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回的世界》 楔子 大苍历白迦年某日 楚回在白鄂夷钦寺的第二十七天。 这座千年以前被无数人朝奉的神庙,如今淹没在额古娜沙漠漫天的狂沙中,楚回第一天到这儿看到的只有一片群山般孤寂的巨大废墟,废墟中矗立的神殿如巨人般凝视着远方,似乎在向他诉说着千年以前万人朝圣的辉煌。 楚回拨开眼前油腻的长发,细细看着神殿墙上刻了千年的梵文,看得入神,他已经看了第三天,虽然他一个字都看不懂。 楚回觉得很气恼,作为683号宇宙的维序者,他申请了六次全语言翻译器都没得到批准,观察者们对于特权审批越来越严格,这导致维序者这项工作越来越难做。 和683号宇宙不清楚数量的其他维序者一样,楚回隐匿在芸芸众生中,既要适时推动683号宇宙文明进程有序前进,又要时刻提防着文明真相过早暴露。 这的确是项苦差事,但好在683号宇宙只是个实验性宇宙,观察者们规划的文明进程线只有3万多个大苍年,这在一个苏醒周期内应该就能完成。 沙漠最后一道阳光直直照射在大殿内颓倒的神龛上,一只红色的大狰叼着一只沙斑鸠慢慢踱进了大殿,它朝楚回径直走了过来,把那只血淋淋的沙斑鸠丢在他面前,鼻孔中喷出比沙漠还要炙热的热气,只有这种天生的猎手才能在这种寸草不生的肃杀之地捕到猎物。 “小畜生,想饿死我啊。”楚回伸出手想摸那红狰的脑袋,它却灵巧地躲开了,摇着尾巴趴在地上,眯起眼睛打盹,好像懒得搭理自己的主人。 楚回也席地躺下,枕在红狰的背脊上“过了今晚,穷音障便能破了,待拿到隔世环我们便离开这鬼地方。”说话间举起那只沙斑鸠,将其颈间的血一滴滴地滴入自己口中。 六年零七个月,这是楚回寻找术器最久的一次,在苍澜阁翻阅了九个月古籍,花了十二万金铢在秦州纳维人口中买消息,剩下的时间都耗在这漫漫无垠的荒沙之中。 六年,对于长寿的芳青州漓远人来说不过是一生的五十之一,对于悠悠苍梧更不过是一瞬,但对于靠耗损天命修研秘术的术士来说就奢侈得过分了,虽然作为维序者,他在这个世界里的生命是永恒的。 楚回看着眼前的神龛,最后一道六合印已下,只等明天第一道晨光照在神龛上,隔世环重见天日,他就可以离开,他仰头看着没有遮盖的穹顶,沙漠里的月真的像刀光一般寒冷…… 一本古旧的经书横呈在神龛旁,沙漠的劲风透过千疮百孔的墙壁将书页翻卷开来,看着蝌蚪般的梵经,楚回有种想杀人的冲动,就连身旁的红狰也被这种杀气吓得发出呜呜的嘶叫。 不知过了多久,时间仿佛在这片沙漠静止了一般,楚回叹出一口气,苦笑道:“真该杀绝了那些纳维奸商。”隔世环并未如愿而现,楚回拾起地上的经书,拂去上面的灰尘,又是一堆看不懂的梵文“应该不至于无用。”楚回安慰着自己,将经书随意丢入背后的背囊,摸了摸红狰的脑袋说道:“走,将戈,我们离开这鬼地方。” 楚回觉得很奇怪,虽然他是个新手,但也历经了12个实验性宇宙的文明进程,他实在不清楚为什么架构师要设计683号宇宙这么奇怪的实验品,还把能推动文明进程的钥匙设置成稀奇古怪的好像蕴含着类似魔法、仙术之类的东西,连分配给他这个维序者的角色都是这个文明里最不合常理的一种存在,术士。 但这些楚回也不会去深究,这只是份工作而已,他在这个世界只要做好两件事就行了,伪装身份,按照观察者布置的任务推动文明进程,最后,等待这个文明毁灭。 没有了那些断壁残垣的遮蔽,沙漠里的风裹挟着沙粒像刀子般划过楚回的脸,再往南六十里便能到堰州的边境,楚回拍拍身下的将戈说到:“伙计,加把劲,到了牛眼山,就可以逮剑猪吃了。” 逆风再行数里,楚回已睁不开眼,张不开嘴,经常行走沙漠的人都知道,在额古娜这种鬼神之地,只有逆风而行才不会被卷入沙龙卷中。 楚回紧贴将戈的背脊,那只沙斑鸠的鲜血给他补充的水分已经在他体内消耗殆尽,脱水让他的感知越来越弱,他仿佛感到自己正躺在柳州五里湖上的羊皮筏上,湖面的风掠过鬓发,把百里皮栀花的浓郁香气吹进他的鼻息。醉卧花香里,楚回沉沉地睡去,这是他六年多来少有的安逸。 将戈发出一声沉沉的低吼,惊醒了梦中的楚回,楚回感到将戈背脊上的毛竖了起来,这是它感到危险的信号。 楚回坐直了身子,隔着狂沙,看到四五丈外的沙丘上两个土黄色的身影,一狼一人,只在楚回被尘土迷住眼的片刻间,那两个身影便如风沙般卷了过来,却在离楚回三丈开外时停下,只见来人正跨坐在一条巨狼之上,手持五尺锯齿长刃,赤裸着一身满是伤疤的肌肉,身上挂满不知是什么动物的骨骼磨制成的挂饰。 而他胯下的巨狼四肢直立便竟有一人之高,嘴里的嚼子被它咬得发出刺耳的响声。 “哪儿人?”骑狼者将长刃指向楚回问道。 楚回紧紧抓住将戈脊背上的毛发,不答来人的话。 “呸!”一口吐沫吐到滚烫的沙地上,骑狼者恶狠狠道:“聋子还是哑巴!” 话音未落,楚回已拉不住身下一直抑着暴怒的将戈,红色的大狰如同一团喷溅的火舌向对方扑过去。 “嘿嘿!”对方一声怪笑,松开缰绳一跃而起,脱缰的沙狼猛地向将戈扑去,两头巨兽霎时撞在一起,撕咬开来。 两头猛兽酣战之际,楚回冷冷看着来人,不动声色,背在身后的双手已结出一个术印,身形也渐渐萎顿下去。骑狼者手持巨刃向楚回冲了过来,健硕的身子卷起地上的狂沙两三步就跨到了楚回面前。 楚回躲也不躲,甚至连头都没抬起来,骑狼的来人将巨刃慢慢举起,就在要挥刀的一瞬,他发现了一丝异样,狂沙漫天,这个浑身脏兮兮的浪人满头油腻腻的长发连根发丝都没飘动起来。 然而发现这一点已经太晚了,这巨汉脚下一软,小腿已然没入了黄沙中,再想拔出来已如登天一般。 “娘的,落辰术士!”再向楚回望去,刚刚坐在地上的楚回却已消失不见,环顾周遭,却见楚回已站在自己身后一丈处冷冷盯着他。 “九裘老皇帝征伐柳州的时候没有把你们这群怪胎杀尽吗。”虽受困,然则依旧狂气十足。 “谁和你说我是落辰术士的?” “诡身、囚土之术,你至少是四阶的落辰术士。” 楚回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仿佛漫野的风沙、厮杀的巨兽连同面前这困于流沙中的恶煞都与他无干,他只是淡淡地问道:“难道柳州之大就只有那些只知道谈品论阶的落辰术士,我以为牧狼一族里你算是有点见识,也不过如此。” 牧狼一族是这片沙漠的嗜血修罗,在堰州和宁州间的商道上杀人越货,所到之处人畜不留,更传说他们食人血啖人肉,因为他们的存在,堰州和宁州的行商如今已放弃了额古娜的商道,无奈选择了路途遥远的海路,每年北陆漫长的冬季来临,白毛风刮起的时候他们还会骑着沙狼侵扰两州的边境,烧杀掳掠一番后又携着滚滚沙尘和满车的财宝、女人、牲口隐遁在沙漠里,人人闻之色变,避之不及。 “不是落辰,难道你是……不可能,不可能,合相一脉的术士八百辈子前就死绝了,你不可能是……”牧狼巨汉的眼中闪出一丝恐惧。 “今天是夏祭,我不杀你,能不能活下来,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话音未落,楚回的身影已被风沙吹散,残像消失的一瞬,他已又在三丈开外,与沙狼酣战的红狰敏捷的躲过一次攻击便不再恋战,闪电般地冲向楚回。 “畜生,还不快来救老子!” 牧狼人已在流沙中越陷越深,情急之间向他的坐骑大喊,那头巨狼也颇通人性,朝着楚回和红狰的背影长啸一声便冲回到自己主人身边,紧紧咬住他的那些骨制项链拼命往后拽,然几下用力过猛,未曾将主人拉出来,却将那些项链全数挣断,而流沙已快没过了其腰身。 那牧狼人也不再挣扎,稍歇了片刻,对着沙狼喊了一声:”躲开。“随即凝神运气,全身的真气灌注于双腿之上,一声大吼之后沙漠上翻腾起一股沙雾,牧狼人腾身一跃,跳出了流沙坑。 血不停地从腿上流下,强动真气引发的爆炸虽然使他脱困,但也使他双腿重伤,踝骨上甚至已经看见森森白骨,刚才一直在旁看着主人的沙狼慢慢踱到他跟前,伸出厚实的舌头开始舔舐主人的伤口,似乎这沙狼的唾液确有疗伤的奇效,不消片刻血便止住了,只留下可怖的伤口惨然暴露在空气中。 那头沙狼却突然直起了身,后腿直立起来,抖了抖蓬松的毛发,身上的骨骼、肌肉随着抖动发生了惊人的变化,这头巨兽竟在顷刻间化形成了人样,虽然身上依旧布满毛发,但五官、身形和四肢尽和普通人无二样。 更加诡异的是化型成人的狼居然开口说话了:”穆勒少主,那人跑不远,我回去喊弟兄们追上他。” “再找人去送死吗,他再往南走几十里路就是堰州荆齿城了,回去换身衣服,我要进城。”被称为穆勒的牧狼族大汉静静看着楚回走去的方向说道。 “可是少主,你的伤……” “跟他这笔买卖比起来,这点伤算不上什么。” “也是!那只红狰真是少有的灵兽,用来炼兽丹绝对是上品中的极品。”那“狼人”兴奋地说道,甚至不由地发出了声低啸。” “你们这些囚兽,只知道炼兽丹,抽兽经,畜生看多了,眼光也和畜生一样短浅。在苍梧大陆上消失了快六百年的合相术士突然只身出现在这种地方,你觉得他身后那破包里的东西会没你的畜生值钱。快带我回去,丢了这块肥肉,晚上就把你宰了喂狼。”穆勒说着朝那”狼人”的屁股踹了过去。 “遵命。”“狼人”顺势朝前一扑,竟又变成了一头沙狼,穆勒跨坐上去,挥鞭疾驰,朝沙漠的深处狂奔而去…… 第一章 十方 十方 牛眼山是横隔堰州与额古娜沙漠的逐云山脉最平缓的一座山峰,也是通向堰州荆齿城的唯一一条人工开拓的官道,山的阴面是万里黄沙,阳面是庆阳河灌溉的堰州平原,一山之隔,沧海桑田。 在夷族挞答教的教义里,这逐云山脉是开天的大神罗颂倒下的身躯,隔断了蛮荒和世俗,隔断了众神与众生,他们相信逐云之北茫茫的戈壁曾是神的住所,所以驱使大批大批的奴隶在戈壁上修葺了一座又一座的神庙,鼎盛之时,曾被南陆人称作为夷族的万神殿。 然而,北方刮来的沙尘却渐渐将这片戈壁吞噬,神庙坍颓,僧侣弃逃,万众朝圣的万神殿最后被千百年的风沙吹成了额古娜,千万人的生命掩埋在漫天黄沙之中,在这片地方所能见的身影只剩下流放的死囚和嗜血的牧狼,当然还有,像楚回这样苦寻先知之秘的苍梧大陆的流浪者。 楚回洗净被风沙摧残了三十多天的脸,又将双脚浸没在清澈的河水中,舒服地躺在长满蓬茏草的河滩上,感受着这条庆阳河的支流缓缓淌过的流水带给他的清凉。 将戈也伏在他身旁,饱食了剑猪肉的红狰此时正在犯困,却偏有一只山雀被它一身火红色的皮毛吸引,不停地撩拨着这头急欲酣睡的猛兽。 将戈开始不愿搭理,直到那只不知好歹地山雀停在了将戈的背脊上开始用细长的红喙企图拔走它的一撮红毛,将戈气急,一跃而起,挥舞着巨爪向山雀抓去。 然而,灵巧的山雀却轻而易举地躲过了这一击,逐云山的山雀是这山间的闪电,据说他们虽身形微小,却喜好逆风而飞,飞得比穿过峡谷的风还快。迅猛如将戈,想要抓住这逐云山雀,却也是不可能的。 山雀飞停在半空,发出一声清凉的鸣叫,似乎在嘲笑那头笨拙的猛兽,得意忘形之际,却将口中衔着的那一撮红毛落下了,懊恼之际,也失了继续调戏红狰的兴致,嗖地又飞入了山林之中。 楚回看着好笑,又感叹鸟兽的无邪,红铮大概能活一百多岁,他能陪伴自己的时间太短,作为维序者,100多年只若弹指一挥。但经过1000多年后会进入一个沉浸期,时而会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更有人可能有虚幻的时间迷失感,症状严重的会被观察者提前唤醒,楚回经历过两次,当他在那个纯白冰冷的房间被唤醒后,那种现实虚幻严重失调的感觉让他头痛欲裂。 楚回摇摇头站起身来,从包中取出一身干净的衣服换上,常年的漂泊让他学会了入乡随俗,换上南陆人的麻布长袍,将头发仔细地束起,除了身旁那头扎眼的火红的大狰,他看起来和普通的南陆百姓也无二样。 楚回从怀里掏出一个玻璃瓶,从里面倒出一颗药丸,把它凑到了将戈的鼻子前,将戈嗅了嗅,扭开了脑袋。楚回拍了一下将戈的背脊,又把那药丸凑过去:“伙计,帮帮忙,我这样张扬地骑着你进城,会把那群没见过世面的农夫吓死的。” 扭捏半晌,将戈才勉强张开了嘴,将那颗黑乎乎的药丸囫囵吞下。不稍片刻,红色的大狰强壮的身躯渐渐缩小,两颗长长的犬齿也慢慢缩入口中,一会儿工夫,那头超过半人高的猛兽竟然变成了家猫一般大小。 楚回喂将戈服下的是秦州大药师言参天配制的豹尾丸,能随意缩小灵兽的体型,这药丸并不难寻,各州总有些药商葫芦里卖着这种药,但只有资质和灵性极高的灵兽服下后会有效果。 灵药易买,灵兽难寻,南北大陆上的许多游侠至今都觉得这是言参天配出来唬人的假药。 楚回轻而易举地抱起将戈,将它塞进腰间的一个布兜,正好露出一个脑袋,便开始继续赶路。那红狰显然对这样的待遇不满,张嘴咬着主人的腰带撕扯,咬着咬着便累了,躺在布兜里憨憨地睡着了。 楚回停下来,在包中取出一块日盘,摇了摇头自言道:“耽搁了太久,不知道今天还来不来得及进城。” 赶到庆阳河边时,太阳早已落下,只能远远看见对岸城墙上的火把,还有星星点点的渔家灯火。 “今晚看来又要露宿星野了。”楚回无奈地摇了摇头,却还是想碰碰运气,向岸边的渡口走去,逐云之北沙化之后,商道被废弃,通过这牛眼山下的小渡口过河的人越来越少,多是些进山打猎的猎户和采药的药农,渡船自然也没几艘了。 不过,看来他的运气还不错,竟然真有一艘小船点着灯靠在码头上。楚回赶紧上前喊道:“船家,还过河吗?” 一个年轻人从船里探出头来迎道:“过河,过河,客官快请上船,再晚了城门就关了。” 河面流水平顺,船行得慢,年轻的船夫倒是健谈,有一茬没一茬地和楚回闲聊“客官是外乡来的,这逐云大山可不好走,攀山越岭的可累了,今晚一定要找个好住所落脚,荆齿城的出云客栈是我娘舅打理的,环境优雅,还有热水澡堂子泡澡解乏,价格还公道,客官可一定得去照顾照顾生意。” 楚回摸着怀中熟睡的将戈,笑着答道:“你这船家倒还有些生意经,这么晚了就你一个船家还在这揽客。” “我不像那群懒鬼,太阳还没落下牛眼山就钻回了自家娘们儿的被窝子里,夏祭一过,这庆阳河的水势平缓,打一盏渣油灯就能在两岸顺顺利利地来回,这城门未关之前,我都会在这儿揽活,我可是要挣了大钱到鄢都娶老婆的。” “有志气。”楚回又笑了笑,便闭上了眼睛,不再答话。 快要靠岸时,楚回从怀里摸出一片指甲盖大小的碎金铢子递给船家。 “客官,这么多,我可没得找还给您。”船夫憨憨笑着说。 “收着,要去鄢都娶老婆,这点本钱还差得远。” 城门口只有三三两两几个兵站着岗,大多都靠着墙边打起了瞌睡,堰州人大多以务农为生,这些执勤的哨兵晚上站岗,白天还要下田,只是这鄢都派来的守备盯着要他们做做样子,不然这洞开的城门早成了摆设。 楚回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进了城门,期间只有一个坐在城门口的老兵问了句:“这么晚了进城啊?” 楚回欠了欠身答道:“在牛眼中采药迷了路,误了脚程。”老兵便摆了摆手让他进去了。 进了荆齿城,东行百步就到了十方街,虽然堰州以农为业,但荆齿城地处边陲,北靠宁州额尓古娜沙漠,逐云山脉又将它与南陆各州相连,庆阳河上的大码头还有驶往西面涯海的大船。 因而常年有行商在此落脚,一座小城也有了像十方街这样商铺林立,五脏俱全的街市。只是现在天色已晚,大多商铺都已打烊,只有青楼醉怀居的两个红灯笼还亮着。 楚回将将戈从怀里放下,理了理衣衫,径直走向醉怀居,敲起了门。 一会儿子工夫,门里面就响起了尖细的嗓音“来啦,来啦,客官稍等啊。“ 拖着大红长裙,浓妆艳抹的老鸨子打开了门,身后还跟着一个睡眼惺忪的小丫鬟,也不看门外站着的是谁,只认清了是个男的就赶紧往里面招呼“来来来,客官快请进,我们这儿的姑娘绝对是这荆齿城最漂亮的。” 楚回并不打算进门,只是说了一句:”秋老板,别来无恙。“ 刚刚一番热情的老鸨突然愣住了,狐疑地眯起眼细细打量门外的人,过了好久方才认出“呦,这不是楚公子吗,什么风把您刮来啦?” “秋老板,凤绯姑娘还在吗?”楚回只是淡淡地问道。 老鸨瞥了一眼楚回,懒懒地打了个哈欠,说:”亏得楚公子还记得我们家凤姑娘,不在啦,一年前一个宁州来的大贵族赎了她的身,要找她可要到宁州草原的大帐里去找了。“ “是吗,已经不在了……”楚回在原地沉思了一会儿“那我就告辞了,打扰了,秋老板。”说完转身就走。 “哎,别走啊,楚公子,我们这儿的姑娘多得是,不比凤绯姑娘差。”秋老板捏着嗓门喊着,楚回连头也没有回一下。 直到楚回走远了,秋老板身边的丫鬟关上了门问道:“姑奶奶,这楚公子是谁啊?他怎么会认识凤姑姑?“ “是个负心汉,当年你凤姑姑被他迷了心智,也不知道这负心汉跟她说了什么话,一等就等了他五年。”秋老板恨恨地说:“所以,被看丫头,听姑奶奶一句话,够你受用一辈子,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小丫头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满脑子却尽是刚才站在门外那个面容干净清瘦的男子。“他不像是负心的人呢……”她听到一个声音在心里面轻轻地说。 楚回在十方街上走了很久,有那么一会儿仿佛失了魂魄一般,多年的往事一股脑地涌入脑中,那个在碧桃树下弹琴的女子,那如秋野般恬静的笑容,那一句“颠沛万世,原只为君生”,仿佛就在昨日一般,只是一觉醒来,一切都失了踪影。 维序者在实验性宇宙是允许与文明参与者发生感情的,这不是什么人性化的设定,只是观察者认为这样有助于维序者更好地融入这个文明。 但楚回却很少有这样的体验,他在现实中是个自闭的人,没有过感情经历,而且因为自己在这个宇宙中拥有无限的生命,所以他还不是很适应感情因为生命的消逝无疾而终。 所以当他听到凤绯已经走后,有种莫名其妙的解脱感。 三更的锣响把楚回拉回了现实,脚边的红狰早就等得不耐烦,撕咬了半天主人的裤脚,楚回蹲下身摸了摸将戈的脑袋,将它抱了起来,起身发现自己正在一客栈的门口,门匾上有出云二字,正巧是那船夫不停念叨的客栈,楚回便走了进去。 店小二正坐在长椅上打着瞌睡,楚回摇醒了他,吓了他一大跳“哎呀,妈呀,吓死我了,三更天了客官你才来住店啊,得了,我们这儿有天、地、黄三个字号的房间,地字号已经注满了,客官您想要哪间?” “随便,有窗,向阳便行。” “那只有天字号了,客官您跟我来。”小二说着把楚回往楼上领。 进了房间,小二才发现一直跟着楚回的将戈,笑言道:“客官您这还带着小宠物赶路啊,我们这儿南来北往的客人有骑马的,有骑虎豹的,带着鹦鸽的也有,倒还真从没见过抱着花猫的。” 将戈仿佛听懂了小二的嘲弄,正欲冲上去撕咬一番,却被楚回一把抱住“从生下来就一直养在身边,舍不得弃在家里,怕没人好生喂养。” “嘿嘿,这小猫崽还挺凶,小的给您拾条小刺儿鱼来喂喂它?客官您也是,赶路累了,要不来半斤牛肉填填肚子?“ “不用了,累了,给我打点热水,洗了便睡了。” “得嘞。”小二应了声就下楼去了。 第二章 故事 第二天一早,楚回被楼下小二的招呼声吵醒,睁开眼发现天已大亮,日头已经老高,这一觉睡得安稳,把身上的疲乏去了大半。 楚回站起身走到窗前,温煦的阳光笼住了全身,楚回盘腿坐下,闭上眼,开始了晨间的冥想。 出家的僧人以打坐参禅,而修习术法的术士则以冥思悟道,相传柳州天阶术士嬴为煜在落日涯冥思三十七年,醒来后参悟苍天大道,直入仙班,成为所有柳州术士追寻的无上境界。当然,这是在他们成为九裘皇帝银甲兵刀下的亡魂之前的事情。 才过了一会儿,楚回便睁开了眼睛,还未触及“冥”的境界,思绪就已经被打乱,楚回摇了摇头,心想定是昨晚的事情扰乱了心智,今日的冥想看来是没办法进行下去了,便起了身,清水濯了把脸,看着将戈还在酣睡,便自己推开门下楼去了。 楼下已坐了三个用早茶的客人,一个是穿着锦衣的胖商人,一大清早便点了一桌子酒菜,吃喝得正欢,另外一位则是个夷族扮相的大汉,与他同桌的还有一个怪人,说他奇怪是因为明明大热的天,他还穿着黑色的大氅,一直遮住了脑袋,只露出半边脸来。 楚回坐下点了两壶清酒几个小菜,便打算自斟自饮地消磨掉整个上午,将戈不到午时是不会醒的,所以楚回也不打算独自出门。 两杯清酒下肚,门外又有人进来了。来者是个穿着破烂的古稀老者,头发花白,伛偻着身子,拖着都要触到地上的长胡子慢慢悠悠地踱了进来。 小二看到这叫花子模样的老头,却没有赶他出去,反而是招呼着让他坐了进来“呦,古老头子今天这么早就来啦。”又回头跟坐着的三个客人说道:“这古老头子讲的故事可好了,客官如若要听着打发些时间,只要赏些酒给他喝便行了。” 那锦衣商人喝了一大口酒,咽下满嘴的酒菜,醉醺醺地说道:“老头子讲的故事是好,但这几日听你讲那些山精地怪的故事实在是有些腻味了,要我赏酒,老头子你得换些花样。” 楚回站起身将自己未动的一壶酒递给老者,躬身说道:“老前辈随便讲即可,山精地怪的故事我倒还没听过。” 那老头倒也不客气,抓起酒壶就灌了一大口“山精地怪,你们没听够,老头子我也讲够了,今天冲你这壶酒,老头子就讲出点不一样的故事来。” 古老头子的声音像草原上一把古旧的马头琴,埋藏在幽幽岁月、茫茫苍梧的故事像庆阳河水一般从声音里流淌出来: 你们都知道这南陆大昊朝的开国皇帝九裘,他原名东方裘,因为一统南陆一十二州的伟业被后人尊称为九裘圣皇帝。 当年仅凭三千银甲兵在胤州发难,在揆子年的夏祭诛杀了盘踞胤州一百多年的陈氏一族,随后又相继吞并了被大大小小十多个诸侯国分割的青、齐、柳、朔、蘷、堰、幽、鹿耳、有谷、南宣、长庆南陆十一州,扫六合吞八荒,一时间风头无两。 那东方裘不过是胤州南部的一个土豪地主,是胤侯的第九个儿子,东方家坐拥着世代相袭的千亩良田,胤侯的九个儿子在甲子年大瘟时死了六个,而这个胤侯的小儿子成日里也只是斗虫戏鸟,无所事事,没有一点帝王之相。 直到一天,一个柳州来的术士找到了他,这次相会彻底改变了东方裘的命运,也彻底改变了南陆十二州甚至是更远的宁州大陆的命运。那个柳州术士叫萧不害,是大昊朝第一位国师。 他告诉东方裘自己是受帝王星紫薇的指引来到这里,要助他成就一番霸业。那东方裘虽然纨绔,但也不笨,自然不会相信这莫名其妙找到他的术士的话,便要找人将他轰走。 萧不害却突然不知从哪儿唤来一只巨大的云鹤,将东方裘拎了上去,便驾着云鹤拔地而起,在众目睽睽之下消失在青天之上。 (游云毕方!楚回暗暗吃惊,这在观察者的任务线中提到过,提及此神鸟的人,就是关键文明线的记录者,看来这老头不简单。) 那萧不害将东方裘带到了启辰山的峰顶上,遥指着远方对东方裘说:“看到了没,从这儿一直到逐云最北的山脉之下都会是你的疆土,是你的万事基业。” 东方裘看着一眼望不见尽头的山脉河川,一时无语,他已知道面前这一袭白衣的术士不是一般的神棍,只是一时之间不知如何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命运。 “我从茫茫星野之中参算出了你的命运,也参算出了苍生的运势,我的族人说我私窥了天机,擅改了星图,会使生灵涂炭,万物荒芜,还因此放逐了我,那些蠢人哪会看到这是大势所趋,大运所向,是万世无疆的千秋之业!” 萧不害说得激昂勃发,山间的风将他白色的长袍鼓起,日光之下,他仿佛是神明的使者,与山川大地、日光雨露融为一体,仿佛是他主宰了世间的生杀,主宰了苍生的运数,是他将星灵的指示贯彻在这芸芸众生的命运里。 东方裘心动了,他已经看到了自己高踞庙堂之巅,万人臣服于脚下,看到了自己开疆拓土建万事基业,代代不尽,他躬身问眼前的智者:“我……我该怎么做?” 萧不害将他的身子扶直,然后缓缓跪下,说道:“主公,首先,你要有一只战无不胜的银甲之师。” 那年秋天,雾气笼罩了整个胤州,船夫不再渡河,猎人也不进山,启辰山下的东方氏族却在自己的庄园外筑起了高篱,东方裘差遣家仆到胤州四处收购银锭银片,还买下了两处银矿。 乘着雾霾,一车一车的银子被秘密运了进来,由重金从齐州请来的一百多个打铁匠师打造成轻薄却坚韧的银甲,这些银甲锻造成型后再由萧不害亲自在甲片上篆刻符文。 士兵穿上了这身银甲立刻像变了一个人一样,那些东方家平日只知道催债要租的散兵游勇穿上之后立即变得骁勇无比,不怕疼痛,不惧刀枪,连心性似乎都被改变了,变得冷酷却服从。 与此同时,东方裘还开始扩充兵力,广纳豪杰,银甲兵团在三个多月内扩充至三千人。在此期间,东方裘还觅得一员良将,此人叫武信常,初来庄园便说要面见东方裘,并当着东方裘的面仅凭一根木棍掀翻了三个身着银甲的银甲兵。 他对东方裘说:“我只愿做先锋。” 东方裘大喜,身边的萧不害也对他说道:“此乃将才,破军之命,一统山河,无他则不成。” 萧不害亲自用极北雪山傲阳峰上的一块玄铁锻造了一把长剑,在长剑上篆满了铭文,再配以纯银的剑鞘,赐给了武信常,那把剑便是后世所说的十大名剑之一的“不尘” 而此时胤州的掌权者陈公陈康靖却日日醉卧美人之怀,当他从斥候口中听说东方氏有谋逆之心的时候,已是第二年的春末。 “大胆东方贼子,枉我陈氏一族养了你们这么多年,不将你的头斩与启辰山下,难泄孤心头之恨!”一气之下,陈公御驾亲征,点三万精兵,挥兵南下,直指东方裘。 而东方裘等的正是这个时机,萧不害算准了陈康靖此时要来讨伐,而这时东方裘麾下三千银甲兵早已训练完备,战意正浓,战马亦已喂得肥壮,只需守株待兔、以逸待劳。 陈康靖好文墨,亲自为此次出师拟了慷慨激昂的讨逆诏文,大军南下,陈康靖终日躺在六匹马拉的战车里对随军的两个妃子吹嘘他的文采。 三万大军气势汹汹,浩浩荡荡地集结在启辰山下与东方裘的银甲兵团对峙,陈公从銮舆中探出了身子,手持诏书,正想痛斥乱成贼子,却被一大片银光闪了眼睛,他只是轻声问了句:“东方裘何在?” 话音未落,一支银色的光剑便裹挟着劲风从那一大团银光中冲至其阵前。 那如光剑般迅猛的身影正是武信常,陈公身边的亲兵根本挡不住他,陈康靖刚看到“不尘”出鞘,便已身首异处,肥硕的脑袋被武信常高高举起,陈康靖惊恐的眼睛来不及闭上,直勾勾地似乎还在望着他自己的大军。 阵局未布,号角未响,主公便被敌人斩于阵前,陈公的三万精兵看着眼前那个手执银剑的银甲先锋和他身后的银甲兵团,真如看到了天兵天将一般,恐惧像滴入鱼缸的墨团一般迅速蔓延开来。 只有几个经过沙场的老将还在大声喝着,还想着稳住涣散的军心,他们觉得即使东方裘真的得天神之助,三万对三千,这场兵力悬殊的战役,他们还是占据优势的。 然而,军心已如山倒,气势早已尽失,拼命不如保命甚至不如逃命,三万之师顷刻间溃不成军,东方裘取得了起事以来的第一场胜利。 启辰山一役后,东方裘在鄢城称王,国号大昊,尊萧不害为国师,正式开始了征伐南陆的宏图霸业。 大昊圣皇帝三年,东方裘与青、齐两州十六路诸侯会战与长野、白庭,大小百余战,皆得大胜,兵甲扩编至九万余众,银甲兵扩至九千。 东方裘于白庭点兵,将大军分为三部,平野、八方部由东方裘的两个胞兄东方羽安、东方言统帅,银甲兵团编入卫严部,直属于皇帝,由武信常统领,至此东方裘威名响彻南陆,许多势微的小国诸侯不战而降,臣服于大昊。 萧不害给第九千件银甲铸上铭文后对东方裘说:“主公之霸业从此无人能阻。” 东方裘笑道:“除萧先生一人外,无人能阻。” 萧不害跪下俯首:“主公乃紫微星下的唯一王者,我只是引路之人,只是顺从星辰指引的天命,让分散于八荒的星辰都归拢于紫微星芒之下。” 大昊圣皇帝六年,九月十五,厌火节,大昊朝的军队浩浩荡荡地集结于五里湖畔。 是夜,月华如雪,大军在月色下安营,不点篝火,不亮烛光,这是厌火节的习俗,在南陆代代相传,没人知道起源何时,确是这片大陆上所有族类都恪遵的习俗,相传在厌火节如若是点燃了火焰,会引来远古魔兽忌温,是极其不详的事情。 东方裘和萧不害立于湖畔,二十步之外武信常提剑守备,东方裘望着五里湖上泛起的月华,问道:“明日便要攻入柳州无量城,先生是否会动恻隐之心,这里毕竟是先生的故土。” 萧不害答道:“天下臣服于主公脚下是必然,我生于此只是偶然。” 东方裘又问道:“杀戮难免,先生在此可有故人。” 萧不害沉默了许久,清风吹落了一片又一片的皮栀花,他方才开口: “主公,我的父亲便是葬身在这五里湖,我的母亲在生下我后就在无量城被我那些所谓的族人执以火刑,我在柳州只有这两个故人。当年我父亲不顾族人最严苛的族规与外族通婚,被族人发现后,他们处死了我的母亲,放逐了我的父亲,当时柳州最有天赋的术士,最负盛名的占星师,我从出生便被视为异类,是父亲一人抚养了我,教予我秘法和占星术,又在我十八岁那年投身五里湖,所以主公要是问我这无量城内是否还有我的故人,我只能说,一个也没有。” 东方裘默然,良久又问道:“柳州多习秘法之术士,我能否一举攻下。” 萧不害淡淡道:“银甲兵不会受任何秘法所制,主公大可放心。”说罢便躬身退下。 那晚东方裘回到帐中,召集了所有的将领,下了屠城令。 柳州十日屠,无量城为之一空,连柳州其他乡野之地的所有术士都被诛杀殆尽。 武信常手中的不尘剑诛杀了世上硕果仅存的十一个天阶术士,东方羽安的平野部挖的万人坑有半个五里湖那么大。 有人说东方裘屠城之举是为了替国师萧不害报弑父杀母之仇,其实,还有另外一种说法,东方裘是怕柳州五万多术士中会再出一个像萧不害一样知天命的先知。 柳州一役后,萧不害再未出现在军阵之中,而是随行于大军最后,终日呆在他的马车内。 银甲军继续着百战百胜的传奇,朔州的虎豹骑,蘷州的羽弓卫,都曾是横行无忌的虎狼之师,甚至与宁州夷族的铁骑交手也不分上下,却都败在了银甲军的银枪之下,最后的堰、幽、鹿耳、有谷、南宣、长庆南陆六州八路诸侯一同递交了降书。 大昊九年,大苍历,奎仲年,东方裘一统南陆十二州,大军集结于堰州边境,萧不害在落阳坡为东方裘加冕,号九裘圣皇帝。 故事讲到这里,古老头停了下来,所有人都觉得故事到这里就告一段落了,一旁的夷族汉子已经起身要走,楚回却饶有兴趣地看着眼前这个脏兮兮的老头,问道:“时间尚早,老先生的故事就要讲完了吗。?” “当然没有,我还没有将东方裘在横扫万里之后为何突然罢兵颖上,还没有讲东方裘的一世霸业为何最终无人为继,还没有讲武信常是怎么立马阳阙宫成了当朝的真武帝,故事还长着咧,只是……嘿嘿……” 古老头笑着摇了摇已经空荡荡的酒壶。 楚回刚要叫小二哥上酒,却只听“砰”地一声,那夷族大汉将腰间系着的牛角壶掷在了古老头的桌子上,古老头也不客气,仰头喝了一大口,赞道: “好正宗的宁州火夏,冲着这壶酒,老头子今天给你们讲点这南北大陆千万人里都没有几个人知道的故事。” 话说东方裘已如萧不害所预言的那样,荡平了南陆,重聚了星野,但处于巅峰的人是不会满足的,况且平野、八方、卫严三军已经扩至百余万,九千银甲虽未扩编,但数百余战未损一人,正是战意最浓、士气最高、杀意最盛的时候,此时罢兵还朝,将帅士兵也都不会甘心。 落阳坡的行营里,东方羽安向皇帝进言:“陛下问鼎南陆,乃千秋万世之基业,如今我大昊军威震天,所向无敌,此时更应乘胜追击,攻下宁州,宁州草场万里,良驹无数,若将宁州攻下,定能巩固我大昊之基业啊。” 东方裘沉默,半刻后转身问萧不害:“国师以为如何?” 萧不害叹息一声,淡然道:“我只看到了陛下的星芒笼罩在这九穹之上,更远的星图以我之力已经无法窥探,我只看到了宁州上空的天狼星未寂,或许,现在还不是时候。”说罢便告病退出了帐中。 东方羽安在皇帝身边轻声耳语道:“皇弟宏韬伟略,见识未必不如国师,只要皇弟一声令下,臣的平野部愿为先锋。”…… 大昊十年,东方羽安被命为平宁大将军,率十五万平野军向宁州进发,大军浩浩荡荡地穿行过堰州(堰州人世代农耕,无一人带甲,所幸大昊军军纪严明,未扰民生,堰州免于战火)渡过庆阳河,翻越了逐云大山,踏着万千沙尘,进入了黄沙漫天的额古娜沙漠。 这一去,便是一个月,音讯全无,没有战报传回,派去前线的探子也一个都没能回来。 大帐中的东方裘坐不住了,亲自去请教已经很少参问军事的国师。 萧不害叹道:“额古娜在夷语中是波流炼狱的意思,是仅此于阿鼻地狱的鬼神之地,沙漠中天象难测,连我也算不出吞噬一切大沙龙卷会在什么时候刮起来,羽安王爷此去凶多吉少。” 东方裘求解救之法。 萧不害思索良久说道:“武信常前去,羽安王爷或许还有救。” 当武信常拖着瘫坐在马背上的羽安王爷回来时,已是又过了一个月的光景,起兵之后便未损一人的银甲之师,在额古娜折损一千余众,跟着回来的平野军残部也只剩寥寥五万余众。 气势汹汹的大昊军还没见到宁州草场上的半根青草,就迷失在了鬼神莫测的额古娜沙漠,武信常的银甲军也在沙龙卷中遭受重创。 这是东方裘起事后的第一次失败,败得是如此的彻底,更讽刺的是,连敌人的面都还没见到,宁州的战马还在草原上悠哉地啃食着青草,战无不胜的大昊军便已铩羽而归。 东方裘感到十分的狼狈,从未尝过失败的他只是第一次没有听从国师的劝诫便落得如此境地,十万余昊军埋骨沙漠,但是他不甘心。 大昊百万之师重新整装,于次年春分穿行堰州,集结于庆阳河畔,开始修葺码头,建造战船,东方裘决定让大军绕过沙漠,转走海路,由庆阳河经古澜江下涯海,转而攻入宁州。 大船一艘还未造好,宁州的使团却来了。 来的只是一队轻骑,不过百人,为首的是个衣着破烂的长须老者,骑着一只三角的牦牛,手执雪狼旗,这是宁州最大的部族铁勒部的图腾,而骑三角牦牛的是铁勒部的大萨满。 宁州草原上的牦牛分为三种,二角的牦牛作肉食,四角的以皮制甲,三角的则是每一任大萨满的坐骑,在宁州挞答教义中,大萨满是罗颂神的代言人,只有他配得上稀有的三角牦牛。 铁勒部的大萨满作为使节亲自前来,可见宁州的夷人也在忌惮大昊的军威。 心高气傲的东方裘起兵之心已定,不愿意亲见宁州的使节,而是委任国师前去,萧不害仅带了武信常和十名银甲兵便去了铁勒部扎营的颖上。 没有多少人知道铁勒部的第十九任大萨满和大昊的第一任国师在颖上的帐篷里说了些什么,而这次谈判的内容却决定了南陆和宁州往后数十年的运数,后人只能从散布在南北各地的传说中得知一些不知是真是假的传闻: 铁勒部的大萨满许了两个承诺,一个是给昊朝当今的圣上,一个则是给国师萧不害,许给东方裘的是宁州铁骑永世不踏南陆之土,铁勒部与大昊通婚,宁颜公主嫁于大昊皇帝,年供骏马十万匹,对大昊称臣。 而许诺给萧不害的,则是一个绝世术器的下落,而对于这件术器,后世也有两个传说:一说是能洞悉天下事的三清镜,一说则是已经在世间隐没了数千年不曾出世的隔世环。 (听到隔世环三个字,楚回心中一惊,手中一直执着的酒盏也失手落在了桌上,古老头此时停下了讲述,静静地端详着眼前这个南陆打扮彬彬有礼的年轻人,楚回也发现古老头在盯着自己,尴尬笑了一笑,古老头也不再看他,灌了一口烈酒,又一段故事随着浓浓的酒气铺展开来。) 东方裘不知道铁勒部许给萧不害的承诺是什么,后人所知的也不过是各种各样的传说,当他听到萧不害所述的宁州人和谈的条件时,这个大昊的开国之君心中仍是满满的战意,他仍不愿停下征伐的脚步。 跪在东方裘面前的萧不害突然站起了身子,背向东方裘,面对着庆阳河对岸的逐云山脉,河面的风将他的长袍吹动,随意扎着的银发随着飘起。 东方裘又仿佛看到了十三年前启辰山顶那个睥睨天下却甘愿为他所用的先知,不知何时起,他对萧不害的敬畏之心已消,虽然尊其为国师,但早已只把他当作一个普通的军师而已。 而此时再面对迎风而立的萧不害,心中的那些敬畏又油然地生起,“或许,我早该听从国师的劝诫……”东方裘这么想着。 萧不害先开口:“陛下可知宁州十部的铁骑为何很少踏入南陆之土。” 东方裘摇头不语。 “宁州披甲的战马来到南陆翻不了山,趟不过河,战力只与虎豹骑和羽弓卫相若,但若是在广袤的草原,一万人的虎豹骑也敌不过三千人的夷族铁骑,在那片草原上,夷族的战士是所向无敌的。” 东方裘不服,“我有九千银甲之师,为何不能荡平宁州十部。” 萧不害摇了摇头,“银甲之师不善骑战,这是他们最大的弱点。” 见东方裘不语,萧不害又说道: “铁勒部此次愿与大昊结亲,正是他们有一统宁州的野心,铁勒震海是宁州的少有的英雄,贪狼星之命,他愿意向大昊称臣,待他一统草原,宁州自然也是大昊的疆土,况且其部愿年供骏马十万,正好以此培练银甲骑师,萧某劝陛下签下和书,罢兵回朝,天下之治,方才开始,南陆虽已一统,久安才是王道。” 东方裘沉默良久,拂袖离去。 大昊圣皇帝十二年,东方裘罢兵颖上,挥师回朝,南陆十二州版图正式纳入大昊,夹于南北之间的堰州不战而顺,几个小地主代表这些农夫们递了降书,堰州人也不管,百万雄师出出入入,他们照样耕着自己的田,哼着自己的谣,过着闲淡的生活。 ------------------------------------- 《昊书?堰州志》 堰州之地,良田万顷,多农耕者,火耕水耨,令饥民得流就食于庆阳河域,昊初,堰州物产不丰,虽无冻饿之人,亦无千金之家。真武帝十六年,设谷阳郡,堰州并入昊朝南宣,齐州铁制犁具流入,同年,帝令十万河工修照灵渠,引庆阳河水灌溉良田,真武帝二十一年,武帝巡游谷阳郡,望平原之上万顷占城稻,兴起,书“天下粮仓”四字。 ------------------------------------- 圣皇帝十三年,鄢都阳阙宫建成,九裘皇帝举行大典,九州同庆,大典之上册封东方羽安为平宁王,辖管堰、鹿耳、南宣、长庆四州,东方言为靖南王辖管幽、朔、蘷、有谷四州,赐武信常国姓东方,封大将军王,辖管青、齐、柳三州,并统帅九千银甲,戍卫胤州鄢都。 翌年,宁颜公主远嫁胤州,封诰国皇后,同年,二十八重天海聚星阁建成,国师萧不害入主星阁,从此再未踏出一步。 相传那宁颜公主是当时草原上最美的女人,她的容颜像草原上的皎月般美丽,她的声音如宁州草原上缓缓流淌的阿坝河的河水般温柔,东方裘自迎娶了宁颜公主后,再也没有动过进犯宁州的念头,还亲下了国诏,与铁勒部为兄弟之邦,永世互不侵犯。 可悲的是,和东方裘后来纳入阳阙宫的六宫嫔妃一样,宁颜公主公主未能给东方裘留下一个子嗣,王朝无后,是一个君主最大的悲哀,也是刚刚一统的帝国最大的隐患。 对此,世上还流传各种野史传闻,其中一个最为离奇,传说是国师萧不害给阳阙宫定的名字不好,阳阙、阳阙,缺阳也,是以此报复九裘屠光柳州人,使柳州无后之仇。 大昊圣皇帝二十五年,九裘皇帝在过完自己四十八岁寿辰,突患疾病,连续一十三日不上朝。 东方信常率九千银甲常驻鄢都,同年,靖南王东方言在夔州上奏,称东方信常有不臣之心,为保江山血脉,亲率三十万八方军,以“清君侧”之名,进军胤州。 东方信常执虎符,调十万皇帝卫严亲军,并同九千银甲军,以勤王之名迎战八方军。 二十几年来,东方信常战神之名早已响彻九州,银甲兵团更是百战百胜,东方言的八方军仅与东方信常斗了一个多月,便尽数被杀被俘,当靖南王被活捉至东方信常的帐前时,他嘶声高吼着: “武氏宵小,乱臣逆贼,你也配姓东方?” 不尘出鞘,东方言的头颅便睁着眼张着嘴地滚落了下来。 阳阙宫是禁止骑马的,也禁止配兵刃,而武信常就这么立马提剑,拎着东方言,当今皇帝胞兄的头颅,堂而皇之地骑行进了皇宫大内。 当他将血淋淋地头颅进献给病榻之上的九裘皇帝时,东方裘连头都没有抬一下,只是叹息一声,轻声问道:“信常,你当真想要这皇位吗?” 东方信常只是长跪不语。 圣皇帝二十六年,真武帝元年,九裘帝崩于阳阙宫正殿,东方信常登基称帝,帝号真武。 登基大典,国师萧不害不现,大典之后,真武帝亲自前往天海聚星阁,发现国师已于当日在阁楼之顶坐化归仙,帝以手探其鼻息,突然飞来一只云鹤将萧不害尸身驮起,又忽地飞入了云端里去。萧不害一身孑然,就这么飞入了青天里,什么也没有留下,仿佛从未出现在过这世上。 唯有这他一手促成的王朝霸业,还在代代相传。 ------------------------------------- 《羽安王爷与子书》 长安吾儿,近日可好,自武帝将你从我身边接走,已经又过了六个年头,你已到了弱冠之年,皇帝接你入鄢都,说是先帝要教予你王室之礼,实则是以此牵制于我,在我看来,此举实在多余,当年阳阙宫大典之上,虽封我平宁王,辖管四州,但配与我的兵士却只有平野部的五万残甲。朝中上下无不在背后戏称我为丧兵王爷,丧兵王便丧兵王罢了,一是因为,为父当年在额古娜沙漠历经了阿鼻地狱般的惨事,对于征伐之事早就失了兴致,二是因为当时吾儿长安还在帝都为质。也索性因此,当年你靖南王叔邀我起兵,我并没有应允,如若不然,恐怕武帝当年献给先帝的人头怕是还要多我一个。如今武帝欲废藩置郡,我这平宁王手中将无半点军权,这样也好,偏安于南宣,我只想离那阳阙宫越远越好。 我给你起长安之名,不是有让天下长安的宏愿,只是盼你一世安康,当今皇上虽与你叔侄相称,但他是我见过最为冷血狠辣之人,当年的确是他在额古娜救我一命,但他当年在沙漠里所作所为历历在目,从不敢忘。只盼你能在为父有生之年,还能离开鄢都,回到我身边,这大昊江山是姓武还是姓东方,你我都不要去管。 望吾儿谨言慎行,早日归来,阅完此信即刻焚毁,切勿落入他人之手。 ------------------------------------- 第三章 血染十方 古老头的故事讲完了,牛角壶里的火夏酒也喝完了,众人却好像还置身于故事里,都痴痴地沉默着,一会子工夫,那锦衣商人才嚷嚷开来:“老头子真会唬人,不过是几十年间的事情,说的和史书里确是大不一样。” 古老头嘿嘿笑道:“故事是故事,史书是史书,故事是靠像老头子这样的人口口相传的,史书是鄢都的史官们编纂的,诸位喜欢听谁的,愿意信谁的,那是诸位的事情,与老头子无关。” “就是,就是,古老头天天来讲的故事,也不见有客官追问来由的,权当消遣就是。”小二哥忙着打圆场。 楚回默不作声地坐在原地,心里却只想着古老头的故事里提到的隔世环的传闻,这传说不论是在苍澜阁的收纳的九千册古籍中,还是在秦州纳维人的口中都未曾提到,难道自己真的是白耗了六年的光阴,找错了方向? 他想得出神,没有注意到一旁古老头正笑嘻嘻地盯着自己。 已快到中午,出云客栈的厨房已经飘出米饭的香味,锦衣商人又点了几个酒菜,像是吃不饱一般。古老头也起身,将那空了的牛角壶递还给夷族汉子,那大汉接过后又从怀中掏出一个大酒袋,就牛角壶灌满,又递给了古老头。 “哈哈哈哈……”古老头大笑一阵,接过酒壶,拍了拍夷人的肩膀“还是草原人最为豪爽。” 楚回突然想到了什么,急忙起身向众人打了个招呼,便上楼回房,果然,将戈已在房内急得团团打转,醒来后却见不到自己的主人,无奈缩小后的身躯也撞不开这客栈的木门,看到楚回推门进来了,猛地扑了上去,在楚回的怀里又撕又咬。 楚回笑着摸着红狰的脑袋,从怀里掏出一块干牛肉递到它的嘴边,那红狰嗅了嗅主人带来的食物,撇开了嘴。 “不识好歹的小畜生,不吃拉倒。”楚回假怒道,把将戈放下,又将干牛肉丢到了地上。 将戈转了两圈后,又凑了过去闻闻,把干牛肉叼了起来,虽比不上带血的生肉,不过总比没有的好。 楚回看着将戈费力地嚼食着,呆呆地出神,他突然想到自己可以再向那古老头请教一番,这个古老头很可能是683号实验宇宙很多关键文明信息的记录者,老头子的酒葫芦里只怕还藏着数不尽的传闻轶事,想到这里,楚回一把抱起还在与干牛肉较劲的将戈,便一个箭步冲了出去。 然而此时楼下堂内早已空无一人,不见古老头,锦衣商人也吃罢了酒菜回了房里,那夷族大汉和他的随从也不见了踪影,店小二捧着酒缸从厨房里出来,楚回抓住他问道:“小二哥,刚才讲故事的老先生呢?” 那小二说古老头喝了几口酒便摇摇晃晃地走了,再问古老头住在何处,他也不知。说那古老头只是时常来讲故事讨酒喝,住在哪儿,甚至叫什么名字,他一概不知。 楚回也不多问,抱着红狰走出了客栈,想再找人打听一下古老头的下落。 正午十分,十方街的早市已歇,只留几个远来的客商还在街边吆喝,这些客商们大多来自南陆各州,贩卖些土特产,对当地人情不熟。楚回有些失望,却突然看见十步之外的锦丝摊上还有个红衣的小姑娘还在与商人讨价还价,正是昨晚在醉怀居跟在秋老板后面的小姑娘。 被看也发现了昨晚深夜敲门的那个男子,开心地指着他叫道:“哎,你不是那个……” 却突然想到秋老板昨晚只告诉自己这个清瘦的男子是个负心汉,姓甚名谁她不知,此时想到招呼却喊不出名字,小脸一时红得像她的一身红衣一般。 楚回走上前去,道:“姑娘好,在下叫楚回,请问……” “我叫被看。”被看咯咯地笑着,终于知道了他的名字,她开心极了,她想了一夜凤姑姑苦等那么多年的人的名字。楚回、楚回,真是好听的名字啊。 楚回看着被看脸上天真明媚的笑容,也不由地笑道:“被看姑娘,楚回想要请教一件事情。” “你尽管说。”被看一脸自信满满的样子,从小就在十方街上长大的她,对于这荆齿城大大小小的事情她都多少略知一二。 “哟,那你可认识一位经常在出云客栈喝酒讲故事的老先生。” “当然认识。”被看兴奋地说道:“古爷爷讲的君山山魂的故事可好听了。” “那姑娘知道老先生住在哪儿吗?” “他住在哪儿我可不知道,不过我经常看到他在东街的酒坊讨酒喝。” “能否劳烦姑娘给楚某带个路?”楚回问道。 “好啊,你跟我来。”被看说着就蹦蹦跳跳地走到了楚回前面。 楚回看着眼前这个欢快的红衣女孩儿,感叹醉怀居这样的烟柳之所竟能有这么一个天真无邪的小姑娘,他不由地想起了凤绯,那个在碧桃树下抚琴的绝尘女子,那个他游荡在天地间,唯一一个让他停下了脚步,让他动了心的女子,一时出了神,忘了前行。 被看回过头来见楚回不走,便又跑到楚回面前,却突然发现楚回怀抱的那只火红的小猫,不由地说道:“好漂亮的一只小猫啊……” 楚回笑道:“喜欢吗,送给你。” 被看开心地问道:“真的吗?”说着便要伸手摸将戈的小脑袋,将戈却张开了嘴就要咬这只陌生的手掌。 楚回拍了一下将戈的脑袋,笑道:“假的,小畜生养了好多年,舍不得。” 被看气呼呼地嘟着嘴说:“哼,骗子,怪不得秋姑奶奶说你们男人都是骗子,没一个好东西。” 这番话在这个看着只有十四、五岁的小丫头口中说出来,楚回只觉得好笑,更觉得这小姑娘烂漫天真。 两人有说有笑地在十方街上走着,却突然听到一声大喊:“杀人啦!救命啊!!” 只见一人向他们迎面狂奔而来,满脸都是惊惧之色,他的身后紧跟着一个不知是人是兽的东西,说他是人,他分明有人的五官,有手有脚,说他是兽,他却是手脚并用,像野兽追逐猎物一般追着前面的人。 在离楚回他们还有三丈远的时候,怪物追上了前面的人,张开双臂死死地扣住了那人的双肩。 楚回看到了怪物的脸,这才确信那怪物确实是个人,只见他双目血红,红到几乎看不到眼白和瞳孔,身躯鼓胀,口中还不断滴下只有野兽才有的涎液,他猛地张开了口,往他身下那人的脖子上就咬了下去。 鲜血立刻喷涌了出来,被咬之人当下就没了声息,死了过去,那怪人松开口,血红的双目又向楚回和被看这边看来。 小姑娘被看哪见过这么血腥恐怖的场面,一时都忘了惊叫,只是躲在了楚回的身后,抓住他的衣角瑟瑟发抖。 楚回双手结出术印,他此时至少可以施展出不下十种秘术将那人制服,但这种霸道的杀招一出无疑会马上暴露自己柳州术士的身份,就在他犹豫之际,那怪人已经松开那具尸体向他们扑了过来。 就在此时,一个高大的黑影挡在了楚回面前,隔断了怪人向楚回他们扑来的路径,楚回定神看去,那黑影正是先前在出云客栈和他一起听古老头讲故事的夷族大汉。 那夷族大汉身形极为高壮,如金刚罗汉一般,猛地伸出了一只手,一把扼在了怪人的咽喉上,力道之强,都似乎能听到脊椎根根断裂的脆响,普通人当时就该断气了,而那怪人只是嘶叫了一声,双手死死抓住夷族大汉的手臂,指甲深深地嵌入到了他的血肉里,张开满是血肉的大嘴,又要咬下去。 楚回伸出单手,结出一个术印,一道暗光向怪人的眉心射去,那怪人的身形猛地滞住。 夷族大汉抓住这个时机,伸出另外一只手按住那怪人的头颅,猛地一扭,那怪人的脸就被扭到了相反的方向,夷族大汉将他整个身子高高举起,又猛地放下,一脚踢在了他的腰间,那怪人的身子飞出两丈远,软趴趴地摔在了地上,腰骨尽碎,上半身和下半身只留有皮肉相连。 两具尸体就这么横陈在街市之上,鲜血四溅,犹如修罗场一般,楚回向夷族大汉谢道:“多谢壮士出手相助。” 那夷族大汉却冷哼了一声道:“谢什么谢,明明是你出手救了我。” 楚回心下一惊,难道这个夷人竟看出了自己刚才所施的暗言术。 听到街上没了动静,方才四处躲窜的人们又纷纷探出脑袋张望,随即又在街上围拢了起来,人数比方才街上的人还要多的多,这是哪儿哪儿都上不了看热闹的人,捕头和捕快们姗姗来迟,驱赶着围观的众人,人群中不断还有人窃窃私语: “那不是打更的宵朝生吗,怎么变疯啦。”“什么变疯啦,看着像鬼上身。” 醉醺醺地捕头看着两具尸体,又看着浑身浴血的夷族大汉和牵着一个红衣小姑娘的楚回,叫嚷着:“喂,你们两个给我……” 夷族大汉转过头冷冷盯着那位捕头,盯得他冒出了一身冷汗,宁州人可不好惹啊……他生生地咽回了要这两人马上到城务司问话的说辞,只低吼了一句: “你们两个给我老实点,回头找你们问话。”说完便让捕快拖走了两具尸体,驱散了看热闹的人群。 人群散去,夷族大汉也动身要走,楚回向他行了个南陆礼道:“在下青州人楚回,不知壮士尊姓大名。” “回颜穆勒。”那大汉抛下这么一句,便大步走开了。 被看被吓得不轻,楚回说先送她回醉怀居,她只是呆呆地点了点头。 秋老板看到被看被吓成这副样子,满脸的疼惜。“什么样的好姑娘遇见你,都没一件好事,你给我走,快走。”秋老板将楚回赶出了门。 第四章 维序者会议 楚回在一片混沌中醒了过来,却突然发现自己并非身处客栈的房内,四周一片氤氲的白光,自己的身体仿佛漂浮半空中。 难道是唤醒吗?不对,唤醒不是这种感觉,而且自己并没有时间失调,不会这么早被唤醒。 那么只有一种可能了,应急会议机制被触发了。 这很少见,一般来说观察者与每一个维序者都是单线联系,通过对话机制安排任务,或者提前告知唤醒。只有在涉及到实验宇宙文明进程的关键事件发生时才会触发会议机制。 楚回看到周围有几个淡黄色的光团闪烁,光团越来越多,渐渐充斥了整个空间,每个光团上方都有一串抖动的数字,他抬起头,看见自己头顶上的数字是92。 此时,一个声音响起,是个冰冷的女声:“683号实验宇宙,第一次维序者会议,应到1777名维序者,实到1773名维序者,大家好,我是683号实验宇宙的观察者q。” 楚回身边的标记着15号的光团闪烁起来,从里面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q,为什么会触发维序者会议?是出现叛逃者了吗?” 楚回心中一惊,“叛逃者”!,这是实验宇宙最危险的事件,指的是实验宇宙中出现了背叛现实世界的维序者,一个叛逃者的出现很有可能导致整个实验宇宙文明的提前终结。 冰冷的女声又响了起来:“没有出现叛逃者。” “那是怎么回事?还有那四个没到场的维序者呢?” 仍是毫无感情的回答:“663号、729号、1001号、1728号维序者因时间失调处于提前唤醒中,本次维序者召开的目的是通知各位,683号实验宇宙,可能出现了‘觉醒者’。” 楚回周围的光团几乎是同一时间全部闪烁了起来,但都没有发出声音,显然是观察者提前进行了屏蔽,过了1分钟左右,1号维序者的光团中传出了一个苍老的男声:“q,你确定吗?” q淡淡地说:“不确定,所以是可能。” 1号维序者又说道:“这怎么可能,683号宇宙的文明还处在幼年,不,甚至可以说还在襁褓期,和蛮荒文明没有什么区别,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候出现觉醒者。” q答道:“这是观察猜想,但猜想已经经过16次讨论,结果是可能性超过74。” 一阵沉默后,还是1号维序者说道:“有怀疑的对象吗?” “有,目前观察到一名疑似觉醒者,在683号宇宙,他的名字叫,萧不害。” 楚回看到周围的光团几乎又在同一时间闪烁了起来,看来萧不害在683号宇宙很有名。过了一阵,观察者将19号维序者的频道打开了。 这是一个略带磁性的女声:“萧不害,他应该已经死了啊。” q沉默了一秒钟,语气依然像冰冻的河面一样,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确定:“不,他没死。” q说完后,所有维序者的光团都恢复了平静,她关闭了发言频道,然后对所有维序者说道:“本次维序者会议没有议题,只是通知各位觉醒者可能已经在683号宇宙出现,同时需要这个风险事件在各位维序者之间达成共识,对于疑似觉醒者的文明参与者,只能以清除的方式解决,而且,一个觉醒者的出现很可能导致整个实验宇宙觉醒者数量的不断增加,甚至威胁到整个实验宇宙的文明进程,所以,各位,请在完成主线进程任务的同时,随时准备清理疑似觉醒者,” “原本这条消息是可以通过对话传递到每个维序者,但经过架构师决策,确定这个事件可能会影响683号实验宇宙的文明进程,所以触发了维序者会议机制。同时根据683号宇宙的顶层规则,观察者甚至架构师都不能做出终结文明以外的其他干预,也不能透露规则以外的其他信息,所以觉醒者事件只能由文明的特殊参与者,也就是各位维序者解决。” 1号维序者的光团闪烁了起来,那个苍老的男声又响起:“那萧不害现在在哪儿?” q答道:“1号维序者,你这个问题很不专业,你已经经历了超过200个文明周期,应该知道,观察者不能透露观察事项给维序者,只能布置任务,应急机制触发后,观察者能够透露给你们的信息也非常有限,疑似觉醒者的身份已经是最大限度的透明信息。” 随后,q又关闭了所有发言频道,说道:“本次维序者会议到此结束,其他未尽事项将由观察者通过对话机制传达每一位” 四周的光团全部暗了下去,空间又恢复成一眼望不到边的氤氲白色,楚回这是第二次参加维序者会议,像上次一样,他一言未发。 楚回闭上眼,准备短暂的意识清零后回到683号宇宙,然而这个时候q的声音却又响起了。 “92号维序者,请汇报一下隔世环的主线任务进展。” 楚回一惊,观察者从来没有问过任务进度,事实上,因为观察者给的任务线索通常非常模糊,有很多维序者直到文明终结也没完成自己的主线任务。 楚回有些胆怯地回答道:“只能说有点眉目。” q仍是冰冷地说:“这个任务对683号宇宙的文明进程很关键,请务必重视,” 楚回听后更是不解,自己不过才经历过12个文明周期,怎么会把关键任务交给自己这个新手。心想,那你不能直接告诉我那破环在哪儿嘛,心念刚动,又想到刚才q说的顶层规则和不透露信息的原则,只好在心里自嘲了一阵后,默默地说道:“知道了,我尽力。”? 第五章 千杯不尽 东街的酒坊外,古老头倚着墙,提着酒壶,倒在一旁睡着,楚回不想扰醒他,便也在一旁坐下,思索着如何开口问他隔世环之事。 闭眼假寐的古老头却先开口了:“你来啦,柳州人。” 楚回心里虽然知道这老头定然不简单,却没想到他早就看出了自己的身份,此时矢口否认也无意思,倒不如大方认了,往后所问之事也好开口,便答道:“古老先生见识之广,楚某甚是佩服。” “你姓楚?无量城内几族大姓中没有姓楚的,不过在九裘皇帝的屠城令和这些年真武帝的绝杀令中幸存下来,你这一脉还算是有本事的。” 柳州无量城内的落辰术士最以血统为重,从不与外族通婚,所以数百年间只有山、萧、嬴、符等几个大姓。楚回只是说:“我族并不在无量城内,而是修行于柳州乡野之地,虽未免于战火,但所幸还存留了下来。” 古老头也不深问,灌了一大口酒后说道:“不管你姓什么,但老头子知道你们最稀罕的是什么,说,来找我是为了三清镜,还是为了隔世环。” “隔世环。”楚回知道,此时自己隐瞒的越多,这个古怪却直爽的老头子讲的就会越少。 古老头此时睁开了眼睛,看着面前这个满脸沧桑,看不出年纪的柳州术士,他这么一大把年纪了,在这涯海诸岛屿和南北大陆之间遇到不少流亡的柳州人,他们有的只是隐匿自己的身份,躲避昊朝的追杀,苟活于世。但也不乏怀揣着复国之梦,在世间游走,四处寻找强大术器的柳州术士。 洞悉天下大事,甚至能预料天数的三清镜,能指使幽兵作战,号称可以唤出十万冥王之师的降世冥王旗,都是他们毕生的所求。 可唯独这隔世环,名声虽大,却少有术士去探寻,一是因为隔世环绝世已经超过了千年。 在柳州人眼里,消失于世上超过百年的术器被称为“乘风”,踪迹已如风般难以摸索,消失五百年以上的被称为“有凤栖”,传说只存在上古灵鸟凤凰的栖息之所,而像隔世环这样隐世千年的则被称作“仙踪”,传说已被悟道登仙的术士带回了无上仙境,流传于世的只有传说罢了。 二是因为,隔世环这样的术器即便寻到了,又有几人能驾驭这样的神器呢?而且这隔世环究竟有何种神力,各种说法流传甚广却莫衷一是,只有寥寥几个传说和古籍中有些什么“今生往世”之类虚无缥缈的描述。 楚回刚到683号实验宇宙的时候就觉得非常不适,这个文明充斥着太多与他所处的世界甚至和之前的11个实验宇宙完全不同的事物,这让他一度认为这个实验宇宙是架构师设计的最失败的作品,简直和几个世纪前的某种全靠想象编造的文作一样与现实格格不入。 而且他是在文明进程中途进入683号实验宇宙的,当他知道自己的身份竟然是个叫做“术士”的特殊种类时,他更是毫无头绪,花费了很多时间才适应。 古老头越发觉得他并不是什么修行于柳州乡野的术士的后人,开口又问道:“年轻人,你凭什么认为我会知道隔世环的下落,又凭什么认为我会告诉你。” “凭古老先生是漓远族的寿尊,凭古老先生和楚某的萍水之缘。”楚回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银质的小酒壶放在他和古老头之间。 芳青州漓远族,以长寿闻名于世间,漓远人一百岁为“带须”,二百岁为“问天”,三百岁者则被称为“寿尊”。一个在世上活过了三百多年的人,虽然比不上一些比楚回更早进入683号实验宇宙的维序者,但对于世间各种传闻轶事肯定通晓了大半。 这个年轻人很是聪明,竟能在一段故事和几句对语中看出了自己的身份,这个年轻人又太过聪明,竟然能看出自己如今活在这世上唯一的所求,古老头看着地上这个精致的小酒壶,长叹了口气。 “这就是符世勋的‘千杯不尽’?” “对,这正是酒仙符世勋最得意之作,相传他将强大的秘术灌注于这酒壶之中,任何清水浊液倒入这壶中,再倒出来,便成了佳酿。” “用它来收买隔世环的下落?” “谈不得收买。” “若是老头子不知道呢?” “那便是宝物配英雄,这小壶就当与古老先生交个朋友。”楚回爽朗笑道。 “我哪算是英雄。”古老头也大笑几声,旋即问道:“你寻隔世环多久了。” “再过四月,已有七年。” “一无所获?” 楚回想了想,从怀中掏出那本费劲心力从沙漠中带回的那本古旧的经书,递给了古老头“仅此一物,是前些日子在额古娜白额夷钦寺中找到的。” “白寺?”古老头接过经书,仔细翻了几页,又问道:“这上面讲些什么,你可知道?” “一字不识。”楚回苦笑道:“不知道古老先生可看得懂。” 古老头摇了摇头:“这是宁州挞答教的摩云梵文,我不认得几个,但若是你是在白寺中寻到的,那么它与隔世环或许有些渊源。年轻人,我下面告诉你的,对你或许有用,也或许没用。你若信了,你寻隔世环之路恐怕又要多几分险苦了。” “先生但说无妨。” 古老头将经书交还给楚回,缓缓说道: “当年宁州铁勒部的大萨满率使团来南陆与萧不害论道于颖上,同行之人有他的一个徒弟,叫做那伦,那伦一直跟随十九世大萨满左右,他把大萨满所有的箴言都用摩云梵文记录下来,据说,其中还记载了大萨满与萧不害在颖上帐中的所有谈话,铁勒部的第十九任大萨满在回到宁州后便去世了,那伦成了铁勒部的第二十任大萨满,而他修行坐化之所正是白寺。” “先生是说这经书上记载了当年铁勒部大萨满许诺给萧不害的术器的下落?” “传闻罢了,这摩云梵文只由宁州历任萨满亲传给自己的徒弟,没人认得,讲的到底是什么,谁又知道呢?” “多谢古老先生。”楚回起身道谢。 “嘿嘿,这‘千杯不尽’归我了?”古老头一把拿起地上的酒壶,又回复到了往日里笑嘻嘻、醉醺醺的模样。 楚回笑道:“那是自然。” 楚回正转身要走,忽然又想到了什么,回过头去,那古老头已经摇摇晃晃地提着那“千杯不尽”在水缸里舀水,楚回笑问道:“古老先生可听说早些时候十方街上发生的事。” 古老头举起酒壶灌了一大口,满足地捋了捋粘在胡子上的酒“当然听说了,吓人的紧哦。” “古老先生见多识广,不知可否有什么见解。” “鬼怪将横行于此,年轻的柳州人啊,你若是要去宁州,便赶紧去。天赋异禀的柳州人啊,上神赋予了你们通天之力,却落得个如此下场,你们想过为何吗?命途多舛的柳州人啊,你们带着上神之力降生于世,这种力量却没能救你们于深渊中,你们想过为何吗?柳州人啊,柳州人啊,你我都是上神的弃儿,你我都是黑白的棋子……” 古老头微醺着低吟,已经不再看向楚回,楚回愣愣地望着他,“弃儿”和“棋子”两个词在他耳边回响了几次,他的眼神中突然闪现出一丝冰冷的诧异,但转瞬就消失了,微微倾下身子向古老头行了个礼,转身离去。 宁州,凤绯不正是嫁到那儿去了吗…… 夜色将至,因为今日的两起凶案,城务司下令宵禁,楚回回去得晚,十方街上已经没有人影,出云客栈大门紧闭,门外却站着一个少年,少年一袭青衫,月色之下,身形萧索,透出一丝绝尘之气,稚气未脱的脸上眉头紧锁,又显出几分与年纪不大相称的愁色。 楚回看了少年一眼,从他身边走过,却被少年伸手拦了下来。 “你是柳州后人。”少年开口就问。 楚回暗暗吃惊,细细打量眼前这青衣少年,他这么没来由地一问,却让楚回有些猝不及防,不知如何作答。 青衣少年看着楚回只是望着自己却不回答,又说道:“我知道你一定是柳州术士,今日我在街上施展的秘术了。” 楚回无奈苦笑,自己如此小心,甚至只用单手就结出了隐秘之术暗言?冥剑的术印,竟然被人看穿,自己施术的时候,那少年肯定就站在慌乱的人群中看着自己。 楚回退后一步,说道:“可我不认得你。” “我叫山青。”少年昂首报出自己的名讳,夜风吹起他隐于帽中的一缕银发,那缕银发象征着自己落辰术士最宝贵的纯正血统,也象征着他最引以为傲的山氏血脉。 “你是山无量的后人?”楚回问道。 “无量天尊正是家祖。”山青有些激动地说道。 楚回看着他,一时无语,没想到当年九裘皇帝那么赶尽杀绝,之后真武帝又密下绝杀令,令精锐银甲编成千机营,常年驻于柳州,追杀那些幸存的柳州后人,饶是如此,无量城中最为尊贵的山氏一族,无量城的主人,竟然还能留下的血脉,真不知道这少年十几年来是怎么躲过千机营的围追堵截,逃到这里来。 “你这样随便地报出自己的名讳,不怕要了自己的命吗?” “父亲告诉我,遇到柳州后人,便告诉他们自己的名字,就会得到帮助。”山青说道。 楚回看着他,许久之后,只是重复了一句:“可我并不认识你。” 山青的脸上闪过一丝错愕,一丝茫然,旋即变成了一种彻底的绝望。 楚回淡淡地说了句:“你走罢。”就转身推开门,走进客栈,山青没有再跟过来,只是再合上门的一瞬,楚回又忍不住向他望去,那个月色下落寞孤寂的少年。在不停地自我灌输柳州术士的角色认知后,楚回对于柳州术士遭遇的覆灭之灾,虽谈不上感同身受,但在心底却对自己和这个族类的命运产生了未曾察觉的一丝悲悯。 昔日少年山河梦,奈何国破无家还。 第六章 凶案 第二日一早,暝思之中的楚回被店小二敲门叫醒,说是楼下有人找他,楚回起身将还在酣睡的红狰抱起,走到楼下,却发现楼下厅堂中等他的人一身官服,正是昨日那个醉醺醺的捕头,他身旁站着的还有那个叫做回颜穆勒的夷族大汉,以及他那位被黑色大氅罩住的随从。 除去一身的酒气,那捕头倒也是仪表堂堂,面容硬朗,虽满面不加打理的胡茬,却也难掩其一身正气,只见他向楚回作了个揖,说道:“楚公子,在下是荆齿城的捕头邢傲。” 楚回也向他回了个礼,问道:“不知邢捕头找楚某何事?” “昨日街市之上,唯有楚公子和回颜兄正面目睹并亲历了凶案,邢某只是例行公事,想请二位到城务司问个话,邢某也好交差。”邢傲说得十分客气。 楚回望了望夷族汉子,问道:“回颜兄意下如何?” 回颜穆勒冷哼了一声:“去便去。” 邢傲和两个捕快带路,回颜穆勒和他的仆从跟在后面,楚回走在最后,将戈在他怀里醒了过来,张嘴打了个哈欠,突然鼻子用力嗅了嗅,仿佛闻见了什么危险的气味,背后的毛发根根倒竖,如临大敌一般冲着楚回前面走的几个人嘶吼起来,奈何身躯变小以后,喉咙管也细了,发不出多大声音。 楚回皱了皱眉头,把将戈的小脑袋按了下去。回颜穆勒的随从回头望了他一眼,楚回这才第一次看到他一直被黑袍罩住的脸上那一对青绿色的眸子。 邢傲和两个捕快在一个草棚旁停了下来,草棚外还有一个捕快守着,此时众人还离那个草棚十来步远,楚回已经闻到了浓浓的腐臭味,嗅觉灵敏的将戈更是在他怀里不断地挣扎撕咬,躁动不安。 楚回乘前面的人都不在注意自己这里,右手迅速结出一个术印,将宁神术施在了怀中的将戈身上,红狰又挣扎了几下,便沉沉睡去了,楚回松了一口气,如此重的血腥之气,再让将戈兴奋兴奋下去,豹尾丸的效力就会消失,它非得在此现了原形不可。 “不是要我们去城务司回话吗,把我们带到这儿干什么?”回颜穆勒沉声问道。 邢傲笑了笑说:“抱歉了各位,在去城务司前,有一件事非得向二位请教一下。” 他转过身去问守在草棚外的那个捕快:“仵作来了吗?” 捕快小声答道:“来了两个,都给吓走了,我们这小地方,仵作都是城里两个大夫兼着差的,哪见过这场面。” 邢傲皱了皱眉,又问道:“还有别的捕快吗?” “还有一个,是上黄村的牛贵,杀牛为业,平日里也给畜生看病,已经着人去唤了。” “兽医?!” 那捕快环顾四周,将邢傲拉到一边,小声耳语道:“捕头无需太认真,当务之急是赶快找人给里面那两具尸体验了,把报告交往城务司,宵朝生的老婆今日已经到城务司哭闹了好几回了,非得要回她丈夫的尸首,再拖下去,怕是守备大人要责怪于捕头啊。” 邢傲沉思片刻后再问:“牛贵什么时候来?” “上黄村在城外五里,怕还要等些时候。” “不等了。”邢傲掀起草棚的门帘,向回颜穆勒和楚回一行人说道:“几位里面请。” 进了草棚,血腥之味更重,跟随着邢傲的两个捕快已经忍不住干呕了起来,邢傲指着草棚当中的两张竹床,床上正是散发出腐臭的两具尸体。 其中一具的颈部露出一个血肉模糊的大窟窿,是那个当街被宵朝生咬死的人。 而另外一具,便是死在回颜穆勒和楚回手下的宵朝生,楚回忘了过去,却被一幕惨象激得撇开了头,移开了目光,连如同罗汉金刚一般的回颜穆勒也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 这是怎么样的一幅修罗之相啊,昨日那宵朝生虽然双目赤红,满口流涎,如地狱饿鬼一般,但绝不是如今躺在竹床上的尸体那副模样,只见他的头颅自眉毛之上都被整齐地削了下来,经络血管脑浆散落得到处都是,血红色的瞳孔直勾勾地望着,如恶魔一般凝视着周遭众人。 邢傲捂着鼻子问道:“这可是昨日被你立毙于十方街上的宵朝生。” 回颜穆勒昂首答道:“我不知道他姓甚名谁,不过的确是我杀了这疯子,但我只是扭断了他的脖子,折断了他的腰,并没砍掉他半个脑袋。” “那他怎么会变成这样?” 回颜穆勒冷哼一声说道:“我怎么会知道,你们昨日将他拖走的时候脑袋还完好,过了一夜半个脑袋没了,你不问你这些手下如何看守的,倒要来问我们。” 邢傲又皱起了眉,无言以对,他自一开始就将这两个奇怪的外乡人当作此案的第一嫌凶,本意是想让他们在尸体面前露出些破绽,此时回颜穆勒这样反问他,他却也不知道如何回答他。 此时只听见草棚外的捕快喊了一声“仵作来啦。” 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背着个木箱骂骂咧咧地就闯了进来 “他娘的,一头牛才解了一半,就非得拖着老子来,什么比天王老子还急的事情,城里的几个仵作都死光吗?!” 此人正是上黄村的牛贵,他贸贸然地冲了进来,也不管草棚内形形色色的众人,径直走向宵朝生的尸体,随便看了几眼,嘴里自言道: “原来是个被开了瓢的倒霉家伙,脑浆都要流尽了,切口自眉上半寸斜下向右,是个左撇子,刀口平整,像是……”牛贵说着便要用手去触碰尸体的脑壳。 一旁一直一言不发的楚回却突然冲了过去,一把抓住牛贵探出的手,神色十分紧张。 牛贵被他吓了一大跳,随即大吼道:“你是什么人!想找死啊!” 一旁的众人也被楚回突然之举惊到,邢傲更是满面狐疑地看着他,这人如此紧张,难道是要阻止牛贵在尸体上发现什么线索吗? 楚回将牛贵挡在身后,从怀中掏出一根极细的银针,小心翼翼地刺入宵朝生敞开的脑壳中。 银针再探出来时,上面竟串着一条肥壮的白色大虫,只见那条大虫无首无尾,通体雪白,褶皱成一圈一圈的皮肤下隐隐还能看到纤细的血管,大虫在银针上不停地蠕动挣扎着,不一会儿就没了生息,随后血肉和皮肤纷纷脱落,掉在了地上化成一滩脓水。 “这……这是什么?”捕快们惊恐地问道。 “蛊虫。”楚回将银针仔细擦拭了下收回怀里。 楚回在心里叹了口气,又是这种怪诞至极的东西,这个实验宇宙真是随时随地都能让自己束手无策,难保自己离完成任务还有十万八千里的时候就莫名其妙挂了,维序者虽然拥有无限的寿命,但如果是在其他文明参与者面前死于非命的话,他的任务也就提前结束了。 邢傲的脸色变了,这堰州乡野之地的捕快们可能活了这么久也从没听说过什么蛊虫,而多年前在鄢都供过职的邢傲却曾在兵营里的那些老鬼口中听过雷州巫蛊族的蛊术,那些骇人听闻的传说,就是现在想起来,都会让人汗毛直立。 “这蛊虫怎么会在这尸体的脑子里。” 楚回盯着床上的尸体,只是摇了摇头:“邢捕头,这蛊虫可能不同于雷州的普通蛊虫,而是其中最诡秘血腥的一种,是以生人的血肉甚至可能是大脑饲养的。” 方才被楚回推开手的牛贵突然大骂了一句:“什么鬼东西!不干不净!”说罢,拎起箱子大步走了出去。 邢傲看着牛贵离开,也没去阻拦,到这份上,一份随随便便的验尸报告是不能拿来糊弄守备官了。 他又看向楚回和回颜穆勒,这两个外乡人刚到荆齿城就遇到了只能在千里之遥的雷州寻迹的巫蛊术,先是回颜穆勒在闹市之上杀了饲蛊的宵朝生,而楚回现在看起来却又对这隐秘而诡异的巫术了解甚多,这两个人身上的疑点太多,且都直指这场凶案。 此时,夷族大汉回颜穆勒默不作声,他身后的随从却凑到他的耳边说了两句什么,听完之后他起身要走,却被邢傲拦下。 “回颜兄请留步。” 回颜穆勒喝到:“邢捕头还要作甚,现在情况明了,我帮你杀了一个以身饲蛊的怪物,救了满街的人,你现在还要与我纠缠什么。” 邢傲只是退后一步挡在门前,正色道: “二位有所不知,这宵朝生本是这荆齿城的更夫,土生土长,绝不会什么巫蛊之术,而且宵朝生近日刚得子嗣,更不会以自身血肉之躯饲养蛊虫,昨日情势危急,回颜兄将他击毙,固然是除害之举,但此案疑点重重,又牵涉到了我们这偏远州府内无人了解的巫蛊之术,还要烦请两位一定要和邢某到城务司一趟,否则邢某当真无法对守备交代。” 回颜穆勒冷哼一声,却是停下了脚步,算是答应了邢傲。 而楚回则一直看着尸体发呆,这蛊虫是以宵朝生的血肉和大脑为食断然不会错了,但他体内的的蛊虫应该不止这一条,其他的蛊虫都去哪儿了呢?难道真的被人开颅取走了吗? 有关蛊术的情报是和其他资料跟随知识库一次性填塞进他的脑中的,他检索半天也没找到这种奇怪的蛊虫。 城务司位于荆齿城正中,荆齿城虽小,但却有堰州一带最大的内河港,昊朝与宁州通商的商船时常在此停靠补给,南陆商人也经常往来于此间,将南陆的土货带上船再去宁州换来牦牛皮和香料。 为维护昊朝那些富商巨贾的利益,荆齿城城务司掌事的守备官都来自鄢都,说是协管城务,实际上是昊朝派来监管通商和防务的,然而自圣皇帝从堰州退师还朝,荆齿城和堰州大部分州府诸城一样终年太平无事,城务司渐渐成了摆设,守备官们要么成日无事闲逛于酒楼妓馆,要么兼而干起了倒货经商的营生。 而昨日一案却让这些守备官们紧张了起来,往日鸡毛蒜皮的小案子交给捕快解决就行了,出了人命的案子可是要记录卷宗并直接上报鄢都的,弄不好可是要丢官帽的。 邢傲走在众人前面,脸色十分难看,自昨日起守备张大人就一直催促自己,还下了七日之限要求立破此案。 然而这凶案却自始便扑朔迷离,先是光天化日之下宵朝生发疯咬死路人后被宁州夷人立毙当场,随后尸体又被无端损坏,现在又牵扯到了什么雷州的蛊术。 乱如麻,除了身后两个外乡人,当真是毫无线索,且不管了,先将他俩带到张大人面前,省得他觉得自己毫无作为。 第七章 惊张 一行人走到城务司门口,刚要进去,却只见不远处一个人慌慌张张地向他们过来,来人是个小姑娘,一袭红衣,却正是醉怀居的丫鬟被看。 被看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满脸都是惊惧的神色,她跑到邢傲面前拽着他的袖子,急道:“邢捕头,你……你快去……” 说到一半便喘不过气来,此时被看又看到了邢傲身后的楚回,立刻松开手向他跑过去:“楚哥哥,楚哥哥,你快去看看秋姑奶奶,她好像疯了一样,要咬人哪!把其他姑姑们都吓跑了。” 楚回心中一凛,又是咬人!这次竟然是秋老板! 醉怀居的秋老板算得上他在这荆齿城中唯一一位故人,六年前他流落于此,这位青楼的老鸨对自己也十分照顾,在凤姑娘口中,这秋老板更是一个心肠和耳根子都极软的人,无奈浮沉于俗世,才会有一脸泼辣蛮横的伪装。 邢傲刚要开口询问,却只见楚回牵起被看突然跑开了,速度之快,以至在擦身而过的瞬间邢傲分明感觉到脸上被劲风划过,面颊之上竟有些隐隐作痛。 心急之下,楚回暗暗催动了秘术御风决,虽然动只用了一丝真力,甚至都未曾用手结出术印,全靠冥思之力发动,但仍让他如腾云驾鹤一般跑得飞快。 回颜穆勒在楚回跑开之后立刻跟了过去,他高如罗汉金刚的身躯,一步跨出去抵得常人三四步,就是如此,却也是被楚回甩得老远,一会儿就不见了楚回的身影。 邢傲脚程也不慢,紧跟在回颜穆勒之后,一边跑着一边往肚子里咽着苦水,这事情真的开始往他最不期望看到的方向发展了。 被看一直被楚回牵着,楚回跑得脚下生风,她仅是一只手被楚回轻轻地牵着,竟好似自己也身轻如燕仿佛感觉不到重力一般。 她就这么呆呆地跟着这个她觉得面容干净好看的外乡人跑着,不时劲风裹挟着地上吹起的沙尘略过脸颊,有些微微的生疼。 这些她都好像感觉不到,都忘了,她甚至忘了不久前眼睁睁地看着红着眼的秋老板张着嘴流着口水到处找人咬,忘了当时自己是多么地恐惧,她只是有些痴痴地跟着这个第一次牵起她的手的人跑着,不知道终点去哪儿,只是一味地跟随着。 不消多时,二人就到了醉怀居门口,被看这才回过神来,慌张地推开门,楚回也跟了进去,前院里静悄悄地,听不到人声,也闻不见犬吠。 再打开一扇门,屋内一片狼藉,桌子椅子都横竖倒着,楼上楼下不见了莺歌燕舞,空空荡荡的。 堂屋之中却有两人,其中一人坐在一把太师椅上,双目微合眉头紧锁,正是这醉怀居的老鸨秋老板,而他身后站着的人一袭青衫,双手正结出术印,青绿色的光芒由指尖升腾而出,环绕在秋老板的脑后,那人正是昨晚等在出云客栈门外的少年山青。 楚回立刻冲上前去拉开山青的手,轻声喝到:“你不要命了吗,在这里施展秘术。” 山青甩开了楚回的手,倔强地回道:“不要你管,我在救她的命。” 楚回再望向秋老板,此时她呼吸平稳,神色安然,如睡着了一般,再拨开她的眼睛,血红之色也已从瞳孔中散去。 被看这时突然指着山青叫道:“就是你,就是你想要赖昨晚的酒钱,秋姑奶奶就是和你吵了起来之后才变疯了一样的。” 楚回再看向山青,忍不住嘲弄起这个自恃清高的年轻人:“想不到山公子昨晚与楚某所谈不欢,倒还有此雅兴。” 山青把脸撇向一边:“如何,世道不公,人心不古,我心中不快,不能喝酒吗?” 楚回觉得好笑,这个年轻的柳州术士,无量城的后人,流亡于乱世,竟还分辨不清酒楼和妓馆,他将山青拉到一边轻声问道:“山氏一族只专精星君杀伐之术,你怎么会这宁言宗的清心之术的?” 山青没想到楚回竟然看出了自己秘术,讷讷地答道:“我十岁丧父,山氏的绝技秘术到我这儿便失传了,这宁言宗的术法是从我祖母那儿习得的。” “你的祖母是符氏?”楚回追问。 山青点了点头。 无量城符氏一族与其他几个大姓氏族不同,不追求力量强大有逆天破土之威的秘术,修习的是落辰术法中隐没的奇法异术。 有的被戏称为奇技淫巧,如酒仙符世勋的“千杯不尽”,而更多的是追本溯源的养疗之术,其中以宁言宗为最,世代多出奇医,号称能生死人,肉白骨,风头最盛时与远在秦州的参天药坊的药师齐名。 难道要解这巫蛊之灾还真的要借助这落魄少年的一臂之力? 楚回思量之际,回颜穆勒和邢傲也赶来了,山青看到一身官服的邢傲,紧张地站在楚回身后,小声说道:“你真的想我死吗?带官差来抓我?” 楚回默不作声,这个少年真是既天真又蠢笨,报官将他抓了,难道不会暴露自己也是术士的身份吗? 邢傲大喘了一口气,指着楚回问道:“你……你怎么会跑得那么快。” 楚回不知如何回他,回颜穆勒却先开口了:“久闻青州奇甲门有神行千里之术,今日得见,果名不虚传。” 楚回不承想到这夷族汉子竟会为自己解围,微微颔首向他示谢。 邢傲也不多问,环顾四周后发现秋老板被被看扶着坐在椅子上,似乎已经无碍,又看见楚回身后有多了个从不曾见过的青衫少年,便指着他问道:“你是谁?怎么会在这里?” 没等山青开口,楚回抢着答道:“邢捕头来的正好,这位少侠乃是秦州大药师言参天的亲传弟子谢青山,秦州大药坊多出神医,此间既有谢少侠在,这巫蛊悬案定当能破。” 邢傲心里想着一向自恃孤傲绝尘的言参天教出个徒弟倒是风流,竟会出现在这青楼里,嘴里却说道:“原来是神医弟子,失敬,此番还要多多仰仗谢少侠。” 山青这回倒是聪明了起来,向邢傲回了个礼,道:“邢捕头言重了,行医济世乃我辈天责,师尊也对此多有教诲。” 邢傲近前一步,看着昏睡之中的秋老板,问道:“敢问谢少侠,秋老板这蛊毒是否解了。” 山青摇了摇头:“我只是暂时压制住了蛊虫,让它们和这位夫人处于昏迷状态。” “这蛊虫真这么厉害?连谢少侠都没有办法根除?” 山青没有说话,回颜穆勒却开口替他答道:“你难道没听说过吗,巫蛊族下的蛊只有巫蛊族能解。” 山青点了点头,道:“除了将这位夫人的性命一起结果掉,我真的没办法根除她身体内的蛊虫。” 楚回皱起了眉头,问山青:“昨日城中也有一人中了这种蛊术,症状应该与秋老板相若,都是癫狂嗜血,双目赤红,今日我在那人的尸首之中发现一只白色蛊虫,谢少侠可知这蛊虫是何品种?” 山青又看向秋老板,眼眸中满是同情之色,自幼和祖母修习治病救人的秘术让他的心性也变得悲悯,他缓缓答道: “此蛊名曰惊张,幼虫存于活水之中,必须进入人体血脉,以人脑为食,才能发育为成虫,在其食脑的过程中,宿主神智渐无,最终只会留下嗜血的兽性。” 在场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蛊虫食脑,还能致人发狂,这种残忍血腥的蛊术真是闻所未闻,巫蛊族为何要远赴千里到这里来给这两个看似毫无干系的人下惊张之蛊呢? 楚回在进入683号实验宇宙之前进行过3个月的信息植入,但也只是能对这怪诞世界的物产人文做到大致清楚,虽然知道巫蛊族的存在,但对于他们炼化的万千蛊物却不甚了解。 楚回又问道:“你说这惊张蛊虫只存于活水之中,他们二人是否会因为饮水而染上蛊虫呢?” “不可能!”邢傲断然否定了楚回的假设“这荆齿城一百三十二户人连同你们这些外来的商人游侠,都是喝的这城中一十四口古井中的井水,怎么单单他们二人会染上蛊虫。” 