然,咬着牙一字一顿: “班师!” …… 七月二十四,白露日,宜出行,大利西方。 顾怀端着缺了个豁口的碗,远离城墙慢慢地往道观走着,这碗里的粥要是洒了点出来,那可真是要心疼死的。 这些天来徐妙锦的身子越来越差了,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不像生了病,顾怀外出的这些时间,她都是在道观里睡着,不过就算是醒了,她也有些迷迷糊糊的,偶尔半夜的时候她钻进顾怀的怀里,顾怀总觉得她轻飘飘的好像随时有可能飞走一样。 燕军已经好些天没有攻城了,城头发放的口粮也就敷衍了许多,城里的军粮短缺到了什么地步他不清楚,但这些粥说实话也就吊着人的命不死而已,而且为了让徐妙锦好起来,这些粥有一大半都喂给了她,顾怀是真没想到自己和徐妙锦这么个郡主有一天居然会沦落到这种地步,这些时日偶尔想起以前一些浪费粮食的行径,他简直恨不得把自己的手砍下来。 难民的数量,比起前些时日又少了很多,毕竟放走老弱难民后,城里留下来的多为青壮,每次攻城都要死不少,如今济南城倒是显得空旷了许多,但这种空旷却让人心底发凉。 忽然,城头上负责了望的士卒发出一阵不似人声的尖叫,青天白日之下那声音让人听着瘆得慌,排队领口粮的麻木人群抬头看去,只见一个士卒好像疯了一般,口中怪叫连连,手舞足蹈地朝着其他人嚎道:“退兵了!燕军退了!啊哈哈燕军退啦!哈哈” 只听“轰”地一下,无论是排队领口粮的百姓,还是城墙上的士卒俱都疯狂了起来,所有人都涌向了城头,连盛放粥的大桶都打翻了好几只,那些被烫到的人好似也没有一点知觉,只顾着往城墙上跑,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往城外望去,只见燕军果然拔了大营,陆续开拔,城上的军民都要疯了,他们手舞足蹈连哭带笑,拼命敲打着身边的一切,发泄着绝望过后的喜悦。 阳光下,察觉到身后异动的顾怀慢慢停下脚步回头望去,他听着身后城墙上那劫后余生的欢呼声,看着那些不管认不认识都拥抱在一起的身影,只觉得阳光很刺眼,甚至让他有些眩晕,手里的碗一个不注意跌落下去,碎成几块,但他却没有再去看,而是跑向了那座破旧的道观。 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第三百一十二章 亲卫 远离济南城大概几十里有一座留城,这座小县城在燕军南下之前还是很繁华的,毕竟背靠济南,又近官道,再加上县城境内有块景色优美的湖泊,好些济南城的达官贵人都喜欢过来游玩,久而久之就让此地发达起来,临湖的酒楼青楼开了一片又一片,老百姓们也不再把生计全落到种地上,日子肉眼可见地变好起来。 但一切在前不久都变了,先是朝廷的讨逆大将军李景隆带着十几万兵马逃难似的往南跑,那乱糟糟的大军,少得了骚扰百姓的士卒?吃拿卡要之下,不知多少百姓遭了殃,好不容易等到大军过境送走了这帮瘟神,得,燕军又来了。 而且这一来就呆了好几个月,虽说燕军士卒祸害百姓还没朝廷的兵来得厉害,但战乱四起,生意哪儿还能做得下去?不少百姓还猪油蒙了心收拾家当往济南跑,以为跑进城里就安全了,也不知道现在还活没活着。 仅仅几个月,原本繁华的城池就变得荒凉萧瑟,不知多少酒楼客栈停了业,多少安居乐业的百姓下落不明,如今好不容易熬到了燕军退兵,还活着的老百姓从县城的各个角落钻出来,互相看看都有劫后余生之感。 然而这种全城的喜悦情绪并没有感染到坐在湖边民居里的两个汉子。 桌上摆了几个酒坛,两个汉子谁也没有说话,都一杯接一杯地喝着,等到最后一坛见了底,有些痞气的汉子放下手里的杯子,站了起来。 他扬起巴掌朝对面那埋着脑袋一字不吭的汉子扇了过去:“王五,老子草你亲娘!三个月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你还有脸回来?你他妈怎么不去死?” 被一巴掌抽飞出去的王五垂头丧气活像是只挨了打的土狗,灰尘四起中,他捡起了掉落的酒杯,喝光了里面的残酒,红着眼睛站起身子:“我再去找找。” “找?找你亲娘!主官大人就在济南城里,那里头的模样老子想都不敢想!” 魏老三越想越气,大踏步走上去就是两脚:“你也算他妈的亲卫?看着主官大人进了济南城,你居然没跟上去?天天守在外面有屁用?你个狗日的窝囊废” 挨揍的王五连护住自己的动作都没有,如果可以,他也想揍自己一顿。 三个多月了济南城前主官大人下落不明,他觉得主官大人不会进济南城,就在城外的人流里寻觅着,结果直到城头开始射箭,他也没找到主官大人的身影,就算他回到了这个小县城的前哨站,也还是没看到主官大人回来。 这个前哨站是主官大人带着秘谍司谍子充当探马,给追击李景隆的燕军探路时设立的,除了这里,济南周遭地界都没有秘谍司的人,如果主官大人没有进济南城,那他就一定会回这里。 一切都指向最坏的那个可能。 三个月来,王五去了无数次济南城外,哪怕燕军在攻城,他也想进去找到顾怀,只可惜铁铉连朱棣的大军都能挡住,又怎么可能放他这么个小小的亲卫进去? 每次寻找无果回来时,同样在济南城外发愁的魏老三就会和他打架,一开始王五还会反抗和魏老三打个有来有回,但后来也就没了反抗的力气--主官大人是自己弄丢的,主官大人的亲卫只有自己和魏老三,如果那天在城外的是魏老三,是不是主官大人就不会丢了? 这么一想挨揍起码还能减轻些负罪感,毕竟半夜睡不着的时候连他都想扇自己两耳光。 所谓亲卫,和手底下普通的兵是不同的,他们是你在行军打仗时唯一能信得过的人,他们的待遇是最好的,军中晋升,除了军功,做亲卫是最好的途径,如果能做到统军主帅的亲卫,战事顺利有功劳会上眼药的话,锻炼两年外放独自带兵也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 但是与之相对的,亲卫也有自己的职责,战场上保护主帅安危,挡箭断后之类的事情不用多说,平日也要常伴主帅身旁,所以世上哪儿有主帅丢了自己却安然无恙的亲卫? 一想到这儿王五就又羞又愧,他本是陈平的兵,但他也是跟着顾怀进草原打过仗的,南下之前陈平交代了很多,说主官大人平日是个不拘小节的人,但身为亲卫就要明白自己该做什么,他陈平当初也在主官大人身边做过亲卫,所以让王五不要觉得这是什么委屈的事情要是陈平知道了济南发生的这些事,他王五还有什么脸回北平? 又是狠狠的一脚直踹脸侧,魏老三嘴里的污言秽语还是连绵不绝,这黑厮也就在顾怀面前乖巧些,当初在军中在秘谍司就是个浑人也怕三分的兵痞,可听他句句提到自己的老娘,王五也有些忍不住了,老实人发起火来可比一般人可怕多了,他一把抓住魏老三的脚将他扯倒在地,翻身骑上去就左右开弓:“你以为我想?我不想进济南城?你再提我娘,我今天跟你玩命!” 两个上阵杀敌眼都不眨的军汉就这么在狭小的民居里打将起来,一时灰尘四起家具散架,两人渐渐也是打出了真火,魏老三平日就看王五不太顺眼,总觉得这厮莫名其妙成了和自己一样的亲卫,而且老实巴交的未免太跌份;王五则是压抑了三个多月,往日济南没开城也就罢了,如今燕军撤退了还没有主官大人的消息,总觉得主官大人怕是凶多吉少,心底那根弦断了也就豁出去了,再加上平日没少挨魏老三的拳脚,今日不讨些脸面回来总觉得吃亏。 两人从屋内打到屋外,总算还有点理智没用上战场杀人的法子,都走的军中技击的路数,但下手狠了也不免拳拳到肉,正当他们打得越来越不可开交,手都伸向腰间的刀时,一道站在院子外看了许久的身影才出了声: “虽然我知道你们的感情很好,但你们能不能先给我找些吃的?” …… 鼻青脸肿的王五强按下心头的喜悦,提着食盒越过了大门,只是那脸上的笑意怎么都压不下去,尤其是当他看到那道身影还好好坐着的时候,脸上的笑意就更加明显了。 看起来更像是个难民的顾怀正听着魏老三说话,饿得连点头的力气都没了,见王五回来,他对着魏老三指了指王五:“你跟谁学的打小报告?是汉子就当着别人的面说。” 这话一出王五的脸色难看起来,他怎么也想不到魏老三这么不要脸,自己就去酒楼买趟饭的功夫也能在背后说坏话? 他摇摇头懒得跟魏老三计较,如今主官大人回来了,也就犯不着和那黑厮斗气,而且看主官大人这模样怕是在济南城里受了不少苦,他连忙打开食盒,一盘盘香气四溢的菜拿了出来,主官大人的眼神越变越奇怪,但就是没动筷子。 被主官大人带回来的清秀少年就没那么能忍了,可筷子才伸出去就被主官大人拍掉:“喝了几个月的稀粥,一下子吃这种大鱼大肉,肚子受不了的,你不想一直往茅厕跑,还是老老实实喝粥好一点。” 一身少年破破烂烂少年家丁打扮的徐妙锦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但还是老老实实按照顾怀的说法喝起了粥,顾怀也喝了几口填了填肚子,又拿起鸡蛋给她剥了起来,才开口问道: “说说,怎么回事?” 这话就是在问刚才那一幕了王五尴尬得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可魏老三的脸皮就显得厚多了:“俺们切磋武艺呢,他听说俺是军中头等好汉,就缠着要俺教他几招” 顾怀没搭理他,看向王五:“他仗着资格老欺负你?” 都是当兵的,难道还要主官来帮忙出头?那未免也太不像样了,王五摇了摇头:“是切磋。” 顾怀叹了口气,他多少也猜出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光看王五刚才见到自己那表情就明白了,不过魏老三这憨货虽然浑身上下全是臭毛病,但忠心是没话说的,累死累活靖难快一年了官职都没升半分也没见他有怨言,还是跟着自己天南地北地跑,自己在济南出了事,他迁怒到王五身上也情有可原。 “济南是我自己要进去的,和你没关系,当时情况太乱,也没办法让你给王爷托个口信,”顾怀将剥好的鸡蛋递给徐妙锦,“不要自责什么,虽然带着你进城会少很多麻烦,但济南那个人间地狱你没进去也是件好事。” 听见主官大人这么宽仁,王五越发羞愧和自责了,他站起身子,垂在身侧的两只大手摩挲着裤子,铁打一样的汉子此刻竟然有些眼红,不过他平日老实巴交的,此刻连点表忠心的话都说不出来,看得顾怀又是好笑又是无奈,只能摆摆手:“行了行了,这模样不知道的人看了还以为你准备号丧坐下,以后魏老三再欺负你,刚才那法子就挺不错的,都是同袍,动刀子肯定不行,但谁要是技不如人挨了揍,来找我我也不会管。” 他冷笑一声:“我也是猪油蒙了心,居然觉得你两说不定还能有共同话题,能成为不错的朋友两个大男人学起女子扯头发,真他娘的埋汰。” 气氛松缓下来,傲娇萝莉还在小口小口地喝着粥,从济南出来这几十里,他和徐妙锦是真体验了一把难民逃难的感觉,但眼下既然已经回到正轨,有些事就不能再拖下去了。 顾怀的脸色凝重下来:“说说那些我不知道的事情。” 第三百一十三章 南望 “殿下从济南退兵后,开拔向了禹城,穿城而过之后,禹城驻军也随殿下一同撤退了。” 顾怀停住笔,若有所思:“一个都没留?” 魏老三点了点头。 看来北边的事态比自己想得还要严重平安和郭英还真是给朱棣找了天大的麻烦,居然连济南的驻军都没敢留。 不过济南虽然已经打得差不多了,但攻不破济南城,派驻兵马也确实没有意义,燕军的实际控制范围最多也就到德州,连河间三府都只是依附而不是真刀真枪打下来的,要强行占领济南,未免也太过冒险,如今郭英平安缓过了气开始袭扰后方,也难怪朱棣火急火燎地就退了兵。 “济南守军的动向呢?他们有没有追击?” 魏老三摇头道:“没有,他们哪儿敢呐,那些残兵败将等殿下走远了,才出了城跟在后头一路接收城池,还说是收复哩。” 顾怀笑了笑,看得出来魏老三对盛庸铁铉的这番动作颇为鄙夷,但嘴长在别人身上,要怎么说是他们的事情,别说是跟在燕军屁股后头“收复失地”了,说不定他们还要说燕军围城三月,是怎样的焦头烂额、困顿不堪,大伤士气呢。 终究是纸样文章而已,不管嘴上说得再好听,到了最后终归是要真刀真枪打一场才算数。 而且德州不失,山东地界就早晚要再起征战,这里是朱棣南下必经之路,如今退兵,也不过是由于后方起火和粮草压力而已,等到整顿完毕,济南终究还是要打的。 这样一来战事应该就会暂时落幕了,朝廷大军被打散,平安郭英带着一群残兵败将也只能小打小闹,现在的朝廷已经无力再发动这么大的攻势,而燕军同样需要休息,需要消化白沟河一战后占领的区域,济南围城之后,燕军短时间也无力南下了。 一念至此,手里的信也写得差不多了,顾怀放下笔:“两封信,交给下面的谍子送出去,这份交给王爷,我活着的消息,王爷现在是不知道的,总要送个消息过去才行。” 魏老三挠了挠头:“大人不回北边儿?” “这里早晚还要打起来,设置一些耳目,是很有必要的,如果济南城里有秘谍司的谍子,这次也不会闹成这样,”顾怀靠在椅子上,闭目沉思,“芒种如今在德州,清明在金陵,北平是立秋在看着,济南这里不找个人盯着,我还是有些不放心” 他摇摇头站起身子,准备再仔细考虑一下山东地界以后的安排,魏老三看着手里的另一封信,忙问了出来:“大人,这封信往哪儿送?” “王爷退兵以后,济南拖了好几天都没开城门,好不容易开了,却没有半点儿朝廷的消息,这很奇怪。” 顾怀停住脚步负手而立:“要知道已经三个月了白沟河一战的失利,济南这么多天的围城,就算军驿延误,朝廷的旨意也该在路上了才对,怎么可能既没有朝廷援兵,又没听到某个人倒霉的消息?” “所以只有一种可能” 他笑了笑:“把这封信送给没敢回金陵的李景隆。” “啊?” …… 民居的后院,徐妙锦已经换了一身衣裳,总算不再是那副青衣少年的模样,三个月的围城虽然让她有些营养不良瘦弱了不少,但大大的眼睛尖尖的下巴越发显得像个瓷娃娃,只是她小嘴嘟得有些高,两只手撑着下巴恶狠狠地看着院子里开着的花。 这是在生闷气了。 也是,在济南城里,顾怀无时无刻都围在她身边,满眼都是她的模样,稍微皱皱眉就赶紧上来问是不是不舒服了,还会喂她喝粥哄她睡觉哪儿像现在这样?一用完膳就开始忙,看也不看她一眼。 人总是会对差别对待感受很深,尤其是女人,傲娇萝莉此刻就感觉不平衡了,只觉得顾怀又变成了那个大忙人,一点都不关心她。 一道身影走到了她身边,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那些花,笑道:“怎么恶狠狠的,还饿呢?花可不能吃。” 傲娇萝莉轻轻哼了一声,偏过头去不想理他。 顾怀倒也不介意,在石桌旁坐了下来,只是隔得很远,小丫头越发不满意了,皱了皱琼鼻:“你忙你的,管我干嘛?” “怎么这么大火气?”顾怀愣了愣,“好不容易活着出来了” 他这么一说,小丫头也感觉自己是有些过分了,想想在城里受的那些苦,她光是在道观里呆着都觉得度日如年,更何况要上城墙守城的顾怀?傲娇萝莉的态度软化下来:“你不累么?” 本来打算从心灵上给顾怀一点关怀,顺便让他好好休息一下,谁知道顾怀怔了怔后,摸了摸她的头:“记得叫叔叔” “不要!你坏死了!人家才不是小孩子!”傲娇萝莉捂着被揉乱的头发,气不打一处来,“不理你了!” 见她这么大的反应,顾怀讪讪收回了手,他只是看刚才气氛被搞得这么沉重,想开个玩笑而已不过看起来傲娇萝莉好像不太喜欢这种玩笑。 这么说起来,顾怀上下打量了一下徐妙锦,之前在城里穿着少年青衣,还不太能看出来,如今换回了女子衣裳,虽然是布衣钗裙,但确确实实已经是个大姑娘模样了,再把她看成个小丫头确实不太合适。 都说女大十八变,只是一段时间没见,她就长大了啊 想到自己刚才那有些孟浪的举动,顾怀不由有些尴尬,徐妙锦毕竟是郡主,之前在济南城里还能说要照顾她所以事急从权,如今出了城,确实得好好注意彼此的距离了。 他轻轻咳了咳,转移了话题:“清明已经过了,要不我派人送你回北平?” 提到这个,徐妙锦的神色也黯淡了些,她这次悄悄离开北平本就是为了给三哥扫墓,谁知道在济南被困了这么几个月,算一算时间,三哥居然已经走了一年了。 偶尔午夜梦回,还能梦见以前小时候三哥带着自己在莫愁湖边捉知了的场景,醒过来却已经天人两隔,这种事情 她低声道:“我还是想回金陵看看。” “回中山王府么?” 刚问出口,顾怀就后悔了,恨不得给自己一嘴巴,徐增寿是怎么死的,其他人或许不清楚,他和朱棣却是知晓其中缘由的,当初他带着徐增寿的死讯回到北平,一开始都没敢和徐妙锦说明白,直到过了段时日才告诉了她原委,这一年来徐妙锦深居简出黯然销魂,何尝不是因为不知道以后该如何面对那个大哥?那个亲手逼死了三哥的大哥? 看徐妙锦的神态,她还没做好回那个家的准备,都已经一年了,怎么也要去坟前祭拜一番,可徐妙锦如果不回中山王府,金陵那个地方她还能呆在哪儿? 兵荒马乱的,南北交界处随时有可能打起来,如果徐妙锦祭拜完了要回北平,到时候又遇上济南这种事情该怎么办?乱世发生什么都有可能,顾怀实在不想她再冒这种险了。 他想了想,叹了口气:“我知道了我陪你一起南下。” 徐妙锦抬起小脸,呆呆地看着他。 “别这么看着我,其实我原本就打算走一趟金陵,只是还没决定要待多久,”顾怀边想边说,“一时半会儿是没有战事了,白沟河一战过后,朝廷必然动荡,这种时候就可以做很多事情,其实现在过去都已经有些晚了,最好的时机应该是在济南围城之前。” 他看向南边:“只是可能得绕些远路有些人需要先见上一见。” …… 重新进入德州地界,济南攻城失利的阴影渐渐散去,朱棣回望了一眼自己的大军,那股意气风发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上。 一时的失利终究影响不了大局,朝廷怕是已经被自己打懵了,这么长的时间都没能做出反应,只靠北边这点游兵散勇,能对自己产生什么威胁?水陆两进的郭英平安听到自己班师的消息,就没敢再继续攻打德州,而是连夜撤兵出了德州地界,看来他们也没想到自己会放弃济南放弃得如此果断。 看来自己还是太高看他们了。 说起来还是有些不甘心啊打不下济南,终究还是被限制在了北边,河间三府依附了又如何?朱棣看到那个仲鸿文的第一眼,就知道这个人是那种在官场上看惯了风向的官油子,如果朝廷势大,他肯定会义无反顾地重新投入朝廷的怀抱。 自己能给他的不多,看起来他也不想要,怎么也不肯离开河间三府一步,这样的人,究竟是蠢,还是聪明呢? 眼下已经进了秋天,秋粮的收获和冬天的到来,意味着燕军将有充足的时间和后勤镇压整个后方,到时候不仅是大同,宣府辽东也再不会成为自己南下的桎梏,等到明年开春,自己就会带着大军南下,和那个龙椅上的侄子,打一场争夺江山的决战! 当然,除了这些,还有一个更好的消息朱棣从怀里拿出秘谍司刚刚送来的谍报,那熟悉的笔迹让他这几个月来提着的心终于放下了。 只是即使看过一遍,再次看到那报平安后的话语,朱棣还是忍不住皱起了眉头,顾怀的这个想法堪称神来之笔,但是不是太过冒险了点? 一旦成功,确实足以抵过十万大军,但若是失败,金陵那个地方可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啊。 不过有句话他说得确实对,到了如今,还有什么法子是不能用、不敢用的呢? 只是这么一来,怕是有好些时日要看不见他了。 朱棣深深地往南方望了一眼,轻轻拨过了马头: “驾!” 第三百一十四章 朝野 如今的李景隆,在徐州。 没错,虽然当初在济南又吃了一次败仗后,他是准备直接逃回金陵的,毕竟朱棣在他心里已经成了无法战胜的阴影,别说身边这点残兵败将了,就算再给他五十万大军,他也没有了当初出征时的信心满满,因为当他不止一次梦到过这种可能,却连在梦里都没赢过。 到了这种地步,还有什么好说的,逃那就。 可逃到徐州后,李景隆就不走了。 他没法走了。 前前后后八十万大军呐朝廷掏空了家底给他去打燕王,当初朝堂上户部和兵部的官员都差点掐着脖子对骂了,还是陛下下了旨意才让户部掏出来了银子,如今几场败仗下来,身边拢共就剩下了不到十万兵力,他有什么脸回金陵?回去给陛下交代? 回去不被他娘的砍头都没有天理了。 是人就都会怕死,从李景隆这几次逃这么快能看出来,他比一般人更怕死,所以当他到了徐州以后,这脚是怎么也迈不动了,他提心吊胆地琢磨了好几天,想着还是先收拢了残兵再说,派人打听清楚,得知燕军围了济南城之后,他立马意识到这是个重整兵力的大好机会,于是立即传令郭英、平安、吴杰等将领,让他们趁着燕军视线全被济南吸引过去的时候带兵南下,听候调遣。 按道理说这想法确实也没错,但奈何这位仁兄在徐州等了个把月,没等到来会合的大军不说,还差点给那些传令兵带回的消息气得翻了白眼。 离得最近的平安算是最不给面子的一个,直接把令箭扔到了他的传令兵脸上,硬生生轰出了中军大帐,听说这个逃跑主帅还有脸要他去听候差遣,郭英怒不可遏,转头就开始写起了请罪兼告状的奏折,要知道自古出征能写奏折的也就主帅和监军,郭英一个将领把他李景隆的活儿给抢了,俨然是真的全当他这个主帅死在了白沟河,半点情面都不想给他留。 稍远一点,在真定的郭英和吴杰相比之下就要给面子多了,见了军令哼哼哈哈地答应下来,但不管传令兵怎么催就是不挪窝,两个人窝在真定不断带兵袭扰燕军粮道抄燕军后路,简直成了游击队,根本没有一丁点儿要来拜见主帅的意思。 其他各路将领也是大体相似,脾气暴躁点资格老一点的一点好脸色都不给,年轻些的就找些稀奇古怪的理由,反正就是不来,于是堂堂朝廷讨逆大将军、曹国公李景隆还没被金陵城里的朱允炆追究责任,就被自己麾下的将领们给抛弃了,朝廷的大军散落各地,没有一点要聚起来的动作。 这么一看济南三个月不见援兵也不是什么不能理解的事情。 于是李景隆就这般一个人在徐州尴尬着,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总这么一直呆着也不像话,可要他在兵力劣势的情况下去和朱棣再打一场又实在没有勇气,而且冷静下来金陵也不敢回了,生怕一回去就被送上菜市场的刑台,李景隆就这般在徐州又彷徨了个把月,在济南围城整整两个月后才写下了一封密信,把白沟河战败的原因用春秋笔法全推诿到别人身上,又在密信里情真意切地求黄子澄黄大人再拉自己一把,这才让人把信送去了金陵,一直惶恐不安地等消息等到今日。 算一算时间,密信也该到金陵了,在李景隆心里能替他瞒下郑村坝一战的黄大人手眼通天,就算现在场面也实在太难看了点,也未必不能再来一出奇迹。 只能说李景隆打仗不乐观,这时候倒是乐观了起来,只是这种自我欺骗还没持续多少天,就传来了济南围城已解,燕王收兵北归的消息,李景隆当时还在巡营,听了这消息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眼睛眨了眨后大惊失色翻身落马,就此一病不起。 没什么好说的了,如果铁铉盛庸没守住济南,他李景隆还有活下去的机会,可偏偏济南居然守住了!用那点残兵败将抵住了他李景隆几十万兵力都没打过的燕王! 人不怕废物,就怕和人比,一旦这个消息传回金陵,等待他的将会是什么那真是闭着眼睛都能想出来的结局。 已经结束了 …… 收到李景隆密信的时候,李景隆眼中手眼通天的黄子澄正在官署里处理公务,跻身成为这个帝国的执缰者之一已经快两年了,这些一开始做起来艰涩无比的事情,现在也越来越得心应手起来。 然而所有的好心情都在打开那封密信之后荡然无存,黄子澄的脸慢慢扭曲起来,当他看完了密信之后,整个人都要崩溃了。 之前郑村坝一战,李景隆五十万大军败退德州城,他能和齐泰一起把这件朝野皆知的事情瞒下来,已经是逆了天,要不是朱允炆不关心政事只关心周礼,他李景隆的坟头都可以长草了,如今六十万大军一败涂地,比上次还惨,活着的不足半数,伤残士卒又有数万,德州百万石军粮尽入敌手,济南被围死,各路将领散落地方打游击,众口一词指责李景隆,他黄子澄就算真一手遮天,这事也不可能瞒下来。 还拉他一把?黄子澄挽起袖子拿起密信就往宫里冲,去找正在和方孝孺研习周礼的朱允炆弹劾去了。 周礼这东西,确实是博大精深,尤其要用周礼治天下,那更是要自己学个透彻,方孝孺在上头讲,朱允炆在下面听,两个人的心神都沉浸其中,就看到黄子澄一路闯了进来,身后跟着几个阻拦不及的宦官。 见黄子澄一脸要吃人的表情,朱允炆不禁好奇:“先生何事慌张?” “陛下,陛下啊” 又悔又怕的黄子澄老泪纵横,一把扑倒在地:“李景隆兵败白沟河,八十万大军溃不成军,如今燕逆兵困济南,李景隆败走徐州,诸将散落各地,江山社稷危矣啊陛下” 这话一出朱允炆还以为黄子澄是在开玩笑,可片刻之后反应过来,蹭地一下跳了起来:“什么?!” 他大惊失色:“曹国公不是带兵北上攻打北平吗?八十万大军竟然大败?燕逆有多少人马?” 黄子澄连连叩首:“陛下,李景隆兵至白沟河,正遇上燕逆人马,燕逆大军不过十余万,大战一天一夜后,李景隆狂妄自大、骄兵慢敌,以致一败涂地,丧师辱国,连瞿能等都督都战死当场” 好好地在宫里学习,突然听到这么个消息,冲击力未免也太大了点,朱允炆脸色发白,只感觉头晕目眩,退了两步后跌坐地上,黄子澄匍匐几步,边哭边咬牙:“李景隆罪该万死!还请陛下马上下旨召李景隆还京,诛其首级,明正典刑,以安阵亡将士之心,慰黎民百姓之意!” 得,李景隆眼中能拉他一把的黄大人算是想明白了,这事没人能顶得住,李景隆要死就自己去死,别跟他扯上关系,之前替李景隆瞒着郑村坝大败的事,自然也被黄大人选择性遗忘了 信息量太大,朱允炆不由心乱如麻,听得黄子澄字字泣血,句句杀意,他只能挥手道:“来人,速速拟旨,宣李景隆回京!” 此时一旁的方孝孺也早就被这消息惊呆了,朱允炆扶起黄子澄,在自己两位先生面前急得团团乱转,仓皇无措地问道:“八十万大军大败济南被围,山东危矣!那德州呢?河间呢?朕朕该如何是好?” 突逢这等大事,方孝孺和黄子澄对视一眼,都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之前那副卧龙凤雏的模样也消失不见,只剩朱允炆自己在一边急得跳脚。 还好这种尴尬没延续多久,朱允炆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连忙喊过宦官:“快,速速宣兵部官员赴正心殿议事!” 片刻之后,匆匆赶到正心殿的兵部官员都听到了这个消息,一个个呆若木鸡,兵部尚书齐泰下意识看向了黄子澄,见他脸上尤有泪痕,只是片刻就猜出了来龙去脉,兵部都还没收到消息,陛下就知道了,再看黄子澄的模样,分明是那李景隆又写了密信,看到自己这位老友这次没犯糊涂,他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对那李景隆的恨意也越发高涨,想到自己当初为了这八十万大军和户部官员在金銮殿上为了军费吵得不可开交,再想想自己为了大军出征做了那么多准备,不由一口老血涌上喉头,连牙根都快咬碎了。 他站了出来,一张脸扭曲得不成模样: “李景隆,该杀!” 第三百一十五章 援手 进了八月,月亮就越来越明亮,月光洒在地上皎洁如霜,给火堆旁休息的众人身上都镀了一层银光,只是面对这诗情画意的场景,却没几个人的脸色好看得起来。 围在火堆旁的几人是李景隆的亲卫,朝廷宣李景隆回京的旨意进了徐州军营后,李景隆不敢耽搁,昨日就匆匆启程上了路,这次入京是要请罪的,自然也没必要带上许多人,而且徐州这种后方也无战事,于是抛下了大军的李景隆身边就剩下了这些个亲卫,此刻他们坐在火边一脸的颓然,这次回金陵将要面对什么他们心里都有数,实在是没几个人能像李景隆那样还睡得着。 最为可笑的是李景隆一路南逃,身边那在德州带进军营的许清许姑娘仍是没有落下,此刻怕是也在侍奉着李景隆入寝,都已经这个时候了,曹国公李景隆还是没忘记享受,实在是让几个跟着他从南打到北一路败仗的亲卫心思复杂至极。 他们是亲兵,主帅要遭殃,他们也好不到哪儿去,这可不是主帅倒了他们就能回军营里继续当兵这么简单,更何况他们当亲兵当了这么些年,跟着李景隆在金陵耀武扬威,眼下这种日子随时可能消失不见,谁的心情能好得起来? 抛去这些外在因素,几人对于李景隆那也确实是打心底里感到鄙视的,作为亲兵能接触许多军机要事,李景隆究竟废物到了什么程度,之前李景隆手底下那些将领可能还没他们来得清楚。 往火堆里添了根柴,李景隆的亲卫头子江海深深叹了口气,抬头看着月亮不发一言,其余几个亲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但很快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打破了这种死寂,几个外围放哨的亲兵架着个身影走了过来。 是刺客?不对啊,李景隆如今都这副德性了,哪儿还有刺客会来找他? 那就是偶然路过的百姓了江海摆了摆手,正想让他们把那人丢远些,待借着月光看清了那人的面貌,当即腾地一声站了起来。 “魏老三?!” 被几个亲兵架着的赫然是在白沟河一战后踪影全无的魏老三,此时一身逃难百姓打扮的魏老三见着熟人,也是愣了愣后大喜过望:“俺的老天爷,可算找着你们了!” 当初魏老三在李景隆帐外当了几个月的持戟卫士,和江海的私交颇为不错,在德州城里被魏老三救下脸面的江海也对他颇为照顾,只是此刻看到魏老三重新出现在眼前,江海那张脸都快扭曲了:“你他妈的,敢当逃兵?” 魏老三愣了愣,随即立马解释道:“俺冤枉!俺哪儿敢当逃兵?南下的时候俺膝盖中了一箭,你们跑得太快,俺叫破了喉咙也没人管俺,得亏俺躲在草里遇见了逃难百姓,养了好些时日才好了箭伤” 说到这他还有些委屈:“你们逃得是不是太快了点?俺到了德州,你们就到了济南,俺到了济南,还没找上你们,就给堵在济南城里头了,好不容易等燕军退了从城里跑出来,听说你们在徐州,俺寻摸过来,你们又南下了” 他装模作样抹了抹眼泪:“谁的命有俺苦?俺要是当了逃兵,还会屁颠屁颠追上你们?” 道理确实是这么个道理,江海愣了愣,神色柔和下来,几个亲卫也唏嘘起来上前嘘寒问暖,谁都没想到魏老三居然这么惨,济南那个人间地狱他们也是听说了的,魏老三居然在里面关了三个月?也难怪这么久都没追上来了。 而且此刻的李景隆说难听点那就是墙倒众人推,谁都恨不得上去踩上一脚,魏老三能追到这地界来那忠心确实是没话说了。 设身处地想一想,大概就连他们这些跟了李景隆好些年的亲卫都比不过真要是遇到魏老三这样的事情,又听说朝廷打算问责,跑了就是了,还回来遭罪那不是脑子有问题? 不过看魏老三确实不像是聪明的样子江海拍了拍他的肩膀,努力挤出个笑容夸赞着:“是好样的,没丢了大帅的脸!这一路折腾坏了?赶紧下去休息,等明日就又要上路了。” 下去休息?那他魏老三来干啥来了?该见的人都没见到,难道真是犯了失心疯要回来给李景隆当亲卫?一听这话魏老三就急了,但很快那大帐的帐帘就被挑了起来,外面的动静惊动了同样睡不着的李景隆。 和济南时相比,此刻的李景隆已经憔悴到了极点,好像风一吹就要倒了似的,前些时日济南的消息传过来他就染了病,但看起来走路还没什么问题,他也看见了魏老三,稍加思索,就想起了他的身份。 “回来了?” “是,大帅,俺回来了。” “回来了就好,下去。” 魏老三忙上前一步:“大帅,俺之前遇到个奇怪的人哩,他让俺给大帅带封信。” 李景隆停住身子,有些疑惑:“信?” 见魏老三走向李景隆,几个亲卫都有些紧张起来,看他伸手入怀,江海都想上去拦住了,眼下李景隆虽然已经不是三军主帅,但万一真有失心疯的要置他于死地呢? 还好魏老三掏出来的只是一封薄薄的信,李景隆接过,打开,只是粗粗扫了两眼,就猛地抬头看向了魏老三。 他眯了眯眼:“有意思” …… 天上的薄云轻轻掩住了月亮,就像出浴的美人,将一袭轻纱遮在了身上,虽然少了几分直视的性感,朦胧中却更增添了些诱人的味道。 崖边的巨石被阴影覆盖,一个身影负手站在那里,已经等了很久。 李景隆会不会来,其实不需要多想就能得出答案,一个人快要溺水的时候,会下意识抓住身边能抓住的任何东西,世袭罔替的国公爵位没有人愿意断在自己的手上。 果然,身后响起了脚步声,走到了顾怀身边,一同望向了崖下的林海:“不怕本国公翻脸?” “我可不是燕王殿下,”顾怀笑了笑,“曹国公应该不会做这样的蠢事。” 李景隆也笑了,只是笑得有些难看:“你是那酒楼的掌柜?魏老三是你的人?” 顾怀没有开口,但显然是默认了。 很多事情只要起一个头,其他的就可以抽丝剥茧一路明了下去,连自己的身边都有燕王的人,那德州的布防泄露、大同的进退维谷、白沟河折断的帅旗就都可以解释得通了,李景隆脸色变换,在月光下定定站了半晌,才带着似哭似笑的表情开口:“你让我输得很惨。” “国公是有些惨,但比起那些在一场场战事里牺牲的士卒,比起无数流离失所的百姓,你现在还能站在这里,还能琢磨回金陵怎么保下自己的命,已经很幸运了。” 顾怀语气很淡:“败者的话从来不用细听,所以呢?考虑得怎么样了?” 这样的态度彻底激怒了李景隆,就算他知道自己是个失败者,也只觉得是输给了燕王而不是眼前这个年轻的青衫书生,但当他对上顾怀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神时,所有的怒火都慢慢消散。 “你说的是真的?追责之下,我不仅能保住命,甚至还能保住爵位?” 顾怀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我觉得在信上已经写得很清楚了要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来逗你玩?” 李景隆深吸了一口气:“说。” “虽然我觉得国公是个聪明人,有些事情不用我过多提醒,但为了保险起见,还是得问问,”夜风吹动了顾怀的青衫,“国公应该没有打事成之后就翻脸不认人的主意?” 李景隆的脸色滞了滞,他确实是存了这样的心思想来听听顾怀会说什么,保住性命和爵位的诱惑实在太大了,但若是要让他倒向燕王,未免也太过于异想天开,要知道他只是被召还回京,讨逆大将军的军职还没被下!这世上哪儿有平叛主帅平到一半投了叛逆对象的道理? 看到他的神情,顾怀叹道:“想想看眼下的局面曹国公,国公爷,前前后后八十万大军一败涂地,不知道多少将士恨不得把你生撕活剥,朝廷里那些官员落井下石的德性,大概不用我多说?之前保了你一手的黄子澄齐泰这次没有伸出援手,他们就只会把你丢进井里然后用石头填死,你都已经到这步田地了,为什么还能考虑那些东西?” 他有些疑惑:“难道和我想象的不一样,你并不是一个打仗的废物,官场上的聪明人,而是一个彻头彻尾还没长大的孩子?” 大明爵位,除了九五至尊的皇帝,下面就是王爵和国公爵,李景隆高高在上久了,做梦都没想到有一天会有一个不知来路不知名姓的书生站在自己面前说这种奚落到了极点的话,这些话并不恶毒,但却让李景隆最后的那一点自尊心彻底碎裂,但也确实让他第一次在逃避之外体会到了眼下的处境。 是的,绝境。 没有人会拉他一把了,朝廷需要人出来背锅堵住天下人的嘴,那些死去的将士和没死的伤残士卒需要一个人来宣泄愤怒,他李景隆会回到金陵然后去死,彻彻底底成为反面教材,把他爹李文忠的脸丢得一干二净,不管之后的仗怎么打,他都会一次又一次地被拉出来鞭尸,成为和赵括不相上下的废物典型。 --这么一想当初齐泰还真是慧眼如炬。 李景隆的脸渐渐扭曲,之前还能欺骗自己,乐观下去,但这一刻是怎么都乐观不起来了,他感觉腿有些软,很想就这么坐下去或者跪下去--但他最后还是挺住了,任由胸膛里那颗心不断地往下沉,沉到整个胸腔都空荡荡地一片,问出了那个让他喉头发紧的问题:“燕王想我做什么?” 看到这个人终于认清了现实,一袭青衫的顾怀很明显愉悦了起来,天上的薄云离开月亮,月光再次洒满大地,他拍了拍李景隆的肩膀,微笑着凑近了他的耳朵: “很多。” 第三百一十六章 议罪 从徐州到金陵,轻装简行大概也就半个多月的时间,八百里加急的军驿肯定比李景隆一行人的速度更快,李景隆刚刚启程,朝廷就收到了济南围城已解燕王退兵的消息。 事实上自李景隆兵败的消息传进朱允炆的耳朵后,朝廷就加紧了对山东地界的侦缉,那边一有消息,立刻以军驿快速呈报京师,来回不过数日工夫,朝廷就得知了在山东发生的一系列事情。 艰苦守城,逼得燕王一退几百里,铁铉盛庸趁势进攻,痛打落水狗,一路收复失地,端的是出了好一口恶气! 此战的胜利给在偌大宫城里急得焦头烂额的朱允炆带来了一丝曙光,欣喜若狂的他召开了大朝会,被李景隆的事弄得灰头土脸的几位大人也松了口气,偌大朝堂,不管之前是赞成削藩还是不赞成的,此刻都弹冠相庆,毕竟坏消息接踵而至,朝廷实在太需要这样的一场胜利了。 大捷之后,就该论功行赏,之前被骇得思绪不清的朱允炆这才意识到李景隆那个草包身上还挂着三军统帅的职位,登时气不打一处来,立刻撤掉了李景隆的职务,并且将这个职责授予了守城一战中出力甚多的盛庸,封都督盛庸为平燕将军,授历城候,总领讨逆大军,堪称一步登天,而事实也在之后证明,盛庸也确实是眼下最适合这个职务的人。 至于厥功甚伟的铁铉朱允炆却有些犯了难,毕竟铁铉是个文官,总不好让一个文官担任讨逆主帅,所以和百官商议之后,便让山东参政铁铉官升三级,出任山东布政使,同时加兵部尚书衔,也算是对得起铁铉在济南三月苦守的功劳了。 换了以往,论功行赏这样的事情,朝廷百官各有各的打算,总是要磨蹭拖延许久,但这次就不一样了,燕军压境,朝廷大败,铁铉和盛庸这样的人才这样的战绩,是要拿出来安定天下人心的,所以百官不仅没对铁铉盛庸这样一步登天的殊荣感到不平,反而还推波助澜了一番,于是封赏的旨意便风一般地出了金陵城,以八百里加急赶往济南去了。 陛下和百官的心思都很清楚,不管燕王是主动退兵还是被赶出山东,不管那些收复的失地到底是打下来的还是燕王不要的,朝廷说它是大捷,那就是大捷。 论功行赏,制定阻敌策略之后,百官的目光自然而然转移回了李景隆身上,有铁铉和盛庸的战绩摆在这里,百官的愤怒情绪都被点燃了,每日朝会官员们都磨拳霍霍地等着李景隆进京城,个个都打定了主意这次要给那废物一个好看,不止是京官,连地方官都凑起了热闹,战乱地区的官员弹劾李景隆的奏章像雪花一般飞向金陵,落在朱允炆的御案上,这种沸腾的杀意甚至从朝堂扩散到了民间,连百姓们都把李景隆当成了朝廷兵败的罪魁祸首,一个个恨不得将那李景隆生撕了吞下去,只差没聚众冲击曹国公府了。 凄凄惶惶的李景隆就是在这样的气氛里进了金陵城。 在进金陵之前,李景隆自然是派了人打听了一番,得知了此时的百官态度和民间舆论,他就不由心惊胆寒,全天下好像都站到了他李景隆的对立面,个个谈起他都希望一杀了之,这等局面说朝廷没在后面推动他是不信的,但也正因为此,朱允炆的态度似乎也不那么难猜了。 于是第二天的朝会,进了金陵就被关在宫城门口签押房的李景隆自缚双手上殿请罪,咬牙切齿的百官看着这废物头发散落满身颓唐都不禁一脸快意,好些已经许多年没上朝老眼昏花的老将甚至站在武将队列里就开始朝李景隆吐口水,这次连鸿胪寺的官员都没出来凑热闹,所有人的目光就落到了朱允炆身上,态度再明显不过: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坐在龙椅上的朱允炆态度难明,他只是看着金銮殿上那个跪着的身影,那个从自己是皇太孙时就和自己极为交好的李景隆,眼神晦涩,一旁的黄子澄同样也看着这个几十万大军输得一干二净,只剩他本人光着屁股跑回来的废物,一想到自己当初在这金銮殿上保举他的举动黄子澄只想拿把刀砍死他。 大概是觉得自己罪孽深重,恨透了李景隆的黄子澄第一个站了出来:“陛下,李景隆丧师辱国,罪该万死,还请陛下将他就地正法,以谢天下!” 杀意凛然,半句废话都没有,御史大夫练子宁和御史叶希贤早与黄子澄交好,此刻也跟着走出来慷慨陈词,但意思都出奇地一致:立斩李景隆! 按理说到这儿也差不多了,反对的声音一个都没有,朱允炆点点头,这事儿也就过去了,当下还是研究怎么抵挡燕王比较重要,李景隆满心绝望,只吓得簌簌发抖,连连叩头请罪,一时间磕头声回荡金銮殿,倒是磕得诚心实意至极。 也不知道朱允炆是不是看李景隆太过可怜,或者说还是念及当初没登基前的那点交情,只见他微微一叹:“当务之急还是考虑如何应对燕逆,李九江固然罪无可赦,但终究是开国功臣之后,朕” 一听陛下好像有赦免李景隆的心思,百官登时就炸了锅,黄子澄愕然抬头对上朱允炆的视线,但片刻之后明白过来,义正词严地开口:“祖宗之法,行法者以激励将士也,今李景隆奉命讨逆,却昏聩无能,以致几十万大军毁于一旦,虽万死不可赎其罪,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李景隆听见这话,死死地盯着正气凛然的黄子澄,他之前竟然将全部希望放在了眼前这人身上?真是可笑又可怜!黄子澄这个老匹夫,他巴不得自己死快点,他一开始就打算把自己卖了来替他脱责! 但此时的李景隆是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黄子澄却依然是那个帝师宠臣,他就算再怎么恨黄子澄落井下石,也不敢在金銮殿上激怒于他,到时候就真的是给自己雪上加霜了。 黄子澄定下了主基调,其余官员也站了出来,练子宁怒气冲冲:“陛下,治军之道当赏罚分明,如此才能激励军心,李景隆身为国公,食朝廷俸禄,却如此误国误君,陛下不应予以宽赦,而应严惩不贷!” 金銮殿上响起一片赞同附和之声,武将们装聋作哑,没一个敢站出来,就看着文臣们边骂边跳脚,反正建文朝武将地位已经够低了,犯不着为了个必死的李景隆得罪那些文官,而且陛下心意虽然看不明白,但李景隆死不死关他们屁事?从某些方面来说,李景隆这次算是把勋戚武将的脸都丢光了,死了才好呢。 见朝堂上众口一词,百官的愤怒愈演愈烈,朱允炆长长叹息一声,脸上写满悲痛,沉声道:“既如此” “陛下,李景隆,不可赦!”文臣队列中,一个年轻御史跳了出来,怒不可遏地大喝道:“不但李景隆不可赦,举荐他挂帅出征的黄子澄亦不可赦!”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连打算稍微犹豫就顺应民意让自己显得宽仁的朱允炆都惊住了,百官太多,他哪里能个个记得?而那不认得的年轻御史也没有停顿下来,继续慷慨激昂地开炮道:“不但黄子澄不可赦,臣还听说,朝廷讨逆大军当初在北平城下是吃了大亏的,如果情况属实,兵部尚书齐泰隐瞒军情,蒙蔽陛下,亦不可赦!方孝孺执掌国政,截留奏章,亦不可赦!” 此时都察院的练子宁才认出这年轻御史是当初坚决反对违背祖制、削除藩王的郁新,不由勃然大怒,可他训斥的话还没说出口,郁新已经跳将起来,活脱脱一个愤青模样: “这些人包庇李景隆这等无能之辈,害得朝廷八十万大军死伤惨重,江山撼动;害得无数百姓人家只剩孤儿寡母,日夜悲啼,个个罪无可赦!臣都察院御史郁新,奏请陛下,诛此等佞臣满门,以慰天下人心!” 老天爷,刚才百官跳那么狠,也不过是想让李景隆掉个脑袋,这位简直是疯了,居然跳出来要诛方黄齐三人满门?虽说朝中百官派系一向分明,如今就有倒向方黄齐之流和反对削藩的派系,也有墙头草般中立不站队但办事的官员,但谁都知道陛下对方黄齐三人的信任还远远没有到头,要想让陛下问罪这三人,不是异想天开是什么? 连黄子澄都只是微微一愣,然后觉得面上无光,却并不慌张,他本想摇摇头不予理会,继续问罪李景隆,事后再去找这年轻御史的麻烦,但才转过身,就反应过来大事不好,郁新这么个不懂官场规则的愣头青,坏了大事! 只杀一个李景隆,朱允炆还能下得去手,现在郁新把之前那些事抖擞出来,更是把三位天子宠臣和李景隆扯到一起,这让朱允炆如何重责李景隆? 果然,朝中官员那么多,看不惯方黄齐三人的还是很多,尤以年轻官员为主,郁新身为御史,无事不能奏无官不敢弹劾,率先向方黄齐三人开炮,这些时日以来对朝廷战败耿耿于怀,对方黄齐三人敢蒙蔽陛下郑村坝战败这种大事咬牙切齿的年轻官员都忍不下去了,一个个赤膊冲锋,看都不看身边上官的脸色,一个个跳将起来要方黄齐三人和李景隆一同去死,这阵势一时让朱允炆目瞪口呆。 不过经郁新这么一打岔,李景隆倒一下子从风口浪尖的位置退了下来,眼下朝堂,居然响起了处处请杀方黄齐三人的声音。 但这三人中有两人是天子帝师,朱允炆的建文新政更是全赖三人才能施展开来,削藩大计也是出自他们之手,要让朱允炆问责他们怎么可能?若是追究三人责任,他身边还有什么能臣可用?证明了三人庸碌,岂不是打了他朱允炆自己的脸?登基以来的种种政策,岂不是就要从此夭折? 面对如此后果,朱允炆心头一跳,他犹豫了。 跪在地上的郁新,见朱允炆终究没能抛弃那三人,也无法面对百官的诘难独独问罪李景隆,他的嘴角,缓缓勾起了一抹笑容 大概是哀莫大于心死的嘲弄。 第三百一十七章 对立 锦衣卫的官署,还是那一如既往的落魄模样,已经入了夜,除了几个看大门的老谍子,其余锦衣卫都各回各家了,当初锦衣卫还是御前拱卫司的时候,一切内务都是照着军伍成例来的,但承平这么些年,锦衣卫也失去了随驾的职责,自然也就成了和其他官署区别不大的散漫模样。 越过大门和层层叠叠的衙房,锦衣卫衙门后方的小庭院里,花树之下摆着一张几案,案上的新鲜瓜果摆了几盘,此外还有一盘月饼,一只白皙的手拿过启封的酒坛,缓缓倒满杯子。 平日滴酒不沾的裴昔轻轻拿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刚刚走进庭院的纪纲有些意外,裴大人今夜兴致似乎颇高但看脸色,又没有丝毫开怀,反而有些郁郁然。 他在裴昔身后恭谨站定:“大人。” 从进入锦衣卫开始算起,满打满算也已经一年了,一年的时间,足够他纪纲看遍整个锦衣卫,也看遍整个金陵,但越是得到眼前这人的调教,他就越感觉以前的自己是在坐井观天,真正的大人物就该像眼前人一样,而不是当初自己幻想的一朝大权在握的意气风发。 裴昔轻轻“嗯”了一声,继续赏着月亮,虫鸣声一下子大了起来,静谧和吵闹掺杂在一起让人有些心慌。 过了很久,裴昔又给自己倒了杯酒:“明日你就离开金陵。” 纪纲愣了愣:“大人有公务指派给卑职?” “看来我没说明白,”裴昔端起酒杯轻抿了一口:“明日开始,你离开锦衣卫。” “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一切都才开始,”裴昔笑了,笑得风流倜傥温文尔雅,“白沟河一战之后,德州十二连城接连告破,燕军围济南三月之久,几乎一气呵成,要说这中间没有你们秘谍司做手脚,绝不可能。” 他放下酒杯:“顾怀果然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惊喜他比任何人都适合接手锦衣卫,只是可惜他选了一条看起来最不可能的路。” 这番话让纪纲的脸色变了变,他一直以为自己是眼前人培养出来接替锦衣卫的人然而在他心中自己居然并不适合? 一种莫名的情绪涌了上来,纪纲咬了咬牙:“大人想做什么?” “李景隆回京,百官弹劾,你猜结果如何?陛下大发善心,李景隆八十万大军在手惨败燕王,最后居然只是免去讨逆大将军之职,连爵位都没动,倒是在真定的郭英居然也被免去了官职,惩罚比李景隆还重至于方黄之流,识人不明,举荐不当,居然毫发无伤,哈哈,哈哈哈” 大概是醉意涌了上来,裴昔的话比平时多了很多,他笑得开怀,只是那眼里没有丝毫笑意:“陛下优柔寡断,姑息养奸,真是可怜又可恨呐。” 纪纲悚然而惊:“大人,您喝多了。” 裴昔轻拂大袖,扫了他一眼:“我并没有醉,此地只有你我,对着你一个燕王手下的谍子,锦衣卫的内间,我还说不得几句心里话么?” “大人刚刚说的让卑职离开锦衣卫” “因为锦衣卫要出山了,”裴昔轻抚酒杯,“陛下虽然没有追究李景隆太多,也没有问罪方黄之流,但这场战败,总算是让陛下看清楚了些东西从今天开始,锦衣卫就是你们秘谍司和二十四节气的死敌。” 纪纲这下子是真的被吓住了,裴昔等这个机会等了多少年,对锦衣卫复起有多深的执念,他是知道的,而锦衣卫到底有多么可怕,掌握了多少秘谍司的情报,只是因为裴昔和顾怀那莫名其妙的关系没有动手,他也是清楚的,如果裴昔要翻脸岂不意味着接下来秘谍司的谍子都会死在金陵? 还有宫里和朝堂上埋的那些暗线 大概是看出了他的惊慌,裴昔拂袖起身,走到一处花树前,那里的虫鸣声立刻停了下来。 纪纲失措地跟在他的身后,不敢再多问一句。 裴昔双手负在身后,静静地看着那轮明月:“去告诉顾怀,之前的有些事情,我可以当作不知道,但从今天开始,我不会再留情面了。” “万里江山两侧,坐着陛下和燕王,而锦衣卫和秘谍司的这块棋盘,是我和他的,如果他输得一败涂地,我会给他一个体面的死法。” “如果他赢了”裴昔目光闪动,但还是止住了话头。 天下大乱,南北相争,自己花了很多时间,才等来如今的局面,燕王虽然连胜几场,但比起大明这个庞大的帝国,他的力量仍然很弱,李景隆这头蠢猪已经被免职,陛下也终于重视起了对朝堂和民间的控制,锦衣卫重新出山,朱棣就不会再占到这么多便宜,自己不可能会输。 不过一个合适的继承人是很必要的,到时候让顾怀自毁容貌进入锦衣卫,或许也不错? …… 金陵城外五十里,有一座栖霞山,自古以来就是秋日赏枫的好去处,山上有南朝就修建了的栖霞精舍,每年一到中秋时节,金陵城里的达官贵人们总喜欢来此住上几天,看一看漫山遍野的枫林道尽秋日风光。 而在栖霞山南的山脚下,有一座依托栖霞山自给自足的小村庄,村里住的百姓不多,房舍也大多相隔甚远,偶尔越过山林,能看到扶摇而上的炊烟,在秋日的漫天落叶下,倒是有了几分古画的风韵。 一座偏僻的茅屋前,正在修缮篱笆的年轻男子将粗布绳子打了个死死的结,然后扶正篱笆,站起身长长地出了口气,回头看了一眼已经播种好的菜园,脸上露出些真挚的笑容。 只是这笑容很快就僵住了,因为他看到雨后的山道上走来了一道身影。 枫叶落地,秋风微起,一袭青衫的男子停下脚步,在篱笆外打量了下云间的栖霞三峰,又回头看了看茅屋前的小院,抬步走了进来:“如果不是见过你之前的模样,我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东良才沉默片刻,拍了拍手上的泥垢,也笑了:“我还以为会更早一点。” “现在看来也不算晚,反正早晚都会是这个局面,”顾怀看了一眼新翻过土的菜地,“听说你还开了两块田?” “闲来无事,种种田也能修身养性,有什么不好的?” “别装了,”顾怀面露怜悯,“你那布鞋不经踩。” 东良才低下头,看见自己死死扣住地面的脚掌,还有那双变了形的布鞋,脸上的笑容终于一点一点地消失了。 他面无表情地抬起头:“那天之后,你派人找到我,说会给我一个复仇的机会,然后就把我骗到这里来,一年,一年了!你以为我想种田?” “你可是捡回了条命的人,对着救命恩人用这种语气是不是不太好?” “我呸,”东良才往地上吐了口唾沫,“裴大人不是什么好人我一早知道,你又跑到我面前装什么?如果不是留着我还有用,你这个秘谍司的主官会害怕杀一个人?” 顾怀笑了笑,对东良才的这个评价不置可否,只是看向金陵方向:“要开始了。” “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东良才皱皱眉头,“我还以为你要想办法做了锦衣卫的裴大人,结果你现在跑来金陵说些莫名其妙的话老子是不是被你骗了?” “复仇嘛,总要彻底点才会有快感,面对以往高高在上不把自己性命当一回事的人,彻底践踏他的信念将他赖以为生的东西都踩在脚下,不才是最美味的复仇么?” 东良才这次沉默了许久:“你们要和锦衣卫对上?” “迟早的事,锦衣卫毕竟是天子亲卫,而我现在,在造反,”顾怀叹了口气,“虽然也做了一些准备,但现在看起来还有些不足,这次估计会死很多人,金陵的许多谍子要撤出来,许多暗线要重新埋过,内部也要进行一次大洗牌,这些需要很多时间,但我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 他想了想:“那个纪纲,你知道的,不能留在金陵了,所以我还需要一个有能力的人进金陵城,偏偏你在锦衣卫干得还不错。” 东良才似笑非笑:“不怕我把你卖了?靖难四反贼,抓了你我还做什么谍子?” “能在这里等一年,看来那股复仇的火真的把你烧得很难受,”顾怀打开屋门看了看,脸上露出很满意的表情,“一个人越感谢另一个人,被背叛的时候恨意就越深,他把你当成可以宰了下酒的忠犬,你为什么不能当一条疯狗?” “有点道理,”东良才点了点头,“那我这屋子怎么办?” “归我了,”顾怀摆了摆手,“我正好缺个住处,反正你要是死在金陵,以后也用不上。” “很有道理。”东良才再不废话,转身走出了院子。 第三百一十八章 杀意 事实上,裴昔只给了秘谍司的谍子们三天时间。 已经蛰伏了许多年的锦衣卫官署,在三天时间一到的当口,就化作了当年那个择人而噬的猛虎,那个葫芦巷子里,无数穿着飞鱼服配着绣春刀的年轻番子走出大门,沉默地开始列队,等到确认了各自的目的地后,他们一身杀气地走出巷子,翻身上马化作滚滚洪流,冲向了金陵城的各个方向。 马踏长街,年轻的番子们激动得满脸通红,已经多少年了?上一次锦衣卫如此光明正大地出动,好像还是蓝玉大将军一案,从那之后锦衣卫就变成了被关起来拔了牙的家犬,而就在今日,他们重新找回了锦衣卫的荣光! 按理说陛下只是因为八十万大军一败涂地,考虑到朝野和民间的反应,想要用锦衣卫镇压一下而已,但奈何裴昔已经压抑了不知多少年,这次得了临机决断之权,自然是要搞个大动作让陛下看看,如今的大明已经成了什么模样!在他看来,抓住燕王的奸细,抓住居心叵测的官员,让陛下看看如今的朝堂民间已经被蛀虫爬满,陛下想必就能意识到锦衣卫存在的必要性了,哪个天子能允许帝国不在自己的掌握之中?而只要陛下动了这样的心思,锦衣卫就还是当年那个锦衣卫。 葫芦巷子外的长街,也住得有稀稀落落的百姓,偶尔还能看到抱着孙子逗弄的老头临街坐着,青砖街面的震动引起了人们的注意,当看到那密密麻麻涌出葫芦巷子的锦衣番子,看到他们策马踏街而过的时候,上了年纪的老头砸砸眼睛,脸色大变:“锦衣缇骑,被万岁爷放出来了?” 沸腾的杀意指向了金陵的各个方向,这一年来,在朱棣追加人力物力之后,不知多少秘谍司的谍子南下潜伏在金陵,没人知道锦衣卫到底掌握了多少秘谍司谍子的行踪,但从锦衣番子们的行动方向来看,他们想抓的不仅仅是那些谍子! 青花巷,刚刚走出家门的年轻御史郁新和自己过门不久的妻子告别,正准备去上朝,清晨巷弄的迷雾之中便走出了几个锦衣番子,他们看着郁新,拔出了腰间的绣春刀。 德隆大街的米粮铺子,胖胖的掌柜正喊着伙计下货,不时在手里的账簿上添上几笔,笑得眯起来的眼睛里偶尔闪过一道精光,但当他转过身,几个番子正站在铺子门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秦淮河的画舫 码头的水帮 谍战,开始了! …… 栖霞山的茅屋前院,徐妙锦用一把小锹挖了个坑,栽下了棵樱桃树,又用特意捡来的圆润石头在周围围了一圈,这才站起身子,擦拭着额头上的汗珠,满意地打量着笑了起来。 这棵樱桃树是在周围闲逛时发现的,被许多野草藤蔓死死缠着,已经有些半死不活,徐妙锦见树上枝叶干枯,又听顾怀说这是棵樱桃树,就缠着他非要把树移到院子里。 看着小丫头忙碌的背影,顾怀笑了笑说总不可能在这儿住一辈子,总是要离开的,只是看到小丫头眸中失落的神色,也只能无奈改口这里离金陵不远,以后想了也可以回来看看,这才哄得徐妙锦嫣然一笑。 只是一颗小树,并不用挖多深的坑,而且栖霞山下土质松软,倒也不用太过费力,只是小丫头不让顾怀动手非要自己种,额头上还是出了一层香汗,顾怀想了想,便转身去了一旁,过了片刻,一股臭味随风飘来,徐妙锦捏住鼻子嗔道:“你拿的什么呀?” “粪肥啊,这棵樱桃给藤蔓缠久了,这么种下去也不容易活,加了粪肥,才能尽快长起来,说不定明年就能结樱桃了。” 他用粪勺均匀地往徐妙锦搭的石圈里洒着,又浇了些井水,徐妙锦捏着鼻子又好气又好笑:“人家只是喜欢这树罢了,你偏弄来这些东西,看着好恶心。” “种庄稼种树都是一样的,既然要种,就要好好伺候,”顾怀拍拍手,笑了笑,“不施粪肥,不避风雨,就算有个好的成长环境,也不一定能长起来。” 正说笑着,外面的小径走来一人,这里只有十几二十户人家,顾怀和徐妙锦住在这里,这几天都没见过其他人,顾怀看见那人模样,微微直起身子,看向徐妙锦:“再浇些水,就可以盖一层薄土了,我去前面一下。” 徐妙锦知道顾怀有正事了,点了点头,没有继续缠着他。 来人正是当初顾怀在金陵城里那个雨夜见到的落魄书生纪纲,他伸长了脖子在院子外打量一阵,目光在徐妙锦身上流连片刻,便犹豫着朝顾怀拱拱手:“大人。” “好久不见了,”顾怀走到他面前,“见过东良才了?” “见过了,金陵城里的事情,卑职都交接给他了。” “嗯,”顾怀顿了顿,“金陵城里现在什么情况?” 纪纲站直身子,有些后怕:“卑职是前日出的城,出城之前传了撤离的命令,可今天一早,锦衣卫就开始动手了,应该有很多人撤不出来。” 虽然一早就料到济南之战后,金陵这边会发生极大的动荡,但顾怀也没想到裴昔和锦衣卫的动作居然会这般大,他虽然存了早晚要和锦衣卫对上的心思,开始早早布局,但现在看来,仍是被锦衣卫打了个措手不及。 金陵这边严格说起来,是有两批人在负责,一批是潜伏在锦衣卫里的纪纲,负责官面上的事情,还有一批就是当初顾怀带到金陵的几个谍子,散布在城内城外各处,这两批人之间平日除了传递消息并无联系,也没有上下级之分,只是某些重大情报具有相当强的时效性,所以纪纲可以临机决断,就比如这次锦衣卫突然之间的拔刀相对。 “终究还是差了许多么就算全部撤出来,金陵这边的局面也会一下子坏到极点,看来我之前还是过于乐观了,”顾怀摇了摇头,“一切都要重新来过了。” 精心营造了一年的大好局面,就这般付诸东流,不用多想,当锦衣卫决定动手的那一刻起,金陵这边所有情报线路都会遭到严重打击,眼下能有多少谍子能从金陵撤出来都还不一定,往后在锦衣卫的天罗地网下,秘谍司又该怎样在金陵大展拳脚? 顾怀很庆幸自己来了金陵,不然这种情况不知道会持续多久,北边战事虽然暂时落幕,但这种和平不可能持续多久,燕军还需要秘谍司源源不断地从金陵送出情报,局面每坏一天,都有可能让无数燕军士卒因此死去。 唯一的好消息,大概就是一切都可以推倒重来过,去年顾怀来到金陵,对秘谍司的安排说不上成熟,被锦衣卫掌握了那么多谍子的行踪就是证据,如今北边战况变化,金陵的布局也要变一变了。 纪纲见顾怀沉思许久,也没敢出言打扰,等到顾怀叹了口气,他才问道:“大人,卑职该去何处?” “金陵这边,你不适合待了,你了解裴昔,裴昔也了解你,他动了杀心,你在金陵地界只有死路一条,北上去德州,那里是前线,是适合你的地方。” 纪纲犹有些不甘心,他是南方人士,这辈子连游学都没去过北方,在金陵这地当了一年的锦衣百户,突然就要抛下一切到战场前线,换了谁谁愿意? 更何况他这谍子本就做得稀里糊涂莫名其妙只是当初在某个雨夜和眼前这青衫书生见了一面,就成了那劳什子燕王手下的谍子,上了造反的贼船,虽然比起之前的落魄模样确实算得上飞黄腾达了,但他娘的这贼船随时有可能翻,想下都还下不了。 最让人哭笑不得的是他干得还挺不错明明之前只是埋头苦读没事就去赌钱,自从进了锦衣卫就像是开了窍,做起谍子得心应手,简直像是天生下来就做这行的 脸色变幻半天,到了最后他也只能无奈一拱手:“是。” 顾怀转过身子,已经没什么话要和纪纲说了,他和纪纲没有什么交情,当初也只是在那个小酒馆里匆匆一唔而已,真要说起来,让他进了秘谍司留在金陵不过是因为他在历史上留下的痕迹,顾怀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思去了解他,他只是一个适合做谍子的人,这就够了。 但同时他也是历史上有名的酷吏如果有可能,顾怀还真不想让他再一次成为那个让金陵血流成河的锦衣卫指挥使。 这次调他去德州前线,有没有这么一份心思在里面?顾怀知道不能因为一些没有在此时发生的事情迁怒于他,但事实上他确实很不想让纪纲爬上去。 这大概是他最自私的一次。 转过身子,顾怀的眼帘沉了下来,刚走出没几步的纪纲身影顿了顿,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冲上头顶。 作为出色的谍子,天生都有对危险的某种直觉,而此刻的纪纲,只感觉到了无穷无尽的杀意从身后传来,让他的呼吸都有些困难。 他艰难地睁大眼睛,已经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离开那座小院的了,脑海中只剩下了一个想法。 他要杀我? 第三百一十九章 祭陵 “嘿,听说了吗?今儿早上锦衣卫那帮番子可了不得,听说他们提着刀大街小巷抓人呢,连有些官儿都进了锦衣卫的昭狱!” “你才知道啊?没看贴出来的布告么,那些人都是燕王的奸细,送了好些要命的消息给燕王,朝廷就是因为这才一直打败仗,不抓还得了?” “胡说八道,不是说朝廷一直在打胜仗,燕军寸步难行么?” “可拉倒,前不久燕王都把济南围了,你不知道?啧啧,听说那济南城给围了几个月,里头都开始吃人了,惨得很惨得很,得亏咱们是在京城,要是运气不好些在那些地方依我看呐,抓奸细也是好事,朝廷要再不管,说不得哪天燕王就打到这金陵边儿上了。” “这得了,别说这个,我听说啊,陛下这次是动了真火,从今以后锦衣卫就跟以前一样了,啥事儿都管,那些抓起来的奸细都要送到东市砍脑袋呢,待会儿吃了饭要不要去看看?” “你他娘的有病?吃饭呢,提这个干嘛?血淋淋的谁想去看了?” “不过你说曹国公打了这么大败仗回来,咋就不被砍头呢?” “人曹国公那是什么身份?咱开国将领李文忠李大将军的儿子,要砍头怎么会轮得到他?要我说啊,朝廷大败的责任,怕还是得落到那几位头上,可谁让陛下” “噤声!不想活了?什么都敢说?” “瞧小弟这嘴,是小弟失言了,来来来,小弟自罚三杯” 闻香楼上,食客们议论纷纷,沾上了胡子,一身员外打扮的顾怀停筷听了两句,若有所思地朝一旁青衣小帽的家丁小厮递了个眼神,就转身下了二楼。 如今金陵城中的情况实在太乱了,他不亲自过来看看终究放心不下,而且徐妙锦终究是要去祭奠徐增寿的,总这么一直在栖霞山下呆着也不像回事。 只是锦衣卫翻了脸,顾怀的样貌早就上了朝廷的通缉布告,徐妙锦更是天生丽质尤为引人注意,这进金陵的危险程度就一下子变得极高,还好作为秘谍司的主官,顾怀如今也对这些事情了如指掌,身上以假乱真的路引就有好几份,这才和徐妙锦打扮得像是入城采买的乡下员外,进了城门一路打听着情况。 如今的金陵,秘谍司的谍子不管暴没暴露,都已经撤出了城外,这座城池现在对于顾怀来说算是两眼一抹黑,他还没去见那些潜伏在金陵的谍子,眼下也不是适合接触的时机,他们身后说不定就有存着放长线钓大鱼心思的锦衣番子,不确定安全,顾怀实在不敢冒险。 这场风波不知道还要几天才能平息,眼下秘谍司看起来没有一点反抗的能力,对于锦衣卫和裴昔来说,秘谍司在他们面前就像是生活在阴沟里的老鼠,在这座偌大的城池里隐藏在暗处,而这场猫鼠游戏,秘谍司是输不起的,因为一旦输了,就是身死的下场。 跟在顾怀身后的徐妙锦小心地捏了捏他的手:“不去看看么?” “不去了,救不出来,也没有见最后一面的意义,”顾怀摇了摇头,“身为谍子,有这样的下场很正常。” 这话听起来未免太凉薄了些,但徐妙锦还是从顾怀的眼里看出了他有些失落,她没说什么,只是静静地跟在顾怀身后慢慢走着。 终究是那么多人命顾怀的身后是整个燕王府,是整个燕军十几万兵力中挑出佼佼者加入的秘谍司,从靖难开始到如今,有多少谍子南下潜伏在金陵?顾怀没预料到自己到得终究是晚了点,才会被锦衣卫的动作搞得如此措手不及,他不用去问,都能猜到这次被抓的谍子一定不会少。 金陵本就是锦衣卫的大本营,和秘谍司之间的实力对比就摆在这里,看起来像是挨了打也没有任何办法还手,以后还想传递情报就只能继续在阴沟里苟着,看起来裴昔也是这般想的,这次大张旗鼓的行动更像是在向陛下邀功,只是他顾怀看起来像是挨了打只会忍着的人么? …… 徐增寿的墓,在钟山。 大概是身为开国第一功臣的殊荣,当初徐达逝世后,不仅被追封为中山王,还被赐葬于钟山之阴,陪侍孝陵,之前徐增寿虽然被朱允炆含怒一剑刺死,却并未被剥夺官职,仍是朝廷的大都督,所以陵墓自然也就设在徐达大将军的墓旁,方便这对父子九泉之下相见。 钟山虽然在郊外,但既然是太祖皇帝的陵山,自然是有孝陵卫巡逻的,想要进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所幸附近有孝陵卫守陵士卒的家眷聚集而成的村落,顾怀寻到个在钟山旁放牛的牧童,用了些散碎银子问出了小路,这才和徐妙锦带着香烛绕开了巡逻的士卒,走到了徐增寿的墓前。 虽然已经过了整整一年,但徐增寿的墓旁却没长什么杂草,看得出来常常有人过来祭拜除草,本来和顾怀一起待着,这些时日显得开朗了许多的徐妙锦自打走进钟山范围,就开始黯然下来,而等到看见徐增寿那块孤零零的墓碑时,眼圈已经红了起来。 “三哥” 提着香烛纸钱的顾怀叹息了一声,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便蹲下身取出香烛点了起来,此时已经近了黄昏,秋日萧瑟的环境之下,缕缕青烟飘起,萦绕着墓碑盘旋而上,轻轻掠过徐妙锦的脸庞,好像是有人在替她擦拭着眼泪。 一个之前还活生生的人再见到就变成一块墓碑了,这种感觉很难形容,徐增寿在靖难历史上并没有留下太多痕迹,但第一次见面,他就给顾怀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想到秦淮河畔他自来熟地坐在自己身边让自己有时间去中山王府看看,再到后来金陵城外他顾念亲情放了燕王三子和顾怀一马,这个人真的不止是一个历史角色而已。 点完了香烛,顾怀站起身走远了些,徐妙锦应该有很多话想跟徐增寿说,这一路南下她也走得很不容易,顾怀总不好打扰她,等到夕阳西下,徐妙锦红着眼眶站起身子,顾怀又和她走到了中山王陵前,漫长的神道过后,这次由徐妙锦自己点起了香烛。 只是这么一来就有些尴尬了眼前埋着的可不是徐增寿那样爽朗大哥一类的角色,而是充满传奇色彩华夏史都绕不过去的大明开国第一将领,就这么站着未免显得有些不尊重,但要是跟着徐妙锦一起跪下去那成什么了? 来上坟的小夫妻俩? 但看到徐妙锦的神色,顾怀不由得想扇自己一耳光,都这时候了还有心思想这些? 他叹了口气,认命般地跪了下去 …… 秘谍司在金陵城外的据点,是个茶铺。 茶水烧开,惊蛰给清明倒了一杯热茶,正听他说着这一天一夜下来的惊险刺激: “他娘的,还好我跑得快,之前那位可是去过我那铺子的,锦衣卫怕是从那时开始就盯上我了,得亏没什么消息走我这条线,我查的东西也多半关于民生,不像春分那样和官员走得近说起来春分呢?还没跑出来?” 惊蛰摇了摇头:“我这边也断了好几条线,联络不上他,他没来这里,估计是还没出城,不过他胆子一向大” “胆子大?他知不知道他是拿他下线那几十个谍子的命在玩?”清明气不打一处来,“他就是舍不得那开起来的青楼!” “不管怎么说,这次损失也太惨重了点,能活下来的还不知道有多少个,”惊蛰喝了口茶,“之前觉得南下之前主官说的那些话太过危言耸听现在才知道是人家锦衣卫没想跟咱们玩,之后还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子,上头也没命令传下来,咱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怎么办?等呗!那纪纲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跑得比老子还快,明明他就在锦衣卫里头,锦衣卫要抓哪些人他也不吱一声,白白折了这么多弟兄,最关键的是没被盯上的人也不敢呆在城里,锦衣卫只用了一招,咱们就一败涂地,羞死个人。” “得了,对上锦衣卫你还想怎么样?真以为给了一年好脸色看别人就是吃素的?能保住命就偷着乐你。” “倒也是这么个道理。”清明喝茶喝出了酒的气势,他仰头一口闷掉,看得惊蛰直心疼: “你他娘的到底会不会喝?老子拿的是最好的茶叶,喂猪都比喂你来得有用。” “至于么?一点破茶叶,回头送你些不就完了?” “你懂个屁,”惊蛰心疼得直骂,“这是老子花大价钱收来的,一棵茶树就结这么点,本来还打算孝敬主官大人” 提起那个已经一年不见的主官,惊蛰沉默下来,清明也坐直了些身子,想到如今秘谍司的惨淡局面,不由长叹一声: “如果主官大人在这里” 第三百二十章 等待 清晨的栖霞山,起了茫茫的雾。 已经过了中秋,栖霞山的秋景却依然极美,晚秋的寒意还没席卷金陵,栖霞山就这般在一片迷茫的雾气里宛若仙境,山上的景色时隐时现,偶尔传来砍柴人的放歌声,惊起山林间筑巢的鸟儿。 脚落在枯叶上的声音很是细碎,山林中的潮湿气息扑面而来,但却不会让人不适,反而有些心旷神怡,挎着竹篮的小姑娘青帕包头,迈着轻盈的步伐走在竹林间,偶尔发现雨后冒头的蘑菇,她的脸上就闪过少女特有的俏丽惊喜,轻轻弯下腰将其采起,然后对着身后的人露出绝美的笑容。 每当她笑,悠闲跟在身后的顾怀也就笑一笑回应她,他倒是努力克制自己挪开目光,但每次都忍不住移回眼神,落在那款款扭动的腰肢、轻轻扬起的秀发、还有那踩落在松软落叶间的秀足上,待到看得入神,他才猛然反应过来,恶狠狠地看向山下。 最近越发魔怔了眼前这可是当初那个冬天,穿着一身纯白棉袄进药铺买药的小萝莉啊!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禽兽了? 这种变化好像是从出济南城后才开始的,自己以前明明把徐妙锦当妹妹看,可这些时日怎么老是贼眉鼠眼的? 一定是好几年没碰女人,心底最隐秘的欲望浮了出来顾怀暗暗给自己找着理由,算是勉强给自己心底的悸动解释了一番。 “哇,叔叔你看,这里有好多竹笋诶!” 秋日雨后发的笋尖让从济南开始就叫惯了“叔叔”的徐妙锦欢天喜地,莫名其妙占了徐增寿和朱棣便宜,一下子变得和朱元璋同辈的顾怀只好移回目光,可下一秒,那目光又不争气地落在那弯腰拔笋的小姑娘的翘臀上。 虽是布衣钗裙,但随着徐妙锦弯腰的动作,那贴身长裙便紧绷出诱人的弧度,小屁股宛若刚刚成熟的青果,让人恨不得咬上一口,将目光上移,再看见的便是徐妙锦那白皙娇嫩的脖颈,乌黑顺亮的长发披散而下,随着动作和秋风微微抖动 顾怀看呆了,片刻之后反应过来,差点抬手给了自己一耳光不过只是一个简单的动作,一幅静谧的山景,自己怎么会这般移不开眼神? “该进金陵逛一逛青楼了!” 察觉到自己心底的禽兽抬起了头,顾怀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很慈祥地笑着走了过去:“你呀,总能自己找到乐子,就这么一片山坡,一个小院一座茅屋,还没玩够么?祭拜也祭拜完了,正好有批秘谍司的谍子要北上,要不要我派人送你回北平?” 徐妙锦的动作顿了顿,她将掰下的鲜嫩竹笋放进竹篮,将鬓边的一缕秀发轻轻地拨到耳后,深深地看着顾怀:“我和叔叔待在一起,会让叔叔很为难么?” 顾怀不禁语塞,一开始他决定陪着徐妙锦南下,确实是打着金陵事了一起北归的心思,毕竟有他亲自看着徐妙锦也安心一点,但他怎么能说出口现在突然动了先送她回去的心思,不过是因为他不知为什么没再把徐妙锦当成一个傲娇萝莉看待,而是当成了一个小女人? 徐妙锦叹了口气:“我知道叔叔有很多事要做,不能一直陪着我可我回不去家,也不想在北平呆着,在那里我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每天都只能对着墙壁发呆,而且姐姐姐夫现在我不想给他们添麻烦,大哥那里” 她神色有些哀婉:“生在官宦人家,我不能什么都不懂,虽然我知道大哥是为了这个家,但我也没办法原谅他,只有在这里,才算是一方净土,只有和叔叔你在一起,我才不会去想那些” 那双水晶般澄澈的眸子里写满了希冀,仿佛在苦苦哀求顾怀让她逃避一次,顾怀叹了口气,看向雾气渐渐散了的山林。 这里,真的会是世外桃源么 …… “七十三个秘谍司谍子,被抓或者自尽的过半,外围发展的情报人员几乎被一扫而空,借助各种产业掩饰的情报站都被连根拔起,还剩下的不到一成” 顾怀看着锦衣卫扫荡后秘谍司整理出来的第一份谍报,脸色倒也说不上失望:“从去年我南下开始,这几天大概是金陵最干净的日子。” 到了应天府地界就一直在奔波的魏老三喝了口井水,有些憋屈:“肯定是有人被抓进锦衣卫抖落出了东西,要不然锦衣卫怎么可能抓这么狠?他们又不是神仙。” “六朝金粉地,自古帝王都,金陵这样的花花世界,总是会迷人眼的,”顾怀笑了笑,放下谍报,“更何况锦衣卫的酷刑说实话我都在想世上有没有人能扛住,之前我进过一次锦衣卫的昭狱,实在是让人印象深刻。” “那大人,咱们就这么忍了?俺去见清明他们的时候,个个都窝火得很,这仇要是不报,咱们以后还怎么往金陵送谍子?” “你以为这是战场打仗?被人砍了一刀,就一定要砍回去?”顾怀瞥了他一眼,轻轻摇头,“做谍子的,不能意气用事,更何况现在有人比我们更急。” “谁?” 顾怀笑了:“当然是一手营造出这个局面的裴大人。” …… 锦衣卫的昭狱,那真是个暗无天日的地方,过了押房,刑房上挂着满墙带着陈年乌黑血迹的刑具,眼下正有秘谍司的谍子被提出来用刑,刺耳的惨叫声中,裴昔看着眼前只有寥寥几个名字的供词,轻轻皱了皱眉。 和预想的差得太多虽然交上去的那些东西已经足够陛下震怒了,但对于裴昔而言,还是不够。 这应该是一场谍战,锦衣卫悍然动手,秘谍司临死反扑,双方谍子应该以市井朝堂为战场,用性命和情报做赌注,你来我往才对,但眼下的情形,分明是一边倒。 金陵已经很干净了秘谍司潜伏的谍子几乎被扫荡一空,就算是有漏网之鱼,此刻也要么出了城要么蛰伏了下来,大概北边的燕王接下来会收不到一点关于金陵的消息。 --但也仅此为止了,飞鸟尽良弓藏的道理裴昔是懂的,当初锦衣卫也是这般没落的,金陵没了燕王的奸细谍子,锦衣卫岂不是又成了以前那个闲散衙门? 轻轻拿起另一份文书,裴昔的眉头松开了些,要说这次没有太多收获也不尽然,金陵的情况显然让陛下存了些警惕之心,甚至下了旨意让锦衣卫倾巢而出巡视前线,当然,行军打仗锦衣卫是不能插手的,但连官员都被燕王渗透的现象确实是让陛下和百官之间存了一层隔阂。 这就好,这就好锦衣卫这种由帝王和臣子间的不信任催生出的阴暗衙门,就是要在这样的世道,才能重新展现自己的光彩。 只是终究还有些遗憾,秘谍司的谍子能忍下这口恶气,是裴昔没想到的,这么一看秘谍司里负责金陵的人倒还有些水平,如果真的恼羞成怒和锦衣卫玩儿起谍战,那锦衣卫就可以借着这个机会拿到更多东西。 丰神俊朗的他和血腥的刑房格格不入,但却又有一种莫名的和谐,修长的手指合上文书,裴昔站起身子,身后的惨叫声也刚好到此结束,仿佛呐喊了一整个夏天的秋蝉,不知不觉从这个世界消失。 年轻御史郁新垂下了头,生命终结在了这一刻。 从陛下决定要削藩开始,他就是坚定的反对派,他认为陛下违反祖制是在动摇大明的江山,而后来发生的一系列事情更让他坚定了自己的想法,所以在某个人找上他的时候,他没有过多犹豫就同意了站出来。 让那三个佞臣去死,确实是他的愿望之一。 但可惜,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还是没能看清天下形势,不仅没动那三个佞臣,甚至连李景隆的命和爵位都没有动,也正是那一刻,年轻的御史意识到自己该做点什么来拯救这个摇摇欲坠的帝国。 只是没有机会了,锦衣卫找到了他,然后便是熟悉的拷打和株连,虽然他咬紧了牙关,也不为自己做的事后悔,但官员中出现同情燕王、替燕王做事的人,确实让陛下寒了心。 郁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浑身上下没有一片完好的皮肤。 而走出刑房的裴昔也有很多遗憾,遗憾在于郁新这样的人不过只是枚小小的棋子,遗憾于这一年来秘谍司都没有渗透那些朝廷的高官,抓些小官小吏有什么用?还是那种几百个官员一起去死的场景,才让人心情愉悦。 陛下已经没有耐心了,金陵好像也没有继续挖下去的必要了。 裴昔负手慢行,声音极淡:“传令,北镇南镇,尽皆出京,自应天府始” “巡视天下。” 第三百二十一章 揭幕 夜色深沉,岸上是流动的灯火,湖上是绚丽的灯光,光线夹杂着映入湖中,波光粼粼里是岸上书生佳人们的身影。 距离锦衣卫让金陵震荡的一番动作,已经过了好些天了,金陵的百姓们是健忘的,哪怕前些日子因为锦衣卫气势汹汹的抓人而人心惶惶,也不影响晚秋时节频繁召开的诗会,毕竟金陵士子如此之多,不多开些诗会,他们去哪里扬名立万? 太平世道总让人流连,就算知道北边在打仗,就算知道金陵如此有许多燕王的奸细潜伏着,人们也会下意识忘掉那些东西,享受起当下的生活,毕竟连朝廷都不急,他们有什么好急的? 游船画舫在湖面划过水痕,岸边不设门窗的望楼人声鼎沸,觥筹交错中,秦淮河请来的当红姑娘们轻拨琴弦,若有上等诗词,多半也是由她们来传唱的,这次的诗会算是晚秋规模最大的一次,若是相熟的士子做得好诗,自己得以传唱,那也是能有好名傍身,就算以后不再是花魁,也多半能靠这点谈资再风光个几年。 摇摆的折扇,风吹起的轻纱,洒落的酒水,好一片盛世景象。 作为当科进士,已经有了功名在身的才子们自然是这场诗会的中心,一位年轻的进士刚刚离席向另一席的同年们敬了酒,才返回座位,就发现桌上端端正正地摆着封信。 醉眼蒙眬中他拿起信,发现既没有题款也没有落款,便举起来高声喊了几遍,没有人来认领,便好奇地打开,这一看之下,醉意瞬间消失,他猛然变色站起身子,碰倒了好些酒水,惹来一阵抱怨。 信中不但揭露了朝廷所谓的济南大捷真相,还再度重申了朝中奸臣当道,燕王起兵靖难的前因后果,尤其对于济南城中那人间地狱的模样更是刻画入骨。 作为初涉官场的进士,肯定是知道这东西到底有多要命的,所以那进士当即失声惊呼,引起了旁人的注意,而当这信件被一位官员拾起时,他的脸色也马上变了。 与此同时,几名丢了请帖荷包的进士正怒气冲冲地赶往应天府衙报案,而几名扮做士子的秘谍司秘谍,已经从怀里拿出许多封了口的信,流窜在各条画舫游船和楼阁之间,大肆散播起来。 信里只有薄薄的一张纸,上面写的就是刚才那进士看过的内容,秘谍司的谍子并没有公开散发,而是利用摩肩擦踵的机会,塞到别人的袍服间、桌案上,然后迅速闪身离开。 这是秘谍司酝酿了许多天的第一次反击。 