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林春》 姑姑讨债 金桂馥郁,满室飘香。 西京城里二道街这处宅院,正经历一年里最美的时节。 堂中坐着一位锦衣贵妇,上身是玫红色绸衫,下头系着品红宫裙,头上三只金珠簪,又有赤金蝙蝠纹样扁坠角,好不华丽。 只是口中说的话,就不那么好听了。 “大嫂,你可得拿个主意啊。大哥他现下人在八里庄,那些人可不是省油的灯,是真下得了手去的。” 上头正坐着的倒是一位布衣娘子,人近四旬,虽气质端庄稳重,却满面愁苦,半晌才缓缓开口道:“我,我哪里有什么办法” “你如何没有办法,”锦衣贵妇听了着急起来,“外头不是还有田庄?再不然还有这宅子,大嫂,你,你总不能看着大哥去受罪,大嫂,你这心肠太狠了些” “这,”布衣娘子眼圈虽红,却强撑着并没滴下泪来,“先祖虽有些基业,你都知道,”说到这里,轻咳几声,“尽付你哥哥败得光了,如今家里下剩的三瓜两枣,锦儿、林儿嚼用都难支撑,再有还要进学,这,这可是最后一点命根子了” “命根子,眼下命都快没了,还谈啥命根子。”终是耐不住火气,锦衣美妇站起身来,“反正我话是带到这儿,就算将大哥的命交到大嫂手上了,救不救他的,全凭您的心意。” 说话间起身要向外行去,这时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女孩儿掀开门帘,一脸笑意走了进来。 “姑母,您几时过来的。” 女孩儿着一身半旧不新的浅绿衫子,不过十来岁样子,瓜子脸上一双眼睛明亮澄清,仿佛能看到人心里去。 对着这样的眼神,李淑兰莫名心头一跳,随即又挥挥帕子,不过是个小丫头片子罢了。 “锦丫头,你来得正好,姑母有事要和你说。”说话间便伸出手去,抓住了李茂锦。 “兰娘,何必与孩子啰嗦这些。”布衣美妇原以为只是打个招呼,此刻看她要与孩子多话,心中着急,连忙想拿话岔开。 李淑兰却不是不依,拉着李茂锦走上前头:“嫂子,你瞧,锦娘也十一二了,不算得小孩子了,家下生计上的事,你也该予她知道才是。” 卢宛嗫嚅着唇,有些难堪,嘴里只道:“不必,不必。” 李淑兰也不管她,转身拉李茂锦坐下。 心中转了几转,正要开口,小女孩却抢先说道:“姑母,锦娘十一岁啦,您有什么话,尽说得。” 这话甚是噎人,听着有点怨怪当姑姑的连亲侄女几岁也不认得,只配上个笑模样,又指不出她不礼貌来。 心中不舒服,说出的话自然也就和软不起来了。 “锦娘,这眼下你家里家道艰难,你是知道的。”话刚起个头,就被打断了。 “我家哪里艰难了,姑姑,虽不似您家豪富,但我与弟弟也都好好念着书哩。纵使爹”说到这里,李茂锦亦是轻笑两声掩过,“我娘还将生计打理得好好的哩,您就放心。” 这话抵得人起火,李淑兰不再迂回,落下脸色直说道:“你小孩子家家知道什么,原你家是何等成色你可知道?现下家里不过剩下田庄嚼用,一个老宅子住着还要赁出去一半。” 原以为这话说了,眼前的小女孩总要掩面掉几滴眼泪的,谁想她反倒轻巧巧起身,拎起茶壶来,给亲娘倒上一杯,再给眼前的姑姑续茶。 “如今你爹外头欠的债发了,人都被抓起来,关进八里庄了,你说,这还不叫艰难?”怕她小孩子不懂,李淑兰还着意添上几句,“八里庄那地界,你不知道,是通汇钱庄的勾当,他们抓着人,那还能有好?” “他们抓着我爹?” 李淑兰终于如愿看到惊诧的表情,却没有恐惧,“那姑姑您得了消息,如何不去报官?” “说得轻巧,”李淑兰满脸轻蔑,“通汇钱庄江家的大小姐可是府尹大人家的少奶奶,报官又有何用。” “喔,所以姑姑就来找我娘啦。”李茂锦语气又恢复了平平。 一见她这副不来气的模样,跟她那个娘如出一辙,李淑兰就是火大。 “正是呢,你娘不拿个主意出来,你爹就要在八里庄被人打死了。” 瞧这祸水东引的,若是寻常孩子,只怕是要一双泪眼望向娘亲了。 可她碰到的是长年在家听壁角的李茂锦,早把家里家外的事了解了个底儿掉,哪这么容易吓到。 “锦儿明白了,多谢姑姑,那就让我娘拿主意。我送您。”说着便站起身来,竟要送客。 “你,你这个孩子,”李淑兰满面涨得通红,又回头去看上头坐着的卢宛,“大嫂,你再不管管,我看这个孩子也太不像话了。” “我哪里不像话了。”李茂锦可不是卢宛那样性格。 “姑姑,姑大舅大,您说侄女儿也要省着些,您说啥就是啥,我一不敢驳您的回,二不敢犟您的嘴。怎么就不像话了。” 这下换她将李淑兰手腕抓住了。 “您可得给句话说,不然侄女这便一头撞死在井边,亲姑姑这么说我,我哪里受得住。再不然,您家门口那条玉泉河也没个盖子,我往那儿跳去。今儿个您得给我说理。” 李淑兰听了,急得无法,实不知这个上了几年女学的侄女咋突然泼辣成这样,忙不迭的甩手向外走去,边走边说,“你家的人,你爱搭救不搭救,与我何干,我,我好心儿走一趟,倒成了我的不是了。” “是是是,都是我们不是,也不晓得爹爹是哪里来这许多债,这无数开销,赶明儿他要真回来了,我可得赖着他算个清楚。拿钱时是一家人,还钱是就是别人家的人哩。” 李茂锦寸句不让,跟在后头往外头撵,直拿话把人送出院门,这才罢休。 返身跑进正房,拿起一个新的茶杯连喝两杯,这才道:“好一通话说,娘,您干嘛让着她,这样的人你不给她直来直去,她就听不懂。” 卢宛原是愁苦模样,听了这话,倒笑了一声:“那毕竟是你姑姑,瞧你话说得难听得。” “我话是说得难听,”李茂锦满脸不以为然,“谁让她事儿办得难看么。” 试探反击 听这孩子说话,是家里家外的事都知道了,卢宛沉默下来,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李茂锦刚才一是急二是气,该说不该说的,都发了一通,现在冷静下来,想想家里的处境艰难,心中亦不免有些自苦,便也闭起嘴巴,自找位置坐了下来。 却说李淑兰这头,忙忙赶回鲁府,进了院子便问嬷嬷,“叫个人去问问大老爷在哪儿,若在府里,便说我请他。” 鲁大老爷这头也正等着信呢,听说她回来,忙便进了内院。 “如何?” “你也不问问我累不累,张口闭口只知道说事。”李淑兰突发一幽怨,倒把他吓得面皮一紧。 老夫老妻的,孩子都生了几个了,谁受得了这个,鲁大老爷可不惯着这毛病:“正经说事不行?” 李淑兰只得自已调整心态,捧过周嬷嬷递过来的燕窝羹,抿上一口顺了气道:“不行,我那大嫂,不肯松口。” “这,这怎么可能?”鲁大老爷真正惊讶了,“人在八里庄,她都不说筹款去救?” 旋即又想到自家事:“那怎么办?要是她不去,钱庄那头肯定会找上我们。咱们可就得真金白银拿一千两出去!” 这不是废话,李淑兰心中大大翻一个白眼,要不是怕自家沾上麻烦,她做什么要跑这一趟,又不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干。 “我看我那嫂子,倒并不是不能松动,偏偏茂锦那丫头跑出来一顿打岔,这才让她滑脱。” “茂锦?”鲁大老爷这才坐下来,“又关她什么事?这不早不晚的时辰,她不是该与玲儿她们都在女学念书吗?怎么又跑回家去与你打岔?” 记忆中那面目模糊的小丫头有这能耐?鲁老爷不信。 许是被他怀疑的眼神刺激了,鲁大太太一股脑儿全说了出来。 “她还说咱们家门口的玉泉河水又没有盖子,说不得理她就来这里跳河!你说说她这牙尖嘴利随了谁。” 鲁大老爷不是妇人,这些言语上的事吓不住他,反倒抓住另一句话头问道:“她说借钱是一家人,还钱就是别人家的人?这丫头莫非知道了什么?” “不,不能。”鲁夫人不自信起来。“再说她一个小丫头片子,知道不知道又能干什么?” 这倒也是,鲁大老爷摇摇头,觉得自己多虑了。 “一个小丫头片子能有多大能耐,再有她总要上学去的,介时你再去游说大嫂便是了。”鲁大老爷耐下性子说道,“不过,也别耽搁太久,八里庄那边说了,最多给十日之期。” “我知道了。” 鲁大夫人一碗燕窝总算到底。 李茂锦能干什么,第二天鲁老爷夫妇就知道了。 鲁玲儿哭着回了家,一双眼晴肿成核桃。 “不去,我再也不去女学了,丢死人了。” 琳琅院中叮叮一阵响,刚走到院门口的鲁大夫人面皮抽动。 “胡嬷嬷,把院门关了。” 大房在这府中又不是独居,二房三房不知多少双眼睛守在这里等着看笑话,这妮子太不省事。 “娘。” 鲁大夫人进门还没开骂,鲁玲儿便看见了她,跟着便乳燕投林般扑了过来。 好险,差点摔倒,幸好胡嬷嬷扶了一把。 这一打岔,让她注意到女儿浮肿的眼睛,一时起了怜惜之心,倒没骂出来。 “这是怎么了,你生气,哭哭闹闹过了也就是了。摔得这一地,是准备让谁给你描赔?” 鲁家的帐是在老太太手里把着的,她老人家素来有规矩,家下各房人布置都只是问公中借的摆件,有借自然有还,若是还不上,便按册子记录的价格描赔。 鲁玲儿这个月当没有份例了,描赔这一地细瓷也就够了。 想到这儿,她抬头四处打量一番,幸好,还没来得及撕画砸香炉。那些个值钱货就不是月例能打发的了。 “娘,”鲁玲儿对她如此走神心生不满,“您也不问问女儿,为何,为何如此生气?”说着说着,眼泪又蓄起来。 “那你说说,做何气得这样?” 左不过是小孩子家家学里拌嘴斗气,这孩子性子养得太娇,三不着两的,有空得与老爷商量着,是不是找个嬷嬷来压一压。 这以后嫁进了婆家,难道还能像自家一样捧着奉着不成,婆婆、小姑、妯娌,家里哪一个女人可都不是省油的灯,夫婿再疼惜,手也不好伸到后院来,若是那夫婿再不省心,就更是要吃尽苦头了。 一时间鲁大夫人又想远了,竟没听清鲁玲儿嘟嘟囔囔的抱怨。 鲁玲儿放声哭起来:“算了,不说了,明日我便去禀报夫子,这学不上也罢。” “这不行,”听到这句,鲁大夫人端肃了面色,“一年五十两银子的束攸你当好玩的?还有三年课业便修满了,不得胡闹。” 另有一重心事含在其中,如今那好人家娶媳皆爱在女学中挑选,只因学里要授礼义仁信,又要教算筹科数,娶回来就是持身立正的管家夫人,半点不怕下人糊弄。 世家大族,下人不知凡几,稍微软弱糊涂了的,又有几个不被下仆拿捏呢。 “可那李茂锦端是可恶,她在学里这样说我,同学们皆对我指指点点,我哪里还好意思去?” “茂锦?”鲁大夫人呼吸一顿,这又关她什么事? “可不是吗,她说我们家专司骗人,害她爹被关进八里庄,还说这事没完,若是爹爹不出面解决,她就要写状纸进官府鸣冤。” “什么?这死丫头?她竟这样说?”鲁大夫人气得一拍桌子站起身来,满头珠翠乱摇,“她,她当着人说?” “可不是嘛,”鲁玲儿见着了报仇的希望,小嘴撅得高高的,“她说得学里大家都知道了,您知道的,她素来爱摆弄些小聪明,在学里人缘极好,呃,骗得几个朋友,当然她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大家伙儿也信?”鲁大夫人怔忡间又坐了下来,女学里云集了这西京城里有头有脸人家的女儿,若是被这李茂锦坏了名声,莫说是鲁玲儿,便是鲁家,日后城中行走,也难抬头。 “她这样胡说八道,总要骗些人信的,上学时就有人对我指指点点,下学时,竟有那平日里要好的来找我,说,说让我回来劝劝您和爹,总归是一家人,别很离了格。” 糊涂爹娘 或许是回忆里好友插刀的缘故,鲁玲儿又放声哭了起来。 鲁夫人心中烦燥,只想立时找鲁老爷进来说话,又想冲出去抓住那李茂锦问她为何胡言乱语,一时心中千百个主意,看女儿哭得伤心,又只得上前将她扶住,拿帕子给她拭泪,又再四保证一定平息这场风波。 待她与鲁玲儿达成一致,向学里告五日病假,待事情平息了再去进学时,已是戌时。 “请老爷进来见我。”鲁大太太出了琳琅院,令胡嬷嬷前去传话。 “适前老奴问过,老爷出府访友去了。” 胡嬷嬷作为多年心腹,这点子预判还是有的,早命人去前院打听过了。 只是,这个月刚过一旬,老爷已是第十次夜间访友的事要不要提一句呢。 看太太只是蹙眉想着心事,又想到小姐那里刚经历一场风波,罢了罢了,寻个合适的机会再说罢。 李茂林这头下学回来,拎了三个烧饼。 “娘,姐,吃饭了。” “吃吃吃,就知道吃。”李茂锦嘴里虽抱怨,脚下却生风往灶房里去,“你来给我烧火,我煮个鸡蛋汤下口。” “罢咧,又吃鸡蛋汤。”茂林小眉头皱成一团,可爱的紧,“姐,你给我弄一个胡辣汤。我想吃那个。” “美得你,那多麻烦。” 话是这么说,茂林却见姐姐已打开木柜,将木耳、粉条子等物拿了出来,知道自己心中遂愿,快意得紧。 “姐,你真是最好的姐姐,等我来日做了大官,请三个厨娘给你,天天给你换着花样做好吃的。” “好咧好咧,姐姐等着享你的福了。”茂锦再马不住脸,笑了出来,又问,“今日学了几篇?背来听听。” 看李茂林小脸儿垮下来,当姐姐的甩了甩手,“哎呀,也不知道为啥,我听不到背书声,我这手啊,就没力气做事,软绵绵的。” 还有什么说的,烧火的恨恨把几根细柴引燃,往灶膛里一送,火苗掩映中,朗朗背书声响了起来。 卢宛还一个人怔怔坐在堂屋中,脚却像有千斤重,愣是迈不开步子,往那灶房去看,她知道,两个孩子这是心中有些怨她了,可她,她一个女人家,有什么办法 又想起那个冤家,李定得。还不知他在八里庄如何受苦,心中如五内俱焚,终是细声细气哭了起来。 不一会儿李茂锦端一个托盘进来,一碗胡辣汤,一个白饼:“娘,吃饭。” 卢宛想伸手接过,又气一双儿女不懂事,遂只坐在原地不动,又是一串珠泪流。 “我给您搁在这儿,您想吃的时候再吃罢。” 这几日实在太多事,太累太烦,茂锦没心情再安慰苦闷的亲娘,只想踏踏实实吃碗饭,上床闷头大睡一场。 “茂锦,你,你别怪你爹,他也没有坏心,只是心软耳根子软罢了。” 又是这句话,没一千遍也有八百遍了,李茂锦听的耳朵生茧心中生烦。只眼下也不是说理的时候,故闷闷道:“我都明白。” “你明白就好,你爹现下人在八里庄,还不知怎么受罪,”想到这里,卢宛心痛得几乎要说不下去,但还是忍声说道,“我想了许久,总还是要救他的,上次你外祖家送来的银子,还有二百两,再将这宅子、田庄卖了,七七八八凑一下,差的也不太多,总要将人赎回来再说。” “舅舅送来的时候,可是直说了,这是最后一次送银子,是拿来给我和茂林上学花销的。” 听了亲娘这话,李茂锦反而冷静下来,心中嘲笑着自己,仿佛在说,你瞧,你还在做梦呢,事情果然没有最坏,只有更坏。 “可,可你爹你们总要救。”卢宛有些生气,面色潮红起来,“你想想,好歹咱们还在家中坐着,他,他人在八里庄” “又不是我们将他送进八里庄的。”茂锦打断她的话,索性自寻一个位置坐了下来,看着卢宛的脸道,“是我们将他送进八里庄的吗?” “当然,当然不是,”面对孩子澄澈的眼神,卢宛有些躲闪,“你爹他是耳根子软,误信歹人之言。” “也是耳根子软了多少年了,不然祖父留下那许多田庄、房产,一时半会儿也败不完。”这话带着讥讽,茂锦原不该说,但心中实苦,现下也憋不住那许多。 “娘,你要卖房卖地,那也由得你,夫子讲过,好儿不问爷田地,好女不穿嫁时衣,” 李茂林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八岁的小小孩童,却在堂中站得笔直,“只我就奇怪了,你不去找算计爹的人讲理,一径逼着姐姐做什么?” “我,我一个妇道人家,”看着儿子肖似夫君的脸庞,嘴里却只是冷冷的话,卢宛心如刀割,“如何出得了这个头?再说那都是他的朋友故旧,我如何知晓他们的勾当?这个理,我上哪里去讲。”眼泪流得更急了。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李茂锦有心再试她一试:“我和茂林想得一样,只一条,舅舅送来的钱,只能拿一半去,这学我可以不上,茂林却不行。我弟弟的前程命运皆系于此,我是不会让步的。” “这哪里行,这不是还差一百两,这样大的漏子,哪里去填?”卢宛连忙道,“当然是你把钱都拿出来,先救回你爹来,他事再从长计议。” 李茂锦、李茂林对视一眼,心中再无幻想。 “娘,从爹要把姐姐嫁给表哥做妾起,我就再未喊过他了,儿子还未问您,当日为何不阻他?” “你竟还为这事怨怪你爹?”卢宛张口结舌,不知话题如何又转到这里来了,“那自然,自然是你表哥三求四请,你爹他素来心软,便应下了。我,我哪里劝得住。” “是,爹是素来心软,对同僚心软,帮人顶缸丢了差事;对友人心软,散漫使钱去,从不索要;对姑姑等心软,合伙做生意,赚了是她们的,亏了是咱们的;对表哥也心软,连送姐姐去做妾也使得。” “儿子想知道,爹爹这样心软,却为何不想想自家的人如何立足,不想想自家的儿女。” 闯进鲁府 “这,这不是最后也没成吗。” 没想到孩子心中还这样大怨气,卢宛抬头看了看两个孩子,尤其看了李茂锦,茂林性子倔强,往日有言语冲突时,总是茂锦上前劝和,茂林也最听这个姐姐的话。 李茂林几乎气乐了:“没成那是姐姐以死相逼,表哥自己作罢的。” “现下还说这些做什么,”卢氏以帕拭泪,“多耽搁一分,你爹便要多受一分的苦。” “我也是那句话,田地宅院,娘尽管处置,书,我也可以不念,”李茂锦语气沉沉,“但茂林不行,他一个男孩子家,不读书上进,难道娘要趁现在送他去学打铁挑粪不成?” 打铁是做工,挑粪是务农,难道真要断了儿子的学业,卢宛想到这里,心中也有点打鼓,不禁眼泪又流,这几个冤家生生要逼死自己不成? 看她实在拿不出主意,李茂锦道:“明日天亮,娘唤牙人来将这处宅院及田庄卖了,现下市道行情好,三百两总是有的。” “其他的,我去找姑姑想办法。” “她?她有什么办法?” 看着卢宛狐疑的眼神,李茂锦无所谓的道:“她与爹爹一道做生意,买了海船的份子,还约定赚了是她的,赔了是爹的,这才欠下债来。如今爹爹被人拿了,她不该出力不成?咱们出了大头,她总要拿些添头。” “可,可她毕竟是你姑姑,”卢宛想想,轻声道,“要是伤了和气,你爹回来该怪我了。” “回得来再说。” 姐弟二人对视一眼,实在是拿亲娘无法。别人做个套来拿她,家业都要败光了,儿女学业嚼头都成问题,她还在想不要伤和气,让人怎么说好。 翌日一早,卯时刚过,李茂锦身着布衣,鲁府门口跪着,哭得那叫一个凄惨。 “姑父,姑姑,求求您救救我爹。你们,你们好狠的心肠,八里庄那样的地方,也送他去呀。” 一声大过一声,八里庄是什么勾当,西京城里无人不知,好在天早,路过的人不过三三两两,但指指点点的,也颇不像样子。 门子急得无法,早令人进去传话了,如何现在还没个信出来。 想把人赶走,又是府中大太太的亲眷,若是落在有心人眼里,不是正应了她喊的话;想把人请进府,又没得内院的准信儿,心中焦急不已,恨不得上前去捂住她的嘴。 好一会儿,才等到胡嬷嬷领着几个人亲自前来,几步上前便将李茂锦拉起来:“好小姐,如何这副样子?快跟我进府里叙话。” “嬷嬷,嬷嬷,姑姑在府里吗?她如何不见我?我要求她救我爹哩。”李茂锦做出一副柔弱模样。 “大人的事,你哪里知道,先随我进府再说。”胡嬷嬷生怕她说出什么要紧的话来,脚步不免急切了些。 茂锦被拉一个踉跄,口中只道:“嬷嬷,你慢着些,我两日没吃饭了,脚下发软。” 围观的人渐渐多起来,跟旁边的人打听了,指指点点,议论的声音更大了。 “您知道,债是姑姑与爹爹一起借的,为何他们却将爹爹拉进八里庄?我娘都急得病倒了,若不然今日她也会同我一起来的。” 谁料她口中却不慢,说起话来,像竹筒倒豆子,又脆又响。 胡嬷嬷发起急来,向身旁的婆子道:“你们都是死人不成,看着小姐脚步慢行,也不帮衬着些。” 两人便上来拖着她走,总不敢当着人便捂她的嘴,这时茂锦口中还大声道:“诸位叔叔,伯娘,哪位热心肠给我家中亲娘、幼弟送个信,我这是进了鲁府了,免得他们四处寻我。” 人群中有那机灵的答道:“我们都看着呢,放心。一会子就去给你家捎个信儿。” 片刻间府门又吱呀一声关了。 胡嬷嬷直领着人进了大房,鲁大老爷、大太太都在正院里等着。 “你这丫头是疯了不成?”鲁大太太上来就想抽她一巴掌,却被李茂锦躲开。 “你们都是死人不成?” 听了这话,两个婆子上来就要拉她,鲁大老爷坐在上头,阴沉沉端着茶碗,并未出声阻止。 “我劝太太省着点力气,我进府时什么模样,可是人人都看到的,若是出府时哪里不妥,我自也不会忍着,总要喊出来让大家都看见。” 听了这话,鲁大太太看胡嬷嬷一眼,见后者对她点点头,二人面色黑如锅底。 “茂锦,好歹我们也是你的长辈。”鲁大老爷发了话,“你这样不管不顾,四处闹事,哪有一点女子贞静贤淑的模样,哪有一点孝道?” 好大一顶帽子压下来,李茂锦撇嘴,“好叫姑父知道,我爹和姑姑合伙向汇通钱庄借钱,做海船生意,谁料那船竟翻了。这钱还不上,他们便抓了我爹去八里庄哩。这时候侄女一心只顾着救自己的亲爹于危难,想不起别的来。” 鲁府并未分家,老太太领着三房同居,哪房敢说有自己的私产,若是传到老太太耳朵里,怕不是要命的把柄?平日里无事二房、三房还要生些事来说,何况现在,现成的把柄送到面前。 “你胡说,我何时与你爹合伙做什么生意?”鲁大太太气得浑身发抖,“那是他自己借钱欠债,我不过怕他吃苦,帮人带句话罢了。” 她跳出来做了黑脸,这事只有鲁大老爷居中调停了,他扮了白脸,说道:“茂锦?有这样的事?我竟不知道,”说完他做出打量鲁大太太的样子,“李氏我知道,没有这样大胆子,这中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你将前因后果皆说于姑父,姑父来给你做主。” 若是寻常孩子,好一通生发过后,这温情脉脉三言两语,怕不是就要痛哭流涕了,可惜他碰上了铜豌豆李茂锦。 “就是要请您做主,我爹现下人在八里庄,您快拿银子去救他。” 鲁大老爷心中好笑,究竟是孩子,说话还是这样幼稚,他心中拿捏一番,要好好教导她几句,谁料刚开口说一句:“茂锦啊” “姑父,姑姑来我家中与我爹商议的,说是那海船生利丰厚,一家出一千两入股,入的就是冯家的宝船,待我爹心动后,姑姑又说自她嫁进鲁家,颇受管束,手头不便,又不舍得这样的机会,只得向钱庄借款。” 解决问题 “说到这里,姑姑又哭起来,说鲁家老太太是老不死的,一径只知道把银子搂在自己怀里,也不散发给几房用用,谁知道将来是不是要带着银子入土,她做媳妇的,却不敢在外头钱庄留下借条名讳,便叫我爹帮她借这笔款子。” 鲁大太太猛的抬头,面露惊惶,这丫头如何知道这许多?连,连她抱怨老太太的话都说了出来。 胡嬷嬷站在一旁,如同影子,幸好老爷说话时她便打发了那几个婆子下去,鲁老太太如这府里的大佛,这话若是传进了他人耳朵里,比在外置产的罪名还要命。 “你这孩子,编得还挺像。”鲁大老爷自然不肯承认,说话间还摇摇头,“从前说送你进学,读书明礼,谁晓得几年光阴,你竟学些歪门邪道,用在自己人身上。” “这样的谎话也是说得的吗?”最后一句,鲁大老爷说得颇为严厉。 “姑父,这不是谎话,”李茂锦眨眨眼,胸有成竹的道,“想来那宝船利厚,姑姑也怕万一结算时与父亲生怨,便提前与父亲立了契约,说定这一千两从钱庄借的款,是她借的款子投的本钱,收益也是她的,与我父亲无关。” 听到这里,鲁大老爷猛的回头,看向鲁大太太,若是目光能写字,她身上当不再是团字花,而是千百个蠢蠢蠢了 是,是有契约,当时还不是怕钱迷人眼吗,但那东西大哥肯定为她藏了起来,如何会被这小丫头得手? “你,你放在哪里的,你拿出来,拿出来我看看。”李氏已急得有些语无伦次,上前两步,仿若要拉李茂锦来搜身。 真是,蠢得没眼看。鲁大老爷闭了闭眼睛。 “这样重要的东西,我自然放在书院里。”仿佛怕这句话还不够爆炸,她还补上一句,“我与我要好的朋友都说了,若是明日我还不去上学,便叫她们去我指定的地方找出来,念给大家听。” “姑姑您知道,我最要好的便是刘家、陈家、冯家、周家的小姐,平日在学里,和她们顽比和表妹在一起还多。” 是了,她是真的说了,提到鲁玲儿,鲁大太太猛的想起玲儿回家说的话,想来这话李茂锦早在她几个同窗面前备了案,若是事发这样几户人家,鲁家哪有那个能耐堵住攸攸众人之口,再说了,若是传进老太太耳朵里想到这里,李氏打了一个寒噤。 “你要什么?” 大势已去,鲁大老爷无谓再演,第一次平等立场上与李茂锦交谈。 “不,你不用”鲁大太太上前阻止,又被鲁大老爷的眼神逼退,恨恨的站在一旁。 “姑父,”小女孩慧黠的眨眨眼睛,“您忘啦?我是来请您救我爹出八里庄的。” “救你爹出八里庄,连本带利需一千三百两,我哪有那许多。”鲁大老爷不错眼盯着自己右手上的玉扳指,右手轻抡,面无表情。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李茂锦到此时还不忘刺上一刺,“姑父、姑姑有事,咱们也不能袖手旁观。来前我已叫茂林去寻牙人来与娘亲商谈,将家中现住的宅院卖了,想来怎么也有个二、三百两。” 二、三百两?也就是说自家还要贴出一千两来?想到这个金额,鲁大夫人就是一阵晕眩。 “再有田庄也是无力经营,本也只有两个小的了,索性一起卖了,添添减减想来一百两是有的。” “这样说来,也就是我能凑出近四百两来。若是还不够,只好去向同窗、故旧借一借了,”说到这里,小女孩笑了,有点羞涩的模样,“我哪来故旧,只有同窗,把她们的私房钱都借来,想来一二百两总凑得出来。” 宅院、田庄都卖掉,是李家最大的诚意,若是剩下的再拿不出来,她就要去向外借款子。借钱时免不得要说说缘由,这是赤祼祼的威胁 “四百两,“鲁大老爷手中的扳指抡得更快了,“还有九百两我这里凑。像你说的,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大哥有事,我们做亲戚的也不能袖手旁观。” 只要拿银票出来,随便你怎么说,李茂锦也是无所谓,反而甜甜一笑,向二人施礼道:“茂锦谢过姑父、姑姑援手。” 就这样轻飘飘放过她,还要拿九百两出来还债?鲁大夫人一向信奉自己丈夫的智慧与威严,此时也不免要开腔打岔。 “这,这九百两...也太多了些。” “不要再说了,再怎么说,大哥始终是大哥,我们是没有,若是有,便全拿了也是使得的。你速速去将银票备来,让茂锦带回去,好早点赎大哥出来。” 鲁大夫人还要言语,但看看自家夫婿的面色,不禁往后退了一步,原地站了两息,这才一甩帕子转身向外走去。 茂锦的目光一直跟随着她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了,这才转头向坐在上头的鲁大老爷道:“姑父,姑姑好像不太乐意呢。” “妇道人家,脾性总是小气些,待我劝劝就好了。”鲁大老爷脸上竟堆出一个笑来,可能他以为笑起来就可看着和颜悦色一点,却不知这样假笑,更是骇人。 “方才还未问过你,宅院、田地都卖了,你们全家该去何处落脚?你姑姑陪嫁里头还有一两个小宅子,莫如便让她来安置。” 安置?怕是想等风声过去了逼自己一家还银子,若真是住在她的地头上,那岂不是任人搓扁搓圆。 “不用了姑父,已向族里回过话了,城里无地无宅,亦无营生。我们打算回李家村去,把原来的祖宅收拾出来,就在那里落脚。其他慢慢再说罢。” 这话彻底掐灭了鲁大老爷要债的心思,怎么,难道还纠着人去族里所在之地扯皮不成?这些话说出来难道很好听不成? 他也不再有耐心与李茂锦对话。 花厅里沉默下来。 又过一会儿,胡嬷嬷转进来。 “老爷,这是太太让我呈上来的东西。太太有些头痛,老奴先服侍她躺下了。” 头痛,怕是心痛,李茂锦暗暗撇嘴。 “拿给茂锦,”鲁大老爷看也不看,“日后有事正正经经上门便可,都是你的长辈,有事自然帮你。万不可再做今日之态,没得惹人笑话。” 解决问题才是硬道理,这时候的李茂锦好说话的很:“谢谢姑父、姑姑,”又转向胡嬷嬷道,“姑姑那里睡下了我便不去打扰,劳请嬷嬷代为转致,改日再来问候。” 胡嬷嬷原是李家的老人,见李茂锦如此亦是有些唏嘘,但她毕竟是李氏的心腹嬷嬷,闻言也不过是点点头罢了。心里只想,小冤家,你最好是再也不要来了。 “好了,我还有事,你送茂锦出去。” 鲁大老爷无心再演,起身向后头走去。 胡嬷嬷送人行至二门处,一个穿青缎背心的丫头匆匆赶来,上前便向李茂锦施礼:“李小姐好。”跟着又温声道,“老太太请您到荣禧堂说说话。” 卖房卖地 做好做歹看着一场事要了结,老太太这时候出来又是做什么意思?李茂锦侧头看胡嬷嬷,胡嬷嬷轻轻摇了摇头。 拿人钱财,忠人之事,这道理李茂锦还是懂的,遂答道:“家有急事,故而今日过府未拜望老太太,还请您帮我向老太太告罪。” 那丫鬟也没有强留,笑着道:“既是如此,老太太还有一物,”说话间从袖中携出一个宝蓝色织锦花的荷包来,“这是老太太让我转呈小姐的,还请您千万收下。” 李茂锦有些懵懂,接过来轻轻一捏,触手轻软,多半是银票等物,心中感念,便施一礼道:“茂锦谢过老太太,大恩不敢忘,改日再来给她老人家磕头。” 那丫鬟侧身避过这一礼,含笑站在原地,目送胡嬷嬷送李茂锦出了府。 待她出来左右打量一番,真是乐了,竟还真有几个人在外头道旁,树荫下站着,仿若真怕这小娘子今日进去便出不来鲁府似的。 人心究竟还有些火热,李茂锦也不就走,先转过道口去临街茶摊上数了一百个铜钱,买了水茶、炊饼等物,让送给那边府门附近还没散的人。 “这可不好算数啊娘子。”茶摊老头的眼神里闪烁着精明。 “没事儿,我信您,我就是刚才跪进鲁府的那个小丫头。” 老头儿就临一条街,这么大八卦不可能还没听见,他抬头将李茂锦一打量,这才说道:“好个小丫头,有心气儿。” 李茂锦乐了:“爷爷,我哪有什么心气儿,这水和饼子就是谢过大家帮我说话了。” 老头子连连点头,倒水点饼半点不歇起来。 李茂锦这才又转回鲁府门前,对众人团团行礼致谢,邀众人用水用饼,好一通忙活后提步告辞。 待回到李家,问清李茂林和牙人沟通的情况,这才放下心来。 这处三道街的宅子,不大不小,朝向格局都是一等一的,正适合中等人家居住,卖起来当是不难。 牙人头次上门,给出三百八十两的价格,已是厚道,待买主上门时,或可多添一点,就定三百八十八两的价格,取个好意头。多的就是给牙人的添头了。 卢宛在床上躺了一天,一儿一女也是无人来问,自己渐渐觉得有些没意思。 一时又虑到李定得在那八里庄吃苦受罪,心中如同火烧,睡也睡不着,强撑着进了厨房煮了三碗面出来。 “今日我去鲁府,讨了些银钱回来,”李茂锦挑起好大一筷子面来,放进李茂林碗里,看弟弟看过来要表示反对,连忙横他一眼,“待把这宅子卖了,田庄卖了,也差不多凑齐了,娘就去把爹接回来。” “你,”卢宛惊得筷子打在碗角上,好大一声响,“你怎么要得的?”说话间站起身来拉过李茂锦,烛火下左右仔细看着,“你怎么要得的,伤到哪里没有,他们怎么会给你?” “还能怎么样,”家里到这步田地,李茂锦无谓再为谁瞒着,“反正闹得很难看,总之最后银票到手就好了。” “你”卢宛咬咬唇,终还是忍不住说了,“女孩家,当以柔婉贞静为要,你这样出头露面,日后怎好见人?再有那鲁府,怎么说也是你长辈,你究竟闹得怎样难看,我,我想想法子,总要补救一二才好,你这个孩子,究竟是不懂事。” “砰”的一声,是李茂林推碗,一碗面汤汤水水撞在桌子中间的酱碗上。 卢宛知道这是儿子不满,没再说话,但满眼都流露出不赞同的神气。 李茂锦又回头横他一眼,仿佛在说,多大点事,哪用发这脾气。 “娘说的也有理,”李茂锦坐回自己的位置上,拿筷子抖搂着碗中将要起腻的面,心中那点子被关怀的温暖烟云散,“想想真是,今日太莽撞了些。” “可不是吗,”卢宛如同被火星点亮的干柴,瞬间活泛起来,“娘不是其他意思,就是觉得你一个女孩子家,那又是长辈,怎么说也是你姑父姑姑啊。” “也是,那我便将银票还回去。再想其他办法。待房子卖了,手头得了银子,我还置四色糕点提着去给姑父姑姑当面道歉,求他们饶恕了。” 这下如同掐了脖子,卢宛噎得无话可说,渐渐回转来觉得自己一腔心血却碰个老大的没意思,眼圈又红起来 两个孩子却都沉默的嗦着面,都没有出言安慰。 见二人都不理自己,卢宛有心赌气回房,却又觉得这样似乎太过了些,瞟了二人几眼后,终还是拿起筷子,忍耻含泪将一碗面吃完。 接下来的几日,李茂林仍回书院上学,茂锦却跟学里告了假,牙人连着几日带着人上门来看屋舍,终有一家姓冯的交了订钱,价格给的也爽利,三百八十八两,做足了数。 “看了几处,这里最满意。离书院也近,老爷上衙也方便。院中还有两颗桂树,意头也好。” 茂锦听了,心中苦笑,原不就是为了这个缘故,才一直留着这个院子吗,哪晓得这最后的退步,也要保不住了。 而自家的亲娘,到现在还拿捏着身段,不肯见人。数日来见人绍介谈价都是自己。 有那觉得古怪的,见没有大人出面,翻脸就走了人。莫不然这房子还能卖得再快些。 管他的,茂锦心中又想,这亲爹太不靠谱,多受几日罪若是学个乖,也是使得的。又不是她不尽力搭救,房子这才卖出去么。 待实收到款子那日,茂锦将绍介费交给了牙人,又爽利的将多添的八两给了他:“这都是黄家大叔辛苦的缘故,茂锦不敢藏私。” 黄冰原是这行的金牌牙人,若不是街坊邻居,冲着这对小儿女可怜,这样大小的生意原是不入他眼的。却没想到小小女孩,这样识做。 “你既知道我的名号,也该知道我不是为了这个。”多留几个在手总是好的,小小孩儿还不识黄白之物金贵呢。 纷争不休 “我如何不知,大叔,一文钱亦可难倒英雄汉,”茂锦语气诚挚,“这左近我都打听过,如我家这样朝向、位置、布置的院子,高则三百六十两,低则三百四十两,都是有的。我家这院子却得了三百八十两,还不是黄大叔您费心绍介,推荐关照的缘故。” “你家不一样,”黄冰抚掌笑起来,“你家院中多两棵桂花树,赏桂折桂,意头好么。”说完他还眨眨眼睛,小女娃娃实在有趣得很。 “故而同沾喜气。”茂锦将八两银子单放到黄冰手中,牙行里的规矩,绍介费回去是要上交一大半的,这八两,却是黄冰单得的。 黄冰见她如此诚心,亦不再推却,连道三个好字,这才说:“我在前头永记牙行,日后若是有事,来寻黄大叔即可。” 李茂锦笑着点头,这才送他出了门。 翌日一早,姐弟二人早起絮絮商议许久,又点好一千三百两银票单放着,送了卢宛进了汇通钱庄还款子,待钱庄开了还票出来,才往车马行去雇了驴车,往八里庄去赎人。 “也不知你爹如何了。”卢宛坐在车上,一颗心如水煎火烤,紧张得很,一双儿女手头的包袱,就搁在她脚边,也一点没留心去看。 姐弟二人对视一眼,终还是李茂锦开了口:“刚才车马行门口买的包子,娘也吃一个。” “我哪里吃得下。”卢宛摇摇头,“你们两个吃,一大早陪着为娘走进走出,肚子该饿了。” 这人素来糊涂,一双儿女习得惯了,各拿一个包子吃起来。 “那个,”李茂锦听见卢宛出声,递出一个来,“不是,我是说,你们别吃完了,拣那大的,给你爹留着。” 兄妹二人对视一眼,吃得更快。 人到八里庄,大门旁有一扇小窗,递进去还票,又略等一会儿,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便有两个着短衫的人,一左一右将李定得送了出来。 预想中被扔出来打出来架出来的画面,都没出现,李定得着一身崭新的蓝布衫,好端端走了出来,竟还与那两人拱手见礼。 待那两个打手返身进去关了院门,李定得这才上前来与妻儿叙话。 “宛儿,你受苦了。” 听到这句话,姐弟二人齐齐背过身来,向着驴车,无他,驴似乎比人有情。 待那二人诉说尽了,姐弟二人已上了驴车,李茂锦敲敲板壁:“爹,娘,先上车再说,趁着天色还要赶路哩。” 赶路这词一听就很着急,二人连忙上车来,还不忘恩爱缠绵,李定得扶住卢宛的手,定要让她先上车坐好后,自己才依言想挤进来。 “驴车太小,爹你得与赶车的大哥同坐。” 开玩笑,驴车一天一百个大钱,马车虽宽敞些,到底一天三百个大钱,是人也知道怎么选啦。 幸好有黄大叔帮着担保并说价,不然这价格还拿不到哩。 卢宛觑两个孩子一眼,想说说李定得刚从八里庄出来身子还弱的话,可是一来外头坐着赶车的,二来这两个孩子素来有主意,也不像是要听她的话,索性聪明一回,闭上了嘴。 只是约摸走了一柱香,李定得隔着布帘问道:“这是去哪?我怎么瞧着不像回城的路?” 卢宛答不上来,只得疑惑的看着李茂锦。 “还能去哪?”李茂锦气定神闲,“为了救爹出来,咱们家是房也卖了,地也卖了,在这西京城还怎么活,如今只好投奔外祖母去。” 李定得大惊,连忙抓住车把式的手:“那怎么行,回去,回去。” 卢宛亦是吃惊:“你们两个什么时候拿的主意,我竟一无所知。” “这不叫拿主意啊,”李茂林耸耸肩,“这叫走投无路。” “我,”李定得急起来,一把掀开了布帘,“怎么能去投奔你外祖母呢,你姐弟二人哪里知道,当年我与你娘”儿女面前,终是难以说清。 “当年,总之,你外祖父外祖母与你舅舅,是千百个看不上为父。”李定得忍耻将这番话说出来,希冀着下一秒钟驴头就会调转。 看不上你,看不上你只能说明他们眼光很准,这对被看不上结出的恶之花果第一百零一次对视一眼。 李茂锦清了清嗓子。 “爹,这次一共清偿了一千三百两,咱们家最后的一处宅院卖了,田庄也卖了。茂林和我的学,肯定是没法再上了。碰上这样的事,娘病得倒了,我们无法,只得修书给舅舅,他们很欢迎我们前去投奔。我想着,外祖家就在燕城,离西京不太远,又有习来书院。” “您不愿投奔他们,我们便暂时落脚,您与娘再想个营生,咱们慢慢安定下来,再搬出来就是了。” 总之,一切不要耽误了我弟弟读书,千百句话其实就为了一个中心。 实际茂锦修书时,大舅舅主动回信道要拿银两出来偿还李定得的债务,并派管事带着银票来西京城接她们。 大舅舅自然知道自己亲妹不靠谱,管事进城就先去书院寻了茂锦,却为茂锦拒绝。 无他,有些人真的是记吃不记打,不长点教训,真不知道以后的日子咋过。 索性一锅烩了,爱咋咋的。 “这”李定得沉默下来。 “不行,你们不知道,当年,当年”这为情燃烧的小妇人又跳了出来,“我不能让你爹再受这样的委屈,调头,咱们调头回西京去。” 奈何驴车是茂锦雇的,也是她给的钱,没得到她的指令前,赶车大叔是不可能调头的。 “那你们说,我们以后日子咋过。没事,这车我雇了三天。慢慢说都很有时间。”李茂锦抱着双臂。 “我想着,我们一家人只要在一起,总有办法的,哪用现下去投奔你外祖家。”卢宛见有得商量,连忙接口。 “是啊,我也是这么想才给舅舅写信的。娘您说说,总有办法是什么办法,若有办法,我也不愿意这样做。” “我,”被这样逼问,卢宛又红了眼圈,“我一个妇道人家,一时半会儿,能想出什么办法,我只是想到你爹,你爹他才从那地方受罪出来,又,又要去我娘家受委屈。” 终是说不下去,嘤嘤哭了起来。 投奔舅家 这次算她神助攻了,李定得见她哭起来,忙道:“别哭,宛娘你别哭啊,我人在八里庄,并未受罪,现下去岳父岳母家,我也不是怕委屈,我只是,只是想着当年罢了,想来当年是当年,终归是一家人,先解决眼前的问题再说。” 他二人郎情妾意互相安慰起来,李茂锦睁大眼睛沉默的看着,不发一言,李茂林却闭上了眼睛,算了,睡觉养神,还说什么。 不过两天,燕城到了,接先前与舅舅的约定,驴车直驱卢府。 到得卢府门口,李茂锦与李茂林下得车来,一人一个包裹,就是全部的家当,喔,还有那对相互搀扶携手的父母。 与驴车把式办好交接,茂锦转身,李茂林已与卢府的门子接上了头。 略等了一等,大舅舅卢思源一家接了出来。 “茂锦给我写了信,掐指一算这两日该到啦。” 卢思源亲昵的抚摸着李茂林的头:“小子都这么高了,快到我肩头。” “先把妹妹、妹夫一家送进去梳洗歇息罢,你就是啰嗦。”卢大太太嗔他一眼。 卢家大小姐卢婧玲也走上前来与长辈见礼,又牵过茂锦的手:“一路上还顺利吗?我算着前日就该到了,怎么又耽搁了。” 茂锦做出一会儿与她说的手势,强行加入了亲爹亲娘与舅舅、舅母的哈哈:“大舅舅,我们还是先去给外祖母磕头。” 场面静了一瞬,卢思源与卢大太太对视一眼,笑道:“这不是佛诞节快到了吗,永宁法师今年在静安寺客座,你二舅母并你两个妹妹,陪她老人家住进寺里听经去了,已有两三日。你们先安顿下来,他事不急。” 姐弟二人对视一眼,心中有数,与卢府中人裹挟着亲爹亲娘,便进了府。 数年辰光,卢府是愈加阔大了,连卢宛从小在此长大,行进起来亦有迷失之感,好奇之下与嫂子交谈才知道,这些年卢府生意愈做愈大,家中人口亦兴发得多起来,故而渐渐将周围的杨府、吴府都买了下来,拆了矮墙,合在了一起。 “孩子们渐渐大了,总要有自己的院子,”这话卢大太太说得真诚,“这也是为他们日后打算,不然就家里几个人,你知道,都是苦过来的,什么样的地方住不得呢。” 事已至此,总不能拔腿就跑,卢宛喏喏应是,跟着嫂子渐行渐远,来到了府里的西南角。 “回来了就安心住下,一应事体不要多想,这思贤院是你哥哥定下来的。” 又引卢宛与茂锦去看:“这后头是个夹道,原是与吴府中间共用,如今吴府虽已经合进来,这夹道却还留着,旁边开一扇角门,走出去就是西大街,极是便宜。” 走进来看,思贤院两进院子敞亮,中植茂竹,“这里头几间房子都清爽,一家人也便宜,先在内院住着。咱们家规矩你知道的,哥儿十岁时就得挪到外院去,那时候再说给茂哥儿分院别居。” 这也不是细说的时候,卢宛只得喃喃应是。 说话间早有三个婆子并十数个丫鬟出来,站在廊下候着,见了大太太并卢宛等人连忙行礼。 “这是你们姑太太,好好伺候着。” 立时便有人上前来接过包袱等物。 一个穿靓蓝褙子的嬷嬷立在最前头,通身打扮得清清爽爽,只用一根金簪,那气派,一看就是领头的。 卢宛细看看她却又红了眼眶:“刘嬷嬷。” “正是老奴,老太太派奴婢来伺候姑太太。” 亲娘总还是疼她的,不然为何派了身边第一得力的刘嬷嬷来这院子里把总。 连同卢大太太在刘嬷嬷面前,都是客气非常:“嬷嬷辛苦,姑太太远道而来,这院中的事,便要您多费心了。” “太太客气了,这些都是奴婢的本份,自当尽力。” 刘嬷嬷答得滴水不露,但细细观察二人的表情,茂锦却觉得卢大太太与她似乎有些火花。 摇摇头,所知太少,想也无宜,不如暂时不去多想了,这又不是自己的家,内宅诸事,何苦踏入太深。 怎么说刘嬷嬷也是外祖母的人,不看僧面看佛面,大太太总不会太过分的。 待李定得与舅兄前院书房述话后进来安置,后宅早已妥当。 见李定得进来,刘嬷嬷上前行礼后便退了下去,将空间留给夫妻二人私话。 李茂锦正在院中作闲逛模样,看刘嬷嬷立在廊下与那名叫做春花的婢女吩咐事体,便未打扰。 刘嬷嬷循着她的目光过来,微笑行一礼:“这几日赶路,小姐为何不去休息?” “身上略觉疲累,”李茂锦侧身避过这一礼,攀过一枝茶花,“但心里却有些没着没落的,左右这时候魏紫几个在归置行李,我便出来走走。” 刘嬷嬷看她的目光中含着慈和与了然,看左右无人,轻声说道:“小姐放心,老太太自然疼爱晚辈,这次是赶上了佛诞节,再有二太太诚心相邀,早早便做好了准备,老太太不好驳她面子,这才离了府。” 二舅母是本地知府家的小姐,想来家中颇有些事体要仰着她,老太太将就着她些,也不稀奇。 茂锦心中有数,少不得上前与刘嬷嬷絮话一二,又将一个荷包递了过去。 “小姐,这如何使得。”刘嬷嬷连连摆手,她是真情实意的,大小姐,便是现在的姑太太,离府时何等情状,若不是在外头实在过不下去了,何以会投奔回府。 “嬷嬷无须推拒,打开便知。”小女娃眼神中带着期盼与灵慧,亮晶晶的,衬得原本平凡的容貌也亮了几分。 再推让就伤脸面了,刘嬷嬷不得不接了过来,抽开荷包的抽绳倒出来一看,竟是两只木雕,一男一女,男孩儿做束发模样,女孩儿额前还飘着几缕刘海,形神兼具,颇有意象。 “这,这是?”饶是刘嬷嬷经过大风大浪,此时也不由得迷惑起来。 “恭喜嬷嬷喜得龙凤孙呀,”茂锦温言道,“不过我倒没有这手艺,是茂林在学里上木工课时做的,嬷嬷不妨带回去给孩子把玩。” 龙凤双生这对孙子孙女,正是刘嬷嬷心中第一得意事,但李茂锦远在西京,如何得知? 进府度日 想来在这府里,她还有别的消息渠道了。 想到这里,除了怜爱,刘嬷嬷对眼前的小女孩又多起了一分敬畏。 “如此,老奴便收起来。”刘嬷嬷笑得畅快,“谢过表小姐赏赐,待日后他们大了,出得门了,再叫他们来给您磕头。” 这不过是场面话,谁也不去当真,茂锦不过摆摆手,又与刘嬷嬷应酬两句,便放她下去当差了。 东边三间是李茂林的住处,这小子与舅舅对话的时间竟比亲爹还久,茂锦有些疑惑,但也只得等他回来再问了。 回去自己的西次间,魏紫等人已将带来的包裹归置好,小小的房间里一股茶香混合着花香,静谧温情。 茂锦轻轻吸一口气,看她进来,魏紫等人放下手中诸物,都迎了上来。 “魏紫、姚黄留着,其他都先下去。” 举目四顾,房中整洁鲜亮,小小一副稚鸡图凭添生气,画下案几上美人瓶里供着一把迎春花,正合时令。 绡纱屏风后头,就是自己的起居处了,当窗处还摆着一张黄杨木桌,笔墨纸砚都已齐备,后头一张拔步床,微一打量,应当是铁力木。 心中轻松一口气,这样的规格和布置正和自己的心意,若是再多,就是把人放到火上烤了。 两个丫头看她四处打量一番,却不说话,心中有些惊疑不定,但也不好相问。 看茂锦回身在当窗一张美人榻上坐下,魏紫上前将正好泡出滋味的茶盅送了上去,姚黄又将小厨房奉上的茶点摆在了榻上的小几桌面,二人这才又束手在一旁站好。 李茂锦冷眼看着,只觉规矩礼仪颇有章法,心中不禁对大舅母又升起一阵敬佩,若是与自己同辈的表哥表弟们再出一两个读书种子,这一家子就算是兴发起来了。 略整理思绪,回过神来才看二人还素静站着,茂锦歉意的一笑,将手中的茶盅一搁,这才开了口。 “不知几位姐姐的差事是怎么安排的?” 原以为这位小姐是要问些府中人事并规矩,二人打了许久腹稿,谁知竟是这样一句,魏紫姚黄不免对视一眼,接着是魏紫开了口。 “婢子几个都是奉大太太之命伺候小姐,差事自然听从小姐安排。” 李茂锦面上带笑,颔首示意,唔,刘嬷嬷是老太太面前的,魏紫几个又都是大太太选的。 “院中事自有太太示下,这我管不着,但我房里的事,日后就托赖姐姐了,大家的差事,姐姐看着安排,仔细妥当就好。” 仔细妥当,魏紫将这四个字咀嚼了半晌,当下只是行礼谢恩。 毕竟前头来这院子时,大太太的吩咐里已隐有她领头的意思,但主子面前亲自分配更是面有光辉。 魏紫年轻,进府来服侍不久,原在府中不过三等,若是成了表小姐身边的领事,自然便算做一等,心中不是不火热的。 见她虽稳重,眼中却隐有光彩,茂锦心中一笑,又向姚黄道:“魏紫姐姐管着房里诸人,人繁事忙,我贴身的事,就要操劳姐姐了。” 姚黄正在一旁黯然,想着自己与魏紫皆是家生子,父亲又都在二掌柜之列,缘何主子们总是高看她一眼,如今听了小姐这话,有些回不过神来。 还是魏紫手肘一碰,这才连忙行礼道:“婢子但凭小姐吩咐。” 一个表面上是小姐房中的一等,辖制着一众人等,一个却又是小姐的身边人,进出随身形影不离。日后这房里,到底哪个权柄重真不好说。 “姐姐,姐姐。”窗外传来李茂林的声音。 二人知情识趣的寻机告退,李茂林踏了进来。 虽男女七岁不同席,这亲生姐弟素来投契,却哪有忌讳。度李茂林面现喜色,茂锦问道:“舅舅与你谈到书院的事了?” 说到这头,茂林笑开了怀,“舅舅那头都安排好了,习来书院孔夫子门下收徒,说定三日后前去拜见。” 说是拜见,亦是考校,“你倒是半点不紧张。” “紧张什么,”茂林笑得自信,抓过盘中一块芙蓉糕吃了起来,“你弟弟的学问你还不了解?” 这下茂锦也逗乐了,“那我可等你的好消息,若是取不上,别在我面前哭才好。” “我哪里会。”茂林皱皱鼻子。 习得书院可是大楚数一数二的书院,孔夫子亦算当世大儒,门生故旧满朝,让他收一名小弟子,哪只是治学那么简单的事。 “听舅舅说,他亲去走动,”茂林伸手比了一个二的手势,“家里出了大力气,他又托人绍介,先去见过孔夫子一面,故而,绝无悬念。” 茂锦摇头笑笑,哪里都是这些事,也罢,只要学问真正好,科举时有用就行。 只是二舅母怎么肯在这种事情上出力?这个悬念留得大了,情却又不能欠太久,要加紧打听才行。 弟弟进学是头等大事,听说此事将快解决,茂锦的心落下一半,只与茂林说些细事不提。 “舅舅还说,此事便不用与爹娘深谈了,只要能顺利入学就好。” 待要一起去面见父母,茂林又添一句。 过份自尊亦是自卑,又不免显得狷介,舅舅花了大力气送弟弟进学,又应在名师门下,却专要叮嘱不要告诉长辈,想是对这两人了解甚深,亦无谓计较了。茂锦深吸一口气。 虽有些叮叮蛰蛰,李定得夫妇终还是在这思贤院中安置了下来。 知道儿子得入名师门下,夫妇二人商量着要去谢谢大哥,但送些什么呢?又说些什么?夫妇二人同去抑或是李定得独自去前院呢?商量半晌也未定下来,一拖再拖,也未成行。 倒是卢宛一天三遍叮嘱姐弟二人在这府里要谨言慎行,莫要与人冲突,有什么事第一时间来报她处理。总是一片慈母心肠,姐弟二人并不反驳,只呐呐应是。 李婧玲到思贤院来找茂锦玩过两次,便悄悄给她说:“你若无事,便到南风院来找我。或者送信给我,我带你出去玩。” 概因只要李婧玲来,卢宛总要热情迎接一番,两个小姑娘想在一处作耍,她也总要在一旁看着。、 二人一眼又一眼的看她,她还道:“你们玩你们的,我在旁边看着就高兴。” 神秘客人 这是茂锦的小地盘,婧玲如何好说话,茂锦只得道:“娘您放心,外头日晒,我与姐姐不过在屋里玩耍,您在这里,也是烦闷。” “我不烦,我不烦。”卢宛只觉女儿贴心,还向身边伺候的临波道:“这样,你去把我的绣绷子拿过来,我便在这里刺几针,她们自玩她们的。” 婧玲早从父亲那里听说了茂锦一些事迹,颇觉有趣可爱,又自有世故章法,起了结交之心,故而想过来与茂锦聊聊天罢了。 谁知卢宛非要在一旁守着,这天,也是没法聊了。 难道要她一个手里头已管着十数个管事,个铺子的小姐还与茂锦玩翻花绳不成? 正想到这里,卢宛抬头问:“你姐妹二人缘何一直不说话?我让刘嬷嬷给你们拿一副花绳来玩可好?” 二人对视一眼,好,我们走还不行吗。 这日李婧玲要去巡店,早派丫鬟前来约了李茂锦同去,卢宛有些怏怏,但也知说不过女儿,白嘱咐几句,又细细叮咛了姚黄千万不要让人欺负小姐,这才放她出去。 一坐上马车,茂锦长长的吁出一口气来。 “怎么了,闷着了?”婧玲轻拍了她一记,“就会作怪相。” 看李茂锦摇头,想也是那位姑母的缘故,婧玲拈起一块松子糕递了过去:“你别这样,有时我还挺羡慕你的,我娘事情太多,总没有这样闲下来把精力放在我身上的时候。” “要有就好了,你就能知道,我是什么滋味。”茂锦拿帕子接过糕点托着,并不往嘴里喂,人也有些无精打彩,脑子里还不断回旋着这几天的事。 李定得一个男子,闲在内宅不是常法,没几日大舅舅卢思源便给他找了一个铺子里的营生先做着。 卢宛听了,心中有些不高兴,又不好直说出来,那是亲大哥,安排成这样总是生分。倒是李定得笑呵呵的,一径向她道,卖些力气总好过白吃白住。 姐弟二人对此不置可否,一直沉默着,只因大舅舅原先是想给父亲在衙门里找个文书的事做,清闲又能打发时间,应酬起来也说得出去。 她二人听了大惊,联袂去求见大舅舅,定要让他收回成命才好。 “这是为何?”卢思源真正不解了,莫非姐弟二人还嫌文书不好? “正是太好,”茂锦苦笑,“怕惹麻烦。” “人都在衙门里了,还能有什么麻烦?”卢大舅并非未虑细处,随意安排,他也是经过一番思索的。 这文不成武不就脑袋又糊涂的人,能做什么?在他看来,只能做官了嘛。 先去当个文书,学些规矩经历,再出些银子捐个吏员在身,又在亲家老爷提携,妹妹一家,不就渐渐起来了吗。 “若是在那种地方,他不去找麻烦,麻烦也自会去找他的。” 人事倾轧、上下应酬、内外勾连,李定得哪一样也不会,难免还会踩进别人的圈里,还是罢了罢了。 卢大舅沉默了,一个父亲,在自己两个孩子眼在竟是这样?无能与无情,究竟又是哪一个更不堪呢? “你爹究竟要出来做事,一个大男人,若长期宥于内院,不滥也滥了,况我观察,他也没有玩票轧戏看书收藏那些个爱好寄情,这样下去,不是常法。” 舅舅果然很贴心,对思贤院的事,也是了解得一清二楚。 “我们姐弟想求舅舅,让爹爹去哪个铺子做点事。”茂林上前一揖,“让爹爹略通些人情事故,学些历练经营便好。” 得,这不像是要说爹,倒像是长辈在一起安排子侄辈。 看着眼前的两个小人儿,卢大舅心中有些骄傲,但更多的是心疼,若不是妹妹妹夫太过糊涂,两个小孩应是还在撒娇卖痴,何必操心生计。 “待我考虑考虑。” 终是想在两个孩子面前,给他们的父亲,留几分薄面,卢大舅没有一口应承下来。 后头消息传到思贤院,也与姐弟二人所求略有不同,是去一个茶庄做三掌柜,还有几句话,茂林去转一圈回来告诉了茂锦。 “大舅跟我说,只做管事太拂颜面,便从三掌柜做起。这茶庄的大掌柜是卢家的老人,再留两个小厮给父亲。有人带着,有人看着,当无妨碍。” 茂锦长出一口气,又偏劳舅舅了。 看她神思不属,有一句没一句的叹气,婧玲笑起来,伸手牵了牵茂锦。 “无事叹气做什么,老太太说,小孩子叹气是要折福的,你可悠着点。” 听到这话,茂锦果然闭紧了嘴巴,运气已经不算太好,实不能再折损一些。 说起陈老夫人,这位老太太回府以后,只在家宴上见过茂锦一次,之后便令人来思贤院传话,免了她的晨昏定省。倒是对弟弟茂林有些亲热,人虽去了书院,休沐日回来必要亲香亲香的,或说几句话,或听他背几页书,也总有些零零散散的赏赐送来给他。 婧玲也有些讪讪,总觉得自己这话题岔到了另一条歪路上,少不得支支吾吾的道,“你别难过,老太太是这样随意的性子,心肠是极好的。” 茂锦笑着摇摇头,一开始魏紫也是拿这样话劝她,刘嬷嬷也来陪着说了几次话,后来茂锦再三托付,刘嬷嬷才帮着在长寿院访了访典故。 “说,说是姑娘和姑爷实在生得太像,老太太瞧着心里就不爽利。” 刘嬷嬷说这话都不舒服得很,感觉椅袱上都钻出了小针,有些个坐不住。 但又忍不住抬头细看了两眼,表小姐脸上此时噙着苦笑,别的还好,就一双眼晴,生得太像姑爷,标标准准的杏仁眼,可再一细看,小姐眼里头装着的像是碎水银子,时而聚拢,时而散开,引人得很,又不是很像了。再说了,要说像,表少爷还更像不是。 “慢慢便好了。” 这句安慰属实太过苍白,但这位玲珑心肠,刘嬷嬷近来都见识过几次,也不好在她面前说些太过虚伪的话来。 姐妹俩又就这城中轶事闲谈了一会儿,马车便停了下来,掀帘子一看,果然是纤金坊到了。 二掌柜齐得旺迎在门口:“大小姐,您受累。”又立马侧过身子来向茂锦行礼:“表小姐好。” “丁叔呢?” 到了这里婧玲便不再做与茂锦一般时的小女儿态,自自然然有股子当家的气势慢慢散了出来,腰背之间的弧度似乎也略有不同。 前头齐得旺侧身引路,她领头往店里快步行去,茂锦自自然然落后了半步。 “大手笔丁掌柜在后头,亲自看着住南大街点翠” 点翠技法 齐得旺声音压得很低,显得有些神秘,茂锦并未运足耳力去听,到后头甚至落下了好几步。 姚黄见了,轻声问她:“怎么了小姐?” “无事,昨晚有些个没睡好,这时头有点晕,一会儿咱们就不进后院了,你叫个人给我上盅浓茶来。”茂锦咐咐。 婧玲身边跟着的是半夏,闻言不禁暗暗点头,这表小姐虽家道一般,却实在知情识趣,怪不得自家小姐这么快便与她如此投契。 姚黄快走几步,向一旁服侍的小厮说了几句话,立马就有人前来引路,要往茶室去。 茂锦又上前拉住半夏:“表姐在忙,我便不去打扰,若是一会儿问起,你就说我饮茶去了。” 半夏颔首,笑得比早上出门时真诚了两分。 齐得旺这里领着婧玲,穿过店铺,过了月洞门,直入后院,从后院往西一片竹林过去,背后还有一座小桥,过了桥再往南走,又有一座小院。 小厮前去叩门,还念了两句话,又略等了等,“吱呀”一声,门向里打了开来。 到了这里,敲门的小厮、半夏,连同其他随侍的人,都站住了,唯婧玲与齐得旺一前一后走了进去。 门“吱呀”一声,在她们身后,又关了起来。 守门的老苍头是个哑巴,见婧玲来了,连忙弯腰作揖问好,却一个音也发不出来,好一顿手忙脚乱。 婧玲见他这样,只是笑着站在原地,待齐得旺拉住他,又从袖中摸出块碎银子来赏了他,这才又往里行去。 穿过花圃,后头便是工坊了。 “小姐来了。”丁掌柜见她来了,连忙上来问安,又引她到他先前站着的位置来看。 里头的工匠却一动不动,全神集中,概因手上的活正是吃紧的时刻。 他手上拿着的物事是双柄,大概是在做钗,双柄形似蝴蝶的触须,细看上头却是两个交叠的花样子,是两只蝙蝠捧着一个“寿”字,想来是福寿双收的好意头。 蝙蝠,寿字都是用点翠技法拼成,这是宫中内务府下面造办处的手艺,寻常民间难得一见,卢家若不是一直供奉着前朝的匠人,亦是难在这口锅里分一杯羹的。 前朝的匠人是从哪里来的?这是个有些犯忌讳的话题,虽渐渐做大,在本地又有知府亲家,卢家行事,仍是一惯的低调严谨。 屋中光线并不十分明亮,匠人手中的钗却像自有生命,一点光线一直集中在那一缕湖蓝上,神秘莫测的吸引着人的目光,不由自主让人想屏住呼吸,仿佛吹口气它就会飞走。 眼看最后一点子工艺上去了,匠人开始回头再观察打磨钗柄,丁掌柜这才侧身,向卢婧玲拱拱手,又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这是外头说话的意思。 二人几步行到院中,婧玲心中仍为那缕蓝色所引,有些激动澎湃,不过几个呼吸间便平静下来,眼前还站着人呢,由不得她不收敛心神。 丁掌柜原名其实就叫卢丁,似他这样赐了家姓的,自然都是主子身边第一得信任的人,也是这几年下一辈渐渐长成,他才转向卢婧玲交帐。 “前头没去接您,概因此物重要,我不亲眼看着,端是不能放心。” 卢婧玲微微一笑,她早不是初出茅庐的小阿娇,只看重面子上那些三捧四吹。 卢丁看她不说话,想是要听详情,微一沉吟道:“这是城里新来的一户人家订的,付了五千两银票的订金,连钗并梳连环,共十八件,实价五万两。” 这话一出,看婧玲面露疑惑,卢丁微侧身道:“秦夫人介绍来的,便略便宜了些。” “丁叔,我哪是问您这个。从哪里来的人家,这样大手笔,难道我们竟不熟?”婧玲心中略有不满,只当卢丁还在试她深浅。 卢丁拱拱手道:“真是不熟,便是南大街新来的那一户,您知道的,阵势是大,人却神秘,店里并不知道来历。