山青又摇了摇头: “惊张蛊虫随水进入人体,但却不是所有幼虫都能发育成成虫的,说来讽刺,只有少数人才能成为惊张的宿主,至于是什么样的人,没人知道,可能施蛊之人自己也不知道。而且……” 山青眉头紧锁,愁色更深,停顿了好一会儿才接着说道: “而且,惊张蛊潜伏在宿主体内的时间也不固定,有可能数日之内就会发作,也有可能会蛰伏数月,甚至更久……” 屋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山青的话意思已经很明白,不光是在场的所有人,这荆齿城内只要是饮过水的人,都有可能已身重蛊毒。 更为可怕的是,所有人都没办法知道这蛊虫会什么时候发育为成虫开始啃食自己的脑子,没办法知道自己会否在一觉醒来后变成一个嗜血的怪兽,小小的荆齿城随时都可能变成一个人兽不分的修罗场。 良久的沉默后,夷族大汉回颜穆勒先开了腔:“你这捕头为何还楞在这儿,此时最要紧的不该是遍寻全城,抓捕那在井水中下蛊的巫蛊族人。” “对,你说的对。”邢傲从恐惧之中回过神来,巫蛊族的毒既然只有巫蛊族能解,抓住下蛊的人,逼他交出解蛊之法不就行了,一念及此,立刻向众人做了个团团揖,道:“邢某这就封住水井,通捕全城,誓将那下毒的人抓到,但此案复杂凶险,力有未逮,还望三位能人助邢某一臂之力。” 楚回回了个礼,说:“邢捕头言重,事关数千条人命,定当尽力。” 邢傲走后,回颜穆勒对楚回说:“有什么用得着的地方,就来找我,我和你住一家客栈。”说罢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楚回望着那高大的背影,不觉笑了笑,这个夷族汉子虽言语不多,但直爽豪迈,先是昨日在街市之上出手相救,方才又在邢傲面前开口为自己解围,与自己算是有萍水之缘。 山青看看楚回,撇了撇嘴,说道:“你倒还笑的出来。” 楚回不理他,转过身弯下腰摸了摸一直愣愣地站在秋老板身边的被看的脑袋,方才让她听到了如此可怖的巫蛊之术,不论她听懂了几句,这些对于年幼天真的她来说都太过残忍,楚回心有不忍,满脸的疼惜,对她说道: “被看姑娘,我们扶秋老板回房歇息。” 等到楚回走出房间,合上了房门,看见山青正坐在堂屋内的一张八仙桌上,他已摘下了帽子,如银丝般的长发上仅系着一根青绳,不知从哪随意捡来的一把姑娘丢下的蒲扇,也就这么随意地扇着,撩动缕缕银丝飞扬,清风明月般的优雅,灿如星汉般的风华。 那满头的银发,是山青仅有的那一点骄傲,象征着他山氏一族曾经统领柳州的辉煌,也象征着落辰术士最强大的杀伐之术星君天临,然而自山无量悟道登仙之后,掌握此术精要的人越来越少,直到九裘大军兵临城下,星君天临之术也未能救柳州于水火,到了山青这一代,算是彻底失传了。 此时无量城唯一的后人就那么静静地坐在这灯红酒绿的青楼之中,好像一个流落在俗世中的亡国储君,虽然落魄,但血液中流淌的君王之气仍隐约可现,恍惚之间,楚回甚至有了臣服行礼的冲动。 但也仅仅是那么一瞬间的冲动,楚回定了定神,问道:“秋老板身上的蛊毒,你能克制多久。” 山青淡淡道:“多则七日,少则三日。” “既如此,楚某有几件事情要向谢神医请教。” 山青回过头望着楚回,这个柳州人,明明与自己同属一宗,昨夜却对自己的求助断然回绝,虽然自己有救人之心,但对于楚回,他心中仍是多少有些怨恨,他反问楚回:“我凭什么要告诉你?” 楚回问他:“昨日你是否说柳州后人听到你的名字,就会来帮助你?” 山青傲然道:“没错,这是家父所言。” 楚回双手相合,结出一个术印,一束紫光从他手间悠然而出直指山青的手腕,紫光环绕二人的手腕,这是柳州人起誓之术,紫光象征着不可违背的誓言,今日起誓,他日如若违背,必遭五雷轰顶之灾。 在实验宇宙中一个维序者的死亡并不可怕,对于实验宇宙的影响也非常有限,但对于楚回来说,没有经历到文明终结就是一次失败的维序任务,这对于他的职业考核影响很大,非万不得已,维序者不会做出威胁自己生命的决定,然而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在这个时候这么冲动。 看来,这次有点陷得太深了…… “我,柳州人楚回,今日向你山青起誓,你今日帮我一事,他日你若求助于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年轻人,如今这世上,再不会讲究姓甚名谁,只讲究条件……” 第八章 夜捕 夜已深,十方街上没有了灯火,也没有了人影,只有粮铺外的水槽边上的一只野猫在凄凄地叫着。 月色之下,一人不紧不慢地走着,一只火红色的小猫绕着他欢快地蹦跳着,那人一身素衣长袍,神色萧索,正是楚回。 而跟着他的红狰将戈此时看似心情不错,极具灵性的它已经感到身体内豹尾丸的药力正渐渐消去,再过几日,它就能恢复往日威风的模样,到那时,它的身躯一震就能惊得鸟兽齐飞,它只要沉声一吼,就能把刚才还想和自己亲近的那只野猫吓晕过去。 楚回正在往城门口走去,但他未曾带着自己的包袱行礼,又不像是要出行,子时将近,这荆齿城内似乎只有他一个人还醒着,可那些安然躺在床上的人们有几个知道这座城池正笼罩在巨大的危险之下呢? 楚回苦笑一声,自己不过是个浪迹苍梧的无家之人,是否管的有些太多了。 将戈突然跳到了楚回前面,对着前方龇牙咧嘴起来,背上毛发直立,还发出含糊的嘶吼声。楚回望向前去,只见大路中央一人昂首站着。看来今夜,并不是只有自己一人不打算入眠。 只见那人一身官服,腰间佩刀,正是这荆齿城的捕头邢傲。 邢傲看到了楚回,微微一笑,道:“青天朗朗,月色皎好,楚公子不会是有这么好的雅兴不睡觉出来赏月的?” 楚回也笑道:“邢捕头不也正有此雅兴?” 邢傲摇了摇头:“邢某是个粗人,也是个俗人,怎么会有雅兴这种东西,况且今日带一众兄弟在城内搜捕了一天,身心俱乏,更不可能有兴致看什么月亮了。” “邢捕头可曾抓住那巫蛊族的人?” “没有。”邢傲慢慢向楚回走了过来“一无所获,不过邢某却突然想起一件事来?” “什么事?” 邢傲在楚回身前一丈开外停了下来,这是他最有把握一招制敌的距离“邢某虽孤陋寡闻,但却听说过,一群样貌装束怪异的异族人,就算进了荆齿城,城门口的守兵,和巡防的捕快不可能不曾见过,除非……” 楚回面不改色,仍笑着问道:“除非什么?” “除非这下蛊之人根本不是巫蛊族的人!” “邢捕头可是怀疑在下?” 邢傲将手背向身后,袖中隐匿的寒光微微露出:“我最开始怀疑的是两个人。” 楚回已经看出了邢傲的杀气,但他仍不动声色地说道: “一个是将蛊毒发作的宵朝生立毙当场的回颜兄,一个就是在下了,而今夜在下又不巧地出现在这城门口,像是行迹败露要逃跑一样,所以邢捕头就要将目标锁定在在下身上了。” “你既然知道了,就快随我回去问话。” 话音刚落,邢傲右手如急电般挥出,袍袖中的寒刃卷携着劲风,直扑楚回面门而去,与此同时,邢傲的长刀出鞘,龙吟阵阵,身形如蛟龙出水一般,跟随着袖中射出的利刃一同扑向楚回,这是他的必杀一击。当年在鄢都讲武堂,他就是赖以此招,在千机营的武试中夺魁。 邢傲袍袖中射出的是寒铁匕首,和他手中的长刀一样都印有龙耀纹,象征它们不是无主的兵刃,每一次出手都带着家族的荣耀。 匕首名曰盲追,长刀名曰文龙破岳,都是齐州名匠武广城的得意之作,虽然隐匿了锋芒多年,但此时施展开来,仍是有开山断岳之威。前招寒铁之光直指楚回眉心,后招刀势大开大合,将楚回周身大穴全都罩住,真让人避无可避。 楚回却躲也不躲,动也不动,眼看着前招的寒铁匕首离面门只有毫寸的距离,楚回依旧面色不改地站在那里。 邢傲在那一瞬间开始担心起来,自己出招之前料定楚回绝非一般人,为了制敌,出手便将盲追对准了楚回的面门,这是收不回的杀招,可眼前的楚回像是吓傻了一样站在那里等死,难道自己真要错手杀了他? 事实上,邢傲真的是多虑了,盲追瞬间就毫无阻碍般地穿过了楚回,死死钉在了他身后的石柱上,邢傲的刀势也在那一瞬间滞住了,刀锋此时离楚回的颈间也只剩不过一指的距离,但他的刀已经斩不下去了。 文龙破岳余势未消,阵阵龙吟之下,将地上的沙尘都卷了起来,却没能震动楚回的一根发丝。 邢傲知道,盲追是不可能射偏的,此时在他刀锋之下的,不过是个残像罢了,他颓然道:“诡身术,你果真是柳州人。” 楚回的声音在他的身后响起“邢捕头何必苦苦相逼。”声音虽然平淡如止水,但楚回的紧握的手心却在渗着冷汗,刚才若是哪怕迟疑分毫未曾施术,自己作为683号实验宇宙维序者的任务恐怕就要提前终结了。 与此同时,邢傲感到自己脑后正有一束紫光腾起,他知道这是柳州术士的杀招,自己随时都可能被各种不知名的秘术一招毙命,但他仍傲然问道:“没想到你们柳州人会以这么恶毒的手段复仇,要坑害这一城无辜的百姓。” “当年昊朝大军屠戮柳州,柳州人都是该死的吗?”楚回淡淡地问。 “你这算是承认了?” “欲加之罪,我认或者不认又能怎样呢,不过邢捕头,我如果真的要以这惊张蛊复仇,为何不将它带到鄢都皇城中去,非得在这里暴露自己的行迹呢?” 邢傲不答,他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楚回又接着问道:“邢捕头单以我柳州人的身份和我要复灭族之仇的动机,不凭任何证据便要将这罪名安到我的头上,是不是有些草率。” 邢傲依旧不答,楚回也不再问,两人就这么沉默着,寂静的夜里,如若没有将戈在一旁对着邢傲嗷嗷地吼着,怕是只能听见两人的呼吸声了。 一刻,两刻,三刻……当脚下那只小红猫都懒得朝自己吼的时候,邢傲忍不住了,与其在这里等死,倒不如拼了,大不了一死,也好还了这一身的债! 想到这里,邢傲顿时转身,长刀随之挥出,划出腾龙一般的弧线,向身后的楚回斩去,然而这一刀却扑了个空,长刀斩入了楚回的身体,却像斩入了虚空一般,什么都没碰到,只留下几点紫光在刀身上氤氲流转,却是刚刚邢傲以为会夺去自己性命的某种秘术。 又是诡身术,能短时间造出这么多逼真的残像,邢傲知道自己遇到的柳州人太不一般了,他看着文龙破岳上映着自己惊讶的脸,颓然地跪了下来。 “你杀了我!你杀了我!我与你有灭族之血仇!你杀了我!”邢傲突然仰天嘶声长叫道。 …… 第九章 武试 这是今年的第十一封家书了,邢傲略略看了几眼,寥寥百余字,无非是些敦促教诲的话,父亲自从到鄢都任职魏曹后变得越来越啰嗦了,自己所在的军营不过离鄢都二百余里,何必要费那么多时间和笔墨说这么多有的没的。 他仔细地将信纸折好放进胸口的内袋里,从蓬茏草间坐起了身子,是时候回去了,卫严部的甲子营虽然军纪没有千机、百陆那么严,但此时天色也晚,再不回营怕是要被贾志广训斥一番,虽然明天可能就不在这甲子营呆了,不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其实,甲子营的校尉贾志广今日却决然不会训斥邢傲的,他此时正在军营十里外雁子城的天宝楼里和其他几个军营的长官们喝得正欢,席间大谈自己是如何培养出了邢傲这个自银甲兵设立以来入围武试的最年轻的一人,高兴畅快得很,此时正是最春风得意的是时候。 多年前他曾在鄢都的集市上遇到过一个落魄的占星师,说他在四十岁时有贵人相助,今年他正好四十,这个贵人必定就是在军中风头最盛的邢傲了。 邢家三代从军,邢傲的祖父邢礼昭更曾身披银甲随先帝征伐过九州,卸甲后受封恭阳候,赐鄢都内城府宅,仆眷三百,良田百亩,邢傲的父亲邢仕君自幼多病,在军中多任文职,而邢傲却自幼聪颖,十三岁拜师刀客常万里,随其周游各州,又在齐州结识名匠武广城,受赠名刃盲追和文龙破岳。 十七岁邢傲回恭阳候府,众人皆赞其英武,袭承了祖父的神威,其实邢傲在懂事起便没和寡言的恭阳候多说过几句话。 十八岁那年邢仕君安排邢傲入军,真武三年,真武帝派兵肃清朔州虎豹骑余部,从柳州调回千机营两支小队为先锋,百陆营为主力,邢傲所在的甲子营虽也随军出征,但只负责后勤和部队给养。 朔州仅存的两千虎豹骑一直是东方信常的心腹之患,此番派出卫严部主力,本想一举将其歼灭,不料这两千虎豹骑当时的统帅季康确是个奇才,他率领虎豹骑在一场大雾的掩护下,成功的在千机营的眼皮下消失,翻过天险祁山,攻入敌后,夜袭甲子营。 季康此举正是要敲断昊军最软的一根肋骨,切断大军后方的补给,甲子营在卫严部战力最弱,自然抵不过这支怀着覆国之恨在朔州密林里蛰伏多年的虎狼之师,夜色之下,甲子营的营帐中哀嚎声不绝于耳。 季康在夜色中看着这一切冷笑,虽然复国一时无望,但能让这些人感受到哪怕一点当年族人在九裘的刀俎下感受到的那种痛那种耻辱,都会让自己好过一些,他笑得越来越大声,越来越狂妄,笑得周身的防备都松懈了,没有感到一丝冰冷的杀意正向自己逼近。 季康终究是高手,恣意狂笑的他在最后一刻还是感到了杀意来袭,但他已经不能完全避开,千钧一发之际他在胯下的云豹身上腾挪了一下身子,一把寒光泠泠的匕首就已经死死钉在了他的右肩上,这一闪身避开了胸口的要害。 季康刚要松一口气,一个黑色的身影却已经扑到了他面前,他高高地跃起,手中的长刀在月色下划过一个简单却完美的弧线,季康在看到长刀撕破夜空的那刻就知道这一刀他躲不了了,刀光笼罩着他所有命门,再怎么闪躲都是枉然了。 这一招本是必杀,季康胯下的云豹却突然奋起一跃,文龙破岳在季康的左肩上砍下,一只钉着一把匕首的胳膊掉在了地上,季康却脱身而逃了,云豹带着他如夜风般遁入了密林之中。 邢傲手持长刀在后狂追,无奈脚力再好也比不过季康的云豹,季康回头望向身后那个持刀的年轻人,他双目赤红,这一望便把他的面容死死地钉在了心里,也钉在他往后的复仇之路里。主将败逃,军心大乱,此时百陆营接报之后也赶来救援,虎豹骑一时溃散,又遁入了群山之中。 而这一役对于邢傲却意义重大,凭一己之力,击退敌将,力挽狂澜,少年英雄,一战成名。 鄢都二百里外,龙喉关接天而起,胤州地处三黄盆地,四周群山环绕,唯独在龙喉关有一处缺口,诸侯纷争之时,陈公仅凭着这一处天险和四万兵马,常年盘踞胤州之地,诸侯多次来犯,都被挡在了这龙喉关外。 九裘皇帝班师回朝后,多次修建巩固龙喉关,到真武帝时,龙喉关已经成为了一座可以容纳十万驻军的要塞,关内没有百姓平民,九千银甲和五万卫严部的皇帝亲兵屯田而驻,选拔武士和银甲兵的讲武堂便设于关内。 十三轮绞肉般的武试比完,邢傲全胜晋级。 但他赢得并不轻松,真武帝尚武轻文,军中不乏高手,邢傲对决多轮之后,感觉到自己一侧的肋骨似乎已经断了两根,气力也有些提不上来,握紧刀柄的手开始时而地颤抖。 在台下观武的几个身披银甲的将领都指着邢傲不停称赞,唯独当中一个一身黑色劲装男子始终一言不发,斜靠在椅背上,好像从头到尾都在打着瞌睡。 那人便是夏长阶,真武帝的九千银甲之师中唯一一个不披银甲也被编入这支战无不胜的队伍中的人,同时还是银甲兵团中最精锐的部队千机营的统帅。 夏长阶之勇,在真武初年便响彻南陆。多少人听到夏长阶三个字都会不自觉地打起寒颤,然而他的战功却鲜被记录在案,因为千机营虽然是从举国之兵中挑选出的精锐,任务却是暗杀,所谓暗杀就是出师无名,真武帝对柳州下的绝杀令便是他们的任务之一。 很多人奇怪为何夏长阶就是不肯披甲,即便是象征着极高地位的刻着流云纹的将帅银甲,他也不肯接受,千机营常年追杀柳州后人,没有银甲就无法抵挡柳州人的秘术,然而这么多年来死在夏长阶那把六尺长的名剑落枫之下的柳州后人却从未能伤过他分毫。 第十五轮结束,邢傲浑身浴血,这种残酷的比试从不讲究点到为止,用贾志广的话来说,跟战场比起来,讲武堂的武试好在死了有人收尸。 今天虽然没有死人,半死倒也有几个,十五轮过去,邢傲魁首之位已定,现在只待几位银甲兵的统帅们举牌定夺了,无论进了银甲兵团的哪个营都是光耀门楣的大事,特别是对于邢傲的父亲,在自己这一辈没有袭承的恭阳侯的银甲,终于到了自己儿子这一辈,又将这份荣耀继承了起来。 这下父亲和祖父都该满意了,邢傲疲惫地笑了笑。 而此时,一直在下面打着瞌睡的夏长阶却突然提起身后的长剑,用剑鞘敲了敲身旁一位统帅举起的邢傲的名牌,那位统帅便立刻将名牌收了起来,军中除了卫严部的大将军武安忠,没有人不忌惮夏长阶的。 其余几个营的统帅也纷纷将举起的名牌收了回来,夏长阶头也不回,又用剑鞘敲了敲身后的一人,只听得一声怪叫,一个身高丈余穿着银甲的大汉突然起身,手执一把银枪,两三步便跳到了比武台上。 贾志广倒吸一口凉气,这巨汉他认识,名叫魏冉,号称军中第一猛士,他那骇人的身高和体魄传说遗传自他那比翼山深山中的虬髯部落里的巨人父亲,他那一身银甲经过改制也仅包裹住身体的一半,赤裸着的肌肉兴奋地跳动着,好像迫不及待地要把眼前这人撕碎。 贾志广连滚带爬地跑到前排,躬身在夏长街旁小声说道:“夏将军,下官是甲子营的校尉,这台上邢傲暂在我营中司职,魏副将勇冠三军,让他来对付这小牛犊子,怕是有些跌身份。” 夏长阶似乎并不打算搭理贾志广,只是微微抬了抬眉毛,摆了摆手,贾志广便一声不响地弯腰退下了,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叹道:“小子,我能做的只有这些了,剩下的就看你自己造化了。” 当时的邢傲并不认得魏冉,恍惚中以为武试还未结束,便又摆开了架势,魏冉嘴角轻轻上扬,一声轻蔑的笑从他的巨口中滑出,巨大的身躯便随着银枪拔地而起,这一跃就将要到了邢傲眼前。 邢傲只觉得好像是一座山朝他面前压了过来,那种铺天盖地的杀戮之气让他本已经疲惫不堪的意识突然清醒了起来,仿佛身体里的每一块肌肉,每一根血管都摄于这种杀气变得无比紧张,却又激发出最原始的本能,逃命。 (邢傲后来回忆道,这种似乎与生俱来的的本能在往后的几十年救了自己好多次) 用尽全身力气的一个翻滚,躲过了魏冉这开天破地的一击,黑铁木搭建的擂台被这一击震得摇摇欲坠,长枪死死钉在地板上,一半的枪身没入了底板,却被魏冉轻松地抽出,抡出几个枪花,兴奋地怪啸了一声。 邢傲冷冷地看着眼前这个巨人,刚才的恐惧已经消去大半,左手已经把藏在腰间的盲追握在了手心,讲武堂的武试并不禁止使用暗器,只是之前的比试没有必要用到这招。 他细细地观察着魏冉,常万里曾经告诉自己,无论是武功多强的高手,只要他还是肉身,便一定有命门,而在争斗之中命门一定是必须要保护的地方,即使不做任何保护,也一定会在下意识中把命门放在离敌人最远的地方,方才魏冉如此强势的一击,现在回想起来却觉得总有点别扭,究竟是哪里呢? 就在魏冉又将长枪高高举起地时候,邢傲想到了。 魏冉如此强势的一击本应面向邢傲直扑而来,但魏冉却在就要击中邢傲时有个明显地侧身,把左腰护在了身后,那必然是魏冉的命门所在。 电光石火间,盲追无声出鞘,邢傲猛地起身跃起,文龙破岳寒光迸发,像饿虎一样像魏冉扑去。 面对这穷尽邢傲最后一丝气力的奋力一击,魏冉却丝毫未曾闪躲,抬起长枪就迎着邢傲冲去,嘴里还大声吼着: “哈哈,臭小子,不像样啊,不像样啊!!” 长枪硬生生地接在邢傲的刀刃上,一时间巨大的轰鸣声响起,黑铁木间经年累月沉积的木屑灰尘被这一击震得激荡得满屋都是。 待烟尘散去,台下众人从耳鸣中缓过神来,只见得邢傲被魏冉的银枪穿过了锁骨钉在了擂台上,已然昏死过去,魏冉还在兴奋的大吼,众人却发现擂台上却多出一人来,只见那人一袭黑衣站在魏冉身后,正是夏长阶。 夏长阶的落枫已经出鞘,寒铁所铸的剑刃如墨玉一般,却没有反射出任何光亮,反而好像是把周遭的光线都变暗了一般,剑尖直指的地方,盲追死死地钉在地板上。 魏冉此时似乎也感到了身后的寒意,回身望去,看到夏长阶冰冷的脸,身高丈余的壮汉颤着声问: “夏将军,这……这是为何?” “为何?你这废物,竟败在一个后生手上。”夏长阶冷冷道。 魏冉惊呼:“败,我怎会败?!若非我手下留情,这臭小子早就被我撕两半了!” 夏长阶冷哼一声:“你那一枪本该刺入他的心口,没刺中并非你留情而是被他以刀刃化劲,偏离了方向,而你的命门早就被这小子看穿,这柄匕首本该是扎在你的命门之上。” 魏冉大惊,方才根本就未注意到直指他身后命门的匕首,如若不是千钧一发之际夏长阶出剑,挡住了那柄以一个不可思议的弧线射向他的匕首,躺在地上的怕是自己,一时间羞愤难当,咬牙道:“将军为何护我……属下无能,当以死谢罪。” “哼,护你,本非我意,明日出龙喉入蘷州,武帝要我三月内取羽弓卫新主陆晓晨的首级,要非留你有用,我会管你死活。”夏长阶说着将落枫收入剑鞘中,转身便走,魏冉悻悻地跟在他身后,两人都没有多看一眼台下众人,也没有再看昏死在擂台上的邢傲。 只是在将要走出讲武堂黑色的铁门时夏长阶将袖中的一块木牌随手一扔,那块木牌便扎进邢傲面前的地板上,邢傲缓缓睁开了眼睛,只见那乌黑的木牌上刻着的,正是他自己的名字。 “真是作孽啊,怎么会是千机营,作孽啊,作孽啊。”贾志广一面摇头叹着气,一面赶紧招呼人冲到了擂台上…… 第十章 梦中对 一个半月之后,邢傲方能下床行走,期间邢仕君到关内看过儿子几次,每每想叮嘱几句,却欲言又止,最后一次来却给邢傲带来一个坏消息:恭阳候病危,恐大限将至。 恭阳候邢礼昭本事大昊立国之前胤州主陈康靖麾下一名猛将,九裘起势第一战启辰山一役后归顺于东方一氏,因善战被编入银甲卫,南陆战事平息后,邢礼昭解甲受封,但不知是什么原因,解下一身银甲后,邢礼昭就变得精神恍惚,更加寡言,整日都在侯府地室中端坐着小声自语。 邢傲十三岁离家游历前曾去拜别这个小时很疼爱他的祖父,但恭阳候连头都没有抬一下,这几年邢傲也只是在父亲的家书中得知,祖父患病不食,精神也日渐委顿。 “走之前,去看看老爷子。” “是的,父亲……但祖父,真的还认识我吗……” “谁知道呢,我都不知道他还认不认得我。”邢仕君叹着气说道。 除了邢仕君外,来探望过邢傲的就只有贾志广一人,这个泥鱼般的老油棍子,是在三更锣响的时候摸黑敲开了邢傲营房的门。 贾志广手里提着两壶酒,还有两个盒子,也不知道装着些什么,进门就一脸油腻腻地笑着说:“邢傲老弟,你这身子真的如钢炼铁打一般啊,才这么几日,又这么生龙活虎啦。” “校尉开我玩笑了,半条小命差点都交代了。”邢傲把刚熄的灯又点上,接过贾志广递来的酒壶,倒出两碗来,又递给贾志广一碗。 贾志广也不客气,结果酒碗灌了一大口说道:“唉,老弟,这就是你厉害之处,换别人,魏冉一上,十条命都得完蛋。” 邢傲笑了笑,端起酒碗灌了一口,突然觉得从齿缝间直到胃里好像被火灼了一番,脑门上立马冒出了一排汗珠“这什么酒?这么凶。” “哈哈,老弟,不要不识货,这可是老哥我拖了好多关系从关外搞来的两壶正宗宁州火夏,怎么样,够劲把!”贾志广得意道。 “哈哈,够劲,够劲!”邢傲端起酒碗又与贾志广互敬了一大口,这火夏酒劲到底是来的急,不消一会儿,邢傲已经觉到灯火开始摇晃起来。 贾志广此时却压低了声音对邢傲说道:“老弟,你可知道,这偌大个龙喉关,在你武试夺魁之后,为何只有老哥我来看你,还他娘的摸黑半夜来看你?” 邢傲自然不明,从军之后,自己一向仗义豪爽,军中不乏志同道合之辈,即便朔州一役成名后不免有嫉妒眼红的,但不至于混到一个人都不来贺一贺自己武试夺魁啊,摇着脑袋说:“着实不知,还望校尉指点。” “你入伍时间尚短,很多事情不知道也是自然,以前不要说是武试第一,就是三甲、五甲,哪个不是出人头地,众星捧月,但你夺魁之后,这军中流言四起,不是因为你,而是因为选中你的银甲卫千机营的统帅,夏长阶。” “这是为何?武试三甲不都应编入银甲卫吗?”邢傲不解问道。 “这是不错,但选中你的是千机营,司职暗杀,而夏长阶曾是南陆的第一杀手,自他以游骑将军之职统领仅千机营一营之兵以来,他就从来没有从武试中选过人,千机营有多少人,有哪些人,除了那个绰号杀神的魏冉外,军中鲜有人知道更多。” “这又是为何?” 贾志广声音压得更低,灌了一口酒又说道: “哼,自圣皇帝罢兵萦上以来,南陆已少有战事,然当年的靖南王却起兵叛乱,那时候还是大将军王的武帝率领卫严部平乱之后,就在银甲卫中私设了千机营,表面看是据于柳州对术士能人赶尽杀绝,其实自圣皇帝六年的柳州十日之后,柳州境内哪还有半个术士,这千机营实际就是武帝清除异己的工具而已,武帝入主大昊,不服之众大有人在,特别是东方氏的那些藩王们,哪个不是认为武帝窃国,传说他们与朔州季家还有蘷州陆家的余孽还有来往。” 邢傲吃了一惊,心想着老贾真的是喝多了,什么都敢往外喷,忙道:“贾兄,你喝多了,这可不能乱说。” 贾志广鼻子哼出一股浓浓的酒气,摆摆手道: “我怎会乱说,老子当了半辈子兵了,三十年前先帝白庭点兵,老子那时候还扛不动枪呢,就被征召入军,这点破事老子会不知?要不是先帝要武帝立誓绝不再杀东方氏一人,靖南王和平宁王的那十几个小藩王儿子们会活到今天?但他们也不能笃定武帝能一直信守誓言,他们一来要防着一手,二来,说不定这天下还是要……” 贾志广突然一愣,自觉也是话太多了,忙打了个哈哈道: “不说也罢,不说也罢,老弟你此番入了千机营,往后可不要愚兄说了这几句醉话,就把我这脑袋给悄悄卸了啊。” 邢傲忙道: “校尉你这哪里的话,邢傲自入军以来,深得你照顾,没有你哪有我邢傲今天。” 贾志广赔笑道: “老弟言重了,嘿嘿,来,继续喝。” …… 这宁州火夏后劲极重,邢傲第二天醒来后仍觉得头疼欲裂,浑浑地过了一天,什么都没吃喝,不知觉中竟又天黑了,邢傲也不多想,倒头便继续睡,躺下没多久,却又做起了怪梦。 恍惚之间,邢傲竟看到祖父恭阳候邢礼昭正端坐在他营房内窗前的椅子上,更令邢傲惊讶的是,自解甲后便鲜与家人交流过的恭阳候,此刻却正用温润如水的目光注视着他。 “这必定是梦。”邢傲摇了摇头又闭上了眼睛。 “傲儿。”一声苍老如被铁砂打磨过的呼唤忽地又把邢傲唤起。 邢傲惊坐起来,注视着眼前的祖父,月光不能照亮老人的脸,却映着那对眸子,那一声“傲儿”更是把邢傲的思绪拉回到十几年前。 那年邢傲刚满三岁,还没有什么记忆,邢仕君患肺病卧床,邢礼昭还未奉召入伍银甲卫,时而会用布满厚茧的手摸着邢傲的小脑袋轻声唤着: “傲儿,我们家的小傲儿。” 那时邢傲年纪实在太小,对于祖父的慈爱的印象便永远停在了那一刻,之后的恭阳候就变得越来越孤僻,这些年邢傲偶尔回去,祖父好像不认识自己一样。 “祖父。” 虽自觉是在梦中,邢傲还是忍不住起身跪在了邢礼昭面前。 邢礼昭用那只被枪棍打磨得如寒铁般的手掌静静放在了孙儿的额头上。 “听闻你父亲说,你在演武堂的武试中夺魁了。” “是的,祖父,不日将被选入卫严部银甲卫的千机营。” 邢傲有些激动地抬起头,不知为何,邢傲一直渴盼着祖父的肯定,比起父亲的肯定,这在邢傲心中的分量要重很多。 “是邢家有出息的好男儿啊。” 邢礼昭欣慰地说道,却又叹了口气接着说: “可我来,却是要劝你放弃你拼命争来的这份荣耀。” “为何?!”邢傲不解地问道。 “你可真知道银甲卫是如何能做到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当然,圣皇帝国师亲自为神器银甲铭文,身着银甲的士兵不惧疼痛、不知疲惫、不畏术法,而被挑入银甲卫的士兵又都是万里挑一,自然能无往而不胜。” “那你可知,不惧疼痛、不知疲惫是种怎样的感受?”邢礼昭又问道。 邢傲摇头道“不知,应该一般人是没办法感受到的……” 邢礼昭冷哼一声:“不只是一般人,根本就是是人都做不到的事!” 邢傲一惊,他已经忘了自己是否还是不是身处梦境。 从军银甲卫一直是邢家最引以为豪的事,而祖父邢礼昭更是凭自己在银甲卫从军立下的赫赫战功加官封侯,此刻祖父为何对银甲卫如此不屑,甚至言语中透出一丝隐藏不住的厌恶。 只听得邢礼昭继续说道: “当年先帝起兵于启辰山,我还是陈公手下一员副将,启辰山一役后幸得先帝赏识,得以追随先帝征伐天下,祖上传来的叠枪枪法让我得以在乱世中一展身手,后又被当今武帝看中被举荐入了卫严部银甲卫,那时虽然年纪不轻了,但仍有着一腔热血,想跟随先帝结束南陆群侯割据连年战乱之乱象,想着大昊的万世基业也会记上我们邢家一笔功劳。” 说到这,邢礼昭抬头望向窗外,窗外是接地连天的雄关,那一刻的定格好像让他变成了龙喉关的一尊塑像,一个老兵的戎马一生,就被风沙雕刻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 “披上银甲后,我感觉自己好像年轻了二十岁,三十斤的铁枪在手里像木棍一样轻,不分昼夜地打了二十几场仗,竟然感觉不到一丝疲倦,心中满是战斗的欲望。那几年,我就丝毫没念过家中的一众老小,只想着提着那杆铁枪,杀越多的人越好,只有不停地杀人,才能填埋那种可怕的欲望。” 邢傲一脸惶恐地望着祖父,他从来未曾想过银甲竟能改变人的心性,他和大多数人一样,觉得银甲就是灌注了强大秘术的神器,影响的只是战士的体格和战力。 大昊第一任国师,那个在坊间流传得几近为神的人,不过是在那一片片泛着惨白色光晕的甲片上刻上了一些旁人看不懂的符篆,便能把一个哪怕原本羸弱的人变成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机器。 邢礼昭未曾理会孙子惊恐的眼神,接着说道: “而这种对杀戮的渴望,在圣皇帝六年的那个厌火节达到了顶峰,那天晚上,九裘皇帝下了屠城令,要杀光所有柳州人,不分男女老少,一个不留,那天晚上柳州大地上有无数条鲜血汇成的小溪,它们流入五里湖,染红了整个湖面。我举着邢家传了六代的铁枪,想野兽一样冲进人群里,冲进街市里,冲进……他们家里,当我用长枪挑起一个还在襁褓中的婴儿时,面对那个母亲绝望的眼神,听到她撕心裂肺的吼叫,我没有一丝怜悯,没有一丝犹豫,一只手就拧断了她的脖子……卸下那身银甲的这些年,我每晚都能梦到那晚的杀戮之景,最近两年,我很难入睡,全靠这些在南宣州重金购得的淹月香每日才能勉强睡一两个时辰,傲儿,你也睡个好觉,那银甲,切记,要远离它……” 邢傲看到邢礼昭点燃了什么,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味,意识就变得模糊起来“祖父,我……” 第十一章 恭阳侯之死 翌日,邢傲在模糊中醒来,翻起身环顾四周,营房内只有他一人,昨晚与祖父的对话真的是一场梦吗,应该是的,父亲前些日子才说老侯爷病危,怎么会半夜跑到龙喉关来。 邢傲心里这样想着,却一刻也坐不住,休养了这些日子,已经能够活动,赶紧简单收拾了包袱,到贾志广那儿告了个假回墕都,千机营在武试之后就出关了,下月夏长阶奉召入墕都朝觐时,邢傲才能正式入伍银甲卫千机营。 龙喉关距墕都不过二百里,骑快马不足半日即可赶到,邢傲心念又急,驿马被他抽得不住嘶鸣,赶到中途的孤山驿时,已经累得瘫倒下来,怕是跑不动了。 孤山驿是不是军驿,换马得到驿馆压钱,邢傲在包袱里翻了半天,也没找到半粒金珠,出来的急,钱粮都没带。 犯愁之际,在驿馆外看到了一个熟人,竟是恭阳侯府的老管家邢守中,邢守中牵着匹马,一脸愁急,身上还扎着白色的孝带,看到孝带,邢傲脑子嗡的一声响,到底还是迟了。 邢守中也看到了邢傲,快步走到他面前,行礼哭诉道:“少爷,怎么在这儿看到你了哟。” 邢傲扶起老管家,问道:“守中叔,老侯爷他……” 邢守中立马一把鼻涕一把泪恸哭起来 “老侯爷,老侯爷他走了!本来这几日老侯爷的精神已经好些了,会和人说话,还跟老爷说想少爷了,但就在今日大早,仆妇给老侯爷送早膳的时候,老侯爷坐在地室里,看起来跟没事人一样,但喊着不应声,再看,已经没了生气了!老爷赶紧让我骑马去龙喉关通禀少爷,没想到在这儿遇到了,少爷,你早走半日,或许还能和老侯爷说上话啊!” 邢傲听到祖父竟会说想念自己,一时悲从心来,昨日梦中与祖父相谈,竟是诀别 “守中叔,怎会这么突然?” “谁说不是呢,昨天还没到晌午,老侯爷就差走了仆人,说要到地室里静坐,还关照谁都不许打搅,晚膳也不用送了,没想到……今早,武帝御赐老侯爷的火驹也死了,马倌胡小柴还说是累死的,放他娘的屁,火驹跟着老侯爷这么些年,都没出过门,怎么会累死,分明是和老侯爷心性相通,随着老侯爷一同,一同往生极乐了啊!” 火驹死了,马倌还说是累死的!一个念头从邢傲脑中一闪而过,不由让邢傲一惊,赶紧催促邢守中: “守中叔,帮我借一匹快马,我们快走!” 恭阳侯府大门前点着白灯,素缟万千延伸到堂屋,妇人们恸哭声不绝于耳,邢傲在大门前停住了脚步。 他想起上一次回家还是在大破虎豹骑受赏之后,那天到了家就被父亲邢仕君拉倒老侯爷面前,父亲把邢傲一战成名之事相报,讲邢傲是怎么凭一己之力大破敌军,怎么断了虎豹骑不可一世的统帅季康。 而老侯爷却只是端坐着不语,邢仕君最后也是叹了口气,和邢傲一起拜了一拜,就退了出去。如今想来,那次邢傲自己却一句话都没和祖父说。 邢守中快步先进了门去,一会儿便拿了一身孝服出来,赶紧让邢傲披上,拉着邢傲进去了,之后家中妇孺仆眷怎么哭喊,父亲又和他说了些什么,邢傲恍恍惚惚间都没听入耳,失了魂一般被拉着跪拜,又被拉倒一旁跪着等人来吊唁,脑中一直想着的却是昨晚的那场梦。 恭阳侯府五服之内的亲眷不多,夜间守灵就个人,也都是无言,邢仕君体弱,跪了一天,脸色都有些发白,小声对邢傲说:“傲儿,你祖父走的突然,弥留之际什么话都没留下,唉,真是可怜。” 邢傲心里还是想着昨夜梦中与祖父的对话,现在想着,这个梦变得越来越真实,他甚至感觉昨夜营房窗前那张梦中祖父坐的椅子下面好像是有燃尽的香灰,忙问父亲到:“父亲,听守中叔说祖父的火驹死了,是怎么死的?” “唉,火驹颇有灵性,应该是感念到你祖父会走,一同去了。” “就这么好好的死了?” “胡小柴说火驹口鼻有血,肺泡还肿了,像是奔袭过度,累死的。不过这不可能,这火驹向来只让你祖父一个人碰,怎么会被别人骑出去,马舍也锁得好好的,他自己也跑不出去,而且火驹是难得的好马,虽然年纪大了,也不会轻易跑死的。” “马舍昨天没人看着吗?” 邢仕君想了想道:“胡小柴昨天被你祖父差到白庭五丈原看什么宁州宝驹,说不知听谁说宁州贩了十几匹好马来,想挑出来一匹买回来,胡小柴跑了一天跑去却未寻见,回来就看到火驹已经死了。” 邢傲默不作声,心中一个念想却是越发笃定,昨夜与祖父相谈肯定不是梦,恭阳侯在大限之前骑着火驹奔袭数百里,用尽自己和爱驹最后一丝气力,竟然是为了劝阻自己不要入银甲卫。 邢傲年少成名,一直意气风发,无所畏惧,此刻跪在冰冷的灵堂内,却觉得一种莫名的恐惧从心底生出,像寒夜里枯树上悬着的冰棱一样,一点点地向心脏刺去…… 第十二章 斩马 大殓之后,恭阳侯府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但邢傲却在侯府内日日饮酒大醉,众人都以为其与祖父感情至深,不能自已。 只有邢傲知道自己的心念被祖父离世前的深夜对话深深触动,对于前途未卜的恐惧已经超过了老侯爷离世的悲恸,终日买醉只是找了个逃避现实的法子。 他深知自己自那夜之后已经早没了武试一举夺魁的兴奋,甚至没有了能入伍银甲卫的期待,每夜昏昏入睡的时候脑中都是老侯爷描述的长枪挑起襁褓中婴儿的画面,反反复复地惊醒,大汗如雨。 一个月后,本该回龙喉关复职的邢傲仍不为所动地醉生梦死,家中无一人能劝动,眼看千机营不日将入墕都朝觐。 邢仕君心急如焚,无奈其一生软弱惯了,对这个儿子也是束手无策,只能从早到晚地好言相劝,但都收效甚微。 这日,邢傲仍坐在院中寿山石堆砌的假山顶上提着酒葫芦喝酒,邢仕君仍站在下面对着儿子喋喋不休,邢傲自然是充耳不闻,闭上眼,寻着墙外的街市上的叫卖吆喝,赶走耳中父亲不停的碎言碎语。 忽然,邢傲听得外面几声尖叫,然后是一连串急促的马蹄和杂物碎裂倾倒的声音,夹杂着模糊的叫喊声,隐约听到几声“出人命啦,这马疯啦”。 邢傲支起身子,一个翻身跳上了院墙,提着酒壶看着外面。 却只见得不远处尘土飞扬,一匹黑色大马在街市上横冲直撞而来,眼看就要冲到侯府门前,而另一边不远处,两个小童站在大路正中,被吓得一动不动,手上紧紧攥着刚刚吃掉两颗的糖葫芦串,在远一点一个妇人大喊着焦急往小童跑去,但显然已经赶不上黑马的狂奔。 邢傲皱了皱眉,一跃而下,摸了摸腰间,文龙破岳未曾傍身,只有将盲追按在手中。 “妈的,一匹野马也要扰老子清净。” 邢傲趁着酒意正酣,像猛虎一般抖了抖身躯旋即就向那匹横冲直撞的黑马扑去,积存在心中一个多月的愤懑之意迸发而出,又转化为满满的杀意,周身的劲风似是裹挟着黑色的真气,眼看两团黑色就要撞在一起。 邢傲凭着一腔奋起的热血冲到黑马一丈开外,却看到那匹黑马高大异常,不像是南陆的黑鬃马,两只眼睛血红,口鼻粗重地呼气,看到邢傲冲来也毫不避让,竟低下头加速直冲而来。 邢傲虽自恃一身武艺,当年大破虎豹骑时,对季康坐下那头勇猛的云豹也未有一丝胆怯手软,无奈此刻在街巷之中,无法全然施展开身手,却也避无可避,便也不放慢速度,身形陡然向后仰去,身体横在半空,两腿并拢就向那匹马像寒铁般黝黑的四蹄踹去。 没想到那马虽然像是着魔般狂奔,看着又笨重至极,却在将要被绊住马腿那一瞬间高高跃起,跃过了邢傲的一击。 邢傲心中一凛,没想到这匹疯马竟躲过他一击径直向那两个小童奔去,便猛地刹住脚步,一个转身,高高跃起,结结实实地落在马背之上。 这马未曾套鞍,邢傲紧紧抓着马鬃,却没办法停住疯跑的马,心下一横,将盲追刺入马脖子,横下身躯,绕着马脖子划开一道长长的血口,顿时血流如注,黑马长嘶一声,轰然倒地。 鲜血顿时把邢傲周身染了个通红,而只见那个奔跑而来的妇人看到浴血的邢傲,像见到罗刹恶鬼一般,吓得一句话没说,一手夹起一个小童,疯了一般逃走。 邢傲从地上站起,摇晃着身躯,看着地上还喘着粗气的黑马发愣,在自家侯府正门口像屠夫般斩了匹疯马,弄得一身污秽,真是他妈的晦气。 却没注意到,不知何时,一群军衣马队,簇着一个锦衣白马的男子慢慢向他走了过来。 “可惜了。”只听得那个被众人簇拥的锦衣男子叹息道:“这匹重金从宁州千里迢迢牵来的黑罗刹,还没驯就这么死了,真是可惜了。” 邢傲这时闻声才抬起头,看到一匹白马上驮着的那个锦衣男子,面容白净,棱角分明,却没有一丝男子气概,一脸阴柔之像,这人邢傲认识,倒是这墕都的新贵,正是驸马爷伏先,去年长公主大婚,邢傲曾跟随父亲在宫中远远看过一眼。 邢傲也不说话,愣愣站在原地,又听到一阵马蹄声,另一队人拍马而至,为首之人却正是千机营统领夏长阶。 伏先见邢傲不语,抬头看看侯府大门,又看看邢傲说道: “哟,原来这憨马惹得是少侯爷,看来是死有余辜了,不过,夏将军,这匹马虽憨,但驯服之后可是千里挑一的良驹,本想是要进献圣上的,你看,这叫我如何是好。” 邢礼昭此时正拖着一众仆人从侯府内匆匆赶来,看得一地狼藉,又看到了驸马爷和夏长阶,赶忙俯身拜道: “驸马爷,夏将军,请恕犬子无礼,家父大丧,犬子心中悲恸,失了分寸,还请从轻发落。” 夏长阶却未曾正眼看邢礼昭,一双墨黑的眸子盯着仍是一言不发的邢傲,才道: “驸马爷,墕都之事,当由驸马爷的佐卫司衙门发落。” 伏先一脸戏谑笑道: “夏将军说笑了,谁不知道我对律法之事一概不知,得圣上隆恩在佐卫司挂个职,我虽孤陋寡闻,却也听闻道小侯爷此前在讲武堂一举夺魁被夏将军相中,自然还是由夏将军处置的好。” 夏长阶冷冷道: “此人尚未编入我营,且皇城之事不适于军法,驸马爷还是该依律法办。” 伏先还是一脸皮笑肉不笑,对着邢府众人道: “邢老将军是我们大昊的开国之臣,这谁人不晓,本看在邢老将军面上,我和夏将军肯定是愿网开一面,可这黑罗刹毕竟是贡马,虽然扰乱街市,但不至死,律法我虽不精,但小侯爷在皇城杀贡马不能不罚,这样,堰州那边前些日子来报,说人手吃紧,小侯爷就屈尊到堰州待个几年,你们看这样处置如何?” 夏长阶不置可否,也不正眼看邢傲一眼。邢礼昭却赶忙拉下邢傲拜谢,能免去牢狱之灾他已松了口气,堰州虽远在千里,但总比天牢日子好过。 邢傲一言不发,紧紧握着的还在滴血的盲追的手却暗暗松了开来,他抬头又看看夏长阶已经绝尘而去的一小队银甲,心中却好像解脱了一般…… 第十三章 渡船 楚回看着颓然地站在不远处的邢傲,实在想不出他口中的灭族血仇从何而来,只见眼前这个不修边幅的汉子把长刀和一把乌黑的匕首扔在地上,眼睛望着自己,又好像是无神地看着前方。 方才邢傲的两次攻击看似简单,却着实是高效的杀招,如非是有所防备,虽不至于要了自己性命,但硬是接下肯定会多少受伤。楚回不由又细细打量邢傲一番,只见此人一袭洗的发白的官衣,面色憔悴,双目通红,却不见一丝神采。 楚回经历过柳州的灭族之战,作为一个隐匿在柳州乡野的合相门术士,当时他已经探寻到隔世环并不在柳州的确切消息,大战伊始他正准备离开柳州。 在看到银甲卫向那些手无寸铁之人挥起屠刀之时,他也曾动过恻隐之心,向观察者请示过是否需要采取手段干预,但得到了观察者否定的答复。 楚回淡淡道:“邢捕头确非凡人,但以邢捕头的年纪,与十多年前柳州的灭族能有什么关系。” 邢傲不语,这些年在这边陲之地,虽无所事事,与军中和墕都相比过得相较自在,但那场祖父口中描述的惨绝人寰的屠戮,却始终是挥之不去的梦魇,日日夜夜地折磨着自己。 他感到自祖父去世之后,自己的血液里就被埋下了一颗种子,随着血管悄无声息地在体内生长,一点一点地侵蚀着自己的躯壳。 柳州灭族一战虽非亲历,但每每想到祖父,想到那身自己也曾有机会披上的银甲,莫名的罪恶感就如同藤蔓一般紧紧地握住了心脏。 见邢傲并不答话,楚回又叹道: “楚某生来便是无根之人,自幼未见过父母族人,无量城更不曾有幸踏入半步,柳州十日在机缘巧合下得以苟活,国破家亡于我而言不过是场侥幸逃避的灾祸,如今浪迹于世,只求残喘度日,邢捕头如若肯放过我,楚某倒是愿助邢捕头一事。” 邢傲低头冷哼道:“以你之力,哪需要我放你,也不必再对我手下留情。” 楚回笑笑说道:“诡身之术在捕头面前已施展过了,以捕头勇武,再用便肯定是自找苦吃了,我也没有其他脱身之法,唯求邢捕头开恩了。” 邢傲自然是不信这柳州人的话,除了诡身术,方才刺向自己脑后的寒光必定是这柳州人的杀招,现在楚回主动示弱不知为何,邢傲却也没有什么办法,只得冷然道:“你能帮我什么事?” “帮你破了这巫蛊一案。”楚回仍是淡淡笑道。 破案自然不属于观察者给他安排的任务,但这种小事是在自己权限范围之内的,如今被这落魄捕头知道了自己柳州人的身份,想要从堰州全身而退,恐怕还是要先了结了此间之事,况且,这也算是给自己在醉怀居的那段往事有所交代。 邢傲心想,这柳州术士想要助自己破此一案,断然不是怕自己将他缉捕,之前看他好像与醉怀居的老鸨相识,相比可能也是为了救旧交一命,帮他破案也是顺便卖个人情,让他不要揭穿自己柳州人的身份,可他既没本事拿下这个柳州人,更不愿招来银甲卫的人,如果这个柳州人真有本事,倒不如让他赶紧助自己破了此案,赶紧送这尊惹不起的佛离开堰州,也省的自己心烦。 于是便果断道:“好,你助我破此案,我不向墕都上报你的踪迹,此案了解你速速离开。” 楚回拱手笑道:“多谢邢捕头。” 邢傲也不客气,问道:“你说,这案子怎么破?” “此案看似毫无头绪,受害人也还无瓜葛,但今日晚些时候跟谢公子详细了解了此蛊虫的习性,楚某忽然有些头绪,邢捕头且随在下一探究竟。”楚回微微欠身,示意邢傲跟上,然后又把抱在怀中的那只火红色的小猫放开,低声朝它说了几句,那小猫立刻轻嘶一声,随即跃上一个屋顶,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邢傲此时也缓过了心神,主意既然已定,走一步算一步,便大步跟了上去。 三更天已过,四下无声,二人疾步而走,不消片刻便已经到了城门口。邢傲见此刻楚回停下了脚步,不解问道:“你觉得这凶手已然逃出城外?“ 楚回淡然道:“凶手可能并未入城。“ 邢傲不解道:“怎么可能,凶手没有入城,这蛊虫难道是长了翅膀飞了进来?“ 楚回摇头道:“楚某也只是有些猜想,还需要邢捕头随在下一同去证实。“ 二人继续走到城门口,把守的两个老兵认得邢傲,看到他走来连忙从地上起身,看样子已经打了好一会儿盹了,是被二人的脚步声惊醒的。其中一个老兵不好意思地向邢傲打招呼:“邢捕头,这么晚了,还要出城啊“ 邢傲应了一声,这两个老兵自是偷懒惯了,把守城门还不如自己手下养着的那几只巡犬,但这城防不是自己所辖之事,也不便多说,沉声问了句:“这几日可否有什么可疑之人进出?“ 老兵忙说:“没有,没有,都是些客商,还有几个宁州来的皮毛贩子。“说到这儿,他看到邢傲身后的楚回,咦了一声又说道:“这位好像就是前日很晚了才进了城,好像说是从河对岸山里来的,不过……看他这样子,也不算是可疑之人。“ 邢傲看了楚回一眼,心想着老兵实在眼拙,嘴里只丢下一句:“近日城内有凶案发生,劳烦二位给盯紧着些,不要放跑了贼人。“ 两个老兵面露惶恐,一人忙道:“今日,城务司的孔大人已经交代过了,真吓人的紧,邢捕头放心,我们一定把这城门给守劳了。“ 邢傲皱了皱眉,城务司的总兵孔全邢傲有所耳闻,是个不折不扣的庸官,整日在十方街带着两个兵丁闲逛,美名其曰治安巡查,实则是今天占东家便宜明日赊西家饭钱,更是青楼赌坊的常客,这总兵一职也是卖了自家的田产后捐官捐来的。 那日邢傲去跟他说城内有凶案发生,孔全正赶着去赌坊,随口吩咐了手下两句,都没正眼看邢傲一眼。 邢傲又看了看眼前这两个又老又瘦的门吏,心想这孔全真不是个东西,全城上下没几个像样的兵丁,身强力壮的都跟着他屁股后面摇尾巴,把几个老弱病残扔去干守城门这种苦差事,无奈摇了摇头,道: “有劳了,还请二位现在把城门打开,我们二人出城有要事处理。“ 此时,邢傲身后一直不曾开口的楚回却突然按着邢傲的肩膀道:“不是二人,是四人。“ 邢傲不解,哪来的四人,难道还要这看门的两个老兵也一起去出城凑这热闹?但随即心念一转,心中暗叫一声不好,方才一路心神不宁,被人跟踪了竟未察觉。 只见从不远处的黑暗中缓缓走出两人,一人壮硕魁梧,正是回颜穆勒,另一人虽已走到城门口昏暗的灯光之下,却被一身黑袍罩住了全身,完全看不清长相,正是回颜穆勒的那位随从。 邢傲朝二人冷冷问道:“你们二人是什么时候跟上我们的,想干什么?“ 回颜穆勒也冷冷回了一句:“这条路是只许你们走吗“ 邢傲听闻刚要上前,却被楚回去拦下,在他身边耳语:“他们刚跟上不久,我们二人交手时并不在场。“ 楚回说罢又随即向回颜穆勒拱手道:“回颜兄想必也和楚某一样,也是为了助邢捕头一臂之力,破了这庄血案,也洗掉身上惹的嫌疑。“ 回颜穆勒不置可否,撇了撇嘴道:“什么嫌疑,你们这些娘兮兮的南人能抓我不成,我只是想弄清楚我弄死了什么东西,脏了我这双手。“ 邢傲见回颜穆勒张狂如斯,一时却无可奈何。 北陆宁州人凶猛无畏,一直瞧不起素有尚礼之风的南陆人,先帝和亲之后,南陆北陆通商渐增,南陆人特别是这通衢之地的南陆人一直苦于北陆人的蛮横,很多时候都是吃了亏也得把牙齿打碎了咽肚子里。 这样反倒更让这些宁州人瞧不起,邢傲这样的官面上的人也不好管,眼下大昊根基未稳,朝廷上下都忌惮着宁州的铁骑,早就失去了当年要一统逐云山北的豪情壮志,甚至对于一些宁州商贩的霸取豪夺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愿多事。 这些年据说宁州铁勒部在铁勒震海之子铁勒谷阳的带领下厉兵秣马,大有一统宁州十部与南陆大昊分庭抗礼之势,对大昊的朝贡也是一年再拖一年,想必已有不臣之心。 邢傲示意那两个老兵打开城门,一行四人徒步而出,楚回出城门后就走在前面引路,一路朝渡口走去,一路无话,行至将近,得见渡口还有一艘渡船打着昏暗的油灯候在岸边,此时城门早已关闭,这早该停泊歇业的岸边孤舟却油灯未灭,好像还有人在上面。 楚回暗暗高兴,看来自己的猜想已被证实了一半。 待他们四人走到岸边,那船夫刚好从狭小的船蓬中钻出身子,被突然出现的四人吓了一大跳,险些一个站不稳跌下船去,他定了定神看到来人里有城中的捕头邢傲,忙道: “吓死我了,原来是邢大捕头,这三更半夜的,突然面前蹦出……啊……不,是突然这么多官爷驾到,真是吓死小的我了。” 他不认得其他三人,看着跟着邢傲的,就一律都叫了官爷,但楚回还认得这小子,前几日晚上也是乘了他的渡船过的庆阳河。 一旁的邢傲还没弄明白楚回把他们带到渡口干什么,看到船夫慌张的样子,随口问了句: “你做了什么亏心事,看到我们这么害怕?” 谁知那船夫脸色大惊,忙不迭道: “官老爷你可不要冤枉小的,小的在这庆阳河上摆渡快四年了,从来没做过犯法的事。这三更半夜的,不要说人了,蹦出三两只野狗,啊,不不不,这个可不是说各位大人,哎呀,就是小人胆子向来小,但亏心事可从没做过。” 楚回此时却说了句: “船家,你的胆子,可一点都不小。” 那船家和邢傲一行人都诧异地看向楚回,都不解他突然没头没脑地冒出这么一句是什么意思,楚回却笑着接着说道: “这城门早就关了,想必也早就没人需要渡河了,船家你怎么还打着灯等在岸边呢?” 那船家脸上开始冒汗,支支吾吾地辩解: “今日,今日误了时辰,没进的了城回家,就准备在这船蓬里窝一宿,方才刚准备打着油灯上岸解个手,你们……你们就来了。” 楚回依旧笑道: “不知道船家是否还记得,前几日楚某也险些误了进城的时辰,本以为这庆阳渡早该没有渡船了,还好船家还在,渡我过了河。” 那船家一脸惊讶地看着楚回,此刻他才想起来,是啊,这人他怎么忘了,那天他还赏了自己一枚金铢呢。 楚回也不管他,顾自上了渡船,又奇怪地趴在船舷边看了看,向岸边三人招手道: “邢捕头,回颜兄,上船,没想到这个时候还能渡河,也省的我们等到天亮了。“ 邢傲不知道楚回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不多问,和回颜二人一起上了船,那船夫却好像松了口气,强颜笑道: “原来几位是要过河啊,那不是巧了嘛,我这就撑桨带几位过去。“ 此时正值月朗星稀,船上众人皆不言语,风拂过水面却不起波澜,楚回坐在船头盘腿闭目,回颜穆勒和他罩着黑袍斗篷的随从端坐船尾。 邢傲抽出盲追小心擦拭着,心思却还停留在半个时辰前和柳州人的两次交手,越来越想不明白这柳州人为什么要到这边陲小城来。 按说这世上若还真残存着几个柳州人,早该远走北陆,躲避追杀,传闻还有些柳州后人和朔州季家和夔州陆家都交往甚密,都怀着复国之梦。眼前这个柳州人却好像真如他所说,没有什么复国报仇之志,甚至还要帮自己这个昊朝的小吏破案,但交手之间又觉得这个柳州人深不可测。 虽然自己从未见过术法,但好歹听军中老兵们有过传闻,柳州虽多为修习术法之人,但能与即便是除了银甲卫之外的昊军一战的也只是少数,自己这几年虽然疏于武艺,但能仅以一招就击败自己的肯定不会是普通术士,以前还听说柳州术士有品阶之分,今日遇到的这位阶位肯定不低。 想到这里邢傲不经有些后怕,这样一个术士,自己不但不抓他(当然,技不如人,自己也抓不了他)也不上报,甚至还让他牵扯到命案里来,还多了两个夷族人。 邢傲向船尾两人看去,只见那夷族壮汉一言不发地盯着船头的楚回,若有所思,旁边那个“斗篷人“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倒不像之前那样一声不发。 都是些什么怪人,邢傲长叹一声,索性仰卧船蓬之中,桨声灯影之间,开始昏昏欲睡。不能睡不能睡,他反复对自己说,睡着了又要面对噩梦里的血光哀号,眼睛却在清风一阵阵拂过时,慢慢闭上了…… 第十四章 巫蛊族 渡船靠岸时,楚回把邢傲摇醒,邢傲一惊,下意识地握紧手中的盲追,没料自己竟然真的睡着了,更为奇怪的是,虽然睡了没多久,但意外地睡得很沉,那挥之不去的梦魇竟然没有再来侵扰,邢傲捧了一把清凉的河水洗了洗脸,一行四人下了船。 那船夫等到四人上了岸,赶忙道: “邢捕头,这天色快亮了,各位办完事回来肯定有其他渡船来,小的我家里今日有事,就不等各位大人了。“ 说罢,撑起桨就要划船回去。 楚回却突然道: “船家且慢,楚某有一事请教。“ 那船夫苦笑道: “客观你莫要开玩笑,小的自幼大字不识一个,能有什么好请教的。“ 船夫嘴上说着,船桨却未放下,这时回颜穆勒却缓缓走上前,提起一只脚踩在了船板上,方才还随着水波摇晃的渡船即刻稳了下来,好像被钉在了河面上一般。 见船夫额前冷汗直冒,楚回接着问道: “船家这船除了载人之外,可否运货。“ 船夫大惊,忙道: “客观说笑,我这小船,向来只载人不运货,这船上也没有货舱啊。“ 楚回说道: “方才我也看过了,这渡船确无货舱,但我前晚一人乘此渡船时,感觉吃水很深,今日我一人上船时又仔细看了一遍,吃水要比那日浅很多,待我们四人都上了船时,吃水仍没有那日我一人乘船时深。若那晚这渡船上没有运货只有你我二人在船上,怎么会吃水比我们五人在船上还要深?“ “怎么可能,客官你肯定是记错了,要么,要么,是天色太暗,你……你看错了。”那船夫一边慌张地说着,一边慢慢地倒着向船尾挪去。 邢傲看到了那人像是要跑,断喝一声: “你想干嘛?!” 话音刚落,却见那船夫突然弃船跳入河中,邢傲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水中却已不见那人踪影,此时乌云遮月,除了船头那盏油灯照出点点的光亮,河面一片漆黑。 邢傲水性不好,不敢贸然下水,回过头看向岸上几人,宁州人自然不会水,楚回也朝他摊开了手,邢傲啐了一声,又抽出长刀狠狠将船桨砍断,悻悻地回到岸上,问道: “这是怎么回事?他是凶手吗?” 楚回摇了摇头,道: “凶手到不至于,应该算作是帮凶。” “帮凶?他一个摇船混饭吃的,怎么会是帮凶?”邢傲不解问道。 “世人做这些事皆图个利字,想必他也是受人蛊惑,入了歧途,邢捕头难道不认得这个小船夫,如果楚某没有记错的话,他是这荆齿城中最大的客栈出云客栈方老板的侄子,不知是未曾得到帮衬还是为何,沦落到摇桨渡船为生,心气却高的很,想着要到鄢都购宅娶妻。这样的人,你多给些金铢,自然帮你的忙。” 邢傲这才想起来,出云客栈的老板方向前确实有个侄子,自幼丧父,随了母姓,被唤作方鱼儿,听说此人从小不受管教,整日与城中几个地痞厮混,没钱就去跟他开客栈的娘舅讨,方向前后来不肯再接济这个侄子,把他打发到城外鱼老四的船队去捕鱼。 没想到这小子人如其名,非常善水,没过几个月在河中拉网下套的本事就无人能及,一时日子过得倒也不错,可惜后来庆阳河鱼获连年不济,船队解散,这方鱼儿没别的本事,也不愿再回城里鬼混,就花了些钱买下了鱼老四的一艘渔船,找船匠改了改,就在庆阳渡干起了渡船的营生。 可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会成为这起巫蛊迷案的帮凶,邢傲仍是想不明白,便问道:“这人我想起来了,叫方鱼儿,可他也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怎么会有本事做的了这起血案?“ 楚回摇了摇头,说道: “谢青山今日所说那蛊虫的习性,诸位还记得吗?此蛊幼虫存于活水之中,城中井水自是活水,这庆阳河水也是活水,依我所见,城中的井水与庆阳河定有地下暗河相通,而巫蛊族人想必是买通了方鱼儿,让他每日用这渡船将蛊虫运到对岸,再潜入河中暗河入口投放,使这幼虫随着暗河水流流入了井水之中。“ 邢傲大为吃惊: “怎么会是这样,为何那些巫蛊族人不自行进入城中放蛊,他们怎么会想到河中有暗河,怎么会想到让方鱼儿来替他们做这些事?“ 面对邢傲一连串的提问,楚回也面露难色,道: “邢捕头这些问题,楚某也有几点未曾想通,首先这蛊虫既然是要存于活水之中,巫蛊族人是怎么千里迢迢从雷州把这些蛊虫运到此处,这点,可能要找到哪些巫蛊族人才能得到解答。想必几位并不了解雷州巫蛊族,不过我或许能解释他们为何不亲自做此事,此前已经和谢医师详询,得知雷州地处偏远,需穿越宁州的万里草原,芳青州的冻土冰原,才能到遍布高山深谷的雷州,雷州的号称十万群山,却也都是逐云的余脉,多出奇禽异兽、珍鸟怪虫,巫蛊族人就世代生活于其中,相传这些人崇尚巫蛊之术,且相貌丑陋,身材矮小,成年之后便穿上蟒皮制成的衣甲,到死都不会再脱下。如若是巫蛊族人自行到城中投蛊,这幅长相打扮难免会引起他人怀疑。” 邢傲还是摇头道: “不对,还是不对,这些人既然是不远万里而来,他们怎么说服一个自己素未谋面的南陆人为自己做这些伤天害理的事,方鱼儿就算再怎么贪财,也不可能冒着被杀头的风险做这种事。” “降头蛊。” 楚回低声说道“这是一种巫蛊族最善使用也是最常使用的蛊术,会让人迷失在欲望之中,对一些意志不强但怀有偏执欲望的人尤其有效,方鱼儿的欲望自然是金钱,那日我仅仅付给他一小枚碎金铢,他的眼神里已经不只是贪婪那么简单了,想来这河中暗流之事可能还是方鱼儿告知那些人,毕竟他水性如此之好,除他之外估计无人可知。” 邢傲更为吃惊,没想到这巫蛊族人竟然如此狡诈,但他还是想不明白楚回是如何发现此间端倪,只得又问道: “你是怎么发现的,还有这和这破船的吃水有什么关系?” 楚回答道: “这渡船的怪异之处我刚刚已经言明,我也是无意间发现,方才回颜兄二位所坐船尾还有捆被斩断的绳子,想必方鱼儿是用绳子将装着蛊虫的什么容器缚于船下,到岸后寻到暗河位置将绳斩断,再潜入水中释放蛊虫,能想到这个办法,也真是煞费苦心了。” “呸,费了他的狗心。”邢傲猛啐一声“被我抓到这小子,我不把他皮扒了,再把他的脑壳撬开,看看是被什么鬼虫迷了心窍。” “邢捕头不要乱了方寸,方才船桨都被你斩断了,只能待马上天明渡船来了之后邢捕头先行回城速速带人抓捕方鱼儿,如果邢捕头信得过在下,就由我和回颜兄还有这位壮士再到山中寻一番,看看能不能找到巫蛊族的踪迹,救秋老板一命的法子,还得向这些异族人讨要。” 楚回边说着却看到邢傲闪烁的神色,便又道: “邢捕头放心,有回颜兄在,不会放跑了这些贼人。” 邢傲不语,心中自然不想答应楚回,但无奈这方鱼儿水遁,若不赶紧回去抓捕,可能要被他逃远了,而那巫蛊族人不知有什么手段,可能还真只有同样身怀异术的柳州人能对付,至于这夷族莽汉,他愿意跟去就去罢,反正自己也管不了他,只要不在这城中出事,自然也怪不到他头上,于是勉强答应下来。 天色未亮,就有一艘渡船载着三两个进山采药的药农过来,邢傲也不多说,一个箭步上船,扔下满船人的船资就命那船夫赶紧摇船,然后拱手向楚回道了个别。 此时,一直无言的回颜穆勒却突然开口: “我为什么要帮你们这些人?” 楚回回过身笑道: “回颜兄,这案子与你毫无瓜葛,其实你也并不关心,而你想从我身上取走的东西,恕楚某无法给你,但事成之后,楚某倒有一物相赠,还请回颜兄还是倾力相帮。” 只见回颜穆勒身旁的随从罩住周身的斗篷突然滑落到地上,冰冷沙哑的声音仿佛如从地府传来: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柳州人。” 第十五章 金蟾蛊 说话的正是回颜穆勒的随从,只见脱下黑袍斗篷的那人虽是人形,却未着衣物,全身布满灰色的毛发,如同野兽一般,而五官看起来却分明是张人脸,那人本是咬着牙吐出了几个字,此时又忍不住张开嘴,露出一嘴尖牙,像饿狼一样流着口水。 楚回饶有兴致地打量那人一番,却不惊讶,说道:“囚兽一族虽能随意幻化人形兽态,还精于易容之术,但身上那股比猛兽还烈的血腥气却掩盖不住,常人虽难以察觉,但我养的那头小畜生却能闻到,每次相见都躁动难耐,想必是那日在沙漠之中交手未分出上下,很是着急。” 回颜穆勒此时终于开口了:“柳州人,你来此究竟为何,既然知道我们是来找你的,为何不走。” 楚回随意摆弄了下那只背在身上的布包,道:“我来此为何恕难透露给回颜兄,但既然在城中同住一家客栈你都未曾下手,想必此时也不会对我出手。” 那人面兽形的狼人恶狠狠道:“我早就想尝尝你那小畜生的血,要不是少主拦着,管他城里城外,我早就下手了。” 楚回又望向回颜穆勒:“回颜兄,我在额古娜所得对于你们真的无用。”说到此,楚回苦笑一声“或许对我自己都是无用。” 回颜穆勒冷冷道:“有没有用,我也得看了才知道。” 楚回苦笑一声,说:“恕楚某不能答应,不过楚某也说过,回颜兄此番若助我,楚某的确有一物相赠,此物对于回颜兄,甚至整个牧狼一族,或许才算得上是有用之物。” 回颜穆勒步步紧逼:“我们牧狼从来不做选择,看中的东西,会全部都抢回来。” 楚回无奈,只得道:“你我交过手,胜负已分。” 那囚兽族狼人抢着说:“那次你有那小畜生相助,这次你落单,你不见得能击败我们。” 楚回目光一冷,双手瞬间结出一个术印,紫光从指间炸裂而出,又散发成无数道纠缠在一起的光线,急速向那狼人裹去。 那狼人反应也是极快,竟在电光石火之间化作狼形,向左前方高高跃起,躲了过去,立即张开巨口向楚回扑来。 然而那紫色光网在楚回意念催动之下迅速调转方向,在夜空中闪烁一下便消失,又突然出现在楚回面前一尺,那狼人扑个正着,被紫色光线捆住周身,那紫网如同有人拉拽一般忽的收紧,巨狼轰地倒地,凄烈地嘶吼起来。 回颜穆勒看到囚兽一招被制,此时小命已在柳州人股掌之间,此时自己再出手,下场想必也不会比那囚兽好,默默不语,半晌道: “你这身本事,还要我们帮什么忙,你放了那畜生,我们即刻便走。” “此番寻这巫蛊族还是要仰仗回颜兄这位囚兽一族的朋友。“ 说罢,楚回收回手中术印,捆缚那个狼人的紫光瞬时消失,狼人一个翻身化回人形,死死盯住楚回,却再不敢向前,楚回接着说道: “而且此番南行,我也不想再暴露踪迹,省得引来祸端。“ 回颜穆勒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深不可测的柳州人,心里想着他口中应允之物是什么,竟说能对他们牧狼一族都有所用处。 原本也只是想抢了他在白寺所得之物,实在不行也只是想夺了他的灵兽红狰,如今看来自己绝非这个柳州术士的对手,与其空手而归,不如随他走一趟,有无所获都该好过现在灰头土脸的回去遭两个兄弟耻笑, 于是当下答应道:“好,你说,怎么个帮法。” 楚回似乎早料到回颜穆勒不会拒绝,回身又走到那艘渡船上,一会儿提着一卷麻绳,递给回颜穆勒后说道: “这绳子应该是秋镰草编制而成,不是南陆的产物,想必是巫蛊族人交于方鱼儿的,而囚兽一族嗅觉要堪比灵兽,还请回颜兄这位朋友先帮这个小忙了。” 回颜穆勒接过绳子,又转交那个囚兽狼人,吩咐道:“劫刀,你拿去快闻一闻。” 楚回这才知道那囚兽族也有名字叫做劫刀,方才心中一直把他和自己的将戈相比,自觉有些愧疚,便朝那个叫做劫刀的囚兽狼人颔首示歉。 在683号实验宇宙开始进行维序任务后,楚回见过太多奇珍异兽,和术法一样,都没办法用自己进入683号实验宇宙之前掌握的学识来描述和解释,久而久之他也习惯了,甚至在北陆的羌狼古驯服了一只红狰,常年伴其左右,也算在自己漫长而枯燥的维序任务聊以慰藉。 劫刀却毫不在意楚回的举动,但对回颜穆勒却是言听计从,立马拿了那绳子放到鼻子旁嗅了两下,随即趴下身子化作狼形,低吼一声,回颜穆勒翻身坐上狼背,朝楚回喊了一声:“跟上。” 一行人快步从一条小路走进了牛眼山,一路上仍是无人言语,只听得劫刀不停嗅着地面,巨狼奔袭极快,楚回也是施展了御风决跟上。 山间空气清朗,初晨的阳光从树木草林间照下,树影婆娑,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无所顾忌地施展秘术了。 这么多年要么扮作青州的客商,要么扮作北陆的牧人,甚至扮过齐州的铁匠,小心翼翼地往来于世间各处。 除了能确定自己所处在无人的荒漠、深山、冰原之中的时候,从未忘了克制自己身体里涌动的力量,那个在他进入这个世界后就被赋予的他到现在还无法完全掌握的力量。 随之一同被压抑的,还有自己的心性和情感,早已习惯了冰冷而孤独地面对整个世界,当然,除了与凤绯在一起的日子,那真的是…… “或许离开是对的。”他已经不止一次对自己内心说了,如若真的为凤绯而放弃使命,早已成定数的命运肯定不会放过自己。可那所谓的“使命”,真值得自己放弃这么多吗? “可根本没得选啊。”楚回在心中自嘲。 突然,劫刀放慢了脚步,回过头喘了声粗气,回颜穆勒翻身下来,劫刀换回人形,嘶哑着声音低声道:“少主,气味越来越重了,应该就在前面百步之处。” 回颜穆勒回过头对楚回问道:“还要我们一起去吗?” 楚回笑道:“回颜兄帮人帮到底,我实在不便出手。” 劫刀仍旧没好气地说:“你这柳州臭术士算盘打得好,巫蛊族蛊术杀人无形,让我们少主出手,你在后面捡现成的。” 楚回无奈回答:“二位放心,如若逼不得已,我自会出手,绝不会让巫蛊族伤二位分毫,只是因为先前答应了邢捕头,这巫蛊族在南陆犯案,如若能抓到活口,肯定免不了要送至昊朝官府审问,到时若在他们口中透露我的柳州人身份,自然很是麻烦。” “为何要帮那捕头,逼问出解蛊毒之法,杀了那些妖人便是。”回颜穆勒冷冷道。 楚回淡淡答道:“何必平添杀孽。” 回颜穆勒哼了一声,道:“妇人之仁,那些妖人对这满城之人下蛊,算是多大杀孽,不该死吗?” 说罢,也不等楚回答话,顾自向密林深处走去。 楚回听到回颜穆勒的话后也不知如何作答,自己明明看淡一切,此番为何执意要帮那只见过几面的昊朝边境小城的捕头。 或许是重游故地之后,本该平如止水的心境,又翻起了波澜。楚回深吸一口气,赶走心中杂念,心中打定注意不论如何一定要找出解蛊毒之法,杀不杀人,见机行事,便抓紧脚步,跟了上去。 确如劫刀所说,前行不过百步,眼见密林之中隐约看到几点火光,也听到几声人语。 三人放慢脚步,走近看到了在林中一片空地上正燃着一团篝火,篝火旁坐着两个一胖一瘦个子矮小的黑衣人,只听得这二人还在说话,说的竟是南陆话,虽然口音奇怪,还夹杂着些听不懂的口语。 只听得那胖子说:“江油果子的老祖宗,老爹,这么几天了怎么就养了这么几只惊张,根本不够金蟾吃的呀。” 那瘦子答道:“老二奶奶吃八果,你这蠢货,惊张这么稀罕的玩意儿,这么容易养,那金蟾还不遍地乱跑。” 胖子一脸苦恼:“江油果子的老祖宗,早知道多搞些虫卵让那摇船的放水里,老爹你说,是不是那摇船的手笨,把我们的虫罐弄洒了,虫卵都跑河里顺水溜走了。” 瘦子骂道:“老二奶奶吃八果,你这蠢货,现在惊张都养出一批了,蛊虫肯定进了城里的水了,还多搞些虫卵,你有那么多千翅虫的血做虫罐吗?” “江油果子的老祖宗,那这也太慢了,我们在这破林子里尽吃虫子啃果子,得待到什么时候啊。”说着,胖子打开身上系着的一个金色罐子,里面竟爬出一只通体金色的蟾蜍。 只见那金蟾慢慢爬到胖子手上,又顺着手臂往上爬,胖子用手逗弄着金蟾,又说道:“江油果子的老祖宗,老爹你看,这金蟾又饿了,这么没精神,马上又要睡着了。” 那瘦子一巴掌狠狠扇在胖子后脑勺上,把那金蟾抓住,小心塞回金罐子,骂道:“老二奶奶吃八果,把你这身泡过药的胖肉切给金蟾,能抵半条惊张,别废话了,去看看后面的虫罐,明天让那小子多带些过去。” 胖子摸着脑袋嘟囔:“江油果子的老祖宗,我不去,这几日白天躲在这林子里啃树果,晚上还要搬那老沉的虫罐,再待下去我都要饿死了。” 瘦子又是一通劈头盖脸的臭骂:“老二奶奶吃八果,你这蠢猪怎么就知道吃,今年可是四十年才有一回的蛊母请神大典,只要我们能养出金蟾蛊交予蛊母,你我二人肯定要进十八洞做长老。况且,再怎么样我们也得等到冬天芳青州的冰原重新封冻我们才能回去啊。” 胖子不再多言,拍拍屁股,晃着一声的肥肉起了身,慢慢往楚回一行人躲在的林子里挪了过来。 眼看就要走到近前,回颜穆勒突然一大步向那胖子跃去,一脚狠狠踹在了那胖子臃肿的肚皮上,那胖子怪叫一声,像个肉球一样往后滚了两圈,却一个轱辘立马爬了起来。 回颜穆勒这一脚力道极大,想必就算是块顽石都会被这一脚踢碎。 没想到那胖子好像只是吃了些痛,一脸懊恼地看向回颜穆勒,突然看到他身后跟上的楚回和劫刀,旋即拔腿跑到另一个瘦子身后,嘴里惊恐地大喊着:“江油果子的老祖宗,老爹,那是狼,狼,那么大一只狼。” 瘦子冷眼看着面前两人一狼,也不说话,一手护着身后的胖子,另一只手却死死按着腰间系着的一个黑罐子,嘴里念念有词,却无法听清。 楚回此时说道:“二位不要费心向我们几个施蛊了,以我身边这位的本事,你们暗算或许能得手,但既已被我们寻到踪迹,便断然不是这位的对手。” 瘦子嘿嘿一声怪笑道:“老二奶奶吃八果,口气倒不小,牛皮吹到逐云山那么大了。” 随即突然挥手,隐约看到三团黑气从他手中射出,急速向楚回一行袭来。 楚回自是看到了这三团邪性的黑气,却不着急出手,只听得一声大喝,回颜穆勒周身忽的罩上一层白光,只见得他虎躯一震,单手平推而出,一阵劲风裹挟着白光向那三团黑气射去。 白色的罡气与黑气迎面撞上,发出三声怪响,三条黢黑的怪虫随之掉落在了地上,一动不动,片刻之后竟然化成黑灰,被回颜穆勒收式之后的一阵罡风吹散了。 瘦子大惊失色,急退几步,对身后的胖子大叫道:“老二奶奶吃八果,金山义,快放金蟾!” 那被叫作金山义的胖子刚被巨狼吓到,现在也稳住了心神,连忙打开腰中金罐,也是轻念了几句听不懂的话,突然用肥的像胖海参的一只手指指向回颜穆勒,一团刺目的金光就如同离弦之箭一般直指回颜穆勒面门而来。 回颜穆勒又催动罡气护体,准备用刚才的招式对付那金蟾蛊,楚回却暗叫一声不好。 这金蟾蛊,绝不简单,还是要出手了。 第十六章 合相天成 只见那金蟾瞬间冲散了回颜穆勒挥掌击出的罡气,回颜穆勒脸色急变,却不退缩,双手同时挥出,白色的罡气轰然而出,比方才那一掌击出的强劲数倍,却仍未阻那金蟾分毫。 金蟾仍是以一条笔直的直线,直冲向回颜穆勒的面门,眼见已来不及再出掌,回颜穆勒双脚站定,周身的衣袍鼓动,双袖被罡风撕裂,露出青筋暴起的臂膀。 此时他也不再出招,只是将周身的罡气催之最盛,竟似化为实体,形成了一道白色的屏障,而他仿佛是被包裹入一个白色的巨茧,虽是守势,但周遭之物仍被强烈的罡风吹得四散纷飞,离得较近的楚回甚至感到脸颊被剑刃划过一般,一阵阵剧痛。 然而那本该牢不可破的巨茧,那强悍如斯的护体罡气,在金蟾面前竟像一块瘫软的豆腐墙,仅仅是稍稍一滞,金蟾便破茧而入,离回颜穆勒的面门只有一尺之遥。 那金蟾攻击的方式好像极其简单,甚至可以说是极其野蛮,就是撞击,用坚不可摧的躯体和急如闪电的速度,毫无保留也毫不犹豫地直面对手的撞击,在这种野蛮高效的攻击方式下,简单的防守,不,甚至像回颜穆勒以罡气护体的防守都成了摆设。 眼看自己脑袋就要西瓜被石斧劈开一样炸成碎瓤,回颜穆勒却仍不躲闪,他自知以金蟾的速度,无论自己怎么闪避,都躲不过去,只见他突然抬起青筋暴起的两只手臂,在金蟾撞向自己的刹那,一对巨掌狠狠地向那金蟾抓去。 不知是那回颜穆勒真的有金刚罗汉的神臂,还是那金蟾没有料到这个人竟然躲也不躲,转瞬间,回颜穆勒竟然把那金蟾握在了手中。 回颜穆勒一脸不屑,楚回也松了一口气,谁知回颜穆勒刚想双手再用些力气结果了这畜牲,却突感双手刺痛,只见他双手突然发黑,黑色迅速从他抓住金蟾的那两只手向手臂上蔓延。 楚回心知不妙,迅速结出术印,紫色的光线再次从他双手之间氤氲流出,向回颜穆勒双臂而去,不消一瞬,紫光便缠绕回颜穆勒双臂之上,那蔓延而上的黑色慢慢被紫光压制,一点点褪了下去。 而回颜穆勒紧握的金蟾此时似乎吃痛,竟自己挣扎着跳了出来,落在地上,鼓起两个巨大的声囊,朝着楚回发出如破鼓乱锤般恼人的叫声,仅稍息片刻,尽然调转对象向着楚回直冲而来。 楚回片刻不敢耽搁,立刻施展诡身术,谁知那金蟾竟丝毫不理那残像,凌空急转,又面向楚回真身撞来,楚回接连造出五个残像。 然那金蟾却不上当,仍死死咬住楚回,这林中小小空地之中仿佛立刻多出好多人来,那巫蛊族瘦子和他那胖儿子金山义皆是看得目瞪口呆,常年居于闭塞之地,他们哪见过这些阵仗。 楚回暗自叫苦,看来这诡身残像骗不过这金蟾,于是收了残像,速使御风之诀,飞离数丈,与那金蟾拉开了一段距离。 双足立定之后,凌空腾起一丈余,悬停半空之中,双手飞舞,几个秘术法印飞快地在他双手间变换,就在那金蟾快要到跟前那一瞬间,紫光忽的腾起,不过却不是像先前那样源自双手之间结出的法印,而是从他悬于半空的双脚之下。 只见紫光先是在半空中结成一片巨大的法阵,足占了半片空地上空,无数紫色的光线从法阵中射出,来回穿梭于楚回的周身,每隔一瞬都会有一条萦绕楚回周身的紫光像破空之箭向金蟾射去。 一时间,紫光、金光在这林地上空不断交错,地上几人都看得目瞪口呆,从未见过如此诡异但又无比炫目的景象。 只见方才还不可一世的金蟾,此刻每次向楚回攻去都会被紫色的光箭逼退,而它虽是神物,却并不会飞,跳跃起来能像弹弓射出的石弹一样飞出几丈,甚至能凌空改变一次方向,但每次与紫色光箭短兵相接之后,都会回落到地上,又要再重新跃起。 虽与那光箭相撞后金蟾似乎毫发未损,但几次三番之后,金蟾似乎恼怒起来,大声发出聒噪之音,突然把身子鼓胀到像一只剑猪幼崽一般大小,然后吐出一大团黑气,立刻又向半空中的楚回跃去。 这一跃速度比刚才的攻击快了数倍,紫色光箭也未能阻止,被化作金光的金蟾弹射向别处,把林子炸了了个草木横飞。 楚回看那金蟾拼死向他扑来,却不动声色,手中不断变化的术印停了下来,口中轻念一声:“破。” 这是合相天成之阵最后的杀招,楚回从来没想到这会用来对付一只蟾蜍,他甚至从未想过会有一天用到曾经这世上唯一的合相术士授予自己的最后一式秘术,也是目前能够最大程度调动自己身体里被架构师赋予的那种逆天力量的唯一一式。 …… “何为合相?”楚回问叶书。 叶书答:“合万物之相,合众生之相,化本来之相,得天成之相。” 楚回不解:“何为天成之相。” 叶书答:“天成之相是这世界最本真的面貌,是主宰,是杀戮。” 楚回再问:“吾辈以合相天成悟出世界本真,落辰一脉会否也已悟道。” 叶书思良久,答:“落辰一脉借星辰之力,引星君天临,星辰给出的答案依旧是主宰,是杀戮。” …… 破字诀余音未落,天地突然归于平寂,紫光尽数消失,只留楚回一人仍凌空而立,俯瞰众人,如同睥睨众生的天神一般。 日光灼灼照于白衣,此人若非脱胎仙骨,何以有此气度锋芒? 回颜穆勒怔怔地看着,心中突生一丝窘愧,自己怎会有资格与此人交手? 巫蛊族瘦者更是一脸惶恐,嘴角不住地颤抖,好像有话要说,却迫于神威不敢开口。 那金蟾却对楚回突然展露的天神姿态不以为意,只看那紫光消失,觉得楚回防备已除,身上金光更盛,像一团刺目的金色火球向楚回直扑而去。 然则未再能直进半丈,金蟾身形一滞,发出一声不大不小的怪叫,身体竟笔直从空中掉落,着地之后突然有四道紫色光箭在它身体四个方向依次闪现而出。 看出光箭也不是为了伤它,只是交织成一个牢笼困住金蟾,这金蟾也是凶悍至极,在第四支光箭尚未成型之际,寻着一条空隙跳脱开来,然而一旦落地,立刻又有另外四道光箭如影随形而至,几次三番之后,金蟾力竭,四仰八叉倒地,被光箭死死卡住。 金山义此时见金蟾一动不动,以为被楚回击毙,疯狂地大吼大叫,突然撕裂身上的黑色蟒皮外衣,只见他一身赤裸的肥肉却红如玛瑙,沟壑纵横的肥肉之间却有数十道黑影在皮肉下穿梭不停。 在他盛怒之下,黑影越来越明显,好像要破体而出一般,他疯了一般朝楚回扑过去。 楚回仍立于半空之中,不解地看向自己下方这个癫狂的巫蛊族人,见他好像已与体内的蛊虫融为一体,方才又在巫蛊族二人对话中听说此人自幼泡浴药水,想必此人就是传说中的以身饲蛊之人,但此时金蟾都已败,难道这个人还有什么本事没有使出来? 金山义自然不会像楚回一样有御风凌空的本事,只见他跑到楚回下方,突然半蹲下身子,双手趴在地上,脸色转为绛紫,此招式倒与现在正翻着肚皮的金蟾的神态有些相似。 他张开巨口,数十条黑色蛊虫从他口中急射向楚回。金山义攻势虽凌厉,但并不比那神物金蟾,楚回的合相天成之阵在与金蟾斗法之时已在不知不觉中网罗周遭万象,破字诀后阵法化为无形,与万物融于一体。 时下方圆数里都在这阵法之下,其中任何招式都非阵法不可破,任何人都非阵法不可制,任何物都非阵法不可克,这是君临一切的主宰,只要布阵之人愿意,可以对阵中任一活物随意杀戮,而眼下这个红胖子,确实蠢笨的可以,居然要挑战这种绝对的力量,不知死活,楚回眼中闪过一丝杀意。 “杀了他,杀了他。”楚回恍然听到一连串诡异的话语“你方才对那畜生都手下留情了,这狗东西畜生不如,杀了他,快杀了他,合相天成就是集天地之威,肆意蹂躏这群蝼蚁,这群蝼蚁……你明明有主宰之能,何须再持妇人之仁!” 未等楚回出手,紫光闪现在二人之间形成一道屏障,黑色的蛊虫撞击在光幕之上纷纷化为飞烟,楚回此时似乎陷入苦思,甚至并未瞧向金山义,但阵法中的紫光似乎是有生命一般,自行凝成数道光箭,四面八方朝那金山义射去,每一根都是直奔命门而去,未留一丝退路。 “上神饶命!”只听得一声大叫,突然有人急奔上前,正是那巫蛊族的瘦子,只见他满脸恐惧,却坚持用瘦削的身躯尽可能地护住身后胖得像座肉山般的金山义。? 第十七章 暗杀 楚回突然回过神来,就在光箭将要贯穿巫蛊族二人身体时,急念一声:“落。”,光箭瞬时消失,充斥在周围空气中的肃杀之气也随之消散,众人此时才感受到,方才合相天成阵施展开来后,林间的树木、叶草都似乎静止,而就在楚回落字诀念出之后,才又听得密林间的草木被风吹得沙沙作响。 巫蛊族的瘦者匍于地上,叩头如捣蒜,嘴里不停念叨:“谢上神不杀之恩,谢上神不杀之恩,雷州一十二洞寨头金山乌携孽子金山义谢上神不杀之恩。” 金山义对此举大为不解,喘着粗气问:“江油果子的老祖宗,老爹你拜他作甚,他要杀了我们的金蟾。” 金山乌一巴掌打在金山义肥肉纵横的后脑勺上,破口骂道:“你这蠢货,上神面前,不要说那些不三不四的浑语。快跪下。” 金山义虽不服,但似乎很是忌惮老爹的责骂,不情愿地跪在地上,却把头转向一旁,却突然惊讶地发现那被光箭困住的金蟾,此刻翻了个身,竟又活了过来。 此刻楚回也从半空中缓缓落下,站于巫蛊族二人面前,那金蟾看到方才与自己斗法之人却未再攻击,而是两下跳到楚回脚下呆着,很是服帖的样子,看得巫蛊父子二人更为惊讶,而楚回也是一脸不解,问道:“我非你族类,你为何要唤我为上神。” 金山乌仍是俯首,一脸惶恐,毕恭毕敬道;“不会有错的,蛊母的那幅画,我们长老寨头都见过。天行者,以紫电惊雷伏金蟾,是为上神。你定是蛊母所讲的上神。” 楚回摇了摇头,想解释却不知如何开口,心想还是把荆齿城的惊张蛊虫一事先问清楚,于是便问道:“这城内的惊张蛊虫是否你二人带来?” “是的,确是我和小儿从雷州带来的虫卵,随暗河入的荆齿城,活水之中半日之后就能孵化成幼虫。” “为何要在荆齿城施放蛊虫?” 金山乌抬起手指了指楚回脚下的金蟾,答道: “这金蟾要饲炼成金蟾蛊,需以多种活物脑髓饲喂七年,还随时可能因一时间饲喂不足前功尽弃,但若以惊张蛊的成虫饲喂,仅需一年即可练成。然惊张蛊极其难得,即使投入千人之体内也可能一无所获,我族经多次战荒,族人稀少,能养蛊的蛊童更少,逐云之南素来人丁兴旺,在此投饲惊张,能成蛊的几率要大得多,于是才来此施放蛊虫。” 楚回见金山乌似乎真的把自己当作什么“上神”,可谓知无不言,于是也不深究他方才口中所说的什么天行者之画,赶紧问道: “可否有解惊张蛊之法。” 