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帝鸿》 第1章 共主储君 天蓝得没有一朵云,荒原上的草开始发芽了,一眼望去尽是没有边际的嫩绿,北边的那株老树也蒙上了一层绿雾。让人不禁长吁一口气,不再担心它可能已经死了。否则这片荒原上就再也没有一棵树了。 距今四万年前的西伯利亚,名叫冻土荒原。这里的春天总是来得很晚,且十分短暂。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几乎没有四季的概念,春秋只是冷暖交替的转瞬过度,人们更习惯将这里的天象变化分为雨季和冻土季。 冻土季十分漫长,是雨季的两倍。所以少典氏的猎人们早早就开始用燧石和兽骨打造长矛。他们必须在短暂的雨季捕获更多的猎物,才能储备足够的食物,抵御漫长冻土季的严寒。 但最近在部落里制衣、烧肉、采集野果的妇女们却都喜气洋洋的。鸿听他们说,共主神农氏的储君就要来少典氏提亲了。 “父亲,这是真的吗?”鸿跑到父亲的营帐里询问。 此时,高大的少典氏主君雄正坐在兽皮毯子上打磨他巨大的骨刀。这位年过三十五岁的汉子,两鬓已经被岁月染上了白霜,但刚毅的神情也越发肃穆。 虎目、高鼻、薄唇,父子俩的面容极其相似,不同的是鸿的双眉更狭长,显得颇具几分俊气,这让雄一直觉得儿子不够刚劲。 “没错。就这几天了。”雄瞪了鸿一眼,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怒气。 这声怒斥让鸿头皮发麻,下意识地退了两步,想逃出营帐。面对父亲的威勇,他习惯性地生出几分胆怯。 这时,他听到营帐外传来悠扬的歌声。“彼茁者葭,壹发五豝。于嗟乎驺虞!” 是霊的歌声!她正在为即将出征的猎手们诵唱战歌! 这歌声让鸿的心里又无端地生出勇气。他强忍住瑟瑟发抖的双腿,訇然向前踏出一步。“父亲!”在雄鄙夷的目光中,他鼓起全部勇气,一字一句地说,“你要出卖全族吗?你要把你的女儿、我的姐姐,嫁给一个恶棍吗?” “哦?”雄停下擦拭骨刀的手,将那块兽皮丢在地上,瞥视鸿的目光里多了几分冷酷,“是又如何?” “我不答应!”鸿吼了一声,感觉自己都被自己的吼声震麻了,震得他心如擂鼓,方才那点勇气悄然退潮。 “嗤……”雄笑了起来,将骨刀插在腰间的兽皮刀鞘里,豁然站起,身披的厚重熊皮蓬然抖动,就像一头巨兽般雄伟高大。 他冷冰冰地瞪着鸿,走过来。一步,两步……鸿不由自主地向后倒退。 “小子,你已经十五岁了!”雄微微俯下身盯着瘦弱矮小的儿子,他十五岁的时候,已经长得非常高大了。而鸿呢,只比寻常的女人高出一个头,还是个小矮子呢。这让他很看不起这个儿子,但这并不是最主要的原因。 “十五岁的人了!你应该跟我去打猎了!”雄的声音充满威吓,把鸿吓得脸色苍白,不住地倒退不住地颤抖,“打……打猎……” “怎么?没有萨满之力,不能继承氏族主君,不打猎你吃什么?难道要我养你一辈子?哼!我可不会养废物!”雄根本不像一个父亲,他面前的鸿,似乎也不被他当做儿子,他的神态、口气里充满了轻蔑,甚至憎恨,“最好是被野兽吃了,我也不用看着你心烦,你也不用窝囊地活着!” “我……我……”鸿吓得浑身颤抖,说不出话来。 “嘿!”雄忽然狡黠地笑了起来,“对了。”他一把扣住鸿的脑袋,将鸿提了起来,那握力之大几乎要把鸿的脑袋捏碎了,痛得鸿不断地踢蹬挣扎,但他却冷笑着说,“如果你能猎获一头野羊……哦,不不不,那对你来说太难了,如果你能猎获一只兔子,嘿嘿,我就不把你的姐姐霊嫁给那个混账!” “你……你说真的?”鸿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望着父亲,仿佛忘记了头顶传来的阵阵剧痛。 “彼茁者蓬,壹发五豵。于嗟乎驺虞!”营帐外又传来霊的歌声,鸿心中即将消失的勇气的火种,陡然间又跳跃起来,鼓起涛涛勇力温暖着他的全身。 当雄轻轻点头时,鸿已经迫不及待地大喊出来:“好!我就跟你去打猎!” “嘿嘿!有种。”雄将鸿丢在地上,冷笑着一字一句地说:“只怕你回不来了!” 他瞥视鸿的目光中充满了轻蔑和憎恨,但鸿根本来不及理会这目光的含义,甚至根本没有听清父亲最后的那句话。他欣喜若狂地爬起来,冲到营帐外面,也不顾灰头土脸的狼狈相,拔足狂奔向不远处的小山坡,他眼中载歌载舞的霊愈发清晰起来,赤兽皮裹紧婀娜的身姿,五彩缤纷的鸟羽插满秀发的霊,就是他心中最美的女神。 他要守护他的女神,他要将这个好消息告诉她。 他心花怒放,狂奔如风,根本没有听到两旁打磨长矛的猎手们的唾弃声: “又让主君揍了!” “这废物,真是少典氏之耻!” “要不是他没有萨满之力,我们又怎么会跟神农氏联姻?” “是啊,让霊嫁给那个混账!” “都怪这小子,少典氏的叛徒!” “姐姐!姐姐!”鸿一口气冲上山坡,迎着阳光看到姐姐正对他微笑,那微笑如同阳光一般灿烂美好。 “你怎么跑得满头大汗!”霊停止了歌舞,一把将鸿揽入怀中,用珍贵的赤兽皮衣袖擦拭他额头上的汗水。 鸿却兴奋得浑身颤抖,一把握住姐姐的手腕,大叫着说:“父亲答应了!父亲答应不把你嫁给那个混蛋了!” “你又说小孩子话,怎么可能?”霊的微笑骤然冷却,神情落寞地低垂眼睑看向脚下的青青嫩草,“他怎么可能放弃这唯一拯救族人的机会呢……” “不!”鸿瞪大了眼睛,更加兴奋地叫道,“父亲说,只要我能猎获一只兔子,他就收回成命!” “兔子?”霊的表情仿佛瞬间就被冻结了似的,原本红润的脸颊苍白无血色,瞪大眼睛定定地看着鸿,眼睛里涌出了泪花,半晌才呜咽着说,“你知道冻土荒原的兔子有多可怕吗?我宁愿他让你猎获一头狼!你被父亲骗了!” 第2章 兔子传奇 吃饱了烤肉,猎手们开始整理装备。无非就是用兽皮裹上数日的干粮背在肩头,在包袱的间隙里插好自己打磨的长矛。 在贫瘠而荒芜的冻土荒原里行进捕猎,运气不好的话可能一连几天都遇不到猎物。女人们担心自己的男人一去不返,纷纷上前拥抱他们,亲吻他们,用眼泪擦拭他们的双颊,向上天祈求这一行平安归来。 时近正午,没有一片云絮的天空,被阳光照耀得熠熠生辉,仿佛一枚巨大的冰蓝宝石。 阳光也如火焰一般晒在每个人的身上。勇士们将皮衣的兜帽罩在头顶,跟随少典氏主君雄向远方进发。 有四个猎手抬着一架骨制的滑竿,萨满霊端坐在上面,赤兽皮制成的长袍鲜红如血,她头顶祈福时戴的羽冠已经卸去,换上了骨珠串连成的珠帽。 十五岁的鸿走在姐姐身边,他早已从失望的阴霾中走出来了。父亲从来都不喜欢他,他也不会对父亲的欺骗太过介怀。 “姐姐,冻土荒原上的兔子,不就是那种兔子么?” 霊知道鸿所说的兔子。那还是鸿七八岁的时候,一个从东方鸱族八部乌恒部造访的萨满,曾带来一只雪白的小兔子送给鸿。 那只兔子只有巴掌大,十分娇小。浑身绒毛白皙如雪,一对红色的眼睛更分外可爱。鸿非常喜欢这只小兔子,并给它起名朱宣,养了三日,日日抱着朱宣睡觉。 但很不幸,三日之后当这名叫做玄霄的萨满走后,父亲雄就把那只小兔子剥皮拆骨给吃了。鸿为此大哭,从而挨了父亲雄的毒打。他越哭,父亲打得越凶,直打得他满脸是血,即便身为萨满的霊冲上去掩护弟弟,也挨了父亲几拳,痛得她几乎爬不起来。 那时她就知道父亲有多恨弟弟,也知道自己须用一生来保护弟弟。此时,听到弟弟的疑惑,她温柔地笑了,冰蓝色的眼睛里闪过一抹温柔,湖水一般映向鸿,“冻土荒原的兔子很大,不吃草,是吃肉的。所以你要跟在我身边,不要被它们偷袭了!” “是,姐姐!”鸿搔着后脑勺笑说。 忽然,他肩头被猛的一拍,扭头看去,却是氏族里的少年弃。 “喂,鸿,你拿的是个什么东西?”这个有着狭长脸孔貌似杂色豺的少年,用尖利的声音笑道。霊忍不住皱了皱眉眉头——这孩子不论相貌还是声音都好似杂色豺,给人一种聒噪烦扰之感。 鸿却没有在意,看看手中那把武器——一根牛筋拴住粗壮树枝两端的简单工具,摇了摇头,“我还没给它起名字。” “这东西能干啥?”弃的语气里充满了嘲笑,用力拍拍鸿的肩膀,看到对方疼得呲牙咧嘴,顿时满意地笑道,“你小子个子矮力气小,连长矛都投不动,出来打猎就是喂野兽的。哈哈,你这呆脑子,想靠这个古怪东西防身?你还不如死掉算了。听说野兽吃人可是从脚吃你,那疼你忍不住的!” “滚!”霊顾不得萨满的身份,厉声呵斥弃,湖蓝色的眼睛里仿佛有风云旋转。 弃知道萨满眼中的风云,是消散法力的征兆。一旦霊对他施咒,在猎场上他将失去庇佑,成为最危险的那个。 好汉不吃眼前亏。弃连忙赔笑,点头哈腰地连说“好好好好”,忙不迭地逃远了。 霊松了一口气。她也怕自己一时忍不住恶念对弃发起攻击。现在正是狩猎的紧要时节,此举会惹怒父亲,更会让鸿受到牵连。 看似高高在上的萨满,却连自己的弟弟都无法保护。霊有时也痛恨这样软弱无能的自己。 “姐姐。”忽然,鸿抬起头对霊笑了起来。 “怎么了?”霊被他拉回神来,疑惑地问。 “姐姐别跟他生气。”鸿笑得十分开心,“他只是一个笨蛋。没有必要跟笨蛋生气。”鸿掂了掂手里的奇怪武器,笑容逐渐冷峻起来,唇角微微上扬,却散发出骄傲的气息,那模样像极了父亲大人。 果然,这孩子只是表面温和,其实根本不把氏族的人放在眼里。霊也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她有一种直觉,这个没有继承父亲萨满之力的弟弟,将来一定会干出一番大作为。 因为他比任何人都聪明,也比任何人都骄傲。 猎手们的运气很好,傍晚时他们看到在不远处有一头猪刚刚咬死了一头跑犀。 四万年前的冻土荒原上,物种的形态与当今差距很大。猪是一种极为恐怖的动物,被现代人称为古巨猪。这种古巨猪的体型跟野牛极为相似,但脖子和脊背上长着骨刺,嘴巴很长很大,长满了巨大而锋利的牙齿,可以轻松将一头鹿的脑袋咬碎。 而跑犀则是当今犀牛的远古近亲,它们长着犀牛的脑袋和羚羊的身体,跑得非常快,却不像今天的犀牛依靠自身吨位就能称霸稀树草原。 现在,少典氏的猎手们看到,这头恐怖的巨猪刚刚咬断一头落单跑犀的脖子,正准备大快朵颐。跑犀灰黑色的皮肤根本挡不住巨猪的獠牙,翻出来的鲜红的肉让猎手们看着直流口水。 雄对所有人做了一个手势,猎手们立即蹲下来,尽量减少呼吸。刚刚捕猎成功的野兽警惕性稍稍有所降低,但这并不意味着当它发现有一些两脚兽准备抢夺它食物时,还能不发起攻击。而少典氏的猎手只有十几个人,正面对抗根本不是巨猪的对手。 就算有雄的萨满之力可以杀死巨猪,但猎手们必定也会受到损伤。 不过这个时候,那头巨猪忽然把脸转了过来,冷冰冰地盯向猎手们。循着它的目光,雄回头一看,却见鸿仍呆呆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盯着那头巨猪。 他被吓呆了! 一头跑犀显然已经够巨猪饱餐一顿了。但面对送上门的弱小食物——看起来细皮嫩肉得比跑犀还好吃,它自然没有理由放过。 于是,巨猪丢下跑犀,一步一步向猎手的方向走了过来。 “刚出来就要喂猪了!”那个满头枯黄头发,长得像杂色豺的弃,对身边的猎手懊恼地悄声说道。 “他连累了我们!”那个猎手声音很轻,但回复的语气却充满愤怒。 “你……你要吃了我?”猎手们忽然听到鸿语无伦次地说话。 “嚎!”巨猪发出低吼。 “你有名字吗?”鸿吓得节节后退,并用颤抖的声音说,“如果你有名字,我也有名字,你就不能吃我。” “嚎!”巨猪根本不理会,它依然发出阵阵低吼,一边向鸿走来,一边将头埋得更低。显然这是即将发起冲锋的姿态。 “上!”雄忽然大喝一声,猎手们把手中的长矛纷纷投向巨猪,噗噗噗,十余把骨矛刺穿巨猪的皮肤,戳在它的左侧身体上,但它的皮肤太厚重了,骨矛的矛尖也只是戳伤了它而已,根本没有透过皮肤穿进它的血肉了。不过是轻微的擦伤,巨猪闷哼了一声,浑身一阵抖擞,就把骨矛纷纷抖落在地。 但疼痛却激发了它残忍的凶性,只听它发出一声凄厉的怒吼,就訇然朝着鸿冲了过去,那速度竟然比草原上的苍狼还要快。 而鸿的耳朵里只听见巨猪怒骂的声音:“小子,我要把你嚼成渣滓吞下去!” 第3章 血战巨猪 “考在阿,硕人之。独寐寤歌,永矢弗过。”就在这千钧一发之时,霊的歌声在荒原上飘荡起来。 刹那,所有猎手的皮肤泛起了灰白色的光泽,仿佛从头到脚被染上了泥浆,但转眼间那些泥浆般的图层坚硬起来,化作一幅幅强劲的骨骸战甲,将猎手们包裹起来。 猎手们手持长矛冲向巨猪,骨骸战甲赋予他们数倍于先前的力量,使他们的速度宛若一道道灰色的光,只听噗噗噗的声响接连不断,一条条粗壮的手臂挥舞骨矛,狠狠递进巨猪的身体,在这样强大的力量加持下,骨矛的矛尖刺穿巨猪的厚皮,甚至半截矛杆都刺进了血肉里。 巨猪痛得嗷嗷之间,扭动巨大的身子左冲右突,将周遭的猎手们纷纷撞倒。紧接着这头重达千斤的巨兽凶猛地向前冲来,前蹄一脚踩在一个猎手的脑袋上,顿时踩得脑浆迸裂,血水横流。猎手们吓破了胆,即便有骨骸战甲的庇佑,但面对如此重量级的巨兽,他们的力量太过弱小,根本无力抗衡。 巨猪咆哮着,双眼泛起血红,向鸿猛冲过来。鸿甚至听到了巨猪的怒骂:“小崽子,我要吃了你!” 鸿吓得连连后退,忙不迭脚下踉跄,一跤绊倒在地,眼看着巨猪的巨嘴獠牙就要冲杀到面前,他心跳如鼓,绝望的惨叫声几乎都冒到了嗓子眼。 忽然间,眼前一个黑影闪过,正是父亲雄,挡在了他的面前。 鼓起萨满之力的雄,身形膨胀成一个巨人,高达三米,壮硕得宛若一头棕熊。双手猝然发力,抓住巨猪的上下颚,将这血盆大口硬生生掰开,使之不能闭合。 就仿佛两头巨兽的脚力。雄的身体最大程度地向前倾斜,借助自身的重力将巨猪死死顶在面前。而巨猪也血红着双眼,发出急促的咆哮,不断地鼓足力气向前顶撞,企图压倒雄。 一人一兽相持不下。这正是最好的偷袭时机。可是猎手们却已经吓破了胆,根本不敢再靠近巨猪。他们就畏缩在四周,看着首领与巨猪的生死决斗。可是雄的脸色渐渐苍白,嘴角沁出血迹,显然已经是强弩之末,力不从心了。 忽然,嗖——破空声传来,噗——爆裂声紧随,继而是巨猪惨绝人寰的咆哮。众人定睛一看,巨猪的左眼已经爆出血浆,成了一个血洞。 疼痛让巨猪的力气减弱了几分,雄趁势向前使力,将巨猪的脑袋向上抬起。 “小子,我要把你嚼碎!” 鸿听到了巨猪喉咙里发出的愤恨之声,但他根本不为所动。举着他那把古怪的武器,立即跑到巨猪的右边,一枚石矛头已经被他捏在手中,扣在牛筋做的弦上缓缓拉开,此时他的心情却分外平静,似乎因为他的初次试验取得了成功,他要进一步试验这个武器的稳定性。 嗖——弦收箭发,一闪即逝的破空声之后,又是噗的一声爆响,石矛头准确无误地刺进了巨猪的右眼,血浆爆流,巨猪痛得哀嚎声声。雄趁机双膀猛然使力,轰然将巨猪掀翻在地。 紧接着,他拔出腰间巨大的骨刀,一刀刺进了巨猪的肚子。 “嚎!”巨猪发出惨绝人寰的叫声,但绝望与疼痛让它的力量达到前所未有的巅峰,竟然将身子一扭,就折断了雄的骨刀,翻身跃起,一头将雄撞飞出去。 这头满身伤痕与血污的巨兽,虽然双目失明,但嗅觉异常灵敏。它立即找准了鸿的方向,拔足发力恶狠狠地冲杀过来。 鸿吓得转身就跑。但巨猪紧随其后,那速度快得超乎鸿的想象,眨眼间那张巨嘴就要咬住鸿的脖颈了。 电光火石间,一个人影又闪到鸿的身旁,粗壮有力的臂膀伸进巨猪的口中,一股澎湃巨力随之蓬勃而出,将巨猪硬生生拦了下来。 鸿惊回首,见是族里的猎手谢尔盖。他并非本族出生的猎手,据说是十多年前流浪至此的旅人,被族人所救从而留在了这里。 与众不同的是,谢尔盖的皮肤白得像雪,他没有萨满之力,但身高已经接近三米,粗壮得宛若一头熊。他有着金色的头发和蓝色眼睛,让人想象不到,世界上还有这样的人存在。 此时,他用粗壮的左臂拦住暴跳如雷的巨猪,硬生生发力,企图将巨猪甩出去。但他似乎高估了自己,或是低估了巨猪。一瞬间之后,巨猪的利齿訇然合闭,咔嚓一声就将他的半段左前臂咬了下来。谢尔盖痛得发出惨叫,顺势将胸中的怒气都凝聚在右拳上,一拳轰进了巨猪的左眼。 “嗷!”巨猪的左半边两旁都被这白巨人一拳轰塌,痛得噗通一声趴倒在地。 这时,雄趁势冲上前来,一把按住巨猪的脑袋,举起右手抓着的石块狠命地砸向巨猪的巨嘴。 砰砰砰砰——快若闪电的不断轰砸之下,巨猪的上颚段成了两节。此时这头畜生已经到了生命的最后时刻,力量正从它的身体里被抽离,它甚至连哀嚎的力气都没有了,在黑暗之中无奈地忍受着人类的虐杀。 可雄还不罢休,丢下手中的石块,拾起地上半截骨刀,对准了巨猪早已被刺瞎的右眼,噗的一下就扎了进去。 一刹那,巨猪痛得浑身痉挛,四肢绷直不断颤抖。但也不过是片刻,它就僵硬起来,再也没有了声息。 “呼!”雄突出一口浑浊的粗气,站起身来,看看身边捂着左臂痛苦得龇牙咧嘴的谢尔盖,又看看不远处吓得呆若木鸡的鸿,大步流星走了过去。 “小子,你的玩意有点意思。”他伸出手,鸿下意识的缩了缩脖子,向后躲闪,但这只手并没有捉住鸿的脑袋,而是拍在他的肩膀上,厚重而不疼痛,就像一个真正的父亲的慈祥一般,“你也很勇敢!” 这是有生以来,雄第一次以父亲的口吻称赞鸿,以至于这个时候,鸿竟然不可置信地看着父亲,呆呆的像个傻子。 但雄的慈爱一闪即逝,他转过身来,严厉地看着谢尔盖,“你很英勇,你救了我的儿子。” “鸿是个勇士,勇士不能眼睁睁看着另一个勇士牺牲。”谢尔盖回以冰冷的目光。 “嗯!”雄点点头,“但你变成废人了。失去左手的勇士,不再是勇士了。” “嗤!”谢尔盖嗤笑一声,向雄晃了晃右手,似乎是在抗议,他的右手仍在,他的英雄未消。 雄不再说什么,转而用冷冽的目光扫视那些还惊魂未定的猎手,目光中满是鄙夷,“你们这群渣滓!啐!” 霊不顾父亲严苛的眼神,已经冲到谢尔盖身边,施展萨满之力,以咒歌为谢尔盖止血。谢尔盖看着霊,眼睛里满是笑意。而鸿也快步走了上来,单膝跪倒在地,诚恳地说:“谢尔盖,谢谢你救了我。” “小子,是你的勇气救了你!”谢尔盖用右拳轻轻击打了一下鸿的胸膛,“没有萨满之力的你,比少典氏更勇敢!还有,你很聪明!” “哼!”雄显然听到了谢尔盖的促狭,不满地冷哼一声,又骂骂咧咧地驱使那些胆怯的猎手肢解巨猪和不远处的跑犀,将它们的皮剥下来,把肉包裹在里头拖行。 “你们这群废物,也只能干点女人的活!”雄咆哮着,显然比巨猪更让猎手们害怕。可是他的儿子鸿,却早已听不到父亲的声音了。 他仿佛入定似的看着谢尔盖断掉的左臂。谢尔盖也意识到这一点,用右手揉了揉鸿的头,笑道:“战斗嘛,断胳膊断腿是在正常不过的了!” “不!”鸿忽然抬起头,盯着谢尔盖的眼睛,目光炯炯得仿佛火焰在燃烧,“谢尔盖,我能给你一个左臂,比从前的更强大!” 第4章 鸿的巧技 “哈哈,好呀,我期待着。”谢尔盖哈哈大笑。 在这个把鸿当废物当怪胎的部落里,谢尔盖是第一个如此笃定相信鸿的人。 “你的武器,很不错。它叫什么?”不等鸿说话,谢尔盖又指了指鸿手中那把奇怪的武器,关切地问道。 鸿原本没有想好这把武器的名字,但听谢尔盖忽然这么一问,他猛然间灵光闪现,“弓!”鸿说,“它发出弓弓的声音,就叫它弓。” “好名字,这东西比长矛好使多了!哈哈哈!”谢尔盖盯着鸿大笑,目光熊熊燃烧着赞赏的光芒,“我曾经的部落里,人们不会制作工具,只能靠拳头去猎杀动物。但鸿,你很不同。你会带领我们走进一个崭新的世界里。” 鸿不懂谢尔盖在说什么,但他听得懂谢尔盖是真心地鼓励他。为此,他的胸膛里也燃烧起更旺盛的勇气,“谢尔盖,你就等着,等着你的左臂。” 说完这话,鸿忽然抽出腰间的骨刀,站起身来朝那头正在被肢解的巨猪走去。 人们从来没有见过鸿肢解野兽。胆小是族人长久以来对他的印象。此时看到鸿一脸沉重地走过来,猎手们都纷纷停下手中的骨刀,目光中露出戏谑的笑意。 先前他们在面对巨猪时的胆怯让他们感到很丢人。现在不妨拿这个小子戏弄一番。只有看到比自己还懦弱的人,他们才能感觉到自己没那么怂。 在欺辱弱者中,懦夫才能产生勇敢的自我发现。从四万年前到今天,霸凌的深层含义从未改变过。他们不敢面对强大的存在,就只能转而去寻找更弱者发泄。否则他们会被自己恶心死。 当鸿走到巨猪旁,正把一只猪前蹄扛在肩头的弃忽然笑了起来。他的笑声就好像野狗喘息似的刺耳,那张杂色豺似的脸孔也扭曲起来,“呦呦呦,勇者,你也要参与肢解猎物么?” “不怕溅一身血吗?很恐怖哦!”有猎手应和着接话说。 “这个恐怕不适合你。毕竟你还是个孩子!”又有一个猎手语重心长地说,“还是滚回你姐姐的怀里去。哈哈哈!”继而他又发出尖酸的狂笑,引得其余猎手们也哄堂大笑起来。 现在不远处的少典氏雄听到这些话,侧过身来,冷冰冰看着众人和自己的儿子,一言不发。 另一边,灵已经气得满脸通红,就要豁然起身来收拾这帮混蛋。但谢尔盖仅存的右手却拉住了她的衣袖。 她回头看去,只见谢尔盖的眼睛里充满了温柔的光,但在光芒最核心处却贯穿着坚定。“相信他。”谢尔盖说,话语不急不缓,却有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这个多年前流浪至此的外族人,总是默默无闻地担当他猎手的角色,分一餐肉,从不多事。以至于包括灵在内的大多数人都忽略了这个白色巨人的存在。但直到此刻,灵才发现这个中年猎手,有着与众不同的一面,她说不清楚,但那感觉就好像一座沐浴在夕照下的雪山。 鸿走到巨猪前,对猎手们的嘲笑充耳不闻。手起刀落就割下了一条猪前腿,切割的边缘带着一丝血碴,看得众猎手瞠目结舌,一时间竟忘了嘲笑的话语。 “他……”弃拖长了声音,“怎么做到的?” 在这之前,猎手们使尽蛮力用骨刀石斧削砍巨猪,但这巨猪的骨头比石头还硬,震得他们双手生疼,进展却极为缓慢。一个老猎手甚至建议将巨猪最肥美的肉割去,其余的就丢在荒原里。 可是现在,弱不禁风的鸿竟然在一刹那就砍掉一条猪腿,这无疑是对他们最强有力的讽刺,偏偏他们还无力回击。 雄的目光骤然收敛,继而转过身去,唇角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而谢尔盖却笑了起来,对同样惊诧的灵说:“他的刀很快,砍断了连接前腿和前膀的关节筋络,这小子还真是下手狠辣呀。” 灵这才恍然大悟。从而想起了鸿之前说过的话——他们都是笨蛋。看来鸿的自负则是有理有据的呢。她在心里为弟弟高兴——如果是这样的话,弟弟在荒原捕猎应当也没有她想象的那么危险了。 这时鸿已经走了回来,对谢尔盖晃了晃手中的猪腿。谢尔盖怔住了,“鸿,你让我用这条猪腿当左手?” “谢尔盖,你也是个笨蛋。”鸿终于开心地笑了起来。 第5章 邪恶的谢尔盖 这些天,鸿变得很沉默。猎手们拖着用巨猪皮和跑犀皮制作的巨大皮囊,跟随首领少典氏雄行走在冻土荒原上。 兽皮很好地隔绝了血腥气,不会引来食肉兽的偷袭。他们一路向东南方进发。这个方向可以通往神农氏的辖领。雄说,或许他们打猎途中能碰到前来和亲的神农氏储君也说不定呢。 灵的情绪因此有些低落,但一向敏感的鸿却似乎没有留意。这几天的行进中,他依旧走在姐姐身边,但目光全都停留在手中的巨猪腿骨上,他一边走路,一边专心致志地用骨刀雕刻腿骨。夜晚扎营了也是如此,他坐在篝火边全神贯注地雕琢。猎手们从他身边经过,总要奚落一番,可是鸿对此充耳不闻。 熊熊篝火在夜风中不断地跳跃,映得鸿的脸色阴晴不定。但他的眼睛就像两颗明亮的星辰,专注着手中的工作,天地间仿佛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影响他制作这件工具。 这天晚上,猎手们围坐在篝火旁烧好新鲜猪肉。他们带的肉干存量颇丰,但肉干的味道绝没有新鲜烤肉那么美味。远古时代的男人们非常自私,他们要把最新鲜最好的肉最先吃掉。他们决定,在狩猎这些日子里,那头巨猪的肉就当做食物。跑犀的肉可以带回去给妇女和老人们吃,肉干嘛,存起来以后慢慢吃。 冻土荒原是典型的稀树草原。围绕他们驻扎的营地附近也不过棵歪脖子老树。他们拾了些枯枝来生火,但对于漫漫长夜来说这显然不够。 “喂,鸿,你去给咱们找些能烧的。”弃忽然对坐在篝火边的鸿粗鲁地叫道。 此时,鸿的目光里绽放出欣喜的神情。但猎手们自然不会去留意鸿的心思。他们只知道,这个小子是一个没有萨满之力的废物,虽然谢尔盖认可了他,虽然他鼓捣出来的武器还真有那么一点神奇,但猎手们已经欺辱他很多年了,谁能保证他心中没有记恨。所以只有继续排挤他,要么将他驱逐要么让他死掉,否则若是心软将他扶上主君之位,继任下一任少典氏的话,可没有他们什么好果子吃了。 不过鸿似乎是个心思单纯的人。他似乎没有听到弃的话,他欣喜地捧着手中的作品,霍然起身跑向靠坐在老树边的谢尔盖。 “你的左手。”鸿说着就双膝跪倒在谢尔盖面前,把手中那个粗沉的东西放在双腿上,拾起谢尔盖的断臂,仔细检查一番伤势,见伤口已经痊愈,便在谢尔盖差异的目光中,将那个东西安装在了他的右臂上。 说是安装,其实也不过是用他以巨猪皮制作的皮带反复包扎系劳。 谢尔盖举起自己的左臂,看到断臂上连接的是一根粗壮的巨猪腿骨,但前端被鸿打磨得好似两面开刃的骨刀,非常锋利,但中心却被鸿掏空并磨蚀光滑。在这根巨猪腿骨的侧面还有一个孔洞和一根短小的杆,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 “这个给你,试试。”鸿将一个矛头递给谢尔盖,“装进那个洞里,尖头朝外。”他嘱咐谢尔盖说。 谢尔盖半信半疑地将矛头塞进那个洞里,什么感觉都没有。他狐疑地扭头望向鸿,“现在扳一下这个杆。”鸿说,“不不不,不要对准我,对准那边的树。” 鸿一边说,一边帮谢尔盖将方向调整好,对准了数百米外的那棵老树,“不要对准人,会死人了!” “喂,废物,我说话你听不到么?”弃恼怒地站起身来,手里提着长矛,大步流星地朝鸿走来,“是不是要揍你一顿才行?” “噗!”破空之声一闪而过。 弃忽然定在了原地,鸿惊讶地回头望向弃,眼睛里闪烁着恐惧的光芒。而谢尔盖也苍白着脸,瞪大眼睛看着弃,但眼睛里却夹杂着不易察觉的笑意。 “谢尔盖!”鸿惊诧地转过头咆哮。 轰!弃的身子向后訇然仰倒在地上。 所有人都惊呆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些猎手已经下意识地瑟缩靠近彼此,警惕地看着四周。 “我说过不要对准人,会死人的!”鸿怒不可遏地大叫。 “可是……”谢尔高搔搔鼻子,很无辜地说,“弃忽然喊了一声,我下意识地一回身,那个杆已经扳动了。” 他的意思是,这是一个巧合。说完这话,谢尔盖又望向在另一棵树下闭目养神的雄。此时,雄已经回过头来,目光凌厉。 “那是什么东西?”少典氏雄用威严的声音说。 “啊,是鸿给我做的左臂。”谢尔盖忽然兴奋地站起身来说,“太棒了,就算没有矛头,只是一片燧石,也可以轻易杀死几百米外的荆羊,甚至恐狼。” 这句话令雄动容。其他的猎人更纷纷露出仓皇惊恐的神情,警惕地看着谢尔盖。 “少典氏,你说过,我是废物。”谢尔盖笑着弯下腰,从地上拾起一片燧石碎片,借着火光,遥遥地对雄晃了晃,“你们都闪开。”他低吼了一声,所有的猎人就像受惊的猴子一样纷纷四散开来,露出最远处差不多五百米外的一株老树。 谢尔盖将那枚燧石片塞进左臂的孔洞,抬起左臂微微瞄准,轻轻扳动骨杆。 噗——破空之声响起。噗,老树上随即发出了相应的声响。 “雄,你可以去看看。”谢尔高笑着说,“看看为了保护你的儿子,失去左手的谢尔盖是不是废物。” 雄的脸色非常难看。但他还是站起身来,沉着冷静地走向那株老树。他暗暗启动少典氏独属的萨满之力,看似五百多米的距离,他倏然已经到了。可是此时此刻,他的脸色才前所未有地难看起来。 他没有看到那枚燧石片,只看到树干上有一个硕大的孔洞,穿透了树干。他绕到树干的另一边,看到不远处那枚燧石片正躺在草丛中。 多么可怕的杀伤力啊。这根本不是猎手的长矛能比的。毋宁说,如果谢尔盖手中有足够的石片的话,全族的猎手也不是他的对手。 甚至他这个主君。 自己的儿子,一向被自己憎恨和鄙夷的儿子,在几天时间就造出了一个怪物吗? 雄在沉思。可是身后传来鸿的声音却打断了他。“谢尔盖,你杀了弃!我告诉过你要小心的!” “我是故意的!”谢尔盖忽然转过身来,微微颔首瞪视着鸿,散发出可怕的气息。 现在,别说是其他猎手,就算是雄也未必是谢尔盖的对手。哪怕雄的萨满之力真的很可怕,但在他十足发动起来之前,谢尔盖的燧石就可能穿透他的胸膛。 如果谢尔盖要杀鸿——他恐怖的气息已经让鸿脸色苍白,双腿发软了——没有人能够挡着住他。 “谢尔盖!”这时,一袭红衣的霊忽然奔跑上来,你要做什么? “做什么?”谢尔盖的声音中夹杂着邪恶的气息,他的蓝色眼睛里仿佛燃烧着鬼火,他微微俯下身去,瞪视着鸿,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只想告诉你,我的少主人,作为少典氏的储君,当猎手轻慢你时,你就应该取走他的性命!老鼠就应该是老鼠,永远不许冒犯雄狮的威严,哪怕这头狮子睡着了!我的少主人,你明白吗?” “明……明白……”鸿尴尬地低垂下头,两颊通红,搔着脑袋说,“可是杀人这种事……” “喔,你不想杀人。”谢尔盖笑了,“那么从此我就是你的刀,我的少主人!”他訇然单膝跪地,右手按在胸膛的位置,向鸿行最尊敬的礼仪。 第6章 挖洞是个技术活 猎手们继续在少典氏雄的带领下进发。没有人再敢戏弄鸿,弃的死亡仍历历在目。而鸿的身边,多了一个一言不发的白色巨人谢尔盖,被巨猪咬断的手臂上新装的骨筒令人不寒而栗。鸿依然走在姐姐的滑竿旁,一边走一边对他手中的弓进行调试。 “如果你一个人出来狩猎该怎么办呢?鸿。”谢尔盖看看愈渐阴沉的天色,他们已经走了数日,如果继续向南进发,他们可能会邂逅春雨。 鸿沉思了一下,摇摇头。他的机巧虽然多,但如果独自面对荒原和凶兽,他也会茫然无措。 谢尔盖笑了,蓝色的眼睛里闪过狡黠的光芒,“那说明你还不够强大。” “我从不强大。”鸿抖了抖他瘦弱的手腕,相比谢尔盖粗壮的手臂,他的手臂就好像一只鸡爪子。 谢尔盖哈哈大笑,“力量不够,所以就不强大,对么?”他阴沉地低下头,凑近鸿的耳边,“雄的萨满之力可比我的力量大多了,可是现在他忌惮我。” “因为这个?”鸿悄悄指了指谢尔盖的左臂。 谢尔盖点点头,随即又摇摇头,伸出右手点了一下鸿的脑袋,“是因为这个。小子。”他舔了舔嘴唇说,“你还没有发现你的强大。而你的强大,或许会开启一个崭新的世界,不同于我们习惯的世界,他是全新的,或许会给……会给萨满带来危机。” “怎么会?”鸿虽然这么说,但内心里却有些期待谢尔盖所说的那个新的世界。 “好。如果不强大的你,必须一个人面对荒原……”谢尔盖迟疑了一下,似乎想起了一些旧事,“比如说只剩下你了,活下去还是死掉?” “嗯?”鸿感觉到谢尔盖话里有话,回首疑惑地望着他。 谢尔盖被这个小主人盯得有些尴尬,抬起头,扫着鼻子向别处望望,那些猎手们正吃力地拖着两个大皮囊向前跋涉,领头的雄不时回头看看,目光里不怀好意。 “比如说有一个孩子,只有十岁左右。他至少没有现在的你强大。可是他的族人都死了,只剩下他一个,怎么办?放弃自己,死掉;还是活下去?” “活下去!”鸿不假思索地回答。 “愿望很好。可是不够强大,怎么活下去。如果不巧遇到那头巨猪或者是狼怎么办?” 谢尔盖的追问又让鸿陷入了沉默。作为一个人,当然要活下去,不论遇到怎样的境遇都应该努力活下去,这是人的本能。可当一个人不够强大时,自然是不会给予他优待的,反而他可能最先成为其他动物的粮食。就像那些羚羊或者跑犀一样。 这就是自然,这就是荒原,让人无可奈何。 “但是相比于一个十五岁的孩子来说。”谢尔盖循循地说,“你比他们都强大。”他晃晃自己的左臂,又弹了一下鸿手中的弓,“如果你知道一些技巧的话,你说不定还能成为荒原之王呢。” “那……”鸿的目光中有些兴奋。虽然将全部族都看成弱智白痴,但他深知如果没有这些弱智白痴,他不是被吃掉就是会饿死。虽然从来都只专注于手工,但他从始至终发自内心地都渴望自己能够强大起来。 如果自己足够强大,就能够领导部族,姐姐也不需要嫁给神农氏那个混蛋储君了。据说那个混蛋储君到处搜集奇珍异兽,甚至经常跟妖魔呼朋唤友,没有人不害怕他,没有人不憎恶他。如果姐姐嫁给那种人,想想都很可怕呀。 “那你会吗?”鸿鼓起勇气地问道。 谢尔盖微笑着盯着鸿,笑容却渐渐冷去,最终他又忽然释怀似的微笑起来,“鸿,我就是那个十岁的孩子。你说,我会么?” “那……”一种怜悯的情绪忽然贯穿全身,鸿感觉到双眼有些酸涩,透过谢尔盖粗犷的面容和伟岸的身形,他的目光仿佛穿过时光,看到一个十岁的矮小少年独自走在荒原的风雪中。但这种怜悯随之又变为崇敬。听说谢尔盖加入部族的时候已经二十几岁。就说明他一个人在荒原上生活了十几年,那是多么了不起呀。 “谢尔盖……”鸿强烈地压制自己的激动,小声地说,“你能教我么?” “当然可以。”谢尔盖笑道,“我懂几种办法,而且你能制作工具,我们不需要徒手去练习这些,感觉要好多了。我的小主人。”他微笑着弯下腰来,“那么,你能用兽骨做两把工具么,就像我的左臂这样。” “发射矛尖的?” “不,挖土的!” “好的,这很容易。”鸿高兴地说。 谢尔盖直起身来,粗狂的脸上洋溢着奇妙的神情。事实上他看鸿,又何尝不是看到过去的自己呢?这个生活在部族中的少典氏幼子,又何尝不是独自一个人生活在荒原和人群中呢?对于这个聪明的小主人,谢尔盖从来都没有轻蔑过,而今他更满怀尊敬。 傍晚,雨云压得越来越低。少典氏的猎手们在一处荒坡下找到一个废弃的洞穴。应该是冬季时熊冬眠的旧洞。他们谨慎地检查了四周,没有发现粪便,想来应该是这个洞的主人离开了,或者是在捕猎途中遭遇了不测。 熊是陆地上的强大凶兽,但有时它们饿极了会去骚扰同等量级的荒原虎,熊虎相争总是各有死伤,或许这头熊的运气不好,丧生在虎爪之下了。 总之管不了那么多,荒原上的雷雨来得迅猛,初春的天气又不温暖,会使猎手们患上体热乏力的疾病。四万年前的远古时代,还没有医药的普及,一场对于现代来说普普通通的感冒,在那时也是致命的威胁。 猎手们鱼贯进入洞穴,好在这洞够大,十几个人进来还尚有宽敞的余地。他们用兽骨、烂皮和干草生火,一边烤制猪肉一边取暖。 雄倚靠在一边的洞壁上,看着猎手们在摇曳的篝火旁有说有笑,又瞥见在靠近洞穴深处的角落里,鸿正低着头认真地削砍兽骨,一旁谢尔盖目不转睛地盯着鸿的动作,而霊则温柔滴看着鸿的脸庞。 于是,这个一向严厉的男人沧桑的脸上,不经意地浮现出慈祥的笑容。“霊。”他轻呼一声,见霊抬起头向他这边茫然地望来,就拍拍自己身边的土地,说,“到这里来坐。” 没有人敢忤逆少典氏的主君,包括萨满霊也不敢忤逆这个父亲。她顺从地站起身来,垂首勾着雪白的颈子,窃步走到雄的身边,保持一定距离地坐下来。 雄点点头,没有察觉脸上的笑意竟这么久也没有消失。 猎手们已经烤好了几块肉,年长些的打开少年猎手们想要抓肉的手,将几块最好的肉捧在手心里,恭恭敬敬地来到雄的身边,双膝跪地向他敬献。 雄一把抓过所有烤肉,哼了一声,那猎手忙不迭地退回篝火边。而雄的目光早已不在他身上,掂量了一下手中的烤肉,拾起一块最大的递给霊。 霊接过烤肉,看着父亲那慈祥的笑脸,心里惴惴不安。她的直觉告诉她,肯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了。 第7章 这就是人类 篝火映照着猎手们欢愉吃喝的模样,隐藏在幽幽火影中的是雄温和的笑容,以及霊忐忑不安的深情。 鸿已经放下手中的骨刀,微微侧目,似乎在注视父亲的一举一动。谢尔盖则百无聊赖地向后仰靠在石壁上,把右臂枕在脑袋后头闭目养神。 洞穴外已是风雨交加,冻土荒原上的春雨气势凶猛,云层中间或爆亮起闪电,把外面的世界硬照得风雨飘摇,紧随其后的隆隆雷声,更仿佛成千上百头巨兽咆哮,令人胆战心惊。 雄用牙齿扯下一丝肉片,咀嚼几下就吞进肚子,扭头见霊捧着肉没吃,就笑道:“霊,对不起,父亲对不起你。” “父亲怎么说这话?”霊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忙不迭地将肉送到唇齿边,轻轻咬下一小块,慢慢咀嚼。就仿佛在咀嚼父亲的言外之意。 雄叹了口气,又说:“将你嫁给神农氏的储君也是无奈之举。”他停顿了一下,见霊的脸上没有丝毫神色的变化,自己的神情便因此愈加沉重了,“虽然那少年口碑不好,但背后有神农氏做靠山,是天下的共主。且雍地富庶,咱们生活在冻土荒原的人是无法想象的……” “父亲!”霊大起胆子打断雄的话,抬起水汪汪的双眸凝望着父亲说道,“女儿也不是贪图的人,背井离乡数千里的日子,吃喝再好也是苦的。” “可有什么办法呢?”此时的雄,已经卸去了少典氏的威仪,就像一个愁容不展的普通父亲,语重心长地对女儿说,“你弟弟没有继承我的萨满之力,我若是哪天死了,这部族就群龙无首,无非是散成流寇,或是被其他部族掠夺。没有了部族的萨满,也一样会变成奴隶,任人玩弄的!” 霊忽然察觉到,父亲的眼睛里竟然又泪光闪闪。一刹那她突然明白父亲为何如此憎恨弟弟了。不仅是因为弟弟降生的那天带走了母亲的生命,还因为他没有继承萨满之力,给整个部族,尤其是她这个姐姐带来了灭顶之灾。 ——竟然是因为我,因为我,父亲才如此憎恶弟弟! 此时,霊的内心里如同海浪翻卷,一阵阵疼痛从胸口深处散发出来,没有哪一个时候,能够像此刻这样,令她如此厌恶自己。 雄似乎没有察觉到女儿情绪的变化,兀自呢喃自语地说,“北伯到是也来提过亲。但尊卢氏一直与统帅东方鸱族八部的乌恒氏不合,若是哪天败了你也是一样的命运,所以我就回绝了。现如今若是跟神农氏的和亲不成,咱们少典部恐怕在北方很难立足了。“ 父亲的话句句在心,霊也并非没有为部落的未来而联姻的觉悟。但一想到神农氏储君的风评,她就忍不住打个寒战。 与妖魔称兄道弟之人,该是有多么凶残呀。 ”喂,小主人。“靠在洞壁上的谢尔盖忽然睁开眼睛,慢腾腾地直起身子,凑近鸿,”你是想说两句么?“他看到鸿低着头,直直地盯着手中的巨猪腿骨——骨铲已经打磨完成,可是他的眼睛里没有一丝快乐,反而熊熊燃烧着两团火。谢尔盖知道这孩子正在生气。 鸿抬起头,狠狠地瞪视谢尔盖。但片刻,他恍然如梦醒似的涣散了精神,察觉到眼前的是谢尔盖,于是目光又变得温和起来。他扁了扁嘴,摇摇头,什么也没说。 火光照耀着欢愉的人影,洞外的雨已经停了,但雷还仿似有所不甘地间或发出咆哮,闪电将夜色映得白亮亮的,有些渗人。 雄凝视着女儿红润的脸庞,心中有太多的酸涩。可是身为少典氏,在享有众人服侍的同时,也必须承担起部落兴衰的责任。此刻,他不能以父亲的身份宠溺儿女。他更是少典氏,必须为了部落为了大局作出牺牲。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哪怕,这个要牺牲的人是他唯一的女儿。 夜色迷茫,此刻,少典氏雄的心中也无比迷惘。有时他在想,假如当初他没有继任少典氏,会不会就能躲掉这些痛苦和波折呢? 可是人生哪有什么加入。雄此时就是少典氏,他也必须做少典氏该做的事。 一道闪电划过夜空,洞外亮如白昼,刺得人睁不开眼睛。雄趁机将夺眶而出的眼泪拭去,换上往日那冷冰冰的威仪姿态。 可笑的威仪。 他平静了一下情绪,侧目见女儿的脸颊也退了红潮,于是抿了抿干燥的嘴唇,想在说些什么。 忽然,一声咆哮从洞外传来。 比惊雷更洪亮,比闪电更靠近。惊得所有人心惊肉跳,停止了欢歌,纷纷向洞外看去。 他们看到,一团巨大的黑影正矗立在洞外的夜色中。 一道闪电擦亮夜空。 熊的脸孔就清晰地显现在众人面前。 那是多么庞大的熊啊。肩高两米左右,目测人立起来将超过五米。粗壮的四肢就好像四根大树,短而宽阔的吻鼻露出尖刀似的獠牙,黑漆漆的脸上布着爪形的白色斑纹,看起来犹如恶怪鬼魅,尤其是那双血红的眼睛里,迸射出凶残的光芒,令人胆战心寒。 短面熊! 有史以来最强壮的熊,比黑熊、黄罴、文虎、花豹、巨象、洞狮更加强大的肉食猛兽。 “快,小主人,把铲子给我!”谢尔盖翻身而起,一把从鸿的手中夺下骨铲,“你看好了,我是怎么挖洞的。” 谢尔盖说着,就将骨铲扬起,“这里的泥土被洞熊踏得实成,不好挖。但用我的方法,即使你没有多大力气,也可以很快挖出一个洞来。” 鸿被谢尔盖震惊了,瞪大眼睛看着谢尔盖。只见这位白巨人将腰胯旋转扭动起来,手中的骨铲也如螺旋似的击向土地。 尘土飞扬,谢尔盖一边挖一边大喊:“螺旋地挖,用上你腰胯的力量转动,用上你整个身体的力量倾轧!我给这个方法起名叫螺旋丸!” 话音刚落,谢尔盖已经消失在了扬尘里。鸿看到眼前出现了一个大洞,洞里不断有土被扔出来,堆在洞口好像一座小山。 “快进来。”谢尔盖的声音从洞里传来,鸿还没反应过来,就觉得一只手抓住了他的左踝,一把将他扯进了洞里。 “不行!姐姐她……”鸿挣扎着,想爬出洞去救霊。可谢尔盖将他死死地按在洞里。 这个缺了左手的混蛋,右手的力量竟然比野牛还强壮,鸿被他按在地上根本动弹不得,只能呜呜地吼叫。 可是谢尔盖却凑近了鸿的耳朵,恶狠狠地说:“我的小主人,你出去了能做什么?够给那头熊塞牙缝么?” “呜呜……谢尔盖,你混蛋!”鸿怒骂着。 可谢尔盖冰蓝色的眼睛里却闪烁着星辰般的光芒,他咧开嘴笑道:“小主人,交给我。” 鸿怔了一下,忽然听谢尔盖朝洞外大吼道:“你们都躲到后面去,我来弄死他!” 此时,洞外已经是一片混乱。有猎手在惊吓之余朝洞外的短面熊投掷长矛。但熊可不是巨猪那种四蹄行走的动物,耳边听到破空风声,短面熊的眼睛里顿时凶光迸射,忽然人立起来,巨大的双爪左右开弓,将骨矛纷纷大落。 “嚎!”随着它一声地动如雷的咆哮,所有猎手都惊得脸色苍白,一些少年竟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胯下流出一摊腥臭的液体。 这是,火光微微的洞穴里,忽然响起霊的歌声:“鸱鸮鸱鸮,既取我子,无毁我室。恩斯勤斯,鬻子之闵斯。迨天之未阴雨,彻彼桑土,绸缪牖户。今女下民,或敢侮予。予手拮据,予所捋荼,予所蓄租。予口卒,曰予未有室家。予羽谯谯,予尾,予室翘翘。风雨所漂摇,予维音哓哓。” 没有人听得懂萨满之歌,但所有人的心中都莫名地升起一股勇气,他们的血开始温热,趋向沸腾。他们的情绪开始愤怒,趋向癫狂。鸿把牙齿咬得咯咯响,可谢尔盖却死死地将他按在地上,用左手巨猪骨打造的假臂尖端的刺,刺破鸿的后颈,让他的血液流出来,给身体降温。 鸿很快恢复了冷静,但他看到他的族人们——十几名猎手已经举起骨刀和石斧,嚎叫着向洞外冲去。 “不!”他大喊,可无济于事。 第8章 请赐给我力量吧 但很快鸿就发现了猎手们的怪异。这一次,他们身体上生出来的骨骸甲胄并不是往昔那种苍白的,在洞内微弱火光的照耀下,显出血黑色。 而和往日捕猎不同的是,猎手们仿佛陷入了癫狂。他们像野兽一样咆哮着,全无惧色地冲出山洞。即便面对已经人立起来高达五米的巨型短面熊,他们也没有丝毫的迟疑。 这让鸿感到后怕。如果不是谢尔盖及时放出了他的热血,他会不会也像这些猎手一样,成为疯狂的战士,抛下恐惧与生死去跟这头庞然大物厮杀? 细细回味这首战歌——虽然歌词他根本听不懂,但从姐姐的腔调中他感受到了愤怒与绝望的情绪。 一丝麻酥酥的感觉爬上他的脊背,让他不寒而栗。姐姐唱的这首战歌,莫不是想让所有猎手都举身赴死?毁灭这个部族的战力,毁灭这个部族的未来,让少典氏从此消失在漠北的冻土荒原中? 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鸿在恐惧与迷惘中纠葛,忽然听到谢尔盖的声音传来:“小主人,不要动。” 他抬头看到谢尔盖正炯炯地看着他。火光照不到地洞里来,谢尔盖的脸隐藏在一片阴翳里,但他冰蓝色的眼睛里仿佛有两团冷火焰在燃烧。这两团火焰某种沉甸甸的力量,让鸿冷静下来,感到生死存亡的时刻已经到来了。 ”不要动。“谢尔盖又说了一遍,将目光投向地洞外,鸿也扭过头向外看去。他的同族,那些勇往直前的猎手们,身披血黑色的骨骸战甲,手持骨制的长矛、石制的斧头,吆喝着野兽般的嚎叫声,从四面八方恩狠狠地扑向短面熊。 而此时,巨大的短面熊已经人立起来,五米的身高宛若一座巨石巍峨矗立。它发出威慑般的低吼声,环顾冲向自己的两脚兽们,眼中鄙夷的目光猝然熄灭,刹那间迸射出涛涛杀意。 ”嚎“,短面熊发出怒吼,粗壮的双腿向前迈进,巨大的利爪左右开弓,宛若两株小树凌空飞舞起来,将扑到眼前的猎手们一一扫荡出去。 轰轰轰,撞击声不绝于耳,那些猎手们被短面熊击飞出去,撞在洞壁上、荒坡上。雨季未来的冻土比石头还坚硬,大部分猎手的骨骸战甲被纷纷撞碎,跌倒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又几名猎手幸运地躲过了撞击的命运,飞出百余米外落在地上,又一咕噜跑起来,眼睛里冒着红光,嘴里发出兽吼,嗷嗷地叫着再次冲向短面熊。 面对这样顽强的弱者,短面熊毫不客气。掠见背后扑上来一名手持石斧的猎手,那人举着石斧咆哮着就一跃而起,想依靠自身的力量砍伤短面熊的脊背。 可是猝然间,短面熊猛然回身昂首,张开血盆大口猛然一伸脖子,犹如一道闪电迅速出击,吭哧一声就将那猎手拦腰咬住。学黑色的骨骸战甲根本挡不住短面熊强大的咬合力,咔嚓一声就碎成了无数片,簌簌地掉落下来。 紧接着,短面熊严重闪过一抹凶光,上下颌猝然发力,又是咔嚓一声,这猎手竟被它拦腰咬断,两截身体从短面熊的左右分别落下,他甚至连一声惨叫的时间都没有,就一命呜呼了。 鸿吓坏了,瞪大眼睛看着这惨绝人寰的一幕,心中掂量着,先前那头凶暴的巨猪,跟短面熊可不是一个量级的凶兽,面对这样强大的力量,人类根本无法抵抗。不,不仅是人类,就算是萨满——他想到了父亲,一个悲哀的念头随之产生——就算是父亲,也未必能挡得住眼前这头凶兽。 和他一样,所有的猎手都吓坏了。巨大的恐惧让他们从萨满战歌的蛊惑中清醒过来,看着眼前这头嘴角滴答滴答流着鲜血的巨大凶兽,每个人的心都剧烈地狂跳起来,这种恐惧表现在他们的脸上,使他们的面容都扭曲起来,就好像一个个收到残虐的恶鬼,无比狰狞。 暴雨停歇的狂野中,浓云仍未善罢甘休。它鼓动着黑色的羽翼,相互撞击,将一道又一道闪电投向大地。 雷声隆隆,仿若战鼓,巨大的短面熊睥睨眼前东倒西歪的猎手们,口中人血的滋味让它涌起了食欲。但现在还不是进餐的时候,它看到原本属于它的洞穴内燃烧着篝火,还有两个人站在洞穴内。 这是属于它的地盘,怎能容忍他人染指。 现在,这头巨兽最想吃掉的就是那个魁梧的中年汉子,和那个红色的女人。前者肉壮实,后者看起来很嫩很好吃。 它舔了舔嘴巴,将两条粗壮的前爪缓缓放在地上,微微底下脖子,放低肩膀,向前昂起头颅。这是猛兽冲锋前的准备。 ”小主人。“谢尔盖持重的声音又给了鸿几分力量,他抬头去看谢尔盖,看到这个白巨人的眼睛里那两团火燃烧成了恒星般的光芒,他听到谢尔盖说,”在这样强大的力量面前,勇力显然是不足够的。别说战胜它,即使自保都做不到。小主人,我们永远都不是最强壮的。“他仿佛像一个父亲,在谆谆教导他的孩子,”但是靠这里。“他抬起仅存的右手,用食指点了点脑袋,”我们就是最强壮的。“ 一瞬间,鸿仿佛明白了谢尔盖要说写什么。 但谢尔盖又嘱咐似的说道,”现在我去把它引过来。你用这个。“他将一把骨矛递给鸿,”不要走出地洞,不要动。等待,安静地等待,不要被它发现了。当它走过来时,当它的肚子盖住你的头顶时……用力!”谢尔盖做出一个向上刺的动作,“要记住,不论是什么,猛兽还是羚羊或者人,肚子都是最柔软最脆弱的地方,刺进去,它会死!” “嗯!”鸿点点头,忽然又担忧似的追问,“可是你……” “别担心!”谢尔盖揉了揉鸿头顶的短发,“我可是独自在冻土荒原生存了十年的人呀。我比这里的任何人都知道怎么活下去!” 说完,谢尔盖身子一耸就蹿出了地洞。鸿循着他的背影,用目光紧追上去,却惊讶地发现,父亲——少典氏雄已经鼓起萨满之力,变成一个身高两米开外的巨汉,挥舞着手中巨大的骨刀朝短面熊冲了上去。 不知道是错觉还是什么,不经意间他好像看到了父亲微微回头瞥看了他一眼,那目光中有鄙夷、有悲哀,但更多地却是留恋与不舍的泪光。 他——是去送死的! “不!姐姐,阻止他!”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让他每天都在心里咒骂早点死掉的男人,在这一刻却让他感受到了莫大的悲痛,他忍不住大喊起来,“姐姐,快阻止父亲!” “不能!”霊的声音决绝而绝望,“我的力量没有他强大!” 她好像也知道了父亲为何去送死。就像先前的谈话时说的那样,他是少典部落的主君,他是少典氏。所谓氏,即部族众人的领袖,部族众人的父亲。在危难之际他必须冲在最前面,像父亲保护儿子一样保护他们。哪怕明知是死,也不能退缩。 这一刻,鸿和霊的心情无比沉重——谢尔盖的距离太远,根本来不及阻止这一切。而他和他的姐姐,在今夜,即将逝去父亲,即将成为这冻土荒原中新的孤儿。 第9章 藏于九地之下 谢尔盖距离洞外那头巨熊的距离大概有五六十米,他身高两米开外,拔腿健步飞奔出去,却看到雄已经和巨型短面熊战成一团。 雄鼓起萨满之力后,身材迅速膨胀,高达三米,在人类中已经是与冰霜巨人不相上下的身材了。但在这头巨型短面熊面前还显得分外弱小。那头熊的一只利爪就有他头颅那么大,即便有萨满之力护卫,雄也清醒地明白,一旦遭遇熊爪重击,轻则伤重,重则当场死亡。 这是他与无数凶兽战斗过留下的经验。虽然昂扬大步冲向短面熊,但当巨熊咆哮着挥爪横扫的时候,他突然向一只鹞鹰似的腾空而起,躲开熊爪的扫击,顺势一脚踹在巨熊的右臂上。 萨满之力顺着他的右腿澎湃而出,蹬得巨熊一个趔趄,险些向左摔倒。直痛得这头畜生咆哮如雷,双眼中沸腾的杀意更胜。 但雄却不做停留,双脚刚一落地,立即猫腰溜到巨熊身后,不等巨熊转过身来,便拔出骨刀手起刀落,斩下它后腿上的一大块肉。 “嚎!”巨熊痛得仰天长啸,粗壮的前肢乱翻跺地,直震得山摇地动。它继而又咆哮着人立起来,不断地挥舞利爪,恰好将刚刚冲到近前的谢尔盖又打飞出去。 谢尔盖倒飞百余米才訇然落地,又滑了几米,忽然一只手按住了他的头顶,帮助他停了下来。他一扭头,看到地洞里露出鸿的脸孔。 这孩子满脸的惊骇,但在这之中竟然能抓准时机伸出援手,看来内心里是个沉稳冷静的孩子。谢尔盖会心一笑,对鸿眨了眨眼睛,“好好躲着,等待机会!”说完,他腾地直起身来,再次拔足狂奔冲向巨熊。 而此时,短面巨熊已经忍住了剧痛,飞速地转回身来对雄展开了猛烈的攻击。巨大的熊爪如雷霆暴雨般扫向雄。雄手握骨刀横砍竖劈奋力抵挡,但这头巨熊的熊掌肉垫肥厚,且仿佛通灵性似的,每每都擦着刀锋而过,排在刀刃的侧面。 巨大的力量震得雄双臂发麻,酸痛难忍,几乎快要握不住刀了。可是这巨熊却越战越勇。鸿看到,它先前被父亲砍伤的右后腿的伤口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复原。 这绝不是一头普通的熊。 可是在冻土荒原生活了十五年的鸿,还没见过普通之外的野兽。他虽然知道任何生灵都不可能以这么快的速度复原伤口,却也不知道这头巨熊到底是什么来历。 猛然间,巨熊一把拍飞了少典氏雄手中的骨刀,张开血盆大口就朝雄的脑袋咬了过去。泰山压顶之势夹杂着万钧雷霆之力,獠牙明晃晃,咆哮震天响。 眼看着这条命休矣,雄根本来不及躲闪,只能眼睁睁地等待自己最后一刻的来临。 电光火石之间,忽然一个身影冲来,一肩将他撞飞出去。紧接着,这壮硕的人影就迎着巨熊泰山般压倒的身躯冲上前去,粗壮的右臂死死抱住巨熊的腰身。 “嚎!”巨熊再一次发出惨绝人寰的叫声,那巨大的身躯也猛然一震,向后趔趄起来。鸿瞪大眼睛看到,谢尔盖正将身子埋在巨熊的怀里,左臂不停地做着往复抽查的运动。 他在用左臂上的骨刀弩一下一下地刺穿巨熊的肚皮。 巨熊血流如注,暴怒之下猛然挥舞左爪重重地拍子谢尔盖的后背上。噗——谢尔盖口吐鲜血,继而被熊的巨爪提了起来,仿佛一块石头似的丢了出去。 他小巨人般的身体重重摔落在地,咕噜噜滚了几圈方才停了下来。但此时他已经被巨熊打得半死不活,身体扭曲佝偻着侧躺在地上,将脖子努力昂起,尽力将脸对准地洞的方向。 鸿看到谢尔盖正在对他微笑,每笑一下,嘴里就有鲜血涌出来,但吐了血后他仍旧努力地再作出一个微笑。他的嘴唇在蠕动,可是巨熊在咆哮,鸿离得太远,根本听不清楚。 此时此刻,鸿就感觉满天乌云都低低地压在他的心头,他的内心里有雷霆滚滚,每一声惊雷都呼唤着——谢尔盖,你不要死啊! 可是,谢尔盖的蓝眼睛里仍然侵染出灰色的气息,双眸的灵光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失神与空洞。仿佛死神正在抽走他身体里最后的生机。 谢尔盖,不要死啊! 鸿嚎啕怒啸,眼泪和鼻涕满脸横溢,他奋不顾身地爬出地洞,跑到谢尔盖身边,抱起谢尔盖的头,将其枕在自己的膝盖上,不住地拍打谢尔盖的脸:“谢尔盖,不要死啊!谢尔盖,不要死啊!” 可是陡然间,他听到一声恶狠狠的咒骂:“抢我洞穴的崽子们,我要把你们杀得一个不留!混账!混账!” 是……鸿惊回首,看到那头巨熊短面熊正用右爪捂着肚子朝他缓缓走来——是那头熊在咒骂他们! 鸿也不清楚为什么,他生下来就能听懂各种动物的语言。起初他以为每个人都能听得懂,人与动物都能生活。但渐渐地他发现,他的同族们只会吃动物,却没有一个人能听懂动物的语言。否则在动物死前,他们怎么听不到它们的求饶?若是听到了它们的求饶,他们怎么还忍心杀死那些动物? 或许这是上天给予他的一个特别的能力。他将它当成一个秘密埋藏在心里,连姐姐都没有说。因为姐姐曾告诉他,要表现得勇敢一些,如果跟别人不一样,尤其是一些古怪的做法,别人就会害怕他。如果别人害怕他,他非但不能在部落里生活下去,还可能被这些人杀死。 鸿很怕死,所以他没有对任何人说出他的秘密。 但现在,他就要死了。他耳边听着巨熊的咒骂,眼看着这头庞然大物正走向自己。就宛若死亡的阴影将他笼罩。 天空,一片黑暗! 第10章 秘密不再是秘密 巨熊如同一座浓墨重彩的小山,迈着轰隆隆的步伐,向鸿走来。不远处的霊瞪大了眼睛,她看了看匍匐在谢尔盖尸体旁的弟弟,又抬头看那头巨熊。她的黑眼睛渐渐渗出微微的红芒——萨满的力量让她看到了死亡。 “不!”霊大吼着跑到弟弟身边,柳眉倒竖,涌起歌喉唱出她这辈子最强壮的歌声:“彼采魁隗兮,木不可依!彼采大庭兮,山不可栖!不挺兮,胡余兮!南滨之雄涛兮!” 这歌声相比先前她婉约的曲调,分外的铿锵有力。唱歌的霊双颊越发红润,天上的浓云仿佛为之鼓舞,隆隆地相互撞击,投下璀璨夺目的闪电!空气也仿佛为之调动,呼呼的风声越加紧促,犹如巨人在擂鼓怒号。 一草一木,荒原的冻土,仿佛都被歌声唤醒了,空气中流动着浓郁的灵气。 “站住!畜生!”忽然,巨熊的背后传来怒吼! 这庞然大物回头看去,不由得也惊呆了。甚至就连悲痛万分且感到绝望的鸿也惊呆了。 他看到,父亲——少典氏雄的身体又增长了一辈,比这巨熊还高出一个头,雄壮有力的宛若一座山峦。他手中的骨刀也膨胀成了小树一样粗壮,微微泛着冷月般的光芒。 这一幕让短面熊也惊了一跳,立即放弃杀戮鸿的想法,转身朝雄咆哮着走去。 此时,短面熊并没有人立起来,反而四肢着地的缓慢行走,两头后退微微弯曲,显然随时都准备腾地蹿跃出去,扑向雄与之厮杀。 被霊的战歌鼓舞的雄,将自己与女儿的萨满之力融为一体,同时更激发了他血肉的迅速滋长。眼见着比自己矮一头的巨熊走来,他也怒吼着挥起骨刀迎上前去,抬手便砍。 可巨熊的身体虽然庞大,却常在狂野荒原中追逐黄羊跑犀之类的野兽,分外灵活。骨刀还没劈到眼前,它已经侧身跳跃开去。但雄却不同。他的身体头一次增长到这样庞大的程度,使用起来难免有些笨拙。一刀劈空,还没回手便看到断面巨熊已经从旁扑将上来,那张血盆大口中的锯齿獠牙,如同无数把锋利的匕首,寒光熠熠地朝着他的喉咙噬咬过来。 惊慌失措间,雄左手松开骨刀,抬起手臂挡住面门和咽喉,眨眼间巨熊已经扑到咫尺,粗壮的熊嘴一口咬住雄的左臂,森森獠牙刺入皮肉,殷红的血立即迸射出来。再转眼,短面熊的獠牙已经刺到了骨头上,剧痛沿着伤口倏的一下就蹿进了心里,痛得雄忍不住心脏痉挛。 可短面巨熊还不善罢甘休,死死咬住雄的左臂甩动巨大的头颅,运用起全身的力量,将雄高高地甩起,又轰然砸在地上。 那一刻,剧痛从胸膛扩散性地袭遍全身,雄甚至听到了自己左臂骨裂的声音,右手的骨刀也被摔飞,一口气憋在喉咙里喘不过来。 可是短面巨熊还没有停下,趁雄还未缓过劲的时候,又扭肩转胯,昂去巨大的脑袋甩动起来。 雄再次被高高地甩向半空。一种惊骇和眩晕的感觉涌了上来。但此时此刻,他却分外清醒地知道,自己已经被这头短面熊制住了。如果不能及时脱身,他只有死。 在不远处瘫坐在地的鸿看到父亲如同一头猎物似的被短面熊摔打,刚刚涌起的希望又落潮了。他的心中泛起一丝冰冷的感觉,目光则不经意地瞥见了谢尔盖左臂上那根他打造的假臂。 勇力豁然而起,他忙不迭扯开假臂的绑带,将这根如骨刀的假臂套在自己的右手上,倏然起身,没有给自己留下任何犹豫的时间,转身拔足朝短面巨熊冲去,就像一头疯狂的豹。 此时此刻,雄再一次被摔在地上,他仿佛听到自己胸骨的断裂声,一种沉闷的疼痛从胸膛、肚子、腿骨,全身上下蔓延开来,就好像体内的什么东西突然爆炸了,把他所有的经脉都炸成了一团糟,痛得他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可是短面巨熊还没有松口,又一次将他高高甩起,与此同时他看到这头畜生抬起了巨大的爪子,仿佛高高举起了死亡的利刃。 不行,必须脱困!雄忍住钻心的疼痛,在被短面熊于半空中甩动的同时,一把握住自己的左臂,使出自己平生最大的力气——咔嚓一声,捏断了自己的左臂。 断臂之痛,痛得他面如金纸,嘴唇泛紫,不住地哆嗦。而此时他与断掉的左臂之间,仅有一层皮肉相连,在巨熊的甩动下,皮肉被撕扯开裂,刺啦一下就断成了两截,雄也犹如一块被投出去的石头般飞了出去。 好在剧痛已经令他麻木,他咬紧牙关在半空中努力调整自己的姿势。也幸好他飞出去的方向没有山坡、乱石和大树,訇然落在百米之外的草地上。已经齐膝高的青草起到了缓冲作用,没有让他再受重伤。但断臂血流不止,迅速将他的力量抽离体外。 他趴在地上抬头望去,却看到腾空跃起的鸿一头扎进了短面巨熊的怀里。紧接着被短面巨熊一把扯出后襟,高高扬起,狠狠地摔了出去,撞在洞壁上,又滚到了泥土里。 “混账!”短面巨熊咆哮着,用右爪捂着胸口朝洞穴里缓缓走来,“你们占了我的洞,还要伤我?” “嘿!谁知道是你的洞?”鸿从泥土里爬起来,昂起满是灰尘的脸,对短面巨熊恶狠狠地笑了起来。他心中充满了恐惧和死亡的阴影,但有一种力量好像火种一般在心里燃烧,鼓舞着他面对这头巨兽,“这洞也不是你挖的,凭什么就是你的?” 听到鸿的话,短面巨熊忽然愣住了,半晌他才哼出一句疑惑:“你听得懂我的话?” “嘿!”鸿已久恶狠狠地笑,四肢并用地从尘土里爬起来,弓着腰叉开膀子,瞪视着巨熊。 “你是妖怪吗?”巨熊疑惑地说。 可就在这时,一道黑影从背后扑了上来,粗壮的臂膀狠狠地勒住巨熊的脖子。鸿看到,他的父亲,已经失去了一条左臂的巨人,正在用右臂企图勒死这头巨熊。 此时的父亲,已是满脸血污,重伤和疲惫已经让他隐藏在乱发下的脸孔憔悴不堪。但从来没有什么时候像此刻一样,让鸿觉得,那个男人是他的父亲,他的父亲竟然如此伟岸高大。 第11章 熊变 可惜断掉的左臂血流不止,让雄失去了力量,相持了大约一刻钟,他最终还是被短面巨熊甩脱,紧接着这头巨熊用肩膀一顶,就把雄掀翻在地,用一只肥厚的前爪按住他的胸膛,却扭头狠狠地瞪着鸿,森然低吼到:“能听得懂我说话,想必你就是个妖怪。不过妖怪我也吃了不少,也不差你这一个。” 鸿瞪大眼睛吃惊地望着这头狰狞的巨兽,觉得它似乎在笑。却听这头巨熊又说道:“妖怪的味道呀,真是鲜美,还能吸取到妖力,让我更快成道。” 成道?鸿从没听说过这个词,也不知道它的含义。但隐约地听懂了一些,这头巨熊不是一般的野兽,而且要吃掉他。 此时,巨熊对爪下的雄已经毫无兴趣。它揪起雄狠狠地甩向洞壁。砰的一声,雄撞在冻土上,又瘫软无力地坠落下来,趴在地上,身形扭曲,像一具死尸。 鸿来不及发出惊呼,就见短面巨熊已经摇晃着硕大的身影向他蹒跚走来。它的一只爪子捂着胸膛,脚步些微踉跄,但双眼中贪婪的光芒越加旺盛,涎水从嘴角滴答滴答流淌出来,凶残得无以言表。 除了能听懂鸟兽的语言,鸿没有什么特别的。他只是一个凡人,甚至比普通人还要弱小。哦,他的手很灵巧,但此刻已经没有时间给他制作奇妙的武器了。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瞪大眼睛看着巨熊一步步走近。死亡就好像一头漆黑的大鸷张开翅膀扑面而来。 “鸿,不要怕。”这时,一个温柔的声音传到鸿的耳朵里,就像一缕阳光透过浓郁的黑云洒下来。鸿的身体里被灌注了某种能量,让他鼓起些微的勇气,放开谢尔盖的尸体,缓缓向后退去。 “小子,你跑不掉的。”巨熊的低吼中夹杂着几分促狭的语气,并用目光点了点鸿的背后,那意思仿佛是在这逼仄的洞穴中,鸿很快就会退到洞壁,无路可退。 但那从心里鼓起的一丝丝的勇气,让鸿摆脱了绝望的恐惧,他冷静地用余光扫视洞穴内的一切,在心里盘算着躲避的路径。与此同时,他看到姐姐霊正躲在一块凸起的冻土下,阴影覆盖了她的身体,让她仿佛就是一片阴影,不易察觉。 紧接着,歌声在洞穴内飘扬起来。 “陌上烟柳,墨殇青华。太一鼓架,九羽汤汤……” 依旧是听不懂的歌词,但伴随着如密雨般紧凑的旋律钻进耳朵里,竟让鸿的身体里生出了无边的勇力。 怎么回事?鸿还没来得及思索,就感觉脑海里忽然炸响了一片雷电。白茫茫的光从他的体内喷射出来,夺走了他眼前的一切,让他陷入一片漆黑之中,就连意识也戛然而止。 而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此时的鸿呆呆地站在原地,双眼蒙上了一层白翳,就像个死人一般。甚至连巨熊也怔了一下,警惕地停下了脚步,一边歪着头倾听歌声来源,一边审视眼前这个少年的变化。 随着歌声的愈加高昂和紧密,洞穴中宛似沉雷滚滚,鸿的身体也随之不住地颤抖,白色的绒毛从他的皮肤里钻出来,很快覆盖全身。他的耳朵变得尖利起来,他的身体开始膨胀,他的鼻子和嘴开始向前突出。 不一会儿的工夫,一头雪白的熊就出现在断面巨熊面前。 “哦?还是一个同类?”断面巨熊的脸上忽然浮现出满意的笑容,“同类妖怪的妖力更容易消化吸收呢!” 似乎事态的进展出乎意料的良好。断面巨熊又重新迈开步子,朝这头白熊走来。它不再去在意歌声的来源,更没有看到躲在角落阴影里的霊白发飞舞,血红的衣衫衬托着满是皱纹苍白的脸,以及眼角闪烁的泪光。 拥有熊之力血脉的少年,即使自身缺乏萨满之力不能变化,但在蕴含极大力量的萨满之力——比如以吟唱者生命为交换的祭献之歌——的催鼓中,也能让体内的熊之力觉醒。 鸿已经失去了意识,他体内的熊之力初次觉醒,迅速夺走了他的意识,让野兽的凶暴之气占据他的灵智。此时此刻的他与一头野兽无疑,更不知道姐姐霊的声音已经油尽灯枯,走到了尽头。 或许今夜,整个部落都会灭绝,如果幸运的话,鸿可能成为唯一的幸存者。霊以自己的生命去赌弟弟的一个生机。这是源自本能的爱。但此刻,她心中洋溢的却是一种扬眉吐气的快感。她不必嫁给神农氏的那个储君以解救部落,弟弟也不再是别人眼中的废物。因为他的部落灭绝了,他自由了。 或许是霊的怨念夹杂在祭献之歌中,鸿所化身的白熊充满了凶暴之气。片刻之后,化形成功,以肉眼即可看到,在巨大白熊的头顶上方,氤氲着一团漆黑的雾气。 “嚎!”不等断面巨熊走到跟前,白熊已经发出凄厉的咆哮,四肢猛然蹬地,就如同一道闪电冲脱而出。 断面巨熊也不甘示弱,兽吼一声就人立起来,挥舞前爪去抓白熊。怦然巨响,一棕一白两头巨熊就撞在一起,巨爪翻飞,熊牙交错,血与毛如扑簌簌的萤火四溢横飞。 这是命运的交织,这是勇力的对决。短面熊用牙齿狠狠咬住白熊的左肩。白熊则蜷起右爪,一拳拳不停地轰击短面熊的左胸。比羁绊更深刻的是死敌的交锋,即便稍稍拉开一些距离,两头巨兽都不由自主地又冲上前去,撕咬对方的皮肉,轰击对方的身体。它们不听地发出嘶吼,也不断地撞在洞壁上,发出轰轰巨响,震动得洞穴里的冻土纷纷碎裂,如雨一般訇然洒下,扬起尘土将洞穴弥漫得比夜色还浓郁。 两头巨兽战得酣然,那些倒在地上的猎手,包括雄都努力地移动身体,爬到洞壁四缘的角落里,依靠冻土的掩护防止自身被殃及。但还有一些爬得慢的,被熊脚踩中一命呜呼了。 走到了生命的尽头,雄的眼中涌出了热泪。作为一名萨满,他知道不能通过自身的萨满之力引发熊变的人,一旦被咒歌催鼓到极限产生变化,就再也回不来了。他的儿子,那个让他恨铁不成钢的儿子,那个让他又是怨愤又是热爱的儿子,那个十五年来他不断羞辱也不思进取的儿子,那个早就让他对这个世界产生绝望的儿子,再也回不来了,他将永远成为一头白熊,再也回不来了。 雄的眼睛酸痛,身体不住地颤抖,一种肝肠寸断的感觉折磨着他,让他老泪纵横。 远古的男人不懂说爱。可此时,雄内心里所有的爱以及生命的力量,都随着儿子的熊变被抽空了。 天空中的星斗一一熄灭,只有长庚星伴随着雨后露出头的月牙,静悄悄地挂在藏蓝的天幕上。黎明来临,万物都陷入了最黑暗的时刻。但光明会紧随而至,大地将重新披上金灿灿的晨曦与霞衣。可是雄知道,他的黑暗,儿子的黑暗,部落的黑暗,将再也不会迎来光明和新生。 第12章 双熊之战 白熊的身材与短面巨熊不可同日而语,足足比短面巨熊矮了一头。但胜在更加灵活。 伴随着又一场血肉交缠的较量过后,短面巨熊拦腰抱住白熊横甩出去,正撞在洞穴的顶缘上,撞击得冻土碎块簌簌落下。 但白熊一翻身就拔地而起,四肢着地迅猛地冲向短面巨熊。短面巨熊想故技重施,挥舞巨大的双爪就来抓。不料白熊突然侧身躲闪开来,倏然就绕到短面巨熊的背后,利爪如刀刺啦一声就抓破了短面巨熊厚重的皮毛,血肉横飞。 “嚎!”短面巨熊发出凄厉的吼叫,与此同时它的左肩微微下沉,似乎那里有严重的伤势未能迅速痊愈。 白熊看在眼里,冰蓝色的目光骤然凝聚。紧接着,它宛似一道闪电冲到短面巨熊前方,挥起巨拳就轰在短面巨熊的左胸上。 “嚎!”短面巨熊的吼叫更比先前凄厉,甚至双脚站立不稳,訇然向后仰躺在地上,痉挛了片刻,脖子一歪就一命呜呼了。 白熊气喘吁吁地站在短面巨熊近前,凝望了那巨熊尸体片刻,试探地身处爪子碰了碰它的脚,但短面巨熊却一动不动,似乎真的死了。 “得救了。”忽然,洞穴旁边有人发出低声的叹息。更多的人似乎也长吁了一口气,粗重的呼吸声越来越浓。白熊转过头看到五劳七伤的猎手们,三三两两靠在洞穴外缘的冻土上,靠近洞穴的人更是满脸灰尘,黑乎乎脏兮兮的。 晨光已经在穹顶氤氲,铅蓝色的光舞弥漫在空气中。天就要亮了。白熊的目光掠过猎手们,他们的目光却惶然无措,甚至带着几分恐惧。 谁能想到,被嘲笑了十五年的废物竟成了拯救部落的大英雄。谁能想到,这个从来没有萨满之力的小子,在祭司战歌的鼓舞下,竟激发出了少典部族主君特有的熊之力,甚至比当代少典氏雄的萨满之力更加雄厚,不仅可以化身巨熊,更能够化身成为最高贵的白熊。 若非他只有十五岁,若非他是第一次被激发出熊之力,以一头白熊的实力,别说短面巨熊,就算是一头长毛巨象也可以轻易击杀。 传说中的白熊之王住在冻土荒原以北的广袤冰原。它所建立的白熊城居住着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战士——白熊守卫。每一个白熊守卫都是身怀熊之力的强壮战士,在战歌的鼓舞下,会化作这个大地上最强大的凶兽白熊,所到之处,妖魔荡尽,守护者人类的平安。 传说少典氏的祖先,就是强大的白熊守卫与人族女子的后代。毋宁说统治这世上各个部族的氏族主君们,都是神与凡人结合的后裔。 但从来没有一任少典氏可以化身白熊。甚至这一代的少典氏雄连巨熊化身都无法做到。可是没有人想得到,他的废物儿子竟然能够化身白熊。这几乎可以说是复古为祖先白熊战士了。难道说他体内的力量并非是萨满之力,而是实打实的神之力? 没有人不会想到这些。猎手们脸上恐惧的神情也让这些思想溢于言表。从前他们鄙视这个小子,现在这个小子让他们感到深深的恐惧。 “没错。”有人嘀咕说,“他制造的武器,隔着那么远就能杀死凶兽。” “谢尔盖就是用那东西杀死弃的。”另有猎手指了指躺在地上的短面巨熊尸体,人们的目光投射在这里,看到谢尔盖充当左手的骨矛正刺在短面巨熊的胸膛上,空管里仍旧有细微的血液汩汩流出。 白熊用凝重的目光审视着自己的同族,但此时此刻,鸿的内心里却没有为此感到扬眉吐气的喜悦。他感觉到,在某个深邃的空间深处传来一个声音,听不清楚那呢喃的语言,却明镜似的可以感知到这声音在召唤他。 那深邃的空间是哪里?又为何召唤他? 他体内的力量到底是什么?如果是少典氏传承的熊之力,为何需要姐姐的战歌才能激发出来? 白熊微微踱步,所有的猎手,哪怕断了腿的人,都下意识的向后退缩。在这一刻,他们仿佛忘记了身上的疼痛,仿佛是在躲避死神的大手。 在他们眼里,这头白熊不是那个鸿,而是随时都可以夺走他们一切的凶兽。 白熊没有理会这些猎手。此时此刻,一种高傲的情绪充斥在他的脑海里,这些猎手对他来说仿佛地上的蝼蚁,不值一看。他的目光在晦暗的晨光中徘徊,仿佛在搜寻某种答案。这时他看到跌坐在洞外的父亲——雄正望着他流泪。 父亲哭了?可是父亲为什么哭呢? 他想询问父亲,可是张开嘴发出的却是一声低吼。他诧异了一下,恍然才想起来,自己变成了白熊。他自己是不能操纵熊之力的,要变回人需要姐姐的帮助。 是了。需要姐姐的帮助,让他变回人,站在父亲的面前告诉父亲,他不是废物,他也能为部族做事。 是了,姐姐……白熊转身就向洞穴走去,在那里,姐姐一定在那里笑着看他。 可是刚走了一步,他就怔住了。 方才的撞击引发冻土碎落。此时此刻,碎落的冻土垒成了一座小山,将洞口堵得严丝合缝。 “嚎!”白熊发出怒号。所有的猎手,包括他的父亲雄都浑身一颤,一股寒意顿时从心头萌生。但白熊根本来不及理会这些人,发疯似的冲到洞口边,不断地用爪子刨冻土。他知道,如果不尽快刨开通道,洞里的空气一旦耗尽,姐姐就会死的。 可是他虽然身材巨大,但冻土堪比岩石坚硬,更何况在初春的冷气中,充满粘性的冻土会迅速黏连,变成一整块。 要刨开一整块岩石是多么难以想象的任务。即便是白熊也做不到。不不不,即便是长毛象这种顶级巨兽也做不到。那不光是力气的问题,更是如果攻坚的问题。 那两把铲子要是在手上就好了——白熊一边挖一边绝望地想——可惜那两把铲子留在洞穴里了。洞穴里还有谢尔盖的尸体。 不不不,洞穴里不能出现两具尸体。姐姐一定要活下去。姐姐——白熊的内心在咆哮,仿佛霹雳不断爆炸,他疯狂,他怒号,他在心里恨恨地大叫,这世界上谁都可以死,唯独姐姐不能。如果姐姐死了,他——鸿,生下来就没有母亲的鸿,从此就只剩孤身一人了!不,姐姐不能死!姐姐等等我,等我来救你! 七倒八歪的猎手们,看着白熊疯狂的爪击冻土,爪子磨秃了,鲜血染红了熊爪边的白毛。他们的目光渐渐又惊骇转为怜悯,又渐渐由怜悯转为惊骇。 他们对霊都有好感,其中几个人还做着能娶霊的美梦,更何况霊不仅仅是作为萨满存在,她还是要嫁给神农氏储君拯救少典部族的重要人物。如果她死在这里的话,整个部族就真的没有希望了。 一个巨大的身影站起来,摇摇晃晃——少典氏雄,拖着疲惫的步伐,一步一步走向那座冻土垒砌的岩石。他失去了左手,不能再失去女儿了。哪怕这幅残躯会撞个玉石俱焚,他也要助儿子一臂之力。这也是今生,他唯一一次帮助儿子。 第13章 未竟的结局 一些猎手吃力地从地上爬起来,他们的脚步好像飘摇的落叶,行走得比蜗牛还缓慢。但是他们的本能让他们追随少典氏,哪怕那头白熊曾经是他们瞧不起的废物,哪怕这头白熊现在让他们胆战心惊。 一定要救出霊——他们的心里有同样的一个呼声,哪怕事后这头白熊会把他们都杀死…… 可是就在这时,还没来得及爬起来的猎手,脸上浮现出惊惧的神色。这恐惧并不来自于疯狂的白熊,而是另一边,那些起身的猎手的背后,一个巨大的合影缓缓浮现出来。 紧接着,那些站起来的猎手被这巨大的黑影依次捉住,掀翻上半空,又重重地落下来,摔得头破血流。 这黑影似乎为什么事情而着急,并没有继续击杀猎手。它迅速扑到少典氏雄的背后,如法炮制,用双爪抱住雄的后背,狠狠的一个过肩摔将雄摔晕过去。继而它如同雷霆闪电一般扑到了白熊的背后。 整个过程不过眨眼一瞬间,瘫坐在地的猎手们还没来得及发出惊呼,黑影的利爪已经刺穿的白熊的后腰,透体而过,血红的爪尖从白熊的肚子里刺出。 “嚎!”白熊痛得发出凄厉的呼号,紧接着那利爪倏地拔出来,巨大的力道令白熊翻了个身仰面摔倒在地。 白熊用不可置信的惊疑目光看到,明明被自己击杀的短面巨熊正得意洋洋地站在自己面前。噗通——巨大的黑色熊脚踏住了他的胸膛。 “小妖怪!”短面巨熊发出阴森的冷笑声。太阳也在这时挣脱了云层的束缚,跃到天空上。金灿灿的晨曦宛若一首圣歌普降大地。但白熊的眼中却看到在这灿烂光明之中埋藏的黑色死亡。“连诈死都分辨不出,看来你当妖怪没几天呀。”短面巨熊在灿烂阳光下抖擞棕黑色的绒毛,獠牙闪烁着耀眼的寒光,“我的早餐,嘿嘿。” 不行!不能让鸿战死! 猎手们的脑海中忽然齐刷刷涌现出这样的念头。他们仿佛听到了某种细微的声音,像虫鸣,亦或是风吹青草的低语声,但总之这声音像极了霊的萨满颂歌,让他们身上又充满了力量,一层苍白的熊骨甲胄从身体上浮现出来,他们纷纷爬起来,抓起武器,嚎叫着再一次冲向短面巨熊。 “讨厌的渣滓!”短面巨熊咆哮出烦扰的愤怒,转身挥舞利爪扑向涌上来的猎手。长矛骨刀根本无法与巨熊的力量抗衡,熊爪所到之处纷纷折断。继而猎手们被熊爪扫中,骨甲碎裂,血肉横飞,惨叫声不绝于耳。 他们太过弱小,根本不是巨熊的对手。更何况这头巨熊吃过很多妖怪,其力量中夹杂着妖力,动若雷霆闪电,所到之处猎手们根本来不及抵挡甚至逃避,等待他们的只有一瞬间的攻击,和血肉的伤痛。 但他们仍旧奋勇地战斗,那首低语般的颂歌不断地鼓舞着他们的精神,在他们的脑海中反复强调要战斗下去,给白熊争取时间。 可是白熊并不是体含妖力的短面巨熊。他只是一个人,他的伤口无法在短时间愈合。熊爪穿心的剧痛不断地刺激着他,让他浑身的白色绒毛都被冷汗浸透。肠子可能被抓断了。白熊在心里想,但仍旧咬住牙努力地翻身,想要爬起来再去挖掘冻土,救出姐姐。 他需要一些时间。他必须挖开一个通风口。哪怕在这之后他死了,姐姐也不会在洞穴内窒息而死。幸运的话,或许还能逃出来。 但猎手们能给他争取足够多的时间吗? 答案显然是否定的。 这十几个猎手的力量太过弱小。哪怕有骨甲的保护和颂歌的鼓舞,与巨熊交锋三轮下来,断胳膊断腿也已经散落一地,基本上连爬起来的能力都没有了。 此时,白熊刚刚翻过身来,向被冻土封死的洞口爬去。但紧接着一个巨大的力量就击中了他的后背,泰山一般将他压在地上爬不起来。 “我的早餐,你要去哪里呢?”短面巨熊一只脚踩住白熊的后背,用右爪抓住他头顶的白色绒毛,将他的头向后拉了起来,弯下身子凑近他的耳朵,冷笑道:“你想救那个萨满么?别痴心妄想了。冻土黏在一起比石头还坚硬,你看你的爪子都磨秃了,还拿什么去救人?嘿嘿,早餐就该有早餐的觉悟。反正你都要被吃我掉了,又何必执着救人这种毫无意义的事情?就让那个萨满在里面活活的憋死或者饿死好了,不是吗?” “混账!”白熊发出凄厉的怒吼。 可是短面巨熊却哈哈大笑起来:“我吃过不少妖怪,每一个在被我吃掉之前都会大骂。哈哈,被食物骂的感觉真奇妙呢!” “混账!放开我!”白熊怒号,浑身濡湿的白毛都颤抖了起来。 可是短面巨熊笑得更欢,“我就是喜欢看食物无能为力的样子,令人欣慰呀!” “嚎!”白熊发出凄惨的吼声,夹杂着愤怒,但更多的却是疼痛。就在短面巨熊狂笑声落之时,它巨大的熊嘴就咬在了白熊的肩头,利齿如刀,硬生生撕下一块血肉,饕餮大嚼。 失血与疼痛让白熊的体力急速下降,他的意识也随之有些模糊了。但紧接着,短面巨熊又咬下来一口,在方才的伤口旁边又扯下一片血肉,可是这次白熊连叫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匍匐在地上,瘫软无力,意识陷入沉寂的边缘,任由短面巨熊撕咬他的身体。 一口接着一口,白熊的肩膀早已一片血肉模糊。在仿佛的疼痛折磨之下,白熊的意识终于崩溃了,訇然沉入无尽的黑暗。 在昏迷之前,他仿佛听到有一个动听的声音传到耳畔:“奇怪,一头黑罴在吃一头白熊?还有一群蛮人死了一地?什么情况?” 第14章 白衣如雪 这声音惊醒了疯狂进食的短面巨熊。它直起身来,一只脚踩住白熊,扭头观望。 他的目光扫视过昏迷的少典氏雄,以及那些面带极端恐惧的猎手们,最终停留在了数百米外。 那里站着一个人。 雪白的皮毛大氅在灿烂的阳光下无比耀眼,白嫩的肌肤如羊脂般温润剔透,俊俏的脸庞上挂着两弯细长的眉毛,眉毛下一双如星辰的眼睛正凝望巨熊,红唇边还含着一抹戏谑的微笑。 他是个男人! 怎么会发出女人的声音? 短面巨熊一时诧异,但很快就清醒过来——这人看到如此惨烈的场面竟也不惊惧失色,看来也是个妖怪。 “我近日好运,可以吃掉两只妖怪了。”短面巨熊发出低吼,将脚从昏迷的白熊身上挪下来,躬下身子把前爪按在地上。又凝视了一下那个白衣若雪的男人。猛然后足发力,就宛若一团黑色的迅猛雷霆冲了上去。 “哎呀,好可怕!快来救我!”那白衣的男子发出惊呼,但显然心中并不是真的害怕,那抹戏谑的笑容还挂在嘴边,眼睛里释放着熠熠光辉,仿佛是在看戏。 咫尺之遥,短面巨熊忽然生出一种奇妙的感觉。他觉得这个男人遥不可及,与此同时背后瑟瑟发凉。 不好,有什么东西在身后。 刹那间,它立即止住步伐,借助惯性极力扭转自己庞大的身体。刚刚转过身来,它就看到一头黑色的豹子正跃在半空,向它扑来。 “找死。”短面巨熊发出沉怒的咆哮,立即挥舞右爪向黑豹扫去。它确定,黑豹悬在半空无从借力,只有硬挨它一掌的份。而这头黑豹也只不过是一头普通的黑豹,脑袋还没有它的巴掌大,硬生生挨它一掌,必定脑浆迸裂横死当场。 但事情总有奇妙的转机。只见黑豹在半空中诡异地侧了侧身体,仿佛生出了一股无形的吸引力似的,猝然就蹿上了它的爪尖,伴随着它的掌势横舞出去,并不断在这个过程中变换身形,将后爪也攀上了它的爪子。 犹如跗骨之蛆挥之不去。黑豹的爪子死死勾住短面巨熊的皮毛,继而放开纤细而灵巧的四肢,将短面巨熊的手臂当做树干,飞速奔跑上来。 糟糕!短面巨熊大骇,慌忙挥舞左爪拍向黑豹。但黑豹却灵活地腾跃起来,躲开巨熊爪击。只听咔嚓一声,短面巨熊的左爪落在右臂上,硬生生将自己的这条臂膀拍断了。 与此同时,黑豹已经扑到了巨熊面前。巨熊来不及因疼痛而咆哮,面门上就挨了黑豹一抓。刺啦一声,那如勾的利爪就将短面巨熊的右眼珠子勾了出来。 “嚎!”短面巨熊发出如雷的凄厉咆哮,即便它体内富含妖力,能够令伤口迅速止血再生,但失去的眼球却无法生长回来。 而黑豹仍不作罢,仿佛一团黑影扑在短面巨熊的脑袋上,獠牙利齿狠狠咬住短面巨熊的耳朵,左后爪勾进了短面巨熊的左眼眶。 短面巨熊根本来不及考虑后果,挥舞左爪就往自己的面门上砸来。与此同时,它感觉到断裂的右臂正在迅速复原。只要这双爪子还在,它就有信心将这头黑豹抓住。 “我要从脚开始,将你细嚼慢咽!”短面巨熊发出凄厉的怒吼。这怒吼声正掩盖了那白衣男子的嬉笑声:“哎呀,那头白熊要死了,真可惜,明明是个人来着。” 訇然巨响爆发出来,黑豹如同一只乌鸦腾空而起,左后爪上还勾着一只血淋淋的眼球。而短面巨熊的左爪则拍在自己的额头上,骨裂声声,震得它头晕眼花,站也站不稳,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上。 此时,黑豹却并没有乘胜追击,反而站在不远处,静静地望着短面巨熊,好像是在等待它再站起来。 而那个白衣男子则已经来到了白熊的身边,从腰间挂着的兽皮袋中摸出几团乱七八糟的草,放在一个野兽头骨磨制的罐子里,又掏出一根腿骨使劲地捣。 片刻之后,这些杂草被捣成了绿色的浆液,白衣男子迅速将它们敷在白熊的伤口上。又丢下头骨罐子和腿骨,摸出一粒红色的果子,塞进了白熊的嘴里。 “咳咳!好臭!”白熊呛得不住咳嗽,将自己咳醒过来。睁开眼睛就看到了白衣男子,忍不住满眼诧异。 但白衣男子却笑道:“当然臭了,是猞猁猫的屎嘛!专治昏迷不醒,哈哈哈哈。” “混账!”这是白熊对这个白衣男子的第一印象——哪里有人往别人嘴里塞屎的,太缺德了。他恶心得想吐,但伤势实在太重,他连动动嘴的力气都没有,又哪里能把那粒屎凸出来呢。 而这时,白熊听到了粗重的咆哮声:“混蛋!混蛋!我要杀了你!” 是短面巨熊的声音,看来它遇到了强敌。是这个白衣男人的同伙么?可惜白熊头朝洞穴趴着,根本来不及看到那边的战况。这时,他猛醒过来,望着洞穴目光中满是急切,接着他又用眼睛瞟向白衣男子,满含求助的深情。 “放心,一时半会憋不死的。”白衣男子笑着拍了拍白熊的脸,“你就趴着。我心里有数,毕竟那是我没过门的媳妇嘛,不能不救!” 什么?白熊的眼睛里顿时迸射出诧异的神情——这么说来,这个白衣男人就是神农氏的储君榆棢么? 想想他刚刚往别人嘴里塞屎的情形,白熊确信了,这世上应该再没有人能如此混账了。别人说的没错,神农氏储君榆棢,面如明月,心如豺狼,实打实的混账呀! 但此时,他又对这个混账充满了期待。因为这个男人刚刚用一粒屎救了他。他的同伙看来也很厉害,把那头短面巨熊打得暴跳如雷,却没有时间来理会这边,显然力量在短面巨熊之上。那么他说能救霊,一定就能救。毕竟就算他本人再混账,但也是神农氏的储君,不能让媳妇没过门就死了,神农氏也是要脸面的。 第15章 嫫 白熊在心里安慰自己,因为他已经无能为力,只能相信眼前这个混账了。而这个混账却缓缓地站起来,回头看向短面巨熊的方向,喊道:“嫫,帮我打穿这层冻土。求求你了,快点把那个丑八怪解决了。” “不行!”是先前白熊在濒死之际听到的动听的女声——她的名字叫嫫,真好听。白熊心想,耳边又听到嫫喊道:“杀得太快多无聊?这东西能够迅速复原,真是个好靶子。” 说话间,一道黑影落在了白熊前方,是一个身穿黑色兽皮紧身衣的女子,背影无比曼妙,一瞬间给竟让白熊看傻了眼。 而这名叫嫫的少女甩了甩乌黑的长发,笑道:“先帮你打个洞,其他的就只能靠你自己了,哥哥。”话音刚落,她已经挥拳砸在冻土上,只听訇然巨响,那坚硬如岩石的冻土层就被她打穿了一个人头般大小的洞,“好了,你自己挖,我去玩熊了。” 说完,她转过身来,宛若一直灵鸦腾空而且,越过白熊飞奔向正在缓缓爬起身来的短面巨熊。 而就在这一刹那,白熊的心中腾起轩然大波。他看到,这身材无比曼妙的少女,竟然长着一颗黑色的豹子的脑袋。 惊鸿一瞥,白熊心潮澎湃如海啸,巨大的惊愕冲击大脑,让他眼前一黑,又昏了过去。 “唉,少典氏的继承人,竟然是个胆小鬼。”榆棢笑看着白熊叹息一声,又跑到了冻土层前,把脑袋塞进洞里,大声喊道:“霊,你还好?” 可是洞穴里却传来一声清丽的疑问:“我弟弟怎么样了?” “他呀!”榆棢回头看看趴在地上昏死过去的白熊,尴尬地一笑,“他打得太累了,趴在地上睡着了。” 这时,榆棢的眼睛已经适应了洞穴中的黑暗。他看到一个身穿红色长袍的美丽女人站在一具苍白的尸体旁边。不过那具尸体…… 紧接着,霊又说:“他现在是人还是……” 从她微微波动的水似的目光可以看出,她的内心无比激动,更像是夹杂着某种巨大的痛苦和恐惧。榆棢转念一想,就明白过来了,笑道:“当然是人了。难不成是尸体?尸体怎么可能睡着呢?” “不可能!”霊好像早已预见了结局,只是内心深处不情愿承认。但她分得出榆棢在安慰她,可这让她更加痛苦,就如同将事实包裹在石头里无情地砸中她的心。 她颓然地噗通一声坐在地上,双拳握紧抱在胸前,身体不住地颤抖,榆棢甚至听不清她的呢喃自语。但是他看得出,霊的精神已经接近崩溃的极限了。有道是杀人诛心,一个人若是得了病还有得医,但若是精神崩溃了,就算是成都载天的诸神也无力回天了。 “我不出去,我不出去,让我死了。”终于,随着霊的声音越来越大,榆棢听清了她的言语,心中顿时咯噔一下。 但这时他的目光又落在了霊身边那具苍白的尸体上。 有了。他眼睛咕噜噜一转,计上心来,对霊大笑着说:“你这丫头也真是的,再怎么说也是神农氏未过门的媳妇,说死就死,神农氏的面子都被你驳光了。” 霊置若罔闻,依旧呢喃自语“让我死了”。榆棢却也不急,兀自说:“好在我大度,批准你去死了。” “什么?”霊没有想到这人竟然会怂恿别人去死,而且还是他未过门的媳妇。看来他心里也本是不想娶霊的。但霊的精神已经几近崩溃,虽然惊愕地抬头看了榆棢一眼,却仍旧心心念念着想要坐死在洞穴中,不敢面对无法变回人身的弟弟。 为了拯救部族,她用祭献之歌催鼓弟弟体内的力量,使弟弟化身成为白熊。而这关于一个只有她知道的秘密。她也曾答应死去的母亲,永远都不会把弟弟的力量释放出来,因为某种愿意,弟弟一旦变身白熊,就无法再变回人了。只有母亲一个人可以将他变回来,可是母亲在弟弟出生不久就死了呀。 她对不起弟弟,她内心想着,这世界上还有比自己更残忍更混账的人么? 毋宁说她是幸运的。刚好有一个比她更混账的人,把头从那个窟窿伸了进来,对她嘿嘿地笑:“我说,未过门的媳妇。既然我批准你死了,你就可以放心地大胆地去死了。” 果然是个混账,已经等不及让霊去死了。可是被他这么一搅,霊方才想死的心略微减轻了一些,只不过对弟弟的内疚让她仍沉浸在痛苦中,不能自拔。 她在心里暗暗骂了一声“混蛋”,却听榆棢又说道:“不过在你死前,你能不能做个好事?” 什么好事?你这种混蛋能作什么好事?霊在内心咒骂,抬起头来斜眼瞥着榆棢,脸上渐渐显露出怒容。 榆棢窃喜,又火上浇油道:“这个洞太小,我钻不进来。你把你旁边那个人拖过来。” “你要做什么?”霊终于忍不住愤怒,厉声呵斥起来。 “嘿嘿,我能做什么?”榆棢悻悻地一笑,戏谑地说道,“我又不是熊怪,肯定不吃人的。那个人嘛……再不救,就死透了!” “你说什么?”霊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看看满脸戏谑的榆棢,又看看躺在她身边的谢尔盖。 此时,谢尔盖的脸色从苍白转为铁青,就跟一具死尸无异。更何况他都停止呼吸这么久了,怎么可能还是活人? 虽然带着质疑,但从心理上来说,霊不希望谢尔盖死。一方面,谢尔盖是这么多年来第一个帮助和维护鸿的猎手,是鸿的拥趸,这样的人越多,鸿在部族内的力量就越大,就越安全。另一方面,谢尔盖可是强壮的白巨人啊,怎么会被巨熊一撞就死了呢? 她宁愿相信谢尔盖没死。 就像此时榆棢的想法——死马当活马医。 榆棢根本不知道谢尔盖到底死没死透。但他已经成功地将霊的注意力,从对弟弟的内疚转移到对谢尔盖复活的希望上。 如何搭救一个绝望的人?唯一的办法就是给他希望。 榆棢觉得自己已经成功了一半,唇角不自觉地浮现出一抹会心的微笑。他本是个无比俊俏的男子,挂上一脸戏谑和玩世不恭,让人嫌弃。但此时发自内心的喜悦外放出来,那抹会心的微笑就让他俊俏的脸庞正色不少。被霊看在眼里,也不仅脸色微微一红,心中暖了一下。 她决定给谢尔盖一个机会,也给这个声称要娶自己的男人一个证明自己不是混账的机会。于是她弯下腰吃力地拖动谢尔盖的尸体,一步一步向榆棢的方向走来。 她每靠近一步,榆棢的笑容就喜悦一些。而在她看来,榆棢的笑容就仿佛初春绽放的明媚的太阳,是那么的温暖,驱散了她心中的黑暗与严寒。 第16章 妙手回春 因为被冻土堵住,洞穴里一片黑暗,微弱的篝火找不到边缘和角落。看着躺在阴影里的男人,和隐约的霊的脸,榆棢眉头微微蹙了一下。 “喂,玩够了没?”他霍然回身喊道。 此时,嫫正站在短面巨熊的肚子上笑眯眯地看着这个大家伙,“有趣有趣,我打断它的四肢它还能复原,但你看,我撕掉了它的手脚就长不回来了。哼,我还以为砍掉脑袋也能再长出来呢。”话音刚落,这黑衣的豹头少女倏然从腰间抽出一把短而锋利的骨刀,手腕轻扬,寒光闪过,短面巨熊硕大的脑袋就被她砍了下来。 “诶呦喂,可惜了这张熊皮了!”榆棢心疼得直咂舌,但很快他就想起正事来了,又对嫫说道,“玩够了就快点帮我把冻土打开,我可挖不动。” “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废物哥哥,你竟然好意思活着,真是一个神奇的男人呢。”嫫一边说一边笑嘻嘻地走过来。 “等你拉肚子的时候,可不要来找我这个神奇的废物。”榆棢一脸不屑地瞥着嫫,就看这丫头用左手揉着右肩,晃了晃右臂,忽然拔足狂奔,刹那间一拳轰在冻土岩上,只听轰然巨响,土石纷飞如倾盆暴雨,灰尘烟雾蓬然弥漫开来,遮住了所有人的视线。 “咳咳,太暴力了,太暴力了,活该嫁不出去。”榆棢一边捂着嘴巴咳嗽,一边嘀咕。 嫫扭头看了他一眼,烟雾之中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她唇角泛起一丝不屑,冷声哼道:“谁说要嫁了。我们方相氏是娶的!” “哪个男人敢嫁给你啊。一言不合,就稀碎稀碎的了!”榆棢恨铁不成钢地摇头叹息。 “你这个混蛋,明明是你要我帮忙的!”嫫气得怒斥,“你要不是我哥哥,我现在就让你稀碎稀碎的!” “好了好了,我的好妹妹,我错了。”烟尘渐渐平息,榆棢挥手扇走眼前的灰尘,一边走过来笑着对嫫说,“好妹妹,身强力不亏。就帮我这个神奇的废物把那个汉子搬出来。” “你……”豹头少女嫫气得耳朵直晃动,但显然这位哥哥是个死猪不怕开水烫的人物,你骂他他也笑嘻嘻的,拿他没办法。于是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吞了回去,抬腿走进洞穴中,双手握住谢尔盖的脚踝,将他缓缓拖出了洞穴。 这时嫫情不自禁地瞥了站在一旁的霊一眼,心中暗暗吃惊。先前她看谢尔盖不过是个身高两米的壮汉,又能有多重,却没想到自己上手一拖才发觉他比一头野猪还要沉重,而这个红衣的少女身材纤细,看似弱不禁风,竟也能将这汉子从洞穴内拖到洞口,可见她的力量也是非凡的。 按照常理来说,不论男性还是女性,身为萨满之人至多只能掌握一中力量。起先她和哥哥榆棢在不远处窥看,知道霊的力量是咒歌,而咒歌萨满往往是没有什么战斗力的,身体的力量跟普通人没有区别。 由此一想,她就更觉得眼前这个叫霊的姑娘非同凡响,也激起了她的好奇之心。 这时,一只手粗鲁地伸了过来,将她往旁边一扒拉,令她如梦方醒,抬头一瞧正是那个混蛋哥哥榆棢,正笑嘻嘻地对她说道:“你快闪开,我要救人了。” “他真的还有救吗?”霊上前一步,站在谢尔盖的身边,小声而谨慎地问道。 她瞥见了不远处趴在地上呼呼沉睡的白熊,心中一阵疼痛,却不敢再去看他。她知道弟弟再也回不来了,她生怕弟弟忽然醒来,问她,求她,想要变回人样。她该怎么面对啊。 既然洞穴被嫫轰开了,她也无法求死。尤其是看着满地断指残骸的惨烈情景,以及昏倒在洞口不远处的父亲,她更不敢轻易言死了。没错,虽然对不起弟弟,但若是她就这么一死了之,就无法再帮助父亲和族人,就更对不起所有人了。 她的内心无比纠结,只能依靠眼前的一些事转移注意力,让她的痛苦稍微减轻一些。 榆棢听了她的问话,嘿嘿一笑,得意地说道:“不是我吹啊,这世上不论是天上飞的,水里游的,还是地上跑的,只要没死透,就没有我救不回来的。” “别吹了,再吹这白大个就真死透了。”一旁的嫫毫不留情地甩出一句,噎得榆棢脸色一怔,露出尴尬的笑容。 事实上,对于能不能救活谢尔盖,他也没有十足的把握。毕竟这个雪白的大家伙已经死了有一会儿了,而他之所以提出要救谢尔盖,也无非是想转移霊的注意力,让她打消寻死的念头。 但他没想到霊的死心消失得这么快,刚出了洞就心心念念谢尔盖能不能救活。他总不能回一句“我骗你的”来了事。虽然一贯以混蛋形象示人,但在未来媳妇面前,总不好留下太差劲的印象。 于是他怀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思,抬起谢尔盖的左腕,将右手食指与中指并拢,搭在谢尔盖的脉门上。这么一摸还真让他心惊肉跳,万万没想到,这个白巨人的脉动竟然还如此强劲,简直就像一头公牛。 但这就是问题所在了。既然这巨人的脉动十分良好,他又为什么会昏死过去呢? 榆棢闭上眼睛,仿佛老僧入定似的一动不动,脑海中又开始回放谢尔盖被巨熊击飞,撞在洞壁上昏死过去的情景。想要把每一个细节都回忆清晰,找到其中的原因。 但忽然间,他察觉谢尔盖的脉动紊乱起来,那感觉就好像一头被撞在皮囊中的凶兽正在四处挣扎冲撞。 怎么回事?榆棢感到凶险须臾而至,连忙发动萨满之力,透过手指蔓延出无形的力量之丝,渗透进谢尔盖的手腕,去缠绕他的经脉,希望能够抚平他体内的躁动。否则任脉动肆无忌惮地四处乱撞,很快就会把他的体力耗尽,甚至可能会扯断心脉,让他一命呜呼。 不过谢尔盖体内的那股狂暴的力量,却如同咆哮的凶兽迅速扯断了力量之丝,继而又如同火山爆发似的喷发出来,其巨大的力量透过力量之丝冲进榆棢的体内,硬生生将榆棢弹了出去,跌坐在地上。 一刹那,榆棢的脑海里忽然产生了一个古怪的念头。没错,这念头无比古怪,甚至榆棢都不敢相信。可是,若非如此,谢尔盖绝不可能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真是的,这才是个大麻烦,比巨熊还大的麻烦。”榆棢心念一起,连忙打呼道,“霊,快进洞去,这小子要变身了!” 第17章 冰霜巨人的秘密 刹那间,原本晴和的天空仿佛阴沉起来。冷风呼啸,将初春升起的些微暖意一扫而空。 人们恍然之后才发觉,天空并没有变化,变化的是他们眼前的光线。那个原本躺在地上的死人谢尔盖站了起来,并且以肉眼难以目测的速度迅速增长成了一个身高十余米的巨人。 那头短面巨熊身高才不过五米,就给他们造成了这么大的伤害。那些倒在地上断胳膊断腿的猎手们顿时跌进了绝望的深渊。 他们跑也跑不动,只能等着这个巨人将他们一脚踩成肉泥。但很快他们的这种绝望就被抹除,取而代之的是呼啸的冷风吹过他们的身体,原本剧痛的伤口失去了知觉,紧接着是他们的身体——不出几个呼吸,他们都会被冻僵在这里,成为和冻土一样的尘埃。 寒冷已经冻结了他们的思维,他们甚至连绝望的能力都被剥夺了。只能瞪大眼睛看着眼前这个十余米高的巨人,怒气冲冲地瞪着他们。 紧接着,巨人挥拳打碎了座冻土山包,深处硕大的手掌,就仿佛云盖飘落一般探了下来,将趴在地上的巨熊的尸体抓了起来,又狠狠地摔在冻土地上,继而抬腿踩上一脚,伴随着骨裂声声,巨熊的尸体被踩得七零八落。 “你们,唉,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巨人发出怒吼,声音大得如同晴空霹雳,即将被冻僵的猎手们只听到轰隆隆的巨响,根本听不清谢尔盖的话。 倒是谢尔盖随目一瞥,忽然发现了站在身边仰头观望,挂着一脸嬉笑的榆棢,“小子,你又是谁?”说话间,他伸出苍松古树一般巨大的手掌,就向榆棢抓来。 “混蛋哥哥,小心。”嫫伺机而动,一脚踢在榆棢的屁股上,将他踢出去百米远。不等榆棢爬起来咒骂,她黑色的俏丽身影已经腾空而起,躲过巨人谢尔盖的抓击,又如同对付短面巨熊一般,落在巨人的手臂上,噔噔噔拾级而上,飞速奔向谢尔盖的肩膀。 她要刺瞎谢尔盖的眼睛! “喂,可不要啊。手下留情啊。”灰头土脸的榆棢,一边揉着屁股一边对已经跑到谢尔盖上臂的嫫大喊,“眼睛戳瞎了就治不好了!” “那要怎么做?你来打?”嫫没好气地娇斥,脚步却不停留,眨眼之间已经来到巨人谢尔盖的肩头,继而双腿发力腾空跃起,飞扑向谢尔盖的面门。 “我去,真不听话!”榆棢用右手捂住眼睛,垂头丧气地叹息,不忍看到这惨烈一幕的发生。 “滚!”忽然,巨人谢尔盖发出雷霆怒吼,口鼻中吹出涛涛冷气,宛若吹过冻土荒原的狂风,竟将身在半空的嫫吹飞出去。 “唔,这又是个什么东西?那头畜生的帮手么?”谢尔盖这时发现了在脚下不远处呼呼大睡的白熊,挂着冰霜的眉毛微微一蹙,就抬起脚向白熊踩去。 “我的天!快住手!不是,快住脚!”榆棢见此情形吓得脸色苍白,慌忙往白熊的身边奔来,但忙中出错,脚下一个踉跄,左脚踩右脚将自己绊倒在地。 所幸在摔倒的那一刻,他将手中的一把骨针甩了出去,其中几根正刺中谢尔盖的脚掌。 “啸!”谢尔盖发出凄厉的怒吼,脚掌的疼痛令他站立不稳,身子随之向后倒去。只听山崩地裂的巨响震得那些倒伏一地猎手纷纷弹起,谢尔盖的身体也被蓬然涌起的尘烟所覆盖,其浓郁程度比先前嫫击碎冻土岩时还要汹涌。 “我的天,我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榆棢的脑子里瞬间完成了一个逻辑推理,将他先前的猜想更夯实了几分,使之坚信不疑起来。 他想到了谢尔盖为什么会被巨熊一击就“死”,又为什么会诈尸变成巨人。 趁谢尔盖拔出脚上骨针的时机,榆棢奔到白熊身边,用力拖拽它的后腿。然而白熊太重了,榆棢双臂绷紧,脚使劲踩住地面,身子拼命向后仰,两颊都憋红了也拉不动白熊半寸。 眼看巨大的白巨人谢尔盖将骨针丢在地上,大踏步向这边走来。榆棢感到前所未有的绝望,他仰天大叫:“嫫,快来救我啊。” 没有丝毫回应,但在谢尔盖头顶上方,飒飒阳光飘洒下来的半空中,霍然跃起一个黑影,“杀了。”是嫫的声音。 “不行,快把这小子拖走。”榆棢终于用尽了力气,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 而嫫,这个跃在半空中的黑影,则如同一只乌鸦似的落在了谢尔盖的肩头。谢尔盖粗重的黄眉毛微微一动,挥起左手就向右肩拍去。可是他的手掌还没落下,乌鸦似的嫫就已经蜻蜓点水地跳开了,朝下俯冲过来,猝然落地,一脚踹在白熊的肚子上,将这小山一样的巨兽踢飞出去。与此同时,她一把将榆棢夹在腋下,脚尖狠狠点地,腾的一下腾跃出去。 只在这电光火石的一刻,谢尔盖巨大的脚掌落在她身后,訇然巨响中尘土飞扬,仿佛氤氲成了一片小型的烟雾。 嫫不敢怠慢,夹着榆棢企图绕过谢尔盖的袭击,到他身后去。不过,谢尔盖虽然身材巨大,动作却也无比灵活。他咆哮着,嘴里喷突出寒冷的白色霜气,挥起大手就朝地下抓来。宛若一座山峰訇然落下,嫫被他迫得仓皇逃窜,身后不断涌现出一阵阵烟尘。 就像一只被猎狗追逐的兔子,嫫的一双碧绿眼睛里涌现出寒冷的杀意。随着谢尔盖的巨掌再次落下,脚步踉跄的嫫险些栽了跟头。夹着榆棢这个累赘,明显拖累了她的步伐。她懊恼地骂了一句“都怪你”,就把榆棢狠狠地丢了出去,继而转身拔出左边腰间的骨刀,迎着谢尔盖訇然落下的手掌劈砍出去,空气被骨刀驱动,扫除一道风波,与谢尔盖的手掌撞在一起,其力量之巨,竟把这个大家伙反弹回去,令谢尔盖的身体也不由得向后仰了一下,险些摔倒。 嫫立即又拔出右侧腰间的骨刀,双刀在手,她拔足狂奔,猛然腾跃起来,就像一只鹞鹰飞扑向谢尔盖,“不玩了不玩了,这东西必须杀了!” 她不再听从榆棢的指示,也不管这个巨人是不是白熊鸿的朋友,作为一个战士,她的知觉告诉她,如果再这么拖延下去,等她的力气耗尽,所有人都会被这个大家伙踩死。 必须杀! 第18章 最后一刻 日头昏昏儿照着大地,把刚刚覆盖起草芽的冻土荒原映照的格外荒凉。嫫腾空跃起,离地十余米,仿佛划过云底的隼,高扬的骨刀犹如隼的利爪,扑向白巨人的面门。 刀刃周边的空气开始沸腾。 嫫的双眼几乎冒出火来。 相形之下,阳光也显得暗淡几分。 假如时间在此刻定格,将会凝固一种难以描绘的伟大。 一只鸟飞过云端,黑色的羽翼遮住太阳的光线。 沸腾的空气从刀刃上波动出来,形成一场壮大的冲击波,撕裂时空,劈斩向巨人谢尔盖。 与此同时,谢尔盖挥舞双拳,夹杂着风雷雨雪的寒气和壮烈,狠狠地轰向冲击波。 若非亲眼所见,霊永远不会相信,天地间的凡人竟然有如此强大的力量,宛若冷热两股天象在剧烈搏击。 她更想不到的是,那个整天嘻嘻哈哈的白人谢尔盖,那个唯一喜欢弟弟的部族人谢尔盖,此刻竟然挥舞起搏天搅海的力量。若是先前他就能够变成白巨人,别说是那头短面巨熊,哪怕是一座山峰,一条巨龙,也会被他几个粉碎。 但这个豹头少女呢——她是个妖怪——霊想,萨满之力虽然伟大,却绝不会这样凶暴,她应该是动用妖力了。 思想比万物都迅速。可是两股天象的搏击一触即发,霊的思维还没漫游得更广,就被一声轰天巨响震得耳聋眼花,脚下站不稳噗通一声跌倒在地。 她抬头仰望,云天上扑簌簌落下火雨和冰霜。巨人谢尔盖如同一朵浮云被轰击上了半空中,身体横飞出去,掠过了冻土荒原,訇然落在数百米外的青青草地上,细嫩的草经不起他的沉重,跟随泥土一起被崩飞上天。 另一边,嫫也没有讨得到好处,她虽然没有被弹飞出去,但左手的骨刀已经折断,右手的骨刀已经插回左侧腰间,并用右手捂着胸膛,嘴角不断地流出血来。 她不会飞,因此片刻之后就像一块石头似的坠落下来。 “我的天啊,我就说你别硬刚!冰霜巨人是好对付的?那咱们也不用煞费苦心地跟少典氏联姻了。”榆棢急得直跳脚,匆匆忙忙跑过来,伸出双手接住落下来的嫫,“你以为他们只是力气大么?傻丫头!要只是力气大,把防风氏派过去就灭了他们了!傻丫头!唉!” 嫫瘫软地躺在榆棢的怀里,她的身体不住地抽搐,显然是受了内伤。但她还是不忘呢喃似的说:“哥,他死了没?” “半天没动静,可我不敢过去,万一没死呢?”榆棢一如既往地怂,将嫫放在地上,转头又跑向白熊的那边。 “你个混蛋,去干什么?”嫫有气无力地骂道。 声音虽然细小,但还是被榆棢听到了,“救这头熊啊!”榆棢一边懊恼地回答,一边跑到短面巨熊的碎尸边,跪在地上爬进了这一团肮脏的血肉里,“被踩成这个样子,那个,那个东西可别碎了啊,不然这白熊也完蛋了!” 听到他的嘀咕,霊的心里咯噔一下。原本她听到榆棢的话,心里还在愤怒,心想原来联姻是为了谋取少典氏对付冰霜巨人么? 可现在见榆棢为了救她的弟弟,竟然爬进了巨熊的碎尸,她的怒气又放下了,转念一想,少典氏联姻的目的不也是想谋取神农氏的好处么?且不论这混蛋居心如何,只要能把鸿救回来那就好了。 但她的心里又有些害怕,怎么看这个榆棢也不是个靠谱的人。先前他说要救谢尔盖,结果把谢尔盖变成了这个样子。万一鸿…… 她不敢想,但还是爬起来,跑到嫫的身边,蹲下来看着嫫,“你还好么?” 豹头少女听到声音,睁开了碧绿的眼睛,目光中飘过一丝轻蔑,“你不怕我?” “怕。”霊说。 “哼。”好像早有预料似的,豹头少女冷哼一声,又闭上了眼睛。 “你那么厉害,连巨熊都能轻易杀死,这么大的巨人都被你打飞了。这世上有谁敢说不怕你呢?”霊兀自地说道。 豹头少女又睁开了眼睛,瞪着霊,但目光却比先前温和了不少,“你是说,怕我的力量。” “又怕又敬。”霊说,“因为你在用这力量救人,所以先前虽然怕,却也敬你,真希望我也有这样强大的力量,就能保护大家了。” “你不会想要的。”豹头少女又闭上了眼睛。霊看得出,这个女孩定是用着难以言说的伤心事。于是她的心里也难过起来。 可生活在这冻土荒原上,又有几人没有伤心往事?有人的丈夫丧身群狼之口,有人的妻子被螭猿掳掠……可是作为人类,却总是有着挥之不去的梦,希望有一天不在遭受野兽滋扰,吃饱穿暖不再挨饿受冻。 想得远了。但思绪终究被一声欢呼所惊醒。 “哈哈,这半妖竟然凝炼了这么大一颗内丹!” 霊抬头一瞧,看到榆棢正举着一枚鸽子蛋大的绿色珠子,兴高采烈地往远处白熊的身边跑去,甚至都没有察觉到,原本洁白如雪的白皮大氅,已经被熊血染得污秽不堪。 “混蛋!”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嫫,有气无力地痛斥一句,“也不先救我!” 什么?他要去就鸿?一刹那,霊怔住了。 你说他是混蛋,确实是混蛋,竟然连自己的妹妹都不救。可是他为什么又要去救鸿呢?因为鸿能变成白熊?可是神农氏是天下共主,手底下怎么也有几个白熊武士,一头白熊又有什么稀罕的。 真是个看不透的人。 霊这么想着,却见满脸血污的榆棢已经跑到白熊身边,跪在地上,将白熊的嘴掰开,左手捏着绿珠子悬在熊嘴上方,右手从腰间皮囊里摸出一块磨石,不停地研磨绿珠,嘴里还不断地念叨:“吃点就行啊,别吃多了,别人就不够了。你快点醒了,这些条命就靠你了。” 磨了一会儿,念叨了一会儿,他又趴下来把耳朵枕在白熊的胸口听了一会儿,似乎是觉得满意了,又赶紧起来,往嫫这边跑来。 “好妹妹,你别急嘛。你离死还远着呢。” 什么?霊诧异地捂住了嘴巴,这人的耳朵是怎么回事,连那么小声的嘀咕都听得到。 却不料嫫闭着眼睛笑了起来,“那混蛋的耳朵灵着呢,否则也活不到今天。” 果然是个摸不透的人。 霊诧异地看着榆棢跑到自己面前,带着一身的腥臭,俊俏的脸也被血污染得活像一只恶鬼,可这人的兴奋劲却不像大难临头的样子。他跪在嫫的身边,一样趴下来听听嫫的胸膛,“还好你胸小,不然我都不知道怎么治。”他一边嘀咕,一边不顾嫫皱起的眉头,将绿珠子塞进嫫的豹子嘴里,“你舔舔就好了,别吞啊,可千万别吞。” “咕噜。”只见嫫的喉咙滚动一下,发出这样一个声音,紧接着嫫睁开了碧绿的眼睛,一脸坏笑地对榆棢说,“吞下去了。” “哎呀,你这混蛋!”榆棢气得直拍大腿,紧接着又转过头仰起脸,无奈地看着霊说道,“你老爹没救了,这群人也死定了。” 霊只觉得脑袋訇然一下,眼前犯黑,脚步都有些不稳了。 怎么会这样! 第19章 混蛋果然是混蛋 眼看霊就要摔倒,嫫忽然倏然跃起,右手揽住霊的腰枝,左腿飞起一脚将榆棢踢出去好几米,大骂道:“混蛋就是混蛋,我逗逗你,你反要害别人。” “嘿。”榆棢一咕噜从地上爬起来,得意地笑道,“哥哥是随便逗的么?若是将神农氏未来的儿媳妇吓死了,就是你方相氏的罪责。” “你……” “你骂混蛋。这么多年我耳朵都听起茧子了,一点创新都没有。”榆棢悠哉悠哉地走过来,满不在乎地摊出手放在嫫的面前,那意思好像是,快把我的内丹还给我。 对于这个混蛋哥哥,嫫既想不出什么新词骂他,更没有什么招式奈何他。最终还是一脸委屈地低头,将那枚绿色珠子吐到榆棢的手上。 “嘿,我说你!”榆棢立即感觉到手中的湿润,赶紧用左手捏起珠子在白皮大氅上擦了擦,又把右手放在后腰的位置使劲擦,“你怎么在我手里吐口水。” “为了恶心你呗。”嫫没好气地说。 这时霊才回过神来,敢情这对兄妹互斗,完全不顾别人的心理感受。果然是兄妹,混蛋的秉性都是一样一样的。不过现在需要榆棢救人,她也不好说什么。 却见榆棢将那珠子和磨石往她面前一递,说道:“每人吃点粉末就够了。别用完了,以后还有大用场呢!快去救人,我再去看看你那畜生兄弟。” 嘿,这人的嘴怎么……那么贱呢! 霊在心里暗骂一声,接过珠子和磨石赶紧去救父亲。而嫫也飞纵向远处的白巨人,看看他到底死了没有。 “你就期待这白熊醒了不找你拼命。”榆棢一边往白熊那边跑,一边回头对嫫喊道。 “无所谓!”嫫却一脸不在乎地回道,“不过是再多杀一个神农氏的连襟罢了。” 嘿!榆棢气得直咂舌。这一轮斗嘴,显然是哥哥输了。 灵按照榆棢教的方法,将巨熊的内丹磨了些粉末撒进父亲的嘴里,又跑去各处猎手们躺倒的地方,如法炮制给他们喂药,心里头一直惴惴不安。 她并非担心榆棢的法子不管用,只是迫切地想听到鸿的声音。如果鸿能变回人,应该是要说点什么的?她在心里这么想。 终于喂最后一个猎手吃下了巨熊内丹的粉末,灵眼睁睁看到他们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了肚子上的伤口,断肢上生长出肉芽。 榆棢的法子管用!灵回头看去,瞧见父亲的手也在微微颤抖。她的心里顿时燃烧起希望的火焰,转身往白熊的方向跑去。她远远地看到榆棢正跪在白熊身边,把一些捣碎的绿色浆水灌进白熊的嘴里。 神农氏储君怎么好像也没有萨满之力?恍然间灵产生了一个古怪的念头,回想起刚才,但凡遇到打斗,这个俊俏的神农氏储君所表现出来的战斗力比弟弟鸿还羸弱,只会大喊大叫让那个豹头少女来救。可神农氏的萨满之力不是让大陆诸族都胆寒的炎之力么?相传初代神农氏烈山就是用这炎之力击败诸族,成为天下共主的。 神农,在大陆诸族人心中的印象就是堪比白熊战士的惊人破坏力,却从没听说他们会救人呀,而且还是这样超乎想象的救人本事。 灵对这个神农氏储君、自己未来的丈夫充满了疑惑,同时也对这个混蛋刮目相看了。 她没有察觉,在跑向弟弟身边时,她的嘴角浮现出一抹若有似无的微笑。忽然,一道黑影从她身边划过,定睛一看,是嫫! 这个豹头少女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弧线,摔倒在地后又不断地弹起,噗通噗通向前滚了数十米才停了下来。 这个刚刚被巨熊内丹治好的豹头女战士,此刻又灰头土脸地侧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紧接着,半空中响起了一声霹雳,灵惊回首,惊骇地看到巨人谢尔盖又站了起来,正一边咆哮一边向这边大步走来。他的脚步无比沉重,震动得大地不断颤抖,发出隆隆的声音。甚至坚实的冻土都被他踏得烟尘四起,飘飞到半空又被他呼出的寒气冻结成飒飒黑雪,簌簌地飘落下来。 他,怎么会……霊不知道该用什么语言表达内心的惊骇。在短暂的思维空白之后,她如梦方醒,拼命地跑向嫫。 她需要治疗。霊看看手中还剩的小半颗绿色巨熊内丹,心思稍微笃定了一些,双腿也更有力量了。她仿佛跟自己拼命似的,跑到嫫的身边,但第一眼望去她就吓了一跳。 只见嫫的四肢以扭曲的形态折断,胸膛前塌了一大块,下巴仿佛也在一股巨力的摧残之下移了位。如果不是那塌陷的胸口还有微弱的起伏,霊根本不敢相信这个豹头女战士还活着。 她忽然迟疑了。有些不忍去救嫫——巨人谢尔盖显然是不可战胜的。难道把嫫救活一次,让她再遭受这样的痛苦? “你在等什么?”忽然,霊听到榆棢的怒吼,“快救她!” “可是……”霊循声望向榆棢的方向,想要辩解什么。但那一刹那她却把到嘴的话又吞回去了。因为她看到了榆棢那张俊俏的脸庞,显露出阴森可怖的怒容。 “快救她!”榆棢以命令的口吻,发出野兽般的咆哮。似乎如果霊不照做,下一秒他就会变成凶兽扑上来,把霊嚼得骨头渣子都不剩。 明明是一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羸弱男子,但此时此刻他所散发出来的杀气,却犹如涛涛洪流,给人带来无以抵抗的威压。 紧接着,榆棢的手中多了一把骨制短刀,抵住了白熊的喉咙。他目光恶狠狠的,带着几分阴毒。其中的意味不需言表。霊怯懦了,不论是榆棢的威压,还是他手中刀的威胁,都令她不得不就范。 冰霜巨人谢尔盖夹杂着弥天的白雾,仿佛拖着滚滚风烟向这边走来。大地在震动,霊的心也随之震动。终于,她管不了那么多了,内心柔软的善良,终究抵不过对弟弟的牵挂,她赶紧跪在嫫的身边,将那小半粒巨熊内丹塞进嫫的口中,用力一拍,帮她咽下去。 嫫的眼睛忽然睁开,半带愤懑地瞥了她一眼,歪斜的下巴努力张合,喉咙里发出一丝微弱的声音,似乎是在说:“你害死我了!” 第20章 怒豹擎霜 眼看冰霜巨人谢尔盖就走过来了。他满身拖曳的霜气令天空也暗沉了几分。冷风呼号,巨人的脚所到之处,刚刚发芽的青草迅速枯萎,冰雪逐渐覆盖大地。 仿佛一瞬间就回到了白雪茫茫的冻土季,霊的赤兽皮长袍仿佛也抵御不住严寒,令她感到刺骨的冰凉,从而忍不住用双手抱紧前襟,肩膀瑟瑟发抖。 黑豹少女站了起来,呼啸的冷风吹动她长发飘飞,在暗铅色的世界里,犹如一团熊熊燃烧的黑色火焰。 “走开。”嫫冷声说道,那气势让霊不寒而栗。但她还是站起来,跑向榆棢的那边。 被血污染得斑驳不堪的白皮大氅,在冷风中绒毛攒动。榆棢站在风霜中,脸颊冻得通红,甚至连覆盖在脸皮上的血污也挡不住。 见霊跑过来,他搓着手原地一跳一跳地说,“太冷了。你怎么样?”一边说,他一边扭头瞅了瞅躺在地上的白熊,“真想把熊皮剥下来当衣裳,暖和暖和。” “你……”霊想骂一声混蛋,但眼前这位可是天下共主神农氏储君,不是他们少典这种小部族可以忤逆的,就只好将这两个字吞进了肚子里,也跟随着榆棢的目光向白熊的方向看去。 这一刹那,她看到白熊也正瞪着眼睛看着她。“鸿……他醒了!他醒了!”霊激动得忘记了地位的尊卑,下意识地拉着榆棢的衣袖大叫。 榆棢却一脸的不以为然,“他早就醒了,就是起不来。”榆棢挥手扫开霊的手,别过头往地上啐了一口,“真够废物的。” “你……混蛋!”面对这样一个人,霊终于还是忍不住把那两个字脱口而出。但说完之后她就立即察觉到自己失态了,从而惊惶地看着榆棢,察言观色。 榆棢乐呵呵地转过头来,嘴角的微笑泛滥得越来越大,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未来媳妇,你敢骂我?哼哼,你们少典部族有得看了!” “不是,我是……”霊被榆棢吓得花容失色,束手无策之际窘得活像个未经人事的小丫头。 “你敢惹我姐姐,我就杀了你。”忽然,两人身后传来这么一句。他们惊讶地回头看去,却看到白熊不见了,少年鸿半卧半坐在地上,瞪着怒火熊熊的眼睛,“萨满,你把谢尔盖怎么了?” “你脑子坏了。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榆棢双手抄在袖子里,恼道,“那个大个子,是自己变成这样的。” 什么?鸿一时间有些接受不了。他呆呆地仰望半空,看到巨人谢尔盖已经近在咫尺,但天空上有一道道空气化作波涛向其冲击而去,一次次打在巨人的胸膛上,让他止不住向后趔趄。但也只是趔趄而已,那堪比飓风狂澜的气流,竟然无法伤及他的皮肤分毫。 谢尔盖变成石头做的了么?鸿的心里有着数不清的疑问,他怎么会变成这样巨大的怪物?那头巨熊是他杀死的么? 但此时的情形根本没有时间让他发问。猎手们的伤都已经愈合,和苏醒过来的少典氏雄一起围拢到他的身边。少典氏雄甚至都来不及询问榆棢的来历,就发出惊呼:“谢尔盖怎么变成这样了?那个妖怪又是什么?谢尔盖在力战妖怪么?” “你在说什么啊!”榆棢没好气地骂道,“如果不是少典氏,我非打死你不可!我的好妹妹正在保护你们,不被那头巨怪踩死呢!” 听到榆棢的咒骂,少典氏雄顿时勃然大怒,抬手就要给他一拳,却不料被霊死死拉住,“父亲,他是神农氏储君!” 这五个字入耳,少典氏犹如遭了晴空霹雳,脸色瞬间尴尬起来,望着榆棢不知该说什么。倒是榆棢却嘿嘿一笑,凑过来说:“从陈城到你们这冻土荒原,茫茫千里,路过不知多少山河大川,遇过不知多少妖魔野兽。你看我全须全尾地站在你面前,我怕什么?你敢动我一下,我妹妹立即就能杀了你。” 果然是个里里外外都很混蛋的纨绔子弟,甚至还敢责骂和威胁未来老丈人。在霊心中先前积累起来的对榆棢的一点点好感,也在此刻瞬间崩塌了。 她开始有些怨恨父亲,为什么要把自己嫁给这么一个男人。她敢说全天下男人加起来,也没有眼前这位混蛋。 她不认为自己是世界上最好的女人,但也不甘心嫁给世界上最差的男人。这个男人,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是个彻头彻尾的废物,偏偏还有显赫的身世给他撑腰,让他恣意妄为、犯浑逞凶,这样的一个男人,简直连禽兽都不如! 霊想,我的命怎么那么苦呀! 各人怀有各人的心思,没人注意到鸿竟然已经怕了起来,脸上挂着一丝狐疑,不断地摸索自己的胸膛和肚子,似乎感觉自己的身体出现了某些难以理解的问题。但他的目光却始终盯着巨人谢尔盖。 不,毋宁说,半空中与谢尔盖搏命厮杀的少女,牢牢地吸引了他的目光。 那少女一席黑色紧身皮衣,身材婀娜姣好。跃在半空中,靠着脚下不断搅动气流而悬浮不坠,手中握着半把残破的骨刀,一次次挡住擎天巨人谢尔盖宛若山峦沉重的脚步。 她是那样美好,也是那样强大。 ——我要是能有这样强大的力量该多好。 鸿这样想着,满眼羡慕。 但同时,他也为这个少女紧张,每每气流波动的间隙,谢尔盖的大手就会冲破云雾霜雪,向那个黑衣少女抓去。鸿每每都担心,少女一旦被捉住就会当场被捏死。但少女每每又以一种奇怪的身法,如行云流水似的躲过巨人的抓捕,继而挥舞出气流,将巨人再挡回去。 十五年,鸿从来没有如此紧张和兴奋过。这种感觉让他的内心里,让他的灵魂深处,产生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就在这时,半空中的少女忽然怒吼起来:“混蛋啊,混蛋们,你们还在看什么呀,快逃命!今天,今天老娘就为了保护你们这群废物,要死在这里了。” 猎手们一听,纷纷露出惊骇的神色,眨眼的时间都没过,就立即转头向冻土荒原深处四散而逃,甚至将他们的主君少典氏都撇在了身后。 少典氏的心中也惊了一条,连忙拉起霊,对榆棢说道:“储君,多有得罪。但咱们还是先逃,其他的事后再说。”说着,他就张望一下,看到了鸿,顿时显现出大喜过望的神色,赶忙别开榆棢,一把拉住鸿的手腕,“还看什么,快走。” “不行!”鸿猛然抖开父亲的手。这种斗胆的忤逆甚至让少典氏都吃了一惊。但鸿依旧仰望半空,目光炯炯如火焰盯着那个少女。 只有他听出来了,只有他一个人听到了,少女在呼喊出最后一句时,在哭泣。 她真的要死在这里了! 鸿相信!可是他不愿意少女死在这里。 忽然,巨人的拳头再一次冲出云雾风雪,少女再一次闪身躲避。可是巨大的拳头忽然变成巴掌,横扫过来。少女忙不迭地改变路线,强行躲过巨人的扫抓,却因脚下不稳,一下子踩空了气流,飞速坠落下来。 “糟糕!”鸿大叫一声,立即拔足向少女的方向狂奔,就好像一直被投出去的长矛。平生以来,他从来没有跑得这么快过。 犹如白色的骏马闪过隘谷缝隙,在嫫即将坠落在地的那一刹那,鸿跑到了她的身边,伸出双臂将她紧紧抱住。 这个拥抱无比及时,却又无比温暖。即便是宛若女战神的嫫也为之一怔。她没有想到,此时此刻竟然还有凡人敢冲上前来。寻常人没有吓破胆都已经算是一流的勇士了。 这个人是谁呢?她仔细看了一眼,哦,原来是那个废物小子。 真是意想不到。嫫内心深处的冰壳仿佛被什么刺破了,流淌出温软的暖流。 然而,此时的鸿却来不及看嫫一眼。他将这个少女放在地上,目光依旧紧盯着天空,看到巨人谢尔盖也正弯腰向他看来。 此时此刻,鸿心中的悲伤无以言表。于是化作一声怒吼咆哮:“谢尔盖,你怎么啦!谢尔盖,你看看我!你看看我!我是鸿啊!” 话音未落,谢尔盖的大手已经訇然落下。尘埃与冰雪纷飞,鸿与嫫一同消失在了大地上。 第21章 冰霜种族 雄看着满天尘埃,心中的泪如雨倾盆。甚至榆棢也惊呆了,他没法相信,这个小子为什么要为了一个不认识的人去送命。而灵更糟糕,这一刻她对所有一切的羁绊、憧憬都崩塌了。就像她的内心一样,她整个人也訇然瘫倒在地,血红的赤兽皮袍铺散在地上,犹如一摊血,在阳光下显得分外凄凉。 可是,春风涌起的温暖气息让人不甘绝望。 尘埃落定,眼前的巨人满眼惊惶。 