要不是秦夫人绍介,我们又哪会接下这单生意。“ 秦夫人,正是卢府中二太太的亲娘,南大街新来的那户,自有渊源,她却不便此时向卢丁提及。 “既是如此,辟可放心。“婧玲做出不再深究的模样,只几句将此事含糊过去,问过两旬来的经营情况,又刻意叮嘱这十八件要特别用心。 卢丁有些个不以为然,嘴里却还恭敬:”您放心就是。“ 婧玲心中苦笑,又不好将根底说出来,总之人家是见过真神的,几万两的物事,万不可差一些精神糊弄,只好又切切交待一番。 卢丁心中纳罕,略一思忖,倒对南大街这一家子上了心。 出得后院,齐得旺命人奉上早备好的细帐,半夏前去翻看,卢婧玲便由人引着去找茂锦喝茶。 “你是会躲清闲。“ 两姐妹相视一笑,茂锦起身将一盅六安瓜片递了过来。 “听说这是掌柜新得的一斤,专为你泡了一盅出来,又将其他的包起来要带回府里,我搭福尝了一口,这色清味正什么的,却全是不明不白。” 婧玲笑倒,这个表妹是个玲珑个性的耿直人,比那些娇娇小姐对她胃口多了,远的不说,就说二房那两位嫡亲的妹妹,就被二舅母教导着什么官家小姐的气派,大户人家的讲究,动不动就讲些笑不露齿、行不露足的规矩,却又是动不动就脸红眼红的个性,实难相亲。 “想来总是有人讲究明白的,我却没懂那么多,有时也不过只是装装样子,故弄玄虚罢了。“婧玲接过茶来,俏皮的眨眨眼睛。”今日咱们就不去别的地方了,在外游荡时间长了,家里人也挂心得很,待半夏验了帐本,咱们便往回走。“ 卢婧玲旬余出来巡店,这是定例,寻常哪有人多事,此时说到的家里人哪还有别人,说的就是自家的亲娘卢宛,李茂锦心中叹一口气,想到另一桩事,又打叠起精神。 “表姐,我还有一桩事要请教你。” 未时刚至,姐妹联袂归府,临分别时,婧玲还切切道:“那边没有午睡的习性,你若寻她,宁早勿晚,若是晚了,二婶是个讲礼的人,说不得不太好。” 茂锦感念表姐贴心,将一盒杏子酥、一盒酥油泡螺分出来交给半夏,“谢过表姐提点。” 她眨着眼睛,俏皮可爱,婧玲也说不出拒绝的话了,半夏已然接过,二人说笑着分了手。 韩氏厚赏 回到思贤院,刘嬷嬷等迎了出来:“姑太太刚睡下,临睡时还问,小姐几时才回来,让您一回来就去见她呢。” 知道现在不用马上去见亲娘,茂锦松了好大一口气,命姚黄将手中提着的点心分了三盒出来,“这盒奶黄酥饼是单给嬷嬷的。” 见刘嬷嬷伸手要推辞,姚黄忙道:“这可是小姐专为嬷嬷买的,掌柜说松软香甜,正适合小儿食用。” 小主子这样有心,刘嬷嬷还能说什么,只得笑着接下,又说了好大一篇谢恩的话。 “我这里换身衣服,就叫姚黄陪着去探望二舅母,说起来,进府这样久了,还没去陪她说说话呢。”略停一停,茂锦又说,“待见娘亲时,我自有回话。”这是要刘嬷嬷帮她隐瞒了。 说起来这都是长辈该操心的事,哪用得着小孩子家的出面,不过这院子里,当与寻常讲究不同,姑太太一心只想关起门来当鹌鹑,实际府中度日,又哪是那么轻省呢。 刘嬷嬷深谙其中道理,微一思忖,满脸又是笑来:“老婆子省得,小姐快去快回。” 俪景院的门却不是那么好近,丫鬟通传了半晌,茂锦还领着丫鬟站在影壁前。 “表小姐呢,怎么还不请进来?”约等了一柱香时间,才到得正房门口,丫鬟打帘子时,正听到这一句。 “二舅母好。”茂锦走上前去,端端正正行了一礼,眼睛垂向地面。 地上铺着的地毡丰厚柔软,仿若是什么动物毛皮硝制,却又没有任何花纹,淡淡泛着光泽,看起来简朴大方却又透着奢华非常。 二舅母侧身靠在一张罗汉榻上,木质看上去宝光流转,应该是紫檀了,上面的图案刻的是百子千孙。 榻上用的连同旁边的扶手椅上的靠垫、椅袱等物都是半旧不新的模样,更添一层慵懒,仿佛这样的富贵都不在主人眼中。 榻脚是一只高脚花架,浑身漆黑,什么木质,李茂锦就看不懂了,上面一颗小小花树,累累花骨朵牵着丝垂下头,竟有红粉白三种颜色,好看得紧。 长榻另一头搁着一只小几子,上头圆钵样的物事透着古意,微微泛绿,几缕轻烟缓慢升腾,又纠缠在一起,带来一股似兰非兰的香气。 正要继续打量墙角的博古架,上头坐着的人开了口。 “今日怎么有空到我这里来坐?” “早想来拜望舅母,又听说自佛诞节回来,您要清修半旬之期,故而不敢前来打扰。”茂锦上前恭敬又施一礼。 韩氏原本一直看着自己的指甲,此时才抬头看了她一眼,嘴角扯出一个笑来。 “这府里我确实不太走动,也懒怠得见客,你若是不嫌闷,时常可以来玩。” 闷是真的有点闷的,而且感觉上面坐着的人心情还阴晴不定,想是因为二舅舅常年不在的缘故,想到这里,茂锦又觉得心中有块地方有点酸,眼前人也不那么可恶了,再说了,她还帮了茂林呢。 “茂锦知道了,谢过二舅母。” 不说来,也不说不来。 “好了,你的心意我都知道了。早些回去歇息。” 茂锦又恭敬行礼,退了出去。 看她走了,罗嬷嬷才将糕点摆了出来:“是用了心呢,您爱吃的狮子糕,云片糕,都有了。” 二太太韩氏眉眼间含着不耐,信手拿起一块糕来托在帕子上,嘴里还道:“谁懒怠吃她送的东西,我缺她这点子不成。” 罗嬷嬷正是韩氏的奶娘,对她的脾气了解得透透的,此时也忍俊不禁:“小姐总是如此。” 韩氏自己也觉得有点没意思,又尝一口糕,笑了起来:“原不关她的事,是老大一家子坏心肠,这才夺了敏哥儿的名额,不是什么大事,不过让爹爹再多费一番事罢了。只可恨他两口子拿我们当猴儿耍。” 说到这里,神色间又有些怔忡:“还不是因为老二不在家,他们才有这么大胆子。” 此时不由得想起那个在海上博命的冤家,海船利厚,但风险毕竟太大,这次归航,要好好跟老二说说,必要他归家不可。 本来嘛,两个儿子,凭什么一个在家逍遥,一个在海上翻腾,谁要是放不下这分利,谁自己去就是了,她韩惊云可不盼着这一点过日子。 “这样大点的孩子,懂什么呢。她倒还知道自己到俪景院来。” 虽不过是为了转移话题,但罗嬷嬷说到这里,还是摇了摇头,看来姑奶奶一家的糊涂事,府里是传遍了。 “那是亲闺女,老太太毕竟还是心疼她的。”韩氏自然知道她的意思,点了一句。 别看她拿着腔调请老太太出去过佛诞节,给了那一家子没脸,也不过出口气罢了。 那以后碰上思贤院,也是要避着点了,看人下菜,宅门里必有的本事,低调了,下人不拿你当回事,高调了,又怕撞上硬头佛。 罗嬷嬷心中记下,又奉承韩氏说些其他的趣事,渐渐也就把这桩丢开了。 大房二房之争,府中由来已久。 二太太韩氏是有些意难平的。 燕城里的铺子生意,多得她父亲关照,这几年卢二将海运生发得大了,宝船足有十二艘,利润也早超过了家里的传统生意。 大哥大嫂不过占一个排行,便将里里外外全部把持,私毫也不松手。 说起来,大嫂子不过一介商贾之女,却时常还要摆出长嫂的款儿来,表面上对她温柔非常,仿佛敬幼爱亲的模样,实际上却屡次出手弹压俪景院,叫她哪只眼睛瞧得上。 要不是老太太私底下对她多有疼爱,恐怕她早就搬回娘家去住了。 就像刚才,她叫那小姑娘时常来顽,对方却不敢答,还不就是怕大房那头不高兴吗,虽不至于怨怪,心头还是淡淡的不爽利。 想到这里,韩氏眼睛一转,面上拈出笑来:“碧影,碧影。” 唤到名字的婢女忙忙进来:“二太太。” “才刚我忘了,表小姐头一次来,赏的未免太轻薄了些。”说到这里,韩氏嗔了旁边的老嬷嬷一眼。 “你去,将我丙字库打开,里头我记得有两块玲珑雕麒麟碧玉,便是那年老太妃专赏出来的那盒,让她带回去,姐弟各得一块,也是我做舅母的一片心了。” 花园风波 碧影平日里打理着秦氏的衣服首饰,又是她身边的执库把总,心中自有一本帐。 秦氏一说,她说知道说的是哪样东西,只站着没动,期期艾艾道:“那块玉说是额勒族镇族之宝,当年荣王亲征时抢来献给老太妃的,她老人家自己只做了一副耳环,另有整块的只做了两块玉,都赏了您,也算是有数的好东西了。就这样赏了她们姐弟?还怕福气有些压不住呢。” “怎么了,你倒比我还小气?”秦氏并没动气,语气中还有一丝戏谑,“你听我的,准没错。” 碧影还要再进言,忽然悟到罗嬷嬷站在一旁,一言未发,便拿眼睛去瞄,见罗嬷嬷缓缓摇头,便未再多话,转身出去了。 “这丫头,真是个实心眼子。” 待碧影出去了,罗嬷嬷才帮着描补了一句。 “您不用说,我都知道。”秦氏笑得畅快起来。 茂锦领着姚黄和两个小丫鬟,还在百花园中行走。后头碧影就追了上来。 “表小姐,表小姐。” 看她气喘吁吁的模样,李茂锦便与姚黄对视一眼,心中一个咯噔。 “碧影姐姐,是二舅母有什么吩咐吗?” 碧影站定,行了一个全礼,这才回话:“不是的小姐。是婢子刚才伺候不周,落了东西,故而急忙送来,还请小姐原谅。” 说完又施一礼,便将后头小丫头手上捧着的锦盒打开来。 里头一块黑色看不出材质的底座,中有两个下凹,静静搁着两块碧玉,色深似墨,绿得摄人心魄。更有鬼斧神工般的奇手在这两块神秘的玉上各雕有麒麟图案,合在一起,正是一对。 “这,这如何当得起。”便是李茂锦再没见识,也知道这肯定是价值连城的宝物。 碧影脸上还是淡淡的笑:“咱们太太最疼小辈,想是表小姐特别投她眼缘。” 说着又细细把这两块玉的来历如何如何说了一通。 心中唯有苦笑,但李茂锦面上还是做出了感激不尽的神色来:“谢过二舅母慈爱。” 这样的事,原就瞒不住人,何况还专门在园子里拉扯。很快就有人传到了大太太何氏耳朵里,何氏看着自己染得半干的指甲,面上微笑:“还是咱们二太太会疼人啊。” 雷嬷嬷知道这是又戳到她肺管子上了,挥挥手让人都散了出去,这才亲自上前捧着何氏的手,仔细打量:“太太养得真好,又白又嫩,不枉您一天三次用牛奶洗手。” “那又怎么样呢。”何氏满心都不痛快,“比不过人家,官家小姐,天生的就是享受种子。咱们就该操劳,让别人享福,完了还要让人家说嘴。” “老太太也太偏心了些。” 那秦氏刚嫁进来时,哪里这样放肆,面子情总是有的。还不是后来几件小事上,老太太明里暗里支持了她,这才更作兴起来。 “这关老太太什么事,您是长嫂,有什么事都得您管束着,若是实在小事,放个空也就完了,何必在意呢。” “我不在意,”何氏一身青锦,衬着人面色更晦暗起来,“我是不想在意,没奈何人家扒着我不放呢,你瞧瞧,前头咱们往思贤院送了多少东西,又费了多少心,还比不过人家赏两块玉。” “这话从哪里说起。”雷嬷嬷思路很清晰,“哪有人送东西追人到园子里送的,想必是那边弄鬼罢了。表小姐要是懂事,一会儿就该来求见您了。” 听到这里,何氏心里舒服了些:“思贤院住的毕竟是亲闺女,如今拖家带口前来投奔,老太太哪有不疼的,不过是越疼的越不容易转过弯来罢了。也是那姑太太太迂,若是不管不顾上老太太面前哭上几次,这结不就算解了吗?咱们对思贤院多费点心,也权当是暗地里孝敬她老人家了。” 但要她开私库拿东西出来赏人,那还不至于。 这话正说到点子上,雷嬷嬷连忙进言:“可不是吗,一切都是看在老太太面子上,再说了,咱们大老爷孝敬,对太太又好,太太多费几分心,老爷只有高兴的。” 她最知道怎么说逗何氏开心,这话果然就有效应,何氏笑出来。 “那边,没个当家理事的人,就没了主心骨,自然行事三不着两,没有章法。虽然妯娌不过面子情,但谁让您居长呢,能让的便让着些。这府里的人,眼睛都是雪亮呢。” 何氏自然颔首,正好外头送进燕窝羹来,二人便不再提。雷嬷嬷亲去接过,又拿手试过冷热,按何氏口味添两勺参蜜,搅合均匀了,这才给何氏送到手边。 “太太这时候歇晌起来了吗。”外头一个媳妇子的声音在问话,又压低声音说了几句什么。 “谁在外头?”雷嬷嬷看何氏抬起了头,出声问道。 “嬷嬷,是高雨家的,她来回事,正碰上表小姐求见太太呢。” 何氏与雷嬷嬷对视一眼,雷嬷嬷几步走了出去,看见高雨家的候在廊下,点了点头。 “你在这里等着,一会儿太太有话要问你。” 高雨家的自然应下。 李茂锦身边只一个姚黄,二人等在院中,幸好回事的时辰早就过了,院中来往的人并不多。 “表小姐。”雷嬷嬷堆出一脸笑来,“您什么时候过来的,是有什么事吗。” “是想到一件小事,要向大舅母禀报。” 这表小姐上道得很,也不说什么事,也不说来了多久了,仿佛是她刚到,而雷嬷嬷就正好迎了出来。 饶是雷嬷嬷这样的老人儿,对她的老练也是有点意外。 雷嬷嬷于是陪侍在侧,不过东拉西扯些入府以后的闲事,便送进了何氏所在的正房。 “锦儿来了,快过来坐。” 平日里何氏对她们姐弟也是和善有礼的,但今日却更热情。 吃的住的用的,连人带物一应问过了,又问了茂林的学业,连同今天与卢婧玲出门去作耍都关切了一番,这才道:“这时候不早不晚了,你是有什么事来寻舅母吗。” “正是呢。”茂锦自己呈上了锦盒,姚黄早被雷嬷嬷拉了出去。 两房不和 “今日和大姐姐出去作耍,给府中各位长辈带了糕点回来,趁便就去拜见了二舅母。”说到这里,露出略不好意思的神色,“说起来,自进府以来,这还是茂锦第一次去俪景院。” 看何氏一副了然的神情,她也没再拖延,只仔细将二舅母与自己的对话复述了一番。 “走的时候,二舅母已是赏了两匹蜀锦并数样钗环,长者赐不敢辞,茂锦已是领受。后来走到百花园时…” 说话间将那锦盒打开了来:“想辞了碧影姐姐,她又不肯,茂锦心中不安,只得来求舅母讨个主意,这,这也太贵重了。” 弟媳的嫁妆,何氏不说一清二楚,这么些年了,至少也七七八八,这两块玉,便是在秦氏的无数收藏里,也算数得着的宝物了,又是太妃所赐,意义不同。 只是她这样轻飘飘的拿出来,为的并不是拉拢谁,讨好谁,单为了打自己的脸罢了。 何氏眉眼中含着一丝不屑,语气却还是温温柔柔:“长辈给了,你便收着,贵不贵重什么要紧呢,咱们家还缺这么些东西不成。待以后你住久了就知道了。” 李茂锦心中一块石头放下地,笑道:“都是托赖大舅母照拂,只是二舅母她…” 又来了,又是那种隐含不屑的笑,“说起来,也是你舅舅得罪了她,并不与你们姐弟相干。” 何氏微微压低了声音,“自你舅舅接了你的信,便一直在活动书院的事,谁料进去读书便难得很,更别说还想拜在孔夫子门下了。” 说到这里,她略一停顿,如预料中看到面前少女错愕的表情,这才满意的说了下去:“后来听说你二舅母家正在活动,要将娘家一个侄儿送进去,已有七八分准头。你大舅舅便想,这不是前后脚捎带着的事吗…一笔又写不出两个卢字。” 总之,最后如愿将茂林送进了书院,二太太家的侄儿却没得成。 “他家那个叫敏儿的孩子为何没进得去,咱们却不知道。说不定是实在太差,孔夫子觉得收为门生难见人哩。” 茂锦头中如闪电过隙,劈开一道雪白,怪不得二舅母那样的态度,连同二房两个妹妹每每遇到也总是阴阳怪气。 “她哪是吃亏的性子,不好去找你舅舅,就来找我歪缠,可把我应付得够呛,后来直闹到老太太跟前,还是她老人家出面,这才弹压下来。” 说到这里,又习惯性撇嘴,看来老太太这“弹压”,是给了二房真正实惠的。 “要不怎么你们到府时老太太不在呢,那都是老太太看她撒娇卖痴,应她出府散心去了。” 突然所有线都在此处串了起来,李茂锦心中却有些尴尬,忠奸难辩,是非难分,自己姐弟竟是这场闹剧中唯一得利的人。 “…故而她脾气大些,也是有缘故的,咱们不去惹她就完了。给你东西,你也拿着便罢了,不要多说多问。” 李茂锦再四谢过何氏提点,这才回了思贤院。 亲娘卢宛正在院中踱步,看她回来,步履轻巧起来,几步过来,握住她的手道:“哪里去玩得这样晚?我说是不能轻易出府的,你还不听。大小姐哪里是那么好相与的,看你这脸白的,莫非是受气不成?” 看她不回话,又抬右手握住她的肩轻摇:“想什么呢?” “娘,你什么时候再带我去拜见外祖母呢?” 卢宛的脸迅速苍白起来,眼圈有些泛红,语气也有些激动:“你,你这孩子怎么突然说起这个,是我不去拜见吗,明明是你外祖母她不愿意见我。” “一次不见就去两次,两次不见就去三次啊。娘您为何要轻言放弃呢。” 或许是方才的事带来的信息量太大,茂锦此时说话非常直接,给人一种愣愣的感觉。 刘嬷嬷站在后面,恨不得拍大腿,这话她早想说了,也不是没有旁敲侧击提过,但这位姑太太,动不动就是红了眼圈,让她也不敢深说下去。 到底是自己亲娘,若不是老太太同意,一家人能进得府来吗,更别说还把自己派来这偏僻的院中照料。 自然,往事不可尽消,当年的事,老太太心中还是有些生气的,但母女之间哪有什么仇怨,小辈不主动些个,难道要老太太自己个转过来不成,这满府的人都看着呢。 “这哪是为娘要轻易放弃,还不是,还不是你外祖母…”幸好她还有些神智,没说出什么不好的话,只是一串珠泪流了下来,转身向房内行去。 刘嬷嬷等连忙跟上去劝解。 李茂锦站在后面,半晌无言,卢府中的种种在她脑中绕来绕去。 于是这日李茂林归府,便看到一个托腮沉思的姐姐。 “姐,你怎么了?” “没事,在想一些小事。” 茂林眼下最重要的事当是读书,这些自己都暂时还没想到办法的小事,就不用再拿出来与他讨论了。 “学里如何?” “还能怎么样,”茂林坐了下来,接过姚黄递来的茶水,饮了一大口,“孔夫子门下都是些高手,我跟着还有些吃劲呢。” 说话间似乎想到什么,连忙又牛饮几口:“姐,我要温书去了。今日课上夫子讲的还没背得下来呢。” 小小少年着急得很,起身就要疾步往外行去,人都走到廊下了,才转身回头又说一句:“姐,晚上我想吃毛血旺。” 一屋子人都逗得笑起来,茂锦也忍俊不禁,但还是大声答道:“知道啦,少不了你的。” 众人于是笑得更欢。 院子这样小,外头的欢声笑语溜进正房,刘嬷嬷脸上也漾起了笑纹:“少爷一回来,这院子里就热闹得多了。” 提到儿子,卢宛面上有了一丝喜意,但很快又黯然起来。 “嬷嬷,我是不是很没用。” 当然,刘嬷嬷差点嘴滑说出来。 幸好她及时进行了表情管理,将面部状态调整至严肃。 “您这是说哪里话,照我说,您是这家的姑奶奶,老太太那里,虽然因为当年的事情还没完全搁下,但那也是因为爱重您才放不下吗?大老爷二老爷更不用说。大老爷对您,对这一家子的疼爱您都是看在眼里的。远的不说,就说小少爷进学的事,您瞧,别说二房的俊哥儿,就是咱们大房的琪哥儿,当年也没能拜在孔夫子门下。” 卢宛开窍 “您再瞧瞧,”刘嬷嬷往外走了两步,撩起隔帐来,“这可是月鲛纱,再强的日光透过来都是柔和的,到了晚上,再暗淡的光投上去却又都是流光四溢的景象。这可是二老爷从海外淘换来的,在咱们家的布庄里,一匹怕是得数金,二老爷却专令人送回来给您做隔帐,说是您肯定喜欢。” “大哥、二哥,真是有心了。可,可我并不知道,这纱这样贵。”卢宛日日沉浸在自己的伤春悲秋里,怕是都没注意到这房里的隔帐换了新的。 话都说到这里了,刘嬷嬷索性就多说几句,“大太太那么忙,一日里总也是要专门叫人来问问思贤院的事儿,二太太更不用说了,别管她心里怎么想,但只要二老爷打点送回来什么新奇物事,第一个就要往这里送的。” “您要总是躲在院里不见人,久了也让大家伙儿寒心不是?” 老太太还较着劲呢,这些话不得她这个老嬷嬷来点透。 “二嫂,二嫂她会怎么想?” 说这一大堆,没想到她只听进去这句,刘嬷嬷也是无奈,只得又好声好气的劝。 “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您看看这些日子二老爷流水样让人送来的东西,怕是比单奉给二房的还多哩。” 听了这些话,卢宛沉默了,虽然眼圈仍有些红,却没像往日一样滴下泪来,只是嘴唇时时略有翕动。 刘嬷嬷见她如此,并未再去打断她,索性寻个传膳的借口退了出来,留她一个人慢慢想个通透。 小厨房这里却是热火朝天,空气里弥漫的都是香料的味道。 “咳咳咳…大小姐,您这油烟怕是要把屋顶掀翻了。” 刘嬷嬷打趣两句,又转头四处一看:“这许多配菜,都是要煮到那锅里的吗?” “是啊。”茂锦笑得开怀,“这不是茂林点了名儿要吃毛血旺吗?一会儿您老也尝尝,包您开胃。” 看着那青花瓷大碗里装着的辣椒,长短大小各异,还有圆的尖的各种,刘嬷嬷不禁想打寒噤。 “老婆子我吃不习惯这些,您也别给少爷做得太辣,仔细着肠胃。” “哎,我知道的嬷嬷。”答应是答应得快,伸手却又抓了一把丢进锅里。 刘嬷嬷笑着摇头,这小姐,人小鬼大有主意的很,她老婆子还是别管闲事。 不过… “说起来,咱们家最想吃这口的,说不定还不是小少爷。” “那还有谁?”李茂锦回过头来看她,额发已被汗水打湿。 看着那亮晶晶的汗珠,刘嬷嬷心中蓦然一软,原想拿捏两句话,脱口而出:“老太太原是蜀地人,虽说现下为了养生,早不食辣,其实心中肯定挂念的很;再有二太太,听说幼时曾跟着亲家老爷在蜀地生活,也爱吃辣椒的。只是咱们府里的人都不吃,她也就吃得少了。” 李茂锦调皮的眨眨眼睛:“别看嬷嬷怨我呛人,心中想着我哩,一会儿再做些个奶碗子,您带回去给小孙孙吃。” “罢了罢了,仿佛老婆子问你讨吃食,我这就家去了。”刘嬷嬷连忙摆手,说笑着退了出来。 备好的菜都得了,拿出来铺上厚厚一层蒜泥、葱花、辣椒、花椒,再用热油一浇,立时激发起厚厚的香气。 “快快快。” 食盒早已准备好,魏紫凭着家人的便利,从库房里借了两个雕花红漆的盒子来,此时连忙过来帮着把青花瓷碗装进去,再阖上盖子。 “小心着些,别洒了。” 一盒送往长寿院,一盒送往俪景院。 “傻丫头,再去找个盒子来。奶碗子快蒸好了,送给大舅母尝个意儿。” 魏紫脸上一红,小姐都想到的事,她竟没有想到。 刘嬷嬷正好也走了进来,闻言抬头打量了魏紫一眼,这才开口道:“我倒要向小姐讨个巧宗儿,老太太那里,我去送罢。” 茂锦虽有些诧异,却不至于在这种小事上驳她的回,颔首应道:“这自然好,操劳嬷嬷了,您快行几步。”说完又回头一指身后的竹蒸笼:“奶碗子我给您留着火,什么时候家去再提。” 刘嬷嬷摆摆手,脚步轻快的去追往长寿院去的一行人了。 长寿院,卢老太太望着眼前通红中带着金黄与翠绿的一碗皱着眉头,“谁耐烦吃这个,油腻腻的,还那么多辣椒。” 刘嬷嬷掩过笑脸,假装没看到她正在偷偷咽口水。 “总是小姐一片孝心,您赏脸略尝一点子。” “原来我想吃辣,”卢老太太瞅了刘嬷嬷一眼,“你总拦着我,絮絮说些什么不利身体之类的话,现在又劝我吃。” “那也行,您不吃我就端走。”刘嬷嬷索性不劝了,“不然这屋里一股子味道呢。” “谁说我不吃啦,”卢老太太连忙阻止,“这巴巴做好送来的东西,我若不尝上一口,传出去思贤院怎么见人?” 旁边伺候的梅香强忍着笑,拾起筷子给卢老太太夹了一块牛肉。 细腻柔滑、辛辣入味,只一口,似乎一股子气就直冲天灵盖,往下又强打开了胃蕾,停不下来。 不过也只用了五六下,刘嬷嬷便让梅香停了手:“您久不食辣,也别一次用得太多,日后想吃了,再吩咐表小姐做就是了。” 说话间又吩咐人上了思贤院才送来的奶碗子:“您尝两口,平平胃气。” 卢老太太经辣椒一激,一头一脸都有了汗意,再吃几勺奶碗子,舌尖喉咙的刺麻亦被抚平,浑身通泰。 俪景院的二太太可没有这份能忍,满一大碗吃净了才算数,还重重打赏了送菜的姚黄。 “给你们小姐说说,日后再做这样的菜,多想着我。” 姚黄简直受宠若惊。 自此,思贤院的小厨房便常常开火,这是后话。 倒是卢宛翌日一早主动迈进了长寿院的门,惊呆了府中众人的下巴。 大太太何氏自然是第一个得到消息的人,微微抿唇:“她能想通也好,多一个人陪陪老太太。” 省得一天天眼睛在自己身上打转,自己想伸手也不敢。 二太太韩氏可没有这么客气,嗤笑了一声:“榆木疙瘩也会开窍?我不信,别又是哭着跑出来。” 旧事重提 众人抱着一颗八卦的心,将长寿院的门格外看得紧,结果却大跌眼镜,出来的时候卢宛是眼睛红红的,但那已是过了午时。 这说明什么,这说明辰时进去的她和老太太厮磨了一个上午,还陪着用了午膳。 不管这府中是谁管家掌事,卢老太太这位历经浮沉的老人始终才是定海神针,有她撑腰,下人们看思贤院的眼神,都莫名又恭敬了几分。 李定得这日回来,就被门子的热情闹得有点发毛。 “今日是怎么了,非要将我送进内院,闹得我好大不适应。” 李茂锦站在一旁,心中不是不感慨的。这府里的爷们儿回府,哪个不是由门上迎接的人陪着说话再送到二门,只有自己的爹,从没享受过这个待遇。 卢宛心中也有淡淡的联想,此时却没说出来,只是起身迎他进内室换了常服,虽然卢府里送来伺候的人多,但这些贴身之事,她从不假手于人。 “茂林一会儿就回来了,叫刘嬷嬷去给大厨房说一声,就在正房用饭。” 说到这里,卢宛又嗔怪的看了茂锦一眼,“你也别老在小厨房捣腾那些个味儿大的东西,今儿个梅香说,老太太不过吃了几口,晚上就有些安睡不宁。” “知道了娘。”李茂锦答得乖巧,怎么做是以后的事嘛。 李定得手中端着一杯茶色清亮的六安瓜片,含笑看着母女俩絮话,心中熨贴。 “姑老爷,”这时刘嬷嬷笑着走了进来,“门上来问,您带回来的人如何安置,现下还等在门房里呢。” 李茂锦一眼扫过去,唔,刘嬷嬷笑得也太假了,仿佛面上一层浮灰,一刮就要掉,有问题。 “是哪里的客人,不要怠慢了人家。”卢宛笑问一句。 亲娘今天好生奇怪,去了一趟长寿院,好像人就清明了许多,说话也是有章有法的了。 她却忘了,亲娘本来也是跟在外祖母身边,既学过当家理事,又学过生意理财的小姐,之前不过是跟着李定得浮沉太久,被生活磋磨得有些失了主意罢了。 “呃,”李定得好像才想起有这么个人,面上浮起些许尴尬,“是,是从前府里的桂枝,今日竟找到铺子里来了。说是娘家人都失散了,没了去处,我见她可怜,就带了回来。” 桂枝,谁是桂枝?李茂锦仔细回忆起来,对了,过去家里还好时,是有个下仆叫桂枝,仿佛还是祖母在世时赏给爹的,但后来家里不好了,她便自请离府,说是回了老家。 说起来也有几年的事了。 这又说是娘家人失散没了去处? “既是旧人,赏她些银子过活,再不济也得给人个落脚处。外头客栈有的是,你把人带进卢府里来做什么?” 李茂锦本来想插话,看亲娘已经出手,便未再搭言。 只是“卢府”二字咬得极重,不免让人觉得是话里有话啊。 “这…”想来是这样的卢宛,让李定得也觉得有些陌生,他说话支吾起来,“她一个姑娘家,在外头能有什么生活去处,我便想着,将她带进府来,随便做一个什么差事也就罢了。” 好的,李茂锦又想冷笑了。 但还是没轮到她开口。 刘嬷嬷上前一步:“姑爷,这都是老奴的不是,您早出晚归的,没来得及跟您解释,” 说到这里,她顿了一顿。 “咱们卢府里用的下人,都是家生子,若是外头人牙子处买来的,须经下人院调教了再送进府里来伺候。” “树大妖风多,就是这么防着,这么些年,府里清出去的奸细也不少呢。” “呵呵,大兄真是不易。” 毕竟是长辈身边的老人儿,李定得还是非常尊重的,口里打着哈哈,只拿眼睛看着卢宛,指望她出来救急,化解这一场尴尬的局面。 可是没人说话。 “要不,要不这样,今日终究天色已晚,先收留她住一晚上,明日再做定夺?” 没人说话就只能自己顶上了,谁让人是自己带回府的呢。 “明日还要先报大舅母。”李茂锦又站了出来。 啊,是啊,还有一个当家理事的嫂子,自己怎么连这个都忘了。 纵使李定得自己,也不好说自己不糊涂了。 刘嬷嬷与李茂锦对视一眼,有种视线击掌的快意,然后便退了下去。 “宛儿,今日你…?” 李定得想说今日你怎么怪怪的,又觉得这话说起来毕竟不好听,便住了嘴。 “你也知道,那桂枝过去毕竟是娘赐给我的,总是不同些,她来找我,哭得可怜。我便,我便将她带了回来。” 说完便一直殷切的看着卢宛,期盼她如往日一般温柔小意的说一声没事。 只是今日的李定得,注定要失望了。 卢宛一直看着眼前的青砖地面,沉默半晌才启口:“我自然记得她,当时我刚怀上茂林,茂锦也还小,婆母说要为我分忧,便说让桂枝来伺候你。” 这话让人怎么接,李定得果然就接不上,只是一直喃喃道:“这,这,当时不是…你身体不好吗…” “是啊,我身体不好,所以桂枝来了,”卢宛侧过身子,抬起头来,直视着李定得的眼睛,“她来了不久,茂锦吃了不干净的东西,上吐下泻,竟发起烧来,我挺起肚子去照顾她,谁想到竟动了胎气。” “幸好茂林这孩子有福气,挺了过来。”卢宛语气很轻,眼圈却很红。 “我动了胎气,自然只得卧床,院中诸事就交给桂枝。不知谁给老太太讲,都是我进补太过的缘故,怕生产时作难,要多吃些清粥小菜,以利生养。茂林生出来的时候,那样瘦弱。” 当娘的想到此处,心如刀剜。 看卢宛眼圈红了,李定得不免上前去扶:“你说的我都知道,如今不都净好了么,只得你我二人,儿子上进,女儿懂事,这些个前尘往事,你还提他来做什么呢。” “不是我要提的,”怀中人喃喃,“是你非要把她带到我面前,让我想起这些事来。” 预备大寿 “我,我还不是看她可怜,”李定得心中有些不满起来,觉得卢宛自进了卢府,似乎有些变化,“她这样一个人,哪里值得你容不下呢。” 卢宛亦没想到,这些痛不可当的往事说出来,眼前人没有安慰,也没有回忆,竟一心只是还想着要说服她收留那个女子。 心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坍塌了一些,想到卢老太太早半晌在长寿院对她说过的那些话,她不禁坐直了身子,语气也生硬起来:“她是谁?我是谁?她有哪点值得我容不下?我不过是憎她恶她,不愿见她罢了。” “可,可她在外无法生活啊。”李定得站起身来,惊讶的看着眼前人,似乎很不习惯这样的卢宛。 “她能不能生活,和我有什么关系?何见得不是报应呢?她既当时做得出那样的事,有今日之果难道我不是应该庆幸的事?” 这些话从卢宛嘴里一个字一个字蹦出来,连她自己都意外的很,这真是自己说出来的话吗?但又觉内心痛快。 “你,你,真是不可理喻。”李定得喃喃道,“桂枝当年是母亲身边的人,后来又给了我们。” 话还没说完,卢宛接上去道:“是啊,后来府里境况不好,她便自请出府了,并没有谁撵她,或者对她不起。” 窗外常年听父母壁角的姐弟俩听到此处,都用怀疑的眼神看着对方,里面那个充满战斗力的女声真的是自己的娘亲吗? “她毕竟是娘身边的旧人,总之我是要安置她的,”数次被驳了话,李定得也来了火气,一掌击在桌上,“也是,这是卢府,自然你说了算,她既进不来,我便在外安置她也好。” 一语既出,四面皆静。 连同听到吵得厉害起来,想掀帘子进去劝解两句的刘嬷嬷,都停住了脚步。 这,这是人说的话吗? “好,好,”卢宛一改往日的柔弱,停止了哭泣,“好得很,李定得,你这是要养外室了?何不八抬大轿抬进来,我把这个位置让给她得了。一个险些伤了你儿女的婢妾,你竟要为她做到如此?” “宛儿,宛儿我不是那个意思,”李定得被骂得气势一收,有些慌乱,“她,她不过是个下人,你怎么总是为她过不去呢?你是没见,她在外头那个样子,若不是活不下去了,怎么会找到这里来?” “正是,”要不说吵架启人智慧呢,“你不说我还没想到,她是怎么知道你在我卢府的铺子里做掌柜的,谁告诉她的,她怎么就那么巧找来了呢,我明明记得她的娘家是在山西,隔着千山万水呢。” 这,这李定得哪里答得上来。此时只觉得卢宛胡搅蛮缠。 “我不与你吵,我出去便是。”说话间就要往外冲去。 这边厢,刘嬷嬷掀开了帘子。 “姑爷这是要往哪去?我唤人来给您支个灯笼。刚还下了点小雨,路滑着呢。” 一双儿女此时也踱了过来,默默站在她背后。 “我,我,我并没什么事,正是要看看外面下雨没有。”气势一收,李定得肩膀落了下来。 “老婆子正想给您回话呢,刚把您带回来的故人送去客院安置了。去的路上下了小雨,回来的路上雨就停了。” 一句话信息量太大,等李定得解读完,刘嬷嬷已经越身进了屋:“姑娘,夜深了,若无要事便安置,有什么闲篇,明日再翻也使得。” 说着又上前几步,伸手去扶卢宛:“老婆子伺候您洗漱。” 虽说李定得是亲爹,但李茂锦、李茂林此时还是想鼓掌。 罢了,此地已无事,回房睡觉。 翌日听说桂枝被送进了下人院,大太太还专派人来向卢宛说明:“听说一进府就扰得姑太太烦心,不知道是个什么祸根子,放在外头难保出什么事。大太太便要她自卖进府,因是李家旧仆,便格外开恩赏了她二十两卖身银,如此里子面子都全了,身契也拿了,姑爷面前,也没什么不好说的了。” 卢宛无可无不可,张口道:“谢过大嫂慈爱,一切听凭大嫂安排,我只一句话,你帮我带回去,日后桂枝在府,别出现在我眼前就是了。” 来人不意卢宛一改往日嘤嘤柔柔的作风,略一愣神才连忙应是。 李茂锦听说此事,也觉奇怪,想着总要想个法子盯着那个叫桂枝的才是。 不是她光棍儿,自己一家人一无所有,这桂枝就是使坏,也无利可图,怕只怕是不是有人让她进卢府来干什么勾当。若是亲爹这一糊涂害了舅舅,那罪过就大了,也不知道大舅母为何要留下她。 可她一个入府不久的表小姐,能有多少施为,还没等她想出办法来,府中就有大事来临,让她不得不先搁下这一桩。 五月五端阳节刚过,卢老太太要备办六十大寿了。 经过这么些来的积淀,卢府已渐成势,依附而来的族人,联姻的亲眷,外头的伙伴… 请哪些不请哪些,来客如何迎候,府中哪些地方布席,如何安座,叫哪家的席面,请哪出戏班子,排哪几出戏,远来的族人府里如何安置,住得下住不下,住不下的往哪里去找房子,无数事项林林总总,大太太治家虽有手腕,应付这样的大场面也是独木难成林的。 二太太韩氏自然是丢不开手去,要被派几样差事的。但她的心事可不在这上头,她忙自己的事还忙不过来,因为老太太大寿,那出海的冤家,李茂锦的二舅舅,终于要回来了。 于是俪景院天一亮就总有新事,粉房子、砌院子、扎花藤、换窗纱…院中的下人一天数十趟在大太太面前穿梭,二太太就坐在那儿,想起一桩是一桩,仿佛总在做不完,偏偏人家在老太太面前还过了明路:“老二多少年没回来了,家里这样好,总要他看看。” 彼时大太太也在,可她当嫂子的,能怎么说,难道还说,你消停点,等把大寿这件事忙过? 这话若是说出来,别说俪景院,老太太第一个就得皱眉头。 卢宛理事 最后还是大太太心腹雷嬷嬷出了个好主意:“老太太大寿,都是孝子贤孙呢,忙着谁又闲着谁?自然都是您拿主意,可小事情便让他们操心去。” “你说谁?二房的也不闲,忙自己的还忙不过来呢。”大太太眉眼间都是烦燥,眼看着还有一月之期,数桩事却都还只是忙忙的排着头,没个准数,叫人心头难以安定。 “我哪是说她们,”连雷嬷嬷这样稳重的老人,说起二房浮躁的样子,都带着点子不屑,“我是说那思贤院呢,都说姑太太最近常得老太太教导,关系好起来了,何不借她来一用?办得好了,老太太高兴,办得不好了,总有也人…” 顶雷两个字不用说出来,何氏与雷嬷嬷对视一眼,心领神会。 细细一思忖,这当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择日不如撞日,左右手上事多,何氏随意寻一桩就去了长寿院。 刘嬷嬷不在,赵嬷嬷便揽着长寿院的事,听说大太太来了,她立在廊柱下等着。 待人走近了,轻声说道:“姑太太是上半晌来的,这时与老太太正在讲古,我出来时看着老太太心情不大好的样子。” 大太太轻轻一捏赵嬷嬷的手,承了她的情,嘴里声音却大了些:“我正是有事要来向娘禀报呢,不知她老人家可得空。” 里头传来卢老太太恹恹的声音:“谁在外头?是老大家的吗?进来。” “老太太…”卢大太太换出一副笑脸来,走了进去。 里头卢老太太与卢宛携手而坐,见卢大太太进来要向老太太行礼,卢宛忙站了起来,先向大太太见礼,又往下去寻八仙椅去了。 总不愧是老太太教导过的,再怎么落魄了,行事规矩还有三分准头,比二房的强。 此时,雷嬷嬷的主意更让大太太觉得有几分准头。 听说大太太要与老太太禀报家里的事,卢宛原是要告辞的,没奈何大太太苦留道:“这里又没外人,妹妹听听可怎么了。” 见卢老太太也点头,卢宛便坐了下来。 “老太太,媳妇还有一桩事要求您。” 闲事说完了,该说正事了。 “什么事?你说来我听听看。” 卢老太太刚和大太太议定要请春晖堂来唱五日的戏,当晚还要办焰火晚会,心情正好得很。 “老太太大寿,是阖府大事,既是咱们的体统,也是颜面,故而媳妇一直战战兢兢,生怕哪里没做好,紧张得很。” 说到这里,卢宛笑着接了口:“哪里不好了,我看大嫂子就做得很好,既有章法,又有新意,府中虽人多事多,大嫂子却调度得丝毫不乱哩。” 听听,这不得了,跟着老太太调理几天,场面话也周正了。 大太太心中更是拿着稳了些,面上却连连摇头:“自家人知自家事,我是不怕忙的,只怕哪里没顾到没做好,关起门来自家人自然无事,外头来的客人却不好看。” 说到这里,略停一停又叹气道:“原想着二弟妹总是能帮衬着我,我们妯娌连心,什么事做不得呢。她又太忙,一心扑在二弟身上。我这个当嫂子的,还能不支持她不成?” 说到这里,自己又笑起来,活脱脱一个慈爱又细致的长嫂形象。 卢老太太心中有些了然了:“那依你之见,如何才好呢?” “我想着,求老太太慈悲,便让大妹妹来帮帮我。” 卢宛没料到这里头还有自己的事,连连摆手推脱:“我怎么行,我可不行,嫂子,你别派上我,我是不行的。” “你怎么不行,”何氏站起身来,往卢宛处行了几步,“当家理事,大妹妹在家时,老太太定都是教导过的,开家立府后,妹妹自然领悟更深。眼看是老太太大寿,妹妹何不一展才干,帮帮你嫂子我。” 看卢老太太没开口,何氏打趣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咱们都是要长长久久一起过日子的。平日里把我忙得什么似的,我都不说了,这样的大事面前,你们可别躲闲。” 听了这话,卢老太太微微笑了,向卢宛道:“你瞧,你嫂子这样看重你,你便帮帮她,跑个腿应个话儿什么的,也是你的孝心了。” 老太太都发话了,卢宛还能拒绝不成,自然便应了下来,还起身向大太太行礼道:“大嫂子看重我,我心中感念,宛儿听凭大嫂子差遣,只一条,我毕竟粗笨,大嫂子可别派些细致活给我,我做不来的。” 卢大太太笑得一噎:“你什么做不来?我看你样样都好。放心,只要你肯帮我,看上什么活,我竟是都听你分派呢。” 这话说得一屋人都笑起来,卢宛面上的笑容也更深了些。 卢老太太看着这个长媳,心中想着,这媳妇虽然贪了些,但毕竟还是有些可取之处的。 卢宛忙起来,难道李茂锦就能躲闲,亲娘抓壮丁,谁能不接。 她甚至数次被卢宛拎到了长寿院去议事。 “外祖母可烦我了,您干嘛非要让我去那儿啊。有什么活儿,您回来分派给我不就完了。” 人一急起来顾不得礼数,实话一咕噜就从嘴里滚出来了。 “烦你还不是说你那长相,”谁料亲娘也知道,“没事儿,看啊看的,习惯了想来就好了。” 言语如刀,李茂锦算是体会到了,真想听几句好听的假话啊。 如同李茂林这样:“咱们娘这样性子,在哪儿不吃亏啊,你去长寿院明面上是做事,实际上还不就是帮衬着她吗。姐,这事儿你可真得上心。” 这么一说自己好像还挺重要的,得了,去。 一来二去,卢老太太好像真看李茂锦顺眼了。尤其夸她一管字写得好。 “我说什么你都记下来,我说你爹那些个坏话你也记下来?”祖孙俩都开始打趣了。 “那不用,您和我想得是一样的,我感觉是我不敢说的话都让您说了,心中通泰的很。” “哈哈哈哈哈…” “您懂不懂这种感觉,就像我的嘴长在您嘴上。” “我把你个猴儿能的,你那猴儿嘴要是长在我这儿,那还得了。” 院中笑声大得,刚跨进来拜见老太太的二房两姐妹都听见了。 舅舅交待 卢皎与卢晗对视一眼,满脸的不屑。 “祖母。” 跨进房里,二人可不敢造次,规规矩矩的行礼站着。 “你们父亲就快回来了,你们那院子可收拾好了。” 因着心情好,老人家说话语气也轻快起来。 “快收拾好了,”卢晗是妹妹,性子活泼,胆子也略大些,“我娘怕不是想把院子翻过来拾掇,我倒想着,莫如重修一个还便利些呢。” 这话惹得屋中众人又是发笑,姐姐卢皎看她一眼,又甩了个脸色给李茂锦,一言不发。 真是莫名其妙哟,虽说心底不情愿,但她还是主动起身向二人见礼。 二人次第向她还礼以后,就依卢老太太吩咐坐了下来,也不与她交谈。 几个小孩儿的勾当老太太看在眼里,只觉好笑,心中一哂。 “今儿是什么日子,你们怎么都不去学里?” “我娘说老太太大寿,阖府都该孝敬,我们姊妹这段日子也不去上学了,就跟着老太太、大舅母学些规矩,打打下手才好。” 卢皎站起身来回话,身姿端庄,仪态娴静,她说话,卢晗也依言起身,站在一旁。 怎么说呢,礼数都有了,就是透着一股子冷冷的味儿。 这话跟李茂锦没什么关系,她自翻自己面前的帖子,看着字玩儿。 “好,好,这几日你们先帮着你娘翻院子,待过几日看你大舅母派些什么,你们姊妹就好好做些事情。” 这话里的意思透着,长寿院就不用她们俩了。 姐妹二人对视一眼,仍是陪坐着说了些闲篇,到午膳时分,就告退了。 “姐姐您瞧,祖母眼里都是那个土包子,哪里还有我们。” 原是因敏哥儿的事,姐妹两个就厌恶上了思贤院的两姐弟,现下是更看不惯了。 “以后祖母明白过来就好了,现下你生哪门子闲气。” 姊妹两个嘀嘀咕咕往花园子里行去,后头假山阴影里站了个人都没发现。 忙着乱着,卢老太太大寿之日临近了。 卢府里议定了连办三日,前两日都是暖寿,正日子再闹足一天,也就是了。 原卢大太太坚持要办足五日,说得卢老太太都意动起来,卢大舅却不愿意,奢费倒还不是他首虑,最害怕是树大招风,别人家都是三日,怎么到了卢家就要五日,现摆着城里的齐家、白家、林家都等着有机会揪点卢家的毛病呢。 虽然知府是自家人,但谁家没有更上层的线,还是悠着点好。听说京里也闹得厉害呢这一阵。 这件事卢大舅把李茂锦叫到了小书房去交待。 “我怎么说服得了老太太?”李茂锦听了就咋舌,“大舅,你也太看得上我了。” “怎么就不行?”卢大舅倪她一眼,将眼前的甜汤向她面前一推,“我可听说近来无事你就在长寿院转悠,老太太看你都顺眼得很了。” 敢情老太太看她不顺眼是阖府都知道的秘密来着。 “您这话说得,我都不知道是该哭还是笑了。” “你要是成功说服了老太太,大舅就给你个铺子练练手。” 这话他当儿子的怎么好说得,卢大太太在这件事上又不和他一条心,总不可能去找弟媳妇说话。 本来是还有妹妹的,可是卢宛的表现才刚有点起色,卢大舅对她还不太放心。想来想去,只有把眼光放在侄女身上了。 听到铺子,李茂锦两眼放光,旋即又不好意思起来。 举家投奔,已是给府里添了许多麻烦,怎么好又吃又拿。 卢大舅看出她心中所想,笑着叩叩桌子:“怎么了,你可别学外头那起子小家子气。” 看她还不点头,卢大舅说:“你先别想那么美,这个任务可不那么好完成。再说了,一个铺子对舅舅来说算什么呢,不管你在哪里,待你出嫁,舅舅也要给你十个八个铺子添妆的,如今看你年幼,不过给你一个练练手罢了。瞧把你吓得。” 李茂锦笑得腼腆:“凭舅舅怎么说,我总晓得舅舅其实就是偏疼我。” “知道就好好给舅舅办差。” 卢大舅也笑,这孩子,一时精灵一时鬼,突然老实起来还让人不习惯哩。 翌日李茂锦又去长寿院,一句话就让卢老太太改了主意。 “春晖堂要来唱五日的戏,家里人都乐晕了,连说托老太太的福,这次可要听个够本了。” “可不是吗,”卢老太太正在挑捡面前的佛豆,“从你大舅母起,这府里的女眷都是戏迷,说是为我祝寿,其实是个乐呵,大家一统乐一乐也就完了。” “那大舅母可比宫里的皇后娘娘还有福气。”茂锦净了手,也倾身来拈佛豆,“我听说皇后娘娘也爱听戏,太后生日的时候,也是叫内务府递牌子,请春晖堂单排了三台戏,连着唱的三天呢。” 卢老太太原也笑着,渐渐拈佛豆的手就慢了下来。 晌午后头,寻个由头叫李茂锦回了思贤院。 后头两日老太太都接了帖子见客。 又过了几日,这才令人叫卢大太太来长寿院。 “帖子还没发呢?” 卢大太太以为老太太在催,有些个紧张,但这样明摆着的事,又不敢说谎,“并没这样快,回去我就问问回事处,原想着再过几日才发的。” “没发就先不忙,我且得想想,五日仿佛太过了些,有个两日也就尽够了,亲戚们乐一日,外头的乐一日,也就完了。” “那怎么行。”卢大太太听得心惊,一句话脱口而出,自己早就先抽了一万两出来搁在一旁,还把帐都算好凑拢了,只待事后归进帐房去就完了,老太太突然要改成两日,这从哪里说起。 “怎么不行,”听着媳妇驳自己的话,卢老太太板起了脸,浑忘了这是给自己祝寿似的,“宫里太后寿辰亦闹不过三日,我难道还能越过去?” 看卢大太太嘴唇翕动,似有不服,她还加一句道:“别说什么天高皇帝远的话,若是被人拿住,说不得就算个把柄,又是何苦。” 卢大太太只得连连应是。 “我也知道,”见媳妇点头,卢老太太语气又缓和下来,“原一切备办你都操持得辛苦,场面也是往大了去的,毕竟是咱们卢府的颜面,各处订金、预付,花了的银子就算了,连同春晖堂那边,该怎么付还怎么付,别人为了我们之前订的五日之期不知推了多少家呢。” 得了这句话,卢大太太才算回过神来,面上又带了喜色,免不了说几处别事细处,这才告退。 “去查,谁往老太太那里扯这些闲话。”虽说没耽搁自己的计划,但总也是有些个咯应,大太太不免向雷嬷嬷抱怨。 太太烦恼 “太太回来我听说就去问过了,”作为多年心腹,雷嬷嬷这点子预判还是有的,“老太太这几日见了几家子,有老家的亲眷,也有外头的客人,这话是谁说的,她们都没听真切。想来人多混杂,谁不过闲聊两句,老太太却挂心了呢。” “小孩子家家的,心肠热,手腕子却还嫩点呢。”卢老太太看着眼前端正写字的李茂锦,心里头笑了笑。 二太太秦氏一通忙活,总算把俪景院看得顺眼起来,花树扶疏,布置合宜,四处新崭崭香喷喷,这才回过神来要管管府里的事了。 “什么,那碰不得的玻璃美人也出来理事了?”仿佛听到了大稀奇,秦氏眼睛都瞪圆了。 “瞧您。”嬷嬷嗔了一句,就不说别的,两个小姐还在面前呢。 “别说是姑姑了,就是那李茂锦也是见天窝在长寿院,我看老太太眼里都看不见别人了。”卢晗噘嘴抱怨,自有一番可爱。 卢婧玲也正在扶风院陪着亲娘。 “你们两爷们倒是快活,把我累得,人都要散架了。”何氏一早起来头晕目眩的,连前厅理事都没去,卢婧玲得了消息,前后脚就进来了。 “瞧您,一见面就是抱怨,这也就是我,要是我爹,转头就出去了。” 这话也就亲女儿打趣得,确实,卢大舅什么都好,就是不爱听抱怨。 说曹操曹操未到,但曹操身边的亲兵到了。 卢大舅身边常年跟着的家人叫卢潜,雷嬷嬷引他进来给何氏行了礼:“太太,听说您不舒服,老爷差我来问问现在怎么样了?要不要请常供奉来看看。” 卢婧玲在旁,憋着一脸的笑,何氏倒还端得住架子:“哪里就那么大事了,别听人乱传,我不过有些头晕罢了。” 卢浅躬身听了,又道:“老爷在外头见客,现下不便进来,这是前儿咱们药铺里得的极品天麻,老爷让小的交给雷嬷嬷给您煮汤泡茶,将养着些。” 说话间又递出一个盒子来,雷嬷嬷满脸喜色接了过去,何氏又交待几句跟在老爷身边定要细心服侍,劝他少饮酒,夏日天热,亦注意避暑之类的话,就放人走了。 待卢浅离开,雷嬷嬷喜孜孜打开盒子,呈上来给何氏,三人面上带笑,定晴一看,却都愣住了。 里头确是三根极品天麻,表皮褶皱,灰黄中透着光泽,此时却是切成了整整齐齐的薄片。 “老爷真是心细,怕您舍不得用呢。”雷嬷嬷一句叹,卢大太太眼圈红起来。 卢婧玲在旁有话说不出来,如哽在喉。 卢老太太寿辰,好些物事就是在自己家的铺子里寻了找了奉上来的,也有些外头采买的。 “这样的桌围子碗碟子大寿日也是使得的?”高嬷嬷拿一根指头轻轻在碗盘上敲了敲,露出轻蔑的笑容。 “你再瞧这桌围子。”高嬷嬷一出声,身后跟着的媳妇子就上前翻捡起来,“绿不翠,红不新,白不亮,你知道的,这是大日子那天要用在主厅的,外头的客人来看了,岂不是笑掉大牙。 “这样的东西,我们不敢接。”最后,高嬷嬷下了结论。 “不过要你收进去放着罢了,你又跟我扯这些闲篇。”雷嬷嬷并没在这儿,来的是素日跟着她的邓家媳妇,此时正赔着笑脸。 “你说收就收?”做得了府里的司库,高嬷嬷自然也不是没有后台的,再说这明摆着顶雷的事,谁敢做。 “我是知道的,这东西只要收进来,再拿出来不好,就说是库房没保管好,是受了潮也好,是沾了灰也好,总之是用不得了,囫囵过扔了也就算是销了帐。”高嬷嬷来了火气。 “往日里你们要做这起子事我们库房背的锅还少吗?可这次也不看看什么事什么日子。老太太大寿看着就在眼前了,不行。” 邓家媳妇好说歹说,高嬷嬷也是坚决不从。 怕再说下去闹得动静太大,又怕东西摆在外头引人来看,邓家媳妇便留下两个人待在这里看着,自己匆匆走了。 高嬷嬷理也不理,只从鼻子里冷哼了一声,便也领着自己人进了库房,还“咯拉”一声,锁上了门。 扶风院这里,雷嬷嬷有些作难,去与不去都是丢人。 邓家媳妇压低声音,试探着道:“嬷嬷,要不咱们就,就悄悄把这批货丢了。确实是成色差了点,高嬷嬷不收,也不是全无道理。” 她是跟着办老了事的人,自然知道大太太只是为了销帐。 “说是这样说,拿不到库房的戳,这帐怎么消?长寿院看得紧着呢。” 邓家媳妇有些不解,过去这样的事做得不少,哪里就这样麻烦了。 “现在那边管着这事的不是赵嬷嬷,是姑太太。”看她面露疑惑,雷嬷嬷少不得透一句底。 那是就不太方便了,邓家媳妇了然,转念又道:“要不让太太别这么着急?大寿先买些好的来,待用完了,就说磕碰坏了,再把这笔入了库,放那儿也就完了,帐也消了。” “只要不正撞上这桩大事,您老再下句话,想来高嬷嬷不会再为难的。” “东西先搬个地方搁着,你让我想想再说。”雷嬷嬷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只得先拖一拖。 大太太近来确实太急了些,知道是因为老太太命姑太太来看大寿帐本,觉得不爽利,但越急不是越容易露行藏不是吗? 为着舅老爷的事,大太太东腾西挪,这小半年,雷嬷嬷冷眼看着,拿到手的也不只三万两之数,还悄悄当了几样首饰,怕也有三四千两。 舅老爷究竟在做什么?若是按太太先前说的,一家子搬到燕城来,这样的数目,多大的宅地也是尽够了。怕只怕…雷嬷嬷不敢深想,转身想回房去请安,顺便打探一二。 这一转身,她可吓了一跳,大小姐不知什么时候来的,正站在她身后。 “嬷嬷想什么呢,这样入神?” 对着卢婧玲探究的目光,雷嬷嬷莫名觉得后背一寒,原想扯两句话匆匆掩过再做计较,但突然间,她又想到,若说这府里还有能帮着大太太的人,最有能耐也最甘愿的,怕也只有眼前的大小姐了。 “你是说,娘这半年给舅舅拿了三万两银子?” 何家舅舅 “你是说,娘这半年给舅舅拿了三万两银子?” “老奴看着还不止,”雷嬷嬷眼中带着些愁苦,背好像也佝偻起来,不再是平时那精神矍铄、举止爽利的模样, “可是娘的陪嫁早被舅舅败光了,哪里来这许多银子给他。” 几万两可不是小数目,不是哪里随意腾挪一下就拿得出来的。 “太太好些首饰,捡那不常戴的当了几副,”雷嬷嬷眼神有些闪烁起来。 抬头看小姐还看着她,不禁吁一口气:“对着您,原也没什么不能说的,管家理事,毕竟手里还是有笔花费的,为了舅老爷,太太不免要费心去做点事情。”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卢婧玲心中闪过了悟,有些个听得听不得的闲话也划过耳际。 怪不得父亲送进来给母亲调理的天麻要直接切了片,怪不得祖母大寿单起的帐本要交到姑姑手上… 种种过去觉得有些奇怪的事,到此都明朗了起来。 幸好她还没有寻机去问父亲,或者到长寿院旁敲侧击的去问祖母,不然那才丢人。 婧玲脸上火辣辣的:“嬷嬷,这许多银子,舅舅拿去干什么了?依你看,除了祖母和父亲,府里其他人知道这事吗?” 雷嬷嬷只是摇头,又道:“就是不知道做什么,老奴这心里才有些慌,有数的坑不过拿石头去填,无数的又该怎么办?我看府里其他人,倒像是并不察觉的。” 也是,二婶那个性格,若是让她知道了,早嚷嚷得四处皆闻了。 如此便还好,一切都来得及,卢大小姐吁出一口气:“我去找娘说说,嬷嬷,这事您就先别管了,只把扶风院笼子扎紧点,别让外人乱传。我去找娘说说话。” 雷嬷嬷心领神会。 “娘。” 看着亲娘歪在榻上,脸色腊黄,卢大小姐自己都觉得这个时候来找她说这个不太合适。 “您这是累着了,还是怎么了?究竟还是要请常供奉来看看才放心。” “别,别。” 自家人知自家事,大寿在即,若是这时候临阵换人,莫说自己面上无光,就是,就是那些事,是否瞒得住都是两可。 若说自己真是病了,头一个可能接手的就是二房的秦氏,还能指望她闭嘴不成? 少不得是要把这场事撑过了。 想到这里,强压住内心翻涌的气流,何氏慢慢坐了起来:“不是什么大事,一大早不是还和各院的嬷嬷见了面,分派了事体吗。我就是近来天热,有些个倦,别的还有什么?” 她自己要这样说,当女儿的还能反驳不成,少不得细问几句饮食、休息,这才说到正题。 “祖母大寿,要给何家下帖子吗?” 何氏想了一抿子才回过味来,语气里含了两分嗔怪:“你看你,不就是想问娘请不请舅舅吗?自然要请,” “你瞧,”说话间递过一张红色镶嵌金色云纹的笺来。 “一早上回事房送来的,说是不知道这样发妥不妥帖。” 卢婧玲接了过来,仔仔细细看了,无非是写恭请何府的套话。 看女儿对着帖子沉默,何氏都疑惑了:“怎么了,这帖子有什么不妥不成?” “并没什么,我是在想,舅舅会来吗?” 不等何氏回话,卢婧玲又嗤笑了一声,“回事房办事也是越发滑不溜手了,知道父亲放了不让舅舅进府的话,又怕得罪了您,便将帖子写好送到扶风院…如此一来,你们哪位大神,也都怪不得他们了。” “下头做事的哪个不是全挂子手艺呢,你倒较起真来,”显然这张帖子取悦了何氏,她竟还帮着说了句话,“你看完了还我,我叫他们一总送出去就完了。” “来是容易,舅舅送些什么给祖母才好?别为难了他。” 何氏眼神闪烁起来:“不拘什么,有个心意就完了。” “我还不是怕爹揪着不放,毕竟,您知道,他是亲自放过话的,不得再让舅舅一家进卢府来。” “这你不用担心,”何氏笑着摆手,“老太太大寿只有等着人添福添寿,没有往外赶人的,那不是失了意头?借着这个机会,慢慢走动起来,也就好了。” 说到这里,何氏不免又撇撇嘴:“你瞧,思贤院那么不成才,有你爹拉拔着,不也起来了吗?我听说你姑父小掌柜也是当得稳稳当当的,他都行,你舅舅怎么不行呢?” 看女儿面色不愉,何氏道:“我可跟你大小姐讨个情,你爹不问便罢了,若是问起,你千万帮你舅舅说句话,给驴子拴个嚼头什么都好了,什么大事呢。” 从扶风院出来,原想好要说要问的事,一句没说,反给自己找了事在身上。 卢婧玲不免苦笑,想去找李茂锦说道说道,又想到近来她常在长寿院,哪里好在那里嚼这些舌头,不免歇了心思,自家回去翻帐本子去了。 思忖半晌,终还是把半夏叫到跟前来交待了一番,才算略搁下心事。 何府的帖终究是由回事房送了出去。卢大舅听了禀报原是冷笑:“你们倒是精乖,借着老太太大寿,什么人不给我翻出来?何府?你们知道往哪儿送这个帖子吗?” 要不是顾虑着何氏的面子,他还有好大一番难听话要说出来,此刻不过强按捺着。 下头站着的是卢用,面色不变,语气如常平静无波:“这倒是知道,听说何老爷在南大街那里开了府,一家子都搬到燕城来了。开府时也是给府里送了拜帖的。咱们若是送帖子,也就是送到南大街何府。” “什么拜帖?”卢大舅惊讶了。“我怎么没瞧见?他什么时候搬到了南大街?还开了府?” 别是弄错了人。不是卢大舅瞧不起人,自己那小舅子,就是下辈子都没有这个能为。 “雷嬷嬷叫人来取走了,说是免得您见着心烦。” 卢用面色淡淡,只答自己知道的。 卢大舅越想越深,面色渐渐阴沉下来。 “这帖子太太看过?” “看了,太太让咱们回事房送过去。” “好,好的很。”卢大舅脸色阴沉,殊无笑容,“我倒要看看他们要做什么!” 秦氏高调 李茂锦这日还陪着亲娘在长寿院消磨,刘嬷嬷就叫人来请。 “说是舅母遣人来给我们做新衣裳呢。” 可不是吗,过些日子都要出来待客的,每人都需要整几身新的行头。 “多做几身,这个丫头进府来伙食吃好了,长了个子呢。” 卢老太太真是个爱憎分明的人,看李茂锦顺眼了,就什么事都想着她。 “老太太和大太太真是想到一块儿去了。”雷嬷嬷跟着刘嬷嬷一起过来的。 “姑太太的已经得了,老奴也都送到思贤院了。” 看卢宛在面前,不免再卖个好。 “偏劳大嫂子了。”卢宛笑道。 正当气氛融洽时,二太太秦氏领着两个小姐走了进来。 “哟,我来得正是时候呢。”她一进来,便端起茶盅向老太太卖好。 “调皮什么,还不快坐下。”卢老太太笑得合不拢嘴,“我哪里又叫你做这些事了,老二回来,不得心疼呀。” 秦氏听了,面颊微红:“连您也来打趣我,仿佛我平日里不伺候您似的。” 这下连卢晗卢皎都笑起来。 “雷嬷嬷可是忙人,在这里做什么?” 雷嬷嬷心中正如擂鼓,为着在老太太面前卖好,她先去的思贤院,谁料在这里碰上了二太太。 “老太太大寿,府里裁新衣服呢,来请老太太示下。”最后一句话她说得含含糊糊,只盼混得过去。 这位佛爷可是最在乎什么位次尊卑,对上她可不美,李茂锦只得帮着搭腔,一派天真的问道:“二舅母,舅舅可有信来,什么时候到家呀?” “是啊,小二几时到?算起来这几日就该到了,怎么还没见人。” 卢老太太都发话了,秦氏如何还会揪起一个雷嬷嬷不放,转头笑道:“说是还有两日就到了,前头报信的人坐着快船已上了岸,老二亲自押着后头的货船。” “他不快些回来,还在后头做什么?什么货还得他亲自来押?带去的管事、下人都是吃闲饭不成?” 老太太到底心疼儿子,抱怨不迭。 秦氏的性子哪里忍得住,闻言不免笑起来,四面一扫,这才道:“这屋里没有外人,”又压低了声音:“咱们去的时候是三条船,回来可有十二条。” “说是里头奇货也多,老二哪里放得下心呢。” “十二条?”饶是这些年卢老太太见过颇多市面,此时也惊讶得很。船可不是马车,难道还能在海上现买不成。 卢家的船可不是外头那起子加两块舢板就当船用的噱头,若不是避讳,足是可以称舰的,上下三层,两层压货,一层装人,就是碰上海匪,也足可一战。 故而卢家的航线总是比别家的远一些,利润也丰厚得多。 “这里头还有个笑话呢,我看他信上说,”秦氏掩嘴一笑,“在天津港时碰上了飓风,军卫却不让他们靠岸,您想想,这十二条一块儿进港,什么阵仗,那些商船也害怕。老二他们却偏要靠岸避风,两厢里差点打起来。” 