金山乌面露难色,犹豫不答,他儿子金山义见他老爹不语,以为他老爹是忘记了,而他又是个心思单纯的憨子,本来对楚回恨之入骨,突然见老爹如此尊崇此人,那金蟾更是伏于其左右,立马转念就认定此人绝对是所谓“上神”,必须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抢着答道: “金蟾的舌下含有一枚金珠,磨碎了入汤药,喝了就能解蛊,而且那金珠取了,三日内金蟾口中又会生出一枚。” “这解药是能解未在体内发作的蛊虫,还是能解已入脑食髓的蛊虫?” 金山义既已奉上解蛊之法,金山乌也不再隐瞒,和盘托出: “上神,这金蟾灵珠只能解未在体内发作的惊张蛊,已入脑的蛊虫……解不了,成虫在食空脑髓后寄居宿主体内,使宿主癫狂发疯,此时真无药可救。” 楚回心中一凉,秋老板体内蛊虫已经入脑,在山青施术前已露过癫狂之态,若依金山乌所讲,即使现在把这金蟾口中灵丹带回去也无济于事,倒是能救下一城之人的性命,但那些人,于自己又有何干呢? 纵然是秋老板,不过是凤绯相识之人,与自己萍水相逢而已,又有何干? 自己费下如此心力,几次三番暴露行踪,甚至要在除了师傅叶书之外的人面前第一次施展合相天成之术,到头来似乎事事都不关己,一种莫名的无力和疲惫瞬间涌满楚回内心。 楚回托起脚下的金蟾,探入金蟾口中取出一颗金色的珠子,缓缓道: “最后一个问题,你二人不远千里南下,除了你们所说的蛊母之外,是否还有他人指引?” 金山乌听闻赶忙先捂住金山义的嘴,道: “上神切勿责怪,此事事关蛊母大业,恕小老儿不能直言。” 此时一直未有动静的回颜穆勒突然冷哼一声,之前与金蟾苦战之后,本被黑气侵袭的双臂在楚回出手相助后黑气褪散,双手却好似被烈火炙烤过一般,皮肤尽是焦黑之色,劫刀此时化作狼形,不住地为其主人舔舐手上的伤口,回颜穆勒冷眼看着跪于地上的金山乌,道: “是你那蛊母大,还是你面前的上神更大一些。” 金山乌无比惶恐,不住说道: “不好比,不好比。” 回颜穆勒又道: “我看你蛊母就算来了都比不得你放肆,上神面前竟如此厚颜,不主动交代就算了,问了你还要推托!” 金山乌抬起头看向楚回,斗大的汗珠挂在光秃秃的脑门上,翕动着双唇,颤颤而言道: “上神莫怪,上神莫怪,小老儿这就说……” 然而金山乌没能再说下去,他的眼神突然变得死灰,身体僵直地挺着,一支黑色的箭从他胸口贯穿而出,射向正前方的楚回。 楚回面色一变,未曾料到竟然有人在林间刺杀,立即施展诡身术,黑色的羽箭穿透残像后又射穿了三丈外一棵大树的树干。 与此同时,金山乌身后的金山义口中喷出一口鲜血倒地不起,胸口也插着一支黑色的羽箭。 回颜穆勒立刻指示劫刀去寻刺客,楚回却不再防备暗箭,几步走到金山乌父子身旁,再探鼻息,已双双毙命,楚回拔出插在金山义身体的那支黑色羽箭,端详不语。 半晌,劫刀从密林中回来,朝回颜穆勒摇了摇头,一旁的楚回手握那支黑色羽箭道: “不用寻了,是玄羽。” 玄羽是夔州羽弓卫中万里挑一的刺客,皆使十二石弓,弓以苍崖黑木所制,箭以北地玄铁所铸,缀以乌凤羽,满弓可射三里外鸟兽,且皆目力过人,善察秋毫。 相传这支精英部队绝迹多年,连九裘统御南陆,征伐夔州时,都未曾现身。 回颜穆勒皱了皱眉,自己此行本只想在这术士身上捞一笔,没想到却遇到这么多古怪之事,巫蛊族、惊张、金蟾,这会儿连只有在游侠故事里才听过的玄羽都出来了,自己还几次落败落得一身伤,实在得不偿失。 楚回看了看回颜穆勒,从布包之中掏出一物递给他,道: “多谢回颜兄此番相助,现奉上先前应允之物。” 回颜穆勒接过端详一番,只见此物似是一空心铁管,中段有一球形隆起,后端还有一细小孔洞,回颜穆勒在额古娜劫掠多年,从未见过如此之物,不解问道: “这是何物?有何用?” 楚回答道: “此物名为火铳,是雷州甸南国居于地下的矮脚族人所制,此物填充火药、铜弹后以引信点燃后,百步之内有碎石裂土之威。” “我要之有何用?” 楚回接着道: “我知你牧狼一族本祖居宁州偏南一带,在部族纷争中被迫迁入沙漠,此物或许能助你一族重回故土。” 回颜穆勒暗暗吃惊,牧狼族确实本居于宁州,是宁州曾有的第十一个部族:回颜部,但因部族弱小,领土逐渐被其他部族蚕食,而族人因避战火迁入额古娜沙漠以来已然过去几代人,回颜这一个小部族早就消失在北陆的历史中,鲜有人提及。 而这个柳州人却知牧狼一族的由来,对楚回的好奇之心又平添几分,他问道: “凭这一支小小的火铳就能助我族重返宁州?” 楚回答道: “当然不能仅凭这一支,回颜兄有所不知,雷州甸南国矮脚族善制铜铁之器,但这些矮脚族人常年深居地底石宫之中,天性孤僻,从不与外界交往,世上少有人知,楚某机缘得知此族嗜好黄金,贪金如命,而回颜兄的牧狼族在额古娜劫掠多年,想必怀金无数,以黄金易火铳,矮脚族人绝对愿意倾全族之力帮你制备火铳、铜弹,但雷州硫磺、硝石产量不丰,这火药回颜兄还得到南陆齐州购得,齐州火药多供鄢都淬丹炼药,回颜兄还得费些心神,想些法子才能买到。” 回颜穆勒看着眼前这个深不可测的柳州人,一时无语,半晌后突然朝楚回拱手道: “多谢了,他日有缘,宁州再会。” 说罢跨上巨狼,片刻便消失在了密林之中。 楚回看着回颜穆勒绝尘而去,长叹一口气,后又默默地解下金山义尸身上系着的金罐,将金蟾装了进去,向密林之外慢慢走去。 他的耳边突然传来了q的声音,机械而冰冷,楚回知道,这是某项支线任务达成后自动触发的观察者提示。 茫茫林海中,声音仿佛从万米深的冰窟中传至四面八方,却只能传到楚回一个人的耳朵里: “支线任务‘火器’,完成。”? 第十八章 红袖 楚回回到荆齿城后将金蟾灵珠交于了捕头邢傲,详说了牛眼山中所发生之事,但略去了自己施展合相天成之术力克金蟾的部分,只说是回颜穆勒击退了巫蛊族人,而两人却被玄羽灭了口。 邢傲不疑有他,只觉事情太过诡异,连消失多年的玄羽都参与其中,也不容他多想,赶紧命人去牛眼山把巫蛊族的两具尸体带回,又差人寻遍城内所有的医师大夫熬制汤药,将灵珠磨成粉混入汤药之中。 汇报城务司后,几个官老爷争先抢着喝了几大碗,又商议一番后命邢傲压下此事,以城中有疫病为由分发药汤,将巫蛊族二人找个荒地草草埋了,宵朝生的尸首由官府火化后让妻儿领了骨灰回去,就说着宵朝生就是染了疫病发疯,为防止疫病扩散才火化尸首。 当日官府张贴告示,令城内所有人包括客商都到城北的城务司和城南的城隍庙领药汤,当场喝了之后还要登记名字住所在册,喝完后领一张便条,南北城门设重兵把手,凭便条才能出城。 官府又命人封了水井,每日令水官带人到庆阳河挑水回城,定时定点供水,城内鸡飞狗跳的乱了两日才平息下来,再过一日,为以防万一楚回将金蟾口中生出的灵丹交于邢傲,又命人熬了几锅汤药,分着倒入各个井中,这才重新开井放水。 楚回则是回城处理完邢傲那边诸事之后第一时间回到醉怀居,山青见到他之后,急忙问道: “如何?找到解药了吗?”一旁的被看也赶紧关切地凑过来,一脸倦容,看似一夜未睡。 “找到了,但只能解未发作的蛊毒。”楚回淡淡道。 山青一声叹息,被看却一脸不解,不停地问:“楚哥哥,是什么意思?什么意思?秋姑姑一定有救了?是不是?是不是?” 楚回不忍将残酷地真相直白地告诉眼前这个单纯的小姑娘,转过身去,问山青:“可有法子让秋老板安安静静地走?” 山青轻轻点了点头,道:“再多失一道回乡归梦之术,她便能这么睡着过去了。” 被看好像明白了什么,但仍不愿相信,带着哭腔喊道: “秋姑姑都睡了这么久了,怎么还要睡?楚哥哥,你快点把解药喂给秋姑姑,让她快点醒,花娘姑姑、明月姑姑她们都走了,还要秋姑姑去请回来,醉怀居还要重新开张呢。” 见楚回不语,又转身拉住山青的衣袖 “谢神医,你不是神医吗,一定有办法的,一定有办法的,一定有办法让秋姑姑醒过来的。” 楚回扶住被看颤抖的胳膊,轻轻说了句: “被看,世间事皆如此,不可强求……” 被看一下子瘫软坐在地上,泣不成声。 秋老板被葬在城外的桃林,那片碧桃树下,凤绯曾抚着古琴,用温润如水的眼睛笑着看着楚回,听楚回讲他游历世间的故事。 不过短短六年多,物是人非,树下却多出一个矮矮的坟包,墓前楚回和山青立在一旁,唯有被看跪在墓碑前,楚回捧一钵黄土撒在墓上,遥望着河水碧天,风吹落几片碧桃花瓣,此间良景,秋老板在此应该能安息了罢。 被看身披孝服,在墓前一边低声呜咽一边烧着黄纸,秋老板孑然一身,去世之后只有这个捡来的小姑娘为其戴孝,就连墓碑上也只有简单的几个字“秋氏之墓”。 楚回见被看悲戚,有心安慰,却不知如何开口,想了想问道:“楚某数年前也在醉怀居待过些时日,但那时却未见被看姑娘,姑娘是何时与秋老板相识的?” 被看止住哭泣,缓缓道出身世…… 我自幼丧母,父亲好赌,把我卖给了南宣州一富人之家,想来我那已记不起名字的父亲实在是个荒唐之人,我三岁时将我卖出换赌资,那时候连个名字都未曾给我起,拾起人家扔在地上的半粒金铢就欢天喜地的走了,再没看过我一眼。 从那时起那家人都唤我臭丫头,因为夹杂南宣一代的口音,应该也有唤我丑丫头的,总之一直到九岁前,我都没有名字。 买我的人家主人姓乔,当地出了名的为富不仁,他喜欢别人叫他乔叟,但外人背地里都叫他乔馊,那乔叟老夫妇二人仆眷养了不少,都当牛马使唤,只给馊了的饭菜吃,我六岁起就开始浆洗衣服、端茶送水,只要我这小矮个够得着的活都让我做,一样做不好都免不了毒打一顿,还不给饭吃。 也许是老天终于开眼,给了报应,一天晚上,乔府遭了劫匪,穷凶极恶的劫匪,灭了乔家满门,我和一个厨娘躲在腌咸菜的大水缸里泡了一夜,竟躲了过去。 第二天一早,那厨娘也不敢报官,看着满堂满屋的尸体,吓得赶紧跑,我也跟在她后面跑,她嫌我累赘,一直要赶我走,我偏跟着,她拾起地上的石子要扔我,我就远远的跟着,这世上我就认识她一个人了,我不跟着她,我跟着谁呢? 谁知那厨娘好像在那夜受了惊吓,得了癔症,有一夜我和她睡在一个破庙里,她在睡梦中突然大喊大叫,竟就这样被噩梦吓死了。 我那时的感觉也不知道是不是悲伤,只感觉这世上从此真的只有我一个人了,就在庙里大哭起来,哭累了又在尸体旁睡了一夜,我那时太小,对未来的恐惧远远超过了对尸体的恐惧。 第二天醒来后,找了一个破草席盖在那厨娘身上,便走出破庙,眼前除了来时的路还有两条路分向两个不同的方向,我在地上捡了片破瓦,高高向上扔去,破瓦掉落下来碎成两半,我朝着大的那块所指的那条路继续走了下去。 也不知走了多久,厨娘从乔府拿出来的干粮全部都吃完了,我又饿又累,这条路上走了这么久居然一个人的没有遇到。 直到我实在走不动了,突然来了乌泱泱一群人,为首的骑一匹高头大马,后面跟着一群人蓬头垢面,脚还被铁链拴在了一起,后来我才知道,那骑马是个宁州的奴隶贩子,后面跟着的都是从南陆买来的奴隶。 我当时也没多想,只是看到有人就不自觉的跟了进去,走了那么多天,我也是满脸污渍,衣衫褴褛,混进了那群人里倒也不突兀,唯一注意到我的是那群奴隶里一个年岁和我差不多的小孩,他看着我,我看着他手里的一个脏兮兮的馒头,他朝我嘿嘿一笑,掰下半个分给了我,现在想来,若不是那半个馒头,我可能就那么饿死在路上了。 就这样跟着那群人走了半日,我也混进了荆齿城,那奴隶贩子发现了我,他只贩男童,挥着鞭子赶走了我。我从此便在这荆齿城流浪起来,每天学着一群老乞丐在街边乞讨,有时还去掏一掏人家的鸡窝,有一日掏鸡窝掏到醉怀居的时候,被凤姑姑发现了,她没有赶我,反倒笑着喊: “小哥,我们养的是只花公鸡,不下蛋的。” 我惊慌失措地转过身去,看到一个在我有限的阅历里见过的最漂亮的姐姐,她发现了我是个女孩儿,马上一脸的怜惜之情,但仍笑着对我说: “小姑娘,不该弄得脏兮兮的。” 后来便带我去梳洗一番,又换上了一身干净衣裳,她总是问我身上那些陈年的旧伤还疼不疼,却从不问我身世,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这世间的暖意。 从此我便在醉怀居住下了,秋姑姑一开始不同意,也不是嫌我来路不明,只说是烟花柳巷的不适合我这么小的女孩儿。 但凤姑姑执意要留下我,秋姑姑好像很听凤姑姑的,也就再没多说什么。 她们问我叫什么,我说别人都叫我臭丫头或者丑丫头。凤姑姑说这哪算人名,便和秋姑姑商量给我起个名字。 我那年九岁,秋姑姑本想给我起个名字叫九儿。但凤姑姑说不好,既不好听也犯了什么帝王名讳。 “就叫被看。”凤姑姑看着我怯生生紧攥着衣袖说。从那时起,我便有了名字。 后来凤姑姑便叫我弹琴、书画,偶尔也会教些拳脚功夫,不知道为什么,凤姑姑看起来这么温婉柔弱的女子竟好像功夫不错。 她虽身在醉怀居,但和花娘姑姑她们不同,从来只肯陪客人弹琴说话,但每个客人和她在一起都很开心,倒也有些有非分之想的客人,都会被凤姑姑一通拳脚打跑,秋姑姑说这也是醉怀居不养那些打手护院的原因,而且凤绯姑姑就连打架也是那么的漂亮,那么的……应该算作美。 (楚回听到这,脸上不自觉漾出一丝笑意,凤绯的身手,何止是不错而已。) 再过了几年,我慢慢长大了,凤姑姑和秋姑姑都不让我招待客人,所以花娘姑姑和明月姑姑还有一些花名我总分不清的姑姑们都不怎么喜欢我。 我也很是调皮,成天在十方街上瞎逛,但一直受到凤姑姑和秋姑姑的纵容,她们于我,可能还要亲过我那从没见过的母亲。 但就在一年多前,醉怀居来了个宁州客人,看到我之后非要把我买回去给他儿子当小老婆。 两位姑姑自然是不肯,凤姑姑更是大打出手,然而那宁州人带来的两个黑衣随从很是厉害,两人联手打赢了凤姑姑。 那宁州人指着被压在地上的凤姑姑说不要小的也可以,他喜欢不羁的野马,也喜欢刚烈的女子,他老婆死去多年,如果凤姑姑肯给他做续弦,他就放过我,他又说认识鄢都的什么大官,就算把这小小边陲之城的妓馆砸烂了,城务司的那些小官们也不会管。 我本以为凤姑姑抵死也不会从他,没想到凤姑姑竟然同意了,我大喊大骂着,却被那宁州人的黑衣随从一掌打晕了。 等我再醒过来的时候,宁州人已经把凤姑姑带走了,他丢下了很多金铢,凤姑姑留了一半给秋姑姑让她好生照顾我,剩下一半给其他姑姑们分了。 我哭了很久,真的很久,哭到后来很多天我的眼睛总像蒙了一层雾,秋姑姑一直劝我,还一直说再等几年关了醉怀居和我一起去宁州找凤姑姑。 我后来终于信了她,也终于不再哭了,秋姑姑也更加百倍关爱地照顾着我直到现在…… 到现在她走了,她怎么能这么走了,我们不是说好一起去宁州的吗? 第十九章 龙武天宝号 清晨,一个商队乘着雾色缓缓进了荆齿城,车队最前面有两人骑着高头大马,一人锦衣华衫,面相年轻,是副富家公子扮相,举手投足却让人感到清新儒雅,另一男子年纪较长,一身劲装,鬓角斑白,不苟言笑,面容像是刀切斧削过一般,棱角极为分明。 锦衣年轻人问一旁的男子:“这荆齿城怎么看着有点古怪,边陲小地,这么多人把守城门?” 男子毕恭毕敬道:“世子……不,我嘴拙,又叫错了,应该叫大公子,据昨日前去探路的人说,这城中前两日闹疫病,后来找到了解药分发全城,这几日想必还会有些乱,公子无需多虑。” 被称为大公子的年轻人点点头,又问道:“此行是否一切安排妥当?” “请大公子放心。”男子说着从袖中抽出一张纸条念道:“长庆州布商苏家长房嫡子,名舜玉,字善文,年二十九,真武三年至五年于鄢都讲经堂学百典,两年未候得官缺,后弃而从商,承袭祖业,经年来往于南北,贩长庆州百尺布、五良绢,不好交际,现在南宣平宁王府做客,世子以其身份通达南北,应无人会起疑。” 原来这年轻人正是平宁王之子东方长安。 东方长安笑道:“胡坪,你莫要再啰嗦了,这些你都念了一路了,傻子都记住了,快点把这纸条烧掉。” 被叫做胡坪的男子随即就从包袱中取出火折,将那纸条燃尽。 东方长安又问胡坪:“宁州那边怎么样?” 胡坪答道:“甫正先生已经与铁勒部二公子荣列接洽妥当,铁勒荣列的意思是只要世子肯亲自前去,无不可谈。” 东方长安又点了点头,眼睛望向前方,低声问,又或许是自语:“父亲他……应该不会赞成我此番北行……” 胡坪不再说话,当然,他也没有答案。 …… 楚回做了个决定,他知道这个决定会有些冒险,倒不是什么危及生命的险,而是又要被凡尘琐事牵绊的险,他被这个决定扰了心神,断了冥思,决然站起身把将戈塞入布包走出客栈,一路急行,走到醉怀居,敲开了紧闭的门。 开门的是被看,仍是一脸愁容,自秋老板下葬后,这个原本天真烂漫的小姑娘便好像失了魂一般,看到楚回,也只是轻声问:“是楚哥哥啊,有事吗?” 楚回脸上露出怜惜之意,郑重道:“被看姑娘若不嫌弃,楚某可以带你去宁州寻你的凤姑姑。” 被看的脸上立即闪出惊喜之色,她激动地几乎要哭出来,拉着楚回的衣袖,不住地问:“是真的吗?是真的吗?我真的能和你去找凤姑姑吗?” 楚回笃定地点了点头,又从布包之中拎出将戈,递给被看,说道:“对,今日我想办法去寻下涯海的船,这小东西就寄存你这儿了,路途遥远,给你做个伴。” 被看终于笑了,泪眼中闪出了希望,她知道自己终于又不用再孤身一人,终于还有所指望,将戈好像突然也喜欢上了这个小姑娘,躺在她怀里撒着娇,逗得被看笑得更欢快,楚回也笑着看着她,心想自己的这个决定应该是对的。 此时,一个慵懒的声音从被看身后响起:“既如此,那我也要去宁州。” 说话的正是山青,只见他一脸倦容,满头银丝散落,浑身散发着一种破落贵族的味道。 楚回是又好气又好笑,无奈道:“你怎么还赖在这儿不走?” 山青无所谓道:“没钱了。”随即又抬眼望着楚回,一字一句道:“不要忘了你答应我的事。” 楚回看着他,手中的誓约之印开始有些刺痛,缓缓才道:“好,有谢神医相伴,这旅途想必也会安全许多。” 被看悄悄绕道楚回身后,低声对楚回说:“楚哥哥,这个人真是什么神医吗?我总觉着他像个骗吃骗喝的。” …… 楚回是请邢傲帮忙寻的去宁州的船,邢傲一来也是谢楚回帮他解了这巫蛊之灾,二来是想早点送走这烫手的山芋,便放下面子去托人找了孔全,这孔全虽然昏庸,但好歹也算混的是八面玲珑,收了楚回交于邢傲的不菲财物之后,就帮他们安排了第二日出海的船。 还不是一般的小船,船号龙武天宝,据传是战船改造,可乘千人,载万石货,船主是混迹海上多年的海客龙嗣。 楚回谢过邢傲之后,想了一下,忍不住还是说道:“邢捕头,在下觉得此案并未了解,至少一点,那在城中开颅取蛊之人还没弄清是谁。” 邢傲苦笑一声,道:“我又何尝不知,不光如此,那方鱼儿到现在也没寻到,但城务司已下令不再深究,我只是个捕头,还能做什么?况且我猜想既然玄羽参与其中,想必方鱼儿和那巫蛊族两人一样,也被灭了口了,宵朝生的脑袋可能也是被他们削的,而玄羽号称天下第一刺客,无人能觅其踪迹,我更是无能为力了。” 楚回点了点头,拜别了邢傲,行了两步突然又回头,看着邢傲说道:“以邢捕头之能,不至沦落于此,他日若有缘再会,邢捕头定已是当世英才。” 邢傲一时愣住,这柳州人怎么会如此高看自己,而且他可不愿意再有什么缘分和其相会,回礼拜别,不再多说…… (多年后,时任昊朝文龙将军的邢傲于夔州一役大胜后,往天海聚星阁拜会昊朝第二任国师楚回,二人忆初见时诸事,皆欷歔,感叹点滴江湖往事,却在短短数年间引出了纵横南北的天下纷争。) 当被看看到龙武天宝号这艘巨船时,惊讶得说不出话,她用眼神丈量了巨船几番后,叹道:“这得有好几个醉怀居的小楼那么大了。” 山青却在一旁揶揄:“楚公子可真是怀财不露,好大手笔,我也是三生有幸,能蹭上这么一艘宝船。” 三人行至码头,登船前有一老海客在逐个登记,楚回这边自是报了个假身份,又将邢傲给的三张船票交于老海客,那老海客也未多问,登记完后朝扯着嗓子朝上喊道:“青州客商一位,伴行二人,狸猫一只,无货同乘。” 随即三人依老海客所指上了船,甲板上有一人指引带他们去了各自房间,房间位于二层船舱,布置的虽不算雅致,但十分干净,三人收拾一番后又走上一层回到了甲板之上 被看依旧十分兴奋,在甲板上跑来跑去,裙袖翩翩,像只欢快的蝴蝶,将戈跟在后面追着要撕咬她的裙摆,一会儿被看又跑回来,拉着楚回问:“楚哥哥,这船怎么会这么大?我从没坐过船,船都是这么大的吗?这船什么时候开啊?” 楚回被她连珠炮似的提问逗乐,答道:“这船比之一般的船要大许多,要等船客货物陆续登船,估计还要候些时日。” 被看有些失望的叹了口气,一旁的山青却好似有些不快,他今日和楚回一样着了身素袍,把一头银发绾上,还戴了顶方方正正的帽子,倒有些神似秦州的医师,他看着被看说道:“你成日哥哥、哥哥地唤他,却嘿、喂、哎、诶地叫我,这是为何?” 被看吐了吐舌头,笑道:“谢神医,你怎么这么小气,楚哥哥与我凤姑姑相识,我叫着亲切些有什么不妥呢,这样,你大不了我多少,我以后就叫你青山兄。” 山青嘟囔一声:“什么哥哥、姑姑的,还是差着辈分地乱叫。”说罢也不多言,翘首看着船下人来人往。 这时,那老海客粗哑的喊声又响起“宁州奴贩一位,无人伴行,奴货二十一人。” 只见一个粗壮的夷族人,手上拉着一根小童手臂那么粗的铁链上了船,那铁链后面接连拴着一个个蓬头垢面的男人,说是男人,其实看面相最大的不过十五六岁,满脸恐惧地一个跟着一个。 这都是从南陆奴市上买来的男童,送到宁州之后高价转卖给夷人贵族,这些男孩也是经过精心挑选,梳洗干净之后都是白净清秀的少年,北陆不知何时兴起的豢养男奴之风,这些南陆美少年被一波接一波地送往北地,运气好的或被买回去做少子伴读书童,运气不好的则被买去满足一些不为人启齿的嗜好。 被看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夷人牵着奴隶们走进了船舱,一会儿小声地对楚回说:“这人我认识,几年前,我就是跟着他带着的一群奴隶,混进了荆齿城。” 过了一会儿,船下又喊道:“恭请漓远族寿尊一位,无伴行,无货同乘。” 声音依旧粗犷,但好像充满崇敬之情,世人大多向来对漓远族的长者极为尊崇,一个能在世上活过数百年的人,可能在很多人眼中已经能算作仙人了。 上船的正是古老头,船上接引之人恭敬地引他前往船舱,被看看到古老头非常开心意外,跑到跟前去揪他花白的胡子,那老头也是个老顽童,和被看打闹一番,又微微对着楚回颔首示意。 楚回赶忙回礼,心里却想着,他怎么也会上这趟船? 接下来上船的两拨人则是正儿八经的商人,一个是齐州铁商,楚回见过,正是出云客栈一起听古老头讲故事的锦衣商人。 一个是长庆州布商,年纪不大,风度翩翩,比那齐州铁商气质好过很多。 两拨人都带着十几个随从和几十箱货物,货物都被放置于最底层的船舱,刚才那二十多个奴隶也在最底层货舱,在这艘船上,他们没有被看做是人,只是货物。 而后多时都未曾有人上船,楚回三人在甲板上站的乏了,也没什么好看,都欲回去休息,可就在此时,沉寂了好一会儿的老海客的声音又响起来了:“恭请鸿正御史李文博大人上船,恭请李大人伴行侍卫大人们上船。” 一身着官服之人被簇拥上船,甲板上众人皆望向他,随即拜行官礼,李文博面无表情,随意挥了挥手,这时有一人从船舱疾步跑出来到这李大人面前行了几次官礼,只见此人皮肤黝黑,面容粗犷,却着了一身柳黄蚕丝长袍,让人看着十分别扭。 只见那人拜过李大人后,转向甲板上众人,说道: “诸位,在下是这龙武天宝号船主龙嗣,先通禀各位一个好消息,方才长庆州第一大布商苏家的苏舜玉大公子已付下此行所有余票的船资,此船今日即可启航,”说着,他举起一双粗手引众人看向甲板一头的苏舜玉。 苏舜玉微微向众人颔首,道: “苏某此举实属无奈,因早已与买家商定了货期,实在不能在此耗费时间,唐突之举,各位见谅。” 龙嗣继续大声说道: “苏公子不要客气了,这船原本至少还要在此停靠七日,这龙武天宝号号称可以乘千人,载万石货,虽有些夸张,但每次来往南北也都要载不下两百人,苏公子一次付了三百多人的船资,这单生意想必是要赚座金山回来。这趟船上本就备足了两百人的食用之物,诸位此行可随意游赏江海,尽可享受美景、佳肴。” 第二十章 孤灯夜语 是夜,龙武天宝号航行于庆阳河。 甲字三号房: 一盏烛火摇曳不定,照出两人身影,正是东方长安与随行的胡坪。 “大公子,怎么会有鄢都官员同乘此船?”胡坪压低声音问道。 东方长安举起青瓷酒盏,一饮而尽,微醺答道:“鸿正御史司职外邦之交,应该是武帝派往宁州的使臣。” “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派使臣去宁州?” “如若我猜的没错,李文博此去只有一个目的。” “是何?” 东方长安闭上眼睛皱起了眉头,似是思索,又似是不胜酒力,微有头痛目眩,缓了缓后吐出两字:“催贡。” 胡坪不解。 东方长安又道:“铁勒震海年事已高,部族之事已交由两个儿子,大儿子铁勒谷阳一直不满当年的颍上之盟,掌权后厉兵秣马,应已有不臣之心,二儿子铁勒荣列早年曾在鄢都学习南陆文礼,是个极为聪明的人,自然也看到了昊朝在武帝篡权之后,根基动摇,官场腐败,民心向背。两兄弟合议后断了对昊朝的供奉,武帝已经多次遣使催贡了,但都是无功而返,甚至有两个使臣在宁州莫名其妙暴病而亡,你看那李文博今日上船后的脸色,我料他肯定是接的这门差事。” 胡坪听后仍是一脸紧张,道:“这李文博毕竟是鄢都要官,会否早年间在鄢都见过世子。”、 东方长安摇了摇头,道:“我入质阳阙宫后,从未出过庚年殿,没有官员见过我的样貌。” “那他是否会认识苏舜玉,毕竟苏家大公子也在鄢都讲经堂候过官缺。” 东方长安仍是摇头,道:“苏舜玉这样的大家阔少,都是靠着家世和金钱送进讲经堂,说是学文礼后候补官缺,其实说白了就是买官而已,能买得的也都是些顶着虚名的州官主簿,不过是为了能在家谱上添上一笔,武帝重武轻文,讲经堂现在根本候不到官缺,只是骗那些商人巨贾的钱财罢了。而李文博所任的鸿正御史一职,绝不是买官的富家子弟够得着的,况且我今日也以拜会之名亲自去见了见他,并无异样。” 胡坪不语,良久后用更为低沉近乎耳语的声音对东方长安道:“属下仍觉不妥,不如由属下动手,在船上就把他结果了,” 东方长安脸色微变,断然道:“不可!勿轻举妄动,静观其变。” …… 丙字二号房: 烛火未点,从舷窗照进的月光,映出两个人影,一人正是当朝鸿正御史李文博,另一人是白天跟随李文博的一众人之一,一身侍卫打扮,只听得那人说道:“李御史深夜召见,屋内却无半点烛光灯影,怎么让景某有点儿做贼的感觉。” 李文博压低声音道:“景大人你不要开玩笑了,你我二人既已上了船,那就是正式踏上去北陆的不归之路了,还不商量对策。” 被李文博称为“景大人”的那人笑道:“李御史何以如此悲观,这不还没见着铁勒震海嘛,怎么就有了不归路这一说,说不定李御史此行会满载而归也未可知。” 李文博啐了一口,道“我呸,还满载而归,我只想回去的时候还能带着脑袋,樊芷与秦先河那两个老谋深算、巧舌如簧之徒,都在北陆丢了性命,我不过是个鸿正御史,四品官阶,铁勒弄死我还不比弄死一只蚂蚁简单。” “铁勒震海不是好杀来使之人,你想多了,樊、秦两位大人年事已高,想必是长途跋涉伤了元气,因病而卒。” 李文博冷笑一声,道:“哼,铁勒震海英雄迟暮,这北陆早不是他天下了,倒是你,景元兄!景大人!接了武帝的密令前去密会铁勒谷阳,那才真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雪狼!” 景元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但旋即又笑道:“李御史可真是消息灵通,临行前理政堂只交代你我二人为明、暗二使,可未曾透露我要去密见何人啊。” 李文博脸上的冷笑更甚,他是打心眼里瞧不起这个武帝身边的小小宦官,不过是仗着武帝宠幸就一直在自己和一众官员面前趾高气昂,虽然大人大人地满口叫着,然那轻佻高傲的口气,那扭捏做作的扮相,听着看着都直令人想冲上去给那透着脂粉气的脸上来上一拳解气。 李文博是武帝元年的科考榜眼,一路摸爬滚打八年不过混了个四品御史,这小小宦官此时却能和自己平起平坐,实在让人愤懑,然又难以发作。 “景大人,李某何从得知你就不要管了,但望大人记住,我们现在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我这个明使要是回不去了,想尽办法也会拖着景大人这个暗使一同在宁州那鬼地方喂狼。” 景元咯咯地笑了起来,一时好像笑得直不起腰来,轻扶着桌子,缓了又缓才道:“李大人威胁人的样子还真是可爱至极,景某这条贱命,有何德何能陪同李大人慷慨赴死。” 说完突然停下,双目闪着寒光,直看得李文博眉间开始渗出豆大的汗珠,才一字一句道:“李大人不要忘了,圣上给你我的使命可不是活着回来,如若你连这点觉悟都没有,也不用远去宁州了,不如就在这龙武天宝号上,自裁!” 李文博看着黑暗中景元离去的背影,脊背之上如被刺入冰棱,冻得他动弹不得。 …… 丁字一号房: 房间内点了七八只烛火,照的满堂通亮,那个来自齐州的锦衣商人斜卧在榻上,他肥头胖耳,体态臃肿,手里却端详着一把短刀,这把短刀已出鞘,通体透着寒光,看起来是把难得的宝刀,这人却看着宝刀摇头叹息,似是有什么遗憾。 只听得他喃喃说道:“我洛家在齐州锻刀铸剑数百年,竟然就是比不过一个武广城。” 此人正是齐州冶铁巨贾洛高格,同时也是百年剑坊龙吟坊的当家,洛家先祖在齐州留安山下发现矿脉后以冶铁发家,后建龙吟坊铸兵刃,圣皇帝一十六年传至洛高格。 洛高格一生别无所好,只好铸刀剑兵刃,一生得意之作本也颇多,但自武广城在齐州横空出世后,洛高格的那些得意之作在他眼里都不过只是破铜烂铁。 “武广城……”洛高格已不知多少个夜晚在久久不能入睡时,无比嫉恨地反复念叨这个名字。 这个本名不见经传的铁匠,好像就一夜之间受到掌管铸造的天神的指点,在他那个破窑一般的铁铺里铸造了一件件当世名刃,其中昊朝千机营统领夏长阶所持的被称为当世十大名剑之一的“落枫”就是出自其手。 洛高格也曾重金力邀武广城到龙吟坊做掌炉剑师,然被世人皆称豪爽侠义的武广城却与洛高格话不投机,只愿窝在那小铁铺内,一年只铸一把名刃,遇投缘之人则直接赠刀送剑,分文不取,而对洛高格的重金求剑却置若罔闻。 从此,洛高格一蹶不振,纵情酒色,身形也走了样,却成了世人眼中他这样的富商该有的样子。 直到他在十方街上遇到“那个人”,“那个人”不肯透露自己姓甚名谁,却给了洛高格一块寒铁,一壶清水,告诉他这就是武广城能铸造出神兵的秘密,他本不信,自己亲自动手,以寒铁铸刀刃,以壶中清水淬刀身,却真的铸出一把寒光凛凛的宝刀,仅仅是一把曲刃短刀,就胜过了自己曾经的任何一件作品,洛高格当即许以重金,求此物由来,“那个人”却分文不肯收,只让他帮他做一件事。 洛高格做梦都没想到“那个人”居然会让他做这种事,也想不通“那个人”怎么会提早那么久就料到会发生这种事,当他举着短刀站在宵朝生的尸首前时,双腿吓得发颤。 这是他第一次见死人,还是死相如此难看之人,为什么要取这个人的大脑? 他想不通,却狠下心来决定照做,做了这件事就能得到自己毕生所求,铸造出冠绝于世的宝刀名剑。 将要下手之时,洛高格自作聪明,将刀换到左手,想让以后查案之人看出这是个惯用左手的人作的案,却失了分寸,一刀削去了宵朝生半个脑壳,脑仁混着血水躺了一地。 洛高格当时几乎要吐了出来,强忍住恶心把那摊东西收拾进一个油纸袋子,没注意到那摊东西上还有数条白色虫子在蠕动,包了几层之后,趁着夜色出了城门,把这包东西交予了一个挂着白灯笼的渡船上的船夫,飞也似地逃了回客栈。 此后,洛高格一直在等“那个人”来找他,却一直等不到,而他自己自那夜之后却好似患上癔症一般,开始恐惧黑夜,甚至严重到在阴影也不能久留,晚上要在屋内点满烛火才能安睡。 后来一直挨到城中开始混乱起来,他才收买了个捕快打探,却打探到了巫蛊一事,心中大骇,立即寻船出海,还好赶上了这龙武天宝号,不然若从那死鬼宵朝生上查到自己,这番岂不是鸡飞蛋打,得不偿失?他哪知道,荆齿城的庸官们定下注意压下此案,连那倒霉的宵朝生也被草草付之一炬。 “武广城……既你不肯为我铸剑,那待我此次回去,必留你不得!” 短刀入鞘,发出微微一阵龙吟。 第二十一章 古怀亦·沁南歌 龙武天宝号二层共有七十六客舱,本该有八十间,后被龙嗣花了番心思改造,把中间四间较大的客舱打通,也不列房号,不设房门,在门口悬了一块木板,上书大大一个“酒”字,里面布置一番,弄了几张木桌长椅,又把一侧舷窗扩大,虽然看着仍是简陋,但倒确是在这艘巨船上腾出一间可以观景的小小酒肆,还专门请了酒保、小二,卖的既有南陆的四花白、十酿春,还有北陆的正宗火夏,可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有酒的地方定少不了古老头,只见他此刻正翘着腿坐在这酒肆偏僻的一处角落,手捧一只黄瓷海碗,喝的是酣畅淋漓,好不舒坦。 楚回径直走去,欠身施礼后坐在古老头对面,道:“没想到能与前辈有如此缘分,竟能在此相会。” 古老头爽朗大笑,跟酒保又要了一只海碗,满上酒后递给楚回,笑道:“这尘世啊,对你我来说都不算大,不过是逐云山牵连出的几块尺寸之地,随时都可遇见。” 楚回端起酒碗浅酌一口,道:“古老先生胸怀天地,楚某万不能及。” 老头似是有些不满,“你这柳……你这游方天下的人,怎么也尽是些南陆的繁文缛节。”说罢环顾了四周,确认四下无人,看来也是不想暴露楚回的身份。 楚回似是并不在意,笑道:“古老先生教诲的是,楚某自罚一碗。”说罢将碗中酒一饮而尽。 古老头最喜喝酒爽快之人,舒眉开眼,为楚回又添上一碗,竟开心地唱起了酒令:“龙武天宝有酒楼,独饮独醉无酒友,青州有士送上门,三言两语换酒筹。” 楚回见这古老头好酒如斯,对这位漓远族的寿尊更添一份好奇,再敬他一碗后问道:“与古老先生相识时日不长,却有相见恨晚之感,不知可否有幸得知尊讳?” 古老头又白了他一眼,骂道:“又来,又来,问名字就问名字,还什么尊讳,你不问我也都快忘了啊,差不多有一百年没人叫过啦。” 古老头灌了一口烈酒,缓缓说道:“我叫古怀亦·沁南歌,唉,是不是个难懂又拗口的名字,我们漓远人的起名字都这样,都喜欢在口口相传的故事、歌谣里找字眼,你不知道,我们漓远族是没有书籍的,文字只用作通信,所以很多人就把自己听过的最喜爱的故事或者歌谣的放在后代的名字里,生怕在后世漫长的岁月里忘却,我的儿子叫古咏月·白驹,虽然不知道他现在在哪儿,还活不活着,但我一直记得他的名字……” 楚回听后由衷赞道:“漓远族向来被尊为绝尘脱俗,楚某受教了。” 古老头却说:“哪有什么绝尘脱俗,你我都一样,不过是个异类罢了。” 楚回点点头:“是啊,不过命运可大不一样,漓远人被世人尊崇,而我们……如过街老鼠,活不得阳光之下。” “你就从不觉得奇怪吗?”古老头晃着空荡荡的酒壶问。 楚回识相地又要了一壶十酿春,给古老头满上,问道:“何怪之有?” 古老头是有酒就有话,道:“世间方寸之地,均受自然演变,何来异族怪类?” 楚回奇道:“应该是世间之大,无奇不有?” 古老头频频摇头,道:“这不过百年间,老头我遍游天下,北陆宁州、秦州、雷州、芳青州,南陆十二州之大半也都曾走过,走走停停,也仅用了这数十年的时间,所到之地都离不开逐云山之境,人好像都被困在山境之中,而这山境之中形形色色的族类,其实也都是人之同类,除了生于幽暗闭塞之地的巫蛊族和矮脚族,样貌身形也无太多不同,然而却偏偏出了你我两类如此不同的异族。” 楚回不语,若有所思。 古老头接着道:“你我两族或被人尊崇,或被人恐惧,皆是因身上的与众不同的能力,我族寿长,你族怀术,而这些又是谁赋予的呢?先暂且不说漓远祖,单说这柳州一族,看似通过冥思悟道,修习天术,然而修习天术的体质却只能靠血脉传承,同在南陆之地,沐同一片日光雨露,能修习术法的却只有小小柳州,难道这真是由上天来赋予柳州人的吗?” 楚回沉思良久,才缓缓道:“古老参悟天地之大智慧,楚某万不能及。” 古老头看着楚回,慵懒的目光却突然变得锐利,一直看得楚回不自然地频频端起酒碗,才道:“有个柳州人可比老头子厉害,他不但参悟此道,还试图逆天改命。” “谁?” “萧,不,害。”古老头一字一句道:“萧不害可能是这世上第一个尝试对抗命运的无端安排,想以一己之力改变一切的人。” “他的确做到了……” “楚回。”古老头突然又直直望向他,脸上微微显出激动之色,道:“你可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你可知道他大错特错了?” “何解?” “萧不害穷尽一生想做到的事,不是帮助东方裘一统南陆,不是想结束南陆割据纷争,不是纵八荒扫六合,开创万事基业,他的目的很简单,却将简单的目的隐藏在了一个无比宏大的计划之中,在这个计划还没实现时,他的目的竟然已经达到了。” 楚回此时已掩藏不住心中动荡不安,急忙问道:“他是什么目的?!”说完又自觉失礼,微微欠了欠身。 古老头却并不在乎,但又欲言又止,一会儿才慢慢说道:“他的目的是,让超越自然之力在这世上消失……” “灭绝柳州……”楚回长叹道。 “萧不害认为只有让拥有超越自然之力的柳州术士从世界上消失,才能让这世间恢复秩序,这是他所尊崇的自然之道,而萧不害本尊除了授符咒于银甲外也从未在人前施展过秘术。”古老头也叹道:“可惜他错了……又或许他是对的,但灭绝一族的罪孽,不是他所能承受的。” 楚回缓缓起身,面色凝重,作揖问道:“先生之语,在下无法验证,也实在不想验证,只是还有一事不明,向先生请教。”。 古老头抬起头,示意楚回继续说。 “先生是如何得知这一切?” 古老头脸上凝重之色转瞬消失,换之他平常的一副慵懒作态,淡淡道:“活得久了,看到听到的自然会比一般之人多一些。” 楚回知道古老头没告诉他实情,也不追问,行礼告辞。 古老头吟唱般的声音又在他身后响起:“天赋异禀的柳州人啊,上神赋予了你们通天之力,却落得个如此下场,你们想过为何吗?命途多舛的柳州人啊,你们带着上神之力降生于世,这种力量却没能救你们于深渊中,你们想过为何吗?柳州人啊,柳州人啊,你我都是上神的弃儿,你我都是黑白的棋子……” 第二十二章 古澜江 次日清晨,二层船舱回廊之上,被看欢脱地追着将戈,一面跑一面笑骂着“臭猫,捣蛋猫。”。 那将戈懊恼无比,自从主人又给自己塞了一颗豹尾丸,还把自己丢给这个毛丫头,这毛丫头就一刻不离地抱着自己,还一直用透着淡淡脂粉香气的脸蹭自己的后背,红狰好歹也是灵兽中的翘楚,几次三番被当作家猫,心怀愤懑之气,今天寻了个空,从被看的房间溜了出来,却不一会儿又被这丫头发现,一人一“猫”便在这追逐了起来,将戈是铆足了劲上蹿下跳,下定决心要“脱离魔掌”,在外人看来却是一副丫鬟逗猫的场景,令人莞尔。 将戈眼看就要奔逃到通向一层甲板的出口,加快脚步,奋力一跃。如果灵兽也有心思,此刻它定是在想“老子要自由了!”。 可惜,天不随“猫”愿,离出口最近的一客舱房门突然被打开,将戈来不及躲闪,结结实实地撞了上去,一时被撞得眼冒金星,四只爪子也抓不住涂了铜漆的木门,滑了下来,留下四条长长的爪痕,就在摇头恍惚之际,被一双纤纤玉手一把抱了起来。 “哈哈,笨猫,笨猫!”被看一脸得意地举起将戈,将戈不断挣扎,倒也不下嘴咬被看软玉般的小手,一番四爪凌空乱挠之后,垂下了脑袋,似是败下阵来。 而此时方才突然打开的房门里走出一人,只见他随意披了一件素色长袍,睡眼惺忪,头上却还端正地戴着那顶方方正正的帽子,正是山青,他伸着懒腰,打着哈欠说道:“被看姑娘真是好兴致,大清早扰得这一船人不得安睡。” 被看噗嗤一声笑道:“原来是青山兄,失敬失敬,可这日头已上三竿,算不得大清早了。” 山青不满地撇撇嘴道:“不要左一口兄又一口兄的称呼我了,依南陆之礼,男人之间才以兄弟互称。” 被看不满道:“我最讨厌听你们说这些男人才能这样,男人才能那样,好像我们女人天生不如你们男人,那些跑到醉怀居消遣的男人们,好附庸风雅的作词对诗比不过凤姑姑,好勇斗狠的棍棒拳脚也比不过我凤姑姑,真不知道你们这些臭男人哪来天生高人一等的优越感。” 山青却没想到这小姑娘会跟自己扯上这通道理,无奈道:“年纪不大,脾气不小,你愿怎么叫就怎么叫。” 被看作出大度之态,踮起脚拍了拍山青的肩膀,以一副老气横秋的口吻说道:“这才对嘛,青山兄,本姑娘可不好惹,走,刚听说要到入江口了,我请你赏景。” 山青看着只觉好笑,自己年幼时就遇灭族之灾,好在银甲兵屠戮无量城时自己被父亲送往柳州东山镇避暑才得以苟活,从此东躲西藏,原本护着自己一起逃出柳州的老奴前年也得病归天,这两年不要说朋友,连能多说几句话的人都没有,此番和楚回、被看同行,他倒是有些莫名其妙的归属感,只是他也在深深忧虑,到了宁州之后,自己将何去何从…… 山青和被看一起走上一层甲板,龙武天宝号此时落帆,顺流而下,河水湍急,虽无风帆推行,船速依旧很快,迎面的风吹起被看翠绿的裙摆和衣袖,如同一只碧绿的蝴蝶张开了翅膀,好像随时要随风飞起来一般。 山青看着愣愣发呆,一会儿却没来由的冒出一句:“你叫被看,但你好像更喜欢穿绿色。” 被看回过头朝山青莞尔一笑,道:“因为我喜欢绿色啊,名字是凤姑姑给我起的,她喜好红色,她的名字里就带着红色。” 此时甲板上三三两两的站着几拨人,大多都是洛、苏两个富商的随从,还有几个御史李文博的侍卫,富商的随从们大多神色轻松,还互相吹捧着各自的老板,都一致说苏舜玉公子好大手笔,这次出行让下人们都难得有了一次独享一间客舱的体验,而不是像往常一样四五个人挤在一间房内,互相闻着臭脚。那些墕都来的侍卫们却是一脸紧张,挤在一起窃窃私语,不知说些什么。 忽闻得老海客沙哑着嗓子一声高喊:“六道河湾已过,宝船入江,八百里如平川,启帆喽!” 主帆应声扬起,船上众人都感到船身微震,不一会儿皆看到龙武天宝号驶入一片开阔水域,便是被称作“五河归流,八百里青山碧水”的古澜江。 被看从未见过大山大水,此刻把将戈从怀中放下,兴奋地相互追逐着在甲板上跑来跑去,一会儿跑回来拉着山青说:“青山兄,你看,这水面那么宽,这么大的船在这水面上好像纸船一样小,你快看那,还有那,哎呀,楚哥哥怎么不在,你快去叫他上来看呀。” 山青懒懒答道:“别叫了,他昨天晚上和古老先生喝酒到深夜,此刻应该还在睡着。” 被看嘟起嘴道:“这酒有什么好喝的,古老爷爷真的是带坏了楚哥哥。” 山青幽幽说了句:“你那楚哥哥可没那么容易被带坏。”说完转身走下了甲板。 被看朝着山青离开的背影,装腔作势地说道:“哎,你也要回去睡觉吗?年纪不大,觉却不少。” 见山青并未搭理她,被看气鼓鼓地一把抱起坐在地上发愣的将戈,走到船沿,指着平阔的江面对怀中的将戈说: “笨猫你看,这就叫古澜江,我以前听人说啊,这四百里古澜江就是什么什么神,什么什么创世之后,身躯倒下了变成逐云大山,血流出来了就成了大江大河,这神啊怜悯我们这些凡人,天神之血啊从四面八方汇聚到这古澜江,灌溉了南北两地,又把人们带到无际的涯海。其他好多江河在夏祭之后都会频发大水,每年都淹死好多人,唯独这古澜江不会,笨猫啊笨猫,你说这是不是就是上神恩赐,让我们这些人啊、鸟啊、兽啊有这么一片安稳的地方活着……” 将戈两只爪子扒在船舷上,它可听不懂被看这番感慨,只是想着什么时候体内豹尾丸的药力消退了,自己恢复神姿,要好好吓唬一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 第二十三章 无月之夜 入夜,龙武天宝号已航行八十里,进入古澜江九峡之一的乐水峡,两岸崖壁高耸,层峦叠嶂,星光下群山被蒙上一层黑纱,船行于其间让人感到好像随时都会有一座山峰倾倒,压上这艘江面上的巨船。 此时看了一天江景的众人纷纷感到莫名压抑,都准备回客舱,被看也抱着将戈回去,舷梯上和东方长安擦身而过,东方长安还朝她浅浅一笑。 被看轻轻“咦”了一声,觉得有些奇怪,这人一整个白天都没见着,此时外面黑漆漆一片,却又要上去了,随即又转念想到楚回,倒也是一天不见人影。 “真是的,这得被古爷爷灌得醉成什么样了?”被看小声嘟囔着,却也不好意思去敲开楚回的房门查问,径自回到自己房间。 乌云胧月,三两点星光照得周遭影影绰绰,船头甲板上被桅杆悬吊着的十几盏灯笼照亮,一人迎风而立,夜风将他身上着着的一件暗紫绸缎衣裳吹得猎猎作响,身后不远处一人绷直着身体站着,这两人正是假扮作长庆州布商的东方长安和胡坪。 东方长安手持一青瓷酒壶,轻摇壶身,不时浅酌一口,壶中的青梅酒,是他的最爱之物,却不是他最爱的味道。 东方长安本非好酒之人,在入质鄢都的那些年,宫中也无人与自己把酒言欢,武帝的皇子们向来欺他软弱,说他像极了他那被称作丧兵王爷的父亲。 深宫之中,只有一个年纪和他差不多的侍女照顾他的起居,名字就叫做青梅,似乎是为了应这名字,青梅别的事情都做的笨手笨脚,唯独这青梅酒煮的深得东方长安喜爱,久而久之便饮成了习惯。 真武帝六年,不知道是东方信常大发隆恩,还是父亲的一直苦言相求终于打动了武帝,又或是发现了丧兵王爷真的没有什么威胁,东方长安得以离开鄢都。 回去前的几日,东方长安曾想求武帝把青梅赏赐给自己,让她和自己一起回南宣州,可他一直惧于武帝威严,这点要求却始终没有说出口。临行那天,青梅端给他一个箱子,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着十壶青梅酒,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然后道了声“愿世子长安,奴婢告退了。”便转身走进那个曾经把自己深深幽禁多年的宫门…… 这么长时间过去了,那十壶青梅酒早已喝完,自己却永远戒不掉那种味道,但遍寻了不知道多少酒肆酒坊却再没有尝到那种味道,东方长安摇头苦笑,将壶中残酒一饮而尽。 一旁的胡坪凑到他跟前耳语:“大公子,有人来了。” 东方长安转身望去,只见李文博从二层船舱登上甲板,向船头走来,此时李文博已褪去一身官服,换上一身茶绿色的丝质长袍,脸上却依旧愁云满布,昨夜与景元密探之后一夜未眠,白天也频频被噩梦惊醒,入夜之后又睡不着了,这才到甲板上来透透气。 东方长安暗自觉得有些好笑,这鸿正御史大人是接了多为难的差事,一日一夜过去,竟还是这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却随即拜了官礼嘴里也恭恭敬敬地道:“不知是御史大人驾临,苏某怠慢,还望恕罪。” 李文博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回礼道:“苏大公子过谦了,要说此行还是李某沾了苏大公子的光。” “李大人千万别这么说,苏某区区草芥,末流商贾,这次更是因为误了货期,闹了笑话,没有影响到同行诸位,已是万幸。” 李文博点了点头,有些赞许之意,接着说:“苏大公子风度翩翩,气度非凡,却又辞尊居卑,不矜不伐,实在不像寻常商人,敢问受教何处?” 东方长安答道:“不敢妄谈受教,只不过幼时家中请先生教过几年识文断字,也曾在讲经堂学过两年文礼。” “哦?是吗……哈哈,那讲经堂祭酒正是我的同门何不平。” 东方长安故作惭愧道:“苏某愚钝,未曾有幸得何先生教诲。” 李文博摆摆手道:“没什么,没什么,何不平也不见得又多厉害,论文采风流,我或许不如他,但若论经史,我二人谁都没服过谁,毕竟文无第一,武无第二。” 东方长安笑而不语,李文博却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个锦衣华衫的商人,总觉得这个年轻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气质,跟追本逐利的商贾一流格格不入,一会儿又问道:“是李某眼拙吗?总觉着苏大公子越看越面善,难道是苏家在鄢都也有分号?” 听此一问,胡坪暗暗抓紧了拳头,脸色忍住不变,东方长安却仍是笑答:“李大人抬举了,苏家这点生意本小利薄,本就只在长庆、南宣一带经营,这两年才有货销向宁州,除了那两年在讲经堂,再未有幸去过鄢都。” “嗯,那想必是李某记错了,但苏大公子既入学讲经堂,为何未从仕途呢?” “候补两年,未得官缺,况且当今圣上重武轻文,讲经堂想必不久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只恨得自幼体弱,习不得武,只好袭承家业,转而从商了。” 李文博摇头道:“不见得,文治武功缺一不可,李某也是武帝年间中举,一直从文,同样能担君之忧。” “苏某这点学识怎么敢与李大人相提并论,李大人不要取笑苏某了。” 李文博又摆了摆手,叹了口气,自己这哪是担君之忧,自己此行弄不好是为君送死啊。 过了一会儿,两人相视一笑,不再多说,李文博命侍卫去二层的酒肆买了两壶好酒,两人便在这无月之夜中,无言地对饮了起来。 时至子时,万籁俱寂中,东方长安忽然听得一声不高不低的怪响,似是什么金属敲击木板的声音,声音离得有些远,且只有短促的一声,东方长安也不是很确定,于是问道:“诸位听到什么声音了吗?” 李御史正怅然若失,感慨万千,说了一句:“空山鸟鸣,仅此而已,犹如我心啊……” 东方长安又转向胡坪,胡坪也是摇了摇头。怪了,那声音在这般静寂的环境里如此突兀明显,怎么会只有自己听见。 就在这时,声音再次响起,却突然离得非常近,好像就是从通向二层的楼梯上传来的,这次众人都听见了,皆朝那边望去,只见是船主龙嗣拄着一根龙头金拐,慢慢从二层走上甲板,那声音正是传自他的拐杖敲击船板。 龙嗣依旧穿着那身格格不入的柳黄蚕丝长袍,朝众人拱了拱手说道:“夜深了,天色也不太好,诸位还是回房休息,这江里夜风凛冽,不要冻着各位。” 李文博点了点头,道:“倒是也站乏了,正要回去,龙老板这腿早先看还无恙,现在这是怎么了。” “唉,谢李大人挂念了,说来也是倒霉,今日早上一条帆索不知道怎么断了,我看到就顺手想接上,无奈这一身穿的是不太方便,被绊了一跤,摔伤了右腿。” 李文博忍住笑,却突然指着龙嗣向东方长安打趣道:“苏大公子,你是懂行之人,你看这龙老板这一身,和李某这一身,可有的一比?” 东方长安没料到李文博会突然来这么一处,愣了一会儿答道:“李大人说笑了,在下对于这丝绸制衣并不懂行,我苏家所贩的百尺布、五良绢,皆是棉纺,上不得大雅之堂。如硬说要将二位比一比的话,李御史这一身应是出自鄢都成衣好手,略胜一筹。” 李文博听闻哈哈大笑,拜了个别转身就走,龙嗣一瘸一拐地跟在后面,点头哈腰地赔笑,说李御史拿他这身唯一的好衣服开玩笑。 东方长安晚了一步跟上,故意落下一段距离,胡坪跟上后小声说道:“大公子,为何这李文博要试探你。” 东方长安皱眉,一会儿摇了摇头道:“不知。” 胡坪接着小声说:“为以防万一,就让属下……” 东方长安厉声抛下一句:“不可!休得轻举妄动,静观其变!”说罢拂袖走了下去。 第二十四章 御史之死 李文博难以置信地看着黑暗中的身影,用颤抖的声音问:“你……你说你要杀我?” “没错。” “你为何要杀我?!你又究竟是谁?!” “奉命行事,你没必要知道这么多。” “笑话,吾乃御史,奉圣命出使宁州,什么人敢命你来杀我?” “那便没错了,我奉命杀的,正是鸿正御史,李文博。” 李文博脸色变得煞白,不住地往后退去。 “不,不,你们肯定是弄错了,你们还不知道我此行的目的,在这动手你们不要命了吗?!……昊朝已连续多年遣使宁州,从没有还未到北陆半路被杀的,除非……你们……除非……你们是南陆人?!那你们更加弄错了,我李某此行只是做做样子,是个幌子,我随行里有鄢都真正派往宁州与铁勒部密谋大事的暗使,你别杀我,别杀我,我告诉你他是谁!” “不必了,我只奉从主命,从不讲条件,也无须作选择。” 李文博张口想要呼救,却突然感到喉头一阵尖锐的剧痛,便再也无法吸进一口空气,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喘息,却只在嗓子里发出几声沙哑的低嘶,他趴下身子费力地朝门口爬过去,不过几尺的距离,对于此时的他却好似远在千里。 渐渐的他的意识模糊了,恍惚间他的脑中闪过无数画面,有当年科举高中时的狂喜,有与何不平把酒论道于别江楼时的快意,最后是临行时妻子把李文博的手置于自己温暖的小腹,轻声在他耳边说的那句:“盼夫君早日归来,好给腹中嗣子早些定下名字。” …… 楚回被一阵嘈杂之声打断了冥思,打开房门见到一群人在回廊上来回奔走,神色慌张,大多都是李文博带上船的侍卫,正巧山青也走到了他房门前,楚回便问他发生了何事。 山青小声对楚回说:“听说是昨夜李御史暴毙房中。” 楚回神色一紧,自庆阳港一路行至此都颇为顺当,这御史怎么会好端端的死在了船上,随即对山青说:“走,去看看。” 一群人都堵在御史的房门外,探头朝里张望,楚回站在最外,看到那布商苏舜玉和铁商洛高格也在人群之中,一阵浓烈的酒气和臭味从里面传了出来,屋内离房门不远的地上躺着一人,旁边还有一摊似是呕吐出的秽物,应该就是李文博。 只有两个侍卫待在屋内,其他侍卫都在门外拦着来看热闹的人,听得里面一人问道:“怎么样?是怎么死的?”说话的好像是这群侍卫的统领。 正蹲在地上查看尸体的一个侍卫答道:“应该是窒息致死。”说着又用支镊子从李文博口中取出一颗枣核样的东西“御史昨日饮酒过度,所食之物呕出时,呛进了气管,无力咳出,因而导致窒息。” 山青挤到被拦着的人群最前面,看得清晰,也听见了里面二人对话,他回身挤到外面朝楚回小声说:“这人,应该不是意外而死。” 楚回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多事,此行他们三人都隐藏着身份,而这死者地位特殊,牵连甚大,最好不要被牵扯进去。 此时忽然又有人冒冒失失地冲进了人群,看到尸体大呼小叫道:“苍天海神啊,这,这昨夜看御史大人还好好的,怎么会,哎呀,这我可怎么交代啊。” 说话的正是船主龙嗣,他一脸慌张,衣带散乱,鞋都没来得及穿就冲了过来,看到尸体后面如土色,随即又大声朝身边一人又吼道:“快,快,调转船头,回庆阳港,要赶紧禀告官府。” 却听得房内传来一声“且慢。”声音不大,甚至夹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阴柔,众人却听得十分清晰,正是方才屋内似是统领的侍卫,只听得他接着说道:“御史虽死,但宁州之行,不可耽搁。” 龙嗣听后大怒,他在陆上江上海上都混迹了多年,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也就对豪商巨贾和李文博这样的鄢都高官卖些面子,压根瞧不上李文博带上船的这群小小侍卫,怒斥道:“你这小吏,脑袋真不好使,御史都死了,你们这群人还去宁州顶什么屁用,还不赶紧收拾了回去等着受刑挨罚。” 那人冷笑一声,也不恼怒,走上前笑着说道:“也难怪龙老板怪罪,是我这小吏解释不清了,我便是督政司的一名小吏,名景元,此番圣上遣使宁州,我本奉的是密诏,但既出此变故,李御史的使命,我也要一并担着了,我与李御史从胤州一路至此,因为南方大雨已经耽搁太久,现在调转船头回去,要误了大事,还望各位见谅了。” 人群中的东方长安脸色微变,这景元他认得,如今武帝身边两位心腹内臣之一,是整个昊朝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人物。 这两位皇帝心腹中,一人叫甘福,在前朝就是先帝的内臣,司管阳阙宫内大小事务,另一人便就是这位景元,武帝登基之后才入的宫,入宫时间并不长,却从一名打杂盥洗的小宦官,一路扶摇直上成为武帝心腹,真武四年,武帝设督政司,命景元为督主,委以其缉访刺探大小官员的要务,景元苦心经营多年,昊朝大小官员几乎都有把柄握在他手中。 所幸这督政司设在宫外,东方长安和景元并未机会谋面。 龙嗣听闻却立马跪下,叩头如捣蒜,不停地说:“小的一介草莽,鼠目寸光,未识得是景督主,出言冒犯,请景督主恕罪,请恕罪……” 景元此时却不再理他,朝门外的众人施了一礼道:“李御史英年早逝,实乃大昊之憾,出此变故给诸位平添不便,实非我等所愿,但圣命不可违,船还要接着走,李御史若泉下有知,想必也定会谅解。” 停顿片刻,见众人皆不语,景元接着道:“景某另有一事相求诸位,此番出使李大人和我带的都是武卫,不善验死验伤,不知诸位之中是否有人会勘验尸体,或是懂行医之术?” 山青听闻后不为所动,楚回却绕至他身后,低声耳语:“你秦州药师的身份在登船时登记在册,此时隐瞒,后续再被查到,恐平添嫌疑。” 山青听后无奈回身看了看楚回,又无奈地再次挤了进去,朝景元说道:“在下秦州药师,谢青山。” 景元看了看这个面目清秀的年轻人,示意门口的侍卫将他放了进来,说道:“久闻参天药坊盛名,还望谢药师协助我等勘验李御史的死因。” 山青蹲下身躯,摸索良久才起身答道:“李御史颜面肿胀发绀,两眼充血,应是窒息而死。” 景元点了点头,好像得到了满意的答复,但山青此时却又接着说:“然李御史之死,应该不是意外,而是他杀。” 众人皆是一惊,他杀,怎么会是他杀?这船上怎么会有人敢谋杀朝廷御史?! 景元脸色微变,道:“谢药师,何出此言。” 山青指着尸体的喉部说:“李御史喉骨塌陷,应是外力所为,凶手手法高明,仅以强力在瞬间击打李喉骨突出一点,导致李御史失去呼吸能力,同时又未留下外伤,不易让验尸之人察觉。” “那他喉中怎么会有堵塞之物。” 山青指着尸体旁的那摊呕吐之物说道:“尸体腹部有成片轻微暗紫色斑块,想必是李御史死后被人以巧力击其腹部,导致腹内之物被挤出食道,还有部分流入了气管,以此伪造成呕吐窒息死亡的假象。” 良久,无人言语,方才还嘈杂的舱内,安静的可怕。 “多谢谢药师了。”景元打破沉默,又朝众人说道:“既然是谋杀,那么在这船上只能由景某来代行刑狱之责了,诸位请先行回房,今晚武卫将来敬请诸位,由我来逐个问询。” 随即景元又问仍跪在地上抖如筛糠的龙嗣:“龙老板的船上可有合适的地方摆放尸体?” 龙嗣颤抖着答道:“有,有,货舱内有一冰室。” “那就有劳了。”景元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留下被吓得魂不附体的龙嗣,以及回廊上各怀心思的众人,还有房间内那具冰冷的尸体……? 第二十五章 审问 初更,龙武天宝号,景元房内。 洛高格: 景元换下侍卫服饰,换上一身丈青色蟒袍,手持折扇,端坐于案台前,正前方放置一张木椅,木椅上坐着的一人体态臃肿衣着华贵,正是齐州铁商洛高格,也是景元今夜第一个审问的人。 景元道:“洛老板,勿需紧张,今日船上所有人都需被询问,你那些随从也由我的武卫负责正在进行盘问,我是相信洛老板绝不会犯下此重案,此番问询也只是为了排除你的嫌疑。” 洛高格肥胖的脸上不住地往下流汗,胸口也沁出汗渍,忙道:“景大人明鉴,小人只是名小小商贾,断不敢作出此等大逆不道的事情。” “嗯,我心中正是此意,但该问的还是要问,请问洛老板昨夜身在何处?” “小人一直在房内,白天晚上都未曾离开,连饭菜都是下人送来的。” “哦?这江河之景绝美如画,洛老板为何蜗居房内?” “小人从商多年,这通向宁州的水路小人已往返多次,景色虽好,但看得多了,也再无兴致。” “那洛老板昨夜整晚未出,可否有旁人作证?” “这……倒是没有……” 景元笑了一笑,接着又问:“洛老板可会武功?” 洛高格忙道:“小人自幼随父亲从商,从未学过武艺。” 景元仍是笑,笑容中渐渐透出一股寒意,像一把绕着脖颈打转的匕首:“可我听闻齐州洛家龙吟坊可是天下闻名,铸造的刀剑也是当世名刃,铸剑世家却不会武功?” 洛高格苦笑一声:“我洛家确实曾为诸多名家铸剑,但说到底不过是打铁卖刀的,从来不会舞刀弄剑,况且自齐州名匠武广城出世后,我洛家龙吟坊已没落多年了。” 景元点了点头,似是认可了洛高格的解释,旋即却突然问道:“洛老板此行宁州所为何事?” 洛高格有些诧异地回答道:“自然是经商贩货。” “所贩何物?” “都是些铁制农具,还有些鼎、炉之类的……” 景元仍是咄咄逼人地问:“宁州草场并不适合翻耕,你带些农具去卖给谁?” “这……”洛高格脸色煞白,不知如何作答。 景元冷笑一声,接着说:“今日下午,我已令武卫检查了一下各位摆放于货舱内的货物,你那箱中上层是放了一些犁锸铲锄,可底下那些刀枪剑戟可也不少啊,我还让那些武卫试了一试,的确都是质量上乘,不愧出自齐州洛家之手。” 洛高格一下子从椅子上瘫软下来,跪在地上,头都不敢往上抬。 景元看着跪在地上的一坨肥肉,露出了一脸的嫌弃,语气也突然变得冰冷:“你可知道,私贩兵器给外族是多大的罪过?” “小人该死,小人该死,望景大人网开一面。” “货主是谁?” “是……是……”洛高格臃肿的身躯不住地颤抖,他也想过事发之后如何处理,无非是买通些庆阳港的巡役,多花些金铢,却没想到因为御史的离奇之死被牵扯出来,被督政司抓个现行,此番败露想必要上达天听,这百年的家业搞不好要毁在自己手上,洛高格一时觉得气都喘不上来,几近要昏厥过去。 “是谁?!” 景元的一声断喝,把洛高格拉回了魂,他也知道,若再三隐瞒只会多加罪状,气若游丝地答道:“是宁州圭湳部。” 景元眯起眼来,思索了半晌,脸上竟露出了一丝耐人寻味的笑意,他对已魂不附体的洛高格说:“想不到圭湳东耳这个老东西,强弩之末还要奋力一搏啊……行了,洛老板,回,这笔账我们日后再慢慢算。” 洛高格如临大赦,都忘记了要行礼告退,连滚带爬地退出了房门。 苏舜玉: 景元沏了一壶茶,给东方长安斟了一杯,客气地说道:“苏大公子,没有什么好招待的,唯有这东山之茶待客,失礼了。” 东方长安接过茶盏,笑道:“景大人言重了,且不说苏某不敢自居为客,能在这行舟之上品到东山之茶,已然惶恐。” 景元捂面而笑,尽显阴柔之态,道:“苏大公子温文尔雅,气质非凡,同为行商之人,比那洛高格,简直是云泥之别。” “苏家这点微薄家世,岂敢与齐州百年老号洛家相提并论。” 景元仍是在笑,从东方长安进门之后,就一直看着他笑,这笑意之后深藏着的东西,却难以探寻,东方长安此刻才发现,这督政司的当家并非浪得虚名,城府之深,深不可测。 “苏大公子此言差矣,气质这种东西,不是可以用家世来衡量的,况且长庆苏家也不比他洛家差啊,苏家布匹通销南北,有衣蔽体的地方就有苏布,就景某看来,苏大公子可比那浑身铜铁之臭的洛胖子强多了。” 东方长安仍是淡淡一句:“谬赞了。” 景元提起衣袖,摸着那件蟒袍上绣着的一朵瑰丽得有些妖艳的紫色团花,说道:“青云衣兮白霓裳,景某也是喜好这些冠、冕、衣、裳啊,可惜今日机不逢时,不然该和苏大公子好好探讨一番。” “景大人抬举了,景大人这一身一看便是贡绸,出自鄢都织造司的手笔,可不是苏某所贩的那些棉麻粗丝可比的。” “哈哈,好眼光,好眼光。”景元笑道:“苏大公子,景某有些不务正业了,闲言少叙,关于李御史之死,例行公事还是要叨扰问上两句。” “自是应该,苏某定知无不言。” “听说李御史死前曾和苏大公子在甲板上有过交谈。” “的确,因苏某说起曾在鄢都讲经堂学过文礼,引得李大人想到故友,于是便聊了几句。” “之后呢?” “之后便各自回房,一直未出,直到早间听闻回廊喧闹,这才出门。” “可有人佐证?” “回房之前的事有李大人几个侍卫和苏某的管家胡坪可以佐证,哦,还有船主龙老板,正是他唤我们回房的。回房之后便只有苏某一人,无人可作证。” “苏大公子可会武功?” “略通骑射,不会刀剑。” “此行宁州所为何事?” “自是贩卖布匹。” 景元一连串的问题问下来,视线一直没离开东方长安的眼睛,而东方长安却始终处变不惊,眼神中没有丝毫波澜,景元起身,拱手道:“多谢苏大公子,与苏大公子一席话,景某甚感投缘,如下次还有机会,定要与苏公子把酒言欢,此番多有打扰了,苏大公子,请回。” 东方长安也回之以礼,道:“承蒙景大人赏识,苏某此次未能有助于景大人破案,若今后有机会与景大人相叙,定会备上佳肴美酒,尽兴而谈。” 说罢,东方长安款款离去。 楚回: “楚公子是青州人?” “回禀督主大人,草民正是。” 景元慵懒地翻着一本簿子,此时已过三更,他也有些倦了,头也不抬地问道:“你上船时登记的是青州客商,景某听闻青州唯有奇甲门者从商,而奇甲门有神行千里之术,向来只身穿行额古娜古商道,此次为何要走水路?” 楚回答道:“楚某此行不为行商,受故友所托,带义妹往宁州寻亲。” “义妹?可是那整日抱着一只红猫的小姑娘?” “正是。” “怎么秦州药师也会与你二人同行?” “与谢药师于荆齿城机缘相会,结伴而行。” 景元合上簿子,揉了揉眉间,接着问道:“昨夜楚公子身在何处?” “一直在房内。” “有无旁人可证?” “没有。” “楚公子可身怀武艺?” “唯有腿脚上的一些功夫,只能说行路比旁人可能快些。” 楚回话语不多,但答得似乎滴水不漏,景元看着眼前这个年纪尚轻但面露沧桑的所谓客商,总觉着他深藏不露,却无奈并无法子在其身上找到什么破绽,于是便直接问道:“楚公子对李御史之死有何见解?” 楚回仍是答得干脆:“并无,楚某一介草民,并不懂刑狱之事,若非今日谢药师看穿,楚某也曾以为李御史是因意外而亡。” 景元摆了摆手道:“叨扰了,楚公子请回。” 楚回不言,欠身行礼,静静退出房外。 …… 时间退回更早些时候,天色尚早时,景元在房内询问二层船舱酒肆的酒保。 “小的参见大人。”酒保并不敢坐在景元对面的木椅上,一进屋内,便跪在了案前。 “起身坐着。” 酒保诚惶诚恐,不住地说:“小的不敢,小的不敢。” 景元身旁的一个侍卫吼了一声:“那便站着回话!” 酒保立即起身,把身体绷的笔直,模样滑稽,景元都忍不住笑出了声“你勿需如此紧张,本官只是随意问你几句,你知道便说,不知道便不答即可。” “小的知道……不,不,不……李大人死的那晚小的虽一直在酒肆,但什么都没听到,也没见有人,对大人之死小的真的不知道。”酒保仍紧张得语无伦次。 景元眯起眼睛,问:“你说你那晚从未离开酒肆?” 酒保忙答道:“确实未离开过,李大人在甲板上时曾命人来酒肆打了两壶酒,过了大约半个时辰就和苏大公子一行下来了,小的多事,还去张望了一番,看到众人确实是都回了房间。” “后来就再无人外出?” 酒保回忆道:“这有无人外出小的可敢说,小的在酒肆之内,确实是没看到有人经过,但有无人走出房门,小的真不敢说。” 景元目光突然变得锐利,如毒蛇吐信般射出点点寒光,他盯着酒保,沉声问:“李大人所住庚字一号客舱,和所有房间都隔着你这酒肆,如果要去李大人房间必定要从你这酒肆门前经过,你确定整外都没有看到人?!” 酒保被吓得又慌忙跪下,嘴里却十分肯定地答道:“小的昨夜值守夜班,敢以小的贱命担保,确实无人在酒肆门前经过。” 景元看着跪在地上的酒保,半晌后叹了口气,道:“知晓了,你走,此间问询你若向旁人透露半句,定让你这条贱命喂了江鱼。” “小的知道,小的领命,小的不敢……”酒保叩了不知道多少个响头,逃也似地退出房内。 方才站在景元身旁的侍卫待房门被关上后,对景元说道:“大人,这小厮这番话岂不是给所有人作了证,难道说杀人者是从甲板下了船舱,然后再进了李大人房间对他下手?” 景元冷冷朝他道:“你那夜不是也随李大人在甲板上吗?可否见到旁人?” 侍卫低头答道:“没有,那苏舜玉比我们一行后离开甲板,但依那酒保所言,也都回房了。” “那岂非这船上所有人的嫌疑都被排除了?!” “这小厮的话不知是否可信……那其他人我们还要审问吗?” 景元瞥了他一眼,一脸不满,道:“你跟我这么多年,真的一点长进没有,当然要问,不光要问,我还要查他们底细,那些人的下人随从,你速安排人去审,初更之后,把那些人给我一个个叫过来,我亲自来问。” “是。” …… 时至四更,景元一脸疲惫地坐在屋内,该问的也都问了,最后问的龙嗣和古老头,一个是满嘴溜须拍马、诚惶诚恐的油滑商人,一个是贵为寿尊却像个酒蒙子的古怪老头,更没问出个所以然。还有那个夷族奴隶贩子,上船之后也是成日在屋里喝的酩酊大醉,找了个会几句夷语的侍卫问了半天,两人是牛头不对马嘴地胡扯,都没让那宁州人知道船上死了人。景元虽知这船上的人应该个个都深藏不露,却又好似与御史之死毫无瓜葛。 这时,他的房门却突然被敲响了,景元皱着眉起身开门,却见门前是个抱着猫的气呼呼的小姑娘,正是楚回口中所说的“义妹”被看。 景元不明所以,开口问道:“姑娘深夜来访,所为何事?” 被看听到这人竟然问自己所为何事,气不打一处来,道:“你这大官,竟然问我所为何事,你们不是说要逐个问询的吗?我等了一夜,觉都不敢睡,却没一个人来找我问话,是什么意思?” 景元无奈苦笑:“景某办事不周,但确实无事向姑娘相询,请回。” 被看气道:“要问的是你们,说不问的也是你们,你们这些大官怎么如此行事。” 景元此时已然疲惫至极,实在不想和这小姑娘理论,于是便道:“那我便问你。” “你说。”被看抱着猫昂首挺胸。 “李御史是否由你所杀?” “我……你……你怎么这么问?”被看话还没有说完,门已被砰的一声关上…… 第二十六章 第二具尸体 翌日清晨,龙武天宝号的甲板上三三两两站着几拨人,这些人大多面色凝重,颇露疲态,都被昨夜的审问耗费了不少心力,唯有这迎面而来的清冽江风,才让人感到一丝清爽,又是一夜过去,宝船穿越三峡,已进入水道最为狭窄的扼龙峡,两岸绝壁近在眼前,似乎触手可及,船员们都紧张地调整着船帆,船尾的舵手更是无比小心,像龙武天宝号这样的巨船在通行扼龙峡时,稍有不慎,轻则搁浅,重则船毁人亡。 在这种压抑的气氛下,有两人倒是玩的十分开心,一个自是天性无忧的被看,早就忘了昨夜满腹的牢骚,第二便是阅尽千帆的古怀亦·沁南歌,两人似乎完全不受船上凶案的影响,一老一少在甲板上跑来跑去,对着一只红色小猫围追堵截,不亦乐乎,而楚回和山青站在这老少两人不远的地方,都只是望山观水,默不作声。 被看停下来,叉着腰喊道:“古爷爷,你给我抓住那小畜生,又把我的早饭给偷吃了,这猫不吃鱼,非要抢我的包子吃,你说这小畜生过不过分,你帮我抓住它,我一定要拔它一根猫胡子解气。” 古老头也不再跑了,这将戈灵巧至极,他们俩被耍的团团转,古老头喘着大气,扶着船舷说:“被看姑娘,老头子可……可帮不了你了,再追下去,我这身老骨头就得散架了。” 被看吐了吐舌头,笑道:“古爷爷,你别装了,我可看你大早上一个人吃了一只扒鸡,两壶老酒,这么能吃,可不像老骨头。” 古老头也笑着回道:“姑娘此言差矣,老头子也经历过饔飧不饱的年月,深知这能吃能喝方才是福,正所谓以佳肴美馔,养吾之老饕啊,哈哈。” “什么‘笋’啊‘桃’啊的,不知道古爷爷你在说啥。”被看听后直晃脑袋,忽然想到什么又朝古老头问道:“对啊,古爷爷,你这回坐船是去宁州干嘛,是去吃他们的牦牛和羊羔,喝他们的火夏烈酒吗?” 古老头笑着摇摇头,抬头望向天空,似是在回忆什么,缓缓道:“那宁州的火夏是真的好喝,但现在南北通商频繁,也是在哪都能喝到了,唯独那草原上的羊羔腿啊,用微微的炭火慢慢地烤到滋滋冒着羊油,香味立马能传到几丈外的帐篷里,再撒上一把磨得细碎的花郎椒,那滋味啊,真的是……可惜啊,真是可惜啊,我不能为了羊羔腿在宁州久留啊,我得赶在冰河封冻时回到芳青州。” “芳青州?那不是古爷爷你的家乡吗?古爷爷,你是想家了吗?”被看不解地问。 古老头意味深长地道:“是啊……也不是,叶落总需归根,我自感大限将至,不想客死他乡啊。” 被看吃惊地张大了嘴,忙道:“古爷爷不会的,我看你硬朗得很,一定还能再活一百岁。” 古老头摸着胡子哈哈大笑:“被看姑娘,你可知道我现年多少岁了,三百二十一岁啦,这世上就算是我们漓远族人,也没有人能活到四百岁的。我已是风中残烛啦,只盼还能熬过这一路哟。” 一旁的山青也听到了二人的对话,他小声朝楚回说道:“古老所言非虚,其实在古老上船后我就观其气脉,已若游丝,全凭这三百多年的一口真气吊着了。” 楚回怔怔地看着这位漓远族的寿尊,他很难想象一个人在世上是怎么能安然度过三百多年的岁月的,定是在星河变异、岁月流转中看尽了时移世变、陵谷变迁,他又想到了前夜和古老头的一番对话,好一会儿后,却是用古老头形容宁州羊羔腿的话语喃喃道:“可惜啊,真是可惜啊……” …… 甲板另一头,站着东方长安和胡坪,东方长安倚在船舷上,双手随意地垂下,宽大的袍袖随风鼓动,仍是一副散淡公子的模样,而一旁的胡坪,却是面色如铁,身体紧绷,今日还在腰间配了一把三尺长刀,刀鞘乌黑且沾满水珠,似是这鞘中的刀刃散发出的寒气让周围的水汽都凝结于其上。 东方长安问道:“你怎么如此紧张?还把你的乌丸带上了。” 胡坪硬声答道:“属下并不是紧张,只是这船上死了人,还是稳妥为上。” 东方长安看似平淡地笑问道:“不会是你下的手?” 胡坪摇头:“属下没有那样的手法,如果是属下动手,那李文博的脖子肯定断了。” 东方长安又问:“你昨天被审问得如何?” “并无破绽。”胡坪肯定的答道,随即又谨慎问道:“大公子那边如何,我看那景元不是那么容易应付。” 东方长安也是摇头,道:“我这边也应是未露出什么破绽,但那景元确实城府颇深,难以琢磨,而且好像对我有些怀疑。” 胡坪听到后真的有些紧张起来,忙问:“从何见得?” “我们此行准备的如此充足,去宁州行商的目的显而易见,但他还是问了我去宁州所谓何事,看似多此一举,但总觉得另有深意。” 胡坪环顾四周,确定四下无人注意他们之后,小声道:“以防万一,不如还是让属下动手,反正都已经死了一个御史了,再死一个不多。” 东方长安笑道:“你怎么总想着杀人?他并未怀疑我的身份,只是怀疑我此行的目的,静观其变。” 胡坪无奈,上船后东方长安已经对自己说了三次静观其变,但自己实在是静不下来,此行万不可有一丝闪失,稍有不慎,满盘皆输。胡坪对自己的使命非常清楚,但世子却好像轻松自在,倒真像个游赏山水的富家公子。自己仅跟随世子一年有余,尚还摸不清这位小王爷的心思,甫正先生与世子相交多年,若是他在,肯定能告诉自己世子在想些什么。 东方长安见他不语,又说道:“但有一点,我应是猜错了。” “是何?” “是武帝这次遣使宁州的目的,应该不只是催贡这么简单,不然也无需派遣一明一暗两个使臣。” “那可否对我们的计划有所影响?” 东方长安看了他一眼,思索良久后叹了一声,道:“不知,希望没有。” 胡坪紧抿着嘴唇,不知不觉将手中的刀鞘握得更紧,手上的青筋都根根暴露出来。 东方长安看到后,收起脸上的笑意,沉声对他说:“把乌丸收起来,你一副杀气腾腾的样子让人看了就像是凶手,还有,不要再自称属下了,我一行商之人,哪有什么属下。” 胡坪此时才反应过来,自知语失,低头应了一声:“是。” 就在此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夹杂着凌乱的敲击木板的声音,一会儿便见那龙嗣拄着那根龙头金拐,失魂落魄地从船舱跑了出来,四下张望,嘴里大喊着:“谢药师,谢药师……谢药师何在?” 山青一时还没反应过来,毕竟自己叫这谢青山这个名字还没多久,楚回在一旁朝他使了个眼色,他这才回过神来,朝龙嗣喊道:“我在这儿。” 龙嗣赶忙向他这里走来,看得出他心情急迫,但无奈腿脚不便,把那龙头拐戳的甲板咚咚乱响,好不容易才走到了山青跟前,喘着粗气说:“快……快……景大人有急事请谢药师。” “请我去干嘛?” “去……去验尸。” “验尸?”山青一脸茫然,问道“李大人的尸体不是早就验过了吗,这都在冰窖冻了一夜了,怎么又要验。” 龙嗣的脸上写满了恐惧,牙齿打颤地说:“不……不是李大人,是第二具尸体,又有人死了。” “谁?!”甲板上的众人皆是一惊。 “是那齐州商人,洛高格。”龙嗣说完后,露出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 …… 山青走在最前赶往船舱,众人也都跟在其后,龙嗣仍是三条腿打着圈地跟在后面,而东方长安却并未动身,他看着龙嗣的那根金拐,若有所思地愣了好一阵之后,才随胡坪一同跟了上去。?? 第二十七章 畏罪自杀 丁字一号房,房内桌椅床铺成列整齐,桌上和几上有好几处燃尽的烛蜡,地上却倒了七八个酒壶,一具臃肿的尸体仰卧在血泊之中,血水和酒壶中流出的残酒混在一起,淌满了大半间屋子,刺鼻的、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充溢在空气中,渐渐地又从洞开的房门飘散出去,弥漫在了整层船舱的回廊上。 被看冲到房门前,被眼前的景象吓得一声惊呼,捂住了眼睛,楚回下意识地将被看护在身后,拉着她走到了人群最外面,山青叹了声气,捂着口鼻皱着眉,挤进了房间里。 房间里站着景元和几个侍卫,还有一个抖抖索索的仆从打扮的人。 那仆从似乎刚被问了话,颤抖着声音小声说道:“家主昨夜回来之后吩咐我们给他送酒,那时候还是好好的,还嫌我们送了两壶不够,又去多要了几壶,今日小人去伺候家主早膳,门却始终敲不开,我本以为是家主宿醉未醒,却看到有血从门缝里流了出来,这才……这才喊了两个人来一起撞开了门,就看到……” 景元摆了摆手,示意那人退下,又朝刚进门的山青施了一礼道:“谢药师来了,我等刚刚也先行勘验过了,死者右手持刀刃,左颈一道约一寸半长的切口,宽约一分,像是自刎而亡,请谢药师再帮忙确认一番。” 山青向来最恶血腥之物,凡是沾血的东西他无不避而远之,这次是硬着头皮走了进来,却也不敢靠近,听景元这么一说,又朝那具尸体看了几眼,道:“景大人说的没错,此人右手紧握一把利刃,伤口又是在左颈,屋内墙上的血也应是他切开喉颈时,血管中喷溅而出的,和他卧躺的位置也相符,应该就是自刎而亡。” 听到山青这么说,屋内站的一个侍卫便朝景元道:“督主,那想必这洛高格肯定是畏罪自杀了!” 众人听到皆是一惊,畏罪自杀?是畏何罪?难道那李大人竟是这肥头大耳的洛大老板杀的? 站在人群中的龙嗣瘸着腿往里面挤进了一些,小心翼翼地轻声问道:“敢问大人,这洛老板犯了什么罪要自杀,难道是他杀了李大人?” 景元冷眼看着他,厉声问道:“谋杀御史之罪尚未可定,但这私通外族之罪你会不知?!” 龙嗣被吓傻了眼,也不管地上横流的血污,扔掉金拐普通一声跪下,叩头大呼:“大人,小人冤枉啊,小人冤枉啊!” “哼,你冤枉,这洛高格带着上船的几十箱货物你可曾查验?你可知道里面都放了些什么东西?!” 龙嗣忙道:“小人不知,小人不知啊,这未查验货物确是小人失职,但这洛家经年通行南北,已经多次乘过小人这艘船,算是熟客,且洛家又在齐州久负盛名,小人这才放松了警惕。” 景元打开手中的折扇,一脸玩味地俯视着跪在地上的龙嗣,幽幽问道:“熟客?那想必这买卖你也有份咯。” 龙嗣脸色一下变得煞白,颤抖着说道:“小人……小人只做船运生意,从不掺和其他,请督主明察。” 景元道:“不用你说,我自会去查,但你这番可是休想逃脱干系了。” 龙嗣又鼓起胆子问了一句:“敢问督主大人,在这洛高格的货箱中搜出了何物?” 景元冷笑一声,道:“你真不知道吗?全是兵器!上好的,出自齐州洛家龙吟坊的,要送往宁州去的兵器!” 龙嗣万念俱灰,此时他觉得躺在地上的洛高格死的真是活该,甚至于便宜了他,真该把他这身肥肉一刀刀割下来扔到海里去喂鱼。 景元吩咐几个手下侍卫收拾尸体,驱散围观众人,自己也拂袖而去。 