靖难已经一年了,这种类似发传单散播小抄的行径,秘谍司的谍子们还从来没有做过,一是他的作用有限,二是太过冒险,江山稳固时,散播流言是没什么用的,民众们也不关心这个,毕竟世上的道理,从来都是双方各执一词,只看谁的拳头更大,朝廷说燕王篡逆,燕王说朝廷篡改祖制,要起兵靖难,说到底还是要打过才能分对错。 但眼下确实是适合做这个的时机,因为朝廷说谎了。 所谓的大捷,就是燕王打到山东,甚至围了济南三个月?所谓的收复失地,只是因为燕王要收兵休养,消化战果,无力坐拥那么多城池,只能暂且撤退? 北方的大败,不可能一点消息都传不到金陵来,百姓们心中起了疑虑,自然就会求证,而当他们发现朝廷居然需要靠谎报军情来维系脸面时,整个局面就会乱起来。 当然,最为关键的原因,还是锦衣卫出京,若是按前些日子的巡查力度,这种事只要敢做,基本就是在给锦衣卫送功劳。 就比如眼下,为了维持今晚诗会的秩序,明里暗里确实有很多公门中人混迹在船上或岸上,重获职责的锦衣卫自然也是来了人的,在发现有人私下散发传单的第一时间,就派人回去通知官署,同时准备马上采取行动,但这一点谈何容易,诗会里有五城兵马司的人,也有应天府衙的人,明巡暗部,锦衣卫却根本无权调动,甚至连控制那些船只都做不到。 今日诗会,有请帖才能入场,岸上可以不管,但那些船只却可以控制住,那些谍子既然能在船上发放传单,就意味着只要逐个盘查,他们的身份一定有破绽,只可惜岸上传单流传开来,到场的官员第一个反应,就是声嘶力竭地取消诗会,疏散百姓,搜捕奸细,以防事态扩大。 如此以来,锦衣卫的番子们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游船画舫靠岸,巡检们四处收起发放的传单,四下里人群全都乱了起来,小偷小摸、趁机占女子便宜的人一下子多了起来,到处都是叫骂声,到处都有人打架,公差们忙得乱作一团,而那些到场官员则是急得团团乱转,生怕今日事情处置不当,就影响了自己的仕途。 眼下情形,南北大战,与燕王有关的事情,那是一碰一个死,没见前些天有多少官员落了马进了锦衣卫的昭狱?百姓们或许会对真相感兴趣,但他们身为官员,怎么敢在这件事上表明站队和倾向? 而一场令人窒息的风波,就这般由这个诗会,向着平静的金陵传开了。 …… 锦衣卫官署。 裴昔坐在院中,静静地看着站在眼前的两个千户。 北镇千户躬身道:“卑职已经查过了,有人扒窃了礼部发给进士们的‘告身’,潜入诗会,偷偷散发揭帖,只是到场的礼部官员担心事态闹大,才取消诗会收缴揭帖,以致诗会散后,已不可能对那些人逐一排查。” 裴昔冷冷的目光转向了另一人,南镇抚司千户从怀中取出收缴来的揭帖,娓娓道来:“纸张发黄,表面粗糙,这是用竹草筋制成的竹纸,是当下印刷坊最常用的,很难找出出处。” “字是雕版字,形体笔划应是元朝赵体,是最普遍的印刷用字,想要查源头,无异大海捞针。” 他做了总结:“对方很小心。” 人群密集的诗会,纸张字迹均无问题,揭帖散发开来,立刻全身而退,毫无破绽。 裴昔接过揭帖,拇指轻轻摩挲了一下字迹,然后看着那晕染开的墨迹,开口了:“这是松烟墨。” “每一家印刷坊的烟墨,都是自己造的,或深或浅,均有不同,找出和这墨区别不大的,逐一排查。” 这个时代的印刷,所用的多是油烟墨和松烟墨,油烟墨制造不易价格昂贵,民间印刷坊多用松烟墨,也就是用松木烧了刮取烟囱上的黑灰,拌面粉再加酒醋等秘方发酵得出的,每家印刷坊秘方不同,做出的墨自然也有区别,从这一点入手,确实能找出点点蛛丝马迹。 裴昔想了想,接着补充道:“金陵城里印刷坊很多,但有家有业的人,是很难被燕王秘谍拉拢过去的,松烟墨至少要埋在地下三年才可成型,他们只有一年时间,所以时间才是最重要的线索,一年之内,金陵城里所有刚换了东家,或者刚开的印刷坊,全部查一遍,再校对烟墨痕迹,宁杀错,不放过。” 北镇千户怔了怔,随即心悦诚服:“是,大人。” 裴昔摆了摆手,两人便准备退出小院,但片刻后裴昔叫住了他们:“等等。” 他皱起了眉头:“不对,不一定是印刷坊书斋,文房四宝的铺子,卖纸的商行,全部查一遍!” 虽然只是加了几个行业,但需要的人力物力却一下子翻了好几倍,两个千户拱手领命,小院里只剩下了裴昔一人的身影,他抬头看着明月,若有所思。 不早不晚,偏偏挑了这个大部分锦衣卫番子出京巡查的时间点,果然秘谍司还是想着报复的么? 只是这有什么用呢?裴昔很早就想明白了一点,当今陛下可能什么都没有,没有远见没有卓识,更不能上马征战不知民间疾苦,但他有两个字。 那就是正统! 有正统的身份,就有拥戴,就有力量,朝廷的官员士大夫和麻木茫然的百姓都会跪在他的身前,而燕王或许能征善战,如今也像模像样鼓捣出了起兵的理由,但他终究是篡逆,这一点任凭他如何宣传,今日这种揭帖如何散发,都改变不了! 文人士子不会投向他,百姓庶民不会支持他,无论他如何挣扎,都没法在这延续了上千年的正统二字身前挺起腰! 燕王注定会输,而秘谍司的这番挣扎看起来是那般的可笑和无用。 只是这前后的反差有些太大,没有人在后面站着,在金陵已经是一盘散沙的秘谍司谍子不会有这样的动作。 明月高挂,裴昔沉默半晌,轻轻地笑了起来: “顾怀,是你来了么?” 第三百二十二章 东昌 “看起来确实没什么用,但事实上这只是开始而已,没到最后,谁能保证自己一直是笑的那一个?” 依旧是栖霞山下的小院,趁着天晴想翻翻土的顾怀拄着锄头,向着一旁的魏老三开口道:“既然是秘谍,就永远不要让敌人知道你真正的目的,目的一旦暴露,再想找破绽就很难了。” 看着主官大人干着农活还有点乐在其中,魏老三只觉得大人怕是闲得出了点毛病,却又不敢明说,只能当个应声虫:“晓得了,大人。” “对了,北边有消息传过来?” 提到这个魏老三就抖擞了精神,他摸出谍报舔了舔手指,翻读道:“十月,王爷向南军重兵驻守的沧州发兵,歼灭数万南军,并俘获大将徐凯,之后骑兵马不停蹄,辗转数百里,连克济宁、临清等地,盛庸带兵驻守徐县,与德州遥遥相望,不敢出兵相对,只能固守。” 又打了个大胜仗么顾怀对此倒不意外,打散了朝廷的大军,多骑兵的燕军自然也就解开了枷锁,可以尽情突袭各处,散落各地的朝廷军队根本没法组织像样的攻势或者守势,现在也就新上任的讨逆大将军盛庸有和燕军正面作战的能力,但他却带着大军在山东地界打转。 只是这大胜却让顾怀皱起了眉头,朱棣是不是太心急了些?后方需要稳固,战果需要消化,士卒需要休息,接连发起战事确实可以让南军疲于奔命,但与之相对的,燕军也错过了晚秋入冬到明年开春这仅有的休养时间。 不应该的。 但无论如何,能再打场胜仗终究是件好事,魏老三这个榆木疙瘩仿佛突然开了窍,兴奋得摩拳擦掌:“大人,要不要把这个消息也传到城里去?俺打听过了,这消息朝廷按着呢,压根就没传出来。” 出乎他的预料,顾怀竟然摇了摇头:“不行。” “为什么?” “宣扬出去,顶多也就让朝廷恶心恶心,毕竟济南之战的败绩摆在这里,这种败仗宣扬了也没什么用,而且这件事和我们的目的背道而驰。” 魏老三一脸便秘一样的表情:“大人,咱们到底有啥目的?” 顾怀瞥了他一眼,继续扬起了锄头:“吹人会不会?” “吹啥?” “成语是欲擒故纵,学名叫捧杀,俗语叫将欲取之必先予之,”顾怀耐心地解释道:“铁废物李景隆,大明战神盛庸,接下来怎么吹,还用我多教么?” …… 顾怀口中的大明战神盛庸并不知道有人已经在金陵给他埋好了坑,此时的他正看着眼前的北境地图发愁。 朱棣的动作实在太快了点天可怜见,朝廷旨意下来了,盛庸感到无比光荣的同时,也感受到了身上那股子压力,因为旨意虽然没有明说,但句句都在催他这位新任的讨逆大将军赶紧北伐,赶紧把蹦跶得欢的朱棣绳之以法,无奈之下盛庸只能带着徐州接手来的大军赶到山东边界,对着对面的朱棣陷入了沉思。 但北伐还没开始,朱棣就先发制人了,燕军一路抢攻,驻守南军根本来不及反应,而且这次燕军也有了极大的变化,本来多骑兵的他们攻城是件极艰难的事情,以往多是战于野外,即使胜了也得不到什么东西,但这次他们带上了火铳,一路攻城略地,盛庸面前布防图上代表燕军的颜色正以一种恐怖的速度蔓延。 这样下去是不行的。 但即使是清醒地认识到了这一点,盛庸也绝望地发现自己没有任何办法,朝廷的老底基本都在前两次北伐平叛战事中耗光了,如今他带着十余万大军就已经让后方吃紧,真要是顶着冬天再来一次攻打北平,那真不用朱棣出手,耗就能把他耗死在北境。 此时的朱棣,明显有比以前更强的进攻欲望,因为能阻碍他的朝廷大军已经被打散了,而他带着燕军借着火器之利可以四处出击,疯狂地扩张着他的地盘。 盛庸双手按在帅案上,只感觉深深的无奈充斥了心底。 该怎么办? 一年前,他在耿炳文手底下当参将;半年前,他在李景隆手底下当都督。这两件事情有很多共同点,那就是他都没捞着什么上阵的机会,却都莫名其妙地经历了败仗。 经历了真定之败,他跟着耿炳文窝在真定城里看朱棣耀武扬威;经历了白沟河之战,他比上次还要倒霉,莫名其妙成了济南城的守将,然后一守就是三个月。 他学会了很多东西,比如打败仗后如何逃跑、如何选择逃跑路线、如何收拾残兵败将等等,在一次又一次的失败战役里,他似乎已经习惯了战败者的角色,人家跑,他也跑,从真定跑到北平,又从北平跑到德州、济南,一直以来都像被赶鸭子一样赶来赶去,连他的军事生涯高光时刻都是被人堵在城里头看不见一点希望。 想到这些,盛庸不由苦笑起来,所谓军人的尊严在他这里好像成了笑话,失败,逃亡,再失败,再逃亡,如同丧家之犬一般的军旅生涯还有什么尊严可言? 就这般混到了济南之战,才好像终于时来运转,之前命运的所有不公都成为了回报,他一跃成了朝廷的讨逆大将军,接替了李景隆的职务,但就算这样,他依然也只能遥遥望着朱棣的身影,扪心自问:这个人真的是自己可以战胜的吗? 朱棣指挥骑兵快速进攻和突破的功底,选择时机的突然性和准确的战场判断力已经在靖难的这一年里展露无遗,每次盛庸看到他身先士卒,率领精锐骑兵来往纵横,无人可挡的雄姿时,总会有无尽的感慨和自卑。 包括此刻,朱棣正清扫着北方,占据一座又一座的城池,把他的目光投向了位于金陵的那把龙椅,而他盛庸却只能在这里看着,堵不堵得着朱棣另算,堵到了能不能打赢还是另一回事。 但他现在已经不是那个小小的参将或者都督,他指挥着大军,承载了朱允炆的全部希望,而他也清楚,不能再让朱棣这般优哉游哉地扩大根据地,然后在某一日兵锋直指济南了,朝廷需要稳定局势,已经不能再像以前一样拖下去。 小打小闹解决不了问题,决战,势在必行。 军帐内有很多将领,其中大部分是他亲手在济南之战里提拔起来的,盛庸的目光在他们脸上一一扫过,看到了他们和自己一样的不甘心,一样的渴望胜利。 他的手指重重点在了一个地方:“我意已决,当在此地与燕逆决战!” “东昌!” …… 在盛庸对着地图穷尽心力选择决战地点时,朱棣也在打下又一个城池后遥望南方。 确实如同盛庸所料,济南的失败让朱棣寝食难安,尤其是铁铉用挂神牌这样的手段逼退自己更是让他有被戏弄的感觉,所以他并没有如一开始计划的那样用冬天来消化一年的战果,而是四面出击,打下一座又一座城池,打散一地又一地的驻军,缴获朝廷的补给,逼盛庸在山东的大军不断北上,直至遥遥和德州相望,却不敢主动进攻哪怕一步。 这种一切尽在掌握的感觉是美好的,和之前被逼着和朝廷大军决战不同,此刻的朱棣清楚地意识到,战场的主动权在自己手上,济南的失利,不过是因为铁铉耍了些小聪明,而对面的盛庸,更是只有防守的本事,真正决定战场胜负的,还是进攻。 若论进攻,放眼天下,有谁可与自己匹敌? 盛庸在边境屯兵冷眼旁观自己攻城略地的真正打算,朱棣并非没有觉察到,但他有充分的自信,这种自信在他接过秘谍司对于盛庸的调查谍报后更加膨胀,因为在他看来,南军中堪称自己敌手的只有一个平安,如果平安成了南军的统帅,确实会很难对付,但朱允炆似乎又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他让盛庸成了主帅,只让平安做了盛庸的副手。 一个没有任何功绩,只凭卑劣手段守下一座城池,而且极不擅长指挥骑兵的将领,怎么配成为自己的对手? 冷兵器时代,骑兵是战争的主力,而朱棣恰恰是南北军中最为优秀的骑兵将领,他曾亲率大军深入大漠,剿灭北元,还有足以自傲的指挥能力和悍勇的士卒,盛庸?一个无名小卒,自己何必担心他的任何设计? 想要决战,那就来!这场战争,注定没有任何悬念。 十一月,燕军先后攻占东阿、东平等地,而这一次南军终于没有再袖手旁观,盛庸带着他的大军,正在前方等着朱棣。 十余万对十余万,靖难开始以来,双方第一次在兵力相当的情况下摆开阵势,让朱棣有些意外的是,盛庸并没有选择像济南那样坚守城池,而是背城设营,准备迎接自己。 他眯了眯眼睛,打开了行军地图。 “东昌么” 第三百二十三章 捧和踩 距离那场引发金陵百姓议论纷纷的诗会,已经过去好些天了,原本还热衷于争辩朝廷在北边究竟是打了败仗还是大胜燕王的市井百姓们热情渐渐褪去,毕竟他们后来都意识到打不打败仗好像跟他们也没什么关系。 人人都在说家国天下,但天下该如何他们这些庶民又没有话语权,所以还是顾好自己的家就得了,操心国家大事有什么用?真等到燕王打到金陵来再说。 这种想法听起来悲哀,但却是金陵百姓们心理的真实写照,于是这些天秘谍司的谍子们不断散发传单,撒在大街、塞到门缝,不断抨击朝廷的伪善,揭露战场的真相,行动是风风火火,却根本没在民间引起任何波动,甚至连锦衣卫都一开始如临大敌,却慢慢地对秘谍司的谍子们生起了些轻视之心。 就这?连百姓都不吃这一套了,这些燕王奸细,就只能做这种丢人现眼的事? 若是换了锦衣卫,吃了前些日子那么大的亏,最直接的反应就是以牙还牙,什么投毒、纵火、暗杀通通来一遍,就算死也要从对方身上咬下块肉来,让朝廷晓得自己的利害,结果燕王的秘谍司就只敢发发传单?未免也太埋汰了点。 然而事实上秘谍司的许多成员一开始确实有这样的想法,只是刚刚冒头,就被顾怀狠狠地按了下去。 秘谍司和锦衣卫的争斗,是不能落到台面上来的,所有的事情都是为了正面战场服务,秘谍司的任务,只是刺探情报和策反人员,如果真搞成了这样的恐怖袭击,气是出了,可后面的影响怎么办? 针锋相对地进行报复行动,杀几个锦衣卫的番子或者百户千户,除了在对耗中把苦心部署在金陵的潜伏力量消耗殆尽,还有任何益处么? 投毒、纵火一类的恐怖袭击更不能用,要知道这是大明的内部斗争,不是异族入侵,皇帝和藩王争皇位正统,秘谍司的谍子们真做了这样的事,确实可以让金陵人心惶惶,但朱棣岂不就此彻底失去金陵百姓的民心? 以后他成了什么?恐怖组织的头目? 要知道朱棣能撑到现在,除了身边有顾怀道衍和张玉朱能等文臣武将,以及悍勇的士卒和无能的朝廷等因素外,最关键的一点就是除了朝廷里的朱允炆和百官以及部分唯天命正统为主的读书人外,全天下大部分士农工商乃至地方豪族都对朱棣没有强烈的敌意。 还是那句话,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了,这江山谁来坐,对他们真的有影响么? 或许他们不会支持朱棣,但起码他们不会穷尽心力去对付朱棣。 如此一来,秘谍司谍子们的种种报复行为都被顾怀一一否决了,他之所以让谍子们不遗余力地发传单,其实目的并不是让百姓们偏向燕王,因为百姓们从来都不关心真相,他想要的,只是让金陵里的每一个人,从那天开始真正意识到燕王朱棣的存在,而不是只把他当成遥远地方战事的主角。 而就目前的形势看来,起码这个目的已经达到了。 第二阶段的计划就此展开。 在燕王传单满天飞舞的日子里,市井间渐渐流传出了一个传言,仿佛是一夜之间,正在北边和朱棣对峙的讨逆大将军盛庸就多出了无数拥趸,上到书生士子,下到卖菜小贩,个个提起那盛庸都有说不完的话题,在他们的口中,盛庸俨然已经成了大明第一名将,朝廷鼎柱之才,似乎没有盛庸,朝廷大军就将不堪一击,一溃千里,战局之所以到如今还能稳定,更是全赖盛庸一人。 先不提市井百姓们是如何得知盛庸是当世名将大明战神的,就说北伐诸将,郭英、平安、吴杰哪个不是战功赫赫名声在外?他们之中资历最浅的都是大明二代将领,哪里是盛庸这么个军事生涯平平,只靠守济南一战成名的将领能比的,吴杰那是开国侯爷,平安更是跟着朱棣打了十几年的蒙古人,郭英也是战功赫赫骁勇善战,真不知道他们听说金陵城中的这些流言,又该是什么表情。 这种突然兴盛起来的“造神运动”,一开始确实引起了锦衣卫的注意,但因为这事从根子上来说是有益于朝廷安稳民间的,所以也就没引起什么警惕和怀疑,于是在官府不禁的情况下,民间的这种声音越来越大,甚嚣尘上,越来越多盲从的百姓加入了鼓吹的行列,随着朱棣往北撤军,越来越多城池被“收复”的消息传到金陵,盛庸俨然已经被拿着和徐达大将军等将领对比了。 百姓安了心,朝廷省了力,因为燕王的那些传单而短暂萦绕在金陵的阴影似乎消散开来,大家都很满意,唯一不满意的,大概就是窝在曹国公府里头的李景隆。 没错,不知道是谁开的头,李景隆又被拉出来鞭尸了,盛庸“收复”的城池越多,李景隆就显得越无能,而当朝廷打了什么小败仗的时候,李景隆就更是受到无数人的唾骂,毕竟百姓们都一直认为,胜利是因为陛下英明神武,盛庸大将军骁勇善战,而输了?输就是因为李景隆这个废物的两次大败让朝廷元气大伤。 群众的智慧是无穷的,群众的恶趣味也是无穷的,有些人只是起了个头,其他人就自发地添油加醋,将李景隆嘲弄成了古往今来、天下第一的废物,各种笑话顺口溜层出不绝,连几岁大的孩子都能蹦蹦跳跳地唱着改编的童谣,来讽刺那位窝在府里不敢露头的无能国公。 朝廷打了胜仗,李景隆就被当作废物牵出来对比,然后大家嬉笑怒骂一番;朝廷打了败仗,李景隆就被当作替罪羊牵出来,以证明要不是他也不会到如今境地,百姓们越是对盛庸推崇鼓吹,就越是对李景隆深恶痛绝,而这,也恰好对了朝廷的胃口。 能有一个出气筒转移朝野民间对朝廷的攻讦,能有一个标杆般的名将提升百姓对朝廷大军的信心,这无疑是对朝廷极为有利的,就连方黄齐三人也对这种民间风向采取了默许甚至纵容的态度,因为骂李景隆的人多了就没人骂他们了。 如此强大的舆论攻势,对于一个人的心理摧残可想而知,面对千夫所指,从回到金陵就闭门不出的李景隆也顶不住了,甚至连府上的下人出门买菜都要偷偷摸摸生怕被人认出来,被一次又一次拉出来鞭尸的李景隆彻底病倒,而这个消息传出来,迎来的是百姓们的集体欢呼,有些生猛些国子监愤青的甚至跑到了曹国公府前烧起了黄纸。 太悲哀了。 而李景隆这次也确实不是装病,他是真的病倒了,从徐州开始,他的心理状态就开始极度压抑,回到金陵更是大悲大喜,命是保住了,可他爹李文忠的脸算是被彻底丢光了,如今金陵更是莫名其妙全民声讨他,换了谁能受得了? 这么一想当初还真不如死在战场上。 而此时,被另外一件事分走了精力的锦衣卫,也终于是窥见了一丝苦苦寻觅的蛛丝马迹。 裴昔拿着两张宣纸对比了一下,轻轻笑道: “找到你了。” …… 最近金陵总是阴天,已经进了冬天,气温也慢慢降了下来,江南的初冬,总是湿冷,这种冷和北方那种大雪纷飞水落成冰不一样,并不算冻人,但那潮湿、阴冷的空气总是让人连呼吸都极为难受。 在贡院的角门外,有一家专卖文房四宝的铺子,因为这里离贡院和国子监都近,客源充足,一年到头的生意还算不错,掌柜名叫张松,是个高高瘦瘦的中年人,而此刻的他,正卖力忽悠着眼前的客人: “这位公子您可瞧好了,这方砚台泥质细腻,色泽浅黄,造型新颖,纹饰又古朴大方,乃是不可多得的佳品,保管您卖了平日用着有面子,若是您要买,我还送您一方漆盒,和这砚台极搭,您看如何?” 正看着砚台的客人明显是个穷酸书生,光看穿着就知家境不怎么好,但国子监这种地方,想静下心来读书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文房四宝充门面还是要的,不然怕是没有同窗能正眼瞧自己,见张松说得实在诱人,那穷酸书生咬了咬牙,便摸出了攥得满是手汗的一两碎银,拿下了这方砚台,张松麻利地打包好,送他出门时还不望勉励几句学业,这才看着那书生抱宝贝似的抱着砚台走了,一脸慈眉善目的模样。 穷酸书生刚走,立马就有个笑吟吟穿着棉袍的书生走上前来,张松笑呵呵开口:“这位公子,可是要买文房四宝?咱这店里” 书生摇了摇头,笑道:“不买,只是想印点东西。” 张松一怔,失笑道:“客人,小店只卖文房四宝,这印东西的事” “呵呵,只是简单的一页薄纸,花不了太多功夫,那些印刷坊都不乐意接这活,说要重新雕版不值当,我看贵店倒是清闲,这活真不接?” 说着,他从袖中摸出一张纸来,轻轻往前一推,张松抬起来一看,登时脸色就变了,那张皱巴巴的纸,正是那天诗会上广为散播的燕王揭帖。 而对面的那位书生,也收起了笑模样,薄唇一抿,眼中透出凌厉的杀气。 张松大喝一声,抬脚一踹,将那书案推倒的同时,身子已经拔向了一侧,方向正是那敞开的大门,可年轻书生只是侧身一侧,就避过了飞起来的书案,等到张松站定身形,他竟已站到了张松面前,而此时那敞开的大门,也走进了好几个持刀的锦衣番子。 张松咬了咬牙,从书桌角落抽出一柄短刀,书生却再也没看他一眼,只是打量着店内陈设,几个锦衣番子围了上来,张松看他们步伐稳健,身形挺拔,就知道多半是军中好手,今日想要脱困,怕是有些异想天开了。 想到这儿他目中露出些绝望,主官大人的那些话再次出现在了耳侧,他紧了紧手腕,一把将刀抹向了自己的脖子。 只是这自尽的一刀,还是被那书生给拦下了,他眼里终于出现了点兴趣,轻声开口:“看来你知道很多东西,你是那‘二十四节气’的人?” “你的代号,是什么?” 第三百二十四章 暴露 文房四宝铺子的骚动,很快引起了外面两个小贩的注意,在他们的宣扬下,巷子外便跑来许多看热闹的百姓,交头接耳。 “这是出了什么事?” “哎哟,那些锦衣番子说张老板是燕王的人,要抓他去锦衣卫呢!” “燕王奸细?没看出来啊,挺和善的一人,不是说燕王手下的兵,都是塞外的蛮子,个个凶神恶煞么?” “我也觉得有些蹊跷老张都来这地儿快一年了,前些日子还请我吃过饭呢,咋一下子就成了奸细?” 能看出来张松平日为人处世还是不错的,起码围过来的百姓们都对那所谓的奸细身份议论纷纷,不过虽然有人不信,但面对在铺子里凶神恶煞翻翻找找的锦衣番子,也没人敢站出来说话。 过了许久,他们才看到身上带血,被五花大绑的张松被押了出来,而他身后的文房四宝铺子也像被拆了似的乱成一团,所有东西都被打开扔在了地上,只是看那几个锦衣番子的神情,像是没找出什么东西来。 这条巷子地处国子监和贡院中间,本就是金陵繁华地段,此时也是正午,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一个提着篮子卖糕点的小贩伸长了脖子打量半天,正好看到垂头丧气被生擒的张松,他想了想,便站到了巷子一角,静静地看着锦衣番子押着张松驱赶人群,往巷子外走去。 两丈,一丈 金陵城内提着篮子沿街叫卖小东西的贩子很多,有这么个凑过来看热闹的,谁也不在意,那贩子揣着双手,也是活生生的底层人模样,见张松走近,他好像被人挤得身形不稳一般,手中的竹篮掉了个头,对准了张松的方向。 “噗!” 张松只感觉腿上微微一麻,被几个番子打得遍体鳞伤的他正精神恍惚,没有在意这如同被蚂蚁叮咬的麻痒,又往前走了几步,这才眼前一黑,软倒在地,一个锦衣番子还当他想耍什么花招,一把提住他的衣服喝道:“快走!装什么死!” 可这么一提,张松的脑袋就软绵绵地垂了下去,那锦衣番子定睛一看,只见张松眼神涣散,嘴角溢出黑血,这才知道张松已经没了性命,赶紧回头朝那书生惊叫道:“百户大人,这厮服毒自尽了!” 正慢悠悠走在后面的棉袍书生一个箭步窜了上来,一看张松模样,不由脸色铁青。 已经救不活了肯定是见血封喉的剧毒,就算此刻寻来大夫,怕也是没办法把张松从鬼门关拉回来。 而弥留之际的张松,恍惚中脑海里浮现出了当初跟着主官大人一路南下时走过的山山水水,还有主官大人离开金陵前最后的告诫: “不要以为你们留在金陵,就只是享受太平,探听消息,以往你们在战场上冲锋陷阵,要死也不过是当头一刀,但在这里,是敌人的心腹之地!一旦你们落入敌手,等待你们的,是锦衣卫的十八般酷刑!不要以为自己的意志能凌驾于酷刑之上,你们是秘谍司里知道最多的人,和那些外围的谍子不同,我不会冒险让你们有机会落入锦衣卫手中,你们的命,现在已经不属于你们自己了!” 想起刚才的匆匆一瞥,张松突然醒悟过来,原来自己没必要因为被生擒而懊悔,因为对于他们这些二十四节气里的谍子,主官大人已经安排了人在事败之际送他们上路。 多么冷血而又让人安心的主官大人啊。 张松想笑,但是濒死之际肌肉已经僵硬了,他脸上那似笑非笑的诡异表情,让人看着心底发寒。 这是顾怀接手秘谍司以来,死去的第一个核心秘谍。 确认了张松死讯的锦衣百户直起腰,冷冷地扫向人群,人头攒动,张松的突然死去让他们骚动起来,许多人拥挤着踮着脚往里看,后边还不断有人凑过来,根本不能确定张松是服毒还是有人下手。 他咬了咬牙,带着张松的尸体快步出了巷子。 锦衣卫昭狱,用来行刑的大铁床上,张松一丝不挂的尸体被安置在了上面。 这张血迹斑斑的大铁床,往日躺着的都是活生生的人,在锦衣卫的酷刑之下,就算让他们承认自己老娘偷人,他们也会毫不犹豫地签字画押,但此刻的张松已经是死人,无论怎么用刑,他也不会吐露半个字了。 没用多长时间,锦衣卫的仵作就找出了尸体大腿上乌青的一点,他回头看向裴昔:“大人,是毒针。” 裴昔的脸色看不出喜怒,仍是棉袍书生打扮的百户羞惭拱手:“大人,此人孤身一人经营文房四宝铺子,连伙计都没有一个,店里没有搜出来雕版,应该是被他毁了,倒是找到了材质相同的纸张、烟墨,只是除此之外,没有任何用于联络的信件,也没有任何关于其他燕王奸细的线索。” “孤身一人” 裴昔冷冷一笑:“狼不可能永远离群,人也一样,孤身一人呆在金陵,是很难忍受孤独的查!那条巷子附近居住的百姓,经常游弋于此的小商小贩,逐一盘查,他去哪儿吃饭,去哪儿进货,去哪儿找女人,都查一个遍!只要找到一点线索,就可以顺着一直查下去,他们以为锦衣卫大多出京,金陵如今就任他们作为?越是这种时候,他们就越是会露出马脚!” “是!” …… “立夏已经被锦衣卫生擒,但潜伏在他身边的谍子已经下手,他还没有机会供出什么。” 栖霞山下,顾怀沉着脸,缓缓在院子里踱着步子。 “省事,省事我说了多少遍?做谍子的,最忌讳就是省事!”顾怀停下脚步,脸色冷硬,“不要用任何能和自己联系起来的东西,连纸张墨迹都不行!你很清楚,锦衣卫是世上更会追人咬人的疯狗,一旦有一点线索,他们都不可能会放过!” 东良才的脸色也很难看:“我已经三令五申过很多次了,但我匆匆接手,他们不愿意听,我有什么办法?” 顾怀猛地踏前一步,死死地看着他:“究竟是没什么办法,还是存心想让他们吃点亏?我让你去金陵城,就是因为你最了解锦衣卫,有你在可以少死很多人!不要把官场那一套带到秘谍司里来,那些是活生生的人命!” 东良才脸色阴沉下来,但却不敢反驳半句,因为眼前这人现在已经是他的上官了。 自从那一天被锦衣卫抛弃,他在这个世上就没有了身份,是顾怀愿意给他一个机会去复仇,也只有彻底投靠燕王投靠秘谍司才能有继续活下去而且活得很好的机会,他可以替顾怀办事替燕王办事对付锦衣卫对付裴昔但顾怀实在太敏锐了,他确实存了让那些不听话的谍子吃点亏的心思。 顾怀身子微微前倾,警告几乎化作实质:“不要让我再发现有这种苗头。” “是大人。” 顾怀站直身子:“立夏平素与其他谍子可有来往?” 东良才摇了摇头:“除了我进城分别去见过他们一次,他们应该没有来往,我那次也不可能留下什么痕迹。” 他想了想,犹豫开口:“不过” “嗯?” 顾怀目光一厉。 “他们好像经常去怡香院。” “怡香院?他们?” 顾怀眯起了眼睛:“春分的那座青楼?” 东良才点了点头:“这几天他们去过一次,不过是扮做普通客人。” “要找女人,非得去怡香院?一个经营文房四宝铺子的小本掌柜,也敢去那种地方一掷千金?!”顾怀森然道,“而且连这几天都去过?他们是不是当锦衣卫是瞎子聋子?” 东良才撇了撇嘴:“估计是琢磨着肥水不流外人田呗。” “混账至极!”顾怀暴怒道,“你马上回城,传令下去,让去过怡香院的,立刻撤离!” “是不是太过谨慎了?锦衣卫虽然靠着一张纸找到了立夏,但怡香院那边哪个男人不逛青楼?” 顾怀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只要做了事,就一定会留下痕迹,不要因为这些,误了大事!” 他的声音冷得像是凛冽的寒风:“看来我还是宽容了。” 第三百二十五章 断尾 “立夏已死,你亦危险,速离金陵!” 怡香院内,春分拿着一张薄薄的纸条,脸色有些难看。 他不知道是谁给他送来的消息,但上面的密押清清楚楚,这是上头的直接命令。 在经历过上一次锦衣卫围剿般的动作后,金陵秘谍司的撤离规划已经焕然一新,人员的撤离和隐藏,要经过整整三层伪装,只要能赶在锦衣卫动作之前开始撤离手续,城内的无数撤离点可以让秘谍从容脱身,甚至锦衣卫若是一个不注意,还会被引导向完全相反的方向。 密信是晚上到的,但现在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春分却还没走,因为他舍不得。 进入秘谍司之前,他是个叫瞿台的斥候,那时候的他为人机警,作战勇猛,擅长马术,是个出色的军人,在进入秘谍司后,也成了顾怀手底下第一个有代号的谍子,二十四节气,就是从他这里开始的。 但一切在进入金陵后都变了,他从两条小小的画舫开始,一步一步变成了如今的青楼,挂上了怡香院的招牌,他也变成了阔绰的富豪,锦衣玉食、美女如云,这样的日子,是每个男人的梦想。 偶尔午夜梦回,他想起在草原上和蒙元斥候搏命的日子,都觉得自己很傻,当初是为什么要那般辛苦?看看如今,只需要每天在青楼里面坐着,和进来寻欢作乐的官员士子往来一番,打听打听些消息,就能享受这种美妙的生活,比起当初朝不保夕的生活,简直不知道好到了哪里去。 只是上头的命令,多少还是要尊重一下的,整整一夜,他将自己能转移的资产全部转移了,无论是上头拨下来的经费,还是这一年来他自己攒下的财货,都挂到了别人的名下,而他现在要做的,就是把和他一起度过这一年的姑娘安排好。 这个姑娘不是青楼里的妓子,起码现在不是,当初在秦淮河上只有两条画舫的时候,这个苦命的女子到了春分的手下,大概是官宦人家出身的原因,她美丽、大方、温柔而且善解人意,春分这样刀口舔血的人,怎么可能不被她融化心底的那一抹寒冰?久而久之,他爱上了这个女子,也不介意她的过去,起码到这一刻为止,他是真的决定要娶她,要和她一起度过余生,所以不安置好她,春分是真的不能放心离开。 天光已经大亮,青楼要开始营业了,春分知道不能再耽搁下去,临行之际,他找到了那个女子,将自己的身份和盘托出,又拿了些金银细软给她,让她在城中租个住所等着自己,约定了相会的日期,这才依依惜别,等他回到青楼,看着那“怡香院”的招牌,两只腿确实怎么都迈不动道了。 他不舍得啊! 虽然有上头拨的经费帮衬,但能在寸土寸金的秦淮河开起这么一座青楼,他付出了多少心血?可今日一过,他就再也不是那个能一掷千金的青楼老板了,谁知道他以后会接到什么任务呢?难道像雨水那样去码头扛包,或者像以前一样去战场搏命? 背着两个包袱的他就这般呆呆地坐在自己的房间里,直到两个人走进了房间,才让他惊醒过来。 弄清楚了两个蒙面人的身份,他松开了握住长刀的手,松了口气:“昨夜接到的命令,有事耽搁了,我这就走。” 对面两个人没有开口,春分也有些好奇,金陵城内秘谍司潜伏的谍子,他多半都是见过的,平日他们也常来怡香院放松,他也总会给自己人些方便,可这两个汉子魁梧至极,属于看过一眼就不会忘的那种,他确定自己没有半点印象。 这些人的身份比他更隐秘?秘谍司到底在金陵安排了几拨人? “你早该走了,可你还没有走。”一个蒙面人冷冷开口。 春分怔了怔,总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偌大个青楼,就这般放弃了多可惜?我心里有数,锦衣卫来之前还能做些事情” “军令如山!无论有任何理由,都该马上执行军令!” 春分失笑道:“这位弟兄,这里可不是战场。” 蒙面人沉默下来,过了片刻,他揭开了面罩,露出的那张脸赫然是当初和春分他们一起共事过的魏老三:“大人说了,这里,就是战场!” “老三?”春分先惊后喜,他站起身迎了上来,“你怎么在这?主官大人也来了?” 魏老三却半点没有叙旧的心思,只是怒道:“你怎么就变成了这般模样!” 见魏老三不给情面,春分也有些怒了,强忍道:“你我自会向大人请罪,只是你们这般光明正大地进来,被有心人注意了怎么办?” “财,你舍不得,女人,你舍不得!大人说了,一个人舍不得的东西越多,保守秘密的可能性,就越低!” 春分猛然变色:“什么意思?” “违抗军令,自当军法从事!同僚一场,俺不想动手,王二,交给你了!” 另一个魁梧汉子点了点头,将手伸进了怀中:“得罪了。” 春分猛然后退两步,跌坐到椅子上,他脸色苍白地吼道:“你们想干什么?我是二十四节气排第一的谍子,是大人亲信中的亲信!我在金陵出生入死,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们不能动我!我要见大人,我要见” “晚了!” 魏老三冷冷一挥手,王二叹了口气,手中亮起了一抹寒光。 前身是斥候,春分的身手自然也是不差的,但面对能在战场上耍大戟的王二终究还是差了许多,他才有动作,那抹寒光就擦过了他的脖子,但王二和魏老三甚至没来得及确认他的死亡,就被门外的脚步声惊得破窗而出,立即远遁了。 弥留之际,艰难睁开眼的春分只能看到自己四周出现了许多双官靴,而在那些官靴里,有一对秀足他很熟悉,因为他曾在无数夜里把玩过--他甚至听到了那让他魂牵梦萦的女人的声音:“官爷,就是他!他是燕王的奸细,小女子听他亲口说的!” 金陵,是个比战场更残酷的地方。 时至今日,春分终于明白了当初顾怀说的那一席话。 只是已经晚了。 …… “壁虎断尾么” 锦衣卫官署里,裴昔看着两份从怡香院搜出来的资料,嘴角微翘。 没办法通过青楼这条线抓住其他的谍子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这两份资料上的那些官员。 能看出来燕王秘谍司已经把手伸进了朝堂,想来也是,无论在民间怎么造势,都不如把朝中握有实权的官员绑上贼船有用,更何况如今的朝廷并不是铁板一块,反对方黄之流的官员还是很多的,只要秘谍司动作得当,这种反对很容易变成对燕王的支持。 但可惜这些资料太过笼统,毕竟青楼这种地方,也不可能探听得太过详细,花柳之地也不是适合谈这种大事的场所,没办法通过这些资料找出朝廷里到底有多少官员在不知不觉中成了燕王的助力。 但也足够了,刚才裴昔带着这些资料入了宫,如他所料,当他把资料摆到御书房的御案上时,建文帝朱允炆意动了。 锦衣卫不准再插手朝政,是太祖皇帝朱元璋晚年坚定不移的旨意,锦衣卫的职能从此变成了只局限于仪鸾侍卫,甚至被整个朝廷遗忘,就算是前些日子燕王揭帖满金陵飞,郁新这种官员的出现,也只是让朱允炆对民间和前线产生了些怀疑和戒备,让锦衣卫巡视天下,干那反间谍的活,却没让锦衣卫真正地参与到朝政中来。 但这次不一样了,这么多官员上了秘谍司的册子,暗地里说不定已经有许多官员已经上了燕王的贼船,前线失利,后方起火,朱允炆还有什么理由不动用锦衣卫这把刀呢? 连一向对锦衣卫这种间谍衙门深恶痛绝的方黄齐之流,也做了让步,尽管这种让步很小,但锦衣卫已经重拾了职权,有了侦缉朝堂官员的权力,这头猛虎,在时隔许多年后,再一次露出了獠牙。 裴昔相信,只要前线再度失利,只要削藩派和反对派再一次在朝堂上针锋相对,只要他一次次地将这些东西拿到御书房,到时候建文帝就会真正意义上地重启锦衣卫,将无人再能阻拦锦衣卫的东山再起。 而这些时日秘谍司的表现,也很让人在意,裴昔不知道顾怀是不是真的到了金陵,也不知道秘谍司到底打算做什么,但此刻的他,无比希望秘谍司能再做些轰轰烈烈的大事,因为只有这样,锦衣卫的机会才会更大。 所以也是时候再添一把火了? 他摆摆手唤过一名番子:“开始。” 第三百二十六章 清洗 天气渐冷,但南方的水面是不易结冰的,栖霞山下的小河旁,顾怀正带着徐妙锦钓鱼,偶尔鱼竿提起上面却空空荡荡,便惹来小丫头一阵银铃般的笑声,顾怀倒也不恼,只是挂上鱼饵重新甩钩,享受着这片刻的宁静。 有东良才在金陵城里坐镇,顾怀是不用太过担心的,眼下和锦衣卫的谍战虽然进入了白热化阶段,但越是这种时候,他就越不能急,一旦暴露,不止他有危险,连徐妙锦可能就再也不能离开金陵了。 当然,这些时日以来秘谍司的损失,肯定是会让人很心疼的,一个一个情报站被捣毁,一个又一个潜伏在金陵的谍子被发现然后自尽而死,虽然确实成功在民间带起了风波,也达到了顾怀的某些预期,但收获和付出,看起来是那么的不成正比。 也难怪蹲在一边树下的魏老三和王二脸色都一般难看了。 这次南下,顾怀带了很多谍子,但却并没有和他们同行,身边带的,也就魏老三和王二两个亲卫而已,这些时日以来他们两人多半是在金陵城里干脏活,比如送某些穷途末路的谍子上路,这样的事情对于两个军汉来说的确不好受,比起杀自己人,杀敌人才是他们乐意做的。 想到当初在秘谍司里看到的那个谍子,那个叫“春分”的谍子,顾怀的眼中有些黯然,当初那么把生死置之度外的军人,只是在金陵这个花花世界呆了一年,就不可避免地走向了堕落,那其他人呢? 顾怀只是秘谍司的主官,没办法完全控制其他人的思想,现在的秘谍司,到底有多少人心思浮动,乃至于已经有了和当初潜伏时完全不一样的想法呢? 真是让人悲哀啊。 远处树下,魏老三看着那一大一小钓鱼的两个身影,拔起草根咬在嘴里,皱着眉头向一旁的王二问道:“大人到底想做什么?” 有过顾怀的开导,两人的关系现在好了不少,可魏老三这一问注定没有答案,原本就不是谍子的王二只是按着顾怀的命令行事而已,哪里会像魏老三一样多想,他只是摇摇头:“我上哪儿知道去?” “你说金陵城里死那么多谍子,锦衣卫捞得盆满钵满,好些埋的暗线都被挖出来了,主官大人咋还能笑出来?天天就是发传单,老百姓都不吃这一套了,还有吹那盛庸” 魏老三顿了顿:“说实话要俺去吹俺是动不了这嘴,王爷打仗才是真强,那盛庸算是个什么东西,也敢和王爷相提并论?” 王二点点头:“这点我认,主官大人打仗都比他猛,你是不知道,之前在草原上” 这不就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魏老三至今都对顾怀进草原没带他耿耿于怀,眼见王二还要提这事,他一巴掌薅了过去:“主官大人打的仗,你骄傲个屁?” 王二摸摸脑袋,突然说道:“你说主官大人会不会只是想把金陵的水搅浑?” 魏老三愣了愣:“有什么用?最后还不是锦衣卫捡了便宜?现在动不动就看到他们在抓人,换了以前,他们哪儿有这么嚣张?” 他叹了口气:“俺去见那些谍子,好多都有了怨言,这些日子死的人有点多了,也不知道啥时候才是个头” 正说着,一道身影走到他们身边,若有所思:“怨言?” 见顾怀过来了,魏老三和王二连忙站起身子,顾怀让魏老三就着刚才的话题说下去,得知现在好多谍子都对这些时日的行动有所不满,他脸上却并没什么怒意,反而点了点头:“说来也是,差不多也到时候了,再压下去,只会适得其反。” “大人在说什么?” “没什么,”顾怀摇了摇头,“也该见他们一面了。” 他看向金陵方向:“准备一下,走一趟金陵。” …… 再一次见到那些潜伏在金陵的谍子,顾怀的心情是很复杂的,这一年下来,变的人不只有他,这些谍子,也已经换了一个模样。 有人变成了富家翁,有人饱经风吹日晒变成了底层的力夫,有人经营着小店看着众生疾苦,也有人已经成了名册上已经被划掉的名字。 很显然,秘谍司的主官重回金陵,对谍子们士气的振兴作用是很大的,起码在顾怀一个个去见他们的时候,他们对于这些时日以来种种动作的不安平定了很多,当然也有人对顾怀的这些做法提出了质疑,但顾怀并没有解释,只是深深地看了那个谍子一眼,然后继续去见下一个。 之前一直和徐妙锦住在栖霞山下,是因为要保证徐妙锦的安全,同时也在等待一些东西,现在看来,这种等待是很值得的。 这天夜里,当他回到栖霞山下站在夜色下面无表情时,魏老三赶来说出了那个消息。 于是顾怀再次去了城外的那个茶铺,坐在了惊蛰对面。 他接过惊蛰递过来的茶,却并没有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原来是你。” “为什么要背叛王爷?” …… “你们赶去的时候,空无一人?” 锦衣卫的小院,裴昔沉默片刻,轻轻地笑了起来:“那就是个假消息了。” 顾怀果然来了金陵虽然早就猜到了一些,但真正确认这个消息的时候,裴昔还是很开心的。 见到自己亲手培养的人如今已经能独当一面,而且这个人还有可能接过自己手里的火炬,怎能不开心呢? 一年的时间,足够锦衣卫在秘谍司里策反几个人了,要知道之前纪纲还在锦衣卫的时候,裴昔就一直在这个小院里沉默地、安静地看着秘谍司蹦跶。 他怎么可能一点事都不做? 但手笔一定不能太大,因为大了,就很容易引起警觉。 一个千户皱了皱眉头:“大人,那人何必传假消息出来?他难道不知道只有咱们才能给他一条活路?” 裴昔收敛了笑容:“如果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假消息呢?” 众人一惊,裴昔接着道:“那个主官,也就是顾怀,如果告诉每一个人能找到他的地方都不同呢?只要盯着那几个地方,你们在哪里出现,就很容易能知道是谁出了问题。” 他喝了口茶:“当然,所有的地方都是假的,现在再去看已经没意义了,也没必要再去找那几枚棋子,顾怀应该已经清理完了。” 这么一来就能想得通了这些时日以来秘谍司莫名其妙的动作,那些看起来没有任何意义的行为,都是为了今天么? 以前说顾怀心不够狠,倒是说错了,如今看来,起码他对自己人,是够狠的。 锦衣卫势大,秘谍司就只能苟延残喘,时间一久,难免会起怨言,人心一浮动,就到了该收网的时候。 也许从一开始顾怀就没有完全信任过锦衣卫?所以才会搞出那般独立的情报网络来,让锦衣卫握着几枚棋子,却根本没办法将秘谍司一网打尽。 裴昔眼里满是欣赏,金陵对于燕王来说太远了,对于顾怀来说也太远了,没人能保证其他人对自己永远忠诚,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从一开始就不要相信任何人。 他从一开始就存了要清洗内部的心思。 别说那几枚棋子了,或许那几枚棋子所在的情报线,都会被顾怀彻底清扫一遍?只是这样一来,顾怀还有多少人手可用?大部分锦衣卫是出京巡视地方了,但如今的锦衣卫衙门,仍旧不是秘谍司所能抗衡的,死了这么多人,他们接下来拿什么给燕王传递情报? 这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手段只见狠厉,却不长远。 欣赏过后难免是失望,这份失望不是因为没有抓住顾怀,而是在于顾怀还是没能变成自己想让他变成的样子。 裴昔放下茶杯,摆了摆手,几个锦衣番子退了出去,小院里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随着顾怀的现身,大概锦衣卫和秘谍司这些日子来的恩怨也要收尾了,现在看起来,顾怀的打算似乎真的只是想要清洗一番,而在这个过程里,锦衣卫是获利的那一方,如今不仅重新站到了朝堂之上,更是将手伸向了许多官员,只要秘谍司敢有动作,锦衣卫就会重演洪武年间的血雨腥风。 顾怀,你终究是输了一筹,如今的你,又该怎么破局呢? 望着夜色下的明月,裴昔淡淡地想。 第三百二十七章 争权 今夜的金陵,死了很多人。 这些人的死法很奇怪,但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没有一个人寿终正寝,都是意外而死。 光是死在别人眼前,惊动了五城兵马司的就有很多,至于那些死在无人知晓角落的,怕是就有更多了。 栖霞山下,看着已经服毒自尽的惊蛰,顾怀知道已经问不出来他为什么背叛了燕王,选择投向锦衣卫,但仔细想想,这似乎也是人之常情,这世上没有几个人会像他一样拒绝锦衣卫的招揽,跟着朱棣一条道走到黑。 但不管怎么样,一场血腥的清洗已经势在必行了,不用锦衣卫动手,这一夜秘谍司会有很多谍子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秘谍司的情报网络,和锦衣卫是不同的,如果锦衣卫是铺开的网,每一个人都在这个网上和其他人有着联系,那么秘谍司就是一条条线,所有的谍子都只能和上下的人联系,却不知道更远的地方是什么,所有的线头,都掌握在顾怀和朱棣的手里。 所以这条线上的一个点出了问题,就意味着这条线已经彻底废弃没用了。 城外开茶铺整合金陵情报的惊蛰出了问题,说明这一年来走他手里传给顾怀和朱棣的情报都在锦衣卫的眼皮子底下,万幸顾怀还在金陵安排了纪纲,不然裴昔只要动动心思,就能让金陵秘谍司整个瘫痪。 事到如今惊蛰自尽,顾怀已经没办法花时间查明这条线上到底有多少人已经投靠了锦衣卫,但要他宁杀错不放过,终究还是太过为难了些,因为有很多谍子是无辜的,要杀尽所有和惊蛰有联系的秘谍,未免太不把人命当一回事。 而且眼下的网只收了一半,清洗内部,将部分谍子送回北边,再让一批谍子南下接替,只是第一阶段的事情,接下来还有两件事必须要做。 第一件,就是要纠正秘谍司谍子们的思想,直到现在,仍有很多人在用战场狭路相逢的思维去处理情报,处理和锦衣卫之间的摩擦,这样是不行的,秘谍司的谍子是从燕军千军万马中选出来的,素质并不差,他们所差的,只是还不能适应这种特殊的战斗,比如前些日子,锦衣卫扫荡之下,许多谍子就想要通过激烈的手段去报复,如果顾怀不在金陵,他们的种种行为岂不是在给朱棣挖坑? 而且顾怀也不可能一直呆在金陵,事实上处理完这边的事情,他就要北上了,对比起前线,金陵还是太和平了些,他久留在此没有意义。 这就是他要留下东良才的原因,除了纪纲,大概东良才才是那个适合在金陵主持大局的人,毕竟他曾经是锦衣卫的番子,而且还是裴昔的亲信。 至于第二件事,就是要严肃军纪,严肃身为一个秘谍应该遵守的纪律,这些日子看下来,受到金陵这个花花世界改变的谍子实在太多了,甚至还出现了倒向锦衣卫的人,这确实是顾怀当初考虑不周,也是因为这一年来他没有太多精力关注金陵,毕竟前线战事连绵,他更是得亲自带兵打仗,哪里能面面俱到?如今到了金陵,这些事情确实需要好好做完才能放心北上。 这场清洗算得上是秘谍司的内乱,锦衣卫也借此重新登上政治舞台,从今以后,金陵这个地方就要化作一个特殊的战场,传统军队的纪律是不适用的,顾怀这些天已经精心总结了一份秘谍人员应该遵守的纪律和注意事项,借着这次内部清洗,应该能搞一次十分严格的整风行动,不止是他带来新补充的秘谍,包括以前就潜伏在金陵的谍子,但凡有在金陵这个花花世界中纸醉金迷以至忘乎所以的举动,都要及早发现苗头并且掐灭。 传单造势、引导舆论、内部整顿,接下来,就是重头戏了,也是顾怀这次来到金陵的最大目的。 轻轻揉了揉眉心,顾怀只感觉有些疲惫,让魏老三就地挖个坑把惊蛰埋了,他正准备回去那座小屋,马蹄声就在身后响了起来。 骑着快马的东良才坐直身子,脸色有些难看,他从怀里摸出一张谍报,递了过来:“刚到的消息,燕王于东昌大败!” 顾怀微微一怔,随即接过那张谍报,快速地浏览了一遍,等到看完,他的脸色已经阴沉得可以滴出水来。 东良才翻身下马:“造势造势,结果盛庸真他娘的成战神了;清洗清洗,金陵秘谍司一半谍子都没剩下,这下好了,辛辛苦苦几个月,一朝尽付东流水,顾怀啊顾怀” 他摇摇头:“玩儿砸啦!” 顾怀脸色恢复过来,收起谍报:“砸了么?” 东良才幸灾乐祸:“砸啦!” 顾怀瞥了他一眼,双手揣袖,抬头看着夜空:“可我怎么觉得刚开始呢?” …… “陛下,东昌大捷!” 第二天的朝会,朱允炆的脸色很红润,百官的精气神也很焕然一新,兵部尚书齐泰率先出列,拱手朗声道:“陛下,燕军南下,在东昌与朝廷大军激战,盛庸将军布阵于城下,诱敌深入,毒弩尽发,重挫敌军,燕逆伤亡惨重,数员大将殒命阵中,燕逆本人得其大将朱能与其子朱高熙相助,仓皇杀出重围,一路逃窜至馆陶,又因武定侯郭英,安陆候吴杰占据真定,截断其退路,只得败走深州,绕道逃回北平去了!” 他满脸潮红,兴奋异常:“禀陛下,此战朝廷大军大获全胜,斩敌数万,尤其是燕逆麾下大将张玉,更是当场殒命,我军声势大振” 话音一落,立刻在朝堂上引起一阵轩然大波,百官振奋,交头接耳,整个朝堂乱作一团,但这是大喜之事,朱允炆面有得色,并没有追究这般失礼之举。 要知道这可是实实在在的大胜啊!上次济南解围,也不过是把朱棣赶出了山东地界,但这次盛庸大败燕王,才是真正意义上靖难以来朝廷的第一次大胜,而且那个张玉要知道在靖难初期,这个原本名不见经传的燕王左护卫指挥使是无人在意的,但随着燕军气势越来越盛,张玉俨然已经是燕王麾下第一大将,也是当世名将了,如今他被朝廷阵斩,怎能不让被一场场败绩压在头顶的金陵朝堂欣喜若狂? 等到一众文武都消化了这个消息,一起膜拜在地山呼万岁,颂赞陛下圣明之后,朱允炆这才洋洋得意起身,高声道:“传旨,诏告天下,东昌大捷,以安民心,同时论功行赏,褒勉三军!” “还有,诏令在京五品以上官员、公卿、勋戚,午时齐聚午门,随朕于太庙祭告祖宗,未时于宫中设宴,大宴群臣!” 旨意一下,百官纷纷振奋,文臣队列中忽地闪出一名御史,高举笏板,朗声道:“恭喜陛下,贺喜陛下!朝廷兵马大捷,阵斩燕逆麾下第一大将,这是陛下英明神武,前线将士竭诚用命所致,不过” 他话风一转:“这也说明,翰林侍读黄子澄黄大人、兵部尚书齐泰齐大人辅政得法,前番兵败,乃是李景隆一人无能,累及三军,使朝廷蒙羞,今我军大胜,陛下赏罚分明,前线将士固然当赏,这二位辅政大臣,自然也当有所赏赐才是。” 话音一落,刚刚还喜气洋洋的百官都愣住了,众人的视线出奇的一致,先是落到了那御史脸上,然后又落到了略显愕然的黄子澄、齐泰二人脸上,然后是老脸半张红半张青的方孝孺,最后才是也有些发怔的陛下。 这也行?前线刚刚打完,这边就开始分功劳了? 从黄子澄和齐泰的脸色来看,这御史的行为不是他们授意的,但这御史确确实实是黄子澄一派的官员,替他和齐泰邀功,实属正常,只是单单提了三位辅政大臣中的两人,丝毫不提方孝孺,是不是太不给面子了点? 也难怪方孝孺的脸色那般难看了。 百官若有所思,如今已是建文二年年底,方黄齐三人,看来也不是那么齐心协力了啊想来也是,站到了那个位置,谁愿意身边还有其他人分享荣光呢?这种争权的苗头其实早就出现了,只是之前从来没这般摆在台面上来罢了。 朱允炆正在兴高采烈,如此漂亮的一场大胜仗,如此振奋人心的一场胜利,若不是顾着君王威仪,他此刻都有点想手舞足蹈了,听见那御史替黄齐二人邀功,他没有多想,欣然点头:“爱卿言之有理,传旨,授翰林侍读黄子澄太子太师,兵部尚书齐泰太子少师衔” 方孝孺的脸色越发难看了。 第三百二十八章 东昌之战 时间回到半个月前。 在离东昌不远的滑口,带着大军向东昌挺进的朱棣遭遇了盛庸手下大将孙霖带领的前锋部队,和他一开始的预想一样,南军的前锋不堪一击,他甚至没有让环绕外围的朵颜三卫发起冲锋切割,那些乌合之众就四散而逃,这也让他更加相信,盛庸和李景隆,其实是一类人。 东昌是盛庸选定的决战战场,这无所谓,朱棣相信这一次和白沟河之战没有任何区别,盛庸也将败在他的手下,然后灰溜溜地逃回去,整合了大军的朱棣意气风发,仿佛终于摆脱了围济南的阴影,率领着十余万大军抵达了最后的决战地点--东昌。 而此时盛庸已经在这里等待着他。 对于盛庸来说,朝廷的嘉奖和勉励无疑让他承受了更大的压力,因为李景隆的原因,这场平叛已经陷入了糜烂的境地,朝廷的大军已经被打散,整个北境都在朱棣的马蹄下颤抖,他完全可以借助骑兵优势辗转作战,南军根本不可能追上,也不可能形成合围,除非是跋涉近千里再一次攻打北平逼朱棣回援。 所以他是想要一场决战的,在朝廷兵力还没有被彻底耗光前,和朱棣两军对峙分出胜负,但他没有把握朱棣会应战,因为一个合格的统帅不会走入别人已经设置好的战场。 但事实让他松了一口气,那个能征善战的朱棣,同时也是个因为战事顺利而骄傲自大的人,朱棣看不起自己,盛庸知道;朱棣也想毕其功于一役,盛庸也明白,所以他带着大军来到了东昌,大大方方地走进了盛庸精心准备的战场,准备在这里彻底打垮朝廷的脊梁。 前哨已经传回了朱棣到达东昌的消息,盛庸知道,他终于要面对这个可怕的敌人了,这一次他的身边没有铁铉,但同样的,他也不再需要向任何人报告军情,他是朝廷大军最高的指挥官,责任和重担都压在了他的身上,再没有人可以依靠。 出乎所有人的预料,盛庸的大军连东昌城门都没有进,而是列阵于东昌城外五十里处准备迎敌,许多将领都对盛庸的这个决定一片哗然,军营里也是争论四起,毕竟他们对于和朱棣正面作战或多或少都有些恐惧心理,但盛庸却并没有改变主意,只是沉默地看着朱棣也在对面安下营寨,亮出了刀。 因为在一次次的战败里,盛庸一直在学习着。 朱棣的大军为何总是所向披靡?这和他的作战套路以及方法不无关系,朱棣指挥大军,从来都是以骑兵突击侧翼,正合奇胜的军事策略为主,而且燕军以骑兵为主,多年来多次征伐草原,士卒素质极高,极擅野外作战,再加上被收编的朵颜三卫是不折不扣的尖刀,往往一冲之下,就能凿穿整个阵地,让南军四散溃逃。 所以要打败朱棣,还需要一些其他的东西。 背城而战,骑兵就无法绕袭后方;断了后路,士卒不想死战也得死战,有进无退,有死无生!盛庸拿着十几万条命坐在了赌桌的另一边,向着这个时代最优秀的统帅朱棣发起了属于无名小卒的挑战。 东昌之战由此开始。 两座大营隔着一片丘陵相望了两天,最终还是朱棣率先发起了进攻,正如他所料,两天观察下来,盛庸的大军中骑兵既不多也不精,根本无法和朵颜三卫以及燕军骑兵抗衡,朱棣认为这是南军防御体系里最大的漏洞,所以一声炮响,燕军步卒全军压上直逼对面中军大帐,而朱棣则是老毛病又犯了,亲自带着骑兵攻击南军的左翼。 但他很快就失望了,因为这一招实在是太老掉牙了,盛庸一早就料到朱棣会把重注押在骑兵身上,毕竟南军要在骑兵对冲中战胜朱棣无异于痴人说梦,所以盛庸不但派重兵保护两翼,还让人准备了大量的弓弩冲车,只待朱棣带兵绕袭,就先放冲车断骑兵锋锐,再让训练已久的弓弩兵摆开阵势一阵猛射。 射就算了,毕竟燕军的着甲率是很高的,朵颜三卫还只是半身轻甲,燕军骑兵则是统一的半身重甲,往日耿炳文李景隆也不是没想过多配备弓弩,但也只能射杀骑兵战马而已,但今日却不同了。 盛庸让人给箭矢抹了毒。 两翼重兵囤积,燕军骑兵到了先放冲车,阻碍骑兵一往无前的气势,然后成群的弓弩兵射出如云的毒箭,根本不给燕军负伤后的撤退时间,务必做到一击必杀。 原来盛庸之前就发现,燕军伤兵救活的概率是很高的,高得简直有些不正常,按燕军这种筛选严格的招募降卒方式,十几万大军早该伤的伤死的死,战斗力有所下降才是,但每次大军团作战之后,朝廷的士卒倒是死伤惨重,燕军却总能恢复过来,保持编制和战斗力,实在让人疑惑不解。 那就不给他们任何能救回来的机会就是了。 见到这个阵势,带兵冲到南军左翼的朱棣终于发现来者不善了,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战事已启,双方军阵犬牙交错,要撤兵就得被咬上,于是朱棣及时地调整了战略部署,他决定改变突破口,放弃南军重兵囤积的两翼,回到正面战场,以中央突破战术攻击盛庸的中军,以求获得全线击溃之效。 不得不说这个想法是很正确的,步卒的调配速度肯定比不上骑兵,正面双方步卒胶着,如果骑兵加入,能轻易地将南军防御阵形切割得支离破碎,所以当朱棣重整骑军,转移到了中军方向,并且发起了最大规模步骑协同的进攻后,如他所料,盛庸的中军一触即溃,纷纷向后逃散。 战场形势一下子明朗起来,朱棣大喜,当即下令全军追击,务必要赶在南军撤回东昌城之前给予重创,但追击并没有持续多久,朱棣就惊奇的发现,他带着骑兵越往里突进,周遭南军的数量就越多,而且他们都不像是逃散溃败的士卒,而是纷纷拿着弓弩正瞄准着大杀四方的燕军骑兵们。 上当了。 这正是盛庸的计划,他料定朱棣打仗不地道,一定会偷袭侧翼,也料定了朱棣攻击侧翼无果后会转而攻击中军,便设下陷阱,朱棣全军压上时安排中军后撤,待其冲得够深之后,再让重兵囤积的两翼进行合围发起进攻。 这就像一个口袋,袋底是东昌城,袋侧是手持毒弩以逸待劳的两翼重兵,而所谓的中军大帐,不过是引喜欢身先士卒痛打落水狗的朱棣入袋的鱼饵。 朱棣又一次陷入了生死危机,然而这一次他却不能用白沟河时的法子了,盛庸不是李景隆,而且朱棣已经深深陷入了包围圈,他这次就算是把马鞭挥断,也不会有任何效果。 而此时的包围圈外,追不上骑兵的大批燕军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主帅被围,原本士气正盛的燕军犹如遭了一记当头棒喝,纷纷不知所措,但往往这个时候就会有人站出来当英雄,而这次站出来的,是朱能。 身为骑兵主将之一,他原本是跟着朱棣紧追中军的,但朱棣冲得太猛太狠,在一片眼花缭乱的阵形变换之后,他发现自己把朱棣跟丢了,这还了得?再不把主帅找到,全军都有崩溃的风险,当初白沟河畔的南军不就是这般稀里糊涂地败了? 所以当他得知朱棣已经被包围后,立刻率领骑兵向着南军包围圈猛冲,朱能是个粗人,但也是难得的勇猛忠义之人,更是出了名的不要命,当初真定之战他带着几十骑就敢追着耿炳文几千人跑,这一次也没差到哪儿去,数千骑兵带上手雷不要命地冲击南军包围圈,朱能更是一马当先冲在最前,左冲右突之后,他居然在乱军之中找到了朱棣,汇合之后配合手雷,居然硬生生冲出了重围。 此刻正在中军指挥的盛庸已经口干舌燥,他没想到自己花了数月心思不眠不休精心准备的圈套居然还是被朱棣给跳了出去,见包围被冲破,他怒不可遏地传令全军压上,就算不能杀了朱棣,也要尽量给予还没得知朱棣突围群龙无首的燕军死伤。 但上天从来都是公平的,永远不会偏向任何一方,盛庸设置的圈套没圈死朱棣,却套住了另一个人。 从靖难起兵以来,朱棣一向喜欢身先士卒带头冲锋,除了他对自己有信心之外,最大的原因就是后方有张玉坐镇。 作为燕王手下公认的第一大将,张玉不仅带兵功底颇为了得,最为难得的是,他纵观全局指挥战场的能力更为出色,当初真定一战朱棣带兵奇袭真定城,就是他居于中军指挥大军在兵力劣势的情况下和耿炳文相持了整整半天,有他在,朱棣冲锋起来也不必担心后方出事,朱能顾成谭渊一类的将领只是将才,而张玉,则是帅才! 当看到朱棣被包围,最为着急的不只是冲锋在前的将领,张玉居于步卒中军,同样也是大惊失色,眼见朱能的将旗开始搏命般地冲击包围圈,他也坐不住了,因为他知道,一旦朱棣身死,这十余万大军,今日都要尽皆丧命于东昌,所以他果断地让全军压上,并且亲自带兵效仿朱能,拼命冲击着南军。 经过奋勇拼杀,张玉终于冲了进去,但他没有朱能那样的好运找到朱棣,而是看到了数不尽的南军士卒。 煮熟的鸭子飞了,无数杀红了眼的南军士卒正愁没有发泄的地方,眼见张玉带着步卒赶到了,无数南军前赴后继地围了上来,步卒又不能像骑兵一样强行突围,于是南军众人一拥而上,人手一刀,将张玉活生生砍成了肉酱。 朱棣被南军缠上,指挥的张玉又身死当场,以往被燕军追着跑的南军将领们都意识到有怨报怨、有仇报仇的时候到了,不用动员,所有人都红了眼开始拼死追杀,燕军随即一溃不可收拾。 在这全军败退之际,偏偏朱棣的又一个克星平安也率部赶到,与盛庸合兵一处,丝毫不给燕军喘息机会,追着朱棣跑,两人就这般撵着朱棣出了东昌地界,一路厮杀向了北方。 东昌之战就此结束,盛庸这个无名小卒败军之将赶鸭子上架的南军主帅,终于成为了金陵百姓们人口相传的 当世名将。 第三百二十九章 目的 不幸中的万幸,大概就是被一路撵着跑的朱棣终究还是回到了北平,虽然殿后的十万步卒几乎死伤殆尽,但得益于骑兵的高机动,他还是抢在平安盛庸两人完成合围之前冲了出来,带着仅剩的部队回到了北平城下。 大概是老天保佑,之前身陷重围的朱棣奇迹般地并没吃什么亏,但他苦心经营经历数场战役的燕军精锐部队几乎被全歼,一想到这个惨重的损失,朱棣几乎咬了一路的后槽牙,从此最为仇恨之人名单继方黄二人以及铁铉后,又加了个名字。 一路上燕军士气几乎跌到了谷底,这也是能理解的事,身后穷追不舍的盛庸平安还不算什么,最重要的是,此时燕军幸存的士卒终于明白,他们并不是百战百胜、纵横天下的,南军也不是之前他们认为打仗只会逃跑的废物,这一次的战败,成功打破了朱棣身上的神性光环,成就了盛庸的名声,也让燕军的士卒们眼底再一次出现了靖难初期的那种恐惧和无力。 狼狈回到北平的朱棣仿佛变了一个人,他变得易怒暴躁,在匆匆入城找到自己的谋士道衍和尚商量对策时,情绪低落的他甚至有些气不打一处来。 当初就是这和尚和顾怀两个人撺掇自己起兵造反,自己才毅然决然地走上了这条不归之路,如今看来,靖难打了一年多了,只是东昌一败,好像所有事情就都回到了原点,而自己也不过一直在原地踏步,那口架在脖子上的刀,好像又开始让自己寒毛直竖了。 有这种心思未免有些不讲究,毕竟当初顾怀和道衍也没用刀逼着朱棣起兵,但这也不奇怪,因为朱棣始终只是个人,而不是神,是人就会迁怒,就会不可避免地闹脾气,朱棣安慰了一路的士卒,强装了一路的镇定,终究也还是在自己最信任的谋士面前暴露了些软弱。 人老成精聪明绝顶的道衍自然是明白这一点的,所以根本没觉得朱棣此举有何不妥,正好相反,东昌一败已经成了压在朱棣心头的阴霾,如果不发些发泄,他接下来的决策就做不到如之前一般理智和成熟了。 所以当朱棣带着满身的颓唐气息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问他下一步该怎么办时,道衍却没有朱棣那样的焦急心态,而是不紧不慢地告诉他,现在已经不能回头了,现在最紧要的,是立刻整顿士气,燕军的武器和素质士气才是一直以来取胜的武器,士卒没了可以重新招兵买马加以训练,失陷的地区可以重新夺回来,眼下只有让士卒们再次拥有信心,才能为下一次的大战做好准备。 朱棣哭笑不得,刚遇大败,要恢复士气谈何容易?如果真有说的这么简单,他一路也不用如此头疼了。 但道衍之所以被认为是这个时代最出色的谋士,是很有道理的,不只是他一手帮助朱棣起兵靖难,还井井有条地稳定后方处理政务这么简单,面对困境,他总是能想出办法,在朱棣提出疑问后,他为朱棣提供了一个可以用来做感情文章的人--在东昌死去的张玉。 日升日落,道衍和朱棣在王府正厅到底谈了些什么无人知晓,只是第二天朱棣就来到了愁云惨淡的军营,传下军令,要为张玉举行隆重的葬礼。 张玉身为朱棣手下的第一大将,平素在士卒中拥有很高的威信,朱棣也对他的死痛惜不已,所以举办葬礼实在是很正常的一件事情,燕军还剩下的士卒和刚招募的士卒都聚了过来,将领们也一个不落地站在校场,呼啸的寒风呜咽着刮过平原,三尺冻土筑成的招魂台上,魂幡飘扬,朱棣头上的孝带随着寒风不断招摇,他站在台上,遥望东昌,泣不成声:“世美,魂归来兮” 张玉死在乱军之中,尸首全无,所以供案上只有一块灵牌,以及一块带血的盔甲而已,朱棣披麻戴孝,念完了亲自给张玉写的悼文,伏地哀叹不已:“胜败乃兵家常事,不足为虑,然艰难之际,死去世美如此良辅,可悲、可恨!这都是俺的过错啊” “殿下,节哀!” 一旁同样为阵亡将士披麻戴孝的朱能顾成等人纷纷上前搀扶,朱棣以水酒祭奠了阵亡将士,又一回身,改名郑和的马三宝已托着一个漆盘走上前来,上面盛着血迹斑斑的战袍,正是朱棣一路从东昌战到北平所穿,朱棣取过战袍,拿过火把,在数万将士眼前将其点燃,以示哀悼。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台下的三军将士们纷纷被这举动打动,一齐振声重复着那句“岂曰无衣,与子同袍”,万千条长枪同时顿地,万千把长刀斜举向天,闪出一片光华,每个人心中都带着悲愤,不知多少人在这悲壮情形中流下眼泪,因为兵败而弥漫在军中的悲观、颓丧气息,顿时被凛冽冲霄的杀气一扫而空。 “阿弥陀佛”招魂台下,双手合十的道衍轻轻垂眉,低声颂了一句佛号。 死人往往比活人更好用。 …… 轻轻放下关于东昌之战完整过程的谍报,顾怀长出了一口气,想起那个爽朗的张玉,他终究还是有些黯然的,毕竟两年下来,他和张玉的交集真的不少。 如果说到顾怀的带兵风格到底受谁影响最大,恐怕还得是张玉。 从靖难起兵夺取北平开始,顾怀就有意识地开始学习怎么行军打仗,朱棣教了他很多,但最为悉心传授的,还得是从南下真定开始,就一直言传身教的张玉,如何扎营?如何安抚士卒?多少士卒要消耗多少粮草?粮道该如何布置?如何让自己的军令传递到各营之中?这些作为统帅最基本的东西,从真定开始,张玉就一直对顾怀毫无保留倾囊相授。 事实上张玉也是个极好的老师,朱能那种莽夫一般的作战风格不适合顾怀,丘福谭渊和顾怀没什么交情,顾成则是天生的将才--要他教怎么打仗他也是一头雾水,这些事情还需要学? 所以张玉就这般潦草而又壮烈地死了,说顾怀没有一点悲伤,那是不可能的。 但这是打仗,是大明最大的一场内战,谁都有可能死,包括他顾怀也是,所以实在没必要一直被这件事影响下去。 真要说起来,东昌之战燕军大败的根本原因,还是朱棣太过于轻敌,顾怀能想到在白沟河一战之后朱棣急迫的心情,他太想把朝廷仅剩的军事力量打垮了,李景隆如今已经废了,如果再把盛庸带的十余万士卒打散,他甚至可以一路带兵南下,打通济南直逼金陵,在这样的诱惑之下,也难怪这次战事从头到尾他都显得那般不理智。 盛庸的准备实在太过周全,他算准了朱棣急切的心思,算准了朱棣会使用以前的战术,算准了朱棣不会放过追击的机会,这个之前的无名小卒如今的讨逆将军穷尽心力设下了一个陷阱,而朱棣居然就这般真的钻了进去。 事后来看,实在有太多方式可以避免这次失败,毕竟燕军骑兵的优势实在太过突出,盛庸这辈子都追不上,冬日的气候也决定了他不能去攻打北平,朱棣完全可以扩大领地休养生息,然而朱棣却选择了唯一能输的方式,将燕军精锐和百战百胜的士气拱手送上。 这次的战损实在太大了,士卒,士气,军备粮草,河间三府和德州在重整旗鼓前怕是也守不太住,不知道要多久燕军才能从这次战败里缓过气来。 顾怀有些烦躁地皱起眉头,一旁的东良才却是不肯放过他:“燕王这一败,这些时日秘谍司在金陵的活动就变成了无用功,发放传单宣扬朝廷败绩,转眼就来了个大捷;你想捧杀盛庸,结果盛庸还真赢了,你现在是不是很烦?” 顾怀瞥了他一眼,知道东良才这厮嘴还是一如既往的碎,而且自己把他忘在了栖霞山下一年,多多少少有些怨气,交代的事他确实办得不错,就是这阴阳怪气 他摇了摇头:“今日在京五品以上官员同祭太庙,入宫参加庆功宴,李景隆去了么?” 见顾怀没什么反应,东良才有些索然无味,他撇了撇嘴:“那是自然,大明现在还剩下几个国公?他不去怎么跟皇帝交代?” 顾怀“嗯”了一声,沉默下来。 东良才挑了挑眉头:“等等,你该不会在打李景隆的主意?” “怎么?” “还怎么?”想到最近顾怀莫名其妙的命令和举动,东良才明悟过来,猛地窜起身子,一脸的不可思议,“那可是国公!你疯了?李景隆是打了败仗,吃饱了撑的跟着燕王造反?” “其实我是真没想捧杀盛庸,”顾怀叹了口气,“说到底一开始我就是冲着李景隆去的,他回金陵之前,我见过他一面,但他逃命功夫一流,不肯吃亏的本事也不差,依我看,他还是没狠下心,所以这些时日我一直在推他一把。” “北方战事吃紧,我不能在金陵久留,这边的事情,也该作一个收尾了,现在看来,打了败仗也不一定是坏事。” 顾怀笑着站起身子,看向一脸茫然呆滞的东良才:“你知道人最怕的是什么吗?” “什么?” 顾怀转身走入黑暗:“和另一个人比。” 第三百三十章 蛊惑 在朱棣忙着用张玉的死鼓舞士气,激励士卒复仇之心时,朱允炆已经率文武百官,勋戚公卿赴太庙祭祖回返,摆驾回宫大张酒宴,君臣尽欢了。 盛大的晚宴一直持续到傍晚时分才散,宫门大开后,参加晚宴的大臣们和亲眷陆续地走了出来,等候在外面的马车纷纷动了起来,载着自家主人消失在夜色下的街道尽头,而等到人都已经走得差不多了,走在最后方的李景隆才孤零零地走了出来,寻找着曹国公府的马车。 不少官员还在议论纷纷,说着各自对前线战事的看法,李景隆不由放慢了些脚步,毕竟此时要是凑上去,尴尬的是他自己,反正也不会有人来与他搭讪,时不时还要听见别人的嘲笑,何苦来哉。 好像输了两场战事,他李景隆就已经被这个世界抛弃了。 金陵是个现实的地方,这里比战场更冷血、更残酷,战场上那些士卒起码还不会抛弃他这个主帅,而金陵里的每一个人,似乎都把他当成了瘟神,当他失去了任何的利益价值后,没有人愿意再多看他一眼。 好不容易等到宫门前清净了下来,李景隆也找到了府里的马车,宫门在他身后轰然合拢,他抬头看了眼阴沉的夜色,脸色也好不到哪儿去,举步走向了自己的车驾,而他的手里,正死死攥着一张纸条。 他不知道这张纸条是怎么出现在刚才饮宴中他杯盘下面的,也不知道是谁放下了这张纸条,他回忆着刚才在宫中发生的一切,确定只有自己硬着头皮离开坐席向朱允炆道贺时别人才有机会动他的杯子,而越是这样,他就越是心惊,因为要找他的人,手居然已经伸进了宫里? 纸条上没有太多字,只有短短的一句话:故人车中相候。 故人?他李景隆的故人现在都恨不得绕着他走,谁还会想见他一面? 好歹是国公,马车自然是极奢华极大的,打了败仗,名声一败涂地,总算朱允炆没有收回国公应有的一切待遇,一见李景隆过来,进府才几个月的马夫忙不迭地放下踏板,毕恭毕敬地请李景隆上车,而李景隆的手在触到马车的时候微微停了一下,有些犹豫。 他不知道自己掀开车帘后会看见什么。 身旁的车夫依旧谄媚,他赶车确实不错,好像也和府里管事有些关系,所以才得以进曹国公府捞了份差事,但李景隆一想起这车里有人正在等他,就不由深深看了那车夫两眼,原来这车夫,竟然也不是什么老实巴交指望那点月钱过日子的人,而是时时刻刻盯着自己一举一动别有用心? 他想了想,那些惶恐不安突然都消失了,自己都已经是这幅德性了,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车帘拉开,他钻了进去。 马车在青石板的街道上慢慢动了起来,片刻之后,李景隆的声音传了出来:“不急着回府,随便逛逛。” 车夫应了一声,扬起了鞭子。 而李景隆收回目光,看向对面端坐的青衫书生,轻轻皱了皱眉:“怎么又是你?” “多少保下了你一命,我还以为再见到你的时候你起码会很感激,”顾怀笑了笑,“还是说曹国公觉得那天的话随时可以忘掉?” 李景隆沉默下来,他知道此时他只要喊上一声,眼前的青衫书生就会血溅当场,甚至把他生擒活捉,送给陛下,但他还是打消了这个主意,不是因为眼前人真的如那夜所说在他返回金陵后保住了他的性命,而是他很好奇这个青衫书生还会说些什么,还能做些什么。 他靠在枕垫上,叹了口气:“我身边究竟还有多少你们的人?” “这个不重要。” “我如今已经是个废人,燕王殿下到底找我做什么?军机要事我插不上手,朝堂百官视我于无物,你们何必如此阴魂不散?” 顾怀淡淡地笑了:“郑村坝一战,国公败在天时,败在骄兵;白沟河一战,国公败在那折断的帅旗,败在南军已无死战之心。若是这些过程里出现一点意外,王爷已经折在国公手里了。朝廷只以成败论英雄,但王爷不会,半年多的时间,数次对垒沙场,王爷对国公的本事,还是极为了解的。” 他身子微微前倾,头上的玉簪随着动作反射着烛光:“王爷曾不止一次说过,九江虎父无犬子,所欠缺的,不过沙场对垒的经验罢了,前后两战,若非国公准备不足,朝廷补给拖了后腿,又遇天时作祟,岂能一败涂地?这些时日听到金陵对国公的误解,在下实在是替国公鸣不平啊。” 已经好些天了,不断被金陵百姓以及百官嘲骂无能愚蠢窝囊废物,被骂得臭大街的李景隆听到顾怀这一番“掏心窝子”的话,不由鼻子一酸,眼泪都差点落下来,无尽的黑暗里,顾怀的话好像化作一缕光,给李景隆带来了唯一的温暖,但他终究不想让燕王手底下的人看见自己的窘态,便强忍住泪水,转头冷笑道:“一败涂地又如何?这次燕王不就大败了?连麾下第一大将张玉都阵亡了,还有什么好说的?” 顾怀轻轻摇了摇头:“国公认为,盛庸比之国公如何?” 笑话!盛庸是什么人?家世、资历、地位,哪一点能和他李景隆比?半年前他还只是李景隆手底下的一个无名之辈,如今要李景隆承认他比自己强?怎么可能? 看见李景隆脸色,顾怀的微笑更盛了:“王爷在东昌大败,究其原因,同样也是骄兵的缘故,在王爷看来,国公乃大明开国战神李文忠将军之子,手下又有六十万大军,王爷既已胜了国公,又怎么会把盛庸放在眼里?正因如此,才让盛庸捡了个便宜。” 他叹了口气,惋惜道:“实不相瞒,盛庸此胜,实在是国公你成全了他!” 东昌之战的细节,早已在朝堂传开,当知道朱棣亲自带兵偷袭侧翼无果,便带兵回到正面一步一步落进盛庸陷阱时,李景隆就知道朱棣是败于轻敌了,让他李景隆带兵作战,应付瞬息万变的战场他可能确实差了一点,但说到军事理论,李景隆可是一点都不差的,他深知是朱棣压根没把盛庸当人看,才能打出这样的战事,而究其原因,还不是因为朱棣一连败了自己两次? 这一切岂不就是他李景隆为盛庸铺就的么?然而他此刻被万民唾骂,踩在他身上侥幸得胜的盛庸却被吹捧成了当世名将,甚至还被人拿去和他的父亲李文忠作对比,这难道不是对他最大的羞辱么? 嫉妒和悔恨宛若毒蛇,狠狠地撕咬着李景隆的内心,他紧咬牙根,许久才平抑心情:“不管怎么说,燕王终究是败了,这一仗损兵折将,连张玉都战死沙场,而朝廷兵马士气大振,燕王还有什么希望?我李景隆为什么要投靠他这败军之将?” 顾怀坐直身子:“胜败乃兵家常事,国公莫非觉得,王爷从此就没了翻身的机会?” 李景隆没有说话,但他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说实在的,虽然他两度败于朱棣之手,但比起恨朱棣,他更恨落井下石的方黄齐三人,更恨踩在他的骂名上,大败轻敌的朱棣,从而让他陷入更困窘的境地,受尽嘲骂的盛庸。 “王爷还有很多翻身的机会,朝廷胜了这一场,可北平根基还在,朝廷难道能一直赢下去?反观国公你呢,陛下不会再给你机会,方孝孺、黄子澄更是巴不得你永世不得翻身,百官和百姓只会落井下石,眼下只有王爷愿意给你一个机会,你要还是不要?” 正如之前顾怀说的那句话,快要溺死的人,会抓住任何可以抓住的东西,曹国公府如今已经穷途末路,因为就算李景隆还是国公,在朝堂和民间如此的冷暴力之下,他的家族,他身边的利益集团,他自己的势力派系,都将彻彻底底地脱离政治舞台,从此灰飞烟灭或者沦为笑柄。 他想做点什么,可是没人会再拉他一把,如果他继续这般沉沦下去,李家将会随时在朝堂的权力斗争中倒下,而他也会彻底丢光李文忠留给他的所有东西。 此刻的李景隆像极了红着眼的赌徒,他死死地抓着身下的锦垫:“上一次,你没有告诉我燕王到底想要我做什么,现在你又找上了门,以我李景隆的处境,我还能做什么?” 嘶哑的声音从他的喉咙里传了出来,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顾怀知道已经把李景隆逼到了自己想要的位置,微笑道:“还是那句话,你能做的,有很多。” 他收敛笑意:“方黄齐之流,文不能安邦,武不能定国,你真的以为,他们可以这样一直一手遮天下去?满朝文武无不臣服?笑话!就算削藩政见相同,对他们几人能力和作为有意见的大臣,也大有人在!” “更不要说那些反对削藩的主和派官员了,乃至军中大批和王爷共事过的反战将领,这股力量以往是一盘散沙,团结起来该是如何的庞大?他们缺的,不过是一个有地位有能力的领头人!” 李景隆的眼睛渐渐亮了起来,他想起了今日朝堂上发生的那一幕。 金陵的官员有很多,政见不同的官员也有很多,洪武朝太祖皇帝朱元璋实在太过强势,官员们别说拉帮结派了,每天都得担心自己的脑袋,但到了建文朝,方黄齐三人依靠圣宠强行凌驾于百官之上,已经招致了许多大臣的不满,为了政令能下达,他们和许多官员结为派系,成了削藩派,而与此同时,反对削藩的主和派也应运而生,只是比起削藩派,他们实在是太过散乱,即使想做些事情,也苦于没有话语权。 而李景隆毕竟是国公,就算他打了败仗名声臭了,但爵位摆在这里,如果他能旗帜鲜明地站出来,甚至不需要主动去招纳,那些反对削藩的官员就会自然而然地站到他的身边,而当他拥有了朝堂上的话语权,自然就不再是那个任人嘲笑的小丑了。 藉由这个契机,他不仅可以重新站上政治舞台,还能报复曾经抛弃了他并狠狠踩上几脚的黄子澄等人,他永远也忘不掉被当作弃子的这些时日,这种羞辱和绝望 他艰难地耸动了一下喉头,只觉得对面的青衫书生像是蛊惑人心的妖魔:“我该怎么做?” 第三百三十一章 离京 时间一晃进了十二月,建文二年眼看就到了年尾,前些日子因为朝廷大军大胜而充满狂欢气氛的金陵渐渐也随着气温冷下来,不经意间,金陵城居然下起了大雪。 这些时日以来,北方的消息少了很多,燕王朱棣东昌一败后,就灰溜溜回了北平整顿大军去了,而俨然成了民众口中名将的盛庸也没有操之过急,而是一步一个脚印地收复着城池,不仅德州重回了朝廷手里,连河间三府也渐渐开始摇摆起来,仿若燕王朱棣真是一败之间,就回到了当初那个只有北平的窘境。 南军北军进入了漫长的对峙阶段,正面战场没有纷飞的战火,金陵这个双方谍子角力的棋盘自然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这些时日以来,潜伏在金陵的秘谍司和锦衣卫进行了一系列的间谍战和情报战,秘谍司的活动越来越频繁,不断为燕王造势,而燕王也再次公开派使臣到了金陵,再一次重申只要朝廷诛除方黄齐等奸佞,燕王就放弃南征返回北平,而对于燕王这种咬死了自己是在靖难的做法,朱允炆恨得牙关紧咬,却也拿朱棣没什么办法,只能严词拒绝,然后让前线的盛庸擦亮刀枪,等到开春就给朱棣来一记狠的。 与此同时,锦衣卫也越来越常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上到官员,下到百姓,锦衣卫的昭狱再一次被新鲜的囚犯填满,秘谍司的动作越大,他们抓人就抓得越狠,双方不断地交手,但有顾怀亲自坐镇的秘谍司并没有露出太多破绽,再加上锦衣卫现在人手不足,几个月的谍战下来,也只能抓到一些散布传单流言的外层谍报人员,他们根本不清楚秘谍司的核心机密,锦衣卫的刑罚再了得,也拿他们没有办法,继正面战场的僵持之后,谍战战场也开始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平静。 