说到这里,秦氏停下来,吊足了众人胃口才道:“幸好这时老二想到,我娘家三表哥正在天津港,派人送了信去,那边亲到岸边来接,这才让靠了岸。” “一问才知道,三表哥已升任天津港司使令,当下迎进府里,就给了老二一块令牌。日后持此令牌,天津港下辖各航司都可随便接洽照应,不成问题了。” 天津港乃是天朝第一大港,除了最远的琉球并琼州港,其余都在它下辖内,得了这块令牌,等同于说卢家的船进了内海就可保无虞了。 “真是,菩萨保佑,菩萨保佑。”老太太脸上笑起了菊花纹,“待这些日子过了,你陪我去还愿。那,那还有,快打点起来,我这里还有些好东西,咱们要给你三表哥送去呀,不能说是亲戚就白让人家忙活不成。” “不用不用,”秦氏起身按住老太太正要招呼人的手,“这些事老二知道,您放心就是了,再说了,三表哥又不是外人,小时候常在一起作耍的,亲近得很。” “去年夏至时我娘陪着来府里作耍的邓姨母,就是三表哥的亲娘了。” “原来是她,”卢老太太蹙眉想了半晌,记了起来,“我仿佛记得,你娘当时绍介说你姨母是京里刘尚书府上。” “就是她了,去年秋姨丈升了吏部尚书,翻过春天,表哥就动了一动。” 也是,亲爹都管着帽子了,还能不给亲儿子换一顶新的吗。 屋中众人都做了然之色。 “这样的好消息你都没说,咱们怎么也该备份礼送去的。”卢老太太有些悻悻之色。 “姨丈素来低调,我们也不好代他行事,不过府里当时是备了礼的,这样的大事,当然要报给大哥处置。” 秦氏答得滴水不漏。 “这就好,这就好,你们兄弟妯娌同心,我也就放心了。” 雷嬷嬷看了这一场戏,少不了手说口比回扶风院去给大太太。 何氏听了,脸色更不好了。 原本秦氏在这府里就不听她的话,说话做事都不避忌,以后想必声音更大了。 再看看自己娘家,哪里立得起来,唯一个弟弟… 算了,不想了,好歹自己还是掌家太太,先把眼前的事做好再说。 说起来,正经让卢大舅帮着给何二找个事做才是正经。正好这次卢二舅回来,十二船的货?难道不要人去散? 常规的自然是分门别类进了自家铺子,但还有那不好见光的呢?这不是何二的机会就来了吗。 想起卢二舅在家时,对自己这个嫂子还是挺尊敬的,何氏又多了几分信心,哪里像秦氏,长幼有序四个字,竟不放在眼里,吃穿用度比扶风院高不说,还常打赏下人,闹得她这个正经掌家的,反而下不来台。真是无礼。 “都是些亲戚们的好消息,咱们也不过听听就完了。究竟要自己立得起来才是根本。” 何氏话语中透着不屑。 “放着眼前的事不做,理她这些做什么。快快将今天的事报来。” 卢二归家 过了午时,卢宛才领着李茂锦从长寿院退出来。 “吁,”李茂锦长出一口气,“娘,二舅母这人真是应了那句话,人得意时风帆尽。” “和她相处,真累人,幸好老太太慈爱,大舅母那里也还过得去。” 摊上这样的妯娌,过不过得去也要过去啊,谁让自己有事求着人呢。 所以说啊,千情万意,终归到最后还是实力说话。 但卢宛终究不愿说人是非,只是与女儿道:“别妄议长辈,对两位舅母,都要尊重些个,尤其是你大舅母。 在她心中,大哥掌家,便天然将收留之恩往大哥大嫂身上归顺几分,这本也是无可厚非的事。 李茂锦原不过是提醒母亲两分,怕她掺和进两房之争罢了,见她明白过来,也便不再提。 二人便开始就新的布料子花样子聊起来,津津有味,接着又说到首饰。 “前儿老太太赏了我一匣子首饰,我瞧着里头的十八件成色簇新,花样子也是花鸟虫鱼,一会儿你就来拿去。” 看李茂锦又要犟嘴,当娘的拧了眉:“府里这许多小辈儿,让老人家给谁不给谁呢,不过是转道手给你,你别不得好了。” “再说了,娘还有。” 正当此时,不防旁边的花树后头一个人冲了出来,跪在二人面前就是磕头,口里不断喊着:“太太饶命,太太饶命啊。” 李茂锦条件反射就要踏前一步,卢宛却拦在了她前头。 “此路不通,咱们绕条路走便是。何必多话。” “太太,太太是我,”来人闻言却抬起头来,额头已是有些青紫,“太太,是奴婢,奴婢是桂枝啊。” “桂枝…”卢宛仔细打量,语气中透露着些许迷惑。 一别经年,旧人都已改了模样,眼前这个皮松肉垮、腰粗手糙的女子真是当年那个小腰款摆着,时而做低伏小、时而趾高气扬的桂枝? “是啊,是婢子啊太太,求太太饶命,我,婢子真是活不下去了。” 桂枝在府里的事,卢宛确实不太上心,但李茂锦可一直挂着半只眼睛,这位旧人先是进了下人院,想了颇多办法出来,出是出来了,却又被促狭的管事嬷嬷安置进了浣衣房。 本来么,这桂枝说是李府旧仆,进府却被送进了下人院,卢宛在卢老太太面前正得脸,哪个会去触她的霉头?莫非真有人敢收她的银子送她去哪个主子面前现眼? “那依你心愿是想去哪里?” 这个问题来得真是意料之外,还以为总要再拉扯一番这心软的娘子才会松口呢,桂枝激灵,差点把实话说出来,想爬老爷的床? 幸好她闭上了嘴巴,又换了一息这才勉强开口道:“这,这婢子不敢乱想,若是…若是有机会,只求能再服侍太太,哪怕远远看着太太,也是好的。” 卢宛沉吟了半晌,仿佛真是在思考。 李茂锦着急了,不是,娘你不是,又心软要把这人带回思贤院? “这样,”卢宛终于开口,“目下正值老太太千秋,不好提这些事体,你好好稳当着些,把这一段差当好,过了后,我自然寻机会找大太太。” 话没有说死,但话里的意思已经透透的了。 “谢谢太太,谢谢太太。”桂枝心中涌过一阵狂喜,终于离目标又近了一步。 看她那绿豆小眼中透露出的精光,李茂锦心中就不舒服,但也没有人前驳脸的道理,只得不情不愿跟着走了。 好容易忍到思贤院,进了正房,没等卢宛端上茶,李茂锦急道:“娘,您真要把那桂枝调过来?我看她可没安什么好心!” “你看你,总是这么着急,还不快坐下把这碗酥酪用了。” “可是…” “可是什么?我说过什么吗?我说过了后,我还说我去找大太太,这些不都是常有的事,和她有什么关系。” 娘,娘你变调皮了呀。 细细一想,好像也是,你说没说,是那个意思,你要说说了,好像,好像也没有什么实际的意思。 “娘你变了。”好半天李茂锦才从酥酪碗里抬起头来,声音闷闷的。 “呵呵,”卢宛揽过李茂锦来,拿锦帕拭去她嘴角的残渍,“是啊,娘变了,过去让锦儿操心了,以后娘都会拿起来些,让我锦儿好好做个不操心的小姐。”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就是。。。” “嘘,”卢宛轻轻竖起一根指头,挡住茂锦的嘴,“好孩子,娘都知道,你外祖母都掰开了揉碎了给娘讲清楚了,娘感觉就像脑子浸到了冰水里,一下子就清醒了过来。” 过去种种苦难,在其中时并不觉什么,只觉得一步步便把日子走到那步田地,应付生活尚且自顾不瑕,但一旦有机会抽身出来,有在旁的人中肯的剖析局面,自然会发现其中一些局中人未发现的端倪。 “过去种种,”卢宛微微抬头,看向虚空中,眼神中有无有掩饰的迷茫,“时至今日,娘亦敢言不悔,便是吃糠咽菜,也是娘自己选的路。” “可是,娘最不应该的,是让你和你弟弟受苦受气。” 实际卢老太太说的话还要难听的多,卢宛当着李茂锦不好直说出来,总之意思是这个意思就是了。 李茂锦眼圈红了,眼泪瞬间流了出来,大颗大颗砸在青砖地面上。 “娘,这酥酪太好吃了,您刚才封了我的嘴,口水只得从眼角流了出来。” 卢宛笑得前仰后合,直笑出了眼泪花来。 又过几日,大寿来临,数月忙碌,眼看见功。 事情当头了,反而不那么忙了。 要准备的都准备好了,没准备好的就大家一起糊弄过去。 第一日是外头生意上交道的朋友,第二日是官场上行走的老爷,第三日才是远近各处的亲眷。 卢大太太、卢二太太连同卢宛,最大的事就是每日换好衣服头面出来应酬这些女眷。 男人们在外头,自有卢大舅、卢二舅领着李定得等招呼。 是的,卢二舅紧赶慢赶,终于赶上了老太太的寿宴。 卢老太太也是,明明是心里疼得不行乐得不行的,却还伸手把人捶上两捶:“你看,跑在外面人就跑野了,直乐到现在才回来。” 谦王殿下 卢二舅可不像卢大舅一脸庄严,他长年在外行走,撒娇卖痴全挂子手艺。 “哪儿乐,一点儿也不乐,哪里有娘身边舒服。您看,我这脸晒得,身上晒得。巴不得这次回来,我就不出去了。” 卢二舅说着话,就要撩开身上的袍子。 卢老太太慌忙拉他的手,一时忘了生气:“你看看你,满屋子这么多人看着,还有小辈女眷呢,也不怕人笑话。” 说着自己就笑起来:“还不给我穿戴好,仔细你的皮。” 满屋人都笑起来,二太太秦氏不错眼望着卢二舅,满眼都蕴含着情思。 大太太也笑,笑得略假。 卢大舅上前拉起卢二舅来,正色道:“老二辛苦,当哥哥的都知道,”又转身向卢老太太作了个揖:“娘别生气,老二虽耽搁了些路程,倒不是为了那些货财,全都是为了给您送一份大礼,算算日程,也就是明日就该到了。” 屋中众人面面相觑,什么礼物如此矜贵,到现在也没露风声。 但兄弟二人显然商量好了要卖关子,并未接着说下去,反而又由卢二接起话头,说些路上别的事来。 待人渐渐散了,卢二舅夫妻立在回廊下等了等,秦氏低声道:“我看差不多了,进去给老太太禀报一声。” “好,”看妻子面色有些不愉,卢二又借袍袖宽大牵了牵她,“这本是好事,但咱们毕竟是弟弟妹妹,家和万事兴嘛。” 秦氏被哄得心头甜蜜,也就不计较什么,面色绯红的转身去了。 卢二独自站在廊下,正看天边云卷云舒,不防旁边有人问道:“二叔站在这里做什么,仔细日头,这天气晒过了可不是顽的。” 回头一看,正是大嫂何氏。 “大嫂是来找娘的?我并没什么,您不知道,我们在船上常常整日间都在曝晒,早已习得惯了,大嫂放心。” 何氏一笑,“并不是,我不过想起些事来吩咐长寿院的下人,已经与嬷嬷们交待过了。” 成天提些跑船的事什么意思?怕人不知道你的功劳不成,何氏心中有些不爽利,但现下有事求他,自然不露出来。只做对他这一行很感兴趣的样子,慢慢与他聊起来。 “家中事务繁杂,惊云又是个不懂事的,一切全靠大嫂费心操持。若是您有什么事,请尽管吩咐。” 眼看秦氏就要出来了,卢二舅可没有心情再在这里继续与何氏委蛇。 一句话哄得何氏笑容满面,到底稳住了才道:“谁让我是大嫂呢,二叔不必多礼。我是有这么个想头,你看方不方便。就是我娘家那不成器的弟弟…” 待秦氏出来,正看到何氏远去的背影,忍不住蹙眉道:“她来做什么?” “来给何二寻个事做罢了。怎么样,娘怎么说?” 一句话引得秦氏转了念头:“娘说,若是不知道便罢了,但既然知道游学已经回来了,不管京里什么路数,咱们这里帖子还是要下的,贵人来与不来是贵人的事,咱们礼数是一定要到的。” “便下在第三日。” 卢二细想了想,点头道:“这样也好,下在第三日,与亲眷同乐,既不怠慢,也显得亲近,何必去与那些铜臭铁锈裹住。你放心,回事房帖子写好了,我亲自去送。” 要不说秦氏为什么死心踏地呢,一句话又哄得她笑起来。卢二亲自去送,显得重视非常,她也就没什么可为难的了。 “辛苦你了二哥。” “我哪里辛苦,不过跑腿罢了。倒是苦了你在中间腾挪周旋。” 二人絮絮说着话,往园中行去。 “茂林又野到哪里去了?” 近来松了些,李茂锦才转过来关注弟弟,发现李茂林近日都未按时归府。 “跑哪儿野去了?” 李茂林笑得有点腼腆:“姐,你今日怎么有空?”边说话边挪着步,意图越过李茂锦跨进她身后的院门。 “站住。” “别别别…”茂林伸手想护着被揪住的耳朵,又怕姐姐更生气。 “你不心虚你跑什么?” “我哪里是跑,姐,咱们回屋说,就咱俩。”茂林压低了声音,还扫了眼四周。 “还不快说。”站在门口等了半晌,实则李茂锦也累了。幸好魏紫识做,早命人送了一壶茶并两盘点心进来,姐 弟二人相对吃了两块,这才搁下来。 “姐,今日你不寻我,我也是要来寻你的。” “哼,嘴巴说得好听,要不是我忙得没发现,你能溜这许多日的空子?” “我说真的姐,”说完茂林又侧头看了门外一眼,声音更低了,“我近来认识了一个朋友,他帮我找了点事做。” “什么事?”李茂锦心中一紧,这神神秘秘的样子,感觉不是什么好事呢。 “抄书,每日我都抄足一个时辰,还没抄完呢。”说话间伸手入怀,拿出一张银票来。 “呶,我是要来给你这个,今天刚收到第一笔款子。” 李茂锦半信半疑,接过来一看,啪一声拍在桌子上。 “一百两,你抄什么书给你一百两,李小二,你给我说清楚。” “嘘,”茂林急了,“我叫你小声点。” “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书,姐,你不要嚷嚷,不过是些前朝旧书,也有些残破了,又不便拿出来修补,便叫我誊抄罢了。” “但这毕竟也不便向外提,是谦王殿下不让说的。他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他说你就听?这些事也是掺和得的吗?你去,咱们不要他的钱,你把这银票还回去。” 这时候什么谦王逊王,都不在她眼中。 什么前朝新朝,跟蝼蚁一样生活的人能有什么关系,她只要一家平安顺遂即可。 “姐姐知道,你是想为家里分担,但只要你把书读出来,什么也便好了,并不要你现在去做这些事找钱。” 看弟弟垂头丧气的模样,究竟心里不忍,又道:“前儿我事情办得好,舅舅给了我一个铺子,已经领我和掌柜见过面了,契纸也落在了我的名下。待外祖母大寿过后,我就要管起这趟事来了。” 看弟弟面上还是黯然,李茂锦接着道:“我去看了,是西大街上一个卖杂货的铺子,我便想着,我别的都不懂,就爱做个吃食零嘴儿,要不换成卖这些的,舅舅说,想做什么都随我,亏了别找他就成。 听到吃食零嘴儿,李茂林眼睛转来转去,有了些喜色。 “我一个人哪里操持得过来这许多事,爹有自己的差事,外祖母现在粘着娘得很,总想让她陪在身边,我难道还和她抢人不成?算来算去,也只有你能帮帮我了。” 两王相遇 正是夏日,谦王府中却是绿意森森,幽凉得紧。 这原是一名扬州盐商的府邸,因他犯了不可言说的大罪过,阖家抄斩,便空置了下来。 谦王来得太急,哪里来得及新修王府,不得不从衙门的档案册里把这一处最好的翻出来,献给了他。 吉不吉利的,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好在谦王还好说话,领着一众仆从便住了下来,刚来时知府等人也递帖子来陪着说说话,十次却有九次都是不见了,渐渐的便不再来,两相便宜。 茂林来时,谦王正一个人在池边喂鱼,身穿常服,手里拿着一个圆圆的青色钵子,也看不清是什么材质,只觉得似铁非金,指甲叩上去还有轻微的敲击声。 一群红锦鲤正簇拥在岸边,争着抢着护食,激起小小的水花。 微提一口气,这才上前作揖:“谦王殿下。” 谦王笑着回过头来,上下打量他一番才道:“早与你说过免礼,今日却如此客气,是有什么为难的事?” “殿下,”茂林再揖下去,“学生怕是不能再过来为殿下抄书了。” 谦王听了,哈哈哈笑了几声,这才道:“抄书?什么书?不过是街头偶遇觉得你人机灵有趣,请进府来闲谈几次罢了,你一个小小孩童,有何书可抄?” “日后若有学问讨教,不妨写些文章进来,京里几个老头子,正愁没有新意儿看呢。” 说完这些,谦王转过头去,再不理他。 日头渐渐高了,晒得茂林鼻尖沁出了汗珠。 “你怎么还不走?” “日后是不能抄了,但今日来都来了,学生想把那几页抄完,那本归田闲记只差三篇就要抄写完了。” 听到这里,谦王认真看了他几眼。 “白管家,你带他去罢。” 茂林又施一礼,这才跟着白管家去了。 老太太大寿,卢府门前也扎着彩棚应事,接待来往宾客。 有帖子的在此接进府去,好些无帖子的也不过在门口彩棚处交了礼单,与卢家两兄弟应酬几句,也就散了。 “茂锦这主意出得好,在这里就把客人分了类,该留的该走的,该进外院的该进内院的,各行其道,引路的心中也有数。免得一时府门前一时二门前的,耽搁了谁就不好了。” 今日已是第三日,来客都是府中亲眷了,两兄弟略清闲两分。 “还用你为他邀功?”卢大舅含笑瞅弟弟一眼,“这孩子机灵,是块好料子,前儿给我办好了事,我可是赏了她一间铺子。” 这是必须要过明路的事,府里这许多女孩儿,卢婧玲自不必说,卢晗两姊妹却是二房嫡女,难保没有想头,觉得舅舅偏心哩。 “喔?那我这个二舅舅可是落后了,得加把劲啊大哥。”卢二哈哈大笑起来。 说是彩棚,其实三面都拿七彩绢纱绷紧,上面又搭了杠子笼纱,里头四角又摆着冰盆,随时更换着,故而这样的日头下,里头不仅不生热,还凉悠悠的。 “大舅、二舅。” 瞅着人流暂时不那么密集了,李茂锦领着魏紫、姚黄挤了过来。 “舅舅喝口茶,歇一歇。” “你个小鬼头。”卢二刮刮茂锦鼻头,伸手接过茶盅。 李茂锦给闹个大红脸,卢大舅不赞同的道:“二弟,锦儿快成大姑娘啦。” “是是是。”卢二也不分辨,只冲茂锦挤挤眼睛。 茂锦噗嗤一笑:“舅舅尝尝,我这茶可特别的很。” 卢大舅已经喝了一口:“你怎么把舅舅当小娃娃,这里头明明是奶碗子。” “是,我只加了点茶叶汁去腥气,用井水湃过啦。两位舅舅一会子还得应酬呢,空着肚子怎么行。” 说话间又递上两盘咸味点心,正是大舅喜欢的火腿酥和二舅喜欢的椒麻酥。 “好孩子。” 两个舅舅就着凉凉的奶碗子用了几块点心,只觉通体舒泰,倦意散了五六分。 “那舅舅先忙,我进去了。” 说话间她已领着两个丫鬟越过众人滑了出去,像一尾鱼儿。 卢二舅看着她的背影,笑道:“大哥,我知道送这孩子什么了。” 卢大舅回过头来:“喔?” 还未来得及细问,听得一句通传:“谦王殿下到。” 二人面面相觑,连忙迎了出去。 先来了两名小火者唱喏,跟着才是一队兵士列阵,后头又来一队小伙者。 再看后头,数匹高头大马上握着长刀的,就是近身侍卫了。 谦王的马车紧随其后。后头还有一队侍卫。 “还不快卸门槛。”打头的小伙者提醒着。 “快,快让人去花厅里找二弟妹。” 那边忙着卸门槛,卢大舅连忙给人传话。 待谦王马车进去,又在卢大舅陪侍下进了内院,长寿院中已经布置好了。 谦王当仁不让坐了主位。 “原是来恭贺老安人千秋,若是要您多礼,就是本王唐突了。” 是的,卢二舅在京城活动时,趁着卢老太太千秋之机,走了礼部的关系,给老人家活动了一个诰命下来。 圣旨是前天到的,正赶上大寿,故而谦王称一声安人是合宜的。 话虽这么说,但他在上头坐着,底下的人如何安乐? 到底不过说了几句话,又受了其他人的礼。 王府管家向卢老太君献过礼单,又接过卢府的孝敬,这件事眼看着便算了了。 秦氏站在下头,与卢二舅交换一个眼色,卢二便要抬手去扶大哥,预备起身送贵人。 这里正要走,外头又唱诺到:“闵王驾到。” 卢大卢二对视一眼,竟没来得及迎接,电光石火间,兄弟间已定了主意,卢大陪侍在原地,卢二迎了出去。 谦王管家看在眼里,微微点了点头。 “三哥,我竟不知今日你也在此。” 说话间闵王到了,上前便向谦王行礼。 “原是不想来的,后头想着来看看也无妨。我正要走,你便在此吃酒。” 谦王说话间便领着仪仗走了,颇有些不想应酬的味道。 闵王不过摇摇头,也便上前向老安人贺寿,受众人的礼来。 勿见闵王 秦氏笑得格外得意,上前打点应酬也是要殷勤许多,这样的场合何氏便不往前凑了,见过以后便退下来,只在一旁提点着一众奴仆精心着些。 又出来叫管家领着小厮去安置闵王的侍卫及小伙者等人,色色周到妥贴。 哪个看了不赞她一声贤惠呢。 李茂锦等人为了回避早就退了出来,没想到卢大舅并卢二舅却专要叫茂林过去。 “这是我侄儿茂林,现拜在孔夫子门下。” 闵王仿佛生出一点兴致,亲切的问候了几句,又令身边的伴伴拿了一块玉佩出来赏了。只略坐了坐,便离卢府。 卢府中众主子这才归位,主院的主院,花厅的花厅,前院里卢大舅等人陪着外男,里头卢婧玲领着姊妹几个陪着小姐们。 “表姐,你知道为什么舅舅要叫茂林过去拜见吗?”卢霜笑得有些不怀好意。 “不知道。”茂锦无意在今日与她冲突,语气平平的答了话便想走开。 “总要让敏哥儿看看,是谁抢了他入学的名额啊。”卢霜又是一声轻笑,便离了此处。 原来闵王便是何氏、秦氏口中的敏哥儿,李茂锦心中一紧,但不知想到了什么,渐渐又松了眉头。 “茂锦,如何站在这里发呆?” 卢宛今日陪卢老太太应酬着几位族里辈份颇高的长辈,此时正随侍其中一位更衣,却看到女儿独自一人立在花树下。 “无事的娘。”茂锦甜甜一笑,“我想些事情,就和表姐她们走散了,回头再和你说。” 说着便用力摆摆手,快步往卢婧玲等人所在的方向行去。 卢宛在身后一笑,这个傻孩子。 “啊,快来人呀,有人落水了。”突然数声尖叫传来。 卢婧玲等人正站在湖边,李茂锦连忙快跑了几步。 就这么一两息的功夫,仔细一看,已经有两位小姐被从水里捞了起来,只是夏日衣着轻薄,湿着身子躺在草地上,玲珑曲线毕露。 旁边还站着一个男子,浑身上下都在滴水,显见得正是那救人的英雄。 定晴一看,唔,厮见过,正是何氏弟弟的独子,唤做何宽仁。 这下子,热闹大发了。怎么说这何宽仁也不该出现在此处啊。 卢婧玲就站在一旁,表现得也有些奇怪,并未立时叫人来把这两位送下去,反而冷冷打量半晌,这才道:“想是龙女娘娘召唤,两位赶着去拜见。倒不好耽搁。” 两女只得醒了过来,并不敢说话,一径只是瑟瑟发抖。 “叫人来送两位姐姐下去客院休息。” 说完便转身领着众人离去,李茂锦忙也跟了上去。 一日热闹不提,直到放了烟花,才算结束。将亲戚六眷都一一送到客院安置了,再送卢老太君回长寿院,给她老人家行礼拜寿,家中各人都领了福果,意为添寿添福,下人们再领一次赏钱,这才算毕了。 从大太太何氏起,人人累得直不起腰来,心里都想着,不回去躺两三天不算完。 也从她起,是躺不得的,要听卢婧玲说说今日跳湖那两个。 “都是咱们老家来的亲戚,一个是二老太太那边的,一个是三老太太那边的。” “毕竟是来贺寿的,我不好抓着人审,事却做得腌臜。” 闵王听卢大舅说近来新得了两幅抱朴山人的画,出来时便拐弯去了内书房赏画,若是脚步早也罢迟也罢,出来时正撞上这一幕,那卢府这人就丢大发了。 “幸而本就是安排了会水的婆子守在湖边的,她二人一跳下去,就有人捞了上来。” 这真是天下第一丢人碰瓷了。 “仁哥儿是自己跳得太快,并没碰到人,他跳下去时那两个已经上岸了。“ 何氏红了脸,这话何必在这里提起。 “仁哥儿也是救人心切罢了,想来并未细看当时情景,一听到有人说落水,就立马冲了下去。“ 心中骂归骂,面上还是要帮着描补一二的。 这事只瞒着卢老太君,牵涉到闵王,二太太秦氏可不客气,冷哼一声道:“都是些什么不着三两的东西,做事未免也太愚蠢了些。” 一句话扫倒一大片。 卢大舅没说什么,卢二舅看了她一眼,眼含警告。 秦氏这才未再言语。 何氏有些讪讪。 卢大舅开口问:“仁哥儿怎么在内花园里闲逛?” “是我,我让人领他去内书房拜见你的。”何氏连忙回答。 真是没眼看,茂锦发誓她看到姐姐闭了眼睛。 这么说来,是何氏知道了闵王要进内书房的消息,立马便命人去引何宽仁来拜见,然后他便正撞上了内湖那一幕。 “她们两个说是不知怎么昏了头就跳了下去。” 接收到亲爹的眼神,卢婧玲给了答案。 总不能抓起来审,总不能直接问,谁告诉你们闵王要走那条道的。 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谦王在燕城,闵王也在燕城,虽说咱们只是经商人家,却总有三分机缘,两分牵绊,大家都谨慎一些,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才好。” “都辛苦了,早些歇息。” 撂下这一长段话,卢大舅便离了此地,只召了卢二舅与他一起去内书房。 秦氏随后站起来,眼风扫了屋内一圈,也不让人,当先出了门。 卢晗卢霜紧随其后。 何氏满面通红,唤卢婧玲道:“你随为娘回扶风院。” 卢宛领着李茂锦、李茂林,先送了何氏出门。 李定得看气氛沉闷,长吁一口气。 “好在这场事是过去了,累得慌。” 茂锦、茂林对视了一眼,都没说话。 “姐,谦王府的白管家今日来见过我。” 刚回思贤院,茂林就急冲冲跑进姐姐房间。 姚黄早已退了出去,只在廊下守着。 “当时我正和舅舅在前院,是一个面生的小厮来传的话,引我到百花园旁边的竹林里去见他。” “他找你做什么?莫不是还为那抄书的事?”莫名牵涉到这些勾当里,茂锦有些紧张。 忍不住又抱怨几句:“你看你,当时我就说不要去做这些事情,你不信,看,这都找到府里来了,我就知道,这些人哪里那么好相与的。” “不是,不是的姐。”茂林叫苦不迭。 平时看姐姐也是千伶百俐的样子,怎么一说到自己的事,姐姐一下子就慌乱起来。 “你不要着急,不是说这个,书的事我上次已经向王爷禀报过了。” “那是什么?快说呀。”茂锦一脸焦急。 当时白管家见我,只说了一句话:“王爷让我告诉你,勿见闵王。” 闵王伴读 可是今日已经见过了啊。 “他是这样说,但舅舅命人匆匆来找,我难道还能推脱?” “他也没说为什么?” “哪里来得及,不过只说了这一句话,白管家就走了。跟着舅舅那边就来人了。” 到现在茂林也不明白为何白管家要专门找他来说这句话。 “要不,要不明日下学我再去谦王府拜访,当面请教白管家?” 姐弟两人相对而坐,半天也想不明白。 还是自己太弱小了啊。 “要不,我去寻娘说说?”过了半晌,茂锦提议。 死马便当活马医,虽然听姐姐说了亲娘的很多变化,但他还是不太信得过的。 “今日这样晚,便罢了,明日我寻个空去说。” 也只好这样了。 翌日一早,长寿院中,卢宛携李茂锦前来的时候,颇为诧异。 今日来得最早的竟然是秦氏。 不知她与卢老太君说着什么,逗得老人家一脸笑意。 抬头一看,卢老太君招手:“宛儿来了,快过来坐。茂锦,二舅母这里正在说着茂林的事呢,你也过来听听。” 李茂锦心中一紧,面上却不敢露出来,只微笑着凑了过去。 “…谁知道呢,就是这样一眼,却合了贵人的眼缘。去王府里做伴读,可不是比在书院上学强多了。” 卢老太君连连点头,可不是吗,虽说人从书里乖,但若是功名那样容易考,大房二房两个儿子也不用送去京城了,连寿辰都没赶回来。 “便是日后只做王府属官,那也不是一般县令比得上的。若是能做到长使什么的,那就更好了。再说,这不是还有他舅母帮着拉拔吗。” 老人家是真心实意为茂林打算的。 “多谢嫂子。”卢宛笑得一脸温婉,“这都是嫂子费心的缘故,不然茂林资质平凡,如何便被贵人相中呢。” 秦氏心中一个咯噔,话是这么说,意思却不像是这个意思呢。 “这哪里是我,分明是孩子自己争气。” 母女二人对视一眼,更加肯定这恐怕不是什么好事了。以秦氏浮夸的性格,无事还要掀起三风浪来,有事怎么可能反而推开身呢。 “这样大一件好事,待茂林回来我便与他交待,只是从小我待他宽纵,规矩礼数什么的,一概不懂,只怕冲撞了贵人。若是他实在粗鲁,不愿服从,还盼嫂子帮着转圜一二。” 这话秦氏听着可不顺耳,只见她眉毛倒竖,似笑非笑:“妹妹说笑了,那是王府,又不是什么随随便便的地方。” “可不是吗,所以才怕我孩子教得这样粗疏,不合贵人眼缘呢。” 卢老太君听着不对,明明是一件大好事,姑嫂两个怎么却好似要呛起来,又在茂锦在旁连连打眼色,开口说道:“你们急什么?等茂林回来问过他不就完了,若是孩子一心求学,咱们也不是供不起,若是进了王府,自然前程就有了保障,全看他自己罢了。” 看秦氏张口欲答,她又道:“老二家的也别推脱,若是孩子不愿受拘,自然还得你去向王爷回话,都是亲戚,有什么便宜不便宜的呢。” 秦氏平日里最爱把这些关系挂在嘴边,老太太这样一点,倒不好再推辞了。 想了想到底还是说:“就是进府去伴读也不耽误功名,难道里头还缺夫子不成?” “这倒也是。” 卢老太君点点头,此时也是疑惑不解,为何这样的好事,眼前的母女二人却仿佛不待见似的。 只待秦氏走了,李茂锦为她解谜呢。 又过一会儿,秦氏果然随指一事就离了长寿院,卢宛也跟了出去。 卢老太君这才招了李茂锦过来。 “你们母女两个打什么哑谜?我竟是不懂。” 李茂锦这才添添减减将事情说给了卢老太君,连同茂林前头为谦王抄书的事,也没隐瞒。 “您想想,虽不知谦王这话什么意思,也不是说咱们怎么就相信他了,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罢,连见面都最好不要的人,还要让茂林进他府上?我是真心不愿意,娘肯定也是。” 老太君思忖半晌:“没听说闵王有什么不妥当啊?你娘跟在秦氏后头又去干什么?别是去找她二哥了。” 真是让卢老太太说对了,卢宛跟在后头,是去寻卢二哥。 “二哥,我就这一个儿子,若真是送进王府,黑不见白不见的,我不乐意,您可一定要想办法给他推了这差事。” “哪里就至于黑不见白不见了?”卢二哥听笑了,“不过你舍不得儿子,当哥哥的心里明白,不让他去不就完了,多大点事,还值得你找到前院来?派个嬷嬷传句话也就完事了。” “那不一样,”总是背后说人,卢宛红了脸,“闵王可是嫂子那边的亲人,又是王爷,我不是怕哪里没做好得罪了人吗?” “秦氏是个热心肠,我知道她,”卢二舅又道,“行了,你不必忧心,我回去再和她说一说,让她去给闵王府回个话就完了。放心。” 看哥哥说的这样坦荡,卢宛是真放了心,这才把带来的甜汤端了出来。 “瞧,我是知道我这个妹妹的,若不是我答得好,指不定这碗糖水还没我的份呢。” “二哥,贫你就。” 面对着哥哥,卢宛心情莫名松快起来,有了几分少女时代的风采。 黄昏时分,卢二才进了内院。 俪景院这个时节最浓的是栀子花的香气,还在院门口,香气就争先恐后涌了出来。 “你们出去,我有话和太太说。” 秦氏正与心腹嬷嬷絮絮说些事体,不意卢二这时候就回了内院,连忙站起身来。 嬷嬷仔细打量卢二神色,笑意盈盈,只是当好事。 “嬷嬷,二哥爱吃的甜皮腊鸭,蜀地那边的旧识送了来。你叫她们今晚斩件来下酒。” 韩嬷嬷笑着退了下去,自去吩咐备办不提。 门一关,秦氏就依靠上去:“二哥,今日回来这样早,先把衣服换了松快松快。” “不急,我有事情问你。”卢二的表情阴沉下来。 步步紧逼 “茂林的事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秦氏嘴里说着话,身子略拉开了一点,面带不愉,“不就是敏哥儿,闵王殿下看上了茂林,要让他去做伴读。” 卢二侧过头来,认真打量她的面部表情,忽而低声道:“我在京城活动时听说一些事情,正要细探,对方不知从哪里听说我是闵王的亲眷,便不再提。” “闵王离京,是因错杀刑部侍郎于伯清之子,说是二人在怜花坊争花魁香怜,于家大郎不识闵王,先动了手,打斗推搡间于家大郎摔下台阶,不小心毙了命。闵王便出京来,略避风头。” “其实却有人说,闵王素来有龙阳之好,早看上了于大郎,那日是闵王约的于家大郎到怜花坊相聚,还把人灌醉,欲借怜花坊的地方成就好事。谁料于家大郎中途醒来,坚决不从,推搡间才被夺了命去。” “于家不依,告上金殿,大理寺一查才知道,闵王府一年不知抬出多少俊美小厮来,今上震怒,若不是太妃苦苦求情,皇上念着昔日抚育之恩,怕是要褫夺封号,连王位是否保得住都是两说。” 秦氏皱了眉头:“这是哪里的胡话,满嘴里胡沁,贵人的名头也是随意编排得的?” 秦氏作态,卢二根本不理,只接下去道,“表面上皇上只是罚了闵王出京到燕城来,实则也就是圈在燕城的意思了,再加上前面那番事,你荐了茂林到他面前,是什么意思?” “什么我荐了茂林?”秦氏有些恼了,一甩帕子,自寻榻上坐下来,“不是你和大哥把人带到跟前的吗。” “那要不是你举荐,闵王如何会注意到这样的小子?他身边的伴伴来传话的时候可明确说了,秦太太说有位孔夫子的嫡传弟子,颇有文彩,王爷请去相见。” 这下让秦氏怎么说,赖也是赖不掉,她一下子哑了火,好半天才道:“总之事已至此,闵王相召,总不能不让人去。” “哼,”卢二冷笑,“那就要看你的本事了,太太,你不是太妃最喜爱的晚辈吗,想必在闵王面前,这点面子,你还是有的。若是你没有,便让你爹去求。想来闵王圈在燕城,知府的面子还是要略给三分的。” “卢廷树,你,你!好得很,我竟不知,我与我爹全都要听你差遣!”秦氏站起身来,气得浑身颤抖,声音不由也大起来。“我若不依呢?” “你若不依,我就自去禀报,没得这样好事都便宜了林哥儿,把俊哥儿叫回来,一起送去闵王府伴读便是了。” 说完这句,卢二甩手便走。 秦氏站在后头,白眼一翻,晕了过去。 闵王府里还不知道这事,却已经拿了一个小巧的院子在装修。 紫藤花、葡萄架、古茶花、海棠树…院中各处花树扶疏不说,还重新按高低远近四季更迭铺排布景,既有景致,又有朴意,那葡萄架下还架了一座秋千,可爱得紧。 走进正房,博古架上的空位早被珍玩填满,闵王身边最信重的大伴就是蒋宏重,他跨进院子时不过略扫了几眼,走到此处看了,虽面无表情,但也才看得出眼睛里有了一丝光彩。 “伴伴您看。”管家罗岱微微侧伏着身子,引他往那黄杨木书桌上看去。 湖笔、徽墨、宣纸、歙砚,没一样是凡品,上头摆着的笔筒上都贴着螺钿,阳光下熠熠有辉。 “不是我说你,”蒋伴伴脸上有了笑容,“别的都好,你这个笔筒怎么回事?也太秀气了些,不像那么回事儿。” 罗岱心头一松,感觉面上的肉都跟着抖了一抖,本来肥胖的脸又大了一圈,嘴也灵便起来:“多靠伴伴指点,我只想着怎么好怎么来,便按您说的,把那库里的好货色都寻了来。” “寻来是没错的。”蒋大伴大约是走得有些累了,自顾自往那小厅上头寻了位置坐下,罗岱接过茶递了上去,又有小厮上来捧了几样茶点。 “可是你也要看适合不适合啊。” 搁下茶盅,蒋伴伴道,“毕竟是王爷看得的伴读,读书人,你把四处打理得富丽堂皇又典雅趣致这是肯定没错的,但究竟是位公子,你搁个螺钿笔筒算怎么回事儿?” 罗岱并不敢坐,微躬着身子,脸上仍是笔意:“咱们知道什么,一切都得听凭伴伴指点。就像今日,您若不来,小的就犯了大错了。我只想着那玩意儿漂亮罢了。” 他略夸张的语气逗笑了众人,因蒋伴伴到场带来的凝滞终于略松了松。 蒋宏重看他的目光便有一丝欣赏了,上得去下得来,这是个人才。 “好了,不啰唣了,你另寻个简单的来也就是了,也别太过,其他的我看也差不多了,这就去向王爷复命。伺候的人选好了,再来叫我过过眼。” 蒋大伴说话间就站起身来,拈起茶盘里一颗奶枣看了看,又“叮”一声丢了回去。 呼啦啦来了一屋子人,呼啦啦又走脱一半,罗岱领的人都站在他身后,躬身送蒋伴伴等人。 待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中间一个叫罗雨的,是罗岱的表弟,见不得这些人如此作派,侧头啐了一口,小声道:“究竟没根的东西。” 罗岱抬头用力看他一眼,怕招呼他反惹人意,只以目光示意他不要再说话。罗雨讪讪的住了嘴,面上仍有不服之色。 到得晚间,兄弟二人在罗岱房里聚了头,又说起白天的事:“那笔筒我去换了,你放心。” 罗岱点头,又低声切切道:“内廷里出来的,都是全挂子手艺。像你今天那样说话,就大大的不妥,保不齐咱们身边就有人会去告密。” “我并不怕,有事他们自会向莱王爷说话。”罗雨有些不以为然。 “那不见得,内宅里头要弄死一两个人还不容易吗?过后写封信,难道莱王爷还为了这个跟闵王扯官司不成?” 非是罗岱想吓唬自己的表弟,实在蒋大伴有些手段他是见过的,只是底下人不知道罢了,若是任由罗雨撞上去,还不知会到何样的境地。 秦氏回府 纵使自己二人其实是莱王爷赏识的下人,但究竟已送给闵王,难道王爷们还会为自己出头不成。 “莱王爷究竟是长辈,长者赐的道理王爷总是懂的。”虽然还在嘴硬,但语气中已含怯意。 罗岱看他样子,已知好歹,便不再追究这个话题。 罗雨絮絮说些细事,转头又问:“那小院里究竟要住什么人来?王爷和伴伴如此上心,先我还以为是要金屋藏娇,怎么今日因着那个笔筒,又听伴伴说是要来一位少爷。” 这里头涉及极大的隐密,就是兄弟,罗岱也不想说透,只怕他不小心泄露一星半点,给自己招祸,故而只按明面上的答道:“胡沁什么,是王爷的伴读,来者是客,想来又因文事得了王爷赏识,既来长住,总是要收拾打点的。” 这理由虽冠冕堂皇,罗雨却是不信,但对这位表兄,他是服气的,故而便不再说话,只拿定主意自己要暗暗查访才是。 难受了几天,事却还得办,秦氏一早起来,就去卢老太君那里禀过,要回娘家。 “天热,早点走也好,免得过了暑气。并不用急,下半晌老二回来了,我叫他来接你。用过晚饭再回来也是合宜的。” 虽然奇怪这媳妇无事怎么突然就要回娘家,但卢老太君对她向来是有些宽纵的,只是拴了一个小尾巴。 “媳妇知道了。” 秦氏掩过满心的焦虑,与卢老太君委蛇两句,却没心思再敷衍屋中请安的其他人,只叫大太太快与她备车马。 “二弟妇好着急的样子,这才几日没回娘家。” 何氏试探她一句,看她脸色果然阴沉下来,心中暗暗一笑,也不再言,自派人往前院要车马去了。 卢宛今日又淡得像一抹影子了,与秦氏见礼过后并不多言多语,只细细服侍着卢老太君的需要,一时递茶一时拈糕。 老太君心中熨贴,只拿笑眼看着她,受用得很。 “妹妹待老太君是极好的,倒显得我们不孝顺了。”秦氏捺不住心中怒火,总想刺人一刺。 “瞧二嫂说的。”卢宛既不辨白也不推却,只是脸却慢慢红了。 “我看那头车马也差不多了,老二媳妇,你先去。”卢老太君有些不高兴了,这个媳妇,平日里真是对她太好了些。 瞧瞧,不过说了一句,这里就要赶人了。秦氏撇撇嘴,行礼告退了。 她这么突然的回府,也不递帖子,也没派人提前来知会一声,倒把她亲娘唬一大跳。 刚行到二门,亲娘秦太太已经迎了出来:“这是怎么说的,怎么这么突然就回来了。” 说话间又细打量她的神色,还留意看了她周身,身边伺候的人早与秦氏身边的嬷嬷走到了一起,正絮絮说着话。 秦氏看着自己的娘亲这样紧张,心中有些过意不去,再想起刚才来时看到卢宛与卢老太太那种亲密神态,一时有嫉有酸,竟红了眼圈,若不是还有一众下人围着,只怕要扑籁籁落下泪来。 秦太太治家严厉得很,一个眼神,围拢的人就像水入大海,渐渐化了开来,进了二门就只有她与秦氏并二人身边的两个老嬷嬷了。 这时她并不问,只任由秦氏扶着她手腕,甚至脸上还淡淡抿着一缕笑意。 踏上回廊,一进房间,这缕笑就像从未出现过一样,秦氏的脸并肩膀都垮了下来。 “你们先出去。” 她身边的老嬷嬷微抬头与她交换了一个眼神,这才行礼领着人退了下去。 “好了,什么事要这样发急,娘说的话你竟都忘了不成。” “儿并没忘。”秦氏心中那股酸涩淡了些,慢慢把事情说了出来。 听说闵王已是相中了人,要招入府,卢家竟还想硬顶着不放,秦太太哼了一声。 “商户人家,总是短视,略赚些银子便拿自己当盘菜了。闵王要的人,还依得他们放肆?” 京里的事,秦太太实际早有耳闻,但她又哪里在意别人的死生,为了这样一个小子去得罪闵王?在她心里,不是合算的买卖。 “不过你究竟嫁在那家,你这样做,不是结仇吗?爹娘再好,难道还能护得住你一辈子。” 说到这个上头,秦氏又是委屈了,便将卢宛归府以来的种种都叙述一番,这才道:“她抢了儿的地盘,难道儿还不能治治她了?” 简直是些不知所谓的事,秦太太笑了起来:“她一个出嫁女,抢了你什么地盘?不过端一碗饭,穿一件衣罢了,大不了再分润些好处,府里养着多少无用的下人,还多一个穷亲戚不成?” “二哥对她比对我还要好。” 原来竟是吃醋,秦太太更是可笑,都生儿育女多大年纪的人了,竟还这样幼稚,女儿在卢二身上,究竟用心太重、心思太过,但此时不是教女的时候,她慢慢将心思拉了回来,先解决眼前的事要紧。 “你这样急匆匆回来就是为了这件事?谁逼你了不成?” 秦氏原还想瞒着,此时自知不说实话难有转机,只得立时跪伏在地:“娘,二哥,二哥他说,若不救了他侄儿出来,便要送了俊儿一同进去呀。” “大胆!”秦太太听了,气得杏眼圆睁,伸手便将茶盅扫翻在地,“他怎敢拿俊儿试刀?” “呵呵,”待回过神来,秦太太又是冷笑,“同去便同去,俊哥儿与闵王是沾着亲的,就是进府也不过游玩罢了。那又如何?” 闵王倒还不显,他嫡亲的哥哥荣王才是真正倍受重用的人,视吏部、兵部事,去年秋刘尚书的晋升,正是他的手笔。要不然秦太太何必笼络着闵王,不过也是为了来日有机会让他在那煞神面前多说几句话罢了。 老太妃一生只此二子,看得比什么都重,一直亲自抚育膝下,二人亲厚得很。 想到这一层,她更不可能为了解决女儿捅的篓子,而去得罪闵王了。 秦氏却知道,卢二说这个话,不过是为表决心罢了,他为了侄儿,连亲儿子都可以送进去填坑,若是自己在亲娘这里拿不到准话,此间事怕难以善了,如今见亲娘态度亦如此强硬,秦氏心乱如麻。 卢二上门 “一介莽夫,你竟还拿他当个宝!”略扫一眼,秦太太便知女儿在想什么,颇不以为然。 秦氏这次真哭了起来。 “事你都做了,要做就要做绝,哪有中途收手的道理?依我说,非但不能去说,反而要快快将人送进闵王府中,闵王那里得了好,总是知道回报。介时卢家自然也便臣服了。卢二就是心中略有不服,看在儿女面上,总会好的,你又何必多事。” 这样真的行吗?秦氏想起卢二那天的眼神,拿不定主意,小声唤道:“娘…” “你听我的,总不会错。”说到这里,秦太太脸上竟又有了笑容:“真要把我俊哥儿叫回来,我还高兴呢,孩子自去了国子监,多长时间没见到人啦?连他祖母大寿都没见着。下次你回来,把晗儿霜儿也给我带回来,就说外祖母想她们啦。” 如此便算结束了这个话题,但秦氏却总有些神思不属的模样,这个女儿自幼跟着夫妇二人四处颠簸,却是宠爱得紧,自己不看顾她又拿给谁看顾呢,秦太太见她如此,便命人进来服侍她休息。 “你既来了,便好好安乐一天,先睡一会儿,待午晌后我便叫她们来陪你摸叶子牌,待女婿来接你一起用了晚饭再回卢府罢。” 说话间她便安排好了,起身出了房门,秦氏由着嬷嬷服侍,先心里还是担心着的,但毕竟数日来没休息好,回了娘家心中松快一些,渐渐还是睡了过去。 秦太太这里命贴身嬷嬷往前院去唤了杨霄来。 “我这里有件事,你去帮我办了来。” 说话间便如此这般交待了一番,只见杨霄不停颔首,末了只问一句话:“得手后便将人接进府里来吗?” “那不用,”秦太太面上浮起一个笑,那笑不同日常,杨霄看不太懂,“直接送到闵王府,罢了,你拿着我的牌子,他们自然知道接应你。” 杨霄双手接过秦太太给的牌子,领命而去。 秦太太见他去了,这才道:“什么大事,又是哭又是闹的,我以为可以享福了,谁料她还是个孩子呢。” “小姐总愿意在太太面前撒娇,依老奴看,这正是太太的福气呢。” 郑嬷嬷一句话,秦太太细品了品,真正笑了起来。 “你总是帮她说话,既做了好人,便让好人做到底,你去小厨房加几道妍儿素日爱吃的菜。” 这正是秦氏的小名,郑嬷嬷领命而去。 香甜一觉起来,用过午膳,下午晌秦太太果然给秦氏组一桌牌局,牌搭子都是知府老爷的姨太太。 “我不上桌,我上桌了你们哪里有可玩的?我先发个底。” 说话间便有小丫鬟捧上一个雕花红漆盘,上头搁着四个满绣葫芦纹的褐色钱袋,红色绳子系得松松的,里头装着的金叶子透出光来。 常、钱、岳三个姨娘互看一眼,都起身来谢过太太,又谢秦氏。 秦太太笑道:“谢我是应当的,我可是大出血,谢她做什么,她一个晚辈,你们可别手软才是。” 众人都笑了,秦氏也笑。 家里人虽多,却没有争风吃醋那一套,都被秦太太拿捏得死死的,有时她想,真是很佩服亲娘,但她又觉得,自己不用学这些,她永远也不可能接受,卢二身边再出现一个别的女人。 几个姨娘在家都是奉承惯了的,说说笑笑拿手得很,既不过分谄媚,礼数礼节又很周到,秦氏被捧得浑身舒泰。 酉时正,外头有婆子来报,卢家二郎来了。 秦氏听了,连忙就要起身,秦太太命人按住了她:“怎么,手气好就想跑不成?你要走,也要问过几位姨太太依不依你。” 几人都笑起来,秦太太道:“再玩会子,还早呢,我去见了女婿便命人送他去外书房等着老爷。他们翁婿也是有日子没见了。” 秦太太说的自然是正理,秦氏无有不依的,无非说些偏劳娘之类的客气话,也就又拈起麻将来。 秦太太这里在正厅等着女婿,见面就问:“老太太可好,年纪大了容易苦夏,湖州那边送来些杭白菊,一朵泡出来满室飘香,说是清热解毒特别灵验,我备了两提。你来了正好,帮我带回去给她。” 卢二素来敬重,连忙上前仔细行礼,谢过长辈。 秦太太趁机细观他神色,没什么不妥,心中暗暗纳罕他的城府,转念又想,莫非是因为卢二自以为将妍儿拿捏得紧,再没有办不成的缘故?心中好大没意思起来。 “母亲,不知秦氏在哪?我娘说命我来接她回府哩。” 丈母娘心中在想什么,卢二心中有数,只不露出来。拿定主意,她不提我就不提。 谁料秦太太究竟宽纵女儿,着急要为她出个头,抬手止住了卢二的问话,笑道:“急什么?妍娘在后院,几个姨太太在陪她摸牌作耍呢,难得松快一抿子,你由得她。用过晚膳再走。” 这话里透着不客气的意思,卢二脸上堆起了憨憨的笑:“这话说得,娘,咱们家从老到小,待妍儿都很好,并没谁让她受气。” “这不是谁让她受气,”秦太太抬眼瞅了卢二一眼,唇边挂着一个若有似无的笑,“是做人媳妇,天生的不知怎么,心里总是与做姑娘时不同,做人姑娘时,父母虽要求严厉,总是宠爱的多,做媳妇时,就是没谁磋磨,心中也只是压着一柄秤的,况且你又时常不在家…” 后面的话,秦太太没再说下去,她相信以卢二的聪慧,绝对听得懂那未竟之语。 看来卢二今天是拿定心肠了,他并没顺着丈母娘的话表态,而是接着道:“是么,总是我对不住她,陪她的时候太少了,再过一季,待汛期过了,我总是又要出海的,介时便让妍儿与我一道就是了。母亲那里,我去说,岳母大人放心便是。 语气是谦卑的,话里却透着硬硬的意思。 秦太太长指甲顶得掌心生疼,脸上却还是透出了红来,熟悉她的人都知道,这是她愤怒到极点的表示。 茂林失踪 “年轻人就是性子急,这才说到哪儿?妍儿那个身子骨,哪能去海上颠簸,依我说,连你也不必再这样辛苦,得了闲我与你爹说说,再给她三表哥去封信就是了。你就安心打理燕城这里的事。” 这是要以势压人了。 “燕城这里的事,向来是大哥在办,一切托赖岳父大人照管,”卢二上前拱手道,“非是小婿不听话,海上这条航线若是断了,倒真是可惜,依女婿看,咱们家的优势至少还可再保五年,五年,”略略压低了声音,“小婿还想为大舅哥多筹一笔,至少得这个数。” 秦妍的亲大哥秦湘科举入仕进的翰林院,贵气是有了,荷包却干瘪,全靠燕城这里供给,他为人有些迂腐,秦大人与秦太太一直没拿定主意要不要他外放。 “无论大哥是否外放,在内要打点关系,下来了还要打点上官同僚,”说到这里,他看了秦太太一眼,“自然,一切都是岳父岳母大人操办,小婿不过略尽绵力罢了,但却不敢不为大哥筹谋。” 说到儿子,想到数年来卢家的分润,卢二私下给京里送的帐目,秦太太因秦妍升腾的怒气了有一丝松动。 “我难道不是为你好?”她语气中难得的有了一丝无奈,“手心手背都是肉,只是望你们都平安舒泰就好了。那海上生利虽快,却哪里有家里安全?黄白之物究竟没有你人重要。” “儿虽不才,却愿为家人冒险,求母亲成全。” 这话就含着两层意思了。秦家的老小卢二都当亲人看待操持着,卢家的老小自然也不例外。 秦太太一怔,心中难得有了一丝疑难,果然如妍儿所说,这卢二郎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要救他的亲侄儿出水火。可是这上下,人怕是都已经送进闵王府了。 转念又想,神不知鬼不觉的,谁又知道是谁呢。只要人送进去了,闵王也不得不承这个情,难道卢家还去与闵王府讲礼不成?介时自己只需要一推四五六也就完了。 想到这里,她拿定了主意。 “瞧你说的,现下什么事还值得我们冒险?都是亲戚,没什么不好说话的。有什么事,有商有量的也就办了。” 她并没把话说得太直白,相信卢二能听懂。 卢二微搁下一颗心来,他总不好抬头细打量丈母娘的神色,只得依她所言先坐下来,一时外头又来人说秦老爷下衙了,要请姑爷外书房去叙话。 秦太太自然无有不依的,又叮嘱卢二几句夫妻和美方以家宅兴盛之类的俗话,就命人好生送他去外院了。 戌时一刻,下人来请,秦氏等人才下了牌桌子,待她们安座好,秦老爷领着卢二走了进来。 常年海上的磨砺给卢二的皮肤镀上一层蜜色,倒让他在从前的在英俊帅气中多添了几分沉稳与成熟,不经意的抬手间,流露出上位者的姿态,走在久经官场的秦老爷旁边,气质毫不逊色。脸上虽挂着笑意,却毫不谦卑怯懦。 这是他的夫郎,秦氏心中原还有些气闷,看着他走进来,也是烟消云散了,几个姨娘都打趣她,更让她不好意思起来。 秦知府就爱看这妻妾和睦,一团和气的模样,扫视一圈笑了起来:“坐,都坐,今日人倒是齐整。” “太太慈爱,常领着我们作耍的,倒是老爷公务繁忙,难进内院一趟呢。” 岳姨娘年轻貌美,又会侍奉,不单在秦知府面前得脸,连同秦太太都格外宠她两分,故而她就敢大着胆子,先接了话头。 秦太太只是笑,拿手指虚虚点她:“瞧你这疲赖样子,怎么,你还敢责怪老爷不成?” “我并不敢,”岳姨娘娇声笑起来,又上前握了握秦氏的肩膀,“我只感谢小姐罢了,都是托她的福呢。” 一屋子人都笑起来,气氛一时更热烈了。 “打量着身边的人,尤其看了自己的亲娘,笑得那样灿烂,没有一丝一毫勉强。 秦氏又一次自问,是做不到的。 唏嘘间她已起身向秦知府问好,又同卢二交换了眼色。 众人依礼坐了下来,几个姨娘原是准备单开一桌的,秦太太道:“都是家里几个人,何必如此。” 几人却坚辞,只道礼不可废,到偏厅去坐了,那里早也摆好了一桌。 该说的话先前都说了,此时不过就是聊些风月赏吟之事,卢二陪秦知府用了些梨花白,连同秦太太并秦氏也陪饮了半杯。 “得得得”,马车摇晃,秦氏趁着酒意,在卢二怀里睡了过去,满心满眼都是夫郎的影子和味道。 “二舅舅,二舅舅,”一阵尖利的呼唤扰了她的好梦。 卢二猛然起身,带着秦氏坐了起来,迷糊中差点撞到马车壁上,幸好自己清醒过来,立时稳住了身体。 外头那声音还在呼喊:“二舅舅,二舅舅。”此时已带着哭腔。 这边卢二已经撩开了马车的帘子:“茂锦,茂锦你哭什么?不要怕,有事给舅舅说。” 车还没停,卢二已跳了下去。 “舅舅,茂林不见了。” 茂锦两眼红肿,额发散乱,可见已是在此地等了一阵子。 “什么,你说清楚,茂林怎么会不见了?” 此时已过宵禁时辰,他们都是拿着秦知府的名帖这才一路无阻的。 “今晚原本外祖母有召,但过了晚膳时分他人都没回来,大舅母命人将府里找遍了,大舅舅也派人将书院及他回来的路上都找遍了,都是没有。” 茂锦要急疯了,哪里来这样巧,闵王要人,茂林就不见了,怕不是出了什么事才好。 “茂锦你别急,舅舅还有些人手在外头帮着做事,这就让他们都散出去仔仔细细的找。你放心,只要人还在燕城,天亮前必给你带回来,若是人被带了出去,也一定说个去处。” 秦氏刚走下马车,闻言浑身一震,卢二何时布置的这股力量,她竟全然不知。 “事不宜迟,我这就传令下去。你也不要在此处站着,热伤了不是好顽的。” 说话间又侧头看秦氏,看她面容还木木的,心中有些不舒服,却没表露出来,只道:“秦氏你先送茂锦去长寿院,这么大的事,老太太定也着急,宛妹想必也在那里,便让她们守在一处也好。” 秦氏突然心中一动,生出阻止之意:“宵禁时辰都过了,二哥你还去哪里?不如咱们都先回府,命人去给我爹娘报个信,让官府出面。” 婆媳叙话 “这也是个法子,”卢二点头,并未推拒,“那你便遣个得信的人给娘家送个信,我便去办我的事。” 说话间便有人牵马出来,卢二领着人骑马而去。 秦氏目光追随着那马往夜色中去了,这才转身,向李茂锦处行了几步:“在这里也是白等,咱们往长寿院去。” 她的眼神夜色中晦暗不明,离了二舅舅,秦氏就又变成了那个疏离中带着娇矜的妇人,茂锦含泪的目光只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便点头随她走了进去。 长寿院中不似往日,四处烛火通明。 “老太太,咱们都在这里等着,莫如您就先去休息,别找着了孩子又累着了您,两头不着落的。” 何氏身体还没完全恢复,其实是有些困乏的,但大家都守着,她也不好先行离开,只得先劝老太太休息。 卢老太君摆手:“哪里那么容易就累着?再等等看。” 卢宛一双眼睛已经哭得通红,此时亦不发悲声,只盯着脚下的青砖出神。 李茂锦靠在她身旁,倒不像平日里轻声慢语,一径只是沉默。 “依我说,各位倒别自己先乱起来,林哥儿可能是在哪里耽搁了也未可知,咱们府里要找个人,只要还在燕城,总是找得到的。” 秦氏这话虽有些粗糙,但无疑是一针强心剂,人都是愿意往好处想的,卢老太君颔首道:“老二媳妇说得很是,只是没见着孩子,终不放心,我就再等等。你们若是累了,先下去歇息。” 这话说得,今夜她不安置,谁会就走, 何氏少不得起身往外去寻赵嬷嬷等人,交待守夜等事,又令人备下甜汤糕点来给众人充饥,四处打点妥贴。 卢婧玲陪在这里,秦氏早命人送了卢晗卢霜回去。 过了三更,终还是送卢老太君进去躺着了,其他人也都各自归院,赵嬷嬷将卢宛、李茂锦两个安置在东次间里。 “这里有床有榻,姑太太并小姐不妨先歇息歇息,想来大老爷、二老爷、姑老爷回来也是要先来长寿院的,这样倒便宜些。” 二人向赵嬷嬷道了谢,便依次挨着坐了下来,此刻内心仍如火焚,哪里躺得下去。 对坐拭泪,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才听到外头一连串进来的脚步声。 “宛娘,宛娘。”竟是李定得。 “姑老爷小点声,老太太才歇下不久,倒是让她再眠一眠才好。”赵嬷嬷压低脚步跟在后头,说话声音也是细细的。 “无妨,无妨,我早醒了。”里间传来卢老太君的声音,“是定得回来了,把我林儿带回来没有?” 李茂锦扶着卢宛从东次间快步走了出来,口里直道:“爹,弟弟在哪?” 李定得满面愁苦,哪有一点欢容,看他这个样子,茂锦心里就是一个咯噔。 “还没找到,大舅兄二舅兄都还有外头奔走,二舅兄还说,虽还没拿着人,却也已有三分眉目了,让我回来先报个信,我这里跟着就再出去找。” 听说人未找到,几人虽是心急,但又说有了眉目,又燃起新的希望,卢老太君直道:“老二我是知道的,绝不会说假话,处事也灵光,他说有信儿,就一定能把林儿带回来。 又招卢宛过去握着她手道:“这样就好,今日还是在我这里等着,咱们一起接林儿回家。” “你也是,”说话间又侧头看茂锦,“今日便好好歇着,有你两个舅舅在,料想是无事的,却不要出门四处奔走,反而添乱,今日就在我这里等着。” 说话间便向赵嬷嬷使了个眼色。 赵嬷嬷心领神会,连忙走出去安排。 不一会儿,二人便得了浓浓一碗安神汤。 “喝了好好睡一觉,醒了孩子便回家了。瞧瞧你们两个,面肿眼赤的,我看别没什么事,自己把自己吓得慌。” 说完不容辩驳的令小丫鬟服侍着二人喝下去。 卢宛此时如同木偶,只是呆呆发愣,茂锦原要反对,赵嬷嬷却挪过去小声道:“小姐您瞧,老太太亦是双目赤红呢,一晚上未睡,这样大年纪,熬煎得很。一会子您与姑太太休息了,老奴自然劝着她也再躺一抿子。老奴在卢家几十年,从未见过有大老爷二老爷齐心翻不过去的坎。” 话里几重意思让人无可辩驳,李茂锦只得点头。 待赵嬷嬷命人将思贤院的被褥等物取来,将母女二人都在次间里安顿好了。 卢老太君这才道:“你悄悄的,别惊动了人,把老二媳妇再给我叫来。 秦氏人在俪景院,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说起来并不关她什么事,却不知为何没着没落的心中不安。 唔,一定是因为老二那个冤家还有外头,一夜未归。 说起来,他人在海上,又是哪来的时间精力并能量在燕城布置人手?而她竟还一无所知? 不仅她不知道,回娘家的时候也未听爹娘提过。 想到这里,她自己眼神亦不由得深邃起来。 还是令人再回娘家传个信,正想到这里,外头通禀是赵嬷嬷求见。 “老太太令我来请太太过去叙话。” 秦氏心头一震,不知怎么起了两分怨怼,自己是拜也拜了,求也求了,莫不是还赖上了不成? 想是这么想,但大面上礼数总还是懂的,秦氏站起身来,随赵嬷嬷去了。 “母亲,这是我娘家给您送的杭白菊,说是比往年晋上的金丝皇菊喝起来还要顺口些,滋阴化燥也颇有功效,您尝尝。” “原是交给老二带回来的,他来不及回府就出去了,倒是把这个巧宗儿留给了我。” 自己还没开口,这个媳妇伶伶俐俐交待了三件事。 卢老太君双眼微眯,脸上挂起了笑容:“拿下去煎起来,亲家太太给的,必是好的。” 还没等秦氏笑出来,她接着道,“待宛儿和锦娘醒了,一人赏她们一盏尝尝,既是滋阴化燥,想来去心火也是无虞的。好生加些黄冰糖在里头。” 赵嬷嬷领命就去了。 茂锦出府 “林哥儿没有消息,妹妹与侄女儿焦心也是有的,就是我们看着淡定,实际心里也着急得很。只是怕七情上面的,更惹得她们心烦。不过大哥与老二都亲自在外头,想必很快就能有信儿回来。” 听到这里,卢老太君蹙眉:“我所以叫你来陪我说说话,那两个我叫赵嬷嬷送碗安神汤睡下了,自己心里倒成了没着没落的。你嫂子你是知道的,内宅这摊子事交给她,管她七个葫芦八个瓢,总之没出乱子也就是了,外头的事,她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一概不知的。“ “也就是你,亲家老爷、太太教得好,自小又有见识历练,能陪我说说话。你说,咱们卢家在这燕城里竟这般势弱吗,连自家的孩子都护不住了?” 秦氏听到前头,还有两分沾沾自喜,嘴角都不自觉往上抿了抿,听到后面两句,心里唬得一跳:“老祖宗,这是哪跟哪的话,您竟别多思多想,依我看,是林哥学里的同窗调皮,或是别的什么事牵累也未可知,何必急喇喇要往咱们家身上扣。” “你这话说得叫人恶心。”卢老太君恹恹的甩了甩帕子,索性将腿拿上榻来搁着,秦氏忙上前拿了靠枕来给她倚着,又拿一床玉蚕丝被来略搭一搭腿。 待她坐回了位置,卢老太君才接着道:“不管是哪里牵来的事,人是在卢家出的事,再说了,在这燕城里,咱们家自问行事也还是有三分底气的,一夜过去了,找个孩子还找不到?” 看秦氏不搭腔,卢老太君心中有气,自顾自分析起来。 “齐家、白家、林家,我不说了,咱们几家生意往来,素有交集,你说生意场上碰着了,使使手段下下绊子那是有的,但要说对人下手,过去那是从没有过的,毕竟,谁家背后没个人呢,就是咱们,官面上有亲家老爷呢。” “亲家老爷不用说了,他老人家日理万机,一个孩子的小事,哪里会费他的神?这不用想。”卢老太太摆摆手。 “那这城里新近就只来了两尊佛,谦王殿下,还有,闵王殿下。” 最后四个字,卢老太君咬得尤其重,说话间还直起身来,定定看着秦氏。 实际秦氏心中也有些不好的联想和预感,只是此时不能露出来,只得强捺住一颗狂跳的心,缓缓开口道:“瞧您说的,那两位王爷,做什么看上林儿?纵使看上人,又何必使这样下作手段?” “是啊,”听到这里,卢老太君又缓缓靠了回去,“我也这样想,还是你有见识。” “算过来算过去,只有一个可能,就是看是不是有人上赶子去巴结,咱们家的孩子着了道儿。” “你想想,闵王前脚令林儿去伴读,后脚孩子就不见了,这里头是有什么腌臜?” “要是今日还没有消息,说不得舍了一张老脸,你就陪老婆子去闵王府走一趟,求求殿下。” “求殿下?求他做什么?”话锋转得太急,秦氏还没反应过来。 “说不定正是因为他召伴读,才有这场祸事,总要去问问殿下,看还有哪些人知道这个消息,一个个查,”说到这里,她眼神深沉起来,“自然,若是殿下肯搭把手,将孩子找出来那是最好了。” 秦氏心如擂鼓,嘴里哼哼哈哈不知说些什么。 忽然脑中一道闪电劈开,清明了些,卢老太君的意思,人就是在闵王府中,要自己助她将人救出来罢了。 “这,这毕竟是贵人。”这句话一出,秦氏就知道糟了,自己毕竟还是稚嫩,三言两语,在老人家面前露了形迹。 “怎么,媳妇你也觉得,人约摸就是在闵王府中是?” 不知什么时候,卢老太君从榻上站了起来,走到秦氏面前,如同天神威压。 秦氏醒过神来,连忙也站起来:“我不是这个意思,娘,我意思是…” 这平日里矜持傲慢的贵妇,此刻被逼得连句谎话也说不囫囵。 是的,其实连她也觉得,这么长时间,卢家在城里四处也找不到人,估摸着也只有那几个地方,还没找过了,恰好自己昨日回府… “娘,我这就回娘家,我想着派人去传信总没有亲自去走一趟妥当,昨夜是时辰太晚,再有也没想到事情这样严重,我这就叫人去请大嫂派车马,再亲回娘家去一趟,问问信儿也好。” 不管事情如何,先把情况弄清楚总是没错的,再待在卢老太君面前,秦氏真不知道自己还会说出什么来,还是速速离了此地。 “这样也好,”卢老太君脸上带着忧思,语气却似乎又恢复了和蔼,“你回去问问,再将我们的意思给亲家带到,真是给他添麻烦了,待事情了了,老婆子一定亲自带那小冤家去给亲家磕头致谢。” 秦氏领命而去,并不多耽搁,前后一联系,她也怕起来,忙不迭要回去问问,深惧正是自己闯的祸,闹得这样大,要是卢二回来知道了真相,怕就不是撒娇赌气能过去的事了。 却说卢大卢二这一边,分头行事,一边令人往衙门里相熟的人士那里打了招乎,散出铺子庄子人手四处在找,一边是卢二自己的人手,竟遍布燕城内的秦楼楚馆并车马行社。 一个不眠夜过去,却几乎是全无收获。 毕竟年轻,李茂锦先醒了过来,脑子里有些乱乱的,盯着帐顶的花鸟图看了半晌才霍然坐起来。 “谁在外头?” 姚黄转了进来,眼圈有些红。 “快快伺候我梳洗,什么时候把我送回来的?” “下半晌的时候。” 若不是看见帐子,她都没反应过来,脑中还是有些混乱。 “你哭什么?茂林还没回来?” 趁着姚黄蹲身给她趿鞋,一迭声的问题。 “两位老爷还在外头,咱们没得到消息。” 不能再等了,舅舅们找了一天一夜还没消息,不能再等了。 将冰帕子敷在额上,茂锦的声音听起来便有些瓮:“既如此,便只得你帮我了。” 酉时正,思贤院开了后门,一辆马车得得得从西大街跑了过去。 “林少爷还没回来,锦小姐心里难受着呢。”看门的周婆子直摇头。 “可不是吗,这个时辰派姚黄出去上香,也是死马当活马医的意思了,估摸着是要在静安寺住一晚上了。” 杨婆子正在拿门杠子,有些吃力。 “这还用问,今夜肯定是不会回来了,那静安寺在城外头呢。趁早把门安牢,你我便去吃点菜下酒也好。” 求助谦王 二人相视一笑,便离了这里。 “说起来,跟着姚黄那个丫头子,倒有些面生。” “总是哪里送来没定等的,你看那衣饰就知道,这院子里现下都忙忙乱乱的,人也不那么齐整,不必在意。” “可以了,就在这个路口放我下去。”面生的丫头掀起帷帽来。 “小姐,我…” “你放心,我自有法子,你便直去静安寺罢。” 姚黄眼睁睁看着李茂锦下了车,往街口直直去了,这才道:“往静安寺去,不等这个丫头了。我想到小姐还有些吩咐采买的东西,让她去办。” 车夫有些意外,但也不好违拗,看着天色渐晚,直往静安寺去了。 李茂锦轻巧贴着墙根,却没有她想象中的顺利,还未绕行到后门处,就碰上了巡逻的兵士。 “什么人,竟在此地鬼祟?” 当先一人一声怒喝,震得人耳朵发痛。 强撑着腿没有蜷缩在地,但也是靠着墙了,李茂锦连忙拿出一本书来。 “是,是谦王爷的故人求见。” “王爷的故人?”问话的兵士回望了一眼领头之人,只见他轻轻摇了摇头。 “可有信物不成?” “正是这本书,乃是王爷给的。官爷若是不信,只交给白管家一看便知。” 听她道出管家的名讳,想是不能轻易打发了,那兵士叫人领了她去。 “在后院里找个地方等着,看白管家如何说话。” 既是如此而来,想是见不得光进回事房的,还是另找一处僻静地方。 侧面的角门开了一扇,两个兵士领着李茂锦进去,就便开了一间空屋子,让她进去等。 “官爷,我的事情有些紧急,就不知何时能见到白管家。” 夜色中王府庭院深深,也不知要多久才能将信传进去,茂锦心中发急起来。 “吵什么?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惊动了贵人,哪里是你担待得起?”两个人个子较高的那个斥了一句。 “何必吓她?”圆脸的那个倒是不大赞同的神色,又和蔼向茂锦道:“府兵不会耽搁,你的信物只要是真的,相信白管家那里很快就有信来。” 听了这话,茂锦心中稍安,那人又道:“你便在这里歇息一会,一会儿见了白管家,才好说话。” 细想是这个道理,茂锦依言坐了下来,心中将自己要说的话又滤了几遍,仔细思量着要如何情真意切的将贵人打动才好。 是的,她也觉得,一定是闵王遣人拿了茂林,此刻要救他,在这燕城里,必得求谦王出手了。 只是,抄书这一份差事,还是自己亲手断绝的,自己又拿什么物价来打动这样的贵人?但若不试一试,又如何甘心?万一,万一谦王是个爱才的呢?只要他愿意搭救,这不就是他一句话的事吗? 左也思右也想,一忽儿觉得王爷必会出手相助,一忽儿又觉得自己是痴人说梦,身上时热时冷,眼神变幻不定。那圆脸兵士看在眼里,起了些恻隐之心。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 “大人来了。” 约摸一个时辰过去,来了一个小伙者,领着一辆青帷骡车。 “白管家让咱家来请那位姑娘。” 听了这话,茂锦连忙冲了出来。 “我正在此,劳烦公公了。” 两个兵士巴结了小伙者几句,便要送他走。 “我足力颇健,就跟在旁边走就好。” 听了这话,几人都嗤笑起来。 “咳咳,”好容易止住笑,还是那小伙者道:“姑娘不必客气,王府这样大,你必得上车,才走得快,待进了二门,还要换上软轿才行哩。” 茂锦这才明白过来,连忙爬上车去,再不言语了。 马车行驶了一柱香时辰,果然到了二门外,有人来牵骡子,又有两个婆子抬了软轿来,茂锦依言坐了进去,心中忐忑不已。 不知走了多久,轿帘外远远看见前面有个灯火通明的院落,想是快到了,她深吸一口气,心中稍安,一心只想着,一会儿要如何求那白管家,让自己有机会拜见谦王殿下一面。 “莫急,怎么是往这条路走?我刚出来时,白管家说往至善堂去的。”这是那小伙者的声音。 “您去传话时才有人来送的信,说王爷让送到芳菲阁。”这是跟在轿外一个嬷嬷在说话。 轿外的对话传到了茂锦的耳朵里,响若擂鼓,王爷让送到芳菲阁,那是不是意味着,自己有机会见到王爷? 莫慌莫慌,她强迫自己深吸了几口气,理了理思绪,希望能求得谦王爷出手搭救。 不多时,芳菲阁到了,茂锦下轿,由那位嬷嬷领着往里行去,不过盏茶时分,进了一个灯火辉煌的厅堂,果然,上头正位坐着的,不是谦王是谁。 “殿下,王爷,求王爷救救茂林。” 来时是想得很好的,要如何条理清晰的把事情说明白,可此刻见了正主,哪里还顾得其他,一径上前去跪在地上,磕头不迭。 “李姑娘,李姑娘莫急,有事只管道来。” 一把和蔼的声音传来,抬头一看,是一个身着青色袍子的中年人,想来就是茂林口中的白管家了。 “白管家,”茂锦跪在地上,膝行向白管家的方向,“还请您救救茂林,救救他,若不是实在无法,小女子原不敢打扰王府清静的。” 也许是白管家眼里的温和给了她鼓励,茂锦的思绪清明了些,这才一一将事情道来。 “…事情就是这样,燕城里其他地方,我两个舅舅都找遍了,如今茂林定是被拘在闵王府,除了王爷,我再想不到还有谁能救他,万望王爷慈悲,救我弟弟。” 说完眼泪不停往下滚,又忙不迭磕起头来。 “你倒是个好有胆色的姐姐,我问你,你怎么断定他就不在我这里?” 听见谦王问话,茂锦抬起头来,额前已是青紫一片。这话她自然答不上来,愣愣怔怔的,眼神不自觉又看向了白管家。 “那小子不错,若是毁了倒也可惜,只是,我为什么帮你呢?” “小女子自知无以为报,无以为凭,只得为王爷吃斋念佛,供奉求经,便是为奴为婢,做牛做马都使得。”茂锦心中发急,什么话都说了出来。“王爷,王爷您富足天下,不然,不然让我两个舅舅付钱想必他们也甘愿。 谦王听了,哈哈笑起来,连白管家都笑着摇头。 “我并不要你为奴婢,也不要你的钱,我这里有桩小事,需你相助,若你应了,我便命人拿牌子去闵王府接你弟弟,你可愿意?” 救回茂林 “我愿意。”茂锦语气坚定,又往谦王处膝行两步。 “你连什么事都不问一句,就答应得这么爽快?”灯火掩映下,谦王略显苍白的脸色似乎染上了一丝红晕。 “不用知道,便是要茂锦的命,也只是王爷一句话的事,只要救得我弟弟出水火便好。” 谦王信手摸了摸鼻头,“你的命,要来也无用,倒是你活着,还有一二分用处。罢了,便让白管家与你说。”说话间谦王便离了座,往后堂去了。 茂锦不由得将目光投向了白管家。 白管家心中腹诽,有些尴尬,这话让刚才送进来的杨嬷嬷说不就好了,何必一定要点名让自己来说。 “李姑娘,你先起来,坐着慢慢说。” 李茂锦依言站了起来,看白管家有些不好意思的神情,捉摸不透。 “您说,不管什么事,我一定都会尽全力去做好。” “是,是这样,我们王爷,想请姑娘进府来,做一位姑娘。” 这…这什么话,什么叫进府来做一位姑娘? “京里老太后,一直操心着王爷的亲事,偏偏王爷心中,并无定数,这不,老太后又令天使送来画卷,定要为他择一位名门淑女,王爷便想着拿什么法子,绝了此念才好。就想着,请姑娘住进府来,对外只称姑娘是王爷民间识得的…呃,知已,如此一来,总能缓上一阵子,便是别人逼起来,也有个话说。” 这话里一句话勾着六七八句话,茂锦听不分明,再说了,一位王爷,就是有数十个知己,也总是有名门闺秀愿嫁的,这法子除了折损自己身为女子的前程与名誉,实在看不出来,是哪里有什么用了,怪不得谦王回避进了内堂,白管家也是一副有些尴尬的模样,自己怎么就正好撞上了这种事? 微微愣神过后,茂锦没再多想,她甩了甩头,认真问道:“白管家,我只想知道,若我应了这个条件,王爷是不是立马就能救出茂林来?” 白管家伸手从怀里掏出一块令牌来,黑色似金非铁的物事上,篆刻着一个凸起的“周”字。 “若是姑娘答应了,我这就拿着王爷的令牌去闵王府找人。” “那我答应。”茂锦点头,便要跟白管家出去。 白管家轻轻摇头:“姑娘,你就在府里等。” 看来自己已经是走不了了,深吸一口气,沉下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茂锦竟轻轻抿出一个笑来:“那就请您帮我派人往卢家送个信,再有,找到那小子之后,帮我拍他几下,真是个不省心的皮猴子。” 白管家微微点头,眼有怜悯,他快步走了出去,外头候着的杨嬷嬷转了进来。 “姑娘,王爷已经走了,以后您就在这芳菲阁安置。” 白管家出了谦王府便往闵王府去了,拿了谦王的牌子,并不费力就见了闵王,闵王甚至还不知道那小子已经送进了王府。 白管家领人找到他时,人还在后院关着,口里塞着破布,双眼赤红,眼眶深陷,脸上虽无痕迹,一身锦衣却已鞭得破破烂烂,血沁出来,浑身都是红一块黑一块。 “这个样子就不必去面见王爷了,随我速速离了此地。” 白管家微一扬手,立刻有人上来,拿一件黑色披风将人包裹了,横抱了起来。 蒋大伴站在一旁,面色阴沉,待白管家出来才问:“这是哪路神仙?怎么就动不得了?” 原是想调教得宜了再献给王爷得个好的,竟这样轻易就为人所破坏了。 小小一个燕城,难道还有什么潜龙伏凤不成? 白管家微一沉吟,打量着身边的人,也是,这个老东西素来和京里密切得很,就让他传个话也罢。 “哪里是什么神仙,不过他有个姐姐,谦王殿下略看得起罢了。” 蒋伴伴露出惊愕的神色,这可是个惊天大八卦,谦王殿下身边什么时候有了这样一个人?他竟全不知道。 回过神来他便脚下生风的送白管家等人出了府门。 白管家好人做到底,领着众人将李茂林送回了卢府。 “小公子伤势并不沉重,却有些烧起来,卢老爷还是早些请人予他医治才好。” 卢大舅、二舅回府议事,正好碰上白管家一行。 “多谢谦王殿下高义,多谢白管家。” 卢家两位老爷命人将茂林送进内院,又叫人立马去请名医,这才将白管家请进了外书房。 “小小心意,不成敬意,还请您笑纳。” 说话间便有人送上数个锦盒。 白管家微微摆手,耿直的道:“若是往日不妨,但现在,却是收不得了。” 卢家二人对视一眼,卢大笑问道:“还请白管家赐教,这话如何说得?谦王殿下救了在下外甥,您又亲自操劳,莫不是,莫不是嫌我家礼数不周?” 这是问是否嫌意思太简薄,白管家摇头笑道:“不是不是,王爷救人原也不为这个,再有,王爷与贵府李姑娘很是合缘,人已接到王府去住,想来天亮以后,王爷还要派人来向老太君禀报的。” 李姑娘?茂锦?兄弟二人对视一眼,卢廷树失声说道:“茂锦?她如何便与王爷投缘了?“ 薇若尼卡: 这话太过生硬,卢大舅左右看看笑道:“还请白管家莫要顽笑贫家,我外甥女素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哪有机会面见王爷?“ 白管家摆摆手:“贵人的事,我们哪里知道,只按王爷的吩咐办就是了。就是出府接林少爷回来,那也是李姑娘求了王爷答应,我们就去的。” 二人对视一眼,殊无喜意,面露惊骇之色。 看在白管家眼里,倒是另有一番计较。 “王爷并不亏待,这燕城又不常住,李姑娘在府也是客,二位老爷放心。再有,府里常伺候小姐的丫鬟,不知是哪个?我可以一并携了回去伺候小姐。” 度他意思,茂锦并未失了自由,带府里的人去,竟是还可以互通消息,更让人不懂了。 “既如此,我就先告辞了,二位老爷后会有期。” “大人慢走。”卢大舅捺住卢二舅的手,从旁边的博古架上拿下一个锦盒,又信手入怀取出一把薄纸来装了进去。 “鄙侄女虽得王爷青眼,甚是有福,但毕竟是无名无份别居王府,这个还请管家搭手转呈与她,府中来往时莫要拘束小气才好。” 果然,是一盒银票。 卢府冲突 为了办茂林的事,卢家两位老爷都是携了大量现银在身上的。 卢二也回过神来,他将怀里袖中的都拢了出来,却单给了白管家:“茂锦年纪小,不懂事,万事还赖大人周全提点,我这里先谢过大人了。今日大人事忙,日后我再请大人喝酒叙话,万望大人千万不要推辞。” 刚硬的汉子眼圈都红了,白管家心有不忍,有意往深里提点几句,又怕坏了自家大事,只得忍忍嘴,笑将银票都收下让二人放心,跟着就走了出去。 长寿院里乱作一团,只因卢老太君听见消息,便昏了过去。 卢宛心中痛不可抑,只守在老太君榻前哭,何氏在旁苦劝:“妹妹莫要如此,伤了身子如何是好?一会子老太太醒来,岂不是更痛。” 看这样劝不动,她又说道:“茂锦是进了谦王府,又不是进了虎狼窝,再有,你听你哥哥说了,那是王爷与她投缘,多大的尊贵,你何必如此伤怀。女孩儿养大了,总是要嫁人的…要不是林哥儿这事急了她一把,咱们谁又知道锦儿早与王爷通了款曲呢?” 卢宛听了,哭得更凶,卢大舅气得上前拉了她一把:“我说你少说两句才好。” 何氏讪讪住了嘴,卢婧玲上前来扶她到一旁去坐下了。 卢皎卢霜两个语气鄙夷:“瞧瞧,素日里只会讨好卖乖的,哪是什么好人?这不就露了馅儿了,女儿家自当以贞静端淑为要,竟就这样搬进王府去了?凭他什么好人家,也不能没脸没皮上赶子去巴结呀。“ 卢霜眼中笑意透着三两丝神秘:“说不得正是如此,才出了位呢。不然就谦王殿下那样的人,哪只眼睛瞧得见她?” 卢婧玲自知事有蹊跷,又不好此时生事直斥她两个,谁料这两个看她看过来,却并不收敛,话说得更难听起来。 “啪啪”两声,倒是卢二舅走了过来,一人给一巴掌。 他长年在外奔走的人,又会武功,正在气头上这两下使了全力,卢霜打得从椅子上滚落下去,口鼻流血,卢皎半边脸紫涨,话都说不囫囵了,只会呜呜的哭。 这两个小的,素来跟亲娘一样毫无规矩,毫不把人放在眼里,平日里也不过面子情罢了。见她们挨打,何氏原本心中快慰,但待卢廷树闪开,定睛一看,打得这样重,何氏还是惊怕起来,一迭声命人请府医过来。 又道:“二弟,你生气我知道,但怎么能打孩子,女孩子家的脸面何等重要,你竟还下这样的重手。” “她两个上不知尊老,下不知善亲,一径说些不知好歹的话,打她们,打都是好的,再胡说,我便一手一个,扔下海去。”心里一急,船上吓人的话都说了出来。 两人吓得颤抖不已,再不敢开口说话。 府医还没到,二太太秦氏先回来了。 急匆匆走进来身上还带着一股院中的浊气,“这是怎么话说的?我怎么听人说茂锦进了谦王府了?” 这话让人怎么答,见没人说话,她举目四顾,正要朝卢二舅走出,一眼扫到女儿眼鼻出血,瑟瑟发抖,急忙奔了过去。 “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回事,”秦氏手抖抖索索,先抚卢皎,又抱卢霜,见二人都不敢说话,大喊一声:“这是谁干的?” “弟妹小声些,别惊扰了老太太。”何氏做出一副关切的模样,心中只有幸灾乐祸的快意。 “我当是谁,原来是大嫂子,你既在堂上,如何让人打了你侄女?” 谁料秦氏此时没平时里虚以为蛇的耐心,上前一把便抓住何氏的袖子。 “弟妹,你这是干什么,你这是…”何氏连忙抬眼四顾求助,堂上的人却都不理她,两个老爷也只顾着自己垂头想事,眼风也没扫过来。 赵嬷嬷想劝不敢劝,还是雷嬷嬷壮着胆子上来说道:“两位太太有话不妨坐下来说。” 她不敢去拉秦氏的手,只得扶着何氏暗暗相助罢了。 “好你个老奴才,竟也敢管起主子的事来。我和大嫂子说话,你也敢插嘴,罗嬷嬷,赏她几个嘴巴子。” 此时的秦氏,如发狂的母狮,逮人就撕,哪里还有平日里的端庄,罗嬷嬷自然深知不妥,却知她正在气头上,违拗不得,只得慢慢挪过来,盼有人出来说句话。 卢二舅果然听到动静过来了,一把抓过秦氏的手,信手一推,恨恨的道:“你还在闹什么?要闹到何种田地才罢休?她两个是我打的,怎么了,你是要与我拼命不成?” 秦氏急怒之下转过身来,扑上前去向卢二舅撕打:“你有气只管冲我来,何苦拿孩子作阀子,我知道我们母女碍你的眼,是不如别人得你的意。” 说着说着,声音大了起来:“也不知哪里来的扫把星,好好的一家子人被闹得七零八落,浑不知何为,自己只顾躲着,为何不人前来说清楚?你也来看看,这一家子人被害成什么样子?” 卢二舅急得抓着她向外走,秦氏却气血上涌,状如疯妇,嘴里一径只顾着抱怨。 “嗒”一声,内室的帘子掀起来又被搁下。 “二哥,你稍等。赵嬷嬷,你先进去守着娘。” 卢宛快步走了出来,一双眼睛为眼泪泡过,格外发亮,此时死死盯着秦氏。 “不知二嫂说的扫把星是不是我?我看这屋里除了我的是外来的,也没别人了。” 何氏见她出来,正要去劝,听得此话,倒站住了,生怕是非沾上了身。 卢大舅卢二舅见妹妹出来了,都迎上去。 卢二舅抓着秦氏的手也松了些,秦氏快走两步迎上去。 “可不是就是你,你没回来之前,家里一团和气,你回来了,这个家不是被闹得没天没地?” “是我?”卢宛却一改平日里的性子,一步不让,笔直迎了上去,“我以为是二嫂,平日里你拈酸摆谱,府中众人都不与你计较,倒养大了你的心,做下这等恶事来。” “没天没地?老太太现还躺着,待她老人家醒了,二嫂也要这样硬气才好。” 秦氏因怒气生出来的底气弱了一分,嘴上却不饶过:“老太太是被你们气病的,与她人什么相干。” 茂锦回府 “是不相干,茂林被打得浑身是伤,人还没醒,定得现下还守在他床前,茂锦进了谦王府,是为了求谦王救她弟弟,还要被人嘲笑。我不知是哪个生死都该受报应的恶人,害得我一家人如此?我咒她不得好死,死了也进拔舌地狱,畜生道里轮回。还有她那亲缘父母,教出这等作恶的人来,也不是什么好人,必要受天谴报应,生出恶疾恶疮来。” 这话说得恶毒,大不符合卢宛素日来的性格。屋中众人一时都静了下来,唯余卢皎二人细细的啜泣。 秦氏回过神来,返身搂住姊妹两个,眼泪迸了出来:“怎么下得了手,怎么就这么狠的心…” 一腔怒火无处抒发,卢宛终究不依,又上前几步道:“这算狠心?那明知道有鬼,还把人往火坑里推的才叫狠心,那卖亲卖戚讨好卖乖的才叫狠心,我就咒这等子人…” 在等茂林回来的辰光里,茂锦担忧得似有隐情,终究奈不住母亲追问,将自己在府里打听到的、姐姐婧玲帮忙查到的、舅舅们口里漏住的一星半点…都归总告诉了卢宛。 卢宛这才知道,自己这位二嫂是有多歹毒。平日里只是觉得她大家子出身,外面看着还好,实际脾气不小,故而能避则避,少接触为好,却没想到,她竟起了如此心肠。 “二嫂,你说,我是哪里碍你的眼,你不高兴,打人骂人容易,便是罚我伤我,我也无可怨言,你为什么要捉弄孩子?那说不得的贵人是你的亲眷,他是什么秉性,你难道不知,你竟还将茂林推去做伴读,安的是什么心肠?” 秦氏不过因一时气愤做下恶事,现下哪有什么理由来辩论,只得道:“你这说的什么话,我哪里知道贵人的事,不过看是个发达的机会,让林哥儿去试试罢了。” “真的是你?”卢大舅踏步上来喝问道,又转身看卢二舅:“你竟不与我说?” 原来究竟还有几分夫妻情分,二舅虽生气,但还为秦氏遮掩,想着只要茂林无事,日后多多补偿,也算赎了秦氏罪过,待风头过了,再慢慢告诉大舅知道。 谁料这蠢妇受不得激,自己说了出来。 “大哥,我…”卢二舅嗫嚅着唇,看向卢大舅,却又迎上卢宛心痛的目光。 一时间惭愧得口不能言,低下了头。 芳菲阁里,李茂锦对窗而坐,窗外数颗广玉兰,正是花期,盛放洁白如雪,风一吹过,数片花瓣便离枝而下,渐渐与黑泥裹在一起,她的目光便也追随而下。 自从白管家处得知了茂林安全回家的消息,她一颗心便全放了下来,每日在芳菲阁里不过闲坐在窗前,有时看花,有时看书,有时写字,一玩就是两三个时辰,只是不怎么爱说话。 屋中四处搁着黄铜底座,里头的冰山细细化着,冰山旁侍立着小丫鬟,执白羽扇轻轻拂过,凉风便渐渐布满房内各处,又不沁人,舒服得紧。 榻上搁着白管家命人送来的一些书,有地域志,有志怪小说,还有话本子。 来人带来了白管家的原话:“也不知姑娘喜欢什么,就捡些有趣儿的送来,您看完了,打发人来说一声就是了。王爷离京时,别的都还好,唯书是真的带的多。” 茂锦领人谢过,果然看了起来,王府的藏书岂同外处可比,就是自己以前念过的书院收藏,也是多有不如。 姚黄来的日子不长,但杨嬷嬷这样宫里府里都来得的人物,拿捏个把小丫头哪在话下。 “小姐往日里可是爱说爱笑爱跳的,哪像现在这样,安安静静坐着。” 这不,二人又聚在一起说话。 杨嬷嬷笑道:“这正是李姑娘知礼之处,你别白担心了。” 说话间又问,“我听说,贵府老太君渐渐好了些,已可下地走动,往日不过送些礼品药材,得闲了你问问姑娘,愿意回府看看不成?” 原不过以为是病急乱投医罢了,这几日相处下来,才觉得这位姑娘稳重可靠,也有些心机沉府,倒更放心起来。 昨夜她与白管家也商议过了,久藏着不是常法,也要慢慢出门活动活动,于人于已,都是有宜的。 姚黄眼睛一亮:“老太君好些了?那太好了,我这就去向姑娘禀报。” 说着便一步三蹦的转身跑去,独留一个杨嬷嬷笑着摇头。 “姑娘,杨嬷嬷说咱们老太太好些了,能下地走动了,让奴婢来问问,您可愿回府去看看?” 茂锦激动的站了起来,手里拿着的狼毫原是浸满了墨的,这一下墨点子滴下去,早污了纸。 此刻也是顾不得了,只一迭声的问:“外祖母好些了?多早晚的事?我们可以回卢府去看看?” “是呢,杨嬷嬷是这样说的。”姚黄连忙点头。 越过她背后,茂锦看到杨嬷嬷跨进了门来:“姑娘,姚黄没有胡说,正是这样。只看您什么时候方便,老婆子就去安排。” 茂锦颔首:“有劳嬷嬷。那便明日,我想明日巳时出发,申时回来,看方不方便?” 杨嬷嬷心中过了一过,脸上绽出笑纹来:“没什么不行的,就按姑娘说的办。老奴这就去安排。” 待杨嬷嬷走了,姚黄嗔道:“难得可以回去一趟,姑娘怎么不过一夜再走。” 李茂锦不过笑着摇头:“你是这么想,也要看别人方便不是?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刚说到这里,杨嬷嬷又转了进来,手上捏着一份单子:“这是白管家着回事处送来的礼单,老奴看了,要说份量是够了,但只是人情味儿淡了点,就跟着添了几笔。请姑娘再看看,还有什么需添减的不成?” 姚黄接过来递给茂锦,她细细看过了,这才道:“很是妥当,没什么需得添减的了。” 杨嬷嬷这才拿着单子去了,姚黄吐了吐舌头。 单子一早就备好了,显见得别人早就料定了自己的一举一动。 萤虫如何与星月争辉?螳臂又何以挡车?从哪一头想,自己也没有反抗的必要和逃脱的可能,莫不如安然应付,也就是了。 太后震怒 “得得得”,巳时正,谦王府开了角门,三辆挂着王府徽章的马车驶了出来。 当先一辆最是阔大华丽,用物一应俱全,茂锦与姚黄二人坐着,略显空洞。 “我可叮嘱你,咱们在王府的日子好着呢,你别一会儿回了卢府,红了眼圈,叫别人看着不像。” 听了这话,不等回府,姚黄的鼻头渐渐有些泛红,眼睛也酸酸的:“小姐,在王府里,到处有人看着,那就不说了。咱们回了自己家,也不得尽情一回吗。您都多久没回家了?” “家?”茂锦不过一笑,转脸看向车窗上的织绵图案。 “外祖母和舅舅待我都好,我都知道,但这些事,不是他们能左右的。再说了,谦王爷救回茂林这份情,死生难赎,也就只得尽这些小小的绵薄之力了。若是如此,还要说自己是在受罪,那真是轻狂得没边儿了。” “可是,可是您自己?” “我又怎么了呢?”茂锦脸上写着无奈,“我也想过的,无非再支应些日子。王爷这样的贵人,你听说过独个儿的不成?待有了女主子,自然就放我走了。那时候天大地大,哪里去不得,我说你别魔怔了。” 姚黄点头,又见小姐面露疲色,便不再多话,只拿两个靠枕拍松递了过去。 “您垫着靠一靠,待快到了,我再叫您。” 昨日已命人送了帖子,茂锦到时,众女眷皆在府门迎候,只不见二舅母秦氏。 “你二舅母病了,便让她独个儿去歇息了,你好不容易回府一趟,若是过了病气,反而不美。”何氏将这话大大方方的说开,倒比藏着掖着要好。 茂锦不过点头,携手卢宛,在杨嬷嬷、姚黄等人陪伴下进了长寿院。 卢老太君早等得不耐,见她进来,恨不得站起身来,幸好茂锦快走几步,就在榻上滚进她怀里。 “我看看,我看看。”说话间又将她脸捧起来仔细端详。 头发仍梳着姑娘家样式,上头的首饰却皆非凡品,左右两边鬓角簪的发夹上的宝石怕有大拇指盖大小,衬得一张脸莹莹有光,项圈、禁步、手镯、戒指,色色不缺,一整套的碧玺,雅致中透着富丽。 “老太太,咱们茂锦进了王府,可是生在福堆儿里了,你老莫非还不放心不成?” 何氏眼观四路,只见杨嬷嬷一直笑看着二人,生怕她记上一笔。 “那怎么会,不过是这孩子没良心,进了王府便多久也不回来一趟,叫人怎么放心。”卢老太君也转过弯来。 又回头道:“这位是杨嬷嬷,我们茂锦给您添烦忧了,多承您关照。” 杨嬷嬷连忙施一个全礼,笑道:“老太君这是折我的福,李小姐是主子的贵客,我们做奴婢的,伺候小姐乃是应尽的本份。” 说话间又将礼单呈给了赵嬷嬷。 见这里事毕,何氏上前去请杨嬷嬷:“难得今日嬷嬷赏脸,略备薄酒,还请嬷嬷不要推辞。” 她亲自来请,杨嬷嬷自然不会推拒,只交待姚黄两句好好伺候,便跟着出去了。 待她出去,屋中众人也悉悉索索退了下去,只留卢老太君、卢宛、李茂锦三人。 卢宛上前握住茂锦的手,眼圈红了。 榻后屏风处亦转出一人来:“姐。” 茂锦站了起来,上前问道:“你的伤怎么样了?你好了没有?”说话间又拿手握住茂林肩膀,左右细看。 看着看着又笑了:“没事了,没事了,额角这一点结笳,掉了就好了。” 到这时候,她才真的哭了起来,没有声音,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 婆孙四个索性一起痛哭了一场,待渐渐尽了,还是卢宛退出去捧了一盆水进来,服侍卢老太君擦洗。 经此一事,茂林仿佛突然长成了许多,再不复从前的跳脱,面上带一层郁色,目光沉沉。 “我最不放心就是你。谦王殿下救了我们,是我们一家的恩人。如今恩人有事,自然要还这份情,再说了,不过是在王府做做客,无碍什么。” 茂林不说话,在学里他早听得多了,不知多少同学来巴结他,隐隐绰绰还道,他是王爷的小舅子。 也有那嫉妒不愤的说得很难听,但他回来时早已听说,姐姐是为了救他,才进了王府的。 “你要是不信,就进王府来看姐姐就是了。平日时记得听长辈的话,好好念书。” “姐,我知道。”好半天他才答了一句,终究是想让姐姐放心的。 “你只管好好念书,才是正途。”茂锦还是不放心,又强调一句,“你看,只要你出息了,这一家子就都好了。” 茂林只管一径点头,也看不出心底究竟在想什么。 “茂锦,我与你爹议定了,要搬到东华门那边去,下次你若派人给娘送信,便往那边去。” 听了这话,卢老太君抬头看着卢宛,眼神中多少不尽的话。 半晌,终是道:“罢了,罢了,既然主意已定,你们就去。” 又转身向茂锦道:“东华门那边的宅子、铺子连同青马山那边的数十个庄子,原就是议定了给你娘的嫁妆,当年,她走得匆忙…如今,她又要走,我便命你两个舅舅,与大舅母一起整理了出来,一并予她就是了。” 说到这里才道,“原并不知道你今天要回来,你两个舅舅前天就启程送你二舅母去落叶山了,未及见你一面,她近来身体总是不好,嘴里也一时三不着两的浑说,请庵娘来看过,说可能是撞克了,倒是接到落叶山去静养些日子为好。” 说到这个人,茂锦一时没有说话,再开口却是问:“那么秦知府那边?” “你放心就是了,”老人家握住茂锦的手,“咱们家的媳妇有事,咱们自然知道处置,若说是其他,这世上,谁又离不得谁呢。” 茂锦点头:“既如此,我也有三两件事,要与外祖母及母亲说。” 慈宁宫中,李太后在偏殿升座见了焕英。 “这样说来,奕儿还真是上了心?” 听了焕英回来禀报的内容,李太后一大早的好心情消失殆尽,平日里精心保养的的眉眼,也难得的皱了起来。 “正是呢,谦王殿下为那位姑娘请封一个侧妃之位,呈表已到了宗人府,私底下,我还问了问。” 说到这里,他就没再开口,呐呐看着李太后脚下的地砖。 “说,到此时还有什么不能说的。”李太后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眉眼舒展开来。 “燕城那边说,殿下已将那位姑娘接进府,正等着这个诰封呢。” 太后传召 “胡闹!”李太后一掌击在宝座的扶手上。 旁边的女官吓得连忙过来捧住:“娘娘仔细手疼。” 底下焕英已跪伏在地,连连叩头:“娘娘息怒,都是奴才多事,都是奴才胡说,还请娘娘恕罪。” “看来他是铁心要和我作对了。”李太后目光阴冷,如吐信的蛇。 宇泉精舍中,却是另一番光景。 隆平帝看了呈表,哈哈大笑。 “没想到老三去了燕城,倒有这番缘份。” “正是呢,”宗人府府正肃亲王信手拈须,“就是身份低了些,给个良媛之类的似也足了,谦王却上书要个侧妃之位。这一正二侧的位置,都是有数的。宗人府议了议,倒觉得…” “给他,”隆平帝信手将呈表扣在了龙案上,“多大件事呢,你不是也说一正二侧吗,总要有一个,是得了他遂意的才好。我这个弟弟的脾气,王叔你也是知道的。” 肃亲王摇头苦笑:“知道,知道,怎么不知道呢,素来就是调皮浪荡得很。” 这话似乎说进了皇帝心坎里,他也道:“打小儿就是这样,您又不是不是知道,他肯去燕城安置,已经不错,咱们又何必这样的小事上驳他的回呢。” “那,宗亲那里?”肃王问。 “宗亲那里,自然得王叔您去解释。这是奕承自己呈表要求的,他这样大了,身边没个知冷知热的人,众位王叔想必也是心疼的,何必和他弄左了性呢。万一惹他回来闹起来,介时朕可也弹压不住他。” 这番话半严半松,说得肃亲王苦笑摇头,连连道:“那些个老头子,可不像我这样好打发,如今皇上说了,我自然去办,可到时候若闹得没有办法,还是得请皇上发句话。我看是悬,你也不是不知道,像庆王爷等那几位,是多么古板。” 隆平帝笑得愈发开怀:“那是自然,那是自然,王叔放心。您尽力安抚也就是了。” 肃王领命,苦着脸去了。 五日后宗人府发了明文,侧妃也是有礼服、宝册、金宝等物的,这些物事只待备齐后再命人送往燕城了。 “他们那个性子,您是知道的,我只觉头大,两头受气,皇上您也不发句话,庆王爷骂我只知逢迎,不辩是非…我真是…” 隆平帝连忙劝慰,又许了多少好处,二人这才开始往下说。 正当此时,慈宁宫那边的大太监进宝来了。 “启禀皇上,太后娘娘说,一个侧妃,谦王爷要就要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但这面都不见,实在说不过去。燕城又不太远,要您宣他们来看看。” 隆平帝几不可见的皱眉,旋即又笑道:“便依太后,宣那二人进宫来拜见谢恩。” 待进宝走了,肃亲王有些疑惑:“皇上,太后要见,为何不慈宁宫宣旨。” 隆平帝淡淡一笑,只道:“家有一老,如有一宝,依着她老人家便是了。” 肃亲王几不可见的摇了摇头,拱手道:“皇上圣明。” 待回到王府,肃亲王卸了朝服,只着常服,身边便留一个美妾相陪。 此人虽才进府月余,却颇擅观察,伺候妥帖,有些得宠。如同今日,便早煮了一壶肃亲王向来爱喝的陈年普洱,只等着他品尝。 “好茶也得好杯配,你去把我前日放在你那里的杯具取来。” 美妾扫一眼桌上按他喜好搭配得宜的茶盘,聪明的没有开口,转身便去了。 望着她娇俏的背影,肃亲王笑着哼了一声:“我若不办妥了这桩事,说不得这个老二,要来找我把东西要回去呢。” 谦王府中,虽多了一个人,这么些日子以来,却相安无事,这位李姑娘,实在淡得如同一抹影子。 话虽如此,但素来在燕城自恃有几分高傲的王府下人,待芳菲阁却不敢不恭敬,盖因白管家与杨嬷嬷都有吩咐,上行下效之故。 这日白管家陪谦王在园子里松散,他突然问道:“圣旨这几天该到了?” “想是快了,燕城离京颇近。”白管家躬身。 “你倒是很有信心啊,怎么,京里有信来?”谦王往前走了几步。 “奴才倒不是对自己有信心,是对王爷的流光玛瑙杯有信心。” 这话果然逗笑了谦王,也是,肃王叔就爱这些个物事,只要捧上他的心头宝,他定是会尽全力的。 “太后那里,说什么了吗?” 旋即却又想到那两位,明朗的心情染上一丝晦暗。 “别的倒没什么,只是太后好像想见李姑娘一面,让皇上下旨来着。” “什么明旨?这样的事,皇兄最多一个口谕罢了,你今日便拟信报去,说我重病,下不得床。”说话的人眉眼间满是不耐,似是积怨已久。 “奴才这就去办。”白管家心中叹气,也不再问。 秦家的女儿送去落叶山? 这简直是燕城里第一大奇事,街头巷尾四处都在传。 闹得秦知府上衙都不爽利,虽无人敢在他面前提,但那欲言又止,似若无事的表情岂不让人更生心烦? 回到家里面对秦夫人,哭哭啼啼,也不是个办法。 “好了好了,你哭得我头都疼了,今日你不是去接妍儿了吗?” 究竟老夫老妻,有几分薄情面在,再烦不得还是要开口安慰。 说到这里,秦夫人流泪更凶:“我是去接她,她竟不与我回来。说,说是离了落叶山,便再算不得卢府媳妇。她竟到现在,还舍不下那卢家老二,这不是冤孽是什么?” “哼。”说到这里,秦知府一脸阴霾,“卢家的胆子是越来越大,手也越伸越长。娶了我的女儿,不说如珠似宝好好捧着,竟敢如此对待。” “你也不要哭了,我定要卢家风风光光去接妍儿回来。” 秦夫人等的就是这句话,如今遂了意,也便悲悲戚戚渐渐收起来,命人去唤了姨娘来伺候老爷,自己只推说头疼,离了此地。 “男人一个个都是背心忘性的主,你瞧我妍儿受了这许多罪,老爷竟都无所施为。真是让人心寒齿冷。” 在心腹嬷嬷面前,秦夫人就没那么忍得了。 真话是万万说不得的,此时说来,与拱火无异。 “想来老爷身居高位,多少双眼睛看着,反是不便腾挪的。小姐自小受宠,我看老爷比起太太的疼爱来,不少半分呢。” “疼宠?哼,那要看和什么事比,”秦夫人信手轻抚额鬓,似乎真有些痛起来。 “一开始他也是心疼,也是气,但是自从给闵王送了封信没动静以后,你看他,还有什么动静没有?” “这,这老爷也是没办法,王爷的面子,总是要看顾的。” “面子,”秦夫人恨恨的揪着帕子,“那可不是面子,是权,是势。” 太后赏赐 “闵王爷也是的,过河便拆桥。可怜我的妍儿,到现在还在落叶山受苦。” 想到这里,秦夫人面色不豫。 “老爷既然许诺会管,想来很快就会出手,太太只需静候佳音便好,何必气苦伤了身子呢。” 老嬷嬷一劝再劝,又叫来小丫头来给秦太太捶腿揉头,总算劝得秦太太躺了下来,终究是数日来太过操劳疲乏,不过一柱香功夫,渐渐睡了过去。 谦王府邸,和圣旨一道来的,是司礼监副使冯东。 “圣上还有口喻带来,想见见您呢,谁料您竟病得这样来。” 屋外秋风飒飒,裹落叶翻飞,屋内有一精致的小铜炉置于桌上,温一盏梨花醉,酒香渐渐如有实质般在屋内弥漫开来。 桌上摆着风干鹅脯、炸酥酪、会理豆子等几碟下酒菜,并一个鹿肉锅子,锅中红汤翻滚,带起一股劲辣的香气,与酒香交织在一起。 谦王不语,先端起杯来,冯东连忙起身领了,将自己这杯一口饮尽。 “你我之间,何必这样客气。”谦王语气里透着不赞同。 冯东淡淡一笑,眼里有不作掩饰的自嘲:“王爷究竟是贵人,可以不受约束,我们作奴才的,却不能没了规矩。” “什么贵人?什么奴才?”谦王嗤笑一声,“你若在宫里不自在,我便向皇兄晋言,将你要了来,你便到这燕城来与我逍遥就是了。” 说话间,又打量了冯东几眼,笑道:“我一直未开口,不过是怕扰了冯公公的青云路罢了。” 这话也逗笑了冯东:“什么青云路?王爷说笑了,奴才守在京城,也不过为个念想罢了。您又不是不知道,何苦取笑来。” 谦王思忖半晌,终是点头道:“既如此,我不劝你,便说我留你,在此地逍遥几日。回去照实说给皇兄就是了,想必他不会怪罪。” “王爷许了奴才照实说,皇上自然就不会怪罪奴才,只是怕太后那里…想来慈宁宫的焕英至迟明日便到了。” 看谦王久久不语,冯东又道:”罢了,一切便依王爷所言” 谦王这才又举起杯来一饮而尽:”做人哪能两头讨好。” 二人相视一笑。 翌日一早,果然慈宁宫的焕英便到了。 虽说冯东是司礼监副使,但宫里的事,讲的是一个论资排辈,焕英又是太后身边第一得用的人,故而冯东领着众人在府门外迎候。 “冯公公,如何操劳了你?使不得使不得。” 入秋并不久,焕英却已用上了披风,此时他虽下马与韩东说话,却未趋身向前,原地站着等两个小伙者为他解了披皮的系带,又从背后褪下来。这才转身看着韩东。 韩东亦是含笑:“公公言重了。”其他再不多言。 白管家趋前为两位领路,一路行至浮云山房,费了不少辰光。 韩东还好,焕英已是走得气喘吁吁,眼见山房院门在望,却又不敢造次,只得将不满深深捺在心底。 “启禀王爷,焕英公公到了。” 说话间两位大太监已在谦王面前拜了下去。 谦王今日虽着朝服,看着不似往日疲懒,面上却已深深写上不耐烦,任二人行礼下去,只挥了挥手。 对上这位爷,焕英可没有平日里那份骄矜,这位主不讲礼不讲德,一句话不对,随时可能炸毛的。 他满面赔着小心:“路上便听韩副使说,王爷贵体欠安,不知今日可好些了。” “嗯,”谦王从鼻子里应了一声,语气里有三分傲慢不羁,“不过风寒罢了,三天坏四天好的,算不得什么大事,不必过分挂心。只是容易过人。” 他都这样说了,自己身后又是慈宁宫,若是还强要他进宫去面圣,倒显得有些其心可诛了。 好在太后老人家早有预料,焕英便又换出另一番话来:“那王爷可得小心保养着些,太后听说您生病,在慈宁宫里也是吃不香睡不香的,每日都要问底下人,今日有消息吗,奕儿好些了吗?” 听说太后关怀,谦王眼波边闪,终又归于平静,这才道:“不是大事,你来看了,她也就该更放心了。” 终究母子之间,焕英不作置喙,说到也就是了,换一个话头又道:“老奴回去,一定细细向太后娘娘禀报。奴才这趟来,还有一个差事。” 说话间,身后的小伙者递上一个锦盒来。 “太后娘娘有一样赏赐,命奴才带给李侧妃。” 打开一看,是一柄纯金作底的凤钗,凤凰口衔宝珠,头顶一颗水滴状红宝,每一尾翟羽上都细细坠着碧玺,下面还有一圈点翠,华丽非常。 “这是娘娘早年封妃那日先皇所赐,太后娘娘特意命人找出来,让奴才转呈李侧妃。” 虽只是一柄旧钗,意义却重大。他这样说话,显然是要面见了。 谦王默然半晌,咳嗽两声道:“既如此,白翔,你命人去芳菲阁请了侧妃来。” “何劳侧妃动步,”焕英未及白管家答话,急切道,“奴才送过去,也就是了。” “还请公公在此等候。”白管家微微一笑,不等焕英答话,便转身施施然去了。 “王爷,这…”焕英又回来来看着正主。 谦王不过摆摆手,并不接话,焕英又看韩东,那人眼观鼻鼻观心,并不搭话,早束手立在一旁,焕英便也只得罢了。学韩东的样子,束着手在一旁侍立。 约摸盏茶时分,听到外头有脚步声,早有人接了出去,跟着便见软帘掀了起来:“李侧妃到。” 茂锦身上穿着常服,头发却已梳做妇人样式,用一套南海珠做饰,打扮起来颇有韵味,只是眉眼间仍见青涩。 “见过王爷。” “唔,起来。” 不知怎么,她一进来,谦王就似有些不自在起来,强压着自己想要伸手摸鼻的冲动,刻意把声音压沉道:“这是宫中两位天使,韩东昨日你已见过,这一位,”说话间他抬手一指,“是慈宁宫太后身边的近人焕英。” 二人连忙向茂锦行礼。 她也端然受了,又令身旁的杨嬷嬷给二人都放了赏。 “太后有赏赐给你,你领了便回去歇着。” 焕英那悄悄打量的目光,粘粘的像有毛剌,让人瞧着不太舒服,谦王恨不得让杨嬷嬷挡在李茂锦面前。 旧时奴婢 “是。”李茂锦又恭谨的回答,随即焕英便命小伙者将锦盒递了过来,又绍介了一番这钗的来历。 想象中的受宠若惊或惊诧莫名,都没出现,李侧妃就着盒子看了几眼,又礼节性的赞叹了几句,便命身边的嬷嬷收了起来,又令焕英带话向太后谢恩,跟着便预备依礼退下去。 眼看人要走了,焕英终究不敢再拖,支支吾吾道:“王爷,太后娘娘还有几句话,是说给侧妃的。” 屋中静了下来,数双眼睛都看着焕英。 “太后娘娘道:李茂锦,你既进了王府,又做了侧妃,从此便要勤修已身,以求福泽。无事时便为我多抄佛经,修身养性才是。” 说话间小伙者又捧出几刀宣纸来:“太后娘娘令我下月来取。” 看着眼前高高的一摞纸,常人别说一月,怕是一年也写不完。 “谨遵娘娘慈谕。”茂锦又是一福身,身边站着的姚黄伸手欲将托盘接过来。 托盘有些坠手,那小伙者道:“我帮姐姐送去。” 一时间屋里静了下来,都望着焕英,看他还有什么话没有。 半晌无话,谦王便道:“如此你便先下去。” 出了房门,茂锦便命小伙者将托盘奉于白翔。 “让白管家安排即可,你快回去伺候焕英公公,不可怠慢。” 那小伙者还想分辨,见她言词切切,终熄了心,只得点头应是,将托盘交了便转了回去。 白管家道:“娘娘放心,稍后我便命人送到芳菲阁。 “那不必,”茂锦难得俏皮的一笑,“这个你便转呈王爷安排就是。” 白管家一愣。 “什么,她竟说让我安排?” 谦王信手轻抡大拇指上的扳指,摇摇头道:“罢了,找个先生帮她抄了便是。” “可,这是太后娘娘要的。”便是常年跟在谦王身边,思路颇为不拘一格的白管家,这次也有些为难的模样。 “你不说我不说,谁会知道呢。快去办。” 看着白管家离去的背影,谦王摇摇头笑道:“倒会使唤人呢。” 芳菲阁这里,另有一番热闹景象。 “这些事便都托付给嬷嬷了。” 有了侧妃封号,虽然借口谦王生病未摆宴席,但礼制所束总是要的。 此时杨嬷嬷正在向她禀报院中添人的事。 “这样的事,奴婢怎么做得了主?不求主子拨冗掌眼,至少也请姚黄姑娘要来看看。“ 皇字上头果然一把刀,平日里杨嬷嬷虽待人诚实,但何时又如此恭敬过?一道圣旨下来,多少事究竟是不同。 李茂锦不过一笑,知道若是让她如同往日一般自在,那是天方夜谭,只怕更惹人多心,于是便摆摆手:“既如此,姚黄便陪嬷嬷去看看。正房里留八个也就是了,其他的,嬷嬷看着安排差事,只别近身就好。” 原按礼制,侧妃身边起码是十二人伺候,嬷嬷套着娘子,大丫鬟又有小丫鬟,林林总总,芳菲阁怕要有百多人进来。 杨嬷嬷点了头,便与姚黄去了。 黄昏时分才回来。 “别的都还好,只是有两位女官,说是从前宫中便伺候王爷的,这次太后特命焕英公公将她们送来呢。” “喔,既有这样的人,自然先请进来,只是不该住芳菲阁,这时候王爷在哪里,是否先送到山房去?” 李茂锦一壁说着话,一壁看杨嬷嬷。 杨嬷嬷只感觉老脸一红,却并未回避。 “这两位的差事奴婢不好安排。” 李茂锦笑道,“既如此,姚黄,去将白管家送来的那些个首饰打点两套妥贴的,这便请人进来。” 见她如此,杨嬷嬷忙下去传话,姚黄便转到里间,不多时拿托盘捧了两只小小的锦盒来。 盒子一打开,两个里头一模一式的南海珠耳铛并36粒珠链,珠链呈塔型,最中间的一颗有拇指大小,隐泛蓝彩,也算是难得一见的珍品了。 “傻丫头,”茂锦看了倒笑,“王府虽然家大业大,却禁不住这样糟蹋,不过赏赐两个伺候过王爷的女官,你就搬出这样的货色来,日后再见其他女眷,这上下分寸如何拿捏?” 看姚黄一脸通红,想她究竟过去只是舅舅家的女婢,虽有经商的父亲,见识仍是有限,自己若不是读书,又哪里知道这些了,遂也不再难为她。 只道:“耳铛留着,把这两串珠链取了,再拿两个珍珠戒指来也就是了。” 姚黄便忙忙又进去备办。 一时妥当了,便命外头传人进来。 两个穿着制式锦缎服饰,梳着一式发型的宫女便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奴婢绿松、奴婢绿云,拜见侧妃娘娘。” 二人说着话,便跪下去行了大礼。 “免礼。” 杨嬷嬷跟着进来,便为李茂锦绍介了二人一番,有了她在,二人也不如先前那么紧张。只是脸上总有一缕红晕,抹不开去。 二位女官想的是什么,不便点破,但若说宫中出来的人行事便如此轻浮,那肯定也不至于,定是有人从中撺掇了几句,究竟院内还是院外的,就要容后再理了。 “二位远道而来,一路辛苦。” 客气话谁不会说呢,几番闲话下来,便得知了二人幼时伺候了谦王,待谦王出宫开府过后,便各奔前程,一个在尚服局,一个在尚膳监当差,这趟出宫,还是焕英公公特去内务府交接的。 “虽是焕英公公体贴,但想必是太后娘娘恩典了。”这话得自己说出来,才显得大度。 圆脸的站在靠后一点的位置,闻言蹲身一福:“正是呢,来的路上,焕英公公也说,太后娘娘命咱们要好好伺候王爷,听侧妃娘娘指派。” 先是好好伺候王爷,再是听侧妃娘娘指派,听听,若是换个正经的侧妃来,恐怕得气个半死,难个半死,幸好自己只是个挂名侧妃,倒生出几分猫逗老鼠的闲意来。 看李侧妃不说话,站在前头,容貌较秀丽的觑着脸道:”并不是单给奴婢二人说的,这话我听着焕英公公给这次来的大家伙儿都交待了。如今到了王府,从前宫里的事,自不再提,一定只听娘娘分派。“ 此处着手 这一个倒要上道许多,李茂锦只是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绿松,以前在宫里尚服局伺候。” “好,你们都很好。我想着,你们毕竟是过去伺候过王爷的人。自他来了燕城,我瞧着,旧人没捎带上几个,似也服侍的不大妥贴。你二人便先去山房那边伺候着,后头的事,只看王爷的意思。” 这话就透着意思了,绿松、绿云两个对视一眼,又再四对侧妃表了一番忠心,才由杨嬷嬷命人送了过去。 收这份礼物的人倒是哭笑不得。 “她还真当她是侧妃啊,这样的事也敢做主。”话难听,语气却并不见得严厉。 “咳咳,”白管家拼命掩住笑,“侧妃哪里弹压得住这些宫里来的奴才,也只得交给您调理了。” “我有功夫调理这些个事?”话是这样说,说话的人却显见是被取悦了。 “那不然怎么办呢?”白管家一摊手。 “怎么办,我哪知道,这些都是你的事,你自去安排了就是。” 白管家自然只得做苦相应承下来,又将二人远远安置不可能接近书房的差事上,这才做罢。 韩东与焕英又待了两日,便一同启程回京。 杨嬷嬷这才将留在芳菲阁的人差不离的分派了差事。 正房里说了留八个,其实进得了房的就只四个,重又求了李茂锦取了名字,分别是立春、小满、寒露、大雪。 “有你四个在我身边,也就算把这四季占全了。”说这话的时候,李侧妃是笑着的,“日后若打发了出去,再来的也还是叫这个名儿。” 有了后头一句,原是有些雀跃的几人瞬间如哑了火,气氛有些凝滞起来。 “我屋里的事,一应问杨嬷嬷示下,你们的差事,也由她分派。我只一句,尽心伺候的,纵始粗笨些也没什么,若有那十分聪明觉得屈就的,现在说出来,倒也还不晚,别等着以后闹出来,主子无非是没脸,奴才可就是没命了。” 说完这句,不等众人咂摸,她便起了身,众人自然以大礼送她,待背影远了,杨嬷嬷才叫众人起来,分派起差事来。 这里姚黄伺候李茂锦练字,黄杨木书桌前只她二人,一个研磨,一个书写。只有沙沙沙,狼毫掠过宣纸的声音,渐渐心就静了下来。 “小姐,”姚黄终究是咬了唇,问道:“这几日奴婢心中总是乱乱的。” “乱什么?”写字的人似无所感,只抬起手来,拿眼端详刚写下的大字。 “原是为了少爷,您…这样进了府来,原说不过一时之计,但现下圣旨都接了,您成了侧妃娘娘,那还怎么脱得开身去。” “你还想着脱身呢,”李茂锦俯身又写起来,“笨丫头,原进府来时,不过是为了救茂林,便应承了殿下帮一个小忙,可是现下,你瞧,这里头局中局,搅作搅?” 看姚黄还是迷惑的模样,茂锦摇摇头,脸色端肃起来:“那这样说,如果我们现在顺利的离开了这儿,是什么后果?” “什么,什么后果?”姚黄仍有些迷迷瞪瞪,但似又想到什么:“您是说?” “是啊,咱们现在若离了这里,先一个舅舅和外祖母,多年经营怕是不必做了,娘与茂林,更不必提。别说闵王,往好了想,或许咱们在他面前,无论好坏,都挂不上数,但一个秦知府,现官不如现管着,就够卢家受的了。” “可我现下得旨意封了侧妃,二舅母便只好在落叶山住着了。料他也没那么大胆子这时候伸出手来。不管怎么说,若是伸了手,拂的总是谦王殿下的脸面。” 姚黄恍然大悟,面色却渐渐灰败,忖过一时,却又泛起红晕:“既如此,那小姐,小姐是否便要和王爷?” 写字的人却又是摇头:“你又胡说了,王爷如天上月。咱们虽侥幸入了府,与王爷之间,却不过是人情罢了。若是多贪,便是绝路。今日我把话与你说透,也是怕你多思多想,或受他人蛊惑,行些不妥之事。介时,便连我也无法护你周全,懂吗?” 懂是不懂,但听话姚黄是有的,她重重点了头,嘴里道:“奴婢虽不太聪明,却懂得一切唯小姐是命的道理。” “这就是了,”茂锦看姚黄的眼神里透着欣赏,“这也就是我身边单只要一个你的原因。但我们在王府,自己的事也要料理好。日后也一样,赵嬷嬷统揽了院中的事务,那四个有份进房门的,无非料理吃食、衣料、首饰、用度等细处,我近身的事,却都要你过目。” “能办不能?” 姚黄重重点头,此时的她,满心里只有热忱和忠贞。 翌日一早起来,芳菲阁里便比往日热闹许多。 李茂锦不惯有人陪夜,虽说秋日里地下已淡淡烧了暖气,脚榻、次间里,哪里都睡着人,她却推说不惯,从来都是独自入睡。 杨嬷嬷为此找了一面磬来,她若醒了,只需轻轻敲击一声,伺候的人便鱼贯进来。 由姚黄服侍着到净房事毕,又略揩拭头脸,立春便站在镜前,预备帮她梳妆,小满捧着服饰,大雪手里是各色腮红、口脂,供她拣选。 而寒露已经出了门,立在廊下只等着小厨房的人将早膳送过来。 大丫鬟一个人是忙不过来的,总有小丫鬟帮衬着拾掇着,一大早,芳菲阁的正房里,便挤满了是人。 热热闹闹的,倒比往日多了生气。 杨嬷嬷只用在一旁看着便是,姚黄倒像个权威,凡主子要看要用一样,必得先递给她,再由她转呈,待一切收拾妥当,扶着侧妃用膳的,自然也是她。 杨嬷嬷原还笑着,渐渐这笑就化了露水,早膳后,回事房的人来寻赵嬷嬷问一件事,她便觑空禀报了李茂锦出来,去寻白管家了。 “你说说,侧妃娘娘这是什么意思?” 杨嬷嬷与白管家,向来内外携手,将这王府治理得铁桶一块,即使李茂锦进府,也并未撼动分毫。如今却仿佛哪里有了一些变化。 收拾绿云 “你是心里没底了。” 回事房近旁有一个大间,临窗外摆着几案,靠墙地方还设着茶盘、香炉等物,除此之外,就只有两株秋海棠盆景,颇为疏旷。 “我是没底,想想过去,你与我二人将这府里打理得顺顺当当的,就没让王爷烦心过。忽然白赤巴喇的,多出一个人来,多少麻烦,也就不说了,现如今,她倒像是,她倒像是,要当家作主来…别的我不在乎,心底里还是有些担心,她别趁此兴风作浪,惹出别的事端来,咱们王爷多难…” 这是心里有气,话赶话说了出来,赵嬷嬷心中生悔,不过想着白管家面前也没什么,索性也不解释,只自顾自说下去。 她正抱怨不迭,外面有人进来传话,说谦王有事唤白管家去。 他便没那么多时间再听她细数,只匆匆丢了句,怎么说也是上了玉碟的侧妃,不可再等闲视之,但也不能任她施为,便往山房赶去。 赵嬷嬷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但到底是多年的老人,收起心底的焦色,摆出日常的架子来,款款出了回事房,回芳菲阁去了。 白管家匆匆赶到山房,谦王所在的书房却掩上了门,听见通传,只令他一人进去。 日光正盛,谦王坐在书案后头,白管家匆匆进去,眼睛还需适应一下,才看得清屋里物事。 待他定晴一看,却吓了一跳,谦王面前的书案上,摆着一幅绘作一半的秋山图,却为茶水浸湿,一个成窑青花杯倒在案旁。 “这就吓着你了,那里头还躺着一个呢。” 谦王眼神中透着戏谑,抬手一指。 绣书圣法帖的屏风后头,果然还躺着人,白管家转到后头来就看到了,只是此人双目紧闭,向下伏地。 “死是没有死的,只是昏了过去。”屏风外头传来王爷的声音。 “你道这府里现在是些什么成色,她送茶来也就算了,竟还往我面前卖弄。我看她疯得不成样子,只得打晕了她。” 白管家此时顾不得请罪,将人翻过来一看,正是侧妃专送来的二人之一,唤作绿云的那个圆脸宫女儿。 待看真切了,这才上前去请罪起来。 “想必是看她宫里来的,府里人有些客气,这才让她觑得了空,再有,又是侧妃那边送过来的…” 毕竟多年的老关系了,赵嬷嬷的抱怨白管家不是没听进去的。 这波眼药儿上的,谦王摆了摆手:“既如此,你叫个人把她请来。” 白管家转身出去,叫人去请李侧妃,自己便在廊下等着。 不多时,李茂锦由姚黄等人陪着来了,白管家又恭谨将人送了进去。 “侧妃娘娘,你说说这怎么办?”谦王仍是那幅神色。 李茂锦独自进了书房,正迷糊着,见他一指,转身往屏风后头看了一眼。 “哟,这不是绿云吗,说是过去宫里伺候过王爷的老人儿了,怎么着,王爷打算收了她?” 自己又不是正经的侧妃,难道还嫉妒不成? 谦王听了这话,倒有些牙痒痒,又想起她前几次的表现,不由得有些不豫起来。 “本王没这么打算,是她自己冲进来,行为,呃,有些个不妥的,事已至此,倒不好打发。” 李茂锦不说话,只拿一双似装满了水银的眼晴看着他,那眼神好像在问,你倒是把话说清楚,哪里不好打发了。 “她从宫里来,想来总是哪位看得起的人,若是被人知道了她今日的行径,少不得要给本王生点事出来。” 堂堂王爷,还能给他生什么事出来?无非是借势逼他认下这个人罢了。 好歹是个王爷,咋这么怂。 “这个简单,拿水把她泼醒,问明白也就得了。王爷叫我过来,是要把这件事交给我办?” “是交给你办,但不能这么办。” 话到这儿,说不下去了。 一个对一切都一无所知的人,你指望她答什么呢。 “食君之?,忠君之事,王爷交待的事,茂锦自然要办好,但就怕办得不合王爷心意,那就大大的不妥了。” 胆子真大,谦王抬头来,第一次正眼打量她。 人还是那个人,小小的身量,瓜子脸、杏仁眼,一双眼睛里凝着光,时而聚拢、时而散开,好像会说话一般,令人有点迷惑。 皇城里,美人不知见过多少,相比之下,眼前这个,长得实在平凡,却令人生起想探索的趣味。 “依嫔妾之见,就把绿云搁着做个房里人也不错,既堵了嘴,也断了手,若是王爷不放心,大不了我将她领到芳菲阁去住着,也就是了。” 小嘴儿还待叭叭叭说下去,谦王已是抬手阻止:“不行。” “既然有人叫她来,想必让她悄无声息的消失也是不行的。” 竟马上就转了思路跟上来。 “那也简单,把她拍醒,令她跟着我出去也就是了,我带了姚黄来,让她们把衣服换过,一会子夜深了,再让姚黄自己回去不就行了。” 不能死不能收,那肯定也不能放,只能自己帮这个忙,把人带回芳菲阁看起来了。 谦王看了白管家一眼,怕是二人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办法。 “敢问娘娘,那如何让她醒了之后一路上不胡说呢。