众人也渐渐散开,奇怪的是,除了仓皇失措的龙嗣,大多数人的神色都比早些时候缓和了一些,想必都是料定这洛高格就是谋杀李御史的凶手,昨夜被审问露出了破绽才自杀了事,更有人联想到会不会是李御史发现了洛高格私贩兵器给宁州人,所以才招致杀身之祸,但众人也都奇怪,这其貌不扬的胖子,竟然有如此的杀人手法,好在此事应就此告一段落,不会再招惹嫌疑在自己身上。 东方长安待人群散去后,拉上胡坪又上了甲板,胡坪不明所以,于是问道:“大公子,我们去干嘛?” “去证实我一个猜想。”东方长安语气中透露出一丝不安。 两人避开众人一路走到了船尾附近,东方长安绕着船舷不停地走,一边走一边俯身往下看,终于在一处停了下来,将胡坪唤了过来,招呼他往自己手指的方向看。 胡坪一副将信将疑的表情低头向下看去,赫然看见离船舷不过三尺的地方有条裂缝,在刚刚被黄漆刷过的船身上显得十分突兀。 东方长安朝他点了点头,又将手伸了下去,刚好够着那条裂缝,将手指探了进去,发现这裂缝中间处最深,已然超过一指。 胡坪还是一脸疑惑的问:“大公子,这是什么意思?” 东方长安却反问他:“我先问你,你觉得那洛高格是自杀吗?” 胡坪脸上的疑色更重,道:“方才那药师不是已经说了,应该就是自刎而亡吗。” 东方长安笑了笑,脸上闪过一丝不屑,道:“那药师太过年轻,资历尚浅,能被他意外发现李御史死于他杀,已是偶然,但对那洛高格颈间伤口的可疑之处却丝毫未觉,按说自刎之人,右手握刀,切创多在左颈,这是没错,但创口应由上向下斜线走向,一般进刀深,出刀浅,而洛高格颈间的伤口却是进刀、出刀都较重,创底很深,且创口横于颈间,应是他杀切颈。” 胡坪大惊,问道:“他杀?会是谁干的?和杀李文博的是同一人吗?” 东方长安点头道:“应是一人所为,还刻意造成了畏罪自杀的假象,至于是何人所为,依我猜想,并不是在庆阳港上随我们一同上船的这些人。” 胡坪更是无法理解,又问道:“不是这些人?这船行至今日都未曾靠过岸,难道有人从天而降?” 东方长安笑道:“自然不会有从天而降的怪力乱神,与李文博同在甲板上的那夜,我曾听到一声硬物击穿木板的声响,你们都未注意,后来龙嗣拄拐上了甲板,我便以为是那金拐凿击船板的声音,现在回想起来,这两种声音根本不是从一个方向传来,方才你也看到,果然船壁上有破裂的痕迹,我猜想,从那时起,这船上就多出了一人!” 胡坪不语,下意识的握紧了腰间系着的乌丸,他没想到此行竟然多出这么多事端,如今还出现一个一直隐藏于暗处的杀手。 东方长安安慰道:“你也勿需多想,这杀人者杀了御史,又再嫁祸于另一个死人,我觉得他的目标都已经解决了,这事也无需节外生枝,就你我二人知晓便可。” 胡坪忙道:“大公子,不要掉以轻心,今日起,我会每晚在大公子门外看守,以防不测。” 东方长安自知拗不过这个一根筋的胡坪,也不多言,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一同回去。 胡坪还在消化刚才得知的这一切,半晌不说话,默默跟在后面,一会儿突然好奇问道:“大公子贵为……大公子是如何有这验死验伤的本事?” 东方长安转头看向他,意味深长地说道:“多念些,胡坪,我在鄢都那些年,实在无聊至极,翻遍了各类藏书,其中有一本前胤州国主陈康靖手下的刑官所着的《检尸格目》残卷,很有意思,很有意思啊……”? 第二十八章 玄羽(上) 我叫木瞳,是一名刺客。 我属于一个本该在五十多年前的木堡之变后就不复存在的组织:玄羽。纵然在世间销声匿迹了多年,但每每提到这两个字,总会有人闻之色变。这个曾经和羽弓卫一同巩固夔州陆氏江山的组织,自陆家入主夔州后,历经百年,死在玄羽手下的亡魂较之羽弓卫虽然寥寥,但无一不是曾经叱咤风云的人物,而能在玄羽手下幸存的人,这百年间更不会超过十人。 直到五十多年前,当时的玄羽宗主木步安有意辅佐外姓武氏篡夺陆家之权,被当时的夔公陆英率两万羽弓卫围攻于木堡,双方交战七天七夜,最终木堡被破,玄羽几遭灭顶之灾。 只有很少的人在羽弓卫攻入堡内前的一夜从密道逃了出来,我的师傅和父母都是那夜逃出来的人。 而木步安辅佐的武氏,也同样遭灭族之灾,但不知道是陆英不够心狠手辣,还是武家也有什么机关密道,武氏也有后代留下,那个武氏后人在多年之后带领着满身银甲的军队打败了不可一世的羽弓卫,再到后来竟然改了姓氏,成了当今南陆的霸主,大昊朝的第二任君王,东方信常。 玄羽现在的宗主叫木江野,也是我的师傅,自那夜从木堡逃出来后,他率领了世间仅存的两百多玄羽门人逃到鹿耳州的一处与世隔绝的荒废渔村,从此便一直在此休养生息,很多门人都觉得从此该隐姓埋名,忘掉自己刺客的身份,真的成为普通的渔米之家,可是师傅不同意,他说木氏一族血脉相传,永远都是这片土地上最伟大的刺客。这五十多年来,也是在他的坚持下,玄羽一门从来没有荒废刺客的培养和训练。 没有人知道这是为什么,一个没有人下达指令的刺客,永远都是藏在箭囊里的箭,都没有机会再被搭上长弓,还要箭干什么呢? 直到陆晓晨找到了师傅,这个夔州陆家如今的家主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说服了师傅,让玄羽再次归于陆家所用,门人们都私下说陆家如今自己都如同丧家之犬,还有什么资格再指挥猎豹呢?但他们从来不敢公开这么嘲讽陆家,不是因为忌惮陆晓晨手下那硕果仅存的五千羽弓卫,而是因为我的师傅木江野,一百多年传承下来的刺客血脉已经根植在玄羽的血液里,宗主对他们而言就是绝对的权威,有着绝不容许反驳的地位。 我六岁那年就被师傅收归门下,当了关门弟子,师傅说我目生双瞳,善察秋毫,是天生的刺客。 我也确实不负众望,成为了如今玄羽年轻刺客中的翘楚,但也仅仅是表面上的翘楚,和其他被师傅派往天南地北的师兄们不同,我到十九岁之前都没接到过任何任务。 每当我在各项测试中胜出后,他们都会笑我是花架子,真正到杀人的时候,肯定会吓得尿裤子,我虽然很是生气,但无奈就是没办法反驳,杀人……那时候我的确没杀过人,一个没杀过人的刺客被人嘲笑,哪有什么办法反驳呢? 我还有个师弟,叫木文清,他能成为我师弟的唯一原因,是因为他是我师傅的儿子。 师傅晚年得子,对木文清十分纵容,木文清也不喜欢那些刺客的暗杀、格斗之类的训练,反倒是对两件事甘之若饴,一是喜欢鼓捣各种机关暗器,这倒和他的本业还有些相关,但在玄羽这样高级的刺客眼里,从不屑于使用这些东西,所以他发明出来的东西都塞给我用,我如果不用他就去师傅那里告我的黑状。 师傅护犊,总是不问缘由抽起木棍就揍我。木文清另外一个爱好,和他的名字有些呼应,就是舞文弄墨,写了一大堆酸词腐句,什么“夜半不思睡,东风乱我心”之类的,真是想想我都要吐,更别说逼着我天天听他摇头晃脑地念了。 就在我以为要在日日重复的训练和木文清的折磨中度过自己人生的第二十个年头时,我接到了人生中的第一个任务。 目的地在堰州边陲的一座小城,我很兴奋,第一次任务就出远门,木文清却一脸不屑,说那是穷乡僻壤中的穷乡僻壤,只有一处港口繁华一些,肯定是派我去打劫一些过路的富商。 我没管他,临行前一遍遍地在心里面重复任务的内容:任务很简单,前期一切事都已安排妥当,你只需去盯紧四个人,两人在城外庆阳河对岸牛眼山,一胖一瘦的两个矮个丑陋的外族人,那两个外族人每晚会在河对岸渡口等一艘船,却并不乘坐,而那个船夫便是我的第三个目标,第四个目标是城内一人,一个胖子富商,在城内某日有人发狂乱咬人后,要盯紧此人,此人几天内便有东西要送给第三个人,就是那个船夫,期间只要这四人其中有一人有异常举动,或有所做之事有所暴露的迹象,在不显露自己身份的前提下,即刻将其击杀。 “城外一个胖子一个瘦子,城内一个胖子,都有东西在晚上送给一个撑船的。”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念叨着。 木文清被我念叨的实在烦了,扔给我一包东西,说我没准能用到,我知道是他鼓捣出来的乱七八糟的玩意,不好推辞(主要是怕被揍),先收下了,回头又找了个没人的地方翻看了一下,都是一些我看都看不懂的玩意儿,带去了也没用,倒是几支乌黑的箭簇我看着有趣,把它当飞镖向木柱上掷了过去,没用多大力气,那箭镞竟然死死地钉在了木柱上,用了好大力气才从柱子上拔了出来,我觉得或许有用,收了几个放进了行囊。 出发那天,我终于领到了属于自己的玄弓,我的箭上也终于缀上了玄羽的象征乌凤羽,师傅交代我此行意义重大,千万不要误事,木文清一脸讥笑,他肯定在笑,有什么意义重大的事会轮到我这个还没杀过一个人的实习刺客头上。 拜别之后,一路奔波不用多说,当我赶到荆齿城后,发现一切都如师傅所述,我先在牛眼山找到了那两个外族人,又在晚上跟着他们看到了那个船夫,后来过了几天,十方街上真的有人发狂咬死了人,我再去跟出云客栈的胖子商人,他当天晚上就跑去了停尸的草房,笨手笨脚地削掉白天发狂之人的半个脑袋,又把流出来的脑仁包起来急匆匆地送到城外那个船夫手上,我心中暗想,真是奇了,师傅怎么会知道多日之后发生的事情。 后来想到师傅曾说“前期一切事情都安排妥当”,看来这四个人也是被人指使。 但这都与我无关啦,我只需看着这个四人,只要他们没被人发现,自己也没有什么异常的举动,我就不用动手了。 谁料没过多久,他们就暴露了,我先是看到四个人找到了那个船夫,其中一个好像还是官府中人,船夫行迹败露之后跳船水遁,那几个人似乎不会水,都也不追,只有那捕头等到快天亮乘船回城了,我也不会水,一时找不到船夫,就跟着剩下的三人进了牛眼山。 在牛眼山的密林里我真是大开眼界了,有个人满天乱飞,有只金色的蛤蟆满天乱飞,还有紫光金光满天乱窜,我看得是目瞪口呆,呆若木鸡,直到那几人收手我才反应了过来。 就在我听到那两个外族人说什么“上神,上神,这就交代……”之类的话时,我下意识感到大事不妙,搭上玄弓,仓促间射出两箭,确认那两个外族人被立毙于当场后,我仓皇跑出了密林,找到一处隐蔽的地方大声喘着粗气,刚才那个飞来飞去的人实在太可怕,使用的招式几近鬼魅,我肯定不是他的对手,他一定就是木文清曾经跟我讲过的柳州术士! 而就在这时,我突然反应过来了,我刚刚杀人了,我第一次杀人了,我在须臾间连射出的两支箭,瞬间夺取了两个人的生命,他们甚至没有机会给世界再留一句话,就这么死了,无声无息地死了。 我的双手无法抑制地颤抖了起来,不知道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兴奋。 第二十九章 玄羽(下) 在杀第三个人的时候,我就得心应手许多了。 走出牛眼山后,我坐渡船过了河,但料想那个船夫不敢等到天明进城,之前那捕头回去之后肯定设下了埋伏。于是就用了师傅教的寻踪之术,沿着河岸一直找下去,没想到这船夫水性如此之好,到了下游十几里才看到他上岸的踪迹,终于被我在山林中一个猎户的空置木屋里找到了他。 我推门进去的时候,他还捧着一小把金铢,蹲在屋里面傻笑,像失了心智一般,丝毫没有察觉我进了屋内。 师傅曾教导我:“既是暗杀,则应不留痕迹,事成后毁尸灭迹。”第一次我没做好,我只能确定那两人已经死透了。 但这次我可不能失手,于是我放弃了用匕首直接抹了他的脖子,或者扎进他的胸口,这样出血太多,现场不太好打理,反正他现在正沉浸于发财的美梦,我也无需担心他反抗,正好给我的徒手功夫练练手,木文清曾经告诉我从背后扭断的人的脖子并不是那么简单,要一手扶其头顶,一手捏其下颚,以其鼻为中心,身体前后为轴,瞬间发力,才能造成其脊骨的断裂,我虽然平时训练的时候已经用木人试过不知道多少次,但还没有在活人身上试过。 事实证明,扭断一个人脖子并没有木文清说的那么难,只要被袭之人没有防备,还是很容易就能得手的,我可能下手重了些,把那船夫的脊骨整个弄断了,他的头整个扭到了背后,以一种非常怪异的姿势倒在了地上,整个过程一声都没能发出来。 我看着地上的尸体,想着下一步怎么处理,埋了太费时间,烧了动静太大,我思索一番后,把尸体背到了河边,我运气不错,不远处就有艘似乎被人遗弃的从上游漂下来的破船,我找了块百十来斤的石头和一根浸过油的麻绳,趁着夜深,连同尸体一起搬上了那艘破船,好在船还没漏,我将船划到河中心后,把尸体紧紧绑在了石头上,在推他下河之前我还把那一小把金铢塞进了他的衣服里,事后想想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实在是多此一举。 整个过程我还是有些紧张的,不是因为杀了人而紧张,也不是因为怕被人看到而紧张,主要是因为那小船实在太破了,我总担心它突然漏水,回去我一定要问问师傅,教了我一身杀人的本领,竟然没有教我游泳,难道是无所不能的他老人家也不会? 四个目标解决了三个,还有最后一个,就是那个削人家脑壳的胖子商人,虽然他好像没有在人前暴露什么,但我接到的任务是只要他们所行之事败露,就要将他们四人全部杀掉,也该他倒霉,看起来是个正正经经的行商之人,不知道为什么要趟这趟浑水。 到了荆齿城,我却发现城内戒严,说是城内有疫病,不让人随便进出,我等到第三日进了城去,却在客栈找不到那胖子商人的踪影,问了小二才知道那商人带着随从和货物戒严刚过,城门一开就匆匆去了码头。 我赶到庆阳港的时候,那胖子商人刚好正在上一艘大船,我暗叫一声不好,难道这次任务要以失败告终?那我回去还不被木文清笑死! 就在郁闷之际,我又收到了另一个任务,是一个老乞丐塞到我手里的一封信,那乞丐可能就是玄羽所谓的“通达耳目”,也算是玄羽门人,但不是刺客,主要负责玄羽内部消息和任务的传递,我看到信封上有玄羽的火漆印记,打开后上面只有寥寥几个字:“龙武天宝御史李文博” 我知道,这分别代表着地点和目标,而刚刚我前一个还没解决的目标上的船正是龙武天宝号,我长舒一口气,还好两个目标都在船上,我只需要找个机会混上这艘船,就可以想办法把这两个目标都在船上解决掉。 等了好一会儿,我看到一群人簇拥着一个穿官服的人上了龙武天宝号,这应该就是什么御史,这下我确认了两个目标都已上了船,好了,我只要再耐心等等,这船这么大,不论载人还是装货肯定还得好几天才能填满,一定还是有机会混上去的。 没想到,这船竟然自那御史上船后就收起了舷梯,不一会儿就扬帆起航了,这下,我傻眼了…… 天无绝人之路,办法总要靠人想出来,但我想到的这个办法真让我受足了罪,龙武天宝号起航之后,我立刻花钱从一个渔民手上租了一艘小渔船,一个人划着船桨追了上去,好在是顺流,前面的大船航行不远也落了帆慢了下来,我勉强还能跟上,我想这船总有停靠补给的时候,那时候没有人在船下一个个的登记,船上还有那么多商人带着的随从杂役,混上去总要容易的多。 可惜我的如意算盘又打错了,六道河湾一过,前面的大船重新启帆,江面之上,我这艘小船已渐渐不能跟的上,虽然也有个小帆鼓着,加之我拼命地划桨,距离却渐渐被拉开了,而且我这艘小渔船行在这么平阔的江面上紧跟着一艘巨船,被人看到难免怀疑,不能这么跟下去了,今夜一定要上船,我在心里打定主意。 入夜后,江风吹起,我离前面船的距离越来越远,眼看就要跟不上了,我架起了我的玄弓,却不抽出箭囊中的箭,聚周身之气于扣弓弦的指尖,朝着船尾的水面,将指尖凝聚的劲气射了出去,没想到船竟然真的忽然提速,我连射几次,也耗尽了精神,终于离那艘巨船只有一丈开外,这是我师傅传我的玄羽秘技,少有人能掌握,没想到如今竟然用到给一艘渔船提速…… 好了,下面就看如何登船了,我仰头望上去,这船身估计得有三丈高,船壁光滑,无丝毫可攀之物,我颓然坐下,失望透顶,没想到跟着这船走了估计得有两百里水路了,竟然在近在眼前时要功亏一篑,我躺倒下来,后脑勺却好像被什么东西磕到,打开一看,竟然是临行前木文清送我的箭簇,我马上想到那天把它当作飞镖时的场景,这箭簇上肯定有木文清设置的机括,入木三分之后还能弹出倒刺加以固定,(当然,也可能是为了射入人体后开槽放血),于是随即打开箭囊,抽出一根箭换了箭镞,又把渔船上拴船的缆绳紧紧系在箭尾。 “这木文清总算是鼓捣出了一些有用的玩意儿” 之后的事情对我来说就再简单不过了,我瞄准船舷下方将箭射了出去,固定之后拉了一拉,虽不知能承受多大力量,但凭我的轻身功法,借这么多力足矣。 翻身上船之后,我使出吃奶的劲才把插在船壁上的箭拔了出来,随绳子一起扔进了江水中,我那把玄弓和箭囊里的乌羽箭我也在上船前沉入了江底,虽然可惜,但带着这些在船上躲躲藏藏实在不方便,况且这玄弓和乌羽箭只不过是一个合格玄羽刺客的象征,算不上名贵,我在师傅他老人家的仓库里见过满满几箱,回去说些好话,他老人家肯定会给我补上的。 没想到一上船我就看到了我的新目标,那个御史李文博,他和一个年轻贵公子在甲板上说些什么,一会儿还喝起了酒,后来有个拄着拐的大老粗把他们喊了回去,我悄声跟在后面,不发出一丝声响,直到他们都关上了房门,我才在隐遁的黑暗中现身,轻轻扣响了刚才李文博走进去的房间的房门。 房门打开后一股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这哥们儿竟然短短一会儿又灌了这么多酒,他眯着眼睛问我是谁,我在腰间抽出一把匕首,示意他关上门不要说话。 他似乎立马被吓醒了酒,立马按照我说的去做,我问他:“你可是李文博?” 他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我说:“我是来杀你的。”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我问:“你……你说你要杀我?” 我说没错。 他又问:“你为何要杀我?!你又究竟是谁?!” 我说:“奉命行事,你没必要知道这么多。” 他还在啰嗦:“笑话,吾乃御史,奉圣命出使宁州,什么人敢命你来杀我?” 我也不想和他多说了,重复了一句:“那便没错了,我奉命杀的,正是鸿正御史,李文博。” 他还在跟我扯些什么皇帝啊、明啊暗什么的,我既听不懂,也不想知道,于是告诉他:“我只奉从主命,从不讲条件,也无需作选择。” 说完我看他好像要呼救,于是即刻出手,一掌横敲在他喉间,他捂着喉咙,一声也发不出,一口空气也吸不进,就这么被憋死了,我看着他的尸体,实在想不出怎么毁尸灭迹,灵机一动,在他上腹击出两掌,一团秽物从他口鼻之中吐出,我捂着鼻子悄无声息地退出房去,如果船上这群人不聪明,就让他们以为这个御史大人是吃东西呛死的,我笑了笑,没想到我第一次出门就如此机灵。 在杀船上第二个目标之前,我一直躲在货舱,期间也有侍卫和另一个当官的来盘查过货物,被我有惊无险地躲了过去,看来船上有人看出来这人不是意外呛死的,不过也无所谓,毕竟第一次伪造现场,而且时间那么紧,能想到已经不错了,至少他们不知道船上已经多出一个人,还是名震天下的玄羽,就算看出是他杀也定是在互相猜忌,只要我不现身,就不会有人知道我的存在。 但我也不得不开始考虑,任务完成之后该如何脱身,真该死,我又在心里面骂师傅这个老糊涂不教会我游泳。 杀第二个人的时候我没有多说一句废话,因为无需再确定目标的身份,我们玄羽是专业的刺客,不多杀一人,不错杀一人。那胖子烂醉如泥,房门都没关好,怎么这船上的人都这么嗜酒,我又被房内充斥的酒气呛得难受,作为一名专业的刺客,我向来滴酒不沾,而木文清却时常偷酒喝,都是买通了那些报信的通达耳目从外地买来偷偷封好了埋在院子里,然后等夜深人静的时候再挖出来喝,他和我同住一房,做这事自然会被我发现,他不但拿向师傅告黑状威胁我,还引诱我一起饮酒,我自然没有受他勾引,但也实在拿他没什么办法。 我走进去拿起他放在手边的一把短刀,一刀割开了他的喉咙,让我稍许有些惊讶的是一个人被割开喉咙后竟然可以喷出这么多的血,那胖子从醉酒中惊醒时,脖子上已经血如泉涌,应该说更像我曾经在鹿耳州的一座火山下看到的小型喷泉,他只是惊异地张大眼睛看着我,什么也没能做,那胖手还想去捂住脖子,手臂抬到一半,整个人就像一个泄气的皮球一样瘫倒了下去。 我掂量手上的这把短刀,感觉用起来特别顺手,虽然我不是很懂兵刃,但也能看出这把短刀非同一般,寒光凝于刀刃,刚刚割开一人脖颈动脉,此刻刀身却滴血不沾,那胖子在房里点了那么多蜡烛,火光照在刀身上,反射出的,却是摄人心魄的寒意。 “这刀真的不错……”我想着带回去送给木文清,但后来想想又算了,我们玄羽可是专业的刺客。 我把刀放回了那胖子手上,心中又是按捺不住的小兴奋,又能将这次刺杀伪装成自杀,回去我一定要和木文清好好说说我这次的任务完成得是多么的巧妙,多么的完美…… 好了,任务结束,接下来我要考虑的是: “我得找个安全的地方藏起来,一个他们绝对不会注意到的地方” 第三十章 寿尊归天 洛高格死后的两天,龙武天宝号上渐渐平静下来,那督政司的督主景元似乎也不愿再深究下去,对船上众人的审问也随洛高格之死终止。 “洛高格私贩兵器、私通外族,被御史李文博发现,未防事发,洛高格谋害御史,又在督政司督主景元多番查证之下败露,畏罪自刎而亡。”这看似最合情理的解释,也是景元决定在没有其他更为明显的证据再出现时,自己呈报武帝的最终结果。 虽然这其中还存在很多经不起推敲的地方,比如说如果洛高格杀人动机成立的话,御史李文博是怎么得知洛高格私通外族?李文博的随行之人怎会一人不知?还有依那酒肆酒保所言,洛高格的丁字一号房要到李文博的庚字一号房,必然经过酒肆门前,酒保却笃定那夜无人经过,究竟是酒保所言有虚还是难不成洛高格插翅飞了过去?再有那洛高格身形臃肿,甚至可以说是肠肥脑满,怎么看都不像习武之人,是怎么将李文博一击致命,还能做到不留痕迹,看似意外而亡? 其实在这些疑问得到解答前,景元是不愿相信李文博是洛高格贵所杀的,他至多相信洛高格自杀的原因是被自己发现了私贩兵器给宁州圭湳部,虽以洛家家业和人脉,此罪可能不至一死,但从此以后洛家赖以发家的冶铁生意肯定是难以为继,龙吟坊作为昊朝授权铸造兵器的唯一民间作坊也定是要关门易主,更为严重的是,如果此事由景元上报武帝,洛家上下几百口更可能从此为奴为婢,永无翻身之日。洛高格若是因此而自杀,理由也是充分的。 可最让景元恼火的是,除了洛高格,这船上一干众人看起来都与御史之死几乎毫无关系,也因此,景元才停止了调查,索性就让所有人觉得受害者与凶手均已身亡,如果真的有其他凶手,此举也能让凶手放松警惕,往后可能露出什么马脚出来。 龙武天宝号在一个碧空万里的早晨,航行到了古澜江的入海口,早起的众人都涌上了甲板,一同欣赏这海天辉映之下,“一水东流八百里,百川莽莽,不复西归”的壮阔之景。 楚回也跟着被看和山青上了甲板,这几日他都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即便是被看那天被洛高格房内恐怖的景象吓得不轻,一直拉着楚回问长问短,楚回也是有一句,没一句的胡乱应付着。 被看后来也不再烦扰楚回,黏上了山青,问了很多有关人生人死的问题,今日她又问山青:“青山兄,你说这人的脖子怎么这么脆弱,被打断了喉骨要死,被割了血管要死,被扭断了骨头也会死,你说人为什么不能在脖子上生出一圈龟壳一样的硬甲,这样那两个人不就死不掉了嘛。” 山青这两日一直忙于应付被看诸如此类的问题,却又好像乐此不疲,他流亡世上的日子久了,也孤独寂寞久了,突然有人能一直黏着他说话,让他有了一种久违的存在感,他对被看答道:“你那小小的脖颈,要生出气管让你呼吸吐纳,要生出食管让你吞咽五谷,要生出声带气腔让你叽里呱啦,还要生出肌骨支撑你那胡思乱想的脑袋,哪还有地方生出乌龟那样的硬壳?” 被看听后若有所思,摸了摸脖子,也不再追问。 此时古老头也慢慢踱步上了甲板,看着万顷碧波上初升的太阳,长叹道:“万物如斯,朝升夕落,旦暮之期,归于莽莽。” 被看看到古老头,马上凑了过去,笑嘻嘻地说:“古爷爷,不要老说那些人家听不懂的话,跟我一起活动活动。” 古老头笑着摸摸被看的小脑袋,脸上露出一丝疲惫,说道:“老头子活倒还是活着,动却动不了咯,丫头你自己去,我上来晒晒太阳。” 被看也不勉强,又去摸了摸古老头花白的长须,把怀中的将戈放下,在甲板上追逐打闹了开来,楚回也远远朝古老头这边看了过来,两人相视一笑,并不多言。 古老头看着被看,心中感叹着年轻的生命如同朝阳般炫目、充满活力,而他自己已如垂暮的夕阳,即将归于永寂的黑夜,他朝船头方向走了走,突然一阵海风吹来,夹杂着咸腥的味道,竟让他一时有些站不稳,他走到船舷,用手扶着缓缓地坐了下来,静静看着船行入了无边无际的涯海…… 一两个时辰以后,日上三竿,赫赫炎炎,很多人受不了日晒,纷纷准备回船舱,被看也拉着楚回和山青回去,说今天龙嗣安排厨子烧了海鱼,去晚了就没了。 将戈此时却突然挣脱,跑了出去,被看赶忙跟上,却见到将戈在古老头跟前停下,用头轻轻拱了拱古老头的身子,这古老头自坐下之后好像睡着了一般,此时太阳如此火辣,却仍还是不为所动,闭目而坐。 被看走上前,拍了拍古老头,说:“古爷爷,别睡啦,跟我们一起去吃海鱼,那可比扒鸡好吃多啦。” 古老头没有反应。 被看又摇了几下古老头的身子,却好像还是没办法把古老头唤醒,一旁的山青突然神色紧张地蹲下身躯,探了探古老头的鼻息,脸色大变。 “古老……他……归天了。” …… 一个时辰以后,众人重新聚在甲板之上,景元和东方长安也来了,古老头被换了一身干净衣裳,安置在了一块木质的平台上,所有人脸上都是肃穆之色,古老头虽不是一众人的亲属,但作为漓远族的寿尊,贵为半仙之体,所有人都心怀着敬畏之意。 船主龙嗣小声问道:“漓远寿尊在此寿终正寝,我们是不是该烧些黄纸拜一拜……” 景元打断了他,道:“漓远族没有南陆这些丧葬之礼,尊崇的是自然之道,尘化尘,土归土,既然已行至涯海,依我所见,龙老板你准备一艘小船,还是将寿尊海葬了。” 四下无人提出异议,景元又说:“寿尊贵为半仙之体,你我皆应尊崇,苏兄,不如由你代拟悼文,以作缅怀。” 东方长安听闻后愣了一刻,不明其意,道:“苏某才浅,且并不知寿尊名讳,不敢造次。” “古怀亦·沁南歌。”楚回却突然开口:“寿尊的名讳是,古怀亦·沁南歌。” …… “苍历甲若之年,漓远寿尊者,古怀亦·沁南歌,魂归于九江之出,涯海之境,叹无亲者在侧,唯吾等衔哀致诚,谨以东山之落木,涯海之清波,天穹之孤云,兼清茶淡酒,祭于灵前,呜呼,望青鸟托寿尊之英魂,达九天之上,终归故里……” …… 东方长安低沉的声音绵绵入耳,众人静静看着那艘载着古怀亦·沁南歌的小船,漂流于无际之海,越漂越远,直到再无踪影,被看早就又哭成一个泪人,楚回无比怜惜地看着这个被他从堰州带到这儿的小姑娘,竟又让她经历了一次生离死别,他下意识地轻轻拍着被看不停耸动的肩膀,却没注意到山青此刻却一脸茫然地盯着自己。 景元此时却突然问了一句:“漓远族寿长如此,以其全族之力,按理应早就能制霸天下,为何却从未听闻芳青州有过战事?” 没有人知道他为何有此一问,皆茫然不知,楚回此刻却突然开口:“漓远人虽寿长,但能生育者甚少,若非如此,以漓远族繁衍生息数千年来算,莫说那小小芳青州,就算是南陆北陆加在一起,也容不下漓远一族,这便是上苍早已天定的秩序,没有人能够打破……” …… 时至午夜,楚回的房门突然被敲响,楚回起身开门,门外站着的,是山青。 山青看见楚回,踌躇一刻后问道:“是你做的吗?” “做了什么?” 山青突然变得有些激动,甚至顾不得被人听见,急道:“一定是你干的对,今天我作为医者为古老的遗体更衣,我看到了他胸口的那个术印,也只有我能看得到,是引魂之术,这种术法本该用于为病入膏肓无药可医之人解除痛苦,古老虽已油尽灯枯,但三百多年的精魂之气是足以让他撑到芳青州的,你为什么要在此时对他下手?!” 楚回看着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缓缓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也不需要向你解释什么。” “你什么意思?你不会告诉我这船上除了你我之外,还有第三个会引魂之术这样高阶术法的柳州人,你……”山青的话还没有说完,房门却被“嘭”的一声关上,独留他一人站在门外,胸口不断起伏,久久不能平息。 而此时门内的楚回,还是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他仿佛感到整座逐云大山向他压来,压得他丝毫无法喘息…… 而他心中那座逐云大山,就是在683号实验宇宙第一次维序者会议中,观察者说的那句“对于疑似觉醒者的文明参与者,只能以清除的方式解决”…… 第三十一章 心药 望山角一过,尽见千里烟波,浩浩淼淼,此时的龙武天宝号已不是江河上的一艘巨船,在沧海横流之上,不过只是一叶扁舟,随波逐流,而船上的人,更不过只是蝼蚁,是尘埃,是落于海面上的一片树叶上几滴微不足道的晨露。 山青一个人站在船头,思绪万千,他已经两天没有和楚回说过话,那夜之后楚回也从未向他解释过什么,他甚至都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古老胸口上是不是真的有引魂之术的术印,他不止一次的努力回想,想在记忆中找到自己看错的证据,但每想一次,那术印在脑中的印象就会越发深刻。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究竟为什么要对一个与他无冤无仇的漓远族寿尊下手? 是古老发现了他是柳州人?不对,这个理由若是成立,他在荆齿城就应该杀了自己,更不会与自己定下誓约,两个柳州人在一起更容易暴露身份。 难道这船上除了自己和楚回,真的还有第三个柳州人?不对,御史李文博死后,船上众人的底细都已经在明面,除了死掉的洛高格,其余人连那督政司的景元都没问出什么,怎么可能还有第三个柳州术士。 还是古老发现了他别的什么秘密?上船那晚,古老和楚回对饮至深夜,此后两人却再未长谈,那晚他们聊了些什么? …… 山青想不出个头绪,苦笑了一声,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非要和楚回去宁州,此行是福是祸,可真的说不准了,虽然有誓约所缚,楚回不会对自己如何,而且自己若有所求,楚回必然要出手相助,但这个柳州人与自己不同,有着自己所不能及的阅历和城府,他浪迹于南北两陆的真实目的难以探寻,与之同行,已经越发让山青感到不安。 正在山青惆怅之际,一人从他身边走过,走到船舷旁停下了脚步,凭眺远望了一会儿,回过身,作揖向山青打了声招呼:“谢药师,也来观海景吗?” 此人正是东方长安,今日他身着了一件暗灰色长直裰衣,一条暗水绿纹带随意系在腰间,清新儒雅,不似前些日子的华服锦衫包裹着的富贵公子,离他不远处还站着他带上船的随从,一个面如刀削的黑面汉子,提着一柄乌鞘的长刀不知道再戒备着什么。 山青看着他,感到有些奇怪,上船之后他并未对这个年纪轻轻的商人加以注意,此刻他却主动来与自己攀谈,不过想必也是随意客气罢了,于是便回道:“原来是苏公子,谢某没有如此雅兴,不过是船舱里闷久了,上来吹吹海风,这海上除了水还是水,没什么好看的。” 东方长安坦然笑道:“是吾等凡俗之人误会了,素闻秦州千里天府之境,想必风景定比这碧波莽莽,空无一物的涯海要多姿千倍。” 山青自然是从未到过秦州,不知所谓天府之境的景色如何,只得随意说道:“苏公子文采斐然,那日的悼文也是凄入肝脾,哀感顽艳。” “谢药师谬赞了,苏某一介末流商贾,不过多读了些酸腐文章,比不得秦州药师悬壶济世,护佑苍生。” 山青有些汗颜,自己不过冒用了秦州药师的身份,虽身怀柳州符氏宁言宗的清心之术,但也只是前些日在荆齿城对身受惊张之蛊的秋老板用过一次,什么“悬壶济世,护佑苍生”他更是想都没想过,无奈道:“我没有你说的那么……伟大。” 东方长安却道:“谢药师不必过谦,苏某正有一事相询,还望谢药师不吝告知。” 山青有些受不了这些过于咬文嚼字的谦词,也不知道这商人能有什么问自己的,于是便道:“我能有什么告知你的?还有你能不能直说,我快有些听不懂你这些文绉绉的话了。” 东方长安一愣,旋即爽朗笑道:“见笑了,苏某迂腐。” 山青却非真的听不懂,他生于柳州无量城,又是柳州之主山氏的后人,那些随他逃亡,育他成人的长辈,说起这些骈俪对仗的文言比起这苏舜玉有过之而不及,山青自幼受祖母骄纵,最讨厌这些死板工整的话,可如今,跟着他逃亡的人一个个死去,便很少再有人如此对他说话。 山青淡淡道:“没事,你继续说好了,有什么要问?” 东方长安深施一礼,道:“也算不得问,要更为唐突一些,苏某是有一事相求。” “什么事?” 东方长安继续说道:“家父患顽疾多年,每每夜不能寐,食不能安,终日感觉有鬼魅相随,药师可否有良方医治。” 东方长安口中的“家父”自然不是长庆州的苏大老爷,说的正是平宁王东方羽安,这羽安王爷自从被真武帝从额古娜沙漠捡回一条命回来后,就终日疑神疑鬼,总感觉有恶鬼就在他身边,要加害于他。 圣皇帝东方裘于阳阙宫封侯拜将之后,东方羽安迁居南宣,从此便托病不朝,十二年后的靖南王之乱,东方言邀他起兵,他更是避之不及。直到真武帝把他的最疼爱的儿子召至鄢都为质,他才每年进朝一次,每次都是哀求武帝,请他放了自己儿子。 两年前,真武帝废藩置县,削去了东方氏大小王公诸侯的兵权,终于将东方长安放出了庚年宫,而东方长安回到南宣平宁王府后,却见羽安王爷如枯木朽株,且疑心之症较之自己走之前更为频繁地发作,甚至时而出现幻觉,对着镜子大骂,骂的那个人的名字,昊朝已经无一人再敢提及,是武信常! 山青摇了摇头,说:“这是心病,唯心药可医。” “心药……”东方长安摇了摇头,又随即点了点头,没想到这秦州药师的答案竟然和甫正先生说的一样,而甫正已经把药方开了出来,此番北去也是为了寻一味药引,只是这心药真的是开给已若风中残烛的羽安王爷的吗?倒更像是开给自己的一味能大梦一场的回魂之药…… 见东方长安不再言语,山青便准备告辞,却又被其问道:“谢药师,心药可有方?” 山青一脸地说:“心药自然无方,必要找到恶之源,恨之根,解除心结才能根治心病。” 东方长安似乎早料到答案,果然是要除掉阳阙宫里的那个恶之源,恨之根,会心一笑,却突然又说:“苏某还想向药师求一味药?” “什么药?” “蒙汗药。”东方长安的脸上多出一分戏谑。 山青皱眉,问:“我怎么会有那东西,你要它作甚?” 东方长安指着不远处的胡平,佯装一脸严肃说道:“谢药师可见那黑脸汉子,那便是我罹患心病的老父非要安排在我身边的跟班,此人烦扰至极,每天都感觉全世界的人都想对我和他下黑手,从早到晚一刻不离地跟牢着我,连睡觉都在我门口打地铺,药师若是有那蒙汗药,我一定要让那黑脸汉子睡个三天三夜,也好让我清静上几日。” 山青一愣,又看向那黑脸的胡平,见他面露凶色地紧盯着自己,一时茫然,不知所措,再看向东方长安,却见他已开怀而笑,这才听出这是与自己玩笑,便也尴尬地笑了起来。 在这尴尬的笑声之中,山青却对这位满口骈文的阔少公子少了些初见时的轻鄙,反而平添了一分莫名其妙的好感。? 第三十二章 龙嗣之恨 龙嗣一个人坐在房内,手里端着一根铜制的烟杆,星星点点的火光中,一缕缕白烟幽幽地冒了出来,渐渐充斥在这个没有开一扇窗户的房间。 房内烟雾缭绕,却难掩房内摆设之物的极尽奢华,桌椅卧榻都是以号称沐天地精华的柳州东山之木打造,一盆巨大妖艳的血色珊瑚横陈在墙上的一幅君山老松图下,若细看画作落款,可以看到朔州大家付连海的闲章,这付连海号称丹青国手,却隐居朔州君山,片字难求,偶有流落民间的几幅画作都被炒作至天价。 房间内未点烛火,未开舷窗,却通室明如白昼,十六颗鹅卵大小的夜明珠被以极为精巧的手法用透明晶石连在一起,悬于屋梁之上,淡淡烟幕之中显得格外梦幻。 一排乌黑的柜子横在龙嗣屋内,柜门都以铜皮包裹,两只硕 第三十三章 海贼(上) 龙嗣在半梦半醒中被一阵嘈杂的敲门声扰醒,他晃了晃脑袋,支起了身子,这萩菰的后劲很大,能让人在飘飘欲仙中昏睡,却在第二天醒来时感到如宿醉一般头痛欲裂。 龙嗣窝了一肚子火,起身之后却寻不到拐杖,一瘸一拐地踱步到门前,打开门发现是他手下的一名二副,当下大发雷霆,朝那人吼道:“你没长脑子吗?我不是说过这门关着的时候不要来找我吗!” 那名二副却是一脸的慌张,急得说话都结巴起来:“老大,是,是,是……是海贼!” “海贼?”龙嗣一愣,旋即又道:“你第一天跑海吗?个把海贼你慌成这样干嘛,进去把我的金拐找来,扶我上甲板去看看。” 二副答应一声便要进房,却又被龙嗣一把拎住脖领,朝他冷冷说了一句:“你还是外面候着 第三十四章 海贼(下) 龙嗣听闻景元这么说,旋即向那两艘鬼船的方向看去,只见那两艘鬼船似乎并未减速,就在方才与苏舜玉说话间,其中一艘鬼船已经距龙武天宝号只有大约十丈远,能够清楚地看到那艘鬼船上的甲板上乌泱泱地站满着的人,还有船舷上那三门巨大的弩炮,弩炮上面已经分别架上一支看着黑沉沉的铁制长矛,奇怪的是那足有婴儿小臂那么粗的长矛顶部,却是有模样怪异的四个铁钩分列其上,而此刻那三门弩炮正对着,正是龙武天宝号! 龙嗣的声音开始颤抖,他又拉上那个大副,几乎是带着哭腔喊道:“快,快,转向,转向。” 那大副一脸为难道:“老大,现在是顺风逆水,来不及啦。” 龙嗣似乎是不相信他的话,甩开大副,拖着条残腿向主帆跑去,他不能让海贼劫了这 第三十五章 是她 乱战之中突然闪出一团黑影,落在了连接两船的长板上,是那个身着一身黑色夜行衣,还带着面罩的海贼,想必就是方才铁由所喊的那个无面佬。 那无面佬站在木板上,歪着头望向铁由,却不说话,那罩住他半张脸的面罩好像是深深嵌入他脸上的血肉之中,剩下那半张脸也是如同木雕泥塑一般,没有半点表情。 铁由看那无面佬只是呆立在那儿只是望着他,急的朝他大吼道:“你这哑鬼,耳朵也聋了吗?快去喊夫人来啊!” 无面佬这才动身,朝鬼船上飞奔而去,刚才在与武卫酣战之际,他确实听到了铁由朝他喊的话,只是他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这船上不过这点人,竟要夫人出手吗?不过,也不能怪他有此犹豫,方才胡坪突然出手,几乎是无声无息间就击杀了两名海贼 第三十六章 凤绯(上) 我叫凤绯。 其实凤绯并不是我的本名,我本名是季月之,是曾在朔州称孤道寡,被称作“岭上豹公”的季隐庶出的长女。 季隐的正室尤氏嫁入季家后,多年无孕,季隐便霸占了当时在朔州被誉为“琴艺双绝”的姬禾,也就是我母亲,母亲被掳入季家次年便生下了我,给我取名“月之”。 但我那所谓的父亲,对他第一个孩子的出世,却非常地失望,只因他想要的是能继承他季家家业的男儿。 在我三岁时,尤氏拜佛求子多年,终成正果,为季隐诞下一男婴,季隐大喜,排宴三日,亲自为这个将来要继承其霸业的男婴取名“季康”。 从此,季隐对我和母亲就更为冷落,母亲却显得如同解脱一般,终日在深宅之中教我古琴、诗画,这些方面我自然是尽得母亲的天赋,五岁 第三十七章 凤绯(中) 因为自幼看多了季隐对我母亲的欺凌,特别是季康出世以后,母亲便成了季隐泄发兽欲的工具,在数不清的夜晚,我听到喝醉的季隐踹开母亲的房门,也听到了母亲那刻意隐忍却又清晰可闻的哭声。 从那时起,我对男人,就无比的厌恶,对季隐恨之入骨,对他的儿子季康也是,就连师傅宋今何,我也从未有过笑脸相对。 但在这醉怀居,我却渐渐看懂了这些男人,都离不开“贪财嗜色、衿名倚势”这八个字。 也不知从何时起,我开始有意迎逢这些男人的所求,然而 贪财者,我要让他们散尽千金; 嗜色者,我自让他们求而不得; 衿名者,我要让他们在我面前斯文扫地; 倚势者,我要让他们在我脚下卑躬屈膝…… 我以为天下男人都是如此,千般万类,全是一群庸 第三十八章 凤绯(下) 自那日后,楚回便一直在醉怀居养伤,我那一掌让他断了两根肋骨,我笑他有凌风御空的本事,却受不了我区区一掌。 楚回也告知我他确实是柳州后人,流亡于此,那日是实在闷苦至极,才在深夜施展了夜鸢秘术,想以沐浴月华,清净心灵,后来他也确实发现了我,才使诡身术遁走,第二天来找我,就是想让我对那晚所见守口如瓶。 我自然不会去和别人说这些,却非要拿他打趣:“原来就是为了来封我嘴啊,你那么厉害,杀了我便是。” 他听后几乎要从床上跌下来,慌忙说道:“不……怎么能……我……我不杀……我怎么会对你动手。” 看他窘迫的样子,我只是觉得好笑,让他躺好后也不再管他,顾自坐下后轻抚琴弦,开始奏起那首《凤求凰》。 楚回喃喃说道: 第三十九章 祭刀灵 凤绯看到一个绿衫的小姑娘不顾一切地向她跑来,眼眸中涌现出激动和惊讶,竟是她的小被看,竟是她在醉怀居捡到的小被看! 凤绯紧紧地拥住了被看,轻抚她的额头,抹去了被看脸上流下的两行热泪,轻轻唤了一声:“被看,你怎么会在这儿?” 被看破涕为笑,指着远处的楚回对凤绯说:“是他,是楚哥哥带我去宁州找你的,是凤姑姑你一直想着念着的楚哥哥啊。” 船上众人皆是目瞪口呆,这小姑娘怎么会认识海贼,怎么还“姑姑”“哥哥”地乱喊。 而凤绯却再一次被被看的话震惊,呆立在原地,忘记了此时还有胡坪持刀相向,忘记了自己正在劫船,她好像看不到胡坪手中乌丸正在吞吐的杀气,看不到围住她的一大群人,甚至看不到围绕这艘船的莽莽涯海,只是 第四十章 妖刀乌丸 楚回看着怀中的凤绯,他不知道此刻该不该说些什么,方才胡坪那如魔神般的一刀挥出后,他没有犹豫的时间,也没有时间思考,再次面对凤绯时,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所有的念头在一瞬间都变成了: “我要救她,哪怕死了,也要救她!” 他甚至都未曾出手结出秘术法印,只凭心念催动,合相天成之阵刹那萦绕周身,如同一个紫色的蚕茧将他包围。 又是在一瞬之间,紫芒笼罩下的巨茧如同直升天际的烟火冲向凤绯,又将她纳入其中。 楚回也不知道自己如何能在瞬间做到这一切,在683号宇宙,他是个术士,他所有的活动规则,所有能达到的能力极限,都被严格限制在这个身份中,这副身躯里。 而术士以手结术印施术法,就是规则,从未有人打破,哪怕是天阶 第四十一章 雾 一切发生得太突然,又结束得太突然,以至于船上大多数人并没有意识到刚刚发生了什么,或者说自胡坪出手之后发生的事情,已经完全超乎了所有人想象的极限。 空旷的甲板上到处是倾倒的杂物,铁木做的主帆桅杆上整齐的切口如同铜镜镜面一样光滑,被桅杆倒下后砸穿的一块甲板,像是被敲碎獠牙的巨兽张开的嘴,正朝着天空发出无声的嘶吼。 最先从震惊中缓过神来的是东方长安,他拉过一名随从,耳语几声,那名随从随即又喊上几人,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抬起了浑身浴血昏死过去的胡坪。东方长安跟在后面,拾起甲板上的乌丸,慢慢将其收回刀鞘。 那几名随从抬着胡坪退回进了船舱,东方长安却立在原地,紧紧盯着船头的楚回和凤绯。 第二个反应过来的是 第四十二章 宁言清心 刚才船上几队人马厮杀成一片的时候,丁八两一直瑟瑟发抖地躲在甲板的一大块油布底下,刀灵现世与凤绯楚回二人斗得天翻地覆、鬼哭神嚎的时候,他甚至直接吓晕了过去,等到被宝船主帆的桅杆断裂,砸在船板上的轰隆巨响惊醒后,他又等了好一会儿,确定外面没有动静了,才小心翼翼地掀开油布爬了出来,却第二次亲眼看到了不停在他梦魇中出现的骇人景象。 甲板上除了一男一女旁若无人般地携手相视,其他人都如痴如醉地看着船头方向,或快或慢地开始向那儿挪动,简直和十多年前的那一船葬身涯海的人一模一样! 这些人里面走得最心急的显然是他的老板龙嗣,最后甚至连龙头金拐都扔了,就在龙嗣要赶上最前面那群人时,丁八两把心一横,先是大吼了一声, 第四十三章 蜃瘴 当所有人恢复了神智,都如同从一场大梦中醒来时,那遮蔽却照亮整个甲板的青色法阵才慢慢散去,楚回慢慢蹲下身去,扶起因力竭而昏死过去的山青,山青头上那顶一直被被看嘲笑的方帽掉落下来,被束在帽中的青丝如云般垂下,垂在山青苍白的脸上。 凤绯则走到被看身边,把还一脸茫然的小姑娘搂在了怀里。 众人都紧紧盯着手中还有隐隐紫芒青光萦绕的楚回,却没有人敢开口,周围再无别的声息,只有簌簌的海浪拍打船板发出的声音。 “你,是术士?” 猝不及防地,从人群中传来一个阴柔却尖利的声音,这声音船上除了这一众海贼外,其他人无不熟悉,正是前些日一个个将他们叫去审问的昊朝督政司督主,如今武帝身边的红人,景元。 楚回回过身望去,却不 第四十四章 断帆 龙武天宝号共有六桅十二帆,但唯有两面主帆,而这两面主帆却是整艘船将近一半的动力来源,甚至在古澜江顺流入海前,仅需扬起两面主帆即可日行数百里。 而如今这个季节,这条海路上多为顺风逆水,失去这两面主帆,这艘船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驶到宁州港的,剩下的十面副帆可能都没办法把船驶回八宝群岛的海域,更可能的是,这艘巨船会随着洋流越飘越远,直到过了不归山,进入那片几乎没有人活着回来的海域。 龙嗣又跑了几步,先是捡起他那根龙头金拐,然后走到一个高处的平台,向四周张望,像是发现了什么,好像找到救命稻草一般快步向楚回那边跑去,在离楚回还有一丈远时突然停下,似是有些忌惮却要强装镇定,指着楚回,粗声说道: “你……你… 第四十五章 扬帆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绣满龙纹的巨帆就在离龙武天宝号不足两丈远的海面上,随着海浪起起伏伏,桅杆上那件龙嗣引以为傲的九锦缂丝长袍还在熠熠发光。 不少人都发出了惊叹之声,皆没想到这坠入海中的帆竟然还能被这样拉回来,但景元此刻却朝着龙嗣傲睨自若地笑道: “恭喜龙老板,你那九锦缂丝的锦衣算是失而复得了,想必你拖这断帆回来也就是为了这件袍子。” 龙嗣陪了个讪讪的假笑,他自知景元只是在揶揄他就算把帆拉回来也没用,谁能有通天之力,能把这数丈高的巨帆重新扬起。 在龙嗣以往的认知中,确实没有人能做到,但龙嗣这一生只修炼了一样本事,就是相人,虽然这艘船还停靠庆阳港时他对船上有几个人确实看走了眼,包括楚回。然而在见过 第四十六章 蜃渊 此时海上风向正佳,桅杆上的一处望风台上,丁八两一手攀住横杆,一手搭起凉棚,兴奋地观望着海面,片刻后他挽起索具,顺着桅杆滑下甲板,招呼着船工迅速调动帆面,兜住迎面而来的海风,龙纹的巨帆鼓鼓扬起,众人都感到船速明显提升,皆放下悬着的一颗心,有种劫后余生之感。 龙嗣招呼着水手开始搬来木料修补甲板和船舷,填补那个被桅杆断裂时砸出的大窟窿,虽然满脸的心疼之色,但好在情势转好,那一众海贼看似也不再有劫船的念头,都聚在船头一侧默默地看向海面上渐渐散去的浓雾,更令他侥幸的是,宝船虽损,却未伤及他那成列各种珍宝的舱室,那些他惜之如命的宝贝应该都幸免于这场乱局。 船客们似乎都不愿在甲板上久留,纷纷退回船舱,龙嗣放 第四十七章 涯海之涯 当人处在最无望的绝境中时,往往会寄希望于神明的护佑,希望高高在上从不肯哪怕低头看一眼凡世的神明,能在这一刻拯救苦难中的苍生。 人们祈祷、渴求,用尽自己所能想到的任何溢美之词去赞扬神,去歌颂神,极力用自己的卑微渺小去承托神明的无所不能,都不愿相信自己会成为神明的弃儿。 然而,在某些时候,有种更直接有效的方式得到神明的眷顾,那就是乞求神明在凡间的使徒。 此刻,这艘船上,却恰好有一个一直在南陆的传说中被称为神之使徒的族类,柳州术士。 特别是楚回刚刚才在众人面前展现过神迹,所有人的希望又在瞬间寄托在了这个被大昊下了绝杀令的柳州人身上,更有许多人已经将几乎整个身体匍匐在地上,无比虔诚地跪拜这个他们眼中唯 第四十八章 靠岸 宁州港 港湾里一艘巨船缓缓驶向泊位,船帆已然垂下,随着船上的号子手一声声高昂的号子,几十个艄手整齐地摇动着两排长橹,船稳稳地向岸边靠去。 远看这艘巨船通体金黄,显然是不久前才上过新漆,高桅宽帆,船尾的两层高的舱室也被装饰成彩楼,楼顶一层鱼鳞亮瓦在日光照耀下熠熠生辉。 可靠近岸边,人们却看到,船体上斑驳一片,甲板和船舷更是四处狼藉,被杂乱的木板左一块右一块地胡乱修补,仿佛刚刚从海难中逃出生天一般。 早就候在码头上的一群挑夫一拥而上,上船后才发现,这艘被装饰的如此奢华的南陆巨船,竟然只载了这么一点货物。 随着一箱箱货物被搬上岸装上车,船客们也依次下船,走在最前头的是东方长安和他的一众仆从,一脸苍白 第四十九章 暗潮涌动 ------墕都·阳阙宫------ 御书房内,武帝危坐于案前,手旁放着一个打开的舆桶,里面那份跑死了十二匹驿马从宁州送来的急报,已经被两个小宦官徐徐展开在武帝面前。 武帝身侧站着的大太监甘福正打开书案上的一盏香炉,换上刚刚点燃的一枚沉檀龙麝,一缕青烟从香炉中袅袅升起,武帝微皱的眉间稍稍舒展,一手扶额,另一只手抬起轻轻摆了一摆,两名小宦官立刻放下奏折,跪拜后退出了御书房。 此刻房内,离武帝书案不远处还跪着一人,此人是当朝理政堂辅政司马,兼任讲经堂祭酒,何不平。 武帝抬眼望向何不平,缓缓道: “何不平,宁州急报,你那同窗好友,鸿正御史李文博暴毙于出使宁州的途中。” 何不平闻言一惊,御史竟死于出使 第五十章 观察者L 楚回从一片刺目的白光中睁开眼睛。 “这是……唤醒了吗?” 楚回稍稍起身环顾四周,突然发现周围的环境无比的熟悉,现在他正身处的是是个十平方左右的房间,四周都是白墙,淡灰色的地板,他正躺着的也是一张铺着白色床单和被褥的白漆铁艺床。 但严重的时空失衡感让他怎么也回忆不起来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甚至连着自我感知也开始模糊起来,他不记得自己叫什么,不记得自己从哪里来,闭上眼就感到自己在向一个无尽的深渊跌落…… 这时,一个机械冰冷的男人的声音在空空荡荡的房间里回响起来: “683号实验宇宙92号维序者,我是观察者l。” “观察者……这里……这里是……”楚回只感觉头痛欲裂。 “这里是683号实验宇宙的缓冲区。 第五十一章 圭湳阿沁 济木萨草原,宁州最北,也是离宁州的母亲河阿坝河最远的一块草场,草原上的春天来临时,毗邻的芳青州冻原消融,化作无数条小河溪流,灌溉了这个在夷语中被称为“神的牧场”的土地。 宁州十部中的圭湳部世世代代在这片草场上繁衍生息,受罗颂大神的眷顾,因为这片富饶的土地,圭湳部慢慢成为了宁州最富庶的部落之一。 这日,圭湳部的小公主圭湳阿沁,正牵着一头小羊羔,百无聊赖地走在已经有些泛黄的草地上。 说她是“小公主”,只是因她是圭湳部的大汗王圭湳东耳最小的女儿,其实她早过了草原上女孩该出嫁的年纪。 附近的部落,甚至远至坝北的几个部落,下至贵族上至王子都曾来圭湳提过亲,无一例外的被这个阿沁公主回绝了。 圭湳阿沁显然遗 第五十二章 远方的客人 宁州圭湳部的大帐内,一群人围坐在烧着木炭的火炉旁。 这个火炉不像普通牧民们用的以粗铜所铸的方炉,而是一个通体鎏金的四足圆鼎,足有半人多高,里面隐隐燃着的,也是最上品的红罗炭,燃出的些许青色的烟雾顺着雕刻着蟠龙的烟道在毡顶缓缓飘出。 这是齐州的巧匠以南陆富商们所用的熏笼为原型改制,和帐内的其他名贵陈设一样,都彰显出主人的富贵豪奢。 而这个帐篷的主人,圭湳部的大汗圭湳东耳,此刻正和他的两个儿子一言不发地坐在正北的主位上。 剩下的人则分别是宁州坝北四部中河勒、十马、阔阔台三部的大汗和他们的儿子。 阔阔台部大汗努布哈先开口打破了沉默: “东耳,听说了嘛,南陆的使臣已经在铁勒的帐子里呆了快一个月了。” 第五十三章 狼不食草 景元已经在铁勒部呆了快一个月,他已经有些失去耐心了,草原上的三餐让他的肠胃很不习惯,甚至仅是看到牛羊肉和马奶,都已经开始反胃。 但前段时间斥候送来的武帝密诏,却让他不得不继续呆在这放眼望去除了牛羊就是青草的地方。 武帝密诏上交代了很多,包括下一步该如何与铁勒谷阳谈判,但“静候夏长阶”几个字却让景元有些心惊。 “连千机营的银甲卫都派来了,皇帝这次真是下了血本啊……” 景元看着草原尽头起伏的逐云大山,思绪不定,但更令他心烦意乱的是,他还没有机会单独见上铁勒部的大王子,铁勒谷阳。 在景元一行到了铁勒部的当日,铁勒部的老汗王铁勒震海盛宴款待了他们,宴席上老汗王兴致大发,虽然年事颇高,力不如前,但仍举着 第五十四章 草原之狐 铁勒荣列站在帐内一面雪狼旗前,愣愣地出神。 从远处看,图腾上雪狼那长长的獠牙似乎正要咬伤铁勒荣列的脖子。 雪狼曾是宁州大地上食物链的顶端捕食者,那时候宁州还和芳青州一样寒冷,白雪覆盖着荒原。 就像荒原上孤独的猎手,雪狼靠着厚厚的皮毛御寒,靠着匕首一般锋利的獠牙捕猎,那时候只有雪狼,才是这片荒芜之地真正的主人。 后来南陆的暖风越过逐云大山吹到了北陆,冰雪渐渐融化,雪原变成了草原。 夷族的祖先们迁徙到了宁州,牛羊也越来越多,雪狼却越来越少,为了保护牛羊,夷族的祖先们提弓跨马,布设陷阱,到处围猎雪狼,直到北陆再也看不到它们的身影。 然而在铁勒部大萨满代代相传的摩云梵书中,铁勒部的第一任汗王是吃了雪狼 第五十五章 良花之死 宁州港 被看远远看着码头上停靠的龙武天宝号,没想到自己竟然这么快又看到了这艘船,那段在海上的日子,真的就像昨夜才做的一场梦一般。 山青前些日子才对被看说过要不就留在宁州草原,南陆有太多伤心的往事了。 被看没有回答他,何去何从,她真的不知道,也不敢去想。 他不知道山青这傻子是怎么能做到随遇而安的,那天急匆匆跟着阿沁出来,她把将戈牵到山青住的帐篷时,这个柳州名门之后竟然穿着夷族的羊皮袄,正和老巫医格萨尔一边痛饮着火夏酒,一边唱着夷族的长生歌。 一切好像都在楚回和凤绯坠入蜃渊的那一刻,都变了,被看也仿佛从那一刻起长大了,以前的她,从来都不会为还没有发生的事费心思。 以前的她,就像她身边还比她大上几 第五十六章 无量城 柳州,无量城外。 楚回望向城内高耸入云的九重星楼,日辉之下,琉璃彩瓦反射出的斑斓光晕,透过晨间的薄雾,盘绕云间,仿若神居仙境。 曾今生活这座宏伟的城池中的柳州人,原本相信,这座城可以庇护所有人,只要还在这座城中,就没有人可以伤害他们。 然而,此时的无量城中,乃至整个柳州,都如同蛮荒的无人之境。 柳州十日,几乎将修行天道的柳州术士赶尽杀绝,武帝的绝杀令下,整个南陆都已再看不到柳州术士的踪迹。 或许今日的柳州甚至整个昊朝的疆土,只有楚回一个术士,还能堂而皇之地出现在这个柳州人从前的故乡,如今的墓场。 此刻的楚回身着一袭雪银长袍,临风而立,仪态出尘,日华照耀下,周身长袍翻飞,银光粼粼,一如降临凡世的 第五十七章 星君天临 武安忠死死盯住这个柳州术士,愤怒、恐惧、疑惑,各种情绪在其脸上交织不定,银甲包裹住的身躯已经开始微微颤抖。 他好不容易稳住心神,勉强张开口,却发现声音在控制不住的发颤: “你……你到底想干什么?!” 楚回无奈摇了摇头,道: “将军不用再问了,楚某自行在此静候圣驾。” 武安忠压抑不住的怒气终于喷薄而出,他用长刀指向楚回,声嘶力竭地吼道: “你是个什么东西!狗杂种!也配说面圣!圣上早就下令要把你们这群怪胎杀光杀尽,你竟敢在柳州出现挡圣驾!” 他吼出这些话的底气不单单是身后的这一队银甲,五里外就驻扎有三千银甲卫,只要他的长鸣号一响,不出半柱香就能急行至此。 纵然这柳州人能击败一两个银甲卫,难道他还 第五十八章 破阵 星君天临,柳州落辰术士至高无上的终极秘术,纵然是天阶的落辰,身怀此术者也屈指可数,数百年以来也从未有术士施展过此天罚之术,是因为: 代行天罚者,必遭天罚反噬! 当年武帝还是圣皇帝东方裘的先锋将武信常时,身披银甲,手持不尘剑,同时挑战无量城中硕果仅存的十一名天阶落辰。 囚土术、暗言术、引魂术……这些柳州术士几乎将所有的杀伐之术都使尽了,却未能伤他分毫。 然而,直到无量城破,他也没见到天罚之术,星君天临。 传言,其实柳州本就只剩山无量一人还身怀此术,可圣皇帝攻伐柳州时,山无量已仙逝,其子山玉尚未达天阶,其孙更不过是几岁的孩子,都在无量城的屠杀中身亡,只有山无量之妻符氏带了几个女眷,由隐居东山的几个 第五十九章 剑舞 额古娜漠北三百里 沙漠月夜中,千机营在一处古寺外扎营。 一面颓垣之下,篝火熊熊燃起,百孔千疮的墙面上映出三个人影,分别是夏长阶,魏冉,邢傲。 夏长阶将落枫长剑随意插在沙地里,靠在墙上,灌了一大口酒,朝着邢傲说道: “你这刀和那把匕首都不错,名家之手?” 邢傲不太习惯这冷如寒霜的黑衣将军竟然开口和自己攀谈,摩挲着文龙破岳的刀鞘,开口道: “受赠于齐州名匠,武广城。” 夏长阶似是来了兴致,立刻直起身来,拍着落枫的剑鞘说道: “可巧,我这把落枫也是武广城所铸。” 说罢,夏长阶突然翻身跃起,长剑随之出鞘,酒意阑珊的夏长阶开始在篝火旁舞剑。 “剑,长六尺,刃宽寸余,北极寒铁所铸,淬以神泉,寒如冰,薄如 第六十章 夏长阶 我叫夏长阶,大昊千机营统领。 在拥有这个身份之前,我是名剑客,更确切的说,是个剑痴。 我出生于长庆,南陆盛产丝料布匹的地方,父亲承袭祖业,开了一个布庄,一个染坊。 我是家中幼子,还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 父亲罹患腿疾后,哥哥继承了布庄,姐姐与姐夫继承了染坊。 而我,这个父亲年过不惑后才生下的幼子,却从来不过问家中的生意,只唯独对习武斗勇之事,甘之若饴。 父亲和哥哥姐姐都溺爱我,从不阻挠我习武,也不逼我参与家中的营生,甚至遍访名师,教我学艺。 不知为何,一个祖传三代卖布的小门小户,竟出了我这样的习武奇才。 请来的师傅,不出一个月就已倾囊相授,无可再教,我也无可再学。 不到三个月,他们都已成我手下 第六十一章 英雄迟暮 宁州坝北,圭湳部 万千素缟飘荡,仿佛雪季提前到来,济木萨青黄相接的草原上的一个个帐篷,都挂满了素白的丧幡。 这是圭湳良花大丧的第七日。 圭湳东耳一个人站在他小儿子曾经住过的帐篷里。 帐内所有的陈设都还和七天前一样,南陆买来的新奇玩意儿比比皆是。 这些都是圭湳良花生前喜好,这个一直被自己骂不争气的小儿子,虽然顽劣,却最为敬重父亲和哥哥,时常淘换这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送给他们。 不,算不上顽劣,他只是没长大而已,他还只是个孩子而已。 圭湳东耳出神地想着,泪水从他苍老的脸上,缓缓滑落。 他用手掌摩挲着自己送给儿子的那把马刀,仿佛又看到良花挥舞着马刀兴奋地和自己告别,这一切都好像都只发生在昨天而已…… 第六十二章 踏火黑骑 宁州,踏火原 铁勒谷阳坐在一匹踏火马上,远远看着踏火原上的黑骑整齐划一的排兵布阵。 千夫长一声高喊: “列!” 数千骑黑骑闻令而动,马蹄声四起,尘土飞扬间,只过了片刻,分散各处的黑骑就列好四个方阵,每个方阵都有一名骑手,持红、黄、青、黑四面雪狼旗列于阵前。 千夫长又一声高喊: “袭!” 红黄两旗被骑手舞动,如翻滚的彤云,左右两列前军迅速向两侧散开,如同一对巨大的羽翼张开,渐形包围之势。 先动的两旗,踏火马的马背上都是持弓弩的士兵,皆是精挑细选出的神射手,百步的弓手,两百步的弩手,能对被包围住的敌人进行交叉射击,两翼夹击下,射程之内的敌军,都将成为困兽,成为活靶。 两翼阵势初成后,青黑两旗又被舞 第六十三章 再相会 景元这几日心神不宁。 几个消息接连被斥候传来。 一是圭湳部的小儿子被杀了,凶手据说就是铁勒的黑骑,但铁勒却坚持称不是他们所为。 二是坝北四部已经开始调集人马,驻扎的部队已经离阿坝河只有三十里。 三是夏长阶已经快到了,再过三日便可达宁州边境。 还有个消息,是景元自己打探来的。 铁勒震海已经卧病不起多日,恐怕撑不过这个冬天。 这几个消息,每一个都关乎宁州的命运,也都关乎武帝交于自己的使命。 “助铁勒谷阳一统宁州” 武帝密诏上的这一小行字,一直刻在景元脑中,可要实现这寥寥几字,简直比登天还难。 首先,是这个“助”字,要助一人成事,前提是所助之事要与那人所图之事一致,可铁勒谷阳到现在还没表态,其若不欲 第六十四章 柳州二仙 夜幕笼罩的草原上。 一名黑袍老者牵着一匹黑马,缓缓前行,他走得很慢,仿佛每一步踏出,都要使出全身的力量。 他浑身笼罩在黑色的宽袍之下,月色下也看不清他的面容,只有拽住缰绳的那只苍老惨白的手暴露在外。 不知道他从哪儿来,也不知道他已经走了多久。 那匹黑马,却突然倒下,口鼻中喷出鲜血,胸腹不断起伏。 黑袍老者艰难地俯下身躯,伸出枯藤般的手轻轻抚着马头,口中喃喃道: “陪我走了这么久,竟是你先倒下了,也好,人世疾苦,往生才是归宿,我也想随你去了,可惜,吾使命未结,宿命未了……” 黑马呼出最后一口热气,血红色的双眼慢慢合上,老者又默默地看了黑马一眼,长叹一声,想要直起身子。 然而,他突然感到天旋地转, 第六十五章 一触即发 宁州,阿坝河南岸 一个樵夫背着柴火沿着河岸疾步走着,时不时停下,将手中的一根木杖插在地上,静静地站定,似是在听什么动静,但每次停下都不超过几次呼吸的工夫,便又提起木杖继续前行。 在这六七里长的浅滩上,他今天已经走了三个来回,羊毛毡的棉裤裤脚早已被冰冷的河水打湿,冻得他浑身发颤,但他却一刻也不敢耽搁。 他叫鹿木竹,是坝南鹿木部的一个牧民,后来鹿木部的草场都被风沙侵蚀成了戈壁,他便和族人一起迁到了铁勒的草场。 本来他只是换了块地方继续牧马放羊,但铁勒部的百夫长铁勒昂力却在偶然间,发现了他的一个异于常人的本事: “地听” 这个本事是与生俱来还是后天发现,谁也没办法考究。 鹿木竹只记得,他有马背那么高 第六十六章 对弈 南宣州,平宁王府 这是平宁王东方羽安的府邸,虽是王府,但并不豪奢,堂外是厅,厅外是院,院中是一座雅致的凉亭。 凉亭中端坐着二人。 一人锦衣玉袍,衣饰华贵,正是平宁王世子,东方长安。 对坐一人,着一袭落落青衫,面容清秀,似是比东方长安还要年轻一些,但一对双眸却似幽潭,深不见底,此人是夔州陆家家主,陆晓晨。 两人中间的石桌上,放了一个棋盘,棋局已入中局,黑白散落,玄机重重。 东方长安手执的白子迟迟不落,另一只手握着斟满青梅酒的酒杯,眉头紧锁,似是陷入苦思。 陆晓晨却并不着急,端起酒杯,浅酌一口,笑道: “世子,此时不宜举棋不定。” 东方长安知道陆晓晨此语并非单指棋局,他把那枚白子握入手心,抬头望向 第六十七章 孤军深入 山青看着草原上的这一幕,惊呆了。 仓促挖出的战壕里横七竖八地躺着数千人,活人和死人躺在一起,浓重的血腥味弥漫在空气里,几只秃鹫已经开始在战壕上方盘旋。 这些伤亡的士兵都是坝北四部的先锋骑兵。 两万人的骑兵,面对铁勒的黑骑,几乎毫无还手之力,但还是被命令一次次地进行冲锋。 每一波冲锋,都会死伤数百人。 然后退下来,收拾好部队,再一次冲向死神般的黑骑。 这些徒劳的进攻除了让死的人越来越多外,几乎没有任何效果。 铁勒的黑骑已经踏过阿坝河的浅滩,踏上了坝北的草地,已经逼近离阿坝河最近的十马部。 坝北四部的骑兵冲锋失败一次,就往回退十里,防线节节失守,后方的战壕已经来不及挖。 前天夜里,圭湳的老巫医格萨 第六十八章 杀子之仇 山青回到圭湳部的时候,天已大亮。 策马狂奔了一夜,他早已疲惫不堪,但他却一刻也不敢歇,翻身下马后就直奔大汗的营帐而去。 走到一半,忽然想到了什么,又回过头跑向那匹矮马。 那支玄黑色的羽箭还扎在马臀上,箭镞下方的雪狼牙徽记发出瘆人的白光。 山青狠了狠心,一把将羽箭拔出,本来被这种带着倒刺的三棱箭镞射中后,应该更为妥善处理,像这样硬拔,难免撕裂一大块血肉。 可山青顾不得那么多了,他已经没时间顾虑这些了。 可奇怪的是,原本以为会带着血肉拔出来的箭镞却光亮如新,那匹矮马像什么都没感觉到一样,悠哉地啃着草皮。 这归元之术对马竟然疗伤效果这么好? 山青也就讶然了一小会儿,便又握着那支箭向营帐跑去。 圭湳东 第六十九章 阵前单骑 铁勒谷阳握着刀柄的手已经有些发麻,雪亮的刀刃上沾满了已经干透的血渍。 战况顺利得有些难以置信,坝南四部的先头骑兵简直不堪一击。 但令铁勒谷阳疑惑的是,这些骑兵已经被打退了七次,但只要是铁勒的黑骑继续向坝北腹地深入,他们还是会不要命地反扑过来。 即使每次反扑的部队人数越来越少。 铁勒谷阳望向前方,再过几里地就是十马部的领地。 眼前不远的草场上,到处都是半人高的芒草,一条笔直的大路从中间将芒草地分成两片。 坝南真的不愧是“神的牧场”,这么大一片草场竟然就这么荒着生芒草! 哪怕他们愿意只分出一小块,去年冬天坝南也不至于会饿死那么多人! 铁勒谷阳恨恨地吐了口唾沫,落在地上不久就变成一块冰碴。 北陆的冬 第七十章 黑骑之殇(上) 整个黑骑在铁勒谷阳的一声令下,忽的震动。 前阵的骑射手向两边散开,手持锯齿刀的骑勇开始像潮水一样向前涌动。 踏火马血红的四蹄,扬起烟尘,汇聚成一股狂狼,顺着狭长的驰道向前方滚滚而去。 圭湳良普收起长刀,狠抽马鞭,在铁勒谷阳身旁掠过,回到了联军阵中。 联军的前阵也在河勒鸪的指挥下散成两列,轰隆的马蹄声也在联军阵中传出。 这实在是个不能令人满意的战场,两边都是密布的芒草,可供骑兵冲锋的,只有这只能并列二十匹马的驰道。 这条驰道对于行路来说,或许可以算是宽敞,但对于上万人的骑军,实在是太过逼仄了。 铁勒谷阳在阵前压着行军的速度,他是这片草原上数一数二的勇士,但却并没有多少行军经验。 毕竟,草原上战火 第七十一章 黑骑之殇(下) 圭湳良普并不只是在为了激怒铁勒谷阳。 他说的是事实。 在十马部阻击铁勒谷阳,也并不是为了击败铁勒部的先锋黑骑,坝北四部开战前制定的计划就是,在十马部斩杀铁勒谷阳。 铁勒震海已如日落西山,在坝南六部的声望早就比不上自己的大儿子铁勒谷阳,他庶出的二儿子铁勒荣列跟他哥哥相比,只不过是个浪荡的纨绔二少。 坝南五部依附铁勒后,原来的大汗都不再自称汗王,只是在铁勒的长老会上各占一席,无论是在军中还是在长老会上,铁勒谷阳实际上已经是坝南六部的领袖。 此次南北之战开始后,坝北的圭湳、河勒、阔阔台与十马各出了五千人的骑兵,这两万人的部队,目的只有一个: 诱敌深入! 不出圭湳东耳所料,铁勒谷阳真的亲率黑骑先锋踏过 第七十二章 观察者日志 十马之战被683号实验宇宙的观察者记录在了观察日志中。 在浩如烟海的观察日志中记录这一场规模并不大的战役是十分少见的。 和昊朝史官在通史中轻描淡写的两句“十部会战于宁州,铁勒初败于十马”不同,观察者对这场战役的描述非常详细。 双方的军力,兵种,主将,甚至双方使用的武器,军械都被事无巨细地一一记录在案。 观察者对这场战役的评价也很高,称之为“683号实验宇宙冷兵器时代经典战役之一”。 观察者们甚至从多个维度深入剖析了这场战役中铁勒的败因: 首先,自然是铁勒谷阳的自负。 作为铁勒部的实际掌权者,六部联军的统帅,他太高估了黑骑在这场大会战中所能发挥的作用。 在最初的几场遭遇战击败了坝北的骑军后,这种 第七十三章 逃出生天 铁勒谷阳的马鞭像雨点一样砸在胯下的踏火马身上,挥鞭的动作变得机械而麻木,他不知道有多少黑骑冲出了乱阵,也不知道在圭湳的重骑和河勒的矢阵下,还有多少黑骑在拼死抵抗。 现在的他,更像是一匹被狮群驱赶的孤狼。 一切的骄傲、信心、抱负都被这一场惨败摧残殆尽。 铁勒昂立策马在其身侧,不时挥刀替他格挡飞射来的流矢,这名勇将跟随铁勒谷阳多年,他最清楚铁勒大王子的心性。 “大王子,我们还有一万黑骑!后方还有二王子带来的六部三十万联军,我们没有败啊!” 铁勒昂力说的没错,这场宁州十部的大混战才刚刚开始。 只要铁勒谷阳还活着与后方的军队汇合,就还有机会扭转战局! 只要不是在这种困兽囚笼般的地形,在辽阔无际的草原上 第七十四章 贪狼之血 铁勒谷阳的惨笑声和凛冽的风声,让铁勒的残军没发现,有一支部队悄然将他们围了起来。 而刚才那声冷笑,正是来自这支部队的统帅,阔阔台努布哈。 这是支轻骑部队,战马虽不如踏火,但也都是长鬃飞扬的骏马,骑兵都配上了刚刚让铁勒的骑勇吃了大苦头的铁线甲。 这支轻骑不知道埋伏了多久,每个士兵满眼都是终于等到猎物的兴奋和贪婪。 阔阔台努布哈带了三四百人的队伍,一层层地将铁勒谷阳和他不足百人的残军围困,外围又不停有部队涌过来,最终形成了一个由三千骑兵组成的巨大包围圈。 如果没有通天的本领,包围圈里的“猎物”,决然插翅难飞。 阔阔台努布哈用力一拉缰绳,胯下的战马扬起前蹄,发出响亮的响鼻声。 “这不是狼王铁勒震海的 第七十五章 奇兵突现 杀声震天! 哀嚎遍野! 这不再是一场常规的战斗,而是一场最野蛮原始的肉搏。 没有战术,没有计谋。 只有长刀举起,落下,砍下头颅,拔出血肉! 铁勒谷阳从踏火原带出的铁勒黑骑中最后的不到一百名勇士,只靠着满腔的怒火和不甘,靠着血液里流淌的最后一丝狂热,在铁勒谷阳的带领下,不顾生死地砍杀着。 千夫长铁勒昂力身上的甲胄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鲜血把他魁梧的身躯整个浸染成深红,他的胸前和后背都各插着一支羽箭,血像泉水一样从伤口汩汩的涌出。 但他仍死死护卫在铁勒谷阳身侧,和其他已决心赴死,只抱着能杀一个是一个的心态的黑骑不同,他还始终相信,只要铁勒的大王子还活着,只要能拖到铁勒的援军赶上,就还有希望! 断肢 第七十六章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虽然刚才阔阔台大部分骑兵的注意力都在包围圈内的铁勒黑骑身上,但外围还是有骑兵戒备。 然而这两个人好像是从天而降的一般,突然就杀入了阔阔台的军阵! 阔阔台努不哈手中的重弩突然不知该瞄向哪里,那团黑影像幽灵一般神出鬼没,根本没办法瞄准。那个巨人被外围的骑兵团团围住,密不透风如同铁桶一般,弩箭也射不进去。 就在他犹疑之际,身旁的扛着阔阔台部战旗的旗手突然惊呼道: “大汗,快看!真是见鬼了!” 阔阔台努布哈顺着旗手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不远处的空地上突然出现了一大片密集的人影! 那是一支凭空出现的军队,成四方阵形整齐排列,在日晖照耀下,整支部队都闪耀着刺眼的银光。 然而就在不久前,甚至对于外围面向那个方 第七十七章 挟质者,当与质同击 阔阔台努布哈身后,邢傲不知何时抢了一匹阔阔台骑兵的战马,此刻正立马提刀架在阔阔台努布哈的脖子上,四周的阔阔台骑兵见状无不大惊,立刻又在他们周围围成了一个小的包围圈。 阔阔台努布哈感到冰冷的寒意从脖子一直蔓延到全身,刚才邢傲的一声“别动”,仿佛是什么咒语一般,让阔阔台努布哈定在了原地,连大气都不敢出。 但自己好歹是宁州十大部落之一的阔阔台部的大汗,若被人看见吓成这幅德行,以后……如果还有以后的话,肯定是要夹着尾巴做人了,阔阔台努布哈想到这儿,鼓起最后的一丝勇气,昂起脖子说道: “你们是什么人?为何要来与我为敌?” 邢傲其实根本不知道这人是谁,只是从穿着打扮和其在军阵中所处的位置判断出了他肯定是这 第七十八章 形势逆转 阔阔台努布哈臃肿的身躯发出剧烈的抖动,他抬起手还想要捂住血涌如柱的脖子,手抬到一半却眼前一黑栽倒了下去。 四周的骑兵看着在地上蜷成一团还在不停抽搐的大汗,一时间竟没有一个人想到去看看阔阔台努布哈还有没有救,也没有人去上前擒住刺杀他们大汗的邢傲,都是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形势急转直下,根本没有给这些士兵反应的时间。 夏长阶却突然暗暗一笑,拉过一匹已经失去主人的踏火马,一跃而上,先朝铁勒谷阳道: “铁勒大王子,时机已到,可还有力气随我杀出去?!” 铁勒谷阳昂首把长刀一挥,算作回答。 夏长阶大笑,勒紧缰绳,扬声再朝魏冉喊道: “魏冉!起号!接应邢傲!” 沉浑的号角声响起,整片草原上 第七十九章 援军已至 战局已接近尾声,阔阔台几乎全军覆没。 之前收殓阔阔台努布哈尸首的百夫长,带着几十名骑兵仓皇逃走,却没能把他们大汗的尸首一起带走。 银甲卫井然有序地清理着战场,从满地的尸体中,将阔阔台和铁勒的士兵分开,这其实很难做到,身穿甲胄的躯干还好,断肢残腿却实在分不清,不过这些堆积如山的尸体中却没有一个银甲卫在其中。 银甲卫,再一次扞卫了王者之军的荣誉。 铁勒谷阳一个人牵着走到阔阔台努布哈的尸体旁,冷眼看着这个曾叫嚣着“坝南的狼崽子”的阔阔台大汗,此刻的他,不过是一团等待腐烂后被秃鹫抢食的肥肉,令人作呕,这是这场大战中宁州十部死的第一个大汗王,但绝不是最后一个。 长刀劈下,阔阔台努布哈肥圆的脑袋滚了出去, 第八十章 驸马伏先(上) 南陆胤州,龙喉关。 晨光初露,箭楼上的一声钟响划破清晨的宁静,十丈高的城墙下,骡马声、车夫的催赶声此起彼伏地响起。 城关的两扇侧门被缓缓拉开,几队士兵鱼贯而出,分列在幽深的门洞两侧,开始盘验入关的货商和旅客。 缓缓而入的队伍中,有一锦衣公子高坐在白马上,面庞素静,眉宇清秀,细看下却似乎带着一丝邪气,身侧跟着一个仆从打扮的下人,头顶一个宽大的斗笠,遮住了一半的面容。 城门吏将二人拦下,问他们要通关的文牒,又见二人身无长物,便开口问道: “你们二人,何事入关?” 锦衣公子从怀中取出官牒,递了过去,答道: “拜会上司。” 城门吏扫了一眼文牒上盖着的南宣州州司官印,又瞥了眼上面那句“南宣州衙署县丞奉命 第八十一章 驸马伏先(下) 伏先走到前厅,门子已经把陆晓晨和木江野引了进来。 “驸马爷,这二位是南宣州来的外官,到理政堂述职前,特地来拜会驸马爷。” 门子满脸堆笑,显然是收了不少好处,伏先也不管他,摆摆手让他退了下去。 伏先又朝陆晓晨二人微微颔首,做了个请的姿势,示意他们再朝里走。 陆晓晨和木江野跟着在极尽奢华的驸马府内兜兜转转好一会儿,引路的伏先在一扇上锁的门前停下。 只见他从袖中摸出一把金灿灿的钥匙,插进锁孔,“吱呀”一声,雕着盘龙的花梨木门缓缓打开。 只见那屋内连一丝光亮都没有,仿若一个幽深的洞穴,伏先不知从哪又摸出一支火折,吹燃后,只身一人先探身进去。 片刻后屋里亮起昏暗的烛火,陆晓晨这才发现,这是个狭小至极的暗 第八十二章 是战是和? 楚回已随着坝南六部和夏长阶的一千银甲组成的联军奔袭了数日。 邢傲顾虑他一身方外之人的装束在战场上太过扎眼,给他也弄了一套短装。 由此,楚回混在人群中,除了那张清俊的脸,和一个普通的伙头兵也无二样。 楚回也乐得如此,自从施展诡身术将银甲军带到战场后,他再未有过其他干预战局的举措,只是默默地跟着部队前行,甚至一次术法都未施展,即使偶尔陷入混战,也全靠邢傲和夏长阶护其安危。 不知为何,这让楚回想起了很久前古老头讲的那个“故事”。 据他说,萧不害在东方裘屠戮柳州后,直至与铁勒缔结颍上之盟,都很少再干预战事。而现如今,楚回也似乎和萧不害一样,以通神之能改变战争的走向,却又隐匿锋芒,冷眼旁观。 一个维序者 第八十三章 带我的阿沁走吧 宁州最北的圭湳部落,虽然战火暂时还没燃烧到这儿,但部落里压抑的气氛却在一点点地蔓延开来,汗王大帐所在的寨子里,每天都有军马来往奔袭,昼夜不歇。 这些都是传递军情的探马,但自从第一份十马之战的捷报传来之后,就再没有带来一个好消息。 阔阔台大汗被杀、十马沦陷、联军连败,这些消息虽是机要军情,但还是从大帐传了出来,弄得人心惶惶,甚至有人在深夜开始携家带口地北逃。 对于这些想北逃到芳青州的人,圭湳东耳全都下令严惩,要么抄没家产,要么降格为奴,但这些手段并不能消除压抑在人们心中的恐惧,有谁会明知杀神将至而无动于衷呢? 这天天刚亮,被看一路小跑到圭湳阿沁的帐篷,路上碰到的人全都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有的人还 第八十四章 人头·篝火 圭湳东耳带着一队轻骑匆忙赶往阔阔台部,马鞭像雨点一样砸着,颠簸不停,片刻不歇,让圭湳东耳觉得一身骨头都几乎要散架。 他老了,很久没有这样骑马赶路,以往他的驾銮都是都是四乘的大车,在平坦的草原上如同在坐在大帐的红木床上一般平稳。 可他耽搁不起,他必须要最短时间赶到阔阔台,说服阔阔台努布哈的那六个儿子出兵。 他那在前线的唯一的儿子,此刻已几乎被铁勒谷阳逼入绝境,上一封战报虽是快马送至,但如今也离战报发出时过了几日,战局瞬息万变,莫说几日,哪怕只是半日,甚至是一个时辰,都会有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 圭湳东耳的小儿子已经死了,小女儿也被送走了,他此行与其说是为了逆转战局颓势,不如说是为了救他儿子圭湳良普 第八十五章 弑兄者 铁勒的两个王子立马站在高处,看着眼前最后的战场。 偌大的圭湳部营寨满是萧杀之气,彼此相连的帐篷间没有一个人走动,放眼望去,也看不见一匹马,只有冲出羊圈的羊啃着地上散落的破布烂衫。 插在圭湳部汗王大帐外的那面熊旗,在风中无力地摆着,已然如一块裹尸布般血迹斑斑,那是最后一名守旗的武士的鲜血,他和那些战斗到最后一刻的圭湳部勇士一样,纵然抛出了一腔热血,却还是难免最终的结局。 圭湳部的女人们却不像十马部的女人那么顺服,她们像她们的男人们一样刚烈,贴身带着匕首,把刀刃磨得雪亮,在铁勒攻进营寨的时候,挥刀割开了自己的喉咙。 不远处的一大块空地中央,插着铁勒部的四色雪狼旗,红、黄、青三面旗的顶端,都挂着一个 第八十六章 铁勒谷阳,被神化的英雄 7721号观察者日志 记录者:q 记录起始时间节点:683号实验宇宙第一万一千四百二十一大苍年,冬月 铁勒谷阳,宁州铁勒部第十一任大汗铁勒震海的长子,在宁州十部之战中死于刺客木瞳之手,时年四十二岁。 铁勒谷阳之死作为92号维序者和101号维序者维序任务的第一次交汇标志,具有一定的观察意义,其本人被观察者议会评定为3类观察样本,故将其生平以及对683号实验宇宙的后续文明进程影响记录如下: 铁勒谷阳在铁勒震海执政末期,对铁勒部进行了一定程度的政治和军事改革。 一是在铁勒部控制的宁州港,设立了市舶司,掌检查出入海港的船舶,按月征收商税,取代了以往在各部集会时清算往年旧账的落后做法,在设立初期缓解了因 第八十七章 无妄之罪 铁勒谷阳死的实在太突然。 以至于在铁勒荣列喊出那句“南陆贼,弑我兄”时,一时间除了离铁勒荣列十步远的几名近卫,竟再未有一个人做出任何反应。 景元惊讶地坐在马上,目瞪口呆地说不出一句话,就在他颤着手想指向铁勒荣列想说些什么时,却被几名近卫一把拉下马,脑袋重重撞在地上,立刻昏死了过去。 刺杀铁勒谷阳的那个银甲卫,能在瞬间使出一击即中的刺杀技,却在三四个近卫手下几乎毫无还手之力,挣扎几下之后,被拖到了铁勒的军阵之中,不一会儿就淹没在了人群里。