他把手掌托近眼前,惊诧地呼喊:“鸿?” “谢尔盖!”巨人的掌心传来熟悉的声音,“你没事,真好。” “鸿,我以为你死了!”谢尔盖愤懑的怒吼,昭示他先前的狂暴。 “我没死。她的哥哥救了我。”鸿拉起嫫的手说。他们站在巨人的掌心上,就像两只蝼蚁。但他的声音无比铿锵有力,“谢尔盖,你能变回去么?你太大了。” 听到鸿的话,谢尔盖的眼眶里涌出泪水,“能!” 谢尔盖终于恢复了正常。他口中默念着一些咒语,身子也随之逐渐缩小。趁此时机,嫫抓住鸿的手,飞身纵到地上,眼睁睁看着谢尔盖变成一个寻常身高的人。 “白鬼,还是杀了的好。”嫫嘀咕道。 “不行。”鸿转过身怒目相视,“先杀了我才行。” “混蛋!”嫫竟然用对自己哥哥的称呼,来斥责鸿。但与此同时,她的手中一空,看到鸿已经扑到谢尔盖的身上,“你没事真好。”两人相拥的时候,鸿如是说。 “小子,你要是死了,我就把所有人都杀了。”谢尔盖笑道,“谁让我是妖魔呢。” 妖魔!是人类对于异人智慧物种的称呼。鸿对这个词还比较陌生,当经历过短面巨熊之后,他也稍微能理解一些了。 “你怎么能变得那么大?”鸿挺直了身子仰望谢尔盖。 “冰霜巨人,你们是这么叫的。”谢尔盖说。事实上在历史文献中,他们这个种族被称为尼安德特人,但在神话中他们被称为冰霜巨人。“这是种族的能量。”谢尔盖说,“否则我怎么能在冻土荒原中生活十年呢。” “你为什么会离开种族?”鸿恍然问道。 “以后再说。”谢尔盖笑了,“少典是我的家,就算是冰霜巨人,也需要家人的。” “好!”鸿一拳捶在谢尔盖的肚子上,哈哈大笑。 眼前的情景,让雄和榆棢都惊呆了。他们各有所思,但谁也没能想到,柔弱不堪的鸿竟然可以如此轻易地驯服冰霜巨人。甚至连先前四散而逃的猎人们都纷纷聚拢回来,他们的眼睛里有不可置信的诧异,以及对鸿的恐惧。 杀人武器的制造者、白熊、驯服巨人的英雄,不论是哪一种身份,都让曾经嘲笑鸿是废物的猎人们不寒而栗。而此时的鸿,显然已经拥有了超越雄的力量,或许他注定是下一个主君。哪怕少典氏不与神农氏联姻,也可以称霸这片冻土荒原。 但没有人为此而欣喜。毋宁说,他们仿佛看到了死神的微笑。 只有霊,痛哭流涕,飞奔过来扑进鸿的怀里,嚎啕大哭。 鸿用双臂拥抱住姐姐,眼里含着泪,嘴上带着笑,宽慰说:“姐姐,别哭,别哭。” 一旁的嫫却暗自嘀咕:“真不知羞,你又不是他媳妇。” 这话被鸿听到,立即瞪了豹头少女一眼。可就是这一眼,却让豹头少女愣住了。除了母亲、表哥和族人,没有一个人看到她不害怕的。可眼前这个少年却不怕她,救她,瞪她,给她异样的感觉。 仿佛一阵春风吹进心里,橙色的郁金香盛开了。 但雄的内心里却在下雪。每一片雪花,都是一个难解的疑问,让他感到阵阵凉意。 “快告诉我,谢尔盖。”雄说,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这是冰霜巨人的狂状态。”谢尔盖用仅存的右手搔搔后脑勺,尴尬地说道,“冰霜巨人一般不会这么大。” “最多比那头熊高一些。”一旁的嫫嗤声补充道,“冰霜巨人我杀的也不少,但还没见过你这么大个的。” 显然,他是在挑衅。这让鸿的心里咯噔一下紧张起来,但转瞬他看到谢尔盖的蓝眼睛里依旧充满笑容,“没错,一般的冰霜巨人就那么大。但拥有萨满之力的巨人,可以把自己激发成狂状态。” 说到这儿,他忽然顿了一下,脸色有点尴尬。但不论是雄还是霊,亦或鸿都没有察觉,“所以需要先假死,才能变成狂巨人?”鸿想起先前谢尔盖被短面巨熊击昏的情景,不禁问道。 谢尔盖的脸色更加尴尬了。一直在众人身后抱着肩膀端瞧的榆棢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还真是个大笨蛋啊,小子。” 大家惊讶地扭头向他看去。他却拨开霊和雄,走到鸿与谢尔盖的中间,伸出右手拍了拍谢尔盖结实的左臂说:“他是一个冰霜巨人的萨满。对于冰霜巨人来说也是危险的存在。所以他逆向运行萨满之力把自己的身材变得和人类差不多,就是担心你们少典部因为恐惧而将他驱逐。但在这次的生死关头,他为了保护你——鸿——他为了保住你的命,解除被逆向运行的萨满之力,想让自己变成正常的冰霜巨人,打死巨熊。但在解除封印的这个时候,他的身体是非常脆弱的,因此才被巨熊一击就打昏了。哈哈。” 榆棢一边说,一边抬头去看谢尔盖。只见这个高壮汉子,在众人探寻似的目光的包围下,脸红得发紫。榆棢不禁更得意了,提高了声音继续说道:“他这人一昏迷啊,萨满之力就不受控制了,节奏就乱了,所以直接将他催鼓到了狂状态。在狂状态的冰霜巨人也并非绝无理智,但因为他醒来时看到的部族几乎被灭绝的惨状,又找不到鸿,因为鸿也死了。这才发了狂。我说的对,谢尔盖老兄。” 谢尔盖双颊红到了脖子根,只好将脸别过去,默默点头。同时心里万分惊讶,这个神农氏的储君怎么对他们冰霜巨人的力量如此了如指掌。 但正如榆棢所说,当他的说法得到谢尔盖证实之后,猎手们纷纷露出了惊骇的神情。 “他真是白巨人!我们祖先的敌人!” “他会杀死我们吗?” “我爷爷说白巨人最喜欢吃人了,我们会被他吃掉的!” 听到猎人们窃窃私语,鸿的内心里不是滋味。忽然他有一种“我受够了”的愤怒感,油然从心里蔓延向全身,好似某种力量突然从他的身体里觉醒了似的,他对这个生长了十五年的部族产生了迷惑,甚至心灰意冷。 “住口!”一声怒吼忽然打断了鸿的失望,以及霊的愤怒、谢尔盖的惶恐和雄的迷惑,他们纷纷去看那声音的主人。只见榆棢双手叉腰瞪视着猎人们,叫道:“一帮碎嘴子,嘀嘀咕咕,嘀嘀咕咕能当饭吃啊?本公子饿了,还不给我烧肉去!还想不想去陈城了?” 神农氏储君一发威,猎人们果然噤若寒蝉。先前他们差点都死在这里,多亏了榆棢公子的回春妙手,才能又生龙活虎地站起来。他们本就欠着榆棢人情,如今榆棢又拿去陈城的美好希望一要挟,他们更加惊恐。慌忙四散开来,那肉的那肉,架柴的架柴,点火的点火…… 一场喧嚣因榆棢的一声怒吼戛然而止。鸿在内心里生出几分感激,用温暖的目光望向榆棢。可这时榆棢却别开了他的目光,反而望向谢尔盖。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里,满含着狡黠的神姿。 第22章 一条通往未来的路 篝火把洞穴映照得一片昏黄,雄和榆棢相对而坐,各自沉默地咀嚼烤熟的肉。 猎手们围坐在靠近洞口的地方,那里有另一堆篝火,他们狼吞虎咽,时不时把新鲜的肉插上树枝,架上篝火。 “储君,你就没有办法让鸿……” “你的问题恐怕更严重。”榆棢打断雄,“快吃。” “储君,你的萨满之力很强大。”雄好像还不甘心。 “都说那不是萨满之力。”榆棢用力撕咬下一块肉,嚼了两下又说,“是医术。” “医术?也是一种法术么?” “不。任何人都能学会,凡人也能的。”榆棢凑近雄,嘴角微微扬起,带着一些奕奕神采,带着一些坏笑说,“所以禁锢鸿力量的封印能修复,靠的是妖丹。您呀,就别再想这个问题了。” “那我又怎么了?” “你和鸿其实一样。”榆棢把手里的肉丢在地上,仿佛有些气闷,又像是有些无力地向后靠在洞壁上。他的目光瞥向另一边,眼神中充满虚无,好像刻意地躲开雄的注视,而起伏越来越剧烈的胸膛,显示出了他内心的纠结。 他在纠结什么呢?雄有些纳闷,但榆棢的神态更让他产生了一些不好的预感。 大概过了很久,雄手中的烤肉都变凉了,篝火都微微地暗淡几分,阴影压在榆棢的眉头时,他终于叹了口气:“恐怕你最多只能活三个月了。” “什么?你说什么?”雄生气了,即便对方是储君,忽然说出这样的话也太失礼了,“储君,你在咒我吗?”这个雄伟的汉子豁然站起身来,对榆棢怒目而视。洞口的猎手们也立即呼啦啦站起身来,望向洞穴深处的榆棢,他们的目光中充满警惕,但并没有立即将榆棢包围。一方面因为今日榆棢刚刚救了他们的性命,另一方面则是雄显然在跟榆棢谈什么机密,虽然动怒祛痘地呼和他们围攻榆棢,贸然上前恐怕会引火烧身。 空气在这一刻凝结,天地间的万事万物好像一瞬间都成了冷冰冰的死物,只有榆棢还活着。他幽幽地转过脸来,用一种难以描述的阴翳神情瞪着雄,嘴角的微笑邪魅而诡异,“少典氏,我说你们可以上路了,去陈城的路。” 少典氏雄撇了撇嘴,又坐了下来。那些猎手们也都纷纷落座。 火光无声地跳动,洞穴里没有人说话,一双双眼睛都在张望对坐的两人,像极了夜空里的繁星。 夜空里的繁星呀,此时正照耀着洞外的夜色。夜色中,两个人倚坐在冻土岩旁。 两人就这样沉默无语。半晌,谢尔盖忽然笑了:“喂,鸿,想听个故事么?” “什么故事?”鸿扭头望向谢尔盖。 “白巨人的。”谢尔盖说。 “好。”鸿吞了一口肉,坐直身体。 谢尔盖则整块肉都塞进嘴里,一边嚼一边娓娓道来: 那是十年前,冻土荒原的北方,狼居胥山以北,是冰雪覆盖的大地。这里只有冬天,一年到头冰都覆盖着大地。这里没有草木和浆果,连可以吃的肉都很少。 但有一个叫龙伯的部族世代生活在这里,靠捕鲸和大鱼维系生活。他们虽然是白巨人,却并不凶暴。每个人都爱护族中的孩子,父母死于海难的,大家会共同抚养他成人。 他们相信,生存,只是生存而已。 在这茫茫大海中,漂浮着十座大山。山与山漂游时产生的回流驱赶鱼群,向岸边涌来,为龙伯族提供了丰富的食物来源。 可有一年,穹顶的雷霆响彻了这个冬天,是不是有火焰从天而降,坠落在大海中。海水滚沸,冰层融化,鱼群被煮熟,龙伯族过了一个想当丰盛的冬季。 可初春时,雷霆殒没了,火焰也不再从天而降。更让他们惊讶的是,那十座大山不再漂游,纷纷定格在远海中。 怎么回事?族中最勇敢的汉子罗勒潜入海中,一探究竟。 “我每日都站在海边。”谢尔盖望着星空的蓝眼睛里,有水泽般的光芒闪烁,就像两座小小的湖泊,“那时我九岁,每日都站在海边,等待父亲归来。他是龙伯族最伟大的首领,是最勇敢的人,他一定能回来。” “那后来呢?”鸿忍不住问,但他想,谢尔盖的父亲一定会回来的。他的善良不允许他去想那些不好的结局。 谢尔盖看了鸿一眼,笑了:“等了一个月,他回来了。手里提着一条粗壮的蛟龙。和他的手腕一样粗。那时他已经化身巨人了,那条蛟龙算是很大的。” 谢尔盖继续描绘那天的情形。 罗勒走上岸时就看到了儿子,赶紧把蛟龙丢在岸边,身材缩小如常。 当谢尔盖飞奔着扑进父亲的怀抱时,他嗅到了血腥味。紧接着他看到父亲的胸膛上深可见骨的伤口。他知道父亲一定与蛟龙进行了殊死搏斗,泪就止不住要往下掉。 “孩子,别哭。勇敢的男人不能哭。”罗勒用力搂紧谢尔盖,声音温和得像天边的白云。 谢尔盖用力点头,把盈眶的泪水吞回去。随后他脱离父亲的怀抱,往部族栖息的方向奔跑,阳光在他身后拖曳出长长的影子,影子跟随他一起欢呼雀跃:父亲回来啦,父亲回来啦! 部族里开始出现骚动,紧接着数十个龙伯汉子奔跑出来。他们雪白而矫健,一双双蓝色的眼睛里跳跃着喜悦的火焰。他们将罗勒团团围住,拍肩膀或捶胸膛,笑着嘘寒问暖。 晚上,大家围坐在篝火边,一边吃烤嚼龙肉,一边听罗勒说:“我游到那些大山下,你们猜我看到了什么?” 所有人都瞪大眼睛,疑惑、惊慌地看着罗勒,微微摇头。 罗勒神秘的神情激发了他们的好奇心,他们迫切地想知道,是什么力量锁住了那些大山。 罗勒又撕咬下一块肉,象征性地嚼了两口吞下肚子,舔了舔嘴巴才说:“我看到每一座大山下面都有一只大龟。不不,它们长得像龟,但却有龙的头。不是蛟龙,是有角的巨龙。它们比山还大,用背甲驮住了大山。四只脚就踏住海底。” “那么大的龟?”在叹息的同时,每个龙伯汉子的脸上都充满了敬畏。 罗勒又吃了几口肉,忽然笑了起来:“一只就够咱们吃个月了。” “吃?”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罗勒,你疯了?”“是呀,头领,那么大的龟,怎么捉得住?” “你们等着。”罗勒丢下手里的肉,豁然起身离开。临走前他还瞥了众人一眼,那目光充满了得意。 第23章 捉龙龟的准备 天明之后,罗勒喊醒了所有的族人,分出一部分去赶海。鱼群不再洄游,他们只能靠赶海捉一些螃蟹、海肠之类的动物充饥。 而另一部分族人则被发动起来,按照罗勒的要求去寻找巨人手腕粗的大树。 北西伯利亚荒原大部分土地都被冰雪覆盖,但却生长着不少针叶树木。没有人知道这些树木靠什么方式传播种子,但它们成片地矗立在荒原的北方,将草甸与冰原隔开,远远看去,就想一堵随风摆动的高墙。 还剩下十几个最勇猛的汉子,没人携带几把金枪鱼骨制作的短刀,跟罗勒一起下海。听罗勒说要到海中去捉蛟龙,谢尔盖吓得脸色苍白,瞪大眼睛望着父亲,拉着父亲的衣襟不肯放手。 半晌,他憋出一句话来:“父亲,你要早点回来呀!” 这话逗得勇士们哈哈大笑,罗勒伸出粗大的手,揉揉儿子的黄色的头发,露出一抹灿烂的微笑。 谢尔盖终于放手了,勇士们跟随罗勒大步流星地朝海边走去,谁也没有察觉这位首领在转身时,轻轻的一口叹息。 通古斯海的浮冰刚刚融化月余,海水还非常冰冷。站在瑟瑟风吹的海边,可以眺望到十座大山鳞次栉比地排布在海面上,在往远处望,越过间宫湾,就是一望无际的归墟海。 归墟海之大,据说比天下所有的土地加起来还要辽阔。那片深不可测的水域里,住着无比巨大的海龙和巨怪,哪怕是雷霆也难以伤害他们。 那里,是诸神都要却步的海域。 勇士们的胸膛随着风的节奏剧烈起伏。在做好准备工作之后,他们每个人都咬住一把金枪鱼骨短刀,跟随罗勒从岸边的礁石上一跃而下,噗噗噗,一连串的声响过后,在海面上绽放的十数朵水花,渐渐又淹没在波涛中。 他们已经下潜,作为渔猎民族,龙伯人水性极佳,这些勇士都可以在水中闭气半个时辰,这对于今次的任务来说,绰绰有余。 只要能尽快找到蛟龙——他们知道,蛟龙喜欢独来独往,十几个龙伯人击杀一条蛟龙是轻而易举的事。 在水中他们很快找到了一片珊瑚床,三个龙伯勇士作为诱饵,在这片水域里来回游弋,而其他人就纷纷躲进珊瑚丛中,等待伏击。 大概过了一刻钟,他们看到一团黑影从远处换换移来。每个人的心都紧张起来。尤其是罗勒,从体型上来看,这团黑影比先前他击杀的蛟龙大得多。 那么,它到底是不是蛟龙呢?如果是其他的海怪……他们不担心安全问题,这个体量的海兽并不能对这么多龙伯勇士造成多大的伤害。但如果不是蛟龙,与这东西搏杀的动静就会打草惊蛇,只怕这次的任务会无功而返。 罗勒在心里祈求,希望渔猎之神珀达伽保佑,这东西是一条蛟龙! 很快,那团阴影显露出模糊的样子,一条长达两丈,比巨人手腕还粗,浑身布满赤红色鳞的蛟龙。 罗勒感到喜悦,但同时也有些紧张。这条蛟龙太大了,巨人们虽然力大无比,但并不擅长水战。而蛟龙这种水兽磅礴有力又灵活多变,十几个人未必就能擒着它。 可既然送上门来,怎能放过它呢?更何况这头无角的畜生已经近在咫尺,早就发现作为诱饵的三个巨人。只见它已经张开鳗鱼一般布满细碎利齿的大嘴,朝最近的一个龙伯勇士冲了上去。 在水中,这畜生就像一条可怕的赤红闪电,快得让人应接不暇。一刹那,所有人都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到了惨绝人寰的尖叫。大家定睛一看,只见蛟龙已经咬住了一个勇士的左臂,一片血水如红黑色的谜团渲染开来,勇士因猝不及防的剧痛而大叫导致海水倒灌进他的嘴巴里,伴随着一连串的气泡咕噜噜地冒出来,勇士也瞪大了眼睛,不住地捏着喉咙,向同伴们投以求救的目光。 不能再等待了!罗勒把所有的计划都抛到脑后,在冷谧的海水中发出一声怒吼,巨大的声浪卷起旋涡冲向蛟龙,只听轰然一声,蛟龙的颈后被声浪重创,巨大的身子被轰出去老远,在水中掀起轩然大波。但这畜生的利齿仍旧紧紧咬住龙波勇士,眼看那勇士就要不行了。 罗勒鼓起萨满之力,身体瞬间变大了几号,化作一个五六米高的巨人,飞速朝那条蛟龙游去。其他的勇士也都化作巨人,从四面八方游弋过来。 蛟龙发现自己被巨大的人类包围了,碧绿的眼睛里顿时放射出凶光。此时不是进餐的时候,保命要紧。即便是畜生也能察觉到危机形势的来临。它松开口中的勇士,转而对巨人们张牙舞爪,嘴巴里发出咧咧的吼声,显然是先前声浪的重创已让它心神不宁,虽然没有遭到内伤,但鳞甲剥落的伤口传来的剧痛,让它知道这些家伙不好对付。 一个勇士趁机捞住伤者,对罗勒点了下头,随机背着伤者往岸边游去。剩下的巨人均对蛟龙怒目而视。见罗勒又点了点头,所有人呼啦一下都齐刷刷地冲向了蛟龙。 但这蛟龙果然是水兽中的翘楚,即使面对这么多巨人的捕杀,它仍旧保持镇定,非但没有仓皇逃窜,反而将身子卷曲起来原地旋转,刹那间海底卷起了巨大的旋涡,力量之大直将几个冲在前面的巨人掀翻。 趁此时机,蛟龙转身破出旋涡,朝一处珊瑚礁飞速游去。 决不能让它跑了!罗勒知道,蛟龙对他们钓龙龟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蛟龙这东西非常邪门,如果放过了这东西,只怕它就会阴阴地尾随在巨人身后,一旦有巨人落单或放松警惕,就会遭它毒手。先前那头被他杀死的蛟龙亦是如此,一念之间放过了它,却险些被它偷袭丧生沧海。 于是,罗勒身先士卒,冲入那团旋涡之中,以自己巨大的力量反搅海水,硬生生将旋涡平息。所有的巨人都稳住了身形,紧随罗勒继续下潜,将那处珊瑚礁团团围住。 罗勒游到最下方,靠近珊瑚礁,从怀中摸出一粒夜明珠凑近,看到一团黑紫色的鳞甲生物正盘踞在珊瑚之中。他甚至看到了那双碧绿的眼睛,以及眼中放射出来的不安。 好家伙,竟然是紫蛟,真是惊喜,看来更不能放过它了! 第24章 擒紫蛟 那头紫蛟躲在珊瑚礁中,瞪大了绿眼睛无比惊惶。从珊瑚礁的孔洞中看去,一个个巨大的人类已经将这座海底的礁石团团围住,为首的那个粗壮汉子,洋溢着贪婪的目光。 蛟龙本是水中大兽,站在食物链的次级端,除巨龙、鲸鳌、巨齿鲨之外最强的食肉海兽,驰骋于沧海之中无往不利。但它第一次看到这样巨大的人类,这些人类简直和鲸鱼差不多大了,双脚踏住海底,任洋流汹涌却能保持身子岿然不动。只怕个人就能擒住一头逆戟鲸。 蛟龙虽大,但巨人众多,它自知不是对手,可被困在这海底又无路可去,它不是鱼虾,与这些人类一样都是需要呼吸的,在海底憋得太久,是会憋死的! 这畜生内心无比焦急,但在此情境下,它也只好祈求能比这些人憋气更久,从而逃脱一命。 可就在这么想着时,他忽然看到那为首的人倏地闪开,另一个稍白的巨人欺身而至,伸出一张大手就探进珊瑚礁的孔洞,向它抓来。 紫蛟想也不想,一口就咬住这巨人的手腕,骨裂声声,鲜血横流,那巨人剧痛之下竟然一把捂住口鼻,不停地扭动身躯。 紫蛟心中好笑,这些人就算巨大,却也敢把它当做龟鳖一样随意捕捉么? 可这念头还未落下,紫蛟猛然眼前一黑,紧接着疼痛从眼窝里蔓延出来,宛若无数雷电轰在脑子里,刹那间就失去了意识。 那只大手从紫蛟张大的嘴巴里抽出,其余猎手一拥而上,赶紧帮那巨人止血。而罗勒则将手中的骨矛缓缓抽出珊瑚礁,将被刺穿双眼的紫蛟一同带了出来。 他就这样扛着骨矛挑着紫蛟,大步流星走到受伤猎手身边,从怀里摸出一种海藻般的植物,塞进了那猎人的嘴里,然后对旁边两个巨人使了个眼色,这两人心领神会,立即扶着伤者蹈水攀升,离开这片海域,回到陆地上养伤去了。 而后罗勒带领余下的十几个巨人巡游沧海,靠紫蛟血的吸引,诱捕了六七条蛟龙。巨人们都不知罗勒要抓这些蛟龙有何用处,但凭借对勇者罗勒的信任,他们义无反顾地跟随首领,甚至不惧流血受伤。 将蛟龙们带回部落时,已经暮色黄昏,谢尔盖站在部落入口翘首盼望着父亲。但他看到那么多蛟龙尸体时,内心无比震撼,也无比恐惧。 先前诱捕紫蛟的伤者已经砍断了整条手臂,也是因为巨人化之后他们的新陈代谢降到最低,蛟龙牙里的毒素扩散的慢,才没有毒火攻心至死。但他显然已经不再具备捕猎的能力了。 罗勒来不及抚慰惶恐的儿子,丢下蛟龙,让女人们将这些畜生剥皮刮肉,抽出龙筋来揉搓晾晒,自己则以最快的速度走进了伤者养伤的兽皮帐篷。 营地的帐篷不大,回到营地的巨人们都将身体缩小到正常大小,若是一眼望去,这就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部落了。 而当罗勒看到躺在兽皮地铺上的伤者,右肩下虚无一物时,这个敢于驰骋沧海的凶猛汉子,竟然流下了热泪。 “首领!”那汉子看到罗勒痛哭流涕的模样,如同见了鬼似的大骇,忙不迭想努力支起身子,但一条胳膊根本办不到,他重新重重落回兽皮地铺,有气无力地说道,“首领,不要哭!能让大家吃饱饭,这条胳膊不算什么!” “吓!”罗拉从牙缝中吐出一声咬碎骨头般沉重的叹息,“你放心,今后有我一口吃的,你就不会饿着!” “我信!”那伤者的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他歪着头,湿哒哒的黄色头发乱盖在额头上,虚弱地说,“我想看看首领怎么捉到那些大家伙,够吃很久的。” “够吃一辈子。”罗勒的脸上突然浮现出诡异的微笑,这笑容阴鸷无比,透露着前所未有的凶狠。 罗勒不是没想过,他可能会触动神明。但在死亡威胁的面前,神明早已不那么可怕了。 “喂,你现在废了。”罗勒忽然改变话题,目光紧紧地盯着伤者,“普什老弟,你知道么?” “显而易见。”普什咧开嘴强作笑颜。 “我有一件事求你。” “首领,你说。” “要是有一天,我死了……” “不,首领,你不会死的!” “傻话!人怎么可能不会死!” “可你说的死,显然不是正常的死!” “人也很少会正常的死!听我说完!” “好,你说。”看着罗勒阴鸷的神情,普什的心中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如果有一天我死了!”罗勒又重重地重复一遍,盯着普什的目光更紧了,“带着我的儿子往南逃!” “什么?” “他好像不能变身。”罗勒吐了一口气,无奈地说,“他是个废物。恰好你也是个废物。两个废物的话,或许能很容易活下来呢!” “好!我答应你!”普什忽然知道了自己的使命,原本落成灰烬的心又重新燃起了火焰,他们的目光中有求生的光芒在闪烁,他说,“像你承诺的一样,有我一口吃的,就不会让少主挨饿。” “唉……”罗勒转过身去,离开了帐篷,空荡荡的帐篷里,躺在兽皮地铺上的普什,咀嚼着罗勒留下的最后一句话,“至少你还能变成巨人,还有一条胳膊可用,可以带上半头龙龟。” 普什想到了什么不好的——难道那些龙龟是不能捕捉的? 可罗勒心里总有一种涌起,在面对饿死的局面前,他涌起了一股莫名的勇气,他甚至半信半疑,巨人们或许能战胜神明,就像他们曾经统治神明的祖先吉米尔一样,连太阳之神都要跪倒在他脚下。 可是往日的荣光一去不返,而神明战胜巨人,并高居成都载天之上,也很少在凡间路面。数千年来,他们的代理者白熊王代替神明,统治这片大地。 白熊王并不遥远,就在更北方的白金山上。白熊家族的故事源远流长,但近百年来人间却再也没见到过他们。罗勒想,故事总会夸大其词,或许他们能战胜白熊家族,反正最坏的结果都是死,战死总好过饿死。 那些巨鳌,我们是要定了! 第25章 谢尔盖的老师 谢尔盖还记得,那是一个风轻云淡的早晨,包括父亲在内的龙伯勇士们,一大早就纷纷钻出帐篷。女人们起的更早,为勇士们烤好了雕齿鱼。这种近海的鱼类已经是龙伯部能够捕获的为数不多的鱼类之一了。 勇士们吃得很小心,以那样壮硕的身躯,没人却只吃了两条,剩下的留给女人和孩子们。生活在冻土冰原的海岸边,基因传递的本能让他们极具牺牲自己、留存女人和孩子的动机。因为只要女人够多,孩子够多,族群就能繁衍生息。 女人们已经按照罗勒的吩咐,将揉搓在一起的蛟筋晾晒好了,结成了一条粗壮如勇士手臂般的长绳。罗勒胡乱地将蛟筋缠绕在自己的肩膀上,又挑选了十个勇士随他出海钓龙龟,而剩余的则被命令留守营地,保护女人和孩子。 猎手们决不能倾巢而出,每次最多出行半数,以防有其他部落趁虚而入,掳掠妇女儿童。 可正当勇士们要出发的时候,一个女人急匆匆跑来,不住地大喊:“首领,快去看看,快去看看。” 罗勒回首望去,见这女人一脸惊恐,连忙几步跨出来,伸出双手扶住她,呼和道:“赛斯,怎么了?怎么了?” “首领,快跟我去看看。”叫赛斯的女人脚步还没站稳,就立即拉住罗勒的右手,往炊事地奔去。她径直将罗勒拉倒了一团灰烬面前,罗勒低头一看,也不由得惊呆了。 在灰烬上方横着一根极长的蛟骨,也不知是烘烤的问题,还是其他什么缘由,脊椎的边缘都已经向内卷曲,缠绕在一起,粗略一看,就仿佛一根粗壮的棍子。 罗勒伸手去抓蛟骨,手指触碰的一刹那还能感觉到烘烤过后的余温。但紧接着,抓住蛟骨的那一刻他就发现,这东西奇重无比,令他惊骇了一跳。 要知道,这些蛟龙都是他们扛回来的,没理由一根脊椎骨比蛟龙还重呀。 不过远古的人类根本想不明白这些问题。他只知道,眼前这跟骨头已经无法再用蛟骨定义了,他也没有丝毫犹豫,立即伸出左手,猛然用力将整根骨头拾了起来,这下他才发现,这根骨头非但没有散架,反而在半空中抖了几抖,每抖一次都扯得他险些摔倒,可见这骨头的韧性也是出奇的好。 “真是个宝贝啊!赛斯!”罗勒兴奋地大叫,“赛斯,你烤出了一个宝贝啊!” 赛斯听了这话,脸上飞起红霞,下意识地低头,用右手轻抚脸颊,害羞起来。而一旁围观的勇士们则跟着罗勒兴奋地欢呼跳跃,他们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奇景,虽然不知道这跟骨头棒子能干啥用,但又隐约觉得这东西能有大用。总之,罗勒说是宝贝,那肯定就是个宝贝。部落里有了宝贝,自然是让人高兴的事了。 高兴了一阵,断臂的普什走上前来,问:“首领,这是个什么宝贝?” 首领一句话就敢把手递给蛟龙的勇者,此时却是唯一一个来询问之人。就罗勒也不得不对这个废物刮目相看了。这个人不仅有足够的忠诚,更有超越同辈的智慧。罗勒对自己前些日子的抉择甚是满意,这就仿佛真正放下了心中的一块大石。 他没有立刻回答普什的问题,反而喊来儿子谢尔盖,“普什,你的身体康复了,我真高兴。从今日起,你就做谢尔盖的老师。” “遵命,首领!”普什用残存的左手按住胸口,低下头,对首领致以最崇高的礼节。 罗勒却将手中大棒戳在地上,伸出右手一把抓住普什的左手,目光如雷霆闪电,洞若观火,“普什,告诉我,你会交给谢尔盖什么本领?”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一些勇士的脸上浮现出不屑的笑意,他们都是这个部落里最善战的,普什那三拳两脚在他们眼里不值一晒,他们不明白首领为什么要普什来做少主的老师,诚然他的勇气可嘉,但勇气不代表本事,对他忠诚和勇气的尊重,也不能取代对他本事的鄙夷。 还有嘛,普什可是以“最谨慎猎手”着称的呀,难道要普什教少主逃命的本事? 当所有人的心中都布满狐疑时,沉思半晌的普什,嘴里却吐出两个字:“挖洞!” 轻轻的两个字,挖洞,还没飘到诸人的耳朵里,就被一阵轻风吹散了。 “他说什么?”有没听清的勇士窃窃私语。 “他说挖洞!”耳朵尖的猎手小声回答。 “什么?挖洞?”后者似乎要惊呼出来,但害怕被首领听到,还是尽量压低了声音。 “就是像雪猪那样挖洞么?”有人开始疑惑起来,还附带了嗤嗤的笑声。 雪猪,是荒原上的一种小兽,擅长挖洞啃食草根。放在现代来说,就是旱獭,也叫土拨鼠。这种小兽皮毛粗糙,完全不如披毛犀的皮毛那样细腻保暖,又极爱啃食草根造成草场大面积枯死,以至于大型食草动物纷纷迁徙,是猎牧民族的心头恨。 不过对于龙伯这样的渔猎部落来说,这种小东西存在的意义,紧紧是饥荒的时候拿来充饥。虽然肉很难吃,但至少能让人不饿死。 因此,这种动物在龙伯勇士眼里简直是弱小的代名词。而挖洞这种本事,对于渔猎部落来说更是嗤之以鼻的技术。渔猎部落讲究的是搏战风浪、捕猎大鱼,挖洞?挖个洞能等鱼跳进来么? 所有人的心中都有不好的预感,普什这不是耍弄首领么?下一秒,首领手中的大棒就要落在他头上了。 可不料,罗勒竟然露出欣慰的笑容,拍拍普什的左肩,说:“这根大棒,可以帮我们将龙龟拉出来。” 这话令所有的勇士心头都为之一颤,怎么回事?首领真的同意让少主学挖洞了吗?这不是开玩笑? 就在所有人都震惊的时候,罗勒却扛起蛟骨大棒走向海岸,勇士们这才回过神来,纷纷跟上。而在步入波涛前的一刻,罗勒忽然回过头来,笑着对普什喊道:“等我们回来,送你一个大龟壳来挖洞!” “遵命!”普什又用左手按住胸膛,低垂下头,对他最尊敬的首领致以最崇高的礼节。 而后,十名猎手都在诧异中,随着罗勒跳进沧海,向着那十座大山游去。 第26章 钓龙龟 勇士们遨游在海波之下,因为十座大山让海域变得狭小,洋流迅猛湍急,一道道如同龙蛇一般在海面以下四处横行。 按照罗勒的嘱咐,勇士们不敢巨化身体,只能依靠力量在水中辗转腾挪,躲避洋流的突袭。 待到游近了峤屿山,已经是日上中天。阳光慵懒地洒在海面上,绵柔的碧波悠悠拍打着礁石。然而在睡眠下,勇士们看到一头硕大无朋的巨龟正闭着眼睛酣眠,它的四条腿粗壮得犹如勇士化身巨人时的腰身,那颗蛟龙般的脑袋更是大得惊人,仿佛一口就能咬下巨人半个身体。 如此大的巨龟,若是放在陆地上,其背甲也堪比一座矮山了。可想而知,它的重量也不会被山峦更轻。眼下只有十个勇士,便是化身巨人在海中与巨龟搏斗,最好的结果也只能是杀死巨龟,但根本无法将它拖上岸去。 勇士们正狐疑,却见罗勒忽然巨化起来,波涛如滚沸似的向两边涌动,身高丈许的巨人刹那间已经显现在巨龟面前。 暗流的剧烈波动将龙龟惊醒,它陡然睁开眼睛,两道碧绿的光芒就照亮了海水下黑漆漆的世界。看到一个个头蛮大的两脚兽正站在自己面前,那龙龟的眼睛里骤然显现出贪婪的光辉。 整日匍匐在大山与海水之间不能动弹,巨龟全靠张口虑食过往的鱼虾,以及峤屿山中仙人的投喂生活。这么个大肉多的美味,它已是许久没有见过了。 罗勒见此微微一笑,转身就往海岸的方向走,但他并不着急,走得很慢。那龙龟怎肯让这美味从嘴边逃走,张开大口就要追上来噬咬,可是它的身子刚微微一动,就听见海底传来轰然巨响,宛若金铁交鸣之声,而一股巨力竟恶狠狠地将它扯住,令它寸步难行。 罗勒停下脚步,回头看了龙龟半晌,似乎明白过来,不禁更加喜悦,旋即将身子缩小如常,潜入海底与勇士们会合,打了个手势,带着勇士们游向更远处,远离龙龟的视线。 待到浮出水面,勇士们纷纷惊骇好奇,问道:“首领,那头龙龟好像不能动?” “它应该是被困住了。”罗勒高兴地说道,“真是好运气。它既不能动,必然经常挨饿。你们没看到方才它见我时那股想吃的神情?” “见是见了,可又如何?”有人这样呼应道。 罗勒则笑看这位勇士,摇了摇头,“不说那么多。塔吉克,汤马,索思坦,你们三个去海里捉条鲨鱼来,最好是个大的巨齿鲨。” “是!首领!” “乌托邦,布尔士,维克,英特纳,你们四个迅速上岸,去找大一点的燧石,打磨成巨化时趁手的战斧,给我埋伏在龙龟四周,不要被它看到。” “是!首领!” “那我们呢?”剩下的三个勇士疑惑地询问。 “和我一起,钓龙龟!”罗勒哈哈大笑,“我一个人可扯不住它!” 勇士们显然明白,那鲨鱼应该是钓龙龟的诱饵,但那龙龟被困在海底不能动弹,他们四个人的力量又怎么可能拉得动? 不过罗勒向来都是有主意的人,既然他说行,那就一定行。 虽然半信半疑,但勇士们还是严格执行首领的命令。黄昏来临之前,鲨鱼已经被抓了回来。勇士们斩断了它的尾巴,并用尾骨磨成钩子,尾端系上蛟筋,勾住鲨鱼的下巴。 鲨鱼痛得不断扭动,但失去了尾巴,它根本无法游走,只能浮在水中不听的痉挛。随后罗勒让六个勇士各自将蛟筋在身上缠一圈,并像拔河一样死死抓住,“听到我的喊声就立即往岸边走!但不要走太快!”罗勒嘱咐过后,扛着鲨鱼向龙龟游去。 此时,四个磨斧的勇士已经各自埋伏在龙龟的身后方,他们闭气时间超长,静静地蹲伏在漆黑的海水中,龙龟并不易察觉他们。但生活在极北冰原的附近,每年都会经历漫长的极夜,这让冰霜巨人们早就进化出了超凡的夜视能力,即便是漆黑的海底,对他们来说也亮若白昼。 龙龟却并不知道,它已经被包围了。先前被美味逃走之后,它又陷入了沉睡。可是很快,血腥味刺激了它的嗅觉,让它再次醒来,两道绿光照亮了海底,它看到一条受伤的鲨鱼就在它的嘴边。 张口就咬,只听咔嚓一声,鲨鱼被龙龟咬碎,咕噜一声吞进了肚子。但紧接着龙龟就发出了嘶吼声,继而下巴处氤出一团黑褐色的液体。那是鲜血还阴暗的海水中的颜色。 龙龟上钩了!罗勒大喜,立即发出呼和,那六个勇士当即化作巨人,拉住蛟筋,往岸边的方向走去。 龙龟的嘴巴被钩子勾得生疼,不敢使劲向后拉扯,只能伸长脖子跟随勇士们的方向。然而它四足被禁锢在海底无法动弹,片刻之后,它已经几乎用尽全力直起四肢,伸长脖子,而勇士们拉动蛟筋的步伐也不得不停止。 因为那禁制令龙龟的重量实在太大,即便海水拥有巨大的浮力,却也抵不上这重量的九牛一毛。 一时间双方陷入僵持。勇士们不敢松手,龙龟的下巴被扯得剧痛,不断地发出哀嚎。双方正都不知所措之时,忽然大家听到罗勒发出了第二声呼喊。紧接着,埋伏在龙龟侧后方的四名巨人齐刷刷游弋过来,挥舞起手中巨大石斧,轰然落下。 电光火石之间,龙龟的四足就与腿分了家。鲜血染红的沧海,龙龟发出惨绝人寰的吼叫,浑身颤栗,掀起轩然大波,竟将那四个手持大斧的巨人涌飞了出去。而这样的巨力也使压在龙龟背上的峤屿大山震断了根基。 只见落石扑簌而下,在海中不断溅起滔天水花,继而整座大山轰然砸进海面,掀起的浪涛高达数十丈。 龙龟的身子顿时减轻不少,须臾滔天巨浪轰然落下,将大海砸得跌宕起伏,奔腾的海浪卷着奄奄一息的龙龟和六个巨人扑向岸边,而罗勒则被卷向深不可测的海底。 这一切仿佛世界末日的来临,宏大而短促。六个扯住蛟筋的巨人还未来得及作出反应,就看到巨大的龙龟被海浪推动着,朝他们咋来。好在有海水作为缓冲,不至于致命。但巨大的冲击力还是迎面袭来,刹那间就将他们撞晕过去,失去了意识。 当他们再次醒来时,已经是午夜时分。藏蓝色的天空上缀满星斗,海波柔和地舔舐着海岸。遭受重击的巨人无法维持身材的巨大化,已经恢复如常。而扭头一瞧,那巨大的龙龟正匍匐在布满礁石的海岸上,早就死透了。 欣喜突如其来,六个勇士纷纷爬起身来,相互看了彼此一眼,继而手舞足蹈地欢呼起来。 然而很快他们就察觉到了不对劲。罗勒哪去了?那四个同伴又哪去了? 一种莫名的惶恐袭上心头,紧接着是悲伤和疼痛,绞得他们的心脏无以承受,汤马和索思坦跪在地上嚎啕大哭,而余下的四个人则冲进了海浪里,双手扩在嘴巴上,对着黑色的冰冷的大海怒吼:“罗勒!乌托邦!布尔士!维克!英特纳!” “罗勒!” “罗勒!” “罗勒……” 不知呼喊了多久,怒吼之声渐衰,变成了悲鸣,最终海岸上响起一片哭声…… 第27章 面对神力的骇然 海风吹拂过茫茫荒原,荒草萋萋,仿佛低吟着挽歌。 头顶的云是铅墨色的,铺天盖地压在荒原上空,仿佛一头无朋巨兽踽踽独行。 一只山般大的龟甲耸立在荒原上,顺着呼啸的风徐徐前行。在龟甲前方,六个龙伯勇士拉着蛟筋,身体努力前倾几乎要与地面水平,他们湿漉漉的头发垂下来,滴答滴答落着汗水。他们咬紧牙关,沧桑的面孔上泪渍纵横。 谁也不敢说一句话,生怕好不容易止住的泪水再次决堤。 他们甚至不敢去想,回到营地后怎么跟族人回忆这场惨烈的狩猎。他们带回了龙龟,那巨大的龟甲已经被掏空,龙龟的四条腿和能吃的血肉已经被刮下来,塞进倒置的龟甲里,这样龙龟的重量减轻了七成,他们六个人虽然吃力,却也能够拉动。 原本他们可以化作巨人,拉得更轻快些。可是他们好像已经忘记了怎么巨化,毋宁说他们内心里排斥、不敢巨化。 一旦巨化,呼啸的风会吹凉他们的脊背。他们会想起首领和四个兄弟,都被他们遗忘在茫茫沧海里了。 他们觉得,自己没有面目去见族人,尤其是谢尔盖。但是不能不把龙龟拖回去,不能让族人们挨饿。还有那么多孩子需要养育。 没错,孩子——他们是龙伯的未来。 可是他们有未来么? 在汹涌的海涛中,一个苍白的身影时而浮起,时而沉默。它好像是一条死去的海豹,或是一块冰,随波浮沉。 但是他没有死去,他的鼻孔旁悬着一个巨大的气泡,他只是昏睡在水中,脑子里还有一些微弱的思考。 那思考毋宁说是一片深渊,到处都是黑漆漆的,他找不到出路。他看到前方有一道光虚实不定,他想伸手去抓住那道光,可是有一种力量犹如海草似的卷住了他,让他无法动弹。 我们还有未来么? 在虚弱无知的状态中,他的脑子愈发灵光起来——是什么力量将这些巨大的海兽锁在水底?它们也需要呼吸,可一直沉没在海底又怎么能够呼吸空气?是不是有人在给它们送来空气和食物?那人又是谁?他如何能驱使这样庞大的龙龟背负大山? 是山中的神仙么? 神仙很强大么? 方才——是不是会死很多神仙? 一连串的问题从脑子里冒出来。奇妙的是,每冒出一个问题,那道光就虚弱一分,渐渐死,四周越来越黑暗,那道光几乎就要消失了。 “唳……”一阵海鸟清脆的叫声划过头顶,让他即将熄灭的意识又微微拨动起来。 他太虚弱了,没有察觉到一团巨大的黑影,正从海底缓缓升起,距离他越来越近。 那是一头巨齿鲨,血盆大口正微微张开,仿佛即将被触发的机关,凝聚着一股猝然的力量。那巨大的口中森罗布满匕首般尖利的嘴巴,更像一簇簇荆棘,即便在漆黑的海水之中,仍然隐约闪烁着寒光。 它距离罗勒只有百米之遥,只要轻轻摆动一下尾巴,就可以咬碎罗勒的骨头和肉,尝到鲜血甘甜的味道。 贪婪从它每一枚牙齿的寒光中释放出来,海水逐渐变得冰凉。 阳光温柔地撩拨海面,波涛柔顺地起伏,把时光揉成金色的细沙,一直铺洒向无尽的天边。 海中浮沉的人一动不动,他的脑子却越来越清晰。他回想起大山轰然砸向海面的那一刻,波涛涌起数百丈,仿佛一头巨兽张开大口,企图吞噬穹苍。 然而大地的力量不容拒绝,又将海啸的波涛狠狠拉回海面,连通海水中的一切生灵,都在激荡的漩涡中被扯向深渊。 那一刻,他失去了所有意识。即便是身高数米的巨人,在大海的面前也不过小如粟米。巨浪宛似深渊恶魔的大手,将他紧紧握住,拖进暗无天日的深海。龙伯族特殊的身体机制让他的鼻孔处形成巨大的气泡,可以吸虑海水的中的空气,致使龙伯巨人长时间待在海水中也不至于溺亡,但这也有一个时间限度。 幸运的是,很快来自海底的反冲力又将他推出海面,极度的虚耗使他无法维持巨化的身体,缩小成正常人。他漂浮在海面上,就如同一具死尸。 但是,他霍然之间想明白了一些问题。 比如那些龙龟的用途——它们是被人桎梏在海底的!除了天神没有人能够维持那么强大的力量如此之久! 天神真的很可怕,也很凶残!它们竟然将龙龟锁在海底,用它们的自由和漫长的生命,背负那些大山。 既然神有这样大的力量,作为人间代理的白熊王,只怕也不是巨人们能够对付的! ——必须回去!必须回去!必须带着族人快点逃命! 收获猎物之后的理智驱使罗勒选择怯懦,在如此伟岸的神力面前,没有人有资格不怯懦!若终究会饿死,不放殊死一搏。但现在获得了如此巨大的龙龟,至少几个月不用挨饿。而几个月的时间足够让他们迁徙到南方的荒原之中,神未必就能找到他们——至少有了一个退路。有了退路,人就容易怂了。 巨人也不例外!罗勒用尽全身的力量,挣扎着,挣扎着,终于桎梏他的黑暗枷锁被冲破,他猛然睁开眼睛,看到了日暮西沉的天照! 轰! 一阵巨力从水底涌起,巨大的海浪将罗勒掀上半空,他在半空中不由自主地翻过身来,看到一张布满獠牙的巨口扑面而来…… 眼前再次陷入了一片黑暗! 第28章 阴谋暗自酝酿 罗勒永远都无法猜到,神的雷霆之怒有多么可怕,以及白熊一族的速度有多么骇人。 在他沉入海底的第三天。 在勇士们带着龙龟血肉回到营地的第二天。 薄暮开始从北方呼啸而来,从半夜起,到天明,已经将海滨的荒原笼罩起来。 这是一层苍白的饱含冰晶的雾气,蔼蔼之中透着刺骨凉意。 即便龙伯族人穿上海象皮或鲸鱼皮制成的袄子,仍然抵挡不住雾气中那些冰晶阴恻恻的渗透,一点一点浸湿肌肤,把寒意透过毛孔扩散到全身。 这样的天气不适合渔猎,水中会很冷,即便是习惯搏风斗雪的龙伯巨人也抵不住水中的严寒。好在龙龟肉已经够族人们吃好几个月了,他们并不担心。早晨起来,一切便井然有序地进行着。 男人们开始架火烤肉,女人们焦急地追着满地乱跑的孩子们,生怕他们踩进火堆里。此时的人类还没有药的概念,他们只知道,受伤太重或者病了,就会被死亡之神收走生命。 他们信仰的诸神中,死亡之神名叫菲林斯,往往在寒冷的夜晚,用巨大的战锤击碎可怜人的灵魂,收取他们的生命。只有获得战神佩伦祝福的勇士,才能抵抗死神之锤,获得生命的火种。 深海,是菲林斯的居所;浅滩,是菲林斯的花园。没有人愿意在寒冷的天气里出海,将生命送给那个邪恶的神只。 因此,在薄雾笼罩的这天,龙伯族人们聚集在营地烧火烤肉,安恬地居家。 谢尔盖看着这一切,眼中流露着冷漠。塔吉克絮絮叨叨的话语不停地钻进他的耳朵,劝说他尽快继承首领,领导大家继续生活。 龙伯并没有父死子继的习俗,更何况谢尔盖是一个不能变身的巨人。听说这个残疾来自于他人类的母亲。可是他从没见过母亲,在他出生的那天,母亲就死了。 不是难产死亡,而是一种神秘的力量——没有人清楚这力量从何而来,包括他勇猛无比的父亲,在死神面前,全身的勇力都一无是处,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妻子缓缓放下海豹皮包裹的婴儿,虚弱地躺倒在绒鹿皮毯上,黑色的双瞳渐渐蒙上白翳,呼吸衰弱下去…… 听说人类也有很多不同的族群,母亲来自盘古族。这个族群拥有的萨满之力叫法相,也就是巨型分身,力量伟岸超群,也是整片大陆上白熊族唯一不敢招惹的生灵。然而盘古族仿佛只出现在传说中,几乎没有人见到过他们的居址,母亲的由来也成为了一个谜题。 谢尔盖曾想,是不是传承自母亲的法相异能,与传承自父亲的龙伯巨化相互消解,让自己成为一个废物呢? 很小的时候,他提出过这个问题。可父亲却说:“或许不是抵消,而是相加呢?但假如是相加,你这样弱小的身子恐怕会被撑爆的,所以不要泄气,说不定以后长大了,会成为最伟大的龙伯巨人呢。” 父亲一语成谶,到谢尔盖二十岁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一夜之间竟然变成了参天巨人。果然两种力量在他的身体里融合,将他变成了这样一个连冰霜巨人都会胆怯的怪物。 那个时候,谢尔盖也才明白,原本不会拥有萨满之力的巨人,在获得萨满之力后出现的可怕境况。不过他很聪明,很快熟悉了这种叫法相的萨满之力,并发现这种力量可以倒行逆施,从而抵消巨化的力量,让他变成常人大小。只要适当地控制逆向的比例,他就能随意变化成不同大小的体型,甚至可以缩小成一个小人。 果然,这是母亲的恩赐。只不过少年时的谢尔盖还不知道自己天赋异能,因此在听塔吉克絮叨的时候,心中不胜其烦。他憧憬父亲那样的勇力,也自知自己是个废物,无法带领族人继续前进。他的目光空洞,一直空洞到内心,在心里反复沉吟父亲的名字。泪水已经流干了,他知道他再也见不到父亲了。但父亲在他心里根植的涌起,让他压制住悲伤,开始思考以后的事情。 他将脸转向老师普什,希望得到答案。然而他看到,普什正用一把骨刀费力地撬龙龟的背壳。在他身边,已经有一块被撬下来的龟甲丢在地上。 “老师,你在做什么?”谢尔盖好奇地问。 “做铲子。”普什停下手中的活,扭头对他笑道,“别愣着,快来帮忙。一条胳膊很难使力的!” 如果不说,他都快忘记普什是个断臂的残疾人了。这些天来,普什的见解和挖洞的本事让他叹为观止,虽然只剩一条胳膊,但普什依然能在无法想象的极短时间内,挖出一个足够人容身的洞穴。如果只挖一个谢尔盖那么大的洞,可以说举手投足之间就能一蹴而就。 谢尔盖苦笑了一下,连忙丢下塔吉克,跑向普什。塔吉克则对普什露出鄙夷和不满的神情,紧跟着谢尔盖追上了,怒斥道:“地老鼠,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想着挖洞!你要谢尔盖跟你当一辈子老鼠么?” “我曾经是个勇士。”普什丢下骨刀,拍了拍左边空荡荡的肩膀,目光中隐隐夹杂着雷霆。 “可你现在什么都不是,只是一个会挖洞的老鼠!”塔吉克嘲笑道,“除了逃命你还会做什么?曾经你的勇气让我们也佩服,但你的勇气已经随着你的左臂一起丢掉了!老鼠,龙伯人不欢迎老鼠!” “够了,塔吉克!”谢尔盖愤怒地挡在普什身前,熊熊目光如烈焰灼灼瞪向塔吉克,“龙伯人是否欢迎普什,不是你说了算的!” “那么,你说了算?”塔吉克灵机一动,弯下腰来,嬉笑地瞪着谢尔盖,“如果你继承首领的话,你说了算。否则……” “没错,塔吉克。”普什伸出右手将谢尔盖揽回身边,“谢尔盖会继承首领的,他会成为罗勒那样伟大的首领。塔吉克,所以你没有权力驱赶我。” “老师……”谢尔盖抬起头,迷惘地看向普什。普什的手指悄悄用力,重重地按了一下谢尔盖的肩膀,继续说道:“但不是现在,塔吉克!罗勒死了,谢尔盖很伤心!你不能强迫一个孩子,一个热爱父亲的孩子,向从父亲手里夺取战利品一样,满怀快乐地继承首领!给他一点时间,就几天!” 普什的语气越来越强,最后的几个字似乎不容置疑。塔吉克倒吸了一口气,用短短的一瞬思量了一下,随后笑了起来。他伸出手拍了拍普什空荡荡的左肩:“老朋友,我向你道歉。虽然你失去了勇力,但你的智慧仍然让我们佩服。就按你说得办。” 说完,塔吉克扬长而去,兴冲冲地去指挥男人们烤肉了。普什低下头,脸色阴晴不定,“现在,快,谢尔盖,帮我把这块龟甲撬下来!” “老师……” “没时间了!快!” 谢尔盖只好就范,师徒俩合力撬下龟甲,又一起用手骨和火焰加工,做成了两把骨铲。 “那么,就是今晚了。”坐在兽皮帐篷里吃肉时,普什低声说。 “什么?” “今晚就走!” “为什么?” “为了让你活下去。”普什的语气有些沉闷,目光就像鹰隼一样,盯得谢尔盖浑身不舒服。 “老师……” “塔吉克,塔吉克想当首领!” “啊?” “所以他会拥立你继承首领。”普什艰难地挪到谢尔盖身边,凑近谢尔盖的耳朵说,“利用你以及你父亲的威望,杀死反对他的人。然后再杀了你……” “啊?”谢尔盖从来没想过会发生这种事情。但基于对普什的信任,虽然震惊,但心里仍然一片冰寒。 “今晚就走!”普什说。 “好!”谢尔盖很快下定了决心! 谢尔盖还是个少年,他不想死。 入夜之后,龙伯族人们纷纷钻进了帐篷睡觉。只有两三个轮值守夜的男人,拿着骨矛躲在兽皮棚子里,烘烤篝火。 普什和谢尔盖各自背着骨铲,悄悄爬出帐篷,沿着火光照耀不到的阴影,悄悄向西边爬去。他们的身子很轻,擦过荒草只发出细微的声音,这声音还未传到守夜人的耳朵里,就被冷风吹散了。 多亏了这场大雾,让守夜人根本看不到他们。他们悄悄地匍匐前行,终于爬出了营地,站起身来,一路向东狂奔。 途中,谢尔盖回望营地的方向,只看到雾霭重重之中,明灭不定的火光,像极了他的生命。 第29章 父亲归来 一路向西,很快就能抵达海滨。 雾大湿冷,龙伯族人是不会来到滨海渔猎的。 借着这个民俗和雾气的掩蔽,普什确信,他们可以安然沿着海岸线南下。 南方,居住着黄皮肤黑眼睛的人类。 人类对巨人很不友好。但巨人与人类之间还有一片荒原,那里或许是他们的容身之地。 普什牵着谢尔盖的手,沿着海岸线向南行走。白色的碎石一直铺到视线的尽头,在这里雾气非常稀薄,他们可以看到很远的地方。 走到夜里,他们不知道走了多远。普什心想,龙伯族人不会追来。哪怕是追赶他们,也会向南或向北。但大雾会阻碍族人们,他们是安全的。 于是他和谢尔盖找了一块避风的礁石安顿下来。普什在滨海边的碎石滩上挖坑。谢尔盖在一旁看着,他想帮手却被普什阻止:“你仔细看,下手重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不一会儿,谢尔盖看到普什的铲子里落下几个巨大的贝壳。这些贝壳呈长条形,尖端吐露着肥厚的管状肉。 是蛏子! 谢尔盖欣喜起来。 不一会儿的工夫,普什就捉到了几十条蛏子,他让谢尔盖将这些蛏子都拿到礁石边,“够吃一顿的了。”他笑着坐下来,背靠着礁石,扭头看谢尔盖,“学会了没?” “恩!”谢尔盖点头,“铲子要斜着挖。” “还要感觉铲子触碰的感觉。” “感觉?” “恩。铲子碰到了什么,是大是小,是软是硬,这些都要用手指感觉到,用眼睛是看不出来的。”普什咂么了一下嘴巴,“明天的吃食,你来捉!” “好!”谢尔盖露出欣喜的笑容,他雀跃地捡来一些稍大的石头,垒起一个灶。但忽然间他想到了什么似的,扭头疑惑地望向普什,“怎么生火?” 营地有火种,族人们出行随时带着燧石,捡些枯枝树叶就能生火。 但他们是逃命出来的,没带燧石,这海岸边也没有枯枝和树叶。 看起来这顿饭要生吃了。谢尔盖有些懊恼。 可这时,普什却笨重地站起来,走到谢尔盖身边蹲下,拍拍他的肩膀,“别担心,小子,没有什么问题是不能解决的。” 说着,普什又扛着铲子走向海边,谢尔盖好奇,紧跟着普什。看他将铲子伸到海水下面,波涛不停地冲刷过来,吞没海岸,又吐出来。 不一会儿,普什的手猛然扯会,铲子拔出水面。谢尔盖好奇地看到,铲头勾住了一条赤红色的鱼。 这鱼跟其他的海鱼不同,身子修长如同海蛇,但脑袋却是扁的,瞪着一双紫红色的眼睛,嘴巴里獠牙密布,舌头就像一条红色的海蛞蝓,宽大而肥腻。 “就用它。”普什用铲子吊着这条怪鱼,转身快步奔到礁石边,将怪鱼丢进石灶里。 那条怪鱼离开海水,显然非常愤怒,不停地发出嘶嘶声,在石灶里不住挣扎,身体越来越红。 “别愣着,把蛏子放在石板上!”在普什的催促下,谢尔盖把蛏子捡拾起来,都放在了盖在灶上的石板上,“这条鱼就是你说的火么?” “啊!算是。”普什温吞地回答,看到谢尔盖的目光中瞟过疑惑,他却抿嘴笑了笑,没说什么。 可不一会儿,石板上的蛏子们就纷纷打开了贝壳,紧挨着石板的贝壳开始冒烟,壳内带水的蛏子肉发出滋滋的声响,香气弥漫起来。 “这鱼真能生火?”谢尔盖太惊讶了,他趴在地上,侧头往灶里瞧,却看到那条怪鱼已经红得透亮了,而灶内的石壁也已经被烤得火红。 “这是怎么回事?” “它叫肥遗,能发热。遇到危险时就把周遭的海水煮热,驱赶捕食者。”普什靠在礁石上说,“你还小,没出海捕猎过,所以不知道这些。” 这世界真是奇妙万千,八岁的谢尔盖被这条鱼和老师的故事吸引,已经忘记了逃出来时的悲伤,反而对未来充满了期待。 忽然,一个声音打断了谢尔盖的神思。“真香呀!”这浑厚的声音从礁石后面传来,把谢尔盖吓得一哆嗦,普什也立即抓起铲子,站起身来。 四只眼睛循声望去,只见礁石背后缓缓露出一个强壮的身影。 “父亲!”谢尔盖的眼睛迅速瞪大,刹那间就像一头小豹子似的,扑向了罗勒。 “我就知道,父亲不会死!”谢尔盖钻进父亲的怀里,眼泪打湿了罗勒的胸膛。 他太兴奋了,以至于没有看到罗勒的狼狈。而普什的眼睛里则充满了悲痛。 此时的罗勒,皮衣已经被撕得粉碎,赤着布满血痕的上半身,而皮裤也变成了褴褛不堪的短裤,毋宁说勉强算是一件遮羞布。 他的眼睛里也满是疲惫,头发湿漉漉地滴着血红的水,显然是刚刚经过一番恶战,从海中上岸。 “孩子,能不能给我点吃的,我要饿死了。”罗勒一边揉着谢尔盖浓密的黄色头发,一边温柔地说道。 “有呀!”谢尔盖从罗勒的怀里挣脱出来,拉着父亲来到石灶前,蛏子冒着香浓的烟气,罗勒真是饿极了,也不顾背壳很烫,伸手就抓来几个蛏子,剥除肉来塞进嘴里。 而谢尔盖还在兴奋地指着灶内的肥遗说:“父亲,老师真厉害,用这条鱼就可以烤熟东西了!” “恩,普什是很厉害……”罗勒点点头,几个蛏子下肚,他的饥饿感消减了许多,这才想起来,扭头用狐疑的目光盯着普什,“发生什么事了?这样的天气,龙伯人不会到海边来的!” “我们在逃命。”普什叹了口气,“大家都以为你死了。你知道那会发生什么。” “普什……”罗勒站起来,走到普什面前,双手抓住他的肩膀,用额头顶着他的额头,一字一句地说,“普什,我忠诚的朋友,谢谢你!” “不用。”普什瞪大眼睛说,“我不会让谢尔盖死。即便不是为了你,他是我的弟子,我不会让他死!” “好!这样就好!”罗勒凝重地说。 往往一个男人如此凝重地说话,就代表他在突出言辞时,也吞下了呼之欲出的泪水。巨人亦是如此。 “不过,既然我回来了。”罗勒吸了两下鼻子,回头对谢尔盖露出一个笑容,“咱们就回去。” “好呀!好呀!”谢尔盖欢呼雀跃起来,忽然又停下来,指着石灶说,“老师,我可以把它带回去么?” “当然!只要你喜欢!” 说罢,普什和罗勒哈哈大笑起来,全不在意越来越浓的雾气。 第30章 传说中的白熊王 雾真的越来越浓,仿佛在人的眼前蒙上白翳。 三个人在浓雾中穿行,兽皮衣被水汽浸透,湿漉漉地贴在身上。 但谢尔盖的心里充满了阳光,暖烘烘的,雾气也没有逃命时那么冷冽了。 他忘不了那种冷冽,将他的眼泪和悲伤都冻在心里。 一步一步的回归,脚步轻快又坚定,每一个脚印仿佛都会升起金色的光辉——往日快乐的时光又回来了。 但他不明白,普什为何时不时就叹息一声。老师虽然残疾了,但年纪比父亲还小,正当壮年,应该有用不完的精力呀。 龙伯族人的生命何其漫长,据说最长寿的长者活了三千年。平常的也可以活个五百多年,对于几十岁的男子来说,就像初升的太阳那样光辉熠熠呢。 “首领!”忽然,谢尔盖听到普什说,“怎么处置塔吉克?” “看情况。如果他是为了龙伯……”谢尔盖感觉到,父亲拉着他的手轻轻用了一下力,“如果他想害龙伯,我不会饶恕他。” “你看这雾气,不寻常呀。”普什似乎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于是转移了话题。谢尔盖有些不适,老师从不曾如此说话,他分明觉得这话中有话,却又不知老师想说什么。 罗勒倒是个豪气冲天的汉子,他大笑起来,“普什,你别太担心。” “雾气是从北方来的。” “那只是个传说。” “传说已经够可怕了!” “就算是真的,他们也不会来得这么快。”罗勒回头望了普什一眼,蓝色的瞳仁里迸射出光彩,“我们还有时间。” 普什不再说话,叹息声也没有。谢尔盖只听到他们沉重的脚步声。父亲走得越来越快,他跟不上,只能开始小跑。 也不知跑了多久,等到他满头大汗的时候,他突然听到了奇怪的声音。 那声音仿佛是野兽发出的哀嚎。 可是冰原没有什么野兽可供捕猎,龙伯人自古以来就以渔猎为生,怎么可能会有野兽的惨叫? 这惨叫声此起彼伏,听得谢尔盖头皮发麻。与此同时,他又听到普什的惊呼声,紧接着父亲拉着他的大手松开了,“普什,保护好谢尔盖!”罗勒说完这句,就像一阵风似的冲了出去,消失在浓雾中。 “父亲……”谢尔盖惊呼,但转瞬就被普什捂住了嘴巴,“谢尔盖,逃!逃!” 逃什么?谢尔盖不知所措。普什却已经将他扛在右肩上,转身向来路跑去。 “放我下来,老师,放我下来,发生什么了?”谢尔盖不住地大喊踢蹬,普什失去了左臂,疾行本就踉跄,此时又扛着谢尔盖,被他这么一踢蹬,顿时重心不稳,噗通一下摔倒在地。 谢尔盖觉得浑身剧痛,但惊恐让他一轱辘就爬起身来,“老师!老师!”他跑过去搀扶普什,“发生什么了?为什么要逃?” 普什被他拉起来,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到一个声音响起,“这儿还有个小崽子哇!” 这声音浑厚而沙哑,就好像一头野兽发出的嘶吼。谢尔盖抬头看去,只见雾气渐消,一团巨大的黑影从白雾中走来,越发地清晰。 只不过这黑影渐渐暗淡,脱出雾气来到面前时,竟然是浑身白色的——白熊! 一头身高四五米的白熊人立行走,浑身穿着不知什么打造的盔甲,手中拿着一把巨大的石斧,碧绿的眼睛里凶气四溢。 “快逃!”普什一把推出谢尔盖,顺势转过身来,从腰间拔出骨质短刀,弓起身子,作搏斗状。 那头白熊怪冷笑着,一步一步走来,“孱弱的人类,不要无谓地反抗了,乖乖受死还舒服些……” 轰……一声巨响传来,将白熊怪最后的话音吹散。谢尔盖看到,一只巨大的拳头轰在白熊怪半个身子上,将它打成碎肉,飞散出去,将周遭的白雾都染得血红。 谢尔盖抬头,看到风烟中显露出父亲罗勒的脸孔,此时他已经化身七八米高的巨人,面目狰狞如同恶鬼修罗。即便是父亲,看到此时的这张脸孔,谢尔盖也吓得瑟瑟发抖。 “快走!”父亲忽然怒吼起来,紧接着转身大步而去,他带动的风吹散的浓雾,一场修罗地狱般的场景展现在谢尔盖面前。 从前和乐的营地,已经变成一片废墟,废墟之上是一具具血染的尸骸。他们的面孔是多么熟悉,他们的双眼毫无生气,似乎还才留着一丝怨憎的目光。 数百头白熊怪正手持长矛大斧,奔跑在废墟和尸骸上,十几个身高五六米的巨人正在挥舞长刀巨斧与他们厮杀。 最大的罗勒一路冲去,双拳如雷霆火焰,须臾十几个白熊怪就被打得粉身碎骨,崩飞成漫天血雨。 但这根本无法阻止白熊怪数量上的优势。他们虽然身高不过三四米,但力量雄浑,速度惊人,飞奔起来就像老鼠一样快。它们一次次躲过巨人们的攻击,绕过巨人,去袭击那些向西逃窜的老人、妇女和儿童。 那些人虽然是龙伯人,也会变成巨人,但老人们已经失去了力量,女人和孩子没有战斗经验,转瞬间就被杀成尸体,满眼惊慌地离开这个世界。 谢尔盖看得热血沸腾,一股力量从心里涌了出来。“混蛋!”他怒吼着,想要冲过去保护族人,但一只大手忽然将他拦腰抓住,带离地面。 谢尔盖踢蹬着双腿奋力挣扎,但无济于事。他回头看去,只见老师普什已经化身巨人,抓着他向南飞奔,一场大雨冲刷在他的脸上,无比咸涩。他看到老师在痛哭,边跑边哭。 “老师!” “谢尔盖!”普什怒吼着,脚步却不停滞,“不要闹!必须逃!不然你父亲……你父亲……” 普什说不下去了,一场更大的咸涩的雨,冲刷在谢尔盖身上。 谢尔盖无力挣脱普什的手。他只能将目光投向那地狱般的战场,看到一个个往日的伙伴死在白熊怪的斧下,一个个往日笑靥如花的阿姨死在白熊怪的矛下,还有那些欢喜他的爷爷奶奶们,一个个成为枉死的尸骸。 龙伯人——在被惨无人道地屠杀! 巨人战士们渐渐不敌,被白熊怪成群地围攻,一个个倒在血泊之中。 几个白熊怪向他这边追杀过来,一声声轰响此起彼伏,父亲巨大的拳头成为他最后一道屏障,将那些追杀他的白熊怪打成碎肉。 但父亲显然也力不从心了。白熊怪实在太多了,力量太过诡异了! 而就在此时,谢尔盖惊得气都喘不过来了。他看到一头无比巨大的白熊从地上站立起来,个头已经超过十米,比父亲还要大上一圈。他听到那些白熊怪都向这头巨熊高喊:“王!王!王!” 紧接着,这头白熊王以闪电般的速度冲了过来,一拳打在父亲的后背上,父亲不敌,一个踉跄,勉强稳住身子。但电光火石间,一把几乎可以斩杀巨鲸的巨刀从他的胸膛中刺穿出来。 父亲被巨力击倒,趴在地上。那头巨大的白熊王拔出巨刀,一脚踏住父亲的后背,手起刀落。 最后一刻,谢尔盖远远地看到,父亲的脑袋飞到了半空,划出一道血红色的长虹。 噗通——谢尔盖被普什带着跃出悬崖,坠入滔滔沧海,那些白熊怪似乎不会游泳,追至眼前,只能及时止步。 海浪巨大的冲击令谢尔盖失去了神志,他陷入无边的黑暗之中,周遭别无他物。但他的心里有一盏金色的满含疼痛的光芒,渐渐扩散开来,咸涩的海水涌进他的嘴里,就好像无尽的泪水灌入胸膛。 一生的苦难,由此开端…… 第31章 回归 拂晓天光温吞吞地吐露出一抹苍白。 星光暗淡下来,整个天空蒙昧得就好似空洞的未来。 所有人都早已睡去,灵和嫫相互依偎在一张黑色的兽皮毯子里,头靠着头熟睡。 只有鸿和谢尔盖的四只眼睛,凝望着天空。 在天光渐变之中,谢尔盖的故事也讲到了尾声。西天仅剩一颗长庚星幽幽地亮着,仿佛昭示没有讲出的那部分,藏着光明的一面。 但这似乎都不重要了。谢尔盖吐出一口气,扭头看看身旁一脸黯然的鸿,说:“我得走了。” “走?为什么?”鸿愕然地瞪大眼睛,有些不可置信。 “神农氏储君来了,少典部即将南迁……” “可你不是说,少典是你的家吗?” “话虽如此。不过……南方人是不会接受一个冰霜巨人的。”谢尔盖讳莫如深地一笑,蓝色眼睛里迸射出一丝精光,“好兄弟,你也不想老哥做奴隶。” “哦……”鸿有些失落,但他明白谢尔盖那话的意思,他太弱小了,改变不了什么,所以他不能阻止谢尔盖的决定。沉默了片刻,他才想起来,问,“你要去哪儿?” “北边。” “去干什么?” “杀了白熊王……” “可是,连你父亲都……”鸿不敢说下去了,因为他看到了谢尔盖眼中的怒火,以及怒火中爆发出的无比坚定的目光。 但转瞬之间,谢尔盖又笑了,伸出大手揉揉鸿柔软如春草的黑发:“可我比父亲强大多了。或许我比白熊王还强也说不定呢。” “但你只有一个人。”鸿想起来了,谢尔盖不久前就变成了身高丈许的狂巨人,其力量甚至能引动天象,虽然比巨化的龙伯巨人只高了几米,但相比这些单纯依靠力量的巨人,他的法力已经提升了百千倍,少典部阻挡不了他,嫫的方相部恐怕也抵挡不住他。 但是,白熊王有成千上万的战士呀。鸿很担心谢尔盖,“我跟你一起去。” “傻小子,你能抵得上千军万马?”谢尔盖嗤笑一声,随后收回手,将双臂枕在脑后,望着渐渐明亮的天空,说,“放心,我不会傻到一个人去挑战白熊王。这是一场战争,从来都是一场战争。所以我要去北方聚集那些散落的巨人,不止是逃出来的龙伯人,还有其他的冰霜巨人,组成一支部落,再去挑战他。” 鸿听得心驰神往。谢尔盖停顿了一下,“喔,到那时,我会来找你。” “那时候的我就有用了吗?”鸿瞪大眼睛问。 “恩!”谢尔盖重重地点头,“我要你帮我打造这世界上最好的武器,装备我的巨人们,我要用你的武器,将白熊一族从这个世界上消灭掉。” “哈哈,别忘了,我也是一头白熊。”鸿指着自己戏谑地笑了起来,因为听说谢尔盖需要他,他无比开心,开心得忘乎所以。 谢尔盖被他逗得哈哈大笑,又伸出手揉了揉他的黑发,说道:“你知道么?我巨化之后第一眼看到白熊,就想起了族人们的惨死,所以才发了狂想要杀你……” “如果一开始你就知道我是白熊,你会跟我做朋友么?”鸿好奇地问。 “不会!”谢尔盖回答得斩钉截铁,忽然他又开心地大笑起来,“真没想到,我竟然跟白熊做了朋友。” “可惜呀。”鸿看看自己的身体,叹了口气,“我也只能变那么一回。姐姐说幸好榆棢把我救回来了。下次要是再突破封印变成白熊,我就要永远当一头熊了。” “那有什么不好?做人就一定很好么?”谢尔盖不屑地说,“你知道吗,当我第一次突破封印巨化的时候,变成了两丈多高的巨人,即便是巨化的老师也只到我大腿根那么高。可把他惊喜坏了。可是我竟然无法缩小身子,甚至不经意间就会再长高一些。老师以为我再也便不回去了,特别伤心。但渐渐地我发现我身体里的力量和族人们不同,我学会了掌握这种力量,你猜怎么?” “怎么?”鸿的好奇心又被谢尔盖勾起来了。 谢尔盖则笑道:“我现在不仅可以变成正常人,需要的话,我甚至可以变成豆子那么大。” “什么?从巨人变成小人儿?” “只要我愿意。”谢尔盖眯着眼睛扫量鸿一番,又说,“所以不要听你姐姐和榆棢那么说,他们虽然关心你,但毕竟不是你,不懂得你身体里的力量。既然你能变成白熊,就说明你有堪比初代少典氏的强大力量,只不过你还不知道怎么使用它。又或者你跟我一样,身体里有两种力量,尚未融合,等到它们融合的那一天,你的强大可能会让你自己都吓一跳。” 谢尔盖的鼓励,不是那样空洞的。他以自身为实例,给鸿描绘了一个美好的憧憬。鸿看着天光,仿佛看到满天晨曦簌簌地降落下来。 要是真能等到那一天该多好呀——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天色明亮起来时,所有人都陆续醒来。少典氏雄走出洞穴,他的身材依旧伟岸,但精神有些颓靡。榆棢跟在他身后,依旧是白衣若雪,吊儿郎当。 灵揉了揉眼睛,和刚刚起身的嫫相视一笑,继而冷不丁看到榆棢正站在对面看着她笑,顿时一股厌恶感油然而生,就好像吃了苍蝇似的,让她忍不住打了一个冷战。 “你还真是……”嫫禁不住说。 “是什么?”灵没好气地说。她以为嫫要维护那个混蛋表哥呢。 不料嫫去笑道:“你还真是对我表哥的混蛋气场反应敏感呢。” “什么?” “你都恶心得打哆嗦了!”说到这里,嫫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她的声音洪亮,所有人都听到了,猎手们也忍不住哄堂大笑起来。 少典氏的脸色更不好看了。女儿如此对储君,太失礼了。他正想训斥灵,却不料背后的榆棢也哈哈大笑起来:“真是好极了。” “有什么好的?”嫫故意找茬似的问。 “你不知道生命在于运动吗?”榆棢眉毛一挑,笑嘻嘻地说道,“她见到我就忍不住打哆嗦,若一直在我身边,岂非运动不止,长命百岁?看来我俩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呀。” “呸,你够了!”灵忍不住娇斥起来,“我真的好想吐了。” “好了!”忽然,少典氏雄怒喝一声,震如惊雷,所有人都停止了嬉笑,用怯怯的目光向他看去。 “回家!”依旧是简短的号令,但众人立即有序地收拾猎物,装进大皮囊中,列队启程归返。 路上,鸿突发奇想,用两根巨兽腿骨削成滑橇,让猎手们将装着猎物的大皮囊架在上面,一路拉动,滑橇在荒草上滑行,猎手们的脚程倒是轻快了不少。有人禁不住对鸿赞叹,“没想到你整的玩意还挺有用呀。” 鸿窃窃欣喜,不经意间瞥见走在前头的榆棢回头,对他微微一笑,讳莫如深。 第32章 心中的血性 相比来路,归途要轻松许多。因为有嫫的相助,一路上猎手们又成功捕获了许多猎物。 鸿玩心大起,求嫫捉了两头麋鹿,将他们用兽筋拴在滑橇上,如此一来,就解放了人力。且这两头鹿力气巨大,轻而易举地就将滑橇拖动起来。 但野鹿难驯,负责看护,不让它们乱跑的职责就交给了白巨人谢尔盖。他虽然已经将身体化作常人大小,但力气仍旧很大,一只手攥住两条兽筋缰绳,竟扯得这两头鹿不敢撒野,只能跟着他亦步亦趋地前进。 穿越与古巨猪血战的荒原时,两头麋鹿却忽然止步,拼命地向后退,然而敌不过谢尔盖的巨力,缓缓地被向前拖拉,只能发出一声声低而短促的哀鸣声。 “怎么回事?”少典氏雄察觉一样,举手令全族猎手止步。走在他身旁的榆棢却不像他那般眉头紧蹙,反而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前面怕是有什么野兽不杀了鹿类。” 听了这话,少典氏雄立即派猎手潜行查看,不多时,那猎手悄悄潜行回来,说:“前面不远处有一头巨猪,刚刚咬死一头灌疏!” 所谓灌疏,在《山海经》中的描述是:其状如马,一角有错,可以辟火。 意思是,这状如马的动物头上长着一只角,角的尖端是分叉的。 而现代古生物学家则称这种奇怪的动物为奇角鹿。它是鹿祖先的远亲,属于原角鹿科奇角路属,它鼻子上的鹿角和现代鹿头顶的角相似,都是雄者冠角,用于角斗。 但不幸的是,这头灌疏遇到了冻土荒原上的屠夫古巨猪,鼻角挡不住巨猪的重逢,顷刻间就败下阵来。而那两头麋鹿嗅到了空气中的血腥味,这才惊恐得不敢前行。 不过对于猎手们来说,却是一个好消息。若是放在先前,他们一定埋伏在草丛中,等巨猪吃饱喝足离开之后再启程,但现在他们有一个连断面巨熊都能轻易收拾的帮手,古巨猪又有什么可怕的。 更何况,这头古巨猪刚刚捕获了一头灌疏,这可是一石二鸟的买卖呀。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嫫。 而嫫本就嗜杀,再见到猎手们热情拳拳的目光,就更加按捺不住内心的杀意,转眼间冰冷的杀气澎湃而出。 “唉,你们这冻土荒原对于她来说可真是人间天堂呀。”榆棢抄着手,缩了缩脖子,似乎感觉到了初春的凉意,又抽了两下鼻子说,“这一路走来不知杀了多少巨兽,吃也吃不完,真是可惜了!” 对于靠捕猎为生的游猎部族来说,没有什么比这种炫富更让人嫉妒的了。听了榆棢的话,猎手们都齐刷刷瞪来仇恨的目光。这或许就是最原始的仇富——我们拼了性命也未必能猎获的巨兽,他们随便杀了还不吃,简直是畜生呀! 但眨眼间,一股风潮便扑灭了他们心头的妒火,嫫已经宛若离弦之箭飞射出去,在青草戚戚的荒原上拖起一道白色尘烟。 似乎还夹杂着巨大的叱咤声,惊得那头巨猪松开灌疏的脖子,扭过头来发出低吼。 但刹那,一头黑豹已经落在它的面前。巨猪怔了一下,似乎想不通这么个小东西怎么就敢挑战它这样的庞然大物。 不过很快它野兽的凶性就爆发开来,吼出凄厉的叫声,宛若一块陨石般轰然冲向黑豹。 可是黑豹不闪不必,就猫伏在原地,浑身黑色的皮毛反射着太阳的光泽,从耸起的双肩到低伏的腰肢,无不透出野性的魅力。 巨猪已经风驰电掣冲到眼前,好像一座大山倾轧而来。那满口森然错落的巨大獠牙,更仿佛无数匕首刺向黑豹。但黑豹却不慌不忙地伸出右爪。 嗖——以肉眼难以见到的速度出击! 獠牙尚未落下,豹爪已经轻轻擎住它的下颚。紧接着,这巨大如山的野兽,竟然顶不住小小的豹爪,在黑豹起身的那一刻,随着豹爪轻轻一勾,古巨猪巨大的身体就翻到在地,被硬生生掼死了。 即便先前见过嫫击杀断面巨熊,即便这一路都见识了嫫的捕猎技巧,但击杀如此巨大凶兽只用了这样轻描淡写的一击,猎手们的内心还是感受到了难以言喻的冲击。 她一定是个妖怪! 虽然猎手们也没见过妖怪,但小时候在老奶奶的故事里,传说中的妖怪都是力大无比的半兽人。 眼前这个豹头少女能变成黑豹,又有这样根本不属于凡人的巨力,那一定就是妖怪了! 好在嫫是站在他们这边的,吃惊归吃惊,还不至于恐慌。 见到巨猪被杀死,猎手们在短暂的惊愕之后欢悦雀跃起来,纷纷持着长矛狂奔向猎场。 而嫫已经变成了身材曼妙的豹头少女,悠哉悠哉地漫步回来。虽然野兽的脸孔所展现的表情并不丰富,但从她眼中的流波可以看得出,她是真的很欢喜。 但这目光却让鸿感到不适,他忍不住别过头去,“怎么一直盯着我呢?” 他的低语声没有逃过姐姐灵的耳朵,一直在他身旁坐在滑竿上的灵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抬手点了弟弟的额头一下,低声说道:“傻小子,你没看出来,嫫喜欢你么?” “啊?”鸿听了这话,顿时如遭雷击! “你这小子,年纪不大,还以貌取人么?你看嫫多厉害,养活你是绰绰有余呢。” “不是这个问题……”鸿尴尬得双颊通红,低着头想要辩解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灵却半是调笑半是语重心长地说:“我马上要嫁到陈城去了,虽说少典部也要迁居过去,可以后就不能时时照顾你了。嫫是个好女孩,有她照顾你,我放心多了。” “姐姐,你不要说了。”鸿低着头,低着胆量,低着声音地说,“我怕她吃了我,她可是豹子呀!” “你这小子,人不大,还这么好色!”灵恼了起来,低声娇斥道,“就算是再美的女子,被岁月的风霜吹过,还不是鸡皮鹤发的丑模样?娶妻还是要娶一颗真心一份贤惠。你看嫫又倾心于你,又这么能干,有她在你可是吃喝不愁呢。” “哎呀!”鸿在心里暗骂一声,也赌气似的嘟囔道,“我还不懂这些,以后再说。我去帮谢尔盖牵鹿。” 说完,他就逃命似的跑了。 第33章 送给谢尔盖的礼物 鸿跑到谢尔盖身边,看到谢尔盖用右手扯住缰绳,正抬头眺望猎手们肢解巨猪的场景。他不禁有些失落,“喂,谢尔盖,你什么时候走?” “回到营地就准备走了。”谢尔盖吐出一口气,低头笑看鸿。 鸿一时无语,低下头看着身边正在伏首啃食草皮的麋鹿。向北归途漫漫,他却忽然感到光阴匆匆,不舍的情绪纠缠在心里,可是他说不出口。 说出来,就感觉自己像个娘们,太娇气了。 大丈夫,被毒蛇要了,就会立即砍断手腕。 这是父亲曾经说过的话。 也不知怎的,自从经历与断面巨熊一战后,他对父亲的看法大有改观,时不时地也会想起父亲曾对他说的话。 彼时,他总以为父亲看不起他,实在嘲辱他。可是现在却觉得,父亲说的话颇有用处。 风猎猎地吹,两个男人如此沉默。细如白纱的云排空流动,透着冰蓝的天空宛若往日光阴。 “看,那是什么?”忽然,一个猎手的声音大破了这寂静。人们纷纷抬头看去,鸿也不例外。 他们看到在数百米外的荒原上,一头巨大的生物正在缓缓爬行。 这生物体长近半丈,脊背高高耸起,仿佛一个苍灰色的帐篷,探在前面的脑袋相对就显得小巧一些,有些像老鼠又有些像狸,头顶上还盖着一块骨甲。更为奇特的是,它的背后拖着一条长如巨蛇的尾巴,尾巴尖端生着无数锥状骨刺,随着徐徐的脚步左摇右晃。 “那是什么?”猎手们都纷纷停下手中的活,站起来眺望,满眼都是好奇和惊喜。 “它背上罩着壳吗?” “这东西没法吃?” “说不定壳里有肉呢!” “总之没吃过,要不要试试?” 继而,所有人都扭头看向少典氏雄,一道道目光中充满期望。 “嗯!”雄点了点头,依旧一脸深沉的严肃。 猎手们却如获敕令般欢呼起来,继而拾起长矛就冲上前去。 “灵,高歌。”有些猎手一边跑一边回过头来叫嚷,“那东西有骨甲,我们也穿上骨甲,才配得上呀。” 灵又好气又好笑,不过相比来路,归途轻松不少,也让她心中多出几分喜悦,索性便唱起萨满之歌:“考在阿,硕人之。独寐寤歌,永矢弗过。” 伴随歌声,猎手们一个个身生白芒,眨眼间就披上了骨质铠甲,乍望去面目狰狞,宛似冲脱出来的鬼神。 他们一边狂奔,一边发出“嚯嚯嚯”的吼叫,十余个人散成扇形扑向那铠甲巨兽。 “谢尔盖,你等等,我要送你件礼物。”鸿说完这话,破天荒地竟然也拔足狂奔过去,他虽然身材瘦弱,却十分灵活,很快就撵上了身披骨甲的猎手们。 猎手们正处于狂热状态,并没有留意鸿的出现。但雄看在眼里,不禁眯上眼睛,嘴角扬起一个不易察觉的笑容。 嫫已经走回队伍,看到鸿像离弦的箭冲了出去,不由得诧异了一下,随后走到灵的身边,扭头望着鸿笑道:“这小子怎么忽然勇敢起来了?” “应该是这次捕猎让他有所收获。”灵欣慰地笑道,但内心里却有些发紧,他担心是鸿体内的白熊之力在作怪。虽然封印弥合,将这股神兽之力关了回去,但或许这力量已经对鸿造成了影响。她不禁想起死去的母亲,有些内疚,又有些胆寒,因为母亲用来关住白熊之力的那股封印的力量,才是鸿身上最可怕的孽障。 不过鸿对此毫不知情,也不是忽然冲动生出了勇力。反而是他心知肚明,必将拿下这头巨兽。 那巨兽看到乌央乌央一群两脚兽嚎叫着朝它冲杀过来,吓得浑身一颤,立即缩回脑袋,蜷起四肢,卷住尾巴。 待到众猎手冲到近前时却大惊失色——哪里还有什么巨兽,在他们面前伫立着的,宛然一坨球形的巨大岩石。 有猎手不甘心,举起骨矛就刺了上去,只听咔嚓一声,矛杆折断,但那岩石上连点痕迹都没留下。 另有猎手挥起石斧疯狂砍砸,只听当当声不绝于耳,石屑飞射四溅,待到停下手来时,那石斧已经被砍成了碎石,而这岩石上却只留下点点浅浅的划痕。 这是什么东西?也太硬了。 众猎手大惊失色,唯独鸿的心里越发欣喜。 “你们都闪开!”鸿一边说一边拨开猎手们,凑近那坨岩石,伸出手在上面细细抚摸。 这么一摸他才发现,这块岩石——或者说这个巨兽的背甲并不是一整块的,而是由一片一片巴掌大的鳞片密织而成。 可真是个宝贝呀。鸿见猎心喜,扭头对众人说:“来,咱们合力将他翻过来。” 猎手们不明白鸿的用意,其中一些人还想着鸿当初的怂样对他嗤之以鼻,因此纷纷站在原地不动,用不可置信的目光瞥着他。 鸿有些尴尬,抿了抿嘴,只好转过身将肩膀靠在岩石上,双脚使劲等地,企图以一人之力将它翻转过来。然而这巨兽无比沉重,瘦小的鸿根本对它无能为力。 就在这时,耳边传来温柔的一句“我来帮你”,鸿抬眼一看,竟是嫫又来到他的身边,伸出一只手按在巨兽背甲上,轻声一喝,掌心就吐出磅礴巨力,轻而易举地将这巨兽翻了过来。 这下巨兽的腹部显露无疑,却让猎手们感到更加失望。因为这巨兽将头勾在怀里,只露出头顶的骨甲,四肢环保在一处,也都将膝肘上的骨甲露在外面,翻过来的巨兽和没翻过来的巨兽都是一样的坚硬无比,让人无从下手。 这下可麻烦了——鸿摸着下巴有些疑虑。嫫却悄悄地瞥看他,想知道这小子到底要想个什么办法。渐渐地,鸿的脸红了,他抬起脸偷偷看了嫫一眼,嘴角动了动,欲言又止。 “你想说什么?”嫫娇斥道,“有话就说,别吞吞吐吐的。” 鸿瞪了下眼睛,有些吃惊,但随后他还是腼腆地低下了头。可这不痛快的情状更是惹恼了嫫,“你这人……” “喂,好妹妹。”忽然,耳边传来榆棢的声音将嫫打断,不知何时这纨绔储君也凑过来看热闹,“他想说的是呀……”榆棢一脸坏笑地凑近嫫,在她耳边低语几句。 话音未落,嫫竟然已经眼含羞涩地别过头,片刻恨恨地跺了一脚,咒骂道,“真是的,什么人遇着你都变成混蛋了!你的混蛋性格会传染吗?” 榆棢乐得哈哈大笑,嫫顺势背过身去,对鸿呵斥道:“你快点!” 鸿恍然大悟,连忙走到那头团成一团的巨兽身前,解开裤子就对着它撒了一泡尿。 所有人都惊呆了——这小子尿性啊。拿那头畜生没办法,就用污渍恶心人家?真不愧是个废物! 然而,就在他们不屑的目光中,当鸿提上裤子告诉嫫可以转过身来时,奇迹发生了。 只见那头巨兽的四肢缓缓松动,继而猛地撑开,随之昂起头颅,不住地踢蹬,当它发现自己无法动弹时,就不断地发出哞哞的嚎叫。 “你……怎么回事?”嫫惊奇地问道。 鸿低着头不言语,榆棢在旁边讳莫如深地笑,随后又扭过头扫视猎手们一番,喝道:“你们还不过去将它给本公子拿下?” 猎手们如梦方醒,他们也不明白鸿的一泡尿怎么就把这巨兽给治服了。但既然储君下令,谁敢不听。他们连忙呼号着一拥而上,骨矛齐下,硬生生戳进了这巨兽柔软的腹部。 而这头横行荒原的巨兽,至死也没有料到,这个瘦弱的小个子竟然成了它的天敌。 “你认识这东西么?”鸿疑惑地问嫫。事实上,他内心疑惑的是,方才这动物发出哀嚎时,他听到的也只是哞哞声,并不是先前那样,能从动物的叫声中听出人言,明白它们的意思。是他的能力失去了,还是这东西原本就只会哞哞地叫? 不过似乎没有人能回答他的问题。嫫也根本不知道鸿能听懂禽兽的语言。但这东西她却听过,“如果猜得没错,应该是铠鼠。”嫫说,“听老一辈说,在南方草原上生活着一种巨大的动物,脑袋像鼠,身子如巨石,长着蟒蛇的尾巴,以草根为食。如果遇到巨大的捕食兽,它就会变成一块岩石。应该是它没错。” 事实上,按照此说,所谓的铠鼠应为犰狳的史前祖先雕齿兽,曾经横行在狂野荒原上,靠着一身骨质鳞片密织的铠甲,几乎没有天敌。直到一万年前才最终灭绝。 而此时,还是雕齿兽繁盛的时期,但它们大多生活在温带草原上,漠北的冻土荒原很难看到它们的身影。是什么使雕齿兽向北前夕了呢?不管是什么,南方一定发生了什么大事。 榆棢在心中盘算着,不禁有些担忧——难道南方有什么重大的军事行动在向北进行? 在没有确定之前,他不敢把这事说出来,只好在内心里盘算对策。 而嫫就没有榆棢那样宛若沟壑的城府,回答了鸿的问题,她的好奇心再次涌起:“喂,你还没说呢,你怎么知道尿能治服它?” 鸿倍感尴尬,羞得满脸通红,都红到了耳朵根,磨蹭了半晌,他才结结巴巴地突出一句话来:“我……看过……狐狸捉刺猬……” 第34章 惨剧入目时 漫漫归途,总有尽时。踏着戚戚荒草,拖着丰收猎物,一队人终于回到了营地。 灵唱起凯旋之歌:“螽斯羽,诜诜兮。宜尔子孙,振振兮。螽斯羽,薨薨兮。宜尔子孙,绳绳兮。螽斯羽,揖揖兮。宜尔子孙,蛰蛰兮。” 每一次,听到灵的歌声,部族的战士们就会持长矛鱼贯而出,拘礼列于道路两旁。部族里的少女和孩子们会捧着肉食争相奔来,将带来猎物的勇士们团团围住。部族里的老人们也会绥绥而至,带着阳光般灿烂的笑容,褒奖每一个为族人英勇战斗的勇士。 然而,今天的营地静悄悄,远远望去,仿佛有黑而淡薄的风烟飘过,间或听到了狼嚎。 “父亲!”没想到鸿竟比所有的猎手都警觉,他扭头望向少典氏雄。灵同时止住讴歌,猎手们在这一声提醒下,举起长矛弓起腰,闲散的步伐立即整齐有序,左脚迈进,右脚跟上。战歌已经徘徊在灵的喉咙里,只要吐出来,所有的猎手就能披甲上阵。 但每个人的心头都凝起冰霜,他们越发地担心起来。 营地怎么会有狼?这畜生在冻土荒原并不常见,只不过每年最热的那些日子,会看到零散狼。它们追逐逃散的黄羊而来,但很快又会消失,且不敢靠近部族的营地。 “鸿,你去看看。”雄终于发话了。远眺数百丈远的营地,在草色的尽头孤零零地矗立,东南风吹起营地的大旗猎猎作响,毡房上不是有毛毡被风掀起。间或传来的狼嚎声,成了风中唯一的旋律,怎么不见炊烟? 雄的心提到嗓子眼了,他生出一些不好的预感,不住地在心中给自己打气,但愿这不是真的,但愿这不是真的。可表面上,他还要强自镇定。他不能乱,万一发生凶险,他必须稳定猎手们的心,否则他们全会丧命。 鸿点点头,便要向前奔。忽然一只柔嫩的手拉住他的左臂。紧接着鸿就感受到无法抗拒的力量牵制了他。回头一看,是嫫的那张黑豹脸,绿眼睛里申请凝重:“继任者就该有个继任者的样子。万一有什么风险,你跑得过狼么?” “什么?” “没想好退路就前进,十足的蠢货!”嫫怒骂一声,扭头用余光瞥看一眼雄的表情,见少典氏主君并未露出不快,于是一把将鸿扯到身后,也不顾鸿踉跄着险些跌倒的尴尬,丢下一句“我去”,便化作一阵黑光,向少典氏营地的方向奔去。 仿佛就是眨眼的瞬间,人们的心都卡在嗓子眼,瞪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营地,在心中祈祷——他们还没来得及祈祷,就听到了随风传来的叱咤声,以及野兽惨死的哀嚎声。 又过了片刻,一道黑影从营地的方向如风似梭地蹿过来,刹那已到了眼前。是嫫! 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鸿却又先人一步奔上来,拉住嫫的左臂问道:“怎么样?” 看着鸿的眼睛里光芒闪烁,嫫忽然觉得有些不适,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将手臂从鸿的右手中抽出来,浑厚的豹唇抿了一下,未敢出声。 “嫫,怎么样?”少典氏雄也走上一步,关切地问道。 父子俩的目光中同样闪烁期望的光芒。可在嫫的眼中,那是一种既渴盼又恐惧的光芒,好像千丝万缕纠结在一起,让她浑身不自在。 她抿着嘴,沉默了半晌,直到一个声音越过少典氏父子,传进她的耳朵:“嫫,你的手怎么全是血?” “没什么,狼血。”嫫别过头,没好气地应付哥哥榆棢。 可榆棢不罢休,他分开少典氏父子,不管这两人的目光中多了几分犹疑和惊恐,继续追问道:“狼见了豹子不怕?” “土狼。”嫫的话让榆棢倒吸了一口凉气。可是少典部族的其他人却并不知道土狼是什么,一个个投以疑惑的目光。 事实上,所谓的土狼,在现代称呼为巨鬣狗。它们是鬣狗的祖先,但身材要大得多,相当于一头现代棕熊大小,且喜欢成群结队地捕猎,是远古人类比短面巨熊和完齿猪更不愿遇到的野兽。 然而这种名叫土狼的巨鬣狗,仅生活在黄河中游与蒙古高原之间的狭长走廊地带,以此为据点,截获南下的黄羊,和北上的驯鹿。 “糟糕了。”榆棢咂么一声,心中暗想,是什么把这群恐怖的野兽引到冻土荒原的呢?他能想到的理由只有一个,但这个理由让他不寒而栗,甚至不敢出口。 因为一旦出口,他可能会被立即杀死。 怎么办?榆棢困扰得眉头紧促。而这神情更加重了少典部族的疑惑。嫫看穿表哥的心思,于是说道:“土狼,是生活在冻土荒原西南方的巨兽,群居群猎,连骨头都能嚼碎生吞,因此所过之处,毫无尸骸。” 少典氏雄的脸色顿时更加冷峻起来。鸿已经按捺不住,冲了出去。跟随他的还有几名猎手,他们手持长矛,如同疯狂的野兽,朝着家的方向奔去。 灵也唱起了战歌: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 这是舍命的战歌,这是牺牲的号角。灵在一声声咏叹,两行热泪不断地流淌。 是仇恨,让他们舍生忘死。那群混账的畜生——他们的脑海中甚至浮现出部族亲友们死难的画面——一个个猎手身生骨甲,手持长矛叱咤而出,比先前对付短面巨熊时更加勇武,甚至他们本就知道,即便是榆棢,这次也无法救活他们。 可是部族亲友都死了,他们若不能复仇,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你不能去!”人群之中,黑影如蝴蝶蹁跹,几个起落便扯住了鸿的左臂,鸿惊回首,看到嫫的那张豹脸,獠牙露出唇角,发出呼呼的低吼声,对他进行威慑。 “放开我。”鸿怒吼。“不行!”嫫臂膀一用力,竟将鸿甩了出去,紧接着一脚踩在他的左腿上,只听咯咯骨裂之声,鸿的左腿硬生生被踩断了。 此时,所有的十几个猎手都已经咆哮而出,仿佛十几头魔怪,呼啸而去。 雄也巨化身体,奔驰在猎手之中。风烟随之滚滚而来,滚滚风烟中,一个身高十余米的巨人,大步流星跨过所有猎手,冲进了营地之中,紧接着野兽的惨叫声与如雷鸣的吼叫声不绝于耳,震得山摇地动,甚至一些猎手脚步不稳,都被掀翻在地。 鸿咆哮着:“嫫,王八蛋,我恨你!” “恨,也比眼睁睁的看你死了的强。” 嫫的话还没说完,鸿的脸色忽然变得苍白如雪。他看到一头肩高三四米的巨大土狼从营地后面走了出来,与谢尔盖对峙。 它长着一张酷似灰狼又有些像熊的脸孔,脖子上飘飞着赤红色的鬣毛,土黄色的皮毛上布满了灰色的肮脏斑点。而紧随其后的,其他二十几头土狼也鱼贯而出,整齐列阵,四五只不要命的正咬住谢尔盖的右腕,不论谢尔盖如何挥舞拳头,它们也不松口。直到一头头被谢尔盖砸成血泥,方才从他的手腕上软踏踏地滑落。 但这已经超乎鸿的想象了。因为这些土狼太大了,除了领头的那只,其余的土狼肩高也在一米半左右,比身披骨甲的猎手们强壮太多了。甚至几个冲在前面的猎手已经被它们扑倒在地,咬断了脖子。 在场的人之中,只有谢尔盖能够抵挡这些恐怖的巨兽。然而它们的数量太多,就算是谢尔盖,一旦深陷苦战,恐怕也会被它们撕碎。 一种前所未有的绝望油然而生,裹挟着心中的愤懑,如同雷霆一般轰炸在鸿的心中。 第35章 覆灭 忽然,谢尔盖跑了。 他迈开大步,拼命地向北方奔跑。 他身形巨大,一步跨出十余米,眨眼之间已经奔跑到了数百米外。 但那头最大的土狼却紧追不舍,速断快得与它的身形完全不匹配,令人难以相信。 还有七八只土狼跟着头狼去追谢尔盖,但它们的动作远远比不上前者,当谢尔盖和头狼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中时,还能远远看到它们的身影。 剩下的十几头土狼发出桀桀的低吼声,仿佛无数的幽魂在狂笑。 若是放在从前,猎手们一定会聚成一团,向后退缩,以保证以逸待劳,等野兽们扑来时各个击破。 可是现在,他们的理智被怒火烧成了灰烬,死亡早已被抛到脑后,在灵吟咏之战歌的鼓舞下,他们陷入了癫狂状态,仿佛一头头凶猛的猿猴,呐喊着,咆哮着,挥舞长矛石斧,冲向那些巨大的土狼。 少典氏雄冲在最前面。他的骨刀已经折断,鸿还没有找到合适的骨头为他重新打造一把。因此他手中挥舞着一把巨大的石锤。虽然是一块直径两三米的大石头,用兽筋粗糙地绑在一根跑犀的腿骨上,但在雄壮的少典氏手中,瞬间成了一把大杀四方的凶器。 一头土狼咆哮着冲上前来,少典氏手起锤落,便将它砸到一边。继而,少典氏没有再下杀手,而是快步向土狼群冲了过去,跟在他身后的猎手们呼啸而上,那头被击倒的土狼还未爬起来,便被几根长矛戳穿了肚子。 疯狂的猎手们,也没有对奄奄一息的土狼在下杀手,将它丢在一旁任血液汩汩流淌,带走它的生命。 塞北的风呼呼地吹,勇士们的头发披散开来,仿佛一面面黑色的旗帜。土狼群起冲杀上来,与勇士们战作一团。一头头土狼被少典氏雄轰砸出去,勇士们继而赶上,戳下长矛。 但这些土狼实在太过强壮,动作又比灰狼要敏捷许多,长矛不是每一次都能戳中它们,反而给了它们转身反击的间隙。很快,五六个勇士被土狼扑倒,巨大的狼牙穿透骸骨战甲,咔嚓一声,咬断了勇士们的脖子。 狼血与人血齐飞,在呼啸的风中散成一片血雨。 土狼开始改变战法,向后退去。兽皮外衣已经被撕成褴褛的少典氏雄,露出强壮的胸膛,三道狼爪抓伤的血痕分外醒目。他的双眼已经泛起血色,“啊!”他大喝一声,再次朝那八九头土狼冲了过去。而他身后,还剩下七八个勇士,他们是少典部族最后的血脉。 他们似乎也感受到少典部的日落黄昏,但他们追随主君的脚步依旧坚定,长矛翻飞好似大鵟翱翔,勇士的呐喊声连成少典部最后的绝响。 猛然间,一头土狼蹿了上来,少典氏雄挥起大锤砸在它的左脸上。可与此同时的一刹那,另一条土狼已经扑到眼前,一口咬住少典氏雄的右腕,止住大锤的力量。而被击中的土狼脚下趔趄一下,立即猛回过头来,咬住少典氏雄的左臂。 曾经,这条左臂被短面巨熊扯断,靠巨熊的妖丹才得以复生。但断臂之痛仍旧埋藏在身体的潜意识中,狼牙刺入血肉的那一刻,少典氏雄不由自主颤抖了一下。 就在这颤抖的一瞬间,两头土狼横空跃来,一头撞在少典氏雄的胸膛上,让他重心不稳,向后趔趄几步,另一头则恶狠狠地扑在他的胸口上,用自身的重量将他硬生生压翻在地。 快救主君!猎手们立即叱咤着冲上前来。 可三头土狼制住了少典氏雄,剩下的五六头土狼则立即发狂般向着猎手们迎面冲来。 一瞬间,血雨横飞,惨叫声不绝于耳。 “嫫,求求你,救救他们。”鸿热泪横流,不断地哀求豹头少女。 嫫的碧眼中闪过一丝怜悯的微光,“你若答应我不乱跑,我就去救。” “我答应你!”鸿话音刚落,嫫已经化作一道黑光冲进了战阵,只听兽吼连连,一头头土狼被抛上半空,紧接着那道黑光又窜到少典氏雄的身边,化作一头巨豹,一口咬断了压住雄的土狼脖子,紧接着,豹尾横扫,将咬住少典氏雄左臂的土狼打翻在地,黑豹顺势转过身来,一口咬住土狼的脖子,猛晃了几下头,那土狼的身子就瘫软下来,吊在豹口上。 半空中五六头土狼陆续轰砸下来,负伤的猎手们纷纷后退几步,待土狼落地,又蜂拥而上,用长矛狠狠地戳进他们的身体里。 雄也用左手扣住那头咬住他右腕的土狼的脑袋,双臂一用力,咔嚓一声,土狼的脑袋就被拧了下来。 “多亏了谢尔盖。”雄啐了口血唾沫,从地上爬起来,“他不引跑头狼,咱们都要白白死在这里。” “没错。”嫫说,“这几头土狼都很羸弱,追谢尔盖的才是最强壮的几头。就算是我,也未必能对付得了。” 两个人的目光都望向北方,看不见的地平线的另一端,谢尔盖凶多吉少。 “去救谢尔盖。”鸿不知何时已经跑到嫫的身边,双眼带着渴求,“求求你了,去救谢尔盖。你们两个人,一定能行的。” “你不知道。”嫫说,“那头头狼,不是普通的土狼,是狼妖。” “狼妖?” “狼妖族是妖魔中的强者,就算是方相氏也要退避三舍。”嫫的眼里流出愧疚的神色,话语也变得缓慢而吞吐起来,“再加上那几头半妖土狼,我们两个联手也不一定是它们的对手。” 说完,嫫轻轻地拉开衣襟,鸿这才发现,她雪白的左侧腹部上,赫然显露出三道深可见骨的血痕。 嫫的脸色有些不好,双颊泛红,似乎是有些害羞,见鸿的目光瞥见了伤口,就立即又把衣襟合上,吞吐地说:“土狼不是狼,他们有狮虎的韧性和狼的速度,比任何一种都难对付。谢尔盖……” 嫫本就没有什么理由去救谢尔盖,毋宁说即便谢尔盖是个好人,但她从骨子里对白巨人深恶痛绝。若不是看在鸿和榆棢的面子,她早就把谢尔盖暗杀了。 毕竟,没有巨化的谢尔盖,可不是黑豹少女嫫的对手。 此刻,鸿的目光也失落起来,他看着地面,看着自己的脚尖,心里说不出的难受。他知道,自己没有任何权利要求嫫冒死去救谢尔盖。 可是,谢尔盖是他唯一的朋友,他不能不去救。他可以贪生怕死。但不能因为贪生怕死而不去救朋友。 他知道,自己没有什么力量,这么短的时间里,也无法做出太像样的武器来。只有他背上背着的弓箭,但因为是试成品,一路上都在射杀小猎物校准,他的箭囊里只剩下三支箭了。 三支箭对付一头巨大的土狼妖魔和七八只半妖,显然不够。 可是……没有任何理由,必须…… 毫无征兆地,鸿转头拔腿就往北跑,嫫见状立即腾空而起,几个起落就从背后将他扑倒在地,“你去了就是送死!” “放开我,放开我!混蛋!你这个混蛋!”鸿歇斯底里地大叫,不住地挣扎着,翻过身来,推嫫的胸膛,“放开我,你这个恶婆娘!” 啪!忽然,嫫冷不丁抽了鸿一记耳光,将他打得愣住了。 他怔怔地看着嫫,看到嫫的双颊羞得好似天边的红霞,一双碧眼里流露出复杂的神情,像是气愤,又像是娇羞,唯有露出嘴唇的利齿让鸿有些胆寒。 “你还不放手?”嫫恼怒地娇斥道。 这时,鸿才发现,定睛一看手的位置,顿时明白过来,心中既惊又惧,慌忙把手抽回来,低着头,窘得不能自已。 两个人就这样无声地相对,鸿半坐在地上,别着头不敢看嫫。嫫骑坐在他身上,用冰冷的目光杀了他好几百次,但始终没有痛下杀手。 “对不起……”半晌,鸿说,“可请你放了我,我必须去救谢尔盖。我知道我的力量太小了,那换句话说,我想跟谢尔盖死在一起。” “你是傻子吗?为了一个人去死?”嫫痛斥的时候,脑海里忽然又飘过了,鸿在面对巨化而疯狂的谢尔盖,不顾生死奔来接住她的画面。 这小子真的不怕死么? 嫫在心中疑惑的时候,鸿却说:“如果眼睁睁看着谢尔盖去死,那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嫫怔住了。片刻之后,她从鸿的身上缓缓站起来,向后退了几步。有一股温暖而湿润的感觉冲击她的双眼,她忍不住别过头去,看向远处的云天。 鸿爬起来,向北跑去。跑了几步,他忽然停下来,转过头看向姐姐,姐姐此刻如同一只燃烧过后的红色花朵,孤零零地站在远离人群的荒原里,失魂落魄。 哽咽的感觉涌上喉咙,鸿知道姐姐的萨满之力用尽了,若不及时恢复恐怕会油尽灯枯。他不忍再看,又将目光瞥向了父亲雄。却看到,雄的眼睛里热泪滚滚,凝望着他,嘴唇不住地颤抖。 鸿突然笑了,“父亲,我不是个怂包!”他欢快地大喊,又对榆棢喊道,“姐夫,你要好好照顾我姐姐!” 说完,不等父亲和榆棢回应,他头也不回地朝北方跑去了…… 天大地大,荒原辽阔,而等待鸿的,却是死路一条。 第36章 避无可避的阴谋 风烟残尽,茫茫的旷野上浮动着虚渺的薄雾,土狼满地尸骸散发出浓郁的血腥气,地平线的尽头,已经看不到鸿的身影,只余一抹摇摇欲坠的夕阳,还有黑豹少女起伏蹿越的行踪。 “他救过我!他说得对!”在追逐鸿之前,嫫留下这样一句话,“要死一起死!总比独自偷生强!” “那你就不管我啦?”榆棢怒气冲冲地说。 “你死了算了。”嫫瞪了下眼睛,也不等榆棢抗议,就已经腾空而起,一跃十余米,往北方追去了。 榆棢咂么咂么嘴,心中满是起伏不定的情绪。但他并不生气,而是正在编织一个计划。 他当然不想死,他要保命。而这个计划若能成功,他的命不仅能够保住,以后的所有事都可能安枕无忧。 但雄与少典部族幸存的七八名猎手却不知道榆棢心中的计划。这位高大的君主,拍拍榆棢的肩膀,用半带悲伤的口吻说:“储君,莫气了。我想以谢尔盖和嫫的身手,联合起来一定能杀死那些畜生的。” 这言外之意是,嫫一定会回来,储君你不用担心送命了。 榆棢本也没将这些事放在心上。虽说要让嫫一个人对付那么多土狼有点困难,但这一路走来,比这凶险的事也遇到了不少。打不过可以逃嘛。嫫带着那两个人逃脱土狼还不算困难。 既来之则安之,有时命运的改变,只是在等待一个机会。或许现在也正是他的机会呢。 榆棢跟着雄与猎手们趟过战场,进入少典部族的营地,去寻找幸存者。 他们看到营帐被利爪撕碎的皮革,看到满地的血迹,甚至匍匐在草丛中的一只握着长矛的断手或断脚,但残害甚少。 先前嫫曾说过,这种土狼的牙齿极为坚韧,咬合力巨大,可以将骨头嚼成碎末吞下去。 因此,雄的心中满是沉重的悲伤。人们奋勇战死,却死无全尸,没有人们比这更让人难过的了。 可也不对呀。 雄忽然察觉异样,在营地中央营帐虽然有被撕裂和倒塌的现象,却只有少量的血迹。这个区域是族中老弱和孩子们居住的地方,按理说他们的战斗力最弱,也最容易被冲进来的土狼杀死。若是那样的话,应该和外围一样,满地血泊。 但显然,从外围一圈的血泊来看,猎手们应当是在西南方向抵挡土狼,继而抵挡不住,沿着营地外围向东北方向退步,最终全数战死。 那么另一个问题是,这些猎手在抵挡土狼的时候,为什么不包围中央的营地输死奋战呢?难道一开始他们就放弃了老弱妇孺? 这从来都不是少典部族的风格。 一定有问题。 雄立即大步向中央倒塌的营帐走去。 可刚走出几步,忽然一个尖利的声音传入耳朵,止住了他。 扭头一看,在西南方向,一个人影正缓缓地走进营地。 “方相世子果然名不虚传呀。”那人一边走来一边拍手,“少典部勾结白巨人果然也不是传言呐。” “你是谁?”雄厉声问道。而此时这人刚好走到不远处,雄看清,这人身材瘦削,高七尺有余,和榆棢近似,长着一张修长的脸,下巴却方方正正,眉眼细长而斜吊,鼻子粗直,嘴巴宽阔,跟那些可恶的土狼有几分相似。但这人身上穿的不是简单的兽皮粗筋织成的衣服,而是将兽皮才成纤细的皮条编制而成的,冻土荒原的游猎部族可没有这么好的手艺。 看来是个大人物。 雄警惕的目光更多了几分深邃,右手握紧了石锤。 “哈。储君也在这里。难不成真与少典部勾结起来了?”那人嘴里发出桀桀的笑声,更像土狼了。 “彭侯,果然是你干的好事!”这时榆棢也无法再躲藏,索性把心一横,大气恢弘地走到雄的前方,双手叉腰,瞪着眼睛作愤怒装。 “公子厉让臣代问储君安好。”彭侯轻描淡写地略过榆棢的愤怒,对榆棢躬身施了一礼。 待直起身来,他那顽劣的笑容已经冷却,换做肃穆的神情,那一瞬间令榆棢如临大敌,知道有些事不好收场了。 果然,彭侯用尖利的声音沉声说道:“储君起行后,近来传闻少典部族勾结白巨人,欲倾覆神农氏大庭天下。帝命我携土狼军前来查探,果然如传言所说,少典部族背叛大庭诸族,论律当夷。” “你何曾查到少典部勾结白巨人?”榆棢厉声斥问。 可彭侯却微微一笑:“刚刚不是有个白巨人把土狼引走了么?他可是跟少典部一起回来的。” “刚刚?”榆棢怒吼一声,双眼泛起血丝,此时他必须表演得与少典部同仇敌忾,才能稳住雄与猎手们对他的信任,否则他的命恐怕就交代在这里了。于是他咆哮道,“刚刚才看到白巨人,可在此之前你就已经对少典部痛下杀手了!” “结果如此,储君又何须在意过程呢?”彭侯将他诛灭少典部的行径说得如此轻描淡写,那脸上也是一副云淡风轻的笑容,不禁让榆棢真的有些动怒了。 虽然跟这些野人没什么交情,谈不上为他们的死痛心疾首。但榆棢也从不是个滥杀无辜之人。厉要对付他,却将少典部灭族,以打击他在帝父心中的地位,简直是惨无人道的禽兽行径。 只是一个帝位,需要那么多无辜者的鲜血来换么? 榆棢早就想卸下储君之位。可是他知道,以厉的性格,他不死对方是不会高枕无忧,是不会放过他的。让位之后等待他的将是更快的死亡。所以他才需要不停斡旋,以找到保命脱身的办法。 因为他认为,自己活着,比登基帝位有更大的意义。他决不能死。 可是现在,看着满地鲜血,看着彭侯的嘴脸,榆棢心头热血不断地翻涌,真想冲上去杀了这个混蛋。 不过,有人比他更快一步。 一道黑影擦身而过,已经冲向彭侯,手中巨大石锤挥舞出去,少典氏雄睚眦俱裂地怒吼:“还我族人命来!” 可是那一瞬间,榆棢的心却凉了半截。因为他看到彭侯脸上浮现出的阴翳的笑容。 第37章 妖异的彭侯 恰似一团熊熊燃烧的黑色火焰,少典氏雄挥舞石锤砸向彭侯。那巨锤夹杂着雷霆之势,仿佛要把这天地都崩裂。 然而彭侯却不慌不忙,微微颔首,眉眼上扬,唇角露出邪魅的微笑,宛若一头即将捕食的枭。 倏然间,巨锤落地,冻土纷飞,彭侯的身影却在少典氏雄的右侧出现。他的笑容还是那样的邪魅,邪魅得宛若一团烟云,虚无缥缈。 少典氏雄那肯甘心把手,右肩猛然一抖,巨锤横扫彭侯。这一击,少典氏雄用尽了腰胯之力,打算转上一圈,看彭侯又能闪身何处。 可彭侯再一次毫无征兆地消失不见,须臾之间,抡空的巨锤已经横扫一圈,而这一刻,这邪魅的干瘦男子却再一次出现。只不过这一次,他却出现在少典氏雄的头顶,凌空倒悬三丈高,头下脚上,宛若一直飞扑下来的大鵟,双手十指如钩,朝着少典氏雄的面门狠狠抓来。 少典氏招式刚衰,被巨锤的向心力扯得紧,竟也来不及跌步腾挪,避无可避,只好硬生生纵身而起,与巨锤形成一种古怪的平衡,宛若回旋镖似的旋转起来。只想那彭侯就算一爪抓在他身上,也定然将其手臂绞断。 然而彭侯是何等狡诈之徒,怎肯行两败俱伤之举。不出意料,他的身影再次在半空中消失不见,少典氏雄招式已老,从半空中骤然落下,单膝跪地,将巨锤拄在地上。还未喘上三口气,彭侯的身影便从他背后出现,一双利爪突袭脑后。 那七八个猎手见状,纷纷操起长矛哄然而上,嘴里叫嚣着猿猴般的啼鸣,那是溢于言表的愤怒,浑身热血直冲得双眼通红。 少典氏雄虽然渐敢疲惫,但仍有勇力,只见他身子向前一扑,借助巨锤的定心之力,将身体甩了出去,躲过彭侯爪击,继而又横扫回来,趁彭侯来不及防备之际,抬起一脚正踢在对方胸口上,将其踹飞出去。 彭侯贴着草皮倒飞出百米远,撞到了一座帐篷,被五颜六色的兽皮裹了进去。那七八名猎手一拥而至,数支长矛齐刷刷刺下,矛头没入兽皮之中,怕就是一头土狼也要刺个肠穿肚烂了。 然而令人惊奇的是,兽皮中竟没有渗出一丝血迹。 难道这人又凭空消失了? 猎手们先前见过彭侯那诡异的身法,他们不明就里,以为那是一种诡异莫测的法术,因而此时一个个提心吊胆,不住地左顾右盼,生怕彭侯又从哪个不易察觉的方向突袭而来。 少典氏雄大踏步走来,眼见兽皮中没有血迹渗出,也不禁惊疑起来,“你们与我背靠背站在一起,不论他从哪里来,保准叫他有来无回。” 猎手们得令,便要立即抽出长矛,与少典氏合围。就在此刻,他们忽然听到榆棢的叫喊声:“不要拔,他……”榆棢话还没说完,猎手们已经纷纷抽出长矛,站在少典氏雄的身边。榆棢顿时瞠目结舌,到嘴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刹那间,覆盖在坍塌帐篷上的兽皮骤然纷飞,彭侯霍然窜了出来,右爪掏进一名猎手的心窝,左爪按住一名猎手的脑袋,只听咔嚓一声,五指刺进颅骨,那猎手的双眼布满血丝,瞪得几乎都要夺眶而出了。 这突然起来的一幕,令众猎手都惊诧不已,呆立在原地一时间不知所措。还是少典氏雄反应机敏,抡起大锤訇然砸在彭侯的胸口上,彭侯不敌巨力,一口热血喷出喉咙,整个人向一块被打飞的石头似的,倒飞向营地中央的帐篷。 随着轰然一声,彭侯又砸倒了营地中央的一座帐篷。与此同时,他喷出的那口热血喷溅在一个猎手的脸上。 “啊……”那猎手顿时捂着脸倒在地上,不停地打滚。人们听到从他脸上传来的滋滋声,被彭侯之血沾染的皮肤如同滚沸似的冒着血红色的泡沫。从他的脸向脖子、向身体蔓延出去。 人们心痛不已,却不敢贸然伸手援救。显然那血的腐蚀性极强,不论谁去沾染,也要和这人一样的下场。 就在人们犹豫的片刻,受伤猎手的身体宛若被烧着了一样,冒出滚滚白烟。再一眨眼的工夫,他就化成了一摊血水,只剩一具苍白的骨架倒在血泊之中了。 少典氏雄以及剩下的四名猎手都惊呆了。他们万没想到彭侯竟然是如此难以对付的家伙。毋宁说比先前遇到的断面巨熊还更妖异。 神农氏怎么会用这样邪恶的人? 而这时,不远处营地中央那坍塌的帐篷上,彭侯再一次站了起来,他抬起鸟爪般的右手抹去嘴角的血迹,阴恻恻地笑着,尖声说道:“少典氏雄果然好身手。不过也被我发现了秘密哦。” 他一边说,一边用带着血迹的手指,指了指脚下倒塌的帐篷,那双阴翳的眼睛里迸射出兴奋的光芒,这显得那他双本来就小得过分的瞳仁,更下细微了。 这让少典氏雄心中狐疑,那坍塌的帐篷下又埋藏着什么秘密?毋宁说难道这又是彭侯的诡计? 接二连三的疑惑让少典氏雄心中的愤怒减弱了几分,往日的理智又重新回到头脑里。他不再贸然横冲直闯,而是将方才那一幕幕联系起来,飞速地揣度。 与此同时,他甚至听到微风吹送到耳畔的榆棢的喃喃自语:“那家伙是个精怪,皮肉没血,肚子里的血却要命呢!” 精怪?皮肉没血?肚子里的血要命? 少典氏雄立即抓住了榆棢话里的关键,但一时间他还捉摸不透其中奥义。按理说,要是个精怪的话,总归是草木禽兽所化,就像那头半妖短面巨熊一样。但这草木禽兽中又哪有皮肉没血的呢?哪怕就是条虫,戳上一下,也要流出些血液。 百思不得其解,但战机不容迟疑。少典氏雄只好再次挥起巨锤,朝彭侯狂奔过去。他一边跑一边叫到:“你们几个保护储君,背靠背围成一圈,长矛对外。” 就算是那精怪肚子里的血有毒,如今也只能靠着不怕死的劲硬抗了。 仅余的四个猎手们得令,立即转身跑到榆棢身边,背靠背面相四方,将他和灵围在中央。 此时,灵的咒歌加持已经失去了效力,猎手们身上的骨甲渐渐褪去,露出伤痕满布的皮肉。 但他们的目光紧紧凝视前方,视死如归,又充满警觉。面对着营地中央方向的猎手,眼睛一刻不离少典氏雄的背影。抓着长矛的手握得紧紧的,关节处咯咯作响。即将落山的太阳,在他脸上投下一抹金红的余晖,把他渲染得宛似一尊雕塑。 而他的内心里,则无比期盼着少典氏雄将彭侯击杀于巨锤之下。他也无比渴望知道那帐篷下面藏着怎样的秘密。 终于,夕阳被一股力量拉扯下去,沉入山渊之中。黑暗宛若一头巨大的黑鸟张开羽翼,从西方飞速地排空而来,刹那间就覆盖了天地。 群星在头顶闪耀,少典氏雄的背影已经被黑暗吞没。远方只有彭侯那一对明亮的眼睛闪烁不定。 但猎手的心中却仍然燃烧着希望之火,他对着长生天祈祷,祈求长生天帮助主君杀死这个精怪。 他也祈求,那个所谓的秘密,能给他们带来希望和快乐。 可那,到底是个怎样的秘密呢? 第38章 熊之力 少典氏雄提着巨锤,挟雷霆之势冲向彭侯。但彭侯却仍然心不在焉,阴恻恻地看着少典氏雄,嘴角挂着一抹邪魅的笑容。 须臾,少典氏雄已经奔至眼前,宛若冲脱出黑暗的举手,咆哮如雷,巨锤高高举起,轰然砸下。 一阵风卷起冻土荒原的苍凉,巨锤砸在倒塌帐篷的兽皮上。可不料那一刹那,彭侯的身子竟骤然拉长,宛若化作一张细长的兽皮,卷住巨锤锤柄,迅速攀援而上。那架势恰似要将少典氏雄的手臂也席卷进去。 “快松开!”身后忽然传来榆棢的叫喊声。 这夜漆黑如墨,这距离如此遥远,他却能看得一清二楚,不得不佩服那这双洞若观火的眼睛。少典氏雄立即松开锤柄,向后抽身,一眨眼锤柄已经被彭侯所化成的细长皮囊卷了进去。 顷刻,那细长皮囊有倏地凌跃起来,宛若一道虹在半空划过一条弧线,落在少典氏雄的面前。 依然是先前的彭侯,依然是那张阴恻恻挂着邪魅笑容的脸孔。越过他的肩膀,少典氏雄却惊讶地看到,他遗弃的那柄巨锤不见了。 这到底是个什么精怪? 少典氏雄的心产生了深深的疑惑。一个能顷刻间就吞吃巨锤的精怪,可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一番争斗,热血澎湃过后,少典氏雄也冷静了许多。他想起自己还有一双儿女。相比为死难的族人报仇,儿女的未来也同样重要啊。 “喂,储君。”少典氏雄又向后退了几步,仿佛背靠着黑夜,就能被它层层包裹起来。彭侯依旧一动不动,笑看着少典氏。那神情似乎是,今夜在场的众人,都将成为他的美味大餐。“他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少典氏雄向榆棢询问道。 榆棢却哑然失笑,“说了你也不知道,你们这地方没有,你自然也没见过。” “看来是个南边的畜生?” “是个虫。”榆棢一边说,一边啐了口唾沫,又将那双熠熠生辉的双眸凝向彭侯,“我说你转弯抹角的,不就是想在这里弄死我么?我那个好兄弟有点操之过急了。” “储君言重了。”彭侯阴恻恻地笑道,“公子厉只是忧心天下,生怕未来的天下之主与死敌为伍,将神农氏乃至天下部族带进万劫不复的深渊呀。” “说得比唱得还好听呐。”榆棢哈哈大笑起来,抬手指了指彭侯,又环指身边的营地废墟,笑容逐渐冷却下来,换做严厉的语气呵斥道,“你一个人带着几条狼,就将少典氏灭族,还说什么我会将天下带进万劫不复?可惜了他们皆是为我而死,若我今日不杀了你,如何告慰他们的怨念?” “哈哈,储君又说笑了。”彭侯将双手插进皮袍的袖子里,抱在胸前,目光穿过漆黑的夜色,凝视榆棢那双星辰般的眼眸,全然不将在面前严阵以待的少典氏雄放在眼中,唇角泛起的阴笑也愈发邪魅起来,他尖着嗓子说道,“储君不是一向只会救人,又何曾懂得杀人了?” “我当然不懂杀人。可你不是人嘛。” “哈哈哈哈,储君果然饱学,呈口舌之力令人无话可说。但终究靠嘴巴是杀不死我的。”说到这儿,彭侯的眸子里迸射出两道杀气浓郁的寒光,一字一句地说道,“等我吃了你未来岳父,再将你身边那些杂碎吃掉,看储君又如何用嘴巴来杀我!” “等等。”榆棢连忙抬手制止。 “哦?” 听到彭侯夹杂着嘲讽的一声疑问,榆棢尴尬得微微垂首,把右手收回来搔乐搔鼻子,继而才抬头说道,“你的目标是我。” “好。就说实话,也算让你死个明白。”彭侯似乎觉得大势全部掌握在自己手中,也懒得再修饰虚伪,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 榆棢的脸色却波平如镜,或是因为早已猜到彭侯此行的目的,就是奉公子厉之命来杀他,甚至连君父也被蒙在鼓里。于是说道:“不过你总要嫁祸给少典部,言辞大概无非是少典氏勾结白巨人,杀害神农氏储君后,随白巨人逃亡漠北了。” “哎呀呀,储君真是聪明过人,我都有些舍不得杀你了。”彭侯乐不可支,抽出双手拍起掌来,那一脸邪诈的笑容,更让人看着直起鸡皮疙瘩。 站在他对面的少典氏雄却突然有所疑惑——若按储君说的,这东西是只虫妖,怎么会如此邪祟恶心。你看他这手舞足蹈的样子,软踏踏乱糟糟,就好像黏黏的一摊鼻涕似的。或我真的没见过这样的虫,却也难怪长矛刺进他的身体都渗不出一丝血。这东西要怎么对付呢? 虽然见闻并非广博,但少典氏这三十几年来也是身经百战,斗过不少初遇的野兽。眼前的虽然是一只虫妖,但既然是圣灵,大体上的利害生性应是相通的。 ——他也一定有所恐惧之物。 “喂,你当我是空气么?”思及至此,少典氏雄忽然打断榆棢与彭侯的对话,对彭侯斥责道。 彭侯冷不丁被他呵斥一声,顿时恼怒,别过脸来,怒目相视,宽大的嘴巴里发出咯咯的磨牙声,“储君,别说我不给你面子,这莽汉子自己找死!” “你别以为我失了武器就斗不过你!”少典氏雄的目光愈发冷冽起来,先前的怒气如潮水般退去,作为部族领袖的理智和睿智重新回到脑海,这一刻,他的身材也仿佛又高大了几分,浑身散发出来的气息也更加壮烈,整个人矗立在黑夜中,宛似一尊未朽的雕像,更像是山雨欲来之前的宁静。 这气势让彭侯也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要知道,少典氏能够世世代代傲立在冻土荒原,与白巨人几经厮杀而不败,可不是个脆弱的小部族。虽然如今人丁凋敝,但先前他率领土狼群突袭时遇到的情形也太过匪夷所思,因此他嘴上虽然嗤笑,但内心里却不敢对眼前这个统帅少典部的壮汉掉以轻心。 更重要的是,土狼首领带着几匹狼去追逐那个白巨人怎么还没回来?难道又发生了什么意料之外的事? 夜风骤然冰冷起来,但天幕上低垂的星光却愈发地显得滚烫。 这荒原仿佛拥有生命般地呼应着少典氏雄,连柔嫩的荒草都在夜风的吹拂中,愈发挺拔。 第39章 没想到彭侯是这么个东西 失去巨锤的少典氏雄,只能用他的双拳作为武器,与彭侯肉搏。 此时,夜风缭绕,他穿过无形的风烟,壮硕的身躯也似乎发生了变化。 粗大的双手变成了熊爪,身上的熊皮衣裳仿佛紧紧裹住了身子,甚至他的嘴巴已经微微前凸,露出了獠牙。 “父亲!”虽然距离太远,不能看得分外清晰,但站在榆棢身边的霊,还是因父亲气势的变化而忧心起来,“变成了熊,就不能再变回来了!”她大喊着想阻止父亲。 “鸿不是也变回来了么?”雄赌气似的吼出一句,但他心里马上就想起,鸿之所以能够恢复,完全仰仗短面巨熊的妖丹。妖丹已经没有了,他若变成了熊,或许真的就回不来了。 榆棢说他只剩三个月的命。那一晚的情形他还清晰记得——“你的脑袋里……”隔着朦胧的篝火,榆棢抬手敲了敲后脑勺,嘴角下瘪,分外严肃地对他说,“就是这里,长了个东西。血液淤积在里面,它不断地膨大……膨大,我估计三个月后,它就会噗——爆掉,你就死了。但我估计的也未必准确,也可能是四个月,五个月,总之不会超过半年。” 这个几乎可以活死人肉白骨的榆棢,在雄看来拥有堪比神的玄妙能力,是任何萨满之力都无可匹敌的。既然榆棢说他只剩三个月的命了,他总归是要相信的。 他甚至想,只不过是三个月了,此时死与三个月后死又有何分别。 然而当听到霊关切的呼声时,他的心微微动摇——不,现在还不是死的时候。在死之前,我一定要好好看看我的女儿和儿子。 心念一动,兽化立即停止。此时的雄一副半人半熊的模样,也拥有了巨熊的一半力量。 “你不是刺不死么?你不是速度快么?”雄嘀咕着,一步一步走向彭侯。站在废墟上的彭侯,受到雄恢弘气势的感染,不禁严阵以待起来。他嘴角那邪魅的笑收敛了,就连眼睛里迸射的精光也黯淡几分,可是更加凝聚。 他的目光,全都集中在雄的双爪上——但看这双利爪,他想吃了雄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了。 忽然,雄发出猛攻,毫无声息地在夜色里狂奔起来,像骤然的风雨,又似滚滚雷霆,刹那间已经来到彭侯的面前,彭侯想故技重施,身子一晃便消失在也色中,但不料少典氏雄虚空一抓,竟然一把勾住彭侯的右腿,又将他从半空中拽了下来。 “厉害!”榆棢情不自禁地失声赞叹。而霊似乎也看出了端倪——那彭侯并不会什么隐身术,他的身体以及他的长袍竟然都能瞬间变成周边环境的颜色,再加上他的速度极快,就好像凭空消失了一般。 但少典氏雄此时召唤出体内的野兽之力,不论是力量还是速度都比先前不止高了几倍,那双眼睛也像野兽一般,能够洞穿彭侯的保护色。 但这还不够。 少典氏雄用一双利爪抓住彭侯的右腿,猛然将其摔在地上,继而又提起来,抡起来,再摔在地上。如此往复,他将彭侯不断地摔在地上,一次、两次……数十次!这不断的猛烈摔打,竟让彭侯连防抗的力气也没有了,只能让自己的身子变得柔软而弹韧,以防止被少典氏雄摔死。 与此同时,霊竟然又唱起了战歌——“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 声音宛若从九天飘下的星尘暗自飞声,渐渐弥漫在轻风中,铺满了整个夜色。 一瞬间,彭侯感觉自己的体内发生了某种不可思议的变化,很快他就惊讶地发现,他不能变色了。 此时,雄的摔打也告一段落,而后将彭侯抡舞起来,转了几圈,一松手,将他摔出百米开外。 彭侯啪嗒一声摔落在地,这重击已经令他五内翻腾,忍不住抠吐了几下。再抬头,却看到了少典氏雄惊愕的目光。 原来这一连番的摔打,令他的妖力紊乱,竟然无法维持人形。此时,他不自查地显出了原状,竟然是一滩宛若鼻涕一样的巨大而柔软的肉虫,一双触角从头顶高高耸起,眼睛就长在触角的顶端。肉虫的身上是淡黄底色,排布着一道道暗红色的花纹。 “这是个什么虫子,真恶心。”少典氏雄惊呼了一声。 “这个东西叫蛞蝓。”榆棢忍不住笑出声来,“在陈城,我们也叫他鼻涕虫。” “噗嗤……”霊听了榆棢的话,也忍俊不禁起来。 然而这一系列嘲讽,却让彭侯恼羞成怒。身为蛞蝓成精的妖怪,他对自己丑陋的本体一直感到羞愧,最恼怒别人那他的本体说笑。此时被雄打得现了原形,又遭到榆棢的冷嘲热讽,他气得浑身颤抖,嘴巴里发出咯咯的尖锐磨牙声。 “你们找死!”他怒吼一声,身子猛然弹起,宛若一条斑斓的大蛇,朝少典氏雄飞扑上去。 “小心他身上的黏液,粘上就甩不掉了。”榆棢连忙高呼。少典氏雄心领神会,骤然撤步,多开彭侯的一击,旋即在向前倾扑而上,双爪齐出,左手抓住蛞蝓的头,右手抓住蛞蝓的尾,双臂猝然用力,口中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怒吼,“哈……”一气呵成,直将这条大蛞蝓撕成了两半,丢在地上。 “看你还死不死!”少典氏雄凝视着地上不断蠕动的两段蛞蝓残躯,眼中的仇恨之火渐渐熄灭,换之以鄙夷的目光。 雄感觉双爪黏糊糊的,他蹲下身子,在荒草的叶子上擦拭手掌,微微的夜风吹拂着他的鬓发,他的兽化形态渐渐消退,身子也逐渐缩小,熊皮长袍披撒开来,嘴里的獠牙消失不见,一双利爪也变成了粗糙的双手。 那一刻,他凝视着自己这双手,蓦然发现,它们竟然从来没有抱过鸿。 自从鸿出生的那天,他的母亲符宝离奇死去,他对鸿就有着暗暗的愤懑。但作为父亲,他是爱这个孩子的。只是丧妻的阴影总是挥之不去,让他不自觉地就与这孩子生疏了许多。再加上这孩子天生瘦弱,没有强大的萨满之力服众,无法继承少典氏的位置,也让他倍感失望,因此心中的那份爱便被深深埋葬了。 直到那孩子化身为熊,他意识到自己将永远失去儿子时,那份沉甸甸的父爱才如火山爆发似的喷涌出来。可命运跟他开了个大玩笑,他只剩三个月的命了。 雄擦干了粗糙的手,带着满心的悲哀和伤感站起身来。然而那一刻,他却惊呆了。甚至更早的时候,在场的所有人都惊呆了,巨大的震惊将他们的惊呼声憋在喉咙里,以至于苍茫的夜色愈发静悄悄。 “你以为这就能杀死我么?”一声尖利的笑叫刺破夜的宁静,站在雄对面的那个人露出邪魅的笑容,眼睛里绽放着精光,宛若黑夜里的明星。 第40章 神农氏储君的炎之力 黑夜仿佛明亮了几分,雄怔怔地看着眼前那两个人,一模一样,都是彭侯,细长的脸,宽阔的下巴,小眼大嘴,嘴角翘着邪魅的笑。 这妖怪死而复生已是令人咂舌,却还分成了两个,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不止是雄,以及在场的霊与猎手们,甚至清楚彭侯底细的榆棢,也不知彭侯竟还有这样的本事。 撕成两截,便能长成两个本体,像蚯蚓似的。这可不是蛞蝓的本能呀。 这妖怪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瞧见众人惊愕万分的神色,左边的彭侯桀桀地大笑起来。“你们这些蠢货,却不知道,这世上只有神农氏的炎之力能杀死我。可惜你们眼前这个神农氏储君,却没有半点炎之力。桀桀,既是死到临头,就让你们长长见识。” 右边的彭侯接着笑道,“蛞蝓以蚯蚓为食,修行的年岁中,我不知吃了多少蚯蚓精,便修成了这样的本事。再说得清楚一点,有一些妖魔可以靠吃掉其他妖魔获得更丰富、强大的法力。” “很不幸,你们眼前就站着这么一个。”左边的彭侯捧腹大笑。 右边的彭侯却神色冷峻地尖啸一声:“是两个!” “是一个!”左边的彭侯话音刚落,骤然化出本体,以黄底红斑的巨蛞蝓的形态,飞扑到右边彭侯的身上,右边的彭侯猝不及防,被巨蛞蝓卷个正着,刹那间就被吞没在巨蛞蝓分泌的黏液之中。 自己吃自己? 即便是身经百战的少典氏雄也看得头皮发麻,心中升起了几分惧意。乃至霊与猎手们,更是感到无比的恶心,忍不住弯下腰呕吐起来。 但这还不算完,被吞没的彭侯旋即也化作巨蛞蝓,与对方纠缠起来。两条蛞蝓近尾的腹部忽的各自钻出一枚骨刀一般修长的锐刺,宛若拼杀似的打斗起来,似乎都想用这根刺刺中对方。 “他们两个对付父亲一个不是更占优势?为何先要自相残杀起来?”霊吐干了肚子里的杂碎,摸了摸嘴,疑惑地嘀咕起来。 身边的榆棢嘿嘿一笑,解说道:“要不怎么说是畜生呢。哪个都不想死。”说完,他咂么一下嘴,瞥见霊对着他露出更加疑惑的神色,于是又笑着解释说:“两个打一个自然占优势。但谁出力多,打过之后就会被另一个吃掉。右边的那个显然是彭侯的分身,涉世未久,没想到这一点。而左边的本地则经历过很多危险,自然考虑得周全。况且,两个分身融合成一个,彭侯就会拥有先前两倍的力量,比二打一更占优势呢。” 