而这两个月,要说最为离奇的事,还是所有人都公认的废物李景隆,居然再一次焕发了生机,站到了金陵的政治舞台上。 这一切都还得从东昌之战的战报传回金陵开始说起,黄子澄齐泰一系的官员在朝会上邀功,朱允炆也大方地给予了赏赐,但默默旁观的方孝孺就有点不乐意了,有个道理叫不患寡而患不均,大家之前一同辅佐陛下辅佐得好好地,怎么打了胜仗功劳就全是你们的了?三公三孤虽是虚衔,但他方孝孺也想要啊,于是方孝孺回去和自己亲近的官员一合计,第二天的朝堂立马就生了波澜。 而见到削藩派的三个大佬掐了起来,同样赞成削藩但对方黄齐三人深恶痛绝的官员眼前一亮,他们虽然同样赞成对藩王赶尽杀绝,绝不妥协,但对内,他们也希望把方黄这等无能之辈拉下来,因为在他们看来,这等无能之辈把持朝政实在是害人不浅,只可惜方黄齐三人因为分功吵得不可开交,朱允炆对三人的信任还是丝毫未减,反而是那些希望三人就此滚出朝堂的官员一通煽风点火却不见丝毫作用,只是让方黄齐三人的矛盾更深些罢了。 但就在前线形势一片大好,削藩派开始内斗的时候,原本一盘散沙薄弱到极点的另一道声音响起来了,从回到金陵开始人都不敢见的李景隆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跳出来开始大肆抨击方孝孺、黄子澄之流蛊惑君上,离间皇亲,是酿成靖难之役的罪魁祸首,应该把他们绳之以法,然后再与燕王讲和,让他老老实实滚回去当藩王,到时候自然天下太平。 当然,如果只是李景隆一个人跳出来,那大家都可以把他说的话当放屁不屑一顾,但让人吃惊的是,那些原本就不赞成削藩,只是没有机会发出声音的官员见堂堂国公赤膊冲锋了,居然捏着鼻子凑到了他的身边,开始一起摇旗呐喊,随着越来越多的官员加入,这一派的声音在朝堂上越来越大,甚至每天朝会都有官员跳出来声讨方黄之流,把位不高但权重的几人弄得灰头土脸,而最关键的是,他们还拿这些官员没什么办法。 要知道方孝孺黄子澄终究是臣子,朱允炆再怎么宠信他们,朝堂也还是要维持下去的,如果只是一个两个跳出来,像之前的郁新一样犯了失心疯要陛下诛他们满门,那还好处理,但一下子跳出来这么多官员,方孝孺黄子澄要是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收拾了他们,这朝堂咋办?活全他们自己干? 于是在这么多反对削藩的官员坚定支持下,原本因为两次大败门都不敢出的李景隆一下子成了冉冉升起的政治新星,每日朝堂议事,原本称病不出的李景隆变得比谁都积极,天天在朝会上宣扬他那套“燕王能征善战,不可力敌,削藩误国误民,应当铲除奸佞,与燕王和解”的理论,议和派一下子声势大振,居然隐隐有和削藩派分庭抗礼的趋势。 这下子那些原本想先收拾了方孝孺黄子澄的削藩派官员悔之晚矣,赶忙调转枪口一致对外,天天在朝堂上和议和派吵得不可开交,而那些墙头草似的中间派官员就伸长了脖子看,原本死气沉沉的金陵朝堂变得一天比一天精彩。 当然了,三大派再怎么吵,核心思想是不能变的,一切都是为了陛下,为了大明,而朱允炆本就是个耳根子软的皇帝,每天在朝堂上看三派官员吵来吵去,你一套理论我一套理论,看得他脑门生疼,昨天还觉得是两位先生所言极是,绝不可姑息燕逆,今天就觉得李景隆有道理了,再打下去江山动荡百姓受苦,岂不是违背了削藩本意?久而久之他也开始和稀泥,和那群中间派的官员一样伸长了脖子看掐架,看文武百官吵得团团乱转。 而此时的顾怀,早已经以李景隆为突破口,从反对削藩和同情燕王的官员中不断物色目标,进行拉拢、渗透,一步步地建立起了一个比之前更为庞大和严密的情报网络,靖难这两年来手始终伸不进去金陵朝堂的僵局,也由此打破。 而陪着徐妙锦住在栖霞山下看过了一整个秋去冬来的顾怀,也终于是在奠定金陵这边的大局后,可以北归了。 他看向一身纯白裘服,围着貂裘,还带着兔绒护耳的可爱小丫头,揉了揉她的头: “走之前,我还要去看一个人。” …… 名叫怀恩的年轻宦官穿着一身寻常百姓的衣裳,低着头匆匆走进了巷子,虽说已经入宫好几年了,街坊邻居们未必能认出他来,但他还是不想让那些人想起他这么个入宫做了太监的少年。 这条巷子住的大多是穷苦百姓,虽然距离上一次来已经过了几年,却好像没什么变化,那些孩童时玩耍过的石墙和水井也是当初的模样,也许自己下一次回来,这里也还是不会变?只是之前自己还是个无忧无虑的少年,如今却已经是身不由己久居后宫的宦官了。 明明才过了几年,却好像隔了一世那么久。 一路走着,一路回忆,时而酸时而甜,怀恩终于看见了那间破旧的茅屋,门口已经挂上了白幡,他推开门,一副小小的棺材就停在院里,怀恩鼻子一酸,眼泪登时就涌了出来:“娘啊” 怀恩的爹走得早,是老娘一手将他拉扯大的,大概是日子过得实在太苦,怀恩刚长大一点,他老娘就落了病,实在是没了活路,这才送怀恩净身入了宫,可后宫那个地方可不是说想出来就能出来的,整整五年,怀恩都没能出来看看自己的老娘,这一次之所以能出宫,还是因为管内务的公公收了银子发了善心,知道他老娘死了,才让他来送自己老娘最后一程。 没办法,后宫是个极现实的地方,当了宦官要想往上爬就得认干爹,可怀恩的干爹之前就被朱允炆心情不好杖毙了,一个失去了保护伞的年轻宦官,在后宫里自然是人人欺负的对象,哪怕朱允炆觉得他机灵让他做了御书房的侍奉太监,也没办法改变这一现状。 在世上唯一的亲人就这般撒手人寰,而自己连最后一面都没能见上,怀恩一时哭得真是死去活来,一道青衫身影出现在了门边,负手而立,静静地看着他。 “该下葬了。” …… 一片荒坡,几抔黄土,一块木牌,还有香烛瓜果,怀恩跪在坟前,深深地磕了一个头。 片刻之后,他直起身子调转方向,又朝着青衫人影磕了下去。 一直沉默看着的顾怀挑了挑眉头:“猜出了我的身份?” 眼前的怀恩,是秘谍司之前就埋下的暗子,起初并不是宫里那条线上最重要的点,但随着锦衣卫的下手,被漏掉的怀恩反而成了最能接触朱允炆的棋子。 跪在地上的怀恩没有回话,只是又深深地磕了个头。 谢的大概是料理了他老娘的后事?顾怀想了想,转身走下了山坡。 本来就只是想来看一眼而已既然已经看到了,有些话反而不用说了。 这次来金陵耽搁了很久,虽然挑起了朝堂的混乱,也在民间做了很多动作,但顾怀最满意的,还是李景隆那条他埋得最深,最用心的一条线,而眼前这个年轻的宦官,就是第二条。 一道身影走到了他的身后,抬头看了眼山坡上的香烛火光和那个依旧跪着的身影,开口道:“就他了?” “从今天开始,动用一切资源,包括李景隆那边,不遗余力地让他在后宫爬上去。” 想起这些时日以来的点点滴滴,东良才对眼前的这个青衫书生已经钦佩至极,他抱着双臂跟在顾怀身后走着,突然开口:“真就走了?” “不是巴不得我早点走?有我压着,你不是浑身不自在?” “话倒是这么说”东良才撇了撇嘴,“放心,金陵这边保管帮你照看得好好的。” “不是帮我,是帮你自己,”顾怀面无表情,“等到王爷进金陵的那一天,你会感谢你今天所做的一切。” “啧,画这么大的饼?” “信不信由你。” “喂,我说,”东良才停下脚步,“他那老娘” 顾怀轻轻摇了摇头:“跟我没关系。” 他负手走远,青衫飘摇:“希望下次听见你的消息,不是你已经被裴昔抓起来宰了,复仇,要活着才有资格。” 看着那袭青衫消失在夜色里,东良才摸了摸腰侧当初被顾怀捅了一刀的位置,龇牙咧嘴地笑了: “可别死了啊,要不然我他娘的怎么还这一刀?” 第三百三十二章 心境 越往北走,天气就越阴沉,幸运的是并没有雨雪,不过气候干冷,再加上仿佛没了色彩一般的沿途风景,配合孤零零在官道上往北行去的马车,莫名地有了股萧瑟的味道。 既然没有阳光,自然也就不用打开马车的车窗晒太阳,车帘摇动间,坐得很直的顾怀握着笔,正批改着一封封沿途谍子送来的谍报,时而眉头微皱,大概就是某处前线又送来了不好的消息,或者是某个秘谍司的情报站又被锦衣卫连根拔起,秘谍死伤惨重但这世上从来都没有光占便宜不吃亏的好事,能把损失维持在这种限度,顾怀已经很满意了。 一只小手调皮地轻轻戳了戳他的腰际,顾怀的眉头舒展开来,放下笔拿起果盏里的干果,看也不看地伸出手去,一张樱桃小嘴便“啊呜”接过,然后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角大概是在表示很满意。 在栖霞山下一起住了几个月,甚至还一起过了个年,傲娇萝莉好像越来越散漫越来越不在意男女之间的界限了那只小手又开始戳,顾怀无奈地回过头,看着躺在软榻上的徐妙锦:“怎么了?” “你好忙哦,”徐妙锦换成了趴的姿势,两只眼睛忽闪忽闪看着顾怀,“都不陪我说话。” “无聊了?” “人家想听故事。” 还真像孩子一样顾怀拿起笔,继续批改着谍报,理了理思绪,便开始讲起上次没说完的故事。 清朗的声音传出马车,坐在车辕上的两个糙汉子对视了一眼,默契地别过了头看向官道两旁。 有些舌根子可不能乱嚼不过主官大人的胆子是不是太大了点?里头躺着的可是堂堂郡主啊,怎么养得跟邻家小妹似的? 不过话说回来正经郡主也不会跟着主官大人天南地北地到处跑,魏老三跟着主官大人也快两年了,更是没见过主官大人对谁有这样的耐心和温和。 果然是有点猫腻魏老三来了兴致,扬了扬马鞭让马加快了些速度,在笃笃马蹄声中凑近了王五,开口道:“俺一早就看出来了!俺跟你讲,当初俺第一次跟着主官大人南下,在主官大人那祖宅后院” 清朗的讲故事声停下,车帘被掀开,顾怀面无表情地看着兴致勃勃的魏老三和竖起耳朵的王五:“到哪儿了?” 魏老三刷一下坐了回去,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不见:“大人,已经进了河间三府,再往前就进德州地界了。” “才到德州?”顾怀冷冷地瞥了魏老三一眼,“老样子,进城镇歇一晚,把谍报收上来,再继续往前。” “是!” 想起刚才顾怀那个眼神,魏老三背后冷汗直冒,看主官大人放下了车帘,他松了口气,看王五还竖起耳朵等他继续讲下去,他没好气地想开骂,突然想到这老实巴交的王五最近胆子越发大了,肯定是要还手的,到时候给主官大人听到倒霉的还是自己,心头的郁闷不由更胜一筹,干脆就把气撒到了拉马车的马身上,狠狠抽了两鞭子: “驾!” 坐回车里的顾怀看了看徐妙锦,才发现大概故事太平淡,小丫头已经睡着了,赤着一双玉足蜷缩成小小的一团,他叹了口气,拉过毯子给徐妙锦盖上,又端起矮几上的冷茶一饮而尽,待心神平静,才提笔重新在谍报上批注起来。 从金陵出发,过黄河入山东,又一路往北,赶了半个多月的路,才进了河间三府,眼下已经一月下旬了,离开春不剩多少日子,朱棣也果然如一开始预想的一样,已经重新整合了大军,准备再一次南下。 从某些方面来说,顾怀也是能理解朱棣想法的,多休养生息一段时间固然更好,但朝廷同样也会缓过气来,当初一场一场艰难战事打出来的大好局面,很有可能随着朝廷大军的合兵,还有战乱地方的安稳再一次变成对燕军的不利局面,到时候盛庸可就不会再犯和李景隆一样的错误了,耽搁下去,吃亏的终究是燕军。 作为谋士,顾怀考虑得更多的往往不是一城一地的得失,而是战略层面的优劣,毫无疑问在东昌战败之前,战场的主动权是握在朱棣手里的,数万铁骑的兵锋朝廷只能苦苦固守以抵挡,德州和河间三府的沦陷也注定让朝廷没办法再步步为营把燕军逼到北平城下,所以顾怀才会动身去一趟金陵,在敌人的大本营埋下很多钉子,让李景隆成为政治舞台上的新星,整合起另一股势力和削藩派官员对抗,事实证明他做的还不错,如今的金陵朝野已经乱了起来,但东昌的战败,却再一次把燕军逼到了悬崖边上。 终究还是要正面决战一战定胜负么赢了盛庸的兵马会被打散,会被逼回山东,北境重归朱棣之手,打输了,朱棣就再没了翻身的可能性。 这已经不是走钢丝了,这是拿全副身家上赌桌,不过靖难不就是这么一路赌过来的么?事到临头还患得患失,往往会输得更惨。 一片莽莽群山出现在了官道的尽头,过了这片群山,就进德州地界了,眼下德州处处战火,朝廷忙着收复,残余的燕军忙着固守,而朱棣的目标,显然也会是德州。 顾怀放下笔,知道这次是避不过去了。 或许自己又要再一次带兵了? …… 北平城外的大营里,大军已经集结完毕,从东昌战败回来后,十万步卒只剩不到一万,四万骑兵战损倒还勉强可以接受,毕竟盛庸平安用尽了吃奶的力气,也没能把这些骑兵堵在南边。 明日一早誓师完毕,朱棣就会带着这些刚刚训练整编完毕的士卒,再一次南下,去和盛庸再打一场决战。 本以为这个冬天会很平静,可谁能想到形势居然一下子坏到这种地步?现在再想休养生息却是没了机会,这一次如果再输,就真的再也无力回天了。 已经在人前表演了一次又一次信心满满雄心壮志的朱棣疲惫地坐在椅子上,看着对面正在打坐的道衍,目光很复杂。 这个怪异的和尚已经跟了他十余年,但他依旧觉得自己看不透这个和尚的心哪怕一瞬间。 他在想什么?他到底想要什么?他到底对这场战争有没有信心? 朱棣一无所知。 这个和尚从不安心过日子,一心一意想造反,更让朱棣惊叹的是,哪怕情形已经到了如今地步,这个和尚还是不慌不忙,悠然自得,每天处理完政务就闭目打坐,好像无论怎样的紧急状况,都没法让他露出惊慌的表情。 真是难以捉摸的人。 朱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从靖难起兵到如今,他真正地体会到了天子之路的江南,要想获得那无上的荣光,代价真的太大了。 从夺取北平城的孤注一掷,到真定击退耿炳文的松一口气,再到两次击败李景隆,解了北平之围的狂喜,再到坐拥北境,围困济南的意气风发,以及眼下的进退维谷怅然若失 即使朱棣确信自己有无与伦比的军事天赋,有出色的谋士可靠的文臣武将勇猛的士卒,这一路仍旧是走得太艰辛了。 尤其是这次的大败,更是重重地提醒了他,前路依旧凶险。 真要说起来,朱棣似乎已经有些厌倦了这样的生活,相比之下还是之前老老实实做藩王的时候轻松畅快,虽然是那亲侄子一步一步逼他造反,但如果有得选,谁愿意每天过这种担惊受怕的日子?而且还一眼望不见头? 朱棣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道衍,劝他起兵的两个始作俑者如今一个在南方,而眼前的和尚似乎变成了一个与此事毫无关系的人,朱棣扯了扯嘴角,露出个有些苦涩的微笑:“真没想到靖难居然如此艰难,现在看来,若是能和大师一同出家为僧,倒也不失为一件乐事,总好过这般惶恐不安。” 本来就是个玩笑话,前路未卜,只是想发泄发泄压力罢了,但听见了朱棣的这番话,一直闭目打坐的道衍睁开了眼,突然站了起来,走到了朱棣的面前,静静地看着他。 道衍并没有像以往一样向朱棣行礼,那张完全不像出家人的凶戾脸上,突然露出了极其暴戾的表情,他一把抓住了朱棣的衣袖,用近乎咆哮的语气怒吼道:“殿下,已经没办法回头了!这是谋逆,我们是乱臣贼子!不要有任何可以全身而退的妄想,若是失败,只有死路一条!” 朱棣被惊呆了,这些话的意思他不是不知道,他也明白若是失败只有死路一条的道理,但这些天来他一直扮作信心十足的模样,何尝不是根本不愿意去面对这残酷的现实?甚至于刚才能开那种玩笑,不就是在想方设法逃避? 不愧是道衍,一眼就看出了朱棣的心境,天子之路时而明朗时而乌云密布,战场主动权两军交替,此时的朱棣,已经隐隐有了些心魔。 他甚至开始徘徊不前。 道衍的逼视很可怕,他那对老虎般的大小眼里射出瘆人的寒芒,朱棣带着一丝无奈的表情垂下了头,过了半晌,他重新抬起了头,脸上已经恢复了以往那冷酷的表情。 “似的,你是对的,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 第三百三十三章 荒唐旨意 建文三年三月初七,德州。 带着二十万大军浩浩荡荡直扑德州的盛庸在花了两个月后,终于是将德州全境收复了,但还没来得及高兴太久,朝廷送来的一份旨意就让他陷入了深深的迷茫。 德州城外的大营里,他拿着这份明旨,一头雾水,看向了自己左右的将领们:“陛下是什么意思?” 明旨的最后一句,是当初朱允炆送耿炳文出金陵说出的那句话:望将军勉励勿使朕担上杀叔之名。 如今南军中的将领,大部分是盛庸在这半年内提拔起来的,毕竟他自己算半个泥腿子,就得打造自己的班底,打仗可不是闹着玩的,到时候指挥不转就搞笑了,一个主帅有必要在军中培养亲信,更何况盛庸觉得这些从济南之战后就一路跟着自己的将领打起仗来并不比之前的朝廷将领差。 但这么一来,就产生了个很严重的问题--那就是这帮人的政治悟性都好不到哪儿去。 想当初耿炳文和李景隆听到朱允炆的这句话,都瞬间心领神会,知道陛下是既想当婊纸又想立牌坊,既想送朱棣归西,又不想这份杀叔的罪名落到自己头上,所以就小小地暗示了一下,希望耿炳文和李景隆加把力,别整什么生擒朱棣送到金陵问罪的戏码,到时候杀不好杀放不好放,还是让朱老四在战场上就一命归西的好。 可这事儿盛庸不懂啊,他要是有耿炳文那种老油条的悟性,或者李景隆多年在金陵打磨出来的嗅觉,也不至于当初在李景隆手下连独领一军的活都捞不到,这么个没背景没资历的泥腿子一跃成了南军主帅,他哪儿懂和朱允炆眉来眼去?这半年来他连金陵都没时间回。 而且眼下正是大战前夕要知道朱棣这次可是带着全部家当南下了,仅仅几个月的时间,又给他凑出了十余万大军,而且眼下已经过了白沟河,正在朝德州挺进,要不是朱棣咄咄逼人,盛庸也不用心急火燎地想要在对阵之前先收复德州,好和真定的吴杰郭英形成掎角之势阻挡朱棣南下了。 以如今形势,一场大战在所难免,朝廷偏偏这时候传了份旨意过来,还是要布告天下的明旨,说没点特殊含意盛庸是不信的,但问题就是陛下到底想要他做什么? 这旨意上除了老话重谈,把本是反贼却自称靖难的朱棣数落了一遍,唯一让盛庸琢磨不透的就是这最后一句话,但沙场对垒,哪儿有不伤敌军主帅的道理?陛下不想背上杀叔之名,可对面的朱棣蹦跶得这么欢,又必须与之决战 大帐里一片死寂,跟着盛庸从底层爬起来的十几个将领都一脸茫然,最终还是一个平日机灵些的偏将出声打破了沉默:“大将军,陛下是不是想要咱们生擒燕王?” 话音刚落,立刻有人站出来反驳:“你疯了?燕王冲上来给你抓?这是两军对垒!乱军之中,刀箭无眼,谁能保证生擒?” “可这旨意这般明白该不会是陛下生了怜悯之心?” “说到底还是叔侄” “那之前战事怎么没见陛下下旨要生擒燕王?” “怕是陛下也觉得燕王穷途末路了?此番若是能大败燕王,他还有什么机会?” “也是” 一时间众将议论纷纷,但口风都偏向于陛下心软了,不然何必在此时传下这么一道旨意来? 天可怜见,当初朱元璋选定朱允炆继承大统,就是看中他至仁至孝的性子,虽然老朱可能选择性忘了人长大是会变的道理,但朱允炆自己清楚,为了维持这个人设,有些事是必须做的。 这可不?一道明旨发下来,昭告天下,虽然你朱老四造反是不对的,但朕是很念亲情的,就算你造了反,朕也不忍心让你当场身死,所以下了这么道旨意让前线大军饶你一命什么?前线将士一个没注意把朱棣砍死了?那就太可惜了,朕本来只打算给盛庸一个国公的,那就封个侯爵以示惩戒。 开玩笑吗?!大明自开国起国公爵就没再封过了,盛庸就算弄死了朱棣,也够不到那位置,有个侯爷就偷着乐,还以示惩戒? 这就是朱允炆的想法,反正自己的人设要做好,锅就由你盛庸背,反正该给你的少不了你,到时候替朕挨些骂朕也念着你的好。 但这一切盛庸想不明白啊,不仅是他想不明白,他手底下那些泥腿子将领也是一个德性,朱允炆这旨意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他们哪里想得到那一层去? 迟疑许久,盛庸虽然还是想不通陛下为什么要做这等脱裤子放屁的事情,但旨意就是旨意,照做就行了,他放下诏书,皱着眉头开口:“传令,全军将士,之后若遇燕王朱棣,只可生擒,不可刀斧加之于身。” “将军!” “大帅!” 几个将领一听盛庸要下这等荒唐军令,不由纷纷大惊失色,但见盛庸态度坚决,他们也只能咬牙认下,回营传递军令去了。 过不多时,这道荒唐的军令,就此在南军士卒中传开 …… “嘿,你听说了没,大帅下令,说是不能动燕王一根毫毛呢。” “你才知道?这可是皇上的旨意!俺就说嘛,毕竟是叔侄两,哪儿能真的要死去活来的?指不定这仗打着打着就成认亲了。” “不成,之前可是死了那么多人” “死人算什么,你想啊,燕逆呸,燕王爷毕竟是皇上的亲叔叔,哪天要是请了降,还不是要回去当王爷?俺们这些当小兵的,得罪了王爷那不是死路一条?你呀,学聪明点,别总是想着要立功,这功劳也得有命享受才行。” “倒也是” 寒冷的夜风下,两个挤在军帐内的士卒正小声议论着今天传下来的那道军令,而这种议论,正在南军大营的每个角落上演着。 这个时代的价值观决定了士卒们都对皇帝陛下的这道旨意非常理解,毕竟是叔侄两,现在虽然刀兵相见,属于敌我矛盾,但万一哪天两人决定不打了,来一场认亲大会,再来个和解,转化为人民内部矛盾,那可就大大的不妙了。 那时候朱棣没准还能继续当王爷,闲来无事的时候回忆起当年起兵靖难,想起某年某月某日,某某人在某场战役中砍了自己一刀或者射了一箭,虽然那时朱棣可能仕途上并不得意,但要整个把小兵还是很容易的。 这还是朱棣生还的情况,要是朱棣在战场上死了,那就更糟糕了,这在之前或许会是天大的功劳,但如今陛下下了这么道旨意,摆明了是对自己亲叔叔起了怜悯之心,这要是哪个不开眼的士卒在战场上一刀把朱棣做了,别说捞不着功劳,事后指不定还要被陛下砍了脑袋,毕竟再大的功劳抵得过人家的亲情? 仅仅只是一天,这道军令就在军营之中引起了强烈的反响,不知道多少原本磨刀霍霍准备立功的士卒顿时成了霜打的茄子,打定主意战场见着朱棣的帅旗都要离远点。 这就是这道旨意能引发的后果,也是朱允炆的愚蠢之处,他没有考虑下面的人能不能理解自己的意思,更没有考虑这份旨意可能带来的影响,要知道这道指令最厉害的地方并不在于所谓不得伤害朱棣本身,而是无数的南军将领和士卒在这道旨意中看到了皇帝陛下和燕王和解的可能性。 想象一下,原本的敌人将来有一天甚至可能成为自己的主人,谁还敢下得去手?所以动手杀朱棣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情实在是没有人愿意去做的。 如果耿炳文和李景隆在这里看到这一幕,怕是真的要被盛庸给笑死。 然而这也是一个底层爬上来的将领的悲哀之处,他在金陵没有亲近的文官能替他邀功,更没有将门子弟那遍布军中的关系,徐辉祖往大营一站大明一二代将领都要看他脸色,李景隆那样的草包在朝堂上也有人为他摇旗呐喊,可自己呢?如果不是和铁铉一起守下了济南,自己有什么资格站在这里和朱棣指挥两支大军决战一场? 此时的盛庸还不知道,在一切尘埃落定后,后世的《明史,盛庸传》第一句话就是:盛庸,不知何许人。 多么滑稽!多么可笑! 朝中无人就是这样的,出了事没人保,立了功没人捧,现在的金陵城里百姓们或许当他是名将,当他是大明的希望,但朝中百官,有哪个是真正把他当成中流砥柱的呢?他输了就会是千古罪人,他赢了,也没人会觉得是他拯救了大明。 所以明不明白那道旨意又有什么意义?他盛庸这半年来天天如履薄冰,所以与其揣测陛下的意图,不如按着旨意照办,然后好好想想该怎么打眼前这场仗。 盛庸方正的脸上写满了悲哀,他或许不是一个铁铉那样的聪明人,但他至少明白一件事情。 他没有即将对阵朱棣还胡思乱想的资格,他没办法保证自己能赢,但起码要保证自己 不会犯错。 第三百三十四章 入营 事实证明,两个月的时间,确实够顾怀把即将变成战场的德州整理一遍了。 整个德州的秘谍司情报网络,如今已经隐藏到了暗处,之前还余下的粮草军备,也转移到了战场的后方,并且针对即将到来的战事,顾怀也做了许多安排,无数秘谍已经就位,只等着朱棣带大军来到德州,然后就能和已经赶到前线的锦衣卫来一场谍战。 如今的秘谍司确实已经变成了一个庞然大物,前线有芒种夏至这样的核心秘谍带着谍子潜伏在各处,刺探军情整理情报已经不用顾怀亲自过目,而金陵那边,也因为顾怀前些日子的坐镇步入正轨,眼下燕军虽然正面战场失利,但隐藏在暗处的战场,终究是有了和朝廷抗衡的资格。 只是谍子再出色,正面战场打不过,又有什么用呢?这也是顾怀这次匆匆北上的原因,他不放心继续坐镇金陵,因为从东昌之战的结果来看,朱棣并不是次次都像之前那般理智的,他也会犯错,但因为他在军中的威望实在太高,导致没有将领敢对他做出的决定提出质疑,包括张玉也一样。 道衍毕竟老了,身体不行,再加上他更擅长居于后方调配若定处理政事,这关键时刻劝诫朱棣的责任,还得落到朱棣麾下另一个谋士顾怀的身上。 三月十七,燕军前锋已至武邑,已经早早就派人护送徐妙锦北上的顾怀,也终于是忙完了手上的事情,赶到了军营。 如今燕军中的将领,多半都是些熟面孔,靖难两年了,战死的高层将领目前也就一个张玉,所以顾怀带着魏老三和王五两个亲卫走入燕军大营时,一路上都在不停地和各营主将打招呼,而对于顾怀出现在此地,他们也并没有意外,士卒们或许不清楚这青衫书生的身份和本事,但他们都是清楚的,论文,顾怀现在握着秘谍司,又是朱棣麾下唯二的谋士;论武,顾怀当初也不是没带过兵,更是做过奔袭草原的壮举,此等大战,顾怀来朱棣帐下听命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燕军扎营的风格,还是一如既往的简单干练,成队持着武器巡视的士卒精气神也还算饱满,营中除了传令兵和斥候其余人不得驰马,所以顾怀刚进大营就改成了步行,魏老三和王五两人像门神一样跟在后头,三人都没着军装,一路倒是引来了好些视线。 就这么穿过了好几座营寨,才算是走入了中军大帐,亲兵通报后,顾怀独自走了进去,瘦了一大圈的朱棣正低头看着沙盘,顾怀也是在此刻才意识到,自己和朱棣竟然快一年没见了。 去年的白沟河之战过后,他被围济南,然后去了金陵,之后又耽搁了快半年,时间还真是从来都不等人。 听见脚步声,朱棣抬起了头,看见那袭熟悉的青衫,他露出些发自内心的笑意:“舍得回来了?” “见过王爷,”顾怀也笑着拱了拱手,“金陵事毕,自然也该回来了。” “你从金陵送回来的消息俺都看过了,做得不错,”朱棣长出了一口气,“听到朝堂上那么多官员为俺说话,俺这心里的憋屈多少去了一些你既然觉得李九江能信,俺也就不多过问了,如今金陵那边的消息比起以往有用了许多,俺这边也省了不少力。” “王爷教过卑职,自古战事,攻心为上,”顾怀走到沙盘旁,“仗再打下去,朝野之间对我们的声讨就压不住了,长此以往军心民心都要出问题,还不如让李景隆站出来堵住方孝孺他们的嘴,金陵乱了,才有浑水摸鱼的机会。” 朱棣点了点头:“说得不错,如此一来,总不会天下人都认为俺是那篡逆的反贼了。” 顾怀笑了笑,看向沙盘:“王爷这次打算怎么打?” 提到这个,朱棣的眉头也拧了起来,他双手扶案,身子微微前倾,好像要透过那沙盘看清盛庸的一举一动:“盛庸屯兵二十万于德州,听见俺南下的消息,他肯定会有动作,但俺最担心的,还是在真定的郭英和吴杰,如今平安也直奔真定而去,俺要打德州,真定肯定不会坐视不理,可俺要是去攻真定” 顾怀轻轻摇头:“野战易,攻城难,南军互为掎角,若是去攻真定,坚城在前,强敌于后,就算用上新式火炮,也会举步维艰。” 一个战争狂人,一个闲不下来的谋士,两人刚刚凑到一起,寒暄都没寒暄几句,居然就这么进入了状态,最关键的是两人还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对,这一幕倒是显得格外和谐。 朱棣点头道:“俺也是这么想的,所以真定不能打,只能打德州!盛庸有二十万大军,以少敌多,俺不怕!但俺得想个法子,让真定城里的那几人安分些。” 如今燕军的位置,再往前就到了真定和德州的中间,如果真定和德州两军夹攻,燕军确实容易陷入腹背受敌的境地,顾怀看着沙盘,渐渐有了一个想法。 他抬起头:“我军多骑兵,来去如风,两军对阵,胜负只在呼吸之间,如果派一游骑游走于真定和定州之间,故作伏兵,吓阻平安、吴杰部赴援,然后早些与盛庸分出胜负,再率师回转” 朱棣的脸色凝重起来,他一开始确实打得是这样的主意,毕竟他打仗的风格就是喜欢冒险,只要赶在平安吴杰郭英之前把德州打下来,他们就算派出了援兵也无用,但朱棣没想到的是,顾怀的想法和他几乎一致不说,他的胃口,甚至更大! 他居然还想打了盛庸之后带兵去真定,打平安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这到底跟谁学的朱棣目瞪口呆,半晌才吃吃道:“还是先胜了盛庸再说对于南军毒箭,你可有办法?” 顾怀一脸的疑惑,朱老四这是把自己当成了叮当猫?自己是鼓捣出了青霉素,但毒箭自己怎么可能有办法,退回北平搞炼钢然后折腾出全身甲铁浮屠骑兵就可以无脑莽了,但谁让他穿得晚了点,过来靖难之役就开打了呢? 他摇了摇头:“没有办法,唯一的破解之法,就是事先探明盛庸将弓弩兵放在了哪个位置,南军虽然有二十万,但除去骑兵刀兵枪盾兵,还剩多少能持弓弩?这东西虽然是远程利器,但为了防备骑兵突袭到眼前,势必不可能配备太多,所以只要弄清楚弓弩阵形的位置,然后用盾兵顶上,步卒缓压,再让骑兵突袭别处就行了。”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就如之前盛庸猜到朱棣会突袭侧翼所以把弓弩兵安排在侧翼一样,战场布阵不可能一成不变,弓弩兵现在成了盛庸对付燕军骑兵的王牌,怎么可能轻易被探出来?除非两军对阵开始厮杀前凑近了探,然后全军压上不让南军移营,不然就只有拿人命去填。 见朱棣陷入沉思,顾怀也长长一叹,战争啊尤其是这种双方都拼尽一切的战争,变数实在是太多了,没有人能说自己稳赢,所有的举措都是在给自己增加一点点的胜算,如果能多给顾怀一些时间,何必陷入这种搏命的境地? 建文元年起兵,眼下已经是建文三年,但一切的准备看起来都还是那么无力,受原材料和制作流程的限制,手雷并不能彻底改变这个时代的战争,真落到实处,还是得一刀一枪地拼杀出来。 而且盛庸确实不是李景隆那样的蠢材,朱棣的压力这般大,看来他也不敢再小看这位对手了,很明显,盛庸已经充分研究了燕军的攻击特点,并且找到了一套行之有效的方法来对付骑兵和突袭战术,相对而言,盛庸这个人实在是太平凡太普通了,甚至秘谍司的谍子都挖不出多少东西来,打仗如果能知己知彼,自然是百战百胜的,但盛庸根本没给朱棣和顾怀研究他的机会。 之前的耿炳文和李景隆就是被朱棣猜透了,才会输得那般惨,可谁知道如今情况居然反了过来?不了解敌情,此战取胜机会很是渺茫,如果想打败盛庸,就意味着要详细地侦察敌军阵形和列队情况,找出薄弱的地方,找出弓弩兵的位置,找出可以发挥骑兵优势的作战方法,才能有战胜盛庸的可能。 但问题就矛盾在这里,配备了毒箭的弓弩兵,怎么可能让燕军的侦查骑兵靠近? 等等顾怀突然想到了什么。 这些日子他在德州不是白呆的,南军大营发生的事,他很清楚。 他看向苦苦思索的朱棣,若有所思。 “王爷,你敢不敢玩命?” 第三百三十五章 检阅 燕军南下,已经到达德州外围的消息传进了南军的大营,盛庸召集众将商议良久,便带着二十万大军出德州向着夹河挺进,准备在这里再一次给予燕王朱棣败绩。 至于为什么不在德州城固守,原因很简单,一是因为德州刚刚收复,十二卫城更是已经被付之一炬,若是重燃战火,守起来并没有那么大的优势;其二则是因为真定距德州过远,在没弄清楚朱棣到底意欲何为的时候,盛庸并不敢呆在城内一动不动,他是讨逆大将军,如果坐看朱棣去打真定而不出兵,那就没办法向陛下交代了。 而第三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就是盛庸这个主帅自己的坚持。 一场战争,战场在哪里实在太重要了,东昌之战更是坚定了盛庸的这个想法,所以不管如何,他都要自己选定战场,把命运握在自己的手里。 这一次,他选择了夹河。 夹河是漳河的支流,这个季节水位上涨,河畔土地松软,会对骑兵造成极大的影响,而步卒就不用担心这一点,而且大营若是隔河相望,朱棣最为拿手的骑兵突袭也就派不上用场了,毕竟大军过河那动静隔个几里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但随着他亲率大军拔营到达夹河时,他却失望了,因为燕军到得比他更早,已经过河扎下营盘,这个时候想回头也不行了,无奈之下他也只好安营扎寨,隔着四十里和燕军大营遥遥相望。 营寨已立,接下来就该考虑这仗怎么打,二十余万人连营十里,一片喧嚣,而在中军大帐里,盛庸也带着麾下将领一遍遍地看着沙盘,希冀能找到燕军的弱点,重演东昌旧事。 仅仅半天,两军就进入了相持阶段。 探清敌方虚实的重要性,盛庸身为将领,自然也是极清楚的,但事实上派出探马斥候时他并不抱太大希望,燕军斥候到底有多出色,这两年来的战事都是活生生的例子,要想在战前的斥候战中占便宜,无疑有些异想天开,但幸运的是,盛庸探不清燕军的大营,朱棣也别想弄清他的虚实,现在的大营外头除了成排的拒马,就是背着毒箭的弓弩兵,只要燕军斥候敢靠近,保管被射成筛子。 当然,敢于在前线侦察敌情的斥候肯定是不怕死的,就和攻城时的先登营一个道理,虽然说死亡的概率不是一般的高,但待遇往往也是最好的,只是这一次,盛庸却不打算给朱棣半点机会探清自己的大营了。 只是世事无常,盛庸的好运气好像在东昌就已经到了头,这次没能临河拒燕军于北也就算了,刚刚扎下营寨的第二日,前方的探马就传回消息,燕军大营异动频频,各营兵马都已列阵,看来是要发起主动进攻。 盛庸一看这还得了?朱棣这次怕是恼羞成怒要来玩命了,赶紧传令全军出营列阵,足足四十里的距离,足够南军在燕军到来之前完成准备了。 听到军令,南军大营里的士卒纷纷拿起武器,这一次南军摆出的阵形和东昌时没什么区别,以盾兵位于全军前方和左右翼,防止燕军突袭,装备了大量弓弩的士卒则是安置两翼,时刻提防朱棣带着骑兵又玩老一套,而身后的大营,则是驻扎了过万枪兵,一旦朱棣有带骑兵绕后的举动,不等马踏连营,无数的拒马壕沟和长矛就能给朱棣来记狠的。 完美。 一身沉重盔甲的盛庸骑在马上,居于中军,看着自己亲手摆下的这个大阵,确认没有一丝一毫的遗漏,饶是对燕军如此突然的出击感到困惑,也不由得为自己的完全准备而心安,他死死看向北方,准备时刻观察敌方的动向,一缕烟尘从视野尽头慢慢放大,当先冲过来的,是燕军的先头骑兵! 而且看他们冲锋的方向,是要正面冲击举着盾的盾兵? 有那么一瞬间盛庸都觉得朱棣是不是脑子坏了但随着他彻底看清那些冲锋的燕军骑兵时,他的嘴慢慢长大了。 那是朱棣的帅旗!带兵冲过来的居然是朱棣!而且看那骑兵数量,这哪儿是燕军发起进攻?朱棣只带了几十骑就冲了过来! 盛庸懵了,他曾经很多次梦想过要亲手抓住朱棣,以洗济南城被围三月的耻辱,现在这个人居然孤军冲到了自己的面前,行走的军功和唾手可得的复仇就在眼前! 南军军阵也因为这孤零零的一支小分队起了骚动,朱棣的帅旗所有人都认得,但没有人知道他到底想做什么,那道烟尘冲到了南军军阵之前,却并未接近那些盾兵,而是从旁掠过,盛庸眼皮一跳,此刻就算再迟钝,也知道朱棣打的是什么主意了。 燕军全军集结,南军自然也要有动作,阵形一摆开,朱棣居然亲自带兵过来侦察敌情了! 然而盛庸很快就绝望地发现,自己并不能把朱棣怎么样,以往对付这种侦察骑兵,最好的办法就是给他一箭,射他下马,但皇帝陛下的旨意前些日子才传遍全军,他怎么敢下令放箭?他怎么敢让仁慈的陛下担负杀害皇叔的罪名? 盛庸目眦欲裂,虽然他不止一次怀疑过陛下这近乎弱智的仁爱之心的适当性和可行性,但他最后还是选择遵守了旨意传下了军令,这真可谓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虽然他此刻很难忍受这种看得见却吃不着的极度痛苦和失落,但他又怎么敢在全军之前违抗陛下的明旨? 朱棣带着侦察骑兵已经绕到了侧翼,当发现南军果然没有半点动作后,他的胆子大了不少,甚至越来越靠近南军的军阵,春风得意马蹄疾,朱棣脸上慢慢绽放出肆无忌惮的微笑,他一个个地扫过那些南军士卒愕然的脸,就好像在检阅着自己的大军,虽然那队列里的每个人都对他报以愤怒的眼神和大声的责骂,但他们确实没敢伤朱棣一根毫毛。 而当朱棣已经看完了两翼,甚至准备绕到大营去看看的时候,盛庸终于是忍不下去了,他喝令骑兵追击朱棣,当然也没忘了加上那生擒的命令,但朱棣也不傻,看见南军变阵,骑兵提速,他立刻带着几十骑转身就跑,为了跑得快,这次来的燕军都配备了最好的战马,一通提速之下,南军骑兵只能跟在朱棣屁股后面吃灰,眼睁睁看着朱棣逃回了自家军阵,只在河岸的松软土地上留下了些马蹄印。 绝望不仅出现在盛庸的脸上,还爬满了所有南军士卒的脸。 堂堂燕王怎么他娘的跟个无赖一样? …… 朱棣刚刚带兵回营,所有气势汹汹的燕军就干脆利落地收起武器开始埋锅造饭,一堆将领围上朱棣,个个都对朱棣此举惊叹不已,要知道朱能那种不怕死胆子大的人世上还是有的,但能想出这种法子钻漏洞另辟蹊径的人可真不多。 完成侦察任务的朱棣取下头盔,脱下三层皮甲,他脸上的猖狂笑意慢慢敛去,快步走进了中军大帐。 盛庸实在不是浪得虚名,《孙子兵法》这厮肯定看过不少遍,深得兵法精髓,朱棣看似神气地逛了一圈,其实也不过是精神胜利法而已,打击士气是确实打击到了,但以南军那个毫无破绽的阵势,根本没有更好的攻击方法,无论从哪个方向进攻,都捞不到好处。 盛庸和他的大军依然还在那里等着他。 将敌军情况一一复刻在沙盘上,朱棣看着沙盘陷入了沉思,一众将领本来因为朱棣壮举兴奋异常,如今看着盛庸摆出来的王八壳子也头痛不已,一袭青衫的顾怀看了沙盘半晌,也只能感叹这盛庸怕是得了耿炳文真传,是真不给燕军一点机会,一上来就摆守势也就算了,关键是这守势还这般无懈可击。 偏偏进攻压力现在在燕军这边真定的平安等人可不是吃素的,多在这里拖一天,被前后合围的危险就高一分。 张玉已死,论资排辈军中第二号人物就是朱能,可朱能是个只会带兵的大老粗,一点气氛都不看,闷头看着沙盘不吭声,一直以来都担任前锋的丘福也不比他好到哪儿去,谭渊太过内敛,顾成和张信这种又是降将,不好主动开口,顾怀扫了一圈,也就只能开口打破沉默:“王爷,既然敌军没露出破绽,那就佯攻一番如何?” 侦察不出什么东西,那就改用试探的法子,朱棣欣赏地看了顾怀一眼:“俺也是这般想的,眼下刚过正午,倒是还有时间,既然如此丘福!” “末将在!” “全军埋锅造饭以后,你带五千步卒,俺再带一万骑兵,趁南军回营未稳,冲上一波!” 朱能兴奋得脸都红了:“末将遵命!” 一看朱棣老毛病又犯了,顾怀不由有点头疼,他轻轻摇头:“王爷,这次不一样的,之前只带几十骑,南军全军上下都看得清清楚楚,自然不敢放箭,可王爷若是要身先士卒带兵突袭,这层保护伞就没用了,乱军之中刀箭无眼,何必以身犯险?” 好些将领原本就想劝,只是碍于朱棣威望没敢开口,眼下看顾怀出声了,他们也纷纷应和,朱棣皱眉思索半晌,才开口道:“那好,这一万骑兵谁愿去带?” 年轻的顾成站了出来:“末将愿往!” 朱棣微微点头,扫了一眼众将:“那就各自下去准备,虽然只是佯攻,但若是发现破绽,未尝不会变成总攻!各营兵马,勿要懈怠!” 众将轰然应喏,杀气腾腾地出了大帐,朱棣回头一看顾怀还盯着沙盘,不由笑道:“你不去准备?” “准备什么?” “少来,”朱棣拍了拍他的肩膀,“又不是没带过兵你还是比较适合带骑兵,看看这一次,你能不能再给俺些惊喜!” 第三百三十六章 英雄 过了午后,原本晴朗的天空突然阴沉下来,天空里飘起了点点雨花,打在燕军将士们的铁甲上,带来些春天的寒意,顾怀换下青衫,内罩皮革的柳叶甲刚刚穿到身上,就让他轻轻皱了皱眉头,感叹自己果然还是习惯不起来。 燕军将领多是明光铠,普遍都是挂着两个装饰着吉祥图案的明光胸镜,下联一个硕大的兽吞腹甲,看起来气派是气派,但有些太过沉重,之前顾怀奔袭草原的时候就不喜欢着甲,才挨了那蒙元牧民的一箭,只可惜他多少有些不长记性,如今两军对垒,也选择了更为轻便的柳叶甲而不是明光铠。 戴上凤翅盔,顾怀紧了紧护额,营帐外头魏老三和王五的笑声有些猖狂,大概是这两个军汉跟着顾怀当亲卫当久了,如今终于能回到他们熟悉的战场,压抑已久的杀性涌了起来,就不容易按下去了。 这次朱棣拨给他的骑兵不算多,但也比那次草原奔袭翻了一倍,燕军的骑兵将领很多,但这种时候能带兵游离在外的也就那几个,一个朱能,一个顾成,再加上顾怀,三个人把骑兵分了个干净,顾成要先去冲一波南军的军阵,朱能要带兵护住中军大帐,而顾怀这九千余骑兵,就算是朱棣安排在战场之外的奇招了。 走出大帐,等候在外的偏将又是熟面孔,许久未见的陈平和王五相谈甚欢,魏老三也在一边凑着热闹,看见顾怀走出来,三人都收敛笑意,站直身体:“将军!” 独领一军,就算不得文官而算武将了,顾怀自己不太适应这种身份转变,这三人倒是适应得很快,顾怀点了点头,看向陈平:“九千燕军骑兵是你带的?” “哪能啊,将军,”陈平挠了挠头,“末将手底下也就三千多人,跟着王爷东征西讨,人都已经换了一茬,不过军中还是有些去过草原的老面孔,听说这次又调到了将军手下,他们也很高兴,说跟着将军一定能打胜仗” 顾怀愣了愣:“一年没见你军衔没怎么爬上去这拍马屁的功夫倒长进不少这种润物细无声的马屁从哪儿学的?” 陈平讪笑着没接话,这个平日严肃沉默的军人也就在顾怀面前会这般放松,要知道燕军之中论资排辈的风气比南军还重,他陈平这一年打的仗也不少了,战功也累积了不少,却一直卡在这么个偏将身份上没办法往上爬,一是燕军之中职位太少,打的是靖难之役不是造反,职位不好大肆封赏,只能把陈平他们这种在靖难中成长起来的将领先压着,其二则是顾怀一抹嘴巴跑去金陵一年不见踪影,他陈平在军中又不是喜欢讨好上官的性格,要想爬上去还真有点难。 但这些事情陈平是不打算对顾怀说的,顾怀一开口,他确实能从偏将升成一军主将,但那样一来就变味儿了。 大战在即,不是该寒暄的时候,顾怀一路行向军营,不断地向陈平问起分给自己的这支骑兵的情况,起码先做到对战力士气一类的东西心中有数,但还没走到营寨辕门,蓝天下一声炮响,喊杀声就突兀地响了起来。 地面微微震动,是大军出营了,越过营寨的木墙,能看见步骑合阵的燕军士卒正冲杀向南方,顾怀挑了挑眉头,脸色严肃了下来: “传令,全军上马!” …… 燕军的突袭,其实盛庸多多少少有些预料,毕竟朱棣打仗如果不走阴损的路数,他就不是朱棣了但他确实没想到燕军会来得这么快。 从朱棣带着侦察骑兵跑来南军大营转了一圈开始,盛庸的神经就一直紧绷着,他知道只要自己能在这里守下去,朱棣就绝对会陷入腹背受敌的困境,既然如此为什么要主动出击?等朱棣上来撞一个满头包不是更好? 但采取守势,自然也有相应的担忧和烦恼,盛庸最害怕的,就是朱棣利用骑兵优势,强行绕道打德州,带着自己和平安他们玩捉迷藏,到时候德州地界一片糜烂,没法向朝廷交代的终究是他。 好在朱棣果然还是来了,在收兵后营后听见那凭空而起的喊杀声,盛庸心头一紧,但那紧皱的眉头已经松开,朱棣最终还是选择了正面决战,这对他来说是个再好不过的消息。 军令传下,南军依然如之前一般出营列阵,无数道烟尘跨过河畔平原,说明了这次并不是朱棣又想跑过来刺探一番,而是堂堂正正地开始了冲击,以逸待劳的盛庸紧紧盯着那些冲锋过来的燕军的一举一动,帅旗也已经随时准备传递军令,只持续了半天的对峙,就此打破。 首先遭到冲击的依然不是正面的盾兵,而是南军阵型的左翼,朱棣仍然选择了这个方向,倒也没有出乎盛庸的预料,爆炸声接连响起,盛庸知道是燕军动用了手雷,但他并不慌乱,因为这种武器刚出现的时候确实可以打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但当士卒们已经习惯这种确实能造成巨大杀伤的武器后,也就很好防范了。 “传令,盾兵左移,上枪阵!若是那手雷入阵,不要慌乱,捡起来,丢回去!” 盛庸有条不紊地传递着军令,从看见燕军到燕军发起冲锋的这段时间,他已经确定了这支燕军不过万余人马,应该只是佯攻,但燕军全军都已经紧随其后压了过来,虽然没有发起进攻,但只要自己露出破绽,说不定下一秒战场就会直接进入短兵相接的阶段,所以正面布下的刀盾阵型盛庸还是没敢动,只是让中军驰援左翼而已。 只可惜朱棣没有选择冲击大营盛庸有些遗憾,他在那地方可埋了不少雷,本以为朱棣上次在东昌以骑兵冲击侧翼的战术吃了大亏,这次说不定会选择绕后袭营,只可惜朱棣似乎有些意外地头铁,这次居然根本没有看大营一眼,铁了心要对侧翼下手。 厮杀引起了军阵的骚动,这一次燕军的突袭和以往不太一样,不止有骑兵而且还有步卒,燕军似乎放弃了以往骑兵直来直去来去如风的优势,让步卒举盾突进在前,骑兵环绕两翼射箭扔雷,这么个阵形摆出来倒是极大地减小了南军弓弩兵的作用,被那团烟尘遮蔽的燕军已经突到了近前,双方的步卒混在一起,已经开始了惨烈的厮杀。 朱棣似乎很不清醒,这样的厮杀,对于南军来说不仅不吃亏反而还占尽了便宜,以命换命的打法燕军打不起,但南军可以打,再怎么胶着下去,这支突袭左翼的孤军不仅不能建功,反而可能全死在这里。 一直在有条不紊传下军令的盛庸皱起了眉头,朱棣到底想干什么? 但这是血肉横飞的战场,容不得他多想,几个将领已经凑了上来请战,面对这么支不自量力的孤军,南军确实有能力把它吞掉,只要对面的燕军大军不动,这万余士卒就是送上来的军功,谁不想要? 但也许燕军就是在等盛庸生出吞下这支孤军的胃口,毕竟这支孤军里根本没有朱棣的帅旗;但也许朱棣是真的昏了头,侦察过后发现找不到破局的法子,才用上了这等昏着?盛庸陷入了苦苦的思索,他需要作出选择。 片刻之后,他抬起了头:“传令,围上去!” …… “将军,南军动了!” 燕军军阵的左翼,谭渊眯着眼睛看着丘福和顾成的将旗被南军军阵里杀出的一支步军截断了退路,握了握手里的马鞭。 有手雷在,后路被断也没有问题,总能开条道出来,只要盛庸不是失心疯了全军压上包住丘福和顾成,他们就不算危险。 但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对于谭渊来说。 如果丘福和顾成不够引起盛庸的胃口,那再加上自己呢? 今日大战,自己是左路军的主将,左翼四万燕军步卒,够不够盛庸的胃口? 这个想法看起来有些疯狂,但谭渊并没有疯,虽然中军的朱棣并没有军令传下来,但朱棣之前已经说过了,但凡佯攻有了成效,随时都可以变成总攻,战场形势瞬息万变,只要抓住可以一战定乾坤的战机,就不算违抗军令。 总有人想站出来当英雄,今天的谭渊就是其中一个。 他是个中规中矩的人,从生下来就好像做什么都中规中矩,读书也是,习武也是,打仗也是,带多少人干多少活,交代下来的军令保证办得踏踏实实,但千万别指望他能立什么奇功。 但偏偏他却做出了跟朱棣一起靖难的决定--因为他觉得自己一生总要做些不那么中规中矩的事情。 他这一辈子,最佩服的人其实不是王爷,而是张玉,但张玉就那般潦草地死在了东昌,这些时日谭渊巡营时总是在想,自己哪一天说不定就死在战场上了,到时候后人会怎么提及他?说不定连个名姓都剩不下。 循规蹈矩了一辈子,好像也该是时候当个英雄了? 两军对垒,比的就是谁先露出破绽,谭渊打了很多年仗,盛庸摆出的这个阵势,实在是太无懈可击了,凭丘福和顾成带着万把人佯攻就想让他露出破绽,实在太过异想天开。 所以谭渊想站出来,想热闹地活一把,他相信自己带着左翼军开始压上后,盛庸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拼尽全力把自己围死再吃掉,要么就让自己不要命地把他的左翼冲烂。 无论怎样,都能给王爷开一条路出来打破僵局,总好过这般磨蹭,却找不到一点机会。 谭渊方方正正的脸上露出些笑意来,这在平日是很少见的事情,他轻扬马鞭,下达了全军出击的军令。 总有人要当英雄的,之前是张玉将军,现在大概也轮到我了。 他淡淡地想。 第三百三十七章 战机 两军相距不到十里,燕军左翼步卒的动静,很快传入战场其他人的眼里,此时正紧盯着丘福顾成带兵冲杀,妄图寻出南军破绽的朱棣身处中军,见左翼数万步卒出动,只是呆滞片刻就醒悟了谭渊所想,他狠狠一勒马缰上前两步,喃喃道: “谭渊” 和张玉朱能这些自己亲手带起来的将领不同,谭渊是朝廷任命的右护卫指挥使,一开始更像是扎进燕王三护卫的钉子,这么多年仗打下来,谭渊算是做到了干干净净,和朝廷并无瓜葛,但朱棣一直以来也并不重视他,究其原因,还是因为朱棣自己的作战风格和谭渊相去甚远。 燕军出色的将领太多了,朱棣远征漠北数次,三护卫里的将领都是在血肉横飞的战场里成长起来的,论资排辈轮不上谭渊,骑兵战术谭渊也不适合,久而久之,谭渊就变成了专干脏活累活的将领,每次都带着几万步卒顶在前头,就像真定一战死死立在战场和中军之间,未动一步,战后一算手底下的人差不多死了个干净。 但谁能想到,在今天这场即将决定燕军命运的大战里,是他站出来了呢? 朱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看着那几万步卒嘶吼着杀向了南军的左翼,看着代表谭渊的将旗身先士卒,强行突入了南军对顾成丘福的包围圈,闭上了眼睛。 片刻之后,他猛然睁开眼,寒芒乍现。 盛庸,看你现在怎么选! …… 迎风招展的帅旗下方,盛庸死死地看着左翼方向,当看到数万燕军步卒和南军左翼军阵狠狠对撞在一起,穿着不同军服的双方士卒混杂成一团,而那些弓弩兵根本无法对举盾冲杀的燕军步卒造成伤害时,他的脸狠狠地抽动了一下。 身在中军,战场形势自然能看得清清楚楚,但就算做足了心理准备,他也没想到燕军会这般果断这般狠厉地直接将佯攻变成了真正的厮杀。 朱棣的战术变了,步卒仿佛成了这次燕军进攻的主力,如果放任左翼继续这般混乱下去,南军的军阵势必会受到极大的影响! “传令,后军庄得,带领大军,给本将吃掉这些步卒!” 中军和右军是不能动的,前军必须时刻提防着对面朱棣的动静,所以唯一能动的只有大营前的后军,这些本来是为朱棣绕后袭营做的准备,但现在已经不能再等了,不吃掉谭渊带的几万步卒,原本固若金汤的防御势必要被撕开一条口子。 这就是战场的魅力,小卒在厮杀,将领在执行军令,而两边的主帅,则是在不断地博弈,朝代更迭,几百年下来打仗早就不是春秋时的样子,试探、偷袭、见招拆招,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赢! 盛庸不知道这让战场厮杀突然白热化的突进是谭渊自作主张,他以为是朱棣看透了自己的小心谨慎,毕竟他的战术从济南开始就一直以防守反击为主,东昌之战的胜利,就是因为他的战术正好克制朱棣的闪击侧翼风格,在没有判断出朱棣准确的行动方针之前,他是不会主动发起进攻的。 但谭渊这看似鲁莽的行动却使得他不得不调动后军,现在就只能看看是谭渊拖到朱棣看出自己的虚实,还是后军左翼合围,吃掉这几万步卒,让朱棣彻底无法翻身了。 后军大将庄得,虽是盛庸从行伍中提拔起来的将领,但这半年来名声也在燕军中广为流传,究其原因,还是因为其太过勇猛过人,有“步战第一”的美名,盛庸军令传到后军,原本正带着枪矛步阵守株待兔的庄得不由大喜过望,他本就生得粗犷,络腮胡子遮了半张脸,此刻兴奋得满脸通红,舞着双刀连马也不骑,身先士卒带着后军绕了个大圈子,正好遇上苦苦冲击南军左翼的谭渊,双方也不废话,立刻战在一起,厮杀便立刻变得无比惨烈起来。 此时的战场呈现了一个诡异的状况,如果在高空向下望去,双方的左路军已经杀得难解难分,但中军却都没动一步,前军已经开始试探接触,只是血肉横飞的程度完全不能和左翼战场相比,而南军的后军加入左翼战场后,立刻形成了合围的趋势,把原本就身陷重围的顾成丘福和谭渊一起堵了个严严实实。 身处敌阵,放眼望去全是南军的长枪长矛,四面八方都有武器来袭,谭渊骑在马上,才挡开一只角度刁钻直捣下盘的长矛,不知从哪儿射出来的一箭便结结实实地扎在了他的肩膀上。 然而见此情况谭渊不惊反喜,他最怕的,就是盛庸完全不理会他,放任左翼战场变得一片糜烂,也要死盯着燕军的骑兵,而此刻后军左军既然对他形成了合围,也就意味着南军原本牢不可破的防御出现了松动!接下来要做的,无非就是坚持下去,赌一把朱棣能找到打败盛庸的方法。 想到这里他不禁多了几分力气,正欲拨马再战,一道冷喝便从身后传来:“你就是燕军大将谭渊?好生狼狈!” 谭渊转头望去,来人正是南军的后军大将庄得,这个粗人带着士卒形成合围后,就不管不顾地挥舞双刀杀向谭渊将旗,这一路不知砍翻了多少燕军士卒,此时终于看到了谭渊身影,却发现谭渊已经浑身是伤,不由失望透顶。 谭渊将射进肩膀的羽箭折断,丢在地上,冷冷一笑:“负伤又如何?谭某大好人头,只看尔等有没有本事来取!” 一个高坐马上,一个双脚踩地,见谭渊这等风采,庄得双眼一亮,握紧了双刀:“等的就是你这句话!” 在战场上,人头就是军功,这个年代可不讲究什么将领一对一阵前捉对厮杀了,那个小卒子不想立功?虽然庄得直直冲向了马上的谭渊,一众南军士卒还是没有散开看戏,而是都举起了手里的武器。 谭渊率军突进,身边士卒散落,本就只剩下了十几个亲卫,此时深陷阵中,四面八方都是想要他项上人头的南军士卒,马下还有个庄得不依不饶地追着砍马腿逼他下马一战,端的是险象环生,若不是有亲卫护着,早就已经跌落马下,但亲卫终究也是会力竭的,在数次突围无果后,亲卫死得已经没法再护住主将,围上来的南军越来越多,混乱之中谭渊马失前蹄,跌落在地,好些个南军士卒见状都疯狂了,眼中只剩下了谭渊人头这一等一的军功,纷纷举起武器刺来。 再好的武艺,到这一刻也显得那般无力了。 几支长矛插进身体,谭渊吐了口血,被几个南军士卒高高挑起,他弃掉武器抓住那几支长矛,濒死之际,整个人都开始恍惚了起来。 原来张玉将军最后一刻是这样的感受啊。 没能看到王爷大破南军,还真他娘的亏。 一路追着谭渊不放的庄得到的终究是晚了些,看着被几个士卒高高挑起的谭渊,他快步上前,举起了手里的刀。 刀落,头离。 庄得将谭渊的人头别在腰侧,看着几乎被抢功的南军士卒分尸的谭渊,只觉得无趣至极。 嗯不知道朱棣的人头砍起来是什么感觉? …… 战场外围,骑在马上的顾怀微微眯了眯眼睛,看见南军后方的军阵化作洪流,将谭渊带的步卒死死围住,手里的马鞭有节奏地敲打着。 还不到时候不只是因为朱棣的军令没传下来,最重要的,是盛庸的中军还没乱。 东昌之战,燕军步卒死伤惨重,但骑兵建制没怎么受损,朵颜三卫的四万精骑,燕军的两万骑兵,这次都被朱棣带到了夹河,整整六万骑兵,此时除了顾成带着一万在冲阵,顾怀带着一万在战场外围巡弋,还有四万没动,顾怀不能急,也不敢急。 谭渊的冲动,一开始也确实震惊了顾怀,因为他很确定朱棣不会下这样的军令--四万步卒顶到左翼,实在太过冒进了,如果盛庸真的铁了心要吃掉谭渊的左军,根本没人拦得住。 但仔细思索过后,他就明白了谭渊的打算,既为谭渊的狠辣感叹,也不由有些期待了起来。 是的,不露破绽,那就用人命去填,填到盛庸不得不吞下这些步卒,军阵自然会有变动,有变动,就会有破绽。 当然,如果盛庸够小心,这种变动是可能不会有破绽的,或者破绽出现的时间很短,但他如果面对的是一般将领也就罢了,可惜现在指挥燕军的是朱棣。 张玉没了,朱棣不好再做身先士卒抛下中军带兵冲锋的事情,有他坐镇战场中央,南军只要动起来,燕军就一定不会错过稍纵即逝的战机。 果然,南军后军对左翼形成包夹,战场陷入血肉横飞的僵持厮杀后,燕军的中军骑兵和友军步卒都动了。 五万右军步卒杀向了正面,迎面撞上盛庸一直没有动的前军盾兵,四万朵颜三卫精骑,则是在雨后的松软土地上开始慢慢变阵,马蹄在地上留下一道道蹄印,由四万战马和四万骑兵组成的锋锐箭矢开始成型,前排的骑兵开始提速,他们绕着步卒进行了一个大迂回,骑兵们手中长刀指的方向,是盛庸的右翼。 顾怀紧皱的眉头慢慢松开,他抬头看了看天色,默默感叹,越是接触朱棣,越是把靖难之役打下去,顾怀就觉得朱棣是天生的战争动物,两年仗打下来,细细想想朱棣几乎没有错过任何机会,他对时机的把握就如同鲨鱼对血液一般敏感,这次也是一样,谭渊用命换来的这短短一刻战机,真的被朱棣牢牢抓在了手里。 因为天要黑了。 原来朱棣一直没动,数万大军冷眼旁观左翼战场血肉横飞,是在等这一刻。 从正午到傍晚,丘福顾成谭渊在左翼厮杀了一夜,双方士卒已经完全混在一起,此时盛庸就算想收兵防守也做不到了,他没能在天黑之前吃掉那四万步卒,也就意味着他的后军和左军已经陷入了泥潭。 如果再加上天黑呢?四万朵颜三卫精骑对右翼的冲锋,他挡得下来吗? 顾怀放下了马鞭:“传令。” 陈平提马上前,沉默地等待着,顾怀却没有继续说出军令,而是若有所思地看向了慢慢亮起灯火的南军大营。 他转向陈平:“还记不记得草原上那几场奔袭?” 第三百三十八章 袭营 盛庸觉得自己忽略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阳春三月,天气转暖,南军士卒确实不畏北方寒冷了,但这个季节的天黑得很早。 正午燕军开始进攻,谭渊的冒进并没有让他手忙脚乱,几万步卒被围了起来,已经不足以对他的中军形成威胁,对面朱棣带着大军冷冷地看向这边,但也没有动作。 他一直不明白朱棣在等什么,左翼谭渊部一旦被围死,对于燕军的士气是个巨大的打击,眼见谭渊深陷敌阵,朱棣居然还没有动作? 现在他明白了,朱棣是在等天黑。 借着傍晚最后的余光,挥舞的军旗告诉他谭渊已经被阵斩,四周的士卒都发出了欢呼声,继张玉之后,又一燕军大将身死阵前,这是个好兆头,但盛庸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谭渊死了,但丘福和顾成还活着,左翼的燕军步卒也还没散--甚至说谭渊死了或许都没什么影响,因为从一开始谭渊就是带着他们不要命地冲击南军阵地,士卒散落各处,已经不需要谭渊指挥了。 他们拖住了盛庸的左军和后军。 收不回来了别说眼下已经天黑,就算天还亮着,混杂在一起的大军也不是说收就能收的,燕军步卒的韧性不比南军差,只要他们还没溃败,被后军包围和包围后军好像也没什么区别。 最后一刻,盛庸看见了几万骑兵的冲锋,马蹄踏碎春泥飞花的场面美得让人惊心动魄,也给他带来了深深的寒意--天色渐黑,弓弩的效用大打折扣,仅仅右军,能不能挡下那几万骑兵? 黑灯瞎火搞偷袭是朱棣的强项,会不会下一秒就看到朱棣已经冲破了右军,出现在自己的脸前? 盛庸再也无法维持脸上的平静,头皮发麻的他厉喝着下了军令: “传令,中军右移,一定要稳住右翼阵地,断不能让燕逆得逞!” …… 事实证明,就算是骑兵,想要绕一个大圈子也是要花很多时间的,入夜已经许久,顾怀才带着一万骑兵绕到了南军的后方,遥遥看着点起灯火的大营,听着那随着春风传过来的战场厮杀声。 这一路走得很不容易,天一黑,就容易迎头撞上敌军,为了赶时间,顾怀几乎是擦着战场行军,自然就容易撞上杀红了眼离了阵地的南军,这一路也不知道砍了多少人头,才堪堪绕到了战场的后方。 一万骑兵,投入战场说实话确实能翻起很大的浪花,在派出探马探清四万精骑还是没能突破南军右翼时,顾怀也犹豫过要不要转向驰援,毕竟一万马力充足士气未损的骑兵能造成多大的杀伤,那是完全可以想象出来的事情,说不定南军就因为这一冲溃败了,但思来想去,他还是决定去捅盛庸的老窝,毕竟盛庸的后军已经去围谭渊了,现在的南军大营,就是个空壳子。 当然,这种作战风格还是引起了某些人的腹诽,紧紧跟在顾怀身侧的魏老三和王五对视了一眼,都想不明白主官大人这种喜欢出阴招捅人腚眼子的打仗手法是跟谁学的。 只有一旁的陈平算是心知肚明,在顾怀提起草原奔袭那几战的时候,他就明白了顾怀的意思,说到底还是那场奔袭从头到尾都占尽了便宜,便宜占多了,自然就想多占一次。 但战场分兵,从来都是大忌,正面战场少了兵力就很容易溃败,到时候想拉都拉不回来,士卒没了战意,那真是会闷着脑袋跑的,管你分兵偷袭是不是有了成效,一个人带头,其余士卒都会扔了武器四处逃窜,所以主帅们不是不喜欢分兵,而是根本不敢,尤其是这种几十万人的大会战,一旦心存侥幸,往往就是血的教训。 但谁让天黑了呢?谁让朱棣一开始根本没交代给顾怀作战目标呢?谁让顾怀知道自己指挥功底不太行,就喜欢敲人后脑勺打闷棍呢? 也是堪称奇迹了,正面战场打得热火朝天,一万精骑绕了个大圈到敌人身后,刀子都亮出来了,还没给人发现。 算算时间,正面战场打了得有好半天了,顾怀不敢耽搁,直接让全军整备,准备冲锋,但出击的军令还没传下去,前方就传来接连的爆炸声,被派出去探清营防的骑兵被炸了个人仰马翻,顾怀这才明白盛庸怎么这么放心屁股后面。 这老小子埋了雷! 这就太尴尬了,一万骑兵都准备好了长刀火把,气势汹汹地准备冲进大营一顿砍杀再放把火,突然发现冲锋的路上埋满了雷,而且这雷还不知道到底围了几个方向。 战场之上,可怕的从来都不是死亡,而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死,就算前方全是敌人,这一万骑兵也敢冲锋,但要拿人命去趟雷,是个人都会害怕的,更何况这场面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到这一刻想骗都不好骗了。 所有人都傻眼了,已经催动马匹准备冲锋的士卒,几个领了顾怀军令正在鼓励属下的将领,还有居于全军前方的顾怀,所有人都沉默下来,看着眼前的雷区默不作声。 难道要就此折返?难道这次绕后突袭就这般成了笑话? 所有人都看向了马上的年轻将军,凤翅盔下顾怀的脸部线条很冷硬,沉默许久,他才开口:“传令,半数骑兵下马步战!” …… 大军出营,战场血战,此刻的南军大营里,是确确实实没剩多少人了。 原本在大营里是有后军的,也有如云的枪阵,但盛庸不敢动用前军右军,生怕朱棣等的就是他移动大阵出现破绽,所以也就只能让后军出大营顶上去,把谭渊围个严严实实,如此一来,大营自然就显得空空荡荡了。 但盛庸是觉得无所谓的,不止因为这次带来的地雷全被埋在了大营左右,谁撞谁死,更是因为他认定朱棣不会去袭营,毕竟这看起来没什么好处,还有可能让正面战场的兵力更加捉襟见肘。 只是盛庸没料到,燕军将领里还有个卑鄙无耻程度和朱棣不相上下的人,朱棣喜欢玩偷袭,这位也不差,但凡能耍阴招的仗,干嘛非得正面刚? 于是大营里仅剩的戍守士卒很快就见到了一幅奇景,营后的连绵爆炸声后,无数匹身上起火的疯马向着南军大营冲了过来,它们无视拒马和栅栏,朝着大营各处乱窜,不知道多少一脸茫然赶来凑热闹的士卒被这些疯马当场踩死,也不知有多少营房被这些疯马身上的火把点燃。 这还没完,疯马之后,便是燕军骑兵,他们举着刀冲进了营寨,砍向那些在马蹄下幸存的士卒,而在他们身后,没了马下马步战的骑兵则是红着眼睛边砍边放火,整个大营顿时火光四起,在南军士卒们的凄惨叫声中,连夜空都仿佛被点亮了。 “记住,不要恋战!见人就杀,搜寻粮草,放火之后,步卒顺着来路且战且退,骑兵集结,再冲一波!” 跟在骑兵后头冲入营寨的顾怀一刀砍向落单的南军士卒,朝着一边的陈平吼出军令,他身后的王五和魏老三仿若两个杀神,一个持刀一个持大戟,收割着一条又一条的生命,所有人的身上都带着血,厮杀的惨烈程度在冲入大营的一瞬间就到达了顶峰。 太离谱了这个年代战马比人命金贵这事可不是说笑的,放五千战马趟雷,让五千骑兵下马变成步卒,估计也只有顾怀才能干得出来,哪个骑兵将领能做出这样的事情?骑兵没了马还算骑兵?但偏偏顾怀从来都不是被那些条条框框束缚的人,战马死了也就死了,人活着至少还能杀,既然已经付出了这样惨重的代价,他要的就是盛庸的整个大营! 粮草,营帐,士卒,全都不能放过! 还没完,盛庸既然敢这么笃定没人会袭营,埋了雷之后守军都不留多少,那也就意味着五千骑兵从后面捅出去,能造成的杀伤会远远超过想象,顾怀知道不能再耽搁下去,五千下了马的骑兵足够把大营扫荡一遍了,他现在要的,是从背后捅盛庸一刀! 军令传下,还活着的骑兵纷纷聚拢过来,南军的十里连营实在太大,肯定有不少骑兵会掉队,但顾怀也不能再等了,他带着骑兵一路马踏连营,顺着大营的大门冲了出来,出现在了所有人都想不到的地方。 盛庸的后背。 战场的厮杀声依旧惨烈,此时的顾怀,就处在盛庸中军和南军大营中间,但处处火光根本分不清方位,他不能确定哪一边才是朱棣和盛庸的战场,犹豫片刻之后,他挑了一个方向,挥下了马鞭。 数千骑兵如波浪一般展开冲锋,马蹄声让南军士卒纷纷回头,当他们发现了自己身后出现的燕军骑兵时,那扭曲恐惧的脸庞在火光下越发狰狞,已经在大营血战一番的骑兵们紧紧提着一口气,然后举起了手里的刀,齐齐落下! 只可惜带着骑兵冲了一阵之后,顾怀才发现这里并不是盛庸的中军,而是血战了一整个下午的左翼,由于无人驰援,被包围的四万步卒已经死伤惨重,顾成丘福带的一万精骑和五千步卒更是几乎死伤殆尽,在看到顾怀带人冲破南军出现在眼前时,所有的燕军都欢呼起来,眼里出现了生的希望。 已经被射成筛子的将旗下方,丘福和顾成也不由大喜过望,带着残存的士卒开始突围,而顾怀的面前,也出现了一道身影。 顾怀看着他腰间挂着的那颗人头,沉默下来。 “‘顾’字旗?原来如此,是那叛离朝廷的顾成?” 庄得舔了舔嘴唇,活动了下砍人砍得发软的臂膀:“又是大功一件啊” 第三百三十九章 扭转战局 比起死伤惨重的左翼,右翼的战况,对燕军来说就有利多了。 双方的前军都在厮杀着,已经完全胶着在一起,根本没办法管这边,于是右翼就成了会决定整个战事的战场--朱棣带着中军在这里,盛庸也带着中军在这里,双方主帅只要有个闪失,这一战就基本可以结束了。 四万朵颜三卫精骑,从战力上来说,堪称这个时代的顶峰,但奈何南军已经布好阵形,就算天黑弓弩失去了大部分效用,不能有效地在骑兵冲锋之前予以第一波打击,盛庸亲自带兵驰援的南军也还是如同洪流中的顽石,在骑兵的冲击下挺住了,战况一时陷入僵持。 骑兵对步卒,往往要出其不意地发起冲锋才能占尽优势,但一来战场已经固定,朱棣是主动进攻的一方,只能硬着头皮选择用骑兵冲击刀盾阵型,二来则是冲锋是在天黑之前发起的,南军早已有了准备,就算没了弓弩无法对骑兵造成以往那样的杀伤,也还能保住阵地不失,就算被骑兵分割战场,也不会陷入溃散的地步。 每一秒都有无数的人死去,这一次没有身先士卒带兵冲锋的朱棣脸色越来越阴沉,他知道这样僵持下去是对燕军不利的,毕竟左翼那边先前就很吃力,撑不了多久,但他现在已经没有退路了,冲不破眼前这些士卒,他就已经败了。 带兵冲锋的朱能又一次退了下来,他跪在马前呼呼喘气,请求朱棣让他带兵再冲一次,但朱棣知道,就算再冲十次,结局也是一样的。 盛庸的指挥不能说不完美,左翼已经糜烂,那就不要去管,反正那里影响不了大局,从始至终,他的眼睛里都只有朱棣,和朱棣带的这些骑兵,他知道只要拦下朱棣,到了天明朱棣一定会退兵。 离天亮还有多久? 朱棣感觉嘴角有些苦,虽然还没到那一刻,但他似乎已经尝到了失败的味道。 又一次要输给盛庸么?又一次给这个无名小卒打败?天子之位离得还是那般远,自己的前路就这般渺茫吗? 他的目光黯淡下来,这一夜的血战,已经杀得天昏地暗,数十里地面上,到处都是敌我混杂的军队,完全变成了一场混战,他不知道正面战况如何了,也不知道左翼的顾成丘福是不是还活着,更不知道顾怀带着那一万骑兵去了哪儿。 到此为止了么? 对面的南军士卒突然骚动了起来,原本紧密的盾阵突然出现些松动,那些士卒都一脸惊恐地看向了他们的后方,朱棣目光一凛,直起身子努力朝那边看去,希冀能看见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夜色之下,他只能看见对面军阵举起的火把忽然摇曳起来,过了片刻,一条火龙突然冲了出来,将那防线撕得支离破碎。 一身血迹的顾怀斜斜提着刀,远远地朝着朱棣微微点头: “王爷。” …… 在见到朱棣并没有耽搁一秒,而是直接带着骑兵开始沿着那撕破的口子开始轮番冲锋,终于撼动盛庸的中军后,顾怀松了口气,想抬起手抹一把脸上血迹,才发现手已经完全脱力,好像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这一条血路帮丘福顾成脱围,将左翼的南军完全冲散后,顾怀就马不停蹄地与顾成合兵一处,来捅盛庸的后背了,万幸已是深夜,自己没找准方向,盛庸也没能知道左翼到底发生了什么,连盾阵都是朝外举的,这一通冲杀下来,才险险开出条路。 但顾怀也差点死在了那看起来好像永远冲不破的军阵里面,要不是身边带着魏老三和王五两个猛汉,怕是早就被砍过来的乱刀分尸了。 想起王五,顾怀皱了皱眉,转过了头:“把那玩意儿挂腰上做什么?不嫌恶心?” 原本还在和魏老三争论谁杀得多的王五一愣,讪讪地把庄得的人头取下来:“将军,这厮端的一条好汉哩,要不是老三帮忙,怕是短时间还真杀不了他。” “打仗就打仗,你当是武林大会?好的不学,你学挂人头做什么?”顾怀哭笑不得,“谭渊将军的头颅收好没有?” 魏老三的马侧挂着一个布包,里面是谭渊的人头,见到魏老三确认了还在,顾怀才转过头,叹了口气。 他和谭渊没什么交情,连话都没说上过几句,说到底大概还是谭渊性子太过内敛,不喜和其他将领凑群,但真要说起来,毕竟都是朱棣手底下的将领,见他就这般死了,怎么能没点感叹。 说起来以谭渊平日那性子,居然也能干出这等玩命的勾当,实在是让人意想不到。 按刚才见到那庄得的模样,谭渊怕是就死在他手里,那种上了战场还拼命想找人厮杀的二愣子武夫,气势确实很足,手底下士卒也够疯,但很可惜他遇到了根本没点武将觉悟的顾怀。 单挑?神经病吗,几十万人的战场,吃饱了撑的才比武分生死,将那庄得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顾怀直接让王五和魏老三结果了他。 好歹是军中大将,庄得的死对南军士卒的打击可想而知,明明刚刚才斩杀燕军的左军主将谭渊,转眼就也死在乱军之中,真是荒谬又可笑。 眼前南军的阵势已经被冲垮了,背后遇袭,又看到大营起火的南军士卒溃败只是时间问题,朱棣不会放过这种机会,这种厮杀怕是要一直持续到天明,顾怀吸了口气,将刀换手,待战马恢复了些力气,又带着麾下骑兵加入战场。 大局,定了。 …… 一夜血战,等到天明,顾怀带着百余骑士卒停歇下来,才发现四周到处是南军起火的营帐,原来他带着数千骑兵在战场左突右杀,居然又冲回了南军的大营。 此时天光放亮,虽然雾气很大,但也能勉强看清战场全貌,顾怀放眼望去,只见朱棣把所有骑兵都撒了出去,以百人为队,在战场中四处冲杀,不让军心士气丧尽的南军从容集结,而盛庸也端的了得,虽然大部分士卒已经被冲散,被燕军分割追杀,但他还是带着部分大军稳住了阵脚,眼见大营起火,干脆也不回大营了,就这般且战且退地往南边撤退,只是朱棣如何能放过他,亲率骑兵紧追其后,两军就这般交替掩杀着过了南军大营,此时的顾怀,竟然还是在安全的后方。 身边只剩百人,却不是败了而是大胜,顾怀也就没有再去跟着朱棣追击盛庸,而是在战场上四处收拢掉队骑兵,然后对那些被抛下的南军士卒下手,这一场鏖战又从清晨杀到正午,顾怀已经换了两匹战马,也终究是力竭了,细细一算,燕军南军双方竟然已经大战了一天一夜,俱都滴水未进,人命变得比草还贱,这十里河坡,不知道留下了多少具尸体。 才过了正午,饿得眼睛发花的燕军士卒正准备看看情况,到底是追击还是埋锅造饭,突地起了一阵大风,河畔本就多泥沙,这大风刮得尘土飞扬,咫尺不见敌我,被撵着跑的南军连中军大旗都看不见了,更是一盘散沙,万幸燕军也没好到哪儿去,马被迷了眼睛不肯走,唯一能追击的骑兵就这般被困在原地,而朱棣听到平安郭英带兵已近的消息,知道饿了一天一夜的士卒是没办法再挡住元军的,终于是下令撤兵,放盛庸带兵逃遁了。 盛庸灰头土脸,一路逃回德州,点检残军才发现不止粮草丢得一干二净,这一战居然折损了快十万人马,一想到如今金陵城的百姓个个吹捧他是战神,再想到战前陛下那道旨意上也全是对他的褒美,盛庸不由大为惊慌,要知道这些赞扬是荣耀,但同时也是负担,这么惨重的失败,他如何承担得起?半年之前他一跃成为南军主帅,平安郭英他们说话都阴阳怪气,对他日益高涨的声望更是嫉妒有加,若是这二人再朝陛下告告刁状 盛庸思及此处,不由寝食难安,也幸亏有将领悄悄给他出了一个主意,说退兵之时不是突起大风?不如将这次大败归咎于天时,这样多少能保住些声誉,而此时朱棣大军压境,陛下是不会也不敢临阵换将的,只要下次赢过,终究可以挽回一切。 盛庸这才恍然大悟,急急忙忙写了奏表,上报战败经过,说是双方激战一夜,突地狂风大作,南军本就在西南方向,这东北风掀起尘沙,旗鼓号令难以贯彻,方才导致大败。 奏表落成,盛庸遣军驿快马加鞭送往金陵,同时火烧屁股一般地加固城防,生怕朱棣趁他大败之际攻打德州,但左等右等了好几天,都没见朱棣前来,派人马一探,才知道原来朱棣没继续追下来是因为平安郭英带着真定援军正和燕军对峙,才让燕军不敢妄动,只是盛庸已败,他们也不敢在燕军大胜之际主动进攻,待盛庸退入德州后,他们也灰溜溜地收兵了,而朱棣居然就这么跟了上去,一路行军的目标,正是真定! 看罢军报,盛庸不由怔怔无言,他清楚地知道,这次大败之后,朱棣已经不再把自己当成对手了,这点残兵败将他看不上,他想要的,是把真定的平安郭英打垮,如此一来,战场的主动权将再次回到他的手中! 朱棣何等贪心! 第三百四十章 真定城下 自从去年济南被围,消息却迟迟不能南下的事情过后,朝廷就加增了好些条对北面的军驿,夹河一战后盛庸的奏表,自然也以极快的速度传回了金陵。 好不容易在东昌之战后歌舞升平了几个月的朝堂,也再一次回忆起了这两年被燕王朱棣支配的恐惧。 所有人都不敢出声,一是陛下脸色阴沉,这时候站出来万一惹了陛下不开心,未免得不偿失;二就是黄子澄念出来的战报未免也太古怪了一些,什么叫天时作祟?打仗关他娘的天时什么事? 唯一高兴的,大概就是站在勋戚队伍里的李景隆了,只是笑意也不好表露得太过明显,不过这两个月来人人都知道李景隆是议和派的领袖人物,如今燕王打了败仗,他那套“燕王不可力敌”的理论,怕是又要在朝堂响上好些天。 相比于朝堂的死寂,民间的气氛就好上许多了,毕竟为了避免民众恐慌,大臣们一合计,这消息一开始就没打算向民众们透露,老百姓嘛,从来都是听喜不听忧的,让他们知道燕王被挡在北边就行了,真老老实实什么都对他们说,还指不定要出什么事。 朝会一散,李景隆就晃晃悠悠往外走,比起去年大败回京时的落魄,如今他可以算得上是春风得意,去年的狗不理包子,现在也有稀稀落落的官员上来行礼搭讪了,当然,这些官员都是主战议和的,那些要置燕王朱棣于死地的,怎么可能给他好脸色看? 一路应付着交好的官员,李景隆就这般出了宫,他在朝堂没有任职,散了朝自然想去哪儿去哪儿,只是还没等他想好今天去哪个议和派官员家里共商大事,一名老仆就走近了曹国公府的马车: “国公爷,魏国公有请。” 徐辉祖?李景隆有些纳闷,不知道白沟河一战后一向看他不顺眼的徐辉祖怎么会找上他。 当初一场大败,负责断后的徐辉祖跑得没李景隆快,李景隆退兵济南后,平安郭英等将领散落各地,徐辉祖知道凭他手上的兵力无法阻挡朱棣,便把断后的大军交给了平安郭英他们去打游击,自己则是径直南下,准备在朱棣的南下之路山东布置防线,谁知朱棣把济南围了个严严实实,李景隆头也不回地逃往徐州,徐辉祖知道事不可为,便咬咬牙回了金陵,准备履行监军职责参李景隆一本,可谁知他走得慢了些,前脚刚到,李景隆后脚就自缚入京请罪了,他也被朱允炆闲置下来,再之后就是盛庸的故事了。 这几个月徐辉祖一直看李景隆不顺眼,尤其是李景隆开始在朝堂上蹦跶以后,两人简直成了仇家,要知道徐李两家是大明最大的将门,往日交情甚为不错,如今能到这番境地,足以看出徐辉祖对李景隆的厌恶。 一念至此,李景隆本想拒绝,但联想到今日朝堂上发生的事,他最终还是决定去看看徐辉祖打的什么算盘,只见那老仆领着马车一路绕行,没有去中山王府,反而到了金陵最大的酒楼,李景隆走进雅间,就看到了正凭栏饮酒的徐辉祖。 李景隆吊儿郎当地走了过去:“哟,这不是魏国公嘛,真是好久不见呐看起来魏国公日子过得不错?怎么有些发福?” 徐辉祖轻轻皱了皱眉:“不要阴阳怪气。” 这么一说李景隆眼睛更斜了,当初他差点被推出去砍了,也没见世交徐家站出来说话,这几个月更是看都不被徐辉祖正眼看一眼,自然心中有气,当即转身就要走:“魏国公不喜欢听那就罢了,告辞!” “等等,”徐辉祖无奈至极,“昨日御书房的事情,你听说了么?” “什么事?” 徐辉祖幽幽开口:“夹河一败,盛庸损兵折将,战损近十万,平安吴杰率兵赴援,听说盛庸一路逃回德州,便也连忙还师真定,陛下勃然大怒,在御书房拍着御案大骂前线将士首尾两端,不肯用命,枉费朝廷钱粮。” 李景隆还是那副歪眉斜眼的模样:“关我什么事?” 徐辉祖放下酒杯,转过身子,凝视着李景隆:“你是带过兵的,盛庸奏表上那番说辞,你信么?” “大风刮起漫天尘土,目不能视物,军令不能传达,以致大败?”李景隆翻了个白眼,“信个屁。” 徐辉祖点点头:“果然也就只能糊弄糊弄朝廷里那些书呆子你都能明白,看来其他武将也是能想明白的,他们不说话,估计还是那几个书呆子的原因。” 这是什么话?李景隆愣了愣就想发火,但徐辉祖好像比他更气,沉默片刻之后,狠狠地一拍栏杆:“方孝孺、黄子澄一对书呆子!根本不懂军事,齐泰堂堂兵部尚书,也是个文人!这几人恶补了几本兵书,就敢指手画脚,夸夸其谈!盛庸一个大老粗的春秋笔法,也能把他们糊弄了去!” 他越说越是火大,往日那副风轻云淡温文尔雅的模样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咬牙切齿:“这盛庸是个说谎都不会的!他说与朱棣血战一夜,第二日已经变成短兵相接的混战,这又不是燕军骑兵冲锋的时候,可以借狂风之力,双方既已肉搏,这时起了风沙,对朝廷大军无益,难道对燕军就有利了?败了就是败了,还敢胡说八道一通,把那燕逆吹成天命相助,偏偏朝中这几个废物还不察觉,真是岂有此理!” 听徐辉祖对盛庸一通怒骂,李景隆心头快意,也就把刚才徐辉祖对他的暗讽抛之脑后:“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 “这些时日金陵的传言,你也听到了,不知多少燕逆奸细成天在民间造势,说那燕逆是真龙天子,这下好了,盛庸这封奏表一上,岂不是坐实了这一说?