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夏长阶,他因觉得景元带着自己的兵去会见铁勒家两兄弟有些奇怪,便时不时地望向他们。 但就在他一个不留神,再看过去时,景元和那个银甲卫正被拖进铁勒 第八十八章 汝辈宵小,当受天罚 随着铁勒荣列步步向后退去,两个原本在他身侧的黑袍人更加突兀地显露出来。 夏长阶心中的不祥之感渐渐隐现,这两人绝非夷族,又不是南陆扮相,虽看不清脸,但那两对射出寒光的眸子隔着老远都能让人不寒而栗。 他果断地拔出长剑,朝后方喊了一句: “魏冉!西南!突!” 夏长阶早就看好铁勒军阵在西南方尚未合拢,此时也不用魏冉再解开腰间的牛角号,银甲卫全部闻令而动,骑兵一马当先向着西南方冲了过去,步兵紧随其后,亮出长枪,随时准备把铁勒攻上的骑兵刺落马下。 楚回骑着马,一脸茫然地跟在邢傲后面,刚刚还正念着往生经为战死的亡魂超度,却被邢傲一把拉起,拖回了银甲军阵。 此时的他,在诡身术上耗费的心神和精力已恢复大半,其实 第八十九章 落辰·合相 半空中的甫正黑袍翻涌,虚空踏在一片湛青之上,天罚之术的施术吟唱如空谷梵音,回荡在茫茫济木萨草原之上: 星辰之力 落于凡世 吾为星使 恭引星君 杀不仁 伐无道 纵天地之威 皆若蝼蚁蚍蜉,受领天罚 …… 苍云之下,一个个青色的法阵亮起,如同无数只天神的巨眼,凝视着尘世,凝视着星辰之下的万千凡夫。 除了柳州二仙和楚回,所有人都抬头望着这如同梦魇般的景象,这绝非凡人所能创造,也绝非凡人所能驾驭,这是天地之威,凡胎肉骨只能仰其威仪,拜服于下。 密布的法阵中,突然有一个炸亮出无法直视的强光,随之一道青芒如同闪电般直落而下。 这是星君天临的第一道天罚雷光,直落下的地方正站着一个手执长枪的银甲步兵。 步兵只觉 第九十章 神使 甫正单薄如枯柴般的身躯,像一片凋落的枯叶,摇摇晃晃地从空中坠落。 深陷的眼窝中那对毫无生机的双眼,空洞地望着上方,原本密布法阵的空中,此时除了几片苍云,已空无一物。 他曾料想到,能破他在无量城布下的残阵,合相天成必然不是那么容易对付。 但他做梦也不曾想到,已突破天阶的星君天临之术,竟只是在一击之下,便化为乌有。 那上千个蕴藏着星君之怒、天罚之雷的法阵,竟在那一道道紫芒划过天穹后,在原处炸成了湮粉。 那种力量,已经完全突破了任何术法。若仅是合相天成,绝不可能有如此神威! 在数百年前那场被称为“无量黄昏”的那场战争中,合相一脉修成合相天成之术的术士,与落辰的天阶术士,两方之争,并未分出高下,最终是 第九十一章 降世冥王旗 楚回已然识出了卫良手中所执之物,心中大骇,那可是在世间绝迹千年的“仙踪”法器,降世冥王旗! 这法器有多大威力,能施展出什么样的术法,都未可知。 唯一能确定的是,能与三清镜、隔世环齐名,降世冥王旗定然有能让天地变色之威! 此时夏长阶离卫良最近,仅不足百步之遥,卫良握旗之手的湛青之光已然转变成如幽冥鬼火一般的暗绿色,法阵初成,夏长阶必然首当其冲。 夏长阶听到楚回的呼喊,回头望了过去,却见楚回飞纵的身形一滞,似乎撞在了一面无形的巨墙之上。 楚回只感觉全身一阵剧痛,仿佛是被一把冰冷的剔骨之刃从里到外剐了一遍,瘆人的寒意瞬间盈满全身。 他这才发现,卫良的术法之阵已然布成,不是在他的周身,而是覆盖了银甲卫 第九十二章 背誓者 甫正和卫良看着战场上亡者大军的屠戮,眼中满是兴奋。 不可一世、未尝一败的银甲卫,如今成为案板上任由宰割的鱼肉。 复仇之火终于熊熊燃起,焚灭一切! 这是怎样的快意! 他们身侧的虚空中,缓缓走出一个身披战甲,驾着亡灵战马的骷髅骑士。 他的周身暗绿色的冥光萦绕,同样呈现为半透明状,但和战场上的骷髅士兵不同的是,骷髅骑士的胸前,两条交叉的十字型锁链,隐隐散发着幽暗的血红之光。 卫良看到了骷髅骑士,微微颔首,道: “亡者之主,雷万空,柳州人感谢你,能履行誓约。” 骷髅骑士转头看向卫良,空洞的眼窝像是深不见底的无尽深渊,如同从冥界传来的声音在柳州二仙耳边响起: “汝为柳州上神之后,唤醒沉睡的亡灵为汝而战。 第九十三章 战局尾声 银甲卫与亡者大军的战场上,浸满鲜血的银甲遍地都是,骷髅战士散发的暗绿色冥光在血色银甲上反射出魔幻的光线。 银甲卫都是百战之勇,这些万里挑一的战士,在骷髅兵的弯刀贯穿身体、划破咽喉之后,用长枪撑住身躯,或直立、或半跪于地,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用不屈之姿,维护不败之师的最后尊严。 尚能苦苦支撑的银甲卫越来越少,矗立在血色草原上的一支支静止的长枪,组成了一片银色的丛林。 连围观的铁勒军看到眼前此景都有些动容,一些铁勒将士甚至将手按在胸前,向这些曾经与自己并肩而战的勇士,致以敬意。 而在这片长枪之林中,还有一个身着银甲的巨人,如战神一般,岿然如山,他挥舞着那支足有两人高的长枪,一次次扫过骷髅战士虚无的身 第九十四章 乱世将起(上) ——宁州·圭湳部—— 楚回和邢傲发现昏死在将戈背上的那个姑娘并不是被看,虽然穿着被看的衣服,却似是夷族人。 他们自然不知此人正是圭湳东耳的小女儿圭湳阿沁,她乘那夜白驹、被看、山青在篝火旁熟睡后,偷偷骑上了将戈奔回圭湳部,却在圭湳的王寨看到了父汗的头颅被挂在了铁勒部的雪狼旗上,一时急火攻心,昏死了过去。 楚回一时不知该如何处置,但也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个姑娘冲进亡灵大军送死,只好把她也抱上游云毕方,然后将在醉怀居带来的一块凤绯的花牌系在将戈的脖子上,摸了摸将戈的脑袋,朝他的老朋友说: “去找被看,告诉她,我还在。” 邢傲指着昏迷的圭湳阿沁,楚回说: “她怎么办?” 楚回叹了口气,道: “先带上和我们 第九十五章 乱世将起(下) ——南宣州·宣城—— 平宁王府内乱作一团。 东方长安在王府正厅来回踱步,神情焦躁不安。 胡坪突然闯了进来,沉着一张方正的黑脸,朝东方长安拱手道: “世子,全城找遍了,还是不见王爷踪迹。” 东方长安一愣,眉头锁得更紧,三日前玄羽的通达耳目把北陆的消息传来,他还在思忖要不要把自己私下谋划之事提前告知平宁王,晚膳之后再去王爷寝室,却已寻不到平宁王东方羽安的踪影。 当晚,王府上上下下被翻了个遍,也没找到老王爷,直到第二日清晨,胡坪才在与王府相隔一条街的一个即将收摊的夜市摊主口中打探到,王爷果然是在夜间只身一人离开王府,在此间逗留了一阵后又独自离去。 东方羽安已足不出户多年,连世子从鄢都回来他都未出门相 第九十六章 文明观察室 l悠然地睁开了双眼,映入他眼帘的是一个巨大的球面圆幕,密密麻麻的点线交错纵横,闪烁着五颜六色的光彩。 他站起身,在圆幕上几个闪着绿光的节点上,轻轻点击了几下,点击的位置立刻显示出几张图表。 l扫了一眼,着重看了看标记着“任务偏离值”的柱状图。 看到所有的数值都在偏离阈值范围内,l满意地点了点头,随手便打开了身旁的一个方形的装置,白色雾化的气体瞬间从装置伸出的一个喷口中涌出,渐渐充满了整个昏暗的房间。 这是文明观察室里唯一能让人神经放松的玩意儿,弥漫在房间的气体混杂着诱人的气味,刺激着人的感官,却又能让人感觉无比的放松。 l有些弄不清这种雾化物的名字,只知道这东西的成分参照了目前观察的实验宇宙中 第九十七章 神鸟归 楚回和邢傲,带着昏迷不醒的圭湳阿沁,乘着游云毕方穿越额古娜漫天的狂沙,在堰州边境的牛眼山缓缓落下。 游云毕方下腹又开始沁出鲜血,那支暗箭还深深在它体内,周身被降世冥王旗的结界冥火烧伤的羽毛已然结成了一片焦黑色。 楚回虽然用秘术暂且封闭伤口,但他到底不是像山青那样的回春圣手,此时术法已尽,他也对神鸟的箭伤束手无策。 眼看游云毕方匍匐倒地,呼吸急促,邢傲走上前去,说道: “我来试试。” 楚回点了点头,给他让开位置,只见邢傲剥开伤口,一股鲜血顺势涌出,他又仔细看了看箭身,叹道: “还好是支新箭,应该没有锈毒,但扎得很深,数百步外能射出这样一箭,必然是个高手……” 楚回忙问: “该如何处置这箭伤?” 第九十八章 故人回 三人在夜色中疾行,沿着古道翻越过牛眼山,在日出时分到了庆阳河岸。 渡口已经有三两船夫在岸边等待,此时正值牛眼山中草药、菌菇疯长之季,来往于两岸的人明显变得多了起来。 楚回看着庆阳河上漂浮的渡船,突然问邢傲: “邢捕头,那方鱼儿你可否缉捕归案?” 邢傲一愣,不明白楚回为何要提起那件事,但还是答道: “你们上船前往宁州之后,我带着捕快衙役把荆齿城搜了个遍,都没找到这只方泥鳅,原本以为他已经远逃他乡,况且城务司也不想深究此案,也就把此事放下了,谁知……” 邢傲脸色微变,似是有难言之隐,然而话说了一半,连毫不知情的阿沁都被勾起了兴趣,和楚回两人一起盯着邢傲,等他接着说下去。 邢傲只好接着说道: “谁知 第九十九章 乞丐 出云客栈的老板方同一见邢傲,便满脸笑地迎了上去。 “邢捕头!可有日子没来啦!可听说你不是高升了嘛,怎么又有空来我们小店?” 邢傲黑着一张脸,心里奇怪怎么这小小荆齿城里好像是个人都知道他的职位变动,定是那总兵孔全到处胡诌,他也不搭方同油腻的寒暄,沉声说了句: “方老板,备桌酒菜,三间上房。” 方同倒是有些眼力见儿,不再多言,将三人引至雅间,便去吩咐小儿准备酒菜去了。 雅间内阿沁左看看右瞧瞧,对屋内那些廉价的陈设颇感兴趣,邢傲不知哪来的兴致,开口打趣道: “你好歹也是个公主,怎么进了城之后跟个没见过世面的丫鬟似的。” 阿沁扑闪着两只明澈的大眼睛,问道: “什么鸭?什么环?我们草原只有牛羊,不养鸡鸭 第一百章 蟊贼 夜已深。 出云客栈的天字号房内,楚回盘膝坐在一块甘草蒲团上渐渐陷入冥思。 烛火阑珊,夜风寒凉,心绪却迟迟不能如窗外的街市般寂静。 他在等观察者开启对话。 从北陆一路颠簸至此,楚回还没有一刻能静下心神,宁州的种种变故让他的维序任务增加了太多变数。 为什么宁州会出现柳州的天阶落辰术士? 为什么消失千年的降世冥王旗会突然重临凡世? 为什么铁勒部会突然反水? …… 这些问题,仅凭圭湳部一役是无法找到答案的,此间必然还牵涉到了隐藏在暗处的各方势力。 如果要推进任务进度,那就只有一条捷径可走,那就是由观察者透露已观察到的相关事项。 但奇怪的是,在对自己主线维序任务如此重要的关键节点,今晚又是极佳的对话时机 第一百零一章 贫瘠之地 有谷州南邻南宣,北接堰州,东面有延绵百里的海岸线,通达南北的驿道贯穿其而过,向来有九州通衢之名。 然而和沃土千里的堰州不同,有谷州境内多为贫瘠之土,难以耕种,百年以来农耕之业几乎荒废殆尽,只有毗邻堰州的一小片地方尚能仅靠耕种自给自足。 这和“有谷”的州名实在相悖,也实在讽刺,这古地名可能也只是寄托了州内一代又一代先民渴望丰收的愿望罢了。 真武年间,辅政司马何不平曾巡视于此,在州司翻阅州志时竟发现,同为南北通衢之地,面积比长庆州大了两倍的有谷州,在册人口仅有长庆州的三分之一。 在州内寻访几日,随处可见饿死者、逃荒者,何不平叹大昊立国几十载,辖属之内竟然还有饿殍! 何不平本想在有谷州的临海处设立港 第一百零二章 夜宿牛家村 “牛……家……村。”阿沁看着石碑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完,随后有些失望地嘟囔道: “原来只是个村子啊……” 在她对南陆有限的认知中,一个村子里是不会有什么酒楼客栈的,更不会有珍馐美馔,软卧床榻了。 邢傲不知是宽慰她还是纯粹寻她的开心,笑道: “阿沁,看开点,这条路我也算来往过几次了,可第一次见到有瓦片的屋顶,搞不好这个村子是有谷州少有的富庶之地,可以借一两间屋子给我们投宿呢。” 阿沁气鼓鼓地回道: “什么富庶之地,你们就会吹牛。以前我们宁州有个叫巴木勒的奴隶贩子,经常到你们南陆来,在他嘴里你们南陆可是遍地都是黄金。可走了这么多天,也就那荆齿城还算得上像样。” “荆齿城也将不复往日了,那个小破城,也就 第一百零三章 是爹不是爹 三人这一夜睡得很踏实,夜间不时响起的乌啼并未搅扰三人的清梦。 直到天光大亮,三人才陆续揉着睡眼走出房门,发现院中的一小方桌上已摆着三碗热气腾腾的米粥,米汤油亮,清香四溢。 三人啃了好几顿的硬面干粮,此时看到这样一碗米粥,都是眼前一亮,肚中一响,赶忙坐下端起了碗。 却见院落一角一个矮瘦的身影正在忙碌,正是昨晚见到的小伙牛二,他此时正拖着干草喂楚回三人的三匹马。 三人的脸上都浮出一丝愧疚之色,昨夜说牛二在装神弄鬼的邢傲更是放下了碗筷,抹了抹嘴,朝牛二说道: “小兄弟,这……太麻烦你了啊。” 牛二憨憨一笑,说道: “这有啥,我们村难得有客人来,我爹说过,客从……从远方来……啥……好像是好好招待啥的。 第一百零四章 兴师问罪 “牛二!快开门!!” 伴随着砸门声响起的,是一个男子中气十足的嗓音。 砸门声越来越激励,那扇木门被砸得摇摇晃晃,几乎要散架了。 牛二的脸色越来越差,过了好久,才慢慢挪动步子,走过楚回三人,到了院门前却站着不动,迟迟不去拉开门栓。 此时门外那名男子大吼一声: “再不开门,我们就把你这破门撞开了啊!” 牛二浑身一颤,抬起手,缓缓把门打开。 门外涌进了一大群人,把牛二吓得连连后退,一直退到了阿沁的身侧,低着头,不敢正眼看冲进来的一大帮人。 来人站在最前的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后面跟着的一群男男女女,七嘴八舌地在说些什么。 那壮汉喝住众人,又扫视了一眼楚回三人,厉声问道: “你们不是我村里人,是来干嘛的 第一百零五章 再探牛家村 牛家村村长也不想再多说,越过挡在他身前的邢傲狠狠瞪了牛二一眼,丢下一句: “中午送山的人会到门口来接你和你这捡来的爹,别想着跑,牛五牛六会在门口看好你们!” 说完又看看楚回三人,压着嗓子补了句: “你们……快些离开我们村子,莫管闲事!” 邢傲听了当下就要上前理论,却被楚回拦住,待那群村民都走了出去,楚回对二人小声说道: “我觉得有些不对劲,待会儿我们先假意要走,到村口再折返回来,看个究竟。” 邢傲笑道: “你这方外之人,怎么也管起凡尘俗事了?” 阿沁不知道他口中的“方外之人”是什么意思,但也附和道: “管他什么方人、圆人,这事肯定有问题,当然要管啊,可我们怎么管啊?出了村再回来肯定会被他们发现 第一百零六章 上山 牛二忽然抬起头,朝着楚回三人这边看了过来。 阿沁刚想抬手跟他打招呼,却被楚回拦下,楚回朝阿沁摇了摇头,指向三人身后。 此时三人正面向的来时走过的那条石板路,阿沁回头望向身后,看到石板路穿过牛家村后连着一条坑坑洼洼的土路,土路笔直向前延伸,尽头耸立着一座黑压压的山峰,山并不高,但远远看去,山上的草木似乎都全是黑色的,看得人心中说不出的压抑。 这显然就是要他们口中的那座山。 又是一声惊锣,那带着老鸹面具的人开始在轿前带路,一边走,一边张牙舞爪地摆出各种姿势,藏在面具的嘴里发出“呱呱”的难听叫唤,像是在模仿老鸹的叫声。 那停在牛二家屋顶的老鸹也应声而起,齐齐飞向那座山,不一会儿便和一片黑暗融为了一体。 楚回三人悄悄跟在后面,离前面一众人大概有二三十步的距离,阿沁小声说道: “这些黑鸹子真瘆人,人一走,它们竟然都跟着飞走了,好像真的是等着把人送上山。” 楚回也小声回道: “这不是普通的老鸹,我看像是北陆秦州的短尾渡鸦,是种杂食猛禽,瓜果谷粟、生肉腐肉,什么都吃……” “什么都吃……”阿沁惊讶地捂住了嘴,眼中全是惊恐之色,从指缝里传出颤抖的声音:“它们……它们不会是要吃……” 邢傲赶紧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压低嗓门道: “还不知道,捉贼捉赃,跟上去看了再说。” 不一会儿,众人便走过了那段土路,到了山脚下,牛家村的村长带着十来个壮汉似乎已经在那儿等了很久,见牛二和老头到了,立刻围了上来。 村长黑着脸说道: “牛二,这次你不要想着把你这个爹藏起来了,我们跟你一起上山。” 牛二干裂的嘴唇动了动,没有说话,低着头走到轿子旁,把老头搀扶下来,半蹲下身子,轻声道: “上来,我背你上山……” 老头颤巍巍地走到牛二身边,一脸茫然地问: “昌安吾儿啊……这……这是要带为父去哪儿啊?” 牛二抬了抬头,碰上村长冰冷的目光,又把头低下,小声说: “我……我带你上山……” 老头却不再问上山干嘛,反倒是说: “吾儿啊,这山这么高,怎么能让你背为父啊?” 牛二一愣,眼眶突然红了起来,但还是咬着牙说: “上来,山路不好走,轿子也上不去。” 老头又看看四周众人,此刻那些村民的眼里好像没有丝毫的感情,都冷冷地盯着他和牛二,老头只好胆怯地趴到了牛二的背上。 牛二单薄的身躯晃了晃,勉力站了起来,一老一少两个瘦骨嶙峋的身体堆叠在了一起,在众人的簇拥下,一步一步地往山上走去…… 那个戴老鸹面具的人依然领在最前面走,不时地发出怪叫,每叫一声,这深山老林里都会有粗粝的鸟啼回应,回应的鸟啼声越来越密集,好像有成千上万的老鸹在集体欢呼。 楚回三人在诡身术的遮蔽下,紧紧跟着前面的队伍穿行在山间密林之中,虽然不时难免因踩断枯枝发出声响,但好在有聒噪的鸟啼遮掩,前面的人对他们毫无察觉。 说来也怪,明明是正午时分,艳阳高照,这山间小路却越走越暗,几如黑夜。 阿沁抬头往上看去,不由小声惊呼道: “天哪!你们看上面!” 楚回和邢傲也抬起头,只见这些山间老树的枝丫上,竟然停满了老鸹,这些密布的黑羽怪鸟,如同树上横生的黑色枝叶,把射入林中的日光都遮挡住了! 邢傲也禁不住说道: “这他娘的哪来这么多老鸹,就这么一个老头,也不够它们……” 话刚出口,邢傲就自觉语失,赶紧闭上了嘴。 楚回却接着他的话说道: “这村子的活祭之风应该由来已久,你们没有发现吗,在这村子里没见过一个和牛二那干爹一般岁数的老人……” 阿沁瞪大了眼睛道: “什么?!你是说,这村子的老人都被……” 楚回点了点头,继续说: “有谷州穷僻,少数地方会有弃老之俗,老人一到花甲之年,就会被送到深山老林,任其自生自灭……” 阿沁被震惊地说不出话,她的认知完全无法理解这种把老人遗弃的恶俗,半晌才开口: “怎么会这样?!老人有罪吗?!所有人都会变老啊!!” 楚回无奈答道: “在他们的思想里,失去生育和劳动能力的老人活着就是在浪费他们有限的粮食……” 阿沁的眼中已经满是泪水,强忍着压低着声音喊道: “那些人还是人吗?!那些老人都……都是他们的阿爸阿妈啊!他们也会变老啊!然后被自己的儿子女儿扔到山上吗?!” 楚回停下脚步,尽量再和前面的队伍拉开一段距离,看着阿沁说道: “是的,他们也早有了这样的觉悟,粮食匮乏,他们吃不饱肚子,他们的儿子女儿也吃不饱肚子,他们米缸里的粮食根本不够养活三代人,所以才会有这样的悲剧发生……” 阿沁摇着头,泪珠随之掉落。 “我不懂,我不懂……我只知道,如果我阿爸阿妈还在的话,我自己饿死,也不会送他们……逼他们上这该死的山!” 楚回又说道: “阿沁,我们理解不了这样的事情很正常。但很难说他们都是被逼的,我曾经听过这样一件事,一个山村有弃老之风,老人到了会被送到山里的一个小窑洞,窑洞里都是砖头,子女们每天会给老人送一顿饭,每吃完一顿,老人就会自己在狭小的窑洞口添上一块砖,直到最后一块砖添完,饭食再也送不进去,这座窑就变成了一座坟……” 邢傲听完后却问道: “那我们这……这是去干嘛呢?救下这个老头,以后他们村的老人还是会被送上来啊,而且这个村看起来没有穷到吃不上饭啊,为什么还要弃老呢?” 楚回看着牛二背着老头渐行渐远的蹒跚背影,又看看头顶遮天蔽日的群群老鸹,断然道: “这牛家村,绝非只是弃老这么简单!” 第一百零七章 祭坛 约莫过去半个时辰,众人终于走到了山顶。 山顶是一块平地,像是人为修整过,几丈见方的地方没有草木,有个石板铺就的方形平台,平台四角各矗立着一个石像,那石像做工十分粗糙,勉强看得出是个站着的人形,然而石像的头部却是长着长长的鸟喙的老鸹头,细看之下,和那个领头戴面具的人倒是颇有几分相像。 那个戴老鸹面具的人几步跳到了石台上,开始手舞足蹈起来,嘴里还咿咿呀呀地不知是在唱还是在喊些听不懂的话。 围着的人群都慢慢跪下,面朝石台匍匐于地,牛二也把老头放下,面无表情地跪下。 老头环顾四周,手足无措,过了一会儿,也只好颤颤巍巍地跪在了地上。 那戴面具的越跳越激烈,叫喊的语速也越来越快,几乎像个癫狂的疯子,而随着 第一百零八章 荒穗·盗尸谷 “放屁!妖言惑众!” 长久的沉默后,牛家村村长从楚回的秘音灌脑中转醒了过来,执刀指着楚回吼道: “你这是放屁,神鸦感念我村人虔诚祈拜,每年为我村播下谷种,让我们村能在这荒蛮之地得以存活,你竟敢污蔑神鸦!” 楚回环视周遭众人,毫不畏惧村民们几乎要吃人的目光,冷冷道: “你们村头田地里种下的……是谷种吗?!你们今年刚刚收下的,是稻谷吗?!” 楚回此言一出,却让一旁的邢傲和阿沁觉得有些奇怪,今早不是刚刚吃了牛二送来的米粥吗,怎么说他们村丰收之物不是稻谷,那会是什么? 此时那些村民的脸色却变得有些奇怪,好像被说中了什么,眼神都开始有些躲闪。 那村长却面不改色道: “大家不要听他胡言乱语,那不是稻谷是什么?!那养活我们全村人的不是稻谷是什么?!” 楚回也不急着答话,弯腰捡起地上一片落叶,又裹起地上一小块黏糊糊的东西,揉搓一阵,从叶片中挑出一粒足有果核大小的黑褐色的圆球。 阿沁在一旁好奇地看着,一会儿好像明白了什么,喊道: “哎呀!真恶心,你怎么捡鸟屎搓着玩啊?!” 楚回一愣,没去理她,举起手中之物,问台下众人道: “这就是你们说的谷种?人食五谷,也应识五谷,这怎么会是稻谷的种子!” 村长冷哼一声,道: “你又是什么人?凭什么说这不是谷种,这是神谷,是神鸦所赐,自然会与众不同,要不然也不会在我们这贫瘠之地生出粮食!” 他身后的牛家村村民也七嘴八舌地附和着: “就是,他个外乡人懂啥……” “他们对神鸦不敬,快把他们赶走!” “我们吃了这么多年的谷子,要不是神鸦,我们早饿死了!” “赶走他们!” “赶走他们!” …… 人群的喊声越来越高,情绪也越来越激动,全都站起身慢慢朝着石台围了过来。 邢傲警觉地握紧了手中的文龙破岳,这些乡野村夫大多手无寸铁,只有为首的几人持着柴刀,自然不会是邢傲的对手,但此时牛家村群情激奋,邢傲也不好对这些人下死手,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应付。 楚回却依旧不动声色,在众目睽睽下傲然直立,只看他一手指向空中,继续说道: “我已经说过,这些根本不是神鸦,这种鸟名曰短尾渡鸦,迁徙于南北,春往北陆秦州,秋至南陆南宣,而在牛家村的这一群短尾渡鸦,不知何时起,因为在你们这儿尝到了……那种味道,便年年来此,不再往南。想必你们村和有谷州的某些落后的村落一样,也自古就有弃老的恶俗,老人被你们遗弃在这荒山之上,死后尸身便成了这些渡鸦的果腹之物,也不知何时起,你们竟然开始直接用活人来祭祀这些贪婪之鸟……” “你胡说!!”牛家村村长慌忙打断了楚回,语气也变得有些气急败坏: “我们村的每家每户,都是自愿奉上先人的魂灵,神鸦度化我先人后,便会留下谷种,佑护我村世世代代!” 楚回此刻的脸上满是厌恶之色,仿佛是看到想到什么肮脏至极的东西,冷然说道: “我说过,这是一种贪婪至极的鸟,短尾渡鸦是杂食,只要能找到的果腹之物,他们都会贪婪地塞到嘴里,直到撑到飞都飞不起来为止。除了生肉腐肉外,他们也自然会吃到一些植物果实,而我手里的这个被你们称作谷种的东西,它……源自于秦州的一种植物,秦州人称之为‘荒穗’,那些草草掩埋无主之尸的荒冢坟地,到处都生长着这种植物,它们开花结穗后,芽穗中饱含与谷物类似的穗粒,这就是你们口中的神赐之物!” 台下有人立马喊道: “胡说!你说的东西在秦州,和长在我们地里的谷子又有什么关系!!” 楚回接言道: “秦州的那些荒冢坟地,草草掩埋的尸体时常会被野兽翻出来啃食,短尾渡鸦尤好腐肉,也会加入抢食者的行列,当没有食物时,短尾渡鸦也会以荒穗为食。这荒穗本只生于腐尸‘滋养’过的土地,所以又被称作‘盗尸谷’,在其他地方则根本不会生根发芽,然而今日,我却发现了一件事。” 楚回顿了一顿,给众人留下了一刻思考的时间,随后又指着上空盘旋的短尾渡鸦说: “荒穗的种子,经过短尾渡鸦的消化催熟后,可以在其他土地上发芽,甚至是有谷州的贫瘠之土。不知多少年前,这些短尾渡鸦在迁徙途中路过你们村旁的这座荒山,暂作停歇时却发现了山顶上有人的腐尸,争相抢食后又把从秦州带来的荒穗之种播撒到你们村的土地上,几次之后,你们村的先人便发现,每次短尾渡鸦来的第二年,你们早就颗粒无收的土地上就会长出能够让人填饱肚子的食物。” “你们的先人跟着短尾渡鸦上山后发现,这些鸟竟然在啄食被他们遗弃于荒山上的老人的尸体,一种变态的逻辑就从此在你们村根深蒂固:神鸦需要人祭,只有用人供奉神鸦,神鸦才会给你们带来丰收。而这群贪婪的短尾渡鸦,也再也不往原来迁徙的目的地南宣州飞,它们每年南迁时干脆就把你们村当作目的地,因为这里,有它们最喜欢的……食物。” …… “荒谬!你……”面红耳赤的牛家村村村长刚想争辩,却突然传来一阵猛烈的干呕声,打断了他的话。 发出干呕声两个人就是站在楚回身侧的邢傲和阿沁,只见邢傲尚能克制,只是干呕了一声后便强忍住停下了,那阿沁却是仿佛要把心肝脾肺肾都一起呕出来才能作罢,先是站着,后又蹲下,最后只呕出两口酸水,虚脱般坐在了石台上,指着楚回嗔怒骂道: “你这人!有病啊!我们吃的时候你怎么不说!” 楚回却无奈地摊开了手,说道: “那时我也不知道吃的是什么,而且……毕竟味道还不错……” 阿沁听后又趴下身子呕了起来。 不知道是因为心理暗示的作用,还是真的因为听到楚回所说的这“荒穗”、“盗尸谷”实在是阴暗污秽之物,牛家村村民中有几个年少之辈竟也捂住嘴,忍不住地想要呕。 牛家村村长大喝道: “都犯什么病!不要听他胡扯!!就算他说的是真的,那也是我村先民为了我们村能世代延绵存续,不再有饿死之人,才自愿牺牲了自己!如果有一天我到了岁数,不用我儿子背,老子自己走上山来祭神鸦!你们想过吗?不管我们每顿吃的是什么,没有这些东西,你们,你们的儿子,孙子吃什么?靠什么活下去?!!” 第一百零九章 林中暗箭 本有些心念动摇的几个村民,在牛家村村长的怒骂声中,眼神又变得坚定且狂热起来。 村长说的一点没有错,不管这些能填饱肚子的东西是叫“荒穗”还是叫什么“盗尸谷”,不管天上盘旋着的鸟是神鸦还是什么短尾渡鸦,也不管它们播下的种子是被尸体还是被什么东西滋养催化。 他们现在只认定一样事情,这是唯一能让他们在饿殍遍野的有谷州存活下来的东西,如果有人要从他们手中夺走它,那就是要断他们的活路! 人群中的怒吼声又开始此起彼伏地响起: “关你们这些外乡人什么事!快滚!快滚!” “对!滚出牛家村!” “赶走他们!” “再不滚!就杀了他们一起祭神鸦!” “杀了他们!” …… 楚回仍旧嫌恶地看着这些疯狂的村民,却不再多言, 第一百一十章 平宁王爷 这一声“王爷”惊呆了在场的所有人。 就连那老头也是目瞪口呆,张着干巴巴的嘴唇,半晌说不出话。 老头不说话,那黑衣人就一直跪着,但没有一个人敢靠近他,那些牛家村的村民个个都被吓傻了,靠近村长身边的几个人围了过去,小声对村长说: “村长,要不……要不我们还是走,这些人看起来都不好惹。” 村长沉声骂道: “这些人不好惹,神鸦就好惹?!今年的粮食收了,你们明年就不吃饭了?!” 他看了看石台上的那个尸体,又看看上空还在盘旋的短尾渡鸦,有几只已经跃跃欲试地试探着朝那尸体俯冲下来,又似乎是忌于人多,不敢降落。 村长又冷冷地朝周围人道: “大不了让这些人把那老头接走,反正已经有神鸦的祭品了……” 村民中有人 第一百一十一章 盛情相邀 东方长安转身走开后,胡坪挥了挥手,那一众黑衣人一拥而上,把在场所有牛家村村民全数用浸过油的麻绳捆缚起来。 那些村民已经完全失去了抵抗的能力和欲望,如同案板上的死鱼一般,任由平宁王府的这些兵丁处置。 在捆缚好后,这些黑衣兵丁押着村民排成两排,往通向村子的那条山路走,那村长还想辩解什么,但刚开口说了句: “大人,那神鸦……” 押着他的那个兵丁照他的正脸就是一拳,那村长惨叫一声,吐出满嘴鲜血和三两颗牙齿,低头捂着嘴再也不敢言语。 那些村民和兵丁的身影慢慢隐没在密林深处,林间空地的石台上只留下平宁王父子、胡坪、牛二以及楚回一行三人,还有地上横着的那具尸体。 东方长安已经与楚回对视了好一会儿,始终面带微 第一百一十二章 获救 宁州,踏火原 夏长阶把头埋进冰冷的河水里,感受着刺骨的寒冷让他混沌的心智一点点清醒过来。 直到肺泡中最后一丝空气耗尽,夏长阶才猛地抬起头来,躺倒在冰冷的地上,看着夜空中三三两两的星辰,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他的大脑此刻一片空白,完全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他只记得自己在圭湳部一役后便一直被关在暗无天日的一个牢房里,每天忍受各种酷刑加身,除了有人每天往他嘴里塞半片冻的死硬的馕饼的时候,他是清醒的,其他时间都是处于半昏半死的状态。 这些夷族狱吏也根本不怎么审问他,只是对他变着花样地使出各种酷刑,却总会留他一口气,有时甚至还会给他治伤,在他伤口将将要愈合时便再次长鞭短棍地伺候,仿佛是要测试他忍受酷刑的极限。 就在夏长阶迷迷糊糊又要昏死过去的时候,一个粗粝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我劝你悠着点,把结成冰渣子的寒气吸到肺里,罗颂大神也救不了你。” 夏长阶借着微弱的星光向声音来的地方望去,只看到一个高大粗壮的黑影缓缓向他走过来。 夏长阶的长剑落枫不在身侧,他出于本能地握紧了拳头,然而他心里清楚,此时的他浑身是伤,还有几根肋骨好像断了,不要说是眼前这个看起来比他都要高出一个头的壮汉,即使对面来的是个草原上普通的牧民,也能轻而易举地制服他。 那人离他几步远停住了脚步,继续说道: “我原以为南陆人都是软脚的怂包,但看来至少你不是,在黑骑的地牢里呆了这么久,竟然还有力气握拳头。” 夏长阶突然想起来了,昨天晚上就在他被折磨得神志不清的时候,听到了几声闷响,还夹杂着人的脖子被扭断的声音,然后他就感觉到自己几乎已经瘦成枯骨的身躯被一双粗壮有力的大手拦腰抱起,穿过昏昏暗暗的走廊,又被扔在了马背上。 颠簸了不知多久,在听到河水流动的声音时,夏长阶从马背上摔了下来,只觉得胸口剧痛,喉咙里一阵干渴难耐,循着水流的声音,四肢并用地爬到了这条小河边上。 这么看来,是眼前的这个人,把他从那个炼狱般的囚牢中救了出来。 夏长阶勉强支起身子,朝着那个黑暗中高大上身影,虚弱地开口问道: “你是谁?” 那人却不说话,隐没在暗夜中的身躯微微动了一下,夏长阶看到了他手中正持着的那把长剑。 那是他的配剑,落枫。 那是只属于黑衣将军夏长阶的配剑,向来剑不离身,见剑如见人。 当从未离身的落枫此刻出现在他人手中时,夏长阶突然感到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无力感,这种无力感在此之前只出现过一次,就是与当今大昊真武帝比剑的那一次。 对面那人却是把长剑抡了两圈,就甩手扔到了夏长阶面前,嘴里嘟囔了一句: “搞不懂你们南陆人怎么会使这种轻飘飘的武器,一点都使不上力气,怎么去砍杀敌人,难怪你会落得如此下场。” 夏长阶伸出手,抚摸着落枫的剑鞘,感受着那熟悉的冰冷一点点流遍他的全身。 那种冰冷的感觉不是源自草原上刮起的白毛风,而是源自落枫上蕴藏的杀意,这股杀意伴随他多年,让他的血液也随之一点一点变得冰冷,让他越来越像一个没有感情的杀人机器。 落枫似乎带给夏长阶一股不知从哪来的力气,他撑着落枫缓缓站了起来,脸上浮现出一抹冷笑,他朝着高大的黑影继续问道: “你是谁?” 此时,遮住上弦月的乌云被风吹散,皎皎月光撒在草原上,夏长阶终于看到了对面人的面貌,那是一张标准的夷族汉子的脸,粗糙黝黑,脸颊两侧是仿佛被草原上的劲风磨砺出的锋利棱角。 此时宁州已然入冬,那夷族大汉上身却只穿了一件羊皮马甲,袒露出的两条胳膊上满是虬结的肌肉和可怖的伤疤。 他终于回答夏长阶: “我叫铁勒昂力。” 夏长阶听到铁勒两个字,不由警觉了起来,如今这两字对于他来说,代表着背叛和阴谋,代表着那个被称为草原之狐的男人。 铁勒昂力却没有在意对面射来的戒备的目光,继续说道: “你应该见过我,不过我那时候和大王子被阔阔台的骑兵围困,杀到只剩了最后一口气,后来听人说,是你们救了大王子。” 夏长阶突然想起来了,那天在助铁勒谷阳击败阔阔台的部队后,铁勒部队只剩下两个活人,一个是铁勒谷阳,一个是他的千夫长,只是那个千夫长当时已昏迷不醒、满脸血污,夏长阶也记不住他的长相,如今看来,就是面前这个自称铁勒昂力的男人。 夏长阶勉力站直了身体,这让他那单薄的身躯更像是寒风中摇摇欲坠的一株枯木,但他的声音却越来越坚定有力: “你既然是铁勒部的人,难道不知道我是你们如今的大汗,不,应该说是‘皇帝’了,你不知道我是他口中暗杀你们铁勒大王子的罪魁祸首之一吗?” 在那个不见天日的地牢里,夏长阶曾听到狱吏酒后的闲扯,大概知道了铁勒荣列在北陆称帝一事。 铁勒昂力走近了几步,紧紧盯着这个已经瘦脱了人形的南陆武士,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鼻腔中不停往外喷出热气,好像是强压着怒火。 过了好久,铁勒昂力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 “我知道……大王子……不是你们杀的!” 夏长阶一愣,这人说的明明就是实情,但他却好像并没有什么沉冤得雪的感觉,反而觉得铁勒谷阳究竟是谁杀的这件事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他努力在脸上挤出一丝苦笑,道: “是吗……你怎么会知道?” 铁勒昂力答道: “那天在圭湳部,二王子身边的都是他的亲信部队,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里面有个百夫长曾蒙受大王子恩遇,他告诉我,后来被当众处决的刺客,根本不是那天刺杀大王子的那人。” 夏长阶冷笑一声,道: “不仅如此,此事根本经不起推敲,我大昊助你们铁勒一统十部,为何要在得胜后去刺杀你们宁州未来的主人?既然要杀他,为何不在阔阔台努布哈围困你们的时候动手?” 铁勒昂力不语。 夏长阶又接着说: “其实明眼人都能看的出来,这不过是一场堂而皇之的政变,是你们铁勒的夺位之争罢了,铁勒谷阳是个伟大的勇士,但他轻看了自己的弟弟。而我们,本是这计划中的变数,却被他顺带变成了与南陆决裂的借口。可惜啊!可笑啊!那些誓死追随铁勒谷阳的黑骑,不会没看出这是场彻头彻尾的阴谋?!” 铁勒昂力低着头思考了一阵,缓缓开口: “黑骑在那天之前就被调回了踏火原,他们没有确凿证据,况且……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坝南六部里大部分贵族都成为了二王子的附庸,他们都一致认可了大王子是被南陆人刺杀,黑骑中有不服的将领,都被革去了职位……” “好了!”夏长阶突然打断了铁勒昂力,冷冷地说道: “这些我都不感兴趣了,现在说说,为什么要救我出来?” 第一百一十三章 真正的狼主 铁勒昂力依旧目不转睛地看着夏长阶,这个南陆人在黑骑地牢里面被折磨了整整一个月,即便是换作再强悍的宁州勇士,心智也早已该被摧毁。 而他,不过好像只是在那条冰冷的河里洗了把脸,竟然又能傲骨峥峥地与自己对峙,那已瘦削如枯骨的身躯里,是有怎样的精神之力在支撑着他? 作为一名草原的军人,铁勒黑骑的千夫长,铁勒昂力不是没有听说过南陆黑衣将军夏长阶之名,但此番亲眼见到,方才觉得此人果非凡夫俗子。 夏长阶见铁勒昂力不说话,便又开口问道: “怎么,总不会是突发善心?” 铁勒昂力朗声答道: “不,草原上的勇士不需要善心,我们只需要有杀敌的决心和对首领的忠心。” 夏长阶笑着回他: “现在我们南陆人不就是你们的敌人吗,如今你的忠心又是献给谁了呢?” 铁勒昂力没有理会夏长阶言语间的挑衅,昂首说: “我铁勒昂力誓死效忠的是雪狼旗,是铁勒真正的狼王。” 夏长阶继续冷笑道: “铁勒如今真正的狼王是谁?不是已经建立大沅王朝的风炎皇帝铁勒荣列吗?” 铁勒昂力愤然一掌挥出,将河岸上的一棵枯树击断,沉声吼道: “他不是!铁勒的金帐本应属于我主铁勒谷阳!这宁州的整片草原都本应该属于我主铁勒谷阳!!” 夏长阶看着铁勒昂力被愤怒扭曲的面孔,自己脸上的笑意却越来越浓,甚至仰面笑出了声。 “哈哈,哈哈,这铁勒还有你这么赤胆忠心的好汉,我以为都是些背信弃义,阴谋乱国的宵小之辈呢。” 铁勒昂力终于受不了夏长阶的一再挑衅,上前一步,一把拉住他破烂的衣领,单手就把他举在了半空之中,随之发出野兽般的怒吼: “我们铁勒是雪狼的后裔!身体里流淌着的是草原上最尊贵的贪狼之血!你这南陆杂碎,怎敢侮辱我铁勒一族!我可以救你,也可以现在就把你撕成两段丢在这儿喂野狗!” 夏长阶丝毫没有挣扎,他冷冷地俯视着铁勒昂力,眼神中却渐渐凝起杀意,只听他说道: “好一个尊贵的贪狼之血,我怎么听说你们刚刚登基大宝的风炎皇帝,可是有草原之狐的‘美誉’啊。” “他是个奴隶女人的崽子,根本不配做什么皇帝!坐在汗王的金帐里的,本该是被他害死的我主铁勒谷阳!!” 铁勒昂力被彻底激怒,刚想给这南陆人不安分的嘴来上一拳,却突然感觉腰间一阵刺骨的寒意,他猛地低头,发现刚刚丢给夏长阶的长剑落枫不知什么时候剑鞘已悄悄滑落,此时冒着寒光的剑刃正横在他的腰侧。 两人就这么僵持在了寒夜里,时间一点点过去,这两人仿佛成了融为一体的雕像,任凭寒风掠过,一动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抓住夏长阶的那只手臂终于有些发抖,铁勒昂力泄气般把夏长阶朝地上一扔。 而夏长阶的长剑落枫并没有如铁勒昂力所料割开他腰间的命门,却是在那一刻移开了他的身体,剑锋插入冻硬的土地,发出噌的一声剑鸣,夏长阶也在跌落的一瞬用长剑支住了身躯。 铁勒昂力不由地佩服起这个南陆的武士,明明连站直身体的力气都没有,却在生死一瞬间准确地找到了自己命门所在,如果不是他在最后一刻收手,自己此刻是死是活还很难说。 就在铁勒昂力还在愣神的时候,夏长阶却突然单膝跪地,脸上的讥诮和不屑的表情也已消失,他俯首拜道: “得罪了,夏长阶拜谢壮士搭救之恩。” 铁勒昂力愣在原地,努力分辨面前这人说的话有没有什么言外之意,夏长阶态度的突然变化让一向直来直去的他,一时难以适应。 过了好久,铁勒昂力才似乎是回味了过来,皱眉道: “你刚才是……试探我?” 夏长阶也不再隐瞒,直言道: “是,你们老汗王的这个二儿子实在太狡诈,千军万马都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我需要确认这是不是又是他使出的什么伎俩。” 铁勒昂力冷哼一声: “哼,你们南陆人不是一样的狡猾?” 夏长阶坦然道: “我与他相比,实在是相差了不知多少。” 铁勒昂力狠狠朝地上啐了一口,骂道: “我说过,他不过是个奴隶女人生的崽子,从小就憋坏使诈,他哪里配做铁勒的汗王,哪里配做草原的皇帝!” 夏长阶脸色一变,道: “那你救我,不会只是因为看不惯这个奴隶女人生的崽子?” 铁勒昂力闻言沉默了片刻,沉声道: “我救你,是因为要请你帮我一件事。” “何事?” “助我铁勒诛杀弑兄夺权的逆贼!把铁勒的江山还与铁勒真正的狼主!” 夏长阶大惊,这莽夫单枪匹马把他从地牢救出,此刻又口出如此荒谬的狂言,铁勒如今哪还有他心目中的狼主? 他不禁问道: “铁勒真正的狼主?!铁勒震海和铁勒谷阳现在都死了,除了铁勒荣列,谁还能是你铁勒的狼主?!” 铁勒昂力冷然答道: “汗王和大王子死了,可大王子的儿子还活着,怎么也轮不到那个奴隶崽子!” 夏长阶却又忍不住揶揄道: “你一口一个奴隶崽子,那个奴隶崽子怎么说也是你们老汗王生下认下的儿子,可是也流着你们尊贵的贪狼之血。” 铁勒昂力又啐了一口,一脸的不屑道: “呸!老汗王这辈子做的最……心软的事就是把这个奴隶崽子带回了王寨,他不是高贵的雪狼!他是狡诈的野狼!白眼狼!!” 夏长阶越来越觉得这莽汉好笑,竟然这样骂如今宁州的主人,大沅的开国皇帝,但他听他这么一骂,心里却不知哪来的一阵痛快,他继续问道: “你救我,不会是为了让我和你去刺杀你们宁州如今的风炎皇帝的?” 铁勒昂力闻言瞥了夏长阶一眼,似乎看出来他在想什么,道: “我可不像那只草原狐,做不出弑兄之后在嫁祸给南陆人这样丢脸的事,我要名正言顺地把他赶出汗王的金帐,让整个宁州所有的夷族人都唾弃他!耻笑他!然后再把他斩成十段拿去祭罗颂大神!” “就凭你我二人?” “当然不是!铁勒有血性的勇士可不止我一个,再等一会儿,他们马上就要到了。”? 第一百一十四章 共同的敌人 长夜漫漫,夏长阶坐在冰冷的草地上静静看着眼前的这条小河在月光照耀下泛起粼粼波光,这让他的心神渐渐宁静,身上遍布的伤口带来的痛楚却越来越明显。 他现在只想找个温暖一些的帐篷好好睡一觉,但他不得不打起精神戒备四周,他不知道此刻待的地方够不够安全,逃脱地牢之后,铁勒昂力只是带他骑马奔袭了大约一天一夜,他们现在应该还在铁勒部境内。 奇怪的是,他脱逃之事应该早已惊动铁勒部,但到现在竟然还没有追兵寻到这里,那铁勒昂力一个时辰前就端坐于地,一言不发,似乎一点也不担心会有追兵搜捕。 又过了大约半个时辰,月华渐衰,四周晦暗一片,已到了黎明前的至暗。 突然,黑暗中传来了一阵错落有致的马蹄声,可再细听下去,声音却没有马蹄砸地的清脆利落,反倒有些沉闷,听不出马匹数量的多少,也判断不了马队距离的远近。 夏长阶握紧落枫,紧张地注视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一旁的铁勒昂力终于开口,说了声: “来了。” 看来来的是铁勒昂力在等的人。 又过了大约一刻,十几人的马队出现在了二人面前,只见为首的高头大马上坐着两人,一个是和铁勒昂力一样魁梧的武士,另一个却是个约摸只有十二三岁的少年,脸上满是惊慌失措的神色。 这马队里的所有人口中都衔着一枚竹片样的东西,胯下骏马的头上都束上了笼套,四只马蹄也都包裹着毛毡。 人衔枚,马束口,再加上毛毡裹缚马蹄,难怪刚才分辨不清,听着像是从很远地方传来,实际却这么快就到了眼前,看来这套装备是特地为夜行军准备的。 铁勒昂力迎了上去,先把那个少年扶下了马背,然后开口问为首的骑士: “巴严,一路上怎么样,没有被人发现?” 被称作巴严的骑士把嘴里含着的竹片狠狠吐在地上,粗声粗气道: “没有,少主很机灵,半夜乘着守备睡着了才跑了出来,我们一路沿着浅滩,涉水走了一夜,上岸后裹好马蹄一直走的冻土,他们应该一时半会儿找不到我们的踪迹。” 铁勒昂力夸赞道: “好!好样的!巴严,不枉费大王子对你的恩遇。” 巴严眼眶一红,眼看这粗犷的草原汉子竟要落下泪来,只听他哑着嗓子说道: “若不是大王子,我现在还是个喂马的奴隶,我的儿子将来也只会是个喂马的奴隶,可……他竟然被……竟然被……” “好了巴严,不要说了。”铁勒昂力打断了他,声音也变得有些哽咽: “大王子的血债,我们一定会让那个人血偿!” 夏长阶拄着长剑,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虽然已经折磨得没了人形,身上挂着的也是破布烂衫,但不知为何,这跛行的枯瘦身躯里似乎蕴含着除了武力之外的其他力量,让人望而生畏。 走到被称作“少主”的夷族少年面前,夏长阶细细打量了一番,笑道: “你是铁勒谷阳的儿子?” 少年胆怯地点了点头。 夏长阶接着说: “我和你父亲也算是曾并肩而战过,你的眼睛里,少了他的刚勇,但你能有胆子跟着这群人到这儿,也算不辱没你父亲的威名。” 少年不语,铁勒昂力走过来将他挡在身后: “这是我主之子铁勒萧南,他才是未来能坐在铁勒部金帐里的狼主。” 夏长阶又看了一眼铁勒萧南,实在没在这个少年的身上看到狼主的影子,他又看了看来的这一小队骑兵,叹了口气,道: “你们不会想仅凭这点人就想要推翻刚刚建立的大沅王朝,扶持幼帝上位?” 铁勒昂力答道: “当然不是,如果我们要这样去送死,也不用费力把你救出来。” “那你们这是准备干嘛?找个地方另起炉灶?好像也和我没多大关系。” “不,和你有很大关系。” 夏长阶眉头微蹙,有种不好的预感。 铁勒昂力进前一步,拱了拱手,施了个显然十分生疏的南陆礼,道: “我铁勒与你大昊有颖上之盟,如今铁勒荣列狼子野心,坑杀盟军,弑兄夺位,背盟毁约,人神共愤!大昊皇帝理应助我铁勒恢复正统,将那乱国的草原狐诛杀,以祭我主铁勒谷阳之英魂!” 夏长阶思索片刻,冷然回道: “我大昊真武帝本就是念在铁勒与先皇的颍上之盟,出兵助你铁勒一统十部。我曾力谏武帝不要管你们北陆的事,但武帝是个念旧情的人,他感念先皇的恩遇,也尊重先皇与你们铁勒定的盟约,即使你们铁勒早已不依盟约纳贡,我皇还是让我带着一千银甲来了。可是……仗打赢了,我们得到什么样的后果?一千银甲埋尸荒野!如今你又想让我去游说武帝再次为你铁勒,你不觉得……过分了吗?!!” 夏长阶越说越激动,整个身体都在不由地颤抖起来,几乎快要支撑不住跌倒下去。 而铁勒昂力似乎是料到了夏长阶会发怒,他没有一丝退却,仍是一副凛然之相,不卑不亢道: “跟随你来到宁州的勇士,他们不是死于盟友的刀下。是铁勒荣列,和他带到铁勒部的那两个‘妖人’,是他们用妖术击败了传闻中未尝一败的银甲卫!也是他们,用卑鄙无耻地手段杀了我主铁勒谷阳,再嫁祸于你们!夏将军,你我的敌人,不是铁勒,不是宁州,不是北陆,只是那个弑兄者!我们要为狼主报仇,你呢?你不要为你的一千勇士报仇吗?!” 夏长阶愣住了,他又回想起了那日一战,那两个如同妖魅的柳州术士将他击倒后,最后不知道是用的什么手段使他的整个银甲兵团全军覆没,连那新任的大昊国师楚回都没能阻止。 是的,铁勒昂力说的一点都没错,他要报仇!要为跟随他到宁州的一千银甲报仇!也要亲手洗刷掉这场战败给他和南陆银甲带来的耻辱! 沉默许久,夏长阶终于开口: “如果你们能有办法离开宁州,我可以带你们去面见圣上,但不能许诺圣上会否出兵助你……但话说回来,同样被俘的那个秘使景元才是圣上面前最当红的近臣,你们怎么不去救他?” “他?”铁勒昂力的脸上写满了鄙夷,道:“他可不需要我等去营救,你们这位秘使大人现在可是王寨的座上宾,过得不知道有多滋润。” 夏长阶闻言脸色微变,骂了句: “贱骨头!” 天际发白,眼见晨光即将洒向广袤无垠的宁州草原,铁勒昂力一边牵来一匹马,一边催促道: “夏将军既然已经答应了,我们便即刻动身,我们要先到边境芒山,还要绕很多路避开追捕,一刻也耽误不了了。” 夏长阶却拦住了想要扶他上马的铁勒昂力,说道: “慢!景元可以不救,但有一人,我非救不可。” “谁?” “魏冉。” 第一百一十五章 兵分两路 “魏冉?” 铁勒昂力显然对这个名字不是很熟悉。 夏长阶便告诉他: “魏冉是我的副将,你可能没有见过,但他很好辨认,他有虬髯部落的血统,身高丈余,我听狱吏说过,圭湳一役后,他还活着。” 铁勒昂力想起了夏长阶所述之人,他在伤愈后听军中人提过,南陆银甲中有个比黑熊还高大的巨人,据说这个巨人还有以一当百之勇,在对战坝南的军队时,时常孤身杀入地阵,不仅能几进几出如入无人之境,更是让敌军光是看到他就吓得两腿发软。 然而铁勒昂力听闻夏长阶要救他,却皱起了眉来。 夏长阶见他不语,追问道: “你们能把我救出来,自然也能把他救出来,我这要求不算过分?” 铁勒昂力摇了摇头,道: “和你不同,你的那位副将被送去了拦河谷,那地方……从来是有去无回的……” 夏长阶不解地问道: “拦河谷?有去无回?什么意思?” 铁勒昂力沉声答道: “那是处决死囚的地方,被押到那儿去的人,从来只有一个下场,更何况已经过了这么长时间。” 夏长阶愣在原地,一言不发,眼看天色已亮,铁勒部的一众人都显得十分着急。 没等到铁勒昂力催促,夏长阶却突然抬起头,断然道: “不可能!当日他们在圭湳部没有杀魏冉,为何要劳师动众地把他押回来再处决,如果是要示众的话,铁勒荣列早该把我和魏冉一起押往你们的祭天台,而不是送到什么处决死囚的拦河谷。魏冉他……很有可能还活着!” 铁勒昂力却说: “我不能为你这一句很有可能还活着,再去冒险,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哼!对你们来说,扶持幼主是更重要的事,但对我来说,去救我同生共死的朋友才更为重要,更何况……魏冉曾救过我的命,我怎么可能丢下他不管!你们若不想帮我,便告诉我那什么拦河谷在哪儿,再借我一匹马,我自己去!” 铁勒昂力闻言沉默了,他没想到夏长阶竟然还是个重情重义的有血性的人,此时若不答应他却营救战友,他想必也不会愿意跟他们前往南陆,一时间他也无法决断,十分为难。 此时,那个看起来只有十来岁的铁勒萧南却突然开口: “昂力将军,不如……我们兵分两路,我和巴言将军先行前往芒山,你和夏将军带人去拦河谷,救没救下夏将军的朋友,我们都约定在七日后相会,你看如何?” 夏长阶闻言转头望去,再一次细细打量了铁勒萧南一番,这小子虽然看起来羸弱不堪,眼神却坚毅果敢,并不像是个只有十来岁的孩子。 铁勒昂力似乎也没想到他的少主会这么说,他愣了半晌,却也只好朝铁勒萧南说道: “好,就依少主所言,但要去拦河谷,我和夏将军两人便行,那里人去的越多反倒越无法行事。” 他又朝巴言说: “巴言,到了芒山直接进额古娜,按我给的路线找到罗迦寺,通过正殿神龛下的密道后藏于地堡内,七日之后再回芒山,如果没有等到我们,就带少主往芳青州,往秦州,哪怕是往雷州也好,越远越好!听到了吗?!” 巴言没有说话,重重点了点头。 马队掀起一阵烟尘,渐渐远去,慢慢变得像黄绿色画布上的几滴墨点,河边又只剩下夏长阶和铁勒昂力两个人。 夏长阶看着远处,幽幽问道: “我和铁勒谷阳的儿子同一天晚上消失,草原狐不会想不到发生了什么?” 铁勒昂力答道: “我们已经计划了很久,虽算不上完全之策,但每一个参与此事的人、每一条路线、每一个时间点都已经是最优选择,他没那么容易抓到我们和少主。” 夏长阶转脸看向铁勒昂力如刀削出的面庞,心想这人虽然勇武,却应该没有如此缜密的心思,他们这些人背后肯定还有高人指点,然而此时也来不及再多问下去,于是便道: “我们也出发,虽然我不知道现在我们在哪儿,但你们既然定了七日之期,想必那拦河谷应该离得还挺远的。” 铁勒昂力回过头,又上上下下看了一遍夏长阶,答道: “少主算的很准,按既定的路线,从这儿到芒山要四日,到拦河谷要一日,如此,只留了大约一天时间给我们营救你的朋友,或是……确认他的生死。但前提是人马不歇,一刻不能停,你这样……行吗?” 夏长阶握紧长剑,挽出剑花,玄黑的落枫发出刺破长空的剑鸣,稳稳落入剑鞘。 “这辈子,我还没有不行过。” …… 此后的一天一夜,夏长阶算是知道了铁勒昂力为何能仅凭十几名勇士便救出了自己和他们的少主铁勒萧南。 铁勒昂力清楚地知道每一条草原上的大路、小径,知道每一条哨兵探马巡逻的路线和时辰,知道每一处明哨,知道每一处暗岗,甚至知道每一条阿坝河的支流是封冻还是枯水。 他随着铁勒昂力沿着精确的路线一路奔袭,全程没有遇到阻拦和堵截,若不是昨夜试探了铁勒昂力究竟是效忠于谁,夏长阶肯定要怀疑是不是那铁勒荣列把他安插在自己身边,故意放他们在草原上肆意而行。 在两人终于放慢了马蹄,走在一条泥泞的浅滩上时,夏长阶忍不住说道: “昂力将军对这片草原当真是了若指掌啊,难怪那夜救我之后,只跑了一晚便隐匿了踪迹。” 铁勒昂力目视着前方,面沉如铁,仍用他一贯的果决的口吻回道: “我从小就生活在这儿,每一寸土地我都用自己的双脚丈量过,就像我们此刻走的这片浅滩,虽然现在留下了马蹄印,但过了傍晚,涨起的河水便会把这些冲刷干净。很久以前,这片土地上只有猎手和猎物,他们都需要学会一样本领,就是隐藏自己。” 他稍稍停顿了一会儿,转身望向夏长阶,眼神十分复杂,接着说道: “可是要救你,在一夜之间消失,却没有那么容易。那天夜里,和我一起救你的还有我铁勒的两名勇士,他们和我们走的是相反的方向,却故意留下了痕迹,为了能跑的更远,他们骑的是我们这群人所拥有的最后两匹踏火马,如果我算的时间没错,他们应该已经被追到了……” “愿罗颂大神能指引他们忠勇的灵魂……”? 第一百一十六章 拦河谷 两人第二天傍晚到了拦河谷附近。 说是谷,却未见山,这是千百年前阿坝河河道改流后留下的一条狭长的干涸河谷,因为蜿蜒曲伸截断了几条阿坝河的支流,才得此名。 铁勒部在铁勒震海掌权后依托河谷地势,修建工事,本是为防备坝南四部,后因河谷太深,屯军不便,工事修到一半便被废弃了,却不知何时慢慢变成了处决死囚的刑场。 这据说是现任的铁勒部大萨满赤耳欢建议的,他说,犯下重罪的死囚,不配埋葬在圣洁的土地上,他们的血会玷污罗颂大神的身躯,只配死在不受光照的阴暗河谷里。 铁勒昂力告诉夏长阶,这位为铁勒荣列加冕的大萨满十分古怪,大多数时候铁勒部的民众都说他是悲天悯人的罗颂大神的代言人,然而有些时候却又听闻他时常会做出一些离经叛道的古怪举动。他的老师上一任大萨满那伦本不想传位于他,但神的预言指向了赤耳欢的寨子,又无奈实在找不出其他接任的人选,只好选他接任了大萨满的位置。 赤耳欢不仅是铁勒的大萨满,还是铁勒部的巫医,他对巫药的研究可能几百年来在整个宁州都是数一数二的人物。 可夏长阶在听铁勒昂力讲这些的时候不是十分感兴趣,他可不想管什么萨满、巫医,他只想赶紧救出魏冉,然后带他一起回到南陆去。 夏长阶与铁勒昂力在离河谷一里地的一小片胡杨林里拴好了马,步行穿过一片芒草丛,藏身在河谷上方,准备等待夜幕降临后再深入拦河谷。 在离他们不远处是河谷最浅的地方,有一条人工修造的坡道直达河谷底部,不时会有来回巡逻的兵丁上上下下。 夏长阶不解地问: “这不是你们铁勒的刑场吗?怎么还有人巡逻看守?” 铁勒昂力摇了摇头,道: “一直都有,但我只押过犯人来这儿,到了就有人接应,我也从来没下去过。” 夏长阶又问: “等会儿天黑了我们怎么下去?” 铁勒昂力转身看着夏长阶,表情严肃地说道: “夏将军,你可曾想清楚,等会儿我们就算下去了,你的那位朋友,很有可能也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若是那样,我们也没有时间再去探寻了。” 夏长阶沉默片刻,答道: “我知道,若是那样,我即刻动身随你去芒山和你的少主会合。” 铁勒昂力似乎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点了点头,将不知何时盘在身上的一大卷粗绳解了下来,扔在两人之间的地上,说道: “这里的巡防应该是一个时辰换一岗,日夜不停,我们很难从入口下谷,只有靠这个了,你这身伤,受得了吗?。” 夏长阶握了握绳结,笑道: “当年在南陆朔州,我整条左臂的骨头摔断成了三四截,拽着枯藤下了祁山的百丈悬崖,这几丈深的河谷算什么。” “那便好,我们就等到子时,乘夜色下拦河谷。” “可……就这么系上绳子下去?你不是说这河谷日夜都有人巡逻吗?不会被人发现吗?” “不会,我们动静小些就不会,这里是拦河谷,也是白雾原。” …… 子时将至,夏长阶终于明白了铁勒昂力说的“白雾原”是什么意思,滚滚流过的阿坝河蒸腾出的水汽,在气温骤降的草原上凝结成了雾气,随着夜色渐深,越来越浓的夜雾渐渐笼盖了整片河谷地区。 雾气慢慢下沉到干涸的河谷下方,河谷内亮起的一排排火把的光亮在雾中氤氲扩散,在上方远远看去,狭长的河谷仿佛是条流淌着白色乳液的天河,整片景象显露出一种不真实的魔幻。 铁勒昂力和夏长阶无暇关注这些奇景,在夜雾包裹下,潜行到了河谷岸边,在一块巨石上拴好了绳子。 铁勒昂力用力拉了拉,确认已经绑得十分结实,小声对夏长阶说: “我先下去,你跟住我,千万不要出声。” 夏长阶点头答应,在铁勒昂力粗壮的身躯消失在河谷里的浓雾中后,把长剑落枫系好,也拉着绳子向河谷底部滑去。 拦河谷并不深,过了半刻,夏长阶便隐约听到了铁勒昂力双脚坠地的声响。 看来他们下落的位置选的很好,并没有遇到巡防的士兵,夏长阶松开了抓紧粗绳的手,脚尖轻点石壁,像一只夜枭,悄无声息地滑落到了谷底。 到了谷底,夏长阶看到铁勒昂力已在不远处探查,他环顾四周发现,河谷两边每隔十几步都插着火把,火把浸过火油,在夜雾之中燃得很旺,只是由于雾气太浓,河谷里的大部分地方还是晦暗不明。 夏长阶走到铁勒昂力身边,轻声问: “该往哪边走?” 铁勒昂力没有说话,伸出手指向浓雾深处的一片十分明显的光亮,那地方不像是河谷两侧石壁上的火把照亮的,能离这么远还看得见,至少是有十几团篝火在同时燃烧。 两人开始向那片光亮前进,他们走的十分小心,深怕在黑暗中弄出什么动静,唯一能指引前行之路的只有那团光亮和靠近石壁时火把照出的一点模糊的火光。 而就在这黑暗中,他们又两次几乎是和换防的士兵擦肩而过,好在这些士兵也看不到他们,只是让铁勒昂力和夏长阶都奇怪的是,为什么这么一个刑场,需要士兵来回日夜不停地巡防? 在路过一个火把时,夏长阶不经意抬头看了一眼,却发现石壁上悬着很多木制的囚笼,也看不清里面有没有关着什么东西,随着离那团光亮越来越近,这些囚笼的数量也随之越来越多,渐渐挂满了两边的石壁。 就在夏长阶忍不住开口要问的时候,铁勒昂力突然停下了脚步,把夏长阶拉向一边,躲在了一个横在地上的破烂囚笼后面。 “别动,有人。”铁勒昂力尽量压低声音说道。 夏长阶这才发现,原来他们现在已经十分接近那团光亮,只见那果然是绕成一圈排列的十几团篝火。 而这一天天篝火围着的,是一座圆形的高台,高台之上隐约能看到一只巨大的铁笼,那铁笼几乎有一座小屋那么大,里面似乎关着什么东西,但离得太远又隔着雾气,夏长阶始终看不清。 就在二人踌躇着是不是要再进前看看清楚时,那高台上突然传来了一声如同野兽般的嘶吼。 虽然只是一声嘶吼,但那声音夏长阶却无比的熟悉。 是魏冉!他还活着! 第一百一十七章 魏冉 夏长阶绝对不会听错魏冉的声音。 很多年前,魏冉还没有入军,夏长阶初见他时,魏冉连几句完整的话还不怎么会说,时不时还会发出如同野兽般的嘶吼。 魏冉的父亲是虬髯部落的巨人,那个部落里所有男人的身高都超过一丈,天生神力,但习性粗鲁野蛮。他们本生活在南陆朔州,后被季家的虎豹骑赶到了比翼山的深山老林中,过着茹毛饮血的原始生活,比翼山也成为朔州乃至整个南陆人人避之不及的禁地,九裘圣皇帝征伐南陆打败虎豹骑后,也没有去招惹比翼山里的这群巨人。 然而魏冉在虬髯部落里并不受待见,他的母亲不是部落里的女人,而是他父亲在朔州掳掠回去的一个普通村妇,在被迫生下魏冉后便难产而死。 也是因为如此,魏冉小时候并不像普通的虬髯部落的小孩一样高大强壮,他要比同龄的孩子都矮小很多,这让他在这个只崇尚力量的野蛮部落里从小就倍受欺负和侮辱。 在成年前的一年,魏冉被赶出了比翼山,因为他没能赤手空拳猎到一头棕熊,反而被棕熊拍了个半死,这对虬髯部落的男人是最大的耻辱,他的父亲亲自持着石矛把他赶出部落,用他们本就掌握不多的词汇,对他说了句: “走,这里不是你的家了。” 魏冉此后一直四处流浪,在柳州遇到了夏长阶所率的千机营,银甲卫一开始还以为遇到了人熊,提着长枪短剑就要去猎杀,夏长阶一眼却认出了那近乎毛发散乱,全身赤裸的庞然巨物是个人,当下喝退了士兵,走到魏冉面前。 魏冉还是像一头受伤的猛兽,戒备地看着夏长阶。 夏长阶却对他说: “饿了吗?” 魏冉茫然地点了点头。 夏长阶又说: “愿意跟着我混口饭吃吗?” 魏冉似乎没听明白,愣愣地看着夏长阶,硕大的鼻孔里喘着粗气。 夏长阶将马鞍上系着的一包肉干扔到魏冉面前,接着一字一句地说道: “你,跟着我,每天,都有肉吃。” 魏冉一把抢过地上的包裹,三下两下撕开牛皮做的食袋,大口大口地嚼起肉来,嘴里含混不清地应了声: “好!” 此后,夏长阶就一直带着魏冉,还帮他入了军籍,甚至在军务闲暇时还找了先生教他识文断字。 令人出乎意料的是,这个原本话都说不利索的虬髯巨汉,竟然出奇的聪慧,不到半年不仅已能和人正常交流,更习得一身武艺,一年之后便成为夏长阶的左膀右臂,在千机营甚至整个银甲卫变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有一年,夏长阶和千机营的一个小队被武帝从柳州调往鹿耳州,去一个渔村执行肃清玄羽余孽的任务。 夏长阶在那次执行任务时,脑中不断浮现出自己全家横死,四尸五命的景象,只因他曾在鹿耳州的一个差不多样子的渔村和一名玄羽决斗,误杀对手后,全家惨遭复仇者屠戮。 这让他心神不宁,无法集中精力,也让他失去了自己那种天生的对危险来临时的警觉。 夏长阶同时也错误地估计了敌人的实力,在那个渔村里竟然隐居了上百名经过训练的玄羽,就连半大的孩子都有百步穿杨的本领。 他们早早地暴露了行迹,遭遇了埋伏,五十人的银甲卫小队被无处不在的暗箭流矢打散,夏长阶和魏冉凭借一身高绝的武艺和魏冉的蛮勇,仅凭两人杀了数十个玄羽。 可就在他们以为剩下的玄羽已经遁走,正准备召集四散的银甲小队时,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突然连射出七支暗箭! 夏长阶曾对阵玄羽堂主,他本可轻松应对玄羽的连射,可那时的他像痴了一样环顾着满目疮痍的渔村,脑中只想着多年前他在另一个玄羽避世之所杀了那个玄羽堂主一家十六口的血腥场景,甚至都没有听到七支羽箭划破空气的轻啸。 就在生死一瞬之间,是魏冉冲到他身后,抡起长枪格挡了三支箭雨,而剩下的四支却穿透了他身着的银甲,死死地钉在了他山岳般的身躯上。 可魏冉却似毫无痛觉,大吼一声,抬手将长枪掷出,银色的长枪像是一道银光直直地射向一棵歪脖柳树。 “轰”的一声巨响,那棵柳树树干被炸裂成几截,轰然倒下,树后暗藏的一名玄羽,被魏冉的长枪贯穿,胸口留下一个血肉模糊的空洞。 魏冉就这么救了夏长阶一命。 在那之后,夏长阶便把魏冉当作生死之交,魏冉也在大小战役中屡立战功,当上了千机营的副将。 也是因此,夏长阶在获救之后第一件想要做的事就是去营救魏冉。 这不仅是为报救命之恩,更是因为夏长阶孑然一身于世,自被武帝召入银甲后,只有这个被自己部落抛弃的莽汉能与之交心。 也只有魏冉在他身边时,他才能告诉自己,即使只是被当作武帝手中的一把杀人之剑,剑亦有心,剑亦有情。 …… 夏长阶在听到魏冉发出的嘶吼后,不顾铁勒昂力的阻拦,提起长剑几步就奔到了篝火围绕的铁笼旁。 “魏冉!”夏长阶用尽全身力气大吼了一声。 铁笼中蜷缩着的巨大身躯微微一震,却再没给他更多的回应。 只见笼中的魏冉浑身血污,原本紧紧包裹他的那一身银甲不知所踪,裸露的肌肉上布满伤痕,然而他的头颅上却罩着一顶黑亮的铁盔,遮挡了魏冉的面容。 铁盔中不时发出魏冉粗重的呼吸和闷哼,能看得出他似乎在忍受巨大的痛苦,这种痛苦让从不屈膝跪倒的虬髯巨人如今像头受伤的猛兽,蜷在铁笼的一角,浑身战栗发抖。 “魏冉!痴冉!!”夏长阶又接连大喊了两声。 然而魏冉似乎失去了听觉一般,甚至没有转过罩着铁盔的脑袋往这边看一眼。 夏长阶拔出落枫,又朝着魏冉喊道: “你这痴冉,聋了还是哑了,等着,老子现在就来救你出来!” 他的声音有些发抖,举剑的手也在发抖,不知是因为身负重伤却强动真气,还是因为心中的骇然和激动。 落枫划出一道半圆,玄黑色的剑光扫落,直劈向锁住囚笼的铁链。 只听得“锵”的一声巨响,铁链上火花四溅,却未应声而断。 夏长阶一怔,随即又是接连四五剑劈下,铁链却仍是丝毫未动! 此时,前方的黑暗中突然传来低沉而沙哑的一声: “别白费力气了。”? 第一百一十八章 赤耳欢 “是谁?!” 夏长阶架起长剑戒备,目光横扫四周,方才他情急之下欲斩断铁链,却一时没想到弄出这么大的动静会引来拦河谷内巡防的士兵。 四周寂静无声,几个呼吸后,一阵窸窣的脚步声传来,却是跟上来的铁勒昂力。 只见他一脸紧张,甚至有些慌乱,轻步走至夏长阶身侧,小声说道: “不对劲,那声音好像是……” 没等他说完,黑暗中的声音再次响起: “昂力将军,没想到啊,我做梦也没想到,你竟然会私通南陆!” 铁勒昂力脸色阴晴不定,片刻后,大喊一声: “出来!赤耳欢!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不敢见人!” 在火光触及不到的暗处,显出一个佝偻的人影,缓缓走到了篝火旁。 只见来人被一个宽大的黑色袍子罩住,只露出了下半张脸,看那干瘪的下巴和嘴唇,好像是个枯瘦的老者。 铁勒昂力皱起了眉头,朝来人道: “赤耳欢,几年不见,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副鬼样?” 夏长阶这才想起来,铁勒昂力口中的赤耳欢,不正是铁勒部的大萨满,刚刚被自立为王的铁勒荣列任命的大沅国师嘛。 赤耳欢的嘴角浮出一丝冷笑,用阴沉的嗓音回道: “是啊,昂力,你我年岁相仿,如今你还是意气风发,而我,却活成了这副模样。” “哼!我听说你不修我夷族挞答教教义,这些年一直不知道在搞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是遭报应了!” “乱七八糟的东西……报应……真是愚蠢啊!我做的全是为了铁勒!为了我们夷族!为了把罗颂大神的教义传播天下!” 铁勒昂力不想与他多说,扬声道: “我不管你这些!在我看来,古亚克和那伦这样的人才配得上做大萨满。你,还是只做个巫医比较合适。” “哦?我那软弱的老师和那与南陆皇帝订下屈辱盟约的古亚克?他们都曲解了我们挞答教的教义,罗颂大神的的恩泽终将惠与天下,这么浅显易懂的一句话,他们怎么会不懂?!” 铁勒昂力愤然道: “是你在曲解神的教诲!你就是个疯子!” 夏长阶见那二人你来我往说的都是些他无法理解的东西,实在听不下去了,向前跨出一步,站在二人之间,朝那赤耳欢喊道: “别废话了!快把人放了,十步之内,只要我出剑,还从没有人能再活着!” 赤耳欢却轻蔑地冷笑道: “是吗……黑衣将军夏长阶,你好像忘了自己是怎么会被俘被虏,又是怎么会被扔进黑骑的地牢的。” 夏长阶提剑而上,他可以被凌观鱼羞辱,可以被武帝羞辱,甚至可以被那柳州二仙羞辱,因为他们都是曾靠着自己的本事击败他的对手。 但眼前这个人,阴阳怪气,废话连篇,他怎么能被这样的人看不起! 观鱼三十六剑精妙绝伦,即使现在身负重伤提不出一成真气,夏长阶仍能凭借剑式的千般变化蔑视他眼前的这个对手。 可他毕竟刚刚逃出地牢,又一路颠簸到这,身法比较从前慢了不止一点,在落枫的剑锋离赤耳欢还有十步时,夏长阶听到了一声刺耳的铃响,随之暗处突然有一人冲到了他和赤耳欢之间,挡住了他的去路。 夏长阶来不及收势,长剑一偏,刺入那人的左肩,剑锋贯体而过。 夏长阶一愣,站定之后发现来的好像是个巡防士兵,他转手将刺入那人体内的长剑拔出,鲜血登时如泉涌出,可那人却连哼都没有哼一声,瞪着一对无神的眼睛死死盯着夏长阶。 又是一声铃响,那名士兵踩着地上从他自己身体流出的鲜血,缓缓退到赤耳欢的身侧,从始至终都未发一言,仿佛是一具被铃声操控的傀儡尸体。 这时,夏长阶和铁勒昂力才发现,赤耳欢身边不知道从哪儿冒出了十几个同样表情麻木,如行尸走肉般的士兵,而赤耳欢手中正提着一只古怪的铜铃,那铜铃上密布着青绿色的铜锈,刚才那两声铃响看样子就是源自于此。 赤耳欢那半张脸上又浮现出阴暗狡黠的笑意,只听他说道: “黑衣将军,名不虚传,身手不错啊,我跟皇帝说了你一定会来救你的这位大块头兄弟,他偏不信……” 夏长阶还没有开口,铁勒昂力却先喊了起来: “赤耳欢!你把这些人怎么了?!” 赤耳欢转脸看向铁勒昂力,又指向围在他身边的这群兵丁,答道: “他们吗?他们曾经都是死囚,如今都是我失败的作品,唉……夷族的巫医古术只能让他们闻铃而动,但战力实在是太弱……” 赤耳欢话还没说完,铁勒昂力就拔刀相向,怒吼道: “原来那些传言都是真的!赤耳欢!你不仅是疯子,还是个恶魔!你竟然拿活人做……做这种有悖天伦的事!” 赤耳欢却似乎不以为然,他慢慢走向铁笼,隔着铁栅栏和夏长阶二人正面相向,嘴中说道: “这些人本就是该死之人,为铁勒和夷族人的伟业多做些贡献还能清洗掉一些罪孽,何来有悖天伦的说法呢?” 夏长阶怒道: “我不管你这些,快把魏冉放了,你和你这些牛鬼蛇神,挡不住我们二人!” 赤耳欢却把手伸进了铁笼,轻轻扣了扣罩住魏冉头面的铁盔,发出“铛铛”的响声。 而魏冉此时仍蜷成一团,不住地战栗发抖,丝毫没有反应。 赤耳欢摘下了罩住半张脸的兜帽,露出一张干枯煞白的面容,那张可怖的脸上始终带着阴冷的笑意。 “放了他?不,不,不,这可不行,你这位朋友可是我最得意的作品。” “你,说,什,么!!” 夏长阶的眼中已充盈着杀意,手中的落枫也透出冰冷的寒光。 赤耳欢却似乎一点也不在意,他那细长的眼睛一直盯着笼中的魏冉,眼神中满是近乎癫狂的兴奋。 “我说啊,你这大块头兄弟真的是块好料,虽然耗掉了我所有的巫药,但……无所谓了,啧啧,真的是块好料啊,还要感谢皇帝的南陆客人从雷州带来的礼物,这才让他变得更加完美……” 赤耳欢的阴声细语,仿佛是从地府中传来,直听得夏长阶和铁勒昂力汗毛倒立,感觉好像有一瓢冰水从脑门一直流到脚背,被穿过河谷的夜风一吹,又全冻成了冰碴。 “你给我,去死!!!” 夏长阶再也忍不住,强动真气,脚下生风,挥剑朝赤耳欢刺去。 第一百一十九章 铜铃·傀儡 赤耳欢不动声色,又摇响了手中古怪的铜铃。 立刻又有几个傀儡士兵迅速朝铁笼围拢了过来,他们丝毫不惧夏长阶挥出的长剑,也没有佩戴任何兵器,只是用血肉之躯硬生生地接下一次次劈砍和刺穿。 赤耳欢乘机又退出了十几步远,嘴里还嘟囔着: “这些没用的东西,只能当肉盾来使。” 夏长阶被轮番挡住几次,眼中的杀意越来越浓,在刺穿一名傀儡士兵的咽喉,那人竟然还能怪叫一声,张牙舞爪地向他冲来。 这些根本已经不能算作是人了!夏长阶终于忍无可忍,以剑为刀,使出观鱼三十六剑的圆月式,将落枫横扫而出,真气和劲力由剑尖转至剑锋,所到之处削铁无声,只看到血如泉涌,两个傀儡士兵的头颅滚落在地。 失去头颅的身躯终于不再受铜铃魔音驱使,接连轰然倒下,夏长阶持长剑,立在一小汪血泊之中,血红色的双眼死死盯着赤耳欢,直看得赤耳欢心中都不免发颤,一时竟忘了摇动手中的铜铃。 “来啊,再来啊……” 长剑落枫的剑尖在地上慢慢拖出一条笔直的血线,夏长阶一步一步向赤耳欢靠近。 赤耳欢从惊惧中回过了神,又开始摇响了铜铃。 可夏长阶此时的杀意盛极,如洪水汹涌,透过剑锋恣意倾泻而出。抬手挥剑,玄光扫破虚空,又是几个人头落地。 赤耳欢有些慌了,摇铃的节奏也开始有些乱,而随着铜铃声的渐起渐歇,那些傀儡士兵的行动也开始变得迟缓而僵硬。 夏长阶看准时机,几个剑步冲了上去,眨眼间,落枫的剑尖就直指赤耳欢的咽喉,只需再近一寸,就能割破他脆弱的喉咙。 “我再说最后一次,放了他!” 夏长阶冷冷道,此时的他又成为了令人闻风丧胆的黑衣将军,成为南陆的万人敌,成为那个时刻能把生杀予夺掌握在自己手中的南陆军中第一高手。 赤耳欢脸上闪过一丝恐惧,但也只是一闪而过,随后又被那副阴森可憎的表情代替,他一言不发地从袍袖中取出一串钥匙,慢慢举起,又忽地松手放下,钥匙锒铛落地,赤耳欢的脸上堆砌起嘲弄的笑意。 “好啊,钥匙就在这儿,你们自己放他出来。” 夏长阶仍持剑挟持赤耳欢,扬声朝身后的铁勒昂力喊道: “快来帮忙,把那该死的笼子打开!” 铁勒昂力快步走了过来,捡起地上的钥匙,又看了赤耳欢一眼,露出满脸的憎恶。 赤耳欢却没有正眼瞧铁勒昂力一下,他一直盯着持剑而立的夏长阶,那种隐藏不住的得意之色越来越浓,好像如今不是他被挟持,而是恰恰相反,是夏长阶的命被握在了他的手上。 夏长阶也知道,赤耳欢应该并不是心甘情愿地就范,要不是为了防止这个疯子再耍什么花招,他早就一剑刺破他的喉咙,给他一个痛快了。 能杀了铁勒的大萨满,大沅的新任也是第一任国师,至少回到南陆面圣时也算是有功可表。 铁勒昂力走到铁笼旁,将钥匙插入锁住铁链的那把黑沉沉的铁锁,“咔哒”一声,铁锁应声而开,盘绕的铁链也滑落在了地上。 他一把拉开铁栅,朝里面的魏冉喊道: “喂!大个子!快走了!” 魏冉仍蜷缩在地不为所动。 铁勒昂力一皱眉,伸手去扶魏冉,可无奈这巨汉重如磐石,纵然是像铁勒昂力这样膂力惊人的草原勇士,也根本没有办法撼动分毫。 不远处的夏长阶心急如焚,大喊道: “痴冉!!你在干嘛!!快起来啊!!” 而就在他分神的这一瞬,赤耳欢身子一偏,躲过了直指他咽喉的长剑,又以一个诡异的姿势向后翻滚了两圈,顿时又和夏长阶拉开了十几步的距离。 夏长阶反应过来时,意识到自己又犯了轻敌的错误,赤耳欢虽然面相虽然干枯苍老,但年岁确是和铁勒昂力相若,他一直把赤耳欢当作手无缚鸡之力的老者,却没想到关键时候他会来这么一招。 此时赤耳欢已经遁入雾气包裹的一团黑暗之中,夏长阶有伤在身,也不敢贸然冲进去,只好不去管他,转身跑向了魏冉。 夏长阶走到魏冉身侧,那虬髯巨汉即使蜷做一团也将近半人之高,他一掌拍在魏冉的胳膊上,吼道: “痴冉!是我!夏长阶!快起来跟我走!!” 听到“夏长阶”三个字,魏冉似乎有了些反应,不住战栗的身躯稍稍平息,铁盔中传来“呜呜”不清的呢喃。 夏长阶赶紧凑近过去听,然而隔着厚重的铁盔,却一个字也听不真切。 一旁的铁勒昂力开口问道: “怎么办?他这样就算再来十个人也拉不走啊。” 夏长阶焦急地在魏冉的铁盔上摸索,想要解开这个束缚住魏冉的破玩意儿,可那头盔好像是焊死了一般,完全找不到可以下手的地方。 而就在这时,黑暗中传来一阵急促的铃响,和刚才那种不紧不慢带有节奏的铃响不同,这声音好像是阴兵催命一般尖利刺耳,直听得人头皮发麻。 而魏冉却突然轰地站起了身,这铁笼虽显然是为他特制,要比其他挂在石壁上的囚笼大上许多,但魏冉站起身后头却还是顶在了铁笼顶部,铁盔和铁栅栏撞击在一起,发出“铛”的一声巨响,三指宽的铁条竟硬生生被撞弯了几根。 夏长阶见魏冉起身,赶忙喊道: “魏冉!快跟我走啊!!” 铁勒昂力却脸色突变,拉着夏长阶后退。 “不对,不对,不对……快出去,快出去!!” 可没等二人来得及退出去,魏冉便如同一头发了疯的公牛,低头朝着他们猛地撞了过来。 铁勒昂力情急之下一掌把夏长阶猛推向铁笼一角,自己则屈身向另一侧扑去,电光石火间,堪堪躲过了冲过来的魏冉。 随着一声巨响,铁笼的一面铁栅栏被魏冉撞飞出两丈远,看似坚不可摧的铁笼登时散了架,夏长阶和魏冉乘着铁笼倾倒间隙都是一个翻身闪了出来。 再回看那个巨大的铁笼,此时已经变成了废墟一片。 而魏冉,正面对他们直直地站在空地中央,头上罩着的那顶黑沉的铁盔,只在两眼处开了孔,却也只能看到两个黑洞,完全看不到铁盔之下的面容。 刚才从不远处的黑暗中传来的铃声此时已经停歇,魏冉就这么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好像刚才他的举动也是被那铃声驱使。 赤耳欢那阴冷的声音又幽幽传来: “怎么样?他是不是很完美?”? 第一百二十章 巨人之血 夏长阶又朝魏冉喊道: “魏冉!你聋了吗!我是夏长阶啊!!” 魏冉硕大脑袋微微摇晃了一下,铁盔中发出沉闷的怒吼,但却一句话也不说。 铁勒昂力小声对夏长阶道: “我看他和那些人一样,已经只是一具行尸,救不了了……” 夏长阶却断然道: “不可能!!他明明能听出我的名字!!他可是魏冉!他流着虬髯部族的巨人之血,只要他还能站着,怎么可能变成行尸!” “是吗……”赤耳欢阴阳怪气的声音又从黑暗中传来: “巨人之血……难怪啊难怪啊,难怪我们用铁锤敲断了他的每一处关节,再给他一点一点地治好,他连哼都没有哼一下……要不是从雷州带来的小玩意儿,仅凭我的那些巫药,我还真拿他没办法,真是块好料啊……你们南陆像他这样的巨人多吗?” “多你奶奶个锤子!!!” 夏长阶愤怒地拾起地上的一截崩断的铁栅栏,朝赤耳欢声音传来的方向扔去,然而铁栅栏旋转着飞入了黑暗中,片刻后只听到当啷落地的声音。 铁勒昂力稳住夏长阶,沉声道: “你再试一试喊他,不行我们就要撤了,天快亮了!” 夏长阶却甩开铁勒昂力,决然说道: “不把他带走,我哪儿也不会去!!” 赤耳欢狂笑起来,这笑声仿佛是冷夜之中的鬼哭狼嚎,听得人浑身止不住地打着寒战。 “哈哈……嘿嘿……哈哈……带他走,你是说带他走?如今不要说你们两个,再多上十个夏长阶,十个铁勒昂力,也不可能把他带走!!” 夏长阶只觉得无法再忍受赤耳欢哪怕再多说一句,那尖利如猫挠铁板的嗓音让他恨不得抓一把烂泥把自己耳朵堵上。 更可恶的是,此刻赤耳欢和他仅剩的那十几个傀儡士兵如今都躲藏在黑暗之中,凌晨将至,这雾气还越来越浓,篝火之外完全伸手不见五指,根本找不到他们的方位。 夏长阶只好不去管他们,继续朝着魏冉狂喊。 可魏冉已然如同一座石像,矗立在原地一动不动,丝毫没有回应,连开始的摇头和低吼都没有了。 情急之下,夏长阶再次走到魏冉身侧,这次他没有只是拍打拍打魏冉的手臂,而是绕到了魏冉身后,立掌为刀,向魏冉左侧后腰劈下。 那是魏冉全身唯一一处要害,是他的命门所在,除了夏长阶,就只有曾在讲武堂武试中识破魏冉这一命门所在的邢傲一人知道。 这个银甲卫中的杀神,竟然也有命门,说出去估计都很难有人相信。 然而很多年前,在一次很小规模的战斗中,魏冉仅仅是不小心被一支流矢射中了这处要害,箭镞插进去也不是很深,竟让这个身高丈余的庞然大汉当时就昏死过去,直到过了一天一夜才转醒过来。 被夏长阶掌刀击中要害的魏冉浑身肌肉瞬间绷紧,青筋暴起,却又在几个呼吸间就瘫软了下来,轰然倒下,勉强单膝跪地撑住了巨大的身躯。 夏长阶伏下身子,凑到魏冉的铁盔旁,用尽他最大的力气喊道: “魏冉,起来!!跟我走!!” 魏冉抬起头转向了夏长阶,终于听到他从嘴里发出的含混不清的几个字: “夏……我……我不会走……我的腿,我的脑子……啊!!!……” 没说完一句完整的话,魏冉又双手抱着头开始发出嘶哑的怒吼,好像他的脑中正有无数条虫子在侵蚀他的脑浆、血管,在不停地摧毁他仅存的那一点意识。 “咦……还有这种事……” 黑暗中的赤耳欢又开口说话,语气中透着一丝惊疑。 