她既这样大的胆子,想必府里还有内应。” “你倒来考我,”茂锦笑着看向白管家,“我出了主意,办法自然你来想。” 白管家连称不敢,额头沁汗,今日实在是被赵嬷嬷带偏了路数。 杯子里那半杯残茶,赏到了绿云脸上。 “嘤咛”一声,果然醒了过来。 跟着一颗药丸子倏忽便进了她的嘴。 “这,这是…”一句话没说来,姚黄已是捏了她的下巴,助她吞了下去。 “这是断肠散,传闻吃下半天之后,俾可发作,直可令人穿肠烂肚而死。” 不似平时笑盈盈的模样,此时的李侧妃满面寒霜。 “一个眼睛没看见,你们竟敢作兴到王爷面前来,怎么,当我是死人不成?就是此时斩杀了你,难道还有人敢来问我的罪?” 唔,演得好。屋里众人都看得入迷。 “还不站起来,等我来扶你不成?姚黄,你与她去净房收拾干净,没得腌臜人的眼。” 侧妃治府 一是惊一是吓,此时的绿云已如一瘫烂泥,只由人摆弄,姚黄略一使劲,便将她提到后头净房里,又将断肠散的药效吹嘘一番,逼她将衣服换过。 外头李茂锦还问:“王爷可得给句准话,究竟要她活还是死。” “活着,但不要乱说话。” “这个容易,您看,这桩小事白管家不想理,还得是我们小女子来操办。” 上眼药也是一人一次,现过现送了回去。 白管家白着一张脸,却不敢翻白眼。 谦王摇头,只觉好笑:“算你有功,却没想好赏你什么,先记一笔。” 茂锦也不纠缠,推开门领着绿云走了。 绿云双腿发软,却又为姚黄所说的毒性所摄,不敢强辩,只得打起精神跟着李茂锦脚步匆匆的走。 越想心中越怕,她又怯怯喊一句:“侧妃。” “想必你在宫里,下毒作怪的事没少见着,介时是个什么情状心中也是有数,我劝你少说两句,走快些倒好。” 登时绿云便不说话了,只顾垂头与她快步行去。 待到了芳菲阁,一进内室,绿云便一下软倒在李茂锦脚边,磕头不迭,口中只道:“侧妃饶命,侧妃饶命。” 赵嬷嬷眼见她走进来,早遣散了众人,只一人跟上来,原是打算相机与侧妃说几句体已话的,如今却是迟疑不定了。 姚黄这是怎么了? 李茂锦也不瞒她,只道:“劳烦嬷嬷把门关了,您别怕,这并不是姚黄,这是山房那边伺候的绿云。” 赵嬷嬷将门掩上,这才上来仔细打量:“真是,只是,这绿云怎么穿着姚黄的衣服?” 绿云此时哪敢卖乖扯话,得此一问,更是羞愧不已,只得砰砰磕头罢了。 茂锦只不理她,侧脸看着赵嬷嬷道:“嬷嬷寻我有事?” “并没什么,”赵嬷嬷听了,束手立于当地,“只是见侧妃出去半日,看您有什么吩咐没有。” 话语里隐有哀怨,也是,她一个掌事嬷嬷,进出事体却心中无数,难免生怨。 “这不就是一桩,”李茂锦信手一指绿云,“原是送去伺候王爷的,她却伺候得不好,王爷又让发还回芳菲阁,我有什么办法,只得领回来,交给嬷嬷调教一二。若是学得乖了,说不得还有机会去山房伺候呢。” 绿云连忙摇头。 “你也别怕,先跟你赵嬷嬷去安置,待你姚黄姐姐回来了,自然来寻你。” 绿云无法,又不敢歪缠,只得红着眼眶跟着赵嬷嬷走了。 不一时,赵嬷嬷又回了正房。 “也没让她具体有什么职司,便寻个由头先让她学规矩,如今先安置在下人房里。您看,要不要借这个机会,把绿松也叫回来,只说让绿松来调教她就完了。” “不用,咱们别帮着王爷做主。”说到这里,李茂锦就把山房里的事从头到尾给赵嬷嬷说了一遍,连同白管家那几句话,都没放过。 赵嬷嬷先是咋叹绿云胆大去了,回过神来,倒有些脸热。这么大的事,虽然自己事后不管从哪里总是会知道的,但侧妃也并没瞒着,想来就是还要用自己的意思。 “娘娘这样说,我就知道了,便让她先拿一两个月学规矩,学完了再安排个不近不远的职司,毕竟宫里来的人,也不怠慢,叫两个半生不熟的小丫头片子去服侍着她,如何?” “正是这样。”李茂锦笑出声来,想必是半生不熟四个字逗乐了她。 赵嬷嬷这才发现,她真正想笑的时候,笑起来是很好看,很有感染力的。 姚黄夜深了才回芳菲阁,主子面前交待过了,第一件事便是去寻绿云,不知她与绿云说了些什么,灯是二更才熄,总之翌日一早,绿云再起来时,虽说顶着大大的黑眼圈,人看着倒没那么惊惶了。 许是这桩事做得好,接下来的数月里,山房倒几次传李侧妃过去说话,渐渐与芳菲阁交道多起来。 王府内院无小事,侧妃勉勉强强也算现在谦王府里地位最高的女主子,既然得了差事,自然要尽心办好。这还好是不在京城,并不用与宫中长辈、妃嫔并诸内外命妇来往,又没有封地,不用与属地官员家眷交道。 越发说破了,因着一些朝内人所共知的尴尬,甚至不与本地官员并家眷来往,不过一年间与数处礼数往来一番,算是轻松的活计了。 赵嬷嬷亦渐渐回过味儿来,这并不是李茂锦想要翻身做主,而是王爷的意思,准确的说,从请来一道圣旨开始,带来的并不只是一个称号,而是内外新的形势并人事,除了服从与争取,她并没什么好与主子相争的。 想明白了这个道理,她当差的心气也就渐渐是平了,有时一桩小事,也举出过去多少例来参赞,故而诸事算得平顺。 就是绿云,进了芳菲阁,也有人来联络与她,她也按姚黄教的,一一敷衍。 “还是按前头说的,让盯紧侧妃,有什么异常,便得报去,还说,还说…” “说什么?”李茂锦抬起执棋的手,饶有兴味的望向她。 “说山房那里的事,自有绿松去办。” “你也还是不知道你主子是谁?” 闹半天也是迷噔噔的,连自己这个侧妃都如此厌恶,这几个所谓的女色肯定也不会是太后送来的,那位高高在上的难道就是这个品味,也不像。 想来想去,李狗腿子锦,也没闹明白是谁把自家王爷这样看在眼里。 绿云连忙发誓说自己是真不知道,还说若是知道,定要告与她云云。 “好了好了,这话说了若没十遍也有八遍,娘娘若不信你,何必问你,快起来。”还是姚黄将她扶了起来。 “你只安心办你的差事,得空时帮我想想,可能是谁,也就对了。” 牛不喝水,不能强摁头,逼急了,就编一个假名字怎么了,谁又能说清是不是呢。 心里存着这个事,又一次在山房说话时,免不了就带了出来。 “我,臣妾想破脑袋,也没想得出来是谁。” 还是不习惯啊,在李茂锦心里,虽说顶着个名号,但事实上,她与白管家、赵嬷嬷干的活计是差不多的,顶多算是个谦王身边,有些作用的管事,故而这臣妾两个字,她念起来,总也别扭。 承恩侯爷 谦王倒觉得好笑:“你老想这个做什么,左不过就是那几个字,我并无追究之意。” “那可不行,”李茂锦正色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臣妾并臣妾全家的身家性命都交托在王爷这里,您必得对自己的处境上心些才好。” 自她做了侧妃,卢宛的铺子便无人滋事,李茂林进学也无人再给眼色,连同秦知府亦不敢再为难卢家,这不是相当于一家子投靠了王府么?若是谦王有事,岂不是就又要自己直面更大的风雨。 谦王摸摸鼻子,有些个好笑:“我不安排你,你倒安排起我来了。” “这可不是,”李茂锦答得理直气壮,“当时王爷说让我帮一个小忙,我也做了,谁料您后头又拴着一个更大的职司,这活我也干了,可饭碗王爷要为我们端牢不是?” 有个人在身边说说话拌拌嘴,是要有意思些。谦王脸上渐渐有了些笑模样,有事无事也总令芳菲阁过山房去说话,白管家与赵嬷嬷看在眼里,自有思量。 近来慈宁宫常常有信,李侧妃过来,都撞上好几次。 “王爷读信,我便去外头园子里转转,晚点再来。” “并不要紧。”谦王还没说完,便看见一个粉色的背影远去。 “说不要紧哪里不要紧了,知道的多了当心小命不保。”李茂锦与姚黄小声咬着耳朵,并不避着身侧的白管家。 这日是说好所谓归宁的日子,一大早,李茂锦便收拾好,点齐车马往东华门去了。 一时接进来,赵嬷嬷早被姚黄、魏紫等人撮弄了下去,没了外人拘束,仿佛一切还和从前一样,当爹的笑望着她,弟弟没正形的站着,当娘的张罗了一大桌她爱吃的点心,手里还端着一个青花瓷盘,正要往桌上放。 心里压下的种种此时好像正往上翻,哪里来的辣意,让人忍不得眼眶要泛红。 忍了又忍才开口:“怎么今日学也不上?” 茂林知道是问他,笑道:“这不是听说姐姐要回来么,我向夫子请了一日的假。” “如今王府与家里也能常来常往,见面的日子多着呢,今日就算了,日后可别单为这种事耽搁了课业。”茂锦满脸的不赞同。 “知道啦。”茂林满不在乎的答应一声,令姐姐恨不得上前拧他的耳朵。 “好啦好啦,你别一回来就说他,倒是过来用用点心,这都是一早你爹去聚本斋排队,好不容易才买到。” 女儿的事心中虽稀里糊涂,但他却记得卢宛说过的话,茂锦不见得高兴,不要问,他便也不问,只略带夸张的介绍一下排队的境况,撮弄茂锦别辜负了他的心意,快尝尝。 又坐了一会儿,随指外头铺子里一事,就出去了。 “你瞧,一场风波,家里人倒像都懂事了。”卢宛面上含笑,眼圈却泛红起来。 “娘,您瞧你,”茂锦信手拈一块云片糕起来,拿帕子托了递给亲娘,“这都是好事,怎么还伤心起来了。莫非您还怕我在王府里受欺负不成?外头说是侧妃,如今我也不过是王府里最大的女管事罢了。” 卢宛只是摇头:“受欺负怎么会,我知道…只是,只是你这管事,要管到什么时候?天家人伦的事,咱们怎么知道,现在正当头不说了,过些日子,你还是要向王爷求个恩典…” 这个恩典现下不好提,也只得过些日子再说。 “你回来了正好,有个事和你商量,”卢宛将手中的云片糕搁下,“为娘正筹划着把铺子田庄都卖了,介时你那边求得了恩典,我们全家自然要一起离开。只是你弟弟的课业就耽搁了,这怎么办总得要想个法子。” 李茂锦明白娘亲的意思,这是说她现下上了玉楪,已不与从前相同,若是要离了王府,怕只得死遁一策了。其他什么送去修行之类较简易的法子,倒不用去想,只因自己淌进了这滩浑水里,若是活着,始终于人于已都是挂碍。 “京里是有个国子监的,”卢宛轻声道,“我听你舅舅说起过,山长竟是由天子担任,若是去那里进学,便一应都算做天子门生了。别的不说,每月是有禄米禄银的,还有四季衣裳等皆不用操心,只要进去了,若非牵涉谋逆等大事,等闲不会赶人出来。我看把他托到那里,是个法子。” “舅舅那边,在想法子,你这里便不用着急,若是能求得王爷恩典,私下里牵个线是更便捷,若是不能,便也罢了。” 没想到家人已经计划得这样长远。 “办差的人总要办好才能求得恩惠。”到这时候,她也没什么怕的,推据的,一应直说了。“最大的人情已是换来了茂林的平安,听说到现在闵王爷过来见王爷还很些讪讪的,若要再提,只怕就得过些日子寻得机会再说了。” “娘心里有数。”母女二人因压低声音,坐得更近了些,当娘的手不期然便抚上女儿的鬓发,又一次承诺,“娘心里都有数,你放心。” 有时回想前事,如同一场梦,比起住在那小小宅院里,日日被人逼债的日子,现在好像什么都有了,家人也仿佛一夜之间都懂起事来,却又究竟是福是祸呢,不愿去深想,只得搁下,先把眼前的路行好再说了。 再怎么磨蹭,申时也该往回走了。赵嬷嬷不催,是她厚道,若是自己不提,便是自己不懂事了。 马车得得声中,进了王府角门。 京里说起这事来,全然是另一幅光景,譬如太后娘家彭家,就正有十来个谋士正在密斟。 “一个侧妃有什么声音,更别说还是民间毫无根由的女子,就是让她消失,又有何难,只是奕承此举,摆明了车马是不愿与长兄相争,咱们周围人如何着急上火,都是无用。” 这是承恩侯身边颇得信任的谋士,之前便也是他建言让彭城伯将自己最宠爱的大女儿许配给谦王。 谁料王爷去了一趟燕城,自己给自己寻一门亲事,且还一封折子直达了天听。这步棋就停在这里了。 “小二究竟是不懂事,”提起谦王来,也就是承恩伯这个当舅舅的是这种语气,这个年介四旬的中年人看上去文弱得过分,就像个书生,口中的话语却满含戾气,“老大毕竟不是娘娘亲生,若非本朝以孝治国,他怕史书留名,只怕早就已经下了黑手了。就是如此,这么些年来,使绊子下套子的事,却还少吗?” 以小见大 “现在是太后还在,若是太后不在了…” 他口中的老大,自然就是现在的皇帝,隆平帝了。 “咱们要推他起来斗,也不是没有道理,毕竟他是中宫嫡子,先帝在时,如何爱重他,众大臣心中难道无数?又怎么会留下一道遗嘱传位给老大?” 众人自然喏喏应是,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一时却也提不出什么有用的法子来,不过东拉西扯,承恩侯听了,心中只有更烦,不一会子,也就找个理由散了。 枯坐半晌,倒是拟了个折子出来,是针对近日里西北防务的条陈,心中却有些懒洋洋的,因为深知,这位天子,是再不可能派他上战场的了。 但是万一呢?机会都是人守出来的,路子都是人淌出来的,想到这里,侯爷笔管轻摇,将先写好的折子用馆阁体誊抄了一遍,又再四检查毫无错漏,这才将其搁在一旁。 门扉轻响,承恩候爷皱了眉,这府里是越来越没规矩,知道他在此地,未曾通传,竟也有人敢来打扰,心中有气,便不做应答,只待来人自行离去后再与管家料理。 “爹,您在里面吗?” 听到女儿的声音,彭柏杨紧皱的眉头舒展了开来,他连忙走过去开了门,门外站着的正是自己的爱女——彭娇娇。 见他开了门,彭娇娇施了一礼,这才对旁边等候的侍女道:“你们在外面等着。” 便接过侍女手中提着的食盒,独自踱了进来。 “这都快二更了,你不好好休息,如何还到这里来?”话是这样,语气里却未有责备,满满的都是宠溺。 “爹您不是也还没休息吗,女儿亲自下厨,为您做了您最爱的汤团,您尝尝看。” 哪怕女儿只摸了一下食盒呢,她要说是她的手艺那就是她的手艺,承恩侯心中暗笑,接过了碗来。 “这么晚过来,是不是有什么事要与爹说?你说就是,说完了早点回去休息便罢了。” 彭娇娇听了,面色倒有点微赫,仿佛一点小儿女情思全被亲爹识破似的,有些不好意思。 “但不能再说去燕城的话,爹不会同意的。”想到这里,彭柏杨又皱了眉头。“原是你姑姑想着撮合你与谦王,爹也就不说什么了,可他竟自行民间择了姻缘,宗人府又上了玉碟,这门亲事,再怎么也算不得一门好亲事啦。” 宠女儿宠女儿,不是宠得她万事不懂才好,承恩侯这个长女是他心中至宝,未成防之前,都是跟着他在书房长大的,不是外头那起子没成算的孩子。 “女儿明白。”面上的红渐渐又褪了一点下去,“女儿来,是想和爹说说西北那边的事的。” 西北原是承恩侯经营多年的地盘,若不是妹妹成了皇后,也不可能轻易交了兵权,一个将军和一个外戚,对一个家族来说,孰亲孰重,他彭柏杨还是分得清楚的。 谁料先帝临断气时还被摆了一道,竟未立中宫嫡子为太子,不得说是一件憾事,一桩悬案,究竟要等到日后黄泉路上见面才能问清楚,当日立彭家女为后,是不是一招缓兵之际,只是为了骗得他释了彭家军的兵权? “西北那边,”说到这里,彭柏杨端起茶杯来啜了一口,又指了面前的桌案,令女儿坐下说话,“深更半夜怎么来和爹说这个,倒是想到一起去了,你看看。” 政治遗产也是遗产的一种,彭柏杨虽还在,临进京做这个侯爷前,却将彭家军都交给了自己的嫡系朱宏宇,这个毫无背景的小伙子,从一个刚入伍时什么都不懂,险些被军马踩死的小伙子成长为千户,靠得全是承恩侯的栽培, 可惜,一个侯爷和一个皇帝究竟谁给的多,朱宏宇心中悄悄也算着帐,先帝在时,或许只是有些眉来眼去,总体来说,西北事还在彭柏杨手里,隆平帝时,则是直接便倒向了那边。二人的矛盾,竟还让皇帝唤到了清凉殿内说合。 “舅舅,宏宇现下好歹也是个将军了,好些事自己也会拿主意,待有不会的,再让他来请教您,老拿他当个孩子管,成不了器的。” 就是这样一句话,西北的信断了、人断了、线也断了,再要鼓动彭家军作乱,只怕上意面前就是太明显了,只得由着朱宏宇,渐渐去揉搓、收拢这只彭家的嫡系部队了。 “朱家小子哪里有爹的手腕和将才,皇帝现在也不过是权宜之计,交给他,没您的扶持,他走不太稳,换人,是更拿不下来这只彭家军了。西北,便只得这样磕磕绊绊了。”彭娇娇不开口则已,一开口,果然也是这样不客气的语气,与彭柏杨如出一辙。 承恩侯看着女儿,眼神中流露出欣赏,嘴里的话却是另一个味道:“那也没办法,在其位谋其政,他是西北骠骑将军,这些事便就是由着他说了算了。” “女儿今日倒是想到另一个办法。”彭娇娇将眼前的条折仔细看完,然后合拢来,仔细的放在桌案上。 “我院子里有个唤作小素的丫头,想来爹是没有印象的。” 看着亲爹茫然的眼神,确实是没有印象。 “她才来的时候,只是我院子里一个洒扫丫头,渐渐因做事勤勉,勉勉强强提了个三等,您知道,权嬷嬷事人甚威,在她老人家手下做事,是有多难,不犯错就是好的,若是想要提拔,就更难了。” 权嬷嬷,承恩侯知道,是夫人的陪嫁嬷嬷,有了女儿,夫妻二人便将女儿又交到了她手上。 没有阻止她,就是让她继续说下去的意思。 “咱们府里,在爹娘治下,较之京里其他的府邸,也算清明,若说唯有一点乱子,便是生在二房了。” 这府里的二房倒不是庶子,而是老侯爷平妻之子,上一代的烂帐此处不细说他,如今现放着倒成了挂碍。 “数年以来,爹娘都疑心二房与那头做着买卖,传递着咱们府里的各种消息,”彭娇娇伸出玉手,往天一指,“却是苦无把柄,二婶娘又将那边府里治得是铁桶一块,咱们没什么人手在那里得用。” 故事讲到这里,有些长了,若不是爱女讲来,可能侯爷已经没有这个兴趣再听下去。 内监元秦 “这个小素,却在一次偶然与女儿独处的时刻,告诉女儿,她有一个出了五服的亲眷,正在那府里当差,专是给二婶娘梳头的。没等女儿示下,她又掏出一些纸条来,大到二婶娘和什么人见了面,说了什么话,小到五妹、六弟早膳用了什么,种种杂乱的信息,裹在一起。” “我便给了她一百两银子,既是赏她,也是赏她的亲眷。有一搭没一搭的听她传些信来,只当是玩。” “直到有一天,收到她传信过来,说那边给太妃送信进去。我禀报了娘,娘认真派两个人去捉弄那送信的人,偷了他了信来看,还真是给那头送的,只不过里头只有一叠大额银票,娘便又令人放了回去。” 故事讲到这里,有点意思了,承恩侯想到了幕僚报来的信,太妃近来在内宫中很有几次吃瘪闹气的经历,想来是应在了此处。 但也还不精彩,究竟只是小手段。 不知想到什么,女儿精致的眉眼舒展开来,真真笑了起来:“今早就更可乐了,那小素又来给女儿报信,抓出一大把条子来,想来是她那亲戚得闲了就想法子送给她的。时间久了,日日如此,我是不耐烦细看的,就叫齐心去理了理。那丫头看着看着,眼神就古怪起来,还偷偷看了我几眼。” “叫她呈上来一看,”彭娇娇笑起来,“竟是那丫头糊涂,把我院子里的事写上条子,送给她那亲戚的,却不知怎么,混做了一处,叫齐心抓了个正着!” 父女二人都笑起来,过了一会儿,承恩侯才问:“那是怎么处置她的?” “爹,我怎么会处置她,”彭娇娇皱皱眉子,俏皮的道,“这样的人才,我且得留着呢,一千两给了她,又派人教她弟弟读书,她那亲戚那里,二婶娘自然有人盯着,不敢动作太大,只是命人将她写的旧条子,又传了一张回去罢了。” 女儿大了,手段亦是圆融起来,不带一丝烟火气的两手,既示威又示恩,从此这两个人便只得为她所用了。 “你就把这么个钉子留在身边?” “怎么是个钉子,她便是我的听话筒与传声筒,从此我不仅能得到二房的消息,而且我们大房,想传什么过去,二婶就只能听到什么。” 彭娇娇不以为然的冲了一句,接着又颇有些神秘的一笑:“这便是女儿想的办法,两害相权,取其轻罢了。” 承恩侯有些疑惑,注视着女儿,不知在想些什么。 “女儿是说,”彭娇娇往桌案旁前倾了一些,压低了声音,“您如此大才,既然天子不信,西北将军不听,便只得与月氏交流一番了。” “叮”一声,是承恩侯面前的茶碗磕倒了。 “你要我与月氏联手?” 好半天,彭柏杨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说联手,那是太亲密了些。依女儿想,不过是沟连交通一番,西北边事,有些节奏可以商量着来,也就是了。” 这想法实在惊悚,承恩侯几欲责备,却又舍不得,话到嘴边的斥责,终于化作一声轻叹:“当年的事你还小,你不明白,我们与月氏是死生仇敌,终有一天只得你死我活了局,如今不过是暂时留他残命罢了。” 他是上过战场与月氏交手的将军,彼此手上都沾满对方的血,脚边都滚落着对方的人头,这份心结,非常人可解。 “爹,”烛火掩映下,彭娇娇长长的睫毛投下一片阴影,女儿脸上泛起当爹的并不熟悉的一种神秘,“咱们家到如今,虽有太后在宫里支撑着,却也绝对说不上进退自如,万一有一天,姑姑她…” 这大逆不道的话,她没说出口,“当年苦苦支持姑姑与表哥,种种作态,今上如何能宽宥?若他真是个心胸宽阔的,西北的事,只怕就不是今日的局面,您痛痛快快释了兵权,却并未换得他一丝信任,眼前朱宏宇的态度,就是最有力的证明,若不是有人在背后给他授意、撑腰,他有这么大胆子?” “再有,您别忘了,边事上除了朱宏宇,还有荣王,他人在东南,一双眼可没从西北挪开过,这一退,究竟退步在哪里,还说不清楚。说不得会退到,站也没处站啊。” 一时旧事新怨一起涌上来,饶是他的城府,亦需闭眼静思。 彭娇娇未有催促,侧过头去,只凝视着书案旁的香炉出神。 “荣王?”说到这个名字,今晚第一次在他面上出现在抹轻笑,“天子也是信不过他的,别看他也是个杀才,早晚会和我一样,将虎符交了上去,引颈待戮罢了。” “可不是吗,”彭娇娇笑,“所以啊,现下东南的海盗,是怎么也杀不尽的,总是赶走一批又来一批,滋扰不宁。” 看父亲眼中渐渐翻起来的墨云,彭娇娇再下一记重捶:“当年,若不是您把月氏打得太狠,他们退得太远,直退到了科斥?山以外,只怕皇帝也不敢那么轻易叫您回来释权了。” “容我想想。” 终究,承恩侯还是没有轻易迈出这一步。 只要父亲愿意想,彭娇娇想,这个道理总是很容易想明白了,她并不着急,只劝父亲早些歇息,便起身告退了。 一年渐终,内阁的事务渐渐收篷,进了腊月二十,虽不说轻不拈针重不拿书,但大事小情,不是特别重要的,都不再往上下传递,大家在无需多言的默契中,静静等待着新年休沐日的到来。 高阁老这日当值,无关紧要的人等他都放了回去,“也办办年货,陪陪家里人,一年到头,难得有这样的日子。” 于是在一片对阁老仁厚的赞扬声中,留下了他自己一个人在值房静守,另有两个小伙者照管茶水炭火罢了。 高阁老正翻开一本前朝欧阳大家的字帖在描摩,信手在空中勾画丘壑,时不时再啜饮一口茶水,怡然自得,忽听得外头通传,内事监大太监元秦到了。 微皱了眉头,还是立刻站了起来,这些无根的阉人,礼数上最是怠慢不得。 “高阁老,您老人家宽厚,这值房里一路走来,看着就是您还守在这皇城里了。” 明发折子 说话间进得屋来,身后的小伙者为元秦脱了身上的大氅,外头看着不显,只觉像是灰朴朴的棉布,甚至为风雪染湿了一些,里头才看得到是缀着整片的紫色貂毛,灯火下光泽不俗。 看见高朴纯留意到了,元秦哈哈一笑:“论理是不该用这个的,可这些日子也实在太冷,不比阁老们办差,我们的差事,可常常都在廊檐下、花园子里、石桥上哟。还请阁老担待着些。” 说完,又是拱一拱手。 若不是立场不同,高阁老对眼前人几乎是欣赏的,如今,却只有满满的忌惮。 “元内监太是过谦,高某不过在想,这避寒的法子不错,倒是可以学一学罢了。” 说到这里,二人相视一笑,打个哈哈,也就过了。 待小伙者等人上茶送点后退了出去,并把值房门关好,元秦才从袖中拢出一封折子来。 “阁老请看。” 高朴纯接过折子,细细看来,目不过三行,眼皮就是一跳,若不是元秦一直注视着他,几乎要错过,再看他时,又是平时那副淡得近乎有些憨厚的模样。 “元内监这是?” “皇上旨意,要将此折及他的批红,明发九路十三省。” 高朴纯不做置评,只将手中的折子阖上递了过去:“原来是要明发的折子?那高某倒是占了先机。” 元秦伸手接过,却不再拢入袖中,只搁在手边的桌几上。 “内事监的意思,想请内阁拟签子下发。” 高朴纯听了,笑了起来:“天气冷,元内监走这一趟倒是辛苦。这折子是?” “是皇上在精舍内将这折子扔在地上,发了好大一场火,而后又下了口谕。” 看高朴纯老神在在望着炭盆,他又补了一句:“就是两柱香以前的事。” 而后便没有说话,屋内是一阵寂静。 高朴纯再开口,语气较之前便有些变化了,一国次辅的威势灌注声内:“恕高某愚钝,那公公走这一趟是?据内阁所知,内事监与各地监事太监之间,一直是有发信渠道的,过去亦常有要明发九路十三省的折子,从这条线路走。元内监为何要舍近求远?” 元秦的眼神变了,他似笑非笑的道:“里头讲的都是军国大事,内事监的小船,哪里载得动这样大的浪。” “这折子给了元内监,便是皇上的信任与托付,内监何必过谦?”毫不顾忌元秦阴沉下来的脸色,高朴纯直言以对。 “这么说来,高次辅是不肯帮这个忙了?” “那倒也不是,”元秦今晚第一次在这个人脸上捕捉到狡黠的神色,“要说是帮忙,那就好说了,”高朴纯笑道,“明发不是不行,但要我说,我们内阁不能发,内事监也别发。” 元秦几乎要被弄懵了。 “这…这是皇上的口谕。” “我知道,”高朴纯毫不在意的打断了他的话,“您不也说是口谕吗,万一皇上想想改了主意,发出去的信已经为人所见,追不回来了,那又怎么办?” “天子金口玉言,一马既出…” 高朴纯挥挥手:“内阁与内事监,向来守望相助,携手共进,我便也不绕圈子,元内监,您若信得过我,但将这折子压一晚上,只需一晚,明早自有答案。” 元秦又注视着高朴纯,对方也毫不避讳他的凝视。 “既如此,”元秦突然笑起来,欣然抚掌,“那我便听次辅一言,那这折子?” “这折子,若是明日皇上还说要发,我内阁也不是为能为公公担戴,但我劝公公今夜先带上,免得皇上问起,公公不能立时拿出来,让皇上觉得,此事已有第三人知晓。” “如此便谢过高次辅。”元秦站了起来,信手拿起了几案上的折子。 “不敢当不敢当,”高朴纯仍是一脸无害的笑容,“公公欠我一个情。” “哈哈哈哈哈。”说话间二人朗声大笑,关系似乎亲近了不少。 “次辅但请记下,元秦决不赖帐。” 出了值房的门,外头漫天大雪又飘了起来,元秦一时看住了,陪侍在旁的是他历来得宠的干儿子元茂,此时不免忝着脸要来问话:“干爹这趟办差顺利?我瞧着您仿佛松了一口气。” “没有的事,”元秦挥挥手,“你小子,成天就知道巴结,有事无事,也到值房这里来勾连勾连。” “这,这里都是我们自己的人,有什么好勾连的,有事就不说了,就是无事他们一天还来我们那边三趟呢。” “来得勤,不见得聪明,换几个聪明的人过来。一样是喝粥,怎么别人的盛出来味儿就不一样呢。” 这样的话元茂听不太懂,但他胜在听话,连声应和不说,还趁着在元秦面前,将自己想见中符合要求的人列举了几个,立马就定了两个人选下来。 二人絮絮说着话,也就走得远了。 翌日一早,皇帝果然将元秦叫到面前。 “那折子何在?” “正在此处。”元秦将折子毕恭毕敬递了上去。 看着上面火封未解,隆平帝眼里闪过一丝满意。 “如此甚好,送去慈宁宫给太后。” 送去慈宁宫?元秦好容易捺住心中的惊浪,这比明发九路十三省还让他惧怕。 但他并不敢露出来,又恭敬双手接了回来。 “唔,你送去,就说原是要明发的,你苦苦劝住,我便让你送到慈宁宫便罢。放心,你这脑袋且还得保住。” 隆平帝笑得饶有兴味。 元秦果然伸手出来摸摸自己的头,苦笑道:“皇上圣明,果然深知奴才在想什么。要知道,奴才一条贱命,死不足惜,只是皇上这么好的主子,奴才且还想多侍奉几年呢。” 隆平帝大乐,笑出了声来:“好了好了,也是率统一番事的大内监了,在我面前就算了,别处你可得稳重些,别拿给别人说嘴,尤其是内阁那帮子杀才。” “奴才省得。”元秦深深拜了下去,眼中满是敬服。 领着一众人等到得慈宁宫外,元秦便叫众人留下,只留一个元茂跟他进去。 “太后娘娘金安。” 要说在皇帝面前,元秦还敢扯两根头发丝演一演,但在这位太后面前,他是眼珠子亦不敢动一动。 先帝在时,元秦虽还是小太监,但他也记得,承安年间可不平安,为着铺路,这位是杀了多少人,又扶起了多少人?只没料到是为他人做嫁衣裳罢了。 到了如今,仍是这样,有些地方说话是金峦殿好使,有些地方说话仍是慈宁宫好使。 内事监掌着批红,是必要跟着皇帝一条道走到黑才站得稳的位置,可这位大佛,他又哪里敢得罪呢。 “唔,元内监起来,素日辛苦操劳,倒少见你来我慈宁宫请安了。” 投石问路 元秦沁出一身汗来,幸好当地只得元茂,不然今日,脸也丢尽了。 “原是元秦胆小,平日无事不敢打扰娘娘,若娘娘不嫌,日后元秦便常来请安,还盼娘娘赐福则个。” 彭太后笑了笑,没说好,亦没说不好。反而另起话题道:“无事不敢打扰?那今日是有事了,你且说说,是什么事。” 元秦再深深拜下去,方拿出折子来递给面前的女官:“是皇上命奴才过来,有一封折子转呈太后。” “唔。折子送到你的差使就算完了,快回去伺候皇上。” 彭太后并不着急看,元秦竟也不敢走,想想还是将怀里的锦盒拿了出来。 “奴才这里还有一物呈上。” 那女官又上前接了过去。 “是奴才前儿偶得的一颗南海夜明珠,别的没什么,只是个浑圆如意、安神助眠值得说嘴。奴才便想着晋献给太后您老人家使用,还盼您别嫌弃。” 说到送礼,元秦的嘴皮就灵活多了,这事儿他熟,但在彭太后面前,也不敢多卖弄。 “唔,”这一声听起来就含了一点温度,“你的孝心哀家知道了。” 看他还站在原地,抓耳挠腮想说些什么,却又不敢胡说的样子,倒是真把彭太后逗得笑了一声:“好了,你走,莫非还当哀家真不知道这折子是什么事儿不成?再啰嗦,仔细你的皮。” “去。” 彭太后一锤定音,元秦缓缓退了出来,来前皇帝教的那些卖好讨巧的玩笑话,一句也不敢提,仔细摸摸脖子,一背的汗出来为雪风一吹,感觉又冷得沁人,如冰棱子在身。 “干爹,儿子伺候您回去换件儿衣服再过去?”元茂看元秦几乎要哆嗦起来,连忙将外头备好的手炉递了上去。 紧紧刚披上的大氅,元秦摇头:“不必,立时得到精舍去复命,晚一刻钟都不行。” 他将慈宁宫中的奏对细细说与隆平帝,只得了皇上一句问:“太后说她早知道什么事?” “奴才看她老人家是知道的,”元秦此时已不敢嬉笑,“从殿内退出来,奴才还没走远,就看见那边有人捧着东西匆匆往外走,仿佛就是那折子,也未避人。奴才为了把稳些,就寻人来问了,说是去承恩候府送东西的。” 前后脚的事,撇脱其他的过程,看来是折子都没看,立时就命人送了出去。 皇帝觉得自己现在得用的人都是用铁抓篱筛过的了,彭太后却总是能用实际行动证实,不,你不能全信了他们去。 真是有些黑色幽默。 是哪里漏了风呢,这一路上来再到自己批红后封了印再转出去,感觉一路都是封闭通道,不应该有人看到,但,谁说得清呢?就没哪里有点漏洞? 若是自己疑神疑鬼先斩了自己的手,那彭太后坐在慈宁宫岂不是做梦都要笑醒? 隆平帝蹙眉,左右为难起来,最后心中暗定了调子,查也是后头的事了,眼下首先第一位的就是,不能被那老虔婆扯乱了步子。 想到这里,颇觉心烦,只挥挥手,便让元秦离了此地。 慈宁宫里也有一番对话,先头接了那折子和物事的女官,也算是太后面前得信的人,唤做黎衡,她原是犯官的女儿,倒是因着一番机缘进了内务府,后又因人事得体送进了宫里历来最难伺候的慈宁宫。 这些年来,在慈宁宫里伺候的人,丢脸丢命不知凡几,唯她不但恩宠如常,且还步步高升,亦不得不说是一个异数了。 “太后因何叹气?” 看太后面色不睦,众人惧怕不已,黎衡便将他们都发派出去,只留自己在内殿,束手一旁伺候。 彭太后原在出神,好半天才将一双眼睛从窗外两只红梅上拿开,听了这句,又叹了一口,任由黎衡上来将窗户关小了些。 “朔风吹了容易凉呢,娘娘透个鲜气儿也就罢了,再不敢这样对着风口子的。” 彭太后听了,转过脸来,口气冷漠中透着怨毒,“你瞧那小子,对着他舅舅可有半分客气,那批红,我看着不像批红,倒像是大耳光子,一下,接一下,不直扇得人鼻红脸肿,口吐血沫,他是不会满意的。” 若是常人,听人唤皇上做那小子,只怕早已吓得下跪,纳拜不已,黎衡却仍镇定非常,又去为太后添茶。 “他也不想想,若不是这帮子人扶持,若不是哀家面前一场养育,这皇位,哪里轮得到他来坐?” 想到这里,彭太后依旧气愤难平。 一个庶子,生母不过宫婢,先帝把人送到坤宁宫时,也不过丢了一句:“凭你心意,只别养死了就行。” 虽是庶子,却是长子,活着不打紧,死了就打眼了。 他既这样说,谁还多事不成,为着国母颜面,底下人也是不会把人怎么样的,只是要说如何精心,那也是不能够。 便是进了学,也未听说有什么过人的气候。 待大了,分宫出去了,便多是掌宫的奴才在料理一应细处,要说她没过问,那是空话,可要说她费了多少心,那也是假话。 就是这么一个人,这么一个毫无存在感的人,竟得了一张遗诏便成了天子,荒唐不荒唐? 先帝是急病去的,即使如此,过去很多次她也想钻进山陵里去把他摇起来,问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当时把她立为皇后,她的儿子自然就是元后嫡子,若不是这样,哥哥也不能丢下经营多年的西北回了京,投置闲散当一个承恩侯。 然后,把皇位传给一个所谓的庶长子? 彭太后想破了脑袋也想不通,只留下深深的恨,恨先帝,亦恨新帝。 想到这里,不由得又想到自己那个没争心的儿子,留自己独自在宫里面对这些风雨,却不愿搭把手来。 罢了,深想起来心情更糟。 “你去把笔墨纸砚拿来,给奕承写封信,他是不能再这样晃荡下去了。” 无论喜与悲,年节总是要过的,远在燕城的人也不例外。 屋外是鹅毛大雪,早没人还在外头晃荡,透过窗户看出来,仍是白茫茫的一片。 烧锅子香 赵嬷嬷“吱嘎”一声,关了窗棂,回头看李茂锦望着她,倒笑出来:“您就着玻璃窗看个景儿是一样的,这雪风可吹不得。” “扯絮似的下了一天,雪没过膝盖了都。”姚黄提着一个食盒走了进来。 打开盖子,红的是番茄,绿的是青菜,白色的是粉丝,每样都整整齐齐摆在白色的甜瓷盘里,好看得紧。 桌上原已摆好了一个铜锅子并数样切好的肉品,此时加上新鲜的蔬菜,就是满满当当的一大桌。 这个季节,菜蔬难得,赵嬷嬷这般也算有见识的人了,不免也走过去细细打量一番:“叶片肥厚、叶杆儿青翠,看来咱们庄子里这个试种是成了。” “这并不是庄子上的。” 见一应事物都备好了,并不用人招呼搀扶,李茂锦自己就下了榻往桌边来,她也确实是饿了。 “这是侧妃娘家送来的,好大半车呢。”姚黄嗔笑道。 “我命她们为嬷嬷为备办了一席,您只管去用便是。”李茂锦适时补充。 “这如何使得,老婆子自当侍奉娘娘用膳。”赵嬷嬷心中意动,口中却还谦逊着。 “不妨事的嬷嬷,平日里都是您在掌弦,您也得赏我们个露脸的机会。”姚黄上前扶着赵嬷嬷的胳膊,便往外头送。 “我把你能的。”赵嬷嬷边告罪边往外头走,嘴里也还笑她。 屋里时不时有哔剥一声,想必是炭盆,打发其他人等都下去,这样冷的天,能早些用饭也好。 李茂锦便一个人畅快起来,屋内温暖如春,大衣服再穿不住,披一刻也就脱了,只留里头家常的石榴红小袄,下头系着一条洒金八幅裙,耐煮的腊鸡、腌兔等物早进了锅里,此时已煮出一股浓郁的香气,就着这股味儿,她伸手拌起蘸碟来。 黄蒜泥、绿小葱、红的是小米辣,兑上油加上醋,又拿勺子加了一些锅里沸腾的汤,一股子混合的香味立时窜了上来,唔,这碟子香。 身后的门帘又为人掀了起来,飒起些许冷意,茂锦并未回头,只笑道:“这丫头,门帘掀这么大做什么,还不快过来用饭?” 谁料并没听见回话,她搁下碗回头一瞧,竟是谦王过来了。 眼见她看过来,人有些怔怔回不过神来,谦王咳嗽两声:“唔,大年下的,我说四处走走看看,谁料你这院中,连个通传的人都没有。” 我这里通传的人都各自放回去吃烧锅子了,白管家为你打着门帘儿,也没见你让他通传呀。 李茂锦不免腹诽几句,但腿还是麻溜的站了起来。 这大雪天的,你四处走走,骗谁呢,身上的大氅都为雪所浸了。 “您先进来坐,把大衣服脱下来让他们把雪粒子除了,不然一会儿该浸湿了。” 毕竟数月了,如何与这位爷相处,每位下属都有了属于自己的心得。 待谦王上坐后,李茂锦自奉了一盏祁门红茶上来,没人接取大氅拍雪粒子这活儿,白管家只得自己去廊下处理。 谦王不免抬头打量,大年下,屋中虽收拾打扮得喜庆了几分,也不过添置了几枝红梅,数幅字画,椅上榻上搁的是半旧不新的暗红色万字不到头椅袱,也还坐得下去。 不免又将目光投向那边的桌案上。 看他已看了过去,并没有起身就走的意思,李茂锦叹了一口气,问道:“这是才想出来吃着玩的烧锅子,厨房里送来了庄子上的野意儿,并我娘家送来些新出的菜蔬,闻起来倒还香甜,王爷不妨用些?” 白管家不免抬头撩她一眼,一句话写着八个拒绝,王爷要是懂事,此时该拍拍手起身走了。 “唔。”这位爷却从榻上下来,自己往桌边走去。 “好像差点什么,”谦王站在桌边仔细看了,“叫厨房再切几盘子羊肉来。” 白管家领命而去,留下李茂锦独自腹诽一千句。 “王爷请坐。” 谦王亦不客气,大马金刀坐了下来。 李茂锦先按自己的口味为他调了一个碟子,只是多油少汤些。 “这汤里加了茱萸,怕王爷尝着太辣,您先尝尝,若是不够味儿,咱们再加就是了。” 谦王微微皱眉,仿佛觉得她在口味上有点看不起人,待吃了两口,就有些庆幸自己没有多话了。 姚黄送赵嬷嬷过去,本来是要即刻返来的,结果赵嬷嬷总觉得这福利不方便一人独享,硬是拉着她要亲香亲香,她也不好立时就走,只得留了下来。 白管家拿着切羊肉的借口一去不返,屋中只留这二人对坐而食,有些许,些许尴尬。 茂锦觉得碗里的腊兔都没那么香了。 “我小时候,”谁料另一人解了腹中饥饿,起了谈兴,“想着想着,也想自己煮着玩来着,但尚膳监那几人哪里敢送啊,生怕磕着烫着,有天便趁伴伴不在,令小太监架起炭盆来,将一个鼎洗净了放上面煮,没有小厨房,也并没什么菜,只拿午膳时偷偷剩下的菜放进去热了热,别说,还挺香,至少比送来那温嘟嘟的好吃多了。” 李茂锦倒因此想起了茂林,怎么说用个厨房还是自在的,那时候弟弟想吃什么,虽不免借此给他做做规矩,但到头来总是也要给他做来吃的。 “结果翌日一早,伴伴回来,正好赶上立秋,该换陈设。他老人家上手一摸那鼎,几个头天参与了的小太监脚都直闪,幸好他没发现,只是叹:要不怎么说是前朝古物呢,到现在里头都沁着一股子似香非香的味道。” 这笑话也太促狭了些,二人没忍住,都对坐着笑了一起,一时气氛松快不少。 “倒没问问王爷的口味,是我的不是,过去在家时,我也常作些小食以酬家人的。” 李茂锦就便搭了一嘴。 谁料这话正挠中了谦王的痒处。 “你倒说说你会做些什么?” 还有什么,弟弟要吃什么,就得想法子给他做什么呗,这许多年来,也磋磨出些许手艺来。 “听起来,你与你弟弟感情是很好的” “谁与他好啦,”茂锦连忙否认,“那个皮猴子,事多得不行。可难伺候啦。”说到这里,自己也绷不住笑起来。 “过去我与我哥哥,感情也是挺好的。“ 拿下彭纯 乍闻此语,茂锦脚趾不免扣紧,只面上并不露出来。 从窗外看去,屋内气氛宁洽,一对青年男女围着锅子,絮絮低语,好一副温馨画面。 京里承恩侯府就不一样了。 外头鹅毛大雪扯絮似的撒,屋中亦拢着炭盆。 这个节气,门客清流都撒回去过年了,个别附庸在府的,也只令他们在各自的院子里与家人团聚。 时辰已晚,除了紧要的职守,亦无人走动,书房里头伺候的人只有彭娇娇。 “爹,让女儿帮您写。“ 承恩候咳嗽几声,只是摇头:“还是为父亲自来,一会子写好了,你再帮我看几眼也就是了。” 彭娇娇笑着摇头,起身转到桌案后头,为彭柏杨续了茶,又照看了一番香炉炭盆,这才归座。 这并不是容易下的决心,但毕竟亦是早生发的种子,有时只需浇些许的水,就会破出芽来,若是没有水,血与泪,说不定也使得。 承恩侯又一次笔管轻摇,却不再是上次的心情,彭娇娇坐在对面看着他,心情复杂。 是,一腔热血捧上去,又挨了掌掴,怎么,是非得巴结着他不成? 待西北战火一起,朱宏宇等节节败退,再拿命一填,他就知道厉害了。 介时再坐下来谈,就不是这个价码了。 怎么,不是天下共主吗,那自然是没奈何要为天下人负责,这个帐从这里算,总是没错的。 那折子虽未按原来说的,明发九省十三路,但该知道的人也差不多都知道了。 “谁能想到,”一笔写就,彭柏杨将字纸拿起来,待上面墨干,“我竟还有与那等人交道的一天。” 天下事不过利来利往,唯利交换耳,父亲过去是太实在了些,才吃了亏。 但彭娇娇并不急在这一时与父亲分辨道理,只是笑道:“不过是桩买卖罢了,大有大的做法,小有小的做法。谁不是捏着鼻子做人呢。” 或许是这句话里的轻松取悦了劝慰了承恩侯,他不再犹豫,将墨印已干的信细细折叠,“我定意是派彭纯是办这件事。” 此语正合彭娇娇心意,她面上却未动声色,反而蹙眉道:“我以为爹是要派彭风去呢,毕竟他是当年跟在您身边征战的老人,与西北那些边将都是熟悉的。说什么做什么,别人总是要多信服几分的。” “你呀你呀,”坐得太久,不免背痛腿麻,承恩候起身踱起方步来,对这个宝贝女儿,他总是耐心三分,“彭风是与那些人熟,难道与朱宏宇等就不熟,万一被谁认出来?这样脑袋系在马背上的勾当,一个闪失都当不起。彭纯自小是在我身边养起来的,忠心无可置疑,又是彭风的侄儿,边事亦熟,再有,他一个长年在外办差的,不在府里也不打眼,倒适合去做这个联络的勾当。” 彭娇娇露出信服的神色,待事毕又陪父亲用了晚点,这才回了自己的露华院。 “明日寻个空儿,你去传话叫彭三儿来一趟。” 彭三儿正是彭纯的绰名,丫鬟子南没有多问,只点头应是,便叫了人进来服侍小姐梳洗。 翌日午时过后,府中益发人迹稀疏时,彭纯踩雪而至。 子南独个儿守在露华院的侧门后头,引了他进来。 “见过我爹了。” 看彭纯酒后略泛浅红的面容上写着为难,彭娇娇倒高兴起来。 “难为你忠心,昨夜我陪他老人家写信写到三更呢,难道我不知道。” 得了这嗔怪的一眼,彭纯心中反而轻松起来。 “侯爷再三吩咐,这是杀头的大事,必得小心谨慎些才好,连我叔叔都不能告诉。” “你叔叔自然是不能告诉。” 屋中暖和,彭娇娇只着一件杏黄色小袄配着真紫色缎裙,此时站起身来,益发显得身量修长,前凸后翘,再配上她娇媚的面容,彭纯突然发现自己有些不敢看她来。 “但我并不是旁人啊。”她径直坐进彭纯怀里,“莫非你连我们自小一起长大的情谊都忘记了不成。” 彭纯慌得几乎惊恐起来,手都不知往哪里放,竟想把彭娇推开,但又不敢。 “我,我自然不敢忘的,只是侯爷…”他说话都把头侧向一旁,仿佛怕热气吹化了眼前这个雪娃娃。 “你看着我。” 彭娇娇却是不依,反而扭身过来,一只手指头戳着彭纯的脸。 这,软玉温香在怀,就是彭纯不敢亵渎,此时亦不免有所表示。 渐渐的,即使他极力想往后缩些,亦有一物慢慢膨胀了起来,彭纯脸红得不行。 “咦,纯哥你也学坏了。”彭娇娇亦是面含春色,竟伸出手去轻弹了一指甲。 “不可不可。”彭纯反而吓住了,小伙子立时跳了起来,几乎要把彭娇摔倒,又连忙伸出双手去将她扶正。 “彭纯该死,彭纯不敢。”他口中喃喃,只低着头,并不敢抬头,与彭娇娇对视。 “纯哥,”彭娇娇站直了些,“你看着我。” 彭纯只是摆手,并不抬头,多说几句,反而转身过去,背对着彭娇娇。 “我,是侯爷传我进来说事,不日便要前往西北,我想着,还有多少事要准备,彭纯这便告退。” 说话间他便要走,彭娇娇想了想,竟上前一步,一把抱住彭纯。 她也不说话,只是紧紧抱住彭纯。 “娇妹,你,你放开…”彭纯并不敢扎挣,一是怕伤了彭娇娇,二是怕闹出声音来,为她名誉有损。 “我不放,你这一去西北,谁知道多久回来。”娇娇的声音低似呢喃,话中却大有情意,如糖丝牵网,兜头向彭纯砸下来。 他不可置信的转过身来,再不能拿兄妹之谊搪塞自己。 “纯哥,你不能走。” 脑子里的弦轰一声炸了个稀碎,不知道是怪酒还是怪色,亦或只能怪自己,彭纯伸手抱起了眼前的娇娃,往那内室深处去了。 屋内的动静再小,也是瞒不住外头守着的子南,她早将众人遣开,独个儿守在廊下,虽裹着厚厚的絮棉披风,依然不免为朔风将鼻头吹得通红,手脚也早已站得冰凉。 商行初启 这忠心的丫头却不愿挪动一步,只定定站在那里,盯着院子深处灯光照视不到的范围,渐渐风雪欲大,身上越来越冷,她的眼睛,却越发亮了。 夜深时,仍是子南送了彭纯出去。 脚步踩在积雪上,再怎么小心,也会发出嚓嚓声,或许是方才的事带给彭纯的刺激太大,这个一向稳重的青年面上挂着可疑的红晕,行走间颇有些心神不宁的样子。 “不妨事的,”子南努力抑制住自己想要上扬的嘴角,压低声音道,“闲杂人等婢子皆已调开,不会有人看见。您不妨慢着些,只注意脚下便是。” 彭纯抿紧了嘴,并不搭话,子南或许是彭娇身边的信人,但毕竟与他并无多少交道,熟悉是有两分,信任却无从谈起。 子南亦不觉怠慢,见他还是走得飞快,只得加快脚步。 一时来到角门旁,她掏出钥匙将门锁解了,正要推开,却为彭纯止住。 “不用大开,这样就出去得。” 说话间又递上一个织锦囊袋:“今日劳烦姑娘。” 子南错愕接过,还未说话,彭纯已从门缝里钻了出去,又从外头将门合拢,这才听到嚓嚓嚓的脚步声远去。 子南站在原处静听了一会儿,直到确认脚步声往园外的方向慢慢去了,再听不见,这才返身往正房行去。 彭娇娇果然还未歇息,正拿一柄银剪在挑烛芯。 子南连忙上前接过:“主子,这些事让奴婢来做。” “无事,我也是闲着。” 初承云雨,再怎么掩饰,声音里也有一股子压不下的娇媚和低哑。 子南的心,直到此时,才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紧,感觉到一丝窒息与疼痛。 身后片刻的凝滞立时引来了她的注意。 “怎么,舍不得?” “婢子怎敢,”子南立刻跪了下来,“只是,只是觉得彭大人此去西北多行险,免不得有些担心罢了。” 这样的直率果然取悦了眼前的人,彭娇笑起来,不知牵扯到哪处有些疼痛,她微微嘶了一声,旋即又道:“放心,一定还你一个囫囵个的郎君。除了爹爹那里,我还为他加了一重保险。” 子南不敢问这重保险是什么,只是为自己逃脱一劫而庆幸,少不得起身服侍彭娇娇洗漱擦拭,直到将她送入床帐中安歇,这才将胸中一口气徐徐吐了出来。 燕城倒是一片祥和,仿佛京里这番肃杀全与此处无关。 除了那几日,京里来信,李茂锦觑着王爷心情低沉了几日,以为要生什么事端了,谁料过几日又好了。 还唤来白管家要将燕城府邸改建一番。 “我想着把西边的围墙拆了,将那两个空置的园子包进来,再重修一番叠幛,引得活水进来,也算是一景,白管家已着人出去寻山野子先生,民间公推他画园造景是一绝。” “介时少不得王爷也要亲自审视一番了,那山野子虽在民间颇有名气,究竟不识皇家讲究、法度,若不得您掌着弦,白管家哪里就敢动工操办了呢。” 现在李茂锦嘴皮子是溜得很了,毕竟拍马屁不需要草稿,只需要就坡下驴、因势得利便是。 谦王只是笑着摇头:“你安心整理你手中的帐薄,我并不敢扰你。” 茂锦手里拿的是娘家送来的帐薄,前头与亲娘说的事情已铺陈开来,究竟日后说不得要是远行的,便开着贸易行。 谦王面前,她也是细细说过:“生意上的事,有我舅舅帮我看着,总不会受骗,规矩上的事,有王爷您在呢,谁还敢欺压我不成?我只不欺行罢市,又不短斤少两,就算是顶顶有良心的好商家啦。” 这好一番撒娇卖痴,别说谦王,旁边站着的白管家并赵嬷嬷都笑得,合不拢嘴。 “找两个人跟着舅舅家的商队,走南闯北看些稀奇物事,有合适的进些来倒卖倒卖,也就尽够啦。” “敢问李掌柜,这第一笔买卖您要往哪儿走?” 谦王爷这是拿话在笑她,不料她却答得认真。 “往广东,第一笔我要去广东,二舅舅说那边总有人与外国沟通着,各色调味的香料多,这个本钱少、利头也少,若不是我占着卢家商队的便利,也是做不出来的,再没有人专为此搭一队商贩去,我也只命两个人跟着二舅舅的商队去采买,故而有利有图。” 看她眉飞色舞的模样,仿若大笔的银钱已经到手,屋中众人又发一乐。 “二舅舅说下月底还想组一只商队,往西北跑跑,那边也平静了些日子,翻过科斥?山,有的是好药材,冬虫夏草、野山参、鹿茸、麝香等等,听说那边成色都是一等一的。舅舅说先派人去看看,若能成了,就专派一项给我的贸易行,也就是了。” “你搜刮起你两个舅舅来,倒是不脸红。”谦王笑着摇头,“既然他们的商队都去了,哪样事做不得,这是明摆着分利予你。” “可不是吗,”她娇俏的回应,一脸理所应当的笑容,“两个舅舅,统共就我娘一个妹妹,这妹妹的女儿,不得多疼着些。哪里找我这么懂事的侄女,竟只就中分得小利,舅舅还夸我来着。” 屋中发出一阵笑来,外头守候的人对视一眼,都好生羡慕,侧妃娘娘真是得宠。 不过数月光景,夏至刚到,府中刚将夹袄换作单衣,各屋将厚重的帐幔换下来,又开了库房,置了新的陈设,白管家等就收到了锦林商行的礼品。 “不值什么,都是自家商队顺带手捎回来的。”嘴上是如此轻描淡写,架不住眼神里的小得意。 谦王在旁止不住瞄了一眼,一屋子四个人,除了送礼的,那两个都有了,怎么单撇下自己呢。 “这个是给王爷的。” 按捺下心思,李茂锦将一个小小的锦盒递了上去。 说实话,比白管家与赵嬷嬷相比,起码盒子的大小是差距很大的。 那两位也歇了摆弄自家物品的心思,还是不要炫耀过头的好。 小小的锦盒打开后竟有两层,作抽屉状自行延展开来,上层是一颗黑乎乎的丸药,下层是一张字纸。 “这,这是?”知道王爷不好问,终还是白管家开了口。 月氏神药 “这丸药是一粒补药,” 看大家都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看着她,李茂锦也不再卖关子,径自说了起来。 “月氏有一味药,有生死人肉白骨,不知王爷听说过没有?” 谦王没有回话,倒是白管家问:“莫非是那三次将单于王从阎王手里抢回来的圣药不成?” “正是。” 李茂锦点头,说着便绍介起商行这一行收获来。 总之是靠着江南宝地独有的细软取悦了月氏单于王身边最得宠的一个姬妾,接着便靠着枕头风拿到了敕令,与当地的大贸易行交道起来。 头一回打交道,并未贪心冒进,只不过设一个据点,拿丝绸软缎开路,换些品相稍好的药材。 妙就妙在这管事懂事,也敢揽责,人在远地,来不及请示上主,便自顾自将据点的股子送了一分给那姬妾。 当地苦寒,又连年动乱,银钱不见得是易得之物,更兼那姬妾原是单于王路过牧场时偶然临幸后便召进王帐的,不是当地什么名家之后,眼皮子浅得很,管事此举,倒是大大取悦了她。 “这颗药就是那姬妾给的,说是单于欢喜时赏的好东西。” “这样好东西我们哪配,也只得进献给王爷了。” 一屋子人又笑起来,外头守着的人又对视一眼, “那这纸又是什么?“ 看王爷微笑了一下,并未露出嫌弃的表情,也未开口拒绝,白管家心中有数,转了话题。 “这个,这个是咱们贸易行两成的份子,立了契来。”说到这个,涉及自家,李茂锦口齿就没那么伶俐了,但也不过一咬牙一跺脚的事。 “喔,这么说来,我成了那稳吃三注的人?” 王爷一开口,屋中气氛登时不同。 李茂锦一时愣了,没有说话,赵嬷嬷白管家拿人手短,是想说句话来打岔的,但此时摸不准主子的心意,不敢随意兜搭,只得拿眼睛看李茂锦,示意她快些回话。 “这倒不是,只是咱们里里外外全赖王爷,若不是您,这小贸易行开得也没这么顺当,要不是白管家帮着奔走,官府的手续也不是那么好办来的,再有别说五城兵马司了,就是我们那一条街的地痞流氓都没有来店滋事的,更别说收安保费了,这些一应都是王爷的恩典,如何敢不铭记?” 谦王没再说话,但看着面色不像是太高兴,几人便都不敢再卖弄,过一会儿,瞅着空儿,都寻着理由慢慢退了下来。 送得二人离开,白管家又回书房。那盒子还搁在小几上,他一时拿捏不准是收起来还是送回去,只得装着没注意到。 “怎么着,还要我收拾?” “属下不敢。”白管家嘴巴答着话,手脚麻利的上前将盒子一兜揽合起来,心里在想该怎么办。 “谁让你收这个。那药丸子留下,契纸还她。” 原来还是这件事办岔了,白管家心中记着。 “她都是我的人,开个人铺子还给我分份子,毛病。”谦王不耐的摇摇头,“你没给人送月例银子还是怎么滴?” “那怎么能呢,按老祖宗的规矩,侧妃月例一月是30两,咱们虽然在燕城,内务府可没忘记这一笔帐,再有,你说的不可苛扣了侧妃娘娘,每月还从您内帐上赏了她20两。里外里一共50两,都是准时足数发放的。” “我是跟你说这个吗。” “也是也不是。”白管家心里跟上一句。 “还她,命她不必费心,上了玉碟的事,难道还能赖不成?” 这什么意思?这是说,上了玉碟就是自己人了?还是说,上了玉碟就别想跑? 摇摇头,后一种想法太可怕了,绝对不可能。 李茂锦于是心安理得将份契收了回来,不要算了,日后淘换物事时,多寻那等小巧精致、奇怪淫巧之物送他也就是了。 这位主儿虽脾气有点古怪,人却还算大方合理,不难伺候。 只是,本想趁他兴致高时,说一说茂林的事,眼下看来又不是时机了,这事说急也不急,说不急也急,总得瞅个机会办了。 白管家那里数月来打了些交道,走得挺近,她也借机侧面打听过了,那是位玻璃心肝水晶肚肠的人,一听就知道她想的是什么事,直道别的事都可帮着料理,唯名额这件事,只因国子监名誉山长就是当今天子,故而此事非得王爷开口不可,或由他拿王爷名帖去办,总之,非得这位主儿点头不能。 这就得费些思量了,上哪儿去寻件事儿卖好再给王爷提呢。本想破财以继,拿份子以表忠心换个名额的,谁料这位爷压根看不上。 再想想,再想想,总有办法,老在脑子里转,也不是个事。 李茂锦这样想着,让姚黄陪着进了小厨房。 “王爷爱吃那味大肉香的菜,过去宫里不常上这些菜,就是来了这里,我与白管家也劝着,并不让他多吃,概因这种菜吃多了伤脾胃,且又容易上火。” 这是赵嬷嬷偶然有一天与姚黄聊天时透露的信息。 于是晚上备膳时,姚黄便走动到正院送了一道菜。 “这是侧妃娘娘亲手做的,刚做好便给王爷送来了,您尝尝。” 为王爷试菜的自然不是白管家这样牌名上的人,但还是赏脸拿出了筷子,一边取着筷儿套一边问。 “这什么,白生生的,还打着卷儿,闻着又有股子辛辣味道,是响螺片儿?” “不是,”姚黄笑得三分腼腆,三分促狭。“这是,这是猪内金来着。” 好难得取一个文雅的名字,却骗不过白管家。 他将伸出去的手又拿了回来:“我只听说过鸡内金,猪内金又是什么。” “就是,就是猪大肠。” 筷子入了套:“您拿走,这东西敢送给王爷吃?” “侧妃娘娘亲手做的,我想着,就是不吃,送给王爷瞧一眼,也不打紧。” 姚黄实际两股战战,这还是她来时,李茂锦教给她的一句话,打的就是进退两便,总之今天一定要卖这个乖的主意。 这倒也是,既然是亲手做了,看都不看一眼总不妥当,但难保这位爷生出心思来要尝一口,那时又当如何? 茂林转学 白管家提溜出旁边一个小伙者,命他尝了,度其神色无异,这才送了上去。 待撤膳时一看,这盘进得香甜,原按规矩来说,是要赏这厨子的。 白管家无法,只得觑空上前禀报了,这盘是侧妃娘娘进献的,自称是猪内金的菜。 猪内金?饶是谦王多智,亦默默无言品了半晌才道:“既如此,也赏她,前儿浙江不是送了新的湖绸来,给她。” “这,这么着,”白管家想了想,终还是说了出来,“那娘娘更得费尽心思了。“ 给你送些古怪的菜。后半句他吞在了肚子里。 “送就送,”谦王脸上满写着不以为然,“她敢送,我还不敢吃?” 白管家不吱声了,去操办起王爷的安排来。 芳菲阁得了赏,果然更用心,白管家怪嬷嬷不提点,嬷嬷也是有苦难言,怎么没提点?提点了也要她听啊? 她不听不说,连同王爷也跟着胡闹,没看进得香,还要赏吗,那自己怎么还有脸再提这话。 一送就是一个多月,变着法儿的就是街边美食,猪内金的花样是做得全了,什么卤制的脆皮的生爆的烤制的油炸的,和青椒和大葱和洋葱的,不怪娘娘做的香,她老人家有调料行不是,那些南洋俄罗斯等地来的奇怪的香料,她都能用上,就是好吃爽口些个。 待猪内金略收一收排场,白管家刚松一口气,鸡内脏又来了,什么泡椒的脆皮的胡辣的,各式各样,真是让人应接不瑕。大厨房凉茶种类都跟不上了。 管着厨房的文嬷嬷原也是宫里来的有份量有规矩的老人儿了,轻易不在人前碎嘴子的,这一向都难免在白管家面前抱怨几句,再这么着下去,大厨房该无立足之地了。 终于,终于,凉茶压不住火,谦王嘴里起了燎泡了,他这才对白管家道:“你把她给我叫过来问问,究竟是有什么大事,起这么大的劲。” 白管家心中约摸是有数的,但主子的架他当奴才的不能帮着打不是,于是便去传话。 “娘娘,王爷说请您过去说话。” 看上头那位笑吟吟的等着他,心中叹口气又压低声音道:“他问什么事您起这么大劲头呢。” 茂锦便换了衣服,也并不华丽,只着家常素锦衣裙,又用一两样玉饰,清清爽爽去了内书房。 “王爷,我娘想送我弟弟去国子监,想让我向您讨个情呢。” 这不就是那件大事了。 谦王听了,简直要笑出来,不免笑谑道:“这什么大事,拿我帖子白管家也办得的。” “说是这么说。”下头立着的人一脸严肃,“但婢妾又无寸功,哪里好来向王爷请示呢,只得应承我娘道,慢慢向王爷提呢。” 说罢又行一大礼:“今日既然王爷问起,婢妾就斗胆说了,还求王爷成全,为我在娘家长脸咧。” 又是说又是笑又是要求,这谦王哪好意思说不行,再说了这原也不是个什么大事,让他好奇的反而是另外一桩。 “你这挨挨摸摸个把月了,就是为了这个?” “也是也不是,自婢妾进府,吃王爷的,住王爷的,总也该回报王爷一二不是。只是婢妾自小生在民间,那些个金玉之物见得上,金汤玉脍也不太会料理,只得呈上些民间俗物,还求王爷不嫌弃则个。” 瞧瞧这不值钱的样子,让人哪里瞧得上,为了弟弟,这个当姐姐的真是,什么低声下气的模样都做得出来,全无平时的机灵俏皮。 “你我之间难道只有交易?”谦王好不容易找到自己的声音,简直有些胸闷起来。 “不不,这不是交易,”下头立着的人嘴皮子倒还顺溜着,“这全是王爷的恩典。” 上头的人意兴阑珊起来,但也还掌得住。 “行了,知道了,你用心了。你弟弟进学不过小事,让白管家去办。” 顿了顿又道:“怎么说你也府里也是主子的身份,自己要拿起款儿来,外事吩咐白管家,内事叫嬷嬷料理便是,别让底下人看了笑话。” 李茂锦连连点头:“我省得我省得,不会叫她们看出来的。” 好的,不想和她说话了。只挥了挥手,站着的人就跑了出去。 