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色冥妻》 第一章 拜错坟 我二十好几了还在打光棍,我妈心急,让我清明节无论如何回去一趟,拜拜祖宗,说是讨个桃花运什么的。我拗不过她,加上最近确实挺霉的,也就没拒绝,只身回了老家。 家里只有大伯在。我妈吩咐过,我不懂村里的礼数,让我回去后,凡事都听大伯的。 我们伯侄俩忙活了大半天,好容易将老祖宗都祭拜完了,饿得前胸贴后背的。 刚要打道回府,我却被大伯拉住了。 “今年是大孝,既然来了,那就连元祖一块拜了吧。” 我们这儿的规矩,三年为一大孝,后世子孙无论走多远,都要派个代表,或者举家到元祖坟前祭拜,溯本追源,以示自己不忘本。 我见推脱不掉,虽然心里老大不情愿,却也只好答应。 元祖的坟跟其他祖宗的不在一块儿。我们伯侄俩翻过村后山头,到了山脚的马路上。 大伯毕竟上了年纪,气喘吁吁,指着对面山腰间浓荫掩映的地方道:“我就不去了,你自己去。放心,那儿就一座坟,错不了的。拜完赶紧下山,我在这儿等你。” 我点点头,独自拎了提篮上山,到了大伯手指的位置,见四处松林环绕,一片幽静。 果然有座小小的坟茔,藏在齐腰高的草丛中,却没有墓碑。 坟头上的草都快跟我一般高了。坟头垒砌的石块倒是挺新,应该是大伯才换不久。 林中闷热,我也没想太多,赶紧拜完赶紧完事,按照大伯的指示,清理掉坟头上的杂草,插上招魂幡,点上香烛,摆上贡品,边烧纸钱边跪地叩拜,嘴里不伦不类地说着祷词: “祖宗保佑,保佑我一阳早日找到媳妇,为咱老范家添丁进口,省得我妈老念叨。人嘛,也不用太美,能看就成。嗯,年纪得比我小,太大了我吃亏……” 我正说得起劲,林间忽然刮来一阵大风,吹得纸钱扑簌簌直飞起来。 我手忙脚乱,赶紧将散落的纸钱全拢回来,却怎么也点不着,心说难道老祖宗都觉得这事儿悬?鼻端忽然闻到一股浓郁的酒香味,转头见提篮里的祭酒,不知何时竟洒了个空,纸钱全被打湿,心中郁闷,也懒得再烧,起身点了炮仗,就准备下山。 炮仗发出古怪的闷响,坟前立马弥漫开一大片白烟,空气中充斥着刺鼻的火药味。 夹杂在火药味里的,还有一股淡淡的,桃花的香味。 我想着多半是远处山头桃林里飘过来的,也没在意,吹着口哨,继续往山下走。 才走了没两步,我忽然感觉不对,后颈有些痒,像是有人在耳根轻轻吹气一般,心里一激灵,急忙转头,就见迷蒙的白烟中,似乎元祖的坟头上,蹲着个一身白衣的人影。 我吓了一跳,抹眼再看,就见哪来什么人影?分明只有随风飞舞的招魂幡。 我只当自己眼花,自嘲地笑了笑,却也不敢多留,加快脚步,往山下走。 到了山脚,却左右不见大伯。我想着他多半觉得天热,自己先回去了,快步往村里赶。 傍晚在大伯家用过晚饭。按照规矩,我要独自去老宅歇息。 大伯见我魂不守舍,动不动就往身后看,问我怎么了。我摇头说没事。大伯不放心,给了我两道符,说是跟村里先生求的,这两天情况特殊,让我睡觉前,把符贴在门上。 我见他神情严肃,不像开玩笑,点头答应,别过大伯,往爷爷的老宅子走。 夜里我躺在床上,却翻来覆去睡不着,总觉得白天看到的人影不像错觉,而是真有人蹲在那儿,越想越怕,老宅又静得吓人,索性侧过身子,捂上薄被,不再去想。 迷迷糊糊中,也不知道什么时辰,我听着身后房门咿呀声响,一阵凉风拂过后背,冷得一哆嗦,就感觉有人悄悄进了屋。屋里也忽然飘满了沁人的桃花香味。 我立刻汗毛直竖,想回身看个究竟,却又迟疑着不敢动,直觉那人到了床边,正伸长脖子,垂着脑袋,直勾勾地俯视着我。 “相公……” 一声凄怨的呼唤,仿佛从遥远的山谷间传来,飘飘悠悠,钻进我耳朵里。 相公? 我又奇怪又害怕,本能地就想转过身来,却发现自己忽然浑身僵硬,根本动弹不得。 “他娘的,鬼压床了!” 我惊出了一身冷汗。 “相公……” 呼唤声转瞬到了我脑后,如同情人在耳边呢喃,撩拨得我心里既惊恐,又有些痒痒。 一阵猝不及防的冰凉,我感觉一双细滑的小手,隔着我的衣服,从我的后背一路向下,到了腰间,又绕到小腹,调皮地在肚脐上转悠了两圈,便义无反顾地往我胯下探去。 “不……不要……”我自己都分辨不清是拒绝还是享受,忍不住呼道,“啊……” “相公真坏,求着人家来,还要装着不理人家……” 软软蠕蠕的声音,仿佛情窦初开的少女,在对情郎撒娇,听起来让人受用无比。 与此同时,我感觉两团饱满的软肉贴到了后背上,虽有些冰凉,但仍旧让我小腹发热,心中激荡,感觉手脚也能动弹了,情不自禁地就想转过身,搂住身后的佳人。 这一搂,却搂了个空——身后根本没人。 屋里的桃花香味也忽然消失不见。 “做梦么?”我竟有些不甘心,看了眼身下傲然翘立的小兄弟,回味着刚才那令人战栗的刺激,叹了口气,正要闷头再睡,就感觉胳膊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又硬又凉。 我拿起一看,竟是支做工精美的簪子。 这下我彻底惊醒了——刚才那不是梦!真的有人来过! 我赶忙披衣起来,见房门上贴着的符纸已然被撕开,心里更慌,一路小跑,拍开大伯家的门,语无伦次地把事情的经过,一股脑儿跟他说了一遍。 大伯捏着簪子端详了半天,脸色阴沉地道:“先前我就觉得不太对劲,你就跟中了邪似的,老往后颈上瞧。这样,咱也别睡了,赶紧去元祖那儿看看,别是出了什么岔子。” 我点点头。我俩拿了手电,连夜往元祖的坟茔跑去。 已是深夜,加上又是清明时节,月光清冷,洒在松林间,说不出的阴森恐怖。 山里一片死寂,鬼影都见不到一个。大伯一言不发,喘着粗气在前面带路。 我跟在他身后,一脚高一脚低地扒着横生的杂草,往松林里钻。 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深夜的山间,始终透着股令人不安的凉意。 我爬了大半天,身上居然一点汗都没有。 眼看到了坟茔,大伯却忽然在前面停下,浑身一僵,跟着就像打摆子似的,颤抖起来。 我见坟头上的招魂幡不翼而飞,心里也跟着颤了颤,问大伯怎么了。 大伯回过身来,指着坟前的炮仗屑儿和还未烧完的香烛问我:“这些……是你烧的?” “啊。”我不明所以,“怎么了?” “你……”大伯双目圆瞪,作势要打,手到半空却又收了回去,转头看着那坟茔,怒骂道,“作孽啊!谁他娘的这么缺德,埋坟也不事先知会一声。这他娘的要害死人啊!” “大伯——” 大伯扬手让我别说话,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拉着我从那座坟茔前经过,走到松林深处一座杂草掩映的土包前,指着土包道:“一阳,你拜错了,这才是咱元祖的坟!” 第二章 鬼吃香 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来的。 大伯说,现在离天亮还有不到四个小时,让我干脆也别睡了,和他在屋里干坐,免得那女鬼再来找我,等白天他去村里,问问那座坟的主人是谁,再作打算。 我早吓得没了主意,只唯唯诺诺地点头。 隔天一早,大伯吩咐我在家守着,任何人来找都别开门,就自己出门去了。 一整天的工夫,我浑浑噩噩的,做什么都提不起兴致,也不敢把这事儿告诉我妈。 我妈那脾气,要是让她知道我连祖宗都能拜错,还不得气得马上飞回来,扒了我的皮。 傍晚时分,大伯忧心忡忡地回来,手里还拎了只活蹦乱跳的大公鸡。 我问他怎样了。大伯犹豫半晌,这才告诉我,他问出那坟的主人了,确实不太好对付。 大伯说,那坟里埋的,是邻村一个姓沈的丫头,十七八岁,未婚先孕,结果难产死了。 村里觉得小姑娘有伤风化,闲言碎语很多。她家里人好面儿,怕村民说道,不好大张旗鼓地置办丧事,只悄悄找了个僻静的地儿,草草埋了了事,也没告诉任何人。 哪想这丫头是个痴人,死后仍对情爱念念不忘,隔三差五地就回村里晃悠,要找她的丈夫。村民哪受得了这刺激?找了个先生,要超度她,却不济事,只好纷纷搬走。 原本她就余愿未了,阴魂不散,经常在坟前徘徊。赶巧我要死不死地在她坟头叩拜。大伯猜测,她多半以为我看上她了,想拉了我去给她做丈夫,所以才会缠上我。 这事是两个月前才发生的,大伯那阵子刚好没去元祖那儿,所以他并不知情。 可如果是这样的话,这姓沈的女孩也是个现代人,怎么会喊我相公?况且,她留给我的簪子,明显是古时大户人家小姐才有的玩意,她一现代的小姑娘,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见我问起,大伯也道不出个所以然来。他把大公鸡递给我,闷声道:“现在不是考虑这个的时候。这丫头摆明了要缠着你。这支簪子,说不定就是信物。趁着天还没黑,咱赶紧去给人道个歉,还了簪子。说不定讲清楚了,她也就放过你了。” 我知道大伯这话也没把握,不过也没其他办法,只好拿上香烛供品,和他往坟地跑。 到了坟地,天色已黑。大伯也不吭声,用刀割了那大公鸡的脖子,让我拎着鸡,绕着坟头转三圈,将鸡血浇在坟头上;然后摆上香烛供品,如先前那般,边烧纸钱边磕头跪拜。 “沈姑娘,咱俩素昧平生,我范一阳有眼无珠,冒犯了你,还请姑娘见谅。姑娘的情意,我范一阳心领了。但你我毕竟阴阳有别,这婚是万万不能结的。还望姑娘收回金簪,放我一马。今后清明中元,纸马香稞,定少不得给你多送些过来……” 我正说着话,平地里忽地起了阵阴风,将烧着的纸钱呼呼吹起来,不一会儿就全灭了。 “大伯,这……” “别管它!”大伯也有点急了,“赶紧纳香!” 我连忙拿打火机去点贡香。烧了许久,那贡香刚冒出点火星子,忽然就像被人浇了盆凉水,又立刻熄灭。我心慌意乱,连着试了好几次,这才勉强点着,却不见有烟冒出来。 “邪门啊……”我喃喃地道。 贡香上的火星子忽明忽暗,在清冷的月光下,显得有些不真实。 我磕完三个响头,抬起头来,忽然觉得那插在坟前的三支贡香,似乎微微晃动了下,跟着“喀吧”一下,原本烧得火红的香头,竟然莫名消失了。 不是熄灭,也不是折断,而是凭空消失。 我以为自己眼花,用力揉了揉,定睛再看,刚巧看到那没了香头的贡香,又“喀吧”一下,往下矮了一截。 那感觉,就好像有只无形的手,生生将贡香折断。 这下连大伯也看出不对了。他猛地往后退了几步,拉着我起身道:“赶紧走!他娘的,这是鬼吃香!鬼吃香,人莫近。这丫头执念太深,不肯放过你。再耗下去要出事!” 我一头雾水,被大伯拉着起身,几乎是连滚带爬地离开了坟地,问大伯现在该怎么办。 大伯皱眉道:“没法子,只有去请教老先生了。希望他还在屋里。” 大伯口中的老先生,是村里的毛端公。村里大大小小的红白喜事,都由他主持操办。 我小时候被他吓过,对他没啥好印象,听大伯要去请他,心里多少有些不乐意。 毛端公的屋子就在村尾的山头上。屋里亮着灯,看来人还没睡。 大伯松了口气,问了门,领着我进去。毛端公乜了我一眼,一副早就料到我俩会来的模样,喷了口旱烟,幽幽地道:“摊上事儿了?” 大伯一愣,点点头,将整件事的前因后果,一五一十全告诉了他。 毛端公听完老脸一沉,哑声道:“你让一阳去给她纳香了?” 大伯看了我一眼,有些莫名地点了点头。 “糊涂啊,真是糊涂!”毛端公忽然破口大骂,“谁他娘的告诉你,那是鬼吃香了?那丫头先前给一阳簪子,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原本人家只是试探,未必就想缠着一阳,你可倒好,忙不迭地给人还礼去。香灭礼成,这下好了,这门亲,是想赖也赖不掉了。” “这……”大伯一时有些尴尬,随口辩道,“也未必就如您想的那般吧?” 毛端公哼了一声,也不回他,指了指我的口袋道:“你摸摸。” 我不明所以,依言摸了下口袋,手心碰着一条冰冷坚硬的东西,心立马沉了下去:他娘的,刚才不是把簪子扔坟前了么?啥时候又跑我兜里来了? 见我把簪子拿出来,大伯的脸色也变了。 “老先生,那……那现在该怎么办?” 毛端公猛吸了几口烟,眯眼看着我道:“躲是躲不掉了。那丫头今晚肯定还会再来。一阳,老头子下面的话,你要牢牢记住。只要撑得过今晚,也就没事了。” 见我点头,毛端公正色道:“第一,尽量别露怯。都说人怕鬼三分,鬼怕人七分,要让她看出你害怕,你就危险了;第二,尽量拖住她。告诉她,成亲可以,但要相互知根知底,然后明媒正娶,套出她的底细;第三,也是最最重要的,千万千万,别跟她行房。” 我脸上一热,郑重地点了点头。 毛端公盯着我又看了许久,似乎仍不放心,接着道:“回去找颗独蒜,要新鲜的,别剥皮,整颗含嘴里。那丫头要是敢用强,就张嘴冲她吹气。听见没?” “听着了。”我点头如捣蒜。 毛端公叮嘱完了,让我们伯侄俩各自回去歇息。他特意嘱托大伯,无论发生什么事,他都别管。等明早醒来,让我将那沈姓女孩的底细,原原本本告诉他,他再设法降服。 夜里我躺在老宅的床上,心情有些复杂:既怕那女鬼现身,又莫名地很是期待。 在这种古怪的心思下煎熬等待,夜渐渐深了,我正感觉眼皮子越来越沉,睡意朦胧中,鼻端忽然又闻到一股淡淡的桃花香味,顿时心中一凛——她来了。 “相公,我来了……” 身后那软软蠕蠕的声音飘了过来。 第三章 搭骨尸 我瞬间手脚冰凉,身子也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竟说不出是害怕还是激动,想起毛端公交代的话,稍敛心神,也不敢回头,强作镇定道:“我不是你相公。” “相公别闹。”那女鬼咯咯娇笑,瞬间到了我身后,“你就不想看看人家?” 那声音娇媚无比,仿佛有种摄魂的魔力。鬼使神差般,我战战兢兢地转过身来,心里已经做好了迎接贞子楚人美伽椰子的准备,却不想,眼前竟是张美得让人窒息的脸。 宛如新月的柳眉、脉脉含情的明眸、玲珑小巧的鼻子、娇艳欲滴的红唇…… 最最让人血脉贲张的,是她那如羊脂玉般洁白的肌肤。 她穿了件水色的薄纱褙子,褙子里是件薄如蝉翼的鹅黄抹胸,露出粉颈下娇嫩白皙的肌肤。浑圆的双峰上,两颗令人脸红心跳的突起,在几乎透明的抹胸后,调皮地若隐若现。 “相公,我美吗?” 女鬼俯下身子,鼻尖几乎碰着我的脸,我都能闻到从她那张樱桃小嘴里吐出的醉人甜香,目光又正好落到她胸前那道深不可测的沟壑上,有些意乱情迷起来。 “美……美死了。”我实话实说。 女鬼美目流盼,咬着我的耳垂,声如蚊蚋地道:“相公,你想不想要我?” 说实话,要不是知道她是鬼,就凭她这倾世的容貌和诱人的身材,还有这魅惑无比的声音,我可能早就反客为主,将她压在身下,纵情驰骋了。 好在我及时克制住了,用力捏紧拳头,闭上眼,从牙缝间蹦出两个字:“不想。” “假正经。”女鬼吃吃笑着,也不在意,拉着我的手,放到自己傲人的胸膛上,轻咬贝齿,发出一声醉人的呻吟;又引导着我的手,一路向下,往自己的小腹下探去。 我强忍着就要喷薄而出的欲望,颤抖着缩回手,感觉自己的声音都有些抖:“别……别这样。这样,要我娶你也行,咱……咱先拜堂,等结……结了婚,咱再行这周公之礼。” 女鬼幽幽叹了口气,从我身上离开,站在墙角的阴影里,凄然道:“相公是好人,不想有实无名,小桃知道的。小桃只是怕相公被人抢了去,所以一时心急……相公莫怪。相公既有此心,明晚三更之后,到我坟前迎亲。相公不会骗我的,对不对?” 我没料到这女鬼心思如此单纯,有些过意不去,心不在焉地“啊”了一声。 那女鬼只当我答应了,咯咯甜笑,笑声在房中回荡。等我反应过来,她已经离开了。 我手里捏着那支金簪,有些怅然若失。 屋里还残留着淡淡的桃花香味。我定定地望着天花板,心里想着:要是小桃对我没有恶意,能娶到这样的美女当老婆,何尝不是件好事? 脑海中浮现小桃娇俏可人的模样,我嘿嘿傻笑,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一早,我还在睡梦中,房门就被大伯和毛端公推开。 大伯问我怎么样了。我也懒得撒谎,把心里想的,照实跟他俩说了。 大伯气得浑身发抖,扬手要打,被毛端公拉住了。 毛端公叹道:“这是一阳的命数,躲不过去的。既然这样,咱就走一步算一步吧。” 大伯瞪了我一眼,转头问毛端公:“老先生,接下来该怎么办?” 毛端公让我凑近前来,扒开我的眼皮看了看,又让我伸出舌头,像医生检查身体那样,用筷子夹着舌苔看了看,笑道:“好在这小子还算老实,没跟那丫头行房。咱先顺着那丫头的意思,做一回搭骨尸。等摸清了那丫头的底细,老头子自有办法对付她。” “搭骨尸?” “就是结阴亲。”毛端公叹道,“老头子当年在北京,倒也替人张罗过几回。搭骨尸比较讲究,一步也错不得,不然喜事变丧事,倒霉的可不止活人,连祖宗都得跟着遭殃。” “可是老先生。”大伯有些不放心,“这亲要是结了,一阳这孩子不就……” 毛端公似笑非笑地看着我道:“只要这小子能耐住性子,别乱来,这婚便算有名无实,暂时也不会有事。三天后,再找个借口回门。只要找到那丫头的真身,就能收了她。” 事不宜迟,毛端公让大伯赶紧去镇里请迎亲的乐师。与正常结婚不同,搭骨尸敲鼓、吹唢呐、吹号子的,都要单号,也就是说,都只要一个人;他让我去村里找会做纸扎的师傅,做一顶纸糊的喜轿;他自己拿了我的钱,去置办接亲用的彩礼。 这么一折腾,就到了下午三点多。 一切准备妥当,毛端公让我跟他进屋,把门掩上,喊我把身上的衣服全脱了。 见我扭捏,毛端公沉下脸道:“你还想不想活命了?” 我咬咬牙,只能依言照做。毛端公不由分说,往我身上浇了一大桶冷水。 那水有种古怪的气味,闻着很恶心。我捏着鼻子问毛端公,这是什么水。 毛端公摇摇头,说我还是不知道的好。 他让我光着身子,在屋里等水干了,这才拿出一袋面粉,将我全身上下抹匀了,就跟裹上面粉,准备下油锅炸的小鱼干似的;又取出墨汁和朱砂,在我两眼周围和两颊上涂抹;跟着喊我转身,用毛笔蘸了刚宰杀的公鸡血,在我背上,洋洋洒洒写了些什么。 做完这些,他从木箱里取出一套满是灰尘的新郎官的绛色婚服,喊我穿上,又让我戴了顶黑色的小圆帽。 穿戴完毕,我照了照镜子,差点没被镜子里自己鬼气森森的模样吓死。 毛端公倒是对自己的杰作很满意,捏着山羊胡子,笑了笑,嘱咐我天黑之前不要出门。 我以为有什么忌讳,结果毛端公幽幽地道:“你这样子出去,会吓到人的。” 夜里临近子时,毛端公看看时间差不多了,让迎亲的乐队敲锣打鼓,往小桃的坟茔走去。 我和大伯一前一后,像模像样地抬着那顶纸轿子,一言不发地跟在乐队身后。 毛端公走在最后,一边不停地念叨“搭骨迎尸,活人回避”,一边往空中撒纸钱。 我见除了我,其他人都穿着黑色长衫,头上还缠着白巾,个个神情哀怨,连举牌上的喜字都是白字,不由纳闷,小声问毛端公:“这好端端的喜事,怎么弄得跟奔丧似的?” 毛端公瞪了我一眼,道:“你还真当自己结婚呐?咱这迎的是鬼亲,自然要按白事的规矩办。你少在这跟我贫嘴,小心我交代的话,别坏了事儿。” 我咧了咧嘴,忍不住抬头,看了眼天上的月亮。 毛端公说过,迎亲途中,如果当晚天上没月亮,那自然最好;要是有,绝不能让新郎官的影子映到地上。不然让沿途的小鬼发现是活人,会百般刁难,这亲也就迎不成了。 这也是为什么,毛端公专挑有树荫遮挡的山野小径走的缘故。 到了小桃的坟茔,毛端公和大伯将准备好的鹅笼、喜饼、喜果等彩礼摆在坟前,烧了些纸糊的衣物和首饰,跪地磕了三个响头;让我将喜轿上的白色绣球摘下,举着绣球,顺时针绕着坟茔走三圈;然后和坟茔并排站在一起,冲前后各拜了拜,再面向坟茔叩拜。 做完这些,毛端公命人将纸轿子,四平八稳地放在坟前,让我掀开喜轿的帘子,弯腰扬臂,口中恭声喊:“吉时已到,请新娘子入轿。” 说来也巧,我刚喊完,松林里腾地又刮起一阵大风,吹得草木沙沙作响。 所有人站立不稳,忍不住往后退了两步,各自掩面遮挡。 等大风过后,我揉眼再看,就觉得原本空无一人的纸轿子里,似乎端坐着一条漆黑的、小小的人影。 与此同时,所有人惊骇地发现,原本举牌上的白色喜字,不知何时变成了红色,红得触目惊心,就像有人刚刚用血,给它涂上去一样。 毛端公脸色阴沉,亢声道:“成了。起轿!” 第四章 三夕回门 众人吹吹打打,抬着喜轿,又原路返回。 路上毛端公再三叮嘱,这三天里,那女鬼定会极尽浑身媚术,要跟我行房,让我无论如何不能失身。否则泄了阳气,被鬼同化,就好比入赘做了鬼女婿,大罗神仙都救不了我。 见我心不在焉,毛端公朝纸轿子里看了看,叹了口气,在我耳边悄声道:“实在不行,就用老头子先前教你的办法。含颗独蒜,冲她吹气,自然有效。” 我点点头。到了爷爷的老宅前,毛端公让大伯打发了乐师,让我仍旧弯腰掀帘,恭迎新娘子下轿。 抬脚刚要迈过门槛,我忽然觉得身后像是被人抓着了一般,竟动不得分毫,转头看向毛端公。 毛端公皱了皱眉,看了眼纸轿子,脸色忽然一变,冲大伯耳语了几句。 大伯点点头,看了我一眼,和毛端公双双拱手,冲内堂拜了拜,竟然闷声不响地就离开了。 我这下彻底懵逼:几个意思?这是直接入洞房的节奏?就这么不管我了? 眼看大伯和毛端公抬着那顶纸轿子走远,我半天没回过神来,感觉被人从身后轻轻推了一下,脚下一踉跄,不由自主地进了屋。 内堂立马飘满了沁人的桃花芳香。 我精神一振,耳边就听着甜甜蠕蠕的声音飘来:“相公,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人了。” “啊?”我脱口道,“你是不是说反了?” 小桃咯咯娇笑,忽然出现在我身后。她头戴凤冠,脸遮红方巾,上身内穿薄薄的红娟衫,外套绣着花团锦簇的红袍;手臂上缠着定手银;下身穿着红裙;脚上踩着红缎绣花鞋。 一身红装,千娇百媚,笑盈盈地伸出娇柔的双臂,将我往房间里推。 我见她红方巾后的俏脸化了淡妆,看着比昨晚红润了许多,与活人无异,越看越爱,被小桃轻轻推着,心情激荡,忍不住拥住她,顺势滚倒在床上。 小桃娇叱一声,作势要挣脱。我哪里肯放?手上用力,反客为主,将她压在身下,不等她反抗,迫不及待地掀开红方巾,就往她诱人的小嘴啄去。 毛端公只说不能行房,可没说不让亲。只要不入身,想怎么耍流氓,还不是我说了算? 小桃热烈地回应我。不一会儿,我发现我俩身上赫然已经赤条条的,不着一缕。 小桃如凝脂般洁白的胴体,在月光下越发动人,无时无刻不在撩拨我内心的邪念。她媚眼如丝,伸出嫩白的小手,居然直接握住了我的小兄弟,往自己身上最撩人的地方引去。 就在我将要长驱直入的时候,我耳边清清楚楚地听到,窗外有人轻轻叹了口气。 声音飘渺凄凉——是个女孩子。 我心头一凛,见身下的小桃,眼里似乎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贪念,想起毛端公的交代,顿时冷了下来,轻轻拿开小桃的手,想从她身上下来。 小桃觉察过来,柳眉微蹙,伸出水蛇般软滑的双臂,将我的脑袋,用力埋进胸前那两团饱满里。我鼻子里满是她身上醉人的女儿香,甜腻得几乎透不过气来。 意乱情迷之际,我感觉她又伸出小手,想引导我进入极乐仙境。 “骨碌碌……” 恰在此时,一颗圆滚滚的独蒜,从我裤兜里滚落出来,掉在了地上。 我稍稍犹豫了下,还是伸手捡起来,含在嘴里,看了眼近在咫尺的美人儿,在心底叹了口气,朝着她娇艳的小脸,呵了一口气。 小桃立刻眉头紧皱,掩着口鼻道:“相公,你做什么?” 话音刚落,我惊恐地看到,小桃原本白里透红的一张俏脸,瞬间如同脱了水的苹果,在我眼前变得干瘪灰暗;精致小巧的五官,也忽然空洞坍塌,变得毫无生气。 整个人,在灰蒙蒙的月光下,变得如同埋了上千年的干尸一般,显得格外狰狞恐怖。 小桃似乎还没意识到自己在我眼中的变化,仍旧热烈地拥着我,想让我要她。 我吓得差点喊娘,哪还有这心情,一个鲤鱼打挺,从她身上下来,也不敢正眼瞧她,直觉她在盯着我看,嘴里含着蒜头,含混不清地道:“咱还是……还是先缓缓,先缓缓。” 他娘的死毛端公,没想到他说的有效,居然会是这种效果。 “相公……” 娇滴滴的嗔怪,此刻从她嘴里说出,反倒让我浑身直起鸡皮疙瘩。 “那啥,我还没准备好。”我想着反正现在也没啥兴致,犯不着自己吓自己,吐掉蒜头,见小桃又恢复了诱人的模样,松了口气,硬着头皮,看向她道,“跟你商量个事儿呗?你看啊,咱俩亲都结了,于情于理,我也该见见岳父岳母,你说是不是?” 小桃原本嘟着嘴,躲在被子里生闷气,听我这么说,脸上立刻露出孩子般纯洁的笑容,惊喜道:“真的?相公愿意去见我爹娘?” 见我点头,她脸色却又暗淡下来,自顾穿好衣裳,担忧地对我道:“可是相公,你我毕竟阴阳有别。你去见我爹娘,只怕……”顿了顿,她冲我招手道,“相公,你来。” 我犹豫了下,终究还是走了过去。 小桃不由分说,将冰冷湿滑的双唇,又贴了上来,封住了我的嘴。趁我张嘴想要伸舌之际,她忽然往我嘴里,吐了一团冰凉彻骨的气。 这团气如同冰块一般,从我的喉咙口,瞬间滚落到胸腹间。 我的大脑也似被这团冷气麻痹住了,变得昏昏沉沉。 失去意识之际,我隐约看到,小桃脸上挂着古怪的笑,幽幽地冲我道:“这样一来,相公就不会被发现了。相公,三天后见了。” 我醒来时已是第二天中午,毛端公跟老中医似的,正捏着我的手腕在号脉。 大伯一言不发地站在床头,一副要宰了我的凶相。 见我醒来,毛端公笑呵呵地道:“好小子,还算机灵。那丫头信你啦!她肯将自己体内的阴气给你,看来对你很上心。这也好,省得老头子还要去弄夜香来给你洗身。” “夜香?” “哦,就是昨天给你洗身的水。”毛端公慢条斯理地道,“说白了,就是茅厕里的粪水。茅厕是阳间最能积聚阴气的地方。破晓之前,用木勺去粪缸里,舀出浮在上层的粪水,不能带一点秽物,用井水,按三比一的比例稀释,就成了夜香。夜香洗身,能近鬼神。” 我越想越恶心,就想下床去洗澡。 毛端公拦住我道:“急什么?那丫头是不是答应让你回门了?” 见我点头,他捋着山羊胡子道:“我弄这个不容易,先熬过三天再说。这三天里忌荤腥,忌行房。第三天夜里子时,你就上路吧。” “夜里子时?”大伯皱眉道,“为啥非得夜里回门?” 毛端公叹道:“阳婚有阳婚的规矩,阴婚也有阴婚的规矩。阳婚讲究三朝回门,丈夫要在新婚三天之后,陪同媳妇回娘家探望,当日去当日回,不在女方家过夜;这阴婚啊,则讲究三夕回门,新郎自己带着回礼,去女方家,将新娘子接回来。” “三夕回门,走的是阴路。这阴路可没那么好走,少不得跟孤魂野鬼打交道,一定不能露馅了,不然会很危险。老范啊,这几天你也别闲着,赶紧让人用金纸做一对金猪,给一阳做回门的礼物。那丫头很警惕,她已经察觉到我在帮一阳,我不能跟去。这东西,一阳你拿好。” 我见是个龇牙咧嘴的稻草人,问毛端公这东西有啥用。 毛端公道:“这你别管,揣好别让那丫头看到。东西要丢了,我也救不了你。” 我点点头。如此风平浪静地过了三天。第三天深夜,我按照毛端公的吩咐,不打手电,提了支青纱灯笼出门,见外头居然下起雨来,叹了口气,往后山走去。 第五章 荒村凶宅 阴雨连绵,让夜间的山林显得格外清冷。我独自一人披着雨衣,打着灯笼,走在悄无人声的山道上,总觉得四周被雨水拍打得啪啪作响的林木,就像是对我桀桀阴笑的恶鬼。 毛端公说,其实要对付小桃也不难,只要把她的尸骨挖出来,一把火烧了也就是了。 只是照目前的情况来看,小桃很可能不是大伯口中说的那个沈家女孩。 挖坟掘尸本就是最最下作的行为,倘若坟中是小桃的尸骨,烧了它,救我一命,倒也算功德一件;如果不是,只怕那沈家女孩的家人不会善罢甘休。 毛端公才不想冒这个险。 只有确定了小桃和那沈家女孩的关系,毛端公才能采取下一步行动。 虽然明知毛端公这样做是在救我,但我心中多少还是有些过意不去:利用小桃对我的情意,反过来对付她,这实在有些不太仗义。 我心中矛盾,在山林中走了有一阵子。雨势不减,前头迷迷蒙蒙的,居然起雾了。 大伯说,那沈家女孩的家就在邻村,翻过坟茔后的山头就到了。 只是这事儿毕竟是个忌讳,他没敢问那女孩家的具体位置。况且,她家未必就是小桃家。 三夕回门走阴路,村民大都心知肚明,自然也没人会大半夜地来告诉我。 好在有小桃帮忙,应该也不难找到。 翻过山头,雾气更浓,很快我眼前就白蒙蒙一片,不辨东西了。 正不知道该往哪儿走,就见前头五米不到的地方,映出一座透着橘红色光芒的牌楼。 我知道那是寻常农村竖在村口的村牌,定了定神,往牌楼走去,见牌楼两侧分别挂着一盏大红灯笼。 这橘红色的光,就是从灯笼里透出来的。 牌楼匾额上有字,雾气飘渺,看得不太分明,依稀像是“安宁村”三字。 跨过牌楼,能模模糊糊看到一大片房舍的影子。 牌楼后是条村道。雾气弥漫,村道掩映其中,幽深得仿佛没有尽头。 往前走了没几步,远处忽然传来一下一下,敲梆子的声音,总共响了三次。 声音幽远苍凉,在村子上空飘荡。 我忍不住停下了脚步:这都啥年代了,怎么还有更夫? 转念一想:有人总比没人好,至少证明这个村,并没有我想象中那么荒凉。 我自我安慰着,提着灯笼,往村头的一户人家走去。 雨不知何时停了。越靠近屋子,我心里就越奇怪:和我们村不同,这村子所有的房舍,竟都是古色古香的木楼,而且看着有些年头了。 每户人家的房檐下,都挂着两盏白纱灯笼。惨白色的光芒照在村道上,木楼在浓雾笼罩下,更加显得阴森冷清。 再往前走,我忽然察觉不对:并非所有屋子的房檐下,都挂着这样的白灯笼。 这村子只有少数房舍门窗紧闭,房门从里面落了闩,显然是有人住的。 这些屋子,房檐下并没有挂着白灯笼,而是在门楣上,悬着一面八卦铜镜。 铜镜正对的台阶上,还摆着一碗水。 而挂着白灯笼的房舍,全都门户大开。借着清冷的白光,能看到这些房舍无论是飞檐墙面、还是门窗,都腐朽得相当严重,有些地方甚至长出了碧绿色的苔藓,看着极其荒凉。 浓雾不断地往这些空屋子的内堂涌去,能隐约看到内堂中摆放着桌椅板凳之类的家什。 大伯曾说,因为沈家女孩冤魂不散的缘故,这个村很多人都搬走了。 这些空出的房舍,应该就是那些搬走的村民的。 只不过,要真是搬走了,农民大多简朴,怎么会留着这么多家具不带走? 那些悬挂在房檐下的白灯笼,又是怎么回事? 我隐隐觉得这个村透着古怪,眼下又找不到人问个究竟,想着小桃既然死了,她家多半也荒废了,没准这些空屋子里,就有一间是她家,不如挨个进去,找找线索。 打定主意,我深吸了口气,往就近的一间空屋走去。 刚跨过门槛,我陡然觉得身子一凉,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借着手中的灯笼,能看到屋里各式家具一应俱全,但款式老旧,一点都不像现代社会的产物。 奇怪的是,尽管从外头看,这些空屋子已经废弃很久了,可屋里的家具,却都纤尘不染,就像有人经常擦拭一般。甚至摆在神龛下的香炉,炉子里的香灰,都像刚烧完不久。 我心中惊疑,提着灯笼,想要再往卧房里去看看,忽然觉得身后黑暗中的某处,有双眼睛在盯着我看,既警惕又充满敌意,背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下意识地收住了脚步。 这时候,门外忽然刮来一阵阴风,连带着浓雾往内堂里涌。 我感觉有人进了屋,情急之下,见无处躲避,只好赶紧藏到门板后,果然听见轻微的脚步声,到了刚才我站立的地方,吓得大气都不敢出一个。 “爹爹,那人为啥来咱家啊?还躲在门后面,以为别人看不见,真蠢。” “带着金猪呢,应该是姑爷,来回门了。不碍事,待够了他自己会走。” 我听着堂内是一对父女在说话,却看不到人,而且看样子,他们早就已经发现我了,惊出了一身冷汗,感觉双腿发软,哪还敢待下去,妈呀一声,夺门而逃。 我跌跌撞撞跑出门外,不自觉地回头看了看,隐约觉得那黑漆漆的内堂中,一名男子端坐在太师椅上,身旁站着一个小丫头。 两人都穿着白袍,在对我不断地含笑挥手。 “嘿嘿嘿……”“咯咯咯……” 令人毛骨悚然的阴笑声,在屋子上空飘荡。 我彻底吓惨,边跑边喊救命,见相邻的屋子房门紧闭,知道里头住的是活人,哪还管什么礼貌不礼貌,“咚咚咚”地狂敲门。 等了好一会儿,屋里总算亮起灯来。我正暗自庆幸,那灯却又“啪”地灭了,似乎有人在门后悄声说话,依稀听见“鬼”“影子”什么的。 任凭我大喊大叫,里头却再没动静了。 我又急又气,想要再敲,忽然觉得不对:这屋子的主人,好像是在怕我。 想到他们说的,我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感觉头顶的位置,猛地射来一道炙热的白光,晃得我睁不开眼睛。急忙再退,脚跟碰着摆在台阶上的水碗,眼前顿时暗了下来。 我松了口气,定眼看去,就见刚才射出强光的,赫然是门楣上的八卦镜。 我意识到不妙,举起灯笼,去照那八卦镜——镜中空空如也,竟没有我的倒影。 我吓了一跳,忍不住回头看脚下的水碗。 碗中水波荡漾,将门楣上八卦镜的倒影摇晃得支离破碎。 而我,竟好像是透明的——八卦镜的倒影,穿过我,投射到了水面上。 怎么回事,我死了吗? 想到刚才在空屋里,居然能听到那两只鬼对话,我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等等,不对…… 我记得,回门之前,小桃往我身体里吐了口阴气,毛端公又往我身上泼了夜香…… 会不会是因为这个缘故,所以我现在变得人不人鬼不鬼? 想通了这一点,我非但没那么怕了,反而顺着这个思路,有了新的发现。 毛端公说过,小桃是我娘子。相公回门,作为娘子,她没理由不帮我找到娘家。 先前着急忙慌地进村,又被这村子诡异荒凉的气氛乱了心神,我一定忽略了什么重要的线索。 想到这里,我深吸了口气,闭上眼睛,静心感受周围死一般的寂静。 阴风依旧,我身上的寒意也不减反增,但我不再为其所动。 矗立半晌,远处的浓雾中,果然慢慢飘来一阵淡淡的,桃花的香气。 第六章 画里走出来的夫妇 我当然明白这股突如其来的香气意味着什么,定了定神,不再理会身旁空屋中影影绰绰出现的鬼影,提着灯笼,循着那股香气走去。 越往前走,香气越浓。雾气倒是渐渐地散了,不过地势却高起来,周围也越来越偏僻。 不多时,就见一间青瓦泥墙的平房,掩映在一片树影浓密的桃花林中。 桃花烂漫。地上落英缤纷,美得有些不真实。 “进去吧,应该就是这儿了。” 身下突然传来毛端公的声音,吓了我一大跳。 我往怀里摸了摸,马上意识到,是兜里的稻草人在说话,连忙把它拿出来,小声道:“是你?” “对。”稻草人龇牙咧嘴地看着我,“你一进村我就觉得不对。这村子阴气很重,人和鬼共存,只怕我一现身,这些鬼就会发现你是活人,后果不堪设想。” “啧。”我不以为然,“合着你就是给这破玩意儿安了个摄像头,一路跟踪监视我?” 稻草人沉默了许久,这才幽幽地道:“小心些,看这架势,这屋的主儿可不是善茬。” 我见他居然懒得争辩,抬眼看了看面前破败不堪的宅子,问毛端公接下来要做什么。 “你进屋去,把金猪烧了,朝堂屋龛桌磕三个响头,绕桌浇三角祭酒,这回门就算完成了。之后这屋子的主人家,也就是你岳父岳母,会告知你,你媳妇儿的下落。你找到那丫头藏尸骨的地方,就赶紧出来。天快亮了,我没法跟去,把稻草人扔下,快去吧。” 我嗯了一声,感觉有团白花花的东西从稻草人身上飘了出去,稻草人也瞬间轻了许多,猜想应该是毛端公走了,也没在意,扔掉稻草人,加紧脚步,往那座阴森森的宅子跑去。 刚跑到门口,从那宅子门内,猛地刮来一阵大风,将地上的残枝败叶扑簌簌吹飞起来,纷纷往我身上砸落。好在我穿着雨衣,急忙转过身子,任由枝叶混着雨水,拍打在身上。 我知道是那宅子里的鬼魂责备我不请自来,忙拿出小桃给我的簪子,也不管有没有用,冲门内大声道:“深夜叨扰,实在抱歉。我是小桃的相公,回门探望岳丈岳母。请岳丈岳母见谅。” 等了好一会儿,耳边仍旧风声呼啸,却不再有枝叶卷地而起。 我定了定神,抬脚进屋。与先前在村中空屋见到的一样,这屋子的内堂很干净,桌椅板凳都擦拭得光滑透亮,而且清一色,全是老旧的款式。地上也没有一点灰尘。 正对着大门的墙壁下,摆着一副神龛。龛桌前是一只插着三炷香的香炉。 不知怎地,那三炷香虽然看着已经烧了大半,上半截黑漆漆的,却没有落灰。 香炉后挂着一幅黑白画像。画中是一对身穿清代服饰的男女。 画中的男女有些古怪。两人面如死灰,两眼上翻;可能因为身上穿的袍子,袖管和裤脚,都宽大得有些夸张,看不到手脚,就好像……好像被绳子勒着,吊在了半空中一般。 我越看越害怕,赶紧避开,颤抖着拿出打火机,将纸扎的金猪烧了,冲画中的两人磕了三个响头。正要将怀里的祭酒拿出来倒了,忽然就听见一阵咚咚的脚步声。 “咚”“咚咚”“咚咚咚”…… 脚步声很轻,好像声音的主人生怕被人发现,刻意踮着脚走路。 脚步声从我头顶的房梁上传来,沿着墙壁,很快落了地,到了我跟前,咚咚咚,绕着我转了一圈,戛然而止。屋里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从始至终,我只听得见声音,却见不到人。 我顿时毛骨悚然,也不明白这种情况算怎么回事,当真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正手足无措之时,耳边就听小桃的声音温温润润地传来:“别怕,爹娘是想看看你。” 我心道合着是老丈人和丈母娘围观女婿啊,浑身哆嗦,也不知道他们现在身在何处,只觉得屋里哪哪都有两双眼睛,阴戾地在我浑身上下划来划去,大气也不敢出一个。 “咚”“咚咚”“咚咚咚”…… 隔了好一会儿,脚步声再次响起,往卧房的方向移去。 听那声音,似乎往更深的地方去了。 我想起毛端公的交代,不敢怠慢,赶紧追了上去。脚步声却又消失了。 正百思不得其解,脚边的木板忽然“咯”地一声,露出一条缝儿来。 有地道? 我俯身搬开木板,见果然是口一尺见方的窟窿。 窟窿下黑咕隆咚的,还往外冒着阴冷潮湿的霉味。我心中生疑,迟疑着不敢下去。 “咯咯咯……” 小桃的娇笑声忽然从我身后传来。 我正要回头,就感觉被人轻轻一推,身子立时失去重心,不由自主地就往窟窿中掉去。 地板下的空间很深,这一下摔得我七荤八素的,好半天没回过神来。 我没带手电,灯笼又没油了,只好挣扎着起身,摸黑往前探了探,感觉这地下的暗室,似乎比上头的宅子还要宽敞,我都能清楚地听到自己脚步声的回响。 我摸着一侧冰冷的墙壁,勉强往前走了几步,先前咚咚的脚步声又毫无征兆地响起来,在暗室中异常清晰地回响,最后在离我五米左右的前方停下。 黑暗中,我总觉得,身前像是站着一对踮着脚的中年夫妇,直勾勾地瞪着我。 我背上的冷汗湿了又干,干了又湿,感觉身子越来越冷,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坏了! 只有活人才会受凉打喷嚏,这下暴露了! “噗!” 正担心之际,我眼前豁然明亮。两侧墙壁的凹坑里,两盏油灯莫名燃了起来。 借着跳动不定的灯光,我见身前两米不到的地方,并排摆着三副柳木棺材。 其中一副,棺盖与棺身严丝合缝;另外两副,棺盖却明显移了位。 有东西出来了! 我吓得连连后退。油灯被突如其来的阴风吹拂,将我的影子吹得摇摆不定。 等灯光恢复正常,我就发现,在我的影子边上,分明还有两个细长细长的人影。 我头皮发麻,下意识地退开两步,就见之前在堂屋画中看到的那对男女,不知何时已并排站在离我半米不到的地方,仍旧面如死灰,两眼上翻,手脚拢在宽大的袖管裤脚里,一副吊死鬼的模样,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啪嗒。” 毫无征兆的,两人的下巴同时掉了下来,露出一排白森森的牙齿,仿佛在对着我怪笑。 “好女婿……进来坐……” 也没见两人动嘴唇,一声阴森干哑的招呼,从左边那女人的嘴里,传了过来。 我再也坚持不住,妈呀一声,拔腿就往后跑。 可惜没跑两步,那对男女又并排出现在我眼前。 白森森的牙齿,离我的鼻端不到两公分。 “既然来了,就别走了……” 这回是那男的说话了——仍旧嘴唇未动。 “滚!滚啊!”我吓得彻底失去了理智,挥动拳头,就往那男人的脑袋砸去。 灯光微微晃动。再看时,那对男女已经消失了。摆在我面前的三口棺材,也都原封未动,就好像我先前看到的一切,不过都是幻觉,从来就不曾有东西从里面跑出来过。 而我也终于明白,先前那咚咚的脚步声,其实就是这对男女,确切的说,是我的丈母娘和老丈人,踮脚回到棺材里的声音。 我是一刻也呆不下去了。这一晚下来,心脏都吓停了好几次,还回个劳什子的门。 我估摸着最边上那副棺材,应该就是小桃的,把簪子放到棺盖上,拔腿就往回跑。 跑着跑着,只见窟窿口下的阴影里,慢慢浮现一个一身白衣、长发披肩的影子来。 第七章 又来一个? 我以为是小桃不让我走,吓得噗通跪地求饶:“你放过我吧,这亲我不结了。” “噗。”那鬼影忍不住笑起来,“这么大的人了,胆子这么小。” 我听那声音脆生生的,带着点奶气,竟有些耳熟,抬眼见是个身材娇小的女孩子,却不是小桃。 小桃成熟饱满,性感迷人;眼前这女孩,却还只是个一马平川的黄毛丫头。 只是这大晚上的,一个小丫头出现在这种地方,还一身缟素,只怕也不是善类。 我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颤声道:“你是人是鬼?” 小丫头咯咯笑道:“我不是鬼。不信你摸摸。” 她往前一步,走到油灯下。 小丫头穿一身素白的纱衣;长发及肩,用两条白丝带绾着,垂到胸前;脸圆乎乎的,带点婴儿肥;皮肤光滑水嫩、白里透红;樱桃小嘴;眼睛挺大,水灵灵的;长得倒是挺可爱,不过还是没小桃好看——主要是小胳膊小腿的,没啥看头。 见我伸手往她小脸上摸去,小丫头后退两步,哎了一声道:“你往哪儿摸?” 我愣住了。小丫头伸出肉嘟嘟的小手,笑道:“这儿。” 我轻轻碰了碰,确实有体温。 小姑娘手上带着淡淡的奶香,和一股好似兰花的香气,闻着让人很放松。 我放下心来,问她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 小丫头摇头道:“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这里很危险,我先带你出去。” 话音刚落,我感觉暗室里的油灯又晃了晃,转头看去,见墙面上晃晃悠悠,忽然映出一个窈窕的身影来;还没来得及辨认身影的主人是谁,就见两边的墙面上,瞬间又映出无数摇晃不定的人影。 人影颤颤巍巍,越变越大,似乎这些人都在慢慢向我俩靠近。 可除了影子,我却看不到我俩之外的第三个人。 “相公……” 哀怨的呼唤,如潮水般,从四面八方向我俩涌来。 是小桃! 小丫头眉头一皱,忽然走上前来,拉着我的袖管,将我挡在身后。 原本娇弱的身子,不知为何,竟似乎一瞬之间,变得高大起来,浑身散发着一股不可靠近的强大气浪。 她捏着拳头,冲墙面上的人影厉声道:“他是我的,都给我滚!” 墙面上的鬼影抖了抖,竟好像很忌惮她身上的这股力量,慢慢淡去;连空气中原本若有似无的桃花香气,也渐渐消失不见。 小丫头似乎冷笑了一声,转过头来,冲我甜甜一笑:“天快亮了,趁我现在还能镇住它们,咱俩快走。闭上眼睛,捂好耳朵,可能会有点难受,习惯就好了。” 我依言照做,感觉小丫头的小肉手在我额头上轻轻一拍,耳边顿时如惊雷般,响起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鸣,身子就像坐云霄飞车似的,直往上冲,一时胸口发闷,难受得几乎呕吐。 小丫头帮我顺了顺背,见我缓和了些,笑嘻嘻地道:“行了,睁眼吧。” 我睁开眼睛,见自己竟已经不在暗室,而是在一间简陋的房间里。 房间中的摆设,与我先前被小桃从窟窿口推下去的房间,几乎一模一样。 不同的是,眼前这房间里的物件,包括墙壁,全都爬满了苔藓,腐朽得不成样子。 小丫头松开我的手,喊我别看了,赶紧出去。 我俩到了内堂。我见连内堂中的摆设,也跟先前看到的并无二致,只是所有家什都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腐朽得很严重。 房梁上蛛网遍结。空气中全是木头潮湿发霉的气味。 龛桌后的墙壁上,少了那副鬼气森森的画像,取而代之的,是寻常人家供奉的神龛。 我见门外仍旧阴雨绵绵,天却灰蒙蒙地亮了,心中莫名,被小丫头推着,走了出去。 刚到门口,赶巧有个早起放牛的老汉从门口经过。 见到我,老汉一副见了鬼的模样,往后退了两步,指着我,哆哆嗦嗦地道:“你……你是什么人?怎么……怎么会从里面出来?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我看了眼身后,见小丫头居然不见了,心生纳闷,反问老汉:“什么地方?” 老汉仍旧离我远远的,也不敢正眼瞧身后的荒宅,叹了口气道:“小伙子,我也不瞒你。我们村啊,最近很不太平。你身后的宅子,是沈老弟他们家。他家闺女生产,一口气没顺过来,死了。本来嘛,埋了就完了,没想到第二天,沈老弟他两口子,全吊死在了屋里。” 我想起昨晚见到的那对夫妇,浑身一颤,心说该不会就是他俩吧? 老汉兀自在念叨:“村里人都说,是那丫头怨气重,怪爹妈这么对待自己,回来索命来了。这以后啊,这屋子就闹鬼了,夜里总会莫名其妙地自己亮起灯来。” “有一回,村头刘老哥出去喝酒,回得晚了,从沈老弟家门口路过,见他们一家三口全穿着寿衣,坐在灯下吃饭,还招手喊他一起。刘老哥说,这三人的脸呐,惨白惨白的,跟刷了腻子似的,只慢悠悠冲他招手,也不说话,吓得他赶紧跑了。这不?回去就病了。” 我打断他道:“老爷子,这村子怎么会有那么多空屋,难道……” 老汉知道我话里的意思,摇头道:“没死,只是害怕,都搬出去了。那丫头,三天两头在村里晃悠,谁受得了?奇怪就奇怪在这儿,要说我们村过去也挺太平的,打这丫头死后,就变得古怪了。屋子一空,没俩月呢,就荒得跟什么似的,谁也不明白这是咋回事。” “后来老村长找了个先生来看。先生说,这屋里头都住着鬼呢。这些鬼都厉害得很,他收不了,教了我们几个法子,让我们夜里子时之后别出门,就离开了。” “先生还说,这是个什么什么劫,得等高人来破。我们都这把老骨头了,哪还愿意往外搬,听说这事儿还有转机,暂时就没挪窝。” 我说难怪昨晚看到门窗紧闭的屋子,门前都放着水碗和八卦镜,原来是这么回事。 老汉说完,追问我到底是什么人,来这鬼宅做什么。我照实说了。 老汉听完眼睛一瞪,不住地摇头唏嘘,让我自己小心,赶着水牛,逃命似的走了。 天已经大亮。我左右不见那白衣小丫头,摇了摇头,赶紧往村口走。 本来我已经确定,小桃肯定不是那个两个月前死去的沈家女孩,可老汉刚才说的话,又让我犯疑起来。 照昨晚和今早的情形来看,这村子确实大有问题,很可能入夜之后就是个鬼村。先前我在空屋和沈家宅子里看到的,兴许都不是真的。 换句话说,小桃的尸骨,很可能并不在沈家屋子下的暗室里。 还有,那个穿缟素的小丫头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先前一路上都没看到她,偏偏等我到了沈家,进了暗室,她才现身? 她和沈家,到底有什么关系?她又为什么突然离开? 我越想越觉得问题重重,懒得再想,先回去把情况告诉毛端公,看他怎么做。 走着走着,我忽然感觉身后有异,急忙转身,见那个白衣小丫头,不知何时竟跟在身后,吓了一跳,踉踉跄跄往后退了几步,惊叫道:“我去,你怎么跟鬼似的,神出鬼没?” 小丫头笑眯眯地道:“相公,和那老人家聊完了?” “嗯。”我点点头,脑子忽然嗡的一下,瞪眼道,“你……你刚才叫我什么?” 第八章 占坟 小丫头眨巴着水灵灵的大眼睛:“我是你娘子,自然叫你相公啊。” 我拔腿就跑。 小丫头冲到我面前,伸臂拦住去路,气鼓鼓地道:“相公,你就那么不喜欢我吗?” “废话。”我没料到这丫头居然行动如风,心里更怕,喘着大气道,“什么年代这是?喊人相公,不是神经就是鬼。我问你,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沈。”小丫头甜甜一笑,“我叫沈佳恩。” 我头皮一炸,拔腿又跑。 合着弄了半天,她才是那个死去的沈家女孩? 我这一只鬼还没摆平呢,又被另一只看上了? 我妈担心我找不到对象,合着我的桃花运,都搁这些女鬼身上了? 小丫头又鬼魅般出现在我眼前,撅嘴道:“你别跑了,你跑不掉的。你听我说,我真是你娘子。这门亲事,是爹爹给你说的。” “爹爹?”我收住脚,“你是说……我爸?” 沈佳恩很认真地点了点头。 这下我彻底欲哭无泪了:我爸在我很小的时候,说是和朋友一起南下经商,之后便杳无音讯。再后来,就传出了他的死讯。 我爸死了都快十年了,上哪儿给我说亲去? 等等,不对…… 我突然心如明镜,仿佛这些天,心里的混沌豁然开朗。 我妈过去从不让我拜祖坟,现在却一反常态,非要我清明回来,肯定有所图; 大伯让我去祭拜元祖,自己却不去,现在想来,也可能是有意为之; 之后请毛端公帮忙,搭骨尸、回门……一切也就顺理成章了。 难道说,这事从一开始就是我爸托梦给我妈,让他们一步步引我入局,结了这门阴亲? 说起来,毛端公和大伯从未见过小桃…… 难不成他们一直以为,纠缠我的那只女鬼,是他们设想中的沈家女孩,而不是那美艳动人的小桃? 沈佳恩听完我的分析,满脸崇拜道:“相公真聪明,一点就透。不过相公,有一点你说错了。我虽然姓沈,却不是你们口中说的沈家姐姐,更不是鬼。” “那你是什么……”我口中“东西”两字呼之欲出,怕惹恼了她,生生咽了回去。 沈佳恩眼神黯淡下来:“我也不知道我是什么……” 沈佳恩说,她不知道自己从哪儿来,也不知道自己的过去,好像从她有意识的那一刻起,她就是现在这副模样。她就像迷失了方向的大雁,不知道何去何从,直到遇到我爸。 我爸南下经商时救过她。她想报恩。我爸说他什么都不要,只要她做我娘子,时时刻刻伴在我身边,照顾我,帮我渡过人生中的大劫。等我年满二十四岁,就正式拜堂成婚。 而那一年,我才十岁。 自那以后,她信守和我爸的承诺,时时刻刻伴我左右,但她怕吓到我,始终不敢现身。 我成年后,只要和女孩子走得近了,她醋意大发,就故意装鬼吓跑人家。 我说难怪每次我和女孩子谈得正欢,想要更进一步时,这些女孩就跟见了鬼似的,落荒而逃。先前我还道是自己原形毕露得过早,原来是她在暗中捣鬼。 沈佳恩见我听得入神,笑了笑,继续道:“娘和叔伯不知道咱俩的事。他们为什么要让你和沈家姐姐成婚,我也不清楚。不过,缠着你的那位漂亮姐姐,我多少还知道一些。” 沈佳恩说,两个月前,有人告诉她,我的大劫到了,让她务必提前回村,做好准备。 她亲眼看到小桃强占了沈家女孩的坟茔,小桃的爹娘还上了沈家女孩爸妈的身,让他们和当年的自己一样,悬梁自尽。之后,小桃一家就住进了沈家的宅子里。 沈家女孩坟茔被占,无处诉苦,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就回村里晃荡,想告诉村民自己的遭遇,让他们有所防范。可惜那些村民没等她开口,就全吓跑了。 沈佳恩找到她,说自己有办法赶走小桃一家,不过需要她拿一样东西来换。 沈家女孩欣然同意,心愿既了,就安心投胎去了。 之后几天,安宁村空出的宅子,先后住进不少孤魂野鬼。 沈佳恩身在暗处,见这些鬼穿着服饰很相近,而且相互之间都很熟络,对小桃一家更是毕恭毕敬。她猜想这些鬼肯定不是附近坟地里的,而是和小桃家一样,是从外头来的。 强占坟茔、逼死沈家、吓跑村民、住进空屋……沈佳恩隐隐觉得,小桃和这些鬼,目标并非这些房舍,而是有计划、有步骤地,像是在谋划和等待什么。 直到看到我去上坟点香,她终于意识到——小桃和这些鬼,是在等我。 她也不明白,大伯和毛端公为啥要骗我。 表面上看,毛端公是在帮我摆脱小桃,而实际上,他是在一步步引导我和小桃完婚。 三夕回门走阴路。回门结束,我就彻底成了鬼夫——而我这条命,也就危险了。 从我回来上坟那一刻起,我在坟头上看到的白色人影、怎么也点不着的纸钱、我和大伯误以为的鬼吃香、我和小桃缠绵时窗外的叹息声,以及裤兜里滚落出来的独蒜…… 这些都是沈佳恩为了阻止我步入歧途,冒着被毛端公发现的危险,暗中提醒和帮助我。 而我当时吓傻了,被毛端公牵着鼻子走,根本没考虑到这些。 我还是不太相信:我妈再怎么心急,也不可能把亲儿子往火坑里推;大伯无后,我爸过世后,他一直视我如己出,也绝不会害我;毛端公和我无冤无仇的,也没理由这么做。 我看着眼前这个一脸纯良的小丫头,闷声道:“你既然是来帮我的,为什么我进村的时候你不出现,偏偏在那座荒宅里,你就出现了?” 沈佳恩听出我话里有质疑的意味,小嘴一撅,满脸委屈道:“你忘了那只稻草人了?那老爷子知道我在帮你,在你背后画了道乾坤符,又让稻草人如影随形。我要现身,还不得被他……好在你把稻草人扔了,乾坤符的力量也自动消失了,我才敢出来帮你。” 我想起搭骨尸那天,毛端公用公鸡血在我背上涂涂抹抹,当时我还以为他是要对付小桃,没想到,原来毛端公要提防的,是沈佳恩。 我其实心里已经信了大半,但就是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 沈佳恩见我犹豫,莞尔道:“相公要不信,现在偷摸回去,看看老爷子和叔伯在做什么。我估计啊,他们想不到你会那么快出来。现在回去,正好打他个措手不及。” 我觉得也有道理,点点头,继续往山头走,见沈佳恩站着没动,问道:“你不去?” 沈佳恩捏着衣角,嗫嚅道:“我……” 我在心里冷笑一声,也不勉强,转身冲她摆摆手,大步离开。 翻过山头,穿过马路,到了后山,远远地能望见毛端公藏在林子深处的屋子了。 我深吸了口气,悄悄挨过去,想看看这老头到底在搞什么鬼。 眼前出现的画面,却让我不由一怔。 毛端公的屋子前,搭了一顶黑色的灵棚。许多我认识的村民,肩缠黑纱,坐在灵棚前交头接耳。大伯也在人群中,背对着我,正和一个年轻人在小声说着什么。 怎么回事?毛端公死了? 第九章 虎猫冲煞 毛端公真的死了。非但死了,而且死得很恐怖、很奇怪。 他蜷着身子,两手五指箕张,缩在胸前;瞳孔放大,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嘴巴也张得老大。 看样子,竟像是被活活吓死的。 以毛端公的年纪和资历,我实在想不出,有什么东西能把他吓成这样。 可奇怪的是,一夜之间,他的尸体就像严重脱水的苹果,变得皱巴干瘪;皮肤也变得如同刚刚烧完的木炭一般,焦黑一片。 看样子,又像是被活活烧死的。 但是看毛端公屋里,一切完好,并没有什么东西被烧毁;毛端公身上,也仅仅是肤色变黑,找不到丝毫烧灼的痕迹。 我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小声问大伯,这是怎么回事。 大伯告诉我,昨晚他不放心,就到毛端公家等我。四更前后,他突然听到屋子后院有猫叫声。 毛端公当时正在设坛作法,和我隔空对话。他似乎对猫很忌讳,脸色大变,让大伯赶紧去把猫赶走。 赶巧不巧的是,大伯偏偏这时候拉肚子,急着要去上茅厕。 毛端公没办法,只好放下手头的活儿,自己拿了扫帚去赶猫。 大伯临出门的时候,又听到一声猫叫,声音格外凄厉,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借着内堂的烛火,他看到龛桌后的墙面上,慢慢映出一团黑色的影子。 看轮廓,是只猫。 那影子晃晃悠悠的,越变越大,几乎占满了整面墙,而且竟好像人一样,慢慢站了起来。 他当时也觉得蹊跷,奈何肚子不争气,只好先去出恭。 等他回来时,毛端公已经像现在这个样子,倒在龛桌前,彻底没气了。 “四更前后?”我心里一颤,“会不会就是我看到一团白花花的东西,从稻草人身上飞走的时候?” “猫?”我正心绪不宁,身后忽然响起一个年轻人的声音,“什么猫?” 我回头见是个眉清目秀的男孩,跟我差不多年纪,看模样,应该就是先前和大伯交谈的年轻人,问大伯他是谁。 大伯告诉我,男孩叫谢绝,说是毛端公的徒弟。昨晚他发现毛端公死后没多久,这男孩就赶来了,说是一早算到老先生会出事。 毛端公的丧礼,也是他主持操办的。 谢绝见我俩没吱声,看向大伯,笑眯眯地追问道:“这事儿,你之前怎么没跟我说?” 大伯支吾不语。 谢绝摇摇头,苦笑道:“老先生在帮他处理些麻烦事儿,这事儿我一早就知道。你不说,是怕我误会,认为是你们害死了老先生。对不对?” 见我们伯侄俩垂头默认,谢绝叹了口气,看向棚外道:“我要真怪你们,也不会让你们看老先生的遗体了。”顿了顿,他回过头来,继续道,“老先生死得蹊跷,只怕这事儿没那么简单。你看到了什么,务必一五一十告诉我。” 大伯点点头,把刚才告诉我的,又照实跟他说了一遍。 谢绝听完眉头一皱,俯身翻动毛端公的尸体,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抬头问大伯:“你有没有看到那只猫长什么样?黑的白的?公的母的?” 大伯摇了摇头。 我问他怎么回事。谢绝摇头道:“还不好说。你们有没有听说过虎猫冲煞?” “虎猫冲煞?” “嗯。”谢绝看着棚外道,“老一辈的农村人应该都知道。简单地说,就是生肖属虎的,绝不能在母猫生产的时候靠近。否则犯了煞,母猫会将猫崽子自己吃掉。” “吃了猫崽子的母猫,性情大变,不尽早捕杀,很容易变成凶煞。”谢绝转头看向毛端公的尸体,“猫天生敏感,成为凶煞后,更是变本加厉。只要生肖属虎的人靠近,它认为有威胁,就会主动攻击。凶煞攻击活人,不伤身子,只伤精神。也就是夺魄。” “夺魄?”我皱了皱眉。 谢绝点点头:“人有三魂七魄。三魂在精神,七魄在肉身。人的死亡,其实是个魂魄渐散的过程。三魂先飞,七魄再散,这人才算死透了。魄散了,肉身没了生气,自然也就腐烂殆尽了。” “而这夺魄,却是瞬息发生的,所以人会在最短的时间内,肌肉萎缩变黑,呈现僵化的死亡状态,变成这副……这副干尸的模样。” “不就是诈尸吗?”我不以为然。 谢绝苦笑道:“诈尸是诈尸,夺魄是夺魄。真要是诈尸,老先生还不起来掐了你?” “你是说……”大伯捏着髭须道,“老先生是被那只猫害了?可奇了怪了,这是谁家的猫啊?怎么会大半夜的跑到这儿来害人?” 谢绝目光森冷盯着棚外道:“这正是我担心的地方。虎猫冲煞,人人都懂,正常人绝不会明知故犯。况且老先生当时正在设坛作法,哪有那么巧?一定是有人提前犯煞,让这畜生出来害人。” 他眯眼看着我,接着又道:“而且看起来,这人的目标,应该不是老先生,而是你。” “我?”我没太明白。 “对。”谢绝道,“你仔细想想,老先生过身的那段时间,你在干什么?” 我其实刚才就想过这个问题了,此刻谢绝再次提起,回想起我进沈家宅子前后的情形,一个人的轮廓,渐渐在我脑海中浮现。 “难道是她?” 谢绝见我在低头沉吟,正要张口问我,灵棚顶上,忽然清清楚楚,传来一声猫叫。 叫声凄厉尖锐,犹如寒冬里的钢刀滑过脊梁,让人不寒而栗。 “坏了!”谢绝疾步跑出棚外,对一脸惊慌莫名的村民吼道,“生肖属虎的,赶紧走!” 可惜还是晚了。我们都只觉得眼前一晃,一团黑影如流星般,从灵棚顶上蹿出来,“喵呜”一声,冲角落里坐着的一名老妇扑去。 老妇猝不及防,一声惨叫,“咚”地摔倒在地。 几乎是一瞬之间,我们见那老妇的脸迅速变得干瘪焦黑,在我们面前,变成和毛端公一模一样的黑色干尸。惊恐狰狞的表情,还定格在脸上。 村民立马慌乱,“诈尸啦”“诈尸啦”地怪叫,哪还管礼数不礼数,四窜逃命去了。 我们也不知道,这些村民中还有没有生肖属虎的,生怕黑猫追过去害命,正要合力去抓那只猫,却忽然怔住。 那只猫倒在老妇身旁,四肢僵硬,竟已一命呜呼。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和大伯都看向谢绝。谢绝却沉着脸,看向了地上的老妇。 四周一片死寂。没过多久,我忽然看到,那早已死去的老妇,嘴角似乎抽动了一下。 我心里一颤,以为自己眼花,揉眼再看,这下不光是嘴角,老妇浑身上下,竟像是被电击了一般,此起彼伏,纷纷抖动起来。 我倒吸了口凉气,被大伯和谢绝拉着,慢慢往后退。 老妇缓缓从地上爬起,浑身关节像散了架一般,“咯吱咯吱”作响。 她塌着肩膀,垂着脑袋,慢慢拧过头来,冲着我们,露出了一个古怪的微笑。 与此同时,我惊恐地看到,老妇嘴角上不知何时沾满了鲜血,此刻正慢慢张开嘴,越张越大,从黑洞洞的嘴里,发出一声凄厉无比的惨叫。 “喵呜!” 第十章 猫开口,狗顿首 “完了!真诈尸了!”我头皮一麻,双腿便开始不争气地颤抖起来。 谢绝闷声对我道:“我引开她,你去老先生屋里,把门后面的竹筐给我拿来。” 见我傻站着不动,谢绝踢了我一脚:“去啊!” 我回过神来,点头答应,悄悄往门口移,终究不放心他俩,边走边回头,见谢绝把大伯护在身后,竟然从地上拣了根树枝,往草丛扔去,伸指冲老妇喊道:“去!” 我去,这特么遛猫呢? 老妇果然不为所动,仍旧咧着嘴,冷冷地和他俩对峙。 我怎么看怎么觉得这家伙不靠谱,生怕大伯出事,连滚带爬跑进屋去,见门后果然有只大竹筐。竹筐上蒙了块黑布,看不出里头有啥。 我也懒得看,抱着竹筐就往外跑。 没曾想,毛端公的屋子虽然简陋,门槛却修得不低。我忙中出错,绊了一跤,竹筐撒手飞了出去。 竹筐里的东西骨碌碌,全滚落在那老妇和谢绝二人之间。 谢绝和老妇同时一愣。 “你个废物点心!”谢绝破口大骂,将大伯推向我,就地一滚,赶在老妇伸爪要抓住他的腿之前,从地上捡起五枚锈迹斑斑的铜钱,往老妇脸上射去。 老妇中招,捂着脸,“喵呜喵呜”地惨叫,身上慢慢腾起一股青烟。 她冲我们恶狠狠地龇牙示威,伏下身子,扫倒一旁的桌椅,向我们砸来,趁我们避让之际,手脚并用,像猫一样,往松林深处逃去了。 我和大伯要追,被谢绝拦住。 他瞪了我一眼,将散落的物件一一拾起,自顾道:“看来是我弄错了,这猫煞只夺了老先生的魄,却上了老太太的身。这就奇怪了,它到底要干什么?” 我忍不住问:“我们为什么不追?” 谢绝把竹筐重新放回门后,也不回我,指着山下问大伯:“这老太太,你们可认识?” 大伯点点头,叹了口气:“是刘二哥家的老母亲。” 谢绝慢条斯理地道:“这不就完了?老太太虽被上身,自我意识还是有的。饮水思源,叶落归根,她总要回去的。等我收拾收拾,晚点咱去她屋里,守株待兔。” 有了猫煞上身这一出,这丧礼是没法继续了。谢绝让我帮忙,把毛端公的尸体抬进事先准备好的棺材里,用镇魂钉将棺材钉牢了;又围着棺材,摆了一圈白蜡烛,点燃了。 他拿出一张黄纸,用朱砂唰唰写了一道符,闭上眼,口中念念有词,忽然睁眼,口中喝道:“禁!”跨过白蜡烛,将符纸贴在棺头上。 做完这些,他松了口气,拍拍手,对我和大伯道:“你俩一宿没睡了,先回去休息。那猫煞受了伤,一时半会儿不会露面。我先去准备准备,晚点我来叫你们。” 我见他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半信半疑,拉着大伯离开。 大伯怕小桃还会来纠缠,让我别去爷爷的宅子了,就在他那儿睡。 我刚好也有事问他,就没拒绝。 回到家,我把在安宁村的经历跟大伯说了,独独没提见到沈佳恩的事。 连我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要对大伯隐瞒。 大伯惊骇不已,沉默良久,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轻轻关上房门,这才抓着我的手,叹息道:“一阳啊,大伯……大伯确实骗了你。” “啊?”我虽然早有怀疑,不过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我还是吓了一跳。 大伯摇头道:“不过我也只是依计行事,是你妈非得让我这么做的。” 我心中有气,拿出手机就要给我妈打电话,被大伯拦下。 大伯道:“惠芬说了,你要想知道,等这儿的事了了,你当面去问她。” “这……” 见我一脸懵逼,大伯叹息道:“先别想了,赶紧睡吧。唉,这事儿啊……还不知道啥时候是个头呢。” 折腾了一晚,我又困又累,本以为能睡熟,结果却睡得很不安生,梦里交替闪过小桃、沈佳恩、毛端公和老妇人的脸,耳边隐隐听到外头有人在窃窃私语,迷迷糊糊的,听得很不真切,感觉房门“嘭”地一下,被人踢开,立马惊醒。 谢绝冲进屋来,一脸说不出是兴奋还是紧张的表情,拉着我道:“快跟我走。” 我和大伯草草披了衣服,被谢绝拉着出门,见暮色四合,不少村民都在往村口跑。 整个村子鸡飞狗跳的,好不热闹。 大伯问怎么回事。谢绝闷声道:“那畜生回来了。” 说话间,一条牛犊般大小的黄狗疯了一般,狂吠着,从我身边闪过,吓了我一跳。 说起来,我这人也算天不怕地不怕了,却唯独怕狗。 这其中的缘由,当真难以启齿,不提也罢。 大伯也看出蹊跷了,指着前头四五条你追我赶的大狗道:“这些狗……这么好像都往刘二哥家去了?难道……” 谢绝点点头:“自古猫狗不两立。老太太被猫煞上了身,现在回来,第一个有反应的,自然是她家的狗。狗可比猫团结得多。这不?一呼十十呼百。这下热闹了。” 我们赶到老妇家,见几乎所有还在村上的乡亲都来了。 所有人都没敢靠近,离得远远地,只伸长脖子,往老妇家门口看,边看边指指点点。 老妇家门前屋后,围着十几条尾巴陡立的大狗。 所有大狗龇牙咧嘴,对着屋子汪汪狂吠。 屋子大门开着,能看到内堂中,老妇像猫似的蹲在地上,勾着脑袋,肩膀一耸一耸的,好像在咀嚼着什么。 见到我们,人群中一个壮汉眉头紧皱,沉着脸走过来:“老范你给我说清楚,这他娘的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妈去了趟丧礼,回来就变成这个样子了?” 我见他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以为他要动手,赶紧护在大伯身前。 壮汉身旁一名村妇拉住他道:“老刘,这事儿怎么能怪范大哥?”她给我们赔了不是,看到谢绝,眼睛一亮,道,“哟,这不是老先生的徒弟嘛?小先生,你快给看看,我家老母亲这是怎么了?” “恕我直言。”谢绝苦笑道,“老太太已经过身。现在在她身体里的,是那只猫煞。这儿的情形你们也看到了。待会儿不管我做什么,你们都别插嘴,也别插手。要出了岔子,我可不敢保证老太太能入土为安。” “你……”壮汉瞪眼要发作,被他媳妇拉住了。 说话间,人群中忽然传来“咦”地一声惊呼,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往后退了两步。 我们顺势看去,见那老妇不知何时已经转过身来,正对着门口,和门外踟蹰不前的大狗眈眈相向。 老妇像猫一般,伸出舌头,舔了舔自己的手背,忽然目露凶光,咧开嘴,冲门外大叫了一声。 “喵呜!” 声音尖锐犀利,村民们忍不住,纷纷捂住了耳朵。 那些大狗也突然间像蔫了一般,耷着耳朵,夹着尾巴,开始慢慢往后退。 “坏了!”谢绝眉头一皱,“猫开口狗顿首。猫煞成形,这些狗镇不住了。” 话音刚落,我们就见那些原本张牙舞爪的大狗,此刻气焰全无,全退到门外三尺的地方,嘴里呜呜地闷喊,屈着前身,两只蹄子交替放在一起,像人一样,一边往后退,一边一顿一顿地甩着脑袋。 那模样,竟似在求饶。 第十一章 三灰帚,扫邪祟 “喵呜!”老妇咧开嘴,又叫了一声。 诡异的是,这次的猫叫声,听起来竟隐隐透着股骄傲和威严,一如君临天下的帝王。 那些大狗如蒙大赦,夹着尾巴,撒开蹄子,灰溜溜地跑开了。 谢绝拍了拍壮汉的肩膀,闷声道:“快,把门窗都堵上,别让它跑了!” 壮汉愣着没动。谢绝急了,低声吼道:“不想老太太尸骨无存就快去!” 壮汉咬咬牙,和他媳妇快步上前,赶在老妇伸爪想要出门之际,用力合上门板。 谢绝不放心,绕到屋后,确认后门也锁死了,这才松了口气,指着房顶对壮汉道:“快上去,找个铜盆扣在烟囱上,别让它从那儿逃走。” 他也不管以这老妇的身子骨,能不能从狭小的烟囱口离开,见壮汉搭梯子上了房顶,又马不停蹄地,自己往屋子四面的窗户上贴了符纸,然后喊我帮忙,绕着屋子,用竹竿支着,缠了一圈红线。 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村民就算再好奇,此刻没了大狗保护,也都心生惧意,除了几个年轻的小伙子还在观望,其他人都已默默离开。 大伯想要打手电,被谢绝拦下,说是灯光容易激怒猫煞。 他让我俩和刘家夫妇帮忙,摸着黑,在红线上系上一只只小铜铃。他自己则在每只铜铃上,又分别贴了一道符。 夜风吹拂,铜铃叮当作响,听起来凄冷无比。 老妇在屋里连连怪叫,能听到她一遍一遍,用手指划拉门板的摩擦声,听着格外刺挠。 刘家夫妇面露不忍。谢绝却不为所动,正对着大门,迅速支起一张木质的座子,往座子里塞了面金光闪闪的八卦镜,闷声道:“开门!” 见我们都没反应过来,他提高嗓门,又道:“开门!” 壮汉赶紧跑去开了门。 几乎是眨眼之间,老妇如灵猫一般,从门缝里蹿出来,五指箕张,龇牙咧嘴,就要往壮汉肩头咬去。 “着!” 谢绝一挥手,也没见什么东西飞过去,老妇身子一颤,惨叫一声,滚下台阶,抬脚就要往外逃。身子碰着那圈红线,铜铃叮铃铃响起来。 老妇触电般缩回身子,身上如烧着一般,腾起一团白烟,又惨叫一声,甩过头来,恶狠狠地瞪了我们一眼,露出焦黄的牙齿,身子一拱,就往我们这边扑来。 只是没等扑上前来,她忽然像是被人用强光射中眼睛一般,赶紧伸臂挡住脸,“啊”地一声惨叫,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与此同时,我分明看到一团轮廓像猫,却直立行走的黑影,从老妇身上飘了出去。 谢绝闷声道:“老太太没事了。一阳,带上八卦镜,跟我走!” 我看了眼大伯,见他点点头,不敢怠慢,赶紧连座带镜,将八卦镜扛在肩上,和谢绝一前一后,冲着影子逃走的方向追去。 我呼哧呼哧跑了大半天。谢绝却忽然在前面扬臂拦下,叹了口气道:“算了,追不上了。” 我俩垂头丧气地回来。刘家夫妇已将老妇的尸体抬回屋去,闭门不见。 大伯问追上没有。谢绝摇摇头,说那猫煞领了教训,暂时应该不会再来,让我们先回去休息。 我始终觉得奇怪,先前谢绝说,那猫煞是有人故意弄出来,想害我的。可现在的情形是,那猫煞除了夺去毛端公的魄,上了老妇的身,好像跟我并没有什么关系。 难道谢绝猜错了? 谢绝摇头道:“错不了。虽然现在还看不出端倪,不过,那人绝对是冲着你来的。” 他让我回去找把剪刀,或者锥子之类的锐物,压在枕头下,说是可以避煞。他要去安宁村一趟,了解些情况。他说他白天问过了,那只母猫,就是从安宁村跑过来的。 我要跟他一块去。谢绝摇摇头,神秘一笑道:“这事儿啊,你还是少知道的好。” 我见他不肯,只好作罢,和大伯先回去。 吃过晚饭,大伯似乎想跟我说什么,张了张嘴,最后什么也没说,自己进屋去了。 我摇摇头,照谢绝的吩咐,找了把剪刀藏在枕头下,心里想着,也不知道小桃和那人不人鬼不鬼的小丫头沈佳恩会不会出现,眼皮渐渐发沉,不多时,进入了梦乡。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迷迷糊糊中,我感觉后背一阵发凉,起先没在意,之后这股凉意越来越浓,吓得立马醒了。 这时候,耳边就听一阵微弱的声音,似乎隔着床板,从床底下幽幽地传来。 “一阳……” 声音苍老吃力,听着有些耳熟。 再一想,我顿时手脚冰凉。 是毛端公! “一阳……” 声音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而且越来越清楚,仿佛毛端公正从床底下,慢慢爬了出来。 我感觉身上的冷汗都快把被子打湿了,也不敢喊大伯,战战兢兢拿出枕头下的剪刀,咬牙闭眼,心说死就死吧,猛地弯下身子,往床底下探去。 床下空空如也,并没有毛端公的影子,那瘆人的呼唤声也消失了。 我松了口气,正要裹被再睡,目光落到对面的墙上,见那儿不知何时,竟站着一个一动不动,留着一条毛茸茸的尾巴,好似猫一般的黑影。 我大惊回头,黑暗中,感觉有双透着绿光、凶狠恶毒的眼睛扑面而来,而这双好似猫眼的眼睛,竟像是嵌在一张漆黑的人脸上,下意识地伸手去挡。 阴风拂面,我浑身火辣辣的,像是烧着一般,脑袋一疼,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我醒来时已是第二天的下午。谢绝拿了把竹帚,笑嘻嘻地坐在我身边。大伯则一言不发,搬了张小凳,坐在门边,身旁还摆了只封了口的土罐。 门没关,留了条缝儿,能看到阳光下,如蚊蚋般飞扬的尘土。 我见自己居然坐在地上,四周还用水碗摆了个圈,问谢绝这是在做什么。 谢绝道:“哦,你鬼上身,我刚才用三灰帚,帮你把鬼扫走了。” “三灰帚?” “嗯。”谢绝笑道,“就是香灰、纸灰和草灰。香灰得是庙里的贡香灰,纸灰得是给菩萨烧的纸钱灰。这两样还好弄,这草灰就困难多了,得是越冬的秸秆灰。这三种灰,刚正纯阳,能将各路神仙请来,仙气缠绕,逼你身上的那只鬼出来。” “那这水碗是怎么回事?” 谢绝回道:“碗中是无根水。无根水最洁净,能辨鬼神。这鬼扫没扫走,往哪儿去,只要看这些碗中,哪只水碗的水面有波动,就会一清二楚。” 我点点头,问大伯守在门边又是什么意思。 谢绝道:“看到那些扬起的灰尘了吗?那些灰尘里,有扫鬼的三灰。三灰洁净,可以把那只鬼的气味锁住。我让范老伯用罐子装了一些,回头要找那只鬼,就方便多了。” 大伯等他说完,叹了口气道:“没想到那丫头执念这么深,还是不肯放过你。” 我想起昨晚昏迷前的情形,急忙道:“大伯,不是——” “不是那只女鬼。是那只猫煞。”谢绝嘴角一扬,抢道,“确切的说,是变成猫煞的老先生。” “什么!”我和大伯同时惊呼。 谢绝苦笑道:“我也是才知道的。你们猜,那只猫的主人,姓甚名谁?” 我没心情在这听他卖关子,催他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谢绝起身拍了拍手,意味深长地看着我:“那只母猫啊,是安宁村沈家的。他家两个多月前,有个刚刚过世的女儿,叫沈佳恩。” 第十二章 两腿之间 我忍不住又是一声惊呼。 我果然没猜错,那个一脸无害的小丫头,就是害死毛端公的凶手。 难怪她不敢跟我回来,亏我先前还打算信她,现在看来,果然鬼就是鬼,鬼话是万万不能信的。 只是有一点我想不明白:既然她就是那个死去的沈家女孩,为什么身上会有体温? 谢绝继续道:“我问过了,这猫两个多月前,也就是那丫头死之前,就已经生崽了。害那母猫犯煞的,就是那丫头。她属虎的。听说她的死,也跟这虎猫冲煞有关。” “可她不是……”我看向了大伯。 大伯知道我要说什么,打了个哈哈道:“这事儿哪说得准?搞不好就是听错了。母猫生产,村民好事,以讹传讹,就给说成了女娃怀孕。这你可不能怪我。” 谢绝捏着下巴道:“只是要真是那丫头害了老先生,她何至于赔上自己一条性命?而且以她的年纪,应该不太可能懂这方面的术数,除非……” “除非什么?” 谢绝嘴角一扬:“除非有人教她。或者,有人逼她这么做。” 大伯扬眉道:“会不会是一阳说的那个……那个什么小桃?” 谢绝居然没问我小桃是谁,只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有可能,把竹帚扔了,看着屋外道:“看来只能听老先生的,再去一趟安宁村。” 我有点懵:“听毛端公的?他说什么了,什么时候说的?” 谢绝回道:“我给你扫鬼的时候,老先生借你的身子说的。他说自己也被骗了,这事儿远没我们想象中那么简单。他现在魂不由己,说是被什么人牵制住了,让咱俩去安宁村探个究竟,帮他解脱。土罐锁鬼的主意,也是老先生提的。” 我从没想过自己会被鬼上身,还是被一个生前帮我赶鬼的老头上身,想想还真是讽刺。 大伯沉默了半晌,突然一拍大腿:“我知道了,老先生上一阳的身,是想提醒我们。” 我心说大伯还真是后知后觉,却见谢绝摇了摇头,苦笑道:“上一阳身的是猫煞,不是老先生。老先生的魄被猫煞禁锢了,我替一阳扫鬼,赶走了猫煞,老先生才得以现身。” 我想起昨晚昏迷时,隐隐听到床下传来毛端公的呼唤,当时还以为他要害我,现在想想,很可能他只是趁猫煞放松警惕,想要提醒我。 毛端公至死都在帮我,我却听信那小丫头的话,以为他在害我,想想都觉得脸红。 从安宁村回来后,小桃始终没露面,我也不知道她是不是放过我了,不过毛端公为了我的事丧命,现在七魄又被猫煞夺了,就算我没事了,也万没有过河拆桥的道理。 况且这事儿还有很多蹊跷的地方,不弄清楚,我心里不踏实。 眼看夕阳西斜,事不宜迟,我问谢绝什么时候去安宁村。 谢绝却双臂枕着后脑勺,笑眯眯地道:“干嘛要夜里去?明天一早再去不迟。有老先生帮忙带路,还怕找不到那只猫煞?” 一夜无话。隔天一早,谢绝来大伯家找我,让我把一件满是补丁的百衲衣当作内衣,穿在身上;又嘱咐大伯,今天是毛端公尸体停棺的最后一天,要是我俩没赶回来,要在夜里十二点之后,立刻入土下葬,否则恐生变数。 大伯点头答应,拍了拍我的肩膀,让我自己注意安全。 路上我问谢绝,既然要找鬼,安宁村只有到了夜里才百鬼横行,为啥我俩要白天去。 谢绝闷头想了半天,这才苦笑道:“我道行不够,对付不了那么多,白天安全些。” “我去。”我郁闷了,“合着是你不行啊?可这大白天的,咱俩上哪儿找鬼去?” 谢绝笑道:“想要见鬼还不简单?我教你个法子,准保有用,而且安全。” 我俩边走边说,到了安宁村的村牌前。 那晚大雾弥漫,牌楼匾额上的字看不分明,此刻看得清清楚楚,确实是“安宁村”三个字,可我心中总觉得哪儿不太对劲。 谢绝问我怎么了。我摇摇头,拧着眉头,往前走了两步,脑海中腾地划过一道闪念,急忙回头——这下终于弄明白了。 我刚才就一直觉得,虽然同是“安宁村”三字,但那晚我看到的“村”字,却似乎与现在看到的有些差异。仔细想来,那晚我看到的,应该是个“邨”字。 而这“邨”字,现在除了岭南一带的村落还沿用外,其他地方已经见不到了。 我把我的发现和谢绝说了。谢绝习惯性地捏着下巴,沉吟道:“果然古怪。看来这村子入夜后,不仅是个鬼村,还是另外一个世界。”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意味深长地笑道:“还真挺聪明。” 我冷笑道:“你既然都夸我了,那我就再表现表现。你不是毛端公的徒弟,对不对?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帮我?” 谢绝一愣:“你怎么……” 我不动声色地道:“师徒情深,师父死了,徒弟不免悲切,像你这么淡然的,我还是头一次见。再说了,你要真是毛端公的徒弟,他怎么会先来找我,而不去找你?” 谢绝盯着我看了半天,笑嘻嘻地道:“还真瞒不过你。是,我确实不是老先生的徒弟。不过你放心,我是来帮你的。至于我是什么人,以后有机会告诉你。” 我也没追问。我妈常说,人生在世,难得糊涂,这未尝不是件好事。 我俩进了村。村子一如既往的安静,静得荒凉。谢绝让我照着他说的法子,去荒宅里碰碰运气,他去找村里的人家谈谈,说不定会有收获。 见我犹豫,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放心吧,这大白天的,这鬼就算再凶,你往外跑就没事了。白天这儿还是活人的地盘,它们不敢造次。” 我将信将疑,见眼前一座破落的宅子,赫然就是那晚我闯进的凶宅,深吸了口气,一副壮士一去不复还的悲壮模样,走了进去。 谢绝教我的方法,是让我找一面背阴的墙面,最好摸上去有冰冷的感觉;脱掉鞋子,背对墙壁,张开双腿,在两腿下方点一只香炉,尽可能地多吸一些香气;然后憋住气,身子向前,弯下腰,从两腿之间往后墙上看。这样就能看到鬼。 谢绝说,婴儿从母亲两腿之间出来,其实就是灵魂转世投胎的过程,是从阴间到阳间的过渡。 这样做,附近的鬼魂会误以为我是准备出生的婴儿,在邀请它上身,投胎转世。 屏住呼吸,是为了不让鬼魂察觉我是活人;香炉里的燃香,则是为了确保我能见鬼的同时,不让鬼有机可乘,引鬼上身。 鬼要是敢要强,就将吸进嘴里的香气,喷到它脸上,逼它离开。 虽说听着挺靠谱,可我心里还是惴惴不安。主要是那晚,那对鬼夫妇的模样实在太深入人心了,我这两天一想起来就浑身直哆嗦。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本来我俩也是要来找小桃、沈佳恩、毛端公和猫煞之间的关系的。现在不看,将来总也得看。 我自我安慰着,深吸了口气,把心一横,弯腰往两腿之间看去。 哪知这一下用力过猛,我脑袋一沉,差点没把自己磕死。 好不容易稳住身子,我就见两腿之间的后墙上,猛地冒出一个同样脑袋朝地的小女孩。 小女孩脸色惨白,直勾勾地和我对视,咧嘴笑道:“你怎么又来了?” 第十三章 踩影子的人 我感觉心都快从胸膛里跳出来了,强忍着颤抖的双腿,避开小女孩的目光,试探着问:“这村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们是什么人?” “姑爷,你要不娶小桃姐姐,就别问那么多。” 我见她满面寒霜,就要离开,赶忙问道:“那你可不可以告诉我,小桃现在在哪儿?” “你想见她?”小女孩眉角一弯,“想见她,就晚上来。今晚村头有社戏,小桃……” 没等她把话说完,我只觉得脑袋胀痛得厉害,眼前一黑,“咚”地撞倒在地,顿时眼冒金星,急忙爬起来,回身看去,却哪还有小女孩的身影? 我懊恼不已,正要再试,谢绝走进屋来,摆手道:“算了,同样的法子只能用一次。先出去再说。”走了两步,他突然停步,皱眉喝道,“你敢拦我?” 我以为他在跟我说话,莫名其妙,就见谢绝从兜里拿出一枚铜钱,往门口甩去。 铜钱没有飞出门去,而像是撞在什么人身上,从半空中掉落下来。 我还没回过神来,谢绝已经拉着我,快步离开了荒宅。 到了屋外,我问他刚才怎么回事。 谢绝长舒了口气道:“好家伙,得亏没露怯。那屋子里还有一只鬼。这鬼胆子不小,刚才拦着大门,不让咱俩出去。” 我想着多半是那小女孩的父亲,奇怪谢绝怎么直接就能见到鬼。早知道这样,他自己来问多好,哪还用得着我摆这么奇怪的姿势? 谢绝听我抱怨,笑着解释:“我问没用。驱鬼辟邪的人,身上都有股正气,鬼见了就跑,还问个屁。你先说说,都问到啥了?” 我把小女孩的话,原原本本告诉了他。 谢绝捏着下巴暗忖:“看来还是得入虎穴啊……” 说话间,村道上走来一位老大爷。我看着面熟,再一想:这不就是那天遇见的老汉吗? 老汉见到我也是一愣,目光落到谢绝身上,脸上顿时有了笑意,冲他弯腰道:“先生来啦?可有段日子没见了。是不是事情有啥眉目了?” 我听他这话,竟似乎跟谢绝是熟识,转念一想,顿时明白过来:看来那天他说的,教他们在门前摆水碗和八卦镜的先生,就是谢绝。 