夏长阶却十分兴奋,魏冉给他的那点回应让他相信,这个虬髯巨汉还有自我意识,那就还有希望将他唤醒! 然而,那催命般的铜铃声又开始响起,较之之前更为急促激烈,仿佛是要把那只古旧的铜铃摇散了一般。 随着铃声再一次响起,魏冉又在夏长阶惊讶的注视下站起了身子。 怎么可能?!!夏长阶满脸的难以置信,他那一掌准确地击中了魏冉的命门,虽然他如今身上有伤,真气受滞,但他本以为这一掌下去,魏冉至少在一个时辰内都是没有办法再站起来的。 他也本想先将魏冉击倒后去抓住那赤耳欢,然后把他那该死的破铃铛毁掉,可魏冉竟然只是听到了铃声就又站了起来,好像这命门上的一击已经对他毫无效果。 魏冉缓缓转过身,面向夏长阶,炙热的鼻息从铁盔中喷出来,隔着两三步,夏长阶已经感到扑面而来的空气都被烧得滚烫。 夏长阶又紧退了几步,横起长剑戒备,随后朝着一边的铁勒昂力喊道: “去抓赤耳欢,把那该死的铃铛砸碎了!!” 铁勒昂立闻声而动,冲入黑暗之中,可那暗中雾气实在太浓,一时间完全无法分辨方向,只能循着铃声走,地上到处是杂乱的木桩,似乎还有横躺着的尸体,铁勒昂力踉踉跄跄地跑了几步,险些跌倒在地。 那赤耳欢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铃铛的声音突然变得仿佛是从四面八方传来,伴随着赤耳欢那阴魂般的叫喊: “哈哈……哈哈……有意思,有意思,看来我下的药不够重,那些雷州的小虫子也都没吃饱,这大块头竟然好像还有点人性,不过没用的,没用的,我的招魂铃一响,他就再也不能称作是个人了,哈哈……哈哈……” 篝火堆围绕的空地上,夏长阶对面的魏冉缓缓弯腰,拾起了一根一丈见长的黢黑的物件,细看下才能看出那是刚才崩坏的铁笼的上散落出来的一条铁板,魏冉将它紧握在手上,一步一步向夏长阶走了过来。 夏长阶的脑门上已经渗出了一排冷汗,他最知道这种东西在魏冉的手上能发挥出怎样惊人的威力。 “魏冉!你疯了吗!!你这是要……” 话还没说完,魏冉就一铁板挥下,厚重的铁板摩擦着空气,发出如野兽般的吼叫,劈头盖脸朝夏长阶砸了过来。 夏长阶此时虽提剑在手,却绝不敢硬接下这一击,好在他离魏冉还有一段距离,横身轻轻一跃,堪堪躲过了这一击。 铁板砸在平整的泥土上,发出“嗙”的一声巨响,在地上留下一道三指宽的裂纹。 若是旁人,在这硬碰硬的一击下,不把整个手臂震得个筋断骨裂,也至少会从虎口一直麻痛到上肩,可魏冉却丝毫没有任何反应,将那还在嗡嗡震动的铁板一收,横着又向夏长阶扫了过来。 夏长阶脚尖轻点,飞身又是一跃,在铁板扫到他近前时巧巧擦身而过,夏长阶沉身坠下,落向铁板前端,想要将那铁板压落下来,可谁知魏冉蛮力惊人,竟然双臂发力向上一提,将夏长阶整个人挑飞了出去。 夏长阶身经百战,更有独挑数百顶尖高手的经历,借魏冉之力,在空中翻滚两周,稳稳落在了几丈开外,与魏冉又拉开了一段距离。 可这样一味的只守不攻,如何能救得魏冉?夏长阶心急如焚,朝着刚才铁昂力跑过去的方向喊道: “铁勒昂力,怎么回事!!还没找到那疯子吗?!!” 然而黑暗之中却没有传来他想要的回应,反而是响起杂乱的脚步声,却看不到人影,此时魏冉又抡起铁板步步紧逼而上,夏长阶只好又向后急退几步。 就在这时,久未露面的铁勒昂力从夏长阶身后的黑暗中闪出,只见他正架着马刀,面对着一群张牙舞爪的傀儡士兵,且战且退。 那些傀儡士兵似乎也是被那激烈急促的铃声催动,甚至比刚才对阵夏长阶时更为疯狂,不只是不管不顾地以血肉之躯阻挡兵刃,有些手中还举着长剑短刀,在半空中胡乱地挥舞,没有武器的傀儡士兵则是如同野兽一般伸长手臂,一通乱抓,甚至张开了嘴就要向前咬去。 他们这样的进攻自然是毫无章法,任凭其中哪个都不会是铁勒昂力的对手,但他们显然是仗着人多,前赴后继地往铁勒昂力身上扑,丝毫不惧怕他手中冒着雪亮银光的锯齿马刀。 铁勒昂力起先还能应付,像夏长阶之前那样,一刀刀横扫出,砍掉了几个傀儡士兵的脑袋,但渐渐便觉得到底三拳难敌四手,一时间被他们逼回了篝火围绕的空地。 铁勒昂力和夏长阶背对背,慢慢靠近彼此,一人横刀,一人持剑,都面对着被赤耳欢魔音操控的傀儡,不过一人面对着的是一群行尸走肉,一人则面对着一个失了心智的庞然巨汉。 铁勒昂力朝身后的夏长阶道: “来不及了,天快亮了,我们得撤了!” 夏长阶断然回绝: “不行!魏冉他……” “他已经不会跟你走了!!至少现在不会,要能走,他第一次听到你喊他名字的时候就会跟我们走了,这里有哪个人能拦得住他?!” “可是……” “别可是了!既然你笃定他还有人性尚存,赤耳欢也不会舍得取他性命,那待我们他日杀回宁州,再来救他也不迟啊!” 夏长阶还在犹豫,他想着或许等到天亮,那赤耳欢失去黑暗遮蔽,无所遁形,他就能擒住他,逼他给魏冉恢复神智。 可眼前发了疯的魏冉,没有给夏长阶继续踌躇的机会,只见他抡起铁板,突然开始狂奔向夏长阶二人,人还没到,那铁板就轰然砸下。 又是一声巨响,夏长阶和铁勒昂力奋力侧身闪过,一个避之不及的傀儡士兵却被砸成了肉泥。 而在这声巨响中,夏长阶觉得似乎夹杂着一声模糊不清的呼喊,好像是从魏冉头顶的铁盔中发出来的。 魏冉又是一铁板拍向夏长阶,但这次夏长阶分明地听清楚了,那确实是魏冉的声音,他在不停的喊一个字: “走!” “走!” “走!” ……? 第一百二十一章 高人指路 宁州,铁勒部 赤耳欢站在他身旁一侧,面露讥诮,似是在为什么事得意。 铁勒荣列睁开微闭的双目,问道: “还是让他们跑了?” 赤耳欢躬身一拜,答道: “臣无能,让他们逃了,可那晚拦河谷没有守备,臣也是碰巧到那儿去才遇到了他们,那两人在南北两陆都是一等一的高手,靠臣在那儿的几个傀兵,实在不是对手。” 铁勒荣列那狐狸般的眸子微微一凛,道: “老师,你这是在怪我没有听从你的意见,在拦河谷加派人手吗?” “臣……并没有这个意思。” 铁勒荣列转身盯着赤耳欢,这个铁勒的大萨满,自己亲封的国师,实在是深不可测,连他这个被称作草原狐的人都看不透。 自从有逐鹿天下的欲望后,铁勒荣列第一个暗中拉拢的人就是赤耳欢,他本以为要费些周折,可没想到他只是稍稍暗示之后,就得到了赤耳欢的投诚,铁勒荣列震惊之余,当时就尊拜赤耳欢为师。 可这个赤耳欢却醉心于巫医古学,一直让铁勒荣列支持他秘密研究一些让人听着就感觉可怖的古术,在听说柳州二仙中的卫良要去雷州后,还多次请求卫良从雷州给他带回什么东西。 铁勒荣列也见过拦河谷的那些傀兵,当时他只觉得活人被弄成那副样子很……恶心,从来没想过这些傀兵能给他征伐天下带来什么帮助。 铁勒荣列摆了摆手,说道: “的确是怪我,我本以为铁勒昂力他们既然在一夜之间同时救走和带走了夏长阶和我哥哥的儿子,应该不会分身去管那个莽汉,没想到啊,这南陆的黑衣将军竟还算是个有情义的人……” 赤耳欢附和道: “是啊,那晚要不是铁勒昂力最后把那夏长阶硬是拉走了,我看,他还不会就此罢休。” 沉默片刻后,赤耳欢又开口问道: “敢问陛下,截击叛逃者可有结果?” 铁勒荣列脸色稍变,答道: “没有,虽然我们料定了他们必然会去南陆,但如今海路已禁,要去南陆只能穿行额古娜沙漠,从南面进入额古娜的五条古道我们都派了追兵,四支无功而返,昨日探马来报,往芒山古道的那支追兵半路就遭遇了伏击,无一人生还。” 赤耳欢枯槁的脸上也闪出一丝惊讶,旋即又变出一副耐人玩味的表情,只听他低声嘟囔了一句: “哦?看样子他们还有帮手……” “帮手?什么意思?”铁勒荣列不解地问。 “陛下,一群急赶着逃命的人,怎么会在半路停下埋伏追兵呢?” “那你的意思是……” “定是有人在他们逃走后,替他们截击了追兵,一个活口都没留,信都报不回来。” “我派出的可都是黑骑,虽然每支追兵人数不多,只有三十多人,但追击叛逃的那几个绰绰有余了。如果现在在我铁勒境内有这么一支能让三十几名黑骑一个活口都没留下的队伍,我怎么会没有收到探报!” “有两种可能……” “快说!” “一是截击黑骑小队的,是我们自己人……” “不可能!叛乱者已全数查清!” “二是……截击者只有一人,或是两人,是像夏长阶那样万中无一的高手……” “夏长阶……他能独挑我三十余名黑骑?” 铁勒荣列的眉头微微皱起,当日在圭湳部他未曾来得及看到夏长阶的更多招式,他便被甫正的引雷之术击昏过去,在夏长阶被俘后,他也曾悄悄去地牢看过,感觉在酷刑之下,那不过就是个嘴硬的普通人罢了。 赤耳欢肯定地答道: “那晚臣见识过他的手段,臣只能说,并不是没有可能。” “可夏长阶和铁勒昂力不是去你的拦河谷了嘛,怎么可能来得及给铁勒萧南断后。” 赤耳欢摇了摇头,道: “绝不是他们,所以我觉得,他们肯定还有高手相助!” …… 额古娜沙漠,罗迦寺 空旷的地堡内,十几人分成两圈围着两堆篝火,盘膝而坐。 这些人中有一个消瘦的少年,正是铁勒萧南,此时在他左右两侧坐着的分别是铁勒昂力和巴言,对面坐着的,是夏长阶。 他们在七日之约的最后一个时辰终于汇合,可再进入额古娜沙漠后,却遇到了沙龙卷。 好在最终他们又赶回了罗迦寺,在沙龙卷扫过前的一刻躲进了地堡。然而这沙龙卷却刮了数日不停,地堡外根本不见天日,一旦贸然出去,肯定不出一炷香的工夫就会被送去见罗颂大神了。 众人只好一直躲在这荒庙地堡之内,一连数日都只能在昏暗的环境里,靠所带不多的补给勉强度日。 那个有些木讷的叫作巴言的汉子,往火堆里添了把柴,冒气的火星照亮了他那张粗糙的脸,只听他开口说道: “昂力将军,我们……一直龟缩在这里,也撑不了多久啊。” 铁勒昂力却语气沉稳地答道: “不要担心了,巴言,罗颂大神会感念我们所做的事,护佑我们,这沙龙卷,很快就会过去。” 两人中间的铁勒萧南却突然开口: “昂力将军,我们……我们能走过这片沙漠吗?我听人说,这……这里是大雁都飞不过的地方。” 铁勒昂力朝他用力地点了点头,道: “少主,我们一定能走出这片沙漠,你是铁勒谷阳的儿子,是铁勒未来的狼主,你要有勇气和信心啊!况且,我们还有那两个人给的地图,这一路上都标记了补给,我们肯定能顺利到南陆去的!” “那两个人?”一直在默默看着火堆的夏长阶突然狐疑地开口。 铁勒昂力一愣,自知语失,但看样子也并不想多解释什么,索性闭上嘴,低下头,继续擦拭着自己那把雪亮的马刀。 夏长阶“切”了一声,说道: “不愿说,我也不会多问,但有一点我可要在这里和诸位言明,我绝无可能带着这么一大帮人堂而皇之地回道南陆,这个档口,带这么多夷族人,别说鄢都了,堰州都进不去。” 铁勒昂力抬头答道: “你放心,只要到了南陆,就只会由我和少主跟你去见你们南陆皇帝,其他人都不会去。” 铁勒萧南忙急着问: “那巴言他们呢?他们怎么办?” “少主放心,巴言会带着剩下的人回到额古娜,靠近南陆边境的地方,会有牧狼族来接应他们……” “牧狼族!!”铁勒萧南和夏长阶都是一惊,那可是额古娜沙漠的幽灵,传说中杀人越货、无恶不作的嗜血修罗啊。 铁勒昂力却笃定道: “对!他们如今的头领叫回颜穆勒,那两个……额……我们已经和他联络好了,他们会愿意帮我们,在我们杀回宁州之前,巴言就一直呆在牧狼族的部落里就行了。” 夏长阶眯起了眼睛,细细回味铁勒昂力刚才说的这些话,看来这自己当初的感觉没错,这场计划里的确是有高人参与,把一切都谋划得如此紧密细致,也定是因此,到目前为止,除了自己非要去拦河谷营救魏冉失败之外,他们都再没有怎么遭遇到什么困难险阻。 一切,都似乎出奇地顺利。 …… 宁州边境,芒山 两个身着月白长袍的人,站在芒山之巅,眺望南方的远天。 他们一人瘦削,一人魁梧,一人满脸含笑,一人面沉似铁,一人颇有仙风道骨,一人却似金刚佛陀。 就这么不论从长相还是从气质看,都好像截然相反的两个人,却在这荒蛮之地,芒山之巅,如同两个相交多年的好友,在一抹晨光的照耀下你一言我一语,似是闲谈,又似是在对偈。 “这场沙龙卷,刮了好多日了啊。” “会过去的,很快。” “你这个假修道人,不要每次都是一副天机不可泄露的模样。” “不能这么说,我本只是不修人道,修天道。” “何为天道?” “我本以为,天机演变是为天道,但如今你我拜在上尊门下,我才悟到,天道也无非就是人道……” “你悟得比我深啊……不说这些了,你说还会有追兵来吗?我的手上,不想再染血了。” “不会,芒山下此条路,没有秘图,没有人能活着走出额古娜,他们不会贸然进去。” “看来,我们这第一次遵照上尊所为,也算是有惊无险啊。” “可我不懂,上尊为何突然要我二人干预这些琐事。” “这些事关乎天下大运,你没听上尊说吗,如今乱世将起,我等不能再独善其身了。” “是啊,我们二人入门时,上尊让我们斩断红尘杂念,可如今,又要自甘堕入凡尘俗世……上尊所思所虑,我们还是不能参透啊……” “斩断红尘,断绝杂念,六根清净,这些说说简单,天下又有几人能真正做到呢?就说你,这次救下夏长阶,你难道没有半点私心。” “……私心肯定是有,他毕竟也算是我的徒弟啊……”? 第一百二十二章 芳青冻土 芳青州 将戈奔跑在一望无际的冰原之上,火红色的毛发上点缀着几处雪白,那是刚刚穿行林间时,被吹落在它脊背上的几片残雪。 这是连绵几日的大雪之后的第一个晴天,也是乘着天晴,将戈才能有机会出来撒欢。 芳青州的冬天实在是太难熬了,好像整个冬月都在下雪,整个世界都被冰雪封冻,将戈此时脚下的冰原,在夏天的时候其实是芳青州最大的内湖,咏月湖。 跑出去不知道多远,将戈停了下来,昂起脖子发出一声嘶吼,在空旷的冰原上听起来显得犹为的突兀,给人感觉仿佛是千百年未有人烟的仙境突然出现了一个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还大吵大闹弄得一片狼藉。 其实将戈也很懊恼,它很是讨厌这个地方,一是因为这见不到阳光的鬼天气,二是因为这一片肃杀的景象,这地方不要说三里不见一个人影了,连一只麻雀都很少见到,这些天要不是白驹每天钓些鱼来喂它,它早就饿死过去了。 明明往这儿跑到一半就半夜带着那个夷族小姑娘回去了,可跑着跑着居然遇到了那个不靠谱的主人,没说两句,他竟然留下了那个姑娘,让将戈自己再掉头跑。 跑到一半又碰到火急火燎的被看,这小丫头指着鼻子骂将戈弄丢了那个姑娘,将戈心里也苦闷啊,可无奈不会人语,主人让转告的那句“我还在”要怎么说出口呢…… 再后来,将戈又跟被看他们在圭湳部周边打探搜索了好几日,始终没有消息,直到有一日他们被铁勒的追兵发现,误以为被看是圭湳东耳的女儿,这才让他们断定,至少圭湳阿沁没有落到铁勒部手里。 他们几人没有武艺,只有山青会点治死治伤的秘术,面对追兵只好溜之大吉,一路又按照原定的路线逃到了白驹的故乡,芳青州。 这个鬼地方,这个鬼天气,连只山鸡都捉不到,将戈无比愤懑地发出一声低吼,摇了摇脑袋,甩掉几片残雪,掉头慢慢往来时踩出的那条路踱步而去。 苍鹰掠过天际,俯瞰冰雪覆盖的世界, 只见, 千里素白,一点红。 …… 被看和山青此时正坐在一个树屋里,百无聊赖地拨弄着炉火里的红炭,今天天气不错,难得是个晴天,将戈一大早在他们的树下扒着树干,喊被看和它一起出去。 可刚一出门,被看就被一阵刺骨的寒风吹回了屋子,这芳青州的冬季实在是太冷了,今日化雪,又平添三分寒气。 白驹给被看和山青送来了很多御寒的衣物,给他们找的这两间树屋也是造得十分考究,树屋在三人才能环抱的巨杉上,又建了盘旋而上的阶梯,离地面足有两丈多高,避开了地面的寒气,天晴时又能照到日光,屋子里还有壁炉和排烟的管道,总算让他们在这冰天雪地里能有一个栖身之地。 这芳青州的漓远族人也是奇怪,他们的居所都是这种建在巨杉上的树屋,一片杉林就是一座小城,他们既不耕作也不打猎,只是靠着采集果蔬,偶尔也会到咏月湖捕捕鱼,有时三餐都难饱,可竟然都有着超乎其他族类很长的寿命。 被看和山青随白驹到这儿时,还是初冬,杉林间还能见到绿野红花,草长莺飞,将戈还能逮到几只野獐子,可随着暴雪一至,山间、林间、水间都只剩下肃杀之气,毫无生机。 那些漓远族人在第一片雪花落下后,就全都躲在树屋里,几乎成天闭门不出,偶尔有几个喝醉了跑出来,迷迷糊糊从旋梯上摔到几尺厚的积雪上,第二天一早竟然能拍拍屁股像没事人一样再爬回屋子接着喝酒睡觉。 他们喝的大多是自酿的冷杉酒,喝着有些寡淡,白驹从宁州带去的火夏却非常畅销,供不应求。 原本白驹每次从宁州回来都会带上装满两只骡子的火夏酒,可这回是逃命回来的,一两酒都没带,白驹被那些面相看着和他差不多年纪的七姑八姨,三叔四爷埋怨了好一通,好像他们都对那一口烈酒抱有很大的期望。 白驹忙着应付那些讨酒的人,到了第二天才给他的族人介绍被看和山青,可那些看不出年纪的人对这两人的兴趣,还没有对那只大红狰得兴趣大。 “他们到了冬天就这样……脑子里只想着喝酒睡觉,对其他事都打不起精神。” 白驹只好有些尴尬地向被看和山青解释。 可谁知白驹和他的族人一样,随着凛冬来临,来找被看和山青的次数越来越少,也窝在自己屋子里喝酒睡觉,但时不时会到咏月湖凿冰钓些鱼来投喂将戈。 然而,在被看和山青眼里,喝酒睡觉好像这就是他们漓远人过冬的方式。 被看和山青住的树屋有三间房,两边各一间是被看和山青的房间,中间一间被当做客厅,树屋下面还有个天然的树洞,将戈就被安置在了那里。 白天没事的时候两人就在这里生炭取暖,饿了就吃些树洞地窖里储藏的食物,除了犯困就是有一搭没一搭地瞎聊。 被看问道: “山青,你说阿沁现在怎么样了?” 山青不耐烦地答道: “唉,你要问几遍啊,应该没事呀,那天你也看到了,铁勒的追兵以为你是圭湳的公主,说明他们没有抓到阿沁啊,将戈既然自己跑了回来,想必肯定是有人救了她,你就少担心担心别人。” 被看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骂道: “你这人怎么这么没良心,圭湳部待你不薄,你好歹也是圭湳的巫医啊。” 山青无奈道: “我能怎么办,我是巫医,又不是巫师,你也看到了,我们到了那儿的时候圭湳部就已经沦陷了……我要是没良心,一开始在前线看到黑骑后,我也不会连夜跑回去给他们报信啊。” “那我们也不能成天待在这儿什么事也不干?!” “能干什么,大雪封山,寸步难行,连世世代代居住在这儿的漓远人都不出门,何况我们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 被看一脸鄙夷地看着山青,讥讽道: “说我这个小丫头手无缚鸡之力也就算了,你堂堂七尺男儿,这么‘夸’自己,都不会脸红吗?” 山青却一脸无所谓地嘟囔道: “我是医者,要那么多力气干什么……” 被看奇道: “医者?你不是号称拥有上神之力的术士吗?” “比起那个身份,我现在更喜欢做一个行医济世的医者……可惜啊,我本以为自己能一直留在圭湳,等老格萨尔去见他们罗颂大神了,接替他做一个巫医,就这么过一辈子也好……” 山青的脸上写满了落寞。 被看看了稍稍有些不忍,出言安慰道: “你这一身本事,就是在这儿也能继续行医啊。” 山青听了脑袋向后一仰,躺在地板上看着天花板,叹道: “这里人都能活个两三百岁,喝醉了在雪地里睡一夜都跟没事人一样,他们哪需要医生啊……” 山青的话音刚落,只听“砰”的一声,树屋的大门被人急匆匆撞开。 第一百二十三章 逐日舞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此番一路引领他们到这儿的白驹。 只见他满脸通红,显然又是喝了不少,脸上却带着些许久违了的兴奋和高兴。 他摇摇晃晃地走了进来,一屁股坐在被看和山青中间,打了个臭气熏天的酒嗝,说道: “两位小友在这儿住的可还习惯?” 被看捂着鼻子,挥着手,满脸的嫌弃,嗔道: “不习惯,白驹大哥,能不能单独给我们俩找间屋子,成天对着这个什么都无所谓什么都不想干的公子哥,我快要憋疯了。” “我……”山青张了张嘴,又识相地闭上了。 白驹哈哈笑了两声,说: “被看姑娘,将就将就,这屋子本是我和父亲住的,他已经出去云游几十年了,一直没有回来,这趟正好给你们俩住,我去和我四叔伯挤一挤,我也知道这不是……不是太方便,但实在没办法,过冬了嘛,留在芳青州的漓远人都只能窝在自己家里,空不出其他屋子了。” 山青看到被看的脸上突然泛起了一阵红晕,突然意识到了,过了今年冬天,被看似乎也到了出阁的年纪,是个大姑娘了。自己一直把他当作不谙世事的小丫头,没有顾虑这一点,实在有些大意了。 被看则似乎已经不在意还要继续和山青共处一室一段时间,好奇地问白驹: “你说你爹出门几十年了还没回来,怎么会这样,他不会想家,不会想你吗?” 白驹笑了笑,有些落寞地说道: “我们漓远人是不在意这些的,我出生的时候父亲已经……多少岁来着……一百多或是两百,记不清了,如果他现在还活着,应该已经可以被称作是漓远族的寿尊了。能活这么久的人,对家乡,对亲人的执念,应该早就淡了。” “就像是我,比起这冰天雪地冻死人的地方,我更喜欢呆在温暖的到处都有火夏酒可以喝的宁州草原,只可惜啊,那里可能也不再是想去就能去的地方了……” 白驹一直是个喜欢感慨的人,以前每每听到这儿,被看和山青都会昏昏欲睡,倒不是因为他说的很无聊,只是因为他那与清俊面容不相称的浑厚嗓音,总给人一种安逸沉稳的感觉,就像是一剂安魂的汤药,汩汩灌进身体里。 可今天,被看却从白驹的话里听到了一些令她疑惑且感兴趣的事,扑闪着一对大眼睛问道: “你爹是漓远族的寿尊?我也认得……” 话还没说完,山青隔着白驹从身后狠狠戳了一下被看的手臂,弄得他惊叫一声: “臭山青!你干嘛?!” 山青朝她使了个意味深长的眼色,被看却一点都没领会,站起身就要去还击。 这吓得山青狼狈逃窜,两人就绕着白驹在屋里你追我赶,白驹本就喝得有些迷糊了,并没注意到方才山青故意打断被看的话,乐呵呵地看着两人打闹。 山青一边捂着脑袋跑,一边叫嚷着问道: “白驹,你今天来找我俩,不会又是来絮絮叨叨讲故事催眠我们的?我真的已经快傻了,不能再睡了!” 白驹闻言突然一拍大腿,大呼脑子喝酒喝懵了,慌忙起身拦住两人,说道: “快跟我走,芳青州的冬月难得会有晴天,冬月的晴天是我们族人跳逐日舞的日子,我还是几十年前见过,快来,跟我一起去!” 不由分说,白驹推着二人就往屋外走。 山青一脸不情愿,心想这帮人真是活久了没事干,这不年不节的,不过就是开了晴,至于要去跳舞庆贺嘛。 被看却很是高兴,她真的是闷的太久了,这会儿终于给了她一个不得不冒着严寒出去的理由。 …… 咏月湖的冰面上,有十几个漓远族的男女在铲着冰面上的积雪,越来越多的人聚集起来,他们从湖边的杉林走出来,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从数量上来看,应该不止白驹他们那片林子的人。 有些人脸上还挂着冰碴,看起来已经走了很久,他们是从更远的漓远族聚居地赶来的,很有可能昨夜雪停之后就连夜出发了。 其中有些人走的摇摇晃晃,三步两倒,显然是喝高了,但他们却能清楚地辨别方向,走上阳光照耀下的冰面后更是像已经酒醒了,走的比没喝酒的被看和山青还稳当。 这些漓远人三三两两聚到一起后,先是相视无言,仔细辨认着彼此,随后便开始开怀大笑,拉起家长里短,聊得却都是几十年前甚至上百年前的事。 “李家老三啊,都这么大了啊,八十几年前看你,你还是个屁大的毛孩子啊。” “徐家四爷,你记错了,我是老三他爹,我都快两百岁了,老三都去秦州玩了几十年了,早不住在村子里啦。” “是嘛……那李家二婶呢……她还好?” “唉,李家二婶去年……还是前年,记不清了,过完一百八十岁生日就归天啦。” “是嘛……这么年轻就走了啊……早走也好,早走也好啊……” …… 被看和山青听得一愣一愣,心里想着这么一帮人岁数加起来,怕都要几万岁了。 白驹也很快就加入了他们,这些完全看不出年岁的人围聚在一起,让被看和山青这两个十来岁的人仿佛是在看神仙开会一般。 直到正午,冰面上大约聚了四五百人,他们渐渐不再说话,没有人带头组织,就自觉地排成了整齐的队列。 阳光普照在一眼望不到边际的冻原上,漓远人抬头望向太阳,每个人眼中都焕发出与平时判若两人的光彩,仿佛是虔诚的信徒,在仰望空中的神袛。 万籁俱寂中,突然响起不知道是谁的一声高呼: “太阳啊!” 随之是数百人整齐的呐喊: “太阳啊!” 接着是数百人齐声的吟唱: “太阳啊!赐予人世间光明和希望的太阳啊!” “吾等是你卑微的信徒啊!” “吾等为你颂歌,为你起舞!” “只愿你,为吾等刻下时间的烙印啊!让吾等在迷茫中能找到归途,在绝望中能找到方向!” “让吾等,不要遗忘时光,不要被时光遗忘啊!” …… 苍凉的吟唱声悠然回响在咏月湖上,被看和山青都听不懂他们唱的是什么意思,只感觉心灵在被一次次地震撼,那歌声仿佛是山间的晨钟暮鼓,让人洗脱尘世繁芜,心境澄澈。 歌声渐止,他们俩突然感到脚下的冰原微微震动起来,再看漓远人的方阵,只见他们不论男女老少,都撩起了裤脚,弓下身子,一下一下地抬腿,重重踏在脚下坚实的冰面上。 仿佛是一支行军的重甲部队,在做着战前的列阵操练。 若不是知道这冰面足有三尺多厚,被看和山青真怕冰面被这数百人踏碎。 “舞啊!” 随着一声高呼,所有漓远人都直起身子朝着太阳张开了双臂,像是在拥抱洒向大地的阳光。 他们一次又一次地踏着冰面,一次又一次地张开双臂,所有人的脸上都是无比地虔诚。 被看看向人群中的白驹,他和他的族人一样,对日高呼,踏冰而舞。 只是不知为何,被看却觉得此刻白驹的眼中,写满了悲凉……? 第一百二十四章 冬月无雪 这场数百人的齐舞持续了大约半个时辰才结束,冰原上那小块地方已经如同镜面一般。 被看这才发现,这些漓远人都穿着防滑的獐毛底的棉鞋,难怪能在光滑的冰面上站的这么稳,但这样的鞋底竟然能踏出那样恢宏的气势,这些一两百岁的“老祖宗”们也都是相当的厉害。 逐日舞罢,这些漓远人不知从哪搞来许多五尺见方的毡布,就铺在刚刚齐舞的冰面上,三三两两的席地而坐,又开始谈天说地。 白驹领着几个人一路小跑到湖边的树林,不一会儿便推着几辆独轮的小车回来,每辆小车上都载着两个木桶。 走近人群,白驹踏上一辆小车,站直了身子挥着手高呼道: “族人们,今天是个好日子!冬月里没下雪,那是太阳神又想起我们来了啊!这是我藏了几年的宁州火夏!大家一起畅饮!” 听到“宁州火夏”这几个字,所有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兴奋,看着他们嗜酒如命的模样,被看没由来地想到了十方街上四处讨酒喝的古老头。 白驹跳下独轮车,从怀里掏出一把短刀,一桶一桶撬开,铺面而来的酒香一时间充盈着这冰原一隅,连四周冰冷的空气仿佛都变得如烈酒般温暖人心。 这些漓远人纷纷解开身上系着的牛皮酒囊,排着长长的队伍到酒桶里打酒。 不一会儿,刚刚冰原上壮阔山海的逐日舞会,就变成了数百人一同开怀畅饮的大型酒会。 白驹把被看和山青也拉了过来,一人递给他们一只盛满火夏酒的竹筒,又引他们坐到一块毛毡上,笑着说: “怎么样?从没见过?” 被看笑着摇了摇头,她在南陆北陆都没见过这样的场面,但却不知为何有感同身受的舒怀和畅快。 山青则是被一口火夏酒呛得嘴巴鼻子冒火,说不出话。 白驹被逗的哈哈大笑,引来了坐在他们旁边的一个白须老者,老者此时已经微醺,红色的鼻头上冒着热气,他大大咧咧地在白驹的毛毡上坐下,拍着白驹的肩膀,问道: “古咏月·白驹,我没记错,你那老头给你起个这么拗口的名字。这是你带来的客人?” 白驹笑着答道: “徐四野,徐家四爷,你的称呼的确比我好记很多。这些都是我从宁州带来的客人,他们可是从南陆来的。” “南陆?”被称作徐四野的老者抚着长须,一脸地好奇盯着被看和山青,直盯得他们俩都有些不自在了,才又开口问道: “那看你们俩这面相,应该还很年轻,有五十岁了吗?” 被看和山青面面相觑,不知如何作答。 白驹在一旁又开始大笑起来,说道: “徐家四爷,你活这么久都没去过南陆,就不要乱猜了,人家小姑娘都还没过二十岁。” 徐四野的脸上露出更吃惊的表情。 “二十岁,我的天哪,那还是两个娃娃啊,唉……年轻真好啊……想我二十岁的时候……” “老家伙啊,你就别想了,两个百多年的是你那还会记得,被看山青,你们看看这位,虽然长的不咋地,他可是早就过了我们漓远族‘问天’的年纪,应该没多少年就要做寿尊了。” 徐四野摆摆手笑道: “你这小鬼,不要乱说,我明年才两百五十岁,哪有这个福气活到做寿尊啊。” 老头朝被看和山青拱了拱手,摇摇晃晃地起身,又去别的毛毡上喝酒胡侃。 被看听到刚才白驹和他在说什么“寿尊”,突然又想起了上午在树屋没问出口的话,便又开口道: “白驹,你的爹真的是寿尊吗?” 白驹醉醺醺地答道: “我记得没错的话,应该是,他真的离开太久了,我有些记不清了。” 被看刚想接着问,一旁的山青又在朝她使眼色,还想要用酒壶堵她的嘴,被被看一把推开,然后凶巴巴地瞪了回去,骂道: “你有病啊!才喝几口就撒酒疯!” 山青一下被骂蔫儿了,灌了一小口酒,低头不再说话。 被看于是接着问: “我在南陆也认得一个你们漓远族的寿尊,你爹叫什么名字,你还记得吗?” 白驹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谁会忘记自己父亲的名字呢,只好苦笑着说道: “这我怎么会忘记,他叫古怀亦·沁南歌。” “啊……真的是……” 被看吃惊地捂住了嘴。 一旁的山青则是无奈地抱住了脑袋,心想世间竟然真的有如此巧事,命运这种东西,真的是玄不可言。 白驹还是醉醺醺的,没注意到两个人异样的表现,打了声招呼,又去找徐四野拼酒去了。 被看仍未从震惊中缓过神来,古老头还在十方街时,被看就没事偷偷从醉怀居拿些酒出来,央求古老头给他讲故事。 后来还和他一同坐船北上,在涯海之上亲眼目睹古老头归天。 如今兜兜转转,竟然又结识了他的儿子。 可白驹还不知道,他的父亲,漓远族的寿尊,已经在涯海归天了。 被看的脑海里突然响起了那个南陆的布商公子为古老头念的那段悲戚的悼文。 “苍历甲若之年,漓远寿尊者,古怀亦·沁南歌,魂归于九江之出,涯海之境,叹无亲者在侧,唯吾等衔哀致诚,谨以东山之落木,涯海之清波,天穹之孤云,兼清茶淡酒,祭于灵前,呜呼,望青鸟托寿尊之英魂,达九天之上,终归故里……” 古老头,他是想回家的啊…… 被看红着眼眶,喃喃地说道: “怎么办,山青,你说怎么办,白驹还不知道他爹已经过世了啊,我们该怎么告诉他啊……” 山青无奈地摇了摇头,说道: “我也不知道,刚才在树屋我就大概猜到了,所以才不想你追着问,漓远人离乡游迹天下,很多人终其一生都不会再回来,或许……该不让白驹知道……” 被看立刻打断了他,一脸认真地说: “不行,我们一定要告诉他,那是他爹啊,我从小没了娘,我爹又是个赌鬼,但古爷爷是多好的人啊,如果他死了都没有家人知道,他的儿子还以为他四处游历不想回家,那是多可怜的事情啊。” 山青默默无言,被看说的没错,白驹是应该知道古老寿尊在油尽灯枯的时候还想着回归故里,想着能见上家人一面。 可被看不知道,寿尊并非寿终正寝,他真正的死因恐怕只有自己和那个在他看来已经从这个世界消失的人知道…… 山青决定把这个秘密永远烂在肚子里,虽然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这么做。? 第一百二十五章 魂归故里 漓远族的这场聚会一直持续到了傍晚,这小片冰原上已经到处多是横七竖八醉倒的漓远人。 然而在日暮将至时分,这些人却又纷纷爬起身来,拍拍身上的浮雪和冰面融化后又在他们衣物上的凝出的冰碴,像个没事人一样,互相打着招呼,收拾起摊了一地的毛毡和散落的酒囊,急匆匆地往冰原外的树林走去。 被看抬头望望天空,只见北面厚重的云团开始慢慢向这边移动,不一会儿就遮住了残阳,天色又变得晦暗不明。 看来,这个冬月难得的晴天就要结束了,漫天的大雪将再一次覆盖这块冰封的土地。 被看和山青跟着白驹,发现刚才还酩酊大醉的白驹走得竟然比没喝酒的自己还要快,还要稳。 这哪有人醒酒能醒的这么快的?他们俩不禁都在怀疑这些漓远人刚才到底是不是真的喝醉了。 三人走到被看山青住的树屋下,看见不知在哪儿撒了一天野的大红狰将戈此刻已经在树洞里酣然入睡。 白驹摸了摸将戈毛茸茸的脑袋,挥手和两人告别,被看却突然上前拉着白驹说: “等等,再……再和我们聊一会儿。” 山青本已经满脸的困意,被被看突然这么一搅和,登时又清醒起来,他知道被看要和白驹聊什么,她到底还是要告诉他古老寿尊的事情。 可白驹却不知道被看这是突然要和他聊些什么,但他天生就是个爱聊的人,当下就应了下来: “好啊,难得你们又有雅兴听我说话,走走走,上屋里去,晚上可冷了。” 三人前后走上盘梯,山青跟在最后,心里想着,这小丫头可不是要听你说话…… 白驹进屋后重新将炭炉引燃,在炉火的微光下,三人盘膝而坐。 白驹先开口道: “我知道,你们肯定觉得很奇怪,我们这一群一两百岁的老神经干嘛要跳那么奇怪的舞,我告诉你们啊,很久很久以前,久到没有一个漓远人记得的时候啊……” “白驹。”被看突然打断了他即将开始的滔滔不绝,火光映红了的双眼紧紧盯着他,问道: “你爹……真的叫古怀亦·沁南歌?” 她说得很慢,尽量一字一句地把那个拗口的名字说得十分清楚。 白驹摸了摸脑袋,似乎觉得这问的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答道: “对啊,我白天应该跟你们说过,我再怎么健忘,也不会记错我父亲的名字啊。” 被看的眼中闪过一丝哀伤,她垂下头,慢慢说道: “我认得你爹……” 白驹一愣,满脸的诧异,但一会儿后脸色又恢复如常,淡淡道: “是吗……世间还真的净是些书里都写不出的巧事啊……” 被看追着问: “你不想知道……知道他怎样了吗?” 白驹笑着摇了摇头,道: “漓远人里很多都会选择在外漂泊,永不归乡,我的父亲更是如此,从我成年起,就再没见过他,他想必也不会再想起他一百多年前还有个儿子。” “不!!他记得你!!”被看的眼角湿润了,几乎是脱口而出: “他记得你!他也想回家了!他和我说过他有一个儿子,他用家乡最美丽的湖给他起了名字,我早该想起来……我早该想起来他说的就是你!古咏月·白驹!” 随着喊出白驹的全名,被看盈满眼眶的泪水也随之潸然落下。 连一旁的山青都有些震惊了,虽然在龙武天宝号上一直看到被看和古老在一起嬉笑打闹,但却没想到原来古老给被看讲了这么多自己的事情。 白驹也是惊讶得说不出话,神情中交杂着疑惑、感动、震惊、欣喜,过了好久,才听到他低声说了句: “那他……过得还好吗?” 被看的眼泪依旧不住地往下流,几次要开口,却哽咽着发不出声。 山青终于忍不住说道: “古老他……归天了……” 白驹脸上那些复杂的情绪,终归于悲寂,他的眼眶也有些泛红,却惨然一笑,道: “父亲能遇到你们,说明他活着的时候已经是过了寿尊之年,能得善终,即使没有归乡,也算是圆满。” 善终?山青不知道在油尽灯枯之际被柳州引魂之术夺去性命算不算得善终,但他知道,没有回到故乡,对古老来说,真的算不上圆满。 被看自然不知道古老死亡的真相,她悄悄抹了把眼泪,终于开口说道: “古爷爷是寿终正寝的,就在南陆往宁州的船上,我们给他做了海葬,还有个南陆的公子给他写了悼文。” 被看念书不多,但不知为何把那段艰涩难懂的悼文记得那么清楚,她一字不漏地慢慢念给白驹听。 “望青鸟托寿尊之英魂,达九天之上,终归故里……”白驹默默地小声重复着悼文最后一句,过了一会儿,抬起头望着窗外的天,叹道: “青鸟啊,你来过了吗?我父亲的灵魂,是否已经终归故里……” 被看忙道: “一定回来了,古爷爷跟我说过,纵然是死在他乡,漓远人的灵魂也会找到回家的方向,他一定回来了!” 白驹依旧呆呆地望着窗外,没有说话,悲凉之意如汹涌潮水涌入心头。 他的悲伤不是来自于得知父亲过世的消息,也不是因为父亲客死他乡。 他的悲来自于心中最深处的失落,是来自于根植于漓远人血液中的最悲哀的宿命,遗忘。 上天赋予漓远人不同于其他族类的寿命,给了他们其他人类无法企及的悠长岁月,但却没有给他们超乎常人的记忆力。 白驹有时会觉得自己的脑子是不是喝酒喝坏了,他记不清父亲的模样,记不清父亲为何要以咏月湖为他命名,也记不清自己名字中的“白驹”又有什么含义,他的脑海里只保留了一个模糊的背影,那是他父亲离开芳青州时的模样,他甚至想不起来那天他的父亲有没有道一句再会,有没有给他一个离别的拥抱。 唯有“古怀亦·沁南歌”这个名字,被深深烙印在了记忆里。 漓远人啊,到底是遗忘了时光,也被时光所遗忘…… 不知过了多久,白驹缓缓低下了头,盈在眼中的泪水最终还是没有流下,他小声地问道: “父亲他,在南陆过得好吗?” 被看赶紧答道: “我认识古爷爷的时候,他就已经在十方街,就是我以前住的地方,他在那儿待了很久,我经常去找他,他也总讲故事给我听,和你一样,他也爱喝酒,他人真的非常非常非常好。” 被看说的很认真,把非常这两个字无比真诚地重复了好几遍。 白驹看着她,终于露出了笑容,起身说道: “谢谢你们,我也代我的父亲谢谢你们,在漓远人的传说里,每一个漓远人的死去的灵魂都会化作芳青州的草木,我相信,他已经回来了。” 说完,白驹转身离去,在树屋的门打开时,被看和山青听到了淡淡的一句: “真想去南陆看看啊……” …… 而在树屋的门关上时,白驹的脑海里,却响起一个冰冷而麻木的声音: “轮候维序者,请做好准备,你的维序任务,即将开始。” 第一百二十六章 轮候维序者 我叫古咏月·白驹,认识我的人都会叫我白驹。 我是一个一百多岁的芳青州漓远人。 我也是一个683号实验宇宙的轮候维序者。 和那些有编号的维序者不同,轮候维序者可能在某个实验宇宙的文明中终其一生都不会有属于自己的维序任务。 是的,轮候维序者在实验宇宙里的寿命和他同类的文明参与者是一样的,不像正式维序者能一直活到整个实验文明终结。 轮候维序者也大多没有架构师赋予的特别的能力,我想,自己能在一个作为漓远人活在这个实验宇宙,应该算是比较特殊的身份了。 而轮候维序者与正式维序者最大的不同,是轮候维序者都有正常的社会关系。 那些活跃在每个关键文明节点的正式维序者,都是生而孤独,他们没有血亲家人,没有至交朋友,从带着使命降临实验宇宙之后,他们构建的所有社会关系,都是为了完成观察者传递给他们的文明维序任务。 而轮候维序者,却都是能经历和每个实验宇宙的文明参与者一样的人生,从出生直到死亡。 很多轮候维序者被唤醒后,都只是感觉做了一场大梦,也有沉迷较深的,会有恍若隔世般的时空迷失感。 这些沉迷的轮候维序者,在实验宇宙漫长的岁月里,甚至可能会忘了自己的维序者身份。 我就快忘了,一百多年了,谁还会记得一个自己可能这辈子永远用不到的身份,谁还会记得那种大概率永远不会发生的事。 在那个声音再次在脑海里响起之前,维序者这个身份对于我来说,已经变成了幼年时某个仲夏之夜的做的一场怪梦。 可一旦那个声音再次响起,就在那一刻,我就突然感到自己与这个活了一百多年的世界变得格格不入。 没错,是再次响起,上一次是六岁那年,刚刚能记住事的时候,那个声音对我说: “轮候维序者,从现在起,你要做好准备,随时可能会有文明维序任务交予你。” 也是在那一刻,六岁之前的那些模糊记忆突然变得无比的陌生,反而是在另一个世界的记忆片段变得越来越清晰,那纯白的房间,一张张冰冷的脸,狭小的沉睡舱…… 我那时候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很残忍的事,好像是自己占据了一个六岁孩子的躯壳,在某种意义上谋杀了他。 虽然在做训练时,教官们曾不止一次告诉我们: “如果你是一个有社会关系的维序者,在记忆觉醒的时候,千万不要怀疑,你在实验宇宙的身体,就是你自己,不属于其他任何人。” 但在记忆觉醒之后,那种对自己身体、记忆的陌生感,让我真的很难接受自己真的是这个漓远族六岁的孩童。 在适应身份转变的那段时间,我好像和我的父亲说了很多与年龄不相称的话,我依稀记得那时候他好像也对我的突然转变感到惊讶,但他只是说了句: “白驹,你会是个与众不同的孩子。” 实在是可笑,我记不清几十年前父亲离开自己的场景,却记得六岁那年,父亲不经意间对自己说的那么简简单单的一句。 在这个世界里,在这个光怪陆离的实验宇宙,他是我的父亲,但对于我的另一个身份而言,他只是千千万万的文明参与者中的一个,他只是一个观察者口中的“观察样本”。 我应该是参加介入过二十多或是三十多实验宇宙的文明进程,不知道什么原因,大多数时候我都是一个轮候维序者,浑浑噩噩地度过一个又一个不同的“人生”。 我记得自己曾经做过人父,为过人夫,记得自己曾经在某个实验宇宙也有过四世同堂的大家庭,我在那个世界的生命终结后,我甚至能看到一大家子人为我祭送。 甚至有一次因为计算偏差,我还做过一个早夭的婴儿,在刚能睁开眼模糊地摸索眼前的世界时,那场实验文明的经历就提前结束了。 这些模糊的记忆只有一点点片段还残留在我的脑海里,偶尔闪现出来,我甚至会觉得那都是虚幻的梦境。 而对于实验宇宙文明外的那个所谓“真实”世界的记忆,除了在进入实验宇宙之前的那场培训,其他的,包括我是谁,叫什么名字,为什么要做文明维序这样的工作,我却没半点印象。 教官告诉我们,这是先进的记忆隔离技术,能让人的记忆有选择的分割,在实验宇宙的我没有真实世界的记忆,而在真实世界的我,也不会有实验宇宙的记忆。 而在每个实验宇宙之间,他们又对维序者使用了记忆淡化技术,既保证了你能继承在上一个实验宇宙积累的维序经验,又不会让上一个实验宇宙的记忆影响你对当前实验宇宙的自我身份认同。 我不知道这是怎么能实现的,但总觉得这种人格分裂式地强行分割记忆非常不人道,真不知道真实世界的“另一个我”为什么会接受这样一份工作。 我也曾做过为数不多的几次正式维序者,但好像任务完成的都不是太理想,主线任务的中途就会因为各种意外被提前终止任务。 不像有些大神级的维序者,听说他们的任务线和文明的主要进程线高度吻合,能一直伴随到整个实验宇宙的文明终结。 就在我准备碌碌无为地渡过这一次人生时,我却突然收到了通知,要开始自己的维序任务。 这意味着某个正式维序者的主线任务分支和我或是我在这个世界的某个社会关系产生了交叉。 而轮候维序者存在的意义就是在某个关键时刻辅助正式维序者完成主线任务。 在正式的任务下达之前,我思前想后了很久,觉得这个事件的发生,很有可能与我最近结交的两个小朋友有关。 他们一个是个活泼天真,毫无背景的小姑娘,另一个好像是流亡到北陆的落魄柳州术士。 这两个人在宁州圭湳部好像都没有做什么能足以影响到文明维序任务的事情,想必肯定是在南陆的时候参与了某个关键的事件,或者是与某个关键的文明维序者产生了羁绊。 他们还认得我的父亲,还曾为这个漓远族的寿尊送终。 这的确是个小型的实验宇宙,不然怎么会有如此巧合的事件发生。 虽然我不是个合格的文明维序者,但我能猜想到,即将到来的维序任务,肯定会指引我带着这两个小朋友到那个我一直想去的地方。 南陆。 我想去看看,是什么能吸引古怀亦·沁南歌那样的人,流连那么长的时间……? 第一百二十七章 主意已定 芳青州的这个冬月在那场漓远族的逐日舞后,猝不及防地结束了。 那天夜里飘了一夜的细雪,第二天雪竟然停了。 白驹觉得很奇怪,这个冬月比以往短了一半,而在冬月结束的前一晚,他接到了观察者的提示,好像老天也在为他的“大展拳脚”提供便利。 他简单收拾了个包裹,做好了马上离开芳青州的准备。 果然,这天中午,就在他又喝了点酒准备小憩一会儿时,他脑中的那个冰冷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维序者,你在683号实验宇宙的维序者编号是1861,现在,给你布置第一个主线维序任务。” 白驹一个翻身爬了起来,睡意和酒意全消,全神贯注地聆听着。 “你需要引导名为山青和被看的两个文明参与者,在一个月内到达南陆鄢都。” “一个月?!这时间有点紧啊……” 白驹不由地说道。 然而却没有回应的声音,白驹这才想到了观察者与维序者的沟通机制,在这种单线传递任务的沟通中,维序者是没有办法和观察者对话的。 白驹皱着眉头,心想自己果然没有猜错,他轮候维序者身份的突然转变,果然和山青被看他们在南陆的经历有关。 但随即他又开始思索,该用什么理由去“引导”被看和山青和他一起去南陆呢? …… 而此时,被看和山青住的树屋里,两个无所事事的年轻人看着外面骤然放晴的天空,心里也有着各自的打算。 被看在第四次往炉子里添完炭后,把火钳往炉子里一搁,朝还站在窗户边看天的山青说道: “山青,我们不能再在这儿傻待着了。” 山青回过头望了被看一眼,叹了口气道: “我们又能去哪儿呢?” “我们有手有脚哪儿不能去?难道待在这儿和那些老祖宗们一起养老?” 山青被怼得哑口无言,是啊,他们此刻又不是被通缉的要犯,天大地大,他们哪儿不能去? 过了好一会儿,山青突然故作神秘地说: “被看,我这两天有个猜想,可能有些荒唐。” 被看没好气地回了一句: “有话快说,别神神叨叨的。” 山青也不恼,接着说道: “我觉得阿沁公主,可能是被救走了,我还有种预感,她现在可能在南陆。” 被看满脸不解地问: “你怎么会这么想?” “因为将戈啊。”山青有些激动地说: “将戈这头灵兽,平时连我都没办法亲近,除了你和阿沁外,你还见过它听过谁的话?” 被看摇了摇脑袋,一脸的茫然。 山青只好提醒她道: “当然是它原来的主人啊!除了他之外,谁还能让将戈抛下阿沁,独自跑回来找你。” 被看闻言惊讶地睁大了双眼,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 “你说是?!不可能啊!他明明……明明,但你说的没错啊,我早该想到啊!!那只笨猫……哎呀,我怎么早没想到!!一定是楚哥哥救了阿沁!!” 山青见被看几乎要跳起来,赶紧去安抚道: “也不能说是一定,毕竟将戈也不会说话。” 被看却似乎笃定了救走阿沁的就是楚回,她开心地念叨着: “不会错的,如果是别人带走了阿沁,将戈一定会带我们去找她,可那天将戈回来了之后哪儿也没带我们去,是我们自己要留在那儿找那么半天。 “那宁州战火纷飞,阿沁的整个部族都被铁勒灭了,楚哥哥肯定知道将戈驮着的必然是我们的朋友,把她先带到了南陆去躲避战火,走之前还派将戈给我们带信,可那笨猫又不会说话……” 被看这一通解释虽然牵强,但倒也能自圆其说,除了楚回是怎么从蜃渊中逃生无法说明之外,山青一时间也找不到这通说辞有什么破绽。 山青只好点了点头,说道: “你这么分析倒也不错,可这些毕竟都是猜测……” “猜测怎么啦,难道因为是猜测就再也不去管阿沁是死是活?当初我们可都答应了圭湳的老汗王,要带着阿沁一起走的啊!把她弄丢了已经是言而无信了,现在就算是有一丝可能也要去找到她啊!” 山青本想说圭湳东耳都已经死了,没人会在计较他们有没有履行诺言,但又觉得这么说未免太过薄情寡义。 其实他的境遇和那个可能已经流落异乡的圭湳部小公主一样,某种意义上来说都算是个国破家亡的落魄王孙,复国无望,故土难回。 这样一番共情后,山青也下定了决心,便道: “好!我陪你回南陆去!一起去找阿沁!” 被看看着一脸正经的山青,眨了眨眼睛,问道: “你可是个柳州人,好不容易逃离了大昊的追杀到了北陆,现在在回去,你不怕吗?” 山青听了这话,有些气恼,自己在被看眼里难道只是个贪生怕死之辈? 他涨红了脸,回道: “我山青一个人浪迹南陆这么多年,何曾怕过?若是怕死,我怎么会在宁州开战时跑到前线去?若是怕死,我怎么会答应和你们一起带着阿沁走?若是怕死,我……” 被看赶紧摆了摆手,劝道: “好了好了,我没说你怕死,我是怕你想起伤心往事。南陆对于我就有好多伤心的事,我娘,秋姑姑,凤姑姑……” 被看说着眼眶又有些泛红,但随即眼中又闪出了光彩,她起身拉着山青说道: “对了,既然可能是楚哥哥救了阿沁,那凤姑姑是不是可能也活着?!一定是的,楚哥哥那么厉害,凤姑姑肯定也被他救了!!” 山青有些无奈,他没法回答被看,毕竟涯海之上那么多人目睹了楚回和凤绯一起堕入了蜃渊,两人到底还有没有生还的可能,确实是未知之数。 他只好安慰被看道: “应该有这种可能性,但是……” “那我们还等什么!”被看兴奋地挥舞着双臂,在屋子里欢快地蹦哒起来,如同是一只林间精灵般的小鹿,她一边蹦一边说着: “山青,走走,凤姑姑肯定也在南陆等着我呢!我等不及啦!” 山青看被看兴奋的样子,不忍心泼她冷水,一直等她安静了下来,山青才嘟囔着吐出一句: “可是……我们怎么去南陆啊……宁州港都禁海了……” 被看闻言愣了一下,随后像个泄气的皮球一样一屁股坐了下来,喃喃道: “是啊……我们怎么回去啊……”? 第一百二十八章 即刻启程 就在他们一筹莫展的时候,门外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山青开门后发现,门外正是白驹,他冲着山青的打了个长长的酒嗝。 浓烈的气息霎时间就飘荡在整个屋子里。 山青首当其冲被喷了一脸酒气,马上捂起鼻子,不满地说: “我说白驹,你也不用大白天就喝成这副德行。” 白驹一脸不在乎的样子,丝毫不见昨晚听闻父亲仙逝的消息后的那种怅然和悲伤,他举起手中空荡荡的酒壶,笑着唱道: “早也醉,晚也醉,千杯洗去愁滋味。” ”早也睡,晚也睡,一觉醒来……故人归。” 而就在白驹想要借着酒意再即兴再唱两句的时候,屋子里一个人影忽地冲下了他,把他吓得一个激灵,酒意都消了三分。 “白驹!”来者正是被看,只见他仿佛见到了救星一般满眼放光,一把拉过白驹的胳膊,喊道: “白驹,白驹,这是你的地盘,我们有事求你,你一定会答应我们?!” 白驹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看着被看,心想着小丫头又要想出什么鬼点子,上次在圭湳部,就是她非要他们扮成士兵,潜入驻扎在圭湳王寨的铁勒军,去打探阿沁的消息,结果还没开口就被人认了出来。 他小心翼翼地说道: “被看姑娘不要乱说,我不过才一百来岁,刚过我漓远族的‘带须’之年,在族里辈分小的很,那能说这是我的地盘啊。” 被看却不依不饶道: “你先听我说啊,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想让你告诉我们从这儿有办法去南陆吗?” 白驹一听,整个人立马清醒了过来,真没想到啊,刚才自己绞尽脑汁不知道怎么开口跟这两人说去南陆的事,现在也只是探探两个人的口风,没想到这小丫头竟然主动提起了这茬。 一旁的山青看着白驹欲言又止的样子,心想肯定他也没什么好法子,于是开口打圆场道: “被看,你难为人家白驹也没用啊,现在铁勒禁海,你总不能横跨额古娜沙漠去南陆?” 白驹却摆了摆手,接言说道: “现在额古娜恐怕也去不了了,昨天逐日舞跳完后,我听一个刚从宁州回来的族人说了,铁勒已经在一统北陆称王,建立了什么……大沅,已经要和南陆分庭抗礼了,这会儿连宁州,我们估计都很难像以前一样畅行无阻了。” 被看又泄气地坐下,叹道: “唉……那怎么办啊?” 白驹却笑道: “被看姑娘,莫急,莫急,此路不通,我们可换走海路嘛。” “不是禁海了嘛。” “铁勒所谓禁海,不过是禁了宁州港,不让海船出海,也不让南陆的船只进港,这涯海无涯,岂是他说禁就能禁的。” “到底什么意思嘛。” “我们芳青州,也有自己的海港!” 被看和山青都吃惊地看向白驹,他们没想到,住在树上成天喝酒睡觉的漓远人,竟然还会有自己的海港。 白驹看到两人这副样子,脸上泛起了一丝得意之色,他笑着继续说道: “怎么?不相信?我漓远族虽避世而居,但也有自己的交通贸易,至少自产的酒供应不足的时候,我们会去北陆买。而我们芳青州自产的沉檀龙麝香也是远销南陆,你们南陆皇宫用的就是。” “只是因为我们漓远人不善经商,只求自足,才没有形成大规模的贸易。” 被看好奇地问: “你们成天喝酒睡觉,怎么自给自足啊?” 白驹笑答道: “这都是太阳神的恩赐啊,芳青州的冬眠有咏月湖,西面有大雷泽,里面有数不清的大鱼,随便捞上一网都够吃一两天。我们住的夜杉树林,到处都是美味的鲜菇野果……” “不用干活也能有吃的,你们还能活得那么久……”被看接着白驹的话喃喃自语,语气中是难掩的羡慕。 一旁一直没说话的山青却在此刻开口,把两人有些扯远的话头拉回了正题: “好了好了,被看,现在该关心的不是我们怎么去南陆嘛。” 被看闻言,恍然说道: “对啊,对啊,白驹,你能帮我们找到出海的船吗?” “还有,那个……”山青欲言又止地补充道。 被看却不明所以,催促道: “还有什么?你快说啊!你怎么老这么吞吞吐吐的。” 山青脸一红,但还是直言道: “我们……可能付不起船资……” “对哦。”被看这才反应过来山青说不出口的是什么,他们俩可一直是两个彻头彻尾的小穷鬼。 白驹却爽朗一笑,道: “要什么船资,用你们的话说,这好歹算是我的地盘。只是不知,你们这么急着回南陆做什么?” 山青思索一番,抢在被看之前答道: “实不相瞒,我们二人都觉得圭湳的小公主阿沁可能被我们的一位故人救下去了南陆,公主是大汗再三托付于我们的,所以我们决定即刻去南陆寻她。” 这下轮到白驹有些惊讶了,没想到这两个小友突发奇想要去南陆,竟是要去兑现圭湳部死去的大汗的一句嘱托。 和他们比起来,自己为了完成“引导”他们去南陆的任务才想到要去南陆,就显得有些自私功利了。 白驹说道: “既是如此,当日答应照顾好阿沁的也有我一个,那我也陪你们去南陆!” “真的吗?!”被看和山青异口同声地喊道,眼睛里满是兴奋和欣喜。 白驹也笑道: “当然,漓远族虽淡泊名利,但一诺千金。况且……我也想去南陆看看,看看我父亲游历过的那些地方……” 被看开心地拉起了白驹的胳膊,说道: “好啊好啊,我带你去荆齿城,带你去十方街,那里有古爷爷一直去讨酒的酒坊,还有,还有他说故事的那个客栈……” 山青也很高兴,总算不用自己一个人陪着这个聒噪的小丫头了,他问道: “这冬月刚结束,现在就有船出海吗?” 白驹点了点头道: “芳青州的西山码头是个小海港,那里气温比我们这边高一些,冬月也不会封冻,你们昨天见到的徐四野,他在那儿有艘海梭子,随时都可以出港。” “海梭子……徐四野……”被看想起来昨天和他们说话的那个老头,忙问道: “那爷爷看起来年纪好大了啊,他还能带我们出海?还有,海梭子是什么啊?” “你们可别小看这徐家四爷,他可是我知道的为数不多的公认能成为寿尊的漓远人,他可壮实着呢!海梭子就是一种小海船,只能载十几个人几箱货,不过速度比大型海船要快很多,而且对于我们漓远族来说,也够用了。” 被看听了点点头,然后左手叉腰,右手一挥,说道: “好!山青,快去收拾收拾,再叫上将戈,我们今天就出发!”? 第一百二十九章 准备出海 温煦的阳光照耀着芳青州的冻土和冰原,三人一狰走在冰封的咏月湖上,缓缓向西前行。 用不了多久,这片芳青州最大的湖水就会解冻,继续润泽和滋养着这方水土。 被看坐在将戈身上,感觉将戈脊背上的红毛都被太阳晒得暖烘烘的,靠在上面温暖而舒适。 白驹和山青则在一旁走得气喘吁吁,虽然行李包裹大多都扔在了将戈背上驮着,但这冰封的湖面上实在不好走,特别是如今天气转暖,浮雪和冰面悄然消融,更是让人走得三步一打滑,连獐子毛的鞋底都不太管用了。 山青一边走,一边喘着粗气问白驹: “这……这还要走多久啊?” 白驹指着一眼望不到边际的湖面说: “穿过咏月湖,顺着湖水的支流走上半天,就能到了。” 山青抬眼望了望,又绝望地低下了头,叹道: “这咏月湖也太大了……什么时候能走到头啊……” 白驹又答道: “这咏月湖啊,方圆七百多里,我们只是穿过外围一小段,按照现在的速度,大概要到今夜子时前后就能到湖对岸了。这已经算快的了,如果不是在冬月湖面封冻之时,我们还要在陆地上翻两座山,要走好几天哪。” 骑着红狰的被看接过话茬说道: “山青,你就别抱怨了,这总比回宁州走额古娜沙漠好。” 山青没好气地回怼道: “你还说,要不是你把阿沁的那匹玉狮子弄丢了,我们俩也不用靠两条腿走啊。” 被看却毫不示弱,道: “你讲不讲理,那匹马本来就认生,一直不听我的话,一离开草原就蔫得像得了马瘟,我不过就是想放开它让它自己跑跑,谁知道它会一溜烟跑没影了。” “反正是你放跑了马,害的我和白驹这回可要跑断腿了。” 被看气鼓鼓地从将戈背上翻身而下,朝着山青大声喊道: “我就没见过你这么懒的!娇生惯养的贵公子,请您坐上这红狰,就让我这个小丫头试试,看看走这么点路,腿到底会不会断!” 话音刚落,将戈转过硕大的脑袋,朝山青龇了龇牙,发出一声沉闷的低吼。 山青吓了一跳,下意识地退到了白驹身后,探出头来,用微微有些发抖的声音朝着被看喊道: “我……我才不要,这笨猫向来重色轻义,只肯驮你和阿沁这样的漂亮女孩儿。” 被看脸色一红,双颊泛起一阵桃晕,嘴上却仍是一点都不饶人: “你就会瞎说八道!难道我楚哥哥也是漂亮女孩儿?” ……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扯了一路,一旁的白驹虽然觉得好笑,但总有些心不在焉。 他是没想到自己在这个实验宇宙的第一个维序任务的第一步完成得这么顺利。 可他不免又开始担心起一连串的问题来。 这一路南下是否能顺利? 这两个年轻人会不会发现自己另有目的? 到了南陆又怎么带他们去那个他都不知道门往哪儿开的鄢都呢? 就算最后侥幸把任务完成了,那在那之后呢?自己又该何去何从? 白驹想得脑壳都在发麻,趁着另外两人不注意,偷偷从包裹里取出酒囊猛地灌了两口。 他本来跟被看约好了这一路上只要在赶路的时候就不喝酒,免得喝糊涂了走错路,毕竟冬月一过,西山码头的那为数不多的几艘海船随时可能出港,要是误了船期就不好了。 可这会儿,他实在是满脑门子心思,不往肚子里浇几口酒,他可能还没走过咏月湖就被逼疯了。 不过好在白驹已经不知道在咏月湖的冰面上穿行过多少次了,这段路他哪怕闭着眼睛也能走完。 三人从白天走到了黑夜,头顶上的红日变成了月亮星辰。 虽然冬月已过,但芳青州此时还是一片冰天雪地,皑皑白雪反射着皎皎月光,咏月湖上仍是如白昼般的一片光亮。 虽然明月照途,前行无阻,但步行的两人却有些吃不消了。 白驹和山青此时双腿已经开始打颤,裤脚上还结上了冰碴,走起路来咔咔作响。 山青拽着将戈背上垂下了一小截包袱的系绳,有气无力地说道: “歇……歇会儿,走一天了,实在走不动了。” 被看刚想骂他娇气不如女子,但随即又想到的确已经走了一天,况且这冰原上的确难走,也难怪山青。 再看白驹,也是一副精疲力尽的模样。 被看开口问白驹: “白驹,还有多远啊?要不,咱们就地休息一会儿?” 白驹举起袖管,擦了擦额角的汗,脚下却一刻不停,他指着前方,朝另外两人说: “快了,快了!你们看,前面不远就是西山林,穿过去就是西山码头,我们一定要在今晚走完这一段路,气温慢慢回升了,这里的冰面比之前的要薄,今晚不走过去,明天可能就要绕一大段路了。到了西山林,我们可以稍作休息,等天亮再继续赶路。” 被看山青朝白驹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见雪白色的冰原尽头,已经能看到黑压压的一片树林。虽然平原行路,目能及,脚不能及,能看到的目标离的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接近,但白驹既然说快了,想必不过半个时辰应该就能赶到了。 山青也只好咬咬牙,拍了拍冻的僵硬的裤脚,继续埋头往前走。 月光之下,将戈仰头长啸一声,浑厚的啸声划破夜空,回荡在空无一人的无际冰原之上。 …… 话不多说,三人子时到达了西山林,修整一夜之后,次日清晨一早再次动身,终于赶在中午到达了芳青州的西山码头。 这的确是一个非常小海港码头,不要说比起宁州港,哪怕是比起庆阳港那样的内河港都要小上许多。 这码头也不设港务,横七竖八地靠着几艘模样怪异的海船,人影稀疏,挑夫都见不到一个,只见得几人推着小车,载着几个木箱,悠哉悠哉地穿行在码头上。 正是因为船不多,白驹没费多大力气,就找到了徐四野和他的那艘“海梭子”。 听说他们要去南陆,老爷子来了兴致,握着白驹的手,好像见到救星一般,不住地说道: “来的正好,来的正好,我船上的几个船工不干了,才一百多岁,说要回去养老。现在南陆北陆剑拔弩张,港口码头上都没有人运货,我这船上几箱货,要运到南陆长庆州的漕运码头,那是送往鄢都的沉檀龙麝香,我这老头实在是没有精力跑着一趟,如果几位可以帮老头子这个忙,我可以不收几位的船资啊。” “好啊!”被看一口答应了下来,开心地说: “长庆州又不远,我们到了南陆雇两头骡子,三两天就能帮你送过去。” 徐四野也是满脸堆笑,频频道谢,可一看被看身后慢慢踱过来的大狰将戈,却脸色变得为难起来,他苦笑着说道: “小丫头,我这海梭子,可没有给你这只大猫待的舱室啊……” 被看却一脸得意地从怀里掏出不知哪来的黑色药丸,笑道: “没问题,我有楚哥哥送给我的这个好东西,它马上就能变成一只真正的‘花猫’!” 将戈起先还凑上去,闻了闻被看手中的东西,这一闻不要紧,却被被看逮着个机会把一颗药丸塞进了它嘴里。 将戈猝不及防地把药丸吞了下去,委屈地抬起头惨呼了一声。 它可尝出来了,那是它最讨厌的东西: 豹尾丸……? 第一百三十章 殊途同归 涯海之上,清波荡漾。 一艘造型怪异的海船顺风而行,风正一帆悬,这艘船上的仅有的一桅主帆被海风吹得鼓鼓扬起。 纵然这艘被称作“海梭子”的海船,其船身还不及龙武天宝号那样的巨型海船的十分之一,又没有龙武天宝号那样的六桅十二帆可乘驾海风。 但其胜在小巧轻便,吃水又浅,更为神奇的是,这艘海梭子船体下半截外侧包覆着一整张的鲸皮,大大减少水流与船体的摩擦力,使船体周围的水流更高效地流过,如巨鲸翻腾于海面,劈波斩浪。 可速度也带来了一个副作用,那就是十分的颠簸。 自打出了芳青州的西山码头,就正好赶上了季风,海梭子的速度立马提升了许多,而随着速度的提升,整艘船也仿佛在海面上欢快地上蹿下跳起来。 船上的货物都在舱室内用麻绳固定妥当,并无大碍,可船上的人却好像是在驯服烈马一般,被颠得七荤八素。 徐四野和他船上的两名水手自然是早已习惯,但被看他们三人却是第一次坐这样的船,一开始还有些乘风破浪之感,不出半日就全都有些受不了了。 被看抱着将戈躲到底层的舱室里,山青和白驹则在船头甲板找了个位置坐下。 白驹反应没那么大,就是想在船头看看海景透透气,山青却晕得厉害,只是为了找个地方方便他趴着朝海里吐。 徐四野笑着走过来,拍拍二人,说给他们带来了治晕船的“良药”。 山青兴奋地接过一看,发现竟是一壶烈酒,呛得他又是一阵干呕。 抬眼却看到白驹已经咕咚咕咚地灌了半壶下去,把心一横,想着醉了可能比晕了舒服,便也往嘴里灌了一大口。 不一会儿,甲板上就多了三个醉醺醺的人。 山青只觉得眼前天旋地转,但晕船想呕的感觉却真的消失不见了,他躺在甲板上望着天,悠悠吐出一句: “徐老爷子,这回,我们该不会再遇到大蜃了?” 徐四野忽地坐直了起来,一脸惊恐地问道: “你说啥?!” 山青一脸无辜道: “大蜃啊,徐老爷子,你活了两百多岁,不会没听说过?” 一旁的白驹倒是满脸好奇,打了个酒嗝,也追着问: “啥大蜃,我活了一百多岁,可没听过。” 徐四野的脸色有点难看,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说道: “听过,当然听过,像我这样的老海客有几个会没听过大蜃,不过你们尽可放心,我们这海梭子只会沿海岸线航线,不会到远海去,遇不上大蜃。” “别卖关子啊你俩,听过见过倒是讲讲这大蜃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啊!”白驹显然来了兴致,不迭地追问。 徐四野却不管他,盯着山青,一字一句问: “年轻人,你,真的见过大蜃?” 山青摇了摇头,道: “可以算见过,也可以算没见过,我来宁州的海路上,船开进了蜃瘴,又差点卷进深渊,可没亲眼见过那什么大蜃。” 山青说的是轻描淡写,但徐四野可是听得目瞪口呆,等山青说完,他灌了好大一口酒压了压惊,才结结巴巴地说道: “你……你们,真是……真是太阳神庇佑啊,我两百多岁了,还没见过活着的人说他见过蜃瘴,更别说只在传说中才会出现的蜃渊了。” 白驹见他俩你一言我一语,说个没完,却压根不提那所谓的大蜃到底是何方神圣,也便没了兴致,躲到船头上继续饮酒了。 山青看着茫茫无际的涯海,心绪万千,脑海中浮现出楚回和凤绯舍生坠入蜃渊的场景,叹了一句: “若不是那个人以一己之力救下了全船人的性命,我和被看必然早已葬身涯海……” 白驹本已不再关心什么大蜃小蜃,只想着既然徐四野说了遇不到,那只要能顺利到达南陆就行。 却忽然听到徐四野得一声惊呼: “怎么可能!!大蜃这样的远古神兽乃天生造物,除非天神临凡,怎么可能有人能批其逆鳞!!” 天神临凡? …… 此时的额古娜沙漠,一支比被看山青一行早一些往南陆出发的队伍,正在沙漠月色下扎营。 这正是铁勒昂力和夏长阶带领的铁勒部流亡的那一小股部队。 他们在沙漠中疾行了数日,已到达了毗邻南陆边境的白鄂夷钦寺一带。 在坍颓的神庙围墙一角,篝火熊熊燃气,照亮了几张满是风沙的憔悴面孔。 夏长阶拾起一根枯柴扔进火堆,朝铁勒昂力身边的少主铁勒萧南说道: “铁勒小王子,看不出来啊,你这副小身板倒也结实,白天还真担心你被沙龙卷刮跑了。” 铁勒萧南不卑不亢,言语中虽稚气未脱,却有着一股坚韧不拔的倔强: “夏将军过奖了,萧南是铁勒谷阳的儿子,流着贪狼的血,这点风沙算什么。” 夏长阶的眼神中多出几许赞赏之意,嘴上却还是揶揄道: “狼血可没办法对抗这种鬼神之地的狂风乱沙,还是你们铁勒的将军带路带得好,一路上都能找到遮蔽之所。” 铁勒昂力闷哼一声,不去搭腔,却不自觉地把手中的一张羊皮舆图握得更紧了一些。 夏长阶何其精明,这样一点点小动作被他尽收眼底,他不动声色地开口问道: “昂力将军,我出发去你们宁州时,陛下也赐了一张行军图给我,这才让我能巧避风沙,一路无阻到了宁州,没想到啊,你们铁勒也有一张这样的图。” 铁勒昂力手中这张秘图并非是铁勒部所有,是策划了从救少主和夏长阶,取道额古娜往南陆这一系列事件的那两个人给他的。 但铁勒昂力并非有勇无谋,也没那么容易被夏长阶套出话来,他把秘图塞进怀里,淡淡回了一句: “是吗,南陆皇帝真是用心良苦啊,这是早早就规划好了派兵往我们宁州的路线啊。” 夏长阶笑道: “派兵没错,但派的是援军,这点昂力将军可不要想歪了。” 铁勒昂力依旧面无表情地盯着火堆,说道: “宁州的草原平静了一百多年,何以南陆皇帝的御史和援军一来,就会天翻地覆,不得宁日。” 夏长阶被这一句话噎住,没想到这面相粗野的宁州大汉竟然这么“会讲话”,思索了半晌才又辩道: “铁勒昂力,你这话怎么说的,明明就是你们宁州十部积怨已久,你们那草原狐又早就有不轨野心,怎么能赖到我大昊的御史和援军头上!” 铁勒昂力冷笑一声,道: “哦?那你们那阴阳怪气的御史,为何现在成了那草原狐的座上宾?” “你!”夏长阶平生也没尝过这种被人怼得哑口无言的味道。 铁勒萧南见气氛不对,赶紧打起圆场,岔开话题道: “好了好了,二位将军不要争了,等我们再次回到宁州,一切皆有公论。现在,还是想想,马上到了南陆,该怎么前去鄢都。” 夏长阶便不再去管仿佛吃了枪药一般的铁勒昂力,站起身子,长身直立面向南方。 他的伤势已好了大半,周身散发着勃勃的英武豪迈之气,只听他朗声说道: “铁勒小王子,你放心,我夏长阶既然说到就必然做到,只要到了荆齿城,我只需通报一声,自然会有人接应我们,我一定会把你带到陛下面前。” “不行!”铁勒昂力似乎今晚和夏长阶杠上瘾了,他大手一挥,沉声说道: “我们只能乔装到鄢都去,你们南陆官面,也有内鬼!” 夏长阶骤然回身盯着铁勒昂力,刚想厉声回击他的无稽之谈,却突然隐隐意识到,北陆这场诡异的“政变”,好像的确处处都有南陆的各方势力掺杂其中。 夏长阶的一对细长的眼睛,在黑夜中射出点点寒光,他冷冷道: “你怎么知道?说,到底是什么人在暗中助你们!” 铁勒昂力却不再管他,脱下身上一件大氅披在他的少主身上,撂下一句: “不关你的事!” …… 而也就在此时,已经先行到达南陆,准备继续往鄢都进发的楚回三人一行,却在南宣州平宁王府,耽搁了许多日…… 第一百三十一章 入局 南宣州,平宁王府 在王府深院的一处凉亭,楚回一人独坐,望着满园银装素裹,愣愣地出神。 南陆已入深冬,昨晚下了一夜的雪,给平宁王府的亭台楼阁、琉璃彩瓦都装点上了一片银白。 这凉亭四周栽种的几株青梅树却正值花期,在寒风中傲然而立,树枝上俏立着的青梅花微微透红,花瓣润滑透明,如琥珀碧玉雕成,冰清玉洁,不尽雅致。 就在楚回感叹这平宁王府豪奢之余也有高雅时,他的身后缓缓走近一人。 来人一袭素色锦衣,轻声慢步,清俊的面容上始终带着一抹浅笑,褐色的眼眸却似深不见底。 楚回已听出来人是谁,却不着急转身相迎,仍旧盯着那几株青梅发呆。 直到来人开口: “这几株青梅是我从鄢都带回来的,不知不觉,竟也能在萧瑟之季与群芳” 楚回闻言转身,朝着东方长安浅施一礼,道: “未闻世子到来,楚某失礼了。” 东方长安微笑摆手,示意楚回坐下,自己也坐在楚回对面,笑道: “先生何须多礼,小王和父王的性命都是先生救的,先生有通天之能,与先生相比,吾等只是凡夫俗子,受不起先生大礼。” 楚回微微屈身,道: “世子过誉了,楚某只是亡命天涯之辈,莫说通天之能,先生二字,楚某也受之不起。” 两人这一番言语,听似恭谦,却透着虚情假意,楚回一直看不透这个平宁王世子,总觉得他强留他们三人在王府做客,并不只是为了报救命之恩。 这几日他几次欲告辞继续南下,但都被东方长安盛情相劝,阿沁和邢傲也都不像他一样急着要走,流连数日,乐不思蜀。 阿沁到底是过惯了锦衣玉食的日子,到了王府被几个丫鬟伺候得无微不至,仿佛又当回了圭湳部的小公主,丝毫不担心自己伪装的身份暴露,楚回几次暗示她收敛一些,她却充耳不闻,今日竟带着几个丫鬟一起去逛花市了。 “你是他们的救命恩人,他们这样服侍我们是应该的,你就再让我好好享受几天,赶了这么多天路,我的脚都快断了。”每每楚回提出要走,阿沁就这么大大咧咧地央求楚回。 邢傲虽然不是贪图享乐之辈,但却对管家胡坪的千野刀法分外的感兴趣,胡坪虽已不携妖刀乌丸,但他精湛纯熟的千野刀法让邢傲大开眼界,接连数日以自己的万里破风刀法与之切磋,大呼快意。 “刀客惺惺相惜,好久没有遇到如此会使刀的人了,就让我再讨教几天。”听到要走时,邢傲是这么跟楚回说的。 这也是楚回为何会觉得东方长安城府颇深的原因之一,只是相处短短数日,他竟摸清了阿沁和邢傲各自的癖好,让他们心甘情愿地流连忘返。 东方长安同样摸不清楚回的心思,这个秘术高不见顶的柳州人,似乎对一切事物都清心寡欲,几次试探之后,竟完全不知道他心之所想。 东方长安坐定之后,洒脱地卷起袖子,将他和楚回二人之间的石桌上的一层浮雪掸去,露出一张方正的棋盘,正是数月前他与陆晓晨对弈的那张,他笑着问楚回: “先生棋艺如何?” 楚回也笑答道: “楚某技拙,难登大雅之堂。” 东方长安却兀自掀开一旁的棋罐,在右上角星位右侧落下一枚黑子,道: “先生过谦,如不嫌弃,就与小王对上一局。” 楚回无奈,这平宁王世子棋子已落,第一子还落得如此谦逊有礼,此时若再推辞实在是失了礼节,只好也打开棋罐,在黑棋右下角落下一枚白子。 “先生,我一直认为这天下大势正如这星罗棋盘,每落下一子,都会有万千局势之变啊。” 楚回不动声色,频频落子,却不开口。 东方长安紧紧盯着楚回淡漠的那张脸,似乎想从中深挖出什么,却始终一无所获。 那张脸似乎把所有的情绪、心思都全部隐藏在了最深处,连最能映射心境的那对眼眸,都仿佛是两汪深不可测的潭水,纵然所见风起云涌,却丝毫不起波澜。 东方长安并不死心,接着道: “先生方外之人,不愿管凡尘俗事,可若不慎陷入此局之中,该如何应对?” 楚回听此一言,抬起的手僵滞在半空中,眉间微蹙,似是在思考下一步棋,又似是在思考如何应答东方长安之所问。 然而,这短暂的停顿不过在两个呼吸之间,“啪”的一声脆响,白子稳稳落入天元,填补了这个两人在有意无意间避开的位置。 随着棋子落定,楚回也终于开口: “楚某愚钝,或许未曾领会世子深意,然楚某确非什么方外之人,不过是浪迹于世,苟且偷生罢了,此番若遇见的不是世子,恐早就引来了杀身之祸。” 东方长安似乎就是在等楚回这句话,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之色,嘴上却说道: “小王对先生一族所遭遇之事,常怀恻隐之心,先帝受人迷惑,当年在柳州所为,实在有失考量。” 楚回闻言面上露出了一丝惊讶,虽然也只有一瞬,但被东方长安敏锐地捕捉到了,他乘热打铁道: “先生,其实小王也一直在想,其实柳州人何罪之有呢?柳州后人又何罪之有呢?当年先帝为谋求霸业,对柳州能人斩草除根,对错不论,那尚能算有据可考。而当今的武帝,对柳州后人下的绝杀令又是何意呢?” 楚回神色微凛,冷冷道: “圣皇帝和当今武帝,惧怕的都是,难保当时的柳州或是之后的柳州,会再出现一个那样的人。” “那样的人,那样的人……”东方长安若有所思地重复着,可随后却愤然掷下一子,满盘黑白色的棋子都为之一震,只听他面色凛然地说道: “先生口中的那样的人,是否指的是先帝的国师萧不害?我虽未见他,但常听闻这位国师之事。没错,他是有经天纬地之能,大昊立国无他不行。” “但我始终认为,天下大势,不能始终被一个已故去之人禁锢。对萧国师近乎恐惧的崇拜早该结束了,什么空城令,绝杀令,早就该废止!先生,你就不想让柳州重复昔日之荣光吗?” 东方长安这一番话说到后半段越发地慷慨激昂,极富煽动性,额间的青筋凸起,显得与他那清俊到有些阴柔的面容,格格不入。 楚回却在长久的沉默后,淡淡说道: “世子所图甚大,楚某棋艺不精,无缘入局。” 说罢,楚回在东方长安的注视之下,施礼告退。 东方长安脸色阴晴不定,他想起了自己几日前对胡坪说的话: “若不能为我所用者,必为我所杀。” 他愤然起身,将手中的一枚黑子砸在棋盘上,“啪”的一声,棋子弹飞出几尺外,此时他却突然发现,黑白散落的棋盘上,白子竟不知在何时布成了一个字: “反!”? 第一百三十二章 不辞而别 平宁王府的承奉司内,胡坪端坐于堂屋正中,擦拭着一把雪亮的宝刀。 其实按昊朝礼制,设立王府的承奉司是宦官办公居住之所,只是因平宁王爷东方羽安不喜宦官伺候,将正副承奉以及大小宦官都赶去了典膳所,只负责王府的吃穿杂役,其他的大小事务则都安排给了一直追随羽安王爷的胡家。 胡家本为草莽,在九裘圣皇帝起事前,胡坪之父胡奇安就在胤州与东方羽安结识,后被招至其麾下,凭借祖传的千野流刀法成为东方羽安手下的一员猛将。 南陆一统后,东方羽安受封南宣,胡奇安成为平宁王府的管家,直到他死后,这一职位便又传到了他的儿子胡坪身上。 胡奇安给他的儿子留下了平宁王府管家的职位,也教给了他祖传的千野流刀法,那把妖刀乌丸更是据说已在胡家世世代代相传了几百年。 可胡奇安,却一辈子也没有使过千野流刀法的最后一式,祭刀灵。 胡坪在龙武天宝号上用了,但却差点要了连同世子东方长安在内的全船人的性命,也是因此,妖刀乌丸被世子暂且没收,代为保管。 胡坪此时看着手中的刀,虽然也是把锋薄刃利,吹毛立断的好刀,但和乌丸比起来,真是差了不是一点半点。 他叹了口气,收刀入鞘,准备早些休息,这几日他一直和那邢傲切磋刀法,虽刀艺精益不少,但体力上却有些吃不消,胳膊酸疼的紧,想来可能是在涯海之上所受的伤还未痊愈。 而伤他之人此时还正住在王府之内,被世子当成了救命恩人,礼遇有佳,真不知道世子是怎么想的。 胡坪苦笑一声,吹灭了灯烛,心里只盼着世子哪天能对他重拾信任,把他那把乌丸还给他。 就在他起身准备到内室时,虚掩的门突然被人一把推开。 胡坪警觉地朝门外的黑影喊道: “是谁?!” 黑影阔步入堂,阖上门,在一片黑暗之中朝胡坪说道: “是我。” 胡坪听出来这是世子东方长安,刚想去点灯,却被东方长安喝止: “不要点灯,我说,你听,我问,你答。” 胡坪应了一声,觉得有些奇怪,世子向来自诩光明磊落,怎么也做起了这种灯下黑的事来? 东方长安的语气的确不似平时那般优雅洒脱,字里行间隐隐有一种冰冷的杀意,只听他说道: “府中三人,不必留了。” “送他们走?” “送他们上路!” 胡坪从东方长安的语气中听懂了“上路”的含义,他有些犹豫,这几日与那邢傲颇为投缘,有些相逢恨晚之意,此时让他动手去杀这三人,且不说打不打的过楚回和邢傲,自己心里竟有些忤逆起世子的旨意起来。 东方长安见胡坪迟迟不回话,便又问道: “怎么?没有那把妖刀,你没有把握?” 胡坪本想问为何要突然杀了这三人,明明这几日一直把他们当作上宾礼遇,更何况那柳州人的确救过王爷和世子的性命。 他突然想起了那天在有谷州救下老王爷后,世子说的那句“若不能为我所用者,必为我所杀。” 难道是世子已和那个柳州人谈过所图大业? 胡坪沉声答道: “不可说没有把握,只要那三人无所防备,杀人的方式还有很多。” 东方长安默然不语,良久,又开口问道: “柳州二老,是否已到南陆?” 胡坪一愣,旋即答道: “今日中午斥候来报,二老已安然抵达古澜江下游的汝山港,估计三日内应该能到南宣。” “汝山港?不是已经被废弃了吗?” “港务虽废,但码头还在,如今南陆亦施海禁,大大小小的官港码头都被严格管控,二老从宁州而来,只有这废弃的汝山港才能避人耳目。” 又是一阵沉默之后,东方长安轻叹一声,道: “柳州人已知我所图,想必已有所防备,你那些伎俩恐怕没什么用,还是等二老回来再说。” 胡坪闻言有些失望,自从笼络了柳州二老,世子不仅对这两个柳州仅存的两个天阶术士以师尊之礼相待,在这场颠覆天下的大事上更是诸多倚仗二老。 他胡家两代在平宁王府的地位本仅次于王爷和世子,如今却渐渐被这两个柳州遗老比了下去,特别是宁州事变之后,胡坪能明显感到世子对他的信任已大不如从前。 然而也只能怪自己没本事,涯海之上被妖刀弄得神智尽失,差点把世子也害得没了性命。 胡坪只好沉声应道: “遵命,世子放心,这两日我会盯紧那三人,不会让他们出王府一步。” “不必!有那个柳州人在,再多十个你也拦不住他,只需看好他们便行,即使他们走了,也得给我一路跟好了。” “是。” 黑暗中,东方长安退出屋外,只留下胡坪一人,紧握着手中的刀,指关节发出“咔咔”的响声。 …… 邢傲和阿沁此时正在王府的花园里饮酒赏月。 冬季的夜空格外明朗,一轮圆月高悬,将琉璃瓦上尚存的一层薄雪照的通亮,不用点灯,四周都是光亮一片。 邢傲的酒壶已经空了,醉醺醺地看着那轮月亮,不知为何想起了祖父邢礼昭,想起了祖父过世的前一夜千里迢迢跑到龙吼关,仿佛是在梦中与他说的那一番话。 那夜的月亮,也是如此,万缕清辉,耀眼夺目。 