霊这才恍然大悟,看榆棢的目光不禁也有些微微的颤动。她想,这个人可真是难懂,平时像个混蛋,可他脑子里却又装满了那些奇妙的知识,他到底——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呢? 榆棢却没有察觉霊神情的变化,他目光炯炯地盯着两条蛞蝓颤抖,而少典氏雄在一旁却无计可施,哪怕想冲上去攻击,却都不知该如何才能伤害着黏糊糊恶心巴拉的妖怪。同时那两根锐刺宛若两把骨刀相互劈砍挑拨,快得眼睛都跟不上它们的速度,贸然冲上前去,只怕会被这刺刺伤。 雄估计,这刺怕是有毒的。 榆棢忽然灵光一身,一把夺过左边猎手手中的长矛,又将其右臂的衣袖一把撕扯下来。旋即在这猎手惊愕的目光中,将衣袖缠绕在长矛头上。又把手伸到腰间的兽皮袋子里,摸出一个小皮囊,将旋钮打开,将囊中的黑色液体浇在矛头的衣袖上。 “喂,彭侯,你不是说我不会炎之力么?让你开开眼。”榆棢说完,从腰间抽出两枚燧石,相互敲击迸射出无数火星,落在矛头的衣袖上,顿时燃起了熊熊大火。 火光驱散了黑夜,将眼前照得明亮通透。也惊动了那两条缠斗的蛞蝓。那条分身一愣神的功夫,便被本体的长刺刺入身体,顷刻间就化作了一滩黏液,被本体张开的大嘴呼噜呼噜吸进了肚子里。 这一刻,巨蛞蝓立即膨大了两倍,看起来就宛若一座小山,矗立在众人面前,头上一对眼柄上的眼睛,皆对准了榆棢手中的火炬,那神情似乎有些惊讶,又有些恐惧。 少典氏雄见到这样庞大的蛞蝓,惊讶得不由自主向后退了两步。却听榆棢大喊一声:“未来岳父,接着!” 他猛回头,见火炬已经被榆棢抛了过来,忙伸手接住。又听榆棢喊道:“这畜生怕火,你用这个对付它!” 少典氏雄心领神会,立即挥舞火焰冲向那头庞大的蛞蝓。巨蛞蝓盯着火焰,身子不住向后畏缩。继而猛然一晃,又变成彭侯的模样,拔腿就往后方窜跃。 待他离开废墟,少典氏雄也健步赶上,豁然发现脚下的土地有些异样。可他来不及查探,便又越过废墟朝彭侯追去。 彭侯也不愿转身逃命,他虽惧怕火焰,却觉着不过是一个火把,若是身形快上几分,绕到少典氏雄的背后将他结果,也不是难事。便围绕着营地中央,与少典氏雄兜圈子。 榆棢在那边看着,不禁嗤然笑了起来,“我看你往哪里跑。”他一边说,一边吩咐那四个猎手都将衣服扯下来,困在矛头上,又在这些衣服上浇了些黑色液体,用燧石点燃,“你们去把所有的帐篷都点了。” “什么?”猎手们大吃一惊,“这可是我们的营地啊!” “人都没了,要营地干什么?不杀了这畜生,怎么给你们的同族报仇?笨蛋!”此时,榆棢意气风发,目光凌厉,浑身散发着储君的威仪,呼和号令经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的气势,猎手们听了不敢再多言,立即按照他的纷纷,分头跑向营地四周。须臾,一座座火山拔地而起,将少典氏雄与彭侯围在了中央。 霊看着榆棢,心中忽有小鹿乱撞的感觉。她冥冥中感觉到,她发现了这个人更深层次的一面——他不是混蛋,也不止是个博学的人,他配得上神农氏储君的名号! 可榆棢现在来不及顾虑霊的目光与内心,他将那汹汹的目光投向霊,霊在悸动中听到他说:“现在唱起战歌,把猎手们化作战士,咱们弄死这个畜生!” 第41章 彭侯,进化的力量 火炬燃烧着驱散魔魇的光明,举在少典氏雄的手中。少典氏雄再次巨化身躯,变成半人半熊的模样,挥舞火炬,就像挥舞胜利的光芒,气势汹汹地扑向彭侯。 彭侯畏惧火焰,不敢正面迎击。却利用他粘滑的迅捷,不停地闪身躲避,围绕着营地一圈一圈地跑,企图寻到破绽,绕道少典氏雄的背后,打落他手中的火焰,将他吞吃。 霊唱起战歌:“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鱼潜在渊,或在于渚。乐彼之园,爰有树檀,其下维萚。它山之石,可以为错。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鱼在于渚,或潜在渊。乐彼之园,爰有树檀,其下维榖。它山之石,可以攻玉。” 一曲战歌慷慨激昂,宛若白鹤翱翔于九霄云外,声声鹤唳从云端款款而来,普降在大地上,便化作了战士的魂。 四个猎手已经点燃火把,他们的身躯骤然增大,变成一个个三米开外的小巨人,身上生出雪白色的骸骨甲胄,眼睛里释放出耀眼的红色光芒。 勇气,好像源源不断的泉水,从内心里喷涌而出,他们发出野兽般的怒吼,高举火把四散向营地。 一团团篝火被点燃,火光映出了少典氏雄凶猛的脸孔,也照亮了彭侯阴翳的面容。 他们就好像白与黑、光与暗,在营地中央飞速追逐游走,伴随着一团团篝火点亮夜色,他们的身形也越发地清晰起来。 好机会!彭侯的脚步慢了一拍,被少典氏雄健步赶上,火炬宛若巨锤轰然砸下。但下一秒,彭侯的身影便骤然消失了。 这就是力量增加一倍的效果么?少典氏雄心旌微微颤动,此时他的视力已经完全跟不上彭侯的速度,而下一刻彭侯则如鬼魅一般出现在他背后,一双利爪直掏背心。 少典氏雄感觉到阴冷的杀气恢弘而来,却来不及转身地方。忙不迭间将心一横,把火炬倒扛在肩膀上向后刺去。 彭侯利爪恰好与火焰外延相处,只听滋的一声,那只左爪便被火焰烧成了飞灰,只剩焦黑的手腕缩回了袖子里。 少典氏雄这才明白,这妖怪对火焰的抵抗力之地完全超乎意料。顿时信心倍增,趁机转身抡转火炬,横扫彭侯。 彭侯惊骇,哪敢耽搁,慌忙向后纵身跳跃躲避,却一不小心跳得太远,一脚踩进了一团篝火中。那半条右腿顿时又被火焰烧成了飞灰,他慌忙向前扑倒,这才避免跌入火焰中,烧得万劫不复。 可哪料他还没来得及回气,一支长矛做成的火炬已经刺到了眼前。 “啸!”彭侯惊惧而怒,抬头发出怒号,以右手之力猛拍地面,将自己弹射到半空,与此同时口中喷出一道毒浆,正射在那个持火炬的猎手脸上。刹那间,猎手脸上的骸骨面罩发出滋滋声响,被毒液覆盖的骨骼顿时凹陷下去,泛起无数浓绿色的泡沫,宛若将烧干的沸水一般,咕噜噜地直冒白烟。 猎手慌忙撤下脸上的骸骨面罩,但在这过程中,食指和中指上沾了些许毒液,那些毒液就如同有生命似的,腐蚀了他的指甲,滋滋地往他的皮肉里钻。 一瞬间,他的两根手指已经烂成了一滩浓水,带着毒液的浓水流在手掌上,又腐烂了他的皮肉,顷刻间,手掌已经烂穿了一个大洞。猎手疼得嗷嗷直叫,旁边的伙伴见状,忙不迭抽出腰间骨刀,奔上来猛挥一刀,斩断了他的左腕。 猎手痛得肝肠寸断,忍不住丢了右手的火把,死死按在断腕处的伤口上,倒在地上不停地连滚带嚎。 这一幕看得霊触目惊心,榆棢却悄悄安抚道:“莫慌,只要不死,我就能治好他。况且谢尔盖不是也断了一只手?让鸿给他做个跟谢尔盖一样左手便是了。” 他的话语中有自信也有冷酷,好像全然感受不到那个猎手的疼痛。尤其是那张冷峻的脸,在篝火的照耀下显得更加阴晴不定,他的眼睛中仿佛迸射出兴奋的光芒,唇角似乎还挂着笑意。 毋宁说,此时的榆棢在冷酷之外显露出几分邪恶。可就是这冷酷与邪恶却让霊忍不住动容。 她呆呆地看着榆棢,心中想——他果然与普通人不同呐。 蛮荒小部落的人,又如何能理解身为神农氏储君的榆棢呢?小部落的首领必须深爱他的族人,做他们的兄弟、父亲,每一个人受伤与死亡时,他都会忍不住落泪。 可神农氏是统帅天下的君王,如天地般不带着一丝仁慈与怜悯,他们不会为战士的死亡落泪,更不会为某人的困窘而悲伤。 神农氏,背负着天下人对于生的希望,踽踽独行在群雄环伺的权利的游戏中。他们忧心的是天下人的安泰,戒备的是诸侯部族的狼子野心。 一个战士或许会死掉。但只要能最终打败敌人,让这里重新变得安宁,榆棢便不会再此时动一丝妇人之仁。因为他知道,比起一个战士的伤痛,现在他们面临的最大威胁是,全部被彭侯这个妖魔吞吃。 所以,杀死彭侯比一切都更为紧迫更为重要。 而此时此刻,彭侯正在一步步走进他为其准备好的死亡之渊。 第42章 少典氏的灭亡 彭侯虽然跃上半空,但他毕竟不是飞虫,无法凭空飞翔,逃离火焰的包围圈。 此时俯瞰大地,他的心中更加紧张起来。不过眼前的敌手只剩少典氏雄和三个普通的猎手,对于他来说危险相对于方才已经减少了几分。 而更加不可思议的是,当少典氏雄举着火把飞奔而来,准备趁热打铁将彭侯烧成灰烬时,将落未落的彭侯却又猛然对他喷出一口毒液。 少典氏闪身夺过毒液的突袭,再一转头却看到落地的彭侯已经伸出一双利爪朝他的面门与胸膛抓来。 糟糕,他经然能断肢再生! 少典氏雄先前听榆棢说,彭侯吃掉了分身,力量就会成倍翻增。却怎么也没想到,先前还需要分离出一个分身,再吞吃分身融合而一的彭侯,此时竟然有了比短面巨熊更快的恢复能力。 先前那头短面巨熊在被嫫反复折磨杀戮时,暴露出增生部分有限的短板。却不知道彭侯是否也有这样的缺陷。 但此时,少典氏雄根本来不及多想,连忙将火炬挥舞如轮,宛若汹汹燃烧的盾牌一样,轰击向彭侯的双爪。 彭侯投鼠忌器,一扭身已消失不见。少典氏雄心中大惊——糟了,中了他的计! 此时,他才察觉,方才不过是彭侯声东击西的虚招,果然这阴邪的虫子,下一刻就出现在他的右手边,趁着他轰击招式未停、根本来不及收手之际,化利爪为收刀,朝着他的右臂就恶狠狠地砍了下来。 “混账!”此时,一个猎手忽然补位来到少典氏雄的身边,举起火焰长矛便刺向彭侯的手刀。 一刹那,少典氏雄仿佛看到了彭侯嘴角得意的笑容。 糟糕,又是—— 他尚惊心不已,彭侯却已经出现在了那猎手的身后,右爪如利剑般刺穿了猎手的胸膛,透体而出,猛然又抽离出去,猎手顺势颓然倒在地上,而彭侯的右爪里,却握着一枚血淋淋的心。 噗通、噗通,那颗心还在跳动。微弱的声音传入少典氏雄的耳朵里,宛若雷霆将新湖炸了个支离破碎。他一瞬间失去了冷静,怒骂着“混账,我要杀了你”,转身挥舞起长矛火炬,狂风暴雨一般朝彭侯刺来。 彭侯却笑得更得意了。 火焰是彭侯所畏惧的力量。在少典氏雄手中,宛若飞舞的火焰蛟龙,更是让他胆战心惊。但狭路相逢,总无退缩的可能。只有抓住对方的破绽,方能一击制胜。 少典氏雄的心愈发冷静,便让彭侯越加处于劣势。而通过不断地变幻袭扰,甚至杀死一个猎手,终于成功激怒了少典氏雄。 少典氏雄怒不可遏,手中挥舞火炬,宛若一头熊熊燃烧的狮子,在火场里猪突狼奔,他炯炯的双目熠熠生辉,追逐着彭侯兔起鹘落的身影。 站在火场外的榆棢见此情形,大叫一声“不好”。他看到少典氏雄就好像一只没头的苍蝇似的,被彭侯牵扯着横冲直撞,脚下的步伐已经不成章法,只差一个趔趄,就可以为彭侯提供要他命的机会。 更重要的是,如此不计后果地白白耗费体力,不消片刻他就会左右支绌,露出指明的破绽。 这可如何是好。 铅黑色的天幕垂得更低了。火光仿佛一片光明的湖。在湖中央,少典氏雄宛若翻着巨浪的猛鳄,而在他前面舞动的彭侯,却好似一只时刻准备痛下杀手的金雕。 一瞬间,榆棢看到少典氏雄的手臂微微颤抖了一下,手中的火炬低垂下去,又被他努力抬起。 糟糕,他已经透支了! 可榆棢看到的刹那,也被彭侯捕捉在眼里。这妖魔立即站稳了身子,转过来对少典氏雄张开双臂,作出等待拥抱的姿态。 那神情,像极了一首圣歌。 而少典氏雄,右手紧握住火炬,左手紧握住右腕,奔出跋涉似的步态,面目狰狞地朝彭侯冲来。他相信,决死的时候到了。而在他身后,两个猎手也端着长矛,紧随不舍。 他们是少典氏最后的余晖,他们要让这余晖迸发得如同太阳一般璀璨,好温暖死难同胞的哀伤,抚慰他们难以释怀的亡灵。 眼前这个罪魁祸首,一定要死! 少典氏雄,与他背后的两个猎手,宛若手捧光明的勇士,他们挥舞着炽焰,决心驱散光明。 然而在光明未能照耀的阴暗中,那张开双臂的彭侯,唇角也露出了不易察觉的微笑。 他不想给少典氏雄最后一击。 对于垂死的虫豸,他想玩乐尽了在结果其性命。 他已经知道少典氏雄最在乎的是什么了。 果然,当少典氏雄冲到眼前,火炬如同烈焰之剑当胸刺来的时候,彭侯又以绝快的速度消失不见了。 少典氏雄还来不及回头,下一个刹那,他便听到右后方传来一声惨叫。当他回头看去时,那个猎手已经倒在地上。他还来不及寻觅彭侯的踪影,紧接着,左后方又传来一声惨叫。 所有人都死了。少典氏雄知道,所有人都死了。他不再是少典氏。少典部最后的余脉已经在他的手中断送。 亡族的主君呐!悲愤宛若蛟龙从胸腔中腾脱出来,迸发出星球毁灭般的力量,在内心里炸响。他一个趔趄,险些站不住脚,脑子里嗡嗡作响,眼睛里除了光芒什么也看不到,手中的火炬不由自主地掉落,他挥起双拳朝虚空中猛砸猛打。 他辨不清彭侯又躲在哪个阴暗的角落,他只是想把胸中的愤怒,随着拳风轰砸出去,否则,他整个人就要爆炸了! “糟糕,死定了!”站在外围的榆棢忧心地叫道。 而霊则痛苦地轨道在地,不敢看父亲疯癫的模样,只任泪水不断地隽涌而出。她的心在滴血,她一身红衣铺展在地上,宛若盛开的玫瑰,更像漆黑深夜中一滩永驻的血。 “还不急嘛。”忽然,半空中想起彭侯沙哑又尖锐的声音,紧接着,一只苍白的手从半空的黑暗里吐露出来,一把捏住少典氏雄的后颈,随后另一只苍白的手飞快地抓扯少典氏雄的肩胛骨两下。 瞬间,那双充满了原始之力的双拳,便耷拉了下来,丝毫没有了力气。 “混账!”少典氏雄在咆哮,但他的肩胛骨已经被捏断,双臂不再听他的使唤。他还有双腿,他想要踢蹬背后的彭侯。 然而,彭侯没有给他这个机会。那一瞬间,彭侯的下半身化作了蛞蝓的姿态,将少典氏雄的双腿紧紧缠绕起来,压在地上。而他就这样按着少典氏雄,抬起头来,在那张长而方正的脸上,一双细长的眼睛冷冷凝视榆棢,洋溢着兴奋的光芒。 “储君呀。”他慢条斯理地说,似乎是在欣赏榆棢的表情变化,“你也知道我来这里是做什么的。” “当然是为了杀我。” “没错。但不能留口舌。”彭侯喜得哈哈大笑,那笑声完全掩盖了少典氏雄的怒骂。而他蛞蝓身体分泌的黏液,也逐渐地将少典氏雄包裹起来,只留下眼睛和鼻子,少典氏雄纵有满腔愤怒,也是口不能言了。 看到父亲被这恶魔如此虐待,霊的心都碎了。她柳眉倒竖,恶狠狠地瞪着彭侯。然而可悲的竟也是如此,她除了瞪着彭侯,什么也做不了。 “这老东西已经不行了。”彭侯咧开嘴,笑着说,“留他一命,在这荒原上自生自灭也无妨。啊,你身边那个未过门的媳妇也是,我对他们没有兴趣,一个失去了部族的酋长,只不过是荒原上野兽的猎物。” “你想说什么?” 榆棢冰冷的回答,令彭侯不由一怔。他没想到,榆棢的冷静超过了他的想象。他原以为,此时此刻榆棢一定会为少典氏雄忧心。哪怕是他素有混账之名,但此时在未来媳妇的面前,他怎么也要做作一下。 但没有。榆棢就是如此冰冷地回答,他的脸上波澜不惊,就宛若那个高高在上的神农氏,永远都是一副掌握天下大势的姿态。 这样的姿态,打乱了彭侯的思路,让他方才的得意也黯淡下去。他不禁恼羞成怒,双手狠狠刺进少典氏雄的后背里,面目愈发狰狞,瞪着眼睛,怒视榆棢。一旁的霊看到父亲如此凄凉,不禁捂住嘴巴失声痛哭。 “储君,你若过来,到我这里来,我便将这老东西放了。”彭侯心想,就算是个混蛋,看到亲友被如此折磨,恐怕也很难装作冷酷无情了。 甚至,霊都向榆棢投以求助似的目光。她到不希望榆棢去送死,她心知彭侯的恶毒,只怕榆棢过去,也救不会父亲的命。这可恶的虫妖,一定会将他们都杀死,斩草除根。 可榆棢应该也知道这个结局。那么在此时,哪怕表个态,让她的心好过一些,让她以为自己没有看错人,让她以为父亲没有给他选错人,那么她死也无憾了。 可榆棢仍旧一副冷冰冰的神情,他凝视着被彭侯按在地上的少典氏雄。未来岳父的脸上布满了痛苦的神情,脊椎骨被人捏住的疼痛,哪怕是盖世英雄也难以忍受。但他仍旧双目如炬,瞪视着榆棢,怒气汹汹,没有意思求助的目光,反而倒像是在鼓动榆棢。 “不,我拒绝。”榆棢忽然笑了。 他这一笑,霊的心就跌进了谷底。彭侯的如意算盘也随之落空。“你真不怕我拆了他?”这虫妖已经怒不可遏,厉声地叫到。 可榆棢却张开双臂,像彭侯先前的模样似的,作等待拥抱的姿态,笑道:“今日我三人都难逃你毒手。作为神农氏储君,我可以死,却不能受辱,丢了我神农血脉的脸。来,杀了他,就来杀我!” 果然,榆棢已经看穿了彭侯的诡计,死前也不让彭侯玩虐他们的心思得逞。 彭侯被他逼得恼羞成怒,倏然抽回手,将少典氏雄丢在地上,怒骂一声“好,我就让他们看看我是怎么吃了你的”,说完,他就朝榆棢扑了过来。 第43章 呦呦呦,神农的本事可不止炎之力 仿佛幕天席地的大鸷排空而来。在霊的眼中,彭侯背后拖着漫无边际的死亡的阴霾。 “站住!”骤然,榆棢发出一声冷喝,声音并不洪亮,更似险些被徐徐的夜风吹走。但就是这并不洪亮的一声断喝,却如钉子似的,将扑面而来的彭侯钉在了原地。 彭侯内心里一阵懊恼和焦躁。他暗地责备自己怎改不了这奴性,竟被榆棢的一声呵斥惊得止步。可转念一想,却又觉得榆棢这一声呵斥中,蕴含着与神农氏别无二致的威严,却是公子厉所不及的。 难不成这便是传说中能穿透古今的王者之音?思及至此,彭侯愈发觉得公子厉策划暗杀榆棢是明智之举。传说古代圣主使用王者之音召唤历代共主的能力加持于自身,因而就连雄踞北极的白熊王,也对他们颇为忌惮。 而眼前这个胡须还没长出来的毛头小子,尚未手握天下共主之权杖,便能够使出王者之音。虽然无法召唤古代圣主们的力量——若他做得到,便轮不到彭侯嚣张了——但已经能够恫吓人心,前途未可限量呀。 彭侯暗自思忖,竟让他发觉了极为有趣的事儿,索性按捺住杀心,笑问道:“储君还有何遗言?” “没有。我只是想告诉你一句,”榆棢云淡风轻地答道,“忤逆犯上者死。不论是你还是厉,须知我代表神农氏的权威,你们是杀不了我的。” “哈哈哈。没想到储君这么会说笑。”彭侯捧着肚子,仰头大笑,须臾忽然低下头来,脸上已挂着肃然冰冷的神情,恶狠狠地一字一句地说道,“但是,储君大人,我很惋惜地告诉你,你再也没机会说笑了。” 说罢,彭侯身形一晃,已经欺身来到榆棢面前,伸出利爪就朝榆棢的脖子抓来。榆棢不闪不避,只是昂着头,视死如归般地盯着彭侯的眼睛,这目光却看得彭侯有些心骇。而一旁的霊,那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心中却忽地涌出无限暖流——这个所谓的混账,竟然如此不怕死?说他是个英雄也不为过。 然而,就在彭侯因迟疑,这么一顿的时候,榆棢却忽然向前倾倒下去。 “装死?”彭侯吃了一惊,却立即猜到榆棢这逃命的把戏,顿时笑道,“可还早了些。”说完,他已经放心痛下杀手,索性就着榆棢向前倾倒的态势,将下半身又化作蛞蝓尾巴,倏然将榆棢整个卷了进去。 “嘿嘿,让你尝尝我的黏液的味道,这怕是最舒服的死法了。”说话间,彭侯整个人仿佛瘫软了下去似的,但眨眼就已经化作一条巨大的的金色蛞蝓,身上一道道红色的斑纹宛若血脉,让人不寒而栗。 “就让我把你一口一口吃了。”蛞蝓发出嘶哑而尖锐的笑声,将被黏液包裹的榆棢团团缠绕,蛞蝓头下方张开的大嘴,就朝榆棢的脑袋啃了过去。 霊不忍看到这样的景象。她虽无勇武之力,却也骤然恼怒起来,从身边四下摸索着,抓起一根遗落的长矛,健步上前就朝蛞蝓的尾巴狠狠刺去。 噗,矛尖刺入了蛞蝓尾部,却不见一点血星泛起。蛞蝓被她刺痛,发出嘶嘶的奴啸声,昂起头来大骂道:“滚开,等会儿再吃你!”遂甩起巨尾,轰然扫在霊的身上,将她打飞出去。 好在此时缠绕住榆棢的蛞蝓,并无法使出大部分力气,且尾巴被矛尖刺痛,力量又削弱了几分。霊被打出十几米后跌倒在地,但她毕竟是个不善武力的女子,坚硬的冻土层撞得她脊背生疼,半晌她才忍过痛劲,吃力地爬了起来。心中好不难过,暗想榆棢恐怕已经被这大虫子吃了。 可是当她的目光瞥向这边时,却看到了令她震惊的一幕。 那条金底红纹的蛞蝓虽紧紧卷住榆棢,但身体明显瘦削了一圈,毋宁说它背部原本丰腴的红色花纹,此时变得宛若荆棘似的细瘦嶙峋,它的身子也呈现出某种僵硬的姿态,似乎是动也不能动了。 这是怎么回事?霊无法理解眼前的景象,她疑心这是蛞蝓进食后的姿态,毕竟在今日之前,她可是连蛞蝓也没见过的呀。 然而,匪夷所思的事仍在进行。那条金底红纹的蛞蝓,愈发地细瘦起来,身体仿佛在不断地萎缩,渐渐地那些红色的花纹已经模糊起来,甚至原本金色的身子也变得愈发浑浊无光。 它不仅在变小,而且在变成一条灰色的蛞蝓! 在好奇的激发下,霊鼓起勇气站起来,蹑手蹑脚地走到蛞蝓旁边,轻轻弯下腰,拾起地上的长矛,又高举起来,分离朝蛞蝓的尾巴刺了上去。 噗,比先前更响亮的水声响起,蛞蝓的尾巴里竟然渗出灰色的液体。与此同时,她没有听到彭侯的咒骂声,甚至这条蛞蝓仍旧以方才的方式僵硬着,一动也没有动。 死了?霊的心里闪过这样的一个念头。 紧接着,她就看到,蛞蝓尾部被矛尖刺穿的伤口,不断地涌出灰色的液体,而整条蛞蝓也好像泄了气似的干瘪下去。 不,并不是干瘪。而是从蛞蝓头开始,它的身体在加速融化。 它正在化成一滩水! 天呐,这是怎么回事? 霊已经惊慌失措,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甚至不由自主地丢下手中的长矛,向后踉跄地退了几步。 这时,她听到温温吞吞的声音:“未来媳妇,你倒是救救我啊!” 谁?谁在说话?霊吓得跳脚,左顾右盼,寻找声音的来源。 “你倒是来啊,我要憋死了!” 那声音又传来了,温温吞吞,仿佛被封住了口鼻似的。 啊……霊这时才如梦方醒,从惊吓之中回过神来,响起榆棢还被蛞蝓的黏液困住。那声音一定是榆棢的。他没有死! 思及至此,霊顿时欣喜若狂,也不顾蛞蝓融化出来的那摊令人作呕的液体,飞快地跑过去,见到一个巨大的茧状的东西,便匍匐下去,双手并用地撕扯起来。 蛞蝓的黏液并非水样的液体,而是如胶似漆的粘稠状半固体。因此霊撕扯得非常艰难,每每刚撕下来一块,她的手也被黏液粘住,她只好费力地将自己的手抽出来,再去撕扯。 好在这黏液的粘性并没有想象中强,尤其是仿佛被什么东西沾染过,靠近头顶朝上的部分的粘性很弱,甚至可以看到榆棢的一丝丝头发。 霊从这里入手,几分钟之后,终于将榆棢拉了出来。 “呼,差点憋死。好在我聪明,事先留了个气孔。”榆棢一边撸下头发上沾着的黏液,一边长吁了一口气。 “怎么回事?你没死,彭侯真的死了。神农氏的权威果然不可侵犯吗?”霊瞪大眼睛,满脸疑惑地询问。 榆棢看霊那模样,被逗得哈哈大笑,伸出手飞速地将手指上的黏液抹在霊的脸颊上,揶揄地笑道:“别说那么多,先救你父亲要紧!” “啊!是啊!”霊这时才完全地从方才的惊慌与欣喜交织的情绪中脱离出来,站起身来,又奋力拉起榆棢,往少典氏雄被困的方向跑去。 或许是因为急切,她没有察觉,这一路她都拉着榆棢的手,没有放开。 或许,在这个火光昏昏的夜晚,她的那颗芳心,也暗许了某个人了。 真是个混账。 第44章 盐之力 火光汹汹,把少典部族的营地照得分外凄凉。 少典氏雄侧靠着一座未倒塌的帐篷坐下,霊就着篝火烤些肉食,而榆棢则蹲在他身边,不时查看他肩胛骨上的伤口,并在自己腰间的皮囊里摸出一些种子、叶子,放进他的药罐里捣碎。 “你怎么做到的?”少典氏雄忽然吐出一句,好像是因愤怒而蓬发的怨气,又像是满怀对这世间的无奈。 榆棢不由自主地怔了了一下,“你指什么?”旁边这个三十五岁的汉子,经过一夜的搏战和负伤,已经显露出憔悴之色。甚至在他的两鬓上,借着微弱的火光,可以看到一丝丝白色的头发。毋宁说此刻他可能还在惦念生死未卜的儿子。榆棢想到这里,不禁鼻子微微酸涩,恰好霊端来了肉食,笑着递到少典氏雄的嘴边,“父亲,吃点。” 少典氏雄下意识地想抬手去接烤肉,然而下一秒他就发现,双臂根本不听他的使唤。顿时悲从中来,仿佛野兽一般耸起力量,撞开身旁正在捣药的榆棢,想要站起身来,却不料脚下趔趄,反而扑倒在地,闹得灰头土脸。 这情形吓坏了霊,一旁榆棢翻身爬起来,看看怀中药罐里的药汁没有洒出来,放心地长吁一口气,笑道:“未来岳父,你这是怎么了?” “啊!”少典氏雄发出怒吼,用额头顶着泥土,双腿使劲蹬地,想要站起来。但因为没有双臂的辅助,他的身子仿佛蚯蚓一样弓了起来,屁股越翘越高,但额头仍然顶着泥土,无法挺立起来。 “父亲,你是想起来吗?”霊把烤肉放在一块石头上,忙不迭跑来蹲下身子,想要搀扶。可少典氏雄却猛然侧身一撞,将她撞倒在地上,又像一只蛆虫一样在泥土里拱来拱去,嘴里不停地大骂:“你早就知道怎么对付他了,对?储君大人,你早就知道?那为什么要让我的族人都死绝了,你才肯出手?为什么?你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即便你治好我的双手又有什么用?失去族人的少典氏,跟蛆虫又有什么区别?储君大人,你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看着父亲像蛆虫一样在泥土里翻滚,那模样越是滑稽就越是凄凉,霊再也忍不住了,捂住嘴巴,眼泪夺眶而出。 可是对面刚刚从地上爬起来的榆棢,听到这话却面色一沉,将手中的药罐搁在地上,一步一步走到少典氏雄的面前,蹲下来,微微俯下脖子,双目凌厉地盯着少典氏雄,说:“盯着我的眼睛,盯着我的眼睛!” “为什么?盯着你的眼睛有什么用?你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少典氏雄仍旧在如负伤的凶兽一样咆哮,身子在泥土里不停地耸动翻滚,就好像疯癫似的。 猛然间,榆棢伸出双手,一把按住少典氏雄。这壮硕的汉子失去了双臂的力量,竟然无从反抗,被榆棢狠狠地按住,不由愤怒地抬起头来,瞪视榆棢的眼睛,仿佛要吃掉他似的,发出桀桀的嘶吼:“储君大人,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很好。”榆棢忽然又扬起他那招牌式的邪笑,眯着眼睛凝视少典氏雄的双眸,一字一句地说:“失去了族人,可以找到新的族人。可是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气,比蛆虫还不如。未来岳父,你说这话对么?” “混账!我问你为什么?”似乎是刺痛了少典氏的心,他愈发地恼羞成怒起来,不停地梗起脖子,像一只鸭子一样叫个不停。 但此时的少典氏雄除了嘶吼什么也做不到。只要榆棢松开手,他就会重重地摔进泥土中。一个想要站起来都做不到的人,除了嘶吼又能做什么呢?所以他只能像野兽一般嘶吼,或许吼到精疲力尽了,便把自己融入这片土地,跟他的族人永远在一起。 看着父亲这般可怜的模样,霊的心都要碎了。她的泪大颗大颗地往下落,只好别过脸去,不忍看父亲的垂死挣扎。 “可是,未来岳父。”榆棢却没有放弃雄,他双臂用尽力气,将雄扶起来一些,仍旧四目相对,目光炯炯地说道:“我告诉你。你的猎手们必须死。哪怕是你——要想杀死彭侯,只能有所牺牲。” “那又是为什么?”少典氏雄的绝望之怒火已经让他失去了大部分理智,榆棢言简意赅的回答,他根本无法理解,只能瞪着眼睛,像野兽一样咆哮。 但一旁的霊却心有所动。强忍住眼泪与呼之欲出的伤心,走回帐篷边又将那块烤肉重新拾了起来,放回篝火上烘烤加热。 而榆棢则紧紧揪住少典氏雄的衣领,双目炯炯地瞪视他,继续解释道:“我不会打架,只能出其不意攻击彭侯。奈何他身法太快,要想近身攻击,只能让他抓住我,后发而先至。可若说以我的命去换你族人的命,以及你的命,彭侯必然不信,会怀疑我要使诈,只怕会先将我杀了,再逐杀你们。所以等你们都被他收拾了之后,他才能放心捉我,我的奇袭才能奏效。” “那你又是怎么奇袭他的?”少典氏雄的怒气微微减弱了一些,可是他还是想不明白,既然榆棢能够把彭侯化成脓水,那么一定是有什么独特的萨满之力。又为何需要奇袭呢? 然而榆棢却笑道:“我忽然想起这么一件事来。那年我游走到东海之滨,煮海水得到一些白晶粉末,入口咸而味美,我称之为盐。我又捉了几只海螺,本想将它们用盐阉了再烤,应当是不可多得的美味。不料这些海螺的软体一遇到盐,立即化为脓水。方才我便想,彭侯的本体是蛞蝓,与海螺本是相似的虫豸,那么盐也一定能杀死他。于是偷偷将身上涂满了水化的盐晶,只等他扑倒我身上来自寻死路。若是他有半点疑虑,一爪子抓死我,只怕我的盐之力也无济于事了。未来岳父大人,并非我故意不救你的族人,实在是力有不逮啊。” 榆棢的声音不高,但每一句都如沉雷似的在少典氏雄的心中炸响。他的目光骤然变得苍白无神,继而眼珠不住地乱动,片刻之后,他的神情恢复了以往的镇定,两道浓眉微微蹙起,对榆棢点了点头,“储君,我错怪你了。” “父亲,快吃些肉。”霊趁机忙不迭将烤肉又端了过来,榆棢则用力将少典氏雄扶起来,拖到那顶未倒塌的帐篷旁侧坐下。 霊撕扯下肉块塞进少典氏雄的嘴里,他的嘴巴微微蠕动,咀嚼着肉块,也咀嚼着自己的悲伤。却听身边的榆棢悠然说道:“这伤很好治嘛。” “真的吗?”霊忙抬头询问,脸上浮现出久违的笑容 榆棢笑道:“彭侯把你父亲的肩胛骨穿了两个洞,要想让这双胳膊重新使力,必须把这两个洞弥合起来。为今之计只好找骨片打磨成这两个洞的形状,填充进去,再用我的草药敷治,即可痊愈。但我没有鸿那本事,打磨不出来骨片啊。” 一句话,把刚刚涌起的喜悦又拽进了悲伤的深渊,而少典氏雄的目光则张望向北方,仿佛希望洞穿重重夜色,看到儿子鸿的身影。 我不是做梦——豁然,少典氏雄的目光颤抖了一下,借着薄暮灰蒙蒙的蔼光,他仿佛看到了三个身影,正朝这边走来。 那会是鸿吗? 第45章 洞穿与手术 此时,天将拂晓,万物笼罩在一片黛色的纱幔般的晦明中。 依稀的,那三个人影越来越近,以至于榆棢与霊都看到了他们,不由得停下手里的动作,抬头往他们的方向张望过去。 仿佛撕开了一层又一层面纱,人影越发地清晰起来。然而最先映入他们眼帘的,确实走在最后面的那个身高将近三米的白色巨人,他缺失的右手上套着一个盔甲状的怪手,那是鸿用铠鼠的皮甲给他做的。 紧接着,他们有看到一身黑衣的豹头女战士,虽然黑色的豹脸隐藏在暮色中,看不清表情。但他那双比碧绿双眼中却闪烁着流光溢彩。榆棢对她这目光再熟悉不过了,看来这次猎捕土狼,她算是杀得过瘾。 然而走在两人中间的鸿,却怎样看都是那么的不起眼。穿着贴身而破烂的兽皮衣,背着一把细弱的弓箭,看起来分外憔悴。 但他竟然能活着回来! 这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却也让所有人都感到惊喜。 少典氏雄的嘴唇不住颤抖,两行老泪不由自主地从眼角滑落下来。而霊更是顾不上给父亲喂肉,将那块撕了还剩半块的烤肉直接丢在地上,便起身向鸿的方向跑去。 而榆棢呢,他的目光依旧深邃得令人感到讳莫如深,同时他嘴角的邪笑却也洋溢着温暖的气息。最终,当霊紧紧拥抱了鸿,又牵着嫫的手,一起走回来时,他笑道:“呼,你没死真是太好了,小子,你老爹有救了!” 这时,鸿才发现,父亲的双臂竟然不自然地耷拉着,而满目营地间,除了父亲等三人,就只剩下几具死尸。他顿时就明白这里发生一场无比惨烈的恶战。“到底是怎么回事?土狼不都被我们引跑了吗?”他惊慌地像个孩子,看看父亲,又看看姐姐,再看看榆棢。 霊不忍回顾,别过头去,咬住嘴唇。而少典氏雄的眸子瞬间灰暗了几分,他嗫喏着嘴巴,想要把昨晚发生的一切告诉儿子,但话到嘴边竟是如此的苦涩与辛辣,以至于最终满腹的话堵住了他的嘴,让这个驰骋北国荒原半生的汉子,呜呜地哭了起来。更值得怜悯的是,他连抬起手捂住嘴巴的力气都没有了。 甚至嫫也蹙起眉头,左手抱在胸前,支起右手抵住下巴,说:“有什么东西偷袭了你们?” “还能有谁,彭侯呗。”榆棢满不在乎地说了一句,“这些事咱们慢慢再聊,到时候你们也说说是怎么打败土狼群的。眼下呢,当务之急是给你老爹把肩胛骨补上,再晚可就来不及了。”榆棢拍了拍鸿的肩膀,不经意间又瞥到了谢尔盖那双冰蓝色的眸子,这双眸子此时正紧紧地盯着他。然而这目光和先前又大有不同,似乎充满了冷酷与肃杀。 他暗想,这个白巨人不简单,至少不是表面上那么简单。以后要多提防着些。 而另一边,鸿立即摸出一把短刀,遍地寻到一头土狼的尸骸,便用骨刀将其剥皮去肉,去下了它两侧的肩胛骨。 土狼是四脚行走的动物,造型与人类大相径庭。好在这畜生个头极大,肩胛骨也比人类大上很多。鸿搬着两块肩胛骨,走到父亲身后,变换着不同的角度,进行比对,希图找到能与那两个孔洞相匹配的位置,进行切割。 此时,他浓眉紧锁,目光炯炯地凝视,神色无比肃穆。这让雄从内心里暗暗吃了一惊。他从没有见过鸿这样麻利地剥皮拆骨,也从未见过鸿如此神情肃穆地做事。 这孩子不再是当初那个胆小又天真的毛头小子了。只不过短短的几天,他长大了。 “你要是能捉住一只兔子,我就不把你姐姐嫁给储君。”雄豁然想起在出发行猎前他对鸿说过的话,如今想来,鸿虽然没有捉到兔子,却帮助他射死了一头古巨猪,又拼死与短面巨熊战斗,保全了族人的性命,以至于今天,他俨然已经是一名合格的猎手了。 这孩子,长大了。 思及至此,仿佛有一道光照进雄的心里,暖了胸膛,连背上的伤口也没有那么疼痛了,甚至微微地,眼角竟也有些湿润。 忽然,他听到站在他背后的鸿说了一句:“储君,你是要剥开我父亲的皮,把骨片塞进去堵住孔洞么?” “没错。”榆棢一边捣着药,一边悠然地走过来,松开药杵,腾出右手在雄的背后比划着说:“你看,我会从这两边把皮肤切开,剥离血肉,把骨板塞进去之后,在把肉合回来,缝合皮肤。” “什么?这怎么可能?”鸿扭头疑惑地凝视榆棢,“血肉从骨骼上分离,再贴回去,恐怕也不能完好如初。” “所以就靠我手里的药汁了。”榆棢笑了一下,依然是那样邪魅,让鸿见了心里一阵阵发憷,“你只需把骨板切得恰到好处即可。要记住,你只有一次机会,如果骨板和孔洞不契合,可没有给你修改的机会。” 说得简单,但对于鸿来说,他所面对的难题就是,他必须依照父亲的外伤,准确地判断,骨骼上的损害有多大,从而对这两块土狼的肩胛骨进行精准切割。 这是他从来没有做过的。而他所要救的人是他的父亲。他曾经惧怕父亲,怨恨父亲。但短短的这几日走来,他渐渐地理解了父亲对他的苦心和恨铁不成钢,如今他不再惧怕和怨恨,反而有些怜悯和心疼父亲。 必须一次成型!他在心里这样告诉自己,由此压力愈发增强。他的眉头又皱了几分,神情更加肃穆严峻,甚至额头上不断地沁出冷汗,好像正在努力将目光化作刀匕,拨开皮肤,划去血肉,去洞穿骨骼上的孔洞大小与形状。 连空气仿佛都凝结了,天空渐渐泛起了铅白色。 第46章 鸿的技艺 当晨曦洒下来时,天地间盈满了金粉色的光。鸿终于把视线从父亲的背后挪开,他望了望远方,天蓝得就好像他心底的泪。 这片荒原上从此没有了少典部族,空旷的大地仿佛布满游魂。 “唉。”他的一声叹息,竟如此老成持重,让少典氏雄微微一颤——儿子长大了。 “父亲。”鸿正色说,“您好好休息,我去忙了。” 说完,他就提着两扇土狼的肩胛骨,走回自己的帐篷。父亲的那座最大的帐篷已经坍塌,经过一番战斗,营地中央剩下的帐篷也只有寥寥数顶,不过这里也只有六个人,够住了。 鸿坐在帐篷前,用燧石在骨板上勾勒。谢尔盖瞥了瞥嘴,走到鸿的身边,与他并肩坐下。他的眼睛蓝如天色,金黄的头发在晨曦中熠熠生辉,而他目光里流露出来的酸涩,却像还未蒸发的露水,覆盖着眸子,久久不能散去。 他想说些什么,但看鸿如此专注,便不忍心打扰。只是静静地坐在鸿身边,他想,即便沉默,但也要跟鸿坐在一起,这样这孩子的内心里应该就还会存有力量。 他自己曾经深有体会,哪怕是孤身一人面对这茫茫荒原,只要心中还存续着一丝力量,便会生出无边的信念与勇气。 不过他也有些沮丧,即便自己可以变成参天巨人,却仍旧没能拯救少典部的人们。他曾流落至此,被少典部收留。虽然与这些黑头发黄皮肤的人有些格格不入,但不排除这是他自身木讷性格造成的,而这里的人对他还颇为眷顾。 这是一个不错的部落。虽然也有那么几个讨厌的人——这是任何人类群体都无可避免的——但终究整体气质上,少典部要比很多部落都更能给与人们温暖。 然而,他空有一身力气,却只能坐在这里观看少典部的废墟。 甚至幸存的人也仿佛与这废墟融为一体。不远处,伤疲俱交的雄已经靠在帐篷上沉沉睡去。他旁边蹲坐着神农氏储君榆棢,不顾鲜洁的白衣沾染了尘土,只顾埋头捣药。 霊安静地坐在他身边,凝视他捣药的样子,苍白的脸色渐渐浮现出几分红润,晨曦的光芒挂在她微微上扬的唇角上,把那一抹微笑点缀的分外璀璨。 忽然间,谢尔盖感觉到有些不安,仿佛有暗藏的危机正向他逼近,循着感觉扭头望去,却正巧与嫫的目光撞在一起,四目相对,黑豹的眼神更凌厉了几分,盯得谢尔盖有些不自在。 那目光分明就好像在说,你给我解释清楚。 谢尔盖垂下头,用余光瞥了一眼身边的鸿,不由得生出几分内疚,但有些事情他还不准备坦露出来。 “你怎么了?谢尔盖。”一直专注于手中骨板的鸿忽然低声说了一句,“你和嫫怎么打起来了,你们都不说,我便不问了。我想一定是有迫不得已的理由。” “鸿,其实……”谢尔盖垂头丧气地说,可话还没出口,就被鸿打断了,“一定是误会。嫫的性子有些急,一定是误会你了。” 听到鸿的话,谢尔盖的眼泪猛然就涌了上来,悬在眼眶了,一直酸涩到内心深处,“鸿。”他下了决心似的说,“还记得我能大小自如么?” “嗯!” “我就是那样杀死那群土狼的。”谢尔盖深吸了一口气,让冻土荒原的清冽气息充满胸怀,然后继续说道,“嫫赶来时,看到的我就好像忽然消失不见,又从某处豁然变成巨人,击杀土狼。她问我,有这样的本事,为什么在面对短面巨熊时没有使出来。” “原来是这样。”鸿的目光依旧凝视着手中的骨板,语气没有任何波动。但显然,越是如此,谢尔盖越是明白了,在当初他说到这些的时候,鸿就已经有所疑惑,只不过以他的性子,并没有当面质问罢了。 那应该就是对他足够的信任。然而这更让谢尔盖觉得内疚,他转而说道:“我是异族人,即便是那种紧急的情况下,也不想把这恐怖的力量展示给他们。为了控制身形不至于太大,我对力量的运转进行了调整,但不巧撞到了,力量失控,冲昏了我。” “原来是这样啊。”鸿忽然笑了,当他转过头时,谢尔盖感觉到,仿佛阳光冲破乌云,投洒在自己身上,一股暖意从心底升起,蒸干了眼泪,“每个人都会对别人有所隐瞒,往往是迫不得已。但我相信你,谢尔盖,你是我最忠诚的朋友。” 那一刻,谢尔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温暖,是他在茫茫冻土荒原漂泊十余年也从未感受过的温暖,就好像七岁那年,站在海边,等来父亲的身影时的感觉。 天空,仿佛更明媚了几分。 他心想,不能不说眼前这孩子有一种奇妙的力量。他甚至问自己,要不要跟鸿一起去挑战白熊王。 虽然自问力量上不输对方,但那头巨大的人熊却是他十余年来压在心头沉甸甸的阴影。或许,眼前这道阳光能冲散阴霾也说不定呢? 而对于鸿来说,他原本并不了解谢尔盖的为人,和部族中的别人一样,谢尔盖此前也从未亲近过他,只不过从不嘲笑他罢了。这几日的相处,虽然算得上生死与共、交浅言深,但从寻常人的角度来看,还算不上多么笃厚的友谊。 可是谢尔盖对于鸿的意义,却比友谊更显得珍贵。给谢尔盖制作了一段义肢后,鸿从一个被人嘲笑了十几年的废物,擢然变成了有用之人。他的那些被人鄙夷的制作,在谢尔盖的演绎之下,于猎场上发挥了超乎想象的作用。 鸿仿佛获得了新生。毋宁说,他的新生是因为谢尔盖才存在的。与谢尔盖交往的这些日子,他前所未有地对未来的生活充满了憧憬,甚至感觉自己拥有浑身的力量,可以去面对这冻土荒原的凛冽风霜。 没有什么比给予人光明和勇气更可贵了。而谢尔盖正是这样一个可贵的朋友。鸿相信,这样可贵的人,不论怎样都不会背叛友谊的。况且他有着那样悲伤的往事,他所作的事,恐怕也有他自己的理由。 他们披着暖洋洋的阳光,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嫫的眼睛总是在鸿的身上流连,就好像照顾父亲的霊,时不时瞥一样在旁边太阳地里四仰八叉酣睡的榆棢。她没有想到,堂堂神农氏储君,睡觉竟是如此毫无防备。 这个人,不错。 第47章 人要活在何处? “好了!”鸿的欢呼声,惊醒了熟睡的雄和榆棢。所有人的目光都向鸿望来,午后充足的阳光中,鸿摊开的手掌上,赫然躺着两块圆形的骨板。 “按照你说的,没有打磨。”鸿飞快地跑到榆棢面前。榆棢低头凝视那对骨板片刻,目光中绽放出惊喜的神色,他也不说话,一把抓起两块骨板,另一只手端着捣好的药汁,来到雄的背后。 “您要坐直。”在榆棢的指令下,雄忍痛把脊背挺得笔直,伤口虽然早就止血了,但骨头里还是隐隐作痛,一直痛到心里。 “你端着这个。”榆棢把那撑着药汁的陶碗递给身边的霊,又把骨板放回鸿的手心,“你拿好这个,别掉了。” 紧接着,四双眼睛的注视下,榆棢从腰间的兽皮口袋里摸出一把狭长的骨刀来。 这把骨刀薄如蝉翼,看起来似乎连烤熟的肉都切不开,甚至似乎稍微用力就会崩断似的。因此各人的心里都提了一口气,就连阳光也驱不散他们之间的紧张氛围。 但神奇的是,这把薄薄的骨刀在榆棢的手中,焕发出奇异的姿彩,仿佛翻飞的蝴蝶的羽翼,轻轻滑过少典氏雄的皮肤,皮肤就裂开了血痕,无数次的划过之后,一块皮肉已经被掀开。 虽然榆棢已经用尽了最快的速度,但骨刀切割皮肉所带来的伤痛,仍然不断撞击着少典氏雄,一直痛到心里,仿佛一只无形的手在用力捏他的心脏,痛得他额头上沁满了汗水,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霊察觉到父亲的不适,连忙转过身来,用袖子擦拭父亲额头的汗水,“已经翻出一片骨头了,很快就能修补好,父亲,您再忍忍。” “嗯!”少典氏雄发出一声粗重的回应,惊得鸿心中一颤,也连忙侧过身察视父亲的情况。一瞬间四目相撞,鸿怔了一下——他看到父亲正对他努力地露出微笑。还不等他说什么,父亲就用粗重而颤抖的声音笑着说:“鸿,好孩子,你长大了。” “父亲……”鸿想说,从来都没听你这样夸奖过我,可是话到嘴边,还是换成了,“我早就长大了。” “是啊,是啊。”雄长叹一声,仿佛是想吐出长久以来的郁结,又像是强忍住背后的疼痛,随后他又深吸一口气,憋了半晌,才轻轻地随着话语吐出,“是我不好。每次看到你,就想起你母亲的死。看到你没有继承我家的萨满之力,就觉着你母亲死得不值得。把怒气都撒到你身上了。对不起。” “是我太……”鸿不知怎么说,他觉得父亲今天有点反常,冥冥中内心里起了不祥的预感。 然而少典氏雄并没有等待他的回应,兀自说了下去,“经历了这么多,我才知道,你的萨满之力被她封印了。或许她是想保护你。她真的很爱你,我这样对你真的对不起她。而且,你也真的很好……” “骨板!”榆棢的厉声呼喝打断了雄的话,鸿暗自庆幸,听了父亲这些话,他的心里暖暖的,就像夏天的阳光照进胸膛一样,但他的心情内敛,着实不知该怎么接父亲的话,也不知该如何回应父亲的忏悔和褒奖。 好在榆棢的叫声中止了这场谈话,他就像看到救星一样,连忙转回身将手掌递了过去。榆棢扭过头,白了他一眼,也不说话,轻轻捻起一块骨板,就塞进了少典氏雄右肩胛骨的伤洞中。 “真行啊,看了一遍就做得这么合适。”看到那块骨板严丝合缝地与伤洞契合,就算是见多识广的神农氏储君也不得不由衷发出赞叹,“要是到了陈城,我送你去工匠所,你真是个人才!” 鸿害羞地笑了一下,随后心中一动——工匠所?他不知道那是做什么的,但听榆棢的意思,那里的人都擅长制作什么,若是如此可真是个好地方。 他的遐思还没飞出去片刻,榆棢已经将少典氏雄右肩胛骨的伤口涂好一层薄薄的药汁,又迅速将皮肉用肉筋丝缝合。 或许是已经痛得麻木了,这时的少典氏雄微微闭上眼睛,仿佛假寐似的,没有在发出粗重的喘息声,甚至连额头上的汗水也消退了不少。 紧接着,榆棢又如法炮制,将另一块骨板塞进了左肩胛骨的伤洞,并涂抹好药汁,完成缝合。 整个过程按照现在的时间来算,也不过半个多小时,这样神奇的手段,把鸿看得心惊肉跳。结束之后,他忙不迭地称赞:“储君,你的手艺真高。” “那还用说?又不是第一次干这样的事了。”榆棢用一块兽皮擦掉手上的血,交代霊扶少典氏雄趴在冻土丘上休息,不要压着伤口之后,就站起来转向鸿,笑着说,“所以说即使没有萨满之力,只要你够努力够专注,也能有一番作为的。这世上没有被别人打垮的人,那些真正的废物,都是被自己的绝望打垮的。鸿,你要把自己打垮么?” 犹如霹雳震撼心灵,鸿陡然涌起热血,瞪大了眼睛对榆棢一字一句地说:“不要!” “那好,休息一晚。明天早晨就去陈城。”他似乎话有所指地回顾了一下趴在冻土丘上闭目假寐的未来岳父,唇角扬起了他招牌式的邪笑,“就算真的被打倒了,什么都没有了,爬起来重头再来就是。就好像每天的太阳都是新的,人不能活在过去中啊。” 雄的身体微微一颤,轻轻侧过头去。没有人察觉他的眼角渗出了几滴泪水——这十几年来,包括现在,他不都活在过去中么? 这个神农氏储君,到底是个什么人呢?几日相处,他看到了榆棢的种种纨绔,但不论是医药还是见识,他却不得不对其产生钦佩——不管怎么说,他总不会是传说中那样混蛋的,他一定有自己的情由——想到这里,想到未来,少典氏雄不知怎的反倒有些安心了——为女儿的未来感到安心。 第48章 哪里来的怪物? 朝阳总会在新的一天带来新的希望,有人的希望很宏远,有人的希望就在眼前。 “吃点什么呢?”榆棢从坚硬的冻土地上爬起来,把当做被子的兽皮白袍穿在身上,又抻了个懒腰,“喂,鸿,你会烤肉么?” “会!”鸿被榆棢的呼唤惊醒,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但瞬间他就怔住了——谢尔盖不见了。他看到地上画着一个粗大的箭头,指向北方——那一刻他心里知道,谢尔盖终究还是走了,部落散了,谢尔盖的心也找回来了,他要去北方挑战那个不可战胜的存在了。 然而终究还是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情绪涌进胸膛,好像连天边的霞光都蒙上了一层黯然的阴霾。 “好啦,哪有不散的欢聚。”榆棢走过来,蹲在鸿身边,用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还是赶紧烤肉,你父亲、我还饿着呢。” “你说什么?”鸿扭头瞪了过来。 “我说你父亲和我都还饿着呢?有毛病么?” “你又来了!”嫫的声音传了过来,言辞中有些凌厉,惊得榆棢尴尬一笑,鸿也循声望去,看到一袭黑衣的嫫正站在一堆篝火前,微凉的晨风吹动她飘逸的长发,英姿飒爽,甚至微微侧首露出的黑色豹脸也俊逸了几分。 但榆棢所见却另有不同,他就好像一直脱了僵的兔子一样,几步就窜到嫫的身边,“呦,都烤好了呀,还是我妹妹有心。”说着,他就要伸手去抓架在篝火上的烤肉。 “去!”不料,他的手才伸出一半,就被嫫打了回去,“虽说你是神农氏储君,但这里还有长辈呢。” “你这不就误解我了。我就是想给未来岳父拿一块去。”榆棢说完,竟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伸手抓下了一块热气腾腾的烤肉。 这情形看得鸿都傻眼了。要知道篝火上的肉有多么烫,可见这储君虽然据说没什么炎之力,但还是有些底子的,根本不怕灼热的火焰。 他心中又转念一想,会不会是榆棢体内也有炎之力,跟他一样被人封印了呢。 先前的变身让他感受到了萨满之力的可怕。那些超出控制的狂暴之力,确实会给人们带来难以想象的灾难,害人也害己,封印了最好。 他正寻思的时候,榆棢已经走到少典氏雄的身边,此时这个伤疲累累的中年汉子仍在熟睡。榆棢左手擎着烤肉,右手翻开雄的衣服,察视了一下背后的伤口,唇角泛起一个会心的微笑。 这个角度,只有雄身边的霊可以看到。那一瞬间她有些惊讶,他从未看到榆棢如此笑过,这种微笑给人一种温暖而安心的感觉。乃至于当榆棢将目光投向她时,她竟不知怎的脸色一红,别过头去。 “你先吃。吃饱了才有力气照顾你父亲呀。”榆棢的声音充满了温柔,可不像调侃鸿时那副纨绔做派。他总是这样,让人分不清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只不过有一种模糊的感觉在霊的心里萌芽,让她凭借直觉,越来越笃定父亲没有托付错人。 她红着脸,站起身来,接过榆棢递来的烤肉,仍旧不敢抬头,腼腆地微微颔首,算是道谢。不过榆棢可不在乎这些,烤肉刚交到霊的手里,他就又如脱缰的兔子窜回篝火旁边。 此时,嫫已经用骨刀切下一块烤肉,给鸿送了过去。她担心以鸿的身手,若是她将烤肉丢过去,可能会掉在地上。 “女人呀女人,真是吃里扒外的人啊。”榆棢扯下一坨烤肉,狠狠地啃了一口,一边嚼一边牢骚。 嫫听了这话,心中好气,扭过头来对他呲了一下牙。试想,那与一头凶狠的豹子露出犬齿毫无异状,虽然相处得久,榆棢还是忍不住心里打了个冷战。 “你看,我就说说而已。”榆棢又啃了一口烤肉,扭头别过嫫凌厉的目光,望向东方的远天。 金色的晨曦已经随着旭日东升喷吐向大地,澄蓝的天空蒙上一层金灿灿的光辉,仿佛那无穷高远处正是亿万人魂梦归集之地。 榆棢心想,彭侯不回去,厉又会耍什么手段呢?这么大的调动,君父不可能不知道,然而又为何不阻止他呢?必须尽快赶回陈城,把这事查一个水落石出。 实际上,他有些担心君父出了什么状况。可是以他的力量,似乎又无力拯救君父于安危水火之中,这让他感到有些无奈,嘴巴里香喷喷的烤肉,似乎也淡了几分。 “嗤嗤……”忽然,几声怪叫打断了各人的思绪,每个人都警惕起来,就连少典氏雄也从睡梦中惊醒,在霊的搀扶下坐直了身体。 “是什么东西?”榆棢问。 “野兽。”嫫嗅了几下鼻子,给出答案。 “废话,在哪?”榆棢又问。 “在那边!”嫫指着鸿的背后,身躯微微弓起。 鸿扭头望去,那是中央大帐坍塌的废墟,那下面又怎么会有野兽? 这时,少典氏雄忽然想起彭侯先前说的话,连忙说:“那下面一定有古怪。” “抓住了再说。”果然是嫫的风格,雷厉风行,话音未落,她已经化作一道黑色长虹,直扑向那团皮毛的废墟。 噗——嘶啦——利爪抓破兽皮,嫫竟然一头钻进了地下。 所有人都惊呆了! 怎么回事?昨日地下还没有一个大洞,他们分明记得,彭侯还站在那团废墟上与少典氏雄对峙。若是有个陷阱,他怎么没有掉下去。 肯定是那尖叫的野兽搞的鬼。 那东西到底是个什么?它跑到少典部营地干什么? 一个个疑问涌出脑海,所有人的目光都紧盯着大帐废墟中央的那个东西,等待着嫫的消息。 空气仿佛都为此凝结,每个人都屏住了呼吸。 时间,被等待拉得漫长又漫长…… 终于,一道黑影从那地洞中一跃而出,倏然宛若一团巨大的草黄色岩石,向东北方向飞速窜去。 紧接着嫫的身影也从地洞中窜出,瞥了众人一眼,“还不帮忙”,便向那个飞奔的“岩石”追了过去。 他那话明显是说给鸿听的。在这几人当中,原本最有战斗力的少典氏雄已经重伤在卧,只懂得治病救人的榆棢根本帮不上忙,而霊的歌声也无法对嫫产生任何作用,能帮嫫堵截那头飞奔的“岩石”的,只有鸿。 毋宁说是鸿手中那个叫做弓的狩猎工具。 鸿立即心领神会,跟随嫫追逐的方向飞奔而去。 他心里也纳闷,为何少典部族营地的地下,会藏着一个怪物?它又是什么怪物呢? 第49章 不,它是幸运兽 很快,嫫几个纵跃就跳到了那头怪物的前方,一个华丽的转身,双手亮出尖锐的指甲,犹如猛兽的利爪。 那动物吱的叫了一声,仿佛受到惊吓,立即转身右方逃窜。但还没跑出几步,就听嗖嗖的破空声响,几枚骨箭就射中了它面前的土地。 它立即又发出吱吱的叫声,脚步也倏然停顿了一下。这么一停顿,追在后头的鸿就看清了它的样子。 这东西模样果然古怪,身材犹如一只小猪大小,浑身披着粗黑的毛,似猪非猪、似鼠非鼠的脸上长着一对滴溜溜的小黑眼睛,若非目光锃亮,还真不容易察觉。最有趣的是,它的前爪三根修长的指爪向前伸展,还有一根短粗的向后紧扣地面,有点像鸟类的爪子。 这种东西放到中原地区,对于大部分人来说,绝对是平生仅见的怪物,但对于鸿来说却再熟悉不过了——狸力!没错,就是这种喜欢到处挖洞的小家伙,在荒原寒冷少食的冻土季,也是人与猛兽重要的食物来源。 这种动物甚至出现在后世的典籍中。《山海经·南次二经》中记载,柜山,有兽焉,其状如豚,有距,其音如狗吠,其名曰狸力;见则其县多土功。 听起来像传说中的怪物,但实际上它的后代仍旧繁衍于现世。而现代人类给它们的命名则是旱獭,也叫土拨鼠。从蒙古高原到青藏高原,高山草甸上都有它们的分布。因为喜欢挖洞啃食草根,甚至在某些地区,还造成了把草场啃荒的灾情。正应了那句见则其县多土功。 而作为这种可爱小动物的祖先,狸力——巨旱獭的样貌则没那么可爱,有点像现代的土拨鼠,又有点像河狸。当然,它们所遇到的人类的祖先,也不是那么喜欢小动物的种群。彼时的人类祖先们,只是把动物看做食物。 狸力肥硕,又喜欢躲藏在地下,这就给上古人类挖掘捕捉它们提供了有利条件。因此在寒冷的冻土季,当草原上的牛羊鹿群南迁之后,人类和荒原狼们经常挖掘冻土,寻找藏在这些藏在土层下的美味脂肪,以帮助他们度过漫长的严寒。 然而现在,从荒原里带回来的猪肉、熊肉、跑犀肉、鹿肉等各种肉食已经远远超过他们几个人的食量供给,鸿对于吃这个小东西毫无兴趣。 于是他收起弓箭,对嫫喊道:“一只狸力而已,没什么稀奇!” “鸿,快回来!”嫫还没有回话,鸿就听见父亲虚乏中气的呼唤,紧接着榆棢也喊了起来,“嫫,快去把那帐篷撕开!” 榆棢说的帐篷,自然是方才有狸力冲出的那顶,先前已经被嫫撕了一个口子,但仍旧如一团废墟似的摊在地上。 嫫有些愕然,既然是不稀奇的小兽,为什么少典氏雄和榆棢都那么紧张。但看情形似乎也来不及等她发问,一切疑惑应该只能用自己的一双利爪去探寻。于是她身子一弓一纵,便向那顶坍塌的帐篷飞掠而去。 鸿也跑回父亲身边,他看到刚刚接过骨头的父亲仍旧非常虚弱,面色黯淡,嘴唇苍白。或许是加上内心过于紧张,额头上也沁满了豆大的汗珠。 “父亲,何事?”鸿蹲在少典氏雄的面前,仰着头谨慎地问。 少典氏雄的双臂仍然不能动弹,但目光就仿佛一双慈祥的大手在抚摸鸿,至少让鸿感受到了他内心的柔软,“孩子!”雄颤抖着嘴唇说,“快去嫫那边看看,快去看看。” 虽然雄没说让他去看什么——可能雄自己也不知道会看到什么——但鸿还是顺从地点点头,豁然起身往那顶坍塌的帐篷的方向跑去。 只不过是百余米的距离,对于上古人类来说,一眨眼的工夫就到了。此时,嫫已经把那顶帐篷整个扯个粉碎,丢在一旁。地上赫然露出一个成年人一臂宽的大洞,黑漆漆的好像一张大嘴。 百余米外的少典氏雄以及榆棢和霊也都看到了这个大洞,脸色愈发地凝重起来。 “快……”雄想呼喊出来,但他太过虚弱,声音缺乏中气,刚一出口就被风吹散了。好在榆棢也几乎在同时呼喊出来:“嫫,下去看看。” “我去。”这一次,不等嫫动身,鸿就身先士卒地跳进了那个大洞。 “喂,你不要命啦。”嫫紧随其后一跃而入,嘴里惊叫道。 “我部族的事也不能全赖着你,再说掏狸力我比你熟悉。”鸿呼说完这话却又懊恼起来,“糟糕,没带火种,这里面太黑了。” “给你。”嫫这时已经来到鸿的身后,准确地抓起他的手,塞了两块燧石和一些干草。鸿这时才想起来,嫫有一双豹眼,即便身处黑暗之中,依然能把一切看得分明。此时他甚至有点羡慕起嫫来。 很快,鸿用燧石引燃了干草,勉强把眼前的洞穴照个模模糊糊,他只感觉到,前方不远的地方影影绰绰,似乎有些什么聚集在那里。 然而干草很快就烧尽了,指尖传来的疼痛让他忍不住丢下了干草。余烬熄灭,洞穴里又陷入一片黑暗。 “那边有人。”嫫懊恼地说了一句,“我们暴露了。” 说完,嫫已经闪身挡在鸿的前方,身子微微弓起,手臂张开,十指如勾,恶狠狠地凝视前方。从她身体传来的微微颤动中,鸿感觉到了她的肃杀之气和紧张。 但这也是意料之中的。谁知道这地洞里到底藏了些什么?前一晚与土狼和彭侯的战斗仍令他们心有余悸,搞不好这地洞里还藏着对方的奇兵,而此处地洞狭小,几乎难以转身,若是遭到攻击,即便是嫫也施展不开,后果只怕不堪设想。 以至于鸿也握紧了手中的弓,骨箭扣在弦上,渐渐指向前方。然而前方忽然传来了呼唤声:“鸿,鸿,是我们。” 熟悉的声音传入耳朵,身处黑暗的鸿仿佛看到了光明似的,毋宁说光明般的温暖袭遍全身,他背上弓箭,拨开挡在身前护着他的嫫,快步寻声走去,边走边呼唤:“是我,是我,你们快来!” 阴冷的洞穴里立即洋溢起了喜悦声,其中还夹杂着啜泣声,这些声音仿佛散发出了热浪,周遭的空气也增添了几分暖意。 第50章 漫漫迁徙路 气候越来越暖和了,早晨的晨曦和傍晚的晚霞,都显得柔暖了许多,给人一种希望和憧憬的力量。 然而,更多的力量应该来自于大悲过后的大喜。看到大半幸存的族人,少典氏雄的精神头也好了不少,往日的雄风好像回到了这个如风雪似的汉子身上。 他们说,那日营地里钻出一头狸力。这送上门的肉食怎可轻易放过,于是老人孩子和妇女们纷纷围堵,这头狸力走投无路又钻回原来的地洞里。人们发现这个洞异常的大,猜想下面可能有一窝狸力,对于部落来说,可谓是一份饕餮大礼。于是人们纷纷钻进洞里搜寻,人多结伴安全性也能有所保障。 可不巧的是,就在地洞里穿梭的时候,他们听到地面上传来了土狼的叫声,紧接着就是负责守卫部落的猎手们的惨叫声。 少典氏雄带领大部分猎手们出去捕猎,所剩下来负责安防的猎手寥寥无几,很快惨叫声戛然而止,人们的心也都沉重的坠落下去。他们知道,外面的猎手都被这些畜生咬死了。他们都是老弱妇孺,力量更比不上阵亡的猎手们,因而不敢出去,只能抱团窝在地洞里,期望土狼们寻不到肉食就自行散去。 不料这样一等,就是数日。在黑暗之中,他们不时听到土狼的吠叫,乃至于后来听到外面传来惊天动地的打斗声和怒吼声,更是把他们吓得魂不附体,以为来了更强大的野兽,而他们或许会饿死在地洞里呢。 “看来真要感谢那头狸力呢。”在南迁的途中,鸿一边搀扶着父亲,一边对另一边扶着父亲的姐姐霊说。 “是啊。”少典氏雄不失时机地插了句话,“鸿,我的儿子,这次出猎你表现的不错,尤其是你先嫫一步跳下地洞,你让我看到了,我从来不敢想象会出现在你身上的勇气和力量,以前是我不对。” 父亲对鸿的态度有所改变,已经让鸿大出意料。他更没想过,有一天父亲会对他道歉。“不过。”少典氏雄的话锋却突然一转,“至于出猎前对你的许诺,恐怕我做不了主。这事现在要问你的姐姐了。” 鸿这才恍然大悟,想起了出行前他与父亲的约定——只要捉到一只兔子,就不让霊嫁给榆棢。 而在这次出猎中,鸿虽然没有捉到兔子,但他杀死了巨猪,恶战过短面巨熊,将生死置之度外,去与谢尔盖一同抵御土狼,并将藏身地下的族人们带回来……他所表现出的果敢与坚定,以及曾经被人们瞧不起的手工活,都在这个过程中大放异彩,令人刮目相看。 而作为鸿的父亲,少典氏雄在欣慰之余,身体里仿佛也因此充实了几分力量。偶尔困寐时他回想起死去的妻子——鸿的母亲,“芙,要是你看到,也会很开心。”他想这话时,不经意眺望天边的那朵云彩,彩霞渲染的金色天空中,仿佛映出了那张令他魂牵梦绕的脸,渐渐地展露微笑。 然而更多的时候,少典氏雄仍忍受着背部带来的痛苦,长途跋涉的迁徙对重伤的他来说并不友好,历经的惨状和荒原的风霜,正在逐渐掏空他的力量,两鬓的霜白越来越多,深刻憔悴的皱纹也在他的脸上蔓延开来。 无情的岁月,正在击垮这个驰骋荒原的雄主,他的生命仿似南方的霜雪,正在走向衰退的边缘。但是他的眼睛还是清澈的,充满希望。尤其是凝望朝晖时偶尔会闪过一抹绚烂的色彩,仿佛他的脑海里正编织一团旖旎的梦。 “陈城还远么?”路上,榆棢与他并行时,少典氏雄问了这么一句。年年向神农氏朝贡,但大多是由神农的使者前来运走,不只是他,也包括他的父亲、祖父以及更早的祖先们,几乎从未离开过冻土荒原,更从没见过所谓的城的样子。 据他的祖父说,少典氏之所以臣服神农氏,源自千年前一场少典部族与冰霜巨人的大战,那一场战争中,少典部族的猎手们在战歌的鼓舞下,化作身披骨甲的熊罴貔貅貙虎,驰骋于战场之上,将身材高大的冰霜巨人们死死抵在冰原线的北方。 然而恰逢冻土季,旷日持久的战争迅速消耗着粮食储备,少典部渐渐感到吃紧,抵挡冰霜巨人的防线眼看就会崩溃。就在这时,神农氏发动边陲各部纷纷送来肉食,支援少典部的战力。在丰富的物资支持下,少典部最终取得了胜利。 而后,神农氏派来使者敕封时任少典氏为北伯。感恩于神农氏领导的诸族的帮助,少典氏接受了这个封号,并对神农氏称臣纳贡。 可漫漫千年,神农氏早已不是彼时的神农氏,而少典部族也因熊变的退化而日渐衰微。听说今任的神农氏,也就是走在身边的这个似正似邪的榆棢之父,准备在安顿少典部族的同时,迁汪罔部到冻土荒原换防,“天天跟夸父部干架,有这么多精力,还不如去跟巨人干。”榆棢是带着笑盈盈的神色,如此转述父亲的原话的,由此临东海而居的汪罔部也要如少典部一样,踏上漫漫迁徙之路了。 眼看着天边的朝晖褪去,金色的晨曦化于无形,澄澈而碧蓝的天空下,一派洋洋的暖意,榆棢挂着微笑的嘴唇吐出一口轻轻的叹息,“按照咱们这个速度,只怕还要二三十天。” 这一路带着几十个老弱妇孺,再加上术后身体虚弱的少典氏雄,一天只能走半天歇半天。带着的肉食颇丰,血腥气却不断地引来原狐、鬣猫一类的肉食兽,全靠嫫和鸿两个人抵御。然而他们最担心的确实遇到凶兽中的凶兽貔貅。 貔貅被现代人认为是瑞兽,雄的为貔,雌的为貅。但实际上这是一种误读,既然与熊罴貙虎并列,自然貔貅也该是两种猛兽。这其中,貙有明确的解释,《尔雅》指出,所谓貙即是云豹。而貅在《辞源》和《尔雅》中均有相通的指向——大熊猫的祖先始熊猫,其体型比当今最大的熊北极熊还要威猛。 但是貔在古籍中却没有具体的物种指向,只说是一种似虎又似熊的猛兽。而现代考古从化石中发现了一种与之相符的猛兽,即公元前300万年前出现于蒙古高原到西伯利亚荒原、灭绝于公元前1万年前的似剑齿虎。 似剑齿虎的头颅如虎,但却和熊一样有着肥壮的身体和一条短尾巴。因它们偏爱以冻土荒原的猛犸象、披毛犀和野牛为食,便与旧石器时代的直立人、智人产生了交集,不排除一部分似剑齿虎被人类驯养,协助捕猎和战争的可能性。 不过好在,少典部一行走了十数天,来到蒙古高原的边界时,仍没有遭遇貔貅与熊虎的袭击。远望南天如巨神耸立的大阴山,少典氏雄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放松的神情。 “再走几天能到陈城?”他甩了甩臂膀,又问走在身边的榆棢,这些日子他背上的伤已经复原,双臂又如从前一般有力了。他在心里暗自感叹榆棢的医术和鸿的手艺,竟然真有传说中活死人、肉白骨的本事。 榆棢的目光也悬停在远天,凝视那座大山片刻,他笑了笑,回答说:“以现在的脚力,再走七天就快到了。” 听到这话,鸿来了精神,满眼释放出兴奋的光芒,看了看姐姐霊,又转头望向走在队伍最后头的嫫。四目相对,嫫忽然仿佛被雷击了似的,浑身微颤了一下,然后赶紧别过头去,望向大阴山。或许是距离太远,鸿没有察觉到,嫫的脸颊上泛起了潮红。 他心里只感叹,陈城就要到了,以后再没有寒冬了! 第51章 现场教学 大阴山高万丈,狼山、大青山、大马群山等数十座山峦,层峦叠嶂,连绵千里,远远望去,宛若一道天然屏障,隔断南北。 那景色令少典氏雄动容:“你们看,大山下草坡平缓,到处都是黄羊,住在这里可不愁吃喝啊。” 此时,一臂来高的青草铺满平缓的山坡,远远望去就仿佛大地披上了一层绿色绒衣,在灿烂的阳光下,在轻轻的风儿中,徐徐绒动。成群的黄羊,少说也有数百头,三三两两漫步在草坡上,啃食鲜嫩的青草。 鸿第一次看到这样丰饶的景色,眼睛里闪烁着波光,深深地吸了一口温暖而潮湿的空气,“真美呀。”随着这一声赞叹,他对未来陈城的生活更加充满期许。 这时,榆棢却凑过来对他们笑道:“这还是塞北的凛冽气候,只不过比冻土荒原好些罢了。你们看,这座大山横贯东西,隔断冰原的冷风,有挡回南来的暖风,因此中原地区便风调雨顺,一年分了四季,而不是你们像你们这里只有旱季与冻土季。” “四季?”鸿纳闷地低估了一声,他实在想不出,除了旱季和冻土季,这世界上还会有哪两个季节能组成四季。 显然猜出他的心思,榆棢毫不遮掩地大笑起来:“小子,你真可爱。我们中原的四季,分别是春、夏、秋、冬,各有各的风雨,各有各的风情。翻过这座大山,你就能看到春天了。” “春天?很美么?”鸿的目光里充满希冀。 “当然。不止美。”榆棢眺望着远山的景色,无比怀念地说道,“那也是农耕的必要条件。因为有了四季,我们才能种植粮食,才能过上富足的生活。不像你们每天一睁眼,就要出去奔波找食吃。” “那可真好啊。”鸿长叹了一声。 “好什么啊。”榆棢再一次泼了瓢冷水,“来时我和嫫两个人,翻山越岭毫不费力。但现在你看看,拖家带口的都是老弱妇孺,你先想想怎么能翻过这座大山。” 在鸿看来,翻越这么崇高的大山,无疑于登天般艰难。因为这是他平生以来,或许也是这群族人们平生以来,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山脉。他们从未在山中生活过,也不知在平地里奔跑的本事,能不能用来翻山。 不过脚下的路始终要走。少典氏雄下令,饱食一餐便准备翻山。 食物,这里倒是不缺。看着一头头肥美的黄羊在青草坡上徘徊,少典部族的男女老幼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但是怎么捉住它们呢?”霊提出了一个现实的问题,“这里不是荒原,我们不擅长在山坡上追逐猎物,而且他们……”霊指了指老人、妇女和孩童,他们根本不擅长捕猎。 鸿看了看嫫,此时嫫正凝望着青草坡,“我能捉到三头。它们跑得太快了。一动手就会四散而逃。你呢。” “一头。”鸿扬了扬手中的弓箭,忽然他看到不远处的山脚下竟长着一片翠绿的小树,每一根都只有两指粗细,正好可以拿来做弓箭。 “你们等等。”鸿向前跑了两步,忽然又停住脚,转过头看着嫫,“能帮帮我么?” “好!”嫫纵深蹬地,三步两步就跃到鸿的身边,两人似乎越发地默契了,不等鸿说什么,嫫已经把鸿夹在左腋下,脚下生风,犹如一头奔纵的豹子,眨眼之间就带着鸿掠到了那片青葱树林。 “你到竹林里做什么?” “这是什么?” “竹子。” 这是鸿第一次听说的名字,他以为这种树叫竹子,但显然这些树和冻土荒原上零星的古树不同,鸿用手扳了板,一松手,那些竹子又弹了回去,不住地摇晃。 “天呐,可真是宝贝。”鸿一边说,一边摸出骨刀,三下两下就砍倒五根竹子,并在嫫的帮助下,将这些竹子带回他们的休息地。 “你这又是要做什么?”榆棢饶有兴趣地蹲在鸿的旁边,看他不断地用骨刀将竹子劈开、组合,并在上面绑上兽筋,剩下的一些边角余料则被他削成尖锐的箭。 “哎呀,我说你真能就地取材,到了陈城就把你送去工匠局。”榆棢终于明白鸿在做什么了,不由自主地抚掌称赞。 果然,鸿一口气做了十一把弓,自己背上一把,递给嫫一把,剩下的九把,就从族人中找出九个半大孩子,一人一把。 大家都蒙了,不知鸿要做什么。 “你们还不会用弓箭,一会儿看好我们是怎么做的。”鸿对少年们嘱咐一番,又对嫫说,“一次五支箭,以你的速度可以射三次,十五头黄羊?” “我可没你那么准。”嫫点了点竹弓,从腰间的兽皮带中抽出三支箭,搭在弦上,对远处山坡上的黄羊瞄了瞄,“一次三支,最多射两次,六头黄羊。” “够了。”鸿点点头,“我去那边,你们跟我来。”他招呼少年们跟他一起往西边的草坡走去,“一会儿你们按照我教你们的先射,等它们大乱,你们就往山坡上跑,但凡有冲上山坡的,就射它。我在北边守着。” 随后,鸿教导少年们如何使用弓箭,他不期待这些第一次摸弓箭的少年能够立即成为神射手,而他要的只不过是一场混乱。 在鸿的教导下,少年们有模有样地学着如何拉弓,如何搭弦,有的对这玩意感到新奇,有的却眉头紧蹙,“鸿哥,这东西能射死黄羊?”一个少年忍不住说出心中的疑虑。 “我用之前的弓射瞎过巨猪。黄羊的话,这竹弓应该足够。”鸿笃定地说,少年们看着他热切的目光,虽不在多言,但脸上的犹疑似乎仍未散去。 毕竟鸿可是部落里最差劲的猎手,别说没萨满之力,就算是拼蛮力,也不一定打得过这些半大孩子。若非他是主君的儿子…… 鸿心中自知这些少年未必尊重自己,但经历过狩猎后,他越加发现,有些事你不需要去辩驳,只需用事实验证即可。 所以他也没多说什么,便叫少年们去逐猎黄羊。毕竟是些从未参与过狩猎的孩子,又当手中的竹弓是个新奇的玩具,他们顿时欢呼一声,嘴里发出古怪的吆喝,学着父辈的样子朝满布黄羊的山坡冲杀过去。 一些少年急切地拉弓射箭,只见那些竹箭射上天空,划了一道抛物线,就坠落在地上,直直地扎入土中。 “这东西太不好用了。”有几个健壮的少年狠狠地将竹弓摔在地上,赤手空拳去追逐黄羊。 这里的黄羊似乎从未见过人类,忽然看到好几个两脚兽怒吼着朝它们冲来,动物的本能让它们意识到遭遇了捕猎者,立即撒凯四蹄,向四面八方逃窜。 奔逃,是它们这些善于奔跑的生灵逃避捕猎的唯一方式,已经一代一代延续了数百万年。这种机制的目的就是,让那些身体较弱的成年黄羊成为猎物,从而以最小的成本保护那些身体强健的黄羊,并将这些经过自然选择的优秀基因传递下去,促进种群的健康发展。 残酷的一面,往往意义深远。 不过少年们从未品味过其中道理,只是看到黄羊四处逃窜,捕猎者的凶气就愈发浮现出来,早就将鸿的嘱咐抛在脑后,像一头头疯了的小豹子似的,四下追逐。 只有少数几个少年还记得自己的任务,艰难地爬上山坡,面朝北方,用弓箭不住地射击逃窜的黄羊。他们的技术自然也不怎么样,竹箭大多落在地上,只有一两支滑破了黄羊的皮毛,却根本阻挡不住这些动物的脚步。 然而这已经足够了,混乱的黄羊开始畏惧南面的山坡,纷纷向北逃窜。而鸿则躲在草丛中,瞄准、拉弓、射箭……嗖嗖嗖,竹箭的破空声不绝于耳,少年们眼睁睁地看到十几头黄羊被竹箭刺中,应声倒地。 “够了!”鸿从草丛中直起身来,挥舞双臂向少年们呼喊,“快回来搬黄羊!” 气氛一时有点尴尬。那些追逐黄羊却仍旧两手空空的少年,惊讶地瞪着鸿的猎物,而那几个完成任务的少年,也被鸿的射箭技艺惊呆了,半晌才如梦初醒,欢呼着向鸿奔跑过来。 “好了,你们几个也快过来。”鸿朝那几个身强力壮的少年呼喊,“第一次用弓箭,不习惯很正常,慢慢就好了。” 那几个少年脸上浮现出红晕,再看鸿时的目光也多了一抹敬畏。他们没有想到,曾经被族人们认为如此不堪的鸿,竟然有如此高超的捕猎技艺,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猎获十几头黄羊,甚至族里的父辈们也未必能够做到。 在回来的路上,他们又捡起了被他们丢掉的弓箭,“两个人去把竹箭都捡回来。”鸿指点了两个少年去打扫战场,其余的少年在鸿的指挥下,用兽筋把黄羊两两捆绑在一起,合力向休息地拖去。 “一会儿吃饱了,跟我去竹林再砍些竹子,争取让大家都能用上弓箭。”鸿志得意满地望着远处的竹林说道。 “好!”少年们齐声呼应。就好像当年雄即位少典氏时所受到的尊敬。 第52章 对嫫的允诺 在协助鸿寻找并制作竹箭和强弓的同时,嫫发现了一条较为平缓的峡谷。她嘱咐鸿不要走远,便独自一人化作黑豹奔入峡谷,打探是否通途。 过了没多久,黑豹穿过密林奔驰而来,到了眼前又化作身材婀娜的豹头少女,欣喜地对鸿说:“我奔上山头,俯瞰峡谷,发现能通往山中的大川,大川蜿蜒,似能通达。” “太好了!”鸿也跟着喜悦起来,望着嫫的目光灿烂若阳光。 他身边的半大孩子们都窃窃地笑。 起初他们第一次见到嫫时着实被吓了一跳,一些胆小的甚至尿裤子了。一个长着黑豹头的人,比妖怪还恐怖。 但嫫不仅帮他们捕猎维持生活,待人也是极和蔼可亲,尤其对待老人和幼童,比部落里的女人们温柔多了。渐渐地他们就不怕了。 再后来他们又发现了新的状况。 一个少年低声对同伴们说:“我说什么来着。鸿哥就是喜欢嫫姐的。” “好像你眼睛多尖似的,我们也早就看出来了。”几个同伴叽叽喳喳窃窃私语。 但风却把微声吹进了嫫的耳朵,她倏然就红了脸。好在脸皮像墨一样黑,谁也看不出来。 鸿没有听到少年们的耳语,只笑呵呵地转过身,喊他们把砍下的竹子绑好,扛回休息地。 少年们欢笑着捆好竹子,两人一组抬着,跟随鸿和嫫一路回归。 有人窃窃私语说:“我只是觉得,嫫姐人是好,可就是那张脸太吓人了。” “废物,你懂个屁!”有年长些的少年拍了那孩子后脑勺一下,怒道,“鸿哥这么厉害的人,哪有女人能配得上他?也只有嫫姐这样的仙人才行。” “你说什么?仙人?嫫姐是仙人?” “是啊。”那少年故作老成地说,“我早前听谢尔盖说,仙人都是兽面人身或是人面兽身的,嫫姐这模样,非是仙人不可了。” “这么说,鸿哥还是好厉害哦。”有少年露出艳羡的目光。 更有人哈哈笑着说:“那是啊。你看鸿哥力气未必比我们大,但他做的这个弓,却强过是个猎手。有弓在手,谁还稀罕萨满之力啊。霊姐一唱歌,咱们的爸爸们就变成勇士去厮杀,最后活着回来了么?可有弓在手,我们根本不用去厮杀,远远的把那些杂碎射死就好了。” “对啊!”痛失亲人的少年们发出共鸣,“鸿哥真厉害。” 鸿不知道,短短的时间内他就获得了少年们的崇拜。他依然故我地回到休息地,瞥见父亲和老人们正在养神,小娃娃们正在满地打滚嬉闹,姐姐霊还在跟少主榆棢凑在一堆谈情说爱。 他叹了口气,望望来时的苍茫荒原,忽然回头看向少年们。 少年们本兴高采烈地抬着竹子往回走,冷不丁被他一瞧,顿时滞住脚步,瞪大眼睛看他。 “大家!”鸿说,“以后少典部,就靠我们的了!” “……”半晌,鸦雀无声,少年们仿佛在回味鸿的话。 片刻,他们忽然一挺身子,齐声怒吼:“是!” 他们一个个挺立得如同苍松长矛,稚嫩的脸上挂着肃穆神情,不亚于勇敢的猎手们向主君宣誓。 走在一旁的嫫不禁愕然,似乎对鸿刮目相看。 还记得初见时,这小子变成了一头白熊,一副困兽的窘相。倒是最后大家都怕死奔逃时,他却冲上来救了她。 或许他骨子里就藏着无人可及的英勇。只是这幅皮囊长得太温吞了。 思及至此,嫫不禁在心中窃笑,笑得春意盎然。 但一个时辰之后,连嫫也笑不出来了。 所有人都眼睁睁看着鸿,用竹子和兽筋,削削砍砍、缠缠捆捆,制作出一人来粗的大弓。 这弓还不用拉弦,有个机关样的东西紧扣着,只要拨动这机关,弦就会归位。 有少年大着胆子问鸿:“鸿哥,这是啥?” “不知道。刚才想起来的。”鸿紧皱着眉头,下意识地回应一句,索性就一把抓住那少年,“把左边抬起来,喂,小黑,过来把右边抬起来。” 两个少年按照鸿的指示抬起这巨械的两段,鸿在后面架好支架,又跑到旁边搬了一块大石头,用机关拉动弓弦,把石头当箭放在弦上。 他对准了山谷中的一处,猛然扣动机关,努的一声弓弦归位,那块大石头被一股巨力激射出去,仿佛羽箭一般飞跃河流,轰的一声砸入山谷,只见一株大树应声而倒,掀起尘埃。 少年们都看呆了!“鸿哥,这是啥玩意?咋这么厉害呢?” 甚至嫫都哑口无言,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鸿设计的这个东西,只觉得如果任他发展下去,恐怕或许有一天方相氏都不会再有用武之地了。 而在另一边,在霊、雄及老人孩子们惊讶的目光中,榆棢却讳莫如深地露出笑意。 他没看错人。 他知道,他找到了一个可以倾覆这个世界的人。 这个人,可以帮他完成梦想。 “不对劲。”只有鸿,一边嘀咕着,一边喊两个少年放下这器械,又开始对这巨大器械进行修改,“偏差太远了,怎么回事呢?” 他的世界,或许只有他自己清楚。 少年们对制作弓弩并不在行,他们虽然惊奇于弓弩的奇妙力量,但也仅仅是在使用上,因此在鸿身边围观了片刻,他们就感到有些无聊,于是成群地寻找树木去练习射箭。 那些更加幼小的孩子们,还以为他们在耍玩具,围在他们身边蹦蹦跳跳,每每有竹箭射中树干,小娃娃们就会拍手雀跃,兴奋地大叫。 午后的阳光昏昏儿照着草场,大阴山如同巨龙匍匐在地上,四周是静谧的,静谧得可以听见鸟儿们此起彼伏的婉转旋律,也听得见风吹落树叶的叹息声。 鸿蹲在太阳地里专注于调整他的设计,嫫站在一旁认真地观看。 半晌,嫫忽然轻声说了一句:“送给我一件呗。” “什么?”鸿受惊了似的抬起头,仰望着嫫。他干净的脸上挂着疑惑,“你想要这个?” 见他指了指铺在地上奇形怪状的巨大弓箭,嫫噗嗤一声笑了,“我背这么大的一个家伙,还怎么奔跑跳跃?我是说能不能给我做把小的?” “现在吗?你这么厉害也需要弓?” “现在恐怕不行。”嫫犹疑着说,“我虽然厉害,但也会遇到比我更厉害的对手。你做的弓杀伤力很强,我当然需要。不过竹子的话还是太柔弱了。若是我能找到好的材料,你给我做一把?” “好!”鸿爽朗地笑了。 嫫仿佛听到风在唱起轻轻的歌。 迎着春风,长发飘飞,她眺望远山,也笑了。 第53章 邂逅奇兽 在山下宿了一夜,次日清晨,少典部的族人们就整顿行装,迎着晨曦的微风,沿着嫫发现的那条平缓山谷向南进发。 部落里多是老弱妇孺,鸿便指挥那些少年猎手们制作担架,两人一组抬着老人;又令妇女们拉好幼儿,以防这些小家伙太过淘气,一个失足跌落山崖。 在鸿井井有条的安排下,队伍鱼贯走进河谷,这里地势平缓,说是悬崖,距离下面的河面也不过米,因此整列队伍的行进倒算顺利。 这一路上,少典氏雄在逐渐放权,慢慢地将指挥部落的权力和责任,放在鸿的肩膀上。此时进入河谷,他虽然跟神农氏储君榆棢并肩在前方走着,但也瞥见鸿的一系列指挥号令,对这个儿子便更加满意了。 这孩子虽然很难使出萨满之力,但除了这一点,其他方面却比他这个主君更具有领袖的气质和手段。美中不足,但总体上是好的。因而他的心情也就如同这一路南下所迎接的阳光般温暖而惬意了。 霊和嫫也没有闲着,他们分别被鸿安排在队首和队尾。“都是老幼,能战斗的也不过是半大孩子,这里的地形环境我们不熟悉,万一遇到危险可会出乱子。姐姐就在队首,用萨满之力帮我们警示风险,嫫就负责断后,万一有什么东西跟上来了,你便处理掉。” 他的这番安排,令霊和嫫都暗暗咂舌,心想这小子不过是出猎过一次,行事作风不知不觉竟已像个经验丰富的老猎手了,经他这么安排,队伍不仅行止有序,还能做到首尾兼顾,除非遇到太过强大的危险。 而如此一来,鸿就轻松了许多,他一边跟着队伍前进,一边用竹木和兽皮制作一个似弓非弓的器具,霊看得好奇,但又不好打断他,边拉住他的衣袖,怕他一个不慎滑落到河里。 走了一天,宿了一夜,此日清晨,他们已经走到了河谷小半路途。晨曦金灿灿的覆满人间,山中鸟鸣啁啾,和着潺潺流水,形成美妙的旋律。然而走了半晌,快到谷底时,鸿看到前方远处的林中惊飞一片山鸟,叽叽喳喳声此起彼伏,立即举手喝令“停住”。 霊转身问他缘由,他凝望着苍穹说:“那些鸟在说巨人来了。” 这话一出口,大家顿时一片紧张,少典氏雄不明就里地看着儿子,“你说鸟在说话?” “你竟然还有这本事?”榆棢见霊的笃定神态,立即猜到,鸿听得懂禽言兽语,在姐弟之间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但这对于他来说却是个意外的惊喜。 他身为神农氏储君,见过形形色色的萨满之力,却没想到这小子的白熊之力被禁锢之后,竟然还有别样的异能。 这不禁让他想起曾亲眼所见,鸿的力量被体内另一股力量强行吸扯回去,压制下来。那股力量无形无色,但在鸿的脉象中,他却感受到了其无比的磅礴。 难道听得懂禽言兽语的异能,是这股力量实现的? 鸿没有答话,只是注视着远方的动向。看到霊对他所言如此信任,少典部族的男女老幼们也不得不相信,可是他们怎么也想不明白,此处已经远离北地,怎么还会有巨人? 很快,答案伴随着大地的颤抖和隆隆的脚步声传来,他们看到一些高大的影子正列队,沿着河谷上方的山梁一路走来。 “哦?”鸿的目光忽然凝聚在一起。 而榆棢与霊以及少典部族的成员们却被这群巨人吸引了。 他们与少典部族见惯的冰霜巨人不同,身高在三米左右,赤发铜颜,身上穿着粗麻布衣裳,肩膀与手臂上绑着披甲,一个个健壮如熊,但脚步却极稳健,即便是在崎岖坎坷的山梁上疾行,队伍却也保持着整齐的姿态。 忽然,鸿冲了出去。 “他傻了吗?”有个少年惊呼一声,其他人也纷纷言语,“鸿哥要去做什么?” “不管了,跟上去。”一个少年呼喝一声,十几个人背着弓箭紧追鸿的脚步。 所有人都愣住了,而这动静也引起了山梁上那些巨人的主意,他们停下脚步往河谷下方探看。 所有的目光终于聚焦到鸿的前方,一头小兽正惊恐万状地奔跑而来。它身形如一头大狸,却又比狸健壮几分,好似金猫与郊狼的杂合,浑身雪白,唯独似狼又似虎的笑脸漆黑一片。 这小兽看到鸿及十几个少年正朝它奔来,下意识地惊叫一声,转身又往来路奔逃。 它速度极快,鸿知道自己根本追不上,连忙大叫一声:“我不是坏人,不伤你。” 那小兽听到鸿的呼喊,身子一颤停了下来,它慢慢转过头来,用一种不可置信的目光狼顾鸿,片刻后才又嚎叫了一声。 “你听得懂我的话?” “是啊,我听得懂。”鸿说。 小兽更加惊奇,因为它看得出,其他人显然根本听不懂它的兽语,可这人对它的话却能对答如流。震惊之余,它也看到了鸿的小心翼翼,心中多了几分信任,便瑟缩地说道:“山上的巨人在追我。” “追你?你这么小,也不够他们吃的呀。” “不知道,他们见到我就打伤了我,要抓我。”小兽开始呜咽起来,鸿的心也跟着疼痛了一下。 说来也奇,作为猎手,鸿也是杀戮过不少野兽的,怎么这小兽却让他生出了怜爱之心。 或许世间万物总有共鸣之处,他的怜爱透过目光传递给小兽,小兽竟又放松了几分,朝他走了几步,鸿这才看到,小兽的左后腿被砸伤了,正流着殷红的血。 “在那!就在那!”山梁上的巨人们发出雷鸣般的咆哮,紧接着如同滚木礌石般纷纷从山上冲了下来。 鸿慌忙一个健步跃到小兽面前,一把将他抄起藏进怀中,并微微侧手。跟随他的少年们心领神会,立即弯弓搭箭,嗖嗖嗖向不同的方向射出竹箭。竹箭没入灌木丛中,就仿佛有野兽在窜草奔逃。 随后,鸿率队赶回部族落脚处,来到榆棢身边,瞥见那些巨人们马上就要来到河谷,立即将小兽从怀中掏出来,塞进了榆棢的衣袖,“它受伤了,姐夫救救他。” “好说,好说,你就放心。”榆棢呵呵一笑,目光却扫视着那些来到河谷的巨人,嘴角洋溢着一丝轻蔑。 第54章 汪罔氏 那些巨人如仓皇的巨兽,纷纷翻滚直下,须臾已经来到了河谷,少典部族的面前。 他们带给人的压迫感太强了,少典部的族人们都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们,呼呼地喘着粗气,其间夹杂着恐惧的意味。 巨人们看到这部族如此模样,纷纷开怀大笑。就像逗弄孩童的大人。 为首的一个身高四米有余的汉子,赤发虬髯,瞪着铜铃般的大眼睛扫视众人,最终目光落在鸿的身上。 四目相对,巨人心中一凛,暗忖,这孩子怎么不怕我? 鸿瞪视这个巨人,他仿佛听到被他藏在榆棢袖子里的小兽呜咽:“就是他们打伤了我。” 片刻,巨人怒吼一声:“把那畜生给我。” 少典部的族人们都是一惊,有些老人已经身体颤抖如同筛糠,女人们的脸色变得铁青,孩子们和半大的少年们大气都不敢出。 在这些巨人们的身上,他们感受到了熊熊如火焰般的力量,这与冰霜巨人不同。 他们这些人,也并非见惯了冰霜巨人的猎手,因此眼前的巨人带给他们的压迫感和恐惧,几乎令他们窒息。 然而,他们却听到鸿说:“那畜生是什么?” “别跟我耍滑头?”巨人领袖怒斥如雷鸣,“那是天狗,能解万毒。我族中有人受伤,要它的血!” “天狗跑了。”鸿冷静地说道,“但很凑巧,我族中有个医者。” “医者?是什么东西?他的血能解毒么?”巨人咆哮如雷。 鸿镇定自若,“不能。但医者的术能解毒。” “医者何处?” “就是这位。”鸿一把拉过身边的榆棢,顺势以极巧妙的手法把那天狗从榆棢的袖子里掏出来,藏进了自己的衣襟里。 巨人怒目低垂,瞪视榆棢。 一刹那,仿佛风云变色,他的脸也变了色。噗通一声,巨人跪倒下来,额头重重地磕在地上,“见过储君。” “哟,是什么风把汪罔氏你吹来了?你们这是要……去戍边?”榆棢嗤笑一声,满眼的目中无人。 “正是。”汪罔氏谦卑地说道,“我部族奉神农氏之名,换防少典氏……啊,难不成他们就是……” “没错了。刚才跟你说话的,是少典部的世子鸿。站在我身边的这位绝世美女就是未来的神农氏夫人霊,而我身后的这位身材伟岸仪表堂堂的主君,就是我的老丈人少典氏了。” 汪罔氏忍不住抬头环顾,惊讶道:“这个部族真了不起,竟然都是老弱妇孺,竟没一个猎手?” “混账东西,会不会说话?”榆棢冷笑怒斥。 汪罔氏的目光中却闪烁着阴晴未定的光芒。 片刻,他终于又垂首谦卑地说道:“听少典部世子说,储君会解毒?” “当然,这天下还没我治不好的伤症。不过也不比那畜生更见效。你们寻的那畜生,正在这世子的衣服里。” “混账!”汪罔氏骤然大怒,呼地一下站起身来,居高临下怒视着鸿,“把那畜生给我?” “你才是混账。”猝然间,鸿抬起右臂,所有人都看到他的手臂上套着一个似弓非弓的古怪器具,眼尖的少年窃窃私语,鸿哥又做出不一样的弓箭了,而鸿则怒视汪罔氏,呵斥道,“我已把医者交个你,你却强索我的宠物?” “山野间的东西,成了你的宠物?” “你们没有捉住它,它却奔入我的怀中。自然它是我的。” “我看你是活腻了!”汪罔氏咆哮如山崩,少典部的族人们一个个吓得浑身颤抖,甚至少典氏雄都有些胆怯了。 但鸿却瞪大了眼睛,怒吼道:“我这小人儿,也能让你命丧当场,汝可信否?” 汪罔氏万没想到,这小小的一个孩子,竟然无惧他的威压,甚至还敢跟他叫嚣。 但看他右臂上套着的器具,又不知道是个什么东西,显然是这东西给了这小人儿胆色,怕是真不好对付。 而另一边,少典氏雄看到鸿的样子,骤然想起了当初出猎前,这孩子冲到他营帐里阻止他将霊嫁给榆棢的情景,这才明白,这孩子从来都不缺乏勇气,只是他太过隐忍,未曾显露罢了。 此时,气氛已成剑拔弩张之势。少典氏不能眼睁睁看着儿子受委屈,另一方面他的伤已经痊愈,筋骨似乎更胜从前。于是就涌起了几分萨满之力,走上前去,挡在鸿的面前,微笑道:“不庭兄,莫与小辈置气。” 汪罔氏不庭与少典氏雄,在少年时曾有数面之缘。此时他才看清雄如今的模样,不禁有些讶异,心道这北境的荒原到底如何折磨人,才把一个三十出头的汉子搞得两鬓斑白? “啊,原来是雄兄。”他亦客气道。毕竟对方是前北伯之后裔,可比他这小小的汪罔氏煊赫多了。 “还望不庭兄给个面子,就让储君来治你受伤的族人。” “雄兄,储君这人……唉,还是请雄兄劝劝公子,把那畜生交出来。” “呦,不庭叔叔,你这是不信任我们储君的医术啊。”鸿佯装恍然大悟似的说道。 汪罔氏不庭登时又有些恼怒,强自按压着驳斥道:“你们是边荒之民,不通晓中原之事,这储君在中原……唉,我只怕他弄死我的族人。” “放屁!”榆棢顿时大怒,“嫫,嫫……嫫呢?给我杀了他!” “哥!”嫫不失时机地闪现在榆棢身边,小声说道,“汪罔氏乃一方诸侯,他未害你,要杀他须神农氏敕令才行。” “混账老爹,弄得我都杀不了他!”榆棢仿佛换了个人似的,气得直跳脚。这一幕看得鸿目瞪口呆,他从未想过榆棢会是这个样子。倒是霊却一阵阵地心疼,她隐约感觉到,这个汪罔氏巨人是个坏东西,逼得榆棢又要装腔作势扮混账模样,看来他一定不是什么好人。 果不其然,汪罔氏忽然笑道:“就你这副混账相,若非是神农氏护着你,老子早把你捏扁了。可惜了公子厉,雄才伟略,却当不得储君。” 此话一出,自然明了,这汪罔氏不庭是公子厉的人。 公子厉! 雄、鸿、霊、嫫,一个个蹙起眉头。 他们心中都记得,那个屠杀少典氏猎手的彭侯,正是公子厉派来的。 看着雄阴沉的脸,不庭笑道:“怎么,雄兄有意见?” “有意见的很!”少典氏雄抬起眼睛,仿佛一头即将扑食的猛兽。 汪罔氏不庭心中顿怯,但刹那又恢复勇气,笑道:“那又如何?” “又如何?”雄怒吼。 “父亲,让我来。”鸿忽然挡在少典氏雄身前,冷如冰霜,杀气沸腾。 第55章 猎毒 汪罔氏不庭低头盯着鸿,就像一头巨熊瞪视猎物。而鸿的目光迎难直上,炯炯如星辰,丝毫不挟一丝畏惧。 汪罔氏不庭心中纳闷,目光渐渐聚焦在鸿右手那个古怪的器物上,心忖,这小子瘦弱单薄,有无萨满之力,难道仅凭手上的那个东西,就敢与我汪罔氏叫嚣? 但鸿的气势如虎,令汪罔氏不庭也不敢轻易做出判断,这小子是虚张声势还是真有本事。 若是后者,若是败了……想想汪罔部族的规矩,他的心头也不禁有些懊恼。他是规矩的受益者,打败老头人,成为心头人。可现在规矩也在束缚着他,一旦他败于此子手中,恐怕他的下场会和老头人一样。 片刻,汪罔氏不庭忽然笑了:“你一个晚辈,又无萨满之力,我身为汪罔氏,与你比斗未免以大欺小,胜之不武。这样,我部中挑两个与你比试。” 说完,他也不理会鸿乐不乐意,回头就喊了两嗓子:“巴格、得勒,你们俩过来。” 应声而来的是两个满身血污的巨大猎人,身上的兽皮衣已经略显褴褛,仿佛刚刚跟什么东西搏斗过似的。“他两个方才遭遇了怪物,受了些伤,也不算欺负你。”汪罔氏不庭粗着嗓子说道,“至于如何比试……我们也不在身形上欺负你。少典部自古镇守北疆,我不庭即便是个巨人,也不敢小瞧了雄兄和猎手们的武力。可你们现在没有猎手,至于世子你,毫无萨满之力,难道就凭手上的那个小东西,想胜过我部猎手?” 这话一出口,汪罔部的猎手们哄堂大笑,笑容如雷声滚滚震得地动山摇,鸿强忍住耳膜的疼痛,怒视汪罔氏,也露出冷笑道:“怕是眨眼间死了两个人,不庭叔叔又要杀我了。” “嘴巴会说有什么用!”汪罔氏不庭恼羞成怒地喝止鸿,厉声道,“我不欺你,那边山头上有个毒物,刚刚我们折损了数人,还有人被他咬伤,这两个还好,只不过是被它的爪子抓伤,尚未中毒。现在你们若谁能将其猎获,便是胜了。输了死了怨不得别人。可行?” “行得很。”鸿想也不想地答道。 这回答引来汪罔部众猎人的侧目,他们想起那毒物的可怕之处,心想这小人怕是有去无回了。但这娃子也忒胆大,不问明是什么东西便一口答应下来,难不成他还真有天大的本事? 巴格和得勒这两个死里逃生的猎手也心中凛然,可怎么看,都只觉得鸿就是个瘦弱无力的普通人,怎么就敢口出狂言?现在答应下这场比试,他那个少典氏老爹也没法给他撑腰了,这不是自己找死么?他们可不敢再与那个毒物搏斗了。 然而反观少典氏以及那些少典部的族人们,似乎并不担心鸿的安危。一个个目光平静如水,其中几个少年的眼睛里还闪烁着兴奋的光芒。他们的种种表现都让人感觉到,这个看似憔悴疲惫的部族,暗藏着汹涌可怕的力量。 但这时鸿又说了一句:“还是不成。” 话音一落,又引来一阵哄堂大笑。巨人们心说,还真是高看了他,原来是个反复无常的娃娃啊。方才热血冲顶一口答应下来,现在理智了,便又怂了。 然而等笑声过后,看着汪罔氏那张似笑非笑的脸孔,鸿却说道:“杀那东西倒容易。但你们这么大的巨人都打不过它,可见它体型巨大,我力气小搬不动它,如何向你证明我赢了?” 这口气还真不小,还不知道是个什么东西,他就说自己赢了?听他语无伦次,巨人们心中暗自恼怒起来,心说这娃娃在拿我们消遣么? 汪罔氏已经没有耐心了,他大吼一声:“一起去,只要你杀了它,我叫他们给你搬上来。” “一言为定。”鸿也大喝一声。 巨人与少典部等一大队人马开始向山头跋涉,少典部的少年们都纷纷雀跃起来,“鸿哥,不知道那东西能不能吃啊。”“你没听说有毒么,吃不了。”“吃不了,杀了不是也白杀?” 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似乎也都相信鸿轻而易举就能杀死那个毒物。汪罔氏不庭听在耳中,心里越发地好奇起来,这小娃娃到底有什么本事,能让他的族人们如此信服?倒是嫫心中对鸿的能力非常笃定,虽然不知道鸿右手上的那个东西是什么,但她相信,一定是比之前见到的弓更厉害的武器,这一路走来,她愈发觉得鸿的力量在不断提升,虽然现在他还无法战胜她,但或许有一天,他能做出一个什么武器,就连她这样身形如电之人也会败下阵来。 走了大约一个多小时,他们终于来到了那个山头上,少年们还在讨论那个毒物,忽然鸿说了一句:“杀是该杀,这是我们翻越大阴山的必经之路,若是这里毒物横行,我们早晚也会跟它遭遇,早晚也是要杀了它的。” 这时,他们看到前方较为平坦的山坡上,赫然排布着许多大洞,目测大洞内径两人多宽,汪罔部的巨人巴格抬手一指那些大洞,说道:“那毒物就住在洞里。” 看这洞穴的大小便知这毒物的身材有多大了,少年们不由得咂舌,倒是榆棢笑道:“这么小的东西就折损了你们几个人?” 小?巨人们纷纷侧目瞪视,可榆棢却对鸿笑道:“别跟龙伯族钓的巨鳌比了,就跟你们俩上次杀的短面熊比,也小上几号呢。” “短面熊是嫫杀的,不是我俩。”鸿实话实说,“不过当时要有这东西,就不用麻烦嫫了。” “这是个什么东西?”嫫凑过来问道。 “等我杀了那毒物再告诉你。”鸿笑了起来,“万一不成,也不好说了。” “还是个试验品?你小子真行。”榆棢拍手,发出由衷的赞叹。 随后,鸿就朝地洞的方向走去,少典部族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却没有察觉到巨人们脸上浮现的诡异的笑容。 正当鸿快要接近其中一个地洞时,突然他脚下的泥土翻涌起来,紧接着几团白色如絮的东西喷射出来,大地仿佛裂开了一般,附近的三个大洞所包围的一块区域顿时塌陷下去,鸿猝不及防,也跟着落进了深渊。 “哎呀,我忘记告诉他,他就过去了。”巴格佯装无辜地说,“那地洞只是毒物的障眼法,它似乎知道猎物看到洞要绕着走,其实那一片的地壳都是空的,有人兽经过,它就会让地壳塌落下去……” “混账!鸿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要你填命!”嫫顿时紧张万分,怒吼一声,便化作一头黑豹,轻如雀快入电地奔向那片塌陷的深渊,丝毫没有犹豫,便跳跃下去,一路追寻鸿的踪影。 少典部的少年们也慌忙向那片区域狂奔,此情此景倒让汪罔氏不庭有些尴尬,于是他挥了挥手,巴格与得勒也只好无奈地跟他一起走上前去。 他们站在深渊边缘向下看,只见它深不可测,连光线都被它的渊谷吞噬,黑漆漆的一片。就在距离地面丈许的光线昏昧处,仿佛有一张巨大的蛛网,鸿就躺在蛛网上,四肢都被蛛网死死地粘住了,他右手上的那个武器也根本无法使用。 在他身边,还横七竖八躺着几个汪罔部的巨人,他们都面色黢黑,长着嘴巴,显然是中毒而死。嫫已经恢复人形,就站在蛛网边的一块巨石上,距离鸿也有五六米远。 从她的角度所看到的景象更加骇人。她看到一头巨大的黑色蜘蛛正蹲据在蛛网另一端的黑暗中,身下压着一个汪罔部巨人。这巨人已经瘫软下来,面容干瘪,显然已经被蜘蛛吸食成了一具空壳。 蜘蛛的八只眼睛狠狠瞪着鸿,似乎打算将鸿如法炮制,但嫫的气场又带给它危险的感觉,令它不敢贸然冲上前来咬死猎物。 僵持之中,所有人都感觉到焦虑与不安。 第56章 土蜘蛛 地洞里阴冷,风嗖嗖地吹着,嫫有些不耐烦了,她想尝试着下去解救鸿。可是她身子微微一动,那头巨大的蜘蛛就向后瑟缩,鸿见状忙高声呼喊:“别下来!” “怎么?”嫫疑惑地问道。 鸿扭头侧脸向那些巨人的尸骸努了努嘴,“这么大的家伙都被粘住无法动弹,你下来也是一样。” 嫫恍然大悟,她先前没有考虑到这蛛网的粘性,又或是心想凭借手中的骨刀应当可以斩断蛛丝。但若是连巨人的力量都无法挣断,恐怕这蛛丝的韧性也非同一般。可见这段时间的狩猎锻炼了鸿的洞察力。 可就这么僵持着也不是办法。嫫的心里越来越着急了。她很想击杀那头蜘蛛,可惜这畜生缩在角落里不肯出来,只瞪着八只眼睛溜溜地观察嫫。中间隔着巨大的蛛网,这地洞也非常大,嫫没有信心能像壁虎似的,围着洞壁跑上一圈,绕过去杀那畜生,可能半途她就会坠落下去。 一时间没了办法。而地洞上面围观的人们也各怀心思。霊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可是她不知该怎么办。就算她用歌声解开鸿体内的封印,鸿也绝无可能获救。就算鸿能打破蛛网,难保他不掉落下去。 少典氏雄的心里更加紧张,眼看着儿子被困自己却无计可施,心中又多了一些悲伤之情。 而汪罔氏不庭的眼睛一直瞟着世子榆棢,只见这纨绔子正似笑非笑地看着鸿,还一边轻轻拍着霊的翅膀安慰说:“别小瞧了你弟弟,我相信他有法子的。” 可是这样一句话从他口中说出来,是多么没有说服力啊。汪罔氏不庭在心中感叹,可惜那个能解毒的天狗在鸿的怀里,这次算是想抓也抓不到了,只好放弃了。 然而这么一想,他突然又记起来,之所以知道这小东西能解毒,是分明先前看到这小东西咬死了一头蜘蛛来吃。说不定它对付蛛丝也有办法呢。 千算万算没有算到鸿得了这小东西,这次恐怕是要输了。 汪罔氏不庭的心中五味杂陈,猛然看到鸿的衣襟拱起来。嫫的目光也骤然凝聚,眼睁睁看着一头黑脸白身、似狼似狸的小兽从鸿的衣领里钻了出来。 嫫不知这小兽与鸿的缘分,只觉得奇异的是,那小兽沿着鸿的胸膛爬到右侧耳边,嘐嘐的窃窃低语。 他们当然都听不懂兽语,可是鸿却听得分明:“好心人,你怎么了?唉,我忘了,你听不懂我的话的。” 天狗的心情显然有些悲伤。鸿忽然笑了,安抚它说:“谁说我听不懂你的话,我被蜘蛛丝困住了,动弹不得。” “呀!”天狗惊讶起来,“他们都听不懂我的话,你怎么听得懂?” “我也不知,生来就听得懂。”鸿诚恳地说。 天狗显然非常高兴,又欢快地说:“好心人,我们可以做朋友吗?” “我们不早就是朋友了么?”鸿反问,脸上依然挂着笑容。 见他与那小兽说话,除了霊以外,所有人都感到震惊,尤其是追随鸿的少年猎手们,他们还都是半大孩子,不像成年人有那样固执的定势思维,他们大叫着:“鸿哥,那小东西会说人话吗?” “不,它不会说。”鸿躺在蛛网上哈哈大笑,似乎全然是将深思置之度外了。这让汪罔氏不庭看不明白,见他与天狗你一言我一语,似乎并不是在信口开河,难道他真的听得懂兽语?这小子身上还暗藏着多少神奇的力量? 另一方面,汪罔氏不庭又纳闷,这小子已经被困在蛛丝上,连那件武器也不能使用,难道他不怕被蜘蛛吃了么? 他怎知,如今的鸿,相比于当初面对短面巨熊时可是舒服得多了。有道是大难必思必有后福,那一次他被短面巨熊活生生地啃咬,可谓是受尽了痛苦与折磨,但也磨炼了他遇事不慌、稳中求胜的意志。 此时,他旁若无人的与天狗交谈,躲在暗处的蜘蛛不禁又向后缩了缩,显然它也从未见过落在网上却不挣扎的猎物,这让它感觉到了危机,更加不敢轻举妄动。 尤其是,当那只天狗出现时,蜘蛛明显有些害怕了。 这天狗虽然斗不过巨人,甚至连普通的猎手都可以轻而易举将它战败。但偏偏一物降一物,它的体液能够化去这些土蜘蛛的剧毒,甚至对于土蜘蛛来说,它的血液和唾液都是致命的剧毒。与它战斗,蜘蛛不敢咬它不敢伤它,否则就是个两败俱伤的下场。 果然,小天狗高兴了一会儿,又对鸿说:“兄弟,我帮你化了蛛丝。” “等等,别全化去,否则我就掉下去了。”鸿挤眉弄眼地往下面的深渊瞥瞥,又对天狗说,“兄弟,只要把我右臂上的蛛丝化去就行。” 小天狗点点头,一溜烟跑到鸿的右臂上,张开嘴巴,任唾液沿着唇角滴答滴答地流下来,神奇的事发生了,紧紧粘住鸿右臂的蛛丝一遇到天狗的唾液就化成了透明的水,如细雨般簌簌飘落。 鸿的右臂得到解放,天狗一溜烟又跑回到他的胸膛上。“谢谢,兄弟。”鸿像天狗道了谢,便扭头看向那头巨大的蜘蛛,将右臂弯过来,架在胸膛上,以手上的那个武器对准巨蛛,笑道:“接下来,你该死了。” 不知为何,鸿的口中吐出人言,但鱼虫鸟兽却也能听得懂,冥冥中似乎有一种力量将他的语言翻译成各类禽言兽语,传递给这些生灵。 巨蛛立即听懂了鸿的话,八只眼睛紧紧盯着鸿手上的武器。它活了数百年,已经有些道行,能够简单地思考。它敏锐地察觉到,鸿单单解放右臂的原因正是那个东西能够杀死它。 可是它已经瑟缩在角落里,退无可退,而它的身材又如此巨大,根本无法多开武器的瞄准。死亡的威胁开始笼罩在蜘蛛的心头。 忽然,一道黑影从天而降,骤然砸在鸿的肚子上,鸿猝不及防,被砸得五内翻腾,喉咙一甜,一口血就喷了出来。 众目睽睽,看到那黑影正是汪罔部族的巨人巴格,他以鸿为垫脚石,落在蛛网上,一把抄起趴在鸿身上的天狗攥在手里,顺势转身跃起,脚蹬洞壁,就往洞顶飞奔而去。 第57章 冷酷的鸿 “混账!”眼见巨人巴格就要奔上洞顶,嫫立即足下生风,蹬踏洞壁奋力直追。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只听嗖的破空一声,一道浅灰色光线掠过她飘扬的发丝,正射中巨人巴格的后脑,又从额头射出,直上长空。 巨人巴格的身体微微一顿,便失去了全部力量,巨大的身躯向后仰倒。嫫生怕这巨大身形砸下来把鸿压死,连忙用力猛蹬洞壁,一跃而起,在半空中一把夺过巴格怀中的天狗,同时飞起一脚,踹在他的下巴上,将他踹向了躲在角落处的土蜘蛛。 巴格落在蛛网上的瞬间,那条浅灰色的光线也坠落在地上,竟是一枚竹箭插在地上,箭尾还在微微颤抖。 汪罔氏不庭以及众巨人从未见过弓箭,不知这东西是个什么。而追随鸿的少年们却忽然振奋雀跃起来,“鸿哥太厉害了,一下就射杀了巨人。” “是呀。要是从前有鸿哥,什么冰霜巨人,还不是跟草原上的狸力一样好捉?” 他们叽叽喳喳讲个不停,汪罔氏不庭却听得冷汗暗起,心想这小子手上的东西竟然有如此大的威力,能将他们巨人的脑袋射穿。他仿佛只是抬了一下手,就能结束一个巨人的生命,这样的东西可比萨满之力更强大更方便。 不止是不庭,甚至每个巨人的心中都蒙上了一层阴翳。眼见着鸿杀了他们的同伴,他们本该为其报仇。但奈何是巴格不守规矩在先,而鸿的手上又有这么厉害的武器,论道理论实力,他们都不太敢寻鸿的麻烦。 倒是在嫫的眼中,鸿成长了太多。从前他连杀个野兽都要犹豫一下,而今杀死一个巨人,竟然是一声不吭,一眼不眨。他已经从一个毛头孩子,成长为一名战士了。 趁着坠落的机会,嫫转了方向,轻轻飘落在鸿的胸膛上,将天狗缓缓放下。天狗立即爬到鸿的耳边,用鼻子摩挲鸿的脖颈,低语说:“谢谢,兄弟。” “既然是兄弟,他想抓你,我自然要杀他,不必客气。”鸿大笑一声,又扭头看向土蜘蛛,“怎么样,我杀人比你杀人轻松多了?你要不要也试试?” 先前在蛛网上,土蜘蛛已经与几个巨人战斗过,虽然占据了地利,但巨人的强大还是让它险些受伤。而此刻眼见鸿举手投足之间就能杀死巨人,它可是吓破了胆,更不敢贸然攻击。好在它只是个刚开灵智的出生,没有什么所谓的骨气,连忙装怂服软,说道:“大仙厉害,小的怕您了,请您还是带着同伴离开,这些巨人既然是跟您来的,就请把他们的尸体都带走,我……我真不知道他们是您的同伴,不然给我个胆子,也不敢偷袭他们呀。求大仙饶了我的性命。” 显然这只初开灵智的妖蛛把鸿的弓箭当做了萨满之力,也将鸿视为神仙。这让鸿有些哑然,不过他没有必要对一只蜘蛛解释太多,只说了句“那就谢谢了”,便让上面的少年们垂下藤条,当他拉住藤条后,天狗便有吐出口水,化了粘住他的蛛丝,随后他搂住嫫的纤细腰肢,让少年们将他们拉上去。 待到上了洞顶,鸿并未因这场胜利而得意,也为觉得杀了巴格有什么值得歉意的。不卑不亢地对汪罔氏不庭说道:“不庭叔叔,那头蜘蛛愿意归还贵部猎手的遗体,还请你的族人们去背他们上来。既然我赢了比试,这天狗就归我了。现在,你们愿意让世子为伤员治疗么?” 一旁赶上来的霊也忙说道:“汪罔氏,世子的医术非常高明,当初我弟弟断了一条手臂,也是世子为他接好的。” 提起手臂,汪罔氏不庭的心里就生气。他想,要不是那纨绔子给这小子接了条手臂,他拿什么去射杀我的族人。 但这本是个尴尬事,既然对方不提,他也正好可以规避。又想不妨让这纨绔子试试。若是医好了,自然是好事一桩。若是医不好,则正是他罪状一件。不论是好是坏,对于他这个汪罔氏来说都是有利无害的。 于是,汪罔氏便又作谦卑状,说道:“那就有劳世子了。” “不忙。”榆棢一句话,打断了所有人的思路,众目睽睽,他却只笑看着鸿,旁若无人地说道:“你这小子,去杀一个蜘蛛也没杀成,还把自己弄得灰头土脸。真是难看。你以为这洞里只有一个蜘蛛?你看底下洞穴连着洞穴,不知有几千百个。” “怎么可能?”有少年咂舌。 榆棢却更笑了,“怎么不可能?蜘蛛一次能生几十上百个娃娃,你看它是凭空冒出来的么?它也有爹妈,也有兄弟姐妹。” “姐夫,你要做什么?”以鸿对榆棢的了解,顿时有些不妙的预感。 果然,榆棢长眉倒竖,吹胡子瞪眼地大喊一声:“你们都给我滚出去一里,我要把这些蜘蛛都杀了。” “世子,你说什么?”这夸下的海口把汪罔氏不庭都惊到了。 不料世子却怒道:“杀你不行,还不能杀几只畜生消消气么?滚出去。” 倒是少典氏雄气定神闲,走上来对汪罔氏不庭说道:“不庭兄,世子说能,我看是能的,咱们就退后一里看好戏。” 在两位主君的带领下,所有人都向后退去一里,只有嫫被榆棢留下来,“嫫,背上我,我让你跑你就飞快地跑。” “哥,你又要作孽了?” “我这是做好事。”榆棢笑道,“这畜生杀了这么多人,日后自然还会害人,我把它们除了,还这山一个清净。” “唉。”嫫叹了口气,顺从地把榆棢背起,她是知道榆棢的手段的,他说要除尽土蜘蛛并非虚言,只是以他的做派,嫫分不清他到底是要还这座山一个清净,还是要闹得这座山鸡犬不宁。 有时候哥哥的出发点是好的,但世事常与愿违。 “咚!”不料榆棢敲了嫫一个爆栗子,恼道:“你杀的生灵可比我多得多,你还不会救命呢,你凭什么对我唉声叹气?” “哥,我真希望你赶紧娶了嫂子。” “不要胡说,认真点,开始了!”榆棢一声喝令,嫫顿时打起百倍精神,不再与他调侃。从榆棢让她背负时她就知道,这绝对是一件危险的工作,一个闪失,可能就会让她和榆棢给这群土蜘蛛做陪葬。 午后的阳光把大地照得光明璀璨,可是阳光下榆棢的笑容却俊冷无比,他扬起侧脸,对汪罔氏不庭呼喊道:“这些死难的勇士便安葬于此。他们登天的路也近些,你们北上的路也好走些。” 对于这些,汪罔氏不庭并不在乎,他的双目紧紧凝视着榆棢,似乎不愿错过任何一个细节。鸿已经让他对这世界的观念产生了颠覆,而这个一向被誉为混账的世子,此刻似乎要展现比鸿以及在场众人更高超的本事,这对于他这个想要再进一步的主君来说非常重要。因为他熟知,站队胜过一切。 第58章 另一种炎之力 嫫背着榆棢站在地洞边,那头土蜘蛛仍瑟缩在角落里。它被鸿吓到了,不敢轻举妄动,只是见还无人下来背走那些巨人的尸骸,这令它隐隐感到不安。 而在另一边,汪罔氏不庭远远望见,榆棢从腰间的皮囊里摸出一个黑色的细颈陶罐,罐口用黑色的兽皮塞住。 嫫见了问道:“是在冻土荒原挖到的火油么?” “是呀。这就是我的炎之力呀。”榆棢微微一笑,打开皮塞。汪罔氏不庭瞧见,榆棢又从皮囊里摸出一个白色的细颈陶罐,将罐口对准黑色陶罐的罐口,到出一些微黄透明的液体。随后他揣好白色陶罐,将黑色皮塞重新塞好,一打响指,手指尖跳跃起一朵火苗,瞬间就点燃了黑色陶罐的兽皮塞子。 他将陶罐丢下地洞,与此同时大喊一声“跑”,嫫立即背着他拔腿就跑,眨眼就飞奔到了众人落脚的位置。 不论是少典部的族人还是汪罔部的巨人们,所有人都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就听到地洞中传来轰然一声巨响,仿佛千万团狂雷通时爆炸,紧接着一团蘑菇形的黑色浓云夹杂着熊熊火光,从地洞里冲天而起,伴随着地动山摇的剧烈波动,整座大山都颤抖起来,甚至那些身强力壮的巨人都无法站稳脚跟,一个个踉跄地跌倒在地。 汪罔氏不庭靠着雄浑的萨满之力勉强没有跌倒,但他内心的惊骇已经溢于言表。眼前浓云飞火的场景,让他不禁想到数十年前他还是个少年时,跟随主君抵抗神农氏的情景。那时的神农氏还是个意气风发的中年男人,双手漫出涛涛烈焰遮天蔽日,把汪罔部的巨人们吓得心惊胆寒,不战而降。 而那情景,与此时此刻是何等相似。不同的是,这位被称为“混账”的纨绔储君的萨满之力,也不过勉强支撑他打燃一朵火苗,却不知他那罐子是什么宝贝,竟然也能轰天动地。 这场震撼大概持续了一刻钟,浓烟渐渐浮上天空,火光消失殆尽,人们看到前方的山坡上被炸出一个方圆数里的大坑,坑中堆满了土石和一头头巨大的土蜘蛛的焦躯。 “你看我说什么来着,这儿的蜘蛛不少,不把它们一窝端,这山头永远不太平。”说完,榆棢给自己捧场似的哈哈大笑,而众人看他的目光却略显几分畏惧。 只有鸿满脸欣喜,抱着被吓得瑟缩在他怀中不敢动弹的天狗跑到榆棢身边:“姐夫,你那陶罐里装得什么?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威力?” “那不能说,改天告诉你。”榆棢一边笑一边拍着嫫的头顶,嫫顿时涌起一股怒气,身子一挺,将他四仰八叉地摔在地上,随后转身呵斥道:“说过不许拍我的头,你不长记性吗?” 嫫的本事众巨人未曾了解,只见过她踹飞巴格尸体的那一脚,但见她把储君摔在地上厉声呵斥,只觉得这豹子头像个妖怪的丑女人来头不小。 汪罔氏不庭心中也在纳闷,暗处片刻后他认为这女人的背景至关重要,便想上前询问。这时却听到巨人中传来一阵骚乱,有人惨叫起来,紧接着又有人大喊:“主君,他毒发了!” 汪罔氏不庭怔了一下,慌忙转过身来,三个巨人已经将那毒发的巨人抬到他的面前。只见这个巨人的皮衣已被撕破,满是血污的胸膛上赫然有两个一指粗的血洞,已经结了黑色的血痂。而现在他的脸孔、手臂乃至全身都已经发黑,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黑紫色,反而他的双眼眼白变成橘子般的橙黄色,仿佛一个饿鬼似的。 他瞪大了眼睛,不断地发出嘶嘶的哀嚎,似乎感到十分痛苦,他们的同伴们死死地将他按在地上,生怕他忍受不住抓伤自身。 巨人们的脸色都显露出焦恐与不安,汪罔氏眉头紧蹙,眼珠不停地溜溜乱转。作为主君,不论他爱不爱这个族人,都不能眼睁睁看着对方死在自己面前,而自己则束手无策,这样会损失作为主君的威信。 但另一方面,抛去愿赌服输不说,就是鸿与榆棢的手段,外加一个不知什么背景的豹头少女,一个个都是不好对付的,他想抢夺天狗的念头也不得不打消。 为今之计,只有求助储君榆棢了,不管他是否真有活死人肉白骨的本事,总之死马当活马医。 于是汪罔氏不庭转过身来,谦卑地对榆棢说道:“储君,还请您救他一命。” “你不早说。现在他毒火攻心,我就算有天大的本事,留个他的时间也不多了。”榆棢瞥了一眼汪罔氏不庭那巨象般硕大的身躯,知道自己没办法一扒拉推开他,只好放弃耍帅的念头,从他的身边绕过去,来到那中毒巨人的身边。 “储君,是没办法了么?”汪罔氏不庭转过身来,强压心头怒火,继续追问。 榆棢不理会他,只喊了一声:“鸿,快来。” 正在安抚怀中天狗的鸿连忙跑过来,榆棢扭头打量了天狗一番,斜着眼睛对汪罔氏不庭说:“我早说过,我的医术在管用,也不如这天狗管用。只不过这小家伙在你们手里,未必能治病救人。” 这话说得汪罔氏一脸尴尬,但榆棢根本不在乎他的心思如何,转而对鸿说道:“这小家伙与你称兄道弟,你帮我劝劝它,匀给我些口水。”说完,他从腰间的皮囊里掏出一个陶盏端在天狗的下巴处。 天狗恨死这些巨人了,它可不想帮忙。眼看着那个中毒的巨人已经回天乏术了,鸿好一番劝说,天狗才不情不愿地伸出脑袋,张开嘴巴,从下颌流出了一些口水。 榆棢又从皮囊里摸出几片绿色的叶子,塞进嘴里嚼碎后,将汁水吐进陶盏,搅拌了一下,随后又朝鸿借来他平时制作弓箭的短匕骨刀。 所有人都不知道他到底要做什么,众目睽睽地看到他放下陶盏,一手按着中毒巨人的胸膛,一手抄起骨刀,沿着其心口上的洞孔狠狠地割了一刀,顿时皮开肉绽,甚至可以看到白森森的胸骨。 紧接着,他将陶盏端起来,用一块麻布蘸着,将里面的枝叶涂抹在伤口上,“他的旧伤已经结痂,药石无医。只有忍着点痛,重新开个新鲜里的。” 他一边说,一边均匀地涂抹汁水,很快围绕着伤口处的皮肤,开始逐渐褪去黑色,恢复原色的皮肤范围慢慢扩大开来。 “先护住他的心脏,把命保住,争取到时间才能彻底解读。汪罔氏,你懂了么?”榆棢一边说一边让身边的巨人捏开伤者的嘴巴,把陶盏里剩下的汁水灌了进去。 “好了,等着。” 榆棢站起来,一脸轻松地笑道。汪罔氏连忙问道:“储君,那些叶子是……” “白?的叶子,有止血的功效。否则割开心口,那血滋的一下就喷完了。”说起医术,榆棢自然而然地就散发出不可置疑的威严,这让汪罔氏仿佛看到了另一个储君,心中好奇之余又感到有些忐忑。 很快,中毒巨人的肤色恢复如常,眼睛虽然还挂着血丝,但总算黑白分明了。似乎他的痛苦减轻了不少,也不再呻吟,呼吸逐渐平稳起来。 汪罔氏见状,心中暗自佩服榆棢的手段,连忙谦卑地说道:“储君果然妙手,不庭感激不尽。” 榆棢挑了一下眉毛,撇撇嘴,斜着眼睛凝视汪罔氏不庭片刻,忽然冷色说道:“他尚需休息一会儿才能站起来。汪罔氏,有些话,你跟我来。鸿也来。” 说完,他就长衣如雪地飘飘然往山下走去。嫫担心他万一糟了汪罔氏的毒手,忙呼喊说:“我跟你去?” “不用,你待着。”榆棢头也不回地答道。他说话的样子,俨然已颇具天下之主的风范。 第59章 谈判 鸿和榆棢先后表现出了匪夷所思的力量。这种力量,如果与强大部族主君的萨满之力相比,或许还不能力敌。但其关键在于,让汪罔氏看到了,普通人也能拥有惊天之力的可能,他不能不去想,如果一个部族里所有人,甚至老人和女人都能够掌握这种力量,那么是不是就会比强大部族的主君更加可怕呢? 榆棢白袍翩翩似风雪,更似雷霆万钧,那一句“有些话,你跟我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君王威仪,更激起了汪罔氏不庭的好奇心。 在汪罔部族这样一个不世袭、能者居之的部落里,投机是必备的素养。汪罔氏不庭心动了,便立即大步流星跟了上去,在他身后,鸿调试了右臂上的器械,对嫫爽朗一笑:“放心,我会保护好姐夫。” 这句话多么令人安心,那一刻嫫才发现,鸿已经不知不觉从一个男孩,成长为独当一面的大男人了,她心里的那朵春花,就绽放的更加娇艳欲滴。黑色的豹脸无法泛起羞涩的红晕,但暖意却已经随着鸿的笑语,经由她的耳朵流进了心底,蜜一样甜。 鸿很快追上汪罔氏不庭,与他一起来到山坳处。榆棢正长刀立马地站在那里,仿佛君临天下。 “汪罔氏,你太高了,坐下说。”榆棢发令,汪罔氏不庭只好席地而坐,忍不住问:“储君叫我来,说些什么事。” “说说边防之事。”榆棢的脸上又挂起了他玩世不恭的招牌笑容,这让汪罔氏不庭心里有些阴晴不定,猜不出这储君葫芦里又装了什么药,只好试探地说:“就是要抵御冰霜巨人的入侵。” “几头大蜘蛛都把你们搞得灰头土脸,冰霜巨人是那么好对付的么?” 这话不好听,戳中了汪罔氏不庭心中的伤疤,不过这些年的战况他还有所了解,倒是不太惧怕。虽然不好直言,但他脸上却流露出不屑的神情。 然而榆棢似乎猜中了他的心思,继而又说道:“近些年没什么战事,因龙伯族的事,冰霜巨人大多迁徙到我北境的西北方,短时间内你倒还可高枕无忧。但再过段时间嘛……” 龙伯族的事让汪罔氏不庭心中一凛。他对龙伯族钓巨鳌的事有所耳闻,但龙伯族如何忽然就消失了,他却不知。但正因为不知心中才好奇,正因为好奇才隐隐有些惊惧。“过段时间会怎样?” “你问问我这妹夫,陈城不是有人举报说他暗通冰霜巨人么?” “啊,我去陈城朝拜神农氏时确实有所耳闻,不过真假嘛……” “是真的。”鸿忽然在一旁接了话,“他叫谢尔盖,是龙伯族的世子,在我部生活了十年,是我生死与共的好兄弟。” “啊?怎么没见他……” 听汪罔氏有些语无伦次,榆棢的心情就更美好了,于是递眼色给鸿,让他继续说下去。 “他回北方了。”鸿若无其事地说,“当初龙伯族钓走天帝六头巨鳌,惹恼了天神,派白熊王诛灭龙伯。不庭叔叔也知道,我部能够抵挡住冰霜巨人,都是因为体内具有熊之力,即便是普通族人的萨满之力微渺,但在祭祀之歌的鼓舞下,能够化身巨熊战斗。而这熊之力便是与白熊王的白熊武士一脉相承的。” 听到这里,汪罔氏不庭在心里直点头,若说在全盛时期的少典部,那可是北方之伯,是这疆土上最强四族之一,他汪罔部是绝对难以抵挡的。 而鸿则继续说道:“虽然我部近些年气运衰退了些,但依然把冰霜巨人挡在北境之外,这样的力量是绝对不低的。你便知道白熊王的武士有多强大。然而若非被叛徒出卖,龙伯族本会赢那一战,不至于四散北疆。而我这兄弟便是带着我送个他的武器,回到北方去寻找他的族人,要卷土重来了。” “什么?”虽然没见过龙伯巨人,但想起龙伯族能够钓走天帝六头山峦般的巨鳌,就知道这种冰霜巨人,与他们汪罔氏这种巨人是不可相提并论的,而他们除了身材高大,也确实没有其他的力量与冰霜巨人抗衡。顿时恐惧的阴影开始在他心头笼罩。 这时,榆棢插话说道:“咱们既往没什么交情,但这一次也算是有些缘分。你代替少典部去戍边,我作为世子便要给你一些忠告,免得你枉死。” “是。请储君示下。”汪罔氏不庭已经全无先前的气焰,巴不得这储君能救他升天。 榆棢点了点头,自认为这出戏唱得不错,便继续火上浇油地说道:“龙伯族能钓走巨鳌,皆因他们与其他巨人的不同之处在于,他们的身体能够变化,可小如常人,又能巨大参天。而我妹夫的那个兄弟更有趣,他的身体能够大小自如,刹那间就可缩小如蚁,骤然又可参天如建木,就是用这份本事,轻而易举地扫灭了彭侯的土狼们。” “果然,公子厉……”汪罔氏不庭心中恍然大悟,但这话却不好说出口,否则就是卖了主子。 而榆棢却云淡风轻,笑道:“不过那彭侯确实厉害,是个打不死砸不烂的家伙。” 话不假,但他最终不是也死了?他是怎么死的呢?汪罔氏不庭不说话,他知道储君一定会和盘托出。 果然榆棢说道:“不过他还是有弱点,被我杀了。” “就是像刚才杀土蜘蛛那样?”若是从前,汪罔氏不庭是不会相信这话的。但看到了榆棢的奇技,便有些半信半疑,拿捏不准。 “没那么麻烦。”榆棢摆摆手不耐烦地说,“他终归就是一个,用不着那么大的剂量。” 什么剂量?汪罔氏不庭听不懂,暗想这或许是储君的法术专有的名词。不过储君说这么多,又要做什么呢? 他瞥向榆棢,不料榆棢此时却背对着他,似乎丝毫不怕他偷袭。他在扭头看鸿,却发现鸿虽然也是一副坦然的模样,但右手上的那个武器正悄悄地对准他的脑袋。 他顿时明白榆棢何以如此坦然无惧,这两个人果然不是好对付的。这时他只有把目光投向鸿,鸿心领神会,就接茬说道:“姐夫的意思是让你做一个选择。” “什么选择?” “是当公子厉的炮灰,还是当公子榆棢的北伯。” “什么?” “刚才跟你说了龙伯族。你也知道了,我那朋友有通天之力,又有我武器的辅佐,召回旧部,整顿冰霜巨人各族,指日可待。若陈城里有人想害我们性命,我的朋友可不会答应,到时数万冰霜巨人南下,首当其冲的就是你汪罔部。那时候再选,恐怕就晚了。你也知道,通信也来不及啊。” 这话说的在情在理,汪罔氏似乎也没有拒绝的理由。然而谁知道这龙伯巨人的能耐是不是被他们两个夸大其词了呢?不庭能够坐上汪罔氏这个位置,靠的可不止一身蛮力。 此时他的头脑在飞速算计,片刻已经想好了对策——骑墙而伺机。于是他假作前辈地双膝跪地,对榆棢拜道:“不庭愿尊奉储君登位。” “好。”榆棢转过身来,颇为满意地笑道,“不论这话是真心还是假意,有这个态度,我便保你一命。未来如何,便看你所作所为了。去。” 汪罔氏不敢逗留,拜谢了榆棢,起身便走。鸿凑过来,对榆棢说道:“看来是把他拿下了。” “不。”