谢绝不理会我质问的目光,面向老汉道:“我们就是来看看。老人家,我们夜里还有事儿要做,路途遥远,能不能上您那儿讨碗水喝?” 老汉稍稍犹豫了下,笑道:“先生说哪儿的话?两位要是不嫌弃,就到寒舍歇歇脚。” 谢绝等老汉到前头带路,在我耳边小声道:“这老头儿有古怪。待会儿进屋,我拖住他,你悄悄到四处看看,有没有可疑的地方。” 我点点头,默不作声地跟着老汉,往村子深处走。 说起来,这安宁村确实古怪。周边的几个村落,屋子多如我们村那般,是乌瓦青石的石板房,这安宁村却除了几间青瓦白墙的平房,多数是全木结构的木楼。 老汉家也是这样的木楼。我们稍稍寒暄了几句,喝了口水。谢绝借口对屋子感兴趣,要参观,让老汉作陪,吩咐我就在内堂坐着,别乱跑。 我见他冲我眨了眨眼,心领神会,等他俩离开,就往虚掩的房间摸去。 房间里堆满了柴火,估计是主人家的柴房。 屋里光线很暗,又乱糟糟的,无处下脚,空气中飘扬着被我踩飞的尘土。 我掩着口鼻,正要退出,忽然就觉得柴堆后面,晃过一条影子。 我心里一动,小心翼翼地挨过去。还没来得及看清楚,一张蜡黄浮肿,犹如晾了很久的油条一般的脸,瞬间冲到我面前。 那张脸上满是褶子,正睁着血红的双眼,死死地瞪着我。 我猝不及防,妈呀一声,向后摔倒。 那人张着嘴,口中含糊不清的,像是在不停地骂着什么。 老汉和谢绝听到声响,急忙跑过来。一时间,三人的表情都有些尴尬。 我咳了咳,撒谎道:“我听着屋里有动静,别是进了耗子,就来看看。” 谢绝笑眯眯地盯着老汉,也不说话。 老汉终究熬不住,叹了口气道:“是刘老哥。哦,就是那日我跟你说的,见到沈家一家三口鬼魂的那位。自从落了病根,就没见好转,之后就疯了,找多少大夫看都没用。” 老汉好言安抚了那蓬头垢面的老人几句,招呼我们出去说。 到了内堂,老汉继续道:“说来也怪,刘老哥疯了后,什么也不做,每天就追着自家人的影子跑,边踩边骂,骂得很难听。折腾完了,却又哭着告诉家里人,自己这么做也是逼不得已,那三只鬼已经盯上他们家了。踩影子,能够骗过他们。” “那之后呢?”我好奇起来。 老汉叹了口气:“骗没骗过不好说,可之后啊,他媳妇、儿子、孙儿,就开始一个个地病了,成天无精打采的,谁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你想啊,这影子是人身上的一道魂,哪能随便踩?刘老哥儿子劝不动,他自己又不愿意去城里。我往日和他交好,他儿子就拜托我照顾了。” 我看向谢绝:“真有这种说法?” 谢绝眼中精光闪动,像是想到了什么,点点头:“我说过,人有三魂七魄。这三魂里头,命魂是主魂,天魂主光,地魂主影。所以,地魂又叫影魂。” “踩人的影子,等于破坏了人的影魂。影魂受损,容易得病或受伤,形成短暂的人鬼莫辨的虚弱状态,就像活死人。所以民间很忌讳自己的影子被人踩踏。” 老汉忙不迭地应承道:“对对对。所以我也是没办法啊,既不能不管他,又不能放他出来害人。这要是出了岔子,老头子可担待不起。” 谢绝却笑着拍手道:“这样正好。本来我还担心,咱俩要这么堂而皇之地进去,只怕那群鬼闻着生人味儿,不会那么友好;我又不能真杀了你,送你去见它们。有了老人家这位摆渡人,咱俩总算是弄到通行证了。” 我听他这意思,是要让柴房里的老头来踩我俩的影子,怎么听怎么觉得晦气。 老汉也连连摇头,说使不得。 谢绝笑嘻嘻地道:“没事,只踩他的,我不用。我暗中跟着就行。” 谢绝说完,也不来管我乐不乐意,转向老汉道:“老人家,刘老伯见影子就踩吗?” 老汉摇头:“别人他才不管呐!他就踩跟他亲近的人,说是在帮他们。这不,我要不锁着他,他得连我们一家老小都踩遍咯!” 谢绝点点头,看向我道:“这样,一会你和老伯进去,就说你是他侄子,骗他来踩。记住,无论他怎么骂你,你都得不许还嘴。他踩哪儿,你就捏着哪儿喊疼,听见没?” 我恨得牙根子痒,却也不好发作,见老汉都答应了,点点头,和老汉一起,往柴房走去。 “老哥啊,这是我家侄儿。听说你病了,他有心,要来看看你。” 老汉端着水碗,小心翼翼地走到那老头跟前,见那老头抬脚就要踩自己的影子,慌忙避开。 “老杂种!躲你妈批!”老头暴怒,拉得铁链哗啦啦直响。 老汉冲我使了个眼色,放下水碗,赶紧出去了。 我深吸了口气,故意走到窗边,让影子斜斜地拉过去,轻声道:“老伯,你没事吧?” “踩!踩死你个龟孙儿!”老头不理我,只使劲踩我的影子,“踩死你全家!” “你……”我怒火中烧,想起谢绝的叮嘱,生生忍了下来。 老头还在踩,一边踩,一边骂骂咧咧: “踩!踩你的眼,让你变瞎子;踩你的口,让你变哑巴;踩你的鸟,让你变公公!阎王老儿不收你,玉皇大帝不管你。你媳妇要日批,你没鸟儿;你媳妇跑咯,跑公公怀里头。我天天看他们扒灰,哎呀呀,真欢喜……” 老头越说越下流,到后面简直不堪入耳。 要不是我现在有求于他,只怕我早就扑上去,乱拳将他打死了。 “人家要嫁你,你他娘的犯怂;人家要躲你,你又他娘的带人来找。我他娘的不踩死你,我怎么对得起人家。踩死你!踩死你个负心汉!” 我越听越觉得不对劲:这老头咋骂着骂着,骂到我和小桃的事儿上来了? 第十四章 织女 谢绝也听出不对了,赶忙进屋将我拉走:“快走!那只鬼察觉过来了,再踩下去你地魂就没了!” 老头见状,伸臂想要扑过来。 谢绝顿了顿,飞起一脚,将地上的柴枝踢了过去。 老头不避不闪。柴枝结结实实砸在他陈皮似的脸上。 他咧嘴笑了笑,不再挣扎。 我们回到内堂。我问谢绝怎么样,有效果了吗。 谢绝无奈道:“大哥,打针吃药也得等等才能出疗效,你急什么?” 我问那老头是怎么回事,怎么会知道我和小桃的事儿。 谢绝摇头道:“不好说,可能他一早就被控制了。活人一接近,那些鬼立刻就有反应。也难怪他会知道踩影子,帮家人保命的法子,合着去地府走过一遭了。” 谢绝告诉老汉,我们要在村里等到夜里子时,让他去找只健硕的大公鸡来。 山村清苦,老汉以为我们要吃鸡,有些犹豫。 谢绝笑着摇头:“不是拿来吃的。” 老汉嘿嘿笑着,去后院抓了只公鸡来。谢绝点点头:“就它了。” 白天无话。我俩在老汉家等到半夜。谢绝看了看我的脸色,点点头,说可以了,叮嘱老汉关紧门窗,无论听到什么动静都别出来,拉着我,往白天的荒宅走去。 我看不到自己的脸,只觉得浑身酸软无力,脑袋也有些晕乎乎的,仿佛大病初愈,猜想多半好看不到哪儿去。 村道静悄悄的,除了如那晚我看到的惨白色灯笼光,甚至连条野狗都看不见。 谢绝也不知道给鸡吃了什么,公鸡在我怀里瑟瑟发抖,老实得跟鹌鹑似的。 我俩进了屋。谢绝看看时间差不多了,在内堂正中撑起一把黑伞,将我俩都遮在伞下。 他吩咐我,一会儿要是看到墙上有影子,不管是什么,把公鸡扔过去。 我问他这是做什么。 谢绝告诉我,寻常人肉眼只能看到鬼影,看不到鬼的真身。公鸡辟邪,可以逼迫躲藏的鬼影现出真身。 我想起那晚看到的鬼影,点点头,想到一会儿就要见鬼了,紧张得手心直冒汗。 怀里的公鸡白眼直翻,都快被我掐窒息了。 过了一会儿,门外忽然刮来一道过堂风。 谢绝“啪”地一下,拧亮了手电。 我惊恐地看到,在我俩右手边的墙面上,果然有个摇晃不定的人影。 “扔!” 我不等他发话,早把公鸡扔了过去。 公鸡受惊,喔喔喔地引吭大叫,伸出爪子,冲那人影抓去。 人影一晃,就消失了。 谢绝让我赶紧把公鸡抱回来。没过多久,那影子又出现在左手边的墙面上。 我俩如法炮制。影子出现在哪儿,就把公鸡往哪儿扔。 如此重复了四五次,人影不再出现。 又过了一会儿,借着门口白晃晃的灯笼光,我隐约看到一个小女孩身穿白袍,躲在门后的阴影里,在冲我俩缓缓招手。 “可以了,你去吧。”谢绝悄声道。 我皱了皱眉:“你不去?” 谢绝摇摇头:“她喊的是你。放心,我会暗中保护你的。她看不见我。” 我将信将疑,在心里骂了他一番,深吸了口气,冲小女孩走去。 小女孩不等我走近,转过身子,自顾往门外走。 我回头看了眼谢绝,见他收起黑伞,抱着公鸡跟在身后,放下心来,抬脚走出荒宅。 到了屋外,却不见了小女孩的身影。 村道也不似先前这般宁静了。远处山脚下灯火通明,人头攒动,能听见唢呐锣鼓吹吹打打的声音,和尖细得有如蚊蚋般的吟唱声。 是个戏台。 “走吧,小桃姐姐在等呢。” 小女孩忽然出现在我跟前,还牵着我的衣角,吓了我一跳。 小女孩肉嘟嘟的,小圆脸,乍一看有点像沈佳恩,不过应该比沈佳恩小得多,个头也不高,只到我腰间,约莫也就八九岁的光景。 我见她虽然脸色惨白,跟白天跟我对视时一模一样,不过长得还挺乖巧,一点都不吓人,胆子也大起来,问她道:“我们去哪儿?” “去看戏啊。”小女孩有点不高兴了,“村里排社戏。你自己和小桃姐姐约好的,却来问我。” “我……”小女孩不等我说完,哎呀一声,拉着我就往山下跑。 渐渐挨得近了,就见那是个露天的戏台子。戏台上咿咿呀呀的,是个花旦和小生在对唱。 台下里三层外三层,坐了好多看客,不时爆发出一片叫好声。 这些看客清一色,都穿着灰色的长褂,翻着白色的袖口,怎么看怎么不像现代人。 我正奇怪小女孩没事带我来看什么戏。 小女孩松开手,悄声道:“在这儿等着,别让人发现。”也不来管我,跟只小兔子似的,转眼没了影儿。 我躲在树后,见那些人全都脸色惨白,虽然脸上带着笑,却毫无生气,知道都不是人,倒吸了口凉气,使劲缩了缩身子,耳边就听一个微弱的声音,像是在叫我的名字。 “一阳……一阳……” 声音若有似无,竟像是从脚下的地面传来。 我听出是毛端公的声音,心中一凛,正要问他在哪儿,小女孩就回来了。 “小桃姐姐说,让你赶紧去草垛那儿,她在那儿等你。” “等我做什么?” 小女孩脸上露出古怪的神色,支吾道:“去了就知道了。”说完撒腿就跑。 我小声喊了毛端公几声,没听到回应,又喊了喊谢绝,一样没人应答,心中莫名,伸长脖子望去,见戏台不远处的稻田里,果然堆起一座座小山似的草垛,跺了跺脚,往稻田跑去。 月色迷蒙,稻田里的草垛染了一层银光,看着很不真实。 我提心吊胆地挨过去,鼻端忽然闻到一股熟悉的桃花香味,心里一激灵,就见草垛后晃出一条窈窕的身影——正是小桃。 她穿了一条桃粉色的褙子。玲珑的身段,在薄薄的褙子下若隐若现。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如果她不是鬼,那她会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好看的女孩子。 有点奇怪的是,我总觉得,今天晚上的她,似乎比先前看到时,青涩稚嫩了许多。 小桃将我拉到草垛后,警觉地往戏台上看了一眼,甜笑道:“相公,你可算来了。” 我鼻子里全是她身上醉人的甜香,眼睛离她高耸的胸脯不过一尺的距离,生怕自己又把持不住,轻轻拉开她的手臂,问道:“喊我过来干嘛?” 小桃垂下头去,似乎在斟酌什么,忽然抬头,挺着胸膛,盯着我的眼睛道:“相公,你要了我吧。” “啊?” 小桃有些急了:“你也知道,我做织女的日子到头了。今晚这台戏,就是请神的。等戏唱完,我就要嫁给河神了。我先前说,要等你娶我的时候,才会……才会把身子给你,可是现在……来不及了。” “织女?” 我一头雾水,还没来得及问清楚,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嘈杂声,间或听到小女孩大哭的声音。 我心里一惊,探头看去,就见乌泱泱一大片人,扛着锄头、铁锹之类的农具,骂骂咧咧,往草垛这边走来。 “刚才就觉得这丫头不对劲,躲躲闪闪,没想到竟帮着织女,干这下流事儿!” “走!我刚见那小子往草垛那边去了。这对狗男女,多半就在那儿。” 小桃也害怕了,浑身发抖,忽然用力将我往外推,哭着道:“相公,你赶紧走。让他们抓到,会打死你的。” “那你怎么办?”我已经分不清现实与虚幻了,只觉得眼下的她,看起来是那么无助可怜。 “我是织女,他们不会把我怎么样的。”小桃回头看了一眼,对我吼道,“快走!” 我正犹豫不决,忽然听到一声惨叫,划空而过,一团白影“嘭”地一下,砸在我和小桃之间。 是那个小女孩。 此刻她满身是血,脸都被砸烂了,如同废弃的洋娃娃,一动不动地躺在我脚边。 我彻底吓傻了,哆哆嗦嗦地,想要去探她的鼻息。 小女孩却忽然睁眼,一把抓住我的手,恶狠狠地道:“你不准走!” 第十五章 血染古村 我触电般缩回手,感觉后脑勺嗡地一下,像是被人用硬物猛击,脑袋又疼又沉,身子转啊转的,如同跌进无底深渊,彻底失去了意识。 我醒来时,四周仍旧漆黑一片,周围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有。我已不在田间,而是在一片柔软的草丛里。 小桃和那个抓着我的手不放的小女孩,都不见了。 脚下的密林里透着昏黄的灯光。借着灯光,能看到掩映在林间,一座青瓦白墙的宅子。 宅子看着有些眼熟。再一想,我忽然浑身一震:这不是沈家的宅子吗? 沉吟间,宅子后明晃晃的,亮起许多火把来。一群人气势汹汹冲出来,迅速围在宅子四周,群情激愤,正对着贴着墙壁,瑟瑟发抖的三个人指指点点。 不知为何,明明隔得老远,我却能清楚地看到每个人脸上的表情,包括那三个人。 那三个人,一个是小桃;另外两个,正是那晚我在画像上看到的那对夫妇。 “闺女偷了人还想跑?亏大伙儿平日好酒好肉地伺候你们!” “就是!惹怒了河神,所有人都要陪着你们遭殃,还想一走了之!” “跟这种人废什么话?来几个人,给她验验身子,要是还干净,就给她送过去;要是……哼哼,既然不是织女,也就没那么多讲究了。” 话音刚落,几个年轻男子面露淫光,上前将小桃钳住,哗啦一下,将她身上的褙子撕碎。 玲珑饱满、青春活力的胴体,瞬间暴露在众人面前。 小桃拼命挣扎,哭喊着不要。她越是叫喊,就越能激起这群男子潜藏在内心的兽欲,动作也越来越大胆下流。 小桃的父母大骂畜生,要上前帮忙。早有几个人候在一旁,将他俩拦腰抱住。 我怒火中烧,起身就要下去劝阻,却被人从身后拉住。 谢绝忽然出现,在我耳边悄声道:“你改变不了什么,看着就行。” 我回过头来,问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谢绝面沉如水,叹息道:“那姑娘就是想让你看到,她都经历了什么。别冲动,往下看,可能会找到一些线索。” 说话间,小桃身上除了一件单薄的肚兜,已再无他物。 眼看那几个男子的脏手,就要往她娇嫩的胸膛摸去,小桃眼里忽然闪过一丝阴戾,身子一颤,一行血水从嘴角淌了下来。 “里……里长,这丫头好像咬舌了。” 先前命令验身的长者冷哼一声,骂了句晦气,手一扬,押着一名中年男子离开了。 小桃的父母呆呆地跪在尸体旁,看着衣衫不整的女儿,默默垂泪。 等了好久,两人这才慢慢给女儿穿上衣服。 小桃的父亲将她背在身上,两人一前一后,悄然进屋去了。 “走,跟过去。”谢绝闷声道。 我只觉得脚下一轻,眼前一花,再看时,就见自己和谢绝不知何时,竟已到了那宅子内堂的大梁上。小桃的父亲刚好背着小桃进屋,往卧房走去。 夫妇俩没吭声,很默契地把女儿平躺在床上,往她身上盖了一床红棉被,又压了一只秤砣。 谢绝脸色一沉:“秤砣压心,这是不让那姑娘转世,要留着口怨气,变成厉鬼啊!”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往里挪挪,他俩出来了。” 我俩刚往后缩,一条白绫飘飘悠悠,飞了上来,绕着房梁打了个结。 那对夫妇不知何时,换了身大红的袍子出来,相互看了一眼,脸上带着古怪的笑,脚下同时一蹬,踢翻凳子,吊在了白绫上。 “唉,因果报应啊。”谢绝叹了口气,提醒我坐好,不等我反应过来,忽然往我脑门上一拍。 我只觉得脑门冰冰凉凉的,精神一振,定睛再看,发现我俩又出来了。 “看来这家子全成了厉鬼,回来找村民报复。难怪那么多冤魂……” “小桃为什么要给我看这个?”我有些纳闷,“她想要告诉我什么?” 谢绝摇摇头:“我也不太清楚。不过……我总觉得哪儿不太对。” 我俩边说边往老汉家走。我问谢绝:“你有没有觉得,这些人的服饰,有点像清朝的?” 谢绝撇撇嘴:“只怕还要更早。这些人,少说也得死了五六百年了。” 我不由咋舌:“要照你这么说,这村子岂非五六百年前就存在了?这是个古村?” 谢绝道:“是不是古村不清楚。不过这些鬼,应该就是这村子的。可能这儿的村民不知道村子的历史,在原来的宅子住下,或者在原先宅子的旧址上,重新建宅,惹得它们不高兴,所以大半夜的出来作怪。” 顿了顿,他接着道:“可如果只是冤魂索命,这有些说不通啊!” 我没跟上他的思维,问他什么意思。 谢绝白了我一眼,道:“你想想,如果只是织女索命,她报复那些轻薄她的村民也就是了,为啥要等五六百年后,再害死姓沈的一家?” 这点确实说不通。我想起先前沈佳恩说过,这些鬼是有备而来,且不论其真假,如果小桃真是冲我来的,难不成当年和她私定终身的,真的是我? 我穿越了? 话说回来,这都过去两天了,这小丫头咋突然人间蒸发了? 两人各怀心思,到了老汉家门口。 谢绝看了看时间,天已经快亮了,正要敲门,却忽然收手。 我心里一沉,见老汉家木楼的大门,不知为何,竟然虚掩着,露出了一条黑漆漆的缝儿。 谢绝招手示意我躲在他身后,轻轻推开房门。 木门发出不耐的咿呀声,听着格外瘆人。 谢绝伸手进兜,似是捏着了什么,没喊人,也没打手电,贴着墙壁,蹑手蹑脚地往内堂深处走。 屋里静悄悄的,一点声音都没有,似乎老汉和他老伴儿都已睡熟。 我见谢绝伸手要去推卧房的门,觉得这实在不礼貌,想要阻止。 谢绝竖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轻轻推开房门,忽然眉头一皱,拦着我,往后退了两步。 卧房的确有人,却不是老汉和他老伴儿。 一对身穿灰色长褂的中年夫妇,七窍流血,四肢下垂,两眼暴凸,张着大嘴,表情狰狞惊恐,瘫坐在木椅上。看样子,早已死去多时。 我看着有些眼熟,似乎先前围攻小桃一家的村民中,就有这一对夫妇。 怎么回事?我俩还没出来? 我背上冷汗涔涔直下。谢绝脸色也很难看,慌忙推着我出门,也没说话,领着我,径直冲进相邻的一座宅子里。 刚跨过门槛,就见内堂的地板上,横七竖八,躺着五六具同样七窍流血的尸体。看尸体的样貌,应该是祖孙三代。 谢绝的手有些颤抖,不断地喃喃道:“不可能啊……这怎么可能……” 我也看出不对了——我俩分明还在五六百年前的鬼村里。 而这些宅子的主人,全是刚刚被小桃一家活活吓死的村民。 月色猩红。这静谧的山村,此刻就如同阿鼻地狱一般,空气中飘满了死亡的气味。 “怎么办?”我双腿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谢绝摇摇头,正要说什么,却忽然盯着我的脸,一脸释然的表情道:“原来如此。” 我问他到底怎么了。谢绝拉我出来,在我耳边悄声道:“刘老伯很可能出事了。咱俩还没出去。你脸色恢复正常,被那只鬼看出来了。她要困住咱俩。” 我慌得不知如何是好。谢绝却已镇定下来,让我别怕,说是天快亮了,等天光出来,这些魑魅魍魉自然会消失。只是我俩要想再继续调查下去,就没那么容易了。 说话间,远处山头不知从哪儿,忽然传来“梆梆”的打更声,敲了五次。 第十六章 我的头,好吃吗? 我俩都松了口气,远远地望见一道晨曦,从东面的山头斜射过来,洒在身上,暖洋洋的,说不出的舒服惬意。 回头再看,屋里的尸体也已消失不见。 两人往老汉家走去,刚巧碰到他开门出来。 见到我俩,老汉堆下笑来,作礼道:“两位辛苦。老伴儿做了早点,老头子正要去找两位。快,快进来吃点东西。” 折腾了一宿,给他这么一说,我才发觉自己早已饥肠辘辘,也不客气,和谢绝一前一后,进了屋子,远远地闻到一股白面的香味,从厨房飘出来。 厨房烟雾缭绕。一名老妇笑眯眯地,端了一屉热气腾腾的包子出来,喊我俩趁热吃。 我见包子皮薄馅大,正往外淌着黄澄澄的油水,忍不住吞了口口水,正要伸手去抓,却被谢绝拦下。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老俩口,忽然道:“你们怎么不吃?” 老妇仍旧笑眯眯地道:“你们远来是客,先吃。锅里还有。” “是么?”谢绝笑着起身,“厨房在哪儿?带我去看看。” 我不知道他这大清早的搞啥名堂,放下包子,跟着老俩口到了厨房,见灶台上支着两副大蒸笼,蒸笼里热气腾腾的,全是冒着白烟的肉包子。 “老人家,怎么做了那么多?”谢绝问道。 老汉嘿嘿笑道:“老俩口没啥本事,就做些早点生意,添补些家用。” 谢绝脸上笑意未绝,点点头,忽然拿起案板上的菜刀,架在老妇颈上,闷声道:“说实话!” 这一举动出乎所有人意外之外。我上前喝道:“你抽什么风?” 谢绝死死地盯着老妇,也不看我,冷声道:“你不懂。” 老妇瑟瑟发抖,用央求的眼神看我,见我无动于衷,忽然怪叫一声,拔腿就要往门外跑。 谢绝冷笑,手臂平挥。寒光一闪,老妇的头颅骨碌碌滚落在地。 老汉见状,大喊“杀人啦”,转身要跑。谢绝抢上一步,手起刀落,又是一颗脑袋落地。 我见他杀红了眼,以为他着了魔,妈呀一声,跌跌撞撞跑出厨房,见先前摆在饭桌上的一屉包子,此刻竟变成五颗血淋淋的人头。 那些人头忽然都睁开了眼睛,恶狠狠地看着我,同时叫道:“我的头,好吃吗?” “我的头,好吃吗?”“我的头,好吃吗?”…… 人头一遍又一遍地重复道。 我吓得魂飞魄散,向后要倒,被追出来的谢绝扶住。 我推开他,指着人头,语无伦次地道:“你……这……这是怎么回事?” 谢绝沉着脸,指着倒在厨房地上,老俩口的尸体道:“你自己看。” 我努力平复心情,伸脖看去,就见倒在地上的两具尸体,竟然一滴血也没有。 尸体干瘪萎缩,形同干尸。 谢绝见我明白过来,叹声道:“天还没亮,咱俩被骗了。” 我问他几时发现的。谢绝指着柴房的门道:“还记得刘家那位老伯吗?从咱俩进屋到现在,柴房的门一直是锁死的,里头肯定没人。这就已经不对了。还有,你仔细闻,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 给他一提醒,我这才察觉过来,那原本飘香的肉包子味里,确实有股若有似无的,腐肉的恶臭味。 谢绝让我退后,咬破右手中指,用血在墙面上画了个古怪的符咒,口中喊道:“破!” 话音刚落,墙面上立时腾起一股黑烟。 黑烟慢慢消散,我就发现,原本古色古香的木楼墙上,竟堆满了无数的骷髅头。一道道诡异的绿光,从骷髅头的眼睛里透出来。 墙面后面,竟好像是空的。 谢绝不声不响,飞起一脚,将骷髅墙踹蹋。 我惊异地看到,墙面之后,居然是幽深得不见尽头的黑夜。 夜幕下绿光笼罩。四周不知何时,竟起了层浓雾。浓雾之中,不远处影影绰绰的,好像站着许多人。 先前在屋子里闻到的那股腐臭味,越发浓重起来。 “魍魉鬼蜮!”谢绝倒吸了口凉气,“这下麻烦了。” 我悄声问他,浓雾中那些是什么人。 谢绝伸臂将我拦在身后,苦笑道:“那些可不是人,是阴兵。奇了怪了,以那姑娘的本事,怎么可能使唤得动这些人?” “阴兵?”我惊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了,“他们要做什么?” 谢绝依旧苦笑道:“我他娘的哪知道?阴兵过境,寸草不生,更何况咱俩是活人。要是被它们发现,咱俩肯定连个骨头渣都不剩。” “完了完了,这回真死定了。” 我慌得手脚冰凉,抓着谢绝的胳膊,问他现在该怎么办。 谢绝闷头想了想,忽然看着我道:“没办法了。这样,咱兵分两路,我去引开他们,你赶紧跑。要是走不出去,记住我教你的,站在原地,正着转三圈,再倒着转三圈,喊一声‘来’,自然就出去了。千万别念什么口诀,也别犯怂求饶。要是还不行,转完之后,就往地上撒泡尿,百分百靠谱。我走了。” 我“啊”了一声,谢绝冲我眨眨眼,脚底抹油,飞快地往浓雾中去了。 “我去,你——” 我抬脚要追,那浓雾竟似活过来一般,纷纷往我这边涌来。 我眼前雾茫茫一片,哪还有谢绝的身影? 他娘的,说好了引开阴兵,合着他就这么抛下我不管了? 这下当真孤立无援了。我站在原地,茫然四顾,只觉得浓雾之中,哪哪都是那些一动不动矗立着的阴兵。 阴兵高大威猛,似乎都穿着甲胄,将我围在垓心,冷冷地和我对峙。 “唔……” 一阵沉闷的呼声,毫无征兆地从前方传来。 紧跟着,四周同时响起呜呜的号角声,听起来格外肃杀悲凉。 号角声中,我感觉地面一颤一颤的,随着“咚咚”的铁鞋落地声,那些阴兵一步一步,掷地有声,似乎开始往我这边移步。 包围圈越来越小,我惊得六神无主,脚步声却突然在离我两米左右的地方停下。 借着四周莫名泛起的绿光,我隐约看到,所有的阴兵,果然都穿着漆黑的战甲,戴着漆黑的战盔。战盔下空洞洞的,看不到任何一个人的五官。 或者说,那副盔甲之中,根本就没人。 “前方何人……” 一声沉闷嘶哑的声音,从那些阴兵中传来,隐隐透着股震慑心神的威严。 “我……”我慌得不知道如何作答。 “拿下!” 那人一声令下,所有阴兵铁鞋一蹬,又朝我这边走了一步。 正要闭眼等死,我耳边忽然听到一个女孩子轻轻柔柔的声音:“相公别怕,我来救你。” 我听出是沈佳恩的声音,惊喜若狂,急忙回头,却不见人,忙问她在哪儿。 沈佳恩轻声道:“我在你肩上。” 我心中一寒,下意识地就往肩头看去。 沈佳恩又道:“你看不见我的。我现在不好现身。你听我说,先别慌,等这些阴兵靠近,找到那个发号施令的人,脱掉衣服,把你的胸口对着他,这鬼蜮幻境自然就解了。” 我将信将疑,不过眼下也没其他办法,那些阴兵步步逼近,我都能看到他们手中长矛泛出的寒光了。 我深吸了口气,等这些阴兵走到跟前,长矛挥出,几乎要触及我鼻尖了,突然大吼:“慢着!” 所有阴兵动作一滞。紧跟着,在我右前方,两名阴兵身后,那个嘶哑沉闷的声音再度响起:“怎么会是……” 话音未落,挡在那人身前的两名阴兵突然身子一扭,咣当倒地,露出身后一个坐在抬轿中,四肢短小,鹤发童颜,五官极度扭曲的怪人来。 “就是现在!” 沈佳恩低喝一声,我立刻扒开衬衫扣子,露出胸膛,冲着那怪人。 那老不老少不少的怪人惨叫一声,浑身忽然爆开一团刺眼的白光,晃得我睁不开眼睛,赶紧伸臂遮挡。 定睛再看,那怪人连同抬轿,竟已消失不见。 同时消失的,还有四下围着的阴兵。 浓雾渐渐散了,诡异的绿光也没了。 灰白色的天幕下,已能模模糊糊地看到,远处树林的青影。 我长出了一口气,见沈佳恩一袭白衣,正笑盈盈地站在我面前,冲我眨眼道:“这儿还不安全,你跟我来。” 我见她转身往林子里走,稍稍犹豫了下,抬脚追了上去。 第十七章 走不出的桃林 我心里有太多的疑问想问她,此刻乍一见到,却又不知从哪儿问起。 见我停停走走,沈佳恩哎呀一声,上前拉着我的手道:“相公快点。” 她的手温润软滑,我心里一动,被她牵着,不由自主,加快了脚步。 天色渐明。我到底还是对毛端公的死放不下,甩开沈佳恩的手,冷冷地问道:“你到底是人是鬼?毛端公是不是你杀的?” 沈佳恩小嘴一撇,委屈得几乎哭出来:“相公,我是人是鬼,不是早告诉过你了?” “可你叫沈佳恩。”我不为所动,“你两个多月前就已经死了。” 沈佳恩垂着脑袋道:“相公,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我确实不是沈佳恩。我无名无姓,更不知道自己是谁。这名字是那沈家姐姐的。我先前帮了她,作为报答,她答应我用她的名字。佳恩佳恩,佳人报恩。这名字,正好跟我的身世相符。我怕你笑话,所以……” “那毛端公的死是怎么回事?” 沈佳恩摇摇头:“我不知道,但这事真的跟我无关。你们来之前,我见过那只猫煞,也见过老爷子的魂魄。我一路暗中跟踪,不过后来跟丢了。我先前跟你说过,那位漂亮姐姐和这村里的鬼,是有备而来的。现在看来,他们背后肯定还有人。” “哼。”我不以为然。 沈佳恩见我不信,小嘴一嘟,竖起四根手指,很认真地道:“我发誓,我要有半句假话,就让阎王抓了去,做小老婆!” 我还是第一次见有人发这样的毒誓,看她一本正经,有点想笑,好在憋住了,继续问道:“照你这么说,那猫可是沈家的,那姓沈的丫头为了置毛端公死地,自己犯煞,搭了一条命?这说不通啊!毛端公跟他们远无怨近无仇的,为啥要害他?脑子有泡?” 沈佳恩撅嘴道:“我哪知道?沈家姐姐什么也没告诉我,就只是哭。不过相公,你难道不觉得,沈家姐姐无端端地,自己犯了虎猫冲煞;漂亮姐姐又突然出现,占了沈家姐姐的坟……这两件事情,一前一后挨得那么近,不会太过巧合了吗?” “你到底想说什么?” 沈佳恩伸出葱指,很认真地道:“就像我刚才说的,这件事背后,肯定有人捣鬼。” 我不置可否,想起先前小桃让我看到的悲惨遭遇,问沈佳恩,知不知道她此举何意。 沈佳恩冷笑道:“她让你看到的,只是她想让你看的。” 我见她年纪轻轻的,居然也学毛端公这些人,卖起关子来,让她说清楚些。 沈佳恩点了下我的额头道:“相公真笨。那都是假的,她故意做出来,让你相信她的。我查过了,那位漂亮姐姐啊,其实是只山魅。” “山魅?” “嗯。”沈佳恩点点头,“就是山鬼。只是小鬼,不过她活了几百年了,有些道行。照理应该安守本分,早日修炼成妖的,却不知道为什么,要过来缠着你。” 我越听越玄乎,皱眉道:“那她害死的……那些村民,也都是假的?” 沈佳恩抿嘴摇头:“不清楚,可能真假参半吧。人是真的,事儿是假的。或者,事儿是别人的,她使了障眼法,搬到自己身上了。” 这丫头越说越没边了。我懒得再问,跟着她,继续往林子里钻。 走了大半天,这林子遮天蔽日的,总也没个尽头。 正疑惑间,鼻端飘飘忽忽的,忽然闻到一股沁人的桃花香味。 我心中一颤,忍不住握紧了沈佳恩的手。 沈佳恩也察觉不对了,环顾了一圈,皱眉道:“怎么……突然变桃林了?” 桃花烂漫。我俩眼前粉红一片,乱花迷人眼,就像误入了黄药师的桃花迷阵,不辨方向。脚下的路也被落红覆盖,消失不见。 桃树异常高大,挨得又近,遮天蔽日的,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鬼打墙。”沈佳恩从地上捡了片桃花瓣,闻了闻,沉声道,“有人不想让咱俩出去。” 我想起谢绝离开前说过的话,心道原来这小子一早料到我会被困住,暗自苦笑,赶紧照着他的法子,原地正着转三圈,又反着转三圈,口中大喊:“来!” 我转得脑子都快晕了,收住脚,却见我俩还在桃林里,四周也毫无变化。 沈佳恩眨巴着眼睛,站在我身旁,一脸看白痴的表情看着我。 “相公你干嘛呢?” 我尴尬地挠了挠头,把谢绝教我的法子告诉她。 沈佳恩噗哧笑道:“相公真逗。这鬼打墙,说白了就是鬼使的障眼法。你这法子,对寻常的鬼可能管用,对她可不行。你跟我来。” 我见她胸有成竹,木愣愣地跟着她,往一旁的桃树走去。 “相公你看,这株桃树的树干,是不是有点奇怪?” 我凑近了看,见那桃树的树干,漆黑光滑,隐隐泛着黑铜般的光泽,心里一动,用手摸了摸,树干坚硬冰冷——显然不是桃树的树干。 桃树木色偏红,而且没那么坚硬,应该是有人移花接木。 沈佳恩见我明白过来,伸指道:“这样的假桃树,应该还有三株,分布在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咱们依次找过去。找到一株,相公你就吐一口痰。找到这四株假桃树,相公你再按照那位先生的方法,原地转圈,咱俩应该就能出去了。” 我忍不住问道:“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还有,你先前让我对那怪人露胸,是什么意思?” 沈佳恩以为我又怀疑她,撅嘴道:“爹爹教的。他说以后用得上。” “我爸?”我忍不住惊呼道,“我爸啥时候这么牛掰了?” 沈佳恩摇摇头,顾左右而言其他:“爹爹说,人的胸前有八卦。鬼怕八卦,任何邪祟,只要自身心存畏惧,拿八卦照它,它自然会现原形。那怪老头只是个虚有其表的影子鬼。你拿八卦照他,他当然灰飞烟灭咯。说到底,还是背后有人作祟。” “你是说……小桃?”我试探道。 沈佳恩道:“未必就是她。不过,她既然有心跟咱们玩,咱们就让她出来见一见。” 我还没明白她想干什么,沈佳恩忽然靠过来,冲我狡黠一笑道:“相公,伸手。” 我迷迷糊糊伸出手掌。这丫头不知道从哪儿找来一支坚硬的松针,不由分说,将我的指尖戳破,血珠顿时冒了出来,疼得我龇牙咧嘴地怪叫。 沈佳恩笑着说了声“相公受苦”,让我把血全部滴到那假桃树的树根下。 我跟献血似的滴了大半天,觉得有些眩晕了,就觉得身后吹来一道凉风。 沈佳恩用胳膊肘轻轻杵了我一下,冲我努了努下巴。 我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就见远处的桃林下,小桃一袭粉妆,袅袅婷婷地躲在一株桃树后。 她原本笑靥如花,见我和沈佳恩牵着手,柳眉一蹙,冷声道:“相公你……” “谁是你相公?”沈佳恩拦在我身前,冷冷地道,“我才是他娘子。” 小桃冷哼一声:“乳臭未干的丫头,也学人家喊相公。不害臊!” 沈佳恩倒是不在意,只背着手,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过了一会儿,小桃突然脸色大变,颤抖着嘴唇道:“相公,你……你对我做了什么?” 我自己都一头雾水,就见她的脸突然如同投影仪上的幕布一般,一会儿娇媚,一会儿枯索,变幻莫测。身子也慢慢腾起一股若有似无的白烟。 小桃哀嚎一声,捂着脑袋,蹲在地上,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沈佳恩冷眼看着,闷声道:“到底是谁支使你这么做的?老爷子的魂魄在哪儿?再不老实交代,定让你魂飞魄散!” 小桃不住地滚地哀嚎。那模样,让我不忍再看。 沈佳恩咬着下唇,也有些不忍,催促道:“你快说!” “在……在树……树心……”小桃痛苦地叫道,“是……是黑……” 她话还没说完,身旁突然冒出一团黑影,看轮廓,依稀是个穿着黑色披风的男人。 那男人阴鸷一笑,幽幽地道:“你的事办完了,走吧!” 小桃一声哀嚎,化成一道白烟,在我俩面前消失了。 同时消失的,还有那神出鬼没的黑衣男子,以及四周开得烂漫的桃林。 我一脸茫然,和沈佳恩站在一片松林的尽头。 不远处,正对着安宁村村尾的山道。 谢绝居然远远地蹲在山道旁,见到我,冲我招了招手。 我怨他见死不救,不想搭理他,拉着沈佳恩的手,想从他身旁走过。 谢绝一把拉住我,赔笑道:“别那么记仇嘛!我要不这么做,这丫头咋可能现身帮你?” 我和沈佳恩同时一惊。沈佳恩脱口道:“你能看到我?” 沈佳恩说过,她只会让自己想见的人看到。这家伙怎么会…… 谢绝笑嘻嘻地道:“我不光能看到你,我还知道你是谁。” 第十八章 带你去见我妈 我和沈佳恩对视了一眼,异口同声地问道:“是谁?” 哪想到这家伙装模作样了半天,看看我,又看了看沈佳恩,笑嘻嘻地道:“你是他娘子,他是你相公。你俩啊,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我去你大爷!”我再也忍不住,上前冲他的屁股就是一脚。 沈佳恩无奈摇头,让我俩别闹了,还有正事要做。 谢绝一秒变正经脸,皱眉道:“怎么样,问出老先生七魄藏哪儿了?” 沈佳恩摇了摇头:“那山魅消失前,只说了树心。具体哪棵树的树心,她没来得及说。这儿这么多树,要找起来,只怕没那么简单。” 我想起收走小桃魂魄的黑衣人,问谢绝有没有见过他。 谢绝摇了摇头,说以后有可能还会遇见,让我俩多加小心。说着从身旁的箩筐里,拿出一只土罐,神秘兮兮地道:“有了它,就能知道老先生藏在哪儿了。” 我这才想起,先前谢绝给我扫鬼的时候,曾让大伯用土罐,装了些三灰。 看来这儿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在他意料之中。 谢绝故意避开我的目光,走到阳光下,打开土罐,将里头的灰撒出来。 晨风习习。那罐里的土灰非但没有顺风飘走,反而逆着风,飘飘悠悠的,越飞越高,往道旁半山腰上的树林飘去。 谢绝给我和沈佳恩一人一片酒瓶底儿,让我们罩在眼睛前,喊了声“跟上”。 借着酒瓶底儿淡蓝的底色,我见土灰飘走的方向,赫然出现一丝丝白练般的影儿,暗暗惊叹,跟在谢绝身后,往半山腰爬去。 白影儿在一株老槐树下消失。我见那槐树枝叶繁茂,盘根错节,少说也活了上百年,认定这儿就是毛端公七魄被困的地方。 沈佳恩指着树身一道犹如闭阖的眼皮般的裂缝道:“相公你看。” 不知怎地,我总觉得,那道裂缝中躲躲闪闪的,好像藏了什么东西。 谢绝挡在沈佳恩跟前,将我往前推,道:“应该就是这儿,你来。” 我见他居然扔了条鱼干给我,心说这是干嘛?喂猫呢?毛端公又不是猫。 谢绝也不解释,只让我照做。 我心中忐忑,捏了那条鱼干,战战兢兢地靠近树身。 不一会儿,就闻到一股腥臊的气味,从那道裂缝中飘了出来。 “喵呜!” 伴着一声凄厉的尖叫,一团黑影从裂缝中奔出,直直地冲我胸口撞来。 沈佳恩忍不住大喊:“相公小心!”却被谢绝拉着,往一旁躲开。 那猫煞速度太快,我根本来不及反应,感觉胸口热辣辣的,好像被它的爪子划伤了。 正要回头求救,那猫煞却忽然惨叫一声,“嘭”地一下,变成一只身子僵硬的死猫,直挺挺地躺倒在我面前。 谢绝松了口气,让我脱掉衬衫,露出里头,他先前让我穿的百衲衣。 我见百衲衣上,赫然有两排漆黑的猫爪印,印子上的补丁全开了,问谢绝这是怎么回事。 沈佳恩抢先道:“哦,原来你早有准备。”见我不懂,沈佳恩笑着道,“这百衲衣啊,多是得道高僧才穿的,能辟邪,相当于护身符。这猫煞不知情,以卵击石,不中招才怪。” 我恍然大悟:原来他先前让我穿百衲衣,是用来对付猫煞的。 看来我先前猜的没错:这小子,早已经计划好了一切。 沈佳恩不满道:“你厉害归厉害,却也不能拿我相公做饵吧,真不厚道。” 谢绝笑嘻嘻地道:“哟,这才几天啊,就知道护夫了。” 沈佳恩撇撇嘴,扭头不理。我对这家伙的做法早已见怪不怪,让沈佳恩别生气了,禁锢毛端公七魄的猫煞既然被灭,还是赶紧把毛端公救出来再说。 说话间,就听老槐树后,一个苍老的声音道:“不用了,我已经出来了。” 我见毛端公穿着死前那件灰褂子,躲在槐树后,正对着我们微笑,心中百感交集,也不知道说什么好,鼻子一酸,冲他跪地道:“老先生,对不住了。” 毛端公看了谢绝和沈佳恩一眼,叹息道:“命由天定,怨不得你。你有他们帮忙,老头子也就放心了。小兄弟,劳烦你再帮个忙,送我回去吧。” 谢绝点点头,冲毛端公鞠了个躬,口中念念有词,伸出右手食中两指,对着土罐道:“开!” 毛端公冲我挥了挥手,“嘭”地化作一道白烟,往土罐里钻去。 谢绝仰天长叹,用木塞子将土罐封口。沈佳恩将我扶起,问我们现在去哪儿。 谢绝把土罐交给我,让我俩赶紧带着它,到毛端公的坟前打开,不然时间一长,七魄不认得自己的身子,就回不去了,他要去安宁村老汉家,告知他昨晚发生的一切,并且厚葬刘家那位老伯。 “刘老伯死了?”我有些过意不去。 谢绝拍了拍我的肩膀,安慰道:“即便不帮咱俩,他也撑不了多久的。别自责了。” 当下兵分两路。谢绝回安宁村,我和沈佳恩往村里赶。正要去问大伯毛端公的坟在哪儿,却见大伯家门口围了许多村民。 为首一名老者,我认得,是村长,正满脸阴沉,指着大伯的鼻子喋喋不休。 见我来了,人群自动让出道来。村长冷笑一声道:“你还敢回来?” 我问大伯怎么回事。大伯说,我和谢绝走后,村里来了个穿黑衣服的陌生人,自称是游方道士,不知道在村长那儿嚼了什么舌根。村长认为这些天村里的怪事,都是在我回来之后才发生的,说我是灾星,要我们范家给个说法,不然就逐出村子。 对农村人来说,搬走不算什么,逐出村子却是最要不得的。这等于告诉世人,你这一家子,包括列祖列宗,都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儿,不配再在村里立足。 我年轻气盛,顿时怒火中烧,把土罐交给大伯,冲村长怒喝道:“你他娘的试试!” 村长本来要回嘴,却突然双目圆瞪,满脸惊恐,浑身颤抖,指着我道:“你……你……”话没说完,向后就倒。幸亏身后一名壮实的中年汉子及时扶住。 中年汉子皮肤黝黑,一身肌肉,虎着脸瞪向我道:“你狗日的找死!敢吓我爸,我——” 他抬脚要踢我,却被村长慌忙拦住。汉子问他到底怎么了。村长支支吾吾的,就是说不出话来,只摆了摆手,让村民别再纠缠。 我以为是沈佳恩扮鬼捣蛋,回过头去,却又不见了那丫头的身影。 大伯见村民惊慌离开,忙大声喊住:“我范家行得正坐得端,绝不仗势欺人。我范伯民在这儿发誓,一个月后,如果不能证明我侄儿的清白,我们范家就此离开,永不再踏入村子半步!” 村民见他发了重誓,都看向村长。村长点点头,冲大伯弯腰致意,也不敢再看我,让他儿子扶着,颤颤巍巍地离开。 我理解大伯的苦衷。即便用强,勉强留在村里,这以后范家在村民眼里,也已无异于异类,这和被逐出村子,其实没啥区别。 眼下我们所能做的,是尽快找出散布谣言的人,还我清白。 我隐隐觉得,大伯口中的黑衣人,很可能就是让小桃魂飞魄散的那个人。 我问明了毛端公坟茔的位置,让大伯好好休息,自己去坟前祭拜。 走到半道,沈佳恩笑嘻嘻地出现。我问她刚才上哪儿去了,是不是她吓唬村长。 沈佳恩撇嘴道:“我才不想见那些人呢。至于那老头儿,明明是相公你吓的。” 我莫名其妙,也没追问,将土罐里毛端公的七魄放出来,含泪拜了拜,和沈佳恩回去,见谢绝已经回来,正和大伯在内堂坐着聊天。 大伯说,既然誓言已经立下,事不宜迟,让我赶紧回去问问我妈,这件事到底怎么回事。 谢绝说村里还有些事要处理,他帮我照顾大伯,晚点会跟过来。 我点点头,拜别他们出来。沈佳恩亦步亦趋,垂着脑袋,跟在我身后。 我心中坏笑,回头冲她道:“带你去见我妈,敢去吗?” 沈佳恩抬头挺胸,傲然道:“去就去,我又不是没见过娘。” 我一拍脑门:对啊,这丫头从十岁起就跟着我,咋可能没见过我妈? 我俩到车站买了票。路上无聊,我问沈佳恩,她为什么要喊我相公。 沈佳恩摇头道:“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喊你。我听漂亮姐姐……那只山魅这么喊,想着爹爹既然让我照顾你,那我自然是你娘子,所以也跟着这么叫了。” 我点点头,对她道:“以后别喊相公了,怪别扭的。你要不知道怎么称呼我,就叫我一阳吧。” 沈佳恩眨巴双眼,听话地点点头:“好的相公。” 第十九章 穿黑斗篷的男人 我爸去世后,我妈就带我离开村子,到了千里之外的县城生活。 为了生计,她自己开公司,三天两头在外面跑。 我和沈佳恩到家,见她出差还没回来,拿了我妈留下的钱,去外头瞎逛。 我见沈佳恩穿着素缟见我妈,实在不合适,由不得她拒绝,上商场买了一套都市女孩儿的服饰。 要不说人靠衣装呢,先前那件纯白素缟,过于宽大,小丫头看着没料。 换了身牛仔短裙搭短袖T恤,立马要胸有胸,要腿有腿的,看得我两眼发直。 只是这小丫头实在不解风情。孤男寡女独处一室,别说啪啪啪了,连个小嘴都不让亲,甚至都不愿跟我有过多的身体接触。 有时夜里实在难忍,想要强,她就念叨些莫名的口诀,让我浑身动弹不得,悬浮在半空中,身心俱疲。 我爸这哪是给我找了个媳妇,分明是找了个妹妹。 这还不算,这丫头不愿跟我同床也就算了,偏偏还老爱站在床头,也不发出声音,就直勾勾地盯着我看。 有时大半夜的起来,见到一团白花花的人儿杵在那儿,毫无防备,几次吓得我差点尿床。 问她,她说自己从不睡觉,也很少吃东西,都习惯了。 我觉得,我妈要再不回来,我可能会被她折磨死。 这么既甜蜜又苦恼地共处了三天。第三天傍晚,我和沈佳恩从外头吃完晚饭回来,见我妈正翘着腿,悠闲地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见到我俩,她眼睛一亮,招手喊沈佳恩过去坐。 沈佳恩疑惑地看了我一眼:“娘也能看到我?” 我倒是不以为然:你既然是我媳妇,要是连我妈都看不得,那还要你来做什么? 我妈拉着一脸迷糊的沈佳恩,在沙发上坐下,从头到脚将她打量了半天,越看越欢喜,抓着她的手道:“他大伯说,一阳找了个漂亮的女朋友。我先前还不信,现在看来……嗬!长得还真讨喜!丫头,我有些体己的话,想和你说。走,咱俩进屋说去。” “妈你——” 我妈瞪了我一眼,吩咐我去厨房洗些水果来,不由分说,拉着沈佳恩,欢欢喜喜地往卧房去了。 我心不在焉地洗着苹果,总觉得哪儿不太对劲,我妈今天似乎有些反常。 细想刚才她说过的话,我心里陡然一紧,赶紧跑出厨房,刚好听见有人开门的声音。 大门外,我妈大包小包,正准备换拖鞋进屋。 “妈?”我瞪大了眼睛。 “怎么了?”我妈一脸茫然。 如果门外的是我妈,那刚才的人是…… “坏了!”我放下果盘,赶紧冲到卧房,用力打开了房门。 房间里空空如也。“我妈”不见了,沈佳恩也不见了。 我妈见我一惊一乍的,问我怎么了。 我急得团团转,语无伦次地把我在老家的遭遇,以及刚才有人假冒她,带走沈佳恩的经过说了一遍。 我妈听完却一脸淡定,慢慢削着苹果,轻描淡写地道:“这样最好。” 我顿时郁闷,问我妈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妈放下苹果,看着我道:“我这么做,本就是为了赶走那只鬼。” 我妈告诉我,我爸走后,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夜里我睡觉时,常常会梦呓般,和什么人在交谈,听着像是女孩子;而且,我屋里也时常飘散着一股淡淡的,女孩子的体香。 起先她以为我正值青春期,偷偷带女孩回家,既高兴又担忧,却也没打算管。 之后她发现不对:我的精神越来越恍惚,而且有时不经意地,会脱口喊什么“娘子”。 而这些反常的表现,我自己却一无所知。 她怀疑我中了邪,又怕我知道后害怕,就偷偷请了先生,趁我睡着的时候,给我作法驱邪。 哪想到,连续请了好几位先生,非但没把缠着我的鬼驱走,反而各个被它吓得落荒而逃。 这事一拖,就拖了十年。 正一筹莫展之际,半个多月前,有个身穿黑色斗篷的男人主动找到我妈,说他有办法赶走我身上的邪灵,不过要照着他的法子来做。 我妈见他长相奇绝,手段高明,加上正是焦急头上,就信了他的话。 黑斗篷告诉我妈,缠着我的邪灵,是只冥顽不化的女鬼,把我当成她相公了。 她法力高强,行踪不定,寻常手段很难捉住。只有让我和别的女鬼结阴亲,同时身陷险境,邪灵有了醋意,加上救夫心切,才会现身。 这样,他才有可能设法降服。 之后,这才有了我妈让我清明回去祭祖,我拜错坟,惹得各路牛鬼蛇神纷纷现身的事。 我听完又气又急:“妈,你咋听风就是雨呢?这种人的话也能信?” 我妈冷哼道:“别叫我妈,我不是你妈。” 我纳闷了:“妈,你这傲娇啥呢?” 我妈哼声道:“我的话你不信,鬼说的话你倒信。我哪敢做你妈?” 我忙解释道:“不是啊妈,佳恩她不是鬼。她有体温的,我检查过了。” 我妈道:“不是鬼,却也不是人。先生说了,她可比鬼厉害多了。” 我妈这人认死理,她自认为对的事,别人很难说动她。 我见她不依不饶,败下阵来,无奈道:“那好。妈,你看啊。你说的那位先生,如果真是有心帮你,为啥要害死毛端公?他要赶走佳恩,光明正大地作法就是了,又干嘛假扮你,将人抢走?” 我妈愣了愣,几乎被我说动,却又扬眉道:“我信他。他……他认识你爸。” “啊?”这回轮到我吃惊了。 我妈凄然道:“你爸当年走得早,也走得蹊跷。他认得你爸,说是你爸的旧友,不想看你走你爸的老路。这些年,他也一直在暗中调查你爸的死因。” 我怀疑我妈嘴上说的那个穿黑斗篷的男人,很可能就是先前收走小桃魂魄,以及在村里散布我是灾星的那个黑衣人。 如果真像我妈说的,他是我爸旧友,为什么他做事要这般遮遮掩掩? 见我不说话,我妈以为我动摇了,扬声道:“总之,我就你这么一个儿子,我只希望你健健康康的,过普通人的生活,其他的我一概不管。这件事到此结束,你不许再纠缠下去。” 我无奈摇头,起身往门外走。 “你干嘛去?”我妈火了,“你要敢走出这道门,以后就别叫我妈!” “妈你想多了。”我苦笑道,“明天是我爸的祭日,我去买酒。” 我知道我妈爱子心切,但这件事处处透着蹊跷,况且已经有人为我丢了性命。沈佳恩、谢绝,甚至那个神出鬼没的黑衣人,都还身份不明。 让我就此放弃,我不甘心。 夜里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脑海里全是沈佳恩喊我相公时,甜美乖巧的模样,叹了口气,感觉有些口渴,起身去客厅找水喝。 已是深夜,客厅里静悄悄的。我妈早已睡熟。 我喝完水,正要进屋,身后的电视屏幕忽然“哗”地一下,闪出一片雪花。 我猝不及防,感觉心一下子吊到了嗓子眼。 借着屏幕上闪烁不定的白光,只见一个人影背对着我,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上。 这人是谁?难道是沈佳恩? 第二十章 我爸回来了? 我吊着嗓子,小心翼翼地挨过去,试探道:“你是谁?是不是佳恩?” 人影勾着脑袋,仍旧一动不动,突然闷声道:“阳倌,是我。” “爸?”我差点喜极而泣。 自从我爸走后,我已经有十多年,没听过有人这么喊我了。我妈觉得我长大了,也从不再这么叫。 阳倌是我的乳名。这名字,是我爸当年放羊时,突发奇想给我取的。 我爸叹了口气:“我时间不多。这次回来,是让你赶紧去救那丫头。” 我收住脚步,问道:“爸,佳恩真是你给我找的媳妇?” 我爸嗯了一声,继续道:“你俩的姻缘,是上天注定的。别人不能抢,也抢不走,但可以破坏。” “爸,掳走佳恩的,到底是什么人?” 我爸沉默了许久,幽幽地道:“你的敌人,也是我的敌人。” 说话间,电视屏幕上的雪花开始出现闪烁不定的波动。我爸的身影在白光下,也变得忽隐忽现起来。 他闷声道:“孩子,这世间一切美好的东西,都是需要牢牢把握的。我不希望你像我当年那样,留有遗憾。那丫头需要你,快去吧。” 我急忙问道:“可是爸,这人海茫茫的,我上哪儿找佳恩去?” “缘由天定,只要有心,总会找到……” 我爸话没说完,电视屏幕突然“嘭”地变黑。客厅重归宁静。 我慌忙开灯,沙发上空空如也,哪还有我爸的身影? 我心有不甘,叹了口气,总觉得我爸话中有话。可奇怪的是,他为啥不明着说,尽拐弯抹角地兜圈子?难道他有什么苦衷? 无论如何,我爸既然现身相见,可见这件事对他、对我来说都至关重要。 现在天色已晚,明早打电话问问谢绝,看他有没有办法。 不管我妈再怎么阻拦,沈佳恩,我是救定了。 打定主意,我关上灯,留恋地又看了眼沙发,摇摇头,回屋继续睡觉。 隔天我起了个大早,穿戴整齐,正准备悄悄出门,却被我妈逮个正着。 “干嘛去?”我妈皱着眉头。 犹豫了半晌,我苦笑道:“妈,你相不相信,我昨晚见着我爸了。” 本以为我妈会吃惊,再不济也会反问我是不是吃错药了,结果她只是淡淡地“唔”了一声,喊我坐下吃饭,边端牛奶边道:“我信。” “啊?” “啊什么啊。”我妈难能地露出少女般的情怀,“他毕竟是我丈夫,他会来找你,难道就不会来找我?” “那——” “你要去找那女孩,我不拦你。你爸说,这事儿对你很重要。不过,你追查归追查,要让这人不人鬼不鬼的丫头进咱范家的门,我绝不会答应。” 我见我妈松口,知道还有争取的余地,也不急在一时,向她拍胸脯做了保证。 吃完早饭,我给大伯打了个电话,让谢绝转接。 谢绝听说沈佳恩被劫走,倒也不慌不忙,说是在安宁村沈家的荒宅里找到了些新线索,等他办完手头上的事就赶过来帮我。 我心说等你过来佳恩指不定出啥事儿了,问他知不知道佳恩可能被劫到哪儿。 谢绝犹豫半晌,说道:“这样,你要实在心急,我教你个办法,不过有些冒险。你那小娘子,虽说不是鬼,但也未必是活人。你要想好了,就照我说的去做。” 谢绝说的法子,是让我在凌晨两点半,拿一面镜子,在沈佳恩失踪的地方,也就是我妈的卧房,关上灯,凝视镜子五分钟,然后再打开灯。 开灯的那一刻,如果沈佳恩不是活人,我就能看到她离开前的残影。 而之所以说有些冒险,是因为这本身是个见鬼的路子。如果到时候见到的不是沈佳恩,而是另外一只鬼,以我和我妈的本事,未必能将这只鬼送走。 我妈听我说完,坚决不同意。最后我只能搬出我爸,她这才不情不愿地点头。 为防万一,她赶去庙宇,求了只平安符回来,让我贴身戴着,又在床头倒悬了把剪刀。 我问她这都哪儿学来的把式。我妈看着窗外道:“那个黑衣人教的。” 白天无话。到了凌晨两点半,我妈自觉到我屋里歇息。 我妈房间里本就有面试衣镜。我站在镜子前,关上灯,看着镜子里一动不动和我对视的,我的倒影,突然有些心慌。 我看过太多关于镜子的恐怖片,生怕下一秒,镜子中的我会对自己阴笑,或者直接伸出手来,越想越怕,也不敢正眼瞧镜子。 我手里捏着秒表,感觉手心全是汗。 “嘀!” 秒表的定时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异常响亮,吓得我浑身一颤,赶紧拧亮了墙边的电灯开关。 开灯的瞬间,我见镜子中,我的身后,有个长发披在胸前,盖住了整张脸,穿着碎花红袍的妙龄女子,捂着沈佳恩的嘴,往窗外一跃,登时消失不见。 “佳恩!”我慌忙回头。 窗户关得严严实实的,压根没打开过。 我反应过来,急忙又看向镜子。镜子中窗户大开。夜风习习,窗帘随风摆动,似乎窗帘后面,藏了什么东西。 我心里一动,走到一动不动的窗帘后,掀开一看,见是张碎纸片,心中纳闷:这东西显然是沈佳恩被劫走前,故意留给我的。 可这纸片平淡无奇,上面又没留下字迹。沈佳恩留下这个,到底有什么用? 我重新回到镜子前,见镜中的景象已经恢复正常,知道时间到了,无奈摇头,拿着碎纸片,进自己房间,把我妈喊醒,问她知不知道这纸片有啥含义。 我妈迷迷糊糊,捏着纸片看了看,又放到鼻端闻了闻,皱眉道:“你从哪儿弄来的?” 我见有门儿,说是在她房间找到的,问她怎么回事。 我妈深吸了口气,道:“这是西街纸扎铺,专扎纸人用的糊纸啊!” “纸扎铺?”我皱了皱眉,“妈你怎么这么清楚?” 我妈面露疑惑,道:“清明前,那个穿黑斗篷的男人曾告诉我,说今年是范家大孝,让我务必去纸扎铺,打一副上好的纸轿子,在龛前烧了,说是让范家祖宗在下头帮着说说话,好歹让你此行顺利。城里就西街有纸扎铺。他家的纸扎,有一股异香,所以我记得很清楚。” “妈,那你记不记得,那家纸扎铺的老板长啥样?”我按捺着内心的激动。 我妈稍稍回忆了下,道:“是个老头,个不高,背有点驼,脸上有白癣,跟死人似的。” 老头? 我顿时郁闷:先前镜子中劫走沈佳恩的,分明是个身材曼妙的年轻女子,并不是什么鬼气森森的老头。难道我妈记错了? 不管怎样,起码现在有了头绪。我问我妈纸扎铺的具体位置。我妈说了,反问道:“你现在就去?” 我点点头:“不能再拖了,再拖下去,只怕佳恩要出事。” 我妈虽脸有不悦,却也没说什么,让我注意安全,把平安符揣好,倒头继续睡。 我叹了口气,拿了手电出门,见外头月明星稀,深吸了口气,往西街跑去。 第二十一章 黄泉路44号 尽管已不是第一次走夜路,而且还是在城里,但凌晨的街道,空无一人,安静得如同死城一般,我仍感到有些不安。 西街是白事一条街,丧葬、花圈寿衣、棺材、纸扎,甚至阴宅选址,都分布在这条街上。 西街位处市郊,比较偏僻,寻常市民没事,谁也不会在这儿逗留,怕触霉头。 白天尚且空落落的,更何况是昼夜交替的凌晨时分。 清明过后,天气开始转热。可不知为何,这条街看起来肃杀无比,令人不寒而栗。 我抓了几颗石子在手里。谢绝说,我这阵子比较晦气,容易招惹不干净的东西,尤其半夜不要出来晃荡。如果迫不得已,记得抓几颗石子防身。 午夜十二点之后,如果马路对面走来的人,你换边,他也跟着换边;你换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那是鬼没跑了。 鬼怕人七分。如果碰到鬼,不要惊慌,用石子砸他,并且口中大骂“滚开”。他惧你阳气旺盛,识相的,自然会消失;如果碰上个别不长眼或者刺头的,就只能自求多福了。 我也不清楚自己最近是怎么了,自从回去拜了次祖宗,啥稀奇古怪的事儿都发生在我身上。 我摸了摸怀里,我妈求来的平安符,口中念叨着菩萨保佑,往西街深处走去。 凌晨时分,所有商铺都没开门。我闷头走了有一阵子,耳边忽然听见“夺夺”的脚步声,从正前方十米不到的地方,不紧不慢地冲我走来。 我赶紧关上手电。借着清冷的月光,只见街道对面,一个佝偻着身子的花甲老头,颤颤巍巍从棺材铺廊棚下的阴影里,慢慢向我这边走来。 我心里一沉,赶紧让道。老头似乎察觉到前面有人,顿了顿,也跟着移到了另一边。 “是鬼!” 我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捏紧手里的石子,朝老头扔了过去,口中喊道:“滚!” 老头不避不闪。石子砸在他身上,“啪嗒”一下,弹落到地上。 老头不以为意,捡起石子,叹了口气道:“你这小朋友,大半夜的不睡觉,跑这种地方瞎晃悠,还拿石头砸我。咋的,以为老头子是鬼?” 这……是个人? 我有些尴尬,快步上前,赔着不是:“老人家,您看您,没事给我让什么道?误会误会,不好意思。方便问一句,您这大半夜的,在这儿做什么?” 老头乜了我一眼,道:“会个朋友。” 眼看就此别过,老头却又回过身来,似乎犹豫了下,对我道:“小朋友,老头子有句忠告,听与不听,全在于你。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要没什么事,还是快离开得好。”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说自己确实有要紧事,拜谢了,仍旧往长街尽头走。 老头见说不动我,摇摇头,不紧不慢地离开了。 说真的,就算老头不说,我也知道这地儿晦气。但最近发生在我身上的晦气事儿实在太多,我都有些见怪不怪了。 更何况,沈佳恩还等着我去救呢。 我妈说,纸扎铺在西街尽头的胡同里,转个弯就能看到。 我马不停蹄地赶过去,见胡同里黑漆漆的,月光只能照到两侧屋墙的上沿,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可我来来去去转了两圈,这胡同就像是个巷道,两边全是密不透风的石墙,别说纸扎铺了,根本连一户人家的大门都看不到。 是不是我妈搞错了? 我不甘心,从胡同里出来,又四处找了找,仍没找到我妈说的纸扎铺。 这下我就有点慌了。 我妈绝不可能骗我。如果她说的是真的,而我却找不到的话,就只能有一种解释:我妈口中的纸扎铺,并不在肉眼所能看到的世界里。 换句话说,这是家阴店。 想到这里,我后背发凉,抬头见天上晨光熹微,已经陆续有店铺开始开门做生意,叹了口气,决定还是先回去问问我妈,掉头往回走。 走了没几步,我见街道上已有些许行人,心中纳闷,正要上前搭话,忽然看到两个熟悉的身影,手牵着手,往一旁的花圈店走去。 那是对年轻男女。女的一袭白衣,男的穿了件淡蓝色的衬衣。两人差了一个肩头的身高,你侬我侬的。看起来,像是对恩爱的小情侣。 我心里腾起一股异样的感觉,再一想,登时浑身冰冷。 那不就是我自己和沈佳恩吗? 我快步追过去,揉眼再看,发现哪儿有什么人?花圈店大门紧闭,还没开业。 眼花了吗? 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加快脚步往家赶,慌不择路,迎面跟一人撞了个满怀。 那人扶住我,笑呵呵地道:“又是你?怎么,没找着地儿吗?” 我见是先前被我误会是鬼的老头,见他手里拿了张烧饼,合着是赶早买早餐去了,拉着他问道:“老人家,你知道街尾有家纸扎铺吗?黄记的。” “黄记?”老头眉头一皱,“有是有。不过这老哥哥,前年就过世了,铺子也早搬走了。” “什么!” 老头打量了我半天,叹息道:“我一看就知道,你这小朋友,最近肯定摊上事儿了。‘闲事莫管,饭吃三碗’,我也不问你什么事了。这样,你要真想找,就上街去问问,黄泉路44号怎么走。记住,要问走路不看道,只盯着自己脚尖的人。” 我谢过了,心中不由好奇,问他到底是什么人。 老头笑眯眯地道:“我就是个爱吃烧饼的糟老头子。以后有机会,咱们还会见面的。” 我见他不肯说,也不勉强,见晨曦初露,西街渐渐亮堂起来,也能看清行人的脸色了,定了定神,别过老头,也去街头烧饼铺买了张烧饼,在街上晃悠。 老头的法子虽然听着靠谱,操作起来却一点不简单。 这条街上的行人,不是玩着手机的低头族,就是骑着摩托呼啸而过的送货员。 我广撒网多捞鱼,不是被人当成神经病,就是直接被当作空气无视。 所有人的反应都是:这儿根本就没有那么邪性的街道和门牌号。 我正准备放弃,忽然见一个身穿白色连衣裙的小丫头,勾着脑袋,口中咿咿呀呀,似乎唱着儿歌,踮着脚,一跳一跳地,往先前我进过的胡同里走。 我心里一动,快步追上去,拍了拍小丫头的肩膀,问道:“小朋友,黄泉路44号怎么走?” 小丫头回头看了我一眼,大眼睛滴溜溜一转,指着胡同深处道:“你跟我来。” 我见胡同两边仍是平滑冰冷的石墙,心中忐忑莫名,跟着小丫头,往胡同里走。 小丫头蹦蹦跳跳地,在胡同中央停下,拉着我的手道:“闭上眼睛,我带你进去。” 我依言闭眼,感觉小丫头拉着我,就往石墙上撞,心里一慌,下意识地伸臂遮挡。 身前空落落的,并没有想象中的剧烈碰撞。 我急忙睁眼,见自己站在一家开着大门的纸扎铺前。小丫头已经不见了。 我慌忙回头,见身后仍旧是堵实墙。除了这家纸扎铺,这条胡同里什么都没有。 远处胡同口竖着路牌,路牌上赫然正写着,“黄泉路”三个字。 我收回目光,见纸扎铺门边有个“44”的门牌号,抬眼见大门门楣上写着“黄记纸扎”四个字,心里惴惴地,抬脚走了进去。 第二十二章 隔墙娇喘声 这纸扎铺从外头看平淡无奇,进去后却内有乾坤。 门后是个大院。院里堆满了纸马、纸人、纸轿子和花圈,甚至还有几口棺材。 棺材不在院里,而是在正对着大门的堂屋中。 堂屋一分为二,被一道竹制的屏风隔开。 前厅两侧的墙边,仍旧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纸人。屋子正中横摆着几口柳木棺材。屏风前的龛桌上,点着三排高低有序的白蜡烛。白蜡烛火光跳动,纸人的影子也跟着摇摆不定。 我轻声喊了几声,没人应答。火光暗淡,能感觉到屏风后有风,将蜡烛的火苗往我这边吹。 我蹑手蹑脚地走近,拍了拍棺材的棺身。棺材空空作响,里头应该没啥东西。 悉悉索索的声音,好似许多人在窃窃私语,又像是路人形色匆匆,脚步间的摩擦,从屏风后,有一阵没一阵地传来。 透过屏风竹条的缝隙,能感觉到,有许多影子在屏风后一晃而过。 我干咽了口唾沫,正要绕过棺材,从屏风旁的过道往后厅走,忽然觉得身后有一丝异样。 我自己也说不清楚,这突如其来的异样是怎么回事,环视了一眼屋内,顿时明白过来。 这屋里的纸人,不知何时,竟似活过来了一般,全都转过身来,死死地盯着我。 纸人脸上毫无表情,可我总觉得,所有的纸人,都像是在冲着我冷笑。 其中有两个纸人,看着有些眼熟。 我稍一回忆,立刻认了出来:那个身材高挑的纸人,分明就是先前我在镜子中见到的,掳走沈佳恩的年轻女子;而身材娇小的那个,就是几分钟前,将我带到这儿的小丫头。 我心中惊骇到无以复加,拔腿就往外跑,房门忽然“嘭”地一下,自动闭合。 从屏风后吹来的风,将龛桌上的白蜡烛尽数吹灭。纸人被风吹着,簌簌作响。 那声音听起来,就好像所有纸人脚踩莲步,慢慢冲我走过来一般。 我见退无可退,屏风后又莫名透出灰暗的白光,咬了咬牙,朝白光冲了过去。 眼前白蒙蒙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 我伸臂遮挡,慢慢适应了光线,就见自己不知为何,到了一条完全陌生的街道上。 天色晦暗,街道静悄悄的。眼前朦朦胧胧,似乎起雾了。 街对面有座气势恢宏的木楼。木楼屋檐下挂着许多大红灯笼。血红色的灯笼光笼罩在雾中,显得既暧昧又诡秘。 木楼前有栅栏门。大院宽敞,院中栽着一株遮天蔽日的大榕树。榕树两侧的木桩子上,用五颜六色的丝带缠着,和榕树的枝干绑在一块,形成一道蒙古包一般的彩色帷帐。 走过帷帐,能看到木楼的大门开着,里头如现代商场一般,有个开阔的中庭。 底楼大堂上,摆着许多圆桌木椅,看着竟有些像戏楼。 大堂东南西北四个角上,都有木梯通向二楼。二楼有道古色古香的环形走廊。能看到走廊扶栏后,雕花的木门和冰裂纹的窗户。 这种建筑,我以前在电视上见过。确切的说,是在古装电视剧里见过。 这竟好像是个青楼。 木楼里里外外张灯结彩,脂粉飘香。可奇怪的是,我一个人都没看见。 那老头,还有那变作纸人的小丫头,绝不会无缘无故将我引到这儿。 我深吸了口气,攀着西面的木梯,上了二楼。 木梯台阶咯吱作响,听起来让人很不放心。 二楼所有的雅间,全都门窗大开。我挑了一间进去,见圆桌上摆着茶盘。茶盘边还有四盏水果糕点。茶是凉的,闻着还挺香。水果糕点看起来也很新鲜,就像刚摆出来一样。 我不敢乱吃,在房间里转悠了一圈,正要出来,就听一阵丝竹般的细响,从墙边传来。 我凑上前去,见那墙不知为何,开了一道小孔。 那种莺燕般撩人的声音,就是从墙后的房间里传出来的。 再仔细听,我顿时脸上燥热。 我都二十好几的人了,自然知道,这种女孩子的娇喘声,意味着什么。 鬼使神差般的,我凑上前去,往小孔里看。 和我所在的房间一样,墙后面同样是间珍珠作帘、檀木作梁的奢华寝殿。 小孔正对着一张雕花檀木大床。床边挂着粉色的罗帐,看起来就暧昧无比。 床上微微一晃,两条女孩子藕段般洁白修长的大腿,从绿色的锦被里露了出来。 木床不耐地晃动,女孩也娇喘不断,听得我面红耳赤,下身起了一股燥热的冲动。 奇怪,我刚才在底楼时,这木楼里分明一个人都没有,隔壁这对鸳鸯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还有,为啥我老感觉,床上就一个姑娘,没有男人? 难道那姑娘在…… 我莫名兴奋起来,居然也没觉得害怕,赶紧出了房间,往隔壁的寝殿跑去。 如此良宵,既然没人相陪,我何不成人之美? 我精虫上脑,也没考虑那寝殿的门为何半开半阖,兴奋地一把推开,却突然傻眼。 眼前的景象,远比我设想中的,还要香艳诱惑。 那张雕花大床上,并不是只有一个姑娘,而是靠着床头床尾的位置,分别并排蹲着五六个浑身赤裸的姑娘。 这些姑娘看起来年纪都不大,和沈佳恩差不多,约莫十七八岁的样子。 所有姑娘面泛桃花,正瞬也不瞬地盯着床中央,锦被下,正抬着脚,拱着身子,一脸痛苦,却又一脸享受的姑娘,似是在观摩,又像是在进行某种神秘的仪式,对我的闯入视而不见。 如我先前怀疑的那般,我只看到锦被下那姑娘傲人的胸膛和修长的双腿,没看到男人。 这是在干什么? 更令我不解的是,这些女孩看起来,虽然很像我在电视中看到的,青楼里的姑娘,但个个脸上稚气未脱,眼神里满是不沾俗尘的纯朴和天真,与她们正在做的事格格不入。 我生怕自己再看下去会把持不住,也怕这些不知道是人是鬼的姑娘反应过来,转身要往外走,却忽然看到寝殿的窗外,晃过一条娇小的身影。 “什么人!”我吓了一跳,赶紧追了出去。 那条人影速度很快,知道我在追,脚步蹬蹬急响,瞬间到了底楼,往木楼院外跑去。 我也无心再欣赏这一床春色了,拔腿追了下去。 天已经大亮,只是街道上浓雾滚滚,看起来仍跟黑夜一般。 我生怕那人跑脱,在他身后如影随形地追。 跑着跑着,我忽然察觉有点不对:那人忽快忽慢的,不像在躲我,倒好像故意在等我,想要引我去什么地方。 稍一犹豫,脚步便慢了下来。眼前雾茫茫的,早已不辨东西。 我见不见了那人的身影,心里一慌,加紧步伐,又追了上去。 路过一道窄巷,忽然衣角一紧,被什么人用力拽了过去。 我慌忙挣脱。那人凑过身来,一股混合着奶香和兰花的香气顿时扑鼻而来。 我心里一颤,就见沈佳恩笑靥如花,扑到我怀里,激动地道:“我就知道,相公一定会来找我的。” 第二十三章 阎王选妃 我见她穿着一条大红的罗衫。罗衫轻薄,几近透明。里头竟然没穿里衣。 透过领口,能看到沈佳恩胸前那两团娇嫩白皙的小馒头,还有小馒头上,两颗若隐若现,俏皮可爱的水晶葡萄。 我来了兴致,伸长脖子,想透过那两座小山丘,看看底下的风光。 沈佳恩察觉过来,嘤咛一声,捏着我的耳朵,嗔怪道:“你往哪儿看呢?” 我吃痛求饶,见她不松手,转移话题道:“你怎么会在这儿?发生什么事了?” 这招果然有用。沈佳恩松开手,靠着墙,小嘴一撅,娓娓道起失踪后的事儿来。 原来那天她和“我妈”进房间时,沈佳恩就有所提防。 她先前问过我,我妈怎么会看到她,是因为她其实心里还是忐忑,怕我妈不待见她,并没打算第一时间让我妈看到。 两人进屋后,她闻到“我妈”身上有股若有似无的,好像纸钱的檀香,知道有诈。 “我妈”见她神色有异,知道已被识破,现了原形,往她脸上喷了股淡淡的白烟。 沈佳恩顿时酸软无力,想喊也喊不出来,被那女子捂住嘴,从窗户跳了出去。 情急之下,她趁那女子慌乱之际,用力撕下那女子的衣角,扔在窗帘后,希望我看到后,能够顺藤摸瓜找到她。 我心说难怪我捡到的是张碎纸片,合着掳走沈佳恩的,居然是纸扎铺里的纸人。 沈佳恩继续道:她被那女子带着,迷迷糊糊地,到了纸扎铺里。那女子转眼就消失了。 她脑袋昏沉沉的,躺在地上有一会儿,隐约见着两个穿着青衣的年轻女孩,在一名身穿黑色斗篷的男子命令下,将她扶起,搀到屏风后。 那男子似乎说了句什么。青衣女孩点点头,用黑纱将她双眼蒙住,带着她,穿过街道,上了楼,似乎到了一间清幽的房间内。 青衣女孩将她扔在床上,并从外面锁了门。 她想喊救命,耳边听到那男子闷声说了句“睡一会儿吧”,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她醒来,发现自己仍旧躺在床上,身上已经换了现在这身大红的罗衫。 她吓了一跳,以为自己失身,检查了下,发现没有,这才松了口气。 这时候,她就见屋里不只她一个女孩,还有十来个跟她一般年纪,也都穿着大红罗衫的女孩,而且个个都很漂亮、很干净。 唯一不同的是,除了她,所有女孩双目呆滞,面无表情,好像梦游一般。 她想找人问个究竟,这些女孩却没一个理她。 她正郁闷呢,就听见隔墙传来如我先前听到的那般,女孩子的娇喘声。 她见房门没锁,偷偷摸出门去,见那间寝殿房门半掩,推门进去,看到了和我看到的一样的画面。 她面红耳赤,也不敢上前阻拦。偏生这时候,门外传来有人说话的声音。 情急之下,她躲到床底下,就见几个青衣女孩簇拥着那名穿黑斗篷的男子,走进屋来。 青衣女孩在对那名男子汇报着什么。床上动静太大,沈佳恩听不清楚,隐约听到“秦广王”“验身”“才人”“处子”几个字眼。 穿黑斗篷的男子听她们说完,吩咐了几句,就先离开了。 这时床上没了动静。那几个青衣女孩走上前去,搀着床上奄奄一息的少女,往先前她出来的房间走去。 沈佳恩猜测,她,还有这楼里的所有少女,应该是被这个穿黑斗篷的男子相中,通过纸人,到各地强行掳了来,如古代帝王选妃那般,先在这寝殿里,验明处子之身,成为才人,然后再送到那个叫秦广王的人那儿。 她也不知道,为啥除了她自己,其他少女都昏迷不醒,想要救这些少女脱离苦海,却又无从下手,只好等那些青衣女孩都离开了,重新潜回先前的屋子,等待时机。 之后没多久,她听见楼下传来脚步声,探头发现是我,惊喜若狂,又怕被那些人发现,于是故意在窗外现身,引我出去,把自己看到的和听到的,都告诉我。 我盯着沈佳恩的胸脯出神:“这么说,你也在那张床上……那个了?” 沈佳恩见我色迷迷地盯着自己,慌忙捂住胸口,白了我一眼道:“没正经。” 顿了顿,她问我:“相公,你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我觉得,那个穿黑斗篷的男子,很可能是个邪恶的道士或者阴阳先生之类,他这所谓的选妃,很可能就跟当初小桃让我看到的经历一般,在进行某种落后迷信的献祭仪式。 而他们口中的秦广王,或许就跟河伯一样,是个并不存在的所谓神灵。 这种行为,不过是种戕害少女的恶行。 沈佳恩却摇头道:“我听那些青衣女孩,都喊那男人叫黑无常。该不会……” 我不以为然:“不过是个称谓,增加神秘感罢了,就跟巫文化里的黑祭司一样。” 沈佳恩仍旧不能释怀:“可相公你看,咱俩现在身处的地方,并不是现实世界,很可能是冥界或者别的什么。如果只是迷信崇拜,那黑无常绝不会有这样的本事。” 被她这么一说,我也发觉不对了:照理那个所谓的黑无常,如果真只是做着少女献祭的无耻勾当,大可以找个偏僻的山区,将这些少女囚禁起来,可为何是在这闹市之中? 而我们眼前所见,无一不是我在古装电视剧里才会见到的古建筑和古街道。 我从未听说,西街后面有这样一条古老的街道。 那这条街道在现实世界中,自然是不存在的。 沈佳恩见我犹豫,试探道:“相公,咱们要不要去救那些小姐姐?怪可怜的。” “救,当然得救。”我点头道,“不过也得咱俩先出去,找人来帮忙再说。” 我想着那纸扎铺的后门,很可能就是连通这两个世界的枢纽,和沈佳恩从巷子里出来,见浓雾久久不散,亦步亦趋,沿着街道,往纸扎铺的方向跑去。 走了不到一会儿,前头的浓雾里,忽然映出一个人的身影。 我俩生怕是那黑无常和他手下的青衣女孩,慌忙躲到一旁木楼的墙根下。 那人大摇大摆,径直向我们这边走来,忽然一转身,伸长脖子,冲我道:“果然在这儿。” 我见居然是谢绝,惊喜异常,问他怎么会来这儿。 谢绝苦笑道:“你也太乱来了。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就敢闯进来?” 我摇摇头。谢绝让我俩跟着他,边走边道:“这儿是冥界,死人的地盘。人间存在许多连接阴阳两界的出入口,分布在各地,叫阴阳门。你们进来的纸扎铺,就是其中之一。阴阳门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变换位置,不过都有个共同的标志。或者说,共同的地址。” “黄泉路44号?” 谢绝眼睛一瞪,看着我道:“你怎么知道?” 我把遇到老头的经过跟他说了。谢绝摇头苦笑:“这就难怪了,原来师父在这儿。” “师父?”我诧异道,“那老头是你师父?” 谢绝点头道:“也是,也不是。他教过我本事,但没领我入门,也不让我对外说。” 我点点头,把沈佳恩被掳的经过告诉他,问他知不知道,那个黑无常是什么来头。 谢绝摇头道:“很显然,这人是冲你俩来的。从安宁村,到你们村,再到这儿,他一路如影随形,肯定在暗中谋划什么,不过我还不太清楚。我先前在电话里不是说找到点线索吗?是沈家那位姑娘。她找到我,说她生前,见过那黑衣人的脸。” 我正要问他有没有画像之类,谢绝忽然皱眉,向后一招手:“别出声,有人来了。” 第二十四章 玄牝之妙 耳边立马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谢绝领着我俩后退,却突然停步,苦笑道:“得,被包了。” 话音刚落,我们就见身后浓雾中黑压压一片,似乎有许多人,正在慢慢靠近。 “怎么办?”我和沈佳恩同时问道。 谢绝盯着身旁的巷子道:“这样,咱兵分两路,我引开这些人,你俩去救那些姑娘。完事后,到街口会合。”顿了顿,他苦笑道,“当然,能全身而退的话。” 我心说不是吧,又来这招?谢绝不等我反对,眨眨眼,将我俩往巷子里推,冲那些人吹了个口哨,拔腿往另一头的巷子深处跑去。 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立刻变得如同暴雨砸在地面一般急促。浓雾中,那群分不清是人是鬼的黑影,果然乌泱泱一片,都追着他去了。 沈佳恩担心谢绝出事,站着没动。我安慰她,说这小子能耐高着呢,没事,拉着她,赶紧往巷子里跑。 我俩凭着记忆,绕过巷子后的高楼,见先前进去的青楼,就在高楼后面。 两人对视了一眼,猫着身子,从后院大门进去,见里头静悄悄的,应该没人,也不敢怠慢,手拉手,悄悄往二楼关着那些少女的房间摸去。 我俩落脚很轻,甚至都不敢大喘气,感觉每上一层木梯台阶,都要耗费比平时更多的力气。 好不容易上了楼,沈佳恩忽然握紧我的手,将我拉到就近的房间门后。 隔了一会儿,脚步声匆匆,几个青衣女孩慌慌张张,领着那些穿着大红罗衫的少女,从我俩藏身的房间窗外走过。 领头一名青衣女孩闷声道:“快些,大人该着急了。” “看来要被送走了。”沈佳恩面露担忧,“相公,咱追吗?” 我想着这些女孩子都和沈佳恩一样,如花的年纪,还不定这献祭是怎么回事,搞不好这一去,就香消玉殒了,虽然有些事不关己,但沈佳恩毕竟也牵扯其中,跟过去,说不定会发现什么秘密,点点头,往窗外看了一眼,见那些女孩的影子快消失在院门外了,招手喊沈佳恩跟上。 浓雾弥漫,街道上满是少女身上醉人的甜香。循着香气,应该也不会跟丢。 我俩走走停停,见这青红相间的一众少女,在浓雾中越走越远,已经离开街道,上了市集外的山道,径往浓荫掩映的山中走去。 “果然,总也逃不开荒山野岭。”我心里想着,和沈佳恩悄悄跟上去。 林中视野更加模糊。浓荫加上迷雾,让这灰白天色下的山间显得格外缥缈。 那些少女在我们前头两米左右的地方忽隐忽现。只一眨眼的工夫,忽然消失不见了。 我傻了眼,回头看沈佳恩,见她也一脸诧异。两人手拉手,挨近前去,见山林后是片爬满藤蔓的断崖。 崖面呈现古怪的肉红色。崖底内凹,越往里,这种肉红的颜色就越深。 一道窄窄的裂缝,从崖面开始内凹的位置,直直地劈到崖底。 越往下,裂缝越大,崖底的位置,已然是个不大不小的洞穴。裂缝之上杂草茂密,全是青褐色的藤蔓。 不知怎地,我忽然觉得这崖下的洞穴,越看越别扭,而且越看越尴尬,往后退了两步,转头见沈佳恩已然满脸绯红,登时明白过来。 我去,这不是女孩子的…… 这也太他娘的猥琐了! 我见沈佳恩一张俏脸,在大红的罗衫映衬下,越发娇艳欲滴,心头邪火顿起,浑身麻痒,脸上热辣辣的,也不敢再看那洞穴,支支吾吾地道:“怎……怎么办?能进……进去不?” 沈佳恩似乎听得别扭,脸色更红,哎呀一声,转过身去,声如蚊蚋地道:“相公,你……你自己去吧,我……我在外头等你。” 见我不放心,她红着脸走过来,握着我的手道:“相公是正经人,我相信你。” 我心道你这话说出来就是不信我啊,心中苦笑,也没说破,嘱咐她自己小心,我就进去看一眼,有什么异常就大声喊,我立马出来。 沈佳恩点点头,索性坐在齐腰高的草丛中,不再看那洞穴一眼。 我深吸了口气,胸口一热,抬脚往那洞穴钻去。 洞口不大,里头却挺深。不但深,而且宽敞。四面洞壁也全是那种令人脸红心跳的肉红色,坑坑洼洼的,爬满了鸡蛋大小的石子。石子湿滑,可见墙后有山泉。 整个洞穴湿冷无比,雾气环绕,还隐隐飘着一股让人莫名兴奋的气味。 我干咽了口唾沫,继续往前走。 走了没两步,就见前头洞壁下,似乎有一方巨大无比的石台。石台上落红一片。 仔细再看,就见那落红,分明是那些少女身上穿的大红罗衫。 怎么回事?怎么只留下衣服,那些女孩呢? 我正纳闷间,洞中忽然“咯咯咯”,传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紧接着,越来越多的少女开始跟着笑起来。 “咯咯咯……”“咯咯咯……” 既悦耳又销魂的笑声,在宽敞的洞中不断回响。 循着笑声望去,浓雾渐散,我眼前出现了一副极具诱惑的美艳画面。 四面洞壁之下,赫然是道环绕的温泉。先前失踪的那些少女,全都一丝不挂,在腾起水雾的温泉中,欢笑嬉戏。 乳白色的水雾,衬着这些少女姣好的身材,让人血脉贲张。 冷不丁,一阵凉风拂面而来,带着那种令人莫名兴奋的气味,从我脸上,迅速往下,到了胸口;停留片刻,又继续向下,到了小腹间;如同少女指尖轻揉一般,在肚脐上转了两圈,便义无反顾地往我胯下钻去。 一股令人颤栗的快感,瞬间涌遍全身。我浑身轻飘飘的,仿佛漫步云端,既惊诧又享受,忍不住呻吟出声。身旁环绕着的少女,竟也格外配合地娇喘起来。 我是个男人,虽然还没啪啪啪过,但这种极致的快感,我知道是怎么回事。 这种感觉如此真实,比我过往做过的任何一个绮梦,还有用五姊妹慰抚小兄弟,都要真实得多。不仅真实,而且刺激,甚至比真正的啪啪啪,都来得舒服刺激。 我陶醉地闭着眼,脑海中忽然闪出沈佳恩翘首等待的身影,心中一凛,一种无边的罪恶感顿时涌上心头,小腹间那团火热也登时凉了下去。 我睁开眼,见眼前仍旧雾蒙蒙一片,前头洞壁下,也仍旧是那一方巨大的石台。四周流水潺潺,温泉氤氲。只是泉水中,不再有戏水的裸女。 那些少女全都穿着大红罗衫,横七竖八地倒在石台上。洞口隐隐传来沈佳恩小声呼唤我的声音。 我稍敛心神,走上前去,试探着,往其中一个少女的人中掐了掐,见她悠悠转醒,心头大喜,依样画葫芦,将其他人一一掐醒。 所有少女迷迷糊糊醒来,见自己穿着轻薄的罗衫,满脸娇羞,问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没空跟她们解释,让她们先跟着我,出去再说。 到了门口,沈佳恩赶紧凑上来,眨巴着水灵灵的眼睛问我:“相公,没出什么事吧?喊你半天了,没人应。” 我脸上一热,摇摇头,让她有话出去再说,见浓雾渐散,领着那些少女,往密林走去。 第二十五章 相公喝汤 我们原路返回。照理说,穿过密林,就到了山脚马路。我们只需要沿着马路,就能到先前的古街道。现在视野开阔,只需要在古街道中,找到黄记纸扎铺,就能回到现实中。 可等我们从密林中出来,却傻了眼。 眼前全是延绵不断的青山。两山之间,只有一道干涸的峡谷,并没有之前过来时的山道。 沈佳恩闷声道:“相公,看来他们发现我们了,不让我们走。” 我想起先前我俩被困桃林时,她教我的办法,问她有没有看出什么蹊跷。 沈佳恩摇头道:“没用的。先前咱俩鬼打墙,是那山魅设的障眼法,是幻境。这儿不同,这是冥界,冥界不等于幻境。一来这些草木都是真的;二来我被束缚了,根本出不了力。” “那怎么办?”我忽然觉得,在这些事情上,我还真是一点用都没有。 沈佳恩耸肩道:“相公都没办法,我又怎么会知道?往下走吧,兴许翻过这座山就到了呢?” 我心说这小丫头,心也太大了,没法子,领着十多个俊俏的少女,往山脚下走。 日头已经升得很高了。可能是在冥界的缘故,这太阳看着大,却白蒙蒙的,丝毫感觉不到炎意。 要不是知道自己在冥界,而且是在逃跑,我一个大男人,带着一帮如花似玉、穿得又清凉的青春美少女,在这山野间郊游玩耍,想想都是件可遇不可求的美事。 转眼到了中午,所有人,除了沈佳恩,都又累又饿。我们硬撑着,到了对面的山头,极目眺望,见山脚下蜿蜒曲折,似乎是条山道,重又燃起了希望。 好在山林中有些野果。大家胡乱果腹,稍稍歇息,就继续往山脚下走。 