朝廷想要瞒下这场大败,瞒得下去?刚才我就派人去民间打听了,果然已经有消息传了出来,这金陵,还不知有多少燕逆的人在推波助澜!” 他低头看向栏外的街道:“胜败本是兵家常事,输一场,还能打回来,若是方黄齐三人想保盛庸,御前进言一番,着盛庸戴罪立功,陛下听进去,也就罢了但盛庸糊涂,居然用了这样的法子推卸责任,方黄之流更是愚蠢!盛庸敢说,他们就敢信!连辅政大臣讨逆将军都在帮燕逆造势,当人人都信燕逆是真龙之命嘿!” 李景隆打了个哈欠,他想得虽然没徐辉祖这么深,但那战报他一听就有问题,早就猜到盛庸怕是也用起了春秋笔法,只是这跟他有屁的关系?他现在是燕王的人,巴不得燕王越战越勇,早点打到金陵,徐辉祖搁他面前痛心疾首个什么劲? “要不魏国公递个折子,拜见一下陛下,进言一番?” 见李景隆丝毫不上心,徐辉祖脸色阴沉下去:“这个理由已经晓谕群臣,燕逆的人势必不会传出真实情况,一定会抓住这一点拼命鼓吹,如今已是覆水难收,此时进言于事无补,还会动摇群臣,你觉得我会做?” “那魏国公究竟想做什么?” 徐辉祖阴冷的目光一闪,他玉树临风的高大身子微微前倾,语气幽深:“方黄三人是削藩官员之首,我虽然不会赞成议和,但这么几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窃居庙堂,长此以往,朝廷危矣!” “我可以和你联手,只要把他们,轰下去!” …… 滹沱河畔,顾怀蹲在河边,看着水中嬉戏的鱼儿,伸手轻轻拨弄了一下水面,骤然而起的波纹便刻出了春风的模样。 真定城实在太大了,大到赶到城下的燕军根本没办法围城,只能在滹沱河畔扎营,而平安和郭英似乎也打定了主意据城坚守不敢出战,这几天燕军派了好几拨士卒去城下叫骂,除了得到一阵箭雨,连真定的城门都没见动一下。 军营里太过沉闷,连高声喧哗都得挨军法,顾怀实在不喜欢多呆,便借着巡视周遭的名头,带了十几骑出来走走,不知不觉就到了建文元年和耿炳文血战的战场,如今放眼望去,莺飞草长,哪里还有当时那血流成河的模样? 一旁的魏老三趴在河边喝水,看得顾怀一阵皱眉,这厮是不是忘了这河曾经被血染红?说不定至今都还有南军士卒的骨头埋在河里,这厮也不嫌恶心。 他拍拍手站起身,身上的甲胄换回青衫后倒是轻便了很多,在春风里布衫也肯定比铁甲舒适,但看着远处的真定城,他却怎么都高兴不起来。 感觉一下子又回到了两年前平安郭英铁了心要当缩头乌龟,还真是拿他们没什么办法,盛庸现在是被打废了,但不拿下真定,德州也不好打,当初朝廷大军被打散了真定兵力自然不成气候,但吴杰这老侯爷在真定勤勤恳恳经营了这么久,留着始终是个隐患。 已经建文三年了,印象里差不多也快接近尾声,为什么连一点要赢的迹象都看不出来?如今燕军虽然重新掌握了战场主动权,但朝廷还是那个朝廷,兵力打散了再招,燕军退了就收复失地,长此以往,怎么可能耗得过? 朱棣到底是怎么赢的? 有亲卫发出欢呼声,吸引了顾怀的心神,王五提着只兔子憨憨地笑着,熟练地在河边开膛破肚,架起火准备烤野味,顾怀失笑摇头:“给我留只腿。” 果然军粮吃多了总是会馋野味不过好在去年秋收之后,燕军缺粮的窘境就缓解了很多,眼下真定被围,粮道也没了威胁,补给不成问题。 天色渐渐黑下来,顾怀抬步走向那团篝火,只是走着走着,他突然想到了什么,慢慢停下了脚步,看向了真定方向。 军粮军粮? 第三百四十一章 诱敌出战 “军粮?自然是不成问题的,去年秋收颇丰,如今北平仓储里堆满了粮食,后勤粮道也没有问题” 已经是半夜了,脱下甲胄正在帐里准备休息的朱棣看着兴冲冲走进来的顾怀,一脸纳闷地回答了他的问题。 顾怀舔了舔嘴唇:“王爷,卑职不是这个意思,军粮充足的事情,我们知道,平安他们知道么?” “当然是不知”说到一半,朱棣皱起了眉头,“你想到了什么?” “平安郭英吴杰要坚守不出,就是想把咱们拖死在真定城下,”顾怀走到沙盘前,看着偌大的真定城,“论城防,真定和济南有得一拼,为了防止济南之事重演,一定不能攻城,但不打散真定守军,咱们又没法南下,所以只有一个办法。” 他目光灼灼:“诱敌出战!只要军粮不足的消息传进真定,他们一定会动心!” 朱棣睡意一扫而空,他只着小衣快步走到顾怀身旁看着沙盘:“吴杰人老成精,万一不上当呢?” “吴杰这个老侯爷不会上当,但平安郭英就说不准了,”顾怀看向德州方向,“盛庸上位,平安郭英这样的年轻将领是很不服气的,之前金陵有传过来消息,弹劾盛庸的奏章,多半出自他们之手,如今盛庸大败,他们被迫收兵,但若是有机会能证明盛庸不过如此,他们一定不会放过。” “有道理,”朱棣点点头,“你想怎么做?” “既然是诱敌,最难的就是怎么让平安郭英知道这个消息,”顾怀沉吟了一下,“真定城里有秘谍司的谍子但不能用,一旦让他们察觉到刻意的痕迹,就不可能上当了,所以咱们非但不能主动把消息传出去,还要遮掩一番!” 他看向朱棣:“接下来这些日子,士卒怕是要受些罪了。” …… 时间进了四月底,真定城下的局势依然没有发生变化,城内的平安郭英等将领每日勤勤恳恳巡视城头城门,对燕军的挑衅辱骂视而不见,滹沱河畔的燕军大营更是权当不存在,压根就没打算出城,一心一意把坚守的战略进行到底,打定了主意和朱棣比耐心。 但相对的,明明对于燕军而言时间就是金钱,但他们的行动就有些诡异了起来,既不围城,也不攻城,就在滹沱河畔眼巴巴地看着真定不挪窝,让城内的朝廷将领一头雾水,根本猜不透朱棣到底想要做什么。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了四月二十,无数逃难的百姓突然从四面八方出现,沿着官道拥挤向了真定,扶老携幼拖家带口地拍打着城门想要进城,这架势把城门的守将吓得六神无主,急忙去找了城池守将平安,平安遣人一打听,才知道燕王朱棣这些时日干了些什么破事。 原来朱棣派麾下士卒四散出营,在这段时间里到处搜集粮草,转运回营,至于去哪儿搜集--那当然是朝附近城池借粮了,至于会不会还,那老天爷才知道,虽然燕军没有从百姓手里抢粮,但这架势谁看了不心慌?周遭被燕军光顾的州县城池里无数百姓就这么逃了出来,听说燕军没敢攻打真定,就纷纷朝着真定赶来,此刻哭喊着让开城门,就想进城远离燕军的魔爪。 平安一听这消息顿时大喜过望,燕军这些时日一直没敢攻城,他还纳闷是怎么回事,原来是粮草出了问题!而朱棣肯定是不甘心就此折返,才会在真定城下陷入两难境地,最后狼狈到要到地方去抢粮食来充当军粮。 想来也是,十余万大军南下,先是和盛庸战了一场,接着又来真定城下驻扎了半个月,十几万人坐吃山空,每日得消耗多少粮草?燕军一定是后勤补给出了问题! 一念至此,他便把处理逃难百姓的事情全权交给了真定知府,转身就去找郭英吴杰商议,在他看来,这是打败朱棣的最好机会!大军没了粮草,军心士气必然受到影响,就算不能把这十余万大军全留在真定城下,光是把朱棣逼回北平,那就是大功一件,值得赌! 此时的郭英正在巡视城墙,听了平安一席话也是心思活络了起来,两人急急忙忙找到吴杰,但话还没说完,就见吴杰拨浪鼓般摇起了头:“不成不成!两位将军不妨冷静一下,燕逆起兵两年来,可曾有过此等莽撞之举?若燕军真已断粮,燕逆此刻必定已经带兵撤退,岂会在真定城下犹豫不决?此举定然有诈!” 一听这话平安登时就不乐意了,他跟随朱棣最久,自然知道朱棣是喜欢冒险的性子,之所以能一直赢,不过是朱棣用他强大的指挥能力弥补了那些风险而已,他看朱棣远没有其他人那般推崇和仰视,听吴杰把朱棣形容得像是算无遗策,登时反对道:“侯爷太过小心!燕逆可不是什么神人,他想南下,必打真定!此刻燕军之所以犹豫不决,不过是觉得盛庸新败,朝廷大军士气受创,想要一鼓作气拿下真定而已此时出战,必然得建大功!” 郭英也点点头:“平安将军说得有理,两军对垒,战机稍纵即逝,若是让燕逆解决了粮草,岂不白白浪费了这等大好机会?若是城中军民都想不到我等会主动出击,燕逆又如何能想到?燕逆派兵搜粮,大营必定空虚,只要趁着夜色偷袭火烧大营,燕逆必然大败。” 吴杰仍是不允,说来说去就是那套理论,认定了朱棣不可能犯这种错,更不会贪心到这等地步,平安郭英急得跳脚,但不说动吴杰,就算平安是盛庸的副手也没法调动吴杰从山海关带来的大军,无奈之下平安只能把几个逃难的百姓叫进城中仔细盘问一番,当着吴杰的面确认身份无疑,又问清燕军虚实,那迫切出战的心思都写到脸上了,吴杰仍是不肯点头。 最后三人之间爆发了一场激烈的争吵,平安搬出平叛副手的身份,吴杰就用侯爵怼回去,最后三人闹得不欢而散,出不出兵仍是没议出个结果来。 平安回到住所,越想越气,他自认本领、战功和资历都在盛庸之上,现在却屈居盛庸之下,处处受盛庸钳制,不仅不能带兵讨逆,反而只能窝在这真定看戏,如今盛庸大败,正是他立功的大好机会,眼看就要错过,如何能甘心?他心一横,干脆找到郭英,两人商议一番,便派出探马出城去探燕军营中虚实,发现果如那些难民所说,大营空虚,燕军士卒个个饿得面有菜色,当下便打定主意,就算只带本部兵马,也要奇袭燕军。 就这般到了午夜,真定城门洞开,平安郭英两部人马合在一处,十万步卒杀向了滹沱河畔的燕军大营,吴杰年纪大了原本已经睡下,闻听动静大骇起身,当听说平安郭英根本不搭理他,自顾自地去袭营后,不由又惊又怒,但也只能赶紧披挂上马带着本部人马前去驰援了。 从真定城到滹沱河的这段路不长,毕竟当初朱棣带兵奔袭也就花了半个时辰,眼下平安郭英带的虽然是步卒,但也颇有自信冲到营前燕军定然来不及反应,而事实也和他们预料得差不多,当他们渡过新修的大桥,集结成阵朝亮着点点灯火的燕军大营冲锋时,那些巡逻在外的燕军士卒饿得发青的脸上果然出现了震惊和恐惧的表情。 --但也就到此为止了。 不知何时,河岸曾经散落着无数尸骨的平原上,再次出现了那些让南军闻风丧胆的骑兵,他们从各个角落出现,在夜色里点着星星点点的火把,沉默地看着这近十万步卒疯狂地冲击那空虚的大营,看着他们脸上的表情从喜悦变成绝望,看着他们停下脚步朝这边望过来,然后手里的武器慢慢垂下。 连续的爆炸声将滹沱河上重新修建起来的大桥再次炸断,顾怀带着骑兵,和河对岸的吴杰对视着。 看起来吴杰确实是老了,这两年在北境东奔西跑,殚精竭虑,确实熬干了他身子骨里最后的精气,夜风之下,他的模样有些萧瑟,沉默许久之后,他传下军令,全军撤回真定。 这几万士卒是他从山海关一路带着南下的,也是之后要用来保卫真定城的,绝对不能死在滹沱河边上,看起来朱棣的胃口也没有大到那种地步,把桥炸断,除了将平安郭英留在北岸,还有一点就是要告诉他,滚回真定,别来掺和。 该怎么办?强行渡河血战?对岸的骑兵在等着半渡而击,也绝对不可能给他搭建浮桥的机会。 真定城会不会出事?朱棣有没有派人绕后偷城?到底是该去增援平安郭英,还是就此折返,起码保下一个真定? 这个选择看起来并不难做,因为吴杰甚至没有犹豫太久。 河对岸骤然响起整天的厮杀声,吴杰的腰更弯了些,他知道,平安和郭英,还有那十万士卒,已经完了。 自己是不是也该回金陵颐养天年了? 第三百四十二章 逼宫 又是熟悉的地方,又是熟悉的血战,四处散落苦苦等待的燕军骑兵完成了集结,向着南军发起了冲锋,平安和郭英发现中计,大惊之下想要后军变前军,起码先撤回河对岸再说,但步卒的两条腿如何能跑得过骑兵的四条腿?再加上顾怀带了一万骑兵断去大桥堵死退路,这十万步卒,便被全部留在了北岸。 要说平安也不是吃素的,虽然因为贪功中计,不得不与燕军野战,还是在这种没能结阵就被骑兵发起冲锋的劣势局面,却都被他强行稳住了阵脚,他知道此时再退已经无异于送死,便喝令全军开始结阵,同时督战队全部压上去,绝不容士卒逃窜,敢退缩回头就是一刀,这才稳住了崩溃的军心,结起了四方阵,准备死扛住燕军攻势,等到天明吴杰发兵来救,一切就还有转机。 他此时尚不知道吴杰追着他们的屁股出了城,也不知道吴杰已经果断地放弃了他们,而且急切之下,平安也犯了大错,陡然遇袭的野战结四方阵,必定四面受敌,远不如圆阵有效,而朱棣也敏锐地发现了南军阵型的漏洞,传令全军三面佯攻,一面主攻,而且燕军多骑兵,佯攻主攻随时可以变化,这一来平安郭英防不胜防,血战到了天明,阵形便被突破,杀到后来,骑兵甚至突到了平安眼前,平安环视左右,战场已经被燕军骑兵彻底分割,连郭英的将旗在哪儿都看不到了,为了指挥,他只能让亲卫匆匆搭起望楼,借此纵观战场,妄图寻出一线胜机。 偌大战场突然出现座望楼,自然引起了朱棣的注意,他稍加思索,就明白了平安的打算,是准备从望楼上居高临下随机应变,他当即组织一队死士强行突入军中,既不追求杀人也不开辟阵地,一路不管不顾地杀向那望楼。 这一队死士都是朵颜三卫中的精锐,这帮人是出了名的拿钱办事悍不畏死,朱棣许诺之下,一个个奋勇争先,一路刀都砍卷刃了才堪堪杀到望楼下面,平安恨得咬牙,但也只能无奈下了望楼上马作战,那一队死士也不废话,抄起斧子就砍倒了望楼,而失去了平安指挥的南军,终于是被燕军所淹没。 就这般到了中午,平安浴血厮杀,也不知如何与郭英汇合的,杀出一条血路冲出了包围圈,沿着当初耿炳文逃窜的路线逃回了真定城,这一战比夹河之战还惨,盛庸多少还剩下几万人马,他们身边就只剩亲卫了,近十万兵马死的死降的降,全陷落在了北岸,而两人见到吴杰,原本还想质问他为何不出城救援,待听到昨夜他带兵出城被燕军断桥,只能回师保卫真定时,平安郭英俱都沉默下来,两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的一脸惶然。 不管如何,真定多少是保住了,虽然还剩几万兵马,但再惨能惨过济南?济南能守,真定自然也是可以守一番的,而且朱棣还不一定会来啃真定这块硬骨头,南下的道路被扫清,他多半是要弃真定不顾直奔德州去了。 那么问题来了,该怎么跟陛下交代? 一身血迹硝烟的两人对坐良久,最后还是郭英先开了口:“盛庸做得,我们就做不得?” 这话一出,平安愣住了,但随即就心中一动,试探道:“你是说” 两人对视一眼,已是心有灵犀,一切尽在不言中。 没过几日,吴杰孤身南下要回京告老,而又一封战报,也同时出了城门送往金陵了。 …… “大风?又是大风?!”御书房内,朱允炆脸都紫了,狠狠地拍着御案发着脾气,而在台阶下方,方孝孺黄子澄齐泰的脸色也不太好看。 一次还能理解,连着两次大风是不是有些太离谱了?而且据平安郭英的说法,这次的风比盛庸碰到的风还大,盛庸那次不过是尘沙漫天,目不能视物而已,这一次的风竟然摧屋拔树,猛烈得都把战场中的望楼硬生生吹倒了,这才导致朝廷大军一败涂地。 说实在的,就算再蠢,这时候也多少意识到有些不对劲了,黄子澄和齐泰隐秘地交换了一个眼神,都知道对面的老伙计对这事起了疑心,可那边方孝孺还在劝着朱允炆:“陛下息怒,臣之前求学时,曾于海边居住过一段时间,这等大风,也确实是存于世上的,看来平安将军的运气实在不够好,不过陛下切不可追责太过,这毕竟是天时作祟” 黄子澄气得鼻子都歪了,这老笔杆子还信呢?他到底是真一心做学问以致蠢到不通世事,还是看穿了平安郭英避祸之心,想要替他们求情? 但终究是不好撕破脸的黄子澄眼神示意了一下,齐泰出列拱手:“陛下,平郭二位将军确实有过,但真定未失,也不必太过惊慌,只是此败之后,朝廷在北境的兵力就有点捉襟见肘了,依臣看怕还是要增兵才是。” 还增?靖难打了三年,前前后后增了多少次兵了?户部那帮官员天天喊穷,哪儿有银子再砸到北边去? 但有了这两次大败,东昌之战就算白打了,朱棣重新在北境拥有了想打哪儿打哪儿的主动权,若是不增兵 大概是想到了之前燕军打到山东时的震动和阴影,朱允炆愁眉不展:“国库空虚,南境也没什么可以抽调的兵力,这该如何是好?” 君臣四人面面相觑,俱都沉默下来,一副愁容。 第二天的朝会,当真定一战十万兵马死伤殆尽的消息被公布后,群臣果然沸腾了,要知道打赢东昌之战还没过去半年,朝廷居然又输了两仗! 再下去燕王是不是真要打到南边了?还有那燕王难道真有上天眷顾?怎么这场战争里有这么多难以理解的事情? 第一点就是永远打不死的朱棣,要知道他可从来都是身先士卒冲锋陷阵的,却几乎没受过重伤,战场上刀箭无眼,带头冲锋的大将和普通士卒被打死的几率是没多大差别的,而朱棣为什么能次次都全身而退?要是燕军胜了也就罢了,可燕军输了怎么也留不下朱棣? 第二点就是永远刮不停的大风,朝堂之中也不是没有北方的大臣,北境多风沙是很正常的事情,问题在于早不刮晚不刮,还偏偏都是在两军交战正激烈的时候刮起来,北方那么大,可风沙怎么就这么喜欢落在那一小片战场上?更让人难以置信的是每次刮风都有利于朱棣,不是迷了南军士卒的眼睛就是吹倒了望楼,这风怎么跟朱棣养的一样,想怎么吹就怎么吹? 这两个莫名其妙的事情百官真是怎么想都想不通,在他们看来,如果没有这些离奇的事,朱棣的坟头怕是都可以收庄稼了,这场奇特的战争哪里会打到眼下这种境地? 群臣的这种反应,实在是很正常,正常到朱允炆都被勾起了胸中的怒火,人一发火就想骂人,可朱允炆是皇帝,不能骂,他只能阴沉着脸坐在龙椅上,等着官员跳出来表演。 但这一次先跳出来的人却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那些落在李景隆身上的目光也纷纷转移到了那个出列的人影上,待看清了他的模样,听清了他说的话,所有人都倒吸了口冷气。 身着国公袍服的徐辉祖躬身拱手:“朝廷有此败绩,皆因方孝孺、黄子澄、齐泰三人辅政不力,臣徐辉祖,奏请陛下,罢免此三人,以正视听,以安天下!” 还不等众人反应过来,往日在朝堂上不发一言默默看文官表演的武将勋戚们挨个走了出来,一道道附议的声音响彻朝堂,放眼望去,只能看到密密麻麻躬身行礼的身影。 这阵势吓的百官呆若木鸡,要知道这些武将勋戚往日都是不怎么参与朝事的,尤其是武将,建文朝重文轻武的政策明眼人都能看明白,武将本身就没什么话语权,但现在这么多武将一同站了出来,那股子战场厮杀养下来的血腥气和杀意,直把这些文官震慑得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还没完,继武将和开国勋戚后,李景隆也出列拱手,一个个议和派官员也紧随其后,原本空旷的大殿顿时被挤了个满满当当。 只是他们喊的口号就要比徐辉祖吓人多了:“请诛奸佞,还天下一个太平!” 龙椅上的朱允炆嘴唇发白,从他登基以来,还从来没见过这种阵势,快代表了半数朝堂的百余位官员一同出列发难,就算他是个皇帝,也不能无视这些人的声音,更何况这一次站出来的不是李景隆那样的小丑,而是徐辉祖!中山王徐达的后人,大明第一将门的魏国公! 朱允炆艰难地转头看向同样被惊呆的方黄三人,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倒方黄运动”,他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还是最近新上任的小黄门太监机灵些,见殿中气氛剑拔弩张,陛下嘴唇颤抖不发一言,三位辅政大臣呆若木鸡,站在台阶上香炉旁的年轻宦官怀恩轻轻一扬拂尘,那尖锐的嗓音便打破了这死一般的寂静: “陛下有旨,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第三百四十三章 纪纲的挣扎 真定城下,几个燕军士卒正整理着从滹沱河畔战场上搜罗来的物品,其中某个从南军士卒身上拔下来的香囊引起了几个人的注意,几人将那被血侵染的香囊撕开,里头居然还有缕女子的长发,看来是这运气不好的南军士卒早已和人定了终身,怕是打完仗回去就要婚娶,结果运气不好死在了战场上,这让几个燕军士卒大骂晦气,这针脚密集的香囊他们一开始还以为是装钱的荷包,谁知道是这种派不上用场的东西,当即随手扔在了泥地上。 这一幕被走进军营的纪纲看了个清清楚楚,他摇了摇头,跟着前方的巡营士卒加快了脚步。 距离城下一战已经过去好几天了,然而朱棣并没有像平安郭英他们一开始预想的一样直奔德州,大概是当初打耿炳文打出了执念,朱棣对真定这座雄城垂涎三尺,硬是想趁着城内军民人心惶惶,守城人手不足的机会强攻把城打下来,可接连攻打了几天,也没什么成效,平安郭英吃了上次的亏,更是打定了主意不肯出城野战,弄得朱棣也无计可施了,双方就这么在真定城下僵持下来,一个不肯走,另一个没资格考虑去留,只能在城里死死撑着。 这里是真定不是济南,为了防止有一天出现这种围城情况,平安郭英不知道在城里囤了多少粮食,前些日子无数难民逃进城里,这下子守城的人手也有了,骑兵较多且缺少攻城器械的燕军一时还真拿真定没什么办法,朱棣也只能每天在城头下面望洋兴叹,暗悔没在战场上把平安郭英二人宰了,不然真定怕是早已开城投降。 这样的情况原本还不知道要持续多久,但纪纲知道,自己这一来,朱棣怕是就要改主意了。 出金陵也已经半年了,这半年来他一直活跃在前线,跟在金陵时的闲适日子相比不知道苦了多少倍,每一次有谍子身死情报站被捣毁的消息传到他手上,他都会怀疑自己是不是下一个,久而久之他做梦都想回金陵,但当初在栖霞山下那如芒在背的目光让他根本不敢再去见那个主官大人。 说起来这次也有些冒险,那个主官大人可不仅仅是秘谍司头子这么简单,这半年纪纲旁击侧敲,花了不少功夫,总算把那秘谍司主官的身份弄清楚了,可当他把这些身份写下来再看一遍时,绝望就出现在了他眼睛里。 燕王麾下和道衍并列的谋士、带兵进过草原和朝廷大军对垒过的将领、间谍衙门秘谍司的主官、当初在北平还处理过不少政务,好像也勉强算得上北平的高级文官 一个人怎么会有这么多身份?哪一个身份拿出来都够让他纪纲死几百次了,偏偏这些身份都是他一个人! 不行!那杀意自己确实感受到了,虽然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自己死,但一定不能坐以待毙! 走在巡营士卒身后的纪纲眼神阴冷下来,看向了一队骑在马上的精兵和高头大马上身披黑色盔甲的威武之人,那个带自己进营房的巡营士卒指向那边: “那就是王爷。” …… 朱棣刚刚出营巡视了一圈真定城墙,让他绝望的是,郭英平安仍然没漏出一点破绽。 真定城不好打,他早就心中有数,可一战打垮了近十万大军,还是没能进真定城一步,这就有点让他匪夷所思了,可就此带兵南下,他又不舍得。 当初把耿炳文那老小子揍趴下后,他就想打真定来着,谁知快三年了都没能下手,这次好不容易有这样的机会,怎么说也要把真定拿下来,让整个北境再无后顾之忧。 这是魔怔了。 叹了口气,朱棣也知道急不得,反正盛庸那边已经不成气候,燕军在真定城下也耽搁得起,再围上段时日,实在打不进去也就罢了,眼下已经过了正午,他正想回营帐歇息一下吃顿午饭,一道身影突然从路边窜了出来,一把揪住了他身下战马的缰绳。 “大胆!” 这里是燕军大营,朱棣身边的几个亲卫也是大意了,但谁能想到自家大营里还有人敢冒犯王爷?几人纷纷怒喝拔出武器,只见那身影穿着一身文士长衫,像是个读书人,连朱棣也眯着眼睛握紧了腰刀,但那人接下来的话,却让朱棣和亲卫们的动作齐齐停下。 只见这书生抓住缰绳,制止战马前进之后,立刻顺势跪了下去,高声道:“秘谍司谍子纪纲,见过王爷!卑职有一计,可助王爷兵不血刃,拿下德州!” 朱棣闻言怔了怔,松开了腰刀:“秘谍司?顾怀的属下?纪纲俺倒有些印象,是那个留在金陵传出许多情报的谍子?你很不错!” 见朱棣居然听说过他,纪纲大喜过望,深深叩了下去:“秘谍司会每隔几日送来军报,这次卑职讨了这个差事,就是想面见王爷!真定久攻不下,王爷若是想取德州,卑职定当竭心效力!” “说来听听。” “是,”纪纲从怀里摸出封密信,递向马上朱棣,“王爷一看便知。” 朱棣微微一笑,接过那密信,只扫了两眼,脸色就凝重起来,待他细细看完一遍后,连忙追问道:“如此紧急军情,为何不早些送过来?” “卑职潜伏徐州,花一月时间才探得此事,为防消息走漏,这才亲携密信一路北上,只为亲手交予王爷!” 朱棣还当他是想要赏赐,才会做出这般绕过顾怀来送消息的举动,不由轻轻皱眉:“此事若是属实,确实是大功一件,你放心,核对之后,必少不了你的功劳!” 纪纲脸色一正:“王爷,卑职之前乃是临邑诸生,自幼读书习武,就是想要建功立业,如今王爷靖难起兵,匡扶社稷,卑职愿追随王爷,清君侧,诛奸佞,鞍前马后,出谋划策,上阵杀敌,还请王爷收纳!” 朱棣有些错愕,看着跪下的这个身材魁梧的山东儒生:“你既在秘谍司做事,本就是已经投效了俺,为何还你是想随俺征战?” 纪纲猛地点了点头,再次慷慨陈词一番,朱棣皱眉思索半晌,才开口道:“你既说自幼习武,骑射俱精,做个谍子,确实是屈才了点,但你是顾怀的人,俺如何能横刀夺爱?你去问问顾怀,若是他也同意,俺这军中,确实也缺悍勇之士,你便来给俺做一马前卒,牵马坠蹬如何?” 纪纲这份想要往上爬的心思,朱棣是很欣赏的,大丈夫生于世间,本就该奋勇向上,何错之有?但纪纲是顾怀的人,背着顾怀想要搏一份前程,却是做得有些差了,但他军中确实缺读书人,再加上这纪纲送来的情报若真,那确实是大功一件,不赏也不行,不如就用个马前卒的身份让他知难而退,再另行赏赐便是。 但纪纲听了这话,却是惊恐到了无以复加,他没想到顾怀身份如此之高也就罢了,居然连燕王朱棣也对他如此重看!自己做了这么多,说了这么多,能不能做个马前卒,还得看顾怀点不点头? 从那天栖霞山下的眼神开始,纪纲的性格就在阴鸷的路上一去不复返,他如今是想给自己找条活路,哪里肯轻易放弃?他正想再多求一阵,却见朱棣看向一边,轻笑道:“正好,他来了,你当面问问他便是。” 纪纲通体发寒,看向朱棣马鞭所指的方向,一袭青衫的读书人负手慢慢走来,恍惚间纪纲仿佛看到了那个金陵的雨夜,这个青衫书生也是这般走进了他的生命里。 顾怀面无表情地扫了眼纪纲,静静地听朱棣说完,又接过那封密信看过,这才开口:“核实很快,快马来去不过十余天,值得赌。” 朱棣点点头:“既然如此,倒是可以往德州走一遭,也免得俺老是惦记这真定。” 他深深看了一眼地上的纪纲:“这个人” “王爷既然生了爱才之心,卑职自然无不允之理,”顾怀轻轻地笑了,“能文能武,确实不甘心只当个无名的谍子,军中闯荡一番,说不定王爷就要多出一员猛将了。” 朱棣点点头:“传令,召众将大帐议事!” 他又看向纪纲:“既如此,从此刻起,你便是俺亲卫一员了,走!” “是!” 在顾怀目光下一直死死低着头的纪纲答应一声,将长袍撩起往腰带一掖,挽起袖子将一身文士服变成短打打扮,又牵起战马缰绳,竟然真的做起了马夫,而且神色之间毫无羞怒之色。 顾怀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们远去,站了很久,很久 等到朱棣和纪纲的身影都已不见,他才转头看向了魏老三:“这么重要的情报,他一个人压不下来,他之前在徐州,就把徐州的谍子全查一遍。” 魏老三挠挠头:“大人,查啥?” “查谁在这件事里伸过手,我不管他们是和纪纲称兄道弟还是被纪纲以权压下去,只要和这事有关系的人” 顾怀脸色阴沉下来:“一个不留。” 第三百四十四章 烧粮 当看到燕军拔营离开真定城下,直奔德州的时候,真定城里传出了一阵阵欢呼声,连平安郭英都松了口气,虽然知道燕王这一走盛庸多半要倒霉,但死道友不死贫道,只要真定不失,他们就不会遭殃,两相对比,反正总有一方要挨打,还是盛庸遭殃好一点。 在德州收拢残兵败将,巩固了半个多月城防的盛庸一听朱棣打不下真定,带着大军浩浩荡荡奔他来了,也赶紧做着最后的准备,这次时间短暂,只有半个多月的时间,远远不够他布置周全,但大概是真定的坚守给了他信心,德州虽然不如真定,但也是能守一守的,当下也就只能把希望寄托于真定还剩的几万士卒了,如果朱棣久攻德州不下,他们去袭扰粮道,那说不定还有机会把朱棣逼回北平。 当然想是这么想的,朱棣大军压境时慌也还是慌的,只是朱棣带兵赶到德州后竟然没有直接进入境内包围德州城,反而在边界上扎上了大营,似乎这一趟来不是打仗而是来看风景的。 这一番动向把盛庸看得莫名其妙,但他还是兢兢业业地每天巡视城头城墙,并且派兵出城把德州城附近的树林砍了个精光,周遭府县连人带东西全搬进德州城,什么都没剩下,做完这一切,他又每日不间断地向真定派人,不厌其烦地传着那句话--德州不比真定好守,若是朱棣得手德州,山东危矣,这时候就别计较之前的事情了,但凡德州有危险,赶紧来拉兄弟一把! 然后,他便每日站上城头,和屯兵边界的朱棣遥遥相望,简直快化成了一块望夫石。 而时间,也就这么不知不觉地进六月了。 …… 徐州沛县,东靠微山湖,西连山东府,这里是汉高祖刘邦的故乡和发迹之地,也是朱棣从未打到过的地方,相比于德州前线,这里算得上是大后方了,所以北边再怎么打得热火朝天,这里也还是一片安居乐业的景象。 进了六月后,暑气自然越来越重,傍晚时分,王庄的百姓们吃过了晚饭,照常带着家中老人孩子出门纳凉,在门口的水井、街头的古树下聚集,铺开小桌子,再沏上一壶茶,切两个西瓜,谈天说地议古论今,好一副悠然景象。 大地忽然震动,一队官兵策马而来,浩浩荡荡,数千人的队伍延绵极长,放眼望去全是骑兵,王庄的百姓们一开始还有些惊慌,发现那些官兵并未进庄而是匆匆忙忙南行后,也就出来伸长了脖子看热闹。 这两年北上的大军越来越多了,战事虽然没蔓延到徐州,但老百姓们也已经见惯了南来北往的军队,只是眼前这队官兵却有些不一样,杀气腾腾军容严整,让王庄的百姓们看了眼前一亮,不由暗赞一声威武。 大军的精气神如何,确实能从外表轻易看出来,这数千骑兵也确实是百战精兵,行伍整齐、纪律森严,虽然行军速度很快,但一个个士卒策马紧跟队伍,目不斜视,也不交头接耳,哪怕是这等炎热的夏天,他们也甲胄齐全,就算汗流浃背,也没有一个人袒胸露腹,称得上是威武之师。 而随着夜色降临,这些骑兵也渐渐消失在了王庄百姓们的啧啧赞叹声中,但沛县的百姓们绝对想不到,这些他们夸赞的精兵,其实是燕王的人马。 带兵的将领,是蔚州指挥使李远,严格来说应该是前蔚州指挥使,因为燕王攻下蔚州时,李远就已经归降了燕王,而他今天出现在这里,自然也是燕王的安排。 徐州是后方,沛县更是从未经历过战火,朝廷大军驻守着沿途各处城池关隘,燕王的兵马怎么可能出现在这儿? 所以百姓们想不到,此地驻守的将领也是想不到的。 第二天,一个惊人的消息传开了,燕王兵马如同天兵天将,突然出现在沛县码头,把今夏朝廷秘密转运囤积于此的几十万石粮食一把火烧光了! 要知道这些粮草可是供给前线的,当初德州百万石粮食被燕王掳走后,盛庸吸取了教训,根本不敢把军粮一股脑囤积在前线,而是放置在了大后方,沛县码头和德州码头经过水路相连,前线若是需要,随时可以起运,就算德州有失,也不至于让前线将士无粮可吃,可谁能想到这些粮草竟被一把火烧了? 那可是上万船粮草啊!沛县码头的大火烧了三天三夜,把河水都烧沸了,漕河下游浮起无数鱼鳖,都是被活生生煮熟的。 而消息传进德州,每日必上城墙的盛庸闻此噩耗,差点当场晕了过去。 他这才想明白朱棣为什么要一直守在德州边界,分明就是在等这一刻!果不其然,断了朝廷大军后勤补给后,朱棣一刻都没有耽搁,直接挥师德州城下,而与此同时,本来封锁消息就可以坚守的德州城,突然起了无数传言,城内军民得知后方起火,粮草尽没,不由人心惶惶,当初济南的事情,他们可是听说了的!若是守下去,岂不是要重演济南旧事? 这下好了,人心涣散,粮草已断,纵使盛庸再怎么准备周全,也没办法再守下德州了,也得亏他想得明白,德州城守下去只有死路一条,还不如退守山东,然后堵死那些绕后烧粮的燕军! 九千骑兵,居然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绕到后方,囤积粮草的地点、运输粮草的路线、沿途驻军的情况燕军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一路撤出德州的盛庸捶胸顿足,气得跳脚骂娘,只能把一腔怒火发泄在那些还没安全撤退的骑兵身上,而当他带着大军堵住那些北归的骑兵时,才绝望地发现,并不是自己动作够快,而是别人有意在等他。 燕王的骑兵居然绕过德州,进了山东地界!这条所谓的退路上,哪里才九千骑兵?分明是三万朵颜三卫精骑! 结果已经不用多说了。 …… 消息传回金陵,朱允炆还没来得及抓狂,盛庸的奏章就到了,侥幸活下来的盛庸逃到山东,激怒之下言语也有些不当了,一篇奏章洋洋洒洒都是在指责朝廷用人不当,致使粮草被焚,后方部署尽为燕军知悉,也总算他还记得方黄三人之前对他的回护之恩,没有在奏章上直接点出这几个名字。 但他不好提,金陵城里正在轰轰烈烈进行“倒方黄运动”的徐辉祖和李景隆可不会不管,一听德州大败,尽入敌手,徐辉祖都要气疯了,亲自带头写奏折弹劾方黄三人,这下连原本准备一致对外的削藩少壮派都坐不住了,他们联合徐辉祖手下的武将勋戚,还有李景隆的议和派,乃至一些原本墙头草两边倒的中间派官员,疯狂上书弹劾方黄齐三人,朝野间一片聒噪,所有人的声音这一次都统一了,众口一词地指责方黄之流无能,一时间口诛笔伐,奏折像雪花一样飞向了御书房。 这下原本气急攻心的朱允炆也有点吃不消了,消息是中午到的,这还没开朝会,真要百官上殿,那会是个什么景象? 这下也顾不得追究盛庸这厮打了败仗还问责朝廷的事了,朱允炆连忙找来方孝孺三人,当看见御书房内堆积成山的弹劾奏折,还有那封怒气满溢的战报奏表后,三个人都沉默了。 是夜,黄子澄府书房的灯亮了一整晚,已经好久没凑在一起的方孝孺黄子澄齐泰三人对坐无言。 过了许久,黄子澄才嘶哑着嗓子开口:“接连大败,粮草被焚,文武百官群情汹涌,陛下今日你们也看到了,连陛下也对我们起了怨言,如今情形,举步维艰啊。” 齐泰冷冷开口:“洪武朝攒下的家底,已经损耗得差不多了,户部府库已空,兵员征调也吃力至极,依周礼改革的事也还在吞银子,这些都是咱们辅政搞出来的结果,陛下不该恼怒吗?” 黄子澄愣了愣,没想通自己这老伙计今日怎么跟吃错了药似的,他有些恼羞成怒:“你” 最终还是方孝孺出来打了圆场:“患难之际,更当同舟共济,何必争吵?” 沉默再一次降临,又过了片刻,齐泰才开口道:“如今朝中百官竟有半数以上对我们不断攻讦,连武将勋戚都凑热闹上书弹劾,城中百姓也怨声载道,陛下现在还能撑着,但过不了多少时日,怕也是要拿我们安定朝野和军心了依我看,还是该主动一些才是。” 方孝孺凑近了些:“齐尚书有何想法?” “我主军事,以行主政事,国家到此境地,我二人难辞其咎,与其被百官弹劾下台,不如主动上书请罪,如此一来,只负责周礼推行一事的孝直先生还可留在朝堂,以图后计。” 黄子澄猛地抬头,怔怔地看着自己的老伙计,方孝孺也赶忙起身推辞:“万万不可,我怎可一人独留?” 齐泰全然当没看见黄子澄的眼神,只按住了方孝孺的手:“孝直先生莫要推辞,朝中群情汹涌,不给他们一个交代,陛下岂不为难?只要孝直先生还留在朝中,我二人终究有出头之日,再说我和以行兄暂时离京,也未尝不是好事,起码凭这个,能让那假借靖难之名起兵造反的燕逆不敢南下!” 他霍然站起:“我二人告罪辞官,他还有何理由靖难?只要能拖住他一时半刻,我和以行兄自可在江南募兵,待危难局面一解,朝廷还是那个朝廷!” “只是江山社稷和陛下,都要托付给孝直先生了。” 方孝孺见他说得郑重,也没敢再推辞,只是跟着起身肃然一揖:“必不负二位所托!” 黄子澄张了张嘴,终是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幽幽一叹。 第三百四十五章 议和 在前线战报传回金陵的三天后,因为前线将领和在京官员、武将、勋戚的一致弹劾,建文帝朱允炆终于对一直执掌朝廷文武大权的黄子澄、齐泰给予了严厉的惩戒,两人被剥夺官职,流放出京,在短短几天内就由权倾朝野变成了丧家之犬。 与此同时,朝中大权也被其他官员掌握,蒋文怡以议和派的茹常取代黄子澄,魏国公徐辉祖取代齐泰,主持文武朝政,同时也采纳了方孝孺的意见,派遣使臣与燕王商量和解。 当然,这个和解的真实成分到底是什么,百官都心中有数,如今靖难打了三年,死了那么多人,说坐下来认亲就不打了?没这样的道理。 归根结底方孝孺这次提出的意见还是有水平的,燕王靖难需要借口,如今这个借口已经荡然无存,朝廷只要派出使臣,燕王退不退兵?不退就是造反,若是退回了北平,岂不就解了北境困局? 一开始上书弹劾方黄三人的官员们还有些失望,毕竟黄子澄和齐泰是滚蛋了,但皇帝身边还留着一个方孝孺,如今的官员们已经达成了一个共识,方孝孺、黄子澄、齐泰这三个极品,任何一个都可能干出青史留名的破事来,有他们在,燕王才得以战无不胜,所以他们的意见是一个也不能留下,但奈何黄子澄和齐泰已经把所有罪责都扛了下来,方孝孺说到底也更像是个教书匠,平素对朝政也不怎么伸手,再加上这次提出了这么个拖延时间的好法子,才让百官捏着鼻子忍下了他继续在皇帝身边蹦跶。 不管怎样,经过了这么一番动作,朝堂看起来是清明了许多,起码现在说话算数的都是有本事的,百官们也就忍下了两连战败的恶气,开始商议起议和的事情来,当然,大部分官员还是不赞成议和的,除了议和派的那些官员是真想让燕王回北平做个老实藩王,其他官员都是想借这一招拖延时间,于是在连着两天朝会商议后,礼部的使臣就从金陵出发了,他们的目标,就是要劝燕王罢兵休战。 礼部官员领旨出京,朝会自然也跟着散了,李景隆走出大殿,眯着眼睛看了眼天色,瞧着如今一跃登天的茹常和徐辉祖旁边围着不知多少趋炎附势的群臣,冷笑一声甩了甩衣袖,就晃晃悠悠地下了金銮殿前的长阶。 按理说他这个议和派的首领,在推动议和成功后应该高兴才是,毕竟这可是实打实的政绩,但看到徐辉祖一下子爬得这般高,他还是有些不爽,一是因为徐辉祖确实是有能力的,有他坐镇,接下来燕王的仗可就没这么好打了,而他现在,是燕王的人。 其二嘛,就是单纯地看不顺眼徐辉祖了,自从白沟河一战后,李景隆的性子就越来越别扭,见识了世间冷暖朝堂沉浮,他现在最喜欢看的就是别人倒霉,徐辉祖自然也是他想报复的对象之一,可如今他借着自己的手居然还越爬越高了,李景隆当然憋着一口闷气。 出宫的一路上李景隆都阴着个脸,也就没有官员上来搭话,他上了马车径直回到自己的府邸,才走进大门,门房不知道从哪儿拐了出来:“老爷。” 李景隆微微一愣,随即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转了个方向走向书房。 关好书房的门窗,打开右手边的第二个抽屉,里面果然静静地躺着一封密信,李景隆的脸色有些复杂,但迟疑片刻,他还是拿了起来,撕开封口。 只是开头的第一句话,就让他的脸色变得铁青。 不用多想就知道这封密信出自谁的手措辞有些太过严厉,让李景隆的眼角都抽动了起来。 信中对他带着一众官员弹劾方孝孺等三人的行为进行了毫不留情的斥责,表示那三个人站在朝堂上,才是对燕军最有利的,如今他自作主张联合徐辉祖把两人赶下了台,岂不是弄巧成拙?朝堂日近清明,有能力的徐辉祖站上高位,这不是在给燕军挖坑是干什么? 信中最后一句话给了他无比的寒意,因为顾怀指出了一个事实:既然他已经上了这条船,那么燕军败了,他也不要想着能平安下船。 这句话打破了李景隆一直以来的幻想,从重新走上政治舞台开始,他就一直有意地避开深思这个问题,他可以帮燕王做事,传递朝中消息,掀起朝堂风波,但他不愿意承认自己现在已经和燕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依然以为自己还是以前那个曹国公,就算燕王输了,他也还能在金陵好好的。 李景隆放下密信,连手都微微颤抖起来,他第一次意识到了自己已经走到悬崖边上,和燕王一起在赌命,那个青衫书生当初是如何的循循善诱拉他上了这条贼船,如今又是如何的冷厉和无情! 门窗已关,光线黯淡,他坐在黑暗里,好像重新回到了那些命不由己的日子。 …… “只要俺休兵罢战,就赦免俺和燕军将士的一切罪名,恢复王爵?” 德州的燕军大营,朱棣听完朝廷使臣的一番话,顿时冷笑了起来。 他那皇帝侄儿的缓兵之计实在太蠢了他如何能看不穿? 礼部使臣孤零零地站在中军大帐里,身边全是朱棣麾下的将领,朱棣高高坐在首位,身边站着个青衫书生,所有人的目光,都宛若实质的刀剑般落在使臣身上,让他的呼吸都粗重了几分:“殿下,陛下已下旨,免去黄子澄齐泰的一切官职,贬为民籍,驱逐出境,殿下当初不是说” 朱棣厉声喝道:“自起兵之日起,俺就已经诏告天下,所谓靖难,非是反陛下,而是清君侧!如今靖难已快三年,百姓流离,地方糜烂,将士伤亡,国家衰弱,是谁之过?就此息兵罢战,保了俺一家富贵平安,俺如何向天下人交代?” 使臣闻言顿时变色:“殿下” 朱棣猛然站起身子,大怒拂袖:“不用再说了!陛下要臣收兵罢战,可以!只有一个条件!” “只要陛下将蛊惑君心,离间皇亲,以削藩之名,逼死藩王,囚禁宗室,挑起这场靖难的罪魁祸首一十七名奸佞当众诛杀,臣即刻休兵,与三个儿子单骑入京,任由陛下发落!” 这话一出帐内将领们脸上笑意都快压不住了,连朱棣身边的青衫书生都别过了脸,不为其他,就因为这话实在太无耻了。 但自己人无耻总好过敌人无耻,朱棣这话分明就是告诉朱允炆,想拖时间?没门!就算朱允炆真狠下心把方孝孺等官员宰了,到时候也还可以多拖几个下水,反正嘴长在他朱棣身上,想说谁是奸佞还需要朱允炆点头? 这简直不要脸到了极致,打着靖难的名头干着造反的行当,但朱允炆显然不明白一个道理,要对付无赖,只能用无赖的法子,用这种办法来拖延时间?是不是太小看了他朱棣?到了如今境地,民心再丧又能丧到哪儿去? 无奈的礼部使臣大概是认清了现实,匆匆告辞,离了燕军大营直奔京师,还好有朱棣派出的人保护,才得以离开德州,要不然德州四处战火连绵,说不定在路上就被宰了,又这般匆匆赶路半个多月,才回返了金陵,而朝堂百官得知了议和结果,也只是稍稍有些失望而已,并没把希望全寄托在这上面。 缓兵之计,重要的是利用这段时间抽调兵马、征集粮草而已,如今局势虽坏,但也没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朝中想要真正和朱棣议和的官员并不多,再说黄子澄、齐泰的贬谪,终究是因为百官的压力,而不是朱允炆对他们失望透顶,要诛杀他们,朱允炆是不可能同意的。 不过朱棣翻脸翻得果决,还是得想出个应对的法子才是,朱允炆最近偶染了风寒,接到使臣回报后,也拖着病躯勉强到了正心殿,召集方孝孺、茹常、徐辉祖等一众官员议事,说到燕王拒绝议和,根本拖延不到什么时间,几人也没有太过失望,毕竟这一去一回近两个月的时间,已经足够从南方抽调十万步卒北上山东了,也可以筹措不少粮草押送到前线,山东一线可以稳固下来,解了燃眉之急。 几人一番商讨如何阻燕王于北方,最终还是徐辉祖提出了可行之道,德州已失,山东只能苦守,所以不如让燕王后方起火,逼其退兵,而最适合攻打北平永平的,就是宣府和辽东的边境重兵,至于边军内调会不会让异族南下,此时朝堂的众人已经没时间去考虑了。 这也算是不是办法的办法,朱棣赢了两场,又扳回了战场主动权,而朝廷需要时间,也就只能用这种法子拖延他南下的脚步,朱允炆见没人反对,也就允了徐辉祖的法子,着兵部立刻拟旨,让北边还能动的军队去给朱棣的后院放把火。 正当一切都顺顺利利的时候,一旁的方孝孺却来了精神:“陛下,臣有一计,可让燕逆父子反目!” 所有人都看了过来,待听完了方孝孺的妙计,几个大臣的眼神都不对了,因为方孝孺这一席话听上去还真像那么回事。 这是开窍了? 第三百四十六章 离间 七月,北方的战局再度开始紧张起来。 朝廷的旨意下来以后,盛庸立刻开始部署了反击,得益于朝廷拼尽全力筹措的粮草和士卒,总算是把战事稳定在了山东和德州的交界一线,盛庸亲临前线督战,同时调宣府守将房昭挥军入关,攻击开平怀来,令真定的平安郭英和辽东总兵杨文一同出兵,攻击北平。 能看出来,朝廷在把齐泰踢下去,让徐辉祖上台后,无论是作战方针还是战略目标都有了巨大的变化,这种变化让烧了沛县粮草准备南下乘胜追击的朱棣措手不及,同时盛庸屯兵驻扎的易县身处连绵大山之中,让燕军铁骑根本无处发挥,若是越过盛庸攻打山东,盛庸又带着兵出山搞偷袭游击,一时把朱棣搞得烦不胜烦,而最重要的,是从郑村坝一战后再度安稳下来的北平,再一次受到了朝廷大军不遗余力的进攻,让原本明朗下来的北方战局再次扑朔迷离起来。 这一次攻打北平的兵力,远远不如上次李景隆的五十万大军,平安郭英带了几万兵马攻击保定,宣府边军攻打开平怀来,辽东总兵杨文带骑兵先游掠了一番永平府,然后就和其余两军合兵北平城下,开始轮番攻城,虽不如上次李景隆的四面包围那般声势惊人,但几人都清楚朱棣绝对不会放弃北平强行南下,所以他们的目标只是逼朱棣回师救援,也就无须围城,每日只是合兵一处猛攻城门,但惨烈程度,仍是与上次李景隆攻北平不遑多让。 靖难已经打了快三年,朱棣和次子朱高熙、三子朱高燧领兵在外,整个北平和周遭地界,几乎全靠朱高炽和道衍撑着,两人虽未上过战场,但实则比上阵厮杀还要费心费力,要知道镇守北平可不光是管一座城池这般简单,他们要征调粮草、招募训练士卒、接收归顺和打下的府县、管理地方官员、征收税赋,甚至还要操心春耕和安抚民众的事情,如此种种,才能让朱棣领兵在外没有后顾之忧,实在堪称厥功至伟。 这么多事情压在身上,日夜操劳,人想不成熟也难,朱高炽的身子虽然因为患病瘦不下去,但整个的性情变得沉稳了许多,再加上他原本就极为聪明,经过几年锻炼,如今更是办事老练为人精明,和道衍共事的这几年,两人更是成了亦师亦友的存在。 七月十三,这天一早,南军又对北平再度开始了进攻,朱高炽亲自镇守在百孔千疮的城头勉励将士,等到过了正午南军稍退,他才得以喘上几口粗气,抹一把脸上的油汗,放下手里的剑休息片刻,才端起一碗茶想要解渴,立刻有人上城墙禀报,说南军大阵走出来个摇白旗的人,说是要求见燕王士子。 朱高炽一听有些发愣,南军拼了命地打北平城,他是清楚其中缘由的,料定他们不是真为了打下北平而来,再加上两年经营,北平固若金汤,所以这次守城压力其实不大,但他确实没想通为什么会有南军摇白旗来见他,毕竟南军又不可能投降。 他想了想:“有几个人?” “就一个!” 朱高炽原本想摆手让人射箭打发了,但思索片刻后,还是吩咐道:“放下吊篮,让他上来,叫士卒盯紧一些,我倒要看看,他们想玩什么把戏。” 不多时,一个文官便被拉上了城头,朱高炽冷冷地看着他,问道:“平安让你来做什么?” 见到城头燕军环绕,那人倒也泰然不惊,只是拱手道:“世子殿下,臣可不是平安将军的属下。” 朱高炽皱了皱眉:“杨文?” “也不是杨文总兵,臣自金陵而来。” “金陵?”朱高炽又惊又疑,“你是礼部官员,朝廷使节?” 那文官点了点头,从袖中取出一封黄绫装饰的密信:“世子殿下,这是陛下亲笔,写予殿下的,世子坚守北平,乃是父命,不得不从,但世子殿下既学儒术,就该知道自古以来,虽说忠孝难两全,还应舍孝而尽忠也,陛下说了,只要世子能归顺朝廷,献出北平,这燕王爵位” “闭嘴!”朱高炽勃然大怒,霍地站起身子,满身肥肉都在动荡:“来人,押下去,关入大牢!” 朱允炆何其可笑!把他朱高炽当成那周王二子,为了个爵位就告发其父不成?更何况朝廷做事从来都不讲究,看看那不忠不孝的东西的下场,如今又在何处?他朱高炽吃饱了撑的要多听那礼部官员多说一个字? 只是朱高炽愤怒之余,也有些高兴,毕竟朝廷都用出了这等下三滥的法子,说明南方战局真的对朝廷越来越不利,如今朝廷攻打北平,诱他叛父,何尝不是穷途末路的表现?如此一来,只要能把北平守住,待到父王带兵回援,一切就都会朝着有利方向发展。 一念至此,朱高炽也没有让人杀了那礼部官员,而是将他押去见了燕王妃,燕王妃听闻此事,也并未放在心上,那封朱允炆亲手所写的密信也被扔在了一旁。 就这般一直过了几天,大概是明知攻不下北平了,南军的攻势也越来越敷衍,城内军民通通松了口气,道衍也在处理政务之后来询问燕王妃燕军冬衣一事,听闻燕王妃说起前两日那使节的事情,道衍一开始还不以为意,但过了片刻,他的脸色就变了。 他让人寻来朱高炽,细细问过当日情形之后,便默不作声地捻起佛珠,燕王妃母子二人一见他这神态,便知事有不妥,连番追问,道衍才开口道:“不是招降,而是离间。” “离间?高炽和王爷乃是父子,这一封书信如何” 话没说完,燕王妃和朱高炽的脸色也都变了。 那周王二子呢?还不是父子?还不是为了一个王爵出卖了自己的父亲?如今朱棣领兵在外,朱高炽镇守后方,就算朱棣现在还相信朱高炽不会出卖他这个父亲,但朝廷给了朱高炽后路,一旦他对朱高炽产生了疑心 没有北平,燕军就会失去根基,十几万大军顷刻间就会分崩离析,覆亡只是时间问题,要知道朱棣现在可是在造反,一旦发现任何可能会威胁他的事情,他会怎么做? 燕王妃霍地站起,大惊失色:“这这可如何是好?” 道衍也皱起眉头:“那封信可曾开过?” “没有,炽儿交给我后,我没有看过。” “那礼部使节呢?” “还在大牢。” 道衍松了口气:“如此还尚有转机,娘娘,世子,马上派人带此书信和那使节南下面见王爷,一切听凭王爷处置,绝对不能让王爷觉得世子有片刻犹豫!” “一旦生了疑心那就万事皆休了!” …… 德州,燕军大营,顾怀拿着一封秘谍司送来的谍报,脸色凝重地走进了中军大帐。 别忘了北平是秘谍司的大本营,在那封密信出现在城头的第一时间,立刻有谍子将消息送出了城,然后在今天到了顾怀的手里,顾怀只是看了一眼,就知道这事大发了,虽然他相信朱高炽绝不会背叛朱棣,但朱棣是不知道的,此事太过事关重大,一旦朱棣起了疑心,那就是万劫不复的结局。 重新打下了德州,却被陷在德州无法南下的朱棣这些日子心情一直很烦躁,当他看到顾怀拿过来的谍报时,那张脸简直阴沉得可以滴下水来,他和顾怀商议许久,虽然顾怀一直提及朱高炽这两年来的殚精竭虑勤勤恳恳,以及他为人处世的仁厚孝顺,但朱棣仍不能消除心头那一抹阴影,他思来想去放心不下,干脆叫来了二儿子朱高熙,问及在金陵的时候,朱高炽是否与建文帝有过往来。 刚刚带兵回营的朱高熙一开始还有些莫名其妙,但听完事情经过,再看到那封密信时,他这才恍然大悟父王在担心什么,正想讥笑朝廷用此等下三滥的手段,但话未出口,他就猛然顿住,眼神中闪过了一丝贪欲。 两年了他自问为了父王出生入死,带兵征战,但一提及那个大哥,军中总是一片赞誉之声,如今这道密信更是清清楚楚地告诉了他,不管是这燕王之位,还是真打下了江山的皇帝龙椅,都没有他的份。 他娘的凭什么?就凭他早出生了两年? 这种想法已经不是第一次出现了,每次想到这里,朱高熙总是愤愤不平,那镇守后方的大哥肥胖如猪,一看就不是长寿的命,但燕王府的一切东西,以后都会属于他,然后属于他的儿子,他的孙子,而自己,只是个郡王而已 一丝恶念涌上心头,他看向朱棣的眼睛,那双眼里是深深的猜忌和怀疑,还有果决的杀意,他知道自己接下来说的话很有可能会决定那个大哥的生死,但一想到小时候那个一向仁厚的大哥将他和老三护在身后,不由又有一丝不忍。 朱棣见他脸色阴晴不定,心中怀疑更甚,怒喝道:“快说!” 朱高熙一个激灵,对那王位和皇位的觊觎终于是战胜了亲情,他穿着盔甲砰地跪地,激起一片尘土:“不瞒父王,儿臣三人到得金陵后,陛下设宴款待,对大哥确实极尽宽容,而且也时常召大哥入宫闲叙,大哥毕竟博学多才,不似儿臣这等武夫,所以颇得陛下爱护,连怀庆驸马等一众皇亲国戚,也常与大哥一同饮宴吃酒” 朱棣的脸色沉了下来。 第三百四十七章 僵持 在朱棣和朱高熙对话的期间,顾怀一直站在旁边静静地看着,他看见了朱高熙隐约的挣扎,看见朱高熙最后下定了决心,也看见了朱棣眼中的那一抹怀疑,还有在听见朱高熙的话后无穷放大的杀意。 他很想站出来提醒这两位,你们在讨论的人是你们的儿子和大哥,不是镇守地方的将领,是那个胖胖的、仁厚的、驻守北平三年的朱高炽,是他支撑后方才让你们有在前线打仗的资格,却从来没有邀过功。 这样的人,为什么你们会觉得他会背叛你们? 朱棣的脸色彻底阴沉下来,跪在地上的朱高熙咬了咬牙,继续道:“不过,儿臣相信,大哥是肯定不会受陛下蒙蔽的,谍报不也说了,大哥连人带信都扣下了么?只是没有派人来告知父王而已,而且也没说大哥答应投降” 顾怀闭上了眼,这话一出,朱高炽再无翻身之地。 果然,朱棣惊疑不定地站起身子在帐中徘徊,心中只有一个想法:“若不是顾怀的秘谍司,俺能知道这事情么?如果高炽真的受了蛊惑,为了王位投靠朝廷” 他不敢再想下去了,虽说北平还有王妃和道衍,但朱高炽是世子,也是名正言顺掌握着北平的军政大权,这几年自己领兵在外,北平的事情几乎都是朱高炽一言决之,如果他真的起了异心,燕王妃和道衍绝对不可能阻止他!更别提现在北平城下已经有朝廷大军在攻城了,他甚至不需要做太多,只需要打开城门 朱棣思来想去,满脑子都是儿子背叛了自己,北平易手,然后自己领兵在外根基已失的凄惨模样,想到最后,他终不敢把十几万大军的性命都放在他对朱高炽的信任上,根本没有犹豫,他就猛地抓住朱高熙肩膀,沉声道:“高熙,你立即以催缴钱粮的名义带千骑返回北平,一路要快!朝廷招降高炽一事,你只当不知,等到京城之后,立刻把高炽抓起来,再持俺的令信接管全城,等俺回去,如果高炽敢反抗” 他咬了咬牙,手掌并刀往下狠狠一划,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杀!” 朱高熙闻言大喜,那颗心脏“砰砰”地跳动起来,如此一来,大哥的性命岂不是就在他的一念之间?等到他回了北平,到时候到底是个什么局面,还不是他说了算?就算父王事后发觉不对,也已经木已成舟,难道他还能杀了自己不成?何况兄弟三个里面,本来就是自己最像父王! 这一切本就该是他的! 他脸上凶戾一闪而过,领命起身,又朝顾怀点了点头后,急急地转身出了军帐,朱棣看他背影消失,又喝道:“传令,全军整备,回援北平!” 已经不能再继续盯着南下不放了,眼下后方起火,盛庸又在山东和自己纠缠不休,当务之急,还是保下北平要紧!只要北平不失,终究可以重新来过,而且现在朝廷大军再一次被自己打散,情况远远没有之前东昌之败时的恶劣,自己一定不能在这时候犯错! 朱棣暗暗下定了决心,那副模样看得一旁的顾怀头皮发麻,他知道自己现在说什么朱棣都听不进去,朱棣是真的起了杀心,就算杀了朱高炽,也要保证北平的万无一失! 他看了看朱棣,又看了看朱高熙消失的方向,通体发寒。 …… 德州燕军的全面撤退,身在山东的盛庸看得一清二楚,他知道这是朝廷的战略成功了,燕王不得已回师赴援,于是他立刻派快马北上,务必赶在燕王大军到北平城下之前让平安杨文等先行撤退,同时整顿大军,准备收复德州,再一次在德州真定之间建立起一条牢不可破的防线。 他并不知道朱棣之所以走是朝廷的离间计建了奇功,也不知道朱棣没打算轻轻松松就放弃德州,在他的大军从山里钻出来时,就遇上了朱棣特意留下戍守德州的大军,双方一番血战,盛庸虽然没吃什么亏,但也不敢再北上了,干脆就收兵继续对峙起来,打定了拖下去的主意,反正有朝廷在后方,拖下去总是不会亏的。 而朱高熙带着快马轻骑先行一步火急火燎地赶回北平后,燕军大部队也是日夜行军,往北平挺进,就这般越过了白沟河,这天一队燕王府的家将亲卫拦住了大军去路,押着个垂头丧气的家伙进了军营。 这几人正是朱高炽听完道衍的话后加急派出来的,只是北平地界正在打仗,一行人就算骑了快马也走不快,才在大军开拔后才到,朱棣听那家将说明来由,再接过那封书信一看,火漆封口俱都完好无损,根本不曾开启过,他这才知道自己误会了朱高炽,激动之下双眼浮起泪光,仰天长叹:“险杀吾儿,险杀吾儿啊!” 待情绪平复,他才想起快马赶回北平的朱高熙,不由皱起眉头,此时才觉察出当时朱高熙的话语模样有些古怪,虽说觉得不太可能,他还是唤过几名亲卫,骑着军中一等一的快马前去追赶朱高熙,解开这个误会。 说来也是万幸,朱高炽带着轻骑比大军早出发两日,一路昼夜不休地赶路,大军刚出德州地界,他就已经到了白沟河,照这个趋势下去,还等不到朱高炽派出的人找到朱棣,他就已经进北平了,到时候他心一狠,说不得朱高炽就得身死当场,哪里还有后面的事情,可朱高熙的运气显然不怎么样,他刚进北平地界,就遇到在外扫荡的朝廷大军,毕竟是千骑上路,再加上又是燕军铠甲,登时引起了那些朝廷大军的注意,由此缠斗几天,等他再赶到北平城下时,带着朱棣手令的亲卫已经入城了,让朱高熙好一顿捶胸顿足。 同时身在白沟河的朱棣也意识到,自己带兵北归,那些飞蛾一般扑到北平城下的朝廷大军怕是就要散了,身后德州又起战事的消息传过来,朱棣一时陷入了抉择,此时究竟是该兵发德州,继续南下,还是借着这个机会,彻底清理宣府和辽东? 选择难做,他便带着大军在白沟河驻扎下来,想起这次离间计险些让他父子相残,不由咬牙切齿,恨不得将那出谋划策的方孝孺千刀万剐。 要知道若不是燕王妃偶然把这事说给了道衍听,智谋过人的道衍马上想出了补救的办法,这一次朱高炽说不定真要死在这离间计下,而朱高炽一死,后方必定大乱,没有了朱高炽的坐镇,朱棣出征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样没有后顾之忧,只是一个文官和一封信,几乎就让朱棣陷入了万劫不复的境地。 方孝孺平日自诩国之宰辅、当世管仲,自入京辅政以来,也就这一次的计谋可圈可点了,可惜却被道衍那个秃驴破坏,由此可见他刚爬上高位就推行周礼,打击佛教是很有先见之明的。 北方战事由此进入一个新的阶段,七月二十五,盛庸命房昭过紫荆关直逼保定,据西水寨以窥北平,朱棣见状,只能分兵救援,同时派兵驻守保定,并包围房昭。 九月初二,燕军与北平撤下的真定兵马以及房昭军决战,顾怀带三千轻骑绕后登山,在敌后大张旗帜,房昭军登时大乱,真定援兵也一同溃败,平安逃回真定,房昭退回宣府。 十月二十四,辽东总兵杨文带兵奔袭永平府,朱棣亲自带兵赴援,击溃辽东兵马,永平府之危立解。 十一月初十,燕军再次南下,接连出兵,连克东阿、东平、汶上、充州、济阳等地,德州战局平定,山东告急,山东布政使铁铉无奈据城而守,盛庸带七万兵马与燕军转战山东地界,步步退败,朝廷在兵员和钱粮上的匮乏,三年以来第一次在战场上得以体现。 一时间请求援兵请求粮草的奏折雪花一般飞向了金陵,京师震动,朱允炆和类比宰相的亲近大臣方孝孺大惊失色,朝会连开了三天,这才议定魏国公徐辉祖带兵十万去解山东之围,逼退燕军。 那么问题来了,朝廷的兵力早就在一次次的败仗里消耗得差不多了,这十万大军从哪儿来? 答案就是戍守京师的三大营,这一次山东地界打得实在太惨烈,朱允炆都看不下去了,由于各地都抽调不出兵马,时间上也不允许,所以方孝孺才献计抽调京营兵马,朱允炆迫于无奈也只能同意,但十万兵马一去,京营就近乎空虚了,所以这消息封锁得极严,只有方孝孺徐辉祖几人知晓,毕竟现在谁都知道金陵多燕王耳目,沛县粮草被烧的例子还摆在眼前。 于是徐辉祖就此带兵北上,同时朝廷传旨,河北、山西一带的将领再次用上了老办法,趁着朱棣南下偷袭朱棣的老巢北平,想逼朱棣退兵,在山东战场接连获胜的朱棣无奈至极,迫于徐辉祖带兵十万北上的压力,只能退守德州,同时再次分兵回援北平,战场便这般又一次陷入了僵局。 而建文三年的冬天,也就这么不知不觉地到来了。 第三百四十八章 通往京城的大门 时间进了冬天,没仗打的时候,怎么熬过严寒就是个严肃的问题,德州的燕军大营里,朱棣正蹲在炉灶前烤火,看起来根本不像是手握十几万大军的藩王,反而更像是个浑身透着颓丧气息的军汉。 炉灶的另一边蹲着顾怀,他捡起块木柴塞进灶膛,伸出手感受着火焰带来的温暖,也没心情主动开口了,这几个月转战北境,从保定打到永平再打到山东,累都快累死了,哪儿还有力气和朱棣找话题聊天。 两个人就这么一声不吭地烤着火,看着炉灶里的火苗跳动,朱棣好些年前就蓄了须,所以看起来还好,顾怀则是一直有刮胡子的习惯,只是这些日子天天打仗,根本没时间管这些,如今下巴上满是胡茬,看起来简直颓唐到了极点。 该聊的话题,这几个月已经聊得差不多了,眼下的困境,两人也都心中有数,可该怎么破局,还是怎么议论都论不出个结果。 没错,胜仗是打了不少,可朱棣和顾怀一点都不轻松,因为折腾来折腾去,地盘还是很小,军队仍然不多,保定永平山东打了很多胜仗,但依旧不能南下一步,尝到了甜头的真定宣府辽东更是没事就去骚扰后方,实在是让朱棣和顾怀都心力交瘁。 尤其是朱棣,此时的他终于是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之前战事不明朗,尽心尽力打仗就是了,还不用想这么多,可眼下赢是赢了,却好像比输了还难受,而且这种压力不是某次战事的失利造成的,而是他已经隐约感觉到这种窘迫的情况好像没有终点,打到金陵坐上龙椅的造反活动似乎越来越不可能成功了。 事实上顾怀和道衍也对这事进行了很多分析,朝廷毕竟占领了大明的大部分地区,而朱棣的地盘不过是北平、保定、永平、德州还有部分河间三府而已,而且德州和保定都已经快被打烂了,来来回回易手几次,百姓都跑得差不多了,耕地荒废,论人力资源、物资储备燕军根本没法跟朝廷比,虽然屡战屡胜,但毕竟无法彻底击败朝廷。 三年了,已经三年了,三年以来好像一直是这种恶性循环,打输了就撤回北平招兵买马,打赢了就南下和盛庸平安铁铉等人拼命,但就算是打赢了,朝廷也能依靠强大的动员能力和物资储备填上窟窿,然后朱棣又得收兵回北平,继续等待着下一次的南下机会,继续去和那些朝廷将领扯头发。 越是复盘和推演,朱棣顾怀道衍就越是绝望地发现,如果靖难再这样打下去,总有一天,他们会率领着越打越少的军队被某个将领抓住送去领赏,然后分别屈辱地死去或者屈辱地活着。 所以朱棣和顾怀此时的这番模样也很容易理解了,毕竟失败不是最痛苦的,最痛苦的是希望的丧失。 炉灶里的火很旺,但支撑着朱棣的希望之火看起来已经快熄灭了,还有什么指望呢?盛庸平安这帮人不会让路,身在金陵的朱允炆也不会说死就死,而且朱允炆就算死了,皇位也轮不到朱棣,毕竟朱允炆还是有儿子和兄弟的。 徐辉祖也是极老辣的将领,带着十万大军赴援山东后,几乎一眼就看穿了朱棣的窘境,他甚至都不需要收复德州,毕竟他不像盛庸那样还要考虑给朝廷的交代和一举一动带来的影响,以他的身份地位,军令一下全军都没有第二个身影,只要他带兵驻守山东,朱棣还有什么办法可想? 这大舅子打起妹夫来也是丝毫不留情。 眼下就是这么个情况,往南过不了山东,往北朝廷又要步步紧逼,这三年虽然把朝廷也耗得够呛,但朱允炆的家底摆在那里,跟朝廷比消耗,不是找死是什么? 进退维谷,真是进退维谷。 最近一直在刮北风,就算坐在营帐里,也能听清呜呜咽咽的风声,朱棣皱着眉头跺了跺脚,正想开口寻顾怀说话,营帐的帘子却被人掀了起来。 朱棣的亲卫递过来秘谍司的谍报,既然有朱棣在,自然是要朱棣先看的,朱棣伸手接过,只扫了两眼,脸上的表情就变幻了一番,随即嗤笑了一声,将军报递给了顾怀。 朱棣这一系列表情不可谓不生动,先是欣喜随后紧张最后变成索然无味,看得顾怀一头雾水,但等他看完了谍报,就明白朱棣怎么会是这么个表情了。 这个消息是从金陵的宫城中送出来的,走的是最隐秘的一条线,因为要保证安全,所以速度慢了一些,今天才到。 谍报很短,只有寥寥几句话,说的是徐辉祖那十万大军的来源,同时表示了京师兵力空虚,如果能趁虚而入,一定能一战功成。 朱棣开口了:“这个叫怀恩的,就是你埋在御书房的暗子?” 顾怀眼前浮现那一夜金陵城里孤坟旁跪着的那个身影,他收起谍报:“是,有秘谍司收买的官员出力,他爬得很快,眼下已经是御用宦官,不只负责在御书房随侍,还是朝会时的小黄门。” 朱棣冷笑一声:“倒是偷看到了紧要的消息可有什么用?趁虚而入,俺又不是在苏杭,从德州打到金陵,谈何容易?俺难道不知道打到金陵城下就可以一战而定?” 顾怀点点头,这情报虽然重要,但怀恩的想法确实有些异想天开了,朱棣打了三年仗,不就是为了这个目的?可问题在于徐辉祖盛庸乃至铁铉他们都不可能让开一条路让朱棣打到京城的。 毕竟通往京城最大的阻碍,就是眼前的山东,山东自古就民风彪悍,士卒勇猛就不说了,镇守在此地的将领都是朝廷佼佼者,要打过去谈何容易?也就难怪朱棣和顾怀看到这份谍报都这般意味索然了。 于是炉灶继续温暖,寒风继续呼啸,顾怀和朱棣继续烤着火,思考着怎么才能解决徐辉祖和盛庸,但片刻之后,顾怀手里拨弄火苗的木枝就顿住了。 他突然想到一件事:去金陵一定要打山东吗? 人的思维,是有盲点的,很多时候人陷入困境就是因为他们不知道自己知道解决方法,这种情况俗语叫做钻牛角尖,而对于朱棣和顾怀来说,山东就是他们的盲点,尤其是朱棣,大概是在济南遭受的失败给了他太深的印象,让他觉得好像不打下山东攻下济南就没办法碰到京城。 连顾怀都被这种思维影响了,在一天天的军议里,在一次次和道衍书信往来的复盘和推演里,他也慢慢觉得山东是要去京城绕不开的地步,想要赢,唯一的办法就是解决盛庸和徐辉祖,然后直奔金陵。 如果这两个人就这样钻下去,大概就会不可避免地走向失败,但偏偏今天这封谍报给顾怀提供了一些思考的空间,让他在重新审视这场战争的同时发现了这个盲点。 如果把造反的朱棣和顾怀比作想撬锁进门的小偷,那么济南就是挂在门上的那把锁,无论朱棣和顾怀撬锁的技术有多精湛,都没办法解决这把锁,再浪费多久时间都无济于事,而这时候顾怀突然抬头看了看这扇门,发现自己和朱棣的目的也许并不是撬开那把锁,而是进入这扇门内,偏偏这扇门--是木门。 顾怀的手轻轻地抖了起来,他突然理解了那些辛苦悟道几十年然后一朝得道的圣人大师们的畅快感觉,他终于明白,原来还可以放弃撬锁的企图,抬起脚把那扇门踹开。 朱棣在一旁看着顾怀突然像是中了风,不由吓得不轻,一把站起来就想掐顾怀的人中,顾怀回过神来,一把扔掉木枝,死死地抓住了朱棣的衣袖,嘶哑着嗓子:“去金陵不用打山东!” 朱棣愣了愣,看着顾怀像疯了一般拖着自己到了沙盘前,指着一个地方,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然后慢慢地,他也不敢置信地瞪大了双眼,张大嘴巴,一个藩王一个书生,俱都傻站在原地,为自己之前的愚蠢而感到不可思议。 门被踹开了,通往京城的道路被打开,顾怀看到了通往天子之路的路标,然后他指给了朱棣看。 在地图上,那扇门的名字叫徐州。 …… 建文三年十二月二十八,距离新年仅剩两天,德州城外的燕军大营里,一身黑色铠甲的朱棣站在营账外,死死地看着南方。 他的身后,是燕军在南边的所有将领,顾怀、朱能、丘福、顾成乃至朱高熙和朱高燧也脸色凝重地站在队列里。 大军整顿的军令,半天前就已经传下去了,放眼望去,所有的燕军士卒都在收拾行囊,穿上铠甲,拿上武器,三年征战,他们已经习惯了服从军令,即使马上就是新年,他们也要再一次踏上战场,开始厮杀。 朱棣静静地看着这一幕,他知道这次的进攻和以往并不一样,在半刻钟前,他已经告诉了所有将领,他下定了决心,这将是他们的最后一次进攻。 他回头看了看自己的将领们,长年的出兵阵仗,这些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地死去,张玉、谭渊,还有很多的人,而自己总是回到同一个,在同一个地方兜兜转转,与其这样拖下去等死,不如奋力一搏! “打了这么多年仗,俺常常在想,什么时候才能到头?如今看来,该到时候了,”朱棣缓缓开口,“此次出兵作战,当做最后之决断,有去无回,有死无生!” 他翻身上马,威严地扫视了一眼他的大军和将领,身后的披风被吹得猎猎作响:“出征!” 不成功,便成仁! 第三百四十九章 前进 毕竟是新年,再怎么打仗,当兵的也还是想在这个阖家欢乐的日子休息休息的,尤其是在跟着盛庸钻了几个月的大山和林子以后。 已经是大年三十,近半个月来燕军都无动向,带着大军驻扎在易县的盛庸也就放松了很多警惕,在他看来,燕王就算再急迫于南下,也不可能置军中将士的感受于不顾,朝廷将士想要过年,燕军难道就不过了?所以这个时间点估计是打不起来的,他便下令让寨中挂起些红灯笼,贴几副对联,人手发杯水酒,再让管伙食的做几顿大鱼大肉,也好让连着和燕王对峙了好几个月的士卒们过个好年。 军令一下,全军欢呼,这寨子位于大山,平日物资运进来很不容易,所以连军粮都是省着吃的,平日伙食差到不行,如今不仅亲眼看着一头头猪被下了锅,上头还有水酒发下来,一个个士卒自然是对盛庸感恩戴德至极,自从战事开启从未出现在此地的欢声笑语登时连成了一片。 只是当兵的可以借今天放松放松,当主帅的却是不行,盛庸是个勤勤恳恳的性子,也不讲究出营账和士卒同乐那一套,听到外面无数士卒在新年的气氛里欢歌,他也只是微微一笑,然后就看起了行军地图。 不得不说还是铁铉有办法自己之前退守山东,和他见了一面,这个从未读过兵书,只是在济南一战里得到锻炼的书生给自己指出了一条明路,那就是借着这一片大山和树林与朱棣周旋,他没办法让骑兵进山钻林子,也没办法越过自己去打济南,就算自己手上兵力只有五万,也大可以在他进山东后断其粮道,而济南有铁铉守着,自己很放心,到时候再加上徐辉祖的十万大军,说不定就能把朱棣堵死在山东。 这是个看上去牢不可破的阵形,三个战略点互相依存,盛庸自认如果是自己面对这个架势,怕是会断绝所有南下的念想,唯一能做的,就是去清理北方两分天下,可朱棣敢这么做么?他真要划江而治,岂不是坐实了起兵造反的千古罪名? 死局,这是朱棣的死局。 盛庸很满意,他觉得自己在几次失败以后终于找到了对付朱棣的办法,在这个时代可能没有将领能在战场上赢过朱棣,但天下大势,终究是朱棣无法违抗的。 然而这种自信乃至自满的情绪并没有持续多久,营帐的帘子就被亲卫掀开,那个年轻的亲卫原本还在和同袍庆祝新年,如今却满是仓皇和焦急:“大帅,燕军出兵了!” 盛庸愕然抬头,却并没有慌乱:“多少人?谁带兵?出兵何处?” 亲卫吞了吞唾沫:“只看到过万精骑,带兵的帅旗写的是‘顾’字,已经越过了咱们的岗哨,往南去了!” “过万精骑?还越过了咱们?”盛庸一怔,立刻站起了身子:“传令” 手抬到一半他就停了下来,过万燕军精骑听起来是很吓人,但说句不好听的,这万把人马扔进山东可能连个浪花都翻不起来,朱棣在想什么?大过年的,不在军营里过年发他娘的什么疯? 疑惑很快就消失了,因为一个上气不接下气的斥候带着风闯了进来,一把推开了那站在营帐门口的亲卫:“将军,德州回报,燕军已出德州地界,浩浩荡荡奔山东而来!” “这次又有多少?” 斥候满脸的绝望:“太多了,数不清,燕军好像是全军拔寨!” “什么?!” …… 德州往北的官道上,平安正带着他的大军行军。 这次南下,说白了也就是想看看能不能找机会学学朱棣把德州的军粮给烧了,毕竟燕军远征在外,要是没了粮草,他的下场会比当初在德州的盛庸惨很多。 身后的这四万大军,是真定的全部家当,一带出来,真定就几乎空了,但平安并不担心朱棣会转头打真定,因为只要他时时刻刻盯着朱棣大军的一举一动,就能赶在朱棣之前回城固守。 想到这儿平安不由有些自嘲--看看自己现在成了什么样子,自己一开始明明是想带着大军和朱棣对垒,然后光明正大地赢他一把,结果现在都他娘的快混成游击队了,要么是去打北平逼朱棣回援,要么是袭扰保定的燕军粮道,要么就是徘徊在德州外围寻落单的燕军下手看看能不能捅朱棣的屁股 简直寒碜到不行。 不过能让朱棣进退两难,心烦意乱,他还是很开心的。 出兵在外已经半个多月了,朱棣没能和盛庸打起来,也就意味着平安没办法找到机会进德州,军粮的消耗倒不是什么大问题,反正朝廷大军嘛,只要没被燕军占领的区域,晃悠晃悠总能找到粮草的,只要不是在作战,很容易就能撑过去,但人困马乏也是真的,尤其眼下还是新年,好些真定的兵都想回家和家人团聚,这样的声音一多起来,平安也没办法压下去。 还是那句话,这个时代的将士关系,是需要维系的,如果一个将领真不把手底下士卒的想法和性命当一回事,那距离战败跑路也没多久了,所以平安也就打定了主意,今日若再探马还带不回好消息,那就收兵回真定,起码也要让士卒们赶上元宵。 就这般又在德州外围晃荡了许久,终于是有探马回报了,带回来的也确实是好消息,朱棣果然还是那个喜欢使阴招的性子,大过年的就想出兵打盛庸个措手不及,平安一听大喜过望,立刻下令全军开拔,务必要在德州肆虐一番,给出兵进攻的朱棣上上眼药。 只是随着他带着大军进了德州,情况就越来越诡异了,因为这一路上,根本没见到几个燕军士卒。 那些原本驻扎着燕军的小城池,空了;那些官道上巡弋的骑兵,没了;甚至当他们一脸茫然地到了德州城下,才发现城头的燕军大旗都没了,整座城池空空荡荡,除了那些在一次次德州易手里变得麻木的百姓,连个燕军的人影都看不到。 平安的脸色白了白,燕军在德州囤积了超过十五万兵马,而现在,这些人都去哪儿了? 德州空了! …… 顾怀伏在马上,感受着刀子一般划过皮肤的冷风,尽量抬起身体适应着身下战马起伏的弧度,以此节省体力和马力,他回头看了看自己身后的一万精骑,还有被抛在身后的那片群山,嘴角扯出一丝笑意。 自己和朱棣想不到那条路,盛庸他们也一定想不到,但他们并不是蠢人,燕军的行动轨迹很容易暴露意图,要不了多久,他们就会醒悟这次燕军到底想做什么。 但这么一点他们措手不及的时间就已经足够了,当燕军全军越过盛庸布下的那道防线,就是图穷匕见的那一刻。 有进,无退! 说实在的,连顾怀自己都没想到,朱棣居然会把这一次的主攻前锋交给他,大概得益于草原奔袭那一战的经验,他也没有太多的不安,因为这种后路被断,前路漫漫的事情,他已经经历过了一次。 仔细想想好像也没什么区别,前方的一座座城池就是草原上的一个个部落,不要考虑什么撤退,不要思考什么得失,所有的路线,所有的目标,都只有一个。 前进!不择手段地前进! 指挥大军团作战,此时的顾怀或许还会有些乏力,但这种带着万数骑兵冲锋的事情,他已经做过了很多次,也算得心应手,就比如这一刻,他能感觉到自己并不是孤身骑在马上南下,而是和身后的一万骑兵联系了起来,成为一个庞然大物,恶狠狠地扑向那些拦在路上的城池。 这次是取道馆陶河,所以并不用去济南城下,顾怀稍稍放慢了马速,接过亲卫魏老三递过的地图,看向了上面离自己最近的一个点。 他眯了眯眼睛:“东阿” …… 今天是大年三十,即使是战时,山东地界的百姓们,也还是沉浸在新年的气氛里,东阿这座城池也和其他地方一样,早早地在街上挂上红灯笼,此地虽然被燕军打进来过一次,但得益于燕军平素不怎么骚扰百姓,所以街道和城池并没有遭受什么破坏,而在燕军撤退后,百姓们也纷纷回到城里,所以此时放眼望去,街道上仍是一副熙熙攘攘人来人往的模样,年味儿十足。 爆竹声在城池各个角落响起,硝烟味并不让人感到反感,反而会让身心都染上了一丝新年的喜悦,连守护城门的士卒们都放松了下来,在凛冽的寒风里抱着长矛闲聊着,等待着轮值换班后去和家人团聚,或者找家酒馆喝上一杯暖暖身子。 没有人担心燕军会不会在此刻打过来,因为从德州到东阿,骑兵行军也要整整两天,更何况前线有那么多将士,燕军以往发兵也是要经历一番苦战才能进入山东地界,如今前线安稳,新年到来,战争的阴影好像短暂地离开了这里,一切都如前些年和平时的模样。 地面忽然微微震动了起来,这种震动在城内很难觉察,但城门处的几个士卒很明显感觉到了,他们停下闲聊,纳闷地看向震动传来的北边,看见地平线上突然出现的那些小点。 这一幕很难不让人想起大海边的潮汐--无数黑点聚集在一起,仿若水面之上翻涌的浪花,朝着岸边温柔优美地卷来,然后在即将看清的一瞬间,分裂向了不同的方向。 然后守城门的士卒却没感受到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的意境,他们的嗓子似乎被人攥住,即使用尽全力,也只能发出低哑的声音: “敌袭!” 第三百五十章 攻城拔寨 建文四年元月,一个骇人的消息传遍了整个山东,十六万燕军全军南下,越过德州和山东的交界线,将盛庸和平安的兵马远远抛在身后,悍然取道馆陶河,连克东阿、东平、单县,兵锋直指徐州! 一万精骑先锋在前,开道破城,带上补给再度出发,五万骑兵随后而至,以迅雷之势接管整个城池,平民一律驱逐出城,穿着军服的士卒降者不杀,拿起武器反抗的一律当场格杀,替后方的十万步卒扫除危险后,他们就会继续行军,去接收下一个城池。 这样的流程上演了好几次,没有人能反应过来,因为那一万燕军先锋精骑疯了一般的行军,疯了一般的破城!往往消息还没传到下一个城池,他们就已经出现在了城门之外,暂缓马力之后,立刻朝着所有城门发动进攻,只要有一个城门没有关上被骑兵冲进城,无数手雷铺天盖地地在整个城池炸响,他们的战略,就是用最短的时间让整个城池失去反抗能力,给后面的几万骑兵扫清道路。 消息传出,盛庸、铁铉、平安、徐辉祖都慌了,此刻的他们终于意识到了朱棣的企图,他的目标不再是济南,而是那最终的目的地--京城,如果让朱棣达到目的,一切就全完了! 没有人再敢采取防守的姿态,整个山东地界的所有兵马都开始朝着疯了的燕军汇聚,连铁铉都带着济南城内的兵马出城向着燕军狂追,如果这个时代有一颗卫星在山东上方向下看去,就能看到整个山东地界上,一道锋锐的箭矢在朝着南方不断挺进,而在它的左右以及后方,是密密麻麻如同黑潮一般追击包围过来的朝廷兵马,所有人心中都只剩了一个想法--一定要拦住发了疯的朱棣! 第一个追上来的是平安,他不像盛庸还要从大山里爬出来,在看到德州空了以后,他是第一个意识到朱棣意图的人,所以那四万兵马被他带着疯狂地行军,疯狂地追击,几乎没有片刻停顿,速度极快地看到了朱棣后军的影子。 而此时顾怀带着的一万精骑已经攻破了沛县,再往前一步就是徐州城,但平安并不算太过惊慌,因为在他看来,朱棣虽然出其不意地发动进攻,用骑兵优势一路攻破城池,但也只是占了信息传递还没有骑兵行军速度快的原因,而徐州城防坚固,那一万精骑绝对无法轻易破城,至少也可以拖延燕军一段时间,而当前堵后追的朝廷大军完成合围,到时候就可以内外夹攻,朱棣必败! 朱棣的孤注一掷确实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但他走上了一条绝路! 平安是这般想的,盛庸铁铉徐辉祖都是这般想的,所以平安紧跟着燕军,盛庸取道川河绕到燕军左翼,铁铉带兵直插燕军右翼,徐辉祖十万大军取近道堵截燕军,所有行动都只有一个目标,就是务必要把朱棣堵在徐州城下。 而此时的徐州城外,匆匆行军到此的顾怀确实碰了一鼻子灰,因为徐州城实在太大了,大到这一万骑兵在这座雄城之前像一群蚂蚁一般微不足道。 事实上赶到徐州城已经过了两天,这一路的消息也确实还没来得及传进徐州城,当看到突兀出现的燕军骑兵时,城池的反应和之前的那些小城并无区别,慌乱的守卫,没法及时关上的城门,仓惶的百姓,一切都像极了随时可以被攻下的模样。 