榆棢眯起双眼,冷笑道,“对于他这样的人,最终顺从与否,还是看咱们的实力。若是不济,第一个要咱们性命的就是他。” 如此说来——鸿心想——去陈城的路途还是颇为坎坷啊。 唉…… 第60章 初见陈城 翻过大阴山,行走数日,穿过茫茫荒原,一路南下,远远已经看到一条巨大的山脉横贯在天地间。而大山北坡下的河谷里,坐落着一片巨大的城。 它由数个邑组成,每个邑的外围又有数个卫城,因此一眼望去,宛若一条璀璨的珠链,沿着姜水绵延开来。因每个邑的群组形态极为相似,不过色彩不同而已,因此这一片城邑聚落的形态整齐阵列,非常规整。 嫫左手戴着似弓非弓的武器,摇摇指着那片城邑聚落,对鸿说:“那就是陈城,所谓陈,就是阵的意思。” 出生在草原渔猎部落的鸿,并不知道阵是什么意思。但看到陈城的宏伟壮观,已经令他叹为观止了。然而正在他张大嘴巴,出神你眺望那片城邑聚落的时候,又听嫫说:“中央那片最大的红色城邑,就是陈城的中心,是神农氏的居所。左右展开的各三座城邑,则是拱卫神农氏六大部族的行邑。也就是说是六大部族主君定期朝拜神农氏时的居所。你看,左边那座黑色的城邑就是我方相部的。” “哦……真是太壮观了,我在荒原可从来没见过城是什么样子。”鸿一边说,一边瞪大了眼睛看。 距离陈城的所在还有大概十里,因此他们也只能隐约看清这片巨大城邑聚落的轮廓。但这足以令少典部的人们雀跃,尤其是那些少年,他们三三两两地边走边跳,言谈憧憬着住进这样巨大城邑群落中的美好生活。 即使是出身祭司的霊,也被这样壮观的景象震撼了,她从来没有想过,有人竟能聚土建城,在大地上立起雄伟如山峦的建筑,她的心有些颤抖了。 榆棢似乎察觉到了她内心里对未来的憧憬与恐惧,行走间不动声色地拉住了她的手。 霊抬眼怯怯看去,目光正巧撞上了榆棢微笑的脸,阳光从云顶洒来,那张俊逸的笑脸仿佛萦绕着温暖而令人神往的光辉,霊的心一下子就摇晃了,她听到榆棢轻声说:“到了城里就安定了。” 一刹那,霊的眼角就湿润了。他们经历了太多太多的苦难,甚至生离死别,才终于离开即将吞没他们的冻土荒原,来到这个闻所未闻的中原心腹地带,他们对未来充满了渴望,但也对它感到不安和惶恐。可是现在,一切的情绪都飘飞消散,整个春天都融化在眼前人的温柔中。 当榆棢拉紧霊的手,少典氏雄带着队伍朝南方进发时,走在队伍后面的嫫,轻轻地抚摸着左手戴着的套具,有些心不在焉。 或许是离家近了,让她产生了许多心思,不经意间触碰到套具,她又想起了前几天作别汪罔部后的次日,他们走下大阴山的情景。 那天的清晨落了些雨,整座大山被湿润得满眼葱翠。少典部的人们在山林中躲雨,嫫和鸿站在一片巨大的绿叶下,它大得足以为两个人遮风避雨。身后是十人合抱的参天古树,碧叶如一片片伞盖垂落下来,眼前是苍茫大山,如碧如墨,在湿润的水汽弥蒙中渲染出一片烟然的美感。 鸿忽然递过来一个套具,正是前些日子用来射杀巨人的武器。嫫怔了一下,心莫名就紧张起来,一扭头目光撞见鸿的笑脸,“这是答应给你做的,昨天用来测试了一番,效果不错。和送给谢尔盖的相比,竹藤制作的轻巧很多,非常适合你灵活的战法。我想了一下,它的声音呶呶的,就叫弩如何?” 嫫接过套具,就仿似接过一份许诺。她用手抚摸着套具,就仿似有一只手在抚摸她的脸颊,热辣辣的滚烫。她把套具装在左手上,心就有所属了。 “谢谢你,鸿。”她扬起脸来,努力用笑容掩饰内心的小鹿乱撞。这个英武的女子,就这样沉醉在对眼前少年的期许中。 以至于眺望陈城,看到自己曾所居的方相部城邑时,她心中的小鹿又醒来了,四下乱撞令她神情恍惚。 斩杀巨熊或是挑战巨人,她从未有过惧怕和犹豫。可是现在这英武的女战神却被一句话憋住了。她心中有些惶惑,想要脱口而出,又觉羞涩得很,那话儿在她的口中盘旋玩味了许久,从温温吞吞含得滚热滚烫,烫得她脸颊发热,心头发慌,不由自主地总拿眼睛瞥望走在她身旁的鸿。 而鸿的目光仍旧被陈城的阵势吸引着,拖拖沓沓地吊在队伍后面,嘴巴里呢喃自语,嫫仔细聆听,发现他好像是在研究这座城的结构。 真是爱死了制作!研究弓箭也就算了,现在见到了城,难道竟然打算自己也造出来一个么?据说这片陈城是历经数代神农氏才造全的,其中的任何一座都耗费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哪里是一个人就能造出来的呢。 嫫在心里想着,忽然灵光一闪,找到了一个极好的借口把那句含在心里的话送出来。 她用胳膊撞了撞鸿,鸿回过头来,还是一副懵懂的表情。“怎么?” “你想造城呀?” “嗯。不过它太大了,只是远望它的结构已经很复杂了,不知道里面的构造又是如何的。”在专业领域,鸿的言谈也是极为专业的。 嫫听了,心中更有数了,就装作噗嗤一笑,说:“那街巷屋舍还好说,但你知道一座城最重要的是什么吗?” “不知。你说来听听。” “我告诉你呀,一座城邑,由三道城墙组成。走进第一道城墙,这叫下城,是在城外种植等平民居住的地方,方便他们进出。走进第二道城,这叫上城,是神农氏的火正、水正、土正等官员贵族所居住的地方,方便为神农氏服务。而第三道城墙,没有神农氏的召唤是不许进入的,因为那里叫中城,是神农氏及诸皇子的居所。也是城邑最高的地方,要研究一个座城邑,就必须研究好中城。” “即使姐姐嫁给姐夫了,我也不能常住中城么?” “不能。除非神农氏的召唤。”嫫神秘地笑了起来,此时鸿懵懂得就好像一只猎物,这光景就如同初见时那般,不同的是,那是对鸿所有鄙夷,现在却喜欢得紧。 果然,鸿皱起了眉头。嫫却笑道:“虽说神农氏所住的炎城最宏伟,但其他的城邑也只不过比它小一些,构造还是大同小异的。近几日我母亲方相氏正巧住在黑城,我可以带你去研究我家的中城。” “嗯。嫫,你太好了!”鸿激动的差点没跳起来。 而嫫则暗地里心花怒放,她感到眼前的春光无比灿烂。 第61章 榆棢的另一面 距离陈城越来越近了,太阳却也正在向西天移动。霊感觉到身边的榆棢呼吸越来越凝重了,似乎眼前这片宏伟巨大的城市并非他的家,而是一个令他不想造访之地。 与此同时,她也感觉到父亲的情绪更加复杂,时不时听他长吁一声,眼角微微上翘,似乎在暗自喜悦,但大多数时候,他的神情都无比肃穆,就好像每一次带领族人们出猎时一样,过分地谨慎与沉默。 倒是鸿,完全被宏伟的陈城群落吸引了,一路上跟嫫有说有笑,不断地打听城邑的格局和城中的生活。而那些半大孩子和族人们也都被这座城邑群落所震撼,一路上凝望城郭,那目光宛若仰望神明。 她自己呢,她也说不清楚。或喜悦或焦灼的情绪纠缠在一起,她畅想新的生活,却又仿佛看到自己各种不适应的落魄模样。她甚至在心里打鼓,我不过远自边荒而来的女子,神农氏怕是会讨厌我,公子和大臣的女眷们也会嫌弃我,我能跟她们相处好吗? 但很快,这种小女人的情怀,又被少典部萨满的飒爽淹没,她又充满信心地想,我是少典氏的女儿,诵唱战歌的萨满,我是冻土荒原的狂风,我是神农氏储君的未婚妻,没有什么困难是可以压垮我的。 忽然,她看到一只硕大的黑鸟从北方飞来,转瞬间已经飞入了陈城。她有些疑惑,扭头想问问榆棢那是什么鸟,不料却看到榆棢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不过与此前不同,现在的笑容,冰冷得让人不寒而栗,以至于她把自己到嘴边的话,硬生生吞了下去。 很快,他们来到了城下,守城的两个士兵穿着粗重的黑色兽皮外衣,手中各持一根木棒。他们自然认得榆棢,连忙向储君跪拜行礼。 榆棢仿佛换了个人似的,趾高气扬,连看都没看这两个人一眼,就大摇大摆地带着少典部走进了陈城。鸿和嫫心有灵犀似的对望了一眼,却听嫫悄声叹息了一句,“唉,那个纨绔混账又回来了。”隐约地,鸿仿佛听到身后那两个跪在地上的士兵,也说了一句这样的话。然而两句话的所指,显然是大不相同的。 陈城里熙来攘往,而堆叠起来的上城和中城,以及鳞次栉比的土石房屋,更带给人一种高山仰止的感觉。与鸿对各种事物都充满好奇和欣喜不同,那些老人们忽然就叹息起来,纷纷向少典氏雄说道:“主君,这里没有任何野兽,以后我们吃什么呀。”而那些少年们似乎也泄了气,看看手里的弓,纷纷嘀咕“这还有什么用呀”。 “有的是用处!”还不等少典氏雄搭话,走在鸿身边的嫫忽然回过头来,黑色的豹子脸给人一种不怒自威的压迫感,少典部的族人们更是知道这少女的本事,怕是举他们现在全族之力,也还不够给黑豹少女塞牙缝呢。 只听嫫厉声说道:“在陈城,每个人的本事都会被用在恰到好处的地方,老人们也会得到很好的照顾。这里的人既然不会饿死,你们也不会!” “那我们能做什么?”一个少年怯生生地问了一句。 嫫顿时怒视向他,把这少年吓得赶紧缩回了脖子。却不料忽然传来了储君熟悉的声音,“能做得多了,比如……保护我!”然而这声音相比以往,却分外轻佻。 显然储君的威名震撼着整座陈城,那些过往的人听到这声音纷纷侧目,才发现那个所谓的纨绔混账竟来到了下城,他们的脸上顿时浮现出欣喜之情,刹那间已经将储君和少典部围了个水泄不通,有人嘘寒问暖,有人把刚做好的食物递了上来,求储君吃上一口,似乎是要报答他的什么什么救命之恩。 这场景说起来温暖,但身临其境却显得分外恐怖。狭小的街道人满为患,少典部的少年们被这些陈城人挤得感觉自己都要背过气去了,但他们还必须用身体护住那些老人和妇女以及幼儿,以防他们被这些热情的陈城人踩死。 嫫刹那间变成了榆棢的保镖,以一己之力竟然做出了一个奇妙的结界,挡住了洪水般的人群,却又让他们手中的食物可以递到榆棢面前。 鸿豁然见有些迷惘,悄声问嫫,他不是被叫做混账么?这名声都传到冻土荒原了。 嫫听了忍俊不禁,笑道:“那是诸侯对他的风评,百姓们可喜欢着他呢,他可是救过不少人的命呢。” 听到嫫的话,霊刹那间茅塞顿开,凝视着把每个百姓递上来的食物,都笑眯眯地吃上一口的未婚夫,她忽然明白陈城何以如此繁荣,因为榆棢的妙手,让这里的人活得更长久,更旺盛。也就是在这一刹那,她内心里对榆棢的喜欢之中,又多了一种伟大的感受。站在榆棢身边,她感觉自己正在沐浴阳光。 然而对于少典部的人们来说,终于挤过各种前来问候储君的陈城人后,来到上城时,他们觉得自己已经累脱了半条命。可这时却又听到榆棢那轻佻的呐喊声:“怎么样,小伙子们,你们刚刚首次完成了保护我的任务,感觉还不错。我就说你们很有才华……” 一瞬间,每个少典部的人们,不论老幼妇孺,都有一种想吐的紧迫感,一半是累的,一半是被恶心的。 好在下城引起的骚动,早就被巡城马发现,并报告到中城负责管理城邑大小事务的土正那里。土正立即派人为储君和少典部的族人们准备好了居所。他们一到上城,就迎上了前来拜见的土正,而这个居所,也正好为少典部的族人们缓解疲乏,让他们可以好好地饱餐一顿,睡上一觉。可谓是这一路上最快乐的事了。 土正信是个谨小慎微的人,不敢轻易造次。等把少典部的人都安顿好了,又单独来到榆棢休息的房间,询问榆棢是连夜去见神农氏,还是修整一日再见。 他深知榆棢是个赫赫有名的混账,极为难缠,他可不想在这些细节上吃苦头。不料榆棢却反过来询问他的意见,一时间他却不知该如何说才好了。 他深知储君榆棢与公子厉素来不睦,而且和榆棢的纨绔轻佻相比,公子厉可是个心狠手辣的人,榆棢若是不连夜去中城见神农氏,只怕夜长梦多,吃了公子厉的亏。 但他又素知榆棢的秉性,摸不透榆棢这次又要玩什么花样,因而看着榆棢那似笑非笑、亦正亦邪的神情,就更加地进退维谷,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第62章 夜会神农氏 “去见见君父。反正住在这里我也睡不踏实。”终于,榆棢淡淡地说了一句,解决了土正信的困扰,但他似乎听得出榆棢话里有话,而那弦外之音更让他不寒而栗。 住在这里睡不踏实?显然不是居所的陈设太过简陋所致,似乎所指在于安全问题。这让土正信的脑海中情不自禁地闪过了公子厉阴恻恻的神情。 但他也是个长袖善舞之人,片刻失态后便立即恢复镇定从容的神情,对榆棢深鞠一躬,“遵命,我这就去准备牛。” “两头!”榆棢忽然叫住了他。 “两头?” “嗯,两头。” 听榆棢的口气如此确凿,土正信不敢妄加追问,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应了一声“喏”,便赶紧退出榆棢的房间,却准备供人骑乘的牛了。 此时天色已暮,却尚未到晚饭时间,土正信已经准备好了一黑一白两头牛,置在居所门前。榆棢嘱咐嫫照顾好少典部的人,便叫上少典氏雄,一人骑上一头牛,沿着上城驿道往更高处的中城走去。 榆棢惯常地骑着白牛,而少典氏雄便骑上了黑牛,两人并肩而行,身旁簇拥这土正信派遣的随行护卫。少典氏雄第一次见到家牛,对此颇有些惊奇,时不时摸摸牛头牛背,嘀咕道:“这跟冻土荒原的原牛颇有些不同啊。” “哦?哪里不同?”榆棢听到这话,饶有兴味地搭茬。 “它比原牛小,角也短很多,毛也短很多。再者原牛很凶,吃草也吃肉。”少典氏雄目不转睛地盯着胯下的黑牛,认真地回答,“我还从未想过,这牛可以用来骑。” “你说的原牛性情凶暴,确不能骑。”榆棢一边驱赶白牛,领着黑牛往中城的方向走,一边笑吟吟地对少典氏雄说,“而这种牛叫家牛,神农部族养了原牛一千多年才得到的牛种。” “从原牛养出来的?”少典氏雄瞪大眼睛望向榆棢,目光中闪烁着难以置信的惊愕,他从未想过,荒原中的猛兽,竟然可以驯养成温顺的家畜。 “万物皆有灵性,否则这世间又怎么会有那么多妖魔?”此时夜幕已经深深笼罩在大地上,上城的土屋中闪烁着点点灯火,下城人则成群聚集在一堆堆篝火旁,一簇簇灯与火将这座城烘托得无比璀璨,而榆棢则凝望着最高处的中城,哪里只有一间屋舍中吐露出明亮的光芒,他的叹息被夜风悄悄吹走,徐徐地说,“那些成妖成魔的是其中的聪慧者,而大多数蠢笨一些的,通过驯化皆可与人为伍,供人驱使。” “那么养这些牛是用来骑的?” “不,用来耕田。”榆棢笑叹一声,“所以这么多人才能吃饱啊。” 仿佛夜幕为他披上了铠甲,他平时的纨绔相消失无踪,此时在少典氏雄的眼中,这个白皙的少年所释放出来的气息,宛若一个心怀天下的慈悲君主。他心想,真是一个好少年呀,真期待一个好世界啊。 经过这一番波折,少典氏雄这个不满四十岁的汉子,内心竟然现出了老态,部族的破碎与迁居陌生之地的不适,把他的雄心和自信都抽走了,有时他会感到虚弱,尤其看到榆棢和鸿的成长,他会想,这将是他们的时代了,而他的时代已经渐渐过去了。 两人各怀心事,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不多时就到了中城门口。 从下城和上城往上看,只觉得中城不过是个居高临下的建筑。但此时站在中城脚下才发觉它竟然无比雄伟。仅城墙就高两丈有余,抬头往上看,只觉得城墙守卫探出的脑袋跟个豆子差不多大。好在城门两侧也有守卫,见有人来,立即厉声呵斥:“什么人?不知此时入夜不许觐见主君吗?” “呵,我难道不能回家了?”忽然,白牛的背上传来更加暴戾的呵斥,吓得城门守卫一哆嗦,把火把打亮了一照,顿时面如土色,慌忙普通跪倒在地上,不住地磕头求饶:“小的不知是储君归来,求储君饶了小的。” “行了,没时间跟你废话,把城门打开,派人去通报君父,就说储君我带着少典氏来觐见他了。还有你们……”榆棢瞪着眼睛扫视跟在身边的土正信派来的护卫,这些护卫顿时也是一哆嗦,忙不迭地应“诺”,却听榆棢厉声叫道,“滚回去!” 好像回到了中城,他就必须穿上那一层纨绔的华裳,那是他的面具,也是他的庇护。少典氏见过许多风浪,也经历过类似的逐权,在心中不免为榆棢涌起了一丝感叹,但更多的是对神农这个庞大部族的警惕,这座雄伟的中城是天下权力的核心所在,也是天下最为腥风血雨之地,可谓是步步刀山,他要多加小心地走啊。 不过纨绔归纨绔,但在天下共主居所之地,榆棢也不敢不守规矩。两人进了中城城门,便下牛步行,一路沿着石板路两旁的星星灯盏的指引往高处走去。 那情景之迷离梦幻,是少典氏雄从前从未曾想象过的,远处建筑恢弘,脚下灯盏蒙蒙,就仿佛踏着夜色星辰去往天宫。 不多时,石板路前方小跑来一路披着兽皮甲胄的卫兵,他们手持木杆骨矛,说不出的英姿飒爽,但当他们跑近了,借着微弱灯火,他们看到领头的那个男子满头大汗,脸色阴晴不定,似乎隐隐含着些许恐惧。 榆棢站定身姿,一副居高临下的模样睥睨此人,只见他们齐刷刷地跪倒在地,领头的高声说道:“神农氏听闻储君与少典氏同来觐见,命我等立即皆因入内。” 所谓入内,便是进入内庭。 彼时氏族主君所居住的处分为外庭与内庭,外庭用来处理公务,内庭是主君与其眷属的私密居所。汪罔氏主君之所以叫不庭,乃是神农氏赐名所致,便是笑他居住之所无庭院之分,是个蛮荒野人。 但即便他是个蛮荒野人,却也比少典氏雄较为不那么蛮荒,毕竟北地居民还群聚而居住在帐篷里,主君与部署之间的尊卑之别尚未有云泥之距,因而对于神农氏的规矩,少典氏有些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之感。 而此时他的心头更是涌起一分凝重,暗暗盘算着该如何应对。 第63章 天下共主神农氏 虽说作为储君,榆棢也住在神农氏的内庭,此行不过就是回家。但连带着少典氏雄也一并内庭觐见,这可就不一般了。能够被神农氏于内庭召见的,不是亲随便是心腹,可少典氏雄记得自己尚未与神农氏有过什么交集。 怀着一颗战战兢兢的心,两人终于进入了神农氏的君庭。 君庭并不宏大,由一见宽敞的正殿和东西两个厢房组成,正殿是议事的地方,东边的厢房是门岗,西面的厢房是厕所。 在正殿的两边,有一道高耸的土墙如臂膀展开,两边各有一个方方正正的门,通过这两个门,便进入了内庭。 相比于外庭,内庭则更加宏大许多,并分为多个小的庭院,格局虽然朴素,但对于当时的人力物力来说也算是格外雄浑而精巧了。 由门岗的内侍引领者,榆棢和少典氏雄穿过左侧的方门,沿着石板铺成的甬道,穿过两侧逼仄的高墙,宛若走迷宫似的,来到了内庭正中的神农氏所居住的庭院。 这庭院并不特别宏大,一座空落落的院子里坐落着一间坐北朝南的居室,以及左右各一间浴室与厕所,显得格外朴素。但若是将整座迷宫般的内庭视以宏观角度,以当时的人力物力来看,算是超乎寻常的宏伟与精巧了。 待内侍通禀归来,少典氏雄便跟随榆棢,鱼贯走进了神农氏的居室。 这里面的陈设也非常朴素,不过是一张铺在地上比榻榻米高一点点的床,外加几个蒲团。此时须发皆白的神农氏正坐在矮床上,麻布制的衣服穿戴整齐,那样子若是放到现代,跟个乞丐差不多,可彼时已经是帝王至尊才能享受的体面。 少典氏雄跟着榆棢跪在蒲团上,不敢抬头。听神农氏用温和而厚重的声音说道:“少典氏,免礼,抬起头来,坐。” 于是少典氏雄抬起头来,跪坐在蒲团上,向前凝望,借着微弱的灯光,看清了神农氏的面容。 那是一个温和长者的形象,雪白长眉入鬓,与瘦削的面颊相映衬,宛若两道飞舞的白虹。虽然薄唇上浓密的胡须也已经苍白,但整个脸面上,也仅有眼角有几道皱纹,不禁让人惊奇于神农氏一脉的长生天资。 而令人印象最为深刻的,却还是神农氏那双如鹤目的眼睛,明亮如星,仿佛有洞穿心灵的力量,却又带给人振奋。 诧异片刻,少典氏雄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再次郑重起来,对神农氏说道:“臣拜见主君。” “你能来到这儿,我就放心了。”神农氏说话颇为语重心长,苍老的声音带着某种打动心灵的磁性,“首先,我要跟你说声对不起呀!” “……”少典氏雄不敢搭话,但内心里已经猜测到了大概。 只听神农氏又说道:“听说你部族中收养了一个冰霜巨人,厉对我说你们通敌叛变,我拿不准,本想等榆棢回来问明真相,却不料厉私自派了彭侯去,让你部族死伤惨重。是我对不起你,没有教好我的儿子,我已经深刻责罚了他……” 听到这话,少典氏雄的心中顿时腾起熊熊怒火,一想到那晚与彭侯的拼死撕杀,以及满地猎手的尸骸,他就恨不得将公子厉碎尸万段,哪怕他是天下共主神农氏的儿子。 可来的路上,榆棢已经对他有所嘱托:“岳丈,我知道你恨厉,我也恨。可这里是陈城,是他与我的父亲的城,你要隐忍。要知道,总有一天我们可以收拾他,但绝不是现在。现在时机与力量都未达到,贸然发难,最终被收拾的可是我们,你的族人们也就白死了,你幸存的族人也将白死了。” 少典氏是个胸怀广博的人,此时想起榆棢的话,知道他是神农氏的臣子,又处于神农氏的城中,部族已无成年猎手,若不隐忍,恐怕会带来灭族之祸。因而,一咬牙将愤恨又吞进了肚子里,对神农氏扣头说道:“臣不敢对主君心怀不满,主君既已惩罚公子厉,还我少典部清白与公道,臣满心感激。” “你能如此豁达,我真的没有看错人。”神农氏的声音里夹杂着笑意,“咱们不说这伤心事了。就说说你。” “我?”神农氏思路跳跃之快,让少典氏有些摸不着头脑,又满心惶恐起来。 “哈哈哈,你不记得我也是应该。”神农氏笑道,“我上次见你时,你还是个三岁的娃娃,不记事呢。” “……”这下轮到少典氏雄与榆棢面面相觑了。少典氏雄是真想不起来曾经见过神农氏,而榆棢纳闷的则是父亲为何要提这事。 却见神农氏微微眯起眼睛,目光渐渐飘向少典氏雄背后灯火所找不到的黑暗之中,但他的目光却越发明亮,仿佛洞穿黑暗,看到了时光回溯的往昔。 “那时,少典氏还是你爷爷,我造访北境,在你们的营地上,我第一次看到你。”神农氏用目光打量少典氏雄,慈祥而和蔼,就宛若月光流连在雄的身上,而月光中盈满了回忆,只听神农氏接着说,“那时你才三岁,但已经很高大了,比一般的孩子要高大一些,那时你手里握着一根长毛象的大腿骨,咆哮着冲向一直冰原狐。虽然那种狐狸不过是个弱小的动物,但对于岁的孩子来说,也足以造成致命的威胁。当然,那时的你虽然高大,却也跟它差不多大。你要知道,同样体型的人和动物,比拼蛮力的话,一定会死得很惨。但我没想到,那狐狸竟然被你吓到了,吓得不能动弹,哎呀,现在想起来,还好像能看到它浑身的白色长毛不停颤动的样子,它那双蓝色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而你,三岁的你,却毫无畏惧,勇敢地充上了去,也没有任何犹豫,一下子就砸了下去,血从它的脑袋上迸射出来,它甚至没来得及惨叫一声,就那么倒在地上死了。” 这段回忆,少典氏雄早就不记得了。不过他也听父亲以及长辈们说起过,说他的萨满之力虽然较长辈们衰微一些——这是少典氏无法逆改的命运——但他比他们任何一个人都英勇,这让他看上去更加强大。少典氏雄也一直对此引以为傲。 然而此刻却是觐见神农氏,这天下共主忽然提起他三岁时的那段往事,难道只是为了叙旧?虽然少典部族远居冻土荒原,与其他部族来往不甚密切,但也不是全无礼数的蛮人,场面上的一些事还是懂得一些的。 由此,少典氏雄推断,神农氏提起他的这段往事,恐怕还有下文。 果然,三人相视,沉吟半晌,神农氏凝视着少典氏雄的目光又明亮了起来,只听他说:“少典氏,这次宣你来陈城,我还想请你帮我一个忙,不知你肯不肯……” 第64章 神农氏之请托 这一夜的会谈过后,少典氏雄领到了一个任务——去南方剿灭不服从神农氏的有巢部族。 有巢部族是一个非常古老的部族,起源于初代神农氏烈山同一时代。彼时,烈山居黄河中游,教习民众刀耕火种,使中原文明得到飞跃式的发展,将人们直接从茹毛饮血的原始社会,带入了石器时代。 而在同一时期,南方多雨的山地中,初代有巢氏巢父也在对人们实行教化,因南地山峦中多毒虫猛兽,巢父教习民众在高耸的大树上筑巢而居,躲避被捕食的厄运,因而其民众自称有巢部,尊巢父为有巢氏。 有巢氏本与神农氏无任何交集,但随着农耕文明的四处蔓延,以及历代神农氏安东海、定北疆,其诸侯的数量不断扩大,所辖疆域便与有巢部族所辖诸侯疆域接壤,树居民自然无法抵挡农耕文明的诱惑,不少有巢部诸侯纷纷献降神农氏,从树上走下来,开垦山林,建屋而居。 这无疑相当于蚕食有巢部所辖领地,当代有巢氏踵楚便率领有巢民众抵御农耕文明的蚕食。而首当其冲发生摩擦的,就是神农氏疆领南陲的濮部。濮部以农耕渔猎为生,高大而勇猛,但面对有巢部飘忽不定的骚扰,仍感到异常头痛。尤其是曾为有巢之臣,现为神农诸侯,被加以“背叛”之名的濮部主君布蛮,不想与有巢部发生太过剧烈的冲突,以至于南疆常年纷乱,已逐渐涉及到神农氏的威严。 共主治天下,竟有常年骚乱不能平息,或许会被人传言为神农氏不循天道、不得民心。因而,在这一晚的会谈中,神农氏令刚刚来到陈城的少典氏雄率领其部属南下,剿灭有巢部。 见少典氏雄面露难色,虽然未敢拒绝,但目光闪烁,神情甚是迟疑,神农氏不禁笑了,“你会否认为我太冷酷?你部成年猎手惨遭彭侯屠戮,而今部族中尽是老弱妇孺和半大孩子,令他们上战场无异于让他们送死?” “主君!”少典氏雄扑通一声跪在神农氏脚下,额头重重地磕在地上,“主君……求你了!” 他心中所想,已被神农氏说了出来,不禁感到万分悲痛和哀伤,生怕这一次出征便将部族中的半大孩子也都打成飞灰,造成灭族之灾。左右无奈之中,也只好给神农氏下跪磕头,乞求神农氏饶过少典部。 坐在一旁的榆棢也感到非常诧异,忙出声询问:“君父,你既然知道少典部元气大伤,为何又要令他们去送死?” “送死?何来送死一说?”神农氏转过头来看向榆棢,那笑眯眯的神情顿作怒容,狠狠瞪了榆棢一样,转而又看向跪在自己面前的少典氏雄,温和的笑容重新挂在脸上,弯下腰伸出双手将少典氏雄扶起来,说道,“可是你有一个好儿子,连汪罔部的巨人都能杀死的好儿子,剿灭区区有巢部,怎么会是送死呢?” “主君……”少典氏雄又要再磕头求情,却被神农氏阻住。 神农氏摆摆手,笑道:“汪罔氏的信鸦早已把消息带回来了。” 与此同时,他微微侧过脸来,又狠狠瞪了一样榆棢,这令榆棢的心里不禁咯噔一下,暗道难不成他和鸿与汪罔氏不庭的交谈,也被吐露给了君父? 然而神农氏的怒容一闪即逝,仍旧以笑眼看向少典氏雄,温声说道:“你也不要为难,也不需此刻就给我回答。让榆棢给你在内庭安排一间住处,明天一早我便召见你部,让你的好儿子也来,我想听听他的意见。” “……”少典氏雄略微沉默一下,最终只好硬着头皮向神农氏行礼,说了一声“诺”。 少典氏雄是怀着忐忑和忧愁退出神农氏卧房的。 此时已是午夜,清澈的黑色天幕上闪耀着一团团摧残过的星尘,就像无比光辉的细沙,又像在无垠中弥漫的泪光。 “唉……”少典氏雄长叹了一声,那原本坚实的勇敢和骨气,仿佛瞬间被这一声叹息吐出体外,他感到整个人都老了,甚至感觉到死亡将近。 那不是寻常意义上的死亡,而是命运的终途,是绵延千年的少典部最后的终结。他不甘,悲伤郁郁在胸中酝酿成憋愤,但憋愤又无法释放,最终只能化作更深层次的悲伤,裹挟着他的骨气和勇敢,被吐出来,让他感到整个人都无比虚弱,连时光流过都会割伤他的皮肤,钻心地疼。 “岳丈。”榆棢引着少典氏雄,一边走一边低声说,“此时也不简单。岳丈不要在这里唉声叹气,哪怕装也要强打起精神来,平和一些,安稳一些,回到上城再详谈。” 少典氏雄心领神会,但想起神农氏不可拒绝的威严,心中又万般无奈,出了中城,两个各自骑上牛,沿着午夜莹莹亮着的甬道往上城走去。 回到上城居所时,鸿还没有睡,整跟嫫坐在院子里,一边看星星,一边听嫫讲述陈城的风土人情,“明日怕是要觐见神农氏,随后可能会给你安置个职务。”嫫笑着说,但黑夜中她的黑豹脸模糊不清,只有一对碧绿的眼睛明亮,看起来甚是可怕,不过鸿早已习惯,神情专注地凝望着她,听她讲述,“晌午时应该就完事了。到时我带你去方相城……” 说这话时,嫫的绿眼睛眨巴了两下,欲言又止,唇角也扬起了颇有玩味的微笑。但因为她的脸太黑了,与夜色相融,鸿并没有察觉,反而双目炯炯有神,充满了期待。他记得来时的路上,嫫也曾说过,要带他去方相城了解城郭的构造。 对于一个喜欢制造的人来说,没什么比这更令人神往的了。此刻,鸿痴痴地看着嫫,脑海中满是白天里看到的如山峦般雄伟的城郭。 然而当嫫看到鸿如此痴迷地看着自己,心中忽然一阵小鹿乱撞。她心知自己长成了什么鬼样子,这原本就是方相部族的血脉传承,若是身处方相城倒没什么,可在方相城之外,她总要被当做变化不全的妖怪,别人令人心爱,就算是不怕她不嫌她,已经让她心情大好了。 然而眼前的却恰好不是别人,而是鸿。当初鸿见到她时也曾怕过,可也是在那时,鸿救了她一命,而后随着两人交往逐渐身后,她已经能够感觉到,鸿的内心里是有些喜欢她的。 这真让她惊喜。虽然长成这个鬼样子,可是她也继承了方相部族的最强血脉,即便是在陈城,论萨满之力,那也是天骄一般的存在。寻常男子,她也还瞧不上眼呢。就算是榆棢表哥这样一手活死人肉白骨的传神造化之人,她也并未放在心上了。 可鸿给她的感觉却不一样。明明毫无萨满之力,明明总是被人认为是废物,但却总能凭借那双巧手,制造出超越萨满之力的器物,而且在搏斗中,也总能在最短的时间判断出对方的薄弱之处,见缝插针地给予其重创。 可以说,不论是从心思巧妙上,还是从战术技能上,鸿都是个与众不同的人,或者说鸿是一个跳出了这个时代的人。而这却正吸引了她那颗芳心。察觉鸿对自己有那么一点意思的时候,她才惊喜无比,因为她喜欢的人,刚好也喜欢她,还有什么能比这更美妙的事么? 因而在这一刻,当她察觉鸿正痴迷地看着她时,一种踏实而温暖的感觉涌上心头,不经意地脸就发烫了。双颊泛红的娇羞她是做不到了,毕竟脸也夜还黑…… 第65章 去灭有巢部 这一晚,连夜赶回来的榆棢和少典氏雄,将鸿与嫫叫到了卧房中,将神农氏的请托说了一遍。末了,少典氏雄用犹疑揣测的语气对鸿说:“主君说想听听你的意见……嗯……难不成是汪罔部的信鸦,把你杀巨人的事禀告给主君了?” “想必君父对鸿的弓很感兴趣,而且毫无萨满之力却能狙杀巨人,可是闻所未闻的事,君父也会担心汪罔部说谎。”榆棢沉吟着,介绍了信鸦的能力,原来这种乌鸦会说人话,能够记住传信者的语言,把这话传递给收信人。 而鸿此时才明白,当日他看到天空中飞过的那只大鸟,应该就是信鸦了。如此他心中也有些犹豫,对榆棢说:“它会不会把你我与汪罔氏的交谈也汇报给主君了?” “我看不会。”榆棢沉思片刻,用揣测的语气说道,“汪罔氏不庭心性狡诈,他深知若是把这事说出来,哪怕表面上能够撇清自己的干系,但心性同样狡诈的厉却仍旧会对他有所怀疑。况且如今你我向他示好,在北地他也需多一分生机,绝对不会跟你我撕破脸。我估摸着,他应该是将此事换了个说法,比如说查探到少典部确实曾收留冰霜巨人,对于神农氏的效忠存疑。以此来试探少典部真正的实力,以及君父真实的心意。若是君父不计前嫌,仍旧给少典部以优待,他就会立即倒戈到咱们这边来。反之,他就会更加靠紧厉,做他潜伏的一把利刃。” 说到此处,鸿似是明白了,点头道:“然而主君却让我少典部去剿灭有巢部。他岂会不知如今我少典部的成年猎手已经无一幸存?” “这一点,主君也知。可……”少典氏雄不知该怎么说下去,进退两难的苦恼让他感到力不从心,整个人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 但鸿的目光中却精光闪烁:“父亲,绝不可拒绝主君之命。” 当少典氏雄用讶异且带着询问意味的目光看向他时,他也炯炯地看着父亲,一字一句地说道:“拒绝主君之命,便是心怀叵测,是对主君极大的不忠。主君既知道我部族的情况,却让要我们去剿灭有巢部,自然是想看看,我们在极度困难的时候,还能否对他保持忠诚。父亲……” “啊?”被鸿说得茅塞顿开,却又被他重重一喝憾得心惊肉跳,少典氏雄就像个被时代抛弃的老父亲一样,迷惘地看向儿子。 “父亲,你说有巢部相比于神农部如何?”说这话时,鸿不由自主地看向榆棢,得到榆棢点头示意后,继续回望父亲。 榆棢对于鸿已经是绝对的信任,甚至内心里还将鸿看做一步重要的棋,因而即便鸿当着他的面,将神农部与有巢部比较,他也未有什么计较。 而少典氏雄只感觉自己有点跟不上鸿的思路。回想数个月前,这孩子还是个胆小又瘦弱,被族人瞧不起的“废物”,而如今已经成为了部族中少年的领袖,更通过一场场狩猎和厮杀,催熟了心智,俨然看问题已经比他深刻许多,不禁又喜又叹,最终反问一句:“当然是神农部强大,可你何来如此一说?” “父亲,假如我们必须面对一个力量。在陈城,我们所要面对的是神农部以及方相部等三个强大的部族,他们每一个都有力量轻而易举地将我们覆灭。若是我们对主君不忠,我们的生死便在主君的一言之间。反观有巢部,虽然也颇为强大,但远比不了陈城四部的强大,而且我们也并非没有胜算。” “哦……” “如此想的话,选择就很简单了。不听君主之命,我族死路一条。若去剿灭有巢部,还有一线胜算,或可博个功劳!如此姐姐嫁给姐夫,也不会被别人说三道四了。” 听鸿一席话,少典氏雄豁然开朗,然而先前的那种无奈也因此更加浓郁起来,长声叹道:“鸿,你长大了,我不如你了。少典部的未来,就交给你。” 少典氏雄的目光微微闪烁,有一些欣慰,还有一些担忧。 几人随后又商议好对策,待次日天明,便由榆棢喊来了五头牛,与霊一同往中城的王庭走去。 晨曦洒落在如山岳般巍峨的陈城王庭上,此时神农氏的臣属也以依次列在外庭的院落两旁,中间坐在王庭内的神农氏,穿着五彩华服,其质地是以棉线编制而成,柔软而衬托威仪。 金灿灿的光芒洒在他的脸庞上,神农氏苍老的神情,在威仪之外又有几分慈祥。而他头顶戴着的牛角冠上则向两侧舒展出巨大而弯曲的牛角,在金色的晨光照耀下,更加金光熠熠,更具有一股摄人心魄的力量。 由榆棢领着,几人鱼贯而入,来到神农氏面前的院落中央。“君父!”储君榆棢躬身行礼,而身旁的嫫、少典氏、鸿与霊都跪倒在地,向神农氏叩首,口中呼喊着“拜见主君”。 神农氏大手一挥,发出温和的笑声:“起来。榆棢,来这里坐……”他一边说,一边拍了拍自己身旁的蒲团,榆棢连忙迈步穿过庭院中央,来到外庭算是王殿的低矮屋舍的屋檐下,躬身跪坐在神农神身旁。 此时,他的神色颇有些意气风发,虽然正襟危坐,但却眉飞色舞地打量站在院子两侧的文武重臣,将那纨绔的气质演绎得活灵活现。 站在文官之首的木正句芒神色一凛,轻微皱眉的模样显露出对这位储君玩世不恭的不满。但站在他身后的火正,却一捋火红的大胡子,哑然作出爽朗的笑态。反观对榆棢最是不满的,却是唯一列在武官之属的金正蓐收,雪白眉毛几乎拧起,俊俏的脸上也露出凶相。 但榆棢看在眼里,却露出更加不在意的神情。他知道,蓐收倾向公子厉,一心想扶公子厉上位,因而对他有着溢于言表的憎恶。 不过越是如此,榆棢的神色就愈加显得张狂。仿佛是在暗示蓐收,我就喜欢你看不惯我又拿我没办法的感觉。 第66章 君前应对 当鸿站起来时,依旧低垂着额头,将脸微微地对着地面,以示对神农氏的尊敬。 在与嫫的交往之中,他渐渐地懂得了陈城这些贵族的礼仪,嫫对中土的描述,也开阔了他的眼界,尤其是这一路走来,增长见闻,他的心性也随之丰满起来,不再是哪个只知道狩猎的荒野蛮人了。 神农氏慈祥的目光落在鸿的身上,就让鸿顿时感受到一股温暖的感觉,仿佛是一层暖流缓缓包裹全身,将清凉的晨风隔绝在外。 这应该是神农氏的萨满之力——鸿在心里一惊,暗想他身边的人们,哪怕强如嫫,也从未让他感受到如此浓郁的萨满之力。细想之下非常恐怖,若此刻神农氏不是平静而温和地看着他,若是将这力量全部释放出来,恐怕包裹他身体的就不再是温暖的流光,而是熊熊火焰,瞬间就可以把他烧成飞灰的熊熊火焰。 原来,萨满之力竟是如此恐怖的力量。 这一刻,鸿对于萨满之力算是有了更深刻的了解,心中也顿时忌惮起来。 “抬起头来。”神农氏的声音温和中透着威严,宛若日光一般,普照大地,却令人神往。 鸿微微抬起头来,以尊敬的目光望向矮殿内的老者,那一刹那,鸿的内心又是一震,眼前的老者慈眉善目,坐在那里宛若与周遭的景物融合在一起,但映入眼帘却如滚滚火焰,让人感到无法抵挡的威严,内心不由自主的就会产生敬畏。 这就是萨满中的强者么? 鸿在内心呢喃,身子还是微微鞠躬,又说了一声:“拜见神农氏。” “嗯。是鸿。”神农氏点点头,转而又望向少典氏,微笑道,“这就是你儿子,毫无萨满之力,却一出手就杀了个汪罔部巨人?” “正是。”少典氏雄恭敬地回答。 听说鸿竟然杀了一个汪罔部巨人,两列的文武官员立即露出侧目的神态,尤其是金正蓐收,望着鸿的目光微微内敛,仿佛一把剑要洞穿这个人。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这无疑是令人震动的,因为萨满之力是这个时代强者的标准,没有萨满之力的人是绝对没有可能杀死萨满的,尤其是汪罔部巨兽萨满之力的巨人。甚至萨满之力弱一点的人,也无法杀死那种巨人,他们超过普通人太多太多了。 这小子是用什么方法杀死巨人的? 每个人心头都带着好奇,以及一丝寒意——如果说,普通人可以杀死萨满,甚至巨人,那么这个时代的规则将被打乱,很多人将从贵族的神坛上跌落,而那些他们曾经蔑视之人将崛起,取而代之。 这关乎部族与家族的荣誉和利益,因而他们在看鸿时的目光,都或多或少夹杂着一丝丝冷意。唯独不同的是站在木正句芒身后的火正,此时真捋着火红的大胡子,眯着眼睛笑看着鸿,好奇之余还有一些赞赏的意味。 “鸿,想必少典氏已经把我的请托对你说了,剿灭有巢部,你有信心么?” 对于少典氏,神农氏自然还可以用询问的语气。但对于鸿这种小辈而言,他的话语里已经有些许不容置疑的命令的意味,不过从话本身来说,这一句“有信心么”,却又给鸿留下了些许退路。 鸿沉吟片刻,仔细回味了神农氏的话语,又对神农氏鞠了一躬,温声说道:“臣有些信心。” “有些?”神农氏轻疑一声,眼睛微眯起来,笑容有些玩味,眼前这个少年让他颇有喜爱之情,心中又沉吟了一下,旋即问道,“你说说看,信心有哪些,哪些又没信心。” “我部惨遭不幸,成年猎手皆殉,几乎灭族。但所幸有主君恩准,我部能从冻土荒原迁徙到这繁华温暖的陈城沐浴阳光。”他极力措辞,按照嫫曾经跟她说过的陈城贵族的礼仪和话语仔细斟酌,眉头已经凝重,汗珠也在毛孔中氤氲起来,眼看就要沁出,他停顿了一下,对神农氏再次鞠躬参拜,既周全了礼数,又将后续的措辞想好,继续说道,“这一路走来,为了填饱肚子,辟开凶险,我部三十多个少年已经成为了成熟的猎手,即便没有萨满咏唱加持,也能够猎杀跑犀巨羚等野兽,这便是去剿灭有巢部的些许信心。” “不错。”神农氏轻捋雪白的长须,温声说道,“那不足之处又是什么?” “主君明鉴。”鸿施礼说道,“我部世代远居冻土荒原,对中原之事了解得太少,对有巢部更是陌生,譬如他的萨满之力是什么样的,他部的人口与战士……” 说到这里,火正对鸿更是欣赏有加,笑眯眯的眼睛里迸射精光。而站在他身前的木正句芒也微微点头,觉得这少年的思虑非常清晰且周全,是个部落族长的材料。 但列在金正蓐收这边武官之列最末的濮部主君布蛮却微微皱眉,心中有些忐忑不安,望向鸿的目光也吐露出一些忌恨。 他前面站着的青袍青年则露出笑容,用目光瞥看站在正当中的鸿,却不知那笑容是对鸿欣赏还是轻蔑。 更像是颇有一番意味。 神农氏点点头,目光中也流露出一些赞赏。想起前一晚听闻要去剿灭有巢部,少典氏雄的卑躬屈膝的哀求,再看看其子此时的思谋,豁然有一种欣慰。 欣慰之余,他不禁转身看向坐在身边的榆棢,笑道:“此间的一切情况,榆棢你差人详细地告知少典部世子,若他了解了详情后认为无法一战,我也不会苛责。但凡领战,便要为他提供一切助力!” 榆棢垂首领命,而后神农氏这才向霊问起了话,因为神农氏要将储君与其接亲,因而询问起来也是温和有加,现场的气氛已经开始放松活跃起来了。 待觐见结束,神农氏让榆棢亲自去安置少典部族人后,少典氏雄与榆棢并肩而行,带着鸿、霊及嫫一起离开了神农氏的外庭。 出了中城,天下共主所带来的威压已经消失,嫫忽然拉住鸿的手臂,豹子头上碧绿的眼睛灵光闪烁,颇有一种顽皮的感觉:“走,带你去方向城。” 第67章 初到方相城 按理说,接受了神农氏交代的任务,鸿必须立即跟榆棢去寻找濮部主君布蛮等人了解有巢部的情况,才能知己知彼,更重要的是这才能彰显出对神农氏的敬畏与忠诚。 因此,这个时候,鸿本来是要拒绝嫫的,但榆棢却若有所思地恍惚一下,便转身走回来,笑道:“确也可,鸿,你放心去。” 鸿看了看榆棢促狭的神情,又看了看嫫调皮的神态,心中顿时有些狐疑,似乎这次嫫邀请他去方相城,并非只是要让他研究方相城的构造,难道还有其他的事? 带着满心狐疑,鸿在上城作别了榆棢与父亲少典氏雄等人,便跟着嫫一路去了下城,凭着嫫的铁木令牌出了陈城的主城炎城后,立即往东北方向的方相城奔去。 此时,鸿才惊见嫫的强大,这豹头少女一手拉住鸿的胳膊,身子猛然纵起,便将鸿带上了半空,宛若踏着空气流云,一路向东北方向飞奔。 鸿的身体内显露不出萨满之力,先前被释放出的白熊之力,此时被压制在体内,波澜不惊,毫不存在似的,以至于他此刻的身体与普通人无异。因而被嫫拉扯着飞行在半空,只觉得狂风扑面,冷气交加,片刻间已经冻得浑身颤抖。 但嫫浑然不觉,一边笑着给他介绍下方的景观,一边加快了速度。这少女的本事颇大,不过是一刻钟的时间,便拉着鸿来到了距离炎城十里外的方相城。 两人从半空中落下,来到城门边,“鸿,到了,你看……”嫫转过头来笑说,但刹那间就愣住了,只见鸿此时晕头转向,浓密的短发树立起来,宛若一朵熊熊的黑色火焰,眼睛迷迷瞪瞪地看着嫫,却对她所说的话浑然不觉。 霎时间嫫就明白了原委,想起鸿并无萨满之力的保护,如此速度对他来说,几乎已经到了极限。于是赶忙把双手搓热,随后按住鸿的两侧脸颊不停地揉搓,又将白皙的手塞进鸿的衣襟里,用力揉搓。 这一幕看得守卫城门的两个女卒目瞪口呆,她们凑在一起窃窃私语。 “你看,公主带回一个男孩来。” “嗯,这个亲密程度,估计两个人的关系已经很深了。” “唉,公主竟然喜欢上了人……” “而且好像没有萨满之力的普通人……” “这下主君可要发火了……” 她们俩交头接耳,眼看着通过嫫的一系列揉搓,鸿的身体渐渐回暖,终于缓过神来了,才瞪大了眼睛,如梦方醒似的吐了口气,“太刺激了……” “哈哈,你真逗!”嫫被鸿的一句话逗乐,一巴掌拍在鸿的胸口上,只听砰的一声,鸿倒飞出去百米,轰然落地,又在地上滚了几滚,这才停下来。 鸿趴在地上,努力地想爬起来,可刚挺起了身子就觉得五内翻腾,噗的一声喷出一口血,显然已经被嫫一巴掌拍成了重伤。 “哎呀,这人这么不经打,还敢跟公主在一起,说不定处着处着就死了呢……”两个女卒立即倒吸一口凉气,很为鸿的未来而担心。 嫫也慌了,连忙跑过去把鸿扶起来,“你没事……” “我……没……噗……”鸿又喷了口血,显然以他普通人的身子,对于嫫随手拍出来的一巴掌,也是毫无抵抗之力。 嫫看到鸿的情况极为严重,连忙从腰间的兽皮袋中摸出一粒药丸,塞进鸿的嘴里,“这是榆棢哥哥给我备用的止血药,你快吃了,看能不能好。” 随后,她又立即扭头瞪向守卫城门的两个女卒,对左边的那个吼道:“还愣着干什么?快去通禀我母亲!” “是!”左边的女卒立即转身往城里飞奔,与此同时嫫见鸿不再吐血,也立即把他背在背上,一个健步窜入城中,如一道黑色的流光闪电,直奔最高处的中城而去。 与在炎城觐见神农氏不同,这方相城是陈城三卫之一的方相氏居所,作为方相氏唯一的女儿,也自然就是方相氏的继任者,因而嫫并没有拾级而上,而是一路在半空中飞行,用她苗条的后背和肩膀为鸿挡住瑟瑟寒风,片刻之后已经来到了方相城主君内庭。 此时,那领了她命令的女卒早已飞奔到此,也不知她脚力为何如此迅捷,竟比嫫的飞行还要快上几分,待到嫫背着鸿落在内庭时,方相氏主君芷萝已经站在庭院中,看到嫫背上的鸿时,一双凤目不禁微微内敛,目光如寒霜似的凝向鸿。 “这就是少典氏的儿子?”她的语气极有威严,宛若冬日里的冰凌落地,但一刹那又化作涛涛洪水,这磅礴的气势震得鸿肺腑又一阵翻腾,嘴角沁出了一丝鲜血,他用虚弱的目光望去,却惊见眼前站着的竟是一个美妇人,头戴凤翅高冠,云鬓流光水滑,面色白皙如映日荷花,长眉凤目颇有倾国倾城的姿色。 哪怕是重伤在身,鸿也不禁好奇,为何如此美丽的母亲,竟然生出了一个豹头的女儿呢?且方才在城门处所见的那两个女卒,也是一副人类的模样,这方相一族到底有何奇异之处? 嫫的神色有些慌乱,她本来早已想好的措辞,却因误伤鸿而无法说出,此时见到母亲隐隐作怒,心中也难免有些惊骇,但一想到鸿的伤势,就只好鼓起勇气,对母亲说道:“母亲,先救他。” “唉……”虽然表面上无比威严,但方相氏芷萝在内心里,却对女儿有着深厚的爱,眼见此情景,知道这小子在女儿心中的分量不轻,若是耽搁了救治,只怕会成为女儿心里难以抹去的伤痕。 于是轻叹一声,又冷着脸低声喝斥:“进去。” 嫫如临大赦,连忙将鸿背进了自己的卧房,把他轻轻地放在榻上,让他平躺好,又怯怯地转过头看向母亲。 方相氏芷萝的身形高大,要比苗条的嫫高出一头,但身段匀称,又颇有一副端庄的姿态,因而看上去比女儿更有几番风情。 此时,她凤目冷视,盯着躺在床上的鸿。鸿已经察觉眼前这位中年女子并不喜欢自己,虽然不知为何,但心中也因自尊而有了一些冷漠。 方相氏的目光仿佛能够洞穿这一切,不禁冷笑起来,“我不知嫫为何会看上你,我且先把你的伤治好,此后你立即离去,不要再纠缠了。” “……”鸿心中暗恨,他虽然早年在部族中被人嘲笑成废物,但如今经过一系列的狩猎和迁徙,他早已成为部族中少年猎手的领袖,自尊也渐渐地在他的内心里牢固,因而听到方相氏的话,难免会产生些许怒气。 于是,他挣扎着从榻上坐起,“不劳方相氏费心,我这就走。”说完,他就提起一口气,努力地站起身来,往门口的方向走去。此时他身体无比虚弱,肺腑中的疼痛令他浑身发寒,但因自尊的支撑,他咬着牙忍受这一切的疼痛,不让自己倒下,憋在喉咙里的一口闷血,说什么也不肯吐出。 他不想再让人看扁了。 然而少年的叛逆,却令方相氏勃然大怒,她低斥一声“无礼”,霎时就伸出手,嫫根本来不及去阻挡,她的手掌就已经按在鸿的后背上,“我说治就得治。” 说话间,一股柔和的力量透过鸿的后背进入体内,仿佛一股暖流,顺着鸿的经脉直奔他心肺的伤处而去。 但片刻,一股更加磅礴的力量从鸿的身体里爆发出来,宛若熊咆龙吟,震撼的这低矮的木屋都不断颤抖,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与此同时,那股巨大的力量更如洪流一般抵挡住方相氏芷萝的萨满之力,瞬间将那力量逼出鸿的体外,其巨大的反弹令方相氏脚下不稳,如同被掀翻似的朝后面仰倒,好在嫫手疾眼快,一把扶住母亲,继而四道惊讶的目光齐齐地看向鸿。 鸿也好不了多少,被那巨大力量的反作用直轰出门外,落在内庭的院子里,眼前一黑就昏死过去了。 看着他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嘴角边沁出了一大团鲜血,嫫的心里咯噔一下,心说他不是死了。 芳心慌乱不堪,她连忙一个健步冲出门外,身后传来噗通一声,以及母亲的叫骂:“小混蛋,有了情郎忘了娘,你倒是先把我扶稳了再走啊!” 可嫫根本听不到母亲的怒斥,她已经来到鸿的身边,蹲在鸿的面前,伸出手指落在鸿的鼻息间,这一瞬她仿佛心中一块大石落地,吁出了口气——他只是昏过去了,没有死——而后她立即想起方才的情景,显然母亲被鸿体内的力量轰退了,难道是鸿体内的白熊之力?亦或是封印白熊之力的那股力量? 鸿身体里萨满之力的奇异存在,让嫫感到惊奇,却也隐隐有所担忧,若是不能及时用萨满之力止住伤势,恐怕鸿还是难逃一死。而若是因为自己的一掌导致鸿的死亡——想到这里,她却不敢想了。 这时方相氏芷萝也走了过来,脸色苍白,目光惊疑,呢喃道:“这少典氏的儿子体内,怎么有如此强大的萨满之力,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白熊之力?可他看上去怎么就是个普通人呢?” 此时此刻,方相氏芷萝的内心被表面更加惊愕,她暗忖,这股力量若是全部释放出来,恐怕连她也招架不住。 第68章 悠悠女儿心 惊诧过后,方相氏芷萝对鸿产生了好奇。 暗忖,这孩子是少典氏的后代,按理说血脉中定当蕴含着熊之力。然而听闻少典部的熊之力越来越薄弱,以至于当代少典氏的所谓熊变,已经只是身材变得更加魁梧,却无法化身成为巨熊,因此当看到鸿的身上似乎没有萨满之力时,她也只当少典部这一代年轻人已经彻底失去了萨满之力,成为普通人了。 但她没想到,这孩子的身体里竟然有这样狂暴的萨满之力,甚至一旦爆发出来,便是在这中原大地上也可成为屈指可数的强者。 然而他的力量却无法显露出来,这让方相氏芷萝感到匪夷所思。 眼见着嫫凝望鸿的目光充满担忧,方相氏芷萝却忽然福至心灵,暗想,这孩子莫不是捡到了宝。 在这一瞬,方相氏芷萝就想到了他们方相部族的宿命,看着女儿的那颗丑陋的黑色豹头,内疚感又浮上心头,又想,鸿这孩子或许是能够解开方相部族宿命的关键,或许通过这孩子,方相部族获得萨满之力的方式将由此改变。 于情于理,此时此刻,她对于鸿已是不能不救。 于是,她迈步上前,麻布长袖一扫,便将鸿隔空摄起,带着他与嫫一同回到了嫫的卧房。 将鸿重新放在榻上,方相氏芷萝的双手氤氲出五彩霞光,轻轻地按在鸿的胸膛上,五彩的光芒仿佛化作流水,慢慢流进鸿的胸口。 或许是鸿昏厥过后不再产生逆反情绪,方相氏芷萝隐隐感觉到,他体内的那股力量静悄悄地蛰伏不动,任由这五彩流光修补着鸿心肺中的伤势。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方相氏芷萝的额头沁满了豆大的冷汗时,鸿的伤势终于趋于愈合。五彩霞光渐渐消散,方相氏芷萝收回双手,勉强直起身来,却觉得眼前一黑,仿佛就要晕倒,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用手扶额。一旁的嫫连忙上去,一把扶住母亲,“母亲,没事。” “唉,你是问我没事呢,还是问他没事呢?”方相氏芷萝轻叹一声,揶揄道。 听了这话,嫫立即羞涩起来,微微颔首,目光游移不定,紧咬着下唇不知该说什么。方相氏芷萝看到女儿的窘态,心情更愉悦了不少,抬起手揉揉女儿的脑袋,温柔地说道:“女大不由娘,你若是喜欢他,那就跟他好好相处,母亲也想看看这个孩子,有没有本事成为我女儿的夫婿。不过以他现在一拍就倒的样子,恐怕难以与你长相厮守呀。” “母亲……”嫫羞得遭不住,娇嗔一声,似乎在对母亲撒娇。虽然她已经算是萨满中的强者,在中原大地上也赫赫有名,但在母亲方相氏芷萝面前,却依旧是一个娇羞的小女生。 方相氏芷萝听到她一声娇嗔,慈母的心都融化了,只好无奈地说:“好好好,你们好好相处,我先回房去了,等他醒了,可以带他来见我,好好聊聊。” 方相氏芷萝离去后,房间里只剩下嫫与昏迷的鸿。嫫跪坐在榻边,看着宛若沉睡似的鸿安静的脸庞,心中却越发地纠结起来。 ——我要如何知悉他的心意呢? 方相氏的女儿向来豪爽,甚至比绝大多数部族的男儿更加豪爽。而狙杀妖兽于举手投足间的嫫,更是扬名中原的巾帼英雄,她那摄人心魄的豹子头以及英姿飒爽的雷霆手段,早已印刻在中原各部族的心里。 只是此刻,她却有些为难。 ——我要如何知悉他的心意呢? 女儿家的思量萦绕心头。 ——我是喜欢他的。他应该也是喜欢我的。可是……这种事,总不好我去说。 ——这闷葫芦,整日只知道做弓箭、送弓箭。 ——他做的东西还真不错。 嫫不经意地抚摸套在左腕上的连发弩,眉眼间便有了盈盈笑意,心中也春风盎然,心中似乎又有了主意。 ——他已送了我礼物,我却没什么送给他的。 ——送些什么好呢? 正思索间,听到身边躺在榻上的鸿传来梦呓,嫫恍然清醒过来,连忙去试探鸿的鼻息,又摸了摸他的额头,见他一切平稳,嘴角忽又泛起一抹调皮的微笑。 ——他不是要去剿灭有巢部么?我便送他一件趁手的礼物。 心思至此,身影飘忽,宛若一道清风,眨眼间嫫已经消失在了门外。 那礼物不在陈城,而在陈城以西数十里外的鼓镫山。据典籍上所记载,鼓镫山上有一种仙草名叫荣草,它的叶片像柳叶,根如鸡卵,食之有已风之效。 在嫫所处的时代,关于荣草也只是一个传说,人类还没有强大到可以占领仙山汤谷,因而仙灵妖兽时长出没于山海之中。 然而对于嫫来说,荣草却不止是存在于传说中。前次她护送榆棢去北境寻少典部时路过鼓镫山,在其山峦上曾感受到些许若隐若现的仙气,她想那应该就是荣草无疑了。只不过当她打算前去探寻时,却嗅到了无比浓郁的妖气。 俗话说仙灵之畔必生妖。以这妖气的浓郁程度来看,怕是一头大妖。虽然也未必就是她的敌手,但彼时她有护送榆棢的任务在身,对于荣草又非志在必得,因而便忽略过去。 如今想到鸿要远征有巢部,便打算以此仙草投桃报李,也助鸿一臂之力。 她脚踏风潮,在半空中飞行,宛若一只飞鸟,更似流云闪电,飞了半日的光景,便来到了鼓镫山下。 鼓镫山,山如其名,形似半个椭圆矗立在苍茫荒原上,郁郁葱葱,满是翠绿,而山顶又突兀地扩散开来,宛若升起了一片碧绿的云霞,远远望去,便如支撑大鼓的鼓凳一般。 那片比山根还要壮大的翠绿云霞,也分不清是奇异的树林,还是一片巨大的岩石。 仰望这座几乎高耸入云的奇异大山,嫫心中感到愉悦,再加了一把力,飞速御空往山梁处飞去。 她的萨满之力虽然强到可以御风疾驰,但离地最多也不过百丈高,因此无法如飞鸟一般落在山巅,只有横冲过去,落在山梁上。 然而她一落在山梁上的树冠中,便觉得这看似平静的山林上空劲岚呼啸,那曾经感受过的浓郁妖气扑面而来,紧接着她的萨满之力竟在这一刻失衡,飞行法术顿时解除,整个人便从树冠上坠落下去。 好在她身手矫捷,半空中一个翻身便摆正身形,稳稳落地。但与此同时,一股危机感自心中油然而生。 第69章 踏入鼓镫山 此时山梁处绿树成荫,碧绿的枝叶一条条、一片片接连在一起,弥漫在整座大山上。透过树叶间的缝隙,阳光斑驳地洒在地上,连城了一片如梦似的光晕。 嫫感受着林间妖气的波动,心中却隐约有些疑惑。 按理说妖气达到如此浓郁的程度,应该给人一种阴冷酸寒的感觉。然而疾行在林间,被妖气不断地冲刷身体,她却感到这妖气中有一股温暖的感觉,甚至有一种说不出的灵动,温和如溪流。 这是什么妖气?又或者并非妖气?却也不是萨满之力…… 带着疑惑,嫫的心中打起了十二分警惕,一边疾行一边满地去寻找荣草。她嗅着妖气中的味道,隐约觉得这荣草的灵气就蕴含在其中,似乎逆着妖气飘散的方向行走,越往山上,这灵气的意味就更浓一些。 将近半个时辰,嫫终于循着荣草隐约的灵气,来到了高耸的山巅。远远一望,她禁不住满眼赞叹。 只见在山巅正中伫立着一株百人合抱的大树,大树高耸入云,撑开碧绿的伞盖遮天蔽日,举头看去,仿佛整个云天都被树冠覆盖。 这等奇异落在心里,让人好不惊诧。先前从山外远望,只觉得山顶的绿云比山还要大,可此刻站在山巅,却又觉得这树冠比天还要大。 这是何等的奇观?令人赞叹,但也令人不由自主地警惕起来。 莫不是有什么大妖在此展开了结界? 嫫缓步向那棵大树,距离树干近五十丈时,豁然看到围绕着那粗壮的树干,满地都是绿油油的绿叶状嫩草。 ——莫非这就是荣草? 嫫的心里提了劲,越发健步向前,但脚下却又带着灵活,警惕着一旦遇到结界,便要抽身而退,做好应对。 可走到距离大树十丈远时,她依然没有触发任何结界,心中顿时有些雀跃,暗想或许是这株大树生命悠久,成了天地之灵,这才生出了如此奇景, 而此时,正有一双眼睛也在看着嫫,目光中露出匪夷所思的情绪。 ——这豹头女娃儿竟没有触发我的结界? ——此前看她身体中萨满之力雄浑,此刻再看又觉得其间夹杂着丝丝缕缕的妖气。也是奇异得很。 ——但无论是凡人所修的萨满之力,还是妖物凝聚的妖气,无疑都会激发我这结界,可她怎么…… ——等等! 那双目光骤然一凛,于近处自己窥探嫫体内散发出来的力量,刹那间惊觉起来。 ——这萨满之力和妖力竟然完美契合?这两种力量不是应该水火不容么?这是怎么回事? 那双目光中的疑惑越来越浓郁,兴味也越来越浓。 ——且试试看。 随后这潜藏在山巅参天古树中的灵,虚晃一指,刹那间整座鼓镫山微微一震,自每一株草木中生出了祥和的光芒。 然而身处鼓镫山中的嫫却丝毫没有察觉这一丝变化,依旧小心翼翼地前行,向荣草靠近。 忽然,一阵阴风吹来,凭空里窜出一道虚影,扑面而来。嫫慌忙纵身跳起,向后躲闪,与此同时豹目凝神,定睛一看,那扑面而来的阴风中正卷着一条粗壮的蟒蛇,张开大嘴,獠牙森森外露。 嫫立即察觉这蟒蛇不是凡品,只见它浑身生着赤红的鳞片,碧绿的双眼上方的眉骨高耸鼓起,看似两只尚未成形的幼角——竟是一条将要化龙的蛟蛇。 且这蛟蛇也不是普通的蛟蛇,而是蛇中至毒的赤链蛇化蛟。此蛟蛇要比寻常蛟蛇还要剧毒百倍,只要喷出一口毒液沾染上皮肤,哪怕是萨满强者也会被腐蚀成一滩浓血。 此情此景,令嫫毛骨悚然。她机警地不断闪身跳跃,躲避赤练蛟飞扑而来的路线,但与此同时,她内心里的战意却愈发强大起来。 ——有意思,果然是与妖魔常打交道的人。难不成真是巫? 那树中之灵的目光愈发玩味,操纵赤练蛟的攻击性愈发强烈,以至于这蛟蛇在半空中快如闪电,任凭嫫如何游走躲闪,虚与委蛇之间便再一次扑到了她的面前。 生死瞬间,不得不战。 嫫立即伸出右手成爪,猛然抓向赤练蛟的左颊,赤练蛟却不闪不避,似乎完全不将嫫的萨满之力放在眼里,喉头一涌,一口粗如泉水的毒液就喷射出来,直奔嫫的左肩而去。 若被毒液沾身,则必然命丧当场。 嫫不敢大意,只要憋住一口气,硬生生撤回右爪,在半空中翻身一滚,横飞出去,躲开毒液的攻击。 然而她在半空中还未停顿下来,赤练蛟水缸粗的蛇尾已经横扫过来,正砸在她的后背上,一股巨大的力量撞进背心,宛若一个炸雷轰然四散开来,撕心裂肺的剧痛顿时弥漫全身,忍不住一口热血喷了出来,整个人也仿佛被抽空了力气,如断线的风筝似的跌落在不远处的草地上。 疼痛让她的萨满之力顿失,甚至连支撑身体的力气也没有了。她努力地耸动身子,咬紧牙关想要爬起来,可是她的四肢酸麻无力,她的腰背疼痛得不断抽搐,侧目时却看到那条赤练蛟正瞪着碧绿的眼睛,长着血盆大口,贴着地面飞速游走过来。 死亡的阴影迅速笼罩全身。 而那树中之灵的目光也略微黯淡下来。 ——看起来虽奇异,但将萨满之力和妖力驳杂,其实力量还不如任何一种纯粹的力量强大,秀外慧中罢了。 兴致索然,树中之灵的双眼缓缓闭上,所散发出来的灵识却更进一步激发了赤练蛟,让它尽快吞吃掉嫫,速战速决。 这一次激发,使这条赤链蛇愈发的凶相毕露,面对无力爬起来的嫫,张开血盆大口,猛然之间就吞噬过来。 那仿佛是一条长虹,又似一道血练,带着万钧之力,仿佛它下坠的那一刻,所有的生命都将被吞噬。 然而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嫫体内莫名地涌起了一股力量,这股力量却并非凭空生出来的,而是她体内的一丝丝妖气,宛若丝线一般,将它几乎消散的萨满之力编织在一起。 萨满之力与妖气不再是泾渭分明地驳杂,而是血脉相融般融为一体,从两股力量融合为了一股力量,一股新生的她从来没有感受过的力量。 这股力量并不向萨满之力那样磅礴如浪潮,也不像妖气那样阴冷如寒风,而是温和好似阳光下的溪流潺潺流淌,流进了她的四肢百骸,融进了她的每一分血肉,使她与这股力量融为一体,不论是她的气海,还是经脉,不论是她的灵魂还是肉身,都凝聚着这股温和的力量。 这温和的力量消散了疼痛,愈合了伤势,甚至在她的脑海中开启了一门神通术法。 ——封妖禁术! 一刹那,树中之灵的眼睛猛地睁开,似乎感受到了这股力量的亲和。而赤练蛟与嫫四目相对时,身体也骤然僵硬,无法向前再扑噬一寸。就好像被施了定身法似的,一动不动地僵直在原地。 嫫爬起来,瞪着美目凝视赤练蛟,须臾她忽然再一次一爪抓来,身体里蕴含的那股温和如溪流的力量,忽然间磅礴如海,五指一触那赤链蛟的头颅,便瞬间刺入进去,不管是蛟血还是蛇毒,她的皮肉在这股新生的力量的包裹下,如入无物,硬生生将这条赤练的头颅抓碎。 血雨横飞,生命陨落,但嫫的脸上英姿如昨,更是将这股新生的力量深深内敛进体内,再一次融会贯通。 她没有想到,自己在这生死一刻,竟然产生了这种奇异的力量。她虽然不知道这股力量是如何形成的,但猜想与他们方相部的千年传承有莫大的关系。 而此刻,那树中之灵看向嫫,也不禁目瞪口呆。 若是此刻嫫的样子被她母亲看到,定然会倍感欣慰。而若是被鸿看到,则定会如这树中之灵一般目瞪口呆。 一个人在一瞬间,变化怎么会如此天差地别? 而嫫却浑然不觉。 有微风吹过,吹起她耳后的发丝飞扬,仿佛有片片金粉灵光在风中飘散看来,而她的目光再一次盯向荣草,露出鼓舞之情。 第70章 树中之灵 “有趣得很!” 树中之灵的眼睛微眯,玩味之兴更浓,须臾又是一指,树干中央的一处枝丫骤然蔓延开来,挂着茂密的桑叶飞速生长,宛若一道碧绿的狂风向嫫席卷。 此刻,嫫已经伸手准备去采摘荣草,忽然察觉到头顶瑟瑟阴风骤起,心中顿时警觉,猛然向前一扑,就化身成一头黑豹,跳跃出去十丈远,落地的刹那已经转过身来,碧绿豹眼凶芒闪烁。 当她看到方才偷袭她的竟是一根粗壮如蟒的树枝时,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尤其是在这条树枝上,她感觉到了类似萨满之力的波动,雄浑得令她瑟瑟发抖。 难道这棵树竟是一个树妖? 她心中盘算一闪立即明悟,这树生在山巅,不止活了多么悠长的岁月,才能如今日这般以伞盖这比鼓镫山顶的苍穹,怕是它的树根已经穿透了整座大山,深埋在大山之下的土地中了。 她曾听母亲说过,万物皆有灵,然而最易化妖的便是树灵,因树本身就似有漫长无边的岁月,又植根在力量之源的大地上,若是某年某月某一天从其中生出灵体,则会疯狂吸纳大地的灵气,因而相比于鸟兽化妖须吐纳天地灵气容易得多。 换言之,树木化妖,甚至根本不需要任何修行之法,及有了七八成的成功机会。因此生命漫长的树妖,甚至是强大的萨满也不愿招惹的大妖。 嫫猜想,此刻她就遇到了一个。 盘算只在电光火石间,那根粗壮如蟒的树枝又倏然盘绕而来,宛若灵蛇,更似手臂,带着强烈的威压,仿佛要将这头黑豹一把抓住。 嫫自问萨满之力远不如这条树枝所散发出来的力量,但她也是在战场上厮杀惯了的女英雄,深知决定胜负的不仅仅是力,更有技与运。 她不知道此刻的自己是否有胜运,但武技在身,她也没有被这条强大的树枝吓破胆,猛然一缩肩膀,刹那间就扑跳出去,豹爪如钩,轻轻一个腾挪便跃在了那条树枝上。 树枝仿佛有灵,立即倒旋着向她漫卷而来,但黑豹毫不停息,猛然再次跳跃,已经落在了参天桑树的另一条枝丫上。紧接着,不等那条树枝再席卷过来,黑豹再次向上不断辗转腾挪,眨眼间已经钻进了茂密的桑树深处。 显然她是要以这株桑树的树冠掩藏自己,不信那条树枝竟然会攻击自己本体的树冠。 ——以彼之矛,攻彼之盾? 树中之灵微微一笑,眼睛里冒出兴致盎然的光辉。 ——有意思。那就再加把劲。 树中之灵念头一起,整座树冠宛若活了过来,散发出蒙蒙然的金色光芒,紧接着,每一条树枝都仿佛活了过来,化作千万条碧绿龙蛇向黑豹席卷。 此时,黑豹正在树冠中,眼见着所有的树枝一下子都朝她涌了过来,顿时心惊。刹那间纵身跃起,宛若一道黑色光芒,朝树冠外飞奔而去。 砰! 那条粗壮如蟒的树枝刹那间就抽在了她的身上,巨大的力量透过皮肤直撞进身体里,搅得她五内翻腾,忍不住一口热血喷涌而出,宛若一块从天而降的石头,轰然落在地上。 这一击打散了她全身的力量,甚至连爬起来的力气也没有了,脑袋晕乎乎的嗡嗡直响,双眼前无数细碎的星斑闪烁,前方的景物都看得模糊起来。 ——这就是树灵的力量么? 此刻,嫫的心中暗暗叹息,看来我就要死在这里了。 可她不甘心,咬着牙扭头回望树下满地碧绿的荣草,模糊的目光微微闪烁。 真的不甘心! 若是死在这里了,又如何去帮鸿呢? 她心中哀叹。 这哀叹映入了眼眸中,化作了一汪秋水般的哀怨。 ——这女娃儿的心志竟如此坚实? 树中之灵的目光有些惊奇,又散发出柔和的善意。 “你真的很想要荣草?”忽然,这参天古树中传来一个温婉的声音,令嫫一惊,可此时她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只好微微似不察地点点头。 “也罢,你的力量与我同源,也算是一场造化。” 说话间,参天古树那百人合抱的粗壮树干上,蓦然开出一道金光璀璨的光门,一道金色倩影从光门内款款步出。 金光逐渐消弭,那倩影显露出清晰的形貌,头戴五支冠,面容白皙如皓月,那眉目生得分外美丽而端庄,在浑身散发出的金光下,有一种超凡入圣的威仪,令身为女子的嫫也不禁叹为观止,心中甚至升起了一分膜拜之意。 但更让嫫关注的是这女子的衣着。 她外穿金色的对襟窄袖齐腰襦裙,内衬一抹浅绿色的抹胸,将她婀娜的身子衬托的更加宝相庄严。而嫫的目光被她襦裙的面料所吸引,那不是兽皮也不是麻布,在柔和的阳光下,宛若一朵金色的云霞柔柔地披挂在她身上。 见嫫的目光凝滞,树中之灵温婉一笑,“怎么,也喜欢上了我这件衣衫?” 此话语中略带调笑之意,若是姐妹之间自是活跃气氛的玩笑,可此时在嫫的眼中,这是一头强大无比的树妖,妖与人不两立,因而此话听得特别刺耳,即是对她的羞辱,令嫫的目光顿时怒火熊熊。 “脾气还挺大。”树中之灵轻蔑一笑,转眼又露出冷漠神情,轻斥了一句,“我问你,可是想要这荣草?” “是!”此时,嫫也恢复了一些力气,从黑豹化为人形,艰难地站起身来,警惕地看着这金光灿灿的女子。 她知道这女妖的力量强大,不是她可以对抗的。但她还不想死,她还得回去帮鸿去剿灭有巢部,因而这女妖若是忽然发难,她必须有逃跑的机会和力气。 因此她努力忍住心中的怒气,尽量和颜悦色地与女妖斡旋,暗中一点点恢复力量。 那树中之灵微微一笑,“不难,给你就是!” “什么?”嫫的神情露出一丝惊愕,这很让女妖心悦,可实际上嫫的内心中却更加警惕起来,她认为这女妖不会如此好心,定是要给她一些希望,再灭杀这些希望,从而达到羞辱她的目的。 妖魔之心,何其毒也。 但嫫表面上装出的惊愕,令树中之灵淡然一笑,随手向下一指,顿时有两株荣草拔地而起,飘飘摇摇落在了她的掌心上。 这荣草的叶子修长如柳叶,然而其下的根却洁白光滑如玉卵,其上还朦胧着一层乳白色的光芒,散发出温和的力量,然而这力量落在嫫的眼中,却令她有些情不自禁。 树中之灵嫣然一笑,“你想要?就给你!” “真……真的么?”这一刻,心志坚定的嫫,也把持不住了。 第71章 这就是缘分啊 “你……”刚说出一个字,嫫心中的警惕油然而生,压制住了对荣草的渴望,面带冷色地问道,“可是真的给我?” “我主掌这片大地无数年,开口说的话,从未有过虚妄。” 树中之灵的声音带着天地间的威压,远远超过的嫫曾经感受过的神农氏巅峰时期的最强威压,如果让她想一个词来形容的话,那只能是神圣。 ——难道眼前这个树灵不是妖魔,而是神? 但转眼嫫又否定了这个念头。 ——神都是生活在天外神界的,怎么可能住在大地上的一株古树中? ——况且这树灵的本体分明就是这株大树,却从未听说过有树木成神的。 虽然猜不透这树中之灵的身份,但此时其话语中的神圣威压,却透露出了不容质疑的态度。 嫫忍不住伸出手,伸向漂浮在树中之灵掌心上的两株荣草。 “但有个条件。”树中之灵忽然开口说话,这一瞬间,两株荣草外忽然蒙上了一层洁白的光芒,宛若结界一般,生出一股抗拒之力,将嫫的手推开。 虽说嫫也没有用力,这抗拒之力也分外轻柔,但两力相互触碰之下,嫫就立即感受到了其中的不凡。 这种深入肌肤的触碰让她进一步了解了树中之灵的力量,不是妖力,却也不是萨满之力。这不禁让她疑窦丛生。 “什么条件。”嫫警惕地看着树中之灵,心中的疑惑更大了。 若论力量,这树中之灵动动手指就能将她杀死。可偏偏其却拿出她渴望的荣草来跟她谈条件。谈条件的话,不应该是势均力敌的双方么?又或者这树中之灵是在戏弄她?可从她话语中的神圣意味来看,这树中之灵的性子虽然摸不透,但与她谈条件,若是她应允便会真的得到荣草,一定不会有假。 那么问题就来了。这树中之灵要她做的,一定是一件充满凶险的极难做到的事。 可其目的又是什么呢? 就在嫫若有所思时,树中之灵却款款笑道:“此事说来并不难。你若答应,不仅这两枚荣草,此地的荣草你想要多少就取多少,还有我这样式的衣裳,你也可以得到。” 开出如此丰厚的条件,却说并不难做到。这诱惑对于嫫太大了,一刹那她心中的渴望压制了警惕,双眼放出精芒,“是什么条件?” “成为我的传承。” 树中之灵一开口,嫫顿时哑然失色。 “不是开玩笑。”她倒吸一口凉气,惊愕道,“你要收我为弟子?我体内的是萨满之力,而你体内的力量虽不是妖力,却也不是萨满之力,两者相比较,却更像妖力多一点,我岂能随你修行?” 此话的意思无外乎有两点,第一点,两者的力量本源不同,无法修行对方的法术。第二点确实含蓄地若有所指,因为方相部本来就是秉承神念的驱魔一族,与北境的少典部一样,都曾经是神农氏麾下的战族,千百年来部族不断派出勇士奔赴西方前线,却对抗想要入侵中原的妖族势力鬼方。 因此,这第二点其实说的是,树中之灵的力量近似妖力,而她驱魔一族的人,怎么能成为妖魔的弟子?这是信仰的问题,即便树中之灵开出的条件再优渥,但只要嫫答应下来,就代表驱魔圣族向妖魔低头了。 然而这树中之灵仿佛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不由嗤笑了一声:“先前你体内八成萨满之力掺杂两成妖力,你却如此看轻妖魔?我看你的力量也与妖魔有关!” 方相部的力量来源,的确有别于寻常的萨满之力,而八成萨满之力掺杂两成妖力的构造,也正是他们能够对抗妖魔的基础。对于这个来源,嫫是隐约知道的。正因为知道,她才知道这力量来源给她们这一部族所带来的屈辱,才知道部族为了人类的平安所付出的代价,因此树中之灵的嗤笑之言,在她看来是极大的冒犯。 这冒犯不是对她,而是对她的部族,侵犯了她的信仰,辱没了她全族战死的英灵和正在沙场上与妖魔厮杀的勇士。 因而不可遏制的怒火从她心中升起,她眉头一皱,笃定地说道:“我拒绝!” “哦?”树中之灵没想到这女娃儿竟然拒绝得如此之快,但片刻的惊讶之后便是满意的微笑,“你心性如此坚定,更适合我的传承。因为我的传承就与坚定有关。” “可我不愿意。” “荣草不要了?” “不要了!” “衣裳不要了?” “不要了!” 此时两个人的对话,看起来剑拔弩张,可从神情到语气,就宛若一个女娃儿在跟长辈赌气,惹得树中之灵对嫫更生喜爱之情。 她在这世间活得太久了,大部分时间都是她孤独地站在山巅,看沧桑变幻,看风云叠涌。 她太孤独了。难得遇到一个如此喜爱的晚辈,又有机缘,她真心的想把她留下来。 于是她面色稍稍沉静一下,作出严肃的姿态,说道:“我并非有意辱你。只是你我的力量本就同源,不是你想的那般。” “怎么可能?”嫫更生气了。 但树中之灵却伸出了左手,朝嫫轻轻一指,一枚金灿灿的光珠从她的指尖凝聚出来,宛若一个璀璨的气泡,慢慢地飘向嫫。 “你可以再感受一下,用你的力量与它触碰,若是不能相融,我便将这两株荣草送你,在送你一套衣裳,放你离去。” 这句话中仍旧蕴含着不容置疑的神圣,嫫本就好奇之心被这神圣怂恿,下意识地伸出右手食指,调动体内的力量通过指尖传输出来,形成了一枚黑色的光珠,于半空中缓慢漂浮,去与那枚金色的光珠触碰。 她心中暗想,一种力量近似妖力,一种是萨满之力中夹杂着妖力,看起来都有妖力的成分,但萨满之力本就无法与妖力融合,方相族也是通过秘法,使两种力量驳杂地存在于身体之中,而能够压制住彼此之间的排斥,就已经是极致了,如果妖力再多一下,必然会爆发开来。 因而她断定,当她蕴含八成萨满之力的力量与这金色光珠触碰的一刹那,定当时因为排斥而引起的爆发。 带着这样的心思,她的目光紧紧凝视着两枚光珠的相向而行,渐渐地,金色的光珠与黑色的光珠轻轻触碰在一起。 一刹那,嫫目瞪口呆! 第72章 你就从了吧 嫫眼睁睁地看到,当树中之灵所释放出来的金色光珠,与她释放的黑色光珠触碰的那一刹那,并没有彼此崩溃,而是水乳交融般地凝合起来,形成了一枚棕色的光珠,缓缓地漂浮在半空中。 而这枚新生的光珠中隐约散发出亲和的力量,让她感受到与自身力量一致的气息。 ——这怎么可能? 她的内心里翻江倒海,而树中之灵却宛然一笑:“怎么样?相信了。” “难道你是我方相部的……”嫫叹然中带着疑惑。 而树中之灵却笑道:“原来你是驱魔一族的方相部,如此一来就说得通了。” 显然,树中之灵也对方相部有所了解。而这个回答让嫫的内心更加期待起来。 可树中之灵却话锋一转,“不过你也看得出,我来自那株桑树,怎么可能出自你方相部呢?” “我不是这个意思……”嫫有些惊慌,因为力量的融合,让她也感受到了树中之灵对她的亲切致意,她本意并非树中之灵所言,因而辩解起来。 树中之灵美目顾盼中闪烁过一抹睿智,笑道:“自然你方相部也不是我的血脉,毕竟我是树,你们是人。即便是图腾,你方相部的不也是一张无面的面具么?” 听到这话,嫫才有所醒悟。显然,树中之灵对方相部是十分了解的,而方相部的面具图腾颇有渊源,传说方相部曾追随太古三圣之一的女娲,于大地上斩妖除魔,保护人类。因他也是人形的神只,每每除魔卫道总是带着一张苍白的无面的面具,于是他麾下的方相部众便以这张面具为图腾,振奋士气。 后来太古三圣纷纷陨匿,他们的追随者也不知去向,而遗留下来的神将旧部则各自成为了一方庞大的部族,其中便有方相一部。 如此说来,方相部与这树中之灵确实应该不是同一个人,毕竟这树中之灵即便神通广大,也无法离开她的本体去太过遥远的地方,更无法纵横天下斩妖除魔。 ——可我的力量为何与她的同源? 在这份惊讶中,嫫却听到树中之灵的轻笑声,“如今的你,与我的亲近,远胜于你与方相部。” ——什么? 这句话如同雷霆,让嫫顿时惊呆了。 但嫫也并非愚笨的女子,在战场上杀敌于瞬间,靠的不仅仅是强大的武力和武技,尤其是与强者交战时,智慧往往是决胜的关键。 树中之灵已经提点到这里了,嫫岂能不恍然,须臾她就回忆起方才与赤练蛟交战时,自己的力量明明不堪一击,但将死之时身体中的萨满之力忽然产生了异变,成为了一种新的力量,也正是她现在所持有的力量,让她如同脱胎换骨,更明悟了一种叫做封妖禁法的神通,似乎对妖魔极为有效。 ——难道是这区别于方相部那特殊的萨满之力的新生力量,正是这树中之灵的力量? ——难道方才是她赐予了我这种力量? ——不,不对,这力量应该来自我体内萨满之力的异变,我能感受得到。若是他人赐予的力量,无法在那生死一瞬间便与我融为一炉。 嫫似乎明悟了,却又像什么都没有明白,只好以这种目光,探询似的看向树中之灵。 “你方相部本就具有与我同源的力量。你部的创造者方相,与我本皆是女娲大神的部将,我们的力量来自于女娲大神的承袭,融合在我们这种灵体的躯体中,所迸发出来的新生力量。我们称之为巫力。”树中之灵缓缓地为嫫释疑,“遥想太古之前,天地混沌,冥冥中诞生了三位大神圣,他们希望将这混沌分隔开来,创造一片璀璨的世界。于是盘古圣开天辟地,创造这世界的空间;伏羲圣斗转星移,创造这世界的时间;女娲圣造化万物,创造这世界的生灵。彼时混沌初开,盘古圣为天地清明,身躯化作江河湖海,四肢化作撑天之柱。但其间上有未被消弭的捩气飘散于山海间,侵染生灵,化身为魔,残害大地万物。伏羲圣于遥远的星空之外鞭长莫及,女娲圣便以自身七十二滴血液,造化我等七十二巫,驱魔卫道。直至这天地间人类崛起,魔物绝迹,女娲圣才沉睡于九幽之下,以自身神力滋养大地万物,而包括你方相部始祖在内的七十二巫则分别驻守于山海中,为女娲圣护法。” “原来如此。”听闻树中之灵款款讲述远古的过往,嫫内心中惊叹不已。而最令她激动的是,她竟然见到了与始祖同袍的古巫之一,这就好像见到了始祖一样,分外震撼,也分外亲切。 然而树中之灵却叹息一声,又说道:“可惜方相部虽由方相血脉执掌,但这血脉日益稀薄,已与传承自后来之神血脉的萨满之力相仿,因而才有了你方相部如今凝聚类巫之力的方法,让你们仍旧可以拥有伏妖之力。” 这一瞬间,嫫终于明白了方相部为何要用那种看起来无比残忍的方法来繁衍生息,原来是为了伏妖之力。 这种奇异的力量,在与人对战时,看起来也不过就是寻常的萨满之力。然而在对付妖魔时,却能释放出萨满之力所不具备的让妖魔臣服、甘心被驱使的力量。原来这种力量传承自巫力! “而你方才惊险之时,体内的妖力与稀薄的巫力奇异融合,竟然返祖成为了纯粹的巫力,且为最强的五色巫力之一,足见你天赋造化。”树中之灵微笑地看着嫫,就像在看自己的后辈一样慈爱,耐心地为她解释道,“所谓妖,本是我等七十二巫创造出来的驱魔之物,因而其血脉对巫力有臣服的本能。可随着巫力的稀薄,这种本能也会被稀释。如今眼见同袍的血脉后裔返祖巫力,我也想送你一场造化,将我的传承送给你,也想让我的传承随着你,能如方相一般纵横天地。你可愿意?” “我……”嫫在恍惚的惊叹中凝望着眼前的树中之灵,这女子身材高挑,仪态端庄,那圣洁光晕所散发出来的巫力更让嫫感到无比的亲切,她的内心有所决定,更分外激动,可正是因为激动,她的决定才凝聚在喉舌间,无法立即出口。 她强忍着内心的激动,目光不断地闪烁,最终拼出了一股力量,将那决定说出了口:“我愿意!” “如此甚好。”树中之灵满意地微笑,抬手间将掌心上漂浮的荣草推倒了嫫的面前,与此同时,左手轻轻一扫,嫫的兽皮短衣已经不见,包裹在她身上的是一件黑色窄袖武裙,其面料流光水滑,宛若把黑夜披在了身上。 嫫惊叹不已,树中之灵微微浅笑,“记住,为师名叫桑主,是这世间的第一株桑树!” 第73章 战前准备 就在嫫于鼓镫山上,从古巫桑主处取得荣草的这段时间里,鸿已经离开了方相城,去为剿灭有巢部作准备。 当日在鸿的昏迷中,嫫离开方相城去鼓镫山寻荣草后,次日天明鸿就醒来了。因对他的认可,也看出他与女儿不同寻常的情分,方相氏芷萝便尽地主之谊,盛情款待这位没落之族少典部的世子。甚至还带着他详细地参观了方相城,从中城方相氏的居所,到下城边界的城郭,甚至每一处街道等细节所在,方相氏芷萝都不厌其烦地带着鸿去查看了解。 而在这个过程中,她对于鸿之于建筑构造的痴迷也不禁暗自惊奇。虽然了解到鸿是个能工巧匠,但她也是陈城四大卫城的守护之一,眼界之宽,在中原大地也是绝无仅有的,甚至即便是能工巧匠,也是术业有专攻,有人擅制陶器,有人擅长织布,有人擅长制作木具,有人擅长雕琢骨骸,最为奇异的是火正,他能够冶炼出一种叫做青铜的东西,用这种东西制作刀剑和农具,要比木制的和骨制的坚韧许多。但每一种技艺都有无限的钻研之路,踏上一种路,若不能达到深入,便去钻研另一种,最终的结果自然是样样通,样样松。 可鸿却不同。她从嫫的口中早已知道,这孩子擅长用木竹骨骸制作武器,正如那个火正一样,已是将多种技艺熔于一炉,但此时见他仔细观摩城池的构造时,那深邃而炽热的目光,不像是一个夯土匠人在研磨技法,仿佛在他的眼里,这座城就是一件武器,通过对这座城的研究,他似乎能制造出一件城池一样的武器。 即便是萨满中的强者,方相氏也不能不暗自惊奇,在脑海中幻想一下,假若鸿将如城池一般的武器制作出来,那将是如何的惊天动地。 但这可能实现么? 至少方相氏从未见过,她所认识的人,也从未见过。 当然假如这孩子有火正那种冶炼青铜制作武器的手段,或许将城池化为武器,也不是不可能。 听说那火正还打造出一把赤焰熊熊的神奇之剑,正作为神农氏的武器,放在陈城中城的神农氏居所中。 那样的工艺,已经是将萨满之力与技艺融合起来了。而眼前这孩子,唉,不好说,若是他能将体内那股神秘的力量运用起来,说不定也能成为第二个火正呢。 如此一想,方相氏芷萝心中竟隐约有了几分期待。 而在观摩方相城的过程中,鸿也有了一些思路。在他的构思中,出现了一种能够在荒原上疾驰的大型武器,冲出去就好似长矛利箭,但同时有可以抵挡对方攻击的武器。只是这种武器绝非用夯土石料打造,因为太不稳定,且非常笨重。若是木制的或者骨制的,攻击和防御的力量又颇有不足。 什么材料才能制作这样的武器呢? 此时他心中没有答案,但他笃定,一旦找到了这种材料,他一定能够制作出这样的武器来。 参观过了方相城,嫫尚未归来。因她身手了得,只不过离家几日,并没有引起母亲方相氏芷萝等人的忧虑,而鸿亦不知晓陈城周边的情况,听嫫的母亲说嫫不会有事,便也放心地离开了。 剿灭有巢部的战斗在即,这是关乎少典部全族生死的大事,留给鸿的时间也不多了。他只好离开方相城,回到陈城中寻找榆棢,由这个未来的姐夫带着他,去金正蓐收及部主君布蛮处了解有巢部的情况。 金正蓐收对榆棢没有什么好感,想起这个毫无萨满之力的纨绔公子,日后将继任神农氏成为天下共主,他就觉得这是天下的灾祸。相比之下,公子厉虽然心机阴沉,手段狠辣,让人颇为不耻,但其萨满之力雄浑,更擅用人之道,作为天下共主来说,则要比榆棢好上太多。 神农氏这个位置,只能有当代神农氏的儿子继任。神农氏能够继任的儿子也只有这两个,矬子里面拔大个,相比之下,为天下苍生计,蓐收也只好倾向于公子厉才是未来继任神农氏的最优人选。 他一声戎马,兵法超神,但心志上却是个直来直去的人,从不掩藏锋芒。既然不喜榆棢,自然就不待见他。因主君之命,再加上鸿本次肩负剿灭有巢部的任务,是为国之举,因此即便不待见榆棢,不给好脸色,还是将有巢部的详细情况告诉鸿,并提出了一点自己的意见。 从蓐收的口中,鸿得知了有巢部生活的大概环境。 这个部族生活在余山的山林中,倚傍浩瀚淮水,因东方有一头海陆大妖对他们形成了拦截之势,北方有长江天堑,又有神农氏所领导的中原部族倾轧,他们的拓展只能向西、向南伸展,这两个方向因而遍布其诸侯势力。 虽然这个部族也只是个规模两三千人、猎手千余人的中型部落,但加上其诸侯的势力底蕴,则足以形成与北方中原分庭抗礼的一方势力。 因为神农氏所领导的中原部族不断地向南蚕食,此时长江以南的濮部等部族已经归附中原,神农氏的疆土扩张到长江以南,对有巢部形成了强有力的威压。 不过这也仅止于威压,对于拥有数百诸侯部落的有巢部来说,要想将其剿灭,也绝非一蹴而就之事。 从金正蓐收的角度来看,此番神农氏命令只有区区三十七名少年猎手的少典部去剿灭有巢部,无异于送羊入虎口,因而只不过是一个试炼,要看的就是少典部是否有对神农氏的耿耿忠心,以及观摩少典部的战斗潜力,以绝对给予其什么样的待遇。至于是否能剿灭有巢部,并不重要。 不过以金正半生戎马的经验来看,战争从来都是力量决定一切,区区少典部,能否在与有巢部的战斗中不灭族,已经不易。在朝堂上他见到了鸿的沉稳,也见到了少典部的勇气与忠心,虽然他们与榆棢联姻让他不喜,但对于少典部,尤其是鸿这个少年,他还是非常欣赏,便索性提出了自己的一点意见,希望在少典部战败时,至少能保住大部分猎手的性命,以至于少典部不被灭族。 鸿虽然从未参与过战争,但少典部的日常生活便是与冻土荒原上的各种野兽战斗,尤其是从北地一路走来,几乎都是鸿率领着少年猎手们围猎野兽,保证部族的食物来源,有时甚至要与狼群争锋,因而也锻炼出了他自己的一套战法。 对于战争来说,他不算是门外汉。 听闻金正蓐收的建议,他立即明白了蓐收并不看好少典部,但也正因此才给他们提出了保命之法,因而顿时目露感激之情。 蓐收看到鸿的目光,心中隐约有所动,暗中惊叹这孩子的悟性之高,竟然一点就透。心中也暗想,这样的人,虽然毫无萨满之力,也算是可造之材了,跟随榆棢未免暴殄天物,若是能促成他跟随公子厉,或许天下的未来将会更明朗一些。 这些他压抑在心里,还是要看看鸿是否能当大用。一切且看他们与有巢部一战之后如何再做决定。 而辞别了金正蓐收,榆棢又带着鸿去了濮部主君布蛮。而从布蛮的口中,鸿听到了一个令他震惊的消息。 第74章 战还是不战? 濮部主君布蛮居住在陈城上城中的诸侯行馆内。此前濮部一直作为蚕食有巢部的先锋,与有巢部对抗。 原本布蛮所率领的濮部也是有巢部辖属的诸侯之一,但因不满有巢部的压榨,便在神农氏送来诚意时倒戈,归附了神农氏。 作为天下共主,神农氏着实是一个雄才大略之人。刚成为附属诸侯,布蛮立即就感受到融入北方阵营的好处。 神农氏非但没有强迫濮部缴纳贡赋,更因其身处江南,而给了布蛮很大的决策权,只令他蚕食有巢部。 有了这样的感受,布蛮在做这件事时,感觉自己并不是神农氏吞并江南的棋子,反而觉得自己是在为了解救那些被有巢部压榨的诸侯部族作出努力,这是一个极其伟大的事业。 不过既然能倒戈有巢部,布蛮此人心计也是颇深,来到陈城数次朝拜之后,他就认定公子厉无论在领导群英的政治层面,还是在萨满之力的个人层面,都远远超出了储君榆棢。 曾几何时,君父死亡时,布蛮也是经历了夺嫡之战才成为濮部主君的。他深知所谓储君虽然看似有着无上的地位,但关键的还是看在继任之前个人能够经营多大的势力,这决定了当君主死亡后,他是能站稳脚跟继任君主,还是成为夺嫡之战中的亡魂。 显然,布蛮认为榆棢是属于后者的。但他在有巢部的压榨中,锻炼得深谙为臣之道,因而当榆棢带着鸿前来拜访时,他那副恭敬与喜悦之情,仿佛是发自内心,不禁令鸿动容。 也是从这个有巢部旧诸侯的口中,鸿对有巢部有了全面的了解。 有巢部和其他部族一样,是依靠萨满之力与天下群雄争锋的。不过有巢部的萨满之力却不像少典部这样的部族,只有唯一的一种力量来源,它的力量来源有三种。 一种是风之力,这部分有巢猎手能够御风而行,宛若雕鵟于天空中释放风刃,这也是各诸侯最为头痛的法力,在这种力量之下,一些比有巢部规模更庞大的中型部落也不得不低头归附。 第二种是木之力,这部分有巢人平时不是猎手,而是能工巧匠,负责与山林中营造树屋。他们是初代有巢氏的后裔,身负这种构架草木竹藤的能力,他们制作的木屋,也跟鸿已木竹制作工具不同,那些树屋宛若木与藤浑然天成生长出来的,因而才被称为巢。 而第三种则是令绝大多数诸侯都头痛的诅咒之力。这种力量与霊从熊之力蜕变出来的歌咏之力不同。霊的歌咏之力,只能激发同样具有熊之力血脉的族人,加持其战斗力。而有巢部的诅咒之力则是以歌咏的形式释放出来,对敌人进行关乎气运和命运的诅咒,神秘莫测,令人毫无抵抗之力。 听布蛮介绍之后,鸿的眉头紧蹙,对于有巢部的力量很是惊讶,一时间也想不出什么对策,只好礼拜后离去。 回归的路上,榆棢一脸轻笑,神色有些不以为然。鸿正在思索应对有巢部能力之策,不经意瞥见,便问:“姐夫,在笑什么?” “在笑这布蛮啊。”榆棢嗤了一声,脸色露出一丝鄙夷,鸿索性放下心中所想,投以质询的目光,榆棢凝视他片刻,忽然反问,“你没发现这布蛮有问题?” 鸿怔了一下,若有所思地摇摇头。 榆棢哑然一笑,解说道:“他对我心中很是不屑,但却又深谙为臣之道,因而表面上极为恭敬,可是他看我时的目光太深,隐约有些算计。如此说来,他必然是厉那一边的。” 鸿恍然大悟。 然而榆棢却忽然目光一凝,又郑重地说了一句:“此战既要与有巢部厮杀,又要防范背后的布蛮啊。” 原来榆棢竟看得如此深远,这是鸿力有不及之处。他虽然通过狩猎熟悉战法,但对于政治却不擅长,想不到朝野上的嫡储之争会影响到战争。此刻经榆棢提点,他才明白过来,心中不由得更沉重了几分。 回到上城的居所后,鸿将了解的信息告知少典氏雄,并表示这一次他将率领三十七名猎手去南征有巢部,而请少典氏雄坐镇陈城,以安抚留守的老弱妇孺。 听说有巢部竟有如此奇异并强大的力量,少典氏雄只觉得这是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所谓意料之外,是他也没有想到,一个中型部族竟然拥有三种如此强大的萨满之力,任意一种力量都是不容易对付的。 而觉得这又是情理之中,却是因为若无如此奇异又强大的力量,这有巢部如何与天下共主神农氏分庭抗礼?其底蕴之深,自然在情理之中。 因此,他分外担心儿子与少年猎手们的安危。 以37名猎手去征讨拥有千余人战力的部族,无异于以卵击石。尤其是这部族的力量还超乎寻常的强大,以他少典部萨满之力日益衰微的没落对抗,败局似乎已经清晰可见。 可正如鸿所说,违抗神农氏必死,征讨有巢部或死。既然左右都是死,何不在险中争取一线生机? 此刻,少典氏雄感慨良多,又会想起了曾经在部族中因毫无萨满之力而被欺辱的鸿,想起他曾经对鸿的恨铁不成钢,而今,鸿显然已经超越了他,成为了少典部的主心骨,更是那些身负萨满之力的少年猎手们的憧憬。 在这恍惚间,他也分不清彭侯对少典部猎手的灭杀,是否也有对而今的现状有利的一面。 不过以他所经过的岁月来看,这陈城看似平静繁华,却暗流汹涌,步步危机。他只希望能够帮助鸿在这里站稳脚跟。若是以鸿的道理来看,辅助榆棢,得罪公子厉,或许会死。可若什么也不做离开陈城,以少典部的区区力量,在这苍茫天下也会被其他部族所灭杀,左右都是死,何不向死而生,在险境中谋求一线生机呢? 思及至此,他用满怀鼓励的目光看着鸿,温和地说道:“好,就按你说的办,我在这里等你归来!” 鸿目中有精光闪烁,片刻后向父亲跪拜叩首,随后便站起身,与榆棢一起奔赴下城中的少典部族人居所,为南征做最后的准备。 第75章 演武场操练 接下来的这段日子里,鸿安顿好部族中的老弱妇孺,就带着三十七个少年猎手,与榆棢驻扎在下城的演武中。 演武场是操练战士的所在,所辖于金正蓐收。虽然蓐收不待见榆棢,但对鸿颇为欣赏,操练猎手又是为神农氏南征有巢部,属于家国大事,因此他立即为少典部的少年猎手们划开一片区域,供其专心操练。 而他也很好奇少典部有什么战阵之法,于是每日也都来到演武场,远远地观摩。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鸿所制作的弓箭运用于实践,只见那武器由竹木制成,十分轻巧,但射出去的竹箭却力道强劲,甚至力气大一点的少年,以较大的弓所射出的箭,竟还带有破空之声,十分迅速,他自问以自身的武技,也很难躲避这竹箭近距离的发射。 而鸿还为少年猎手们准备了十多个木板架在演武场中,木板上点了一个大红点,并要求猎手们尽量每一次都将箭射进这个红点中。 蓐收暗想,这一定很难。 果不其然。起初,只有几个猎手可以每一次都将箭射在红点上。但出乎蓐收意料的却是,其他三十几名猎手虽然没有正中靶心,可竹箭每次也只落在红点的附近,并没有射出木板的范围。 蓐收暗暗惊叹,这些少年猎手应该是在狩猎的过程中,对这种弓箭的用法十分熟悉了。他也从中看出这弓箭的奇异之处,而这自然正是少典部以区区数百人的微弱部落,竟能驰骋冻土荒原的原因所在。 不过更令他惊讶的是,过了几天,当所有猎手都能做到每一次射出的箭都击中红点时,鸿撤下了那些木板,随后又叫人搬来了数不清的小木板,每一块只有巴掌大,堆积在演武场中。 而后,蓐收看到鸿不断地将这些木板扔起,让这些猎手却射击。起初是一块一块地扔,待到每一个猎手都能随心收发,次次射中小木板中央的红点时,鸿又开始每次扔出两块木板,如此递进,直到半空中出现七八块木板,少年猎手们也能随心连发七八箭,皆中靶心,这持续半个多月的训练才告一段落。 看到鸿如此训练猎手,而那些猎手对于鸿的命令也是令行禁止,整齐划一,蓐收不禁对少典部刮目相看,更是对鸿这个毫无萨满之力的少年,产生了深深的欣赏。 这孩子不依靠权势和惩戒,竟能令部族中的少年唯他马首是瞻,颇有君主的风范,或许少典部在他的带领下能够再现从前北伯之辉煌。但愿他能听我之言,不敌有巢部时保存住少典部的力量。 就在蓐收于内心赞叹时,鸿的心中却颇为沉重。他眼见着猎手们的技艺成长,却不知这些轻飘飘的竹箭能否不被有巢部的风刃斩断或吹偏。而更要命的是有巢部诅咒的力量,这种力量鸿从未听闻过,第一次听说还是在濮部主君布蛮的描述中,说这种力量无形无色,随着萨满祭司的咏唱传入耳中,落入身上,便能够形成对人的气运甚至命运的桎梏。 更有甚者,那些倔强的萨满大祭司,只要得到了这人的随身之物,哪怕远隔千里万里,也能通过咏唱与术法的结合,对这人的气运和命运造成致命打击。 这仿佛是一种无法破解的力量。除非在他们咏唱之前就射死他们…… 但问题还在于少典部的猎手们只有弓箭这一种本事,他们还从未接受过祭司霊的颂歌加持,但鸿可以想象得到,即便在霊的颂歌加持之下,这些少年猎手们最多也只会生出一层骨甲,然而这淡薄的力量,不论面对有巢氏群起而攻之的风刃,还是桎梏气运命运的诅咒,都毫无抵抗之力。 如果以现在这样的战斗力去南征,算是还没打就输定了。 该如何是好呢? 鸿觉得很头痛,却从未后悔在神农氏面前接受南征之令。因为他不得不接,只有接了,才能为部族谋求一线生机。 而他头痛的自是,这一线生机,还如何稳妥的谋求到手。 他的目光越过演武场上的天空眺望西北方向,仿佛看到了方相城,脑海中又浮现出了前几日构思的那种武器。 ——唉,要是能把它制作出来,就应该有胜算了。 因知不能,故而更加落寞。 榆棢在旁边看到,走上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劝慰道:“你也不要心急。君父虽然令少典部去剿灭有巢,但他也知少典部的力量与有巢无法抗衡,因而也已告知我,将派方相城与西陵城各出百人战力辅助,以方相城的力量,应该能对抗那所谓的神秘诅咒。你只需想到压制风刃的方法便可。” 鸿面带感激地看了榆棢一眼,心知他虽如此说,但两成出兵相助之事,恐怕也是他在神农氏哪里求来的。鸿毫不怀疑驱魔一族方相城的力量,但眼前面对风刃,他依旧没有太大的把握。因为他还从来没有率领少年猎手击杀过擅长风力的妖兽,没有过直观的体验,很难捋清细致的思路。 就在他让少年猎手们稍作休息整顿的这一天,心中萦萦绕绕地烦恼之时,一个八九岁的童子出现在了演武场上。 “火正的吹窑童子?”金正蓐收远远望去,暗自嘀咕,“他手里捧着一根树枝?” 看那童子穿着麻布粗衣短衫,脸蛋确实粉扑扑白净净的,模样十分可爱,但行走来时目光中带着凝重和肃穆,竟想一个深谙世故的小大人,手里捧着一根细细的竹棍,看起来像树枝,却十分笔直,与鸿所制作的竹箭又几分相仿。 童子径直走到鸿的面前,对鸿躬身一拜。在鸿惊讶的目光中,彬彬有礼地说道:“见过少典部世子,我是火正座下吹窑童子,今奉火正之命将此物献给世子。” 鸿凝视吹窑童子手中的竹棍,心中有些震惊。榆棢强一步走来,一把抓过那竹棍端瞧,口中发出咦的一声,“这不是竹箭么?” “前些日子火正来观摩少典部操练,回去后连连赞叹世子所作弓箭之精巧,因而自身也临摹打造了一件,与世子品玩。”吹窑童子的回答别有分寸,但当鸿将竹箭从榆棢手中接过来仔细观察时,心中的震惊已经变成了震撼。 这的确是一支竹箭,但与他所作的竹箭不同,在竹箭的尾部安插了两片羽毛,鸿一时想不到其作用。而后他又看到竹箭的尖端,并非是削制的尖锐,而是在竹棍上套制了一枚尖簇,用手去摸坚硬无比,更有一些沉重感,不经意间鸿的手指划过尖簇的侧缘,竟一瞬间被割开一个伤口,血液流淌出来,可见这尖簇锋利无比。 ——这是什么材料打造的? 鸿的脑海一阵轰鸣,与此同时他前些日子构思的那件武器,又浮现了出来。 “不知……我可否……”鸿迟疑着对吹窑童子说。 不料吹窑童子却含笑打断了鸿,回应道:“火正让我传言,他以在炎窑备了酒肉,只等储君与世子一同品玩这竹箭,以及他临摹的弓。” “好!好好!那……还请童子引路。”鸿顿时喜形于色,呼吸都急促起来。而他身旁的榆棢却不禁一条眉毛,邪邪地笑了起来。 ——有门儿! 第76章 结缘火正 神农氏以炎之力统御天下,因而历代火正一职往往由神农氏血脉嫡族成员担任,他们都是那时代以火冶器的佼佼者,同时领导陈城最庞大的机构之一,工匠局。然而到了这一代,火正却并非源自神农血脉,传说他是一个外来者,因精通以火冶器,远胜神农血脉成员而获封火正。 在这一背景下,即便是一向表现出玩世不恭的榆棢,也从未敢轻慢过火正。不过作为神农氏政权的核心成员,火正也难免不被榆棢暗中调查过,通过长达数年的窥察,榆棢认为火正一心在于冶炼之道,对于权力等外物从未放在心上,因此也对他极为放心,从而表现出更多的尊重。 不过火正来到陈城十余年,这还是榆棢第一次看到他竟然主动与人结交,而这个人竟然是鸿。难道是同为工匠的惺惺相惜? 榆棢与鸿各自怀着心思,跟随吹窑童子一路来到了火正的居所炎窑。 炎窑坐落在上城南门附近,是一处不大的院落,旁边紧挨着的就是工匠局,这里负责登记工匠名册,并按时按需分配任务给各处工匠,有建筑之需,也有打造之求,而随着吹窑童子一路介绍,鸿才赫然了解,原来这吹窑童子除了负责在火正冶炼时打下手外,竟然还兼任工匠局的代管。 眼见着童子也就七八岁的模样,鸿暗中赞叹,果然人不可貌相,这陈城是天下中枢,奇人异士辈出,我应当怀着恭谨之心,向他们多多求教,这样我才会有能力带着少典部安顿下去、繁衍下去、繁荣下去。 信步跟随吹窑童子走进小院的大门,一刹那,鸿和榆棢顿时瞠目结舌。 先前走在外面,可以看到这院落的围墙,不过两三丈宽,面积应该不大,试想之下,除了安置神农血脉祖上建造的庞大炎窑之余,火正所住的房屋应该只有一室,勉强算个洞穴罢了。 可是两人随着吹窑童子走进大门,眼前却出现了别样一番光景。 只见这院子纵横不下三四十丈,正中间就坐落着那庞大如塔楼的炎窑,左右各有一间半敞开的房屋,其中左侧仿佛摆设着冶炼制具所需的一应器具,右侧房屋则堆积着数不清的矿石。 鸿也不认识矿石,只觉得那跟寻常的石块毫无区别,心中有些纳闷,不知道火正为何收集了这么多大石头。 而放眼望去,这庞大的院落也并非全部,在炎窑的背后还有一堵影壁,上面浮雕着一团火焰,却与神农氏的火焰图腾大不一样。 在吹窑童子的带领下,两人绕过影壁,却见背后有一个圆形的月亮门,门中若隐若现着淡红色的光幕。 这样的奇观鸿还是第一次见到,顿时对火正又有了更多的钦佩。 而穿过这面淡红色光幕的时候,鸿的身体感受到了一丝温暖,给他带来了舒适惬意的感觉。随后眼前所见更让他叹为观止。 在这月亮门后出现了一座精致的庭院,种植着各样的花草树木,此时正满园芬芳地随风摇曳着,在芳草繁花的簇拥间,院子的右侧还有一亩池塘,传来蛙声虫鸣,时不时一条红色的鲤鱼从水中跃出,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又落入水中,激起层层涟漪。 而在脚下,则有一条石子铺砌的小路,曲径通幽,引着他们穿过层层碧树,终于看到了一座三间式的石砌屋舍。 在屋舍外,已经摆了一张矮桌三个凳墩,桌上有一盆肉,一坛酒,酒坛的泥封已经打开,酒香与花香混合着飘荡在庭院间,让人嗅之心旷神怡。 这时,吹窑童子朗声呼唤道:“大人,贵客来了。” “哈哈哈哈……”那石砌屋舍中顿时传来爽朗的笑声,紧接着麻布门帘被一只粗糙的大手挑起,火正伟岸的身形便展现在两人面前。 此时近距离对视,鸿不禁被火正的堂堂相貌所震惊。 他显然并非中土人,皮肤棕黄,一头红色的短发如同旺盛的火焰熊熊燃烧,甚至连眉毛、虬髯都赤红如火,而他双眼中的瞳仁却碧绿如玉,盈盈间散发出水泽丰润般的光辉。 即便榆棢曾为采药走过大江南北,西入浩瀚大漠,南下三苗闽越,甚至泛舟南海纵横无数岛屿,也从未见过火正如此相貌之人,因而火正的故乡也成为了一个谜。 此时见鸿露出惊讶的目光,榆棢连忙干咳一声作为提醒,鸿立即察觉到自己的失态,连忙躬身施礼,“少典鸿,拜见火正大人。” “哎,不要多礼,你们是我欧冶的贵客,快来坐,快来坐。”火正的热情也如火焰一般令人温暖,须臾间已经迈步走近,一手揽着鸿的肩膀,一手拉着榆棢的胳膊,就跟自家人似的,把两人拉到矮桌前落座。 此时榆棢心中才赫然惊觉,这火正竟然没给我这个储君行礼! 而此刻,似乎因为鸿,榆棢也仿佛看到了这个火正欧冶另一面,心中不禁微微有所思虑,目光也就更加深沉了一些。 火正欧冶却似乎没有察觉到榆棢神态的微妙变化,宛若自来熟似的给两人面前的陶碗倒满酒,有抓了两块肉,递给鸿和榆棢。 鸿出身北境游猎部族,平时吃肉也是如此用手抓着就吃,可榆棢却不同,他喜欢使筷子,甚至陈城中的每一个人,在神农氏的教化下,都不会用手直接拿着食物啃食,必定会用骨刀等器具将肉切成片或块,以筷子夹着吃。 火正欧冶岂会不知? 然而榆棢心中却暗笑,这也正是火正热情之处——怕不是知道鸿来自游猎部落,若是拿出筷子,鸿定会有些尴尬——果然,此人有趣得很呐。 榆棢暗赞一声,撕下一条肉塞进嘴里,发现这竟然是鹿肉,心中又有了几分惊喜,内心里对火正的周到细致直挑大拇指。 鸿虽然没有榆棢的心思缜密,但此刻在火正欧冶的热情招待下,顿时放松了下来,右手接过肉慢慢啃食,左手却一直紧握着火正打造出来的竹箭,心中迫不及待地想看看火正制作的弓又是什么样子,却又怕失了礼数…… 第77章 第一次听说灵宝 鸿将心中的疑问硬生生憋在心里,一边慢慢啃食手中的肉,一边与火正欧冶推杯换盏。此刻他的心中装的满是关乎南征有巢部的事情,感到手中的那支箭无比沉重,对于见识火正打造出来的弓的渴望更为强烈。 只是眼前火正热情洋溢地与他饮酒吃肉,他不想失了礼数,得罪了如此有本事的匠人,因而将一切急迫与焦虑都深藏在心里,面色平和,带着微笑,目光中也满是炯炯的光彩。 然而,火正欧冶既用那支箭将鸿引来,又岂会不知鸿当下的心事。眼见着鸿将所有的渴望和焦躁都非常得体地掩藏起来,神情如常,目光清亮,他心中对鸿的赞赏又多了几分。 这时,他忽然察觉到鸿的目光明亮了一下,继而听鸿问道:“大人,有一件事令我倍感疑惑,还想请教大人。” 火正欧冶眉头微微一蹙,暗想这就等不及了? 要知道对于工匠来说,最重要的不是手艺超凡,不是灵感泉涌,而是有一颗坚定的耐心。 唯有耐心,才能在枯燥与挫折中磨练出一颗对于器物的赤子之心。 若没有这颗赤子之心,哪怕有超凡脱俗的手艺,哪怕灵感层出不穷,但也会在制器的漫漫旅途中,在不断遭遇的挫折的摧残下,丧失对匠与器的信仰。 唯有一颗持之以恒的匠心,才能在这条路上顶风冒雪、披荆斩棘,甘心情愿用一辈子的时间,却寻觅制器之道的彩虹。 可听了这句话,火正欧冶明显感觉到鸿的耐心有些不足,心中难免叹息,口中却如常地回应道:“世子请问。” 鸿沉吟片刻,目光中泄露出一丝憧憬,缓缓问道:“先前来拜访时,见大人居所狭小,可走进大门却如同走进了另一个世界,这让我百思不得其解。” “哦。原来世子是问这个啊。”火正心中释然,对鸿又有些刮目相看。 ——这小子,分明是拿这话题当引子。 但转念一想,又觉得有些奇妙,那似乎是一种因同为匠人而产生的思路共振,通俗一点来说就是同行间的共同语言,以此话题为契机,让他火正打开话匣子,既不失礼数,又能让心中的渴望与焦躁释放出来,仿佛水到渠成。 于是因发自内心的喜悦,火正欧冶并未介意鸿的这点小心思,向鸿介绍道:“世子在门外所看到的,正是传承千年的炎窑。自我出任火正后便居住在此处,可我所炼制之物,并非陈城一直以来所炼制的陶器,而是青铜,冶炼青铜自然还要铸器,更需要存储大量矿石,所需空间要大得多,于是我便将多年前炼制的灵宝,与炎窑融合,造出了这门内的洞天。” “灵宝?什么是灵宝?我只见过法宝,却从未听说过灵宝。”一旁的榆棢忽然开口,眼中释放出好奇的光彩。 火正欧冶微笑了一下,扭头看向榆棢,解释道:“储君见多识广,所见法宝也必然强大,自然知道法宝是通过各式各样的萨满之力炼制而成。但储君是否知道,在萨满之力之外还有妖力、魔力、巫力、灵力以及神力这五种力量。而所谓灵宝,就是通过灵力炼化出来的,其妙用更在法宝之上。” “哦?”榆棢目露精光,好奇地追问,“火正的灵宝有何妙用。” 说话间,他已经举起酒杯,火正和鸿见状也连忙举起酒杯,三人以目光敬祝,随后一同饮下。或者一抹被酒水濡湿的火红虬髯,笑道:“未到陈城之前,我游走天地,四海为家,总需要有个住所,不能到哪里都挖个洞来居住。所以便炼制了这灵宝,带在身上,需要时将它放出来,便是一个居所了。” “随身带个房子?那装在房子里的东西,也能随着它变大变小?” “正是。” 见火正点头称是,榆棢的目光前所未有地明亮起来,“这真是令人意想不到啊。” 不止榆棢,鸿的目光也无比明亮而深邃,他凝视着火正,似乎在深深地思索,火正瞥见他这模样,看得出他是迸发了灵感,不想打扰他的思路,于是便专注地与储君榆棢推杯换盏,闲谈起了法宝与灵宝之外的妖器、魔器和神器,而他的这番闲谈,竟也打开了榆棢的思路,而与鸿不同,榆棢脑海中所勾勒出来的,却是制药的新思路。 此刻,因火正欧冶的提点,两人的目光都有些深邃,神情类似于明悟。其中,鸿的脑海中正飞快地勾勒他先前构思的那能攻能守的庞大武器。方才火正说起青铜,鸿立即明白那支箭的箭簇就是青铜所铸,这样的材质令他心惊,也完全满足他对这武器性能的构想。但随后,鸿的思路陷入了僵局,因为即便是用青铜铸造部件,将这武器构建出来,可若想让它能在战场上奔驰,产生强大的攻击力,却需要同样强大的源动力。 ——这动力该如何解决呢? 萨满之力是可行的一条路,但鸿将他当做最无奈的选择。因为这种武器必须大量投入战场方能见效,而若想其发挥摧枯拉朽的攻击力,作为源动力的萨满之力也必须无比强大,这就必须依靠嫫这样的萨满强者才能驱动。 可这样的萨满强者,即便是在一个庞大的部族中也寥寥无几,根本无法满足驱动这武器的需要。因此他必须找到另一种力量来驾驭这武器,这种力量虽然不可能是人人都拥有的,但对于一个部族来说却是能大量获得的,这种力量,才是他心中武器的最佳匹配。 无奈,他刚刚离开冻土荒原,踏入陈诚还没满一个月,见识渺小得可怜,一时间也无法想到该从何处获得这种力量。 如此一来,他的神色就黯淡下来,透露出一抹失落,目光却渐渐明亮,看到了坐在对面看着自己,似笑非笑的火正欧冶。 “世子有所遗憾?”火正欧冶传来关怀的声音,“可是因为即将到来的南征?” 听到这话,鸿的心中更加苦涩,眉头轻蹙,点了点头,而这也正中他的吓坏,心中期待,火正欧冶应该要向他展示那把他渴望一见的弓了。 第78章 同行之间的交流 果然,看到鸿苦涩的模样,火正欧冶立即大笑一声,伸手拉住鸿的左腕,“来,我给世子看样器物。” 说着,他就拉着鸿站起身来,绕过影壁墙来到前院炎窑旁摆置冶炼工具的房屋中,鸿抬眼一瞧,就看到墙上挂着一张巨大的紫红色的弓,一瞬间就被吸引了。 火正欧冶一招手就把那张大弓吸了过来,抓在手中递给鸿,让他仔细观摩体会。 鸿将这张弓捧在手心,目光凝练,仔细地端瞧,就宛若以目光缓缓抚摸似的,将这张弓的每一处细节都看个清晰。 只见这张弓的材质似木非木,似竹非竹,把手处缠绕了细密的麻绳,可以防止手心出汗打滑的情况,而这弓弦则是由牛筋制作而成,不过炮制牛筋的方法鸿看不出来,只觉得比自己先前用兽筋制作的弓弦要好很多。 紧接着,他尝试着拉开这张弓,却发现所需的力气跟自己所制作的弓相差不多,心中有些奇异之感。 “不如搭箭一试。”说话间,火正抬手一指,一张木板已经飞落在百米之外,面朝鸿的方向竖立在大地上,同时火正的另一只手已经递上一支羽箭。 鸿看着这支前有青铜箭簇后有尾羽的箭,目中豁然露出精光,抬手拉弓搭箭,嗖的一声,那只羽箭已经飞射出去,几乎还不到眨眼一瞬,就叮的一声射进了那块木板,箭簇整个没入木板之中,可见这张弓的力道之强,又足见这之间的锋锐之力。 此时,鸿的内心掀起巨澜,瞪大眼睛盯着眼前的状况,连呼吸都急促了起来。甚至他身后的榆棢也是一副目瞪口呆的模样。 而站在他身边的火正欧冶,却看似不经意地瞥着鸿的面色,但那深邃的目光似乎企图透过他的表情,看清他的内心。 对于火正来说,此时此刻才是鸿最重要的时刻。 半晌,鸿才从那种震撼中清醒过来,扭头看向火正欧冶,那目光熊熊燃烧,恰似两把利剑。火正心中顿了一下,暗道此子之心…… 他还没给出定论,却见鸿忽然将双手叠握,高举过头顶,躬身向他深深一拜,“大人的技艺无比超凡,令我新生敬仰,还请大人为我解惑。” ——竟是求教么? 至此,火正欧冶联想起鸿先前那炽热如利剑的目光,才明白那是他心中震撼到极致之后,所表现出来的对于技艺的追求。 ——由此匠心,这孩子的前途不可限量啊。 当即,火正在内心里作出一个重要的决定。不过此时却不合时宜,因此他将这决定暂且压下,一抚虬髯,大笑道:“世子过誉了,若非世子巧思妙想,我也做不出这样的器物。来来来,你我把酒言欢,交流交流。” 随后,三人又重新回到酒桌前,榆棢忽然发现,这两个匠人性情相投,不断地谈论器物制作,竟让将他这个身份尊高的储君都抛诸脑后了。 然而他也无奈,毕竟一个是这陈城谁也得罪不起的火正,一个是他未来的妹夫,是他大计之中不可或缺的重要环节,他只好也将眼前情景抛诸脑后,一边喝寡酒,一边继续思索方才那个炼制草药的新思路。 而通过这番交谈,鸿才知道,原来那张弓是用陈城特有的鸡血藤,通过炼制之法铸造出来的,而那牛筋的炮制方法,虽然只分为晒、润、凝三个步骤,但了解其内涵之后,鸿顿时更加敬佩火正的大能。 而火正也不吝啬,不仅将这铸造鸡血藤弓的方法详细传授给鸿,还拉着鸿来到炎窑旁的铸器房,现场指导鸿如何打造青铜器物。 榆棢已经从沉思中清醒过来,眼见鸿痴迷于铸器,心中暗想,这是鸿的一场造化,也是他大计的一场造化,此刻若是忽然发兵南征,恐怕鸿的准备不足,将要失败。而若是鸿能从火正这里得到提升武器的技艺,成功的可能就会增强。 他眼珠一转,计上心来,于是也没打扰火正与鸿的技术交流,不辞而别,闪身离开了炎窑,直奔陈城中城神农氏居所去了。 鸿完全沉浸在火正的炎窑,每天跟随火正学习青铜的冶炼和铸器的技艺,其痴迷的程度,就连火正也叹为观止,内心对他的赞赏已经溢于言表。 这期间,一日三餐都是吹窑童子准备,送到两人身边,两人往往因忘我铸器而废寝忘食,以至于晚上吹窑童子端着酒肉来临时,发现中午的还没吃。 不过整整三个月时间,鸿已经粗通了青铜的冶炼和初级的铸器方法,虽然不论是青铜的品质还是器物的精致都十分粗糙,但无疑火正为他打开了一扇大门,一扇让他看到了更多可能的大门,他对火正内心的感激无以复加。 也正是趁着这个学习阶段,鸿打造一百张鸡血藤弓,五千支青铜羽箭,最后他还以自己随身携带的那个连发弩套具为模板,打造了一把青铜连发弩套具。 期间,火正也对他的连发弩套具产生了兴趣,拆解开来看到里面以竹木为构建设计的机巧极为复杂,对鸿更是重新有了更高的认识。 也是在火正的建议下,鸿将原本打算为青铜连发弩配置的小箭,改成了青铜珠,如此一来,其连发数量就直接从原先的二十枚小箭,增涨到了一百青铜珠。 “这青铜珠小巧而沉重,既不会失去利箭之威,又无惧有巢部的风术,当是世子奇袭杀敌之所备。” 听火正如此一番解释,鸿立即又明白了火正将竹箭改为青铜羽箭的用意。 ——那青铜箭簇可以让箭更重,射杀效果更好。而那尾羽则能让箭飞得更远。 一切释怀,此时榆棢忽然再次造访,一进门看到鸿与火正欧冶正坐在桌旁边喝边聊,立即明白鸿已经结束了一个阶段的学习,有所收获,于是笑着走来,与火正相互见礼之后,对鸿说道:“君父已开始催促,你若准备充足,便去复命,准备南征。” “好!”鸿此时胸有成竹,立即站起身来要与榆棢离去。 火正欧冶却也站起身来,一伸手拦住鸿,“不忙。”在鸿疑惑的目光中,火正从怀里拿出了一件青铜小器,此器物底平定圆,是个半球形,其上还开了小门。鸿立即就认出来,这是一个青铜小帐篷。 可此物有何用意呢? 他惊疑间,火正笑道:“世子南征在即,我有心助力,却不善征战,此物也是我炼制的一个灵宝,与这炎窑的庭院相同,至于用法也很简单,只要世子将你的血滴落在它上面,被它吸收后便可随心控制,一念之间可大可小,希望能为世子增添一份助力。” 此话说得轻描淡写,但先前鸿早已知道所谓灵宝的价值,此刻更明白火正对自己的一片善意,内心分外感动,当下向火正一拜,双手捧回这灵宝小帐篷,随后又再拜一次,辞别火正,这才与榆棢赶往神农氏居所。 此时,对于南征,他已经有了初步的计划和信心。 第79章 南征之议 鸿在榆棢的带领下直接来到神农氏的居所外庭,向神农氏汇报已经做好了南征的准备。 神农氏的眼睛里露出神采,立即传令召集诸臣属及卫城城主前来。 天下共主令下,诸臣属及卫城城主立即飞速赶来,不过是一炷香的时间,这外庭就已经分成两列,站了数十官员。 而后有传令谒者开始在门口高呼:“西陵城主到。” 站在神农氏座下当中的鸿不禁转身回望,但见一个身穿青色细致麻布长袍的中年男子从外庭的大门口走了进来。 这中年男人身材颀长,面容爽朗中透着温和之气,炯炯目光中闪烁着睿智的光芒,应该是不善战却胸有沟壑之人。 而他的身后则跟着一个身着鹅黄色细致麻布长裙的女子,二八芳龄,眉目精致,眼波中是不是荡漾出一丝柔情。 见鸿正看向自己,那女子微微一笑,却不是对鸿,甚至没有再瞥看鸿一眼,你微笑中也露出高傲的意味。 反倒是西陵氏与鸿四目相对,其目光也不禁深邃了几分,对鸿露出一个温和的微笑后,便目不斜视地走到神农氏面前,躬身施大礼,道一声“西陵氏德拜见主君”。身后的女子也对神农氏欠身礼拜,“西陵蕾拜见主君。” 归为卫城之主,说白了就是神农氏的近身护卫,其家族必是神农氏的心腹与股肱之臣,因而不仅不需跪拜,甚至神农氏见到他也颇和颜悦色,笑道:“德,入座。蕾也长大了!” 西陵氏德再拜一次后,来到神农氏下首右侧的首座,庄严地坐了下来。而蕾则露出颇为喜悦的神情,又一次对神农氏欠身礼拜后,站到了西陵氏德的身旁。 紧接着便又听门口的传令谒者高呼:“洛河城主到。” 声音为落,一个身穿金色细致麻布长袍的中年男子就从外庭大门走了进来。彼时丝绵之物尚未被人们用以织布制衣,身着细致麻布则凸显出身份的高贵。 然而洛河城主的高贵之处却不尽在衣衫上,更在于他全身上下挂着的明珠与宝玉,光芒璀璨,使他整个人也包裹在一片淡淡的金色光芒中,这使得他原本就微胖的身材更显富态,带给人一副温和又热情的感觉。 而他的神情也十分符合这种感觉,一进门便露出灿烂的笑容,对左右列着的文武臣属含笑抱拳,又凝望了鸿一眼,笑意盎然地点点头,从鸿的身旁走过,来到神农氏座下,躬身拜见,随后坐在了西陵氏德的右侧,但与西陵氏的庄严肃穆不同,他始终笑眯眯的,时不时还看鸿一眼,笑容中便颇有一番意味。 鸿察觉到了这一点,心中有沉吟,但面色却古井无波,转过头望向门口。 “有虞氏到!”随着门口传令谒者再一次的高呼,鸿敏锐地发现,那谒者的神情似乎有一些紧张,随之而来的是一股令人胆战心寒的庞大煞气,紧接着一道身影已经出现在了门口。 这身影刚出现的刹那,这股庞大的煞气忽然就收缩回去,鸿心头的惊颤也随之消失。他看到,一个身穿黑色细致麻布长袍的魁梧男子走了进来,而在他身旁还跟着一头巨兽。 这巨兽伸长一丈,浑身漆黑如墨,形似猛虎,却偏偏长着一颗狮子头,黑色的鬃毛向四周澎湃,仿佛一团黑色的海藻。 但这巨兽一入外庭,气势顿时收敛,如他的主人一样,似乎不敢外放气息忤逆神农氏的威严。 这魁梧的中年男子不怒自威,龙行虎步地走到神农氏座下,甚至对两旁的文武臣属以及站在当中的鸿视而不见,对神农氏礼拜过后,走到了神农氏座下左侧的第二个位置,大刀立马地坐了下来。而他身旁的巨兽则匍匐在其脚边,微微闭目,似乎与它的主人一样,没把在场的众人放在眼里。 不过这种事似乎已经见惯不怪了,两列臣属神色如常,仍旧面对神农氏,带着恭敬。唯独门口的谒者此时终于放松下来,随着他目光一凝,露出惊讶的神色,立即又高声叫道:“方相氏到。” 方相氏,鸿曾经见过,此时听闻,心中有牵挂起了嫫。眼见着一身端庄的西陵氏芷萝款款走进前庭,先对左右列立的臣属点头微笑,又望向鸿,露出颇有意味的笑容,随后向神农氏座下走去。 而在他身后,跟着一个身材婀娜的少女,身穿一身黑色兽皮长裙,风姿飒爽,面容绰约,其美貌,甚至那已经美不胜收的西陵蕾在她面前,都要自惭形秽。 只不过这少女带给鸿分外熟悉的感觉,可鸿自问却从未见过此人,而擦肩而过时,这女子竟然扭头望了鸿一眼,露出一个俏皮的笑容。但这笑容投影在鸿的的眼中,其心里却一沉,迷惘了起来。 参见过神农氏,方相氏芷萝便坐在了神农氏座下左侧上首的位置,依旧是气质端庄,风情万千。 而那少女则站在她身旁左侧,与先前不怒自威的黑衣壮汉相邻,如此一来,趴下壮汉脚边的凶兽立即睁开了眼睛,抬头望着少女一眼,目光中先是夹杂怒意,随后又闪烁迷茫,最终充满了恐惧,立即向后缩了缩身子,离那少女远了些。 四位卫城之主到齐后,鸿也转过身来,对神农氏再拜。神农氏随后朗声说道:“少典部已准备好南征,然而其部战力仅三十七人,面对千余战士的有巢部,实难行剿灭之计。诸公可有自愿辅助者?” 神农氏言简意赅地说完这些话,就用和善的目光扫望群臣,这些文武陈述一个个面面相觑,文官自然无法上阵杀敌,因而都把目光投向了武官一列。 武官一列党首的金正蓐收微微侧首,瞥看了一眼排在他身后穿着白底黑纹精致麻布长袍的长发青年,见那青年低垂着脸看着地面,神色肃然,他定了定眼神,向前走出一步,躬身礼拜神农氏道:“濮部与有巢部厮杀日久,对其十分了解,可派遣濮部坐镇后方,供应粮草,补给战士。” 濮部主君布蛮一听,连忙从武官列走出几步,来到金正蓐收的侧后方,对神农氏深深一拜,朗声说道:“濮部愿后援少典部。” 神农氏听罢点点头,“准!”随后他有温和的扫望座下群臣,然而一时间诸臣却鸦雀无声了。 这一刻,外庭极静,听得到风声与虫鸣,每个人都像定格似的一动不动,气息中透露着谨慎。 先前金正蓐收与布蛮的请命,看似遵从神农氏号召相助少典部,但拥有数百战力的濮部却只作为后援,显然是要把少典部推到战场上去。而在此之前,金正蓐收曾回头看向他身后的青年。 那青年,鸿不认得,但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认得,正是神农氏的次子公子厉。 显然,金正蓐收与布蛮的请命,是受了公子厉的指使,将少典部推上战场孤军奋战,也应是公子厉的授意,如此一来,诸臣都不敢贸然请命,毕竟公子厉是得罪不起的,他们其中更有公子厉的附庸,自然想看到作为支持储君榆棢的部族少典部,在战场上灰飞烟灭的下场。 此时,鸿也看出了诸臣的意味,心中怆然之中升起一股怒气,眉头一蹙,向前一步走出,对神农氏深深一拜,“主君,我少典部……” 他本想说不需他人助力,可就在此时,一个曼妙的声音打断了他:“启禀主君,方相嫫愿率百人相助少典部。” 嫫! 鸿顿时心中震惊,抬头瞪大了眼睛,循声望去…… 第80章 此情永常 听到嫫这个名字,也真实地听到嫫的声音,鸿心中无比震撼,他抬头望去,却不禁瞠目结舌。 只见向神农氏请命的,正是站在方相氏身旁的黑裙少女。 这少女美丽得不可方物,气质上又英姿飒爽,宛如一轮明月高挂在冷冽的秋夜清空上。 可嫫,不是分明有一颗豹子头么? 鸿更加震撼了,震撼的瞪圆双眼,直勾勾盯着那自称嫫的少女,心潮起伏,牵连得他的身体也微微颤抖了。 此情此景被嫫用余光一眼瞟去,腮颊顿时染红,唇角微微翘起,那隐约不可察的笑容中,有几分羞涩,更有几分俏皮和得意。 与此同时,方相氏芷萝的目光也落在鸿的身上,唇角的笑意却是颇多的玩味与期待。 ——一定有什么原因。 此时看到嫫的余光,通过那目光中熟悉的神情,鸿确定,眼前这个绝色少女正是曾与她从北地长途跋涉来到陈城的嫫。 ——难不成与她这些日子的外出有关? 