上山容易下山难,到山脚时,太阳已经落山。 可惜的是,那虽是条山道,却不是我们进山的那条。所有人长途跋涉,又食不果腹,当真心力交瘁。两个体质弱的女孩,干脆直接昏了过去。 盲目走下去不是办法。我想着谢绝引开那些人,应该也差不多回来了,不知道他到街口不见了我俩,会不会跟过来,这么走下去,别是越走越远,干脆原地休息,准备宿夜。 山林中不时有惊走的鸟兽,但我没有丛林经验,捉不到,只好厚着脸皮,用兜里的打火机生了火,让所有人围着火堆,借睡解饿,先熬过今晚再说。 好在毕竟都是女孩子,身子弱,抗饿不抗累。 十几个少女乖乖点头,相互依偎着,慢慢进入了梦乡。 沈佳恩不睡觉,自告奋勇来守夜。我怕她闷,强撑着,和她聊了几个小时的天。到了后半夜,眼皮实在沉重,脑海中混沌一片,不知不觉,也沉沉睡去。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迷迷糊糊中,我感觉有人站在不远处的树荫下,静静地盯着我们看。 我知道不是沈佳恩。沈佳恩身材娇小,那人却身形高大,应该是个男人。 我顿时惊醒。那人似乎冷笑了一声,冲我招招手,自己负着手,往月光下走去。 我不由自主地起身跟过去,见那人穿了件宽大的黑色斗篷,心里一惊,喝问道:“是你?” 那人回过头来,却看不到脸,只能看到斗篷帽子下,一双黑得发亮的眼睛。 那双眼睛如鹰隼般盯着我,冷笑道:“你认得我?” 我也跟着冷笑:“我倒是不想啊,可你阴魂不散。你要对付我,大可光明正大的,没必要这么偷偷摸摸、拐弯抹角,去对付那么多无辜的人。” 黑斗篷不以为然:“无辜的人?你说她们?” 他冷哼一声,继续道:“她们能被大人看上,是她们的福分,包括跟着你的小丫头。你可倒好,横插一脚,坏大人的好事。” 我冷声道:“本来你们要对付谁,我管不着。但你们要动我的女人,我不会善罢甘休!” “你的女人?”黑斗篷轻蔑一笑,“只要大人愿意,全天下的女人,都是他秦——” 我截口道:“大人?做出这样下流的行径,你那所谓的大人,也不怕失了身份。” 黑斗篷道:“男人嘛,娶亲生子,天经地义。大人不过选个亲,何过之有?你满口仁义道德,还不是跟其他人一样,背着心爱之人,做着苟且之事?” 我怒道:“你放屁!” 黑斗篷冷笑道:“我放屁?先前在玄牝洞里,你都经历过什么,不用我提醒你吧?” 我想起洞中的情形,浑身一颤。 黑斗篷嘿嘿阴笑道:“原本那些少女,是用来给大人采阴的,偏偏被你抢了先。小子,感觉可还舒服?本来经此一番,她们大可享尽荣华富贵,现在既然没用了,也没必要留着了。” 我扬声道:“你敢!” 黑斗篷冷笑:“我敢不敢做,该怎么做,还轮不到你来说话。你回头看看,树上挂的是什么。” 黑斗篷哈哈大笑,突然消失不见。 我大惊回头,就见身后的树林中,那些身穿大红罗衫的少女,居然全都悬挂在树下,耷拉着脑袋,垂着四肢,已然死去多时。 我气得浑身颤抖,慢慢靠近最近的一具女尸。 那女尸突然扬起脑袋,睁开全是眼白的眼睛,恶狠狠地冲我道:“都是你!都是你害死我们的!我要你偿命!” 我吓得连连后退,脚跟磕着地上的石子,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后倒。 这一倒,却让我惊醒过来。 我惊魂甫定,感觉背上全是冷汗,转头见那些少女全都安静地睡在火堆旁,长出了一口气——还好,只是个梦。 只是下一秒,我的心却又沉了下去:沈佳恩怎么不见了? 我急忙起身,往林子外去寻找。沈佳恩却不紧不慢地,端着一只土罐,从林子外回来。 我喝问她上哪儿去了。沈佳恩撇撇嘴,委屈道:“我怕你们醒来饿着,刚好捡着这只土罐,林子里又有些野菜,怕吵醒你们,就到河边煮了些汤。相公你试试,好不好喝?” 月光惨淡。我打开土罐,见里头汤水乌漆抹黑的,用树枝舀了舀,似乎有蘑菇、艾蒿和蕨菜,其他的就不认识了,严重怀疑这大杂烩能不能喝。 见沈佳恩一脸期待,我也不好推却,硬着头皮试了一口,却意外的好喝,问她怎么那么会煮汤。 沈佳恩得意道:“相公真笨。爹爹救我之前,我在沿海一带生活了很久。那儿的人都会煲汤,我看着看着,自然也就会了。我这汤啊,可厉害了,保你喝了不饿,而且瞬间忘记所有烦心事儿。” 我不置可否,不过汤确实好喝,又喝了两口,怕那些少女醒来饿着,留了大半罐。 沈佳恩看看天色,道:“相公,也差不多该天亮啦。咱们喊她们起来喝汤吧。” 我点点头,走到火堆旁,轻轻摇了摇熟睡中的少女。 那少女一动不动,竟像是睡死过去了。 我心里一颤,慌忙拿手指去探她鼻息,发现她已然没了呼吸。 我顿时心慌,赶紧去探她身旁另一名少女,同样没了呼吸。 沈佳恩不等我吩咐,也伸指去探其他几位少女,回过头来,满脸惊恐,冲我摇了摇头。 这些少女,竟然无声无息地,全死了。 第二十六章 我们圆房吧 我瞬间手脚冰凉:看来刚才不是梦,那个穿黑斗篷的男人真的来过,否则就算力竭,这些少女也不会全部死去。 他会出现在我梦中,是在挑衅和警告我。 沈佳恩见我瑟瑟发抖,抓着我的手,柔声安慰,说不是我的错。 她越这样说,我心里就越过意不去,咬咬牙,把在洞穴里发生的事,以及刚才梦里的情形,一五一十,全告诉了她。 沈佳恩的脸色在稀疏的月光下,看不出有任何变化。她静默半晌,也没说什么,只让我把汤喝完。 我一边喝汤,一边小心翼翼地观察她的表情。 沈佳恩见我喝完,甜笑道:“相公没做错,没必要这样。这儿不安全。咱俩找个地儿,把这些小姐姐埋了,就赶紧出去吧。” 我点点头,松了口气。 以我俩的体力,自然是不可能挖坑了。两人在林子里兜了大半天,总算找到一条暗沟,把那些少女的尸身,一一摆放在暗坑中,用泥土和落叶轻轻覆盖,跪在地上,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叹了口气,手拉手,往林子外走去。 走出林子,沈佳恩忽然停步,小声道:“相公,要是我也——” 我知道她想说什么,握紧她的手,截口道:“别乱想,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沈佳恩笑了笑,偎在我肩上,梦呓般低喃道:“相公你真好……” 我也不知道,如此美好的时刻,往后还会不会有,抬头见泛白的天边,繁星闪烁,用力将沈佳恩搂紧,仰天暗叹,上了山道。 谢绝那么久都没来,要不是自己先走了,就很有可能已经出事。 尽管明知这条山道,并非我们进山时的那条,但与其坐以待毙,不如碰碰运气。 山道弯弯曲曲。我俩相携着,走了很久,天已大亮,路旁的景致都看得清清楚楚。 正要停下来歇口气,身后忽然有人冷冷地道:“小两口还真是恩爱啊,走个路都搂搂抱抱。” 我听出是谢绝的声音,大喜回头,见他慢慢悠悠,从路旁的林子里钻出来。 刚要质问他死哪儿去了,就见他脸色苍白疲惫,像是受了很重的伤,慌忙改口,问他发生什么事儿了,怎么搞成这副模样。 谢绝勉强笑了笑,道:“这帮鬼崽子人多势众,收拾起来有些麻烦。不碍事。” 他越表现得轻描淡写,我俩就越觉得他在故意隐瞒,赶紧拉他坐下歇息。 我问谢绝,能不能设法跟他师父取得联系,让他来救我们。 谢绝白了我一眼,道:“要真能打电话求助,我还用得着你说?大哥,这儿是冥界。” 沈佳恩似是有话要说,犹豫了半晌,又咽了回去。 我问她怎么了。她稍稍犹豫了下,小声道:“相公,我担心,那黑无常先前找过娘,让她去买纸扎,只怕娘……” 被她这么一说,我也紧张起来,想起进纸扎铺前,谢绝师父说过的话,问谢绝黑斗篷为什么会选择纸扎铺,作为连接阴阳两界的阴阳门。他让我妈去买纸轿子,究竟有什么意图。 谢绝苦笑道:“阿姨不会有事,你放心。黄记纸扎铺的老板,叫黄泽麟,是师父的旧友。黄泽麟两年前莫名暴毙,师父觉得蹊跷,这两年来,一直在追查他的真正死因。” 谢绝说,他师父见过我妈和黑斗篷,也知道黑斗篷不怀好意,但当时不知道黑斗篷的身份,也不知道他为什么缠上我妈,不敢插手。 之后有人告诉他,我在村里出了事,他想起过去种种,恍然大悟,让谢绝赶紧去村里帮我,又扮作黑斗篷的模样,引我妈去纸扎铺。 我有些难以置信:“你是说,让我妈去纸扎铺的,是你师父?” 谢绝点点头:“起先我也不懂,师父为啥要这么做。现在嘛,相信你也该明白了。” 我稍稍一想,明白过来:原来那老头早料到黑斗篷会使唤纸人,去强掳沈佳恩,故意给我妈留了条线索,让我顺着这条线索,去纸扎铺救沈佳恩。 而我妈口中人不人鬼不鬼的老头,很可能就是谢绝的师父假扮的。 道分阴阳。谢绝的师父白天进店,黑斗篷未必会发现。 我不明白的是,他师父既然弄清楚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了,为什么不直接出手相助,而是旁敲侧击,让我一步步,踏进这危险的局势中? 谢绝摇头道:“师父心思缜密,我也猜不透。不过他这么做,自然有他的道理。” 歇息了一阵,谢绝拍拍手,起身道:“好了,咱们也该出去了。” 沈佳恩眼睛一亮:“你知道出口在哪儿?” 谢绝拍着胸脯道:“我是谁,这点小事能难住我?我收了那群小鬼,故意漏了一只,让它赶去复命。你们想,这阴阳门既然是连接阴阳的必经之地,那黑斗篷不肯放咱们走,自然不会掉以轻心,肯定亲自把守。我跟着那只鬼,自然也就找到出口了。” 沈佳恩担忧道:“这样的话,咱们即使到了阴阳门,也免不得跟他硬碰硬。只怕……” 谢绝没听出沈佳恩话里的担忧,环顾了一圈,问道:“你们救的姑娘呢?” 我叹了口气,把和他离开后发生的事,告诉了他。 谢绝听完沉默不语,望着林子深处,慨然道:“人各有命,强求不得。这些姑娘能从苦海中脱离,这样走,未尝不是件好事。你们放心,我一定尽力,护你们周全。” 我不清楚,谢绝为什么要帮我,但这份恩情,已胜过一切猜忌。我铭记在心。 三人动身,继续沿着山道往下走。原以为谢绝会带我们重回古街道,不想走着走着,他忽然一招手,示意我俩跟着,往山道旁的一条河沟走去。 河沟里全是泥污,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恶臭。 我俩捂着口鼻,问谢绝带我们来这儿做什么。 谢绝指着河沟道:“这儿就是出口。” 我纳闷道:“不是在纸扎铺吗,咋成河沟了?” 谢绝苦笑道:“有时候觉得你挺聪明的,现在咋又变笨了?我说过,阴阳门的位置是不定的,先前纸扎铺的位置已经暴露,自然不会再用。正所谓,铁打的黄泉路44号,流水的阴阳门。阴阳门在阳间,必然是阴气汇聚之地。这儿是排污的终点,污浊极阴,所以选这儿了。” 我看着不断往外冒着黑气泡的污水,恶臭扑鼻,有些难以下脚。 连我都受不了,更何况沈佳恩一个女孩子? 回头看沈佳恩,却见她一脸焦急,拉着我道:“不对劲,有什么东西过来了。” 谢绝眉头一皱,跑到河沟边,瞄了一眼,脸色阴沉地道:“赶紧下去,他们跟过来了。” 我不再犹豫,抓着沈佳恩的手,深吸了口气,一头扎进滑腻污浊的河中,感觉鼻腔、喉腔、胸腔一阵窒息,脑子昏沉沉的,如同即将入睡一般。 沈佳恩原本被我拽着手,却不知为何,突然松开,极力挣扎。 我强撑着残留的意识,睁开眼,迷迷糊糊的,感觉身旁围了许多漆黑的人影,在将我们三个用力往污水深处拉。 我能感觉到,沈佳恩已经离我越来越远,急得张嘴想要呼唤。一股带着刺激气味的污水顿时灌入口中,直冲脑门。 我胸口一团热辣,如同烧灼一般,脑子嗡地一下,彻底失去了意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悠悠转醒,见谢绝一脸疲惫,坐在身旁。 我环顾了下四周,见是个广阔的荒野,身下仍是那条散发着恶臭的河沟——没看到沈佳恩。 我心里一沉,抓着谢绝问道:“怎么回事?咱们没出来?佳恩呢?” 谢绝摇头道:“阴阳门在阴阳两界都是实体,咱们出来了。不过这儿离你家很远。咱们先出去,到镇上找个地儿歇息,晚点再走。” 我见他闭口不谈沈佳恩,心里更慌,抓着他的肩膀,问沈佳恩到底哪儿去了。 谢绝叹了口气,正要开口,就听身后沈佳恩咯咯笑道:“相公,我在这儿。” 我大喜回头,见她一身污浊,跟个小乞丐似的,站在路边,一把将她搂进怀里。 谢绝皱了皱眉,似乎想说什么,摇摇头,又咽了回去,只让我们赶紧离开。 到就近的镇上已是中午。我问了下,这儿离我家,居然远在千里之外。 吃过午饭,我们找了家旅馆,开了两间房歇脚。 洗漱完毕,我倒在床上,没一会儿就感觉睡意朦胧。 迷迷糊糊中,我感觉有人站在床边,定定地看着我。睁眼一看,发现是沈佳恩。 我问她怎么了。 沈佳恩垂着脑袋,嗫嚅了半天,忽然抬起头来,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咬着贝齿,声如蚊蚋地道:“相公,咱们圆房吧。” 第二十七章 子午门 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拒绝沈佳恩,更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离开。 过往每次她从我身边消失,我都不曾这么迷茫、慌张和孤独,总觉得她不过藏起来了,用不了多久就会现身,即便被纸人捉了去,我也觉得我肯定能找到她。 但是这一次,我完全感觉不到她的气息。 她走得彻彻底底,走得不留痕迹——甚至,没留下一句话。 她就这样,完全消失在我的世界里。 我猜不透我拒绝她时,她眼中复杂的神采。 是伤心?绝望?还是后悔?羞愧? 我分明觉得,衣衫滑落的那一刻,她想从我身上得到一些答案,而我的反应、我的作为,却不是她想要的——至少不是她最希望的。 她走得决绝,可能真是因为,我伤透了她的心。 接下来的几天,我像疯了一般,满世界地找沈佳恩,所有人的安慰和劝阻都充耳不闻。我甚至买了机票,要去沿海一带寻找沈佳恩的踪迹,被我妈和谢绝强行拖了回来。 我妈见我日渐消沉,打也不是,骂也不是,气得躲在房间里偷偷抹泪。 谢绝等我妈走了,勉强笑了笑,对我道:“我知道你心情不好,但是有件事,我必须要告诉你。” 见我木然不应,谢绝摇摇头,转身要走。 我一把拉住他,面无表情地道:“什么事?” 谢绝见我在意,笑了笑,压着嗓子道:“我不知道你俩那天在房间里发生了什么,不过我觉得,沈姑娘离开,并不是你的原因,而是跟那黑无常有关。” 我想起那天沈佳恩出现时,他就有些欲言又止的,皱了皱眉,让他把话说清楚。 谢绝把我从地上拉起来,在沙发上坐下,道:“你还记不记得,咱们从阴阳门出来时,分明被那些鬼缠住了?以我当时的能力,绝对敌不过它们。可咱们最后还是出来了。你昏过去了,我可没有,我装的。我明明看见沈姑娘被他们带走了,咋可能又给送回来?” 我心里一颤:“你是说,那个佳恩,是假的?” 谢绝白了我一眼,道:“你还真是急糊涂了,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那黑无常才不会那么好心,白白放咱们走。沈姑娘去而复返,很可能,是跟他谈了什么条件。” 我恍然大悟,激动得一把抓住谢绝的手:“你的意思是,佳恩为了保住咱们的性命,答应了黑无常的要求?那她岂不是……” 谢绝摇头道:“你先别激动,沈姑娘未必会有事。其实从她被选作才人开始,我就觉得,这事有些古怪。说出来不怕你生气,你难道不觉得奇怪,这么多姑娘,怎么偏偏就她这么命好,没被那所谓的秦广王拿去采阴?” 我心里一动,就听谢绝继续道:“他们不敢这样做,原因很可能只有一个。”他目光如炬,盯着我道,“他们怕你,怕你身上的某种东西。” “我?”我看了眼自己,纳闷道,“我怎么了?” 谢绝摇头叹息:“我要知道是什么,也不会这么迷茫了。不过,既然你执意要找,与其这样盲目地找下去,不如顺着我刚才的思路去试试,兴许还有些希望。” 我点点头:“你的意思是,找到那个所谓的黑无常?那咱又得去一次冥界?” 谢绝摇摇头:“那个黑无常,未必就是冥界的人。他能在阴阳两界自由穿行,你难道不觉得,跟沈姑娘有些相像?我总觉得,找到黑无常,也就能找到沈姑娘。我先前跟你说过,那个沈家的女孩,见过黑无常的样子。我已经把大致的样子画下来了,咱在网上、附近都问问,看能不能问出点什么。” 说干就干。我俩把画像拍到网上,发了个寻人启事;又印了一些,到街上到处贴。 等了一天一夜,却没有什么有价值的反馈。 我妈见我俩茶饭不思,摇摇头,进屋去了。 我心急如焚,问谢绝,能不能从他师父那儿问到些线索。 谢绝摇头苦笑:“我这师父,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就算找到他,他也未必肯说。”顿了顿,他眉头一扬,道,“不过你这话倒提醒我了,有个地方,咱俩可以去试试。” “什么地方?” 谢绝面露向往:“子午门。我师父过去,就是门里的人。” “子午门?”我皱眉道,“干嘛的?” 谢绝道:“是个民间组织,都是些降妖除魔的江湖术士。师父当年好像得罪了里头的人,被赶出来了。规矩挺多,不过都是些正派人士,应该不会见死不救。” 我撇撇嘴,不以为然,说既然他师父都被赶出来了,那还去干嘛。 谢绝道:“别看子午门人不多,能人异士却不少,消息灵便得很。咱俩过去,你假意拜师,取得他们的信任,咱再借机说黑无常的事儿,到时肯定有人出头,帮你管这事儿。” “拜师?”我嗅到了一股阴谋的气味,“你怎么不拜?” 谢绝叹道:“我倒是想啊,可人家知道我是我师父的徒弟,就拒之千里了。” 我点点头,仍不放心,问道:“万一他们看我骨骼惊奇,真收我入了门,那我不得学个十年八年的,到时候还怎么找佳恩?” 谢绝见我总算振作了些,笑眯眯地道:“不会的,我保证。” 我俩吃了晚饭,各自上床歇息。 我躺在床上,想着过往沈佳恩站在床头的日子,当时觉得惊悚,此刻却全成了甜蜜的回忆,叹了口气,给我妈发了条信息,表达歉意,想着明天将会是一次远行,强迫自己赶紧入睡。 隔天一早,我从房间出来,见谢绝和我妈在说着什么。 我妈似是在权衡,很勉强地点了点头。 见我出来,她也没多说什么,只让我俩路上小心,有什么事记得给家里打电话。 我鼻子一酸,凄然道:“妈——” “哎行行行,别矫情。”我妈不耐烦道,“该干嘛干嘛去。” 我冲她的背影咧了咧嘴,吃完早饭,打点行李,和谢绝出了门,朝城外走去。 原以为子午门会像武侠小说里的门派一样,隐匿在深山老林之中,却不想,我俩从城里出来,又到了另一座规模较小的城市。 谢绝也不说话,带着我在闹市里钻来钻去,从一道狭窄的巷弄穿过,到了一间砌着泥墙的院子前,敲了敲朱红的大门。 不多时,门内便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谁啊?” “黎叔,故人来访,还请开门。”谢绝喊道。 大门开启。一名留着山羊胡子的老头眯缝着双眼,上下打量了我俩半天,眼神落到谢绝身上,蔑声道:“我当是谁,原来是老齐收的小子。这儿不欢迎你们,你们走吧。” 我见他一把年纪了,待人却如此傲慢无礼,心里有气,见他要关门,上前一步,抵着门板,大声道:“我们诚心来拜师,老先生不问青红皂白,上来就赶人,这样会不会太过分了?” 老头见我要硬闯,眼睛一瞪,想要落闩。 我不依不饶,手上使劲。老头勉励支撑,涨得老脸通红。 院中堂屋听到动静,几个如我俩一般年纪的男子气势汹汹,冲了出来。 “黎叔,怎么回事?” 香风拂面,一个女孩子的声音,柔柔弱弱地传了过来。 那几个年轻男子原本撸胳膊挽袖子的,一副要胖揍我的架势,听到声音,连忙让出道来,就见一个身穿纯白色长裙的女孩子,如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一般,袅袅婷婷地,冲我们走来。 我两眼一直,顿时怔住——这不是沈佳恩吗? 第二十八章 铜油点身 见我喃喃出神,女孩秀眉一凛,道:“你在说什么?” 我晃过神来,发现她不是沈佳恩,虽然眉宇间有些相像,但这女孩比沈佳恩高挑了许多,瓜子脸,身材也比沈佳恩成熟丰满得多,是个标准的美人儿。 我心头一阵失落,漫不经心地摇了摇头:“没什么。” 那姓黎的老头松开手,指着我和谢绝道:“陈堂主,幸亏你来了,你看——” 女孩扬臂,让他不必再说,冲我冷笑道:“你当子午门是什么地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我以为她要动粗,摆出防御姿态。 女孩却哼了一声,转过身去,冷冰冰地道,“想要拜师,你也得有这个命。黎叔,放他们进来。” 我和谢绝面面相觑,一前一后,抬脚走了进去。 黎叔听从女孩的吩咐,很不情愿地给谢绝奉茶,让他在堂屋前厅等候。 女孩则带着我,绕过山墙,到了后厅,让我在两根铜制灯柱前的蒲团跪下,冷声道:“衣服脱了。” “啊?”我没反应过来。 女孩皱了皱眉:“难道要我来脱?” 说实话,要不是我现在心心念念的都是沈佳恩,我还真乐意让她代劳。 我脱去上衣,感觉女孩冰山般的双目,瞬也不瞬地盯着自己,脸上莫名有些燥热。 她用脚尖轻轻踢了我一下,闷声又道:“继续脱。” 这我就不干了。光天化日之下,让我在一个如此美丽的姑娘面前,脱得赤条条的,关键外头还有那么多人,这以后要传出去,让沈佳恩知道,还指不定咋收拾我呢。 女孩见我不动,转身道:“你要不乐意,现在就走。我知道你们不是诚心拜师,是有其他事。我可以帮你们。只不过,这是门里的规矩,谁也不能坏。黎叔!” 我见她要下逐客令,慌忙拦住,咬咬牙,脱掉裤子,只留了条小黄鸭的裤衩。 女孩冷哼一声,吩咐守在后厅的两名男子,将灯柱里的火油点上,拉上一道白色的布帘,没她的吩咐,不管发生什么事,任何人不得靠近。 火光熊熊,将我和那女孩的影子,明晃晃地映到那白色的布帘上。 女孩面无表情地道:“闭上眼睛,不许回头。敢吱一声,考验失败。” 我不知道她要干什么,依言闭眼,本能地觉得不妙。 正忧虑间,后背一凉,像是水滴滴到身上,眨眼间,又变得灼热无比,痛彻骨髓。 那道火热的液体,顺着脊梁,一路往下淌,几乎将我烫晕过去。 我猜想应该是铜制灯柱里的火油,疼得满头大汗,几乎将牙关咬碎,浑身颤抖,强忍着没发出声音。 女孩冷笑一声,又是一滴火油,落到我后颈上。 这次却没往下淌,而是顺着颈脖,往右肩流去。 见我没出声,女孩似乎也有些意外,手上也慢了下来。 只停了不到一秒钟,我感觉胸前一凉,又被点了一滴火油。 我仿佛置身熊熊燃烧的火海,几乎都能闻到自己皮肤烧焦的气味,简直生不如死。 偏偏这时候,我尴尬地发觉,我那小黄鸭的裤衩下,小兄弟莫名地挺立起来。 我知道那女孩肯定能看到,正不知所措,忽然觉得一股轻轻柔柔的凉风,在后背那些被火油灼烧的伤疤上一拂而过,有些麻痒,又有些异样的快感。 正感到奇怪,那股凉风瞬间转到身前,从我的胸膛,一路向下,竟没有停下的意思,往裤裆深处吹去。 小兄弟被那股带着香气,又略微有些温热的风侍弄,更加挺拔,几乎从裤衩里喷薄而出。 我心里一慌,下意识地伸出双手,往胯下握去。 却不想,握着一个女孩子的脑袋。 那女孩抬起头来,满脸媚笑看着我:“你不想要?” 我眼睫毛上全是汗水,迷迷糊糊的,看得不太真切,见女孩圆嘟嘟的脸,白里透红;大眼睛,水汪汪的;樱桃小嘴,正对着我呵气,陡然一惊——沈佳恩? 我心慌意乱,推开她,揉了揉眼,发现不是沈佳恩,而是刚才在往我身上滴火油的女孩。 此刻她面泛红晕,醉眼迷离,小巧的舌尖在双唇上舔了一圈,又凑上来,在我小腹间吹了口气,魅惑无比地追问道:“你不想要?” 我虽一个劲儿地摇头,身子却很老实,尤其身下的小兄弟,简直急不可耐。 我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女孩怎么突然之间像换了个人。 之前就觉得,她支开其他人,往我身上滴油有些奇怪。现在一想,登时脑子一热—— 我去,她该不是有那方面的爱好吧? 不经意间,那女孩突然伏下脑袋,往我两腿之间埋去。 一股令人战栗的温热瞬间涌遍全身,我浑身痉挛,眼前天旋地转,忍不住惊呼出声:“啊——”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眼前渐渐变得清晰,就见灯柱中的火油仍在熊熊燃烧。 我裤裆一片湿冷,还滑腻腻的,散发着一股难以言说的尴尬气味。 那女孩面无表情,站在我身旁。 我怕被她看出猫腻,慌忙遮挡。 女孩却没看我,而是皱着眉,盯着我身后的白色布帘。 “果然没猜错。”她突然道。 我不明白她这没头没尾的是什么意思,就听她拍拍手,布帘后瞬间冲出两名年轻男子,粗暴地将我从地上拉起,牢牢钳住了我的双手双脚。 我反应过来,用力挣扎,怒喝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女孩冷笑道:“你真以为,这铜油点身是入门的考验?实话告诉你,打你俩一进门,我就觉得你不对劲。只是稍微试试,果然就露出狐狸尾巴了。你根本就不是个正常人!” 我摇头表示不解。 女孩指着布帘上的影子道:“正常人,这么烫的火油滴在身上,肯定早就大呼小叫了,你却没有。我故意让你忍着,就是想逼你身上那股邪气出来。” 女孩没在意我脸上的怒意,有些得意地道:“这布叫影魂幡,能将人内心深处潜藏的邪恶映照出来。你刚才点身入梦,看到了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心魔毕现,还有什么好说?” 谢绝听到后厅有异,推开拦着他的年轻男子,掀开布帘,见我这副模样,愣了愣,问女孩道:“这是做什么?” 女孩看着他,挑眉道:“做什么?这难道不是你带他过来的真正用意?” 谢绝看了眼铜制灯柱,似乎明白过来,瞪眼道:“你放屁!” 我心里陡然一凉:难怪起初我就觉得,谢绝让我过来拜师,似乎另有想法,没想到,他居然跟这些人串通好了,要用这样的方式,来检查我。 谢绝见我面露怀疑,解释道:“你别听她胡说,我没这么想。我想你们也误会了。是,我们过来,确实另有目的,但他身上这股邪气,很可能是我俩刚从冥界回来,他底子薄,阳气还未完全压制,又被你点身,所以给逼出来了。” 我浑身一激灵,瞪眼道:“你怎么知道铜油点身?” 谢绝估计没想到我会这么问,顿时哑口。 女孩冷笑道:“我早说过,这才是他的目的。既然自己送上门了,我子午门向来遇神杀神,遇鬼杀鬼。今天这门,你就别想出去了。” 我惊怒交加,冲谢绝吼道:“谢绝,我他娘的错看你了!” 谢绝咬咬牙,垂下脑袋,忽然上前,扭住抱着我的一名男子,一个过肩摔,将他扔了出去,趁其他人还没反应过来,拉着我就往屋外跑。 只可惜,他们人多势众,我俩才到门口,又被几个年轻男子拦了下来。 我恨他出卖我,用力甩开。 谢绝无奈摊手,冲身后赶来的女孩和黎叔道:“反正我俩也走不了了,索性告诉你们实话。他媳妇被冥界的黑无常抓去了,我俩想找,没头绪,想着子午门能耐大,就过来碰碰运气。” 见那些人都黑着脸,仍在步步逼近,谢绝叹息道:“算了,知道你们不信。” 屋里一片安静。那女孩突然闷声道:“我信。” “你信?”我和谢绝都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女孩嘴角一扬:“我信。因为你们说的那个人,是我哥。我亲哥。” 第二十九章 南良不艮 黎叔大惊道:“陈堂主,你这——” 我没想到事情会有这样的转折,更没想到,这女孩会那么坦然地说出来,先是一惊,跟着一股无明业火涌上心头,就要上前抓住她质问。 女孩对所有人的反应漠不关心,泰然道:“我会告诉你们,只是因为,我哥早就死了。你们看到的那位,不过是披着他皮囊的恶鬼。子午门惩恶扬善,必要时,我会亲手除掉他。” 她这话说得大义凛然,原本围在她身旁,一脸狐疑的年轻男子,全都转忧为喜,鼓起掌来。 女孩脸上露出古怪的神色,看着我道:“我说这些,是想告诉你们,子午门是个善恶分明的地方,绝不讲任何私情,更不会只看表象。对至亲尚且如此,又何况你们两个外人?就算你身上有再多的故事,再大的冤屈,恶鬼就是恶鬼,子午门是不会跟邪恶谈判的。” 那些年轻男子早就看我俩不顺眼,听女孩这么说,都摩拳擦掌,向我俩靠了过来。 我没想到子午门居然这么不讲理,加上救沈佳恩心切,一股怨气堵在胸口,怎么也沉不下去,冲女孩吼道:“你们不帮忙就算。谁他娘的今天要敢拦我,我就跟他拼了!” 谢绝拦在我身前,目光死死地看着那些年轻男子手中的木棍。 眼看一场厮杀在所难免,堂屋后突然传来“咣当”的锣鼓声。 一个破锣似的嗓子尖声叫道:“失火啦!失火啦!祠堂失火啦!” 一股浓烟,从堂屋的房顶冒了出来。 黎叔脸色突变,招呼那些年轻男子赶去救火。 女孩急着阻拦,可惜没人听劝。 谢绝见我气呼呼站着没动,闷声道:“还看个屁,快跑。”拉着我,趁乱往大门外跑去。女孩气得直跺脚,招呼余下的两个年轻男子,追了出来。 我俩上气不接下气,跑到街上,看看没人追来,这才停下脚步。 我对谢绝骗我的事始终耿耿,甩开他的手道:“你跟他们是一伙的,没必要假惺惺地跟着我。” 谢绝苦笑道:“是,我是骗了你。我让你来这儿,确实另有目的。但我绝没想过要害你,更没想过用这么恶毒的手段,去检验所谓的善恶。我让你来,只是为了让他们收你,教你本事。你现在这样子,就算找到那黑无常,又能怎样?不过徒劳送死。” 我脑子一热,冲他咆哮道:“我不是你,能心安理得地在这儿权衡利弊!佳恩舍身救我们,我们不赶去救人,却浪费时间,在这儿学什么狗屁本事!等我学完本事,佳恩也不知道会不会……” 见他追着不放,我指着他的鼻子道:“你别再跟着我,这事我自己解决!” 谢绝愣了愣,松开手。 我甩头就走。谢绝似乎在后面喊了些什么,可我压根没听进去。 谢绝不是我。他体会不到朝夕相伴的人,有一天突然离开,那种令人落寞绝望的心情。 十多年前,我已经有过一次。我不想这样的悲剧,重新发生在我身上。 我要用我自己的方式,把沈佳恩救出来。 我给以前大学的同学打了通电话,让他帮我调查子午门姓陈的姑娘,以及她的身世背景。 不到半个钟头,同学回电。他告诉我,那姑娘叫陈灵祎,是子午门青木堂的堂主,本地人,老家在离城区几公里外的归秭村。 陈灵祎确实有个哥哥,叫陈灵祁,两年前早逝,埋在陈氏祖宅的后山上。 陈家兄妹向来不合。陈灵祁死后,陈灵祎也从来没去祭扫过。 我谢过同学,挂了电话,一个大胆邪恶的念头油然而生,忍不住笑出声来。 老子把你挫骨扬灰,还怕你不现身? 我知道谢绝在后面跟着,故意找人多的地方扎,趁乱将他甩脱,买了车票,只身前往归秭村。 和安宁村差不多,这归秭村虽然面积不小,却有些荒凉,很多人家都搬走了,满眼的断壁残垣,和屋顶缺瓦的空屋。 白天做这种事太过扎眼。我在村外的市集买了火油、短锹和公鸡,等太阳落山,悄悄绕到后山,往陈家的老宅摸去。 虽然满腔积怨,但掘人坟墓这种事,毕竟见不得光,而且我是第一次做,免不得有些心虚。村子入夜后很安静,连虫鸣都听不见。我尽拣着村道旁的林子走,以免被人发觉。 我找到陈家祖宅,在祖宅后的山林中,找到陈家祖宗的坟茔。挨个找过去,还真让我找到了陈灵祁的坟墓。 我没敢轻举妄动,毕竟农村养狗的人家很多。这些畜生,鼻子都很灵敏,要让它们闻出生人味儿来,我决计讨不了好——更何况,我本身就怕狗。 我耐心地躲在草丛中,身上被蚊虫叮咬得到处发痒,后悔先前为啥不买瓶驱蚊水。 好不容易等所有人家都熄灯歇息,我走出林子,见月光惨淡,咬了咬牙,开始挖坟。 谢绝告诉过我,入殓下葬,和开棺起尸,都要避讳自己的影子投射到墓穴中,以免活人的地魂被地下的亡魂勾了去,元气大伤。 我小心翼翼地避开月光,一下一下,轻轻地铲土,尽量不发出大动静。忙活了大半夜,累得满头大汗,短锹“哐啷”一声脆响,砸在一团坚硬的大家伙上。 我心头一凛:挖到了。 掘坟起尸是极其下作的行为,处理不当,非但折阳寿,也损阴德。 我们那儿的规矩,在下坟开棺之前,要将一只活的大公鸡扔到墓穴中。倘若公鸡落到棺盖上,仍旧活蹦乱跳,证明棺材中的正主儿是条软尸,不会发难;如果公鸡惊慌失措,从棺盖上跳出墓穴,说明底下埋的是个硬茬儿,不可造次。 这叫暖穴。 尽管我过去见到的黑无常,暴戾专横,杀人不眨眼,但他死前是何种性格,也未可知。 公鸡暖穴,不过求个心安。即便他再厉害,我骑虎难下,也只能强行开棺。 我深吸了口气,正要将公鸡扔下,忽然感觉身后的树林中,有个白影躲在树下,后背一凉,转头见是个瘦弱矮小的小男孩,正怯生生地看着我。 我皱了皱眉。小男孩见被发现,将身子缩得更紧,一脸惊慌地道:“叔……叔叔,你别再挖了,这样不好的。” 换做以前,我可能会听劝。可我这段日子,如同得了魔症一般,根本不在意他人的看法,更不会去听别人的劝告,见小男孩灰头土脸的,猜想应该是附近人家的孩子,大半夜偷跑出来,沉着脸,恶狠狠地道:“不管你的事,给我滚开!” 小男孩浑身一颤,却也没被喝走,仍旧缩身在大树后面。 我懒得搭理,将公鸡扔下去。很意外的,公鸡没有惊慌飞起。 我心中生疑,转头见小男孩仰着脑袋,不断地在点头,似乎在听什么人说话。 我没理会,跳下墓穴,用短锹撬开棺盖上的镇魂钉,手上用力,将棺盖移开。 棺材中放着陪葬的暖香、兜巾和衾被之类,都已经腐烂不堪,感觉一阵风就能吹散。衾被上,有副完整的、小小的骸骨。骸骨上散落着还未完全腐烂的白色寿衣。 看骸骨骨架的大小,却依稀是个孩子。 我浑身一颤,心道莫不是挖错了?下意识地转头,看了眼面无表情,仍旧躲在大树下的小男孩。 小男孩从树后出来,幽幽地道:“我早就说了,让你别再挖。那不是你要找的人,那是我。” 我这才发觉后背起了层鸡皮疙瘩,忙从墓穴中跳出来,哆哆嗦嗦地问道:“你……你刚才……在和什么人说……说话?” 小男孩诡秘一笑:“你看到了?你要找的人,他刚才来过了。他跟我说,你要找他,就去城里的铁佛寺,找一个叫南良不艮的人。在这里,只是浪费时间。” 第三十章 你以为你是谁 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逃离了归秭村。 路上我一直在想,到底是哪儿出了问题。那个大学同学是我的死党,肯定不会骗我,他给我的信息也基本属实。可为什么,陈灵祁的棺材里,会是那个怯懦的小男孩? 转念再想,我突然灵光一闪,忍不住扇了自己一个大嘴巴子:那黑无常是何等狡黠的人物?先前安宁村沈家女孩的坟茔被小桃偷梁换柱,很可能就是他出的主意。他这样奸险狡诈的人,又怎么会留下把柄,让别人要挟自己? 我离开时,那小男孩非但没怪罪,反而说了句本不该是他这个年纪的孩子会说的话。 他说:“叔叔,遇事别急,急则生乱。有时候善恶一念,就在心乱之间。” 我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人,跟陈灵祁有没有关系,不过陈灵祁既然让他给我带话,显然这孩子生前也不寻常。看来以后有机会,还是得找人好好问问。 只是他让我找的南良不艮,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又要去城中的铁佛寺? 我心中急乱,一头雾水,深夜也没往返的客车,只好连夜徒步,往城里赶。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我两腿都快走断了,总算见着城市未央的灯火。 进城路上,有个蓬头垢面的小丫头拉住我,想要说什么,支吾了半天,愣是一个字儿也没吐出来。 我心里烦躁,加之谢绝曾警告过,走夜路时,最好不要搭理老人、女人和小孩,因为你没法确定他们是不是鬼,用力甩开她,往城西走去。 我们白天进城时,在城西市郊的小山上,看到成片的寺庙建筑。我猜想,那小男孩说的铁佛寺,多半就是那儿。 毕竟已是深夜,街上人迹寥寥。我闷头往铁佛寺走,到了正门,见小山在夜幕下,黑黢黢一片,透着阴森,见大门没锁,留了个心眼,悄悄摸进门去。 进去之后才发现,这铁佛寺是座破庙。里头荒凉无比,很像武侠电视里,英雄避难的场所。庙门前的广场上,堆满了落叶。朱红大门都掉了漆。两侧的狻猊石墩,一只缺了脑袋,一只没了尾巴。 我轻轻推门进去,大门发出令人心悸的咿呀声。 庭院同样满目狼藉。殿前的鼎式香炉里落满了灰,殿门两侧的铜龟铜鹤东倒西歪,如同沉睡中的洪荒古兽。我走进殿去,见正堂蹲坐着一尊黄铜佛像。 佛像很高,约莫有五六米的样子。佛身上蛛网遍结,裹了一层厚厚的白灰。 我没带手电,见佛像前有没燃尽的香烛,用打火机点着了。佛像的脸慢慢清晰起来。 不知怎么,我总觉得,这佛像有些古怪。 过去我去庙里,见那些佛像要么捏指做印,要么伸掌平推,眼前这尊佛却竖起食指,抵在嘴边,像是让人别出声;虽然眉开眼笑,跟弥勒佛似的,却少了笑佛的坦荡自在,反而有些贼眉鼠眼,让人看着很不自在。 我正犹豫要不要退出去,眼前烛火一晃,一条黑影,慢慢从佛像后走了出来。 “是你?”我捏紧了拳头,“你把佳恩弄哪儿去了?” 黑斗篷的脸笼在帽檐下,仍旧看不出模样。他桀桀怪笑两声,没有回答我,反问道:“是谁给你出的主意,去挖我的尸骨?陈灵祎?” 我心念急转,先前许多症结,此刻忽然迎刃而解。 我闷声道:“我知道了,陈灵祁是你的本名。你死之后,成了所谓的黑无常,改名南良不艮。那确实是你的坟,却不是你的尸骨。” 黑斗篷拍拍手,道:“你确实不笨。不过,谁告诉你,我死了?” “什么!” 黑斗篷仍旧桀桀阴笑,忽然道:“先前算我小瞧了你。看来你确实有些胆色。嘿嘿,大人果然没说错。你再怎么变,终究跟我们是同一类人。” 我怒道:“你放屁!” 黑斗篷冷笑道:“你若是正常人,又怎么会做挖坟掘尸这样的事?” 我一时哑口。 黑斗篷冷哼道:“小子,只凭一腔余勇,就妄想除掉我?你以为你是谁?我要做的事,别说是你,就是我那好妹妹,还有那群所谓的斩妖除魔之士,都阻拦不了。” 我冷哼道:“你又以为你是谁?不过一副臭皮囊,自封什么黑无常,还不是在人眼皮子底下,做些蝇营狗苟的勾当?你要想整我,光明正大的来,别动我身边的人!” 黑斗篷沉默了几秒,怪笑道:“你这人确实有趣。这样吧,我跟你玩个游戏,你要赢了,我不但放了那丫头,而且跪下来,磕头喊你爷爷,从此不再纠缠;你要输了……我也不要其他,先前跟着你的那小子,我看着头疼。头疼就得头疼治,我要他的人头。” “行!”我根本想都没想。 黑斗篷似乎没料到我会一口答应,愣了愣,桀桀笑道:“够胆!你听好,从现在开始,时间不限,你若能沾到我一片衣角,算我输;什么时候你放弃了,就算你输。” 我听他实在狂妄,心中怒火丛生,咬牙道:“我看你什么时候死!”捏着拳头,几步抢上前,冲他兜帽下的脸,用力挥去。 黑斗篷冷笑一声,也没见他移步,身子平直往后一退,我这一拳就落了空。 我抬脚再追。黑斗篷身影在前殿后门一闪,忽然消失不见。 我恼羞成怒,追上去,见门外的院子里,不知何时,竖起一面面平滑透亮的玻璃镜面。 镜子中,我的影子影影绰绰地,重叠在一起,看得一时有些眩晕。 我知道,这是黑斗篷布下的迷魂阵,稍敛心神,在玻璃镜面的罅隙间,慢慢踱步。 月光如水。镜子中的我,看起来竟有些陌生,陌生得可怕。 我知道,是自己的心在作怪,强逼自己冷静下来。 这时候,我忽然发现,身前那面玻璃镜面中,忽然多了两条勾着脑袋的人影。 我心里一沉,回身望去,身后却没人,正感到不妙,就见身后那面玻璃镜子里,那两条勾着脑袋的人影,一左一右,举着尖利的匕首,冲我胸前狠命扎来。 我下意识地屈肘向后撞去,却撞了个空。 似乎那两条多出的人影,根本不存在。 我心里又惊又怒,脑海中猛地生出一股残忍的念头,丝毫不受自己控制,举起拳头,不管不顾,冲身前的玻璃镜面用力砸去。 “啪啦!” 镜面碎裂,我的手血迹斑斑,却没觉得痛,反而有种莫名的,复仇后的快感。 我像疯了一般,手脚并用,将身前所有玻璃镜面尽数砸碎。 玻璃碴子散了一地,在月光下,闪着刀锋般的寒光。 我用舌头舔去手背上的血,不由自主地,捡起一片尖锐的玻璃,撕下袖管裹好,当作武器,又冲后院跑去。 跑着跑着,又是两道灰扑扑的,漂浮在半空中的人影,从后殿大门晃晃悠悠,冲我飞来。 第三十一章 凶鸦报丧 我不等冲在最前的那道鬼影扑上来,拿着玻璃碎片,照着他的眼睛就是一顿猛戳。 那鬼影居然吃痛,哼哼唧唧地,捂着眼睛惨叫,转身要逃。 我杀红了眼,哪可能让他溜走?扑上去,揪住他,对着另一只眼睛,又狠扎下去。 借着月光,我见被我扎中的那只鬼,分明是个纸人。玻璃片扎进的位置,捅出两个黑洞洞的眼窝,纸屑散了一地。 虽然明知不是活人,但我心里,竟莫名涌过一丝阵痛。 我知道,是我的良心在作怪。我咬咬牙,强迫自己摆脱这种心态。 好在这种良心,伴着另一个纸人惊叫出逃,消失殆尽。 我快步抢上前去,见是个女的,身材稍稍有些臃肿,在她几乎要跨过后殿门槛,往内堂躲去之际,挥臂横砍。 纸人的脑袋骨碌碌,从颈上滚落下来,掉在我脚边。 “嘿嘿嘿!”“哈哈哈!”…… 我感觉有个分明不属于我的声音,从我身体里传出来,听着既暴戾,又残忍。 我拼命想要将这股戾气压下去,却身不由己。 “嘿嘿嘿”的阴笑声,反而越来越响。 我笑得几乎都快虚脱了,这才强迫自己停下。 笑着笑着,两行泪水,莫名地从眼角滑落。 怎么回事?我不过杀了两个没有灵魂的纸人,为什么会替他们伤心? 我心里清楚,这两个纸人,不过是南良不艮放出来,阻拦我抓住他的喽啰。 别说一个两个,就是一排纸人在我眼前,只要敢挡我的路,我也能眼睛一眨不眨,一把火将它们烧个干净。 毕竟纸人就是纸人,不可能变成血肉之躯,我万没有愧疚的道理。 我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反应。女纸人人头落地的瞬间,我恍惚看到一个沾满鲜血的头颅,瞪着一双惊异、不甘的眼睛,骨碌碌滚到我脚边,恶心得我一个劲儿地弯腰干呕。 “没事,只是心作怪,心作怪……” 我不断地自我安慰:南良不艮就是要用这些纸人,来消磨我的意志,击垮我的精神,让我无法坚持下去,我不能遂他的愿。 我浑身颤抖,重又抓起那道冰冷的玻璃残片,强打精神,冲后殿追去。 “呵呵,够胆量。”南良不艮的影子出现在后殿一侧的烛台后,“作为朋友,我要给你个忠告。这个游戏的代价,可是很大的。你想清楚,还要不要玩下去?” 我浑身仍旧止不住地颤抖,也不知道是生气还是害怕,举着玻璃片,冲南良不艮恶狠狠地道:“你不是我朋友。哪怕粉身碎骨,我也要为佳恩、为那些女孩、为毛端公,还有为小桃,讨个公道!” “公道?”南良不艮冷笑,“你先问问他们,是不是接受你那所谓的公道?” 我心里一怔,就见从他身后,突然呼啦啦跑出一大拨人。 这些人手里拿着锄头、镰刀、扁担等农用工具,甚至还有条凳,个个脸上义愤填膺,杀气腾腾地朝我冲过来。 借着门外倾泻进来的月光,我忽然觉得,这些人有些面熟。 等打头那人抡起锄头,就要往我脑门砸落,我忽然浑身一激灵——这些人,不是前些天在村里见过的老村长和那些村民吗? 虽然明知这些都是纸人,是南良不艮的障眼法,但我心底的惊诧和愧疚,无法控制地涌上心头。 眼看那泛着寒光的锄头就要在我脑门上开瓢,我下意识地一抬手,怒喝一声。 睁眼再看,“老村长”的半截身子,已经被我齐腰斩断。 “我说过,这个游戏是要付出代价的。你慢慢玩,我先走了。” 我又气又急,想追过去,可“老村长”倒下了,那群“村民”又义无反顾地冲过来,将我拦住。 “滚!滚开!你们都是假的!” 我彻底被激怒,手中玻璃片肆意挥舞,将这些纸人大卸八块,眼前似乎飞溅起一蓬蓬令人目眩神迷的血雾,心底那种残忍的快意感越来越激烈,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等我完全回过神来,地上一片狼藉,全是被我撕碎的纸人残躯。 幽深的后殿,仿佛还萦绕着那些“村民”鬼哭狼嚎的惨叫声,一派森罗殿的惨烈景象。 我失魂落魄地跪在地上,心中不安和愧疚的感觉越来越强烈,最后忍不住失声痛哭。 哭着哭着,殿门外缓缓走来一人。 那人到了门口,微微一怔,跟着叹了口气。 “还是来晚了。” 我听出是谢绝的声音,此刻脑海一片空白,也不打算搭理他。 谢绝像是很疲惫,倚着后殿大门,静静地看着我,又转过身去,仰头看着屋檐上的月空,喃喃自语道:“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两个人相顾无言。隔了好久,寂静的夜空中,忽然传来一阵“嘎嘎”的怪叫声。 声音既凄凉又尖厉,仿佛无数垂死的冤魂,在后殿上空徘徊。 谢绝触电般浑身一颤,上前拉起颓然倒地的我,快步往后殿旁的禅房跑去。 “你干什么?” 我想挣开他的手,却浑身酸软,一点力都使不上来。 说话间,一团漆黑的大家伙,如离弦之箭一般,从夜幕中俯冲下来,“咚”地一声,撞在回廊的花窗上,登时一命呜呼。 温热的血顺着窗棂,汩汩地往下淌。 我原本浑浑噩噩的,被这一突变吓了一跳,顿时清醒,问谢绝道:“这是什么?” “乌鸦。”谢绝顾不上回答我,拉着我,赶紧躲进回廊尽头的禅房,顺势关上了房门。 “咚!”“咚!”“咚咚!” 越来越多的撞击声,从门外传来。 伴随着颅骨碎裂的闷响,那些乌鸦发出撕裂夜空一般的惨叫声,听得人浑身直起鸡皮疙瘩。 “这……这是怎么回事?” 每一次撞击声,都似在敲击我的内心,让我坐立不安。 谢绝的脸在昏黑一片的房间里,显得有些冷漠。 他似乎犹豫了很久,这才幽幽地道:“世人都说乌鸦不吉,是凶兽,其实不然。乌鸦反哺,是鸟类中最有孝心的。这畜生通灵,最见不得杀伐,尤其是弑亲。它们这样做,既是对手刃之人的控诉,也是一种过激的报丧方式。” 我心底的不安强烈无比,感觉浑身冰凉,颤抖着问:“你……你什么意思?” 谢绝眼中流露出痛苦和怜悯的神色,叹息道:“‘凶鸦报丧,人伦失常;祸从西来,子当亟往。’一阳,你太冲动了。你赶紧回去吧,你家里……只怕是出事了。” 第三十二章 弑亲 我心急如焚,不等天亮,定了最早一班回老家的列车。 其实就算谢绝不说出来,我自己心里也隐隐猜到了。刚才那些冲我动手的纸人里面,似乎有一个人,是那个我爸离开之后,我最为敬重,也最为依赖的人。 而我当时杀红了眼,用那道冰冷的玻璃刀,扎穿了他的双眼。 我颤抖着双手,一遍又一遍地给大伯打电话——却始终无法接通。 每打一次,我的心就下沉一点。 谢绝有些意外地没有跟来。可能是因为即将要面对的景象,无论对我,还是对他来说,都是难以接受的。他在场,只会加剧我的内疚和自责。 天刚蒙蒙亮,我就到了村口。 村子很安静,似乎村民们还在睡梦中,都还没醒来。本是初夏的时节,朝阳从山头那边探出脑袋。整个村子沐浴在晨曦中,灰蒙蒙的,看着居然有些阴冷。 我脚步沉重,深吸了口气,往大伯家走去。 从村口去大伯家,要路过村长家。我远远地看见一人,盘腿坐在门前的大米缸上,闭目养神,像是在晨练。 因为躲在房檐下的阴影里,看不太清楚是谁。 稍稍走近,见是村长。 他似乎察觉到有人来了,忽然睁眼,冲我点头微笑。 我心里一松:村长没事。 这样看来,谢绝说的什么凶鸦报丧,兴许只是子虚乌有。 只是还没放松两秒,我忽然感觉不对。 村长家门窗大开,里头若有似无地,飘出一股令人胆寒的血腥味。 我顿时惊觉,快步上前,想问村长发生了什么事,眼前看到的景象,却吓得我连连后退。 我先前远远地看着,村长像是坐在米缸上,但事实上,他的下半截身子已经没了,只有上半身,立在了米缸上。米缸缸底殷红一片,全是还没凝固的血迹。 村长仍旧面对着我,脸上带着古怪的微笑,不断地点头示意。 我惊骇到无以复加,赶忙冲进屋子,见内堂地面七仰八叉,倒着四五具缺胳膊断腿的尸体。尸体有老有幼,有男有女。血液全凝固在了一起,分不清谁是谁。 无数大头苍蝇被我的突然闯入吓到,嗡嗡地飞着,往门外逃去。 我浑身颤抖,想大声叫喊,喉咙却像是被人掐住了一般,发不出半点声音。 “大伯!大伯!你不能有事!你千万不能有事!” 我跌跌撞撞地往大伯家跑去。沿途的人家不知何时,竟然全都门窗大开。 我不敢再看屋子内堂一眼,生怕所有的屋子里头,都有躺在血泊中的残躯。 好不容易捱到大伯家,我见房门半掩,战战兢兢地推开,一股熟悉又颤栗的血腥味扑鼻而来。 循着血腥味,我连滚带爬地冲进大伯的卧房,却没见着人,正感到奇怪,房门后忽然“嘭”地一声闷响,一具尸体轰然倒地。 我扶起一看,见正是大伯。 他躯干四肢都还完好,唯独脸上原本该是眼睛的地方,此刻成了两道深陷的黑洞。脓血顺着眼角,从他既惊诧,又悲悯的面颊往下淌,挂在了下巴的髭须上。 “不!这不可能!大伯不是我杀的!不是我!” 我抱着大伯的尸身,失声痛哭。 任凭我再怎么自我麻痹,我内心深处其实早已承认,这村里的人全都死了,死在了我手上。 纸人以什么样的方式被我撕裂,这些村民就以什么样的方式被我谋杀。 我的冲动,还有潜藏在内心深处的残忍,让我成了南良不艮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刽子手。 我抱着大伯的尸身,哭了很久,感觉眼泪都哭干了,迷迷糊糊中,脑海里忽然生出一团强烈的不安感。 这种感觉瞬间涌遍全身,剧烈到我的心阵阵绞痛。 我发疯般冲出大伯家,从村头到村尾,挨家挨户地检查,脑海中不断回忆昨晚被我撕碎的每一个纸人。 村里的尸身一共是二十三具,而我昨晚撕碎的纸人,应该是二十四具。 也就是说,还有一个人,一个不在村里的人,也被我杀了。 回想起昨晚最先冲我动手的那两个纸人,那个被我挥臂砍掉头颅,满脸不甘的女人,我浑身剧烈颤抖,哆哆嗦嗦拿出手机,给我妈打了个电话。 好在打通了。我妈在电话那头沉默了许久,这才有气无力地喊了声:“喂……” “妈!”我一下哭出声来,“妈你没事吧?妈我现在回家。你等我,一定要等我!” “一阳……”我妈的声音听起来奄奄一息,“听妈的话,别……别回来。” “妈?妈!” 电话里“咚”地一下,像是手机砸落在地上的声音。任凭我再怎么叫喊,我妈再也没回应。 我顿时慌得六神无主:看样子,即便昨晚那纸人不是我妈,以南良不艮一贯的作风,我妈现在也很危险。 她在电话里有口难言,很显然被人挟持了,甚至,已经有生命危险。 我顾不得大伯和其他村民的尸身,跌跌撞撞跑到村外的马路上,拦下一辆路过的农用车,百般恳求司机带我进城。 司机起先不肯,见我面露凶光,手上又沾着血,吓得尿了裤子,唯唯诺诺地应了,边加大油门赶路,边连声劝我千万要冷静。 我知道,现在的我,在别人眼里,就是一个恶魔。 我怕司机进城后报警,咬咬牙,趁他不备,在城外,用车后座上放着的夹钳将他敲晕,连声抱歉,拔腿往家里跑。 房门是关着的。我心中急乱,用力拍门,拍了很久,始终不见有人应门,心里更急,又怕再拍下去惹来邻居,把心一横,后退两步,照着房门用力踢去。 连踢了几脚,房门终于被我踢开。 客厅一切如初,没有丝毫打斗过的痕迹。 我轻手轻脚地摸进厨房,拿了把菜刀揣进怀里,见我妈房间的门半掩,里头黑漆漆的,既没开灯,也没拉窗帘,留了个心眼,用力握住门把,屏气凝神,悄悄推门进去。 屋里很整洁,连床上的被子床单都收拾得整整齐齐——没见到我妈的身影。 光线太暗,我顺手拧亮墙边的电灯开关,就见一行触目惊心的血痕,从被被子遮挡的床单另一侧,一路顺着地板,延伸到我脚边。 脚边的血迹混乱不堪,颜色变浅,显然有人怕被发现,匆忙间擦去了一些。 我顺着血痕延伸的方向,目光落到身后,立在房门后的大衣橱上。 “咕……咕咕……” 一阵奇怪的闷声,如同泉眼冒泡一般,小心翼翼地从衣橱里传来。 衣橱的隔板微微颤动——很显然,有人躲在里面。 我不确定里面那人是不是我妈,或者我妈,还有挟持我妈的人,都在里面,颤抖着握紧了怀里的菜刀,轻轻伸出手去,握住衣橱把手,想要拉开隔板。 第一下竟没拉动。显然里面的人听到外头有人,同时拉紧了隔板。 我心中焦躁,牙关一咬,手上加力,又拉了一下。 隔板霍地被打开。我都没来得及看清楚衣橱里的情况,一条身子直挺挺地,就往身上靠来。 我猝不及防,双手抓着那人的肩头,往后推了一把,就听“喀吧”一声,那人的脑袋,从脖颈间掉落,骨碌碌,滚到我脚边。 人头直勾勾地看着我,脸上挂着悲凉的笑——是我妈。 第三十三章 以牙还牙 我颓然坐倒在地,失神地望着我妈的头颅,脑海中一片空白。 “惠芬呐,咋一大清早的就敞着门?这要是——” 对门的邻居李阿姨边唠叨边走进屋来,偏头瞥了眼卧房,惊叫一声,转身要跑。 “不能让她说出去!” 我脑海中猛地闪过这一念头,突然有了力气,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捂住她的嘴,闷声道:“姨,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别出声,我就不伤害你。” 李阿姨吓得浑身哆嗦,眼泪扑簌簌直掉,拼命点头。 我慢慢松开她。李阿姨趁我不备,用力咬了我手掌一口,怪叫着抢出门去。 无奈之下,我把心一横,追上去,抡起菜刀刀柄,往李阿姨的后颈砍去。 李阿姨闷哼一声,身子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从昨晚到现在,我手上已经沾满二十六个人的血。过去我连杀鸡都不敢,没想到一夜之间,我已经成了人人唾弃的杀人狂魔。 或许南良不艮说的没错,作恶这种事,一旦开了头,就停不下来了。 我知道,用不了多久,被我打晕的农用车司机和邻居李阿姨就会醒来,他们肯定会去报警,到时警察一定会满城地通缉我。 但至少,现在我还有时间。 在没有亲手抓住南良不艮之前,我绝不能被任何人拦住! 我来不及处理我妈的尸首,跪在地上,冲她咚咚咚,连磕了三个响头,嗑得脑门上都是血,嘴里连说着儿子不孝,爬起身来,往楼梯口跑去。 我家在三楼,我怕坐电梯会遇到邻居,还是从楼梯下去安全些。 刚到楼梯口,却和一个身穿大红罗裙、蓬头垢面的小女孩撞个满怀。 我心里一惊,转身要走。小女孩反应迅速,拉着我的衣角,急声道:“大哥哥!” 我以为是谁家的孩子,用力甩开她,往电梯间跑去。 小女孩在身后追道:“一阳哥哥,遇到危险,就看看你右手的食中两指!” 她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大惊回头,小女孩已经消失不见。 我伸出手指看了看,上头除了沾着我妈的血,没啥特别的地方,奇怪小女孩这话是什么意思,也没在意,见电梯没人,松了口气,赶紧下楼去了。 我如丧家之犬一般,不知道何去何从,想了想,去街上买了些吃的,胡乱填饱肚子,又买了顶鸭舌帽遮住脸,坐上班车,去了子午门所在的小城镇。 奔波了一整晚,又遭受那么大的变故,我身心俱疲,急需找个地方恢复精神,否则不等抓到南良不艮,我自己可能就先倒下了。 我径直去了铁佛寺。那儿是座废庙,暂时不会有人找过来。 进了前殿大堂,我见昨晚那尊铜佛竟像是换了副面孔,不再贼眉鼠眼,变得威严肃穆;也不再伸指作噤声状,而是捏指作着佛印。 虽然奇怪,但我顾不了这么多,关上门,倚着铜像莲座,不多时便沉沉睡去。 我怕自己多睡误事,睡前用手机设了个闹钟。 我睡得很不踏实,梦里全是浑身浴血的村民,在大伯和我妈的带领下,五指箕张,嘴里喊着“还我命来”,纷纷冲我抓来。 我一边跑一边拼命解释,说我不是故意的,但没人理会。 人群中,我看到南良不艮穿着那件宽大的黑色斗篷,冲我嘿嘿阴笑。 我心头火起,刚要向他扑过去,耳边传来排山倒海般的滴滴声,人就醒了。 我开了门,见外头天色擦黑,转过身,冲那尊铜佛拜了拜,下山去了。 睡觉的那会儿,我突然想明白一件事:我给我妈打电话时,南良不艮肯定就在左近。我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法子,留了我妈一口气,故意让她接我的电话,等我回家。 我妈当时头悬一线,怕被我看到,从此在内疚和自责中沉沦下去,所以躲在衣橱里,抓着隔板不放。 而我当时救人心切,拉开了隔板。我妈的头颅没了倚靠,顿时从脖颈上滚落下来。 而当时,南良不艮肯定就在附近。这一切,都被他看在眼里。 我也自此才体会到,他所说的游戏的代价,原来是这个意思。 这个代价,太过惨痛。 南良不艮以杀人为乐,却不亲自动手。他这么做,就是在玩弄我。他享受这种玩弄他人于股掌之间的乐趣。 既然他耽于此道,那么无论我在哪儿,他现在肯定都在暗处跟着。 想要逼他出来,我只能以恶制恶。 他让我一夜之间失去至亲,我也要让他尝尝,亲人在自己面前受辱受害的滋味。 我心头邪念顿起,望着山下灯火通明的城市,冷笑一声,往子午门的方向走去。 再次见到我,黎叔显得有些惊讶。 我不等他叫人,抡起事先准备好的铁棍,将他打晕。 如我料想的那般,我很快就被那些强健的年轻男子制住,雨点般的拳头,纷纷往我身上砸落。 我等他们打够了,有气无力地抬头,就见陈灵祎一脸鄙夷,居高临下地盯着我,冷冷地道:“说吧,你又来做什么?” 虽然不近人情,但不得不承认,陈灵祎是除了小桃以外,我见过的最好看的女孩子。 这样也好,太丑的话,我可能还真下不去手。 我抹掉嘴角的鲜血,咧嘴笑道:“我带你去见一个人。敢去吗?” 围在我身旁的年轻男子们纷纷劝道:“这小子贼得很,陈堂主别相信他。” 陈灵祎挑眉道:“见谁?我哥?” 我点点头:“你们子午门不是说,要扫除一切邪恶吗?我知道他在哪儿。我帮你找到他。只要你能除掉他,我任你处置。” 那些年轻男子又踹了我几脚,骂骂咧咧地道:“你他娘的早就该死了!陈堂主才不会——” 陈灵祎扬手制止,看着我冷笑:“就他这两下子,我还没放在眼里。起来带路吧。” 我心中暗笑:看来这次赌对了,陈灵祎的内心和她的外表一样,骄傲得近乎盲目。 我带着她,重又回到铁佛寺。陈灵祎负手转了一圈,面无表情地道:“人呢?” “不就在这儿吗?”我恶向胆边生,趁她不备,伸掌往她后颈切去。 陈灵祎确实有她骄傲的资本。她的身手和反应,远比我想象中敏捷得多,只一侧身,我这一掌便落空了。 她冷哼道:“早知道你没安好心!”就地一转,到了我身后。 我还没来得及转过身来,双腿腘窝一酸,情不自禁地跪地。 陈灵祎手上用力,迅速将我双手往后反剪。 她这力道用得恰到好处,我想挣扎,双臂却酸软无比,根本使不上劲。 陈灵祎踩着我的脖子,将我的脸贴到地面,不知从哪儿弄来一条尼龙绳,将我双手双脚牢牢绑住。 做完这些,她松开脚,拍了拍手,走到我面前,冷笑道:“可以说实话了?” “你早知道我会来找你?” 陈灵祎道:“你做的事,别人不知道,我还不清楚?我早说了,你就是头野兽,是个恶魔。要不是昨天有人捣乱,你也跑不掉,也不至于犯下这么多罪业!”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忽然觉得她说的话,实在他娘的有道理。 陈灵祎蹲下身子,目光森冷地看着我,道:“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我咧了咧嘴,冲她笑道:“就一句话。” 陈灵祎皱了皱眉。我腾地脚下蹬地,扬起脑袋,冲她胸口用力撞去。 “你不该蹲在我面前的。” 我看着被我压在身下,满脸绯红的陈灵祎,心中坏笑,故意用脑袋,在她隆起的胸脯上使劲蹭。 陈灵祎红着脸大骂:“臭流氓!下三滥!快从我身上下去,不然我宰了你!” 我稍稍活动了下筋骨,用力一挣,绑着我双手的绳索就松开了。 我慢悠悠地跨坐到陈灵祎身上,嘴角一扬,冲满脸惊慌的陈灵祎道:“你也一定想不到,像我这样的下三滥,竟然天生就有解开绳索的本事。” “你……” 陈灵祎原本要骂,感觉我的手透过她白色纱裙的裙摆,往大腿根摸去,吓得脸色惨白,眼神既无助,又愤怒。 很好,这就是我想要的效果。 我心中冷笑,冲黑暗中道:“你还不现身?” 烛台之后,一团黑影轻叹一声,慢慢走了出来。 第三十四章 你醒醒吧! 南良不艮站在烛台后的阴影里,闷声道:“你本不必这样做的。” 我以为他在替陈灵祎求情,心头冷笑,索性“撕拉”一下,扯开陈灵祎的纱裙,露出里头粉红色的乳罩,还有身下那两条引人遐想的、雪白的大腿。 陈灵祎别过头去,两行清泪,无声地从眼角滑落。 我有些不忍,想到大伯和我妈惨死的模样,咬咬牙,强逼自己不能心软,抓着陈灵祎的胳膊,将她从地上拉起,架着她,走到南良不艮跟前,厉声道:“你过来!” 南良不艮站着没动,忽然闷声道:“你喜欢这样?那你继续。” “你说什么?”我心里一沉。 南良不艮冷笑道:“我知道你想以牙还牙,但是这个女人,跟我没有任何关系。你要是喜欢,我不介意围观。我出来只是想告诉你,你想见我,喊一声就行,不用那么麻烦。” 我浑身一颤。陈灵祎在我怀里,也不挣扎,凄然道:“我早就告诉过你,我哥早就死了。我只知道你是个混蛋,是个恶魔,却没想到,你还是个傻子,不折不扣的大傻子。” 我瞬间感觉天旋地转,心中一片悲凉,手上也松了劲。 南良不艮斗篷鼓风,突然伸手,恶狠狠地冲陈灵祎扑来:“你不喜欢就别浪费。这么好的丫头,刚好给大人送过去!” 我大吃一惊,下意识地推开陈灵祎,见南良不艮伸掌过来,心情激动,要去抓他的胳膊。 南良不艮却忽然收手,身子硬生生往后退开,冲一脸木讷的陈灵祎吼道:“还不走?” 陈灵祎脸上阴晴不定,死死地盯着我和南良不艮,转身往殿门外跑去。 “王八蛋,你耍我!” 我反应过来,发疯般朝南良不艮扑了过去。 南良不艮嘿嘿冷笑,轻轻一晃,避开我的拳头,边往后门跑边道:“游戏继续,有本事你就追过来。我发誓,这次我不会再躲。只要你能跟上来,我就放了那丫头。” “王八蛋!”我已彻底失了理智,抬脚又追了过去。 我追着南良不艮的影子,到了后殿内堂。 南良不艮一晃身,又没了影儿。 内堂左侧的黄色帷帐微微晃动。我怒不可遏,掀开帷帐,隐约感觉那黑暗之中,有道窄小的暗门,一脚踢去,那门却没关,想都不想,冲了进去。 进门的瞬间,我感觉身后晃过一道影子,似是有人跟在我后面,也闯了进来。 门后是一道幽深狭长的水泥走道。走道两侧水波荡漾,碧幽幽的,感觉深不见底。走道笔直地伸向远处的黑暗中。 似乎走道尽头是个椭圆形的、宽阔的石台。 我生怕南良不艮暗中偷袭,小心翼翼地摸黑往前走。 渐渐看得清楚了,就见那果然是一方椭圆形的石台,有点像祭坛。 从走道到最顶层的石台,需要迈过十八级台阶。 我拾级而上,见这石台宽敞得超乎想像。石台两侧,矗立着四道一人合抱粗的石柱。我摸了摸,石柱光滑冰凉,呈乳白色,竟好像是汉白玉的。 正惊异间,石柱顶端“轰”地一下,同时燃起四道熊熊的火光。 火光映照下,能看到石台深处,正中央的位置,有一道古怪的纹路图案,依稀像是张人脸,只是线条粗犷夸张,那人脸看起来诡异无比,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石台尾部的山墙上,画着许多线条飘逸的,人身兽首的怪物。 怪物飘飘欲飞,像是在追逐什么东西。 不知怎地,我竟觉得这地儿有些眼熟。 这好似地下世界的石台,越看越让人感觉阴森压抑。我情不自禁地扭头向后看去,见先前上来的走道,如同棋盘上的楚河汉界,将两边的深潭等分划开。 正寻思这其中是不是有何深意,忽然就听深潭中“咕噜”声响,冒出一朵水泡。 顷刻间,这种“咕噜”的水泡声越来越多。两侧的深潭,如同锅里煮开了的水,越来越剧烈。似乎有什么东西,正要从水下浮上来。 头顶的火光,将晃动的水面照耀得波光粼粼。这时候我看到,被那些水泡包围着的,分明是一颗颗只露出脑袋,长发飘散在水面之上的人头。 这些人头的头发,既浓密又修长,铺满了两侧的深潭。而且不知何时,开始扭动起来,相互纠缠在一起,如同拧衣服一般,发出令人不舒服的“咯吱”声。 随着这种“咯吱”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密,那些人头也渐渐露出真容,全是年轻女孩子的面孔。 可能因为在水下浸泡的时间太久,这些女孩子的脸色全都苍白浮肿,毫无生气。 慢慢地,这些年轻女孩子的头颅,连成一片,飘在半空中,因为头发缠绕收紧的缘故,各个脸色痛苦狰狞,如同蝙蝠一般,冲我飞了过来。 与此同时,两侧的深潭仍在不停地冒着水泡。 一具具没了头颅的,姣好的少女胴体,仰面浮了上来。 所有尸体不着一缕,居高俯瞰,居然呈现出一种诡谲,而又诱惑的美。 少女头颅越飞越近,我都能看到最前一排,那些少女眼中布满的血丝。 眼看就要飞到我面前,所有少女忽然齐齐瞪眼,张开嘴,喉咙里发出“咯咯”的闷响,伸出被水泡得发白的舌头,越伸越长,想往我脸上舔来。 这两天,我几乎对所有古怪灵异的事麻木了,也知道这些如长舌鬼般的少女,很可能又是南良不艮放出来,迷惑和击垮我的,心里一发狠,想着二十多个人我都杀了,也不在乎多这几个,挥拳冲面前头颅的鼻子击去。 “住手!” 耳边忽然有人大喝了一声。我脑子嗡的一下,听得耳熟,硬生生收了回来。 谢绝喘着大气出现在我面前,握着我的拳头,温声劝道:“一阳,够了。” 那些人头依旧近在咫尺,见我不敢动手,居然咯咯咯地怪笑起来,似是在嘲讽我。 我彻底被激怒,手臂用力,一拳击向面前的头颅。 那少女的人头如同破瓜一般,被我一拳击得脑浆迸裂,惨叫一声,消失不见。 谢绝见劝不动我,怒喝道:“范一阳,你他娘的好好看看,你都成什么鬼样子了!” “什么鬼样子?”我漫不经心地道,“我杀了我妈,杀了我大伯,杀了村里二十多条人命。你问我什么鬼样子?我他妈比鬼都可怕!” 谢绝拉住我道:“这不是你的错!你有没有想过,那黑无常就是故意要激怒你,故意让你犯下这些罪恶,让你在世人面前抬不起头来!你越冲动,就越众叛亲离,也就越正中他的下怀!” 我无谓道:“那又怎么样?我做都做了,错也错了,不在乎错得更离谱。” 说话间,石台正中央,那道古怪的纹路图案上,忽然袅袅婷婷地,升起一股黑烟。 南良不艮站在黑烟中,闷声道:“想要抓我,就过来。” 我冷哼一声,甩开谢绝的手,义无反顾地往石台中央走去。 谢绝在身后大喝道:“范一阳,你他娘的好好想想,你现在这么做,真是为了救沈姑娘吗!” 我心里一怔,停了下来。 谢绝说的没错,我现在做的事,并非为了救人,只是为了复仇。 或者说得更明白些,是为了心中个人的不甘和私怨,还有那潜藏在内心深处,连我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残忍。 只是这些,我已经不在乎了。 南良不艮的影子在黑烟中一晃,又消失了。 眼看我失魂落魄的,就要踏进那团黑烟中,谢绝跺了跺脚,冲过来,一把将我推开。 那团黑烟如同活过来一般,瞬间缠绕上来,将谢绝笼罩其中。 我惊恐地看到,那团黑烟中,突然冒出无数只刀锋般的利爪,和一张张狰狞扭曲的脸,在谢绝浑身上下肆意撕咬。 谢绝大声惨叫,衣服如同灰烬一般,慢慢飘散下来。 “你……你快醒醒……快醒醒吧。” 谢绝有气无力地哀求,身上像爬满了藤蔓一般,暴出一条条青褐色的青筋,双目圆瞪,张开双臂,身子一僵,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谢绝!” 我撕心裂肺地大吼起来。 第三十五章 午夜兰花 我不知道陈灵祎和那些子午门的弟子,是何时进来的。 我不关心,也无暇关心。 我被那些急于讨好陈灵祎的年轻男子,像狗一样,踩在脚下,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我错了,也败了;错得离谱,更败得彻底。 谢绝说的没错,南良不艮就是要将我推向万劫不复之地。 他成功了。我现在彻彻底底,成了废物,成了连我自己都唾弃的丧家犬。 我乞求踩着我的年轻男子打死我。那名年轻男子愣了愣,恶狠狠地冲我脸上吐了口口水,怒骂道:“真下贱!”抬起脚,就要往我脑门踢落。 我心底一片悲凉,心说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闭上眼,默默等死。 可我没死——我被捕了。 警察赶了过来,驱散所有人,又叫了救护车,将谢绝抬走,把我拷到了警局。 我心如死灰,警察问什么,我一概拒绝回答。 我只求他们用最严酷的刑罚,将我治死。 警察拿我没辙,审了两三次之后,也不来了。 监牢冰冷漆黑,没有一丝阳光,更看不到任何希望。我不吃不喝,硬撑了一天,感觉脑子昏沉沉的,眼前的墙壁上,交替映出我爸、我妈、大伯、沈佳恩和谢绝的面孔。他们都看着我,眼里没有愤怒,更多的,是失望。 如果人死后真有灵魂,与其苟且偷生,不如一死了之,到阴间和我的至亲、爱人、朋友为伴,乞求他们原谅。 我扑簌簌掉下泪来,咬咬牙,闭上眼,用力往墙上撞去。 预想中剧烈的撞击却没出现。 我没撞到坚硬的墙壁,而是撞在一团柔软的,却又坚毅得如同磐石的手掌上。 那人掌上用力一推,我整个人便不由自主地往后倒去。 “周队!”“周哥!” 耳边听到几个警察的惊呼声。一人走过来,将我提起,厌恶地道:“为这种人伤了自己,周队,太不值了。” 我迷迷糊糊地看过去,见身前蹲着一个浓眉大眼、满脸刚毅的中年男子。 中年男子扬手让身后的警察别废话,指了指墙角,让我坐好,不动声色地道:“想死可以,先把实情告诉我。我们警局绝不冤枉一个好人,也绝不放过一个坏人。” 我见他虽然一脸严酷,但沉稳正直,隐隐觉得跟我爸和大伯很像,本能地觉得亲切,小声道:“你相信我?” 中年男子笑了笑,冲我伸出手:“我相信事实。我叫周格,你叫我周叔就行。” 我犹豫了半天,伸出手去,闷声道:“只怕我说了,你一定会觉得我是个疯子。” 周格让人给我倒了杯水,让我在靠背椅上坐了,又支走所有人,冲我道:“是不是疯子,得看你说的事够不够疯。你说吧。” 眼前这个警察,莫名地让我很放心。 我将水一饮而尽,把回去祭祖之后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告诉了他。说到自己错手杀了大伯、我妈,又害谢绝惨死,我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周格听我说完,托着下巴沉思,在一份文件上唰唰写了些什么,起身往牢外走。 走到门口,他回过头来,似笑非笑地道:“你确实疯了。” 一天之后,我被转送到了医院。确切的说,是精神病院。 周格说我得了妄想症,需要入院治疗。我所在的精神病院,和当地的警局是对口单位。 我知道,周格此举看似在执行公务,但事实上,他在帮我。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我跟他素不相识,过去也没听说大伯和我妈认识警局里的人。但他举手投足之间,总给我一种,我和他是老朋友的感觉。 尤其他看着我的眼神,那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奇妙感觉。 那眼神里,似乎除了怜惜,更多的,是感恩。 对我来说,换到精神病院,不过是换了间更干净、更敞亮的牢房。我依旧每天被人监视,也依旧每天只能面对四面冷冰冰的围墙,默默地忏悔垂泪。没人来找我,也没人搭理我。我仍旧是那个被所有人遗弃的、手上沾满鲜血的杀人狂魔。 在病房里呆了两天两夜,我心中的伤痛丝毫不减。护工怕我绝食自尽,隔三差五地会进来,软硬兼施,让我吃些东西。 我整日浑浑噩噩地躺在病床上,精神越来越憔悴。 第三天夜里,我正望着窗外的月亮出神,突然感觉屋里多了一个人。 一个身穿大红罗裙、蓬头垢面的小女孩,站在床脚月光照不到的阴影里,静静地看着我。 我以为是沈佳恩,梦呓般喃喃道:“佳恩……佳恩,我好想你。” 小女孩冷哼一声,道:“我不是沈佳恩,我是她妹妹。” 我腾地一惊,直起身子。小女孩也向前走了两步,站到月光下。 这下看得真切,这小女孩的五官和身子,都像是缩小版的沈佳恩,脸也肉嘟嘟的,不过没沈佳恩可爱,长相有些普通,正是那天在楼梯口拉住我的小丫头。 “是你?”我皱眉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小女孩一脸的无所谓:“我是鬼,自然就能进来咯!也不知道小姐……姐怎么会把自己托付给你。遇到点挫折就要死要活的,好像自己对不起全世界。亏我姐还让我来帮你。” 我激动得从床上一跃而起:“你说什么!是佳恩让你来的?她在哪?她怎样了?” 小女孩撇撇嘴,道:“还算有点良心,知道关心我姐。你放心,我姐暂时没事。她让我告诉你,以你现在的本事,是救不出她的,别再冲动行事。找个好师父,先练练本事,回头再去找她。” 顿了顿,她神秘兮兮地道:“哦,对了,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那位半死不活的朋友,你猜他现在在哪?” 我没空听她卖关子,追问道:“他在哪?快说!” 小女孩眼珠滴溜溜一转,伸出手指,指着我身后的墙壁道:“就在这儿,在你隔壁。” 我皱了皱眉,突然明白过来,心底对那位叫周格的警察又多了几分感激。 很显然,这是他有意安排的。不然以我和谢绝八竿子打不着的境况,是不可能同在一家精神病院中的。 小女孩自顾叨叨道:“那位小哥哥体内注入了太多的戾气,魂魄尽散,让这群庸医这么治下去,迟早玩完。还好,有个法子,兴许还能救他。” 我听说谢绝还有救,原本绝望的内心突然起了一阵波澜,颤抖着抓住小女孩的手,急切地问道:“什么方法,快说!” 小女孩甩开我的手,吃吃笑道:“你要再这么无礼,我姐该吃醋了。其实也不算什么法子,不过试试总比等死强。你听说过水晶兰吗?” 见我摇头,小女孩笑了笑,道:“这花虽被称作幽灵之花,却是能起死回生的仙草。尤其对某些濒死的人来说,吃了这花,能够提升体内的灵力,或者是戾气,关键要看这人的资质。这就好像提升武功修为一般,能让人瞬间恢复,身强体健,甚至比过去还要厉害。” “只是这花花期很短,可遇不可求,而且只在午夜开放。既然叫幽灵之花,这花自然只生长在人间阴气最重的地方。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奇……什么居的,很多人都虎视眈眈,不好抢。” 我没空听她在这儿说书,从床上爬起,本想拉着她往外走,想起她刚才说的话,收住手,截断她道:“你就说,去哪儿能弄到这种花。” 小女孩眨了眨眼睛:“别的地方不好说,有个地方,却肯定会有。” “什么地方?” “黄泉路44号。” 第三十六章 瞽师 其实就算小女孩不说,我也隐隐猜到了。 我心头急切,抬脚就往门口走。小女孩喊住我,皱了皱眉,哂笑道:“你当自己在家呢?这么走出去,还不得被人架回来?” “那怎么办?”我确实有些茫然。 小女孩莞尔一笑,牵着我的衣角道:“这个简单。你闭上眼睛,我带你走。可能会有点难受,过一会儿就好了。记住,别睁眼,要是中途晕车,我可管不着。” 我忽然想起当初在沈家宅子的地下,初次与沈佳恩相遇时,也是这样的情形。 那一瞬间,我恍惚觉得,眼前的小女孩,就是沈佳恩,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小女孩怒目看向我,道:“发什么愣?赶紧闭眼!” 我依言照做。小女孩却没急着带我出去,转过身,冲病床上念叨了些什么,这才闷声道:“撑住了。” 我耳边风声呼啸,如同坐过山车一般,天旋地转的,那种久违的眩晕感和呕吐感又不请自来,耳朵里全是吱吱吱、尖锐的声音,几近耳鸣。 这样苦撑了不到两分钟,小女孩拍了拍我的后背,悄声道:“行了,睁眼吧。” 我睁开眼,见四周黑漆漆、静悄悄的,头顶月光从树冠的缝隙中挥洒下来,照在脚下的杂草丛中。 似乎我俩所在的地方,是片山林。 我问小女孩这是哪儿。小女孩淡淡地道:“这儿是市郊,最近的一处阴阳门。水晶兰总不能长在城里吧,那还有啥稀罕的?你别废话,跟紧点,时间快到了。” 路上小女孩主动告诉我,她叫奴儿,自小和沈佳恩一起长大,虽姐妹相称,却不是同胞。 沈佳恩为了救我和谢绝,答应南良不艮,去了一个自称秦广王的人那儿。 那秦广王要纳她做妾,沈佳恩以年幼为由,暂时蒙混过去,又好吃好喝地供着他,让他放松警惕。 这两天,她无意间听到南良不艮和秦广王说到什么水晶兰。秦广王似乎对这花很重视,让南良不艮和其他手下加紧看护。 沈佳恩暗中打听,得知水晶兰是起死回生的仙草,所以让奴儿带话,出来帮我。 我没想到,这秦广王居然真有其人。原先以为,南良不艮不过是个失了心智的疯子,在用邪术,供奉一位并不存在的神灵。 如今看来,事情似乎没有我想象中那么简单。 如果我要对抗的,真是那十殿阎罗中的秦广王,那还真是有些蚍蜉撼树了。 我想起奴儿先前跟我说过,遇到危险,就看自己右手的食中两指,问她这是什么意思。 奴儿摇头道:“我也不清楚,是我姐告诉我的。她说是从秦广王和黑无常那儿偷听来的,好像他们也会这么做。具体什么原因,她不清楚,我自然也不知道了。” 说话间,我俩已到了山林的深处。头顶树冠密密麻麻,重叠在一起,一点光都透不进来。四周漆黑寂静,除了我俩的脚步声和喘息声,听不到其他任何声响。 奴儿忽然拉住我,指着一株大树树根的位置,激动地道:“找到了,你看!” 我顺势望去,见树下果然长着一丛晶莹剔透的,好似水晶一般的花朵儿,花瓣上似乎还挂着露水,显得格外娇艳可爱。 奇怪的是,所有的花朵都没有叶子,孤伶伶地拔地而起,银白一片。 远远望去,倒有些像攀着朽木生长的蘑菇。 奴儿带着我,轻手轻脚地凑过去,仿佛那些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儿,还是一个个在襁褓中沉睡的新生儿,不忍打扰它们。 我问奴儿为啥要这么小心。 奴儿悄声道:“这些花儿有灵性的,闻到生人的气味,它们不会开放。拿不到花蕊里的原液,这水晶兰的药效就发挥不出来。” 我点点头,见那些花骨朵儿果然像是害羞的姑娘,在我俩眼皮子底下,小心翼翼地绽放,露出里头同样银白色的花蕊。 一股微微带着苦涩的幽香,若有似无地飘过来。 “可以了,去吧。”奴儿悄声道,“记住,只摘花朵,不要拔根。” 我点点头,做贼似的快步跨了出去,却被奴儿一把拉了回来。 我问她怎么了。奴儿拉着我藏好,一把捂住我的嘴,指了指大树后的阴影。 我骇然看到,几株大树之间,不知何时,出现五六个穿着雪白纱裙的妙龄少女。 这些少女都挎着花篮,在花丛中巧笑顾盼,不时发出夜莺般悦耳的娇笑声。 我问奴儿:“这些是什么人?花儿变的?” 奴儿白了我一眼,道:“这些不是人,是花奴。听我姐说,水晶兰是冥界珍品。每年花期一到,冥王就会挑选一些才人,作为花奴,分派到各地,尽心饲养这些花儿。花期一过,她们收了花儿,就自由了。” “那她们——” “跟我一样,都不是活人。”奴儿倒是对自己的身份毫不在乎。 “那怎么办?”我有些急了。 奴儿盯着那几个少女道:“别急,她们看一会儿就走了。” 说话间,那些白衣少女笑声渐远,果然慢慢消失。 我放下心来,抬脚刚要出去,又被奴儿拉了回来。 她指着斜坡下的草丛道:“等等,还有一个。” 我顺势望去,见那儿果然还蹲着一个白衣少女。 少女头发上绾着两缕白丝带,跟小龙女似的。我越看越觉得眼熟,也越来越心跳加速,忍不住脱口喊道:“佳恩?” 奴儿和那少女都吓了一跳。那少女霍地站起,像只受惊的小白兔,眨眼没了影儿。 奴儿瞪了我一眼,恨恨地道:“知道你惦记我姐,可也不能乱认啊!万一坏事了——” 我没心情听她唠叨,失神地走过去,感觉斜坡草丛中,还残留着少女身上淡淡的奶香味,心中越发确定,那人就是沈佳恩,郁闷她为什么要避而不见。 奴儿见我心情委顿,也不再数落,自己帮着摘了水晶兰,拉着我回去。 我俩重又回到病房。我见病床上有个和我一模一样的人,如同活过来的人偶一般,眨着眼睛,呆望着窗外的月亮,问奴儿这是不是她做的。 奴儿有些得意地道:“一点障眼法。总不能让护工发现床上没人。” 我问她要怎么给谢绝送过去。奴儿故意叹了口气道:“唉,我好人做到底,就帮你照顾他吧。放心,我偷偷将原液混进小哥哥打的点滴里,常人发现不了的。” 奴儿吩咐说,这几天,我需要每天夜里陪她去山林中摘水晶兰。 我奇怪明明她自己去就可以,为啥非要拉上我。 奴儿撇嘴道:“我是姑娘家。花儿见了我,不会开的。” 我心道这算哪门子的理由,也不追问,每天半夜跟她去摘花。 如此过了一周。这天奴儿来看我,笑嘻嘻地道:“那小哥哥醒啦!那帮庸医,还以为自己妙手回春,在那儿邀功庆贺呢!你想不想见他?” 说实话,我有点犹豫,毕竟谢绝会受伤,是我害他的。 奴儿见我不吱声,眼珠一转,拍着我的肩膀道:“你别担心,现在的他,才不会恨你。哦,确切的说,他可能都不认得你。” “你说什么?”我惊得从床上弹起,“他……他失忆了?” 奴儿叹息道:“大病嘛,总会留下后遗症。不过你也不用太担心,他这是选择性失忆。他可能会记得你,也可能会忘记你;可能知道自己是谁,也可能不知道自己是谁。具体什么时候能恢复,得看他个人的造化。” “你……”我一时气结,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奴儿也不理会,说从今往后,但凡我有需要她的地方,只要看着自己右手的食中两指,喊一声奴儿,她自然就出现了。 不过最好是夜里,鬼怕天光,白天她不方便。 她从警局打听到,周格已将我先前杀死二十多人的事立为悬案。 作为第一嫌疑人,我,连同谢绝,会被发往西南边陲的小镇进行劳改,给一个双目失明的木匠做帮工。 我知道,周格这样做,其实是为了保护我和谢绝,不让我被外界的舆论打扰。 隔天我就和谢绝见了面。惊喜的是,他还认得我,但他却不记得自己是谁,也忘了自己过去那套降妖除魔的把式,一路上围着我,叽叽喳喳的,像个刚从山里走出来,啥也不懂的话痨子。 这样也好,以前是他在保护我,今后就换我来保护他吧。 押解车一路向南,开了两天两夜,中途换了两次车。第三天晌午时分,总算到达目的地。 押送我的警察,应该事先得了周格的照应,替我俩解开手铐,象征性地警告我俩好好改造,就带着人马回去了。 我俩见眼前铺子的匾额上,写着“符氏精工”四个字,抬脚走了进去。 进了屋,就见一个三十多岁,穿着灰色长袍,满脸铁青的中年男子,端坐在店铺内堂的檀木椅上。 他戴了副小圆墨镜,似乎正透过镜片,一眨不眨地看着我俩。 “钟师父你好,我俩是——” “我知道。”那人冷冷地打断,起身往后堂走,边走边道,“过来吧,我等你很久了。” 第三十七章 给我打回来 进店不到半天,谢绝已经从附近的居民那儿打听到,这家“符氏精工”原本的主人,叫符柏,听说是旧事八门、木工一行的当家。 十多年前,八门发生一桩大事,引起不小轰动,当时的门中人,死的死,伤的伤,符柏心灰意冷,就此隐居,这店也就交由他的弟子钟成打理了。 我问谢绝干嘛这么积极,去打听别人的身世。 谢绝瞅了眼端坐在内堂的钟成,撇嘴道:“这人一看就不好对付,指不定以后咋消遣咱俩呢!知己知彼,总是好的。” 事实证明,谢绝的预感是对的。 这个叫钟成的瞎子,每天不是让我俩上山砍柴,就是在后院刨木,只有到了饭点,才勉强跟我俩坐在一块吃饭,几乎对我俩视而不见——虽然他确实看不见。 