但发起冲锋的一万精骑碰了满脑袋包。 究其原因,还是城池的守将李琦不是个蠢货,当他意识到城门无法及时关上,燕军有可能冲进城后,他做了个很大胆但也被证明很有效的选择--亲自带兵堵在城内街道上,和燕军骑兵厮杀。 之前的那些城池,燕军进城犹如猛虎入羊圈,一路只管挥刀扔手雷就是了,但进了徐州城,不仅要面对被身先士卒鼓舞士气的拦路南军,还要面对被从街边临时拆下的招牌木板组成的拒马和路障,十来天的疯狂突进,实际上已经消耗了太多马力,士卒们也多半精疲力竭,实在无法突破这种散乱但是有效的坚守,一万精骑就这般被慢慢逼出了城,甚至李琦还带兵出城追击,想要来个痛打落水狗。 当然顾怀是不会给他这个机会的,骑兵迂回,野战只是几个冲锋,徐州守军就几乎溃败,李琦也被阵斩,但燕军也没有追击的能力,剩余守军退进了徐州城,自此龟缩不出,企图固守待援。 而没有攻下城池,没有军粮补充的燕军骑兵,就要断粮了。 此时的顾怀看起来只有两个选择,一是继续攻打徐州,等待身后大军,然后赌一把能不能进徐州城,依靠城防对抗接下来四面合围的朝廷大军,二是就此回返,和大军会合,然后尝试继续往南冲,冲出包围圈,从此转战南下,继续直逼金陵。 选择很难做,所以顾怀玩了一招更绝的。 打不下徐州,就打宿州!徐州守军的精气神在之前野战已经被打没了,就算绕过徐州,转而攻击宿州,他们也不敢出来追击,如果他们出来了,身后的大军一定能打进徐州城。 一路下来战损近三分之一的骑兵就此转向,不管不顾地一路厮杀向了宿州,消息传出,离得最近的平安大吃一惊,燕军先锋置徐州于不顾,很明显目标就只有京城,燕军现在是什么都不管了,只向着目标前进,这种豁出一切的敌人是最可怕的。 追上他们,一定要追上他们! 二月初五,燕军大部队抵达徐州城下,没有丝毫犹豫,直接转向宿州,眼见燕军行动如此迅速,紧紧跟在后方的平安下令全军急行,如此三日,终于是赶到了宿州附近的淝河,在他看来,燕军先锋发疯一般地突进,后边的大军行军也这般玩命,肯定是急于打到京城,必然不会在路途多做停留,只要能够追上燕军,拖住朱棣的脚步,就已经赢了一半。 秉持着这种想法,平安跑起来也不要命了,他麾下四万大军只有不到一万是骑兵,剩下的皆是步卒,从德州一路追下来,个个上气不接下气,好不容易在淝河看到了朱棣的背影,扎下营盘埋锅造饭准备休息之后再追上去,但他没料到的是,玩命南下跑步前进的朱棣并没有忘了自己。 淝河边升起袅袅炊烟,满脚都跑出水泡的士卒们正脱了鞋休息,一边抱怨一边等着开饭,青天白日一声炸响,原本领先两日路程的燕军大部队从上游下游两个方向冲了出来,对着毫不设防的南军开始冲杀,苦苦追了燕军一个月的平安没有想到朱棣居然会在这里等着自己,全军毫无防备,登时开始溃败,此时上游下游方向全是燕军,强行渡河更是送死,平安只能强行收拢些残军准备沿着来路突围,但平地里又杀出一路人马,竟是那绕过徐州突袭宿州的燕军先锋,一面“顾”字大旗下,顾怀带着骑兵把平安这四万大军的退路完全堵死,只是一个冲锋,几乎就冲垮了平安好不容易收拢的部队。 事已至此,平安的反应倒是很快,见大势已去,他立刻扯着自己的战马继续狂奔,只是奔跑的方向和一开始追击燕军的方向完全相反而已,那些原本就没了战意的南军士卒见主将都跑了,也纷纷效仿,四万大军登时乱作一团,连像样的反抗都没有,就被燕军彻底击溃。 想想也真是可怜,平安这一个月干的事情,就是跟着朱棣不断地跑来跑去,从德州一路跑到徐州,眼下跑到宿州终于是跑到了头。 彻底打垮了平安的四万大军,前锋和大部队也终于合兵一处,朱棣和顾怀初期的战略目标终于是达成了,但也因为顾怀的大迂回以及朱棣的设伏,大军的南下速度被拖慢了许多,比如眼下宿州就已经紧闭了城门,不再给燕军突袭的机会,而盛庸徐辉祖等将领也利用了这段时间完成了追击的部署,重新追了上来,在宿州附近形成了包围圈。 接连奔袭,连番大战,此时的燕军人困马疲,再继续之前那样的突袭方式显然是不行的,而朱棣也终于明白,盛庸这些人是不会让他安心上路的,一开始的战略设想还是太过理想了一些,要想不管不顾身后的追兵前方的堵截一路打到金陵城下,是太过异想天开的事情。 但看看地图,从德州到宿州,几百里路程,燕军居然真的硬生生打了过来!一路上朝廷大军前堵后追,也没能止住燕军的脚步,而这一路攻城拔寨,更是证明了燕军无所匹敌的突破突袭能力,也证明了朱棣把前锋交给顾怀,是多么明智的一个选择。 如果没有顾怀在前方开道,如同当初草原奔袭一战时的锐不可当,燕军这一路不会走得如此安稳,而淝河设伏一战解决平安,更是顾怀在绕过徐州时就想好的战略。 燕军大营里,朱棣欣慰地看着眼前风尘仆仆的顾怀,看着他虽然疲惫但依旧明亮的双眼,知道这个书生,终于是在这三年的一场场战争里,成长为了一个合格的将领。 他拍了拍顾怀的肩膀,言简意赅: “该解决这些人了,要去金陵还缺一场决战!” 第三百五十一章 对峙 二月十七,睢河。 盛庸放下行军地图,看着对面狼狈不堪的平安,叹了口气。 也多亏他能逃出来四万大军死的死逃的逃,平安身为主将,肯定是燕军穷追不舍的对象,据平安所说,整整三千精骑追着他沿着淝河兜了一圈,朱棣想必也是恨极了他,不肯放过这个曾经在自己麾下当值,又和自己打了几年仗了解自己恶心自己的将领,最后要不是平安运气好滚落山坡藏在一洼死水里,怕是盛庸就没法再见到他了。 不过平安也真是员猛将,逢此大败,身边亲卫都死光了,滚落山坡时又断了条腿,都硬生生撑着找到了大部队,咬牙切齿还想和朱棣再打过一场,实在是不能不让人心生敬佩,不过盛庸也有点纳闷,平安对朱棣的这种恨意,到底从何而来? 只是眼下也不是适合问这个的当口,盛庸正想再问问淝河一战的细节,营帐的帘子就被人掀开,依旧是那副严肃模样的铁铉走了进来,话语很短,但却让盛庸和平安都身子一紧。 “粮草不够了。” 没错,这事怎么听怎么离谱,盛庸带着五万大军与铁铉合兵一处,在睢河河畔堵住了朱棣,对峙了十来天,结果孤军深入奔袭千里的燕军粮草还没出问题,堂堂朝廷中央军却要断粮了。 要知道此地可是大后方,是朝廷实际控制的区域,结果朝廷兵马到了这儿还面临断粮的窘境,实在让人啼笑皆非,可盛庸和铁铉也没什么办法,因为自从徐州沛县粮草被朱棣付之一炬以后,朝廷就时常面临无法供应前线粮草的问题,这种现象在新年前后尤为普遍,因为到了年底,朝廷也没余粮了。 现在是二月,江南地区春耕才刚刚开始,赋税收不上来,户部的府库空空荡荡,自然也就没法像以前一样在后方囤积粮草,前线需要就直接转运,如果是之前那种对峙的情况还好,朝廷想方设法募集一些,然后送到前线,将士们省着吃,也就凑合着过了,但眼下这情况,将士要是连饭都吃不饱,还打什么仗? 牵一发而动全身,燕军南下,整个山东地界的朝廷兵马全动了起来,这一动就不知道要消耗多少粮草,再加上转运粮草的民夫也得吃饭,每一日的消耗,就是天文数字,而这种消耗,已经让朝廷有些无力承担了。 相反,打定了主意不管不顾南下的燕军做好了充足的准备,出发时没人能带多少粮草就带多少粮草,就算被拖慢了些行军速度也无所谓--因为燕军知道这条路只能往前走没法回头,还把军粮留在德州纯属浪费,这一次已经没有了补给线,就粮于敌的策略被贯彻到了全军,吃完了粮草,就去吃朝廷的! 再加上骑兵奔袭城池实在太快太狠,每一座城池的粮草储备都能最大限度地保留下来,燕军一路接收一路行军,等到了淝河打完平安,他们发现自己深陷包围圈后,粮草已经完全足够他们进行一场长时间的对峙了。 这就是眼下双方面临的情况,对峙的地点是睢河的一道支流,河流不宽不深,却成了一道分界线,盛庸的大军和燕军分处两岸,而徐辉祖也已经断掉了燕军回撤的路线,朱棣已经没有了选择,要么打败朝廷大军然后继续南下,要么就被困死在这里,让这场奔袭成为一个笑话。 但缺粮盛庸眉头紧紧地皱着,他站起身在帐中徘徊,那道军令已经到了嘴边,却怎么也没办法说出来。 最终还是铁铉替他打破了沉默:“传令士卒募集粮草。” 盛庸身子一顿,他如何不知这募集粮草是要大军去抢百姓的口粮?但近十万大军,要多少百姓的口粮,要饿死多少百姓,才能让士卒填饱肚子? 为什么他们明明是来保卫大明,守护百姓的,却要沦为兵匪,从百姓手里抢走粮食? 铁铉的面孔一如既往地冷硬,那带着异族血统的深陷眼窝和高凸鼻梁埋入了阴影:“军粮不能断!百姓死了,大明还是大明;这十万大军出了问题,燕军南下,再无阻碍!孰轻孰重,本官不想多说。” 他转身走出营帐,只留下了毫无温度的话语:“记住,要快。” …… 河岸的燕军大营,十余个将领围在沙盘旁边,看着睢河附近已经完全形成的包围圈,脸色都有些阴沉。 过了许久,朱棣才开口问道:“徐辉祖有没有动作?” 顾怀轻轻摇头:“没有,占据高地后,安营立寨,分明是不打算主动进攻。” “嘿,俺这大舅子,是想来捡便宜?”朱棣冷笑一声,“看着俺和盛庸打生打死,然后给俺来一记狠的?” 他伏低身子:“七十里路程,行军不过一日一夜,俺要是和盛庸陷入苦战,必然会让徐辉祖带兵从后偷袭,所以这一战一定要快!只要能在徐辉祖兵到之前打败盛庸,徐辉祖只能撤军,他输不起!” 可话是这么说,对岸盛庸那儿也还有十万大军,就算是杀十万头猪,一天一夜怕也不够,再说打了这么久了盛庸到底有什么本事大家都心里有数,虽然不算什么顶尖将领,但守起来还是没什么漏洞的,怎么可能说败就败? 见将领们都默不作声,刚刚放完豪言的朱棣也有些尴尬,对峙的这几日燕军不是没有主动攻击试探过,但盛庸显然是吃亏吃多了成了对付燕军的专家,愣是没露出一点破绽,就算燕军略占优势,一时之间也没法打败这支拦路虎,再加上徐辉祖屯兵于后实在太过恶心人,如果光明正大地开大,怕是最后要吃闷亏的还是燕军。 又他娘的是这种情况朱棣知道再这么拖下去,孤注一掷的燕军早晚士气丧尽,而且这次的南下奔袭实在太拼了,许多将领虽然没有出声反对,看神态也是有些不赞同的,眼下遇到困境,若是不早点解决,这仗就没法打了。 朱棣越想越窝火,盛庸平安徐辉祖这些老冤家实在让他有些想骂娘。 但话还没骂出口,斥候就跪在了营帐外面,说出了南军正派士卒四处搜集粮草的事情,站在一边的顾怀一听脸色登时变得精彩无比,他看了一眼朱棣,心想这不就是当初燕军在真定城下干过的事情? 很显然朱棣也想到了这一点,他皱起眉头仔细询问起来,当听到南军动用了过万士卒,瘟疫一般沿着睢河四处祸害百姓的时候,他沉默下来,目光闪烁。 有些不对劲难道是南军现学现卖,想重演当初真定城下那一幕? 他看向顾怀,顾怀心领神会,思索片刻后摇了摇头:“应该不会,他们代表的是朝廷。” 一语惊醒梦中人,朱棣明白过来,确实是这么个道理,当初燕军在真定城边四处搜集粮草,都还只是搬空了附近城池的库房,没动老百姓的口粮,后来都挨了不少骂,如今盛庸带的可是朝廷的大军,都敢对百姓的口粮下手了,一点不顾及事后的影响,分明是南军真的断了粮,走投无路之下才用了这个法子。 这就是中央军和造反军的区别,有些事是只有造反的军队能做的,中央军敢做,立马就要失去人心,朱棣都起来造反了,还不敢对百姓下手太狠,他盛庸哪儿来的胆子纵兵抢粮?看来南军缺粮的情况只会比自己想得更严重。 那么问题来了,要不要趁着这个机会进攻? 朱棣扫了一眼那些将领,好几个将领脸上都露出雀跃神色,看来他们也是抱着同样的想法,但朱棣打仗实在是太喜欢用阴招了,他从来都不是一个光明正大出牌的人,哪怕眼下南军已经虚弱成了这样,他也不愿意发动总攻,还是想用自己最拿手的方法。 偷袭。 他松开眉头,开始下达军令: “传令,在河岸排布步卒,连夜搭建浮桥,时刻注意南军大营一举一动,若是他们抢夺浮桥,立刻回报!” “传令,骑兵连夜后撤三十里,分兵两处,寻上游下游浅滩处强行渡河,于敌后合军!” 他狠狠一掌拍在了沙盘上:“今夜三更,全军进攻,势要一举击溃盛庸,扫清南下之路!” 第三百五十二章 大败 燕军搭建浮桥的行为,很快引起了南军的警觉,盛庸跑到望楼上看了半天,作出了结论: “缺粮一事,必定被燕军所察,这是要和我军决战了。” 这是个很准确的判断,因为派士卒搜集粮草的行为太过明显,盛庸早料到朱棣会知道南军缺粮的情况,然后趁这个机会发动总攻,他只是没想到朱棣的决断会这般快这般狠,过万士卒散布出去才刚刚有了动作,朱棣就摆出了要进攻的架势。 这条睢河的支流很浅,水流也不急,两军对峙的位置,要强行渡河也不是不行,但有了浮桥,才能让大军全数过河展开厮杀,所以盛庸果断地下了军令--夺取浮桥。 以往两军对峙,往往是缺粮的一方想要速战速决,但这次却反了过来,因为盛庸清楚燕军是孤军深入,只要拖下去,胜利的希望就会越来越大,他都已经不在乎骂名,用上和民众抢粮的法子强行维持对峙状态,就是希望把燕军耗死在这里,眼下燕军急眼了想要玩命,他自然是不肯的,所以夺取浮桥成了最紧要的事情。 两军扎营,俱是离河岸有一段距离,作为将领的必修课之一,就是扎营不能离河太近,要不然上游束流然后再放水,就可以轻易地冲毁大营,南军大营离河岸大概半里距离,燕军兵力本就多于南军,如果真让燕军把浮桥搭成了,南军根本无法屏蔽整个南岸,怕是一下子就要陷入肉搏厮杀的阶段。 对峙了十余日,南军缺粮确实很严重,这些日子全军将士都吃不饱,真要在兵力劣势的情况下和燕军短兵相接,盛庸没那份信心,所以他果断地放弃了自古将领们最喜欢的伏击方式--半渡而击,转而想和燕军拉锯,争夺浮桥。 这条睢河的支流虽浅,但朱棣也不会蠢到让十余万大军强行渡河,所以毁了浮桥,这种对峙状态还能再继续下去。 河岸再次响起了厮杀声,十几里河岸,搭了无数条浮桥,两军最为勇猛的士卒在刚刚搭建好的浮桥上开始肉搏,但论起战损,还是燕军死的人多些,毕竟南军的目的是为了毁去浮桥,而燕军则是要突破岸边南军的同时开辟阵地,给身后的同袍们杀出一条路来,两者难度不可同日而语,自然是燕军伤亡更大一些。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了半夜,今夜月色不明,两岸就点起无数火把,拼命厮杀,不知道多少士卒死去之后尸体跌落河水,被河水冲走堆积在各处浅滩,一眼望去,无比血腥惨烈的景象仿佛让人置身地狱,但此刻已经没人能去想这些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浮桥,集中在了对岸士卒的身上,杀死敌人,是满身鲜血两眼通红的士卒们心中仅剩的念头。 河畔的拉锯,望楼上的盛庸看得清清楚楚,他有些想不明白朱棣为什么会用这么笨的法子来进攻,但眼下显然不适合过于纠结这个,也只能归结于朱棣是因为兵力强过自己,再加上听闻南军断粮的消息而生了傲慢之心,无论如何,这种拉锯总是对南军有利的,因为盛庸清楚自己身后是整个大明,而朱棣身后则是空荡荡的一片,什么都没有。 但很快盛庸的这个想法就被推翻了,因为他发现自己的身后并不是朝廷和万里江山,而是突然出现的爆炸和喊杀声。 站在风里的盛庸愣了愣,迅速回头望去,只见南军大营后方突然出现无数火把,成建制的骑兵开始朝着大营发起冲击,注意力都在河岸的南军士卒果然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被燕军冲进了大营,一瞬间燕军所向无敌的骑兵在大营里冲杀放火,大营各处火光冲天,这里的动静甚至让河岸的士卒们都大惊失色,原本还能维持的防线顷刻间就有了崩溃的迹象。 望楼上的盛庸目眦欲裂,他总算明白了朱棣为什么会选择这种强行搭建浮桥以命换命的进攻方法,分明是在吸引南军的注意力,给绕后的骑兵突袭做铺垫!一时间他只想破口大骂,朱棣这王八蛋实在太无耻了,兵力优势,后勤优势,居然还要用偷袭的法子?他娘的他到底有没有将领的尊严和信念? 此时身处河岸指挥战斗的平安也发现事情不对了,得知燕军骑兵绕后袭营,他二话不说就喝令督战队维持河岸防线,敢有退者杀无赦,一片刀光闪动,处死了上百个想要退回大营的士卒,才勉强止住了防线的骚动,不得不说平安此举确实是强行给南军续了命,燕军骑兵攻势确实猛烈,但一时之间也没法突破大营冲到河岸,相反若是真让燕军步卒过了河,防线崩溃,南军今夜就必定惨败了。 平安的指挥成功给盛庸拖延了一些时间,他匆匆下了望楼,带着大营里的士卒拼命抵御着进攻,恰好带兵外出搜集粮草的铁铉也在此时回营,两相合力之下,总算是借助大营暂时挡住了骑兵,但也只能暂时抵挡而已,因为朱棣没有错过这个南军大乱的机会,他见顾怀和顾成带兵绕后成功,当即翻身上马,身先士卒鼓舞士气,河岸的防线,南军大营的抵抗,再一次出现了崩溃的迹象。 而此时,丰神俊朗的徐辉祖正在十里外,静静地看着那边漫天的火光,嘴角轻轻地勾起了一个笑容。 还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 按道理说,押运粮草这种事情,是不需要主帅徐辉祖亲自做的,但奈何他实在放心不下河畔的盛庸大军,这才亲自带了三万兵马押送着粮草,绕了个大大的圈子赶往河畔的南军大营。 这一次盛庸和铁铉确实做得太过火了,徐辉祖知道他们的心思,纵兵抢粮,放在平日确实是要被口诛笔伐的大罪过,但眼下这种非常时刻,为了维持大军的稳定,做出这种事情确实可以理解,毕竟只要把朱棣的这十几万大军永远留在此地,这场打了三年的战争,就可以宣告落幕了。 但徐辉祖还是很不放心,他是个做事务必滴水不漏的人,盛庸派兵搜集粮草,可以解燃眉之急,却不能长久下去,所以他从自己大军的粮草里拨出了一部分,想要押送给盛庸,同时也去盛庸大营里看看,查漏补缺一番。 但谁知道就是有这么巧,粮草还没运到,就遇上了燕军全面进攻? 这确实是个好机会,也符合一直以来徐辉祖的预想,如果他就此折返,赌一把盛庸短时间内不会溃败,然后带着十万大军加入战场,朱棣几乎不可能赢。 但他不敢赌。 来回百余里,他手下骑兵不多,就算是急行军,半天的时间至少是要的,可眼下南军大营处处火光,喊杀声隔几里地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分明是厮杀进入了白热化阶段,他若是不管不顾地回去调动大军,盛庸败了,朱棣渡河怎么办? 终究是不敢赌,因为徐辉祖知道过了睢河,离金陵就不远了,能做出像样抵抗的大军更是几乎没有,比起在今夜全歼燕军,还是保住盛庸的大军更重要。 一念至此,他迅速传下军令,押送的粮草就暂且搁置在野外,只留极少的人看守,其他人全部行军,朝着战场赶去。 事实证明徐辉祖的选择很正确,当他带着大军来到战场的时候,燕军骑兵刚刚突破盛庸匆忙组织起来的大营防线,而河畔受到激励的燕军步卒也已经在河滩开辟阵地,两面夹击之下,南军岌岌可危,徐辉祖见此情形没有丝毫耽搁,立即让麾下部队投入战斗,而这些从夜色里杀出的援军,果然一下子逆转了战场形势。 徐辉祖选的方位实在太致命了,他没有去管那些在大营肆虐的骑兵,而是选择了河岸战场,刚刚开辟阵地的燕军士卒没想到下游方向居然会出现一支士气高涨战力充足的大军,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刚刚稳固下来的阵地顿时开始崩溃,那些还在渡河的士卒更是被徐辉祖来了个半渡而击,一时间燕军大乱,渡河大军首尾不能相顾,死伤惨重。 指挥的朱棣也万没料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深夜里又多出支军队来,稀里糊涂挨了徐辉祖几闷棍后,他终于是弄清了这支大军的来历,顿时意识到大事不好,立即下令全军撤回北岸,本就极度混乱的燕军阵型再也无法维持,无数燕军士卒亡命般地逃窜向河对岸,而徐辉祖也没有放过这个机会,和平安一起趁势追击,甚至将渡河开辟阵地的燕军将领李斌就地斩杀。 而步卒一退,正马踏连营的燕军骑兵登时压力大增,顾怀顾成两人本来已经议定分兵两侧突袭河岸战场,但见到燕军溃败后,知道已事不可为,立刻开始带兵突围,但大营进来容易出去难,士气大振的南军开始不要命地围堵,万幸有手雷开道,这才险险冲了出来,留下了无数具尸体。 等到天明,双方各自退回两岸,清点之下,朱棣才郁闷地发现这一战燕军步卒折损竟过了三万,骑兵阵亡七千,堪称大败,这次夜袭可以用偷鸡不成蚀把米来形容,不仅没有完成短时间击溃盛庸的战略目标,反而损兵折将,让一路南下的锋锐之气几乎消失殆尽。 而当他知道来援的并不是徐辉祖的完整大军,而只是押送粮草的三万步卒后,这种郁闷就更重了。 而更大的麻烦,也还在等着他。 第三百五十三章 风波 燕军的中军大帐,沉默已经持续很长时间了。 昨夜一场大败,在场的将领都是上了战场的,但除了倒霉点被徐辉祖带兵堵个正着的李斌,其他人身上都没见什么伤,连带兵步卒强行渡河的先锋丘福都周身完好,只是看在场将领们的表情,几乎没人为此感到庆幸,都是实打实的阴沉。 事实上今早收兵回营后,这种长久以来积累的压抑情绪就爆发了,虽然没有将领闹事,但朱棣和顾怀都敏锐地觉察到了大军的气氛有所转变,这不是一件小事,所以清点完战损后,朱棣就把将领们都叫进了大帐,准备搞搞战后总结和下一次的战前动员。 没办法,行军打仗不是郊游,人心不齐,那是要出大问题的,现在燕军的氛围,是个人都能感觉不对,此刻大帐里亲近些的将领都在对眼色,不知道到底在打什么算盘。 朱棣清了清嗓子:“昨夜一战,是俺疏忽了,只是徐辉祖运粮运得太巧了些,非战之罪,若是重整大军再战一场,未必就” 这就是要给个说法了,主帅也不是好当的,打了胜仗自然受手底下将领们的仰视和赞美,但打了败仗,不说点好话这事儿怎么能过得去?只是朱棣还以为这次和以前一样,承认自己的失误,肯定对方的运气,然后重申下一次必胜的宗旨,这事儿就这么糊弄过去了,但今天将领们显然不打算给他这个面子。 要知道他们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跟着朱棣起兵造反的,长久以来他们一直背负着反贼的罪名,拿着自己的脑袋去拼命,虽然不可否认是为了自己的前程,但说到底除了燕王府最初那批人,其他的将领还不是因为朱棣带给了他们很多胜利,才慢慢聚过来的?但随着战事的发展,接近四年的靖难,再蠢的将领也能看出来了,胜利似乎还是很遥远,甚至可以说是远到几乎无法触碰。 这次孤注一掷的出征,在德州时就有很多将领反对,因为这实在太过冒险,用玩命来形容都有些不足,只是碍于朱棣威严,他们才没敢出声阻拦,如今说好的直扑京城,却连京城的郊区都还没看到,就遭遇这等大败,他们心底积累的愤怒怎么可能不爆发? 掉脑袋的事情,是绝对不能马虎的,至少要讨个说法,很显然朱棣这一番稀里糊涂的说辞今天是糊弄不过去了,几个将领对了对眼神,最后是当初在北平给朱棣通风报信的张信站了出来: “王爷,此地前路被拦,后路被断,实乃绝境,如今又遇此大败,不如不如另寻他处扎营如何?” 有人开口了,其他人胆子也大了起来,又一个将领出了声:“就是啊王爷,昨夜稀里糊涂就输了,这地儿风水是真不行,咱们去别处打胜算怕是还要高些。” “殿下,不如渡睢河重新扎营如何?只要甩掉身后的徐辉祖,到时候盛庸还不是任咱们拿捏?” “就是就是” 要求移营的声音此起彼伏,朱棣冷眼看了半晌,总算是看明白了,什么另寻他处作战,这些将领的心思说白了就是要劝他变相撤退。 说起来这次的南下突袭是他和顾怀两个人议定的,为防消息走漏,确实一开始没告诉其他将领,直到出发前一天才匆匆传下军令,那时就有许多将领神色不对了,毕竟在他们看来如今燕军在正面战场还握有优势,实在犯不着用这种搏命的方法直奔京城--就算耗下去赢的可能性越来越小又怎样?总好过把全副身家押在一仗上,而且赢的可能性看起来几乎不存在。 其实说实话,朱棣心里也有些七上八下,在德州时用行军地图拉出一条直奔京城的线,看起来都是那么惊心动魄,这一路不知道要遇到多少老冤家,多少车匪路霸,朱棣当然知道这路不好走,但也没想到如今真的被堵在了半路,而且不好打也就算了,貌似还有了点打不过的迹象,那所谓的直扑京城现在看起来真像是口号了,怎么想怎么他娘的离谱。 但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如果后撤大军必定军心涣散,他又怎么敢出声同意这些将领的话? 一直冷眼旁观的顾怀走上一步,站在了朱棣的身侧,语气坚决:“事已至此,移营何用?此战当有进无退!” 顾怀一开口,诸将的议论声都小了些,要知道顾怀还是有资格说这话的,毕竟他这几年做了多少事诸将都看在眼里,而且若只是个文弱谋士也就罢了,大老粗们当然可以不用卖面子,但顾怀既是秘谍司的主官,又是能带兵打仗的将领,算个什么书生?这位和他们一样,是能提刀砍人上马冲锋的! 朱棣回过神来,脸色恢复冷硬,但他知道自己现在绝对不能用身份和威势强行压下军中的这种声音,因为人心一散,鬼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但顾怀的出声总算是让他有了些许思考的时间,他想了想,有了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他并没有斥责那些要求移营的将领,也没有出声赞同,而是下令愿意留在此地和盛庸徐辉祖决战的将领站到右边,想移营渡睢河转战他处也就是变相撤退的站到左边。 朱棣又打起了如意算盘,他知道人是有从众心理的,而麾下将领也是不敢当众违抗他的,这种类似记名投票的群体活动都是做做样子,他相信没人敢顶着他的目光站到左边和他作对,而当所有人都站到右边后,这种因为一时战败而产生的声音就会消失。 但这一次他错了,因为半数以上的将领没怎么犹豫,就呼啦啦站到了左边,甚至都没能看清是谁带的头。 朱棣傻眼了,这下他也没办法了,当初东昌战败后都没这么尴尬,看来孤军深入确实让这些将领不安到了极点,他气极反笑:“俺不管了,你们自己看着办!” 在这个主帅和将领面临决裂,外面又敌军环伺的艰难时刻,一直站在原地的朱能开口了。 他走到右边,表明了支持朱棣的决心,并大声对那些站到左边的将领怒道:“已经到了这里,为什么不坚持下去?当年汉高祖刘邦十战九不胜,最后不也占据天下了么?现在敌军缺粮,士气疲敝,又被我等拖于此地,只要坚持下去,就一定能胜利在望,怎么能有退却的念头?” 声音极大,仿佛震得营帐都抖了几抖,站到左边的将领都不说话,这倒未必是他们信了朱能的话,把朱棣看成了刘邦,而是因为张玉死后,朱能已经是燕军第一大将,他虽然是个大老粗,但平素很得军心,将领们都服他,此时跳出来和他唱反调,就相当于同时得罪了燕王和朱能,接下来还能有什么好果子吃? 闹了这么一通,该出的气也出了,该说的话也说了,被带着一路打到此地然后兵败的怨气总算是消了,反正都上了贼船,就这么着。 不知道是谁带的头,将领们呼啦啦全站到了右边,燕军的声音再次统一,这场闹剧终于是收尾了。 朱棣用一种近乎感恩的眼神看着朱能,朱能平日是个粗人,说话三句离不开骂娘,上了战场更是闷着脑袋冲杀,但他现在是燕军中地位最高、资历最深的将领,在这艰难时刻有他挺身而出支持自己,才可以彻底消去这种风波。 顾怀也在一旁松了口气,这些话朱能能说,他却是不能说的,军中自成体系,顾怀虽然也是将领,但论资历他还没办法喝令其他人,当然,如果张玉还活着,有对朱棣忠心耿耿的他坐镇,今日这种闹剧根本不可能发生。 说到底还是这次实在太过冒险,冒险到将领们都没了信心,以前跟着朱棣在北境转战,兵力相差那么大他们都有信心能撑过去,他们相信朱棣的指挥能带来胜利,相信朱棣会从北平一路打到金陵成为九五至尊然后他们跟着鸡犬升天,但随着这次十几万大军在断绝后勤前路漫漫的情况下强行奔袭京城,而且被堵在此地进退两难,他们终于是开始产生一种怀疑,是不是朱棣也做了一次错误的判断,然后这十几万人都会死在这里? 顾怀收回目光,扪心自问,难道他和朱棣就没有动摇过?绕过山东兵发徐州,再下扬州直扑金陵看起来是多美妙的设想,但盛庸徐辉祖他们确实做到了他们该做的,某一秒顾怀也不是没想过,是不是这一次的选择错了?是不是只带骑兵会更好些?是不是该再等些时日?是不是这次会输? 现实是残酷的,但万幸这种残酷燕军已经经历了很多次,耿炳文三十万大军驻扎真定的时候,李景隆五十万大军围困北平的时候,白沟河六十万大军铺天盖地杀过来的时候,那种绝望和无力,不亲身体验一下,是无论如何也形容不出来的。 但燕军还是坚持了下来,一直坚持到了今天,坚持到了这最终的决战。 这一次还能和以往一样,不管多么困难,只要坚持下去,就能获得胜利么? 顾怀幽幽地叹了口气。 第三百五十四章 移营 金陵。 前些日子燕军南下直扑徐州的消息传回来后,京师很是震动了一番,当时还是正月,大过年的朱允炆正在休沐后的朝会接受百官的拜年呢,突然就有军报送过来说朱棣犯了失心疯越过山东去打徐州了,当即就有懂军事的大臣分析出来朱棣是想不管不顾地直奔京城,把朱允炆骇得面无人色,连朝会都没心思开了,跑回御书房找自己的智囊方孝孺商议许久,可还没得出结论,前线的消息就接连不断地传了回来,搞得两人的心情变换不断,还是最后得知朱棣在宿州被堵住了,这才长松了一口气。 要知道前些日子朱允炆还在考虑怎么处理其他藩王的问题,前线战事稳定,他也就把目光移向了别处,现在齐泰在广德募兵,黄子澄在苏州募粮,练子宁、黄观及驸马梅殷分赴各地征调兵员,百姓被搜刮得怨声载道,这种情况下不知多少军国大事要处理,但天才皇帝朱允炆不知怎么的,突然想起了被流放到云南去当野人的周王来,令人把他带回京城,严加看管。 湘王一家自焚了,代王被关到了四川,宁王跟着燕王造了反,诸王里面,也就周王谷王还是自由之身,谷王在金陵,就在朱允炆眼皮子底下,他倒不担心,可他害怕在云南当人猿泰山的周王也学燕王揭竿而起,三个藩王一同号召天下靖难,岂不是更加声势大振了么?于是朱允炆赶紧下了一道诏书,把他五叔周王十万火急地从云南弄回了京师关押起来,这才算是安心了。 而朱允炆动手收拾他亲戚的时候,他的“卧龙”方孝孺引经据典、认真考证、夙兴夜寐地辛勤工作,也终于完成了一件大事,那就是彻底依周礼更定了大明的官职勋阶。 这两个极品 但眼下朱棣发了疯,这些事情是做不下去了,朱允炆每日都在等前线战报,宿州离金陵太近,战报要送过来很快,在看到盛庸徐辉祖大败燕王,如今已经把燕王堵在睢河边上后,他大喜过望,可面对盛庸催粮催兵员的奏表后,他又开始犹豫起来。 朝廷也难呐,近四年苦战,几乎掏空了朝廷的家底,民夫征召已经过了百万,可以调动的兵力如今已经全在北方,粮草已经紧缺到要靠大臣去富庶之地从豪门乡绅百姓处募集,哪儿还有余力满足盛庸的狮子大开口?要知道连京城的大营都只剩下了不到十万兵马 想到这里朱允炆眼皮一跳,老天爷,金陵居然就这点守备力量了?不到十万的兵马,要是燕逆真打了过来,金陵岂不是危矣? 不对,那里毕竟有近二十万大军堵着,燕逆应该过不来 可万一呢?当初八十万大军不也被燕逆打了个落花流水?相比之下这二十万都显得有些少了!但凡盛庸他们败上一次 之前还只是忧心前线战事的朱允炆猛地醒悟过来,他第一次感觉到了生命受到威胁的那种紧张和恐慌,朱老四那张脸仿佛已经出现在眼前,朱允炆甚至想象到了自己站在金陵城头看城下朱棣带着大军耀武扬威的样子。 不行!要想办法!前线都往后稍稍,保住金陵和朕最重要! 一想到这里朱允炆不由寝食难安,他思来想去,又找来自己的智囊方孝孺商议,最后还是方孝孺这个极品人才给他出了个主意:金陵缺一大将坐镇,耿炳文靠不住,李景隆是个废物,前线有盛庸铁铉这对老搭档就够了,甚至还有平安,不如把徐辉祖调回来坐镇金陵,到时候就可保万无一失。 人才,真是人才! 这种馊主意真没几个人想得出来,最关键的是朱允炆此时也是病急乱投医,方孝孺和他一个敢说一个敢听,于是接连三道催促徐辉祖回京戍守金陵的诏书,就这般飞往了前线。 刚刚取胜的徐辉祖看见诏书差点气得吐血,但皇帝急了,要他回去保卫京城,他难道还能说个“不”字? 于是他只能恨恨一咬牙,将大军托付给平安,轻装简行上了路 …… 四月十九,南军的断粮情况,越来越严重了。 军事对峙已经快持续了一个多月,但朝廷的粮草还是没送到,瘦了一圈的盛庸和铁铉在帐中清点完了粮草数量后,绝望地发现剩下的军粮顶多还能撑四天。 而且这还是与徐辉祖的那十万大军合兵一处后,沾了徐辉祖带了不少粮草的光,才能撑到现在,这些时日河边上都快被南军搜刮干净了,眼下再也找不出一粒粮食,这看起来漫漫无期的对峙,该怎么持续下去? 十八万大军屯兵河岸,看起来倒是壮观,但其中艰难,只有盛庸铁铉、平安何福等将领知晓,眼下燕军还有多久断粮他们不知道,但再过四天,南军将士们就要没东西吃了。 对峙到了这种境地,已经没有必要再对燕军形成包围,盛庸看得清楚,前番大败后燕军都还没撤兵或者移营,分明是存了死战的决心,压根不会考虑撤退这个选项,河对岸大营里的朱棣,是真的准备把这最后的朝廷大军打垮,然后直奔京城,或许他也是知道了南军断粮的窘境,才会做出如此豪赌。 该怎么办?盛庸的目光一一扫过铁铉平安等将领,然而没有人能出声提供一条出路。 “事到如今,只有移营了,”盛庸沉声道,“河岸不易防守,而且睢河附近粮草已绝,再守下去,只有死路一条。” 平安皱起眉头:“移营何处?” 盛庸思考片刻:“灵璧。” 他指着沙盘:“山东还有最后一批粮食能送过来,但需要过睢河,如果我军移营灵璧,燕逆只有两个选择。” “其一,不管我军,直扑金陵,而金陵城高墙厚,又有魏国公回京坐镇,绝不会轻易被破,且我军得到粮草补给,可以轻易追上燕逆,到时候前后夹击,燕逆必败。” “其二,燕逆心知不破我军不能南下,随我军移营灵璧,继续对峙,但我军补充了军粮,拖下去燕逆也是败亡的结局。” 他看了一眼众人:“若是继续留于此地再拖四天,军中粮草一断,就守不住了,灵璧深沟高垒,可作长远之计。” 众将纷纷陷入沉思,到了如今地步,他们清楚和燕军的对峙已经不能再继续下去,树挪死人挪活,再不动弹动弹,到时候输了真就要成千古罪人。 过了许久,铁铉才出声:“突然移营,燕逆必然有所警觉,万一派出骑兵袭扰粮道怎么办?” 盛庸看向平安:“所以得需一员大将带兵接收押运粮草,平安将军带兵六万前去护卫如何?” 平安点了点头,盛庸见其余众将默不作声算是默认,盛庸长长吐了口气,站起身子:“传令,全军开拔,本将亲率步卒断后,移营灵璧!” …… 十几万人的开拔,就算在河对岸,也是很容易就能觉察到的,负责轮值的士卒纷纷如临大敌,生怕南军是要进攻,但观察半晌之后,他们才发现南军竟是沿着河道往上游去了,看着模样,分明是要移营。 得到消息的朱棣和诸将也跑到望楼上盯着南军的一举一动,在看到盛庸还带着大军断后,整个南军行动之间秩序还算森严后,朱棣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可惜了,不能带兵冲上一波。” 盛庸的想法不难猜,很显然朱棣也没有越过盛庸平安这十八万大军去打金陵的勇气,唯一让他庆幸的就是徐辉祖走了,这大舅子真是让他恨得咬牙切齿偏偏拿他还没什么办法,听说徐辉祖回了金陵,朱棣简直觉得整个世界都美好了起来。 眼下盛庸移营,呆在原地不动肯定是不行的,直接南下也是不行的,唯一的法子,还真就应了当时刚到宿州朱棣和顾怀说的那句话。 需要一场决战,一场打垮这十八万大军的决战,如此才能没有后顾之忧地直奔金陵。 还能怎么办呢?早已认清现实的朱棣回头传下了大军开拔的军令,盛庸到哪儿,他自然也要跟到哪儿,不然去哪里断他的粮道? 要换了往日,燕军还真没资格和南军耗,但眼下情况反过来了,朱棣清楚,只要让南军得不到一粒粮食,派骑兵袭扰那些搜集粮草的士卒,再把盛庸的粮道一断,只要拖下去,早晚盛庸的这十几万大军会灰飞烟灭。 当然,这一路紧追,派兵骚扰偷袭的事情肯定也是要干的,反正只要能让盛庸恶心,让南军出现战损的事,朱棣都乐意去干,虽然他现在还不知道盛庸准备去哪儿,准备做什么,但不妨碍他再给盛庸添一添堵。 他转身走下望楼,喃喃自语: “已经快五月了啊” 第三百五十五章 灵壁之战 灵璧一地,从地名就能看出来,此地多山林,也多沟壑,三十余万的军队先后开拔到此地后,南军抢先占住了制高点,在从山中安营立寨,燕军难攻的同时,南军若想主动进攻,从山上往下冲也总是比平地来得有优势。 转移到此地后军事对峙仍在继续,南军有地形优势,燕军几乎不可能在兵力相当的情况下强行打上去,朱棣倒也看得明白,干脆就在山下扎营,对南军形成了反包围,只是这包围圈很是松散,甚至都没包围到山后,而且为了防止南军从山上下来偷袭,大营离山脚还有一段距离,两军士卒倒是可以在山上山下进行对骂,但箭却是射不上去也落不下来的,所以这里的对峙,甚至比在睢河边上还要平静许多。 已经是拔营的第三天,顾怀带着五千骑兵正在大营外围巡弋,毕竟骑兵放着也是放着,还不如在外围警戒一番,正好也可以四处追击山上下来搜粮的小股南军,也算是比在大营里待着白白消耗粮草来得有用些。 顾怀带着魏老三王五两个亲卫,以及陈平麾下的五千骑兵,就这般在灵璧附近转了一圈,只可惜此地百姓在知道两军转移过来之后都跑得差不多了,一路看过去荒凉至极,有些小的城池甚至都空了,百姓们俱都逃到了别处或者逃进了山里当野人,直让人感慨战争果然彻彻底底地改变了承平三十多年的世道。 这日顾怀军中粮草已经不多,而且巡弋的距离也有些远了,顾怀便准备带兵回营,不料走到半路遇到群残兵败将,定睛一看居然是顾成,顾怀赶紧拨马上前,细问之下才知道顾成也和他一样带兵巡弋敌境,但半途遇上了打着平安旗号的大军,他见那军中民夫众多,而且均是步卒,便想着带兵冲上一波,谁知那平安像是早有准备,不仅没有被冲个措手不及,反而结阵迎敌让顾成部死伤惨重,顾成就这般带着大军凄凄惶惶地逃了,半途遇上了收兵回营的顾怀。 顾怀一听到这儿大为疑惑,打了这么几年仗,他还不知道平安是个什么性子?莫名其妙地把燕军当成杀父仇人,恨不得提把刀拼命的那种,他会打了胜仗不追击? 当下他便让顾成先回大营,自己带了人去顾成提到的路径上等着,等到看清了平安的大军,还有大军后方民夫押运的东西后,他一下子就明白了盛庸移营灵璧的意图。 那是足够南军撑下去的粮草。 既然南军缺粮,朱棣自然是没放过这个机会的,灵璧往南的粮道都给燕军断了,本以为如此就能把南军逼上绝路,谁知道南军还在这里藏了一手,如果让这些粮草进了灵璧南军大营,形势怕是要一下子急转而下。 想到这里他不禁有些担心,派人往大营报信后,他在平安的身后跟了一夜,等到天明,他还在犹豫要不要带兵冲上一波看看能不能放把火的时候,燕军的大部队就到了。 朱能带来了燕军所有的骑兵。 原来顾成回营后,朱棣也敏锐地感觉到了不对劲,保险起见,他让朱能带兵来驰援顾怀,等朱能半路遇上顾怀送去的口信,登时大喜过望,带着骑兵开始奔袭,正好在天明时分到了顾怀身边。 要说盛庸和平安也真是时运不济,但凡不是顾成带兵碰巧往这边走了一遭,或者顾怀和朱棣没有因为平安的性子生起疑心,这批粮草就真的进南军大营了,但此刻既然已经被发现,顾怀朱能当然不会给南军翻盘的机会,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间,带着骑兵发起了冲锋,而且这次冲锋不为杀人,只为放火,那些民夫哪里见过数万骑兵冲锋的阵仗?吓得四处逃窜,而平安所带多为步卒,要是战场厮杀还能结阵对抗骑兵,但若是想在骑兵的速度和锋锐下保住粮草,那就是痴人说梦了。 只是一冲,平安的大军和押粮的民夫队伍就首尾两断,但燕军还没来得及放火,派来接应平安的何福部就到了,两军夹击之下,燕军骑兵一时岌岌可危,在这危急时刻,又一个方向杀出了支援军,待看清援军打的旗号,平安和何福的心登时沉了下去。 来的人是朱高熙,原来消息传到燕军大营,朱棣立刻意识到这是个断了南军后路的大好机会,立刻派朱高熙带兵驰援,碰巧赶上平安何福两军借粮草合围了燕军骑兵,他带着步卒就加入了战场,这一顿厮杀从天明持续到了傍晚,双方主帅也带着大军到了,因为一批粮草,已经对峙了许久的双方终于是拔出武器开始了大战。 但毕竟粮草是南军的要害,为了保住粮草不被燕军放火,南军派了不少兵力守候在运送粮草的车队旁边,但盛庸显然是忘了燕军是有手雷的,这玩意儿用多了南军多了防备,作用不比以前,但用来炸输送粮草的大车,那真是一炸一大片。 就此厮杀到了天色暗下来,朱棣确定南军粮草尽毁,知道目标已经达到了不必徒增伤亡,便传令鸣金收兵,而南军也只能凄凄惶惶地退回灵璧大营,虽然此战双方战损相当,但粮草一没,南军已经是穷途末路了。 好几天了,全军将士喝的都是稀粥,这下可好,粮草烧的烧炸的炸,接下来的日子怕是就得喝清水了,这下子可算是要了南军的老命,饭都吃不上了,还打什么仗?于是盛庸和将领们一合计,知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便决定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强行突围,转移到淮河一带,到时候从附近州县搬取粮食,还能和燕军有一战之力。 为了保证行动一致,他们还制定了暗号,以三声炮响为令,全军上下一听见响动,立刻冲下山,向淮河方向突围。 但盛庸和平安何福等人显然忘了很重要的一件事情,那就是这条军令是要传达给全军上下的。 而南军上上下下十几万人,鬼知道有没有燕王的谍子? 第二天一早,寨上各路人马纷纷起床,埋锅造饭,既然要突围了,自然也就不用节省粮食,毕竟这最后一顿得给将士们吃顿好的,可就当南军士卒们饱餐了一顿,打包好包袱,各营兵马只集结了一小部分时,平地里忽地三声炮响,在山谷里久久回荡。 这下子全军上下都懵了,突围这就开始了? 有些集结完毕的将士反应比较快,立刻一马当先地往山下冲,反应慢的人看着情形自然也明白了过来,要知道燕军骑兵是很多的,要在骑兵追击下突围,那是何等凶险的事情,要是落在后面,十有八九不被砍死也被踩死,所以士卒们也顾不得再集合了,一股脑地往营门冲去。 盛庸等人自然清楚这炮响不是他们发出的突围信号,但此时军心已乱,任凭他们如何约束大军,也止不住想要活命的士卒了,而山坳外,朱棣高坐马上,看着狼狈从山上冲下逃命的南军士卒,只是微微一笑,吩咐道:“放一半出去,骑兵追击!然后步卒封山,把另一半全留在此地!” 以逸待劳的燕军轰然而动,这是个很滑稽的场面,准备出逃的南军正好遇上进攻的燕军,燕军哪里还会跟他们讲客气?被放出去的南军士卒自然欢天喜地以为逃出生天,殊不知不适合进山围攻的骑兵早已跟在了他们身后,而一片片冲到山下却被步卒挡住的南军士卒就满是绝望了,因为他们发现此刻就算是想拿起武器反抗,听不到主官将领军令的他们已经不知道该怎么打了。 没有意外,此役燕军顺势围堵追杀,十余万南军几乎被全歼,平安等三十七名将领被俘获,甚至还抓到了一百多名监军的文官和宦官,只有盛庸铁铉何福逃了出去。 朱棣和顾怀的豪赌和坚持终于换来了胜利,这颗通往金陵路上最后的绊脚石被一脚踢开,此战击溃了南军的主力,南军再也不可能组织起这样的反攻,在历经千辛万苦,战胜无数敌人,面对无数绝境后,朱棣终于看到了胜利的曙光。 整理完战场,完成集结的燕军将士们不知道谁开了一个头,所有人都开始了欢呼,他们一遍遍喊着燕军必胜,燕王必胜,然后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南方,看向了最后的目的地。 近在咫尺!四年了!打了那么多仗,死了那么多人,终于是看见了一条通往胜利的康庄大道! 不是没有人恍惚,那些之前还曾对这次出征心存疑虑的将领们怔怔地互相看着,仍然不敢相信他们真的打败了南军,即将直扑金陵,完成那个在几个月前看起来还遥遥无期的目标。 灵璧山顶,山风呼啸,这里只有两个身影,一身黑色铠甲的燕王,一向威严冷硬的朱棣,看着山下已经尘埃落定的战场,忽然之间泪流满面。 拄着长刀的顾怀笑了笑,跟了朱棣快四年,自然知道这个威武霸气的燕王朱老四,其实也是个凡人而已,他也会害怕失败,会彷徨无助,会像这一刻一样喜极而泣。 顾怀转身离开,没有去打扰历尽磨难享受胜利喜悦的朱棣,他知道这一刻应该让朱棣一个人待一会儿。 一千六百年前,决定楚汉相争胜败的垓下之战就发生在灵璧附近,这算不算历史的巧合? 随着走下山顶,他的笑容也渐渐消失,他看向了南方,看向了下一站。 扬州。 第三百五十六章 隔江相望 灵璧一战结束后,燕军根本没有消耗太多时间整理军备,接收降卒,而是只用了短短一天,就收拾好了准备继续行军。 已经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候,所有人的心里都只剩下了两个字,那就是南下,用吃奶的速度南下,赶在朝廷重新组织起兵力之前南下,用奔雷一般的速度南下攻占京城! 从灵璧出发去金陵几乎是一条直线,燕军自然也是朝东南方向直线行军,五月初一,年后收到朝廷调令,千里迢迢从辽东走海路南下赴援的杨文在直沽被燕军骑兵一冲即溃,杨文本人战死。 五月初七,燕军到达泗州,朱棣谒祖陵。 五月初九,燕军取道淮安、凤阳,阴魂不散的盛庸带领募集而来的残兵临河固守,朱棣谴顾怀、顾成率五千骑兵于上游渡河,绕后突袭,盛庸败走,燕军遂克盱眙。 五月十一,燕军兵发扬州,五月十七到达天长,朝廷监察御史王彬号召全城军民固守待援,但属下反叛,趁其沐浴将其绑缚,后开城投降,扬州不战而降,高邮也闻风换旗,燕军过扬州城而不入,兵锋直指金陵。 扬州失陷,京师震动,压根不用看地图,只要稍微有点地理常识,就知道扬州离金陵有多远,几乎就隔了一条长江,靖难之役终于到了最后的阶段,朱棣只要再迈出一脚,就能踏入朝思暮想的京城。 坐在龙椅上的朱允炆已经被接踵而至的噩耗打击得六神无主,慌乱到了极点的他万万没想到,削藩居然削到他自己皇位不保,朝中百官显然也被这一连串的军情惊呆了,每日朝会,呆若木鸡的百官就听着颤颤巍巍的年轻小黄门怀恩用尖利的嗓子念着战报,听着那一个个城池被燕军攻下,听着燕军距离金陵越来越近,而在扬州失陷后,这种呆滞迅速变成了恐慌,百官都要疯了,燕军居然打到了扬州! 此时的朱允炆迫切需要人给他安全感,可齐泰和黄子澄此时并不在京城之中,他的智囊团只剩下了方孝孺,于是朱允炆将祈求的目光投向了这个书呆子,而这个书呆子也拿出了他的计策。 不得不说方孝孺也是一朵奇葩整个朝堂的官员都快疯了,朱允炆本人都已经要哭出声了,方孝孺还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只见他不慌不忙拿出做学问的态度,吊足了朱允炆的胃口之后,提出了几条对策: 首先是要派出大臣到地方去募兵,也不用太远,金陵附近就行,民间总有义勇之士会站出来保卫陛下的;其次就是号召天下勤王,要知道大明很大,别看朱棣一路打到了扬州,可他实际控制的区域还是只有那么点,其他地方还是忠于陛下的,只要陛下下旨,保管有各地官员会带兵来援;而最后嘛,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要争取时间,要派人去找朱棣谈判,许下割地求和的承诺,以此来麻痹朱棣,等到大军到了,就彻底和朱棣翻脸。 不得不说读书人说话确实有水平,这些计策能不能成是另一回事,起码方孝孺口若悬河的模样看起来就很像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的国之柱石,朱允炆看他如此有把握,也只能是硬着头皮按照他的计划行事,希望这位书呆子能在最后时刻拉他一把。 依然是一个敢说一个敢做的风格朱允炆也不想想,外出募兵、号召勤王都是没办法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的,朱棣都打到门口了,怎么可能来得及? 而所谓的召朱棣谈判割让土地争取时间就更搞笑了,朱棣打仗都不喜欢循规蹈矩,玩弄诡计争取时间正是他的强项,哪里会上这种当?辛辛苦苦、勤勤恳恳地造了四年反,一块地就能打发了? 朱允炆到现在都还没想明白朱棣要的是什么。 但话虽如此,方孝孺提了意见,朱允炆要照办,朝中同样六神无主的大臣们也没有办法,只能按照方孝孺的部署去安排一切,其中所谓最重要的拖延朱棣的任务,被交给了庆成郡主。 按理说这种军国大事,该是大臣勋戚出面才是,怎么会让一个郡主去?但这位郡主确实不简单,她可不是朱允炆的妹妹或者女儿,而是先帝朱元璋的侄女、朱允炆的长辈,真要论起来,她还是朱棣的堂姐。 得了,一切都妥当了,好几个大臣被派出京募兵去了,之前就在苏州等地募集兵粮的齐泰黄子澄被召还,苏州、宁波、徽州等地的知府收到旨意,也纷纷表示马上就带兵入京勤王,庆成郡主也收拾收拾出了京城,过了长江去与朱棣谈判,起码从表面上来看,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五月二十二,长江北岸,燕军大营。 江风呼啸,吹得大营里的军旗猎猎作响,年逾五旬宫装打扮的庆成郡主走下楼船,有些局促紧张地走进了燕军军营。 她只是个妇道人家,朱元璋还在打天下的时候,她就已经是个大姑娘了,那时候穷得不行,也就没有读书识字的机会,后来虽然贵为郡主,但说到底不过是个质朴本分的农家女,此时来掺和这种军国大事偏偏她不来还不行。 既然是郡主,还是燕王的亲戚,搜身的事情,燕军士卒是不敢做的,几个亲卫恭恭敬敬地迎着庆成郡主往里走,一路上庆成郡主左右看看,到处都是或巡逻或休息燕军士卒,军容整齐,杀气盈宵,不由暗暗心惊,等到了大帐前,几个亲卫停下,示意庆成郡主自己进去就行,毕竟亲戚见面聊家事,是不适合有外人的。 庆成郡主定了定心神,挑起帐帘走了进去,一眼就看到了正坐着看兵书的朱棣,自打洪武十三年朱棣就藩北平之后,两人就没有再见过面了,如今二十多年转眼过去,当初的英武少年郎已至中年,而自己也成了个发福老妪,时间还真是不饶人。 朱棣放下兵书,这几年他在军中风餐露宿,有时几天身不解甲,连天作战,早已是满面风霜,正当壮年却已两鬓斑白,看得庆成郡主心头难受,哽咽着喊了声:“小四儿” 毕竟是女子,容易触景伤情,这声小四儿喊出来,就已经泪流满面,朱棣见到当年在金陵常常陪他玩耍,有农家质朴亲情的堂姐,也不由有些鼻酸,站起身上下打量着庆成郡主,感伤道:“敏姐,你也老了啊!” 姐弟相见,自然一阵唏嘘,见朱棣并未冷言冷语相对,庆成郡主刚进军营的紧张感也消失不见,好一番家长里短后,她才把话题绕回了正事:“小四儿啊,说到底,削藩不削藩的,都是咱们朱家的家事,用得着动刀动枪的么?不管咋说,陛下毕竟是你的亲侄儿,你这当叔叔得让着他点不是?骨肉相残,终究是让外人笑话了去,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朱棣听得很认真,并且不断点头称是。 庆成郡主顿时觉得形势一片大好,之前那些大官也是给她紧急培训过的,自然知道该趁热打铁更进一步:“陛下毕竟是陛下,你是不知道哇,陛下都准备下罪己诏了!小四儿啊,姐姐来的时候,陛下都说了,只要你肯退兵,不要再打下去,陛下就愿意割让北境,与你共治天下,陛下都已经这般大度了,你何必要闹到最难堪的地步?” 朱棣仍是点头,庆成郡主讲得有些口干舌燥,也觉得该说的都差不多了,便停下来喝了口水,等着朱棣的答复,朱棣看她已经讲完,才终于开口说话。 他面色平静,语气淡然:“俺这次起兵靖难,只是为了梳理朝政,诛灭奸佞,仿效当年的周公辅政而已,只希望陛下答应俺的请求,莫要让俺难做。” 庆成郡主呆了呆:“什么要求?” 朱棣意味深长地看了这位堂姐一眼,接着说道:“削藩首恶,方孝孺、黄子澄、齐泰,必须死!其余奸佞二十六人,俱都在这份名单上了,若肯俯首认罪,倒也不必一定杀了,如果陛下不答应俺的要求,俺攻破城池之日,希望诸位兄弟姐妹早些去父皇的陵寝暂住,不然到时候,俺怕把诸位吓着。” 话音一落,他从袖中摸出一份折子递了过去,分明是早有准备。 庆成郡主根本不敢去接,她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自己的这个弟弟,这些话分明就是恐吓!原来自己之前说的全是废话,这个弟弟不但一意孤行,甚至在那么一瞬间被亲情融化冷硬之后,立刻就恢复成了原本的模样,他居然在威胁自己和整个宗室! 她这才明白,在朱棣眼里是没有什么兄弟姐妹,也没有什么宗室亲情的,他已经打到了这里,在他眼里,世上只有两种人,一种是支持他的,还有一种,就是反对他的。 庆成郡主不了解朱棣,她根本无法想象朱棣经历了多少痛苦的抉择和苦难的煎熬才走到了今日,眼瞅着金陵就在长江对岸,若不是忌惮朝廷水师,他此刻就已经挥兵城下了,用几句话就想让他走人?白日做梦! 眼看庆成郡主明白了一切,朱棣满意地点了点头,他语气温和,好像刚才那些话不是出自他口,又恢复成了庆成郡主印象里那个在金陵横行霸道的弟弟:“既然如此,兵荒马乱的,姐姐就请回,若是陛下不肯诛除奸佞,需要俺代劳,那到时候俺进了金陵城,谒孝陵,拜天子之后,再去探望姐姐!” 第三百五十七章 闹剧 高大的楼船再次越过水师战船巡弋的江面,庆成郡主给在金陵城中翘首以盼的朱允炆和大臣们带回来朱棣的答复,只是让朱允炆极为失望的是,面对朝廷丢出的这个难题,朱棣并没有做出选择。 他若是答应了占据北境共治天下,那便坐实了他的篡逆罪名,什么靖难辅政,全都成了天大的笑话;他若是不答应继续攻打金陵,天下人自然也能看清他朱老四的目的只是皇位,如此口诛笔伐,谅他也不敢选。 只要他再犹豫些日子,勤王的大军进了金陵,到时候就万无一失了,但朱允炆没想到的是,朱棣确实没那么好忽悠,面对这个难题他不仅没有选,反而还丢给他一份奸佞名单,摆明了是到头了要再逼朱允炆一把。 这份名单上列二十九人,除了方黄齐三人,景清、练子宁、黄观等人也赫然在列,个个都是削藩派的中坚官员,这份奸佞名单一公布,立刻在朝中引起了轩然大波,上了名单的官员个个激愤,没上名单的都松了口气,而李景隆、茹常等议和派则是一下子抖擞了起来,在金銮殿公然叫嚣要先行诛杀削藩首恶,以安燕王。 这下子朱允炆算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书呆子方孝孺出的好主意不仅没让朱棣进退两难,反而让朱允炆傻眼了,他如何不知道就算自己真按朱棣的说法诛杀了方黄齐等人,眼巴巴看着金陵城的朱棣也不会撤兵,到时自己反而要人心丧尽?但朱棣一口咬死他就是直奔这些人来的,朱允炆不动手他就自己来,到时候打进金陵他难道还真只找方黄齐等人算账? 不可能的。 这事实在太容易想明白了,官员们感叹朱棣难对付的同时,看向那些“奸佞”们的眼神也越来越怪,以往削藩议和两边不站只知道伸长脖子看戏的中间派官员到了如今也不由生了些怨气,朝廷万里江山、百万雄兵,对付一个八百勇士起兵夺取北平的燕王,打来打去居然到了今天这种地步,四年之前,谁能想到会有今日? 那些名字被列在奸佞榜上的官员,纵使不是奸佞,也是庸臣! 一时间听闻燕王到扬州后仓皇无措混乱不堪的百官好像找到了宣泄的方向,弹劾的奏章雪花一样飞向御书房,每日朝会都有成群的官员跳出来请诛方孝孺,连还在路上的黄子澄齐泰也不能放过,部分理智点的倒是没有要求朱允炆立刻杀了他们,却也提出此三人庸碌误国,应当削职为民,永不叙用,以此来暂缓燕王之怒。 要知道现在朝会上方孝孺还站在文官之首,以往这个位置是天官吏部尚书站的,如今已经被他占了几年,他见百官群情汹涌,众口一词,连对其余两人的愤怒都一同宣泄在他身上了,各种难听的话层出不穷,读书人骂人,那是不带脏字的,玩弄笔杆子的官员们骂起人来那叫一个刁状狠辣,直把方孝孺说成了天上地下自古以来第一蠢材,方孝孺再也忍不下去了,他做官虽差到极点,但好歹是个大儒,不由厉色叱喝,须发飞扬唾沫飞溅,这气势倒也把百官一下子压了下去,朝堂一时安静下来。 只是有人却不吃他这一套,在朝堂上带头冲锋了两天的李景隆嗓子都哑了,正准备再出列和这书呆子战上一番,一个人的动作却比他还快,挺身而出愤然斥道:“朝堂本就是百官议事之地,国家已到如今地步,居然还不能容纳直言?” 所有人的目光一同望去,片刻后哗然四起,方孝孺本打算含怒反击,一看之下也呆住了,出声之人竟然是和他同在奸佞榜上的练子宁!不仅如此,练子宁还是削藩派的中坚人物,按道理说此刻他该和方孝孺同舟共济才是,没想到他也站到了方孝孺的对立面! 很显然削藩派内部对于方黄之流的深恶痛绝在这一刻到达了顶峰,眼见方孝孺还在耍他的大儒派头,练子宁再也忍不住了,站出来针锋相对,方孝孺顿时如五雷轰顶一般被摧毁了心理防线,他怎么也想不到居然连自己人都对他充满了仇视和轻蔑。 被抢了活儿的李景隆无聊得弹了弹指甲,阴阳怪气:“希直先生口口声声大义,可大义在何处?在天下,在皇上,在各位忠臣!而不是在希直先生的权倾朝野上,希直先生博学多才,自然知道当年七王之乱晁错自求一死以安天下的事情,希直先生为何不效仿一番,以一死来堵燕王之口呢?到时候燕王岂不只能乖乖退兵?” 这话就太狠了,百官顿时投来钦佩的目光,别人还只是骂,这位已经想逼方孝孺自己去死了,方孝孺怔了片刻,脸色顿时涨红如鸡血,但要他在此时自尽,他是怎么都下不去手的,李景隆见他一副颤颤巍巍点指过来却半句话说不出口的模样,不由撇嘴鄙夷:“呸!” “呀!”方孝孺再也忍不下去,堂堂文官之首,跳将起来就往李景隆扑了过去,一套王八拳打得虎虎生风:“若不是你坏陛下大事,怎会到如今这个地步!陛下,当杀此贼,以谢天下!” 朱允炆坐在龙椅上傻眼了,百官也一片瞠目结舌,李景隆万没料到方孝孺恼羞成怒到了这种地步,堂堂大儒找金殿上就要找自己拼命,他终究是个武将,真打起来一脚就能让方孝孺把肚子里的隔夜饭吐出来,但他哪儿敢真动手?万一陛下想起之前那些破事也发了怒把他拖出去砍了怎么办?于是他只能抱头护住要害任由方孝孺撕扯,装起了孙子。 其余官员一开始还没回过神来,可片刻之后才想起不只是方孝孺,李景隆这厮也端的可恶!若不是他两番大败,朝廷怎么会有今日窘境?当下也有不少官员怒不可遏地上前连抓带挠,李景隆跑他们就提起官袍追,一时金銮殿乱成一团,堂堂国公和官员居然绕着盘龙柱追打撕扯,滑稽不堪,实在让人看得想笑。 只是坐在龙椅上的朱允炆是怎么都笑不出来的,议和拖延时间的计划破灭,朱棣必定会尽快过江攻打金陵,他本就心乱如麻,可如今问计于百官,没人能给个好的提议也就算了,庄严的金銮殿还发生了这种闹剧,直把他看得头晕目眩口干舌燥。 到底该怎么办 “够了!”眼见事态愈演愈烈,加入追打的官员越来越多,李景隆鼻青脸肿袍服都被扯成了布条,练子宁鼻子都快气歪了,站出来一声大吼。 方孝孺也太不着调了,事到如今,就算把李景隆分尸了又有个屁用?燕军兵临长江,当务之急是要逼退燕军,这事儿没人想,推卸责任倒是一个比一个勤快。 混乱被练子宁的大吼压了下去,追打李景隆的官员们纷纷停下,有几个身体不好的还在呼呼喘气,披头散发脸上满是血痕的李景隆慢慢站起来,看起来倒是没什么难堪的神态,他还像模像样弹了弹衣冠站回了队列,好像之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练子宁狠狠瞪了他一眼,朝朱允炆拱手道:“陛下,长江天堑,可当十万雄兵,朝廷还有水师,燕逆无船,不可能从容过江,而且眼下已经入夏,天气炎热,易生瘟疫,燕军多为北人,不适南方气候,只要坚守长江,燕逆必然退却!” 朱允炆终于听见了说人话的官员,心神也镇定了些,可还是有点不安:“若燕逆真过了江呢?” 练子宁成竹在胸:“就算燕逆飞过天堑也无妨,金陵城高池深,粮食充足,守上半年也无问题!燕逆兵临城下,靠的只是一个快字,待朝廷各路勤王大军一到,金陵之围必解,故而当前之计,在于整顿水师,加固城防,有陛下亲自坐镇于此,金陵牢不可破!” 朱允炆闻言大喜:“不错,爱卿所言有理!就依爱卿所言,即刻施行!” 不管怎么说,今日朝会终究是拿出了个解决方案,虽然这个方案还是被动地等待,但朱允炆总算是有了些安全感,朝会散后,他走回后宫,一路上他审视着皇宫中的一切,那股子不安,又渐渐地泛了上来。 宦官、宫女、大臣仍旧对他毕恭毕敬,但他明白,即使不久之后这里换了新的主人,他们依然会这样做的。 因为他们只是仆人,只要保证他们的利益,主人之间的更替对于他们实在不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朱棣的兵临城下,让一直呆在金陵的朱允炆明白了一个道理,也是这些日子他内心惶恐不安的来源,因为他终于发现,所谓富有四海坐拥天下的他不过是一个孤独无助的人,他的一生并不是用来享受繁华富贵的,从他坐上皇位的那一刻起,痛苦已经开始,他要防备大臣,防备藩王,防备宦官和身边所有人,他和他的皇位要随时防备任何外来的打击,一旦皇位被人夺走,也就意味着他生命的终结。 “死”这个字,从来没有这样血淋淋地出现在他眼前过。 没错,有长江天堑,有金陵城防,看起来仿佛能守住,但长江对岸的燕王,四年以来打了多少不可思议的仗?他甚至从德州一路奔袭到了长江北岸!这些时日朱允炆强迫自己不要去想,但每次闭上眼睛,似乎就已经看到一身杀气的朱棣走上金銮殿,看着瘫倒在龙椅上的自己。 他隐约明白了一点,他最大的错误在于他不知道,朱棣起兵的那一刻其实已经注定了两个人的命运,一个是朱棣,另一个就是他。 造反的朱棣固然没有回头路,但其实他也没有,因为自古以来,权力斗争只能有一个获胜者,而剩下的那一个,通常都会凄惨无助地死去。 朱允炆想要蹲下喘两口气,但他身为皇帝的自尊不允许他如此狼狈。 事情已经到了这步田地,听天由命。 他这般想道。 第三百五十八章 激战 六月初一,长江北岸,浦子口。 距离庆成郡主过江议和,已经过去了八天,按道理说燕军孤军深入,不应该在一个地方耽搁这么久,毕竟多拖上一天,就给了朝廷一天的准备时间,但事实不是朱棣不想过江,而是过不去。 打了四年仗,燕军建制从来都是步骑混合,以骑兵为主,在北境那个地广人稀的地方,骑兵自然是容易发挥优势的,所以四年以来,朱棣从来没想过要改变建制,更没有考虑过水师这种东西。 但到了长江边上,朱棣就傻眼了,因为他突然意识到,南京离长江很近,朝廷水师就驻扎在江面上,而燕军是没有船的。 有船才能渡江,虽然不习水性的北方士卒不可能打得过朝廷水师,但眼下是连船都没有,渡江都无从提起,更别提击败朝廷水师的问题了。 这就有点尴尬了,新娘子都入了洞房,当新郎官只差临门一脚,结果门是铁做的,踹不开就算了,还没有钥匙这就是朱棣现在的心情。 整整八天,燕军什么事都没干,就沿着长江去找船了,渡口的渡船自然是拖了过来,连渔民打鱼的小船都没放过,勉强凑了一百来条船,但长江北岸可是有十余万大军的,这些小船得运到什么时候?而且朝廷水师一直在巡弋江面,难道当他们是睁眼瞎? 刚刚才对自己亲戚放下狠话的朱棣一时束手无策,就这般眼巴巴地在北岸看了八天长江,期间想了无数办法,但没有一条行之有效,顾怀自然也蹲在江边研究了许久,最后还真让他想出来个办法,可当他兴冲冲去找朱棣的时候,朱棣看他的眼神怪极了: “取羊皮猪尿包等物吹胀,系于舟下,强行渡江?” 他叹了口气:“这法子早就有了,叫‘浮囊’,以往行军作战,若是遇上小河,这法子确实能用,可长江有多宽,有多深,水流有多急?十余万大军,又要多少羊皮?朝廷水师战船巡弋江面,日夜不休,浮囊不比战船,水波稍动,就有倾覆之险,这法子是绝对不能用的。” 如此一来顾怀也没办法了,他又不是神仙,长江天堑,自古以来难住了多少英雄好汉百万大军?但若是再想不出办法,这次奔袭金陵真就要成一个笑话了。 绕道是不现实的,强行泅渡更是痴人说梦,难道真要被困死在北岸? 大帐里一众将领脸色都阴沉到了极点,灵璧一战后,所有人都沉浸在胜利的喜悦里,以为兵锋可以直指金陵,却忘了这条路上最大的拦路虎,如今情况,真是让人进退两难。 一片沉默中,朱棣挑了挑眉,正准备再说些话鼓舞士气,营帐外忽地响起喊杀声,他愣了愣,和顾怀对视一眼,快步走出了营帐。 在这种时候,居然还有人会主动进攻燕军? 大营是搭了望楼的,朱棣带着一众将领快步走了上去,待看清了那从下游向着大营冲杀而来的大军打着的旗号,朱棣的脸色登时变得阴沉无比。 他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 “好一个阴魂不散的盛庸。” …… 没错,就是盛庸。 这位固守济南,东昌大胜后成为当世名将的仁兄,这半年来就没赢过朱棣,但让人敬佩的是,他似乎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做放弃。 夹河打输了,他就退守德州;粮草被烧,他就退到山东,宁愿爬大山钻林子也要拼了老命不让朱棣南下一步;灵璧一战全军覆没,逃出来的他又收拢败兵募集乡勇,掏空了周遭的府县,重新拉起一支大军,在朱棣面临渡江难题的这一刻,继续来找朱棣拼命。 从某种意义上说,他确实无愧于名将的称号,因为换作一般人,这半年多的仗打下来,早就没了和朱棣对垒的勇气,但盛庸还是选择了顽强地坚持下去,用行动证明了自己的忠诚。 灵璧战败后,他和铁铉只骑出逃,狼狈不堪的两人回望战场,俱是泪流满面,因为他们都知道,这一战之后,南军就可直逼金陵,而他们终究是又一次输给了朱棣。 但很显然铁铉和盛庸都没有放弃,铁铉去了山东募兵,盛庸转身去了淮上,当他募集了几万府兵和乡勇,再次开始对朱棣穷追不舍时,一路上他碰见了很多灵壁之战后燕军没来得及处理的降卒,他将这些降卒再次整编,再次让他们拿起武器,然后凑够了十万大军,一路循着燕军的踪迹追了下来。 他越过了凤阳,越过了扬州,终于在长江北岸追上了燕军,而在观察几日发现燕军一直在搜集船只,准备渡江后,他知道不能再等了。 没错,他的大军只是临时拼凑起来的,有些地方府兵甚至没经过像样的训练,看起来根本不可能是燕军的对手,但那又怎样呢?越过长江就是金陵,身为朝廷将领,他不可能让朱棣平安地走完最后这段路。 袭营的时间定在了白天,因为白天燕军出营搜寻船只的士卒很多,大营空虚,盛庸带着他的大军开始了最后的冲击,这拼死一搏,像极了飞蛾扑火。 狼狈的盛庸坐在马上,他的胡子已经很久没刮了,身上的战甲从灵璧一直穿到现在,上面满是突围时留下的刀痕和箭孔,他的嘴唇干裂,形容枯槁,一双眼睛却很明亮,他抽出长剑,身先士卒,带着这些或许不明白这一战意味着什么,但还是跟着来了的士卒冲向了燕军大营。 “杀!” 出乎盛庸的预料,大军的冲击达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燕军一路从德州打到长江北岸,还经历了灵壁之战,这一路风餐露宿,几乎都没怎么休息,再加上被长江天堑所挡,这些日子不光是将领,连士卒都人心惶惶,整个燕军已经到了强弩之末,士卒们十分疲劳,更没有做好朝廷此时还有人敢主动进攻的思想准备,只是被盛庸带兵一冲,整个大营就瞬间乱了起来。 站在望楼上的朱棣连忙传下军令,喝令士卒组织抵抗,稳定大营,他统兵多年,怎能不知道燕军确实已经到了极限?这千里奔袭,耗光了每一个人的心神,如果不是金陵近在眼前,让将士们提起了最后一口气,其实早就已经坚持不住了。 陡然遇袭,大量士卒又在外搜集船只,朱棣清楚,再不稳定局面,大军甚至可能会全军崩溃,到时候身处敌境,怎么可能收拢败兵?这一场奔袭,竟然被盛庸这一冲,几乎就到了绝境! 大营外的第一层防线已经被南军突破,壕沟拒马等军事设施并没起到多大作用,最前方的南军已经突入了大营,开始和燕军士卒短兵相接,放火烧营,朱棣在望楼上看得一清二楚,若是第二层防线也被突破,这一战,就已经是败了! 危急时刻,斜刺里又一支大军杀了出来,只是这大军人数不多,堪堪过了两万,而且方向也不是燕军大营,竟是直冲南军腰侧,想要将南军首尾两断,朱棣看清那支大军旗号不由大喜过望,竟然是他的二子朱高熙带兵搜罗船只归来! 这一冲实在太过精髓,也太过要命,南军登时断成两截,朱棣当机立断,下了望楼亲临前线,带着士气大振的大营士卒开始反冲,一直冲到和朱高熙汇合,南军前翼几乎被完全冲散。 朱高熙的出现简直是帮了朱棣大忙,可眼下也只是解了大营危机而已,南军实力并未受损太多,白刃战仍要持续,朱棣看着自己在马上英勇的儿子,不由深感欣慰,在战场中拨马上前深情地拍着自己儿子的背:“世子多病,自当勉励之!” 这话一出,朱高熙眼神登时就变了,之前他就能为了个王位起贪念,如今都快打到金陵了,父王说这话,不就是妥妥的暗示他?不就是要传位于他的指令?一向在战场上极为勇猛的朱高熙脸都涨红了,使出吃奶的力气亲自带兵攻打盛庸中军,在朱高熙的拼命之下,燕军全面反扑,而锐气耗尽的南军也终于坚持不住,开始了溃败。 大战持续到了傍晚,等到天黑,燕军才终于是收兵回营,而这次也没能逮到盛庸,即使朱高熙冲垮了他的中军,见势不妙的盛庸也又一次逃了,直让朱棣恨得牙痒痒。 等到清点完战损,安排士卒轮值打扫战场,众将才又一次齐聚大帐,只是胜利的喜悦之后,大部分将领又一次意识到了眼前长江这个严重的问题,气氛迅速由喜悦转变成了凝重。 带着骑兵巡弋外围,没能赶上今日这场大战的顾成看着紧锁眉头的朱棣,他顿了顿,似乎下定了决心:“王爷末将有个想法。” “说来。” “朝廷的水师都督,若是不出意外,该是陈瑄,”顾成咬了咬牙,“末将之前与其私交甚密,而且陈瑄,也是大都督的人。” 他抬起头直视着朱棣的双眼:“末将想孤身过江劝降。” 大帐里一片安静,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了顾成身上,但没有人出声。 要知道顾成是个降将,此时要求孤身过江,鬼知道是不是又想投降朝廷?眼下燕军处境艰难,若是顾成真去投降,朝廷还真不一定会追究顾成的责任,毕竟这对燕军的士气打击有多大可想而知。 顾成额头见汗,虽然他知道这个想法说出来一定会遭受这种目光,毕竟他能从朝廷投靠燕王,就能从燕王再次投降朝廷,但所有人都这般看着他,他还是有些难受。 打了四年的仗你们居然还是信不过我? 恐怕王爷也是这般 “好,有你出马,俺就安心了。” 朱棣的声音在帐中响起,顾成愕然抬头,朱棣深深地看着他,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温暖:“孤身入营,切记莫要置自己于险地,劝降不成,也要平安归来,莫要让俺白白折了一员大将!” “要平安回来啊。”顾怀的笑意同样温润。 顾成呆呆地看着朱棣和顾怀,只感觉有东西堵住了胸口,让他的喉头发紧,鼻头发酸。 他拜了下去:“必不负王爷所托!” 第三百五十九章 水师 一条小船晃晃悠悠地过了江,长江南岸的水师大营,正日夜整顿军伍,号令楼船巡弋江面的水师都督陈瑄忽然迎来了一名神秘的客人,经过亲兵通报,这名客人被引入了他的中军大帐,没有人知道这人是谁,也没有人知道他和陈瑄说了些什么,只是一个时辰,这位客人便离开了,陈瑄独自在大帐中坐了一个下午,谁也不见。 这件事并没有引起其他将领的疑心,事实上现在已经没人能去关注这些小事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对岸,那直勾勾看着金陵的朱棣身上。 说句实在话,身为朝廷武将,实在没几个人能想到战事会到今天这种田地,半年之前,燕王还被挡在北边,苦苦寻觅南下的机会,可这才几个月?燕王居然都到长江边上了!回看他这一路迅如疾风势若奔雷的突袭,实在让同为将领的他们心生敬佩的同时也感到胆寒。 说来有趣,从四年前开始,赞同削藩的就多是文官,这几年武将被压得太狠,这事虽然在洪武朝就有了苗头,但看看如今陛下登基御极之后重用的人,方黄齐三人就不用多说了,练子宁、景清、茹常哪个不是文人?他是不是想不明白,江山倾覆战场厮杀,终究要靠他们这些武将去给他卖命? 重文抑武是承平年代的皇帝必做的事情,但也没人做得这般仓促这般狠,这几年日受压迫,权柄地位江河日下,连朝会都不敢出声的武将们怨气早就有了,所以该打的仗还是打,但要说他们有多鄙夷燕王,多不想看到燕王进金陵,那还真没有这种想法。 从燕王南下的这一路就能看出来,有多少开城投降的城池?连扬州都没人守了,非是武将畏战怕死,实在是朝廷已失人心啊。 这一点很重要,重要到陈瑄的中军大帐亮了一夜的灯火,他才想通了这点,然后下定了决心。 他喊过亲卫,传命召见军中将领,当然,只是一小部分。 朝廷水师是个很庞大的系统,而且这几十年都没打过仗,显得越发臃肿,军中派系林立,陈瑄虽是都督,但水师也不是他的一言堂,他的心腹,只有几个多年的老部下,深夜听闻陈瑄召见,他们匆忙披上铠甲进了大帐,就看到了正在沙盘前负手而立的陈瑄。 等人到齐,陈瑄才开口道:“今日顾成过江来见了我一面。” 言语一出就石破天惊,几个陈瑄的心腹都愣住了,顾成?那个叛离朝廷的顾成? 其中还是陈瑄的副将傅丘反应最快,他上前两步,压低声音:“都督莫非是想降了燕王?” 陈瑄并不作答,只是看向几人:“你们怎么想?” 几人对视一眼,却没一个人站出来反对,更没有一点要与燕王誓死一战的表情。 陈瑄暗叹一声,心道果然如此,顾成说的那些话还真是句句中了要害。 他摇了摇头:“朝廷无道,笃信文人,才致今日,燕王同为先帝骨血,且他身为统帅,又如此能征善战,他若是继承大统,我等武将才会有出头之日” 几个将领点了点头。 陈瑄愣了愣:“而且你们也知道,本督是受中山王府大都督提携,才有今日,可大都督却惨死于当今陛下剑下,堂堂朝廷,竟然不问而诛,实在荒唐,这朝廷哪里还有朝廷的样子?” 诸将又点了点头。 这下就给陈瑄整不会了,他今日听了顾成一番话,独坐半日,把这事想了个透透彻彻,才想明白自己到底想做什么,找来几个心腹,确实是想向燕王投诚,助燕王攻打金陵,但他已经做好了有心腹不从的准备,帐外已经埋伏好了刀斧手,可谁知道这几个老部下一阵点头,好像这些事情他们早就想明白了一样? 哭笑不得的陈瑄干脆挑明了:“于公于私,为我三军将士性命,为我武将勋臣荣光,还有徐大都督那一剑之仇,本督都没有不投诚的理由,本督已经决定,明日便归降燕王,诸位追随我多年,若是不想离开朝廷,也可明说,本督概不强求,明日本督起兵之时,便保你们离开军营,如何?” 几个将领对视一眼,压根没人动弹。 “好!”陈瑄快步走到帅案前,抽出令箭用力一折,扔在地上,厉声道:“此事不可张扬,以你几人兵力船只,足够了!明日巡弋江面,听本督号令,一同易帜,助燕军过江,若有临阵反悔者,当如此箭!” 几人轰然称喏。 陈瑄脸色和缓下来:“燕王殿下素来厚待功臣,顾成就是最好的例子,我等顾及大义,主动归降,燕王必然不会亏待诸位的。” 副将傅丘看了看其余几个将领的脸色,见他们虽未反对,却仍不见振奋,便开口道:“都督,咱们都是都督带出来的兵,自然该对都督言听计从,不过末将听说,前番朝廷曾与燕王殿下议和,要割让北境,殿下不允,说定除奸佞,这要是到时候真成靖难了,殿下北归,咱们水军将领去了北境,岂不是” 陈瑄满意地看了他一眼,嘴上却斥道:“愚蠢!如今已经兵临城下,哪里还有退路可言?到时候靖难功成,燕王殿下想要回返北平,他手下十几万大军,几十个将领,会同意么?” 他压低声音,前倾身子:“盖不闻‘黄袍加身’乎?到时候做不做皇帝,就不是燕王殿下自己能决定的了。” 几个将领的眼神渐渐明亮了起来,他们终于明白了,现在要投的,不是一个藩王,而是未来的皇帝!这是从龙之功,只要打下金陵,他们就是从龙之臣! 是啊,这天下,要易主了! …… 黑暗处发生的事情,其他人是看不见的,就比如狼狈逃回长江南岸的盛庸。 说起来好笑的是,这种事情他这半年好像已经习惯了,打了败仗然后跑路,然后又打败仗,好像他娘的成了个死循环,每一次盛庸信心百倍地去挑战朱棣,最后都落得个灰头土脸,好在此刻也没人追究他的责任了,朝廷那边乱作一团,各地官员还不知道战场的具体情况,北岸的这一场败绩,至少没人参他一本。 而且这次燕军虽然胜了,却因为士卒疲敝没能追击到底,让盛庸带着几万溃败的残兵逃了出来,借着水师楼船渡到了南岸,盛庸现在也想明白了,反正朱棣过不了江,自己就在长江南岸安心组织防线就是,说不定还来不及和燕王再打一场,燕王就要退回北方了。 抱着这样的心思,他开始沿江布防,忙碌了一夜,才算是勉强搭出个样子,清晨时分,抹了一把汗正准备喝碗稀粥的盛庸刚抬起头,就看到上游有大量的楼船顺流而下,舳舻相接,旌旗蔽空,几乎遮蔽了江面。 大明水师开始换防了。 巡弋江面是个苦活,总不能一直让一批人干,再加上船只也是需要保养的,所以水师每隔几天都会换防一次,盛庸也没觉得奇怪,只是在晨光里拿着个大碗,蹲下身低头喝着粥,配着他刚刚战败的模样,不像是个将军反而像是个老农。 而盛庸麾下的那些士卒,看到如此壮观的水师换防场面,登时一个个都兴奋起来,涌出军营,站在江边欢呼雀跃。 “乖乖,这船怎么这般大?俺之前见过出海的大船,跟这个比起来怎么像是打鱼的渔船?” “没见识了,这可是朝廷水师的战船!有这样的船,别说十几万兵马了,就算给燕逆一百万兵马,也过不了江!” “一群旱鸭子,想打过长江,早了一百年!” 士卒们指手画脚,议论纷纷,但这等壮观场面确实提振了军心士气,盛庸微微一笑,也就没有去管。 船队到了近前,横亘于整条江上,忽地突然一齐转向,开始驶向北岸,中间最大的一艘战船上,陈瑄身披战甲,背系披风,按剑站在船头,回望了一眼南岸,便举手下令:“换旗!” 一声令下,各艘战船上高挂的大明水师旗帜一同落了下来,片刻之后,“燕”字大旗冉冉升起,随风飘扬。 南岸的欢呼声戛然而止,无数站在江边观望的士卒们目瞪口呆,眼睁睁地看着无数战船驶向北岸,只听“哐当”一声,盛庸手里的粥碗跌落在地,他呆滞地看着这一幕,嘴唇颤抖: “水师投敌了?” 太阳升上高空,清晨的阳光映得整个江面宛若流金,原本是让人心旷神怡的美丽景色,而此刻所有南岸的南军将士,心头都浮上了深深的绝望。 燕军真的要飞越长江天堑了! 第三百六十章 兵临城下 六月初三,燕军自瓜州渡江,与盛庸守军激战,目睹水师投敌,战意荡然无存的南军根本没作什么抵抗,不管盛庸如何驰马训斥,如何呐喊鼓励,拿着武器的士卒们也没有丝毫战斗的勇气。 大厦将倾,猢狲先散,燕军甚至没付出什么代价,就轻松地突破了南军沿江布下的防线。 六月初六,燕军至镇江,守将童俊开城投降。 六月初八,燕军驻扎于龙潭,金陵震动。 听闻水师投降,燕军过江,甚至已经打到了距离金陵只有三十里的地方,朱允炆骇得魂不附体,他徘徊殿间,召集文武问计,却没人能给他像样的提议,所有人都被这个消息惊呆了,如果是扬州的失陷只是让百官有些呆滞,此刻燕军兵临城下,简直让所有人都恍若做梦一般恍惚了起来。 