隔着窗棂,看得到她正在外头和白管家说话,眼神亮亮的,笑得很讨好,不一时又噘嘴,想必是白管家说此时不能擅离职守的缘故,跟着却又笑起来,想必是得了承诺,心头熨贴了。 匆忙离了此地,那肯定是回芳菲阁去,找姚黄给娘家送信了… 一时回过神来,自己也是想得太多,摇摇头,翻开手边的一本书来。 不过十来日,白管家便与京城交道好了,此时正在向谦王禀报。 “院使来信,编在了甲二班,一应饮食住宿都是院里供应,每月按宗亲规格发束修五十两,住夫子楼。” 其实院使写的信约摸有二十来页,白管家不过摘取了其中几句,料着王爷也不耐烦听这些小事,总之就是一句话,孩子交过来,您放心。 上头的人微阖双眼,想想睁开道:“编在甲二班,想必是料着他刚转学去的缘故,若是直接进了甲一,恐课程跟不上。住夫子楼,倒也妥当。束修,那头既给了五十两,咱们这里也给五十两,不要交他手上,小孩子手里钱多,容易学坏,你挑一个老成的管事,再两个小厮跟着。” 可侧妃娘娘的弟弟是去进学啊,这管事和小厮? 他眼里的疑问太过明显,谦王却用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看着他:“不休沐吗?我怎么没听院使说休沐日怎么安排。这样,还是你去,就依国子监附近三两条街,买个不大不小的院子,跟过去的人都在那儿落脚。” 白管家心中一动,省得了,过后把这个院子落在了李茂锦名下,得了一个赏。 这事办得大气,有的人高兴之余,又紧张起来。 “娘您看,我就说这些事再不费神的,这不就弄好了吗。” 不用人提,弟弟的前程原就是茂锦一心把系,并不为催他上进。就算孩子是个街溜子,她也能领着他吃饱喝足过日子。 可这孩子明摆着就是有天份的读书苗子,自己也读得进去,以学为乐,那不得可劲儿往这条路上奔吗? 试种香料 只是,王爷这事办得,虽然大气,却似乎恩典有些太过。就拿买院子派家人随侍这些事来说,若不是他点头,白管家断不会自把自为料理的。 这话从哪里说起?虽不说黄鼠狼给鸡拜年,呃,这样说未免抬高了自己,贬低了对方,但这明显有点过了啊。难道是王爷又有什么事用得上自己了? 不怕刀砍人,就怕刀悬头呀。 又过了半旬,茂林都收拾好行李奔京里去了,也没听说什么事,她提溜着的心又暂且搁了下来,介时再说。 “姐姐,你放心,我一定好好进学。” 城门送别,小小孩童长成少年,面容上显见是带了心事,虽不至阴霾,但也总有些忡忡的味道。 茂锦知道是为了什么,也尝试开导过几次,却发现提起来反而像揭了疮疤,令弟弟更不开心。 其实王爷是个不错的主子,她在心里想。 名声之流不过是生存的附庸罢了。 日后总有重归山林之时,若真是碰上心仪的男子,是骗也好,是诓也好,总不会错过的。 只是这些夜里翻来覆去时劝过自己的话,对眼前的弟弟说起来也太惊世骇俗了些,再等等,再等等,茂锦想,待茂林束发时再与他讲也不迟。 卢宛究竟没听茂锦的话,随着茂林往京里去。 “他可有什么,不过是去那处进学,上学时自有夫子教导,休沐时又有王爷派去的家人服侍,自是妥当,我又白跟去做什么?” 话说得硬气,眼圈却泛了红。 “瞧您这不放心的样子。”茂锦将手中的瓜子撂下,拿出怀里的帕子。 “我哪里不放心他了,”卢宛接过帕子,轻印眼角,又道,“如今我最不放心是你,虽然你说进王府如同当差,可这差事,这差事到底落停在哪一天?我这心底总不安宁。” 说话间不用人劝,又拎起桌角一本簿子来:“想多了也是白想,我还不能离了这里,你究竟有个身份在,有些事不那么方便打理,需得我居中调停。不管日后要干什么,总归手中的银子,是越多越好。” 得,心里这点伤感还没往上拢够呢,就被亲娘翻帐本那恶狠狠的味道逗乐了。 “您轻点儿,别把帐本皮子扯掉了,这又是哪本帐?怎么前头我来时没见着。” “青马山那边的庄子,难道还能白闲着不成?要是现在就处理完了,你外祖母又难免伤心。你舅舅不但给你的商行里引了各色调料回来,就便也带回来好多种子,我便拿一两个庄子来试种一二,若是咱们这里成了,少多少麻烦。” “这哪里是帐本,还不到时候呢,不过是本种植日记罢了,这些个小种子,也算是泊来品了,贵着呢,我能不细看看他们怎么种的能放心?” 这也太悬乎了,李茂锦都听愣了,想了好半天才道:“除了种子,想必也还有土地天气的缘故,听二舅舅说,他去的有些地方,从早到晚都是闷热,一年四季当地只有一季,便是夏天,像这样的,又怎么办呢?” 卢宛从本子上抬头看她,抿嘴一笑:“你这么聪明,原来也有不知不会的,我还以为你不是我的闺女,天生的半仙降世呢。” 逗了她半天,卢宛才道:“那气候差不多的地方,自然就一样的种法,不过叫人去当地采买时向当地土着细心收集罢了。那闷热的地方,也不是不能想法子,给他们说说,拢起地龙来加温,上头不要屋顶,夜晚用棉被帘子遮盖,日光不少,炎热也有了,它不也就该得长成好好的吗。这只是个想头,也要试试看才晓得。” “这法子,是有些费炭,”卢宛因起了谈兴,也伸手扒拉起了瓜子,“但若是能成,比之大船进出捎带等其他来说,又算是合宜的,现下的利润说到底是借了你舅舅商队的便宜,其实若认真算起来,保不齐还要亏钱。” 说到这里,她微压低声音,还是点了一句:“你总得有点自己的东西,不能什么全赖着你舅舅他们,不然,不如直接叫舅舅们给你拿银票子得了,他们绝没二话。” 李茂锦为这话一震,不免抬头打量起眼前的亲娘来。 从父亲出事,自己一家投奔外祖母而来,再到茂林出事,自己进了王府,这说长不长,说短也绝对不短的一段日子里,眼前这位中年妇人,如被点化般,变化之大,连她都时常觉得陌生。 摇摇头,又听卢宛接下去说道:“你二舅舅是常年在外的,自得罪了那家子,海运没再去了,打算去西北那边寻摸机会,赶上你大舅舅又要进京去送礼,连茂林同行都等不得,想必不是小事,这些事,他们再不会来寻我们帮忙,但我们若能伸手,也不能坐视不理。” “我打算收拾收拾,这两天就回去陪你们外祖母住段日子。” 李茂锦没料到还有这事,怪道卢府上下送行皆未至。 “从你外祖母起,到你大舅母也好,姊妹也好,我都劝她们不必来了,也未告诉她们茂林出行的日程。我看她们也都惊惶得很,并不细知是什么事。” “那么舅舅铺子里的事?” “有你姐姐呢,”说到卢婧玲,卢宛脸上带出笑来,“她多么灵巧的人你不是不知道,有她看着,又有积年的老掌柜理着事,应是无虞的。” “嗯,那我也时常叫王府派人去那边看看,时间短无事,时间长了就难说了。” 看女儿一点就透,卢宛也不再多提。 “只是,搬回王府去住,爹他愿意吗?” 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李定得在这个家里,淡得有些像一抹影子了。 “他没什么。”说到她父亲,卢宛的眼里有了些许不同的光彩,“别的不求什么,只要他愿意听劝,就行了。” 求仁得仁,于当日那个冲动的小姑娘,几番蹉磨间,茂锦也成熟了不少,不再于此事上指指点点。 只是打叠起精神,将接下来要做的事与亲娘交接一番,商议定计以后,又定了回卢府探望外祖母的事,这才回府。 婧玲受过 “这时辰姐姐说不得在布庄里,咱们去看看她。” 姚黄自是不会多言,只令车夫转向便罢。 到得布庄,见着半夏,便知这趟是来对了。 “小姐一人在二楼上消遣,并未让婢子伺候左右。” 半夏迎上来行礼,面上显见是忧心忡忡,又有些惶惑。 “无事,我自上去寻她。”李茂锦不过摆摆手,又侧头向姚黄道,“你们姊妹也是多时未见了,不妨在此地闲聊,有事我再唤你。” 说话间莲步轻移,往楼上去了。 姚黄、半夏对视一眼,或有所感,都未开口,只沉默的坐了下来,静等主子召唤。 “姐姐。” 屋中人显然正在沉思,直到李茂锦唤了她两次才醒过神来。 “妹妹,啊,不,侧妃娘娘。”一时心急,倒忘了称呼。 卢婧玲起身行礼,面上的焦苦即时散去,又是平静无波的模样。 “无事,妹妹并不怪罪你。”说话间李茂锦轻笑几声,上前扶了卢婧玲起来。“姐姐在忙什么,我们也是许久没见了。” “嗐,不过是些琐事,不足挂齿。倒是你,今日怎么有空走动到这里来。” 二人携手坐了下来。 “我听娘说,舅舅进京去了,姐姐在料理这些个事体,便来看看你。” 卢婧玲眼神里闪过一丝感激,起身将才送上来的大吉岭茶递了过去:“并没什么,家里的事日常都有掌柜们看着,我不过白担个名儿。你尝尝这茶,是商队贩来的说是印度货,我喝着还好。” “姐姐,你若还当我是妹妹,你我姊妹之间,便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才是。” 茂锦接过茶来搁在一旁,只看着面前的姐姐。 卢婧玲微微一愣,这才道:“你这脾气,如何这样心急,想那王府里,多少人精子,别吃亏才好。”关切了妹妹两句,这才云淡风清的道,“我这里并没什么事,爹爹进京,亦是常有的事,你别担心。” “能劳烦舅舅进京去拜望的大人,如今虽不少,亦不多。再说舅舅既将这些事体托付与姐姐,可见不是短期之事。我猜想,是咱们卢家碰上了一些麻烦。姐姐既然唤我一声妹妹,为何又要拒我于千里之外呢?” 一室沉默。 “茂锦。”卢婧玲竟站起来向妹妹行了大礼。 “爹爹行前,千叮万嘱不要给你添麻烦,可是如今,如今久未有信,想必是那头千万个不松口…” 她还未蹲得下去,茂锦已站起身来扶她:“姐姐若还记得我们姐妹情谊,便万不可置妹妹于不义。” 卢婧玲这才缓缓坐下,将事情一一道来。 卢家是皇商,这点李茂锦是早听舅舅说过的,若不是因着这原因,想必也不能数年间将生意生发得如此之大。 “一直以来,咱们的布庄里都是有监事太监的。” 看妹妹有点疑惑的样子,婧玲又道:“每家皇商都有,说是内事监打发下来,与地方一起行使监督职能的。” “是这位公公?” 卢婧玲缓缓点头,“正是,原监管着咱们这里的公公与内务府诸大人都颇说得上话,只是上个月他身体不郁,便被调回京去,换作一个叫元十六的来。” “是他坏了事?”李茂锦一边问,心中一边想着,这些个宫里的事偶然间也听白管家与嬷嬷论两句,无非说是现下内事监势重,各地凡政商无不有监督,可惜那些人原就是少有读过书的,多有手法粗糙、手黑心狠之辈,惹得各地叫苦连连,只不敢在皇上面前提罢了。 “正是,他一来,兴发了多少新规矩不说,还提了不少要求,爹爹少不得都一一应了,只盼快打发了他,将局面稳定下来。毕竟这城里那几家都看着我们,随时都想扑上来抢咱们的担子呢。” 茂锦听得皱了眉头:“舅舅素来不小气,若是钱财之事,料不至起了冲突,难道他还有别的要求?” 卢婧玲红了脸。 “是,”她深吸一口气道,“那日他突发兴致,要爹带他去看染坊,当时我正在那处与大掌柜等人在论新的方子,避之不及,为他所见,他…事后他便要爹将我送去。” “送去?”李茂锦不免疑惑,旋即明白过后,劈手一掌打在案上,“阉竖欺人!他不知道你是卢家大小姐?别说是姐姐你,便是咱们卢家一个丫鬟、一个婢子,也不可能送给他一个死太监。” “知道,”说到这里,卢婧玲已是面含热泪,“锦儿你小声些,当时管家在旁,已婉转说明,谁料他却更急切了,只因爹不答应,他先是挑剔咱们家的布不好、料不好、色不好,总之是找尽了由头,爹先还不想得罪,曲意奉承,谁料他定心要我,爹爹也动了真火,便不理他,使了原来的关系,按既定日期将布匹送到了内务府。” “原以为,事情这便消停了,谁料京里传来消息,送去的布里竟不知被谁夹带进去一小片金色龙纹的图样,这可是灭族的大罪,那边的人既未上报,却先传了消息过来,想必也是为那元十六拿捏住的,爹爹这才急了,立马往京里去疏通,到现在还没得信回来,不知境况如何啊。” 说到这里,终是忍不住,一串珠泪滚落下来。 自见到卢婧玲以来,她何曾以这样脆弱的面目示人?茂锦心中酸涩不已,亦恨那元十六太过奸诈。 “姐姐,你先别急,我令人打听打听再说。咱们一起想办法,一定能度过这一关的。” “爹临走时,千叮万嘱说,不要给你送信,你独自身在王府,已是艰难,实不必再给你百上加斤,可,可是现在…”卢婧玲哭得哽咽难言,“一想到这样的事,竟有可能牵连一家子,我这心里,就难受的紧,有时我竟想,莫不如从了那太监算了。” “不可,”茂锦起身抱住姐姐,“姐你这样聪慧的人,急傻了不成?你要是这样想,就辜负舅舅一片心了。况那太监又不是傻子,若是你去了他府上,以后外祖母与舅舅舅母并兄弟们如何自处,还不是一家子任他搓扁搓圆。” 谦王出手 好说歹说,终是将卢婧玲劝得平静了些,眼看天已擦黑,又令姚黄等人将饭菜送上来,服侍她吃上几口,这才道:“姐姐,按王府规矩,我得回去了,您不要急,我回去就打听,一有信就给您送来。” 看来时半夏那婢子的样子,想必也是深知内情的,如今也不必瞒她,茂锦对着半夏切切交待半晌,定要她将自己的主子护好,若有急事,便命人到王府报信,不可耽搁。半夏立时便跪在地上,连连磕头,拉都拉不起来。 待马车调转车头,姚黄还向茂锦道:“主子,半夏还跪在地上呢。” 茂锦不免叹气:“由得她罢。” 谦王府中也不宁静,王爷已是问过几次侧妃回来没有了,后头索性起身往芳菲阁来。 “娘娘从来没有这样过,想必是有什么事耽搁了。”白管家看谦王一脸阴沉的模样,连忙跟着找补。 王爷不说话,白管家也不敢再多言。 月光如水,酒庭院一室清凉,前方灯火辉煌处就是芳菲阁了,白管家加快了脚步。 谦王却突然站住了。 “回去。” 说话间便转过身去,白管家一愣,连忙快步追了上去。 谁料旁边便道上却悉悉索索来了一群人。 正是李茂锦领着姚黄等一行。 “一会儿回去了我先换洗一番,你便差人去看看王爷那里在做什么,我晚点过去拜见。” “是,您给王爷带的糕点。”姚黄提醒了一句。 “啊,是是是,我娘亲手做的那几样,拣狮子糕、燕窝丝两样出来,拿细白瓷碟子装了,再翻出那个雕花红檀盒子摆起来,一会儿我给王爷送过去。别的就算了,那几样不合王爷的口味,先搁着。” 花木扶疏,有些光影照在谦王脸上,白管家觑到,他的脸色显见的好转了起来,这才上前道:“参见侧妃娘娘。” “王爷。”李茂锦看见了他们,连忙行礼,眼神亮亮的,莫名令谦王想起幼年时养过的那条小狗。 “还知道回来,天都黑了,白管家说门禁上都报了几次了。” 这些婆婆妈妈的话怎么会从自己嘴巴里蹦出来,谦王也不知道,但他马上就闭紧了嘴巴,不让它再多说一个字。 白管家诡异了看了他一眼,门上何曾敢明言主子的行踪,那不是您问的吗。 但这显然不是帮着辩解的好时候,白管家闭了嘴。 “我,我去看了我娘,又去看了看我姐,不知道怎么时间就混晚了。”她有些不好意思的吐吐舌头,努力挤出笑来,“王爷用过饭没有,我娘做了些糕点,想请王爷品尝。” “王爷还没用晚膳呢。”觑着空了,白管家连忙说了一句,又对李茂锦眨了下眼睛。 “啊,”李茂锦抬头打量了一番,“那个,呃,芳菲阁在望,王爷莫不如进去歇息一番,我还从家里带了几样小菜,送粥合宜的,王爷尝尝?” 几人都沉默下来,只等王爷下令。 “唔。”谦王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由白管家领着往芳菲阁去了。 鸽肉松、炸鹌鹑、风干牛肉片…这是小菜?谦王尝了尝,简直觉得该为了这几口风味上一壶酒。 唔,琼花露。 “我这里只有这种低度酒,不知是否合王爷口味。” 有些人在有需要的时候,是很懂得识人眉眼高低的。 谦王抿了一口,勉勉强强,过得去。看了一下眼前的杯子,他微皱了眉头。 李茂锦想了想,连忙又取过一个杯子来,倒了一杯,举起来道:“我是没有酒量的,却必得敬王爷一杯,还请王爷莫嫌我。” 说话间便一口吞了下去,辣得连忙去挟鸽肉松填口。 酒过三巡,谦王开口道:“你家里都好?” “不好。”眼前人眼泪一颗颗往外蹦,哭了起来。 外头恰好走过来听着的白管家,便未再撩开帘子进去了,只是心里叹一口气,侧妃娘娘,您是懂办事的。 又过了一会儿,听到里面的人唤:“白晋。” 得,这是又有事让我去办了。 白管家进去听令,却再没有先前轻松的心情,显见得沉重起来。 若不是当得王爷面前,他几乎想对着李茂锦拍胸脯子:“娘娘您放心,这事白晋定给您办妥。” 元十六的龌龊是一回事,那样的人原也不值得被当作人来度量他的道德水准,宫里宫外太监找对食买小婢子的也是太多,哪里管得过来。 可是,这种事总有个愿打愿挨的讲究,从没听说哪个无根之人把别人上好的大小姐迎娶进门的,还行此威逼之事。 更兼得,打狗也要看主人呢,元十六莫不是来得太快,还没打听打听卢家的亲戚都有哪些,谦王侧妃的外家,也是他可以轻侮的? 竟还妄想人家嫡亲的表姐,怎么着,以后要和王爷序个亲眷不成? 这可真是,话从哪里说起。 白管家摇摇头,打定主意下次好好在嬷嬷面前讲讲这个八卦,自去办事不提。 事情却没有他老人家预想的那么顺利。 元十六根本就不见他,只打发一个话都说不太清楚的小伙者出来道:“元大人重病卧床,无法出来面见大人,还请大人宽恕则个。” 再问什么也说不清楚,只晓得支支吾吾,白管家虽平易近人,但亲王府的大管家,也不是什么不要脸面的人,登时打道回府。 偏偏王爷不知怎么来了兴致,派人将他叫去书房问道:“办妥了?” 白管家登时面皮紫涨,一时只觉没脸,但还是细细将经过向谦王说明了。 “他这哪里是看不起你,想必是看不起我这久不在京的闲散王爷。” 得了,有了这句话,元十六焉有命在? 内务府的事说不得,谦王命白晋拿笔墨来,给肃亲王写了一封信,阉竖弄权,敢置宗亲于不顾?他这个宗正不该管管? “我管什么,”肃亲王见信就笑了,“这人在燕城住着,怎么还越住事情越多了。 旋即便叫了人来:“你把这封信拿着,并捎上两盒燕城土仪,一并送进宫去,交给你元爷爷。” 元秦旧事 这宫里敢叫元爷爷的,除了元秦,还能有谁。 信是元茂读的,待读到:“阉竖弄权,逼勒家破;奸人当道,意使人亡…”时,已是两股战战。 “慌什么?”元秦冷哼一声,“谦王爷又不要你的命,不过是小十六得罪了他,要找回场子来罢了。” “可,可小十六素来孝敬干爹您,对兄弟们又恭敬,难道真要因为这点子小事,就坏了他的性命不成?他这个人,平时也是有点不着四两的,可是人并不坏。” “儿子斗胆,求干爹保小十六一条性命,便是抓他回来,罚他,罚他在这紫禁城里头倒夜香,兄弟们总还在一处,若是处置了他,干爹,从此就是天人永隔了呀。” 说到后头,元茂索性跪地,连连叩头。 元秦面色阴沉,抡起手中的扳指,好半天才道。 “论理,他一个王爷,也不该插手咱们内事监的事,可是,谁让他是皇上的弟弟,太后的幺儿呢。小十六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也该得吓吓他才好,这小子,仗着年纪小,你们师兄弟都宠他,便有些无法无天了。” “当时我就说,他还不能出去办事,你们兄弟却都为他求情,如今怎么着,惹出祸来了。” 元茂呐呐不敢应,心中却放下一半来,干爹这样说,想必是要保小十六一命了。 “你先下去。” 元秦挥手,元茂试过茶壶水温,又把香炉照顾妥贴,缓缓退了下去。 元秦自在内事监做了主,宫里宫外,不知认了多少干儿子,可如元茂这样赐了名的,只有一个,如元十六这样有排行的,也不过刚刚好十八个,皆是他心腹之人。 若是其他哪个,或许拿去填了谦王的炮眼子也行。 “小十六不行啊,小十六不行。” 想了半天,元秦还是难以下定决心。 太监虽是无根之人,却也不是天生地长,元秦进宫以后之所以能得到皇上的青眼,飞速上位,与他的机灵不无关系,但最主要还是因为,他念过书。 故而他得皇上信任之余,偶而得了允准,还可为皇上参赞一二事务,要不然,皇上也不可能同意他将内事监的爪子伸到宫外去。 相权、宗亲,这些个势力压得皇上脖子生硬,总得有人为他松乏松乏,元秦自问现在的自己,还不敢和那几座大山过招,但做为皇上松解的那只巧手,还是可以为之的。 而支持元秦读书的,却不仅是他的爹娘,还有元十六的母亲,蔡娥。 她原是元秦家的童养媳,到元家时,比元秦还要大五岁。 幼时的元秦因被同伴嘲笑要娶老媳妇,一直都对蔡娥没有好脸色,但当他因父母双亡而家道中落时,只有这个女子,还不离不弃陪在他身边。 “元秦,元爹爹在时,说你是读书的料子,我想着,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你还是得去读书才行。我曾听元爹爹说,境灵山是有书院的,你去书院进学,远离这些是非也好。” 彼时元家只剩一个空壳,亲戚四邻却还纷争不休,元秦痛哭不已。 那是一个下雨天,元秦记得,蔡娥拿了一个织锦袋子给他,打开一看,里头装了十两银子,笑着道:“你拿着去进学,蔡娥从此可不能陪你了。” “为什么?”当时的元秦只会傻愣愣的问。 “我把自己卖了,这是我的卖身银。你拿着去读。不要辜负了元爹爹的期望。” “那你呢,蔡娥?” 蔡娥又是一笑,元秦还记得,极灿烂的,她笑着说:“我既卖了自己,就是郭家的仆人了,我当然是在这儿好好上工,等你来赎我呀,元秦,五年十年,我都等得,你千万不要忘了蔡娥啊。” 看元秦仍是回不过神来,她还推了他一把:“放心,府里的活计我都会做,都能干得好,说不定还能得主子的赏呢,介时我还寄银子给你花,你也等我,在学里不要太亏着自己。” 两人迷迷瞪瞪,就这样散了,命运将他们推向了两条路。 元秦还没走到境灵山的地界,就被人骗了,流落进京,又为人抓住抵了名额,受了一刀,进宫成了太监。 而多年以后,在新进了小伙者身上识得故人的影子,待相认后才听得了蔡娥的一生。 她进了郭家,果然在好好干,只为存钱寄给元秦,她并不知道元秦未到书院。却因府中的少奶奶不会生养,拿了府中卖身下人的八字去合,而被送到了少爷身边。 “少奶奶说,我娘是极宜生养的命格,便要她服侍少爷,她并不肯,就一直挨打。后来老太太没了耐心,一碗药下去,少爷将我娘睡了,就有了我。” 彼时元十六看元秦脸色阴沉,自己也害怕起来,又补充道:“这都是我听到府里骂我的人说的。” “后来呢?” “后来不知怎么,少奶奶自己怀上了,就将这些个试床的下人都遣散了,我娘也在其中,可我娘当时却已经有了我。” “少奶奶心中烦闷,便拿我娘配了郭家一个瘸腿的马夫,那马夫还极爱打人的,我娘没几年就去世了。” “他不仅打我娘,也打我,一打就骂我不是他的种。我气不过,偷了他的银子跑了出来,后来听说宫里要人,我就送了情儿,求那主官让我进来了,哪里知道,是进来当太监呀。” 元十六挺懊丧的。 天不开眼,郭家竟到这时还存活得好好的,一家子兴旺发达。 老天开眼,让元秦一朝站上高位,又让元十六见到了他。 等待郭家的,当然不是什么和风细雨。 一百七十二人,灰飞烟灭,伤的伤、死的死、残的残,在元秦的授意下,当地并不要郭家一定全死,正要留几个人惨烈的活着。 老太太当然没能熬得住,少奶奶却还活着,只是也已四十来岁。 元秦令人将她送进了春花楼。 “不要卖身银子,只是每天定要让她接客。” 老鸨撇嘴:“这样老迈,我春花楼哪有这个年纪的姑娘,更别说接客了。” 消息传了回来。 元秦令人再去。 候爷入宫 “每月给你一百两银子,专拿去雇人来亲香她,只别令人死了,能做不能?” 鸨母吓得连声应是。 又看郭家少奶奶从前定是养尊处优的模样,怕她受不了自戕,便拿软骨散喂了人,又在后院单僻一处小房间于她,每日乞丐、贩夫络绎不绝。 马夫被砍了两只手,扔进泽海里。 至此,元秦心中的恶气稍减,可他对蔡娥的亏欠,此生是还不清了。 当即把这小子认做干儿子,改了名字元十六,从此,也算他罩着的人了,因着元秦宠爱,众师兄弟对他也好,渐渐作养得他脾气娇纵起来,这才闯下大祸。 忆及此处,元秦微眯眼睛,旋即又睁开,不,不行,得想个法子,蔡娥的儿子,绝不能死。 暮色四合,元秦站起身来。 “元茂。” “儿子在。”如同往常一样,这傻小子虽退下了,却并未走远,只守在门外。 “来给我换件衣裳,我要去求见皇上。” 消息送到燕城时,慈宁宫里也有一番奏对。 “怎么样,天天念什么兄友弟恭的傻话,如今可好?”太后信手拨弄着小指上一枚护甲,眼神冷厉。 黎衡奉茶上去,语气中有轻轻的嗔怪:“那还不是您,当日肃王爷送了信进来,那阉人又拿了去找皇上,您明明什么都猜到了,却不愿伸手帮王爷顾着这个面子。” “我帮他?给那不知道哪个牌名上的侧妃长脸?”彭太后不以为然的嗤笑一声。 “我就是要让他看看,看看他这个所谓兄弟的嘴脸,他看不上我费尽心机,总觉得这社稷江山,尽托于兄长,他正好逍遥。却不知若不是我在这宫里腾挪,他如今有没有命在,还难说得很。” 黎衡笑道:“您这是在和王爷置气呢。” 彭太后不说话了,只把眼睛闭上。黎衡摇摇头,上前拿起美人捶轻轻为她捶起腿来。 外头的人却不看门道看热闹,只觉得这是内事监又秀了一次肌肉。 怎么着,得罪了王爷又怎么样,元爷爷一样保得下来。 只是内事监再与内阁、内务府交道起来时,总有几分晦涩,不为别的什么,此消彼长嘛,这头痛快了,那头别人就定要寻些不痛快出来给你。 元秦倒无所谓,反令元茂交待内事监诸人等低调行事,只要自己想要的结果到手,其他都可忍得、耐得,并无所谓。 无端端最难受的倒是肃王了,当初不过想着,左右是要处理的,小小卖个情面于元秦。他亲自把事料理了,也好向王爷交差,把自己拉出来,谁料人家根本没搭理。 反而送了一套翡翠玲珑杯来给肃王,杯壶上绘着光佑大师的十八子图,栩栩如生。 说起来这个情元秦还是领了他的,只是令肃王更加生气,怎么着,自己成了通风报信的了? 少不了扫眉耷眼写封信去燕城,毕竟眼下皇上才发了话,哪个也不可能此时去拔虎须,拍了胸脯说些保证待元十六捉拿进京定要秉公督办等云云的假话。 又搜罗出一大堆锦罗绸缎来,特别是六匹福建进贡的鲛纱。 还是那位宠妾,只是这次不大开怀,这鲛纱初进府就为她看上,正待时机向王爷求恳呢,谁料便被他囫囵个送了人。 “王爷还是长辈呢。” 究竟不敢挑拨的太多,只敢点了一句。 “你懂什么,这宫里宫外,哪里不是长辈小辈的,金峦殿上是有一位,慈宁宫坐着还有一位呢。” 宠妾有点迷惑,但眉高眼低她是识得的,讪讪不敢再开口,只另求了两匹月棱纱,也就歇了心思。 元十六提溜进京,元茂将此事前因后果细向他说了一番,不用人劝,喝了一碗麻沸散,让人卸了一条手臂。 元秦又给谦王写了一封信,将此事前因后果说了一番,只略去与曹娥的渊源,托辞是故人之子。 谦王此时已见过卢大舅,接了元秦的信,不过付诸一笑。 “事情是解决了,只是这内事监忒也势大,难道竟如此不了了之?” 白管家皱了眉头,他当然知道这是谁的手笔,却不好明说。 今日为了一个小小内监,便能折王爷颜面,这样一件小事,却是一个信号。 谦王挥挥手,未再说话。 皇兄都发话了,还有什么可说的。 一旦元秦将此事上升到众人对内事监的态度上,近而上升到对皇权的尊重和认可上,皇帝本人会怎么选,便不言而喻。 毕竟他一直认为,内事监的监事,便是他的触角和延伸,也是他变相的耳目。 如果因此事断了他一条耳目,那么日后,各地效起跟风如何处置? 这还是慈宁宫送的信来,满满十来页纸,无他事,只是元秦与皇帝御前一番奏对。 纵使他自问算是云淡风清,亦不得不有些个感慨。 自家人知自家事,多年过去,娘还是那样,哥哥也还是那样。 李茂锦虽然聪慧,但朝堂大事毕竟不可能了如指掌,故而只知多送些美食玩物到主院表达自己的谢意。 此事自然少不得秦知府推波助澜,但现在闹事的人都送走了,他一个只敢躲在身后出阴招的人又哪敢冒出头,只敢龟缩着伺机而动罢了,这都是后话。 永定河上了冻,本以为延平三年就这样过去。 “候爷。” 三更半夜,承恩侯被外面门扉声叩醒,颇为不虞。 “何事?” “候爷,宫里有请。”外头立着的是承恩侯府的侍卫首领。 他不禁立时坐起来,浑身一激灵,几乎要淌冷汗,这个时候?莫不是太后那里有什么事? 元秦深觉不妥,只得亲自上前敲了一敲:“候爷,是皇上派咱家来请您入宫议事。” 此音入耳,不免松了一口气,继而又愤怒起来,什么事也不说清,几乎将他唬了过去。 定定神才道:“元公公亲至,有失远迎,还请偏厅稍待。” 元秦自然依言去了,留那侍卫首领原地颤颤。 “不知深夜进宫,所为何事?”彭柏杨匆忙间已换了公服,外头有些冷,不过加一件大氅,暖炉什么的都顾不得了。 今时不同往日,元秦才闯了祸,也不知刀落何处,只想与慈宁宫结个善缘,便低声向彭柏杨道:“好叫候爷知道,是西北有事。” 承恩候心中一跳,怕是那件事发了,面上只做迷蒙状:“西北能有多大事?年年冬天那些腌臜货不都要进来打一番草谷抢些吃食吗?” “朱宏宇死了。”元秦压低声音说了一句。 此后,只余马车得得得声,二人再未交谈,只各自面色阴晴不定。 月氏进击 “舅舅来了。”坐着的人挥了挥手,示意行礼的二人起身。 “赐座。” 声音中难掩的失望与疲惫。 也许是刻意为之? 彭柏杨思绪发散了一刻,立马又收束起来,不敢大意。 “舅舅,西北那边,月氏领着骑兵冲进了边线,朱宏宇见防不住,亲自领了人上前迎战,竟被打得落花流水,他本人亦卒于阵前,月氏兵马,眼下已踏过科斥?山。” 一声又一声舅舅,喊得亲热,往日里那亲近中带着点倨傲的一声侯爷,早抛在脑后。 彭柏杨心中一惊,西北这次惨败,何以为之,他自然心中有数,但朱宏宇何以至于? 或者是他眼中的惊讶太过明显,上头的人自己释了疑:“莫说舅舅,我也不信,反复问了,朱宏宇竟是死于火器之下。“ “火器?”彭柏杨一时被惊得定不住脚步,今夜实在意外太多,冲击太多,事情似乎是他描摹的轮廓,却全不在他掌握的范畴。 他踏前三步问道:“月氏如何会有火器?往年打草谷也不过拿些破铜烂铁,若不是他们马匹健壮,异族人又天生凶悍有力,只怕都难以得逞,何以他们会掌握火器?” “在查,都在查,舅舅,兵部上的八百里加急上写着,朱宏宇不仅是为火器所伤,而且是一枪爆头,可见对方不仅拥有了火器,而且时间不短,并且还已经熟练了掌握了火器使用的方法。” 说到这里,皇帝的神色焦急起来:“故而深夜请您前来,便是想请教舅舅,您过去毕竟长年戍边,深知月氏,如今边线已破,看是否有什么其他克敌之法? 彭柏杨到此时才觉心中一凛,事态如此紧急,皇帝却仍是紧守着底线,并不准备放虎归山,而只是想向自己问计。 这个小儿,实在太机关算尽了些,谁愿意为这样的人卖命。 他于是紧了紧面皮,不复初始的激动,有些个茫然之色:“啊,这,一时之间,毕竟离开西北太久,臣一时之间,难以想到什么办法,还请皇上恕罪,容臣细想想。” 这样的答案,显然是难以过关的。 彭柏杨想想又道:“但按过去的惯例,月氏毕竟人少地薄,粮草不足,即使冲过了科斥?山,最多也只能踏到青海边境,那里的守将伏良英勇善战,又有地利之势,定能给月氏迎头痛击,介时他们不过僵持并炫耀一二,增加一些来年部落选举的资本,再沿途抢掠一番,也就会撤兵了。再往东的地界,想必是无虞的。” 这个结论说得如此笃定直接,亦给了皇帝不少安慰,他点点头道:“总还是舅舅说得在理,兵部几个只能支支吾吾说些不着四六的话,靠谱的一句都没有,反闹得朕心烦。” 语气中的亲昵信任可见一般。 “那依舅舅看,咱们还没有别的克敌之法呢,难道只能在京中坐等月氏打到青海再退兵吗?如令兵部派伏良主动带兵出击如何?” “万万不可,”彭柏杨连连摆手,“月氏人强在骑兵,如是伏良主动把阵线靠前,难免疏漏,反易被他以点击破。” “那朱宏宇死了,舅舅看谁堪大任?” 彭柏杨细细思忖一番,面上却难免怔怔,半晌道:“臣离开西北已久,要说朱宏宇,还有些印象,但要说下剩还有哪些人可堪大任,接过这副担子来,一时之间,臣…” 隆平帝也不再为难他,又闲闲聊了几句别的,这才命人来送了承恩侯退下。 此后亦多有召见问计不提。 坐了些年冷板凳的承恩侯府,渐渐又回到了大家的视线。 慈宁宫也很高兴。 “瞧,路是人趟出来的,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那就只得容狡兔归山、飞鸟入林了。” 多少事瞒得过她呢,彭太后笑得开怀,这口郁气在胸口堵了好久,终得了一点子抒发。 “那您看,皇上会让侯爷重回西北吗?”黎衡问道。 “你说呢?”彭太后向后靠了靠,将背靠实了迎枕,这才抬头看向了黎衡。“我看短期内是不会,他越是在西北问题上重视承恩侯的意见,越不会放他去西北。” 饶是黎衡多智,也不免在心中忖度半晌,才明白这个道理。 “做皇帝,太要脸面不行,太不要,也不行,”彭太后脸上漾开一丝笑来,三分轻蔑,七分不屑,“前儿个才为这些事申饬了他,转过脸来又是问计于人。” 彭纯的信向来是子南递给彭娇娇的,每半旬就有一封,算起来最近这封已是迟了三日有余。 “你慌什么?”彭娇娇的信源自然广些,“那边出了事,月氏打进来了,自然是乱了些个。” 子南呐呐应是,面上却忧色不减。 “别人不知道,你该是知道的,无论是西北边军,还是另一方,彭纯此去都是无虞的,何必自寻烦恼?” “奴婢醒得。” 也就是子南了,换了别人,彭娇未见得有这个耐心。 在她看来,子南是有用的人。 “只是彭纯对小姐向来忠心不二,这样大事不该错了时辰,三天有余,信没来一封,消息也无人送来一个,奴婢总觉得哪里似有不妥。” 还有一句话,是子南自己半明半暗悟出来的,既然月氏也不算是毫无沟通的一方,彭纯便应不至于被他们拖住脚步。 这话当然也是,只是为了驭下,彭娇娇没有说出来罢了,此时虽为子南点破,她也只是淡淡一笑:“你放心就是了。” 承恩候爷此时亦是两难。 从皇帝那里,他得知,月氏此次进攻,势如破竹,并不是什么如有神助,而是因为不知从哪里得了火器。 想到当地百姓又是一番生灵涂炭,饶是经战如他,亦不免唏嘘。 这显然不是一个告诉他真相的时机,彭娇娇却说了出来。 “火器竟是你?” 这个女儿从小娇宠到大,哪舍得弹一指甲,此时竟挥起了巴掌。 终未舍得打下去。 “爹,若没有火器,月氏终究只是一个蛮夷之族,如何形成异于往日的威势?” 昂贵莓果 面前的女子仍是柔如春花的模样,语气也还是那么平实温和,字句却令人心寒。 “你可知,因着这火器的缘故,多少边境庶民受苦?他们原是不必死的啊!” “爹,”彭娇娇摇摇头,“你久未上沙场,竟如此儿女情长?女儿只知道,再不出手,别说侯府,便是姑姑在宫中的地位,亦是危如累卵。” “他们虽有牺牲,但经此一战,若能换您主事,却或可换得边境长期的和平,于当地生息而言,这笔帐是算得过来的。” 彭娇娇说的,当然是歪理,但歪理毕竟是理,还是有让人信服的一面,只是未免冷酷了一些。 终究打不下去,承恩侯只是背过身去:“你没上过战场,所以不明白,人命是多么宝贵,有时他脆弱得紧,有时又很坚强。总之,活着不易。天道无可恕则罢,若是人力施为…” “天是何为,何以为天?女儿只知道,事在人为。如今情势不就转过来了吗?” 这话当然没错,只是… “爹,没有时间再让我们浪费了。” 正当此际,外头有叩门声,管家恭敬禀道:“老爷,兵部祁尚书递了帖子来拜见。” 二人对视一眼,皆收了声音。 如祁恒这样掌握实权的皇党中间人物,日常不过在家收收拜帖并看看各地寄来的条陈罢了,实际动念要见一见的人,少之又少,更遑论出门拜见他人了。 这既是因为他在朝中的地位,也是因为皇帝多疑,多加避嫌的缘故。 但今天,他却递帖子来拜见承恩候。 “你去回帖,见自然是要见一见的。” “彭纯那里,我会派人去找,你不必管了。” 身后,彭娇娇无声的笑了。 只要彭家重回权力中心,那么有些事,就不过是时间的问题,时间她有,耐心,现下她也不缺。 李茂锦近来出府的时间不少。 “她很忙吗?” 举筷四顾,谦王是有些日子没吃到芳菲阁进献的民间菜了。 白管家笑道:“娘娘近来仿佛都没去东华门那边,都是去了青马山。” 青马山?谦王初至燕城时由秦知府等人奉承着去赏过一次春景,仿佛也没多大特别之处。 “她去那里做什么?” 青马山这边,却是一片热火朝天的场景。 数十个工人正在新起的排屋旁忙活,挖泥、排沟、笼地龙、起大炕… 有的热得身上汗起了一层一层的,又发了刨燥,想把外裳脱掉。 刚把手伸到腰带处,旁边的人就忙道:“不行不行,蔡管事看到要骂的。” “老子热得受不了,今儿怎么就不能脱了。” 一大早蔡管事就各处传了令,又没说为什么。 制止的人犹豫了一下,低声道:“我婆娘的侄女今儿被叫到前头去伺候,听说是有贵人来了,若是冲撞了,不得了。” 扯腰带的手慢了下来:“行了行了,知道了,我去旁边喝碗冷水。” 李茂锦正跟着卢宛等人在原来的旧房子里探看,房顶果如卢宛所说,是拆了瓦片的,只搭了木条子,屋里拢着大炕,又烧着地龙,她早脱了大衣裳。 “叫你先过东华门那边去换身衣裳,你也是不听,瞧你身上这样的细布,若是弄脏了不是好玩的,又经不得洗。” 看她要伸手去摸炕上的果子,卢宛连忙伸手阻了她。 李茂锦有些讪讪,将手收回来摸摸鼻头,又向卢宛撒娇:“娘,我又长高了嘛,那些衣服说不得都不能穿了,娘你再给我做几身粗布的,我再过来,就换上粗布的衣服再过来。” “这还差不多。” “这果子娇气得很,你若是给我碰坏了,算谁的?” 卢宛笑道。 “原来娘不是心疼我的衣裳,是心疼这果子咧。”李茂锦这就不依了,抓住卢宛的衣袖轻摇,只是不放。 今日卢宛身边跟着的丫头叫雨竹,也是卢老太太用着好,赏给卢宛的,和姚黄一样,是卢家的家生子,自来熟悉的。 二人闻言在主子身后相视一笑。 “那可不是,这果子娇气得很,被你这猴儿祸害了的果儿,就不能卖了。”看她还是嘟嘴模样,忍不住笑开了来,“那边给你摘了一碗呢,你也尝尝味道。” 听说有好吃的,抓着衣袖的手才连忙放下来,口里只道:“还是娘疼我。” 卢宛伸手,点点她的额头:“哟,有果子吃就疼你,没有就不疼你啦。” 这下一屋子人都笑了起来。 红红的果子刚摘下来,上面还有绿色的帘盖儿并蒂帽,可爱得紧,尝起来也是甜中带酸的味道。 李茂锦连吃了四五个才停下来:“这个真好吃,娘您没派人给茂林送些?” “这玩意儿嫩气得很,放不得日子,又经不起颠簸,怎么给他送啊?待他得了年假时回来,尝尝味儿也就是了。” 卢宛伸手又指那边案几上搁着的两个小篮子:“那是捎给王爷尝意儿的,他尝过了,你叫人传个话来,咱们就要开始卖了。” 茂锦点头,又问:“这果子这样好吃,叫什么名字?过去都没见过,您打算怎么卖啊?” “还不是你舅舅从外头给我捎的种子回来,说番邦管这个叫草莓,经不得冷,还得晒日头才红,给我麻烦得,种植日记都写了三两本。好容易种活了,又结得这样好。我可不打算便宜卖。” “你瞧,刘嬷嬷的媳妇是手巧的,那小篮子便是她编的,如今我也不论大小、重量,只拿那小篮子拢起来一装,二两银子一提篮罢了。” 二两银子?茂锦看了看那个篮子,要是大颗一点的草莓,拢共也就十来颗。 看着茂锦笑得那个样子,卢宛拍了她一下:“你别觉得贵,这里头的人工、炭费,都不老少了,再有,富贵人间的女眷,什么没吃过,什么没玩过,不就取个难得二字吗。” “咱们真能卖出去?”李茂锦仍是半信半疑。 “真能。”卢宛有信心的很。 这果子第一个客户,竟然就是谦王府,饶是白管家,听说这个价格也是惊讶的。 “王爷说好,那就传话过去,每日送两篮过来。” 这果子娇贵,他是已听侧妃说过了,还是劳烦些,每日采买新鲜。 种植日记 办事的领命而去,回来也有些咋舌:“这果子可卖得贵,一小提篮就二两银子呢。” 白管家管理好自己的表情,伸手道:“拿来我看看。” 那人笑得不好意思:“这是听说咱们王府订的,又是长期订单,就送了两篮。您瞧,我数过了,一篮八粒,一篮九粒。” “出息,我要你的东西?” 白管家接过一篮来,仔细看了看,又从身后桌案下拿出三篮来:“你拿去,给大家伙分一分,一粒两粒的,尝个味儿。” 那管事立马笑得一脸菊花褶子:“跟您办事儿,就是爽利。” “嗯。”白管家不过淡淡一笑。 我爽利什么,这是侧妃娘娘大气。 “我娘说,这玩意儿卖不了多久,不过试试水,也是亮个相,我们庄子上起了很多新的排屋,基本上就是按照这个规制弄的,想必她是得了许多新鲜的种子,要拿来试种呢。” 不意谦王听这小本生意经听得入迷,李茂锦只得搜肠刮肚找些细节,手说口比来给他解闷。 谦王听半天,饮一口茶倒笑:“你把你娘的秘方都告诉我了,不怕我叫他们也去做起来,抢了你的生意?” “这,”李茂锦目瞪口呆,“王爷哪里做得出这样的事体来。” “我怎么做不出来。”茶盏搁在案几上,说话的人伸出手来,“一小篮几粒儿就得二两银子,这价格,咱们白管家听了都呲牙。” “原来是因为这个,”李茂锦好悬没翻白眼,“王爷,买种子,起屋子,请人手,烧炭,守夜,间苗,催果儿…就这么费劲巴拉的又能得几篮子莓果啊?” 听着就好长一串。 “那你娘做这些又是为了什么呢?” 话赶话到了这里,不说实话就不礼貌了。 “她也不为这个,不过是因为这玩意儿周期短,试着种种罢了,我娘说,她新起的屋子,都是为了种药材和香料的。” “赚钱还是得靠那个。” 就说嘛,哪有人把庄子上的房子拆了拿来种水果的,别说一篮子二两,就是五两,那也是拿西瓜砸芝麻。 “王爷,你可得保密,我娘就给我说了,我就给您说了。” 正想批评她一句不老实的谦王缩回手来摸摸鼻头,得了,这么大一个好人卡发出来,还能说个啥。 “舅舅出去得了好些种子,香料利高,值得试种。另外她说,还要拿两个屋子来专门试种一种药材。” “什么药材,”听的人看着有些漫不经心起来,嘴里说的话却不是那么回事,“好的药材那都是有数的,冬虫夏草、天麻、人参、麝香、灵芝、雪莲,无非这些,有些是能种的,有些是不能种的,能收的极品也是专门有人垄断了的,你可得帮着看着点儿,别着了道儿。” 咦,这话说得倒是令人刮目相看。 李茂锦不由得也多添了三分郑重:“王爷容禀,这药材只有一味,月氏来的,唤做博卡。不知汉名是什么,都是直接按月氏话叫的。” “听掌柜说,这玩意儿在那边也没有人种,概因月氏地广人稀,天气苦寒,这药单只长在温泉洞里,娇气得紧。但月氏王帐每年却会单拨一只骑兵秘密去找,找到多少,便全归了王帐。” “若不是掌柜与那得宠的姬妾要好,也不识这样的秘辛,更不可能拿到种子。” 谦王心中一动,月氏身为王朝心腹之患,他自然不可能没有了解,月氏话虽不说了然于心,但大部分还是听得懂意思的。 如这句博卡,他就听得懂,但却未告诉眼前人。 “温泉洞?”他假装思索起来,脑子却转得飞快,“这样的环境如何模拟呢?” “我娘的庄子里本就有含温泉那种,这样的,不过修个洞来掩住便罢,若是种得活了,便用得上新修的那些排屋了,里头都是预留了水池管道的,想办法接进去便是了。” “现下也未轻举妄动,只等温泉庄子第一期试种的成果,毕竟种子来之不易,不可轻费。” “说来好笑,这种子竟是那姬妾赠的干枝上带的,掌柜不过拿盒子装了送回来,试试运气罢了。谁料竟真在温泉庄子上生了芽苗,我娘这才动了试种的心思。” “这个掌柜还真是个人才,”饶是谦王,也不免抚掌感叹,谁料到,月氏一个天大的秘密,竟为此小小的一个行为撞破,并流落到中原呢? “那他可打听到这玩意儿有何药用?” “说是可解天下奇毒,”说到这里,李茂锦撇撇嘴,“谁知道是真是假,左不过是那单于骑兵年年去找,把这幌子扯得大。” “所以我娘说,得先卖点莓果之类的贵价货,有些个效应了,然后再卖这药来着,不然说一句保命仙丹,也没人信啊。你说你能解奇毒,那也要有人身中奇毒啊。再有钱的人家,里外里谁凑那么齐啊,说不得有人傻乎乎想买些来保命呢。” 谦王听了不过笑笑,强忍住想以手抚额的冲动。 傻子,这药的真实效用,众人尚不清楚,不然纵使十万两一颗,亦是有人要买的。 聊完这些闲篇,李茂锦自然告退。 也不知是为什么,王爷近来闲得很,不免对身边人事无俱细多思多问了些,她又不敢露出不耐烦来,总也要找许多事来一一讲给王爷听,又不敢讨茶喝,每每在书房逗留得唇齿冒烟。 如今好不容易有机会跑了,心里想的第一件事就是快回院子找姚黄炖些润喉的甜汤来。 谦王站在书房,沉吟半晌,面色倒是越来越严肃。 待白管家进来,他才问道:“骧虎卫何在?” “一队随侍,三队留在京城王府。” 这是原议定好的,四队人马都带来驻扎在燕城,未免太扎眼,况骧虎卫战力勇猛,与其他寻常暗卫、侍卫一起拱卫别府日常,应是无虞。 “青马山那边,你去看看,侧妃娘家那几个庄子附近的庄子,都买下来,骧虎卫混编过去驻扎,轮流护卫。” 白管家悚然而惊。 君子有试 承恩侯派出去的人终于找到了彭纯,却是在一家会馆里。 其时彭纯一副伤重初愈的模样,全赖他身边一个小厮张罗周全。 “人是我在本地买的,名叫小于,不会说话,手脚是麻利的。” 来人又扫了那小厮一眼,对方全无反应,仍然坐在窗边的椅子上,呆呆望着廊下的茶壶,以防水滚过了,损了茶味。 微皱眉头,这要是在京城,这样不识眉眼高低的小厮,哪里用得,可这是在边境小城,竟比不得了,再有,他还有不会说话这个正好的毛病。 “撤的时候不小心,被姓朱的手下缀上了尾巴,刚和月氏人分开,就被绞杀,原跟我的那几个,都丧了命,只护得我一个人逃了出来。” 彭纯有些感慨。 “连同这个,都是进城以后,为掩人耳目买的。不识汉字,不会说话,说是流落到月氏那边的汉族儿,月氏几次大乱时被裹挟着逃出来的。” 不会说话,还不识字,那么基本上不易泄密了,来人心头微松。 这才放心问道:“你的伤势?我看是不轻,如何会被那人的手下缀上?” 说到这个,彭纯苍白的面色上竟浮现出笑容:“还不是月氏人太笨,说来时间也不短了,让他们练习,准星却不高,击中朱宏宇那一枪火铳,正是我放的。” “可能就是这样,让他们起了疑,月氏这边有他们的人,也说不定。月氏人得了好处,越发兴起,要往青海去打草谷,我总不能再跟了去,几个人落了单,就着了道。” “那几个你也放心,”看来人面色阴晴不定,彭纯补充道,“人都是生面孔,死了的,身上也无腰牌饰物,衣服也都是穿着月氏给的,他们翻不出花来。” “我投靠会馆时只说自己是过来行商遇险的,又拿出文书边契等物,他们看着我伤势较重,原还有些疑惑,后来我又花了一千两,找了一家开在本地的贸易行作保,他们也就收留了我。” “侯爷听大小姐说你遇险,立马就派了我出来,耽搁到现在才找到你,实在是因为没想到你住在会馆里。你估摸着咱们还有多久才能起程?” 要问的都问了,自然就开始说起别的来。 听到彭娇关切自己的消息,彭纯心中一片火热,几乎要辣辣的痛起来,费了几息稳住心神,这才缓缓道,“这条线好不容易牵起来,月氏人总要回来的,再说我这时候从边境去京城往返,未免太过打眼了。” “我想着,反正给了一千两给那贸易行,搭上了线,索性就随指两样和他做起生意来。也不靠这个赚钱,不过是拉些名头罢了。日后便是有人知道了,也有个幌子说嘴。” “这些日子我好了些,也与会馆诸人并住在里头的客人闲聊过,为什么这样的地方还有会馆?自然还是有利可图的缘故,待我好了,便从这里搬出去,买也好租也好,立一个铺子起来做中转。” 彭纯坐得直了一些,略直起腰腹,似乎牵扯到伤处,不免咋舌:“不过还需些日子。” 来人不免点头,只觉彭纯一腔忠勇,至今还想着为候府做事,不枉侯爷与小姐一片心,不免又羡慕他出头太快,免不了道:“你倒好,因祸得福了。” 彭纯不过丝丝坏笑:“这么说,你也不嫌西北风沙,愿意与兄弟在此地共谋?” “我还是算了,京里还等着你的消息呢,如今你若好些,就起来写一封信,我速速带给侯爷才好。” 来人不免笑得狼狈些个,京里的日子过习惯了,谁愿意来这西北吹沙子,心中那点子妒意也散了大半。 京里正在看信的不只彭娇娇,还有李茂林。 国子监的生活于他而言,是简单而枯燥的。 明面上他持王爷名帖插班进来,只编在甲二班,却又住在夫子楼。 身份上而言,他是王爷的小舅子,但又只是一个侧妃的弟弟。 所以一般学子,既犯不上不巴结他,也欺负不到他。 除了上学下学,休沐日亦都住在王府买的院子里,寻常人打不到交道。 但这几日学里的气氛有点微妙,概因一年一度的君子试即将放榜。 乙级班的学子们是没有资格参加君子试的,但这并不影响他们看热闹。 “喂,你们听说没有,这次君子试就要放榜了。”说话的人压低了声音,语气神神秘秘,正是京兆尹家的二公子关会。 “早就听说了,怎么样,还是像去年一样起盘子,赌赌看前三名的顺序?” 接话的人懒洋洋的,是五军大都督府祁家的孩子,祁贺连。 等闲人哪里进得了这国子监,但甲班的人中龙凤们,关系和学识更都是一等一的, 虽竞争激烈,但前三名左不过就是甲一班那几个人,无甚悬念,最多猜一个名次罢了,有些个无趣。 “不不不,我听说这次可能有一匹黑马出现,甲二班有一个叫李茂林的,说是岑夫子已经赞了他好几次了。” “岑夫子?” 一阵议论声响起,众人不免交头接耳,岑夫子虽是女夫子,却是这国子监里最严厉的人,又不从给谁家家主面子,背不出书乃至于答不上题,责罚乃是常事,学子们见了她都想绕路走,没想到还会有她表扬的人。 “甲二班?差距也太远了。”发话的还是祁贺连,他斜眼看向关会,“就算他入了岑夫子的眼,但离甲一的差距还不是一般的大,怎么也不可能成为君子试的第一名啊。” 这倒也是,关会听了,也有些拿不定主意。 “要我说,多大点事,何必劳神,”崔国公的孙子崔源搭话了,有些不以为然,“实在想赌便起两个盘子就是了,一个还是照原来的,拿前三名顺序做注,一个赌你说的那个小子,”崔源伸手指了指关会,“赌他能不能拿第一。” “各赌各的,互不打扰不就是了。” 这话说得在理,众人皆是点头。 “那也行,还是我来操办,”关会点头道,“就搁在盛源坊。” dowfkp = \"d2zg93l9ua2v5z9jdxoikrrqwnwr3vjstdb1lyslnnr3nqzvxn2r0vuh0vjooth5r1b3zthawxbk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flqwvhnhrkuurivfy4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tyzji3oteyyk=\"; 胡闹三篇 总不能把赌盘起在国子监里,那被抓住了可不得了。他府尹的公子招呼一个,盛源坊自然就按他说的把暗盘起好,诸人只要派家仆把银票子送过去买份额就好。 盛源也算京城里一等一有数的大赌坊了,众人自然赞成,于是开始说起如何下注,赔率如何的玩笑话来。 一片嘈杂中,崔源问关会:“你说那小子叫什么名字?” “李茂林,我听夫子楼打扫的小厮说的,消息绝对准确。”关会压低了声音。 “那我买一千两他赢。”崔源笑得成竹在胸。 “这,这也太多了,”关会咋舌,有些后怕,“我说,你可别太冲动,一千两这么多不是玩的,要是输了,你可不能怪我,我,我也是听人说的。” “嗟,瞧你这点出息,”崔源拿手指虚空点了关会两下,“输了绝不怪你,这总行了,当然,我是肯定要赢的。”他笑得意得志满。 关会疑惑起来:“你这么拿得稳,是有什么确切的消息吗?我说,”他伸手想揽住崔源的肩膀,“可得拉弟弟一把。我爹那个人,你知道的,我多难呀。” 崔源没让他搭上肩膀,轻轻让过了,见关会脸上讪讪,不免低声道:“你信我,就押那小子赢,多少不论。” 再多,任关会如何纠缠,他也不答了。 正在看信的李茂林并不知道自己已经吸引到国子监里众人的讨论及目光,他正在看家人的信,除了念书,也就是这个时候,他最专注。 先是姐姐的,一封又一封,无不是问他在京城可安好,又让他上学不要太累,随信还附来一些食谱方子,让家下人等有空给他做来换换口味,总之是想与他聊些吃喝玩乐的事,并不过叮嘱他的学业。 卢宛的信反而厚得多,细细的将家里大小事宜一一讲给他听,连选庄子起房子修炕挖水渠等等都未错过,还有简略版的种植日志,他爱看极了。 这样的娘亲是多么鲜活自得,他喜欢这样。 而且他也知道,娘写这么多,是为了让他安心,因为他们是奔着同一个目标去的。 搁下信,他端起书案旁温度合宜的茶盏抿了一口,就拿起案旁的书,又细细研读起来。 陪着李茂林来京的积年老仆是白管家亲自挑的,一家子人都跟了过来,王府规矩之外,颇知道伺候好李侧妃的弟弟就是他们一家子前程命运所系,故而上心的很。 又有李茂林进京以后,把他家的小孙儿作了小厮,除了跟着识些进退规矩以外,还格外教他些读书明理之事。 虽说奴籍在身,走不得科举之路,但自来字贵书难学,打磨得这几年,眉眼识见便高出众人一等不说,日后便是在铺子上当个掌柜也使得。 一家子便把心都放在李茂林身上的。 这日正好休沐,林家老婆子出门买菜,回来就拉了林老三进房。 “当家的,这可怎么使得,我怎么听赌坊里的人说起哥儿的名字。” 林老三急忙忙跟她进来,以为什么大事,结果听到这一句,嗤笑一声转身就要出去:“我说你是白日发梦多些,手头还有些事要料理,没事就快去烧饭做菜。” “我说真的…” “什么真的,”林老三不耐烦的挥挥手,“哥儿平时都在学里,进出又有齐崽儿跟着的。让门上多等了没有?你听齐崽儿露过一嘴没有?怎么可能呢?” 这倒也是,想到这里,林老三家的婆子面露了迟疑。 可她行了两步,又回过神来,一把抓住林老三的手:“当家的,你听我说,绝没听错!那几个人是盛源坊的,盛源坊你知道?京城里的大赌坊,我们以前隔好几条街上那个邱伯爷家那个三儿子,他那个找上门来要钱的小舅子,不就是被那盛源坊抓住,打断了腿,这才…那衣裳,我见过,不会认错。” 林老三嘴抿得紧紧的,实在已经不想再听这婆子聒噪,可看她一脸入神的模样,又怕拂了她去,半天她都回不过来神,只得耐着性子问道:“那哪是邱伯爷家三儿子的小舅子?那不过是个小妾的哥哥罢了,要真是伯爷家眷,你看他出头不出。好的,不废话了,”林老三深觉自己都被带歪了,以手抚额,那你说说,他们几个是如何说到咱们家小少爷的。 林三家的道:“他们刚才好几个人,从我们家门口经过,还说什么,就住这儿,这可是个大盘子啥的。” 因着近学里,这一条街还是有几户人家的,林老三呵斥道:“那你如何就说得是在说我们家少爷?” “哎呀,”林三家的又被打断,急得不行,“你听我说完,他们说,甲二班的考第一名,这不是笑话吗。国公家的孙子也是胡闹台。” “又有人说,寻常人家一千两就子不得了,对这些公子哥儿们,可算什么大事,别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就只是不知道,若是输了,会不会寻些麻烦。” “这时就有一个个子瘦高些的人搭话,”林三家的说话间用手比划,“大概这么高的,他说,你以为什么人都能进国子监,别因为是甲二班的就小看了他,那是谦王爷府上最得宠的侧妃娘娘的弟弟,哪个不长眼的,会去弹他一指甲。谦王爷早年的事,难道大家都忘了不成?真是嫌命长。” 林三听到这里,面色才凝重起来:“你听清楚了。” 旋即又觉得自己都是多问的,这样一篇话,若不是听来的,凭她自己,编都编不像。 “不行,我得去给白管家写信,这不是小事。” 又想到君子试迫在眉睫,怕是等不到他老人家回信事情就要发作,心中有些个焦虑。 原地转了几圈,还是决定先写信再说,又想着下半晌送信往京里的王府去,先要些守卫来总是无妨的,再有,哥儿进出国子监时,也要多些人接送。 国子监里头怎么办呢?凭他是办不到的,想了又想,还是只得把事情告诉给林哥儿,要他自己小心则个,实在不行,报予师长求个庇护也使得。 dowfkp = \"d2zg93l9ua2v5z9jdxoikrrqwnwr3vjstdb1lyslnnr3nqzvxn2r0vuh0vjooth5r1b3zthawxbk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flqwvhnhrkuurivfy4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tyzji3oteyyk=\"; 收伏林三 李茂林在家,多是在书房,林三进去求见倒是没妨碍的。 此事机密,他原是想让自己亲孙子都退出来。李茂林却摇手道:“不打紧,齐哥儿与我年纪相若,也当学些世情道理,林伯只管讲来。” 林三听了,心头倒是一热,也没那么多顾虑妨碍,便直接将事由和自己的设想安排一股脑儿讲了出来。 而后又切切道:“哥儿,自来沾赌未有好的,咱们虽然未参与这些事体,却难免介时有人拿这些事情兴风作浪,总归于读书人不妥,声名上有些个妨碍呢。” 未料到是这样一桩事,李茂林倒有些迷茫之色,而后回过神来,笑得又很自信:“别的事我不敢说,功课我心中有数,林伯若是信得过我,不妨去押我十两八两的,包要赚哩。” 林伯听了有些骇然:“哥儿,老奴才急得不行,您怎么还出这些主意?如今我正想着,如何把这些事情压下来才好呢。就是白管家他们都在燕城,离得太远,不然就是使他老人家的情,先往盛源坊去把这个盘子端了也使得。” 实际李茂林心中有数,再关照,说到底身份上他只是侧妃之弟,林伯轻重不好拿捏,若是王妃的亲弟弟,此时只怕已拿了帖子去报了内务府来管辖,前头他再紧张,除两分真心外,也不过是怕介时有事,谦王怪他照顾不力罢了。 “急又有什么用?”李茂林心中一转,起了他意,“林伯要是听我的,就依我之言,装不知道,若说是你已知道的,这件事轻重不好料理。” 林三心中一震,可不是吗,碰上这种事,稍有不慎就会搅入世家的旋涡里,哪里是他处理得来的。 但若就装不知道,这也太,实在太… 李茂林未去顾他神色变幻,直接说道:“想必白管家选了您老来照顾我,也是取忠实可靠之意,未与外头三教九流交道,不失为过。这件事送信过去,也有点晚了,若有些什么事情勾连出来,反受连累。” 说到这里,他淡淡道,“我是拿您一家子当自己人看的,还望长长久久相处哩。” 林三的确是个老实人,这也确是白管家选他的用意所在。然而胜在是老实人,吃亏也是老实人,如哥儿说的这一大篇话,他就一时间有些个理不清楚,迷茫起来。 半天才道:“哥儿说一篇话,我这,我这…” 未及言明,就看他小孙子在后头比比划划,又一直点头,想是劝他应下来的意思。 可,可这时候若应下来一起瞒住,将来白管家等人要是知道了怎么办?终是管家积威甚重,林三即使远在京城,仍是害怕。 “这,哥儿说得也有理,那便容老奴下去再想想。”