他似乎不爱搭理我俩,成天沉默寡言的,安排完当天的事,就把自己锁在后院的小屋,也不知道在捣鼓什么。 好在有谢绝陪着,不然我得无聊死。 这么苦撑了一周,我实在受不了,叫来奴儿,问她有没有办法把我弄出去。再这么呆下去,没个像样的师父学本事,想要救沈佳恩,只怕是遥遥无期了。 哪想到这丫头眼珠子一转,慧黠地笑道:“不用找了,他就是你师父。” “什么!”我眼睛都瞪圆了,“就他?一个啥也不干的死瞎子?” 奴儿点点头,冲我挥手告别:“以后在这儿就别找我了,我毕竟是鬼。你师父厉害着呢,要让他发现了,保不准给我打得灰飞烟灭。你好自为之,我走了。” 说来也怪,奴儿走后,这瞎子就跟开窍了一般,也不让我俩成天砍柴刨木了,领着我俩,到了后院一条狭长的回廊,指着回廊上不知何时摆起来的,密密麻麻好像少林木人巷的木桩子,冷声道:“从今天开始,你俩每天在上面练两个时辰。时间不到,不准下来。” 谢绝好奇道:“师父,这练的是啥呀?” 师父嘴角一扬:“你们躲得过去,练的就是反应;躲不过去,练的就是筋骨。” 我俩对视了一眼,怎么看怎么觉得头疼,被师父呵斥着,极不情愿地走进那些木头胳膊木头腿的桩子中。 师父自己拎了把藤椅,坐在回廊前,一边喝茶,一边看我俩练。 到底是木工手里出来的玩意儿,我俩刚一进去,那些木头人就像活过来一般,上下挥动,手脚并用,开始原地旋转起来。我俩猝不及防,被木头人一会儿扫腿,一会儿拦腰,感觉那木头硬得跟铁棍似的,疼得龇牙咧嘴,就想跳出来。 师父眼睛虽瞎,耳朵却很灵便,听到动静,厉声喝道:“滚回去!” 说实话,他也就比我俩大了十来岁。可不知为何,他身上有股不可忤逆的威严。 我俩虽然恨得牙根痒,却不敢造次,揉了揉酸疼的身子,又钻了进去。 师父边看我俩上下腾挪边道:“这十八木人阵,是师父当年留下来的,精妙绝伦、毫无破绽。你俩不是觉得砍柴无趣么?不是要练真本事么?什么时候不再怕这木人阵,我就什么时候教你们。” 我心里一紧:看来奴儿说的没错,这死瞎子果然机警,知道我和她之间的事。 如此一练,便练了两个月。 这两个月里,我和谢绝没练出啥身手,倒真练出了一身抗揍的身子骨。 师父白天让我俩上木人阵,夜里又分别给我和谢绝一人一本古书,让我俩用心研读。 古书艰深晦涩,我俩读得很痛苦。我的是本《越人针法》。听师父说,是当年神医扁鹊所创,看似是本针灸方面的医术,但暗含拳脚招式,只要背熟了,以后与人相争,熟知他身上奇经八脉和各路死穴,就能在瞬息之间,一击制胜。 我读了两个月,没学到一招半式,倒把奇经八脉和十二经络背得滚瓜烂熟。 谢绝的就更离谱,是本民间法术的集子,叫《岣嵝神书》。整本书不但晦涩难懂,而且玄之又玄。我好歹每天还能对着木头人学扎针,他就只能跟跳大神似的,拿把桃木剑,在后院的香鼎前上蹿下跳,边跳边背当天学到的法术口诀。 事情的转机,出现在谢绝身上。 这天我俩照例上木人阵练习。虽说挨了两个月的打,我俩这身皮肉早就瓷实了,可也不能老这样白白挨揍。 我正努力避让,就听谢绝“嗤”了一声,示意我看他。 我边躲边看过去,见谢绝以一种滑稽的姿势,缩在两个木头人之间。 木头人手脚挥舞,却堪堪从他脑门和屁股间划过,没有碰到他。 “好家伙。”我心中暗笑,“居然能找到盲区。” 我立刻学着他的样子,也站着不动。果然,木人阵转动得再厉害,却也伤不到我俩分毫了。 我俩生怕师父发觉,嘴里仍旧哼哼唧唧的,假装自己被打得很厉害。 师父脸上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意,摇了摇头,起身回屋去了。 这么偷工减料地又练了一周。这天我和谢绝照例去山上砍柴。回来路上,一团硬梆梆的家伙,“忽”地拍在我后脑勺上,火辣辣的疼。 我大怒回头,见是几个和我俩一般年纪的年轻男子,满脸轻佻,手里拿着戒尺一般的木条,将我俩团团地,围在巷子里。 我见他们身上穿的褂子,似乎有些眼熟。 打头那男子一脸睥睨地道:“哟,这不是杀了自己伯父和亲娘的杂种吗?咋跑到咱这儿来了?” 谢绝拦在我身前,怒喝道:“你们是什么人?” 男子冷笑道:“什么人?仇人!这小子侮辱了咱青木堂的陈大美女,以为躲到这儿,就神不知鬼不觉了?” 我反应过来:这些人,都是子午门的弟子。 我俩都不会拳脚,我怕谢绝伤未痊愈,也拦在他身前,冲那些人道:“我过去确实做事不周,对不住陈大堂主。这事是我一人所为,跟他无关,你们——” 回头一看,见谢绝不知何时,居然跑得没影儿了,心中苦笑:看来这小子失忆归失忆,逃跑的功夫倒是一点没落下。 那些人见状,哈哈大笑。领头那人一声令下,所有人手拿木条,尽往我身上招呼。 我情知理亏,也不还手,任由他们拳打脚踢,只埋着头不吭声。 领头那男子冷哼一声道:“还真是个硬骨头。我倒要看看,你能硬到什么程度!” 他眼中凶光一闪,突然从怀里抽出一把匕首,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之际,往我肩上刺来。 “差不多得了。”一人的声音,不紧不慢地从巷口传来。 我抬头望去,见师父被谢绝搀着,慢慢走了过来。 那男子似乎很怕师父,硬生生从半空中收回匕首,冲师父行礼道:“原来是钟师父。失敬,失敬。” 师父没理他,轻描淡写地道:“你们子午门行侠仗义,要教训恶徒,这我管不着。可他毕竟是我钟成的徒弟。你们这么欺负他,有想过给我面子吗?” “这……” 他这话不卑不亢。几个年轻男子面面相觑,已经有了退却之意。 师父上前拉我起来,叹息道:“你记住,做过的事,就别去后悔;后悔,就代表你做错了。我钟成的徒弟,不能这么窝囊。过去,给我打回来。” 第三十八章 无孔不入的戾气 领头那男子恼羞成怒,举着匕首,冲师父恶狠狠地道:“死瞎子,你别欺人太甚!” “师兄……”其他几个年轻男子见他出言不逊,都慌忙劝阻。 师父叹息道:“想不到魁伟堂竟变成今天这副模样。” 见我站着没动,师父拍了拍我的肩膀,幽幽地道:“去,替我教训教训他。” 我见那男子手中匕首寒光毕露,有些难为道:“可是师父——” 师父眉头一皱,闷哼道:“你怕死?” 我脑海中腾地浮现那些被我杀死的人的面孔,还有沈佳恩毅然离开的背影,郑重地摇了摇头。 领头那男子趁我犹豫,怪叫一声,拎着匕首,就往我腋下袭来。 那一瞬间,我眼前竟似看不到这个人,也看不到他手中明晃晃的匕首。 男子在我眼里,不过是个会动的,满身都是致命穴的木头人。 我站着没动,感觉腰间一凉,下意识地侧身躲开,伸指击向男子拿着匕首的那只手,肩头的位置。 在一片惊呼声中,我站住身子,就听“哐当”一声,男子手中的匕首应声落地。 男子满脸痛苦惊疑,捂着自己的右臂,跟见了鬼似的,急急地往后退了两步。 我自己都没想到,明明这两个多月里,一招半式都没学过,居然会一击之下,将子午门魁伟堂的弟子制住,又惊又喜,回头冲师父道:“师父……” “继续。”师父闷声道。 “啊?”我没反应过来。 师父不看我,让谢绝扶着,靠在巷口的屋墙下,又道:“继续。” 没等我反应过来,那男子怪叫一声,抬起右腿,冲我心窝踢来。 我慌忙用两手交叉架住,飞快地在他膝盖外侧的凹陷处,和脚心正中的位置,分别点了一下。 男子右腿一僵,直直地摔倒在地,额头上冷汗直流,疼得龇牙咧嘴地叫唤。 “继续。”师父仍旧不动声色地道。 我刚才已经分别封住男子手臂上的肩井穴,腿上的足三里穴,以及脚底的涌泉穴。这三处穴位,全是死穴。我留了力,只是让他无法动弹。要是再用力,只怕他会就此昏死过去。 只是如此,就已经够他生不如死的了,要再打下去,可能我手上又要多一条人命。 师父到底在想什么? 其他围观的子午门弟子也看出不对了,纷纷围上前来,却不敢出手相救,只拿乞求的眼神看我。 我不敢看他们,扭头看向师父。 “只要他还能动弹,你就继续。”师父道。 我咬咬牙,说了声对不住,冲领头那男子胸腹、后背、腰间的几处死穴点去,独独没有碰他头部的穴位。 《越人针法》中说,“哑门和太阳,必然见阎王”,头部的穴位格外脆弱,很难把控力度,我怕自己失手杀了他。 那男子毫无招架之力,被我连着点了几处穴位,白眼一翻,昏死过去。 师父闷哼道:“可以了。” 他似乎有些欣慰,带着我和谢绝走到巷口,转身冲呆若木鸡的其他弟子道:“回去告诉你们师父,让他在这小子被点的穴位上,涂些桃浆。” 回到店里,我仍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见谢绝也一脸崇拜。两人互换了个眼色,冲师父磕头跪拜:“师父,徒儿知错了。徒儿不该偷懒,请师父责罚。” 师父笑了笑,道:“能看出那阵法的破绽,也是你俩聪慧。错不在你们,不必了。” 我问师父,他怎么知道那是子午门魁伟堂的弟子。 师父叹了口气,道:“子午门的前身,就是当初的捞阴八门,是一位姓秦的年轻人创立的。门中分魁伟堂、灵素堂、观山堂、分金堂、青木堂、练水堂、火工堂和裂土堂八堂,分习卜、符、相、兵、工、咒、毒、阵八术,门中弟子又个个习武。可以说,是民间最具规模的术士团体。” “几年前,那姓秦的创始人下落不明,门中大小事务,交由魁伟堂堂主齐云山打理。齐云山为人耿介,得罪了不少人,被赶出子午门。他堂主的位置,也被大弟子邢炼得了去。” 我猜想师父口中的齐云山,应该就是谢绝的师父,看了谢绝一眼,见他木愣愣的,估计连他师父是谁都忘了,心中感叹,追问师父刚才让我下这么狠的手,到底是为什么。 师父却不再说了,让我俩照常去木人阵练习,说是夜里有事安排给我俩。 白天无话。到了夜里十一点多,师父掀帘进来,对我道:“你白天伤了那魁伟堂的弟子,邢炼不会就此罢休。这是红花油和魁伟堂的地址,你就替师父走一趟,给人赔个礼去。” “啊?”我顿时呆住,“师父,您……您这玩的是哪一出啊?” 师父也不解释,把红花油和纸条扔给我,没头没脑地来了句:“很多时候,你看到的,未必就是真的。记住,多用心,少用眼。” “哦。”我迷瞪瞪地接过红花油,看了谢绝一眼。两人起身,就往店外走。 师父却一把将谢绝拦住:“你上哪儿去?” 谢绝不解:“我跟着去呀?” 师父哼声道:“这是他的事,你不用掺合。” 谢绝纳闷了:“那我做什么?” “劈柴。” 我完全不知道师父要干什么,心里惴惴不安的,照着纸条上的地址,到了镇南街道,远远地看见一座朱红大门的宅子。 宅门前挂着两顶大红灯笼。门没关,有灯光从里面透出来。 我悄悄走上前去,听里头人声嘈杂,似乎聚了很多人。到底做贼心虚,也不敢叫门,轻轻推门进去,见院里没人,松了口气,躲到院中的大榕树下。 堂屋里亮着灯,透过窗户,能看到屋里影影绰绰的,站着好多人。两个人面对面,席地而坐。其中一人,一边往另外一人身上涂涂抹抹,一边厉声呵斥着什么。 我猜到那两个人,一个是白天被我打伤的魁伟堂弟子;另一个给他上药的,应该就是现任魁伟堂的堂主邢炼,深吸了口气,猫着腰,钻到了窗口的墙根下。 “你知不知道,那钟成是什么人?连我都不敢惹,你可倒好,干这捋虎须的蠢事!” “可是堂主,那小子之前欺——” “我知道。这口恶气,必然要出。只不过这种事,不能急于一时。” 隔了很久,就听那人冷笑,接着道,“人嘛,总是要睡觉的……” 我心头一惊,忍不住站起身来,忽然见窗户中,白天被我打伤的那名弟子,浑身缠绕着一股股黑烟。 黑烟在他头顶一尺的地方聚拢,渐渐形成一个骷髅头的模样。 我隐隐觉得,这些黑烟,就是从白天,我点了那弟子身上的几处穴位,飘散出来的。 这股黑烟,莫名地有些眼熟,似乎我以前在哪儿见过。 那一瞬间,我忽然像是理解了师父那句没头没脑的话,也明白了他让我独自前来的用意。 这时候,就听屋里有人大喝道:“什么人!” 我才意识到自己被发现了,转身要逃,堂屋中已经有人冲了出来。 打头的,是个身穿白色长裙的女孩。 “是你?” 我和她同时叫道。 第三十九章 阿是穴 我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陈灵祎,想起过去对她做的事,有些尴尬,本能地就想跑。 陈灵祎盯着我,依旧语气冰冷地道:“又是你?你还真是,到哪儿哪儿就有麻烦。” 不知怎地,我总觉得陈灵祎看我的眼神有些古怪,并没有恨,反而带着点嗔怪的意味。 我只当是自己的错觉,心里一颤,冲追出来的子午门弟子打哈哈道:“师父让我来赔罪。” 一名与师父年纪相当的中年男子推开其他人,与陈灵祎并肩站在一块,浓眉紧皱,死死地盯着我,喝问道:“就是你伤了小侯?” 我猜他就是邢炼,点点头。邢炼嗤了一声,招手道:“围起来!” 那些魁伟堂的弟子听令,都拿着戒尺一般的木条,将我团团围住。 陈灵祎蹙眉道:“邢师兄,这么做,倒显得咱子午门小气了。” 邢炼眼里闪过一丝阴戾,闷声道:“这种怪物,跟他客气什么?你忘了他怎么对你了?” 我突然也有些慌了。我明白师父让我过来,是为了帮被戾气缠绕的那名魁伟堂弟子疗毒,希望就此能解开我与子午门的误会。 现在看来,师父倒有些想当然了。 剑拔弩张之际,我兜里的手机突然响了。拿起一看,是谢绝打来的。 “开免提。”谢绝在电话里道。 我不知道他搞啥名堂,照做了。 电话里撕拉撕拉,响起一片杂音,跟着就听师父的声音道:“完事没?完事赶紧回来。小绝棋艺不精,玩着没劲。我等你回来下完棋再睡。” 邢炼的脸突然有些难堪。我起先不懂师父这话是什么意思,再一想,明白过来:他肯定也猜到,邢炼咽不下这口气,会趁我们睡觉之际偷袭。 这句话,是说给邢炼听的。 隔了一会儿,师父又道:“邢堂主,我行动不便,让小徒一阳代为赔礼。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得饶人处且饶人。既是赔礼,这份礼,还望您笑纳。” 说话间,屋里忽然传来一阵惊呼。邢炼脸色大变,恨恨地瞪了我一眼,招手让围着我的魁伟堂弟子散开,回头吼道:“出什么事了?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 白天跟着小侯的一名魁伟堂弟子看了我一眼,惊慌失措地道:“堂……堂主,不好了!侯师兄疯了,见人就砍,拦都拦不住。云师兄和周师兄都伤了!” 师父在电话里叹了口气,对我道:“你去吧。” 我明白师父的意思,关了机,问邢炼:“师父让您给这位兄弟涂桃浆,您可做了?” 邢炼脸色难看,傲慢地摇了摇头。 我也摇了摇头,故意叹道:“邢堂主也算行家里手了,怎么这么糊涂?桃木辟邪,这桃浆又是桃木身上的精华。桃浆涂身,有什么用,难道您还不清楚?” 邢炼支支吾吾地道:“我……我自然明白,只是……” 我打断道:“只是您咽不下这口气,觉得以您的身份,凭啥要听他人支使,对不对?” 陈灵祎急道:“这都啥时候了,还在这打嘴仗!邢师兄,小侯只怕是不行了,要不……” 我心中冷笑:怪叫过去我就看子午门不顺眼,这地方实在是一点人情味都没有。 见邢炼面露难色,我摇头道:“师父既然让我来赔礼。这个忙,我自然是要帮的。” 邢炼挑眉道:“你有办法?” 我摇摇头:“不好说。师父先前让我点了这位侯兄弟身上几处大穴,看似教训他,其实是将他体内侵入的戾气逼出来。本来嘛,您要是听师父的劝,及早给他涂桃浆,这戾气估计也就化了。现在误了时辰,只怕没那么好办了。你们要信得过我,就让我试试。” 邢炼稍稍犹豫,咬牙伸掌道:“请。” 我松了口气,跟在陈灵祎身后,往内堂走。 陈灵祎顿了顿,像是要说什么,捏了捏拳头,又头也不回地往里走。 几个魁伟堂弟子围成一圈,手里拿着木条,对着挥舞匕首的小侯念念有词。所有人脸上都淌着汗,眼里满是惊恐。 小侯两眼通红,印堂上罩着一股淡淡的黑烟,咬着牙,满脸暴戾,已经彻底疯了。 我深吸了口气,拍了拍身旁一名魁伟堂弟子的肩膀:“拿针来。” 那名弟子看向邢炼,见他点点头,这才迅速去房里,取了针袋过来。 我捏着针,拨开围成一圈,瑟瑟发抖的其他弟子,慢慢向小侯走去。 “小心点。”身后不知道是谁,小声喊了一句。 我猜应该是陈灵祎,心里一暖,也更有了信心。 小侯看见是我,脸上杀气更盛,咧嘴怪叫,举着匕首向我扑来。 我侧身躲开,顺势用针,在他拿匕首的那只手的手腕和虎口,点了他的内关穴和合谷穴。 小侯手上顿时无力,匕首“哐当”一下,掉在地上。 我不等他扑上来,飞快地绕过去,在他脑袋脑户到玉枕的十一个致晕穴上一一点过。小侯身子一软,昏死过去。 邢炼以为他死了,捏着拳头要上前问罪,被陈灵祎拉住。 我顾不得理会。刚才我每扎一针,小侯对应的穴位就往外喷出一团淡淡的黑烟。 看来我之前猜得没错,小侯浑身经脉已经被戾气注满,不将这些戾气释放出来,他凶多吉少。 我把小侯平躺在地上,心中默念《越人针法》中描述的人身上的各处穴位,飞快地用针一一扎破。半个小时下来,小侯浑身就像泄了气的皮球,不断地往外涌出黑烟,看着我都觉得疼。 可奇怪的是,他印堂上的戾气却始终不消。 不对啊,照《越人针法》上说,人在奇经八脉和十二经络上的穴位,一共是720处。我自问没有一处遗落,落针的力度也恰到好处,照理小侯应该就此醒来,怎么还昏迷不醒? 见我皱着眉头,邢炼站不住了,低声吼道:“这算怎么回事?” 我没搭理他,撕开小侯的衣领,露出前胸,见仍有大量的戾气,如同游动的水蛭一般,在他皮肤之下涌动,心里一动,恍然道:“原来如此。” 《越人针法》记载,人身上,除了已经确定的720处穴位外,还有一些不定穴。这些穴位随病而定,针灸上所谓以痛为腧,即民间俗称的“有病便是穴”,也称阿是穴。 遍布小侯体内的戾气,除了充盈在720处穴位中,也跟着小侯脑内出现酸、麻、胀、肿、痛五感的阿是穴,不断游走。 想要将这些戾气全部放出来,我还得找到这些阿是穴。 我没法跟这些人解释,让邢炼赶紧命人去拿一盆凉水来,不由分说,将小侯浇醒。 小侯醒过来,捏着拳头又往我脸上砸来,可惜绵软无力,我连避都不避,用手指从他头顶百会穴的位置开始,迅速往下挤压,碰到让小侯表情痛苦的部位,就飞快地用针扎。 如此又忙活儿大半个小时,累得我浑身是汗,小侯印堂上那团黑烟,终于慢慢消散。 我把针袋递还给邢炼,告诉他小侯没事了,让他赶紧命人用桃浆给他抹一次身。邢炼点头答应,心不在焉地谢过,皱眉又问:“小侯怎么会招惹这些东西?” 我苦笑道:“那你得问你的宝贝徒弟。我又不是神仙,我哪知道?” 我一身轻松,从子午门回了店里。 师父和谢绝都没睡。见我进店,师父面无表情地道:“治完了?” 我嗯了一声,反问师父:“师父,您先前算好那小子发作的时间,让我赶去疗毒,是想做给他们看吧?不过师父,您这也太冒险了,万一那小子真伤了人或者直接死了——” “那我管不着。”师父截口道,“我让你去救他,不是给那帮人看的,是给那个人看的。” “什么人?”我和谢绝同时道。 师父却不再说了,扬起手,让我俩进屋歇息,说是明早肯定有人上门,要养足精神。 第四十章 暴戾的村子 隔天一早,我们还在睡觉,外面果然有人敲门。 我跑去开了门,见是个穿着亮白褂子的年轻人,有些眼熟,昨晚应该在魁伟堂见过,问他有什么事。 年轻人看了眼店内,见师父和谢绝也都披衣出来,做了个礼,说明了来由。 原来昨晚我离开后,小侯慢慢醒了过来。 邢炼问他这几天到底上哪儿去了,怎么会沾染这么多戾气。 小侯见邢炼满脸阴沉,不敢隐瞒,告诉他,前几天,他听说附近一个叫者云的村子,出现一只恶鬼。 他身为魁伟堂大弟子,立功心切,也没告知任何人,只身去了村子。 结果非但没见着那只鬼,反而回来之后,感觉自己身上发生了一些古怪的变化。 他越来越容易动怒,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有时候甚至觉得,镜子前的那个人,不是他自己,而是个嗜杀成性的恶魔。 那天,他无意中听说,我到了这儿,气不打一处来,不管不顾,领了几个师弟,要去为陈灵祎讨回公道。 邢炼没想到事情会这么严重,联想到我给小侯疗毒的过程,觉得有必要去者云村一趟。师父能够一眼看出小侯身上的戾气,是个极好的帮手,所以差弟子来请。 师父听他说完,答应下来,让他先去复命,喊我俩到跟前,道:“你俩就跟着去一趟。一阳你记住,这一路都跟着刚才的年轻人,其他人别管。” 我不解,问师父这是为何。师父摇摇头:“你只管照做,别问那么多。” 谢绝睡眼惺忪地问道:“师父,您不跟我们一块去?” 师父起身往房间走,边走边道:“喊个徒弟来请我,我才不去。太掉价。” 我和谢绝相视一笑:没想到师父这么傲娇腹黑。 我俩觉得有趣,对他也越来越有好感。 我和谢绝赶去和魁伟堂的人会合。除了邢炼和他底下的两名弟子,陈灵祎也带着两名青木堂的弟子随行。 我们一行八人,到镇口雇了两辆三蹦子,往者云村进发。 邢炼似乎对师父不愿前来有些不满,一路上叨叨个没完,我和谢绝假装闭目养神,也不搭理。 三蹦子开了两个多小时,道路越来越窄,路旁的景致,也从高楼,逐渐变成树林,再变成耸立的山峰。 我俩和陈灵祎,以及她手下一名女弟子同车。山风清凉,两个女孩都有些瑟瑟发抖。 我俩对视了一眼,叹了口气,把外套脱下,让她俩披上。 临近晌午,到了者云村。这村子在道路一旁的半山腰上。林木掩映,看不出规模。一条窄小的砾石山道,从山脚笔直地通到村口。 我们下了车,往村口走,远远地看到一个身穿棕色僧衣的大和尚,摇头晃脑地,从砾石小道上下来。 大和尚见到我们,远远地招手。我们互看了一眼,应了一声。 邢炼上前问他怎么了。大和尚将我们挨个看了一眼,做作地压低嗓子道:“这村子有古怪,几位可得小心些。” 我们听他话里有话,问他这话怎么讲。 大和尚指着村口道:“各位施主请看,这郎朗晴空,村里却安静异常。老衲方才算过,这村子上空,有股戾气,挥之不去,恐怕有祸事发生。” 我总觉得,这大和尚眉宇之间,竟似有些眼熟,但无论如何想不起来,到底在哪儿见过。 见我们无动于衷,大和尚合十作礼,又道:“几位一看就绝非常人,老衲倒有些班门弄斧了。出家人慈悲为怀。几位若不弃,不如让老衲随行,互相也有个照应。” 邢炼皱了皱眉,看样子要拒绝,陈灵祎却抢先一步道:“大师父有心。如此,还请大师父带路。” 谢绝等其他人走了有段距离了,用胳膊肘杵了我一下,悄声道:“哎,这大和尚说的真的假的?你有看到他说的戾气没?我咋啥也没看到?” 说实话,这村子除了林木过于浓密,稍稍显得有些阴森外,我还真没看出啥异常。 “别是个骗子。”谢绝不以为然地道。 我拉着他,跟上清早上门的那名魁伟堂弟子:“看看再说。” 进了村,古怪阴森的感觉突然变得强烈起来。 我有过经验,先前在安宁村、归秭村,包括我们村,一进村,我身上都会不由自主地起鸡皮疙瘩,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直觉告诉我,这个村,确实不干净。 如果如小侯所说,单单只是一只恶鬼在作怪,这村子绝不会有这么强烈的、阴寒的感觉。 所有人都留了心眼,默不作声地往村道上走。 有些出乎我意料的是,这村子并非荒村,所有屋舍里都住着人。 村里的房舍清一色,全是西南地区特有的吊脚楼。沿途能看到一些头上缠着蓝色包巾,满脸褶子的老妇,躲在门板后,警惕地向外头张望。 可能因为光线的原因,从门外看过去,这些老妇的脸,在漆黑的堂屋里,惨白惨白的,毫无血色,就像死人一般。 最让我在意的,还是她们的眼神。 不知道什么原因,这些老妇的眼神里,隐隐带着一丝本不该是她们这个年纪应有的精明。 谢绝估计也察觉到了,紧跟在我身后,死死地拽着我的衣角,看起来格外紧张。 我想提醒身前的陈灵祎等人,恰好陈灵祎回过头来,冲我使了个眼色。 看来他们也都看出来了。 眼看再往前走,就到村尾的土庙了。大和尚转过身,双手合十,宣了声佛号,正要询问大伙儿要不要先去土庙里歇歇脚,一旁的吊脚楼里,突然噌噌蹭,跑下来一个四十多岁的妇人。 妇人手里拿着明晃晃的菜刀,一脸狰狞,口中厉声喊着:“砍!砍死你!”挥刀往大和尚肩头砍去。 邢炼和他身旁的弟子一惊,同时推开大和尚,一人去抢妇人手里的菜刀,另一人绕过身去,用脚尖轻踢妇人膝盖后的腘窝。 妇人“噗通”跪地,已被魁伟堂的两名弟子制服。 我见妇人两眼通红,印堂上缠绕着一团浓墨般的黑气,和小侯当初一模一样,心里陡然生出不好的想法,感觉后背一凉,就觉得谢绝在身后,轻轻捅了我一下。 我急忙转身,见身后的村道上,不知何时站满了人。 这些人,全是刚才路过时,那些躲在门板后偷看的村民。 此刻他们手里都举着镰刀、菜刀、斧头之类的利器,低着头,两眼放光,嘴角挂着阴狠的笑,一步步向我们逼近。 在他们头顶一尺不到的上空,盘绕着一大片阴沉沉的、带着死亡气息的黑烟。 我忽然觉得,这个场景有些似曾相识,脑海中闪过当初在铁佛寺,血洗二十多条人命的画面,只觉得手脚一阵冰凉。 第四十一章 罗刹鬼婆 邢炼虽然为人乖戾,倒也真没忘掉自己的身份,和陈灵祎两人挡在众人身前,冲身旁并肩排开的弟子闷声道:“保护好他们,别伤了这些人的性命。” 四名弟子齐声应下,当真有些气势,也多少让我对子午门有些刮目相看。 魁伟堂手中拿的,是戒尺一般的木条;而青木堂的武器,却好像是墨斗。 我不知道这些四不像的玩意儿对付鬼怪有没有用,反正要对付人,还真是有些儿戏。 那大和尚却冲上前来,大眼一瞪,声如洪钟地道:“没用,这些人戾气深重,已无力回天。佛曰凡所有相,皆是虚妄。此刻不可生怜悯之心。” 他从脖间取下一串深黑色的佛珠,盘绕在双掌之间,闭上眼睛,嘴里念叨着我听不懂的佛经,突然睁眼,双掌用力,那佛珠颗颗崩落,冲那些丧尸般的村民激射过去。 我看得分明,那些佛珠力道十足,如子弹般,分别击向村民身上各处致命穴。 这种速度和力道,别说是肉身凡胎,就是铁人,也得当场昏厥。 不过我没有制止。确实如大和尚所说,这些村民,少说也被这戾气浸淫了半个月之久,早已魂魄尽散,成了没有个人意识,只有杀戮之欲的活死人。 见跑在最前的几个村民皮开肉绽,纷纷惨叫倒地,早上去请我们的那名魁伟堂弟子似乎有些不忍,在邢炼耳边小声道:“堂主,这会不会太残忍……” 我不等邢炼开口,冲他道:“大师父说的没错。你仔细看,这些人有影子吗?” 这话一说出来,我自己就后悔了,这群人头顶黑烟笼罩,别说影子了,连一绺阳光都照不进来。 一股淡淡的血腥味,从他们身上,随风飘了过来。 正犹豫间,那群村民已经冲了过来。 陈灵祎和那名女弟子,还有早上去请我们的魁伟堂弟子,到底心存不忍,只腾挪躲避,并不打算下死手。可惜体力有限,眨眼间,已险象环生。 混乱中,我见那名魁伟堂弟子腰间鼓鼓囊囊的,好像藏了把硬家伙,心里一惊: 魁伟堂只是民间团体,这人怎么会有枪? 再看他满脸惊慌的神情,一点也不像降妖除魔的术士该有的风范,想起师父先前嘱咐我俩照顾他,我心里忽然有些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我也没说破,冲谢绝努努嘴。谢绝会意。我俩边躲边向那名弟子靠过去,堪堪将他拉离一名村妇拦腰砍来的镰刀。 那名弟子来不及道谢,又是两把斧头,往我们身上招呼。 那大和尚累得满头大汗,忍不住吼道:“你们要再不出手,老衲可要大开杀戒了!” 话音刚落,我们都听到一声凄厉的惨叫。 另一名魁伟堂弟子捂着被齐肩削去的右臂,倒在地上。 我们来不及上前搭救,那群村民如同嗜血的秃鹫,纷纷手起刀落,将他砍得血肉模糊。 “小周!”邢炼凄然大叫,眼中杀气顿起,夺过冲过来的老妇手中的菜刀,挥臂平削,老妇的头颅骨碌碌,滚落到请我们过来的那名魁伟堂弟子脚边,吓得他连连后退。 眼看陈灵祎和那名女弟子身上也都挂了彩,我和谢绝不再手软,见人就砍。 大和尚每击倒一个村民,就双手合十念一声佛号,似是在给逝者超度。 村民人数众多,而且暴戾异常,就连那些老头老太,也都敏捷如同灵猫一般。 我们且战且退。大和尚说,邪祟一时不敢进庙宇,让我们赶紧上山,到土庙里避一避。 邢炼没法给死去的魁伟堂弟子敛尸,满脸愤懑,当先往土庙跑。 我和大和尚押后,击退围上来的两个村民,迅速将土庙大门合上,从里头落了闩。 庙里暂时安全。大伙儿都倚着墙喘气,心情低落,也没人说话。 歇息了有一阵子,庙门外静悄悄的,似乎那群呼呼嗬嗬的村民都离开了。 幸存的那名魁伟堂弟子心有余悸地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些村民……怎么会变成这样?” 大和尚合掌宣了声佛号,盯着我们道:“出家人不打诳语。如果老衲没看错的话,这村子里的人,只怕是招惹了那罗刹鬼婆。” “罗刹鬼婆?” 大和尚点点头:“传说这罗刹鬼,外表多为年轻貌美的女子,却嗜杀成性。这些村民身上的戾气,还有眼中的神采,分明与那罗刹鬼相似。你们过来之前,老衲在这村子附近走动。这是个偏僻的古村,有自己崇拜的神灵。可能因此触怒了那罗刹鬼,引来祸端。” 我看了眼土庙中端坐的土地神像,心说不是吧,这罗刹鬼婆连土地老儿的醋都吃? 大和尚还在继续:“据说这罗刹鬼婆,不喜自己杀人,而是趁人不备,将戾气灌注到有杀念,或者有怒意的人身上,让他们成为傀儡,帮自己造这杀戮罪业。” 我忽然想到南良不艮。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南良不艮也是一只罗刹鬼。 大和尚双手合十,冲邢炼道:“老衲说这些,是希望这位施主,能暂时忍下杀徒之恨。毕竟我们还在村里,还在那罗刹鬼婆的视线范围内,万不能让她有可乘之机。” “那我们怎么办,坐在这儿等死?”陈灵祎冷声问道。 大和尚叹了口气,回道:“擒贼擒王。咱们得设法捉住那罗刹鬼婆。” “捉?怎么捉?”谢绝也有些不悦,“那罗刹鬼婆又不会自己送上门来。” 大和尚不愠不火,看着土地神像道:“她折了那么多傀儡,自然嗅到有生人闯入。咱们在这儿等,总也能等到她来。罗刹鬼只在深夜行动。咱就等她一夜,如何?” 我总觉得这大和尚说话不尽不实,好像有什么瞒着我们,而且他既然一早知道是罗刹鬼婆从中作梗,却还带我们在村里晃悠,与村民厮杀。 即便不是事先安排,也有拿我们试探之意。 见没人反对,大和尚又道:“佛家讲求见心见性,坦诚以待。这样干坐,那罗刹鬼婆未必会来。当年佛祖舍生取义,割肉喂鹰,终得圆满。老衲愿在此,学佛祖之大义,以热血为饵,诱那罗刹鬼婆前来。不知各位施主,可愿助老衲修此苦行?” 我听他这话的意思,是要大家放血,心里更加怀疑,刚要拒绝,邢炼居然第一个点头。有人开了头,其他人也都纷纷同意。 我不好当面说破,只好佯装肚子疼,要去小解,去了后殿。 谢绝说要照顾我,也跟了过来。 我以为他也瞧出了蹊跷,问他怎么想。结果这家伙瞪着眼睛道:“我还真以为你病了。” 我摇摇头,正要把心底的疑惑告诉他,忽然觉得身后庙墙的窟窿里,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吓了我一跳。 转头看去,又吓了一跳——居然是个女孩子的脑袋。 女孩子不等我惊呼出声,竖指轻嘘了一声,让我附耳过去,悄声道:“你们别信那个人,他不是和尚,更不是好人。村里的人,都是他害的。他想让你们帮忙抓我。” 我见她一身泥污,跟小乞丐似的,皱眉道:“我凭什么相信你?你是什么人?” 女孩子撅了撅嘴,又道:“你要不信,待会儿看水——” 她话还没说完,前殿忽然传来陈灵祎等人催促的声音。 我回头胡乱应了一声,转头再看时,那女孩子已经消失不见。 我把女孩子的话跟谢绝说了。 谢绝一脸紧张道:“哎妈呀,她该不会就是那罗刹鬼婆吧?” 我摇摇头,也道不出个丁卯,只提醒谢绝留神些,待会儿无论如何别去滴血。 我俩重又回到前殿,见陈灵祎和手下的两名弟子都已经放了血,正在止血。 大和尚和那名幸存的魁伟堂弟子面对面坐着。两人之间,摆了一只破碗。碗中盛着混合在一块的血水。 那名弟子背对着我们。土庙昏暗,我分明看到一团白花花的东西,正从他身上慢慢流走。 我心中惊骇,正要出言制止,那大和尚忽然睁眼,直视着我,眉开眼笑,伸出手指抵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第四十二章 邪佛 我心里一颤,脑海中立刻浮现当初在铁佛寺,见到的那个贼眉鼠眼的古怪佛像,触电般往后退了好几步,指着大和尚道:“是你?” 大和尚只笑眯眯地看着我,仍旧正襟危坐,也不搭腔。 我想起刚才那女孩子说过的话,走上前去,见大和尚离那盛着血水的破碗远远的,血水水面上,只有那名魁伟堂弟子的倒影,心中冷笑,用脚尖,把破碗往大和尚面前推近。 大和尚明显有些慌了:“施主,你这是做什么?” 陈灵祎等人见我举止反常,也靠了过来,问我怎么回事。 我把自己先前的疑惑,以及刚才那女孩子的话,照实跟他们说了。 大和尚脸色突变,厉声喝道:“这位施主,老衲一再容忍,全因施主与这几位是朋友,不愿说破。施主行事躲躲闪闪,又与那罗刹鬼婆暗中勾结,现在却来诬陷老衲。施主过去是怎样的人,大家心知肚明,就不用老衲在这儿多说了吧!” 陈灵祎等人听他这样说,原本还一脸质疑看着大和尚,现在却全都转向我,慢慢向后退。 邢炼更是怒不可遏,一副要冲上来撕了我的凶相,被那名魁伟堂的弟子拉住。 谢绝见大和尚狡辩,气不打一处来,上前一脚踢翻破碗,喝道:“你放屁!” 我想制止已经来不及,当真欲哭无泪:真是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 陈灵祎目光森冷看着我:“范一阳,你老实说,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有口难辩,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候,后殿忽然传来一个女孩子脆生生的声音:“你们冤枉大哥哥了,他是好人,死光头才是坏人。” 我没料到那女孩子会冒险出来替我解围,心生感激,忽然又觉得不妙,见大和尚目露凶光,暗道坏了,连忙冲身后大喊:“快跑!” 那女孩子怪叫一声。大和尚已经一阵风似的,从我们身旁掠了过去,将那女孩子拦腰扛在肩上,往土庙外的深林跑去。 我拍了下发愣的谢绝,闷声道:“追!” 陈灵祎等人也发现不对了,想要跟上来,身子却软绵绵的,提不起劲,知道刚才错信那大和尚的话,耗损太多精力,只能相互搀扶着,慢慢跟在后面。 我和谢绝两个多月的锤炼不是白练的,脚下生风,那大和尚又扛着人,相互离得不是很远。 那女孩子见我俩追来,欣喜若狂,大声喊道:“大哥哥救我!” 那大和尚似乎也没料到我俩速度那么快,身子一拧,掉转方向,往后山小道跑去。 我见山脚有条白练般的绕村小河,心中一凛,边跑边对谢绝道:“快!让他过了河,咱俩就追不上了!” 谢绝没空回答我,只气喘吁吁地点了点头, 我俩追到河边,已然来不及。那大和尚扛着人,身子却轻飘飘的,丝毫没有压力,纵身一跃,生生跨过三米多宽的河床,到了对岸。 见我俩停下,大和尚转过身来,冲我冷笑道:“看来你还真有点本事。唉,早知道,当初在那庙里,我就该对你下手。” 我怒目看着他:“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跟着我?” “跟着你?”大和尚嗤了一声,“你也太抬举自己了。我是来抓这女娃娃的。是你们多管闲事,非要来趟这趟浑水。” 说话间,陈灵祎等人也都赶了过来。 邢炼仍旧对我心存疑虑,和那名魁伟堂弟子远远站着,也没挨过来。陈灵祎走到我身旁,悄声道:“范一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没空搭理她,冲河面努了努嘴:“你自己看。” 陈灵祎和她手下的两名弟子看了一眼,都倒吸了口凉气。 河面对岸的倒影中,只有横着漂在半空中的,那女孩的影子,并没有大和尚的。 “他是什么人?”陈灵祎问。 我摇摇头:“不清楚,在铁佛寺就跟着我了,只怕和你那好哥哥是一伙儿的。” 陈灵祎见我呛她,白了我一眼,怏怏的,也不再多问。 那女孩子在大和尚肩头又哭又闹。大和尚脸上杀气顿起,一掌将她击晕,转身要走。 情急之下,我下意识地捡起一块河石,冲他后腰上的命门穴打去。 一击即中。大和尚身上分明冒出一团黑烟,就像我们在小侯,还有那群村民身上看到的那样,疼得他一趔趄,停了下来。 他把女孩子扔在地上,杀气腾腾盯着我道:“你既然存心找死,我就成全你,送你和你的这些朋友,去地底下见阎王!” 他就地一踩,河岸被他踩得几乎震颤起来,几块河石腾空飞起。 我暗叫不妙,提醒其他人小心。 大和尚双脚翻飞,将那些腾起的河石,一一踢向我俩。 河石力道十足,速度又快,青木堂那名女弟子反应不及,被击中面门,闷哼一声,倒在地上不断地抽搐。鲜血从眉角汩汩地往下淌。 邢炼总算明白过来,上前拉着陈灵祎和另一名弟子,快步往后退。 见我和谢绝生生挨了他两颗河石,却毫发无损,大和尚也有些意外。 他双掌一翻,怪笑道:“施主杀心太重,快快放下屠刀。我佛慈悲,普渡众生!” 河面忽然卷起一阵大风,吹得水波如同海浪一般,腾起一面七尺来高的水墙,冲我们涌来。身后的树林也被这股莫名的大风,吹得枝叶横飞,拍打在我们身上。 所有人招架不住,都慌忙伸臂遮挡。 邢炼四人身上的木条、墨斗,也被这股大风刮着,往河中飞去。陈灵祎抬脚要去捡,差点被风卷入河中,被我和谢绝及时拉住。 迷蒙的水雾中,我惊骇地看到,河对岸,大和尚的身后,凭空出现一尊如乐山大佛般,影影绰绰的佛祖铜像。 佛祖双掌合十,怒视前方,眼中佛光闪动,看起来威严无比。 不知为何,我竟不敢正视这尊大佛,总觉得他在看我,在审视我内心深处潜藏的黑暗和邪恶,莫名地心虚,浑身开始瑟瑟发抖。 谢绝估计见我表情有异,抓着我的手想表示安慰,突然又触电般缩回,皱着眉道:“你身上怎么这么冷?” 我不知道谢绝等人有没有看到那尊大佛,冷得嘴唇直哆嗦,话也说不出来。 那大佛忽然睁眼,目光如炬,冲我厉声道:“施主杀业深重,还望就此放下执念,早登极乐!”摊开门板大小的手掌,冲我头顶天灵盖拍下来。 那一瞬间,我耳边忽然回响起师父说的那句话:“做过了的事,就别去后悔,后悔,就代表你做错了。” 一时间,浑身暖洋洋的,如同沐浴在冬日的阳光下,心中的恐惧也一扫而空。 眼看那排山倒海般的巨掌就要落下,陈灵祎等人却无动于衷,好像压根没发现有何异常,我脑中一激灵,忽然又记起奴儿说过的话。 几乎是下意识地,我伸出右手食中两指,盯着上面的指纹,感觉那手指上的螺纹像是活过来了一般,竟开始慢慢转动,越转越快,并且带着一团刺眼的白光,直射双眼,本能地伸出手指,冲头顶那只巨掌的合谷穴点去。 只听“嘭”地一声,如同爆炸一般,夹杂着那大和尚的惨叫声,我缓缓睁眼,见对面河岸上,除了躺在地上昏迷不醒的女孩子,已不见了大和尚的身影。 大风、水浪、枝叶,也都消停下来。陈灵祎等人一脸惊诧看着我,半天合不拢嘴。 我尴尬地挠了挠头,招呼他们赶紧去对岸救人,正要去河中看看,有没有能下脚的地方,却被陈灵祎拦住。 我不解,问她怎么了。 陈灵祎看了眼身后,小声道:“别靠近河边,小心让他们发现。” 我见她冲河面使了个眼色,顺势看去,不由呆住—— 河面的倒影里,也没有我的影子。 第四十三章 捡到一只小迷妹 我不知道这是咋回事,也不知道陈灵祎为什么要帮我,想起那晚她看我的眼神,心里忽然有些悸动。 趟河过去的时候,谢绝和陈灵祎有意弄出水纹,不让其他人发现异常。 我把那女孩子背起来。她小小的身子,单薄削弱,骨头硌得我后背生疼,轻飘飘的,好像没啥重量。 她似乎醒了过来,搂着我的脖子,梦呓般喃喃着什么。 本打算就此回去,邢炼却提议去村子里看一眼,毕竟大和尚已经离开,那些村民应该没危险了。 我知道,那大和尚的身份虽是假的,可他先前说的话是真的,这些村民已经无力回天,救不回来了。 也没说破,点点头,和他们返回村子。 如我料想的那般,村子里尸横遍野。所有尸体面孔狰狞,两眼深陷、龇牙咧嘴,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 邢炼等人看着心寒,默默找回身死的弟子,一行人就此离开者云村。 临分别时,早上邀请我们的魁伟堂弟子悄声在我耳边道:“在镇西口等我。” 我隐约猜到他要跟我说什么,不动声色地点点头,让谢绝先带那个女孩子回店里。 傍晚时分,我正在街口百无聊赖,一名身穿警服、英姿飒爽的年轻警察,微笑着向我走来。 我迎上前去,冲他笑道:“你来了。” 年轻警察伸出手:“正式介绍一下,我叫林枫,周队的手下。你……好像一点也不惊讶?” 我指了指他腰间,轻描淡写地道:“子午门的弟子,不可能带着枪。” 林枫愣了愣,呵呵笑道:“难怪周队夸你机警,看来是真的。” 林枫告诉我,我和谢绝被押解到这儿的同一天,他就接了周格的命令,以便衣警察的身份,潜入魁伟堂,监视我和谢绝的一举一动。 我其实心里清楚,周格此举,与其说是监视,不如说是留个目击证人,让他目睹我身边发生的所有怪事,借他人之口,还我清白,这样远比我自己苍白的解释要有效的多。 林枫起先对周格此举也心存怀疑,直到发生了者云村这桩惨案,他才真正明白周格的用意,先前对我的偏见和误解也烟消云散。 他已经让当地警方去处理者云村村民的尸体,也将大和尚害死全村人的案情如实汇报。任务结束,他要赶回警队向周格复命,并且提供为我翻案的证据。 我谢过了,和他就此别过。林枫往镇外走了有段距离,回头又道:“我一直有件事弄不明白,我们在河边时,你是怎么击退那大和尚的?” 我苦笑摇头,指了指自己:“我要是清楚怎么回事,也不会犯下那些事儿了。” 林枫哈哈大笑,挥手作别:“有那大和尚的消息,第一时间告诉我们。” 我点头答应,回了店里,远远地听见谢绝无奈的求饶声,和女孩子叽叽喳喳的声音。 见我回来,谢绝两眼一亮,指着我冲那女孩子道:“好了好了,他回来了,你自己问他吧。” 我见那女孩子换了身干净的衣服,脸也不像先前那么脏兮兮的了,两只大眼睛滴溜溜直转,长得挺机灵,笑起来眼睛如半弯的新月,两颊梨涡一现,还挺好看。只不过脸色有些蜡黄,瘦瘦小小的,胸前一马平川,估计年纪不大,也就十四五岁的样子。 我喝了口水,问谢绝怎么了。谢绝耸耸肩,也不说话。 小丫头围着我转了好几圈,眼神在我浑身上下划来划去,笑嘻嘻地道:“原来大哥哥这么好看!大哥哥,你救了我,我给你当小媳妇吧!” 我一口水全喷到谢绝脸上,推开抱在我腰间的小丫头道:“你别闹。” 师父坐在正堂的太师椅上,不动声色地道:“好了,他也回来了,现在你该告诉我们,你叫什么名字,那人为什么抓你了吧?” 小丫头撇撇嘴,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笑道:“我叫蚊丁,是我爸妈取的,我是他们抱来的。他们说我怎么也养不胖,跟只小蚊子似的,所以给我取了这么个名字。” 说到养父母,蚊丁的眼神黯淡下来。 蚊丁说,一周前,一个大和尚到了村上,挨家挨户地敲门,说是村里即将大难临头。有只邪祟被寄养在村里,身上的戾气已经开始弥漫,想要自救,就要将这只邪祟揪出来。 大和尚见村民不信,当场施法,一名村民身上顿时冒出一团黑气,当场一命呜呼。 毕竟是古村,村民大都迷信,当时就信了。 大和尚告诉他们,这只邪祟是从外边来的,伪装成了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女孩的模样,让村长把所有村民聚集到一处,他要逐一检查。 蚊丁的养父母知道,大和尚故意把矛头指向蚊丁,虽然对蚊丁的身世也抱有怀疑,但毕竟十多年的养育之情,不想她出事,连夜悄悄把她送走。 这事不知为何,被人发现,捅到了大和尚那儿。 大和尚恼羞成怒,污蔑称蚊丁的养父母早已被那只邪祟洗脑,病入膏肓,将他俩绑在木桩上,活活烧死。 之后,大和尚又谎称,蚊丁会就此向村民复仇。不想死,就听他说的,每天夜里子时,在门前台阶上摆只水碗,碗里装满清水,用刀割破手指,往碗里滴一滴血。 大和尚说,活人的血液阳气重,邪祟害怕,不敢靠近。只要撑过三天,那邪祟自然就会离开。 蚊丁躲在暗处,知道大和尚这样做,其实是在害那些村民,但她不敢现身。 三天后,蚊丁发现,她原本熟悉的那些叔叔阿姨、阿公阿婆,个个变得性情暴躁,动不动就喊打喊杀,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 而她也终于发现,那大和尚每晚都会将那些水碗中的血水,用一只大土罐装着,带到山顶的土庙里,淋在一只吊死在横梁下、浑身僵硬,散发着恶臭的猫身上。 她正不知所措之际,那个叫小侯的魁伟堂弟子突然来到村上。 小侯嗅出村里不对劲,但看不出个中原因。挨户询问的时候,又因为言语冒失,激怒了一名老妇,被老妇用镰刀划伤。 小侯情急之下击昏老妇,在村民的追赶中,游过那条绕村河,逃了出去。 而当时,大和尚就藏在绕村河附近的林子里。 之后发生的事,我们就全知道了。 师父听她说完,忽然冷冷地问我:“你是怎么救的她?” 我不敢隐瞒,把在河边击退大和尚的经过,一五一十告诉了师父。 蚊丁在一旁听得如痴如醉,眼里星星直冒,一脸崇拜地看着我。 师父却皱了皱眉,闷声道:“以后不许再这么做。” “可是师父——” 师父厉喝道:“你要还当我是师父就照做!” 蚊丁见师父凶我,胸膛一挺,嘟嘴道:“大哥哥这么厉害,你干嘛凶他?”她转向我,又道,“大哥哥,你不要我做你媳妇,那我给你当个小徒弟吧。从今往后你去哪儿,蚊丁就去哪儿。” “这——”我看向了师父。 师父似乎知道我在征询他的意见,叹了口气道:“她既然是你救下的,说明你俩有缘。小丫头,你管他叫师父可以,但不许喊我师公。” “为啥?” 师父摇摇头,起身往后院的小屋走:“我才三十多,你这么喊,把我喊老了。” 我和谢绝相视大笑。蚊丁愣愣地看着我们,也不明白我们到底在笑什么。 有了蚊丁这个女徒弟,店里的生活也多了些滋润。 过去饭桌上,师父总含糊扒两口饭,就去后院的小屋待着,我俩还以为他在节食,蚊丁来了之后才知道,是我俩做的饭菜,实在不合他的胃口。 蚊丁也不要我教她什么,每天开开心心的,帮着我俩忙这忙那。 如此又过了一周。这天我正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喊奴儿出来,问问她沈佳恩的情况,手机里忽然打进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接通了,电话那头传来林枫的声音。 我问他怎么了。林枫犹豫了半天,这才道:“一阳,你快来一趟吧。周队……周队他出事了。” 第四十四章 借尸还魂? 我心里一颤,问林枫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林枫说在电话里讲不清楚,还是等我到了再说,说完就挂了电话。 我把这事儿告诉了师父。师父沉吟半天,道:“既然这样,你俩就走一趟吧。” 蚊丁也要跟去。我深知此行吉凶未卜,正要拒绝,师父却道:“带她去吧。” “师父?”我不解。 师父笑了笑:“你若连她都保护不了,将来又怎么保护那些你在意的人?” 我浑身一僵,郑重地嗯了一声。 师父让我们出发前,去魁伟堂走一趟。 从者云村回来,邢炼和陈灵祎等人遵照师父的嘱托,每天用桃浆擦拭伤口,又在香炉底下熏了半个时辰的香,体内的戾气已经完全清除。 见我们要北上,陈灵祎说正好也要回去,跟我们同行。邢炼得了师父的帮助,人也豁达友好了许多,拍着胸脯向我们保证,会替我们好好照顾师父。 路上我问陈灵祎,林枫没涂桃浆和熏香,会不会有事。 陈灵祎古怪一笑:“他呀,压根就没割手指。” 我眉头一皱,回想起那天在土庙,我分明看到他身上飘出一团白花花的东西,而且他和那大和尚身前的破碗里,也装着血水,问陈灵祎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陈灵祎摇头道:“我也不清楚。邢堂主后来替他检查伤口才发现的。这个人,远比咱们想象中聪明的多。不过嘛,是个警察,也难怪。” 我总觉得这事儿没她说得那么简单,对林枫也突然有了防备之心。 我们在进城之前分开。陈灵祎想了想,对我道:“以后有需要子午门的地方,尽管来找我。” 我谢过了,和谢绝、蚊丁,快步往周格家跑去。 周格家的位置,在城中闹市、一片筒子楼后的高层住宅区,与警局仅仅一墙之隔。 旧地重游,我生怕被认出,闷头在小区里走了半天,总算有惊无险,上了电梯。 周格出来应门。见到我们,他似乎也有些意外,皱眉问道:“你们怎么来了?” 我纳闷道:“不是你叫我们来的吗?” 周格一愣,似乎想到了什么,叹息道:“小枫这家伙……” 他叮嘱我们小点声,将我们迎进屋去。 我见他没事,放下心来,接过他递过来的茶水,问道:“周叔,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周格看了眼半掩的卧室门,叹了口气,示意我们靠近,在我们耳边悄声道:“我知道,这事儿说出来,可能谁都不会相信。我妈……我妈她又活过来了。” “啊?”蚊丁失声惊呼。 我赶紧捂住她的嘴巴,让周格说得再具体些。 周格说,她母亲两年前就去世了,当时按照农村的礼俗,没有火葬,而是入棺土葬。 前两天,他下班回来,见房门大开,以为进了贼,悄悄进屋后,却见他母亲一言不发,坐在沙发上,正用电视遥控器,一下一下地换着台。 毕竟是警校出身,周格此前一直是坚定的无神论者,乍一见自己过世已久的老母亲出现在眼前,吓了一跳,不过很快缓过神来,也没对外声张,试探着喊了声:“妈?” 周格的母亲缓缓转过头来,冲他幽幽地道:“我饿了。”说完就起身去了卧房。 周格说,尽管母亲已经离开两年多了,但他听得出来,那不是他母亲的声音。 他也不敢惊动其他人,毕竟这是自己的母亲,而且这事儿太过邪乎,说出去也没人信,只给林枫这些手下打了电话,让他们在不惊动警局的前提下,设法找人帮忙。 从出现到现在,他母亲一直把自己关在卧房里,也不出声,只有饿了的时候,才隔着房门,让周格送些吃的进去。 周格的媳妇和十八岁的女儿吓坏了,暂时搬去了亲戚家住。 谢绝捏着下巴想了想,冲我小声道:“这好像是……借尸还魂啊。” 我摇了摇头:“周叔的母亲去世那么久,早就化成一堆枯骨了,借哪门子尸?”猛地察觉周格也在听,顿觉尴尬,冲周格歉然道,“周叔,不好意思,我……” 周格摆摆手,表示不介意,悄声道:“你们既然来了,不妨帮我看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点头答应,正要起身往卧房走,谢绝忽然道:“周叔,婆婆是哪儿人啊?” 周格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问这个,随口道:“不远,就是城外的归秭村。” 归秭村! 我浑身触电般一颤,那晚在归秭村的经历,如同电影慢放一般,渐渐在眼前浮现。 这事大条了。 蚊丁见我浑身发抖,拉着我的手,关切地连声问道:“师父,师父你怎么了?” 我哆嗦着嘴唇,把那晚去归秭村,想要将南良不艮尸骨挖出来的事,告诉了他们。 周格听完眉头一皱,“唔”了一声道:“这么看来,这事就说得通了。” 蚊丁和谢绝不解,问他什么意思。我其实也隐隐猜到了,对周格也越加愧疚起来。 周格道:“如果你们说的那个人,知道我在帮一阳,那很有可能,我妈死而复生,是他捣的鬼。他想通过这样的方式,警告我不要多管闲事。哼,这下还真不好办了。” 我脸上燥热,垂下头去,对周格小声道:“周叔,给您添麻烦了。” 周格摇摇头:“查出真相,本就是我们当警察的职责,跟你没关系。” 我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忽然想起了什么,握着他的手道:“周叔,婆婆回来后,有没有特别异常的举动?” 周格想了想,摇头苦笑:“我妈重又活了过来,这本身就很不正常了。要说特别异常……唔,对了,她好像特别怕火,或者说,特别怕热。我在客厅抽烟,她见着火光,都会吓得大喊大叫。” 我心里一颤,似乎猜到是怎么回事了,激动地一下站起,对周格道:“周叔,待会儿无论我们做什么,您都别插手,也别出声,只管看着就好。可以吗?” 周格不知道我要做什么,犹豫了片刻,点了点头。 谢绝问我发现什么了。我在他耳边悄声道:“什么东西会怕火怕热?” 谢绝眼睛一瞪,也明白过来。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现在在卧房里的,周格的母亲,很可能是南良不艮手底下的纸人。 他知道周格在帮我,迁怒于他,偏巧周格的母亲又和自己同村,他只要花点工夫,就不难打听到老人家的模样,以及周格家的底细。 他放出纸人,就是要制造恐慌,引我现身。 我脑海中不断重复当初被我残杀的纸人和我妈、大伯,以及村民惨死的模样,浑身颤抖,迟疑着不敢靠近。 谢绝和蚊丁一左一右,分别握住我的手,让我冷静下来。 我深吸了口气,不断地提醒自己“你可以的”,咬咬牙,轻轻推开了房门。 借着窗帘缝里透进来的阳光,一名弓着身子,披头散发,不停地点头的老妇,缓缓转过身来,眼中闪着莫名的神采,露出土黄色的牙齿,冲我们桀桀笑道:“你回来了。” 听到老妇的声音,我头皮一炸,登时浑身僵硬。 是我妈的声音! 第四十五章 不存在的台阶 我往后急退了几步,被谢绝和蚊丁拉住。谢绝问我怎么了,我照实说了。 那老妇不等我们反应过来,突然五指箕张,怪叫一声,就往我眼睛抓来。 “火!” 我推开他俩,屈膝后仰。那老妇的双爪,堪堪从我鼻端滑过。 谢绝和周格听到我发喊,一个点了打火机,一个用棉团接着,引燃了,冲老妇身上扔去。 老妇怪叫一声,恶狠狠地瞪了周格一眼,身上被烧灼的地方,冒出一团白烟。 她挥臂扫倒客厅的桌椅,趁我们躲闪之际,用力撞向落地窗,从碎裂的窗口跳了下去。 周格的家,在二十层。 客厅里弥漫着一股刺鼻的、皮肤烧焦的气味。所有人捂着口鼻,一时都没缓过神来。 我和谢绝对视了一眼,同时摇了摇头。 看来我先前的想法是错的,这不是只纸人。纸人遇火焚烧,不会散发出这么刺鼻的焦臭味,而应该是纸钱的香味。 很可能真被谢绝言中了——这是借尸还魂。 可要真是这样的话,借老太太尸骨的,莫非真是我妈? 我妈借了老太太的尸骨,为什么不去我家,或者直接去找我,却跑到周格这儿来? 四个人坐在沙发上,愁眉不展。周格沉吟半晌,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忽然起身道:“实在不行,咱就去归秭村看看,看……看我妈的尸骨还在不在。” 我没想到他居然肯做这么大牺牲,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他的话。 谢绝却摇摇头,道:“先不急。师父成天让我看那什么神书,虽然没怎么看懂,不过那书后头续编的东西,倒还真挺有趣。我看呐,这八成是只骨婆。” “骨婆?” 见我们不解,谢绝笑道:“白骨精你们知道吧?差不多一个意思。只不过,这骨婆不是自己生成的,而是有人作法,让她活过来的,手法跟借尸还魂有点像。当然,这个要更麻烦些,毕竟借的是尸骨,不是尸身,还需要画皮。这是高人才能达到的水平。” 我不想听他说书,问他要怎么才能找到骨婆。 谢绝耸肩道:“她真要躲,咱们是找不到的。不过你放心,那背后之人既然存心用阿姨的灵魂、婆婆的尸骨来打击你和周叔,他绝不会就这么让这只骨婆离开。咱们等着吧。” 眼下确实也没有其他办法,我们在周格家用过晚饭,在门窗四处贴了符纸,又在大门后撒上一层糯米粉,在客厅中央的天花板上,悬了一只摄魂铃,静候骨婆自投罗网。 结果没等到骨婆上门,却等来了林枫的电话。 林枫在电话里很急躁,说街面上出现一个瘦骨嶙峋的老太太,见人就抓,已经抓伤了好几个。据目击者称,老太太无论身形、姿态,都像极了一只猫。 大家都在传,说是十多年前盛传的猫脸老太太又重出江湖了,闹得人心惶惶的。 林枫在电话末了,犹豫了很久,沉声道:“周队,那好像……好像就是伯母。” 周格面沉如水,问林枫知不知道老太太现在在哪儿。 林枫说,他和其他弟兄一接到任务,就立即追出去了。老太太逃往城南郊一栋废弃的厂房,跟着就消失不见了。 “她在引我们过去。”我对周格道。 周格想了想,给林枫回拨过去,命令他们原地待命,等我们过去再采取行动。 事不宜迟,我们四人坐着周格的警车,往城南郊开去。 到了厂房,我们从车上下来。三个蹲在沙堆里抽烟的警察立刻围了过来。 “周队!”“周队!” 周格挥挥手,皱眉道:“怎么就你们三个,小幻呢?” 一名眼角有伤疤的年轻警察看了我们三个一眼,回道:“这小子,听说是闹鬼的事儿,他老娘的心脏病就又犯了。” 林枫和另一名警察听他调侃,也都笑起来。 周格点点头,道:“知道了,做事吧。” 厂房的位置,离市区已经很远。这儿是城郊的一片荒野,没什么人来。 厂房后就是一汪芦苇荡,能看到芦苇丛后明晃晃的湖面。再往远处看,就是一大片青山的影子。 厂房应该是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建造的,很老旧,红砖墙面,爬满了鲜红色的爬山虎,看着就极其荒凉。一共四层,楼层挺高。林枫打着手电照过去,底层很通透。透过窗户,能隐隐看到里头钢架结构的废弃机械,应该是车间。 上面三层,有一长溜的水泥护栏和走廊。走廊上,能看到一扇扇绿色的铁皮房门,很像学校教学楼里的教室,应该是员工宿舍。 厂房上空乌云密布,风吹得四处草木沙沙作响,让人看着很不舒服。 大门是关着的。眼角有伤疤的那名警察得了周格的命令,当先破窗而入,确定没危险,这才招呼我们进去。 大伙儿相继从窗户进去,打着手电,在底层车间四处搜寻,没什么发现。 周格脸色阴沉,招呼手下都拿出枪,闷声道:“待会儿看到老太太,只管给我打。” “可是周队,那是——” “她不是我妈。”周格截口道,“听命令。” 三名警察应下声来。 车间里满是蛛网和灰尘,装配线上也都裹了层厚厚的灰,显然许久没人来了。 正要往二楼去,林枫似乎发现了什么,咦了一声,蹲下了身子。 “怎么了?”周格问。 林枫用手电指着地面,道:“有脚印。” 我们都凑上前去,不由倒吸了口凉气:脚印很新,密密麻麻的,从装配线末端的地面,一路往楼梯上去了。脚印印痕很浅,不是人类的脚印,有些像猫,又有些像穿着布鞋、踮着脚尖在走路的女人,看起来怪异无比。 蚊丁看着害怕,忍不住搂紧了我的胳膊。 “上去看看。”周格道,“小心些。” 林枫点点头,和另外两名警察,当先往楼梯上走。 楼梯是水泥的,台阶上也积着厚厚的尘土,踩上去“咯吱咯吱”响,竟像是踩在雪地上一般。 一行人屏气凝神,只听得到彼此之间的呼吸声和脚步声,再听不到其他声响。 “这台阶还挺长。”林枫身前,那名眼角有伤疤的警察忽然道。 另一名警察笑了笑,让他少贫嘴,又继续往上走。 “喵呜!” 猛地一声凄厉的猫叫,划破了长久的寂静。 林枫身前那两名警察浑身一颤,拔腿就往上跑。 “别追!”周格大喝,但已经来不及,那两名警察在楼梯转角处一晃,突然没了身影。 “许哥、廖子,你们在哪儿?” 我们赶紧跟了上去,林枫一边打着手电,一边呼喊。 没人应答。那两名警察就像人间蒸发了一般,在我们眼皮子底下——消失了。 周格明显有些慌了。我们五个人上上下下,在楼梯、宿舍四处叫喊寻找,就是不见那两个警察的身影,也没听到任何回应。 大家身心俱疲,重又回到底层车间。 谢绝捏着下巴沉吟半晌,忽然道:“你们刚才上楼梯的时候,有没有数过台阶?不管是嘴上念出来,还是在心里默念。” 我心里一咯噔,猜到他在想什么。 刚才只顾着紧张,没太在意台阶的阶数,难道…… 谢绝见我看向他,点了点头。 我深吸了口气,对周格和林枫道:“从现在开始,咱重新往上走。走一步,数一层,如果每层的台阶数相同,就继续往上走;如果多了或少了,就赶紧退回来。千万别冲动。” 按照常理,楼层台阶的阶数,不是八就是十三。多了或者少了,就不正常。 谢绝猜想,那两名警察很可能数到那并不存在的、多出来的台阶,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一脚踏进了死人的地盘。 这次换我和谢绝打头。我们边往上走,边嘴里轻声数着阶数。 第一段楼梯没问题。转角后的阶数,和底下的阶数,都是八层。 我俩对视了一眼,继续往二三层楼之间的楼梯上走。 “四、五、六、七、八……” 走到第二段楼梯转角处,我和谢绝同时收住脚,扬臂示意身后的周格三人停下。 我俩眼前,赫然多出了一层台阶。 第四十六章 血迹(本章极度惊悚,请酌情阅读!) 我让周格和林枫帮忙照顾蚊丁,和谢绝对视了一眼。 两人点点头,同时迈了出去。 “师父小心点!”蚊丁在身后小声叫道。 脚底落地的瞬间,四周似乎毫无变化。我俩回头望去,周格三人却不见了。 “砰!”“砰砰!”“砰!”…… 一只皮球,蹦蹦跳跳地,从三楼楼梯口,往我俩跟前滚来。 跟着皮球的,还有小孩子追逐嬉戏的笑声——却看不到人。 我俩下意识地避开,感觉有道微风划过手臂。 恍惚间,似乎看到几个小孩子的身影,朝楼下的走廊跑去。 我俩对视了一眼,跟了上去。 走廊没人。皮球“砰砰砰”地,仍旧继续往下跳。撞到底层的围板,这才停下,在原地越来越快地弹跳,慢慢停了下来。跟着像是被人踢了一脚,毫无征兆地往黑暗中滚去。 我俩跟到底层。奇怪的是,原先我们进来时,底层分明是间宽敞的车间,此刻却变了。 头顶原先是一排排长条的日光灯,现在却成了富贵人家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灯。 吊灯灯光同样惨白惨白的,好像电流不稳的样子,“撕拉撕拉”地发出怪响,灯光也时有时无。 借着闪烁不定的灯光,我俩见原先是车床和装配线的地方,此刻摆着一张宽大无比的圆形餐桌。餐桌上披着红布,红布上摆着一圈烛台撑起的白蜡烛。白蜡烛中间,放着几只罩着铁盘的碟子。 这竟好像是上个世纪,有钱人家西式别墅的客厅。 正要走上前去,谢绝杵了我一下,示意我看墙角。 我顺势望去,见两条人影躲在灯光下的阴影里,面对墙壁,蹲在地上,仿佛在和什么人说话。看两人的服饰,正是先前失踪的两名警察。 正要叫住他们,头顶吊灯“撕拉”一声,爆出一团耀眼的火花,忽然彻底熄灭。 四周一下暗了下来,也再听不到任何声响。我俩背靠背挨着,往那张餐桌摸去。 脚下忽然变得湿漉漉的,似乎房间里不知何时进了水。 那水有些黏滑,我俩脚下不稳,险些双双摔倒,好在握住了餐桌旁的靠背椅,这才稳住身子。 这时候,一股浓郁的血腥味,慢慢扑鼻而来,充斥了整个房间。 我顿觉不对,颤抖着拧开手电,往脚下照去,发现没过我俩脚踝的,不是水,而是血。 黑色的人血,血面上还翻着白色的泡沫,如同开了闸的水库,汩汩地从餐桌上往下淌。整间屋子全被鲜血灌满,血面越升越高,已经向我俩小腿肚逼近。 谢绝脸色没比我好看多少,看了我一眼,见我也看着餐桌上,兀自往外冒着血水的铁盘,走上前去,右手颤抖,去将碟子上的铁盘掀开,忽然触电般缩手,往后摔倒在血水中。 圆碟上,是那两个警察的头颅。 两人双目圆瞪,嘴巴大张,似乎死前受到了极大的惊吓。无数的鲜血,从两人的七窍流出,漫过圆碟,溢出餐桌,不断地往下淌。 我的心也沉了下去。如果这两个警察已经遇害,那刚才灯光下的两人又是谁? 我把谢绝从地上拉起来。两人惊魂甫定,也顾不上其他,快步往门口跑,想打开客厅大门,却发现,这门竟似被人,从外面反锁了。 这时候,我又发觉有点不对劲,好像我们脚下的血水,消失了。 客厅仍旧是先前漆黑安静的模样,餐桌上也仍旧摆着白蜡烛。只是没了盛着头颅的圆碟,也没了满地漫过小腿肚的血水。空气中弥漫着呛鼻的粉尘。 我俩的手电莫名全都拧不亮了。好在我身上有打火机,从餐桌上拿了两支蜡烛下来,点燃了,一人一支,看着地面,重往二楼的楼梯走去。 才走到楼梯口,手中蜡烛白光一晃,就见三条白花花的人影,忽然出现在转角处。 我吓了一跳,往后倒退两步,发现居然是周格三人,走上前去,问他们怎么也进来了。 林枫抢道:“小丫头说,刚才在二楼楼梯,看到你俩冲她招手,让我们跟上。结果一走,就走进来了。”他看了我俩身后,纳闷道,“这儿有点古怪啊,不像咱们进来时的车间。” 我摇摇头,把我俩刚才见到的,向他们描述了一番。 周格沉着脸,闷声道:“只怕小许他俩……唉!” 谢绝却摇摇头,道:“我看未必。这儿很可能只是那骨婆制造出来的幻象,想打击咱们的士气。咱再找找,说不定能发现其他线索。” 蚊丁动了动嘴唇,有些欲言又止。 我问她怎么了。她抓着我的手,怯怯地道:“师父,我总觉得,这间屋里,好像……好像不止一只鬼。” 她这话着实吓得我们不轻。 谢绝问她怎么会这么想。蚊丁抿嘴道:“刚才我不是见着你俩了嘛,然后周伯伯和林叔叔带着我过来。你俩一晃眼就不见了。但是……但是我好像看到一个跟我差不多大小的女孩子,穿着红衣裳,瞪了我一眼,就飘走了。我赶紧跟过来,没见着那女孩,却遇见你们了。” “红衣裳的女孩?”我皱了皱眉,“你看清楚,她长什么样了吗?” 蚊丁摇了摇头:“吓都吓死了,哪还敢看清楚?” 我忽然想起引我俩下来的那只皮球。刚才在客厅里转悠了半天,却没发现皮球的踪影。 奇怪,这皮球到底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多了三个人,我俩也没先前那么怕了。蚊丁紧紧拽着我的衣角,跟在我身后。 周格和林枫都拔出了腰间的警枪,一前一后,将我们护在中间。 几个人靠着我和谢绝手中明晃晃的蜡烛光芒,重又往客厅摸去。 客厅很大,蜡烛的光芒无法照亮全部,只能看到身前两米左右的视野。 墙面很高。右手边的墙面,两米左右的地方,挂着一副人物画像。 画像有些模糊,看不清画中人的五官,只隐隐觉得,那人的双眼被蜡烛光照着,似乎反射着森冷的绿光。 周格像是发现了什么,收起枪,招呼我们都过去。 一阵猝不及防的冷风,从刚才画像的位置吹进来。我和谢绝手中的蜡烛“噗”地一下,全熄灭了。 我正想重新点燃,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头皮一炸,后背起了层寒意。 风不会平白无故吹进来。除非那墙上,我们先前看到的,那所谓的画像,根本就不是一幅画。 不是一幅画,而是一扇窗。 可如果是窗户,刚才在窗户外面,一动不动看着我们的那个人,又会是谁? 想起刚才就这么跟那人四目相对,我们却都没察觉,我浑身直起鸡皮疙瘩。 什么人家的窗户,会开在墙面这么高的地方? 看房间里的摆设,分明是有钱人家的客厅。可这窗户的位置,却像极了牢房里的铁窗。 正百思不得其解,餐桌那边,林枫深吸了口气,一脸凝重地道:“周队,这是怎么回事?” 我看了眼那画框大小的窗外,黑漆漆的夜空,也没打算将这事告诉周格他们,免得又吓到他们,见周格满脸凝重,从餐桌上拿起一张粗糙的黄色卡纸。 卡纸上写着几个鲜红的字。 “归秭村二组11号。” 字迹潦草,像是刚刚写上去的。周格用手指抹了抹,放到鼻端闻了下,皱眉道:“是血。” “这是什么地方?”谢绝问。 周格把卡纸揣进兜里,叹了口气:“这是我老家的地址。” 第四十七章 雨夜惊魂(本章持续高能,请抱紧枕头君~) 林枫沉声道:“好像是有人故意留下的。这也不是廖子他们的笔迹啊,会是什么人?” 我心里一痛,凄然道:“是我妈。” “这……”林枫一时没明白过来。 周格把在他家发生的事告诉了林枫。 林枫叹了口气,拍了拍我的肩膀道:“请节哀。” 周格目光深沉,看着我道:“一阳,我之前下令小枫他们,只要看到老太太就开枪。你是聪明人,道理就不用我明说了。既然是令堂的笔迹,看来这就是那骨婆留下的。她想引我们过去。” 我知道周格的意思,强忍着心头刺痛,点了点头。 林枫道:“当务之急,是尽快找到廖子他们,还有如何出去。” 谢绝重又点了根蜡烛,在客厅里转了一圈,从怀里取出一只木简,冲我眨眼道:“来试试神书里头的方子,看看是不是真的靠谱。” 我见那是只长三尺宽三寸的木简,正面刻着一道古怪的符咒,背面刻着“降临”二字。 符咒和字迹都是暗红色的,应该用朱砂描过,问谢绝这是什么东西。 谢绝得意洋洋地道:“这是驱邪神简。咱俩进山砍柴的时候,我在林子里,找五月初五前后的雷击木做的。做成之后,要在庙里悬挂十四天,然后放进装满朱砂的袋子里,浸一晚上,这才有用。” 他边说着,边把木简放在烛火上烘了烘,口中念叨:“谨请万灵告请天公龙虎真人,驱邪现形,闻咒立至,无不遵。吉吉如意令!” 他念了半天,睁开眼,哎了一声道:“咋没效果?” 我想了想,白了他一眼:“靠,你有没有文化,是急急如律令,不是如意。” 谢绝恍然大悟,尴尬地挠了挠头,重又烧简念咒。 不多时,我们耳边忽然听到一阵隆隆的闷响,像是打雷,又像是地底下有什么大家伙,正要破土而出。 所有人凝神戒备。窗外忽然划过一道耀眼的闪电,紧接着,天空中传来一记震耳欲聋的雷击声,震得我耳膜刺痛,耳朵里嘶嘶锐响,心也跟着颤了一下,几乎跳出胸膛。 所有人难受得捂耳闭眼,就像被雷击中一般,全蹲在地上,半天没回过神来。 再睁眼时,我们已在先前的底层车间里,没有吊灯,没有餐桌,也没有令人窒息的黑暗。 月光惨淡,从窗口斜打进来,照在墙角两具蜷缩的尸体上。 “许哥!廖子!” 林枫悲愤出声,当先冲了过去。 那两名警察面对面,席地而坐,非但没有缺胳膊少腿,身上甚至没有任何伤口。 两人伸出双手,相互掐着对方的脖子。颈子上青筋暴出,两眼圆瞪,都快凸出来了。 这两个人,竟像是被对方活活掐死的。 林枫抹了抹眼睛,咬牙道:“真没想到,没死在枪林弹雨里,却死在这种地方,死在这种事上,真不值。” 周格淡淡地道:“事无大小,人无贵贱。你跟了我那么久,怎么到现在都还不明白?” 林枫面露愧色,冲周格恭恭敬敬,敬了个礼,道:“周队教训的是!” 周格看着窗外道:“你先带两位弟兄回去。他们怎么殉职的,你就怎么写。接下来的事,交给我和他们。一天抓不到骨婆,我就一天不回警队。” 他最后那句话,几乎是咬着牙说的。 林枫“唰”地一下,又冲我们四个,用力敬了个礼。 我们连夜赶往归秭村。到村里时,天色已经蒙蒙亮了。 有些意外的是,陈灵祎居然也来了。见到我们,她似乎并不觉得奇怪,将自己手下的两名弟子给我们引荐了,问我过来做什么。 我把骨婆的事跟她说了,反问她来做什么。 陈灵祎说,有人告诉她,归秭村昨晚有异常,村尾后山上,很多老坟都被挖开了,棺材里的尸骨不翼而飞,估计有人盗尸。 末了,她表情古怪地看着我道:“你还记得者云村那怪和尚吗?” 我点点头,不知道她突然问这个有什么用意。 陈灵祎叹息道:“咱们都疏忽了,那大和尚被你击退,被没有马上离开,而是重又回到土庙,将一只淋满鲜血的死猫带走。” 我想起蚊丁说过的话,心底一颤,一个不好的念头油然而生。 我没马上告诉其他人,问陈灵祎在村里发现什么没有。 陈灵祎摇摇头:“这些老乡我都认识,很正常,没发现什么奇怪的地方。我们刚问完话,还是得去后山的坟地看看。” 我们点点头,去坟地转了一圈。确实如陈灵祎所说,坟地里很多坟茔都被挖开了,棺材里空落落的,只有些残破的陪葬品,正主儿却没了。 不过除此之外,也没发现什么线索。 蚊丁一路上都在打哈欠。已经日上三竿,我们昨晚折腾了一宿,被她传染,也都昏昏欲睡。 周格看在眼里,对我们道:“先去我家吃点便饭,歇息一下,晚点再去村里问问。” 陈灵祎道:“也好。反正咱这一行,也是天黑好办事。” 这一歇息,就到了傍晚。大伙儿陆续醒来,见外头一片昏黑,雷雨交加,都有些懊恼。也没办法,搭灶生火,吃了晚饭,仍旧躺在草席上,坐等雷雨停歇。 或许是这些天太过疲倦,我眼皮又开始发沉,听着窗外哗哗的雨声,渐渐进入了梦乡。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迷迷糊糊中,我感觉身旁的蚊丁忽然坐了起来。 周格家床位不够。我们找了几张草席,铺在地上,像大通铺似的,挨着歇息。蚊丁怕黑,非要挨着我睡。 陈灵祎在睡觉前,往门把上挂了只铜铃,又让我们在草席四周撒了一圈陈米,说是那骨婆如果突然闯入,铜铃会第一时间提醒,陈米则能暂时抵挡一下。 我见蚊丁披散着长发,勾着脑袋,双手捧着什么东西,在细细地咀嚼,嘴里发出“咯吱”“咯吱”的细响,心中生疑,轻轻拍了她一下,问道:“你怎么了?” 话音刚落,蚊丁身旁,一名青木堂的女弟子也坐了起来。 紧接着,谢绝、周格、陈灵祎,也都纷纷坐起来,如蚊丁那般,闷头嚼着什么。 我头皮一炸,忽然意识到,那种“咯吱”“咯吱”的细响,是嚼生米发出的声音。 与此同时,我惊骇地发现,屋里似乎不止我们,还多了好几个人。 所有人都如蚊丁那般,不管不顾,只闷头嚼着生米。 我霍地站起,就见这些人突然停止了咀嚼,慢慢开始一前一后地,晃起脑袋来。 所有人像上了发条一般,身子越晃越快,越晃越激烈,而且动作、频率出奇的一致。 我担心再这么晃下去,会把脖子晃折,想大声喊醒他们,却又犹豫着不敢。 “喀吧。” 一声脆响,蚊丁的脑袋,突然从脖颈上断开,骨碌碌,滚到草席外。 “喀吧”“喀吧”…… 所有人的脑袋,陆续从脖子上断裂,如同皮球一般,堆在我面前。 没了头颅的身子,直挺挺地坐在草席上,手里还保持着捧食的姿势。 我的心都吊到了嗓子眼,战战兢兢地,想要去查看那些黑暗中的头颅。 离我最近的,从蚊丁脖子上掉落的那颗头颅,忽然拧过头来,冲我咧嘴笑了笑。 我看得分明,那不是蚊丁,而是……而是我妈! 我吓得往后就倒。这一倒,却醒了过来。 我惊魂甫定,看了眼把手按在我胸口上的蚊丁,见她安然无恙,一边酣睡一边嘴里叽里咕噜地说着梦话,放下心来,把她的手拿开,抹了把额头上的冷汗。 “还好,只是个梦。” 我安慰了下自己,却再也睡不着了,想起身去外头看看雨停了没。 “咯吱。” 那种古怪的,嚼生米的声音,却再度从蚊丁嘴里传来。 第四十八章 你斗不过他的 我吓得一下弹开,满以为蚊丁下一秒就会坐起,却见她仍躺着没动,表情痛苦。 “咯吱”“咯吱”的声音,从她喉咙里,闷闷地传来,就像有人掐住了她的脖子,不让她出声。 与此同时,我鼻端闻到一股淡淡的、熟悉的奶香味。 我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了,闷声喝道:“出来!” 奴儿一脸幽怨地出现,一只手还死死掐着蚊丁的脖子,掐得她脸都涨成了猪肝色。 “放开她!” 奴儿怒道:“我不!这才几天啊,你就勾搭上别的女孩子了。你心里还有没有我姐?” 我叹了口气:“你放开她。她是我徒弟。” 奴儿一愣,松了手。 我沉着脸道:“你不要命了?这屋里,起码有四个人可以随时灭了你。还不快走?” 奴儿冲我做了个鬼脸,红色身影一晃,消失不见。 我松了口气,见蚊丁嘴巴动了动,又睡熟过去,心中苦笑,正要起身,却见陈灵祎不知何时也醒了,正定定地看着我,忽然道:“你刚才在跟谁说话?” 我随口道:“这丫头,睡觉都不安生,我哄了几句。怎么,你也睡不着?” 陈灵祎半信半疑看着我,道:“不知道,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说话间,屋外忽然“嘭嘭嘭”,响起一阵急促的拍门声,门把上的铜铃叮铃铃乱颤起来。 蚊丁等人全被惊醒。所有人第一时间,把随身带的武器拿在手里。 这时候,就听门外有个苍老的声音,焦急地喊道:“囡囡,出事啦!你快帮着去看看吧!” 陈灵祎秀眉一蹙,冲我们道:“是李阿婆。” 陈灵祎跑去开了门,把李阿婆扶进屋来。她似乎受了很大的惊吓,进屋后,身子一直在颤抖,浑身湿淋淋的,显然是匆忙之中,冒雨赶过来的。 陈灵祎倒了杯热水给她,问她发生什么事了。 李阿婆惊魂未定,咕咚咕咚喝了几口热水,满脸惊恐地道:“柱子他爷回来啦!他……他又活过来啦!” 陈灵祎眉头拧得更紧:“赵阿公?他不是两年前就过世了吗?” “又一个……”周格闷声道。 我问他怎么了。周格看了李阿婆一眼,示意我凑近,在我耳边道:“你难道不觉得奇怪?这赵阿公和我妈,都是两年前过世的。这时间也太巧了。” 被他这么一说,我忽然心里一颤:记得当初我让大学同学帮我查陈灵祎底细的时候,陈灵祎她哥陈灵祁,现在的南良不艮,也是两年前死的。 三个同为归秭村、同一年死去的人,先后复活,这里面,难道有什么关联? 李阿婆还在哆哆嗦嗦地絮叨:“他爷大半夜回来,一回来就说饿,到处找吃的。柱子见他爷又活过来了,开心得要死,要给他爷杀鸡去。结果你猜怎么的?他爷抓着大公鸡,就这么生吃了,吃得一嘴子血。我们吓得没法,连夜搬到对门刘麻子家去了。” 顿了顿,她眼睛一瞪,像是想起什么,又道:“哦对了,他爷的声音……好像不对。” 我们相互看了一眼,彼此心照不宣——又是一只骨婆。 陈灵祎不动声色,问李阿婆道:“阿婆,阿公现在人在哪儿?” 李阿婆道:“应该还在屋里。” 屋外雷雨小了许多。事不宜迟,我们全都带上武器,在李阿婆的指引下,往赵家走去。 走到半路,却见不少穿着蓑衣、戴着斗笠的村民,躲在村公所屋檐下,个个表情惊慌。 李阿婆上前打招呼,问他们怎么了。为首一个戴着眼镜、好像村支书的中年人道:“不得了了,刚才问过乡亲们,这……这屋里死了的人,咋都活过来了?” 我数了数,屋檐下一共十二人,考虑到家庭的可能性,那么那些死而复生的人,起码也有七八个——还不包括像李阿婆家这样,暂时躲到别人家去的。 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一夜之间,这村里死去的人,都复活了? 谢绝皱眉道:“该不会是那些被盗走的尸骨吧?” 我点点头。这很有可能。按陈灵祎先前所说,很可能制造这些骨婆的人,就是在者云村被我们击退的大和尚。 可他为什么要制造这么多骨婆?又为什么,偏偏选择归秭村? 我向那群村民道:“冒昧问一句,各位家中的亡者,可都是两年前过世的?” 村民们相互看了一眼,似乎这才意识到蹊跷,一齐用力点头。 周格道:“各位老乡,我是城里警队的。不瞒各位,我妈也是咱村的人,也活了过来。咱这村,两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那么多人在同一年里过世?” 戴眼镜的中年人看了陈灵祎一眼,叹息道:“这事儿啊,陈家妹子应该也清楚。说起来,全是报应啊。” 中年人告诉我们,两年前的一天夜里,归秭村忽然来了几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彪形大汉,说是奉阎王之命,到人间物色阴曹的官差,让村长把所有村民叫到村公所集合。 当晚天象古怪,村民又大都迷信,一时人人自危,也不敢不从。 村长一边假意逢迎,一边着人去报警。 只可惜,去报警那人还没等打通电话,就被发现了。那些人将他和村长一道,绑到村公所前的广场上,一斧子下去,劈成了两瓣。 这下村民彻底老实。那几个人选了半天,挑中陈灵祎的胞兄陈灵祁,要将他带走。 陈家说什么也不干,百般拉扯,终于惹毛了那几个人。陈灵祎的父母也被当场劈死。 陈灵祁宁死不从。村民为了自保,纷纷起哄,让那些人将陈灵祁带走。 陈灵祎眼见父母被杀,自己的妹妹又年幼,心中悲愤,在众人面前,撞墙自尽。 那些人哈哈大笑,说这样也好,省得他们动手,抬着陈灵祁的尸身,扬长而去。 之后,村里就陆续有人死去。 只不过,因为都是些半截身子入土的老人,和两个年幼体弱的孩童,而且过世的时间也都差得挺远,村民一时倒也没太在意。 眼下发生了这等古怪的事,我们重又问起,村民们这才觉得蹊跷。 戴眼镜的男子说完,看着陈灵祎道:“妹子,会不会真是你哥——” “不可能。”陈灵祎冷冷地截口道,“不可能是他。” 被中年男子这么一说,我也怀疑起来:先前陈灵祎没头没尾的,上来就跟我说大和尚的事,很可能是故意误导我,帮她哥开脱。 见我们都看着自己,陈灵祎蹙眉道:“我子午门从不护短。这事若真是我哥做的,我第一个除掉他。我哥他——” 她话还没说完,远处忽然慌慌张张,跑来一个满身是泥的小男孩。 李阿婆哎唷一声,迎上前去,拉着他道:“柱子,你咋跑这儿来了?咋的了?” 柱子浑身颤抖,指着来时的方向道:“爷……爷跑了!都跑了!往坟地跑了!” 我们对视了一眼,吩咐村民赶紧进屋,关紧门窗,任何人敲门都别应声,冒着大雨,往坟地赶去。 “你斗不过他的。”我耳后忽然有人小声说了一句。 是个男孩子的声音。 我以为是柱子,浑身一颤,急忙转身,却见村公所屋檐下已空无一人。 我摇摇头,以为出现幻听了,拉着蚊丁的手,快步跟上身前的谢绝。 几个人到了坟地,远远地看见一群佝偻着身子的人影,在坟茔间摇摇晃晃地行走。 不知为何,这些人行走的姿势,看起来像极了一只猫。 “你斗不过他的。”那个声音重又响起。 这次听得分明,是从不远处的一座坟茔后传出来的。 我循声望去,见是先前被我掘坟的那个小男孩。他仍旧怯生生的,躲在墓碑后,嘴里不断地低喃:“你斗不过他的。” 我心中生疑,想上前问他怎么回事,想到身边尽是些驱邪禳灾的人物,只怕对他不利,忍了下来,想起这孩子先前跟南良不艮有过交流,他口中的“他”,很可能就是南良不艮,越发怀疑陈灵祎,冷冷地抓着她的手,喝问道:“你哥到底要做什么?” 陈灵祎没想到我会突然发难,哎呀一声,甩开我的手,怒道:“都说不是我哥了。” “我们凭什么相信你!”我故意将其他人也包括进来。 陈灵祎见我咄咄逼人,胸口剧烈起伏,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冲我冷冷地道:“因为喊我来这儿的人,就是我哥。” 第四十九章 飞剑斩邪 “什么!”我们都有些回不过神来。 陈灵祎望着远处蠢蠢欲动的骨婆,眼中寒光一闪,沉声道:“等先料理了这些邪祟,我再解释给你听。”说着抽出了兜里的墨斗。 几个人威风凛凛,一字排开,掏枪的掏枪,拿墨斗的拿墨斗;就连谢绝,也从随身的布包里,取了把桃木剑出来;就我和蚊丁两手空空的,多少显得有些尴尬。 “那啥,你们谁身上武器多,匀两件称手的,给我师徒俩呗?”我硬着头皮问。 蚊丁很认真地道:“师父我不要,我看你打就行了。” 我心道这小丫头还真是天真无邪,我这分明是在找台阶下,她可倒好,又把我给推上去了。 陈灵祎果然在意,皱眉道:“你出门不带武器?” 我打了个哈哈:“着急了,没顾着带。那啥,你们谁身上有针?我用针就行。” 我知道没人会随身带着针,盘算着这么搪塞过去,这么奇葩的武器,就算使不出来,也能让他们刮目相看。 哪想到蚊丁在身上摸了半天,一脸兴奋地道:“师父师父,钗子可以吗?” 我真想杀了她然后自杀,接过钗子,强作笑脸道:“可以,徒儿乖。” 说话间,周格闷声道:“小心,他们过来了!” 那些骨婆闻到生人气味,全都转过身来,眼里闪动着像猫一样的绿光,拱着身子,咧嘴桀桀怪笑,争先恐后地向我们扑来。 “避其锋芒,攻其不备!分开!” 陈灵祎秀眉微蹙,举着墨斗,当先迎了上去。 “得令!” 她手下的两名弟子,左右分开,也冲了过去。 “周叔,麻烦您照顾蚊丁。” 我见周格自觉护在蚊丁身旁,手指已经扣着手枪的扳机,冲他感激一笑,两指夹着蚊丁的钗子,和谢绝急追上去。 