鸿一时也想不透彻,且此时此地也容不得他去想这些,复又抬头望向神农氏,见这和蔼的老者眼中含着光彩,向嫫微微点头,不料座下侧旁却传来隐约的冷哼声,鸿凝神望去,见站在西陵氏德身边的黄裙少女露出不屑的神色,同时转身也向神农氏一拜,“西陵蕾也愿率一百战士相助少典部。” 此情此景,让鸿有些心绪波动,察觉到此女定是与嫫一向不和,于是便用夹在疑惑的目光望向坐在神农社左侧稍下位置的榆棢,榆棢也心领神会,对鸿点了点头,露出一个满含期许的微笑。 鸿察觉,这微笑中透露着鼓励,似乎在告诉鸿,稳定心神,不要急切。 在鸿的心里,榆棢不仅是一个妙手回春的高手,更是一个足智多谋之人,此时立即领会榆棢的眼色,低垂下头,身子微微前躬,沉默不语。 这样的态度顿时令神农氏目光微微缩了一下,两列群臣也对鸿露出凝重的目光,尤其是一直低垂着头的公子厉,用余光瞥了一眼鸿的状态,嘴唇狠狠抿起,仿佛是在咬牙。 神农氏自然也应允了西陵蕾的请命,并宣命鸿为南征统帅,任方相嫫与西陵蕾为左右裨将,濮部主君布蛮为后援统帅。 宣命降下,代表南征已正式拉开序幕。鸿等人对神农氏跪拜领命后纷纷离去,着手整顿战力,即日出发。 跟随四大卫城主及文武众臣走出前庭时,鸿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前方跟在方相氏芷萝身边的倩影上。 只见嫫对方相氏芷萝说了几句什么,忽然停下脚步,一转身朝鸿款款走来。此时更近距离看到嫫的样子,鸿不禁都吸一口凉气,呆立在原地凝望着嫫。 “惊喜不惊喜?”嫫走到鸿的面前,背着小手俏皮地笑道。 “惊喜!”鸿怔怔地点头。 “意外不意外?” “意外!” “想知道原因不?” “想!” “好!那我们去城外逛逛。”说着,嫫竟然大胆地走过来,拉住了鸿的手,拉着他一路朝上城飞快走去,一来到上城,不再受中城不许飞行的禁制,嫫就立即拉着鸿飞上半空,宛若一道黑色的光束,直奔西南方向的城外而去。 鸿对于嫫会飞行的事很惊诧,虽然早在嫫帮助少典部诛杀短面巨熊时,鸿就见过嫫在半空中飞翔,但此时被他拉在半空中,鸿还是有些难以置信。 不过嫫飞行得太快,鸿还没来得及开口询问,他们已经落在了陈城东南方十里外的草原上。 这茫茫碧绿的草原上,有一条大河缓缓流淌,其名姜水,是黄河的支流,河面宽阔达五里,沿岸排布着渔猎牧人的村落。 这些村落附属于陈城,村民平时捕鱼放牧,将羊肉和鱼虾运送到陈城,换去日用所需,而这也是陈城居民重要的肉食来源。 村落与姜水还有数里的距离,其间是一片碧绿的草原,宛若一张绿毯,沿着姜水铺向天边。草原上散布着零星的羊群,时而有牧歌飘荡在云天间。 嫫拉着鸿的手,从半空中飘落下来,落在了姜水边。姜水平缓地流过,在午后的阳光下宛若一面明亮的镜子,映照出嫫明媚的容颜。 鸿看着此情此景,目光愈发地凝聚起来,出神地看着嫫的倩影——青草的香气、天地的优柔,还有眼前人的芬芳,一切的美好在此刻凝聚在一起,仿佛凝固了永恒。 “嘿,还没看够么?从前你可不是这样看我的。”嫫故作羞恼,娇嗔地对鸿说道。 鸿恍然回过神来,露出尴尬的笑容,搔了搔后脑勺,笑道:“只是你忽然变了样子,让我太过震惊了。” “好,看在你这么欣赏我的份上,我就告诉你。”嫫拉着鸿向前走了几步,两人坐在了姜水之畔的草原上,望着河水汤汤,望着云卷云舒,嫫呢喃似的开口,将如何遇到古巫桑主,又如何在桑主的历练下,将体内的萨满之力与妖力凝聚成了巫力,从而褪去的豹容,变成如今这个模样,详细地讲述给鸿听。 只听得鸿不断地露出差异的目光,直到嫫从腰间的兽皮袋中摸出两粒荣草的卵状根茎,将其中一粒放在鸿的手心里,将此草食之已风的效用告知,“你这次率军剿灭有巢部,荣草的根正可以对付有巢部的风刃,你将它们放在身边,对阵时再吃下,便可以短时间发挥功效。” 鸿这才知道,嫫的此番遭遇竟然是为了给自己寻得这两粒荣草,内心里说不出的感动,目光闪烁着水泽般的光芒,可凝望嫫深情款款的眸子,一时间竟说不出什么感谢的话来。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若说任何话,似乎都太过虚伪,他凭着内心的指引,伸出手,紧紧握住了嫫的手。 相顾无言,却胜过万语千言。江水汤汤,宛似情思永常。 渐渐地,嫫将身子靠近鸿,把头枕在鸿的胸膛上,鸿顺势合拢了手臂,将她轻轻拥抱。 碧草萋萋,云天间流淌着浓浓的爱意。 第81章 南征有巢部 在南征部队尚未启程之时,布蛮已经带领随从先行回归濮部,说是去为前锋部队准备粮草物资。而榆棢作为压阵督军,则带着霊与布蛮同行,先行一步抵达江南岸,等候与先锋部队会师。 而后先锋部队出发,他们的人数也不多,包含方相城、西陵城共两百战士,以及少典部的三十七名少年猎手,他们一个个都是善战之人,虽然加上三部主帅,总共两百四十人,远远超过当初南迁的少典部人数,但脚程却快,也不过七日就从陈城一路南下到了长江之滨。 这是鸿第一次看到长江,其江面旷阔竟一眼望不到对岸,只觉得这涛涛江水无边无际,举目眺望,浩瀚水面与天边相连,仿佛这江是从天上奔涌下来,整个天地都是这无垠的江水。 而顺流望去,两岸青山排闼,江水奔流至远天,根本望不到尽头。豁然间让人感觉到天地的宏大和自身的渺小。 鸿在叹为观止的同时,也增长了自己的眼界,对于这天地间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浓厚兴趣。回想起冻土荒原的荒凉苍茫,陈城的富饶繁华,以及这江水漫天的长江风光,他对这世界的探索的渴求也前所未有的浓厚起来。 此时,心底隐隐有些疑惑——这样浩瀚的大江,该如何度过呢? 依他所见,寻常的舟船恐怕难以横渡,只需一个浪潮打过来,舟船就会覆灭。而身旁的嫫见他出身地望着江水,心有灵犀地立即猜到他的想法,凑近了对他说道:“听说这浩瀚大江中还有蛟龙水怪不时除魔。” “蛟龙水怪?”鸿诧异地扭过头来。 嫫轻笑一下,点点头,“这江水中最寻常的水怪便是鼍龙,身披鳞甲,外形似龙却无角。若是生出角的,便是蛟龙了。只不过这鼍龙化蛟的难度极大,所以蛟龙也非常罕见。” “如此凶险,我们该如何渡过?”鸿有些发愁,但看到嫫对他微微使了一个眼色时,就心领神会地转过身,看向了站在不远处眺望江水的西陵蕾。 蕾心有所感,也将目光投射过来,四目相对,她的脸上浮现出骄傲的笑容,分外冷艳,似乎这包藏蛟龙水怪的浩瀚大江,也不被她放在眼中。 她先前早已听到嫫与鸿的交谈,此时面带冷傲地望过来,见鸿的目光平缓如荒原之势,心中有些不满。于是信步走来,冷笑道:“主帅是担心无法横渡长江?” “正是。西陵主帅可有妙法?”鸿的语态依旧不卑不亢,目光更是平缓松弛,似乎他的内心里根本没有什么忧虑。若非蕾先前听到了他与嫫的谈话,还真要以为这少典部的少年有天大的本事,能够带领众人横渡长江呢。 面对鸿这无来由的底气和姿态,蕾在内心中无比鄙夷,暗想此人不过是来自几乎灭族的衰弱部族,本身又毫无萨满之力,而他麾下也只有三十七的猎手,这几乎是其部族的全部战力,这样的人和丧家之犬有何区别?甚至还不自量力地要去奉命剿灭有巢部,即便拥有千人战力的濮部都奈何不得有巢部,他岂不是自寻死路? ——这人是脑子有问题呢,还是因出生蛮荒而自大呢?也不知父亲是怎么想的,竟然要我率军来帮他。 西陵蕾的目光微微收缩,却将内心的轻蔑通过目光全部释放出来,走到近前对鸿冷哼一声,也不回答鸿的问话,抬起纤纤玉手,就从腰间的麻布袋中摸出一个物件,往江边一扔。 那物件落在江面上,顿时华光盛放,迅速地膨胀起来,很快一艘巨大的舟船就出现在水面上。 这舟船说是舟船,却也不是舟船,外形上似乎是个龟壳倒置在江面上,在龟壳上建筑起了亭台楼阁,宛若一处庞大的庄园,几乎可以容纳数万人。 此情此景看得鸿目瞪口呆,尤其是这龟甲楼船的设计精妙,令他本身的匠心立即澎湃如潮,见猎心喜似的目不转睛地凝视。 看到他这土豹子般的神情,西陵蕾的心里总算愉悦起来,抬眼看向嫫,目中满是挑衅的目光,眉毛一挑,冷笑便自唇角边浮现起来,随即高声呼喝:“西陵部,登船。” ——哼!谁怕谁啊! “方相部,登船。还有少典部,登船。方相部照顾着点,莫让他们晕船了!”嫫随即也高呼起来。 与西陵部所属解释男战士不同,方相部所出尽是女子,期间有貌美如花的娇颜,也有如从前的嫫那样,半人半兽的女子。 她们听到嫫的呼喝,立即发出娇笑声,招呼少典部那三十七名少年猎手一起登船。 那些少年猎手早就对嫫无比熟悉,算是眼睁睁看着自家世子与嫫走到一起的,虽然对于嫫从豹子头变成绝世美女感到震惊,但更多的是为世子感到高兴。 于是他们也高兴地笑叫着:“多谢嫂嫂,多谢方相部的姐姐们!” 这话被少年们叫喊出来,立即引得方相部的女战士们笑声连连,嫫的脸上也泛起红晕,但她本是英姿绰约的女子,心中从不扭捏,大方地拉住鸿的手,脚下一登,就带着鸿腾飞起来,平平稳稳地落在龟甲舟船上。 这一幕看得西陵蕾杏眼圆睁,眉头紧蹙,心中的气恼一下子又升了起来。 她与嫫出生在陈城神农氏之下两大最尊贵的家族中,年龄相仿,各是天骄,又是家族之主的继任者,本就有竞争之意。且嫫从小是个豹子头,吓得那些贵公子们浑身冒冷汗,而这些人对她却是趋之若鹜,相比之下,让她觉得自己本就比嫫尊高,无形之中这些年也总是将嫫当做垫脚石,来衬托自己的风采。 可最近几年她却发现,这丑八怪的萨满之力越来越强大,强大到一种令人发指的地步,即便是各城的长老也不是对手,随着战功的不断累积,嫫已经成为了陈城中四大城主之外的另一个权威。 换言之,嫫已经不能以她这种小辈来论之,即便是神农氏也对嫫赞赏有加,使得本就有与方相城一争高下的西陵部族,对她的训导也越发严厉,这就让西陵蕾心中更加懊恼起来,对嫫的嫉恨也与日俱增。 如此,她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个如日中天的丑八怪,怎么就看上了鸿这个废物小子?早前他们刚回到陈城时,蕾对此有所耳闻,还当是这废物小子不怕丑八怪,是唯一能看上这丑八怪的人,两人都是饥不择食,还让她在内心里暗自嘲笑一番。 可再次见面时,这嫫竟然显露出的如此天姿,那些原本对她趋之若鹜的世家子弟,看嫫的眼神都直了,这令她好不气恼,只觉得嫫夺走了她的荣耀。 此时再看嫫与鸿的亲热劲,看到少典部对嫫的拥护,她的内心里就更加气恼。她并非嫉妒嫫,只是先前的嫉恨让她已经对嫫的一切幸福都产生了抵触,心里起了想要毁灭之一。 看包括西陵部在内的所有战士都登上龟甲楼船,她也身子一飘落在舟船上。 “起航!”她冷傲地高呼,目光却瞥向正与鸿依偎在一起的嫫,满是冰寒之意,内心里狠狠地冷哼一句,“你的,我都要夺过来!” 第82章 碧海溶珠验真情 能容纳数万人的龟甲楼船已经分外庞大,但在这浩瀚的江面上航行,却显得无比渺小。也不知这楼船是如何打造的,竟能在这涛涛江水中破开风浪,一路向对岸飞快航行。 这是冻土荒原的二郎们第一次看到大江,也是他们第一次乘坐楼船。楼船虽大,速度也快,但在水中航行,也毫无例外地要迎合涛涛江水的浪潮规律,不停地起伏颠簸。 于是,少典部的少年猎手们,在被大江苍茫所震撼的同时,随着楼船的颠簸,五脏六腑也体验者不断的震撼,呕吐只剩此起彼伏,船舷两侧到处都是飞流直下的情景。 方相城的一些女战士们也站在船舷边,扶着呕吐不止的少典部少年猎手们,一边用手抚摸他们的后背,给他们顺息理气。 唯独鸿,盘腿坐在楼船中的一间屋舍内,脸色苍白,让坐在他对面的嫫有些紧张,也跪坐着挺直腰板,抬起左手不停地轻抚他的脊背,“要是不舒服,也吐一吐。” “我……还好。”鸿点点头,“想出去走走。” “好,我陪你。”嫫搀扶着鸿从这房间走出,来到二层的甲板上,凭栏眺望大江与远天。此时已经航行了一个时辰,然而这江水仿佛无穷无尽,仍旧没有忘到对岸,只有凝视远远的即将落入天尽头的下游,才依稀看到夹道江安两侧的山影。 一种无穷无尽的迷惘朦胧在鸿的心头。 “怎么,少典世子晕船了?”这时,一声轻笑从身后传来,两人侧首一望,见是西陵蕾正款款走来,唇角挂着笑意,却不是先前那般骄傲,而是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 这样的姿态,对于寻常人来说,不说勾魂摄魄,却也足以令人心旌荡漾。但鸿的目光中仍然是如从前般古井无波,平缓的就好似苍茫的岁月。 西陵蕾在心中暗暗一恨,可瞥见鸿身旁嫫的那两道目光里,暗含着气恼和抵触,顿时又心情大好,更在心中加了一把劲,打定主意要将鸿夺过来。 她不爱鸿,但要夺走鸿。夺走之后如何处置随她心情,但只要是能毁灭嫫的幸福,对她来说就是极大的喜悦。 ——就算你的萨满之力比我强,就算你的战功比我多,就算你现在比我漂亮,但你没有我幸福,你拥有的只能是悲伤,这就是我对于你骄傲的胜利! 这种心境听起来总令人难以置信,但实际上在我们周边总是有这样的人,他们心中充满嫉妒,当自身能力无法支撑自己战胜竞争对手时,总想着通过旁门左道令对方不幸,哪怕是短暂的微小的不幸,也能让他们感到愉悦和满足,好想这样就是战胜了对方。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怀揣这样虚荣之心的人,他们所作的无非就是自欺欺人,最终导致自己的性格扭曲,被别人落得远离越远。 西陵蕾本不是这样的,她本是西陵城的城主之女,是这个部族的一代天骄,如果她不死盯着嫫与之较劲,那么她也本是能够与嫫起名的骄女,可当她开始嫉恨嫫的时候,她就已经失败了,就已经难以望其项背了。 只是人在局中已自迷。她现在只想把鸿从嫫的身边夺走,把嫫的幸福夺走。 因此面对鸿淡然的目光,她依旧笑靥如花。 “世子不习惯舟船劳顿,我这里有些安神之物,还望助世子平静心神。”说着,她从腰间的麻布袋中摸出一枚珍珠,递了过来。 鸿低头一看,这枚珍珠足有拳头大小,通体洁白,释放着盈盈的水泽光晕,那些光晕形成了一道道波纹,缓缓地向着周围的虚空波动扩散,仿佛周而复始,没有止境,而在这波动扩散的同时,还散发出淡淡的香气。 就算鸿没见过世面,但此时已经感觉到这枚珍珠的气息,让自己翻滚的五脏六腑平静下来,先前晕船的恶心的感觉,此时也一扫而空,甚至头脑更加清醒,更胜先前,立即就知道,这是一个宝贝。 而西陵蕾眼中精光一闪,瞥向嫫时挑衅的意味更浓了,似乎是再说,看你能给你的情郎拿出何等宝贝,来胜过我的? 不料嫫的目光却是一凝,顿时喜出望外,还没等西陵蕾反应过来,已经伸出手一把将那珍珠拿过去,塞进鸿的手中,“谢谢蕾姐姐,这样鸿就不那么难受了。” 鸿顿时也心领神会,忙对西陵蕾道谢。 这让西陵蕾顿时瞠目结舌,她万万没有想到这嫫如今竟毫无羞耻之心,为了情郎连面皮都不要了,这碧海溶珠她说拿就拿,拿了还一脸堆笑地道谢,还哪有曾经那一身孤傲的气质? 难道这人有了情郎,就变得不要脸了么? 西陵蕾虽然震惊,但也无话可说。这碧海溶珠本就是她拿出来的,也说要用以助鸿平心静气,此时被鸿接过去,她无法出尔反尔再索要回来。 可她拿出这个宝贝,本就是想与嫫一争高下,顺便让鸿看看自己的资源丰富,不是嫫那种只能抚摸后背的关系可以比拟的。让鸿感动一下,再被自己的资源所惊艳,甚至即便鸿没有因此对她投怀送抱,但只要能羞辱一下嫫,她心中也会舒服不少。 但当嫫脸都不要时,她又能如何羞辱对方? 此时此刻,她感觉自己又败给了嫫。 而且是败得窝囊。让她心中憋着一口气,却找不到释放的出口。 可还有反击的办法!蕾强压下这口恶气,计上心来,眼见着鸿的脸色已经红润起来,精神抖擞,她打算借此机会当着嫫的面,与鸿说上几番话,拉近距离。想必鸿既得了自己的好处,也总不好恶言相向,哪怕是敷衍,也要与她好言谈笑。如此一来,既为日后的关系更进一步埋下伏笔,又能让嫫因吃醋,与鸿的关系产生裂隙,可谓是一石二鸟。 于是她笑着近前一步,说道:“世子客气了,西陵城既全力协助少典部,自然要在每一个环节都安排妥当。世子为三军主帅,身负神农氏的厚望,蕾自然需服侍周全。但凡世子所需,蕾必倾囊相助。” 听到这话,嫫顿时瞪大了眼睛,心想这西陵蕾在搞什么?怎么好像在与鸿打情骂俏?而且还是当着我的面? 她心中顿时气恼起来,却又听鸿客气地说道:“西陵少主之惠,鸿铭记不忘。” ——什么?她竟铭记不忘?这,这算不算明目张胆地回应西陵蕾的勾引?难道人家一个珠子就把你收买了? 先前嫫是因眼见着鸿难受得很,自己却无力相助,从而心慌意乱,焦急万分,看到那珠子有平心静气的功效,便也没有多想,只想着拿过来让鸿好受一些。 她心中有对鸿全部的爱,爱得似乎已经忘记了自己,就如同不惧艰险地去采摘荣草一般,仿佛只要鸿能好,她自己如何她已经不在意了。 可此时,她才回过神来,明白了这是蕾要把鸿从她身边夺走。原本她虽吃惊,但想到这些年蕾总是通过对她的羞辱建立高高的优越感,她立即就明白了,蕾这是要故技重施。 然而她与鸿情深意浓,岂是蕾三言两句、媚态横生就能墙插一脚的?她原本对此是有信心的。可当她听到鸿以极为温和客气的语气说出“此生铭记”时,她的坚定也不由得动摇了几分。 或许这不足以令她与鸿的感情产生裂隙,但无疑,她吃醋了。 她暗恨似的瞪着鸿,此情此景落入蕾的眼中,却觉得无比赏心悦目,其唇角也泛起了冷漠而傲然的微笑。 ——嫫,你的幸福,我毁定了! 蕾目中精光闪烁,神态更加娇媚起来,准备趁热打铁,与嫫的情郎拉进关系。 “世子……”她娇滴滴地递来一句话,听得嫫头皮发麻。 而鸿连忙应声:“西陵少主,你惦念我少典部之心,令我非常感动……” “哎呀,世子说小了。自家人,莫要如此客气。”西陵蕾风姿绰约对答道,美目流连,眼波如春水荡漾。 嫫要气死了,可是……可是她不忍心去呵斥鸿。 而鸿的目光顿时一亮,不争气地向前一步,对西陵蕾拜了一拜,目光炯炯地说道:“多谢西陵少主深明大义,我部子弟不习惯水路,有西陵少主之宝相助,当可稳定心神,保存战力了。” 说完,就在西陵蕾惊呆了的目光中,鸿转身拉住嫫的手,动情地说:“快送我下去,帮他们缓解痛楚。” 嫫也惊呆了,在这一瞬间,她才明白,鸿这番进退,原来是怕西陵蕾把这珠子要回去,因而故作流连,引着西陵蕾把话说满,不好意思要回珠子。也就是这一瞬间,嫫差点笑出声来,但也为鸿的这番心计感到深深的自豪。 ——哼,我方相嫫看上的男人,岂非人中龙凤? 她强忍住笑,拉着鸿腾空而起,如两只白鹭轻飘飘落在甲板上,“少典部子弟开来,以此宝平心静气。” 听到这话,少典部的少年猎手们,在方相部女战士的搀扶下,纷纷聚拢到鸿与嫫的身边,一时间“多谢嫂嫂,多谢嫂嫂”的高呼此起彼伏,站在二层甲板上的西陵蕾气得柳眉倒竖,杏眼圆睁,万没想到,她竟然为嫫做了嫁衣! 正在她怒不可遏之际,却忽然听到船舷边传来呼喊:“不好了!鼍龙!鼍龙来了!” 第83章 战鼍龙 所谓的鼍龙,在古时候就是指生活在黄河长江水系中的鳄鱼。彼时江水丰沛,如今的江汉平原还笼罩在丰沃水土之中,形成了一片方圆九百里的大泽,名位云梦大泽。 且彼时天地气息浓郁,大禽巨兽常见,尤其是旷阔无垠的长江水系中,更诞生了无数巨大的鱼蟹水兽,其中鳄鱼的体型更加巨大,因此被古时先民冠以龙之名。 此时听到呼喊,人们纷纷循声奔赴船舷畔,向江水中端瞧。就连西陵蕾也暂时压下了心中怒火,身子一飘,已经落在船舷边,向外眺望。 要知道,对于行走于水路的舟船来说,一条鼍龙所带来的危机,是难以想象的。 此时,在嫫的保护下,鸿也趴在船舷上往外看,只看到一里外的水面上掀起波涛,一个高耸的脊背露在水面上,其上布满了尖锐的棘刺,再其前方更有两只人头大的眼睛闪烁凶光。 在这高耸脊背之后,数丈长的水面上,波涛滚滚,江水被一股巨力分作两边,其形成的推动力,正使这条鼍龙飞速地靠近龟甲楼船。 鸿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这鼍龙竟然有十丈长。 少典部的少年猎手们也纷纷惊呼,他们生活在冻土荒原上,整日与巨兽作战,但还从未见过如此庞大的凶兽,一只眼睛就堪比一颗人头。渐渐地,那鼍龙的脑袋也昂扬起来,巨大的嘴巴露出水面,吓得少典部猎手们纷纷惊叫。 “天呐,它一口可以吞好几个人!” “你们看它的牙,有我胳膊这么粗!” 虽然这龟甲楼船在外形上,要比鼍龙大上很多,但它是借助浮力漂浮在水面上,如同无根之萍,在水中的力道远不如鼍龙强大和稳固,如此一来,这庞然巨兽带给少年猎手们的恐惧就更加强烈,他们纷纷担心这龟甲楼船会被撞翻,而令人懊恼的是,从小就生活在冻土荒原上的他们不识水性,若是落水,不是被鼍龙吞吃,就是溺亡,终究是死路一条。 鼍龙还未靠近,死亡的阴影就已扑面而来。 鸿的目光微缩,眉头紧蹙地凝望鼍龙,不经意间他忽然瞥见云天上有一个影子,看起来像一只大雕,在悠悠地盘旋,但仔细一看,又觉得不似一只鸟类,因他从未见过哪种鸟有一双又粗又长的双腿,这样的身材比例更像是猴子。 他心有所动,又凝视鼍龙,问身边的嫫:“你能杀它么?” “能是能。但似乎不需要我去杀。”嫫悄声回应,又对鸿使了个眼色,目光轻轻提点天空上的影子。 两人情浓如血,早已心意相通,通过嫫的眼色,鸿立即对心中的猜测笃定了,目中顿时露出捩气,那是每一个猎手在捕猎野兽时振奋的目光。 “少典部,将这鼍龙击杀!” 鸿大吼一声,这声音顿时稳定了少年猎手们的心神,他们忽然想起来了,他们可是少典部的子弟啊,他们的父辈曾猎杀过短面巨熊妖,他们跟随鸿一路走来,不需霊的咏唱,不许动用任何萨满之力,只凭手中的竹箭就猎杀了无数荒原上的巨兽。 这鼍龙看起来大了一点,皮肉也更坚韧了一点,但他们手中的弓箭也不是从前可比拟的。 手握利器,胸含云霓,被鸿如此一吼,他们的血性顿时沸腾起来,整齐有素地握住强弓,从箭袋里摸出一支羽箭,拉弓搭箭蓄势待发。 “射!”鸿再次大吼,三十七支羽箭齐齐发射,就宛若三十七条飞蛇,嘶啸着破空的气息,直奔水中游弋的鼍龙。 对于鼍龙这种庞然大物来说,每一支羽箭都太过渺小了,即便是同时有三十七支羽箭飞蛇而来,可对于它庞大的身躯来说,也太过渺小了。 这从未见过弓箭之利的鼍龙,根本就没有把这些羽箭放在眼里,依旧我行我素地摆动巨尾,向龟甲楼船靠近。 噗噗噗噗……转眼间,三十七支羽箭瀑布似的奔落,每一支都射中了鼍龙的脊背,饶是鼍龙鳞甲厚重,却也难当青铜箭簇的锋芒,三十七支羽箭,每一支都刺入鼍龙的血肉,令它骤然感到无比的疼痛。 嚎……鼍龙发出嘶吼咆哮,振聋发聩,口中冲出的音浪,隔着数百余米,仍吹得少年猎手们头发猎猎飘舞,那扑面而来的腥风更是令少年猎手们作呕,先前晕船的感觉顿时再一次用让行头,其中部分人已经有些把持不住了。 但他们并没有放松警惕,仍旧强忍着五内翻腾的感觉,再一次拉弓搭箭。“射!”随着鸿再一次怒吼,三十七支羽箭破空而出。 但鼍龙已经尝到了羽箭给它带来的伤痛,此时再见羽箭射来已不敢无视,只见它忽然朝左侧一番,巨大的身体就在江水中翻滚起来,数丈长的尾巴掀起滔天巨浪,宛若一张无比庞大的手掌从江水中汹涌出来,轰然一声便将那纷纷羽箭拍落在水中。 此情此景顿时令少典部猎手们瞠目结舌。 “这是……什么力量?” “天呀,它的力气太大了,翻个跟头就掀起这么大的浪。” “我们的弓箭没办法射中它!” 少年猎手们纷纷惊呼,但他们的目光却无比坚毅,与此同时已经再一次拉弓搭箭,面准了在水面上翻滚的鼍龙,似乎即便明知不敌,但只要鸿一声令下,他们还会毫不犹豫地执行。 只是鸿看到这鼍龙的惊人之力,已经露出了苦涩的神情,不禁对嫫说道:“这鼍龙难杀得狠,恐怕还是要你出手才行。” 江上被鼍龙搅动得风浪滔天,为了让嫫听清楚,即便相隔咫尺,鸿也用足了力气大吼,“我部除了弓射,已再无办法了!” “这鼍龙皮糙肉厚,弓箭难以将其速杀,还是我来!”嫫也对鸿大叫着,顺手从腰间兽皮袋中拔出把修长的骨刀,在手中掂量一下,神色有些苦涩,顺势又把骨刀塞进了兽皮袋,一伸手,对鸿大喊:“这鼍龙皮糙肉厚,我这把刀也难斩开它,把你的龙牙给我。” 鸿立即从嫫送给他的黑色兽皮袋中摸出曾用来雕刻兽骨的短刀,交给嫫。他也觉得神奇,陈城的萨满多会在腰间挂几个兽皮袋,做储物之用。而这兽皮袋也很奇妙,其中别有洞天,形成了独立于现实的另一处空间,可储存无数,不论物件大小,都可以装进去。 如此一来,他就把包括龙牙短刀在内的所需之物,都装进了兽皮袋。而按照嫫交给他的方法,只要脑海中响起这物件的样貌或名字,便能准确地从兽皮袋中取出。 此时,嫫左手握住龙牙,目光中透出狠辣,右手按住船舷,作势就要一跃而出,却不料背后忽然响起一声银铃般的笑声:“嫫妹妹,不要急,小小鼍龙还不需你出手,让西陵部的战士处理,也让主帅检验一下我部战力。” 鸿与嫫循声望去,却看到不远处的船舷边,西陵蕾正笑望着他们,只是那目光中饱含骄傲与轻蔑。 第84章 炼宝之族 在鸿与嫫的注视下,西陵氏蕾喝令战士诛杀鼍龙。 其中一个身材魁梧的战士,立即从腰间的兽皮袋中摸出一个骨制雕件,狮头鱼神,栩栩如生。 这战士咬破左手中指指尖,将血涂在这骨雕的狮子头上,顺势将它丢进涛涛江水中,双手结印,口中念念有词。 一刹那,水花泛滥,掀起轩然大波,江水中猛然浮出一条十丈长的狮首大鱼,金色的鬣鬃飘飞,碧绿的眼睛光彩夺目,张开血盆大口,对着急速而来的鼍龙发出咆哮。 这怒吼震天,喷吐出的庞大力量使江水卷起巨浪,那条鼍龙受到震荡,也立即停顿下来,人头大的眼睛里,瞳孔眨然收缩成一条竖线。 这是爬行类动物特有的视觉规律,通过瞳孔收窄达成更大程度的聚焦,从而将对方看得更清晰。如此一来,相隔数百米,鼍龙已感受到了这条狮首大鱼释放出的庞大妖气,令它有些忌惮,因而巨大的头颅也埋进水中,只露出两个人头大的眼睛,恶狠狠地盯着狮首大鱼。 这一幕令鸿叹为观止,心忖这西陵城果真令人大开眼界,先是有这能横渡长江的龟甲楼船,后又能放出变化水兽的骨雕,他们到底有多少法宝? 他知道神农氏座下的四大卫城,每一个都具有洪荒霸主的实力,也凌驾于其他诸侯之上,甚至四方之伯也要礼让三分,却出了方相城是驱魔一族外,对其他三城一无所知。 此时眼见西陵城施放法宝,他心想,难道他们是炼宝一族?这不禁让他看向水中战事的目光都明亮了几分。 不过,那条狮首大鱼并未立即攻击,而是摇头摆尾地游弋在龟甲楼船的侧方,以护卫的姿态,戒备鼍龙来袭。 然而那条鼍龙却不离去,也若即若离地跟随龟甲楼船,似乎这条狮首大鱼也只是让它有些忌惮而已,并未对它产生太强烈的威慑。 当夜幕降临,龟甲楼船已经行驶到了江心,一轮明月正从江面上升起,白色的光覆盖在江水上,宛似布满银鳞的鱼龙在江中翻滚。 而那条鼍龙已经完全隐没在月光没有覆盖的江水中,消失了踪迹。 不知是它在水下暗中跟随,还是已经悄然离去。 可正是这样的不确定,让每个人的心头都产生了压抑,尤其是操控狮首大鱼的西陵城战士,此时完全看不清水下的情况,那条狮首大鱼也只好在船侧徘徊,但显然此时已经完全处于被动,更因时间已经过去了大半天,这位西陵城战士的萨满之力也消耗不少,导致狮首大鱼身上释放出来的妖气,也越来越稀薄。 猛然,船身一阵抖动,发出哀嚎般的巨响,不少趴在船舷上向外端瞧的人,立即被掀翻,滚到了甲板中央。 突如其来的碰撞令人们心头大骇,一些人爬起来再次奔到两侧船舷边向外看,却听没有狮首大鱼护卫的那一侧出来惊呼:“是鼍龙,它在撞船!” 一刹那,所有人都心神震动,嫫左手紧握住短刀龙牙,右手抓住鸿的肩膀,力道之大令鸿都有些疼痛,但他也体会到此时嫫对他的关心,生怕他遇到危险。 “弓射!”鸿立即发出咆哮,少典部的少年猎手们,立即纷纷奔赴船舷,弯弓搭箭,甚至那些被方才的震动又引发晕船的少年们,也深吸一口气,强压下肚子里的翻江倒海,与战友们一起,将羽箭瞄准了在水中游弋的鼍龙。 与他们配合的是方相城的女战士们,这些女子一个个面容姣好,身材婀娜,可此刻却浑身释放出凛冽的煞气,显然是身经百战。她们手握修长的骨刀,目光冰寒一片,凝视着水中不断游弋的鼍龙,仿佛一道道光芒四射的利剑。 但这条鼍龙显然颇有灵性,白日里体会过羽箭给它造成的痛楚,一见猎手们又拉开弓箭,立即摇头摆尾,在水中来回穿梭,速度之快令人眼花缭乱,即便是方相城的女战士们,也露出凝重的神色,似乎心里也把握不准该如何才能准确出击。 相比之下,西陵蕾至此仍旧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瞥见嫫无比紧张地拉着鸿,唇角又泛起了一抹轻蔑的微笑,“放法宝!” 她高声呼喝,立即有数名战士从兽皮袋中摸出骨雕,一个个投入水中,随着他们掐诀念咒,刹那间江水中浪潮叠涌,一头头水兽浮现出水面,其中有巨大的乌龟,也有蛇身蟹钳的水怪,甚至还有一条头上长角的鼍龙,也是伸长十丈,比那条袭击龟甲楼船的鼍龙还要威武几分。 这些骨雕所化身的水兽,散发出浓郁的妖气,随着西陵城战士的操控,怒吼连天地扑向鼍龙。 鼍龙也发出咆哮,江水掀起狂潮,向这些水兽们轰然砸来,然而这些水兽本是骨雕炼制的法宝,身强体壮,江水的威力只不过将它们的来势一阻,便失去了作用。 可也只是这片刻之后,那条鼍龙又消失在水面上,不知所踪了。 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可恶的鼍龙一定是钻到水下去了,想要故技重施,从下自上将龟甲楼船撞翻。 西陵城的战士们虽然看不到漆黑的水面下的情况,但有了先前的经验,他们立即操控水兽们纷纷潜入水中,不敢远离,一个挨一个地结成一个圆环,漂浮在龟甲楼船下方,希图以妖力震慑鼍龙,哪怕震慑不住,也能形成一层防护,衰减鼍龙的撞击之力。 可是等了许久,也没有等来鼍龙的攻击。此时明月已经攀升到中天,万里晴空上星辰寥寥,也使得江面上更加黑暗,龟甲楼船的灯火是这漆黑夜色中唯一的光明,但只能覆盖楼船周遭十丈方圆,以人的眼里在这昏暗的光芒中视物,也渐渐地朦胧不轻。 吸取前次经验,西陵城的战士们没有掉以轻心,每隔一段时间,便有其他的战士投放水兽法宝,替换先前操控骨雕水兽防守的战士,让彼此的萨满之力不至于消耗过大,也让骨雕水兽始终保持足以威慑鼍龙的妖力。 时间仿佛迟滞了脚步,夜被拖得漫长,每个人都无心睡眠,或趴在船舷上,或坐在甲板上等待。 若这是一场狩猎,他们可以有足够的心情慢慢地等待,等来一个最合适的时机。 可现在他们是猎物,是一群明知有捕猎者却不知其在何方的猎物,因而这种等待就显得压抑而漫长,随着时间的流逝,每个人的心情都越来越沉重,甚至其中一些人已经开始焦躁不安,开始恐惧。 西陵蕾的心情也不太好,她凭栏伫立在船舷边,侧首凝望水面,心潮起伏不定,纤细的柳眉不时凝聚一下,愁容氤氲在她娇嫩的脸庞上。 而鸿与嫫则坐在甲板中央,两人的手紧握着,嫫警惕地戒备四周,鸿闭目凝神,此时此刻,他似乎什么都做不到,在西陵蕾看来,他除了这样闭着眼睛等死,没有任何办法。 这让西陵蕾的心头更加鄙夷,因鄙夷产生了气恼,心情也更加烦躁起来。 可忽然,鸿的耳朵微不易察地动了几下,豁然睁开了眼睛,其间神采矍铄。然而在每个人都紧张或恐惧的氛围中,除了他身边的嫫,没有任何人察觉到他的异样。 “是你那本事?你听到什么了?”嫫心有所动,立即悄声问道。 鸿则努起嘴唇做了个嘘声的示意,唇角散出微笑,附在嫫的耳边说了几句,嫫的目光顿时明亮起来,紧握龙牙的左手也因不自觉的勇力而微微颤抖。 随后,她又对鸿附耳说了几句,鸿顿时露出信息之色。两人便如此往复地附耳商议,须臾相视露出微笑! 第85章 这神奇的本事 此时,夜色沉静如水,水下还游弋着那条鼍龙,静谧中每个人的呼吸声都似乎可以听到,没有人知道那条鼍龙何时会发起攻击,又会给龟甲楼船造成怎样的冲击,焦虑如同一片雾霭,朦胧在每个人心头。 只有嫫,神采奕奕来到船舷边,左手握着短刀龙牙,右手按住船舷,似乎下一刻就会一跃而起跳入江中。 眼见她如此模样,竟将鸿都放开了,西陵蕾心中一动。 ——难道她有对付这鼍龙的方法? 此时西陵蕾的内心也是苦涩,若是白天,一条鼍龙根本不会让她产生危机意识,只需在江水中投放几尊骨雕便可将其击杀。奈何这条鼍龙似有灵智,并不急着扑杀骨雕水兽,反而若即若离地跟随,更懂得以夜幕掩盖自身发起偷袭。 只怕这条鼍龙已经成妖了,不过没有感觉到它有浓烈的妖气,应该是刚刚产生妖化的妖兽。 但在这天地间自然成妖并非易事,其中既需要岁月积累,有需要机缘巧合,由此可知,这条鼍龙在这浩瀚长江中应是存在了长久的岁月,其心智怕是普通人难以比拟的。 在这样的情景下,西陵城的战士们难以看到水下的情况,无法操纵骨雕水兽对鼍龙展开围杀,以至于让这条鼍龙掌握了主动。 西陵蕾在心中恼恨,若是城中长老等老一辈大能坐镇龟甲楼船,凭其强大的萨满之力,可以让骨雕水兽开眼,通过骨雕水兽的眼睛看清水下的情况。但这些年轻战士们的力量太弱,根本无法做到这一点,这就导致西陵城法宝都威名扫地了。 她心中叹息,眼见嫫身姿灵动,心中疑窦丛生的同时,也暗暗有些嫉恨。她担心的是嫫的那双豹子眼。 豹子昼伏夜出,一双碧眼可以洞穿一切黑暗,于夜幕中所视清晰如白昼。虽然现在嫫变成了一副人脸,但那双眼睛仍然隐隐透着绿光,她相信在这漆黑的夜色中,嫫也一样可以看到水下的情形。 不过嫫的萨满之力虽然强大,但还无法单凭利爪就能把鼍龙撕得肠穿肚烂的,尤其是这种已经开始化妖的鼍龙,毕竟还有一些野兽之外的神通。 最重要的是,以西陵蕾对方相城的了解,嫫根本不通水性,无法下水与鼍龙厮杀,若是下水,非但战力大减,无法抵挡鼍龙的攻击,甚至还有溺亡的危险。 那么,她此刻又要做什么呢? 带着狐疑与嫉恨,蕾目含冷光地盯着嫫,看她在船舷边静止不动,就像一只雌伏的豹子,也感受到空气中似乎在酝酿越加寒冷的危机。 忽然,一种奇异的感觉从水下传来,触碰在船底上,透过船体从甲板上扩散开来,宛若一道道涟漪波纹,发出稀碎不清的声音。 起初这声音,不仔细去听是听不到的,船上的人只感觉仿佛有微风扑面,吹起了发丝。即便是萨满之力超过寻常战士的西陵蕾,也没有丝毫察觉。 但鸿的面色却愈发冷峻起来,船舷边的嫫,眼中也迸射精光,浑身的杀气汹汹而出。 很快,随着这股感觉不断地碰撞船底,扩散出音波,这声音也越发地洪亮起来,入耳如同千瘦万兽咆哮,音波化作层层涟漪,不断地从甲板上扩散开来,不断地撞击着众人的耳膜和心弦,不论是西陵城的法宝战士,还是少典部的少年猎手,一个个只觉得头痛欲裂,忍不住捂着脑袋哇哇嚎叫。 更凄惨的是操控骨雕水兽在水下护卫龟甲楼船的法宝战士,遭受音波冲击导致操控术法被强行打断,被术法反噬损伤心脉,陆续地喷出鲜血,于头晕目眩中纷纷倒在甲板上昏死过去。 随着术法的中断以及法宝战士的昏迷,他们与骨雕水兽的一切联系都被斩断了,那些骨雕水兽从而失去了所有力量来源,转瞬间就化作骨雕,从水中漂浮上来。 一声震天的怒吼顿时从水下咆哮而出,席卷成一道冲天巨浪,直接将龟甲楼船掀出一个趔趄,好在嫫死死地抓住船舷,身子随着楼船颠簸,却没有摔倒。 可其他人却不同,本就被那一声声音波撞击得头痛欲裂,此时随着楼船的颠簸,纷纷摔倒在地,好在方相城作为驱魔一族,其女战士们惯常与妖魔搏斗,先前的音波,她们一经察觉便催鼓萨满之力进行抵抗,并未遭受太大的影响,此时立即四散开来,往复飞奔去拽住那一个个险些从船舷上翻出落水之人。 西陵蕾面色难看,双手死死抓住船舷,看到原本坐在甲板中央闭目凝神的鸿,竟被楼船的这次颠簸掀了起来,于半空中朝她这边飞撞过来。 ——这小子在搞什么鬼?都被掀飞了还没醒? 念头一闪即逝,但鸿却如念头一般扑面而来,轰然就砸进了西陵蕾的怀中,然而那一双饱满柔弹的双峰,却也没有将鸿撞醒,他仿佛入定似的,陷入一种似昏迷又似清醒的状态中,这从他是不是紧蹙的浓眉和不断转动的眼珠就可以看出来。 这情景令西陵蕾惊呆了! 她低头看着怀中的鸿,又看看不远处站在船舷边,对此毫不在意,一身都在凝神戒备的嫫,脚下忽然不稳,身子向后一仰就摔倒在地上。 此时,甲板上混乱一片,无人察觉到她出了这么一个大洋相,可是她脸上却一阵娇羞,心中如小鹿碰撞,虽不明白自己为何会产生如此心绪,却本能地就想把鸿推开。 不过在这一刻,她忽然瞥见站在船舷边凝神戒备水面的嫫,忽然嫉恨又起,眉头微微一蹙,便顺势收拢双臂,将鸿抱在怀中,目光中闪放出狡黠而轻蔑的笑意。 但这笑容还未收敛,一股巨大的力量就从传递轰然爆发,整个龟甲楼船被撞出江面,飞上半空,倒在甲板上的西陵蕾和鸿也被掀得飞起,扭头一望,那条十丈长的巨大鼍龙紧随其后冲出江面,张开大口,牙齿森然毕露,似乎想一口将这楼船咬成两半。 “糟糕!”西陵蕾暗恨一声,还未渡过江面,就遭遇如此重创,又怎能与有巢部一战? 她愤懑之时,却听到一声叱咤,船舷边的嫫骤然跃出,化作一道黑影直奔鼍龙而去。 与此同时,鸿忽然睁开眼睛,大吼道:“鼍龙,那些人怎可能拿五百人性命喂你,换你击杀我等两百余人?你是傻的吗?” 这一声怒吼过后,飞跃在半空中的鼍龙明显一怔,目光中有疑惑闪烁,正是趁着这个时机,嫫已如夜枭一般飞翔到鼍龙身旁,左手龙牙狠狠一斩,鼍龙的脊背顿时被割开一道三尺长的血口,骨肉糜烂。 鼍龙嘶吼一声,重新落入水面,激起滔天的巨浪,冲击在龟甲楼船的底部,恰好形成一股托力,使即将倾覆的楼船在半空中稳住了船体,又轰然落入水面。 但这一次的撞击力太过巨大,船体与船舷顿时龟甲木片纷飞,先前被鼍龙撞裂的船底也再支持不住,轰然一声破成一个大洞。 汹涌的江水倒灌进来,龟甲楼船顿时倾斜,逐渐地向水下沉没。 而此时船舷上却突然传来一声爆喝:“你们在干什么?” 鸿被这声爆喝惊得身躯震颤,定睛一看,发现自己竟被西陵蕾抱在怀中,顿时尴尬与惊愕齐飞,脸色都变得惶恐不安,挣扎着要从地上爬起来。 可随着船体的又一次倾斜,他四肢不稳,一个趔趄又摔倒下来,整张脸正好埋进了西陵蕾的胸前。 而西陵蕾却将目光瞥向站在船舷上的嫫,挑衅似的将鸿抱得更紧了。 ——这女人……比鼍龙还凶恶啊! 鸿欲哭无泪,而此时西陵城的战士们已经一个个从兽皮袋中取出法宝,投入水面上,化作一艘艘或是兽骨或是龟甲炼制的小舟,与方相城、少典部的女战士和猎手们携手逃离龟甲楼船。 继而西陵蕾也抓住鸿腾身而起,袖子一甩,半空中赫然飘浮起一张硕大的血色兽皮,拉着鸿一跃而上,站在那兽皮上,看着龟甲楼船最终沉入水底。 夜风吹起西陵蕾的长发,冷冽的目光凝视着在楼船覆灭的最后一刹那,从船舷上一跃腾空的方相嫫,露出微笑。 “你们做什么?”嫫气势汹汹地怒斥。 鸿连忙从西陵蕾的手中挣脱开,一脸无辜地望着嫫,却瞥见西陵蕾的挑衅目光更加浓烈,心中咯噔一下,立即开口缓和道:“嫫,我是无心的,大局为重啊。” 这话一出口,嫫的目光立即化作两把利剑射向鸿,吓得鸿一阵哆嗦,他与嫫相识日久,除却初见时这少女盛气凌人,大多数时候,在鸿的面前,嫫都是一副温柔的姿态。 可此时,这两道目光让鸿又想起了嫫的可怕之处。不过他也坚信,嫫不是一个容易被情绪冲昏头脑的,此时战事未明,若是执意与西陵蕾起争端,恐怕这里的所有人都要葬身江底了。 果然,嫫不负鸿之所期,美目一瞪,立即收回刀子似的目光,纵身化作一道黑光,掠过那张血色兽皮,眨眼之间出现在不远处的半空时,已经把鸿拉到身边。 这神通令西陵蕾也不禁咂舌。 即便是身负萨满之力的大能者,也不是任谁都能够飞翔的。比如即便是全盛时期的少典部,那一头头可以化身惊天战熊的猎手们,也不懂得如何在半空中飞翔。 需具备有腾飞资质的萨满之力,才能够飞翔于半空。 可即便如此,若没有法宝衬托,也无法拉着一个凡人悬立在半空中。 因此西陵蕾对嫫的萨满之力很是费解,似乎在他的认知中,包括那些大能在内的,还没有哪个人可以做到如此。 可嫫根本没有理会西陵蕾的差异,拉着鸿便奔着江面而去,鸿此时也稳定了心神,继续大吼:“鼍龙!那些人虽骗了你,但我也有一场造化给你,助你化身成妖!” 第86章 他绝不是个凡人 龟甲楼船终于淹没于江水中,波涛汹涌的江面上散落着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舟船,每一艘舟船上都有两三个战士,随着波涛的起伏而颠簸。 他们都凝望悬立在江面上的鸿与嫫,神色肃穆,但目光中也带着好奇与怪异的神情。 他们不明白,鸿怎么会站在那里试图与一头妖兽交谈,这东西能听懂人话么?就算它听得懂人话,可人也听不懂它说话呀? 这奇妙的情形,甚至连少典部的猎手都有些吃惊。他们不知道鸿能够听懂万物之言的本事,这本事即便在少典部,也只有霊知道。而在与短面巨熊一战中,嫫见到过鸿与短面巨熊交谈,那是一个熊咆,一个人语,你来我往,好不激烈,她后来细问之下,才知道鸿竟然有这样奇妙的本领。 除此两人之外,这世上再无人知晓。 此刻,站在血红兽皮上的西陵蕾居高临下,也满目狐疑地凝视鸿奇怪的举动,匪夷所思之余,隐约又有一些期待。 她不知自己期待什么,又为何期待。只不过目光中闪烁着她自己也毫无察觉的光彩。 然而距离鸿说出那句话之后的两刻钟时间,涛涛水面依旧涛涛向东流去,没有掀起丝毫浪潮。仿佛那头鼍龙在受伤之后,就没入水中潜行溜走了。 气氛无比凝重,所有人的目光逐渐地涣散起来,陆续从鸿的身影上移开,漫无目的地扫视这宽广的江面。 此时天上仅剩下长庚星与隐约的残月,晨曦未起,天地间一片朦胧在一片清明的霭光之中,凸显得江水也更加寂寥而冷清。 人们开始担心,如何横渡这天堑一般的大江。 嫫微微侧首,向半空询问:“还有大船么?” “有啊。”西陵蕾笑了一声,却又叹息似的说道,“可若那鼍龙没走,再撞毁一艘,可就真没了。” 她说着又从腰间的麻布袋里摸出一个骨制雕件,比先前的龟壳更大一些,确实体态修长,面目狰狞。 鸿此时扭头看了一眼,发现那骨制雕件依稀似条鼍龙,顿时目光一凛,急切地阻止道:“不慌,再等等。” 再等等?! 此话一出,西陵城的战士们顿时投来怨恨的目光。 谁知道那条鼍龙有没有离开,此时它受了伤正是最为凶残的时刻,若是仍在水下徘徊,说不准何时就会突然再次冲出来,一口将水面上的这些小舟吞吃。 就算鼍龙已经离开,可是江水湍急,小舟难当江水宏力,要操控它们不被冲走,所耗费的萨满之力也颇多,一旦不支很有可能被浪潮掀翻,葬身鱼腹。 若不能乘上巨舟,他们在水中多耽搁一刻,便会多一分的危险。 可是面对他们怨怼的目光,鸿却回应以冷漠,而后他的目光流连在一个个少典部少年猎手身上,那些猎手立即回应以肃穆,似乎在向主帅宣告,他们无所畏惧,遵主帅令,甘赴汤蹈火。 而后鸿又扫视方相城的女战士们,她们一个个被晨风吹得长发飞扬,双眼中仿佛蕴含着曙光,英姿飒爽的脸孔凝视着她们的主帅嫫。 嫫沉默不语,她们就坚定不移,形成了一片铁血之意。 ——不愧是驱魔一族。 鸿在心中赞叹,却又将目光投向水面,眉头紧蹙地凝视,似乎想洞穿涛涛江水,寻找鼍龙的下落。 他不信这条鼍龙负伤之后就会逃之夭夭。 嫫那一斩,看似凶狠,其实只用了一成力,再大几分,怕是这条鼍龙再皮糙肉厚,也会被斩成两段。毕竟嫫的萨满之力大得惊人,而那把短刀龙牙更是锋利无比,削砍兽骨如斩草芥。 因此可以确定,鼍龙的伤势并不严重,但痛楚总归会激发它的兽性,此时心中定然非常暴怒。可它却又在水下不出来,显然灵智远超寻常水兽。 这也正是鸿坚持与它沟通的原因。 沉吟片刻,鸿又高声呼唤:“鼍龙,你出水来,我保证不再伤你!” “啸……”须臾,水中传来一声憋闷的咆哮,其间似乎隐约夹杂着愤怒与疑惑。 鸿听到这声音,脸上顿时有了笑容,“你放心,我所承诺之事,对我来说并不为难。” 此时晨曦已经从云天中徐徐降落,天地间充斥着明媚的金色阳光,涛涛江水也清澈了几分。片刻之后,就在众人凝视的目光中,江面上出现了一团修长的阴影。 这团阴影徐徐变大,是水中一头巨兽正在缓缓靠近水面。 不过从这阴影来看,它是缓缓上浮,并非准备冲杀而来,这不禁让三部战士都目露奇光。 少倾,鼍龙巨大的头颅浮出水面,紧接着是它庞大而高耸的脊背。它缓缓摆动尾巴,用人头大的双眼瞪着鸿,随后又看向嫫,露出一丝凶芒。 “你可愿意与我谈谈?”鸿笑道。 “嚎……”鼍龙微微张开嘴巴,从喉咙里发出含糊不清的低吼声。 鸿听罢哈哈大笑,“我也不知为何,但我天生便有这个本事。这或许是上天对我没有散漫之力的补偿。” “呼……”鼍龙顿时有些恼怒,瞪向鸿的双目凶光毕现。 鸿却气定神闲地瞪视鼍龙,笑容渐渐收敛,取而代之的是肃穆神情,“我虽无萨满之力,却不欺你。能助你化妖的,便是她!” 随着鸿的手指,鼍龙又将目光瞪向嫫,却见嫫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狠辣的神采,忽然右手疾出,向鼍龙背上一指。 鼍龙顿时大惊失色,慌忙就要潜入水中,可自嫫指尖迸发出来的一道金光已经落在了它脊背的伤口上,一股清凉的感觉立即沁入伤口,随着它的血肉缓缓游走。 鼍龙的目光中闪烁出不可置信的光彩,瞪向嫫,微微张开嘴巴,似在惊讶。 很快,众目睽睽,看到鼍龙背上的伤口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这情景不止惊呆了包括方相城女子在内的三部战士,甚至半空中站在血色兽皮上的西陵蕾也都大吃一惊。 ——什么时候嫫成了榆棢,会疗伤了? 第87章 驯服鼍龙 众所不知的是,嫫的萨满之力在鼓镫山遇险时,融合形成了巫力。而妖本就是巫所创造出来的,因而巫力对于妖来说,一念伤之,一念愈之。 此时嫫所展示出来的是世尊桑主所传授的御妖之术,以温和的巫力去激发妖兽血脉之力,促进其愈合的速度。 所以说,并非嫫拥有了治愈妖兽的力量,能够治愈自己的还是妖兽那远比凡人和寻常野兽更加强大的自愈之力,她只不过是加快了这个速度而已。 眼看伤口逐渐复原,鼍龙对嫫的怒视也渐渐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信任的目光。 它虽刚刚产生妖化,但生存的岁月久了,灵智也是不俗,已然感觉到嫫的力量对自己,既能形成克制,又能形成帮助,充分验证了鸿所言非虚。 于是它看向鸿,发出温和的沉吟声。但它毕竟是巨大的鼍龙,这沉吟声也有如雷霆,令人心旌震撼。 鸿笑了,伸手抚摸了一下鼍龙的鼻子,“你若有心归顺,便先立一功。” 说完,鸿抬手指向散布在四周的舟船,神色肃穆,充满威仪。 鼍龙立即心领神会,再次沉吟,又向水面上浮了一些,将它那足以站立数千人的庞大身躯,全部露出水面,并轻轻摆动尾巴,游弋到那些小舟之畔。 “登船。”鸿轻松说道。 此时,所有人都心中震动,半空中站在血色兽皮上的西陵蕾也恍然大悟。 ——他先前不让我放出楼船,用意竟然在此。 然而她却未能想到鸿为何要让鼍龙背负众人横渡长江,只是看到鸿和嫫举头望天的模样,两人都面带微笑,时不时还低语一番。 这让她心头更加嫉恨。她觉得这嫉恨不是来源于鸿与嫫的卿卿我我,而是她终于确认鸿果然有与妖兽沟通的能力。 这种能力放在其他地方或许不算什么,可嫫却是出自驱魔一族的方相城,若方相城获得了鸿的这种能力,在战力上如虎添翼,很快就会屡建奇功,高高凌驾于其他三城之上。 让她西陵蕾屈居于曾经的丑八怪、垫脚石嫫之下,她岂能甘心? 不过出身于贵族之家,西陵蕾深知大局为重,做事也进退有度,不会在此时就做手脚影响战事,于是自半空中缓缓落在鼍龙背上,收了血色兽皮,对鸿摇摇招手,温婉地呼唤道:“鸿,快来。” 收回手时,她还看似不经意地以指尖掠过丰满的胸口,这细节顿时令嫫眼冒火光,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鸿心中凛然,连忙拉住嫫的手腕,四目相对时,他对嫫微微摇头,使了眼色。通过这眼色,嫫也知大局为重,这场战事对于少典部来说太过重要了,她若因为醋意而影响了少典部与西陵城的团结,最终西凌城无碍,悲惨的还是少典部,以及她的情郎鸿。 ——鸿若无碍,我当隐忍。 她在心中这样告诉自己,压下了心头醋意,头脑就更加灵光起来。 美目一转,嫫含笑回过头来,对西陵蕾挥手应道:“诶,蕾姐姐,我们马上就来!” 说完,她拉着鸿的手腾空而起,如两只蝴蝶翩翩飞翔而来,轻缓缓地落在鼍龙背上。 那情景好似一对神仙眷侣,她看蕾的目光也柔和得仿佛两人是多年的好姐妹。 此情此景令蕾的心头恼恨非常,一口闷气就冲上胸膛,被她硬生生别回去,引起一阵剧痛。 ——哼!你的情郎,我一定要抢来!抢来之后便抛弃!要让你们此生都生活在悔恨之中! 西陵蕾看着相顾笑叹的鸿与嫫,在心中暗暗笃誓,眼神却波平如镜,甚至还夹扎着几许善意的神色。 勾心斗角,虚与委蛇,是彼时贵族的必修课。 和龟甲楼船相比,鼍龙在长江内已生活了无数岁月,对于水势的把握已经炉火纯青,尾巴轻轻一摆,速度就快了数倍,大有轻舟已过万重山的感觉。 而在鼍龙背上的三部战士则成群地坐在一起,或畅谈或养神,准备让自己调整到最好的状态,以应对接下来的战争。 嫫和鸿坐在鼍龙的头顶上,手握着手,四目相对,各自唇角都带着微笑。虽然似乎没有说什么,但浓情蜜意已经盎然。 这情景落入静立于不远处的西陵蕾眼中,却是别有一番酸意。 不过就在这时,不知是不是巧合,鸿的目光竟无意似的投射过来,四目相对,西陵蕾微微凝神,却见鸿的眼神亮了一下,继而便撇下嫫,向她这边走来。 此时再看鸿,已与先前有所不同。当那条令龟甲楼船也无法抗衡的巨大鼍龙,被他几句话就收服时,尤其是他这能与百兽沟通的奇异能力,已令西陵蕾刮目相看。 或许她内心里并不喜欢鸿,但从贵族高层的角度来看,鸿是一个极具吸引力的战略资源。这个能与百兽沟通的战略资源,一旦落入驱魔一族方相城的掌握,对方相城来说无异于如虎添翼,此消彼长之下,西陵城的地位便会被压下,于神农氏及整个中原的话语权也会一落千丈。 所以她很希望能把这个战略资源夺到手中,这已经不是先前想给嫫一点颜色看那么简单了,这甚至关乎两成的战略定位。而鸿这个战略资源,虽然对西陵城的炼宝来说,或许用处不大,不过这小子既然有如此奇异的能力,说不定他还有些潜力未为人知呢。 思及至此,西陵蕾的目光就立即柔和了几分,嘴角挂上了热情的笑容,向前款款走了几步,“世子,怎么不陪嫫妹子了?” 鸿拜手一笑,清朗的声音便传出:“西陵少主,此刻距离南岸已近,战事迫在眉睫,鸿不敢谈儿女情长。” 蕾立即听出了鸿的弦外之音,所谓“不敢谈儿女情长”,难不成已经看出了我的算计? 只是她如此暗忖时,鸿又说道:“此番南征敌强我弱,方才见识了西陵城所炼之宝的妙处,鸿心中无比震撼,更有了个不情之请。” ——哦?有求于我?那便好说了! 蕾在心中得意一笑,脸上却仍旧热情洋溢,“世子但说无妨。” “我想请西陵城的炼宝士帮忙,把猎手们的弓箭炼成法宝。” “举手之劳,世子放心就是。”蕾客气地一口答应下来,见鸿的脸色明亮起来,她心中也一阵窃喜。 ——不谈儿女情长便不谈,但只要有这一来一往,你我便有了故事的可能…… 第88章 千钧一发的危机 在江面上渡过一夜后,次日清晨鸿被一阵阵欢呼吵醒,“看到江岸了!”“我们要到了!” 鸿睁开眼睛,看到前方出现了高大的山峦,江水之外芳草萋萋,正是山下的平原。 这平原不知有多辽阔,眼中清晰地看到了芦苇与野花,但山峦依旧有些缥缈之感,应该是在平原的尽头,距离此处怕有数百里。 很快,鼍龙眼看就要游到岸边,鸿又看到了在江岸更远处散落的几间兽皮帐篷,和袅袅炊烟。 “什么东西?”岸上有人惊呼! “是少典世子吗?”又有人高叫。 “正是!”鼍龙背上,立即有少典部的猎手回话。 鸿瞥了一眼,看到回话的正是迁徙的路途上,于射猎中脱颖而出的羿。 羿的箭法很好,甚至比鸿好很多,不论是飞奔的野兽,还是天上的飞鸟,他每一次射击,竹箭都会正中猎物的眼睛。 也正是因为这神乎其技,被鸿提拔成为了猎手们的领队,与鸿的关系也颇莫逆,因而此刻才敢代替鸿回应岸边的呼声。 又或者说这是一种近卫的本能,代替主君回话,这样主君就不会跌了身份。 岸边的人听到这话,沉默了一下,随后又高呼道:“少典世子,您乘坐之物,可是法宝?” 他们自然知道西陵城擅长炼制法宝,可是还没见过这样像个活物的法宝,而且其十丈长的身躯看起来分外惊人,似乎一口就可以吞下几个战士。 听到这话,鸿微微一笑,旁边的战士们已经忍俊不禁了,但羿却仍旧颇为严肃地高声回应:“不是!是个活物,江中的鼍龙!” “鼍龙!”顿时岸边传来一阵阵惊呼,而这却让少典部的猎手们有些得意,纷纷看向鸿,目光中饱含着骄傲的神情。随着鸿干咳一声,他们立即转头面向江岸,昂首挺胸,神情肃穆。 而此时,嫫与蕾也走到鸿的身边,并立两旁,其麾下的战士也立即来到她们的身后战力,一样的昂首挺胸,神情肃穆。 眼看着三军两百余人,在鼍龙背上列阵,而这鼍龙竟然波澜不惊地稳稳前行,岸上的人更是倒吸一口凉气,说话的语气更加客气:“少典世子,我等奉主君布蛮之命,恭迎世子。” “有劳了。” 在嫫这段时间的指点下,鸿对于这些场面上的应对也越发游刃有余,哪怕身后只有战力三十七人,他仍如一方领袖般,镇定中带着威严。 若是平常,这些大部族的战士们定会嗤笑他煞有介事,一个弱者还故作强硬。可现在他脚下踏着巨大的鼍龙,便是这一股战力,也远超百人,无法不令人正视。 于是当鼍龙靠岸,三军整齐列队走下来时,濮部的战士们瞪着吃惊的眼睛,恭恭敬敬地迎接鸿等三名主帅。 这时,鼍龙忽然低吼一声,濮部战士吓得连忙后退,纷纷用惊愕的目光望向鸿,似乎在询问,这鼍龙为何忽然发怒。 鸿转身看着鼍龙,笑道:“你我既然相交,自然不会遗下你。我也问你,可愿助我一战?” “嚎!”鼍龙仰头发出怒吼,震得众人头皮发麻,鸿听了却哈哈大笑,“好!既然如此,你我同行!” 说完,鸿就转回身大步向前,鼍龙一百尾巴,慢吞吞地跟在他的身后。这情景看得濮部众人瞠目结舌,心说这少典世子竟然能跟野兽聊天?这鼍龙答应参战就答应呗,怎么跟发怒了似的?难道妖兽都不能好好说话? 他们心中带着惊愕与敬畏,对鸿的态度就越发客气,生怕鸿一皱眉头,那头鼍龙就将他们一口吞了。 也是这头鼍龙太大了,十丈长的身躯比楼船还大,站在鸿的身后,下巴离地两米多高,悬在鸿的头顶上,就好像一团巨大的乌云。 就这样一路昂然走去,两百余人的队伍,看起来足有两千多人的气势,鼍龙的脚步震撼着大地,知道距离平原中心地带的濮部越来越近,濮部人也感受到了这股震动,纷纷发出惊呼。 “是有巢部打过来了吗?” “有巢部在南边,这震颤是从北面来的。” “那是地陷了吗?” 随着一声声惊呼,人们渐渐看到一条巨大的鼍龙正向濮部的营地走来。 “是妖兽!快报告!” “主君!有妖兽袭击!” 一刹那,濮部人乱成一团,猎手们纷纷抓起骨矛,匆忙列阵;妇女们惊叫着四下奔跑,去抓住自己的孩子,慌慌张张拖回帐篷。 一个高大的汉子从中央的大帐篷里走出来,右手提着骨矛,左手还抓着一条羊腿,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大步流星朝列阵的猎手们走去,嘴里还骂骂咧咧,“一群兔崽子,妖兽怕个屁,这是送肉来了……” 他话还没说完,冷不丁看到了正在靠近营地的巨大鼍龙,顿时眼睛都瞪圆了,“这么大?从长江里爬出来的?” 这种个头的鼍龙,一看就是年岁悠久的老龙,其身上还波动着虽不浓郁却煞意沸腾额妖气,濮部主君布蛮自认为不是其对手。他看了看身边这上千战力,心中才有了底,心想这鼍龙哪怕能吞杀两三百人,也必定不敌千人战力。如此一来,虽然损失数百族人,但若能将这鼍龙捕获吃掉,获得的力量将使他的萨满之力提升一大截。 这么一想,他就觉得非常划算。 于是大吼一声“上”,就指挥濮部上千战力冲出了营地。 鼍龙感受到前方呼啸而来的杀气,顿时勃然大怒,咆哮如雷,口中猛然吐出一道水光,起先不过拳头粗细,然而飞掠过半空却忽然化作倾盆,落在地上宛若一条小河咆哮而去,巨浪猛然就席卷冲在最前方的濮部战士身上,将这数十人卷飞上了半空。 这等轻而易举就能动用自然之力的妖术,令濮部战士心惊胆战,一个个嚎叫一声转身就逃,其中濮部主君布蛮逃得最快,一边跑还一边骂:“这什么玩意?能吐出一条河来!这让人怎么打?” 眼看濮部战士们作鸟兽散,那条大河即将席卷濮部营地,鸿面色大变,想起了当初在冻土荒原里的生活。 ——一定还有老弱妇孺躲在营地里! “快!鼍龙,快收了神通!”鸿急得大叫。 鼍龙正杀得开心,被鸿如此一叫,顿时心中有些烦躁,鼻孔中发出冷哼,显然对鸿的命令顾若罔闻。 这令鸿的内心无比急切,可他本只是与这条鼍龙有约,才使鼍龙出手相助他南征,若如此刻鼍龙不听号令,他还真没办法。 眼看着濮部营地以及营地中的老弱妇孺就要毁于一旦,鸿心急如焚。 第89章 这是行家啊! 此时,那些奔逃的猎手们也发现涛涛河水正朝着营地的方向汹涌而去,甚至营地里已经接连起了孩子们的惊呼和哭闹。 那里有他们的父母、妻子和孩子,可是作为儿子、丈夫和父亲,在亲人生死危机的关头却无能为力,这让他们发疯了一般狂喊怒吼,泪水从眼眶里飞出来,绝望四溢在营地周围。 “鼍龙!”鸿撕心裂肺地叫喊。 “快收了神通!”嫫也散发出杀机。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一道身影忽然追着洪流飞奔而去,速度快得令人眼花,一刹那已经越过洪流,来到营地中,转身挡在那些帐篷前方。 鸿定睛一看,那身影竟是西陵蕾。 只见西陵蕾手中捧着一个陶罐,罐体纯白如玉,上面镌刻了密密麻麻的黑色花纹,各有形制,宛若一枚枚符号。 西陵蕾将这陶罐高高举起,正对着滔滔洪流,嘴唇微微蠕动,似乎念念有词,霎时间陶罐喷吐出一团浓郁的白雾,烟霞一般扩散开来,眨眼就铺天盖地。 而那涛涛洪水一触碰到这片白雾,立即就受到了压缩,很快便化作涓涓细流,流进了陶罐之中。 更奇妙的是,那罐子仿佛一个无底洞,任凭涛涛洪水如何涌入,都仍旧无法将其灌满,很快鼍龙这一式神通落幕,所有的洪水都流进了西陵蕾的陶罐。 此时,看到鸿与嫫目瞪口呆的神情,蕾的脸上浮现出得意的神色,俏脸一仰,就款款走来,鼍龙看到她的姿态,瞳孔骤然缩成缝隙,似乎也有点紧张,显然是先前小看了炼宝之城的少主,此时才有所警惕。 “你这罐子?”嫫发出惊疑之声。蕾微微一笑,“与给你们炼制的兽皮袋一样,内有乾坤。”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但嫫却知道,兽皮袋与这乾坤罐大不一样,兽皮袋虽然内有乾坤,但储物的空间却比乾坤罐小得多,而且需与主人意识相连,由主人将物品放置进去。而这乾坤罐显然能收万物,其中怕是名副其实地真有一个天地空间。 如此对比,兽皮袋不过是小宝,这乾坤罐却是至宝。虽然对于炼宝了解得不太多,但嫫也知道,在这个领域一样存在了能力的差别,能炼制出乾坤罐这样的至宝,西陵城的力量远远超过了寻常诸侯。 西陵蕾又何尝不知嫫对于这其间的了解,可越是知道,她就越要轻描淡写,举重若轻的姿态,配上她冷冽的女儿妆容,别有一番英姿飒爽。而鸿看向她的热切目光,也正印证了她心中所想。 “你这……”鸿迟疑地问了出来,语气还因激动带着颤抖。 “哦?”听鸿终于问话,西陵蕾美目微眯,笑盈盈地侧过首来,以妩媚的目光,静待鸿的问话。 鸿被她的目光一激,心中也微微荡漾,但脑海中的疑问却源自他的匠心。在执着的匠心与求索精神下,他的心在这妩媚的目光中,也仅仅是微微一荡,便又恢复了先前的激昂,整理思绪片刻,他终于顺畅地问道:“你这罐子,还能把洪水吐出来么?” 听到这话,蕾的瞳孔也不禁微缩,心中有些动荡。 ——行家啊!他竟能猜想到这乾坤罐的妙用! 此时,她的心中竟也升起了一丝惺惺相惜之情,那妩媚的目光也迅速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份凝重。 凝重地点了点头,蕾对鸿温柔一笑,这一刻她产生了春风拂面之感,而在鸿那热切的目光的注视下,只觉得自己的英姿也蓬勃了几分。 那不来源于男人对于女人的欣赏,而是同为匠人的尊敬,所带来的自尊心上的满足。 因而,鸿在她的眼里也不一样了,连同鸿的价值也不一样了。 ——听说他曾受火正热情款待。那老头到陈城十几年,除了神农氏,谁的面子也不给,竟然对鸿如此礼宾,看来鸿在炼器方面也颇有心得。若是他能为西陵城效力,以其炼器的本事,加上与火正的关系,可助西陵城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想到这里,她看待鸿时的神情,也越发亲切几分。只是这情景落在嫫的眼中,不禁有些恼怒。 这性情火烈的女子正要发怒纠错,却被一声大笑打断。 “我还当是凶兽入侵,没想到是少典世子尊驾莅临,失敬失敬!” 说话的是濮部主君布蛮,此时他正一手提着骨矛,一手抓着羊腿,大步流星地走来。 这粗犷宏大的声音,终于将鸿身边负责迎接他的濮部猎手,从震惊中惊醒过来。 方才部族中他们的亲人险遭灭顶之灾,好在西陵蕾及时出手将此事化解,如梦方醒的他们看向西陵蕾的目光顿时多了几分感激,却也对身边这条鼍龙多了几分恐惧。 与此同时,营地四周的猎手也纷纷从惊慌中回过神来,迅速朝布蛮靠拢,在其身后整齐列阵,目光中夹杂着恐惧与感激,混淆在一起,让人觉得那是一种无奈的苦涩。 “哈哈,世子何时收服了这鼍龙?”布蛮又打量了鸿身后的鼍龙一番,目光闪烁着敬畏地笑问。 鸿此时也从方才对乾坤罐的求索中清醒过来,对濮部主君布蛮微微礼拜,笑道:“过江时偶遇,便结伴而行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可正如先前蕾算计的那般,做出惊人之举后越是轻描淡写,越是让人看不出深浅,从而越是令人敬畏。 果然,濮部主君布蛮的脸色有些微不可查的变化,但随即又大笑起来,伸手过来扶住鸿的右臂,向营地方向招引道:“来来来,世子到我部营地中休息,咱们边吃边喝边谈。啊,对了,你们……”他又回头朝负责迎接鸿的那几个猎手说道,“快带鼍龙大人去休息,好吃好喝地招待好了!” 那几个猎手本就害怕这条鼍龙,此时听到主君的安排,吓得肝都颤了,但又不敢不听号令,一时间面容苦涩,身体颤抖地仰起头来,笑着对鼍龙说“大人这边请”,可任谁到看得出来,那几张笑脸比哭还难看。 鸿连忙对鼍龙正色说道:“好吃好喝,但……不许吃人!” 鼍龙漫不经心地睥睨鸿一眼,但想到西陵蕾的法宝,又想到鸿先前的许诺,暗忖这些人怕是还有大能耐,若是自己恣意妄为,恐怕他们就不助自己化妖了,于是低吼一声,算是答应下来。 鸿这才安心地跟随濮部主君布蛮,在列阵的猎手们一声声“恭迎少典世子”的雄浑呼喝中,大步朝营地走去。 第90章 用脑子,你才能成为好斥候 来到濮部营地中央最大的帐篷中,鸿就看到了对他盈盈浅笑的姐姐霊,以及站在霊身边的榆棢,那张玩世不恭的面容上一样挂着亲切的笑容。 “刚才可真是吓死我了。”榆棢开口说道,脸上还作出一副苛责的神情,“本储君差点就死在你那条宠物的身上。” “这……纯属意外。”鸿尴尬一笑,身边的嫫也掩口轻笑,别人不知道榆棢的性子,她还不知道么,但凡是能找点一点捉弄人的地方,这个储君哥哥是绝对不会放过的,尤其是在濮部主君蛮这种亲附公子厉的人面前,榆棢那纨绔与嚣张的做派,是挡都挡不住。 不过霊似乎在这段时间的相处中,也摸清了榆棢的路数,见榆棢的眼睛里灵光一闪,立即先一步开口说道:“鸿,你既然来此,便说说你的战法。” 这句话堵死了榆棢想要趁机玩闹的路,一时间众人的神色也肃穆起来,鸿感激地望了一眼姐姐,想起从小姐姐就如此在父亲的面前护着他,而嫫的内心也笑开了花,想到日后有这位嫂子整治储君哥哥的画面。 ——哼,总不能一直是我和我家鸿被欺负。 她心中如此作想,而一旁的蕾却厌恶地瞪了一眼霊,想起当初父亲西陵氏德跟神农氏提及联姻事宜,却被神农氏婉拒,转而就发出诏令,要与衰弱的少典部结姻。 此时看到于储君榆棢身边款款而立的霊,她心中又升起几分嫉恨,自己都没有察觉投射出的目光是那样的寒冷而凌厉。 恰好霊也察觉到了这份目光,却报以温柔如月的笑容,随后又扭头望向站在身边的榆棢,榆棢立即察觉,也转过脸来,笑看着说道:“蕾,不要愣着了,咱们来研究一下战法。” 这显然是对未婚妻的庇护! 蕾的心中顿有苦涩蔓延开来,深深地瞪了一眼霊,随即无奈地将嫉恨埋在心里,换上肃穆的神情,与鸿等人开始讨论战法,只是此时她对于鸿的情结,又有了更多的复杂与纠结。 就在众人讨论南征战法时,在平原尽头那座高耸入云的大山中,传来了朗朗笑声。 这笑声来源于半山腰的密林中,虽有层层茂密的树木阻隔,但仍能隐约听闻。 若是顺着这微弱的声音溯源,穿过交叠错落的树叶,可以看到在密林深处有一株百人合抱的老榕树,向四周伸展着成年人腰身般粗细的树枝,每一根粗大的树枝都垂下无数须根,一些须根落在土里又生长成新的树木,大的数十人合抱,小的人合抱,俨然这一大片林子便是这一株老树蔓延而成的。 而在这树冠之中,树枝与藤蔓遒劲盘亘,编织出一座巨大如殿的树屋。 在这树屋大殿里,正中央的树藤大榻上,正斜坐着一个中年大汉,身穿树藤树叶编织而成的粗糙衣衫,右臂坦露在外,正扶着蜷起的右膝,左手端着一只盛满酒水的木碗,正大笑着瞪视站在他面前的族人。 只是一条从额头,穿过眼帘,斜贯直右唇角的伤疤,让他的目光显得分外狰狞,瞪视族人的神情也恰似猛兽一般凶狠。 那族人是个青年男子,面貌平平无奇,背后却有收拢的双翅,正表情肃穆地凝视着这大汉面前的地面。 “你说放出的那条鼍龙,差点把他们所有人都弄死?真是太废物了!” “回禀主君,这条鼍龙,已经是御兽草能驾驭的最高层次的凶兽了,它不仅在长江中生存悠久,更刚刚产生了妖化,战力非寻常凶兽可比,并……并不废物!” “笨蛋,我说的是神农氏的人太废物了!” “主君息怒,是我太笨了。”那青年赶紧躬身礼拜,直起身来时,下意识地用右手挠了挠后脑勺,满脸尴尬。 “唉,你小子,是咱们部族里飞的最高的,按理说可以成为顶尖的斥候。但你得用点脑子啊,不用脑子怎么能成为一个好斥候?” “主君教训的是!我以后一定记得用脑子。”面对有巢氏踵楚的苛责,这个青年满脸尴尬与赧然,却分明还是没听懂踵楚的话。 踵楚都被他气笑了,瞪了他半天,最终长叹一声:“罢了罢了,说说后来他们是如何逃生的?” “这个……这个我就看不懂了。” “哦?” “我看到那个穿黑色兽皮长袍的,好像就是他们的主帅,蹲在半空跟鼍龙说了些什么,鼍龙就让他们都爬到自己背上了。” “那个主帅会飞?” “他不会,他旁边那女的会。” “其他人会么?” “好像……”这背负羽翼的羽翼,白眼望天,把右手食指叼在嘴里,思想片刻,立即转回目光,笃定地说,“不会,他们都不会飞!” “哈哈哈哈,那就好办了。区区一个女人,会飞又能如何?先前你说他们扔出去打鼍龙的木棍,看来也不是什么法宝,不足为惧。” “主君英明。”羽翼青年立即躬身礼拜,自觉这马屁拍得很及时很到位,唇角就忍不住泛起了微笑。 有巢氏踵楚也高兴起来,“那是,我不英明,能跟神农氏划江而治?” 此时,连他也认为,神农氏派来的兵将,还远不如濮部主君布蛮这个叛徒的战力,毋宁说这些人就是神农氏派来送死的。 “这几个部族一定是得罪了神农氏,那老东西不想自操屠刀,便把他们送到我面前,借我的手杀了他们,你老东西倒能落个好名声。” 听有巢氏踵楚这么一说,羽翼青年立即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原来是这样,这神农氏也太阴损了,哪像主君这样率真。只不过在主君的英名下,这老东西的一切阴谋都逃不过主君的眼睛。” 马屁拍得语无伦次,但有巢氏踵楚却十分受用,毕竟那个时候大家的文化素养也不高,况且听得出,这孩子在这方面是用了脑子的,有巢氏踵楚对他非常满意,觉得也算是个可造之才,于是就微笑地瞪视着他。 羽翼青年被瞪得一愣,脑子又有点不够用了。 爷俩就这样大眼瞪小眼瞪了半天,有巢氏踵楚才恨铁不成钢地发出一声轻叹,随后如名师一般循循善诱,“蔽芾啊,这个情境下,你应该马上追问一句,这一次主君对敌有何妙计。话接上了茬,这样听着才顺当。” “原来是这样啊!”羽翼青年蔽芾听罢,又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连忙上前一拜,“敢问这一次,主君对敌有何妙计?” “哈哈哈哈,不错不错,学得很到位。”有巢氏踵楚大笑着,将满碗的酒一饮而尽,畅快地哈出一口酸气,瞪着眼睛,意气风发地高声叫道,“对付这帮废物还需要什么妙计,你带五百人去把他们灭了!” “遵命!”蔽芾顿时精神抖擞地转身而去,他觉得这种不用动脑子的任务,太适合自己了! 第91章 第一战 事实上,那条鼍龙原本能够成为一个好间隙。 御兽草是余山上的特产,被有巢部族把持,用来驱使山林中的野兽为己所用。 即便那条鼍龙已经开始化妖,还是能够被御兽草短时间控制。 因此它才受蔽芾驱使,于长江中攻击龟甲楼船。 假若在它被御兽草控制的时间里,蔽芾能动个脑筋,给它下个禁制,那么即便它挣脱御兽草的束缚,也必将受到禁制的约束,为蔽芾所驱策,成为反杀少典部的关键所在。 可惜的是,脑子这个东西,蔽芾没有。 没有脑子,就难以察觉,在鼍龙这件事上,此消彼长的可怕。 此时他意气风发,想到对方只有两百多人,还都不会飞,他就信心满满。 这来自于他追随有巢氏踵楚四处征战的丰富经验,那些即便具有强大萨满之力的部族,甚至包括南方九黎霸主蚩尤部,皆因不会飞,而无法将强大的力量攻上天空,最终败在有巢部飞行战士的万千骨矛和风刃之下。 居高临下,稳赢。 这早已成了没有脑子的蔽芾的座右铭。 他相信,这一次以五百飞行战士反杀两百余不会飞的神农南征军,将不费吹灰之力。 出了树屋大殿,他立即奔向飞行战士所驻扎的营地,举头高呼一声,便听得一片扑棱棱羽翼扇动之声,紧接着一道道身影从林间、从树屋里、从天空上,从四面八方聚集而来,纷纷落在他四周的树枝上,举目环顾,这一片林间枝头已经密密麻麻站满了人,散发出强大的威慑之力。 看到本部族的战士如此威武雄壮,蔽芾顿生豪气干云,深吸一口气,眼里闪烁着兴奋的神采,对距离他稍近枝头上蹲着的老者说道:“奉主君令,飞行长老,请点五百战力随我出征。” “诺!”飞行长老应了一声,立即振翅飞上半空,在林间盘旋,抬手不断指点,口中喊出一个个名字,不多时,便有五百战士展开羽翼,飞上半空,结成了一团如云雾般的战阵。 “好!”蔽芾雄心再起,也展开羽翼一飞冲天,悬立在战阵前方,高声呼喝道,“众战士听令,随我飞赴余山下濮野原,剿灭神农军!” “是!”战士们怒吼冲天,那声音宛若无数雕鵟齐鸣,震撼得山中灵禽猛兽噤若寒蝉,一个个缩在藏身之地,瑟瑟发抖。 蔽芾神色傲然,转身猛一扇动翅膀,如鹰隼般飞翔出去,云团战阵立即紧随其后。战士们在半空中不断变换自己的位置,还未飞到余山下,阵型已经焕然一新,宛若一支矛尖,又似群鸟迁徙,使沸腾的杀气弥漫在长空中。 余山下二十里外,濮部营地的中央大帐中,战前研讨会正如火如荼地进行,大部分时间是濮部主君布蛮介绍这些年来,其部族与有巢部的摩擦。通过一个个小规模的战役,鸿对于有巢部的战法有了更加细致的了解。 其核心就在于,有巢部出征,往往以飞行战士为先锋,于高空之中投下骨矛和风刃,而濮部没有擅飞之人,在战役中极为被动,这正是多年来一直没有进展的原因。 “那么布蛮主君对有巢部的山林战士以及诅咒祭司有多少了解?”鸿继续追问,目光里饱含着深思与判断。 霊在斜对面看着鸿,看得出神。遥想在半年前,鸿还是一个懵懂不知世事的少年,于部族中默默无闻,备受欺凌。可随着战巨熊、大迁徙,他经历了生死挣扎,经历了部族衰亡,经历了挚友离别,经历了艰难跋涉,在这之中,他渐渐代替父亲扛起了领导少典部的大旗,肩负少典部的安危与兴亡,在这磨炼之中,他也迅速地蜕变,可以在两难抉择中忍辱负重,可以在神农氏的朝堂上斡旋迂回,也可以在战阵前缜密分析。 ——他长大了。 霊感到高兴,也为父亲感到高兴,更为早已离开他们的母亲感到高兴。 因为,鸿长大了,他将是少典部下一个主君,也是少典部的明天。 姐姐神采上的细微变化,却没有引起鸿的注意。此刻他炯炯的目光,都落在濮部主君布蛮的脸上,看得布蛮一脸的赧然。 “这个嘛……”布蛮沉吟一声,目光有些闪烁。 他怯怯地瞟了榆棢一眼,见榆棢正扭头望向营帐外,似乎在出神,脸色就稍微淡定了一些,又把目光转回鸿这边,放低了声音说道,“那些飞行战士已经让我部焦头烂额,还从未与诅咒祭司交过手呢,只是从其他部族首领处得知他们擅长以歌咏诅咒敌人,至于山林战士,那些人是有巢部最核心的族人,并非经常出征的战士,而是工匠,但传闻说,他们的力量远远超过飞行战士和诅咒祭司。只是有巢部的余山禁止诸侯擅入,即便是朝拜,也从未有诸侯见过这些人,算是有巢部最为神秘的战力。” “嗯。”鸿点点头,目光低垂下来,如月下的溪涧波光闪烁,坐在他身边的嫫则眉头紧蹙,眼底的神采全部收缩到瞳孔之中,而西陵蕾却和榆棢一样,扭头望向了窗外,有些出神。 “我猜想,这山林战士应该具有草木之力,能够操纵山林草木御敌。”鸿仿佛自言自语地呢喃,嫫立即接话道,“如果是这样的话,你的弓箭恐怕无法对付他们。” “嗐!你们操这心,还远着呢,先想想怎么对付飞行战士!”濮部主君布蛮一拍大腿,懊恼地喊道。他虽然知道少典部那种独特的弓箭可以近距离击杀巨人,可是有巢部的飞行战士可是飞行在数十丈的高空中,他不相信那些细胳膊细腿的少年猎手们,能把箭射到那么高的天上。 这时,西陵蕾忽然站起身来,“他们炼好了,我去让你的猎手试试。”她似乎是在对鸿说话,但目光仍望向帐篷外,也不等鸿回话,就急匆匆走出去了。 鸿的目光却明亮起来,立即扭头对嫫说:“飞行战士不足为惧,你擅长飞行,又吃过荣草根,可从旁等待时机,待我部压制住他们时发起突袭,解决掉他们的头领。” “嗯,没问题。”嫫立即点头,目光中充满了坚定,那是对鸿无比的信任,“还有,若是顶不住,你也要吃。”她又补充一句,看到鸿的脸上露出温暖的微笑,顿时脸蛋就红了。 ——都什么时候了,这俩人还打情骂俏,唉! 对面的布蛮见俩人没搭理他,尴尬地瞪了瞪眼睛,但他还是不相信鸿的猎手们有压制飞行战士的本事,目光也不由得轻蔑了一些。 “至于诅咒祭司,我的把握不大,毕竟没有战例可以参看。”鸿陈沉吟着,猛然抬起眼皮,目光就落到正在凝望他的姐姐身上,霊有所察觉,身子微微一震,回过神来,“你说什么?” “我说,诅咒祭司就交给姐姐了。” “我一个人,对付那么多人?”霊有些诧异,她虽然是少典部的歌咏祭司,但作用是以歌咏之力激发猎手们血脉中的熊之力,从来没有与人对抗歌咏之力的经验。 可鸿却坚定地说:“还有我。如果姐姐你可以向上次那样……” “打住!”一直好似走神的榆棢忽然插话进来,“这次我可没有药了,变不回来你可别后悔。” “变成熊总比死掉的好。”鸿哈哈一笑,“到时候我就把姐姐托付给你了。” 霊脸色一红,榆棢瞪了他一眼,可鸿却转而收敛笑容,又坚定地看着姐姐,“相信我,不要不忍心!” “这……”霊真的很纠结,万一弟弟变成熊回不来了,她可怎么办?父亲怎么办?少典部又该怎么办? “若总是担心这个担心那个,我部还有明天吗。姐姐,相信我!”鸿似乎察觉到了霊的心事,立即又坚定地说了一遍。 看到他如此态度,霊的整个身心也不禁肃穆起来了。 ——是啊,若是畏首畏尾,少典部根本就不会从那场几乎灭族的大灾难中存活下来,也无法长途跋涉从冻土荒原来到陈城,更不会顶着巨大的压力来南征有巢部。 若是畏首畏尾,少典部早就灭亡了。 “好!”霊淡淡地说,可自身却如闻洪钟,震得她头皮发麻,却强忍着剧烈的心跳和担忧,正中地回应,“我一定不会不忍心!” “好!出征!”鸿立即站起身来,其他人也马上跟随他起立,鱼贯走出中军大帐。 可是嫫的眼神却有些闪烁,她跟在鸿的身边,悄声问他:“那山林战士你可有对策?” 鸿看着她娇美的俏脸,露出一个会心的微笑,微微低下头,凑到她耳边。 嫫听罢鸿的话心领神会,看着鸿,也笑了。 第92章 把那群鸟射下来开伙 鸿率领众人走出濮部的营地,在辕门外,濮部主君布蛮拱手笑道:“我就在这里静候世子凯旋归来,征战的一应物资当源源不断保持补给,世子可放心。” 这话的意思就是,后勤,我濮部负责了,但不会出一兵一卒相助战事。 先前神农氏也是点名由少典部出兵剿灭有巢部,方相城与西陵城从旁协助,濮部负责后勤保障。 但稍微有点血性的人,也不会真如布蛮这样,对战事置之不理。 鸿已经不是从前的少年,一路征战迁徙走来,又有嫫的耳濡目染,以及经历神农朝堂的议会,对这种“城里人”的关系模式已经摸清了一些门道,心知这濮部主君一定是得到了确切的命令,才敢如此相对。 而那个给布蛮下命令的人,十有八九就是公子厉。 这让他想起了在神农朝堂议会时,站在金正蓐收身后的青年。 那青年给他一种威仪之感,但整个人却低调得很,不言不语,仿佛是个身份低微的人。可这样的一个人却站在蓐收身后、布蛮之前,地位一定不低。 而当时鸿察觉到那人看榆棢的目光,与众臣都不一样,那是带着一种轻蔑的尖锐,幽深得仿佛能刺穿榆棢的灵魂。从榆棢告诉他的信息来看,能对榆棢产生如此敌意的,除了公子厉没有他人了。 于是鸿深深地盯了一眼布蛮,微笑道:“有主君这句话,我自然是放心的。请静候佳音。” 说完,他便领着两百余战力踏上濮野原,向着遥遥在望的余山进发。 “有敌情。”身旁的嫫忽然低语一声。 顺着嫫的指引,鸿看到远处余山上空出现了密密麻麻的黑点,如同鸟群一般,正向濮野原飞来。 “不是鸟群么?”鸿的萨满之力被封印,根本看不清那些黑点的模样。 嫫却不同,她体内的巫力远比萨满之力更加质纯,以至于她的目力也无比惊人,相隔数十里,却可以把那些黑点的情形看得巨细无遗。 “是有巢部的飞行战士。” “蕾!”鸿立即发令。 “在!”已经出征,鸿为主帅,西陵蕾自然要对他尊敬几分。 “可有隐藏自身的法宝?” “战士们带着一些,但要隐藏这么多人,恐怕不够。” “够西陵城百人之用足以,你们立即施展法宝,隐蔽身形,继续朝余山进发。” “是!”西陵蕾领命,立即号令下去,只是她也不太明白鸿的用意。 按理说,遇到敌袭,不是应该聚合所有力量抵抗么? 然而鸿继续下令:“让方相城的战士化形,继续进发。嫫,你隐藏到天空,伺机击杀他们的主帅,但记住,一定要战酣时发难,不要让他们跑掉一个人!” 看来鸿是打算全歼,嫫立即号令方相城战士,那些女战士纷纷化作野兽或飞禽,扑啦啦散开在原野中,依靠茂密而高耸的荒草隐蔽身形,那情形就像是被人群惊吓的野兽一般,瞬间作鸟兽散。 而嫫也飞上高空。 但她并不会隐身术,要隐藏在高空不被敌方的飞行战士发现,就只有非得比他们高,高到他们的目力所望不到。 若是从前的嫫,肯定做不到这一点。 但此时,嫫体内的萨满之力已经纯化为巫力,更有桑主的指点,早已脱胎换骨,此时脚下一蹬,振飞冲天,眨眼就没入云层之中,依靠浓厚的云层遮挡自己的身形隐蔽起来,等待伺机发难。 剩下的是少典部三十七名少年猎手,每个人都背着弓,挂着箭袋,每一个箭袋中都有一百枚箭。 他们排列整齐,跟在鸿的身后,徐徐向余山进发,就好似没有看到天空上的飞行战士似的。 而在他们的身后,是那头庞大的鼍龙,悠哉悠哉地尾随,但沉重的身体导致每一步都引起大地的震颤。 飞行战士擅长空袭,目力也远胜平常的部族,双方距离数里时,他们已经看清了下方的情形,顿感惊奇。 有一个亲随飞到蔽芾身旁,面色凝重,“将军,那条鼍龙皮糙肉厚,风刃长矛恐怕不好对付。” “不需担心。只要杀了那些人,鼍龙自然会离去。”蔽芾对鼍龙知根知底,此时更是在感控掩杀毫无反抗之力的人们,如同清除草菅一般,自然信心十足,“已是风刃射程之内,安排下去。” “是!”那亲随不无担忧地看了鼍龙一眼,似乎感觉到有些不对劲,但将令如山,他只能遵从,于是对五百飞行战士高呼,“准备……” 就在这时,他们忽然看到数里外地上的小人停止了前进,站在鸿身边的少年举起了右手,身后三十六名整齐列阵的少年猎手,立即从肩上取下弓,从箭袋里抽出箭,搭在弦上,遥指半空中飞行战士的方向。 “报告世子,前方发现鸟群,是否要射几只下来开伙?”少年羿一本正经地向鸿汇报,内心里却忍不住笑开了花,心想世子这是耍的什么把戏?把那些飞行战士说成鸟?从前打猎的时候可没这么多弯弯绕啊。 但转念一想,那些野兽也听不懂人话,自然不需诓骗了。而这次他们狩猎的可是有巢部,不仅是人,还是萨满中的强者,这诓骗一番,或许效果更佳呢! 因为是第一次与人类作战,羿也很期待世子这番策略所带来的效果。 对于他们来说,世子就是个神奇的所在。说他没有萨满之力,他却能发明这么多厉害的武器,让普通人都能轻松战胜强大的野兽。但听说世子也是有萨满之力的,只不过被封印了,那些狩猎中,世子竟然还产生了返祖,说明他的萨满之力是因为太强才被封印的。 毕竟少典部流传着一个传说,熊变的次数过多,会导致人最终变成熊,再也回不来了。 因此少典部在冻土荒原生活的无尽岁月里,很少猎杀熊,哪怕遇到狂暴的熊来侵袭,也只是将对方击杀,却从不食用,因为保不准对方就是哪个曾经为部族倾力奉献过的祖先,或者其后代。 此时,听到羿的话,飞行在半空中的蔽芾不禁一愣,“鸟?他把咱们当成鸟群了。”他的笑语立即引起飞行战士们哄堂大笑。 “他们的武器要是那么厉害,当初怎么不用来抵御鼍龙?虚张声势而已!”蔽芾的话,又引来飞行战士们的哄笑,在他们的眼里,这群少典部的猎手们,就更他们从前的对手一样无知,不过是一群不知死活的待宰羔羊罢了。 因为这种“知根知底”所带来的自信,蔽芾下令让飞行战士们暂缓施放风刃,“咱们就先给他们点希望,再让他们知道什么是绝望,让神农氏知道有巢部是多么的不可战胜!” “是!”群情激昂,所有飞行战士都怀着对部族的自豪,用轻蔑的目光狞望少典部众人。 “咱们就演一回鸟,看这么高的距离,他们怎么把咱们射下来!”蔽芾也忍不住狂妄地大笑起来。 只有那名亲随心中的不妙之感越演越烈。 ——把我们射下来?难道他们也擅长风刃?若是如此,他们也该会飞啊! ——怎么回事,他们好像并不会飞,可怎么总有一种不妙的感觉? 此时,他盯着那些手举奇怪武器的人们,危机感分外强烈,总感觉他们手中的木棍,真能飞上天来。 第93章 鼍龙都不听使唤了 远远看到那群飞行战士在半空中停顿下来,羿的脸色有些尴尬。 “世子……”他走近两步,悄声说道。 “怎么?”鸿微微侧首,此时的他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在部族中整日被嘲讽的少年,无数历练沉淀在他的性格中,让他昂首挺胸地站在队伍的最前方,不怒自威,大有一族之主的风姿。 羿皱了皱眉,沉声说道:“距离太远,射不到。” “他们射不到,你呢?” “我勉强,但不一定射得准。” 连最强神射手羿都说勉强,看来距离实在是太远了。 “那我们继续向前走。”鸿叹了口气,“若是进入射程,便射!” “是!”羿随后向少年猎手们打手势,众猎手立即放下弓箭,跟随鸿与羿的脚步前行,但他们的弓仍握在左手,箭仍搭在弦上,锋锐指着大地,却能在一瞬间射向高空。 在远远的天上,蔽芾也吃了一惊,“他们要干什么?不是要射我们么?” “哈哈,将军,我看他们那怪模怪样的武器是不行,根本射不到天上来,要不早就射了。”飞行战士中有人叫嚣起来,随这话音落下的,是掀起一片哄堂大笑。 ——果然,他们的武器只是样子奇怪而已,并没有什么力量,否则当初早就用来对付鼍龙了! 蔽芾也是一脸得意,“既然他们这么差劲,咱们就赶紧过去消灭掉,还来得及回去吃晚饭!” “是!” “是!” “我要吃两条野猪腿!” 飞行战士们的欢呼声此起彼伏,数百对羽翼猛烈震动,在半空中拉成一条宛若羽箭般的细长战阵,飞速向少典部袭掠而去。 而那名总感觉事态不妙的亲随,却悄无声息地落在了战阵最后,谨慎跟随。 “进入射程了!”羿低吼一声,先前西陵城将他们的弓箭炼成法宝后,他们便反复熟悉,对于手中焕然一新的武器已经了如指掌,眼见羿举起右手,所有人立即把弓箭举起,箭尖对准飞袭而来的飞行战士们。 每一个少年猎手都立即捕捉到自己要射击的目标,不用羿再次发话,三十六枚羽箭已经破空而起,须臾只听天空上传来一阵阵闷哼声,三十六道身影,从天空的羽箭战阵中坠落下来。 但与此同时,又有三十六枚羽箭破空而起,紧接着又是三十六个人影从高空中坠落。 不过个呼吸的时间,少年猎手们已经施放出两百多支箭,例无虚发,天空中的飞行战士顷刻已经折损大半,羽箭战阵也立即停顿在空中。 ——这还是第一次被大地上的人击中! ——顷刻间就让我们死了一半的人! ——他们手中的武器到底有多厉害? 每一个飞行战士都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大地上的那区区三十六个少年猎手。 同时,他们也看到,站在鸿身后的羿,也举起了自己的弓箭,搭在弦上的却不是一支羽箭,而是一把,根本数不清那到底有多少支。 羿是一个偏偏美少年,即便穿着部族猎手的兽皮短衫,也依旧英姿勃发,尤其是箭在弦上时,他目光中的冷峻,仿佛能够洞穿苍穹,带给飞行战士们无比的压力。 被他盯上一眼,仿佛就像看到了死神。 “愣着干嘛?放风刃!”蔽芾毕竟是带队的将军,要比其他飞行战士冷静一些,立即发出号令,飞行战士们如梦初醒,匆忙间各自抬手,释放出风刃。 刹那,天地间云气汹涌,无数冰冷的气息从天空中坠落下来,纷纷射向大地上的三十六个猎手,以及领头的鸿与羿。 嗖……破空之声同时响起,羿手中的无数羽箭也破空而起,满天飞箭。人们看不到风息凝结撑的风刃,但却听到半空中传来叮叮当当金铁交鸣之声,一枚枚羽箭仿佛撞到了什么,于半空中急停,便失去了力量,软绵绵地坠落下来。 饶是羿射起了无数羽箭,但依旧不敌风刃的数量,十多枚风刃避过羽箭的阻挡,落在猎手战阵中,顿时有不少猎手被划破了手臂,或刺破了大腿,血腥气弥漫开来。 “不是对手!”蔽芾微眯怒目,冷笑一声。一招胜利,又让他的自信高昂起来。 可这时,他们却见鸿突然从腰间的兽皮袋里摸出一个半球状的器物,往眼前一扔,那器物见风就长,霎时化作一顶巨大的半圆形帐篷,“所有人都进去。” 少年猎手们得令,立即有序钻进帐篷,速度快得宛若白驹过隙。 眼见少典部所有人都钻进了那半球形的帐篷,帐篷的顶上又露出了数十个细小的圆孔,蔽芾有些疑惑,但看到被少典部远远落在后方的巨大鼍龙,正悠哉悠哉地蹒跚而来,忽然又觉得这些对手是很没脑子的人,比自己还没有脑子。 若是他们躲在鼍龙的肚子下,这风刃对他们倒还真是无可奈何,可他们偏偏抛弃了鼍龙,躲在帐篷里。 “钻进帐篷里就有用了么?看来他们还是太无知了,根本不知道咱们有巢部的强大力量!”蔽芾哈哈大笑,随即大手一挥,“继续放风刃,把他们连同这古怪帐篷一起斩成碎块!” “是!” “是!” “为兄弟们报仇!” 一次小胜,让飞行战士们的战斗激情更高昂了几分,他们再次扇动羽翼,释放出无数风刃,誓要将这一伙少典部的猎手们全部覆灭,为死难的战友们报仇。 然而令人震惊的一幕转眼发生,那些风刃陆续撞击在半圆形的帐篷上,叮叮当当的声音不绝于耳,可知道半刻后,所有风刃耗尽,也不见那帐篷上又半条裂纹。 这是什么东西? 有巢部几乎全族都负有强大的萨满之力,也正因此导致他们非常自负,只沉浸在力量中,没有对萨满之力进行其他可能性的开发,以至于对法宝一类的认知非常匮乏。 于是,这情形落在蔽芾的眼中,那就是这个帐篷超乎寻常的坚硬。 可再坚硬的东西,也会有个限度,只要力量够大,摧残的时间够长,那也一定会灰飞烟灭。 蔽芾的嘴角露出一抹轻蔑的微笑,这在心神不宁的飞行战士们看来,己方的将军稳操胜券,顿时也放心了几分。 “继续放风刃,直到把这帐篷砍碎为止。”蔽芾狞笑着瞪视半圆形帐篷,这还是近百年来有巢部出师首次遭遇不能碾压对手的情况,不过这样也让战斗不那么乏味了。 ——你们好得很!让我不爽了! 蔽芾心中暗自冷笑。 ——等我砍开这帐篷,可不会那么容易让你们死亡,要把你们一块一块地切成碎尸,让所有人都知道,惹怒有巢部的下场! 而在半圆形的帐篷中,猎手们成群地挤在各个了望孔处,张望外面的情况。 这些风刃确实强而有力,又看不到形态,尤其是数百枚一起散发出来,简直让这天地间充满了杀机。有巢部的强悍绝非空穴来风。 但奈何他们对付不了这个法宝。 可见西陵城的底蕴也非常深厚。 看了半晌,羿向鸿请示道:“世子,是否需要反击?” “不,在等等!” “等到什么时候?”羿有些心急了,他已经观察出,这些风刃虽然强而有力,但就如同大刀乱斩似的,既无法斩破这个半圆形帐篷,又不能像羽箭一样,通过了望孔射进来,此时的形势对少典部来说,是一片大好。 难道还有更好的时机? 可看鸿的神色,依然肃穆,嘴角甚至都没有泛起一丝微笑,就好像一头等待偷袭野猪的老虎一样,谨慎而凝重。 “等到他们没力气放风刃的时候!”鸿微眯起眼睛,羿感觉到一丝可怕的杀机。 这还是他跟随在鸿身边一来,第一次感受到。 ——世子的萨满之力不是被封印了么? 羿疑惑不已,这种感觉,就好像有什么东西要觉醒了似的…… 与此同时,那条正快要赶来的鼍龙,也察觉到了一丝异样,让它心中隐约有些不安,索性退后了几步,盘踞在远处,静静地观看战事。 这情形落在蔽芾的眼里,更是欣喜若狂:“你们看,鼍龙都害怕咱们的风刃,不听他们的使唤了。再加把力,把他们统统剿灭!” “是!” “是!” “哇呀呀呀呀……” 飞行战士们顿时催鼓体内的萨满之力尽数释放出来,万千风刃顿时充斥在苍穹之下,砸在半圆形帐篷上的声音,也从叮叮当当变成了訇訇巨响。 他们仿佛看到下一刻,那顶半圆形的帐篷就会炸开花,所有的少典部猎手将灰飞烟灭! 第94章 看不见的敌人 风刃的气息狂暴如飓风,砸在半圆形帐篷上的风刃,迸飞如雨,一瞬间方圆千尺的草皮都被绞碎,沙尘飞扬,弥漫天地。 放过这一波风刃过后,有巢部的飞行战士们已经感到力不从心,体内的萨满之力需要一段时间的恢复,但他们相信,这样过度消耗所带来的成果,一定会将那顶半圆形帐篷和帐篷里的人,都绞成碎末。 胜利的喜悦,浮现在蔽芾的脸上。 ——主君还说要用脑子。 ——哈哈,有强大的力量,还要脑子干什么? 有脑子的人,蔽芾见过太多了,眼前这个少典部世子也算是有点脑子的人,但绝不是蔽芾见过的最聪明的人,不过这些人最终还不是败给了蔽芾和有巢部的飞行战士? 蔽芾一直认为,这是一个强者为尊的天下。 现在就等着将这些胆敢冒犯有巢部的败类绞成碎粉,他就可以放心地收队回家,向主君邀功了。 狂风已经止息,沙尘渐渐陨落,天地逐渐恢复一片晴明。放眼大地,方圆五里已经寸草不生,一切生命都衰败于强大的风刃之下。 但—— 那个半圆形的帐篷,依然如一个龟壳似的,扣在大地上。 “这……怎么回事?”有飞行战士发出惊呼! ——就是现在了! 鸿的目光刹那敏锐起来,就要掀开帐篷,出去给嫫打手势放信号。 可就在这一刻,一道破空声响起,微弱的仿似风的呼吸,惊愕中的飞行战士们甚至没有察觉。 但这轻微的一声,却扣动了鸿的心弦。 噗…… 多么美妙,是利箭刺穿皮肉的闷响。 半空中的蔽芾双眼翻白,倏地一下就坠落下来,轰然落地,血肉四溅,骨骼断裂,扭曲的勃颈上还插着一枚短小而精致的羽箭。 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以至于飞行战士们还愣在半空。 须臾,才有人发现主帅被袭杀,顿时发出惊呼:“谁!是谁?” 是谁隐藏在半空中,悄无声息地杀了主帅? 恐惧如风云,瞬间席卷两百余飞行战士。 但微弱的破空声继而再次响起,嗖嗖嗖嗖…… 这一次是连发。 噗噗噗噗…… 数名飞行战士接连坠落,砸在地上,化作血红的骨肉之花。 面对强敌,飞行战士们或许还有拼命的英勇。但面对看不见的敌人,连拼命的资格都没有,所有人都惊慌失措,尤其是没有主帅的指挥,他们不知该如何抱成一团,抵御敌人。 终于有人忍不住了,“快逃!快逃啊!”大多数飞行战士被这声惊呼引动心声,纷纷转身振翅,往余山的方向飞驰。 还剩下数十名战士愣在半空,不知所措。 “放箭!”羿一声令下,半圆形帐篷上的了望口里,便不断喷涌出羽箭,纷纷逆飞冲天,只不过眨眼一瞬间,那没来得及逃跑的飞行战士们,便悉数坠落下来,和他们的战友一样,死在了这边荒原上。 但逃跑的飞行战士们,很快发现一道黑影从更高远的天空上袭掠下来,宛若一道黑色的流光,刹那已经冲入他们中间。 他们还没看清来者是个什么,便感觉到骨肉分离的疼痛。 嫫,拖着一把修长骨刀,在半空中飞旋得好似一朵绽放的黑色曼陀罗,骨刀挥洒出阵阵罡风,形成更加风里的刃,顷刻间,四周便头颅纷飞,断肢抛洒,不过是几个呼吸,那一百多名飞行战士,已经变成无数血肉,冰雹似的洒落在大地上。 相信这些血肉的滋养,会让这片原野,在来年春天时,开出更美丽的鲜花。 鸿收起半圆形帐篷,少年猎手们再一次看到晴朗天空,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浮现出振奋的红晕,他们的胸膛轻微起伏,目光如火炬一般,闪烁着英勇的光辉。 每一个人,此刻都无比激动。 以区区三十七人的战力,消灭了五百飞行战士。 仅此一战,他们就足以威震江南。 仅此一战,他们才认识到自己的强大。 但这种强大,却不是来自于萨满之力,而是来自于鸿,他们的世子,未来的主君。 此时,他们斗志昂扬,凝望云霓,仿佛自己也能振翅飞翔。 他们想起了在那场灭族之灾中死难的父亲,他们发自内心地呼喊,我们没有给你们丢脸,我们将重拾你们的英勇,再现少典部的辉煌。 然而鸿的内心却十分平静,他长吁一口气,瞥看云天以及远方的余山,看那山峦苍翠欲滴,心中呢喃,也不知嫫的方相城战士有没有抵达山中。 “走,继续进发!”他轻喝一声,信步朝前方走去,羿立即怒斥口令,三十六名猎手迅速集结成阵,跟随他们的世子,继续他们的征程。 后方的鼍龙也打了个哈欠,徐徐爬起来,跟着少典部继续前进。 隆隆的脚步声震颤大地,这渺小的队伍,竟然走出强军劲旅的气势,如虹,亦如剑。 天将傍晚,这支利剑般的队伍,已经走到了距离余山脚下十里处,在这里他们与先行的西陵城战士会合。 “没想到这么快。”西陵蕾笑盈盈地迎接鸿,对于少典部的速战速决感到惊讶,虽然她知道这里面一定有她为少典部炼宝的功劳,但若非鸿所制造的那叫做弓箭的神奇武器,恐怕要对付飞在半空中的飞行战士,也是颇多不易。 否则那些强大的南方部族,为何都匍匐在有巢部的威慑之下? 虽然已令西陵蕾刮目相看,但鸿却淡然一笑:“多亏了西陵世子相助,否则我部恐怕损失惨重。” “呵呵,世子真是客气了,我们同为神农氏之臣,自然应同仇敌忾,荣辱与共。”西陵蕾美目流波,对鸿欠身回礼,在晚霞的余晖中,那婀娜的身姿更显梦幻妖娆。 但鸿的目光却如常,并未深刻或贪婪,拱手拜拜,旋即肃穆起来:“接下来我们要面对的,恐怕更加艰难的战斗。” “如何?” “这五百飞行战士之死,应是有巢部轻敌的结果。”鸿负手沉吟,低着头看着脚下被夜幕染得灰暗的草地,忽然听到羿的声音,“两位世子,肉烤好了。” “咱们边吃边说。”鸿伸出右手,作出一个请的动作,仪态铿锵,微笑如春风盎然。 西陵蕾娇靥似桃花,轻勾鹅颈,颔首示意,旋即擦着鸿的胸襟款款走过,留下一缕香风,往篝火处步去,但走了步,她蓦然回首,“世子,快来呀!” 温暖的火光,映得她脸庞如晚霞温柔,那一刻仿佛是天地间最温暖最美丽的存在,尽管是鸿,也不禁我微微怔住,但片刻他吐出和蔼笑容,“来了。”信步走上前去,与西陵蕾并肩而行,走向明亮而温暖的火光。 第95章 一场战前演讲 在篝火边落座,橙红的光氤氲在鸿的脸庞上,那双清澈的眼睛炯炯凝望篝火,仿佛有深邃的思想在跳跃。 “世子,肉好了。”羿递过来一块肉,鸿抓在手里,下意识地啃了一口,慢慢咀嚼,但目光仍沉浸在火光中。 一旁落座的西陵蕾没有接羿递过来的肉,羿微微一怔,却见有西陵城的战士,用手掌拖着树叶,包好一块肉递给西陵蕾。 西陵蕾这才接过来,用手捏着树叶,小口小口地啃食。 ——原来她嫌我脏! 羿的心中顿时萌生一股羞辱感,也有些生气。 嫌他脏的背后——羿认为,是西陵蕾认为少典部不文明,是野蛮的。 可羿心中却决然地否定。 ——哼!矫情! 羿别过脸去,不理会西陵蕾的举动,把手中的肉放在嘴边,用牙齿狠狠撕下一条,大口大口咀嚼,那模样就好像一条饿狼。 西陵蕾的脸上闪过一抹轻蔑的神色。 这一切落在鸿的余光中,他眉头微蹙了一下,又舒展开,抿了抿嘴,似乎有所深思。 “世子。”羿坐到鸿的身边。 两人的肩膀都要靠在一起了,“这次咱们旗开得胜呐!”篝火把羿脸上骄傲的神情烘托得惟妙惟肖。 西陵蕾的眸子定了定。 ——竟然与世子并肩坐?不分尊卑!少典部的人果然都是毫无礼数的野蛮然! ——以后要跟鸿好好说说,必须管管这些属下! 而鸿似乎习惯了这样的相处,唇角浮现出一抹苦涩的微笑,“羿……” “是啊!世子,那些什么飞行战士,比大鵟还好射!” “真可惜他们是人,不然今天可是大丰收啊!” “你们还高兴,打仗真没意思,杀了又不能吃,白费功夫!” 少年猎手们的欢声笑语打断了鸿的话,一个个脸上洋溢着兴奋的神情,目光里充满了自信与对战斗的渴望。 “真美想到,咱们这么厉害!世子,你说是?” “是啊,听说这有巢部的飞行战士,还能碾压南方各部呢。” “那岂不是说,咱们可以横扫南方了?哈哈哈哈……” 你一言我一语,听得鸿都想发笑。这些兄弟们啊,经历一场小胜就能这么欢乐,可见是多么缺乏战斗经验,鸿升起了一些不好的预感。 “没错,咱们是很厉害!”鸿决定纠正兄弟们的思维,但又不能打击士气,于是在少年猎手们热切的目光中,话锋一转,“这一次少典部与西陵城通力合作,歼灭有巢部五百飞行战士,你们每一个人都有功劳!” “世子威武!” “少典威武!” 少年猎手们欢呼起来。 “西陵城威武!” 西陵城的战士们也欢呼起来。 待欢呼声落寞,鸿又看向西陵蕾,露出微笑,随后站起身来,炯炯目光扫过每一个战士。大家觉得鸿一定是有重要的话说,于是鸦雀无声,一双双眼睛,满含激动神情,凝望着鸿。 “但我们也必须明白一点!”鸿的声音凝重了几分,肃穆之情令所有人都严肃起来,含在口中的肉都忘记了咀嚼,“仅凭少典部的三十七名猎手,是无法抵挡今天这五百飞行战士的,我们的箭还没射下几个人来,他们的风刃就会把我们全部撕碎!” 这句话是说给少典部的少年猎手们听的。 “更有一点,我们手中的弓箭,能够射上天空吗?你们手中的鸡血藤弓和青铜羽箭是我亲手锻造的,他们的射程有多远,我最清楚。若是平地射击,射程可有百丈,但面对高空,这个射程就会缩短,而飞行战士的高度,已经超过了百丈,我们根本射不到,就算勉强能达到那个高度,羽箭也早就失去了力量!可是什么让他们死在我们手中?” 鸿的声音越发高昂,目光落在西陵蕾的脸上,就好像一团火焰,瞬间把西陵蕾的脸庞染得羞红,“是两个因素!第一个因素,是你们的射技高超!第二个因素,是西陵城的战友们,将你们的武器炼成法宝,增强弓的强度,减轻箭的重量,使弓箭的射程大大增长。你们要明白,有这个因素作为基础,你们高超的射技才得以发挥,你们明白么?” “明白!”少典部的少年猎手们齐声怒喝。 “明白!”西陵城的战士们立即呼应。 “你们明白了什么?”鸿低下头,“羿,你说说。” “是!”羿豁然起立,大声怒喝,“没有西陵城,少典部就会灭!” “你说说!”鸿又指了西陵蕾的副手,那是个身材修长的俊朗男子,他也立即起身,大声说道,“没有少典部的射技,西陵城的炼宝再厉害,也杀不死飞行战士!” 鸿点点头,“所以说,单凭我们任何一方的力量,都不足以对抗有巢部,但只要我们团结起来,再强大的敌人,也并非不可战胜。”他的声音缓和了许多,但也更沉重了,落在每个人的心中,宛若洪钟大吕,扣人心弦,“你们要记住,胜利,值得我们喜悦,但也不要忘记,还有更艰难的战斗等着我们,我们必须更紧密地通力合作,才能不断地向前推进,完成我们的使命,争取辉煌的荣耀!” “是!” 这一次,少典部与西陵城的战士们齐声怒吼,连蕾也动容了,忽然觉得自己先前对羿的态度有些过分,也有些做作,于是索性扯掉手中的树叶,学着少典部猎手们的样子,大口大口地吃肉了。 羿看到了这情形,有些吃惊,但嘴角也不自觉地扬起笑容,“世子好胃口,再吃一块。”他有从篝火边扯下一块肉递给西陵蕾。 而西陵蕾也笑着接了过来,“你也多吃点,接下来还有硬仗!” “嗯!” 气氛无比融洽,就像熊熊篝火,带给每一个人温暖。 而鸿也走到羿和蕾的身边,坐下来,笑看了两人一眼,沉声说道:“世子,羿,你们想想看,如果你们是有巢部主君,现在他会干什么?” 五百飞行战士一战陨灭,这个部族主君会干什么呢? 西陵蕾沉思片刻,“会安抚死者家属?” “会将强防御!”羿则提出了不同看法。 鸿皱着眉头,看看西陵蕾,又看看羿,点点头,“你们说的都有道理,但如果我是有巢部主君,那么就会趁今晚偷袭!” “为什么?”蕾和羿异口同声地询问,他们想不明白,刚折损了五百人,这有巢部还会急着战斗么? “因为他会想,我们刚刚歼灭五百飞行战士,一定在庆功,一定在欢闹,一定放松了警惕。另一方面,那些战死者的亲友也正在巨大的悲伤和愤怒之中,恨不得立即把我们撕成碎片。两个因素综合在一起,最适合立即反扑报仇,尤其是趁着夜色的掩盖,偷袭成功的可能性更大!” 鸿的分析,让蕾和羿深以为然,不停地点头。 “所以,快让战士们准备一下。”鸿的目光中迸发出冰冷的杀意,“我若猜得不错的话,他们就快要来了!” 至此,蕾和羿这才明白,方才鸿为何要说那样的话,真是一石三鸟啊! 第96章 还是晚了一步 另一边,被濮部战士保护着的榆棢与霊,正潜伏在距离少典部和西陵部营地不远处。 他们在一处河谷内升起篝火,五个士兵围坐在一边,烹煮饭食。榆棢与霊坐在另一边,篝火跳跃着,映照着霊的容颜,如梦似幻。 榆棢握住霊的手,霊娇躯微微一颤,美目凌乱,脸色羞红起来。 “真对不起。让你这个未来的储君夫人来到前线征战。”榆棢的眼睛微微眯上,因篝火的闪烁而迷离,散发出的情意也愈发浓烈起来,“是我这个储君当的失败啊。” “不要那么说。”霊伸出左手,覆在榆棢的手背上,小手充满温暖,就好像她一颗火热的心,而她的神情凝重地望向榆棢,赌气似的说,“在未与你联姻前,我也是少典部的女祭司,六岁开始已经跟随父亲外出狩猎了,凶残的猛兽见过不少,腥风血雨也没怕过!” “知道你厉害!”面对如此巾帼女杰,榆棢也只好讪笑,旋即转移话题道,“今晚恐怕不太平啊”! “鸿能应付。”霊对弟弟充满信心,而她的目光转向篝火,又眺望向少典部驻扎的方向,此时她的目光里凝聚了篝火的温度,灼灼如星辰如日轮,她在等待着,鸿召唤她的时刻,那是他们将面对有巢部的诅咒战士,那时她将解放弟弟的力量,那时或许就是一次永别。 她的心在颤抖,每一次颤抖便又坚定几分。 为了少典部的未来!为了弟弟的未来!也为了她和榆棢的未来! 假如有未来,假如我们能迎来曙光,那么午夜里的徘徊,黎明前的黑暗,都不是什么可怕的事了。 篝火熊熊燃烧,霊的目光也熊熊燃烧,四野苍茫的黑暗里,仿佛有战歌在酝酿,等待訇然响起的那一刻! 在霊目光的尽头,少典部和西陵城驻扎的地方,十数堆篝火连成一片,仿佛无数落地的星辰聚集在这里。旁边是四屋顶或半圆形或棱锥形的帐篷,数十个西陵城战士就在篝火与帐篷之间载歌载舞,饮酒欢笑,时不时有人大吼一声“有巢部也不过如此”,“再来五千一样全杀光!” 云天上,一双洞若观火的眼睛里充满了愤怒。 这是一个面容粗犷的中年大汉,背后舒展一双长达丈许的巨大羽翼,斜贯在脸上的伤疤如蜈蚣一般狰狞。 他听到下方敌军的叫嚣声,想起自己的爱将与五千战士的殉难,忍不住浑身发抖。 一个白发长须的和蔼老者扇动白色羽翼飞到他身旁,低声道:“主君,我看他们战力不俗,且歼灭我部五千战士用时太快,显然是有善于运筹者坐镇。不应该有如此狂妄的表现,恐怕有诈!” “哼!”有巢氏踵楚忽然凶相毕露,扭头瞪视那老人,低声呵斥,“风后有何杀敌之法?” “回禀主君,此刻眼下有数十人在欢歌作乐,但看不见的地方,一定有埋伏,想必他们击杀我部战士的那种武器,已经对准了我们。”风后沉吟片刻,指向下方那些帐篷,“伏兵应该就是在那些覆巢之中,据那名逃回来的蔽芾亲随说,这些东西能抵挡我部的风刃,他们就躲在里面攻击我部战士。” “说了那么多,你有什么办法?”听到蔽芾,踵楚顿时又悲从中来,心中的怒火也更旺盛了,忍不住对风后加重了语气,那双眼睛也似铜铃般瞪向风后。 风后却温和一笑,眯起的眼睛里充满精光:“让山林战士上,驭草木破覆巢;彼时鼍龙必然前来应对,我部就以诅咒之力困囚笼,杀敌军士气;同时飞行战士跃于敌军武器的射程之外,漫天风刃降落,必可灭敌军于此处。” “有点意思!”踵楚冷笑一声,转过头去,恶狠狠盯着下发,目光中的怒火不停地跳跃着。 但此时,风后却又说道:“这不过是破眼前敌军之法,但老朽认为,当务之急应是回防!” “回防?”踵楚大怒,“回防个屁!” “主君,可看到那群方相城的战士么?”风后有些急切,“他们未在其中,又会在哪里?传说他们可化形野兽,此时怕已混迹于余山中,围攻我部空虚的后方了!” “有山林战士在……” “若如此,又如何调动山林战士前来参战?”风后的语气也凌厉起来,他捋着雪白长须,吐出赞赏的语气,“看来敌军主帅是个善战之人,主君,不可小视啊!” “混账东西!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你是他们的人吗?”踵楚已经怒不可遏,对风后破口大骂,旋即瞪向下方,厉声道,“今天他们没有一个人能活着回去!就算山林战士来不了!” “主君!”为了全族安危,风后并没有介意主君的态度,但踵楚却厉声阻止,“令三百诅咒战士,马上包围敌军营地,发起进攻!” “天呐……”风后在心里哀嚎,但显然已经无法阻止主君的疯狂了。 他心知大势已去,自己只能做最后的努力,便转身飞向余山。 踵楚根本没有理会这位老人家的动向,一心要将怒火全部发泄在眼前的敌军营地中。 有飞行战士得令,立即飞回余山脚下。不多时,便有无数道身影纵驰而来,那是一个个有巢部的诅咒战士,骑着善于奔跑的岩羊。 他们虽然拥有强大的诅咒之力,却没有飞行战士驾驭长风的羽翼,只好依靠野兽提升速度。 来到少典部营地不远处,他们纷纷落下岩羊,伏身于草丛中,向四面八方扩散开来,不一会儿就把少典部营地包围起来。 嗖……忽然有破空声响起! 有巢氏踵楚的心咯噔一下,难道被风后说中了?他们发现了诅咒战士? 那些诅咒战士心中也是一惊。若是在他们发起诅咒之前遭受攻击,他们毫无还手之力,只有等死的份。 但那破空声响起过后,紧接着传来一声岩羊的惨叫,很快乱蹄奔踏之声乍起,少典部营地传来欢呼声:“有羊!我射中一只羊!附近有一群羊!” “在哪里?” “都跑了!” “快追!” 那些还在欢歌的战士们,立即四散开来,去追逐那些在草原上狂奔的岩羊。 岩羊大如犬,浑身灰黄色,雄羊角向后弯,奔跑迅速,尤其在夜晚的草原上,转眼已经没入半人高的荒草之中,难以寻觅。 西陵城的战士们只能循着声音四下追逐,纷纷祭起发光的法宝飞上半空,刹那将云天照得灯火通明,潜伏在半空中的有巢部飞行战士立即被映照出来。 “啊!有敌袭!”有人忽然惊叫起来。 有巢氏踵楚顿时大怒,怒骂一声“混账”,立即让所有飞行战士升空,离开弓箭的射程范围,与此同时,只听到嗖嗖嗖的破空之声不断响起,一条条细线如雨幕一般从大地逆袭而来。 不过好在他们已经脱离弓箭的射击范围,那些羽箭没有射上任何一个飞行战士。有巢氏踵楚心中大悦,“看来他们的武器也不过如此。而且咱们吸引了他们的注意,他们并不知道已经被诅咒战士包围了!” 在踵楚的心中,并不在意那数十个四下散开追逐岩羊的敌军战士,只等着将营地中的敌军主力全部消灭,剩下那些自然做鸟兽散,杀不杀只在他一念之间。 此刻,他又感觉到了敌军的渺小,如同每次征战时的感觉一样,他甚至很难相信这样的战力,能够击杀他五千飞行战士。 “都怪这个蔽芾,一定是又没用脑子,把战士们直接推进到敌军眼前了!”踵楚对蔽芾是又欣赏又恼恨,但现在蔽芾已经死了,他只想着为蔽芾和那五千死难的战士报仇。 “等挫败这些人,我就要号令南方各部,跟我一起北伐神农氏!”踵楚的双眼冒出火光,“神农氏,你既欺人太甚,就别怪我杀戮无情!” 天下,仿佛是放在面前的烤肉一般,唾手可得。 而在不远处的河谷中,霊忽然站起身来,望着天空中漂浮的数十盏发光法宝,呢喃一句,“是时候了!” 她肃然孑立,深思与空旷的天地相结合。 这时,旷野中忽然响起了呢喃的咏唱声,那是数百人的齐声诵念,一股无形的恶念顿时如狂风席卷草原,强大的压力把那些或半圆形或棱锥形的帐篷,挤压得咯咯作响,漂浮在半空中的飞行法宝悉数破碎,宛若粉碎的星尘,湮灭在黑暗的夜空中。 一切都陷入寂静之中,只有扣人心弦的咏唱声,如魔音般充斥旷野,时间仿佛都陷入了一场错乱之中。 少典部的弓箭无法在飞射上半空,即便是箭术如神的羿,羽箭也射不出一丈,便被强大的压力撕扯得粉碎。 而那条庞大的鼍龙,也被这强大的威压死死地压在地上,四肢摊开,肚子紧贴地面,连挣扎一下的力气也都没有了。 榆棢心中一震,“还是晚了一步。”他心中有些焦躁和担忧。 而半空中的有巢氏踵楚则心情大好,“等到诅咒压碎他们那些覆巢,就放风刃,全部杀掉!”他号令飞行战士,等待给敌人最后的一击。 在那顶圆形的法宝帐篷里,羿面色凝重地问鸿:“世子,怎么办?” “等!”鸿从了望孔看着半空中的黑暗,他对姐姐也充满了信心。 第97章 斗法 少典部和西陵城的战士们陷入了进退维谷的境地,有巢部诅咒战士制造出来的巨大威压,眼看就会将他们的法宝帐篷压碎,那时漫天风刃降落下来,他们之中能够将箭射到万丈云天之上的只有羿,根本无法抵挡,他们将面临全军覆没的结局。 西陵城的战士们有些心慌,很多人脸色苍白,目光中闪烁着恐惧,若非看到西陵蕾仍美目怒视穹苍,他们恐怕支撑不住内心的惶恐,纷纷逃窜出去了。 但若真是逃窜出去,他们的身体就会立即被空气中强大的威压粉碎。 反观少典部的战士们,他们的目光带着热切,有人望着鸿,有人通过了望口看着云天,帐篷在微微抖动,但他们的脸色却坚毅稳定,似乎即便是死亡也吓不倒这些半大孩子。 他们经历了父辈的灭亡,族群的衰落,在长途跋涉中跟随鸿与各种野兽战斗,用手中的武器捕杀那些强大的生命。 他们也因此与父辈不同。 他们不相信苍天,也不崇拜自然。他们相信自己的双手,也相信死亡与生命如影随形。他们更相信,鸿能够带领他们取得胜利,哪怕不幸死亡,也不会让他们放弃对胜利的渴望和信念。 “再等等,等那一瞬间!”鸿似乎在侧耳聆听诅咒战士的咒语,他呢喃似的安慰,让羿的眉头稍宽。这位强壮而俊朗的少年,握住手中的弓,搭上如他意志一般坚定的箭,箭簇与目光同样锐利地透过了望口,去扫视周遭潜伏在黑暗中的诅咒战士。 他从未说过,他如鸿一般也有一个秘密。与鸿能与禽兽沟通的本事不同,他的本事则是在漆黑不见五指的环境中,看清任何意见事物,哪怕是一只细小的蚊子,在他的眼里也清晰无比,甚至它翅膀上的纹理,也能被羿看得透彻。 羿双目如炬,环视四周,最终确定了目标。那个身材矮小,但眉宇凌厉的诅咒战士,应该是他们之中的主祭司,若是把他们看成一个阵法,那么这个矮小的巫师就是阵眼。 把他解决掉,就可以破坏诅咒战士的巫术攻击,让他们彻底失去战斗力。 于是,他紧紧凝视这个矮小的巫师,箭簇时刻对准其额头,等待着鸿所说的那个时机。 猛然间,鸿的眉头舒展了一下。 与此同时,山谷中的霊目光大盛,立即抓住巫师咒语中的一处破绽,引吭高歌:“考盘在涧,硕人之宽。独寐寤言,永矢弗谖。考盘在阿,硕人之薖。独寐寤歌,永矢弗过。考盘在陆,硕人之轴。独寐寤宿,永矢弗告。” 刹那,羿看到那矮小的巫师神色大变,显得无比惶恐。四周的诅咒战士们也纷纷躁动起来。 “什么人?竟然破了我们的诅咒!”诅咒战士们只感到自己的诅咒之力,被这缥缈如烟云的歌声截断,就如同一片磅礴的陆地,被铺天盖地的雾气遮掩一般,他们的诅咒发挥不出任何作用。 而本事比他们高出不知多少的矮小巫师,则惊恐的发现,这歌声如同自然之音,如同冥冥万物的咏唱,那些词句他虽听不懂,但却如自然的规则一般,改变了他们的诅咒之力。 毋宁说在这一刻,他们的力量被禁锢了,不被这片自然接受了。 是哪里来的这样的高人?难道神农氏的手下,也有这样惊天的奇才? 矮小的巫师惶恐不安,而在同一时间,少典部的猎手们却猛然感到自身的血液飞腾起来,仿佛冥冥之中,从云霓之外,从万里星空之上,有无数道温暖的光降落下来,流入他们的身体。 这一刻,他们与自然融为一体。 自然赋予他们一种前所未有的强大力量,激发这他们的血肉,让他们不断地长高,壮大…… “嚎!”一声声熊咆惊天动地,四周弥漫在空气中的威压土崩瓦解。 嗖……羿静待已久的箭激射出去,矮小的巫师应声倒地,眉心正中插着一枚羽箭,只露出箭尾。 紧随而来的,是如潮汐一般的利剑,从那些法宝帐篷的了望口纷纷射出,少年猎手们在这一刻,看清了黑暗中的一切,每一支箭都带走一个诅咒战士的生命。 霊的歌声还在徘徊,少年猎手们纷纷冲出法宝帐篷,他们热血澎湃,不等鸿的令下,他们就被渴望鲜血的本能激发,冲杀出来。 云天上有巢部的飞行战士们被这一幕惊得瞠目结舌,他们看到一头头健壮的人熊,从那些覆巢中冲出,融入四周的黑暗,随之而来的是熊咆阵阵,诅咒战士的惨叫连连。这哪里还是战斗,这分明就是屠杀,是一群野兽,在屠杀连他们也害怕的诅咒战士,而有巢部的这些杀手锏般的存在,竟然毫无还手之力! 有巢氏踵楚大怒,厉声呵斥,令飞行战士施放风刃。 噗噗噗,风刃如漫天飞雨,从天而降,但那些人熊皮糙肉厚,风刃只能伤到他们的皮毛,根本无法阻挡他们屠杀诅咒战士。 就在这时,忽然一道白影冲天而起,飞射到飞行战士当中,眼力好的赫然看到,跃上来的竟然是一头身高五六丈的硕大白熊,半人大的巨掌横扫而来,砰的一声就抓碎了个飞行战士。 这白熊不会飞行,一击之后落了下去,飞行战士们虽然内心震动,但也算松了口气,纷纷对着白熊施放风刃,连有巢氏踵楚扇动翅膀,将他具有强大的萨满之力的风刃施放下去,斩击白熊。 但他的内心也是无比震惊,暗想难道北极之地的白熊王,也相助神农氏剿灭有巢部么?他们又没有做什么天怒人怨之事,神的后裔为何要帮助神农氏剿灭他们? 可是现实的情形却让他根本来不及思索,那些风刃降落下去,根本无法斩伤白熊厚重如岩石的皮毛,甚至他施放的那些强大的风刃,也被白熊一拳击得粉碎,紧接着白熊再次跃上半空,又抓碎了数名飞行战士。 如此起起落落,须臾,白熊已经抓死了百余飞行战士,而另一边不断有羽箭神出鬼没地射上半空,每一声破空声响起,便有一个飞行战士陨落。 原本以为悬飞在云天上是很安全的飞行战士们,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减少,甚至有巢氏踵楚的翅膀也被白熊抓伤,若非他力量强大,在那一瞬间向更高远出飞去,恐怕也已经死在白熊的爪子下了。 飞行战士们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曾经百战百胜的他们,此时就如同诅咒战士一般,在接受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可这还不算晚,大地上已经没有了惨叫声,说明诅咒战士们已经全军覆没。而那些人熊竟然跑回发包帐篷处,捡起弓箭,纷纷向云天上射击。 此时他们力大无穷,那些羽箭轻而易举地便被他们射上半空,飞行战士们的陨落速度更快了。而先前那神出鬼没的羽箭,则不断地钉在有巢氏踵楚的身上,不多时,他的双翅已经插满了羽箭,疼痛得无法扇动,他只觉得眼前一黑,便从高空坠落下去。 而见此情形,仅存的数十个飞行战士再也无心恋战,立即转身朝余山的方向飞驰而去,他们想逃回家中,那里还有有巢部最强大的山林战士,一定可以利用自然之力,抵挡住这些强大的人熊,那是他们唯一的生机! 人熊们想要追击,但白熊却抬起右爪,勒令他们止步。霊的歌声也随之戛然而止,填补他们身体的强大力量,又回归到自然之中,人熊纷纷变回了少年猎手的模样。 可他们却惊呆了。 因为他们的领袖鸿,仍然保持着白熊的姿态,那双金灿灿的熊眼里,满是悲伤和落寞。 他们立即明白,鸿熊化得太彻底,回不去了。他们看着熊孤零零的身影,内心里满是悲怆,可是他们却无能为力,这样的感觉让他们充满愤怒,他们真想立即杀伤余山,把有巢部的所有人都杀光,连婴儿都不放过!连一草一木都不放过!如果可以,甚至把余山移成平地,推进浩瀚淮水之中,方能平息他们的怒火! 若非他们偷袭,我们的世子,怎么会回不来呢? 也不知是谁开始抽泣,紧接着方才还在热血厮杀的凶狠少年们,此时已经哭成了一片! “都别嚎了!混账!”羿忽然厉喝一声,显然他的愤怒比任何人都更强烈,他也比任何人都感觉到窝囊! 而西陵蕾和她的战士们,此时也走出了法宝帐篷。方才少典部少年们战斗的英姿,令他们心生畏惧,暗想别看他们只不过区区三十七个人,但这股力量太强大了,他们若是攻打神农氏,恐怕也只有方相城能与他们抗争一下,其他的卫城和主城的军力,根本无法抵挡这些人熊的自然之力。 若是霊的歌声不停,他们只会越来越强大!尤其是世子鸿,似乎霊的歌声只是让他产生这股力量的契机,而即便没有了霊的歌声,他还是彻底熊化,强大如神。 西陵蕾甚至揣测,以现在这个姿态的鸿,就算是方相氏芷萝,恐怕也敌他不过。 只是可惜,他变不成人了。 蕾心里怪异,自己怎么也悲伤起来了? “这一次,我也无能为力了!”这时,一声叹息从他们身后传来,众人转头看去,却见榆棢携着霊信步走来,霊已经哭成了一个泪人,“上次靠那头奇怪的妖熊的力量让你复原,可这样的妖怪太难寻,我也毫无办法。霊……你别哭了……唉!” 第98章 夺取最后的胜利 “先不说这个。”良久,白熊长叹一声,举头望天,似乎是想把噙在眼眶中的泪水收回去,随后他转身扫视众人,走到匍匐在地上的踵楚面前,一伸手将他抓起来,“先去余山,夺取最后的胜利!” 这话让所有人动容,但每个人的震惊却不相同。 霊惊呼:“鸿,你没有迷失!” “嗯!第二次了,我掌握了这力量,不会发狂了。”鸿看向霊,又瞥了一眼榆棢,后者则笑叹,“这个时候还想着胜利,我确实没看错你,是个干大事的人。” 而在一旁的西陵蕾却更加疑惑,难道少典部真的像传说中的那样,是白熊战士的后裔?但听说这个部族的血脉已经衰落,有好几代人不能熊化了,连当代的少典氏雄也只能变成一个身材稍高大的壮汉,这些少年怎么都能熊化? 众人各怀心思,但白熊却丝毫不受影响,提着昏死过去的有巢氏踵楚走在前头,“羿,带人跟上。” “啊!”羿如梦方醒,从呆滞中回过神来,吆喝同样呆滞的少典部猎手们,“跟上世子,先拿下余山,跟方相城会合!对了,准世子夫人不是巫么?她的师父是上古大巫,一定又办法让世子恢复的!” 他的话立即让少年猎手们振奋,他们纷纷面露喜色,加快脚步跟上鸿,有人口中还吆喝:“对,世子一定能恢复!咱们先去手势了余山残孽!” 这样的情形令榆棢瞠目,也令西陵蕾咂舌,他们看到了少年猎手们对鸿狂热的崇拜和发自内心的跟随,这比任何所谓的忠诚都重要。两个人虽然身份不同,但不约而同地在内心认为,少典部恢复北伯荣耀指日可待,因为他们这一代人,是这样的众志成城。 随后,西陵蕾喝令战士们跟上少典部的脚步,而榆棢也携着霊在队伍的中间步行。这支并不浩荡的队伍,气势汹汹,向着余山进发,面迎曙光与朝阳,暖融融的晨曦如金粉似的从天空中徐徐降落,披洒在他们的身上,就如同神圣的荣光。 