危急关头还是方孝孺拉了他一把,在方孝孺的建议下,和燕王有旧的曹国公李景隆、时任兵部尚书的茹常等官员前往与朱棣谈判拖延时间,再依照练子宁的建议,收拢百姓,关闭城门,坚固城防,固守待援。 此时的朱允炆是真的想要议和了,他宁可割让半壁江山,也只求这位被他惹毛了的四叔赶紧撤兵,回去北平,但朱棣好不容易过了长江,怎么可能同意这种要求?所以当李景隆等人来到位于金陵东边三十余里的龙潭时,并未在大营中等候,而是高坐马上的朱棣冷冷地看了他们一眼,嘴里只说了一个字:“滚!” 茹常倒吸了一口凉气,知道朱棣是连场面话都不想说了,此刻的他看着三十里外的金陵早已按捺不住心底的那份躁动和杀意,要不是大军仓促过江又遇大战需要休整,此时早已兵临城下,哪里还会在这里听他们废话? 可毕竟是领了旨意来的,茹常还是得再努力一下,他看了李景隆一眼,只见这位曹国公神色从容,毫不慌张,不禁暗暗称奇,李景隆惨败在朱棣手上两次,名声地位一落千丈,怎么看起来李景隆心中竟是毫无芥蒂? 见李景隆没有说话的意思,茹常也只能惶然俯首道:“殿下,臣等奉陛下之命,前来求和,只要殿下退兵,陛下愿与殿下共治天下,只要殿下应允,陛下可以先行昭告天下” 朱棣眉头一皱,看向茹常:“俺以前可曾有过过错?朝廷无端削藩,要俺去做那阶下之囚,还把俺的弟兄一个个逼得自尽,逼成庶民!如今俺奉天靖难,只为铲除奸佞,扶正朝纲,那‘奸佞榜’俺已奉给了陛下,陛下不愿意动手,那就让俺来!只要看不见这三人的人头,俺就要依起兵靖难时诏告天下之言,入金陵,杀奸佞!” “殿下” 茹常还想再说,朱棣却不想再听了,他一拨马缰,冷喝道:“尔等自去!” 几个亲卫轰然前踏,前来议和的众官员不敢再言,只能惶恐不安地议论着离开了,站在最前方的李景隆深深地看了一眼一直站在朱棣身后的顾怀,眼中满是感激,当初他降了燕王,多少有点被逼上梁山的意味,很是不情不愿,但如今燕王成功在即,他心里欢喜不已,自然不会像茹常他们那般惊慌,不过这些官员并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所以他也不敢多言,生怕露出什么破绽。 披甲佩刀的顾怀轻轻向他笑了一下,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李景隆心中登时安定下来,忙也做出一副惶然模样,跟着茹常几人返回金陵了。 看着几人走远,顾怀转身走入军营,追上了朱棣,他要与朱棣商议一番攻城细节,还有万一城破,后续的一系列问题,只是还没问出口,他就看到了牵着朱棣马缰的纪纲。 这几个月连番作战,当了朱棣马夫的纪纲立下了不少功劳,这个时代的亲卫马夫可不止负责牵马坠蹬,他还负责保护主帅安危,处理一些小事,朱棣让纪纲做马夫,未必没有留在身边就近考察一番的意思,而纪纲也给出了一份完美的答卷,身材高大,能文能武,作战勇猛,照料朱棣也心细如发,他很快得到了朱棣的宠识,这才几个月?他居然靠军功做到了亲卫里的百户。 可即使是百户,他依然以替朱棣牵马为荣,顾怀此时才猛然觉察到,这几个月战事连绵,原来不知不觉间,这个纪纲居然又让他脱离了自己的掌控! 他的脸色沉了下来。 …… 议和官员无功而返,朱允炆面色惨白,曾几何时,燕王朱棣步步退缩,兵权全无,甚至把三个儿子送到金陵为质,自己在北平装疯卖傻,只求朝廷能放他一马,可谁能想到今时今日,他竟然还嫌半壁江山不够? 眼见朱允炆神情惨淡,文武官员一片死寂,方孝孺只能硬着头皮开口,请朱允炆下旨派出第二批使臣议和,既然朱棣不给官员面子,那就让被困在金陵的诸王去,反正只要能拖延时间,战局就说不定还能有变化。 仓皇无助的朱允炆形同木偶,一听到有建议,不管有用没用,立刻照办,于是谷王安王也就出城往燕军军营走了一趟,结果自然也是无功而返。 此时已经没人能关心朱棣为什么会放回这几个藩王,而这几个藩王为何也不借机脱离金陵这个牢笼了,前前后后三次议和俱都铩羽而归,百官都看清了朱棣的那一份决心,他们再也给不出像样的意见,偌大朝堂,竟然无一人能站出来为朱允炆分忧。 听了诸王回报,朱允炆终于是忍不住心中的那份恐惧,在金殿上放声恸哭,百官见堂堂天子如此失态,也不由有些动容,当即有官员站了出来,劝朱允炆逃去四川,凭借天府之国的险要地势和粮米的充足,以及大义所在,整顿之后再战燕王,但马上又有人出列反对,说四川太远,应当逃到浙东,毕竟朱允炆刚刚继位,就削减了江南税赋,甚得浙东地主豪强的拥戴,而且那里又是大多数文官的故乡,根基牢固。 一时之间朝堂上吵成一团,都在争论逃到哪里东山再起会更好,这些人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把心乱如麻的朱允炆听得越发彷徨无措,想要听听自己亲近大臣的主意,可放眼望去只有个方孝孺在那里傻站着,下旨召还的黄子澄齐泰如今还未还京,一股怨气油然而生:“事出汝辈,如今却要弃朕而去吗?” 这话杀伤力太强,方孝孺可就有点吃不住劲儿了,可他还没说话,一旁的练子宁终于是看不下去这凄凄惨惨的景象了,出列厉声道:“金陵城墙坚固,粮食充足,城外还有京营的数万兵马,如何不能守?!逃往南方,岂不是自毁长城?为今之计,只有死守!待各路勤王之师赶到,金陵之围立解!” 他接着补充道:“城外兵马百姓,尽皆调入城中,再焚去周围一切屋舍、树林,燕军没有攻城器械,无法奈何金陵高大的城墙,而且城中兵马足够,青壮充足,粮草满仓,守城器械一应俱全,铁铉铁大人守济南都能坚守三个月,逼退燕王,陛下亲自坐镇金陵,军心士气定然不是济南能比的,只需守上一个月,各地勤王大军都会纷纷赶到,到时候燕王纵不大败,也要被逼回北平!” 朱允炆闻言登时像找到了主心骨,连连称善,毕竟逃离熟悉的金陵,他实在有些不愿意,只是想到燕王善战,他终究担心金陵会守不住,询问到城池失守该当如何时,刚才还呐呐不敢言的方孝孺立刻跳了出来: “若是守不住城池,陛下身为天子,为江山社稷而死,也是理所应当的事!” 终究是个老学究,话还是很硬气的,毕竟历朝历代有点骨气的君王都会这么选,他自然不知道“死”这个字到底意味着什么,他也没上战场经历过生死,但他觉得就应该是这样,若是城破,朱允炆就该随着江山的倾覆一同死去。 朱允炆的脸越发白了,这些时日他一直逃避这个话题,但此刻方孝孺却把事实血淋淋地摆在了他眼前,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勇气在那一刻做出所谓的正确选择。 他只能安慰自己,朱棣连济南都打不下来,何况是京城?只要守上一个月,只需要一个月 可他们都不懂,这个世界上最坚固的堡垒,往往都是从内部被攻破的。 大殿之上,李景隆低下了头,就算气氛严肃成了这样,他嘴角的那一抹浅淡笑意,却是怎么都没办法压下去。 不行,不能给人看到 第三百六十一章 入城 六月十二,燕军围金陵。 燕军的大营已经扎在了金陵城外的龙江驿,历经千辛万苦终于看见了这座大明京城的燕军将士们个个士气高涨,无数光着脊梁的士卒在烈日下忙碌着,用城外还剩余的房梁木材打造着攻城器械,阳光落在他们黝黑的皮肤上,汗水闪闪发光。 燕字大旗随风招展,城墙上的金陵守军惶恐不安地看着金陵城外连绵的营帐,却没有任何将领或者士卒有趁燕军立足未稳时出城突击一番的勇气,所有人都在默默地等待着,等待着燕军发起进攻的那一刻。 一身黑色铠甲的朱棣正带着顾怀巡视城下的阵地,他每到一处,都会响起士卒们的欢呼声,奔袭千里敌境,越过长江天堑,这一刻终于到了金陵城下,已经没有人怀疑朱棣会带他们打进金陵,然后完成那史无前例的壮举。 以一地战一国。大一统王朝,以藩王之身,起兵功成! 当然,除了将士们都兴奋莫名,朱棣本人也是感慨万千,他看着雄伟的金陵帝都,看着东面的钟山,看着金川门下的大江,看着东南角那一片皇城壮丽的亭台内阁,想起这四年靖难,百战沙场的艰难过程,想起北平城下的飞雪、白沟河畔的明月、德州城下的追击、济南城前的惨烈、东昌城前的惨败、千里敌境的奔袭四年了,多少次亲临前线,多少次险死还生,从朝廷的步步紧逼到如今的胜券在握,他经历了多少,才换来如今这一刻? 八十万大军没有挡住他,长江天堑也没有挡住他,就算这金陵帝都城高墙厚,难道就能挡住他前进的步伐么? 他看向同样在眺望金陵的顾怀:“有把握?” “金陵已经守不住了,”顾怀轻轻点头,“事到如今,王公将相、贩夫走卒,都不会相信金陵还能守住,人心散落是很快的事情,城墙再高,也得有人来守,有之前的安排,再加上现在城内已经无人想战,就算能守得了一天两天,迟早也会出问题。” 江风吹得他的头发飘扬起来:“更何况现在会有人比咱们更急着让燕军进城。” 见顾怀如此有信心,朱棣点了点头,放心不少,他并不蠢,敢于千里突袭率兵围城,自然是有破城的把握。 他转身继续巡视阵地,身上的披风猎猎作响:“传令,埋锅造饭,午时三刻,攻城!” …… 金陵城里的将领有很多,包括号称最擅守城的耿炳文也还在家里养老,但燕军兵临城下,这些武将朱允炆却是不敢用了。 自打燕军开始南下,武将望风而降的现象实在太过普遍,扬州这种要命地方甚至都没人愿意守,除了一个盛庸,基本没看到谁真的站出来尽心竭力地对抗燕王,朱允炆实在不敢将身家性命赌在这些被他抛弃的武将身上,所以在决定守城之后,被他派去防守外城十三城门的,多是文官。 但文官多半是不知兵的,铁铉那样的人才终究还是少,大部分文官读书做官一流,但让他们去打仗,那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景象能吓得他们没法动弹,无奈之下朱允炆只得让勋戚和皇室也去和那些文官搭档,防守城门。 勋戚嘛,大明开国军功封爵,这些勋戚都是将门之后,比如魏国公徐辉祖,就被派去总领守城大局,亲临城墙,而曹国公李景隆虽然之前打了败仗,但眼下实在是无人可用,干脆也被派去守金川门,而相比之下皇室藩王被派来守城就尤其有些搞笑了,朱允炆是不是忘了今日这一切都是削藩削出来的? 被派到金川门的是谷王朱穗,这人是个老实人,当初朱棣在北平起兵,他的封地是宣府,可他一没有选择和朱棣一起造反,二没有带兵去镇压朱棣,反而带着全家老小绕道海路跑来金陵当了阶下囚,实在让人感叹。 早早赶到金川门的李景隆观察了好一阵守城情形,见士卒个个面有忧色惶恐不安,不由心生快意,而被派来一同防守城门的文官还在那指手画脚,什么这排拒马摆得太前,那支箭兵靠得太后,一看就是全然不懂战阵厮杀的,李景隆放心下来,暗道只要解决了这文官还有那谷王朱穗,这开门大事就算是稳了。 可他不知道随后赶到的谷王朱穗想法其实也和他差不多,自从前日跑去议和,见过了朱棣,朱穗知道四皇兄对自己从宣府逃回金陵的举动并无芥蒂的时候,那心头的天平就不可避免地往朱棣那边倾斜了,要知道他当初逃难来金陵只是觉得朱棣没有可能成功而已,谁知朱棣居然真的打到了金陵城下,此时难道还要逆大势去保那个要削藩的皇帝侄儿?没这样的道理。 金陵城有内城外城,如今勋戚宗室和文官守的是外城,毕竟外城一破,内城几乎不可能坚守下去,而外城也有个很严重的问题,那就是难民数量实在太多,多得比济南还要夸张。 借着议和的这几天,练子宁的提议得到了推行,周遭府县的百姓都被迁进了金陵城,能带走一切都要带进城,照理说对于这些难民,官府应该划地安置、供应粮食、组织纠察,就像当初在济南铁铉做的一样,一来防止过多的难民把城池弄得混乱不堪,二来必要时他们也可以成为上城墙守城的助力,可现在的金陵根本没人管这些。 仅仅只是围城,各种行政设施好像就已经瘫痪了,皇帝在忙着和大臣商量守城,基层官员和小吏们就窝在家里看情况,等着天下易主的那一刻,而大部分高级官员们则是众生百态,有的在家里聚集好友,议论着城守下来该如何,城守不下来又该如何,都是在忧心着自己的前程,说白了就是一旦城破,该怎么投降以得到新主的青睐,而有些受过建文帝赏识,比较死脑筋的,已经在暗自垂泪考虑着城破之后以身殉国的,整个金陵都是一片乱象,气氛古怪至极,燕王还没进城,所有人却都在考虑着燕王进城后的事情了。 也就是在这样的气氛下,金川门三个守门的文官、勋戚、藩王,各怀心思,好一顿忙碌,等到过了正午,平地里一声炮响,高大城墙外响起了连绵的喊杀声,几人就知道燕军攻城已经开始了。 金陵不比济南,城墙实在太高太厚,所以燕军攻城并没有像以往一样以先登城墙开辟阵地为重,反而是集中了攻城器械攻打城门,城上箭雨落下,对第一波冲到城门前的燕军造成杀伤,随即各处城门就响起了激烈的撞门声,金川门作为南门,自然也是受攻击较为激烈的地方,那之前还侃侃而谈气度非凡的文官一见城外燕军的擂木石破天惊般撞上城门,连带着整个城墙仿佛都抖了起来,不由骇得面无人色呆滞原地,而谷王朱穗则是袖着两只手看戏,眼看守城士卒通过城门上的小洞射箭,却被燕军扔进来的手雷炸得人仰马翻,他双眼一亮知道时机到了,便准备喝令几个亲卫控制李景隆夺取城门。 谁知道话还没出口,那边的李景隆一个箭步冲到那文官身边,干脆利落地抹了他的脖子,然后喝令手下逼退其他士卒,开城门迎燕军入城,行云流水的一套操作之后,他提着长剑奔着朱穗就来了,当然,要像弄死那文官一样弄死朱穗,他是万万不敢的,只需要控制住朱穗 可他没想到朱穗不仅没有惊慌,反而大喜过望,原本还在袖手看戏,此刻反手抽出长剑,一剑砍翻弯弓搭箭的守城士卒,疾声高呼:“开城门,迎燕王!” 李景隆被这一幕惊得目瞪口呆,他停下脚步,一时不知该怎么反应。 确认过眼神,居然是自己人? …… “城破啦,城破啦,燕军进城了!” 金陵外城,百姓们惊慌地满街奔走,他们身后是密密麻麻的大队铁骑,马蹄踩在街面上声音清脆,马上的燕军士卒高举“燕”字大旗,却看也没看这些亡命奔逃的百姓一眼,从他们身边疾驰而过。 那些一开始还惊慌失措的百姓们跑到街道一边的滴水檐下站着,看着洪水一般成群结队的燕军从街道上疾驰而过,却对周边百姓秋毫无犯,他们这才想明白一件事情,燕军进城和他们有什么关系? 金川门开门投降后,立刻成了燕军的突破口,朱棣果断下令收拢兵力由金川门突入城池,和从各个地方赶来的守军展开厮杀,消息传出后,还在城墙上苦苦守城的徐辉祖登时如五雷轰顶,也来不及再管城墙了,匆匆领兵下了城楼直奔金川门,却在半路遇上了带兵赶来的丘福,原来燕军进城后,朱棣知道大局已定,便传下军令,让燕军撇开内城不管,先行控制外城城门,只要整个外城尽在掌握,什么事情都可以慢慢来。 丘福作为先锋,冲得自然远了些,却正好撞见带兵来援的徐辉祖,两军正面对撞,失去战意的守军很快溃败,只剩徐辉祖带着亲兵苦苦支撑,徐辉祖身下战马被燕军士卒刺死,他就换马再战,丘福见他骁勇,挺身上前与他厮杀,还未分出胜负,四下里徐辉祖的亲兵已经被燕军士卒杀得节节败退,一直被逼进了神策门,满身血迹的徐辉祖看着门外燕军纵横,来去如风,那些原本该守城死战的士卒却被追得四散奔逃,知道大势已去,只能黯然一叹,拨马便走。 丘福见他退却,也不去追,只是嘿嘿一笑,自去接管城门去了。 狼狈不堪的徐辉祖一路回了中山王府,一路上嘈杂纷乱,尽是知道燕军入城后惶恐不安的百姓,徐辉祖没有多看他们一眼,进了中山王府后,早已提心吊胆的亲眷迎了上来,徐辉祖面沉如水,根本不理家眷的问候,只是直奔祠堂,在亡父徐达的灵前取下太祖御赐的丹书铁券塞入怀中,神情复杂至极。 他张了张嘴,好像想说什么,最后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双膝一软,跪了下去 第三百六十二章 陷落 一身道服的裴昔走出宫城,抬头看了看刺眼的阳光,然后缓缓地在街头漫步起来。 一切都好像发生得太快,从燕军力尽到金陵城破,好像只是短短一瞬间,快得让人都反应不过来,这个江山,就要易主了。 让裴昔觉得讽刺的是,很多时候那个陛下都没有想起他,想起锦衣卫,反而是这最后一刻,他才被陛下当成了最信任的人。 可笑至极。 心底虽然这么想,但他的神情还是很从容,闲庭信步地走在街头,没有去看那些惶恐不安四处奔逃的百姓,好像这个世界只剩下了他自己。 说实话他其实并不在乎燕王赢不赢,两头下注的好处就在于此,燕王造反,声势浩大,锦衣卫自然能得以起用,燕王赢了,他想坐稳这个江山,锦衣卫更是会重新成为洪武朝时的模样,这一切都印证了当年他放顾怀离开时的预想,那就是无论如何,他和锦衣卫都不会输。 一间茶铺出现在了街道的尽头,裴昔停下脚步,那茶铺的招牌上,角落里有个飞鱼的标记,随着风吹日晒,已经有些脱漆而显得模糊不清了。 裴昔想了想,抬步走了进去。 外面正在打仗,没有人还有心情来喝茶,年轻的伙计守着茶炉有些不安,看见裴昔,他迎了上来,裴昔打量着茶铺里的情形,没有开口。 过了许久,他才问道:“该有个老掌柜?” “是俺爹,客官你” 裴昔比了个手势,伙计的眼睛猛然瞪大,过了片刻,他跌跌撞撞跑去了后堂,扶出了风烛残年的老人。 “指挥使大人?是指挥使大人来了吗?” 裴昔无声地笑了笑,锦衣卫之所以是锦衣卫,不只是南镇北镇的几千番子,当年朱元璋用以控制天下的,其实是无处不在潜伏民间的秘谍。 只可惜已经有很多年没能启用这些秘谍了,当年忠心果敢的军汉,如今也变成了这副垂垂老矣的模样。 明明近在咫尺,裴昔却从来没有来过这间茶铺,明明知道自己是秘谍,却活成了普普通通老掌柜的模样几十年,这世上,终究不止他裴昔一个人在为锦衣卫的理想而奋斗。 如果他一直没有出现,这个老掌柜应该会老死,然后把责任交给他的儿子,然后是儿子的儿子,除了锦衣卫的指挥使传递的名册,可能世上已经没人知道这家茶铺的掌柜其实是锦衣卫的秘谍。 裴昔笑了笑,俊朗如春风:“有件事情,交给你了。” 半个时辰后,裴昔走出茶铺,深深地看了一眼那飞鱼的标记,然后再不回头,走回了锦衣卫的官署。 依旧是那副落魄衙门的模样,而且此时此刻,大多番子也没心情做事了,只是在看到裴昔后,他们还是回到了自己的岗位,因为锦衣卫的每一个人都知道,这位锦衣卫指挥使为了维护锦衣卫的尊严和权力,苦苦支撑了多少年。 裴昔走回了那个他待了很多年的小院,选择回来,自然就选择了去死的命运,毕竟锦衣卫要得到重用,指挥使必定是皇帝最为信任的人,而朱棣有秘谍司,有顾怀,不可能轮到他,但他怎么可能选择逃命? 他要等一个人。 打开抽屉,拿出那幅《锦衣伴驾出巡图》,他从袖中拿出丝巾,轻轻地擦拭着。 他一定会来的。 …… 朱允炆呆呆地坐在宫中,城破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整个金陵,就算身处皇城,他也能听见那依稀的喊杀声,看见城中处处冒起的浓烟,这些日子他并非对这一刻的到来毫无预料,但当它真正来临的时候,还是显得这么残酷。 皇帝做不成了,老百姓也做不成了,走上了这条路,真的不能回头了。 大殿里很安静,那些以往围绕着他的谋臣已经不见踪影,那些高谈阔论的书呆子大概终于明白了理论和实际是有差距的,只是这世上,从来都没有后悔药可卖。 方孝孺去守城了,齐泰和黄子澄不见踪影,文武百官没有一个人愿意呆在他的身边,在这最后的时刻,朱允炆彻底懂了什么叫众叛亲离,他脸上露出极度悲拗和愤怒的扭曲表情,对着空旷的大殿喊道:“是你们这些人给朕出的主意,事到临头却各自逃命!” 但此时他的怒喝不会再有群臣的响应,回应他的只有深邃大殿的回声。 也是,到这个时候,无论斥责谁都没有意义了,朱允炆唯一的希望,大概就是刚刚入宫的裴昔。 裴昔还是忠诚的他给自己提供了一条路,一条远离所有人,远离这一切的路,只是要放弃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朱允炆看着偌大的宫殿,他在这里长大,在这里度过了所有的时光,这里的一草一木他都很熟悉,以往他为自己生在天家而感到光荣,但这一刻,他却是无比地愤怒和失落。 每个人都是怪物,他们不顾一切,用尽各种阴谋手段,坑害、污蔑、残害他人,只为了那份权力,每个人都在朝着权力的顶峰爬去,而原本站在顶峰的自己,即将被朱棣一脚踢下去! 朱允炆心底突然涌起了一丝恶念,他不可能再拥有的,也不能让朱棣拿到!他要烧掉这座宫殿,把它彻底毁掉!即使新的宫殿将再建起来,朱棣也拿不到这属于自己的东西! 他举起烛火,扔向了那些飘扬的轻纱,火光燃起来,让守在殿门口的宦官和宫女发出了惊呼。 发出惊呼的还有皇后和年幼的太子,朱允炆凄凄惶惶地转过头来,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们。 他向着那老人最后询问了一次:“真的只能朕一个人离开?” 老人看过了太多世间的风霜,并没有露出太多表情,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朱允炆脸色苍白,他伸出手颤抖地抹去皇后脸上的泪痕,他以前觉得自己一直不喜欢她,但这一刻,为什么如此的心如刀绞? “是朕无能,国运多舛,江山倾覆,你们若是落入燕逆之手,该如何是好?” 身后宫殿的火焰熊熊燃烧,仿佛择人而噬的猛兽。 年轻的皇后突然明白了一切,她紧紧地抱起自己的孩子,声音颤抖:“他还这么小!” 朱允炆痛苦地闭上双眼:“要怪,就怪他生在帝王家” …… 外城既破,大局就已经彻底定了,彻底清扫内城,只是时间问题,朱棣遥望着宫城,却没有走进通往内城的城门。 怎么面对朱允炆,是个很严肃的问题,靖难靖到这里,一个处理不好,史书会怎么写? 这件事没办法交给其他人,顾怀已经带兵进内城了,朱棣现在只希望顾怀能交给自己一份完美的答卷,然后让自己没有负担地坐上那个位置。 他勒住马缰,看向那些知道金陵城破,早早跑来投机跪倒路边的官员,扬声问道:“俺那五弟如今在何处?” 一个机灵些的文官连忙起身应道:“殿下,臣知道周王殿下拘押之处。” “头前带路!” “是!” 当即有亲卫给那文官牵过来一匹马,那文官一脸受宠若惊,在亲卫的帮助下爬上马去,一路引着燕王往关押周王的地方走。 周王朱鐤,是朱棣的同母胞弟,朱棣造了反,他自然也就成了朱允炆极度看不惯的对象,其他藩王到了金陵多少还能享受点藩王待遇,顶多也就软禁,这位可就惨了,打从进了金陵城就被关在宫城外浣衣坊旁,连子女都要分开羁押,周王夫妇被关在巴掌大的院落里,只有一间孤零零的房舍,四面的围墙都加高了,连围墙外的树都看不到,头顶上只有一片天空,还有偶尔飞过的飞鸟,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从去年年底被吃饱了撑着没事干的朱允炆从云南抓回来,周王夫妇每天除了几口饮水,两顿饭食,连洗漱用的水都没有,半年下来,两个人都快成野人了,院落房舍和身上俱都臭气熏天,而且他们对于外界之事一向不知,连如今燕王打到金陵了都不知道,怎一个凄惨了得。 此时已经六月,天气炎热,院子里连棵乘凉的树都没有,周王躺在屋檐下面,正看着光秃秃的地面发呆,周王妃就在一边翻着衣服,挑着里头的跳蚤,这衣服还是冬衣,穿了几年破得不成样子,偶尔周王妃翻找出个跳蚤,便用指甲掐死,发出清脆的一声响,光看她现在这模样,谁能想到几年前她还是美丽过人知书达理的王妃? 之前在云南生活虽苦,但至少还被当成活人,可自从回了京师被关进这里,他们好像就被世界遗忘了,每天能看到的,就是头顶的一片天空,时间久了夫妻俩连说话的力气兴趣都没了,每日睡醒了就看着天空发呆,盼着有只飞鸟经过,能看见一点活着的东西 院门忽然剧烈地抖动起来,吓得周王朱鐤一个激灵,他知道自己身为燕王胞弟,回了京师会是个什么下场,也知道早晚有一天要被朱允炆拖去明正典刑,这半年来朱允炆好像一直忘了他,他也不是没想过死了也比这样苟且偷生好,但真有人来找他了,恐惧又再一次占据了他的心灵。 他紧紧地抱着和自己一样衣不蔽体的王妃,眼泪流了下来,等待着朱允炆的人破门而入,只见一只大脚果然踢开了锁死的门扉,烟尘过后,密密麻麻的人影出现在了门外。 踢开门的几个持刀大汉扫了一眼院子,待看到屋檐下那对蓬头垢面的夫妻后,俱都愣在了原地,他们还没来得及询问,一身黑色铠甲的朱棣就闯了进来,与朱鐤四目一对,两个人都愣在了那里,朱鐤是没想到自己的四哥怎么会出现在金陵,朱棣是没想到自己的五弟在云南茹毛饮血三年,又被囚禁在此半年后,居然变成了这副模样。 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互相打量了半天,朱棣鼻子一酸,眼泪就流了下来:“老五,哥救你来了!” 朱鐤突然明白过来,他嚎啕一声,扑过去紧紧抱着朱棣,放声大哭起来: “四哥!四哥啊” 第三百六十三章 谜团 “王五,带人看住宫门,有硬闯者,无论官职身份,杀无赦!” “陈平,带兵巡弋宫墙,封锁所有出口,一个人都不许放出来!” 宫城门前,只带了几百轻骑的顾怀勒住马缰,语速极快地下达着军令:“老三,你带人过去,将宫中所有宦官宫女集中一处,不要让他们与任何人接触,记住,任何人!” 三人轰然领命,几百轻骑立刻兵分几路,开始对整个宫城进行清扫,顾怀深深吸了口气,策马进了早已无人看守的宫门。 江山的倾覆在这一刻展现得淋漓尽致,守卫宫城的禁军要么在抢夺宫中财物,要么已经放下武器出城投降,而那些宦官宫女,则是尖叫着在宫城内四散奔逃,当看见燕军已经进了宫城时,这种尖叫越发高亢了几分,只是当魏老三带人堵上去狠狠给了他们几耳光后,他们才从惊恐的情绪中恢复过来,乖乖地集中一处,惶恐不安地等待着。 马踏宫门,换在之前,那就是杀头的罪过,但顾怀此刻却完全想不到这些,他带着人在漫长的宫道上策马奔驰,眼中只有朱允炆所在的后宫。 外城已经沦陷,金陵失守已是定局,现在最紧要的,就是建文帝朱允炆!朱棣打了四年仗才来到金陵城内,靖难口号喊了四年,到时候朱允炆要是真活着,他难道要亲自动手送朱允炆上路? 所以朱允炆必须死!而且要在朱棣进内城之前就死,只有这样,朱棣才能不用冒天下之大不韪坐上那个位置。 这样的脏活,朱棣也就只能交给顾怀了,一是其他将领都要攻占其他城门安定外城,二是这种事不交给最为亲近信任的人,谁知道之后会有什么风波?所以顾怀轻装简行,只带了几百人就匆匆进了宫城,一路飞驰过来,就是为了要让朱允炆赶快去死! 说不定要亲手杀一个皇帝说实话顾怀之前从来没有想过这一幕,但眼下已经容不得他多考虑其他的事情了,朱允炆一旦逃出金陵,说不定就在哪儿东山再起了,如今的大明朱棣实际只控制了北境,之前那么多大臣劝朱允炆逃出金陵另寻他处再与燕王战过,不是没有道理的,金陵失守又如何?朱允炆是皇帝,是正统!只要他还活着,战争就不可能落幕。 这条漫长的宫道,顾怀之前走过一次,但远没有眼下这般惊心动魄,他已经想好了,如果朱允炆还没跑,又不愿意自尽,说不定还真得由他来送朱允炆上路。 已经经历了这么多,已经承受了这么多,哪里还能有半刻犹豫? 后宫处突然冒起了滚滚浓烟,顾怀猛然一惊,勒马停下,马蹄踩在青石板砖上的声音清脆悦耳,顾怀怔怔地看向那团浓烟,长长地松了口气。 宫城西北角,朱棣正扶着朱鐤走出牢房,后面跟着喜极而泣的周王妃和一众子女,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大概也只有那个受了朱允炆蛊惑,告发朱鐤蓄意谋反的二子有些畏畏缩缩了,毕竟朱允炆没有实现他的承诺,而如今周王获救,告发了自己父亲的他从今以后又该如何自处? 一片哗然声忽然响起,朱棣站住脚步,随着围观人们的指指点点看向远方,只见远处宫城一股浓烟扶摇而上,热浪夹杂着灰烬不断翻滚,那方面分明就是后宫,而这么远都能看清烟柱,这团火一定不会小。 想起之前带兵先行入城的顾怀,朱棣的心神也随着那升腾的烈焰飞上了高空,俯视金陵,他知道,最后的阻碍已经消失了,从现在开始,他就是大明的主宰! 远处街巷里,方府的后院,方孝孺扶着墙头看向宫城起火的方向,老泪纵横。 他确实想要守城,想要在最后尽自己的一臂之力,但上了城墙,那箭矢如雨人命如草芥的场景真的把他吓到了,他不敢继续呆在城墙上,也不敢去见朱允炆,朝廷落到如今局面,他知道自己难辞其咎,可如今陛下真的如之前所言,以身殉国了,他又该如何? 六部衙门,聚集在一起的官员们遥望宫城,看着那道烟柱,兵部尚书茹常捻须一叹,环顾身旁的十几位官员:“宫城起火,燕王殿下势必要去探望,我等也前去拜见。” 外城,还提着刀以国公身份安抚诸门的李景隆眺望着远方起火的宫城,心头有些酸,但最终还是转为一笑:“陛下啊陛下,倒也刚烈了一回,你若是不走,这满朝文武是殉国还是迎奉新主,终究是一件羞脸皮的事,不过这龙驭上宾,终究是免了满朝文武的难处!” 他收起佩刀,一边往宫城赶想去凑这个天大的热闹,一边抓耳挠腮喜不自胜活像只猴子:“下注早就是好哇,也得亏了顾怀,不成,之后得找个时间好好感谢他一番!” 众生百态,不一而同。 而此时的后宫门前,顾怀脸上却不见笑容,他看着眼前汹涌的火焰吞没了一座又一座宫殿,开口道:“不确定?” 年轻宦官怀恩身上满是烟熏火燎痕迹,想必是下了力气寻找一番:“最后见着陛下的宫人都消失了,一开始烧毁的大殿倒是找出了几具尸体,只是只是烧毁严重,不能辨明容貌。” 几具烧焦了的尸体被搬了过来,顾怀一一看过去,除了一对母子相拥而死,能看出来是皇后和太子外,其他几具都没有特征,根本分不清朱允炆有没有在其中。 事情有些严重了朱允炆死没死,是必须确定的一件事情,一想到朱允炆逃出去的可能性,顾怀的眉头就紧紧地皱了起来。 遣开下人,放火烧毁宫殿,看起来像是要自焚殉国,但顾怀根本不敢确定,因为真实历史上建文帝最后下落本就成谜,如今难道还要重演一番? “放火之前,陛下有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倒是发了好大一阵脾气对了!”怀恩突然想到了什么,“陛下单独召见了锦衣卫的裴大人,在殿中商议了好一番,直到破城,裴大人才出了宫。” 顾怀猛地转过身,眉头一点一点挑了起来,嘴唇紧紧地抿着: “裴昔?” …… 锦衣卫衙门,和其他衙门一样,在这个最后的时刻,已经敞开大门,等着时代更迭,然后被新的皇帝派来的人接收了。 一队快马沿着宫城御道奔驰而来,领头的骑士一身黑色铠甲,身后系着披风,随着勒马停下的动作,那条内红外黑的披风如云扬空,好不威武。 骑士取下头盔,露出年轻俊朗的样貌,他看了一眼几个轮值的番子,翻身下马快步向衙门内走去。 几个番子下意识按住了腰间的绣春刀,却没有勇气拔出来,因为两个极为魁梧的汉子紧跟着那年轻将领,一人持刀一人甚至提着大戟,他们冷冷一扫,便让番子们头皮发紧,一句话也不敢询问出声。 等到几人身影消失,一个看门的番子才回过神来,有些不确定地挠挠头。 这个年轻的燕军将领怎么好像在哪儿见过? 锦衣卫官署,顾怀来过很多次,所以不需要让番子带路,他就走到了那座小院外面,王五和魏老三还想跟着,顾怀却举起手示意他们留在原地,他轻轻一拉颔下系着披风的丝带,那披风就顺着肩膀滑落,不等落地,魏老三便一弯腰将那披风抄在手里,而顾怀已经独自走过了那月亮门。 依旧是青砖的小路,不大的庭院,两侧草木繁茂,木廊立柱都有些掉了漆,一片静谧景象,而在院子中央,坐在竹椅上的裴昔放下酒杯,微笑着看向他:“你来了。” 看得出来他已经等了很久,顾怀心中一紧,那份猜测看来是成真了。 “大人。” “坐,”裴昔指了指一旁空着的竹椅,“还有时间。” 依旧是那副风轻云淡超凡脱俗的神态,此刻的裴昔不像是特务头子,反而像是久居山中求仙问道的人,顾怀依言坐下,裴昔修长的手指便推过来一杯酒: “我知道你来是为了什么,没错,陛下的最后一道旨意,是要锦衣卫把他送出金陵。” 顾怀笑了笑,看来他果然猜对了,他仰头将酒一饮而尽,裴昔的眼神越发像是长辈看晚辈般慈祥欣慰:“不怕有毒?” 顾怀没有回答,又轻轻抿了一口,才问道:“大人放燕王三子离开的时候,就想到了今天?” “你是赢家,赢家是没必要赌气的,凡事都应该小心一点,”裴昔拿起酒杯,“我如果能料到今天,锦衣卫怎么会蹉跎这么多年?只是我很欣赏你,所以也就在燕王那边下了一注,只是现在看来,这一注居然成了我这一生最为奇妙的一次落子,世事当真无常。” 他叹了口气:“秘谍司,二十四节气,四年谍战,你给了我太多惊喜,我之前一直在想要怎么把你带回金陵,让你把锦衣卫传承下去,可没想到你居然用这样的方式回来了我一直很想不通一点,当年燕王那般势单力薄,你怎么会那么坚定地选择他?直到今日我都没有想明白,朝廷到底是怎么输的?” 裴昔喝了口酒:“但终究是燕王赢了,也是你赢了。” “战场或有胜负,但锦衣卫和秘谍司,没有输家,”顾怀放下酒杯,“从汉武帝的昭狱,到大唐的内卫,再到宋朝的皇城司,锦衣卫的存在,有存在的必然理由,而从今以后,锦衣卫也不会再是之前的模样,卑职相信,燕王一定会恢复祖制,而锦衣卫,也一定会重新站上舞台。” 裴昔静静地看着顾怀,慢慢微笑起来,那笑容很欣慰,带着一种满意和放心的安详。 朱允炆的下落,必须是一个谜!他可以把事情做得滴水不漏,但还是留下了线索,因为他要让朱棣清清楚楚地知道,朱允炆还活着! 只要朱允炆还活着,锦衣卫就不可能成为可有可无的衙门,朱棣要安稳朝堂,要寻找朱允炆,都离不开锦衣卫,他需要一群鹰犬,需要一群暗影里的守护者,而这世上,没有人比锦衣卫更适合! 锦衣卫的光明未来清晰可见,眼前他选定的继承人有和他相同的理念,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他拿起桌上卷好的那幅《锦衣伴驾出巡图》,端详了许久,才递给了顾怀:“锦衣卫潜伏在大明天下的秘谍名册,藏在这幅画里,有了它,你可以调动任何一个潜伏的秘谍。” 顾怀没有去接,他很疑惑裴昔为什么要做这种类似后事的安排,但当他抬起头,裴昔的嘴角已经溢出黑血,顾怀猛然一惊:“大人!” “两头下注,注定没什么好下场,燕王不可能放过知道建文帝下落的我,新的锦衣卫,需要一个他信得过的人,那个人,不是我!”之前就服了毒的裴昔死死抓住顾怀的衣袖,将那幅图放进他手里,“我死了,才能让他每一夜都睡不好,才能让锦衣卫,有存在的理由!” 他嘴角挂着一丝痛苦,还有一丝得意和骄傲:“你赢了,但我也没有输!这份薪火,我传给你!” 第三百六十四章 下落 宫城起火,朱棣是不能不来看的,毕竟现在打的还是靖难的名头,就算天底下的人全都知道他在造反,面子上的事情也还是要过得去才行,真要是皇帝出事了还当场笑出声,写史书的史官们怕是要把他写成千古唾骂的对象。 世事总是需要一块遮羞布的,朱棣借着宫城火情的名义带兵进了内城,他带来的人马火速加入了救火的行列,其实此刻救不救意义都不大了,因为这一片宫殿几乎都烧成了废墟,而且宫殿中几乎都没什么人,除了一开始烧死的那几具尸体,现在还能剩下的都是些不易燃烧之物。 从宫门到后宫,一路上朱棣走得慢,自然是在等候回报的顾怀,可让他没想到的是,顾怀居然不是从后宫过来而是从宫外过来,见到朱棣投来询问的目光,顾怀微微摇头,示意事情有变。 朱棣面皮一紧,心中的不安提了起来,这把火不是顾怀放的? 这一路陆陆续续赶来的官员越来越多,俱都聚到了朱棣身后,他们倒是有心想要和朱棣拉一拉关系,但朱棣此刻哪儿有心情理他们?一行人走到后宫前,怀恩守着几具烧焦的尸体早已在此等候,见燕王来了,他匆匆跑到燕王面前跪下,禀报道:“殿下,奴婢已经仔细辨认过了,相拥而毙的母子便是皇后娘娘和太子,而皇上的尸身” 朱棣冷冷地低下头:“嗯?” 怀恩身子一抖,看向顾怀,顾怀目光一凝,轻轻点头,怀恩福至心灵,连忙叩头道:“皇上的尸身,也在废墟中寻到,皇上已自焚殡天了!” “你在宫中任何职?俺侄儿的尸首是哪具?” 怀恩小心翼翼地站了起来:“回殿下,奴婢名叫怀恩,是皇上临朝的小黄门。” 他咬了咬牙,指向一具烧得焦透了的尸体:“这就是陛下!” 听到怀恩这个名字,朱棣的神色柔和了些,但看到地上那具烧焦的尸体时,他脸颊抽动了两下,一下子跪伏在尸首旁大放悲声,执其手掩面痛哭:“痴儿!叔父进京,只为清君侧,傻小子,何苦如此?” 这一幕实在太滑稽了,辛辛苦苦造反四年,早巴不得朱允炆去死了,然而此刻还要假惺惺地叔父哭侄儿,好些官员的脸色都变得有些古怪,但站在朱棣身后的顾怀一道冷冷的目光扫过来,好些个官员顿时恍然大悟,也跟着跪下去失声痛哭。 聚过来的官员越来越多,加入嚎哭的自然也越来越多,后宫前偌大的广场一片哭声,刚刚赶到的李景隆远远看着那烧焦的尸体,感慨不已,但场面活儿还是要做的,干脆也跟着跪了下去,抹起了眼泪,毕竟当初他打了那么大的败仗,朱允炆也没把他砍了头,多多少少还是有些感激的,伤心虽然不至于,但堂堂天子自焚殡天,做臣子的要说没一点感觉,那也不太现实。 然而正当他感慨万千的时候,兵部尚书茹常朝着几个平日交好的官员使了个眼色,蹭着膝盖转移位置,跪倒在朱棣身前,泣不成声道:“陛下已龙驭上宾,殿下节哀顺变!” 朱棣擦了擦眼泪,恨恨开口:“宗室藩王,非死即囚,堂堂天子,自焚而死,始作俑者,就是那方黄齐泰!俺绝不会轻饶了他们,那方孝孺不是在金陵城中么?可抓住了?” 一直不离朱棣身边的纪纲上前一步:“殿下,方孝孺自困于府中,已被生擒活捉!” “那猪狗倒不肯死,总是把文人气节挂在嘴边,此时却又忘了?”朱棣冷笑一声,“那黄子澄齐泰不在金陵,也断不能放过!立刻着人去将其捉拿,俺要把他们千刀万剐,以祭陛下和四年来死去的无数英魂!” 纪纲匆匆领命下去了,朱棣放下焦尸,站起身子,茹常等人却没有跟着起身,而是一个头又磕了下去:“殿下,国不可一日无君,陛下龙驭上宾,四海动荡,宇内不安,非明主不可定天下,唯有殿下继位,方可保我大明海晏河清、江山太平,臣等恭请殿下继皇帝位!” 茹常身后几个官员一同高声道:“恭请殿下继皇帝位!” 跪在不远处的李景隆目瞪口呆,反手就想给自己一耳光,他是早就降了燕王的人,在这里胡思乱想半天,结果却错过了这劝进首功!朱棣成了皇帝,这首倡劝进的可是大功一件,怎的白白让茹常捡了便宜? 不止李景隆,好些官员都反应过来了,呼啦啦一片跑到朱棣眼前跪下,请他登基,朱棣却皱了皱眉,摆手道:“俺只是骑兵靖难,清理朝政诛杀奸佞而已!不料陛下误会了臣的一番苦心,如此轻生,实在让俺悲痛欲绝,俺哪里还有心思继承大位?诸位大臣不如另选贤王,以继大统。” 皇帝继位,就算是正儿八经的继承人,也是要依照古礼三劝三辞的,用来表现君主的谦虚,所以茹常等人根本没指望朱棣会答应,他此时要是真一口应了下来,那才要出大事情,至于另选贤王疯了?真当朱棣这十几万兵马是开玩笑的?谁敢在这当口跳出来说他想当皇帝? 又是一番劝进和推辞,朱棣仍是不允,茹常等人就爬起身来,恭恭敬敬退到一边,反正这首倡劝进之功已经是他们的了,自然不急,朱棣转身叫人取来白布,将被指认为朱允炆的尸首和皇后母子一同收殓了,这才有心思考虑接下来的事,如今金陵城已破,他又没继位,自然是不能呆在宫里的,反正眼下最大的问题,是要接收金陵的兵力,然后再应对那些赶来勤王的官员,所以朱棣只是稍稍思考,就转身出了宫城: “传令,城门戒严,收兵龙江驿!” …… 龙江驿的中军大帐内,朱棣正焦虑不安地来回徘徊,听到顾怀回营的消息,他立刻派人将顾怀唤来,急急开口: “宫城那把火,是何人所放?建文的下落,又在何处?” 顾怀摇了摇头:“臣进了内城,一路赶往后宫,还在半路的时候,火就烧起来了,按照那些宦官宫女的说法,应该是陛下自己放的,至于陛下的下落” 顾怀眼前浮现倒在自己身前的裴昔,还有他脸上的那抹笑容,顾怀轻轻叹了口气:“应该是逃出生天了,臣依着线索找到锦衣卫,锦衣卫指挥使裴昔已经服毒自尽,只言片语中,陛下应该是借着这把大火遁逃出城了,毕竟外城太乱,众多城门根本没法看住四处流窜的百姓。” 朱棣眉头深深皱起,忧虑道:“皇后和太子的尸首应无异议,但那怀恩不能确定建文尸首,若是逃到外地” 顾怀轻轻摇头:“抛妻弃子,独自逃生,看来是没有图谋东山再起的勇气和打算,左右不过是隐姓埋名,苟且偷生罢了,殿下放心,这件事臣会查下去,一定查个水落石出。” “这事太过重大,交给别人俺不放心,也只有交给你去办,俺才放心得下,切记不可让别人知道!” 看来这件事真的会成为朱棣心中的一根刺顾怀暗叹一声,应承下来:“臣明白!” 话音刚落,纪纲的声音就在帐外响起来,之前在城中劝进的那批官员都追到城外来了,此时就跪在辕门外,喊着求着让朱棣去当皇帝。 朱棣眉头一皱,建文出逃,他现在哪里有心情想这个?匆匆继位,日后就不好糊弄了:“不见,让他们回去!” 纪纲应了一声,退了下去,顾怀想了想,却出声劝道:“殿下继承大统,已是众望所归,而且眼下情形,也不宜推辞太久,金陵一片混乱,百废待兴,殿下早些继位,百官和民心也早些安定下来,而且殿下登基,执掌中枢发号施令,那些勤王的大军和出逃的陛下” 他没有把话说完,但朱棣一下子就明白了,眼下金陵乱糟糟的一片,朝廷官兵在城内各处和燕军打游击,百姓们四处逃窜,各地的勤王大军和驻军都在观望,百官也迫切需要个人来领导他们所有人都在等着新帝的诞生,不迅速登基,太多人会陷入两难境地,若是朱允炆真逃出生天,到时候难免又是江山割裂的局面。 但若是迅速诞生一位新的皇帝,这些难题就迎刃而解了,而且四年靖难,终究需要一件事情来画上句号,朱棣打的是“清君侧除奸佞”的旗号,如今靖难靖着靖着把皇帝靖死了,就得赶紧拉几个人出来背黑锅,只有朱棣登基,再名正言顺地把方黄齐之流处理了,才能把这四载靖难盖棺定论。 到时候勤王之师师出无名,进退两难;金陵百官效忠,民心安定下来,朱允炆就算真在别处冒头,也不会造成最恶劣的影响。 而且这么多跟着朱棣出生入死的文臣武将,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好久,现在是时候获取跟着朱棣苦熬四年的回报了,一拖再拖,岂不是冷落了忠心耿耿的他们?再者那些投降的官员武将,也迫切需要一个名分,来让他们的投降之举名正言顺。 朱棣思索许久,想通了其中关节,他深深呼吸,颔首道:“俺明白了,那就,再等一天!” 顾怀心领神会。 第三百六十五章 登基诏书 得到了走出大营的顾怀一番暗示,众多前来劝进的官员顿时心领神会,纷纷起身回去了,等到次日一早,在京文武百官、勋戚公卿乃至皇室诸王声势浩大地再次赶来龙江驿,严肃的军营仿佛成了上朝时的金銮殿,他们声音整齐划一,恳请燕王继承大位,而燕王也没有像之前几次一样出声拒绝,而是走出了大营。 按照古礼,已经是三辞其位了,不要说在京的官员勋戚已经有些急了,那些跟着燕王一路南下打过来的将领们更是眼巴巴地看着朱棣,生怕他又说出什么推辞的话来,好在朱棣也想早点安稳局面,便不再推辞:“俺才轻德薄,本不当继承大统,可这万里江山基业,总不能舍弃不管,既然百官几度奏请,那俺也就不再推辞了。” 百官勋戚几乎同时松了一口气,片刻之后,四周围观的燕军将士们俱都欢呼起来,这欢呼声迅速传遍整个大营,引起了一阵又一阵的声浪,整个城外军营都响起了整齐划一的声音: “万岁!万岁!” 在之前,他们是跟随藩王起兵造反的反贼,而这一刻,他们是追随皇帝的忠勇!四年靖难,终于在这一刻画上了句号。 连朱棣都忍不住在这欢呼声里眼眶湿润起来,终于终于等到了这一天,苦难已经成为了过去,从这一刻起,他不再是朝不保夕时刻担心人头落地的反贼,而是这万里江山的主人! 百官在他身前臣服,无数将士为他欢呼,他即将接过这个庞大的帝国,然后在历史上留下属于他的痕迹,是非功过,自有后人评说! 欢呼声持续不停,几个礼部官员对视一眼,俱都看到了对方的黑眼圈,要知道这可是登基大事,是万万不能马虎的,大典祭祀之类的事情一向由礼部承办,为了防止让朱棣产生不满,整个礼部衙门昨日忙了一天,才算是勉强搭出了登基大殿的架子,但因为仓促,还是有些简陋,万一到时候惹怒了这位踩着尸山血海登基的新帝 心头七上八下的礼部侍郎董伦硬着头皮上前拱手:“那就请殿下即刻入宫,举办登基大典!” 按理说这事儿应该礼部尚书来办,可之前的尚书陈迪既是削藩派,又上了奸佞榜,如今已经进了刑部天牢,他现在是礼部最高官员,这走钢丝的事情,也就只能他来了。 朱棣点了点头,百官立刻闹哄哄地簇拥着朱棣进城,顾怀等几个将领带着亲卫环绕四周,越到此时,越是要小心谨慎,天下还未大定,谁知道会不会有刺客 “且慢!”官员队列里陡然传来一阵大喝,顾怀悚然一惊单手并掌,亲卫队里立刻一片明晃晃的刀光亮起,众人看向那声音传来的地方,想要看看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居然敢在这时候阻挠朱棣登基? 一个品秩较低的官员从那些高官身后挤了出来,只见他三旬左右,气质干练,他都没整理有些凌乱的衣冠,就一把上前抓住了朱棣座下战马的马缰:“殿下是先登基,还是先祭陵?” “嗯?啊!”朱棣猛地回过神来,不由出了一身的冷汗,他此刻若是直接入宫城登基,就意味着他是从自己的侄子手上继承皇位,到时候史书会怎么写?相反他此刻若是先去祭祀孝陵,然后再回来登基,就意味着这皇位是从太祖皇帝朱元璋手里直接继承,这可是登基的名分,是天大的事情! 顾怀此时也想通了这个关节,不由一阵后怕,这几天做了这么多事情,无非就是讲究个名分,古人是把名分看得比命还重要的,朱棣若真从侄子手里继承抢夺了皇位,以后该怎么施政?他不禁多打量了两眼那洞悉其中关节的官员,放下了手,一片收刀声整齐划一。 朱棣也充满感激地看向这文官:“这位大人官居何职?” “臣是翰林编修杨荣。” 朱棣把这个名字深深地记下,转头看向那些礼部官员,脸色就没那么好看了:“登基大典之前,俺要先去祭祖谒陵!此事均应由礼部操办,明日一早,俺祭祖之后,再赴登基大典!” 礼部官员唯唯应下,得了准信的其他官员也就欢天喜地地进城准备,朱棣看了一眼近在咫尺的金陵城,咬了咬牙转身回营,在这一刻,等待显得无比地煎熬。 顾怀拨马到了他身边:“王爷,道衍大师有信送过来。” 朱棣回过神:“说了什么?” “是还没过长江的时候就送出北平了,只有一句话,”顾怀顿了顿,“‘殿下若是攻下京城,方孝孺一定不会投降,但殿下一定不能杀了他!黄子澄齐泰可死以正视听,但若是杀了方孝孺,天下的读书种子就会绝了!’” 这话听起来未免有些危言耸听,方孝孺死了天下文人就不读书了?但朱棣和顾怀却都明白道衍的意思,因为方孝孺除了是个毫无用处的天子近臣,还是一个大儒。 篡位登基,最难对付的是谁?不是百姓和百官,而是文人。 百姓只要日子过得好,自然不在乎谁当皇帝;新帝上任,百官是既得利益者,因为新帝的政策往往需要人去执行,但文人就不一样了,这帮读书人是只认两个字的,那就是正统。 起兵谋逆,逼死亲侄,就不是正统,不是正统,天下文人就要口诛笔伐,读过书识过字的总是要比平民百姓难对付,因为他们能挥笔杆子,鬼知道他们会把朱棣写成什么样? 而且这帮人是出了名的认死理,说不认你是皇帝就不认,敢打压你就是心虚,掉脑袋那就是光荣,而且这种人还不是一个两个,是成群结队地要起来伸张正义,比地痞流氓还难缠。 而方孝孺做官施政都不咋地,却是享誉天下的大儒,这个教书匠不知道有多少门人弟子,要是把他宰了,跟捅马蜂窝没什么两样。 有道衍这位军师的警告,朱棣自然是不敢怠慢的,这几天事情太多,完全没想到这方面的影响,但他之前打仗口号喊得那般响,要是放过方孝孺,岂不就是在打自己的脸? 他满心的烦躁,看向顾怀:“你怎么想?” 顾怀揉了揉眉心:“既然没有以身殉国,证明方孝孺还是怕死的,只是身为帝师,不好投降罢了,道衍大师说得有道理,王爷不如让方孝孺来起草登基诏书如何?也算是给了他一个台阶,等诏书传遍天下,自然比一般文官写的能更起到安抚天下文人人心的作用,而到时候方孝孺就算没有说出投降两个字,也和投降没区别了,王爷也可以不用杀他。” 朱棣皱了皱眉,自己被方孝孺恶心这么几年,还要让他来给自己写登基诏书?但这确实是一个极好的办法,为了讨好文人 他咬了咬牙:“来人,带方孝孺来见俺!” …… 被关押在大牢的方孝孺再一次重见天日,却并不是被提出来明正典刑,而是要为朱棣起草登基诏书。 龙江驿大营,听说了朱棣的这个要求,饶是方孝孺这两天在牢里做了无数思想准备,也不由有些愣神,但片刻之后,他就冷笑起来,笑完了之后就是哭,哭得撕心裂肺喘不上气,而大营里的朱棣和一众将领就看着他哭,场面十分尴尬。 因为方孝孺嘴里一直念叨着建文帝,而罪魁祸首朱棣就坐在对面,大概是嫌缅怀太过于没气势,方孝孺就边哭边骂,直把朱棣听得脸色铁青。 但看见顾怀投过来的眼神,朱棣还是忍下了这口恶气,尽量和颜悦色地开口:“先生何必如此?俺不过是效仿周公辅政罢了,怎料” 方孝孺哭声顿止,这句话激起了他的愤怒,他尖声道:“如今成王何在?” 朱棣吐了口气:“已自焚殡天。” “成王的儿子呢?” “同样自焚了。” “庶子仍在!” “大明需要年长的君主。” “成王之弟仍在,兄终弟及,好过叔夺侄位!” 朱棣终于有些忍不住了:“这是俺的家事。” 他知道论辩论,自己不可能是方孝孺的对手,而眼下事情很多,他也没有耐心与方孝孺在这里磨叽,他摆了摆手,亲卫拿来纸笔,朱棣冷冷地看着方孝孺:“先生若是帮俺起草了登基诏书,那些往事俺可以既往不咎,大典之后,先生尽可归山教书育人,若是不写” 方孝孺猛地将笔扔到一边。 朱棣额头浮现青筋,两个亲卫上前按住方孝孺的肩膀,将笔塞进他手里逼他写,方孝孺死死咬着牙,在纸上留下歪歪扭扭的“燕贼篡位”四个字。 朱棣愤怒得已经失去了理智:“你是不是觉得俺不敢灭你九族?” 方孝孺冷笑一声,尽量挺直了腰杆:“诛我十族又如何?叛逆就是叛逆!不仅我会记得,全天下的读书人都会记得!史书也会记得明明白白,你朱棣,是篡位登基!” 大帐里响起了倒吸冷气的声音,几个将领已经低下了眼神,不敢去看处在暴怒之中的朱棣。 实事求是地讲,方孝孺说这话,并不一定真的是想说让朱棣诛他的十族,而是表现自己坚定不屈的心理而已,在他看来,朱棣顶多也就砍了他的头,正好遂了他的心愿,毕竟他之前没能自己动手,如今也可以让他去九泉之下追随建文帝。 但他不了解朱棣,朱棣不是那种口口声声威胁说不让他看到明天的太阳之类的话的人,但朱棣却可以保证明天的太阳一定会照在他的坟头上。 朱棣摆摆手,让人把方孝孺拉了出去。 第三百六十六章 封赏 六月十七,朱棣谒孝陵。 声势浩大的仪仗停留在钟山下,一身藩王袍服的朱棣郑重地拜倒在孝陵之前,上一次他来,还需要为了保命色厉内茬,而现在,他是来继承皇位的。 负责维持秩序的亲卫守住了钟山下每一个角落,密密麻麻的百姓赶来围观这场祭陵,每个人都知道,这场祭祀完成之后,大明就要换上一位新皇帝了。 既然是登基前的祭祀,百官自然是要跟着的,香烛的青烟笼罩了整座钟山,无数的议论歌颂声里,朱棣完成了这个仪式,他沉默地看着朱元璋的灵牌,没人知道这一刻的他在想什么。 仪仗重新起行,开始向着宫城进发,骑马带兵开道的顾怀看着路边那一张张百姓的脸庞,内心也忍不住感慨起来,四年之前,他在那栋小楼里刚刚睁眼的时候,何曾想过有一天会用这样的姿态行走在金陵街道上呢? 不管如何,这一阶段的事已经做完了,那以后呢?以后的大明会是什么模样,以后的朱棣和自己会是什么模样? 没有答案。 仪仗进了宫城,登基大典的一切早已备好,连绵的宫城在等待着新的主人,建文的时代,像烟花一般,在短短的四年之后结束了。 新的王朝来临了,尽管登基大典因为仓促而显得有些简陋,尽管百姓们还是有些惴惴不安,百官各有心思,金陵以外的各个地方都还在观望,而且没有四夷来贺、诸王来朝,但它毕竟是一个新的开始。 奉天殿,已经换上龙袍,头戴翼善冠的朱棣威严地坐在那原本属于朱允炆的御座上,接受着百官的朝拜,如今还在京的官员俱都齐聚大殿,有些年老的官员看着上方的朱棣,恍惚间似乎看到了当年那开创了整个帝国的洪武大帝,因为他们实在太像了。 驱除鞑虏,恢复中华的朱元璋当年也是这个岁数坐上的龙椅,朱棣和他是如此的相似,模样相似,锐气相似,那份自信,更是像极了挟洪武余烈,正经继承了皇位要做下一番事业的天子。 被任命为中官大太监,一步登天到内官最高官职的郑和捧着诏书,另一边同样晋升为大太监的怀恩双手奉着玉玺,高高举过头顶,百官齐刷刷跪下,山呼万岁。 百官朝贺,大典已经开始,朱棣头上的翼善冠微微晃动,他微抬右手:“众卿平身!” 三跪九叩的大礼之后,百官纷纷从地上爬起,分成文武两列,按照惯例,朱棣此时该站出来拉拉近乎了,比如谦虚一下说说自己才轻德薄,然后勉强继位,力有不逮,需要百官辅佐云云,然后还要展望一下未来,说一下自己施政的理念,当初朱允炆的登基大典,可是足足说了半个多时辰。 可朱棣和朱允炆显然是两种风格,他甚至没有要起身开口的动作,这些繁文缛节,他根本不想去做,也不想用这些仪式礼节把自己和百官折腾得发晕,在他看来,既然登基了,那就干事,话说破了天又有什么用?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儿子像老子这话是真的有道理。 朱棣朝着随他出生入死、百战沙场的郑和一摆手,郑和便捧着诏书走到阶下,缓缓展开朱棣的登基诏书,念了起来。 方孝孺拒写登基诏书后,礼部又提出了几个人选,俱都是有才名在外的文官,朱棣看了半天也没能选定,最后还是顾怀看见了一个熟悉的名字,才向朱棣举荐,最后让这位仅仅九品的小官拿到了起草登基诏书的殊荣。 解缙。 诏书很长,但内容堪称锦绣,解缙用最简洁有力的语言,讲述了建文帝如何受奸臣蛊惑,更改祖宗成法,祸乱江山,然后受压迫的燕王如何被迫起兵靖难,如今登基御极,要改回祖制的道理,这番话的意思总结起来就是,如今的永乐帝朱棣继承的是太祖朱元璋的皇位,对于过去四年建文帝的所作所为,他是不承认的。 这一道旨意推翻了朱允炆统治的合法性,将建文四年的年号改成了洪武三十五年,从次年开始是永乐元年,也就是说对四年的建文年号不予承认,开宗明义之后,紧接着就是关于国政的处理,当初朱允炆和方孝孺干的那些破事,比如什么更改官制变换官名合并府县,以及之外的一切制度,统统改回洪武旧制。 这一拳打得众人晕头转向,谁也没想到朱棣竟然这般狠,既然是从他老子朱元璋那里继承皇位,干脆就把朱允炆做的一切全部推翻。 不过改回旧制终究是件好事,这几年朱允炆折腾来折腾去,最后不是连江山都折腾没了么? 登基诏书念完,大殿安静下来,百官俱都松了口气,以为这新官上任的火烧完了,接下来就是拜天拜地拜祖宗的那一套繁文缛节,谁知郑和收起登基诏书,转头又摸出了一份。 这份诏书是关于重修《太祖实录》的,也就是朱元璋的传记,这事看起来是小事,可却非常重要,因为它是对朱元璋一生的记录,是子孙对朱元璋的盖棺定论,新帝登基,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开始修先帝实录,但情况比较尴尬的是,这实录已经由朱允炆修过了。 很显然朱棣对朱允炆修的《太祖实录》很不满意,写书这种事情是比较主观的,估计朱允炆没少在书里写当年诸王怎么怎么跋扈,怎么怎么祸害百姓,朱元璋又是如何如何宠爱他这个孙子,为了让孙子顺利继位,要削藩什么的。 这还行?这一版明显不符合朱棣的要求,所以他需要一个更为适合起兵靖难的太祖实录,比如把朱允炆写成窃居大统,迫害诸王的昏君。 甚至他自己也需要一个更显赫的出身。 郑和的声音回荡在大殿之上,百官都听懵了,朱棣居然这般雷厉风行,这般急!整个登基大典上来没有一点虚头巴脑的,更没有读书人那半天说不到点上的毛病,上来就是两记重拳,一些官员再次不确定地抬头望去,这种风格确定上面坐的不是先帝? 念完第二份诏书,郑和的嗓子已经有些哑了,但还没完,他掏出了第三份圣旨,而这份圣旨,是对人事的安排。 显然这是官员们最为关心的内容,百官顿时精神一振,好些站在一侧的北平系官员将领更是竖起了耳朵。 圣旨开头,是对建文帝、皇后还有太子的葬礼安排,只是因为不承认建文帝的统治,所以安葬的仪制以太子身份进行,这算是给了那些和朱允炆亲近的一个官员交代,也是朱棣对自己仁厚的展示,不过让百官揪心的是,朱棣甚至没有给朱允炆一个谥号。 安排完了朱允炆,接下来就是要安排诸王了,朱棣本人是打着靖难旗号起家的,对待诸王自然不能刻薄了,当初自焚的湘王谥号是“戾”,朱棣便改为了“献”,而其他诸王也统一复爵,只是封地暂时还没有决定,要等到登基大典之后再另做安排。 诸王出列谢恩,百官眼巴巴地看着,还没品出味儿来,重头戏就来了,诸王之下,便是群臣的赏赐和安排。 首先是有从龙之功的北平官员,而第一功臣,自然落到了燕军第一大将,在东昌朱棣身陷重围时,拼死相救以致身陷重围战死的张玉了,毕竟人已经死了,封赏自然是要高一些的,追赠张玉为英国公,加封河间忠武王,谥忠显。 第二功臣,是首倡靖难,带兵征战,安稳地方,四年以来兢兢业业的顾怀,封靖国公。 第三位是朱能,封成国公,第四位是丘福,封淇国公。 此四国公俱为奉天靖难推诚宣力武臣特进荣禄大夫、右柱国,食禄两千五百石,子孙世袭。 公爵之下,便是侯爵,除了追封谭渊为崇安侯,谥壮节之外,还另外封了十三位侯爷,给朱棣报信朝廷动手的张信、真定一战归附朱棣的顾成均在其中。 而后又封了十一个伯爵,这连绵的封赏听得朝堂百官呼吸都有些粗重了,因为接下来,肯定就是对建文旧臣的封赏。 只是当第一个人名念出来,所有人就炸了锅,因为这头一个封赏的建文旧臣,居然是李景隆! 公爵不变,封左柱国、太子太师,增禄一千石,还是世袭? 百官哗然,这还有天理么?就因为他开了次城门? 但坐在龙椅上的朱棣只拿眼神冷冷一扫,那些炸锅的官员只得忍气吞声,继续听着,接下来便是首倡劝进的茹常,只是因为头一个劝朱棣登基,就受封奉天翊运守正文臣、特进荣禄大夫、柱国、太子太保,兼兵部尚书、忠诚伯。 好些官员后槽牙都要咬碎了。 如此大肆封赏,只是因为说了句话,看起来很不合理,但朱棣也有他的考虑,封赏建文旧臣,有利于快速稳定局势,安定人心,他想表达的,只有一个信号:曾经追随俺的,俺一个都不会忘;如今拥戴俺的,俺既往不咎,一视同仁,绝不会亏待了谁。 所以一些北平系官员投来的不解目光,他也只能暗叹一声,权当不知道了。 站在武将队列里的顾怀屏住呼吸,看了看自己的脚尖,又看了看辉煌金殿外照进来的阳光,有些不敢置信: “国公啊” 第三百六十六章 封赏 六月十七,朱棣谒孝陵。 声势浩大的仪仗停留在钟山下,一身藩王袍服的朱棣郑重地拜倒在孝陵之前,上一次他来,还需要为了保命色厉内茬,而现在,他是来继承皇位的。 负责维持秩序的亲卫守住了钟山下每一个角落,密密麻麻的百姓赶来围观这场祭陵,每个人都知道,这场祭祀完成之后,大明就要换上一位新皇帝了。 既然是登基前的祭祀,百官自然是要跟着的,香烛的青烟笼罩了整座钟山,无数的议论歌颂声里,朱棣完成了这个仪式,他沉默地看着朱元璋的灵牌,没人知道这一刻的他在想什么。 仪仗重新起行,开始向着宫城进发,骑马带兵开道的顾怀看着路边那一张张百姓的脸庞,内心也忍不住感慨起来,四年之前,他在那栋小楼里刚刚睁眼的时候,何曾想过有一天会用这样的姿态行走在金陵街道上呢? 不管如何,这一阶段的事已经做完了,那以后呢?以后的大明会是什么模样,以后的朱棣和自己会是什么模样? 没有答案。 仪仗进了宫城,登基大典的一切早已备好,连绵的宫城在等待着新的主人,建文的时代,像烟花一般,在短短的四年之后结束了。 新的王朝来临了,尽管登基大典因为仓促而显得有些简陋,尽管百姓们还是有些惴惴不安,百官各有心思,金陵以外的各个地方都还在观望,而且没有四夷来贺、诸王来朝,但它毕竟是一个新的开始。 奉天殿,已经换上龙袍,头戴翼善冠的朱棣威严地坐在那原本属于朱允炆的御座上,接受着百官的朝拜,如今还在京的官员俱都齐聚大殿,有些年老的官员看着上方的朱棣,恍惚间似乎看到了当年那开创了整个帝国的洪武大帝,因为他们实在太像了。 驱除鞑虏,恢复中华的朱元璋当年也是这个岁数坐上的龙椅,朱棣和他是如此的相似,模样相似,锐气相似,那份自信,更是像极了挟洪武余烈,正经继承了皇位要做下一番事业的天子。 被任命为中官大太监,一步登天到内官最高官职的郑和捧着诏书,另一边同样晋升为大太监的怀恩双手奉着玉玺,高高举过头顶,百官齐刷刷跪下,山呼万岁。 百官朝贺,大典已经开始,朱棣头上的翼善冠微微晃动,他微抬右手:“众卿平身!” 三跪九叩的大礼之后,百官纷纷从地上爬起,分成文武两列,按照惯例,朱棣此时该站出来拉拉近乎了,比如谦虚一下说说自己才轻德薄,然后勉强继位,力有不逮,需要百官辅佐云云,然后还要展望一下未来,说一下自己施政的理念,当初朱允炆的登基大典,可是足足说了半个多时辰。 可朱棣和朱允炆显然是两种风格,他甚至没有要起身开口的动作,这些繁文缛节,他根本不想去做,也不想用这些仪式礼节把自己和百官折腾得发晕,在他看来,既然登基了,那就干事,话说破了天又有什么用?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儿子像老子这话是真的有道理。 朱棣朝着随他出生入死、百战沙场的郑和一摆手,郑和便捧着诏书走到阶下,缓缓展开朱棣的登基诏书,念了起来。 方孝孺拒写登基诏书后,礼部又提出了几个人选,俱都是有才名在外的文官,朱棣看了半天也没能选定,最后还是顾怀看见了一个熟悉的名字,才向朱棣举荐,最后让这位仅仅九品的小官拿到了起草登基诏书的殊荣。 解缙。 诏书很长,但内容堪称锦绣,解缙用最简洁有力的语言,讲述了建文帝如何受奸臣蛊惑,更改祖宗成法,祸乱江山,然后受压迫的燕王如何被迫起兵靖难,如今登基御极,要改回祖制的道理,这番话的意思总结起来就是,如今的永乐帝朱棣继承的是太祖朱元璋的皇位,对于过去四年建文帝的所作所为,他是不承认的。 这一道旨意推翻了朱允炆统治的合法性,将建文四年的年号改成了洪武三十五年,从次年开始是永乐元年,也就是说对四年的建文年号不予承认,开宗明义之后,紧接着就是关于国政的处理,当初朱允炆和方孝孺干的那些破事,比如什么更改官制变换官名合并府县,以及之外的一切制度,统统改回洪武旧制。 这一拳打得众人晕头转向,谁也没想到朱棣竟然这般狠,既然是从他老子朱元璋那里继承皇位,干脆就把朱允炆做的一切全部推翻。 不过改回旧制终究是件好事,这几年朱允炆折腾来折腾去,最后不是连江山都折腾没了么? 登基诏书念完,大殿安静下来,百官俱都松了口气,以为这新官上任的火烧完了,接下来就是拜天拜地拜祖宗的那一套繁文缛节,谁知郑和收起登基诏书,转头又摸出了一份。 这份诏书是关于重修《太祖实录》的,也就是朱元璋的传记,这事看起来是小事,可却非常重要,因为它是对朱元璋一生的记录,是子孙对朱元璋的盖棺定论,新帝登基,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开始修先帝实录,但情况比较尴尬的是,这实录已经由朱允炆修过了。 很显然朱棣对朱允炆修的《太祖实录》很不满意,写书这种事情是比较主观的,估计朱允炆没少在书里写当年诸王怎么怎么跋扈,怎么怎么祸害百姓,朱元璋又是如何如何宠爱他这个孙子,为了让孙子顺利继位,要削藩什么的。 这还行?这一版明显不符合朱棣的要求,所以他需要一个更为适合起兵靖难的太祖实录,比如把朱允炆写成窃居大统,迫害诸王的昏君。 甚至他自己也需要一个更显赫的出身。 郑和的声音回荡在大殿之上,百官都听懵了,朱棣居然这般雷厉风行,这般急!整个登基大典上来没有一点虚头巴脑的,更没有读书人那半天说不到点上的毛病,上来就是两记重拳,一些官员再次不确定地抬头望去,这种风格确定上面坐的不是先帝? 念完第二份诏书,郑和的嗓子已经有些哑了,但还没完,他掏出了第三份圣旨,而这份圣旨,是对人事的安排。 显然这是官员们最为关心的内容,百官顿时精神一振,好些站在一侧的北平系官员将领更是竖起了耳朵。 圣旨开头,是对建文帝、皇后还有太子的葬礼安排,只是因为不承认建文帝的统治,所以安葬的仪制以太子身份进行,这算是给了那些和朱允炆亲近的一个官员交代,也是朱棣对自己仁厚的展示,不过让百官揪心的是,朱棣甚至没有给朱允炆一个谥号。 安排完了朱允炆,接下来就是要安排诸王了,朱棣本人是打着靖难旗号起家的,对待诸王自然不能刻薄了,当初自焚的湘王谥号是“戾”,朱棣便改为了“献”,而其他诸王也统一复爵,只是封地暂时还没有决定,要等到登基大典之后再另做安排。 诸王出列谢恩,百官眼巴巴地看着,还没品出味儿来,重头戏就来了,诸王之下,便是群臣的赏赐和安排。 首先是有从龙之功的北平官员,而第一功臣,自然落到了燕军第一大将,在东昌朱棣身陷重围时,拼死相救以致身陷重围战死的张玉了,毕竟人已经死了,封赏自然是要高一些的,追赠张玉为英国公,加封河间忠武王,谥忠显。 第二功臣,是首倡靖难,带兵征战,安稳地方,四年以来兢兢业业的顾怀,封靖国公。 第三位是朱能,封成国公,第四位是丘福,封淇国公。 此四国公俱为奉天靖难推诚宣力武臣特进荣禄大夫、右柱国,食禄两千五百石,子孙世袭。 公爵之下,便是侯爵,除了追封谭渊为崇安侯,谥壮节之外,还另外封了十三位侯爷,给朱棣报信朝廷动手的张信、真定一战归附朱棣的顾成均在其中。 而后又封了十一个伯爵,这连绵的封赏听得朝堂百官呼吸都有些粗重了,因为接下来,肯定就是对建文旧臣的封赏。 只是当第一个人名念出来,所有人就炸了锅,因为这头一个封赏的建文旧臣,居然是李景隆! 公爵不变,封左柱国、太子太师,增禄一千石,还是世袭? 百官哗然,这还有天理么?就因为他开了次城门? 但坐在龙椅上的朱棣只拿眼神冷冷一扫,那些炸锅的官员只得忍气吞声,继续听着,接下来便是首倡劝进的茹常,只是因为头一个劝朱棣登基,就受封奉天翊运守正文臣、特进荣禄大夫、柱国、太子太保,兼兵部尚书、忠诚伯。 好些官员后槽牙都要咬碎了。 如此大肆封赏,只是因为说了句话,看起来很不合理,但朱棣也有他的考虑,封赏建文旧臣,有利于快速稳定局势,安定人心,他想表达的,只有一个信号:曾经追随俺的,俺一个都不会忘;如今拥戴俺的,俺既往不咎,一视同仁,绝不会亏待了谁。 所以一些北平系官员投来的不解目光,他也只能暗叹一声,权当不知道了。 站在武将队列里的顾怀屏住呼吸,看了看自己的脚尖,又看了看辉煌金殿外照进来的阳光,有些不敢置信: “国公啊” 第三百六十七章 戒心 关于人事的诏书,自然是最长的,郑和洋洋洒洒地念了半天,总算是将封赏念完了,北平系的官员将领和建文旧臣都受到了和他们之前的付出对等的回报,而对于其他官员的安排,朱棣显然也是早就打好了腹稿。 靖难四年,被建文贬谪的官员数不胜数,而大明现在是需要安稳的,这也就意味着需要许多官员回到岗位,所以除了那些上了奸佞榜的官员,朱棣大方地表示既往不咎,哪怕是盛庸平安这样恶心自己几年的将领,只要肯投降,一律官复原职,总之朝廷现在的空缺一定要填满,江山一定要尽快安稳下来。 能想象朱棣写到这里的时候肯定是死死咬着牙的,平安盛庸这种给他添了几年堵的将领,他难道真的想放过?只是江山虽然已经在手,但舆论的力量是绝对不可以忽视的,自己的身上已经被打上了反贼的烙印,这没办法,所以早点把一切都安稳下来,是他现在最为急切的。 凡事要看得失,忍一时的恶气,换来江山稳固,是稳赚不赔的买卖,再说了他现在是皇帝,真想要秋后算账,谁跑得掉? 本着这样的心思,朱棣算是做出了最为宽容的选择,和他打过仗的将领,写奏折骂过他的文官,一概既往不咎,反正除了恨得牙痒痒的那几个人,其他人只要缩了脖子当良民,从今以后就一起齐心协力治理天下。 当然,这样的态度未免有些讨好和退让,不过朱棣很早就清楚了一点,那就是当皇帝虽然天老大地老二看起来很爽,但实际上不一定是来享福的,朱允炆的下场就是最好的例子,一旦坐上了这个位置,为君之道不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那般简单。 很显然这样的态度让百官都放下了心,毕竟谁也不想看到朱棣一上位就追着之前打过仗骂过他的官员找麻烦,能放下一切,他们也好彻底站到朱棣这边。 关于人事的安排就这般过去了,这份圣旨宣读的时间最长,等到郑和念完,抱着各种心思的百官都松了口气,毕竟这登基的仪式到这儿也就差不多了,可还没等他们拜下去,郑和反手又摸出了一份圣旨! 百官瞠目结舌,没完了吗?朱棣怎么跟太祖朱元璋一样,是个工作狂?这可是你的登基大典啊,又他娘的不是朝会。 郑和清了清嗓子,继续念了起来:“江南四府,复洪武税赋,四方水灾干旱,俱免除两税,且地方官府须得开仓济民,后向朝廷禀报,着都察院锦衣卫遣官吏巡视地方,有瞒灾不报、有灾不赈者,逮捕法办!新朝初定,各地官府,宜以抚民安军为重,有奸贪者,重罪!京官七品以上,外官县丞以上,各举一人,量才撰用,如有贪污,连坐!” 明明是六月,却仿佛有一阵冷风刮过金殿,百官都想不到,登基大典还没完,朱棣居然已经开始施政了! 这份圣旨是关于税赋和吏治的,一是要平衡天下税赋;二就是表明朱老四他重视灾情,如今他当了皇帝,谁要是再敢往灾情里伸手,别怪他翻脸不认人;第三嘛,就是关于反贪了,能看出来朱老四对于贪污的痛恨程度和朱元璋有得一拼,在登基大典上就颁布反贪令,摆明了是要让官员们手脚放干净点,而让高级官员举荐人来考察做官,则是因为朱老四发出了警告,刀已经磨亮了,谁要是觉得脖子上顶个脑袋累,朱老四不介意送他们一程,有预备官员,到时候官员紧缺的情况若是也好处理。 对比起前三份诏书,这一份可以算得上是恶意满满,很显然朱棣没打算把登基大典这么糊弄过去,永乐四大诏,第一道推翻建文,第二道摆明出身,第三道安抚群臣,而第四道,就是明明白白地告诉百官,他朱老四不是朱允炆那种可以糊弄的皇帝! 建文四载宽政,解去了洪武朝百官瑟瑟发抖的寒霜,而如今听闻了这道诏书,所有人都只剩下了一个想法。 官员的日子,又要难过了! …… “哎哟,靖国公,走慢点!” 大赦天下的结语之后,朝会散了,顾怀刚刚走出大殿,身后一道喊声就响了起来。 可惜顾怀丝毫没有已经成为大明一等爵位国公的觉悟,压根不知道别人在喊他,只是一边想着事情一边往外走,直到袖子被人扯住,他才惊讶回头,拉住他的居然是曹国公李景隆。 此刻的李景隆全然不复之前顾怀在金陵见他的落魄模样,满面春风地开口:“陛下登基御极,这天下也就定了,之前一直没能找个机会感谢感谢靖国公,今日可一定不能再错过了,就秦淮河的醉香楼” 顾怀明白过来,眼下可不是在打仗了,朱棣一登基,他也就跟着鸡犬升天成了大人物,之前压根没想过的权贵之间的交际,此时却是自己找上了门。 不去,是不是太不给面子了?李景隆好歹也是堂堂国公;可去,眼下事情这么多,秘谍司、锦衣卫、军营他哪儿有心思去喝花酒? 大概是看出了顾怀有些为难,李景隆两手一拍:“是了,靖国公可不比我这闲散日子,新朝初定,怕是还得再忙上一段时日,不急,不急!” 这么给面子,顾怀都有些不好意思了,他和李景隆肩并肩走下金銮殿外的长阶,闲聊道:“之前略有得罪” “嗨,靖国公太客气了,说这些做什么,”李景隆摆了摆手,“若不是靖国公一番点拨,今日景隆怕也还是那副食不知味的模样,哪儿有如今风光?这等再造之恩,说两句又如何,打骂也是要得的!” 顾怀瞠目结舌,他是真没想到李景隆居然会变成这副模样,想当年李景隆也是指挥过几十万大军的人,怎的如今变成了讨好型人格?这话说得忒不要脸了。 这话他都不知道该怎么接。 还没走出多远,身后又有人追了上来,是和顾怀关系极好的郑和,他向着李景隆行了一礼,然后对顾怀说道:“陛下在正心殿等你。” 顾怀点点头,正想跟着郑和折返,郑和又笑道:“其他人可都寻着宅子了,就你还没个住处,丹书铁券袍服仪仗往哪儿送?难不成送到军营?” 顾怀这才想起自己在金陵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不过锦衣卫的那处小院倒是可以凑合着住几天,正好这些时日应该要忙不少锦衣卫的事 “靖国公还没个住处?这可不成,我那儿刚好有多的宅子,靖国公若是不介意” 顾怀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拱手笑道:“那就多谢曹国公了,没个住处确实不方便,刚好可以借住段时日。” 脚步声逐渐远去,李景隆脸上的笑意浅淡下来,他本是想把宅子直接送给顾怀的,但顾怀说是借住,他还能硬送不成? 他看着郑和的背影,砸砸嘴,内宫大太监,两个都和这顾怀关系不浅,又是靖难第二功臣,还握着秘谍司和锦衣卫 他甩甩大袖,转身走下台阶,上次的投机让他挣足了回报,而这一次,他决定把注全压在顾怀身上。 谁和朱棣比较亲近?是他这种投靠过去的大臣,还是顾怀这种跟着朱棣白手起家的新贵? 今日朝堂的气氛就已经很古怪了,尤其是在封赏建文旧臣的时候,看着,北平系官员和建文旧臣,早晚要闹起来。 该站队了! …… 正心殿,朱棣换下了龙袍,只穿着明黄便服,正看着六部刚刚转送过来,这段时间积压的折子,听见脚步声,他看向走进来的顾怀:“你接收了锦衣卫?” 顾怀点了点头:“是,陛下。” 裴昔一走,锦衣卫群龙无首,顾怀本就是秘谍司的主官,于是也暂时管起了锦衣卫的事情,只是这几天军务繁忙,他实在没时间去锦衣卫看上一眼。 “既然进了京城,秘谍司也不该独立设司了,就并入锦衣卫,”朱棣思忖片刻,“而且接下来处理奸佞,缉查百官,总不好再让你一直出面,毕竟是国公了,这种脏活,也该换个人来做。” 顾怀心中猛地一沉,朱棣对自己起了戒心? 的确,秘谍司,锦衣卫,这种间谍衙门,不可能一直握在一个人的手里,尤其是如今江山已定,朱棣还需要锦衣卫秘谍司去替他稽查百官的情况下这是多大的权力?顾怀亲手带起了秘谍司,如今又把锦衣卫握在手里,再加上国公的身份,那岂不是说以后他只要起了心思,任何人都可以被锦衣卫屈打成招? 朱棣需要一个绝对服从绝对没有异心的人他此刻动了合并秘谍司和锦衣卫,并且从顾怀手中拿走的念头,是担心顾怀权倾朝野? 才刚刚登基,就开始为以后考虑了么顾怀虽然能想通朱棣的想法,眼底还是浮现深深的阴霾,拱手道:“臣遵旨。” “你觉得纪纲怎么样?” 顾怀悚然而惊,纪纲?朱棣动了让纪纲接手锦衣卫的念头? 兜兜转转,居然又回到了这条路上?他发现并提拔纪纲,然后又打压纪纲,甚至对纪纲产生杀意,都是因为纪纲成为锦衣卫指挥使后,那留在史书上让人不寒而栗的痕迹。 如今朱棣又动了这样的心思?这是来自历史洪流的无情嘲笑么? “纪纲允文允武,又在锦衣卫和秘谍司锻炼过,还在金陵潜伏过一段时间,确实适合,”顾怀微微垂首,他知道这不是在询问他的意见,“臣也认为,纪纲做锦衣卫指挥使,会很称职。” 朱棣颔首道:“他做了半年多的马夫,忠心是没得说的,那就他,官面上的事情,总要有个人去做,俺思来想去,除了你,也就纪纲适合了,秘谍司和锦衣卫你移交给他,也是时候收拾一些人了。” 他眼底寒芒绽放:“他们莫非以为俺真的那般好脾气?” 第三百六十七章 戒心 关于人事的诏书,自然是最长的,郑和洋洋洒洒地念了半天,总算是将封赏念完了,北平系的官员将领和建文旧臣都受到了和他们之前的付出对等的回报,而对于其他官员的安排,朱棣显然也是早就打好了腹稿。 靖难四年,被建文贬谪的官员数不胜数,而大明现在是需要安稳的,这也就意味着需要许多官员回到岗位,所以除了那些上了奸佞榜的官员,朱棣大方地表示既往不咎,哪怕是盛庸平安这样恶心自己几年的将领,只要肯投降,一律官复原职,总之朝廷现在的空缺一定要填满,江山一定要尽快安稳下来。 能想象朱棣写到这里的时候肯定是死死咬着牙的,平安盛庸这种给他添了几年堵的将领,他难道真的想放过?只是江山虽然已经在手,但舆论的力量是绝对不可以忽视的,自己的身上已经被打上了反贼的烙印,这没办法,所以早点把一切都安稳下来,是他现在最为急切的。 凡事要看得失,忍一时的恶气,换来江山稳固,是稳赚不赔的买卖,再说了他现在是皇帝,真想要秋后算账,谁跑得掉? 本着这样的心思,朱棣算是做出了最为宽容的选择,和他打过仗的将领,写奏折骂过他的文官,一概既往不咎,反正除了恨得牙痒痒的那几个人,其他人只要缩了脖子当良民,从今以后就一起齐心协力治理天下。 当然,这样的态度未免有些讨好和退让,不过朱棣很早就清楚了一点,那就是当皇帝虽然天老大地老二看起来很爽,但实际上不一定是来享福的,朱允炆的下场就是最好的例子,一旦坐上了这个位置,为君之道不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那般简单。 很显然这样的态度让百官都放下了心,毕竟谁也不想看到朱棣一上位就追着之前打过仗骂过他的官员找麻烦,能放下一切,他们也好彻底站到朱棣这边。 关于人事的安排就这般过去了,这份圣旨宣读的时间最长,等到郑和念完,抱着各种心思的百官都松了口气,毕竟这登基的仪式到这儿也就差不多了,可还没等他们拜下去,郑和反手又摸出了一份圣旨! 百官瞠目结舌,没完了吗?朱棣怎么跟太祖朱元璋一样,是个工作狂?这可是你的登基大典啊,又他娘的不是朝会。 郑和清了清嗓子,继续念了起来:“江南四府,复洪武税赋,四方水灾干旱,俱免除两税,且地方官府须得开仓济民,后向朝廷禀报,着都察院锦衣卫遣官吏巡视地方,有瞒灾不报、有灾不赈者,逮捕法办!新朝初定,各地官府,宜以抚民安军为重,有奸贪者,重罪!京官七品以上,外官县丞以上,各举一人,量才撰用,如有贪污,连坐!” 明明是六月,却仿佛有一阵冷风刮过金殿,百官都想不到,登基大典还没完,朱棣居然已经开始施政了! 这份圣旨是关于税赋和吏治的,一是要平衡天下税赋;二就是表明朱老四他重视灾情,如今他当了皇帝,谁要是再敢往灾情里伸手,别怪他翻脸不认人;第三嘛,就是关于反贪了,能看出来朱老四对于贪污的痛恨程度和朱元璋有得一拼,在登基大典上就颁布反贪令,摆明了是要让官员们手脚放干净点,而让高级官员举荐人来考察做官,则是因为朱老四发出了警告,刀已经磨亮了,谁要是觉得脖子上顶个脑袋累,朱老四不介意送他们一程,有预备官员,到时候官员紧缺的情况若是也好处理。 对比起前三份诏书,这一份可以算得上是恶意满满,很显然朱棣没打算把登基大典这么糊弄过去,永乐四大诏,第一道推翻建文,第二道摆明出身,第三道安抚群臣,而第四道,就是明明白白地告诉百官,他朱老四不是朱允炆那种可以糊弄的皇帝! 建文四载宽政,解去了洪武朝百官瑟瑟发抖的寒霜,而如今听闻了这道诏书,所有人都只剩下了一个想法。 官员的日子,又要难过了! …… “哎哟,靖国公,走慢点!” 大赦天下的结语之后,朝会散了,顾怀刚刚走出大殿,身后一道喊声就响了起来。 可惜顾怀丝毫没有已经成为大明一等爵位国公的觉悟,压根不知道别人在喊他,只是一边想着事情一边往外走,直到袖子被人扯住,他才惊讶回头,拉住他的居然是曹国公李景隆。 