所谓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过去我还觉得我俩挺牛的,在者云村,也能赤手空拳,和那些被戾气侵蚀的村民抗衡,现在碰上这群行动如风、出手狠辣的骨婆,就只有防守和挨打的份儿。 倒是青木堂的三位,在骨婆中间腾挪躲闪,动作轻灵优雅,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 和我的认穴打穴不同,陈灵祎三人手中墨斗挥舞,吐出的墨线,尽往那些骨婆的四肢缠去。 也不知道这小小的墨斗里,究竟装了多少墨线,没一会儿,所有骨婆竟被他们三人用墨线绑了个严实,僵立在原地,动弹不得。 陈灵祎看了眼受伤的我俩,嘴角一扬,道:“灭!” 三人同时伸出手指,手法极快地在半空中画了道古怪的符。 原本漆黑的墨线,忽然发出一道耀眼的火光,渐渐收紧。 骨婆身上青烟直冒,龇牙咧嘴,表情痛苦,开始用力挣扎。 “砰!”“砰砰!” 随着连续不断的闷响,缠在骨婆身上,如同烧着了一般的墨线,开始根根断裂。 “什么!”陈灵祎脸色变了,“这怎么可能?他们怎么会挣脱?” 她手下的两名弟子也慌了,举着墨斗,看了陈灵祎一眼,慢慢向后退。 那些骨婆才不管她搁这儿怀疑人生呢,挣脱墨线,五指箕张,龇着牙,又冲我们扑来。 “嘭!”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扑到陈灵祎跟前的骨婆,脑门上忽然多了个花生米大小的孔洞,孔洞往外冒着白烟。 那骨婆似乎被镇住了,喉咙里“咯咯”闷响,拧过身来,看向了周格。 周格开枪了。 墨斗、手枪,都杀不死这些骨婆。 他们更加疯狂,如猛虎一般,全往周格和蚊丁那儿奔去。 “等等!”我心里忽然一个闪念,想起先前在周格屋里,他说过的话,正要开口喊他们用火烧,身旁谢绝忽然跺了跺脚,嘴里骂骂咧咧地道:“他娘的,死马当活马医了!” 他让我给他掠阵,右手两指夹着一张符纸,放到嘴边,念叨了几句咒语,让我用打火机点燃了,咬咬牙,在符纸没燃尽之前,拍在自己的左臂上;又抽出桃木剑,剑尖朝天,仍旧念叨了几句咒语,用剑飞快地在地面上,画了个八卦先天图。 他把桃木剑插在八卦先天图阵坛的中央,右手手捏剑诀,跟跳大神似的,一边在阵坛里蹦来跳去,一边念念有词;跟着趴在地上,也不嫌脏,直接吞了口凹坑里的积水,往桃木剑喷去;右手剑诀冲桃木剑一指,连着喊了三声:“起!” 神奇的一幕发生了。 那插在地上的桃木剑,开始微微晃动,跟着“铮”地一声,拔地飞起,横着飘在半空中,剑身越来越红,越来越亮,到最后,简直成了一柄火光缠绕的火剑。 谢绝自己都惊住了,愣了半秒钟,这才手指一挥,冲那些骨婆道:“去!” 飘浮在半空中的火剑,如离弦之箭一般,冲那些骨婆飞了过去。 剑身火光翻动,骨婆被火烧着的残肢、头颅冲天飞起,惨叫声此起彼伏。 这一幕,简直摧枯拉朽、酣畅淋漓。 我怕蚊丁接受不了这么惨烈的画面,赶紧挡在她身前。 四周骤然安静下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古怪的焦臭味,夹杂着“吱吱吱”,皮肉燃烧的声音,听起来让人十分的不舒服。 谢绝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又连着喊了三声:“落!” 桃木剑“嗖”地飞回他身前,剑身上的火光也消失不见。 谢绝把桃木剑收回布袋,笑得几乎合不拢嘴:“哎妈呀,这招太特么凶残了,不过我喜欢。” 我们也都看得呆了。 没想到这么多人都对付不了的骨婆,竟然被他一招就摆平了。 陈灵祎瞪着美丽的大眼睛,有些不敢相信地问道:“你……你这是什么法术?” 谢绝耸耸肩:“不知道,书里学来的,好像叫什么飞剑斩邪。” 陈灵祎眼中精光闪动:“门主说的没错,钟师父果然是高人。” 说话间,那些骨婆尸身上的火光渐渐熄灭。我们上前查看,见尸体已经全化为白骨,分不清谁是谁,都叹了口气,商量着喊村民过来认尸,就此打道回府。 我不自觉地看了眼刚才小男孩藏身的坟茔,见他还在那儿,目光不定地看着我,冲我笑了笑,忽然伸了个大拇指,一转身,消失不见。 “哼,小看我们。”我不屑道,“谁说我斗不过他!” 尘埃落定,我没忘记先前南良不艮主动打电话给陈灵祎这事儿,问她到底怎么回事。 陈灵祎边走边道:“我哥说,有人要对付他,确切的说,是对付你。他喊我来帮忙,说是这样做,与其说是帮了他,不如说是帮了我自己,帮了村民,也帮了你。” “鬼话连篇。”我不以为然。 陈灵祎知道我不信,叹了口气道:“他和这些村民一样,身子早就不是自己的了。我也不清楚,现在占着他身子的,究竟是什么人。但我总有种感觉,他并没有真正离开。” 我对他俩的兄妹情毫无兴趣,只求他别死在他人手里,问陈灵祎,她哥现在会在什么地方。 谢绝和周格以为我要找南良不艮报仇,都拉住了我。 我摇摇头道:“放心,我不会冲动了。” 陈灵祎定定地看着我,忽然道:“我总觉得,他现在有点怕你,在躲着你。我说过,你和我们不同。你进步得太快,快得他有些承受不了。” 见我张口又要追问,陈灵祎连忙道:“他如果要躲你,肯定是找你最不想去,也最不敢去的地方。” 我心里一动,已经猜到南良不艮现在在哪儿了。 第五十章 与虎谋皮 我让周格、谢绝先带蚊丁回去,思虑再三,决定还是自己回趟老家。 陈灵祎说她也有些问题没想明白,让手下两个弟子先回去,跟我同行。 我在“符氏精工”的两个多月,周格和他手下,替我敛了大伯、我妈,还有村里二十多条被我误杀的人命。 因为工程浩大,只能统一埋在后山的死人野口,也没立碑。 当初我走火入魔,害了这么多条人命。村民几乎走空,老家成了死村。 被我杀死的村民的子嗣和亲属,也曾有人打探到我的下落,想暗中报仇,却又忌惮我的本事,一直按兵不动。 南良不艮选择躲在村里,确实是个明智的选择。 因为我只要回村,无异于自寻死路。 可我终究不能回避这个事实。我不但杀了人,还杀了自己最亲的亲人。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我只希望找到南良不艮,洗清自己的冤屈后,再下去陪我爸妈。 我始终想不明白的是,先前南良不艮一直在黑暗中跟踪我、监视我,像只乐此不疲的猫,玩弄在他掌心垂死的老鼠,可自从谢绝出事后,我就感觉不到他的存在了。 陈灵祎说他怕我。他为什么要怕我? 以他的能力,勾一勾手指头,我都能立马仆街。 不知为何,我眼前忽然浮现,那天对付大和尚时,我右手食中两指上的那两道白光。 奴儿先前说过,南良不艮,以及他效力的那个秦广王,他们也会这么做。 这似乎是种开启能力的法门。 难道我真像陈灵祎说的那样,原本就和南良不艮那些人,是一路人? 不知不觉间,我俩已经到了村口。 看着眼前熟悉,又稍显陌生的村庄,我却又犹豫起来。 村长和大伯家房门紧闭,一片萧条。回想起两个月前发生的事,我感觉手脚冰凉。 陈灵祎见我脸色有异,也没说什么,叹了口气,当先往村子里走。 我深吸了口气,硬着头皮,跟了上去。 或许因为心虚,那些空出的荒宅,明明房门紧闭,我却仿佛看到一双双阴狠的眼睛,躲在门缝后的黑暗里,一眨不眨地盯着我,随时准备破门而出,将我生生撕裂。 我不想惊扰那些还没搬走的老乡,进村之前,乔装了一番,希望没人能认出来。 我跟在陈灵祎身后,惴惴不安地,在村道上走了很久。 村里很安静,隐约能听到村民在屋内窃窃私语的声音,却没见有人出来。 我虽然觉得奇怪,却也不敢上门去问,只跟着陈灵祎,往后山的坟地走。 眼看到了后山坟地与死人野口间的山林,远远地看到山头上,一座破败的山神庙,陈灵祎忽然停步,皱眉道:“有情况。” 我也停了下来,耳边只听到树林子里,树叶被风吹得沙沙响,没发现什么异常。 正要问陈灵祎怎么了,就见她忽地蹿了出去,手中墨斗上下挥舞,一条条漆黑的墨线,在我和她身前,凭空织了一张像是九宫图般的网。 她稍稍喘了口气,站回我身边,看了我一眼,道:“打火机。” 我把打火机给她。她仍旧用墨斗,在那张黑网中,抡臂画了个正圆,嘴里念念有词,打开打火机,按着那正圆的轮廓点燃。 起初只是星星点点的火光,不到一会儿,那火光越来越大,越来越亮,渐渐向圆心靠拢,竟似乎,将那张网,烧了个正圆的窟窿出来。 我正看得出神,陈灵祎拍了我一下,闷声道:“进去。”当先跳进那窟窿里。 我见她凭空在我眼前消失,惊骇异常,犹豫了片刻,也钻了进去。 窟窿后仍旧是我俩进入时的树林,远处山头,也依旧能看到那座荒废许久的山神庙。毛端公当初的屋子,就在我俩不远处的疏林里。 我有些纳闷,问陈灵祎到底怎么回事。 陈灵祎摇头道:“有人设了结界。咱俩刚才要是直接走过来,会迷路的。” 我还是不明白,问她怎么看出来的。 陈灵祎难得地笑了笑,指着脚下的树荫道:“刚才一路过来,你难道没发现,这地上除了咱俩的影子,没有其他任何东西的倒影吗?” 给她这么一说,我这才反应过来。 怪叫刚才我也隐隐觉得不太对劲,原来是这么回事。 我问她谁会在这儿设结界。陈灵祎摇头道:“不好说,可能是我哥,也可能是对付他的人。”她目光炯炯,盯着山头上的山神庙,接着道,“我有预感,我哥就在那座庙里。” 我顿时心头激荡,恨不得马上冲进去,将南良不艮生吞活剥。 陈灵祎表情古怪,说不好是愤怒还是担忧,久久地看着我,忽然道:“待会儿见到我哥,你可不可以答应我一件事?” 我咬着牙道:“除了求我放过他,其他的可以考虑。” 陈灵祎叹息道:“我不求你原谅他。现在的他,已不是当年的那个他。他会打电话给我,我也有点意外。我只希望,待会儿动手之前,你先听听他怎么说。” 我答应下来,和陈灵祎并肩往山神庙走去。 这庙打我记事起就一直荒着,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村民没有将它拆掉。 庙门前长满了齐腰高的杂草。庙门没锁,门板也少了一块,露出黑乎乎的门洞,能看到里头一把布满了灰尘的太师椅,横放在同样灰扑扑的山神像脚边。 不知怎地,我总觉得,那张太师椅,在慢慢地前后摇摆。似乎有人发现了我们,刚刚从椅子上离开。 一旁的庙墙上,挂着一件宽大的、黑色的斗篷。斗篷上沾着深黑色的污迹。 我心里一颤,忍不住捏紧了拳头:果然在这儿! “你们来了。” 一阵嘶哑的声音,从山神像后传来——是南良不艮。 “哥……”陈灵祎欲言又止。 南良不艮从神像后走出来,仍旧穿着一件黑色的斗篷,也仍旧看不到他的脸。 斗篷的兜帽里,只有那双我忘不掉的、鹰隼般的眼睛。 他冷冷地看着我道:“我就知道,你终究会找到我的。” 我冷笑道:“所以你根本无处可躲。” 南良不艮道:“我不是在躲你,我是在等你。你帮了我的忙,我得谢谢你。” 我闷哼不应。 南良不艮看向陈灵祎,叹息道:“那人太厉害,我受了伤,估计不用他出手,我也命不久矣。我等你们来,是想告诉你们一件事。你们该收手时就收手,小鱼小虾的,玩玩也就是了,真要惹恼了他,只怕倒霉的不止你们这些人——” 他猛地剧烈咳嗽起来。 我懒得听他说这些,捏着拳头道:“佳恩呢?你把她弄哪儿去了?” 南良不艮嘿嘿笑道:“她早就离开了,你难道不知道?大人知道她是你的人,有心交你这个朋友,对她以礼相待,几天前就给送走了。” “你放屁!”我勃然大怒。 南良不艮摆摆手,道:“你生气我也没办法,她确实不在我们这儿。我替大人做了这么多事,耍了你这么久,本想着讨他老人家欢心,结果呢?他没记我的好,倒头派人来杀我。唉,早知道你是大人的朋友,我当初就不该这么做,更不该与虎谋皮,向他讨职位。” 见我默然不应,南良不艮边咳嗽边继续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虽然早就死了,不过这次是真要灰飞烟灭了。你们小心那个大和尚,他可比我厉害得多。祎祎,我做这些,全是为了咱陈家。你……你过来……” 陈灵祎眼中满是不忍和怜悯,呆呆地喊了声:“哥……” 见南良不艮伸出手,想要抚摸她的脸,陈灵祎走上前去,双手抓着那件斗篷,宽大的衣袖。 忽然间,她像是触电般收回手,往后急退了几步,满脸惊恐地道:“你不是我哥!你是谁!” “哈哈哈哈……” 南良不艮仰天大笑,身上的斗篷忽然炸开,露出衣服下,一副小小的、羸弱的身子。 “是你?” 我瞪大双眼,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在我俩面前的,居然是先前在归秭村,被我掘坟的、那个怯懦的小男孩。 第五十一章 画虎画皮难画骨 那小男孩此刻脸上已全无先前怯懦的模样,带着戏谑、嘲弄的笑意,看着我俩道:“我还得谢谢你们。要不是你们帮我解决了那些骨婆,我还真不好伸展拳脚。” 陈灵祎皱眉道:“所以你打电话让我去归秭村,是为了……” 小男孩笑道:“我说过了,有人看我不顺眼,要对付我。他放出的那些骨婆,对我威胁太大。这小子又把我咬得死死的,我待在这儿,坐山观虎斗,何乐而不为?” 陈灵祎怒道:“你到底是谁?为什么用我哥的声音骗我?我哥去哪儿了?” 小男孩突然叹道:“祎祎,我就是你哥。只是这副身子,不是我的模样。你先前看到的那个人,只是抢了我的身子。你仔细想想,你可听过他说话?” 我似乎有些懂了,按捺住内心的愤怒,冷声道:“所以你也是只骨婆?” 小男孩,或者说南良不艮,重又将墙上的斗篷披上,只露出两只阴戾的眼睛,桀桀笑道:“你们要是感兴趣,我不妨说个故事给你们听。放心,故事很棒,你们会喜欢的。” 南良不艮说,当年陈灵祁撞墙自尽,那些阴差将他的尸身抬了回去。 我们见过的大和尚,是秦广王手下的白无常。白无常擅长画骨还魂,当时秦广王没有合适的身子,就占了陈灵祁的尸身。陈灵祁的鬼魂,只能在阴间飘荡。 秦广王为了表示报答,许诺给他另外找合适的身子。 归秭村在陈灵祁死后,一年之内,接连死了好几个人,这些都是秦广王为了帮他物色合适的身子,故意在生辰簿上,划掉的枉死人。 画骨还魂,需要尸骨和上身的灵魂本身,有种相互接纳的共鸣。 两年后,尸身腐化成骨。白无常为陈灵祁画骨还魂,接连换了好几个身子,可他总也不满意,直到这个小男孩的出现,才让他最终舒服下来。 他被任命为秦广王手下的黑无常,不久后,学会了纸人还魂。 与白无常一道,他俩一个负责打理鬼判殿外务,说白了,就是在阳间搞事情;一个负责秦广王身边内务,也就是挑选才人,成为秦广王的侍妾。 因为南良不艮是白无常画骨还魂复活的,所以从职权上看,他又比白无常势弱一些。很多时候,他也听命于白无常。 南良不艮表面上听命和逢迎秦广王和白无常,但内心深处,他仍旧记恨当年他们夺走自己的身子,害爸妈惨死,妹妹孤苦伶仃的暴行。 他希望以自己卖力的表现,能够争取到更大的信任,获得更多的亲信和权力,学到更大的本事,以期有朝一日能够复仇。 他了解到,我对秦广王来说,是个潜在的威胁和绊脚石,而且沈佳恩身份奇特,又是个极好的侍妾人选,这个机会千载难逢,所以一早盯上我们,自作主张,在我身上制造了那么多麻烦。 可他没想到,此举却触怒了秦广王。秦广王非但没领他的情,还把沈佳恩放了,又下令白无常重责自己。 白无常弄出那么多骨婆,一来是要抓他回去;二来也悄悄存了私心,让它们来对付我。 说白了,他俩都想在秦广王面前邀功。 我心道难怪那晚在铁佛寺,我会看到那尊古怪的邪佛,原来那大和尚也早坐不住了。 南良不艮的本事,对活人有用,却斗不过白无常手下的骨婆,被骨婆打伤。 他只好冒险,打电话让陈灵祎去归秭村料理那些骨婆,又怕我趁虚而入,所以躲在这儿养伤。 说完这些,南良不艮斗篷一鼓,如黑烟般的戾气,重又在身上缠绕。 我实在有些难以相信,问道:“你口中的秦广王,真是那十殿阎罗中的秦广王?” 南良不艮道:“如假包换。” 我皱眉道:“他一地府的阎王,没事总找我的麻烦干嘛?” 南良不艮回道:“我说了,你是个大麻烦。虽然我还不清楚你真正的身份,别说我,估计连那光头和大人,也都没搞明白。但你身上那股力量,让他感到畏惧。” 他笑了笑,又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真会那么友好,放走你身边那丫头?还不是怕你将来报复?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迟迟不敢对你下手。” 我捏着拳头,闷声道:“所以从我回去祭祖开始,一路上跟着我的人,就是你?那晚我要是不信你的话,将你的尸骨一把火烧了,你是不是早就灰飞烟灭了?” 南良不艮哈哈大笑:“你烧了尸骨又如何?你烧掉的,顶多是我这副皮囊,又烧不死我。最多我会有个把月,因为找不到皮囊而不自在,死是死不了的。只不过,我确实没想到你会来这么一出。你既然喜欢玩,我就舍命和你赌一次咯。” 我牙齿咬得格格响,浑身颤抖地道:“我再问一次,沈佳恩现在在哪儿?” 南良不艮宽袖一挥,闷哼道:“你不相信我也没办法。少了那些骨婆,就你和我这好妹妹,这两下三脚猫的功夫,我还没放在眼里。” 说实话,我确实没把握能制住他。陈灵祎跟我戮力同心也就算了,看她现在失魂落魄的模样,肯定心中摇摆不定。 换作过去,我肯定义无反顾地扑上去,过往那么多惨痛的经历,却让我心中有了牵绊,有了惧意。 我不希望因为我的一时冲动,再让身边的人出事。 见我俩站着没动,南良不艮鼓起的斗篷衣摆落了下去。 他一挥臂,那仅存的半块门板“嘭”地飞了出去。 跟着飞出去的,还有一大片好似蝙蝠的黑影。 陈灵祎变色道:“这儿也有结界?” 南良不艮幽幽地道:“是。防人之心不可无。你们要真的动手,我免不得要还手。” 顿了顿,他接着道:“你们帮我击退那些骨婆,照理我不该恩将仇报。不过我和你先前毕竟发生过不愉快的事,不能不防。这样好了,我一直对现在这副身子有些好奇。这小孩儿身上,似乎还藏着些秘密。你帮我找出来,我就替你找到那丫头,再好好给你赔个礼。” “你做梦!” 南良不艮做了个嘘声的动作,道:“先别急着拒绝。那丫头虽然跑出来了,但相信你也清楚,以我的能力,若是不想让你俩重聚,还是很容易办到的。” 我一时气结,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南良不艮忽然宽袖一卷,我只觉得面上刮来一道凌厉的寒风,晃过神来时,陈灵祎已经被他掐着脖子,架在了半空中。 “你干什么?”我大惊道,“你放开她!” 南良不艮道:“我说过了,我是个很谨慎的人,手底下总得有些筹码才行。我这好妹妹就先留下,陪我几天。什么时候你替我办完事了,我就什么时候放了她。” 他笑了笑,又悠然道:“对了,忘了提醒你,我这儿可不好受,别让我这好妹妹,还有她门下的那些蠢弟子等太久。” 我心头火起,几步上前要救人。南良不艮身子一晃,在陈灵祎的惊呼声中,双双在我眼前消失。 第五十二章 囚子坟 我呆立当场,好半天没回过神来,恨恨地跺了跺脚,想了想,转身离开了山神庙。 我倒不担心陈灵祎出事,一来我对她没啥感情——虽然她确实长得好看,而且似乎对我有些微妙的情愫;二来我知道,南良不艮扣着她,只是为了让青木堂的人紧张,给我施加压力,不会真的对她做什么。 我懊恼的,是又一次被南良不艮占了主动权。 我顺道去了后山的死人野口。这是过去村里弃婴,或者偷埋死人的地方,阴气很重。 即使是艳阳天,这儿背阴,也始终阴嗖嗖的,让人不寒而栗。 村里的规矩,枉死、横死的人不能入棺下葬,更何况被我杀死的村民,全都尸首不全,只能找死人野口这样的地方,统一安葬,好歹算叶落归根、入土为安。 我冲暗洞里的巨大坟包,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嗑得脑门通红,哽咽着道:“大伯、妈,各位叔伯姨婶,我范一阳犯下这样的罪业,等此间事了,一定下去,当面给各位赔罪!” 一股冷风,从洞缝里呜呜地吹来,犹如冤鬼低泣。 我抬起头来,恍惚间觉得,大伯、我妈,还有那些被我杀死的村民,全都塌着肩膀,站在坟包上,死死地盯着我。 到底还是心虚,我又冲坟包拜了拜,也不敢往村头走,在后山找了条小径,赶紧出了村子。 回到城里,我见除了周格三人,还有几名青木堂的弟子,料想他们肯定不放心堂主跟我一块去,见我俩迟迟未归,跑这儿兴师问罪来了。 果然,听说陈灵祎被南良不艮劫走,这些年轻弟子顿时暴怒,上来就要揍我。 周格和谢绝慌忙拦下,劝他们冷静,让我先说说怎么回事。 我照实说了。其中一名眉毛浓厚的男弟子变色道:“又是秭归村?这地儿可真不太平。” 我听他话里有内容,赶忙问他怎么回事。 那名男弟子犹豫了半晌,道:“这事儿本不该让你们知道,毕竟是我们堂主的老家。不过眼下堂主有难,我也顾不了那么多了。这个村,听说很早以前就存在了,是个相当原始、封闭的老村,有很多为人所不知的恐怖习俗。堂主的哥哥,听说也是被那些习俗害死的。” 我听他说了等于没说,摇了摇头,转身要走。 那男弟子又道:“听我奶奶说,解放前,秭归村来了个大美人。这大美人长得跟天仙似的,却风流成性,到处勾搭村里的汉子,还怀了种。之后事发,村长带头,按照村规,处死了大美人。不过那孩子,倒是让稳婆给接生了。” 见我们听得认真,那男弟子有些得意:“结果你猜这么着?那孩子啊,没到七八岁,就突然夭折了。之后,村里就开始相继有人出意外死去。村民们都传,说是那大美人变成厉鬼,回来报仇了。她放心不下自己的孩子,怕被活人欺负,索性也给带了下去。” 我想起那晚挖开南良不艮的棺材,那副小小的骸骨上,残留的衣物碎片,确实很像解放前,我爷爷他们穿的那种衣服的料子,心里一颤:该不会这么巧,南良不艮现在这副身子,就是当初那个夭折的孩子? 我问那名男弟子,知不知道那大美人和她孩子埋在哪儿。 男弟子摇摇头:“这都是我奶奶听来的,谁知道真假?不过既然是村里的人,多半也不会离村子太远。怎么,你又手痒了,想掘人老坟?” 我知道,陈灵祎肯定将我掘坟的事儿告诉了他们,听他冷嘲热讽,其他弟子也都掩嘴偷笑,也不在意,转头冲周格道:“周叔,蚊丁就拜托您照顾了。我们要再去趟村里。” 蚊丁听说我要将她撇下,说什么也不干。争执了半天,没办法,只好将她带上。 那几名青木堂的弟子也要同去。我说人多眼杂,让他们去一两个就行,带上了那名浓眉的男弟子,和一个叫敏慧的女弟子。 当天傍晚,我们到了归秭村。村民还认得我和谢绝,听说来意,主动带我们去村支书家。 村支书让我们稍坐,亲自去请村里几个德高望重的老者过来。 村支书边请我们喝酒边道,那晚我们走后,因为遍地尸骨,已经分不清谁是谁,加上先前被死而复活的亲人吓坏了,经过协商,全村同意,将尸骨拢到一块儿,用火油浇着,全焚烧了。 但是事后检查,似乎焚烧的尸骨里,少了一具。 一名老者叹息道:“只怕走脱的,就是当年那孩子的尸骨。” 我心里一动,问那名老者:“老人家,您知道当年那个孩子,埋在哪儿了吗?” 老者道:“娘犯了错,不至于连累孩子。他是村里的,自然也就埋在了村里。” 我心里一惊,急忙问道:“是不是埋在陈家后面的林子里?” 老者眉头一皱,摇了摇头:“他又不是陈家的种,怎么会埋在陈家的坟里?当年他生父在后山找了块好地方埋了。之后不知怎地,坟被人给刨开了。都说是盗墓贼干的。警察查了段日子,也没查出啥名堂来,之后就不了了之了。” 我想着,多半是南良不艮偷梁换柱,将那孩子的尸骨,移到自己的坟里,用来迷惑他人,见那名青木堂的男弟子不怀好意地看着我,生怕他抖出我掘坟的事儿,赶忙看向别处。 谢绝问老者,知不知道那大美人埋在哪儿。 老者点点头,说是等吃完饭,就带我们过去。 吃完饭,老者凭着记忆,带我们越走越远,到了村后两座山的山坳间,指着一块几乎与平地无异的、长满杂草的土坡道:“没记错的话,应该是这儿了。” 我问老者,知不知道当年村里是如何处死那大美人的。 老者摇摇头:“我那时还小,爹妈不让看,说是太残忍。如今知道当年怎么回事的,估计都下去陪那姑娘了。” 见我们包里鼓鼓囊囊,老者支吾了半晌,鼓足勇气道:“几位恩人,你们该不是要挖坟吧?这先前焚尸也就算了,掘坟挖尸,可是要遭天谴的。” 我见瞒不过他,也不打算再捂,吓唬老者道:“老人家,你也说了,焚尸的时候,不见了一具尸骨。我们想着,多半是这地下的大美人儿,知道你们要烧她儿子,上来领了他去。你想想,先前那死了两年多的尸骨,就够吓人的了。这更厉害,这可是具老尸。” 老者被我唬得一愣一愣的,也不再说什么,站到一旁,嘴里犹自不停地念叨着“作孽啊”。 那青木堂的男弟子起初不愿帮忙,听我说不这么做就救不了陈灵祎,这才极不情愿地拿起短锹。 敏慧则拿着墨斗,护在老者和蚊丁身前,一副生怕有东西从地下突然冒出的架势。 我们三个挖了老半天,眼看往下挖了三尺多深,仍旧没看到棺材。 正纳闷莫非隔了这么久,连棺材都腐化了?就听那名男弟子咦了一声,扔下手里的短锹,跳进坑去。 “好像不太对劲。” 他冲我和谢绝晃了晃手里的电筒,示意我俩也下去。 三人站在坑中,扒开里头的软土,同时用力,将一团硬梆梆的大家伙,从泥土中抬了出来。 是个铁笼子。 铁笼子四四方方,足有一米见宽。可能因为埋得深,并没有生锈。 铁笼子里,蜷缩着一具完整的人类骸骨。从骸骨的骨架大小来看,应该是个女人。 老者见着铁笼子,忽然双目圆瞪,颤抖着奔上前来,催促我们道:“快!快埋回去!这是囚子坟,挖不得的!囚子里的女人怨气重,见光是要害人的!” 第五十三章 浴女(本章节有些少儿不宜~) 我们被老者紧张的情绪带动,边重新把铁笼子放回坑穴,边问老者什么是囚子坟。 老者叹道:“浸猪笼你们知道吧?这囚子坟呐,跟浸猪笼是一个性质,都是为了处治那些不守妇道的女子。不同的是,浸猪笼是针对活人的,将淫妇活活溺死;这囚子坟啊,却是针对死人的。浸猪笼死后还不算,要让这类女子永世不得超生,就得埋在这囚子坟中,永远成为孤魂野鬼。” 旧时对不检点的女子,向来有种近乎偏执的憎恶,这点我倒没觉得意外。 我意外的是,直接浸猪笼处死就算了,为什么还要关在这铁笼子般的囚子里? 囚子到底是什么意思? 老者解释道:“囚子囚子,就是囚禁孩子。那些淫妇有了娃儿,娘有罪,娃儿却没罪。娘死了,只怕因为挂记娃儿,还会出来造次。这铁笼子上,起初应该是有封印的,可能在地下待的时日久了,封印也磨平了。说白了,就是不让死后的淫妇再出来,和孩子相见。” 蚊丁皱眉道:“好可怜……” 老者不以为然道:“可怜什么?她当年要不是犯下这样的罪业,何至于落得如此下场?这就叫做自作孽不可活。你们快快埋了,别回头出了什么岔子。” 老者话音刚落,山坳间无端起了一阵阴风,吹得飞沙走石,四周山腰上的树木沙沙作响。 也不知道是不是附近山岩中有孔缝的缘故,这风声呜呜咽咽的,像极了女子的哭泣。 老者踉踉跄跄,向后退了两步,噗通跪地,连声哀求道:“仙姑饶命!仙姑饶命!” 说起来,我们这些人里,除了老者和蚊丁,其他人都还有些本事,倒也没太担心。 老者见我们都拿出兜里的家伙事儿,慌忙拦下道:“仙姑可不比那些尸骨,别乱来。” 说话间,一股奇怪的幽香,从我们刚才埋的坑穴里,飘飘悠悠地飘过来。 我也说不好那是什么味道,既不像花香,也不像其他任何我所熟悉的香味。 我从未闻过这么古怪的气味,虽然内心忐忑,但莫名地觉得很舒服。 不光舒服,甚至有种隐隐的,生理上的冲动。 其他人也都闻到了。除了蚊丁和那名叫敏慧的女弟子,在场的四个大老爷们,都有些如痴如醉。 老者面上一沉,催促道:“赶紧走!这香闻不得!仙姑要出来了!” 我也知道自己有些中毒的倾向,脑袋晕乎乎的,眼皮有些发沉,喉咙干渴,连忙收敛心神,也顾不得再给那坟茔抷土,几个人掩着口鼻,匆匆往村口跑去。 村支书和其他村民都在村道上等着,见我们慌慌张张,忙问出了什么事。 老者把我们掘坟的事儿说了。村支书起先有些不悦,倒也没发作,只说时间已晚,让我们暂且在村里住下,说是担心我们这一走,那大美人要真过来了,村民没法应付。 没办法,自己刨的坑,含着泪也得把它填了。 浓眉男弟子瞪了我一眼,跟在村支书身后,往村公所的宿舍走去。 我和谢绝对视了一眼,摇摇头,只好也跟了过去。 村支书让人找了两间干净的房间,我们三个男的一屋,蚊丁和敏慧一屋。 山村的夜总是让人觉得过分安静。我躺在床上,望着窗外的月光,耳边反复回响老者在山坳里说过的话,越来越觉得,南良不艮占用的这个身子,只怕真没那么简单。 不知不觉间,眼皮越来越沉重。我翻了个身,沉沉睡去。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朦朦胧胧中,我感觉身上洒满了白色绸缎般的月光。 月光慢慢在被子上摇曳游走,星星点点,摆动不定,好像午后被风吹动的,树荫下的阳光;又好像是水面上,被船桨荡开的粼粼波光。 我下意识地往窗外看去,还真的看到了一面平湖。 一轮大得不可思议的月盘,悬挂在湖水之上。 湖里没有船,只有一个浑身赤裸的曼妙女子,背对着我,正一点一点地,往自己凝脂般的肌肤上掬水拨弄。 明明隔得有些距离,我却能清楚地听见,女子咬着下唇,从唇齿间发出令人心动的呻吟,衬着那星星点点,在她诱人的美背上滚落的水珠,当真让人心跳加速。 我看得痴了。这时候,那女子慢慢悠悠地,转过身来。 该看的,不该看的,都被我尽收眼底。 这女子虽没有小桃长得美丽,也没有陈灵祎和沈佳恩那样灵动可爱,但我还是瞬间被她吸引住了。 因为这是个成熟的女人,一个真真正正,称得上女人的女人。 她的一颦一笑,她的每一个看似不经意的小动作,都媚态十足,充满了撩拨的意味。 她懂得如何勾动男人内心深处,那原始的野性。 她胸前那两座饱满的高峰,高峰下平坦的河谷,和再往下,那道杂草掩映的峡谷秘境,浑然一体,构成了一副天然的、绝美的画卷——美得要命。 更要命的是,这幅画卷正盈盈款款地,从湖中走上来,美目流盼,离我越来越近。 她每前进一步,我的心就跟着颤动一下。 一股让人无法冷静的幽香扑鼻而来。 不知不觉中,我竟已走出宿舍,到了她跟前,和她久久地对视。 女子完全不避讳自己的一身春色全被我看光,掩嘴吃吃笑道:“不请我进去坐坐?” 我面红耳赤,喉咙干渴,激动得连话都说不清楚:“里头……人……有别人。” 女子嗔怪地看了我一眼,透过窗户看了看,道:“哪有人?” 我纳闷回头,见宿舍里居然真就我一人,谢绝和那个浓眉的男弟子不知道上哪儿去了。 我正犹豫不决,那女子突然欺身上来,掂起脚,将两片湿润柔软的薄唇,贴在我嘴唇上。 那条吐着幽香的舌尖,灵活自如地在我齿间叩门。 我的小腹被她胸前那两团饱满挤压,情难自禁,低下头去,放她进来。 两条饥渴的舌尖,在一片浸润和香甜的包围下,热烈地搅动起来。 我也不知道自己何时进了屋,抱着如水蛇般,盘在我身上的女子,将她一把扔到床上,也不需要太多的情绪调动,身下的小兄弟早已按捺不住,宽衣解带,粗暴地撞开那道诱人的秘境,抱着她丰腴柔软的美臀,便忘情地耸动起来。 女子媚眼如丝,一张俏脸随着上下抖动,浮现令人欲罢不能的红晕。 这片红晕渐渐蔓延开来,从脸颊、到颈脖,再到不停抖动的两团雪球,最后定格在那片平坦的小腹之上。 我从未感到如此欢愉过,胜过先前在那玄牝洞中,若即若离的快感。 我双手紧紧地从身后抱住她,几乎将自己整个嵌进她的身子里,在一片几近晕厥的颤栗中,停止了动作。 “我真想吃了你。” 一阵喃喃的低吟,不自觉地从我喉咙里蹦出来。 女子吃吃娇笑,点了下我的鼻头,道:“你想吃我,也得问问他们愿不愿意。” 我一惊,转头见谢绝和那名浓眉男弟子正站在床边,伸长脖子,笑眯眯地俯视着我俩。 我浑身一哆嗦,“啪”地翻下床去,疼得瞬间清醒,就见床上哪有什么美女?床边也不见了谢绝他俩,直觉下身燥热难当,低头一看,小兄弟傲然挺立,惊觉是个春梦,好在谢绝和那名男弟子都在酣睡梦呓,裹起薄被,假装继续睡觉。 隔天清早,我们起床去村支书家吃早饭。 我见那名男弟子表情也有些尴尬,眼神不时躲闪,心里一颤:该不是他也做了那样的梦吧? 谢绝见我俩表情古怪,纳闷道:“你俩昨晚干嘛去了,无精打采的,眼圈还这么重?” 我俩见蚊丁和敏慧看着,都支吾不语。到了村支书家,我更加惊诧:村支书,和他十八九岁的儿子,也跟我俩一样,眼圈深重,无精打采。 我越来越觉得事情大条了,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拍着桌子道:“那什么,你们昨晚,是不是都见着一个女子,从湖中光着身子出来?” 村支书两眼一瞪,见媳妇满脸怨愤看着自己,垂下头去,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我心里多少有些明白了,让村支书赶紧将村里所有的男人叫过来。 谢绝有些莫名,问我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我也奇怪,他明明也是男的,为啥就他没中招,见蚊丁满脸好奇看着自己,把昨晚发生的事,悄悄在谢绝耳边说了。 谢绝两眼一瞪,忍不住惊叫道:“哎妈呀,她这是甩籽儿呢!” 第五十四章 珠胎暗结 谢绝这突然大呼小叫的,弄得我们其他几个在场的男人都有些尴尬。 村支书咳了咳,问我道:“小师父,你有啥眉目了没?” 村里所有成年的男子,都陆续赶了过来。 如我料想的那般,这些人都跟我们一样,眼圈漆黑,无精打采,脸上还带着意犹未尽的满足感。 我从未觉得如此心虚和尴尬过,也不知道昨晚那一番温存,是真是假,想起沈佳恩,越发愧疚难当。 我强装镇定,见所有人都目光躲闪,学着村支书的样子,咳了咳,道:“昨晚大家都梦到了什么,咱们心知肚明,就不说了。我想说的是,这样下去可不好。” “噗。”谢绝忍不住笑出声来。 我瞪了他一眼,接着道:“昨晚早前,我们在坟头闻到一股古怪的香味。这香味,和梦里的那股香味很像。所以我断定,咱们梦里的那个人,就是那囚子坟里的女人。” 村民哗然。村支书摆手示意大家安静,听我继续往下说。 我摇摇头,叹息道:“当年这囚子坟里的主儿是个什么样的人,相信大家都有所耳闻。她这么做,只怕是为了报复,让这个村的子嗣后代,犯下和她当年一样的错,让男人们心生内疚,觉得对不住自己心爱的人,为此抱憾终生。咱们会中招,多半跟那香气有关。” 昨晚同来村支书家吃饭的一名老者紧张道:“这可咋办?咱都这岁数了……” 一想到这些个老大爷,居然都跟我一样,在那名女子身上驰骋过,我突然觉得既可笑又恶心,浑身不自在地一颤。 我强作自在,扬声道:“昨晚来得匆忙,没和乡亲们好好聊。眼下出了这趟子事,还希望大家有知道当年事情的,别藏着掖着,都说出来,咱们也好商量对策。” “你想知道什么?”一名满脸阴沉的老者问。 “我想知道,当年那女子腹中的孩子,是村上那户人家的?” 昨晚吃晚饭的时候,我就一直觉得,包括带我们去那女子坟茔的老者,这些村民肯定都知道些内幕,但不知道什么原因,他们并不愿意透露更多。 而我一再坚持掘坟,其实也是想赌一把——不把这些人逼上绝路,他们不会开口。 让我始料未及的是,那女子居然也会对我,和那名青木堂的男弟子下手。 众人窃窃私语,商量了有一阵子,都看向村支书。 村支书见我们都看着自己,无奈点了点头。 那名满脸阴沉的老者道:“就是两年前,那被砍死的村长。他家祖上,姓江。” 给他这么一说,我脑海中先前断断续续的一些线索,似乎慢慢连接起来了。 老者继续道:“毕竟是村长,我们也不好多说什么。再说了,江村长是好人,为了村里,被那些歹人当场杀了,大家都觉得可惜。” 广场上的男人们想起两年前的事,都纷纷点头唏嘘。 我问他知不知道,当年那个夭折的孩子叫什么,先前埋在什么地方。 老者想了想,道:“听说叫江波儿,具体埋在哪儿不太清楚,不过应该挨着江家祖坟。” 那名浓眉男弟子接着问道:“老人家,当年那女子如何犯的事,您清楚吗?” 老者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老者说,那大美人是从外乡逃难过来的,自称绡绡,来时衣衫不整、灰头土脸,是个干瘦干瘦的小丫头,不过身子发育得还不错,脸蛋隐隐能看出有几分姿色。 村里的大善人贾大福收养了她,让她吃饱喝足、沐浴更衣。 这一番打扮下来,那丫头简直脱胎换骨,成了个十足的美人儿。 贾大福四十多的人了,本想拿绡绡当女儿养,结果眼睛都看直了,觉得做女儿太可惜,干脆收了,做第六房姨太太。 谁也没想到,这绡绡外表看着清纯可人,没想到骨子里是个饥渴寂寞的祸水。 贾大福满足不了她,她就开始勾引府上的家丁、护院,甚至守门的大爷。 之后,这些人也满足不了她了,她便开始将目光,放到全村精壮的男人身上。 绡绡娇小可爱,发育又好,也会来事儿,村里都是些有精力没处发泄的淳朴汉子,哪经得住这种诱惑?上到知天命的大爷,下到十八九岁的懵懂少年,无一不被她迷得团团转。 这里面,就有江村长的二爷爷,当年的教书先生——江玉衡。 可以说,全村的男人,都给这位可怜的大善人贾大福,戴了顶绿帽子。 这事儿后来不知怎么,被贾大福手底下的一名小厮知道了。 这小厮记恨当初绡绡看不上他,向贾大福告状。 贾大福气不打一处来,本想抓个正形,冷静之下,又觉得自己势单力薄,这样问责下去,这全村的男人肯定一致对外,打死不承认,只好暂时忍下,等待时机。 而当时,绡绡正和那江玉衡打得火热,还怀了江玉衡的种。 江玉衡原打算带她远走高飞,但绡绡总以各种理由推迟。 这一推,就推出事儿来了。 绡绡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村里的男人们人人自危,都觉得那肚子里的娃儿是自己的。 胆小的,一天天担惊受怕,不是出走就是病倒了;胆子肥的,就动起弄死绡绡的歹念来。 贾大福看在眼里,不动声色。他要等一个时机,等这层窗户纸被这些人捅破。 他想借刀杀人,这样既可以让全村男人以后在自己面前抬不起头来,又不至毁了自己的善人形象。 最后终于有人忍不住,主动告发,说绡绡在村里偷男人,她肚子里的孩子是个野种。 贾大福借机发飙,等稳婆把孩子接生出来,一口咬定是江玉衡的孩子,要将这对狗男女浸猪笼处死。 其他汉子纷纷附和,让村长立刻执行。 江玉衡看清这些朝夕相处的村夫的嘴脸,盛怒之下,干脆鱼死网破,说了实情。 那段年月,山村里还奉行男尊女卑的传统观念。那些有妇之夫,主动承认错误,一口咬定是绡绡勾引在先,表示自己甘愿受罚,不过得让村长按照村规,先将这妖女处死。 贾大福适时做了顺水人情,原谅了这些人,也不含糊,休了绡绡,任凭村长发落。 村长也是心虚,没让绡绡浸猪笼,而是直接关在铁笼子里,入土活埋;又怕她变成厉鬼索命,找了个游方道士,在铁笼子上刻了两道封印——就成了我们看到的囚子坟。 而江玉衡幸免于难,独自抚养儿子江波儿长大,直到八岁时夭折。 之后的事,就像浓眉男弟子说的那样,村里接连有人出意外死去。 我们听老者说完,都沉默不语,一时也无法评判谁是谁非。 我心中有个疑问,久久无法解开,问老者,那江玉衡后来怎样了。 老者摇摇头,道:“还能怎样?妻儿都死了,他想不开,也投河了。” 谢绝见我眉头紧皱,问我怎么了。 我在他耳边轻声道:“我总觉得不太对劲。你想啊,如果江玉衡在他儿子死后投了河,照昨晚那老者说,是江玉衡亲自埋了江波儿。可江玉衡死后,江波儿的尸骨,咋又跑到陈家的坟里去了?盗墓贼才不会有这样的闲心。” “你的意思是……” 我把声音压得更低:“很可能当年那江玉衡也做了冤大头。这孩子,根本就不是他的,而是陈家的。贾大福和陈家暗渡陈仓,陷害江玉衡。” 敏慧忽然道:“老人家,您怎么对当年的事儿那么清楚?” 老者环视了一圈,见大家都看着自己,叹了口气道:“我就是当年那贾大福的孙子。” 第五十五章 神秘的遗腹子 别说我们没料到,现场很多村民都一脸惊诧。 他身旁另一名驼背老者皱眉道:“老高,你不是姓高吗?咋会是贾大福的孙子?” 老高叹息道:“当年六奶奶死后,贾家突遭大火,一夜之间,无论男女老幼,全被烧死。我娘弥留之际,拼命把我护了下来。我当时虽小,但隐隐觉得这场火,跟六奶奶的死有关。之后,我被姓高的人家收养,这才跟了他们的姓。” 驼背老者大悟道:“怪不得,我说当年高叔一直无有所出,之后却突然有了个儿子。” 老高说完,问我打算怎么对付他六奶奶。 我摇了摇头。焚尸自然是没用的。先前南良不艮说过,即便焚烧江波儿的尸骨,对他也没多大影响。 儿子尚且如此,老娘自不必说。 况且,我总觉得,这里头还有很多疑问。一把火烧了,线索也就断了。 我忽然想到一个法子,不过稍稍有些冒险,让村支书先遣散村民,让他们回去洗个凉水澡,再把昨晚的梦,老老实实跟爱人或家人交代,求得他们原谅,也让自己心安。 在此之间,千万别睡觉。 我们重又回到村公所宿舍。我支开蚊丁和敏慧,把我的计划,和谢绝二人说了。 浓眉男弟子沉吟半晌,点头道:“可以是可以,不过谁来呢?” 见他俩脸上不怀好意,都看着我,我心里一颤:他娘的,自己挖坑自己跳。 我说的法子,有些类似于问米,或者说请笔仙、碟仙之类,就是在见不到光的屋子里,往装满陈米的碗中插一只竹筷,将自己手指上的血,滴在筷子上,让血液顺着竹筷,流到陈米中,一边敲碗口,一边连声念叨,请自己心中想的那只鬼,上来吃米。 支开蚊丁她俩,是因为我不确定把绡绡请出来,她会对我们做出什么难堪的举动。 而之所以说有些冒险,是因为,一来这本身是米婆才能做的法事,我们外行人,只怕请神容易送神难;二来就算绡绡愿意吃米相见,她知道我们在调查她,很可能会当场发难。 让蚊丁二人出去,其实也有确保她俩安全的考虑。 青木堂那点本事,连先前的骨婆都应付不了,更别说这姥姥级别的;谢绝连《岣嵝神书》里的口诀都没背熟,法术更是一知半解,也不能太指望他。 我让他俩在一旁看着,万一见我呼吸困难,或者怎么也叫不醒,就立刻打开门窗,用新鲜的公鸡血浇在我身上。 大白天的,那绡绡就算再厉害,我自己意志坚定,她也应该拿我没办法。 说干就干。我盘腿坐在床上,点了三支香,插在香炉里,摆在米碗面前,扎破手指,让血液顺着竹筷,往陈米中渗透,看看差不多了,一边用竹筷敲着碗口,一边闭眼念叨:“天灵灵,地灵灵,谨请地仙绡绡吃米显灵。” 我敲了好几次,周围毫无变化,正寻思果然不是专业的就是不行,忽然觉得,我对面不知何时,似乎也蹲坐着一个人影。 人影一动不动,只身子微微前倾,像是在贪婪地吸着香炉里的香。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成功。这把式,是我小时候在村里,见毛端公和一些老太太使过的,我自己从未试过。 正犹豫要不要问那人是不是绡绡,一股令人兴奋的异香,慢慢扑鼻而来。 果然是她! 我心神一凛,深吸了口气,睁开了眼睛。 昨晚梦中和我缠绵的那名女子,穿着大红的棉袄,笑靥如花,正含情脉脉地看着我。 我俩面对面坐在床上。床上少了刚才的香炉和米碗,也少了我昨晚盖的薄被,却多了两床厚厚的被褥。 原本是窗户的地方,也变成了一面土墙。土墙上,还贴着大红的喜字。 我去,这是咋回事?不是请鬼上来么,咋还变成我下去了? “你还愣着干啥?”绡绡媚眼如丝,自己去解领口的纽扣。 我见自己身上,居然也穿着我祖爷爷那个年代才有的粗布棉袄,心头大惊,问绡绡道:“这是哪儿啊?我……我是谁?” 绡绡白了我一眼:“你别闹了。我都是你的人了,还跟我玩这种把戏。” 说话间,她已将自己身上脱得,只剩一件薄薄的贴身肚兜。 她身上那股令人难以抗拒的幽香,一阵阵的,直冲我鼻端。 我心头激荡,感觉小腹热辣辣的,喉咙干渴,情不自禁地,往她肚兜下,那两团诱人的软肉摸去。 “老陈你说,我肚子里这孩子,该咋办啊?”绡绡一边呻吟,一边在我耳边柔声道。 我心里一沉:老陈?陈家! 我停了下来,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 绡绡吃吃娇笑,拿着我的手,又往自己胸前放去,咬着我的耳垂道:“你别担心,这不是你的种,也不是外头那帮臭男人的。这孩子的爹,早就已经不在了……” 她边骄傲地说着,边将娇嫩的小手,往我胸膛下摸去,忽然浑身一颤,缩回手,柳眉倒竖,怒喝道:“你不是老陈!你是什么人!” “我……” 我还没来得及开口,绡绡原本娇俏可人的一张脸,忽然在我面前,越来越干瘪,皮肤如同被生生扯断的树皮,从脸上慢慢龟裂消失,最后成了个白骨皑皑的骷髅头。 骷髅头的头上,还残留着鸡窝般杂乱、苍蝇横飞的头发。 她突然伸出同样没了皮肉,只剩枯骨的手臂,五指箕张,往我脸上抓来。 我大惊后退,脑袋“嘭”地一下,磕在一根坚硬冰冷的硬物上。 定睛再看,我顿时吓得魂飞魄散——他娘的,我居然和绡绡一起,被关在囚子坟里了! 眼看那犹如钢爪般的手就要掐住我的脖子,我身后忽然有人大喝道:“畜生,做什么!” 骷髅爪子一滞,霍地站起,冲开铁笼子,扒着墓穴的边缘,往黑暗中跑去。 我也赶紧从铁笼子里出来,见身后站着一名身穿黄褂、佝偻着身子的花甲老人。 老人笑眯眯地看着我,眉宇间,竟似有些眼熟。 再一想,我就认出来了——这不是谢绝原来的师父,魁伟堂原堂主齐云山吗? “老先生,你怎么来了?”我纳闷道。 齐云山摇了摇头,道:“小朋友,你也太乱来了。你知道她是谁吗,就敢闯进来?” “闯进来?” 齐云山瞪眼道:“咋的?你还不知道自己在她的故事里?乖乖,幸亏我来得及时,不然你这小朋友,咋死的都不知道。先不说这个,我先带你出去。” “不。”我拒绝道,“我一定要弄清楚她是谁,她肚子里的孩子是谁。这对我很重要。” 齐云山捏着山羊胡子,似笑非笑地道:“是那陈灵祁让你这么做的吧?” 我有些意外:“老先生,你认识他?” 齐云山点点头:“都是老朋友了,当然认识。你听老头子一句劝,这女人,你惹不起。别说是你,就是你师父钟成,都得惧她三分。陈灵祁那边我会再帮你想办法,咱们先出去。” 我隐隐听出,齐云山应该对绡绡的身份有所了解,不然也不会这么怕她,问他绡绡和江波儿,到底是什么人,不说清楚,我不会离开。 齐云山叹了口气,道:“老头子也不清楚。你还记得黄记纸扎的那个老哥哥不?他当年啊,就是得罪了这位祖宗,才没命的。我追到这儿,赶巧又遇到了你。” 我总觉得他在打马虎眼,追问道:“那她肚子里的孩子呢?那个江波儿,他又是什么人,是谁的孩子?陈家?贾家?还是江家?” 齐云山瞪眼道:“你这小朋友,还真是执着。那祖宗刚才不是跟你说过了?她这肚子里的种,既不是陈家贾家,也不是江家李家。她当初来的时候,就已经怀上了。” “啊?”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啊什么啊。”齐云山将我从墓穴拉出来,正要带我离开,忽然停下脚步,苦笑道,“得,来不及了。” 放眼望去,就见我俩身前,赫然出现一座破败的草房子。 草房子的屋顶上,有个如蜘蛛一般,四肢趴地行走,骨瘦如柴的女人,正从头帘缝里瞪着一只眼睛,尖啸一声,冲我俩扑来。 第五十六章 铁棺封魂 我以为是绡绡,心里奇怪她刚才分明已变作一具枯骨,这咋瞬间又变成这副干尸的模样? 那女人张开嘴,露出如同吃了墨水般,漆黑肮脏的牙齿,攀着墙壁,从房顶上下来。 与此同时,草房子周围的树干上,也有七八个如同这个女子般的干尸,像蜘蛛一样,手脚并用,攀着树干,倒吊着,脑袋在脖子上拧了个180度,墨汁般的涎水,全倒流到白纸般的脸上,喉咙里“咕咕”闷喊,不紧不慢地向我俩逼近。 我这才反应过来,这些女干尸,都不是绡绡。 我不知道这些是个什么鬼,被齐云山护着,慢慢向后退。 齐云山手里拿着过去我在魁伟堂弟子那儿见过的戒尺,不过那些人的戒尺是木制的,他这把是黑铁做的。 “老先生……”我有些担心。 齐云山闷声道:“待会儿我引开他们,你就往草房子的方向跑,能跑多远跑多远,谁喊你都别回头,包括我,也别停下脚步。听见没?” 见我点头,眼看所有女干尸聚拢过来,已经冲到身前,齐云山大喝:“就是现在。” 我见他从怀里取了面八卦镜,咬破手指,唰唰唰,在镜面上画了道符,往冲在最前的女干尸面门照去,不敢含糊,拔腿就往草房子跑去。 身后传来一片如同饿狼撕咬猎物的嘈杂声,齐云山气喘吁吁地喊道:“别往屋里跑!绕过去,往山上跑!怎么这么笨?” 我见草房子里横放着几口破旧不堪、沾满了泥土的棺材,棺材的棺盖全掀开了,暗道这些干尸,估计就是从棺材里跑出来的,转念再想,明白过来:这所谓的草房子,应该是过去农村存放尸体的义庄。头皮一麻,收住脚,赶紧朝山道上跑去。 我也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天色阴沉,山道两边全是婆娑的树影,已听不见身后齐云山和那些干尸纠缠的动静,奇怪自己明明在梦里,为什么会有疲累的感觉,耳边回响起齐云山刚才说过的话,也不敢停下,咬牙往前直奔。 跑着跑着,我终究还是停了下来。 几个穿着白色纱裙的妙龄少女,拦在了我前进的山道上。 纱裙薄如蝉翼,少女迷人的胴体,在雪白纱裙下时隐时现。 她们似乎没察觉到有人靠近,仍旧用衣袖半遮着脸,只露出月牙般美丽的眼眸,在相互交头接耳。 不知为何,我总觉得自己在哪儿见过这些少女,再一想,忽然明白过来。 这不是那晚我和奴儿去采水晶兰,在树林里见过的那些花奴吗? 她们怎么跑这儿来了?难道这儿也有水晶兰?这儿有阴阳门? 见她们不紧不慢地并肩走着,将整条山道堵死,我也不好意思靠近,渐渐放慢脚步,耳边听得身后传来粗重的喘息声,想转头看看是不是齐云山,想起他说的话,又忍住了。 “一阳……” 颤颤巍巍的声音,伴着一阵刺骨的寒冷,触碰在我腰间。 我听出是大伯的声音,头皮一炸,也顾不上礼貌不礼貌了,慌忙喊了声“借过”,从惊呼的少女们中间穿过去。 “你这人好没礼貌!” 少女们香袖挥舞,芬芳拂面,让我忍不住心头荡漾。 眼看我就要离开,走在最前的那名少女一伸手,已经将我衣角牢牢拉住。 这少女明明一双纤手,看起来柔若无骨,我使劲挣脱,却始终无法将衣角从她手中拉开。 “我赶时间!”我又急又气,刚要破口大骂,张开嘴,却惊得半天没合拢。 身后那些原本娇滴滴的少女,此刻全换了副模样。 所有人面无表情,脸上如同抹了一层厚厚的白漆,苍白的如同纸张一般;偏偏这白纸般的死人脸上,原本该是眼睛和嘴巴的地方,又全像是染了墨一般,变得漆黑空洞。 “你不准走……”所有少女齐声喊道。 声音尖锐刺耳,如同钢刷在地面上摩擦。 我见摆脱不掉,急中生智,伸出右手食中两指,去点抓着我的那名少女,腰下的章门穴。 少女身子一颤,勃然大怒,张开黑洞洞的大嘴,就往我肩头咬来。 我见点穴对她们无效,心里更慌,推开那名少女,正要凝视右手食中两指,耳边忽然听到有人大喝:“不可以!”身子被人用力一拉,衣角“撕拉”一下裂开,踉跄倒地。 我见齐云山赶了过来,心头大喜。 齐云山瞪了我一眼,见那些少女的脑袋“咯吱咯吱”,在脖颈上极不和谐地扭动,用那把铁尺,凭空画了道符咒,拉着我往后就跑。 和许多狗血电视剧桥段一样,前面没路了。拦在我俩跟前的,是一面浮云缭绕的断崖。 “跳!” 齐云山不由分说,拉着我就往下跳。 “哎?等等等等!” 我都没来得及拒绝,被他拽着,直往浓云中坠落,心也跟着一道沉了下去。 我浑身一哆嗦,醒了过来,感觉头顶湿漉漉的,用手一抹,一股子血腥味,知道是公鸡血,见谢绝和那名浓眉男弟子站在床边,一脸如释重负的表情看着我。 谢绝手里还拿着装鸡血的面盆,对我道:“可算出来了。” 我问他们有没有看到齐云山。谢绝皱眉不解。那名浓眉男弟子脸色变了变,道:“齐老先生?他没来过啊。怎么,你在梦里见到他了?这可奇怪了。” 我也有些纳闷:齐云山既然不在这儿,怎么会出现在梦里? 谢绝问我找到什么线索没有。我把梦里的经过一五一十告诉了他俩。 三人边思考边走出宿舍,见已是晌午时分,蚊丁和敏慧刚好从外头回来,喊我们去村支书家吃饭。 到了村支书家,赫然就见齐云山翘着二郎腿,正在和村支书商量着什么。 敏慧和浓眉男弟子见到他,瞪大眼睛,不自然地喊道:“齐……齐师叔?” 齐云山轻描淡写地点点头,目光便落到我和谢绝身上。 我正要上前道谢,齐云山忽然从椅子上腾起,变掌为爪,往我心窝下的期门穴掏来。 我不知道这老头儿搞啥名堂,侧身避开,正要发问,身后谢绝欺身上来,拉开我,手掌平切,往齐云山脖子上砍去。 齐云山笑了笑,向后退了半步,松开手,下身稍稍慢了半拍,故意卖了个破绽。 谢绝果然眼尖,同时收手,脚尖一提,往齐云山胯下踢去。 他这一脚又快又狠,要是踢中,齐云山这下半身可要糟罪了。 我慌忙喝道:“住脚!” 谢绝一愣,硬生生收住脚,脸上仍旧气呼呼的。 齐云山看向我道:“他这病,还是有机会治好的。这些招式,他都没忘。” 谢绝皱了皱眉,道:“你是……” 我急忙道:“他是你——” 话没说完,就被齐云山摇头制止。 敏慧道:“齐师叔,您怎么会来这儿?” 齐云山笑眯眯地道:“你们招惹的那女人,连门主都应付不了。你们几个娃娃,胆子实在不小。这村子的后山,露了几口铁棺出来。” “铁棺?”我们都惊呆了。 齐云山道:“那女人,应该是这几口铁棺中正主儿的娘。铁棺一共九副,都是空的,里头的东西,只怕都已经跑出来了。” “该不会……”我想起梦境里那些可怕的女干尸,欲言又止。 齐云山看了我一眼,似乎知道我在想什么,摇头道:“不是她们。哦,也不是你们的错。这铁棺里的正主儿,很早之前就逃走了。只怕现在想重新封印,是不可能的了。现在棺材里头的,都是些小角色。” “那怎么办?”村支书急得满头大汗,看我们的眼神也没先前那么友好。 其实可以理解,换做是我,他人来村里没两天,倒霉的事儿就一件接着一件,我也不会高兴。 齐云山摇头道:“他们不是冲着村民来的,您不用担心。吃完饭,找几个人,风风光光办一场丧礼,重新将这些铁棺入土,也就没事了。” 他转向我和谢绝,又道:“你俩出来一下,我有话跟你俩说。” 我见他背负着双手,手中攥着一团大红的碎纱布,看着有些眼熟,像是奴儿身上穿的罗裙,心里一颤,闷头跟了过去。 第五十七章 阴喜婆 见四处无人了,齐云山压低嗓子对我道:“你认得这东西?” 见我点点头,齐云山叹息道:“这丫头,唉……” 我心里一沉,几乎带着哭腔问道:“老先生,你……你把奴儿怎么了?” 齐云山一愣,笑道:“瞧你说的,我能把她怎么了?我是说,这丫头胆子不小,看你不愿意见她,居然敢跑来求我。” “老先生,您这说话能不大喘气么?”我松了口气,抚着胸口,问奴儿求他干嘛。 齐云山道:“她说,你要找的那位姑娘已经逃出来了,不过被人监视,行动不便,不好来见你。那丫头的爹娘,见女儿到了适婚的年龄,急了,对外招亲。听说这会儿已经有不少人提着彩礼上门。你要再不加紧去,这媳妇儿可就成别人的了。” “可是这——”我急得团团转,一时左右为难。 齐云山道:“你没必要替陈灵祁趟这浑水。我说了,那女人和小孩不好对付。陈灵祁和江波儿,还指不定谁压谁呢。让他们自己折腾去,咱坐山观虎斗,何乐而不为?你放心,让青木堂的两个娃娃替你去复命,陈灵祁是聪明人,知道这儿的情况,不会为难陈家妹子的。” 我听齐云山这么说,放心下来,问他怎么才能找到沈佳恩的爸妈,还有,奴儿为啥要将身上穿的罗裙撕下来给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齐云山摇头道:“那是你自己的事,得你自己去找。那丫头怕你不信,所以撕了衣角,让我带过来。” 见我一脸茫然,齐云山又道:“你要找的那姑娘,只怕也不是常人吧?普通人有普通人的找法,非常人有非常人的找法。想想过去,有没有人曾提点过你?” 我想起那晚我爸说过的话,有些似懂非懂地点头,正要谢过齐云山,见他已经转身往屋里走,边走边摆手道:“赶紧出发吧,这儿我来应付。我那俩师侄,只怕该起疑了。” 我看着齐云山的背影,笑了笑,终于明白,为何子午门当初会将他扫地出门。 从谢绝醒来到现在,我还从未在他跟前提过沈佳恩的事。 见他和蚊丁一脸莫名看着自己,我叹了口气,试探着,把过去我和沈佳恩相识的经过,告诉了他俩。 蚊丁两眼放光道:“真的吗?我就要见到师娘了?” 我没搭理她,仔细观察谢绝的反应。 谢绝脸上拧巴了半天,笑嘻嘻地道:“咱得给师父说一声。” 我见他没反对,稍稍有些意外,点点头,鼓足勇气,给师父打了个电话。 师父在电话那头沉默了许久,弄得我心里忐忑不安。好一会儿,师父这才闷声道:“去做你该做的事儿吧。一阳,师父羡慕你,能为自己爱的人奋不顾身。” 我不知道他后面这句话是啥意思,听着有故事,刚要问,师父就挂了电话。 谢绝问我现在去哪儿。说实话,我爸当初那话,说了跟没说一样,我也不知道该何去何从。想起沈佳恩先前告诉过我,她是在沿海一带长大的,打定主意,买了去沿海一带的机票。 我凭着脑海中,对沈佳恩身世那点可怜的印记,和谢绝、蚊丁二人,在茫茫人海中瞎问瞎找,奔波了两天,一无所获。 奴儿也像人间蒸发了一般,始终不肯出来见我。 眼看再这么下去,别说我们身上钱不够花,就算够,只怕这会儿我也来不及上门提亲了。 当晚在旅馆下榻,和谢绝二人商量了下,决定明天一早先回去,问问师父有没有其他办法。 已是初秋,又是在海边,夜里有些转凉。我望着窗外的树影,心中更加悲凉。 这些日子,为了找沈佳恩,我不管不顾,弄得家破人亡,自己又身陷囹圄。她明明已经逃出来了,为什么不肯现身相见?我这么执着地找下去,真的值得吗? 回想那晚和奴儿在林中看到的,那个与她极为相似的花奴,我心中突然涌起一股愤懑。 沈佳恩,到底要我怎么做,你才肯重新出现在我面前? 带着无穷无尽的思念,和遍寻不到的郁闷,我心情复杂,迷迷糊糊进入了梦乡。 夜里不知道什么时分,我忽然醒来,察觉身边多了个人,想转身,身子却僵硬不动。 我知道这两天疲于奔走,心里又空落落的,鬼压床了,也没太紧张,鼻端隐隐闻到一股熟悉的、带着兰花幽香的奶香味,心里一颤,轻声道:“佳恩,是你吗?” 脖颈上冷风一扫,我感觉那人从身后,轻轻搂住了我,幽幽地叹了口气。 确实是沈佳恩的声音。 她在我耳边轻轻吹着气,凄然道:“我还以为你身边有人照顾,早把我忘了。” 我一下就急了,慌忙否认。 沈佳恩轻笑道:“跟你开玩笑罢了。我知道相公不是这种人。相公,你要找我,就去凤凰山,找一个叫孟庄的祠堂。时间不早了,我该走了。” “佳恩你别走。”我努力想转过身,将她搂紧,却徒劳无功,急得眼泪都快下来了。 “相公,你要相信,我对你的思念,不会比你的少。” 沈佳恩幽幽说着,探头过来,一张既诱人又俏皮的樱桃小嘴,近在咫尺,在我双唇间犹豫了片刻,似乎羞涩地笑了笑,慢慢上移,在我额头上,轻轻啄了一下。 “等你娶我过门,我再把自己给你,都给你。” 随着声音渐远,那股令我魂牵梦萦的奶香味也渐渐消失不见。 我心中急切,感觉手脚突然又能动了,急忙伸出手去,想抓住她,不想动作过于激烈,从床上翻了下来。 屋里漆黑一片,谢绝在相邻的床上睡得香甜。 我回想着刚才的情景,恍若一梦,情不自禁地伸手,摸了摸额头,忽然浑身一颤——手中温润的感觉还没消失。 刚才那不是梦!沈佳恩真的来过! 我顿时激动起来,恨不得马上把谢绝踢醒,现在就往赶凤凰山。想了想,好歹按捺下来,也睡不着了,躺在床上,用手机搜索凤凰山孟庄的地址。 隔天一早,我把昨晚的事跟谢绝二人说了。两人都没有异议。三人买了去凤凰山的车票,一路询问过去,终于到了沈佳恩说的,那座叫孟庄的祠堂。 令我们有些意外的是,这是座废弃的祠堂。祠堂里有尊四五米高的石像,看模样,是个女的,但不是过往我所见过的,任何一个神仙。 石像眉目清秀、表情生动,看起来年纪不大,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农家少女。 我不知道沈佳恩喊我到这儿做什么,呆呆地望着那尊石像,越看越觉得,这石像跟沈佳恩很像。 谢绝似是发现了什么,在石像脚边敲敲打打,转头冲我俩道:“这石像……好像是空的?” 我心里一动,跟了上去。谢绝绕到石像背后,又用手背敲了敲,冲我点了点头。我俩同时用力,搬开底座的一块浮板。 石像身后,果然露出一道窗户大小的窟窿。 三人相互搀扶着,从窟窿口下去。 窟窿后有一道拾级而下的石阶。石阶很长,里头漆黑一片,能清楚地听到我们三人脚步声的回响。 这石像底下的空间,似乎很宽敞。 走了约莫五分钟左右,我们下到底部。谢绝从布袋里拿出蜡烛点着。火光下,就见我们所在的地方,似乎是条长长的甬道,前方是无边无尽的黑暗。 三人留了个心眼,贴着一侧的墙壁,继续往里走。 走了不到百步,蚊丁似是发现了什么,咦了一声,从我身后出来,小心翼翼地往外走,却突然惊叫一声,赶紧跑回我身边,抓着我的衣角,身子不停地颤抖。 我问她怎么了。蚊丁哆哆嗦嗦地指着面前的黑暗道:“那……那边有……有死人。” 我心里一沉,把蚊丁护在身后,和谢绝慢慢走了过去。 借着谢绝手上的蜡烛,我们见那只是个泥塑的假人,静静地站在靠墙的位置。 可能因为光线昏暗,我们又神经紧张,加上泥人的五官捏造得栩栩如生,那泥又五颜六色的,不经意地看,确实很像一个穿着花色棉袄的老妇,所以蚊丁会错看成死人。 我和谢绝相视一笑,正要安慰瑟瑟发抖的蚊丁,耳边忽然听见“咯”地一声闷笑。 谢绝手中的烛火晃了晃。我们下意识地看向泥人,就见那泥人老妇原本闭着的眼睛,不知何时,居然睁开了,正阴恻恻地盯着我们发笑。 第五十八章 抢亲 我们猝不及防,吓得连连后退。 那泥人老妇喉咙里“咕咚”一下,闷着嗓子道:“准姑爷,可是来迎亲的?” 我意识到她是在问我,心有余悸,也不敢靠近,轻轻点了点头。 老妇嘴角扬起一道诡异的弧度,幽幽地道:“既是如此,就跟老婆子走吧。彩礼带上。” “你是……”我终究忍不住要问,却被蚊丁拉住。 她在我耳边悄声道:“师父,看她这副模样,八成是个喜婆。” “喜婆?” 蚊丁点点头:“旧时婚嫁,都会请这类老婆婆。听我爸妈说,她们通晓所有婚嫁上的礼仪,嘴巴可厉害了,得罪不得。咱们不懂规矩,跟着她走就是。” 我心中奇怪,蚊丁的养父母居然从小跟她说这些,见那喜婆自顾往黑暗中慢慢走去,不敢怠慢,也不敢靠得太近,总觉得她身上阴嗖嗖的,不像活人,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 谢绝小声提醒我:“一阳,刚才这老婆子说要带彩礼,你准备了没?” 我顿时一呆:他娘的,只顾着找沈佳恩,竟把这茬给忘了。 天知道沈佳恩的爸妈是死是活,我是要备真金还是纸钱。 我摸了摸兜里,总共不到两千块钱,实在有些囊中羞涩,问谢绝二人咋办。 蚊丁道:“师父,你就备个888吧,听着也吉利。师娘的心都是你的,应该也不会计较这些。实在不行,待会儿要是得空,我偷摸着,再去买些绫罗绸缎之类。” 正所谓养徒千日用在一时。我见小丫头年纪不大,人还挺麻利,勾了下她的鼻子,以示鼓励。 我们跟在喜婆身后,走了许久,这暗道始终不见尽头,心中越发感到疑惑和不安。 这么惴惴不安地走了约莫二十分钟,那喜婆在前头停下,手中忽然多了盏油灯。油灯灯光昏黄,映着她那张皱巴巴、如黄土一般的老脸,显得说不出的诡异。 喜婆两眼眯成两道弯月,冲我们阴恻恻地笑道:“准姑爷,到了。上去吧。” 借着她手中的油灯,我们见暗道一侧的墙面上,赫然多了道幽深漆黑的拱形石洞。 石洞中,仍旧有拾级而上的石阶。石阶尽头似乎有光,一晃一晃的,很不稳定。 我们三人点点头,强作镇定,见喜婆躬身相迎,却不再带路,问她怎么不去。 喜婆咧嘴笑道:“老婆子就是个引路的。准姑爷别问那么多了,赶紧去吧。” 我心中生疑,让谢绝先带着蚊丁上去,往石阶上走了几步,回头望去,见喜婆阴森森地看着我笑,笑得我毛骨悚然,慌忙别过头去,假装观察石洞四周的环境。 喜婆提着油灯,拱着身子,慢慢转身。油灯忽然“噗”地灭了,人也跟着消失不见。 石阶尽头,又是一道几可容人缩身钻出的窟窿。 我们从窟窿里出去,见外头是间普普通通的房间。房间里的摆设极其简单,除了一张方桌,和四张长椅,什么东西都没有。 整个房间,全是木制的,包括地板,很像我们在者云村见过的吊脚楼。 方桌上,点着一盏铜制灯柱的油灯,油灯火光跳动不定——我们先前在下面见到的光,应该就是这个。 奇怪的是,房间没有窗户,门也好像从外头锁住了,看着像是一间密室。 蚊丁大摇大摆地走到方桌前坐下,似乎觉得灯光太暗,用手拨了拨油灯的捻子。 油灯果然变得更亮。这时候,就听门外有个高亢的声音喊道:“东厢房点灯,有客到!” 我们都吓了一跳,就听门外丁零咣当一阵开锁的声音,一个带着蓝色圆帽,很像古装电视剧里,大户人家小厮的年轻男子,畏畏缩缩,提了只铁壶,闪进门来,也不抬头看我们,给我们斟了三碗茶,把一副请帖模样的硬纸壳子摊在桌上,闷声道:“准姑爷请。” 见我们愣着没动,小厮似乎有些意外,提醒道:“准姑爷带的彩礼,请写上来。” 我不知道这是搞啥名堂,尴尬地写了“礼金888圆”几个字。 那小厮拿着硬纸壳子,也愣了愣,倒没说什么,只让我们稍坐,从外头掩了门出去。 没喝两口茶水,就听门外,先前那个高亢的声音喊道:“四方客至,抢亲开始!” “东厢房范一阳范姑爷,礼金888圆!” 他这话一说出来,房间外的内堂里,顿时哄笑一片,似乎来了不少人。 我自己也觉得面上无光,心中越发觉得奇怪:怎么沈家提亲,会有这么繁琐的规矩? “西厢房曹金斗曹姑爷,掌中血六合!” “南厢房许慎民许姑爷,小腿彘二十两!” “北厢房秦下郎秦姑爷,心头肉十两!” 越往后念,内堂里的客人鼓掌叫好的声音就越热烈。 我越听越觉得浑身发冷:开玩笑的吧?怎么听着这彩礼,不是真金白银,也不是绫罗绸缎,却是自己身上的血肉?而且似乎越残忍,堂上客人的认可度就越高? 沈佳恩的爸妈,到底是何方神圣?为什么会要求这么奇葩的彩礼? 思虑间,内堂那个声音又道:“连理之事,情比金坚。第一轮抢亲,南厢房许姑爷、北厢房秦姑爷胜出!各位若是没有加价,就请许姑爷、秦姑爷出门,面见准岳丈!” 我心里陡然一惊,忍不住脱口道:“慢着!” 内堂一片哗然。那高亢的声音道:“范姑爷若是加价,请点灯。” 我这才明白方桌上这盏油灯的含义,不顾谢绝和蚊丁阻挠,又拨了拨灯捻。 刚才出门的小厮又开门进来,仍旧没有抬头,闷声将帖子递给我,道:“请。” 我心说这所谓的彩礼,又是胳膊又是心的,如此血腥,未必就是真的,说不定就是比谁更能瞎掰活,咬咬牙,写了“全心”两个字。 那小厮似乎笑了笑,合上帖子,冲我们做了个礼,掩门出去了。 谢绝和蚊丁一脸看白痴的表情看着我。蚊丁拍着我的肩膀道:“师父你疯了?” 我倒没太放在心上。等了一会儿,就听内堂那高亢的声音异常激动地道:“东厢房范一阳范姑爷,二次彩礼,全心一颗!” 这一下子,内堂里那些宾客都发出了惊呼。 “连理之事,情比金坚。本轮抢亲,东厢房范姑爷、北厢房秦姑爷胜出!其他各位若是没有加价,就请范姑爷、秦姑爷出门,面见准岳丈!” 那高亢的声音连说了三遍,再没听到有人点灯加价。 谢绝和蚊丁紧紧抓着我的胳膊,看起来比我还紧张。 等了几秒钟,先前两次进出的那小厮重又进来,伸臂冲我们道:“范姑爷,两位贵客,内堂请。” 等我们出去,那小厮却又从屋里,将那房门关上。 到了内堂,我惊异地发现,堂下空无一人,却摆了无数泥人。 这些泥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都坐在同样泥塑的桌椅前,如同看大戏的票友一般,盯着山墙前神龛下,同样是泥塑的一名好似管家模样的中年男子。 中年男子拿了一面泥塑的铜锣,作敲打状,身子前倾,张着嘴,似乎在喊着什么。 我感到身子越来越冷:合着刚才内堂里热闹了半天,全是这些泥人发出来的声音?那其他四个房间里,和我一道抢亲的,莫非也都是假人? 正惊疑不定,另一个房间,一个身穿藏青西服的年轻男子,一脸睥睨走出门来。 那人年纪与我相仿,眉清目秀,比谢绝更像女孩子,脸色也很白,白得有些过分。好在眼神灵动,举手投足之间,也与常人无异,不然让我跟一群泥人争沈佳恩,我非得活活怄死不可。 秦下郎?这什么破名字。 秦下郎冲我冷笑一声,轻车熟路地走到那个好似管家的泥人前,跪在蒲团上,冲神龛拜了拜,拿起一把刀子,居然真的就往自己胸口上的肉割去! 我见他满头大汗,疼得嘴里直出气,却忍着没发出一点声音,感觉浑身像浇了一盆冷水,不停地颤抖。 秦下郎将自己胸前血肉模糊的一团肉,颤抖着,放到龛桌前的铁盘里,挑衅地看了我一眼,把刀往我脚下一扔,道:“该你了。” 第五十九章 拜见岳父大人 我见秦下郎面色更加苍白,却一脸嘲弄看着我,心头火气,拿起刀,把心一横,就要往心口刺去。 谢绝和蚊丁立刻扑了上来。谢绝一脚踢开我手中的刀子,大喝道:“你疯了?” 他不等我重新捡起刀,一脚将刀踢远,冲上前去,指着好似管家的泥人喝道:“什么人?装神弄鬼!出来!” 秦下郎已经疼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却仍旧用那种轻蔑的眼神看着我。 他双手抱拳,冲神龛拜了拜,有气无力地说道:“胜负已分,还请岳丈赏脸面见。” 等了好一会儿,先前那个高亢的声音再度响起:“择婿已定,请秦姑爷后堂相见!” 秦下郎松了口气,捂着仍旧淌血的胸口,颤颤巍巍地起来,脚下一软,差点栽倒。 我下意识地扶了他一把。秦下郎皱了皱眉,粗暴地将我甩开,脸上带着古怪的笑意,几乎是连走带爬的,往后堂走去。 后堂起了一阵不小的骚动,似乎早有人候在那儿。 “走,跟上去看看。”谢绝过来扶我,沉着脸道,“你别再乱来了。” 我点点头。三人跟着秦下郎,去了后堂。 果然不出我意料,后堂仍旧没人,却摆着红枣、花生、桂圆、莲子四种喜果。堂上张灯结彩,处处挂着红缎子,正堂的山墙上,贴着大红的喜字。 这后堂看着喜庆,可比前厅正常多了。 唯一让我们不太自在的是,屋里仍旧空无一人,安静得吓人。 秦下郎的血流了一地。照这个速度下去,只怕没等见到沈佳恩的爸妈,这家伙就得失血过多而死。 我实在没料到,好端端的一个迎亲,会弄成这副样子。这沈家择婿的方式,真的可以说是十分惊悚了。 待会儿真要好好看下我未来的岳父岳母,到底是何方神圣。 另外有一点我十分介意:当初沈佳恩告诉过我,她不是鬼,但也不是寻常人。之后谢绝、奴儿、我妈,包括齐云山,也都跟我提及这一点。 以今天的迎亲仪式来看,要是再不给秦下郎的伤口做处理,只怕他分分钟要命丧黄泉。将来这亲,也就成了阴亲。 莫非这就是沈佳恩爸妈的意图? 莫非沈佳恩其实早就死了,只是所有人都故意瞒着我? 我正胡思乱想中,后堂一侧的房间里,忽然传来一阵“咯吱”的开门声。 所有人都以为,是沈佳恩的爸妈出来了,忙转头看去。 等了半天,却不见有人出来。 大伙儿心中纳闷,还以为是风将房门吹开,眨眼之间,那门缝里忽然“哧溜”一下,又闪出一团棕灰色的影子来。 那团影子灵活异常,瞬间爬到正堂的太师椅上,抓耳挠腮,满眼警惕地看着我们。 猴……猴子? 所有人一时半会儿都没回过神来。 那只猴子毛茸茸的,块头挺大,而且似乎挺有灵性,大摇大摆的,居然坐在了当家的座位上,既警惕又傲慢,盯着跪倒在桌前的秦下郎。 这……这玩笑开大了吧?沈佳恩的爸爸,是只猴子? 秦下郎的脸色也很难看,和太师椅上的那只猴子冷冷地对视,胸口剧烈起伏。 “吉时已到,请姑爷向岳丈大人行礼请安!” 那个高亢的声音又骤然响起。 要不是情况不允许,加上很可能沈佳恩就此被别人抢了去,我一定会当场失笑。 秦下郎脸色越加难看,咬了咬牙,似乎闷声骂了句脏话,硬着头皮,冲像个大爷似的,在太师椅上正襟危坐的黄毛猴子,“咚咚咚”,连磕了三个响头。 “噗。”蚊丁到底忍不住,笑出声来。 那只猴子似乎着恼,拧过头来,冲蚊丁龇牙咧嘴地尖叫了一声,吓得蚊丁连连后退,躲到我身后。我和谢绝连忙弯腰致歉,说她小孩子不懂事。 开玩笑,这猴子要真是沈佳恩的爸爸,我可不能在未来老丈人面前失礼。 那猴子似乎受礼,转过头去,又吱吱叫了两声,凝视着座下的秦下郎,慢慢悠悠地伸出手去,一副老丈人让女婿起身的姿态,看起来还有模有样的。 我见谢绝和蚊丁使劲憋着笑,蚊丁一张小脸都憋红了,怕自己也被感染,慌忙看向别处。 秦下郎愣了愣,凑上前去,犹犹豫豫地伸出沾满鲜血的手,作势要被猴子扶起。 下一秒发生的事,却出乎所有人意外之外。 那猴子突然瞪眼,咧嘴吱吱怪叫,一个猝不及防,抡起爪子,往秦下郎脸上扇去。 秦下郎完全没提防,原本还打算忝着脸喊岳父,这一下子,白皙的脸颊上,顿时多了一道触目惊心的血印子,登时恼羞成怒,挣扎着起身,就要去掐那只猴子的喉咙。 猴子吱吱怪叫,灵巧地从太师椅上跳开,跳到桌子上,还抽空捡了几颗花生,边嚼边扭过身来,冲秦下郎露出红红的大屁股。似乎觉得不够尽兴,又用爪子,在屁股上拍了拍。 秦下郎已经完全明白过来——这猴子在耍他。 他彻底被激怒,瞪着通红的双眼,又从怀里掏了把刀子,恶狠狠地冲那猴子扑去。 眼看猴子毫无防备,锋利的刀尖,就要刺中后颈,我心里一慌,大喝道:“住手!”伸出双指,指向秦下郎拿刀那只手的合谷穴。 秦下郎手掌一松,刀子“咣当”落地。 他咬牙扫了我们一眼,气急败坏地道:“你……你们合起伙来耍我!我……” 他话没说完,嘴里喷出一口血,忽然爬起身来,踉踉跄跄地往前厅跑去。 我也突然意识到,这很可能真是什么人在恶作剧。见那只猴子缩在桌角,浑身瑟瑟发抖,心生怜意,小心翼翼地上前,想要抚摸它的后背,让它平静下来。 那猴子惊觉过来,猛然转身,冲我吱吱怪叫,爪子用力一挥。 我收手不及,也被它划了好长一道血印子。 蚊丁惊叫上前,抬脚要踢那只猴子,被我拦了下来。 “秦姑爷既已放弃,范姑爷,您若还想娶我家小姐,就请遵照彩礼单子,奉上心意。” 高亢的声音再次响起。 说话间,那只猴子已经完全冷静下来,重又回到太师椅上坐下。 “这……” 我一时有些为难。我起初还以为,这只是某个人的恶作剧,专门针对秦下郎的,却没想到,该继续的还得继续。 我叹了口气,心底涌过一丝悲凉,不顾谢绝和蚊丁阻挠,捡起秦下郎掉在地上的刀子,深吸了口气,照着自己的心窝,用力捅去。 刀尖刺骨的冰凉瞬间涌遍全身,紧接着,一阵锥心的疼痛,从胸口直冲大脑。 我耳边迷迷糊糊听到谢绝的怒吼声和蚊丁的哭喊声,感觉意识越来越迷糊,心中却前所未有的坦然和放松——或许就此下去,与沈佳恩成婚,和爸妈相见,是我最好的结局了吧。 “嘭!” 朦胧中,我感觉自己手腕一疼,不自觉地撒手,手中的刀子再次咣当落地。 失去意识之前,我耳边听到有个悦耳的声音道:“哥,别玩了,再玩下去该出人命了。” 是个女孩子的声音,甜甜的。听起来,好像就是沈佳恩。 第六十章 尴尬的重逢 醒过来时,我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柔软的大床上。床单和被褥都是新的,散发着很好闻的香味。头顶的天花板上,还挂着粉色的风铃——像是间女孩子的闺房。 我一下坐起,见蚊丁趴在床边,被我惊醒,瞪着红肿的双眼,抹了把挂在眼角的泪痕,惊喜道:“师父你醒啦?” 她似乎格外激动,有些手足无措,冲门外大喊:“快来人,师父醒啦!” 谢绝当先冲了进来,各种问我哪儿不舒服。 跟在他身后的,还有两个穿着淡褐色长袍的年轻人,一男一女。那男子看了我一眼,冲那女孩笑道:“我就说吧,没事儿的。” 女孩冲他撇撇嘴,让蚊丁让开,俯身捏着我的两颊看了看,又掀开被子,看了眼我胸口上的伤,似乎有些意外,转头冲那男子道:“哥,你别说,他还真挺出人意料的。” 我问他俩是谁。谢绝告诉我,这两人是兄妹,男的叫丁启,女的叫丁芸。 我们在婚房里听到的,那个高亢的声音,就是丁启发出来的。 不光是那个声音,我们在房间里听到的,前厅中所有的声音,都是他一个人弄的。 谢绝说,这叫口技。 丁芸解释说,他们兄妹俩也是奉命行事,想看看来抢亲的人,到底有谁是真心的。 那秦下郎身份古怪,而且当着他俩的面,假意奉上心头肉,想骗这门亲。 丁启将计就计,弄了只猴子去捉弄他。 秦下郎自恃身份,恼羞成怒,当场形迹败露,逃了出去。 我想起秦下郎离开时,虽然看着踉踉跄跄,但脚步确实稳健,很可能是装的,问丁芸这到底怎么回事。 丁芸蔑笑道:“一点障眼法。骗得了你们,可骗不过我哥。” 丁启双臂环抱,倚着门,似笑非笑地道:“我放出那只猴儿,既是戏弄他,也是考验你。咱这妹妹,可是打着灯笼都找不着的好媳妇儿。我俩既然奉命把关,要是不严格些,将来所托非人,大人怪罪下来,我兄妹俩可担当不起。” “大人?” 我想起当初和南良不艮相遇,他口中也总称“大人”“大人”的,心道莫非这兄妹俩跟那黑无常是一伙儿的? 我心生警惕,看丁启和丁芸的目光,也没那么友好了。 丁启看在眼里,眯眼笑道:“你放心,我们兄妹俩,跟那杀人不眨眼的畜生不是一伙的。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也知道你想问什么。不好意思,我们不会告诉你的。这是上头的意思,还请见谅。” 丁芸检查完了,递给蚊丁一包药,道:“每天早晚给他擦一次,三天后就没事了。这儿你们可以随便住,什么时候身子好转,想走了,记得锁门就行。” 我听她话里的意思,是准备要走,慌忙拦住道:“你们去哪儿?佳恩呢?” 丁芸笑道:“我们不回去复命,大人怎么让好妹子出来见你?三天后,等我消息。” 兄妹俩说走就走。我在床上躺了半天,觉得伤口没那么疼了,让蚊丁扶着,到屋外转了转。 让我有些意外的是,我原本以为,这么古朴简陋的屋子,应该在深山老林之中,况且当初我们去孟庄祠堂,也是在凤凰山的山顶上,不想这屋子的对面,竟然就是城镇。 也就是说,我昏迷的这段时间,竟然被人生生从山顶,抬到了山脚下的木屋里。 蚊丁悄悄告诉我,是谢绝背我下山的,一路跌倒好几回,膝盖都磕破了。 我心中愧疚难当:每次出事,都要谢绝帮我善后,过去还说保护他,反过来仍旧是他在保护我。 谢绝倒似乎不以为意,见我能下床走动,心情也好了很多,又是下河摸鱼又是到田间摘野菜的,开心得像个孩子。 这样在木屋里待了三天,我的伤势渐渐好转。这天,三人正商量着打道回府,我手机里忽然打进一个陌生的号码,接通了,是丁芸的来电。 丁芸在电话里说,大人已经准许沈佳恩出去,和我约在城里的“岳华酒店”见面。大人怕沿途出事,让他兄妹俩一路护着沈佳恩过来,让我快去,他们还有别的事儿要做。 事不宜迟,我们草草收拾了下,就往城里赶去。 我这一路心跳个不停,双手也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自己也说不好是怎么回事。 蚊丁一路上都抓着我的胳膊,柔声劝慰我不要紧张。 到了约定的酒店房间,我迫不及待地推开门,大喊:“佳恩!” 眼前是个身穿蓝色水手服,梳着单马尾的少女,背对着我,肩膀一耸一耸的,不知道在干嘛。 我一愣,心说莫不是走错屋里,说了声抱歉,刚要出门,那少女回过身来,两腮鼓鼓囊囊地,嗫嚅道:“相公……” 我见就是沈佳恩,心头大喜,情不自禁地上前,将她紧紧搂进怀里。 身后蚊丁一脸兴奋,也想冲进来,被谢绝拦下。 四个人很识趣地掩门出去,让我俩独处。 从她离开到现在,我俩已有四个多月没见。我见她似乎比过去消瘦了些,脸虽然仍旧圆嘟嘟的,却多少显得有些憔悴,心生怜爱,见她娇艳欲滴的一张小嘴,近在咫尺,情难自禁,捧着她的脸,就想往她双唇吻去。 沈佳恩眼神一慌,轻轻推开我,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腮帮子动了动,指了指自己的嘴,含糊不清地道:“等……等会儿,我嘴里有东西。” 我见她嘴角似乎挂着面包屑,纳闷道:“你吃啥呢?” 沈佳恩笑嘻嘻地从身后桌上拿起一圈软绵绵的甜食,道:“不知道,丁哥哥说,这是城里姑娘爱吃的玩意儿,叫啥……甜甜圈。我试了下,确实挺好吃的。相公,你要不要来一个?” “不用,你吃吧。”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他娘的,这算哪门子的久别重逢! 沈佳恩叫了门外一声,谢绝等人尴尬地从门后进来。 丁启见我看他的眼神充满敌意,挠着后脑勺道:“我看她等得无聊了,随便给她买的,你别介意。哦,那身衣服……那不关我的事,是丁芸给她挑的,说是给你个惊喜。” 丁芸趁沈佳恩不备,冲我狡黠地挤了挤眼睛。 丁启道:“好了,你俩也相见了,我们兄妹俩的任务就算完成了。各位,后会有期。” 我等丁家兄妹走了,拉着仍在嚼甜甜圈的沈佳恩,在沙发上坐下,问她这些日子到底上哪儿去了,为什么明明从秦广王那儿逃出来了,却不肯来见我。 沈佳恩把桌上的甜甜圈分给蚊丁,撇了撇嘴,告诉我,当初她不辞而别,确实是因为黑无常要对我俩不利。她无奈之下,只好和黑无常谈判,自己去秦广王那儿,换我俩性命。 秦广王身边有不少跟她一般,年轻貌美的少女,但他似乎对自己格外在意。 而且出乎她意料的是,秦广王为人平和,对她也以礼相待。 不过他似乎很介意沈佳恩在他面前听到我,每次听到,都会怫然不悦地离开。 除此之外,他也很小心,每次和南良不艮,以及那个大和尚商量事情,都要避开她。 之后有人上门,求他放了自己。秦广王和那人争执了很久,最后无奈妥协,命几个先前我们见过的青衣少女,蒙了沈佳恩的眼睛,带她出去。 沈佳恩以为自此重见天日,却不想,自己被带到几个同我一般年纪的年轻男子那儿。 她一时恐慌不已,以为这些人要对她做什么,却没想到,这些人都很礼貌,告诉她,她现在出去的话,对我、对她,包括对奴儿,都很危险,让她先在他们那儿待一段时间,等时机成熟,自然会让我俩相见。 之后的事,就是那些人假传沈佳恩爸妈招亲的消息,引我们到了这儿。 我顺着沈佳恩的讲诉捋了半天,隐隐觉得,那个什么秦下郎,很可能就是南良不艮,或者说,是那个秦广王派来,和我抢亲的,心里忽然生起不好的感觉。 正所谓人要倒霉,喝凉水都塞牙缝,我刚担心完,房门外吵吵嚷嚷的,响起一大片急促的脚步声。一人气急败坏地喝道:“应该就是这儿,给我搜!” 我们都听出来了,是秦下郎的声音。 第六十一章 事出反常必有妖 我们想要离开已经来不及。丁家兄妹前脚刚走,秦下郎后脚就带人冲进来,明显是踩着点来的。这儿是三楼,也没法跳窗逃走。 我和谢绝堵着房门,把沈佳恩和蚊丁护在身后。 脚步声如雨点般密集,离我们所在的房间越来越近,也不知道外面一共来了多少人。不过听声音,应该不在少数。 而且他们居然能堂而皇之地进来,想必已经和酒店打过照面。 以我和谢绝的本事,放倒四五个人自不在话下,但瞧这架势,门外少说也有十来人,况且沈佳恩和蚊丁两个女孩子都不会拳脚,我俩瞻前顾后,难免束手束脚。 正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房门外却又有个低沉的声音喝道:“干什么?” 脚步声戛然而止。就听秦下郎卑下地道:“无常大人,您怎么来了?” 低沉的声音闷道:“我怎么来了?我要再不来,大人的脸都得被你丢尽了!自己没本事,被人耍成那样,学那市井混混上门找事?你当鬼判殿是黑社会?” “这……”秦下郎唯唯诺诺,说不出话来。 “还不快滚!”低沉的声音喝道,“这件事,大人自有分寸。再敢乱来,提头来见!” 