他们仿佛是为了正义而战,即便征讨侵略别人本身就是非正义的,但付出的惨痛代价,让他们内心里认为自己即是正义。 这是远古先民的普遍意识,所谓的礼乐和治世之德尚未建立,就像鸿曾经对他们所说的,征讨有巢部,和捕杀猎物并没有不同,都是为了生存,否则只有死路一条。 为求生而战,即是远古先民的正义。 怀着这样的正义,他们步上余山。 余山不算参天,但极为广阔,就宛若一头巨兽匍匐在大地上。山上林木葱翠,参天老树比比皆是,盘根错节,宛若隔绝出另一个世界。 然而让他们没有想到的是,迎接他们的并不是有巢部残余的誓死抵抗,而是方相城战士们如春风般的笑容。 在此之前,按照鸿的策略,嫫早以黑豹的形态,带领化作各种野兽的方相城战士们潜入余山,等到有巢氏踵楚率领飞行战士和诅咒战士去夜袭少典部时,便立即冲入有巢部大营,趁那些具有操控自然之力的山林战士尚未回过神来,杀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将有巢部所有人生擒。 因为有老人妇女以及儿童作为人质,那些强大的山林战士们投鼠忌器,也只能束手就擒,不敢玩什么花样。 而那数十个奔逃回来的飞行战士,一入营地,也无法施展风刃,便顺利地身陷囹圄,也被方相城的战士们擒住了。 榆棢听罢大喜,“鸿,这一战,少典部在陈城算是能立足了!” 鸿点点头,凝视着嫫,内心满是感激。可嫫的眼睛却是湿润的。若非一见面鸿就当头问她战况如何,恐怕她早已扑进鸿的怀里哭成泪人了。 这时,她乞求似的看向榆棢,“哥哥,你……” “我也没办法。”榆棢双手一摊,满脸无奈,“或许你师父能有些办法。” 想到师父桑主,嫫心中又升起了几许期望,她送给鸿的荣草根茎虽然没有派上用场,但想到师父的巫力强大,说不定可以压制下鸿体内的熊之力呢。 而鸿却沉声说道:“先不谈这个,姐夫,西陵少主,嫫,你们认为有巢部族人该如何处置?” “自然是全杀了!”西陵蕾立即说道,“神农氏令我等剿灭有巢部,若不灭之,如何交差?” “可还有老幼与妇人,我们连婴儿都要杀么?”霊心中不忍,嗫喏地说了一句。 榆棢立即紧紧握了握她的手,似乎是提醒她不要妄言,“西陵少主说得有道理,君父最不喜违命之臣。” 嫫看看榆棢,没有说话。她若是赞成杀,早就把有巢部杀得一干二净,根本不需要生擒这么麻烦。可她还是不忍,尤其是看到那些孱弱的老人和嗷嗷待哺的婴儿,以及那些惊慌失措的母亲。她虽然杀过不少强者,但却没有勇气对弱者挥起屠刀。 残忍,也是需要胆量的。她也心知,鸿既然问出这话,恐怕内心里也是不想杀戮。 哪怕他变成白熊,内心里还是一如往昔善良。 “你们怎么看?羿……”白熊转过头去,看向自己的少年猎手们,却见这些猎手和羿齐齐地向后退了一步,“世子,我们下不去手。” 先前他们怒不可遏时,或许会作出灭绝人性的疯狂举动,但此时他们心怀希望,善良便如影随形,更何况,“我们也是被灭国族的。”羿咬着牙别过头去,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坚强如羿,仍忘不掉灭族之恨,更何况别人呢? 他们虽然不知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句话,但他们的内心却遵从着这个道理,“荒原上的规矩,不要杀掉母兽和幼崽!”又有少年猎手说。 嫫有些动容,看向鸿那张面无表情的熊脸,却看到他金色的眼瞳中难以察觉的微妙神情,显然他的内心也在纠结。 这个纠结自然就是,生死存亡。 不杀有巢部,神农氏或许会降罪于少典部;可杀了有巢部,就杀了少典部战士心中的那份信念和气节。 左右都是死路一条,可鸿不想死。 该如何是好? “我是储君。”榆棢似乎也看出鸿内心的纠结,“尔等不听我的号令?”他想作为姐夫,这一次他要替鸿担着! 鸿的目光闪动,惊疑地看向榆棢,但榆棢气定神闲,眉宇间凝聚着杀伐果断,如瑟瑟秋风,丝毫不怜惜万物的生死。 西陵蕾此时也是如此神情。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这是天下的大道,西陵城历史悠久,何曾没经历过险些灭族的危机关头?这大道便是从那时开始,深入他们的骨髓的。 敌人的性命,不值得怜悯! 所有人都不说话了,他们的确不能不遵从储君的号令,尽管鸿是这次南征的主帅,但储君依然在鸿之上,代表着神农氏的意志,不遵从储君的号令,便是不遵从神农氏的意志,他的部族只能灰飞烟灭。 此时,对有巢部的屠戮已经是命中注定,只是储君的命令也需假他们之手,要斩下数百人头的,要诛杀老弱妇孺的,也是他们的手。 双手染上淋漓而可憎的鲜血,他们没有几个人有胆量去面对,因此大多数人不由自主地就面如土色,露出惶恐之情。 可榆棢环视四周之后,却笑道:“知道你们下不去手,我亲自来。你们且推下山去,待我一把火烧了这余山,什么有巢部残孽,什么飞禽走兽,全都化作飞灰尘埃。” 就像大阴山上的那些土蜘蛛一样。 不也是被榆棢的一把火烧个精光么? 不论有没有萨满之力,神农一族都是用火杀人的。 众人心中骇然,鸿的面色沉重,并未挪开脚步,他看着嫫,嫫也看着他,两人一筹莫展,却又难以接受命运的安排。 就在这时,忽然听到被羁押的有巢部族人中传来高呼声:“死,我们不怕。但死前,能否让老朽跟那位白熊世子聊聊?” “哦?看来这老人没把我这个储君放在眼里。”榆棢哈哈大笑,“要杀你们的是我,可不是白熊世子!” “神农储君,你既要杀我们,我们又有何话跟你说?求饶么?老朽不善此道!”那老人穿着灰色的兽皮长袍,须发皆白,双眼中闪烁着睿智的光芒,却对榆棢视而不见,直将目光炯炯地盯着鸿,“白熊世子,可否聊聊。” “好!”鸿走上前去,“嫫,给我们找个地方。” 嫫立即找到一间宽敞的树屋,能容得下变成白熊的鸿的巨大身材。而这间树屋,正是有巢氏踵楚的居所。 待鸿爬上树,钻进树屋时,被他丢在树下的有巢氏踵楚也悠悠地醒来,看到自己的族人都被捆绑着,四周都是神农氏麾下的战士,心知有巢部已经战败,而此时双手被绑在身后的老人正从他身边经过,他不禁悲从中来,哀叹道:“风后,悔不当初不听你的话啊!” “主君,此事莫提了。”风后停下来,弯着腰,用细碎的声音说道,“主君必死,臣也无法救你,只好在这里为主君送行了。” “你若能救下我部妇孺,我死又何妨。风后拜托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有巢氏踵楚也是一方枭雄,虽然战败,却不惧生死,也不失一条铮铮铁骨。 风后对有巢氏踵楚拜了再拜,说了一声“尽力”,便走到树下,扭头看向嫫。嫫心领神会,一把揪住他的后领,身子一纵,便将他提到了树枝上,丢进树屋中,“你若是耍滑头,这些人马上就死!” “早死晚死终究一死,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风后瞥视嫫的目光满是轻蔑,笑叹道,“我与世子所言,也关乎生死,却不是我有巢部的生死,姑娘你不要多心。” 说完,他就转身钻进了树屋深处。 第99章 与君一席话 树屋中,鸿正盘膝坐在地上,见风后坐到他对面,立即露出恭敬之色。 他方才听到风后与嫫的对话,暗自惊诧这老人有大智慧,立即探身抬爪,将风后背后的树藤划开。 树藤脱落,风后活动了一下肩膀,舒展开背后的羽翼,又合拢,“世子有大本事,不怕老朽暗算。”他呵呵地笑着,像极了一个普通的老人。 可越是如此,鸿越是觉得他非凡,对他拜了拜,恭敬地问道:“老丈如何称呼?” “风后!”老人似叹息又似追忆,“我本是追随初代有巢氏的风部主君之后,有巢部中的飞行战士,皆出自我族。” “这一战,老丈的族人死伤惨重。” “结局既然都是灭族,后死者便不需叹息先死者了。你说老朽这话在不在理,世子?”风后的言语中充满智慧,这一句虽然说的是他不需叹息那些死去的飞行战士,可落在鸿的耳朵里,却听得出,是再说他鸿是后死者,不需为有巢部这些先死者叹息。 一句话点出生死,那么危机何来? 鸿更加恭敬,又对风后拜了拜,“老丈可否指点迷津?” “你是我平生仅见的聪明人,世子呐……”风后又舒展了一下身体,选了一个舒服的姿势侧坐,笑看着鸿,仿佛要死的不是他,而是鸿,“我见世子方才并不想屠戮有巢部?” “确是如此。”鸿坐直了身体,向学生对待老师那样,谨慎地回答,“如我部战士所言,荒原上的规矩是不杀老弱妇孺。” “那么除此之外呢?这里还有三百山林战士和将近一百的飞行战士,他们可不是老弱妇孺,若是你放了他们,恐怕还未离开余山,便会被他们以法力驱策自然之力,消灭在这里。” 此时,风后的气势更加厚重起来,仿佛弹指间少典部等战士们便会灰飞烟灭。 鸿怔住了,“老丈的意思是,要杀?”他试探着问道。 风后却开怀大笑,“杀得好。在他们的妻儿面前杀了他们,让这些孩子带着仇恨长大,等他们长大之后,就会想世子麾下的勇士们一样强大,然后再去找少典部报仇!仇恨,是杀不完的!” 鸿无比震惊,原本纠结的内心,此时就像纠缠错落的藤蔓,越来越乱,他寻不到一丝源头,更看不到什么办法。可风后偏偏就不再说下去,显然是想听听鸿的答案。 鸿甚至可以猜到,若是他的答案不能令风后满意,这老头恐怕会立即转身赴死。 此时此刻,这个肩负部族生死存亡的老人,竟然在考校他,难道他在老人的眼里,比有巢部的存亡更重要么? 鸿想不明白,却也极不希望那样的事发生,因此飞速转动脑筋,去推演解决之道。 风后气定神闲地看着鸿,更似有一番超凡脱俗的悠闲,“风部本非有巢部的子民,也非被有巢部战败而归降的。若是溯源到最初,风部的始祖本是天皇伏羲圣的后裔……” 鸿正在侧耳倾听,但风后说到这里便不说了,话锋一转,笑道:“世子,可有高见了么?” “老丈,在下愚钝,只觉得不杀更好。”他正色看着风后,如同交卷似的郑重,“不杀有巢部战俘,那些父兄死在战斗中的妇孺自然也会痛恨我少典部,小儿长大之后或许也会找我少典部复仇。但世间事就是如此,如同在荒原上,就算我们不去捕猎,那些凶兽猛禽也会来捕猎我们,生存在这世间的人,便不能惧怕战斗。当战则战,才是我辈儿郎的生存之道。然而可不杀之人便不杀,也是我部儿郎的气节与信念,一如保护草原上的母兽与幼崽一般,这是自然之道。” 他说到这里,风后的目光中露出赞许,却没有说话,继续听他言论。 “老丈,在下内心纠结。既认为不当杀,但不杀我部便会触怒神农氏,我部当死。” “世子的意思是,左右都是死,不杀则死命,杀则死心?” “老丈大智慧!” “但我并不认同。”风后笑着坐正身体,气势如虹霓,散发出凌厉的气息,守在门口的嫫感受到这股杀气,险些就要冲进来保护鸿,但那一瞬间她忽然想到,此时的鸿不是那个毫无萨满之力的少年,而是一个比她还生猛的白熊,还有什么可怕的? 却听风后说道:“杀,不止死心,当死命。不杀,或可活!” “愿听老丈教诲!”鸿露出惊讶的神色,内心里满是踟蹰。 风后凝重地说道:“世子以区区两百余人战有巢部两千战力,其中以少典部三十七人为主战,大获全胜。此等战力,不仅令老朽赞叹,恐怕也会令神农氏震惊。” 他的话如同滚滚雷霆落在鸿的心田,这一刻鸿对外物置若罔闻,耳中只有老人的雷音:“有巢部并非脆弱,若脆弱,神农氏的各部诸侯为何连年累月无法侵吞有巢部寸许土地?南方诸部为何臣服于有巢部治下?战力使然!有巢部非但不脆弱,还有力敌天下共主的本事,主君踵楚更能与神农氏划江分治。换句话说,这次世子率军南征有巢部,一战则胜,这样的战力足以睥睨天下,不负北伯之名。老朽猜想,若是世子将矛头对准神农氏,神农氏又如何自处?神农氏虽治下数百诸侯,但陈城只有四大卫,他们能敌过世子么?尤其世子与方相城少主走得近,若是联袂起兵,神农氏危矣!世子,只怕此战过后,神农氏容不得你少典部的生路!” “老丈所言极是!”鸿内心震撼,风后的话切中关键,这也正是他内心所忧,如今已是进退维谷,不知该如何自处,连忙对风后又拜,“还请老丈解惑!” “不杀有巢部!”风后将前倾的身子收回,散去一身杀气,温和地笑道,“踵楚必死,老朽将代有巢氏之职,世子从储君手中救下有巢部众人性命,这份恩自然记在世子记在少典部的身上,而战场上害命的恨,则记在神农氏记在陈城的身上,世子须知,有巢部将成为世子的底气。” “此话怎讲?”白熊金目灵动,满是求教的光辉。 “世子试想,若杀灭有巢部。江南归入神农氏治下指日可待,征讨南方诸部并非少典部不可。那时杀世子灭有巢部,当是神农氏的最优选择,择机降罪灭杀少典部,神农氏当可高枕无忧。”风后眯起眼睛,笑看鸿,“老朽猜想,世子早已想到此间,因而才纠结于不杀死命,不杀有巢部,便是给神农氏灭绝有巢部一个降罪的契机?” “不瞒老丈,我正是如此想。”鸿坦坦荡荡,却让风后对他又高看了几分。 老人摇头笑道:“世子之看出其中之一,却没看到其中之二。” “何为其中之二?” “世子即便杀灭有巢部,神农氏若想降罪,难道就没有其他的契机了么?”老人一语点破关键,拨开了鸿心中的迷雾,“然而若有巢部不灭,向神农氏称臣,不是年,这一批少年便会长大,有巢部便会强大如今日,神农氏麾下能制衡有巢的,便只有你少典部。此养二虎制衡之法,灭其一则另一方独大,便会威胁神农氏,神农氏便是有一百个不情愿,也不敢杀灭少典部。且若有一日,神农氏降罪,世子亦可率少典部南下,与神农氏划江而治,也是给少典部留下一条退路!” “老丈真言!”鸿茅塞顿开,忍不住赞叹,随后他轻呼一声,“嫫,你来!” 嫫立即走进树屋,对风后满是警惕,似乎下一刻就会暴出利爪,将老人撕碎。 然而鸿却温和地说道:“此为我的老师,你莫对他失礼!” ——什么? 嫫内心震惊,怎么才与他说了片刻,就成了他的学生? 可既然鸿如此说,她也不便对风后再露出敌意,于是对风后拜了拜,算是见礼。 风后笑叹:“这一代的方相氏厉害,更胜从前!” 这一代的方相氏自然是嫫的母亲芷萝,但风后所说的必非芷萝,而是说的嫫。可见老人对嫫的评价也极高,似乎在说,当嫫成为方相氏时,恐怕会令这个部族大放异彩。然而他不说下一代,只怕是嫫成为方相氏的日子也不远了。 “鸿,你要如何做?”嫫也是聪慧的人,既然鸿称风后为老师,自然是不会杀灭有巢部。可堂而皇之的放生,那便是目无神农氏的大罪,他不禁为鸿担心起来。 “你为我治病。” “治病?” “把我变回人!” “可我不会!” “无妨,装个样子就好。” “嗯!”嫫无奈地点头。 “老师,要委屈你了。”鸿又看向风后,恭敬地说。 风后哈哈大笑:“能为世子师,老朽荣幸,委屈又何妨。老朽在江南静待世子龙飞于九天之时,便助世子兴风布雨……” 他这话听得嫫云里雾里,但鸿的内心却大动。 ——难道老师认为我能与神农氏同等成就? 他按捺下心中激动,让嫫将风后重新捆绑,丢出树屋,并笑道:“满口胡言,既说完了,便等着领死。” 说完,白熊也跃下树枝,来到大地上,扫视一眼有巢部的战俘,冷漠地说道:“将踵楚处死,其他人明日焚灭。就有劳姐夫了。” 榆棢听得古怪,但正因如此,他才福至心灵,猜到鸿必然另有计划,于是笑道:“今日却是不急。西陵少主,你遣将士先将踵楚的人头阁下,炼化他的尸体,令他无法死而复生。明日我便焚灭这山。” “为何等明日?”西陵蕾不解。 “我要为鸿治病!”嫫忽然冷冰冰地说了一句,“我想起师父给我的息风丹或有效果。” 西陵蕾仍感到莫名其妙,而榆棢紧跟着笑道:“这里有屋舍,让战士们好生休息一日,明日再焚不迟。否则今夜咱们便又要在旷野中风餐露宿了。” 西陵蕾这才恍然大悟…… 第100章 来得正好 天将黄昏,夕阳如朱砂嵌在西天,余晖染红云霞,如火红的长袖舒展在穹霄,天地的光线旖旎而变幻。 这样的景色就如美人的惊鸿一瞥,令人忍不住沉浸其中,恍然忘记了黑暗将在下一瞬汹涌来袭。 白熊盘膝坐在余山深林中的一块空地上,背后是琳琅满目的树屋,参差点缀在参天古树中,树下一个个有巢部族人被树藤绑缚着,挤在一堆。 这些树藤经由西陵城炼宝,已将他们的萨满之力禁锢,此时的他们与普通人无异,根本挣扎不开。 有些婴儿嗷嗷待哺,他们的母亲背负着双手,苦苦哀求,“让我给孩子喂一口。” 但白熊充耳不闻,金色眼瞳早已被雪白的眼睑遮盖。他闭目凝神,置之不理,旁人也不敢越俎代庖,甚至唯一比他身份更高的储君榆棢,此时也不在这里,而是拉着霊到山崖边去欣赏夕阳。 “那如君。”榆棢远眺夕阳,满眼神往,嘴角却挂着轻蔑的笑容。 “我不知你的意。”霊羞涩地笑了,她只感到夕阳美好,却听不懂它如何如君了。 榆棢的目光迷离,皎好的面容如玉,白袍似风雪,在晚霞的映衬下,缥缈如云仙,声音也如琉璃碰撞一般动听,“它受万人神往,却不自知,将坠落。如何不如君?” “你这话恐怕要冲撞神农氏了。”霊心中一紧,焦虑地瞥看榆棢,“你是他的储君,更不得如此说话,他还当你要弑父篡位呢。” “我无此心,厉倒是有。”榆棢露出苦涩而无奈的笑容,仿佛若不挤出一丝笑容,便要落下泪来了。 霊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子的榆棢,心中担忧得更紧了,可还不待她说话,就听远处传来一声朗笑,“恭喜储君,恭喜少典世子,大获全胜,剿灭有巢!” 听声便知人,那是濮部主君布蛮来了。 榆棢转过身来,身边倚着亭亭玉立的霊,二人目光所及,但见濮部主君布蛮披着苍白兽皮甲,带着数十个濮部战士,大步流星地从山路上走来。 人未至,声先闻,“少典部战力,冠绝诸侯啊,令我辈新生敬仰!” 他嘴里说着讨喜的话,但榆棢和霊却不禁皱了眉头,甚至连西陵城少主蕾也露出些厌烦的神情。 然而另一声爽朗的笑却传来,“濮部主君过誉了,拼死一战,为神农氏尽忠,是我辈诸侯之使命。” 声音有些粗重,自是出自白熊之口,白熊此时已经转过头来,金灿灿的眼瞳看着濮部主君布蛮,其中有些冰冷的寒意,但却是春寒料峭,还夹杂着如花璀璨的喜悦。 如此的目光落在布蛮眼中,便觉得那寒意是疲惫,那喜悦是心欢,更是加快脚步,走到白熊身前,开怀赞叹,“世子真伟力!我听闻少典部数辈已不能完全熊变,没想到还是英雄出少年,不止猎手们,世子更是化身白熊,若非认识世子,我还以为白熊王亲临呢!” 他的话实在闹人,明面上听来是在赞誉,但鸿心中却隐隐察觉到陷害的意味。 ——我若堪比白熊王,岂非要凌驾于神农氏之上? 这濮部主君布蛮与公子厉走得近,只怕是要给我扣上谋逆的罪名,铲除我部! 如此,鸿又想起了公子厉派彭侯对他少典部的灭族之恨,恨得牙根发痒,恨不得一口咬死这个濮部主君布蛮。 忽然,一个声音传来,“让你操持补给,你便不出一兵一卒助战,此时又来做什么?” 这声音让鸿如梦方醒,暗忖方才若是没有忍住怒气,恐怕要坏了大计谋。于是把心中的恨压下来,目光中的冰冷也褪去几分,增添了些许暖意。 这暖意不卑不亢,恰到好处,让布蛮有些自得,以为这少年世子也不过是个单纯的草原猎手,还不懂为政场中的明枪暗箭,索性转过身来,看向说话的人,躬身施礼,“储君说笑了,这话要是传到君主的耳中,还以为我部殆战。我部镇守江南岸,便是少典部等先锋最大的后盾,进可持续补给,退可防范有巢部北上,责无旁贷,惶恐不安呢。” “哈哈哈,一句玩笑话,布蛮主君还当真了。”榆棢依旧是纨绔不堪的模样,与方才于霊身边表现出来的惆怅判若两人,让霊的心里隐隐作痛。 自从于冻土荒原与榆棢相识,他在她眼中,便不是天下传闻的那个纨绔公子,反而是圣手神医,临危不惧的真汉子。 他几乎没有萨满之力,却杀了灭她少典部的朋友;他几乎没有萨满之力,却一把火烧死了满山凶残的土蜘蛛,连汪罔部的巨人都对他颇为忌惮。 这个看似弱小的储君,身体里蕴含着巨大的能量,那不是所谓的萨满之力,而是悲天悯人的力量。 若是将萨满之力比作一条大江,那么悲天悯人的力量便是浩瀚汪洋。 看到榆棢,就仿佛能够看到一个如日中天的未来。 可是回到陈城,回到他所熟悉的地方,他又在人前变成了废物一般的纨绔子弟。 他是为什么呢?霊想到了几分,又有些猜不透。 但鸿显然是明白的。在嫫不断地耳濡目染中,他对陈城的势力,对于天下诸侯的角斗都颇为了解。短短的时间内,他已经不再是那个单纯的草原猎手,他肩负着少典部的未来,已经成长为一个神农氏的臣属,在部族中的分量,甚至比父亲少典氏雄还要重上几分。 他能猜到榆棢如此作为的原因,也跟着榆棢学了这样的手段,只不过他不是榆棢,没有那样的身份地位,所以他依旧表现得无比单纯,只将怨恨和心机深藏起来。 眼见布蛮有些尴尬,鸿暗想你来得正好,于是笑着接过话茬,“有布蛮主君坐镇,我部自然一往无前,此战功之半数,布蛮主君当之无愧。” “哎呀,世子说笑了,咱们都是一家人……” “布蛮主君摸谦虚。”鸿打断嬉皮笑脸的布蛮,沉声说道,“不过此战我力竭,无法变回人身,尚需方相城少主为我治疗。只不过……”他看看不远处被捆绑的有巢部战俘,又环顾榆棢与西陵蕾等人。 榆棢心领神会,笑道:“上次我为世子医治时,他发了狂,险些将少典部杀得灭族,嫫也被她打伤,确实需要人手防范这些战俘趁乱发难。” 西陵蕾倒吸一口凉气。嫫的厉害她是知道的,还想不出这天下间有谁能把嫫打伤,没想到这少典部世子鸿,熊化之后竟然可以打伤嫫,这战力非同小可,可莫要发狂了,将西陵城的战士们屠杀了,忙道:“我西陵城的战士擅长炼宝,却不擅长战斗……” 而布蛮归降神农的时间不久,尚不知道嫫和方相城的厉害,只觉得榆棢有些夸大其词。 ——就他这个纨绔德行还会医治?恐怕就是他用错了药把这小世子给整发狂了。 而另一边,嫫却笑道:“储君先前说要一把火烧了余山,我部百名战士正在山中疏散野兽,无暇看管这些战俘。” 两人都看穿,鸿打算把这个濮部主君拉下水背黑锅,于是跟着鸿一唱一和,倒是西陵蕾被蒙在鼓里,说的是实话。 而布蛮则哈哈大笑:“不过是一群老弱妇孺,我派人看守他们。世子只管放心治病,若是真发起狂来,杀了他们,那也是秉承了神农氏之命,这些有巢部残孽死不足惜!” “有布蛮主君坐镇,我等便一往无前了。”白熊哈哈大笑,熊咆之声振聋发聩,布蛮与榆棢等人也跟着哈哈大笑。 只不过布蛮听的是吹捧之言,而榆棢等人听的却是弦外之音。 很快,布蛮就调来人手,将有巢部战俘里三层外三层地看管起来,而几乎没有萨满之力的榆棢带着霊,也远远地躲开,寻找一株粗壮的大树作为掩体,保护自身。西陵蕾则命令西陵城战士远离有巢部的林间营地,在远处围成一圈,各自祭出法宝,结成禁锢之阵,以防有巢部战俘趁乱逃出去。 此时,夜幕已经降临,茂密的树冠外就是璀璨星空,林间没有星光照耀,但远处漂浮在半空中的百件法宝,就如同百盏巨大的风灯,将林间照耀得灯火通明,宛若白昼。 林间营地唯有嫫与西陵蕾和布蛮三人环绕着坐在中央的白熊鸿,嫫伸手在鸿的身上四下摸索,她记得鸿当时将荣草的根茎塞进了腰间的兽皮袋里。可是他化身白熊之后,一身衣衫和兽皮袋就不见了,嫫猜想可能是被白熊皮毛包裹了。 果然,摸索半天,她竟然在白熊的腰间摸到一个暗兜,心中不由诧异,原来衣衫和兽皮袋都同化成了白熊皮毛,不禁暗赞少典部的萨满之力奇妙。 她伸手探进暗兜里,不一会儿就摸出一个鸽子蛋般的荣草根茎,拿在手中,站在白熊的面前,目不转睛地盯着手中的根茎,轻轻揉捏,呢喃似的沉吟:“其叶如柳,其本如鸡卵,食之已风。食之已风。” 她低声念叨,听得布蛮有些头大,“这东西食之已风是何意?如何就能治疗世子变不回人的病?” 听他一问,嫫就笑了:“这荣草是我师父古巫桑主所培育出来的,其根如卵,吃进肚子里,便可邪风不侵。” “听起来是说,若是吃了这卵般的根茎,就不怕狂风妖风的吹拂。可这与世子的病又有什么关系?”布蛮的好奇心被嫫勾起来,就听嫫解释道,“我也不知能否有效。但布蛮主君只说对一半,吃了它自然不怕狂风刚猛,但须知万物皆为炁所化,不论是天地日月,还是你我生灵,乃至萨满之力,结为炁,与风同属。因而才有邪风入体之说。这萨满之力既然是炁是风,吃了这荣草的根,自然也能止住。我认为,它能够压制世子体内狂暴的萨满之力。” “以前用过么?” “没有!” “他上次真发狂了?” “没错,不止打伤了我,还将他部族的人打伤了大半。”嫫面色透出一些凝重,一字一句地对布蛮说道,“你的这些人加起来也打不过我,所以让你的人也小心防范,一旦荣草根适得其反,我们就要立即逃离此地。” “好!”布蛮当即吩咐下去,但看着眼前这个身材苗条,脸庞娇嫩的嫫,心中还是无法将她跟厉害练习起来。 而嫫则让白熊张开嘴巴,将荣草根塞了进去,待白熊一口吞下后,所有人都眉头紧蹙,等待着他的变化。 第101章 计划不如变化快 其叶如柳,其本如鸡卵,食之已风。食之已风。 传说中对荣草根茎的叙事极为简单,鸿也不知道这东西吞到肚子里会产生怎样的变化,他自己也担心自己会真的发狂。 但等了片刻,鸿只觉得自己的肚子里有一股暖流,如泉水一般四下溢出,向身体的各个方向流淌。 泉水流淌的地方,他感到自己的力量在变得奇异,并非是增强或削弱,反而是与他联系得更加紧密。 他尝试着收敛自己的力量,就感到身上的白色熊毛淡了一些。他又尝试增强力量,那些熊毛又长了出来,甚至连肌肉也感到了绷紧,似乎眼前的熊化,还不是他体内白熊之力的极致。 这奇异让鸿有些惊讶,按照传说,荣草的根茎食之已风,而嫫说万物皆为炁所化,萨满之力当是风的一种,如此荣草的根茎应该可以对萨满之力造成削弱,为什么会出现这个情形呢? 白熊金色的目光游移不定,脑筋飞速转动,想要猜破自己身体里的秘密。而这情形落在布蛮的眼中,却倒吸一口凉气,“他要疯了!眼睛转那么快!” 嫫则眉头凝重,双目如剑钉在白熊的脸上,心中忐忑不安。“布蛮主君,注意防备!”西陵蕾一边叮嘱布蛮,一边靠近嫫,“若是他发狂,你有几成把握……” “上次他力量不稳,我尚不是敌手。这次他的力量更加雄浑,我恐怕……”嫫自从在桑主处融合妖力与萨满之力,形成了巫力,实力大增,但面对传说中堪比神只的白熊之力,还是没有太多底气,她盘算若是与化身白熊的鸿打起来,只怕没有胜算,最好的结局是不相上下,但这个概率恐怕连一半都没有。 而西陵蕾则是眼睁睁看到这头白熊,一纵身便掠万丈浮云,将盘旋在天空上的飞行战士,一群群地抓碎,那种睥睨天地的力量,她在父亲与方向城主身上都未曾见过,恐怕足以匹敌神农氏的炎之力了。 就在三人各怀心思时,鸿内心陡然震惊,因为他忽然想通了! ——食之已风!正因为荣草根茎压制了他体内的一部分风力,所以他的白熊之力才能够运用自如。 ——没错,是封印! 从前姐姐说起过,他的身体里有封印,封印住了白熊之力。而上次榆棢也是依靠短面熊妖那能够伤愈复原的神奇妖血,修补了封印,这才将他的白熊之力压制住。 看来上一次正因为是头回拥有萨满之力,尚不知如何应对,便被冲昏了头脑。而这次霊的战歌解开了大部分封印,让他的白熊之力释放得更精纯,而他也是第二次应对,因此才能驾驭。 现在他在荣草根茎的帮助下,可以完全掌控这股力量了!但也是这时他才意识到,他体内的封印并非是如同诅咒一般的存在,而是另一股力量。 一股足以压制白熊之力的力量!若非是霊拥有如钥匙般打开封印的战歌,恐怕荣草根茎也无法完全压制这股力量。 那么这股力量到底有多强大?肯定比近乎神的白熊之力更强大。 可是谁能够将神只的力量放进他的体内? 这便是鸿的震惊! 可震惊的同时,他体内的那股被压制的力量突然出现了反弹。 鸿大惊,不知所措。猛然他想起此次佯装治病,是为了放走有巢部战俘,于是立即抬起头来,双目顿时释放出金灿灿的光芒,犹如两道光柱,比那些法宝释放出来的光芒更璀璨。 “他疯了!”那两道金灿灿的目光照在布蛮身上,布蛮顿时感到身体宛若被火焰灼烧,连忙惊呼着跳开。鸿被他吼得心惊,不敢去看有巢部战俘,生怕自己的目光害了有巢部婴孩的性命。 但他也将计就计,怒吼熊咆,豁然拔地而起,四足并用,朝濮部主君布蛮冲杀过去。 他心中暗想,这混账东西不出一兵一卒,分明就是想让他少典部等先锋全军覆没,没安好心!若是能趁机将他杀了,把黑锅扣在他的头上,也算是削弱了公子厉的势力,却让对方没有反击的借口。 既打定主意,他便不虽佯作疯癫,却对布蛮痛下杀手。 布蛮的速度哪里快得过白熊,眨眼间就被白熊追到了身后。熊咆如雷,巨大的雪白熊爪向他的后背呼啸而来。 布蛮惊恐万状,连忙就地一滚躲开,方才踏足之地却已经在熊爪的重击下,土石纷飞。他又羞又恼,趁势转身鼓动自身的萨满之力,一刹那四周荒草丛生,一条条藤蔓拔地而起,宛若龙蛇一般从四面八方朝白熊鞭挞而去。 白熊挥舞巨爪,左右开弓,但他狂暴的力量却无法扯断这些藤蔓,它们太过柔韧,白熊用力撕扯,它们就随之变长,白熊松了力气,它们又缩回原样。 如此只不过须臾,白熊的臂膀与腿脚已经爬满了藤蔓,他庞大的身躯被这些藤蔓束缚在原地,任凭如何拉扯都挣脱不出。 白熊心中惊讶,暗忖这濮部的萨满之力好是奇特,这些藤蔓的柔韧,是风刃都斩不破的,是诅咒都压不垮的,比西陵城炼制的法宝还要厉害几分,若是先前他们以这样的力量来进攻有巢部,当可以剿灭。 可偏偏他们曾经被有巢部降服,而后归降神农氏,大小数十战仍不敌有巢,只能死守在江南岸。而这也是靠着背后有神农氏所辖的北方庞大的诸侯群落的震慑,有巢部才不干轻易北进,当是将濮部的领地当做了天下二主争锋的缓冲地带。 看来若是没有方相城战士的奇袭,那些山林战士的本事,要比濮部还高。 白熊心知此次战胜有巢部的侥幸,对布蛮却更是暗生怒恨,他们有这样的力量,若是派出援军,战争也便不会那么艰苦了。 诚然布蛮有布蛮的打算,但站在鸿的立场上,这布蛮便成了他的死对头。因公子厉身份高贵,需徐徐图之。但对布蛮,必须以雷霆手段将他斩杀。 可他现在挣脱不出,而布蛮继续施展萨满之力,更多的滕攀从大地上生长出来,龙蛇一般挺立起身子,呼啸如长矛,朝他的双眼、双耳刺来。 他要杀我! 白熊猛然向后仰身,但因身材粗壮,无法使出铁板桥,扑通一声重重地摔在地上,四仰八叉,却恰好躲过了那些藤蔓的攻击。 转而趁布蛮还未发起第二次攻击,白熊猛然坐起,张开大嘴,去撕咬缠住他手臂和腿脚的藤蔓。 熊齿锋利如刀,嘶嘶声此起彼伏,一条条藤蔓被他生生咬断,满嘴都是碧绿色的浆液,宛若绿色的血,让白熊看起来更加狰狞。 从而看出,白熊的牙齿竟然比有巢部的风刃更加锋利。这情形看得西陵蕾暗暗心惊,不知道她西陵城所炼制的法宝,能不能经得起白熊的一大口。 布蛮大惊,慌忙再次发动萨满之力,调动藤蔓围攻白熊。不过白熊却闪身如电,穿梭的速度之快,犹如白驹过隙,藤蔓每每只能追上他的残影,一绕便绕碎,屡屡扑空。 转瞬间,白熊已经冲到布蛮面前,此时布蛮背对有巢部的战俘和看守战俘的濮部勇士,但见白熊利爪迎面拍来,他慌忙故技重施,向地上一滚,却不料白熊那一爪是个虚招,猛抬起一脚踢在他的身上,将他像一个皮球似的,踢飞出去。 布蛮身材高大,即便蜷缩一团,也比普通人大上一拳,被白熊狂暴的力量踢飞,正轰在看守有巢部战俘的濮部勇士身上,这些勇士猝不及防,纷纷被撞得骨头断碎,鲜血喷涌。 而布蛮也不好过,饶是皮糙肉厚,那些被他砸死的族人更用生命为代价,帮他卸去了部分白熊之力,但他也被踢得五脏六腑都错了位,鲜血不由自主地从喉咙里喷涌出来,四仰八叉地在地上滑行了数百米,方才因撞断了一株大树而停止。 可还不等他喘过一口气来,白熊又如一道电光般飞速窜来,所过之处,利爪翻腾,血雨横飞,不少濮部战士被他一击抓碎,那场面宛若一个修罗地狱。 不是鸿的心狠,这是势力之争,也是部族之争,他就算杀了布蛮一个人,濮部仍然要支持公子厉方能看到他们的未来。由此在日后,濮部依然是公子厉斩向他少典部的一口刀。只有用残暴的力量毁灭他们的歪心思,方能让解除濮部对少典的威胁。 所谓杀人诛心,便是如此。 那些勇士被白熊杀得怕了,纷纷四散逃窜,更不敢去搭救他们的主君布蛮。 而与此同时,鸿也巧妙地控制着利爪,在抓死濮部勇士的同时,将捆绑着有巢部族人的树藤抓断。 为了表演得像是真的发狂,敌我不分,他甚至还抓死了几个有巢部的山林战士,这几个人看起来就很强大,若是给了他们成长机会,很可能会与风后争雄,那时有巢部是否能成为少典部的底气便不好说了。 生存于中原,与冻土荒原并无不同,大多数时候都是你死我亡的局面,善良可以用来同情弱小,却不能同情敌人。这是鸿跟随父亲第一次狩猎时便学到的。 他一边痛下杀手,一边巧妙救人,等他冲到错愕万分的布蛮面前是,那些有巢部的族人已经纷纷被解开了藤蔓,成股地向营地外的山林逃去。 西陵蕾不禁瞠目结舌。 那些树藤可都是经过西陵城战士炼制的法宝了,竟然被白熊轻轻一抓就断了。嫫没有说谎,化身为白熊的少典部世子,太可怕了。 而嫫立即呼啸一声,朝有巢部奔逃的战俘们追去,并呼喊:“蕾,不好了,濮部主君放了战俘,不要让他们逃了。” “是濮部主君放了战俘?”西陵蕾以为自己说错了,却忽然听到一声熊咆振聋发聩,紧接着不远处传来惨叫,她扭头望去,却见白熊已经一爪拍碎了濮部主君布蛮的脑袋,而后白熊又如发狂一般咆哮如雷,朝她这边冲来! 第102章 如神之力 不能硬拼! 西陵蕾当机立断,转身踏上她的飞行法宝,就穿出茂密的树冠,飞上半空。同时扭头观望,却见白熊并没有再追击她,而是朝嫫奔跑的方向追去。 嫫本为打算去追有巢部战俘,反而握着骨刀,在林间不断纵跳,将所有四散而逃的濮部勇士悉数击杀。 这黑锅是要扣在布蛮头上的,不能留下一个活口。 但很快,外圈的林地里便传来了喊杀声,浮光掠影,璀璨绚烂,将林间照得更加变幻莫测。 是有巢部战俘与包围林地的西陵城战士发生了遭遇战。 嫫心中暗笑,只能怪蕾的手下运气不好。 方相城与西陵城虽同是神农氏座下四大卫,但也是竞争的关系,嫫并不同情西陵城的战士。 而这时,她忽然感到背后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向她冲来! 不是白熊的力量! 嫫已经两次感受过鸿化身白熊之后的力量,但此时这股力量给她的感觉更胜白熊,甚至让她感到了生死危机! “谁!”她猛然纵跳出去数百米,在半空中转身,落在一根树枝上,定睛看去。 却见鸿已经褪去熊变,化身为人,朝她奔来。 她心中一喜,却又见鸿的脸色极为痛苦,还未跑到她的面前,鸿竟然噗通一声扑倒在地,挣扎着伸出一只手,乞求般瞪着她,“嫫,救我!救我!” 这是怎么了? 前一刻看清了来人是鸿,嫫还暗笑鸿演得真像那么回事。可现在看得出,鸿不是演的,他遭遇了生死危机。 而嫫也很肯定地感受到,那让她感到无比恐惧的力量,就在鸿的体内。 “鸿!你怎么了!”她慌忙从树上跃下,与半空中踏风而行,朝鸿飞奔而去。 但就在这时,一道金灿灿的影子猛然出现在她眼前,猝不及防,那影子正扫在她的胸膛上,她胸膛中的空气顿时炸裂,五脏六腑仿佛都被这股恐惧的力量打碎了,疼痛遍布全身,以至于在一瞬间她便连疼痛都感觉不到了。 她倒飞出去,犹如最快的流星!但她还是用余光看到,林间的大地上,匍匐这一条金灿灿的巨龙,方才打中她的正是那条粗壮的龙尾。 紧接着,随着她撞在一株老树上,那条黄龙也发出震天动地的龙吟,继而龙尾轻摆,腾空而起,朝云天飞驰而去。 那一瞬,嫫还是看到,黄龙的眼睛在瞥望着她,满是心疼与愧疚。 是鸿!他变成一条黄龙了! 颠覆灵魂的震惊,让嫫没有昏死过去,她的精神前所未有地紧张,根本没有感觉到方才被龙尾击伤,一扭腰便爬了起来,双足发力,跳上半空,不断蹬踏四周的树干借力,追着黄龙飞上云天。 然而就在她追到半空时,忽然感到胸口内迸发出撕裂的疼痛,后背也仿佛被一万把骨刀斩开,疼得她中气不足,散了巫力,一失足便从半空中坠落下来。 龙吟声顿时响彻天地,那条原本在云层中痛苦翻腾的黄龙,竟然如一道雷霆般飞奔下来,在半空中一个盘旋,将她接住,驮在背上,再次飞上云霄。 鸿还保留着意识! 嫫顾不得疼痛和满眼的热泪,惊呼起来:“鸿!你怎么了!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我体内的封印,被荣草根刺激得发狂了!”鸿也没有想到,被荣草根刺激过后的封印之力,竟然爆发出了数倍的力量,直接将他的白熊之力镇压,继而又厚积薄发,将他变成了一条龙。 龙是传说中的神只,曾追随伏羲圣构建宇宙天星,即便是白熊之力,甚至是上苍中的神之力,也都不敌龙的力量。 这种传说中的神只,它们的力量仅次于伏羲圣、盘古圣和女娲圣,是天地之外的大存在,与看守天地的神完全不是一个层次。 鸿万万没有想到,在自己体内封印熊之力的那股力量,竟然是龙之力。 可又是谁有本事将龙之力放进他的身体里呢? 没有这个可能!因为外来的力量,要储存在人体或器物中,都需要这容器的强度不输于这股力量,否则就会被撑破炸碎。 但显然,这么多年,他也没有被龙之力撑爆,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 这龙之力是他天生的! 另一个佐证则是,鸿冥冥之中感觉到,自己能与百兽沟通的能力,便与这龙之力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由此,一个大胆的猜测从他的脑海中应运而生! ——我天生就拥有两种力量! ——有人利用我体内的龙之力,封印了熊之力,让我变成了一个没有萨满之力的人! ——这人是谁? 鸿想起了自己曾经被部族猎手羞辱的岁月,心中想恨,可却不知怎的,偏偏恨不起来,反而这股龙之力中夹杂着一丝调节力量的气息,让他感到无比的亲切。 就像是婴儿躺在温暖的摇篮中。 ——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我必须要掌握龙之力,否则就变不回去了! 黄龙驮着嫫在半空中飞翔,“嫫,还疼么?” “当让疼了!”嫫眼角还挂着热泪,却又忍不住笑,用力拍了一下黄龙的脊背,“我还没过门的,你就大老婆。”可她伤得太重,这用力一拍拉扯着她的肌肉撕裂一般的疼,让她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不要闹了。我不是故意的。”黄龙用鸿的声音说,“你不要乱动,不要让伤势扩大,为我指路,去鼓镫山找你师父!” “找我师父?”嫫觉得鸿的主意不错。 “姐夫的医术虽高,可我这副模样不能让他们看到,否则天下人真的不能容下少典部了。”黄龙苦涩无比,似有些委屈,“你师父是古巫,一定有办法!” “好,往北走!”嫫的心里忽而有些甜。 此时,林间的战况已经停歇。西陵城战士本不善战,皆是以法宝之能对敌有巢部战俘,但这些战俘中多是山林战士,他们虽然要照顾老弱妇孺,但胜在并不肉搏,而是借自然之力驱动花草树木。 一株株参天古树拔地而起,成为有巢部战俘们落脚的战舟。他们坐在树冠中,那些古树以树根为腿脚,拔足狂奔,一旦有法宝砸来,它们便纷纷挥舞粗壮的枝条抵挡。 即便木屑纷飞,枝条纷纷折断,但也挡住了百件法宝的攻击。待到一株古树被法宝砸碎,西陵城战士们才发现,树冠中早已没有有巢部战俘的身影,他们已经转移到另一株古树上,继续向山坡飞奔南下。 与此同时,一条条藤蔓从地上疯长出来,每一条都不输濮部主君布蛮召唤出来的藤蔓,将西陵城战士捆绑在原地不能动弹,因而很快就摆脱了追击。 他们疯狂逃命,因此并未对西陵城战士们痛下杀手。但这样的法术神通,也让西陵城战士们心悸,试想若是将他们逼急了背水一战,那些藤蔓恐怕就会化作长矛利剑,穿透西陵城战士们的脑袋和胸膛。 因此被捆绑住的战士们也没有了追杀之心。等有巢部战士们远去,法力的控制逐渐微薄,那些藤蔓纷纷脱落下来后,西陵城战士们也都没有再次追击,而是纷纷朝林间营地跑去,去寻找他们的少主。 可飞翔在半空中西陵蕾,却已经被震惊得不能自已,脑海中空荡荡的一片。 她看到了一条黄龙驮着嫫往北飞去。 她不知道那条黄龙是鸿的化身,茂密的森林挡住了她的视线,鸿蜕变成人又变成龙的过程她没有看到。 可是龙本是传说中的神只,他们存在的佐证是大地上生活着很多似龙非龙的物种,例如螭龙、鼍龙等,它们拥有龙的血脉和强大的力量,与根据传说雕刻出来的真龙有几分相似,但更多的却是不同,只能说明它们是真龙在人世间的血脉遗存。 可现在,西陵蕾竟眼睁睁看到了一条飞舞在云端的金灿灿的黄龙,这条黄龙还裹挟了方相城的少主嫫。 还是说嫫竟然拥有操控龙的能力? 可她的龙又是从哪里来的? 西陵蕾觉得脑子不够用了,更感受到西陵城的危机。 如果嫫真的如此强大的话,恐怕永不了多久,方相城将会是神农氏之下权势最滔天的部族,西陵城永远都要被他压过一头。 不过——西陵蕾猛然间灵光一现,若是能够得到白熊之力,或许还能与她分庭抗礼。 想到这儿,她的脸颊不自查地有些微红。因为她想到了鸿,心里就觉得有些异样,让她感觉到羞涩。 这就奇怪了。 她分明是想利用鸿,怎么却有这样的感觉呢?她不断地用利益来诠释她对鸿的青睐,可内心里总有一股羞涩蠢蠢欲动。 猛然,她听到呼喊声,“少主,有巢部的战俘都跑了!” “什么?”蕾顿时恼怒,柳眉倒竖,瞪视下方,只见西陵城战士们一个个狼狈不堪地跪在地上,向她请罪。 这可怎么办?西陵蕾心乱如麻。那难道告诉神农氏,是鸿狂性大发,四下冲撞导致有巢部战俘逃脱? 不,神农氏不会相信,反而是降罪少典部的契机。 但西陵城现在需要争取到少典部的力量,如实禀告只会让少典部与方相城都与她站在敌对的位置上。 推脱给布蛮! 他的人都死了,死无对证! 就说是布蛮暗通有巢部…… 蕾忽然喜上眉梢,觉得这谎言越编越靠谱,她自己都忍不住要相信了。 是呀,若非暗通有巢部,以濮部那种能顾媲美山林战士的力量,怎么会大小数十战都失败呢? 是了,就这么说! 她内心喜悦,脸上却还挂着冰霜,冷冷地说:“罢了,既然让他们逃了,也没办法。你么你快去寻找储君和少典世子!” 第103章 桑主先天说 黄龙飞翔在云层中,时隐时现,看似悠然,但其实速度飞快,甚至超过了声音,须臾已掠过大江,再片刻鼓镫山已遥遥在望。 此时,余山中,西陵城的战士们已经找到了榆棢与霊,方相城的战士们也在林间营地中集结,但他们遍野也寻不到白熊的踪影。 难道他发狂,奔出余山,南下去了? 西陵蕾心中打鼓。 而不远处匍匐在林荫里的巨兽鼍龙,却目光阴晴不定。 西陵蕾没有看到鸿的化形,可它却看到了,以至于此刻它的内心还不能平静。 先前鸿对它的许诺是,嫫可助它化妖。 便是说能帮它化作人形,修炼更高深的妖法。 可是看到鸿化作黄龙一飞冲天,它就不淡定了。 那可是一条真龙,而且龙分九色,分别是紫、黄、赤、黑、青、白、蓝、灰、赭、橙。它是龙种,对龙的掌故也费外了解,看出鸿所化的黄龙是仅次于紫微大帝的高贵龙种,就更加不淡定了。 因而此时它的念头不再是化妖那般渺小,而是要抱紧鸿这条大腿,借助他的真龙之力,助自己化身成龙,成为真正的龙,而不是鼍龙。 若能化身成真正的龙,便可以大小如意、千变万化,修出人形不过是其中微小的一部分罢了。 它志存高远,于是悄悄潜下余山,越过濮野原,顺便将濮部营地冲了大乱,杀了大半濮部勇士,只任老弱妇孺四下逃窜。 在这茫茫荒野中,这些没有强大力量的普通人,一旦散去,便很难生存,不是饿死,便是成为猛兽凶禽的猎物。 灭掉濮部,也算是帮助鸿擦了屁股,将濮部放走有巢部的罪名坐实,同时削弱公子厉对江南的渗透,使江南真正成为将来少典部可以开发的沃土。 做完这些,这庞然大物就摇头摆尾地回到大江,潜入水中,静静等候鸿的归来,想着到时载他渡江,与他增进关系。 鼍龙做完这些事时,黄龙已经盘绕在鼓镫山顶,龙首正对着那株参天古桑,十分恭敬地看着嫫与桑主交谈。 桑主一身金色长裙如日光泄堕,衬托出她曼妙的身姿,也衬托出她天地般宏大的威仪。然而她无比美好的脸庞上却挂着温和的神情,听嫫娓娓道来,时不时微笑一下,显然觉得鸿在这场战斗中的表现非常有趣。 “若是上古时,他也能成为一名大巫呢,是个聪明的孩子。”桑主自然看出嫫与鸿的感情深厚,对弟子所择的佳偶也分外欣赏,甚至似乎还有一些自豪的情绪,“不过我也没想到,他竟然能容纳两种绝强之力在体内,身体却还没被撑爆,他的肉身强度恐怕还在我们这些老家伙之上呢。” “师父,你的意思是?” “神躯!”桑主笑看黄龙,满眼赞赏,“若是他日成长起来,只怕不输三圣。不过他现在似乎还无法驾驭这两股力量,两力不调,在体内不仅无法形成互补相融的姿态,还可能相互角力,让他看起来像个普通人。” “师父慧眼,先前他真就是个普通人,十几年都无法使出萨满之力。”嫫也被桑主说得忍俊不禁,但内心也无比震撼。她万没想到,鸿竟然是如此厉害的人物,若非他体内有纯正的熊之力,她都不敢相信这小子是雄那个笨拙大叔的亲生儿子。 “我想你的母亲是真龙。”桑主忽然目露凝重,还带着深渊的回忆和神往,“和我们古巫追随女娲圣治理大地生灵不同,真龙之主是伏羲圣,在创世之初,他们便生活在九天之外,协助伏羲圣构建宇宙星辰,其中每一种真龙都拥有一种奇异而独特的力量,黄龙之属自称有蟜,它们所擅长的便是统御万灵。” 化身黄龙的鸿听到“有蟜”顿时震惊,他虽然对母亲不了解,但姐姐也曾告诉她,母亲正是出自有蟜部,是前代有蟜氏之女,与少典氏雄联姻,生下了他们姐弟二人。 黄龙的独特力量是统御万灵,而他天生就能与万灵沟通,显然他猜得没错,这种能力正是来源于他体内的龙之力。 不过他想不明白,同父同母的姐姐为何既没有继承熊之力,又没有继承龙之力,而是作为祭司,成为用歌咏开启萨满之力的钥匙? 桑主对此也不明了,“伏羲圣与真龙生活在宇宙中,守护着星河斗宿,与我们古巫接触不多,对于它们的掌故,我也多半是听来的。所以我没有办法帮你压制真龙的力量,我还没有这个能力,不过我或许可以找到你体内两种力量调和的办法。” 黄龙陷入沉思,桑主则盯着他凝神端详,须臾仿佛入定,进入了某种奇妙的境界,而黄龙被她如此凝视,也凝固一般一动不动,一人一龙仿佛雕塑,嫫看得瞠目结舌,却不敢打扰,只能借此机会加紧修炼,等待他们醒来。 而远在万里之外的江南,遍寻不到鸿和嫫的人们好从羽山撤离。西陵蕾没有说出嫫乘着黄龙离去的事。这世上至今还没有真龙显过踪迹,她就算说出来,恐怕也没人会相信,且这种事不知神农氏如何看待,也有可能掺杂着对西陵城不利的一面,她摸不准,便索性不说。 而榆棢本就是配合鸿演了一场戏,猜想鸿定然不会遇险,跟嫫一起失踪,两人必然会在一起,恐怕是去寻有巢部的那个老头了。于是也不担心,吩咐众人一边撤离,一边沿途慢慢寻找。 当数日之后,他们搜寻到濮部从前的营地时,看到破碎倒塌的帐篷以及四周散落的尸骸,饶是榆棢也不禁咂舌,暗道鸿还真是手段狠辣,竟然斩草除根了。 先前鸿的少典部险些被彭侯所灭,他本以为鸿最忌讳的便是灭族,却不想竟将濮部灭了族。 他不知道这是鼍龙所为,还以为是鸿心狠手辣。虽对鸿有些刮目相看,但也不觉得鸿恶毒。 毕竟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从来都不是洪荒生灵所遵从的道德。 比如那些穷凶极恶择人而噬的洞熊,便是被远古先民趁着它们冬眠时,以烈火焚烧树洞而灭绝的。 若不灭绝敌人,自己只能等着被他灭绝。 生存,从来都离不开争斗。放下争斗的心,便只能步向灭亡。 鸿灭得好! 榆棢在心中赞叹,如此便扫清了公子厉在江南的插哨,待到神农诸侯大军南下征讨有巢部诸侯,他和鸿当有所获利。 此消彼长,他渐渐的就不需怕公子厉了。 他心中振奋,却也狐疑。 鸿既然杀到了这里,难道会渡江而去? 不会,鸿绝不会先一步回到陈城,那只会让这场算计前功尽弃。鸿不会那么傻。 想到这些,榆棢便认为鸿一定还留在江南,虽然不知他去干什么,却必须等待。 “看来濮部果然暗通有巢部,他们恐怕去追随有巢部逃亡者了。” 听榆棢这么一说,西陵蕾就纳闷,接话问道:“储君,他们若是追随逃亡者,为何又会死伤惨重?” 她心思也细腻,先前所有先锋部队都已进入余山,那么这些有巢部的勇士又是死于和人之手? 她立即想到了那条黄龙。 难道是嫫干的?那条黄龙没有裹挟她,反而成了她的杀手锏? 思及至此,蕾不禁背后直冒冷汗,忍不住浮想联翩,畅享日后的方相城是何等的势大力沉。 她不提黄龙,却无疑给榆棢抛出一个难题。 榆棢沉思片刻,呢喃道:“估计是山上的猛兽凶禽所为。”他一边走,一边去查看死者的伤势,忽然目光一闪,笃定地说,“是了,西陵少主你来看,他们有的死于巨大的轰击,有的死于利齿,显然是猛兽所为!” 西陵蕾目光闪动,细细查看,抬起头来时与榆棢对视,两人都是灵光一现,拍掌道:“哎呀,是那条鼍龙?它逃了!” 此刻他们才想起已经多日没有看到那条鼍龙了。 ——一定是嫫用她的巫力把鼍龙点化成黄龙了。 蕾如是猜想,先前渡江时她曾听到鸿与鼍龙谈判,说嫫有助它化妖的巫力,如此一想更觉得顺理成章。 但榆棢却猜测,这鼍龙一定跟鸿在一起,受鸿的指使,剿灭了濮部。 两人虽想法不同,但也达成了共识,那就是濮部被鼍龙所灭,残余者恐怕已经往南逃窜了。 “我看鸿一定还在江南。”榆棢呢喃着说,心想他一定是率鼍龙去追杀濮部残余了。 西陵蕾点点头,“他压制白熊之力失败,恐怕已经化成白熊,逃窜入山林了。” “余山没有,或许还在更南方!”榆棢猛然皱眉,“需把他寻回来!” “嫫肯定也去追他了!”西陵蕾也道,她虽然看到嫫乘龙飞升,却不知那条龙去了何方,只觉得嫫一定会去追鸿,不会放弃,这才更符合嫫的性格。但这也让她精神绷紧,担心嫫先她一步,若是少典与方相城联手,再加上黄龙的力量,只怕神农氏也要被压过一头,西陵城永远都要屈居于方相城之下了。 她与榆棢有一次四目相对,立即再次达成共识:“往南走,去寻鸿!” 第104章 揭开萨满之力的秘密 鼓镫山高可参天。 坐在鼓镫山巅,头顶是无边无际的碧绿穹盖,那是古桑如荫的树冠。树冠上方,天空澄蓝如洗,漂浮的白云仿佛触手可及。 而树冠下方,靠近粗壮树干的地方,两人一龙正相对而坐。其中嫫正好奇地看着师父桑主与鸿。 这一人一龙四目相对,已经进入到了一种奇妙的境界。 化身黄龙的鸿感觉到桑主的目光穿透自己的眼睛,进入了自己体内的世界。而他的目光落在桑主的眼睛里,便仿佛与桑主的目光相融合,通过桑主之眼看到了体内的两股力量。 这里的体内世界,并非是储存五脏六腑等内脏的空间,而是以胎光、爽灵和幽精这三魂为基础,以尸狗、伏矢、雀阴、吞贼、非毒、除秽、臭肺这七魄为架构,而建立起来的元神世界。 元神世界中有海天山川,也有日月星辰,还有风物天象,那都是三魂七魄以及经脉等的投影,却宛若一个旖旎瑰丽的现实世界。 鸿的视觉随着桑主的指引移步换景,还不时听到桑主的讲解。 你看这苍天白云,是你心境的投影,或是晴空万里,或是黑云密布,或是雨雹雷霆,都是你心境的变化,与自然相仿,风调雨顺则助长你的修行,天灾劫火则造成破坏。 你再看那山川江河,是你体内的萨满之力沿着经脉的走势。 “咱们去那边看看。”桑主指引着鸿的目光降临南方,只见这里高山无数,层峦叠嶂,群峰竞秀,说不出的壮美。期间更有熊咆阵阵,便有青岚自林间吹过群山,无数参天古树随风摇曳,树叶婆娑之声与熊咆相和,在天地之间浮动起庄严激昂的音律。 鸿听到之后,心境为之大动。先前还晴空万里的云天,顿时狂风呼啸,从天边吹来滚滚红霞,翻涌如烈火,将整个天空都映得通红。 与此同时,他便感觉到天地间充斥起至刚至阳的力量,雄浑如天雷地火,似乎能摧毁万物。 可猛然的,一声龙吟幽幽传来,清风徐徐,自北方而来,裹挟来漫天飞霜,转瞬扫清天上的火云,清爽的凉意如雪花般徐徐降落,万里群山层林尽染,那熊咆之声也仿佛隔得悠远起来。 “在那边!”桑主话音未落,鸿的目光已经被他拉到了北方,须臾横渡万里,这在现实世界几乎是不可能做到的,但在元神世界却是轻而易举,也因此即便萨满之力极为壮大接近神只的强者,也能瞬间就将自己的元神世界审视一番。 在鸿的元神世界极北之地,是一片冰蓝色的海洋,其壮大一望无垠,海面上漂浮着零零散散的冰山,宛若一艘艘洁白的舟船在幽幽行驶。 这里的风并不刺骨,反而给人一种能宁心静气的舒爽感,放眼眺望海面,可以看到一条庞大的身躯正在海面下跌宕起伏地漫游。 它时不时发出一声低沉的龙吟,像从远古穿越而来的歌曲,如泣如诉,便带动起无数冰晶从海面上蓬然跃起,涌上云天。 那情形就好似一条晶莹剔透的冰龙扶摇而上,待跃到云天上便散成漫天清风,徐徐向南方吹去,把远天边残存的红霞又扫去了几分,也让那群山披挂的雾凇更厚重了几分。 它恰似要以这种轻柔的力量,将鸿的元神世界冰封起来。 鸿恍然大惊失色,这才发现他的熊之力是如何被龙之力封印的。 “有古怪!”桑主的声音再次传来,鸿侧耳聆听,“熊之力刚猛磅礴,阳如日火;龙之力浩瀚柔韧,阴似月璃。从存量来看,你体内的两种力量是不分伯仲的,为何龙之力能够封印熊之力呢?” 便在这时,熊咆声陡然惊天动地,群山万林扑簌簌一震,覆盖山野的雾凇化作一片云霞,白茫茫地覆盖在天地之间,旋即随着吹起的罡风直上云霄。 但这道冰龙卷却并不似白龙攀云,眨眼间罡风中的至阳之气已经将白雾蒸散,那龙卷内充斥着金灿灿的光明,腾上半空便化作无数金色风云,在天幕上旖旎流动,与铺天盖地的冰尘厮杀。 这情势宛若金海与雪原相互砥砺,各自企图吞噬掉对方。但奈何势均力敌,因而相触碰的边缘渐渐参差不齐,宛若融合似的。 鸿看得咂舌,也被桑主的疑问引入苦恼之中。现在看来,因为荣草根茎的作用,他体内的龙之力占了上风,不过龙之力不足以再次封印熊之力…… 等等,若是如此,他怎么会变成一条黄龙? 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疑窦丛生,元神世界所展现出来的情形,也无法解开鸿身体异变的秘密。 “看来只能向更深处去了。”桑主沉声说了一句,带着些许不甘,但更多的是兴致盎然。 显然鸿所出现的问题,是她从前不曾见的。 作为古巫,活了千百万年岁月,见识必然是非凡的。可若是她都没见过的情况,当真可以作为她漫长岁月中的一点乐趣去钻研。毕竟她无法离开鼓镫山,生命越是漫长,就越是枯燥。 刹那间,鸿觉得天地万物都陡然庞大起来。不,是他的目光在缩小,可以想象,假如身临其境的话,他的身体也应该在飞速缩小,此时已经小的像只蚂蚁了。 然而这种缩小的势头并没有停止,须臾,蚂蚁在它眼中也宛若巨象庞大了。 又是片刻,一片叶子已经整天蔽日,在他眼中叶子的脉络宽广得如同大河,叶脉两侧便是高山仰止,恐怕他已经缩小得犹如尘埃了。 不,这还不够。又是转瞬,他的目光所置身的叶脉,犹如天地一般浩渺,叶片上散落的零星冰晶好似一个个充满光泽的星球,而悬在叶尖上的露珠,就像一片世界一般无边无际。 再接着,他眼前的世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天地般的叶脉、星球似的冰晶、无限如世界的露珠都不见了,他仿佛冲进了一团光的世界,而光芒如潮水褪去,他眼前显露出来的却是一个黑白分明的空间。 在这个空间里,他看不到天地万象,也看不到江河湖海,只看到无数白色的丝线在黑色的空间里勾勒。 “左边的是白熊之力,右边的是黄龙之力。”桑主的声音沉吟着,掺杂思索,仿佛他并非为鸿讲解,而是在思考的同时呢喃自语,她本人的思维已经完全被鸿体内的萨满之力吸引了。 “你的萨满之力,还真有趣。”桑主仍旧呢喃,因而不等鸿发问,她又兀自说道,“别人的萨满之力都是一团光影,哪怕神力和巫力也是如此。但你的萨满之力,确实零散的、拼凑起来的。” 鸿心旌震荡,凝神向左边的白熊之力看去,目光微凛,再向右边的黄龙之力看去,顿时恍然大悟。 桑主说他的萨满之力是零散的拼凑的,这是表达得不够准确。而作为制器的行家,他的萨满之力在他的眼里,却如同他制作的器物一般,是通过一块块细小的零件组装起来的。而在左右两股力量之间,多出了一块沙漏似的零件,里面有一股白色的如细沙般的力量正在随着沙漏零件的摆动而向一边流动。 ——现在是龙之力压过了萨满之力,所以我变成了黄龙! 通过对两组萨满之力和沙漏零件的研究,鸿终于明白了自己体内的萨满之力出现异状的原因。 他体内有两种力量,一阴一阳,相互冲突,不可调和。而这枚沙漏状的零件,搁置在两股力量之间,起到了平衡作用,当沙漏倾斜向一方时,白色的流沙就流动到那一边,启动相应的萨满之力,他则展现出白熊之力或黄龙之力。 而先前的封印一定是也作为一种零件,组合在沙漏状零件上,使沙漏不会倾斜,导致他无法展现出任何一种萨满之力,看起来就像个普通人。 所以,霊的歌声是不足以打破封印的,而是使这个作为沙漏零件的封印暂时削弱力量,让沙漏分给白熊之力更多的权重,他才能够化作白熊与有巢部搏杀。 而他无法从白熊变成人则是一种假象,那是因为霊激发熊之力的歌声,使沙漏分给白熊之力的权重过大,导致战斗结束后,封印还没有恢复机能,沙漏没有复位。一旦时间长了,封印恢复,沙漏再次平衡,他又会变成一个普通人。 而荣草的根茎,恰好抹除了这道封印,让沙漏重新摆动起来。因为先前以白熊之力作战,力量消耗了一些,导致不平衡,因此这一次沙漏向黄龙之力的方向倾斜,他便展现出了黄龙之力,化身黄龙! 此时此刻,鸿豁然开朗。但一个严峻的问题也浮出水面,让他心惊肉跳。 封印被抹除了,沙漏重新摆动起来! 他终于明白那人封印他体内萨满之力的初中。 因为没有封印的他,会随着这个沙漏零件的左右摆动,化身白熊或者黄龙,但就是无法便成人! 这一刻,他感受到浓浓的爱意和温暖,但也同样惊骇忧虑! ——如此说来,他恐怕很难变成人了! 第105章 大司命 鸿将内心的疑惑说了出来。桑主温和笑道:“你的猜测没错。身负两种极端力量的情况我从未见过,可以说亘古未闻。因此如果你这个漏斗部件不停摆动,确实会让你不断地在白熊与黄龙之间变换。” “尊巫,我还有一个疑问。”鸿沉思片刻,向桑主请教,“若是寻常的萨满,他们是如何收放萨满之力的呢?” “我说出来,你或许难以明白。先前嫫与我提起过你,是个手艺精湛之人。我见你一看到自己的萨满之力运行线路,便窥破其中要核,对数理的领悟堪比古神隶首,不妨就带你去见识一下别人的萨满之力如何运行。” 桑主话音刚落,鸿便觉得天旋地转,眼前的一切景物都化作流光幻影,扑面而来的皆是旖旎绚烂。 但很快,光怪陆离的色彩与幻影如云霞飞散,眼前浮现出一片秀丽的河山。 这里的天是淡金色的,如同流动的黄色水晶,粉红色的浮云或缱绻或疏懒,随着清风悠悠飘流。 远方是鳞次栉比的群山,草木葱翠,各色的花儿漫山遍野,把它们妆点得五彩缤纷。有四条庞大的江河从群山中蜿蜒流出,向着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奔流而去。丰沛的水脉中鱼跃龙飞,与半空中振翅翱翔的白鹤青鸾交相辉映。 这天地间到处都流动着祥和! 鸿叹为观止,却不知这是谁的元神世界。 “嫫曾经拥有萨满之力与妖力两种力量,但与你不同,她的力量是片段式的,相互掺杂,尽管力量强横,却也极不稳定。二力相融成为巫力之后,才勾勒出这样肃穆祥和的元神世界,而巫力的运行也别有一番风趣。” 桑主的指引之声再次传来,鸿又感觉到自己在迅速缩小,须臾之后,当他比尘埃海细小时,终于穿过元神世界,看到了嫫的元神运行。 这一眼瞧去,鸿更加惊叹。 嫫的巫力勾勒出一头豹影,并不像他的萨满之力由零件组装,而是一个整体,力量在运行时,这头豹影也呈现出各种姿态,通过色彩的深浅变换,可以看到它何处在发力,何处又在叙事。 “嫫,收回巫力!” 随着桑主一声轻喝,那头豹影迅速黯淡下去,很快就几乎变得透明了。 鸿瞠目结舌,但在这个过程中,他也看出了一些萨满之力收发的门道。 “这豹影并不是一个整体,而是由无数细小的微粒组成的。微粒散发出能量,豹影就会浮现出来,从而将能量转化进嫫的体内。同时通过这些微粒不断地聚合分散,调配能量的使用。而当微粒收敛能量,则嫫就收回了巫力。”鸿呢喃自语,脑海中又开始够了自己体内的萨满之力运行图。 桑主不禁暗自赞叹,这孩子的悟性之高,恐怕会远胜隶首呢。 隶首是古神族中的智者,非凡人可以比拟,甚至在诸神中也难有比他更聪明的。 但鸿这个奇异的少年,却能在看到豹影时,就悟出微粒通过组合变换而调配巫力,可谓是洞若观火了。 “你说得没错。不过我要提醒你的是,在这方圆千里之地,巫力或萨满之力的运用皆是如此,哪怕是神农氏堪比诸神般强大的炎之力,归根结底,也是如此运行的。”桑主指点道,“你体内的白熊之力本就奇特,是极北冰原之主白熊王的力量,他麾下的白熊战士一生只能开启一次白熊之力,一旦开启便会化身为熊,再也不会变成人了。” ——果然是这样! 鸿在心里冥想自己的萨满之力运行图,不住地点头,又听桑主说道,“我总没办法给你捉头白熊来研究,所以你只能触类旁通,寻找到属于自己的方法。有什么想法也可以说出来,我们一起研究。” “尊巫教诲,在下谨记。”鸿谢过桑主,便立即又提出一个问题,“尊巫说白熊战士一生只能开启一次白熊之力,我部战士却可以反复开启。另有不同之处在于,我部战士是通过萨满歌咏激发白熊之力,而当白熊之力越来越强,突破歌咏的约束后,我部战士便会终生熊化,不能再变成人了。而我的两次熊变亦是如此。是否可以说,祭司吟唱的歌咏也是一种切实的力量,并且能够成为激活萨满之力的能量?” “你的理解,我认为不错。” “如此说来,外力也可以操纵萨满之力呀!”鸿豁然开朗,不过他的脑海中,除了对自身困惑的开解之外,还诞生了一些荒诞的想法。 ——如果制造一种能释放出强大外力的器具,是不是可以操控萨满强者的力量? ——但这样的器具一定和西陵城炼制的法宝不同,甚至灵宝也不足够。 ——它必须是庞大的……嗯,集万众之力…… 他的思虑如同蒲公英的种子越飘越远,仿似陷入了某种奇妙的境界。 然而与他同在的桑主立即察觉到不对劲,慌忙厉声呼喝:“魂兮归来!去君之恒干,何为四方些?舍君之乐处,而离彼不祥些!” 这呼喝声起初如虫羽摩擦,嘈嘈切切,但随着在这萨满之力运行路线的世界中飘荡出去,便渐渐宏大起来,若虎啸龙吟,后又似雷霆訇鸣,最终扩大成一片音海宇宙,万事万物都仿佛充斥这厉喝声。 一瞬间,鸿只觉得神魂颠倒,有一股磅礴伟岸的力量,仿佛巨蟒似的缠绕住他的全身,将他从某个黑暗之地向外拉出。 方才他出在奇妙的境界中,对外事外物恍若不察。而现在,他清醒过来,举目一看,四周是宇宙星河,远方有一颗大星正喷吐万丈怒焰,比炎窑的火还旺盛了千百倍。 而那颗大星的烈焰中,向外激射出来五道锁链,笔直地横贯在虚空,而锁链的另一头——他顺势而望,顿觉如堕寒冰——那些锁链的另一头,正锁在他的四肢和腰间。 方才明明只是一股意识,怎么会有了四肢和身躯? 鸿莫名而惊骇。 而这时,那股巨蟒一般缠绕在他身上的力量,逐渐显化出形态,竟然是一条碧绿的树藤,上面长满了巴掌大的桑叶,将他胸膛腰腹双股紧紧缠绕,而那些数不清的巨大桑叶则飞速延长叶柄,仿佛一条条灵蛇一般向四面八方蔓延,它们在虚空中时而昂首时而逶迤,招招摇摇地缠绕上锁住鸿四肢和腰身的锁链。 那些锁链是某种力量形成的,而这些碧绿的桑叶亦如是,两种力量交缠在一起,桑叶的锯齿状叶缘,就像无数锋利的牙齿一般啃噬起锁链。 浩渺星空中顿时响起悉悉索索的声音,这情形让鸿瞠目结舌,甚至忘记了自己正处于两种强大力量相角的危险之中,看得心驰神往。 ——力量可以化形! ——它不止在体内形成萨满之力,还可以在体外形成各种形态,展现出不同的能量! 鸿的思维顿时被拓展起来,他开始去踹向力量的来源与本质,所谓萨满之力、巫力、灵力、妖力,乃至神力,这些力量的本源又是什么呢? 他又回想起火正欧冶的灵宝、西陵城炼制的法宝,那又是将力量通过炼制而赋予了器物。他虽然没有观摩过火正欧冶是如何炼制灵宝,但在南征有巢部期间,他曾看到西陵城战士炼制法宝,是将一个个古怪的符文通过萨满之力烙印在器物上,使器物产生质的升华,并蕴含强大的威力。 但这些法宝的威力,却与其炼制者的力量不同,不论是功能还是强度,都远远超过了炼制者。由此可见,注入法宝的力量,并不来源于炼制者,而是通过那些符文转嫁而来的。 ——转嫁…… 鸿的思路越发豁然开朗,却没有察觉到,随着他的奇思妙想,那也桑叶却在不断地枯萎,而锁住他四肢与腰身的锁链,则越发地强盛起来,大有破开桑叶束缚,将他一鼓作气拉入烈焰大星的势头。 “青春受谢,白日昭只。春气奋发,万物遽只。冥凌浃行,魂无逃只。魂魄归来!无远遥只。魂乎归来!无东无西,无南无北只。” 忽然,桑主的诵念之声再度传来,煌煌如宏鸣大作,群星也为之璀璨三分,尤其是北方天空有一座如勺的大宿,七星光辉澎湃如海,其间似有一座宏伟的石台浮现出来,散发出森森幽光。 “广开兮天门,纷吾乘兮玄云;令飘风兮先驱,使冻雨兮洒尘;君回翔兮以下,踰空桑兮从女;纷总总兮九州,何寿夭兮在予。魂兮归来!君无下此幽都些!” 桑主的诵念化作怒喝,原本娇柔的声线恰似凤凰鸣于九霄,宇宙震颤,星河涌动,无数桑叶宛若寒刀,战裂锁链,鸿猛然脱困,被藤蔓卷入宇宙深处,穿过无数旖旎如流岚的世界,刹那间回到了一片漆黑之中。 在那一刻,他仿佛听到一声凄厉的嚎叫声从那颗烈焰大星中传出,似牛哞又似虎吼,震得他神灵颤抖,头昏脑涨。 但这时耳边又传来温和声,“你在元神世界神思游离,被土伯捉到,好在我还能与大司命有所通联,请他将你释出,否则你就回不来了。” 鸿猛然睁开眼睛,看到坐在他面前的桑主正微笑地看着他。桑主的脸色有些不好,唇角似乎还噙着血迹。他想起方才自己在元神世界胡思乱想的事,不禁赧然,连忙向桑主告罪。 桑主却摆摆手,“不妨事,思想开阔是好的。”桑主一边说,一边从袖手中摸出一片巴掌大的桑叶,桑叶上匍匐着一只金灿灿的小虫,扭动着胖嘟嘟的身子,昂起小脑袋左摇右摆,似乎是在大量鸿,显得非常可爱。 “这是我养殖的金蚕,可以帮你暂时恢复人身,不过同样也是一种封印,禁制你的萨满之力。” 化身黄龙的鸿点点头,认为桑主所言极有道理,如今他还无法想到如何通过外力控制萨满之力的收发,唯有向从前一样,将两种力量都封印,才能让他变回一个人。 这是无奈之举,不过好在过去的十几年,鸿已经习惯了。 “那就有劳尊巫了!” 第106章 金蚕吐丝 化身黄龙的鸿,浑身上下弥漫着强大的威压。那是龙族的天赋,能够携星辰之力,引动天象。 凡人之所以惧怕龙摩拜龙,原因正是如此。 但眼前这个细小的金蚕却无惧龙威,好奇地打量黄龙。 而桑主则呢喃诵念,“冬伏而夏游,食桑而吐丝,前乱而后治,夏生而恶暑,喜湿而恶雨。蛹以为母,蛾以为父。三俯三起,事乃大已。” 随着咒词诜诜,桑主的口中竟然吐出无数金光灿灿的符文,仿佛穿花飞舞的粉蝶,又似蹁跹遨游的云旖,纷纷扰扰流进金蚕的身体里。 金蚕头上的两枚金眼顿时光芒大盛,不再好奇地打量黄龙,而是仿佛进入神定,散发出宝相庄严的威仪。 与此同时,这小虫的口中吐出一缕金丝。 这道金丝比头发还细,仿佛只是一道光线,随着金蚕的不断吐露,线头在半空中招招摇摇,就像一条灵蛇,不断地向前探索。 然而鸿在凝视这条金丝时,视觉顿时发生了变化,就像方才进入元神世界内里观摩萨满之力运行线路时一样,把这缕金丝的每一个细节都看得清清楚楚。 这哪里是什么金丝,它是由一枚枚细小的符文组成的,符文相互盘旋裹挟,排列成了金丝的形象。 鸿可以肯定,这些符文就是桑主诵念的咒词,通过金蚕的转化,凝聚成丝线。 然而他并不知道,这些符文蕴含着蚕之理,也是万物本源之理,通过金蚕的转化,将理具象化,凝聚成力,外显出来。 这条由符文组成的金丝,招招摇摇,盘旋逶迤,片刻就探到了黄龙面前。 黄龙目光凝重地盯着金丝线头,几乎看成了对眼,却看到这个线头轻轻地触碰到他的印堂,便如同水流落入深潭似的注入进去,周遭的空气泛起一圈圈涟漪。 随着金丝不断深入,鸿的视觉也发生了奇妙的变化,明明没有桑主的指引,但他的目光还是来到了元神世界深处的萨满之力运行空间。 这在黑白的空间里,那条金丝已经壮大得犹如盘龙,自黑暗的虚空深处遨游而来,直奔连接白熊之力与黄龙之力的沙漏零件。 当金丝触碰到沙漏零件时,鸿凛然看到,沙漏中的细腻白沙忽然化作金粉,随着金丝不断缠绕在沙漏的细腰上,那些金粉也不断地从各处向丝线聚拢,片刻之后,这条金丝都已经缠绕在沙漏的中部,而那些金粉也聚集在金丝的包裹中,固化成了一层金箔。 没有了流动的金粉,沙漏也逐渐恢复了平衡,黯然的白熊之力明亮起来,而闪耀的黄龙之力则看淡下去,两者最终达到了平衡,鸿感到身体内的无匹力量随着这个平衡在一点点被抽走,最终在空虚与疲乏的感觉中,他的视觉又斗转星移地回到了现实。 桑主仍旧坐在他对面,嫫一脸惊讶地看着他,而桑主摊开的手掌上,那条金蚕则软软地趴在桑叶上,显得很疲惫。 呢喃诵念的咒词终于止息,桑主掌心的桑叶,从两缘向中间徐徐席卷,被子似的将金蚕包裹起来,化作流光没入桑主的掌心。 此时鸿才如梦放心,抬起双手定睛一看,已经变回了人手! 他内心大震,喜悦之情溢于言表,但还是不敢失了礼数,连忙向桑主道谢,“多谢尊巫。” “你不用谢我,只是不要辜负了嫫,她可是我的传人。” 桑主一句话,把嫫与鸿羞得满脸通红,嫫美目灵动,不时偷瞥向鸿,而鸿则目光拳拳地凝望她,这让她的脸更红了。 她心里气恼,变成人有什么好的。以前是个黑豹子头,害羞了也没人看得出,现在却不是那样了,被这小子看去了羞涩,闹心得很。 桑主虽然从未婚配,但她所追随的女娲大神却创立了人间的婚配制度,因此她对于男欢女爱也有所射猎,眼见着弟子与鸿两情相悦,她也心中欢喜。 不过她还是郑重地告诫鸿,“我的蚕理只能平衡你体内的两种力量,相当于再次将他们封印,即便是萨满祭司的歌咏也无法唤醒你的力量了。所以从今以后,你彻底是一个普通人。要想随意调动你体内的力量,你还需要找到更好的办法。” 鸿明白这个道理。 可连睿智如古巫桑主都无计可施,他又能从何处寻找到更好的办法呢? “把你的弓给我看看。”就在鸿若有所思之际,桑主忽然看到了他背着的鸡血藤弓。她听嫫说起过鸿所做的武器,甚至还观摩过嫫左手上套着的弩,对鸿的奇思妙想和非凡技艺也很是赞叹。 而现在她看到鸡血藤弓,目光就更加惊疑。鸿连忙将鸡血藤弓摘下,连同箭袋一起双手捧上,送到桑主的面前。 桑主拿过弓细细观摩一番,又抽出一枚箭来端瞧,目光瞬间就被青铜箭簇吸引了。 “这是你打造的?” “是我。”鸿一五一十地回答,“但这冶炼之法却是火正欧冶先生传授的。” “欧冶?呵呵,他现在叫这个名字?”桑主哭笑不得,将箭把玩了一番,又放回箭袋,还给鸿。 然而鸿和嫫却被桑主勾起了好奇心——难道火正也是个大有来头的人,或神? 但他们想要询问,桑主却讳莫如深,似乎并不想越俎代庖解答他们的疑问。 “他既不想透露,我也不便说出来。想必是在躲避什么仇家。”桑主眼角的笑容褪去,目光闪亮起来,“不过她是有大神通的人,你或许可以从他那里找到更好的办法,让你能够动用力量。” 鸿心神大动,连忙又谢过桑主,而后与嫫离开鼓镫山。 来时,他是一条黄龙,载着嫫须臾万里。而归去时,他已经是个普通人,只好由嫫牵着他的手飞在半空。 嫫也是有大本事的人。若是普通的萨满,难以带人飞行,更别提牵着手便能将人拉到天上。 而嫫的速度也不慢,走走停停飞了两日,他们已经来到了大江北岸,只见浩渺江面依然波涛汹涌,一望无涯。 两人落在北岸边,“休息一晚,明日咱们再渡江。”嫫提议,鸿点头,两人配合默契,便在北岸的山林中寻了树木干柴,想在江边搭一个帐篷,升起篝火,烤鱼吃。 然而当他们抱着树木和干柴回到北岸时,却看到一条庞大的鼍龙正摇头摆尾趴在岸边。见到鸿,顿时眼睛一亮,大声喊道:“主公,我在这里等你数日了!” “它说什么?”嫫好奇地问鸿,有时她很羡慕鸿的本事,能与百兽沟通,即便他们以嫁接百兽妖力为长的方相城都无法做到,鸿这个本事虽然看起来有趣而无用,但却有大潜力。 鸿向她解释,随后对鼍龙朗笑道:“你怕不是在等她,助你化妖。你放心,我是言而有信之人,前些日子出了状况,却解救自身,这不办妥了事便回来寻你。” “主公真是令我感动。”鼍龙也不敢隐瞒,忙回应道,“可我并非在等主母,而是在等主公。主公化龙我看在眼里,才知自己愚钝,不知主公是真龙,是我的长辈。” 它称嫫为主母,可见这妖兽对人情世故的洞察,也是颇为聪慧。 鸿愣了一下,被它逗笑了,同时也想通个中原委,对嫫解释一番后说道:“我此行便是处理此事,现在我已经是个普通人,而非真龙了。” “看来主公的力量被封禁,主公一定有主公的道理,我不敢僭越。”鼍龙摇头摆尾,讨好似的说,“但我对主公的忠心日月可鉴,濮部余孽我已替主公消灭,此生愿追随主公,鞍马劳顿在所不辞。” 它的这番话让鸿心神震动——濮部尽灭?那是多少人啊,其中还有老弱妇孺,这妖兽当真不是人,竟能下得去手! 他想起了自己的少典部别灭时的痛楚,顿时无名火起,胆边生恶,目光也凌厉了几分。“濮部即便有罪,可老弱婴孩又有何罪?凶猛的猎手尚知不可竭泽而渔,你竟然对他们痛下杀手……” 他厉声呵斥,不料却被嫫打断,“我看它做事周到。” 鸿险些被她噎得吐血,立即转头怒目而视,嫫察觉到鸿的怒气,心道他还从来没对我发过这么大的火,可她却也不怕,亦不怨怼,含笑说道:“濮部的老人着实弱小,但他们从前也是身经百战的勇士,他们的经验会成为濮部反扑少典的基石;濮部的婴孩也着实可怜,但他们将来也会长成勇士,他们的力量会成为濮部反补少典的利刃。鸿,你对敌人仁慈,就是对你的族人残忍!” “可……” “你若是在荒原上还好,可你如今就在神农氏的座下为臣。就算你再与世无争,你与有巢无仇,你与濮部无恨,但所有人都会认为你站在榆棢身边,你不认也没有用,否则公子厉又怎会派彭侯去灭你少典?你无法左右自身,只能背负天下共主之令,裹挟在君权争夺之中,不断地与各方结仇,你若心慈手软,他们杀你可不留情,你少典的老人就不可怜,你少典的婴孩就不无辜?”说到这里,这女中英杰目光雪亮,犹如皓月大星怒目而视,“鸿,你醒醒!” 鸿只觉得嫫的话好似晴天霹雳,震得他回不过神来。他也知自从南下,他便身不由己,只能消灭所有的敌人,带领少典部不断进取不断壮大。 可是若让他屠戮老弱妇孺,话虽在理,但心狠不下去。 他虽无法反驳嫫,但心中也有自己的道理,索性将这番波折搁置,努力平心静气后,对鼍龙说道:“我责斥你是我不对,你毕竟不是人,不知人心中的善。哪怕是生死仇敌,但看到对方的幼子将要坠入河中,人也会生出恻隐之心。你也是一番辛苦,我不怪你,以后便跟随我,稍后让嫫助你化妖。” 鼍龙惊喜万分,连忙向鸿谢恩,心中却道,还是主母懂我。 而嫫却满脸羞恼,暗忖,“你不是人”?这小子是拐弯骂我呢! 第107章 化龙 次日天明,鸿熄灭了篝火,与嫫踏着鼍龙一路渡江,来到南岸。 才过了几日,濮野原的春草已经长高了很多,没了人的小腿,在晨曦中向远方铺陈广袤无垠的浓绿,与矗立在天边葱翠的余山交映生辉。 鸿与嫫带着鼍龙,信步往濮部旧地走去。 虽然鼍龙剿灭濮部,从利益上来说是符合少典部族的,但从道义上来讲,鸿总是于心不忍,便念想着为濮部的死难者收尸,不使他们曝尸于荒野,被野兽噬啮。 然而,此时遍野已经不见尸骸,濮部被鼍龙推倒的营地映入眼帘,但毡房一间间耸立着,井井有条,甚至连围绕营地的护栏也焕然一新,远远地可以瞧见炊烟升起,营地里有人来人往。 鼍龙瞪大了眼睛,心想难道那些濮部残孽又跑回来了?还真是大胆。 鸿则快步向前走去,嫫两步跟上,右臂挽住他的作弊,脚下生风,将他宛似飘带一般带了起来,掠草而行,须臾就来到濮部营地辕门外。 这时他才看清,在营地里来回走动、生火做饭的这些人,都是西陵城的战士。 守门的战士豁然看到鸿与嫫出现在他面前,吓了一跳,怔了片刻才回过神来,连忙叫道:“少典世子、方相少主回来了!” 这一声喊顿时惊动众人,纷纷放下手中的柴火、肉食,奔走而来。营地四周,也有十数头各类野兽飞奔聚集,跑着跑着它们就褪去兽形,化作人身,一个个竟都是方相城的女战士,她们都有化身野兽的能力,但变回人身便是纯粹的人的模样,与嫫先前那种豹头人身大不相同。 “少主回来啊!”一道黑影从天而降,化作一个身穿黑色紧身兽皮衣的女子,长发飘飞如风卷乌云,杀气仿佛两道翅膀的残影,飞速自云天下坠,收拢于她的双肋之下,刚一落地,她明如秋水的目光便落在嫫的脸上,同时浮现出喜色,“我这便去通知大家。” 说罢,她犹如黑色长虹拔地而起,天空中传来“呀”的一声,鸿抬头看去,竟看到一头公狼般大的乌鸦,振翅向余山飞去。 就在鸿感慨惊讶时,却听到一声熟悉的笑语:“你总算回来了,我们找你找得好苦。” 是榆棢的声音,鸿连忙颔首望来,但见榆棢与霊及蕾从营帐中走出来,正抚掌大笑。而霊则双眸闪动着泪光,唇角不住地嗫蠕。 而蕾却抢先一步笑盈盈地走上前去,看似不经意,又似喜悦至极地拉起鸿的手,亲昵说道,“你回来了,可急死我们了,找了方圆百里却寻不到你的踪影,你跑到哪里去了。” ——她竟连世子都不叫了,直接称“你”! 嫫不由得皱眉,泄露出一丝厌恶的神色。 ——她还拉鸿的手,看似是喜悦激动以至忘乎所以,但言语间却夹杂“责备”之意,把自己当成了世子夫人似的,还真是腌臜的伎俩! 嫫虽看穿了蕾的做派,但她本就是心胸宽广的女杰,又对她与鸿的感情颇有信心,根本不将蕾当做劲敌,只是觉得蕾另有图谋,需加以提防。 而鸿也早已不是那个奔跑在荒原中的小猎手,他更成熟更稳重,也更多了些城府。面对蕾关切与责备交融的言语,他则似安慰蕾一般抚掌大笑,顺势将蕾的小手从他的手背上抹下去,“多谢西陵少主挂怀,我这几日癫狂,也不知奔到了哪里。等我醒来时已是人身,恰好嫫来寻我,我这才脱困。储君……”说到这儿,他的目光越过蕾而望向榆棢,话锋也飘了过去,“让储君焦急了,我惶恐万分。” “别扯淡了。”榆棢随意吐出一句,惊得周围西陵城战士咂舌,他却满不在乎地走上前来,“你惶恐个屁,我是你姐夫,还能责罚你不成?” “哦,对了,是未来姐夫,你接还没过门。”被霊偷偷拉扯了一下衣角,榆棢眼珠一转,慌忙说道。 但这话一抖,顿时引得周围西陵城战士忍不住发笑,而蕾先前的嘘寒问暖竟也就这么被掠过了。 她心中好不气恼。 ——称我为西陵少主,却称她为嫫。知道你们好得很,但我怎么会让你们佳偶天成,凭空做大,将我西陵城比下去。 ——如此郎君,就算不是我的,也不许是嫫的! 蕾心中愤懑,但脸上却是云淡风轻,与这晚春的景致相映成趣,“未来的姐夫,呵呵,储君真会说笑。未来的事,谁又能预料的到呢。” “说的也是。就像这次,有巢部也没料到,竟然被咱们两百多人给灭了族。”榆棢呵呵一笑,忽然伸手一把搂住霊,“这次立了战功,回去就让君父把咱们的事给办了,省得替未来担忧。” 他一边说,还一边对鸿挤了挤眼睛,鸿有些懵懂,但蕾却被气得双颊红涨。 ——这分明是在暗示少典世子! 而另一边,霊与嫫却都羞红了脸庞。 而后在中央大帐,鸿与榆棢等人商议,逃跑的有巢部余族索性不再去追。但蕾却有些诚惶诚恐,“要如何向神农氏交代?” “西陵少主,南方绵延万里,水系丰沛,大泽遍布,我们北方人不熟悉山林地理,且只有两百余人,贸然南下搜索,恐怕凶多吉少。到时连命都没了,又怎么回去向神农氏交代?”鸿一番话,说得蕾哑口无言。 她先前只感觉到面对神农氏的压力,却没想到江南山水葱茂,凶妖恶兽不计其数,两百余人的战力确实不能贸然南下。 “况且有巢部下辖数百诸侯,他们虽不敌有巢部的风刃,却未必不能奈何得咱们。”嫫也说,“因为西陵城炼制了针对有巢部风刃的法宝,我们才能以此挡住他们的攻击。但这些法宝是否对其他部族有效还未可知。” “就让那些被有巢部欺压日久的诸侯们,却替咱们剿灭有巢部余孽。”榆棢一锤定音,第二日他们便拔营返程。 来到大江南岸,但见江水滔滔,势欲吞云天。蕾拿出一艘楼船抛向水面。一入水,这楼船便迅速涨大,转眼已经化作庞然大物。 西陵城战士架好浮桥,榆棢牵着霊的手信步走上楼船,蕾领着西陵城战士紧随其后。 “鸿,嫫,你们还不登船么?”眼见少典部猎手和方相城的战士也跟在后面陆续登船,榆棢扶在船舷上高吼一声,他看到鸿与嫫正站在岸边,对江水呼喊,很是奇特。 然而刹那间,狂风呼啸,江水中勃然腾起一道大浪,一条无比巨大的蛟龙冲出浪潮,飞跃到半空中。 但见这条蛟龙,浑身金光灿灿,头顶一根独角,犹如凤冠一般云样卷曲,赤红似一朵珊瑚,而它的两条后爪却又呈现出墨绿色,当真是威风凛凛。 ——难道这就是那条黄龙? 蕾不禁咂舌,先前她远远望见嫫乘着黄龙费上天空,但因为太远,看不清细节,此时见到这条黄色蛟龙,心中便有所联想。 然而西陵城战士却不知此事,一见大江中窜出一条蛟龙,顿时如临大敌,纷纷祭出法宝护住楼船,而方相城战士则各自拔出骨刀长矛,准备作战。 面对蛟龙这种庞然大物,他们并没有因此而心生惊骇产生慌乱,可见也是百战之士,能战败有巢部也并非纯属巧合。 而鸿却大笑着摆摆手:“你们不要惊慌,它本就是那条鼍龙。” “鼍龙?”榆棢来了兴致,“这鼍龙怎么化成真龙了?” “哥哥,它还不是真龙。”嫫在一旁忍俊不禁,指点着蛟龙头顶朱红色的独角,说道,“你看它头顶只长了一根角,你再看它的爪子只有四根爪趾,分明是蛟龙。我以巫力助它化妖而来。” “多谢主公、主母助我化妖。”这时,蛟龙竟然口吐人言,而且并非只有鸿能听得懂,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听得懂,它所说的就是人语,“江上风高浪猛,我来拉船带主公主母渡江。” “有劳你了。”鸿对蛟龙点点头,随后与嫫并肩登上楼船,嫫站在船头,江风吹得她乌黑长发与黑色长袍飘飞如云霓,说不出的英姿飒爽。只见她双手指点出去,巫力便从她的指尖激射而出,宛若两条粗壮的绳索,缠绕在蛟龙的尾巴上,“走!” “得令!”蛟龙低吼一声,落入江中,摇头摆尾便向北岸游去,一股庞大的力量随之传来,拉动了巫力形成的绳索,而嫫脚下溢出巫力,深深刺入船头的甲板。 在蛟龙巨大的拉力下,楼船风驰电掣地朝北岸飞驰而去。 原本需要数日方能渡江,而此时轻舟蹁跹而过,万重山峦被抛在脑后,还没到黄昏,楼船已经来到了大江北岸。 “主公,我想跟着你。”待众人下船,嫫收了绳索,蕾收了宝船,蛟龙依旧盘旋在半空中,对鸿切切地说道。 鸿奇道:“都说龙有大小如意的本事,你可能施展?陈城毕竟是人聚居之地,你身子若太大,会伤及无辜。” “那是容易。先前我是鼍龙,尚不会这等高超的妖术,而今却是不难。”蛟龙脸上露出得意之色,摇头摆尾在半空中飞舞一圈,便倏然化作一条细小的金色,落在鸿的左臂上,缠绕起来。 “这却是方便得很。”鸿非常满意,索性就带着蛟龙,与榆棢等人率领三部两百余战力,归返陈城。 第108章 裂土封侯 神农氏外庭又是无比热闹,文武群臣各立两旁,四大城主在神农氏下方高坐,榆棢带着鸿与嫫、蕾来到庭外当中,向神农氏行礼。 因鸿是南征统帅,虽然列在榆棢右侧后方,却仍旧由他复命。 “神农氏万安。我等幸不辱命,击溃有巢部。”他躬身作揖,言谈举止简练而得体,神农氏也不禁捋着长须,眯着眼笑望。 甚至坐在神农氏左下方上首的方相氏芷萝,也情不自禁地对他点头。 她看鸿,自然与神农氏等其他人不同,这里还有一层身份,却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有趣。 可她身旁的有虞氏却脸色冰冷,阴鸷似的目光微微内敛,仿佛两百正欲出鞘的剑似的,紧紧盯着鸿左臂上盘踞的那条金色小蛇。 而他膝下匍匐的黑色狮虎巨兽,也警惕地看着小蛇,身躯微微后缩,似乎想要低吼,却又震慑于神农氏的威仪,不敢造次。 现场形成了祥和与紧张的两种气氛。 期间,坐在神农氏下方右上首的西陵氏德的目光,则不断流连于鸿与蕾之间。他发现女儿走进外庭庭前时,好想对他使了一个眼色,而后女儿的目光也时不时看向鸿。 可这四人的站位明明有蹊跷。榆棢站在正中央,鸿则站在他右侧后方,按理说同为卫城的少主嫫与蕾应该在鸿的后方,正对着榆棢的背影分左右并立,但现在只有蕾站在榆棢的左侧后方,而嫫则站在鸿的右手边,与他并肩而立,两人的距离之近,显得非常亲密。 方相城的女孩向来大胆,这也无疑表明,这个新入陈城的少典部世子与方相城少主之间的关系非常莫逆,恐怕是情投意合,谈婚论嫁的程度了。 西陵氏德无法看到方相氏芷萝的神色,但嫫能如此大胆地与鸿展现出亲密关系,恐怕方相氏芷萝也是支持的。 那么女儿给他使的那个眼色是什么意思呢? 正在他百思不得其解时,神农氏浑厚的声音传来,“以少典部三十七人,方相、西陵两城共两百人,剿灭有巢两千战力大部,少典世子,你令吾刮目相看啊。” “主君过奖,此战全凭主君天威所赐。”鸿丝毫没有因神农氏褒奖而浮现出欣喜之情,反而怀着满腔拳拳之意,向神农氏再拜。 西陵氏德目光微凝,心说这小子不得了,小小年纪竟然能心如明镜,知道认怂,是个干大事的。 他忽然有点明白女儿给他使的眼色是什么意思了,眼珠咕噜噜一转,计上心来。 却听神农氏开怀大笑:“你这年轻人,怎么跟他们学。少年如旭日,正当意气风发。” “主君所言极是。”西陵氏德慌忙接过话来,“我观少典世子,知礼数,有御力,对神农忠心耿耿,实在可嘉。” 鸿心中有些小惊讶,忍不住挑眉抬眼,偷偷看了一眼西陵氏德,心中有些纳闷,只觉得这位城主话里有话,却又猜不透。 他只好把身子躬得更低,“谨遵神农氏教诲。” “西凌城主过誉了。”顿时片刻,他又向西陵氏德行礼。 本着嫫传授给他的礼多人不怪,他尽量让自己礼数周全,将意气掩藏起来,深知这陈城并非表面上那么祥和平静,暗流汹涌之激烈,从这一次南州有巢部中各方的反应就可以一窥端倪。 他当前最沉重的责任就是能为少典部觅得一处休养生息之地,为了这个责任,他必须放低姿态,也必须将能舍得的尽量舍得,比如这番功劳与名誉。 神农氏似乎对他极为赞赏,寒暄点到即止,有捋着长须笑道:“不过我听闻,少典世子出了些状况,并未尽诛有巢部?” “主君明察!确有此事。”鸿撩开兽皮长袍前襟,噗通一声跪下,对神农氏拱手礼拜。 “请主君赎罪。”嫫也噗通一声跪下来,对神农氏礼拜道,“为战胜有巢部主君踵楚,鸿启动熊之力,战胜之后却无法变回人身,我以荣草根茎为他治疗,却引得他发了疯,这才给了有巢部余孽可乘之机。” “这些吾已知晓。”神农氏摆摆手,安抚嫫,说道,“吾并非责问,只是想听听少典部世子接下来有何部署。” “启禀主君,少典部旦从主君调遣!”鸿将额头磕在地上,对神农氏行大礼。 这一幕让方相氏芷萝面色惊变,瞪大了眼睛。也让有虞氏和河洛氏叹为观止。 ——这小子真是…… ——让人刮目相看啊! 能屈能伸,有胆识有智谋,少典部有此子,复北伯荣光指日可待! 四大城主都看出了鸿不同于常人之处,却不知从前鸿在部族中受尽冷嘲热讽十五年,却仍怀赤子之心。眼下对神农氏屈膝,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下作之事。为了那份重任,他也必须舍弃少年人所谓的部分尊严。 神农氏目光微敛,嘴唇抿成了一条线,心中似乎在盘算,但片刻他却语重心长地说道:“少典世子轻起。嫫,你也起来说话。” 待鸿与嫫站起身来,神农氏又恢复了方才的慈祥温和,“少典世子能率两百余人击溃有巢部,扫清我朝南方大敌,劳苦功高,有勇有谋,吾想听听你对南方的局势有何看法。” 这时,站在左侧上首金正蓐收背后的年轻人抬起头,看向鸿。他恰好与鸿的左侧齐平,鸿的余光也正巧瞥见了他。 只见这个年轻人与榆棢有几分相似,但眉宇间有些阴鸷之气,那双眼睛像荒原上的狼,阴沉而凛冽,盯在他身上,就有一种要吸食他血肉的感觉,令他不寒而栗。 鸿猜测这个青年便是公子厉。此时他的心境被公子厉的目光袭扰,有些忐忑不宁。抬眼又瞧见神农氏满意笑容和慈悲的目光,心中更是沉重,忙稳定心神,沉思片刻,拱手礼拜神农氏道:“有巢部曾辖诸侯数百,其间有强如九黎的大部,也有列入星斗的小部。有巢部既灭,群雄无首,当是大乱之时,当遣诸侯南征降服他们,以镇江南民生。若是给他们相互吞并的时间,只怕又要生出一个有巢。” “世子的话有些欠妥。”还未等神农氏说话,那个一直盯着鸿的青年忽然笑了起来。 “厉,你有什么想法?”榆棢突然回过身来,一副居高临下的做派,眼含轻蔑地侧首睥睨公子厉,“你倒是说说看。” “兄长让我说,我就说说。”公子厉信步走出武官队列,向高坐的神农氏拱手礼拜,“君父,厉僭越了。” “无妨,厉,说说你的想法。”神农氏对这个儿子显然很宠溺,目光中还带着鼓励。 公子厉直起身来,歪着脖子看了一眼榆棢,嗤笑一声,便走到鸿的身边,一边打量鸿,一边背着左手,朗声说道:“少典世子说得没错,此时南方正是打乱的时刻,但也正因为打乱,大部吞并小部,小部互相厮杀比比皆是,南方恐怕已经乱成了一片。此时我军南下,应该先降服哪里?只怕正降服某部时,便要遭受另一些大部的攻击,腹背受敌,何谈胜战?这岂不是把我军将士往火坑里推么?” “言之有理!”神农氏不失时机地点评道,捋着长胡须的神情颇为自得。 而鸿的心起伏不定,猜不准神农氏的意思,隐约感觉这是他要降罪少典部的契机。 公子厉先前派彭侯屠杀少典部的事,本就是想要抢先一步斩断少典部与榆棢联合的可能,而此事曾被神农氏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可见神农氏对公子厉的宠溺。 而今南征,少典部不仅战力非常,还灭了支持公子厉的濮部,使他染指南方的计划破灭,反而使榆棢的势力在此消彼长中更加稳固。 公子厉必然恼羞成怒,再将屠刀举向少典部! 决不能让他得逞! 鸿暗自狠狠咬牙,脸色却波平如镜,甚至目光里还散发出一抹神采,“公子所言甚是。不过……” “不过……哦?”公子厉脸上陡然浮现出昂然兴致,“愿闻世子高见。” 他不仅在神色上表现出饶有兴味,甚至还看似不经意地对鸿拱了拱手,仿佛并非对鸿心怀芥蒂,甚至还在向他虚心求教。 这么会逢场作戏,难怪神农氏宠爱他。 但想来榆棢装作纨绔,也瞒不过公子厉,背后必然依旧会算计他,在这一方面,榆棢对他可谓是棋差一招。 不过这样也让鸿对神农这个家族,以及整个陈城的官场有了洞察和了解。 越是了解,他越是告诫自己不要急躁,于是平心静气地向公子厉回了一礼,说道:“诚如公子所言,此时孤军入乱世,腹背受敌,九死一生。因此不需孤军南下,可遣使者赴江南,联络诸大部,敕封诸侯,援军助他们吞并周遭小部,则江南当为神农辖领。” “敕封大部为诸侯?岂不是再培养出多个有巢部,只怕他们羽翼丰满之后不听号令!”公子厉浅笑,语气谦虚但言辞却咄咄逼人。 鸿却气定神闲,脸上也浮现出高远的神色,对神农氏躬身施礼后,转而笑看着公子厉说道:“公子一语点明要害。有巢部鲸吞江南,将数百部族辖于领下,这才有着与主君分庭抗礼的态势。然而如今我们割而治之,令诸侯之间相互牵制,小国寡民,江南自然乱不起来。” “有道理!”这时神农氏温和的声音响起,公子厉的目光定了定,旋即收起凌厉之色,对鸿一拱手,“世子高见,厉敬服!” “多亏公子提醒。”鸿也还礼,旋即向神农氏再拜。 榆棢的脸上多了一抹饶有兴味的神色,嫫的目光却有些冰冷,瞥向公子厉如两道利剑,她心知鸿的难处,但看情郎如此唯唯诺诺,便是一肚子愤懑,恨不得将公子厉手刃当场。 倒是四大城主对于公子厉曾派彭侯剿灭少典部有所耳闻,眼下看到鸿对公子厉如此克己复礼,更是刮目相看。 忍人所不能忍,为人所不能为。神农氏的子弟,恐怕有了一个相当可怕的劲敌。 而这劲敌却还可能与方相城有所联系。 余下三大城主不禁浮想联翩。 “厉,你拟一份名单,不日便遣使者率军南下。”神农氏大手一挥,将公子厉那声“诺”掩盖,转而便对鸿等人说道,“这一次少典世子率部剿灭有巢部有功,封郑地为东伯之属。方相氏女嫫南征有功,方相城增辖三邑;西陵氏女蕾南征有功,西陵城增辖三邑。诸君可有异议?” “臣等无异议。”所有人都异口同声,对神农氏礼拜。 此时的外庭,风光无限,云天外洒下的阳光,将鸿的脸庞映照得熠熠生辉。而他身边的嫫,也笑望着他,由衷感到开心——少典部终于有生存之地了。 她知道鸿这一路的艰辛,因而此刻也是真正的开心。 西陵蕾又对父亲使了个眼色,西陵氏德立即心领神会,还不等神农氏发话散朝,他忽然站起身对神农氏礼拜,“主君,臣有一事奏表!” 第109章 一次关键的选择 神农氏本要闭上的眼睛微微张开,笑了一声,“德,何事?讲!” 西陵氏德直起腰来,现出意气风发的神采,看了一眼鸿,又环顾本想离开又被拖住脚步的文武众臣,昂然说道:“少典部世子勇谋无双,以少胜多击溃有巢部,令我所见,主君的天下气象万千,大为宏壮。” “德,说简单点。”神农氏从身边拿起一碗茶,细细地喝了一口,随后将茶碗捧在手心里,静静聆听西陵氏德的话。 “是,主君。”西陵氏德躬身施礼,又转而说道,“少典世子有大才,但我也为之忧虑。” “哦?有何忧虑?”神农氏将茶碗放下,正襟危坐,雪白的双眉也凝重起来。 鸿陡然看到,方才似乎有些凉的茶碗,现在正冒着袅袅白起,显然是神农氏通过手心将炎之力徐徐灌入茶碗所致。 这不禁令他心惊。他虽然大多数时间是一个普通人,但也两次使用过绝强的白熊之力,还曾化身黄龙,感受到龙之力的浩瀚无边。 但拥有绝强力量,将它爆发出来并不难,却难在细微之处。神农氏能将炎之力徐徐渗入茶汤,却不让茶水飞腾,也不会令茶碗崩裂,可见他对力量的掌控已经达到了细致入微、出神入化的程度。 这不能不说是非常可怕的。 他被茶烟吸引,以至于没有听到西陵氏德的那句话,直到西陵氏德发现他冷声,提高了几分声音,他才回过神来,听西陵氏德说:“少典部,古之北伯,世代居北疆冻土荒原,狩猎禽兽为食,御冰霜巨人于千里之外,可谓劳苦功高。然而千百年下来,中原文明迭代,刀耕火种、建城而居,少典部却没有跟上中原的发展形势。而今少典部归返中原,正是一个良机。且世子天资聪颖,大有报效主君的潜力,也不该被埋没。因而臣斗胆恳请主君为世子择良师,悉心教导。” 这话…… 鸿心神震动,恨不得一口吃了西陵氏德。暗想,我又没招惹你,何苦害我? 显然,西陵氏德猜中,少典部本是古老的北伯,因族人难以完全施展熊之力而逐渐没落,但而今的少典部,虽然精壮猎手悉数殒没,但少年猎手们却远胜乃父,竟然皆能释放出完全的熊之力,剿灭有巢部一战,更是大放光彩。 这样的战力,不仅有巢部,放到任何一个部族,都会心生骇然,神农氏也不得不忌惮这个没落北伯的力量。如今给少典部裂土封侯,他们必然会发展壮大,犹如猛虎匍匐在卧榻之侧,神农氏如何能安心? 最至关重要的就是这个年纪不大的少典世子,将猎杀猛兽的战略用在南征上,数日光景便解决了神农氏百八十年头痛的问题。有他在的少典部,便是如虎添翼,令人忌惮。 神农氏一定不会安心放虎归山! 神农氏虽不言表,但西陵氏德的谏言却深得其心。这老人又捧起茶碗,细细地喝了一口,吐出浊气,笑道:“西陵氏大公,善。少典世子,你可愿留在陈城学习?” “启禀主君。”鸿前进一步,距离榆棢的侧后方更近了一些,正要答话,忽然榆棢开口说道,“君父,西陵氏大公,但儿臣认为,此时少典部刚刚经历战事,需要休养生息。少典氏年纪大了,一路跋涉到郑地,很难安顿族人,尚需世子协助。” “少典氏才多大?”忽然,一直凝眉立目盯着鸿左臂上金蛇的有虞氏开口说道,“他应该三十有余,比我还小了几岁。难不成储君说我等都老了?” “是你老了,我还年轻着呢。”另一边的洛河城主也站起身来,双手抖一抖大肚子,笑得颤巍巍。 而方相氏芷萝却没有介入他们的说话,嫫摇摇望向母亲,却也被她扭过头去,视若无睹。 显然,方相氏芷萝也猜到了神农氏的心思,此时若是谏言阻拦,非但对方相城不利,对少典部更加不利。 作为君主,最讨厌的便是群臣结帮拉派,架空君权。 若想让女儿与少典世子喜结连理,那方相城便要在这段时间夹着尾巴做人。 方相氏的不理不睬,让嫫有些着急,她紧走两步来到鸿的身边,正要说话,却感觉到一只手忽然握住了她的左手。 她低头一看,那是鸿的手,手心传来温度,食指轻轻地敲打她的手指,虽然不明白鸿是在表达什么意思,但嫫感觉得到,鸿是在让她安心,不要说话。 于是这女中英杰便如同一只小猫似的安稳下来,轻轻依靠在鸿的身边,微微侧目去看鸿的侧脸,却见小情郎的眉头时而紧蹙,时而舒展,似乎内心里是在天人交战。 又听有虞氏厉声斥道:“洛河氏,你年轻个屁,你比我还大几岁了,就是胖了些,显得白。” “白就比你强,你看你整天玩黑狮子,都被黑化了。”洛河城主又用双手抖了抖大肚子,肥肉一顿乱颤,显然这是他的一大爱好,配上他的笑容可掬,倒是让人喜闻乐见。 “你们……别吵了。”西陵氏德无奈地叹了口气,又对神农氏拱拱手,“我等是臣属,不要妄言,事关为少典世子择师大计,你们不要儿戏,全凭主君做主。” 他这么一说,有虞氏和洛河城主都不开腔了,相互瞪了一眼,闷哼一声,转身走过去重新落座。 有虞氏身旁的那头黑色狮虎兽还是忌惮地盯着鸿手臂上的金龙,而金龙也察觉到了黑色狮虎兽不善的目光,转过头来虚与委蛇,用金色的双瞳凝视黑色狮虎兽,猛然张开嘴巴,好像要咬黑色狮虎兽,吓得那巨兽猛然后缩了一下,却见金色只是打了一口哈欠。 但有虞氏的目光陡然凝重。 ——没有蛇信,果然是龙! ——这少典世子堪成大患! 此时外庭前的气氛,有诡异,有沉闷,四大城主各怀心思,而分立两旁的文物群臣也带着不同的感受,已经回归武官队列的公子厉笑看着鸿,心想他又该如何应对呢? 而文官次席的火正欧冶则面容肃穆,没有看鸿,反而将目光流连在与公子厉交头接耳的金正蓐收身上。 公子厉一边听金正蓐收耳语,一边笑看着鸿点头,片刻,金正蓐收端正地站好,神农氏的声音也随之传出:“这事你们争来争去无用。少典世子……” “臣在……” “吾认为西陵氏所言大善,你作何想?” “臣亦认为大善。” “嗯,那么你可有想学的?” 还未等鸿开口,公子厉却信步走出,“少典世子,战有章法。”随着在场众人不同目光的凝视,公子厉走到鸿的身边,又歪着脖子对哥哥榆棢露出轻蔑的笑,随即拱手道,“君父,儿臣认为,少典世子可入军中历练,符合他的资质,更能为君父培养一名良将。” “少典世子,你可愿进入军中?”神农氏循循善诱地看向鸿。 鸿则躬身施礼,“臣能率军剿灭有巢部,一靠主君天威,二靠西陵城炼宝之法,三靠方相城战士勇猛无匹。臣自问不善战,虽然出身自游猎部族,但也仅跟随父亲狩猎过一次,不敢称战有章法。” “看来是不愿意!”金正蓐收低声嘀咕,一张脸拉得老长,显然是在暗自生闷气。 他看好鸿,只觉得鸿与榆棢结交是宝珠蒙尘,这才劝说公子厉提出谏言,想引导鸿弃暗投明。 然而神农氏却并未因此作怒,碗中的茶汤喝完了,他又捧起身边的水罐倒了一碗,继续捧在手上,一边吹着热气,一边说道:“听说世子善匠人之作,有这方面的打算?” “主君明察。”火正欧冶不失时机地插话进来,待神农氏抬起头来,看到这红胡子大汉一步跨出文官队列,从鸿的身边经过,目不斜视地走上前来,笑道,“世子做的弓箭确实精巧,但造诣有所不足,想来是冻土荒原贫瘠,他见识的材料太少。若是假以时日潜心学习,必然能成为一个大匠。” 说到这儿,他扭头环顾众人,尤其是深深地看了金正蓐收一眼,又笑道:“谁说匠人便不是报效主君了?主君喝茶这罐子这碗,哪一个不是出自匠人之手。” “欧冶兄弟说得对,我觉得厨子也能报效主君。”原本沉闷的洛河城主又插了一嘴,显然他就是个话痨,完全耐不住寂寞。 这话把欧冶噎了一个脸青,但瞥见金正蓐收的脸更青,他又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洛河城主金玉良言呐,哈哈哈哈……” 他笑声的感染力极强,连神农氏也忍不住呵呵地笑出声来。而神农氏一笑,众人便不敢不笑了,于是满堂哄笑犹如欢乐的海潮此起彼伏。 而在笑声中,火正欧冶则大声说道:“我看当匠人比什么都好,打打杀杀的干什么?不能因为人家打赢一次仗,就总让人去打仗,多危险。” “那么……”神农氏浑厚的声音传来,满堂哄笑戛然而止,在一片肃静的氛围中,神农氏的目光愈发清澈而耀眼,“少典世子,你想去炎窑学习么?” “多谢主君赐福。火正制器造诣非凡,鸿早已倾慕已久。能师从火正学艺,是鸿的大幸。”鸿对神农氏深深躬了一礼,有直起腰来,转身面对火正,双手交叠与面前,深深躬身礼拜,“弟子拜见老师。” “哈哈哈哈……”火正的笑声豪气干云,“爽快!爽快!” 顿时,随着神农氏抚掌称善,庭前满堂都是文武众臣的喝彩声,唯独站在后面的西陵蕾内心失落。 ——这蠢货父亲,怎么会错了意?明明该提亲,怎么变成了择师?真是气死我了! 第110章 拿捏少典部 散朝后,文武众臣鱼贯离开神农氏前庭,出了中城,来到上城时,他们就分道扬镳,各自有了去除。 鸿跟随火正欧冶往炎窑的方向走。 此时的上城正是忙碌的时候,各司各正手下的小吏熙熙攘攘,也有各地诸侯前来朝觐的使者往来穿梭,鸿看到了各色模样的人,也看到了各有风采的衣饰,甚至有身穿华服鸟首人身的异类。 “那些是东夷遣来的使者。”火正悠悠道,“你们少典部所封的郑地,与东夷接壤,可谓是神农天下的东方边陲,与北地相似。不过东夷是文明之邦,战事倒是没多少。” “他们都是妖?”鸿提出疑问。 “不,那鸟首也是他们的朝服。”火正哈哈大笑,“就像咱们这儿的帽子。” 鸿心中更敢好奇,也想到,东夷之邦可能是以禽鸟为图腾的地方。 无言片刻,眼看前方就是炎窑了,鸿谦谦说道:“多谢老师救我。” “世子明事理,我才能搭救你。”说话间已经来到了炎窑门口,火正打开门,领着鸿往里走,“不过我倒是要问问世子心中作何想。” “能跟随老师学艺,鸿求之不得。”鸿一边回话一边流连身旁的景物,绕过那道影壁,眼前便别有洞天,虽然不是第一次来,但他还是忍不住赞叹火正欧冶这件灵宝的奇异之处。 他想,跟随火正老师学习,将来自己也当可以炼出这样的宝物。 火正似乎看出他的心事,伸出手拍在他的肩头,“你的想法总有些奇妙的地方,在我这里学会驾驭力量,成就会原超于我。” “力量?”鸿惊叹,此时吹窑童子已经在小圆的桌子上摆好了茶罐和两只茶碗,茶碗中热气蒸腾,火正伸手示意鸿落座,鸿连忙向坐在桌边的吹窑童子行礼,“师兄!” “师弟!”吹窑童子还礼,鸿这才坐下。 火正大刀阔马地坐在他对面,笑道:“兄弟喝酒,师徒品茶。” 鸿捧起茶碗,细细地喝了一口,火正则哈哈大笑,将一碗热气腾腾的茶汤一饮而尽。 “你心思细腻,这点比我强。”他如同在指点弟子一般,鸿垂首侧耳聆听,“先前我对你说过,神力、巫力、妖力、灵力、魔力和萨满之力,是这世界上奇异的力量。但归根结底,力的本源是同一的。” 鸿心中一震,看着火正伸出的一根右手食指,有些茫然,却听火正继续说,“所谓力的本源,就是万物之间的沟通联络,比方说这碗茶,它有力量么?” 鸿循着火正欧冶的手指,低头看向自己面前的茶碗,大惑不解。 茶碗也有力量? “看起来没有?那么你将它端起来。” 鸿依言将茶碗端了起来,“有些许的沉。” “这便是力量。”火正拍拍面前的石桌,“再把它举起来。” 鸿面露异色,目光泫然,但还是放下茶碗,蹲下身去,抱住石桌下方的石墩,想把他举起来。 然而石桌异常沉重,任他脸色憋得通红仍旧纹丝不动,“老师,太重了,我举不起。” “嗯,坐下。”等鸿重新落座,火正哈哈大笑道,“这便是力量,茶碗的力量不敌你的力量,被你端了起来。石桌的力量比你大,你举不起。” “所以说!”火正欧冶用手指关节重重敲了敲石桌,“力量只有在物与物的联络沟通中才能体现出来,现在你再看这石桌和茶碗,便丝毫感觉不到它们的力量。” 鸿豁然开朗。 火正的一番话,仿佛为他推开了一扇门,门的背后是璀璨的光芒,宛如天地至理所组成,而现在他寻到了一丝光线。 在这根光线的牵引下,他正在迈入一个前所未见的崭新世界。 一个念头在他的脑海中萌生,先前关于如何调动自身萨满之力的疑问,似乎寻到了答案。 不过这只是一个端倪,鸿还没有理出头绪。 而火正又喝了一碗茶后并未停嘴,继续训导他说:“所谓本源,我与你细细讲讲。远古有三圣皇,伏羲圣掌握时间本源,盘古圣掌握自然本源,女娲圣掌握生命本源,通过这三大本源,三圣皇构架出了宇宙星空、万千世界。但归根结底,哪怕是三大本源,也是同一的力的本源。” “时间是一种力?生命也是一种力?” “没错,因此有一些强者才可以穿梭万千世界,也可以让无生命的东西诞生生命。那么……”他说得口干舌燥,又喝了一大碗茶汤,一旁的吹窑童子听得津津有味,却见茶罐已经见底,只好撇了撇嘴,恋恋不舍地起身去续水。 而火正则继续说道:“不止三大本源,西陵城的炼宝,是通过烙印,使一件物品拥有萨满之力,而我这件灵宝,也是通过烙印,使它有灵。你可以理解为,烙印是一种将触发力的沟通简单化的开关,将沟通的法门烙印上去,就可以随意始终这种力量了。” 鸿听得茅塞顿开,只觉得神清气爽,仿佛秋雨后呼吸到了新鲜的空气,让他眺望未来时所看到的画面更清晰了一些。 若是将火正欧冶的话作一个简单的总结,那就是,这是一种可以让普通人也掌握各种强大力量的方法。 而接下来的日子里,鸿送别了父亲及少典部的猎手、父老后,便一心潜在炎窑,跟随火正学习记忆。从最基础的冶炼、制坯、木工到更高层次的淬炼、烧窑、榫卯等,虽然尚未解除烙印力量,但却也沉醉于火正欧冶的超凡技艺,不能自拔。 鸿有精巧的心思和手艺,但从前是无师自通,都是自己琢磨出来的,根基难免不稳,以至于有些想法不能快速实现。因此火正欧冶准备帮他打牢基础,唯有牢实雄厚的基础,方能筑起万丈高台。 不论是有心还是无心,少典部对于将世子留在陈城没有半分怨言,鸿也在炎窑专心学习,赫赫战功也没有让他产生丝毫改变。 这在神农氏看来,少典部,没野心,好拿捏,是个不错的臣属,于是也终于放下心来。 这一日傍晚,公子厉被宣来与神农氏一同用膳,虽然归位天下之主,但彼时民生艰辛,神农氏所吃的也不过是五谷杂粮,还有一些牲畜的肉食,但不多。 “你多吃点。”神农氏夹起一条鸡腿放进公子厉的碗中,公子厉笑呵呵的抓起鸡腿咬了一大口,父子之间没有在朝堂上的尊卑之别,反倒十分融洽,“君父,你也多喝点。”公子厉随手抄起陶罐,给神农氏倒酒。 “你倒是像我,不像你兄长,滴酒不沾。”神农氏开怀大笑。 公子厉也笑了起来,“兄长常说喝酒死的早,可他哪里知道忘忧之乐。不过这个性子,倒是储君的好人选。” “嗯。没错。他日我不在了,你要好好辅佐你兄长。”神农氏点点头,目光遥望向廊外,看到天边残阳如血,摇摇欲坠,像极了自己,不禁有些叹息,因而没有察觉到公子厉的眉宇间闪过一抹狰狞之色。 但公子厉的心性修炼的极好,自然不会表现出不满。他虽然知道父亲宠溺他,却更欣赏兄长榆棢的心怀,那纨绔的做派早已被父亲灼灼目光看穿,但他还是面色凝重地说道:“父亲放心,我们兄弟齐心,神农江山必然永固!” “我还是喜欢你这一点,不像那些臣子说什么万寿无疆的话。唉,那些话好听,可都是虚言。萨满之力的强者能活数百年,乃至千年岁月,但终究难逃一死,除非能上天做了神,跳出三大本源,然而古今也无一人能做得到。”神农氏落寞地端起酒碗,公子厉也忙不迭拿起碗来,与神农氏相触碰,“父亲,忘忧,忘忧啊!” “哈哈哈,对,忘忧,今夜忘忧。”神农氏一饮而尽,用手一抹雪白胡须上洒落的酒珠,便又感到壮心不已。 “你先前想灭掉少典部,虽然手段狠了些,但我也知你的担忧,北伯南下,唯恐所图不小。但如今也看得出来,他们不过是想求一条生路,是甘心臣服的,你便不要再去招惹他们了。” “父亲,雄的少典部确实只为求生,连封个边陲郑地都欣喜若狂。但等他们在郑地生根发芽,发展壮大起来后……鸿的少典部,会否还只想着求生呢?” 听公子厉这么一说,神农氏怔了怔,端起的酒碗也不由自主地放下了,片刻之后他才回过神来,指了指远天即将坠落的夕阳,“你看,日落之后还有日出,你的思虑不无道理。但为君之道在于善,不善则难聚天下心,你寡待少典,却会令各路诸侯心寒啊。” “父亲,我以为不仅不能寡待少典部,还要优待。尤其是这次少典世子立下赫赫战功,虽说父亲封了郑地给少典部,能够慰藉战士之心,但对少典世子却毫无嘉奖,只让他跟随火正学艺,只怕不足以表彰少典世子之功。” “我真是有点看不懂你了。为何你就是抓住他们不放呢?”神农氏自然听得出公子厉的弦外之音,可是他也想不明白,少典部虽曾是北伯,但如今不过是丹丸小部,即便有野心,但也需旷日持久的发展,他有足够的信心,在少典部萌生野心时就将他们消灭在萌芽中,尤其是郑地,被大小诸侯紧紧包围,可不是幅员辽阔的北地冻土荒原,可谓是一个囚禁少典部的囚笼,厉这小子怎么就这么担心少典部呢? 而公子厉却端起酒碗,送到神农氏的手中,又与神农氏对饮一碗后,才苦恼地说道:“父亲,我对他们有灭族之恨。他们现在弱小,还奈何不得我,只能忍气吞声。可他日壮大了,就算对兄长忠心耿耿,可他们能放过我么?我可是您的亲儿子,难道要死在这群野人的手里?倒是兄长也会为难,还不如现在就除掉这个隐患。” 话说到这儿,神农氏终于醒悟过来,“那你想如何优待少典世子?” “主君……”这时门外的侍从走了进来,“西陵氏求见。” “哦,让他进来。厉,你的事先放一放。” “好!”公子厉看向门外,目光里闪烁着期许,脸上浮现出得意的笑容。 第111章 希望从不萌生在春天 转眼,鸿在炎窑学艺已过了半年的光景。将近6岁的少年更加器宇轩昂,神采奕奕。 而这其中,还在于他跟随火正欧冶所学习的神识之道。 “所谓神识,就是你的精神力量,就是你的意志你的信念。你的信念越强大,就能统御更多的力量,将这些力量融入你的冶炼制器之中。”在初次授课时,火正欧冶就对他解释,“这与西陵城将萨满之力烙印在器具上炼制法宝不同,神识之道是通过信念捕捉各种力量,将他们融淬进器具中,使器具拥有强大的力量,其中与烙印之道核心的不同在于,神识之道能够使器具诞生灵,也就是创造生命。” 这个说法让鸿想起了女娲圣创造人类等世间万灵的传说,那么这便是生命本源的道么? 听鸿满脸惊奇地提出这个疑问,火正欧冶举例说明:“你的想法很不错,但是否想过,远古三圣王又是从何而来的?虽然亿万年没有一个确实的答案,但据我推演,他们也应该是从混沌的意志中诞生的。” 这么解释,倒也说得通。鸿忍不住点头。 而依照火正欧冶的理念,神识之道在于观想。 观想山川原野,观想宇宙星河,将这份观想与感悟融入到自身的灵魂里,由此鸿在灵魂中也构建出了自己的宇宙,就如同亿万年前,伏羲圣构建宇宙星空一般。 鸿也在心中构建出了山川大地、风云雨雪,就如同亿万年前盘古圣开天辟地一般,他的灵魂里也诞生了自然。 同时在这星空之中,在这自然界里,还有草木鱼虫,还有万千生灵,他的灵魂在这一刻,重复着女娲圣亿万年前的壮举。 这个时候,他的灵魂也不再是人形的了,他的灵魂变成了另一个宇宙,内涵自然规则,生命灵韵。 当然,此时他的灵魂宇宙只具雏形,就像亿万年前三圣皇所开创的宇宙一般,与现世相比少了很多奇妙之处,但也蕴含巨大的开发潜力。 而在此之间,鸿也有所顿悟。 与神力、巫力、灵力、魔力、妖力以及萨满之力不同,神识也是一种力量,却不在身体之中,而是孕育在灵魂之内,因此它跳出时间本源的桎梏,不被自然本源所束缚,更不在生命本源中轮回。 毋宁说,神识是三大本源之外的力量,甚至可以说神识是三大本源的本源,即便世界殒没,它也如宇宙长存;即便宇宙消亡,在它之中也会诞生下一个宇宙。 它是永恒的! 而更令鸿内心激动的是—— 我虽对神识力量的领悟还不够深刻,但似乎找到了调控体内两种力量的钥匙。 由此鸿更加沉浸在以观想壮大神识,以神识淬炼器具的修行之中。他希望以这种方法,在熟练运用神识的过程中,摸索到一条随意调动萨满之力却不会永久熊化或龙化的方法。 这不止是他的希望,也是少典部族人的希望。 因为怀着这样的憧憬,鸿没有察觉到,火正欧冶传授给他神识之道实则别有用心,更没有意识到自己现在做的,是多么危险的事,甚至可能导致人类的灭亡。 这也不能怪他。 他曾经只是一个蛮荒部落的游猎少年,而今虽然来到中原,吸收了陈城的文明,甚至南征剿灭了有巢大部,但他的见识和眼界仍旧太低,没见过中原和江南以外的文明,也不了解他们所生活的天地,乃至于广袤的宇宙、浩瀚的历史,他也几乎都一无所知。 他从来没有想过,人为什么会诞生,女娲圣造人的契机是什么。 他也从来没想过,衍生三圣皇的那个混沌意志从何而来,混沌之外又是什么样的。 他甚至不知道神明在何方,他们如何统治万千世界。 然而火正欧冶却为他揭开了力量本源的面纱,而他自身特异的原因,让他开始以这种神识之道解构萨满之力。 解构之后会是什么? 毋庸置疑,当是创造。 当他充分解构萨满之力后,他就可以创造出新的力量,毋宁说若是他学有所成,在未来或许就会创造出一大批新神。 新神是否会改变这世间的大道?会否将古神取而代之? 不论会不会,古神都不会置若罔闻,必然心生忌惮,要将这些改变大道的力量扼杀在萌芽状态。 彼时,或许会是人间浩劫,生灵涂炭。 因为新与旧的对撞,从来都是血淋淋的。 远古三圣皇的消失,也绝不会像传说的那样波澜不惊。 如果他能够想到这些,就不得不质疑火正欧冶的居心。 然而,少年此时尚没有如此远见,根本无法想到这些,他只看到了解决自身问题的希望,以及少典部挣扎求生之路。 为此,他感到欣喜和振奋,全身心地投入到学习和修行之中。 通过一年的修行,他的神识极为壮大,以至于他的气质越发的挺拔隽秀,如兰芝玉树一般,高洁而威仪,甚至嫫每次来探望他,都一次比一次更娇羞。 那颗少女的心,不断地被碰撞着,“母亲,你何时去提亲”这句话,不知被她说了多少遍。 “好了,我的耳朵都被你摸出茧来。你可好些日子没有去桑主那里修行了。”方相氏芷萝被她烦扰得不行,总是没好气地督促她。 “怎么没去修行。母亲忘了,我昨日才回来!”这时嫫就会赌气地说,“我昨日回来便去看了鸿,而后回到家,怎么就是好久没有修行了?” “是么?”每每,方相氏芷萝都要怔怔神,“可我怎么感觉……是了,看到你真是度日如年了。” “话说回来!”不等嫫反驳,方相氏芷萝却面色一冷,“他都不着急,你却着急个什么劲?哪有我去提亲的,要提亲也是少典氏来提亲。” “母亲,你这是忘了方相城的传统了!” “我看是你忘了,方相氏的女子就没有嫁给人的!” “还我父亲命来!”这是嫫被说得哑口无言,只好恼羞成怒,化作黑豹向母亲扑去。 方相氏芷萝也冷笑一声,摇身化作金翅大鹏,与黑豹杀在一起,“怀孕就吃掉丈夫也是方相氏的传统,你若是不吃了鸿那小子,你就是忘了传统!” “我最讨厌传统了!我要叛逆!”黑豹纵跳如飞,利爪如风,抓住金翅大鹏的翅膀,将它从半空中拉扯下来,却不料被金翅大鹏一脚踹在面门上,踹出去老远,“哼,还敢叛逆,我看你真是欠揍了!” 金翅大鹏厉声怒喝,旋即挟风雷之势呼啸而来,摧枯拉朽地怒击黑豹。黑豹猛然又变回嫫的模样,眼见着金翅大鹏宛若山峦撞击过来,却不慌不忙抬起右手摇摇一指,“定!” 说时迟那时快,金翅大鹏便被定格在半空中,一动也不能动弹,“嫫,你做什么?” 方相氏芷萝的萨满之力不知比嫫的力量雄浑多少倍,从前母女俩也是如此切磋,嫫总是被打得鼻青脸肿。但这一次,嫫却一招就将她定格了,这让她也忍不住慌乱起来。 “方相城女子体质奇特,但萨满之力并不雄浑,与人生子,后代的萨满之力便也越来越稀薄。因此方相城女子只能寻找妖兽婚配,吸收对方的妖力遗传给后代,两种力量纠缠在一起,使后代的萨满之力壮大无比,同时还能如妖般变换,反而造就了一种奇特的萨满之力。”嫫背着手,悠哉悠哉地说,“母亲,我说的没错。” “这跟古老的传统有什么关系?”方相氏芷萝恼羞成怒。 而嫫却俏脸一扬,笑道:“当然有。我体内的力量被老师触发,凝结成了巫力。而妖力本来就是巫力所创造出来的,巫力天生就是妖力的克星,所以我以巫术封印了你体内的妖力,将你定住。”她笑嘻嘻地走到金翅大鹏面前,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细细打量,“母亲这下不会说我疏于修炼了。” 她把方相氏芷萝气得浑身羽毛乱颤,“逆子,还不把我放下来。” “女儿遵命!”嫫抬手一挥收了法力,金翅大鹏顿时失去重心,扑通一声摔在地上,尘土飞扬,而当尘埃落定时,人形的方相氏芷萝款款走了过来,“本事渐长,还敢打母亲了?” “哼,许母亲打我,却不许我打母亲么?母亲,你可又忘记方相城的传统了。”说完,嫫对方相氏芷萝做了个鬼脸,立即转身就跑。 “敢跑,你以为我捉不住你么?”说着,方相氏芷萝周身就金光四射,显然又要化作金翅大鹏追击。 不料嫫猛然回过身来,对方相氏芷萝摇摇一指:“再追,还定你哦!” 方相氏芷萝投鼠忌器,只得熄灭周身金光,怒目而视嫫逃离的身影。但瞪着瞪着她却又舒缓了眉头,露出了笑容,“长大了,真好。或许萨满之力和妖力融合为巫力,会是我方相城改变命运的希望呢。” 她的目光柔和中迸射光芒,慈祥的母爱熠熠生辉。 第112章 行路难 在鸿专心学艺的这一年里,少典部经历了腥风血雨。 从陈城往东,大河波涛汹涌,巍巍九转,先向北路过平原,再急转南下,于千沟万壑的高原上蜿蜒向东。 这一路行了三百余里,四野皆是荒原,但相比冻土荒原已经是气候宜人了。 他们离开陈城时是仲春时节,如今已经快到仲夏了,原野里没有树木遮阴,在午时他们往往搭起帐篷避暑,让方相城、西陵城以及土正信送来的牛羊,靠近大河的支流饮水。清晨与傍晚才向前赶路。 实际上,距今四万年前的中原,夏日也并不炎热,但少典部人生活自北境冻土荒原,相比中原人并不耐热,加之他们惯常穿兽皮,在夏日里也密不透风,走一走路便要大汗淋漓。 入夏以来,少典氏发布了命令,让人们换上了方相城等友邦送来的麻布衣衫,倒是为族人们解了暑气,不过正午时他们还是耐不住天空上的烈日,还是那样的大汗淋漓。 这一天,前方漫天葱翠映入眼帘,他们靠在大河之流涌水畔向前张望,却见绵延群山横贯在不远方,山上草木茂盛,参天大树鳞次栉比,连成一片,却因树木不同,彰显出层峦叠嶂的巍峨雄伟,期间中央的一座高山宛若庞大的巨人匍匐在群山之上,山脊展开绵延数百里,山巅平稳如祭台,隐约可见有高阁奇楼和宏伟的大殿。 但这样的建筑,别说见识浅薄的少典部,就算是陈城的达官显贵,也未必见过,更不知这些木头搭建的宏大屋宇都是什么。 也正因此,这情景落在少典部人眼中,便是叹为观止。 更让他们惊喜的是葱翠的草木和参天大树,能够让他们避开烈日的灼晒。 少典氏雄立即让族人们饮水,喂饱牛羊,午后时分便拔营启程,迅速赶往那片群山。 少典部族人不擅长在山间行走,牛羊也是生活在草原上的牛羊,因而入山之后他们虽然避开了暑气,感到满腔清爽,但走得却是举步维艰,不少牛羊失足落下山崖,摔得血肉模糊。 不少族中妇女看得心头滴血,忙呼唤半大孩子爬下山崖去捡羊尸。可是山崖险峻,那些半大孩子也忍不住双腿大颤,眼里露出惊惶。 “胡闹!”忽然,走在队列中侧的羿回头大吼一声,“羊都死了,要它做什么?” “那也是肉啊。”有妇女不满,气哼哼地反驳。自从羿成为世子鸿的心腹,负责领导少年猎手,似乎对他们这些长辈的态度也严厉起来。尤其是鸿被滞留在陈城,一路上少典氏雄就让羿带队管理族人,因而羿对他们的态度越发得不够尊敬。 有人嘀咕:“就算是他父亲,对我们也不会大呼小叫的。” “是啊,那么多牛羊都丢在这儿,多可惜,一路上还不知道会不会挨饿呢!” 不满声在老人和妇女中传来,半大孩子们则有些胆怯,不乏怀着感激的目光看向羿的。 “山高坡陡,他们下去了,能把羊背上来么?”羿对这些人的怨言充耳不闻,仍旧厉声怒吼,“你们看这些牛羊摔得血乎淋荡的,不一会儿就会吸引猛兽前来。山中本就难走,我们若不快点通过山谷,很可能遭遇猛兽袭击!” 他的话让老人和妇女们心生惊恐,不敢再说些什么了,他们虽然不是猎手,但也知道山路难行,若是在山中遭遇猛兽,很可能会死很多人。 