然而,自己到底是没有遵从祖父的遗言,最终还是被夏长阶召入了银甲卫,虽然未穿上那身令祖父至死都不能忘怀的银甲,而银甲也不再有那种控制人心神的,但他现在还是有些后悔,违背祖父遗言,跟着夏长阶到了北陆,却只落得仓皇而逃的下场。 如今,一千银甲在宁州全军覆没,夏长阶和魏冉生死未卜,到了鄢都,他自己又该何去何从呢? 坐在他不远处的阿沁,此时想到的是他的阿爸和哥哥。 小的时候,阿爸曾带着她和两个哥哥,坐在空旷无际的草原上仰望着月亮。 四人围着的一团篝火,阿爸手中的一把马头琴,苍凉雄武的乐声回荡着,他们就这么时而起身跳起舞,时而躺下望着天。 只是那时候的他们的笑声,他们说的话,阿沁都有些记不清了,也都再也不会听到了。 她真的能借助南陆皇帝的力量为她的阿爸和哥哥们报仇吗? 就在二人感怀彷徨的时候,楚回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二人身后。 楚回本不想打扰二人各怀心事地对月而饮,但思虑片刻后还是开口: “我们该走了。” 邢傲和阿沁都被吓了一跳,刚才伤怀的情绪顿时消散。 阿沁气呼呼地朝楚回喊道: “你怎么走路不出声啊!” 邢傲却似习以为常,掸了掸身旁的石凳,朝楚回道: “你也没睡啊,来,一起喝两杯。” 楚回摇了摇头,又重复了一句: “我们该走了,现在就走。” 阿沁一脸惊讶,问道: “现在?大半夜?干嘛走那么急啊?” 邢傲看着楚回一脸异乎寻常的严肃,心知定然是事情有变,于是立刻站起了身,说道: “走,我们在这儿也的确耽搁了太久了。” “不能等到明天早上嘛……又要摸黑赶路。而且,你们南陆人不是说,不辞而别是不礼貌的嘛。”阿沁不开心地嘟囔着 楚回微微皱起了眉,他没有时间再和两人解释,只好说道: “考虑不到这些了,快简单收拾一下,我在这儿等你们,切记,不要让王府的人发现!要不然,想走就难了。” 邢傲拉着一脸不情愿的阿沁去她自己的房间,不一会儿,空着手的邢傲和大包小包的阿沁就回到了楚回身边。 楚回看着那大包小包,苦笑了一声,道: “公主收获不小啊。” 阿沁却毫不客气地回道: “喂!说好不准叫我公主的!这些都是我们路上用的到的,我们是那老王爷的救命恩人,送点礼物给我怎么啦!” 楚回也不再多言,当下使出诡身之术,将三人一同隐入虚无之中。 另外两人又是一惊,半夜三更走就算了,还要这么偷偷摸摸地隐身走,这人到底是做了什么得罪平宁王府的事啊?! 但此时也容不得二人反驳,楚回领着他们就直冲王府前院而去。 在路过正堂时,他们看到了一脸呆滞的平宁王东方羽安又在漫无目的地踱着步子到处走。 他身边跟着一人,看着眼熟,走近一看,竟然是牛家村的牛二,那个大名叫牛昌安的愣小子。 牛二紧紧跟着老王爷,时而搀扶他迈过门槛,又时而为老王爷将身上披着的皮袄裹紧一些。 而东方羽安呢,则是偶尔停下步子,朝牛二说一句: “吾儿懂事了,吾儿真是孝顺……” 看来这老王爷,是真的糊涂了。 三人穿过耳门,走到离正门不远的承奉司,只见一人刚好匆匆掩门而出,楚回停下了脚步,也拦下了跟着他的邢傲和阿沁。 月光皎皎,可以分明辨认出那个人,正是平宁王世子东方长安。 只见他紧走几步,在一处阴暗的角落停下,在那个角落里,闪出一个一直隐藏着人影。 这回,是阿沁第一个认出了那个人影,她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在就要叫出声前,被邢傲一把捂住。 那不是荆齿城出云客栈里被他们打昏的那个“蟊贼”嘛!? 第一百三十三章 夜逃 楚回和邢傲也先后认出了东方长安对面站着的那个人,心中不免都是疑窦丛生。 那分明就是在出云客栈闯入阿沁的客房,又被邢傲一拳击晕扔进客栈柴房的那个黑衣蟊贼。 这蟊贼不是应该被客栈老板方同报官抓走了吗?怎么会在深夜出现在南宣州的平宁王府? 楚回示意邢傲和阿沁跟紧一些,三人悄步上前,离东方长安十步远的地方停下,刚刚能听见二人的对话。 “世子,听说府上有客人?” “你们号称通达耳目,无事不知,我府上三人的底细,应该已经被你摸透了。” “世子过誉了,那三人的底细,我们还真不是十分明了,除了那个曾在荆齿城做过捕头的邢傲,另外两人,背景模糊,身份不明。” “哦?……那就说说你们摸清的那个。” “邢傲嘛……” 一旁屏息窃听的三人中的邢傲,一听到自己的名字,心中一惊,这自称“通达耳目”的人到底什么来头,竟然扬言说摸清了自己的底细。当下就把身子往前挪了挪,细细听了下去。 “邢家三代从军,祖父邢礼昭在圣皇帝起事时就入军,是第一代银甲,解甲后受封恭阳侯,他的父亲邢仕君体弱,虽也入伍,但不过官至魏曹,无甚作为。” “哦?也算是将门之后啊。” “世子,此人有将才,无将命,邢傲入伍之后曾在大破虎豹骑的一场战役中斩断了季康的一条手臂……” “此事我知,季康对他恨之入骨。” “然也!因此一役他本可在军中大展拳脚,却在武试夺魁后杀了贡马,被驸马爷发配到了堰州。” “有这样的事……驸马爷的手可是伸得够长的。” “夏长阶奉命去宁州后,在堰州带上了在那儿做捕头的邢傲,而此番从宁州回到南陆的昊军,却只有邢傲一人。” 楚回心下一凛,再看东方长安,听得此言后却神色如常,显然已经知道邢傲是从宁州归来,他先前说的什么邢傲从堰州调职龙吼关的那套说辞,想必早已不攻自破。 然而这平宁王世子却从未表露分毫,城府之深,实在令人生畏。 东方长安似乎对那人对邢傲的一番表述颇为满意,点了点头接着问道: “另外两个人呢?你们一无所知?” “非也,我在荆齿城试探过他们,虽然……不提也罢,但总算弄清了,至少那个姑娘,也是从宁州来的。另外一个……不是太清楚。” “宁州……” 东方长安意味深长地吐出两个字。 此时的阿沁却一脸的惊慌,全身都在微微地发抖,没想到这到了南陆这么短的时间,竟然有人发现了自己是从宁州来的,此地离鄢都还那么远,如若因此半途而废,他阿爸和哥哥们的仇还怎么报啊。 楚回在此时回过头去,给了阿沁一个坚定的眼神,似乎在告诉她:放心,事情并没到不可回转的余地。 阿沁稍稍心定一些,一旁的邢傲却面不改色,原来这些人所谓的对他“摸清了底细”就是这些,虽不可说人尽皆知,但也没什么好避人耳目的。 此后,东方长安和那个“通达耳目”也未再多言,各自离去。 楚回三人等他们走远,才擦着夜色,小心翼翼地走到院墙旁。 趁四下无人之际,楚回施出御风决,紫色的法阵在脚下闪亮,三人轻飘飘地翻墙而过,片刻后,落在王府外的街市上。 阿沁也顾不上问自己为何会突然身轻如燕,乘风而起,他紧紧地拽着楚回的袍角,生怕离开他稍远一些自己就会在月色下无所遁形。 三人在街市上隐匿而行,在离平宁王府大门数百步外找到了一处马市,马棚里一排排的骏马大多直立而睡,楚回三人靠近后,又几匹马似乎感知到了生人,警惕地扬起头,打起了响鼻。 马的嗅觉和听觉十分的灵敏,即使看不到人影,也能闻到人的味道,听见哪怕是刻意压低的脚步声和呼吸声。 此时,他们已经在诡身术的隐匿下轻松绕过了马棚的看守,既然瞒不过灵骏的马儿,楚回便收回术法,重新将三人显形。 他们面前的两匹马开始有些躁动不安,眼看就要把更多的马匹惊醒,阿沁突然冲上去,两只纤手轻抚着两匹马的髻甲处的鬃毛,嘴里发出呜呜的轻呼,那两匹马立刻安静了下来。 草原上的人,不论男女,都对驯马有自己的一套办法,楚回和邢傲不禁都对这个任性的小公主有些刮目相看。 阿沁却大咧咧地问道: “还看什么,牵上马走啊!” 三人各自选了一匹马,邢傲捕头做久了,本对这种鸡鸣狗盗之事疾恶如仇,但如今形势所迫,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当下翻身上了一匹枣红马。 等到马市的看守听闻到马蹄声时,三人已经扬鞭催马,直冲大门而来,看守闪避不急,一个轱辘滚到了一边,等马蹄声远了才敢趴在地上捂着脑袋抬起头来,却看见眼前的地面上有人丢了块碎金铢子。 嘿,本想着明天报官说有盗马贼,没想到竟然还赚上了,看来是三个心急如焚的客人啊…… 一路飞奔到城门外十里,三人才稍稍稳了稳心神,勒马停住,好让人和马都喘口气。 好在南宣州既不在边境,也不处关塞,没有夜闭城门的规矩,不然他们根本不可能在天亮前逃出城来。 三人引马拐入一条小路,牵马而行,邢傲先开口问道: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楚回也不再隐瞒,直言道: “这平宁王世子,以光复柳州为饵笼络我,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对阳阙宫中的武帝,早有不臣之心。” 邢傲大惊道: “什么?!光复柳州?!他知道你是柳州人?!” 楚回无奈点了点头,没想到比起平宁王府的谋逆之心,邢傲竟然更关心他身份的暴露。 邢傲的脑子却终于在震惊中转过弯来,又是一声惊呼: “还有,你说平宁王府要……要反?!!” 楚回仍是点了点头,道: “而且应该已经谋划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我是在去宁州的海船上暴露的身份,东方长安也在那船上,但用的却是假身份,他去宁州后不久,宁州的局势就发生惊天之变,而那铁勒荣列也是有两个柳州人相助才能成事,恐怕这宁州事变牵扯的可不单单是北陆。” 邢傲努力揣摩着楚回短短几句话里包涵的海量的信息,一旁的阿沁却脸色变得难看,冷冷地问道: “你的意思是,铁勒部灭我圭湳,那个什么王爷世子也有份?” 楚回这次却摇了摇头,朝阿沁说道: “我也只是猜测,尚无法验证,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刚才你们也听到了,这世子留我们在王府,可绝不是为了报什么救命之恩,我们在有谷州救下老王爷,应该算是正中了他下怀。” 邢傲仍是一脸的难以置信,自言道: “怎么可能……昊军横扫八荒,银甲卫天下无敌,他怎么会有胆子反……” 楚回又转过脸,面向邢傲,一脸严肃地问道: “邢傲,你也是刚从战场上回来,银甲卫,当真还是天下无敌吗?” 邢傲猛地抬头,看到了月色下的那张有些清瘦的脸,回想起了那场人与鬼魂的战斗,一千银甲毫无还手之力,若不是眼前这人,自己也肯定会死在那些幽灵的屠刀之下。 是啊,如今的银甲卫,已经当不起“天下无敌”四个字了……? 第一百三十三章 夜逃 楚回和邢傲也先后认出了东方长安对面站着的那个人,心中不免都是疑窦丛生。 那分明就是在出云客栈闯入阿沁的客房,又被邢傲一拳击晕扔进客栈柴房的那个黑衣蟊贼。 这蟊贼不是应该被客栈老板方同报官抓走了吗?怎么会在深夜出现在南宣州的平宁王府? 楚回示意邢傲和阿沁跟紧一些,三人悄步上前,离东方长安十步远的地方停下,刚刚能听见二人的对话。 “世子,听说府上有客人?” “你们号称通达耳目,无事不知,我府上三人的底细,应该已经被你摸透了。” “世子过誉了,那三人的底细,我们还真不是十分明了,除了那个曾在荆齿城做过捕头的邢傲,另外两人,背景模糊,身份不明。” “哦?……那就说说你们摸清的那个。” “邢傲嘛……” 一旁屏息窃听的三人中的邢傲,一听到自己的名字,心中一惊,这自称“通达耳目”的人到底什么来头,竟然扬言说摸清了自己的底细。当下就把身子往前挪了挪,细细听了下去。 “邢家三代从军,祖父邢礼昭在圣皇帝起事时就入军,是第一代银甲,解甲后受封恭阳侯,他的父亲邢仕君体弱,虽也入伍,但不过官至魏曹,无甚作为。” “哦?也算是将门之后啊。” “世子,此人有将才,无将命,邢傲入伍之后曾在大破虎豹骑的一场战役中斩断了季康的一条手臂……” “此事我知,季康对他恨之入骨。” “然也!因此一役他本可在军中大展拳脚,却在武试夺魁后杀了贡马,被驸马爷发配到了堰州。” “有这样的事……驸马爷的手可是伸得够长的。” “夏长阶奉命去宁州后,在堰州带上了在那儿做捕头的邢傲,而此番从宁州回到南陆的昊军,却只有邢傲一人。” 楚回心下一凛,再看东方长安,听得此言后却神色如常,显然已经知道邢傲是从宁州归来,他先前说的什么邢傲从堰州调职龙吼关的那套说辞,想必早已不攻自破。 然而这平宁王世子却从未表露分毫,城府之深,实在令人生畏。 东方长安似乎对那人对邢傲的一番表述颇为满意,点了点头接着问道: “另外两个人呢?你们一无所知?” “非也,我在荆齿城试探过他们,虽然……不提也罢,但总算弄清了,至少那个姑娘,也是从宁州来的。另外一个……不是太清楚。” “宁州……” 东方长安意味深长地吐出两个字。 此时的阿沁却一脸的惊慌,全身都在微微地发抖,没想到这到了南陆这么短的时间,竟然有人发现了自己是从宁州来的,此地离鄢都还那么远,如若因此半途而废,他阿爸和哥哥们的仇还怎么报啊。 楚回在此时回过头去,给了阿沁一个坚定的眼神,似乎在告诉她:放心,事情并没到不可回转的余地。 阿沁稍稍心定一些,一旁的邢傲却面不改色,原来这些人所谓的对他“摸清了底细”就是这些,虽不可说人尽皆知,但也没什么好避人耳目的。 此后,东方长安和那个“通达耳目”也未再多言,各自离去。 楚回三人等他们走远,才擦着夜色,小心翼翼地走到院墙旁。 趁四下无人之际,楚回施出御风决,紫色的法阵在脚下闪亮,三人轻飘飘地翻墙而过,片刻后,落在王府外的街市上。 阿沁也顾不上问自己为何会突然身轻如燕,乘风而起,他紧紧地拽着楚回的袍角,生怕离开他稍远一些自己就会在月色下无所遁形。 三人在街市上隐匿而行,在离平宁王府大门数百步外找到了一处马市,马棚里一排排的骏马大多直立而睡,楚回三人靠近后,又几匹马似乎感知到了生人,警惕地扬起头,打起了响鼻。 马的嗅觉和听觉十分的灵敏,即使看不到人影,也能闻到人的味道,听见哪怕是刻意压低的脚步声和呼吸声。 此时,他们已经在诡身术的隐匿下轻松绕过了马棚的看守,既然瞒不过灵骏的马儿,楚回便收回术法,重新将三人显形。 他们面前的两匹马开始有些躁动不安,眼看就要把更多的马匹惊醒,阿沁突然冲上去,两只纤手轻抚着两匹马的髻甲处的鬃毛,嘴里发出呜呜的轻呼,那两匹马立刻安静了下来。 草原上的人,不论男女,都对驯马有自己的一套办法,楚回和邢傲不禁都对这个任性的小公主有些刮目相看。 阿沁却大咧咧地问道: “还看什么,牵上马走啊!” 三人各自选了一匹马,邢傲捕头做久了,本对这种鸡鸣狗盗之事疾恶如仇,但如今形势所迫,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当下翻身上了一匹枣红马。 等到马市的看守听闻到马蹄声时,三人已经扬鞭催马,直冲大门而来,看守闪避不急,一个轱辘滚到了一边,等马蹄声远了才敢趴在地上捂着脑袋抬起头来,却看见眼前的地面上有人丢了块碎金铢子。 嘿,本想着明天报官说有盗马贼,没想到竟然还赚上了,看来是三个心急如焚的客人啊…… 一路飞奔到城门外十里,三人才稍稍稳了稳心神,勒马停住,好让人和马都喘口气。 好在南宣州既不在边境,也不处关塞,没有夜闭城门的规矩,不然他们根本不可能在天亮前逃出城来。 三人引马拐入一条小路,牵马而行,邢傲先开口问道: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楚回也不再隐瞒,直言道: “这平宁王世子,以光复柳州为饵笼络我,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对阳阙宫中的武帝,早有不臣之心。” 邢傲大惊道: “什么?!光复柳州?!他知道你是柳州人?!” 楚回无奈点了点头,没想到比起平宁王府的谋逆之心,邢傲竟然更关心他身份的暴露。 邢傲的脑子却终于在震惊中转过弯来,又是一声惊呼: “还有,你说平宁王府要……要反?!!” 楚回仍是点了点头,道: “而且应该已经谋划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我是在去宁州的海船上暴露的身份,东方长安也在那船上,但用的却是假身份,他去宁州后不久,宁州的局势就发生惊天之变,而那铁勒荣列也是有两个柳州人相助才能成事,恐怕这宁州事变牵扯的可不单单是北陆。” 邢傲努力揣摩着楚回短短几句话里包涵的海量的信息,一旁的阿沁却脸色变得难看,冷冷地问道: “你的意思是,铁勒部灭我圭湳,那个什么王爷世子也有份?” 楚回这次却摇了摇头,朝阿沁说道: “我也只是猜测,尚无法验证,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刚才你们也听到了,这世子留我们在王府,可绝不是为了报什么救命之恩,我们在有谷州救下老王爷,应该算是正中了他下怀。” 邢傲仍是一脸的难以置信,自言道: “怎么可能……昊军横扫八荒,银甲卫天下无敌,他怎么会有胆子反……” 楚回又转过脸,面向邢傲,一脸严肃地问道: “邢傲,你也是刚从战场上回来,银甲卫,当真还是天下无敌吗?” 邢傲猛地抬头,看到了月色下的那张有些清瘦的脸,回想起了那场人与鬼魂的战斗,一千银甲毫无还手之力,若不是眼前这人,自己也肯定会死在那些幽灵的屠刀之下。 是啊,如今的银甲卫,已经当不起“天下无敌”四个字了……? 第一百三十四章 二老南归 翌日清晨,平宁王府正堂 东方长安负手而立,面前跪着的是王府管家胡坪。 东方长安脸色阴沉,嘴唇微微翕动,似是在极力克制着怒火。 他本一直以温润谦和之态示人,可自从从北陆宁州回来后,却始终难以克制脾性,加之老王爷走失的事情一闹,更是让他难复以往的谦谦君子之风。 胡坪显然看出了世子的心态变化,一直谨言慎行,生怕再出现什么纰漏,可昨晚发生的事情,却让他再次难辞其咎。 东方长安压抑着怒气,沉声道: “三个大活人,就在你们眼皮子底下不翼而飞?” 胡坪深吸了口气,答道: “昨夜巡逻的府卫和值守大门的阍吏都没见到那三个人……” 东方长安冷笑一声,道: “哼,你的意思是,他们凭空消失了?!” 胡坪始终不敢抬头正眼看世子,他从没见过世子像这样责问过下属,自鄢都回到南宣后,世子一直把他当作心腹知己,几乎无话不谈,他也差点忘记了自己和平宁王世子毕竟主仆有别。 他低着头,声音第一次有些发颤,答道: “也不是……不是没有可能,毕竟他们三人之中,有个……有个柳州术士。” “你还记得那个柳州术士!我昨晚有没有和你说过,这个柳州人知道了我所图之事!有没有让你寸步不离地看好他!” 东方长安的怒意已然克制不住,不过这十分怒意其实只有三分是对胡坪,七分是对自己。 这次他主动袒露心迹实在太过草率,没想到那个柳州人竟然如此警觉,自己不过也只是稍加暗示,他竟然从只言片语中揣摩透了他的谋反之心,还当晚就连夜逃离王府。 胡坪却不知这其中缘由,只知道世子盛怒之下竟比以前的王爷有过之而无不及,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说: “属下知道!属下昨夜疏于防范,铸下大错,请世子责罚!” “责罚你有用吗?!还不给我去追!” “属下已派出三队人马,分三条通往胤州的大小驿路追击,如有消息,会立即以惊鸿飞雁传书于属下!” “你也往鄢都去,若追不到……去找伏先,哪怕是在鄢都,也要将那三人格杀!” 东方长安说罢快步走到堂屋的案台前,掀开上面横陈着的一个长匣,探手进去取出一把乌黑的刀,又抬手掷向了胡坪。 胡坪虽然低着头,但那把刀在空中旋转时刀刃和刀鞘摩擦发出的声音,他却是无比的熟悉。 他仍跪在地上,头都没有抬,右手高举,刀稳稳落在了他的掌心。 没有错,是乌丸,刀鞘掩不住乌丸那冰冷的寒意,入手后就从手心一直蔓延到了全身,那种熟悉的感觉,是源自他祖先的血脉,他仿佛听到了刀灵的怒吼,听到了刀灵在怒斥其不争。 但这一次,他不能再让胡家的刀,在世人面前丢下任何一点颜面。 胡坪双手将乌丸举止头顶,朗声道: “胡坪拜谢世子,请世子放心,胡坪必不辱使命!!” 说罢,胡坪起身要走,一名小吏却突然从门外匆匆忙忙跑了进来,跪在世子面前,报道: “禀报世子,门外有两个老者求见。” 胡坪一惊,不觉自语道: “柳州二老?怎么可能!他们应该至少还要两日才能到南宣啊……” 东方长安阴沉着的脸却突然转晴,也没再看胡坪一眼,只是嘴上说道: “二老乘云驾风,怎可用常人的脚程预估,你先行出发,此后我会请二老接应你。” 胡坪也不多言,拱手拜别。 道: “你也下去,我亲自去迎。” …… 当东方长安再见甫正、卫良二人时,只觉百感交集,这柳州硕果仅存的两位天阶术士,他费尽心机从青州的万丈崖请出山,又耗尽心力斡旋于南陆和北陆的各方势力,才让二老能参与到这场颠覆南北天下的惊天之谋。 而此次二老在宁州一统,包括让南北决裂这一系列事件里更是发挥了举足轻重的作用。 可甫正和卫良却一直只为了一个目的,让散落天下的那一点柳州后人,重归故土。 东方长安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对二老怀的是愧疚之心,毕竟当年屠灭柳州之事,他的父亲平宁王东方羽安也有参与,柳州五里湖旁,那坑埋柳州万千尸骨的万人坑,就是当年东方羽安所率的平野部所挖的。 二老站在东方长安面前,仍只是那副超然于世间的神态,那是修行到几近仙班的人才有的姿态。 可东方长安猛地发现,卫良身躯右侧的袍袖中空空荡荡,随风而扬,他不禁近前一步,扶起那只空袖,惊问道: “先生,这是?!” 卫良报之以笑,淡淡说了句: “无妨,世子不必担心。” 东方长安连忙将二老引入府内,他做梦也没想到,此行宁州,竟让这柳州二老付出了断臂这样惨重的代价,他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在宁州,到底发生了什么。 如他所愿,柳州二老也将其所为,所见尽数告知了东方长安,也把铁勒荣列愿意继续履行谋定之事的承诺一并告知,但当说到最后在圭湳与银甲卫的一战时,二老却似有难言之隐,在东方长安的一再追问之下,甫正才说道: “若不是卫良在雷州得到了仙踪法器降世冥王旗,我们很可能功亏一篑,武帝派往宁州的一千银甲中,那个我们也不能匹敌的柳州术士,可能是柳州千百年才会出现一个的神使……” “神使?” “是,神使拥有即便突破天阶的术士都无法企及的力量,每一位神使的出现,都会搅动天下的风云。” “搅动天下的风云……”东方长安喃喃重复道。 突然,他似乎想到了什么,慌忙起身问道: “两位先生,我曾在去往宁州的海船上遇到一个柳州人,此人身怀奇技,不仅轻松击败祭出刀灵的胡坪,甚至能与传说中的神造之物涯海大蜃相抗,将全船人从蜃渊中救出。我们本以为他与那大蜃同归于尽,没想到他自己竟然也会安然无恙,前几日他就在我府中!” “他施出术法时,全身紫光萦绕,如天神临世……” 甫正和卫良闻言,枯槁面容上唯一还有神采的两对眸子,闪出一丝惊讶之色,旋即二人对视一眼,又望向东方长安,意味深长地朝他点了点头。 东方长安双目无神地一屁股跌坐下来。 原来那三个人都是从宁州而来,楚回就是那个在宁州差点破坏他们全盘计划的柳州术士。 他忽然又想到,在宁州事变前,有个神秘的柳州术士在无量城为武帝破了星君天临之阵,想必也定然是他。 东方长安无奈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怪自己怎么会悟得这么晚,看来楚回三人去鄢都,定是要去面见武帝啊! 不行!如今大事未成,诸多事情还尚在准备之中,决不能让楚回带着自己的秘密去面见武帝!! 东方长安当即起身向二老拜道: “两位先生,恕小王无礼,但实在是情势所迫,万不得已,还是请两位先生能将那个柳州人解决掉,他已经知道我们太多秘密!此刻他就在前往鄢都的路上!不管他是神使还是神棍,一定不能让他们活着到达阳阙宫!!” 第一百三十四章 二老南归 翌日清晨,平宁王府正堂 东方长安负手而立,面前跪着的是王府管家胡坪。 东方长安脸色阴沉,嘴唇微微翕动,似是在极力克制着怒火。 他本一直以温润谦和之态示人,可自从从北陆宁州回来后,却始终难以克制脾性,加之老王爷走失的事情一闹,更是让他难复以往的谦谦君子之风。 胡坪显然看出了世子的心态变化,一直谨言慎行,生怕再出现什么纰漏,可昨晚发生的事情,却让他再次难辞其咎。 东方长安压抑着怒气,沉声道: “三个大活人,就在你们眼皮子底下不翼而飞?” 胡坪深吸了口气,答道: “昨夜巡逻的府卫和值守大门的阍吏都没见到那三个人……” 东方长安冷笑一声,道: “哼,你的意思是,他们凭空消失了?!” 胡坪始终不敢抬头正眼看世子,他从没见过世子像这样责问过下属,自鄢都回到南宣后,世子一直把他当作心腹知己,几乎无话不谈,他也差点忘记了自己和平宁王世子毕竟主仆有别。 他低着头,声音第一次有些发颤,答道: “也不是……不是没有可能,毕竟他们三人之中,有个……有个柳州术士。” “你还记得那个柳州术士!我昨晚有没有和你说过,这个柳州人知道了我所图之事!有没有让你寸步不离地看好他!” 东方长安的怒意已然克制不住,不过这十分怒意其实只有三分是对胡坪,七分是对自己。 这次他主动袒露心迹实在太过草率,没想到那个柳州人竟然如此警觉,自己不过也只是稍加暗示,他竟然从只言片语中揣摩透了他的谋反之心,还当晚就连夜逃离王府。 胡坪却不知这其中缘由,只知道世子盛怒之下竟比以前的王爷有过之而无不及,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说: “属下知道!属下昨夜疏于防范,铸下大错,请世子责罚!” “责罚你有用吗?!还不给我去追!” “属下已派出三队人马,分三条通往胤州的大小驿路追击,如有消息,会立即以惊鸿飞雁传书于属下!” “你也往鄢都去,若追不到……去找伏先,哪怕是在鄢都,也要将那三人格杀!” 东方长安说罢快步走到堂屋的案台前,掀开上面横陈着的一个长匣,探手进去取出一把乌黑的刀,又抬手掷向了胡坪。 胡坪虽然低着头,但那把刀在空中旋转时刀刃和刀鞘摩擦发出的声音,他却是无比的熟悉。 他仍跪在地上,头都没有抬,右手高举,刀稳稳落在了他的掌心。 没有错,是乌丸,刀鞘掩不住乌丸那冰冷的寒意,入手后就从手心一直蔓延到了全身,那种熟悉的感觉,是源自他祖先的血脉,他仿佛听到了刀灵的怒吼,听到了刀灵在怒斥其不争。 但这一次,他不能再让胡家的刀,在世人面前丢下任何一点颜面。 胡坪双手将乌丸举止头顶,朗声道: “胡坪拜谢世子,请世子放心,胡坪必不辱使命!!” 说罢,胡坪起身要走,一名小吏却突然从门外匆匆忙忙跑了进来,跪在世子面前,报道: “禀报世子,门外有两个老者求见。” 胡坪一惊,不觉自语道: “柳州二老?怎么可能!他们应该至少还要两日才能到南宣啊……” 东方长安阴沉着的脸却突然转晴,也没再看胡坪一眼,只是嘴上说道: “二老乘云驾风,怎可用常人的脚程预估,你先行出发,此后我会请二老接应你。” 胡坪也不多言,拱手拜别。 道: “你也下去,我亲自去迎。” …… 当东方长安再见甫正、卫良二人时,只觉百感交集,这柳州硕果仅存的两位天阶术士,他费尽心机从青州的万丈崖请出山,又耗尽心力斡旋于南陆和北陆的各方势力,才让二老能参与到这场颠覆南北天下的惊天之谋。 而此次二老在宁州一统,包括让南北决裂这一系列事件里更是发挥了举足轻重的作用。 可甫正和卫良却一直只为了一个目的,让散落天下的那一点柳州后人,重归故土。 东方长安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对二老怀的是愧疚之心,毕竟当年屠灭柳州之事,他的父亲平宁王东方羽安也有参与,柳州五里湖旁,那坑埋柳州万千尸骨的万人坑,就是当年东方羽安所率的平野部所挖的。 二老站在东方长安面前,仍只是那副超然于世间的神态,那是修行到几近仙班的人才有的姿态。 可东方长安猛地发现,卫良身躯右侧的袍袖中空空荡荡,随风而扬,他不禁近前一步,扶起那只空袖,惊问道: “先生,这是?!” 卫良报之以笑,淡淡说了句: “无妨,世子不必担心。” 东方长安连忙将二老引入府内,他做梦也没想到,此行宁州,竟让这柳州二老付出了断臂这样惨重的代价,他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在宁州,到底发生了什么。 如他所愿,柳州二老也将其所为,所见尽数告知了东方长安,也把铁勒荣列愿意继续履行谋定之事的承诺一并告知,但当说到最后在圭湳与银甲卫的一战时,二老却似有难言之隐,在东方长安的一再追问之下,甫正才说道: “若不是卫良在雷州得到了仙踪法器降世冥王旗,我们很可能功亏一篑,武帝派往宁州的一千银甲中,那个我们也不能匹敌的柳州术士,可能是柳州千百年才会出现一个的神使……” “神使?” “是,神使拥有即便突破天阶的术士都无法企及的力量,每一位神使的出现,都会搅动天下的风云。” “搅动天下的风云……”东方长安喃喃重复道。 突然,他似乎想到了什么,慌忙起身问道: “两位先生,我曾在去往宁州的海船上遇到一个柳州人,此人身怀奇技,不仅轻松击败祭出刀灵的胡坪,甚至能与传说中的神造之物涯海大蜃相抗,将全船人从蜃渊中救出。我们本以为他与那大蜃同归于尽,没想到他自己竟然也会安然无恙,前几日他就在我府中!” “他施出术法时,全身紫光萦绕,如天神临世……” 甫正和卫良闻言,枯槁面容上唯一还有神采的两对眸子,闪出一丝惊讶之色,旋即二人对视一眼,又望向东方长安,意味深长地朝他点了点头。 东方长安双目无神地一屁股跌坐下来。 原来那三个人都是从宁州而来,楚回就是那个在宁州差点破坏他们全盘计划的柳州术士。 他忽然又想到,在宁州事变前,有个神秘的柳州术士在无量城为武帝破了星君天临之阵,想必也定然是他。 东方长安无奈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怪自己怎么会悟得这么晚,看来楚回三人去鄢都,定是要去面见武帝啊! 不行!如今大事未成,诸多事情还尚在准备之中,决不能让楚回带着自己的秘密去面见武帝!! 东方长安当即起身向二老拜道: “两位先生,恕小王无礼,但实在是情势所迫,万不得已,还是请两位先生能将那个柳州人解决掉,他已经知道我们太多秘密!此刻他就在前往鄢都的路上!不管他是神使还是神棍,一定不能让他们活着到达阳阙宫!!” 第一百三十五章 漕河南下 就在平宁王府的一干人对楚回三人的突然消失伤透脑筋时,楚回他们已经快马加鞭地奔袭了一夜。 然而他们却未走任何一条通向胤州的驿道,他们穿行在南宣州的各个岔路,越过沟渠山坳,路过了三四个大小城镇,方向却不是往南,甚至有时是在走回头路。 这条路线是三人商议后,由邢傲定下的,他们料想今日一早他们必然会被平宁王府发现不告而别,如若再一路南下,走驿道直达胤州,凭借平宁王府的势力,迟早会被他们的人追上,必须选一条他们一时半会儿绝不会想到的路线。 “我们一路往东去,再往回绕一段,不出三日可达长庆州,然后经由漕河南下,顺利的话船行十日便可到胤州,虽然比从南宣一路沿驿道往胤州要慢上几日,但应该可以甩开平宁王府的追兵,而且漕河接连胤州的淮水,可以不经龙喉关直达鄢都,更能避人耳目。” 邢傲是这样向楚回和阿沁解释为何要选择绕道而行的。 另外二人自然也是接受了这一方案,当即扬鞭催马向长庆州赶去。 路上邢傲和阿沁都不太明白为何要如此紧张的逃避追杀,毕竟在他们心里,都觉得楚回这身本事,根本不必惧怕平宁王府的任何一人,就算是整个平宁王府的所有府兵一起上,估计也不会楚回一人的对手。 到了正午,三人歇脚的时候,邢傲首先道出了心中的疑惑: “楚回老弟,不是我说,以你的……本事,为什么要偷偷摸摸地跑,还要这样狼狈不堪的逃呢?” 楚回好像知道他会这么问,很自然地答道: “我的身份,在南陆还是禁忌,过早暴露,对我们此番南下面圣恐怕没有好处。” 邢傲还是不甚理解,环顾四下无人,接着小声问道: “你可是圣上御封的国师,还有……龙玺在身,只要你表露身份,他们能明目张胆地把你怎么样?” 说到“龙玺”二字时,邢傲把声音压低到比蚊子声还小,一旁的阿沁凑着耳朵上去都完全没有听清。 楚回却沉声答道: “邢兄,平宁王世子如真的如我所料,有心谋逆,什么国师、龙玺,他们会承认吗?更或者……他们会在乎吗?” 邢傲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他虽然算不上是什么忠君事主的忠臣良将,但好歹知道谋逆之事如同引火自焚,更何况谋反的对象是武绝天下的真武帝东方信常,上一个被冠以“谋反”之罪的藩王,也就是东方长安的亲伯父,不正是被真武帝亲手斩下头颅的吗。 真不知道那个看似温润恭良的平宁王世子,为什么要做这样会引致抄家灭门的事情来。 一旁的阿沁终于忍不住插了句话: “你不是有只大鸟吗?怎么不让它来驮着我们一路飞到南陆皇帝住的地方,那样的话谁也追不到我们啊!” 楚回苦笑一声,道: “神鸟游云毕方在宁州负了重伤,也所幸是邢兄为他拔出箭镞,它才还有力气飞回落日崖,但在最近这段时间,它都无法再相助我们了……” 阿沁嘟了嘟嘴,不再说话,邢傲却似半开玩笑地说了句: “楚回老弟,都说了不要再叫我‘邢兄’了,怪不吉利,我反正还带着捕头的官牌,你要么就叫我名字,要么就叫我捕头。” 阿沁又插上来问: “那我呢,我呢,我叫你们什么好?” “叫大哥!” …… 两日之后,三人已到长庆州境内,这长庆州以织造闻名南北,进入州内后,不论大小城镇,布坊、染坊随处可见,各种规模的成衣铺更是鳞次栉比,眼花缭乱。 长庆州织造一业中,以苏家为首,号称“有衣蔽体之处,便有苏布”,前几月平宁王世子东方长安便是借用的苏家公子苏舜玉之名秘密前往宁州,想来这苏家和平宁王府也定然是有不为人知的联系。 楚回三人既没有时间去探寻此间的联系,也无暇在长庆州游逛布市,他们此时离鄢都尚有千里之遥,在南宣州又耽搁了太久,如今更有平宁王府欲行谋逆这样的惊天消息要急报武帝,实在不能再浪费一点时间。 此刻他们必须要在天黑前赶到漕河与庆阳河交汇的苦水渡,寻到船后,连夜沿漕河南下。 平宁王府的追兵必然分成几路沿驿道追击,但几日之后若还没追到他们,难保也会想到他们会走水路,漕河一路有大小官渡、民渡,万一其中已有被平宁王府所控制,他们的行踪迟早也会暴露。 现在能做的,只有隐藏好身份,昼夜不歇,尽可能快地到达胤州。 傍晚时分,三人到了苦水渡,泱泱漕河在夕阳下滚滚而流,在不远处的漕河中央,有一处四面环水的小岛,那便是苦水渡。 此时虽然天色将暮,但苦水渡旁却围满了大小船只,看似杂乱无章地排列,实则井然有序,各艘船只在苦水渡补给日用、换取过闸官牒,随即便顺流而下,一路向南。 从长庆州出发的货船多为运送成箱成箱的布匹的大货船,这些船将长庆州的布匹沿漕河运往南方各州,最后一站还要将皇家的贡绸送到鄢都,一路上要经停多个渡口。 看着漕河上密密麻麻停着地货船,邢傲一直在翘首搜寻,过了好一会儿才对楚回和阿沁说: “这里到鄢都的水路有一千五百余里,如果是眼前这种大船,算上经停补给、上货下货的时间,平均每天只能走七八十里,要二十天左右才能到鄢都,路上容易遇到追击不说,就这种速度,恐怕我们就算到了鄢都,黄花菜也凉了。” 阿沁着急地问: “那你带我们来坐船干嘛?你不说走这什么漕河,十天就能到鄢都皇帝那儿嘛?!” 邢傲见他口无遮拦,慌忙拦住,又看着四周,好在没有人注意到他们。一旁的楚回出言劝慰道: “阿沁,你莫要慌张,你邢大哥自然是谋算好了一切,才会带我们来这儿。我想,这大货船虽慢,总有快的船,你就放心好了。” 邢傲点头,道: “没错,我们要乘的,不是这种能装几百箱货的大货船,而是一种被称作‘一品舟’的小船。” “一品舟?”楚回和阿沁都奇道,这怎么听上去不像船的品类,反倒是更像是一道酒楼菜谱的上的名菜。 “没错,正是一品舟。” 邢傲指着不远处的漕河上一艘正在快速前进,船型却只有普通货船五分之一大小的小船,笃定地说道。? 第一百三十五章 漕河南下 就在平宁王府的一干人对楚回三人的突然消失伤透脑筋时,楚回他们已经快马加鞭地奔袭了一夜。 然而他们却未走任何一条通向胤州的驿道,他们穿行在南宣州的各个岔路,越过沟渠山坳,路过了三四个大小城镇,方向却不是往南,甚至有时是在走回头路。 这条路线是三人商议后,由邢傲定下的,他们料想今日一早他们必然会被平宁王府发现不告而别,如若再一路南下,走驿道直达胤州,凭借平宁王府的势力,迟早会被他们的人追上,必须选一条他们一时半会儿绝不会想到的路线。 “我们一路往东去,再往回绕一段,不出三日可达长庆州,然后经由漕河南下,顺利的话船行十日便可到胤州,虽然比从南宣一路沿驿道往胤州要慢上几日,但应该可以甩开平宁王府的追兵,而且漕河接连胤州的淮水,可以不经龙喉关直达鄢都,更能避人耳目。” 邢傲是这样向楚回和阿沁解释为何要选择绕道而行的。 另外二人自然也是接受了这一方案,当即扬鞭催马向长庆州赶去。 路上邢傲和阿沁都不太明白为何要如此紧张的逃避追杀,毕竟在他们心里,都觉得楚回这身本事,根本不必惧怕平宁王府的任何一人,就算是整个平宁王府的所有府兵一起上,估计也不会楚回一人的对手。 到了正午,三人歇脚的时候,邢傲首先道出了心中的疑惑: “楚回老弟,不是我说,以你的……本事,为什么要偷偷摸摸地跑,还要这样狼狈不堪的逃呢?” 楚回好像知道他会这么问,很自然地答道: “我的身份,在南陆还是禁忌,过早暴露,对我们此番南下面圣恐怕没有好处。” 邢傲还是不甚理解,环顾四下无人,接着小声问道: “你可是圣上御封的国师,还有……龙玺在身,只要你表露身份,他们能明目张胆地把你怎么样?” 说到“龙玺”二字时,邢傲把声音压低到比蚊子声还小,一旁的阿沁凑着耳朵上去都完全没有听清。 楚回却沉声答道: “邢兄,平宁王世子如真的如我所料,有心谋逆,什么国师、龙玺,他们会承认吗?更或者……他们会在乎吗?” 邢傲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他虽然算不上是什么忠君事主的忠臣良将,但好歹知道谋逆之事如同引火自焚,更何况谋反的对象是武绝天下的真武帝东方信常,上一个被冠以“谋反”之罪的藩王,也就是东方长安的亲伯父,不正是被真武帝亲手斩下头颅的吗。 真不知道那个看似温润恭良的平宁王世子,为什么要做这样会引致抄家灭门的事情来。 一旁的阿沁终于忍不住插了句话: “你不是有只大鸟吗?怎么不让它来驮着我们一路飞到南陆皇帝住的地方,那样的话谁也追不到我们啊!” 楚回苦笑一声,道: “神鸟游云毕方在宁州负了重伤,也所幸是邢兄为他拔出箭镞,它才还有力气飞回落日崖,但在最近这段时间,它都无法再相助我们了……” 阿沁嘟了嘟嘴,不再说话,邢傲却似半开玩笑地说了句: “楚回老弟,都说了不要再叫我‘邢兄’了,怪不吉利,我反正还带着捕头的官牌,你要么就叫我名字,要么就叫我捕头。” 阿沁又插上来问: “那我呢,我呢,我叫你们什么好?” “叫大哥!” …… 两日之后,三人已到长庆州境内,这长庆州以织造闻名南北,进入州内后,不论大小城镇,布坊、染坊随处可见,各种规模的成衣铺更是鳞次栉比,眼花缭乱。 长庆州织造一业中,以苏家为首,号称“有衣蔽体之处,便有苏布”,前几月平宁王世子东方长安便是借用的苏家公子苏舜玉之名秘密前往宁州,想来这苏家和平宁王府也定然是有不为人知的联系。 楚回三人既没有时间去探寻此间的联系,也无暇在长庆州游逛布市,他们此时离鄢都尚有千里之遥,在南宣州又耽搁了太久,如今更有平宁王府欲行谋逆这样的惊天消息要急报武帝,实在不能再浪费一点时间。 此刻他们必须要在天黑前赶到漕河与庆阳河交汇的苦水渡,寻到船后,连夜沿漕河南下。 平宁王府的追兵必然分成几路沿驿道追击,但几日之后若还没追到他们,难保也会想到他们会走水路,漕河一路有大小官渡、民渡,万一其中已有被平宁王府所控制,他们的行踪迟早也会暴露。 现在能做的,只有隐藏好身份,昼夜不歇,尽可能快地到达胤州。 傍晚时分,三人到了苦水渡,泱泱漕河在夕阳下滚滚而流,在不远处的漕河中央,有一处四面环水的小岛,那便是苦水渡。 此时虽然天色将暮,但苦水渡旁却围满了大小船只,看似杂乱无章地排列,实则井然有序,各艘船只在苦水渡补给日用、换取过闸官牒,随即便顺流而下,一路向南。 从长庆州出发的货船多为运送成箱成箱的布匹的大货船,这些船将长庆州的布匹沿漕河运往南方各州,最后一站还要将皇家的贡绸送到鄢都,一路上要经停多个渡口。 看着漕河上密密麻麻停着地货船,邢傲一直在翘首搜寻,过了好一会儿才对楚回和阿沁说: “这里到鄢都的水路有一千五百余里,如果是眼前这种大船,算上经停补给、上货下货的时间,平均每天只能走七八十里,要二十天左右才能到鄢都,路上容易遇到追击不说,就这种速度,恐怕我们就算到了鄢都,黄花菜也凉了。” 阿沁着急地问: “那你带我们来坐船干嘛?你不说走这什么漕河,十天就能到鄢都皇帝那儿嘛?!” 邢傲见他口无遮拦,慌忙拦住,又看着四周,好在没有人注意到他们。一旁的楚回出言劝慰道: “阿沁,你莫要慌张,你邢大哥自然是谋算好了一切,才会带我们来这儿。我想,这大货船虽慢,总有快的船,你就放心好了。” 邢傲点头,道: “没错,我们要乘的,不是这种能装几百箱货的大货船,而是一种被称作‘一品舟’的小船。” “一品舟?”楚回和阿沁都奇道,这怎么听上去不像船的品类,反倒是更像是一道酒楼菜谱的上的名菜。 “没错,正是一品舟。” 邢傲指着不远处的漕河上一艘正在快速前进,船型却只有普通货船五分之一大小的小船,笃定地说道。? 第一百三十六章 一品舟 这所谓“一品舟”乃是圣皇帝东方裘在位时才起用的官用货船。 说是货船,却并不能载多少货,其所运的货物都是直贡皇室宗亲,多是需要保证新鲜的果蔬、水产等。 如位于漕河中段幽州盛产醉梨,此物最得真武帝宠溺的妃子们的喜爱,通过一品舟送抵阳阙宫,只需不超五日,最大限度地保证了醉梨的鲜甜。 而长庆州的苦水渡上的一品舟,所运的货物却并非食用之物,皆为进贡到宫中的九锦缂丝成衣,多是需要加急赶造,须臾不敢耽误的急单。 用这一品舟来运,一来是怕这用于祭祀的服饰未及时送达误了大典,二来也是这些布商、织造局讨好宫中显贵的一种方式。 但这一品舟也不是随随便便可以捎带无关人等上船的,必须是凭着宫中的司礼衙门盖上官印的凭据才能上船。 然而,邢傲既然能想到通过一品舟南下,自然知道其中并不是无可通融之处。 首先,根据昊朝法制,官家的船只、驿马、货车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皆应为行路官差提供方便,但这一品舟级别较高,楚回一行三人,除了不能显露的龙玺之外,只有邢傲身上有副堰州荆齿城捕头的官牌,可能还不够让他们三人都登上这一品舟。 不过,正道不通,也有后门可走,漕运衙门一向肥水横流,纵然随便一个小小的渡口,也能通过安排船只过闸的先后顺序,收受不菲的贿赂。 这一品舟也一样,只要能有牙人牵线,再多付一些“船资”,多捎带三两个人上去,这渡口及舟上的船丁,也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邢傲掏出了官牌晃了晃,朝楚回说道: “我这小捕头面子实在太薄,还是要靠金先生开道啊。” 阿沁一脸茫然,环顾四周,发现也没有其他人啊,问道: “谁是金先生?人在哪儿呢?” 楚回一笑,从怀里取出钱袋,掂量了两下,钱袋里的金铢发出哗啦啦的响声,说道: “金先生,就是钱先生,楚某还算是请的动。” 阿沁又是惊道: “哇,看不出啊,你还真是有钱!” 楚回笑得有些尴尬起来,他怀里还藏着数十张南北通行的龙鼎宝钞,这些都是他进去这个实验宇宙时便获取的初始财富。 和很多承担较为重要的维序任务的维序者一样,这种初始财富足够维序者在实验宇宙可以完全不用顾虑花销,但又被精确控制在不至于影响实验宇宙经济平衡的范围之内。 只不过他的这些所谓初始财富,已经在上次寻找隔世环的任务中,在那群秦州的那维奸商身上,花去了大半…… 话不多说,三人在漕河岸边乘坐引船上了苦水渡。 这苦水渡虽只是河沙堆积形成的一处河中小岛,但却也五脏俱全。漕官办公的衙所、渡口指挥的岗亭、各路商贩简陋的摊头、甚至还有供排队等候发牌的船家消遣的酒肆赌坊,错落有致地分布在这巴掌大的一块地方。 三人登上这苦水渡后,邢傲便领着二人往一家酒肆去。 阿沁又一脸疑惑地问道: “那个,邢……大哥,我们不刚吃过饭吗?怎么又往吃饭的地方跑。” 邢傲笑答道: “你有所不知,虽然漕河运务有专职的漕官调度,但这段漕河上鱼龙混杂,各方势力盘根错节,一品舟是官船,本不能夹带船客,但漕河上的脚帮和漕官早就沆瀣一气,只要通过脚帮的牙人牵线,打点漕官,我们就能上船。而脚帮这些在漕河上干‘保媒拉纤’这种勾当的牙人是上不得台面的职业,没有专门的牙行管束,常年都混迹在各大渡口的酒肆茶社里。” 楚回听了此言,心中感叹真没想到从这小小的漕运也能看到这大昊朝的阴暗腐败,南陆一统不过两世,但从有谷州的饿殍无人顾及再到漕运的腐坏,已能看出根基不稳的迹象。 三人到了酒肆,只见此间三三两两围着几群脚夫打扮的壮汉,或在划拳饮酒,又或在激烈地争论着什么,嘈杂不堪。 邢傲环顾一圈,一眼找到了这些身着短衫的脚夫中,有一人身着锦衣,满身横肉,面露富态,正端坐在酒肆正中,用一根牙签剔着满嘴的黄牙。 邢傲走过去,略施一礼,道: “阁下可是苦水渡的牙人?” 对面人瞥了邢傲一眼,将叼在嘴里的竹签吐在地上,懒洋洋地说了句: “没错,你这是有货要走?” 邢傲答道: “不是运货,我是堰州荆齿城的捕头,现调值鄢都,因调任限期将至,急需寻一艘一品舟,请牙人帮忙引荐。” 那锦衣牙人面露邪笑,晃动满身的肥膘换了个坐姿,仰着头又问道: “一品舟可是官船,你这小小捕头恐怕还不够格上船,况且你若是着急,骑马走驿路官道可比这水路要快啊。” 邢傲见那人嘴脸丑恶,一副奸邪之相,强压怒火接着说道: “此番去鄢都,受家人所托要带上舍妹和舍弟到鄢都投亲,舍妹不会骑马,只好出此下策,还望牙人帮在下一个小忙。” 说着,邢傲从怀中掏出三枚刚刚楚回给他的金铢,轻轻地按在那牙人面前的桌子上。 那牙人细长的眼睛立刻眯成了一条缝,刚想伸手去拿,邢傲却将那三枚金铢严严实实地按在掌心。 牙人把肥手又收了回去,说道: “看不出来啊,小小捕头出手倒是如此阔绰……你这些钱,已经够买下半艘旧货船了啊。” 邢傲仍是一脸正色,回道: “在下承蒙祖上荫佑,倒是不愁吃穿,牙人要是现在给我们立下保书,带我们找到今日出发的一品舟,这些钱就是你的了。” “嘿嘿……” 那牙人阴恻恻地笑了两声,随后突然拍案而起,龇出满嘴黄牙,大声骂道: “荒唐!老子向来遵纪守法,怎么会做这种违反法度之事!你定是犯了重罪要私逃的江洋大盗,还自作聪明装扮成捕头小吏企图蒙混过关,说!你们到鄢都有什么企图!是不是又看上了什么豪绅巨贾,要去鄢都也干上一票!” 在他说话间,酒肆里本分散各堆的脚夫也都随之围拢过来,把楚回三人团团围住。 邢傲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蒙了,再看向楚回和阿沁,与那两人六目相对,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那牙人却又换了个口气,不阴不阳地说道: “不过,我脚帮也是行走江湖之人,不愿与人结仇,只要……只要你们把怀中钱财全数留下,我们便放你们一马,若不然……嘿嘿,免不了毒打你们这些贼人一顿,再扔在州府衙门的大门前!” 这下,三人才明白过来,这摆明了是要抢钱啊! 邢傲不屑地看着周围的乌合之众,手中的长刀已隐隐发出龙吟,只要他愿意,顷刻便能制服这酒肆之内的所有脚夫,还有这个脑满肥肠的牙人。 只是,这么一闹,必然会惊动漕衙,想上那一品舟,可就更难了。 就在双方尴尬地对峙之时,却听酒肆雅间内,隔着纱帐传来爽朗的一声: “慢着!”? 第一百三十六章 一品舟 这所谓“一品舟”乃是圣皇帝东方裘在位时才起用的官用货船。 说是货船,却并不能载多少货,其所运的货物都是直贡皇室宗亲,多是需要保证新鲜的果蔬、水产等。 如位于漕河中段幽州盛产醉梨,此物最得真武帝宠溺的妃子们的喜爱,通过一品舟送抵阳阙宫,只需不超五日,最大限度地保证了醉梨的鲜甜。 而长庆州的苦水渡上的一品舟,所运的货物却并非食用之物,皆为进贡到宫中的九锦缂丝成衣,多是需要加急赶造,须臾不敢耽误的急单。 用这一品舟来运,一来是怕这用于祭祀的服饰未及时送达误了大典,二来也是这些布商、织造局讨好宫中显贵的一种方式。 但这一品舟也不是随随便便可以捎带无关人等上船的,必须是凭着宫中的司礼衙门盖上官印的凭据才能上船。 然而,邢傲既然能想到通过一品舟南下,自然知道其中并不是无可通融之处。 首先,根据昊朝法制,官家的船只、驿马、货车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皆应为行路官差提供方便,但这一品舟级别较高,楚回一行三人,除了不能显露的龙玺之外,只有邢傲身上有副堰州荆齿城捕头的官牌,可能还不够让他们三人都登上这一品舟。 不过,正道不通,也有后门可走,漕运衙门一向肥水横流,纵然随便一个小小的渡口,也能通过安排船只过闸的先后顺序,收受不菲的贿赂。 这一品舟也一样,只要能有牙人牵线,再多付一些“船资”,多捎带三两个人上去,这渡口及舟上的船丁,也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邢傲掏出了官牌晃了晃,朝楚回说道: “我这小捕头面子实在太薄,还是要靠金先生开道啊。” 阿沁一脸茫然,环顾四周,发现也没有其他人啊,问道: “谁是金先生?人在哪儿呢?” 楚回一笑,从怀里取出钱袋,掂量了两下,钱袋里的金铢发出哗啦啦的响声,说道: “金先生,就是钱先生,楚某还算是请的动。” 阿沁又是惊道: “哇,看不出啊,你还真是有钱!” 楚回笑得有些尴尬起来,他怀里还藏着数十张南北通行的龙鼎宝钞,这些都是他进去这个实验宇宙时便获取的初始财富。 和很多承担较为重要的维序任务的维序者一样,这种初始财富足够维序者在实验宇宙可以完全不用顾虑花销,但又被精确控制在不至于影响实验宇宙经济平衡的范围之内。 只不过他的这些所谓初始财富,已经在上次寻找隔世环的任务中,在那群秦州的那维奸商身上,花去了大半…… 话不多说,三人在漕河岸边乘坐引船上了苦水渡。 这苦水渡虽只是河沙堆积形成的一处河中小岛,但却也五脏俱全。漕官办公的衙所、渡口指挥的岗亭、各路商贩简陋的摊头、甚至还有供排队等候发牌的船家消遣的酒肆赌坊,错落有致地分布在这巴掌大的一块地方。 三人登上这苦水渡后,邢傲便领着二人往一家酒肆去。 阿沁又一脸疑惑地问道: “那个,邢……大哥,我们不刚吃过饭吗?怎么又往吃饭的地方跑。” 邢傲笑答道: “你有所不知,虽然漕河运务有专职的漕官调度,但这段漕河上鱼龙混杂,各方势力盘根错节,一品舟是官船,本不能夹带船客,但漕河上的脚帮和漕官早就沆瀣一气,只要通过脚帮的牙人牵线,打点漕官,我们就能上船。而脚帮这些在漕河上干‘保媒拉纤’这种勾当的牙人是上不得台面的职业,没有专门的牙行管束,常年都混迹在各大渡口的酒肆茶社里。” 楚回听了此言,心中感叹真没想到从这小小的漕运也能看到这大昊朝的阴暗腐败,南陆一统不过两世,但从有谷州的饿殍无人顾及再到漕运的腐坏,已能看出根基不稳的迹象。 三人到了酒肆,只见此间三三两两围着几群脚夫打扮的壮汉,或在划拳饮酒,又或在激烈地争论着什么,嘈杂不堪。 邢傲环顾一圈,一眼找到了这些身着短衫的脚夫中,有一人身着锦衣,满身横肉,面露富态,正端坐在酒肆正中,用一根牙签剔着满嘴的黄牙。 邢傲走过去,略施一礼,道: “阁下可是苦水渡的牙人?” 对面人瞥了邢傲一眼,将叼在嘴里的竹签吐在地上,懒洋洋地说了句: “没错,你这是有货要走?” 邢傲答道: “不是运货,我是堰州荆齿城的捕头,现调值鄢都,因调任限期将至,急需寻一艘一品舟,请牙人帮忙引荐。” 那锦衣牙人面露邪笑,晃动满身的肥膘换了个坐姿,仰着头又问道: “一品舟可是官船,你这小小捕头恐怕还不够格上船,况且你若是着急,骑马走驿路官道可比这水路要快啊。” 邢傲见那人嘴脸丑恶,一副奸邪之相,强压怒火接着说道: “此番去鄢都,受家人所托要带上舍妹和舍弟到鄢都投亲,舍妹不会骑马,只好出此下策,还望牙人帮在下一个小忙。” 说着,邢傲从怀中掏出三枚刚刚楚回给他的金铢,轻轻地按在那牙人面前的桌子上。 那牙人细长的眼睛立刻眯成了一条缝,刚想伸手去拿,邢傲却将那三枚金铢严严实实地按在掌心。 牙人把肥手又收了回去,说道: “看不出来啊,小小捕头出手倒是如此阔绰……你这些钱,已经够买下半艘旧货船了啊。” 邢傲仍是一脸正色,回道: “在下承蒙祖上荫佑,倒是不愁吃穿,牙人要是现在给我们立下保书,带我们找到今日出发的一品舟,这些钱就是你的了。” “嘿嘿……” 那牙人阴恻恻地笑了两声,随后突然拍案而起,龇出满嘴黄牙,大声骂道: “荒唐!老子向来遵纪守法,怎么会做这种违反法度之事!你定是犯了重罪要私逃的江洋大盗,还自作聪明装扮成捕头小吏企图蒙混过关,说!你们到鄢都有什么企图!是不是又看上了什么豪绅巨贾,要去鄢都也干上一票!” 在他说话间,酒肆里本分散各堆的脚夫也都随之围拢过来,把楚回三人团团围住。 邢傲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蒙了,再看向楚回和阿沁,与那两人六目相对,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那牙人却又换了个口气,不阴不阳地说道: “不过,我脚帮也是行走江湖之人,不愿与人结仇,只要……只要你们把怀中钱财全数留下,我们便放你们一马,若不然……嘿嘿,免不了毒打你们这些贼人一顿,再扔在州府衙门的大门前!” 这下,三人才明白过来,这摆明了是要抢钱啊! 邢傲不屑地看着周围的乌合之众,手中的长刀已隐隐发出龙吟,只要他愿意,顷刻便能制服这酒肆之内的所有脚夫,还有这个脑满肥肠的牙人。 只是,这么一闹,必然会惊动漕衙,想上那一品舟,可就更难了。 就在双方尴尬地对峙之时,却听酒肆雅间内,隔着纱帐传来爽朗的一声: “慢着!”? 第一百三十七章 苏家二公子 众人皆循声望去,只见从酒肆雅间里缓缓走出一个年轻人,身后跟着一名婢女,那人一袭青色长衫,素雅得体,看似朴实无华,行家却能一眼看出这一袭青衫做工极为考究,绝非凡品。 此人面容虽说不上英俊至极,但儒雅之风跃然眉宇之间,书卷气和富贵气集于一身,在场的所有人,除了楚回和阿沁之外,与他相比,都仿佛把“俗”字写在了脸上。 刚才凶神恶煞的那个肥胖牙人见了那个年轻人,却立刻换了一副嘴脸,又龇出那一口黄牙,满脸横肉堆成谄媚的笑容,搓着手,哈着腰,迎了上去,嘴里不住地说道: “失敬失敬,我真是瞎了眼,竟不知苏公子在此,打扰苏公子雅兴,还望海涵,还望海涵……” 楚回闻言一愣,心中闪过一念: 苏公子……能被这牙人如此诚惶诚恐的苏家公子,莫不是长庆州布商巨贾苏家的大公子苏舜玉?就是平宁王世子假借身份的那位? 那位“苏公子”朝胖牙人微微颔首,浅浅一笑,道: “黄大牙,没想到你还兼着替官府捉拿盗匪的差事。” 那被他称作“黄大牙”的牙人满脑门都沁出豆大的汗珠,慌忙解释道: “苏公子说笑了,黄某不过是觉得这三人形迹可疑,正在盘问,不巧被苏公子撞见了……” 苏公子转眼看向楚回三人,目光掠过众人落在阿沁身上,阿沁被他那满目荡漾着温柔笑意的眸子一看,竟不知不觉有些羞红了脸。 那苏公子却偏过脸去,又朝那黄大牙说道: “黄大牙,我看你是猪油蒙了眼了,这三位气宇不凡,怎么可能是你口中的盗匪之徒。” 他的话语温和,谦谦有礼,连“猪油蒙了眼”这样的话,再他嘴里说出来,仿佛都是在引经据典。 黄大牙尴尬地陪着笑,嘴上不迭地说着: “是是是……是黄某眼拙……” 这苏公子自然知道这帮人本来准备做什么勾当,但也不再管他们,走到楚回三人面前,作揖施礼,爽朗笑道: “三位受惊了,苏某不才,长庆州人士,三位看样子是远道而来,这些泼皮污了各位慧眼,也辱没了长庆州儒商善贾的名声,苏某也算与他们相识,替他们向诸位赔罪了。” 那黄大牙听了,赶忙凑了过去,不停地点头哈腰,一脸谄媚地说道: “苏公子言重了,言重了,黄某刚才不过是跟三位开个玩笑,见谅见谅。” 邢傲虽看不惯那黄大牙翻脸比翻书还快,但此时最重要的事是能尽快上船,便也不再跟她计较,生硬地回了个礼,道: “我等只是想尽早赶往鄢都,诸位要是能行个方便,感激不尽!” 黄大牙面露难色,唯唯诺诺地看了看苏公子,说道: “不瞒诸位了,近一个月里,这苦水渡只有给苏家送货的一艘一品舟,诸位要是想借行方便,找我老黄可没用,只有请我们苏家二公子帮忙。” 苏家二公子……楚回闻言蹙眉,如果他记得没错的话,彼时龙武天宝号上,平宁王世子东方长安借用的是苏家长子的身份,如果是这样的话,眼前这位苏家二公子便不是东方长安冒充的苏舜玉了。 就在楚回想的出神时,苏家公子又开口说道: “谈不上帮忙,苏某不过一介布商,这一品舟乃是官船,更不能说是只给苏家送货。苏某平生无他所好,只好交友,如果三位不嫌弃的话,我可以作保让诸位上船,正好我也有两箱货要急送到鄢都皇宫,顺便还要带上我苏家的这位成衣缝匠去给宫中的贵人裁剪,也算是顺路方便。” 边说着,他的手指向了身边的那个婢女打扮的女子,那女子一直低着头不说话,也不抬头,就安安静静地站在苏家公子身侧。 还没等邢傲开口,楚回抢先说道: “感谢苏公子相助,不知苏公子尊姓大名,日后我等必将登门拜访。” 黄大牙赶紧代为答道: “你们虽是外乡人,但也不至于这么没见过世面,长庆州的苏家公子都没听说过,这位正是苏大老爷的二公子苏平玉,整个南陆有几人不知?” 苏平玉……不是苏舜玉,看来真的是自己想错了。楚回默默施礼,不再开口。 苏平玉却又是抒怀一笑,道: “莫听这满口金牙的黄老板胡诌,什么话到他嘴里都要镀层金子出来,苏某就是区区商人,荫蒙祖上产业,混口饭吃罢了。” “苏公子这是混饭吃,那黄某这些人,就连讨饭都不如了。” 黄大牙还是在那儿一个劲地恭维,邢傲却再也听不下去了,这一番虚情假意的追捧,真让人想把他那满口的黄牙一拳全都给打碎了,邢傲强压着脾气,从怀里掏出官牌,沉声说道: “苏公子,方才你也听到了,邢某就是个调值到龙喉关的捕头,这是堰州城务司发于我的官牌可证身份,另外想多带两位表亲,既然苏公子答应相助,邢某想问一下,这船期是何时?” 苏平玉笑答道: “我今日就是来办过闸官牒的,这个时辰想必货已装船,待我为三位签下保书,即刻我们就能启程。” 黄大牙立马从袖管里掏出一张保书,引着楚回三人在上面依次画押,再交由苏平玉,苏平玉在怀中取出一枚白玉印玺,将娟秀的“苏平玉印”几个字端端正正地盖在了保书之上。 邢傲接过保书,刚想把金铢掏出来给苏平玉,却被他抬手拦住,只听苏平玉说道: “虽是萍水相逢,但既然是苏某诚心结交三位,大家又是千里投缘同坐一艘船,那就不要再谈钱财,苏某经商日久,实在是对这些身外之物没有兴致。” 邢傲也不推辞,将金铢又还给了楚回,与他一同向苏平玉做了个揖,以示谢意。 一旁的阿沁却一直牢牢地盯着苏平玉那张脸,这张脸和他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只单单是看着,都给她一种流连诗画之中的感觉,明明是个商人,却有如此儒雅之风,又没有书生文人的酸腐之气。 这是怎样的一个人啊…… 这或许是阿沁平生第一次的春心萌动,这种奇妙的感觉,让她那张天真无邪的脸上,不知不觉间又浮出了一抹红晕。 而此时的楚回,并没有发现阿沁的少女怀春,他却是在担心一件事,虽然眼前这人并不是东方长安曾经假借身份的苏家大公子苏舜玉,但这长庆州苏家,是否与平宁王府有所瓜葛?此番与他一同沿漕河南下,会否因此而横生变故? 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第一百三十七章 苏家二公子 众人皆循声望去,只见从酒肆雅间里缓缓走出一个年轻人,身后跟着一名婢女,那人一袭青色长衫,素雅得体,看似朴实无华,行家却能一眼看出这一袭青衫做工极为考究,绝非凡品。 此人面容虽说不上英俊至极,但儒雅之风跃然眉宇之间,书卷气和富贵气集于一身,在场的所有人,除了楚回和阿沁之外,与他相比,都仿佛把“俗”字写在了脸上。 刚才凶神恶煞的那个肥胖牙人见了那个年轻人,却立刻换了一副嘴脸,又龇出那一口黄牙,满脸横肉堆成谄媚的笑容,搓着手,哈着腰,迎了上去,嘴里不住地说道: “失敬失敬,我真是瞎了眼,竟不知苏公子在此,打扰苏公子雅兴,还望海涵,还望海涵……” 楚回闻言一愣,心中闪过一念: 苏公子……能被这牙人如此诚惶诚恐的苏家公子,莫不是长庆州布商巨贾苏家的大公子苏舜玉?就是平宁王世子假借身份的那位? 那位“苏公子”朝胖牙人微微颔首,浅浅一笑,道: “黄大牙,没想到你还兼着替官府捉拿盗匪的差事。” 那被他称作“黄大牙”的牙人满脑门都沁出豆大的汗珠,慌忙解释道: “苏公子说笑了,黄某不过是觉得这三人形迹可疑,正在盘问,不巧被苏公子撞见了……” 苏公子转眼看向楚回三人,目光掠过众人落在阿沁身上,阿沁被他那满目荡漾着温柔笑意的眸子一看,竟不知不觉有些羞红了脸。 那苏公子却偏过脸去,又朝那黄大牙说道: “黄大牙,我看你是猪油蒙了眼了,这三位气宇不凡,怎么可能是你口中的盗匪之徒。” 他的话语温和,谦谦有礼,连“猪油蒙了眼”这样的话,再他嘴里说出来,仿佛都是在引经据典。 黄大牙尴尬地陪着笑,嘴上不迭地说着: “是是是……是黄某眼拙……” 这苏公子自然知道这帮人本来准备做什么勾当,但也不再管他们,走到楚回三人面前,作揖施礼,爽朗笑道: “三位受惊了,苏某不才,长庆州人士,三位看样子是远道而来,这些泼皮污了各位慧眼,也辱没了长庆州儒商善贾的名声,苏某也算与他们相识,替他们向诸位赔罪了。” 那黄大牙听了,赶忙凑了过去,不停地点头哈腰,一脸谄媚地说道: “苏公子言重了,言重了,黄某刚才不过是跟三位开个玩笑,见谅见谅。” 邢傲虽看不惯那黄大牙翻脸比翻书还快,但此时最重要的事是能尽快上船,便也不再跟她计较,生硬地回了个礼,道: “我等只是想尽早赶往鄢都,诸位要是能行个方便,感激不尽!” 黄大牙面露难色,唯唯诺诺地看了看苏公子,说道: “不瞒诸位了,近一个月里,这苦水渡只有给苏家送货的一艘一品舟,诸位要是想借行方便,找我老黄可没用,只有请我们苏家二公子帮忙。” 苏家二公子……楚回闻言蹙眉,如果他记得没错的话,彼时龙武天宝号上,平宁王世子东方长安借用的是苏家长子的身份,如果是这样的话,眼前这位苏家二公子便不是东方长安冒充的苏舜玉了。 就在楚回想的出神时,苏家公子又开口说道: “谈不上帮忙,苏某不过一介布商,这一品舟乃是官船,更不能说是只给苏家送货。苏某平生无他所好,只好交友,如果三位不嫌弃的话,我可以作保让诸位上船,正好我也有两箱货要急送到鄢都皇宫,顺便还要带上我苏家的这位成衣缝匠去给宫中的贵人裁剪,也算是顺路方便。” 边说着,他的手指向了身边的那个婢女打扮的女子,那女子一直低着头不说话,也不抬头,就安安静静地站在苏家公子身侧。 还没等邢傲开口,楚回抢先说道: “感谢苏公子相助,不知苏公子尊姓大名,日后我等必将登门拜访。” 黄大牙赶紧代为答道: “你们虽是外乡人,但也不至于这么没见过世面,长庆州的苏家公子都没听说过,这位正是苏大老爷的二公子苏平玉,整个南陆有几人不知?” 苏平玉……不是苏舜玉,看来真的是自己想错了。楚回默默施礼,不再开口。 苏平玉却又是抒怀一笑,道: “莫听这满口金牙的黄老板胡诌,什么话到他嘴里都要镀层金子出来,苏某就是区区商人,荫蒙祖上产业,混口饭吃罢了。” “苏公子这是混饭吃,那黄某这些人,就连讨饭都不如了。” 黄大牙还是在那儿一个劲地恭维,邢傲却再也听不下去了,这一番虚情假意的追捧,真让人想把他那满口的黄牙一拳全都给打碎了,邢傲强压着脾气,从怀里掏出官牌,沉声说道: “苏公子,方才你也听到了,邢某就是个调值到龙喉关的捕头,这是堰州城务司发于我的官牌可证身份,另外想多带两位表亲,既然苏公子答应相助,邢某想问一下,这船期是何时?” 苏平玉笑答道: “我今日就是来办过闸官牒的,这个时辰想必货已装船,待我为三位签下保书,即刻我们就能启程。” 黄大牙立马从袖管里掏出一张保书,引着楚回三人在上面依次画押,再交由苏平玉,苏平玉在怀中取出一枚白玉印玺,将娟秀的“苏平玉印”几个字端端正正地盖在了保书之上。 邢傲接过保书,刚想把金铢掏出来给苏平玉,却被他抬手拦住,只听苏平玉说道: “虽是萍水相逢,但既然是苏某诚心结交三位,大家又是千里投缘同坐一艘船,那就不要再谈钱财,苏某经商日久,实在是对这些身外之物没有兴致。” 邢傲也不推辞,将金铢又还给了楚回,与他一同向苏平玉做了个揖,以示谢意。 一旁的阿沁却一直牢牢地盯着苏平玉那张脸,这张脸和他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只单单是看着,都给她一种流连诗画之中的感觉,明明是个商人,却有如此儒雅之风,又没有书生文人的酸腐之气。 这是怎样的一个人啊…… 这或许是阿沁平生第一次的春心萌动,这种奇妙的感觉,让她那张天真无邪的脸上,不知不觉间又浮出了一抹红晕。 而此时的楚回,并没有发现阿沁的少女怀春,他却是在担心一件事,虽然眼前这人并不是东方长安曾经假借身份的苏家大公子苏舜玉,但这长庆州苏家,是否与平宁王府有所瓜葛?此番与他一同沿漕河南下,会否因此而横生变故? 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第一百三十八章 登船 三人跟随着苏平玉行至苦水渡渡口,此时天色渐暗,漕河之上仍是一片繁忙景象。 大大小小的货船上已有艄手船夫忙着在桅杆上升起船灯,岸上的脚夫也都在抓紧时间上货。 如果说漕河与渭水在胤州交汇之处算是漕河终点的话,那么这处于庆阳河与漕河交汇处的苦水渡便就是漕河,停靠苦水渡的货船多为空船,不用卸货,只需等脚夫将货物一箱箱运上船,这些货里除了长庆州的布匹,从堰州运来的米粮也会在此中转。 此时南陆已至初冬,堰州新收的秋粮早就已运至各州,除了一些用来赈灾的陈粮外,苦水渡的货场上,大多都是布货,而这些堆积如山的布货中超过一大半,都是苏家的。 渡口的旗官一见到苏平玉,立刻迎了上来,满脸堆笑道: “苏二公子,现在出发吗?” 苏平玉仍是浅浅一笑,微微点了点头。 旗官马上跑到岸边,挥舞起一面墨绿色的旗帜,随着绿旗舞动,漕河上原本井然有序的货船突然骚动起来,原本并行的两列船纷纷偏转船头,让出了一条丈余宽的船道。 在这条船道里缓缓驶来一艘小型的货船,虽是货船,但可见造工极为考究,通体金漆,舵楼上也是雕龙画凤,高悬的风帆上书有“一品”两个大字,烫金滚边,在夕阳下尤为耀眼。 楚回三人看了这一品舟,不免都在想,乘这么高调的一艘船,堂而皇之地去鄢都,是不是一个好主意呢? 然而此时已容不得三人多做考虑,只能且行且看,随机应变了。 一品舟在货船之间顺利穿行而过,停至渡口码头,待缆绳在缆桩上系牢,侯了多时的两名脚夫立刻搬起两箱货,踏着舷板小跑着就上了船,不一会儿便甩着两个膀子下了船。 苏平玉带的那个婢女走过去给那两个脚夫都赏了些铜钱,脚夫们千恩万谢,拜了又拜,高高兴兴地走了,显然这些钱又够他们去酒肆赌坊潇洒几天了。 楚回见此不禁感叹,这一品舟虽不大,但整船只载这区区两箱货物,且千里水路一渡不停,如此不计成本的奢费,想必也只有鄢都的皇家才做的出来了…… 那黄大牙也随行至此,毕恭毕敬地把苏平玉和他身后的一干人送上船去,还不停地在渡口岸边挥手告别,明眼人都瞧出来这就是觍着脸去套近乎。 这也办法,黄大牙叹了口气,这苦水渡大半的货船都是做的他苏家的生意,自己又养着这么多脚夫跟着他吃船运这碗饭,不去讨好苏家讨好谁呢? 而就在苏平玉的身影被一品舟上的舵楼遮住后,黄大牙狠狠地朝地上吐了口唾沫。 “呸!杂种!” 他身旁的一个脚夫吓了一跳,忙问道: “黄老板,这是咋了?” 黄大牙依旧盯着那一品舟,咬牙切齿地嘟囔着: “你看他那样……目中无人,一点都没把我放在眼里。” 身旁的脚夫也是不知好赖,回了一句: “人家可是长庆州首富家的公子,可不得把眼睛长在头顶上嘛。” 黄大牙却把眼睛一横,瞪着那脚夫说道: “他们苏家还能横多久……如今那苏老爷子快寿终正寝了,两个儿子据说闹得不可开交,我倒要看看看他这首富之家的交椅,还能不能稳稳坐下去!” 说罢,他晃动着肥硕的身躯,扬长而去。 …… 一品舟甲板之上,苏平玉领行于前,与船上的管带打了声招呼,又交上了楚回三人的保书。 那管带对苏平玉也是十分的恭敬,顺带着也对他做保带上船的楚回一行客气有加,吩咐着船副将他们引至各自的船舱。 就在楚回三人被带往甲板下面的客舱时,他们听到那位管带对留在后面的苏平玉说道: “知道二公子喜明不喜暗,舵楼上的雅舍和隔间已经为二公子收拾好了,二公子和姑娘可随在下前去看看,若布置不周,在下这就让人再去置办。” 邢傲不屑地嗤笑一声,小声对楚回道: “看见没,有钱能使鬼推磨。” 楚回也只是笑笑,没有回话,一旁的阿沁却一脸兴奋地说道: “这就是船啊,我还是第一次坐船呢,上次在宁……哦,不对,上次在老家看到一艘大海船,哥哥偏偏不肯让我上去瞧一瞧,今天我总算是坐上一艘真正的船啦!” 邢傲故意拿她打趣道: “妹妹啊,你老家那条大河上,怎么一艘船都没有啊?” 阿沁昂起头,一脸骄傲地说: “我们宁……我老家,所有人都是骑马的好手,干嘛要乘船啊。” 楚回无奈地示意两人小声一点,生怕再说下去就要把阿沁从宁州来的事说漏了嘴。 此时,领着三人的那位船副突然停下,客气地朝三人说道: “三位,这一品舟下层总共四间客舱,三位可自行择一间住下,方才听闻姑娘没有坐过舟船,建议姑娘选船尾那间两边都开了舷窗的客舱,到鄢都这一路时日颇长,闲来无事时也好看看这漕河两岸的景色。” 待楚回和邢傲谢过,那船副便施礼告退后上了甲板。 三人沿着这甲板下的走廊一路往船尾走,路过了一个一片忙碌的厨舱,两个厨子正热火朝天地准备一船人的晚饭;随后又路过一间空空荡荡的货仓,里面只有苏家的那两箱货物;再有一间门敞着的舱室,里面有两排通铺,看样子是给船员水手们住的。 还有一间客舱上了锁,想必是船上管带所住,再加上船尾的三间客舱,以及船头一间供众人活动吃饭的大舱室,这一品舟的甲板下层共分出了八间舱室。 三人最后走到走廊尽头,只见三间客舱中,两间是门对门,还有一间设在船尾,舱门正对着这条走廊。 楚回和邢傲都没带什么行李,倒是帮两手空空的阿沁背上了她在南宣州淘换的大包小包。 于是他们首先打开了船尾那间舱室的门,准备先把阿沁的这些行李卸下。 推开房门,只见这客舱内十分宽敞,舱壁顺延船体呈弧形,两侧各开有一个舷窗,可见舱外已入夜色,河面上映出阑珊的灯影。 而舱室内的陈设也是相当考究,案台和扶手椅皆是柳州东山之木所打造,床榻之上铺着的也是锦缎的被褥,整个舱室被舱壁上挂着的两盏琉璃灯照得通亮。 单单从这一个客舱便可见,这一品舟的确可当得起“一品”二字。 大大小小的包袱放下后,阿沁大咧咧地仰面倒在松软的被褥上,叹了一句: “还是你们南陆人会享受啊,这里的床和那什么王府的一样,躺下了就不想爬起来,比我们草原的羊毛毡子舒服多了。” 楚回和邢傲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无奈一笑,这尾从草原上来的小公主,到底还是开始享受起了南陆的钟鸣鼎食。 只在阿沁的客房待了一会儿,楚回和邢傲也就各自回房,楚回阖上自己的房门后,环顾四周,将舱壁上的琉璃灯吹灭,找了个角落盘腿坐了下来。 月光透过舷床,洒落在楚回身上,他渐渐陷入了冥思,不是为了悟道,也不是为了研术,他在等那个人的声音从脑海中的一片黑暗里响起。 离上一次观察者对话,已经过去太久了……? 第一百三十八章 登船 三人跟随着苏平玉行至苦水渡渡口,此时天色渐暗,漕河之上仍是一片繁忙景象。 大大小小的货船上已有艄手船夫忙着在桅杆上升起船灯,岸上的脚夫也都在抓紧时间上货。 如果说漕河与渭水在胤州交汇之处算是漕河终点的话,那么这处于庆阳河与漕河交汇处的苦水渡便就是漕河,停靠苦水渡的货船多为空船,不用卸货,只需等脚夫将货物一箱箱运上船,这些货里除了长庆州的布匹,从堰州运来的米粮也会在此中转。 此时南陆已至初冬,堰州新收的秋粮早就已运至各州,除了一些用来赈灾的陈粮外,苦水渡的货场上,大多都是布货,而这些堆积如山的布货中超过一大半,都是苏家的。 渡口的旗官一见到苏平玉,立刻迎了上来,满脸堆笑道: “苏二公子,现在出发吗?” 苏平玉仍是浅浅一笑,微微点了点头。 旗官马上跑到岸边,挥舞起一面墨绿色的旗帜,随着绿旗舞动,漕河上原本井然有序的货船突然骚动起来,原本并行的两列船纷纷偏转船头,让出了一条丈余宽的船道。 在这条船道里缓缓驶来一艘小型的货船,虽是货船,但可见造工极为考究,通体金漆,舵楼上也是雕龙画凤,高悬的风帆上书有“一品”两个大字,烫金滚边,在夕阳下尤为耀眼。 楚回三人看了这一品舟,不免都在想,乘这么高调的一艘船,堂而皇之地去鄢都,是不是一个好主意呢? 然而此时已容不得三人多做考虑,只能且行且看,随机应变了。 一品舟在货船之间顺利穿行而过,停至渡口码头,待缆绳在缆桩上系牢,侯了多时的两名脚夫立刻搬起两箱货,踏着舷板小跑着就上了船,不一会儿便甩着两个膀子下了船。 苏平玉带的那个婢女走过去给那两个脚夫都赏了些铜钱,脚夫们千恩万谢,拜了又拜,高高兴兴地走了,显然这些钱又够他们去酒肆赌坊潇洒几天了。 楚回见此不禁感叹,这一品舟虽不大,但整船只载这区区两箱货物,且千里水路一渡不停,如此不计成本的奢费,想必也只有鄢都的皇家才做的出来了…… 那黄大牙也随行至此,毕恭毕敬地把苏平玉和他身后的一干人送上船去,还不停地在渡口岸边挥手告别,明眼人都瞧出来这就是觍着脸去套近乎。 这也办法,黄大牙叹了口气,这苦水渡大半的货船都是做的他苏家的生意,自己又养着这么多脚夫跟着他吃船运这碗饭,不去讨好苏家讨好谁呢? 而就在苏平玉的身影被一品舟上的舵楼遮住后,黄大牙狠狠地朝地上吐了口唾沫。 “呸!杂种!” 他身旁的一个脚夫吓了一跳,忙问道: “黄老板,这是咋了?” 黄大牙依旧盯着那一品舟,咬牙切齿地嘟囔着: “你看他那样……目中无人,一点都没把我放在眼里。” 身旁的脚夫也是不知好赖,回了一句: “人家可是长庆州首富家的公子,可不得把眼睛长在头顶上嘛。” 黄大牙却把眼睛一横,瞪着那脚夫说道: “他们苏家还能横多久……如今那苏老爷子快寿终正寝了,两个儿子据说闹得不可开交,我倒要看看看他这首富之家的交椅,还能不能稳稳坐下去!” 说罢,他晃动着肥硕的身躯,扬长而去。 …… 一品舟甲板之上,苏平玉领行于前,与船上的管带打了声招呼,又交上了楚回三人的保书。 那管带对苏平玉也是十分的恭敬,顺带着也对他做保带上船的楚回一行客气有加,吩咐着船副将他们引至各自的船舱。 就在楚回三人被带往甲板下面的客舱时,他们听到那位管带对留在后面的苏平玉说道: “知道二公子喜明不喜暗,舵楼上的雅舍和隔间已经为二公子收拾好了,二公子和姑娘可随在下前去看看,若布置不周,在下这就让人再去置办。” 邢傲不屑地嗤笑一声,小声对楚回道: “看见没,有钱能使鬼推磨。” 楚回也只是笑笑,没有回话,一旁的阿沁却一脸兴奋地说道: “这就是船啊,我还是第一次坐船呢,上次在宁……哦,不对,上次在老家看到一艘大海船,哥哥偏偏不肯让我上去瞧一瞧,今天我总算是坐上一艘真正的船啦!” 邢傲故意拿她打趣道: “妹妹啊,你老家那条大河上,怎么一艘船都没有啊?” 阿沁昂起头,一脸骄傲地说: “我们宁……我老家,所有人都是骑马的好手,干嘛要乘船啊。” 楚回无奈地示意两人小声一点,生怕再说下去就要把阿沁从宁州来的事说漏了嘴。 此时,领着三人的那位船副突然停下,客气地朝三人说道: “三位,这一品舟下层总共四间客舱,三位可自行择一间住下,方才听闻姑娘没有坐过舟船,建议姑娘选船尾那间两边都开了舷窗的客舱,到鄢都这一路时日颇长,闲来无事时也好看看这漕河两岸的景色。” 待楚回和邢傲谢过,那船副便施礼告退后上了甲板。 三人沿着这甲板下的走廊一路往船尾走,路过了一个一片忙碌的厨舱,两个厨子正热火朝天地准备一船人的晚饭;随后又路过一间空空荡荡的货仓,里面只有苏家的那两箱货物;再有一间门敞着的舱室,里面有两排通铺,看样子是给船员水手们住的。 还有一间客舱上了锁,想必是船上管带所住,再加上船尾的三间客舱,以及船头一间供众人活动吃饭的大舱室,这一品舟的甲板下层共分出了八间舱室。 三人最后走到走廊尽头,只见三间客舱中,两间是门对门,还有一间设在船尾,舱门正对着这条走廊。 楚回和邢傲都没带什么行李,倒是帮两手空空的阿沁背上了她在南宣州淘换的大包小包。 于是他们首先打开了船尾那间舱室的门,准备先把阿沁的这些行李卸下。 推开房门,只见这客舱内十分宽敞,舱壁顺延船体呈弧形,两侧各开有一个舷窗,可见舱外已入夜色,河面上映出阑珊的灯影。 而舱室内的陈设也是相当考究,案台和扶手椅皆是柳州东山之木所打造,床榻之上铺着的也是锦缎的被褥,整个舱室被舱壁上挂着的两盏琉璃灯照得通亮。 单单从这一个客舱便可见,这一品舟的确可当得起“一品”二字。 大大小小的包袱放下后,阿沁大咧咧地仰面倒在松软的被褥上,叹了一句: “还是你们南陆人会享受啊,这里的床和那什么王府的一样,躺下了就不想爬起来,比我们草原的羊毛毡子舒服多了。” 楚回和邢傲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无奈一笑,这尾从草原上来的小公主,到底还是开始享受起了南陆的钟鸣鼎食。 只在阿沁的客房待了一会儿,楚回和邢傲也就各自回房,楚回阖上自己的房门后,环顾四周,将舱壁上的琉璃灯吹灭,找了个角落盘腿坐了下来。 月光透过舷床,洒落在楚回身上,他渐渐陷入了冥思,不是为了悟道,也不是为了研术,他在等那个人的声音从脑海中的一片黑暗里响起。 离上一次观察者对话,已经过去太久了……? 第一百三十九章 漕河之上(上) 楚回等到了子时,舷窗投进来的月光偏移到了舱室一角,楚回整个人都隐没在了黑暗之中。 冥思没有让他的心神平静,反倒满脑翻江倒海,各种画面不断地涌现而出。 他又看到了涯海之上与凤绯诀别时,那张挂着泪痕的笑脸。 看到了无量城巅,武帝挥手指向北方。 看到了在宁州圭湳部,千万幽冥诡兵肆意屠戮着南陆银甲。 