秦下郎应下声来,吆呼了一声,雨点般的脚步声再度响起,渐渐地离房间远了。 我们都松了口气。我总觉得那低沉的声音,听着有些耳熟,问谢绝三人有没有认出是谁。 蚊丁咬着手指想了半天,浑身一颤,道:“师……师父,好像是那个光头大坏蛋。” 我心里一沉:怪叫刚才秦下郎会喊他无常大人,原来是我们在者云村遇到的大和尚! 只是他明明处处与我们为难,为什么会帮我们解围? 疑虑间,门外响起轻轻的敲门声。 我们互看了一眼。沈佳恩小声问道:“谁呀?” “小姐……姐,是我。”奴儿在门外笑嘻嘻地道,“我把他们打发走了。” “奴儿?”沈佳恩眼睛一亮,赶紧开门。 奴儿一袭红衣,扑到沈佳恩怀里,喜极而泣:“小姐姐,总算又见到你了。” 蚊丁仍旧咬着手指、皱着眉头,像是想起了什么,忽然浑身颤抖,躲到我身后,指着奴儿,哆哆嗦嗦地道:“师……师父,那晚在破厂,我……我看到的女鬼,就……就是她!” 眼看谢绝就要动手,我慌忙拦下。 奴儿白了谢绝一眼道:“真是个白眼狼,好歹本姑娘救了你的命,你就这么报答救命恩人?” 谢绝不解。我苦笑着,将这些人都拉到沙发上坐下,一五一十地将谢绝昏迷后发生的事,告诉了他们。 谢绝倒也开明,开玩笑地在我耳边悄声道:“你是越来越大逆不道了,娶了个小女鬼,还捎带一个女鬼跟班。小心师父抽你。” 我没理他,问奴儿刚才是怎么回事。 奴儿说,她本来是要过来和沈佳恩相见的,碰巧看到秦下郎带了一拨人,气势汹汹地往酒店里闯,保安和门卫都拦不住。 她见这些人的穿着打扮,很像当初她和沈佳恩在秦广王那儿看到的手下。她见过大和尚,就赌了一把,乔装成他的模样,好在把他们唬住了。 我们商量了下,都觉得此地不宜久留,那秦下郎要是发现有诈,兴许还会折返。 正要走出酒店,我手机接到林枫的来电。 我以为周格又出了什么事,问他怎么了。 林枫在电话里犹豫了许久,这才道:“周队没事。是我找你们。我……我遇到点麻烦。” 我听他支支吾吾的,似乎有难言之隐,也没追问,问他在哪儿。 林枫说周格外出公干,警队暂时交由他支配。他们现在在城南一座还未竣工的大桥做调查,让我们到那儿会合。 有警队的保护,我们也更安全些。只是我担心,很可能那儿有子午门青木堂的弟子在,沈佳恩和奴儿身份特殊,可能不便露面。 沈佳恩笑嘻嘻地道:“相公,我现在是彻彻底底的正常人啦!没关系的。倒是奴儿……” 奴儿也笑道:“我离远些,只要能看着小姐姐就成。你们不用担心。” 商议已定。我们去车站买了回去的车票。 当天傍晚,到了约定的地点,远远地见着一座横跨在江面上的大桥。桥头停了几辆闪着警示灯的警车。几个警察正在将围观的市民往警戒线外赶。 林枫满脸阴沉,在听一个戴着安全帽,好似工头的中年人说话。 我喊了一声。林枫示意拦着的警察放我们进去。 我问他怎么回事。林枫把我拉到一边,指着还未完全铺上混凝土的桥面道:“有人报案,说这两天总有人在桥上自杀,跟中了邪似的。我见事情蹊跷,所以喊你们来看看。” 我点点头,问那些自杀的都是些什么人。 林枫身旁那个工头模样的中年人凑过来道:“都是我底下吃饭的工人。这事儿啊,说起来就玄乎。哎呀,现在想起来都吓人。” 工头说,这大桥还有几天就竣工了。这些日子,工人们都格外卖力,每天加班加点地赶工。 可没想到,就在桥面上泥还剩四分之一的时候,却出事了。 两天前,上泥的一位工人忽然跟得了癫痫一般,浑身颤抖,白吐白沫。其他工人吓坏了,上前要将他带到江岸歇息。 这名工人却突然双目圆瞪,暴躁地推开其他人,莫名其妙地冲他们敬了个礼,脚朝天、脑袋朝地,直挺挺地往江面坠落。 更诡异的是,江水虽深,但不湍急。那人落入江中,却久久不见尸首浮上来。 工头花重金,让几个胆大的工人下水去捞。 那几个人几乎将大桥附近的江段都搜遍了,却一无所获。 本以为是个意外,工头想用钱堵住其他工人的嘴。不想第二天,事情变本加厉。 又是两名工人,如前一天那名工人一般,口吐白沫、浑身颤抖,倒着身子,从桥面坠落。 到第三天,坠落的人数变成了三个。 而无论掉下去几个,始终无法找到这些人的尸首。 工头见这事儿邪性,工人们也都罢工了,不得已,只好报警。 谢绝听完,悄声问我:“会不会是没祭桥的原因?” 林枫皱了皱眉,问什么是祭桥。 我告诉他,造桥工程上,有个心照不宣的规矩,就是在工程施工前,要找一对童男童女,埋在桥墩下,镇着江底下的孤魂野鬼,这样工程才能顺利进行。 因为是活生生的幼童,所以某些地方又叫打生桩。 不过这是过去封建时期的做法,既残忍又迷信,现在已经很难出现。 工头道:“几位小师父一看就是高人。这桥啊,施工前确实找人看过,风水、水文和江面,这些都已经细细勘测过,没半点纰漏。咱这动工也大半年了,没出啥幺蛾子。” 我们都有些为难了。照工头的说法,这些工人自杀的方式,确实匪夷所思。 如果不是江面下的小鬼作怪,我们还真找不出其他缘由。 我想了想,随口问工头,最近江上有没有什么异常,或者面生的人出没。 工头皱眉想了想,唔了一声道:“小师父要这么问,好像还真有……” 他话还没说完,警戒线外,围观的市民中,忽然爆出阵阵惊叫。 我们大惊回头,就见灰暗的夜幕下,四个在桥面上寻找线索的警察,不知何时,竟并排站在桥栏杆边,冲我们敬了个礼,头朝地、脚朝天,依次落入江中。 第六十二章 桥底龙柱 林枫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他恨恨地跺了跺脚,吩咐几名手下,赶紧将围观市民疏散,又喊了两个警察,下水去找那四个兄弟。 工头吓得腿都软了,坐倒在地,疯了般不断地喃喃:“没用的,没用的。这是阎王爷发怒了,要收他们去填命!” 林枫不想听他胡扯,让人拉了他去警车里,转头正要问我们怎么看,两名警察拉开警戒线,慌慌张张地跑过来,冲林枫道:“林副,又出事了!” 林枫皱了皱眉,问怎么回事。说话那名警察看了我们一眼,道:“接到消息,城西建筑工地,有十名工人失足坠楼,都……都死了。” “什么!”林枫脸色瞬间变了。 另一名警察道:“据目击者称,这些人死前,好像看到了什么恐怖的景象,浑身颤抖,还吐着沫子,自己松手,从脚手架上坠下来的。哦对了,都是头朝地,脚朝天,奇怪得很。” “同时吗?”我插口道。 “同时。”那名警察不知道我为何这么问,回答道。 与此同时,下水捞尸的两名警察爬上岸来,冲林枫摇了摇头。 林枫彻底绝望,看向我们。我和谢绝对视了一眼,让他先收队,我俩先去桥上看看。 林枫拍了拍我的肩膀,让我自己小心,招了招手,让弟兄们先去建筑工地了解情况。 夜越来越深,江面起风了。我俩小心翼翼地踩在还未完全干涸的桥面上。从桥底下刮来的风,呼呼地吹在脸上,竟然有了寒意。 蚊丁搂着沈佳恩的胳膊,站在江岸边,担忧地看着我俩。林枫在一旁抽着闷烟。 我俩毕竟不是行家,转悠了半天,没发现什么古怪的地方。倒是这江面上的风,凛冽无比,吹得人瑟瑟发抖。 这才入秋的季节,夜风本不应该这么阴冷。 我俩都有些坚持不住,裹紧身子,回到岸边。 沈佳恩见我俩面色苍白,瑟瑟发抖,以为我俩也中邪了,慌忙问怎么了。 谢绝颤抖着道:“他娘的,这江上的风也太大了。” “风?”蚊丁纳闷道,“什么风?我们这儿咋没感觉?” 被她这么一说,我和谢绝这才反应过来——确实,到了江岸,丝毫感受不到那种刺骨的寒冷。 我俩对视了一眼,都有些猜到是怎么回事了,让林枫帮忙照看沈佳恩她俩,一个拿了桃木剑,一个端着罗盘,又往刚才站着的桥面走去。 如果刚才桥面下的风,不是从江面吹来的,那很有可能,就是桥本身有问题。 我俩都不太会使罗盘,将它平稳地托在掌中,慢慢靠近桥面那道还未来得及封口的混凝土缺口。 又是一阵凛冽的寒风扑来。罗盘上的指针,忽然不耐地晃动起来。 我俩对视了一眼,都点点头——桥底下有问题。 我让林枫找了条结实的绳子,让他和谢绝在桥上拉着,往自己身上打了个死结,嘴里咬着手电,一点一点地,踩着一侧的桥墩,往桥面底部移动。 借着手电光,我见桥底下的阴影里,似乎盘着一条巨蟒般的庞然大物。 这怪物的身子,正好缠绕在我下来的这根桥墩上,似乎有鳞片,踩着很有质感;脖子以上的部分,却躲在桥面下的阴影里;脑袋正好贴着桥面底下,刚才我和谢绝站立的位置。 我对建筑风水一窍不通,却也知道,这种桥底龙柱,是工匠刻意为之,目的和我们先前说的打生桩一样,是为了镇住这桥下江水中的鬼怪。 可我不明白的是,如此重要的线索,那工头先前为啥不说? 还有,桥面上这突如其来的寒风,又是怎么回事? 难道是这雕刻的石龙活了过来,对我们吹气? 谢绝等人见我在桥下,半天没动静,以为我出了什么事,大声问我怎么了。 我扯着嗓子,把桥下的情况跟他们说了。谢绝想了想,让我先上去再说。 我点点头,扯了扯绳子,示意他们拉人。正要往上爬,忽然就觉得,那躲在桥底阴影里的龙首,两眼的位置,似乎暴出两点逼人的寒光。 我被这两道寒光逼视,后背竟起了层鸡皮疙瘩。 恍惚间,脚下踩着的龙鳞,似乎也开始慢慢移动起来。 这种感觉越来越剧烈,越来越真实。我耳边轰隆隆,起了一阵闷响,像是地震一般,震得耳膜生疼,胸口一阵恶心,忍不住弯下身子,干呕起来。 谢绝等人见我迟迟不上来,也猜到不对了。四个人使出吃奶的劲儿,硬生生将我拉了上去。 我头昏脑胀,看他们四个人的脸都重了影,如同晕船一般,扶着桥栏杆呕吐起来。 我吐得肠子都快青了,这才虚脱地坐在地上,冲他们道:“桥底下,有古怪。” 沈佳恩过来给我顺了顺背,犹豫了半晌,在我耳边道:“相公你没事吧?相公,你……你刚才在下面,我们看到,你好像在跟什么人说话,脸色很难看。” “什么?” 蚊丁也走了过来,很认真地点点头:“师母说的没错。那人……像是个孩子,长得可吓人了,跟鱼似的,浑身银闪闪的,脸也银闪闪的,又丑又恶心。师父你胆子真大,对着这么个人,还能那么冷静,蚊丁佩服。” 我让她别乱拍马屁,被沈佳恩扶着,挣扎着从地上起来,问谢绝和林枫是不是也见到了。 谢绝点点头,愁眉不展地道:“从来没见过这么古怪的人。我们怕惊动他,更怕吓着你,假装没看见,先拉你上来。好在他也没发难,自己跑了。” 我想起先前在桥底下看到的那两道寒光,心说莫非就是这人的眼睛? 可为何我在桥下时,分明看到的是龙首? 林枫见我一副病怏怏的模样,生怕再出什么意外,让我们先回去。至于桥底龙柱的事,他还得找那工头好好问问。等问出线索,明天一早再来不迟。 我也确实有些坚持不住,让沈佳恩搀着,离开大桥,坐上警车,往林枫家开去。 我们四个在林枫家的客厅讨论到很晚,林枫这才回来。 他满脸阴沉,告诉我们,工头信誓旦旦地保证,那根桥墩上,根本就没什么龙纹,他们都是按照工程师的规划施工的,错不了,一定是我眼花看错了。 与此同时,负责去建筑工地调查的弟兄告诉林枫,那十个摔死的工人,死前嘴里似乎也在不停地念叨“龙柱”这两个字。 更有目击者称,坠楼的瞬间,他们见到一个浑身闪着银光,像外星人似的影子,在脚手架后的窗户中一闪,瞬间没了影儿。 也就是说,我在桥底下看到的龙柱,很可能根本就不存在,而是那个怪人弄出来,迷惑我的。 而这些天不断有工人坠亡的幕后元凶,也很有可能,就是这个人。 事情越来越吊诡了。 第六十三章 化生子 隔天一早,我们兵分两路,林枫、我和沈佳恩,继续去大桥底下调查;谢绝、蚊丁和林枫手下的弟兄,去建筑工地仔细盘查。事情结束,在桥头会合。 我们到了大桥。白天确实要看得清楚些。令我惊骇的是,昨晚我攀着下去的桥墩身上,确实没有往外凸出的龙鳞纹。桥墩光秃秃的,跟寻常桥墩没什么两样。 如果不是我自己产生幻觉,那就很可能,我攀着桥墩下去的那一刻,就已经被人催眠。 听师父说,早前的木工师傅,精通鲁班术,能在各种梁上藏进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让人不知不觉间产生幻觉。严重的,甚至会被活活吓死。 他年轻时跟师公学的,就是这些。 闲来无事,他也会教我和谢绝一些皮毛,所以我俩才会懂祭桥、打生桩这些冷知识。 可是我俩昨晚在桥上检查过了,桥面、栏杆、桥墩、桥板钢索,都没有问题。 如果说还有别的什么地方没检查到的话,也就只有昨晚我到过的桥面底部。 见我又要下去,沈佳恩说什么也不准,怕我又出问题。 林枫看在眼里,摆手让我俩别争了,让随行的两名警察和我一起,如昨晚那般,拉着绳子一端,这次换他下去。 我们四个在桥栏杆旁,一点一点地放绳子,起初还能听到林枫“放”“放”“放”的吆呼声,之后就什么动静也听不到了。 我这才知道,原来这桥底,离桥面还挺远。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绳索另一头毫无动静。能透过还未上泥的桥面缺口,看到底下缓缓流动的江水。 我也终于理解了,沈佳恩不让我下去的原因。 呆在桥上等待的滋味,远比下去更让人煎熬。 我们紧紧拽着绳子,一刻也不敢放松。过了约莫十分钟左右,绳索另一头微微晃动,应该是林枫在底下喊我们拉他上来。 我心一宽,和沈佳恩三人同时手上用力。 绳索另一头却突然没了重量。我们四个猝不及防,齐齐向后倒去。 林枫出事了! 那两名警察急了,慌忙拔出腰间的警枪,冲到桥栏杆旁,“林副”“林副”地直叫唤。 沈佳恩也吓得脸色苍白,双手微微发颤,抓着我,小声道:“相公……” 我知道她在自责,摇了摇头,笑道:“不关你的事。” 我把她拥到那两名警察跟前,正色道:“我下去看看。你俩帮我照顾好她。” 两名警察郑重地点头,冲我敬了个礼。 我笑了笑,握住沈佳恩的手,柔声道:“放心吧,我不会有事的。” 我重又绑上绳索,让他们三个,慢慢送我下去。 没了昨晚可以落脚的龙鳞纹,这次下来可就困难多了。我满头大汗,后背都被汗水打湿了。江风从身下吹上来,沾着汗水的衣服贴在身上,别提有多难受。 到了昨晚的高度,我四处张望,没见林枫的身影,朝桥底看去,那儿光溜溜的,也没有昨晚我看到的龙首模样的东西。 我不甘心,往下拉了拉绳子,示意沈佳恩三人继续放绳。 桥墩离桥底有段距离。我伸长手臂,好歹够着桥底边缘的装饰浮雕。 我松开盘着桥墩的四肢,双手抓着浮雕,吊着两条腿,悬在江面上,想看看桥底下是不是藏了什么东西。 这一看,还真让我看出了蹊跷。 桥底正对着沈佳恩三人站立的地方,似乎写着几个白漆大字。光线昏暗,看得不太分明,依稀能看到“黄”“号”几个字,还有一串连写的阿拉伯数字。 我心念急转,忽然浑身一僵:黄泉路44号! 这么说,这座桥,这座还未竣工的大桥,居然是道阴阳门? 如此一来,先前从桥上跳江的人,甚至可能包括林枫,尸首全无,倒是可以解释得通了——他们没有落进江中,而是经由阴阳门,直接去了冥界。 我被这个发现吓了一跳,感觉后背又出了层冷汗,赶紧晃了晃绳子,示意沈佳恩三人拉我上去。 如果这个假设成立,那很可能昨晚沈佳恩他们看到的怪人,是冥界的人。 说白了,就是鬼。 我腰间一紧,知道沈佳恩他们正在用力,想找个合适的时间点,松开手,反手去抓浮雕,从桥底下翻出来。 却不想,沈佳恩三人和我同时撤力,绳子轻飘飘的,毫无束缚。 我都没来得及叫喊,身子便不由自主地往江中坠去。 料想中包围着我的冰冷江水并没有出现,我也仍旧能够呼吸。 我有些纳闷,慢慢睁眼,见自己在一条幽深黝黑的狭长地道中。 地道湿滑,有些像城市的下水道。 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小声喊了沈佳恩几声,没人应答,又试着喊了喊林枫,同样没有回应。 我隐隐觉得,这儿应该是这道阴阳门的入口,深吸了口气,往黑暗中缓步走去。 没有手电,没有蜡烛,周围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越往里走,这无边黑暗的压抑感就越强烈,我总觉得黑暗中潜伏着凶恶的猛兽或厉鬼,随时会冲出来,将我生生撕碎。 这么惴惴不安地走了五分钟左右,我心跳越来越快,感觉都要跳出胸膛了,忽然就觉得前头的黑暗中,似乎还有一团更黑的身影,一动不动地站在离我两米不到的地方。 “谁!”我闷声喝道。 那身影听到我发喊,也没回应,闪身就跑。我心头焦躁,拔腿追了上去。 追着跑了一段,那身影在黑暗中一晃,消失不见。我双手撑着膝盖,喘了几口大气,有些懊恼。正要往回走,耳边忽然听到一阵不易察觉的、劲风呼啸的声音。 我下意识地蹲下身子,等那道风拂过,一个扫堂腿,想将黑暗中偷袭我的那人扫倒。 那人身手比我敏捷,轻轻一跳,避了过去,伸掌往我肩上切来。 我大喝一声,正要去点他手掌虎口位置的合谷穴,那人却突然抓住我,闷声道:“一阳?” 我听出是师父的声音,喜出望外,问道:“师父,您怎么来了?” 师父还未回答,他身旁的黑暗里,又慢慢悠悠走出一个人来,笑呵呵地道:“你这小朋友还真是,哪儿有麻烦往哪儿钻。不过古道热肠,对老头子的脾性。” 我没想到齐云山也来了,恍如梦中,上前问师父怎么回事。 师父叹了口气,还未回答,齐云山抢道:“小朋友,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我点点头:“黄泉路44号,阴阳门。” 齐云山似乎有些意外,呵呵笑道:“还挺聪明。实话告诉你,你师父和我,是从阳间另一道阴阳门的入口,到了这里,与你不同。你猜猜,我们从哪儿来的?” 我想了想,心里一动,道:“建筑工地?” 齐云山拍手道:“果然聪慧。这道阴阳门在阳间的出入口有两个,一个是你进来的桥底,另一个就是我们进来的建筑工地。那家伙往返于这两个进出口,常人自然发现不了。” 我想起救沈佳恩那次,谢绝带我从满是污秽的暗沟出去,结果离我家远在千里之外。 想来这冥界的距离,放到阳间,确实要远些,原本心里的一些症结,也都迎刃而解。 我问齐云山,知不知道那家伙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把活人带到这阴阳门中来。 齐云山也叹了口气,似乎在征询师父的意见,见师父无动于衷,压低嗓子,在我耳边道:“你还记不记得,在归秭村,从九副铁棺中出逃的小鬼?” 见我瞪眼点头,齐云山叹道:“这家伙啊,就是其中之一。” 第六十四章 师父出马,一个顶俩 齐云山告诉我,当年绡绡去归秭村之前,已经有过八个孩子,江波儿是最小的一个。 这九个孩子,都在八九岁的光景夭折,之后,又以各种形态重新复活。 这叫作化生子。 毕竟是去阴间走过一遭的人,这些化生子复活后,即便再温顺的孩子,性情也会变得乖戾。 化生子身上,又有着常人难以理解的恐怖力量。要是让他们彻底觉醒,后果不堪设想。 这也是为什么,当初会有人用九口铁棺,锁着他们的原因。 被他这么一说,我越加觉得,绡绡是个不同寻常的女人。想起她那双狐媚般的眼眸,还有她身上散发的,天生让男人无法抗拒的成熟魅力,我不由脸上发热。 我问师父和齐云山,怎么会来这儿,还有,他们怎么知道江底下这家伙的底细。 齐云山叹道:“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黄记纸扎吗?这两年,我和你师父一直在调查这老哥哥的死因。不过啊,还真是越查越麻烦,越查越头疼。老头子再怎么说,过去也是魁伟堂的堂主。魁伟堂别的本事没有,问卜算卦的能耐还是有的。我算到会出事,就邀了钟老弟一起过来。” 我点点头,心道原来当初在归秭村,我问米去找绡绡的时候,齐云山确实入梦帮了我。 师父许久没开口,突然叹道:“只可惜,我们至今没见过这九只化生子的真面目。” 我想起昨晚沈佳恩他们见过的怪人,正要告诉师父,齐云山突然轻嘘一声,拉着我和师父,往一侧的洞壁靠去,悄声道:“有人来了。” 话音刚落,我们都看到一团黑影,流星般从眼前晃过。 从黑影的身形来看,很像我遇见师父和齐云山之前,看到的那个身影。 黑影原本与我们擦肩而过,却突然停下,似乎察觉到洞壁边有人,竟慢慢冲我们走了过来。 有齐云山和师父在旁,我有恃无恐,估摸着那人面门上的几处致命穴,伸出手指,就要往他脸上点去。 师父却突然伸手将我拉住,闷声道:“是个人。” “人?”我有些意外。 那人听出我的声音,激动道:“一阳?还真是你!我刚才还担心认错了。” 我听出是林枫的声音,大喜过望,抓着他的手,问他之前发生什么事了,怎么突然就消失了。 林枫说,他下到桥底时,看到桥底下的江面上,一闪一闪的,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反光。 他当时脑子有点乱,本来是想拉绳子,示意我们继续放绳,结果却晃了晃绳子。 我们以为他要上去,用力将他往上拉。这时候,他分明感觉头顶有个什么东西晃过,在绳子上用力一划。 绳子从中割断,他莫名其妙的,就掉进了现在这个无边无际的暗道里。 他在洞里边走边喊,不见有人回应。到底是做警察的,他也没觉得怕,只是感到有些疑惑:自己明明要掉进江中的,怎么莫名其妙到了这里。 和我一样,他带着疑惑,继续往前走。走着走着,前头忽然出现一道诡异的绿光。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吟唱,和着缓慢的脚步声,在暗道中回荡。 慢慢的,绿光越来越近。林枫惊恐地看到,这绿光,是从一盏油灯里透出来的。 油灯被一个身穿工作服的男子提着。在他身后,还有好几个如他一般,勾着脑袋,缓步前行的男子。所有人排成一列。后面的人,双手搭在身前那人的肩膀上,像是要去什么地方。 这些人笼在绿光下的浓雾里,加上又都勾着脑袋,林枫认不出是什么人。 直到看到队伍后几个穿着警服的男子,林枫这才意识到:这些人,就是这些日子莫名坠楼、坠桥,又莫名失踪的工人和警察。 林枫大喜,喊了一声。这些人抬起头来,全部脸色铁青,用怨毒的眼神瞪着他。 饶是胆子再大,林枫当时也被吓得够呛。 更可怕的是,走在队伍最后那人,他格外眼熟,眼熟到让他浑身颤栗。 那是他自己。 他也在队伍里,同样脸色铁青,用怨毒的眼神看着自己。 林枫不知道这算怎么回事,吓得拔腿就往后跑。跑了没几步,就听前头的黑暗里,又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好像又有什么人进来了。 他腹背受敌,也没地方可去,只好蹲身躲到一旁的黑暗里,祈望自己不被发现。 我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我先前看到的身影,就是林枫。 师父和齐云山听他说完,都闷头沉吟,似乎在想什么。 我问师父怎么回事。齐云山抢道:“照理来说,那怪人将你们骗进阴阳门,目的自然和先前被骗进来的那些人一样,可能为了吸魂,也可能仅仅就是想杀人,没理由让你俩活着。你也就罢了,你这小朋友,确实有过人之处,老头子也摸不透。倒是他……” 我心道确实古怪,我到底是什么人,这些日子,连我自己都有些怀疑;先前在者云村,我就觉得林枫这人不简单,现在被齐云山这么一说,更加重了心中的怀疑。 黑暗中,林枫可能看不到我们眼神里的内容,正要说什么,师父却又突然嘘了一声。 四人靠在洞壁上,屏息凝神,大气也不敢出一个。 渐渐地,一团灰白灰白的,好似小孩子般的身影,慢慢从我们跟前走了过去。 林枫认出这个身影,就是昨晚他们在桥上见到的怪人,忍不住“唔”了一声。 那怪人听见了,猛地转身。我只觉得面上袭来一道劲风,还没来得及伸指,一张龇牙咧嘴、惨白得不成样子的鬼脸,已经到了眼前。 那鬼脸上的两只眼睛,全是眼白,鼓鼓的,几乎暴出眼眶,就像……就像鱼的眼睛。 身旁的师父反应急速,一把将我拉开,喝了声:“一边待着去!” 我只觉得眼前晃过一道黑影,快得根本连眨眼的时间都没有,师父已经和那怪人缠斗在一起。 我生怕师父吃亏,想上去帮忙。齐云山拉住我道:“你别去添乱。这种环境,对钟老弟反而有利。你好好看着。” 我想起师父双目失明,明白了齐云山的意思:失明的人,听力都比常人灵敏。师父这种人,听声辩位的本事,只怕已出神入化。我上去帮忙,他有所顾忌,拳脚反而伸展不开。 思索间,黑暗中剧烈的碰撞和打斗声,异常清晰地传来,夹杂着洞壁、洞顶岩石滚落的声音。 恍惚之间,我似乎看到师父穿了身大红的战袍,手里挥舞着一柄厚背银环大砍刀,雄赳赳气昂昂,如同战神关公一般。 晃了晃脑袋,眼前却又昏黑一片。 我只道自己眼花,黑暗中,却又分明看到,师父和那怪人身侧,交替划过一道道霸道凌厉的刀光,和钢爪一般,阴冷迅捷的寒光。 我们三人看得眼花缭乱,完全跟不上节奏。 “没想到师父身手这么好!”我暗暗惊叹。 正羡慕呢,就听那怪人如夜枭般,忽然厉声尖啸,身子一拧,冲我来时的洞道深处跑去。 师父在身后闷声道:“追!” 我们应声追去。那怪人灰白的身子,在我们眼前的洞壁前一闪,就消失了。 正要停步,师父追上前来,径直往身前的洞壁冲去,仍旧道:“追!” 我咬咬牙,冒着撞墙的危险,也闭眼冲了上去。身前却一空,脸上刮来一道清新的江风,心中一凛,下意识地收住身子,就见我们不知何时,已经到了江岸上。 那怪人背对着我们,浑身闪动着粼粼的银光,扑通一声,纵身跳进了江中。 第六十五章 鲛人? 我呆呆地望着荡漾的水纹,好半天才回过神来,问师父道:“师父,咱还追吗?” 师父不看我,只看着江面,道:“怎么追?你追得过一条鱼?” “鱼?”我和林枫不解。 齐云山叹道:“你这师父,说话就喜欢故弄玄虚。瞧这人的模样啊,只怕是只鲛人。” 见我们还是不懂,齐云山接着道:“古书有云:‘南海之外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其眼泣则能出珠。’这鲛人啊,说白了就是人鱼。传说鲛人都生活在海上,离咱这儿可差了十万八千里。要真是鲛人,这东西怎么会这么大费心思,跑到这儿来?” 他正兀自低头沉吟,远处传来呼唤声。 我们转过身去,见谢绝等人正从桥头往这边赶来。 沈佳恩激动得本想扑进我怀里,乍一见师父,似乎有些害怕,羞涩地躲到我身后。 我见除了奴儿,其他人都到了,问谢绝怎么回事。 谢绝说,他们一早到了建筑工地,根据先前目击者描述的,那怪人出没的窗口的位置,细细寻找。 警察没找到线索,谢绝却在窗台上,找到一行肉眼无法直接看到的文字,正是“黄泉路44号”。 他用手摩挲了下那些字,感觉有些粘稠,放到鼻端闻了闻,有股鱼腥味。 失忆后,他已经忘了先前在阴阳门自如进出的法门,正苦恼该怎么进去,师父和齐云山就到了。 他俩一眼就看出了端倪,吩咐谢绝和蚊丁赶来跟我们会合,那儿的事交给他俩处理。 我想着先前在桥底下看到的文字,因为反着银白色的光,当时还以为是白漆写的,现在想来,觉得确实又不太像,问师父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师父脸色很难看,闷闷地道:“鲛津,鲛人的口涎。常人发觉不了。” 他让我和谢绝扶着,往停在路边的警车走去,边走边接着道:“这怪物能自如更改阴阳门的位置,丝毫不给冥界面子,只怕是个硬茬儿。” 林枫吩咐几辆警车送我们回去,问师父接下来咋办,那鲛人被师父伤了,搞不好会记仇,等我们走后,又跑出来作怪。 师父摇头:“这畜生羽翼未丰,心智也不成熟,被我伤了,一时半会儿不会造次。不过为防万一,你们派些人,用无根水,每天早晚两次,去洗桥底和窗台上的文字。洗三天,洗到彻底没了字迹和气味,这阴阳门也就关了。要还不放心,就去找青木堂的人帮忙。” 师父哼了哼,接着道:“反正他们爱干这事儿。” 听师父说起青木堂,我这才想到当初离开时,也不知道陈灵祎之后救没救出来,问师父,师父摇头道:“那是他青木堂的事儿,你跟着瞎操心什么?” 我被怼得哑口无言,又怕沈佳恩误会,撇撇嘴,不敢再问。 到了城里,林枫安排了酒店,让我们暂住。傍晚时分,师父和齐云山走进屋来,对我道:“一阳,有件要紧事儿,得你和小姑娘去办,越快越好。” 我见他俩神神秘秘的,问是什么事。 师父看向沈佳恩。沈佳恩会意,拉着一脸莫名的蚊丁出去。 见屋里就剩下我们四个,齐云山叹息道:“小朋友,跟你师父好好说说吧。” 我见他冲我使了个眼色,明白过来,嗫嚅道:“师父,我也不是故意想瞒着你的……” 师父似笑非笑地道:“你这孩子,脑子转得倒挺快,看人却不准。师父几时要怪你了?师父只是要告诉你,人分良莠,鬼有善恶。师父是明白人,不会看不开。” 我点点头,老实将谢绝昏迷后,奴儿来找我的经过,和他俩详尽地说了一遍。 师父面无表情地道:“那丫头虽是善良,眼界却有限。听师父的话,以后不管遇到何种情况,若非逼不得已,千万别听小丫头的话,乱用你手指尖的力量。” 我点点头,问师父,他俩到屋里,应该不只是要跟我说这些吧。 齐云山和师父相视一笑。齐云山道:“确实聪慧。我和你师父商量了下,你和你那位小娘子,有必要回次门。” “回门?”我现在对这两个字格外敏感,“为什么?” 齐云山眯眼笑道:“你那小娘子,虽然有了人形,可身份终究成谜。傻小子,趁着机会,越早弄清楚她的来历,解开心结,你俩也就越早修成正果。怎么,你不乐意?” 我连忙摇头,想想不对,又使劲点头。 谢绝学着齐云山的模样,捏着下巴问道:“可鲛人的事咋办?还有,我们上哪儿找弟妹的身世去?”边说还边冲我眨眼坏笑。 师父道:“是不是鲛人还不确定。这事儿我和老齐会跟进。至于你问的问题,那是他俩的事儿,他俩自己去解决,谁都不许跟去。” “啊?”谢绝郁闷道,“那我做什么?” “回去劈柴。” 一夜无话。隔天清早,我找到沈佳恩,把师父昨晚的话跟她说了。沈佳恩点头答应。 本想去跟师父他们作别,却发现他们居然都先走了,心中纳闷,总觉得师父这次让我和沈佳恩回门,肯定还有别的目的。 眼下正是多事之秋,他们本不该这么放心我俩单独行动。 我也没太在意,毕竟好不容易有跟沈佳恩独处的机会,我得好好把握。 我俩商量了下,觉得先前困着沈佳恩的那些怪人,不会无缘无故让我们去凤凰山上的孟庄祠堂,那儿说不定跟沈佳恩的身世有关,决定先去那儿看看。 到凤凰山已是深夜。我俩在山脚旅店投宿。 我在前台登记,漫不经心地问:“服务员,这么晚了,咱这店里还有多余的房间吗?”说着冲前台使了个眼色。 前台会意,摇头道:“客满了,只有一件大床房。先生您看……” 我装作很为难的样子,看向沈佳恩。 沈佳恩脸一红,点头道:“就这儿吧。” 我目的达到,痛快地交了钱,领着沈佳恩,往房间走去。 晃悠到深夜十二点,沈佳恩还是不肯上床睡觉。我心头急切,问她怎么了。 沈佳恩笑嘻嘻地枕着双臂,跪在床头道:“相公,我虽是正常人了,可仍旧不会饿,也不会困。要不,你自己睡吧?” 我佯装生气,拍了拍枕头道:“忘了自己答应过我什么?上来。” 沈佳恩撅撅嘴,让我退开些,背对着我,小心翼翼地躺进被窝。 一股幽香瞬间扑鼻而来。沈佳恩的长发往我脸上拂过,撩拨得我的心更加痒痒,冲动如潮水一般,一波一波地涌上心口。 我想着,这丫头现在与常人无异,应该不会再用先前那种,让我浑身动弹不得的邪术了,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从后面抱住了她。 沈佳恩浑身一颤,却也没推开。 我暗道有门儿啊,心头激荡,只觉得怀里的小美人儿,身上的睡衣和她娇嫩的皮肤,摸起来都格外滑溜,下身不由自主,起了阵磅礴的冲动。 沈佳恩察觉到了,耳根通红,嗫嚅着道:“相……相公,你……你戳到我了。” 被她这么一说,我顿觉尴尬,连忙离她的身子远些。 正要更进一步,沈佳恩忽然幽幽地道:“相公,我是你娘子,自然会把自己完全交给你。可我身份不明,终究……” 她没再说下去,似乎有些伤感。我被她感染,叹了口气,怜惜地将她搂紧,道:“你有心结,我能理解,我不勉强。要不,咱再等等?” 沈佳恩轻“唔”了一声,将头埋进被窝里。 我让她转过身来,发誓绝不碰她。 沈佳恩犹豫了片刻,娇嗔一声,红着脸转过来,嘴里连说着“不许偷看”,用白嫩嫩的一双小肉手,去捂我的眼睛。 我只发誓不碰她,可没说不看。 从她的手指缝里,仍能清楚地看到,她胸前那道近在咫尺的、引人遐想的小小沟壑。 “哟,粉红色。” “啪!” 第六十六章 调查身世,顺便回门 第二天上山的时候,我仍旧有些睁不开眼。 这也是没办法。试想,美人在怀,却不能为所欲为,哪个大男人能睡得着? 只能看不能碰,我爸这儿媳妇找的,也是够绝。 沈佳恩倒是精神百倍,见我气喘吁吁的,还总停下来,拉我上山。 临近晌午,我们终于到了孟庄祠堂。前两天的经历记忆犹新,我想到那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喜婆,心里仍旧有点怵,也不知道待会儿会不会又碰到她。 祠堂也依旧像我们离开时那般,残破不堪。即使是大白天,那两扇虚掩的木门,看着也透着阴森。 进了祠堂,沈佳恩眉头一皱,怔怔地看着那尊石像出神。 我问她怎么了。沈佳恩嘟嘴道:“相公,这石像……看着有些眼熟。” 我上次就觉得,这石像眉宇之间,跟沈佳恩很像,当时还道自己思念心切,看花了眼,眼下一对比,就发现确实像。 要说有啥区别,也就是石像穿得很古装,而沈佳恩穿得更现代些。 如此看来,当初丁家兄妹让我们来这儿,难道是有意为之? 这儿跟沈佳恩的身世,莫非真有什么联系? 我见沈佳恩想得都快成苦瓜脸了,嘴里嘟嘟囔囔的,也不知道在说什么,怕她走火入魔,让她先别想了,搞不好就是巧合而已,再看看其他地方,有没有什么线索。 沈佳恩恋恋不舍地走开,和我绕到石像后,见我轻车熟路地去敲石像后的翻板,似乎有些诧异。 我也没解释,推开翻板,深吸了口气,自言自语道:“我又来了。” 有了先前的教训,上山之前,我特意在集市买了手电和符纸。 我不是谢绝,没学《岣嵝神书》上的法术,符纸权当有个心理安慰。 我和沈佳恩手拉手,慢慢从台阶上下去。 手电的光源确实要比蜡烛给力得多。我俩能清晰地看见洞壁两侧的情况。 这样最好,省得那个人鬼莫辨的喜婆又突然冒出来吓人。 走了没一会儿,我肚子饿了,问沈佳恩有没有带吃的。 沈佳恩点点头,从身后的包里翻出好几袋甜甜圈。我有些绝望,问她除此之外就没带别的了么?沈佳恩很困惑地摇了摇头。 得,有得吃总比饿着强。 我边吃边开玩笑:“你要那么喜欢甜甜圈,我以后天天给你买。” 沈佳恩听不出我话里挖苦的意思,很开心地频频点头。 我俩稍作休息,继续往里走。印象里,上次我们跟着那喜婆,走了大概二十来分钟,就该看到一道石门。顺着石门往上走,就是抢亲的房间。 可我俩走了快半个钟头,却没看到那道石门。 别说是石门,两侧的洞壁坑洼不平的,根本连一条缝儿都没有。 我有些难以置信,和沈佳恩在附近又摸了一圈,仍旧一无所获。 莫非这道门,寻常人是看不见的,非得喜婆引着,才能找到? 正在胡思乱想,耳边冷不丁传来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姑爷、小姐,来回门呐?” 我俩猝不及防,吓得手里的电筒几乎甩了出去。 循声望去,就见一名弓着身子,颤颤巍巍的老妇,鬼魅般出现在不远处的黑暗中,脸上带着古怪的笑意。 我见她仍是我们先前见过的,喜婆的打扮,人却好像换了,警惕地点了点头。 老妇呵呵笑着,转身道:“没人指引,你们找不到的。跟老身来吧。” 我看了沈佳恩一眼,见她虽然攥着我的衣角,却点了点头,也不好在心爱的人面前露怯,挺胸抬头,和老妇保持着距离,跟了上去。 走了大概百来步,沈佳恩忽然使劲拉我的衣袖,示意我看老妇身后。 我心道莫不是那老妇没影子,或者影子映出来是个獠牙鬼的模样? 定睛看去,却很正常。跟我俩一样,都是人影,奇怪沈佳恩到底看到了什么。 沈佳恩见我不明白,白了我一眼,悄声在我耳边道:“相公,她不会动。” 我起先没听懂,再一看,登时惊出了一身冷汗。 走在我俩前面的那个老妇,虽然映出的,确实是人的倒影。可倒影一动不动,就像漂浮在半空中、盘腿而坐的泥人一般,跟着老妇微微摆动的双臂,亦步亦趋地往前走。 我俩都收住脚,想趁老妇不注意,往后逃跑。 那老妇察觉过来,慢慢转身,冲我俩露出一个诡异的微笑,那张皱巴巴的脸,突然如同叶脉一般,慢慢龟裂开来。 “咔嘣……”“咔嘣……” 老妇的身子,就像泥塑的一样,在我俩面前,慢慢碎成了一堆碎泥。 沈佳恩紧紧抓着我的手,身子不停地颤抖。 我自己也没比她好多少。鬼我见过,骷髅干尸也没少落下,可这活人生生变成一滩烂泥,我还是头一回见到。 我尽量保持冷静,柔声安慰沈佳恩别怕。正要带她赶紧原路返回,耳边却又听到一阵急促的、凶狠的呼吸声。 呼吸声很近,似乎就是从脚边的洞壁里传出来的。 这种声音,我再熟悉不过,也再害怕不过。从小到大,这是我最怕的东西。 是狗! 我拉着沈佳恩,拔腿要跑。黑暗中,两道犹如鬼火般幽绿的目光,直直地冲我飞奔过来。 我眼前一花,只隐约见着一团土黄色的影子,嗖地一下,径直往我膝盖上冲,吓得一蹦三尺高,“妈呀”一声,几乎扑进沈佳恩怀里。 沈佳恩起先也吓得够呛,等看清那只不过是只家猫大小的小土狗,还吐着舌头、摇着尾巴扮可爱,忍不住噗哧一笑,俯身将小狗抱在怀里,不停地抚摸,回头冲瑟瑟发抖的我道:“相公真逗,这么小的狗都怕。” “我……” 不等我解释,沈佳恩忽然“哎唷”一声。那小土狗从她怀里挣脱出来,撒着欢,往前蹿出几步,见我俩没跟上,又回过身来,仍旧摇着尾巴,原地转了一圈。 “相公,它好像在带路。” “你……你先走。”我仍旧不敢靠近。沈佳恩笑着摇了摇头,拉着我的手,跟了上去。 小土狗带着我们,往笔直的洞道深处走。走了约莫十多米,忽然在洞壁一侧停下,撅着屁股,吐着舌头,两只前腿在洞壁下沿不停地扒拉,又扭头冲我俩汪汪叫了两声。 见我不敢靠近,沈佳恩走上前去,试探着往洞壁下沿,小土狗扒拉的位置按了按。 原本坑洼的洞壁,突然被她按出一口内陷的凹坑。 我俩头顶传来隆隆的闷响,眼前骤然一亮,射进一大片耀眼的白光,慌忙伸臂遮住。再看时,前方黑暗的洞壁,已然变得绿意盎然。 我俩站在一户围着篱笆院的农庄前,四处绿荫环绕。几座几乎同样规格的农庄,掩映在树荫中。 小土狗兴奋得汪汪直叫,蹭着沈佳恩的膝盖。沈佳恩将它抱进怀里,问我要不要进去。 我点点头,正要推开篱笆院的柴门,沈佳恩忽然拦住我,戏谑地问道:“相公,你可不可以先告诉我,你为什么会怕狗啊?” 我叹了口气,道:“告诉你可以,但你不许笑话我。” 沈佳恩不高兴了:“相公,你这说的什么话?你是我相公,我怎么可能笑话你?” 我见她一本正经,点点头,告诉她,十岁之前,我和我爸妈在乡下住。当时我们家,也养了这样一只小土狗。 男孩嘛,又是在农村,经常不修边幅。我那会儿老爱光着身子,和邻居的小伙伴在泥潭、田间、小溪,一泡就是一整天。 可有一次,那小土狗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把我的小兄弟当成奶嘴,一路追着我狂嘬。 那时候小,可从没遇到过这种情况,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小兄弟被它嘬得生疼,以为从此断了根,成女孩儿了,果断吓哭。 自那以后,无论大狗小狗,都成了我心中难以磨灭的一道阴影。 “噗……哈哈哈哈!” 沈佳恩肆无忌惮地大笑起来。 第六十七章 长命锁 我等沈佳恩笑够了,沉着脸道:“可以进去了吗?” 沈佳恩冲我吐了吐舌头,把小土狗放下。 小土狗似乎很喜欢她,围着沈佳恩又转了两圈,这才撒腿往农庄那间土房子跑去。跑到门口,又停下来,摇着尾巴,冲我俩汪汪地叫。 我扫了眼院子,见空地上栽着一大片向日葵,开得正旺。庭院正中,种着一株大榕树。榕树下,摆着一张四四方方的石桌。石桌四周,是四条冰凉坚硬的石椅。 要不是我总隐隐觉得有些古怪,能和沈佳恩寄居在这儿,与世无争,倒也是件美事。 小土狗用前爪,不停地扒拉土房子的木门,像是着急想进去。 沈佳恩上前推门。我生怕有诈,拦在她身前,小心翼翼地去推门板。房门是虚掩着的,“咿呀”一声,慢慢打开。 屋子很干净,窗明几净,地面也没有灰尘,显然有人时时打扫。 堂屋的八仙桌上,摆着一副古色古香的茶具。陶瓷茶壶的壶嘴还冒着烟,似乎主人家刚刚离开。 我怕乱闯别人家,惹来不必要的麻烦,正要回头拉沈佳恩离开,却见她怔怔地看着堂屋正墙下的神龛,眉头紧皱,表情痛苦,像是想起了什么不愉快的事。 我问她怎么了。沈佳恩指着神龛中的灵位道:“相公……这人,我好像认识。” 我看了眼灵位,见上头写着“先严孟公讳照公老大人之灵位”几个字,转而想起先前在凤凰山上,那座荒废的祠堂也叫孟庄,心里一颤,暗道这孟家,难不成跟沈佳恩有什么关系? 沈佳恩从进屋开始就魂不守舍的,轻轻推开我的手,径直冲堂屋一侧的卧房走去。 同寻常人家一般,这土房子除了正厅,还有后堂、卧房、厨房和柴房。卧房有两间,分列在正堂两侧。沈佳恩步入的房间,赫然正是女儿家的闺房。 推开房门,一阵风从房间的窗户吹过来,吹得天花板上的风铃叮当作响。 虽是农家,这闺房里的布置摆设,却一点不比大户人家差。 一张古朴的雕花月洞木床,披着粉色的帷帐,两侧的门围子上,雕着线条精细的螭虎纹饰。床上四四方方,叠着整齐得如同豆腐块般的两床棉被,一红一绿。 床头并排摆着两只圆柱形的木枕。 这床怎么看,都该有上百年的寿命了,却偏偏擦拭得如同刚出工一般,木框子上反射着白光。 床边上,有个小小的梳妆台。台上摆着一面犀牛望月铜镜。 沈佳恩从容地走到梳妆台前,很自然地拉开右侧,从上往下数,第二只抽屉,忽然身子一僵,将里头的东西拿了出来。 那是只闪着银光,垂着缨络的银锁。银锁正面,雕着繁复的祥云纹饰。纹饰中间,有个小小的“孟”字;翻过来,银锁背面微微内凹,也刻着个小字,可能因为磨损严重,看得不太分明,既像是“美”字,又像是“姜”字。 我认得这东西,这叫长命锁,又叫长命缕,是过去长辈怕小孩子将来长不大,或者多病多灾,让孩子贴身佩戴的,一种类似于护身符的东西。 我爷爷在世的时候,也有这样的长命锁。不过和眼前这只比起来,实在有些拿不出手。 长命锁通常是给男孩子戴的,也是因为传统男尊女卑的观念使然。 女孩子的闺房里、梳妆台中,出现这种东西,除非是主人家对自己的女儿格外宝贝,要不就很有可能,女孩子情窦初开,偷偷藏了自己心爱之人的贴身物。 沈佳恩抿嘴端详了半天,冲我道:“相公……我好像……好像过去也有过这样的东西。” “什么!”我皱了皱眉,“你是说,这是你的东西?那岂不是——” 我没把话说透。如果这长命锁是沈佳恩的,那也就是说,我俩所在的这间闺房、这座农庄,包括农庄外,犹如世外桃源般的村子,很可能就是沈佳恩的故居。 换而言之,沈佳恩原本姓孟? 不知怎么,我突然又想起凤凰山上,那孟庄祠堂里,形似沈佳恩的石像。 一个大胆的猜测浮现在我脑海里。我自嘲地摇摇头,心说怎么可能,站在我眼前的,分明是个活生生的、可爱俏皮的小丫头,绝不可能是活在人们口耳相传中的那个人。 我越是想说服自己,就越往荒诞的方向乱想,忍不住手脚冰凉。 沈佳恩见我脸色难看,可能自己脑中,也已想到一些荒诞到可怕的东西,苦脸一闪,拉着我的手,想了想,将那只长命锁揣在怀里,赶紧出了卧房。 我仍旧心绪不宁。现在看来,师父他们,还有丁家兄妹,应该对沈佳恩的身世是有所了解的。 他们不明了说,却假借回门的名义,让我俩自己过来,一步步地摸索、调查,很可能就是因为,他们觉得直接说出来,打击太大,我俩可能都接受不了。 我俩手拉手,在大榕树下的长椅上坐下,都没有说话。 隔了好一会儿,沈佳恩偷偷瞄了我一眼,试探着道:“相公,如果,我是说如果,我真是咱俩想象中那个人,你……你还会要我吗?” “要。”我抓紧她的手,斩钉截铁地道,“我爸说过,咱俩是天作之合。我不会撒手的。” 沈佳恩勉强笑了笑,枕着我的肩膀,梦呓般喃喃道:“相公,你说,咱俩要是永远都这样,坐在树下,看着风景,无忧无虑的,那该多好。” 我叹了口气:我又何尝不是这样想?只可惜,外头那些人,不管是朋友还是敌人,都不会遂我俩的愿。 有些事,注定是要去面对的。 又沉默了好一会儿,我轻声问沈佳恩:“你真的对自己过去的事,一点印象都没有?” 沈佳恩撇撇嘴,摇头道:“本来是没有的,可自从跟相公到了这儿,那种熟悉的感觉,就越来越强烈。越强烈,我就越害怕,总觉得自己的过去,肯定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 她紧紧抱着我的胳膊,喃喃道:“好在有相公陪着,不然我可能一刻都不想待在这儿。” 我深吸了口气,勉强笑道:“既然不高兴,咱就别去想。怎么说这儿也是你熟悉的地方。我范一阳既然带着媳妇儿来回门,礼数是不能忘的。咱进去,给这屋的祖宗上柱香,就走吧。” 沈佳恩感激地看了我一眼,点点头,趁我不备,蜻蜓点水般,在我额头上亲了一下。 我俩重又进屋,在龛桌下的抽屉里,找到香火纸钱,点着了,跪在地上,冲神龛拜了拜。 我心中默念:无论如何,将来一定护沈佳恩周全。如果这孟姓的亡者,真是沈佳恩的祖宗,就请祖宗保佑,愿我俩好好地,过完下半辈子。 我俩拜完,相视一笑,拉着手出来。 沈佳恩心系先前那只乖巧的小土狗,四处呼唤,那小土狗却跟人间蒸发了似的,一点影儿都没有。 沈佳恩来了劲,索性在村子里大声呼唤。 古怪的是,整个村子,似乎除了我俩,并没有其他人。 走着走着,沈佳恩忽然像是看出了什么,脸色一白,拉着我的手道:“相公,好像不太对劲。” 我心里一沉,问她怎么了。 沈佳恩指着村子,皱眉道:“你有没有觉得,这村子……好像并不存在?” 第六十八章 顺藤分瓜 我一时没太理解她的话。沈佳恩哎呀一声,指着我俩刚才进入的土房子道:“相公你看,这些房子,还有这些花草和大山,和咱过来的时候,是不是有点不太一样?” 我仔细看去,花草和大山没看出啥名堂来,倒是这些土房子,虽然都是村舍,但确实,不太像现代农村建筑该有的模样,显得很古旧,很像古装电视剧里的风格。 如果不是沈佳恩提醒,一时半会儿的,我还真察觉不出来。 也就是说,我俩很可能,从孟庄祠堂下的暗道出来,到了个并不存在于世上的村子里。 我想起先前突然泥化的喜婆,还有那条莫名失踪的小土狗,一个不好的念头油然而生。 先前我去西街找沈佳恩时,也曾无意之中,从作为阴阳门的纸扎铺,闯入一条古色古香的街道。之后我才知道,那儿是冥界。 难不成我俩从暗道出来,又到了冥界? 孟庄祠堂下的暗道,也是连通阴阳两界的一道阴阳门? 可如果是这样的话,按理我们应该会找到代表阴阳门的“黄泉路44号”标志,可我俩沿途并未发现——更何况,如果暗道真是阴阳门,上回我们来的时候,就应该有所察觉了。 我把自己的想法跟沈佳恩说了。沈佳恩摇摇头,抿嘴道:“不是冥界,是幻境。相公,你还记得在安宁村,那位漂……那只山魅让你看到的景象吗?” 我顿时醒悟:当初在安宁村,小桃也曾让我目睹数百年前,发生在安宁村的,似幻似真的惨案。 进入幻境的人,如果不是有人从旁提醒,会信以为真,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难道又是山魅作怪?是那个阴森的喜婆?还是那只看似淘气可爱的小土狗? 我忍不住抬头看了眼天上。天色蔚蓝,几朵白云如同被撕扯的棉花糖,萦绕在远处青黑色的山头上,看着还挺美。 看着看着,我眼前一花,总觉得,山头似乎微微晃动了下。 地震? 我以为出现幻觉了,揉眼再看,就见原先静止不动的云朵,突然就像高倍速镜头下的电视画面,飞快地抻拉,变成一道道几不可见的白线,眨眼间消失不见。 与此同时,我俩周围的树木、花草、房舍,全都开始不规律地晃动起来。 但我俩感觉不到震颤,或者说,真正晃动的,不是这些东西,而是我们。 我俩立足不稳,几乎摔飞出去。沈佳恩一只手用力揉着自己的太阳穴,另一只手哆哆嗦嗦,从怀里掏出刚才那只长命锁,痛苦地尖叫一声,将长命锁凌空抛起。 长命锁在阳光下,反射着异常夺目的银光。 那道光,竟似乎带着一阵尖锐的,如同钢丝在地上摩擦发出的锐响,直刺我和沈佳恩的耳膜。 我感觉自己如同被人用细针,从脑袋两侧的太阳穴直刺进去,疼得抓心挠肝,情不自禁地抱头惨叫,蹲下了身子。 痛苦地承受了许久,我感觉那种几乎逼人自尽的锐响渐渐消失,慢慢睁眼,站起身子,见自己还在农庄的篱笆院外。 那只长命锁“哐当”落地,沈佳恩却不见了。 我顿时慌了,扯着嗓子大喊沈佳恩的名字,始终没人回应。 这时候,我分明看到,先前我俩进入的屋子,此刻竟有了人。 几个穿着素袍的农家人,聚在土房子的门前,指着房子后的围墙,在小声议论着什么。 这些人似乎看不到我。我想起沈佳恩消失前说过的幻境,咬咬牙,往那些农家人靠近。 走近了看,我越加确定,这些人不是现代人,无论服饰、面貌,都透着股“我是古代人”的劲儿。 所有人伸着脖子,面带惊疑,指着土墙上一片茂盛的瓜藤,在细声议论。 “姜兄你看,这藤儿,虽是从我这院子爬出去的,却在你们那儿落了瓜。这一瓜跨两院,咱都是老相识了,依我的意思,这瓜既然肥大,咱分了得了。” “也好。咱两家素来交好,顺藤分瓜,这要让里正知晓,也是段传诵的佳话。” 我在一旁听着,嗤之以鼻:古代人就是无聊,一只瓜都能讨论半天。 两个穿着白袍的年轻男子相携着,出了篱笆院,往土墙后的另一户农庄走去。 几个同样穿着素袍的男女,说说笑笑,跟在他俩身后。 我百无聊赖,本想就此离开,继续找沈佳恩,眼前忽然晃过一道白色的倩影。 那道白影从爬满瓜蔓的土墙翻了过去,瞬间消失在土墙之后。 我总觉得那人就是沈佳恩,心里一动,悄无声息地跟上那些农家人,也往另一户农庄走去。 刚到农庄门前,就听见院里传来那些农家人的惊呼声。 我跟上前去,瞬间瞪大了双眼。 土墙后同样是片茂密的瓜藤。瓜藤中,一只足有澡盆大小的冬瓜,被从中劈开。 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姑娘,躺在同样雪白的瓜瓤中,不哭不闹,只用两只滴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眼前这群奇怪的大人。 那两个年轻男子身后,一名村妇喜极而泣,轻轻将小姑娘从瓜瓤中抱出,走到另一名同样激动落泪的村妇跟前,又是哭又是笑地道:“老天垂怜!知道咱两家一直无后,派了这么个大胖姑娘,来讨咱欢心。老孟,你看要不这样,咱两家本就是要分这只瓜的,不如同养这丫头,让她随了咱两家的姓?” 其中一名男子笑道:“夫人此话正合我意。只不知……姜兄意下如何?” 我没再继续听他们交谈,心中如同几万匹骏马奔腾而过,乱得尘土飞扬。 从我和沈佳恩进入这个村子,所有的一切,都好像在刻意呈现在我俩面前。 原来那长命锁背面的字,不是“美”,而是“姜”。 这长命锁,自是这两家,送给那如同葫芦娃一般,从瓜瓤里蹦出来的小姑娘的。 既姓孟,也姓姜,小姑娘是何人,一目了然。 其实从见到孟家灵位,以及那只长命锁的那一刻起,我自己心中便已明了,沈佳恩到底是什么人。 只是这个想法太过荒唐,我逼迫自己不去相信。 现在看来,似乎由不得我不信了。 刚才那一瞬间,我隐约看到沈佳恩从墙头翻过。这瓜瓤中的小姑娘,兴许就是她的转世。 沈佳恩是孟姜女——这个玩笑,开的也太大了。 我脑子一片空白,怔怔地走出院子,有些无所适从。 我答应过沈佳恩,无论她是什么人,或者是人是妖,我今生注定要娶她。 我能坚定信念,但不代表,沈佳恩能接受自己。 我知道自己还在幻境里,也清楚沈佳恩肯定也在幻境中的某处。眼下只有打破幻境出去,我才有可能再见到她。 我总不能真留在这儿,等上个十几二十年,等这小姑娘长大,再将她拐跑。 打定主意,我推开篱笆院的柴门,快步往村道上走。 刚走到门口,那种抓心挠肝的刺痛感又不请自来。 我痛苦地抱住脑袋,惨叫一声,感觉眼前骤然一花,似乎手边的柴门,木头的颜色变得深沉了些。几秒钟后,那股刺痛感慢慢消失。 我预感不妙,正要抬脚往门外走,身后传来少女甜甜的声音:“公子请留步。” 我转过身去,见沈佳恩穿着一件淡绿色的素袍,笑盈盈地看着我。 读者群号:593324454欢迎加入~ 第六十九章 护夫狂魔 眼前的沈佳恩,仍旧是一副十七八岁的少女模样,脸也仍旧圆乎乎、粉嘟嘟的。 唯一不同的是,可能因为穿了件古朴素雅的袍子,她看起来比过去更明丽端庄,俨然一副大家闺秀的模样。 只是下一秒我就发现,这完全就是个错觉。 我试探着道:“佳恩,你不认得我了?我是一阳啊。” 沈佳恩秀眉微蹙,冲身后喊道:“奴儿,家里进贼了!快去喊爹爹,把他轰出去!” “哎!”土房子墙根后闪出一个十四五岁,梳着双丫髻的少女,应了一声,敌视地瞪了我一眼,扔开竹帚,撒腿往屋子里跑去。 这小丫鬟,还真就是奴儿。 怪不得过去她喊沈佳恩姐姐时,我总觉得她有所顾忌,甚至几次差点说漏嘴。 合着弄了半天,她俩不是姐妹,而是主仆。 我一时有口难辩,急得说不出话来,只不断地重复说道:“误会,误会,一场误会。” 沈佳恩叉着腰,气势汹汹地道:“误会?你躲在我家瓜架下,难道不是来偷瓜的?” “啊?”我一愣,抬头看去,见自己不知何时,竟然真的站在一片丝瓜架下。 得,这下更说不清了。 正打算扭头就跑,奴儿引着一名身穿白袍的中年男子出来。 男子须发有些斑白,身子也有些发福,但我还是能够一眼认出,这个人,就是几秒钟之前,那个姓孟的年轻男子。 中年人一脸福相,笑眯眯地看着我,道:“公子是哪里人,为何会到我府上来?” “我……” 我实在语塞:这他娘的咋讲?告诉他们,我是从千百年后的世界穿越过来的?是他未来的姑爷?要真这么说的话,只怕不等我讲完,我就得被扭送官府。 正惶急间,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还有不少人呼呼喝喝的叫喊声,颇有气势。 中年人脸色一变,冲我招手道:“老夫明白了。公子,快随小女进屋。这儿我来应付。” 我和沈佳恩、奴儿一脸懵圈,被孟老爷推着进了屋,又按他的吩咐,关上了房门。 沈佳恩很担心自己父亲出事,和奴儿一上一下,透过门缝,偷看门外的动静。 我也好奇门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却插不进去,只好站在一旁,细看沈佳恩迷人的侧脸。 沈佳恩察觉到我在看她,小脸一红,扭头瞪了我一眼,不自觉地撩了撩耳边的鬓发。 门外一片喧闹,夹杂着鸡飞狗跳的声音,能听到一个年轻男子粗暴的喝问声,和孟老爷唯唯诺诺的应答声。 等了片刻,急促的马蹄声再度响起,慢慢远去了。 沈佳恩和奴儿都长长地松了口气,开门将孟老爷迎进屋来。 孟老爷见我傻站着不动,伸臂摊掌,喊我入座,让奴儿奉茶,上上下下将我端详了一番,笑眯眯地道:“果然是一表人才。” “哈?”我心中纳闷,“怎么就一表人才了?虽说确实长得帅,可我肚子里有多少墨水,我自己心里清楚。大学时连挂红灯,勉强才毕的业。这老丈人,会不会也太以貌取人了?” 孟老爷看不出我心里的小九九,继续道:“你与小女有缘,又蒙老夫搭救。公子要是不弃,不如留下,做我孟家的女婿,如何?” 我一口茶水喷了出去:不是吧,古代人结亲这么草率? “爹爹,你——”沈佳恩满脸绯红,瞪了我一眼,拉着奴儿,往闺房跑去。 接下来的几天,我就跟个上门女婿似的,被孟家好吃好喝地养着,每天就是陪着沈佳恩,确切的说,是孟家大小姐,还有奴儿,在村子附近游山玩水。 一来二去的,两个姑娘对我也越来越有好感。 这天孟老爷和夫人将我拉到门外,商量着选个良辰吉日,让我和孟家大小姐完婚。 说实话,我心里还是有点矛盾。虽然明知她就是沈佳恩,可身处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有了个完全陌生的身世背景,我总觉得,自己娶的不是同一个人。 好在这孟家大小姐和沈佳恩一样,古灵精怪。很多时候,甚至就是个女汉子。 孟老爷说,原本他们和隔壁的姜家,都是城里的大户,只是为了躲避战乱,才隐居在这儿。 村中不乏年轻气盛的小伙子,也都对孟家大小姐垂青,为此,不少找我的麻烦。 而我不知为何,在这似幻似真的村子里,完全就是个文弱书生的设定,手无缚鸡之力,只能默默忍受那些追求者的挖苦和欺凌。 孟家大小姐和奴儿,则每每出现在关键时刻,喝止这些小伙子,将我救出。 我总觉得自己太窝囊,有时忍不住问孟家大小姐,为什么会喜欢一个文武皆不全的废物。孟家大小姐就板着脸,警告我以后再不许说自己是废物,又叹息道:“我也不清楚。只是自打见到你,我就觉得,你是我相公。” 或许我爸说的没错,我和沈佳恩的缘分,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绑在一起了。 有趣的是,不光是男孩子,村里但凡有对我感兴趣的姑娘,想要靠近或者打听,这孟家大小姐不是亲自出马,喝退潜在情敌;就是让奴儿上门告状,数落那些姑娘家的爹娘管教无方,姑娘还未出阁,就觊觎别人家的汉子,十足一副乡村小霸王的架势。 在他人面前,她对我言听计从;两人独处,又处处蛮不讲理。 我乐此不疲,有时甚至觉得,只要她就是沈佳恩,我宁愿活在这个美丽的梦境中,永远不再醒来。 只可惜,天不遂人愿,梦再美,终究会有破灭的一天。 我和孟家大小姐如愿完婚。那时候,完婚不代表就能啪啪啪。小夫妻俩得心意一致,才能共结连理。 我憋着邪火,等了三天,总算等到孟家大小姐点头答应。 这天我盼星星盼月亮,等着天黑好办事。临近傍晚,村头突然一阵骚乱。 孟家大小姐已为人妻,不能随意走动。孟老爷和夫人又身子不适。我让奴儿照看家里,邀了邻居十岁的男童,往村口赶去。 刚到村口,就见村道两侧站满了围观的村民。 村道当中,一个身穿甲胄的中年男子,满脸横肉,颐指气使地挥动手中的马鞭,往地上一名哭喊的老妇身上抽去。 老妇身下,躲着一个蓬头垢面,吓得浑身哆嗦的年轻男子。 我认得出来,这名男子,也是先前围攻我的,孟家大小姐的追求者之一。 马上的中年男子应该是个军官,他身后,还站着两列手拿铁戟的士兵,个个凶神恶煞,怒瞪着马前抱作一团的母子。 我见老妇被马鞭打得皮开肉绽,几近昏厥,怒火中烧,忍不住上前喝道:“住手!” 围观村民发出一声惊呼,所有人都转头看着我。 这时候,我就发觉有些不妙了。 马上那名军官冷笑一声,马鞭一挥,往我脸上抽来。我下意识地侧身,刚好避开。 军官眼睛一亮,蔑笑道:“哟,没想到一个文弱书生,还挺有两下子。这样更好。来人,带走!” 我见那些兵士执戟向我走来,心里一慌,喝问道:“你们凭什么抓我?我又没犯法。” 那名军官调转马头,咧嘴笑道:“凭什么?我大秦的军爷抓人,什么时候需要理由?带走!” 秦军? 我心里一沉,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也终于清楚,自己是什么人了。 读者群号:593324454欢迎加入~ 第七十章 假作真时真亦假 为了佐证心中的答案,我用力挣开抓着我肩头的两名兵士,问那名军官道:“你们要带我去哪儿?” 那名军官回过头来,睥睨道:“朝廷征用,多问什么?” 我也跟着冷笑:“其实就算你不说,我也知道怎么回事。你们表面上是抓壮丁去充军,实际上是要把我们当作苦力,去修筑长城,对不对?” 那名军官有些惊讶,皱眉道:“长城?什么长城?” 我忽然反应过来:秦代那会儿,估计还不知道啥是万里长城呢,只当是抵御外敌的巨大堡垒。 军官马鞭一挥,沉声道:“你既然都清楚,也省得军爷遮遮掩掩。带走!” 我在心底叹了口气:合着弄了半天,我在这幻境里的人物设定,居然是范喜良。 也不知道引我俩进来的那个人,或者说那只山魅是怎么想的,总不能因为我也姓范,就给我安排这么个悲催的角色吧?这也太省事儿了。 况且,根据我贫瘠的历史知识,范喜良应该在修筑长城的途中饿死了,这才有了之后,孟姜女哭倒长城的千古绝唱。 不管沈佳恩是不是孟姜女,反正我才不要做那倒霉的范喜良。我得设法逃出去。 我记得当初在安宁村,沈佳恩曾告诉过我,只要找到幻境中不合常理的地方,用自己的血去唤醒,就能脱困;或者还有更极端的一种方式——直接将制造幻境的人除掉。 我和沈佳恩分开之前,她就已经看出不对,而我俩当时会产生晕眩和摇晃的感觉,很显然,是在我们的怀疑之下,幻境中的场景开始不攻自破。 可之后,沈佳恩莫名将那只长命锁抛到空中,我俩又再度陷了进去,并且陷得更深。这很有可能,是制造幻境的人知道我俩即将醒来,又强行插入了一个致幻点。 这个致幻点,就是长命锁。 我理清了思路,趁押着我的兵士不注意,悄悄摸了摸怀里的长命锁,把心一横,咬破手指,将血滴在长命锁上。 那名军官察觉过来,喝了声“你做什么”,举鞭冲我头顶抽来。 如巨蟒般的绳影迅速落到我眼前,我干脆闭上眼睛,准备生生捱下这一鞭,只觉得脑袋晕乎乎的,四周天旋地转,先前那种熟悉的眩晕感和恶心感再度袭来。 我知道,我赌对了。 我缓缓睁眼,见自己果然已不在那条黄沙漫天的行军路上,而是躺在一张柔软的大床上。床单和被子散发着熟悉的清香味。头顶的天花板上,粉色的风铃叮当作响。 我又再一次,回到凤凰山下的木屋里。 丁启和丁芸站在床头,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丁芸戏谑道:“看来还真是不笨。” 我霍地从床上爬起,怒目道:“是你们?” 丁家兄妹对我的反应毫不在意。丁启交臂抱在胸前,慵然道:“是我们。给你们带路的喜婆,是舍妹弄出来的;至于你俩进入的幻境,还有给你们引路的小狗,那是我的杰作。喏。”他指了指趴在床边,正懒洋洋伸着拦腰的一只小土狗,“就是它。” “所以我和沈佳恩看到的一切,都是假的?” 丁启摇头道:“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如果都是假的,我又如何催眠你们?” “催眠?”我有些惊愕,“所以我只是做了个很长的梦,并不是在幻境里?” 丁芸补充道:“催眠需要在不经意间,卸下被催眠者的心里防备。你们从进孟庄祠堂开始,就已经落入我哥的催眠圈套中。暗道中行走,心绪容易紊乱,我再以泥化的喜婆吓你们,让你们情绪波动。我哥这时候只要趁虚而入,借由小狗的牵引,你俩自然而然,就进去了。” “催眠不是幻术,只是简单的心理引导。你们心底、脑海里藏着什么,可能连你们自己都不清楚。没有真实作基础,你俩是不会进入情境之中的。” 我心里一沉:“你的意思是,佳恩确实是孟姜女,而我就是范喜良?” 丁启摇头道:“代入角色,只是你们自己的心理使然。到底你俩谁是真的,谁是假的,只有你们自己清楚,我判断不了。我的工作,只是为了帮你们找回记忆和身份。” 我扫了眼房间,不见沈佳恩,慌忙道:“佳恩呢,她在哪儿?” 丁芸指了指门外,道:“在另一间房。她陷得比你深,可能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 我冷声道:“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丁启有些讶异:“这难道不是你俩过来的目的?我不过做个顺水人情。再说了,你俩的心结不打开,将来也难修成正果。我们兄妹俩还盼着当伯父伯母呢。” 我越来越觉得,自己先前的猜测是对的。沈佳恩的身世,包括我的身世,很可能我爸、师父、齐云山,甚至丁家兄妹,其实一早就知道。 他们不肯说,可能只是有所顾虑。 我闷声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丁家兄妹对视了一眼。丁启笑道:“我说过,我们不会告诉你的。别白费力气了。” 我死死地盯着丁启的眼睛,见他丝毫不惧,败下阵来,叹道:“不说算了。不过有一点我不明白,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在我的梦里,佳恩会主动去抛那只长命锁?她难道不也是被催眠的人吗?” 丁启苦笑道:“我几时告诉过你,那个小妹子是真的?” “啊?”我没反应过来。 丁芸见我不懂,笑嘻嘻地道:“你俩确实同在一个梦境里。但你梦里的她,和她梦里的你,都不是真的。长命锁抛出的那一瞬间,你俩就完全落入自己视角下的梦境里了。” 我听得似懂非懂。丁芸让我好好休息,笑道:“等小妹子醒了,你自己问她,就懂了。” 我歇了没一会儿,丁芸进屋道:“她醒了,你俩聊。” 我赶忙去沈佳恩的房间,见她坐在床头,满脸憔悴,神情呆滞,似乎刚刚哭过,眼睛肿肿的。 见我进屋,她哇地又大哭起来,张开双臂,要我抱她。 我心生怜意,几步上前,将她搂紧。 沈佳恩在我耳边边哭边道:“相公,我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了。” 我轻轻抚着她脑后的头发,柔声安慰,问她都梦到什么了。 沈佳恩告诉我,和我一样,在那只长命锁被她不由自主抛上天之后,她就见不到我了。 之后,她迷迷瞪瞪地,从一只像是大水瓢的瓜瓤中出来,身旁多了好几个眉开眼笑,看着陌生,但隐隐有些眼熟的人。 这些人都很和善,将她视若掌上明珠,好吃好喝地待她。 之后,一个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落魄公子哥,声称有官兵要抓他,想在她家躲一阵子。 沈佳恩见我俩相像,答应救他。官兵走后,那个自称她爹爹的中年人,见公子哥一表人才,又将他收留下来。 几天的相处,沈佳恩越来越觉得,这公子哥就是我,对他的好感也与日俱增。 之后的情节跟我梦中的大同小异。官兵再度到村里抓男丁,已是她相公的公子哥被抓到北方修筑长城。 沈佳恩思念心切,不顾家人反对,毅然踏上寻夫之路,却得知相公已在修筑长城期间饿死。她在长城边哭了三天三夜,心灰意冷,在返乡途中,投江自尽。 这一投,却醒了过来。 而她也已清楚,自己在梦中,或者自己的前生,是什么人。 沈佳恩流着泪说完,从我肩膀上离开,垂着脑袋,嗫嚅道:“相公,如果我当真是个已死之人,你……你还会要我吗?” 我轻轻擦去她眼角的泪水,笑道:“以后别再问这个了。我的答案,永远都不会变。更何况,就算你真是孟姜女,那又怎么样?我连自己是谁都不清楚,凭什么去在意这些?” 我刚说完,丁家兄妹拍着手,从门外进来。 丁启笑眯眯地看着我,道:“你不是想知道自己是谁吗?我来告诉你。” 聊天群号:593324454,欢迎加入 第七十一章 天桥底下说书人 我本以为丁启真会告诉我,再不济也会再次催眠,让我知道我是谁,没想到他居然摇摇头,道:“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有个人应该知道。我给你指条明路,你自己去问。” 见我将信将疑,丁启笑道:“你俩从这儿往东走,走到泰山脚下。那儿有个小镇,镇上有个隔三差五在天桥底下说书的老瞎子。他那儿应该有你想要的信息。” 我郁闷道:“为什么你们一个个的,都要搞得那么神秘?有什么不能直接跟我说?” 丁启叹了口气,道:“我说过,我们兄妹俩也只是奉命行事。这件事是大人交代的,他老人家非要这样做,我又有什么办法?不过你放心,大人是不会害你的。” 我撇撇嘴,不置可否,等沈佳恩完全恢复过来,告别丁家兄妹,启程前往泰山。 说实话,我不太相信丁启所谓的明路,且不说现在说书的越来越少,基本也就能在舞台上见到,泰山一带就更不多见;就是他给我的信息,也太简单了。 泰山这么大,我俩得找到猴年马月,才能找到他口中的说书先生。 我隐隐有种预感,如果丁启催眠的结果是真的,沈佳恩的前生是孟姜女,而我爸说过,我和她是天作之合,那即便我不是范喜良,也应该跟他有着某种联系。 更何况,凤凰山离泰山不算远。如果泰山之行能够解开我的身世之谜,也能从旁佐证,我和沈佳恩,很可能三生三世之前,就已经相识相爱。 这就烂俗了。 我一路都在胡思乱想,没注意身旁的沈佳恩脸色悒悒,似乎心情低落。 我猜她还在为自己的身世耿耿于怀,在心里叹了口气,将她搂入怀中,柔声安慰道:“没事的。” 沈佳恩勉强冲我笑了笑,转头看向了车窗外。 当天傍晚,我俩到了泰山脚下,一路边走边打听,附近有没有在天桥底下说书的先生,结果当地人别说是说书先生,连天桥都没见过。 一位上了年纪的大爷,甚至毫不掩饰自己的鄙夷之色,讥笑道:“我说年轻人,咱这都啥年代了,咋可能还有说书先生?你怕不是小说看多了吧?” 找到夜里十点多,始终一无所获。我越来越怀疑丁启的话是真是假。 我俩在镇上胡乱吃了些东西,找了家旅馆投宿,决定明早再去附近的村子问问。 沈佳恩仍没从低落的情绪中走出来,也不肯上床睡觉,站在床边,呆呆地望着窗外的月光。 我起先还能跟她搭上一两句话,到后面实在扛不住,慢慢进入了梦乡。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迷迷糊糊中,我感觉有人在轻轻摇我的肩膀。 我立马惊醒,见沈佳恩神神秘秘地,冲我竖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指了指房门下沿的漏缝。 门外有灯光,能看到几只脚的影子,从漏缝下一晃而过。 我问沈佳恩怎么了。沈佳恩在我耳边悄声道:“这些人很早就来了,在房门外停了很久,好像贴着门,在检查屋里的人睡了没有。” 我顿时想到小偷,就要下床检查门锁锁好没有。 沈佳恩却拦着我,表情古怪地道:“这些人……好像在偷偷进行什么仪式。相公,咱要不要追上去看看?” 我被她弄得睡意全无,点点头,披衣起来,确定门外没人,两人一前一后,蹑手蹑脚,出了房间。 刚出房门,远处走廊的感应灯忽明忽暗,闪出一条穿着大红罗裙,飘在半空中的鬼影来。 我猝不及防,吓得差点惊叫,等看清那鬼影居然是奴儿,转惊为怒,上前质问她没事出来吓什么人。 奴儿冲我吐了吐舌头,挽着沈佳恩的胳膊道:“小姐,你也发现不对了?” 我俩都没太明白她什么意思。奴儿指了指楼梯口,道:“上去看,你们就明白了。” 话音刚落,楼梯上方忽然传来一阵沉闷的低诉,似乎有个老妇在喃喃自语,而且还夹杂着一下一下,用筷子敲击碗口的脆响。 楼梯上悉悉索索的,显然不止老妇一个人。 我怀疑是当地的神婆在问米请神,奇怪这大半夜的,什么人会请她在旅馆的楼梯上做这种事。 过去我出去旅游,偶尔也会遇到酒店的最高层,通往天台的楼梯台阶上,摆着祭拜用的酒水饭菜。 据说这是因为酒店先前出过事儿,不干净,这样做,是为了安抚在店里徘徊的鬼魂。 难不成,我俩投宿的这家旅馆,也有不干净的东西? 自然而然地,我把目光投向了奴儿。 奴儿见我看着自己,莫名其妙,白了我一眼,道:“瞎想什么呢?肯定不是因为我。” 说话间,楼梯上的动静突然停了,跟着就听一连串轻微的脚步声,慢慢走了下来。 我们三个赶紧跑回房间,躲在门后,见几个穿着旅馆工作服的男子,拥着一名身穿黑色长袍的老妇,走了出来。 领头一名经理模样的男子,谄媚地冲老妇道:“有劳大师了。” 老妇有意无意地,往我们这边看了一眼,幽幽地道:“阴阳两道,并行不悖;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你们在这儿开店,本就犯了大忌,这段日子更要格外注意。切记,午夜之后,绝不许让人上天台去。” 经理唯唯诺诺地点头,往老妇手里塞了几张红票子,让人送她出去。 不知怎地,我总觉得,老妇那句话,倒像是故意说给我们听的。 我和沈佳恩对视了一眼,看了看时间,离子时还有十分钟不到,等旅馆经理离开,悄悄绕到楼梯口,快步往天台走去。 走到刚才那些人停留的位置,我见台阶上摆着一只立着红筷的米碗。米碗前还散落着纸钱的灰烬,越加确定,那老妇刚才是在问米。 正要继续往上走,沈佳恩忽然一把将我拦住。 我皱了皱眉,顺着她的手指,往楼梯下望去,忍不住后背发凉。 那老妇不知何时,竟去而复返,站在楼梯口,仰着脖子,冲我们阴森森地笑。 我头皮一炸,拉着沈佳恩的手,快步往上爬,见天台的门没关,一下子冲了出去。 “当啷……”“当啷……”“当啷……” 刚到天台,一阵幽远苍凉的声音,像是打梆子,从旅馆后的山上传来,总共敲了三下。 声音过后,原本幽静漆黑的半山腰上,忽然亮起一道朦胧的白光——像是条街市。 旅馆的天台,不知为何,就在通往街市的山道底下。 我们三个面面相觑,既不确定要不要上去看看,又怕那鬼气森森的死老太婆追过来,深吸了口气,决定选择前者,相互搀扶着,往山道上走去。 走近了看,发现那果真是条街市,却不太像现代的夜市,显得有些冷清。 街上零零散散,有几个闲荡的路人,都穿着灰扑扑的袍子,勾着脑袋,看着自己的脚尖,跟鬼似的。 沈佳恩拉着我的袖子,悄声道:“相公,只怕是条鬼市。” 我心里一沉,闷声道:“该不是又着了谁的道,进幻境里来了吧?” 沈佳恩摇摇头:“刚才那老婆婆的话,相公可听到了?这地方,只怕不简单。” 说话间,街尾一座好似钟鼓楼的漆黑建筑前,忽然亮起耀眼的灯光。 钟鼓楼下的拱形门洞里,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那些勾着脑袋的人影。 一阵拨弦的声音,悠悠扬扬地,从人群中传了出来。 我心里一动,和沈佳恩二人对视了一眼,赶紧往门洞跑去。 聊天群号:593324454,欢迎加入 第七十二章 十殿阎罗 我们三个默不作声地,挤进那些勾着脑袋的围观人群中,见门洞的墙角下,摆了张小四方桌。 一个身穿灰色长衫的老者,翘着腿儿,悠闲地坐在木桌后,手里摇着折扇。 老者须发银白,戴着小圆墨镜。四方桌铺着红布,桌上放着一块醒木,和一把破旧的三弦。 老者自顾拨弄三弦,咿咿呀呀哼了几句,忽然眉头一皱,醒木一拍,道:“询家(听书的人)都到了,咱这就开表。我是海清腿儿(没拜过师),咱今儿个不说神册子(《封神榜》),不表钻天儿(《西游记》),我纂弄蔓子(自己编),说段神怪书,如何?” “好!” 原本死气沉沉的围观群众,忽然爆出一片吆喝声,吓了我们三个一跳。 我有些不解:看这说书先生的打扮,和他说话的口音,很像我在电视里见过的,天津一带的评书艺人。可这儿是泰山脚下,他一天津艺人,跑这儿来说书,舍近求远,实在有些奇怪。 而且有意无意的,这瞎老头儿,似乎非要等到我们三个来了,才真正开始表演。 就好像这一场戏,就是特意为我们准备的。 思虑间,老者手中醒木一拍,振声道:“这神怪书是个蔓子活(长篇),要是驳了口儿(说散了,说岔了),还请各位询家莫要起堂(中途离开),多给择个毛儿(指正)。” 围观人群交头接耳,就听有个微弱的声音道:“先生只管说便是。” 老者点点头,又拍了下醒木,振声说道: “话说这地府之下,原本住着十个兄弟。是哪十兄弟呢?那可真真儿了不得,便是那十殿阎罗,分别是老大秦广王蒋、老二楚江王历、老三宋帝王余、老四五官王吕、老五阎罗王包、老六卞城王毕、老七泰山王董、老八都市王黄、老九平等王陆,和老幺转轮王薛。” “咱今儿个,不说其他八位兄弟,单表这老大秦广王和老幺转轮王。十殿阎罗各司其职、各管其辖,原本相安无事、亲爱和睦,却因为一女子,搞得是兄弟反目、手足相残。” “其时,东郡海上有一妙龄妇人,因夫婿先亡,投海自尽。芳魂收至老五阎罗王包那儿。阎罗王手中判官笔一挥,让妇人过奈何桥,轮回转世。” “既是轮回,这最后一步,自然就到了老幺转轮王那儿。也正是这最后一步,却闹了个惊天动地的事儿出来。” 我们三人对视了一眼,都已隐隐猜到,他口中说的妙龄妇人是谁。 “有道是人有人性,神有神心。这老幺转轮王是个至情至性的年轻人,见那妇人明眸皓齿、清丽脱俗,便动了那凡心,一心要将妇人收入自己宫中。老大秦广王素来对这老幺疼爱,不忍他被凡尘俗情牵绊,从旁劝阻。可这坠入情网中的人,如何能听得进去?” “偏偏此时,有个少年郎,说是有法子让那妇人忘却丧夫之痛,乖乖就范,不过有个条件,要转轮王薛将这宝殿拱手让人。情爱中的男女,哪个有那冷静的心?转轮王薛答应,就此宝殿易主,那少年郎,成了十殿的新主人。老大秦广王想要劝阻时,已然不及。” 说到这儿,人群中传来一阵唏嘘,也不知道是为那转轮王的痴情哀叹,还是为那少年郎美人易江山的行为所不齿。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这十兄弟性格迥异,对情爱之事的理解和态度也截然不同。余下那九个哥哥,有支持老幺的,也有指责他的,一时出现两股阵营。起先还是兄弟间的争吵打闹,之后不知怎地,竟愈演愈烈,十兄弟调动各方阴兵,打得不可开交。” “而那做了十殿之主的少年郎,一面坐山观虎斗,一面又积极笼络人心。各位询家有所不知,这地底下的世界呀,除了这十殿阎罗,还有那酆都大帝与东岳大帝。要不说这少年郎会来事儿呢,那边厢打得热闹,这边却暗渡陈仓,已和那东岳大帝,悄悄做了拜把兄弟。” “话里不知时光骤。这一打呀,就打了上百年。原本和和美美的十个兄弟,因为一个妇人,一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毛头小子,搅得是天翻地覆、人心涣散。” “此事触怒天威。天帝治罪下来,责令十兄弟重归于好,共同打理地府事务,不得再阋于墙,否则统统逐出地府。” “转轮王薛动了凡心,已不配在十殿掌事,由那少年郎暂管。之后,转轮王薛与那倾城貌的妇人,不知所踪。而老大秦广王,与后来者转轮王的梁子,也就此结下。” “正所谓日久见人心。原来这少年郎,正是当初那妇人的亡夫。时日久了,宫苑深深,不免又思念起原配来。” “也因此这般,千百年来,那十殿的宝座总是虚位。为何?还不是因为新主惦念旧情,天南海北地找寻那妇人。众位询家,这可不正应了那报应之说?” 围观群众纷纷点头,又是一阵唏嘘。 “功过对错,留与后人说。咱这书胆(主人公),一个输了江山,赢了美人;一个赢了江山,却又输了美人。自古江山美人,实难兼得。” “既是纂弄蔓子,这之后的事儿,确也精彩至极。那十殿阎罗,经这百年缠斗,个个伤心伤神,偃旗息鼓,以期重整雄风。只那秦广王与转轮王,明里暗里的拉锯追逐,这才引出‘秦广王追杀新科转轮王,触怒神明;昔日少年郎追悔美娇妻,情缘难测’。” 说书先生说到这儿,故意停顿了下,喝了口茶,醒木一拍,站起身子,扬声道:“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好!” 围观群众纷纷鼓掌,往桌上的铁盘子里扔硬币。 我们三个看得分明,那所谓的硬币,其实都是些早已不在市面上流通的铜钱。 三人越加确定,我们来的地儿,是鬼市。 我们身上可没这稀罕玩意儿,正想趁着大伙儿散开,偷偷开溜,却不想,被那说书先生叫住。 “几位小朋友,这书……老头子可不是白说给你们听的。” 虽然明知是个瞎子,但我总觉得,老者那两片墨镜后的眼睛,似乎在死死地盯着我们。 我打了个哈哈,上前道:“老先生,出门走的急,没带钱出来,您看……” 说书先生也不急着回答我,手中折扇“哗啦”一下打开,悠闲地摇了摇,又翘着腿,面向我道:“老头子书里的故事,小朋友觉得如何?” 我其实已隐约猜到,这书中的人物,多半跟我、跟沈佳恩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但不清楚这说书先生的底细,也不明白他故意说这段的用意,所以不好说得太透,只能揣着明白装糊涂,故意叹道:“故事虽好,不过这里头的书胆,实在可怜。” “哦?”说书先生放下折扇,扬眉道,“那小朋友可知道,那少年郎是什么人?” “什么人?” 我决定一装到底,心却开始怦怦怦地狂跳起来。 说书先生嘴角一扬,道:“那少年郎啊,姓范,叫范仲文。” 我爸? 我的心沉了下去。 聊天群号:593324454,欢迎加入 第七十三章 田间鬼 我本以为,老者书中的妙龄女子,是投江自尽的孟姜女,而那少年郎,自然是她丈夫范喜良。 先前我和沈佳恩在丁启的催眠下,都已对自己的身世有所了解。老者的故事,不过是孟姜女和范喜良死后,在冥界的一段演绎。 我都已经做好接受转轮王头衔的心理准备了,却没想到,这么腹黑的角色,居然被我爸抢了。 照老者故事里说的,孟姜女的亡夫,是那少年郎;而那少年郎,也就是之后的转轮王,是我爸—— 合着弄了半天,沈佳恩的前世,跟我爸才是一对儿?那我算怎么回事? 这转折来得太突然,也太他娘的羞耻了。 我见沈佳恩和奴儿也一脸懵圈,不知道在想什么,有些尴尬,正要责问老者是不是故意在糊弄我,却见门洞的墙角下空落落的,哪里还有那说书先生的影子? 不光是他,这街上所有的人,都在一瞬之间,消失得干干净净。钟鼓楼上、街道两侧,挂在房檐下的灯笼,也都忽然灭了。 整条街黑漆漆的,仿佛从来就不曾亮堂过。 我们也不知道这算怎么回事,感觉这既不是幻境,又不像冥界,直觉再待下去,只怕要出事,赶紧原路返回。 好在出门前,我留了一手,带了电筒。我拧亮手电,就见我们先前过来的街道,已然变了,变得不再是平坦的青石板路,而是崎岖的山间小道。 路旁也没有房舍店铺,而全是婆娑的树影。 事出反常必有妖。我们三个留了心眼,相互挨得更紧,一步步往山脚下摸去。 走了许久,总算见到先前我们下榻的旅馆。 奇怪的是,我们从旅馆的天台过来时,旅馆分明就在山道底部;而从山道这边望去,旅馆却隔着一大片农田的距离。 田间灰蒙蒙一片,趴着许多贴地的绿叶菜,远远看着,像是包心菜或者萝卜之类。田埂和引水渠相接的地方,有座小小的茅屋,应该是菜农看护菜田时,临时居住的地方。 没有月亮,远处旅馆的霓虹灯又照不过来,田里很黑,总给人不真实的感觉。 奴儿忽然喊我关掉手电,像是发现了什么。 四处变得更黑。这时候,我们就发现,田垄上,似乎蹲着一个人。 那人弓着身子,双肩一耸一耸的,好像在往外拔着什么,显得既着急又吃力。 看他手中拉扯的东西,似乎正是田里的绿叶菜。 我以为是附近的偷菜贼,本想大喝一声,吓退他,奴儿却忽然拦在我和沈佳恩身前,示意我不要轻举妄动。 那人察觉到身后有人,停止了手里的动作,慢慢拧过头来。 那是张苍白得如同刷了腻子的脸,脸上满是褶子,仿佛干瘪的老树皮;偏偏这张死气沉沉的老脸上,两眼和嘴巴的位置,像是涂了劣质的眼妆和唇彩,如同猪肝色一般,越加显得阴森可怕。 那老汉就这么定定地看着我们,忽然咧嘴,笑了笑。 沈佳恩浑身一颤,在我耳边悄声道:“相公,这不就是刚才那说书先生吗?” 给她这么一说,我和奴儿也都反应过来:确实,这蹲在田间,像是在偷菜的老汉,就是刚才在门洞底下说书的艺人! 只是因为没了鼻梁上的墨镜,我一时间没认出来。 他怎么会跑到这儿来?还这么鬼鬼祟祟的?莫非这是他另一个副业?偷菜? 正疑虑间,沈佳恩却又像是发现了什么,惊叫一声,躲到我身后,身子不停地颤抖。 奴儿虽是鬼,竟似乎也被吓到了,搀着沈佳恩的胳膊,也躲到了我身后。 我心生纳闷,顺着她俩的目光看去,忍不住倒吸了口凉气。 田间那老汉,拔得根本不是什么萝卜或者包心菜,而是一颗颗人头。 一颗颗长发披散的,女孩子的头颅。 那些女孩子的身子,似乎全埋在了田地底下,被老汉拽着头发,生生将整个脑袋拔出地面。 光线太暗,远远望去,那些头颅的头发,可不就像是萝卜的叶子一般? 