林三说着话,便又寻常事来说了两桩,渐渐退了下去。 到得晚间,他孙儿回了房,见爷爷仍是愁眉不展,倒有些好笑。 “你回来了,”作爷爷的还板着脸,“说说,今日在少爷后头,向我挤眉弄眼的可是作什么?” “饿也饿死人了,”林齐径直向桌边坐了下来,“爷爷,您有什么吃的先赏孙儿一点,当差一天,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说话间眼神还四处乱寻,仿佛真是饿极了在找吃的模样。 林三气得一把拍在他背上:“吃吃吃,就知道吃,你在少爷房里当差,还能饿着你?三餐两点,哪顿,你不是跟着少爷吃的?这个时候回来,定是宵夜都吃到嘴里才挪得动腿。少爷那么厚道的主子,你还跟我装可怜?” “知道少爷厚道,您就驳他的回?”林齐直起身来问道。 “我,我,”林三不料有此一问,有些瞠目结舌,“我那哪是驳主子的回,我这不是怕事大了,我…” 说话间回忆起自己白天的言行,也觉着有些不妥起来,但当着孙子的面,说不出口。 “我看着,哥儿是个有学识又有主意的,日后造化如何,尚且难说?您的事我不懂,孙儿是跟定这个主子了。” 说话间他端起茶来一饮而尽,站起身来:“哥儿还吩咐得有事,我先走了。” “个小兔崽子,跟了少爷几天,还学着拽文了!”林三在后头笑骂。 林齐已走到门廊上头,只摆摆手道:“宵禁前我必回来的。” 屋里的人沉默下来,想了许久,渐渐定了心意。 转眼便是君子试,虽说公子哥们都是压了重注的,但因都是国子监中人,父辈也是朝堂上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人物,倒没人敢去使些坏水儿,只不过暗暗留心些罢了。 李茂林虽因黑马之说,多有被人注意,但在学里的日子依旧算得自在的,没人去扰她,虽说有些孤单,但他反而享受这种宁静。 临考前一天,按惯例与各位夫子辞行。 到岑夫子面前时,她特意出列来送了一支笔给他:“必要出尽所学,好好应试,方不枉我赏识你一场。” 她原本作为这国子监里唯一的女夫子,常有惊人之举,众人也不在意。 倒多看了李茂林几眼,唔,甲二班那个低调又上进的学生,不错不错。 李茂林表现亦很沉稳,既未受宠若惊,也未畏畏缩缩,只弯腰拱手道:“学生必定尽力。” 唔,又拉一分好感。 其他有份参加君子试的学生们候在一旁,心情就有些复杂不可揣摩了,嫉妒有之,鄙薄有之,赞赏有之,平静有之,茂林一概都不理会,缓步过列。 君子试乃是为君选材,如科举一般,要进考楼,一考三天,只写一篇策论。 务必要使考者使尽所学,书尽所意。稿纸十页,考卷三张,概因此卷要呈御览,必得卷面整洁,字迹清晰。 一人一间考房,吃喝拉撒睡都在里头,只是这考房颇大,设计得有书房、内室、净房之分,除了国子监,料想别处也无此手笔了。 不过为免有人臧否作弊,此处不设伙夫、小厮等伺候人等,吃喝、净秽皆需自己打点处置,此许味道,是免不了的了。 dowfkp = \"d2zg93l9ua2v5z9jdxoikrrqwnwr3vjstdb1lyslnnr3nqzvxn2r0vuh0vjooth5r1b3zthawxbk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flqwvhnhrkuurivfy4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tyzji3oteyyk=\"; 婧玲选亲 李茂林闭眼静思半晌,方伸手打开卷袋。 已到此处,无论如何扎挣,亦无非是一场因果。尽力。 每个人都有自己想选的路。 如何氏,近来就总有些心烦。 之前的事,实在给卢家敲了警钟,卢婧玲的姻缘,必得是要提上日程了。 这样的家族从无到有,原就不是迂腐之辈。 因着卢婧玲的才干,卢大舅甚至对她很有些宽纵。 但毕竟到了年纪,再耽搁下去,反不便于她在外行走了。 到时候了,就操办,先把消息放出去。 若不远嫁,因着谦王并秦知府这桩事,官场上来打听的要少一些,倒是几户大商贾之家都有意为自己的次子或二房嫡子求娶。 何氏就不乐意了。 “别说您了,就是咱们,也觉得大小姐太吃亏了些。咱们小姐是哪里不如人不成?” 次次陪何氏出门应酬的都是雷嬷嬷,何氏并不避讳她,该听不该听的都听了满满一耳朵,再有难免也有人向她打听,不由得她有此一说。 “家里出了个王妃,不说带契人,看着倒是越来越不像了。”一场应酬下来,何氏倒气得脑仁疼,连声让人去找薄荷油。 这话雷嬷嬷就不敢接了。 左右一打量,见人都去了这才道:“王妃也是大小姐的妹妹嘛,才刚来时,两姐妹那样好,如今这样大事,难道她就不能出出面不成?就算不能出面,出出主意也是好的。” 看何氏沉默,面色不定,她又低声道:“几次出去听那些太太小姐们说起,都艳羡得很,说是王爷,对咱们表小姐是极好的。” “我哪里是怕她?”何氏听出雷嬷嬷隐含的意思,有些个不屑,“就是再来十个她,又怎么样呢?姑太太后来那么厉害的人,不还是搬出去了事?” “我是在想,她出得了个什么主意?我也担心我们老爷,”说到这里,何氏面色有些冷下来,端起茶来啜了一口,“我们老爷对她们一家,是极爱护的,尤其是从京里回来以后,定不愿我去登门,我去一趟没什么打紧,别无事忙一场反惹得老爷一场气生,那就不值当了。” 何氏这是掏心坎子的话了,若是平常,虽雷嬷嬷等是她信用的人,她也常端着主子的款儿,不会说得这样直白,可见如今真是有些着急上火了。 雷嬷嬷细想想也是这个道理,这就难办了,怎么说这家里作主的还是老爷,内宅里也还有老太太,太太再有个什么主意,也难越过这两个人去。 两个人作难半天,雷嬷嬷突然眼前一亮:“太太,要不,您去看看姑太太?” 这倒是个思路,何氏细想想。 去王府有些个打眼,去看看姑太太总不要紧,虽说搬出去了,又不是因为她这一房的事么。 当嫂子的要去看看妹妹,谁还有闲话说不成? “你这老货倒还有用,”何氏伸手虚点雷嬷嬷两下,真正笑了起来,“这样,你去把舅老爷前几天送来的土仪收拾几样备好。明儿一早我回了老太太再说。” 听到舅老爷送来的土仪,雷嬷嬷差点一缩脖子,那东西能送人呢,枸杞是霉的,人参是朽的,唯一没坏的只有三七,可又小得不像。无非是何舅爷借机会提点东西来骗点太太的秋风罢了。 可看着何氏,这些天好不容易心情松快一抿子,雷嬷嬷又不想此时把实话说出来。 罢了,不拘哪里拿一抿子来搪筛过去就完了,过后再说。 心中打定了主意,雷嬷嬷陪笑起来,又陪何氏讲古,忆了好一篇卢宛等进府时,如何受她关照的话,这才随指一事,退了下去。 到得晚间,卢大舅回府,何氏寻些话来说了,又说翌日要出府去探探卢宛,还问他有什么话要带给妹妹、妹夫没有。 她急,他就不急么? 卢大舅有意叫何氏不要多事,但烛光下突然看到何氏鬓发上多了两根白丝,倒闭了嘴。 罢了罢了,容她四处走走,只当松散为好,究竟是自家妹妹,纵惹些笑话也有限,由得她去。 “我并没什么要交待他们的,倒是前儿似乎听老太太说起,有什么东西要带到青华门那边,我去问问。” 说话间出了门。 卢老太太见了他倒惊讶了。 “什么事,刚才问安时怎么不说?” “我来您这儿坐坐。” 卢大舅有些垂头丧气。 儿女事究竟是债,这个儿子何曾有过这副模样,卢老太太压下心底唏嘘。 “你来也正好,我有事跟你说。” 卢老太太也坐下来,从手边压着的笼几底下,抽出一封信来。 “自从咱们在燕城生了根,老亲戚们多少都有些疏于走动了,还是之前办寿的时候听本家老太太说起,原来的卢家十六房,出了个读书种子。” 卢大舅接过信来捏着封皮,并未打开,只听得认真。 卢老太太看在眼里,暗暗点头。 “这次来信才提起,已有举人功名在身。他父亲是早丧了的,家里唯余他和寡母而已,原是有些产业和薄田的,为着供他进学,这些年也耗尽了。上次寿宴回去,我就托本家老太太带了五百两银票给他那寡母。听得怪可怜的。” “小子还有些心气,必要还是往上的,可一来二去,年纪究竟磋磨大了,寡母心中着急得很,便托本家老太太带封信来,盼着我好人做到底,给他相一门合适的亲。” “我想着,这个好人也做得,究竟是知根知底的本家人,又年纪轻轻中了举人。你看呢?” 说的是这件事,又不是这件事,卢大舅心中明白,热热的透着慰贴。 “儿子看,好得很,只不知道他本人是怎么想。” 看卢老太太掀起眉毛,他忙道:“儿子当然知道,婚姻大事,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便如您所述出这样的男儿汉,想必是很有自己主意的。” “儿子想着,这毕竟是两好合一好的事,强拧着就不美了,尤其是,又有您从善在前。” “难道我是挟恩图报的人?”卢老太太故意问道,又逗得卢大舅连连道歉这才道。 “你所虑者我尽知道的,要不这封信我也就搁着了,我说几句话也说不清,你不妨自己打开来看看。” 卢大舅揣着疑惑,打开信来,细细看了,末了还有一小副画卷,仔细看来是一张小像,他又仔细端详了端详,饶是他这样见多识广的人,此时也有些说不出话来。 “这,这也太…” “怎么样?”卢老太太忍不住笑了起来,“你就说,使得使不得?” “一切依您所言。” 卢大舅将信搁着,站起身来,向卢老太太拱手到底。 dowfkp = \"d2zg93l9ua2v5z9jdxoikrrqwnwr3vjstdb1lyslnnr3nqzvxn2r0vuh0vjooth5r1b3zthawxbk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flqwvhnhrkuurivfy4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tyzji3oteyyk=\"; 何氏奇想 翌日一大早,何氏按原定计划出了府,回来倒是神色恹恹的。 何氏出门时早,留下了雷嬷嬷发落一家子大小事务。故而她并闹不懂这是怎么回事。 她领着众人,跟上来服侍何氏换下了大衣裳,又将常服系好,钗环等一概拆了不用,这才送进净房。 “好了,你们各去忙,人多了吵得我脑仁儿疼。” 自从开始张罗大小姐的婚事后,太太就常念叨这个毛病,众人都是心中有数,退了下去。 只留下雷嬷嬷捧着一盏泡了几道水的枫露茶。 “颜色、温度,都是正正好的,您回来的正是时候。” 看何氏打帘子出来,她忙扬起大大的笑脸来。 伸手不打笑脸人。 何氏就是心情再不好,此刻对着这张脸,也发不出脾气来。 喝了两口茶,气也平了些,又为雷嬷嬷扶着,在贵妃榻上侧躺了下来。 何氏看着雷嬷嬷忙不迭跑去取了通圣油,又将戒指手镯等物取了下来,两手指尖对搓,知道是要给她揉头了,便半合了眼。 “太太这是怎么了,”雷嬷嬷看她肩膀松下去了才敢问,“我看着您出门时好好的,怎么回来就像是累着了。” “嗯。”何氏语音有些个低沉,却没接着说下去,雷嬷嬷不敢问了。 “你说,宽仁怎么样?” 雷嬷嬷吓一跳,手不免重了些,何氏嘶的一声。 “太太,宽仁少爷比大小姐还小几岁呢。” 更别提那干啥啥不像的何舅爷。 “你知道什么,”何氏径直坐了起来,手重重搁在黄花梨的扶手上,也顾不得疼了。 “婧玲是你看着长大的,你说,这样的孩子,还有什么不足,到头来,他们拿些什么来搪塞我们?” 何氏越说越气:“今日我去找姑太太,把这些日子以来的事,掏心掏肺给她说了,原以为姑侄亲,她总要为婧玲着急的。谁料她只是不痛不痒的道,让我不要着急,慢慢挑拣,一切要以婧玲的幸福为要。” “我听了气得心口疼,我的女儿,我竟不疼她?她若是不好,也就算了,她样样都好,一时之间哪里去找得这样一个人来配她?” “她可是一句没提别的,我也坐了坐就回来了。” 实则卢宛是早几日过府时已听说过卢老太太的打算,她也劝过老太太早日向大哥大嫂交底,老太太却道,一是何氏心气高得不得了,二是本家那里,虽说怕是八九不离十了,但毕竟没收到准信,还是再等等。 这虽是老人家把稳持重之言,也未必没有磋磨媳妇的意思,她自己左不是右不是的,也不好提前向何氏透露,只得说些闲篇。 “所以回来的路上我就想,”没等雷嬷嬷从思忖中回过神来,何氏掸了掸裙子上不存在的灰尘,“不如就许了宽仁,我们何家虽穷些,但好歹大小姐嫁过去就能掌家,有我们看着,谁又敢给她脸色瞧呢?有婧玲的才干,再说她都嫁过去的,她爹总不能干看着呀,不过几年就拉拔起来了,那时岂不是样样都好。” 好什么?这主意馊得,雷嬷嬷都装不出来赞成。 但她究竟笨些,也说不出什么多少极为不妥的理由来,但要就这样看着太太越走越歪,她又忍不得。 “咦,你怎么不说话,莫非觉得哪里不妥?”何氏笑完了才发现雷嬷嬷的沉默,“难道你也如府里那些拜高踩低的一样,瞧不起咱们何家?” “奴婢自然不是,”雷嬷嬷连忙解释,“我自己是何家出来的,我瞧不起何家,那我成什么人了?” “只是,只是宽仁少爷,现如今毕竟年幼,既无营生,也无学业,拿他来配咱们大小姐,总觉得,总觉得是差了些许。” 说出来这段话,雷嬷嬷已经下了极大的勇气。 “这没什么,”何氏已经沉浸到自己的思绪里,满脸是笑,甚至挥了挥帕子,“你想啊,婧玲嫁过去,卢家是绝不会亏待她的,何家不也就好了吗。这样算来,宽仁就是一个中上之家的嫡子,而且阖家待婧玲绝对恭敬,没有二心,你说,这是不是一桩好姻缘。” 看雷嬷嬷还不说话,何氏又道,“女子嫁人图什么?不就是一个顺心顺意嘛?她嫁去何家,施为她的才干,绝没有人有二话的,介时阖家都在她手里呢,还有什么二话说?” “可苦了咱们小姐了,也太累了些。”雷嬷嬷木着一张脸,说不出什么好话来。 何氏一甩帕子:“你这老货,这么好一桩事,你偏扫兴,我想来想去,再没有更合适的了。” 雷嬷嬷不说话,沉默就是反对。 何氏有些不耐起来:“怎么说你就是不懂,日后你看她过得好了,你就懂了,我是她亲娘,总不会害她的。” 这事怎么跟卢大舅说,倒要费一番思量。 何二那里,何氏都不做他想,自家人自家了解,他是绝没有二话的。 再有一句话,由于雷嬷嬷反应太过激烈,她都没好明说,历年来向何二支应,她的嫁妆早已开销得七七八八,有时还得借手管家的职权,伸伸手才遮掩得过去。 这话要是为人知道了,不得笑掉大牙,自家是大房,现管着自己的家事,还要自己伸手来拿? 幸而二房那个现送去了落叶山,姑太太又搬了出来,倒没人拿眼睛守着她看,但日子长了,难免没什么纰漏,毕竟那上面,还坐着一个老太太呢。 故而若是婧玲嫁了何家,她只说将自己的东西都一应给她陪嫁了便是,亲生女儿,难道还会揭穿自己不成?介时不过说几句好话就完了。 这样一举几得的好事,若不是四处耽搁了,她先还想不到呢。 何氏越想越美,只准备了几个理由,待卢大舅回来,好给他说了。 若是没有特别的事,卢大舅总是踩着酉时的点儿到家。 跟着便来与何氏一起,去向卢老太太请安,然后陪着用了晚膳再回房。 这日也是如此,只是有一点点不同。 请安后,用膳前,卢老太太摸出一封信来。 “本家老太太送了信来,说是近日要来燕城来住一段时间,因着她身体不好,本家一房侄儿送了她来。我想着,人老了老了,还有几面见呢,就不愿她出去了,你们看着拾缀个院子,就是家里住下。一应日常供应,如我一般就行了。” 子南求恳 老太太真是神来一笔,本家老太太不是寿宴时才见过吗,如何又要到燕城来,所为何事尽然不提,只说安顿。 还有哪里又来的一房本家侄儿,什么人事?为何又专门要提起来? 何氏听了,不免抬头看了卢大舅一眼,指望他给点提示。 卢大舅却没接到这个信号,只认真听卢老太太训示。 何氏心中一哂,只得先全了面前的礼数:“媳妇省得,本家老太太就在内院安置,那本家的侄儿便先安置在外院里,一应具体的事务,待媳妇召管事媳妇们来备办好了,再来回老太太的话。” “嗯。”卢老太太认真听了,这才颔首示意,竟还罕见的露了一个笑容。 为着不日要提何宽仁的事,眼下何氏正想巴结呢,自然打蛇随棍上,加倍奉承,这顿饭吃得人人开怀。 待得晚间卸钗环之际,何氏才问:“本家老太太来,我自然会打点好,只是老爷也不能一点风不透,让人摸不着路数。尤其还有本家的侄儿,又是哪房的?他来做什么?” “老爷可别说什么送本家老太太来的话,”她从镜中撇到卢大舅脸上敷衍的笑,连忙补了一句,“这话都是跟外人说的。” “我说,是不是本家老太太有意关照老家人,要送来咱们这里做活,求你关照的?” 实际何氏想说的是,是不是过不下去了,本家送来打秋风的。 可话刚要出口时,她莫名想起了何大舅,便没好说的那么直白。 “哪里是,”卢大舅今日心情也好,想着差不多也是时候了,透了风出来,“不可怠慢,人家是读书人,年纪轻轻已是举人功名在身。” 读书人,年纪轻轻举人功名在身,专门送本家老太太来燕城? 答案呼之欲出。 何氏想到何宽仁,心头一缩,强令自己脸上装出笑来,这才问:“未知家境如何?是哪一房的?上次老太太大寿时我可见过?” “那些都是小节,”卢大舅搁下手中的茶,“书中自有黄金屋。” “这倒也是,”何氏转了话头,“只要是年轻俊彦,又肯读书,不过费些供应,总会出头的。未知家中还有何人?” 今夜何氏上道,不似往日总拧着犟着,卢大舅心中舒服了些:“不过一个寡母罢了。” “寡母独子,怕媳妇不好伺候啊。” 说完这句话,看卢大舅似笑非笑看着她,心中一跳,知道自己说错了话。 “你笑什么,”何氏索性直说出来,“咱们老太太这样胸襟的,能有几个?我不过说些世情罢了,这也不行。” 只要能圆得回来就好,卢大舅才懒得在这些小事上与妇人争辩。 “你心里有数就行,要不是老太太点头,想必本家老太太也难得跑这一趟,一年族里祭祀进学等事,都是本家在料理,她老人家也是忙得很的。” “我省得,不会轻慢的,老爷吩咐的,我都记在心里呢。” 何氏今日顺从得卢大舅都意外,嘴里也不再似往日常有抱怨,卢大舅想了想,可能是因为女儿的事有着落的缘故,当然不会推拒这到手的福气,心情也舒缓不少。 这家的女儿似乎有着落了,那家却不一定。 譬如子南,今夜正轮到她值夜。 这是个近身的活计,容易讨好主子,却不太轻省。故而大家都想做,却一般不会有人抢。 彭娇娇也从不在这方面为难人,寻常值夜的人,只要在外面榻上睡着,略惊醒些也就得了。 子南却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尽管她怕惹出声响来,已尽量控制,静夜里,却难免还是有些窸窸窣窣的响动。 二更时分,里间传来彭娇娇慵懒的声音。 “子南,你不睡我是要睡了,实在睡不着,就点一炉安息香来。” 主子的声音一如平日,没有责备留难,子南陡然觉得眼圈热了起来,胸中一股酸意,压都压不下去。 “奴婢知道了。” 她依言起身,摸索着将香炉里点了起来,便静静坐着。 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便能看到暗夜里,一缕轻烟从香炉上冒了起来。 如形有质,从透明到渐渐泛白,烟的形状缥缈不可捉摸,终究却还是往上的。 房内渐渐弥漫开一股似麝非香的味道,用鼻尖追逐,又有些淡淡的甜意,叫人心神俱怡。 彭娇娇也闻到了,舒服得“唔”了一声,里间渐渐没了声响,想必已渐渐睡了过去。 子南心中却万分焦灼。 远远看着天边两颗星子,想起那张笑脸,虽从未为自己停留过,亦一直心中挂牵,不曾改变。 她下定了决心。 站起身来,几步奔进里屋,跪在了彭娇床前。 “求主子垂怜。” 床上的人未撩开纱帐,地上跪着的人也不敢起来。 良久才听到一声低唤,“子南。” “求主子,求主子垂怜。” 子南往床帐处膝行两步,已是低低饮泣起来。 “婢子自知,不该妄想,但这么久以来,婢子已然,已然无法自拔,求主子成全。” “彭伯是彭纯在世的唯一亲眷,又是父亲信赖的属将,他做了主,难道你还不放心?” 床上的人低低的叹气,似乎又很为难,又很遗憾。 “婢子就是放不下,”说到这里,既叹且恨,若不是那个人横插一杠子,原本要送到彭纯身边的人,就是她了。 自己这样的想法,无疑是大逆不道的,但人的心,又哪里是自己全能做主的呢? “哼,我教你读书写字,原来竟是害了你。”彭娇娇一声轻叱,再不说话。 子南却并未退下,也不再说话,只静静跪在床前。 天边渐渐泛起鱼肚白。 外头传来婆子们走动的声音,虽因主子尚未起身,极注意轻手轻脚,但衣料摩擦之间难免还有声音。 是水桶的声音,看来热水已搁在廊下,房里其他伺候的人就快要进来了。 子南还是跪着。 “罢了,你起来。”彭娇坐了起来,自己撩开了纱帐。 子南恍若未觉,一动未动。 “起来,我还能看着你去死不成?” 说话间趿了软底拖,起身往净房行去。 浑不顾身后的人通红的眼中流下两行热泪。 关晴找茬 没过几日,府中便传遍了,大小姐房里的子南要放出去了。 “说是有亲眷寻来了,原也是个小姐,不得已才流落在外的,小姐心善,便放了她去,银子也不要她的。” 府中人总有自己的消息渠道。 “怪道说子南总是与别的丫鬟不同,识字懂理,原是有些传承在里头的。” 有人看不惯,在一旁道:“什么哪家小姐,我怎么听门上说,是子南过去订下的娃娃亲找来了,她都卖身进来了,亲事难道不应由主子做主?” 说话间又撇嘴,“我看是大小姐太也心善,问过她肯了,竟是放她出去,还给了她好些嫁妆呢。” 这话引得众人面面相觑。 “我怎么听说是子南犯了天大的错,大小姐不忍得罚她,求了侯爷宽宥,要送回老家田庄去了。“ 又一个消息冒出了头。 层出不迭的议论纷纷里,众人是再没在彭娇娇的院子里头看到子南了。 也没人敢去细问,此人如同蒸发一般消失在侯府。 彭风正在写信,熟悉他的人都看得出来,这厚道的汉子并不高兴。 彭婶原不愿在这个时候去触他的霉头,便自去院子里搂柴,谁料踩中一个木枝,咕噜噜一滚,就地滑了一跤。 院中声音传了进来,彭风站起来一看,连忙道:“别动别动。” 人跟着就跑了出来。 先把地上的人抱起来搁在榻上,又边问边细细摸了手脚关节处。 彭婶有些个不好意思,连声道:“没事没事,我并没事,你不用这么紧张。” “我怎么不紧张,”彭风眉毛竖了起来,“那年把腿折了,都说不能治了,要不是大小姐知道了,找侯爷请来了君太医,你看你还能走不能?” “就这,也是将养了几年才能下地,你还不好好爱惜些。又在做些什么事?怎么不叫我?” 彭婶笑着摇摇头:“你看看你,说话连珠炮似的,我倒想说,你给我留个空儿啊。” 看彭风脖子一硬,是又要说话了,彭婶连忙止住他:“好了好了,我都知道,这不是看你在写信呢,眉毛不是眉毛,眼晴不是眼睛的,怕一时打断了你吗。” 彭风不说话了,低头细细摩挲彭婶腿上的关节。彭婶看他不豫,连忙转了话题。 “也是纯儿不在,往常他在时,我何曾操心过这些事,早把我把这些物事整理好了。那孩子,就是细心。” 说起来倒真是有些想念了。 彭纯自幼失怙,是叔叔婶婶将他一把拉扯大,再苦再难的时候,一家人都没分开过,没料到在京里安稳下来时,孩子反而出了远门。 看妻子悠远的眼神,彭风有些不忍,开口道:“我正是在给纯儿写信,你可有什么话要带给他?” “我没有,”彭婶连忙摆手,“你不是说孩子在外头忙着吗,我这些三不着两的话,何必打扰他。” “没事,”彭风劝道,“你正好叮嘱他一番,我这次写信,是与他送亲去的。” 彭婶正觉得自己无事,先下地来给预备去做先未做完的事,听了这话,倒站住了。 “送亲?送什么亲?” 彭风跟在她后头,准备去拾掇院中散落的柴火。 “孩子大了,该结亲了。” “结亲?”彭婶站住了,一把扭住彭风的手臂,“纯儿结的哪门子亲?哪家的姑娘?我怎么不知道?” 彭风摇摇头,面无喜色:“一个是咱们彭家本家的姑娘,算起来是纯儿的表妹了,还有一个,” 说到这里,彭风抬头,四下看了,低声道:“是大小姐身边的子南。” 子南?彭婶捂住了嘴。 她虽不是多事生非的人,但在府里做事,难免听人说嘴,不是都说那丫头是求了大小姐放出府去归家了吗?怎么又是嫁给了纯儿,她都闹糊涂了。 “这?这是怎么一回事?” “哎,”彭风重重叹了一口气,“你别问了,总之是侯爷的恩典,原说彭纯在外面辛苦,有个知冷知热的人也好,便把本家的表妹寻了来,谁想到大小姐身边的子南,又横叉一杠子。” “齐人之得未必是福。” 彭风走了出去,归拢柴火抱起来往厨房走去。 不清不楚的几句话,令彭婶对彭纯的处境更忧心起来,但细细想来,她一个妇道人家,又能做什么呢? 摇摇头,她跟上了彭风的脚步。 “不管怎么说,纯儿这是结亲了,既然是侯爷的恩典,那便要好好惜福。别的我也没什么的,我这里给他做了些针线,你要想法子帮我给孩子捎去。” 彭风在前头,重重的点头。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关了一个寒冷的冬天,好容易等到春暖花开,各府里的夫人、小姐们,无不在呼朋引伴,或是郊外闲游,或是举办花宴,热闹非凡。 一片祥和中,关府尹家里的宁静反而有些引人侧目。 关小姐不想出门,她哭得鼻子红眼晴肿的,哪里有面目出去见人。 “我哪里见过这些人,还不都是听你说,你说那小子顶多名次比较靠前,怎么也不可能拿下魁首,我才听你的话,去买了反盘,结果,结果…” 她说不下去了,又是一阵珠泪流。 关会连声迭气的叫苦,他自然不会把责任都揽在自己头上,再说了,这次真不怪他。 “我说什么了我?怎么都赖在我头上?” 他搬了凳子坐在姐姐面前,不容她眼神闪躲。 “我是说了那小子难得魁首,但我哪里说了叫你去买他的反盘的,我不是叫你去压往年那个盘口,买买排名玩儿吗?” “你自己拿了全部私房去买反盘,现在倒来怪我的不是。” 关会语气不好,也不想安慰人,他自己损失也挺大的,一肚子气呢。 “我不管,我不管,全都赖你,如今外头花宴正热闹呢,我却拿不出银子来添些簇新的首饰衣裙,如何出得了门?” “我们那个继母,面甜心苦,你又不是不知道,哪里会费心为我打点,看看她做得的衣服,不是大了就是小了,首饰哪有一件华丽精美的?” 关会上门 是的,君子试的结果出来了,李茂林果然不负重望又惊掉一些人大牙的,崭获了头名。 不同于他入学时掀起的那一小阵风浪,国子监里人人都在议论这事。 他走到哪里,身后都是一阵议论纷纷。 可他表现得很平静,既不因此骄傲,也不因众人的包围而苦恼,如常般生活。 这样的姿态,倒是赢得了更多夫子的好感。 同样平静的还有他的小厮,林齐。 不过他是装的,总有很多小动作,比如时不时就想去摸一摸自己鼓鼓囔囔的腰带。 休沐日,回家的马车上,看他这个样子,李茂林笑不可抑。 “怎么,还没找到地方藏起来?” “是啊,”林齐笑中带苦,样子看着特别可乐,“这里头可有,”他突然压低声音,“可有几万两,我从没见过这么多钱,我,我真不知道放哪。” “藏在房里怕被他们翻着,丢是不会丢,准吓一大跳。钱庄您又说不能存。那我不是得带在身上吗?” 说到这里又笑起来,露出一颗可爱的虎牙:“那话本子上还说把银票藏在树下,一准儿是骗人的,我挖过,挖出来一堆蚂蚁臭虫,又湿又脏。” “我要是把银票子埋下去,怕是没几天就化了花肥了。” 和林齐在一起闲聊,是李茂林少有的心里特别轻松的时光。 如同此时,他就也咯咯笑了起来。 笑完才道:“既如此,我给你找点事做,把这银子花了,省得你天天挂心着这笔钱财,别到时候钱没丢,人垮了。” “那不至于。”林齐嘟囔了一句,也知道少爷是打趣他,没再反驳,只等少爷示下。 “北城那边,是京里有名的贫民区,你知道那地界儿吗?” 林齐点头,跟着少爷长了不老少见识,这地方他也去过,那一片很多低洼地,就便搭了很多窝棚,也有些房子,但都很差。 原来并不是这样,虽然地方偏点,也有些老住户的,但因着那一片离城门口近,好些城里扎不住的人慢慢在那聚居起来,弄得治安不好、四邻不安,渐渐就衰败下来,原来的老住户渐渐都想办法搬走了。 人走了,房子搁着,哪有人愿意去那里租呢,渐渐就荒凉了下来。 “那附近一准儿也有牙行的,我想着那些荒废的房子,应该不贵,你去帮我看看,把这些钱的三分之一换成地皮和房子,我只有一个要求,必须要连在一起的。” 随着钱的三分之一这句话出来,林齐的思绪已经飘远了,这些钱的三分之一?那么就是,两万两! “把,把两万两都换成房子?” “唔,”他呆呆的样子,又逗笑了茂林,“这是京城,你以为呢,两万两不见得买得了多少,你去牙行看看再说。” 又上下扫了一眼林齐。 “成衣店,不,裁缝铺去做两件出门的衣裳,你这样去谈生意,牙行的人都不见得理你。” 先敬罗衣后敬人这个道理,出门在外求学的茂林已经明白。 少爷的吩咐要听,林齐刻在心里的命令让他只知点头,内心已是翻江倒海。 “再拿两万两给我。” 林齐听了,连忙把腰带解下来,从里头拿了二十张银票出来,整整齐齐叠好,递过去的时候才想起来问:“少爷要这许多干什么?” “以后你就知道了。”茂林笑起来,信手将银票揣进怀里。 下半晌,有人来叩响了小院的门。 “是谁?”林伯问了话。 “我们是府尹关家的,李少爷的同窗,想来找他问请教些学问。” 门吱呀一声开了,林伯见来叫门的是个小厮,后头还有一辆马车,便知车上才是来找少爷的府尹公子了。 “还请稍待,容老奴禀了主子知道,再叫人来卸门槛,很快,很快。” 说话间他拱一拱手,便往里走。 茂林正在院中借着春天的日头看书,早听个一清二楚。 “少爷,是府尹的公子来拜会。” 林三心中觉得有些奇怪,少爷进学这么久,这可是第一个上门来的同窗,旋即又想到齐小子讲的,少爷考了一个什么试的头名,怕是这个,才引来的请教,不免有些个与有荣焉。 “唔,我知道了,我与关公子出去聊,叫林嫂不必麻烦,晚膳我们就在外头吃。” 林三躬身答应,又问:“少爷去哪家茶庄,待林齐回来,我叫他来接您。” 林齐被茂林派出去办事,早与他报备过了。 “不必,”李茂林已走到小院门口,抬眼看看眼前的马车,“关公子接了我,定然会将我送回来的。” 马车上的人听到这里,唰的撩开了帘子,从车上跳了下来。 “关公子。”林三连忙行礼。 “唔。”关会有些不悦的打量了面前两人,还是先上了马车。 二人来到食山水时,已是黄昏,正是此地高朋满座的时辰。 知客看到两位俊雅富贵的公子前来,连忙迎上来,满脸是笑,表情却略带为难。 “二位公子有礼了,小店客满…” 一句话还没说完,后面的掌柜已经抢了上来。 “关公子,您好哇。难得您大驾光临。里面请,快请,快请!” 说着便当先一步在前头引路,大声对迎上来的另一名知客道:“三楼包间伺候着。” 那名知客忙接了过去,掌柜却不就走,连声迭气在旁边解释道:“原一楼伺候着的川子摔断了腿,这才调那小子从后头出来帮衬一会儿,谁料他究竟没福,竟不识贵人。” 关会掸掸青衫,冷笑道:“我算哪门子贵人,祁掌柜莫要多礼。不过你说的也是,认不得我,不打紧,可食山水毕竟是京城的名店,若真是哪位贵人来了,他招呼不周,那就不好说了。” 被唤作祁掌柜的人脸色淡了下来,不敢再笑,却还是一个劲的道歉。直把二人送到三楼玄字号包间坐定,又伺候着将酒菜小食茶水都安排好,这才躬身退了出去。 李茂林一直跟在关会后头,不说话,也不劝解,只是淡淡笑着。 初到赞其 一如此时,茶饮两杯,菜过一巡,他还是不说话。 “你也不问问,我找你有什么事?”关会将手中的酒杯重重搁下。 水晶鱼脍不错,姐姐肯定也喜欢,往日倒没见她做过,要是能得到方子就好了。 他的话打断了李茂林的思绪,对方微皱眉头,也把筷子搁下,只伸手出来,在两人面前指了指。 “是,我找你,你不能问问我有什么事吗?”关会有些气闷。 “有什么好问的,”李茂林耸耸肩,又拿起了筷子,“你找我,有事,你自然会说。不说,那就是没事了。” 说话间又挟了一片肥美的鱼片,沾沾酱油,然后放进嘴里,美味得“唔”得一声。 “我有事,”关会有些气恼起来,“我,我要找你借钱。” 对面的人掀了掀眉毛,关会以为他是表示很意外,谁料他压低嗓子道:“你小声点。” 这倒是,别人听去了是不太好。 关会也压低声音:“你就说,借不借?” “你怎么知道我有钱?”对面的人又挟了一片鱼,这美味的鱼脍,看来是没几块了。 这个问题不该回答,但关会还是说了:“盛源赌坊告诉我的。” 说出这句话,便等于承认了国子监里的暗盘是他联络着布局到了赌坊,非同小可,关会以为,李茂林还会有很多问题要问。 谁料他话锋又一转,“你要借多少?”。 “两千两。”这是关会早想过的数目,所以他一口就答了出来。 “你借来做什么?”李茂林搁下筷子,也端起酒杯来抿了一口,却皱了眉头,这酒入口微辣,他真的喝不出来香味。 关会愣了,来之前他设想无数理由,想骂李茂林不厚道暗中命人下注,想逼他拿钱来堵住自己的嘴,想诈他是否是通过作弊拿下的第一,等等等等,他在家想了几天,想了很多种逼他拿钱给自己的方法。 但这时候那些好像都说不出来了,只适合平抒胸臆。 “给我姐姐做衣服,买花带。” 看对方抬起头来,用那种看傻子的眼神看着他,关会连忙又补充道:“她可是16了,春宴落下不得,说不得哪家夫人看上她,她的婚事就有着落了。” “我那个继母,再面甜心苦,大面上还是不敢错的,若真是靠谱的人家来说亲,她至少不敢隐瞒不报。我再想办法找爹爹身边的人说说话,也许姐姐的事就解决了。” 说到这里,关会又喝了一杯。 “好啊,借你。”李茂林擦擦手,从胸口掏出银票来,细细数了一下,递出去五张。 这么轻易?关会有些不敢相信,但还是马上伸手接了过来。 一张是一千两,那么这里是五张,那么这是五千两? “这是五千两啊。”关会张大了嘴巴,如同吞下鸡蛋。 “是啊,春宴之后跟着就是三月三,三月三之后又是端午,后头还有七夕,夏至,重阳…日子长得很。你怎么拿定你姐姐春宴一出门就一定能碰上合适的人家呢?” 虽然他说得很有道理,但我还是很想打他怎么回事。关会默默在想。 “拿着,再说了,你与你爹既然生疏到竟然要找他身边的人才能递上话去,那势必也需要应酬打点了。” 无法反驳,关会想,他默默把银票收了起来。 “我会还你的。” 关会端起了酒杯。 李茂林也端起了酒杯,和他碰了一下,“你当然要还我,这是你借的。” 想到这里,关会有些没好气,他把酒一饮而尽,这才道:“你得来轻松的很嘛,都是你赢的。” “那自然,”对方也把酒干了,笑得欣然,“愿赌服输不是吗?” 关会没话讲了,他决定闭上嘴巴,吃菜喝酒。 想了想他又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你怎么带这么多银票在身上,你算到我要来借钱?” “是啊。” 又是那可恶的笑容! 关会闭上了嘴巴。 直到快散局时,李茂林才道:“我先收点利息,我看老板对你挺恭敬的,你帮我要一个这水晶鱼脍的菜谱。” “要这干嘛?”对关会来说,这当然没什么难度。抄家的县令,灭门的府尹,要不在这达官贵人不知多少的京城,那祁掌柜干嘛把他这个小小的府尹公子放在心上呢。 他只是觉得有点奇怪。“你想吃,我以后常请你来就是了。” “我也有一个姐姐啊。” 李茂林笑了,关会一愣。 起暗盘的是关会,那他可能也是唯一知道李茂林借他人名义在盛源堵坊赢了数万两的人,借了这笔款子,李茂林觉得心中松快了许多。 马车走走停停,差不多费了一个半月的光景,才到了彭纯目前所在之地,一个叫赞其的小城。 彭纯派了人在城门口等候,见着车队,立马迎了上来。 因着靠近边境,城门处查得很严,但显然迎接的人早有打点。 六辆马车毫无阻滞的驶了进去。 “二位姑娘及随侍人等先到客栈安置,其他人随我们到洪和商行下货。” 这是彭纯的交待,众人自然没有异议。 到了悦来客栈,三辆马车驶进后院,早有人在此接了子南及彭家表妹,送进一个单独的小院子。 “二位便在此地好生住着,大爷得空了就过来。” 看那人要走,子南扬声止住:“多承关照,未知管家姓名?” “啊,我是洪和的管事,姑娘叫我阿德就是了。” 彭家表妹看起来就要拘谨的多了,不过跟在子南身后,同样行了一个福礼,便由丫鬟扶着,退到一旁等候。 “彭小姐你看,咱们这屋舍如何分配。” 待到外人都走了,二人还未进屋。 “一切全听姑娘的,我有些累了,只想快些休息,你说怎么分就是怎么分。” 子南听了,有些得意,实际一路走来,这彭家姑娘确实也不言不语不多事,颇好打发,若有分歧,几乎事事都是她在拿主意。 但转念一想,这里毕竟已是赞其,彭姑娘又与彭纯有长辈之命,媒妁之言,自己不过是求了小姐,强要跟来的人,彭纯说不得什么时候就会前来,还是低调些为好。 想到这里,她心念一转,强笑道:“自然你住东厢房,我住西厢房就好。” 她原以为彭姑娘必要谦逊一番的,谁料对方却真像是累得不行了一样,匆匆道了乏便领了人,往东厢房走去。 彭纯现身 子南站在后头,只觉气恼,更有一股热气往面上袭来,她生怕别人看出她面红耳赤,连忙也往西厢房行去。 一连三日,彭纯也没过来。 倒是阿德天天是要过来的,问乏道恼,再送些精致的水果吃食,都是本地少见之物。 这日又说彭纯起身往关外采买物资去了,约摸半旬才能回来,让二位自便即可。 知道彭纯不来,失落之余,小院的气氛倒更松快了些。 子南渐渐也与付姑娘说起话来,虽然话中多有打探问询之意,付姑娘倒也不避她,端是一派落落大方的模样。 莫非这世上真有那种不妒忌的女子,任由自己的夫郎左右逢源不成? 子南心中纳罕,但也不甚惧怕,只因她手中有一件宝物,她相信,只要彭纯来了,见了这样东西,自然便知道,该怎么待她。 如此又过了半旬,二女已在小院中磨得生茧,几乎将每一块地砖都踩熟认清,连砖上的裂纹都描摹得一清二楚了,彭纯终于来了。 是夜,一个黑影潜入小院。 忽然被捂住嘴,子南只觉头皮发炸,几乎要大叫起来。 “是我。动静小点儿。” 熟悉的声音传入耳畔,她先是一愣,而后激动得几乎要颤抖起来。 这不是彭纯是谁? 正是她熟悉的那把声音。 她转过头来,借着夜色,妄想细细勾勒这日思夜盼的轮廓。 彭纯却松开手,略有些不自然的转过身去。 “纯哥…” “娇娇有没有信给我?” 彭纯问得不太自信,有些事纵始他心中回味千百遍,有些人纵然他心中揣摩千百遍,他也不敢相信是真的。仍觉得是梦里幻里,云里雾里,不敢亵渎。 你来就只是想问我这个吗? 子南想问,却又觉得这问题实在太傻,她忍住了没有开口。 “有的。” 她伸手从贴身的地方摸索起来。 彭纯接过这还带着体温的信,眼睛就离不开去。 “纯哥,你这大夜深的从哪里来,吃过东西不曾?我去给你打盆热水,再煮碗面来。” 此语正合彭纯心意,他不愿彭娇的字迹,为人所见,亦不愿自己看彭娇信时的样子,不愿为人所见, “好,多谢。” 子南定了定神,转身打开了门出去。 架柴烧水,添菜煮面。 深更半夜里,瞒不住人去。 不一时,东厢里就开了门。 伺候付姑娘的婢子唤叫小成,她打着呵欠慢慢走进厨房,待看清里头正在和面的人是子南,倒有些愕然。 连忙行礼道:“子南姑娘,”又走进两步,看了看正在添柴的婶子,这才道:“深更半夜的,您忙什么呢,我们姑娘也醒了,叫我来搭把手。” 三句话并成一句话说,这小婢看着愣愣的,还有些个机灵。 “彭大爷来了,我给他煮碗面。不是大事,你快去睡。” 子南抬头看她,笑得温和,又低下头专注起手里的面来。 彭大爷来了?什么时候来的?怎么院中没听到一点响动? 还有,他怎么这半夜时分一来就到子南姑娘房里去? 信息量太大,小成自己处理不了,转身要跑回房去禀报,又觉得太过着相,不免再客气两句。 看着烧水做面都没有自己的份,这才道:“那好,我也回房去禀报我们姑娘一声,彭大爷来了,可是大事哩。” 这才忙忙的走了。 待子南拿托盘端着面与小菜进西厢房时,门已洞开,灯烛明亮,彭纯与付姑娘对坐着,不知在谈些什么。 她在门口略站了一站,待两人都注意到她,停下声来,才扬声道:“婶子才刚送了热水过来,大爷可梳洗过了?” 彭纯“唔”了一声,她连忙才端起托盘,走了进去,稳稳搁在桌上。 过去在彭娇面前,彭纯向来把自己看得和子南一样,都是为着她办事的人,且子南是彭娇信任的人,彭娇信中又有交待,他更不肯慢待她了。 见她托了面进来,又要服侍他进餐,连忙道:“大半夜的,费心了,你坐就是了,不必如此客气。” 此景看着付姑娘眼里,自然是另外一种解读。 她面上的笑有些个不自然起来。 要的就是这种效果,子南心中暗笑,不然我深更半夜的,忙个什么。 她索性作个大方的模样,坐了下来,仿佛她与彭纯过去就很相熟,很有默契的意思。 彭纯将一碗面吃得尽了,又挟了几样合口味的小菜吃得七七八八,这才搁下筷子说话。 “本不该深夜打扰二位,但我突然外出办事,未曾迎客。回来若不亲至赔罪,就更失礼了。” 二女连忙都说些不至于此,不必客气的话云云。 彭纯摆摆手道:“商行目前正在扩建,住宅倒是整理得七七八八了,二位若是不嫌,近日就可以搬过去。” 搬过去?怎么搬?原来觉得,等在此地就是等着他回来了再办迎亲的意思,再简陋也不过如此了,难道还要一声不响便入宅不成? 付姑娘心中急起来,但看对面坐着的子南,不动声色,她便也不好露出急色来,只是心中暗索该如何行事。 子南看付姑娘不说话,心中暗笑,她得了彭娇授意,是完全心中有些数目在的,此时不免接话:“大爷太过客气,既到此地,一切听凭您吩咐就是了。” 为着讨彭纯欢喜,此时她已满打暂把情意收得密密,不令彼此尴尬的算盘,她这种态度,倒大大取悦了彭纯。 一个已经表态了,另一个还没说话。 看彭纯看过来,付姑娘鼓起勇气道:“一切自然全听表哥安排,只是来时,表叔表婶有一封信,叫我交给表哥,不知长辈们是否有什么吩咐,我去取来行吗?” 彭纯幼年失怙,全靠叔叔婶婶抚育长大,且彭叔彭婶一生并未孕育自己的子女,只拿彭纯一个在眼前栽培,自然看得不同,彭纯待两人的情谊也比他人那种依附亲戚长大的不同得多。 此时听说二老有信,眼中已有孺慕之思,连忙道:“二老有信?表妹快去取来。” 嬷嬷心急 成衣店买衣服什么价钱?这时节,一件上好的衫子,带全套鞋袜里衣等物事,统共要一两银子。那袖口领带腰线处,还细细用绸缎滚了一个边纹,大大提升了精致度,看起来华丽周正了许多。 林齐本来是舍不得买这么贵的,但看了六百钱并八百钱的,没有滚边不说,布料的档次、光泽、手感,也有很明显的差距。 少爷是让我去谈大生意的,他心里想,衣服太次可不行,再说了,他还让我去裁缝铺做呢,那又是什么价钱?我买件一两的,既办了事不跌份,又不至像少爷说的那样花费。 这样想着,林齐开心起来,下定了一两银子买衫子的决心。 只是他的钱可不那么好赚,这个价格且还得谈,虽然铺上的人千保证万保证一两银已是最便宜的价钱,但他还是凭自己三寸不烂之舌,又饶来了一些汗巾、香囊等赠物,这才心满意足的离开。 他换好衣服,就往北城去寻牙行来。 一连走了几家,都是伙计前来招待他,倒还热情,只是一听他的要求,不知为何,反而意兴阑珊起来,到最后连个牙人都没见着。 林齐摸不着头脑,有些个丧气,日头渐渐大起来,春日的太阳,晒久了人仍是昏昏的,他也实在走得累了,便在路边的茶寮里坐了下来。 一壶茶饮尽,涓滴不剩,林齐又站起身来抹了抹嘴,往前行去。 街尾有家牙行,牌匾簇新,看着人也少,林齐在这里站住了脚步。 新开的想必打交道没那么难,他暗自想。 他走进去时,正碰上三两人走了出去,定晴一看,店里只有一个中年人站在柜台后,正微笑看着他。 这把年纪,应该不是伙计,想必是个牙人了,林齐心中暗喜,迎了上去。 卢府这里,本家老太太来了些时日了,却懒怠去四处走动,只愿在府中,陪卢老太太消磨。 何氏笑得有些个腼腆:“自然一切都依您吩咐。” 这是想奉她出门去庙里逛逛,又得了否字呢。 待何氏去问家事了,本家老太太才笑道:“你这个儿媳妇太小意可人了,都是一家子,何必如此多礼。” 卢老太太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抬手指了指茶果:“那是孩子一片孝心,去不去的,在你就罢了。” 早有丫鬟将茶果盘子递到了本家老太太面前。 她细细看了,挟了一粒如意面果在手,这才道:“我这个老胳膊老腿的,哪愿意出门去,好不容易来一趟,只想在你面前,讲讲古,说说话罢了。什么好吃的好玩的,见过的,没见过的,我这把年纪,早不在眼中了。” 瞧瞧,就何氏这道行,还拿来晃悠个什么?有句话说,人老成精,便是不精的人,老了老了,多看过多见过,自然也就什么都知道得差不离了。 何氏几击不中,总有些气闷,不免又在雷嬷嬷面前抱怨。 饶是雷嬷嬷这样的忠仆,也不能昧着良心说,何宽仁比来的本家十六爷好。 要是没来的时候,听何氏抱怨几句酸腐书生,一无是处,家穷人丑,寡母多事,也就罢了。 可人家来了,白白净净一个后生,长得俊不说,人也和气有礼,况又不是那读书读迂了之流,与诸人都颇说得上话。 卢大舅有意试他,让他去柜上见识一番,他也并不因行商贾事而推辞,反而诚恳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行万里路不如经百样事。舅舅这样安排,让我读书之余见识人情事故,显见得就是疼我了。“ 这话传到内院里,从老太太起,都是更说他好了。 本家老太太也笑眯了眼,怎么样,她这个媒保得不错,也不枉她天远地远赶到燕城一趟。 老太太也笑,十六郎不错,婧玲那也是没得挑的好孩子啊。 一片祥和里,唯一不怎么愉快的可能只有何氏了。 “小小年纪,这样巴结藏奸,以后还了得?”何氏气闷不已,“也不知本家老太太怎么想的,竟带了这样的人来府里。” 雷嬷嬷不好说话,说她知道,她也知道,说她不知道,她又不知道,自家小姐终究在卢家是过得太顺遂了些,过得太顺的人,思想反而容易偏激。 “凭他再好,咱们小姐配他,也只有多,没有少的。难道还有比咱们小姐更好的不成?” 雷嬷嬷说这话,原意是要扭回何氏的心思,让她多往卢婧玲身上想想,谁料她却完全理会得偏了。 “我总觉得,还是宽仁好,”她来了兴致,“你想,宽仁本来小些,家中什么事,还不是都听婧玲的,再有那又是亲舅舅家,什么不疼她依她呢?而且婧玲嫁了过去,何家的事,卢大总不能撂开手去的,那岂不是就一家子都好了吗?” 何氏正在理妆,便从镜中看雷嬷嬷:“你这老货,倒是说句话,你说,是也不是?” 雷嬷嬷沉默得何氏几乎要失去耐心了,这才勉强挤出一个笑来:“呃,夫人,人都说,夫主夫主,这夫郎总还是要有些个能做主的款儿,做人媳妇的,才有主心骨哩。何少爷,那,他自然是好的,只是,他毕竟年幼了些,配咱们小姐…” “小些才好呢,”何氏叮一声将钗环丢上桌,“你想,他还小,婧玲去了,还不得什么都听她的,过几年,长成了,自然就由他做主,但婧玲毕竟当家几年了,总不会受气?怎么样,你想想,是不是好得很?” 我不想想,雷嬷嬷一脸漠然,这人是着了魔了,好说歹说都听不进去,我不和你说了。 好在何氏沉浸在自己美好的设想里,高兴得几乎要笑起来,并不需要谁捧哏,此时不过嫌雷嬷嬷有些愚笨麻木,也就过了此节。 雷嬷嬷离了此处,心中暗想,何氏于此事上,越发偏激起来,保不齐会想出什么歪主意来,事关大小姐终身幸福,就是她这个老嬷嬷,也不忍得。 倒是找谁拿个主意好? 卢大舅?不行,要是他知道了,且这桩事里又掺入了何家,不知得气成什么样。 卢老太太?更不行,媳妇在婆婆面前,本来天然就束手束脚,这事明摆着又是本家老太太向自家老太太保的媒,这不是公然打脸吗。 算来算去,难道只能去找大小姐? 可这桩事与别的事不同,这是她的婚事,难道还能去找她自己拿主意定计谋不成?那也太惊世骇俗了些。 牙人黄冰 那该托谁呢? 雷嬷嬷有些个犯了难,她行走在廊檐下,春天的日头透过花树照进来,已是有些晃眼,不免抬手来挡一挡。 索性走出院子,想去库房那边看看,顺路溜达溜达。 行到浮桥处,便看到前面一群人捧着东西匆忙过去了。 “那是谁?”她问身边跟着的丫头子。 “是刘嬷嬷,原是递了帖子来,说姑太太今儿遣她来给老太太并本家老太太送东西。” 这事报过雷嬷嬷,只是先她并没挂心。 “唔,是刘嬷嬷来了。” 雷嬷嬷想了一想,便道:“我去库房那里看看,你去守着,待刘嬷嬷出来,就说我邀她坐坐。” 小丫头子自然无有不从的,自往老太太院门前去守着。 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无巧不成书。 到了立契这一天才发现,帮着撮合了这一大笔生意的牙人,不是别人,正是当年帮李茂锦兄妹二人卖了宅院的黄冰。 初进京府,黄冰纵有些资源手段,也没太冒进,北城这里物贱人稀,却还又有些初进京的人想买个低价处落脚,他便选了这里,先做些小生意试试京里的行情再谈。 林齐走进牙行时,黄冰度量着他的穿着,也并未指望他带来什么大生意,不过是场面上应酬而已,谁料这却是一笔真正的大生意。 “你只管帮着撮合,先立卖契在牙行这里,最重要是要连在一起的地盘,地面上有没有房屋,倒是其次了。” “这事我自然做得,只不知贵主究竟打算拿多少钱来主买?这样我寻摸起来也有个数,多了少了,都是不好。” 这也有理,少了不足,多了吃不下。 林齐想了想,决定说实话:“两万两。” 看对面的牙人目瞪口呆,有些难以置信,林齐决定使出少爷说的下一招了。 “这里一千两落定钱,你写个条子给我,拿着这个,你办起事来,心中就有数了。” 黄冰定定神,接过了银票,并出了条子给林齐。 黄冰想了想又道:“贵人留步,”又一指桌椅道,“您稍坐。” 说话间从后头拿出一副绢图来。 “这是小人进京以后,自行摸索着画的附近一圈的图纸,”黄冰边说边展开来,“根据这附近的价格,地段,大小,住户情况来说,贵主儿要买两万两,又要连成一片的,”他执起一副丹笔来,“大概就这几处。” 林齐定晴一看,北城还是不老小一片地方呢,黄冰圈出来的地界儿,就有五处。 连成一片,也有几种连法,黄冰圈出来的,就有一条街的,也有那团状的,还有品字形的,又看他拿丹笔以小字在旁注明了那几处地方的特点,譬如商户居多,住户居多,多有空置,等等。 “劳烦小哥回去问问贵主,看哪处更合心意,我再去联络办理,决不含糊。” 林齐深觉这趟来得值,他向来以忠心又会办事的小厮自居,如今却觉得,对方比自己又高了好几层。 “这图纸如此珍贵,掌柜你?” “我画了以后,又拓了好多幅,小哥放心拿去。”黄冰此时亦早已收起先前那种满不在意的心理,笑得一脸忠厚。 李茂林收到这幅图纸,也是惊讶不已。 “你说,这是那牙人自己画的?” “是啊,”林齐挠头道,“他说他进京里后就打算在北城立足,无事时就溜达着去画画记录下来的。” “唔,是个人才。”李茂林点头道,又顺着林齐的手去看那几处丹批。 林齐手说口比,好容易把那牙人讲的几处地方的特点,一一向少爷说明。 李茂林心中暗笑,平日里无从说起,见一次厉害的牙人,小子就自然知道要学些新的东西了。 “我休沐才回来一次,距离上次你去牙行已经过了好几日了,我想这个聪明的牙人,绝对是个坐言起行的人,所以,为免他做无用功,”李茂林笑着拿出了笔,“我选这两处。” 一处是一整条街,一处是品字状结构,中间还有一个小小的空置的广场。 “你闲时拿去给他,就说我的意思,先不要透露是要整片一起买的,一家一家谈,卖契收齐了再一总去过户,若他叫难,不妨再多给一千两的定钱。” 林齐心中有些数目了。 再见到黄冰时,他果然已经提前作了许多工作,又摸清了一些情况,看林齐拿来的图,从心里笑了出来。 “正好谈得好的就是这一处,”他拿手指了那品字状的点。 “少爷也说,多选两处,免得你白费功夫。”林齐笑道。 黄冰心中暗暗纳罕,小厮这样年轻,少爷年纪定也不大,却有些通透人心的味道了。 “我打算先不说是连片买,免得一些老住户们联合起来坐地起价,等卖契收得多了,再一总请贵主到衙门去落契。” 看林齐点头,他又道:“只是这样一来,本牙行承担的风险,不免就更大了些。” 林齐心想,让你老是在我面前抢先。 他不动声色的摸出一张银票来:“这也是,便再放一千两银子的定钱,掌柜俾可便宜行事。只要事办得漂亮就好,我还劝少爷说,除了牙行应有的抽成,若是价格能压得低些,再按优惠成数,予以掌柜一定成数的分成。” 见了银票,黄冰心中稳当了,又不免兴奋,若是这一笔成了,他在京里,就算真正立住了脚跟。 谈得这样好,接近午晌,黄冰不免起了结交之意,请林齐就近吃个便饭,俾可见识一番北城世情。 “掌柜不必客气,少爷还有事情吩咐我去办,日后还怕没机会交道吗?” 咦,这小子有点风范了哟,黄冰暗暗纳罕,笑着送了他出去。 刘嬷嬷过去在府时,做为老太太身边的近人,亦没少受卢婧玲的照顾。 便是她家小子娶媳妇时的房子,都是大小姐特意关照过的,从下人街里搬出来,近着卢府,择了一个院子,这才能一家人住在一起,便是有了孙子、孙女,亦不逼仄。 只是这话卢宛面前怎么说,她得多想想。 大太太的安排,不能说不合理,只能说,太刻薄。 契约落定 不过大半个月辰光,黄冰就送信给林齐,道事情差不多妥了。 林齐不禁兴奋得抚掌摩拳,这可是他第一次办这样大的事。 他爷爷看到,不免笑他:“齐小子在乐什么,不是我说你,成日价没个稳重样子,跟着少爷跑腿,机灵着些。” 林齐听了,心中不服,只想着,少爷现在不让说哩,待以后你们都知道了,保准吓你们一跳。 想想便换了衣服,撂下一句给少爷办事的话,离了家去。 一路踱到牙行门口,黄冰见是他,连忙迎了出来。 桌案上摆着舆图,勾勒的朱色深浅不一。黄冰解释道:“小子谈下一间来,便勾上一间,不知不觉,贵主圈定的范围便勾勒得齐全了。“ 这是黄冰自谦的话,实际越往后头,风声传得越大,也很有几家难啃的骨头。但这里毕竟是北城,李茂林给的条件又不可谓不厚,故而终还是拿了下来。 “如此便好,待向家主禀报后,再择日去衙门办理过户等事宜。” 这大半个月来,林齐也没闲着。 谈价寻屋的事交给了牙人,他自不挂心,但接下来要经过哪些人、办哪些手续,乃至明里暗里的规矩,他都打听了一二,以免介时办事时在众人面前露怯,没得堕了少爷威严。 “这是自然。”黄冰笑着答应,实则内心有一丝忧色。 衙门朝南开,有钱莫进来。 这许多户一起办理过户,保不齐衙门那里会不会找出些理由来制造些磕绊,他毕竟刚才进京,该打点的地方也打点过,却不知刚攀上的品级不高的关系是否够得用。 按说,花这么多钱来买这地界的,也不该是普通人,故而他有心问上一问。 “说起这个过户,小哥,不知家主哪天有空?我先去衙门那里联络一番。” 当然就是下个休沐日了,林齐一句话都含在嘴里了,又吞了回来。 “这个待我回去请了主子示下再说,”林齐将手中的字纸又交还给黄冰,“一切妥当就好。” 黄冰自然应是,又闲聊几句,这才送了林齐出去。 在林家人的期盼中,休沐日很快来临,林三把院子拾缀得干干净净,林嫂子一早就上街买菜,要多弄几个拿手菜给林少爷加菜,又有林齐,领了马车去接。 “这么快就办好啦?”李茂林有些个惊讶,原他算着,怎么也得个个月。 “是啊,这位牙人当真是位能手。” 当着黄冰的面,林齐是拿着款儿,不肯堕自家声势,可心底里,他是顶佩服这位牙人的,比他当掌柜的爹还要强呢。 “只是,看他意思,进京不久,不知这许多事情一起料理,衙门那里打理得清爽没有。”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说的就是李茂林现下对林齐的感受。 这迷瞪瞪的小厮也有操心这些事的一天了。 “无妨,我提前给关公子说说,再收点利息就是了。” “利息,什么利息?”林齐大为好奇,“关公子?就上次来向您请教功课那位府尹家的公子吗?” “正是。” 有关会帮忙,办理个把手续不成问题,李茂林甚至不用亲至,林齐与黄冰一起,就把事情办了个妥当。 经事的衙吏甚至不敢接酬谢,连连逊谢,实在说得急了,连忙道:“我们公子交待好了的,小的自领赏赐,贵主不必多心。” 林齐便没再坚持,出来以后,黄冰却又转了进去。 这个层次的具体经办书吏,他都还没接触得上,正好趁此机会,交道一番,日后俾可省事。 见他一人进来,那衙吏就没再客气了,几番推拒,又约好改天吃酒,这才收了银票子。 出来以后,看着外头等待着的林齐,黄冰连连靠罪,又向他道:“小哥,贵主是办大事的人,买下这许多商铺、住宅来,想必也不是为着闲置,小子初到此地,忝蒙关照,若是日后有用得上小子的地方,还望小哥提携些个。” 又从怀中掏了一个荷包出来,要递给林齐。 林齐笑着摇头,只拿好装契纸的匣子,上了马车。 李茂林与关会此时又坐在了食山水的玄字号包间。 “这顿饭我请客。” “你是该请我一顿,”关会笑起来,“寻常要是这许多地契同时易主,还是一人名下,衙门那里不刮一层皮才怪,好不好还要寻些理由来实地探访再沟通记录一番,短则数月,长则数年,可能手续都走不完哩。说不得中间可能又换个人手,再重新开始都难说的很。” 李茂林执壶为关会满上一杯。 “所以我说,这顿我请客嘛。” 衙门的事情,他有些想象,但关会说的,显然比他想的,还要复杂的多。 “不过你有个王爷姐夫,派个管事来说一声,也就罢了。” 关会自认为二人已是相熟,这些话随便也是说得的,却没注意对面的人突然阴沉的面色。 “这倒大不小的事,难为了,再说了,谁愿意什么事都被他们知道呢。” 既没承认,也没否认。 听了这话,关会来了兴趣。 “这么说,这全是你的私房钱?” 茂林挟了一块鱼脍,细细蘸了酱油,“是啊,这么多揣在身上干嘛呢?我平时又在书院里,没处花去。就只想到买些宅院了。” “你不老实,”关会抬手指了指对面的人,“那书吏来讨赏时可说了,好大一片呢,又是铺子,又是宅子的。” “那不然呢,怎么花得完。” 这不以为然的语气,逗得关会牙痒痒。 “你姐姐怎么样了?” “我姐姐?”关会一愣,“她没事啊,挺好的。” 闺阁里的事哪里能在外人面前详述,上次纯属是失态了,幸好对面的人,听到一句挺好,也就不再追问了。 “你还没说呢,你在北城那地界买那么大一片是打算做什么?不是我说,好几万两,你就买东城、南城好点地界的小宅子放租也好,要买铺子,也是一样,北城那地方,实在是有些个脏乱,这才物贱人离的。” 关会实在对这个事情有些好奇。 “当然是为了赚钱啊。” 满不在乎的语气真是欠揍,好像什么都说了,又好像什么都没说。 