羿分出十几个少年负责驱赶牛羊,剩下的二十几人便三两人一组,看护老弱妇孺,而般大孩子们则被他调动起来,或协助驱赶牛羊,或帮忙照看老人孩子。 “把手里的弓都握好!牛羊可以掉下去,帐篷可以掉下去,但你们的箭不能掉下去,你们身边的人不能掉下去!”羿一边走一边高声嘱咐少年猎手们。 他们不回答,怕惊动了山中的野兽,但他们的目光坚毅,似乎随时都可以把箭射击。 “唉,霊被留在陈城,否则咱们也不至于如此艰辛。”少典氏雄一边大步流星往前走,一边对赶到他身旁的羿叹息。 羿明白少典氏的意思,霊不在部族中,少年猎手们无法催动萨满之力化身熊罴,唯一能够激发萨满之力与野兽搏斗的,只有主君少典氏。 但他目光里透着坚毅,用同样坚毅的话语说:“主君放心,我们手中的弓是世子铸炼的,又经过西陵城炼宝,遇到寻常虎豹,一人就可以杀它。” “我看那座最大的山上,有很多奇异的房屋,不像是陈城人的造艺。” “主君的意思是?” “陈城的手艺应该是中原最好的。毕竟是天下共主的居所。”少典氏雄沉吟如自问,羿不住地点头,他也知道,若是中原人有这样的手艺,一定被召入陈城筑建王庭。然而神农氏的王庭和那座山上的房屋相比,却好像是土坯一样简陋。 “我怀疑那山中住着神只。”少典氏雄终于说出内心的纠结,“神只所住的地方,凶禽猛兽可不是寻常的虎豹,咱们绕路过去。” “是!”羿立即安排下去,前方的少年猎手们驱赶牛羊,沿着山谷一路北上,想要绕过那座巨大的山峦。 然而山谷嶙峋险峻,连成一片的参天古树让这里无比潮湿,地上堆积着经年列月的腐叶,使道路更加湿滑了几分,少典部的人们手拉着手,沿着山坡鱼贯而行,有时一个人摔倒,就连起一大片人倒地,好在其间有几人及时抓住树干,才使得没有人滚下山崖。 然而牛羊在这里却难以行进,时不时就有牛羊跌倒,摔到山坡下,有的断了腿脚,有的被断树刺穿了肚子。 眼看着牛羊越来越少,少典部的族人们越来越心疼,也对未来越来越感到迷惘。 他们不知道郑地还有多远,但牛羊这么死伤下去的话,他们很快就会没有食物,只靠打猎的话,这山林间他们的手段也施展不开,这可如何是好? 就在这时,他们听到了兽吼声从前方远处的山林中传来,紧接着又是一声咆哮从北方的山林里响起,群山环抱,猛兽的吼叫渐渐此起彼伏,由远及近。 “它们在争夺。”羿猛地低呼,“一定是寻到了我们摔死的牛羊,野兽们在争肉吃。” 他询问似的看向少典氏雄,“主君,它们很快就会跟上来。” 少典氏雄也明白,走了一路,牛羊死了一路,那些饿极了的猛兽一定会循着血腥气味跟来,在一定距离内,它们甚至可能嗅到新鲜牛羊和活人的气息。 这很危险,如果被这些猛兽包围,他们就要遭逢大难了。 “让他们放开牛羊!” 得到少典氏雄的指令,羿立即吩咐前方的少年猎手们,将牛羊驱赶向北方,而少典部族人则沿着山谷往南方走。 眼看着牛羊全部离开部族的掌控,漫山遍野地奔逃,少典部的老弱妇孺们心中恐惧,有些人忍不住牢骚:“牛羊都没了,我们吃什么啊!” “总比被吃掉的好。”羿冷冰冰回了一句,心中有些怅然,他想起父辈还在时生活在冻土荒原的光景,那是妇女们每天在营地附近采集浆果,而猎手们是不是成群结队地外出狩猎,妇女们不知道猎手们的艰辛,即便有些人再也回不来了,那些遗孀会痛哭流涕,不过几个月之后她们就会改嫁给别人,他们从来都不知道生存的不易和危险。 现在父辈们都死了,他们这些少年担负起了部族的重任,然而这些长辈们即便经历了从冻土荒原到陈城的迁徙,依然不明白要生存在这个世间,眼前的食物并非是最重要的。 他有些无力,忍不住想,如果世子鸿在这里,他会怎样呢? 可是现状让他来不及多想,或许是他冰冷的语态,终于激怒了老人和妇女们,他们开始七嘴八舌地抱怨起来,一声声大吼震动山林,但他们却毫无所查,只想着把东迁以来的怨气都发泄出来。 “为什么要丢掉牛羊啊!我们吃什么啊!” “你们不是有弓箭吗?你们不是能保护我们吗?” “帐篷也没有了,我们晚上睡哪里啊!” “为什么要来陈城?冻土荒原不好吗?” 有人甚至对少典氏也抱怨起来,认为当初从冻土荒原迁徙到陈城就是一个错误。 少典氏雄面色肃然,没有说什么,依旧往前走,脚步坚定。 他从不认为南迁有错,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失去了成年猎手的部族,想在冻土荒原活过一个冬天,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即便这些少年猎手能够熊变,即便他们能够在鸿的指挥下剿灭有巢部。 但这其中有太多并非他们自身因素的助力,若是没有这些助力,他们即便手持弓箭,化身巨熊,也难以抵挡冻土荒原的残暴的冬天。 因为他们缺乏经验。 那是一次次狩猎磨炼出来的,那是一次次身边的同伴倒下而磨炼出来的。 他们还太年轻,缺乏成长的锻炼。 不过现在羿已经做得很好了,这个被鸿提拔的少年,已经表现出了领导者的才能,在好不熟悉的山林中,依旧能够带着部族人披荆斩棘,寻一条生路。 而羿还是年轻气盛,对于这些人的满腹牢骚愤怒不已,他厉声斥责道:“都别说话!会引来野兽!” 可是满心压抑和委屈的族人却置若罔闻,依旧大声喧哗,不听地抱怨。 终于,一声近在咫尺的怒吼,宛若惊雷般震得他们头皮发麻,也终于让这些抱怨声戛然而止,所有人的脸上都露出惊恐的神色。 这绝不是猛虎或者豹子,这声音如雷霆从身后传来,震得大树哗哗作响,甚至有呼啸的腥风从背后涌来,吹得腐叶都四散纷飞,飘零在半空中。 羿和少年猎手们向退伍的后方张望,看到两盏拳头大的亮光从密林深处传来,赤红如血,凶光毕露。 “快!你们保护大家往前跑!”羿立即呼唤身边的少年猎手们,保护族人往前奔逃,而先前驱赶牛羊的少年猎手们立即聚集在羿的身边,“你们跟我挡住他。” 听到羿的喝令,这些少年猎手们齐声称是,一个个弯弓搭箭,对准了那两道赤红色的亮光。 而慌乱的族人们,在山路上却奔逃得更加艰难,不少人脚下踉跄,摔倒地上,一路往山坡下翻滚,即便是身强力壮的少年猎手们,也保护不了这么多族人,整个山麓上,到处都是跌跌撞撞、连滚带爬的人。 “羿,你去带领他们往前走。”这时,少典氏雄高大的身躯出现在羿的身后。 “主君?” “你去!你们都去帮忙!我来挡住它!”少典氏雄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身躯也同时迅速增长,不过片刻便化作一头高大丈许、半人半熊的巨人。 ——真是奇怪,自从鸿觉醒了白熊之力,我的力量也增强了。 他放下心中疑惑,大步流星朝密林中那两团红光走去。而羿深深地盯了少典氏雄一眼,咬紧牙关狠狠说了一句:“走!去帮忙!” 所有人都跟随羿奔向山麓,他们健步如飞,好似猿猴跳跃在山间,扶起摔倒的孩子,拉住蹒跚的老人,和其他少年猎手一起,将慌乱的人们安抚,让散乱的队伍再次凝聚,让大家互相搀扶着,迅速向北方撤离。 ——主君,一定要活着回来! 羿在心中赌咒似的怒吼,热血沸腾。 第113章 你膨胀了 少典氏雄大步流星走向来路,山林深处的那两盏红光也越来越明亮,渐渐地一个巨大的虚影浮现出来。 随着光线的变幻,这巨兽虚影越发凝实,是一头斑斓猛虎,如象般巨大,浑身披着橙黄色的毛皮,布满黑色的纹络。 而令人震惊的是,这头虎身巨兽的脑袋上长满了白色的绒毛,像人又像白猿,两指粗的獠牙,从嘴唇的左右两边露出来,齿尖上有干涸的红褐色血渍。 它恶狠狠地盯着半人半熊的巨汉雄,“你是个什么东西?不要阻挡我吃人!” 这巨兽虽然身形庞大,但话音却十分尖细,像个娃娃。 少典氏雄没有退却,反而向前走了一步,握紧双拳,半抬臂肘,沉声喝道:“我是白熊族裔,不许你吃我的族人。” “哦?”巨兽向前探步,但虎爪并未沉实落地,后腿也微微曲踞,身子便比方才矮了一些,似乎是被“白熊族裔”吓得失了几分气势,向少典氏雄变现出谦卑的姿态。 少典氏雄瞪视了一眼它血红色的双瞳,微微垂下手臂。 就在这一刹那,凶兽后足猛然发力,纵身跃起。巨大的阴影裹挟着死亡的狰狞扑面而来,少典氏雄的视野里顿时只剩下一张血盆大口。 但下一刻,一只拳头正中凶兽的下颚,只听到骨裂之声,凶兽的扑势被这一拳打歪,带着它巨大的身子,飞落在不远处的树林中,訇然巨响不绝,竟是撞倒了好几株参天古树。 少典氏雄紧握右拳,目光炯炯,“我狩猎二十几年,你这畜生以为欺瞒得了我?”他盯着慢慢爬起身来的巨兽,看到它周身的皮毛竟然没有被断树的木茬刮伤,不禁瞳孔收缩,暗忖这畜生皮糙肉厚,不好对付。 而那凶兽则微眯起彤红的双眼,细声细气地笑道:“还以为是猎物,没想到是个猎手,马腹看走眼了,多有得罪,告辞。” 说完,这凶兽转身就往密林深处走去,甚至不担心少典氏雄在它背后下死手。少典氏雄一直盯着它的背影,直到消失在林间。 四周的一切仿佛都极为安静,少典氏雄长舒了一口气,散去萨满之力,转身南行,去追赶逃亡的族人。 林间的腐叶被他踏得沙沙作响,甚至听不到一声虫鸣,走了不远,少典部族人迁徙的队伍已经遥遥在望,雄看到十几个少年猎手在羿的带领下,正扶老携幼,组织众人迅速赶路。 ——羿成长起来了。 联想到未来当鸿继任少典氏时,有羿这样优秀的人来辅佐,少典部的未来将一片光明时,他就情不自禁地露出了憧憬的笑容。 砰…… 少典氏雄的笑容还没凝固,便被击飞出去。 他虽然散去萨满之力,但依旧身强体壮,砰砰砰接连撞倒几棵大腿般粗壮的树木后,方才摔进一团荆棘丛中。 荆棘的尖刺密密麻麻,割破了他的皮肤,勾住了他的麻布衣服,他双眼金星四射,只觉得天旋地转,五脏六腑都痛得痉挛。 但还没等他恢复神智,却看到一道庞大的身影扑面而来,紧接着兽爪遮挡了他全部的视线,左肩迸发出撕心裂肺的疼痛,他有一次被击飞出去,而肩头的一块血肉已经被抓掉,鲜血淋漓,白森森的骨头从鲜红的肉里露了出来。 他有一次撞断了几株老树,落在地上,有连番带滚地滚下山坡,一直滚到少典部人方才走过的地方。 剧烈的疼痛袭遍全身,以至于血肉模糊的肩头,也并没有显得更加疼痛,与之相比,他五脏六腑的疼痛则更加难以忍受,不由自主地佝偻着身子蜷缩在铺满腐叶的湿冷地面上,一边不住地抽搐,一边从嘴里吐出血来。 他的衣衫早已被荆棘和断树刮得褴褛破败,满身的血液混着泥土,将其染成脏兮兮的棕褐色,看起来就像一条死狗,凄惨无比。 然而这时,他目光涣散的眼睛才看清,袭击他的正是方才已经离去的巨兽马腹。 这头凶兽似人似猿的脸上浮现着笑容,双爪次第交叠,款款地向他走来。 “萨满的强者,经验丰富的猎手,你终究还是成了我的猎物。”马腹尖锐的声音无比刺耳,其中夹杂着得意与嘲讽的意味,“你刚才若是敢从我背后袭击,我便不敢招惹你了。可惜,你没有这样的勇气,也没有这样的力量。面对我,你早已胆怯了。胆怯之人,不论力量有多强,终究只不过是个弱者。” 它一边说,一边走到少典氏雄的跟前,呲起嘴唇,露出锋利的獠牙,“吃了你,再去吃你的族人。” 说,它就张开血盆大口,向少典氏雄的脑袋狠狠地咬了过去。 就是现在! 忽然,一双大手抓住了马腹的两颗獠牙,将它抡上半空又狠狠地砸在地上,腐叶如飞霜暴雨,被庞大雄浑的杀气席卷,充斥林间。 紧接着,杀气更加沸腾,马腹又被抡到半空,只感到天旋地转、物换星移,它庞大的身躯不断地撞在林间老树上,砰砰砰的巨响不绝于耳,无数株树木折断,轰然倒落下来,茂密的树冠又刮得周遭树木噼啪作响,更多的树木随之倒塌,整个山林中,宛若暴雨雷霆喧嚣鼎沸。 终于,那双大手将马腹按在地上,右手猛然后撤,用力一掰,竟将它的獠牙拔下一根,钻心的疼痛从它的口腔迸发出来,但泉涌似的鲜血倒灌进喉咙,它竟连一声惨叫都发不出来。 而它血红的眼瞳也看清了这双大手的主人,是个半人半熊的巨人,身上满布血迹,但目光寒光冷电般刺得它心生惊骇。 少典氏雄此时一扫先前枯槁的形容,气血旺盛得宛若神只,以至于肩头上的伤口不住地汩汩冒血,他感觉到体内的萨满之力无比的雄浑,此时的姿态也并未将这股力量完全爆发出来。 “有经验的猎手,都喜欢用陷阱。”他腾出右手,狠狠扣住马腹的喉咙,左手又是用力一掰,将马腹的另一枚獠牙也拔了下来,兽血滋了他一身,倒灌进马腹的喉咙里,发出咕噜噜的声响。 马腹疼得几乎昏死过去,但少典氏又握住了它的一根利齿,继续拔牙,“不同的是,这一次的诱饵是我。” 终究,马腹的一嘴铁齿铜牙被少典氏雄悉数拔掉,扔了一地,而它也惊恐地看到,在这个过程中,少典氏雄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化着,不断膨胀、膨胀,最终化作一头比它还要大的棕熊,双目金灿灿的宛若星辰,却释放着凶狠残暴的光芒。 ——它要吃了我! 马腹心中惊惶不安,顾不得光秃秃的嘴巴里剧烈的疼痛,血沫飞溅地求饶:“我再也不敢……” 它话还没说完,肚子上就传来剧痛,棕熊的利爪已经撕开了它的肚皮,伸进了它的肚子里。 紧接着绞痛如海潮似的一波接着一波地席卷而来,棕熊的利爪将它的心肝脾胃都撕扯出来,金灿灿的眼睛里顿时释放出兴奋的光芒。 马腹痛得几乎晕厥,浑身的力量都被抽干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棕熊低下头对着它的内脏大快朵颐。 棕熊没有察觉,随着它不断进食血肉,它身上的伤口也正迅速地愈合。不多时,它已经把这头马腹吃了一半,只感到气血又旺盛了几分,体内的萨满之力也更加浑厚了。 这时它遥望山林南麓,隐约看到族人们几乎走到了谷底,那是涌水冲刷出来的庞大河谷,两边山壁陡峭,葱翠的草木攀援生长,茂密葱茏,宛若参天巨人碧绿的双臂舒展开来,而浩瀚的涌水就从中间奔流而过,蜿蜒向东南方流去。 棕熊的身体逐渐缩小,变成了衣衫褴褛的少典氏雄,他深邃的目光追随着涌水奔流向河谷的尽头,渐渐神采飞扬。 ——走水路!可以更快绕过去! 他精神振奋,拔足向山麓狂奔,遇到成片的荆棘灌木,便纵跳如飞,猿猴似的跨越过去,不一会儿就追到了河谷中,少典部的族人已经近在咫尺。 “主君?”忽然,附近山林中传来一声惊呼,少典氏雄讶异,侧首望去,却看到十几个少年猎手从山林中钻出来,飞奔跳跃着来到他面前。 而前方少典部的队伍也停下脚步,所有人都转过身循声张望,看到了少典氏雄,他们顿时神采振奋,纷纷欢呼着奔跑过来,将少典氏雄团团围住。 “你们这是?”少典氏雄诧异地看着从山林间奔出的少年猎手,却听有人说道,“羿担心那凶兽追上来残害族人,便让我等潜伏在山林中隐蔽身形,暗中保护,若是那头凶兽来了,便射死它。” 少典氏雄忍不住赞叹羿的随机应变,羿却赧然笑道,“跟随世子南征,我学到了不少。” 而少典部的族人们看到为他们舍身忘死的主君归来,被他几乎撕成碎布的衣服和满身血渍触动,纷纷落泪,不住地责备自己先前的抱怨,向少典氏雄请罪。 少典氏雄却大手一挥,爽朗地笑道:“我是你们的少典氏,保护你们就是我的责任。先前你们的丈夫、儿子、父亲惨遭彭侯屠戮,我虽与彭侯死战为他们报了仇,但终究是没能保护好他们,有罪的是我。今日只是我履行责任,是赎罪。” 族人们哑然,忙宽慰他,他却大手一挥,语重心长地说道:“冻土荒原已经好几年没有长毛象了,冰雪不断地从极北向南侵袭,我们能生存的土地不多了,浆果逐年减少,野兽们也在南下,我们若死守冻土荒原,只能饿死冻死。迁徙是我们唯一的出路。但中原是神农氏的天下,诸侯数百,人口众多,其中不乏强大的部族,我们争不过,只能臣服,只能跪下来请求神农氏给我们一条生路。” 说到这里,他热泪纵横,沧桑的脸上浮现出屈辱和不甘的神情。少典部的族人们也纷纷落泪,有人甚至抽泣或哀嚎,悲伤的情绪仿佛涌水上空的雾气,弥漫开来。 “但是!”少典氏雄的语气忽然提高了几分,慷慨激昂,“跪下来求生,是暂时的!我们终将站起来!” 他扫视面前的少年猎手、半大孩子,最终落在羿的身上,目光涌动,壮怀激烈,“你们的成长远胜你们的父辈,鸿也比我这个少典氏更优秀。你们让我看到,不远的将来,少典部会重新站起来,屹立于天地之间,比这高山更巍峨,比这江水更壮阔,你们的肩膀将扛起北伯的荣光。所以,我最爱的族人们,你们要记住,我们的当务之急是求生,只要活下去,我们就能抓住曙光!” “谨遵主君教诲!”所有的族人,包括少年猎手、半大孩子,以及老弱妇孺,在这一刻都异口同声地高呼,动情的泪水被涌水映照得熠熠生辉,他们的双眼中仿佛燃烧着太阳,看到了明天看到了希望。 “猎手们,砍树伐木,搭建木筏,咱们走水路!”少典氏一声令下,少年猎手们纷纷拔出骨刀,奔向树林。而妇女们则深入到密林中采集浆果,牛羊没了,饥饿扑面而来,但他们不再自怨自艾,积极地面对求生的艰辛,就仿似在冻土荒原时,每一日都用双手去争求美好的未来。 少典氏雄也带着两个半大孩子,将方才他吃剩一般的马腹尸体拖了过来,半大孩子们熟练地剥皮生火,把巨兽的尸骸架在篝火上炙烤。 炊烟在青山环抱中袅袅升起,烤肉的香气飘进每一个人的鼻息,少年猎手们把砍伐回来的木材堆在一边,围着马腹的虎皮用骨刀不断地切割,又把一根根切割好的皮条晾晒在河滩的石头上。 妇女们给他们送来浆果,是一种红色的果子,鸽子蛋一般大,彤红得很是诱人。 先前他们去林间伐木时也见过这种果子,生长在一种叶子细长如兰草的植物上,每一株草的中间都支棱起一根四方的草茎,这种红色的果子就生长在草茎上。 他们不知道这种植物叫做荀草,也不知道这种红色的果子有奇特的作用。只是被这鲜艳丰润的红色所触动,抓起一把就塞进嘴里,果汁四溢,难以言喻的清香便盈满口腔,带给他们一种舒爽的感觉,浑身的疲劳一扫而空。 等吃过了马腹的肉,少年猎手们迅速扎好十多个木筏,引导族人们一组组陆续登筏,沿着涌水的流势向东南方飘流。 第114章 水中女仙 涌水涛涛,两岸青山排沓而过,少典部的族人们坐在木筏上,随水蜿蜒飘流,很快那座群山之上最巍峨的青山便遥遥在望了。 放眼望去,可以看到那座大山宛若一道屏障矗立在天地间,涌水便自山脚下环绕流过,距离这座大青山越来越近,山上的琼楼玉宇也愈发清晰地映入眼帘,甚至可以看到飞檐画壁中,有衣袂飘飘的人影飞来飞去。 ——那里住着神明吗? 人们在心中呢喃,也暗生出了许多敬畏。 不过看起来不远,是因为那座青山太过庞大,以至于景物扑面而来。实际上,在水中飘流到黄昏,那座青山仍旧伫立在眼前,只是巍峨了许多。 这时,水面上笼罩起了雾气,在夕阳的余晖中,宛若黄晶金粉,氤氲在木筏四周,人们被这样迷人的美景吸引了,脸上浮现出痴迷与向往的神色。 徐徐地,伴随着金色雾气的涌动,江水上有歌声传来: “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令沅湘兮无波,使江水兮安流;桂棹兮兰枻,斵冰兮积雪;采薜荔兮水中,搴芙蓉兮木末;朝骋骛兮江皋,夕弭节兮北渚;鸟次兮屋上,水周兮堂下;捐余玦兮江中,遗余佩兮醴浦;采芳洲兮杜若,将以遗兮下女;时不可兮再得,聊逍遥兮容与。” 歌声曼妙而悦耳,与霊的战歌不遑多让,也各有千秋,宛若天籁绕耳,让人脑海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妖娆的倩影,随着美妙的歌声翩翩起舞,美好的感觉便油然而生。 这时,少典部的族人们看到,金色迷雾之中,有一个白衣少女正撑着木筏逆流而上,江风吹拂,她的长发如乌云飞扬,雪白的衣袂飘飞如雪,一股清凉的感觉,随着她的歌声徐徐飘散而来,与江上的金色迷雾融合。 所有人都置身于这美轮美奂的天籁之中,痴迷得不能自拔,有人仿佛看到了佳人美眷投怀送抱,有人好像看到了少典部称雄诸侯……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浮现着笑容,但目光却越来越空洞,甚至少典氏雄也是如此。 直到冰冷刺痛了少典氏雄的皮肤,“嗖”的一声破空声激活了他的听觉,那绕耳的天籁戛然而止,他的目光恢复了清明,如同两团火焰重新点燃,拨开江上的迷雾,看到不远处那艘逆流而上的木筏、木筏上蹁跹而立的少女,以及扎在她脚边的羽箭。 “果然有古怪!”羿已经走到少典氏雄的身边,目光警惕地盯着那少女,慎重地说道,“江水滔滔,她一个少女怎么有力量逆流而上?而且主君你看……” 少典氏雄顺着羿的指向四下一瞧,不禁内心震惊。 此时,那滔滔的江水已经凝结成冰,他们的木筏都被冻在了江面上,而他身后以及其他竹筏上的族人们也已经清醒过来,这时才发现江上飞霜飘雪,周遭的空气冰冷的几乎要凝固了,而他们的兽皮衣早已随着遣散牛羊而丢失,只能在这天寒地冻的江面上瑟瑟发抖。 还好他们自小生活在冻土荒原,面对严寒极有经验,立即成群地抱在一起,依靠彼此的体温取暖,并减少体内热量的流失。 甚至有人用骨锤敲碎了腰上系着的小酒罐——这也是方相城等友邦送给他们的——把冻成冰的酒水敲成碎块,分给身边的人,吞吃下去,依靠酒气御寒。 “有些本事。”对面木筏上站立的少女低头端瞧羽箭一番,又抬起头将目光落在羿的身上。 她看得出这少年身边的中年壮汉力量强大,却不值得她一觑,反而这个少年身上的萨满之力波动虽然不多,但凭着方才不受她歌声影响,并一箭刺破虚妄的本事,便可以知道,他有着惊人的意志力。 按照她们的话来说,就是神识。 这世界上,神识强大的人最是不好对付。 但好在这个少年的神识没有与他的萨满之力结合,倒是让少女放下心来,厉声呵斥道,“你们是何人,来我青要山做什么?” “青要山?”少典氏雄连忙让羿拿出嫫送给他们的地理图,借着昏暗的夕照查询到青要山的位置,却是距离郑地不远了,只有数百里之遥。 如此说来,青要山也是镇守连同郑地在内的几块土地的雄山,相当于镇守陈城方圆的鼓镫山。那么眼前这个少女,以及他们看到的在青要山上飞来飞去的人,或许就跟桑主一样,是古巫或者神明。 没错,能够用歌声降下霜雪冻结大江,寻常的妖魔鬼怪可办不到。 那么她一定是古巫或者神明。 少典氏雄心中震动,慌忙对少女行礼,“在下是少典氏雄,奉神农氏命,率少典部迁徙郑地,路过贵宝山,不敢打扰尊神清净,因而沿水路绕行,还请尊神给个方便,放我们通行。” “呵,原来是曾经的北伯,怪不得这么嚣张。”少女冷笑一声,让少典氏雄心中茫然,不知她为何有此一说。然而少女却面露怒容,近乎狰狞地说道,“这涌水也常有舟船往来,我从不横加干涉。但北伯经过此地,既说是绕行,为何又害我儿性命?” “尊神的子嗣?”少典氏雄不明就里,惊慌而疑惑地瞪大了眼睛。 少女却咬着贝齿恶狠狠地说道,“我在山上看到你变成巨熊,将我儿开膛破腹,生食血肉,你的族人们又将他的尸骸放在火上炙烤,吃下肚去。你说,我能放你们过去吗?” 少典氏雄豁然开来,原来那头马腹竟是这少女的儿子。 可眼前分明是个人,如何能生出一头妖兽呢? 不过想起嫫从前那豹头人身的模样,少典氏雄又觉得并非不能,古巫或神只也未必都是人形,比如桑主虽然灵体化为人形,但本体却是一株树木。 或许眼前这个少女是青要山的山神或者水神,眼前这人形的躯体只是她的灵体,未必就是本体。 然而所谓杀子之仇不共戴天,这少女话已至此,分明是来寻仇的,少典氏雄心中求情是没有用的了,唯有昂首面对,遇神杀神。 他神情骤然肃穆,昂首挺胸看着少女,说道:“那马腹虽是尊神的儿子,却要吃我族人,换做是尊神,难道就任它吃吗?马腹死在我的手中,尊神只管找我来寻仇,放过我的族人。” “哼!神只吃人,天经地义。你们人不也吃百兽么?可人敢弑神,便是大逆不道,罪不容赦,今天你们都要死在这里。”少女疯狂般地厉声呵斥,同时抬手摇摇一指,满天飞霜如龙卷一般从天降下,周遭的空气更加寒冷,如坠冰窖,一片片飞霜雪粒扑面而来,纷纷洒洒落在少典部族人的身上,顿时释放出无匹的寒意,很多人的皮肤瞬间就被冰霜冻得溃烂,却流不出血来,甚至一些年龄小的孩子,被寒气侵入体内,连血液都开始逐渐冻结。 少典氏雄勃然大怒,催鼓萨满之力瞬间就化作巨大棕熊,咆哮一声,脚踏冰河朝那少女扑杀而去。 但少女却飞身飘起,轻轻盈盈地浮动在半空,抬左手遥遥剑指,冰蓝色的霜期便如同数条兰草的叶子,围绕着她的手指飞速旋绕。 猛然间,她轻轻一点,便有一道霜剑激射向少典氏雄。 然而便有一箭射来,击碎她的霜剑,直奔她的身躯。饶是她身为神只,也感觉到这羽箭中蕴含的坚不可摧的神识之力,只好飞舞飘动闪烁躲避。 这就给少典氏雄营造了可乘之机,这头巨熊脚下发力,江面厚重的寒冰都被它踏得裂开无数缝隙,它的肌肉猛然收缩,巨大的身躯便如利剑直上苍穹,正在飞舞着躲避羽箭少女,猛然就看到一张巨大的熊爪,迎着她的脸面横扫而来。 熊爪蕴藏着开山碎石之力,摩擦的周遭空气都泛起火花,雷音滚滚,振聋发聩。 少女不敢硬敌,慌忙强行横身闪躲,飞速点出一枚霜剑,反杀巨熊。 一人一熊在这冰河之上厮杀开来,棕熊脚踏虚空,辗转腾挪,周身雷音轰鸣,火光蒸腾得犹如一轮大日。 而少女则衣袂蹁跹,仿佛粉蝶穿花,曼妙飘飞,一条条霜剑如灵蛇一般围绕着她旋转,时不时便有数条破空而来,闪烁着冰蓝色的光芒,与巨熊相杀。 雷火滚滚,风霜涌动,冰河被震动得不断破碎,滔滔江水便从裂缝中喷涌出来,仿佛无数灵泉,又似万千擎天之柱。 一人一熊便穿插在这些水柱之中不断攻杀,少女的神力似乎远在棕熊的萨满之力之上,然而每到棕熊力不可支,便有羽箭破空而来,直刺少女眉心,使少女不得不放弃袭杀棕熊,转而闪身躲避。 直到暮色苍茫,月轮高悬,把万千道贯穿天地的水柱映照得华彩旖旎,少女与棕熊已经厮杀出去数十里,而羿则按弓背箭飞奔跟随,只留下了少年猎手们守护着族人停在木筏上。 他们目光炯炯地凝视前方,虽然看不穿迷雾,却充满着期待和希望。 可这时,兽吼声此起彼伏地响起,从四面八方传来,少年猎手们举目环顾,却看到四周的雾气中,浮现出一双双赤红如血的目光。 第115章 璀璨吧,熊之力 在一盏盏红色目光的映照下,迷雾相对显得渐渐稀薄,一头头庞大的身影从迷雾中显现出来,少典部族人们看到,那是一头头马腹,有着白猿的脑袋和猛虎的身躯,每一头马腹都獠牙外露、口水滴答,眼睛里凝聚着阴沉沉的杀气。 有孩子被吓得大哭,半大孩子们惊慌失措地围绕在母亲、弟弟妹妹和祖父母身边,他们张开双臂,用脊背挡住亲人,想要保护他们,但苍白的脸孔和瞪大的双眼,凸显出内心的惶恐。 而少年猎手们则几乎在同一时间便弯弓搭箭,没有交流,却十分默契,手中的箭指向不同的马腹,没有任何两人的目标是重复的。 他们的脸上透露着坚毅和果敢,没有丝毫的恐惧,目光冰冷,好像一盏盏星光,要穿透迷雾与黑暗,照亮前方的路。 少年们早已成长起来,甚至胜过他们的父辈,不仅不惧猛兽,更加遵从纪律,井井有条,少典部的少年猎手们,已经脱离了猎手的范畴,他们渐渐成为一只军队,虽然只有三十几人,但战力不容小觑。 有一头马腹发出低吼,声音极为尖细,仿佛婴儿。 刹那间,破空之声接连呼啸,一枚枚羽箭刺破迷雾、洞穿黑暗,与此同时怒吼与惨叫此起彼伏,有马腹被射透了眼睛,有的则被刺穿的头颅。 只不过顷刻之间,便有一般巨兽倒地身亡,剩下的也多有负伤。它们的目光中不再凝聚着死亡,取而代之的是震惊。 作为神只的后裔,将吃人当做是天经地义,往来青要山和涌水的人,它们不知吃了多少,但而今才发现,竟然有人拥有这样强大的战力,而这些人杀死它们同伴的武器,它们竟然也没有见过。 那是什么?为什么看起来不大,却有那么大的力量? 那是神明的宝物么? 就在马腹们迟疑时,又一波羽箭破空而来,嗖嗖嗖,每一枚流矢都带走一个残暴的生命,以至于让这些巨兽们瑟瑟发抖。 但是作为神只的后裔,他们也是神只豢养的奴仆,它们不能后退,后退即是死亡。 仅剩的七头马腹发出尖锐的咆哮,在冰河上纵跳如飞,辗转腾挪,以一种奇异的运行轨迹避开羽箭的射击,飞速接近木筏上的少典部人。 距离越来越近,少年猎手们眼看羽箭屡屡射空,面色愈发阴沉。近战,弓箭发挥不出强大的威力,而他们绝不是这些身强力壮的凶兽的对手。 他们的心开始收紧,而他们所护卫的族人们,脸色更加苍白,似乎有绝望的情绪开始酝酿。 然而,不知是谁,忽然唱起了歌谣,“彼茁者葭,壹发五豝。于嗟乎驺虞!” 那是霊曾在出征狩猎前吟唱的歌谣,听到歌谣声,猎手们的血脉就会被激活,释放出萨满之力,强大自身。 然而那是霊独有的祭祀之力,眼下吟唱歌谣的人却是普通的族人,她的歌谣无法让猎手们变得强大起来。 有些人已经有所察觉,神农氏以霊将为储君妃,不宜迁徙为名,将霊留在陈城,恐怕就是为了提防少典部的熊变,甚至要削弱他们的力量,让他们死在迁徙郑地的途中。 然而这是无可奈何的,为了求生,他们只能交出自己的力量。没有任何一个主君会允许一个力量将来可能超过自己的部族发展壮大。 现在,神农氏如愿了?凶兽们正以飞快的速度向他们扑杀而来,弓箭已经难以发挥有效的作用,少年猎手们索性不再浪费羽箭,将弓背在背上,拔出了腰间的骨刀。 他们微弓身躯,埋头凝目,瞪视着越来越近的马腹。他们依然没有熊化,那歌谣声只是族人们在绝望之中的慰藉。 然而渐渐地,越来越多的人唱起了歌谣,“考盘在涧,硕人之宽。独寐寤言,永矢弗谖。考盘在阿,硕人之薖。独寐寤歌,永矢弗过。考盘在陆,硕人之轴。独寐寤宿,永矢弗告。” 有那么一瞬,少年猎手们感觉到自己的血液在躁动。 这感觉让他们谨慎振奋,面对马腹的勇气更增一分。 眼看着马腹们就要扑到眼前,所有人感到心中的绝望越发浓烈,歌谣宛若与迷雾相融,将他们所有人都笼罩,他们的歌声嘹亮而深远,仿佛他们的生命之光也融入到了歌谣声中。 “考盘在涧,硕人之宽。独寐寤言,永矢弗谖。考盘在阿,硕人之薖。独寐寤歌,永矢弗过。考盘在陆,硕人之轴。独寐寤宿,永矢弗告。” 刹那间,少年猎手们的身体猛增,眨眼之间已经化作一头头庞大的巨熊,有黑熊,有黄罴,甚至还有人化身为黑白花纹相间的貔貅,顿时熊咆连连,宛若无数雷霆从冰河上炸响。 见到眼前突然冒出三十几头比自己还要庞大的巨熊,那七头马腹吓得肝胆欲裂,但它们扑杀的飞快,根本来不及在滑不溜秋的冰河上停止脚步,与此同时,熊罴貔貅们也拔足狂奔,飞身纵跃,刹那已扑杀过来。 这些巨熊力大无穷,有马腹还没来得及张开大嘴,便已经被数头巨熊连手抓住,巨熊们向不同的方向撕扯,一头头马腹便被撤成了碎片。 不过几个呼吸,所有的马腹都成了碎尸,冰河上显得无比寂静。 然而少年猎手们并没有化身为人,他们呆呆看着彼此,陷入了疑惑之中。他们的族人们也感到彷徨,目光里充满了不安。 他们没有想到,为什么普通族人们吟唱的歌谣,能够让少年猎手们变成这么可怕的巨熊,先前部族中的成年猎手们,也最多是身生骨甲,变得强大一些而已,甚至他们的主君少典氏雄,最多也只能变成半人半熊的巨人。 然而他们先前看到主君化身成一头无比庞大的棕熊,现在又看到少年猎手们化身各式各样的巨熊,他们对自身的血脉之力感到兴奋,又惶恐。 生怕他们变不回人来。 不过眼下是生死存亡之际,变成人终究是死,他们必须以熊的姿态战斗。 这些少年们似乎是没有丰富的经验,并没有察觉到,当歌谣停止时,他们依然没有变成人,或许这股力量在追随他们的心愿,也或者他们再也变不成人了。 总之,没有答案能解答这些疑问,彼时的人们只能发现,并利用发现所得。知识体系尚没有形成,他们依然是遵从规律的生灵。 因此他们发现可以动用强大的萨满之力,并没有去研究,而是展开利用。 一头头巨熊折返归来,挥舞巨拳砸裂冰河,让冰层下的涌水重新浮现出来。他们有撕下马腹们的兽皮,撤成绳索拴住木筏,将绳索扛在肩头,拉着木筏涉水前行。 此时仿佛开天辟地时人们刀耕火种的艰辛求生,星辉映照出冰河破碎的苍茫,以及巨熊拉动木筏飞速前进的壮阔。 他们要尽快赶往前方,去帮助主君和羿袭杀那个神只。 从前,对于人类的部族来说,神只是高高在上的,是不可亵渎的。从前,他们也虔诚地祭司上苍诸神,献上最好的肉食,祈求冻土荒原风调雨顺,不要降下雪灾。 甚至他们以白熊族裔自居,因自身带有微薄的神奇血脉而骄傲。这天地间,白熊之力是最为强大的几种力量之一,因而他们才能将冰霜巨人们挡在北地以北。直到龙伯族被白熊王所灭,冰霜巨人们因惧怕白熊之力而不敢南侵,渐渐支离破碎,他们才能以现在微薄的熊之力,在冻土荒原中求生。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这一代人竟然能够开启完美的熊之力。若是有见识的古老存在见到,一定会惊叹于他们的力量,与白熊王如出一辙,是神只之力。 但他们现在只顾着埋头拉着木筏在冰河上飞奔,巨熊们不断地飞纵,从一块浮冰跳到另一块浮冰上,星辉映照得冰河绚烂而多彩,人们行走在冰河上,如梦似幻。 而在数十里外,少典氏雄所化身的棕熊,已经与少女神只杀得天昏地暗,覆盖涌水的冰层已经被打得支离破碎,少女神只的寒霜神力也无法短时间使灼热的河水再度凝结,炙热如剑的熊之力,与苍茫冰冷的霜之力相互攻伐,交相辉映,在星空与涌水之间,挥洒出无数冰兰与苍白的匹练之光,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如轻云之蔽月,似流风之回雪,交缠绚烂成一朵朵旖旎璀璨的花影。 在瑰丽的奇景之下,涌水也难以承受狂暴的力量对击,一道道大浪参天而起,宛若高不可攀的水墙横贯天地,时而涌起,时而落下,漫天暴雨倾盆,被那些力量交织出的绚烂奇景,映照得流光溢彩。 就在这时,狂暴的冰河更加抖动起来,半空中与巨熊厮杀的少女神只举目远眺,但见一头头壮硕的巨熊拉动木筏,踏河而来,脸色顿时一片冰寒。 “你们杀了我所有的孩子!”少女神只怒不可遏,仰天长笑,五彩华光将她朦胧起来,刹那间人形顿失,一头人面豹身细腰白齿的猛兽从华光中一跃而出,她的耳朵上带着青红两色的圆环,随风轻摆,相互触碰,便发出摄人心弦的天地之音。 “我,涌水之神武萝,要你们全部陪葬!” 第116章 拒巫之人 涌水之神武萝化身人面豹身细腰白齿的神兽形态,脸庞还是她姣好的脸庞,但飘飞的长发结成了九条粗大的辫子,飞舞在脑后宛似九条黑色的豹尾。 她如同一道斑斓的闪电飞落在涌水上,涌水立即如同凝结一般停止了流动,甚至没有一丝波浪,所有的浮冰都静止在水面不动。 对面巨大的棕熊少典氏雄也落在一块浮冰上,双瞳金光四射,杀气弥漫,与此同时他的身躯仍在不断地壮大,已经高达两丈,涌水之神武萝这样的庞然巨兽,在他面前也低矮得仿佛一条大狗。 江面滞流,江上无风,两兽对峙,漫天飞霜,浩瀚的涌水上,只有数十头熊罴拉着木筏从远方奔来。 武萝见到这样的情景,也不禁哑然,没想到白熊族裔的战力竟然如此惊人。 但杀子之仇,不共戴天! 她咆哮一声,涌水随之舞动。 嗖……破空声乍响,一枚羽箭以极快的速度飞射而来。 这枚箭的速度极快,把空气刺得滋滋作响,还没有射到眼前,武萝便感觉到一股惊骇的力量扑面而来。 饶是她也不敢无视这枚箭的力量,慌忙纵身闪躲,并在半空中蓄势待发,四足一落在江面上,便将整条涌水踏得波澜壮阔,无数浮冰被巨浪掀起,飞腾在半空中,蓬然碎成冰粉,与满天飞霜融合在一起,流连成弥漫大江的迷雾。 迷雾之中,巨熊发力狂奔,訇然跃起,挥舞巨拳便朝她砸来。 然而异变陡生,一道千人粗的大浪横空而来,化作一张铺天盖地的利爪,将巨熊扫飞。继而万丈江潮排空而起,如同贯绝天地的一道水幕,在涌水之神武萝的背后铺展开来。 这参天巨浪不下千万斤重,如同海啸似的,挟持整条涌水向少典部砸下。 被击飞的棕熊少典氏雄脚踏浮冰奔将回来,纵身飞跃而起,将全身的力量凝聚在右拳上,轰然砸向这通天彻地的浪潮。 它已经是庞然大物,按照现在的算法,怕是有六七层楼高,一根指头就堪比一个成年人大小。 但面对这汹涌吞天的巨浪,就好像一只小虫在飞扑向一张大手,等待他的终将是被捏碎的结局。 “主君!” “快!” “一起上!” 所有的少典部巨熊都发出急促的咆哮,紧接着便见涌水上数十头巨熊疯狂飞奔,巨大的脚掌踏得浮冰崩碎,在他们身后卷起雪白的狂风。一道道狂风如烟似龙,仿佛群蛇乱舞,甚至涌水也被踏得剧烈震动,一道道断层浮现出来,截断江流。 眨眼间,群熊已经飞奔到巨浪近前,他们足下猛然发力,腾空而起,脚下江面顿时塌陷成一个个漩涡,边缘激起浪潮飞速旋转而上,向四周扩散。 放眼望去,数十头巨熊跟随着他们的棕熊主君腾空而起,一个个挥舞起拳头,把所有的力量甚至他们的生命都凝结在拳面上,孤注一掷地轰向参天巨浪。 这情形令涌水之神都感到分外震惊,虽然她操控的巨浪宛若铺天盖地的大手,但这些在巨浪面前渺小得宛若虫豸般的熊罴们,却凝聚出了与天一搏的力量。 ——真神也不过如此? 武萝有些骇然。 她虽是涌水之神,却并非真神,而是上苍诸神所敕封的山水妖神,与白熊王这等神只血裔类似,都是凡间的神明。 而此刻,少典部群熊众志成城,却让她看到了敢于忤逆天象的狂暴之力。 ——熊之力,最强大的神力之一,这些凡人即便是白熊族裔,又怎么能展现出如此强大的力量? 就在她惊骇的一刹那,所有巨熊的拳头都轰击在这道参天巨浪上,刹那间缤纷的力量之光齐齐爆开,在巨浪上激起无数星辰崩碎般的流光溢彩,而巨浪也在刹那间被这些力量切割划分,又在这短短的一瞬间粉身碎骨,轰然坍缩下去。 时间虽然短暂得如同白驹过隙,但大部分浪潮都被群雄狂暴的力量蒸发成云雾,只有少部分破碎的水落回江中,那情形仿佛长龙吸水,没有激起多大的波澜。 但武萝岂能甘心。 就在群熊力竭,散落回江面时,涌水骤然卷起方圆数里的巨大旋涡,好像一张黑洞洞的大嘴,等待着群雄落入其中,而少典部族人乘坐的木筏,也被旋涡吸扯着,朝旋涡的中央旋转流去。 涌水之神武萝所展现出来的天象之力,颠覆了少典群熊的想象力。他们原先以为战胜了有巢部,是这天地间的强者。 此时面对山水妖兽的力量,他们突然感到了渺小与无奈。他们能击碎海啸般的巨浪,但已经力竭,无法再打破这口几乎可以吞天食地的旋涡。 在这道旋涡面前,他们渺小得好像即将入口的饭粒,即便是那十艘搭载着族人的木筏,也不够它塞牙缝的。 而武萝便孤悬在旋涡中央,扬起那张人脸,带着诡异的笑容,瞪视他们,目光里浮现出死亡的召唤。 无力!巨熊们感到无力! 甚至有人在哀嚎,不忍心看到族人被旋涡吞噬。 但有人也不甘,“我们就要灭族了吗?” 有人发出怒吼,有人热泪长流。 但所有人的目光都渐渐明亮起来,他们从巨熊的状态解脱出来,变回了少年猎手,身子飞速坠下,仿佛横躺在半空中,面朝苍穹,目光明亮。 他们把死亡抛诸脑后,仿佛看到了美好的明天。 “真想跟世子一起再战啊……”有人发出这样的感叹。 “主君,我们去幽都称雄!”有人咆哮出未竟的壮志。 既然终究一死,但他们想到了留在陈城的世子鸿,那曾是他们心中的偶像,而今更成了他们所有人的寄托,“只要世子还在,少典部不灭!” 少年的他们熊咆阵阵,仿佛天地的怒吼,仿佛雷霆的咆哮,风云也不禁为之驱散,璀璨的天光透过云层洒下,将他们的脸映照的一片金光,就仿佛迎接未来的曙光。 嗖嗖嗖……忽然,破空声不断响起,一枚枚羽箭从江岸激射而来,即便相隔数里,但涌水之神武萝也感觉到了奇异的力量,不禁诧异地侧目,却看到一道道流光飞逝从她眼前飞掠而过,正射在那些即将被旋涡吞噬的木筏舟头。 ——怎么可能? 武萝感觉自己的脑袋都要炸开了!每一枚射在木筏上的羽箭,都好像一枚钉子,将木筏与周遭的江水钉在原地不能动弹。 而更多的羽箭则围绕着旋涡,把江水钉了一圈,连成一片就好像围成了篱笆墙。 饶是山水之神,也看不破其中的奥妙。 而更多的羽箭则飞射向半空,射中少典氏雄和一个个少年猎手的衣襟,把他们钉在了空气中。 这是什么法力? 武萝能想到的只有上苍诸神的定身术,但与此似乎也有些不同。 这时,她听到身后的江岸上传来一声笑:“箭都射万了,看看我的刀。” 人面豹身的武萝转过头去,看到江岸上出现一个俊朗壮硕的少年,短发如火,兽皮束腰,踏江而来,右手握着一把修长的骨刀,斜斜地指着江面。 武萝的瞳孔骤然收缩。 她认得此人是那个不断以弓箭袭扰他的少典部少年猎手。 然而先前她也听到了所有的少典部族人颂歌,激发了少年猎手们体内的萨满之力。 按理说,这样的部族,颂歌中的巫力就是开启他们体内力量的钥匙,没有人能拒绝颂歌的操纵,然而这个少年自始至终保持人形,以羽箭袭扰她,也以羽箭搭救族人。 他怎么没有变成巨熊? 一个比先前更令她惊骇的念头油然而生! ——难道他是传说中的拒巫之人? 所谓的拒巫之人,是指神识达到一定的强大,不受外界的神力、巫力等力量的干扰,这种人能看破一切妖媚虚妄,强大到一定程度,甚至可以屠神灭圣。 ——这个人丁稀少的部族,怎么会有这么多强大的战力? 此时的武萝有些胆战心惊,在拥有绝强神识的拒巫之人面前,她的妖神之力也要大打折扣。 先前她感到匪夷所思的情形也迎刃而解——那些羽箭之所以能把江水和空气钉住,是因为每一枚羽箭都蕴含着这个拒巫之人强大的神识之力。 ——他的刀,恐怕能斩断涌水! 胆怯让她暂时忘记了丧子之痛,不由自足地放低了肩膀,一步一步向后退去。可是她眼中的提刀少年,却不疾不徐,踏水而来,好像手里已经握紧了她的死亡。 就在这时,一声大笑响彻山谷江河。 “北伯,且慢!那英雄,刀下留神!” 半空中的少典氏雄和少年猎手们,此时已经抓住羽箭,将它们从衣襟上拔下来,纷纷跃到江面上,把被钉住的木筏拖到岸边。 听到这声大笑,他们所有人都举头四顾,看到一个白袍老者,脚踏一团白云,自青要山山巅乘着清风,徐徐飘落下来。 而有趣的是,这老者的屁股后面露出一条虎尾,极不老实,一会儿攀上他的肩头,一会儿缠在他的腰上。而老者却浑然不自知,捋着颌下雪白的长须,笑盈盈地望向下方众人。 待到白云飘落在江面上,老者对少典氏雄躬身施礼:“北伯,受惊了!” 第117章 吉神泰逢 眼见这虎尾老神挡在涌水之神武萝身前,虽然彬彬有礼,却有巍峨之气阻断羿的杀意,少典氏雄不禁心中凛然,连忙回礼,“敢问尊神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当。北伯神之族裔,与我等同属。我是这青要山之神,名叫泰逢,因眷顾山间生灵,他们谬赞我为吉神。” 好一个逢凶化吉,这吉神看来就是给凶神武萝擦屁股的。 少典氏心中冷笑,但有道是强龙不压地头蛇,此时他们身处青要山环保之中,站立于涌水之上,不敢得寸进尺,只好与这山神虚与委蛇,“原来是吉神泰逢,失敬了!” “诶……”吉神泰逢大袖横推,捋着雪白长须,一脸笑眯眯地说道,“北伯太客气了。我来此地便是想为北伯解释这其中的误会。” 只听吉神泰逢娓娓道来:“这青要之山,乃是神之密都,往来生灵当须祭司天神。涌水之神不识北伯,又见北伯率部族入山,却不祭司,坏了天神规矩,这才无奈催促儿郎阻拦。还望北伯海涵。” 老者果然不负吉神之名。需知少典部早已不再是神农北伯,如今只能算是一个破落户,然而即便如此,吉神泰逢仍然对他礼遇有加,少典氏雄不禁对这老神增了几分好感,也爽朗笑道:“吉神客气了。我等自北地而来,奉神农氏之命东迁,不识中土风俗,未祭祀诸神,实在失礼。然而现在牛羊已经逃散于山中,我等也无力祭祀了。” “哈哈,北伯你说笑了。”吉神泰逢大步走上木筏,拍了拍少典氏雄的臂膀,显得分外亲近,“你是神族后裔,并非寻常生灵,何须祭祀?要不怎叫误会呢?若是涌水之神早认出你的北伯,便没有这当子误会了。你说是不是啊,涌水之神……” 他转过头来,看向仍旧满脸震惊的武萝,却见武萝的眼中闪烁出疑惑的光芒,立即瞪了她一眼。 武萝内心震撼,心领神会,忙道:“是啊。” 她心中慌乱而疑惑,因而只能虚与应付,但吉神泰逢却恰到好处地拉起少典氏雄的臂膀,将他拉到涌水江面上,与他信步踏水而行。 这一手神通真叫少典氏雄震惊。虽然他化身巨熊也能在水面上飞奔,但却无法像这老神一般,于水面上悠然行走,更遑论还能拉上一个人,与他并行。 吉神泰逢一边与少典氏雄介绍沿途的地理风俗,一边安排涌水之神武萝催动水流,护送木筏徐徐跟随在他们身后,与此同时,泰逢还抬手放出神通,只见那最为庞大的青要之山的主峰上,一株株参天老树拔地而起,横贯长空飞跃到江面上,树叶蓬然飞散,树皮如雪剥落,继而木材劈裂成一块块木板,飞速组合,须臾便有一艘巨大的舟船落在江面上。 “北伯,青要之山下的这段涌水属武萝所辖,过了青要山,便另有水神。此地是神之密都,因而江面宽阔,水流徐缓,但前方却多有恶流险滩,你们的木筏未必能行得太远,不妨乘此舟船,要方便许多。” “多谢吉神泰逢,真叫我受宠若惊。” “北伯不要客气,你我同为神裔,相互辅助本是应该的。”说话间,更有无数人形或半人半兽的年轻男女,衣袂飘飘,乘风而来,风尖上卷着的却是先前少典部驱散的牛羊,牛的背上还背着他们的衣物和帐篷,“无归原主,我就在此祝北伯一路顺风了,哈哈哈哈哈。” 吉神泰逢笑得仿佛一个和蔼又爽朗的老人,又让少典氏雄增添了太多的亲切之感,他慌忙向吉神泰逢拱手致谢,“衣物和帐篷我部急需,当取用。不过这些牛羊我部却不敢接受。此地是天神密都,我等为神族后裔,天神子民,礼当祭祀天神。” “北伯由此心,我又岂能不成全,且助北伯一力。”吉神泰逢仰天大笑,顿时雪白须发飘飞,宛若云霞将他的面容笼罩,与此同时,涌水泛起巨澜,竟凝固在江面上,形成了一座冻状的透明祭坛,而另有老树从山上飞来,与半空中便散叶剥皮,裂成无数碎片碎块,组合成祭祀一应的器具,分门别类整整齐齐摆放在祭坛上。 “北伯,请!”吉神泰逢与少典氏雄联袂登上祭坛,他们的身后是少典部的族人们,跟随主君登坛跪拜,那些或人形或半人半兽的少年神仆们,驱赶牛羊来到祭坛上,挥手便凝气化刀,宰牛杀羊。 鲜红的血流进涌水,牛皮与羊皮如展开的旗帜,飘飘摇摇飞上天空,琳琅满目地挂在青要之山的树梢上。 而后他们又于虚空中升起烈焰,炙烤牛羊,袅袅炊烟直上九霄,少典氏雄率领族人跪在祭坛的供桌前,以熊之力幻化出烟雾,随着炊烟一通飘向云端。 他带领族人们,吟唱歌颂神只的歌谣。 “嗟嗟烈祖!有秩斯祜。申锡无疆,及尔斯所。既载清酤,赉我思成。亦有和羹,既戒既平。鬷假无言,时靡有争。绥我眉寿,黄耇无疆。约軧错衡,八鸾鸧鸧。以假以享,自天降康,丰年穰穰。来假来飨,降福无疆。” 他以神之后裔的身份祭祀诸神,因而颂神为祖,不仅持子民之礼,更持子孙之礼,显得庄严肃穆,十分虔诚。 待祭祀过后,少典部重新登上舟船,与吉神泰逢与涌水之神武萝作别,扬帆远去。 望着他们渐渐消失在水天之间,涌水之神武萝瞪着眼睛恨恨道:“老神你何必对他们如此客气?再者天神也不吃牛羊,要吃人的,这祭祀真是装模作样,不怕惹恼了诸神?” “正是如此。”吉神泰逢拈须长笑,眯着笑眼,虎尾在他背后调皮地窜来窜去,“他给诸神祭祀牛羊,而非他族中的童男童女,是对诸神的大不敬,是忤逆,恐怕天威就在前方等着他们呢。” “真是好计策,我想来佩服老神的多智。可他早已不是北伯,再者即便那个射箭的少年是拒巫之人,但我看他也绝不是老神的对手,老神有何必多此一举?方才直接将他们灭杀,不是更省事么?” “涌水之神,你本是御水之神,又是女子,何苦如此豪放?”吉神泰逢话里有话,显然是拐着弯在斥责武萝蠢笨,但这样的话从他的嘴里说出来,又是语重心长,体己得很,连武萝也忍不住流露出求教之情。 “青要之山的规矩你也知道,只要祭祀童男女便可。然而这些年你纵容你的儿郎,吞吃过往行人,将他们吃得一干二净,坏了多少祭祀,说你是中饱私囊也不差。而今你的儿郎惨死于少典部之手,着实令人发指。但他们是神农氏臣属,奉旨迁徙。而那神农氏乃是北极大帝的后裔。我若对他们施手,神农氏彻查下来,上达天听,天神能饶过你么?” 他语重心长,眼含慈悲,拂袖搭在人面豹身的武萝肩头,关切地凝望着她,“我不过是对他客气了一些,任他祭祀牛羊,惹恼了诸神,诸神降罪下来,便叫她灭族,既给你的儿郎报仇雪恨,你的所作所为也不会被诸神察觉。” “涌水之神,我这是在救你啊!”他情真意切地说,手指在武萝的肩头徐徐游走,抚摸着她顺滑的脊背,“再者你的儿郎不过是你以法术将自身血肉幻化而成,他们吞吃活人炼化的力量,终究回归你身,只算是你的分身而已。你若是真喜欢儿郎,何不学那万灵阴阳交泰?” 此时,他的目光又更加火热起来,手掌也隐隐升高了温度,“你我毕竟是地神之神,同蕴虎豹精元……” “多谢老神了。”这时武萝才如梦放心,心头一阵阵后怕,只觉得吉神泰逢言之切切,心中更萌生了感动之情,更听得出他的弦外之音,“老神为我向那破落户低头,我心怀感恩,却无以为报……” 说这话时,她已经化作白衣飘飘的少女,皓齿轻咬朱唇,娇羞得如同早春杏花。 吉神泰逢拈须长笑,大袖一挥,山风如龙蛇盘旋而来,卷着武萝一同往青要之山的巅峰飞去。 殿门重重关锁,无数人形的或半人的神仆,如鸟群一般从主峰中飞出,四散着向周遭的群山峡谷飞去。 这一日,青山震动,涌水澎湃,虎啸豹吟之声此起彼伏,山间的梨花与海棠交映生辉,氤氲在山间的灵气越发浓郁起来,山水之间达成了一种玄妙的和谐。 然而在百里之外的巨大舟船上,少典部族人们却是一阵欢闹的景象。尤其是少年猎手们,将羿团团围住,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兴奋与好奇。 “羿,你的箭怎么把水钉住了?甚至连空气都钉住了。你能再钉一次么?” 羿被他们围在中央,羞得面色赧然。坐在不远处船舷边喝茶的少典氏雄,也微微侧首,支棱起耳朵偷听。 他碍于身份,不能与少年猎手们笑闹在一起。但对于羿的神乎其技还是非常好奇。 虽然鸿发明了弓箭,对于狩猎和战斗有着不小的提升,但归根结底也不过是一种武器而已。少典部先前南征有巢部的战役中,只是因为对方从未见过弓箭,因而这武器才发挥了出其不意的功效,不能说它有多神只。 但这武器在羿的手中,却发挥出了不可思议的力量。如果连空气都能被钉住,那么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不可以成为羿的猎物了。 加入力气足够大,恐怕羿连天上的星尘都能射下来。 但其中的奥秘,少典氏雄便是百思不得其解了。 他偷听到羿羞赧地说:“我也不知。只是见你们眼看就要被旋涡吞没,我心急如焚,只想着要是把你们都钉住便好了。” “那你再试试!”有少年猎手蛊惑说,众人立即不停地点头,露出渴望的神色。 羿只好抿了抿嘴唇,从肩上拿下弓,从腰间抽出箭,弯弓便向远天射出一箭。 随着羽箭飞射上半空,少年猎手们的目光也追随着它,越来越火热。 然而那枚羽箭却划过一个抛物线,噗通一声坠入涌水,渐起的浪花把少年猎手们的目光,浇得一片冰凉。 “看来,还是不行……”羿吐出一口浊气,无奈地看向失望的猎手们。 “不行,或许是因为你的心气。”这时,少典氏雄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他们身边,羿抬头凝望少典氏雄的眼睛,露出讨教的目光。 雄凝神说道:“先前你一心想要搭救我们,你手中只有你的箭,你只能依靠它。那时,你的心是跟它绑在一起的。而现在,你想试一试它,你对它怀疑了,它不再与你的心相合……我虽不明白其中的奥义,但想来或许便是这个原因。” 羿点了点头,若有所思。看他如同入定了似的看着手中的弓箭,少年猎手们纷纷叹息,他们听不懂主君玄之又玄的话,觉得无趣,便纷纷四散了。 先前他们向羿讨教,本是怀着“自己也能施展这样玄妙战绩”的憧憬,然而羿也不能故技重施,这让他们大失所望。与此同时,化身巨熊的经历让他们胜过父辈,也给予了他们无穷的信心,对弓箭一道的钻研,便没有从前南迁时那么执着了。 唯独羿,他是鸿最狂热的崇拜者,因此他才能把鸿发明的武器发挥到极致。他也曾化身过巨熊,但同时他也感受到了萨满之力的极限,反而对手中的弓箭抱有热切的期待。 此时他陷入入定之中,少典氏雄也不打扰他,索性坐在他身边,为他护法,而心中也在盘算,少典部在郑地该如何营生。 ——这些小子,没有霊,他们竟然也能熊变,难道他们这能让少典部重拾北伯荣光么? 面对未来,他产生了前所未有的雄心。 第118章 封豨氏 一路沿着涌水东流,数日之后他们已经看到北岸有一片茂密的旷野,幅员辽阔数百里,东方尽头横卧着一片巨龙般的山脉,贯通南北。 少典部族人不擅渔猎,这几日捕获的鱼类不多,大家都是忍着饥饿,看到这片旷野不禁怦然心动。 少典氏雄也看得出大家心中所想,立即下令靠岸泊船,到旷野中狩猎觅食。 在羿的调动下,老人们负责看护孩子,半大孩子在岸边搭建帐篷,妇女们结伴深入旷野上的树林中,采集浆果。 而猎手们则分作三组,一组留守岸边,一组保护采集野果的妇女们,剩下的十几个少年猎手则跟着羿,在旷野上搜寻野兽。 他们希望能够遇到黄羊群,几箭射出去便能捕获丰盛的肉食。 然而很快他们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这里并没有黄羊群,反而有成片成片的牛群和羊群。 牛是黑色的,羊是白色的,放眼望去,宛若一片片巨大的乌云和白云覆盖在碧绿草原上。 而每一片牛羊群落的四周,都远远地有几头瘦弱的狼徘徊,它们目光猥琐,偷偷扫视着牛群羊群,便流露出贪婪的光芒,然而看到护卫在牛群羊群旁边的数头巨兽,便又胆怯下来,失望而不甘。 那些巨兽有些奇特,是一头头身材壮硕的巨猪,跟少典部曾经在冻土荒原上猎杀的古巨猪有些相似,披裹着暗灰色的兽皮,长长的嘴巴里獠牙参差不齐,有两根巨大的獠牙从下颚生长出来,向上高高弯曲,如同象牙一般。 它们的脖子上长着长而硬的鬣毛,四只蹄子雄壮有力,肩膀强壮,前腿明显长于后腿,给人一种随时都会冲撞上来的压迫感。 但这些明明嗜血吃肉的巨猪,却成为牛群和羊群的守护者,非但不去骚扰牛羊,反而警惕地盯着不远处的狼群,前前后后来回奔走,把牛羊护在中间。 有了它们的守护,牛羊并不害怕狼群,各自低头吃草,悠然自得。 而在这些牛群羊群的身后,还有一个个身穿兽皮的魁梧男子,骑在巨猪背上,不时吆喝两声,把手中的鞭子挥舞得啪啪作响。 是放牧人的部族。 羿眼睛一亮,立即带领少年猎手们向一处羊群走去。 三头巨猪正护卫这个羊群,猛然看到有一群人飞快走来,其中一头巨猪立即低吼两声,呼哧呼哧地迈步过来,挡在羿等少年猎手面前,两只小眼睛里凶光迸射,杀气腾腾。 “你们是什么人?来骚扰我的羊群干什么?”骑在另一头巨猪背上的放牧人远远地呼喊,语气很不客气。 少年猎手们露出警惕的神色,却不慌张,每一双明亮的眼睛里都充满锐意,看得放牧人心惊肉跳,不知道自己的三头巨猪能否挡得住这些背着奇怪武器的人。 “多有打扰,还望见谅。我们是来问路的。”羿对那放牧人施礼,“我们是神农氏座下少典部,奉命迁徙于郑地……” “郑地?”那放牧人哈哈大笑起来,显然羿的彬彬有礼让他放下了戒心,呼喝着唤回那头气势汹汹的巨猪,同时驱策胯下巨猪慢悠悠地走上前来,“少年人,这片草原就是郑地,你们既然是奉神农氏之命前来,还需让你们的主君去见见这片草原的两位主人。” “两位主人?”羿不明就里。 那牧人翻身从巨猪身上跳下来,从腰间解下来一个袋子,伸手掏出一大把肉干,热情地发送给少年猎手们,“你们是客人,来来来,尝尝我们草原人的肉干。” 少年猎手们客气地接过肉干,道谢之后塞进嘴里,顿时觉得味道浓郁,齿颊留香。 羿吞下一口肉干,却听那牧人说:“这片草原便是郑地,也叫郑之原,数百年前便由两个部族分割统帅,一个是北方山林里的合兹氏,一个是我们这里的主人封豨氏。我们是能够驯服巨猪的人,因此被成为封豨部族。” 羿问明了合兹部的方向,以及封豨氏的居所,向牧人道了谢便要离开,然而牧人却拉住他,送给了三头白羊,“看你们的样子是游猎部族,可是这个草原上除了狼就没有什么野兽了,你们先吃些羊肉,伟大的封豨氏会分给你们土地的,你们可以像我们一样放牧。” 面对牧人的热情,羿内心的感动无以言说,只能再次道谢,赶着三头白羊往河边走去。 这下,草原上的狼群沸腾起来。 他们看到这三头羊脱离了巨猪的守护,那十几个人根本不被这数十头狼放在眼里,它们立即低呼着呼朋唤友,聚集成群,飞奔着向少年猎手们扑杀而来。 不仅仅是羊肉鲜美,这些人也可能成为它们的口粮。 没有巨猪的威胁,狼是草原上最凶狠的野兽。 然而它们还没有飞奔到近前,就看到少年猎手们齐刷刷转过身来,弯弓搭箭,眨眼之间,十几头狼便纷纷翻身倒地,一命呜呼。它们身后的狼还没有反应过来,又一片羽箭射来,又带走了十几头狼的生命。 仅存的七八头狼惊呆了,它们从未感受过如此巨大的恐惧,拼命地刹住脚步,转身奔逃。而少年猎手们并不追赶,解下缠在腰间的兽皮绳索,把那些死狼三三两两困在一起,拖着狼尸,驱赶三头白羊,往涌水之滨走去。 骑在巨猪上的那个牧人瞠目结舌,“乖乖,没想到他们这么厉害,草原上的狼群遭殃了。” 他似乎福至心灵,想起了什么,连忙吆喝羊群往营地的方向归返,“得去把这件事告诉主君!” “什么?从前的北伯少典部?”正坐在营地中央大帐里吃肉的封豨氏还是有些见识,知道少典部是曾经的北伯,也知道少典部南迁陈城的事,“你说得那奇怪的武器,那应该就是真的了。听说他们用这种武器剿灭了有巢部,可怕的很。” 封豨氏的脸色阴晴不定,连塞满嘴巴的肉都忘记咀嚼了,他一只手捏着一块羊肉,把手腕搭在弯曲的膝盖上,斜着眼睛思忖,“来者不善啊,不分给他们土地的话,难免一战,也要忤逆神农氏;可给了他们土地,他们就会壮大起来,只怕不久这里就要出现东伯了。” 他预料到将来少典部会骑到他的头上来,心中一百个不愿意,但一时又不知该如何应对。 那个牧人老老实实地跪在地上,心中更是一片震惊。 ——那些小少年竟然是从前的北伯? ——他们用那个古怪的武器,剿灭了一个两千多人的大部族? ——连主君都害怕他们? 在他的心中,封豨氏是最伟大的主君,在这片草原上,即便是合兹氏也要对主君礼让三分,甚至最凶狠的巨猪,都成为封豨部的奴仆,只要用主君所传授的方法,就可以驱遣这些巨兽威慑狼群。 主君封豨氏,让他们这些普通人也成为草原的霸主,面对恶狼时也有高高在上的强者之感。 这是他们心向封豨氏的原因。 而封豨氏是封豨部的初代主君,数百年前一个人来到这片草原上,聚拢从各处流散的人类,组成了一个庞大的部族,并与合兹氏分庭抗礼。 合兹氏将此事上报给神农氏,而封豨氏竟然亲自赶赴陈城,朝拜神农氏表示效忠。 神农氏见封豨氏是可造之才,便将郑之原一分为二,让合兹氏和封豨氏各占一半。由此足见封豨氏的强大,不仅是力量上的,在智谋上也有着过人的天赋。 这时,一个中年男人走了进来。 “主君,你唤我?” “嗯,北伯少典部奉神农氏之命迁来,我正踟蹰于如何应对。” “当真是北伯?”中年男子不是问封豨氏,而是将目光投向跪在地上的牧人身上。 “他们有一种奇怪的武器,能把一根木棍射出去,奇怪得很,一根木棍就能射死一头狼。”牧人老老实实地回答,“主君说就是他们。” “看来是真的。”那中年男人目光雪亮,兴奋地看向封豨氏,“主君当立即去见少典氏,可不能怠慢了北伯,哪怕今日他们早已落魄,但叫灭有巢一战,据说尽是少典世子运筹所得,可想而知,他们的复兴指日可待,主君此时前去,应当雪中送炭。” “你是这个意思?”封豨氏恶狠狠地咀嚼嘴里的肉,沉思半晌,“嗯,有道理。修!你去筹办,办好了叫我,咱们去见见少典氏。” 名叫修的中年男子,微笑着向封豨氏躬身礼拜,随后带着那牧人离开中央大帐,“你去喊人,驱赶来三白头牛、一千只羊,聚集到营地门外,这些牛羊需三十头巨猪守护。” 那牧人领命,立即去办。而修又来到营地东北角的仓储之地,让人准备各色肉干百余斤,牛皮羊皮各三百件,运送到营地门外,扎捆在牛背上,一眼望去,真可谓是财大气粗。 他派人去请封豨氏。不过片刻,封豨氏就大步流星地走来。此时才看得出,他身材无比魁梧壮硕,比普通人还高出两个头,那些强壮的牧人,最多也只到他胸口的高度,相对反而显得瘦弱矮小了。 “修,你办事真利索。”他昂首阔步走上前来,在修的肩膀上拍了两拍,这瘦削的中年男人疼得直咧嘴,他看到后又忍不住哈哈大笑,“我也不差,已经想好了对策。” “那么,主君,咱们就走。” “好!走!” 第119章 神裔为坐骑 远远地,少典部放哨的猎手就瞧见了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朝他们所在的涌水之滨赶来,期间有牛羊数百头,十多个牧人骑着巨猪,气势蓬勃,当首的是一个身材魁梧的年轻汉子,虽然面容如晴空朗日,俊朗非凡,但却威势滔天,好不吓人。他们心头震惊,连忙去通知少典氏雄。 此时,雄正坐在涌水边的一堆篝火旁,和羿等几个少年猎手吃肉,四周散布着几十堆篝火,少典部族人成群,各自围成一圈,烤肉吃果。 “这个牧人不错,很热情。”少典氏雄用油渍麻花的手擦了擦嘴,又伸手去篝火旁搁置熟食的石板上抓肉,“这狼肉,要比羊肉好吃,你尝尝。” 他递给羿一块烤熟的狼肉,羿接过来,却没有放到嘴边啃食,目光也略微带些隐忧,“这草原上的狼不多,也没其他大点的野兽,咱们要生活下去,不容易呀。” “那他们是怎么生活的?”少典氏雄明知故问,拿目光瞟向羿,嘴是一时也没闲着,又大口大口地啃肉。 “他们当然是放牧。” “合兹部呢?他们在山林里放牧?” “这倒不知。” “总不会饿死的。”少典氏雄抬手拍了拍羿的后背,做安慰状,顺势在他的麻布衣衫上擦了擦手,“从冻土荒原到陈城再到这里,都不会饿死的。” “是呀,总好过冻土荒原了。”羿也自嘲地笑了一下,撕下一块肉吞进嘴里。 “不,你们,将来还得回去。”少典氏雄模棱两可地说了一句,羿眉头大震,正要询问,却见放哨的猎手跑来,“主君,有一群人骑着猪赶着牛羊往这边来了!” “肯定是封豨部。”羿凝重地说。 “那赶紧接接。”少典氏雄慌忙站起来,双手顺势在两股上一抹,用裤子擦干净手上的油渍,“不能失了风度。” 他在陈城也带了些日子,与各路诸侯走动一番,自然也懂得了在中土如何与人交往的礼仪。 他带领羿等十几个少年猎手,大步流星往北走。此时他们的营地还没有搭建起来。 只搭帐篷不建营地,是对这片土地主人的尊敬。 他们虽然是奉神农氏之命迁徙而来,但这里的土地毕竟早已被神农氏封赏给两大部族,他们横楔进来,建设营地,虽然名正言顺,但未免不通人情,于理不合。 有道是强龙不压地头蛇,想要在这片陌生的土地顺利生存繁衍下去,首先就要和原主人搞好关系。 因为,他们此时并无营地辕门,远远地瞧见封豨部的牧人队伍浩浩荡荡赶来,离着老远少典氏雄就双手相拱,哈哈大笑。 对面的封豨氏队伍里也立即传来爽朗的笑声,只见一头巨猪拔足狂奔,将队伍远远甩在后面,须臾已经来到近前,猪背上的汉子揪住巨猪颈后鬣毛,将猪止住,翻身跃下,显得分外雄壮魁梧。 连少典氏雄这样壮硕的男人,也要仰头去看他。 然而这汉子的脸上却丝毫没有骄纵之气,反而有些憨厚,更多的是豪气,“少典氏远道而来,我们迎接迟了,赎罪赎罪。” “封豨氏如此热情,令我心澎湃。”少典氏雄也客套寒暄,但话语中的豪气,不输封豨氏。 两人都是雄主,此时并立于天地间原野上,便让这周遭的氛围都雄壮了几分。 封豨氏听罢哈哈大笑,伸出手拍少典氏的肩膀,“少典氏竟知我是封豨氏,真让我心悦。不必客气,叫我少康便是。” “那雄就恭敬不如聪明了,少康老弟。” “哈哈哈,雄老哥爽快。”封豨氏少康眉宇间洋溢着振奋之色,此时木人队伍已经赶到近前,列队整齐,让少典氏雄也不禁微微动容,看得出这个部族,看起来好房散漫,但实际上却是训练有素,若是投入战斗,便如臂指使,所向披靡,因而对封豨氏少康也刮目想看。 而这封豨氏少康到像个自来熟,瞥眼看到羿,立即瞪圆了眼睛,拍了他肩膀一下,叫道:“你这娃娃了不起,看到我竟脸不变色,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羿。”羿凝神仰望封豨氏少康,但在众人眼中,他的气势彪炳,两人宛若比肩而立,与封豨氏少康竟不遑多让。 而其他的少年猎手们在面对少康那雄浑无比的气势时,都有些目光闪烁。 ——可见这娃娃心性坚定,是个有出息的样子。 封豨氏少康对羿颇为心喜,“好名字!有锐气!”他又爽朗地笑了起来,并呼喝牧人们将牛羊赶来,“雄老哥,你们渡过青要山,想必物资折损了不少,我这里有些肉食,你们先吃,不够便让羿来找我取用。” “少康老弟,你太客气……” “诶,兄弟俩,客套什么。”少康打断雄的话,拉着雄的手就往涌水之滨走,“雄老哥,我老早就闻到肉香味儿了,不瞒你说,我正吃午饭,听说你到了,扔下肉就跑来,还没吃饱呢。” “哈哈哈,那咱们接着吃!” “好!修……让他们把酒搬过来,我跟雄老哥好好喝一个。” 热情的牧人们很快就和少典部的少年猎手们打成一片,协同驱赶牛羊,搭建兽圈,将它们安置在营帐附近,而后又杀牛宰羊,聚集到篝火边烤肉谈笑。 眼看着现场氛围热闹欢畅,封豨氏少康也在推杯换盏之际豪气纵天,但少典氏雄却在心里不动声色地暗惊,这封豨氏少康可谓是个长袖善舞之人,不易与,他须虚与委蛇,且看过了合兹氏之后,再做定夺。 而畅谈之中,他听闻少康起于有任部族,那是其母家,却是女子当权的部族,因而成年之后便被驱离部族,四处游荡,最终在这郑之原聚拢牧民,成一方诸侯之势,归顺与神农氏座下,因而更是对少康赞叹有加,“老弟之功,堪比我少典祖上啊。” “老哥,你太过奖了,我怎敢跟北伯相提并论,折煞我也,来,这杯酒我敬你。” 两人干下一陶碗浊酒,意气素霓生,而少典氏雄心中也暗自震动。 ——按照起名的规律,他若是叫少康,祖上必然有人叫太康,也不知是不是我知道的那位太康,若是的话,他的图谋恐怕不小。 他心思盘旋不定,但脸色却波澜不惊,依旧如一位雄主一般,与封豨氏少康大口喝酒、大口吃肉,谈笑风生。 这时,大地忽然震动起来,篝火诡秘莫测地跳跃,耳边甚至传来了隆隆之声。 众人循声望去,但见原野上烟尘滚滚,一头头壮硕的大鸟正朝这边飞奔过来。 那些大鸟长着大鹗般的脑袋,鹰钩状的血红巨喙貌似可以一口吞掉一个羊头,脖子修长如蛇,身体无比健壮,但双翼短小,收拢在两侧,显然是不能飞行。 不过它们的双腿长而粗壮,极为有利,脚趾粗壮且尖利宛若虎爪,奔跑在原野上来去如飞,数十头一起奔腾,便使大地震动得雷鸣滚滚。 鸟背上骑着身穿羽衣兽皮的男子,每个人手中都高高扬起长鞭,不停地抽打吆喝巨鸟。 它们还没来到近前,但一声浑厚洪亮的嗓音,却压过滚滚雷音,落在众人耳中。 “少典氏远道而来,有失远迎。哈哈哈,又让少康这土鳖抢了先,啐……” “那是合兹氏穷相,他们骑的大鸟叫钦?,以牛羊和狼为食,常骚扰我部牧民。”封豨氏少康露出不屑,显然是苦合兹氏久已。 作为古老北伯的后裔,少典氏雄到是对钦?的传说耳熟能详。 这种怪鸟的来头还要从钟山大神烛阴说起。 烛阴大神是上古三圣皇之一伏羲圣的族裔,盘踞在极北天阴界的钟山上。 钟山被溟海环抱,是个奇特的所在。据说万物凋亡后的灵魂碎片无法前往幽都,最终都会汇聚到溟海之中,而钟山便是镇压溟海的天柱之山。 而比钟山还要奇特的是,镇守这座天柱之山的烛阴大神,每隔半年才开合一次眼睛,睁开眼睛,这天阴界便是白昼;闭上眼睛,这天阴界便坠入黑夜。 同时,他的一呼一吸也长达半年之久,吸一口气,天阴界便是春暖花开;呼一口气,便裹挟风雪,让寒冬笼罩。 这样强大的古神,是不老不死的,除非宇宙毁灭,星河崩碎,否则它始终与时间同在。 然而他的次子鼓却不同,虽然跟他一样生得人面龙身,但却终有寿元。偏偏他作为时序古神的儿子,身上的血脉对时间的流逝极为敏感。 每过一天,他都感觉到时光对他的剧烈冲刷,如切如磋。对死亡的恐惧和忧虑,让他寝食难安,渐渐陷入偏执和疯狂。 最终他铤而走险,与妖神钦?偷袭昆仑上,并在山阳面杀死了守护不死神药的闪山神葆江,偷取了不死神药。 此时惹得天地及诸神勃然大怒,将两人诛杀于钟山东麓的鲧崖,并将鼓的魂魄镇压在钟山之下,将钦?的魂魄镇压在幽都。 但时年日久,两人的躯体被溟海的灵魂碎片侵染,产生了妖化。鼓化作鵕,四处传播旱灾;而钦?则化作了这种鹰首蛇颈鸵身虎爪的怪鸟,四处吞吃野兽人类,为祸四方。 而眼前被合兹部当成坐骑的怪鸟,便都是钦?的血裔。由此可见,合兹部的战力凶悍。而封豨部能与他们在郑之原分庭抗礼数百年,战力彪炳也可见一斑。 不过这种名叫钦?的鸟,也并非是什么怪兽,事实上直到上个世界,这种鸟才在地球上绝迹。科学家们给它们起了一个更加形象的名字——恐鹤。 包括骇鸟在内的恐鹤科鸟类,像鹰、像鸵鸟,更像披着羽毛、长着鹰嘴的霸王龙,但实际上与它们最为相近的却是鹤科。 这种强大而凶悍的巨鸟,曾经遍布大陆,扑杀跑犀、野驴,甚至豺狼虎豹。后来随着环境的变迁和人类的侵扰,恐鹤渐渐稀少起来,于上个世纪灭绝前,仅有南美洲还有零星分布。 可想而知,当看到十几头恐鹤挟着滚滚尘烟飞奔而来时,少典部族人的内心是多么惊憾。 但少典氏雄的一声大笑,稳住了他们的心神。 “合兹氏远来相见,雄不胜荣幸,敢请落座饮一碗否?” 第120章 司衡之箭 听到少典氏雄的笑问,冲在最前方的钦?背上的壮硕男子立即朗笑声声:“有酒有肉,当真是好。我这吞龙儿正好饿着呢。” 这人身材魁梧,身披狼皮大氅,左肩覆盖着蓝色羽毛编织成的护肩,好不英姿飒爽。 说话间,那头名叫吞龙儿的钦?已经载着他冲入营地,当即便将脖子一扭,对着一团篝火下的人们啄去。 它眼睛毒辣,那鹰钩喙嘴要啄的正是一个妇女怀中抱着的娃娃。娃娃看到这巨大的头颅恶狠狠地直逼眼前,吓得哇哇大哭。 当是时,嗖的一声,一枚羽箭射在吞龙儿的鹰钩喙嘴上,巨大的力量将它的头颅打歪,顺带着它的身体也向右侧跌去,忙不迭双脚交错踉跄几步,才勉强稳住身形,但脖子却如何也正不回来。 它背上的壮汉勃然大怒,一纵跃下,咆哮道:“哪个不开眼的,敢伤我合兹氏的吞龙儿?” “是我!”只见一个少年从容走出,左手持弓,右手搭在腰间的箭袋上,目光冰冷,虽缓步走出,却让人如临山岳,“我家主君请你做客,你却纵容恶兽袭我族人,欺人太甚!” “哼!什么玩意敢在我合兹氏面前放屁!少典氏,你的部族很缺家教啊。”合兹氏举头望天,傲视云霓,完全不拿睁眼去看羿。 而一旁的少典氏则大步走来,呵斥道:“我看是你合兹氏毫无教养,我对你恭候,你却欺我族人?” “你恭候我?说的好酒好肉,就这?”合兹氏穷相抬手虚虚一指篝火上的烤肉,“拿这些给畜生吃的东西招待我?我看你少典氏就没把我放在眼里!” “你……”少典氏雄肝火大动,封豨氏少康却不失时机地来到他身边,虚虚伸出一条手臂护在他身前,说道,“少典氏不知,他并非故意以言辞相激,而是他的部族和那些畜生,都是吃人的!” 吃人的! 这一言惊得少典部族人面色大变。 他们想起了途经青要山时,遇到的那些吃人的神只后裔马腹。 “他叫穷相,却和我们不同,他们每一代合兹氏都以穷字为名,因他们是妖神穷奇之后,颇具妖力。”少康收回挡在少典氏雄身前的手臂,冷冷盯着趾高气扬的合兹氏,目光中有火色熊熊,“两部皆神农之臣,本应交好,奈何他们竟时常袭扰我部牧群,吞牛食人,因而连绵数百年,我部与他水火不容。” “妖神就不是神么?不知道祭祀神明需用童男童女么?我这吞龙儿也是妖神钦?之后,难道还吃不得你家的娃娃?”合兹氏穷相背负双手,歪头打量少典氏雄,片刻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看来你是不知道。这就难怪了,你在青要山以牛羊祭祀亵渎天神!” “你说什么?”少典氏雄怒不可遏,“不要血口喷人!” “嘿嘿,同为神农之臣,你远道而来,我也本该尽地主之谊。但你惹恼天神,天神降旨,命我惩戒于你。你若识相,就乖乖地献上童男女祭祀天神,我便饶你这一次,否则……” 他话不说完,但目光冷冽,极尽威胁之意。 少典氏雄这才回过神来,原来他们是被那个青要山神摆了一道。 但哪怕那青要山神不玩这些心机,他也不可能用自己的族人去祭祀天神。 谁家的父母,忍心看着自己的孩子被吞吃? 丧尽天良! 他心中咆哮声起,竟压制不住萨满之力,大有熊变的迹象。 却在这时,一股雄浑的力量侵入他的身体,宛若在热火上覆层冰霜,让他稍微冷静了一些。扭头一看,少康正将一只手搭在他的肩头,怒笑瞪视合兹氏穷相,“看来你是搭上天神这条线,对神农氏有了叛心,我将上报神农氏,同时与少典氏共进退!” “区区人类竟也夸夸其谈。不过是两个破落户罢了。”此时,那些头角狰狞的钦?已经载着十多个合兹部战士来到营地,合兹氏穷相大手一挥,所有钦?立即止步,与它们的骑手们一起恶狠狠地瞪向少典氏雄与少康。 “我不欺你破落,便叫个人出来与你比划一番,你若是输了,我也不杀你也不灭族,只需你拿出三对童男女祭祀天神,忏悔罪责。你看如何?”合兹氏穷相依旧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那语气似乎是命令,而不是与少典氏商量,不容他拒绝。 少典氏雄已经盛怒至极,听到他这话,便大吼一声“好”,随即萨满之力狂涌,身材逐渐壮硕起来,恨不得立即跟他搏个生死。 但这时,羿却忽然拦在少典氏雄面前,“主君,稍安勿躁!” 另一边,少康的手又一次搭在他的背上,阵阵冰凉之意让他冷静下来,也让他忍不住暗自赞叹少康的这手神通。 “这样半人半兽的东西,还不值得主君出手。”羿又向前走出一步,站在少典氏雄的左前方,目光冰冷,却不锐利。这让合兹氏穷相看出,这个年轻人心神坚定,不易发怒,是个难缠的角色,不由得对他郑重了几分,却听羿问道,“合兹氏还没说,若是我们赢了又当如何?” “你想如何?”合兹氏横眉反问。 “划一片林地给我部族生息。”羿的话语淡淡的,然而这似乎并非是在商议,而是通知。可想而知,若是合兹氏败了,他们划不划林地都没有用,得胜的少典部有能力割去他一块林地。 合兹氏穷相索性顺水推舟,“就这么办。” “得罪了!”羿握紧长弓,从腰间抽出一枚羽箭。 “羿……”少典氏雄忙伸出左手呼唤。 羿转身笑道:“主君,信得过羿么?” “自然。你一定能胜他。” 羿转过身,什么也没说,只是以冰冷的目光淡淡地看着合兹氏,显得从容自若。合兹氏心里羞恼,双手立即结印,喝了一声“起”。 刹那间,天光变色,云霓怒卷,在整个天穹上形成了一道庞大的旋涡。 “糟糕,他方才看天,竟是用目光在天上凝聚法阵!”封豨氏少康惊呼一声。 羿眉头紧蹙,却根本没有理会天上的风云变色。而众人却看到,在那团方圆百里覆盖苍穹的旋涡中,一头庞然大物竟探出头来。 是一头无比巨大的钦佩。 只是鹰钩喙尖就比一头巨猪还要庞大,若是整个身躯挣脱出来,恐怕是铺天盖地,一脚便会踩断涌水,崩塌高山。 这是何等强大的妖兽啊。 “这便是钦?之祖,曾被天神屠戮的妖神,你可胜得了他?”合兹氏微眯双眸,露出不屑的笑容。 嗖……猛地羽箭破空,却并未冲天而起,反而在刹那就射向了合兹氏。 “你……不讲武德!”合兹氏猝不及防,被这一箭洞穿右眼,又被这一箭的力量顶着倒飞出去,摔落于数百米之外。 他狼狈不堪地爬起来,左眼凶光泛滥,伸手就握住箭杆,猝然发力拔了出来,箭簇上竟然还挂着他血糊糊的眼球。 这人果然是妖神族裔,凶残无比,一口将眼球吞到嘴里,咯吱咯吱嚼碎下咽,挥手把羽箭丢在地上,便见他血肉模糊的右眼眶里又精光闪烁,片刻又生长出来一颗黑白分明的眼球。 “混账东西,我是让你对付……” “哪有什么钦?之祖,我却没看到。”羿冷笑着向他走来,众人看着这一幕不禁瞠目结舌,此时再看穹苍,那旋涡不知何时消失不见了,依旧是蓝天白云,晴和悦目。 “不过是幻境罢了。”羿边走边说,似乎是在提醒他的族人和封豨部,“打败你,什么幻象都没了。” 他依旧冷笑,却不轻蔑。但合兹氏穷相心中却一片恶寒,暗忖此子是个什么怪胎? 要知道合兹部承袭妖神穷奇血脉,掌握着穷奇最独特的幻境妖法,以神识为根基,让人跌入幻境之中,最终磨灭其精神意志。相当于将一个人抹杀成只有躯体和魂魄,却毫无思维和记忆的空壳。 而利用这个空壳,他们就可以给自己制造出奴隶或战士。他们的坐骑钦?便是这样驯养出来的,否则他们又怎么能驾驭如此强大的妖兽。 然而羿心之坚定让他侧目,更看得出此子的神识之强大远胜于他,不禁额头有些冒汗,慌忙催促一声,那头先前被羿射歪了脖子的钦?立即尖叫怒吼,朝羿狂奔过来。 羿连忙射出一箭,同时向远处奔跑,一边奔跑一边连续射箭。他手中的弓箭是西陵城炼制的法宝,强大有力。他箭法又高,每一枚羽箭都射中了钦?,然而入肉三分便戛然而止,连血也没流出多少,这强硬的肉身不禁令他也分外吃惊。 那头钦?虽然负伤,但不严重,反而凶性大发,嗷嗷嗷地咆哮连连,双脚踩得大地剧烈颤抖,两只短翅也不停地扇动起来。 刹那间,十几头钦?都被躁动起来,似乎被它的咆哮引发共鸣,也跟着扇动短翅,一窝蜂地向羿冲去。 这些畜生虽然幼年就被合兹部洗去意识,制作成坐骑,但并非毫无灵智,反而很有智慧。它们没有一窝蜂地横冲直撞,而是四下散开,转眼就把羿包围在旷野之中。任羿即便箭法如神,也无法同时击中它们。 这时,羿又产生了变化。 少典氏雄瞪大了眼睛,嘀咕道:“他竟然能在心里默诵战歌?” 虽然不知道羿在心中吟咏的是哪首战歌,但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膨胀起来,须臾便化身成一头身披银灰色皮毛的巨大熊罴,但他的战斗方式却与少年猎手们不同,依旧左手持弓,箭袋虽然被熊皮包裹,但他仍旧能迅速地从腰间抽出一枚羽箭。 弯弓搭箭。 这长弓在他的手中看起来就像小孩子的玩具,羽箭也如一根牙签似的,令他拿捏不稳。 这导致他的瞄准无法得心应手,而另一边十几头钦?飞速包围过来,更令他目不暇接。此消彼长,就在这一刹那,一头钦?已经冲到眼前,将他撞飞出去。 所有人都瞪大眼睛,倒吸一口凉气,合兹氏以及他的族人却满目兴奋。 第121章 血战郑之原 化身银熊的羿虽被撞飞,却并不慌乱,顺手抓住这头钦?的脖子,借着坠落之势将它横空抡起,猛然砸倒另一头从他身后冲来的钦?。 与此同时,他左手弃弓,利爪横扫,拍倒一头钦?,继而转身爪脚并用,四足狂奔,以壮硕的肩头撞飞另一头钦?。 只不过是电光火石之间,他就凭借壮硕的身躯和强大的武力,硬生生将包围圈撕开几道缺口。 他奔逃出缺口,十几头钦?却衔尾追杀。他心中叫苦,这些钦?皮糙肉厚,虽然被他砸落撞飞,却依然能爬起来继续战斗。 他暗忖,若是他的弓也能随他变大,诛杀这十几头钦?不是难事。 可现在,他的气力恐怕不如这些畜生,被它们这样虚耗下去,恐怕凶多吉少。 此时却听到营地那边传来笑声,“连几头畜生都斗不过,少典氏,你们的族人最厉害的就是嘴巴。” “嚎……”他话音刚落,便听到熊咆如雷,响彻与原野上,循声一看,却见银色巨熊转身扑倒一头钦?,张开血盆大口,咬住它的脖子,巨大头颅左右连晃,刹那竟将那头钦?的脖子扯断下来。 断颈处热血横流,在半空中甩来甩去,好像一条赤红色的长鞭。而它的脑袋则被丢在一旁,死不瞑目地瞪着湛蓝的天。 “多谢合兹氏提醒!”银色巨熊吼出冰冷的声音,转身再去扑杀钦?,故技重施,不断地扑倒这些巨鸟,利齿错落,便扯下一颗颗头颅。 刹那间,尸横遍野,血色在那片原野上弥漫成赤红色的雾。透过朦胧的血雾,依稀可以看到巨熊来回奔走、纵跳扑杀的身影,仿佛虎如羊群,不可抵挡。 而那些钦?则不断地死亡,热血与头颅横飞,剩下的几头开始胆怯,转身四下逃窜。 眼见大势已去,合兹氏穷相勃然大怒,从腰间拔出骨刀,吼了一嗓子“都给我上”,便朝那片血雾冲杀过去。 他身后十余个合兹部族人也都纷纷举起长矛,跟在他身后拔足狂奔。 显然竟是要围攻羿。 “不讲武德!这才是不讲武德!”封豨氏少康沉声怒吼。而不等少典氏雄发话,少年猎手们也纷纷纵跳出去,追赶合兹部战士。 他们一边奔跑,一边唱起雄壮的歌,身躯迅速膨胀,几步之间便纷纷化作黑熊黄罴以及黑白相间的貔貅,呼啸叱咤着衔尾追杀。 合兹部战士回过神来,三三两两与巨熊们战成一团。他们虽然身躯没有巨熊高大强壮,力量上有所不足,但个个精通幻术,一刹那,五光十色的幻境在原野上铺开,走马灯一般飞速流转,笼罩在一头头旷野的巨熊身上。 巨熊们跌入幻境,与一头头流光幻影组成的狰狞巨兽厮杀,往来之间杀气沸腾,凝聚在一起便在掀起狂风,在原野上呼啸不休。 而那些合兹部战士舍了他们,继续紧随合兹氏穷相,杀入血雾之中,围攻羿。 十几个合兹氏战士进退有序,结成战阵,将羿团团围困,而合兹氏穷相借着战阵的变化,不断偷袭,长刀挥洒,在银熊身上切开一道道伤口,须臾银熊已是负伤连连,险象环生,端的是凶险无比。 就在这时,一头更加高大壮硕的棕熊飞扑而来,一巴掌扇飞合兹氏穷相,继而双爪横扫,巨口咆哮,那些合兹氏战士猝不及防,有的被熊爪拍碎了脑袋,有的被熊咆震穿了骨膜,战阵顿时溃散,银熊压力顿失,立即转回身来,与化身棕熊的少典氏雄一起,将残余的合兹氏战士横扫一空。 猛然间,一口大刀从天而降,奇袭羿的后颈。羿感到身后阴风呼啸,势大力沉,想要躲闪已经来不及了。这时他对面的棕熊咆哮而来,挥起左臂抵挡长刀。 骨刀虽不锋利,但却极有重量,斩破熊皮,割开血肉,深可见骨。棕熊痛得咆哮,错步挤开银熊,欺身而来,一拳将手握长刀的合兹氏轰飞。 半空中,合兹氏穷相胸口裂开一个大洞,口中喷出一道血雾,骨刀也脱手而飞,身体轰然坠落在数百米开外,半晌一动不动,貌似已经是死了。 此时,因为合兹氏战士俱灭,他们所构造的幻境也土崩瓦解,那些少年猎手所化身的黑熊黄罴们立即脱困,慌忙朝少典氏雄奔来。 奔跑之中,他们逐渐褪去熊皮,化作人身,而羿也变回模样,搀扶着少典氏雄,看到其左臂上的刀伤深可见骨,不禁眉头凝重,目光中饱含歉意。 “没什么,皮外伤,不要小家子气。”少典氏雄看出羿心中内疚,笑着开导他,而少年猎手们也纷纷跑过来,围着他嘘寒问暖。 他们是冻土荒原走出来的猎手,受伤本是狩猎中在所难免的,因而对少典氏雄也没有太多担心,反而因战败了合兹氏而振奋雀跃。 这时,封豨氏少康走上前来,“北伯之力,名不虚传,今日我真是大开眼界呀。” 他朗声笑赞,少典氏雄循声侧过身子,也温和笑道:“不敢当,封豨氏谬赞了。老弟可要给我做个证,是这合兹氏挑衅在先,围杀我族人在后,我们这才奋力反抗,并非是惹是生非。” “那是自然。我部苦合兹氏已久,今日老哥怒杀合兹氏,真是大快人心。只不过……”他将目光眺望北方,“合兹是个千人的大部,今日只不过死了十几人,合兹氏身亡,他的儿子可以继任,到时候必然变本加厉寻我们报仇,不如……” 他的目光渐渐收缩,溢出冰冷寒光,“他有五个儿子,此时必然为夺权而混战,咱们正好趁其乱,灭之。” 听到他这话,少典氏雄讶异地瞪了瞪眼睛,转而苦笑道:“老弟这话太狠了点。虽然合兹氏辱我欺我杀我,但我部已将之屠戮。若再杀其子,灭其族,不是丈夫所为。” 听他话里的意思,封豨氏少康有些怅然若失,但片刻他就收回眼中的不甘,对少典氏雄一拜,道:“少康受教,北伯真丈夫。如是,我便助老哥一起去割他一片林地,同时我自当割一片牧场,牛羊幼崽数百头,以资老哥。” “多谢老弟了!”少典氏雄紧紧握住少康的手,目光中有暖光闪烁,似是感动的泪水,在熠熠生辉。 他们终于有赖以为生的土地了! 这一刻,所有的少典部族人都振奋起来,欢呼雀跃,一张张笑脸浮现出幸福的光彩。 在封豨氏牧人的帮助下,少典部开始拔营,将帐篷卷好安置在牛背上,牧人们一边走一边教少典部的妇女和半大孩子该如何放牧。 少年猎手们护卫在队伍侧方,这一次他们颇有经验,没有去管那些跑在前面的牛羊。牛羊丢了,草原上还有狼,狼肉也是肉,还颇为可口。但如果人有了闪失,部族的力量就会削弱了。 老人们也认真地听牧人们讲解放牧,那些巨猪非常厉害,在牛群羊群旁来回跑动,若是有牛羊脱离队伍,它们就会冲上去,将牛羊驱赶回来。 “真是奇特。”有老人捋着长须赞叹说。 旁边也有老妇人砸着嘴,分析原委:“这些猪应该是从小养的,只给它吃熟肉,它就受不了血肉的腥膻味,不饿急了不会吃牛羊。” “嗯,咱们以后也可以豢养一些畜生,这个方法好得很。”其他老人也交口称赞。 老人们虽然失去了青壮年时的力量,但他们的经验就是一个部落宝贵的财富,他们教导孩子们如何训练,帮猎手们分析如何狩猎,把自己曾经遇到的惊险、失败和成功传授给后辈,形成了部族生存的知识体系,从而引导部族人不断战胜先祖,阔步向前。 很快,少典氏雄与封豨氏少康带领众人,驱赶着牛群羊群离开了涌水之滨,向郑之原深处走去。 他们的途径略偏东北方,谈笑风生间,封豨氏少康遥遥指向前方道:“雄老哥,你往那看,那株古树看到没,多大多高的,便以那一处为中心,方圆百里划给少典部所有,你看如何?” “可要不了那么多。我部才百十人。”少典氏雄嘴里客套,脸上挂着微笑,目光却越过那株参天大树,往北方看去。 这郑之原真是奇特,那边森林覆盖原野,郁郁葱葱,而这边是一马平川的草甸,只有零星的几株树木散布在原野上,但前方不远处的那株老树最为高大,一根树木粗过三林中百十根老树,也高的吓人,仿佛一直捅到了天上,树冠宛若巨大的伞盖自云端铺展下来,笼罩着方圆十里,简直比鼓镫山的桑主还要庞大。 恐怕也住着古巫。 少典氏雄的心中有些不好的预感,“我部人少,那株大树西北方这这片土地便足够了。” 他有意避开这株老树,但封豨氏少康却分外热情,左臂揽住少典氏雄的肩头,大笑道:“老哥你是猎人当惯了,还想着合兹氏的林地里能有些野兽?这里可不是你们冻土荒原,那林地看着大,但野兽小,你要捉多少才能吃饱?在郑之原上生存,还是得放牧。放牧便需要辽阔的草场,不然牛羊啃完这一茬,明年就都要饿死了。听我的没错,我有经验。” 果如他所说,放牧这方面,少典氏雄还真没什么经验。但转念一想,少康言之有理,那森林中树木鳞次栉比,紧闭排列,空间极小,哪怕有鹿,也断不会比黄羊大,且群落必成头,规模上也远不如冻土荒原上的兽群,这样的资源还真是很难养活一族人。 放牧的话——少典氏雄心中一狠——罢了,就算那树里有古巫也不怕,孩子们的战力还是很强的,比我们这些老一辈还强,不怕! 就在这时,忽然只看到前方浓烟滚滚,沙尘漫天,一支队伍冲破了浓烟尘雾,出现在他们面前,紧接着那队伍中就传来震天响的一声惊呼: “少典氏,小心!” 第122章 真假少康 循声端瞧,只见那是一支浩浩汤汤的队伍,数百头牛羊在前,十几个牧人骑着巨猪在后驱赶,当首的是一个身材魁梧的年轻汉子。 不是别人,正是封豨氏少康。 见此情形,少典氏雄顿时瞳孔收缩,心头震撼。 他扭头向身边看去,封豨氏少康也正凝重地瞪视前方,脸上浮现着惊疑困惑的神情,甚至揽住少典氏雄肩头的手,也不知不觉地用力了几分。 “这是什么玩意?”封豨氏少康呢喃道,从他的目光中可见凛冽杀意。 少典氏雄敏锐地发现,不止是封豨氏少康,甚至连那些骑着巨猪的牧人,也和他身后的那些牧人一模一样,不由得心中更加凛然。 ——这两个封豨氏肯定有一个是真的,那么哪个才是假的?哪个假的又是谁? 此时,封豨氏少康缓缓拔出腰间的骨刀。 对面正飞奔而来的少康,面色惊慌,伸出手大喊:“少典氏小心,小心背后!” 少典氏雄心乱如麻,慌忙向做闪身纵出,余光瞥见封豨氏少康已经举起了骨刀。 “你……”少典氏雄沉声冷喝,萨满之力呼之欲出。 “雄老哥,信不过我?”封豨氏少康却不看少典氏雄,反而恶狠狠瞪视飞奔而来的少康,“我要宰的是这个玩意儿!” “羿!”少典氏雄猛然想起羿从容破解合兹氏穷相的幻境,连忙向他询问,“你看得到对面的封豨部队伍么?” 然而羿却点了点头,“正是封豨部队伍,奔来的正是封豨氏少康。”他眉头凝重,为看到两个少康而感到困惑,但显然这恐怕不是幻境。倘若是幻境,那么施术者的力量已经远超于他了。 一边凝重肃立,一边惊慌狂奔,郑之原上的两支队伍都没有发现,自西南方的远天,正有一群乌鸦排空而来。 乌鸦是群居的鸟类,但又不是严格意义上的群居,他们散布在固定的山林里生活,往往一只单独徘徊于半空中捕食鸟雀,很少有成群结队迁徙的情形。 往往遇到这种情形,都是发生了大规模的战争,弥漫天际的血腥味将大群的乌鸦吸引过来。 然而此时自远天飞来的乌鸦群,看起来不像是被血腥气吸引来的散漫群落,反而整齐有序,宛若鸿雁南迁,且所有乌鸦都埋头飞行,没有一只发出呱呱的鸣叫。 真是一支奇怪的鸦群。 巧的是,天空中正有几只鹞鹰在盘旋,看到乌鸦群,吓得惊慌失措,纷纷长唳悲鸣,四散逃窜。 乌鸦具有极强的领空意识,所在之处一旦发现雕鹰隼鵟等猛禽,它们便会群起而攻之。然而这群乌鸦的数量有二十只,实力远超这些鹞鹰,却无视鹞鹰逃窜,丝毫不为所动,依旧埋头飞行,专心赶路。 不多时,它们已经飞到了郑之原的上空,忽然分散开来,一只只往复徘徊,形成一股奇妙的律动曲线,似乎是在等待大地上的两方人马浴血厮杀后,大快朵颐战死的尸骸。 乌鸦悄无声息的盘旋于穹顶,却还是惊扰了少典部的孩子,“快看,好多乌鸦。”有孩子小声说,他们自然不太明白为什么会有两个封豨氏,但正因为不太明白,便只是感到奇怪,并不执着追寻原因,更想不到背后的可怕之处,因而天上的乌鸦便很快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 “糟糕!”有老人被孩子的声音惊动,朝天上看去,皱起了眉头,他担心接下来恐怕会有一场血战啊。 彼时蒙昧初开,人们还崇拜萨满之力,崇拜祭祀古神求得保佑,普遍具有迷信思想,认为乌鸦是带来战争的不祥之物。 “这片土地并不安宁啊。”其他的老人也纷纷发出叹息。 冻土荒原上的乌鸦很少,因此他们更对这种古怪的黑色大鸟感到恐惧。 但是郑之原的牧人们却见惯了乌鸦,冬天发生雪灾的时候,这种黑色的大鸟便会成群地从天而降,在雪地里刨野兽的尸体啄食。 因此他们并未感到震惊。 唯一让双方都震惊的是,他们眼睁睁地看到了自己。 这时,从对面飞奔而来的少康已经拔出骨刀,少典氏雄身边的封豨氏少康则高举骨刀,大吼“跟我上”,牧人们呼啸一声,纷纷拔刀,催动胯下巨猪狂奔出去。 双方人马立即战成一团,连带着那些牛羊都惊骇地四散而逃,而负责看护牛群羊群的巨猪却也顾不得它们,与对方的巨猪扑杀在一起,獠牙噬咬,血肉横飞。 然而遭遇片刻,所有的牧人都停了手,只有少康与少康还在厮杀。 他们突然发现,根本分不清那些一模一样的人,哪一个是敌人,哪一个是同伴,因此不敢贸然下手,对视片刻,便只好寻找与自己模样相同的人捉对厮杀,战场上顿时又喊杀声震天,打成一片。 少典氏雄与族人们瞪圆了眼睛凝视着不可思议的一幕,现在他们也分不清,哪些人是跟他们走到这里的,哪些人是从对面赶来的。 事情的进展越发匪夷所思,无数种可能想在少典氏雄的脑海中一一闪过,却让他越发的犹豫不定。 “主君。”羿这时欺身上来,低声说道,“那些乌鸦有些眼熟。” 少典氏雄大感疑惑,也抬头看那些在半空中盘旋的乌鸦,却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哪里眼熟了?”他不禁好奇地问羿。 “它们在按照一定的轨迹飞行,应该是一种阵法。” “阵法?那是什么?” “阵法这个说法,是在南征有巢部时,方相城少主嫫告诉我的。”羿沉吟了一下,思索得当,对少典氏雄解释道,“如果我部在冻土荒原狩猎时,大家互相配合围困野兽;又或者狼群在捕捉黄羊时,有的狼追逐,有的狼堵截。这些大概都算是阵法。” 彼时的战争还处在野蛮角力的时代,对阵法的研究并未广泛流传。方相城因多以野兽的形态作战,因此采纳野兽围猎时的方法,开创了阵法的先河。 不过羿这么说完,少典氏雄倒是明白了不少,再去看那些乌鸦,果然不是乌泱泱地乱飞,每一只乌鸦似乎都与它身边的伙伴有所联系,通过不停地走位变换,它们在天空上结成了一张大网,而他们的运动轨迹就好像一条条锁链纵横交错,将这片郑之原上的战场笼罩起来。 ——如此说来,这些乌鸦也有古怪。 少典氏雄的眉头更凝重了,尤其是先前合兹氏穷相所说的,天神要对他们降下惩罚,让他隐隐有些不安。 在冻土荒原时,少典部是从不祭祀神的。他们的习俗是,每次狩猎归来,将最好的肉祭献给苍天。 苍天不是神。或许用“自然”这个说法应该更准确。但古老的先民眼中只看到头顶的苍天和脚下的大地,天降风雨,孕育大地草木,供养繁衍野兽,而他们捕捉野兽赖以生存,因此他们认为这是苍天对他们的恩惠,祭祀苍天也就成为了延续千百年的习俗。 因此他从来不知道祭祀神只是需要用人做祭品的。 当然,倘若知道,他便不会祭祀神只。 神若吃人,与野兽何异? 他们是狩猎的部族,绝不会祭拜野兽。 现在他担心这两个一模一样的封豨氏少康中,有一个是神只所降下来惩处少典部的。而两人混战在一处,不论是谁死了,剩下的那个都无法分辨出是不是真的少康。 甚至这个假少康可以蒙混过封豨部的族人,取而代之掌控封豨部,将这片原野彻底收入神只囊肿,成为有一个青要山。 为今之计! “上!”少典氏雄立即作出决断,“分开他们,不要让他们拼杀。若有人已死,便射杀跟他模样相同的另一个!” 羿立即呼喊出十个少年猎手,与他一同持弓箭奔向前方的战场,剩余的猎手则环绕在老弱妇孺四周,呈护卫态势。 那十几个少年猎手在羿的带领下,一边向战场奔跑,一边射出手中的箭,虽然他们不如羿那样神乎其技,却也是百发百中。而他们手中经过炼宝的弓箭,更是力大无穷。 他们专门瞄准牧人手中的骨刀,一箭一箭将它们打飞出去。而眼看有几个牧人已经杀了与自己模样相同的对手,便有少年猎手立即飞射出一箭,结果那几个牧人的性命。 一切不过是几个呼吸之间,还没等牧人们反应过来,就发现自己手中的骨刀已经不翼而飞,还看到有几个牧人的脖子上插着羽箭,倒在血泊中。 “少典部,我们好心好意给你们送牛送羊,你们竟然杀我同伴?”有牧人立即怒喝起来。 “你可知他是你的同伴,还是你的敌人?”羿飞速奔跑向那两个厮杀在一起的封豨氏少康,经过这个牧人身边时,他微微顿足,拍了拍牧人的肩膀,目光凝重而冷冽,“若他是你的敌人,混入你的部族,你的亲人你的同伴都会死的。保重,不要乱动。” 还不等那牧人回过神来,羿已经向前飞奔而去。 而少年猎手们手持弓箭将这些牧人们团团围住,却丝毫不在意那些厮打在一起的巨猪。 有巨猪看到主人被围困,凶性大发,朝这边怒吼奔驰,然而还未到近前,便被少年猎手们所释放出来的强大的熊之力震慑,呜呜低吼几声,在外围徘徊,却不敢上前了。 第123章 破局之法 现场气氛降低到了冰点。 郑之原的天空是澄蓝的,阳光明媚,但徐徐洒下来,便被剑拔弩张的杀气冻结。 一个封豨氏少康瞪大了眼睛,健壮的胸膛剧烈起伏,显然怒火蒸腾,“少典氏,你何以如此?” 而另一个封豨氏少康则垂手凝神,微眯着眼睛看向少典氏雄,目光中却有几分赞赏之意。 少典氏雄不禁心寒。 所有的牧人都警惕地看着将他们围困的少典部猎手,那些锋利箭簇所散发出的冷意让他们心怯。 但他们更警惕其他牧人,此时他们已经分不清哪些是自己的同伴,哪些是敌人了。唯独看到于自己模样相同的人,才感到有些安心——至少知道对方是死敌! 此时的情形显得多么荒诞不经,少典氏雄尽量用平淡的声音说道:“封豨氏,而今混战起来,已经难分敌我,你们二人中若是假的获胜,恐怕对封豨部也是灭顶之灾,为今之计只好委屈两位了。” “哼!”盛怒的封豨氏少康一甩袖子,显得有些不甘,但却并未敢继续对另一个少康发难。 另一个少康也深深地看了少典氏雄一眼,目光中的赞叹意味更加浓厚,“那么少典氏有何高见?如何能分出真假?” “此等术法我前所未见。”少典氏思索片刻,沉声答道,“然而究其深意,此术法铺张而回旋,怕不是为了惩治我少典部,反倒是图谋封豨部。为今之计,只有我率部族镇守封豨部一途……” “怕不是你在趁机图谋我部。”那个盛怒的封豨氏少康顿时咆哮起来,双眼中爆发出恶狠狠的凶光,仿佛在瞪视妄图侵扰牧群的饿狼。 而另一个少康则也点头笑道:“你我虽是死敌,但这句话我却颇认同。不知少典氏有什么解释?” “羿,你带两人去封豨部,请他们的长老过来。”少典氏雄并未回答少康们的提问,反而让羿去封豨部请人。 与此同时,他用余光观察那两个封豨氏少康,但见怒火熊熊的少康双眼如含雷霆,而另一个则目光凛然,眉头轻蹙。 他心中有所算计,却按兵不动,转而对两人说道:“就算能分出两位谁是真的,谁是假的,但这些牧人却也混淆不轻,如何处置,我倒想听听两位的意见。” 说话间,他已经催动萨满之力,化身巨大的棕熊,威慑两个封豨氏少康。 他观瞧得出,两个封豨氏少康的战力虽不说,却也不强于他。那真的少康定然要拼尽全力想诛杀假扮自己的敌人,而假的少康或许战力很高,但未免暴露,却必须压制自己。若是猝然发难,暴露了身份,便要遭到他与真少康的合力攻击。 因此三人已形成相互牵制之势,倒是能暂时稳定住局面。 满脸怒容的少康听闻少典氏有此一问,顿时更加雷霆震怒,“少典氏,你倒真是反客为主了么,枉我待你不薄,你竟然包藏祸心!” “我倒是想反问少典氏,打算如何处理我们。”另一个少康还正在目光深沉地凝视少典氏雄,便听牧人中传来一个讽刺的声音。 少典氏雄扭头看去,说话的正是先前跟随在少康身边的修。 这个中年男人身材修长,样貌端正,与巨熊金色的目光对视时,脸上波澜不惊,唇角挂着微笑,气度尤为不凡。 “你是真的还是假的?”一脸怒容的封豨氏少康,忽然惊慌起来,脸上愤怒褪去,眼里的怒火蕴荡成焦虑的凝波。 “我的真假还不好说。”修指了指身边躺在地上的尸体,那是另一个他,胸口破开一个洞,血已经把兽皮衣襟染黑。他低头凝视这具尸体,目光闪烁不定,脸上嘲讽的笑容更加浓郁起来,“少典氏口中频繁地说着真假,但言外之意却是生死。若是我也如这尸体一般躺在这里,少典氏可还会在意这两个我,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假的?” 巨熊目光凛然,心头无比震动,顿感这个叫修的中年人不可小觑,竟能一语道破他心中所想。然而这样的话,他却不能说出来。倘若说出来,不止显得忘恩负义,更有贪恋权势之嫌。少典部本就遭神农氏忌惮,若一到郑地就杀封豨氏,鲸吞其部族,恐怕便落了口实,反遭不测。 他观两个封豨氏少康的眼中,隐约已对他有了杀意,担心形势逆转,于是对修沉声道:“你的话在理,却有挑拨之嫌。我若有这个心,方才便不需多言,将所有人一并射杀便是。我倒要反问你,可有什么妙策?” 所有人都紧张起来了,因为他们也听得出来,将他们全部抹杀,恐怕是最为安全有效的策略。但谁又想死呢?大局与个体存在冲突时,人们往往更愿意关注自己的安危。 因此他们把目光都投向修,虽然看不出他的真假,但或许还有一线转机? 修张开嘴巴无声一笑,又似乎是一场叹息,“两个封豨氏,定然有一个是真的,一个是假的。” “没错。”少典氏雄附和道。 修瞥他一眼,目光如惊鸿掠影,向前走出一步,便有一种莫名的气势展开,仿佛巨大无朋的鸟岿然降临。 “如何辨真假?或不可期。先前羿兄弟看破合兹氏的幻术,但如今却未曾看出端倪,可见此时若是幻术,施术者的力量已经远超我等。” “你又如何知道这是幻术?”少典氏雄沉声喝问,金灿灿的熊眼却瞪视那两个封豨氏少康,自身的气势又提高了几分,压过修的鸟翼之气,震慑当场。 而一直言语温和的那位少康,则正深深地端瞧修,目光中流露出疑惑的神思。 “倘若不是幻术,是精怪变化而来的,两位封豨氏倒还说得过去,但精怪死了必会原形毕露,少典氏请看……”他抬手一指地上死去的牧人,“这些尸体分明还是一模一样,难辨真假,自然是幻术所致的了。” “颇有几分道理。”那为一脸平和的封豨氏少看忍不住点头称赞。 另一位少康则满脸怒容,呵斥道:“你是假的,修被你杀了!” 封豨氏少康与修虽为君臣,但在当初却同甘共苦,白手起家建立起了封豨部,这些年修运筹部族,更是居功至伟,两人情同手足。此时盛怒之下,这位少康竟忍不住就要欺身杀伤前来。 但另一个少康立即出手阻拦,“你敢杀我兄弟?” 两人对修所变现出来的情感,似又都情深意切,看不出真伪。 少典氏雄只好再提升气势,震慑二人,同时抬起巨大的熊爪指着修道:“倘若是幻术,你便说如何破解,不要啰嗦。” 修哈哈大笑,环视众人惊慌失措的神情,更加的意气风发,“我本与少康相交莫逆,这假的虽然样貌和功法看不出破绽,但人的性格却难以伪装。他所伪装出来的性格,是封豨氏在外所表现出来的,然而却未看破少康的本质,自然逃不过我的眼睛。但我此时难证真伪,也当不得证人。” 他顿了顿,冷笑着看向少典氏雄:“方才少典氏派羿兄弟去封豨部请人,在下却敢问少典氏,他们回来时,是真的还是假的?可辨否?” 少典氏雄被他问得一怔,倍感语拙。 然而修并未期待他的答复,兀自说道:“目视不能辨真伪,情缘当可证是非!我们不妨设想一下,这场幻术的目的是什么?不论哪个封豨氏是真的,这场幻术无疑都是在挑起少典部与封豨部的争端。混战一起,真假难辨,施术者当可料到少典氏定当诛杀所有人,以确保少典部的安全。能够以区区三十七人之力,扫灭有巢的少典部,有这个实力杀死在场所有人。但面对封豨部的复仇,少典部也必将损伤惨重,此为一石二鸟之计,同时削弱两部,进而驱之杀之,统一郑之原。如此说来,施术者为何人,便一目了然了。” 他几句话便将这怪诞景象背后的阴谋点破,让在场的牧人们心中升起了生的希望,很多人的脸色也不禁舒缓起来。 但修话锋一转,却说道:“俱歼我等之策虽不可用,但由少典氏暂代主君统帅封豨部有何不可?感请两位协少典氏同赴封豨部,将此命令传达众人。再将我等所有人悉数关押,并合少典与封豨之力,一同攻打合兹部,谁真谁假,自然水落石出。” “果然是个好计策。”少典氏雄点头称赞,“不知你二位意下如何?可信得过你部族人?” “自然是信得过。”那一脸怒容的封豨氏少康,面色虽有不甘,但嘴里却应允下来。 “那边同去封豨部。”另一个少康依旧面色淡然,唇角的微笑始终没有褪去,“只可惜了这些牛羊,被打散了,便宜了草原上的狼。” “少典氏。”他忽然昂首笑道,“待证了真伪,我再送你牛羊数百头,与你共克时艰。” “多谢封豨氏了。”少典氏雄立即下令,整顿全族,将两个封豨氏与众牧人捆绑起来,押往封豨部。 半途,他们遇到了羿与两个猎手,带着五位长老正匆匆赶来。 “你们这是做什么?”那五个长老忽然情绪激动起来,“你们怎敢把主君捆绑起来?” “不需多说!”那一脸怒容的封豨氏少康瞪视众长老,“你们又是真的假的?” “哼!别问我们是真的假的,你就是假的!”一个长发垂肩胡须花白的长老怒斥道,“封豨氏何曾会如此对待我等?” 同被绑缚的修则笑道:“长老莫急,真相即将揭晓。” 那长老气得吹胡子瞪眼,但没有再说什么。面色平静的封豨氏少康则将羿打量一番,笑道,“那么你们是真的么?” “羿,你把天上的乌鸦射下来。”少典氏雄低垂熊首,看着羿。此时不论是让羿化身熊罴,还是咏唱战歌观察他的拒巫之力,都不可辨认,唯独羿高超的神射技,是幻境无法模拟出来的。 羿点点头,说了声“是”,便从腰间拔出一枚羽箭,弯弓对天,瞄准了乌鸦。 那些乌鸦依旧在按照一定的阵法盘旋,一道道轨迹宛若无数锁链,将周遭的空气都凝结成了一个巨大的牢笼。 显然是要将他们困住。 羿的眼睛微眯,渐渐地看清了破阵之眼。 嗖……一枚羽箭直上九霄! 第124章 拨开迷雾 那枚羽箭逆风直上,绝强的气势将空气都擦出一道璀璨的流光,横贯在天地间,宛若扶摇的灵蛇。 起先,那群乌鸦并未为所动,然而眨眼间羽箭便刺破了它们的天罗地网,将飞在正当中的一只硕大的乌鸦刺穿,封锁在四周的空气锁链顿时消弭,众人只感到四周顿时空旷起来,风息吹拂得令人顺畅。 那只乌鸦“呱”地叫了一声,便从云端坠落下来,并与半空中黑光蕴荡,转眼竟变成了一个身穿黑衣黑裤的人来。 噗通一声,这黑衣人落在地上,众人震惊,侧目凝视,却见他是个鸦首人身的怪物,其他得很,却也让少典部的族人们联想到了从前嫫豹头人身的样子。 ——难道是方相城的人? 羿心头一紧,暗自担心,余光瞥见少典氏雄正盯着地上躺着的怪人,熊眼里也是金色的犹疑之光明暗不定。 “不对劲。”少典氏雄忽然一瞪眼,抬头喝道,“羿,继续射!” “是!”羿虽有所疑虑,但不敢不遵从少典氏的命令,立即再弯弓搭箭,直指长天。却听到天空上传来怒喝之声:“果然是不尊天神之辈,竟敢暗算舔狗神子!” 只见先前还在半空盘旋的十几头乌鸦纷纷化作鸦首人身背生鸟翼的怪人,手持各式长枪短戟从半空中冲杀下来。 羿连忙射箭,与此同时少年猎手们也纷纷助阵,一时间箭雨逆天而起,如洪流瀑布冲刷鸦群;而鸦天狗们各施神通,将手中神兵旋转如轮,迸发出熊熊烈焰,仿佛十余颗大星飞旋直下。 两相碰撞,便似天雷轰击地火,于半空中爆发出璀璨的光辉,但奈何少典部的弓箭虽经西陵城炼宝,但毕竟只是提升了自身的硬度,同时减轻了重量,在此时逆天袭战之中,便难敌鸦天狗们手中神兵爆发出来的神通之力。 须臾,所有羽箭都被燃成飞灰,鸦天狗们气势汹汹,举着熠熠天火,拖着滚滚浓烟,从半空中扑杀而来。 所有少典部猎手们顿时丢弃弓箭,咆哮如雷,便将战歌都化作了怒吼之声,身躯骤然膨大,眨眼之间便化身黑熊黄罴和黑白相间的貔貅,纵跳腾空,朝鸦天狗们迎了上去。 他们的熊之力,本与白熊王通脉,传承自古老的神只,因而鸦天狗的神通在他们面前,并非坚不可摧的力量。 天火烧不焦他们的皮毛,雷霆轰不碎他们的铁骨,一头头巨熊在半空中与鸦天狗扑成一团,有黄熊抱住鸦天狗的翅膀,低手咬住鸦天狗的脖子;也有鸦天狗的大戟刺中黑熊的胸膛,双脚踏着黑熊的身躯,从天空如陨石坠落。 天雷地火相杀于半空,就好像两股热流绞缠在一起,激荡不休。 羿仍旧没有变身熊罴,弯弓搭箭不停地在大地上奔跑,一边奔跑,一边将箭簇锁定目标,趁着鸦天狗与熊罴们激烈厮杀之机,不断以羽箭奇袭,须臾之间,已经有好几头鸦天狗被利箭刺穿的脑袋或眼窝,纷纷坠落。 此消彼长,熊罴们越杀越猛,已形成数头熊罴攻杀一头鸦天狗之势,不消片刻,只怕这些鸦天狗便会悉数死亡。 就在这时,空气涌现出轻微的波动,众人耳边想起了咔嚓咔嚓的碎裂声。 继而,少典氏雄猛然看到周遭的空气竟然形成了迷幻的色彩,仿佛一个巨大而透明的罩子将他们笼罩其中,而现在这个华彩的透明罩子已经布满裂缝。 “果然是难缠的谋逆之辈。”这罩子外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宛若源自于天地苍茫之外,而这时被捆缚的修忽然笑了,“少典氏,真相即将揭晓。” “哦?你早就料到了?” “没错。攻打合兹部之策,便是说给上面听的。”修的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 少典氏雄的目光却越发凝重,他不再去理会巨熊们与鸦天狗的战事,这些神怪的实力虽强,但奈何数量太少,尚不是少典部猎手们的对手,他的目光不住地扫量两个封豨氏少康,似乎想印证内心的猜测。 ——那个暴怒的,一定是假的。 以封豨氏少康第一时间便驱赶牛羊来迎接他这个破落户,就能看出少康看起来豪气干云、直肠直肚,但实际上是个颇有谋算之人,这样的人在面对危情时,绝不会自乱阵脚。 如果只看到他表面上的直爽性格,就一定会把他模仿成一个暴躁易怒的人。 所以这个少康一定是假的。 周遭噼啪咔嚓的碎裂声越来越多,越来越响,似乎整个空间就要炸裂开来一般。而巨熊们也已经歼灭了所有的鸦天狗,纷纷聚拢在少典氏雄的身旁,护卫族人。 他们的面前,是满地凌乱的黑羽,和横七竖八的尸骸,巨熊们的身上多有深可见骨的伤口,血将伤口周围的皮毛泞在一起,纠结不堪;还有的熊罴嘴里不断地流出暗红色的血,显然是伤及了肺腑,把胸前的皮毛洇湿一大片,腌臜狼狈;但他们的目光都穷凶极恶,怒视着眼前不满裂纹的空间,因为有四个同伴在最初的战斗中,被鸦天狗的神兵刺穿胸膛肚腹,喋血战场。 这是他们第一次在战斗中,与情同手足的同伴天人永隔。 他们的心,无比悲痛,但熊咆被他们憋在喉咙里,闷在胸膛里,要把这仇恨吞咽下去,凝结车厮杀的力量,为死去的同伴报仇。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他们终于明白,即便迁徙离开冻土荒原,寻觅到了新生的希望。 但这新生绝不是春阳夏草扑面而来,而是暴雨雷霆,在等待他们穿过过去,每一步都凶险万分,并要承受沉重的苦楚。 不过少典部所承受的苦难太多太多了,以至于他们虽仅是少年,也不会自怨自艾,更不会掩面退缩。 若这世道以凶恶对待我们,我们便用百倍的凶恶去撕裂这个世道。 若有人阻挡我们追求生存的脚步,我们就把他们砸进死亡的深渊。 “令尹兮謷謷,群司兮譨譨。哀哉兮淈淈,上下兮同流……”空间斑驳的裂缝中,传来那苍老声音的呢喃咒诵,便有一股奇异的力量从被血浸润而泥泞的大地上自生出来,徐徐四散,化作一缕缕血色的雾气,纷纷钻入那些鸦天狗的尸体内。 片刻,鸦天狗们或是手指弹动,或是身躯震颤,似乎就要起尸。 巨熊们面色肃然,满眼狰狞,并未有人起头,便异口同声地吟咏起来:“青春受谢,白日昭只。春气奋发,万物遽只。冥凌浃行,魂无逃只。雄雄赫赫,天德明只。” 他们的歌声宛若春雷滚滚,挟风雨而来,大地上草木萌生,春气自虚空如甘露飞洒,刹那又化作弥漫人间的飞霜,扑簌簌落在那些弹动的尸体上,尸体中立即有血红色的雾气涌出,想与飞霜颤抖,却不料刚刚冒出头来,便被凝冻成了红色的冰晶。 巨熊们脚步巍巍,齐刷刷迈步上前,片刻便将那些尸体踩成了碎骨烂肉,更多的血红雾气肆意而出,却也被冻成冰晶,被巨熊踩成齑粉。 羿眼中有泪光飞旋,却弯弓搭箭,对准了正前方斑驳的空间裂痕,眉头微微蹙起,是失去兄弟的狠涌上心头;嘴唇微微抿起,是将怒意凝聚于箭簇。 目光骤然华彩,他将满腔愤懑寄托于羽箭之上,破空而出,轰然刺碎了将他们玩弄于鼓掌的空间碎片。 仿佛无数个世界自半空中崩塌,化作万千光彩流岚的花瓣,满天飘飞,如轻雨氤氲大地。 而他们身后,封豨氏少康传来尖锐的吼叫声。 少典氏雄定睛一看,不由得大惊失色。 竟是那个一直神情平淡的封豨氏少康! 与此同时,更有六七个牧人神情大变,露出狰狞的神色,黑色的羽翼从他们的兽皮袍子中钻出来,他们的脸在变得尖细,嘴唇向前拉长,变成金灿灿的鸟喙。 而假封豨氏少康则爆发出璀璨的金色光芒,彻底变化为一个鸦首人身的神怪。 ——原来并非单纯制造幻境,而是以神怪化相,怪不得难以看破。 此时,鸦首人身的神怪们现出原形,便不再有所顾忌,纷纷厉声怒喝,将捆缚自身的绳索挣断,那金灿灿的鸦首神怪立即扑向少典氏雄,其他的鸦天狗也立即振翅欲飞,却不料被熊罴们团团围住,熊牙交错,利爪纷飞,片刻就将他们撕成了碎片。 而少典氏雄昂首挺胸,正要硬扛这金色鸦天狗,却见旁边倏然扑来一道身影,将鸦天狗撞飞出去。 定睛一看,正是一直暴跳如雷的封豨氏少康,此时他厉声叱咤,荒原上便响彻嗷嗷的回应声,与此同时,他背后浮现出一蓬巨大的青灰色虚影,竟然是一头参天耸立的巨猪。 这样的萨满之力真是奇异,连少典氏雄也不禁暗自赞叹。 “主君虽善谋,却因而忌惮少典氏趁机夺我部族,不甘而愤,正是机要所在。”修不知何时已经站在少典氏雄的身边,依旧是云淡风轻的模样,此间风云仿佛都也被他囊括于胸中。 “果然,还是你对他知之甚深,我浮于表面了。”少典氏雄静看战局,听到封豨氏少康厉声怒斥:“混账玩意,老子今天手撕了你!” “呱呱呱!”金色鸦天狗口中怒骂连连,却是听不懂的鸦语,不过他的行动很快阐释了他的鸦语,双足一蹬,便朝封豨氏扑来。 封豨氏少康衣衫爆碎,身形骤然涨大三丈高,挥起磨盘大的拳头,就朝金色鸦天狗訇然砸下。 “若非他谋算太深,怕早已不需要我了。”修看着金色鸦天狗惨叫一声,被封豨氏少康轰出数百仗,便轻笑一下,不再关心那边战局,转而朝被羿轰碎空间裂痕处望去,少典氏雄也随之看来,但见数里之外正有一团庞大的阴影,朝这边徐徐而来。 “合兹氏穷相,见过少典氏了。”那苍老的声音从那团阴影中传来,苍茫而深远,“少典氏、封豨氏,便长眠于此。” 这一瞬间,少典氏雄内心震动,立即明白,原来与他在涌水之滨欢饮的封豨氏少康,才是假的。这样一来,一切的谜团都迎刃而解了。 这也难怪他会猜错少康的真伪,一直以来他都以假少康的性格作为判断标准,而真的少康,只不过是在巨猪上呼喊,提醒他小心暗算而已。 “合兹氏穷相,看来很不好对付啊。” 第125章 可怕的合兹氏 那团青灰色的迷雾越来越近,这时少典氏雄等人才看清,那根本不是迷雾,而是蔚然蒸腾的妖气。 妖气笼罩之下,是数百头壮硕的钦?,昂首阔步,巍峨走来。 首当其冲的那头钦?背上,绑着一个硕大的四方蒲团,上面坐着一个须发花白的老者。 这老者却没有丝毫颓唐,精神矍铄,飞扬如刀的眉毛下,是一双精光四射的鹰眼,孤直的鼻子下薄如刀削的嘴唇,平添了几分威仪。 此时,他在笑。 笑的时候,双眼光芒更胜,反而嘴唇只不过是微微向斜上方翘起,给人的感觉就仿佛冰天雪地里阴冷的阳光。 这时,封豨氏少康已经手撕了金色鸦天狗,仍旧以三丈巨人的雄姿,大步流星走到少典氏雄身边,恶狠狠瞪视着那个须发花白的矍铄老人,“合兹氏穷相!” 此时少典氏雄虽化身巨熊,但却要比封豨氏少康矮半个头,而少康背后那庞大参天的巨猪虚影,更加巍峨如岳,仿佛将整个天地的气势都凝结在了他的身后。 不过这样强大的威压,却并不能让合兹氏穷相丝毫动容。 毕竟是老对手了,争锋数百年,各有胜负,却是谁也奈何不了谁。 “封豨氏少康!”合兹氏穷相朗声笑道,“现在你人手凋零,还敢不死?” “要我死?也要看你有没有本事。”封豨氏少康傲视合兹氏穷相,大无畏的气势油然而生,但他却也低声嘱咐身边的少典氏雄,“合兹氏擅长幻术,却也不止是令人陷入幻境那一种,难缠得很。” 少典氏雄恍然大悟,先前在假封豨氏到来时,他们已经陷入了合兹氏穷相制造的幻境中。羿也并非能无视幻境,那只是合兹氏穷相让他产生了这样的幻象。 由此可见,合兹氏穷相的力量深不可测。这二人能斗上几百年,换言之封豨氏少康也不能小觑。 而在他们身边,身高只到巨熊腰身的修却露出淡然的笑容,“还不止如此,那些钦?可不止是力量强大,它们也是半神之妖,喷火吐雷,厉害得紧呢。” 少典氏雄不禁心中一沉,暗道棘手。但思忖片刻,他便有了计策。但见合兹氏穷相率领数百钦?骑手,依旧不紧不慢浩浩荡荡地向这边走来,便立即召来羿,对他叮嘱一番。 羿领命,便转身去安排。 便见十几头黑熊黄罴纷纷缩小身体,便会人形,手持强弓,腰挎箭袋,飞速奔上化身巨熊的伙伴肩头,便如同对面那些骑手骑着钦?一般,他们也成了巨熊骑士。 “这般打法真是奇特。”修忍不住笑道,“少典氏真是出人意表。” “见招拆招。却不知封豨氏有什么办法?”少典氏雄温和地笑问。 封豨氏少康却哈哈一笑:“干就完了!” “正是如此。”修也长声朗笑,却见他周身华光闪现,宛若无声的雷暴一般,整个人消失不见,随着蓬然光彩纷飞,一把雪亮如寒霜的长刀便出现在半空中,飞身落入封豨氏少康手中。 这一幕令少典氏雄咂舌,心头更是震惊,修的萨满之力怎如此奇妙,竟然能将自己变成武器? 但见这长刀丈许,刃如霜雪,灿烂的阳光照在其上,便被刀刃吸收,散发出来的却是冰冷的寒光。这寒光并非是因为冷冽而让人感到冰冷,却是如有实质一般,散发出森森的冷气。 刀刃末端有巨猪首吞口,后接圆如盾牌的刀镡护手,很好地保护住封豨氏少康粗壮的手指。其刀柄约莫有七尺长,末端镶嵌着一枚暗红色的珠子,里面不时有细如发丝的雷光闪烁。 “少典氏,刀兵激战分神不暇,你要保护好自己。”封豨氏少康丢下这句话,不等少典氏雄回应,便大吼一声,拔足冲向合兹氏穷相。 “杀!”与此同时,合兹氏穷相向前一挥手,数百钦?骑手立即催动坐骑,挟滚滚妖气,山呼海啸般冲杀而来。 “上!”少典氏雄也发出号令,十几头黑熊黄罴与貔貅,立即四足狂奔,载着他们背上的猎手们,迎向钦?骑手。 两军杀在一起,一头头钦?立即从口中喷出汹汹烈火、滚滚雷霆,火焰如龙雷如虎,数百头火龙雷虎立即翻飞绞缠,铺天盖地涌向熊罴们。 然而这些熊罴身材高大壮硕,浑然不惧雷霆烈焰,挥舞巨大的熊爪左右开弓,拍散火龙,抓爆雷虎,顷刻间,原野上残烟光羽纷飞交映,把天地映照得宛若支离破碎一般。 在此期间,熊背上的猎手们射出箭雨如蝗,穿破残烟,擦着光羽,射在钦?骑手的身上,须臾已有数十名骑手中箭身亡,从钦?背上滚落下来,其中一些更是不幸被钦?巨大的脚爪踩成肉泥。 而这些失去骑手操控的钦?立即乱了章法,霎时便被狂暴的巨熊黄罴咬断脖子,横死当场。 巨熊们将钦?的尸体当做投石,狠狠抛出去,又砸得其他骑手人仰马翻,还没等他们爬起来,又有巨熊欺身而至,猎手射箭刺穿骑手的胸膛,巨熊扯断钦?如蛇的脖子。 如此往复,战场上钦?的尸体到处横飞,巨熊黄罴们交织如梭,奔跑纵跳,一声声熊咆如雷贯耳,震荡得大地腾起汹汹煞气。 不多时,钦?骑手们已经死伤近半,不得不转移阵地,以避免满地的尸体将他们绊倒,更防止巨熊们有更多的尸体当做投石攻击他们。 他们手中的长矛大戟已经失去了作用,往往还没等投射,巨熊已经奔至眼前,便有羽箭带走他们的生命。 巨熊与猎手们的两相配合极为默契,原本弓箭在这样的战斗中难以发挥作用,距离太远,根本射不死钦?,更射不中骑手,距离太近则便会被钦?吐出的雷霆烈火击杀。 合兹部以此战法横扫半个郑之原,无数妖族伏首归降。然而此战中,巨熊以狂暴的力量为猎手们扫清障碍,并以极快的速度带着他们接近钦?,猎手便利用这短暂的时间射击杀敌。 而巨熊们之所以厮杀钦?势如破竹,则是因为他们内体的熊之力,远胜钦?这种半神之妖的血脉,因而在力量上便更胜一筹。 不过相比猎手与骑手的战场,另一边封豨氏与合兹氏的厮杀则更为激烈。 三丈巨人封豨氏少康,手中长刀如行云流水,不断地向合兹氏穷相劈砍扫提,然而合兹氏穷相座下的钦?却颇通灵智,脚步错落如翩翩起舞,每每险之又险地夺过封豨氏少康的斩击。 与此同时,合兹氏穷相手中捏着一根三尺长的短杖,则时不时向封豨氏少康的眉心点去。 看起来不过是毫无力量的攻击,却让封豨氏少康如临大敌,不得不临时收刀,横刃抵挡。 这时,少典氏雄看出了端倪。 那根短杖每一触碰刀刃,便仿佛在刀刃上激起了如水般的涟漪波纹,刀身猛震,仿佛要失控似的。 少典氏雄恍然大悟,那把长刀是修变成的,被短杖击打便要失控,恐怕是合兹氏穷相在用那根短杖施展幻术。 封豨氏少康曾提醒他说,合兹氏的幻术不止是制造幻境那么简单,那么方才他所施展的又是什么功法呢? 没有身历其境,便没有办法揣度。 没有办法揣度,便没有办法获胜。 少典氏雄将心一横,飞奔过去,加入混战之中。此时那根短杖正要再次触碰到刀刃,少典氏雄猛然挥掌横档,一把握住短杖尖端的金色圆球,顿感一道雷霆自手心中炸开,剧烈的疼痛好像一根刺,直接扎进了他的心窝,令他头皮发麻,冷汗淋漓。 它竟然能制造出难以忍受的痛觉! 合兹氏穷相的这个本事,令少典氏雄侧目。但这种痛对他来说,并不太过影响战力,一咬牙他便再起身而上,朝钦?的脖子抓去。 那根短杖竟又悄无声息地擦过钦?的脖子,刺在他的掌心,与此同时,钦?则双腿交错跳跃,轻而易举地躲开封豨氏少康的斩袭。 这一刹那,一道火焰自少典氏的脑海中迸发出来,滚热的温度炙烤着他的大脑,令他头痛欲裂,浑身颤抖如筛糠,心脏虚浮仿佛失去了跳动的力量,他再也无法忍受,双爪抱住熊首,翻身倒在地上不停地打滚,体内的萨满之力涣散开来,熊皮褪去,身形缩小,露出了他的人身。 事实上,他的脑子里并没有燃烧起火焰。 是合兹氏穷相的幻术,让他的大脑想象出了一团火焰。 可是我们都知道,影响我们的并非客观事物,而是我们对客观事物的感知。 但大脑想象出一团火焰自脑海中爆发出来,它便感觉到了疼痛,那是难以忍受的疼痛,仿佛连灵魂都要被撕裂了。 