看到了铁勒荣列身旁,那两张沟壑纵横的苍老面孔…… 冷汗不住地流下,慢慢沁湿了他的亵衣,他突然感觉自己已经在这个实验宇宙的身份里太过投入,看不清自我,真实和虚幻的认知不断交融,让他头痛欲裂,离迷失几乎只有一步之遥。 就在他要放弃冥思,回床上好好睡一觉,冰冷机械的声音却猝不及防地在他脑中响起: “683号实验宇宙第92号维序者。” 楚回猛地睁开眼睛,努力看清周遭一切,确定这不是半梦半醒之间的幻觉,便又再细细听了下去。 “请接收观察者任务提示留言。” 楚回愣住了,“提示留言”?,这意味着好不容易等到的与观察者的沟通,仅仅就是单向的留言而已,自己的困惑和需求将完全没有任何的解答满足。 “92号维序者,你的主线任务进度过慢,请抓紧时间。” 楚回听了气得想骂人,等了半天就这么一条不痛不痒的提示,犯得着大半夜搞得这么神神秘秘的嘛。 楚回又静静地坐在原地等了很久,那个声音再也没有响起,他咬着嘴唇,终于还是只在心里骂了一句: “抓紧个鬼!老子都不想干了!” …… 翌日清晨,楚回走上一品舟的甲板,冷风拂面,让他不禁打了个哆嗦。 再看两岸景色,尽是萧瑟一片,这漕河景致尚不及堰州的庆阳河,更不能与古澜江的八百里青山碧水相提并论。 甲板上已经有船工正在忙碌,那写有一品二字的船帆降下了一半,船桅旁站着一人,正是苏平玉。 楚回走上前去,施礼道: “苏公子。” 苏平玉闻言转身,回礼道: “苏某失礼了,昨日疏忽,只顾着邢捕头了,未曾请教阁下尊姓。” 楚回坦言道: “苏公子言重了,实不相瞒,在下青州人楚回,跟我一起上船的的确是舍妹,但我们与邢捕头却并非亲属,只是朋友,邢捕头为人仗义,为了让我和舍妹能方便随行,这才未曾如实相告,还望苏公子海涵。” 楚回此言虽虚,却是为了试探苏平玉是否真的只是因古道热肠而对他们行此方便。 那苏平玉听了却一点都没有惊讶,只是豁达地摆了摆手,道: “无妨无妨,与人方便,与己方便,听说青州多出奇门之人,楚公子气宇不凡,应该也是个中高手。” 楚回面不改色,道: “楚某略通奇门之术,绝算不上高手,让苏公子高看了。” 青州奇门一直被楚回用来隐藏自己柳州人的身份,一来青州多有号称神行千里的方士,以奇门术法遍行天下,素来神龙见首不见尾,这方便了楚回随时利用秘术脱身,二来这青州奇门方士的修行之道与柳州术士略有共通,但却没有被昊朝视为异类,若偶尔情急之下展露秘术,也可以奇门之术搪塞一些没见过真正术法的人。 然而,青州的奇门之术却罕有修大成者,不像柳州曾有无量城一城的可论品阶的术士,最常见的也只有会使神行之术的方士。 如果被阿沁知道这些人的存在,她肯定会不屑地说一句: “不就是跑的快点嘛。” 苏平玉仍是一笑,好像他生来就是一张可掬的笑脸,让人不自觉地对他毫无防备。 楚回也见过一直满脸挂笑的人,就像那被武帝派往宁州的督政司的督主景元,也是总以满面春风迎人,可那张笑脸下面,却暗藏着虚情假意,更或有阴谋诡计,与苏平玉相比,简直如云泥之别。 此时,一品舟的管带快步而来,在苏平玉身边停下,毕恭毕敬道: “二公子,已经出了长庆州,到南宣州境内了。” 楚回见管带的样子,心里又有些惊讶,这官船管带大小也是个官,苏平玉再怎么有钱也不过就是个商人,何以见了他要如此礼敬?就连称呼也是“二公子”,好像他是苏家的家仆一般,看来平日里定然也收了苏家不少的好处。 苏平玉朝那管带微微点了点头,道: “何管带,不愧是一品舟啊,一夜之间走了这么远。” 那何管带谄媚之色中露出一丝得意,说道: “那是自然,一品舟在漕河之上畅行无阻,过路船只见到一品帆都需避让,还享有过闸优先,此行又无重货压船,乘风顺流南下,不出十日就可抵达鄢都。” 楚回和苏平玉听了都向船头望去,只见繁忙的漕河上,只有一品舟行于河水中央,两边货船都自觉地让出一条河道。 苏平玉又道: “苏某此次也是第一次坐这一品舟,漕路也没有走过全程,今日得见漕运之兴盛,大开眼界啊。何管带,想你这条漕河必然走过不知要多少趟,也给我们介绍介绍这条贯通大昊南北的大运河。” 随后,苏平玉又转向楚回,问道: “长路漫漫,不知楚兄可有此雅兴?” 楚回见苏平玉对他的称呼在三两句里就从“阁下”、“楚公子”变成了“楚兄”,好像他的确是个善于结交的儒商,但未免有些太自来熟了,他们到底也才见过两面啊。 其实楚回对这条漕河并没有多大的兴趣,但见苏平玉兴致盎然的样子,为免失礼,只好说道: “愿闻其详。” 何管带立刻整了整衣襟,做出一副学究模样,缓步走到船头上的一处平台上,说道: “不瞒二公子和这位……” “楚公子。”苏平玉提醒道,饶有兴致地看着何管带,等他开始口若悬河的讲解。 何管带行了一礼,清了清嗓子,继续说了下去: “不瞒二公子和楚公子,何某自先帝起就在这条漕河上任职,先后做过旗官、闸官、漕官,如今蒙受圣恩,又做了这专供皇家的一品舟的管带,要说对这段漕河的了解,呵呵,我何某敢认第二的话,想必没人敢认第一。”? 第一百三十九章 漕河之上(上) 楚回等到了子时,舷窗投进来的月光偏移到了舱室一角,楚回整个人都隐没在了黑暗之中。 冥思没有让他的心神平静,反倒满脑翻江倒海,各种画面不断地涌现而出。 他又看到了涯海之上与凤绯诀别时,那张挂着泪痕的笑脸。 看到了无量城巅,武帝挥手指向北方。 看到了在宁州圭湳部,千万幽冥诡兵肆意屠戮着南陆银甲。 看到了铁勒荣列身旁,那两张沟壑纵横的苍老面孔…… 冷汗不住地流下,慢慢沁湿了他的亵衣,他突然感觉自己已经在这个实验宇宙的身份里太过投入,看不清自我,真实和虚幻的认知不断交融,让他头痛欲裂,离迷失几乎只有一步之遥。 就在他要放弃冥思,回床上好好睡一觉,冰冷机械的声音却猝不及防地在他脑中响起: “683号实验宇宙第92号维序者。” 楚回猛地睁开眼睛,努力看清周遭一切,确定这不是半梦半醒之间的幻觉,便又再细细听了下去。 “请接收观察者任务提示留言。” 楚回愣住了,“提示留言”?,这意味着好不容易等到的与观察者的沟通,仅仅就是单向的留言而已,自己的困惑和需求将完全没有任何的解答满足。 “92号维序者,你的主线任务进度过慢,请抓紧时间。” 楚回听了气得想骂人,等了半天就这么一条不痛不痒的提示,犯得着大半夜搞得这么神神秘秘的嘛。 楚回又静静地坐在原地等了很久,那个声音再也没有响起,他咬着嘴唇,终于还是只在心里骂了一句: “抓紧个鬼!老子都不想干了!” …… 翌日清晨,楚回走上一品舟的甲板,冷风拂面,让他不禁打了个哆嗦。 再看两岸景色,尽是萧瑟一片,这漕河景致尚不及堰州的庆阳河,更不能与古澜江的八百里青山碧水相提并论。 甲板上已经有船工正在忙碌,那写有一品二字的船帆降下了一半,船桅旁站着一人,正是苏平玉。 楚回走上前去,施礼道: “苏公子。” 苏平玉闻言转身,回礼道: “苏某失礼了,昨日疏忽,只顾着邢捕头了,未曾请教阁下尊姓。” 楚回坦言道: “苏公子言重了,实不相瞒,在下青州人楚回,跟我一起上船的的确是舍妹,但我们与邢捕头却并非亲属,只是朋友,邢捕头为人仗义,为了让我和舍妹能方便随行,这才未曾如实相告,还望苏公子海涵。” 楚回此言虽虚,却是为了试探苏平玉是否真的只是因古道热肠而对他们行此方便。 那苏平玉听了却一点都没有惊讶,只是豁达地摆了摆手,道: “无妨无妨,与人方便,与己方便,听说青州多出奇门之人,楚公子气宇不凡,应该也是个中高手。” 楚回面不改色,道: “楚某略通奇门之术,绝算不上高手,让苏公子高看了。” 青州奇门一直被楚回用来隐藏自己柳州人的身份,一来青州多有号称神行千里的方士,以奇门术法遍行天下,素来神龙见首不见尾,这方便了楚回随时利用秘术脱身,二来这青州奇门方士的修行之道与柳州术士略有共通,但却没有被昊朝视为异类,若偶尔情急之下展露秘术,也可以奇门之术搪塞一些没见过真正术法的人。 然而,青州的奇门之术却罕有修大成者,不像柳州曾有无量城一城的可论品阶的术士,最常见的也只有会使神行之术的方士。 如果被阿沁知道这些人的存在,她肯定会不屑地说一句: “不就是跑的快点嘛。” 苏平玉仍是一笑,好像他生来就是一张可掬的笑脸,让人不自觉地对他毫无防备。 楚回也见过一直满脸挂笑的人,就像那被武帝派往宁州的督政司的督主景元,也是总以满面春风迎人,可那张笑脸下面,却暗藏着虚情假意,更或有阴谋诡计,与苏平玉相比,简直如云泥之别。 此时,一品舟的管带快步而来,在苏平玉身边停下,毕恭毕敬道: “二公子,已经出了长庆州,到南宣州境内了。” 楚回见管带的样子,心里又有些惊讶,这官船管带大小也是个官,苏平玉再怎么有钱也不过就是个商人,何以见了他要如此礼敬?就连称呼也是“二公子”,好像他是苏家的家仆一般,看来平日里定然也收了苏家不少的好处。 苏平玉朝那管带微微点了点头,道: “何管带,不愧是一品舟啊,一夜之间走了这么远。” 那何管带谄媚之色中露出一丝得意,说道: “那是自然,一品舟在漕河之上畅行无阻,过路船只见到一品帆都需避让,还享有过闸优先,此行又无重货压船,乘风顺流南下,不出十日就可抵达鄢都。” 楚回和苏平玉听了都向船头望去,只见繁忙的漕河上,只有一品舟行于河水中央,两边货船都自觉地让出一条河道。 苏平玉又道: “苏某此次也是第一次坐这一品舟,漕路也没有走过全程,今日得见漕运之兴盛,大开眼界啊。何管带,想你这条漕河必然走过不知要多少趟,也给我们介绍介绍这条贯通大昊南北的大运河。” 随后,苏平玉又转向楚回,问道: “长路漫漫,不知楚兄可有此雅兴?” 楚回见苏平玉对他的称呼在三两句里就从“阁下”、“楚公子”变成了“楚兄”,好像他的确是个善于结交的儒商,但未免有些太自来熟了,他们到底也才见过两面啊。 其实楚回对这条漕河并没有多大的兴趣,但见苏平玉兴致盎然的样子,为免失礼,只好说道: “愿闻其详。” 何管带立刻整了整衣襟,做出一副学究模样,缓步走到船头上的一处平台上,说道: “不瞒二公子和这位……” “楚公子。”苏平玉提醒道,饶有兴致地看着何管带,等他开始口若悬河的讲解。 何管带行了一礼,清了清嗓子,继续说了下去: “不瞒二公子和楚公子,何某自先帝起就在这条漕河上任职,先后做过旗官、闸官、漕官,如今蒙受圣恩,又做了这专供皇家的一品舟的管带,要说对这段漕河的了解,呵呵,我何某敢认第二的话,想必没人敢认第一。”? 第一百四十章 漕河之上(下) 楚回和苏平玉洗耳恭听,只是这二人中一人兴致索然,纯粹为了消磨时间,另一人却似乎很有兴致,还让婢女送了三壶酒来。 何管带举起酒壶,抿了一小口,润了润嗓子,便开始滔滔不绝: “二位公子年轻,可能不知这段漕河的历史,其实这段漕河并非修于本朝年间,早在百年前南陆诸侯分据的时候就已初见雏形。” 楚回听闻此言,反倒提起一点兴趣,他到这个实验宇宙的时间尚不足百年,这条漕路虽也走过几段,但从未关注过漕河的历史,甚至一直以为是在九裘皇帝一统天下后才集全国之力所修浚,从没想过诸侯纷争忙着你争我抢、斗得你死我活的时,竟然还会有空修漕河。 只听那何管带接着说下去: “那段时期,是南陆除了本朝一统十二州之外的罕有的和平时期,各州的贸易往来极为频繁,但奈何南陆缺马,运力不足,很大程度上限制了各州的货物交易。” “当时南陆诸侯中有个叫陆孤山的,是当时夔州的掌权者,这陆孤山眼光独到,也好游历,遍行南陆各州,还带上水官考察各州水文,发现自堰州自胤州之间长河纵横,更有堰州庆阳河和胤州渭水两大水系,若能凿渠贯通,便能有一条漕路直通南北。” 陆孤山……楚回对这个名字没有什么印象,但此人既然曾是夔州霸主,那想必就是如今南陆传的沸沸扬扬要复兴夔州羽弓卫的陆晓晨的家祖了,没想到这夔州陆家倒是豪杰辈出,更有传言说,当今武帝是在夔州木堡之变中与陆家争权夺位失败后幸存的武氏后人。 “传闻这陆孤山啊,还有一个本事无人能及。” 何管带说到这儿停了一下,似乎是故意在吊人胃口,无奈观众太少,这一身说书的本事没办法施展,又无惊堂木在手,只好呷了口酒,继续说道: “传闻这陆孤山有流水生财的本事,可不是普通商人那样低买高卖那么简单,据说他有财星高照之命,富埒陶白之运,别人挥金如土,他却能洒土成金。” 苏平玉听到这儿忍不住笑道: “这位陆孤山还真是吾辈行商者之楷模啊。” 何管带朝苏平玉作了个揖,道: “苏公子,此言差矣,长庆州苏家由苏老爷白手起家,筚路蓝缕,以儒商之名冠绝天下,方才有如今苏家富甲一方的家业,但那陆孤山却……却被传言是凭借邪术生无根之财。” 邪术?无根之财?不知道为什么,楚回突然联想到自己初入这个世界时,不也怀揣着同样足以富甲一方的“无根之财”吗…… 何管带却没有就此再多论述,接言说道: “有些扯远了,还是说这条漕河,话说那陆孤山回道夔州后,便广发请帖,在夔州的捆山河岸设千人宴,邀各路诸侯共议开掘漕河之事。” “这各路诸侯真的都去了?”苏平玉好奇地问道。 何管带笑道: “那是自然,当时南陆诸侯中,夔州陆家的势力最大,可谓是一呼百应。” “那为何陆孤山未曾一统南陆?”苏平玉又问道。 何管带面露尴尬之色,有意回避地答道: “这……这陆孤山哪有我大昊圣皇帝的雄才大略,不过是一方豪强罢了……苏公子,这……这又扯远了,我们还是说回这条漕河的历史。” 苏平玉见他一副急不可耐的样子,好像讲的兴致已经超过了自己听的兴致,只好抱拳作揖,笑道: “失礼失礼,何管带请继续,苏某再不打扰。” 何管带回了个礼,说道: “二公子,何某没那个意思,不过只是……只是这前朝之事,何某位卑言轻,不敢妄加议论。” “何管带放心,现在这一品舟甲板上就我们三人,不过是饮酒畅谈而已,何况在大昊一统之前,南陆何曾有国有朝,也就无所谓前朝之事,更没有以古非今之嫌。何管带你接着说漕河,这陆孤山广招诸侯到夔州之后怎样了呢?” 何管带清了清嗓子,接着说了下去: “这陆孤山的千人宴啊,排的是流水席,又安排了舞姬俳优助兴,诸侯和随行在捆山河岸支起的大帐里吃喝玩乐了整整三日,到了第四日,陆孤山在诸侯酒醒后,走进了专门给他们搭建的鎏金绢彩帐。” “进了帐中,陆孤山问诸侯可否尽兴,诸侯皆答尽兴非常;陆孤山又问这三日在此地的吃用可好,诸侯皆答好不胜收;陆孤山再问诸侯可知这几日纵情挥霍之物分别都是产自何处,诸侯皆曰不晓。” “陆孤山述与诸侯:这杯盘中的鲜果,是百里加急,跑坏了几十匹马从南宣州运来,路上也腐坏了一半;这支起彩帐的圆木,产自柳州东山,是最上乘的木料,却要靠牛车一根根地运几个月才能备齐;齐州产的那些铜鼎铁釜虽只是炊具,但备这千人宴却不可或缺,然而由于太过沉重,在从齐州来的路上不知压断了多少车轴。” “还有那帐顶的长庆州鎏金绢,诸侯每日享用的幽州秋箛,甚至是一波一波千里迢迢从胤州赶来,陪着诸侯夜夜笙歌的舞姬俳优。” “要把这些全部集于一地,需要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财力。” “诸侯闻言皆感叹陆孤山之豪奢,却不知陆孤山所言何指。” “陆孤山则说,南陆多山岳沟壑,如今虽有驿路贯通,然运力不达,各州贸易不便。经多年实地考察,他手下的水官已然规划出了一条漕运之路,可以自南陆最北的堰州直达最南的胤州,北接庆阳河,南连渭水,贯通纵横南陆的各大水系。” “可这漕河哪是说修就修,需要巨量的财力支持,纵然当时是南诸侯之间少有的和平时期,但需要各家出钱的话,诸侯皆不情愿。” “那陆孤山便提议,由各州自修一段,所有州的花费,他陆孤山承担一半,漕河一通后,各段漕运的收益则收归各州。” “这可是天大的好事,诸侯何尝不愿有条漕路方便贸易,只不过一是无奈财力不支,二是无人组织此事,现在有陆孤山牵头,又有他出钱,漕运的收益还能收到自己腰包,这不是白捡的便宜嘛。” “于是,各州诸侯便通力合作,共修漕河,堰州自有庆阳河天然水路,无需另外修浚,长庆州、南宣州、青州共修了北漕河,齐州、朔州、幽州、胤州同修了南漕河,夔州则凭一州之力修浚了长达五百里的孤山河。南陆十二州,仅有三州未曾襄此盛举,一是临海的鹿耳州,二是避世而居的柳州,三是那赤地千里的有谷州。最终,历经三十余载,这长达一千五百余里的漕河疏浚贯通,成了南陆各州间交易往来的黄金水路!”? 第一百四十章 漕河之上(下) 楚回和苏平玉洗耳恭听,只是这二人中一人兴致索然,纯粹为了消磨时间,另一人却似乎很有兴致,还让婢女送了三壶酒来。 何管带举起酒壶,抿了一小口,润了润嗓子,便开始滔滔不绝: “二位公子年轻,可能不知这段漕河的历史,其实这段漕河并非修于本朝年间,早在百年前南陆诸侯分据的时候就已初见雏形。” 楚回听闻此言,反倒提起一点兴趣,他到这个实验宇宙的时间尚不足百年,这条漕路虽也走过几段,但从未关注过漕河的历史,甚至一直以为是在九裘皇帝一统天下后才集全国之力所修浚,从没想过诸侯纷争忙着你争我抢、斗得你死我活的时,竟然还会有空修漕河。 只听那何管带接着说下去: “那段时期,是南陆除了本朝一统十二州之外的罕有的和平时期,各州的贸易往来极为频繁,但奈何南陆缺马,运力不足,很大程度上限制了各州的货物交易。” “当时南陆诸侯中有个叫陆孤山的,是当时夔州的掌权者,这陆孤山眼光独到,也好游历,遍行南陆各州,还带上水官考察各州水文,发现自堰州自胤州之间长河纵横,更有堰州庆阳河和胤州渭水两大水系,若能凿渠贯通,便能有一条漕路直通南北。” 陆孤山……楚回对这个名字没有什么印象,但此人既然曾是夔州霸主,那想必就是如今南陆传的沸沸扬扬要复兴夔州羽弓卫的陆晓晨的家祖了,没想到这夔州陆家倒是豪杰辈出,更有传言说,当今武帝是在夔州木堡之变中与陆家争权夺位失败后幸存的武氏后人。 “传闻这陆孤山啊,还有一个本事无人能及。” 何管带说到这儿停了一下,似乎是故意在吊人胃口,无奈观众太少,这一身说书的本事没办法施展,又无惊堂木在手,只好呷了口酒,继续说道: “传闻这陆孤山有流水生财的本事,可不是普通商人那样低买高卖那么简单,据说他有财星高照之命,富埒陶白之运,别人挥金如土,他却能洒土成金。” 苏平玉听到这儿忍不住笑道: “这位陆孤山还真是吾辈行商者之楷模啊。” 何管带朝苏平玉作了个揖,道: “苏公子,此言差矣,长庆州苏家由苏老爷白手起家,筚路蓝缕,以儒商之名冠绝天下,方才有如今苏家富甲一方的家业,但那陆孤山却……却被传言是凭借邪术生无根之财。” 邪术?无根之财?不知道为什么,楚回突然联想到自己初入这个世界时,不也怀揣着同样足以富甲一方的“无根之财”吗…… 何管带却没有就此再多论述,接言说道: “有些扯远了,还是说这条漕河,话说那陆孤山回道夔州后,便广发请帖,在夔州的捆山河岸设千人宴,邀各路诸侯共议开掘漕河之事。” “这各路诸侯真的都去了?”苏平玉好奇地问道。 何管带笑道: “那是自然,当时南陆诸侯中,夔州陆家的势力最大,可谓是一呼百应。” “那为何陆孤山未曾一统南陆?”苏平玉又问道。 何管带面露尴尬之色,有意回避地答道: “这……这陆孤山哪有我大昊圣皇帝的雄才大略,不过是一方豪强罢了……苏公子,这……这又扯远了,我们还是说回这条漕河的历史。” 苏平玉见他一副急不可耐的样子,好像讲的兴致已经超过了自己听的兴致,只好抱拳作揖,笑道: “失礼失礼,何管带请继续,苏某再不打扰。” 何管带回了个礼,说道: “二公子,何某没那个意思,不过只是……只是这前朝之事,何某位卑言轻,不敢妄加议论。” “何管带放心,现在这一品舟甲板上就我们三人,不过是饮酒畅谈而已,何况在大昊一统之前,南陆何曾有国有朝,也就无所谓前朝之事,更没有以古非今之嫌。何管带你接着说漕河,这陆孤山广招诸侯到夔州之后怎样了呢?” 何管带清了清嗓子,接着说了下去: “这陆孤山的千人宴啊,排的是流水席,又安排了舞姬俳优助兴,诸侯和随行在捆山河岸支起的大帐里吃喝玩乐了整整三日,到了第四日,陆孤山在诸侯酒醒后,走进了专门给他们搭建的鎏金绢彩帐。” “进了帐中,陆孤山问诸侯可否尽兴,诸侯皆答尽兴非常;陆孤山又问这三日在此地的吃用可好,诸侯皆答好不胜收;陆孤山再问诸侯可知这几日纵情挥霍之物分别都是产自何处,诸侯皆曰不晓。” “陆孤山述与诸侯:这杯盘中的鲜果,是百里加急,跑坏了几十匹马从南宣州运来,路上也腐坏了一半;这支起彩帐的圆木,产自柳州东山,是最上乘的木料,却要靠牛车一根根地运几个月才能备齐;齐州产的那些铜鼎铁釜虽只是炊具,但备这千人宴却不可或缺,然而由于太过沉重,在从齐州来的路上不知压断了多少车轴。” “还有那帐顶的长庆州鎏金绢,诸侯每日享用的幽州秋箛,甚至是一波一波千里迢迢从胤州赶来,陪着诸侯夜夜笙歌的舞姬俳优。” “要把这些全部集于一地,需要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财力。” “诸侯闻言皆感叹陆孤山之豪奢,却不知陆孤山所言何指。” “陆孤山则说,南陆多山岳沟壑,如今虽有驿路贯通,然运力不达,各州贸易不便。经多年实地考察,他手下的水官已然规划出了一条漕运之路,可以自南陆最北的堰州直达最南的胤州,北接庆阳河,南连渭水,贯通纵横南陆的各大水系。” “可这漕河哪是说修就修,需要巨量的财力支持,纵然当时是南诸侯之间少有的和平时期,但需要各家出钱的话,诸侯皆不情愿。” “那陆孤山便提议,由各州自修一段,所有州的花费,他陆孤山承担一半,漕河一通后,各段漕运的收益则收归各州。” “这可是天大的好事,诸侯何尝不愿有条漕路方便贸易,只不过一是无奈财力不支,二是无人组织此事,现在有陆孤山牵头,又有他出钱,漕运的收益还能收到自己腰包,这不是白捡的便宜嘛。” “于是,各州诸侯便通力合作,共修漕河,堰州自有庆阳河天然水路,无需另外修浚,长庆州、南宣州、青州共修了北漕河,齐州、朔州、幽州、胤州同修了南漕河,夔州则凭一州之力修浚了长达五百里的孤山河。南陆十二州,仅有三州未曾襄此盛举,一是临海的鹿耳州,二是避世而居的柳州,三是那赤地千里的有谷州。最终,历经三十余载,这长达一千五百余里的漕河疏浚贯通,成了南陆各州间交易往来的黄金水路!”? 第一百四十一章 儒商善贾 何管带挥手指向南方,漕河之水正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滚滚而流。 楚回默然,听完何管带所述的漕河历史,他的心里也颇为震撼,没想到这段漕河竟是由此而来。 苏平玉也是拍手称好,从怀里取出一块羊脂玉,送到何管带手中,何管带正要推辞,却听苏平玉按着他的手说道: “何管带,苏某不才,文史不精,方才听闻这段历史,感慨颇丰,若没有这漕河,我苏家何以将百尺布、五良绢遍销天下,若没有像何管带这样的尽职尽责,又对漕河有如此之深入考究的漕官,我等行商者何以才能有漕运之便所依托啊。” 何管带不好意思地笑笑,却很自然地把那块羊脂玉收进了袖中,又说道: “不瞒二公子,何某可把半生的心血奉献给我朝漕运了,何某也曾官至南漕河段总漕官,可惜……得罪了朝中……算了算了不提也罢。” 苏平玉饶有兴致地问道: “哦?有这种事,如今大昊朝中倒是有两位新贵,一位是驸马爷伏先还有一位是督政司督主景元,不知何管带是……” 何管带连忙打断了苏平玉,一脸慌张地说道: “二公子莫要再问,莫要再问,其实也说不上得罪了谁,确是小官做错了事,被下放到一品舟做管带,实属应该,实属应该啊……” 楚回见何管带慌乱的模样,显然是被苏平玉一语说中。 这景元算是与楚回颇有交集,两人都曾同时出现在龙武天宝号的涯海奇遇以及宁州的惊天之变之中。在楚回看来,如今那位景督主,想必已经成了铁勒荣列的阶下之囚。 然而鄢都的驸马伏先,楚回对他知之甚少,只是听闻他是当今真武帝的掌上明珠,一直待字闺中的长公主东方璃,千挑万选出的一个比自己小了七岁的夫婿。 除此之外,还有就是这驸马爷仗着武帝宠溺长公主,夫凭妻贵,一时间成了鄢都当红的新贵,引得无数人攀附结交。 之前邢傲说过,当年他就是在这位驸马面前为救人斩杀贡马,被驸马爷发配到了堰州边陲之地。 苏平玉见何管带如此紧张,便也不再追问,说了句: “何管带,若此次苏某能入得宫中,见到贵人必定会为你美言几句。” 何管带忙道: “多谢二公子,多谢二公子。何某一直承蒙苏家恩惠,实在受之有愧。” “何管带客气了,是苏家一直受你照顾。” 何管带终于不再和苏平玉互相客气,看了看天色,说道: “时候不早了,二位,我去下舱看看各位的早食准备好了没有。二位且在此稍歇片刻,待会儿我让船工来喊二位用早食。” 说完何管带便施礼告退,只留下了苏平玉和楚回两个人还站在甲板船头。 二人都看向漕河两岸,此时一品舟正行于北漕河南宣州一段,南宣州的百里果园就在河两岸,只是此时正值隆冬,百里果园萧瑟一片,没有半点绿色,只有枯枝败叶随风飘荡。 楚回感慨,花了将近三日才从南宣州的平宁王府一路逃到长庆州苦水渡,如今竟又乘坐这一品舟折返了回来,不过这一品舟当真是一个快字了得,他们骑马日夜兼程两三日的路程,一品舟仅用了一夜。 好在一品舟并不经停南宣州渡口,不至于和普通货船一样遭受漕兵盘问,谁知道这些渡口上的漕兵当中会不会有平宁王府的人呢。 苏平玉却突然开口问道: “楚兄可否到过南宣?” 楚回一愣,心想自然不能告诉苏平玉他们三人是刚刚从南宣州的平宁王府逃出来的,只好再出虚言道: “数年前曾来过,但也只是路过,并未久留。” 苏平玉笑了笑,又说: “我常从这条水路经过南宣,但也有好多年没有去过,只记得此地鲜果可口,也再没有更多印象。” 楚回沉默思索了片刻,然后开口说道: “苏二公子如此年轻,但已经颇有儒商善贾的风范,真是年少有为啊。” 苏平玉摆了摆手,道: “楚雄谬赞了,其实苏某真的是学术不精,求不得功名,只能随父从商。父亲近些年身体不好,家里的这一摊生意,苏某也只好多担待一些。” “可苏家不应该还有大公子可以为苏老爷分忧吗?” 楚回突然没来由地问到了苏家大公子,这让一直泰然自若的苏平玉微微一怔,但也只是过了片刻,便又很自然地回道: “大哥不好经商,曾想走仕途,但无奈在鄢都候了两年官缺无果,如今在家深居简出,对家里的生意,并不十分过问。” 楚回佯装吃惊的样子,说道: “是吗?可几个月前,我曾和苏大公子同乘海船前往宁州,据他说就是往宁州带货去的,还说是因误了货期,包下了整艘海船。” 苏平玉又是一愣,看着楚回,过了好久才说: “那楚兄必定是认错人了。” “不会,起航之前,那海船船主就给我们介绍了苏大公子,就是长庆州第一大布商苏家的苏舜玉大公子。” 苏平玉的眼神闪烁了一阵,寒风迎面吹过,他借机揉了揉眼睛,将头偏向一旁,说道: “这也不奇怪,树大招风,这南北两陆打着我苏家的旗号在外面招摇撞骗的人多得是,何况我那大哥从鄢都回来之后很少出门,也无甚交际,更容易被别有用心之人冒充,想必楚兄在那艘海船上见到的定是冒充我大哥的名号的诓骗之徒。” 楚回又做出一副恍然大悟地样子,说道: “原来是这样?我说这苏大公子与二公子您怎么行事如此不同,原来那人是个冒充大公子的骗子,楚某真是眼拙了。” 苏平玉神色恢复如常,笑道: “话不能这么说,如今这世上真假难辨,是非难分,谁又能真正做到目光如炬,心明如镜呢。” 楚回点了点头,看着长河日升,不再说话。 过了一会儿,苏平玉也起身告退,回到了他那间设在甲板舵楼下的那间雅室。 他带来的那个婢女一直等在门口,见苏平玉来了,将他让进了室内,随即便关上了门。 “二公子,他为何会突然问到大公子?” 门一关上,那婢女就急忙开口问道。 这位一直随行于苏平玉身侧的婢女,平日里总是低头伺候苏平玉左右,从不引人注目。但此时屋内只有她和苏平玉两人,才方能看清,这位婢女容貌姣好,但却不施粉黛,面若寒霜,两个眸子更是如空谷深潭,幽不见底,看起来完全和寻常富商大贾家的丫鬟婢女一点儿沾不上边。 若细盯着那对眸子看,甚至能看到其中隐隐透出的杀意。? 第一百四十一章 儒商善贾 何管带挥手指向南方,漕河之水正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滚滚而流。 楚回默然,听完何管带所述的漕河历史,他的心里也颇为震撼,没想到这段漕河竟是由此而来。 苏平玉也是拍手称好,从怀里取出一块羊脂玉,送到何管带手中,何管带正要推辞,却听苏平玉按着他的手说道: “何管带,苏某不才,文史不精,方才听闻这段历史,感慨颇丰,若没有这漕河,我苏家何以将百尺布、五良绢遍销天下,若没有像何管带这样的尽职尽责,又对漕河有如此之深入考究的漕官,我等行商者何以才能有漕运之便所依托啊。” 何管带不好意思地笑笑,却很自然地把那块羊脂玉收进了袖中,又说道: “不瞒二公子,何某可把半生的心血奉献给我朝漕运了,何某也曾官至南漕河段总漕官,可惜……得罪了朝中……算了算了不提也罢。” 苏平玉饶有兴致地问道: “哦?有这种事,如今大昊朝中倒是有两位新贵,一位是驸马爷伏先还有一位是督政司督主景元,不知何管带是……” 何管带连忙打断了苏平玉,一脸慌张地说道: “二公子莫要再问,莫要再问,其实也说不上得罪了谁,确是小官做错了事,被下放到一品舟做管带,实属应该,实属应该啊……” 楚回见何管带慌乱的模样,显然是被苏平玉一语说中。 这景元算是与楚回颇有交集,两人都曾同时出现在龙武天宝号的涯海奇遇以及宁州的惊天之变之中。在楚回看来,如今那位景督主,想必已经成了铁勒荣列的阶下之囚。 然而鄢都的驸马伏先,楚回对他知之甚少,只是听闻他是当今真武帝的掌上明珠,一直待字闺中的长公主东方璃,千挑万选出的一个比自己小了七岁的夫婿。 除此之外,还有就是这驸马爷仗着武帝宠溺长公主,夫凭妻贵,一时间成了鄢都当红的新贵,引得无数人攀附结交。 之前邢傲说过,当年他就是在这位驸马面前为救人斩杀贡马,被驸马爷发配到了堰州边陲之地。 苏平玉见何管带如此紧张,便也不再追问,说了句: “何管带,若此次苏某能入得宫中,见到贵人必定会为你美言几句。” 何管带忙道: “多谢二公子,多谢二公子。何某一直承蒙苏家恩惠,实在受之有愧。” “何管带客气了,是苏家一直受你照顾。” 何管带终于不再和苏平玉互相客气,看了看天色,说道: “时候不早了,二位,我去下舱看看各位的早食准备好了没有。二位且在此稍歇片刻,待会儿我让船工来喊二位用早食。” 说完何管带便施礼告退,只留下了苏平玉和楚回两个人还站在甲板船头。 二人都看向漕河两岸,此时一品舟正行于北漕河南宣州一段,南宣州的百里果园就在河两岸,只是此时正值隆冬,百里果园萧瑟一片,没有半点绿色,只有枯枝败叶随风飘荡。 楚回感慨,花了将近三日才从南宣州的平宁王府一路逃到长庆州苦水渡,如今竟又乘坐这一品舟折返了回来,不过这一品舟当真是一个快字了得,他们骑马日夜兼程两三日的路程,一品舟仅用了一夜。 好在一品舟并不经停南宣州渡口,不至于和普通货船一样遭受漕兵盘问,谁知道这些渡口上的漕兵当中会不会有平宁王府的人呢。 苏平玉却突然开口问道: “楚兄可否到过南宣?” 楚回一愣,心想自然不能告诉苏平玉他们三人是刚刚从南宣州的平宁王府逃出来的,只好再出虚言道: “数年前曾来过,但也只是路过,并未久留。” 苏平玉笑了笑,又说: “我常从这条水路经过南宣,但也有好多年没有去过,只记得此地鲜果可口,也再没有更多印象。” 楚回沉默思索了片刻,然后开口说道: “苏二公子如此年轻,但已经颇有儒商善贾的风范,真是年少有为啊。” 苏平玉摆了摆手,道: “楚雄谬赞了,其实苏某真的是学术不精,求不得功名,只能随父从商。父亲近些年身体不好,家里的这一摊生意,苏某也只好多担待一些。” “可苏家不应该还有大公子可以为苏老爷分忧吗?” 楚回突然没来由地问到了苏家大公子,这让一直泰然自若的苏平玉微微一怔,但也只是过了片刻,便又很自然地回道: “大哥不好经商,曾想走仕途,但无奈在鄢都候了两年官缺无果,如今在家深居简出,对家里的生意,并不十分过问。” 楚回佯装吃惊的样子,说道: “是吗?可几个月前,我曾和苏大公子同乘海船前往宁州,据他说就是往宁州带货去的,还说是因误了货期,包下了整艘海船。” 苏平玉又是一愣,看着楚回,过了好久才说: “那楚兄必定是认错人了。” “不会,起航之前,那海船船主就给我们介绍了苏大公子,就是长庆州第一大布商苏家的苏舜玉大公子。” 苏平玉的眼神闪烁了一阵,寒风迎面吹过,他借机揉了揉眼睛,将头偏向一旁,说道: “这也不奇怪,树大招风,这南北两陆打着我苏家的旗号在外面招摇撞骗的人多得是,何况我那大哥从鄢都回来之后很少出门,也无甚交际,更容易被别有用心之人冒充,想必楚兄在那艘海船上见到的定是冒充我大哥的名号的诓骗之徒。” 楚回又做出一副恍然大悟地样子,说道: “原来是这样?我说这苏大公子与二公子您怎么行事如此不同,原来那人是个冒充大公子的骗子,楚某真是眼拙了。” 苏平玉神色恢复如常,笑道: “话不能这么说,如今这世上真假难辨,是非难分,谁又能真正做到目光如炬,心明如镜呢。” 楚回点了点头,看着长河日升,不再说话。 过了一会儿,苏平玉也起身告退,回到了他那间设在甲板舵楼下的那间雅室。 他带来的那个婢女一直等在门口,见苏平玉来了,将他让进了室内,随即便关上了门。 “二公子,他为何会突然问到大公子?” 门一关上,那婢女就急忙开口问道。 这位一直随行于苏平玉身侧的婢女,平日里总是低头伺候苏平玉左右,从不引人注目。但此时屋内只有她和苏平玉两人,才方能看清,这位婢女容貌姣好,但却不施粉黛,面若寒霜,两个眸子更是如空谷深潭,幽不见底,看起来完全和寻常富商大贾家的丫鬟婢女一点儿沾不上边。 若细盯着那对眸子看,甚至能看到其中隐隐透出的杀意。? 第一百四十二章 一世之诺 苏平玉盯着婢女看了一会儿,叹了口气,说道: “蝶衣,为何你一直对我大哥的事情如此关心?” 被称为蝶衣的婢女仍是毫无表情地答道: “二公子多心了,蝶衣并不是关心大公子,只是怕二公子此次远行,家中会否再有什么变故……” “好了。”苏平玉打断了蝶衣的话,神色变得少有的冷峻起来,他把手中的半壶酒递给蝶衣,压低声音说道: “我也不想在这个时候离家远行,只是受人所托,不得不走,家中的事……等我回去后定会料理妥当。至于大哥……一切都是我们的猜测,尚无定论,你不要再多想了。” 蝶衣低声答了一句: “是,也请二公子放心,此行蝶衣定会护二公子安全。” 苏平玉摩挲着拇指上的玉扳指,若有所思道: “我的安全,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三个人的安危……” …… 待日上三竿,把一品舟的船桅和风帆的影子拖得越来越短,邢傲和阿沁才伸着懒腰踱步到了甲板上。 连夜奔波了几日,这一觉睡得实在是舒坦,锦缎鹅绒的被子,松软的床榻,再加之舟行漕河之上如同摇椅般的微微起伏,不仅仅是昨晚夸赞过的那张床的阿沁,就连邢傲都少有的在醒来之后赖床不起,直到船工来喊他们用早食,才意犹未尽地爬起身来。 这一品舟上的餐食更是精致,一大早竟能吃上热情腾腾的燕窝莲子羹,赤豆百合粥,还有用清江鱼吊汤的鸡丝鱼汤面。 邢傲和阿沁都是大快朵颐了一番,方才走上这甲板准备活动活动,却看到了仿佛已经在船头站了很久的楚回。 阿沁跑了过去,大大咧咧道: “楚大哥,你怎么起这么早?早饭吃了吗?那什么什么羹真不错,你怎么不去多吃几碗。” 邢傲跟在他身后,嘴里叼着竹签,接着她的话打趣道: “你楚大哥是修仙成道的人,不用吃饭。” 楚回笑了笑,没有理会邢傲,对阿沁说: “听闻这一品舟上的餐食都是按宫中的二等餐食标准准备的,可能要比那平宁王府招待我们的规格都要高,你这几天算是有口福了。” 阿沁奇道: “原来是这样,还是你们南陆人会享受,在宁州,就算汗王的帐子,早上也就是吃些马奶茶加油酥饼。” 邢傲插了一句: “南陆也就那些王公贵族会在吃穿上如此考究,你看那有谷州,饭都吃不饱。” 楚回却没有再和他俩讨论南北饮食的差异以及南陆的贫富不均,他意味深长地看着阿沁,许久才说道: “阿沁,不到十日我们就能抵达鄢都,你可想好了,如何向武帝诉你所求。” 阿沁皱了皱眉头,想了一会儿,又回头看了看邢傲,邢傲却似乎故意躲开了她的目光,偏过头去看着河岸,阿沁看向楚回,面对他直射而来的目光,低下了头有些胆怯地说道: “我……我其实没有想好……我只想为我的阿爸和哥哥们报仇!” 楚回点了点头,说道: “你若是仅仅是想替血亲报仇,或许还有机会,但若是想让你圭湳部重复曾经在北陆宁州的地位,可能武帝也无法许诺给你。” 阿沁垂下的头突然抬了起来,目光灼灼地看着楚回,声音有些颤抖地问道: “为什么?我们圭湳部在宁州最北边,一直与世无争,你们南陆皇帝为什么不能打败铁勒部,把我们的土地还给我们,我们也可以像原来的铁勒部一样和你们大昊朝结盟啊!” 楚回有些无奈地看着这个天真的姑娘,又看了看仿佛在努力置身于这场对话之外的邢傲,缓缓开口: “阿沁……公主,你可知道我和邢傲为什么能出现在你们圭湳部把你救走?” 阿沁又愣住了,这是她一直在回避思考的问题,她每每回忆起那天骑着将戈疯了似的往圭湳部的王寨跑,脑海里总是会浮现出自己阿爸的脑袋被人挂在铁勒部的雪狼旗上的画面,在亲眼看到那一幕的时候,阿沁当场就昏厥了过去,如今就算是仅仅在脑中回忆起,也会让她如坠梦魇。 楚回看着阿沁的脸上惊惶不定,似是陷入了巨大的痛苦之中,心中有些不忍,但还是开口说道: “我们都是武帝派往宁州,助铁勒一统宁州十部的。” 阿沁闻言只觉得一声惊雷在她的脑中轰然炸响,她的耳朵突然被嗡嗡的声音塞满,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眼前的画面也开始晃动,变得越来越模糊起来。 这两个救了她的性命,一路护送她到南陆鄢都,口口声声说要带她面见南陆皇帝的两个人,竟然是……竟然是参与屠戮她全族的刽子手!!! 阿沁脚下一软,几乎要跌倒在甲板上,一旁的邢傲赶紧一个剑步冲过来,稳稳地扶住了她,却听到她的嘴里喃喃地在说些什么,但听不真切。 “阿沁,你冷静些,你听他说完,事实还不是你想的那样。” 阿沁的双臂在邢傲的手中不住地战栗颤抖,终于他们听到阿沁撕心裂肺地吼了起来: “不要碰我!!!你们……你们!!都是凶手!!都是凶手!!” 邢傲被阿沁挣扎着推开,他环顾四周,好在现在甲板上四下无人,但若任她这样喊叫下去,定然会引来这一品舟上的所有人。 他又看向一脸漠然的楚回,不明白为何要挑在这个时候和阿沁讲这些,当初明明是他说的那句“有些事,她未必需要知道。” 楚回却在此时在手中结出一个术印,紫色光芒登时萦绕五指之间。 邢傲大惊,他在此时施展秘术是想干嘛?难道见阿沁反应太过激烈,要杀人灭口? 还未等邢傲来得及做出反应,楚回手中的紫芒瞬间飞至阿沁的心口,又在穿透她胸前的衣物后消失不见。 邢傲猛地抬头,满眼怒火地望向楚回,楚回却朝他轻轻点了点头,眼神淡然,似是示意他不用担心。 邢傲又看向阿沁,只见那紫茫消失后,阿沁似乎也渐渐平静了下来,只是那对明亮的眸子里含满了泪水,撕心裂肺的呐喊又变成了低沉的喃喃自语: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们圭湳部和你们南陆人从来都没有交往,为什么要对我们赶尽杀绝?为什么?为什么?” 楚回刚刚使出的是宁言清心之术,这种低阶的宁言宗秘术,他只看山青施展过一次便已学会。 只见阿沁在秘术作用下稍稍平复下来,楚回接着开口: “阿沁,你可能误会了,我们南陆的军队,包括我和邢傲,手上都不曾沾染过你们圭湳部族人的血。” 阿沁听了抬起头,满脸的痛苦和绝望,她死死地盯着楚回,听他继续说下去。 “武帝派往宁州的军队,在宁州只实际参与了一场战役,就是把铁勒谷阳从阔阔台部的围剿中救了下来。再之后灭十马、河勒,还有……还有你们圭湳部的,的的确确只有铁勒部的军队。” 阿沁愤然道: “但你们……你们是一伙的!” “是的……在这场仗打到圭湳部之前,我们南陆和铁勒就像你说的,是一伙的。然而,在圭湳部,铁勒军却突起哗变,铁勒荣列弑兄夺位,连同南陆军队的所有人都一起灭口了。” “活该!你们助纣为虐!活该!”阿沁发出低沉的怒吼,如同一只受伤的幼兽。 楚回却没有去出言安慰这头受伤的幼兽,反而说道: “没有人是活该,那一千名南陆士兵也只是依照军令而行,在救下铁勒谷阳后,铁勒部一直肆意屠戮你宁州坝北的部族,而南陆统帅夏长阶将军却严令禁止军队参与屠杀,这场战争说到底,只是你们宁州十部之争。” “你们不救下铁勒谷阳,他怎么会杀到我们圭湳部来?” “没有铁勒谷阳还有铁勒荣列,贪狼的野心不会因为头狼的死而寂灭,他们会选出新的头狼,继续去捕食羊群。” 阿沁低下头,缓缓开口问道: “楚回,你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告诉我这些?” 楚回依旧用淡漠如水的口吻回答道: “我在帮你,帮你认清事实,我在平宁王府已然听说了,铁勒荣列已经在宁州建立新朝大沅,废弃盟约与南陆分庭抗礼,宁州一统之势已成定局,此时你已经不可能再去请求武帝为你圭湳部打下一小块土地分给你和你的族人,圭湳部……宁州分裂的十部,已然难复” 阿沁瘫坐在了地上,哽咽地问道: “那你还带我去你们南陆皇帝干什么?还有什么用?说什么还我公道,复我故土,都是骗我的吗?是为了把我当作俘虏带到你们皇帝面前邀功请赏的吗?” 楚回摇了摇头,坚定地说道: “不,我没有骗你,我一定会说服武帝起兵讨伐铁勒荣列,而你将复之故土,也不会仅仅是小小的圭湳,而是……整个宁州!” 阿沁和邢傲同时抬起头,吃惊地望向楚回,几乎是异口同声道: “你说什么?” 楚回的眼神变得少有的坚定,迸发出异样的光彩,此时一阵萧瑟的寒风吹过,翻起他那一身雪银的长袍。 阿沁突然觉得这个人变得很不真实,仿佛他不是站在这一品舟的甲板上,而是站在山巅,站在云端,如他们夷族长生歌里的神明一般,俯瞰着众生,俯瞰着寰宇。 只听他的声音也仿佛是从天际间悠悠传来: “圭湳东耳的女儿,我现在将我最真诚的承诺付之于你,我,柳州合相之门传人,未来大昊天海聚星阁之主,会为你收复故土,扫平一切障碍,铺就荣归之路。” 阿沁的泪水不知在什么时候突然止住了,他看着楚回,喃喃地问邢傲: “他……他说他是谁?” “……不知道,好像意思就是国师……” “他……他说他要干嘛?” “……不知道,好像意思是带你回家……” 第一百四十二章 一世之诺 苏平玉盯着婢女看了一会儿,叹了口气,说道: “蝶衣,为何你一直对我大哥的事情如此关心?” 被称为蝶衣的婢女仍是毫无表情地答道: “二公子多心了,蝶衣并不是关心大公子,只是怕二公子此次远行,家中会否再有什么变故……” “好了。”苏平玉打断了蝶衣的话,神色变得少有的冷峻起来,他把手中的半壶酒递给蝶衣,压低声音说道: “我也不想在这个时候离家远行,只是受人所托,不得不走,家中的事……等我回去后定会料理妥当。至于大哥……一切都是我们的猜测,尚无定论,你不要再多想了。” 蝶衣低声答了一句: “是,也请二公子放心,此行蝶衣定会护二公子安全。” 苏平玉摩挲着拇指上的玉扳指,若有所思道: “我的安全,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三个人的安危……” …… 待日上三竿,把一品舟的船桅和风帆的影子拖得越来越短,邢傲和阿沁才伸着懒腰踱步到了甲板上。 连夜奔波了几日,这一觉睡得实在是舒坦,锦缎鹅绒的被子,松软的床榻,再加之舟行漕河之上如同摇椅般的微微起伏,不仅仅是昨晚夸赞过的那张床的阿沁,就连邢傲都少有的在醒来之后赖床不起,直到船工来喊他们用早食,才意犹未尽地爬起身来。 这一品舟上的餐食更是精致,一大早竟能吃上热情腾腾的燕窝莲子羹,赤豆百合粥,还有用清江鱼吊汤的鸡丝鱼汤面。 邢傲和阿沁都是大快朵颐了一番,方才走上这甲板准备活动活动,却看到了仿佛已经在船头站了很久的楚回。 阿沁跑了过去,大大咧咧道: “楚大哥,你怎么起这么早?早饭吃了吗?那什么什么羹真不错,你怎么不去多吃几碗。” 邢傲跟在他身后,嘴里叼着竹签,接着她的话打趣道: “你楚大哥是修仙成道的人,不用吃饭。” 楚回笑了笑,没有理会邢傲,对阿沁说: “听闻这一品舟上的餐食都是按宫中的二等餐食标准准备的,可能要比那平宁王府招待我们的规格都要高,你这几天算是有口福了。” 阿沁奇道: “原来是这样,还是你们南陆人会享受,在宁州,就算汗王的帐子,早上也就是吃些马奶茶加油酥饼。” 邢傲插了一句: “南陆也就那些王公贵族会在吃穿上如此考究,你看那有谷州,饭都吃不饱。” 楚回却没有再和他俩讨论南北饮食的差异以及南陆的贫富不均,他意味深长地看着阿沁,许久才说道: “阿沁,不到十日我们就能抵达鄢都,你可想好了,如何向武帝诉你所求。” 阿沁皱了皱眉头,想了一会儿,又回头看了看邢傲,邢傲却似乎故意躲开了她的目光,偏过头去看着河岸,阿沁看向楚回,面对他直射而来的目光,低下了头有些胆怯地说道: “我……我其实没有想好……我只想为我的阿爸和哥哥们报仇!” 楚回点了点头,说道: “你若是仅仅是想替血亲报仇,或许还有机会,但若是想让你圭湳部重复曾经在北陆宁州的地位,可能武帝也无法许诺给你。” 阿沁垂下的头突然抬了起来,目光灼灼地看着楚回,声音有些颤抖地问道: “为什么?我们圭湳部在宁州最北边,一直与世无争,你们南陆皇帝为什么不能打败铁勒部,把我们的土地还给我们,我们也可以像原来的铁勒部一样和你们大昊朝结盟啊!” 楚回有些无奈地看着这个天真的姑娘,又看了看仿佛在努力置身于这场对话之外的邢傲,缓缓开口: “阿沁……公主,你可知道我和邢傲为什么能出现在你们圭湳部把你救走?” 阿沁又愣住了,这是她一直在回避思考的问题,她每每回忆起那天骑着将戈疯了似的往圭湳部的王寨跑,脑海里总是会浮现出自己阿爸的脑袋被人挂在铁勒部的雪狼旗上的画面,在亲眼看到那一幕的时候,阿沁当场就昏厥了过去,如今就算是仅仅在脑中回忆起,也会让她如坠梦魇。 楚回看着阿沁的脸上惊惶不定,似是陷入了巨大的痛苦之中,心中有些不忍,但还是开口说道: “我们都是武帝派往宁州,助铁勒一统宁州十部的。” 阿沁闻言只觉得一声惊雷在她的脑中轰然炸响,她的耳朵突然被嗡嗡的声音塞满,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眼前的画面也开始晃动,变得越来越模糊起来。 这两个救了她的性命,一路护送她到南陆鄢都,口口声声说要带她面见南陆皇帝的两个人,竟然是……竟然是参与屠戮她全族的刽子手!!! 阿沁脚下一软,几乎要跌倒在甲板上,一旁的邢傲赶紧一个剑步冲过来,稳稳地扶住了她,却听到她的嘴里喃喃地在说些什么,但听不真切。 “阿沁,你冷静些,你听他说完,事实还不是你想的那样。” 阿沁的双臂在邢傲的手中不住地战栗颤抖,终于他们听到阿沁撕心裂肺地吼了起来: “不要碰我!!!你们……你们!!都是凶手!!都是凶手!!” 邢傲被阿沁挣扎着推开,他环顾四周,好在现在甲板上四下无人,但若任她这样喊叫下去,定然会引来这一品舟上的所有人。 他又看向一脸漠然的楚回,不明白为何要挑在这个时候和阿沁讲这些,当初明明是他说的那句“有些事,她未必需要知道。” 楚回却在此时在手中结出一个术印,紫色光芒登时萦绕五指之间。 邢傲大惊,他在此时施展秘术是想干嘛?难道见阿沁反应太过激烈,要杀人灭口? 还未等邢傲来得及做出反应,楚回手中的紫芒瞬间飞至阿沁的心口,又在穿透她胸前的衣物后消失不见。 邢傲猛地抬头,满眼怒火地望向楚回,楚回却朝他轻轻点了点头,眼神淡然,似是示意他不用担心。 邢傲又看向阿沁,只见那紫茫消失后,阿沁似乎也渐渐平静了下来,只是那对明亮的眸子里含满了泪水,撕心裂肺的呐喊又变成了低沉的喃喃自语: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们圭湳部和你们南陆人从来都没有交往,为什么要对我们赶尽杀绝?为什么?为什么?” 楚回刚刚使出的是宁言清心之术,这种低阶的宁言宗秘术,他只看山青施展过一次便已学会。 只见阿沁在秘术作用下稍稍平复下来,楚回接着开口: “阿沁,你可能误会了,我们南陆的军队,包括我和邢傲,手上都不曾沾染过你们圭湳部族人的血。” 阿沁听了抬起头,满脸的痛苦和绝望,她死死地盯着楚回,听他继续说下去。 “武帝派往宁州的军队,在宁州只实际参与了一场战役,就是把铁勒谷阳从阔阔台部的围剿中救了下来。再之后灭十马、河勒,还有……还有你们圭湳部的,的的确确只有铁勒部的军队。” 阿沁愤然道: “但你们……你们是一伙的!” “是的……在这场仗打到圭湳部之前,我们南陆和铁勒就像你说的,是一伙的。然而,在圭湳部,铁勒军却突起哗变,铁勒荣列弑兄夺位,连同南陆军队的所有人都一起灭口了。” “活该!你们助纣为虐!活该!”阿沁发出低沉的怒吼,如同一只受伤的幼兽。 楚回却没有去出言安慰这头受伤的幼兽,反而说道: “没有人是活该,那一千名南陆士兵也只是依照军令而行,在救下铁勒谷阳后,铁勒部一直肆意屠戮你宁州坝北的部族,而南陆统帅夏长阶将军却严令禁止军队参与屠杀,这场战争说到底,只是你们宁州十部之争。” “你们不救下铁勒谷阳,他怎么会杀到我们圭湳部来?” “没有铁勒谷阳还有铁勒荣列,贪狼的野心不会因为头狼的死而寂灭,他们会选出新的头狼,继续去捕食羊群。” 阿沁低下头,缓缓开口问道: “楚回,你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告诉我这些?” 楚回依旧用淡漠如水的口吻回答道: “我在帮你,帮你认清事实,我在平宁王府已然听说了,铁勒荣列已经在宁州建立新朝大沅,废弃盟约与南陆分庭抗礼,宁州一统之势已成定局,此时你已经不可能再去请求武帝为你圭湳部打下一小块土地分给你和你的族人,圭湳部……宁州分裂的十部,已然难复” 阿沁瘫坐在了地上,哽咽地问道: “那你还带我去你们南陆皇帝干什么?还有什么用?说什么还我公道,复我故土,都是骗我的吗?是为了把我当作俘虏带到你们皇帝面前邀功请赏的吗?” 楚回摇了摇头,坚定地说道: “不,我没有骗你,我一定会说服武帝起兵讨伐铁勒荣列,而你将复之故土,也不会仅仅是小小的圭湳,而是……整个宁州!” 阿沁和邢傲同时抬起头,吃惊地望向楚回,几乎是异口同声道: “你说什么?” 楚回的眼神变得少有的坚定,迸发出异样的光彩,此时一阵萧瑟的寒风吹过,翻起他那一身雪银的长袍。 阿沁突然觉得这个人变得很不真实,仿佛他不是站在这一品舟的甲板上,而是站在山巅,站在云端,如他们夷族长生歌里的神明一般,俯瞰着众生,俯瞰着寰宇。 只听他的声音也仿佛是从天际间悠悠传来: “圭湳东耳的女儿,我现在将我最真诚的承诺付之于你,我,柳州合相之门传人,未来大昊天海聚星阁之主,会为你收复故土,扫平一切障碍,铺就荣归之路。” 阿沁的泪水不知在什么时候突然止住了,他看着楚回,喃喃地问邢傲: “他……他说他是谁?” “……不知道,好像意思就是国师……” “他……他说他要干嘛?” “……不知道,好像意思是带你回家……” 第一百四十三章 誓言与利用 楚回说完后面色恢复如常,淡淡笑了一下,问道: “阿沁,你还愿意和我们一起去见南陆的皇帝吗?” 阿沁愣愣地站在原地,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其实此刻她心里已经明白,即使南陆没有派兵去宁州铁勒部,宁州坝南坝北的战争也无法避免,纵然是南陆的军队没有从阔阔台部的围剿中救下铁勒谷阳,那被称为草原狐的铁勒荣列也不会对他们圭湳部手下留情。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草原上从来就没有真正的和平,百年间里慢慢积蓄的矛盾早就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 以前她还小,不懂这些打打杀杀,你争我夺的事情,直到看到了良花的死,看到了雪狼旗上阿爸的头颅,她才明白,世上很多人或许能安然平静地度过一生,但自己不会是其中一个。 阿沁久久不语,原本明媚天真的脸上,布满了阴霾,邢傲在一旁看着莫名感到一阵心疼,他习惯了和阿沁插科打诨,甚至习惯了阿沁偶尔的蛮不讲理,刁蛮任性,如今看到她这副样子,只感觉心里的一片纯白的光,正被黑暗一点点吞噬。 他忍不住小声对阿沁说: “阿沁,你若是不愿意去,我可以送你回去……” “回去哪儿?”阿沁突然一脸决绝地抬起头来,他看着邢傲,眼神变得坚定。“唯一能让我不像丧家之犬一般苟且回去的方法,就是他说的,借助南陆的力量,去颠覆宁州那个刚刚建立的所谓王朝。” “我跟你去见南陆皇帝!”阿沁向前迈出一步,这一步代表了她终于从一个懵懂的草原姑娘,蜕变成了身负灭族之仇的亡国公主。 邢傲在她身后默默叹了口气,他开始有些怨楚回,怨他为何要给阿沁带来这样的蜕变。这世间单纯的人没有几个,为何要让这白纸一般的姑娘,染上这些肮脏不堪的仇恨和愤怒? 这辈子,他是第一次突然有好好保护一个人的冲动。 可他极力想去保护的那个人,却往前跨出了离他更远的一步,重复了那一句: “我跟你去见南陆皇帝!” 这两步,咫尺天涯。 这两句重复的话,字字决绝…… 然而,楚回脸上的笑容依旧,仿佛是在抚慰一个受伤的孩子,但那种温润,那种柔情,却那么的不真实,看似近在眼前,又仿佛远在天边。 他伸出手,高高举起,紫色的光芒隐现,化作一道光环,环绕在他的手臂。 而与此同时,阿沁的右手手腕上突然也出现一个同样的紫色的光环,紫芒在光环上不住跃动,而每一次跃动却都是和楚回手臂上的光环同时同步。 “这是我第二次施这不可违背誓约之术,只要你相信我,方才我说的所有一切,我都会尽力做到。” 阿沁看着手腕上的光环渐渐隐去,然而心口间却仿佛被注入了一股暖流,久久萦绕不散,她呆呆地说了一句: “好,我信你……” 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向了船舱,留下一脸茫然的邢傲,和终于松了一口气的楚回。 楚回这时才对邢傲说了今日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应该没事了,但你还是去看着她。” 邢傲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终究还是只叹了一声: “唉,你……你跟她说那么多干嘛?!” 说完,大步追进了船舱里。 甲板上又只留下了楚回一人,寒风汩汩,把那一桅风帆吹得猎猎作响,楚回走到船舷边上,双手紧紧地握着船舷上的扶手,陷入了沉思。 良久,他终于把胸中憋闷的一口浊气吐了出来。 就在邢傲和阿沁到甲板上之前,他的脑海里突然响起了观察者的声音: “683号实验宇宙第92号维序者,以下是你维序主线任务的下一个进程分支。” “尽你所能,以最短时间,促成南北两方最大势力的战争。” “此次对话为单线传达,等你完成成为大昊国师的主线任务后,会有观察者与你展开双向对话。” …… 南北之战,竟要由他来竭力促成。 其实南陆北陆已势同水火,他要做的,不过是在隐隐燃起的那堆火苗中,再添一把干柴。 而他几乎是在第一时刻想到了,那把“干柴”就是他亲自从宁州带来的圭湳部公主,圭湳阿沁。 没错,他利用了阿沁,甚至不惜用牢不可破的誓约之术与之捆绑,只是为了完成他在这个世界的唯一的意义,维序任务。 与这个世界能在架构师规划好的文明进程线上有序发展相比,一个北陆小部落流亡的公主,实在太过渺小。 可为何此刻他的心中,会涌现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愧疚,甚至是……后悔? …… 而此时,与他隔了足足三丈开外的船尾那间舵楼雅室内,苏平玉坐在一把红木扶手椅上,双目微闭,阳光透过窗格,将斑驳的光线投射在他那张白皙的脸上。 他手边的案台上,香炉里的青烟袅袅升起,沉檀龙麝悠然馥郁的香气萦绕整间雅室,置身其中,让人感觉如在云顶仙宫,似真似幻,飘飘如梦。 苏平玉不远处的案台上,那名叫蝶衣的婢女提笔疾书,三尺见方的纸笺上已写满了娟秀的蝇头小楷。 最后一笔写完,苏平玉睁开了眼睛,看着紧闭的朱窗,淡淡问了一句: “都记下来了吗?” 蝶衣缓缓起身,托起墨迹未干的纸笺,紧走了两步,把它递到了苏平玉的手中。 苏平玉草草看了两眼,将纸笺展开靠近脚边的一炉炭火,借着升腾起的暖气微微烘了一会儿,待墨迹干透,仔细地将它叠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放进手边的一个暗金色的信封里,嘴上却说道: “记得很详尽,玄羽这明目达聪的本事,你还是一点没荒废啊。” 蝶衣仍是一贯的面若寒霜,目沉如水,轻声回道: “二公子取笑蝶衣了,蝶衣离开玄羽很久了,本就学艺不精,也就谈不上荒废,不过是些微末伎俩,不堪大用。” 苏平玉依旧满眼含笑,从怀中取出一根火漆棒,截下一段放入铜勺内,在炭火上稍稍炙烤了一小会儿,待火漆融化后将刚才的信封封好,又取出一枚铜章,盖在了火漆之上,只见一个“苏”字被牢牢印下。 随后他又把火漆封好的信封放进了一个锦盒内,锦盒上挂着一把精致的小锁,苏平玉将它锁好,又把蝉翼般大小的钥匙递到了蝶衣面前,说道: “我知道,玄羽名震天下的是暗杀的本事,大哥当年应该看中的也是这个?” 蝶衣的眼神闪动了一下,随即又恢复如初,接过钥匙收入怀中,答道: “是的,不过蝶衣让大公子失望了,蝶衣不会杀人。” 苏平玉的脸上露出一抹疼惜,他把手轻轻搭在蝶衣的肩上,说: “放心,我不是大哥,不会逼你做你不愿做的事。” 蝶衣吃惊地抬了起头,她习惯了在苏家两个公子身旁低眉垂首,此时突然直视苏平玉如水的目光,让她觉得几乎有些晕眩。 “不愿做的事”……她已经很久没有去想她做的那些事,哪些是她愿意做的,哪些是她不愿做的…… 蝶衣努力稳了稳心神,退后一步,躲开苏平玉温暖的手掌,说道: “蝶衣如今侍奉二公子左右,只有做不到的事,没有什么不愿做的事。还有……二公子,刚才蝶衣所记下的那三人说的那些话,你不再仔细看看吗?里面……里面的事情好像并不简单。” 苏平玉收回手,轻轻抚了抚陈着那封信的锦盒,淡淡道: “我只是受人所托,忠人之事,并不想介入过多,有些事情,毕竟还是知道的越少越好。”? 第一百四十三章 誓言与利用 楚回说完后面色恢复如常,淡淡笑了一下,问道: “阿沁,你还愿意和我们一起去见南陆的皇帝吗?” 阿沁愣愣地站在原地,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其实此刻她心里已经明白,即使南陆没有派兵去宁州铁勒部,宁州坝南坝北的战争也无法避免,纵然是南陆的军队没有从阔阔台部的围剿中救下铁勒谷阳,那被称为草原狐的铁勒荣列也不会对他们圭湳部手下留情。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草原上从来就没有真正的和平,百年间里慢慢积蓄的矛盾早就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 以前她还小,不懂这些打打杀杀,你争我夺的事情,直到看到了良花的死,看到了雪狼旗上阿爸的头颅,她才明白,世上很多人或许能安然平静地度过一生,但自己不会是其中一个。 阿沁久久不语,原本明媚天真的脸上,布满了阴霾,邢傲在一旁看着莫名感到一阵心疼,他习惯了和阿沁插科打诨,甚至习惯了阿沁偶尔的蛮不讲理,刁蛮任性,如今看到她这副样子,只感觉心里的一片纯白的光,正被黑暗一点点吞噬。 他忍不住小声对阿沁说: “阿沁,你若是不愿意去,我可以送你回去……” “回去哪儿?”阿沁突然一脸决绝地抬起头来,他看着邢傲,眼神变得坚定。“唯一能让我不像丧家之犬一般苟且回去的方法,就是他说的,借助南陆的力量,去颠覆宁州那个刚刚建立的所谓王朝。” “我跟你去见南陆皇帝!”阿沁向前迈出一步,这一步代表了她终于从一个懵懂的草原姑娘,蜕变成了身负灭族之仇的亡国公主。 邢傲在她身后默默叹了口气,他开始有些怨楚回,怨他为何要给阿沁带来这样的蜕变。这世间单纯的人没有几个,为何要让这白纸一般的姑娘,染上这些肮脏不堪的仇恨和愤怒? 这辈子,他是第一次突然有好好保护一个人的冲动。 可他极力想去保护的那个人,却往前跨出了离他更远的一步,重复了那一句: “我跟你去见南陆皇帝!” 这两步,咫尺天涯。 这两句重复的话,字字决绝…… 然而,楚回脸上的笑容依旧,仿佛是在抚慰一个受伤的孩子,但那种温润,那种柔情,却那么的不真实,看似近在眼前,又仿佛远在天边。 他伸出手,高高举起,紫色的光芒隐现,化作一道光环,环绕在他的手臂。 而与此同时,阿沁的右手手腕上突然也出现一个同样的紫色的光环,紫芒在光环上不住跃动,而每一次跃动却都是和楚回手臂上的光环同时同步。 “这是我第二次施这不可违背誓约之术,只要你相信我,方才我说的所有一切,我都会尽力做到。” 阿沁看着手腕上的光环渐渐隐去,然而心口间却仿佛被注入了一股暖流,久久萦绕不散,她呆呆地说了一句: “好,我信你……” 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向了船舱,留下一脸茫然的邢傲,和终于松了一口气的楚回。 楚回这时才对邢傲说了今日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应该没事了,但你还是去看着她。” 邢傲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终究还是只叹了一声: “唉,你……你跟她说那么多干嘛?!” 说完,大步追进了船舱里。 甲板上又只留下了楚回一人,寒风汩汩,把那一桅风帆吹得猎猎作响,楚回走到船舷边上,双手紧紧地握着船舷上的扶手,陷入了沉思。 良久,他终于把胸中憋闷的一口浊气吐了出来。 就在邢傲和阿沁到甲板上之前,他的脑海里突然响起了观察者的声音: “683号实验宇宙第92号维序者,以下是你维序主线任务的下一个进程分支。” “尽你所能,以最短时间,促成南北两方最大势力的战争。” “此次对话为单线传达,等你完成成为大昊国师的主线任务后,会有观察者与你展开双向对话。” …… 南北之战,竟要由他来竭力促成。 其实南陆北陆已势同水火,他要做的,不过是在隐隐燃起的那堆火苗中,再添一把干柴。 而他几乎是在第一时刻想到了,那把“干柴”就是他亲自从宁州带来的圭湳部公主,圭湳阿沁。 没错,他利用了阿沁,甚至不惜用牢不可破的誓约之术与之捆绑,只是为了完成他在这个世界的唯一的意义,维序任务。 与这个世界能在架构师规划好的文明进程线上有序发展相比,一个北陆小部落流亡的公主,实在太过渺小。 可为何此刻他的心中,会涌现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愧疚,甚至是……后悔? …… 而此时,与他隔了足足三丈开外的船尾那间舵楼雅室内,苏平玉坐在一把红木扶手椅上,双目微闭,阳光透过窗格,将斑驳的光线投射在他那张白皙的脸上。 他手边的案台上,香炉里的青烟袅袅升起,沉檀龙麝悠然馥郁的香气萦绕整间雅室,置身其中,让人感觉如在云顶仙宫,似真似幻,飘飘如梦。 苏平玉不远处的案台上,那名叫蝶衣的婢女提笔疾书,三尺见方的纸笺上已写满了娟秀的蝇头小楷。 最后一笔写完,苏平玉睁开了眼睛,看着紧闭的朱窗,淡淡问了一句: “都记下来了吗?” 蝶衣缓缓起身,托起墨迹未干的纸笺,紧走了两步,把它递到了苏平玉的手中。 苏平玉草草看了两眼,将纸笺展开靠近脚边的一炉炭火,借着升腾起的暖气微微烘了一会儿,待墨迹干透,仔细地将它叠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放进手边的一个暗金色的信封里,嘴上却说道: “记得很详尽,玄羽这明目达聪的本事,你还是一点没荒废啊。” 蝶衣仍是一贯的面若寒霜,目沉如水,轻声回道: “二公子取笑蝶衣了,蝶衣离开玄羽很久了,本就学艺不精,也就谈不上荒废,不过是些微末伎俩,不堪大用。” 苏平玉依旧满眼含笑,从怀中取出一根火漆棒,截下一段放入铜勺内,在炭火上稍稍炙烤了一小会儿,待火漆融化后将刚才的信封封好,又取出一枚铜章,盖在了火漆之上,只见一个“苏”字被牢牢印下。 随后他又把火漆封好的信封放进了一个锦盒内,锦盒上挂着一把精致的小锁,苏平玉将它锁好,又把蝉翼般大小的钥匙递到了蝶衣面前,说道: “我知道,玄羽名震天下的是暗杀的本事,大哥当年应该看中的也是这个?” 蝶衣的眼神闪动了一下,随即又恢复如初,接过钥匙收入怀中,答道: “是的,不过蝶衣让大公子失望了,蝶衣不会杀人。” 苏平玉的脸上露出一抹疼惜,他把手轻轻搭在蝶衣的肩上,说: “放心,我不是大哥,不会逼你做你不愿做的事。” 蝶衣吃惊地抬了起头,她习惯了在苏家两个公子身旁低眉垂首,此时突然直视苏平玉如水的目光,让她觉得几乎有些晕眩。 “不愿做的事”……她已经很久没有去想她做的那些事,哪些是她愿意做的,哪些是她不愿做的…… 蝶衣努力稳了稳心神,退后一步,躲开苏平玉温暖的手掌,说道: “蝶衣如今侍奉二公子左右,只有做不到的事,没有什么不愿做的事。还有……二公子,刚才蝶衣所记下的那三人说的那些话,你不再仔细看看吗?里面……里面的事情好像并不简单。” 苏平玉收回手,轻轻抚了抚陈着那封信的锦盒,淡淡道: “我只是受人所托,忠人之事,并不想介入过多,有些事情,毕竟还是知道的越少越好。”? 第一百四十四章 计划 往后两日,一品舟顺利穿行过南宣州的河段,除了在渡口补给了吃用之物外,并未再多作停歇。 邢傲和楚回顺漕河一路南下的计划似乎出奇的顺利,如同一品舟在这漕河之上,顺流而下,一帆风顺。 三人也渐渐放松了警惕,不再去考虑平宁王府会对他们穷追不舍,也不再去想这一路上是否还会出现其他的什么危险。 只是阿沁自那日知晓了宁州发生的事情的真相之后,变得再也不复往日的烂漫天真,虽然偶尔也会和邢傲插科打诨,但原本一直挂在脸上的笑容却少了很多。 她时常会站在甲板的一处高台上,遥遥向北方望去,紧咬着嘴唇,脸上写满了不甘和悲伤。 这个时候,邢傲都会站在甲板另一头远远看着她,手里不住地摩挲着他的那把匕首盲追,一言不发,直到阿沁动身从那处高台走下来,他又会默默地走开。 邢傲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做,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这么在意这个宁州来的女孩。 他曾觉得自己这辈子活得窝囊,即使少年时代的荣耀在身,他仍感觉不知是在为谁活在世上。 他原本以为夏长阶把他从堰州的边陲小城招入麾下,自己又可以有个目标,然而在北陆除了与阔阔台的那场仗杀得痛快之外,在那之后空虚和无望又充斥在他的脑海。 直到他遇到了阿沁,确切的说,是直到他与阿沁一路走到南宣,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认为,护送这个宁州的小公主已经成为他如今唯一的使命,即使他不知道要保护她到什么时候。 是直到她见到了她口中的南陆皇帝?还是直到她得到了武帝的许诺,可以重归故土?亦或是……不管时间的久远,世事的变迁,就这么一直护着她走下去……? 至少此刻,刀在手中,伊人在身边,他就会拼尽全力,不会让阿沁受到一分一毫的伤害。 …… 一品舟行出南宣地界后,楚回出现在船上众人眼前的次数更是屈指可数,甚至连一日三餐都很少见到他。 大多数时候,他都独自一人呆在自己的舱室内盘坐冥思,在到鄢都之前,他都不想再有任何枝节横生,他需要耗费大量的时间去思考下一步的计划。 南北两陆虽自铁勒荣列背盟弃约后已难复井水不犯河水的关系,但若要开战却还缺乏很多因素的催化。 武帝东方信常虽穷兵黩武,有征伐天下的野心,但如今南陆内部隐患频生,朔州深山中的虎豹骑和夔州陆家的羽弓卫在暗中蠢蠢欲动,季康和陆晓晨皆是野心勃勃,一心抱着复国之梦,已成为大昊版图腹地的两大隐患。 再加之如今这南宣州的平宁王府似乎也有改朝换代的不臣之心,老王爷东方羽安虽已经日薄西山,平宁王世子东方羽安却并不满足偏安一隅,但平宁王府究竟仅仅只是暗怀鬼胎,还是已经有所图谋甚至付诸行动,目前还尚未可知。 还有一点,是楚回最担心的,就是南陆柳州的流亡者,在宁州圭湳部,他亲眼看到两个已经突破天阶的落辰术士,皆怀有落辰最强大的杀伐之术星君天罚,甚至祭出了仙踪法器降世冥王旗,连楚回都只能借游云毕方之力脱离战场。 几乎已列仙班的两个柳州术士,为何会平白无故地出现在宁州?还在铁勒部一统十部的战争中发挥了举足轻重的作用。 可以说,如果不是这两个柳州术士,铁勒荣列是无法如此轻易地拿下武帝派往宁州的一千银甲,也没有机会弑兄夺位,而如果最终统一宁州的那个人是铁勒谷阳,也自然不会在建立北陆王朝后就立刻与南陆大昊翻脸。 除了这两个柳州人之外,还有多少柳州的流亡者参与到了南北两陆纷繁复杂的局势之中? 夔州、朔州、南宣州、柳州,在解除这些南陆腹地的隐患之前,楚回该如何说服武帝与北陆大沅开战? 南北之战其实必然会发生,武帝派兵遣使的目的本是为了让铁勒部先行统一分散的十部,然后借由颖上之盟,使统一的宁州成为大昊的附庸。 可他这个算盘打得不是很精明,即使押注在铁勒谷阳身上,并最终成功,铁勒部也不会安心做大昊的附属,撕毁盟约是迟早的事,铁勒荣列的弑兄夺位只是让这件事情更早的发生。 再看如今的局势,北陆十部刚刚一统,大沅根基未稳,想必也不会立即进犯南陆。 而南陆自身危机四伏,暗潮涌动,武帝虽定然会对铁勒的毁约动雷霆之怒,但想必也没有即刻杀向宁州的计划。 更何况南北两陆间隔逐云大山和额古娜沙漠,主动出击的任何一方都会尽失先机。 如何以一己之力促成南北之战? 更要命的是观察者布置维序任务时的“以最短时间”这几个字。 楚回现在手中唯一的筹码,是一个从没有与南陆大昊有过任何盟约的部落的逃亡公主。 武帝怎么可能单单为了她复其故土的愿望,就去打一场胜负未知的仗。 楚回心里知道,圭湳阿沁只能被当做大昊出兵的冠冕堂皇的理由。 那套说辞他都想过了:铁勒部倒行逆施,屠戮部族手足;背信弃义,毁弃颖上盟约;弑兄夺位,违背天伦纲常;天朝大昊,顺天命,复仁理,讨伐无道蛮夷。 而圭湳阿沁,则是在大昊毁灭大沅之后,扶持傀儡的最佳人选,一个身怀国仇家恨却心地善良天真,与暴虐的、毫无人性的铁勒荣列形成鲜明反差的草原公主。 但若果仅凭这套空洞的说辞,是无法说服武帝“尽早”开战的,能让武帝将压抑在心底的,讨伐天下成为南北两陆唯一的霸主的野心付诸实践的,只有他自己,只有他这个大昊朝的第二任国师。 只有他成为如同萧不害那样的国师,用他的力量,为武帝打造一样和曾经的银甲卫一般的能横行天下的“武器”,武帝才会有提前实现野心的信心和决心。 这把“武器”,既需要像银甲卫一样天下无敌,能够助武帝解决内患,又要能在未来的南北之战中让武帝的军队所向披靡,填补银甲卫不复当年之勇带来的武力真空。 只是他还没有想好,那该是一件什么样的“武器”…… 然而,楚回不知道的是,就在他已经借由圭湳阿沁这枚“棋子”展开全盘计划的时候,从宁州逃出生天的夏长阶,正带着另外一枚“棋子”,穿越了风沙漫天的额古娜,来到了南陆堰州边境。 一个是被铁勒部灭了全族的圭湳部流亡的公主,一个是被亲弟弟所杀的宁州第一勇士铁勒谷阳的儿子。 当他们同时出现在南陆皇帝面前时,在这场纵观南北的棋局之中,东方信常会选择哪一枚棋子落下呢? 无论如何,这两个尚未谙世事的少年,其中一个,终究会成为弃子。 其实,若是楚回知道铁勒萧南的存在,由他来选,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铁勒萧南做这枚棋子。 一是出于理性的考虑,大昊的与铁勒的盟约是杀害铁勒谷阳的铁勒荣列所毁,将铁勒谷阳的儿子扶上傀儡之位,则可“名正言顺”地与铁勒定立新的盟约。 二是出于感性的考虑,楚回其实和邢傲一样,如若不是情非得已,他并不想把白纸一般的阿沁公主,卷入到这场混杂着阴谋诡计,肮脏不堪的俗世纷争之中。? 第一百四十四章 计划 往后两日,一品舟顺利穿行过南宣州的河段,除了在渡口补给了吃用之物外,并未再多作停歇。 邢傲和楚回顺漕河一路南下的计划似乎出奇的顺利,如同一品舟在这漕河之上,顺流而下,一帆风顺。 三人也渐渐放松了警惕,不再去考虑平宁王府会对他们穷追不舍,也不再去想这一路上是否还会出现其他的什么危险。 只是阿沁自那日知晓了宁州发生的事情的真相之后,变得再也不复往日的烂漫天真,虽然偶尔也会和邢傲插科打诨,但原本一直挂在脸上的笑容却少了很多。 她时常会站在甲板的一处高台上,遥遥向北方望去,紧咬着嘴唇,脸上写满了不甘和悲伤。 这个时候,邢傲都会站在甲板另一头远远看着她,手里不住地摩挲着他的那把匕首盲追,一言不发,直到阿沁动身从那处高台走下来,他又会默默地走开。 邢傲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做,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这么在意这个宁州来的女孩。 他曾觉得自己这辈子活得窝囊,即使少年时代的荣耀在身,他仍感觉不知是在为谁活在世上。 他原本以为夏长阶把他从堰州的边陲小城招入麾下,自己又可以有个目标,然而在北陆除了与阔阔台的那场仗杀得痛快之外,在那之后空虚和无望又充斥在他的脑海。 直到他遇到了阿沁,确切的说,是直到他与阿沁一路走到南宣,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认为,护送这个宁州的小公主已经成为他如今唯一的使命,即使他不知道要保护她到什么时候。 是直到她见到了她口中的南陆皇帝?还是直到她得到了武帝的许诺,可以重归故土?亦或是……不管时间的久远,世事的变迁,就这么一直护着她走下去……? 至少此刻,刀在手中,伊人在身边,他就会拼尽全力,不会让阿沁受到一分一毫的伤害。 …… 一品舟行出南宣地界后,楚回出现在船上众人眼前的次数更是屈指可数,甚至连一日三餐都很少见到他。 大多数时候,他都独自一人呆在自己的舱室内盘坐冥思,在到鄢都之前,他都不想再有任何枝节横生,他需要耗费大量的时间去思考下一步的计划。 南北两陆虽自铁勒荣列背盟弃约后已难复井水不犯河水的关系,但若要开战却还缺乏很多因素的催化。 武帝东方信常虽穷兵黩武,有征伐天下的野心,但如今南陆内部隐患频生,朔州深山中的虎豹骑和夔州陆家的羽弓卫在暗中蠢蠢欲动,季康和陆晓晨皆是野心勃勃,一心抱着复国之梦,已成为大昊版图腹地的两大隐患。 再加之如今这南宣州的平宁王府似乎也有改朝换代的不臣之心,老王爷东方羽安虽已经日薄西山,平宁王世子东方羽安却并不满足偏安一隅,但平宁王府究竟仅仅只是暗怀鬼胎,还是已经有所图谋甚至付诸行动,目前还尚未可知。 还有一点,是楚回最担心的,就是南陆柳州的流亡者,在宁州圭湳部,他亲眼看到两个已经突破天阶的落辰术士,皆怀有落辰最强大的杀伐之术星君天罚,甚至祭出了仙踪法器降世冥王旗,连楚回都只能借游云毕方之力脱离战场。 几乎已列仙班的两个柳州术士,为何会平白无故地出现在宁州?还在铁勒部一统十部的战争中发挥了举足轻重的作用。 可以说,如果不是这两个柳州术士,铁勒荣列是无法如此轻易地拿下武帝派往宁州的一千银甲,也没有机会弑兄夺位,而如果最终统一宁州的那个人是铁勒谷阳,也自然不会在建立北陆王朝后就立刻与南陆大昊翻脸。 除了这两个柳州人之外,还有多少柳州的流亡者参与到了南北两陆纷繁复杂的局势之中? 夔州、朔州、南宣州、柳州,在解除这些南陆腹地的隐患之前,楚回该如何说服武帝与北陆大沅开战? 南北之战其实必然会发生,武帝派兵遣使的目的本是为了让铁勒部先行统一分散的十部,然后借由颖上之盟,使统一的宁州成为大昊的附庸。 可他这个算盘打得不是很精明,即使押注在铁勒谷阳身上,并最终成功,铁勒部也不会安心做大昊的附属,撕毁盟约是迟早的事,铁勒荣列的弑兄夺位只是让这件事情更早的发生。 再看如今的局势,北陆十部刚刚一统,大沅根基未稳,想必也不会立即进犯南陆。 而南陆自身危机四伏,暗潮涌动,武帝虽定然会对铁勒的毁约动雷霆之怒,但想必也没有即刻杀向宁州的计划。 更何况南北两陆间隔逐云大山和额古娜沙漠,主动出击的任何一方都会尽失先机。 如何以一己之力促成南北之战? 更要命的是观察者布置维序任务时的“以最短时间”这几个字。 楚回现在手中唯一的筹码,是一个从没有与南陆大昊有过任何盟约的部落的逃亡公主。 武帝怎么可能单单为了她复其故土的愿望,就去打一场胜负未知的仗。 楚回心里知道,圭湳阿沁只能被当做大昊出兵的冠冕堂皇的理由。 那套说辞他都想过了:铁勒部倒行逆施,屠戮部族手足;背信弃义,毁弃颖上盟约;弑兄夺位,违背天伦纲常;天朝大昊,顺天命,复仁理,讨伐无道蛮夷。 而圭湳阿沁,则是在大昊毁灭大沅之后,扶持傀儡的最佳人选,一个身怀国仇家恨却心地善良天真,与暴虐的、毫无人性的铁勒荣列形成鲜明反差的草原公主。 但若果仅凭这套空洞的说辞,是无法说服武帝“尽早”开战的,能让武帝将压抑在心底的,讨伐天下成为南北两陆唯一的霸主的野心付诸实践的,只有他自己,只有他这个大昊朝的第二任国师。 只有他成为如同萧不害那样的国师,用他的力量,为武帝打造一样和曾经的银甲卫一般的能横行天下的“武器”,武帝才会有提前实现野心的信心和决心。 这把“武器”,既需要像银甲卫一样天下无敌,能够助武帝解决内患,又要能在未来的南北之战中让武帝的军队所向披靡,填补银甲卫不复当年之勇带来的武力真空。 只是他还没有想好,那该是一件什么样的“武器”…… 然而,楚回不知道的是,就在他已经借由圭湳阿沁这枚“棋子”展开全盘计划的时候,从宁州逃出生天的夏长阶,正带着另外一枚“棋子”,穿越了风沙漫天的额古娜,来到了南陆堰州边境。 一个是被铁勒部灭了全族的圭湳部流亡的公主,一个是被亲弟弟所杀的宁州第一勇士铁勒谷阳的儿子。 当他们同时出现在南陆皇帝面前时,在这场纵观南北的棋局之中,东方信常会选择哪一枚棋子落下呢? 无论如何,这两个尚未谙世事的少年,其中一个,终究会成为弃子。 其实,若是楚回知道铁勒萧南的存在,由他来选,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铁勒萧南做这枚棋子。 一是出于理性的考虑,大昊的与铁勒的盟约是杀害铁勒谷阳的铁勒荣列所毁,将铁勒谷阳的儿子扶上傀儡之位,则可“名正言顺”地与铁勒定立新的盟约。 二是出于感性的考虑,楚回其实和邢傲一样,如若不是情非得已,他并不想把白纸一般的阿沁公主,卷入到这场混杂着阴谋诡计,肮脏不堪的俗世纷争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