所有女孩子的脸上,全都裹着泥土,但仍遮不住如白萝卜一般,苍白的脸。 所有头颅双目紧闭,嘴角上扬,似乎很安详,就像刚刚睡着一般。 “嘿嘿嘿……” 那老汉忽然笑起来,声音如同破锣一般,和先前说书时高拔的嗓子完全不同。 “被发现了啊……”他缓缓站起身子,双手笼在袖中,似乎随时准备对我们下手。 我护着沈佳恩和奴儿,慢慢往后退。那老汉不紧不慢地冲我们走来,死灰般的脸上,忽然微微一变,脚下就像灌了铅一样,努力挣扎了几下,愣是动不得分毫,皱眉往下一看,顿时惨叫起来。 与此同时,我们都惊骇地看到,那田垄下的地里,忽然伸出一只只铁青的手臂,五指箕张,死死抓着老汉的两条腿,手指上的指甲,几乎都抠到肉里去了,疼得老汉像虾米一般,将本就佝偻的身子缩得更紧,龇牙咧嘴地怪叫。 那些鬼手像是在将老汉往地底下拉。几乎就在眨眼之间,老汉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就这么生生地,在我们面前消失了。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等我们反应过来,田里就只剩下长得茂盛的萝卜叶儿,没有老汉,没有鬼手,甚至连之前被老汉拔出地面的,那些女孩子的头颅,也都消失得干干净净。 如果只是我一个人看见,我还能理解为幻觉,可我们三个都看到了,这就说不过去了。 奴儿见沈佳恩缩在我身后,瑟瑟发抖,想起自己的身份,挺胸抬头,道:“小姐、姑爷,你俩在这儿站着别动,我去看看。都是鬼,谁还能怕谁一样。” “小心点。”我连忙道。 奴儿点点头,冲我们故作轻松地笑了笑,抬脚往老汉消失的田垄走去。 我和沈佳恩紧紧地盯着奴儿,生怕发生什么意外。 奴儿踮着脚,小心翼翼地在田垄里,来来回回走了几遍,摇了摇头;又蹲下身子,检查那些萝卜叶儿,仍旧摇了摇头,冲我俩道:“没啥事儿。” 我俩都有些纳闷,招呼奴儿赶紧回来。 奴儿点点头,拍手起身,正要往我们这边走,忽然身子一僵,像是被什么人从背后点了穴,脸色大变,还没来得及张口,整个人就跟之前消失的老汉一般,身子往下一沉,瞬间从田垄上消失。 “奴儿!”我和沈佳恩同时叫道。 沈佳恩带着哭腔,从我身后跑出来,就要往田间走去,被我用力拦下。 “我们得救她啊!”沈佳恩看着我大哭。 我将她拥入怀中,咬着牙道:“你别冲动。我们一定会救她的,一定。” “嘿嘿嘿……” 我俩惊魂甫定,就听身后的山林里,却又传出一阵阴恻恻的笑声,听着让人毛骨悚然。 我听这笑声有些耳熟,下意识地把沈佳恩护在身后,就见一个披着黑色长袍的人影,从山道旁的林子里,慢慢走了出来——是先前旅馆里的那个老妇。 “两位小朋友,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啦?说出来,让老婆子听听,说不定我能帮你们呢?” 老妇一边不怀好意地怪笑,一边伸出鸡爪般干枯的双手,慢慢向我俩走来。 聊天群:593324454欢迎加入~ 第七十四章 换身子,观落阴 我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对付活人,我还能用越人针法中的点穴,对付寻常小鬼,或许也还将就,可这老妇的路数有些难以估摸,我实在无从下手;沈佳恩自从彻底有了活人味后,胆子是越来越小,也帮不上忙;唯一能抵挡一阵子的奴儿,又被田间那些女鬼抓走。 眼看我俩步步后退,那老妇忽然停下脚步,脸上生生挤出个微笑,道:“吓着你们了?” 沈佳恩很实在地狂点头。 老妇举起手中一盏绿幽幽的风灯,招手喊我俩过去,见我俩站着没动,她叹了口气,道:“我要真想害你们,刚才你们进鬼市,我在后头就有大把的时间可以下手。” 我没想到她居然一路跟着我们,有些动摇,问她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跟踪我们。 老妇叹道:“你们先前救的小姑娘,跟我有些渊源。老婆子虽不问世事,知恩图报还是懂的。我见你们在镇上逗留,料定你们要找的人,不在人间,所以做了个顺水人情,让你们和那说书先生对上路。你们三个小朋友,一个是鬼,两个不人不鬼,老婆子身上煞气重,怕吓着你们,就没敢靠近。” 我猜想她口中的小姑娘,应该是蚊丁,问她跟蚊丁是什么关系。 老妇摇头道:“请原谅,这个我没法告诉你,至少现在不能。那丫头能跟着你,我也放心。你既是她救命恩人,老婆子岂有恩将仇报之理?”顿了顿,她接着道,“你俩还要在那儿站多久?” 我看了沈佳恩一眼,见她点点头,搂着她,慢慢往老妇身边走近。 老妇领着我们,到了山道上,看着田间的茅屋,目光深邃,用手捶了捶自己的后背,又叹了口气。 我察言观色,试探着问:“老人家,您是不是认识这茅屋的主人啊?” 老妇一愣,盯着我笑道:“小朋友眼力不错。没错,我确实认得,只可惜呀,都是好多年前的事儿了。哦对了,你们刚才,是不是见着一个长得跟那说书先生很像的人?” 我点点头。老妇唏嘘道:“你们错怪他了。他不是鬼,是人,还是个捉鬼的人。这俩兄弟是双胞胎,都是可怜人,一个死了,一个半死不活,不过呀,都是好人。” “这片地儿,挨着那泰山府君的辖地。听说呀,那东岳大帝不知怎么,失踪好些日子了。这不,他这一走,底下都乱了套了,尤其那些个成天围着他转的小骚狐狸们,隔三差五地就要偷跑出来,吓人不说,还糟蹋庄稼。” “老哥哥也是心疼,手上又有些本事,就想着抓她们个正着,却不想,让你们几个撞见,还误会他是鬼。他这一分神呐,反着了那些个狐媚子的道了。” “老婆子猜呀,他准是看到你俩身后还有个小鬼娃子,以为你俩被偷袭了,想要出手相助,结果没等出手,被那些狐媚子趁了虚,给拖到底下去了。” 老妇见我俩听得一愣一愣的,叹道:“你们那小朋友,本就是只鬼,这到了地下,顶多盘问两句,也就放了;倒是那老哥哥,是活生生的人,又上了年纪,可经不起这般折腾。” 她颤颤巍巍,抓着沈佳恩的手,央求道:“看在他兄弟俩诚心帮过你们的份上,老婆子想求你们,帮忙救救那老哥哥,可以吗?” 沈佳恩心软,只稍稍犹豫了下,就点点头,问老妇要怎么帮。 老妇道:“这活人去地下,要经过一道九曲十八弯的归墟池,这一通绕下来,再厉害的人物都能给绕晕咯。老婆子会些观落阴的法子,想请两位小朋友帮忙,下去将那老哥哥带回来。至于你们那位小朋友,下去之后,自然就能见到她了。” “观落阴?” “对。”老妇道,“有些类似于灵魂出窍。需要有人牵引,否则灵魂迷了路,在归墟池里出不来,就麻烦了。唉,老婆子倒是愿意自己下去,只是这身子骨,实在经不起折腾……” 沈佳恩皱眉道:“可是,要我俩都去吗?” 老妇看看沈佳恩,又看看我,表情有些古怪地道:“只需要一个人就成。不过……” “不过什么?” 老妇犹豫了半晌,似笑非笑地道:“男儿身下去,这会儿,那底下可都是些媚人的小妖精,只怕会惹上不必要的麻烦;可要让这位小朋友下去,只怕你又放心不下。老婆子能力有限,也不能同时让你们两个过阴,所以……” 我见她来来回回地兜圈子,心烦意乱,催问道:“所以怎样?” 老妇摇头笑道:“所以你俩得先换个身子。” “换……换身子?”我和沈佳恩惊得半天没回过神来。 老妇点点头:“让你这男娃儿下去,却是这女娃儿的身子,那些小狐媚子不会察觉,也就不会往你身上使坏;女娃儿用你的身子,留在老婆子这儿,也能吓唬吓唬那些趁乱跑出来的小鬼,以备不时之需。你俩觉得如何?” 我总觉得哪儿不太对,一时却也说不上来,那边沈佳恩脸一红,已经点头答应。 我想着救人要紧,也就没考虑太多,点点头,问老妇要怎么换。 老妇道:“你俩面对面坐好,双手十指相扣,心里想着对方,使劲想,想得越清楚越详细越好。其他的不用管。记住,老婆子施法时,无论出现任何情况,都不许睁眼,否则前功尽弃不说,还会害了对方身子。听清楚了吗?” 我俩就跟听天书似的,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老妇从身上拿出一只白色小瓶,围着我俩,倒出小瓶里的黄色粉末,在地上画了个圆;又从山道旁的林子里,折了一枝柳条,用小陶罐里的无根水浸湿,往我和沈佳恩的脑门、双肩、胸口、小腹,以及四肢,分别拍了拍;跟着就跟跳大神似的,围着我俩边转边念咒。 这么闭着眼睛,和沈佳恩十指相扣了有一阵子,我鼻端闻到一股刺鼻的灼烧味,知道是老妇点燃了围着我俩的硫磺粉,胸口有些发闷,下意识地松手,去捂胸口,却吓了一激灵。 我原本平坦宽厚的胸口,不知何时,竟然变得饱满柔软,还透着股醉人的奶香味。 与此同时,老妇大喝了声:“成!” 我和沈佳恩同时睁眼。我吃惊地看到,原本坐在对面的沈佳恩,不知何时,成了另一个我;而我身上穿着沈佳恩的粉色短袖和牛仔短裤,小胳膊小腿的,皮肤白皙光滑,双腿修长笔挺,俨然是个女孩子的模样。 我俩对视了几秒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沈佳恩趁老妇不注意,在我耳边悄声道:“相公,你……你待会儿,可不许自摸。” “自摸?”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看了看自己隆起的胸口,心荡神驰,暗道这丫头,不知上哪儿学来这些个新鲜词儿,佯装正经道:“你放心,我一定好好照看这个身子。” 我故意将“看”字拖得老长。沈佳恩会意,白了我一眼,羞得走到一边去了。 老妇似乎耗了很大的精力,额头上全是汗,深吸了口气,回过身来,对我道:“好了。拿着这个,闭上眼睛,我送你下去。” 我见她递过来一支簪子,不知道干嘛用,伸手接了。 正要问她,老妇却不来理会,示意我闭眼,柳条一扫,在我白嫩光滑的脸上抚了一下,冰冰凉凉的,不由精神一振。 “睁眼吧。记住,从现在开始,你是个死人,别露馅了。” 老妇的声音飘飘悠悠,像是从很远的天际传来。 我睁开眼睛,见自己还在山道上,天色仍旧漆黑,远处也仍旧是那片阴森的农田,沈佳恩和老妇却不见了。 聊天群号:593324454欢迎加入,一起尬聊~ 第七十五章 后宫佳丽 老妇手中的风灯,不知何时到了我手上。 夜风习习,吹得风灯里的火光不断跳动。原本漆黑阴暗的田间,那座小小的茅屋里,忽然“啪”地一下,亮起一道昏黄的灯光来。 “从现在开始,我不能跟着你了,万事小心。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把簪子亮出来。” 老妇的声音重又响起,在夜空中越飘越远,渐渐地听不见了。 田间亮着灯的茅屋,如同海上的灯塔,似乎在指引着我。 我深吸了口气,往茅屋走去。 有些意外的是,茅屋的门没关。那道昏黄的灯光,似乎是从屋里的某个角落透出来的,显得格外幽深。 我轻轻推门进去,一股牛奶般浓稠的白雾,毫无征兆地涌了过来。 浓雾带着湿冷的气息,让穿着粉色短袖的我,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柴门后不是内堂,而是一道木制的屏风,将内堂和屋墙隔出一道幽深狭长、如同玄关一般的过道。 过道里涌满了浓雾。我身在其中,如同漫步仙境,眼前一片迷蒙,倒有些不敢继续向前了。 “咯咯咯……” 一串银铃般的笑声,从透着昏黄灯光的屋子深处,袅袅地传过来。 过阴不能太久,否则法师无法与过阴的灵魂沟通,就很可能无法魂归本体。 我不再犹豫,提着风灯,循着灯光和那少女的笑声,快步跟了过去。 出乎意料的是,屏风后并不是茅屋的内堂,而是一座好似四合院天井的庭院。 院中栽着一株大槐树。槐树枝叶茂密,遮天蔽日,远远看着,如同张牙舞爪的怪物。 庭院里却没有浓雾,能隐约看到庭院左右两侧,盖着青瓦廊棚的、黑漆漆的回廊。那道灯光,从大槐树之后,一重重拱形的院门深处,若有似无地透过来。 这田间的小小茅屋深处,竟然别有洞天。 我咽了口唾沫,举着风灯,朝那一重重,仿佛迷宫入口般的院门走去。 连着穿过九道院门,我竟不知为何,又到了屋外。 那道灯光,从我正对面一座山峰下的洞口,飘渺不定地透过来。 山峰四面断崖,峰顶郁郁葱葱,远远看着,就像个巨型的蘑菇。 而我也终于明白:那道灯光,是被人提在手上的——有人想引我过去。 从茅屋柴门,到这莫名出现的重重院门,这段路还真是漫长。 我不再犹豫,索性吹灭手里的风灯,大步追上那道灯光,朝山洞里钻去。 山洞没有我想象中那么阴冷潮湿,反而透着股令人心安的暖意。 一阵阵若有似无的香风,从山洞深处,那道微弱的灯光那儿,慢慢飘了过来。 与此同时,我见山洞尽头的洞壁前,似乎站着一个一动不动,冷冷地与我对视的人影。 “什么人!” 我脱口喝问,却是沈佳恩的声音,实在毫无霸气。 人影仍旧一动不动,仿佛雕像一般。 我按捺住内心的恐惧,缓缓凑上前去,就见那根本不是个人,而是洞壁上,一道人形的洞穴。 洞穴深处一片漆黑,能看到先前那道昏黄的灯光,在遥远的地方一晃而过,立马消失不见。 不知怎地,看着这人形洞穴,我心中忽然生出一股不安和异样的感觉来。 我下意识地用胳膊和腿,去比对了下洞穴的宽度,顿时浑身一颤——这洞穴,竟好像是按着我,确切的说,是按着沈佳恩的身材比例,刻出来的。 我不知道洞穴后是什么情况,也不明白这儿为什么会有个与沈佳恩身材完全匹配的洞穴,直觉洞穴后的世界,很可能会颠覆我过往的所有认识。 我站在洞穴前,踟躇着不敢进去。 “咯咯咯……” 这时候,那种银铃般悦耳的少女笑声,再度从洞穴深处传来。 这笑声似乎有种勾魂夺魄的魔力,我浑身酥麻,心里腾出一股莫名的冲动,情不自禁地嘴角上扬,抬脚往那人形洞穴钻去。 原以为洞里会很挤,进去后行动会很困难,却没想到,我刚一站进洞里,那洞穴深处,竟似乎有股强大的吸力,将我一下子拉了进去,甚至都没感觉到身子与洞壁有丝毫的摩擦。 那股看不见的吸力,将我一下子拉到半空中。我脚下骤然一空,都没来得及惊呼,身子不由自主地往下落,“噗通”一声,掉进水雾弥漫的深潭中。 潭水却不冷,身子浸在其中,暖洋洋的,跟泡温泉似的,让人精神放松。 乳白色的水雾,笼在潭水之上,浓得仿佛化不开,也带着令人心安的暖意,和一股醉人的、少女的体香。 “咯咯咯……”“咯咯咯……” 越来越多的少女娇笑声,躲在氤氲的水雾中,不断地在深潭上空回响。 错愕之间,我眼前骤然一花,几条白花花的曼妙身影,从浓雾中,慢慢走了出来。 那都是些青春年华的绝美少女,浑身上下不着一缕,将大好的身段,毫无保留地袒露在我眼前。或许因为刚从温热的潭水中出来的缘故,少女们迷人的胴体上,缠绕着一缕缕淡淡的轻烟,越发衬得肌肤白皙细嫩。 每一滴水珠滚落的部位,都充满了令人犯罪的诱惑。 我喉咙干渴,错开她们灼人的目光,感觉自己微微隆起的胸脯,也起了阵难言的闷热和躁动。 “妹妹也当真有趣,说好大伙儿同来这归墟池沐浴,却还端着矜持。” 两个大姐头般的少女,微颤着胸前两座傲人的雄峰,凑到我面前,一边吃吃娇笑,一边在其他少女的起哄声中,不由分说,将我身上的粉色短袖和牛仔短裙,脱了个干净。 沈佳恩那略带婴儿肥的嫩白肌肤,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完全呈现在我眼前。 我被自己胸前那两只小小的馒头,完全吸引住了目光,甚至不愿多看面前那一潭春色一眼。那两名少女噗哧笑出声来,边往我身上掬水,边道:“妹妹真逗,自己的身子,难道还没看够么?” 说实话,要不是我现在占着沈佳恩的身子,估计早就当场鼻血横流了。 情不自禁地,我伸出双手,就想往自己胸脯上摸去。 “死范一阳,你想对我的身子做什么?” 我耳边突然响起沈佳恩的嗔怪声,心中一凛,急忙回头四顾,闷声道:“佳恩?你怎么来了?你在哪儿?” 沈佳恩哼声道:“婆婆知道你不老实,让我看着你。我能看到你的一举一动,你却看不到我。我警告你,你要是……要是敢碰我的身子,还有……还有你面前这些狐狸精,我就光着你的身子,去田里找野狗。” 我当然知道她这话什么意思,莫名地觉得下身一凉,慌忙道:“别别别,小姑奶奶,我错了还不成么?我发誓,我绝不碰你的身子,也不让其他人碰。这总可以了吧?” “妹妹,你在自言自语什么呢?” 那两个过度热情的少女,挺着要命的双峰,又冲我贴了过来。 “没……没什么。”我脸上燥热,慌忙错开目光,以免被她们看出蹊跷。 “哼。” 这时候,深潭岸上的黑暗里,忽然传来一声冷哼,跟着有个冰冷的声音,嘶哑沉闷地道:“几位姐姐看了那么久,难道就没看出来,她是假的吗?” “什么!”少女们纷纷柳眉倒竖,将姣好的身子沉入水中,慢慢离我远去。 那人从黑暗中走出来,脸上戴了副死气沉沉的青铜面具。两道寒冰般的目光,从面具后直直地射过来,落在我赤裸的胸膛上。 尽管带着面具,身上穿的,又是件阴冷的黑色紧身服,但那人身形纤瘦,身材凹凸有致,尤其胸前那两座饱满的双峰,被勾勒得浑圆挺拔,蔚为壮观。 我一眼就看出来,那是个女人,而且还很年轻。 女孩静静地站在岸边,冷冷地盯着我看,忽然道:“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扮我师妹?” 聊天群:593324454欢迎入群尬聊啦~ 第七十六章 包家姐妹 “你师妹?”我一头雾水,“沈……我是你师妹?你是什么人?” 女孩不回答我,转过身子,冷冰冰地道:“穿好衣服,跟我来。”顿了顿,她又道,“众位姐姐,大人失踪有些日子了,生死未卜。为人侍妾,多少检点些。” 等女孩走远了,我就听身后那些赤裸的少女,小声地讥讽道:“嘁,老处女,不解风情。” 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男儿本性被她识破,还是她只单纯地发现,我跟那些开放的少女不是一伙儿的,惴惴不安地跟在她身后,往岸上一道湿漉漉的石阶爬去。 女孩身上穿的黑色紧身衣,很像深潜爱好者穿的潜水服,紧紧贴着她紧实光滑的肌肤,几乎不留任何空隙,越发衬得她身材匀称,并且健康活力。 如此完美的一副娇躯,却偏偏在腰间别了一把怪模怪样的蛇形弯刀。刀身漆黑,泛着森冷的白光,让人看着,总觉得脖子很不舒服。 女孩的右手始终牢牢地抓着刀柄,似乎随时准备拔刀。手虽洁白如玉,却骨节分明,一看就是个练家子。 她很自信,知道我会在后面跟着,既不停下,也不说话。 石阶两侧全是嶙峋的巨大山岩,长满了苔藓,滑溜溜的,也没法去扶。 我还无法完全适应沈佳恩轻飘飘的身子,走一下,趔趄一下,别提多痛苦了。 石阶很陡很长,像是一条通往山顶的石板路。 我和那女孩始终保持着四五层台阶的距离,爬得上气不接下气,总算看到石阶顶上,有座雕着螭虎蟠龙的石雕牌楼。 牌楼后是一段平坦幽静的过道。两侧修竹茂密,树干弯曲,枝叶相接,成了一顶天然的绿色穹顶。 过道之后,是一座宏伟辉煌的宫殿。殿门两侧,蹲着两只威武的麒麟石兽。 我好奇地东张西望,只觉得这地方,很像当初我和朋友去鬼城酆都游玩时,见到的阎罗殿,连阴森诡谲的气氛都如出一辙,正要问那女孩这是什么地方,从殿门内,忽然闪出一队穿着拖地长袍,勾着脑袋,看不到双手双脚的人马来。 “包司主。” 那队人马经过女孩身前,都很谦卑地垂手放在胸前,冲她躬身作礼。 女孩只淡淡地点头,仍旧大步不停,往宫殿深处走。 那些古怪的人经过我身旁,就像没看到我这个人似的,目不斜视,径直朝着牌楼外去了。 我越来越觉得,这地方古怪压抑,而且不知为何,竟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身子忍不住颤栗起来,慢慢停下了脚步。 女孩察觉过来,闷声道:“不想死,就进来。” 我咬咬牙,硬着头皮跟上去。 女孩领着我,往宫殿一侧,一间挂着流苏的房间走去。 刚进门,我鼻端就飘来一股沁人的幽香,似乎夹杂着兰草的香味,和女孩子身上固有的体香。屋里陈设很简单,一张圆桌,两只短凳;靠墙角的位置,摆了一张挂着绿色帷帐的木床;木床边上,有张小小的梳妆台。梳妆台上,摆着一副双龙戏珠铜镜。 这是间女儿家的闺房。 我正感到局促不安,那女孩关上门,忽然一把将我抱住,胸前那两座饱满,瞬间怼到我那两只小小的馒头上,挤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来。 我一时脑子缺氧,不明白这算怎么回事,想要推开她。 女孩把我抱得更紧,在我耳边凄然道:“师妹,没想到过了那么久,我们还能再见面。我……我好想你。” 我感受着她胸膛上的温热,还挺受用,干脆懒得挣扎,佯装痛苦地道:“师姐,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为什么我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女孩拉着我,在短凳上坐下,摘掉面具,露出一张精致小巧,却又有些冷酷的俏脸,满脸怜惜地看着我,问道:“你当真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我揣摩着她脸上的表情,小心翼翼地摇了摇头。 女孩叹了口气,道:“我叫包小司,是东岳大帝座下七十二司速报司的司主。我还有个妹妹,叫包小婵。她呀,跟你一样,古灵精怪,谁的话都不听。自从你上次莫名失踪,咱姐妹三个,已差不多十年没见了。这些年你到底去哪儿了?” 说话间,房门“嘭”地一下,被人用力撞开。 “姐!” 一声清亮的叫喊,一个留着如奴儿那般,双丫髻发型的女孩,大咧咧走进门来,见到我,不由一愣,眼泪登时就下来了,抓着我的手,激动地道:“师妹?你回来了!” 我见这女孩同样有着月牙般的剪水双瞳,小巧精致的鼻子,两片橘瓣般的丰润薄唇,和包小司就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不同的是,包小司留着短发,穿着黑色紧身衣,看着潇洒干练;而她留着双丫髻,穿着水蓝色的望仙裙,显得俏皮可爱。 见我有些茫然,包小司勉强笑了笑,拉开同样莫名的少女,道:“她是小婵。” 包小司和包小婵耳语了几句。包小婵看着我,嘴巴一撅,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她坐到我边上,拉着我的肩膀,将自己同样饱满柔软的胸膛,偎在我手臂上,怜惜地道:“没想到师妹遭遇这么大的变故,真是太可怜了。” 我仍旧处在懵逼状态中,问包小司,刚才在深潭那儿,她为啥不直接和我相认。 包小司面露惭色,道:“师妹莫怪。姐姐不是不认你,是怕你露馅。你……你身上的生人味太重了,我只能先将你带走,免得被那些后宫佳丽察觉。” “后宫佳丽?”我心里一颤,问道,“这儿是什么地方?” 包小司茫然道:“你不认得这儿了?这儿是泰山府君殿,东岳大帝的地界。” 我想起先前说书先生说的故事,顿时浑身冰冷——合着我在山里走了半天,竟然不知不觉,走到地下,到了泰山府君管辖的幽冥世界了? “那姐姐,你们……”我欲言又止。 包小司明白我话里的意思,凄然笑道:“师妹放心,我和小婵都是活人。只不过……跟死人也没什么差别。” 我想到她们终日都在这暗无天日的地下生存,心生怜意,忍不住叹了口气。 包小婵收了眼泪,兴奋地道:“师妹,你怎么会突然回来了?” 见包家姐妹都看着我,我有些心虚,想了想,把我们如何去的鬼市,如何在田间发现那老汉,奴儿如何失踪,老妇又如何施展观落阴让我下来,原原本本告诉了她俩——独独没说我和沈佳恩互换身子的事儿。 包小司越听,眉头皱得越紧,手也不自觉地握紧了腰间的短刀。 我以为哪儿出了岔子,被她听出来了,正在担心,就见她咬着牙,闷声道:“果然没猜错。大人刚一失踪,那群贼子就蠢蠢欲动了。抓走宗老伯和奴儿妹妹的,只怕不是府上的人。师妹,你和小婵在这儿待着别动。我先出去料理点事儿。” “那奴儿她……”我急忙问道。 包小司边掀帘出去,边道:“师妹放心,她是自己人,我会把她带回来的。” 我点点头,让她自己小心,见包小婵仍旧偎着我的胳膊,有些别扭,轻轻拿开,借口道:“师姐,我远来劳顿,有些累了,想歇歇。你看……” 包小婵笑嘻嘻地拉起我,往床边走去,边走边道:“也好。咱姐妹俩还有许多体己的话没说。你睡吧,我陪着你。” 她边说着,边伸手去解胸口那条水蓝色留仙裙的衣扣。 第七十七章 邪骨头 由不得我拒绝,包小婵自如地宽衣解带,将自己脱得只剩一件贴身的薄纱肚兜。藕节般粉嫩的双臂,和凝脂般洁白修长的大腿,毫无保留地袒露在我眼前。 我甚至都能透过那件芙蓉色的肚兜,看到她饱满胸膛上,那两颗诱人的凸起。 见我愣着没动,包小婵嬉笑道:“怎么了?快上来啊。自家姐妹,还跟姐姐害羞?” 我心说死就死吧,一骨碌钻进被窝。 一股幽香,从包小婵身上散发出来,弄得我口干舌燥。 包小婵咯咯娇笑,伸出水蛇般滑溜的双臂,将我牢牢搂在怀中,梦呓般在我耳边低喃道:“师妹,咱姐妹俩,已经很久没那么亲近了。” 我鼻端呼吸着她身上迷人的体香,眼睛离她肚兜下雪白浑圆的双峰,几乎不到一尺的距离,能感觉到她身上逐渐温热起来,情难自禁,将双手绕到她粉颈后,就想用力将她抱紧。 “你敢抱下试试!” 沈佳恩的呵斥声,毫无征兆地在我耳边响起,震得我耳膜生疼。 听得出来,她是真生气了。 我想起她说的,要拿我小兄弟去喂狗的话,浑身一颤,连忙离包小婵的身子远远的,见她一脸莫名,忙打岔道:“姐姐,分开那么久,能跟妹妹说说,这儿发生什么事了吗?” 包小婵叹了口气,松开我道:“到底是生分了。” 她侧过身子,仰面朝天,看着雕花木床的床顶,幽幽地道:“你这一走,什么都变了。” 包小婵说,她们姐妹俩和沈佳恩,过去都在唐老太君手下学本事。唐老太君最爱沈佳恩,视她为自己的亲孙女。这唐老太君,就是泰山府君的丈母娘。 之后有人告知沈佳恩,说我爸范仲文在文庄(我老家)出没,且有危险。 她不顾所有人的劝阻,毅然决然,要去文庄救我爸。 可这一去,非但没见着我爸,还中了他人的圈套,被打成重伤,自此音讯全无。 包小婵她们都知道我爸和秦广王,包括其他八殿阎罗的过节;而包小司在东岳大帝府中做事,东岳大帝又跟我爸交好。 唐老太君暗中让包小婵去帮助我爸,与秦广王等人抗衡。 包家姐妹得知沈佳恩被骗负伤、不知所踪的消息,心急如焚,想要出去寻找,却被唐老太君拦住,说这是沈佳恩的命数,让她俩不要插手。眼下我爸,也就是新晋转轮王生死未卜,泰山府君又无端失踪,正是多事之秋,让她俩留在地府,时时戒备,谨防贼人趁虚而入。 我打断包小婵,问道:“姐姐,你可知我……转轮王在人间婚配,生了个孩子?” 包小婵脸上似有不悦,皱眉道:“没听说大人有子嗣啊?妹妹难道认得少主?” 我恬不知耻地把自己狠夸了一番,又拣着无关紧要的一些细枝末节,将我回去祭祖、沈佳恩暗中相救、之后认识谢绝等人的过程,原原本本告诉了她。 包小婵转过身来,表情古怪地看着我,问道:“妹妹难道……喜欢上那范一阳了?” 我很不要脸地使劲点头。 包小婵叹了口气,不知道在想什么,又看着床顶,苦笑道:“看来师父说的没错,这都是命。” 我突然意识到,让我和沈佳恩互换身子,送我下来的老妇,目的应该不单单是要我救那田间的老汉,包家姐妹和我、和沈佳恩,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和说书先生、丁家兄妹一样,她让我下来,是想让我知道这些事。 而让我和沈佳恩交换身子,很可能是因为,有些事,她并不想让沈佳恩知道。 想通了这一点,我逮着机会,问包小婵知不知道,沈佳恩和我爸的过去。 包小婵想了想,道:“其实说真的,你是怎么下来的,我和姐姐还真不清楚。师父也吩咐过,不让我俩打听你的过去,也不许在你面前提起。至于你跟大人……唔,说不好,有时候感觉你像大人的亲女儿,有时候又觉得……你是他前世的情人。” 我其实多少猜到一些,不过亲耳听包小婵说出来,我心里还是老大的不痛快。 如果真像那说书先生和包小婵说的,沈佳恩和我爸是一对儿,那我、我妈、我大伯,还有范家的列祖列宗,又算怎么回事? 我爸心里想着沈佳恩,却又跟我妈生下我? 他既然千辛万苦地寻找沈佳恩,为什么又要装作不认识她? 为什么又让她来找我,还要嫁给我? 我爸到底在想什么? 见我沉默不语,包小婵以为我想起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摸着我的脸,柔声道:“妹妹,事情都过去了,你就别再想了。眼下大人和东岳大帝都不知所踪,秦广王那边又虎视眈眈,地府群龙无首,姐姐和我要留守这泰山府君殿。你既然回来了,就别再乱跑了。” 我没想到,原本娇俏可爱的包小婵,对我,确切的说,对沈佳恩,会说出这番邻家姐姐般交心的话,心中感动,本想抱她以示亲近,想起沈佳恩的警告,又尴尬地不敢伸出手。 包小婵看在眼里,只当我还认生,也没说什么,忽然道:“对了,你知道邪骨头吗?” 她这话题转得实在猝不及防,我愣了半天,摇了摇头。 包小婵神秘兮兮地在我耳边道:“当初师父教我三人本事,曾让姐姐单练那摸骨相面的手艺。姐姐说,她曾给两个男人摸过骨,一个就是大人;另一个,是当年墨门的高徒江成。哦,后来不知为何,换了个名儿,叫钟成。” “这两人脑后有反骨,和三国时的魏延一样。姐姐说,这就叫邪骨头。有邪骨头的人,将来可都是干大事的人。只可惜呀,现在这两人都不在了……” “不……不在了?” 我心里一凉:这咋说着说着,把我爸和师父都给说没了? 包小婵没注意到我脸上的异样,莫名兴奋地道:“你跟少主相识,有没有摸过他……” 我脸上无端燥热,下意识地往自己后脑勺摸去。 包小婵噗哧笑道:“害羞了?行啦,我逗你的。你又不会摸骨。” 顿了顿,她面露忧色,自言自语地道:“世人都说,大人投机取巧,抢了转轮王的宝殿。起先我也不待见他,更不理解,为何师父和东岳大帝会让我去帮他。之后相处,我就越来越觉得,可能大家都误会他了。大人是十足十的好人,比谁都好。只可惜……唉!” 我仔细观察包小婵脸上的表情,心里已经明了几分:这丫头,八成是喜欢上我爸了。 在我印象里,我爸就是个普普通通,甚至有些懒散的农民,放个羊都能把羊放丢了,被爷爷拿着镰刀满村子追。就连给我取名,都取得如此随意。 真没想到,他还是个处处留情的花花公子。 我心中苦笑,本想多问几句,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嘈杂声。 乱混的脚步声中,包小司那冰冷的声音,异常清晰地传了进来:“你好大的胆子!这儿是什么地方,由得你随便乱闯?还不快滚!” 一人冷哼一声,对包小司的喝止不理不睬,“嘭”地撞开房门,身子一僵,呆立在门外。 居然是谢绝。 聊天群:593324454欢迎加入~ 第七十八章 海妖 “怎么是你?”我和谢绝同时惊呼。 我突然意识到,谢绝现在看到的是沈佳恩,而不是我,连忙故意尖叫一声,用被子遮住包小婵和我的身子,怒叱道:“滚出去!” 谢绝没能走出去。包小司手中那柄蛇形弯刀,已悄无声息地架到他脖子上。 眼看再不制止,谢绝就很可能被割喉放血,我急忙喊道:“住手!” “师妹,你……” 包小司和包小婵一脸不解看着我。包小司手上的短刀,仍未从谢绝脖子上离开。 我头脑风暴了半天,想起之前包小婵说过,包小司曾给师父摸过骨,不知道凭着这份往日交情,能不能救下谢绝,试探着道:“他是我朋友,也是……也是钟成的徒弟。” “哐当!” 包小司浑身一颤,手中的蛇形弯刀应声落地。 她失神地盯着谢绝,摇摇头,嘴里不停地喃喃道:“不可能,这不可能!他已经——” “已经怎样?死了?” 师父的声音,浑厚悠长,从宫殿外的房顶上,如三百六十度环绕立体声,异常清晰地传遍房间的每个角落,传到房间里,每个人的耳中。 我没想到他居然也来了,激动得差点惊呼出声。 “什么人!” 宫殿里起了阵不小的骚动,能听到急促却又整齐的脚步声,从内殿两侧纷纷传来,迅速往前院集结。看这架势,颇有些宫中禁卫军的感觉。 包小司眉头一皱,跺了跺脚,吩咐我们呆在屋里别动,也赶紧冲了出去。 趁着空当,我问谢绝他们怎么会来。 谢绝说,师父和齐云山一直在追查那只鲛人的下落,追着追着,就追到了这儿。似乎这鲛人,就是从东海上来的。 本来他和蚊丁留着守店,但蚊丁那丫头,哭着嚷着要见我,师父和他都招架不住,只好让周格和林枫带着她,先在附近的酒店投宿,等他们找到我和沈佳恩,就回去和她会面。 原本他们也没想到我俩会在这儿。他们循着那鲛人的踪迹,到了我俩昨晚下榻的酒店,碰巧见着一名老妇,押着我,东躲西藏地进了山。 他们默不作声地跟上,结果就到了这儿。 可能因为刚才乍一下,被谢绝偷看了春光,包小婵有些羞涩,躲在我身后,用手指轻轻戳我的胳膊,声如蚊蚋地道:“师妹,你跟他很熟吗?” 我一愣,还没回答,屋外忽然有人大喝:“围起来!” 我和谢绝生怕师父有事,赶紧跑了出去。 包小婵一下没拦住,哎了一声,也追了出来。 前院正中央的位置,师父穿着那件老旧的灰色长袍,戴着墨镜,负手而立。从殿内吹来的阴风,将他的衣角轻轻吹起,远远看着,还真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派头。 没见着齐云山,可能因为年岁大了,和周格等人留在了外面。 院子里乌泱泱的,围了许多手拿古怪兵刃的兵士。这些人都穿着墨绿色的藤甲,头戴斗笠,脸上罩着一层青纱,看不出相貌,浑身散发着令人胆寒的、阴戾的杀气。 包小司和几个同她一般,都穿着黑色紧身服的男女站成一排,冷冷地和师父对峙。 他们脸上都戴着同包小司一般的青铜面具,腰间也都别着形状各异的兵刃。 所有人的手,都已经握到了兵刃上。 包小司身旁的男子闷声道:“一个生人也敢闯阴曹地府,当真不把我们七十二司放在眼里吗?” 包小司似乎苦笑了下,闷声道:“他还真没把咱放在眼里。” 那男子手一抖,怒道:“包司主,你——” 师父淡淡地笑了笑,道:“这位是曹吏司的司主吧?你也不用托大,七十二司各司其职,各管其辖,不会因为我们几个不速之客,就全部出动。你们放心,我也不是来找麻烦的,我是来求人帮忙的。” “我们凭什么相信你?”包小司身旁一名女子呵斥道。 师父冷笑道:“我真要找麻烦,别说是你们,就是他东岳老儿,也休想拦住我。你们怎么不去问问那老不修,当年是如何出尔反尔、背信弃义的!” “大胆!”那几个戴面具的男女齐刷刷地抽出了兵刃。 包小司浑身一颤,失神地说道:“小钟,大有的事,我们很抱歉,但这事真的跟大人无关。大人当初那么做,也是为了你好……” 小……小钟? 我和谢绝对视了一眼,都感到莫名其妙:看这包小司的模样,顶多也就二十来岁,师父都靠近四十岁的人了,咋到她嘴里,竟好似比她还小? 瞧他们这模样,很可能当初有过一段恩怨。联想到刚才我提及师父时,包小司的反应,很可能当年包小司早已对师父芳心暗许。 得,这叫什么事儿? 包小婵喜欢我爸,包小司喜欢我师父……好在这两对都没成,要不然,她姐妹俩跟沈佳恩,又是师姐妹,这辈分排下来,回头我还得喊沈佳恩师叔…… 这不乱了套了? 我正搁这儿胡思乱想呢,身旁谢绝忽然怒喝一声,冲了出去,护在师父身前。 院子里围着的那些兵士,见首领们都抽刀在手了,也开始将包围圈渐渐收拢,向师父逼近。 包小司明显有些犹豫,却止不住其他人,握着弯刀的手,微微有些颤抖。 情急之下,我忽然想起老妇给我的簪子,脑海中灵光一现,下意识地从兜里掏出来。 身旁的包小婵看到簪子,眼睛一亮,一把从我手中夺过,抓着我的肩头,激动地问道:“师妹,这簪子你从哪儿得来的?” 见我有些茫然,包小婵哎呀一声,举着簪子,快步走到包小司跟前,振声道:“都给我住手!这是老夫人的信物!他们是老夫人的客人。” 我实在不敢相信,那老妇还真就是唐老太君,泰山府君的丈母娘,包家姐妹和沈佳恩的师父。 前院一片哗然。那些戴着面具的首领纷纷收了兵刃,一扬手,示意所有人散开。 包小司似乎也松了口气,看了我一眼,问师父到底来这儿做什么。 师父说,他们追着那鲛人,到了这儿。听东海附近的渔民说,这阵子,东海边出现一只海妖,专门捡落单的渔夫下手。 也没见这海妖怎么地,只要它出现的地方,那些渔夫就跟中了邪似的,嘴角上扬,莫名地冲身旁的人敬礼,一个倒栽葱,从船上翻进海里。 更古怪的是,附近的渔民赶去搭救时,却左右不见落水渔夫的尸体。 师父他们猜想,这肯定是在大桥下失踪的鲛人,跑回东海作乱来了,所以跟了过来。 包小司身旁的男子不怀好意地道:“既然是抓海妖,你们直接去东海就行了,干嘛非要绕道,跑我们这泰山府君殿来?” 师父不看他,冷冷地盯着包小司,道:“我来找人帮忙。” 包小司浑身一颤,道:“你怀疑那海妖,是从我们这儿跑出去的?” 师父不置可否,看着我,表情古怪地道:“怎么就你在这儿?一阳呢?” 没等我开口,他又兀自道:“不在也好。那孩子,总也不让人省心。” 他重又看着包小司,幽幽地道:“泰山府君殿最近发生了什么,相信你们比我更清楚。你们要喜欢这么端着,我也没话说。我过来,只是想找个摆渡人,送我们去东海。” 啥? 我一时迷糊了:就算我地理知识再匮乏,也知道这泰山离东海还很遥远。从这儿去东海?师父到底是怎么想的? 没想到包小司却似乎很明白师父的意思,点点头,道:“好。你们跟我来。” 第七十九章 人为财死 谢绝一路上都在追问我,我去了哪儿,好几次我都想直接告诉他,我就是范一阳,不过想着眼下情况特殊,到底还是忍住了。 我自己心里也满是疑问:照现在的情形来看,唐老太君很可能早就猜到师父他们会来,她把簪子给我,有可能就是为了给师父他们解围;而她带着变成我的沈佳恩,故意在师父等人跟前露面,显然也是要把他们引来这儿。 她既然早就料到这一切,为什么不直接现身相助? 她既然知道师父和包小司他们相见会很难堪,又为什么要引他们过来? 我实在搞不懂,齐云山、师父、丁家兄妹,包括这唐老太君,这些人为何做事总遮遮掩掩的,好像在担心,或者说害怕什么。 沉吟间,就听谢绝小声问师父,他到底过来找什么人,为什么非要从这儿去东海。 师父道:“阳间有阳关道,冥界有独木桥。那鲛人行踪诡秘,多半是从冥界过去的。咱们从阳间去东海,只怕找上一年半载,也未必能找到。东岳冥界,有直通东海幽境的归墟池。他们这儿,也有渡人过河的船夫。当然了,能在冥界渡河,就绝非一般人。” 我和谢绝点点头。路过一面断崖,我耳边忽然听到沈佳恩轻嘘了一声,道:“跟着我的声音过来,别让其他人发现。” 我心里一动,见断崖漆黑的阴影里,似乎有个身影晃了晃,借口头晕,要歇一歇,让师父他们先走,看他们走远,飞快地朝人影消失的方向跑去。 到了那面冰冷的断崖,却没看到料想中的洞缝之类。 正纳闷间,感觉两腿被人从身下猛拽了一下,登时收不住脚,仰面朝后倒去——这一倒,却掉进一口昏黑的深洞里。 我迷迷瞪瞪地爬起来,见奴儿、沈佳恩和唐老太君,甚至先前在田间见过的老汉都在,几个人站在一起,笑眯眯地看着我。 正要问这是咋回事,唐老太君摇摇头,扶着我,让我和沈佳恩坐在地上,如先前那般面对面,两手紧扣,说是得赶紧先让我俩换回来。 又是一股刺鼻的硫磺味儿,我睁开眼,见自己和沈佳恩已经换了过来,忽然觉得肚子里像装满了坚硬的石块,胀得难受,皱眉问沈佳恩,对我的身子做了什么。 唐老太君笑道:“这丫头,飞醋吃得起劲,又没办法,只好逼着老婆子给她买甜甜圈,一个一个地往肚子里塞,还说反正占的不是她的肚子,权当对你的惩罚。” 果然,天下女人都一样,这醋要是吃起来,简直凶残得可怕。 我瞪了一眼嬉皮笑脸的沈佳恩。唐老太君摆手道:“好啦好啦,小打小闹才恩爱。我先带老哥哥上去,你们三个赶紧回去,别让你师父他们发现少了人。” 我点点头,和奴儿、沈佳恩往洞外走。唐老太君见奴儿和沈佳恩当先出去,在我身后闷声道:“小朋友,好好照顾她。” 我回过头,见洞中漆黑一片,唐老太君和那老汉已经消失不见。 我们三个快步赶上师父他们。谢绝见我和沈佳恩、奴儿同时出现,问沈佳恩刚才去哪儿了,怎么眨眼间就不见了。 沈佳恩看了看我。我撒谎道:“是我叫住她的。老夫人救了我和奴儿,怕耽误事儿,让我们在这儿等你们就好。” 谢绝不疑有他,点点头。沈佳恩指着身前白雾缭绕的深潭道:“这儿就是归墟池?” 我想起先前在这儿沐浴的赤裸少女,脸上微微发烫。好在光线暗淡,师父他们都没有发觉。 见大伙儿都静静地站在岸边,沈佳恩忍不住问道:“我们在等什么?” “等船。”包小司不知何时摘下了面具,笑眯眯地看着她。 说话间,远处浓雾飘散,一团漆黑的身影,蹲在好似快艇的大家伙中,飞快地冲我们这儿驶来。 奇怪的是,尽管快艇身后扬起一大片水浪,却丝毫没听到快艇马达发出的噪音。 一个穿着胶鞋,渔夫打扮的中年男子,从快艇中下来,看了我们一眼,浓眉一凛,转向包小司道:“司主,这些人要进海?” 包小司点点头:“老规矩,来回接送,工钱回来算。” 渔夫点点头,也不看我们,径直坐回快艇,漠然道:“上来吧。” 不知怎么,我总觉得这渔夫的眼神里,透着股慧黠贪婪的光,心中隐隐不安,当下又不方便说,只捏了捏沈佳恩的手,希望她能明白。 师父当先上了快艇,我和沈佳恩、谢绝尾随其后。 奴儿也想上来,被包小司拉住。奴儿怒目看向包小司。包小司笑了笑,道:“你留在这儿,省得他们赖账逃走。” 眼看谢绝就要上船,包小司忽然从身后拉住他,犹豫了半晌,嗫嚅道:“照顾好你师父。” 谢绝看了看一脸漠然的师父,又看了看她,点点头。 渔夫冲岸上众人比了个手势,发动马达。快艇分开潭水和眼前的浓雾,往黑暗中驶去。 先前从崖壁上落下,又一下子见着那么多美女,我都没仔细留神这归墟池的景况。 眼下虽然四处烟雾缭绕,但我还是隐约能看到,这归墟池远比我想象中要更宽更长,就像一条大江。 江水温热,飞溅起的水花拍在身上,非但不觉得冷,反倒让人觉得挺舒服。 只不过,这种舒服,随着眼前骤然变黑,消失得干干净净。 快艇不知何时,冲进一道狭窄的水洞中。 两侧洞壁坚硬湿滑,离快艇边缘不到一寸的距离。渔夫驾轻就熟,丝毫不以为意,只闷头把着船锚,也不开灯,在黑暗中左突右突,搞得我们暗暗心惊。 这么有惊无险地开了约莫十分钟左右,我们眼前豁然开阔,浓雾也消失地干干净净。一股清新的海风迎面扑来。 远处海天相接的地方,能隐隐看到闪烁不定的,灯塔的光芒。 我们出海了。 快艇也慢了下来。海面很平静,似乎潮汐刚刚涨退,眼前茫茫无际,除了远处若隐若现的灯塔,和身后巍峨的大山青影,其他什么都看不到。 师父和渔夫都是闷罐子,我们三个也不好开口问什么。几个人相顾无言,在海上慢慢漂流,只觉得就这么漂下去,搞不好能漂到天涯海角。 我其实心里有个疑问:昨晚我过阴去泰山府君殿,已临近破晓,没理由我们在地下待了那么久,这天还没亮。 可眼前却仍旧黑蒙蒙一片,看不到半点破晓的迹象,实在古怪。 正疑虑间,身旁的师父忽然闷声喝道:“谁!” 我们都下意识地起身,就见快艇后的海面上,忽然翻腾起一大片水花。 水花中,分明有条鱼尾般、银白色的巨物昙花一现,又快速没入海水之下。 渔夫似乎也吓了一跳,脸色骤变,发动马达,想赶紧撤离。 冷不丁船头涌来一大片水浪,快艇被水浪击中,几乎离水飞起,震得我们几个直肝颤。 “咕咚……” 水花拍打在甲板上,却似乎凝固住了,变成一粒粒浑圆剔透的小银球,骨碌碌,直往船舱中滚落。 我们看得分明,那居然全是拇指盖大小的珍珠。 这样的珍珠,数不胜数,堆在我们脚下,足足堆满了大半个船舱。 “嚯嗬,发财了啊!” 谢绝笑嘻嘻地捧起一把珍珠,往脸上抹去,边抹边忙不迭地喊凉。 沈佳恩看着有趣,哈哈大笑,也学着他的样子抹起来。 我摇头苦笑,正要问师父这是怎么回事,忽然感觉身前那名渔夫,眼中闪过一丝阴戾。 我心里一沉,看着满舱泛着银光的珍珠,已经隐隐猜到他想干什么了。 聊天群:593324454欢迎加入~ 第八十章 听,海哭的声音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渔夫可能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珍珠,看来是准备见财起意了。 夜空下的海面,忽然生出一股肃杀的凉意。这下别说是谢绝和沈佳恩,连师父都察觉不对了。 我和谢绝慢慢将沈佳恩和师父护在身后,见渔夫已经暗暗抓住了身后的鱼叉。 鱼叉的叉尖在灰冷的月光下,泛着凌人的寒光。叉身暗红一片,也不知道是人血还是鱼血。 “我要是你,就不会这么做。”师父冷冷地道。 渔夫面露凶光,手中鱼叉对准了我和谢绝的胸膛,恶狠狠地道:“我想试试。” 我和谢绝不等他鱼叉刺到,先发制人,很默契地同时往他脸上扔了把珍珠。 趁渔夫避让之际,我就地一滚,伸指去点他腰下的章门穴。 那渔夫却不避不闪,生生挨了我这一指。 我只觉得手指像是杵在一块坚硬的钢板上,几乎折断,疼得眼泪花直冒。 渔夫冷笑一声,抬脚朝我面门踢来;手中鱼叉同时一翻,不等谢绝后退,罩着他的心窝用力扎去。 我们万料不到,这貌不惊人的渔夫,居然是把好手,想起师父先前在泰山府君殿说过,能在归墟池做摆渡的渔夫,绝非一般人,暗暗后悔有些轻敌,见快艇舱小,无处可躲,一时都慌了手脚,只有闭眼等死的份儿。 猛然间,我感觉眼前晃过一道人影,快得几乎连睁眼的时间都没有。 那渔夫忽然惨叫一声,手中的鱼叉,不知何时反插在他自己脸上。 他拼命用手捂着脸,却仍止不住从眼角淌下的、暗红色的鲜血,连连后退,一个趔趄,噗通一声,翻进了海里。 沈佳恩被渔夫这副惨状吓到,惊叫出声,赶紧躲到了我身后。 师父漠然站在甲板上,双手仍旧笼在袖子里,就好像从未出过手。 他似乎在找什么,站了片刻,忽然轻咦一声,蹲下身子,闷声道:“奇怪。” 我问他怎么了。师父指着海面道:“那渔夫,不见了。” 被他这么一说,我和谢绝也都反应过来:照理就算死了,那渔夫的尸体也该浮上来;如果没死,跳海逃生,我们也该听到,或者看到海面上有动静。 可这渔夫一跌进海里,就此没了声响,也不见了踪影,这就有些古怪了。 思虑间,就听沈佳恩在身后惊叫道:“相公,你们快看!” 我们大惊回头,见船舱里原先堆满的珍珠,就像遇热融化一般,慢慢化成了一小摊一小摊的水迹。 师父看不见,皱眉问我怎么了。 我如实说了。师父叹了口气,道:“原来如此。” 谢绝问师父怎么了。师父望着海面道:“那鲛人知道咱们在追它,故意化水成珠,离间咱们。它能够一眼看穿人性,实在厉害。没了摆渡人,咱要想出海,只怕就没那么简单了。” 谢绝有些欲言又止,想了想,鼓足勇气道:“师父,您刚才……下手会不会太重了?” 师父摇头道:“那渔夫虽然贪婪,但罪不至死。我留了力,他应该死不了。只是……唉!” 我们都知道师父想说什么,也对这片夜幕下的诡异海域,越发敬畏和害怕起来。 “师父,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师父笑了笑,冲谢绝道:“我让你学《岣嵝神书》那么久,你现在来问我?” 谢绝愣了愣,恍然大悟,拍了拍自己的脑门,让我帮着,从海里捧了些水来。 他从兜里拿出一块方帕,又从包裹中拿出一小捧好像花椒粒的东西,研碎了,想了想,咬破自己的手指,用血和着海水,将那花椒末般的粉末揉成一个个小丸。 做完这些,他有些不怀好意地看着沈佳恩。 沈佳恩被他盯得发毛,捂着自己的胸口,嗔道:“你要干嘛?” 谢绝无奈道:“这叫结巾走兔。有了向导,咱们才能继续前进。不过这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这法术啊,缺了一样最重要的东西。” 他不等沈佳恩发问,假装色迷迷地盯着她的胸口,坏笑道:“母乳。” 我以为他在开玩笑,想让他别闹,不想师父却点点头,道:“他没开玩笑。” 沈佳恩一下羞红了脸,瞪着我们道:“这……我这一下也……也不可能出奶啊。” 我和谢绝对视了一眼,忍不住哈哈大笑。 谢绝笑够了,这才扶着腰道:“也不一定就要鲜奶,只要……只要你胸前的汗水就成。有乳香,效果一样。” 沈佳恩撅撅嘴,嘟哝了句“臭流氓”,转过身去。 不多时,她背对着我们,挥了挥方帕,娇嗔道:“拿去!” 我们都憋着笑,看谢绝将沾了沈佳恩汗水的方帕,在四角分别抹上那揉成丸的粉末,然后结成兔子的模样,放在地上。 他闭上眼,手捏剑诀,在唇边念叨了几句,忽然睁眼,喝道:“起!” 我们惊异地看到,那方帕结成的兔子,像是活过来了一般,两只长耳朵抖了抖,一蹦一跳地,就往海面奔去。 谢绝估计也没料到,这兔子一活过来就要跳海,怕它淹死,急得差点追出去,被师父拉住。师父指了指船舵,对我道:“你来开。” 我突然赶鸭子上架,有些束手束脚。 师父道:“没关系,慢慢来。我教你。” 我真没想到师父居然连这个都会,暗暗佩服,见那方帕结成的兔子,如同水上漂一般,在灰黑的海面上,一点一点地往前跳跃,深吸了口气,在师父的指导下,驾着快艇,追了上去。 远处灯塔不知何时灭了。四周全是茫茫无际的海水,泛着鱼鳞般冰冷的波光。快艇仍旧无声地在海上乘风破浪。 我们四个都没有说话,渐渐地,都有些疲倦起来。 这么开了大概半个小时,谢绝忽然道:“你们听,是不是有什么声音?” 我注意力全在船舵上,心不在焉地道:“没有啊。怎么了?” 谢绝皱了皱眉,趴在甲板上,又道:“好像……好像是哭声。这海里有哭声。” “神经病。”我一点都没听出来,戏谑道,“咋的,最近迷张惠妹?听海哭的声音?” 话音刚落,师父也站了起来,身子竟似在微微颤抖。 我预感不妙,问他怎么了。 师父皱着眉,沉默了半晌,忽然道:“小绝、一阳,师父看不见。你们往八点钟方向看看,是不是有什么东西过来了?” 我和谢绝脸色一变,急忙往八点钟的方向看,就见远处银光闪闪的,好像翻起了一面五六米高的水墙。 水墙透着一股古怪的墨绿色,几乎透明,能看到无数好似章鱼爪般的巨大触角,像是在轻轻挥舞,随着那股水浪,无声无息地向我们靠近。 与此同时,我和沈佳恩也都听到了,谢绝说的那种,鬼哭狼嚎般的声音。 第八十一章 黑鲮鲛人 越是逼近,我们就越看得清楚,那些巨大的触角上,仿佛缀着亮晶晶的珍珠玛瑙,不断地闪着耀眼的、幽绿色的光芒。 触角密密麻麻,如同疯长的水藻,又像是无数漂浮在半空中的头发,铺天盖地,朝我们迅速压了过来。 那种哭声也越来越近,很快传遍整片海面。 听着听着,我们忽然觉得不对:这所谓的哭声,抑扬顿挫,呜呜咽咽,竟像是有着尖细嗓子的歌姬,在海面之下,轻轻地吟唱。 说实话,要不是这些软趴趴的触角舞动起来有些恶心,还伴着这么瘆人的歌声,眼前的画面还是挺壮观的。 师父见我们都吓傻了,用力捏了下我的肩头,闷声道:“往回开。” 我回过神来,掉转船头,发动马达,迅速朝来时的方向驶去。 沈佳恩和谢绝在身后,见那些巨大的触角随着水墙越来越近,急得不断地催我再快些。 我已经将马达的档调到最大,感觉双手完全把不住船舵。快艇如离弦之箭一般,在骤然变得波涛汹涌的海面上飞速前进。 所有人被船头飞溅的浪花打得浑身湿漉,又疼又冷,却也顾不上了,只牢牢抓着栏杆。我眼前一片迷蒙,根本看不清前面的情况。 忽然间,快艇“咚”地一下,似是撞到了什么,震得我们几个差点从船上翻进海里。 船底下的螺旋桨发出“嘎啦”“嘎啦”,令人不安的闷响,慢慢停了下来。 “糟糕!触礁了!” 我心里一沉,等快艇彻底平稳下来,急忙朝船下看去,却没见到海中的暗礁。 正在纳闷,船头的位置忽然“哗啦”一声,冒出一个黑漆漆的脑袋来。 这颗脑袋上,留着油亮顺滑的长发。透过发帘,能看到长发后有张精致、却又幽绿得可怕的女人的脸。 这女人的上半身全浮在海面上,浑身不着一缕。身上如鱼鳞般,披着密密麻麻,泛着寒光的黑色鳞片。胸前那两座饱满,如同小山一般,也在水面之上,起伏不定。 那女人本来闭着眼,似乎察觉到我在看她,忽然睁开,两只眸子如猫眼般,闪着碧绿的光芒,却不凌厉,反而带着种难以言说的媚态,顾盼流波,很温柔地注视着我。 与此同时,海面上“咕噜”“咕噜”声响,越来越多像她这样,眼中冒着绿光的怪人,纷纷从水下冒了出来,围在我们乘坐的快艇周围。 瞧这架势,少说也有上百人左右。 那女人的眼神有种摄魂的魔力。我被她这么直勾勾地看着,浑身酥麻,眼神一眨不眨,盯着她胸口上,那两座被黑鳞恰到好处地覆盖住的雄峰,喉咙干渴,在她呜呜咽咽,犹如深闺怨妇渴盼甘霖的吟唱声中,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就要往海面上走。 不经意间,我身旁闪过一道倩影。 我心神一错,见沈佳恩魂不守舍地,也跟我一般,伸出手去,想要往海里走,心中不由纳闷:不是吧?她一女孩子,也能被美色迷惑? 循着沈佳恩的目光看去,我见海面上,正对着她的那人,却是个浑身黝黑,如同披着黑色鳞甲的精壮男子。 男子嘴角含笑,也正在用那种冒着诡异绿光的眼神,灼热地看着她。 我醋意大发,人也登时清醒了许多,几步抢上前去,使劲摇沈佳恩的胳膊,想让她清醒过来。 沈佳恩却不闻不问,仍旧面带微笑,痴痴地往前走。 我猜想我们会着迷,多半跟这些怪人眼里的绿光,还有那种撩人心弦的吟唱声有关,狠了狠心,用力扇了沈佳恩一巴掌,见她目光涣散,似乎有些清醒过来,赶紧将她拉进怀里,不让她和那古怪男子有目光接触,同时捂住了她的耳朵。 那边师父也察觉不对,几步上前,拉住就要掉入海中的谢绝,同样捂住他的眼睛和耳朵,闷声对我道:“别看他们的眼睛。这些是海上的妖怪,黑鲮鲛人。” “黑鲮鲛人?”我惊骇道,“这么多?” 师父闷声道:“只怕是有人引他们过来的。小心,别被他们拖下水,不然就危险了。” 说话间,那些黑鲮鲛人似乎知道自己的媚术被识破,恼羞成怒,嘴里发出吱吱吱,如同老鼠般的尖叫声,龇牙咧嘴,纷纷朝我们冲了过来。 与此同时,借着天上明晃晃的月光,我惊恐地看到,不知何时变得平静的海面上,我们的快艇下,游过一条条如同丝带般柔软、漆黑,好似海蛇般的巨大怪物。 这些怪物铺满了整个海面,如同一块绿色染料投进水里,瞬间将海水变得墨绿一片。 快艇不安地左右晃动,晃得我们立足不定,险些跌进水中。 沈佳恩和谢绝也因为这剧烈的颠簸,彻底清醒过来。 所有人用力抓着船舱两侧的栏杆,不让自己掉下水去。 海面下传来一阵阵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原本墨绿色的海水,忽然加进了一股浓稠的、红得发黑的颜色。 能看到一团团带着触角,触角上满是密密麻麻吸盘的巨型章鱼,纷纷身子僵直,浮出水面。 夹杂在这些章鱼尸体边上的,还有几副浑身披着黑色鳞片的鲛人。 看来这些巨型章鱼和黑鲮鲛人,为了争夺我们这几个到嘴的食物,自己先在海面下打起来了。 瞧这态势,似乎那些巨型章鱼,还不敌这些黑鲮鲛人,尸体纷纷浮出水面。 我们坐船观虎斗,心里惴惴不安的,等快艇渐渐平稳,海面上已是一片狼藉,飘满了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那些幸存的黑鲮鲛人,也慢慢从血污的海水中,冒了出来。 眼看这些鲛人面露凶光,又朝我们扑来,师父忽然道:“火!这些畜生怕火!” 我摸了摸口袋,心道幸亏平时爱玩防风打火机,见其中一只鲛人披头散发,两只钢爪般的手,已经抓住快艇栏杆,也不管有没有用,打燃打火机,几步上前,冲他头发烧去。 惊喜的是,这鲛人的头发虽然湿漉漉的,却好像是浇了火油一般,打火机的火苗刚碰上,顿时“轰”地一下,迅速燃烧起来。 火苗瞬间扩散,将那鲛人烧成了一团火球。 那鲛人吱吱惨叫,翻进海里。如同导火线一般,身上的火势非但没被海水浸灭,反而迅速蔓延开去,瞬间将他周围的几个鲛人引燃。 顷刻间,海面变成了一片熊熊燃烧的火海。伴着那些黑鲮鲛人震天动地的惨叫声,和滚滚冒出的黑烟,一阵好似油膏灼烧的恶臭味,扑鼻而来。 我们都趴在船舱里,避免引火烧身,和吸进那些怪味,只觉得浑身灼热,汗水顺着额发、睫毛,汩汩地往下淌。先前被海水打湿的寒意,也瞬间一扫而空。 等了许久,吱吱的燃烧声越来越小,周围冲天的火光也慢慢暗淡。 我们小心翼翼地爬起来,见海面上黑烟笼罩。那些巨大的章鱼尸体上,还残留着微弱的火光。 所有人都松了口气,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师父拍了拍我的肩膀,示意我赶紧发动快艇,离开这片是非之地。 我点点头,试了几下,快艇却一动不动,心说坏了,刚才水下一番骚动,这快艇肯定被那些黑鲮鲛人弄坏了。 正郁闷间,沈佳恩忽然抓着我的胳膊,哆哆嗦嗦地道:“相……相公,你看。” 我顺着她的手势看去,见火光粼粼的水面下,似乎有个摇晃不定的人影。 起初我也没在意,以为沈佳恩刚才惊吓过度,杯弓蛇影,连自己倒映在海面下的影子都怕,再细细一看,就不由倒吸了口凉气。 水面下那影子,穿着如同先前带我们出海的那渔夫,一样的衣服,脚朝上、头朝下,和我们隔着一道海面,晃晃悠悠地,竟好像在海底下,慢慢地踱步。 这他娘的是怎么回事? 我们面面相觑,正要将这个发现告诉师父,船尾的海面上,突然“哗啦”一下,腾起一片一丈多高的水浪。 一条十米多长、一米多宽的巨大触角,随着下落的水浪,“啪”地拍在快艇上。 快艇骤然翻转。所有人立足不稳,还没来得及惊呼,纷纷从船舱中,被甩飞出去。 聊天群:593324454 第八十二章 东海归墟 醒来时,我发现自己躺在柔软的沙滩上,鼻子、耳朵、口腔里全是腥咸的海水。整个人像是在水里泡了很久的海绵,浑身酸软,几乎坐都坐不起来。 天色已经擦亮,可天空仍旧灰蒙蒙的,遮着密不透风的乌云,看起来和黑夜无异。 身后是一座苍翠的珊瑚岛。岛不大,也不高,呈一个古怪的流线型,横跨在浅黄色的沙滩上。 那片苍翠之中,掩映着几口几不可见的黑色窟窿,看起来,像是岛上的天然洞穴。 我左右不见师父他们,挣扎着爬起来,捣了捣耳朵里的海水,感觉脑袋晕沉沉的,像灌了铅似的,哑着嗓子,大喊沈佳恩他们的名字,却没人应答。 想了想,我强作精神,往那座小山走去。 不知怎地,越靠近那座山,我就越不安,老觉得心里很不踏实,仿佛眼前这座小小的珊瑚礁山中,藏着许多凌人的目光,正瞬也不瞬地盯着我。 更让我心神不宁的是,我仿佛闻到了一股异香,一股有些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来在哪儿闻过的芳香。 这股芳香,莫名地让我浑身颤栗。 不知不觉间,我已到了那座珊瑚礁山跟前。 走近了才发现,那些原本看起来如马蜂窝眼般大小的窟窿,其实都能让人缩身通过。我总觉得,沈佳恩他们就在这些窟窿里,就在这珊瑚礁山的深处。 鬼使神差般的,我毫不犹豫地抬脚,钻了进去。 窟窿里的暗道坑洼不平,还长满了湿滑的苔藓。 洞道不宽,正常人弯着腰都很难通过,我只能像蛙跳一样,一边蹲着身子,一边双手扶着两侧湿冷的洞壁,慢慢往里头挪步。 尽管身上的衣服全被海水打湿,洞里又奇冷无比,我却仍旧出了一身的汗。 这样狼狈地爬了约莫十分钟,我回头看了看,洞口仍旧近在眼前。 我这一番折腾,爬了竟不到十米左右,有些气馁,满心怀疑自己先前那种感觉是不是疯了。 正要退出,忽然,暗道深处隐隐传来一阵窸窸窣窣,好像有人在轻声说话的声音。 我心神一凛,大声喊道:“佳恩?是不是你们?” 没人应答。那种窸窸窣窣的碎响很快消失。 听声音,似乎冲着暗道更深的地方去了。 我咬了咬牙,硬着头皮继续往里钻,冷不丁扶着洞壁的手上,滴落了几点粘稠的液体。 我胃里一阵抽搐,不自觉地闻了闻手背,有一股刺鼻的鱼腥味,下意识地抬头,刚好跟一张幽绿色的人脸四目相对。 那张人脸的眼睛,闪着碧绿的光芒。 我当然知道这是什么,吓得浑身一哆嗦,手脚并用,往身后急退。 那鲛人身子趴在洞顶上,脑袋在脖子上拧了个一百八十度,喉咙里吱吱直响,却没冲下来,壁虎游墙一般,拧过身,将一条鲨鱼尾巴对着我,扭了扭,哧溜往黑暗中爬去。 我惊魂甫定,又隐隐觉得有些古怪:这鲛人明明生活在海中,怎么会出现在洞里?照过往的脾性,没理由见到生人,它会这么视而不见。 看这样子,倒好像是在引我进去? 眼前的一切已经完全超出了我的理解范围。横竖都要探个究竟,我深吸了口气,也不蹲着了,索性趴着身子,匍匐前进。 这么艰难地爬了一段后,我身下坚硬坑洼的砾石,渐渐变成柔软的细沙,两侧的洞壁也没之前那般湿滑,不小心还能抠下一两块碎石来。 暗道变得越来越宽,越来越高,到最后,我已经能够站起来直走。 没走几步,眼前出现的景致,却着实让我惊呆了。 在我脚边,有一口月牙形的潭水。潭水清冽,能清楚地看到潭底下的青石。 头顶有几束灰扑扑的光柱,直直地照在水面上,给这清澈的潭水,蒙上了一层银白的光泽。 月牙潭四周很开阔,依稀像是个正圆的巨大山洞。山洞的穹顶上星星点点,凿开了无数如同星河般璀璨的窟窿。潭水上的光束,就是从这些窟窿里透进来的。 我万料不到这逼仄的暗道尽头,会有如此超凡脱俗的景致,如同人间仙境一般,一时竟看得有些痴了。 恍惚间,那泛着银光的潭水之上,忽然“咕噜”一声,冒了个大水泡。 我心里一动:这潭水清可见底,潭底下并没有生物。 会冒泡,说明底下有空气。 我环顾了眼四周,确定没有机关暗器之类,憋了口气,一头扎进月牙潭中。 潭水冰冷,我猝不及防,忍不住张嘴,咕噜咕噜,连呛了好几口水。 到底忍住了,我摸到刚才冒泡的位置,用手摸了摸,感觉潭底的碎石之下,似乎是块坚硬的石板,知道有门儿,拨开碎石,在那石板上敲敲打打。 也不知道触着什么东西,一连串的水泡直往我脸上冲来,呛得我支持不住,“哗啦”一下,出了水面。 还没来得及喘口气,我分明看到,这月牙潭的水线,开始急速下降。 我脚下也仿佛有只巨大的吸盘,将我用力向下拉,下意识地抱住脑袋,随着水流,一路往潭底沉去。 这一通随波逐流,撞得我七荤八素的,差点又昏死过去。 等水流渐渐平缓,我就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又到了一条狭窄逼仄的暗河中。 暗河水量太小,载不动我。我就像艘巨轮似的,搁浅在两侧全是沙石的斜坡河滩上。 我爬起身,正要继续往前钻,忽然身子一僵,浑身寒毛一下子竖了起来。 在我前方不到五米的黑暗里,有许多如蛆虫一般,在缓缓蠕动的银白色身影。 这些身影重重叠叠,一个压着一个,不时地耸动身子,发出像狗一般的急喘声。 他娘的,这些鲛人……在集体啪啪啪? 我不敢坏人好事,小心翼翼地往后退,感觉每走一步,心就跟着收紧一下,生怕发出一点声响。 却不想,慌中生乱,踩在了一堆松散的沙石上,一时没收住脚,啪嗒摔在水里。 那些鲛人停了下来,发出吱吱的尖叫声,纷纷向我爬了过来。 我惊得连连后退,忽然感觉后颈衣领被什么人用力攥着,往一侧的洞壁上撞。 我以为是鲛人,急得差点喊妈,鼻端闻到一股熟悉的奶香味,知道是沈佳恩,又惊又喜,被她连拉带拽,往隆起的滩石后,一道深不见底的暗坑滚去。 我俩麻溜地滚到坑底,见头顶隐隐约约,透出一道漆黑的细缝。 无数银白色的身影,从细缝边匆匆爬过,看来并没发现我们。 我松了口气,见沈佳恩衣衫不整,面色憔悴,急忙问她哪儿受伤了。 沈佳恩勉强笑了笑,告诉我,她醒来时,见我躺在一旁,昏迷不醒,却不见了谢绝和师父。 正要把我叫醒,海中忽然追出一大群鲛人。她生怕我出事,只好设法先将鲛人引开。 和我一样,她也从一口窟窿里爬进来,也发现了那绝美的月牙潭。 她触动潭底机关,到了这条暗河。那些鲛人似乎很忌讳有人进到这里,争先恐后地往里钻。 下来的瞬间,她似乎看到潭底下,那块石板之后,刻着两个银色的字——归墟。 她找到这处暗坑,藏了很久,本以为再也见不到我了,如坐针毡,正打算出去搏一把,就见我从上游漂了下来。 她惊喜异常,趁着那些鲛人反应不及,将我救下。 我见她哭得梨花带雨的,娇嫩欲滴的小嘴,离我的脸不到一寸;这暗坑,或者说,这整座珊瑚礁山,又隐隐透着股暧昧冲动的气息,情难自禁,捧起她迷人的小脸,就往她唇上吻去。 沈佳恩满脸绯红,却意外地没有躲开,松开贝齿,笨拙地迎合我。 我感受着她唇间的温热和香甜,双手不由自主地,往她胸前摸去。 沈佳恩察觉到了,拍开我的手,嗔怪道:“亲就亲,不许摸。” 我佯装答应,仍旧热烈地开发她。沈佳恩浑身越加温热,忍不住轻声呻吟起来。 开什么玩笑?接吻不上手,注定单身狗。 我趁她意乱情迷之际,双手老实不客气地,穿过她身上那件破烂的T恤,用力往胸前抓去。 “唔……好软……” “啪!” 第八十三章 一将功成万骨枯 我俩一个饿虎扑羊,一个欲拒还迎,缠绵了很久。 我性趣盎然,正打算更进一步,头顶岩腔那道漆黑的一线天里,忽然映出两只碧绿的眼睛。 我心一沉,抱着沈佳恩,往岩腔深处躲去。 几乎眨眼之间,那些碧绿的眼睛越聚越多。那些鲛人去而复返,站在一线天外,冷冷地注视着我俩,嘴里发出不耐的吱吱声。 岩腔空间窄小,那些鲛人又拦在唯一的出口上——看来我俩这次插翅难逃了。 我听师父说过,鲛人异常凶狠,他们会用歌声和眼神,迷惑在海上航行的海客,将他们拖进海里,肆意撕咬,几秒钟就能将一个活生生的人,咬得只剩一副骸骨。 这儿少说也有二十来只鲛人,我和沈佳恩在他们眼里,简直连塞牙缝都不够。 眼看他们原本柔和的目光中,慢慢透出一股杀气,我和沈佳恩手拉着手,深看了对方一眼,已打算作殊死一搏。 这时候,我们头顶的岩腔中,忽然传来一阵呜呜的吹奏声。 声音幽幽咽咽,听着很凄苦,很哀怨,却又莫名的扣人心弦,让人不由自主,随着音调,回忆起过往痛苦的事儿来。 我想起了大伯,想起了我妈,想起了那些因我而死的人们,心中愧疚难当,眼前渐渐模糊起来;沈佳恩紧紧抓着我的手,也早已哭成了个泪人儿。 奇怪的是,那些原本要冲进来的鲛人,却也都止住了身子,喉咙里发出我们先前在海上听到的那种,如同哭声一般,抑扬顿挫的吟唱声。 阴沉抑郁的歌声,和着那哀怨凄苦的调子,如同悼亡寄思的安魂曲,瞬间直击我和沈佳恩的内心,仿佛整个人都被这种悲哀的情绪所感染。 我脑海中莫名其妙地,浮现出这段日子,我遇到并认识的每一个人。上一秒,他们还对着我笑,下一秒却立刻血肉模糊,冲我悲哀地挥了挥手,慢慢远去,化成一道灰烬,消散在空气中。 我徒劳地追过去,只见到掩埋在黄沙之下,一具具早已冰冷的枯骨。 无边的悲恸,将我整个吞噬。我捂着如同针扎的胸口,颓然坐倒在地,抱头痛哭。 沈佳恩仍旧紧紧抓着我的手,泪眼婆娑,将我的脑袋,埋在自己小小的胸膛上。 我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迷迷瞪瞪地,感觉那些缓缓吟唱的鲛人,悄无声息地,纷纷从一线天退了出去。 正兀自纳闷,就听头顶的岩腔中,又传来一个沉闷的声音:“停下!” 这声音虽然透着疲惫,却让我和沈佳恩精神一振——是师父! 幽幽咽咽的吹奏声停了下来,我心中那种凄苦也渐渐抽离。 我让沈佳恩扶我起来,两人相携着,冲一线天外看了看,确定那些鲛人都已走远,小心翼翼地从岩腔暗坑里出来。 我俩刚才听到的吹奏声,和师父的声音,似乎离得不是很远,应该就在这条暗河附近。 两人在河岸边走边找,也不敢出声,怕那些鲛人改变主意,又重新杀回来。 找了半天,却一无所获。我有些急躁,正要大声喊师父,就听暗河下游,刚才那些鲛人聚集的地方,又传来师父冷冷的声音:“你到底在等什么?” 一人轻佻地回道:“别急。等人到齐,你自然就知道了。” 我和沈佳恩循着声音,往暗河下游走去。 走到之前那些鲛人聚集的地方,我见地上淌着一滩一滩,乳白色的胶状液体,还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臭味,脑海中闪过一幅画面,忍不住胃里一阵反酸。 我不敢细想,怕自己把自己恶心死,拉着一脸好奇的沈佳恩,快步趟了过去。 两人在下游的洞壁上摩挲了半天,总算见着一口巴掌大小的黑洞。 正在犹豫,黑洞中忽然传来一个声音道:“别看了,就是这儿,进来吧。” 话音刚落,原本巴掌大小的洞口,忽然就像化开的冰窟窿,越撑越大,成了一方能容人直立通过的大洞。 洞门深处透着明晃晃的火光,能隐约看到三个人,在火光中静静地对立。 我知道其中两人是师父和谢绝,见他们没事,松了口气,拉着沈佳恩,快步走了进去。 师父和谢绝似乎对我俩能找过来,并不感到意外,只微微点头示意,就仍旧冷冷地与对面那人对峙。 如果不看脸,单看个头,那人就像个七八岁的孩子。可这矮小的身子上,偏偏长了张成熟的、男人的脸。 此刻这张脸正笑眯眯地看着我,眼中闪动着莫名的神采。 这人浑身上下长满了银白色的鳞片,看着就像穿了一副银色的盔甲。右肩靠近脖子的位置,缺了一小片,还残留着暗红色的污迹,似乎之前受过伤。 只稍稍一想,我就明白过来:这个人,就是先前在大桥下失踪的鲛人。 他手里拿着一支怪模怪样的乐器,有点像葫芦,乐器身上开了好几个小孔。 他将乐器收回怀里,冲我笑道:“正式介绍一下,我叫施鲛。” 师父冷冷地道:“我不关心你叫什么,我只想知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施鲛慢条斯理地道:“你先前伤了我,我都没计较。你们不依不饶,上门来找我。这东海归墟是什么地方?处处暗藏杀机。要不是我让孩子们去救你们,你们早就葬身那些八爪鱼腹中了。你们可倒好,一把火把它们烧了个干净。” 师父不为所动,仍旧闷声道:“你要真有那么好心,就不会杀人了。” 施鲛叹了口气,转向我道:“我这么做,完全是为了你。” 见我们无动于衷,施鲛笑了笑,道:“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自古成王称帅,哪个不是踩着同伴、亲人,还有敌人的尸骨过来的?我这么做,虽然是直接了点,不过我也是看你们心性相投,有心交你们这几个朋友,好意提醒,没想到却被你们误会。” 师父道:“一派胡言!” 施鲛也不着恼,继续道:“是不是胡言,你们自己心里清楚。钟先生难道忘了当年大义灭亲、同门相残的壮举了?范先生,文庄二十多口人命,怎么死的,就不用我多说吧?比起你们,我还弱了许多。” 我被他刺中软肋,顿时委顿下来。 转头见师父一反常态,也变得异常激动,浑身颤抖,牙齿咬得咯咯响,想起先前包小司说过的话,我心里一颤,猜想师父肯定也有过一段难以忘却的痛苦经历,生怕他就此被击垮,和沈佳恩、谢绝悄悄走上前去,握住了师父的衣袖。 施鲛似乎对我们的反应很满意,仍旧慢条斯理地道:“千百年来,娘和我们做的事,哪一件不是可歌可泣的壮举?世人愚钝,只知其表,不知其里,以为我们是祸害,对我们横加指责,甚至赶尽杀绝。” 他忽然变得阴戾起来,指着我、谢绝和师父,冷笑道:“你、你,还有你,你们根本对自己一无所知。枉自有这么好的资质,却有眼无珠、敌友不分!” “放屁!”我和谢绝异口同声地怒骂。 施鲛平静下来,淡笑着,看向我们道:“我这人没啥本事,看人心却是一把好手。你们如果心中无愧,我这寻常的埙曲,又怎么能挑动你们的内心?” 我这才知道,他手中那古怪的乐器,居然是古籍中描绘的古乐器——埙。 施鲛道:“你们冥顽不化,处处与我作对。我大人不计小人过,引你们来这归墟岛,有心点化。你们既不领情,就请离开。从此之后,咱们井水不犯河水。” 师父冷冷地道:“你以为我会让你走?” 施鲛哈哈大笑:“确实,论拳脚,我自认没人是你对手。但你别忘了,这儿是归墟岛。没有靠山,你以为我真能气定神闲地,冒险在这儿跟你们讲道理?” “靠山?”师父皱眉道,“你背后有什么人?” 施鲛冷笑道:“靠山就是靠山,哪有什么人?”说着指了指头顶的岩洞。 我们都以为他在戏弄师父,怒火中烧,上前就要发难,被师父拦住。 施鲛满不在乎,幽幽地道:“你们进来那么久,难道就没发现,这整座珊瑚礁山,其实是我娘变的?咱们现在,全都在她身子里。” “什么!”我们都惊得瞪大了双眼。 与此同时,我们头顶正上方的位置,忽然传来女人的哀叹声。 声音幽远深沉,仿佛鸿蒙时期的上古巨神,从沉沉的睡梦中惊醒过来。 而我们脚下的地面,也如同地震一般,剧烈地晃动起来。 聊天群:593324454 第八十四章 阴阳一线 洞顶扑簌簌往下掉着岩灰。紧接着,一块块脑袋大小的岩石,纷纷砸落下来。 我护着沈佳恩,谢绝护着师父,四个人踉踉跄跄,穿过不停摇晃的洞道,往洞外急退。 施鲛仍旧气定神闲,不避不闪,在“石头雨”中慢慢后退,还冲我们古怪地招手微笑。 我总觉得他笑得不怀好意,仿佛猫在玩弄自己手掌间濒死的老鼠一般,既带着戏谑,又透着残忍。正要提醒身旁的谢绝等人留神戒备,忽然间,我们脚下的地面,如同塌陷一般,垂直地往下沉。 我们四个收脚不住,身子不由自主,跟着整个洞穴往下落去。 预想中的剧烈碰撞却没发生,身下也不是如沼泽般软滑的细沙,而是冰凉的海水。 我们这一落,竟然直接掉进了海里! 也就是说,可能真像施鲛说的那样,我们脚下的整个珊瑚岛,都是他母亲,也就是绡绡,用身子变出来的。 现在人走了,整个珊瑚岛,自然也就消失了。 被冰凉的海水浸泡,我也突然想明白了,为什么之前总觉得这珊瑚礁山看着古怪。 先前我在沙滩上,离这珊瑚礁山不远,所以看得不分明,现在想来,这山之所以看着古怪,是因为,如果从远处看,这分明就是一个侧卧的,人的轮廓。 那平滑得近乎完美的山势,是女人身子的线条,而且是个成熟的女人。 那珊瑚礁山,是施鲛的生母,先前我们在归秭村梦见的魔女绡绡,裸露在沙滩外一半的身子。她的另半边身子,可能藏在海水之下。 如果之前我能静下心来观察,就能从平静的海面上,看到她那另半边身子的倒影。 而这,就能凑成一个完整的人。 只是现在知道这些,已经太晚了。 师父从那洞穴,确切地说,是从绡绡的身子里出来后,就一直魂不守舍。 我们四人骤然沉入大海之中,都有些慌神。 好在除了沈佳恩,我们三个都习水,只扑腾了几下,就冷静下来。 谢绝让我照顾好沈佳恩和师父,像是发现了什么,双手合十,脚下一蹬,往远处的海面游去。 我一手拉着师父,一手托着沈佳恩,出了海面,见谢绝在远处招手。 在他身旁,居然停着一艘银白色的庞然大物。 稍稍游近了看,我心里一喜:那居然是我们过来时的快艇。 我们上了快艇,检查了下艇上的部件,发现除了有些受潮外,竟然都还好使,喜出望外,发动马达,望了眼身后本是珊瑚岛的空阔海面,恍若隔世,只想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 四个人在艇上,渐渐修整过来。师父仍旧一言不发,满脸阴郁,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沈佳恩坐在他边上,紧紧地搂着他的肩膀,小声安慰。谢绝则皱着眉,望着被快艇带起的水浪发呆。 我也不清楚这快艇的燃油还够不够,见四周全是茫茫的海水,心里惴惴不安。 我们几乎是漫无目的地,在海上开了很久。天色依旧暗沉,仿佛这天永远都不会再醒过来。师父和谢绝都有些疲累,眯眼打起瞌睡来。 沈佳恩不会累,坐到我身旁,陪着我说话。 也不知道开了多久,我都有些迷迷糊糊了,就听师父忽然梦呓般说了句:“反了。” “反了?”我纳闷道,“什么反了?我开反方向了?” 师父却不再搭腔。谢绝被师父的话吵醒,抹了抹嘴角的涎水,看了看师父,又看了看我俩,起身环顾了下一望无际的海面,皱眉道:“好像是不太对劲。” 我问他到底怎么回事,怎么他和师父打个瞌睡,好像都魔症了。 谢绝苦笑道:“你之前开船的时候,我就一直在观察水浪。你们有没有觉得,咱们好像不在海面上?” 见我和沈佳恩没听懂,他又补充道,“不在现实世界中的海面上。” 我心里一颤,道:“你别告诉我,咱们又不知不觉,到了冥界?” 谢绝摇摇头:“我也说不好,我只是觉得不太对劲。我以前虽没出过海,但大江大湖还是跑过的。照理你开船的时候,这两侧的水浪,应该会往后翻飞。可我刚才一直盯着水浪,它们却好像没有飞起来,而是……而是像被什么东西包住了,给闷了下去。” 给他这么一说,我也察觉到不对了。 我们头顶的天空始终灰蒙蒙的。那云层中的日光,仿佛隔了一层玻璃,灰扑扑的,毫无暖意;而我们身下的海水,确实像谢绝说的那样,所有的浪头和水花,都像被什么东西包住了,还没来得及迸溅,就被海水吞没了。 更可怕的是,我们终于发现,海面上,并没有我们四个人,以及快艇的倒影。 联想到师父刚才似醒非醒时说的话,以及先前沈佳恩在海面上见到的,那个在海面下倒立行走的渔夫,一个古怪的、近乎荒诞的念头,慢慢在我脑海中浮现。 我不知道沈佳恩和谢绝是不是也想到了,见师父醒了过来,两眼呆滞,死死地盯着船舱外的海面,正要询问他的意见,就听他闷声又道:“反了。” 我深吸了口气,道:“师父,您的意思是,咱们现在不在海面上,而是在海面下,在深海里。咱们头顶的天空、乌云,其实都是倒影。咱们在倒着开船,对不对?” 师父似乎没料到我会想到这个,愣了半天,沉着脸,点了点头。 谢绝和沈佳恩一时没明白过来。我停下快艇,叹了口气,道:“你们还记得,先前师父说过的,那些失踪的渔民吗?他们不是沉到深海里见不到了,他们的尸体,就浮在海面上。咱们之所以看不到,是因为,真正沉入深海的人,是咱们。” 说着说着,我自己身上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师父接着道:“从泰山府君殿的归墟池出来,咱们就已经在海底了。确切的说,是在那施鲛营造的归墟鬼域中。” “我以前听人说过,许多出海捕鱼的远洋渔船,会莫名其妙地失踪。打捞队在附近海域搜救,甚至沉到海底,但别说是人了,连渔船的影儿都见不到。那些老渔民说,大海是这个世界上,最神秘莫测的地方,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魍魉鬼域。有些海域的海面,其实就是阴阳两界的一面镜子。海面上是阳间,海面下就是阴间;或者换过来说,海面下是阳间,那海面上就是阴间。参悟不了,就容易彻底迷失。” 谢绝听得目瞪口呆,支吾着道:“那师……师父,这海面,也是道阴阳门?” 师父摇头道:“阴阳门是冥界冥官把守的,算是人为;这深海鬼域,却是天然的。” 我没想到自己天马行空的想象,居然被师父印证,心里也说不好是该高兴还是该苦笑。 沈佳恩问师父接下来该怎么办。师父想了想,道:“没办法,我们得倒过来。” 师父说,我们在海面之上,其实身边是包着海水的,之所以没感觉,是因为我们在冥界;等下我们将快艇倒扣,往海底深处钻,会有一段时间的窒息感和压迫感,那是因为,海底下的水域,是真实存在的。 如果撑不住这段时间,我们就会溺死在阴阳一线的海中。 弄清楚了原委,我们没有如释重负之感,反而个个心头阴沉。 师父当先站到快艇的栏杆边,勉强笑了笑,对我们道:“准备好了,咱就开始。” 聊天群:593324454 第八十五章 回忆那么伤 说实话,我虽然能想到,这海面上下阴阳互换,但骨子里还是不相信,会有这么荒诞的事存在。 见师父胸有成竹的样子,我也不敢质疑,叹了口气,问沈佳恩和谢绝准备好了没有。 谢绝和沈佳恩点点头。我们四人都憋着气,并排站在快艇一侧的栏杆边,脚下用力,双手同时把着快艇的栏杆,晃动了几次,终于将快艇,整个掀翻了过去。 虽然做好了呛水的准备,但骤然翻转,快艇带来的强大水压,还是让我们毫无招架之力,咕噜噜吞了好几口海水,差点直接昏死过去。 我本来担心,快艇这么大,浮力也大,我们在海水下,如何能将它拖到海底,眼前却忽然一亮,鼻孔里腥咸的海水也退了下去,慢慢睁眼,就见自己好端端地坐在快艇中,头顶是从云层中照射下来的耀眼阳光。 阳光洒在身上,暖洋洋的。四周能听到海鸥的叫声。 我们居然出来了。 看来师父说的也不全对。虽然我们先前确实阴阳颠倒,但其实海面之下,就是阳间,不需要沉到海底;而我们先前所在的海面,现在看来,才是真正的深海世界。 几个人面面相觑,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我们难得见到师父笑。这一刻,纵然头顶阴云密布,心中也是晴空万里。 只不过,师父只笑了两秒钟,就又恢复了过去严肃阴沉的模样。 我见远处水天相接的地方,隐隐现出一条墨绿的色带,海鸥成群结队地往那个方向飞,心里一动,知道离海岸不远,松了口气。 想起先前施鲛说过的话,我心里始终耿耿,咬咬牙,硬着头皮问道:“师父,您……你当初真的……也做过那种事?” 谢绝和沈佳恩万料不到,我会这时候问这个,想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师父沉默了半晌,叹了口气,望着远处的海面,慨然道:“有些事,终究还是藏不住的。” 师父说,二十年前,他和我一样,也有个志同道合的师兄弟,叫季爻乾。 他俩一同拜在墨门二当家符柏门下,表面上研习机关和木工技艺,暗地里,却学着反厌胜之术。 这反厌胜之术,是当年的墨门前辈,为了对付鲁班门的厌胜术,专门研究出来的。 那时候,旧事八门纷争不断,渐渐式微。墨门大当家钟天篷诈死,瞒天过海,暗中拉拢了一大批被八门扫地出门的弃徒,以重建新八门的名义,与海外势力勾结,企图一举毁掉捞阴八门。 师父当时年轻气盛,和捞阴八门的后起之秀,四处游走破坏,让化名千面侯的钟天篷很是头疼。 之后在东北宋家庄,千面侯当着师父的面,刺死了屠夫宋耀祖的女儿——宋大有。 而这个宋大有,是师父当年的爱人。 师父当时悲痛昏迷,隐约见着泰山府君座下、速报司司主包小司,带着宋大有离开,立即追了上去。 包小司告诉他,她和东岳大帝能够救活宋大有,不过有个条件,要拿他的命来换。 师父当时救人心切,根本没考虑太多,立即答应。 那泰山府君却没有马上要他的命,只是让他先处理完手头的事,等完事之后,去地府陪他。至于宋大有,也得等些时日,才能救活。 当时事态紧急,钟天篷带领的所谓新八门,已经将旧事八门,团团围在墨门机关塔外。 符柏让师父只身进入机关塔,说是寻求破解之道,其实藏了私心,想让他幸免于难。 墨门锁子连阴塔,是个机关重重的地方,稍有不慎,很可能就此葬身塔中。 师父凭着自身聪慧,扛到了顶层,却在顶层,见着了让他牵绊一生,也他痛苦一生的人——钟天篷。 没错,钟天篷,就是师父的生父。 眼看自己的同门,因为生父的执念,在塔外自相残杀。师父顶着巨大的心理压力和内心悲痛,用反厌胜之术,打败并杀死了欺骗自己二十年的生父。 都说子弑父,是要遭天谴的。自那以后,师父的眼睛,就越来越看不清东西了。 他不管不顾,想赶在失明之前,见到宋大有,却被告知,宋大有早已元神俱灭,无力回天。 师父悲愤难当,提了把厚背大砍刀,将泰山府君殿搅了个天翻地覆。 而他也终于明白过来:当初泰山府君说的以命换命,其实要的,不过是他的一双眼睛。 泰山府君早就对钟天篷怀恨在心,他希望借由师父的手,除去这个眼中钉。至于师父会遭受怎样的后果,他并不关心。 用一个已死之人做筹码,泰山府君这买卖做得确实漂亮。 师父的举动,不仅触怒了地府中的人,也让向来与阴司打交道的旧事八门感到震怒。就在人人都要讨伐师父的时候,泰山府君却着人上来,替师父说情。 这个人,就是包小司。 