少典氏雄抱着头颅,在地上翻来滚去,嘴里发出惨叫和哀嚎,浑身大汗淋漓,湿透了衣裳,甚至将他身下的土地都浸润得泥泞起来。 封豨氏少康目中露出不忍之色,正要去扶,钦?却又冲杀上来,口中奔出一道雷霆,他慌忙横刀抵挡,却又见合兹氏手中的短杖迎面而来! 错愕之间,他竟无法抵挡。 只怕下一瞬,他就要变成少典氏那般模样! 第126章 羿的信念 千钧一发之际,一枚羽箭凌空而来,噗的一声刺入短杖金色的圆头,巨大的力量将短杖冲歪,封豨氏少康趁机扫开雷霆,一脚踹在钦?的脖子上。 只听咔嚓一声,钦?的颈骨被踢断,脖子垂落到地上,身体一歪轰然倾倒。 合兹氏穷相大惊失色,慌忙纵身跳起,落在后方,左右环顾,发现自己的族人正被巨熊们杀得节节败退。 再看那个叫羿的少年,左手持弓,纵跳几步,已经来到少典氏雄的身边,将其扶起。 少典氏雄此刻已经渐渐克制住了幻境的侵袭,脑海中的火焰熄灭,不再头痛欲裂,但他已经被折磨得虚脱,无再战之力。 羿扶着他,警惕地看向合兹氏穷相,封豨氏少康则提刀大步追了上去。 没有钦?的帮助,合兹氏穷相根本不是巨人少康的对手,再加上己方损失惨重,他将心一横,冷笑道:“少康,后会有期!” 说完,他飞快地朝两部厮杀的战场奔去,少康虽然身高腿长,几步便能追赶上他,但还是慢了一拍,被他冲入战场中,只见一个骑手正被射杀,他趁机翻身落在钦?身上,但见巨熊的血盆大口已到眼前,顺势将刺着羽箭的短杖点在熊齿上。 顿时熊咆声响彻云霄,那头巨熊轰然摔倒在地上,捂着嘴巴来回打滚,将好几个同伴绊倒在地上,战场上顿时一片混乱。 那些被巨熊追杀的钦?得空便纷纷向合兹氏穷相聚拢,“撤!快撤!”合兹氏穷相大喊,骑手们立即催动钦?,跟着他朝东北方向奔去。 先前数百钦?骑手,此时已经损失过半,只剩下两三百人,其中大多数也是连人带鸟一身的伤。 少康愤恨不已,提刀追赶,但他手中的长刀却忽然脱手而飞,在半空中化光一闪,变成修的模样,将他阻拦,“穷寇莫追!” “哼!”封豨氏少康看着合兹部骑手们渐渐远去的背影,不甘心地一甩手,却听到少典氏雄虚弱的声音,“修说得对,再战下去,我方的损失只会加重,要对付合兹氏,还需从长计议啊。” “少典氏言之有理。”封豨氏少康只得走回来,“你的情况如何了?” “好了很多,但力气不足,这合兹氏的幻术好生厉害。”少典氏雄示意羿去帮助中了幻术的巨熊。 此时那头巨熊已经痛得发狂,同伴们被它绊倒、冲撞,也受了些伤,但不算严重,忍着疼痛合力将他扑倒在地,死死按住。但看他痛得凄惨,又多又不忍,一张张熊脸上露出焦急之色。 羿走过去,从腰间抽出一枚箭。 “羿哥,不行啊!”有熊罴看到羿冰冷而威怒的面容,惊慌起来。 “忍过去就好了,羿哥……”另有熊罴也慌张地起身,想阻拦羿。 “我岂会杀他?你们让开!”羿呵斥一声,那几头熊罴微微一怔,想明白了,这才闪身让开一条路。 羿大步流星走到中了幻术的熊罴面前,右手紧紧握住羽箭,瞳孔逐渐收缩,神情仿佛一条即将捕杀猎物的蛇,冷酷而凌厉。 猝然,他出手了,一箭刺在熊罴被短杖砸裂的牙齿上,箭簇正扎入裂缝之中,只听咔嚓一声,牙齿断了,而令他疼痛的幻觉竟然也戛然而止。 “诶?不疼了?”那头熊罴做起来,迅速变回人形,其他同伴也松了口气,变成少年猎手,将他们团团围住。 “羿哥,你真神了,能破幻觉?” “是法宝的缘故么?” “那下次中了幻觉,我们就自己扎自己一下?” 少年猎手们七嘴八舌,羿冷哼一声,“不要胡闹。” 他环顾四周,少年猎手们一个个噤若寒蝉,但有些强忍着羞赧的笑,时不时地就要呼之欲出。 羿却忽然笑了出来,“你们打起仗来凶猛彪悍,怎么脑子却还没长大?” 少年们见他笑了,便不再矜持,一些人也随之笑了出来,另一些人则充满好奇地望着羿,知道他又要训导了。 “并非是我有能破幻术的功法,也并非是经过炼宝之后的弓箭有奇效。”羿和善而坚定地训导众少年猎手们,目光中饱含叮咛的深意,“而是我的信念,在第一次霊吟咏歌声促使你们化身巨熊时,我没有任何改变,那时我来不及惊讶,但过后我发现,是我一心想用弓箭来保护你们的信念,令我不为祭祀战歌所动。后来我就有意识地锻炼这股信念,让它越来越强大。” “羿哥,这也算是一种力量么?”一个满脸雀斑的少年猎手瞪大眼睛,好奇问道。 “我不知道。”羿摇了摇头,吐出一口浊气,“它只是让我的箭不会错失目标。” 他顿了顿,见少年猎手们满脸狐疑,似乎并未听懂,便补充道:“比如方才,我的信念是破除幻觉,我的信念加持在箭簇上,便刺中的幻觉……” 这么一解释,少年猎手们便更不懂了,纷纷露出怅然若失的神情。 尤其是先前他们眼睁睁看到羿射碎了幻境空间的裂痕,这简直比萨满之力还玄之又玄。 不过既然他们能够通过咏唱战歌激发萨满之力,却从未追究过其背后的原理。那么他们相信,也不必去探寻信念的原理,只需要跟随羿学习就好了。 “羿哥,你教我们。”少年猎手们纷纷求教。 “好!”羿脸上的微笑绽放开来,回身一指远处那些跟在老人和妇女身边蹦蹦跳跳的半大孩子和小娃娃们,“还有他们,一起教,我们的部族,要强大起来,就要从娃娃抓起!” 那些半大孩子和小娃娃显然没有听懂羿的话,被指得愣在当场,竟引得少年猎手们哄堂大笑。 而坐在另一边空地上的少典氏雄,则感慨万千。“这个小子不简单啊。”坐在他身边的封豨氏少康长叹了一声。 “嗯。他很不错。”少典氏雄也由衷感叹,不止感叹于羿的成长,更感叹于他的眼光。 曾几何时,他面对部族萨满之力的衰退曾苦于无措,只好南归神农氏,迁徙离开难以求生的冻土荒原。却没有想到这些少年猎手们,竟能觉醒出强大的萨满之力。尤其是鸿,身体里竟然有那么强大的力量,他不知鸿被封印了力量,却还恨铁不成钢地整日怒骂,更从来没有想过鸿精湛的手艺能为部族带来什么。 而现在让羿无比强大的弓箭,便正是出自鸿之手。 不过即便这让他赞叹,却也没来得及考虑让强大的萨满之力凝聚于那些半大孩子和娃娃身上,他忘记了要从小去培养部族的未来。 而现在,羿竟然一语道破。通过羿这句话,他更对将鸿留在陈城,以学艺为名成为质子,产生了另一种看法。 没错,那也是薪火相传、壮大部族的机会。鸿学成之后教导部族人,孩子们就会成为比他们这一代人更强大的人,少典部就将越发地茁壮。 仿佛看到了这样的未来,少典氏雄目光闪烁,脸上浮现出憧憬的笑容。 不料,却听封豨氏少康说了一句:“听说世子被留在陈城,只怕你百年之后,世子归来时,少典部已不是他的了。” 他说这话时,面容冰冷,目光里闪动着恨意。 他显然是不憎恨羿的。 少典氏雄立即察觉到,他应该是有一段类似的过往令他憎恨。 或许少康就是被夺走部族的世子,他的身世一定极为坎坷。 但这也让他更对白手起家再建部族的少康刮目相看。 “你的话,很有道理。”少典氏雄斟酌片刻,才谨慎地回答少康说,“不过我也有不同的想法。” “愿闻其详。”封豨氏少康来了兴趣,扭过头玩味地看向少典氏雄。 少典氏雄笑道:“少典部不止是我的少典部,更是他们的少典部。未来的少典部未必就必须属于鸿,谁对少典部的贡献大,谁能令少典部团结起来、强盛起来,谁就有资格成为少典氏。” “如果将来羿是这样的人,那么他便是少典氏。至于鸿,可以辅佐他,也可以谋个其他的营生。”听他娓娓道来,封豨氏少康的目光渐渐放大,有震惊,也有恍然,痴痴地聆听少典氏雄宽厚的话语,“封豨氏啊,在我看来,少典氏不仅仅是一种权力,更是一份责任,这份责任必然要由部族里最强有力的人来承担。这份重担很辛苦,若说我有个私心,便希望我的儿女能够逃离这份责任,按照他们的意愿,去过他们想过的生活。这是我作为一个父亲的私心,但少典氏不能有私心,作为少典氏,我会让鸿和羿比较一番,让部族选出他们的主君。” 封豨氏少康内心震动,久久不能回过神来。直到过了许久,他才长叹一声,浑然不觉自己竟然已经热泪盈眶,他抓住少典氏雄的手,重重握住,动情地说道:“多谢少典氏为我解惑。你的胸襟,比郑之原的天空还辽阔。” 多年的心结在这一刻解开,封豨氏少康眺望郑之原的尽头,从未觉得那片横贯天地的大山竟如此渺小,云天竟然这样的高远,他的雄心也仿佛振翅化为了雄鹰,翱翔在高远的云天上,隐约看到了未来的方向。 “走,少典氏,到我的封豨部,我送你牛羊,我们共享这片原野!” 第127章 别样的少年 少典部从封豨部得了一百头牛和六百只羊,并在封豨部牧人的指点下,学会了放牧。 他们不懂得操纵巨猪,但那群草原上的狼却被他们捕杀了不少,一时间没有什么野兽能威胁牛群和羊群。 他们终于在这片原野上定居下来,与封豨部比邻而居,共享原野上丰美的水草,说好的天罚也终究没有降临下来。 合兹部占领的那片森林,始终没有传来动静。 在阳光甚好的日子里,涌水之滨总会传来悠扬的牧歌。 有男人唱,也有女人唱。 少典部曾经遭逢彭侯的灭族之危,上一辈猎手们绝尽,部落里多得是少女和遗孀。而少年猎手们也在成长,因而两部也在双方主君的支持下,开始了通婚。 封豨氏少看很看好羿。他发现那些少年猎手们近乎狂热地崇拜羿,而羿也不藏私,尽自己所能去教少年猎手们信念的运用,以及提升射技。 他们已经从游猎部族转型成为了游牧民族,但射猎的技巧却不敢落下,羿在训练的时候总是很严格,像一个兄长,恨不得把所有的少年猎手们都教得跟自已一样,如果有人在某方面超过了他,他还会真心地喝彩。 ——可见他的胸怀之大,将来必有一番成就。 封豨氏少康很想拉拢羿,可惜他也没有女儿,更没有姐妹,无法联姻。 而羿似乎也不钟情男女之事,除了训练少年猎手,便是专注于提升自己的战力。 有一个夜晚,封豨氏少康骑着巨猪在原野上游荡,天上星辰寥寥,一轮圆月却把原野照得雪亮。 他不经意间看到羿正站在一座小丘上,抬头呆呆地看着月亮。 他走近,看到羿的双眼落寞,热泪长流。 “嘿,你怎么了?”封豨氏少康打趣说,“这可不像草原的神射手啊。” “我并非是什么神射手。”羿回过神来,恢复了常态,向封豨氏少康见礼,“世子才是神射手。” “看来你很想念他。”封豨氏少康心中纳闷,这些少年猎手如此狂热地崇拜羿,羿本该有成为少典氏的雄心,可他的心里竟然在牵挂那个叫鸿的世子? “嗯!”羿淡淡地回应,并未多说。 封豨氏少康却从他的目光中察觉到一些苦涩,于是大笑道:“他有什么可挂念的?你们翻越青要山,与马腹搏斗,他不在场;你们与合兹部血战,他也不在场;你们能够生活在这里,是靠着你们的拳头你们的热血拼回来的,他又为了你们做过什么?” “不,他做过很多!”羿的情绪忽然波动起来,抬头瞪视封豨氏少康时,他的气势顿时恢弘,“曾经我们的父辈在一夜之间被屠杀殆尽,主君重伤颓唐,在冻土荒原里,我们几乎只能等死,冻死,或者饿死。是世子教导我们射箭,带着我们跋涉千里南迁,面对汪罔部巨人,是他用手中的弓箭保护我们;面对强大的有巢部,是他调动一切智慧保护我们,带领我们取得胜利;而当我们得到一块土地可以定居时,他却不能归来,只能作为人质待在陈城。” 他顿了顿,忽然目光凛冽起来,“青要山神骗了我们,我们毫无察觉,若世子在,当时就能杀了他!合兹氏也欺骗我们,围困我们,可却被他逃了,若世子在,合兹部早就灭了。”他咬着牙恨恨地说,“我不行!我只会射箭!我不知道该如何调遣,不知该如何筹算,若世子在,我们不会如此艰辛;若世子在,我们便是最强大的部族。” 他的泪不争气地留下来了,但这一次封豨氏少康却没有在调侃。这位驰骋草原的汉子瞠目结舌,从羿的只言片语中,他的脑海里已经勾勒出一个神采飞扬的少年。 ——真令人神往。 脑子里竟然出现这样的念头,封豨氏少康对这位世子鸿更感到好奇。 “可我见,你的族人都很崇拜你……” “不,他们崇拜的是世子,我是世子的亲随,世子不在,我必须担当起教导他们的职责。”羿无奈地叹息。 ——我一定要去见见他! 封豨氏少康打定了主意。 眼看也快到中秋了,草原上是不过这个的,而陈城以农耕为基,对他们来说,则是盛大的节日。 神农氏春朝日、秋夕月,在立春与中秋这两个节日,要祭祀苍天诸神。 与此同时,各路诸侯也需在这一天前往陈城,朝拜天下共主神农氏。 启程之前,少典氏雄和封豨氏少康将两部合居一处,让修和羿共同管理部族,以防合兹部的偷袭。 而他们二人则带领几个随从,往陈城朝拜去了。 从前少典部一路跋涉,从陈城到郑地,走了两三个的时光。但这一次,他与封豨氏少康等人,骑着巨猪,载着肉干,脚步飞快,月余便已来到陈城。 期间,他们可以绕开了青要之山。 倒不是封豨氏少康怕那山神。 他的来历也极为奇特,虽然是神农氏的臣属,但其背景却比合兹氏更深厚,任凭那山神也不敢让他这种身负神血的半神祭祀诸神。 他绕开青要山,是为羿那晚的话所动。 若是那个世子鸿在,一定能杀了山神? 那小子有什么本事?那山神泰逢可比涌水女神武萝更厉害,连他也不敢说能够力敌。 因此他想着,若是能说动神农氏,将鸿带回来,便要带着他进入青要之山,看他如何杀死泰逢。 少典氏雄全然不知封豨氏少康竟有如此打算,而这却有个少典部带来了新的危机。 他们有说有笑地走进陈城,在下城时,看到街巷上到处是以物易物的普通居民,他们憨厚而纯朴,脸上总是挂着微笑,见到熟悉的人便要停下脚步寒暄几句,不像草原上的儿郎豪放爽直,却也给人一种温暖的幸福感。 此时,巨猪仍能行走,时不时惊吓得路上的人倒吸一口凉气,一些闺女、娃娃则被吓得哇哇大叫,便引来了巡防的武卒,见是封豨氏与少典氏这样尊贵的部族主君,他们不敢叱令,只能上前行礼,好言相劝。 少典氏雄向来宽厚,便要下猪步行,但封豨氏少康却拉住他,对那几个武卒道:“你也见到,我这些猪并不伤人,且不易怒,却不知是因为它们被我操控着。我这时若将它们交给你,转身离去,只怕它们就要吃人了!” 那几个武卒一听,顿时冷汗浃背,慌忙走上前路,吆喝着人群,开辟出一条通道,供封豨氏少康等人迅速通过。 来到上城的驿馆,那里有专门圈养牲口的处所,他们便将巨猪安顿在猪圈里。 驿馆主要负责接待前来朝拜的各路诸侯和使者,不止是封豨氏的巨猪,还有其他诸侯的坐骑更加凶猛,因此驿馆安置这些野兽的地方十分牢固,也不担心这些猛兽越狱吃人。 还未到中秋的朝拜之日,没有紧急的要事,神农氏是不会晤诸侯的。 封豨氏少康就动了心思,“不如去见见世子?” “也好!”少典氏雄也很想念儿子,其实他也想见见女儿,但霊因为是储君榆棢的未婚妻,此时住在神农氏所在的中城的别馆中,没有神农氏的召见,诸侯是不能随意进出中城的,于是他便领着封豨氏少康,往炎窑的方向走去。 “世子在这里都没有居所么?”到了炎窑门口,封豨氏少康怔住了,他知道这是火正的地方,难道这个世子就一直住在这里? “他随火正学艺,住在这里甚好。”少典氏雄一边解释,一边扣门,不多时一个穿着麻布粗衣的小童打开了门。 这孩子白白嫩嫩的,看到少典氏雄,顿时喜笑颜开,“少典氏这么快就归来了?” “是来朝拜神农氏的。”少典氏雄温和地问道,“火正可在,我与封豨氏前来拜访。” “好说,既是师弟的父亲,便不需通报,火正正在后院呢,二位请随我来。”吹窑童子大大方方地打开门,领着鱼贯而入的少典氏雄和封豨氏少康往里面走。 令封豨氏少康惊奇的是,他们刚刚走进院子,那扇门竟自己关上了。 但再转过头来放眼一瞧,他内心就更震撼了。 他先前虽然知道这里是火正主持的炎窑,却从来没进入过。先前从外面看,这院落的围墙不过两三丈宽,面积应该不大。可是随着吹窑童子走进大门,只见这院子纵横不下三四十丈,正中间就坐落着那庞大如塔楼的炎窑,左右各有一间半敞开的房屋,其中左侧仿佛摆设着冶炼制具所需的一应器具,右侧房屋则堆积着数不清的矿石。 而放眼望去,这庞大的院落也并非全部,在炎窑的背后还有一堵影壁,上面浮雕着一团火焰,却与神农氏的火焰图腾大不一样。 显然这影壁的背后自然别有洞天,封豨氏少康的好奇心更旺盛了,炎窑童子恍若不觉地带着两人就要绕过影壁,这让少康满心期待。 可就在这时,他听到了叮叮当当的声音,顿感狐疑,便循声过去查看。 “封豨氏,可别乱走。”吹窑童子在身后喊道,而少典氏雄则紧跟上来,吹窑童子眼看封豨氏少康绕过了巨塔般的炎窑,往炎窑的炉口寻摸过去了,只好叹息一声,对少典氏雄说,“那是师弟在炼铜。” 先前他成少典氏雄为“师弟的父亲”,少典氏雄自然明白,这个“师弟”便是鸿了。如今听他这么一说,内心也万分激动起来,便想追上去见一见,可吹窑童子却拉住他的袖子,憋红了小脸说:“封豨氏不懂礼数,叔叔你怎也不懂?哪有不见大人便去见孩子的道理?” 他如此一说,少典氏雄恍然大悟,“我去追封豨氏,带他去见火正!” “他本就是个无礼的性子,不理会也罢,叔叔你还是跟我来。”吹窑童子拉着少典氏雄的袖子,好像生怕他跑了似的,少典氏无奈,只好跟着他绕过影壁,穿过那扇月亮门,走过曲径通幽的小路,来到了火正所居的那三件屋舍门前。 “火正大人,你快看谁来了!”吹窑童子向里面高声喊道。 中央的屋舍里立即传来回应:“马上就来!等我看一眼,就知道了!” 第128章 龙与狼 当封豨氏少康绕到炎窑路口时,看到了惊人的一幕。 一条庞大的巨龙正盘绕在炎窑边,它的身躯只比炎窑细了一圈,浑身金色鳞甲,脊背上飘飞着红色的鳍鬣,身躯蜿蜒盘旋而上,又从半空中低垂下头颅,头顶火红的凤冠状云角,更显得贵气十足。 顺着它金灿灿的目光看去,却看到被它盘绕在中央的是一个赤膊少年,黑色的短发如熊熊火焰,白皙的身上肌肉遒劲,黑袍褪在腰间,垂落如裙披裹在双腿上,在他的面前正有一块矿石放在铜砧上。 那矿石被烧得彤红,然而少年的左手却紧紧握住它,双眉倒竖,瞠目凝神,右手则紧握成一个拳头,不断地锤击在矿世上。 那矿石被他砸得变了形,越来越扁,然而少年的手却并未被矿石灼伤。看得封豨氏少康头皮发麻,暗想这人的肉身该有多强横,只怕一拳就能打死一头巨猪。 “主公,要喷水么?”忽然,那头蛟龙瓮声瓮气地问道。 “不需要。蛟极……”那少年眉头舒展,苦笑着叹息一声,“神识还不够凝锐,无法提取出铜炁。” “主公别灰心,慢慢来,我继续为主公护法。诶?你是什么人?”忽然那头蛟龙发现了正在呆呆看着他们的封豨氏少康,金灿灿的双眸看过来,就如同日轮悬在眼前,刺得少康睁不开眼睛,慌忙抬起左臂挡在眼前。 ——难怪它叫蛟极,恐怕是蛟龙里最强的了! ——话说这少年是什么来头?竟然豢养了这么大一头蛟龙,可比我们这些养猪的强多了。 “蛟极,要有礼貌。快把目光收了,你看雪皇就很有礼貌。” ——雪皇?雪皇又是什么东西? 封豨氏少康在吃惊之余,发现射向他的金光眨然收拢,这才放下手臂,冷不丁地一瞧,看到一张大脸近在咫尺,几乎要贴在他的脸上了。脸上一双鸽子蛋大小的眼睛瞪得溜圆,紧接着一条黏糊糊的大舌头就舔到了他的脸上,弄得他满脸满头都湿漉漉的。 封豨氏少康心中大骇,慌忙向后纵跃躲开,这才看清那巨兽竟然是一头白狼,却比他的巨猪还要大上一圈。 他在人类中算是高壮的了,但这白狼的大口只怕一口就能吞掉他的脑袋,不禁惊得一身冷汗。 而那头白狼原本吐着血红的大舌头,“啊哈啊哈”地喘粗气,摇头摆尾,此时见他躲开自己,顿时低眉顺眼,露出苦恼的神情,剧烈摆动的竖尾也耷拉下去了,尖立的耳朵也耷拉下去了,扭头看向那个少年,呜呜地叫着。 少年似乎在侧耳倾听,脸上逐渐浮现出微笑,“雪皇,虽然陈城有为客人接风洗尘的礼仪,但我已经告诉你很多遍了,直接用舌头舔是不对的。” “呜呜……”雪皇又发出呜咽声,好像更失落了。 少年丢下矿石,把双手掌心在黑袍上擦了擦,绕过铜砧,蛟龙随之迅速缩小,腾开道路,任他迈步越过龙身,走到雪皇身边,伸手揉了揉那毛茸茸的大脑袋,“直接吐口水也是不对的。” “呜呜……”雪皇的呜咽声强烈起来,好像有点自暴自弃了。 少年却哈哈大笑:“不要气馁,我相信大家渐渐地都会喜欢你的礼貌的。” “汪汪!”雪皇陡然兴奋起来,伸出大舌头就把少年舔得湿漉漉的。 少年也不以为意,依旧笑盈盈的,伸手撸了一把脸,转而对封豨氏少康行礼道:“在下少典部鸿,敢问尊驾到此间来,所谓何事。” ——鸿!他就是鸿? 封豨氏少康不禁多看了鸿几眼,只见这少年仪容丰俊,温文尔雅,宛若美玉,又似和风,令人心旷神怡,但他眉宇间宛若揽尽云势,双目中凝聚的光芒,比羿还要坚定几分。 他虽然比封豨氏少康矮了一头,但站在少康面前,却让少康感觉自己正面对一个巨人。 “啊,那个……我叫少康,是封豨氏,与你父亲一同来访火正。” “那么说,我父亲也来了?真是令我欣喜!”少年抚掌笑道,“封豨氏是迷路了,容我整理仪容,与你一同去见我师。” 他话音刚落,便见一条血红的大舌头就卷了过来,又把他舔了个遍,浑身湿漉漉的。 鸿呆住了,瞪着封豨氏少康,颇为尴尬。而封豨氏少康则哭笑不得,强忍住笑意,回之以同样瞠目结舌的尴尬神态。 他心说,这条白狼的心智不高啊,难怪是汪汪叫,比那条龙差远了,那条龙都会说话。不过话说回来,刚才少典世子是在跟白狼沟通,他能与野兽交谈?这是什么神奇的本事?当然,这唾面自干的本事,怕是更了不起! 彼时,先民还未广泛驯养狼和野狗成为家犬,封豨氏少康自然不识得雪皇是天狗一族。 而也正是因为出身血脉奇特,雪皇才在小半年时间,从那只巴掌大的小奶狗,长成了巨兽。 这时,鸿散去尴尬的神情,意气风发地走上前来,来到封豨氏少康身边时,他已经把黑袍穿戴整齐,“走,我带你去见我师。” ——这就算是整理仪容了? 少康不禁在心里暗挑大拇指,对他更是刮目相看。 ——这世子的定力,果然非同凡响,心志之高,如鹰凌云,与羿不遑多让呢! 鸿在前引路,封豨氏少康亦步亦趋,须臾已经绕过影壁,钻进了月亮门。 这别有洞天的景致令少康心中震动,待穿过了通幽曲径,眼前豁然开朗,便见少典氏雄正与火正欧冶坐在三间房前喝着茶水,谈笑风生。 吹窑童子瞥见鸿带着满脸震惊的封豨氏少康前来,脸上不由得浮现出得意的神色。 ——我就说,谁看到徒手冶铜能不震惊的?要是让少典氏看到了,还以为火正虐待他儿子呢,那还不把儿子要回去。老师好不容易收了一个能炼神识之术的徒弟,可不能就让他半途而废了。哎呀,师弟,师兄能帮你的也就到这里了。 遥遥地,鸿看到吹窑童子脸上得意的小劲儿,目光中略含诧异,但他为人不爱失礼,便没有询问吹窑童子,转而兴致昂扬地对老师和父亲朗声唤道:“老师,父亲,我把封豨氏带来了。” “哦?封豨氏?我们可都在等你呢。哈哈哈哈。”火正爽朗的笑声立即传来。 而少典氏雄看到鸿的时候,不禁瞪大了眼睛,愣住了。 这还是他那个瘦弱的儿子么?才小半年工夫,各自也长了,身体也壮实了,虽然不像他这样魁梧如雄,但也是威风凛凛的一个小伙子。 “火正,你这老师教得好啊。”他不禁由衷赞叹。 “你们父子二人小满年没团聚,今日可以好好唠唠。鸿,你也不必多礼了。”火正识趣地绕过茶桌,拉住封豨氏走到一旁,与他座下,倒上一杯茶水,“你们联手大败合兹氏的事,神农氏已经有所耳闻……” 他们俩在一旁小声嘀咕,而少典氏雄看着儿子,却万分激动,险些热泪盈眶,倒是鸿对父亲施了一礼,随后也不客气,便坐在他身边,与他闲话家常,询问部族的情况。 “听说合兹氏战败,我部损失如何?” “战死一人……其余还好,目前羿正训练半大孩子和娃娃……嗯,他说是信念,他的信念很厉害,可以破除幻境,总之咱们少典部算是扎根了,还跟封豨部通婚,会越来越壮大的。” “信念?老师说这叫神识,我也在学习这方面的知识。”鸿听闻少典部的近况算是放下心来,而他说的神识则勾起了少典氏雄的好奇心,让他演示一番。 “父亲,你看。”鸿抬手摇摇一指茶罐,便见茶罐腾地浮空而起,随着他手指的绕动,竟然挪移到少典氏雄的面前,罐口倾斜,给他的茶碗里续满了茶水,随后又飘回原地,问问地落在茶桌上。 真是神乎其技! 少典氏雄叹为观止,怔了半晌才说:“这是什么法术?神识么?神识是法术么?可羿怎么说是信念呢?” “自然是信念,我坚信能指挥它,它便必须听我指挥。”鸿朗笑着解释说,“羿没有经过系统的学习,目前只是摸索到了神识的一种窍门,但这份天赋也足以令人赞扬。不妨等部族安顿下来,父亲派他来陈城,我与他一同修炼,护卫指正,必然事半功倍。” “这办法倒是好。”少典氏雄面露迟疑,沉吟不决,半晌才说,“只是你一个人留在陈城,对我部已经颇有掣肘,若他在来了,我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少典部谁来执掌呢?” “父亲忧虑得有道理。”鸿眉头舒展开来,向后挺了挺身子,眼中露出坚毅的目光,“辛苦父亲与羿了,但我在这里虽是质子,却所获良多,也与些世子有所交游,日后应当对我部有所助力,且如今我已摸索到调度我的萨满之力的方法,也不算是坏事。” “哦?有如此多的收获,看来火正教导有方,我也就放心了。”少典氏雄目光精亮,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而另一边,封豨氏少康则眉头紧蹙,“合兹氏还有这等背景?这可如何是好?” 第129章 厉之害 中城,围绕神农氏庭园,木屋土殿星罗棋布,又有道路曲折联通,繁复而繁荣。 神农氏庭园坐北朝南,背后是广袤的陵园与宗庙,历代神农氏皆葬在此处。 陵园核心则是一座白玉堆砌的祭坛,高耸如塔,正是神农氏祭天之所在。 神农氏的三个女儿,与他的夫人们生活在庭园里,庭园西侧是储君之府,西侧则是公子之阁。分别居住这储君榆棢与公子厉。 这一夜,公子之阁的一间木屋里,有灯火微微晃动,映照出榻上一个正襟危坐的年轻身影,他的脸庞镌秀、精致而阴鸷,在晦明不定的灯光里,显得格外阴森。 “少典部越来越强了!” 他吐出一口浊气,眉头紧蹙,十分不快。 对面,目光如鹰、须发花白的合慈氏穷相凝重地点头,“公子,少典部确实是我近年来遇到的最强之敌,这几日来陈城,却从坊间听说了他们那世子囿于此间,能否有点手段?” “难。”公子厉闭上眼睛,长叹一声,“难不成你还叫我找人杀了他?” “不敢!”合慈氏穷相连忙垂首致礼,“属下只是以为,他若在合慈部,亦可保陈城无忧。” “哈!穷相啊……”公子厉笑叹着睁开眼睛,拾起案上的茶碗,细细品饮。 合慈氏穷相倾身危坐,支棱着耳朵,面色阴晴交频,惶恐不安,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末了,公子厉放下茶碗,“穷相呐……” “诶,臣在!” “关于这事,你有什么好点子?” 合慈氏穷相心中一松。 这说明公子厉首肯了他的策略,那么关键就看他的计划是否行得通了。 穷相眼珠一阵乱转,计上心来,俯首说道:“公子,属下以为,封豨氏乃是个中关键。” “哦?”公子厉眼睛一亮,笑容不置可否。 穷相心颤,俯首再拜,忍着冷汗欲流的冲动说道:“公子有所不知,这封豨氏少康,原本是南斗少司命太康之子,然少司命娶凡人有任氏之女缗为妻,诞下太康,引来南斗部诸神非议,最终寒浞神借机杀少司命取而代之,缗携少康逃回有任氏。然有任氏乃母氏之族,不容儿郎,他这才在郑之原立封豨部,与我争斗。” “嗯,有点意思,他竟然是个半神,地位颇高!”公子厉已经半卧在榻上闭目凝神,唇角洋溢着嘲讽的笑容,“不过我神农亦是半神,且血脉之尊贵,不是少司命可比的。” 顿了顿,他又说:“少典倒是可比,厌恶得很!” 这回轮到合慈氏穷相内心震惊了。 ——少典氏竟也是半神?且血脉堪比神农氏? 相传神农氏是北极大帝的血裔,地位尊崇,因而成为海内共主。这少典氏在传闻中不是白熊王的族裔么?何能与神农氏媲美? 但既然这话是从公子厉口中说出来的,必然不是空穴来风。 这让合慈氏穷相不得不掂量掂量,自己这荧惑神的血裔半神,能否与少典氏相提并论。 “你知道熊之力所代表的是什么吗?是死亡!”公子厉的话语有传来了,轻飘飘的,讳莫如深。 合慈氏穷相心头震撼,他已经隐约有些猜测。 但公子厉随后又给他吃了一颗定心丸,“不过他们现在所展现出来的力量,尚且没有其庶族白熊王的一成,不足为患。” 这句话的信息含量太大了。 白熊王那等世间至尊强者,竟然是出于庶族,而少典部才是本家? 但他们的力量衰退得太过严重,以至于泯然于众人了。 合慈氏穷相放下心来,俯首言道:“属下以为,可诏令少典与封豨合归一部,孰主孰从必然掀起轩然大波,又可诏令少典世子归乡,我部从半路劫持……” “端的是好算计!”公子厉抚掌,“你便知封豨氏会祈求君父让少典世子返乡?” “那人有共主之相。”合慈氏穷相说到这里,内心惶恐,连忙顿首,待公子厉说了一句“无妨”后,才继续说道,“他必视少典世子为辅佐之才,因而为他祈求,施恩与他……” “哈哈,合慈氏,我越来越喜欢你了。”公子厉猛然睁开眼睛,翻身坐起,“我这便去见见二姐!” 公子厉的二姐,神农氏的次女,并不住在中城。 是以,午夜时分,中城的大门打开,一个身披黑色麻布斗篷、头戴兜帽的人,骑着一头黑牛,缓缓走出。 大门在他背后吱嘎关闭,他微微抬起头,露出明亮的眼睛,嘱咐牵牛的男子:“过门时不要声张。” 牵牛的男子也是一身麻布黑衣,带着黑色斗笠,在晦暗的月光下,隐约可见是个沧桑的中年,他的声音也极为低沉:“是。” 不过他魁梧的身材显示出,应该是个强健有力之人,或许便是骑牛男子的保卫。 他牵着牛,一路谨慎行走,过上城门时,只对守卫亮了亮腰间的令牌,没有惊扰已经安睡的诸侯使者和达官贵人。 在下城逼仄的街道行走时,空气中的味道便有些腌臜,因为处于瓮城最下方,上城和中城高耸的建筑遮挡了月光,这里也极为黑暗,时不时可以看到又瑟缩的身影闪过,可能是露宿街头之人,街巷的角落里偶尔亮起明亮的眼睛,应当是野猫、貉或者黄鼬。 骑牛的男子用麻布斗篷掩住鼻子,严厉地低声催促:“快些行!” 牵牛的中年男子依旧肃穆,声音低沉,微微侧首欠身,“是。” 他加快了脚步,即便身处如此黑暗的环境下,他依然能够避开坎坷和污秽,牵着那头黑牛,迅速前行。 一直到了陈城西城门,守卫见到他亮出的腰牌,顿时瞪大眼睛。 陈城的大门高大而厚重,用以防范野兽的攻击,因此要打开两扇大门,需要四个守卫方才可行。 不过因为陈城夜间不开城门,因此守卫门户的也只有一个守卫,他无法独立打开一扇大门,因而干瞪着眼睛,不住地冒冷汗。 “老爷,我去喊人……” “不用!”牵牛的中年男子把缰绳挂在牛角上,一把将守卫推开,大步流星走到门口,双手抬住门栓,双臂肌肉猛然膨胀,一用力便将重达两百斤的门栓抬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又双手按在门板上,绷直脊背,弓步前行,将重达千钧的大门缓缓推开。 这力量之强,看得守卫瞠目结舌,浑身颤抖如筛糠。 “不要锁门!等我们回来!”他走回来,拾起缰绳,牵着牛从守卫身边走过时,低声丢下一句。 那守卫已经震惊得说不出话来,龇牙咧嘴,不住地点头好似鸡啄米,但不论是牵牛人还是骑牛人,都懒得看他一眼,倏然已经掠过他,走出了洞开的门户。 这时,守卫方才想起来,此时门户洞开,他一个人合不上,万一有野兽袭击…… 就在这时,他看到那个黑衣中年男子有走回来,将门推回原位。 高大的门户,隔绝了外面被月亮映照得白亮亮的旷野,而身处在这黑暗之中,守卫这才长松了一口气,安心下来。 离开陈城,没有了建筑,也没有了目光,旷野披着银毫般的月光,粗陋的官道两侧杂草丛生,牵牛的男子索性拉着牛飞奔起来。 跑着跑着,他的身子便倾倒下去,化作一头黑色的猛兽,如豹如虎,口中衔着缰绳,四足并用地奔跑。 “做得不错,孟极。” 骑在牛背上的男子摘下斗篷的兜帽,露出一张英俊而阴鸷的脸,赫然正是公子厉。 “是我该做的。”孟极的喉咙里发出人声,依旧低沉而肃穆。 他好像没有感情似的。 但公子厉却深谙他内心的仇恨,侧目瞥他一眼,唇角泛起讥讽的笑容,“颇合我心。事成后,我会帮你除掉方相氏。” “多谢主公。”黑色野兽的身上竟奇异地泛起蓝紫色、荧光般的斑纹,宛若流波从它的头顶次第流到尾尖,它的双眼也释放出憧憬的光芒,“还有那个小杂种……” “那是自然,你不说,我也要除掉她。”公子厉意气风发,不断催促黑牛赶路。 然而黑牛并不是善于狂奔的野兽,速度依然有限,“换你。”公子厉等不及,催促道。 黑色野兽孟极立即侧身挨近黑牛,公子厉腰身一挺,纵跃下来,落在孟极的背上,双腿夹紧,却见孟极陡然转身,一口咬死了那头黑牛,三下五除二便将它吞入腹中,便又继续狂奔。 它的速度极快,尤其是奔上陈城西郊的牛首山中后,翻山越岭,穿梭于密林之中,不费吹灰之力,黎明尚未来临,他便已经来到了山巅上,眼见那里矗立着一株古老的樟树,百人合抱粗细,树干笔直,参天数百丈,一个个树枝斜向上伸展了,宛若一柄大剑屹立于天地之间。 “到了。”公子厉吁声,巨兽孟极立即止步,公子厉翻身跃下,它便化作黑衣的中年男子,恭谨地站在公子厉的身后。 公子厉举头仰望这株参天樟树一番,眉头微蹙,唇角上扬,似笑非笑,片刻从腰间的兽皮袋中摸出一根树枝,插进樟树前的泥土里,打了个响指射出一团火苗,将树枝点燃。 这树枝就宛若檀香一般,飘起袅袅香烟,如云似雾,围绕着樟树树干盘旋而上。 不多时,云天上传来一声娇笑:“好弟弟,上来!” 第130章 阴影中的人 那声音如细粉轻纱飘然落下,带给人一种丝滑的舒爽感。 厉举头仰望高耸参天的树干,但见随着这柔声,先前缠绕着树干盘旋而上的烟雾,竟然凝实起来,化作一道盘旋的阶梯,如青灰色的石台打造而成。 “你在这里等我。”厉对孟极嘱咐一句,便拾级而上,脚踏在阶梯上感到岩石般的质地,索性放下心来,越走越快。 从外面看,这道阶梯纤细而逼仄,而走在上面却觉得分外宽阔,每一级阶梯横长约有一丈,端的是气派十足,根本不担心失足坠落。 夜风吹动他的长袍,猎猎地飞舞,仿佛盛开的黑色蔷薇。他越走越高,距离树冠越来越近,隐约看到星光氤氲在枝叶间,树叶尖上悬挂的一滴滴露珠被点亮,仿佛缀满了无数星辰般的果实。 而在这无数晶莹剔透的星尘中间,一座树屋隐匿于枝叶掩映中,是不是流淌过一抹华彩。 ——真是玄妙得很。 厉对这树屋的主人很欣赏,但这主人自然不是他的姐姐白鹊。 他在台阶的尽头止步,面前就是树屋的门口,此时木门打开,一席倩影正伫立在门内,笑容可掬。 “这么晚来找我何事?”白鹊的眉眼与厉有几分相似,却更加娟秀,细眉长入云鬓,秋水凝聚在双瞳,俏皮的鼻子配上朱红的樱唇,让人一见她的脸庞,便觉得春光灿烂。 厉抚手笑道:“这么晚打扰二姐,厉心有不安。不过二姐似乎还没睡?” “在想些心得,你也知我们这种人,睡与不睡是没什么不同的。”白鹊说着闪身引公子厉走进树屋,公子厉四下环顾,“赤师不在么?” “师父又去昆仑山采水玉了。”白鹊给公子厉让座,又捧来茶碗,放在桌上,顺势坐在公子厉对面,微微凝神一望,疑惑道,“你虽然满面笑容,但我看得出你有心事,可是有什么困难?” 公子厉心中正在讥笑她说的那句“师父”。 赤师是名满陈城的大仙人,也正因为他的降临,凡人才知人可腾云驾雾、长生不老,成为与神相同的神仙。 不过修仙太过苦闷,赤师也不是什么凡人都收,往往甄选达官显贵之人,他们但凡缴足了宝物,赤师便会收他们或其子女为徒。 但厉知道,这样的大师,私下里都颇腌臜,常在信徒里面挑几个貌美的收做禁脔,她们却彼此不闻,不得而知。 二姐也不过是她们中的一个。 不过也正因为二姐的这层关系,他才想到请赤师出马,助合兹氏劫了鸿,砍掉榆棢的一条臂膀。 于是他按捺住心中对白鹊的惋惜,苦笑道:“我性命攸关,不得已才来求二姐助我。” “什么?何人敢要你的性命?榆棢么?不,他不会。虽然看似纨绔,但他也是个心中慈悲的人,断做不出手足相残的事。可那还有谁?你可是堂堂神农氏的公子。”白鹊眼中的惊疑越发浓烈,直勾勾地瞪着公子厉,胸膛剧烈起伏,显然是动了怒气。 “是少典部。”公子厉叹息道,“这事都怪君父。” “你向来孝顺,怎么在君父背后说起他的坏话了?”白鹊有些嗔怪,但她又极宠爱这个一母同胞的兄弟,只是白了公子厉一眼,却没有阻止他。 公子厉长叹,“二姐不知,那少典部本是镇守北疆的诸侯,却暗通冰霜巨人,将叛神罪人龙伯氏的儿子养大。我听闻之后,立即派人去惩治,却不料被少典氏与其世子逃脱。他们又搭上榆棢这层关系,与他联姻,来到了陈城。君父却感念北伯有功于神农,非但不降罪于他,还敕封他们土地,这少典部战力非同小可,他日榆棢继任主君,他们必然权倾天下,自然会要我的性命。” “这少典部,我也听赤师提起过,是这一年来搅动南北风云的部族。”白鹊沉吟如自语般地说道,“前些日子赤师从东边归来,说青要山神告诉他,这少典部忤逆了上天诸神,还差点杀了半神合兹氏穷相……原来他们早就收容龙伯氏之子,那可是天神令白熊王消灭的部族,看来他们还真是天生反骨的乱臣贼子呢。” “可不是嘛!”公子厉趁热打铁,附和道,“凡人祭祀诸神,岂可不用人祭。他们倒好,竟然用牛羊这等腌臜的畜生祭祀,全然不将天神放在眼中。君父慈悲,纵容这等乱臣贼子,但若是诸神降罪下来,不仅陈城罹难,恐怕天下的百姓都要遭殃。我一人之命事小,天下人的安危事大,所以才夜访二姐,相请赤师帮我拿下少典世子。” “这个忙我一定帮。不仅是为了你,也为了君父和天下。唉,君父果然太糊涂了。”白鹊叹息道,“过两日赤师就会回来,那时我与他去寻你。” “那就多谢二姐了!”公子厉慌忙起身礼拜,那情真意切的模样,惹得白鹊都要掉眼泪了,慌忙把这个好弟弟扶起来,“你我姐弟同胞,做这些有的没的干什么?你也好生安排计划,这次莫再失手了。” 公子厉连连称是,眼睛里闪烁着夺目的光彩,心胸也豁然开朗起来。 天将拂晓时,庞大的黑色巨兽孟极载着公子厉回到陈城西城门外,孟极放下公子厉,变成人形,推开了厚重的大门,看到那个守卫正抱着长矛,瑟缩地站在门后,显然他提心吊胆了一整夜。 孟极没有说什么,却伸出手拍拍守卫的肩膀,传出持重而有力的感觉。守卫立即心领神会,丢下长矛,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向孟极扣头,“今夜平安,城门一直关着,没有人进出!” “嗯!”孟极沉声冷哼,给予肯定,闪在门旁,躬身面对公子厉从门外走进来的身影,此时公子厉已经戴好兜帽,整个人仿佛陷入在一团阴影中。 等他走进城中,孟极便返身关上城门,又抬起门栓将门锁好。 等他再转过身朝向城中时,不仅愣住了。 却看到公子厉正抬起右臂,捏着那守卫的喉咙,将其举在半空中。 那个守卫已经气绝身亡,双臂耷拉着,脑袋低垂下来,难以瞑目的双眼瞪得大大的,残余着不可置信的目光。 “噗通!”公子厉将守卫丢在地上,目光中闪过一抹凌厉,“对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我要说多少遍,你才明白?你落得今天这步田地,不就是对方相氏太过仁慈所致么?” “主公教训的是!”孟极连忙躬身行礼,心头却惴惴不安。片刻,公子厉没有吭声,他偷偷地抬头瞥看一眼,却发现公子厉的目光越发地厌烦起来,心中更加惊骇。 他只好狠下了心,暗暗咬牙,化作黑色巨兽,一口将守卫的尸体吞吃下去,随后匍匐在公子厉的脚边。 公子厉这才满意,跨在他背上,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后颈,他知道这是公子厉对他的鼓励,心中就更加委屈和愤懑了。 但人在屋檐下,他无可奈何,只好忍气吞声,飞奔在黑暗中的街巷上。他知道阳光即将照耀下来,城市又将迎来崭新的一天,每个人都将感受到温暖而明亮,但这并不包含他。 他只是一个躲在阴影中的人。 他不知道,属于他的阳光,将在何时降临。 他知道这座城市里藏着许多肮脏和不堪,但他也只是这其中的一分子,无力改变什么。 就如同他无力抵挡阳光的降临。 这座城市再一次焕然一新,秋风扫起地上的枯叶,仿佛无数失去灵魂的蝴蝶,在哀伤地飞舞。 阳光的颜色是温暖的,但空气却已经冰冷袭人。人们穿得更厚了,鸿也换上了夹兽皮的粗布麻袍,浆白色的衣裳烘托得他的脸色有些晦暗。 这天上午,他跟随火正欧冶到城外的矿山。 负责矿山开采的是土正信,但矿石的成色如何,却还需火正欧冶来把关。而鸿跟随他一起前来,正是为了实践学习。 此时虽然是上午,但矿上已经一派热火朝天。穿着粗衫短褂的人们,正在拼命地用木锤敲打岩石。 青铜冶炼的器具并非没有,但在彼时非常稀少,往往被用作配备给精锐战士的武器,以鼓励他们更加奋勇作战,至于矿工们只能使用木锤,依靠自身的力量,通过不断地敲打,把岩石敲碎,开采下来。 有岩石从山坡上滚落下来,那些瘦弱的汉子们就呼啸一声,纷纷逃散开,等到岩石停止了滚动,才有个人上前,合力把它搬到拖板上,呼哧呼哧地往矿坑外面拖。 火正欧冶带着鸿在矿山上忙活了一上午,每有矿石被拖到集中点位,他们就会上前勘察。 火正欧冶一边勘察,一边给鸿讲解,并向采矿者详细询问矿石的开采点位,到了午后他们才总算确定了这一批矿石的成色,并指导旷工集中开采的点位。 土正信本想宴请火正和鸿吃午饭,他倒不是给火正面子,主要是鸿。他虽然没有在储君榆棢和公子厉的斗争中站队,却是一个深谙权势之道的人。 他并非超然脱俗,反而与双方都若即若离。他明白,一旦站队,他就成了供人驱遣的奴仆,而他双方都不站队,便是奇货可居,双方都要倚仗自己,给足好处。 更重要的是,不论哪一方将来获胜,继位神农氏,他这个土正信都是雷打不动的贵人。 不过这个鸿,他却有意想要结交一番。先前他只以为鸿是榆棢的势力,然而南征一战,鸿所表现出来的天分让他侧目,知道此子绝非池中物,趁他名声不显时与其结交,将来方能落尽好处。 不过火正欧冶显然不喜信的为人,客套一番,只说还要带鸿去修行,午饭他们是从不吃的,便辞别土正信,匆匆离去。 从矿坑出来后,他们看到了矿山外采矿者们居住的营地,非常潦草,破败不堪,显然这里的人生活得很糟糕。 鸿内心有所疑惑,这时又听到粗鲁的吆喝声从不远处传来,心中疑惑,便扭头循声望去。 这一看,他的心惊到了嗓子眼,顿时瞠目结舌。 第131章 意难平 鸿看到,十几个武卒正在一处营地里耀武扬威,将八个五六岁的孩童捆绑,联成一串。 这孩童中,四男四女,面色蜡黄,双手被负在背后,捆绑得手腕都勒出了血痕。 可是他们的脸上却不见惊慌,仿佛八个行尸走肉一般,在武卒们的鞭打中亦步亦趋,缓慢前行。 在营地里,有妇人哭得昏厥过去,还有老人不停地朝武卒们磕头,嘴里不断地求饶。 因为口音,距离又远,鸿没有听清他们说的是什么。 但显然无非应该就是“求求大老爷放过孩子”这样的话。 让鸿惊讶的是,这些人竟然只懂得痛苦求饶,却没有人敢上前阻拦武卒,更别说抢下孩子。 然而即便如此,那几个武卒还很不耐烦,将跪地磕头的老人一脚踹翻,嘴里骂骂咧咧,似乎还不解气,又补上了两鞭子。 “够了!”鸿下意识地怒吼一声,“你们是什么人,竟敢抢人家的孩子!” 武卒们循声望来,认出了火正欧冶,却没认出鸿,于是对火正欧冶恭敬地施了一礼,并未答话,又转身去驱赶那八个孩子。 显然,他们把鸿当成了火正欧冶的奴仆,并未放在眼里。既然这话不是火正欧冶问的,他们也懒得理会。 鸿怒发冲冠,心思灵动,神识凝聚,在他眼中打开了一片玄妙的空间。 这空间里是两片奇异的世界,左边是层峦叠嶂的群山,萨满之力所化成了零件,组成了一头狂野雄壮的白熊,正在山巅匍匐酣睡。而右边则是壮阔的沧海,大日孤悬,海面波光粼粼,一条金色的游龙正在海水中起伏游弋。 这时,他的神识又凝聚出一只大手,伸进左边,一把将那头巨熊抓了起来。 刹那间,物换星移,世界变迁,他的眼前只有一片光明璀璨的世界,萨满之力所组成的巨熊刹那间就被拆散开来,熊头与他的头颅契合,熊爪连同熊臂融入他的双臂,熊身与他的身躯完美重叠……这一瞬间,从外在看来,他毫无变化,但气势却陡然肃云霓,浑身力量的狂暴,竟然比从前他化身白熊更加强大。 他发出雷霆般的熊咆,震得武卒和营地的老弱妇孺们头皮发麻,纷纷回首侧目,甚至连那八个如同行尸走肉的孩童,也瞪大了眼睛看向这边,无神而孔洞的眼睛里渐渐盈满悸动的光辉。 火正欧冶大骇,但他根本来不及阻拦,鸿已经飞奔而出,如一道闪电冲向武卒,电光火石,手起拳落,那武卒竟轰然爆碎成一团血雾,甚至连被击飞的时间都没有。 “糟糕,力量没控制好!”鸿在心中懊恼,他本来只想教训一下这几个武卒,并未想杀人,但盛怒之中没有收敛好力量,而这几个武卒显然也是萨满之力微弱之人,竟然经不住他的一拳。 如此一来,他亦不敢再妄动拳脚,不过他巍峨如山岳的气息却吓得剩余的十几个武卒屁滚尿流,扑通扑通悉数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不停地乞求他:“大老爷,饶命啊,饶命啊!” 他们不求饶还好,一求饶便让鸿更加愤恨,伸手就从一个武卒身上夺过皮鞭,狠狠抽去,“方才他们向你们求饶,你们便如此对待,而今……” 他话未说完,皮鞭已经落下,那武卒竟然被他一鞭抽成了两半,倒在一地的血泊中。 鸿也惊讶了一下,没想到自己这种调用萨满之力的方法,竟让自己的力量狂暴得如此强横,恐怕就算是汪罔部的巨人,也会被他一拳打穿胸膛。 这样一来,他就更不敢再抽人了,索性狠狠地瞪视那几个吓得魂飞魄散的武卒,“我再问你们,为何强抢别人的孩子?” “回……回大老爷,我……我们……”武卒们被吓破了胆,说话结结巴巴,半晌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快说!”鸿厉声怒喝,咆哮声将他近前几个武卒的双耳轰穿,就看那几个脑袋两边,从耳朵里訇然喷出两团血雾,那几个人便痛得两眼一黑,昏死过去。 “鸿,不能再杀了!”火正欧冶连忙赶来,抓住鸿的手腕。 感受到老师掌心传来的温暖,鸿的怒气才稍稍降下,暗中散去萨满之力,但气势仍旧巍峨。 火正欧冶感受到他怒气渐消,这才放下心来,转身对那几个颤抖如筛糠的武卒温和说道:“你们且好生回答世子的话,有我在,他不会杀你们了。” 武卒们这才知道,这个一出手就杀了数人的凶恶少年,竟是那个大名鼎鼎的少典部世子。 传闻,那世子带着三十七个猎手,伙同方相城、西陵城两百战士,便将数千余人的大部有巢剿灭,连婴儿都没放过,端的是凶残至极。他们惹恼了这个少年,恐怕是凶多吉少。 好在他们看到这凶狠世子听火正的话,便也安了些心,说话不再结巴了,“神农氏将祭祀天神,我们奉命带八个童男女去做祭品。” ——用童男女祭祀天神? 鸿想起父亲雄所说的在青要之山的经历,心中愤恨又起,怒道:“何以用族人祭祀天神?” “回禀世子,并非是用族人。”其中一个武卒磕头说,“这些挖矿的都是从战败部族搜刮来的奴隶。他们挖矿,也活不了多久;这些孩童早早地死了,也不必受苦受累了……” 他话里带着委婉,听起来似乎是这么一个道理。 这些孩子吃不饱穿不暖,长大之后就要像他们的父辈一样,整日被皮鞭驱使,到矿山开采矿石。若是遇到岩石崩塌、或自己不慎,便要殒命。男孩如此,女孩还不止,若是被哪个武卒或是监守看上了,难免要遭遇侵犯。 从战败的那一刻起,等待他们一生的都将是不幸,子子孙孙世世代代都难以再做人。 然而这些话落在鸿的耳朵里,却字字如针,刺得他的心鲜血直流。 作为生来就要与野兽搏斗、与天象斗争的游猎部族中人,他虽自小被族人嘲讽,却也养成了从不服输的性格。 先前,为了部族的生存,他无奈向神农氏卑躬屈膝,但心中从未泯灭过良知与血性,他的图谋从来没有停止。 但现在,他听武卒说着这样看似有道理的话,看着那些孩子方才激起希望,如今又因绝望而孔洞的目光,心就无比地绞痛。 他身体剧烈战斗,脑海中天人交战。 理智上,他明白,这是神农氏的习俗,他必然要用这些孩子来祭天,他不仅无力阻止,更会忤逆神农氏,召来灾祸。 可从良知上,他无法做到转身离去,撒手不管。这样太怂了!太没有血性了!他的心不通畅,意难平! 他可以为了大义,跪下双膝;却绝不做奴才,为了成全自己,而弃大义于不顾! “我辈生而为人,却要用人去祭神?何其可笑!何其可悲!”他沉声怒喝,双目如电光闪烁,这一刻,他浑身上下散发出金灿灿的光芒,就宛若一个金甲天神矗立在天地之间。 ——糟糕,他动用龙之力了! 火正欧冶心中震惊,连忙去抓鸿的手腕,“不要忤逆!” “这不是忤逆!”鸿抬手挥开火正的手,那几个武卒看到火正都不管用了,更是吓得肝胆俱裂,有人甚至失禁了。 ——这世子也太吓人了,简直就是个妖怪! 他们心中这么想,却不敢说。只见鸿环顾四周,厉喝道:“我带你们离开这里,去寻自由,你们谁愿意跟我走?” 那些奴隶们怔怔地望着他,没有人说话,一双双眼睛里充满了迷惘和怯懦,甚至有妇人瑟缩在一起,好像对他所说的“自由”感到无比恐惧。 鸿又看向那八个孩子,他们的眼睛里闪烁过悸动,但很快,这悸动的光芒又纷纷熄灭了。 “又能去哪儿呢?爷爷是奴隶,父亲是奴隶,我们天生就是奴隶呀!” 一个男孩叹息似的呢喃。 鸿往复陡然坠入了深渊。 ——他们世代为奴,竟然已经习惯沦为猪狗,连逃脱都不敢了。 或者说,他们不敢相信鸿,毕竟鸿只是一个人,而神农氏则是这天下的主。他一个人怎么能斗得过天下诸侯呢? 他们很快就会被捉回来,到时候连奴隶都做不了,只能死。 就算身为奴隶而活着,也好过死啊! 先民质朴,并没有所谓生命价值的感悟,活着,哪怕像猪狗一样活着,也比死强。 好死不如赖活着! 鸿熊熊的目光渐渐就要熄灭了,那几个武卒看到了自己的生机,而火正欧冶则暗自叹息,虽然未鸿松了口气,但总归感到心里憋屈。 就在这时,一个女孩的目光燃烧起来,他扭头看向鸿,“大哥哥,我想跟你走!” “啊?”奴隶群里有人发出惊呼,那是一个妇人,蓬头垢面,惊慌失措,“你在说什么傻话!安心当你的祭品,可不要说这些大逆不道的话!” “可是!”女孩面带痛恨地瞪视那妇人,“母亲,我不想死啊!” “好!就是你了!”鸿的目光刹那明亮起来,他抬腿迈步如同一阵风,众人还没回过神来,捆绑女孩的绳索已经断裂,女孩被他提在手中,只觉得天旋地转,眨眼间,自己已经飞到了天空上。 “糟糕,少典世子抢走了奴隶!”有武卒回过神来,他们纷纷举头望天,却不敢声张,更不敢追赶。 半晌,他们才稳定住了情绪,对火正欧冶躬身施礼,“我等也是奉命做事,还请火正见谅。” 火正欧冶长太息,挥了挥手,负手离去。武卒们看着他落寞的背影,怔神片刻,便又立刻吆喝奴隶们,再贡献一个女童,补充祭品。 一切,仍旧如初。 第132章 冲动是魔鬼啊 鸿拉着那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在半空中飞行,很快就将陈城远远地抛在身后。 小女孩起先吓得噤若寒蝉,浑身颤抖。鸿瞥见了,索性将她抱在怀中,稳稳地飞行。 渐渐地,小女孩不怕了,她从鸿的怀抱中探出头来,往下张望,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她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在天上飞,大地上的一切竟然都那么藐小。 先前,她还要当做祭品,被神明吃掉呢。 可现在,有一个大哥哥正在抱着她飞翔,像那些她所羡慕的鸟儿一样。 大哥哥的怀里真温暖,这就是自由。 她不由自主地靠在鸿的胸膛上,忍不住噗嗤地笑了出来。 先前鸿在询问他们时,在那么一刹那她想,被神咬一口很疼。她可怕疼了,不想被神咬,于是想让大哥哥带她走。 没想到,大哥哥竟然带着她飞了起来。 想到这里,她又哭了。 她心想,要是父亲、母亲他们也一起走就好了。 他们怎么就不相信大哥哥呢? 她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就在鸿的怀里睡着了。 鸿敞开衣裳将她裹紧,心潮澎湃。 这是他第一次翱翔在天宇,龙之力让他大小如意、飞天遁地。 他想起了谢尔盖的本事,能够在霎时间变成蚂蚁大的小人,也能化作参天的巨人。 曾几何时他无比羡慕谢尔盖,然而现在他也能做到了。 他小心地呵护着怀中的女孩,双手抱紧了她,在天空中自已盘旋而翱翔。他至今也不明白,没有翅膀,他如何能在天空飞行,但这便是神奇的龙之力,拥有这神奇的力量,不论是天或海,都仿佛能与他融为一体。 不过该去哪里呢? 一时间他没了主意,直到他看到了汪洋大海,海中有一个庞大的巨人,正站在漩涡中,脚下踏着两条赤色的蛟龙,双臂盘绕着两条青色的蛟龙,徐徐地涉水而行。 “主公,不论是数量还是质量,他都比我强啊。”鸿的左臂上忽然传来蛟极叹息声,令他一时愕然,才醒悟过来,蛟极平日都盘绕在他的手臂上,到是无碍,却因为他逃得匆忙,把雪皇落在老师欧冶住所里。 不过欧冶是个好人,一定会善待雪皇。鸿倒也不忧心,反而问蛟极:“依你之见,我们该到哪里落脚?” “主公,我之前只是一条灵智未开的鼍龙啊。”蛟极叹息着伸出脑袋,就好像鸿的臂膀上长出一根天线似的,遥遥向下张望,片刻,他指着那巨人前方百里处的海面上说,“主公,你看那里有座岛。” 鸿眺望过去,顿时心花怒放,立即按下风头,如闪电一般俯冲下去,片刻已经撞入了岛屿的丛林之中,穿过茂密的枝叶,眼前便又豁然开朗,是一片雪白雪白的沙滩。 他立即收敛速度,徐徐降落下去,把怀中沉睡的女孩轻轻放下,顺势将方才穿越密林时折断并收入手中的树枝堆成一堆,抬手一指点燃篝火,便坐在篝火旁,眺望海中徐徐行进的巨人。 他没有想到,远在南滨,竟然还有这样堪比冰霜巨人的庞大存在。 那在海中行走的巨人似乎也看到了他的张望,扭过头来对他微笑。 鸿的心咯噔一下,警惕起来,却来不及离开,便见那个巨人已经倏然化作常人大小,再眨眼,其已经来到了他的面前。 至此鸿才看清,这人赤脚踩在沙滩上,身上穿着的是雪白的鱼皮衣,凸显出她的身段婀娜。鸿鼓起勇气抬眼,看到眼前人长发如黑色的瀑布垂落胸前,眉眼如秋收时的阳光,让人感到温暖而满足。 这不是个绝色美女,却让你感觉到无比的踏实和愉悦。 以至于鸿竟然也不忐忑,不由自主地对她报之以笑容,“你好。” “你好。你们怎么落在这座岛屿上,是迷路了么?”眼前的女子用温柔而温和的声音询问,从她的语气中你就能听出她对生命无比的关心和热爱。 这让鸿的心都要化了。 虽然从未沟通,但彼此的理念已经由此相连,犹如知己,让鸿放下了警惕,叹息道:“不知该去何处。不论在哪里,恐怕都是迷路。” 这年轻女子噗嗤一莞尔,笑道:“我叫不廷胡余,是这南滨之神,平日里巡游海中搭救一些迷路的人,方才看你呆坐在沙滩上,还以为你迷路了呢。” 鸿恍然,点了点头,正要搭话,忽然听见呢喃呓语之声,低头一看,却发现那个小女孩不知何时醒来了。 “你醒了?”鸿大喜。而不廷胡余见这两人的神态,只觉得颇有趣,便也不声不响地好奇打望。 小女孩醒了,便睁开水汪汪的大眼睛,问道:“大哥哥,这里是哪儿?” “是南滨,我无意中飞到了这里。”鸿赧然答道。先前他被怒气冲昏了头脑,竟也迷失了方向。 小女孩显然没有来过南滨,一脸懵懂,猛然看到一个好看的大姐姐正在看她,慌忙坐起身来,欠身施礼。 她做惯了奴隶,总是不停地向人行礼,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真可爱。我是不廷胡余。你叫什么名字?”南滨之神不廷胡余伸出手来。 这种礼节不止让小女孩哑然,鸿也不太明白,两个人都怔在当场。 不廷胡余眨眨眼睛,立即明白了原委,掩口笑道:“这是我们南滨的握手礼,你们好像习惯拜礼,我说得对么?” “确实如此。”鸿点点头,答道,“我叫鸿,是神农氏之臣少典部世子。” “那么她呢?”不廷胡余温婉地笑。 但小女孩显然对她有所忌惮,瑟缩到鸿的身边,紧张地看着她。 “我……样子很丑么?”不廷胡余纳闷,虚指在半空一划,便出现了一轮水镜,她照了照,对小女孩苦笑道,“我想我还不算吓人。” “请尊神见谅,她本是天神的祭品,被我搭救出来,听说你是海神,还以为你要吃她呢。”鸿谨慎作答,他看得出南滨之神并非穷凶极恶之辈,因此颇有些相信她。 果然,不廷胡余听到他的话,顿时有些懵懂:“天神,要吃人的么?” 这下轮到鸿摸不着头脑了,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不过他也是聪明,立即反问道:“尊神也不常与天神往来么?” “你说的天神可是伏羲、女娲、盘古三圣皇?” 鸿摇了摇头。 “那么谁还可称作天神?”不廷胡余这女神竟然忽然恼怒起来,但看到那小女孩吓坏了,她又不忍心,于是强自温和下来,说道,“我是盘古氏敕封的南滨之神,职责便是救人。小哥哥,你说的天神怎么还吃人?这和妖魔有什么区别?他们又是哪里来的天神?怎可辱没三圣皇的神名?” “这我也不知。”鸿颓然坐在沙滩上,看着自己的双脚,叹息起来,“先前我部族经过青要之山,因未以族中童男女祭祀天神而造神罚。好在我部精悍,险些将那半神诛杀。而今神农氏也要用这童男女祭祀天神,我不忿,却只搭救了她。” “大哥哥,我叫洁。”小女孩怯生生地看着鸿,此时鸿面目狰狞,似乎正在内心愤恨,让她有些害怕。 “真是个好听的名字。”说话的却是不廷胡余,她看到鸿如此悲愤,心中颇同情,又问道,“那么你们接下来如何打算。” 她如此一问,鸿竟然如遭雷霆,抬起头瞪大眼睛,震惊了片刻,才懊恼道:“我部凶矣!” 此时,他才悲从中来,呢喃自问似的泣诉道:“我太冲动了!本来少典部就难以在冻土荒原上生存,为了能在中原找到一块安身的地方,我们不惜潜力迁徙,不惜给神农氏下跪屈膝,不惜冒死去跟有巢部战斗,好不容易有了一块封地,只要我安心地当质子,他们就能生存下去。我作什么作啊!我去救什么奴隶啊!难道我们就不是奴隶了么?我只救了一个人,却要害了全族的性命呀!” 他越说越悲伤,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淌。洁见他这个样子,心里又是惶恐又是怜悯,忍不住蹲在他身边,用破烂的袖子给他擦眼泪,“大哥哥不哭,你把洁送回去,洁反正都是要给天神吃的,就不让天神吃大哥哥的族人了。” 不廷胡余为之怅然,哀叹一声,想要劝慰,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她这种古老诸神的遗族,早就与天神断了联系。如今的天神如何,她也不知。她的职责所在是南滨,至于她从未听说过的中土是怎样的一个情形,她也不知,又该如何劝说呢?只能跟着鸿一起唉声叹气。 鸿这时抬起头来,眼泪汪汪地看着洁,有那么一刻,他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就想提起这个害他全族要遭受神农氏惩治的女孩,飞回陈城,将她丢在祭坛上,再向神农氏和天神磕头认错,一切就都解决了! 那那么一瞬间之后,他就立即清醒了。 是这个小女孩害了他全族么?不,是他的冲动! 磕头认错就能获得神农氏的赦免么?不,天神不会善罢甘休! 若是一切重新来过,他会对那些孩子视而不见么?不,他也是人,物伤其类,他的心会不安。 既然如此! 他在心中恶狠狠地怒斥: 一不做二不休! 见他面目越发狰狞,小女孩洁吓得眼泪都溢了出来,不廷胡余更是眉头紧蹙,脸色凌厉,暗中提防他暴起伤人。 但观他又不似一个恶人,只不过因族人性命堪忧而产生了情绪的剧烈波动,当务之急应当是尽量安抚他!不廷胡余美目滴溜溜一转,计上心来,欠身问道:“你若是不救洁,少典部就能站起来么?姐姐我且问你,一个贪生怕死胆小如鼠只知道虚与委蛇的人,凭什么敢背负全族人的性命?” 鸿豁然开朗,也在这一瞬间察觉到了洁的惶恐,立即努力平心静气,脸色缓和下来,伸手握住洁悬在她面前不停颤抖的手腕,温声说道:“不会的!我不会把你送回去!我没有跟你生气,我是愤恨天神,愤恨我族命运的不公!” “不行!我要回去!”鸿豁然起身,抬头望向北方的云天。 阳光灿烂,天空真蓝啊,蓝得仿佛要滴下水来。 可是投影到他的眼里,却是一片愁云惨淡。 他又豁然回首,惊得不廷胡余身子一颤,眼睛都瞪圆了,却见他躬身礼拜,“斗胆请姐姐照顾洁,我要去办我该做的事!” “弟弟果然是条汉子。”不廷胡余喜笑颜开,“你放心,等你回来时,洁必然要比现在水灵许多,你看她肯定都没吃饱过。” “那就多谢了。”鸿起身再行礼,便要纵身离去。 不廷胡余忽然叫住他:“若是太难,你就将你的少典部迁到南滨来,这里我说了算。” “多谢姐姐了。”鸿的心胸豁达起来,把脚一顿,大地便爆发出轰然雷鸣,他也顺势一飞冲天,化作一道流光往北方飞驰而去。 不廷胡余和洁目送着他飞天的身影,瞠目结舌。半晌,不廷胡余咂着嘴呢喃道:“他还挺厉害的,莫不是条真龙变的?” 第133章 不悔!胐胐! 飞行在云天上,天风浩荡,吹动得鸿的衣袍猎猎作响,他感受着体内雄浑力量所带来的信念,心胸前所未有地豁达起来。 一直以来,他都苦苦为少典部寻求生路,然而此时此刻,他却想明白一件事:寄人篱下,生死都拿捏在人家手中,那又算得上是什么出路? 少典部要想寻到出路,必须站起来,不以人血祭神,便是站起来的第一步。 在这个过程中,他们或许会遭到打压,甚至灭族的危机。但若不扛过这样的危机,便永远都是供诸神奴役的奴隶。 前途坎坷,唯有逆风而行,勇往直前! 他眉间云霓凝卷,眼中的光芒越发地火热而明亮,他仿佛看到了前方,虽然千难万险,却最终通往光明的通途。 须臾已过万重山,他只顾着凝思,却没有发现山河变换,大地上已经是翠峦起伏,大河蜿蜒,也不知到了何地。 就在这时,一声怒吼如惊雷炸响:“哪里的小辈,敢在我头顶行风!” 鸿心中大动,还未回过神来,便感觉到一股巨大的力量将他吸扯,拉向了群山环抱的大地。 这一刹那,危机感陡然萌生。鸿立即调整体内的萨满之力,从龙之力切换到熊之力,浑身肌肉顿时壮硕了几分,行使全身血气催鼓经脉,与那股吸扯他的力量抗争。 不过片刻,他便挣脱出来,并以这吸扯之力为引线,循之疾坠向山巅。 那架势,就宛若划破长空的流星陨石,势不可挡。 “好家伙!”那浑然的怒吼从山巅传来,“作死的能耐挺大啊!” 话音未落,只见山巅上突然浮现出一只参天大手,宛若一片方圆数百米的屏障,朝鸿抓来。 鸿冷眼端瞧,见这只巨手并非血肉之躯,而是凝结得极为真实的炁,可见施法者的力量远在他之上。 ——这是什么力量? 他看得出,这人施展的并非是萨满之力,是他前所未见的力量,给他的感觉,与不廷胡余奔行于南滨时所散发出的气势相似,却又大有不同。 ——可见,也不是神力! 鸿来不及多想,眼看巨手扑面而来,他断不能坐以待毙,临机应变之下,他拧身在半空中稍作停顿,收右拳猛然轰出,澎湃的熊之力便携雷霆之势砸在那巨大的掌心上。 巨响轰鸣,如山岳崩塌,然而巨手却岿然如山,并未破灭,只能看到掌心上有一片龟裂的痕迹,如参天巨柱的手指略微地颤抖。 可见这施法者的力量远超鸿的想象。 哪里来的如此可怕的高人? 脾气还这么臭? 若是先前,鸿定然屈身礼拜,能不惹事便不惹事。 可而今他已惹了天大的麻烦,倒是虱子多了不愁,也索性气盛一回,立即调整身形,以熊之力增加身体的重量,躲开巨手的袭击,天火流星般撞向山巅。 熊之力至刚至阳,鸿从天而降,将空气摩擦得火热,熠熠生辉的光芒把云天都映照得金亮起来。 山巅上那浑厚的声音发出惊叹,“小辈的力气还不小。给我顿!” 怦然间,山巅的空气爆炸,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向周围扩散,形成了一面方圆数里的空气盾。鸿正撞在空气盾上,轰鸣声如无数雷霆爆碎,却无法阻止他撞向山巅的势头。 破碎的空气,如一片片不规则的冰片,扑簌簌散落,也消陨了一些熊之力的势能,鸿的速度有所减缓,光芒也不如先前明亮,这一刻一道赤红色的光芒自山巅拔地而起,宛若利剑直刺向鸿。 鸿凝神立目瞪视前方,透过红色的光芒看到其间有一个身材微胖、白色须发飘飞的老者,正右手捏剑指朝他刺来。 他也顺势收右拳积蓄力量,在狭路相逢的那一刻一拳轰出。 没有半点声响,恰似金风玉露相逢,老者剑指正点在他的拳面上,剧痛顺着手背钻进手腕,沿血脉逆流而上,他感觉自己的整条右臂都要碎了。 而对面的老者也露出惊讶的神色,显然虽然伤势不如鸿那般严重,却也不能说是毫发无损。 “你是哪里来的小辈?”老者收了剑指,飘然落向山巅。而鸿便没有那么好过了,他整条右臂几乎废掉,身子一斜轰然坠地,等他艰难地爬起来,灰头土脸地抬头仰望时,却见老者已经站在他面前,背负右手而立。 不过从老者右臂略微地不断颤抖来看,他也未能及时消化掉鸿所轰击出的熊之力,而今也是勉强掩饰作态。 鸿从地上爬起来,收去熊之力,切换到龙之力,暗中为自己的右臂疗伤,眉宇间却英气不减。 他环顾此时立足之处,只见是这群山之中最高秀的峰峦,四周树木倒横,显然先前已经遭受了极大的破坏。 或许便是眼前这个老者所为。 可见其力量的雄浑与可怕。 不过鸿虽心中警惕,但面色如常,沉声问道:“老丈好不客气,我走我的路,你何故偷袭我?” “你这小辈倒是奇怪。”那老者不答他的话,只是好奇地打量他,呢喃自语,“明明没有翅膀,如何飞上了天?却见你使的是萨满之力,颇为原始,这怎么可能呢?” “那么老丈又使的是什么力?”鸿冷笑一声,反唇相讥。 老者不以为意,捋着雪白胡须哈哈大笑,“小辈无知,我不怪罪。你且听好了,我乃是牛首山仙人赤松子,使的是仙力,可纵云腾挪可搬山倒海,不是你那等小力可比的。” “只不过一击胜我罢了,老丈未免自大。”鸿拂袖,昂然仰望云霓,他的右臂此刻已经好得差不离了。 “哼!无知!”赤松子怒道,“见你从南滨来,怕是未开化的土人,罢了,不与你计较。只不过你行风扰动林间,坏了我的炁笼,让我本已到手的胐胐逃了出去,你需赔我。” “胐胐?”鸿这下茫然起来——这又是个什么东西? 见他懵懂,赤松子嗤之以鼻,“哼,未开化的土人!你自然不知这霍山中有一灵兽,其状如狸,白尾有鬣,养之已忧,是个仙家至宝。” “如此说来,老丈想让我帮你捉住它?”鸿退后一步,不慎猜到了一根枯枝,发出咔嚓一声,赤松子循声瞪视而来,恨恨道,“正是如此。你若不将它给我捉来,我便把你这土人葬在此地。” “老丈,你好不客气啊。”鸿微眯双眼,目光凌厉如剑地逼视赤松子,语气更强硬了几分,“或许我打不过你……” “什么或许,你根本不是……嗯?人呢?”赤松子话未说完,便见鸿在他眼前倏然不见了,凭空消失了一般。 ——这还是萨满之力么? 赤松子自问见识广博,可眼前此景却是前所未见,顿时恼羞成怒,厉声怒喝道:“土人,何在!” 他四面环顾,连番厉声怒喝,但只听到风吹拂树叶响起的沙沙声。 这山巅一下子寂静下来,赤松子的内心却无比烦躁。 “土人,敢坏我道心!”他瞪着充血的双目,狠狠骂道。 而另一边,一个细小的人影贴着地面健步如飞。 他只有一只蚂蚁大小,一身黑色兽皮长袍被风吹得飘扬起来,贴在地面上飞奔时,就如同一只真正的蚂蚁。 而他的脚步也极快,时不时向前纵跃,便是一步两三丈远,仿佛长了翅膀的昆虫,须臾已经逃离了山巅,往北麓的山林里钻去。 这小人儿不是别人,正是鸿。他自知不是赤松子的对手,既不甘受辱,又急着回去搭救族人,只好调动龙之力,以大小如意的本事瞬间变成虫子大小,迅速逃离。 他在山林中飞奔,时不时向后张望,但见赤松子已经飞到半空中,如一只鹞鹰来回盘旋,口中不断地爆发出雷鸣怒吼:“土人,给我出来!” 鸿心中诧异,暗想这赤松子也太小家子气。那个什么胐胐逃跑了,再捉就是了,何苦跟我这素昧平生的路人过不去,执拗得很。 他想到此处忍不住暗恼,扭头啐了一口唾沫,抬手抹干净嘴唇,继续纵跃飞奔。不过如此身形奔跑起来也颇慢,抬头见层林茂盛,斑驳地遮掩天空,盘旋的赤松子时隐时现,想来不易察觉林间的微动,便大胆地将身形增到老鼠大小,如此一纵五六丈,狂奔而去,便似一头速度飞快的精灵。 与熊之力的阳刚狂暴不同,龙之力属阴柔,如水木,绵绵若存,鸿奔跑了半个时辰,大汗淋漓,却仍未感到疲累,眼见这座高峰依然要跑到尽头,他心中顿时有些振奋,可放眼一望,层峦叠嶂层出不穷,他又有些懊恼。 如今不敢腾飞入云,何时才能穿越莽莽群山? 他深知赤松子的力量强大,若是以鸟雀的身形飞上天空,难保不被其察觉。可若是再变作细小如蚁,飞上天空,只怕一阵风就将他吹飞了。 可懊恼又有什么用呢?不论是一里路还是万里路,终归还是要走的,走一步便少一步。 他调整好心态,继续奋力奔跑,只期待自己能跑快一些,远离山巅再飞上半空,哪怕赤松子发觉,也好将其甩脱。 可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一声怪叫,一道黑色的光影从他眼前掠过,如雾似电,他竟看不清晰,可见其速度已经快到了极致。 刹那,危机感油然而生。 鸿立即止步,凝神戒备。 便在这时! 啪! 猝不及防!一只黑色的爪子从天而降,将他拍进地里,覆盖了身形。 第134章 智商这么高吗 鸿的世界陷入了一片漆黑,四周是湿润的泥土,苔藓与腐叶的气息包裹着他,头顶压着他的爪子苍劲有力。 “是什么东西?”鸿瓮声瓮气地呵斥,但这声音传到耳朵里,差点把他自己都逗笑了。 “呀!”头顶传来一声惊讶,“这老鼠会说话?难道也是成精的妖怪?” 鸿听到这宛若孩童清脆的声音,心头颇平静了几分,暗想既然是个开了灵智的东西,那便会将我放出去。 不料头顶又传来一声,“成精的老鼠可是大补,待我挪开爪子,张大嘴巴,等它自己跳进来,嗤嗤嗤……” 鸿怔了怔——看来这灵智也不怎么高,我怕是凶多吉少了。 他抬头向上看,但见头顶洒下一道光明,应该是这兽将爪子挪开了。 但紧接着,天空顿黑,光线却还有些晦明之色,依稀可以看到这兽喉头不断晃动的小舌头。 要是能抬起手来,鸿一定会扶住额头,不忍直视。 他呆呆地望了半晌,那兽又把嘴巴收了回去,一只晶亮碧绿的眼瞳凑到洞口,嘴里还呢喃地疑惑道:“他怎么不跳进来呢?难道识破了我的妙计?” 鸿实在忍不住,将身子缩小了两分,使这个被他戳出来的洞相对大一些,他索性半躺半坐屈卧在洞底,笑道:“我都听到了,怎么还会自寻死路?” “呀,果然是只成精的老鼠!坏的很!”那兽说着缩回头去,有些气恼。 透过洞口,鸿也看清了这兽的模样,像狼又似狸,面颊修长,但吻比狐狸短一些,从头到脚黑漆漆,但两腮却长着两条白毛,还有一条白尾巴甩来甩去。 看起来就是赤松子所说的胐胐,难怪说养之已忧,这傻乎乎的性子确实挺可乐的。 但实际上,彼时人类尚未大范围驯养家犬,又常混淆貉与獾这两种动物,大多时候山民给动物取名,全靠它的叫声,这也就是所谓的“其名自鸣”。 这兽常胐胐、胐胐地叫,先民索性就叫它胐胐,殊不知却正是后世常见的狗獾。 而此时,看到笑吟吟望着自己的鸿,胐胐却发出一声惊叫:“怎么才片刻就瘦小了两圈?你这老鼠精好生奇怪!” “你看好了,我是个人!” “你变成人的模样就能骗过我了么?你若是个人,又怎能听懂我的话?识相的就跳到我的嘴里来……” 胐胐眉飞色舞,滔滔不绝,鸿颇感无奈,看着它这憨憨的智商,也没有信心能把自己与百兽沟通的能力解释通透,便索性再度缩小身体,打算变成蚂蚁大,甩开这憨兽。 “诶诶诶!”头顶顿时又传来胐胐的惊叫,“老鼠精,你这是怎么了,怎么又变小了?我好不容易捉到你,现在都不够塞牙缝的……啊啊!是谁?快放我下来,快放我下来!” 鸿被它的惨叫惊动,忙抬头看去。 此时他已经化身成蚂蚁大小,躲在一块土坷垃后面探头探脑,只看到洞在的胐胐被提一只大手揪住尾巴提到半空,正不断地扭动身体挣扎着。 而提着它的那人露出脸来,正往洞口凑来,准时吓得鸿连忙锁在土坷垃的阴影里。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赤松子。 只听到他那浑厚的声音嘀咕道:“什么都没有,这胐胐对着洞乱叫什么?果然是只憨兽!” 他随即又将眼瞳远离洞口,重新站了起来,将胐胐提到面前,欣赏着,哈哈大笑:“不过你若不是乱叫一通,我也捉不到你,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罢了,那土人懒得与他计较了。” 说完,赤松子脚下一顿,白云丛生,托着他徐徐飘起,飞升到云天上,往北方悠悠驰去了。 眼见着赤松子消失在天边,鸿这才松了口气,也忙不迭施展龙之力,纵飞腾空,也往北方飞去。 他自知不是赤松子的对手,但心里却并不怕他。只是自己还要往陈城去自认罪罚,救赎部族,不想与他纠缠耽搁了时间。 鸿担心与赤松子再次偶遇,在半空中便没有恢复正常身形大小,宛若一只麻雀似的纵风疾驰,快如电光。 龙之力异常迅猛,先前他搭救女童洁时,不过半日便从陈城飞到了南滨。如今归心似箭,速度更是不慢,黄昏时分,陈城的轮廓已经出现在他眼前。 那是一片恢弘的瓮城,以陈城为中心,左右各有两座大城环曲排布,宛若巨人舒展开两条臂膀,匍匐在群山环抱的盆地中央,城池中屋舍鳞次栉比,纷纷拱卫着宛若山峦又似祭坛的中城。 在夕阳的映照下,这片城池散发出蒙蒙然的赤金色光芒,与天空中浮动的金云遥相辉映,宝相庄严,给人以神圣的感觉。 鸿越飞越近,被眼前的景色所恍惚,情不自禁地想起当初刚到陈城时的光景。彼时他被这片城池所震撼,内心涌现着宛若朝圣的感觉。 可现如今,这宏伟的城市虽然一如从前神圣,但在鸿的眼中却不过是虚有其表,其内暗藏着勾心斗角的权势争夺,以及将人视为猪牛祭品的腌臜龌龊。 恍惚间,他心中陡有光明浮现,好似刺破浓云的一线天光。但转瞬想起部族的困窘以及自身实力,心中的浓云又乍然合拢,泯灭了那一点光明。 他暗自悲叹一声,将身体恢复常人大小,按下风头,往陈城的大门前坠去。 此时在中城的一处府邸内,公子厉斜靠在榻上,细细抿着一碗香茶,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喜悦的光芒如同春光,从这条缝隙中泄露出来。 “真没想到啊。”他悠然地将茶碗放在榻上的矮桌上,扭头对跪坐在塌边地面上的合兹氏说道,“他竟然劫持了天神的祭品?早前看他唯唯诺诺,没想到竟然这么能作呀。” “只是不知神农氏当如何处置他……”合兹氏欲言又止,雪白眉毛下的一双鹰眼闪烁不定。 “他忤逆了天神,君父只好又择一个女童补缺,虽然不会耽搁祭祀,但此等做法岂能瞒过天神的耳目?”公子厉右手搭在膝盖上,食指不停地轻轻敲触,扭头看着天棚,唇角间勾起了按奈不住的微笑,“想保都难。不过这正也是个契机。” “属下愚钝……” “就是你所言,将少典部归入封豨部一事。” “啊……原来如此。”合兹氏作出恍然大悟的神态。 公子厉却指着他哈哈大笑,“我说合兹氏啊,就不要装了。” 合兹氏面露尴尬,咂了一下嘴,眼珠溜溜一转,赶紧拱手作礼,“凡事都瞒不过公子的眼睛。” “行了,别说那没用的话了。”公子厉收敛笑容,语态凌厉,“这也是一石二鸟。既让少典部失去重振的雄心,又能将天神的愤怒转嫁到封豨部,你合兹部自然坐等壮大了。你能想到这一环节,却用如此粗陋的手段奉承我,你当我是三岁孩童么?” “公子赎罪!”合兹氏慌忙伏地叩首,诚惶诚恐。 公子厉神色阴翳,嘴角又露出了微笑,却显得阴森可怖,“你去城西牛首山下,迎一迎赤师,一切听从他安排,务必伺候好他。否则,别说你是妖神族裔,也一样会被他灭族的。” 听了这话,合兹氏背后惊起了一层冷汗,惴惴不安,连忙对公子厉伏首再拜,说了声“诺”,便起身退出了门外。 他出了中城,沿着甬道穿过上城,来到下城时,天色已经黯淡下来,街道上已经没有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以物换物的摊位也空空如也,凉风扫过街道,落叶被吹得翻飞起来,沙沙作响,扣动着他的心门,有些忐忑不安。 一方面,他期待如愿以偿,他就可以成为统帅郑地的大诸侯;另一方面——眼前已经是西城门了,他拿出诸侯令牌对守卫晃了晃,守卫不敢怠慢,连忙打开城门,任他信步而出——月光白亮亮的,映照出他内心的惴惴不安,听公子厉说来,这位赤师喜怒无常,万一自己揣摩不透他的心意,得罪了他,恐怕真会招来横祸。 公子厉的警告,从来不是空穴来风。 这是他侍奉这位公子多年来的心得。 如此一来,月色也有些飘忽不定了,时隐时现地照耀着平原乡野的道路,合兹氏教程很快,却也走得蹒跚。他自知是情绪使然,索性站在月亮地里平复情绪。 半晌之后,他终于将内心的忐忑平息下去,坚毅的目光重新浮现在他的鹰眼里,映着明月,熠熠生辉。 怕来不及迎接赤师,他索性动用萨满之力,背后猛然舒展开一双庞大而漆黑的蝙蝠翅膀,扇动两下便掀起狂风,随风直上半空,向遥遥在望的牛首山飞去。 彩云飘过,月亮更明亮了几分,半空中穿梭云彩的蝠翅人影仿佛巨大的妖,变幻莫测。 “你竟然还敢回来?”此时此刻,中城的储君府邸内,榆棢双手抓住鸿的肩头,瞪大了眼睛,又是喜悦又是忧虑。 鸿不敢径直去向神农氏请罪,便暗中潜入中城,来找榆棢,打算先摸清当下的情况,在做应对。 榆棢凝视他片刻,拉他坐在榻上。姐姐霊已经端来了热茶,放在他面前,点了一下他的额头,嗔怪道:“你好么样的犯什么浑?救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奴隶,却要搭上全族人的性命?” 鸿也为自己的冲动而懊恼,但却不为搭救女童洁而悔恨。他悻悻不语地别过头去,榆棢见状忙道:“你们姐弟先叙叙,我去找火正前来一起商量。” 说完,他飘然潜出了储君府邸。霊也觉得方才自己说的话太过,便拉了拉鸿的手:“莫恼了,终归是有办法的。” 鸿点点头,长眉紧蹙,叹息一声,心里却莫名地又增添了几分凝重。 第135章 身陷囹圄 明月掠过中天时,谒者禀告神农氏:“少典世子鸿求见。” 此时,神农氏正跪坐在蒲团上焚香,尚未就寝,听到谒者的话,点了点,从蒲团上站起身来,走回榻前,正襟危坐,“让他进来。” 当鸿跟随谒者走进来时,看到神农氏一如往昔,端庄而慈悲。 “你做了一件让人震惊的事呢,少典世子。”神农氏的语气有明显的愠怒。。 “鸿一时冲动,酿下大错,还请主君听我陈词。”鸿跪在地上,对神农氏叩首。 神农氏冷笑一声:“善!起来,让我听听你的冲动!” 鸿应了一声“诺”,便站起身来,敬望一眼神农氏,将右手端在胸前,沉声说道:“臣自幼生活在冻土荒原,知道猛兽与妖魔要吃人,人便要与野兽妖魔搏斗。冻土荒原只有雨季和冻土季,物产贫瘠,臣与族人时常过着食不果腹的日子,有些族人因而体衰虚弱,常常活不过三十岁。因而孩子对于我部来说,便是延续生命、延续部族的希望。因而少典部极爱护孩子,哪怕他们的父亲战死、母亲被野兽杀戮,族人们也会将他视若己出。所以,当臣看到孩童们被捆绑鞭笞,要成为神的血食时,臣心内悲痛万分,是以有此一为。” 听他侃侃而谈,神农氏却露出嗤之以鼻的嘲讽:“在我听来真是大逆不道,你竟然将天神与妖魔野兽混为一谈!你可知这其中的云泥之别?” “愿听主君教诲。”鸿躬身施礼。 神农氏冷哼起身,转而走到窗棂畔,一边浏览窗外的夜色,一边呵斥般地说道:“野兽与妖魔吃人,但人亦有萨满之力,可捕杀妖魔野兽而食之。但你可要知道,就算萨满之力的顶尖者,也非可匹敌神力。天神高高在上,驾驭宇宙穹苍,我等在天神面前不过是孱弱的蝼蚁,又有何胆量敢忤逆天神?我告诉你,少典世子——” 说到这里,神农氏猛然转身,双目凌厉如电,狠狠逼视着鸿,一步步朝他走来。 到了近前,神农氏眼中的烈焰更加灼热,让鸿感觉到仿佛被洞穿了灵魂,脑海中顿时一片空旷,只听神农氏的话音充盈其间:“忤逆天神,少典部便没有了再存在下去的理由。否则,天下万民均将饱受神罚,这不是你少典世子能担当的起的!” 听到这话,鸿的脑海中宛若晴天霹雳,顿时圆睁双目,心火熊熊,满脸狰狞地怒视神农氏。 他险些忘记了神农氏是君,而他是臣。 但神农氏的目光却更加灼热凌厉,再向前一步,一把扣住他的右腕,便自掌心散出一道热力透入他的体内。 鸿只感到这股热力宛若万千游龙,顺着他的经脉迅速扩散,一刹那他的熊之力与龙之力便被桎梏,与他的神识失去了联系。 “你有愤怒的资格吗?”神农氏几乎发出狮子吼,早已没有从前那慈眉善目的仁君风采,雪白须发如雪飘飞,双目赤红宛似地狱修罗,开口沉声仿佛洪钟大吕,一声声扣动鸿的心门,“连我的一只手都抵抗不了,你有什么资格忤逆天神?今日只不过是个教训,要你谨记,当你没有力量战胜对方时,你就要跪着,就要趴着,就要忍着!只等你蓄积到了那样强大的力量,你才有资格爬起来,站起来,怒起来!小娃娃,你懂吗?” 说到激愤处,神农氏向前一甩手,鸿便被巨大的热力席卷,倒飞出去,訇然撞在墙壁上。屋舍颤抖,尘土扑簌簌地落得他满身满脸。 他虽未受伤,却被神农氏的话醍醐灌顶,心中别有一番体味,忍不住就落下泪来。 “你哭什么?”神农氏没好气地一甩袖子,背过身去。 “臣知错了!” “你可后悔救了那女童?” “不!” “那叫如何知错?” “臣不悔救了她。因她有求生之心,臣舍去性命也要救他。” “哦?”神农氏转过身来,眼睛已恢复黑白分明,目光里夹杂着饶有兴趣的神采。 鸿费力地爬起来,却不去掸掉身上的尘土,颓唐答道:“臣悔恨的是太过冲动,忘记了自身的渺小,未取巧。” “未取巧?”神农氏一怔,不由得瞪圆了眼睛,但目光分明更加明亮了几分。他的身子微微后仰,似乎对鸿重新审视一番,忍不住笑道,“是个可造之才。” 鸿得到神农氏的夸奖,却依然不卑不亢,眼中烈火熊熊,凝望着神农氏,仿佛还有疑问。 神农氏的城府深入渊狱,瞥视他一眼便心知肚明,叹息一声,便负手走回榻上,重新正襟危坐下来,郑重其事地对鸿说道:“但为今之计,只有削去少典部之名,将你们父子下狱,方能平息天神之怒,换来天下百姓的平安。” “鸿!”这一次,神农氏直呼其名,语重心长地问道,“你既有舍身取义的冲动,那么这一次,你愿意为了天下百姓,牺牲自己,牺牲少典部么?” 这句话如千钧重锤砸在鸿的心头。 若说以他一命守护天下百姓的安危,他必当仁不让,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然而这一次,要牺牲的不止是他,还有他的父亲以及整个少典部的历史与未来。 他低垂下头,凝视脚下的地面,看到烛火映照下自己的小小一团黑影,正缩在脚边。 神农氏亦有所察觉,叹息一声,道:“你看它此时小小的一团,却是因为此处只有微光。倘若是大白天,它便会拉得好长好长。鸿,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鸿抬起头来,热泪长流,一双泪眼紧紧凝望着神农氏,身躯忍不住阵阵颤抖。半晌,他噗通一声跪下去,对神农氏匍匐礼拜,“臣愿意!多谢主君!” “唉,起来。”神农氏弯下腰将他搀扶起来,又为他拍了拍身上的灰尘,也长情地端详起了他,“我大限将至,未来的天下是榆棢的。你可要好好辅佐于他。虽然难忍了些,但即便没有天神之怒,削去少典之名,将你父子下狱,也才能够保全你的性命,为你蓄积力量。我的苦心,你可明白?” “臣……明白!”鸿眼含热泪,低下头去。 窗外的夜色浓郁起来,月亮被一朵云彩遮住了光彩,不知何时才能露出头来。 第136章 龙狼夜驰 从神农氏君所出来时,明月已经向西天沉去。黎明快要到来。 鸿仰望明亮的月轮,心头有些悲苦。 ——曙光何时会到来呢? 此时的风格外冷寂,让他不禁打了个寒战,却也让他的头脑更清醒了几分。他连忙沿着石板甬路奔赴榆棢的府邸。 此时榆棢的会客堂里还亮着烛火,他与霊及火正围坐在茶桌旁,各自面色凝重。忽然见鸿走了进来,满脸泪痕与风霜,三人便立即起身,纷纷围了上来。 “如何?”榆棢关切地问道。 “正如老师所料。”鸿沉声说道,不过此时脸上已不见了愁容。 “你父亲已经被神农氏下狱。”火正欧冶叹息一声,侧目望向窗外,“若非如此,只怕以厉为首的贵族与诸多诸侯都要强谏杀你父亲为你赎罪。他们巴不得毁灭少典部呢。” 鸿点点头,心头自知,不经意地望向榆棢,但见榆棢面色羞赧而忧伤。 “姐夫。”他伸出手,拉在榆棢的左肘上,“你不必介怀!” “唉!若非因我……” “你与姐姐情投意合……况且,你还救过我们姐弟与父亲的命呢!”鸿爽朗地笑了起来,只是这笑声回荡在这孤凄的夜里,显得格外悲凉。 霊侧过身,挽住榆棢的左臂,扬起月轮般白皙姣好的脸庞,凝视着心上人:“榆棢,我曾听人说,圣人无悔,一往而无前。不要为眼前的挫折而乱了心神呀!” “我明白!”榆棢的长眉高挑起来,双目如有雷火电光交织辉映,“只是……”他狠狠咬了一下牙齿,“苦了少典部的族人们呀!” “我已想好对策。”鸿扭头看向窗外,月亮沉得更低,夜色仿佛化不开的浓墨般无比漆黑。他忙转过头,拉住火正欧冶的袖手,“老师,时间不多了。我必须去见封豨氏。在此之前,还要再回炎窑一趟。” “走!”火正也忙扣住他的袖手,转身便拉着他出了会客堂,来不及跟榆棢和霊作别,两人便踏着石板甬道疾行,出了榆棢的府邸,又穿过城门来到上城。 一进炎窑的大门,就见一道白影扑面而来,鸿来不及躲闪,便被他扑了个正着,紧接着一条血红的大舌头便将鸿上上下下舔了个湿漉漉的。 “好了好了!雪皇!”鸿挣扎着揉了揉那颗大白脑袋,硕大如熊的雪皇这才心满意足,放开了鸿,看着他不停地摇尾巴。 鸿忍不住又揉了揉雪皇的脑袋,顺势抬起左手,轻唤一声,一道金光便从他的衣袖里游弋出来,飞到半空化作一条金甲红鬣的蛟龙,“主公,有何吩咐?” 这一路上,金蛟龙蛟极对此事的来龙去脉了解得清清楚楚,内心里也不禁为鸿不忿和担忧,见它露出前所未有的愁容,连一向喜欢胡闹的雪皇也顿时安静了几分,按下肩膀匍匐在地上,看看鸿,又看看蛟极。 “我部有难,可明日我便要入狱。蛟极,少典部需要你们的保护!” “主公放心,我这就带雪皇去郑之原。”蛟极顿了顿,又忧虑起来,“只是主公,蛟极不再身边,万一您遇到危险……” “放心!”鸿凝望蛟龙的双眸,露出感激之色,“相比于我,我的部族更需要你的保护。相信我,能保护好自己!” “还有……”见蛟极点了点头,鸿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忙不迭地说道,“雪皇年幼,尚未开启灵智,你需约束它,以免它成为恶妖!” “主公放心!”蛟极凝重地答道,又低下眼去对白熊般的雪皇说了一句,“你可听懂主公的话了?你要听我的!” “汪汪!”这大白狗虽喜欢玩闹,但此时也明白主公遇到了麻烦,需要它与蛟极去保护少典部的族人。想起当年是主公从巨人的手中将它救下,它便觉得这个任务是它义不容辞的,因而也学着蛟极的模样,昂首挺胸,汪汪叫了两声,算是答应下来。 “那么现在就出发!”鸿动情地说。 “主公保重!”蛟极的话语里带着依依不舍。而雪皇立即心领神会,倏然化作一只巴掌大的小狗,一步腾空,钻进了蛟极赤红色的鬣毛中。 蛟极深深凝望了鸿一眼,一咬牙下了狠心,转头便向长空游弋而去。 “蛟极,路过涌水,可不要杀那女神!要记住,别惹事!”鸿猛然想起了蛟极的性格,慌忙叮嘱它。 正盘旋在半空中往云天游弋的蛟极听到鸿的呼唤,身躯猛然一颤,但心头却涌现出许多温暖。 ——主公,竟然知我心思。唉,罢了,忍了…… 它修长的身躯如金色霓虹在半空中盘旋,转过头来,望向鸿,“主公放心,我与雪皇只会暗中保护少典部,绝不惹是生非!” 说罢,它便低吟一声,排空而去,消失在即将破晓的夜空中。 鸿望着夜空,在浓郁的黑暗中追寻那一点金色的光芒,脸上不由得浮现出了会心的笑容。 ——蛟极知我心意,我便放心了。 火正欧冶站在鸿的背后,看他将一切安排妥当,心中的悲悯之情更浓。缓步走上前来,拍了拍鸿的肩膀,“武器的事就交给为师。等你他日脱困,为师定会还你一个兵强马壮的少典部。” “彼时以无少典部了。”鸿对火正欧冶笑说,眼里盈满感激的光泽。 火正也勉强笑了一下,随他转身出门,去驿馆见封豨氏。 此时天色已将拂晓,原本浓墨似的夜空也逐渐淡薄成了苍青色,整个上城的建筑和街道,都笼罩在苍紫色的薄雾中。 师徒两人穿过朦胧的薄雾,来到驿馆。 叩开门扉,守卫见是火正与少典世子,脸上顿时露出肃穆与惊慌的神情。“我们想拜访封豨氏。”听到鸿这样说,守卫忙不迭地点头,又赶紧转身跑去通报。 封豨氏是出了名的豪爽汉子,在草原上,此时他早已起身策马锻炼,如今在陈城他也保持了这个习惯,只不过城中无法跑马,驿馆里各路诸侯还在休息,因而他只好在院子里走动一下,内心里本是憋屈得很呢。 这时见守卫慌慌张张地跑进他的别院,便喝道:“何事?” “啊?”守卫本心头惊慌,生怕打扰了这位诸侯的清梦,正是纠结万分,却没想到这位诸侯起的这么早,顿时心花怒放,忙走过来鞠躬行礼,道,“火正与少典世子求见大人。” “哦?”封豨氏少康目光一亮,立即大步流星走出别院,守卫怔了一下,也忙一溜小跑跟上少康。 片刻,少康已经来到驿馆门口,见到火正与鸿,立即喜笑颜开,“两位清晨造访,令我心潮澎湃,来来来,到我别院详谈。” 天色更加明亮几分,穹顶已经透出了青蓝色,要不了多久太阳就会跃上半空。 鸿与火正急忙随少康来到他的别院,在会客室里落座。 “世子,我真佩服你的勇气。不愧是少典氏的儿子。”少康双目炯炯,神采飞扬,“只是如今世子归来,可是为了承罪?” “阁下谬赞。”鸿也目光炯炯地看着少康,那日他俩一见如故,他便认为少康是个可以结交的朋友,而就地利上来说,少康也是唯一一个可以帮助少典部渡过难关的诸侯了。于是他将此事的经过讲了一遍,少康听得睚眦剧烈,眼瞳都充血了。 “竟然要削去少典之名,将你父子二人囚禁?”少康拍案而起,“我要去找神农氏谨言!” “阁下息怒!”鸿忙拉住少康,凝重说道,“唯有此举可救我族人性命,我父子身陷囹圄也值得。只是那合兹氏狼子野心,又是妖神后裔,一定会借题发挥。今次我来相请,只求阁下在必要时机驱逐我部向南,切莫为了我部而物逆天神。” “当我少康怕了么?”少康本是半神,父亲更是仅次于北斗大司命的少司命,法力强横,向来无所畏惧。 但鸿却劝到:“阁下若是意气用事,便会中了合兹氏及公子厉的奸计,倒是郑之原尽归合兹部,你我两部再无翻盘的机会。还请阁下答应在下的请求。” 少康怔怔地看着鸿,心中飞速盘算,不由得暗自倒吸一口凉气,赞叹鸿是个心细如尘的聪明人。于是他拉住鸿的双手,郑重地说:“好,我答应你。但世子也要答应我,务必保重,活下去,以期东山再起!” “多谢!” “嗯!” 此时,晨曦从窗外普降下来,映照在两人的脸上,坚毅的神情璀璨生辉。 “保重!” “保重!” 惺惺相惜的两人,决绝作别。 鸿转身走出门去,在少康凝望的目光里,走进灿烂的光明中,也走进了他人生的黑暗。 微风拂过,冥冥中仿佛奏响着希望之音。 第137章 我有一个梦想 正是春祭日,祭祀天神的大典,已经在五城环抱的郊野搭好了祭坛。 鸿走出驿馆,便纵飞腾空出了陈城,放眼所见,只看到祭坛四周人山人海,所有的百姓都放下的务农和放羊,纷纷聚集到此处,观看神农氏祭祀天神的典礼。 “罪臣鸿,叩见神农氏。”鸿按下风头,落在百姓与贵族们的前方,正处在祭坛的对面。 此时,神农氏站在祭坛上,身穿火红的麻布祭袍,雪白的须发被晨曦染上了一层金辉,不见从前的慈祥神情,满脸庄严肃穆。 听到鸿的喊声,他向下瞥望,见鸿正跪在祭坛前方,便低喝一声“拿下”,金正蓐收立即指使士兵将鸿擒拿捆绑,压在一旁少典氏雄的身边。 “父亲……”鸿满脸愧色地低声说了一句。 “不要说了。”少典氏雄慈祥地一笑,肩膀耸动,很想伸手揉揉鸿的头,但无奈双手被缚,只好温和说道,“你不过是救了个孩子,为父还忤逆了天神呢。” “……”鸿嘴唇颤动,欲言又止,最终两行热泪从眼角滑落。 少典氏雄看到了儿子的无奈与被伤,也不禁皱起眉头,眼含悲悯地说道:“儿子!少典部的儿郎,只流血,不流泪!” “是!父亲!”鸿强忍住眼泪,心仿佛被扭成了一团,让他喘不过气来,腹内也隐隐泛着苦涩。 少典氏雄深深凝望着鸿,仿佛想把儿子的模样烙印在心底,不知不觉地眼眶里也盈满了泪光。 此时,隆隆的鼓声响起,春祭开始了。 神农氏站在祭坛顶端,面前是焚香的供案,袅袅青烟徐徐飘向苍青色的天空,仿佛与香烟呼应似的,随着神农氏口中诵念祷词,天上的云彩越聚越多,形成了遮天蔽日的一片云海,风云攒动,如同浪潮滚滚。 隔着香烟可以看到八个童男童女正跪在供案前方,每个人面前都有一个陶盆,两个身材高壮的汉子,穿着红色的麻布坎肩,敞开胸膛,叉腰站在两旁。 一段祈求风调雨顺、天神庇护的祷文诵念完毕后,神农氏真开双眼,向前摊开双手,用朗朗之声说了一句“祭”,那两个壮汉便抽出腰间的兽骨匕首。 其他的孩子吓得满脸苍白,瑟瑟发抖,却没有一个人敢叫出声来。他们之前便被告知,若是扰乱了春祭,他们的家人甚至部族都会遭到屠杀。 鸿抬头看去,那也不过是眨了几眼的工夫,八个陶盆都盛满了鲜血。 神农氏又开始祝祷起来,脸上不易察觉地掠过一丝不忍,但身为天下共主,必须承担天下百姓的安危祸福,倘若因为不忍而不敬天神,便会遭到天灾神罚,将陷万民于水火之中。 彼时的人们,只有通过牺牲极少数人,才能保全绝大多数人的性命。 悲哀的不仅仅是奴隶,所有的世人都被困在这样的悲哀之中。 鸿的眼中有泪,这一次却没有流淌出来。泪水闪烁着愤怒的光芒,瞪视着天空中翻卷的云海。 此时,云海的中央渐渐浮现出一张无比巨大的脸的轮廓,又在云霓聚散之中形成五官。 这张云海勾勒出来的巨大脸孔,张开了嘴巴,双眼是两团飓风,使它仿佛有目光一般洞视天下。 “嚎!”巨脸发出怒吼,飓风双瞳射下两道电光,轰击在神农氏的身上。 神农氏不敢抵挡,被电光轰的一个趔趄,险些跌倒。好在他身负雄浑的炎之力,雷电的光芒只能让他受些轻伤。 他的嘴角溢出鲜血,但对这团云海形成的巨脸依然毕恭毕敬,“请天神享用祭祀!” “嗯!”巨脸冷哼一声,又一次张开大口,但见供案上的尸体陆续飞上半空,被他吸进了黑洞洞的口中。而后八个陶盆中的鲜血,也宛若泉水似的涌向天空,被那张大嘴吸了进去。 显然这云海形成的巨脸并非是某个天神,而是天神施法创造,用来接引祭品的。 看到这一幕,所有人都吓得噤若寒蝉,纷纷跪在地上,对这张巨脸顶礼膜拜。 然而吸收了祭品之后,巨脸却并没有消散,反而发出一个清朗的声音:“神农氏!” “臣在!”神农氏慌忙鞠躬行礼。 “春祭出了意外。你如何处置抢走祭品的凶徒?” 果然天神什么都知道。 幸好神农氏早有对策:“臣请罪!臣已将不敬天神的少典氏父子羁押。” 他说这话的时候,金正蓐收便令人将少典氏雄与鸿押到了祭坛下。 那张巨脸的眼珠微微转动,两团飓风的风眼对准了少典氏雄与鸿,“只是如此么?” “敢请天神赎罪。”神农氏继续道,“臣以将少典氏削去族籍,天下不再有少典。” “善。”这时,云海巨脸的口中又传来一个中年女子的声音,温和如春风,却隐隐夹杂着雷霆之势,“你虽有管教不严之过,但执掌天下难免有所纰漏,诸神尚是信任你的。” “不过日后若有效尤少典者……”一个阴森森的苍老声音紧接着从云海巨脸的口中发出,“定不饶恕!” “臣谨遵诸神法旨!”神农氏朝天空上的云海巨脸跪拜下去,五体投地,雪白的长发遮掩他的面容,无人看得见他因愤懑而血红的双眼。 人们都以为他是高高在上的天下共主,养尊处优。可谁又能明白他为了庇护天下苍生,不得不以孩童的血肉祭献天神的无奈、委屈、愤恨以及痛苦? 他的心仿佛被刀反复割绞,却不得不装出一副忠心耿耿的模样。 到何时,人才能真正地站在大地上,而不以天神的食物和奴隶的身份存在? ——我有一个梦想! 神农氏用血目盯着面前祭坛光洁的木板。 这一刻,他想起了鸿所制造的弓箭,想起了有巢部赖以纵横天空的力量,被这弓箭洞穿的情形…… 天空上的云海巨脸渐渐散去,澄蓝的天幕露出来,阳光遍洒人间。 ——我有一个梦想! 神农氏在内心里沉重地叹息一声,随后站起身来,扫视下方众人,最终目光落在满脸痛苦的鸿的脸上。 四目相对,鸿的目光忽然明亮了几分,他的痛苦状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满目惊讶,怔了半晌,他眼中的秋水愈发浓郁起来,神情也越发地凝重而建议。 仿佛是在向神农氏许下一个诺言。 这个诺言恐怕谁也不会知晓。 ——我有一个梦想! 鸿双目如火炬,仿佛要洞穿人类黑暗的命运。 神农氏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口中却发出一声哀叹。随后他转身步下台阶。 春祭结束了,四大城主也带着各自的儿女、侍从,跟随神农时以及向陈城归返。 此时,众人这才发现,怎么没有看到风采翩翩的女中英杰嫫呢? 第138章 截杀危机 神农之狱并不在陈城,而是在距离陈城西南方向六百里的阳山。 阳山,听起来似乎阳光灿烂,一片祥和。 但其实这名字的由来,则是因为这座山上寸草不生,遍布矿石,尤其是地表有大量的云母石英裸露出来,在阳光的照射下散发出夺目的光芒,远远看去这座山一片晴光灿烂,因而叫做阳山。 阳山没有草木,自然少有生灵栖息,一条大河穿过山腹,形成地下暗河,名曰阳水,有穿过大山澎湃而出,向北奔流注入洢水。 而在这条暗河中,则生活着一种奇怪的动物,叫做化蛇,人面而豺身,鸟翼而蛇行,是一种擅长兴风作浪的妖兽。 而神农之狱便建立在阳水暗河附近的溶洞中,关押在这里的囚犯,则要负责开采矿石,运到陈城进行冶炼。 六百里路途,对于彼时的先民来说,即便是巨人,也颇遥远。 此时,在距离陈城十里外,万里晴空上浮动着一朵白云,白云中是不是露出一个黑发如瀑的俏脸来,紧张地眺望大地。 她的眼角还残留着泪痕,脑海中不时响起母亲方相氏芷萝的叮咛。 前一夜,是方相氏芷萝拉住要冲出门外的嫫。 “你去哪里?”芷萝焦急地问。 “去救鸿!”嫫扭头,鹰视狼顾,“探子说他回来了,正在去驿馆的路上。” “想必他已见过神农氏了。”方相氏芷萝呵斥道,“你可不要再去添乱。” “他会没命的!”嫫想挣脱母亲的手,却发现母亲竟然有如此强大的力量,从前与她切磋,恐怕只用了三成的本事。 芷萝恼怒起来:“不许去!” “他若是死了,我就一辈子不嫁。”嫫毫不相让。 方相氏芷萝气极,使擒拿将嫫的双臂反剪在其背后,将她按在地上,怒斥道:“如此我便将你锁一辈子!” “那我便随他去死!”嫫厉声咆哮,忽然衣袖中窜出一把白骨短刀,向上一撩,寒光如月华冷彻,惊得芷萝慌忙向后闪身,嫫也随之脱困。 “好个逆子,连母亲也要伤?”方相氏芷萝气得满脸通红,凤目圆睁,睚眦剧烈,犹似狰狞的罗刹。 但嫫也不甘示弱,站定了侧身斥道:“母亲不要阻我。我与他本是鸳鸯交颈、连理同根,母亲试想,他若遭不测,我当何彷徨?” 芷萝面色一定,脸上的怒气渐渐化开,眼睛里又盈满了母亲的慈祥,叹息道:“你这孩子太过急躁,也容不得我与你细说。如此我们便作个约,你且待我把话说完,如何定夺由你,可好?” “好!”嫫将骨刀龙牙收入袖中,转过身看向母亲,眼中的怒意也消失不见,只是因为方才的急躁,双颊红晕尚未消散,泪痕挂在脸上,仿似雨后的杏花,娇艳欲滴。 方相氏芷萝长身而立,有风吹过,吹起她的发丝飘飘如柳黛,庭前绿树如荫,与她长裙上妆点的白玉遥相辉映,“少典部逆神,世子劫持祭品,本该遭天诛。但神农氏却早已与我商议,囚禁他父子二人,将少典部削去族籍。你可曾想过,神农氏为何敢如此宽恕逆神之人?他的底气又何在?” 这一问,让嫫满腔焦虑散作虚无,她的头脑也冷静下来,细细一品,大觉母亲言之有理,不禁疑惑地望向母亲,附和道:“为何?” “因为对于少典部来说,尤其是少典世子来说,这样的过错,罪不至死。”方相氏芷萝仰头看向庭前的树,树上开满了繁盛的夏花,在月光的照拂下,显得无比清幽,“少典氏的血脉来自于大熊神大司命,他可是三圣皇下第一尊神,执掌宇宙演变,规划日月星轨,总领万灵命数的神只,即便是我们这世间的神帝,也要畏惧他。他们怎敢因为这样一点过错,就诛杀大司命的血裔呢?” “母亲,你是说鸿是半神?”嫫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甚至感到有些荒诞。 然而方相氏芷萝却点了点头,“先前我并不知道少典部的掌故,但明明他们的血脉已经衰弱得无法熊化,而鸿这个从前十几年一直被以为毫无萨满之力的少年,竟然能够化身白熊,让我感到奇怪,也担心你与他在一起有危险,便去请教神农氏。这些话就是神农氏告诉我的。尤其是鸿……” 方相氏芷萝顿了一下,令嫫心头一惊。她看到母亲悠悠地转过身来,满脸庄严肃穆的神情,对她郑重地说道:“鸿觉醒了大司命的白熊之力,和初代少典氏一样,是最接近大司命之人,只是他现在的力量尚未成长起来,而他的体内还有另一股强大的龙之力,或许日后他会超过初代少典氏……对于某些人来说,后果不堪设想啊!” 嫫是何等冰雪聪明,立即想到,鸿是辅佐榆棢的,那么最因此寝食难安的非公子厉莫属了。 “母亲的意思是说……”嫫听懂了母亲的言外之意,但不敢确定,所以瞪大眼睛看向母亲。 月光被一团云彩遮住,洒下斑驳的清辉,照拂得方相氏芷萝的脸色有些阴晴莫测,她沉声叮嘱女儿:“诸神不敢杀鸿,但却可以借刀杀人。所以在鸿被押解到阳山狱的路上,必有高人伏击!” “母亲,我这就去……”嫫心中惊骇,浑身冷得颤抖,忙不迭地就要出门去。 “诶!等等!”方相氏芷萝赶忙叫住她。她回首时,又看到母亲慈祥的笑容,“你这孩子,总是毛毛躁躁的,没有趁手的武器,如何敌得过那个高手?” “有龙牙!” “可你不会用!那终归是鸿的母亲留给他的,必有玄机,还给他!”方相氏芷萝一边说,一边从袖子里抽出一条鞭子,递给嫫。 嫫接过来一看,顿时瞠目结舌。 这条鞭子通体碧绿,布满蛇鳞,握在手中感觉到沁人心脾的清凉,使人头脑清醒,经脉舒畅,让嫫感到自己的力量也强劲了几分。 “母亲,这是?” “这是用虺皮编织而成的,我且将它的用法告诉你。”方相氏芷萝叮嘱嫫一番之后才心满意足,目送嫫纵飞腾空,往西南方向飞去。 嫫一直跟随桑主学习巫术,因而她的术法与萨满之力大有不同,可以藏身在云朵中,甚至可以化作细雨飘然落下,可谓是千变万化,防不胜防。 如今,她就躲在云朵里,翘首以待,等候她的情郎。 不过,她的内心里却并非欢喜,而是满心警惕,不知道将截杀鸿的将会是何人。 第139章 风中的蝴蝶 云端里那双明眸,反射着湖蓝色的明光。正午的时候,嫫看到了鸿的身影。 他与父亲正被奇特的骨制锁链捆绑着,由两队共十人的武卒押解着匆匆赶路。 在阳光的照射下,锁链不是反射出蓝色的流光,显然是附着有法力。 嫫心中凛然,暗忖恐怕遇到危险,鸿也无法挣脱锁链的束缚,幸好母亲料事如神,让她潜伏于半路,否则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眼见着鸿与少典氏雄越走越近,嫫的心也越来越紧张。她不知道此时是不是会发生截杀,但根据她的推测来看,此地应该已经距陈城十里,正是下手的好地方。 但嫫还是不敢肯定,她扭头望了一眼更西方形如牛头扬天哞吼的牛首山,暗道那里山路逼仄,却比此处旷野更是截杀的妙处。 不过听说神农氏的次女隐居在此山中,杀手怕是不敢竟然共主之女。 怀着惴惴的心,嫫握紧了拳头,目光如流火,不停地扫视鸿周边的环境。 荒野广袤,树木悉数,荒草过膝,若有人潜伏,只能趴在荒草丛中,居高临下地看去,尽收眼底。 却是没人。 嫫心中稍稍放松了些许。 而鸿却尚未察觉到危险将至,心中正在盘算未来该如何通变。一旁父亲雄的声音传来:“这一次你我父子恐怕凶多吉少。” “父亲何出此言?”鸿回过神来,侧目望向父亲。 “听说阳山狱是采矿的地方。”雄深吸一口气,“我之前访火正时,他曾对我提起过,金石之中有毒气,阳山狱用囚徒开采矿石,正是不计他们的损耗,用他们的命去换取矿石。你我下了阳山狱,也该是采矿。” “父亲放心,我跟随老师学习过如何淬除毒气,父亲只需跟在我身旁,性命自可无忧。” 看着信心十足的鸿,少典氏雄忽然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他不禁遥想起去年在冻土荒原,鸿如一只受惊的小鹿似的冲进他的帐篷,央求他不要把霊嫁给榆棢。 而今鸿已经独当一面了,甚至比他这个少典氏更具领袖的气质。虽然身为他的父亲,但跟在他身旁,便有一种心安的感觉。 雄知道,是挫折磨砺了鸿,内心里也忍不住企望,这一次的磨砺,会让鸿变得更加强大。 如此,少典部才总有出头的一天。 忽然,有微风吹过,两只蝴蝶,一黄一蓝乘着风尖翩翩飞舞,仿似不经意地擦着鸿的鼻尖飞过,惹得领头的那两个武卒哈哈大笑,“这两只蝴蝶真是大胆,竟敢招惹逆神的少典世子。” “你胡说什么,已经没有少典部了,哪里来的世子,不过是囚徒罢了。” 两人一唱一和,引得身后众武卒哈哈大笑。但鸿的脸色却变得有些阴沉而苍白。 雄想安慰儿子几句,叫他不要把这些人的胡言乱语放在心上,君子岂能与小人斤斤计较而坏了自己的胸怀? 然而他刚侧首凑过来,便听鸿低声沉吟一句:“有人在牛首山要杀我父子!” “什么?” “方才那两只蝴蝶在说此事,被我听到了。”鸿皱着眉头沉吟,“它们竟认得我是少典世子,飞过我的鼻尖来提醒我。” 这话说出去任谁都不会相信。 蝴蝶会说话? 从来没人听蝴蝶叫过一声。 然而雄却亲眼见过儿子的这项神奇的能力,因而对此深信不疑。他没有说什么,目光如虎瞪视,左右转动,双膀暗自用力,发现这骨链上的法术禁制他的熊之力,让他无法发挥出强横的蛮力,不得挣脱,便有些忧虑。 “父亲,不要担忧。”鸿看出父亲的情绪,忙侧首轻声说道,“想必来人定是公子厉所派。公子厉手段沉稳狠辣,定然不会派来寻常之辈,恐怕就算你我挣脱锁链,也不是那人的对手。” “那不是死定了?”雄有些狐疑,不知道儿子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有解。”鸿笃定地说,“但到时父亲一定要紧随我左右,不然便有性命之忧。” “好!”这一次,是雄前所未有地如此相信儿子,就如同曾经他的族人们坚定不移地信任他一般。 ——可以把少典部真正地交给鸿了。 少典氏雄如是想——不,少典氏已经不复存在了,鸿的部族,应该有一个更加辉煌的名字! 怀着这样的信任,一路走向牛首山的途中,雄虽然步步警惕,却也云淡风轻,丝毫没有惴惴不安之态。 而鸿则步步沉重,心中不仅牵挂着他的部族,更忧心嫫与那个被她仍在南滨的女童洁,他们如今又如何呢? 他想,嫫一定被方相氏锁在家里,这样也好。时间太过仓促,为对他有所嘱托,或许将来蛟极能将我的心意传达给他。只是洁又该如何生存呢? 蛟极或许回去南滨寻找她。但蛟极本就是一条蛟龙,又如何能抚养人类的孩子呢?南滨女神不廷胡余姐姐倒是尊不错的神,或许能把洁照顾好。 但转念想回来,他如今身陷囹圄,生死未卜,又有什么本事去忧心别人呢。思及至此,他不禁怅然叹息一声,将脑中的繁杂思绪一扫而空,怀中坦荡的心情,继续赶路。 他们身后的武卒也暗自惊奇,觉得这父子二人不愧是曾为部族领袖的人物,被押送阳山狱这样恐怖的地方,他们也不矫揉造作,甚至比他们这些押送者走得还快;可不像以往那些罪徒,一个个哭嚎连天,不挨上几棍子绝不肯往前走。难不成他们的脑子坏了,急着送死? 很快,在云端里嫫的注视下,一行人走上了牛首山麓。嫫连忙催动这团白云,徐徐跟在他们身后,看起来却也是顺风而漂浮,并未泄露端倪。 不过眼见着鸿等人走进了茂密的山麓丛林中,嫫有些按奈不住。 作为一个擅长近身击杀的萨满武者,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倘若有人埋伏在山路两侧的丛林中,骤然突袭,鸿的性命九死一生。 然而茂密的树冠连片成荫,宛若碧绿的海洋浮动在牛首山上,遮挡了她的视线。她忙不迭地从云端纵下,快如一道闪电,让肉眼捕捉不到她的身形。 而落地的那一刻,她已经褪去人身,化作黑豹,幽然潜入山林中,若即若离地跟随着鸿。 阳光俯照,疏影斑驳,各色脚步在明晦交替中匆匆如幻。 嫫亦步亦趋,她的心从未有如现在一般惴惴不安。 她的内心感觉到危机正在一步步走进,然而野兽的直觉却让她感觉不到任何蛛丝马迹。 如此一来,恐惧便如同一团巨大的阴云,重重压在她的心头,只觉得鸿离她越来越远了。 仿佛今生便要就此作别…… 第140章 天光潭影危如饴 山路逼仄,只容一人通行,一旁是嶙峋的峭壁,一旁是深不见底的悬崖。 悬崖上密布茂盛的草木,仿佛绿色的海波涛滚滚一路倾泻下去。 走到半山腰时,一行人听到了激荡的流水声,侧目一看,但见斜上方的一处崖壁上有清泉奔流而下,形成一道瀑布,坠入下方的深潭中。 那潭水形成于一处较为平缓的山坡上,水已经满溢出来,又形成溪涧顺着山坡蜿蜒流淌。水汽氤氲,反射出霓虹般的光泽,两岸草木葱翠,兰芷芬芳,让人油然生出愉悦之感。 押送雄与鸿父子二人的武卒们情不自禁停下脚步,望向那飞瀑溪涧,满眼心怡。 鸿也停下脚步扭头观望,雄在一旁若有所思,“此处倒是动手的佳处。” “那潭水有古怪。”鸿则呢喃了一句。 他的力量虽然被骨链束缚,无法释放出来,但通过他的双眼激发出来,似乎看到那深潭水下有一个庞大的身影在游弋,如龙似蛇,不知是个什么东西。 看到这一幕的还有尾随在他们身后的黑豹嫫,此时这头黑豹正潜伏在深潭附近的草木中,看到那些武卒双眼发呆地凝视水光,心中便有了不妙的感觉,又向水中看了一眼,洞视到那个妖物,更是倒吸一口凉气,也不知自己的巫力能否将它降服。 但显然,武卒们坠入幻觉之中,正是这个妖物的妖力所致。 鸿与雄没有陷入幻觉,乃是因为他们体内蕴藏着强大的力量,这个妖物的幻术无法影响到他们。 然而以这妖物的庞大体型来看,除了幻术,它一定还有更强的力量,让它能够生活在这深潭之中而不被人类所害。 ——暂且静观其变! 黑豹按下肩头,深深潜伏在草木中,与丛林融为一体,窥看着浮动在半空中的天光潭影,奈何她的巫力也极强,看不出这光影形成的幻术是什么。 就在这时,一个武卒忽然痴愣愣地朝溪涧走去。 他与溪涧之间是深不见底的悬崖峭壁,然而他却浑然不知,旁边的人也未曾提醒他。 片刻之后,便见他一脚踏空,刷的一下就坠落下悬崖去了。 刹那间,潭水中突然射出一条血红的舌头,粗如手臂,长数丈,凌空卷住他的腰身,眨眼间就将他拉进了深潭中。 涟漪倏然扩散开来,而后波平如镜,仿佛一切都从来没有发生过。 可这一幕却让黑豹瞪大了眼睛。 “那是什么?”雄紧张起来。 鸿紧蹙双眉,没有做声。但他紧抿的嘴唇也可以看出,已经紧张到了极点。 只那条舌头就如同蟒蛇般巨大,那水中的妖物岂不是更大? 鸿的目光如熊熊火炬,疑惑地凝视浮动在潭水和溪涧上方的霓虹光彩,他也看不明白那些光形成了怎样的景象,以至于这些武卒如痴如醉。 这时有一个武卒走向溪涧的方向,瞬间坠落悬崖,那条粗如巨蟒的血红长舌便又一次射出水面,将他卷入深潭。 鸿凝视潭水,如古井无波,甚至没有一抹血色从水中扩散开来,显然——他心中凛然——那两个人都被妖物吞吃了。 可想而知妖物的体型有多巨大。 而与此同时,这样的捕食方式让鸿想起了一种动物——黾,即现在所说的蛙类,上古史称为黾,也称修辟。 但显然方才看到的那条如龙似蛇的庞大身影,并非这样的物种。 ——不知能否跟它沟通沟通。 鸿心中暗自叹息,若是嫫在身边就好了,她的巫力正是妖物的克星。 可他的叹息还未结束,便见又有武卒向前一步坠入悬崖,被那条红舌卷进潭水。 如此下去,这是个武卒怕是都要成为这妖物的腹中餐了。 ——只可惜这被这骨链困住,无法施展力量。 就在鸿暗恨的同时,少典氏雄忽然提醒道:“这或许是你我父子脱困的良机。” “父亲?” 鸿回过头来,有些疑惑。 “所有人死在此处,神农氏自然也会认为你我葬身于此。你我正好可南渡大江,进入云梦。” 云梦大泽彼时覆盖江南大部,水系奉陪,将一片片陆地隔绝成庞大的孤岛。有巢氏便是处于云梦大泽与大江的交汇处,因他们具有翱翔天宇的能力,才能轻松地征战江南,统帅诸侯。而其他诸侯即便力量强大,要想横渡那些丰沛的水脉也是难上加难,因而无法反攻有巢,在其强大武力的镇压下,俯首称臣。 去年有巢为鸿所败,余部归顺了鸿,躲入云梦大泽深处。 鸿明白,父亲的意思是南下渡江,会合有巢部,以图东山再起。 此时,正是绝佳的时机! 然而鸿却迟疑了,“不,父亲!”他说,“你我若诈死,少典便再也没有利用价值,我部族人只会成为奴隶,成为祭祀天神的血食!” “这……”鸿的话让雄如梦方醒,方才他只想到了儿子的安危,却忘记了苦苦等待他们的族人。 如今他们被削去族籍,归入封豨氏管辖之下。雄自然相信少康不会虐待他们,然而若是他们父子诈死,神农氏被天神所迫降威于封豨氏,只怕少康也无可奈何。 曾经他们以为鸿是人质,而今看来,他的部族何尝不是人质呢? “当下的处境还不算坏。”鸿说,“我曾与封豨氏协定,我族作为他的牧奴不会成为天神的血食,他也会帮助我们抚育婴孩,壮大力量,与他合同对抗合兹部。”鸿如呢喃自语,但显然是说给父亲听的,“所以,我们父子一定要活下去,一定要堂堂正正走出阳山狱,到那时,才是我部东山再起的时候。父亲,要活着!” “好!”少典氏雄的眼中迸射出明亮的神采。 而鸿的语气更加坚定:“父亲,必须救他们!” 说完这话,鸿猛地向武卒们走去,此时他的力量全部被桎梏在体内,无法施展出来,与普通人无异。 然而他早已不是冻土荒原上那个瘦肉的少年。 只见他辗转腾挪,双腿轮番横扫,宛若冲入鸡群中的鹞鹰,眨眼之间已将余下的八个武卒踢飞到山壁旁,一个个都晕厥了过去。 看到儿子这番武艺,少典氏雄也不禁瞠目结舌,暗自赞叹火正这个老师教导得好,即便没有萨满之力,却也锻炼出了如此强横的体魄。 要知道那些武卒也在萨满武士中也是不弱的,即便没有施展萨满之力,身体却也时刻受到这股力量的保护,就如同他们父子不会被这妖物的幻术所迷惑一般,凡人哪怕是身强力壮的力士,要想踢到他们都是难上加难,更何况一脚便踢晕过去? 可就在这时,鸿听到那深潭中传来一声怒斥:“看你颇强,本想放过你,奈何你不识抬举,将我的血食夺走,那就吃了你!” 顿时,鸿头皮发麻,如临大敌! 第141章 霸王蝾螈 只见潭水开始顺时针旋转,在波心形成一道巨大的旋涡。 这道旋涡犹如吞噬万物的大口,黑洞洞的深不见底,并且以极快的速度超岸边移动。 眨眼间,旋涡已经移动到岸边,一条粗大如鼍龙的身影已经在水面清晰可见,正在顺时针地盘旋游弋。 而这道旋涡,便是它游弋所造成的。 鸿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慌忙伸手拦在父亲的胸前,将其向后推去,“不好,快跑!” 然而只听轰然一声巨响,一道巨大的浪花澎湃而起,随着这道浪花冲出水面的,是一副庞大的身影,落在岸边时发出天塌地陷般的响声,振聋发聩。 鸿居高临下俯瞰,只见一只如龙似鳄的巨兽正仰头瞪视着他。 这巨兽有着鳄鱼般的身子,通体漆黑如墨,皮肤上却没有一片鳞甲,反而如鲶鱼般光滑。它的脑袋更是恐怖,硕大而扁平,两条血红色的角竖立在头顶,顺着角的根部直到鼻梁这一片的皮肤,均被血红色覆盖,让人感觉有些类似红色的虎的脸孔。然而它微微张开的足有一闪门般大小的嘴巴里,密布着数百枚锋利如匕首利齿,让人看着头皮发麻,不寒而栗。 鸿从冻土荒原一路南迁到陈城,不过一年多的光景,大部分时间都囿于陈城中,几乎未在水畔生活过。因而并不识得眼前的巨兽正是被滨水之民称作?的水兽。 此兽在后世还有一个名称,叫做霸王蝾螈,是一种比鳄鱼更加庞大可怕的物种。 此时,这头巨?正恶狠狠地瞪着鸿,浑身妖气弥漫,这等情形让鸿有些诧异,他不知自己合适竟能窥看到妖气了。 “父亲,这是头妖物。”他扭头提醒少典氏雄。 而雄却瞠目结舌,不禁又凝视那巨?几眼,却看不出端倪。虽然这巨兽凶狠得令人胆颤,但如何就说它是妖物了? 鸿见父亲一脸诧异的模样,更加确定自己的本事增长了几分。也不便与父亲过多解释,匆忙拉住父亲的手腕,转身就顺着山路往上方跑去。 然而那巨?哪肯善罢甘休,骤然拔足冲向山崖,继而四爪并用,飞快地从山崖下方爬了上来。 他被鸿气红了眼,甚至顾不得去袭杀饱食撞晕在悬崖边的武卒,只一扭头摆尾,便顺着山路飞奔而去,追赶鸿与少典氏雄。 只见山道上尘土飞扬,灌木与荒草被疯狂地扬上半空,这头巨?裹挟着滚滚尘烟,就如同一道地龙卷风,呼吸而来。 鸿与少典氏雄的萨满之力被禁锢在体内,哪里能跑过这头巨?,不过须臾巨兽布满利齿的大口就近在咫尺,遮天蔽日。 倏然,那条手臂粗的红舌头从这张巨口中弹射出来,鸿感应到破空之声,猛地转回身来,将落在他身后的父亲向前推了出去,而这一刻,那条红舌头便正中他的后心! “鸿!”少典氏雄转身发出悲鸣,两行热泪夺眶而出。 鸿定定地站在那里,看着父亲…… 在他身后,叱咤如奔雷般的巨?也止步顿足,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 方才红舌头击中鸿的刹那顺势收回,然而鸿却并没有被舌头粘进它的口中。 要知道,即便是庞然如象的巨物,被它的舌头粘住也会拉入口中,如何这个人却浑然没事一般? “你有法力消弭我的妖力?”巨?发出疑惑的怒吼。 而这一声吼如醍醐灌顶,让鸿茅塞顿开。 他忙上前一步,拉住父亲的手腕,“走!”两人拔足狂奔,纵跳如猿猴,攀援着崖壁与树枝,一路往山巅逃离。 直到两人的身影消失在茂密层叠的树冠间,巨?这才回过神来,更加恼怒,四肢并用扒住崖壁,摇头摆尾飞速向山巅追去。 这一路不知撞断了多少大树,纷纷如暴雨坠落山崖,其中不少交叠在一起,堆在那方深潭上,竟将潭水也塞住,俨然一座绿垒。 巨?忽然不知巢穴已经被层层叠叠的大树覆盖,依旧沉浸在愤怒中,追逐鸿与少典氏雄。 然而它虽然力大迅猛,但毕竟是扒着崖壁往上爬,完全不如鸿与少典氏雄那般如猿猴似的,皆树枝的弹力在树冠间辗转腾挪。 更糟糕的是,它的身形太过庞大,一路撞断不知多少树木。而鸿与少典氏雄的身形则相对渺小得很,只需隐藏在浓郁的树冠之间,它便寻不得踪迹。 不多时,这条庞然大物已经冲上了山巅,在半山腰悠然醒来的武卒们仰望,看到山巅上无数大树正鳞次栉比地倒伏下去,不禁都瞠目结舌。 这时,两道人影却从崖壁的树冠中跳落下来,他们定睛一看,可不是鸿与少典氏雄么? “快走!下山,绕道而行!”鸿对领头的武卒说道。 少典氏雄心中有些纳闷,事到如今鸿竟然丝毫不请求武卒将捆绑父子二人的骨链解开,以保护他们,竟只求绕路。 然而他又暗自一琢磨,便越发对儿子刮目相看了。 只见那武卒头领显然也被鸿的话震动内心,忙向他行礼道:“多谢世子搭救,否则我等就都成了那怪物的饵食。”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必须尽快!”鸿连忙打住他,也止住了那些要向他行礼的武卒,正色道,“我若脱下骨链,倒是能与它一敌。然而你们身在此处,难免有所损伤。我们只求一路平安便可,不必与强妖相斗。还是快些下山绕路。” 武卒们纷纷点头称是,忙扶起鸿与少典氏雄,沿着山路往下走去。 匍匐在深潭附近的黑豹则狐疑地看着这一行人,碧绿的目光中意味深长。 先前她本想冲上去搭救鸿,然而猝不及防,鸿被那条红色击中,饶是她巫力强大,却也没有这么快的反应速度,心中不禁凛然。却不料鸿全然免疫了那巨?的妖法,这则让她大为吃惊,也心道鸿定然有保命的方法,若是此时现身,怕引不出那截杀者,反而将鸿至于危险的境地。 于是她强自按捺想要搭救鸿的急迫心情,为他暗暗捏了一把汗。 如今听鸿如此一说,她的心中倒是豁然开朗,对未来更加坚定了,于是矮身潜伏在荒草与灌木中,暗暗跟随。 可就在这时,忽然听到山巅上传来一声霹雳般的怒吼:“好小子,哪里走!” 话音未落,便见一团庞大的身影从天而降。 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