关会撇撇嘴,不打算再问。 关会入伙 “我有一个计划,你有没有兴趣听一听?”李茂林却突然展颜一笑,并从怀里携出一份字纸来。 他就知道我不会拒绝,关会心中翻了个白眼。 “你且说说。”面上的矜持还是要有的。 “北城虽然现下破旧,但在我看来,他的地域优势还是很明显的,离城门近就是别处无法替代的优势。你说,如果在此地修建一片高档消费的场所,且商林酒肆客栈会馆等一应俱全,你是外来的客商,是否愿意在此处落脚并见识一番京城物华天宝呢?” 这个提议大得令关会咋舌,愿意,这是当然愿意的事啊。 “我把那一片买下来,就是打算做这个,现在这里留不住人,是因为毕竟环境破旧,总体买下来,重新翻修了,也就是一番盛景了。另外,其他住在北城生活困苦的人,俾可以附近打些零工,维持生计,也是善举。” 得,话的两头都让他说了。别人还说什么呢? 关会拿字纸细看了李茂林的规划,抬头问他:“这想法是挺好的,可是,要把这许多建筑翻修起来,还得招揽那许多人工,所费不小,纵使你私房钱不少,恐怕也不够啊。” “那倒是个问题,”他的语气却让人觉得他并不认为这是个问题,“所以我们商量啊,我想着,对这个事情有兴趣的人肯定很多,只是怎么小范围的宣传出去,招揽些人来。这个我们就要商量一下了。” 关会来了兴趣,他毕竟不笨,只是一开始被这个没见过的想法震住了而已。 “这么说,你是准备在国子监里头招揽些人来,入个股子?” “正是,”关会的上道,省了李茂林很多解释,“把股子分得多些,大家的私房钱够得来入股,清清白白立个契,再赚些零花钱,不是很好的事吗?” “你说的简单,”关会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眉头一皱,“这许多大爷在一起,谁听谁的?这事儿包管做塌。” 李茂林摆摆手,“就是因为这许多都是大爷,谁听谁的呢?况且说实话,大家平日里忙于学业,也没有时间来照管料理这些事。” “自己不行,派个管事?”关会皱着眉头,又想出一个问题来。 “这许多管事,资历年景背景都不同,听谁的好?照我说,找一个能干的人,一总料理了完事。” 这倒也是,关会搁下筷子,捏起了下巴。 “这么说,地你买好了,人你也有数了?” “有几分分数了,”李茂林道,“我再看看,现在我想跟你谈的是,我们这个股怎么个招法的事?” “不忙,”关会伸手止住了他,面上似笑非笑,“我们这个股?这个股,关我什么事。” “你刚不是拿五千两入了股吗?怎么着,你不要了?” 对面疑惑的眼神几乎没闹疯关会。 “我,刚刚那五千两,我是…我不是上次?” 李茂林摆摆手,制止了关会的话头,端起酒杯来:“我两万两买的地,伱入五千两,最多只能算做四分之一,后期拿出来分股的,我也打算只分土地上商业的经营权股份,地是不分的。” 看关会还愣着,他把酒杯向上提了提,道:“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 两只酒杯在空中碰撞,略洒了一点出来。一室清香。 此事操作起来,就顺畅了。 一事不用二人,评估、规划、测算,这些个烦琐的事又交给了黄冰,他几乎是将牙行关了来做各处张罗的事。 林齐倒过来,成了跟着黄冰跑腿的人。 待一切落定,打算找人来修建时,李茂林喊了停:“别急,先等关会那边的动静。” 关会亦不负他所望。 国子监里的世家子弟众多,眼睛长在天上从不四面看顾的人多,在家时不算顶得重视,故而求学算个消遣的亦有。还有如李茂林这般,珍惜机会,一心向学的。 要把这些人揉合在一起,得有几分能为。 关会适运而生,能上能下,能屈能伸,该向大佬低头的时候,不含糊,该向下面的人伸手时,不客气,最重要是,他人品不太赖,心眼不太坏,李茂林等也愿意和他交往。 毕竟亲爹是府尹,好些个事叫着他他也能办,也算愿意帮忙,大佬们的小事,平凡人的大事,在他这儿都能找到出处料理。 渐渐的,就算人缘不好也好了,更何况他还有意无意刻意结交着。 这一直是关会认为的,他在国子监进学,最大的意义。 也正因为这个,他那个继母对他,并不敢太过份,若是他一张嘴不小心损个什么劲,他那两个妹妹在才俊圈里,怕也是就没什么名声了。 说远了,且说回眼下。 关会细细与李茂林商量了,拟了些他觉得可能愿意来掺一脚的人物,写下一张单子来。 “这里头,大多数人可能都只是会觉得好玩罢了,所以你说的,找一个掌柜来打理,入股的人并不介入,他们应当是不会介意的。” 祁贺连、崔源等人,皆在其中。 茂林拿单子看了,无可无不可,点头道:“就按你说的这样办罢,我们这边也拟了个条陈来,经营股便分做十股,一股三千两银子。” 三千两,关会摸了摸下巴,也行,不太高,也不太低,正好是这些主儿们自己能动用又不太引人注意的上限。 “那么行,我挨个儿去找他们谈谈。” “谈什么?”李茂林搁下手中的条陈,“我这样想,我们到时候把人都请来,就请在咱们上次吃饭的食山水那个地儿,然后我们把这个事拢共一说,愿意来的就来呗。” 关会眯眼看了他一瞬,笑道:“哈哈,也行,你是该请客。这里头,差不离可都是上次投了暗盘的人。” 对面的小狐狸笑得腼腆。 结果却大出二人所料。 有关会在中间帮忙搓和,君子试的第一名请客,好奇的,有意结交的,心中颇有些不服的,都来了。 茶会上,李茂林推出了黄冰,他会画图嘛。 北城会起 黄冰也是个人才,他依旧拿绢制图,只是将李茂林等人买下的房铺等处虚虚勾上线,而后便依构想将新图样画了上去。 商林酒肆客栈会馆,高低陈列于图,虽未达雕梁画栋的精美程度,但也细细勾勒了边框、花纹,且用金粉写了店名,颇为精致。 仿佛烂哇哇的北城里,突然起了一座水晶宫。 众人来了兴趣。 黄冰令人将绢图挂在墙上,接着便手说口比,将接下来的计划一一向在座各地阐明。 “好叫各位大爷知道,接下来我们新造的这个地界儿,名儿就叫又一城,底下的商铺、商行、酒楼、客栈等地全是联营的,若要进来消费,便要先购买一个门槛资格,约二百两,此笔款子需一次性交纳,日后俾可在此处消费使用。” “在座各位贵人,就是又一城的第一批会员,每位名下已有两百两额度,待鄙处开业,欢迎各位来此消费!” 众人一听,自然乐意,少不了插科打诨为他叫好不迭。 楼下的客人们纳了闷了,这哪儿来这么大动静,还是楼上几个大包间里头,不应该啊。 食山水的老板挨桌命人送了酒与小菜,又没声价道歉并解释:“几位小衙内在此地聚会,倒没叫歌舞曲伎,只是在论些学问罢了。抱歉抱歉。” 这起哄的声音大得,还说是论什么学问?不过有酒有菜,众人也不理论什么了。 楼上却又雅雀无声起来,他们在玩一种很新的东西。 来之前,关会已经七七八八给各位透露了一些入股的事。 但这话,毕竟要黄冰来讲透。 “经营权是分做十股,每股三千两,日后按每年又一城赢利,抛去所有开支的三成拿来均分利润,剩下的就拿来滚动到下一年,用来扩张或改善经营。” 没人反对,因为在座的二十来人仿佛对此都跃跃欲试,很有兴趣,便没人出声去询问价格、分成等细节问题,怕问多了,影响自己入围。 一室沉默。 “我说,要不这样,有意思的,就说一句,咱们听也听了,看也看了,要是正好十个呢,便一人一份,要是多过十个人呢,咱们便推十个人出来,把股子承接了,其他下面要不要把股子拆得再细些,就自已去寻亲厚的商议。总归是大家一个去处,一个乐呵。如何?” 崔小公爷这句话,是向着李茂林说的。 他也看出来的,这场面虽是关会主动拉起来的,但他显见得并不是做主的人。 “我觉得这样很好。”一直坐在角落里的李茂林点了点头。 “那便如此。” 别说,平时接触得少,崔小公爷还有些担心这个书呆子不给面儿呢。 如此便好,关会招呼大家议起来,并明确表示自己不在十人之内。 最后,诸人公推了十人来承接这股子。 崔源看场面差不多圆了,借去净房之便寻机问关会:“你在忙活哪样?” 关会做摇头苦笑状道:“我欠他钱呢。” “你别蒙我。” 崔源撇撇嘴,他可不是那种心中无数的绣花空枕头,就为了一个欠帐,他关会能这么尽心尽力。 关会连忙道:“我哪里敢蒙你,我还没说完呢。我是真的欠他钱,可他抹了我的帐不说,还说拿我的钱帮我入了股本。你说,这我能不尽力吗?” 崔源拍拍对方的肩。 “他找着你,算找对人了。你也帮着他些,他一个王爷庶妃的小舅子,上不上,下不下的,好多事不方便出面哩。” 崔源此语大有意味,关会不免上了心。 “此话怎讲,你似乎对他关心的很。” 别人不知道,关会还能不知道吗,崔源也是少有的一两个因为看好李茂林君子试成绩,而赢利的人。 崔源想了想,笑道:“是有些渊源在的,但却不好说,日后他若是碰上什么事,你来寻我就是。” 关会知道不能再问,便点点头,只暗暗记在心里,又陪崔源上楼去了。 众人饮酒作乐,直到深夜才散。 其他人下来以后如何细分不论,上了契的,就是那十位。 他们是:崔国公的孙子崔源,锦乡侯的孙子柏聿,五军大都督府祁都督的之子祁贺连,吏部黎尚书之子黎均,兵部周尚书之子周琦端,刑部尚书之子刘瑞铭,御史大夫之子郭保西,礼部张尚书之子张泽林,工部杨尚书之子杨楚仁,还有一位特殊一些的,叫孟丰瑜,是鲜国送来国子监附学的王子。 这些原都是关会日常结交着的人,但那毕竟是闲散投置,如今突然拧到一股绳上来。感觉,怎么说,还是有些震撼的。 谁料到呢,日后国朝里掀起多少风浪的北城会,开端竟是一个三千两的玩局。 京里的事如火如荼的进行着,燕城的人们,也没闲着。 本家老太太住了一段日子,便向卢老太太辞行。 “族里家里多少事,我心里也放不下,这次要不是借这个理由,我也难以下决心来会你一会。上次寿宴究竟吵闹,我们姊妹难以安安闲闲说说话。” 卢老太太再不舍,也知道本家老太太在族里的地位,少了这位定海神针,多少事究竟要涉滞一些。因此并不苦留。 只道:“我再舍不得你,道理也是懂的。只盼你有空时,常来会会我。咱们到了这个岁数,是见一面,少一面了。” 本家老太太自然应下,又问:“十六郎那里,由大哥儿安排着在书院里进学,我自然是放心的,回家以后,对着他亲娘老子,我也有个交待。” 这个放心不是那个放心,卢老太太心知肚明,伸出手来握住本家老太太的手道:“一切有我,你放心便是。” “那我回去以后,可要通知他们,备办起来了。” 两位老人对望着,笑得开怀。 何氏仔细打点了厚厚几大车礼物,写了签儿奉上来,哪些是给长房的,哪些是给其他房头的,哪些是送族人的,一一写明。另又有两辆车辆单装了精细物事,皆是在燕城期间,觉察到本家老太太爱吃爱玩爱用的,皆备上了一份。 好容易送走了人,还没来得及擦把汗,她就忙不迭叫来了雷嬷嬷。 “你去何府送个帖子,再问问宽仁少爷近来在做什么?就说我想他了,想接他来府里住些日子。” 风乍起时 雷嬷嬷站着没动,想了想才壮着胆子问道:“太太,少爷都是要成家的人了,这,都在一座城里住,怎么说这个接来住的话,奴才真是…” “所以说,你笨得很,”何氏心情正好,也没太计较雷嬷嬷的失礼:“婧玲虽然忙,这一天到晚请安问礼也没落下过。那个什么房头上的小子又进了书院,我不得把宽仁接过来,让孩子们多相处相处,谁知道以后怎么样呢。” 何氏一心想拉拔娘家,已经到这个地步。 “你就说,我头晕得很,叫我那哥哥,帮我请个大夫,我那嫂嫂必懂的。” 上次见面,何氏已经把这个信号若有似无的传递给他家的嫂子了,对方也是愿意得很。 “只怕大老爷知道了生气。”雷嬷嬷仍是忧心不已,太太怎么老了老了,越发是三不着两的了。 “啧,”何氏有些不耐烦起来,“老爷如何知道?对他当然只说是侄儿来请安遇上我不爽利罢了。你别啰嗦了,还不快去。” 雷嬷嬷只得下去叫人备车马来。 青马山这里,卢宛却正在跟茂锦讲这个笑话。 “你听听你大舅母这行事,论理不该跟你说的,可也太不像了,我素来与她说不太上话,但为了你姐姐,了不得也要硬着头皮去问一问,只打着关心老卢家侄儿的名义。” “她倒也是一张笑脸,但说来说去,仿佛并无更进一步的意思,我就明白了,刘嬷嬷回来说的那些个担忧,竟是真的,她想把你姐姐配给她那不成器的侄儿。” 何宽仁?茂锦细细思索来,有点印象,不就是外祖母大寿时那个不成体统往内院钻的小子吗? 想到这里,她不禁叹道,“这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这是雷嬷嬷传的话,还能有假?” 雷嬷嬷,也是,她是大舅母身边的人,若不是舅母行事太不像了,她怎么也不可能传话出来,让刘嬷嬷知道。 毕竟,姑嫂天然就有一段矛盾呢。 “那您怎么办,这事还得跟外祖母说,总不能跟舅舅说。” 跟舅舅说了,那不是又得一场是非,前一段好不容易何家才与卢家又来往起来,这桩公案,家下人等心中都有数的。 “嗯,我细想想,找个时机,我会跟你外祖母说的,前头也不好说,本家老太太在呢,万一一句半句露到她面前,我看大嫂子日后族里也难做人了。如今送了她老人家回老家,我再细忖忖怎么给老太太提个醒。” 这是正理,但李茂锦还是不免道:“您快些去给外祖母说,大舅母心不坏,行事却始终不着四六的。哥哥们在外进学,家里的生意好些舅舅都是安排她在操劳,您是知道的,前些日子,她又遇上了那样的事。表姐这命,也太苦了些。” 卢宛点点头,气氛不免凝重,到李茂锦回了王府,心情也不见得完全好起来。 “哟,这是怎么了,青马山那边出了什么事?” 白管家看到,难免就问及赵嬷嬷。 “没什么事,我听姚黄露出一点半点来,仿佛是她舅舅的家事,您别问了。” 白管家心中有了数,也就不再追问,近日里他也实在没空理这些小事。 内阁传出风声来,要在全国革新税制,富庶之地加税,贫瘠之地减税,尚未定准呢,浙江、福建、江西、河南、江苏等地就接连给王爷写信,一封接一封,还走驿站加急,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 “瞧瞧这些人,”王爷难得有面沉似水的时候,“内阁还没定策呢,就有条陈出来,必也要发各省看了,才有接下来的事,这是一国民生,不是小事。再说了,就是不给他们商量,皇上金口一开,难道还有人敢抗旨不成?” “这一封一封的,往燕城送信来,什么意思?” 为避嫌疑,他已离了京城,难道还要逼得他,燕城也住不下去? “树欲静而风不止啊。” 说话的是王爷身边的马属官,他也算老资格了,谦王建府时便投了职,后来王爷离京,询问了各人意向,推荐到六部任职的,推荐到别家做幕僚的,推荐到书院做夫子的,再有拿一笔赏银返乡的,留下的本就不多,大多也都投置闲散了,只有他,还一直跟随在王爷左右,一月总有两三次清谈。 宫里的、京里的、外头的,四处的压力一直都有,但只要谦王想得开些,信手一拨也就荡开了,这次却不那么简单。 “国朝初定,原本就吃了亏,哪里还受得颠簸?就为了黎民百姓,他们也不该如此任性。” 这话涉及到先皇国策,马属官不敢接话,但他想了想,还是轻声道:“这里头肯定有混水摸鱼之辈,也有那投石问路之人,但肯定也还有是情急之下,想求您庇护的,依属下看,倒不能一概而论。” “求我庇护?”谦王气极而笑,“我一个闲散王爷,如何庇护?打量我不知道什么意思?难道是他们不敢抗旨,要捧我起来打擂台?马先生,如今连你说话也这样藏头露尾的了。” 这话诛心,马属官连道不敢。 谦王脸上挂着冷笑,径直道:“纸笔来,马先生你写,给高朴纯写信,只道我闲散人士,不论国情,不懂国策,既不敢擅悟,又不敢搁置,只得将信转呈内阁,供制策参阅之用。” 马属官大骇,待要再劝,又怕谦王翻脸,只得按他说的,将信写了,又呈谦王看过,确无错失遗漏,这才装了签子,又将几省投信装到一起,命专人送进京了。 高朴纯接了信,只看了封皮,拆都不拆,连人带信送呈御览。 隆平帝正在宇泉精舍,元秦接来就啧的一声。 “何事?” “奴才想着,这封信怕是送错了。”他把厚厚的一叠拿在手里,“上面写着送高朴纯嘛,怎么送到精舍来了。” 隆平帝抬头看了一眼:“叫高朴纯来。” 高朴纯来得很快,他原就在精舍门口候着。 神仙打架 “这是你递上来的?” 元秦将那一叠捧在手里,隆平帝指了指。 高朴纯侧过身子,仔细看了两眼,回道:“正是。听说里头是谦王殿下写的关于税制改革的条陈,并几省巡抚的建议。” “听说?”隆平帝面上闪现一丝兴味之色。 “是听来送信的人说的。臣想着,这是当前的大事,又是各地大员陈情,便先呈御览了。” 高朴纯一脸的面无表情,大大的写着四个字,莫挨老子。 隆平帝笑了,向元秦道:“既如此,你便拆开来,我们一起看看。” 高朴纯在皇上赐的凳子上安坐,元秦请示了皇帝,把一个精舍长期伺候的伶俐太监叫进来,拆开折子一一读起来。 谦王的倒没有什么,隆平帝听了,甚至还浮起了一丝笑来。 浙江写的就不是那个味儿了,第一句念出来,屋中气氛就为之一滞。 “谦王殿下容禀…” 其他几省亦是大同小异,无非是陈情本省近年来天灾人祸,络绎不绝,又有匪患或各色神棍神教之难,若不是治理水平高绝加上尚有薄底,几乎要致属民流离失所,抛荒废田。故而本省治下,是绝对不能再承受加税之难。 这些并不稀奇,稀奇的是,加税的风吹出来,众人第一个条子,不是递给内阁,也不是直接上折子直达天听,而是写信给一个至少面上投置闲散的王爷。 “听起来,是都挺难的,”皇帝的语气听起来很柔和,但若是抬头打量,会看到他两腮边的肌肉,勒得很紧很紧,这往往是他,气愤到极点的表示。 “皇上别为他们所蒙蔽了,”高朴纯原就是税制改革坚决的拥趸,此时自然也不会有第二个解释。 他站起身来拱手道:“他们为什么难呢?浙江、福建、江西、河南、江苏等各地省情不同,写的折子内容却大同小异,明明浙江、福建、江苏是重商轻农,江西、河南却又是农税更丰,自陛下亲政以来,为休养生息,比先皇时几省税赋轻征不少,如今不过要略作调整,也是陛下为天下之主,要略调济贫富,使富庶之地略倾斜,以免贫瘠之地不致活不下去罢了。” “再有兵匪之患,各地再难,难道还能超过西北?在内不过失序,在外却要失国。孰轻孰重,难道还要陛下下旨为他们定夺?” 他越说声音越大,脸也越来越红。 “朴纯。”隆平帝抬手止住了他。“不要激动嘛,有事可以商量嘛,商量好了定了策,做就是了嘛。你激动什么?” “臣气不过。” 隆平帝又抬眼看元秦。 “朝政大事,奴才不太懂,只是觉得,几省巡抚,有事自可商请内阁,亦有专折之权,上达天听。何必要送信到谦王殿下那里,这许多弯弯绕绕,似乎有失…有失大臣气象。” 实际元秦还有几句挑拨的话,想顺着皇帝心意说下去,但想到慈宁宫里坐着的那位,就好像后背有一双眼睛一直盯着他,令他全身发凉,故而还是没敢造次,只敢就事论事。 “唔,他们知道,朕疼爱弟弟,便想摆唆了他,来和朕拉据。却没想到,他天生是个聪明种子,哪里会踩进这种坑里。” 这世上,有正话反话,也有反话正说,总之高朴纯和元秦私下对视一眼,便未再说话,他俩也决定,不踩这种坑里。 隆平帝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不知在想些什么,面上神色时而阴沉,时而柔和,过半晌才道:“朴纯多心,日后这种事相机处置便是,不必总是呈送上来。你拿下去,也给几省回信,就说内阁知道了,会便宜行事便是。” 高朴纯露出惊讶的模样:“这,皇上,这是不是太依从他们了些,他们也太放肆了!” “朴纯,”隆平帝脸上流露出一丝疲惫,“治大国嫌烹小鲜,这个道理,你也不会不懂,如今还得笼着他们为我们做事,小节便不必太在意了。” 高朴纯有些不平,不过嘟呶几句,自然下去按旨意料理不提。 下剩隆平帝与元秦二人,隆平帝只管枯坐,元秦亦望着面前的地砖出神。 “元秦,你说,谦王送这封信来,什么意思?” 元秦心中一动,但那双眼神立刻却又浮现在他背后,他浑身一激灵,轻声道:“奴才想着,王爷现在燕城自在的紧,不愿理这些个俗事。” “哼,他不理,他这不是把擂台摆到了朕的面前吗?怎么样,朕下的这个旨意,想必是很合他心意了。” 元秦懦懦不敢言,好在皇帝亦不追问,不过发泄一通,也就罢了。 慈宁宫里,太后却很高兴。 “给奕承写封信去,这件事,他办得很好,既达到了目的,又没有给那小子留下任何把柄。哼,我的儿子,究竟是要强出那贱婢之子许多的。” 焕英一脸笑得谄媚:“王爷英明,岂有常人可比。” “再有,给浙江、福建、江西等地把细节传信出去,这些事,王爷为他们做了,人情该怎么记,他们得有数。” 焕英连忙应承,又笑道:“凭王爷如何英明,背后还是得有您看顾着,才更细致妥当些。” 这话说到彭太后心坎里,她脸上笑了开来:“我不看顾着他,我还看顾谁?” 二人说说笑笑,又逗得彭太后很是开怀,焕英才下去办事不提。 待焕英走了,黎衡才端了一盏血燕上来。温嘟嘟的,正适合饮用,又提前放好了彭太后最爱的玫瑰花露,不多不少,香甜正宜。 彭太后享用了一勺,惬意的微眯双眼。 “唔,什么都好,就是微有点凉,刚才你怎么不进来?” 黎衡听了,面皮一紧,想了想才不慌不忙答道:“是想进来的,看到您与焕英大人在说话,便退到了偏殿里看宫女儿们制花茶来着。” 这是说她没有偷听了。 “我哪里是说这个了,我是说,你看焕英哪里不好?” 数股血气争先恐后往黎衡大脑里冲去,此时她不敢再抬头,怕自己通红的脸暴露在彭太后面前。 黎衡往事 进得慈宁宫来,黎衡的底细不是秘密。 她的父亲黎德信,出身寒门,却是一流的读书种子,靠着同乡商会的扶持,这才一步步往京里走,最终殿试时应对精彩,点了探花,入了翰林院,娶了座师女,一时风光无限。 而后不过数年,便迁吏部侍郎,又三年,便赴地方任一省大员。 多年的投资终需回报,运作至此,同乡商会里才让人开始在黎德信治下生发出一些事业来,又因他简在帝心,前途远大,商会格外爱惜他的羽毛,做事做情依足规矩,上上下下打点妥帖,从不给他生事,亦不让他为难,还给他厚厚的分润。 黎德信这个官于是当得是顺风顺水,小黎衡也是颇过了一些好日子的。 彼时她在家里,专司伺候她的仆妇丫鬟,上上下下加起来也有小一百人,其中只专为她做衣服的绣娘就有六个,自记事起,同一件衣服,小黎衡就从未穿过两次。又为她延请了琴棋书画各门女夫子坐馆,只教她一个学生。 黎德信夫妇只得她一个爱女,自然是对她娇宠万分,但坏也正坏在此处。 随着黎德信坐稳正位,商会亦声望日隆,当地多少事物都要经商会进出,渐成垄断,利润颇丰,便有人想来分一杯羹。 来人见商会严密,水泼不进,便转头去走黎德信的路子,绝口不提余事,只是着意结交,还把亲生妹妹送给黎德信做外室。 那美人儿知情识趣,温柔知礼,且又分外安稳守己,黎德信观察了一段时间,便安心享用起来,过上了娇妻美妾的好日子。 只是不过数月,她便怀上了子嗣,且有老供奉铁口直断,必是男孩。 黎德信心中遗憾便是无子传承,如此哪还有一件事不依从她的,首要大事,就是接她进黎府养胎。 黎府的天,登时变了。 小黎衡的母亲,原以为夫妻恩爱,琴瑟和鸣,至此方知一切都是镜花水月,云中泡影,且无论她如何劝告哀求,黎德信都非要接外室进府。 “郎君若执意如此,便只得踏着我的命去了。” 黎德信听了,微有些慌乱,但狠心又道:“你自己生不出儿子来,这怪谁呢?她怀了儿子,我自然接得她来。” 黎母气的大哭,嘴里气道,“何见得就一定是郎君的骨血,莫要被蒙蔽了,被人耻笑才是。” 一语成畿。 但当时的黎德信哪里耐烦听这个,一把推开黎衡母亲,便要出府去接那外室。不料一时愤怒,用力过猛,把人撞到八仙桌上,晕了过去。 醒来以后,得到的不是夫郎的慰问,而是外室已入府的消息。 黎衡母亲自此心如死灰,缠绵病榻,不过一年就去了。 黎府真正成了那外室的天下,她的三亲六眷在黎德信治下之域横行霸道、强买强卖、无恶不作,她自己也渐渐开始插手黎德信的公事。 当时外面的人都知道,凡涉及刑讼等疑难之事,不必去衙门寻书吏幕僚等人,只需送礼给小太太即可。明码实价,童叟无欺,再难的事,她都能办得成。 是的,因着黎衡外祖家的缘故,她并未扶正,故而对着黎衡,她也不敢造次,不过是不管不问罢了。 好处如同吃甘蔗,各吃一节。小夫人这样做法,便是不讲规矩,囫囵个吃进自己肚子里。于是四处怨声载道,商会里、衙门里、府邸里,无一处清净之地。 可什么风也没有枕头风厉害,再厉害的纰漏,小夫人也能在黎德信面前,全身而退。 于是众人的目标,渐渐就变了。 从扳倒小夫人,变成了,扳倒黎德信。 这太简单了,小夫人不是爱插手刑名之事吗。 上下一起为她做了一个结,让她插手了一桩劫杀案。 这种事,小夫人做得太多了,都不用她出面,她身边的老妈妈都能办了,一万两,童叟无欺。 杀人案素来刑部是要提级复核的,这没问题。 只是这次,商会想必出了一把子力气。 刑部复核向来走个过场,这次却发现了重大案情。 杀人犯并不是原来那个,早有人做了替换,再往下审,才发现被杀者是一个过去的小旗,事涉兵员,不那么简单了。 刑部当即决定,派了人往底下去暗查。 几人驻扎了两个多月,这才查明,杀人者是一名胡人,长期在当地活跃,刺探军情,购买物资,勾连反动,能量大得惊人,连朝廷明令禁止的铁矿,他都能买到。而他背后的靠山,正是那小妾的哥哥。 如此还能有什么说的,黎德信下了大狱。 原本他的罪过也在两可之间,毕竟是那小妾背着他干的,他也只算个糊涂失察罢了。 可他一个为了小妾背弃同乡害死发妻的人,谁会站出来为他说话呢? 很快以勾连逆贼等多项罪名,判了斩立决,家产没收,家下人皆为官奴。 黎衡的外祖家也只在这时出手,将黎衡从教坊司赎买出来,而后又送她进宫做了宫女,便再无音讯。 “他们赎我,也不过是因为见不得与自家有牵累的女子在那不干不净的地方罢了,奴婢又何必谢他们呢。若诚心是要谢,便两两相忘是最好了。” 彼时小黎衡初进慈宁宫,彭太后得知她竟是裘阁老的外孙女,不免惊讶。 裘如仁虽已致仕,但黎衡的两个舅舅却还在朝堂上行走,他是做过帝师的,天子便是秉持着师生之仪,也不会亏待他两个儿子。 故而彭太后有此一问。 实则错信黎德信,痛失爱女,乃裘阁老一生之痛,他又怎么会愿把黎衡找回去,日日夜夜对着自己这个错误来一遍遍回忆自己的错误? 他甚至都不放心她流落于江湖,只有把她放进宫里,自有宫规约束,而他自己,也就眼不见为净了。 不得不说,是个绝好的安排。 只是对小黎衡来说,太残忍了些。 彭太后因此对这个小姑娘产生了一些关注,从好奇到了解,再到信任,不得不说,这也是黎衡的福气。 但维持主子的信任,却如同走钢丝,若不小心着些,顷刻便有可能粉身碎骨,便如此时。 初识十六 太后娘娘身边最得用的大太监,多少宫女儿朝思暮想想攀上的高枝儿,你黎衡为什么就看不上呢? 莫非,你还打着出宫的主意不成? 又或者是,跟什么人有着勾连,打着进退两便的主意,故而不愿与焕英结成对食? 又或者,你对着太后娘娘不诚实,实则心中早有所属? 随便哪一个拎出来,都可能将这个女官的风光顷刻夺走。 黎衡选了最不可能出错的理由。 诚然,这个理由,也不见得能得到彭太后的全盘接受,但至少,能稍稍打消她一些顾虑和念头。 “婢子此生,只愿侍奉在太后娘娘跟前,只是太后娘娘自然仙福永享,寿与天齐,婢子却没那大福气,只愿娘娘以后赐婢子一捧黄土就是了。” 这话说得很重,相当于在彭太后面前发了终生不嫁并随葬山陵的誓言。 彭太后终于动了些情绪,嗔道:“你这孩子,说些什么?我这把老骨头还能有多久得用?不过是想着,日后我走了,有个焕英,你也不算没个依靠。不论是打发去守皇陵也好,打发去南京守行宫也好,他一个大太监,不会没个去处的。若真是到那日,你便跟着他,离了这宫里不好?” 还是要试她。 黎衡深吸一口气,跪倒在彭太后面前:“婢子此生只愿侍奉太后娘娘,求娘娘成全。” “好,好。”彭太后自然命人扶了她起来,心中有些淡淡的喜悦,却又为她惋惜。 日光之下,哪有秘密,不过快慢的区别而已。 皇帝老儿的八卦,就属于众人都感兴趣,传得快的那一类,只是范围小些。 精舍里的一番奏对,谦王得知以后,久久无语。 更可笑的是,谦王府渐渐门庭若市起来。 一次退让,被解读为一次秀肌肉的展示。 甚至有些地方大员进京,还要专门绕道燕城,前来拜会。 虽说谦王时有不见的,但亦会留下拜帖及节礼。 挑衅,这当然是一种挑衅。 是对高居庙堂那个人的挑衅。 精舍里砸了几盅细瓷,慈宁宫叫了几次教坊司献舞。 围绕着皇城的护城河里,被划得看不清面目的浮尸多了起来。 所谓此消彼长,是这个意思了。 “这就转进来收库里了?王爷看过了吗?” 李茂锦看着赵嬷嬷手里的一叠子礼单,蹙了眉头。 “王爷没空理这些小事,但想必白总管是禀报过的。” 赵嬷嬷提醒道。 她点点头:“那就入库,只是你去给白总管传话,就说我说的,依着单子上的物事,土产不论,有那贵重珍稀的,单整理一本帐出来,呈送王爷。” 赵嬷嬷点头。 “还有,咱们库里的珍稀玩物一类,也整理一些出来,单放在一旁,若要回礼时,立时要交到送礼的人手上。” 这些小事,赵嬷嬷商量着白管家就办了。 对这个局面,谦王已经从一开始的惊讶转为有些个平淡,只道:“由他们,过一阵子也就消停了。” 天下究竟谁为主,不过看谁手段高妙而已。 皇权厉害,令便自紫禁城出。若是势弱,谁也都想上来分一本羹。 他这个哥哥,又想拿他试刀,却没料到,地方上如此不给面子。 看来,离收服天下,他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但这关自己什么事呢?一介闲人,吃穿花用就行了,想到这里,他又自黄杨木大书桌上抽出一本书,闲闲翻了起来,并不打算去多事周旋。 这日休沐,卢十六郎回卢府来拜见老太太,正好碰到卢婧玲出去。 他连忙避在一旁,低头道:“大小姐好,这是要出去吗?” 半夏斜斜撩开了车帘,传来卢婧玲清晰的回答:“正是,十六哥,今日书院里休沐吗?” “正是,”卢十六并未抬头,只站在原地拱手道:“今日休沐,我回来拜见老太太并太太。” “那是不太巧,”卢婧玲轻声道,“我娘不在,一大早就出府去何府见我舅舅舅母去了。老太太今日说定要在小佛堂清修一日,吩咐了不必打扰的。” 卢十六回府,只当常事,确是并未提前招呼,故而有此情境,也并未觉得如何赫然,只笑道:“那是十六回来得不巧了,我便进府去给老太太磕个头,然后便回书院去。” 车上的人并未说话,显见得也觉得这样是合宜的,二人又不闲不淡问候几句,卢婧玲便叫半夏下了窗帘。 “一会儿你叫人给他传个信,在茗苑见一面。” 半夏陪伴着卢婧玲一路行事,做生意的人哪能没点手段,男女大防也并不那样严苛,于此等事上早已见惯不惊,但卢十六毕竟是家里为她择定的夫婿,相比其他人,究竟又不同一些。 “是,那婢子一会儿也吩咐人先去茗苑,便订山字房,顺便再清扫清扫。” “唔。”卢婧玲轻轻阖上了眼。 未时正,卢婧玲独自踏进了山字房。 卢十六已在此地待了半个时辰有余,花也赏了,茶也品了,此时正携一本大律看得起劲。 看卢婧玲进来,他站了起来,手中的书却没丢下,只轻轻搁在一旁。 “十六哥爱看这本书?” 卢十六笑得有些腼腆。 “也说不上爱看,但若是不看又觉得是不行。无事的时候就翻几页。” 他说话听起来很真诚。 “不看,为什么不行呢?”婧玲是真的好奇,她说着话,顺势坐了下来。 卢十六见茶得了,先给她斟了一杯,这才道:“某总觉得,人生在世,先不问能做什么,先问不能做什么,比较合适。” “然后呢?” “然后,”卢十六想了想,还是决定直抒胸臆比较好,“然后,就什么都做得了。” 哈哈哈哈哈。 二人对视,而后大笑起来。 没想到,没想到对方是这么有趣的人。 接下来的对话就很平凡无奇了,卢十六给卢婧玲讲了一些老家的风土人情,又关联绍介了一番自己的家事。卢婧玲也向他介绍了一些燕城的情况,并自己的事。 “另外还有一件事,我得先说给你听。” 相会 气氛一片祥和中,婧玲才开了口,把元十六的事,细细讲给了他听。 “燕城的日子,是要富足一些,但别的,也复杂得多,未必有老家的逍遥自在,但比起京城等地,又多有不足。再说了,匹夫无罪,怀壁其罪,卢家虽这些年来有些积淀,但较那些世家大族或官家而言,又多有不如,无非夹缝中求存罢了。” 就这样直接的,把这条路的凶险,摆在了卢十六面前。 “十六哥的学业,我听父亲说过,是非常出色的,巡店时又听柜上的掌柜说,十六哥进退得宜,应对自如,是不可多得的人才。祖母、父亲,因此都对十六哥非常认可,欣赏。我想,十六哥这样的人,生来就是要闯一番事业的,自有广阔的天地。” 卢十六听了,久久没有说话,脸上挂着淡淡的笑。 婧玲侧侧抬头,飞快的唆了对方一眼,即便她行走商场见过很多男子,也不得不承认,卢十六笑起来的时候,是有些好看的。 但她又命自己定下心来,不要牵累旁人。 “你需要一个帮手。” 良久,卢十六抛出这样一句话。 婧玲惊讶的看着卢十六。 “怎么,你难道不需要一个帮手?”卢十六笑得轻松自在起来,他甚至拿起面前的茶杯来,啜了一口。 “卢家看起来是很风光的,但这份风光后面大有危机。我听大小姐的话,已经很明白了。可比这份危险后面更危险的是,后继无人。” 看卢婧玲张口要驳他,卢十六伸手止住。 “你听我说完。” “我说这个话,不是看轻了你,正是因为你厉害,大舅舅才放心将一应事宜大半都交予你打理。但因着你女子的身份,行走江湖究竟多有不便,更甚至,甚至给了他人一些可趁之机。而两位表兄只怕,此生是不欲再行商路了。” 卢婧玲紧紧咬住下唇,无论如何成熟,她究竟只是花信少女的年纪,听人说起这个,心中波澜顿起。 卢十六心中大有不忍,轻声道:“这不怪你,只是这世道如此。” 婧玲眼圈红了,但又强令自己逼回去,莫要失了态。 “你看,你是不是需要一个信得过的帮手?我不是很合适吗?你从这个角度来看,”他伸出手来,在两人面前一比划,“是否就不那么抗拒了。” “我不是抗拒你,”卢婧玲不由得解释,“我只是觉得十六哥大好人才,实在不必。” “你说我是大好人才,那我问你,如果我不是你的十六哥,不过是一个你生意场上网罗来的掌柜,碰巧大小姐觉得我是个人才,那么你会赶走我,还是想尽办法留下我呢?” “这。” 卢十六好辩才,婧玲哑了火。 “那么到底是什么原因,让大小姐如此抗拒,非要劝我走呢?某觉得,这不是我要想明白的问题,这是大小姐要想明白的问题。” “你瞧,”卢十六耐心的端起桌上的茶果,是一碟子梅香荔枝。 “你需要一个帮手,”他拿起一枚,搁在茶洗上。 “大小姐也说,我是一个人才。”又拿起一枚,搁在茶洗上。 “那么你为什么要赶我走呢?” 婧玲迷茫的眼神渐渐清明起来:“当然,当然是因为,我觉得十六哥不应囿于此处,我,十六哥应有更好的前程,有更多可以做的事,不用同我一般,苦守卢家。” 她有一些变化,她自己没发现,卢十六心中,却像吃了蜜一样甜。 “某心甘情愿。” 对面的佳人,红了脸。 “某想了想,大小姐只怕最不愿的事,是把两件事捆绑在一处。” 卢大小姐点头。 “大小姐放心,某不是那样的人;某也很放心,大小姐不是那样的人。” 接下来的时间,两个聪明人便不再于此事上纠缠,只在心里默默打算着,如何让对方,改变主意。 申时正,一个要继续巡铺,一个要回书院了。 “十六哥,我需要一个信得过的帮手,和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妮子,怎么总纠结着这个问题。 “大小姐,某要回书院了,一月才休沐一次,某平日里给您写信。另外,以后您别称呼我十六哥了。” 卢十六扬扬眉,先走了出去。 身后的人傻了眼。 京里念书的人,也在休沐。 李茂林与关会又约在了食山水,只是今日多了黄冰。 他的牙行早关了,只一心为北城会的事业筹谋。 修葺招揽经营,这些一应是黄冰的活儿,二人只听他仔细说来,也就罢了。 “不知是哪路神仙发现了这块宝地,在我爹面前露了一嘴,他问我呢。” 流水样的银子已经花了出去,这可不是喊停的时候。 “那你怎么说的?”李茂林神色微动。 “还能怎么说,照实说呗。不就是几位小公爷要一起找一个玩的地方吗。” 关会振振有词的模样逗乐了大家,都笑起来。 “我爹还说,让我不要因为玩乐耽误了学业,不然,就要拘我在家,再请个夫子补习。” 他眼巴巴的望着李茂林:“那时,我要出来就难了。” 不就是想补课吗,你直说不就行了。 另外两人又笑起来。 关会脸都红了。 “你们笑什么?” 好好好,不笑了,再笑关小爷就恼了。 “咱们另外找个地方,总不能在食山水这里,你若是不嫌弃,休沐的时候就到舍下来。” 李茂林轻咳两声,正色道。 “我不嫌弃。”关会连忙答到,想想这样说不太妥当,连忙又道:“呃,不,我是说,这样很好。” 黄冰没再笑出声来,但肩膀有些抑制不住的抖动。 这些个小爷啊,太有趣了。 远在边地的人们,心情就要复杂得多了。 人就在眼前,却如远隔千里,让人更是思之若狂。 就是子南现在的心情。 表面上来看,她与那表小姐都在彭纯身边,且因着她是小姐身边的人,彭纯待她总是不同些。故而,内院之事,隐约以她为首。 可是暗地里,彭纯从没与她有过亲近之举。 卢宛遇险 这样下去不行,不行! 子南无数次在心中呐喊。 可是彭纯待她,总是守之以礼。 不是都说女追男,隔层纱吗? 揽镜自照,不敢说是闭月羞花,至少也是娇俏动人的,为什么彭纯对着这张脸,就毫无动心之时呢? 就如昨夜,彭纯又来她这里看小姐寄来的信,天色那么晚,月光倾洒一地。 她以为看完了信,顺势可让彭纯留宿。 毕竟来了这里,人人都默认她就是彭纯的人了。 “彭大哥,夜深了,不如,不如就在此地歇息了。” 当时的她,一脸害羞的红,鼓足了勇气,才说出这句话。 谁料彭纯却看也不看身着薄纱的她,自顾自走了出去。 留她一个愣在原地,甚至冷得在夜风里打了几个喷嚏。 为什么,这是为什么? 当时血便争先恐后往子南脑中涌,又化作眼泪,往她眼中冲了出来。 她怎么办?她能怎么办? 原以为求得小姐宽仁,只要送她来彭纯身边,她一定能一举擒获这个她心仪许久的男子。 谁料对方却根本也不正眼看她! 她觉得自己非常愚蠢。 当时怎么想的? 大小姐费尽心思拿捏的人,怎么样,最后还不是由她得到了。 她甚至内心有一丝丝的优越感,即使她知道,大小姐心里,其实是没有彭纯的,她也觉得自己获得了一点点精神上的胜利。 可现在她绝望了。 她发现,不管自己怎么努力,也没有用。 彭纯即使远在西北,也为她心中的女神守着身心。 不行,这样是肯定不行的,要想个法子。 必须要想个法子。 夜渐渐深了,子南的眼睛却越来越亮。 青马山的庄子里,第一期种子试种有了收获。 李茂锦过来去看了那些还有些瘦弱的小苗。 “这个真能制成神药吗?” 是很难将眼前的嫩芽儿与那种神秘的药联系起来。 “你舅舅多么靠谱的人,他说是,那就是。” “你表姐已从药铺里调了两个熟知药理的老供奉来,先研究一些附属的药材配方,这么宝贵的物事,提纯了以后,也就是配伍里加一两滴罢了。” 卢宛在一旁,笑意中有两分自得。 茂锦看着,也跟着笑了,她喜欢这样的母亲,充满了自信和力量。 她已经很难将眼前这样笑盈盈的母亲和当时那个面目愁苦的妇人联系起来。 “前些日子,还有些老西儿托人找了过来。” 转过话题,她亦不想再去回忆当日,过去的事,就让她过去。 “喔?老西儿?是开票号的吗?”卢宛有些疑惑。 “正是。”茂锦起身将茶递到母亲手里,这才坐下,“是托了别人的路子先送了帖子来,我也请王爷示下了,可以见得的,才和他们的女眷见了一面。” “说是他们听说西北的商业逐渐成势,有了兴趣,想将票号的分号开到那边。又听说卢家一直在那边生发家业,熟门熟路的,就想着两好合一好,大家合伙做这笔生意了。” 卢宛听了,眉头微皱:“我怎么听着不太对劲,既然是想和卢家合伙,怎么连你大舅舅面也不见?为什么又先递帖子到王府见你?难道他们的提议是有些什么不妥当之处?需得王爷关照?” “是这个意思,”茂锦笑了,娘也是越来越敏锐了,“他们是要赚钱,又不是要做慈善,自然要给自己买个保险。我说做,他才会去找大舅,我要说不做,他也就不走这趟了。是渠家。” “渠家派了他们家的大奶奶来,嫡长媳妇,说是渠家现在的家事,都是她一总在料理,大太太等长辈,都在享福了。可我听她说话,外面的事,她插手的,也不老少了。” 卢宛笑了:“那她和你表姐应是聊得来的。” “是,”李茂锦也笑,“我请了王爷示下,王爷说,这样小事,自己定夺就是了,我便拿了一张帖子给她,让她去寻婧玲表姐呢。” 这样也给大舅留了思考和应酬的余地,并不把调子定死,如此行事,显然是妥帖的。 卢宛不禁点头,忍不住又教女儿:“王爷虽说让你自己定夺,却不可贸然行事,小心无过逾的。大事小情,总还是要请了王爷示下才好。” 李茂锦点头,如今家人对她常常宣扬的在王府也是做工这样的理论渐渐更接受起来,想起来也是有几分可乐之处。 一室宁馨中,二人正要深淡,便听得门扉处叩得叮当做响。 庄子上不比城里,门扉一响,狗叫人声便都由远及近扑腾起来,动静不小。 “这是怎么了?” “你坐着,我出去看看。”卢宛起身来,止住女儿,急步向外面行去。 不一时,面色青灰的进来。 “娘,怎么了?”茂锦骇得连忙站得起来。 卢宛似乎想要说话,抬抬手,却又什么也没说出来,已是软倒在榻上。 “娘,娘您怎么了?” 唤了两声,见娘亲没有回应。她忙转身打开门,唤了人进来,先是解开卢宛的衣领,命人拿手抚住心窝等处顺气。 刘嬷嬷等老人毕竟有经验些,进来看了,又忙叫人去取了紫络丹等活血之物来,拿热水化开了,扶起卢宛来喂了一盏下去。 柱香时分,卢宛突然坐了起来,噗的一声,吐出一大口黑血来。 李茂锦随侍在一旁,怕没被吓死,连声问道:“娘,娘您怎么了。” 刘嬷嬷等在旁劝道:“娘娘莫急,这是急怒攻心了,心头这口血吐出来也就好了。” 再看时,卢宛吐出这口血来,果然面色渐渐就红润起来,嘴唇也有了一点血色,只是人仍有些昏沉,就命了抱了一床被子来,就在榻上安置着,慢慢呼吸平稳起来,显见得人是睡了过去。 李茂锦这才将心思回转来,问刘嬷嬷:“嬷嬷,外面什么事把我娘气得这样?” 刘嬷嬷面露难色,但人就在外头,这事又非说不可。咬咬牙道:“娘娘,出大事了。” “什么样的大事,你且说来!”话语中杀气腾腾,掩饰不住,刘嬷嬷几乎要在她面前抖起来。 “是,是来了一个妇人,便是从前府里那个,说是已经怀了姑老爷的骨肉,求太太收留。” 桂枝陈情 能把娘亲气成这样,实际刚才一片混乱中,茂锦已有一些猜测,左不过是与李定得有关的事。 但这样的情节,还是超出了她的意料之外。 “她有了骨肉,自去寻她的老爷,来找我娘做什么?”稳了几息,李茂锦说了出来,只是这话听着有些咬牙切齿的味道。 “她说,老爷被官府抓去了。她在外孤苦无依,这才想到来投奔太太的。” 没那么简单,没那么简单,李茂锦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派个人去王府报信,今晚我就不回去了,要在这里守着我娘。” 想想自从来了燕城,亲爹就淡得像是一抹影子了,舅舅们关照着在铺子里做得小掌柜,也没听说哪里出什么纰漏又或是有什么了不得的功劳。 日子于他,只是流水般的过着。 青马山这里她来了多次,也只见过他一两回。 或许是从前他带给自己的记忆多有惨痛,故而自己也总是下意识回避着。 人又怎么会被官府抓去?那秦知府不就是二舅母的亲爹,自二舅母去了落叶山,自己又进了王府,久已没有动静,如何这次下手这样快? 这事,不大对劲,怎么看都不像能善了的样子。 想到这里,她打叠起精神道:“姚黄,你去看看往府里报信的车马走了没有,若是没有,你也去一趟,把这里的事,原原本本的,给白管家说一声。看他老人家怎么说。然后你再回庄子这里来。若是时间耽搁久了,碰上宵禁,便拿一张王府的帖子,总之,今夜一定要把话带回来。” 姚黄有些不解,这毕竟是侧妃的家事,说起来,也不是多光彩,如何要一五一十讲给白总管听。 但她素来听惯了命令,自也不会多问,连忙赶着下去看车马去了。 “嬷嬷,”刘嬷嬷束手立在一旁,等着李茂锦分派,“您派两个得力的人,守着我娘,看哪里有空屋子再安置一间,您陪我去会会那不知哪里来的蠢妇。” 庄子是现时的常在处,刘嬷嬷也熟悉得很,立时叫人唤了两个信得过的媳妇子过来,又命人去门口守着,良医来了,立刻接进来报信。这才陪着李茂锦出了门。 看有人进来,伏在地上的人抬起了头,果然是桂枝。 “大小姐,娘娘,侧妃娘娘,您可一定要救我。” 看李茂锦进来,桂枝爬了起来,膝行了几步,似乎想去攥住她的裙摆。 “什么东西,娘娘也是你碰得的。”刘嬷嬷抢上前去踢了一脚,将人踢得软倒了下去。 桂枝重又伏在地上,这次倒是一动不动了。 想到卢宛刚才那个样子,李茂锦早有些失了耐心,只站在原地向刘嬷嬷道:“她怎么一动也不动?莫不是已经死了?嬷嬷叫两个人来抬出来丢在后山上去,听说后山上有狼,只当给它们添个菜。” 刘嬷嬷应了一声,正要下去喊人,伏在地上的桂枝嘤咛一声醒了过来。 “大小姐,大小姐你要救我,如今我们也是一家人了,我肚子里,还怀着你的弟弟妹妹咧。” 这话说得让人恶心,李茂锦皱了眉头,若不是觉着这事没那么简单,还有些话想问她,真是想把她丢到后山上去喂狼算了。 “满嘴里胡沁什么?娘娘是有一个弟弟,在京里国子监上学,天子门生哩,谁知到你是哪里来的野种,竟想攀污?”刘嬷嬷往地上啐了一口,看也不看桂枝,仿佛看她一眼,都污了眼睛似的。 “不,不是,”桂枝惊得跪坐起来,“我与定得,李定得,就是,娘娘的父亲早在一起了,我肚子里,怀着他的骨肉。” 刘嬷嬷待要说话,茂锦伸手拦了她,只冷冷的道:“你既怀了他的骨肉,你怎么不去寻他,来寻我娘做什么?” “他被人抓走了!娘娘快去救他。”桂枝再坏,不过在内宅逞凶,真正看到五大三粗的衙役上来不管不顾的抓人打人,又将宅院一扫而空,再放一把火,处处烧个干净,心中哪有不怕的。 “你说你们早在一起,是什么时候?”李茂锦从沉思中醒过来,幽幽的问。 “便是我进卢府之后不久啊。”虽然奇怪为何到此时,李侧妃还是纠结这样的问题,但桂枝还是认真回答了。 “你们?” 桂枝这下脑子灵光了,接着说了下去:“就是我进了卢府不久,我来求了姑太太,给我换个差事,谁料,苦等却没有动静。那下人院的事情,我实在做不下去了,便想着去寻定得老爷说道说道。” “有一日我趁着出门采买的功夫,去寻了定得老爷。他听了我的遭遇,很是同情,就拿了些银子把我,让我把卢府的工辞了,自寻个地方在外面住。他再慢慢想办法给我弄个营生就是了。” 李茂锦感觉脸和心此时是一样的温度,冰冷冰冷的,好像暗处有一个她自己在看着她自己,对,就是那种灵魂已经出窍的感觉,她只是木然坐在那里,听得桂枝的讲述。 “后来,我拿着老爷给的银子,就在外头寻了一个小院子租下来。老爷知道了,有时候,有时候就来过夜的。” “他来找你的?”茂锦突然将身子俯低了些,认真问道。 “是,”桂枝应了一声,看着她的脸色,又很害怕,仔细说道:“一开始不是的,一开始是我租了院子,想着总要谢过老爷,再问问他,给我找个什么营生,虽说老爷给的不少,但是坐吃山空,总不是个法子的。” “老爷见我来了,便拉我去馆子里吃了些东西,又拿了些银子给我,还道,一时半会儿他还想不好让我做点什么营生,毕竟一个女子抛头露面,还是多有不便的,又问我住在哪里,想到了再来寻我,我便告诉了老爷。他来了几次,来了几次过后,一来二去,就,就常在我那里住的。” 真是隔夜饭都要呕出来了,要不是看侧妃是真的想问清楚,刘嬷嬷都想上去捂住她的耳朵。 这些都是桂枝日常经历的事,她不过说出来罢了,也不觉得有多难为情,只是心里总觉得有些个怪怪的。 大祸临头 看李茂锦并没喊停,桂枝就觉得,自己应该还要说点什么,她于是搜肠刮肚在想,说得说不得的都说了出来。 “老爷常说的,都是因为在家落寞才想来我这里,太太是太忙了些,再没有时间像往常那样照管着他…而且太太现在太有主意,太有能耐了,往往说不上几句话就要呛起来,老大没意思…” “又说柜上的人,都瞧不上他,实则只是因为卢大老爷的缘故,不说出来罢了,老爷都晓得,心里也苦,有时喝了酒也发愤道,总有一日要离了这里,生发出自己的一番事业来…那时,那时才叫卢府的人都知道知道,什么叫狗眼看人低。” “卢家的人,从老太爷起,是惯常是看不起人的,当年要不是卢家欺压,他也不至于要离开燕城去往别处,如果不离开这里,后面多少事,本来都不至于,这些年受的苦,都是卢府威逼的缘故…” “为着太太的缘故,低三下四在卢府的铺子里做个营生,卢家又不信任,只拿个二等的位置出来,显见得是把自己当下人。说给太太,太太还不高兴,要他好好做来,大舅爷要是赏识了,自有机会。老爷说到这里,气得摔了杯子,他什么东西,我要他赏识?“ “又说卢老太太,老而不死是为贼,总是防着自己,又不知道给太太说了什么,把太太说得离了心。老爷说,他渐渐心里冷了,想想过去,他对太太是多么好,太太,太太却是个忘恩负义之人…不知对老爷感恩不说,还帮着娘家人施压,要他就范,总有一日,他,他要生发出大事业来,那时再休了太太,要卢家人,都后悔。” 这些话,翻来覆去的说,桂枝说得不倦,李茂锦听得都要倦了,一开始是很生气很愤怒的,可是听到后头,渐渐就麻木了。 她对李定得,对,就是李定得,经年累月以来,很多事,让她对李定得已经没有了幻想,她只是没想到,原来他还可以比让人不报希望更坏。 “好了,”李茂锦有些厌倦的摆摆手,“你要是只想给我说这些,我就不听了。你从哪儿来,就回哪儿去。我实在没听出来,我为什么要帮你。” “我,我怀了老爷的孩子。” “谁知道呢,”茂锦往椅背上靠,坐直了些,“你说是就是吗,外面天黑了,这离城里还几十里路呢,四面都是山,还有野兽。” “我只要现在叫人把你赶出去,明儿一早,你在哪还不知道呢。” “越发说破了,此生我只有一个弟弟,别的什么人,我哪里知道呢。” 看桂枝还要说些什么,茂锦伸出手指来做出噤声的手势:“别拿旧事来压我,我小时候有过一段三灾两病的时候,为得什么,桂枝你应当心里有数。要是说到这个,我就不必给你这样坦承的机会,早该让你进了柴房讨些利息再说了。” 眼前的少女依然是吹弹可破的皮肤,亮亮的眼睛,话语也是软软的,气势看起来却像,像罗刹,桂枝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你好好想,再想想,什么是该说的,想好了再说不迟,我顶多再给你一柱香时间。” 看桂枝迟疑了一下,侧眼向窗外打量,茂锦不免笑了笑:“怎么,天是黑了,想去庄子外头逛逛?看我娘醒了没有?想闹得她过来?她是心软了些,可才刚你没看到有人来找刘嬷嬷么,良医来给她看了,无甚大碍,还多开了一副安神药,想必这时候已经喝下了,总得睡到明天早上。” “就不知道,你是否有机会活到那时候。说起来,你今日的表现,又给你自己添了一笔帐呢。” 最后一句话,冷得像冰,一下子戳中桂枝的心。 喃喃道,“不,不,你不能…”。 “那你就得赌了,你赌我敢不敢,你赌我能不能。我可以赌,你能赌吗?” 刘嬷嬷在旁冷哼一声:“哼,娘娘,料理这样的阿物儿岂用得着您动手,交给奴婢。宅门儿里头哪年不添减几个人,多一个于老奴也不多,别脏了你手。” “那也行。”茂锦点点头,欣然同意。 “像这样的,拿药吃都是金贵了她,咱们庄子里头引的水源来和外头那饮马河是连上的,饮马河外头就是泊沦江了,这样的人,更深夜寒走在外头,失了足也是有的。” 看李茂锦皱皱眉头,刘嬷嬷道:“怎么,娘娘是怕脏了庄子里的水?这也是,那就少不得费点心提到外头去杀了…” 桂枝怕了,她抖抖索索听着眼前的两人淡淡论着她的生死,如同讨论今晚吃什么明早穿什么,她是真的怕了。 “李老爷,李老爷还说,”这次她真的是急切的想说了,说得自己呛了两声,连忙又道,“说他打心底里不明白太太到底在忙些什么,偶然间看了太太的种植日记,还有帐本子,才知道,卢家的生意不干净。” 说到这里,她又咳了两声,好像想等到李茂锦问她。 “喔?卢家的生意,哪里不干净了?”说这些话,李茂锦与刘嬷嬷对视了一眼。 刘嬷嬷摇摇头。 “是真的,是有的,”桂枝急切道,“是真的,李老爷看了帐本子,说卢二爷从海上回来以后,就去了西北做生意,竟和月氏人打得火热,一个通敌卖国是跑不掉的,要是把他惹急了,他就去告发,卢家人,有一个算一个,谁也跑不掉。” “他说是就是吗?咱们卢家,哪有这样的事!姑老爷满嘴里胡沁,实在太不像话了!”刘嬷嬷不屑的道。 “我没胡说,”桂枝急了,半立起身子来,“姑老爷趁太太不在时,都悄悄誊了一本出来。他说若是日后想离了燕城时,就算没为别的事业,只拿这一本帐,卢家也必得狠狠切一刀肉给他。那时,天大地大,哪里去不得。” 叮,茂锦脑里最后一根弦断了。 帐本在哪 如此也好,了无挂牵。 “我怎么觉得你是在胡说,我们卢家,哪有这样的事,两个舅舅,一向奉公守法,怎么可能如你说的,和月氏人来往着。你别为了活命,就胡乱攀咬。”她听到自己在引桂枝上当。 “是真的娘娘,”桂枝怕她不信,“我看过那本帐。” 仿佛嗡的一声。 然后桂枝听到李茂锦略点些怜悯的声音:“桂枝,那你说说,你在哪里看到这本帐的?” “我,我现在不能说,”桂枝被这一唬连蒙带骗的慌了神,此时似乎又清醒了些,“现下我只求活命,只要大小姐给一千两,不,两千两,待天亮后送了我出去,我安顿下来我就让人把帐本子送过来。” “两千两,”茂锦与刘嬷嬷对视了一眼,“过分了点,这样,也不说一千两了,一千五百两。” 她说着话,从袖口拿出一个织锦囊袋来,里头抽出几张,一看就是银票,搁在身旁的小几上。 “虽说,我还是不信我们卢家有这样的事,是外面哪里的人做了这样的假帐来陷害,也未可知。但既然知道了,也不可能让这样的东西,流落在外头。” 看桂枝又要说话,她伸手止住了她。 “你别说话了,我不想听,天一亮你就走。送你去哪里?” “送到,”桂枝犹疑了一瞬,“送到西城门口就行了。” 李茂锦上下打量了她几眼,点了点头。 “如此也好。” 说话间便已起身,似乎准备离去。 “娘娘慢行,”刘嬷嬷此时站了出去,“不是说她原住那小院里起了大火么,谁知道那帐本子是不是已经被烧了。” 李茂锦转过头来,蹙起了眉,还没说话,桂枝眼见得到手的银票要飞,已连声道:“不会不会,帐本我让人收着,收好着呢,并不在小院里,绝不会被火烧着。” 屋中气氛瞬间一沉,安静了下来。 “桂枝,”李茂锦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奇异的怜悯,她轻声道:“我心中,有些疑问,需得你帮我开解。是谁告诉你,我们全家到了燕城,又送了你来卢家的?你又是如何辞去卢家的工离开卢府的,谁做的主?青马山这么大,就算平时我爹跟你提过,也不至于让你一来就摸个准走到我们的庄子上。城里到这里几十里路呢,看你这个样子,也不见得走得过来,谁送的你,人在哪里?” 她说一句话,掰一根手指头,渐捏成拳。 桂枝低下了头。 “刘嬷嬷,天亮前能给我个准话吗?” 刘嬷嬷上前一步:“老奴不才,但这点事情还是做得的,娘娘只管放心,您去守着姑太太,我料理好了,便来向您禀报。” 茂锦点点头,想了想又问:“二舅舅之前在燕城经营了些人手,前些日子,拨了一些个给我。嬷嬷您看,今儿个用得上吗?” “这点事,不必了,”刘嬷嬷脸上挂起自信的笑容,“您这不是打老奴的脸吗,若真是没办好,娘娘您再怪罪不迟。” 茂锦点点头,深吸一口气,似乎闹这一通,也有些疲倦了。 桂枝此时已知自己上了当,居然闭上了眼睛。只是抖抖索索的身体有些暴露了她真实内心的恐惧。 茂锦出了房门,由人扶着往主院行去,听得身后刘嬷嬷在吩咐:“冷水热水桑皮纸都给我拿来,还拿什么?不用,就这几样就够了。” 卢宛喝了安神汤,睡得很香甜,不知在做什么梦没有,面上看起来是很祥和、安静的,如她平时给人的感觉一样,温婉、恬淡。 甚至她的脸上还起了两团淡淡的红晕,看起来非常的健康,想必是补剂的功效。 茂锦坐在一旁,想着接下来的事,情绪难免浮躁。但耳听着她细密的呼吸声,心不知怎么,渐渐就定了下来, 交更时分,有脚步声由远及近,虽说尽力压低了些,但仍听得出急促。 “娘娘,桂枝招了。” 刘嬷嬷是真的有本事的,这才刚交三更时分。 茂锦心中此时其实很有一种郁郁,她很想大声的跳、叫、骂一番,可她都没有,她只是冷漠的道:“把门打开,将嬷嬷请进来。你们就下去守着,没叫你们,就别进来。” 众人自然依令而行。 刘嬷嬷走了进来,她脸上没有快速得成的那种胜利的自得或者欣慰,有的只是深深的担忧与疲惫。 是了,她年纪也不小了。 “嬷嬷,您坐着说话。” “是。”刘嬷嬷甚至没有虚言推辞,可见她是真的很累了,眉头皱得紧紧的,一看就知道,桂枝说的话,不仅没有解了迷题,反而给她带来的了新的担忧。 “桂枝究竟肤浅,不过一介奴仆,又是小人家儿女,没多少见识,老奴不过略施手段,她也就招了。” 刘嬷嬷先云淡风清的一笔带过施刑之事,而后才道:“娘娘问的几个问题,她都有了答案,但老奴想先请娘娘示下,可有妥当的人,她说了帐本在处,是否要立时取到手。” “这是自然,”茂锦肃然道,“只是这事您不要插手,我叫王府侍卫并庄子上的车马,点齐了立时出发。” 刘嬷嬷点头道:“谢娘娘体恤。老奴也是这样想,事不宜迟,那处就在…” 待待卫们与庄子上的几条好汉去了,二人才又坐了下来。 “桂枝说,她原是回了外省老家的,不多时,当地就闹起了蝗灾,家里嫂子当家,没有了米粮,自然脸色就不如先前好看,要迫她出钱出力。可她离家已久,田地里的事哪里干得,身上的钱,渐渐被敲打得没了,嫂子的脸色,就越来越难看。” “一来二去,闹了个大红脸,她心中不忿,趁家人不备,就跑了出来。” “后来她碰上一个镖局,因将镖局掌柜新收的小妾伺候得好,她得以跟着车回了这边。待她兜兜转转找回到李宅时,想必娘娘一家已经搬到燕城了。 “那时桂枝无法,只得去寻姑太太一家,祈求她们收留,姑太太一家果然是收留了她。却在不久后,给她出了主意和盘缠,送她来燕城,让她来找李老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