此刻的李景隆全然不复之前顾怀在金陵见他的落魄模样,满面春风地开口:“陛下登基御极,这天下也就定了,之前一直没能找个机会感谢感谢靖国公,今日可一定不能再错过了,就秦淮河的醉香楼” 顾怀明白过来,眼下可不是在打仗了,朱棣一登基,他也就跟着鸡犬升天成了大人物,之前压根没想过的权贵之间的交际,此时却是自己找上了门。 不去,是不是太不给面子了?李景隆好歹也是堂堂国公;可去,眼下事情这么多,秘谍司、锦衣卫、军营他哪儿有心思去喝花酒? 大概是看出了顾怀有些为难,李景隆两手一拍:“是了,靖国公可不比我这闲散日子,新朝初定,怕是还得再忙上一段时日,不急,不急!” 这么给面子,顾怀都有些不好意思了,他和李景隆肩并肩走下金銮殿外的长阶,闲聊道:“之前略有得罪” “嗨,靖国公太客气了,说这些做什么,”李景隆摆了摆手,“若不是靖国公一番点拨,今日景隆怕也还是那副食不知味的模样,哪儿有如今风光?这等再造之恩,说两句又如何,打骂也是要得的!” 顾怀瞠目结舌,他是真没想到李景隆居然会变成这副模样,想当年李景隆也是指挥过几十万大军的人,怎的如今变成了讨好型人格?这话说得忒不要脸了。 这话他都不知道该怎么接。 还没走出多远,身后又有人追了上来,是和顾怀关系极好的郑和,他向着李景隆行了一礼,然后对顾怀说道:“陛下在正心殿等你。” 顾怀点点头,正想跟着郑和折返,郑和又笑道:“其他人可都寻着宅子了,就你还没个住处,丹书铁券袍服仪仗往哪儿送?难不成送到军营?” 顾怀这才想起自己在金陵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不过锦衣卫的那处小院倒是可以凑合着住几天,正好这些时日应该要忙不少锦衣卫的事 “靖国公还没个住处?这可不成,我那儿刚好有多的宅子,靖国公若是不介意” 顾怀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拱手笑道:“那就多谢曹国公了,没个住处确实不方便,刚好可以借住段时日。” 脚步声逐渐远去,李景隆脸上的笑意浅淡下来,他本是想把宅子直接送给顾怀的,但顾怀说是借住,他还能硬送不成? 他看着郑和的背影,砸砸嘴,内宫大太监,两个都和这顾怀关系不浅,又是靖难第二功臣,还握着秘谍司和锦衣卫 他甩甩大袖,转身走下台阶,上次的投机让他挣足了回报,而这一次,他决定把注全压在顾怀身上。 谁和朱棣比较亲近?是他这种投靠过去的大臣,还是顾怀这种跟着朱棣白手起家的新贵? 今日朝堂的气氛就已经很古怪了,尤其是在封赏建文旧臣的时候,看着,北平系官员和建文旧臣,早晚要闹起来。 该站队了! …… 正心殿,朱棣换下了龙袍,只穿着明黄便服,正看着六部刚刚转送过来,这段时间积压的折子,听见脚步声,他看向走进来的顾怀:“你接收了锦衣卫?” 顾怀点了点头:“是,陛下。” 裴昔一走,锦衣卫群龙无首,顾怀本就是秘谍司的主官,于是也暂时管起了锦衣卫的事情,只是这几天军务繁忙,他实在没时间去锦衣卫看上一眼。 “既然进了京城,秘谍司也不该独立设司了,就并入锦衣卫,”朱棣思忖片刻,“而且接下来处理奸佞,缉查百官,总不好再让你一直出面,毕竟是国公了,这种脏活,也该换个人来做。” 顾怀心中猛地一沉,朱棣对自己起了戒心? 的确,秘谍司,锦衣卫,这种间谍衙门,不可能一直握在一个人的手里,尤其是如今江山已定,朱棣还需要锦衣卫秘谍司去替他稽查百官的情况下这是多大的权力?顾怀亲手带起了秘谍司,如今又把锦衣卫握在手里,再加上国公的身份,那岂不是说以后他只要起了心思,任何人都可以被锦衣卫屈打成招? 朱棣需要一个绝对服从绝对没有异心的人他此刻动了合并秘谍司和锦衣卫,并且从顾怀手中拿走的念头,是担心顾怀权倾朝野? 才刚刚登基,就开始为以后考虑了么顾怀虽然能想通朱棣的想法,眼底还是浮现深深的阴霾,拱手道:“臣遵旨。” “你觉得纪纲怎么样?” 顾怀悚然而惊,纪纲?朱棣动了让纪纲接手锦衣卫的念头? 兜兜转转,居然又回到了这条路上?他发现并提拔纪纲,然后又打压纪纲,甚至对纪纲产生杀意,都是因为纪纲成为锦衣卫指挥使后,那留在史书上让人不寒而栗的痕迹。 如今朱棣又动了这样的心思?这是来自历史洪流的无情嘲笑么? “纪纲允文允武,又在锦衣卫和秘谍司锻炼过,还在金陵潜伏过一段时间,确实适合,”顾怀微微垂首,他知道这不是在询问他的意见,“臣也认为,纪纲做锦衣卫指挥使,会很称职。” 朱棣颔首道:“他做了半年多的马夫,忠心是没得说的,那就他,官面上的事情,总要有个人去做,俺思来想去,除了你,也就纪纲适合了,秘谍司和锦衣卫你移交给他,也是时候收拾一些人了。” 他眼底寒芒绽放:“他们莫非以为俺真的那般好脾气?” 第三百六十八章 后路 石桌,竹椅,矮几,草木,锦衣卫官署里的这个小院子,和之前好像没什么区别。 只是那个一身道服喜欢在此静静坐着想事情的裴昔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身青衫的顾怀。 朝廷的赏赐发了下来,俱都送到了李景隆暂借给他的宅子里,而且李景隆大概是本着同为男人的心思,还送过来一大帮莺莺燕燕伺候,搞得顾怀门都不想进,免得让朱棣觉得才封赏完他就跑去享清福。 国公朝服。公服、常服,同样送了过来,刚才顾怀也看过了,虽然因为时间短暂,织造局的成果颇有些简约,但比起普通官服,还是一等一的华丽,就比如顾怀现在就该穿着办理公务的国公常服,胸口就绣着大大的一品武官麒麟补子,要他穿出来招摇过市,是真干不出来。 还是一袭青衫最舒服。 想了想,顾怀从怀里拿出刚刚才拿到的丹书铁券,这玩意儿确实是铁的,上面刻了字后,朝廷和被封赏的人一边一半,上面那些字的意思就是以后犯了法,拿着这玩意儿就可以保命,当然,谋逆是不保的。 历朝历代,皇帝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大业已成后的功臣,但这些人毕竟在投入了性命和资本,分红的时候把功臣踢到一边,是不好收场的,而朱棣在这一点上做得尤其大方,顾怀之前还以为为了安稳时局,顶多也就是个侯爵,没想到居然一跃成为了公爵,而且还是第二功臣。 和张玉比,是比不过的,第一大将,战死沙场,第一功臣实至名归,但顾怀没想到的是,道衍居然拒绝了一切的封赏,甚至连象征性的太子太师衔都没接受。 他好像早就想好了一切,这些人人羡慕的封赏,在他看来好像毫无价值。 虽说他没有上阵打过仗,但毫无疑问的是,张玉可能都得往后稍稍,他才是第一功臣,从策划谋反到出谋划策,他都是最主要的人之一,可以说是他一手把朱棣扶上了皇位,但劳心劳力地做完这件天下第一大事后,他却早早就谢绝了所有的赏赐。 大概真应了他当初的那句话?只为一展胸中所学? 顾怀长长地叹了口气,或许道衍此举,也有一些功高震主功成身退的忌惮在里面? 道衍和顾怀都是谋士,在打完天下之后,唯恐天下不安,有能力颠覆天下的人是最为遭受忌惮的,只是道衍退了,顾怀却退不了,如今成了靖难四国公之一,朱棣又似乎起了戒心,收回秘谍司和锦衣卫 顾怀只能希望是自己想多了。 他看向手中这张大明的长期饭票,上面有四个大字,“奉天靖难”,大明开国以来丹书铁券就发过两次,一次是开国时的“开国辅运”,然后就是这次了,可是顾怀突然想到一件事,第一版的“开国辅运”,好像八成都已经被朱元璋早早送去了地府观光,还好朱棣不会学朱元璋,要不然拿到这玩意儿还真不一定是好事。 但不管怎样,这可是国公啊!大明除了姓朱的,就只有徐达一个异姓王,还是死了之后封的,王爵一世而终,他顾怀现在几乎已经爬到了大明爵位的顶端,要说不激动那是假的,搭上靖难这趟车,四年就走完了别人一辈子都走不完的路。 他收起丹书铁券,这些事以后都可以慢慢去想,眼下最重要的,还是锦衣卫和秘谍司的处理。 朱棣的意思,是要让秘谍司彻底并入锦衣卫,然后交给纪纲,让他去替朱棣处理方孝孺那批人,顾怀身为国公,确实不应该再出面理会这些,但要将一手带起来的秘谍司,和从裴昔那儿继承的锦衣卫交出去,他实在有些不愿意。 并不是想要权倾朝野做个权臣,而是裴昔在这个院子里说的那些话犹然在耳。 看来是时候再做些安排了,他默默地想。 …… 锦衣卫和秘谍司的合并,是件大事,却根本不能浮上水面,顾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集中还潜伏在金陵的秘谍司谍子。 锦衣卫那边,他不算熟悉,就算裴昔说了要把薪火传给他,但锦衣卫的那些番子会不会买账还不一定,所以顾怀能想办法的,只有秘谍司这边。 毕竟是他一手带出来的,无论要做什么,都会比在锦衣卫动手脚简单,锦衣卫那边只能交给纪纲去接收,而秘谍司,顾怀要把它一分为二。 他的怀里,是裴昔给他的那幅图,顾怀研究了很久,才找出了画的夹层,里面夹着的纸上,用密密麻麻的小字写满了潜伏在大明天下的秘谍,这份名录,顾怀不打算交出去。 不是因为他起了异心,而是因为他坚信无论什么时候都要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有这份名录,再在秘谍司里做一些安排,顾怀有信心在锦衣卫和秘谍司外重新拉起一个极为隐秘的秘谍组织来,而且之前犯过的很多错误这次都可以避免,眼下最关键的是,该让谁来替他掌控这个组织。 顾怀看了一眼跟在身后的王五和魏老三,两人还因为顾怀的国公封赏激动不已,他们是顾怀的亲卫,顾怀一步登天,他们自然也今非昔比,简直恨不得把与有荣焉写在脸上,顾怀摇了摇头,算是绝了让这两个憨货去碰新的秘谍组织的心思。 之前金陵谍战过后,新补充了很多秘谍,包括二十四节气,也被再一次占满,只是其中有很多人不是顾怀亲手带出来的,眼下却是不能再用了。 他突然想起一道倩影,如今不在金陵的芒种也许是个极好的人选? …… 在顾怀忙着整理秘谍,并且挑选出一部分划分出去时,给朱棣牵了几个月马的纪纲,已经驰马到了锦衣卫的官署门前。 朱棣刚刚召见了他,一改之前在朝堂上的温和模样,要他做的,就是把那些朱棣恨之入骨的奸佞,拉出来明正典刑。 得知自己从一个小小的亲卫百户一跃成了锦衣卫指挥使,纪纲大喜过望,连连磕头谢恩,当知道顾怀的秘谍司也要和锦衣卫合并,一同交给他后,这份惊喜更是让他几乎落下泪来。 要知道顾怀可是受封了国公,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纪纲简直如同五雷轰顶,堂堂国公要弄死他这么个小人物,岂不是只需要动动手指?然而他现在一下子成了锦衣卫指挥使,正四品官员!而且很明显朱棣是把他当成了心腹,那么顾怀就算再有身份,也很难对他下手了。 正是抱着这样的心思,一路赶来锦衣卫的纪纲嘴都快笑歪了,他带着自己的两个亲信,大摇大摆地到了官署前,倒是有锦衣卫轮值的士卒想起了他这么个之前在锦衣卫里耀武扬威的百户,可当纪纲掏出锦衣卫指挥使的腰牌时,那些个番子都惊呆了,随即便是一片咬牙切齿。 要知道纪纲这王八蛋当初在锦衣卫没少招惹别人,仗着自己有裴大人撑腰,走路都恨不得拿鼻孔看人,如今成了指挥使,那还得了? 但想归这么想,说是没人敢说出来的,纪纲当初在锦衣卫当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值,自然对锦衣卫的情况一清二楚,他拿过名册,清点完毕,就开始训话,等到把几个千户百户训得像孙子似的,才开始打压一批拉拢一批,这事儿做得和当年顾怀接手秘谍司没什么两样,唯一不同的是,顾怀当时是把整个秘谍司按了下去,慢慢改造成了自己想要的模样,而纪纲则是不打算精雕细琢,只是借机拉拢了几个亲信,便开始大肆安插人手,丝毫不准备改变锦衣卫的框架。 他想得清楚,锦衣卫几千番子,已经被裴昔调教得有了底子,他压根不需要改什么,就算之后接收了秘谍司的那些谍子,也只需要合并之后淘汰一批,然后就着这框架替朱棣办事就行,眼下朱棣刚刚登基,用得着锦衣卫的地方还很多,他越早把锦衣卫攥到手里,就越早能在这个时候多为朱棣出力。 反正朱棣要的只是鹰犬,而鹰犬,是不需要有太多自己的想法的。 天色渐黑,锦衣卫已经在纪纲的一通改造之下面目全非,有两个不愿屈就的千户给他拉去下了昭狱,其他的番子也就只能任由纪纲拿捏,然后死心一般地替他奔走起来。 很显然纪纲并没忘了朱棣交给自己的任务,清点完了南镇北镇番子的名册,将裴昔的亲信一一圈出来等着和秘谍司合并后一同收拾掉,他头也不抬地开口:“去刑部天牢,把方孝孺这位帝师请过来。” 一个千户迟疑开口:“大人,天色已晚,是不是明天再” “明天?黄花菜都凉了!”纪纲把名册一扔,“这可是咱们锦衣卫重新开张的第一趟活儿,不干好点,怎么给陛下交代?陛下说了,方孝孺既然请灭十族,那就让他满意!” 一阵寒意涌过几个番子全身,千户结结巴巴道:“可大人,不是只有九族吗?” 纪纲冷冷一笑:“那就给他凑满十族!他不是个教书匠?把他的学生也算上!” 这等闻所未闻的要求让一众番子都惊呆了,饶是经历过洪武朝动辄株连的老番子也不由有些胆寒,方孝孺门生遍天下,要是连学生也算成一族,那得死多少人? 而且只是因为在方孝孺手底下进过学,就要被处刑?这世间还有这样的道理? 一个番子吞了吞唾沫:“大人,那方孝孺呢?” 纪纲看了他一眼,眯了眯眼睛: “凌迟!” 第三百六十八章 后路 石桌,竹椅,矮几,草木,锦衣卫官署里的这个小院子,和之前好像没什么区别。 只是那个一身道服喜欢在此静静坐着想事情的裴昔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身青衫的顾怀。 朝廷的赏赐发了下来,俱都送到了李景隆暂借给他的宅子里,而且李景隆大概是本着同为男人的心思,还送过来一大帮莺莺燕燕伺候,搞得顾怀门都不想进,免得让朱棣觉得才封赏完他就跑去享清福。 国公朝服。公服、常服,同样送了过来,刚才顾怀也看过了,虽然因为时间短暂,织造局的成果颇有些简约,但比起普通官服,还是一等一的华丽,就比如顾怀现在就该穿着办理公务的国公常服,胸口就绣着大大的一品武官麒麟补子,要他穿出来招摇过市,是真干不出来。 还是一袭青衫最舒服。 想了想,顾怀从怀里拿出刚刚才拿到的丹书铁券,这玩意儿确实是铁的,上面刻了字后,朝廷和被封赏的人一边一半,上面那些字的意思就是以后犯了法,拿着这玩意儿就可以保命,当然,谋逆是不保的。 历朝历代,皇帝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大业已成后的功臣,但这些人毕竟在投入了性命和资本,分红的时候把功臣踢到一边,是不好收场的,而朱棣在这一点上做得尤其大方,顾怀之前还以为为了安稳时局,顶多也就是个侯爵,没想到居然一跃成为了公爵,而且还是第二功臣。 和张玉比,是比不过的,第一大将,战死沙场,第一功臣实至名归,但顾怀没想到的是,道衍居然拒绝了一切的封赏,甚至连象征性的太子太师衔都没接受。 他好像早就想好了一切,这些人人羡慕的封赏,在他看来好像毫无价值。 虽说他没有上阵打过仗,但毫无疑问的是,张玉可能都得往后稍稍,他才是第一功臣,从策划谋反到出谋划策,他都是最主要的人之一,可以说是他一手把朱棣扶上了皇位,但劳心劳力地做完这件天下第一大事后,他却早早就谢绝了所有的赏赐。 大概真应了他当初的那句话?只为一展胸中所学? 顾怀长长地叹了口气,或许道衍此举,也有一些功高震主功成身退的忌惮在里面? 道衍和顾怀都是谋士,在打完天下之后,唯恐天下不安,有能力颠覆天下的人是最为遭受忌惮的,只是道衍退了,顾怀却退不了,如今成了靖难四国公之一,朱棣又似乎起了戒心,收回秘谍司和锦衣卫 顾怀只能希望是自己想多了。 他看向手中这张大明的长期饭票,上面有四个大字,“奉天靖难”,大明开国以来丹书铁券就发过两次,一次是开国时的“开国辅运”,然后就是这次了,可是顾怀突然想到一件事,第一版的“开国辅运”,好像八成都已经被朱元璋早早送去了地府观光,还好朱棣不会学朱元璋,要不然拿到这玩意儿还真不一定是好事。 但不管怎样,这可是国公啊!大明除了姓朱的,就只有徐达一个异姓王,还是死了之后封的,王爵一世而终,他顾怀现在几乎已经爬到了大明爵位的顶端,要说不激动那是假的,搭上靖难这趟车,四年就走完了别人一辈子都走不完的路。 他收起丹书铁券,这些事以后都可以慢慢去想,眼下最重要的,还是锦衣卫和秘谍司的处理。 朱棣的意思,是要让秘谍司彻底并入锦衣卫,然后交给纪纲,让他去替朱棣处理方孝孺那批人,顾怀身为国公,确实不应该再出面理会这些,但要将一手带起来的秘谍司,和从裴昔那儿继承的锦衣卫交出去,他实在有些不愿意。 并不是想要权倾朝野做个权臣,而是裴昔在这个院子里说的那些话犹然在耳。 看来是时候再做些安排了,他默默地想。 …… 锦衣卫和秘谍司的合并,是件大事,却根本不能浮上水面,顾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集中还潜伏在金陵的秘谍司谍子。 锦衣卫那边,他不算熟悉,就算裴昔说了要把薪火传给他,但锦衣卫的那些番子会不会买账还不一定,所以顾怀能想办法的,只有秘谍司这边。 毕竟是他一手带出来的,无论要做什么,都会比在锦衣卫动手脚简单,锦衣卫那边只能交给纪纲去接收,而秘谍司,顾怀要把它一分为二。 他的怀里,是裴昔给他的那幅图,顾怀研究了很久,才找出了画的夹层,里面夹着的纸上,用密密麻麻的小字写满了潜伏在大明天下的秘谍,这份名录,顾怀不打算交出去。 不是因为他起了异心,而是因为他坚信无论什么时候都要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有这份名录,再在秘谍司里做一些安排,顾怀有信心在锦衣卫和秘谍司外重新拉起一个极为隐秘的秘谍组织来,而且之前犯过的很多错误这次都可以避免,眼下最关键的是,该让谁来替他掌控这个组织。 顾怀看了一眼跟在身后的王五和魏老三,两人还因为顾怀的国公封赏激动不已,他们是顾怀的亲卫,顾怀一步登天,他们自然也今非昔比,简直恨不得把与有荣焉写在脸上,顾怀摇了摇头,算是绝了让这两个憨货去碰新的秘谍组织的心思。 之前金陵谍战过后,新补充了很多秘谍,包括二十四节气,也被再一次占满,只是其中有很多人不是顾怀亲手带出来的,眼下却是不能再用了。 他突然想起一道倩影,如今不在金陵的芒种也许是个极好的人选? …… 在顾怀忙着整理秘谍,并且挑选出一部分划分出去时,给朱棣牵了几个月马的纪纲,已经驰马到了锦衣卫的官署门前。 朱棣刚刚召见了他,一改之前在朝堂上的温和模样,要他做的,就是把那些朱棣恨之入骨的奸佞,拉出来明正典刑。 得知自己从一个小小的亲卫百户一跃成了锦衣卫指挥使,纪纲大喜过望,连连磕头谢恩,当知道顾怀的秘谍司也要和锦衣卫合并,一同交给他后,这份惊喜更是让他几乎落下泪来。 要知道顾怀可是受封了国公,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纪纲简直如同五雷轰顶,堂堂国公要弄死他这么个小人物,岂不是只需要动动手指?然而他现在一下子成了锦衣卫指挥使,正四品官员!而且很明显朱棣是把他当成了心腹,那么顾怀就算再有身份,也很难对他下手了。 正是抱着这样的心思,一路赶来锦衣卫的纪纲嘴都快笑歪了,他带着自己的两个亲信,大摇大摆地到了官署前,倒是有锦衣卫轮值的士卒想起了他这么个之前在锦衣卫里耀武扬威的百户,可当纪纲掏出锦衣卫指挥使的腰牌时,那些个番子都惊呆了,随即便是一片咬牙切齿。 要知道纪纲这王八蛋当初在锦衣卫没少招惹别人,仗着自己有裴大人撑腰,走路都恨不得拿鼻孔看人,如今成了指挥使,那还得了? 但想归这么想,说是没人敢说出来的,纪纲当初在锦衣卫当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值,自然对锦衣卫的情况一清二楚,他拿过名册,清点完毕,就开始训话,等到把几个千户百户训得像孙子似的,才开始打压一批拉拢一批,这事儿做得和当年顾怀接手秘谍司没什么两样,唯一不同的是,顾怀当时是把整个秘谍司按了下去,慢慢改造成了自己想要的模样,而纪纲则是不打算精雕细琢,只是借机拉拢了几个亲信,便开始大肆安插人手,丝毫不准备改变锦衣卫的框架。 他想得清楚,锦衣卫几千番子,已经被裴昔调教得有了底子,他压根不需要改什么,就算之后接收了秘谍司的那些谍子,也只需要合并之后淘汰一批,然后就着这框架替朱棣办事就行,眼下朱棣刚刚登基,用得着锦衣卫的地方还很多,他越早把锦衣卫攥到手里,就越早能在这个时候多为朱棣出力。 反正朱棣要的只是鹰犬,而鹰犬,是不需要有太多自己的想法的。 天色渐黑,锦衣卫已经在纪纲的一通改造之下面目全非,有两个不愿屈就的千户给他拉去下了昭狱,其他的番子也就只能任由纪纲拿捏,然后死心一般地替他奔走起来。 很显然纪纲并没忘了朱棣交给自己的任务,清点完了南镇北镇番子的名册,将裴昔的亲信一一圈出来等着和秘谍司合并后一同收拾掉,他头也不抬地开口:“去刑部天牢,把方孝孺这位帝师请过来。” 一个千户迟疑开口:“大人,天色已晚,是不是明天再” “明天?黄花菜都凉了!”纪纲把名册一扔,“这可是咱们锦衣卫重新开张的第一趟活儿,不干好点,怎么给陛下交代?陛下说了,方孝孺既然请灭十族,那就让他满意!” 一阵寒意涌过几个番子全身,千户结结巴巴道:“可大人,不是只有九族吗?” 纪纲冷冷一笑:“那就给他凑满十族!他不是个教书匠?把他的学生也算上!” 这等闻所未闻的要求让一众番子都惊呆了,饶是经历过洪武朝动辄株连的老番子也不由有些胆寒,方孝孺门生遍天下,要是连学生也算成一族,那得死多少人? 而且只是因为在方孝孺手底下进过学,就要被处刑?这世间还有这样的道理? 一个番子吞了吞唾沫:“大人,那方孝孺呢?” 纪纲看了他一眼,眯了眯眼睛: “凌迟!” 第三百六十九章 凌迟 锦衣卫如今的行刑老师傅,当初刑部大堂的赵姥姥,提着个小箱子,带着他那不成器的儿子,正在菜市口的行刑台上抬头看着天色。 按照惯例,刑部的行刑官一共三个人,地位最高的是姥姥,其次是大姨二姨,当初赵甲在刑部苦熬了二十年,才坐到了姥姥的位置,干了十年退休,被挖到了锦衣卫当行刑师傅,日子过得算是清闲,但又过了十年,赵甲居然重新站在了东市的行刑台上。 他有些恍惚,也有些激动,恍惚的是好像四十年的人生不过是转了一个圈,激动的是这大概是自己生前的最后一次伟大的表演。 聚过来的人越来越多,布告上的消息让他们兴奋异常,金陵稳定下来了,百姓们最喜欢看热闹的天性又被激发出来,而今天的热闹,可能是十年来最大的。 赵甲没有去看这些聚过来大喊大叫的百姓,他只是专注的研究着儿子一件一件拿出的小刀,琢磨着后面的流程,就在这个过程里,他突然想起自己的恩师,当初的那个姥姥的话,一个优秀的刽子手,站在行刑台前,眼睛里就不应该再有活人,一切世俗的情绪都应该远去,最后留下的只有身为刽子手的漠然。 经过四十余年的磨炼,从大元就开始做这一行,赵甲已经到了这种境界,但今天他还是有些发慌,执刑这么多年,他还是第一次感觉到双手有些微微颤抖。 那双手一看就不像刽子手的手--肌肤白嫩,没有一丝老茧,手指比绣娘还灵巧,指甲剪得极端正,乍一看仿若小孩子的手,仔细盯着仿佛连血丝都能看见。 他的儿子有些木讷,正在将箱子里的行刑工具一件件拿出来,摆在一块红绸上,赵甲将视线转移到自己儿子的脸上,突然开口道:“儿子,咱们爷们,今天就要出名了。” 儿子嗯了一声,显然是有些抗拒。 知道儿子不喜欢研究刑罚,赵甲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感叹了一句自己的一身本事估计就要失传了,当初在刑部大堂,他最喜欢做的事就是研究各种各样的刑具,他并不享受折磨犯人,但喜欢用最完美的方式完成刑罚,大概也是因为这一点,他才会被锦衣卫看重,才会被裴大人挖了过来。 刽子手是朝廷法纪的象征,当走上行刑台的那一刻,就不能再有个人情感,所有的刑罚都是为了维护法纪,都是为了震慑百姓,赵甲觉得自己看的很清楚。 起码作为一个行刑的人,他看的很清楚。 处刑台前的人已经越来越多了,大都是生活恢复正常,早起忙碌的贫贱百姓,偶尔也有些穿着好布料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人走过,好奇的往这边投过来眼神,赵甲有些遗憾,今日行刑还是有些太仓促了,这场盛大的表演看客可能没有那么多。 昨日晚间,锦衣卫送过来消息,赵甲一夜没怎么睡,在床上翻来覆去,时不时就起身开始磨那些个行刑用的工具,检查了一遍又一遍,确认了一点毛病都没有,可还是怎么也睡不着。 自己的傻儿子倒是睡得香,呼噜声震天响,赵甲叹了口气,傻儿子哟,知不知道今天这事过了,你就是锦衣卫的百户了,咱们爷俩的名头,能在金陵传上好几天,作为卑贱的刽子手,能活到这份上,已经是很不错了。 当初在刑部大堂的时候,可也没有这种机会,在如此大庭广众之下,用这样的表演,来给自己的执刑生涯画上一个句号。 此时的处刑台上,并没几个人,除了十几个维持秩序的锦衣番子站在处刑台周围隔开百姓,就只剩下一个面相阴鸷的纪纲坐在监刑的棚子下面,赵甲抬头看了看天色,过去禀报:“大人,时辰差不多了。” 纪纲点了点头,有些好奇:“为何一定要早上才能动手?现在人不多,傍晚时分不更好些?” 赵甲笑道:“处刑也有很多规矩的,这种刑罚,人一定要把那口气留到最后,不能早早的泄了,早上的时候,人最容易能保着那口气,所以行刑时间不宜过了中午。” 纪纲没想到这里面居然有这么多讲究,笑了起来:“依你。” 他转头看着另外一个锦衣卫:“把方孝孺带上来,布告别撤,派几匹快马,沿街宣扬。” 他的笑容极为冷冽:“看的人还是太少了,不够!第一场朝会,就拿方孝孺的命,来让整个金陵都看清楚,咱们锦衣卫,出山了!” …… 炎炎夏日,天亮得早,处刑台的前方,随着日头升起,围过来的百姓们被锦衣卫们隔在了外面,远远看去,仿佛一片密密麻麻的树木。 干风刮起一阵阵的的尘土,从百姓们的脸上掠过,有些百姓面皮子发紧,不自觉的抽了抽嘴巴,继续和旁边的人讨论着。 布告上说的不算清楚,但方孝孺和凌迟这两个字眼能联想的东西那可就多了去了,大明开国以来,凌迟虽然有过,但也是好久好久之前了,如今围过来的人里,出生得晚的,许多可能连听都没听过。 自古最喜欢看热闹的还是老百姓,呼朋唤友之下,不断有人挤了过来,而且那几匹出了东市沿着朱雀大街奔驰的快马还在大声宣扬,聚过来的人就更多了。 “方孝孺国之奸佞,为祸朝纲,致使天下四年大乱,宗室至亲刀兵相见,今有圣上旨意,东市凌迟,以儆效尤!” 百姓们纷纷交头接耳,虽然早知道新帝不会放过奸佞榜上的人,但谁也没想到会动手得这般快,这才登基大典的第二天呐,就要把之前的帝师给凌迟了? 是真狠呐。 辰时已到,纪纲抬头看了看天色,想起那些正从四处聚往宫城准备上朝的百官,不由有些想笑,他看向赵甲:“开始。” “是。”赵甲穿着一身黑色处刑服,按照以往的惯例涂了满脸的鸡血,那鸡血现在已经有些干了,结成一块一块的,看起来有些滑稽,但配合上他漠然的眼神和情绪,倒是让人心生一寒。 “大人,今日凌迟要割多少刀?” 纪纲怔了怔:“有什么讲究?” “凌迟分三等,第一等三千三百五十七刀,第二等两千八百九十六刀,第三等的要一千五百八十五刀。” 还有些话他没说完,比如师傅曾经告诉他,不管割多少刀,最后一刀下去,应该正是犯人毙命之时,所以从何处下刀,每刀之间的间隔,都要根据犯人的性别、体质来精确设计。 昨晚赵甲曾经仔仔细细的摸过方孝孺的身子,行刑多年的他只要一捏骨头,就知道这活的难度大不大。 运气不好,方孝孺全身没有多少腱子肉,除了骨头,其他肉像是一包凉粉,只要一动刀,这是凌迟难度最大的一种,切下来的肉会是鼻涕状的东西,连狗都不吃。 赵甲心知最高等的凌迟行刑在方孝孺身上是没办法达成了,现在说出口,只是他身为一个刽子手的骄傲。 纪纲犹豫了片刻,本来想着要不要去请示一下朱棣,但转念一想,这种事情都要去烦朱棣?真当朱棣时间很多? 他直接开口说道:“你看着办就行。” 赵甲松了口气:“是,大人。” 他转身走上行刑台,只是往台下扫了扫,到场正兴奋的百姓们不由被这满身杀气的刽子镇住了。 一个百姓嘟囔道:“好狠的眼神,这刽子真是吸人血吸够了。” “嘘,少说点,被他这么一看,我浑身都不自在。” 赵甲没有理会这些百姓,只是沉默的闭眼站定,等待着犯人被提上来。 辰时开始,一千五百多刀割完,也得是下午时分了,在这个过程里,要将切下来的肉,一片片摆在案头,执刑完毕之后,监刑官和犯人家属还要一同上前点数,多一片或是少一片,都算是刽子手渎职。 师傅说,前朝有一个粗心大意的刽子手执凌迟刑时多割了一刀,被罪犯家属上告,最后还丢了宝贵的性命。 所以说这个活并不好干,干不好还会有性命之忧,既要割得均匀,又要让他在最后一刀时停止呼吸,还要牢牢的记住切割的刀数,若是那最上等的凌迟,得割上整整一天,一个铁打的刽子手,执完一个凌迟刑,最后也得累倒在地。 当然,师傅说了,也不是没有过刽子手想过办法,比如将割下来的肉随手扔掉,祭天祭地,这样的话,那些常年守在老刑场附近的大群野狗和乌鸦,就会过来将这些东西享用下去。 不过不知道怎么的,锦衣卫今天定的凌迟刑,不打算照着这些规矩来。 这也是赵甲最为不满意的一点,作为刽子手这个行业的手艺继承者,他对先辈们的荣光有一种病态的向往和追求,既担心自己活做不好,又担心被外界因素干扰,使的自己的执刑不那么讲究。 但方孝孺的家属几乎都被一锅端了,那可是九族啊!如今就关在昭狱里头,只是他们没方孝孺这样的运气,来享受凌迟大刑而已,这让赵甲觉得自己失去了顶好的几个观众。 自己苦练多年的技艺是为了什么?就是为了等到今天!本来以为一辈子都不能执一场凌迟,可今天好不容易等到机会了,却是这种和师傅教的完全不一样的凌迟? 当初在刑部狱押司的时候,为了练出一手凌迟绝活,他与刑部衙门不远的一处肉铺建立了密切的联系,遇见执刑的淡季,他就会到肉铺里帮忙,既不收钱,也不拿肉,只是细细的琢磨那种技巧,那些年里,他不知道把多少头肥猪,片成了包子馅,最后练出了秤一样准确的手眼功夫,说割一斤,就绝对不会是十五两。 而且刑部现在的姥姥,也是自己的徒弟,可惜当年跟着自己没学会多少本事不说,后来还变成了白眼狼,跟自己老死不相往来的那种。 当初自己执狱押司刽子班帅印的时候,还曾经在西四小街开过一家屠宰连锁店,前店卖肉,后院屠杀,生意极为兴隆,就是后来不知道是什么人透了他们的底,才让生意一落千丈,最后没办法只能去肉铺打白工。 还记得那时候的金陵人经过那条巷子都有个说法,说生怕被抓进去杀了。 穷尽半生磨炼,才得了这么一门技艺,犯人的家属不能来观赏,虽然监刑的是锦衣卫的指挥使大人,而且发了话任由他发挥,但还是让赵甲很不爽,很难受。 但他不敢多说什么,现在金陵能执凌迟刑的绝不超过三个,真正懂这个东西的,只有他一个,他确实可以甩手不干,但自己的儿子呢? 自己的儿子的前途,就落在今天这些刀口上了。 大人可是发了话,只要这活儿干得好,儿子就会坐上自己的位置,等到将一身技艺传授给他,他以后难道还不能在锦衣卫站稳脚跟? 赵甲看着自己的儿子赵小甲,幽幽的叹了口气。 第三百六十九章 凌迟 锦衣卫如今的行刑老师傅,当初刑部大堂的赵姥姥,提着个小箱子,带着他那不成器的儿子,正在菜市口的行刑台上抬头看着天色。 按照惯例,刑部的行刑官一共三个人,地位最高的是姥姥,其次是大姨二姨,当初赵甲在刑部苦熬了二十年,才坐到了姥姥的位置,干了十年退休,被挖到了锦衣卫当行刑师傅,日子过得算是清闲,但又过了十年,赵甲居然重新站在了东市的行刑台上。 他有些恍惚,也有些激动,恍惚的是好像四十年的人生不过是转了一个圈,激动的是这大概是自己生前的最后一次伟大的表演。 聚过来的人越来越多,布告上的消息让他们兴奋异常,金陵稳定下来了,百姓们最喜欢看热闹的天性又被激发出来,而今天的热闹,可能是十年来最大的。 赵甲没有去看这些聚过来大喊大叫的百姓,他只是专注的研究着儿子一件一件拿出的小刀,琢磨着后面的流程,就在这个过程里,他突然想起自己的恩师,当初的那个姥姥的话,一个优秀的刽子手,站在行刑台前,眼睛里就不应该再有活人,一切世俗的情绪都应该远去,最后留下的只有身为刽子手的漠然。 经过四十余年的磨炼,从大元就开始做这一行,赵甲已经到了这种境界,但今天他还是有些发慌,执刑这么多年,他还是第一次感觉到双手有些微微颤抖。 那双手一看就不像刽子手的手--肌肤白嫩,没有一丝老茧,手指比绣娘还灵巧,指甲剪得极端正,乍一看仿若小孩子的手,仔细盯着仿佛连血丝都能看见。 他的儿子有些木讷,正在将箱子里的行刑工具一件件拿出来,摆在一块红绸上,赵甲将视线转移到自己儿子的脸上,突然开口道:“儿子,咱们爷们,今天就要出名了。” 儿子嗯了一声,显然是有些抗拒。 知道儿子不喜欢研究刑罚,赵甲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感叹了一句自己的一身本事估计就要失传了,当初在刑部大堂,他最喜欢做的事就是研究各种各样的刑具,他并不享受折磨犯人,但喜欢用最完美的方式完成刑罚,大概也是因为这一点,他才会被锦衣卫看重,才会被裴大人挖了过来。 刽子手是朝廷法纪的象征,当走上行刑台的那一刻,就不能再有个人情感,所有的刑罚都是为了维护法纪,都是为了震慑百姓,赵甲觉得自己看的很清楚。 起码作为一个行刑的人,他看的很清楚。 处刑台前的人已经越来越多了,大都是生活恢复正常,早起忙碌的贫贱百姓,偶尔也有些穿着好布料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人走过,好奇的往这边投过来眼神,赵甲有些遗憾,今日行刑还是有些太仓促了,这场盛大的表演看客可能没有那么多。 昨日晚间,锦衣卫送过来消息,赵甲一夜没怎么睡,在床上翻来覆去,时不时就起身开始磨那些个行刑用的工具,检查了一遍又一遍,确认了一点毛病都没有,可还是怎么也睡不着。 自己的傻儿子倒是睡得香,呼噜声震天响,赵甲叹了口气,傻儿子哟,知不知道今天这事过了,你就是锦衣卫的百户了,咱们爷俩的名头,能在金陵传上好几天,作为卑贱的刽子手,能活到这份上,已经是很不错了。 当初在刑部大堂的时候,可也没有这种机会,在如此大庭广众之下,用这样的表演,来给自己的执刑生涯画上一个句号。 此时的处刑台上,并没几个人,除了十几个维持秩序的锦衣番子站在处刑台周围隔开百姓,就只剩下一个面相阴鸷的纪纲坐在监刑的棚子下面,赵甲抬头看了看天色,过去禀报:“大人,时辰差不多了。” 纪纲点了点头,有些好奇:“为何一定要早上才能动手?现在人不多,傍晚时分不更好些?” 赵甲笑道:“处刑也有很多规矩的,这种刑罚,人一定要把那口气留到最后,不能早早的泄了,早上的时候,人最容易能保着那口气,所以行刑时间不宜过了中午。” 纪纲没想到这里面居然有这么多讲究,笑了起来:“依你。” 他转头看着另外一个锦衣卫:“把方孝孺带上来,布告别撤,派几匹快马,沿街宣扬。” 他的笑容极为冷冽:“看的人还是太少了,不够!第一场朝会,就拿方孝孺的命,来让整个金陵都看清楚,咱们锦衣卫,出山了!” …… 炎炎夏日,天亮得早,处刑台的前方,随着日头升起,围过来的百姓们被锦衣卫们隔在了外面,远远看去,仿佛一片密密麻麻的树木。 干风刮起一阵阵的的尘土,从百姓们的脸上掠过,有些百姓面皮子发紧,不自觉的抽了抽嘴巴,继续和旁边的人讨论着。 布告上说的不算清楚,但方孝孺和凌迟这两个字眼能联想的东西那可就多了去了,大明开国以来,凌迟虽然有过,但也是好久好久之前了,如今围过来的人里,出生得晚的,许多可能连听都没听过。 自古最喜欢看热闹的还是老百姓,呼朋唤友之下,不断有人挤了过来,而且那几匹出了东市沿着朱雀大街奔驰的快马还在大声宣扬,聚过来的人就更多了。 “方孝孺国之奸佞,为祸朝纲,致使天下四年大乱,宗室至亲刀兵相见,今有圣上旨意,东市凌迟,以儆效尤!” 百姓们纷纷交头接耳,虽然早知道新帝不会放过奸佞榜上的人,但谁也没想到会动手得这般快,这才登基大典的第二天呐,就要把之前的帝师给凌迟了? 是真狠呐。 辰时已到,纪纲抬头看了看天色,想起那些正从四处聚往宫城准备上朝的百官,不由有些想笑,他看向赵甲:“开始。” “是。”赵甲穿着一身黑色处刑服,按照以往的惯例涂了满脸的鸡血,那鸡血现在已经有些干了,结成一块一块的,看起来有些滑稽,但配合上他漠然的眼神和情绪,倒是让人心生一寒。 “大人,今日凌迟要割多少刀?” 纪纲怔了怔:“有什么讲究?” “凌迟分三等,第一等三千三百五十七刀,第二等两千八百九十六刀,第三等的要一千五百八十五刀。” 还有些话他没说完,比如师傅曾经告诉他,不管割多少刀,最后一刀下去,应该正是犯人毙命之时,所以从何处下刀,每刀之间的间隔,都要根据犯人的性别、体质来精确设计。 昨晚赵甲曾经仔仔细细的摸过方孝孺的身子,行刑多年的他只要一捏骨头,就知道这活的难度大不大。 运气不好,方孝孺全身没有多少腱子肉,除了骨头,其他肉像是一包凉粉,只要一动刀,这是凌迟难度最大的一种,切下来的肉会是鼻涕状的东西,连狗都不吃。 赵甲心知最高等的凌迟行刑在方孝孺身上是没办法达成了,现在说出口,只是他身为一个刽子手的骄傲。 纪纲犹豫了片刻,本来想着要不要去请示一下朱棣,但转念一想,这种事情都要去烦朱棣?真当朱棣时间很多? 他直接开口说道:“你看着办就行。” 赵甲松了口气:“是,大人。” 他转身走上行刑台,只是往台下扫了扫,到场正兴奋的百姓们不由被这满身杀气的刽子镇住了。 一个百姓嘟囔道:“好狠的眼神,这刽子真是吸人血吸够了。” “嘘,少说点,被他这么一看,我浑身都不自在。” 赵甲没有理会这些百姓,只是沉默的闭眼站定,等待着犯人被提上来。 辰时开始,一千五百多刀割完,也得是下午时分了,在这个过程里,要将切下来的肉,一片片摆在案头,执刑完毕之后,监刑官和犯人家属还要一同上前点数,多一片或是少一片,都算是刽子手渎职。 师傅说,前朝有一个粗心大意的刽子手执凌迟刑时多割了一刀,被罪犯家属上告,最后还丢了宝贵的性命。 所以说这个活并不好干,干不好还会有性命之忧,既要割得均匀,又要让他在最后一刀时停止呼吸,还要牢牢的记住切割的刀数,若是那最上等的凌迟,得割上整整一天,一个铁打的刽子手,执完一个凌迟刑,最后也得累倒在地。 当然,师傅说了,也不是没有过刽子手想过办法,比如将割下来的肉随手扔掉,祭天祭地,这样的话,那些常年守在老刑场附近的大群野狗和乌鸦,就会过来将这些东西享用下去。 不过不知道怎么的,锦衣卫今天定的凌迟刑,不打算照着这些规矩来。 这也是赵甲最为不满意的一点,作为刽子手这个行业的手艺继承者,他对先辈们的荣光有一种病态的向往和追求,既担心自己活做不好,又担心被外界因素干扰,使的自己的执刑不那么讲究。 但方孝孺的家属几乎都被一锅端了,那可是九族啊!如今就关在昭狱里头,只是他们没方孝孺这样的运气,来享受凌迟大刑而已,这让赵甲觉得自己失去了顶好的几个观众。 自己苦练多年的技艺是为了什么?就是为了等到今天!本来以为一辈子都不能执一场凌迟,可今天好不容易等到机会了,却是这种和师傅教的完全不一样的凌迟? 当初在刑部狱押司的时候,为了练出一手凌迟绝活,他与刑部衙门不远的一处肉铺建立了密切的联系,遇见执刑的淡季,他就会到肉铺里帮忙,既不收钱,也不拿肉,只是细细的琢磨那种技巧,那些年里,他不知道把多少头肥猪,片成了包子馅,最后练出了秤一样准确的手眼功夫,说割一斤,就绝对不会是十五两。 而且刑部现在的姥姥,也是自己的徒弟,可惜当年跟着自己没学会多少本事不说,后来还变成了白眼狼,跟自己老死不相往来的那种。 当初自己执狱押司刽子班帅印的时候,还曾经在西四小街开过一家屠宰连锁店,前店卖肉,后院屠杀,生意极为兴隆,就是后来不知道是什么人透了他们的底,才让生意一落千丈,最后没办法只能去肉铺打白工。 还记得那时候的金陵人经过那条巷子都有个说法,说生怕被抓进去杀了。 穷尽半生磨炼,才得了这么一门技艺,犯人的家属不能来观赏,虽然监刑的是锦衣卫的指挥使大人,而且发了话任由他发挥,但还是让赵甲很不爽,很难受。 但他不敢多说什么,现在金陵能执凌迟刑的绝不超过三个,真正懂这个东西的,只有他一个,他确实可以甩手不干,但自己的儿子呢? 自己的儿子的前途,就落在今天这些刀口上了。 大人可是发了话,只要这活儿干得好,儿子就会坐上自己的位置,等到将一身技艺传授给他,他以后难道还不能在锦衣卫站稳脚跟? 赵甲看着自己的儿子赵小甲,幽幽的叹了口气。 第三百七十章 解缙 顾怀放下手中魏老三送过来关于今早东市凌迟方孝孺的记录,揉了揉眉心,有些犯恶心: “干嘛记这么详细?” (三章凌迟过程审核不过,已删,如果不删,这本书就没了) 旁观了整个凌迟过程的魏老三显然也有些生理不适,见惯了战场厮杀,看见人死,魏老三是不会有什么感情波动的,但见到一个活生生的人被千刀万剐,还是实实在在地冲击了他的心理防线。 一旁的王五显然也想起了那一幕,脸色铁青。 在东市凌迟方孝孺的过程,一直持续到了下午,上朝的百官还不知道坐在上方的永乐大帝已经开始清算,有些官员甚至觉得朱棣未免有些太过软弱,明明靖难时候口号喊得那般响,如今却好像把一切都忘了? 事实证明他们都不了解朱棣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直到散朝,百官走出宫城,得知方孝孺被凌迟,许多建文旧臣赶过去想见方孝孺最后一面,却被那场面吓得呕吐不止,被他们视作软弱的新帝,才盖上了那一层血色的光环。 好些建文旧臣都被吓傻了,能坚持到方孝孺被凌迟完毕的官员一个都没有,而当支零破碎的方孝孺被撤下处刑台,随后成片成片被拉上来砍头的方孝孺十族,更是让整个金陵都震动了起来。 仅仅登基第二天,就开始成片成片的清算杀人,这算软弱?这算宽仁?朱棣毫无保留地把自己的另一面展现给了所有人看,然后让所有看过的人都寒毛直竖不寒而栗。 顾怀缓缓拿起了第二份记录,只是今天一天,被送上处刑台砍头的人就有两百多个,锦衣卫刽子手的刀都钝了,而现在还关在锦衣卫昭狱以及刑部天牢里的犯人,还有三百多个。 也就是说,明天还得砍上一天。 这还仅仅是方孝孺的九族,搜捕他学生的命令已经被锦衣卫传了下去,只是方孝孺一人,牵连的人就绝对过千,而后面还有黄子澄、齐泰以及一干奸佞榜上有名的人 饶是顾怀跟着朱棣打了四年天下,这一刻也不免有些心寒,正是因为他了解朱棣,所以他清楚朱棣到底是为了什么才这么做。 为了展示他的两张面孔。 一张,是仁慈,对着跟随着他的北平系将领,对着投降过来的建文旧臣,对着天下百姓;而另一张,是残忍,这种残暴只对准那些反对他的人,这种针对方孝孺等人的屠杀,只是为了告诉所有人:在大明不能有任何反对他的声音,一道也不能有。 而锦衣卫,只是他用来达成这个目的的工具。 顾怀终于明白朱棣为什么不让他继续执掌锦衣卫和秘谍司了,避免他权倾朝野的原因肯定是有的,但最大的原因,还是这种血腥的屠杀,不可能让一个国公出面去做。 可以想象明日一定会有许多奏折飞到御书房,弹劾纪纲,弹劾锦衣卫的这种残忍手段,但朱棣肯定不会去理,他只会让纪纲继续杀下去。 顾怀沉默了许久。 见顾怀陷入沉思,魏老三和王五识趣地退了出去,站在门口,魏老三打量着李景隆暂借给顾怀的这栋宅子,想起那些被顾怀退回去的莺莺燕燕,有些可惜:“这宅子可真气派,就是可惜了那些小娘子,你说大人国公爷退回去作甚?到时候去雇又得花钱。” 魏老三对女人的执着王五不咋懂,他只是看着偌大的花园,有些艳羡:“也不知道我啥时候才能住上这么大的宅子” “咱们是国公爷的亲信,亲信你懂不?大宅子迟早有你的,”魏老三眉眼间有些忧愁,“俺就是想讨个婆姨俺当初在北平,差点就谈成了,愣是给国公爷搅黄了,之前那些阉人送仪仗过来的时候,俺看得清楚,有个小娘子真真的漂亮,可惜话都没搭上” 王五挠了挠头:“我娘之前在北平给我说了门亲哩,本来草原回去就能结了的,后来又一直在打仗你倒是提醒了我,要不我把我娘和那未过门的婆姨接过来?” “你这种怂挫货色也有婆姨?你他妈” 站过来听了半天的顾怀若有所思:“接过来么?倒也可以,这宅子太大,空了好些屋子,以后估计要长呆金陵了,你们把家人接过来,也好照顾。” 正聊着悄悄话的两人一个激灵,但听到顾怀居然让他们的家人住进来,两个人都有些不可思议:“国公爷,我们只是亲卫” “什么只是亲卫?出生入死打了几年仗,你魏老三王五帮我挡了多少刀?就别矫情了,”顾怀摆摆手,“说起来这几年你两一直没个官职,现在尘埃落定,做个亲卫有些浪费了,要不要再去军中历练一番?陛下下了旨,现在的燕军全部要改组成京营,你们要是动了心,我去军中给你们说项一番。” 魏老三王五一愣,然后齐齐摇头,两人都是兵中好汉,打起仗来没话说,但也只限于杀敌冲锋,论到指挥,两人都没那本事,眼下天下太平了,堂堂国公的亲卫不当,跑去当个大头兵?他们又不傻。 顾怀笑了笑,也没再劝下去,毕竟现在军中有个陈平就够了,再多往军中伸手,那是在给自己找不痛快。 今日的朝会,比起昨天的登基大典说的东西就多了很多,刚刚上任的新帝,总是要大展拳脚的,百官也有这个心理准备,一整个朝会下来,新朝的框架基本上就定了,然而对于已经封了公爵的几个人,安排却有些不一样。 张玉已经死了,张玉的儿子承袭国公,如今不在金陵;朱能丘福任职五军都督府,继续管着天下武将,这很正常,毕竟他们是武将出身;但对于顾怀,朱棣却没什么安排,看起来还真有点像是个不在朝中任职的闲散国公了。 军务有朱能丘福处理,看起来更像是个文官的顾怀现在也插手不进政务,锦衣卫秘谍司更是已经交了出去,手上无权呐。 想到这里,顾怀眼底的阴霾更深了,他很想安慰自己朱棣可能只是没想好该怎么安置,但更有可能的,是朱棣对他那份对有能力颠覆王朝,而且唯恐天下不乱的乱臣的猜忌和戒心。 飞鸟尽,良弓藏么 脱下国公公服,换回青衫的顾怀负手走在回廊间,长长地吐了口气。 本来还打算劝诫一番朱棣,这种用屠杀来震慑百官的行为未免太过残忍,毕竟有罪的是方孝孺几人,他们的家人和学生是无辜的,但现在看来,是怎么都不敢开口了。 而且刚才王五的话也让他想起了一些还没处理的事,比如应该接过来的小环,该回家了的徐妙锦,开过来的香水铺子和勾栏,还有那些有点想念的人。 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啊看来是时候享享福了。 顾怀回头看了一眼魏老三:“刚才,曹国公送来了请帖?” …… 李景隆送的这处宅子,就坐落在繁华的南城,和宫城相距不远,出了权贵府邸云集的巷子,不消走上多远,便是秦淮河畔,顾怀让王五去曹国公府通报一声准备赴宴,便带着魏老三走出大门。 看来府上只有三个大男人还是太不方便了这么大的府邸,怎么也该雇些下人,不过李景隆这厮到底在想什么?送些如花似玉的丫环过来,是想让他这个几年没开过荤的单身正常男人犯错误? 打定主意一会儿去一趟牙行,雇几个下人回来洒扫府邸,顾怀前脚刚刚走出大门,后脚就看见一个穿着官袍的人影在阶下探头探脑。 见到有人出来,那身影动了动,只是稍微打量了下顾怀的脸,唇上留了两撇微髯的文官就惊讶出声:“靖国公?” 顾怀停住脚步,有些想不起来这文官是谁,他今日虽说去上朝了,可文武百官那般多,能记下的又有几个? “这位大人是” “哎呀,还真是靖国公!下官翰林编修解缙,见过靖国公!” 解缙长长一揖,又直起身子,笑道:“国公未在衙门当值,散朝之后,下官好生寻觅了一番,最后才听说国公住处,寻了过来,只是叩门许久,也不见有门房过来” 顾怀摸了摸鼻子,有些尴尬,这宅子哪儿来的门房?也难怪解缙在门外探头探脑了。 不过这解缙起草诏书前不过是九品小官,这才几天就升成了正六品的翰林编修?看来那封诏书甚得朱棣喜欢啊。 “原来是解大人,登基御极诏,堪称花团锦簇,解大人还真是文采过人” 一听顾怀提起这事,解缙脸都快兴奋红了,连连作揖:“国公唤下官表字大绅便好,下官此来,正是为感谢国公举荐之恩,下官从礼部孟大人那儿听说了,正是国公力荐,才让下官得以执笔,此等大恩,下官没齿难忘!” 原来解缙已经知道顾怀就是在朱棣面前为他说话,替他争取这执笔登基诏书的大贵人,之前他就想拜见顾怀感谢一番了,只是当时顾怀连个住所都没有,四处打游击,才准备等到散朝,可今日散朝一听说方孝孺在被凌迟,所有人都疯了般地往外挤,他更没找到机会,解缙这才左右打听到了顾怀的住所,跑来感恩戴德一番。 顾怀一听,当即眼前一亮,热情地唤着解缙的表字开口:“大绅才名在外,方才得以呈到御前,我也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不必过多言谢了。” 他拍了拍解缙的肩膀,看着解缙一脸不可置信的幸福茫然表情,邀请道:“正好,曹国公请我吃酒,大绅可愿与我同去?” 六品小官,居然能与两位国公同席饮酒,还是靖国公主动相邀?从未有过这种待遇的解缙声音都有些颤抖了: “下官愿意!同去,同去!” 第三百七十章 解缙 顾怀放下手中魏老三送过来关于今早东市凌迟方孝孺的记录,揉了揉眉心,有些犯恶心: “干嘛记这么详细?” (三章凌迟过程审核不过,已删,如果不删,这本书就没了) 旁观了整个凌迟过程的魏老三显然也有些生理不适,见惯了战场厮杀,看见人死,魏老三是不会有什么感情波动的,但见到一个活生生的人被千刀万剐,还是实实在在地冲击了他的心理防线。 一旁的王五显然也想起了那一幕,脸色铁青。 在东市凌迟方孝孺的过程,一直持续到了下午,上朝的百官还不知道坐在上方的永乐大帝已经开始清算,有些官员甚至觉得朱棣未免有些太过软弱,明明靖难时候口号喊得那般响,如今却好像把一切都忘了? 事实证明他们都不了解朱棣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直到散朝,百官走出宫城,得知方孝孺被凌迟,许多建文旧臣赶过去想见方孝孺最后一面,却被那场面吓得呕吐不止,被他们视作软弱的新帝,才盖上了那一层血色的光环。 好些建文旧臣都被吓傻了,能坚持到方孝孺被凌迟完毕的官员一个都没有,而当支零破碎的方孝孺被撤下处刑台,随后成片成片被拉上来砍头的方孝孺十族,更是让整个金陵都震动了起来。 仅仅登基第二天,就开始成片成片的清算杀人,这算软弱?这算宽仁?朱棣毫无保留地把自己的另一面展现给了所有人看,然后让所有看过的人都寒毛直竖不寒而栗。 顾怀缓缓拿起了第二份记录,只是今天一天,被送上处刑台砍头的人就有两百多个,锦衣卫刽子手的刀都钝了,而现在还关在锦衣卫昭狱以及刑部天牢里的犯人,还有三百多个。 也就是说,明天还得砍上一天。 这还仅仅是方孝孺的九族,搜捕他学生的命令已经被锦衣卫传了下去,只是方孝孺一人,牵连的人就绝对过千,而后面还有黄子澄、齐泰以及一干奸佞榜上有名的人 饶是顾怀跟着朱棣打了四年天下,这一刻也不免有些心寒,正是因为他了解朱棣,所以他清楚朱棣到底是为了什么才这么做。 为了展示他的两张面孔。 一张,是仁慈,对着跟随着他的北平系将领,对着投降过来的建文旧臣,对着天下百姓;而另一张,是残忍,这种残暴只对准那些反对他的人,这种针对方孝孺等人的屠杀,只是为了告诉所有人:在大明不能有任何反对他的声音,一道也不能有。 而锦衣卫,只是他用来达成这个目的的工具。 顾怀终于明白朱棣为什么不让他继续执掌锦衣卫和秘谍司了,避免他权倾朝野的原因肯定是有的,但最大的原因,还是这种血腥的屠杀,不可能让一个国公出面去做。 可以想象明日一定会有许多奏折飞到御书房,弹劾纪纲,弹劾锦衣卫的这种残忍手段,但朱棣肯定不会去理,他只会让纪纲继续杀下去。 顾怀沉默了许久。 见顾怀陷入沉思,魏老三和王五识趣地退了出去,站在门口,魏老三打量着李景隆暂借给顾怀的这栋宅子,想起那些被顾怀退回去的莺莺燕燕,有些可惜:“这宅子可真气派,就是可惜了那些小娘子,你说大人国公爷退回去作甚?到时候去雇又得花钱。” 魏老三对女人的执着王五不咋懂,他只是看着偌大的花园,有些艳羡:“也不知道我啥时候才能住上这么大的宅子” “咱们是国公爷的亲信,亲信你懂不?大宅子迟早有你的,”魏老三眉眼间有些忧愁,“俺就是想讨个婆姨俺当初在北平,差点就谈成了,愣是给国公爷搅黄了,之前那些阉人送仪仗过来的时候,俺看得清楚,有个小娘子真真的漂亮,可惜话都没搭上” 王五挠了挠头:“我娘之前在北平给我说了门亲哩,本来草原回去就能结了的,后来又一直在打仗你倒是提醒了我,要不我把我娘和那未过门的婆姨接过来?” “你这种怂挫货色也有婆姨?你他妈” 站过来听了半天的顾怀若有所思:“接过来么?倒也可以,这宅子太大,空了好些屋子,以后估计要长呆金陵了,你们把家人接过来,也好照顾。” 正聊着悄悄话的两人一个激灵,但听到顾怀居然让他们的家人住进来,两个人都有些不可思议:“国公爷,我们只是亲卫” “什么只是亲卫?出生入死打了几年仗,你魏老三王五帮我挡了多少刀?就别矫情了,”顾怀摆摆手,“说起来这几年你两一直没个官职,现在尘埃落定,做个亲卫有些浪费了,要不要再去军中历练一番?陛下下了旨,现在的燕军全部要改组成京营,你们要是动了心,我去军中给你们说项一番。” 魏老三王五一愣,然后齐齐摇头,两人都是兵中好汉,打起仗来没话说,但也只限于杀敌冲锋,论到指挥,两人都没那本事,眼下天下太平了,堂堂国公的亲卫不当,跑去当个大头兵?他们又不傻。 顾怀笑了笑,也没再劝下去,毕竟现在军中有个陈平就够了,再多往军中伸手,那是在给自己找不痛快。 今日的朝会,比起昨天的登基大典说的东西就多了很多,刚刚上任的新帝,总是要大展拳脚的,百官也有这个心理准备,一整个朝会下来,新朝的框架基本上就定了,然而对于已经封了公爵的几个人,安排却有些不一样。 张玉已经死了,张玉的儿子承袭国公,如今不在金陵;朱能丘福任职五军都督府,继续管着天下武将,这很正常,毕竟他们是武将出身;但对于顾怀,朱棣却没什么安排,看起来还真有点像是个不在朝中任职的闲散国公了。 军务有朱能丘福处理,看起来更像是个文官的顾怀现在也插手不进政务,锦衣卫秘谍司更是已经交了出去,手上无权呐。 想到这里,顾怀眼底的阴霾更深了,他很想安慰自己朱棣可能只是没想好该怎么安置,但更有可能的,是朱棣对他那份对有能力颠覆王朝,而且唯恐天下不乱的乱臣的猜忌和戒心。 飞鸟尽,良弓藏么 脱下国公公服,换回青衫的顾怀负手走在回廊间,长长地吐了口气。 本来还打算劝诫一番朱棣,这种用屠杀来震慑百官的行为未免太过残忍,毕竟有罪的是方孝孺几人,他们的家人和学生是无辜的,但现在看来,是怎么都不敢开口了。 而且刚才王五的话也让他想起了一些还没处理的事,比如应该接过来的小环,该回家了的徐妙锦,开过来的香水铺子和勾栏,还有那些有点想念的人。 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啊看来是时候享享福了。 顾怀回头看了一眼魏老三:“刚才,曹国公送来了请帖?” …… 李景隆送的这处宅子,就坐落在繁华的南城,和宫城相距不远,出了权贵府邸云集的巷子,不消走上多远,便是秦淮河畔,顾怀让王五去曹国公府通报一声准备赴宴,便带着魏老三走出大门。 看来府上只有三个大男人还是太不方便了这么大的府邸,怎么也该雇些下人,不过李景隆这厮到底在想什么?送些如花似玉的丫环过来,是想让他这个几年没开过荤的单身正常男人犯错误? 打定主意一会儿去一趟牙行,雇几个下人回来洒扫府邸,顾怀前脚刚刚走出大门,后脚就看见一个穿着官袍的人影在阶下探头探脑。 见到有人出来,那身影动了动,只是稍微打量了下顾怀的脸,唇上留了两撇微髯的文官就惊讶出声:“靖国公?” 顾怀停住脚步,有些想不起来这文官是谁,他今日虽说去上朝了,可文武百官那般多,能记下的又有几个? “这位大人是” “哎呀,还真是靖国公!下官翰林编修解缙,见过靖国公!” 解缙长长一揖,又直起身子,笑道:“国公未在衙门当值,散朝之后,下官好生寻觅了一番,最后才听说国公住处,寻了过来,只是叩门许久,也不见有门房过来” 顾怀摸了摸鼻子,有些尴尬,这宅子哪儿来的门房?也难怪解缙在门外探头探脑了。 不过这解缙起草诏书前不过是九品小官,这才几天就升成了正六品的翰林编修?看来那封诏书甚得朱棣喜欢啊。 “原来是解大人,登基御极诏,堪称花团锦簇,解大人还真是文采过人” 一听顾怀提起这事,解缙脸都快兴奋红了,连连作揖:“国公唤下官表字大绅便好,下官此来,正是为感谢国公举荐之恩,下官从礼部孟大人那儿听说了,正是国公力荐,才让下官得以执笔,此等大恩,下官没齿难忘!” 原来解缙已经知道顾怀就是在朱棣面前为他说话,替他争取这执笔登基诏书的大贵人,之前他就想拜见顾怀感谢一番了,只是当时顾怀连个住所都没有,四处打游击,才准备等到散朝,可今日散朝一听说方孝孺在被凌迟,所有人都疯了般地往外挤,他更没找到机会,解缙这才左右打听到了顾怀的住所,跑来感恩戴德一番。 顾怀一听,当即眼前一亮,热情地唤着解缙的表字开口:“大绅才名在外,方才得以呈到御前,我也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不必过多言谢了。” 他拍了拍解缙的肩膀,看着解缙一脸不可置信的幸福茫然表情,邀请道:“正好,曹国公请我吃酒,大绅可愿与我同去?” 六品小官,居然能与两位国公同席饮酒,还是靖国公主动相邀?从未有过这种待遇的解缙声音都有些颤抖了: “下官愿意!同去,同去!” 第三百七十一章 皇帝的一天 潺潺清水,顺着孔洞不徐不疾地注入更漏,代表时间的木箭慌忙地移动着,当指向一个刻度,守在一旁值宿的宦官立刻敲响了手中的梆子,直殿监的宦官立刻高举着代表时辰的牌子赶往寝宫。 宫城里一片寂静,除了在各个黑暗处巡逻的宫城禁卫,以及这些彻夜不眠的当值宦官持着的灯火,整个宫城都黑沉沉的,偌大的建筑群隐没在夜色之下,好像连呼吸声都不能高上半分。 四更天,时辰牌又一次送了过来,守在寝宫外的太监高声唱起,躺在明黄色调床榻上的朱棣缓缓睁开了眼睛,然后用最短的时间清醒过来,翻起身子,直到看清了周围的陈设,才猛然发觉自己已经不在军营了。 有宦官宫女进来伺候他沐浴更衣,梳理发须,等到仪容整理完毕,早膳已经备好,朱棣就着还未消去的夜色用完早膳,饮完提神的清茶,便由奉御太监开始侍候穿戴。 与此同时,直殿监的宦官们还在忙碌着,眼见时辰差不多了,他们立刻一溜小跑穿过漫长的宫道,赶去宫门处通知禁卫了,已经从金陵各个地方齐聚过来准备上朝的文武百官们一起走入缓缓打开的宫门,于此同时,第一缕阳光也正好斜斜地照进宫城。 后宫里,掌印太监、秉笔太监正亦步亦趋地跟着坐在轿上,精神抖擞的朱棣,前往奉天大殿,开始早朝。 十二个身强体壮的都知监宦官在前方引驾开道,重新恢复职权,佩绣春刀、穿飞鱼服的锦衣卫在前宫迎驾,各处殿间禁卫、宦官、宫女如织机一般穿梭,原本沉沉睡去的宫城开始苏醒,开始恢复生机。 整座宫城就是大明的心脏,这里的每一个人每一个环节,都一丝不苟地运作着,它运作的结果,将直接影响整个帝国、以及万千黎民的命运。 大明帝国新的一天,就这般开始了。 一身正红国公朝服,胸前绣着麒麟,腰系玉带,戴梁冠,着云头履的顾怀走得很慢,他年轻的面容在一众动辄三旬四旬的官员中很惹眼,而且大多官员是蓄了须的,但打完了仗的顾怀,还是觉得刮干净了舒服些。 反正他也才二十来岁,实在犯不上为了显成熟故意蓄须。 按理来说,没有在朝中任常职的勋戚,是可以不用每天都来上朝的,只需要每月大朝会上殿就行,但现在新朝初立,才封了国公就连朝会都不来,实在有些说不过去,而且朝会上文武百官竞相出列,与永乐帝朱棣一起议论朝政,修改着这个帝国前进方向的景象,实在很让人着迷而沉醉,所以顾怀也不嫌站几个小时枯燥无味,想每一天都来看看朱棣是如何执掌这个帝国,沉默地学习着。 他看了看左右,被朝阳染上一层金黄的宫道上,这样文武百官一起上朝的景象,实在是很壮观。 虽然打了四年靖难,蒙元也屡屡犯境,看起来江山飘摇,但事实上此时的大明仍处在上升期,开国三十余年,得益于前朝太祖皇帝朱元璋三十年的励精图治,现在的吏治还算清明,民心还算稳定,战争里存活下来的将士很能打,就从这几天朱棣登基之后,消息从金陵扩散开去,每一个地方都迅速地安定下来就能看出,这个帝国不是那种穷途末路、腐朽不堪的末代王朝,而是一个蓬勃向上、只缺明君的国家。 而朱棣,很显然就是那个比朱允炆更适合的人。 钟楼三响,百官进殿,朱棣走出珠帘,坐在龙椅上,享受着臣子的朝拜。 已经登基几天,这种皇帝的生活,对于朱棣来说,是充斥着新鲜感和生疏感的,但他只用了很短的时间就适应了这样的生活节奏,不如说这种劳累比起行军打仗轻松了不知多少,当一国之君再辛苦,能比别着脑袋造反更辛苦? 文武两列分站,朱元璋早已废除宰相,眼下又没了方孝孺那样的天子宠臣出来带领百官奏事,自然是随意百官发挥,不停有官员出列请示,而朱棣处理政事也和他打仗一样快准狠,当场做出批示,时间也就这样不断流逝,殿外的阳光也越发明亮。 新帝新政,有太多事情要处理了,更何况朱棣虽然登基,但除了北境和金陵附近,仍有许多地方还没有归顺,军事、经济、政治等各个方面,都有许多事情要朱棣来拿主意,他认真地听着官员们禀报着各种各样的消息,就算不能当场作出决定,也要让人认真记下,稍后再进行处理。 比起文官的踊跃,勋戚和武将这列就安静多了,尤其是站在前面的诸王和国公,更是从始至终没开过口,没办法,说到治国,终究是文官文人比较在行,眼下仗都打完了,实在轮不上顾怀他们凑热闹。 出列奏事的官员基本没停过,因为有太多的事情要处理,早朝似乎也过得特别快,若是换了之前,早朝议不完的事情,基本就要拖到第二天了,但朱棣却不一样,从起床早朝,到晚上入寝,他显然是以劳模太祖皇帝为榜样,一天下来都在处理政事,今天的事不干完,他仿佛都睡不着觉。 不是没有官员认为这只是朱棣的三分钟热度,皇帝嘛,哪个好皇帝刚开始的时候不这样?个个都想做一番大事业,结果三月五月过去,就坚持不了了,像朱允炆那样的,直接早朝完了就去修习周礼,什么事能比他追随上古先贤更重要? 但很可惜,这样想的官员注定是要被打脸的,因为他们都不清楚朱棣为了当个好皇帝,为了能在史书上留下正面的评价,为了让所有人忘记他得位不正,会拼命到什么程度。 随着鸿胪寺的官员出列,禀报了今日离京官员出巡地方官员的名单,早朝就算是结束了,从始至终,没有人提出来对方孝孺等人遭遇的异议,因为能当官的没几个傻子,他们都清楚,这种时候是不能撕破脸的。 上奏折求情,骂纪纲和锦衣卫,可以!那是做臣子的本分;在金銮殿上提出来,公开质疑朱棣的决定,对这种警告行为表示抵制--那就是在找死。 朱棣的意思已经表达得很清楚了,谁敢在这个时候去触这个霉头? 很显然朱棣对这一点也很满意,没有刺头跳起来,也就不需要按下去,他内心沸腾的杀意,总算是在百官的乖巧和继位的顺利中被压下去不少。 今天是阴天,看起来像是要下雨,朱棣开完早朝,便到了御书房批改奏折,一直到了中午,才到偏殿用午膳。 送上来的菜只有五道,跟之前朱允炆的午膳比起来简直寒酸到不行,一切都归结于朱棣登基后第一次用膳,面对摆满了杯盏的长桌,他发了好一顿火,皇帝也是人,一个人吃得了这么多东西?从那以后,桌上的菜被减得只剩五道,其中还有一道汤。 在伺候的宦官们的眼里,朱棣这个新皇帝,是很威严也很能干的,像极了当初的太祖皇帝,但实际上朱棣现在很难受,因为他久居北方,早习惯了面食,而且久在军中,饭量也大,南方菜肴却以精致为主,主食是米饭吃起来更不习惯,再加上今日天气阴沉,他打仗落下来的风湿毛病犯了,导致他更没了胃口,只吃了个馒头喝了点汤,就让人把午膳撤了下去。 吃完午饭,按道理是该休息段时间的,但闲不住的朱棣又起身往御书房走,想着今日就要把前段时间积压的折子全部批完,这一路上他都在思考这些时日发现的这个帝国的种种问题,琢磨着自己的处理是否有些不当,以及怎样让整个天下安定下来等一系列问题。 他明白,虽然他自信比那个愚蠢的侄子更有能力治理这个天下,但他却比那个侄子少了一个正统的身份,偏偏这正统身份是安歇读书人最看重的,甚至凌驾于大明和万千黎民的利益之上,为了堵住所有人的嘴,他要努力,要比任何人都努力,无论付出什么,他都要创造辉煌的功绩,李世民不也是这样的么?朱棣正是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让所有人都承认他是一个合格的皇帝。 只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不知有多少艰辛磨难。 到了御书房批改折子的空隙,他还不忘召见六部官员继续议事,最重要的自然是关于人事的吏部,虽然他已经进行了一系列的任命和封赏,但还有更多的官职人选等着他来敲定,若是金陵官员还好,起码可以接见一番,但外地官员却大多都是他没法召见的,只能通过他人之口或者之前他们的政绩来判断,这一番折腾,简直让他看见那些人名都眼花。 人事之后,便是税赋,户部官员要向他禀报国家人口、田亩税赋、各地灾情、以及受打仗影响的地方情况,新帝登基,为了彰显仁政,通常都是要免去一些税赋的,但眼下靖难打了四年,国库早就被掏空了,再免下去,怕是官员俸禄都发不出来,所以该在哪些地方提税,又该拨款哪些地方以恢复生产,又是一件极废时间和精力的事。 再之后是礼部,要知道所谓的建文葬礼可不是随便找个地方一埋那么简单,出于对建文旧臣的安抚,这件事可一点都不能马虎,选址、仪式都必须由他敲定,而且除了这些,礼部官员还催促他赶紧接过来还在北平的燕王妃以及朱高炽,毕竟立皇后和太子也是紧要的事情。 而兵部的事情就更多了,各地所谓的勤王大军、盛庸残部、山东铁铉,还有边境战事,一样样的都堆在了一起,不处理好这些,所谓安定天下就是个笑话。 至于刑部这些,也还有一大批积压的奏折,什么大赦天下的流程、悬而未决的案子朱棣要是不管,不知道会拖到什么时候。 由此可见,当皇帝从某些方面来看,还真不是一件好事。 第三百七十一章 皇帝的一天 潺潺清水,顺着孔洞不徐不疾地注入更漏,代表时间的木箭慌忙地移动着,当指向一个刻度,守在一旁值宿的宦官立刻敲响了手中的梆子,直殿监的宦官立刻高举着代表时辰的牌子赶往寝宫。 宫城里一片寂静,除了在各个黑暗处巡逻的宫城禁卫,以及这些彻夜不眠的当值宦官持着的灯火,整个宫城都黑沉沉的,偌大的建筑群隐没在夜色之下,好像连呼吸声都不能高上半分。 四更天,时辰牌又一次送了过来,守在寝宫外的太监高声唱起,躺在明黄色调床榻上的朱棣缓缓睁开了眼睛,然后用最短的时间清醒过来,翻起身子,直到看清了周围的陈设,才猛然发觉自己已经不在军营了。 有宦官宫女进来伺候他沐浴更衣,梳理发须,等到仪容整理完毕,早膳已经备好,朱棣就着还未消去的夜色用完早膳,饮完提神的清茶,便由奉御太监开始侍候穿戴。 与此同时,直殿监的宦官们还在忙碌着,眼见时辰差不多了,他们立刻一溜小跑穿过漫长的宫道,赶去宫门处通知禁卫了,已经从金陵各个地方齐聚过来准备上朝的文武百官们一起走入缓缓打开的宫门,于此同时,第一缕阳光也正好斜斜地照进宫城。 后宫里,掌印太监、秉笔太监正亦步亦趋地跟着坐在轿上,精神抖擞的朱棣,前往奉天大殿,开始早朝。 十二个身强体壮的都知监宦官在前方引驾开道,重新恢复职权,佩绣春刀、穿飞鱼服的锦衣卫在前宫迎驾,各处殿间禁卫、宦官、宫女如织机一般穿梭,原本沉沉睡去的宫城开始苏醒,开始恢复生机。 整座宫城就是大明的心脏,这里的每一个人每一个环节,都一丝不苟地运作着,它运作的结果,将直接影响整个帝国、以及万千黎民的命运。 大明帝国新的一天,就这般开始了。 一身正红国公朝服,胸前绣着麒麟,腰系玉带,戴梁冠,着云头履的顾怀走得很慢,他年轻的面容在一众动辄三旬四旬的官员中很惹眼,而且大多官员是蓄了须的,但打完了仗的顾怀,还是觉得刮干净了舒服些。 反正他也才二十来岁,实在犯不上为了显成熟故意蓄须。 按理来说,没有在朝中任常职的勋戚,是可以不用每天都来上朝的,只需要每月大朝会上殿就行,但现在新朝初立,才封了国公就连朝会都不来,实在有些说不过去,而且朝会上文武百官竞相出列,与永乐帝朱棣一起议论朝政,修改着这个帝国前进方向的景象,实在很让人着迷而沉醉,所以顾怀也不嫌站几个小时枯燥无味,想每一天都来看看朱棣是如何执掌这个帝国,沉默地学习着。 他看了看左右,被朝阳染上一层金黄的宫道上,这样文武百官一起上朝的景象,实在是很壮观。 虽然打了四年靖难,蒙元也屡屡犯境,看起来江山飘摇,但事实上此时的大明仍处在上升期,开国三十余年,得益于前朝太祖皇帝朱元璋三十年的励精图治,现在的吏治还算清明,民心还算稳定,战争里存活下来的将士很能打,就从这几天朱棣登基之后,消息从金陵扩散开去,每一个地方都迅速地安定下来就能看出,这个帝国不是那种穷途末路、腐朽不堪的末代王朝,而是一个蓬勃向上、只缺明君的国家。 而朱棣,很显然就是那个比朱允炆更适合的人。 钟楼三响,百官进殿,朱棣走出珠帘,坐在龙椅上,享受着臣子的朝拜。 已经登基几天,这种皇帝的生活,对于朱棣来说,是充斥着新鲜感和生疏感的,但他只用了很短的时间就适应了这样的生活节奏,不如说这种劳累比起行军打仗轻松了不知多少,当一国之君再辛苦,能比别着脑袋造反更辛苦? 文武两列分站,朱元璋早已废除宰相,眼下又没了方孝孺那样的天子宠臣出来带领百官奏事,自然是随意百官发挥,不停有官员出列请示,而朱棣处理政事也和他打仗一样快准狠,当场做出批示,时间也就这样不断流逝,殿外的阳光也越发明亮。 新帝新政,有太多事情要处理了,更何况朱棣虽然登基,但除了北境和金陵附近,仍有许多地方还没有归顺,军事、经济、政治等各个方面,都有许多事情要朱棣来拿主意,他认真地听着官员们禀报着各种各样的消息,就算不能当场作出决定,也要让人认真记下,稍后再进行处理。 比起文官的踊跃,勋戚和武将这列就安静多了,尤其是站在前面的诸王和国公,更是从始至终没开过口,没办法,说到治国,终究是文官文人比较在行,眼下仗都打完了,实在轮不上顾怀他们凑热闹。 出列奏事的官员基本没停过,因为有太多的事情要处理,早朝似乎也过得特别快,若是换了之前,早朝议不完的事情,基本就要拖到第二天了,但朱棣却不一样,从起床早朝,到晚上入寝,他显然是以劳模太祖皇帝为榜样,一天下来都在处理政事,今天的事不干完,他仿佛都睡不着觉。 不是没有官员认为这只是朱棣的三分钟热度,皇帝嘛,哪个好皇帝刚开始的时候不这样?个个都想做一番大事业,结果三月五月过去,就坚持不了了,像朱允炆那样的,直接早朝完了就去修习周礼,什么事能比他追随上古先贤更重要? 但很可惜,这样想的官员注定是要被打脸的,因为他们都不清楚朱棣为了当个好皇帝,为了能在史书上留下正面的评价,为了让所有人忘记他得位不正,会拼命到什么程度。 随着鸿胪寺的官员出列,禀报了今日离京官员出巡地方官员的名单,早朝就算是结束了,从始至终,没有人提出来对方孝孺等人遭遇的异议,因为能当官的没几个傻子,他们都清楚,这种时候是不能撕破脸的。 上奏折求情,骂纪纲和锦衣卫,可以!那是做臣子的本分;在金銮殿上提出来,公开质疑朱棣的决定,对这种警告行为表示抵制--那就是在找死。 朱棣的意思已经表达得很清楚了,谁敢在这个时候去触这个霉头? 很显然朱棣对这一点也很满意,没有刺头跳起来,也就不需要按下去,他内心沸腾的杀意,总算是在百官的乖巧和继位的顺利中被压下去不少。 今天是阴天,看起来像是要下雨,朱棣开完早朝,便到了御书房批改奏折,一直到了中午,才到偏殿用午膳。 送上来的菜只有五道,跟之前朱允炆的午膳比起来简直寒酸到不行,一切都归结于朱棣登基后第一次用膳,面对摆满了杯盏的长桌,他发了好一顿火,皇帝也是人,一个人吃得了这么多东西?从那以后,桌上的菜被减得只剩五道,其中还有一道汤。 在伺候的宦官们的眼里,朱棣这个新皇帝,是很威严也很能干的,像极了当初的太祖皇帝,但实际上朱棣现在很难受,因为他久居北方,早习惯了面食,而且久在军中,饭量也大,南方菜肴却以精致为主,主食是米饭吃起来更不习惯,再加上今日天气阴沉,他打仗落下来的风湿毛病犯了,导致他更没了胃口,只吃了个馒头喝了点汤,就让人把午膳撤了下去。 吃完午饭,按道理是该休息段时间的,但闲不住的朱棣又起身往御书房走,想着今日就要把前段时间积压的折子全部批完,这一路上他都在思考这些时日发现的这个帝国的种种问题,琢磨着自己的处理是否有些不当,以及怎样让整个天下安定下来等一系列问题。 他明白,虽然他自信比那个愚蠢的侄子更有能力治理这个天下,但他却比那个侄子少了一个正统的身份,偏偏这正统身份是安歇读书人最看重的,甚至凌驾于大明和万千黎民的利益之上,为了堵住所有人的嘴,他要努力,要比任何人都努力,无论付出什么,他都要创造辉煌的功绩,李世民不也是这样的么?朱棣正是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让所有人都承认他是一个合格的皇帝。 只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不知有多少艰辛磨难。 到了御书房批改折子的空隙,他还不忘召见六部官员继续议事,最重要的自然是关于人事的吏部,虽然他已经进行了一系列的任命和封赏,但还有更多的官职人选等着他来敲定,若是金陵官员还好,起码可以接见一番,但外地官员却大多都是他没法召见的,只能通过他人之口或者之前他们的政绩来判断,这一番折腾,简直让他看见那些人名都眼花。 人事之后,便是税赋,户部官员要向他禀报国家人口、田亩税赋、各地灾情、以及受打仗影响的地方情况,新帝登基,为了彰显仁政,通常都是要免去一些税赋的,但眼下靖难打了四年,国库早就被掏空了,再免下去,怕是官员俸禄都发不出来,所以该在哪些地方提税,又该拨款哪些地方以恢复生产,又是一件极废时间和精力的事。 再之后是礼部,要知道所谓的建文葬礼可不是随便找个地方一埋那么简单,出于对建文旧臣的安抚,这件事可一点都不能马虎,选址、仪式都必须由他敲定,而且除了这些,礼部官员还催促他赶紧接过来还在北平的燕王妃以及朱高炽,毕竟立皇后和太子也是紧要的事情。 而兵部的事情就更多了,各地所谓的勤王大军、盛庸残部、山东铁铉,还有边境战事,一样样的都堆在了一起,不处理好这些,所谓安定天下就是个笑话。 至于刑部这些,也还有一大批积压的奏折,什么大赦天下的流程、悬而未决的案子朱棣要是不管,不知道会拖到什么时候。 由此可见,当皇帝从某些方面来看,还真不是一件好事。 第三百七十二章 气节 接见完六部官员,又批改了许久的折子,等到朱棣回过神来,太阳都到西边了,半天多的时间,就在这种不知不觉的忙碌中匆匆过去。 一想到这种生活会持续接下来的一生,大部分人都是会绝望的,但朱棣却没有半分厌烦,只是他也知道一直扑在政务上,难免身子会受不了,便一边传旨让太医入宫替他检查检查身子,一边去了偏殿饮茶休息。 当然,朱棣也不是没有意识到这样下去铁打的人也扛不住,当初看皇考一天处理政务到晚,也不觉得有多么劳累,但现在看来,只是因为皇考出身寒微,再加上爱民如子,才硬生生地撑了过来,实在是不能不让人心生敬畏。 自己能做到皇考那样的皇帝么?朱棣不禁在心中问自己。 但很快他的眼神再次坚定下来,因为他明白,如果不想被史书和后世人指着脊梁骨骂他和他的子孙得位不正,他就必须做一个不逊色于皇考的皇帝。 当然,在这之前,他还必须处理一批人。 他摆了摆手:“叫纪纲来见我。” 一杯热茶还未饮完,纪纲的身影就已经出现在了偏殿里,面对朱棣的询问,这两天品尝了权力的滋味,脸放红光的他躬身答道: “禀陛下,金陵陷落前,建文曾召黄子澄、齐泰回京,这二人正在外地募兵,先后返回,半途中被人告发,已先后被捕。” 朱棣点了点头:“这两天很多大臣上了折子,夷平方孝孺十族一事,多有异议,那二人抓回来后,依旧凌迟,株连的话,夷平三族即可,不必再像方孝孺一样。” 纪纲心头一跳,朱棣这是发了善心?难道是百官见方孝孺惨状,一致地反对让朱棣不想再做得那般过火? 可惜了,可惜了!锦衣卫现在就是朱棣鹰犬,朱棣要是动了善念,岂不是说锦衣卫又要没有用武之地? 他有心想要劝说朱棣杀一儆百,万不可心存善念,但朱棣显然已经做了决定,他又如何敢开口? 纪纲只能闷声应道:“是,陛下。” “那些建文派往各地募兵的其他官员呢?” 纪纲抖擞起些精神:“其中黄观已募集万余兵马,赶赴金陵,至安庆后,听说建文自焚,便投江自尽了。” 朱棣的脸色阴暗下去。 黄观,职位是右侍中,而且是个极有才名的文人。 连中三元从隋唐开创科举到如今,连中三元者,也不过十人,这些人都是一等一的天选之子,为何他宁愿替建文殉节,也不肯承认自己? 纪纲察言观色,小心翼翼开口:“还有王叔英,也是募兵归来,途中听说陛下继承大统,便自尽身亡了。” 朱棣闭上了眼睛,下雨天疼痛的双膝好像更难受了,让他忍不住想躺下去。 “广德募兵的黄岩、汤宗,也双双自尽,死前还还” 朱棣睁开双眼:“说!” “还留下遗言,‘生既已矣,未有补于当时;死亦徒然,庶无惭于后世’!” “呵呵,倒是比那方黄齐猪狗之辈有气节,”朱棣攥紧拳头,气得笑了起来,“一个一个,宁愿去死,也不肯承认俺么” 他好像有些累了,笑过之后,便是长久的沉默。 漠然半晌,他才开口道:“俺之所以起兵,不过是想诛方黄齐等人,奸佞榜二十余人,若是有归顺之意,皆可宥而用之。” 这是哀莫大于心死了大概是看明白了正统两个字在这些读书人中到底有多大分量,朱老四也懒得再用以杀震慑的法子了,杀光了奸佞榜二十余人又有什么用?这些人还不是宁愿去死也不承认他的继位,既然如此,还不如只收拾方黄齐三个,其他人只要肯低头,就将就着过去算了。 刚刚当上指挥使,正憧憬着带锦衣卫做一番大事的纪纲闻听这话,立刻便如五雷轰顶,连奸佞榜上的人都可以放过,岂不是说朱棣根本没打算清洗朝堂? 收拾了方黄齐三人和他们的亲族,锦衣卫还能做什么?朱棣现在是主动低头也要维持天下的稳定,锦衣卫岂不是又要被关在笼子里? 刚刚开始的美好生活突然就关上了大门,纪纲满心不甘,可朱棣此时脸色疲惫,眉眼中却有深深的怒火,只是强忍下去了而已,他哪里敢开口再揭一次朱棣的伤疤? 告退声后,朱棣沉默了许久许久,等到心头的那股怒火和不甘被压了下去,他才准备继续去批阅折子,谁料刚刚才出宫的刑部尚书又满头大汗地跑了进来,边跑边喊:“陛下,盛庸带其残部来降!” “盛庸?!”朱棣猛地一愣,刚刚平复下来的怒火“蹭”一声又烧了起来,从靖难起兵以来,他只在两个人手上吃过亏,一个是盛庸,一个是平安,平安在灵壁之战后被俘,早早投降了,朱棣也没为难他,如今官复原职,可盛庸从灵璧之后还一直跟燕军打游击,长江边上偷袭、设防的都是他,如今居然还有脸跑来投降? 他脸上乌云密布,目中隐隐泛着杀气:“带他去正心殿!叫六部官员过来,俺要问清楚,当初盛庸做的那些大好事情!” 传旨的小黄门匆匆忙忙出去了,没过多久,龙行虎步的朱棣刚刚走到正心殿门口,就看到了被五花大绑的盛庸,还有等待在此的六部官员。 一见朱棣,盛庸扑通跪倒,连连叩首:“罪臣盛庸,见过陛下!” 这态度倒是让朱棣怒火消散了些,他站在盛庸前方低头看着他,不发一言,盛庸的脸色渐渐白了,过了许久,朱棣才冷冷一逢:“俺来问你,济南诈降,骗俺入城,铁板取俺性命,是谁的主意?” 一旁的六部官员满心无奈,这都几天了?要说一开始朱棣不习惯,口口声声称“俺”也就罢了,但如今都过了几天了,怎的还改不过来?你得自称“朕”呐! 可朱棣是那种满身铁血一路踩着尸山血海过来的皇帝,百官在他面前都有些战战兢兢,要当面说他没文化说他土,谁敢?可上了折子朱棣看过就忘了,到如今还是一口一个“俺”,丝毫没有皇帝的觉悟。 跪在地上的盛庸身子一颤,把头重重磕在地上:“陛下明鉴!诈降是山东布政铁铉的主意!” “好,你说是铁铉的主意,兵不厌诈,俺也不责怪你这个领兵的。” “啪!” 话说一半,朱棣走到御案前,狠狠一拍,吓得六部官员齐齐打了个哆嗦,一同垂首不敢抬头,朱棣森然问道:“俺就问问你,济南城头,竖起俺皇考的神牌,以臣子之身辱先帝,视俺皇考为提线木偶的,又是哪个?!” 这句话简直像是九幽的催命符,冷得让人发抖,盛庸大气也不敢喘,咽了口唾沫:“陛下,这也是铁铉的主意!” 朱棣眼神朝着一边冷冷一扫:“此言当真?” 几个六部官员一同拱手应道:“陛下,臣等当日是见过报功奏折的,这两件事,确是铁铉所为。” 朱棣听了,脸上的森寒才慢慢退了下去,他仿佛换了张面孔,摆手道:“既然如此起来,与他松绑!” 盛庸松了口气,才站起身,就听朱棣说道:“战场相对,各显本领,胜败俺不会怪你,但辱先帝神牌的大不敬,绝不可赦!你也不必惶恐,此事既然不是你主张,如今又已来降,前罪就一笔勾销,官复原职!” 盛庸大喜过望,朱棣夺了天下,他知道再无可乘之机,本想着早点来降,保住一条性命就算是老天保佑,毕竟他恶心了朱棣那么久,但万没想到朱棣居然宽容至此,甚至让他官复原职! 盛庸连连叩首谢恩,朱棣抬头看了看天色,眼瞅着都要黄昏了,便摆手让他们退下:“朕累了,下去!” 见众臣告退出殿,朱棣便抬步走向御书房,等到又批了些折子,他才想起什么,唤过来转送六部奏折的郑和:“对了,顾怀去哪儿了?朱能和丘福都进宫一趟了,怎的从早朝之后就没见过他?” 郑和脸上也露出一丝笑意:“陛下,说来也巧,奴才刚去六部取奏折时,听好些官员在说,今日曹国公和靖国公做东,请相熟官员秦淮河吃酒呢,看这天色,怕是已经过去了。” 朱棣一听,笑骂道:“老子累死累活一整天了,他倒是自在,封了国公,又不担军务,就想享清福?不成,你把他给俺叫来!” 第三百七十二章 气节 接见完六部官员,又批改了许久的折子,等到朱棣回过神来,太阳都到西边了,半天多的时间,就在这种不知不觉的忙碌中匆匆过去。 一想到这种生活会持续接下来的一生,大部分人都是会绝望的,但朱棣却没有半分厌烦,只是他也知道一直扑在政务上,难免身子会受不了,便一边传旨让太医入宫替他检查检查身子,一边去了偏殿饮茶休息。 当然,朱棣也不是没有意识到这样下去铁打的人也扛不住,当初看皇考一天处理政务到晚,也不觉得有多么劳累,但现在看来,只是因为皇考出身寒微,再加上爱民如子,才硬生生地撑了过来,实在是不能不让人心生敬畏。 自己能做到皇考那样的皇帝么?朱棣不禁在心中问自己。 但很快他的眼神再次坚定下来,因为他明白,如果不想被史书和后世人指着脊梁骨骂他和他的子孙得位不正,他就必须做一个不逊色于皇考的皇帝。 当然,在这之前,他还必须处理一批人。 他摆了摆手:“叫纪纲来见我。” 一杯热茶还未饮完,纪纲的身影就已经出现在了偏殿里,面对朱棣的询问,这两天品尝了权力的滋味,脸放红光的他躬身答道: “禀陛下,金陵陷落前,建文曾召黄子澄、齐泰回京,这二人正在外地募兵,先后返回,半途中被人告发,已先后被捕。” 朱棣点了点头:“这两天很多大臣上了折子,夷平方孝孺十族一事,多有异议,那二人抓回来后,依旧凌迟,株连的话,夷平三族即可,不必再像方孝孺一样。” 纪纲心头一跳,朱棣这是发了善心?难道是百官见方孝孺惨状,一致地反对让朱棣不想再做得那般过火? 可惜了,可惜了!锦衣卫现在就是朱棣鹰犬,朱棣要是动了善念,岂不是说锦衣卫又要没有用武之地? 他有心想要劝说朱棣杀一儆百,万不可心存善念,但朱棣显然已经做了决定,他又如何敢开口? 纪纲只能闷声应道:“是,陛下。” “那些建文派往各地募兵的其他官员呢?” 纪纲抖擞起些精神:“其中黄观已募集万余兵马,赶赴金陵,至安庆后,听说建文自焚,便投江自尽了。” 朱棣的脸色阴暗下去。 黄观,职位是右侍中,而且是个极有才名的文人。 连中三元从隋唐开创科举到如今,连中三元者,也不过十人,这些人都是一等一的天选之子,为何他宁愿替建文殉节,也不肯承认自己? 纪纲察言观色,小心翼翼开口:“还有王叔英,也是募兵归来,途中听说陛下继承大统,便自尽身亡了。” 朱棣闭上了眼睛,下雨天疼痛的双膝好像更难受了,让他忍不住想躺下去。 “广德募兵的黄岩、汤宗,也双双自尽,死前还还” 朱棣睁开双眼:“说!” “还留下遗言,‘生既已矣,未有补于当时;死亦徒然,庶无惭于后世’!” “呵呵,倒是比那方黄齐猪狗之辈有气节,”朱棣攥紧拳头,气得笑了起来,“一个一个,宁愿去死,也不肯承认俺么” 他好像有些累了,笑过之后,便是长久的沉默。 漠然半晌,他才开口道:“俺之所以起兵,不过是想诛方黄齐等人,奸佞榜二十余人,若是有归顺之意,皆可宥而用之。” 这是哀莫大于心死了大概是看明白了正统两个字在这些读书人中到底有多大分量,朱老四也懒得再用以杀震慑的法子了,杀光了奸佞榜二十余人又有什么用?这些人还不是宁愿去死也不承认他的继位,既然如此,还不如只收拾方黄齐三个,其他人只要肯低头,就将就着过去算了。 刚刚当上指挥使,正憧憬着带锦衣卫做一番大事的纪纲闻听这话,立刻便如五雷轰顶,连奸佞榜上的人都可以放过,岂不是说朱棣根本没打算清洗朝堂? 收拾了方黄齐三人和他们的亲族,锦衣卫还能做什么?朱棣现在是主动低头也要维持天下的稳定,锦衣卫岂不是又要被关在笼子里? 刚刚开始的美好生活突然就关上了大门,纪纲满心不甘,可朱棣此时脸色疲惫,眉眼中却有深深的怒火,只是强忍下去了而已,他哪里敢开口再揭一次朱棣的伤疤? 告退声后,朱棣沉默了许久许久,等到心头的那股怒火和不甘被压了下去,他才准备继续去批阅折子,谁料刚刚才出宫的刑部尚书又满头大汗地跑了进来,边跑边喊:“陛下,盛庸带其残部来降!” “盛庸?!”朱棣猛地一愣,刚刚平复下来的怒火“蹭”一声又烧了起来,从靖难起兵以来,他只在两个人手上吃过亏,一个是盛庸,一个是平安,平安在灵壁之战后被俘,早早投降了,朱棣也没为难他,如今官复原职,可盛庸从灵璧之后还一直跟燕军打游击,长江边上偷袭、设防的都是他,如今居然还有脸跑来投降? 他脸上乌云密布,目中隐隐泛着杀气:“带他去正心殿!叫六部官员过来,俺要问清楚,当初盛庸做的那些大好事情!” 传旨的小黄门匆匆忙忙出去了,没过多久,龙行虎步的朱棣刚刚走到正心殿门口,就看到了被五花大绑的盛庸,还有等待在此的六部官员。 一见朱棣,盛庸扑通跪倒,连连叩首:“罪臣盛庸,见过陛下!” 这态度倒是让朱棣怒火消散了些,他站在盛庸前方低头看着他,不发一言,盛庸的脸色渐渐白了,过了许久,朱棣才冷冷一逢:“俺来问你,济南诈降,骗俺入城,铁板取俺性命,是谁的主意?” 一旁的六部官员满心无奈,这都几天了?要说一开始朱棣不习惯,口口声声称“俺”也就罢了,但如今都过了几天了,怎的还改不过来?你得自称“朕”呐! 可朱棣是那种满身铁血一路踩着尸山血海过来的皇帝,百官在他面前都有些战战兢兢,要当面说他没文化说他土,谁敢?可上了折子朱棣看过就忘了,到如今还是一口一个“俺”,丝毫没有皇帝的觉悟。 跪在地上的盛庸身子一颤,把头重重磕在地上:“陛下明鉴!诈降是山东布政铁铉的主意!” “好,你说是铁铉的主意,兵不厌诈,俺也不责怪你这个领兵的。” “啪!” 话说一半,朱棣走到御案前,狠狠一拍,吓得六部官员齐齐打了个哆嗦,一同垂首不敢抬头,朱棣森然问道:“俺就问问你,济南城头,竖起俺皇考的神牌,以臣子之身辱先帝,视俺皇考为提线木偶的,又是哪个?!” 这句话简直像是九幽的催命符,冷得让人发抖,盛庸大气也不敢喘,咽了口唾沫:“陛下,这也是铁铉的主意!” 朱棣眼神朝着一边冷冷一扫:“此言当真?” 几个六部官员一同拱手应道:“陛下,臣等当日是见过报功奏折的,这两件事,确是铁铉所为。” 朱棣听了,脸上的森寒才慢慢退了下去,他仿佛换了张面孔,摆手道:“既然如此起来,与他松绑!” 盛庸松了口气,才站起身,就听朱棣说道:“战场相对,各显本领,胜败俺不会怪你,但辱先帝神牌的大不敬,绝不可赦!你也不必惶恐,此事既然不是你主张,如今又已来降,前罪就一笔勾销,官复原职!” 盛庸大喜过望,朱棣夺了天下,他知道再无可乘之机,本想着早点来降,保住一条性命就算是老天保佑,毕竟他恶心了朱棣那么久,但万没想到朱棣居然宽容至此,甚至让他官复原职! 盛庸连连叩首谢恩,朱棣抬头看了看天色,眼瞅着都要黄昏了,便摆手让他们退下:“朕累了,下去!” 见众臣告退出殿,朱棣便抬步走向御书房,等到又批了些折子,他才想起什么,唤过来转送六部奏折的郑和:“对了,顾怀去哪儿了?朱能和丘福都进宫一趟了,怎的从早朝之后就没见过他?” 郑和脸上也露出一丝笑意:“陛下,说来也巧,奴才刚去六部取奏折时,听好些官员在说,今日曹国公和靖国公做东,请相熟官员秦淮河吃酒呢,看这天色,怕是已经过去了。” 朱棣一听,笑骂道:“老子累死累活一整天了,他倒是自在,封了国公,又不担军务,就想享清福?不成,你把他给俺叫来!” 第三百七十三章 饮宴 “忆昔当年泪不干,彩楼绣球配良缘” 台上正在唱大戏,青楼的花魁女扮男装演起了薛平贵,比起平日的抚琴唱词倒是多了些活泼的气氛,观赏角度独好的雅间里,顾怀端起杯回应着某个官员遥遥一举,便一仰脖子将整杯酒灌了下去。 “靖国公好酒量!不愧是上马打仗下马治国的英才,下官再敬靖国公一杯!” 一个顾怀连名字都想不起的六部官员甩了甩大袖,行云流水地又端起酒杯敬酒,顾怀有些头疼,但还是笑着又喝下了一杯。 花花轿子众人抬,今晚这酒宴,来了不少官员,虽然大部分品秩都不算高,但涉及了六部、都察院、鸿胪寺以及一些军方将领,得知曹国公和靖国公一同相邀,几乎没人不给面子,席间气氛热烈,称得上宾主尽欢。 要知道顾怀和李景隆现在算是两个派系的新贵,一个是北平系官员,受封国公;一个是建文旧臣,更进一步,俨然要受到重用,这些来赴宴的官员如此热情,倒也合理。 这场酒宴说到底是李景隆一手操持的,这两天顾怀没事就去寻李景隆饮酒看戏,也算是摸透了李景隆想要和北平系官员打好关系的心思,这对于顾怀来说有利无弊,自然从善如流,但他没想到李景隆居然把场面搞得这么大,今晚俨然是要把他在金陵的关系介绍给顾怀,不管是当初李文忠在军中留下的派系,还是这些年李景隆相熟交好的文官,今晚都来了,而顾怀也从善如流,邀请了一些北平系官员过来,这也算是两个圈子之间的正式交际。 权贵之间的交汇,除了有什么深仇大恨,场面上都是做得极足的,就比如此时席间绝对看不到往日朝堂上那种文武之间针锋相对的气氛,宴席另一角粗犷的朱能已经有些喝醉了在耍酒疯,借酒意舞剑,就有文官拍手赋诗以应和,一片其乐融融。 顾怀的身边,坐的是李景隆和解缙,李景隆此时正在和相熟官员谈笑,而解缙则是有些紧张地小口喝酒,能坐在这宴席头部的,多是些大人物,国公、六部尚书、都察院御史,哪个不是他平日要仰望的存在?真要让他上去攀谈,他还有点不敢,万一别人压根看不上他这么个小小翰林编修,岂不是自讨没趣? 角落里的目光引起了他的注意,是同在翰林院平日关系较为要好的两个同僚,说起来按他的官阶也就能坐在那里罢了这两天没少被同僚追着问是怎么认识靖国公这等大人物的,一提起起草登基诏书的事情,同僚们羡慕得目光都要冒火。 说起来他解缙难道真是走了天大的好运?之前蹉跎那么多年,如今靖国公对他青眼相加,甚至主动把他带在身边来参加这等规格的宴会 李景隆放下酒杯,他也早注意到了这个为朱棣起草登基诏书的小小编修,只是除了一支笔杆子确实玩得好,乍一看并无特殊之处,但顾怀很明显展现出了对这个人的提拔之心,嗯他李景隆倒不是不能卖个人情。 如此想着,他侧过脸对着顾怀笑道:“靖国公好像有些不胜酒力?也是,这两天饮宴是多了些,不过仗打完了,也该休息休息。” 一旁的顾怀内心止不住地感叹,别看李景隆打仗是个草包,但这种金陵上层圈子的交际,他还真是如鱼得水,只消往那儿一坐,三言两语之间,整个宴席的气氛就高涨起来,他好像记得每个官员的名字,言谈亲疏有距,绝不会冷落,也绝不会过度热情。 这种培养多年的交际手段,顾怀短时间是学不来的,乍登高位,确确实实是有些不习惯,比如敬酒这东西,一般官员来敬,随便糊弄抿一口也就罢了,但顾怀是实打实的一口闷,虽然这个年代酒水度数偏低,但这么喝也还是有些顶不住。 听到李景隆出场替他解围,几个想敬酒的官员尴尬地缩回了手,顾怀松了口气,笑着应道:“突然闲下来,是有些不习惯,往日只听金陵烟花地惹人流连忘返,近日才算是知道了其中威力。” “哈哈,说起来靖国公也是金陵人士?” “祖籍就在金陵附近,只是多年居于北方,很少回来,”顾怀夹了口菜,“父母已故,家中也没什么亲戚,算起来更像是个北人。” “也难怪靖国公如今还未娶亲了,父母健在,是要催上一催的,”李景隆眼中露出些狡黠的笑意,“怎么样,要不要我替靖国公说个媒?” 经过这几天的相处,两人也算相熟了,不再是之前一个威逼一个屈服的关系,说这样的话也不显唐突,只是顾怀哪里有考虑婚娶的事情?自然是笑着搪塞过去。 一旁的解缙看顾怀李景隆两人关系如此要好,不由更是惊讶莫名,顾怀本是北平系官员,靖难第二功臣,如今居然在金陵也这般吃得开?这样的大人物居然对他青睐有加,日后仕途 他壮着胆子想去插话,还没开口,一个管事匆匆走到李景隆身边耳语两句,李景隆怔了怔,便对着顾怀笑道:“呵呵,本打算今日不醉不归的,看来是不成了,陛下寻你呢,怕是要进宫一趟。” 酒席这东西,吃多了就跟坐牢差不多,顾怀确实不擅长这种氛围,听到朱棣找他,不由如释重负,赶紧起身,抱拳团团拱手:“既然陛下召见,那可不便耽搁,这便入宫了,改日我做东,再请各位赴宴。” “国公爷客气,慢走,慢走!” “啥?还没喝完你小子就要跑?你小子,来和俺老朱再喝两杯!” “国公爷慢走!” 一片喧闹,众多官员起身送别,喝多了的朱能和丘福还在耍酒疯,顾怀转身走出雅间,连脚步也轻快了许多。 他这一走,解缙就不免有些尴尬起来,一时间坐也不是开口也不是,倒是李景隆看出了他的不自在,主动开口挑起了话题: “大绅呐,之前那诏书” …… 到了宫门,已是傍晚,顾怀走下府里刚雇的马车,让魏老三赶去宫门口等着,又挥手散了散酒气,这才跟着等候在此的郑和往宫里行去。 两人是从靖难未起时就相熟走过草原的老朋友了,自然也不需要太多客套,见顾怀酒意上涌脸有些红,郑和不禁提醒道:“陛下今日心情可不怎么好,听了建文旧臣的事情发了好一通火,后来又见了归降的盛庸,心头还压着火呢,你可别喝醉了口不择言。” 顾怀一惊:“盛庸来降?陛下是如何处置的?” “官复原职,没有追究之前战事,”郑和领着顾怀走在宫道上,“还有那些奸佞榜上暂时羁押的官员,除了方黄齐,陛下说了,有愿意归降的,也可以宽宥处理。” 顾怀酒意一扫而空,他确实没想到,朱棣居然会放下手里的屠刀。 但有些事情是不能打听太过的,宫里发生的事情,郑和能告诉他,显然是把他当成了朋友,不想他触什么霉头,但要是刨根问底,那就成了打探君主的心思,性质就变了。 他没有追问下去,一路和郑和闲聊着到了后宫,郑和退了下去,他没等多久,就被召了进去,看到了正在用膳的朱棣。 桌上的菜肴很少,比军中也好不到哪儿去,顾怀行礼见驾,拿着个馒头的朱棣摆了摆手:“行了行了,军营见过多少次了,有什么好多礼的。” 他说归说,顾怀还是恭恭敬敬地把礼行完才直起身子,朱棣随手往旁边一指:“坐,陪俺一起吃顿饭。” 当值陪侍的宦官立刻从朱棣面前的小桌上拿过两道菜肴,摆到了顾怀面前的空桌上,这种行为叫赐膳,与天子共食,以示恩宠,顾怀连忙谢恩,在那张小桌后规规矩矩坐了下来,等到摆好了菜,宦官又给他拿过几个馒头,顾怀再次谢恩,然后很秀气地吃了起来。 一是不饿,二是皇帝赐的膳,难道还真当饭吃? 见他这模样,朱棣咬了口馒头,没好气开口:“怎么像个受气小媳妇?在俺面前还装模作样?” 顾怀笑了笑:“陛下,这里可比不得军中,宫中规矩大,臣不知不觉就惶恐起来了。” 朱棣听了一阵失笑,他怎么不明白顾怀跟了他四年,军中两个人蹲在一起烤火都有过,哪里会惶恐这样的场面?所谓的天子威势,相熟的人怎么会禁不起,但顾怀这般说,这般规矩,他心里还是很高兴的。 说起来顾怀这番表现,还是这两天从李景隆那儿学来的,常言道伴君如伴虎,顾怀从未做过官,哪里能知道这里面的凶险?若是以前他还敢质疑朱棣的决定,还敢和朱棣呛声,可现在朱棣已经是皇帝了,手握的权力实在太大,可以一言决定他的生死,真还敢像之前那样既是上下又是朋友地相处,万一闹了矛盾,可没有半点冷静下来重归于好的时间,说不定就被拖出去砍了。 打完了仗,顾怀也算是下定了决心,要注意以后的为官之道了。 这些天朱棣一直是一个人吃饭,尽管都是美味佳肴,但冷清清的终究没什么胃口,有顾怀陪他吃饭,听他抱怨,胃口自然也就好了许多,这一顿吃了几个大馒头,又喝了一大碗汤,这才心满意足地起身消食,带着顾怀散步去往御书房。 夜色降临,宫城里点起烛火,四处朦胧,美轮美奂,夜色如水,星月相映,宫殿的回廊之间,朱棣的脚步放得很慢。 过了许久,他出声打破了沉默: “那件事,怎么样了?” 第三百七十三章 饮宴 “忆昔当年泪不干,彩楼绣球配良缘” 台上正在唱大戏,青楼的花魁女扮男装演起了薛平贵,比起平日的抚琴唱词倒是多了些活泼的气氛,观赏角度独好的雅间里,顾怀端起杯回应着某个官员遥遥一举,便一仰脖子将整杯酒灌了下去。 “靖国公好酒量!不愧是上马打仗下马治国的英才,下官再敬靖国公一杯!” 一个顾怀连名字都想不起的六部官员甩了甩大袖,行云流水地又端起酒杯敬酒,顾怀有些头疼,但还是笑着又喝下了一杯。 花花轿子众人抬,今晚这酒宴,来了不少官员,虽然大部分品秩都不算高,但涉及了六部、都察院、鸿胪寺以及一些军方将领,得知曹国公和靖国公一同相邀,几乎没人不给面子,席间气氛热烈,称得上宾主尽欢。 要知道顾怀和李景隆现在算是两个派系的新贵,一个是北平系官员,受封国公;一个是建文旧臣,更进一步,俨然要受到重用,这些来赴宴的官员如此热情,倒也合理。 这场酒宴说到底是李景隆一手操持的,这两天顾怀没事就去寻李景隆饮酒看戏,也算是摸透了李景隆想要和北平系官员打好关系的心思,这对于顾怀来说有利无弊,自然从善如流,但他没想到李景隆居然把场面搞得这么大,今晚俨然是要把他在金陵的关系介绍给顾怀,不管是当初李文忠在军中留下的派系,还是这些年李景隆相熟交好的文官,今晚都来了,而顾怀也从善如流,邀请了一些北平系官员过来,这也算是两个圈子之间的正式交际。 权贵之间的交汇,除了有什么深仇大恨,场面上都是做得极足的,就比如此时席间绝对看不到往日朝堂上那种文武之间针锋相对的气氛,宴席另一角粗犷的朱能已经有些喝醉了在耍酒疯,借酒意舞剑,就有文官拍手赋诗以应和,一片其乐融融。 顾怀的身边,坐的是李景隆和解缙,李景隆此时正在和相熟官员谈笑,而解缙则是有些紧张地小口喝酒,能坐在这宴席头部的,多是些大人物,国公、六部尚书、都察院御史,哪个不是他平日要仰望的存在?真要让他上去攀谈,他还有点不敢,万一别人压根看不上他这么个小小翰林编修,岂不是自讨没趣? 角落里的目光引起了他的注意,是同在翰林院平日关系较为要好的两个同僚,说起来按他的官阶也就能坐在那里罢了这两天没少被同僚追着问是怎么认识靖国公这等大人物的,一提起起草登基诏书的事情,同僚们羡慕得目光都要冒火。 说起来他解缙难道真是走了天大的好运?之前蹉跎那么多年,如今靖国公对他青眼相加,甚至主动把他带在身边来参加这等规格的宴会 李景隆放下酒杯,他也早注意到了这个为朱棣起草登基诏书的小小编修,只是除了一支笔杆子确实玩得好,乍一看并无特殊之处,但顾怀很明显展现出了对这个人的提拔之心,嗯他李景隆倒不是不能卖个人情。 如此想着,他侧过脸对着顾怀笑道:“靖国公好像有些不胜酒力?也是,这两天饮宴是多了些,不过仗打完了,也该休息休息。” 一旁的顾怀内心止不住地感叹,别看李景隆打仗是个草包,但这种金陵上层圈子的交际,他还真是如鱼得水,只消往那儿一坐,三言两语之间,整个宴席的气氛就高涨起来,他好像记得每个官员的名字,言谈亲疏有距,绝不会冷落,也绝不会过度热情。 这种培养多年的交际手段,顾怀短时间是学不来的,乍登高位,确确实实是有些不习惯,比如敬酒这东西,一般官员来敬,随便糊弄抿一口也就罢了,但顾怀是实打实的一口闷,虽然这个年代酒水度数偏低,但这么喝也还是有些顶不住。 听到李景隆出场替他解围,几个想敬酒的官员尴尬地缩回了手,顾怀松了口气,笑着应道:“突然闲下来,是有些不习惯,往日只听金陵烟花地惹人流连忘返,近日才算是知道了其中威力。” “哈哈,说起来靖国公也是金陵人士?” “祖籍就在金陵附近,只是多年居于北方,很少回来,”顾怀夹了口菜,“父母已故,家中也没什么亲戚,算起来更像是个北人。” “也难怪靖国公如今还未娶亲了,父母健在,是要催上一催的,”李景隆眼中露出些狡黠的笑意,“怎么样,要不要我替靖国公说个媒?” 经过这几天的相处,两人也算相熟了,不再是之前一个威逼一个屈服的关系,说这样的话也不显唐突,只是顾怀哪里有考虑婚娶的事情?自然是笑着搪塞过去。 一旁的解缙看顾怀李景隆两人关系如此要好,不由更是惊讶莫名,顾怀本是北平系官员,靖难第二功臣,如今居然在金陵也这般吃得开?这样的大人物居然对他青睐有加,日后仕途 他壮着胆子想去插话,还没开口,一个管事匆匆走到李景隆身边耳语两句,李景隆怔了怔,便对着顾怀笑道:“呵呵,本打算今日不醉不归的,看来是不成了,陛下寻你呢,怕是要进宫一趟。” 酒席这东西,吃多了就跟坐牢差不多,顾怀确实不擅长这种氛围,听到朱棣找他,不由如释重负,赶紧起身,抱拳团团拱手:“既然陛下召见,那可不便耽搁,这便入宫了,改日我做东,再请各位赴宴。” “国公爷客气,慢走,慢走!” “啥?还没喝完你小子就要跑?你小子,来和俺老朱再喝两杯!” “国公爷慢走!” 一片喧闹,众多官员起身送别,喝多了的朱能和丘福还在耍酒疯,顾怀转身走出雅间,连脚步也轻快了许多。 他这一走,解缙就不免有些尴尬起来,一时间坐也不是开口也不是,倒是李景隆看出了他的不自在,主动开口挑起了话题: “大绅呐,之前那诏书” …… 到了宫门,已是傍晚,顾怀走下府里刚雇的马车,让魏老三赶去宫门口等着,又挥手散了散酒气,这才跟着等候在此的郑和往宫里行去。 两人是从靖难未起时就相熟走过草原的老朋友了,自然也不需要太多客套,见顾怀酒意上涌脸有些红,郑和不禁提醒道:“陛下今日心情可不怎么好,听了建文旧臣的事情发了好一通火,后来又见了归降的盛庸,心头还压着火呢,你可别喝醉了口不择言。” 顾怀一惊:“盛庸来降?陛下是如何处置的?” “官复原职,没有追究之前战事,”郑和领着顾怀走在宫道上,“还有那些奸佞榜上暂时羁押的官员,除了方黄齐,陛下说了,有愿意归降的,也可以宽宥处理。” 顾怀酒意一扫而空,他确实没想到,朱棣居然会放下手里的屠刀。 但有些事情是不能打听太过的,宫里发生的事情,郑和能告诉他,显然是把他当成了朋友,不想他触什么霉头,但要是刨根问底,那就成了打探君主的心思,性质就变了。 他没有追问下去,一路和郑和闲聊着到了后宫,郑和退了下去,他没等多久,就被召了进去,看到了正在用膳的朱棣。 桌上的菜肴很少,比军中也好不到哪儿去,顾怀行礼见驾,拿着个馒头的朱棣摆了摆手:“行了行了,军营见过多少次了,有什么好多礼的。” 他说归说,顾怀还是恭恭敬敬地把礼行完才直起身子,朱棣随手往旁边一指:“坐,陪俺一起吃顿饭。” 当值陪侍的宦官立刻从朱棣面前的小桌上拿过两道菜肴,摆到了顾怀面前的空桌上,这种行为叫赐膳,与天子共食,以示恩宠,顾怀连忙谢恩,在那张小桌后规规矩矩坐了下来,等到摆好了菜,宦官又给他拿过几个馒头,顾怀再次谢恩,然后很秀气地吃了起来。 一是不饿,二是皇帝赐的膳,难道还真当饭吃? 见他这模样,朱棣咬了口馒头,没好气开口:“怎么像个受气小媳妇?在俺面前还装模作样?” 顾怀笑了笑:“陛下,这里可比不得军中,宫中规矩大,臣不知不觉就惶恐起来了。” 朱棣听了一阵失笑,他怎么不明白顾怀跟了他四年,军中两个人蹲在一起烤火都有过,哪里会惶恐这样的场面?所谓的天子威势,相熟的人怎么会禁不起,但顾怀这般说,这般规矩,他心里还是很高兴的。 说起来顾怀这番表现,还是这两天从李景隆那儿学来的,常言道伴君如伴虎,顾怀从未做过官,哪里能知道这里面的凶险?若是以前他还敢质疑朱棣的决定,还敢和朱棣呛声,可现在朱棣已经是皇帝了,手握的权力实在太大,可以一言决定他的生死,真还敢像之前那样既是上下又是朋友地相处,万一闹了矛盾,可没有半点冷静下来重归于好的时间,说不定就被拖出去砍了。 打完了仗,顾怀也算是下定了决心,要注意以后的为官之道了。 这些天朱棣一直是一个人吃饭,尽管都是美味佳肴,但冷清清的终究没什么胃口,有顾怀陪他吃饭,听他抱怨,胃口自然也就好了许多,这一顿吃了几个大馒头,又喝了一大碗汤,这才心满意足地起身消食,带着顾怀散步去往御书房。 夜色降临,宫城里点起烛火,四处朦胧,美轮美奂,夜色如水,星月相映,宫殿的回廊之间,朱棣的脚步放得很慢。 过了许久,他出声打破了沉默: “那件事,怎么样了?” 第三百七十四章 进言 那件事?哪件事?顾怀只用了很短的时间,就想通了朱棣在说什么。 他严肃起来,走近了一步:“臣留下了几个秘谍司的精锐秘谍,沿着之前裴昔留下的线索一路追查了下去,能确定的是,裴昔没有动用锦衣卫本身的人员,当日西城门确实有人目睹过几个阴柔百姓护着个贵公子出城,不知去向。” 朱棣身子一震:“西城门?” 原来是真的跑了朱棣的身子绷紧,但提了几天的心却放了下来。 任何事都最害怕没有头绪,一旦有了头绪,起码知道该怎么做下去。 朱棣有些出神,半晌才悠悠开口:“都说俺杀伐决断,可俺比不上他!抛妻弃子,独自逃生,俺无论如何也做不来!俺能对敌人举起屠刀,对自己的妻子儿子却怎么也下不了这样的手!” 这样的话,顾怀是不敢接的,他继续说道:“为了保证隐蔽,臣已派出几路人马,自金陵开始,向西一路寻觅,只是锦衣卫裴昔做事一向滴水不漏,臣手下的人还没查到什么有用的线索。” 朱棣点点头:“这件事俺不放心交给其他人,只能交给你!他脱逃在外,始终是个麻烦,这件事不能松懈,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你要一直查下去!有什么难处,你来寻俺,俺替你撑腰!” 顾怀心下一松,有朱棣这句话,他从移交给锦衣卫的秘谍司里截下来的人力物力,就算是有着落了。 他连声应下,朱棣放松了些,笑道:“你还年轻,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得多替俺分担些事情,可还轮不到你享清福,才把军务移交,就天天跑去饮酒作乐,让那些建文旧臣看到,岂不是要对北平官员指指点点?” 顾怀心想兵权督察权你全收回去了,除了寻找建文下落这事儿,一件都没落下,他能瞎忙活什么? 可这样的心里话是万万不敢说的,他拱手开口:“请陛下吩咐。” 朱棣也停下脚步,回头望来:“黄观、王叔英他们自尽殉国的事情,你知道了?” 顾怀点点头,朱棣的脸隐没在黑暗里,看不清表情:“俺之前恨他们迂腐,可当了皇帝,看见他们以自己一死,报效君王,气节可嘉,而且无害于他人,俺又何尝不想有这样的臣子?奸佞榜上二十余人,除了方黄齐和铁铉,其他人俺还是打算给他们一条活路,待会儿你出了宫,去一趟昭狱,你是个读书人,能和他们谈得来,告诉他们,只要肯归附,俺既往不咎!” 他叹了口气:“俺终究不可能把这天底下讲那大义的文人官员全杀光,就算杀光了,换上来的还不是他们的门人弟子,说到底还不是读书人么?俺取天下,靠的是刀剑,但坐天下,却不能靠杀了,终究得不到人心。” 顾怀心中一动:“陛下是想尽收天下人心?” 朱棣笑了出来:“尽收天下人心?俺哪里敢这般狂妄,莫说历代王朝,就说那秦皇汉武,唐宗宋祖,也做不到这一点!俺做了这皇帝,只要能收了天下大部分文人之心,不对俺口诛笔伐,就够了。” 说话间他又重新往前走去,顾怀跟在他身后,目中精光一闪。 收文人之心?原来朱老四不是动了恻隐之心,而是知道再这样杀下去,他终究会和那些文人渐行渐远么 御书房到了,有宦官奉上茶,朱棣饮了一口,继续说道:“你上马打仗,跟随俺靖难数年,算不得文人,所以也不懂那些文人的毛病,他们拿不动刀枪,要是上了战场,还不够砍的,可他们的武器是纸笔,而且一生所活只为身后之名,为了这名,他们可以不怕死,不要高官厚禄,软硬不吃油盐不进,你说俺还能拿他们怎么办?只能哄着、骗着,来让他们替俺看好这个江山!” 顾怀整理好了腹稿,缓缓开口:“方孝孺身为大儒,被凌迟且株连十族,确实让天下读书人悚然而惊,既然如此,陛下想要收揽天下文人之心,为何不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朱棣瞥了他一眼:“什么根本?” “陛下容臣问一个问题,”顾怀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朱棣的表情,“这么几天政事处理下来,陛下累么?” 朱棣的脸抽动了一下,累?他都快被折腾得半死不活了。 早上睁开眼就上朝,上完朝就批折子,接见大臣,处理政务,相当于又开了个午朝,等到吃完饭,又得批折子批到入寝,一天下来比行军打仗还累人,他总算是领教了自己老爹朱元璋的工作效率和工作精神,这几天他全力以赴没日没夜地处理政务,折子却诡异地越堆越多,可以想见再这般下去,政务会堆积如山。 但帝王是不可能露出疲惫和软弱的:“说下去。” “是,陛下凡事都要亲力亲为,这是好事,但举国政务,殿下如何能处理得过来?历朝历代都有宰相,本朝却已废除,既然如此,陛下为何不提拔一些文官” 朱棣脸色沉了下来:“你想劝俺立相?荒唐!” 顾怀连忙摇头:“并不是立相,而是内阁。” 他解释道:“辅佐政务的大臣,可统一入阁,为陛下担任机要秘书一类的职务,处理各地奏折,提供行政意见,但执行与否,是由陛下御笔朱批决定的,而这些人可称大学士,为防专权,官职可以设低一些,远远低于尚书、侍郎等六部官员,这样一来,既可以让天下读书人以担任大学士为荣,又可让陛下从堆积如山的政务中解脱出来,出官入仕,是天下文人的目标,有内阁在,就相当于释放了一个信号,陛下终究是要以文人治国的,他们的反抗心理,会降低很多。” “当然,也可以给入阁设置一些障碍,比如内阁大学士不可在朝中兼任官职,以避免势大,同时大学士只能由翰林学士担任,如此一来既保证了才学,又避免了朝中官员为此位置有口舌之争。” 朱棣若有所思地看了顾怀一眼,他确实没想到,平日掌握间谍衙门,上马也能挥军作战的顾怀居然对政务也能如此侃侃而谈? 这个设想确实解决了他眼下的烦恼,有人辅佐处理政务,确实可以让他轻松一些,并且少犯许多错误,官位较低,官员不可兼任的设定也确实避免了专权,顾怀难道是自己肚子里的蛔虫,自己在想什么他都知道? 他正想不露声色地再询问一番,顾怀却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当然,这个法子目前收效甚微,终究是要花很长时间,眼下陛下为何不做一件文化大盛事,让天下士子参与其中呢?这是彪炳千秋之举,足以流芳百世,若是天下文人共同着书立说,仅此一举,陛下便能尽收天下文人之心了。” 朱棣身子一震,放下茶杯,微微前倾:“说下去!” 顾怀拱拱手:“自古以来,经史子集、百家之言、佛藏道经、医术匠集,种种典籍浩如烟海,若是陛下号召天下文人,把自古以来的所有书籍全部抄录整理成一本书,汇编成一部大典,天下文人踊跃参与,捐献图本,且在大典之中注明捐献者名号以示表彰,而且挑选文人精英来金陵主持采选、摘抄工作,如此一来” “等等!”朱棣抬手止住了顾怀的话,自顾自站起身子在御书房中踱步,喃喃自语:“继承历朝历代文萃、撰录成一部大典,天下文人都抵挡不了这个诱惑!就算这书不是本朝写出来的,可却是在俺的永乐朝完成汇总,后人读起此书,能绕得开俺的名字么?而且天下文人精英齐聚金陵,共同参与此等盛事,就算他们仍对俺不满,可此书落成,他们不也变相拥戴了俺?” 他停下脚步,目光炯炯:“妙,大妙!投文人所好,他们无法拒绝,而潜移默化之中,俺就得了天下文人之心,大典落成之日,就是俺留名青史之时!这是个好主意,你是怎么想出来的?” 眼见朱棣摩拳擦掌,恨不得立刻就办,顾怀连忙提醒道:“陛下,此事可急不得,如今还是洪武三十五年呢,总要等到永乐元年才好开始,而且这总编人选陛下总要选个亲近之人才行,内阁组建,也可以当作一次大典总编人选的敲定,两件事一为了长远一立足当下,才可安抚天下文人士子,以为陛下所用。” 朱棣回过神来,笑道:“不错,俺不能操之过急,这些事都得天下稍稳再说,那时招揽民心,总比现在容易些。” 他坐回椅上,看着恭谨站在阶下的顾怀,有些感慨,顾怀还真是一次又一次地给他惊喜刚刚见到顾怀的时候,他以为顾怀只是个有些巧妙想法的匠人,可后来才发现顾怀有勇有谋,不仅把秘谍司调教得在靖难中履立功勋,在带兵打仗上更是天赋异禀,如今看来,关于政事,他也能得心应手。 这样的人才终究不能冷落了。 他想了想:“这几天你也闲够了,有件事,俺倒正好要交给你!” 第三百七十四章 进言 那件事?哪件事?顾怀只用了很短的时间,就想通了朱棣在说什么。 他严肃起来,走近了一步:“臣留下了几个秘谍司的精锐秘谍,沿着之前裴昔留下的线索一路追查了下去,能确定的是,裴昔没有动用锦衣卫本身的人员,当日西城门确实有人目睹过几个阴柔百姓护着个贵公子出城,不知去向。” 朱棣身子一震:“西城门?” 原来是真的跑了朱棣的身子绷紧,但提了几天的心却放了下来。 任何事都最害怕没有头绪,一旦有了头绪,起码知道该怎么做下去。 朱棣有些出神,半晌才悠悠开口:“都说俺杀伐决断,可俺比不上他!抛妻弃子,独自逃生,俺无论如何也做不来!俺能对敌人举起屠刀,对自己的妻子儿子却怎么也下不了这样的手!” 这样的话,顾怀是不敢接的,他继续说道:“为了保证隐蔽,臣已派出几路人马,自金陵开始,向西一路寻觅,只是锦衣卫裴昔做事一向滴水不漏,臣手下的人还没查到什么有用的线索。” 朱棣点点头:“这件事俺不放心交给其他人,只能交给你!他脱逃在外,始终是个麻烦,这件事不能松懈,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你要一直查下去!有什么难处,你来寻俺,俺替你撑腰!” 顾怀心下一松,有朱棣这句话,他从移交给锦衣卫的秘谍司里截下来的人力物力,就算是有着落了。 他连声应下,朱棣放松了些,笑道:“你还年轻,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得多替俺分担些事情,可还轮不到你享清福,才把军务移交,就天天跑去饮酒作乐,让那些建文旧臣看到,岂不是要对北平官员指指点点?” 顾怀心想兵权督察权你全收回去了,除了寻找建文下落这事儿,一件都没落下,他能瞎忙活什么? 可这样的心里话是万万不敢说的,他拱手开口:“请陛下吩咐。” 朱棣也停下脚步,回头望来:“黄观、王叔英他们自尽殉国的事情,你知道了?” 顾怀点点头,朱棣的脸隐没在黑暗里,看不清表情:“俺之前恨他们迂腐,可当了皇帝,看见他们以自己一死,报效君王,气节可嘉,而且无害于他人,俺又何尝不想有这样的臣子?奸佞榜上二十余人,除了方黄齐和铁铉,其他人俺还是打算给他们一条活路,待会儿你出了宫,去一趟昭狱,你是个读书人,能和他们谈得来,告诉他们,只要肯归附,俺既往不咎!” 他叹了口气:“俺终究不可能把这天底下讲那大义的文人官员全杀光,就算杀光了,换上来的还不是他们的门人弟子,说到底还不是读书人么?俺取天下,靠的是刀剑,但坐天下,却不能靠杀了,终究得不到人心。” 顾怀心中一动:“陛下是想尽收天下人心?” 朱棣笑了出来:“尽收天下人心?俺哪里敢这般狂妄,莫说历代王朝,就说那秦皇汉武,唐宗宋祖,也做不到这一点!俺做了这皇帝,只要能收了天下大部分文人之心,不对俺口诛笔伐,就够了。” 说话间他又重新往前走去,顾怀跟在他身后,目中精光一闪。 收文人之心?原来朱老四不是动了恻隐之心,而是知道再这样杀下去,他终究会和那些文人渐行渐远么 御书房到了,有宦官奉上茶,朱棣饮了一口,继续说道:“你上马打仗,跟随俺靖难数年,算不得文人,所以也不懂那些文人的毛病,他们拿不动刀枪,要是上了战场,还不够砍的,可他们的武器是纸笔,而且一生所活只为身后之名,为了这名,他们可以不怕死,不要高官厚禄,软硬不吃油盐不进,你说俺还能拿他们怎么办?只能哄着、骗着,来让他们替俺看好这个江山!” 顾怀整理好了腹稿,缓缓开口:“方孝孺身为大儒,被凌迟且株连十族,确实让天下读书人悚然而惊,既然如此,陛下想要收揽天下文人之心,为何不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朱棣瞥了他一眼:“什么根本?” “陛下容臣问一个问题,”顾怀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朱棣的表情,“这么几天政事处理下来,陛下累么?” 朱棣的脸抽动了一下,累?他都快被折腾得半死不活了。 早上睁开眼就上朝,上完朝就批折子,接见大臣,处理政务,相当于又开了个午朝,等到吃完饭,又得批折子批到入寝,一天下来比行军打仗还累人,他总算是领教了自己老爹朱元璋的工作效率和工作精神,这几天他全力以赴没日没夜地处理政务,折子却诡异地越堆越多,可以想见再这般下去,政务会堆积如山。 但帝王是不可能露出疲惫和软弱的:“说下去。” “是,陛下凡事都要亲力亲为,这是好事,但举国政务,殿下如何能处理得过来?历朝历代都有宰相,本朝却已废除,既然如此,陛下为何不提拔一些文官” 朱棣脸色沉了下来:“你想劝俺立相?荒唐!” 顾怀连忙摇头:“并不是立相,而是内阁。” 他解释道:“辅佐政务的大臣,可统一入阁,为陛下担任机要秘书一类的职务,处理各地奏折,提供行政意见,但执行与否,是由陛下御笔朱批决定的,而这些人可称大学士,为防专权,官职可以设低一些,远远低于尚书、侍郎等六部官员,这样一来,既可以让天下读书人以担任大学士为荣,又可让陛下从堆积如山的政务中解脱出来,出官入仕,是天下文人的目标,有内阁在,就相当于释放了一个信号,陛下终究是要以文人治国的,他们的反抗心理,会降低很多。” “当然,也可以给入阁设置一些障碍,比如内阁大学士不可在朝中兼任官职,以避免势大,同时大学士只能由翰林学士担任,如此一来既保证了才学,又避免了朝中官员为此位置有口舌之争。” 朱棣若有所思地看了顾怀一眼,他确实没想到,平日掌握间谍衙门,上马也能挥军作战的顾怀居然对政务也能如此侃侃而谈? 这个设想确实解决了他眼下的烦恼,有人辅佐处理政务,确实可以让他轻松一些,并且少犯许多错误,官位较低,官员不可兼任的设定也确实避免了专权,顾怀难道是自己肚子里的蛔虫,自己在想什么他都知道? 他正想不露声色地再询问一番,顾怀却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当然,这个法子目前收效甚微,终究是要花很长时间,眼下陛下为何不做一件文化大盛事,让天下士子参与其中呢?这是彪炳千秋之举,足以流芳百世,若是天下文人共同着书立说,仅此一举,陛下便能尽收天下文人之心了。” 朱棣身子一震,放下茶杯,微微前倾:“说下去!” 顾怀拱拱手:“自古以来,经史子集、百家之言、佛藏道经、医术匠集,种种典籍浩如烟海,若是陛下号召天下文人,把自古以来的所有书籍全部抄录整理成一本书,汇编成一部大典,天下文人踊跃参与,捐献图本,且在大典之中注明捐献者名号以示表彰,而且挑选文人精英来金陵主持采选、摘抄工作,如此一来” “等等!”朱棣抬手止住了顾怀的话,自顾自站起身子在御书房中踱步,喃喃自语:“继承历朝历代文萃、撰录成一部大典,天下文人都抵挡不了这个诱惑!就算这书不是本朝写出来的,可却是在俺的永乐朝完成汇总,后人读起此书,能绕得开俺的名字么?而且天下文人精英齐聚金陵,共同参与此等盛事,就算他们仍对俺不满,可此书落成,他们不也变相拥戴了俺?” 他停下脚步,目光炯炯:“妙,大妙!投文人所好,他们无法拒绝,而潜移默化之中,俺就得了天下文人之心,大典落成之日,就是俺留名青史之时!这是个好主意,你是怎么想出来的?” 眼见朱棣摩拳擦掌,恨不得立刻就办,顾怀连忙提醒道:“陛下,此事可急不得,如今还是洪武三十五年呢,总要等到永乐元年才好开始,而且这总编人选陛下总要选个亲近之人才行,内阁组建,也可以当作一次大典总编人选的敲定,两件事一为了长远一立足当下,才可安抚天下文人士子,以为陛下所用。” 朱棣回过神来,笑道:“不错,俺不能操之过急,这些事都得天下稍稳再说,那时招揽民心,总比现在容易些。” 他坐回椅上,看着恭谨站在阶下的顾怀,有些感慨,顾怀还真是一次又一次地给他惊喜刚刚见到顾怀的时候,他以为顾怀只是个有些巧妙想法的匠人,可后来才发现顾怀有勇有谋,不仅把秘谍司调教得在靖难中履立功勋,在带兵打仗上更是天赋异禀,如今看来,关于政事,他也能得心应手。 这样的人才终究不能冷落了。 他想了想:“这几天你也闲够了,有件事,俺倒正好要交给你!” 第三百七十五章 活命 走出宫城,顾怀回头看了一眼连绵的灯火,背上的冷汗黏糊糊的一片,让他有些难受。 朱棣对他的态度,很明显这两天经历了一个很大的波动,对于顾怀和道衍这种谋士,起兵造反的过程里,他们是最重要的人才,但在造反成功后,就成了要提防的对象。 被历史称为“黑衣宰相”的道衍,很明显感觉到了这一点,所以在朱棣有可能打进金陵后,他就用一封信给了最后的意见,然后急流勇退,谢绝所有封赏,直言大业已成,他要做回以前那个出家人。 他以为顾怀会懂,但顾怀跟着朱棣一路打到金陵城下,却把这事忘了。 从某种意义上说,也许他比道衍的威胁更大。 想想看顾怀这四年都做了些什么从走入北平燕王府的那天开始,他就为这场靖难奔走不停,也许朱棣本人都曾有过疑虑,有过退意,但顾怀没有,他一直坚定地要把这场靖难打下去。 手雷的出现改变了战场形势,帮助燕军撑过了最难的那个阶段,大宁借兵几乎是顾怀一手操办的,让燕军有了和李景隆五十万大军对峙的资格,甚至在打仗的间隙,顾怀还带兵去了一趟草原,解了边境大患。 秘谍司做下了无数窃取情报策反官员的事,甚至连大败后的李景隆都心甘情愿地为燕军打开金陵的大门,袭烧粮草,断其后路的事情更是数不胜数。 如果顾怀只是个谋士也就算了,他还能带兵;带兵打仗也就罢了,那份根植于他心底对于倾覆王朝的快意,才是朱棣最警惕也是最有戒心的。 所以不难理解朱棣册封国公之后,顾怀这接近冷遇一般的态度,但朱棣毕竟是朱棣,他有戒心,却也没做出狡兔死走狗烹的事情,如果是刘邦或者朱元璋,新王朝建立的时候,就是顾怀该去死的时候。 想通了这些,顾怀不禁扪心自问,就算是他,身边有这样两个以倾覆王朝为己任的书生,他也不能确定以后会不会再有相似的事情出现。 而且顾怀现在已经是国公,位高权重,再让顾怀蛰伏些时日,如果他有一天觉得那个皇位他自己也可以坐一坐 但之前在宫里的对话俨然让朱棣看到了另一种可能,因为顾怀除了有颠覆江山的谋算,带兵打仗的帅才,好像也有处理政务的能力。 他还年富力强,有他压着,最糟糕的情况也许不会出现。 顾怀渐渐明白过来,在商议完内阁和永乐大典的事之后,朱棣让他组建神机营,组建一支以火器为主的部队,也许是奖赏,也许是一种警告和试探。 他收回目光,有些感慨和疲惫。 伴君如伴虎 …… 锦衣卫的昭狱,一如既往地血淋淋,官靴踩在地上,厚实的青砖好像能渗出血来,顾怀收回看向那些犹然带血的刑具的目光,转向一边的纪纲: “奸佞榜上剩余的官员,都在这里了?” “国公爷请看,一共二十三人,都在,”纪纲小心翼翼地陪着笑,“除了在路上的黄子澄和齐泰,还有在山东没被抓到的铁铉,陛下必杀之人,已经尽数落网,他们的家人,因为昭狱关不下了,多半被关在刑部天牢。” 顾怀点了点头,纪纲如此作态,多半是发现了之前他的异常,但现在要对纪纲下手,已经不可能了。 他已经成了朱棣的鹰犬,顾怀已经错过了送他上路的最好时间。 带着些遗憾,顾怀一路往里行去,两边牢房人满为患,一张张恐惧的脸探到牢房边,老婆哭、孩子叫、还有人破口大骂,仔细一听,骂的却是他们自己的清冷,比如黄子澄和齐泰没来得及跑的亲族,此时已经全然不记得他们成了陛下亲信之后,自己也跟着鸡犬升天时的兴奋,只记得方孝孺在东市脑袋掉光的十族,于是各种污秽之语尽出,骂得极为难听。 顾怀微微皱了皱眉,纪纲察言观色,立刻转向几个番子递了个眼色,番子们提起鞭子,挨着牢房抽了过去:“闭嘴!” 骂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连绵的惨叫,再往里走,跟关押犯官家眷的拥挤牢房不同,这里多是两人一间三人一间,放眼望去,有些人身上还穿着官袍。 听见有人进来,他们默默地聚到牢房边上,有人的目光中透出希冀和渴望,也有人紧紧抓住栅栏破口大骂,也有人凛然而坐,仿佛看透了生死,还有人在墙上写着什么,定睛一看,却是在留绝笔诗。 人生百态,在这里体现得淋漓尽致。 顾怀停住脚步,提了提声音:“陛下有旨,方黄齐三人,篡改祖制,离间宗室,乃罪魁祸首,当为四年来国家损耗,百姓流离,将士伤亡负责,绝不可赦,除此三人,肯幡然醒悟者,皆可宥而用之。” 话音落下,好些入狱官员愕然地看了过来,片刻之后,疯狂的吼叫从那些官员家眷的牢房里传了出来,有犯官近亲的长辈拿出派头,声嘶力竭地呐喊,也有妻儿父母嚎啕大哭的哀求。 不少官员想要一死报建文,但他的家人肯定不愿意,大部分官员亲眷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那呼喊声震耳欲聋,陛下开恩,给了一条活路,甚至让堂堂国公来劝说,已经算是仁至义尽,只要此时开口,岂不是就能安生活下去? 看到这种效果,顾怀很是满意,虽然不是没有官员仍在控诉,但大部分人都动摇了,现在救下一个,就是救下一族,就算跟他没什么关系,但多少也算是办了件好事。 他转身离开牢房,没有再多劝说一句,只是叮嘱纪纲:“就让他们闹,半个时辰后,再一个一个提出来审!” …… 正如顾怀的预料,这世上有很多读书人不怕死,以身殉国、追随旧主是他们愿意去做的,但牵扯到了家眷亲族,很多人就不能再下定决心了。 奸佞榜二十三人,到最后顶住家眷谩骂也不愿低头的只剩四个,其余十九人皆是俯首认罪,归附了如今的新朝。 救下了十九个人,实际上就是救下了近千的官员亲眷,顾怀很满意,他突然觉得,也许自己有些时候是把事情想得太糟了。 朱棣在历史上留下的评价,除了勤于政事能征善战,就是喜欢没事去远征蒙古,劳民伤财,还有残忍。 从方孝孺那件事上能看出来,朱棣是真的不忌惮于把反对他的人活活凌迟,甚至把许多无辜的人也送上刑台,只为了起到杀鸡儆猴的作用,但这一切在眼下都得到了改变,起码朱棣登基后的清算,真的就只落到了方黄齐三人身上。 十九人的处置,皆是官复原职,这样一来六部尚书空缺立马就重新填上,大明的朝堂再一次严丝合缝地运转起来,政令的下达、地区的安抚得以迅速执行,那些勤王之师纷纷返回原境,那些听闻新帝登基的遥远地方,也送上了奏表,展示了对新朝的臣服。 篡位变成了继位,新帝也没有对天下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官员们保持原职,改回洪武旧制,这些都无疑让天下稳定的速度加快了许多,此时的朱棣,才算是彻彻底底拥有了整个天下。 时间进入了七月,而远在北平的人们,也终于收到了来自南方的消息。 第三百七十五章 活命 走出宫城,顾怀回头看了一眼连绵的灯火,背上的冷汗黏糊糊的一片,让他有些难受。 朱棣对他的态度,很明显这两天经历了一个很大的波动,对于顾怀和道衍这种谋士,起兵造反的过程里,他们是最重要的人才,但在造反成功后,就成了要提防的对象。 被历史称为“黑衣宰相”的道衍,很明显感觉到了这一点,所以在朱棣有可能打进金陵后,他就用一封信给了最后的意见,然后急流勇退,谢绝所有封赏,直言大业已成,他要做回以前那个出家人。 他以为顾怀会懂,但顾怀跟着朱棣一路打到金陵城下,却把这事忘了。 从某种意义上说,也许他比道衍的威胁更大。 想想看顾怀这四年都做了些什么从走入北平燕王府的那天开始,他就为这场靖难奔走不停,也许朱棣本人都曾有过疑虑,有过退意,但顾怀没有,他一直坚定地要把这场靖难打下去。 手雷的出现改变了战场形势,帮助燕军撑过了最难的那个阶段,大宁借兵几乎是顾怀一手操办的,让燕军有了和李景隆五十万大军对峙的资格,甚至在打仗的间隙,顾怀还带兵去了一趟草原,解了边境大患。 秘谍司做下了无数窃取情报策反官员的事,甚至连大败后的李景隆都心甘情愿地为燕军打开金陵的大门,袭烧粮草,断其后路的事情更是数不胜数。 如果顾怀只是个谋士也就算了,他还能带兵;带兵打仗也就罢了,那份根植于他心底对于倾覆王朝的快意,才是朱棣最警惕也是最有戒心的。 所以不难理解朱棣册封国公之后,顾怀这接近冷遇一般的态度,但朱棣毕竟是朱棣,他有戒心,却也没做出狡兔死走狗烹的事情,如果是刘邦或者朱元璋,新王朝建立的时候,就是顾怀该去死的时候。 想通了这些,顾怀不禁扪心自问,就算是他,身边有这样两个以倾覆王朝为己任的书生,他也不能确定以后会不会再有相似的事情出现。 而且顾怀现在已经是国公,位高权重,再让顾怀蛰伏些时日,如果他有一天觉得那个皇位他自己也可以坐一坐 但之前在宫里的对话俨然让朱棣看到了另一种可能,因为顾怀除了有颠覆江山的谋算,带兵打仗的帅才,好像也有处理政务的能力。 他还年富力强,有他压着,最糟糕的情况也许不会出现。 顾怀渐渐明白过来,在商议完内阁和永乐大典的事之后,朱棣让他组建神机营,组建一支以火器为主的部队,也许是奖赏,也许是一种警告和试探。 他收回目光,有些感慨和疲惫。 伴君如伴虎 …… 锦衣卫的昭狱,一如既往地血淋淋,官靴踩在地上,厚实的青砖好像能渗出血来,顾怀收回看向那些犹然带血的刑具的目光,转向一边的纪纲: “奸佞榜上剩余的官员,都在这里了?” “国公爷请看,一共二十三人,都在,”纪纲小心翼翼地陪着笑,“除了在路上的黄子澄和齐泰,还有在山东没被抓到的铁铉,陛下必杀之人,已经尽数落网,他们的家人,因为昭狱关不下了,多半被关在刑部天牢。” 顾怀点了点头,纪纲如此作态,多半是发现了之前他的异常,但现在要对纪纲下手,已经不可能了。 他已经成了朱棣的鹰犬,顾怀已经错过了送他上路的最好时间。 带着些遗憾,顾怀一路往里行去,两边牢房人满为患,一张张恐惧的脸探到牢房边,老婆哭、孩子叫、还有人破口大骂,仔细一听,骂的却是他们自己的清冷,比如黄子澄和齐泰没来得及跑的亲族,此时已经全然不记得他们成了陛下亲信之后,自己也跟着鸡犬升天时的兴奋,只记得方孝孺在东市脑袋掉光的十族,于是各种污秽之语尽出,骂得极为难听。 顾怀微微皱了皱眉,纪纲察言观色,立刻转向几个番子递了个眼色,番子们提起鞭子,挨着牢房抽了过去:“闭嘴!” 骂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连绵的惨叫,再往里走,跟关押犯官家眷的拥挤牢房不同,这里多是两人一间三人一间,放眼望去,有些人身上还穿着官袍。 听见有人进来,他们默默地聚到牢房边上,有人的目光中透出希冀和渴望,也有人紧紧抓住栅栏破口大骂,也有人凛然而坐,仿佛看透了生死,还有人在墙上写着什么,定睛一看,却是在留绝笔诗。 人生百态,在这里体现得淋漓尽致。 顾怀停住脚步,提了提声音:“陛下有旨,方黄齐三人,篡改祖制,离间宗室,乃罪魁祸首,当为四年来国家损耗,百姓流离,将士伤亡负责,绝不可赦,除此三人,肯幡然醒悟者,皆可宥而用之。” 话音落下,好些入狱官员愕然地看了过来,片刻之后,疯狂的吼叫从那些官员家眷的牢房里传了出来,有犯官近亲的长辈拿出派头,声嘶力竭地呐喊,也有妻儿父母嚎啕大哭的哀求。 不少官员想要一死报建文,但他的家人肯定不愿意,大部分官员亲眷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那呼喊声震耳欲聋,陛下开恩,给了一条活路,甚至让堂堂国公来劝说,已经算是仁至义尽,只要此时开口,岂不是就能安生活下去? 看到这种效果,顾怀很是满意,虽然不是没有官员仍在控诉,但大部分人都动摇了,现在救下一个,就是救下一族,就算跟他没什么关系,但多少也算是办了件好事。 他转身离开牢房,没有再多劝说一句,只是叮嘱纪纲:“就让他们闹,半个时辰后,再一个一个提出来审!” …… 正如顾怀的预料,这世上有很多读书人不怕死,以身殉国、追随旧主是他们愿意去做的,但牵扯到了家眷亲族,很多人就不能再下定决心了。 奸佞榜二十三人,到最后顶住家眷谩骂也不愿低头的只剩四个,其余十九人皆是俯首认罪,归附了如今的新朝。 救下了十九个人,实际上就是救下了近千的官员亲眷,顾怀很满意,他突然觉得,也许自己有些时候是把事情想得太糟了。 朱棣在历史上留下的评价,除了勤于政事能征善战,就是喜欢没事去远征蒙古,劳民伤财,还有残忍。 从方孝孺那件事上能看出来,朱棣是真的不忌惮于把反对他的人活活凌迟,甚至把许多无辜的人也送上刑台,只为了起到杀鸡儆猴的作用,但这一切在眼下都得到了改变,起码朱棣登基后的清算,真的就只落到了方黄齐三人身上。 十九人的处置,皆是官复原职,这样一来六部尚书空缺立马就重新填上,大明的朝堂再一次严丝合缝地运转起来,政令的下达、地区的安抚得以迅速执行,那些勤王之师纷纷返回原境,那些听闻新帝登基的遥远地方,也送上了奏表,展示了对新朝的臣服。 篡位变成了继位,新帝也没有对天下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官员们保持原职,改回洪武旧制,这些都无疑让天下稳定的速度加快了许多,此时的朱棣,才算是彻彻底底拥有了整个天下。 时间进入了七月,而远在北平的人们,也终于收到了来自南方的消息。 第三百七十六章 刺驾 天色微明,文武百官齐聚宫门,正在等待上朝。 一二品的大员,自然是能在朝房里坐着的,品秩较低的官员,就只能站在朝房外了,他们成群地聚在一起闲聊着,目光时不时投向一个角落。 站在那里的官员,多半刚从昭狱里放出来。 除了御史景清,还有冯万顺、石允常等人,只是跟其他奸佞榜上有名的人比起来,景清却要幸运多了,因为其他人最多也就官复原职,而景清则是被任命为了副都御史,一下子成了都察院的二把手,堪称一步登天。 也难怪官员们投过去的目光如此揶揄因为景清的身份实在很复杂。 当初他在北平任职过几年北平参议,曾在朱棣手底下做过事情,而且颇得朱棣欣赏,回到金陵后,他又是削藩派的主力,务求要对朱棣一家赶尽杀绝,也因此上了奸佞榜,可下狱之后,现在又好生生地放了出来,一通面圣,居然还更进一步,如此复杂的履历,怎能不让其他官员取笑? 若一直从于旧主也就罢了,景清要翻脸不认人;若是忠心建文,死了也就罢了,多少还能青史留名,但偏偏又要低头,而且还对朱棣百般讨好,换了个副都御使的职位,百官身为文人,也是讲气节的,对景清阴阳怪气也就很正常了。 面对各处投来的揶揄目光,奸佞榜上的官员都极不自在,而景清捧着笏板站在墙角,把那些取笑的话听得清清楚楚,却只是淡淡一笑,既不恼也不羞,一副古井无波的模样。 有什么好羞的呢?今日一过,就让这些依附了新朝的官员们看看,这世上,终究还是有人胸怀气节的。 景阳钟响了,百官上朝,走过漫长的宫道,走过金水桥,景清摸了摸自己袖子里锋利的短匕,眼神里露出一股决然。 整整三天从重新出仕开始上朝,他观察了金殿整整三天,以前他从来没有这般认真地看过这个每天都上朝的地方,甚至没有注意过大殿里有多少根鎏金盘龙柱,但现在金殿上的一切都在他的脑海里,每一个人站的位置,他都烂熟于心。 入宫之前,御史是要检查仪容的,为了防止这柄匕首被发现,景清之前把它绑在了大腿上,借着如厕的借口才取了出来藏进袖子,现在只要很小的动作,那柄匕首就能滑入他的手里。 随着离金銮殿越来越近,他的杀心也越来越炽烈看着大殿外面按刀而立、宛若标枪的侍卫,他的心不受控制地急跳起来,他急促地呼吸了几口,却还是控制不住有些手抖。 忍辱负重,不惜被百官嘲笑,递表乞降,保住了性命前程,不是真的为了活下去,而是为了今天! 这个计划不能透露给任何人,就算是一同走出昭狱的官员也不行,他知道行刺皇帝这种惊世骇俗之举会遭受怎样的后果,不管成败,他都会比方孝孺更惨。 他更知道,这个天下其实已经是朱棣的了,就算朱棣死了,百官也会拥立他的儿子,这天下不会因为朱棣的死重新回到建文一系的手里,他拖着全族一起上路,也只是换来了一次冒险杀死一人的机会。 但这个人是朱棣那就值了!杀了他,便是为旧主复仇,便是回报了建文帝对自己的赏识,他会像荆轲那样名垂千古,永载史册! 越过金殿的门槛,景清恍惚了一下,他想起今日起床时如往日一样早起半个时辰给他准备早膳和衣袍的老妻,想起了他此时还在睡梦之中的小孙儿,自打出了昭狱,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他们都认为这样平静安逸的生活会一直持续下去,可当景清拔出匕首的那一刻,这样的生活 所有亲人都注定了只有一个悲惨的结局,但那又如何?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为了大义,死又如何? 他轻轻地喘了口气,看着开始临朝听政的朱棣。 或许是安抚天下的政务进行得很顺利,整个大殿都是一片喜气洋洋,朱棣往日威严的脸上也有几分笑容,他询问了户部官员关于赈灾和赋税的事情,询问了来年的马政和船政,他比朱允炆更关心一些实际的东西,他说话虽然没有那般文绉绉的,但每一句都落在了点上 景清静静地听着,他知道朱棣或许是个比朱允炆更好的皇帝,可那又怎样?他是篡位之君,他扰乱了秩序,而这些,才是一个王朝最重要的东西。 他观察了一下手持金瓜的金殿侍卫,刚刚上朝,他们精神饱满,全神贯注,这种时候动手,无疑是在找死,他准备继续等,等到朝会进入尾声,等到所有人都没了精神,他才能一举功成。 重要的政务慢慢被处理,出列奏事的官员越来越少,已经近了正午,每个人都有些累了。 是时候了。 景清身子的轻微颤抖停了下来,他出列躬身:“臣有本奏!” 四更起床,忙到现在,纵然朱棣长年打仗,此时也有些疲惫了,见百官没了要事,他正准备退朝,景清却站了出来,一时让朱棣脸上有了些喜色。 景清曾经在北平做过参议,无论品性还是能力都极为出众,朱棣原本就很器重他,他肯归附,朱棣是很高兴的,可这两天景清重回朝堂,没有说过一句话,没有提过一条国策,他能明白景清心里有些疙瘩,只盼他慢慢想通,如今见景清出列,自然以为他想为自己效力,不由和颜悦色地开口: “爱卿请直言。” 副都御史站的位置,算是文官前列,可景清还是一步步走向金殿台阶,双手捧笏:“臣这一本,乃是密奏。” 所谓密奏,就是不能在朝堂公开说的,一般都是极紧要的大事,景清身为副都御史,莫不是捏了哪些官员的重大把柄? 百官纷纷提起了精神,朱棣也是神情一肃,抬了抬手。 怀恩收起拂尘,快步走下台阶,伸手等着接奏本,景清走到阶下,伸手入怀,突然目光一凛,笏板狠狠一抽,便将猝不及防的怀恩抽了一个趔趄,脸上红印一片,见道被让开,景清拔腿冲上台阶,右手突然出现一柄锋利的匕首,直指龙椅上的朱棣。 百官被这场景一吓,登时一片哗然,都呆在那里,几个御前侍卫同样来不及反应,还没拔刀,景清就冲过了他们,半生戎马、身经百战的朱棣仿佛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住了,台阶很长,他完全有时间站起来,但他却一动不动,景清咬牙切齿地扑过来,朱棣眸中似惊似怒,又带着些难言的痛苦和悲愤,眼睁睁看着那柄匕首越来越近。 景清毕竟是个文人,虽然脑中早有预演,但实际操作起来,还是出了差错,他一不小心踩空跌倒,膝盖重重磕在台阶上,痛得他整张脸都扭曲起来,然而这也让他显得越发狰狞,他起身还欲再刺,几个侍卫已经拔出了刀一拥而上,把景清按倒在地,那刀正准备砍下去,一直坐着的朱棣冷喝道: “朕要活的!” 几个侍卫的反应很快,手中长刀翻转,刀背劈在了景清肩上,将他抽飞了出来,景清的惨叫才刚刚发出来,几个侍卫就一脚踩上了他的胸口。 脱手的匕首滚落台阶,百官脸都骇白了,静了片刻,不知谁先出的声,所有人都呼啦啦跪倒,纷纷请罪:“臣等疏忽,罪该万死!” “够了!”朱棣一声咆哮,整个金殿顿时鸦雀无声,只剩景清还在那儿惨叫,他的眼睛死死盯着从龙椅上起身的朱棣,好像恨不得从朱棣身上撕咬下两块肉来。 “为什么?” 朱棣声音发颤,他不敢置信地看着景清,一步步走下台阶,站到了景清面前。 “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未能替旧主复仇,实在让人痛心疾首!” 被死死踩在地上的景清咬牙切齿地叫,声音显得尖利刺耳,朱棣一张脸从涨红到惨白不断徘徊,十分骇人。 “朕明明给了你机会难道朕就不能治理好天下?” 景清用尽全力,一口唾沫吐到了朱棣脚下:“你不是正统,你是篡位!乱臣贼子,我恨不得食你肉,寝你皮!” 朱棣好像被凭空打了一拳,连退几步,手无力地垂了下去。 正统,又是正统 他咬牙冷笑起来:“朕要看看,刀斧加身,你们谁还能想起这两个字!” 第三百七十六章 刺驾 天色微明,文武百官齐聚宫门,正在等待上朝。 一二品的大员,自然是能在朝房里坐着的,品秩较低的官员,就只能站在朝房外了,他们成群地聚在一起闲聊着,目光时不时投向一个角落。 站在那里的官员,多半刚从昭狱里放出来。 除了御史景清,还有冯万顺、石允常等人,只是跟其他奸佞榜上有名的人比起来,景清却要幸运多了,因为其他人最多也就官复原职,而景清则是被任命为了副都御史,一下子成了都察院的二把手,堪称一步登天。 也难怪官员们投过去的目光如此揶揄因为景清的身份实在很复杂。 当初他在北平任职过几年北平参议,曾在朱棣手底下做过事情,而且颇得朱棣欣赏,回到金陵后,他又是削藩派的主力,务求要对朱棣一家赶尽杀绝,也因此上了奸佞榜,可下狱之后,现在又好生生地放了出来,一通面圣,居然还更进一步,如此复杂的履历,怎能不让其他官员取笑? 若一直从于旧主也就罢了,景清要翻脸不认人;若是忠心建文,死了也就罢了,多少还能青史留名,但偏偏又要低头,而且还对朱棣百般讨好,换了个副都御使的职位,百官身为文人,也是讲气节的,对景清阴阳怪气也就很正常了。 面对各处投来的揶揄目光,奸佞榜上的官员都极不自在,而景清捧着笏板站在墙角,把那些取笑的话听得清清楚楚,却只是淡淡一笑,既不恼也不羞,一副古井无波的模样。 有什么好羞的呢?今日一过,就让这些依附了新朝的官员们看看,这世上,终究还是有人胸怀气节的。 景阳钟响了,百官上朝,走过漫长的宫道,走过金水桥,景清摸了摸自己袖子里锋利的短匕,眼神里露出一股决然。 整整三天从重新出仕开始上朝,他观察了金殿整整三天,以前他从来没有这般认真地看过这个每天都上朝的地方,甚至没有注意过大殿里有多少根鎏金盘龙柱,但现在金殿上的一切都在他的脑海里,每一个人站的位置,他都烂熟于心。 入宫之前,御史是要检查仪容的,为了防止这柄匕首被发现,景清之前把它绑在了大腿上,借着如厕的借口才取了出来藏进袖子,现在只要很小的动作,那柄匕首就能滑入他的手里。 随着离金銮殿越来越近,他的杀心也越来越炽烈看着大殿外面按刀而立、宛若标枪的侍卫,他的心不受控制地急跳起来,他急促地呼吸了几口,却还是控制不住有些手抖。 忍辱负重,不惜被百官嘲笑,递表乞降,保住了性命前程,不是真的为了活下去,而是为了今天! 这个计划不能透露给任何人,就算是一同走出昭狱的官员也不行,他知道行刺皇帝这种惊世骇俗之举会遭受怎样的后果,不管成败,他都会比方孝孺更惨。 他更知道,这个天下其实已经是朱棣的了,就算朱棣死了,百官也会拥立他的儿子,这天下不会因为朱棣的死重新回到建文一系的手里,他拖着全族一起上路,也只是换来了一次冒险杀死一人的机会。 但这个人是朱棣那就值了!杀了他,便是为旧主复仇,便是回报了建文帝对自己的赏识,他会像荆轲那样名垂千古,永载史册! 越过金殿的门槛,景清恍惚了一下,他想起今日起床时如往日一样早起半个时辰给他准备早膳和衣袍的老妻,想起了他此时还在睡梦之中的小孙儿,自打出了昭狱,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他们都认为这样平静安逸的生活会一直持续下去,可当景清拔出匕首的那一刻,这样的生活 所有亲人都注定了只有一个悲惨的结局,但那又如何?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为了大义,死又如何? 他轻轻地喘了口气,看着开始临朝听政的朱棣。 或许是安抚天下的政务进行得很顺利,整个大殿都是一片喜气洋洋,朱棣往日威严的脸上也有几分笑容,他询问了户部官员关于赈灾和赋税的事情,询问了来年的马政和船政,他比朱允炆更关心一些实际的东西,他说话虽然没有那般文绉绉的,但每一句都落在了点上 景清静静地听着,他知道朱棣或许是个比朱允炆更好的皇帝,可那又怎样?他是篡位之君,他扰乱了秩序,而这些,才是一个王朝最重要的东西。 他观察了一下手持金瓜的金殿侍卫,刚刚上朝,他们精神饱满,全神贯注,这种时候动手,无疑是在找死,他准备继续等,等到朝会进入尾声,等到所有人都没了精神,他才能一举功成。 重要的政务慢慢被处理,出列奏事的官员越来越少,已经近了正午,每个人都有些累了。 是时候了。 景清身子的轻微颤抖停了下来,他出列躬身:“臣有本奏!” 四更起床,忙到现在,纵然朱棣长年打仗,此时也有些疲惫了,见百官没了要事,他正准备退朝,景清却站了出来,一时让朱棣脸上有了些喜色。 景清曾经在北平做过参议,无论品性还是能力都极为出众,朱棣原本就很器重他,他肯归附,朱棣是很高兴的,可这两天景清重回朝堂,没有说过一句话,没有提过一条国策,他能明白景清心里有些疙瘩,只盼他慢慢想通,如今见景清出列,自然以为他想为自己效力,不由和颜悦色地开口: “爱卿请直言。” 副都御史站的位置,算是文官前列,可景清还是一步步走向金殿台阶,双手捧笏:“臣这一本,乃是密奏。” 所谓密奏,就是不能在朝堂公开说的,一般都是极紧要的大事,景清身为副都御史,莫不是捏了哪些官员的重大把柄? 百官纷纷提起了精神,朱棣也是神情一肃,抬了抬手。 怀恩收起拂尘,快步走下台阶,伸手等着接奏本,景清走到阶下,伸手入怀,突然目光一凛,笏板狠狠一抽,便将猝不及防的怀恩抽了一个趔趄,脸上红印一片,见道被让开,景清拔腿冲上台阶,右手突然出现一柄锋利的匕首,直指龙椅上的朱棣。 百官被这场景一吓,登时一片哗然,都呆在那里,几个御前侍卫同样来不及反应,还没拔刀,景清就冲过了他们,半生戎马、身经百战的朱棣仿佛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住了,台阶很长,他完全有时间站起来,但他却一动不动,景清咬牙切齿地扑过来,朱棣眸中似惊似怒,又带着些难言的痛苦和悲愤,眼睁睁看着那柄匕首越来越近。 景清毕竟是个文人,虽然脑中早有预演,但实际操作起来,还是出了差错,他一不小心踩空跌倒,膝盖重重磕在台阶上,痛得他整张脸都扭曲起来,然而这也让他显得越发狰狞,他起身还欲再刺,几个侍卫已经拔出了刀一拥而上,把景清按倒在地,那刀正准备砍下去,一直坐着的朱棣冷喝道: “朕要活的!” 几个侍卫的反应很快,手中长刀翻转,刀背劈在了景清肩上,将他抽飞了出来,景清的惨叫才刚刚发出来,几个侍卫就一脚踩上了他的胸口。 脱手的匕首滚落台阶,百官脸都骇白了,静了片刻,不知谁先出的声,所有人都呼啦啦跪倒,纷纷请罪:“臣等疏忽,罪该万死!” “够了!”朱棣一声咆哮,整个金殿顿时鸦雀无声,只剩景清还在那儿惨叫,他的眼睛死死盯着从龙椅上起身的朱棣,好像恨不得从朱棣身上撕咬下两块肉来。 “为什么?” 朱棣声音发颤,他不敢置信地看着景清,一步步走下台阶,站到了景清面前。 “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未能替旧主复仇,实在让人痛心疾首!” 被死死踩在地上的景清咬牙切齿地叫,声音显得尖利刺耳,朱棣一张脸从涨红到惨白不断徘徊,十分骇人。 “朕明明给了你机会难道朕就不能治理好天下?” 景清用尽全力,一口唾沫吐到了朱棣脚下:“你不是正统,你是篡位!乱臣贼子,我恨不得食你肉,寝你皮!” 朱棣好像被凭空打了一拳,连退几步,手无力地垂了下去。 正统,又是正统 他咬牙冷笑起来:“朕要看看,刀斧加身,你们谁还能想起这两个字!” 第三百七十七章 新的开始 “方孝孺,凌迟,灭十族。 黄子澄,凌迟,灭三族。 齐泰,凌迟,灭三族。 铁铉,割耳鼻后煮熟,塞入本人口中,圣问:‘甘否?’铁铉答:‘忠臣孝子之肉,有何不甘!’凌迟,杀其子。 景清,处磔刑,灭九族,施‘瓜蔓抄’,屠戮其乡,鸡犬不留。 练子宁,凌迟,灭族。 卓敬,凌迟,灭族。 陈迪,凌迟,杀其子。 此外,铁铉妻、女,方孝孺女,齐泰妻,黄子澄妹及犯官女眷皆没入教坊司为官妓。” 顾怀轻轻放下手里薄薄的一页宣纸,无言以对,无言可评。 朱棣残暴的一面,再次刷新了天下人的认知。 这一切只发生在短短的几天内从景清刺驾,到金陵血光冲天,数千人人头落地,东市凌迟完的人体残肢洒落各处,只花了短短几天。 锦衣缇骑重新出山,无数锦衣卫倾巢而出,去往天下各地,抓捕和这些官员有关的任何人,甚至把景清的故乡屠戮一空,有罪的人、无辜的人,一个都没放过。 能看出来朱棣内心的沸腾杀意,在经过压制后又彻底爆发出来,已经浓烈了许多,他甚至已经开始不在意外界的评价,也要把这些人通通杀光。 能怎么办呢?面对这一切,顾怀能做点什么呢? 什么都做不到,朱棣不发泄完内心的愤怒和杀意,没有人能制止他,这事谁碰谁死。 朱棣的这番动作,算是彻底绝了顾怀的念想,让他明白,人的本性终究是不会变的,朱棣是个好皇帝,但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并不是个好人。 这些人里有多少无辜的人,朱棣不知道么?但他还是选择了挥起屠刀,因为他要用这个来稳固他的皇位。 那以后呢?如果自己也成了朱棣路上的拦路石,是不是也会被这么一脚踢开? 顾怀想做的事,终究是在刨封建王朝的根,朱棣有一天总会发现的,难道自己要熬到他死,才能彻底放开手脚? 夕阳西下,顾怀坐在阴影里,沉默了很久。 …… 时间近了八月,下了朝的顾怀才走进大门,就看到了一大群莺莺燕燕。 算起来这几年他认识的女子也有不少,但却并不是什么男女之情,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打仗,好像也没什么时间考虑婚娶的事情。 李子卿又给他做了件青衫,他笑着接过说了声谢谢,柳烟墨那里,他像是突然想了起来,拿出了一副水晶的眼镜。 其实前两年就该送了的,没想到一拖就拖了这么久。 然后他陪着傲娇萝莉去了一趟中山王府,看过了最后一眼,知道傲娇萝莉不想继续住在这个地方,他突然开口:“想不想去海边看看?” 辞别了很多人,给一些人留下了信,打起国公仪仗,顾怀去了一趟苏州,在这里他再次见到了那个英武的女子,看着她被商行的事情忙得焦头烂额,他停留下来,在苏州住了半年。 这半年发生了很多事情,辽东蒙人南下,安南造反,东南倭寇犯境,但顾怀都没有再去管,朝廷组建了内阁,顾怀亲手提携的解缙是第一批入阁的首辅,永乐大典开始编撰,那些日子的血腥好像被渐渐抛下,江山越来越稳定,大明好像会一直这样平静下去。 亲眼见证了江南资本主义的萌芽并且参与其中,顾怀知道自己该走了,也知道自己真正能放开手脚的地方并不在大明。 得益于国公的身份,这半年他准备了很多,人力、物力都勉强够他在另一个地方建立一个理想中的国度,而这个世上,恰好有个地方还在等待着被发现。 要抛下一些人的决定,总是很难做的,在动身之前,顾怀陪徐妙锦去看了海,终究还是不忍心不辞而别,他告诉徐妙锦自己要去海的另一边。 “日本?” “是个叫美洲的地方。” “不回来了?” “应该不会回来了,伏笔留了,就不应该一直守着,会开出什么样的花,要等很久以后才知道。” “要留下我一个人?” “远渡重洋,我自己都不确定能不能活下来,而且从头开始建立一个国度,估计得过好些年茹毛饮血的日子” “我不怕的。” 海风轻拂,顾怀静静地看着眼前长大了的傲娇萝莉,轻轻笑了:“好。” …… 永乐元年九月初五,靖国公顾怀乘船北巡辽东,遇强风,船只尽覆,生死不知。 消息传回,京师震动,没有人敢相信,那个在靖难之役里大放光彩,然后沉寂下去的顾怀,居然就这般死了? 入夜,乾清宫内,朱棣斜倚在炕上,看着手里锦衣卫送来的消息,沉默了许久。 他最后深深地瞥了一眼这份密奏,然后丢进了火盆,日益威严的脸上,一丝黯然一闪而过。 “终究不是一路人么。” (全书完。) 第三百七十七章 新的开始 “方孝孺,凌迟,灭十族。 黄子澄,凌迟,灭三族。 齐泰,凌迟,灭三族。 铁铉,割耳鼻后煮熟,塞入本人口中,圣问:‘甘否?’铁铉答:‘忠臣孝子之肉,有何不甘!’凌迟,杀其子。 景清,处磔刑,灭九族,施‘瓜蔓抄’,屠戮其乡,鸡犬不留。 练子宁,凌迟,灭族。 卓敬,凌迟,灭族。 陈迪,凌迟,杀其子。 此外,铁铉妻、女,方孝孺女,齐泰妻,黄子澄妹及犯官女眷皆没入教坊司为官妓。” 顾怀轻轻放下手里薄薄的一页宣纸,无言以对,无言可评。 朱棣残暴的一面,再次刷新了天下人的认知。 这一切只发生在短短的几天内从景清刺驾,到金陵血光冲天,数千人人头落地,东市凌迟完的人体残肢洒落各处,只花了短短几天。 锦衣缇骑重新出山,无数锦衣卫倾巢而出,去往天下各地,抓捕和这些官员有关的任何人,甚至把景清的故乡屠戮一空,有罪的人、无辜的人,一个都没放过。 能看出来朱棣内心的沸腾杀意,在经过压制后又彻底爆发出来,已经浓烈了许多,他甚至已经开始不在意外界的评价,也要把这些人通通杀光。 能怎么办呢?面对这一切,顾怀能做点什么呢? 什么都做不到,朱棣不发泄完内心的愤怒和杀意,没有人能制止他,这事谁碰谁死。 朱棣的这番动作,算是彻底绝了顾怀的念想,让他明白,人的本性终究是不会变的,朱棣是个好皇帝,但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并不是个好人。 这些人里有多少无辜的人,朱棣不知道么?但他还是选择了挥起屠刀,因为他要用这个来稳固他的皇位。 那以后呢?如果自己也成了朱棣路上的拦路石,是不是也会被这么一脚踢开? 顾怀想做的事,终究是在刨封建王朝的根,朱棣有一天总会发现的,难道自己要熬到他死,才能彻底放开手脚? 夕阳西下,顾怀坐在阴影里,沉默了很久。 …… 时间近了八月,下了朝的顾怀才走进大门,就看到了一大群莺莺燕燕。 算起来这几年他认识的女子也有不少,但却并不是什么男女之情,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打仗,好像也没什么时间考虑婚娶的事情。 李子卿又给他做了件青衫,他笑着接过说了声谢谢,柳烟墨那里,他像是突然想了起来,拿出了一副水晶的眼镜。 其实前两年就该送了的,没想到一拖就拖了这么久。 然后他陪着傲娇萝莉去了一趟中山王府,看过了最后一眼,知道傲娇萝莉不想继续住在这个地方,他突然开口:“想不想去海边看看?” 辞别了很多人,给一些人留下了信,打起国公仪仗,顾怀去了一趟苏州,在这里他再次见到了那个英武的女子,看着她被商行的事情忙得焦头烂额,他停留下来,在苏州住了半年。 这半年发生了很多事情,辽东蒙人南下,安南造反,东南倭寇犯境,但顾怀都没有再去管,朝廷组建了内阁,顾怀亲手提携的解缙是第一批入阁的首辅,永乐大典开始编撰,那些日子的血腥好像被渐渐抛下,江山越来越稳定,大明好像会一直这样平静下去。 亲眼见证了江南资本主义的萌芽并且参与其中,顾怀知道自己该走了,也知道自己真正能放开手脚的地方并不在大明。 得益于国公的身份,这半年他准备了很多,人力、物力都勉强够他在另一个地方建立一个理想中的国度,而这个世上,恰好有个地方还在等待着被发现。 要抛下一些人的决定,总是很难做的,在动身之前,顾怀陪徐妙锦去看了海,终究还是不忍心不辞而别,他告诉徐妙锦自己要去海的另一边。 “日本?” “是个叫美洲的地方。” “不回来了?” “应该不会回来了,伏笔留了,就不应该一直守着,会开出什么样的花,要等很久以后才知道。” “要留下我一个人?” “远渡重洋,我自己都不确定能不能活下来,而且从头开始建立一个国度,估计得过好些年茹毛饮血的日子” “我不怕的。” 海风轻拂,顾怀静静地看着眼前长大了的傲娇萝莉,轻轻笑了:“好。” …… 永乐元年九月初五,靖国公顾怀乘船北巡辽东,遇强风,船只尽覆,生死不知。 消息传回,京师震动,没有人敢相信,那个在靖难之役里大放光彩,然后沉寂下去的顾怀,居然就这般死了? 入夜,乾清宫内,朱棣斜倚在炕上,看着手里锦衣卫送来的消息,沉默了许久。 他最后深深地瞥了一眼这份密奏,然后丢进了火盆,日益威严的脸上,一丝黯然一闪而过。 “终究不是一路人么。”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