包小司告诉八门的人,师父大义灭亲,本已不易;爱人离去,难免情绪失控。地府不会追究师父的过失,也不许任何人打着替天行道的名义,找师父的麻烦。 等其他人走后,包小司告诉师父,他的眼疾不是没有康复的可能,宋大有也不是没有醒过来的一天。 他需要等,等二十年,等一个注定跟他有缘的人,登门拜师。 而这个人,就是我。 这二十年里,师父每天独自一人,在黑暗和寂寞中,苦苦煎熬。 当年的同门师兄弟,死的死,散的散,连他最亲近的师弟季爻乾,也因为不理解,离他远去。 而他师父符柏,因为看淡了世态炎凉,将符氏精工交给他,让他有个安生之地,等待宋大有和我到来的那天,卸去身上所有枷锁,自此不知所踪。 师父知道,泰山府君一直在利用他,一直在将他视作自己麾下的一员猛将,替他做着许多力不从心的事。 但他却始终猜不透,泰山府君这么做的用意。 他每天都在自责和痛苦中度过,慢慢试着,把这份心底的伤痛掩盖过去,埋藏起来。 他先前跟我说过:“做过了的事,就别去后悔;后悔,就代表你做错了。” 这句话,既是对我说的,也是对他自己说的。 我们三个听师父说完,都默然不语,原本只是对师父的敬畏之中,又多了几分怜惜。 我最是感同身受,对师父也越加亲近起来。 海水轻轻拍打着快艇。海浪听起来,竟也变得分外凄凉。 我在心底叹了口气,已经开始后悔,刚才为什么要问师父这些,同时也为师父忽然敞开心扉,向我们诉说这段痛苦的往事,感到有些意外。 空气里满是悲伤的宁静。隔了半晌,师父忽然转过身来,看着我,幽幽地道:“一阳,你知道师父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些吗?” 我心底其实已经有了答案,却摇摇头,等着师父自己开口。 师父却没继续往下说,又望着海面,莫名问道:“你是不是快过生日了?” 我起初没反应过来,再一想,登时心里一动,似乎已经知道师父想做什么了。 聊天群:593324454 第八十六章 洞房花烛 要不是师父提醒,我都快忘了,再过几天,就是我的二十四岁生日。 这是我的第二个本命年。当然,最重要的,这是我爸当初与沈佳恩约定好的,我与她成婚的日子。 我有些不解,师父为什么会对我和沈佳恩的婚事这么上心。 或许在他内心深处,他为自己当年没能和师母修成正果心存遗憾。他不想我和沈佳恩重蹈覆辙。 又或许,是施鲛的话触动了他,启发了他。他觉得,这是我当下最最重要的事。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我爸妈已经不在了,不管师父是出于何种考虑,能得到他的支持和祝福,对我来说,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事。 见我们三个都盯着自己,沈佳恩开始有些错愕,之后明白过来,脸一红,哎呀一声,看向了别处。 我们上了岸,坐了一天的大巴,回到泰山脚下的酒店,与蚊丁等人会合。 我左右不见唐老太君,看了蚊丁一眼,拉过周格,问他唐老太君有没有来看过蚊丁。 周格点点头,道:“只吩咐你好好照顾她,也没说别的。” 我谢过了。当晚就在酒店歇息。隔天一早,师父宣布了我和沈佳恩的婚事,邀请大家三天后,到符氏精工喝喜酒。 男人嘛,总是要面子,讲排场。我本打算将这一喜讯,也告诉包家姐妹和丁家兄妹,却被师父拦住。 想到师父和泰山府君有过节,我虽然有些不甘,却也只好作罢。 这三天,沈佳恩被蚊丁和奴儿保护得好好的,我连见个面都困难,更别说一亲芳泽了。 我憋着一肚子邪火,好容易等到大婚当天。 来作客的人不多,都是这阵子见过的一些人。 丁家兄妹和包家姐妹不知从哪儿得的消息,虽然没来,但还是托人送来了贺礼。 令我有些意外的是,陈灵祎居然也来了。 我和谢绝忙不迭地把客人迎进屋去;沈佳恩则让奴儿和蚊丁陪着,待在了屋里。 陈灵祎要去看新娘子,我心里虽隐隐觉得有些别扭,大喜之日,却也不好说什么,由了她去。 好在听着房间内一片欢笑,似乎几个女孩子相处得还挺融洽,我也放下心来。 我爸妈不在,沈佳恩的爹娘也早已过世,师父和齐云山当仁不让,做了主婚人。 我本想着新郎新娘穿上西装和婚纱,用贴着喜字的高级轿车,在城里绕一圈,风风光光,办一场西式婚礼,也让沈佳恩体验一把现代人的婚礼,今后回忆起来,不会留下遗憾。 结果师父和齐云山一再坚持,必须按传统婚礼的形式进行,又让我和沈佳恩穿着大红的龙凤婚服,过火盆、跨马鞍、拜堂、掀盖头……一连串繁文缛节,弄得我晕头转向。 拜完堂,师父让谢绝和蚊丁等人在内厅招待客人,领着我和沈佳恩,到了后院柴房,指着房门道:“我毕竟只是你师父。进去,拜过你二人爹娘吧。” 透过门缝,我见柴房正墙下,横放着一张龛桌。龛桌上摆着四副灵位,想着多半是师父这几日亲手做出来的,心中感动,和沈佳恩向师父拜了拜,手拉手走了进去。 望着香烛后那四副冰冷的灵位,我感慨良多:说起来,之后发生那么多事,起因全是我妈担心我找不到媳妇,让我回去祭祖,结果弄成现在这副局面。 如今我婚服在身,身旁是娇滴滴的小媳妇。而最期盼我结婚生子的那个人,却已不在。 沈佳恩也一脸凄然,呆呆地望着面前那两副稍显陌生的灵位。 她不比我好多少,甚至比我还惨。可能直到现在,她都不敢确定,眼前这姓孟的亡人,是否真是自己的亲人。 我俩心心相印,手拉手,跪在蒲团上,冲四副灵位,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相携着,走出柴房。 师父候在门外,见我俩出来,笑了笑,让我伸手,将一枚轻薄的护符,交到我手里。 我见那护符分明是用骨头打造的,触手冰凉,符上刻着一个豹头环眼、铁面虬髯的壮汉,很像端午前后,人们贴在门上的钟馗像,知道是个辟邪驱鬼的好东西,冲师父道了谢,收进怀里,随口问这是什么东西。 师父淡笑道:“这是骨符,一个朋友送的。师父没啥东西送你,聊表心意。” 他看向沈佳恩,眼中更多了些温柔和慈爱,拿出一支缀着珠花的金簪,叹了口气,道:“这簪子,本是师父思念你们师娘,花了两年时间做出来的。斯人已逝,就送给你吧。” “师父,这——”沈佳恩受宠若惊,迟疑着没敢接。 师父笑了笑,道:“拿着吧。你们师娘泉下有知,也会高兴的。” 沈佳恩接了。我俩弯腰鞠躬,冲师父落寞的背影,连声道谢。 所谓良辰春宵,这最终,也是最重要的环节,总要拖到深夜。 邢炼这些离得近的,都纷纷道喜离开,陈灵祎、周格等远客,就留在店中的客房歇息。 作为新郎,我陪着宾客,喝了不少酒,感觉头昏脑胀的,脚下都有些踉跄,心却飘飘然的,早乐开了花,脑海中全是沈佳恩大红盖头下娇羞的俏脸,还有被我撕扯衣衫时,那欲拒还迎的可怜模样。 我浑身燥热,喉咙干渴,就想赶紧进屋,直奔主题。 我去厕所解了手,一步一晃,醉眼迷离,寻摸着新房的位置,推门进去。 屋里漆黑一片,没开灯,有股淡淡的女儿香,幽幽地从床上飘来。 我心荡神驰,快步冲了过去。 有些意外的是,沈佳恩并没有坐在床边等我,而是已经躺下了。 “这丫头,居然比我还着急。” 我心中坏笑,借着酒兴,几下撕开沈佳恩身上的衣物,双手老实不客气地,顺着她绸缎般温香软滑的肌肤,一寸一寸地往下抚摸,同时将自己泰山般沉重的身子,轻轻压了上去。 “你……” 沈佳恩忽然有些慌乱,作势要推开我。 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哪里还肯放过她?双手牢牢抓住她的手,猴急地退去身上的衣物,感觉沈佳恩在我的亲抚下,呼吸越来越急促,胸脯起伏也越来越剧烈,知道火候到了,不再犹豫,挺着自己雄赳赳气昂昂的小兄弟,一下撞开那期盼已久的桃源秘境。 “啊……” 一阵颤栗般的温暖,我和沈佳恩忍不住同时叫出声来。 过去我在那玄牝洞中,还有绡绡的梦境里,都体会过这种令人迷醉的鱼水之欢。 当时我还天真地认为,那些感觉,足够美妙,美妙得我根本不需要真的和女孩啪啪啪。 现在我才知道,我当初错得有多离谱。 这种切实的愉快感,是那种虚幻,无法比拟的。 颠鸾倒凤、交颈鸳鸯、耳鬓厮磨…… 现在我才终于体会到,古人这些词儿的美妙之处。 毕竟只有十七八岁,沈佳恩起初娇羞生涩,在我身下手足无措;之后被我的冲动和激情冲撞,越来越放松,也越来越热烈,双臂紧紧抱着我的背,几乎抠进肉里,像是要将我整个人,埋入她温香软玉的娇躯中。 在一片磅礴而炙热的喷发中,我俩同时发出愉悦的呐喊,抱作一团,停止了驰骋。 我躺在沈佳恩汗津津的玉体上,虽然筋疲力尽,却仍有些意犹未尽。 沈佳恩双手抱着我的脑袋,埋在自己胸口,幽幽地道:“一阳,你真的……喜欢我?” “一阳?”我心里一颤,“你不是喊我相公的吗?” 猛然间,一股无边的罪恶感和恐惧,迅速在我身上席卷,吓得我浑身冰凉,酒劲也就此消了大半,一个鲤鱼打挺,从那具温热的胴体上弹开。 回想刚才缠绵时,沈佳恩起初的错愕和惊慌、从她眼角滚落的泪珠、她那饱满又透着成熟的胸膛,还有她情至深处,彻底放下的孤傲和保守…… 我开始浑身颤抖起来。 与此同时,我见房门外站着个身穿大红凤袍的倩影,也如我一般,在夜风中,不停地颤抖。 是沈佳恩。 第八十七章 采花贼 沈佳恩又走了。 她走得悄无声息,没惊动任何人,给足了我,还有躺在床上梦呓不醒的陈灵祎面子。 我脸上热辣辣的,心底却一片冰凉。 我这次彻底辜负她了。而她,也彻底不会再原谅我了。 同时离开的,还有奴儿。 如果说上次她离开,是逼不得已,是为了救我们,所有人都同情我、可怜我,愿意帮助我,而我也始终相信,沈佳恩会重新出现在我面前;那么这一次,我是彻彻底底地作死,不会再有人同情我,也不会再有人帮我。 在他们眼里,我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渣男。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鬼使神差,爬上陈灵祎的床,也不清楚陈灵祎为什么不推开我,甚至连喊叫都没有。 好像我俩都被情欲冲昏了头脑,在沈佳恩面前,在我自己的大喜之日上,弄出这么一出难堪的丑事。 我不敢面对任何人,更不敢面对陈灵祎。我玷污了她,我只求她一刀杀了我。 陈灵祎却出奇地冷静,又恢复了过去冰山女神的模样。 她不哭不闹,也不在乎师父等人异样的目光,拉着我的手,走到僻静处,冷冷地问我:“你会娶我吗?” 我没敢看她的眼睛,咬着牙道:“我对不起你,要杀要剐请便,但我不会娶你。” 陈灵祎沉默了许久,边离开边冷笑道:“我不会杀你,我只会让你后悔今天的决定。” 陈灵祎也离开了,放着子午门、青木堂,还有她堂下二十多名弟子不管,就此人间蒸发。 她能放下,她手下的弟子,还有那些爱慕她已久的年轻同门,却不会就此罢休。 过去我羞辱陈灵祎,他们就要死要活的了;现在我玷污了她,就算杀十个我,都解不了他们心头之恨。 师父和齐云山唉声叹气,劝我暂时出去避避风头。 我心灰意冷,什么都听不进去,打算破罐子破摔,在这儿等死。 师父怒了,用力扇了我一巴掌,喝道:“懦夫!你要死就死远点,别在这害人!” 我从未见师父动过那么大的气,过去我和谢绝偷懒不练功,他也只是罚我们多砍柴多刨木,从未动手打过我们。 这一巴掌,结结实实地把我打醒了。 我不等天亮,收拾好行李,打算就此离开。 刚到门口,却被谢绝叫住。 我回过头,见他和蚊丁也都穿戴整齐,背着行囊,看样子是要与我同行。 我皱眉道:“这是我自己的事,你们不用跟来。” 谢绝苦笑道:“你以为我乐意呢?师父天不亮就喊醒我和小蚊子,说怕你意气用事,自己上门送死,让我俩看着点你。齐老先生说,这件事透着古怪,不是我们表面上看到的那么简单。他让我俩劝你,与其自暴自弃,不如趁着躲避的这段日子,好好去找找沈姑娘,说不定事有转机。” 我见师父仍旧挂念我,鼻子一酸,眼泪险些夺眶而出。 蚊丁上来拉着我的手,道:“师父,蚊丁相信你不是那种人。咱们快走吧,待会儿天亮了,这事一传开,只怕就没那么好走了。蚊丁也想早点再见到师娘呢。” 我心里一暖,点点头,冲师父的房间鞠了个躬,趁着微明的天色,和谢绝二人,往门外走去。 出了门,蚊丁问我要从哪儿找起。 我想起这些天和沈佳恩一同走过的地方,恍若隔世,在心底叹了口气,说先去凤凰山上的孟庄祠堂找找看。 我们赶往火车站买票。天很快就亮了。三人刚要进站,我兜里的手机突然响起。 我拿起一看,是个陌生号码,迟疑了一会儿,接通了。电话那头,居然是丁启。 “范一阳,我知道你现在急着找小妹子。不过眼下有件要紧事,你得先去处理。” 除了沈佳恩,我不想搭理任何事,刚要挂断,丁启慌忙拦住道:“你别急啊。你听我说,还记得安宁村吗?安宁村附近的河沟里,最近出了条无头女尸。你猜猜,那是谁?” 我没空听他卖关子,催促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丁启叹了口气,道:“听探查的人来报,那女尸,很像小妹子身边的丫头。” “奴儿?”我浑身一颤,“怎么可能?她今天早上才从我们这儿离开。” 丁启苦笑道:“大哥,奴儿是人是鬼,你难道不清楚?眼下小妹子去了哪儿,谁都不清楚。我只是给你提供一条线索。兴许有帮助呢?去不去,你自己决定。” 丁启不等我开口,自己挂了电话。 谢绝问我怎么了。我把丁启的话告诉了他们。蚊丁咬着下唇道:“师父,我觉得……丁哥哥这个线索可能有用,要不咱先过去看看吧?” 我想着去凤凰山其实也是碰运气,与其如此,不如先从就近的地方找起,点头答应。 三人赶往安宁村。几个月不见,这安宁村比起当日,似乎更加萧条了。 我们没进村,按着丁启说的位置,找到村外山脚下的那条河沟。 有两个像丁家兄妹那般,穿着淡褐色长袍的年轻男子,早早地候在那儿。见我们来了,远远地冲我们招手。 没等我们发问,两名男子自我介绍,说是丁启的手下,负责搜罗附近这片区域的异常情况,及时向丁启汇报。 丁启听说沈佳恩带着奴儿离开,这无头女尸又像极了奴儿,可能对我有帮助,让他俩在这儿等着,又打电话通知我过来。 我有些奇怪,问他们难道警察不管这事儿吗? 其中一名叫贺玮的男子,似笑非笑地回道:“范先生,您再仔细看看,这地儿,活人进得来吗?” 我心里一惊,急忙环顾了眼四周,见远处安宁村虽遥遥可见,周围的草木也都随风舞动,但河沟里的水,却如同油画上的颜色,绿得很不真实,心中隐隐有了答案。 那具漂浮在河面上的女尸,看身形,确实和奴儿长得很像。 只不过,那身子在水中泡得太久,已经灰白浮肿,比奴儿宽大了许多。身子裸露的部位,全是青灰色的尸斑。脖子上的切面平滑整齐,像是被人生生砍去了脑袋。切面上的血肉,也已泡得发灰。 谢绝脸色一沉,闷声道:“这具浮尸……是从阴阳门里漂出来的?” 贺玮点点头,眼中有了赞许的笑意:“几位果然聪慧,一点就透。我们负责监视阴阳门附近的风吹草动。这条河沟,就是道阴阳门。” 我想起师父在海上说的冥官,心道这两人,难不成也是地府的人? 见他俩举止之间,却与常人无异,我心生疑惑,暗暗留了个心眼,问道:“查出这女尸的身份了吗?” 另一名叫云泽的男子回道:“还不清楚。不过有花奴反映,最近有个身穿大红罗裙的女娃,常在水晶兰开放的地方走动,像是个采花贼。” 我想起过去奴儿带我半夜去采花的经历,心里一颤,问云泽:“那女孩叫什么,有人知道吗?” 云泽想了想,道:“倒是有人认得她,听说叫……叫什么奴儿。” 聊天群:593324454 第八十八章 猫又 我们三个都瞪大了眼睛:这几天,奴儿一直形影不离地跟着沈佳恩,一刻都没有离开过,怎么可能抽身跑到这儿来偷水晶兰? 可如果不是奴儿,这个跟她长得极其相似的人,又会是谁? 更何况,奴儿有过带我来偷水晶兰的前科……难道,是什么人想嫁祸给她? 河面上那具浮尸已经肿胀得惨不忍睹,根本无法确认,是不是奴儿本人。 这件事确实透着古怪,而我要想找到沈佳恩,从奴儿身上下手,或许真是个比较好的突破口。 贺玮和云泽说要回去汇报情况,让我们自便,如果想进冥界,跟他们说一声就行。 我们谢过了,目送他俩离开。 谢绝问我要从哪儿着手。我总觉得,水绕山郭,即便这无头女尸未必是奴儿,既然在这儿出现,多少跟这村子有关,不如先从村子里查起。 这条河沟,虽然确实离安宁村挺近,但河水的上游,却是在相邻的村子。 这村子的规模,比文庄和安宁村都小了不少,只有十几户人家,而且相互之间离得很远。或许因为小的缘故,这村子,甚至连个村牌都没有。 我们三人进村,谎称是城里的警察,找了户人家询问情况。 户主是个年过七旬的老妇,老眼昏花的,不疑有他,将我们三个请进屋去,奉了茶,颤颤巍巍抓着我的手,眼泪扑簌簌地就往下落,边哭边道:“警察同志,你们可算来啦!” 我们听她这话里有内容,互看了一眼,忙问她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老妇说,这个村,本是安宁村附属下的一个小村。 前阵子,安宁村不安宁,一到夜里,就有个猫头人身的怪物到处乱晃。听说被它咬到的人,立马浑身僵硬,变得跟木炭一样黑。 听人说,这是只猫煞,是几个月前,从文庄那儿跑过来的。应该是什么人得罪了它,它出来报复了。 我心里一颤:难道是当初害死毛端公和村长老母亲的那只猫煞?可它不是已经被我,确切的说,被谢绝灭了吗? 老妇接着道,安宁村之前就不太平,这几个月才刚刚安定了些,不想又出了这样的事。 村里有个老汉,说是之前文庄有两个年轻人帮了忙,村子才恢复正常的。想要赶走这只猫煞,就得再把他俩请回来。 村长听说后,着人去文庄请,却见文庄荒凉无比,村民已经纷纷搬走。正束手无策之际,有个穿着黑色斗篷的男子来村里,说是能够帮忙。 我们三个对视了一眼,已经猜到她说的是谁了。 那黑斗篷向村长进言,说猫煞目标其实不在村民身上。它受了重伤,急需找可以恢复戾气的补品。这种补品是一种花,一种只有在极阴之地才会悄悄开放的幽灵之花。它左右遍寻不到,恼羞成怒,才会拿村民撒气。 想要赶走这只猫煞,就要把它引到这种花开放的地方——也就是现在这个小村子里。 我们三个听完,都叹了口气。 人都有私心,安宁村的村长,为了不让自己和村民再受无妄之灾,轻信了南良不艮的鬼话,做了一场法事,将那只猫煞,引到了河沟附近。 而这猫煞虽然凶残,却忌惮守卫阴阳门的冥官,迟迟不敢通过阴阳门,去偷水晶兰,身上的伤越发严重,焦躁之下,就把气又撒到了这小村子的村民身上。 事情虽然有了眉目,可我们仍旧一头雾水。 如果偷水晶兰的是那只猫煞,为什么守花的花奴会说是奴儿? 南良不艮奉命替秦广王看护水晶兰,为什么又要故意引猫煞去偷花? 我隐隐觉得,这件事,很可能跟我错上陈灵祎的床,有着微妙的关系,确实不能不查。 老妇说,那猫煞只有夜里才会出来晃荡,白天一切如常。 他们村子小,又是安宁村的附属村,没人能说上话,几次求安宁村村长去报警,都被村长搪塞过去,好在我们来了。 我们安慰了老妇几句,打算先在村里安扎,等夜里再出去看看。 再不济,我们还有贺玮、云泽他们帮忙,应该也出不了事。 老妇千恩万谢,领着我们,跟村民碰了个面。 我吩咐村民,夜里无论听到任何动静,都别出门,万事交给我们就好。 村民们点头答应,又依着我的嘱托,用旧布缝了件百衲衣出来。 上回那只猫煞,就栽在谢绝给我穿的百衲衣上,就算这次它不会重蹈覆辙,有这东西防身,总也求个心安。 谢绝抽空熟读了下《岣嵝神书》中的法术;蚊丁照我的吩咐,去庙里熏了一天的贡香;我则打电话给贺玮,让他们今晚有空的话,及早过来帮忙。 一切准备就绪。白天无话,到了夜里,我们三个告别老妇出来,见天上挂着一轮毛月亮。夜风吹在身上,阴嗖嗖的。 我们三个都紧了紧身上的衣服,往河沟走去。 中秋已过,山村夜色下的河沟,泛着让人胆寒的波光。那具浮尸已经被贺玮二人带走。我和谢绝猫在河沟岸边的草丛里,让蚊丁做饵,引那只猫煞出来。 白天让蚊丁去庙里熏香,是因为以前谢绝告诉过我,如果一时之间,集齐不到驱走猫煞的三灰,单这三灰中的一灰,也能暂时抵挡住猫煞。 更何况,白天那件百衲衣,就是给蚊丁准备的。 我们在草丛里等了很久,除了被风吹得哗哗作响的草木,河沟附近毫无动静。 正寻思莫非那猫煞知道有诈,绕过我们,又往村里去了?河岸上的蚊丁忽然尖叫起来。 我和谢绝大惊,以为她出事了,赶紧从草丛里冲出来,问她出了什么事。 蚊丁一下扑进我怀里,结结巴巴地道:“鬼……鬼……有鬼,好吓人!” 蚊丁不是那种胆小的女孩,况且她和奴儿相处也有段时间了,寻常小鬼,不太可能会吓到她。 我轻轻抚着她的脑袋,等她慢慢冷静下来,柔声问道:“跟师父说,那鬼长什么样?” 蚊丁惊魂甫定,指着河沟对岸,一间掩映在密林之中,已然破败不堪的草房子,哆哆嗦嗦地道:“我……我没看清楚,好像……好像那只鬼,头上有角……头飞……飞走了。” 我和谢绝皱了皱眉,把蚊丁护在中间,跨过河沟,往那间没了门板的草房子走去。 月色本就晦暗,这草房子又被头顶浓密的树荫遮挡,我们眼前伸手不见五指,完全看不清楚。那猫煞怕光,我们也不敢打手电,怕它一时暴起伤人,或者逃走。 谢绝抽出桃木剑,我拿着蚊丁头发上的簪子,三个人摸着黑,小心翼翼,往草房子内堂走去。 屋里更黑,我们只能摸着一侧的墙壁往里走,希望能找到蜡烛之类的东西。 我打头阵,让谢绝照顾好蚊丁,硬着头皮,一间屋子一间屋子地检查,没发现异常,正怀疑蚊丁是不是看错了,黑暗中,谢绝忽然叱道:“谁!”身子一晃,居然追了出去。 我想阻止已经来不及。蚊丁不知为何,竟然也跟着他,追了出去。 我生怕他俩出事,正准备也追过去,就听房间里的某个角落,传来“啪嗒”一声。 我以为是老鼠,按捺住就要跳出胸膛的心,小心翼翼地走近。 房间里忽然微亮起来,四周闪动着诡异的绿光。 绿光之下,一个女孩子躲在床板之后,怯生生地看着我。 虽然脸上落了灰,但仍旧能看出,那女孩子长得很好看,或者说,长得很可爱。 她头上长着两只猫一般的长耳朵,毛茸茸的。眼睛眨巴眨巴,一脸警惕和委屈地看着我。 我见那两只猫耳朵,和她与人无异的脑袋有些不相称,想着应该是买来的玩具,以为是村上某户人家的孩子,被猫煞抓走,又逃了出来,小声道:“你别害怕,我不会伤害你。你告诉我,你在这儿做什么?” “小哥哥。”那女孩子冲我甜甜一笑,反问道,“你能不能帮我个忙?” 我点点头,尽量让自己不吓到她,“什么忙?你说。” 女孩眨了眨眼,甜笑道:“我身子找不到了,你能帮我找找吗?” 第八十九章 小桃没死? 我这才发现,眼前这个对着我甜笑的女孩子,只有一颗长着猫耳朵的脑袋,立在了床板之上;脖子以下的部位,并没有藏在床板后面,而是已经统统不见。 我吓得够呛,踉踉跄跄地往后急退,差点摔倒,被不知何时赶回来的谢绝二人扶住。 蚊丁乍一见到这幅场景,也吓得尖叫,赶忙躲到我和谢绝身后,哆哆嗦嗦,指着女孩道:“师……师父,就是她!刚才在河岸,我看到的鬼,就是她!” 谢绝双手微颤,将桃木剑比向那女孩,振声道:“你……你就是那只猫妖,不是,猫煞?” 女孩皱了皱眉:“猫煞?什么猫煞?” 她两眼往上一翻,看了看自己头上的猫耳朵,噗哧笑道:“你说这个啊?我也不知道这是啥?我生下来就有了。” 说实话,虽然一个会说话的头颅,确实显得过于诡异惊悚,但这女孩眉眼之间,满是俏皮天真,跟奴儿如出一辙,而且丝毫不掩饰自己的身份,倒没法让人狠下心来冲她动粗。 见谢绝仍旧颤抖着,用桃木剑指向自己,女孩嘴一撇,委屈道:“人家刚刚丢了身子,去哪儿都不方便,好不容易等到你们来了,却又这样对人家。” 我想起河沟里的无头女尸,心里一动,问道:“你的身子,是河里那一副?” 女孩忽闪着水灵灵的大眼睛,激动道:“对对对!就是那个!” 顿了顿,她叹了口气,又凄然道:“不过呀,我经常换身子。我自己以前的身子,我都忘了啥样儿了。” 蚊丁见女孩可爱又可怜,倒也没那么怕了,腮帮子一鼓,鼓足勇气,从我身后冒出脑袋,怯怯地问道:“姐姐,你叫什么名字啊?为什么会在这儿?” 女孩两眼弯成两道新月,冲她嬉笑道:“我叫荼荼儿。不好意思啊,刚才吓到你了。” 见谢绝收起桃木剑,荼荼儿松了口气,告诉我们,她好像做了个很长的梦,等她醒过来时,就发现自己的身子已经没了。 她怕吓着生人,只好憋着一口气,在夜里到处晃悠,找各种动物和人的尸体,最好是没有脑袋的,一个个地试过去,想给自己先找个合适的替身。 半个多月前,她在凤凰山脚下的河沟里,找到我们看到的那具无头女尸。 有些意外的是,她和这副身子相处得很融洽,仿佛这就是她自己的身子。 只可惜,她找到那副身子时,这身子就已经高度腐烂了。 而且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这副身子原先的主人,应该已经死了很久很久了。 她也没太在意,觉得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执着地想要依托这副身子,快乐地生活下去。却不想,这身子一天不如一天,就快彻底腐烂了。 到底是女孩子,她也有爱美之心,不想自己依托的,是一副千疮百孔的躯壳。 偏巧这时候,有个叫小桃的女鬼,知道了她的事,告诉她,阴阳门附近栽种的水晶兰,不仅可以提升像她这样不人不鬼的人,体内的灵力或者戾气,而且能够保证肉身千年不腐。 荼荼儿少女心性,才没考虑那么多,听说这法子有用,不管不顾,按着小桃的指示,找到这河沟中的阴阳门,也确实偷了几回水晶兰。 可她既不知道怎么用,也没想过摘来的水晶兰还未完全绽放,花蕊中还没多少原液,白白折腾了几次,再要想偷,就被花奴发现了。 我们心道原来如此,那些认识奴儿的花奴,应该是把占着奴儿身子的荼荼儿,错当成她了。 荼荼儿继续道,她被发现后,那些水晶兰生长的地方,就加大了监守,也派了两个凶神恶煞的男子过来。 她没机会下手,身子一天不如一天,只好忍痛,离开了奴儿的身子。 被她这么一解释,原先的一些症结,倒是解开了,但更多的疑问,也接踵而来。 首先,我记得,小桃分明在我和沈佳恩面前,被南良不艮挫骨扬灰了,怎么又出现了? 其次,如果荼荼儿不是这些日子到处作恶的猫煞,难道猫煞另有其人? 最后,也是最最关键的一点,如果荼荼儿占着的,当真是奴儿的身子,奴儿和沈佳恩的前身,都是秦代的人,肉身怎可能千年不腐? 难道奴儿死后,一直在偷水晶兰来让尸身保鲜? 不知怎地,我竟开始对奴儿的身份怀疑起来。 谢绝记不得自己在安宁村的经历,见我愁眉不展,问我怎么了。 我把过去和小桃相识的经过,原原本本告诉了他们,唯独没说她色诱我那一段,免得回头又出啥岔子。 谢绝听完,习惯性地捏着下巴,道:“看来有可能,南良不艮当初并没有除去小桃。” 我点点头。我也有同样的想法。 小桃当初就是南良不艮派来纠缠我,引沈佳恩现身的。南良不艮现在处处掣肘,既讨不到秦广王的欢心,又没有太多权力;自己占着的,又是个无法自由支配的身子。 以他步步为营的性格,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轻易毁掉这么得力的手下。 可我不明白的是,他为什么要让小桃,诱骗荼荼儿去阴阳门偷水晶兰? 难道他想借荼荼儿的手,去捋秦广王的虎须? 荼荼儿到底是什么人? 我们三个讨论了半天,也没讨论出个所以然来。荼荼儿见我们又看着自己,小嘴一撅,道:“看我也没用。我要知道自己是谁,也不会这么狼狈地躲来躲去了。” 我们无奈摇头。 谢绝说,小桃和猫煞重又出现,很可能当初我们灭掉猫煞、困住小桃,其实全在南良不艮意料之中。 套用沈佳恩的话来说,他让我们看见的,只是他想让我们看见的。 为今之计,不如再回文庄和安宁村,问米请小桃和毛端公上来,看能不能问出些什么。 我想着也有道理,点点头,转身要走。 荼荼儿急了,喊住我们道:“你们把我也带上吧。” 这就有点为难人了。 我们虽然都背着包,可把她塞包里,搞不好会闷死;不拉拉链吧,回头叫人看见,就算不被吓死,也会误以为我们是变态杀人狂,引来警察,那就糟糕了。 犹豫了半晌,终究没扛住她楚楚可怜的眼神。 蚊丁到底是女孩子,心里还是害怕,我让谢绝带她走。 结果荼荼儿眼珠子左右晃动,拒绝道:“我不要他带。他包里全是能害死我的玩意儿。我要你带。” 我见她童心未泯,像个撒泼无赖的小丫头,想起与沈佳恩初识时,她也是这般俏皮的模样,爱屋及乌,在心底叹了口气,妥协道:“带你可以,别随便出来吓人。” 谢绝和蚊丁去老妇家,要了问米的米碗和红筷子。我们作别村民,连夜赶到文庄和安宁村之间的山中,找到毛端公的坟茔,照着先前在归秭村的方法,引毛端公的魂魄,上我的身,想向他询问这几个月,文庄和安宁村发生了什么事。 每次问米,我心中总有不好的预感。回想上次问米不成,反而进入绡绡的梦中,经历一场凶险的逃亡,我收敛心神,暗暗叮嘱自己,千万不能再让鬼魂牵着自己的鼻子走,在一阵天旋地转中,渐渐失去了意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悠悠转醒,见眼前还是黑漆漆的松林,和松林中孤独的坟茔,谢绝等人却不见了。 我心里一沉,茫然四顾,就见毛端公和小桃不知何时,竟然肩并着肩,勾着脑袋,静静地站在我身后。 聊天群:593324454 第九十章 奴儿的真实身份 我实在没想到,他俩会同时出现,也不明白为什么每次我问米请灵,都不是鬼魂上身,而是自己灵魂出窍,直接跟他们面对面,见他俩都不说话,试探着,喊了一声。 毛端公缓缓抬起头来,一脸慈祥看着我,笑道:“一阳,好久不见。” 还好,不是凶神恶煞。 我松了口气,把我们在小村子的经历告诉了他,问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毛端公却没直接回答我,反而看着身旁有些娇羞的小桃,温声道:“你来告诉他吧。” 再次见到小桃,回想这几个月所经历的一切,都是从她纠缠我的那一刻开始的,我内心百感交集。 她仍旧穿着那件桃粉色的薄纱褙子,身上也仍旧散发着很好闻的桃花香味,不过却少了当初那种娇媚撩人的颜色,而多了些少女的矜持和羞涩。 看得出来,她对我生分了。 小桃不敢看我的眼睛,斟酌了半天,对我欠了欠身,道:“公子,小桃有礼了。” 小桃说,那天南良不艮突然出现,本来是要让她灰飞烟灭的,却不知道为何手下留情。 我们离开后,南良不艮让她继续留在安宁村,叮嘱她,没有他的允许,暂时别出来活动。 之后,南良不艮用纸人化成猫煞,故意制造猫煞复活的假象,引起安宁村村民恐慌,又适时出现,假扮游方道士,欺骗村长,只要将猫煞引去阴阳门附近就好。 而这时候,占用奴儿肉身的荼荼儿,恰好来到安宁村。 南良不艮故意让小桃被荼荼儿抓住。小桃为求自保,告诉急于让肉身不腐的荼荼儿,阴阳门附近的水晶兰有奇效。 荼荼儿中套,几次出入阴阳门,被花奴和守卫发现。 荼荼儿本身就长着两只猫耳朵,黑夜之中,村民惊慌失措,自然将她和先前疯传的猫煞联系到一起。 如此一来,荼荼儿不知不觉之中,就成了众矢之的。 而奴儿,也成了这片区域的冥官,重点严防和搜寻的对象。 我心道奇怪,小桃既然是南良不艮的手下,怎么会突然弃暗投明,和我们站到一边? 毛端公喟然道:“一阳,还记得当初你进入这丫头的幻境中,我喊过你一次吗?” 我想起那次我和扮作织女的小桃在田间幽会,在此之前,确实在树下听到毛端公喊我,之后却被那凶宅里的小女孩打断,点点头,问他怎么了。 毛端公苦笑道:“我既已被那猫煞害死,看得也比活着时明白的多。你进入的幻境,不是这丫头做出来的,而是那黑斗篷制造的。这丫头,不过是只山魅,没那么大本事。我本想提醒你,却被他察觉。他让那小姑娘赶回来打断,没让你从幻境中出来。” 我心道原来如此,怪不得当初我和谢绝被困在魍魉鬼蜮,谢绝就怀疑,以小桃的能力,根本不可能使唤得动那些阴兵。 原来这一切的背后,都是南良不艮在捣鬼。 小桃继续道,她其实也是被逼的。她只是过去安宁邨桃林下的一只小鬼,不惹尘世,静待功德圆满、投胎转世,却不想被南良不艮抓住。 南良不艮威胁她,如果不照他的意思去做,就让她和她爹娘魂魄俱散,永世不得投胎。 我在幻境里看到的景象,小桃被村民选作织女,确实是她过去的痛苦经历。 她在南良不艮的要挟下,做了许多昧良心的事,本以为永无宁日,却不想,碰到一个贵人。 这个人,就是我爸,范仲文。 我爸将她解救出来,并且让她爹娘入地府,进转轮殿,轮回转世。 他知道我和谢绝会来,让她和毛端公先在这儿等我们,等告知我们详情,再转世投胎。 我听得目瞪口呆,好半天没回过神来,结结巴巴地道:“你……你是说,我爸真的没死?” 小桃又欠了欠身,道:“大人无所谓是生是死。他不让我说太多,公子见谅。” 我实在没想到,那晚那说书先生说的,居然是真的。 我爸,还真是那十殿阎罗中的转轮王。 这样一来,南良不艮和秦广王,千方百计地算计我,似乎也就说得通了。 眼看小桃和毛端公的身影越发模糊,我暗忖应该是问米的时间快到了,想到还有个问题没问,也顾不上和小桃、毛端公叙旧道别,问小桃:“可南良不艮为何要陷害奴儿?” “奴儿?”毛端公皱眉道,“你是说,跟着沈姑娘的那个丫头?” 我见毛端公居然也知道,点了点头。 毛端公似笑非笑地道:“你当初错手杀了那么多人,又害得谢小友命悬一线,是不是这叫奴儿的丫头,主动找到你,让你去阴阳门附近,寻那水晶兰救命?” 我见他居然都了如指掌,心中越发生疑,忙不迭地点头。 毛端公笑道:“那奴儿可是告诉你,她是从沈姑娘那儿得来的消息?” 我见时间不多,让毛端公别卖关子了,有什么话赶紧说。 毛端公幽幽地道:“这丫头骗你的。她呀,不是侍奉你那小媳妇的丫鬟。她是你爸的人。” “啊?” 我彻底凌乱了。 毛端公说,我所有的遭遇,我爸其实都看在眼里。 奴儿、沈佳恩和我爸,其实一早就相识。 沈佳恩失忆,不记得自己的前世,却对奴儿有种莫名的亲近。这种感觉,就跟谢绝醒来后,对我仍旧热情,有些相似。 我爸教奴儿用水晶兰保持尸身不腐的法子,说是将来有用。 之后,她按着我爸的意旨,谎称是沈佳恩的妹妹,在医院现身,用同样的方法,教我用水晶兰给谢绝续命。 包括之后和钟成成为师徒、和沈佳恩上凤凰山回门,其实都是我爸在背地里支使的。 南良不艮察觉到奴儿在帮我。他何等精明的人物?没怎么费功夫,就把奴儿的底细摸清楚了。 只是奴儿行踪不定,他受制于秦广王的监管,也不好出面抓她。 赶巧荼荼儿占着奴儿的肉身招摇过市。 他将计就计,让小桃骗荼荼儿去阴阳门偷花,让人误以为是奴儿,让冥界的人收拾她。他坐享其成。 我没想到这里头居然牵扯了那么多复杂的争斗,心里似乎都明白过来了,却又总觉得有什么东西鲠在喉咙里,吐也吐不出来,咽又咽不下去,心中郁闷至极。 我忽然意识到,丁启打电话叫我过来,很可能也不是为了让我顺着这条思路,找到沈佳恩,而是接了我爸的授意。 他口中时常提及的大人,有可能就是我爸。 毛端公和小桃的身影就快消失了,我抓住最后的机会,抓紧问道:“我只是想找到佳恩,这儿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我爸为什么要骗我过来?” 毛端公摇头道:“我们也不知道你爸到底在做什么,不过他这么做,肯定有他的苦衷。而且有一点你说错了,这儿不是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顿了顿,他冲我眨眼道:“这块地界的阴间,现在都归你管。” “什么!” 小桃不等我缓过神来,也笑了笑,接着道:“大人说,你救的那个女孩,虽然身份不明,但对你有利,可以带着她。你想见到夫人,可以先从阴阳门着手。” 第九十一章 一路火花带闪电 我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文庄,我爷爷老宅的床上。 我顿感奇怪,谢绝失忆,应该不认得我范家的旧宅,蚊丁和荼荼儿就更不可能知道,忙问这是怎么回事,谁带我们来这儿的。 蚊丁一脸纳闷,瞪着我道:“就是你呀师父。” 谢绝苦笑说,昨晚我问米后,昏迷不醒,却迷迷糊糊地,在他背上,引着我们到了这儿。 我揉着胀痛的脑袋,怎么也想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谢绝给我递了杯水,问我都问到什么了。 我把小桃和毛端公告诉我的,原原本本,向他们复述了一遍。 谢绝皱眉道:“是叔叔?可奇了怪了,他既然让奴儿留着肉身,说日后有用,怎么又让荼荼儿拿了去,之后还腐烂了,被遗弃在河沟里?” 见我们又看着自己,荼荼儿俏脸一垮,道:“好吧,我说实话。那副身子,不是我捡的,是我偷的。我见它跟我挺投缘,就拿来用。谁知道没几天呢,就烂了,所以……” “所以当初你偷用奴儿的尸身,还把她脑袋砍下来了?”我心中不悦。 荼荼儿慌了,急忙解释道:“没有没有,我偷来的时候,它就是那样。我见它躺在水晶棺材里,保存得很完好,猜想应该是有人故意留下的,知道是好东西,所以就……” 要不是毛端公提醒,荼荼儿将来可能对我有帮助,我怕早麻溜儿地把她当皮球给踢飞了。 谢绝告诉我,我昏迷的时候,贺玮打电话过来,说是依照上头的意思,给我备了份大礼,让我醒来后去河沟。 我想起昏迷时,小桃说过的话,怀疑是我爸,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天已大亮。文庄因为我的缘故,现在跟荒村没什么分别。 我不敢看村子里的任何一间屋子,怕触景伤情,和谢绝等人快步赶往河沟,见贺玮和云泽已经候在那儿,手里居然还拿着冒着热气的手抓饼。 见我们来,他俩迅速换了副面孔,不再像昨天那般故作神秘,双双拱手,毕恭毕敬地对我作礼道:“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请少主恕罪。” 我被他俩这阵势吓了一跳,见谢绝三人目瞪口呆看着我,尴尬地笑了笑,让贺玮二人不用这样,问他们到底准备了什么礼物,总不会是手抓饼吧。 贺玮看了眼我包里的荼荼儿,似笑非笑道:“底下的人来报,说是昨晚看到沈……夫人在此现身。当然,是在冥界,不过眨眼就不见了。我和云大哥猜测,夫人她们应该是借由此处的阴阳门,去了阳间的某个地方。我俩请少主移步,去冥界走一遭。” 我心说我这才刚问米醒来,现在又要去冥界,合着我这辈子,还真跟阴间脱不开干系了。 抱怨归抱怨,得知沈佳恩的下落,我还是很激动的。 本以为又要像上次那样,埋进污浊的暗沟,才能通往冥界,结果贺玮只是让我们闭上眼睛,站在河岸,听到他的响指,就往河中倒去。 我们依言照做。这一倒,却没倒进冰凉的河水中,而是摔在一片柔软的草地上。 我们身后,仍旧是那条油画般碧绿的河沟。 河沟里的水,却比先前看起来更为清澈。 贺玮和云泽站在一具用白布盖着的人形物体前,冲我摊掌道:“少主,请笑纳。” 我心中已隐隐猜到是什么东西,打开来看,却仍不由地面红耳赤。 白布之下,是那具先前漂浮在河面上的,奴儿的无头尸体。 贺玮和云泽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竟然将这尸体变得焕然一新,就好像奴儿本人刚刚身死一样。 而我之所以害臊,是因为,这具仿佛还温热的尸体,竟然不着一缕。 奴儿年纪相较沈佳恩更小,身材自然也没啥料,可这么一副新鲜娇嫩的少女胴体,毫无遮掩地出现在我眼前,更何况谢绝等人都在场,我自然觉得难堪。 云泽拱手道:“少主莫怪,并不是我和玮弟有意亵渎,只是这尸身刚从水晶兰液池中浸泡出来,没有头颅,也就没有意识,裹上布料的话,只怕很快又要腐烂。” 我点点头,看向包里的荼荼儿,道:“你去试试吧,我们不看。” 荼荼儿冲我吐了吐舌头,摇头晃脑,从包里飞出去,自己估摸着奴儿尸身脖子的位置,比对了半天,嬉笑道:“看不出你还挺有身份的嘛。我荼荼儿跟着你,也算跟对人了。” 我们都背对着她,只觉得身后刮过一阵阴风,似乎还透着清冷的白光,跟着就听荼荼儿在身后拍手道:“行啦,你们转过来吧。” 贺玮见她只用盖尸体的白布,草草地裹住身上几处私密的部位,却没完全遮住,几点要命的春色仍旧半遮半露,苦笑看向别处,道:“大人说了,这身子,本就是给你的。” 他冲我们身后的茅屋拍拍手,两个村妇模样的中年女子,抱着崭新的素绒绣花袄,垂着脑袋,走到我跟前,欠身作礼,让荼荼儿把衣服穿上。 云泽说,他俩还要守在这儿,不能陪同我们前去,让我们一直顺着竹林往东走,看到山脚下有道石门,从石门里出去,就是阳界。 不过具体通往哪儿,他们也不清楚。 我们道了谢,即刻启程。 路上谢绝调侃道:“合着这阴阳门还是道时空传送门啊。范大公子,跟你做朋友,别的好处没有,就只这个便利。今后咱要上哪儿旅游,也不用花钱坐车坐船了,直接从阴阳门穿过去,又快又省心。” 他这话逗得蚊丁和荼荼儿哈哈大笑。我心里记挂沈佳恩,也没什么心情说笑。 说实话,我们已经不是第一次进冥界了,但每次进来,我身心都会感到不舒服。 这种不舒服说不上来,既不是害怕,也不是抵触,更像是一种明明回了家,却发现家里物是人非,找不到自己存在的意义的寂寞。 不到晌午时分,我们就走到云泽说的那道石门。 我心中焦急,当先走出去;谢绝让荼荼儿紧着点头上的猫耳朵,省得还没到阳间,就被人拉到博物馆参观,也都跟了出来。 刚跨过石门,一辆东风牌大卡车从我身边呼啸而过。 我急忙收身,拦住身后蹦跳着出来的蚊丁和荼荼儿,在司机回头叫骂和喇叭的嘶鸣声中,茫然四顾,见我们居然在一条宽敞的高速公路上。 那道石门之后,像是个废弃的木柴加工厂。 空气陡然变得阴冷了许多。我们几个都只穿着秋装,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谢绝指着远处的山影,惊道:“哎妈呀,咱……咱这是到了长白山?” 我们见远处那座雄峰,峰顶上白雪皑皑。公路两侧的草木,也都染上了一层萧瑟的秋色。路过的车辆,车中人人穿着厚实的棉袄,操着大碴子味儿的东北口音,好奇地看向我们。 我去,这阴阳门厉害了啊!直接把我们送东北来了? 沈佳恩和奴儿为了躲我,也不至于跑那么远吧? 我们都抵不过凛冽的寒风,躲在路旁的杨树林里,好容易等到一辆面包车,和司机谈好价钱,别的不管,商量着先去城里添置些衣物,否则沈佳恩没找着,我们倒先冻死了。 司机很热情,一个劲儿地找我们聊天。我心不在焉,也没应答。谢绝和两个女孩倒是跟他聊得挺欢。 要不是我及时提醒,荼荼儿都差点露了原形。 面包车开了有一会儿,蚊丁忽然抽了抽鼻子,皱眉道:“你们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 我们也都抽动鼻子。确实,有一股好似橡胶燃烧产生的刺鼻气味,从车后方传来。 我们疑心面包车发动机烧坏了,提醒司机下车检查。 司机不以为然地道:“妹儿,我说你别跟哥整这没用的。坏没坏,哥还能没你有数?不是我吹,我这——” 司机话还没说完,忽然像是见了鬼一般,惊叫一声,用力踩下刹车。 我们几个猝不及防,差点直接飞到挡风玻璃上。 我正要问司机发什么神经,透过车内的后视镜,赫然发现车厢后座上,在我和谢绝之间,不知何时,竟坐着一个浑身烧焦、皮肉腐烂的男人。 这人正咧着冒着热气的嘴,瞪着通红的眼睛,恶狠狠地瞪着前方。 与此同时,透过车外的反光镜,能看到面包车的车轮,如同金属剧烈摩擦一般,带出一大串耀眼的火花。 后视镜中的天空,阴云密布,闪电像一条条浴火的赤练蛇,在天幕下肆意扭动,吐着火红色的信子,如影随形地跟着我们。 可如果不看后视镜,却又一切正常。火花、闪电、鬼影,统统都看不见。 这他娘的是怎么回事? 聊天群:593324454 第九十二章 捞阴财 别看那司机长得五大三粗的,胆子却很小,吓得差点弃车逃走,看我们的眼神也没先前那么友好了。 这也能理解,东北很多地方都信保家仙,我们半道拦车,又是从林子里钻出来的,搞不好他以为我们不小心招惹了黄大仙,或者干脆就是五大仙变的。 我们好说歹说,司机就是不肯再开。 荼荼儿急了,摘掉帽子,露出头上那两只毛茸茸的猫耳朵,龇牙咧嘴地叫道:“对,我就是狐大仙!你再墨迹,我现在就吃了你!” 司机“鬼啊”一声惨叫,索性连车都不要了,仓惶逃走,留下我们四个人,大眼瞪小眼。 “那什么……你们有人会开车吗?”荼荼儿转着手指,试探着问。 我们都无奈摇头。 谢绝皱眉看着我道:“你上回不是会开船吗?这个应该差不多吧?” 我苦笑道:“大哥,船是船,车是车,不一样好吗?” 众人无奈,打算弃车步行。刚打开车门,一个身影忽地一下,钻进驾驶室,背对着我们,轻轻一笑道:“坐着别动,我送你们进城。” 我们见那人不是刚才逃走的司机,而是个三十多岁的中年男子,戴着一副银边眼镜,斯斯文文的,奇怪他是什么人,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儿。 中年男子也不来理会,皱了皱眉,嘴角一扬,用螺丝起子,起开车内后视镜的螺钉,取下后视镜,将镜架内一团头发缠绕的、散发着恶臭的肮脏玩意儿,用帕子小心翼翼地拿出来。 他问我们要了打火机,将那团东西扔到车外烧掉;又如法炮制,在车外两侧的后视镜里,找到两团画着古怪纹饰、好像闪电的碎纸,也用火烧了,咧嘴笑道:“雕虫小技。” 不等我们发问,中年男子试着发动面包车。车子“咯噔咯噔”的,好像车胎漏气一般,一颠一颠地往前慢行,颠得我们很羞耻地上下摆动。 中年男子浓眉一皱,下车看了眼车胎,冷笑道:“哟,不错,还留了一手。” 他当我们都是空气,自顾在车轮纹缝里寻摸了半天,扯出一条条火红色的碎布条,看了我们一眼,让谢绝往布条上吐了口口水,团在一块,同样用打火机烧了。 做完这些,他这才松了口气,冲我们眨眼道:“我叫孟少农,是个……商人。你们可以喊我农哥。” 我们点头称谢,问他这是在做什么。 孟少农道:“这车啊,被人下了套。” “下套?” 孟少农点点头:“听说过厌胜术吗?是某些习鲁班术的木工的把戏。最初,他们用咒术,将一些阴物,藏在木梁、桥梁,还有其他各种梁上,让人产生恐怖的幻觉,久而久之,心神俱裂,人也就废了;之后厌胜术拓展开来,能广泛运用到只要有木质材料的东西上,简直无孔不入。” 我们先前听师父说过厌胜术和鲁班门,连他自己,过去也跟这些东西打过交道,纳闷什么人会对这普普通通的面包车下咒,同时也好奇,这孟少农为什么会懂这些。 孟少农边开车边道:“这与阴灵打交道的买卖呀,过去统称捞阴门。我不是门中人,只是和朋友合伙做生意,浸淫久了,也略知些皮毛。我们这走的啊,就是捞阴财的路子。” 说也奇怪,孟少农把那些肮脏的玩意儿烧掉后,面包车就恢复正常了,既没有颠簸,后视镜里也不再有先前一路火花带闪电的吓人景象,和那个满眼恶毒、烧焦了的鬼魂。 荼荼儿好奇道:“农哥,刚才那又是火光闪电又是鬼的,到底是咋回事?还有,为什么只有镜子里才能看到,不看镜子就没事儿了?” 孟少农想了想,道:“厌胜术也不是随便就能施展的,必然也要求被害人与阴物有些关系。你们看到的那个烧焦的人,很可能之前就跟司机有什么纠葛。司机害死了他,所以他想报复。” “那闪电和火光……” “闪电和火光,是发生命案那天的真实场景再现。厌胜术说白了,其实就是借用冤魂的意念,附加在阴物上,让被害人心虚,从而产生幻觉。有句话咋说来着?平生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应该是有人花钱请了高人,要制造意外假象,报复这面包车司机。” 我们似懂非懂地点头,问孟少农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好像早知道会出事一样。 孟少农面向后视镜,冲我们咧嘴笑了笑,道:“自然是有人喊我来的。” “有人喊你来?”我心里一沉,“难道你是在等我们?” 孟少农点点头:“我刚才说了,我是和朋友合伙做生意的。我也不瞒你们,我们这生意呀,有些见不得光,专挑那死了人的凶车,几经倒腾,给它弄干净了,再高价卖出去。你还别说,这路子虽野,但来钱快,而且一本万利。” 谢绝道:“所以请你来帮忙的,是你那位朋友?他是什么人?” 孟少农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道:“他应该算是你们故人吧。他姓季,叫季爻乾。” 我听着有些耳熟,却一时记不起来这人是谁。 身旁谢绝却一把扶住驾驶座的靠背,激动地道:“师叔?你说喊你来接我们的,是我们师叔?” 我这才想起来,这季爻乾,正是师父当年唯一的同门师弟。 真没想到,当年墨门的弟子,居然上这儿卖起凶车来了。 孟少农继续道:“我这位朋友,本事可大了去了。反厌胜术、茅山术,统统不在话下,而且还能卜会算的。只不过,他总说自己这些雕虫小技,比起自己当年的师哥,还差得多。” 原来师叔这些年一直也都在记挂着师父。想到这儿,我们都替师父感到高兴。 蚊丁道:“农哥,那您这车……还会还给车主吗?” 孟少农哈哈大笑,道:“我这出来一趟不容易,既然有生财的门路,怎么会拱手送回去?这车的车主,本就不是什么好人,我给他洗了车,卖出去,对他也是种救赎,对不对?” 我们心道这算哪门子歪理?也懒得争辩,问师叔让他带我们过去干什么。 孟少农却摇摇头:“他只让我来接你们,说是怕有危险,至于带你们过来做什么,你们自己去问他吧。” 说话间,我们已经进了城区。 孟少农见我们衣衫单薄,不动声色,自己掏了腰包,给我们都买了身厚实的衣服。几个人在城里吃了点便饭,就往孟少农的修车铺开去。 原以为师叔就在修车铺等我们,结果到了铺里,却空无一人。 孟少农解释说,他们做的不是明面上的生意,自然不能太招摇,平时这修车铺就是个幌子,白天没人,夜里才干活。 季爻乾平时都不在铺里,而是在总部。我们要见他,得找接头人送我们过去。 这搞得跟地下党接头似的,弄得我们也有些兴奋起来。 孟少农让我们在修车铺稍作休息,等天黑了,就带我们去见接头人。 到了夜里,我们吃了几个甜甜圈垫肚子,孟少农却一时生意上门,走不开,给了我一张字条,让我们按着字条上的地址,自己去找接头人。 他让我稍等,看谢绝三人走远了,这才笑眯眯地叮嘱我道:“刚才在车里我不好说。你们还是注意些,你们这四个人啊,已经有人不是活人了。小心别露了马脚,让接头人看出来。那可不是个好对付的主儿。” 我刚要问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孟少农冲我摆摆手,转身离开了。 聊天群:593324454 第九十三章 肖人全……简直有毒 我追上谢绝三人,到了字条上接头的地点,发现居然是城郊一座荒废的医院。 月色朦胧,树影婆娑,衬着医院爬满青苔的斑驳砖墙,显得格外阴森。 想着过去和周格等人在厂房抓骨婆的经历,我不由地干咽了口唾沫。 孟少农说我们四个人里,已经有人不是活人。 我想他应该是看出来,荼荼儿有问题。 既然我们这儿都有个怪物了,何况我们其他三人,本身是个什么鬼,现在也都没弄明白,再说之前大风大浪都见过了,还怕这些个孤魂野鬼不成? 我自我安慰着,鼓足勇气,和谢绝当先推门进去。 院门是道防盗铁门,防盗系统早就失灵了,铁门上也全是红褐色的铁锈,显然很久没人来了。 我俩轻轻推开铁门,铁门发出不耐的“吱呀”声。听起来,就像冤鬼在哭泣。 谢绝下意识地又把桃木剑掏了出来,我也拿了罗盘在手。 荼荼儿怕这些东西,抓着蚊丁的手,远远地跟在后面。 四个人都不说话,相互看了看对方,点点头,径直往大堂走去。 和先前我们去过的厂房相似,这医院,应该是上个世纪留下的产物。 大堂前台碎裂的窗口后,能看到灰扑扑的挂号牌,和散落一地的档案袋。 也不知道是光线还是眼花的缘故,那些档案袋上,竟似乎还留着鲜红的血迹。 血迹呈喷射状,像是有人刚刚在这儿毙命。 我们都深吸了口气,紧挨着,往黑漆漆的走廊深处走去。 走廊两侧全是挂有各科室牌子的病房和药房,全都门窗紧闭。墙上的绿漆剥落得很严重,很多地方甚至透出了承重的钢筋。窗玻璃上都糊着厚厚的报纸,看不到房间里头的情况。 虽然蹑手蹑脚,但我们仍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在这空旷的医院中,异常清晰的回响。 我们实在不明白,师叔和孟少农,不过是做着倒卖凶车的生意,就算见不得光,也犯不着找这么惊悚的地方做接头点,搞得我都怀疑,他们到底是卖凶车还是卖白面儿。 底层并没有发现接头人的踪迹,我们也不敢出声,小心翼翼地,又往二楼走去。 孟少农说,接头人会在接头地点,留下明显的联络暗号。我们只要找到暗号,按着暗号的指示,就能找到他。 至于暗号是什么,孟少农自己也不清楚。 医院太黑,灯也全是坏的,月光又投不进来,我们无奈,只好打着手电,一边走,一边一点一点地,在楼梯两侧的墙上寻找线索。 这么贴着墙面,找了十几层台阶的样子,我眼睛酸痛,看手电的光柱都快重影了,就见墙根下的装饰砖面上,好像有一行几近透明的阿拉伯数字。一晃眼,却又不见了。 正在纳闷,身前的谢绝忽然像捡了宝似的,惊喜道:“找到了找到了,你们来看!” 我们顺着他手里的电筒看去,见二楼楼梯出口的墙面上,用红漆写着三个字——肖人全。 字迹周围的墙面,有明显的磨损痕迹,好像有人为了突出这三个字,刻意将绿漆磨掉。字迹的颜色有些暗淡,如果不是带着手电,又事先经孟少农提醒,换作他人,未必会发现。 “肖人全?”蚊丁看着我们道,“这是接头人的名字吗?” “神经病啊!”我不以为然,“什么人会拿自己的名字来做接头暗号?想出名想疯了?” 谢绝不乐意了,辩解道:“可咱找了这大半天的,也没见其他线索。要不是这个的话,你倒是说说,哪儿还有暗号?” 我想着刚才看到的阿拉伯数字,本想回去再看一眼,谢绝却没给我机会,已经压着嗓子,小声喊起来。 “肖人全……”“肖人全……” 他这一带动,蚊丁和荼荼儿觉得有趣,也学着他的样子,鬼鬼祟祟地轻声喊起来。 我总觉得哪儿不太对,但一时之间也反应不过来,正要提醒他们别这么喊,二楼走廊深处,忽然嗖地一下,闪过一道身影,往一间病房里,飞快地蹿了进去。 我们满脸狐疑,相互看了看,赶紧追了过去。 还没冲到门口,走廊尽头,忽然打过来一束耀眼的强光,晃得我们都有些睁不开眼。 强光之后,是个满脸铁青,面无表情的老头,正两眼圆瞪,鬼森森地看着我们。 我们猝不及防,吓得连连后退。 那老头却好像也被我们吓了一跳,手里的强光手电一晃,差点摔落在地。 等两边都反应过来,对方不是鬼,老头气急败坏,抢先喝道:“你们是什么人?深更半夜的,跑这儿来嘎哈?” 我们见他身上穿着保安服,纳闷道:“老人家,这地儿都荒成这样了,咋还有人守?” 老头瞪眼道:“别搁这儿扯犊子!荒什么荒,这儿是景区。旅游,旅游懂不?” 我想了想,突然明白过来:这看似荒废诡异的医院,原来是恐怖爱好者,刻意打造出来的游乐场所。 我以前在外地也见过。这种场所,平时都是开放的,只有到了特定的活动日,才会人满为患。即便没人,为了安全,这些场所,平时也会派人看守。 合着弄了半天,那接头人还是个COSPLAY爱好者? 老头不依不饶:“问你们呢,别搁这儿装山炮!你们是啥人?” 我灵机一动,摘掉荼荼儿的帽子,指着她毛茸茸的猫耳朵道:“我们是演员,来踩点的。” 我边说边冲荼荼儿使眼色。荼荼儿倒也机灵,立马装出一副张牙舞爪的鬼样儿来。 老头沉着脸道:“少跟我这破马张飞的。麻溜儿的,赶紧滚!”说着转身离开。 谢绝冲我和荼荼儿竖了竖大拇指:“行啊,还有这种操作呢?我服。” 我们等保安离开,到那身影消失的病房门口瞧了瞧,见同样门窗紧闭,心下骇然,暗道那接头人该不会也是只鬼吧? 正没做理会处,谢绝忽然轻咦了一声,往一旁走去。 他亮着手电,在病房靠近另一道楼梯口的位置琢磨了半天,拍着后脑勺,恍然道:“他娘的废物点心,原来是这么回事!” 我问他怎么了。谢绝指着墙上的消火栓,苦笑道:“那什么狗屁肖人全,根本不是人名,就是个消火栓。他娘的,那字被人蹭得少了偏旁部首,把咱都给误导了。” 我心说原来是怎么回事,怪叫刚才一直觉得不太对劲,见谢绝气急败坏,忍不住哈哈大笑。 谢绝瞪着眼等我笑够,埋怨道:“这人也是,接头就接头,学人弄什么暗号。这要是我们眼拙,一整晚都找不着暗号,那还要不要跟师叔见面了?” 我让他稍安勿躁,把刚才隐约看到阿拉伯数字的情况跟他们说了。 谢绝拍手道:“有可能是电话号码。在哪儿,快带我们过去。” 我点点头,正要带他们下楼,身后紧闭的病房里,忽然有人轻叹一声,幽幽地道:“行啦,别找了。你们这智商,等找着我,后头参观的游客都能组一个连了。进来吧。” 我们大惊回头,就见原本漆黑的病房里,忽然“啪”地一下,亮起灯来。 欢迎入群:593324454 第九十四章 抢生意 我试着推了推房门,发现原本紧闭的房门,不知何时被那接头人从里头打开了,记着孟少农的叮嘱,和谢绝三人小心翼翼地走进去,却猝不及防,被一道强光晃得睁不开眼。 屋里没灯,我们看到的灯光,是从接头人手中的手电发出来的。 上来就用强光射我们,可以说是非常的不友好了。 不等我们大骂,那人“啪”地关了手电,端坐在病床上,冷冷地道:“关门,过来坐。” 我们不知道他此举何意,很不情愿地走过去,在他对面的病床上并排坐下。 几个人相对无言,病房中死一般的寂静。 隔了有一会儿,就听门外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听脚步声的密集程度,看来还不止一个人。 我们以为是那看门的保安大爷,见我们迟迟不走,领了人,去而复返,心中暗自纳闷:不过是个废弃的医院,这些人这么重视干嘛? 等了好一会儿,脚步声渐渐远去。那人重又拧亮手电,冷冷地看着我们。 荼荼儿实在憋不住,问他搞得那么神秘干嘛,门外那些又是什么人? 那人不理她,看着我,似笑非笑道:“你们就是季师傅的师侄?看着智商也一般嘛。” 我们见他年纪只与我们相仿,长得英挺帅气,却总是一副轻佻挑衅的模样,心里有气,也不回他。 那人笑了笑,冲我们伸手道:“我叫许幻,请多指教。” 许幻说,他也不是故意要刁难我们。我在楼梯上看到的阿拉伯数字,确实就是他和我们接头的暗号。 那数字代表的是医院的病房号,用白蜡写的,一般人发现不了。 他每次和人接头,病房号的号码都是不定的,他也不可能成天守着这鬼气森森的破医院。他只比我们早到了半个小时,随机约定了一间病房号碰面,以免被人发现。 门外那些人,不是保安,而是跟踪我们的人。 我们从阴阳门出来,就已经被人盯上了。 谢绝问那些是什么人,为什么对我们的行踪了如指掌。 许幻却摇摇头,说他也不清楚,不过这些人来者不善,只怕跟我们有些瓜葛,只有见到师叔,问问他认不认识。 本以为这医院有密道之类,许幻会领着我们,从密道去师叔那儿,结果他径直带我们出去,大摇大摆地离开医院,从医院后墙一条小河趟过去,到了林荫公路上。 早有一辆出租车,躲在漆黑的树影里。见我们过来,出租车亮起灯,从路旁开了出来。 许幻简单介绍,说出租车司机是他们店里的伙计,叫陶子。这车也不是真的出租车,而是他们“清洗”干净的凶车,正准备转手卖掉。 这车容易打掩护,所以就开来了。 一路无话。车子向着城郊开去,到了山脚下的一座别墅。 许幻交代了陶子几句,陶子看了我们一眼,默不作声地离开。 许幻手一挥,示意我们跟他过去。 我们实在没想到,师叔过得可比师父滋润多了,住得也实在招摇,满心羡慕地跟上去。 进了别墅,我们见厅堂上坐着两个男子。一个戴着金边眼镜,西装革履,大腹便便,嘴里还叼着雪茄;另一个却像师父那样,穿着灰色长袍,手里摇着折扇,笑眯眯看着我们。 那大腹便便的男子,将我们四个上上下下打量了许久,眯眼看着躲在我身后的荼荼儿和蚊丁,冲灰袍男子点头道:“既然是季师傅和孟老板介绍的,自然差不了。我还有点事儿,况且你们故人相见,肯定也要叙叙旧,就少陪了。” 我们这才看明白,这别墅不是师叔的,而是这大富商的。 师叔挥别富商,让我们都入座,微笑道:“叙旧的话晚些再说。现在有件要紧事儿,你们得帮帮我。张老板的爱车被人动了手脚,锁在深山里,弄不出来。我抽不开身,你们就替我走一趟吧。” “不。”我想都不想就拒绝了。 师叔估计猜到我会是这个反应,摆手道:“你别急着拒绝。我不是让你们帮我做生意。你们为什么会来这儿,我心里清楚。对你没意义的事,我也不会让你去做。” 他忽然压低嗓子,沉声道:“你们在路上,是不是遇到了麻烦?” 我们点点头。师叔叹道:“制造麻烦的,不是别人,就是那个面包车司机。” “啊?” 见我们都回不过神来,师叔淡笑道:“我没跟少农说实话,是不想他也卷进来。你们从阴阳门出来,那些人就收到了风声,一路跟着你们,想伺机下手。接你们的面包车司机,和之后跟踪你们去医院的,是一伙人。” “师叔,他们到底是什么人啊?为什么要跟着我们?”谢绝问。 季爻乾回道:“当年旧事八门分崩离析,弟子散落各地。之后听说,有个姓秦的年轻人,重新将这些人归整。是什么人,你们该清楚了吧?” 我骇然道:“师叔的意思是,对我们使厌胜术的,是子午门的人?” 季爻乾点点头:“子午门灵素堂的弟子。他们善于用符,是过去鲁班门的嫡系传人。” 谢绝皱眉道:“可师父说过,子午门是名门正派,怎么会……” 师叔摇头道:“庄稼种得再好,总也有些坏谷子。谁又能保证名门正派里,没有几个败类?” 我冷冷地道:“可这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师叔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谢绝,眼中精光闪动,意味深长地道:“你也不想想,他们为什么要跟踪你、阻拦你?那丫头为什么离开你,你难道不觉得奇怪?” “这……”我心里隐隐有了答案,也忽然不安起来,“佳恩在他们手上?” 师叔叹道:“你是个聪明孩子,不用我多说。我让你帮忙,表面上是跟那伙人抢生意,其实是让你自己去面对。要让他们知道,你范一阳不是个孬种。” 隔天一早,我和谢绝、许幻坐车,前往张老板爱车被困的深山。 蚊丁和荼荼儿想跟来,被师叔拦住。他说这事儿风险太大,两个女孩子在身边,我们容易分神,让她俩别跟着添乱。 我本以为,既然是偷摸动手脚,这车怎么也得藏得严实些,却没想到,张老板那辆崭新的宾利车,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停在了山道上。 山道两侧,全是嶙峋的山崖。 我们三个面面相觑,下了车,确定山崖上没有埋伏,小心翼翼地靠近那辆宾利。 说实话,我对厌胜术虽然有些了解,但只是看个热闹,这里头的门道还没摸清,让我来破解,实在有些赶鸭子上架;谢绝的情况不比我好多少——我们只能寄希望于许幻身上。 好在看许幻一副很有把握的样子。我们三个检查了下宾利车的外部,确定没有什么地方动过手脚。许幻让谢绝在车外把风,我和他进车里看看。 我俩一个拿着罗盘,一个拿着师叔的丁兰尺,在驾驶室里一寸一寸地搜寻,几乎连大气都不敢出一个。一遍下来,却仍旧毫无发现。 许幻皱眉道:“奇了怪了……”想试着发动车子看看。 到底是豪车,许幻试着踩了几下油门,挂了空档,发动机发出令人振奋的“呜呜”声,开始慢慢往前行驶。 许幻把着方向盘,一脸纳闷看着我,摊手道:“没毛病啊。” 我却没工夫看他,因为我分明看到,在方向盘的下方,有个满脸死灰的小女孩,仰着脑袋,眼角淌着血,咧着嘴,露出阴邪的微笑,双手死死地抓住了方向盘。 第九十五章 他不是黑无常 我见那小女孩笑容歹毒,吓得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许幻却一脸茫然看着我,纳闷道:“你怎么了?脸色那么差?” 话音刚落,他也察觉到不对了。这宾利车的方向盘,根本不听他使唤,忽然快速向右,猛打了两圈。 宾利车车头急转,往一侧的山崖撞去。 好在我俩都系了安全带,车速也不快,虽然有些冲撞,但不至于受伤。 许幻赶紧用丁兰尺,顺着方向盘划了一圈,嘴里念叨着什么,解开安全带,蹲下身去,在仪表盘和方向盘相接的地方,用帕子,捏出一小团暗红色的污迹。 他喊我赶紧下车。两人从车上下来。许幻绕到宾利车后,检查了下后备箱,摇摇头;招呼我去车前盖看看,发动机里有没有什么问题。 我扫了一圈,没发现啥古怪,走到路边,见许幻用糯米粉,将整辆车圈了起来;又拿了张黄纸,裹着帕子上那团污迹,用打火机烧掉;转过身去,想喊谢绝借桃木剑一用。 这一转身,却不见了谢绝的身影。 我俩对视了一眼,暗叫不好,赶紧往宾利车刚才停靠的地方回跑。 跑了没两步,却硬生生停了下来。 谢绝身后,不知何时,涌出七八个凶悍的彪形大汉。他被为首一个满脸络腮胡的汉子,用匕首抵在胸前。 见我俩靠近,那络腮汉子牛眼一瞪,匕首向上,滑到了谢绝喉咙口。 阴冷的山风,从山崖间扑面而来,吹得我们瑟瑟发抖。 东北的深秋,实在冷得彻骨。 谢绝小心翼翼地用手去拨匕首,往自己胸前移去。 络腮汉子察觉过来,瞪眼吼道:“你嘎哈?” 谢绝小声道:“腾个地儿,凉。” 要不是情况不允许,我一定会当场失笑。 络腮汉子以为谢绝戏弄他,恼羞成怒,手上一紧,闪着寒光的匕首,就要往他脖子上划去。我和许幻同时惊呼道:“住手!” 络腮汉子咧嘴笑了笑,松开手,冲我们道:“别打这辆车的主意,爷保你们没事儿。敢找事儿,爷几个削不死你!” 谢绝被寒风吹得通红的脖子上,已经有了道浅浅的血印。 许幻在我耳边小声道:“他们不是子午门的人,应该是请来的打手。” 络腮汉子扬了扬手中的匕首,喝道:“叨叨啥呢?要车要命,给个痛快话!再墨迹,连你俩一道削了!” 他这话一说完,身后那六名彪形大汉都拿着匕首,向我俩逼近。 许幻眼瞅着用谢绝的桃木剑,舞一段往生咒,超度了那留在车里徘徊不去的小女孩的鬼魂,这车就可以干干净净地开走了,却被这些人横插一脚,有些不甘,却也担心谢绝出事,回头师叔那边不好交代,咬了咬牙,拉着我,摊开手掌,一步步往后退。 络腮汉子咧嘴笑了笑,眼中凶光一闪,闷声道:“这俩虎逼。”反手拿着匕首,就往谢绝心窝扎去。 我俩万料不到这畜生出尔反尔,脱口大骂,想要上前施救,已然不及。 我和谢绝在师父那儿都没正经学过拳脚,只练了反应和身板。此刻他双手双脚都被那络腮汉子牢牢制住,根本无力反抗,只能眼睁睁看着匕首锋锐的匕端,往自己胸口刺来。 “当!” 一声脆响,我都没来得及扔出手中的石子,那络腮汉子忽然惨叫一声,匕首脱手飞了出去,仰面倒地。 眨眼之间,他身后那六名彪形大汉,也都像是被人隔空点穴一般,纷纷惨叫,捂脸的捂脸,揉腿的揉腿,相继摔倒在地。 一团黑影,用快得我几乎连眨眼的工夫都没有的速度,蹿到谢绝跟前,似乎冷笑了一声,抬脚将他往我们这边踢来。 与此同时,地上那络腮汉子缓过神来,嘴上哇哇怪叫,举着匕首,起身要往那人腿上划去。 那人冷哼一声,轻轻巧巧地一避,忽然举起手中的黑色雨伞,用伞尖,照着他的双眼,狠命扎去。 “噗!” 一股浑浊的血水,从那络腮汉子眼窝里迸溅出来。 络腮汉子手里仍旧抓着那把匕首,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彻底不再动弹。 别说他身后那六名彪形大汉了,这画面,连我看着都觉得血腥残忍。 “你……你敢杀人,我们告条子去!” 离他最近的那名彪形大汉,吓得满脸苍白,几乎都尿裤子了。 黑衣人不看他,看向许幻道:“你说咋办?” 许幻眼中杀意弥漫,冷声道:“随你。” 黑衣人冷哼一声,不等地上那些彪形大汉起身,如法炮制,用伞尖,挨个将他们扎死。 我吓得浑身颤抖。我不是没见过杀人,我自己过去,甚至都错手杀了二十多条人命,但我那时心智模糊,而且真正杀的,其实是南良不艮手下的纸人。 不像现在,这人竟然明目张胆,在大太阳底下,风卷残云般,瞬间结果了七个人的性命。 “闹这么大?不怕警察过来?”我瞪眼看向许幻。 许幻冲我眨眨眼,道:“警察早就来了。我就是。” 他不等我和谢绝反应过来,看向黑衣人,道:“你到底还是现身了。” 说实话,从这黑衣人出现,到杀了那七名彪形大汉,我始终觉得,他和南良不艮长得很像。 除了南良不艮穿的是黑斗篷,用兜帽遮住脸;他则穿着黑西服,鼻梁上架着副墨镜。 我一时看得迷糊了,心中无明火起,又见他瞬间杀了七个人,面不改色,抬脚上前,就要发难。 谢绝竟猜到我在想什么,拦住我,摇头道:“你别激动,他不是黑无常。” 那人瞟了我和许幻一眼,视若不见,面对谢绝,冷笑道:“你怎么成这副模样了?” 谢绝竟似乎也认得他,愣了几秒钟,嬉笑道:“黑瞎子?还真是你!你怎么在这儿?” 黑西服脸一沉,道:“说多少次了,不许这么叫我。” 许幻却似乎对他的无视不以为意,负手站着,脸上带着笑,静静地看着谢绝和黑西服一个要搂要抱,另一个百般推却。 谢绝闹够了,见我满脸狐疑,这才走过来,指着黑西服对我道:“这是我朋友,黑瞎子。他身手可不一般。也是奇怪,我本该记不得其他人的,不知道刚才怎么了,脑子一蹦,又想起来了。哦,他真名叫——” 黑西服却皱眉拦住他,眯眼看了看我,冲许幻道:“你们先走,这儿我来处理。” 谢绝急道:“你不跟我们一道?” 黑西服却看着我:“你放心,咱们以后有的是机会见面。” 许幻冲他微微一笑,摆摆手,借了谢绝的桃木剑,舞了一段往生咒,喊满腹狐疑的我和谢绝上车,往山道外开去。 路上我疑虑重重,总觉得刚才发生的事,许幻,或者说是师叔,其实早就算计好了。 他知道会有人发难,也知道那黑西服肯定会现身相救。他们要我们来,不是为了抢生意,也不是为了盘问沈佳恩的下落,而是…… 而是什么,我却始终想不明白。 见我目光灼灼看着自己,许幻耸肩道:“你别问我,我就是个帮手。有什么问题,回去问你师叔。” 我郁闷难当,回头看向车后座的谢绝,本想问他黑西服到底叫什么,为什么他不肯说出真名,却见谢绝魂不守舍地,盯着窗外,眉头微皱,好像很痛苦。 我以为他受伤了,忙问他怎么了。 谢绝指着车窗外面,满脸困惑地道:“这地方……我总觉得很眼熟。” 聊天群:593324454 第九十六章 女人心,绵里针 谢绝让许幻先别往张老板的别墅开,一路皱着眉头,似乎凭着记忆,指引着许幻,在蜿蜒的山道上左拐右拐,拐进一座深山环绕中的小镇。 到了镇上,许幻说师叔和张老板那儿还有点事儿,就不陪我俩了,有什么事电话联系,自己驾车离开。 我见谢绝一路都魂不守舍的,心情低落,也顾不上许幻,让他自己路上小心,跟着谢绝,往小镇的街市走去。 街市很热闹,似乎正赶上镇上赶集,卖衣服的、卖布料的、卖香火纸钱的,甚至卖活禽水产的……应有尽有。 所有人都操着浓重的东北口音,在大声地吆喝和讨价还价。 谢绝对这些充耳不闻,甚至都不来搭理我,只顾皱着眉、闷着头,往人海里钻。 就在这时候,人山人海中,我注意到了一个女人。 那是个只穿着黑色毛衣的女人,身材玲珑有致,留着一头乌黑亮丽的波浪卷长发,脸上画着淡妆,眉眼含笑,动作轻柔,和身旁争得面红耳赤的行人,形成了鲜明对比。 她长得并不比小桃和沈佳恩好看,但却有种成熟女人的独特魅力。 这种成熟,又与绡绡不同。 绡绡的成熟,带着性感,带着某种与生俱来,诱人犯罪的魅力;她的成熟,却带着些许知性,仿佛邻家大姐姐一般,温柔得让人想一头扎进她温暖的胸膛里。 而我之所以会注意到她,不仅仅是因为她出类拔萃,更因为,她也在看我们。 确切的说,她在看谢绝。 谢绝也注意到了,停下脚步,背对着我,和那女人隔着十几个人的距离,遥遥地四目相对。 我想着这儿多半是谢绝熟悉的地方,他触景生情,想起了过去的一些事儿,也有些明白过来,师叔和许幻他们让我们做这一单生意,真正的目的了。 虽然知道他们是在骗我,这事儿跟找沈佳恩无关,而且多少让我有些郁闷,但如果真能让谢绝恢复记忆,也不枉我们在这儿多耽搁些时间。 从眼下的情况来看,这女人跟谢绝,恐怕有些关系。 说实话,谢绝长得挺好看的,干净清秀,跟个小姑娘似的。 但和他认识那么久,我还从未见过他和哪个女孩子走得近。 眼前这个比我们稍长的女人,搞不好,是他过去的恋人。 女人远远地,冲我们嫣然一笑,手里捧着匹红绢,款摆着迷人的腰肢,往街市一侧的小弄巷走去。 谢绝似乎料定我在身后跟着,像得了魔症一般,直愣愣地跟了过去。 我也不敢惊动他,不动声色地跟在身后,到了那女人消失的巷弄,见那是条狭窄逼仄的甬道,两侧全是卖香火纸钱的商铺。 甬道铺着青砖,有些年头了,砖面灰白,碎裂得很严重。 不知怎地,进入巷弄,走了没几步,街市上热闹的喧哗就听得不甚分明了,恍如一脚踏进了另一个世界,而且隐隐透着股沁人的寒意。 甬道又黑又窄,而且有个向上的坡度。甬道一侧的墙根下,往外渗着冰凉清冽的水流,让这本就有些陡的巷弄,变得更加湿滑难行。 有些意外的是,这条巷弄似乎很深,而且越往里走,光线越暗。 我心里不由地打起了退堂鼓:那女人,该不会是个暗门子吧?她和谢绝是老相好? 正疑惑之际,身前的谢绝忽然停下了脚步,浑身开始不停地颤抖起来。 我心里一颤,问他怎么了。谢绝却不回我,一边茫然四顾,一边嘴里碎碎念着什么,忽然快步朝甬道尽头跑去。 我生怕他出事,跺了跺脚,也赶紧跟了上去。 到了巷弄尽头,看着眼前一座青石板堆砌的石屋,我却不由傻眼。 石屋大门是开着的,那女人搬了把小板凳,一边翘着二郎腿,一边磕着瓜子,笑盈盈地看着我俩,似乎早就知道我俩会跟来。 她头顶的门匾上,写着“佛缘堂”三个鎏金大字。 居然是家花圈寿衣店。 这种店,开在这么隐蔽的地方,光是大白天就够瘆人的了,这要是夜里,只怕更没人敢光顾。这女人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 又或者,她可能真是个暗门子,不过挂羊头卖狗肉罢了。 那女人从板凳上慢慢站起,动作轻柔,说话也温温柔柔:“你们俩跟了我一路,就只站在门口看着?不买东西也成,既然有缘,进来喝杯茶吧。” 看着她被紧身毛衣勾勒出来的迷人曲线,我暗暗咽了口唾沫,越发确定,她就是个暗门子。 谢绝抬头看了眼门匾,稍稍犹豫了下,当先走了进去。我硬着头皮,紧跟在他身后。 屋里有些阴暗,这女人却没有点灯的意思,只借着墙角一座点着红烛的佛龛,给我俩倒了两杯茶水。茶香四溢,能闻得出来,是上好的茶叶。 谢绝直勾勾地盯着那女人的脸,接茶的时候,双手有意无意地,抚过那女人白嫩的手背。 那女人假装没发现,只冲我们浅笑道:“店里寒碜,两位别见怪。” 谢绝喝了口茶,目光扫过店里密密麻麻堆满的花圈、寿衣、纸人纸马,似乎很感兴趣,自顾起身,想去房间里看个究竟。 我觉得有些冒失,本想喊住他,却被那女人拦住。 她美目流转,盯着我,吃吃笑道:“他喜欢,就由他去吧。你跟我来。” 我见她自顾掀帘,进了一侧的房间,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不是吧,这么直接? 心里又惊又疑,脚下却不由自主地,跟上她袅袅婷婷的步伐,走进房间。 房间里同样漆黑一片。那女人端坐在一张圆桌前,双眸在黑暗中,犹如天上的明星,闪动着迷人的神采。 比这双眸更醉人的,是她温温润润的声音,让人根本无法拒绝。 “关上门,过来坐。” 我依言照做,心里居然开始扑通扑通地狂跳起来。 房间里忽然亮堂起来。我见圆桌上放着一支烛台,应该是那女人把红烛点上了。 怎么地,还玩情趣啊? 我局促不安地坐到她对面。那女人始终微笑看着我,见我不说话,忽然温柔地道:“你要是再敢盯着我的胸部看,我就把你这双眼睛挖掉。” 她脸上没有任何发怒的意思,话语中也仿佛带着情人间的嗔怪,但我却忽然有些不寒而栗。 见我看向别处,女人缓缓地将一把剪刀,放到桌子上,冲我伸手道:“我叫谢妙。” 我心里一颤,瞪眼道:“那你是谢绝的——” 谢妙笑着抢道:“我是他姐姐。” 我实在没想到会是这样,慌忙伸出手去,和她握了握,却忽然感觉手心里像是被蚂蚁咬了一般,又麻又痛,急忙撒手,见手心一片通红,甚至开始肿胀起来。 “你这是——”我有些着恼。 谢妙仍旧温柔地笑道:“一点荨麻粉,给你个教训。谁让你把我弟弟害成这样。” 我想着谢绝会失忆,确实是因为我过去一意孤行害的,心中惭愧,也没敢再说话。 谢妙拨亮圆桌上的红烛,叹息道:“本来我该把你千刀万剐的,但我弟弟既然把你当兄弟,你也就是我谢妙的弟弟。姐姐对弟弟,自然不该这么狠心。再说了,我还有事求你。” “有事求我?”我纳闷道,“什么事?” 谢妙含笑道:“我想请你帮我个忙,去探望一下我爸。” 我点头答应:“没问题。不知道令尊现在在哪儿?过去要多久?” 谢妙无奈摇头,笑了笑,道:“我爸已经过世了。” 第九十七章 将门之后 我惊得差点夺门而逃:他爸都死了,让我去见她爸,这不还是让我去死吗? 谢妙见我一脸惊恐,忍不住噗哧笑道:“瞧把你吓得。你放心,我不会把你怎么样。” 她把烛台推到我面前,让我注视红烛的火光,继续轻轻柔柔地道:“我爸很早就过世了。我和小绝从小相依为命。之后齐老爷子看他有慧根,收去做了徒弟。我没啥本事,这店是我爸生前唯一留下的东西,小绝不在,我只好一个人守着。” “原本日子倒也太平。可自从小绝听了齐老爷子的话去找你,出事之后,我就觉得有点不对劲了。我爸三天两头托梦给我,显得很着急,也不说别的,只不停地重复‘时间到了’。我也不懂这是什么意思。” “几天前,一位姓丁的先生告诉我,说你和小绝会来这儿,让我在集市上等。他说你是唯一能帮到我的人。他教了我一点手段,说是只有你会配合。” “姓丁的先生?”我皱眉道,“丁启?” 谢妙似乎有些讶异:“你认识他?” 我点点头。谢妙笑道:“既是这样,那就再好不过了。原本我还怀疑他无事献殷勤,没准没安好心。我也不知道这手段是个啥,能不能成,还得看你的了。” “催眠。”我想起上次和沈佳恩在凤凰山的经历,恍若隔世,在心底叹了口气,道,“他不会以为,让我盯着这么个红烛光,我就能被你催眠了吧?” 谢妙笑道:“自然不是。你刚才不是喝茶了吗?那茶水里有……” 她后面说了什么,我没听见。 我只觉得那红烛的火光,在漆黑的房间里,越来越亮,越来越温暖;火光映出的光晕,如同海上的灯塔,飘飘悠悠,指引着我;同时浑身暖洋洋的,仿佛温热的海水,轻轻包裹着我;脑袋晕晕乎乎,不由自主,跟着那道火光走去。 谢妙不见了。不只是谢妙,谢绝、还有这间隐隐透着股阴森的花圈寿衣店,也都消失不见。 我仿佛在黑暗的丛林中摸行。那道烛光,像是我手中提着的一盏青纱灯笼,隐隐照出四周婆娑的树影,和脚下柔软得仿佛轻纱一般的草丛。 迷迷糊糊地走了很久,烛光忽然“噗”地灭了,我眼前赫然出现一座恢宏的大宅子。 宅子有徽式建筑的神韵,青瓦白墙,古朴典雅,却又莫名的庄严气派,透着股武人风骨。门楣上挂着一副横匾,能看到两个刚劲的大字——谢府。 半圆的柳木大门微阖,能隐约看到门后的大院里,影影幢幢,像是站着许多人。 这些人围成一圈,似乎将什么人,围在了垓心。 我悄悄推门进去。这些人似乎都看不见我,也听不见声音,像木头人一般,只定定地看着垓心中的人。他们清一色的,全穿着青灰色的褂子,看着竟有些眼熟。 我轻手轻脚地贴了上去,生怕惊动这些人,见被围的那个人,穿着一件宽大的白色斗篷,整张脸都藏在斗篷的兜帽里,看不出样貌。 他手里抓着一支判官笔,威风凛凛地,和这些人对峙。 这人无论身形、打扮,都跟南良不艮很相像。唯一的区别是,他俩身上穿的斗篷,一黑一白。 我心情激荡,正要喝问那人是不是南良不艮,围着的那些人中,忽然有人喝道:“谢弼,好赖你跟齐堂主也有些交情。做下这样的事,你要怎么解释?” 我忽然意识到,被围住的那个叫谢弼的人,很可能就是谢绝和谢妙的父亲。 谢弼冷冷地道:“我做什么,还轮不到向你们解释。” 先前质问他的那中年男子怒道:“你打伤我灵素堂弟子,放走那恶鬼,难道还有理了?” 灵素堂? 我顿时瞪大了眼睛:看这宅子的模样,和这些人的穿着打扮,少说也是民国时期的事儿,而且师父和师叔先前也都说过,子午门是从捞阴八门演化而来的,最多也就二十多年的光景。 怎么灵素堂这么早就存在了? 而且这人要真是谢绝和谢妙的父亲,那谢绝和谢妙,岂不是跟我爷爷,甚至我太爷爷一样大?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好继续看下去。 谢弼手中判官笔往地上一砸,铿锵作响,冷笑道:“你那几个弟子,恃强凌弱、善恶不分,我好心替你管教,你不感激也就罢了,还上门生事。你也不打听打听,我谢家是什么背景,我谢弼是什么人!” 他这几句话霸气凌人,那些围着的灵素堂弟子,倒都有些胆怯起来。 “什么身份?”为首那中年男子冷哼道,“不过一个自封的阴将,还真以为自己是将才了?告诉你,你今天要不把话说清楚,我端了你谢家!” 他这话一说完,谢弼和围着他的灵素堂弟子,齐齐举起了手中的家伙事儿。 眼看局势剑拔弩张,我想起谢妙的交代,本想出来打个圆场,院门外的墙头上,忽然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跟着有个人振声道:“你们要对付的人是我,别找他麻烦。” 我听那声音格外耳熟,再一想,顿时浑身一激灵:那不是我爸吗? 灵素堂弟子齐刷刷看向那名中年男子。中年男子脸色一沉,闷声道:“追!” 所有人动作一致,同时收起家伙事儿,从我身旁,飞快地往大门外跑去。 我看了谢弼一眼,咬咬牙,也想跟过去。谢弼却忽然喊道:“小兄弟,你等等。” 我没料到他居然看得见我,身子一顿,停了下来。 谢弼招手喊我随他进屋,仰着脑袋,往墙头上看了一眼,似乎在观察那些人走远没有,手中判官笔一转,两扇木门“啪啪”一下阖紧。 他也不来叫我,自顾往房间深处走,移开正墙下的八仙桌,用手背敲了敲地板,推开一道黑漆漆的窟窿,自己当先往窟窿里走,边走边道:“赶紧跟上,那些人快回来了。” 我心生疑惑,跟着他往窟窿下的台阶走。 这谢家正厅的地下,居然有条暗道,也不知道通往何处。 我边走边问:“谢叔叔,刚才那是怎么回事?” 谢弼顿了顿,沉声道:“别喊我叔叔,喊我前辈。” 我无奈叹气:这谢弼无聊的性格,倒真是跟谢绝很像。 谢弼道:“我骗他们的,你爸没来。刚才那是腹语。” 我挑眉道:“前辈,您认识我爸?” 谢弼边走边道:“自然认识。不但认识,还熟得很。我在他手下做事。” 我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还没来得及多想,眼前逼仄的暗道,豁然明亮,晃得我心神一错,先前想到的念头,顿时被干扰得烟消云散。 我俩面前是一间杂乱的石室。说杂乱,是因为石室里堆满了纸人纸马、花圈棺材这些阴物。 谢弼收起判官笔,随随便便跨坐在一副棺材上,冲我道:“随便坐。” 我越看越觉得他和谢绝很像,不光是举手投足之间,甚至连声音都很相似,惊疑的同时,也认定了,他就是谢绝和谢妙的生父。 想起谢妙的嘱托,我正要问他,他和谢妙说的“时间到了”是什么意思。 谢弼却兀自夸张地伸了个懒腰,将头上的兜帽摘掉。 看到那张脸的一瞬间,我顿时双眼圆瞪——这不就是谢绝吗? 第九十八章 阴官印 我见那张脸跟谢绝几乎一模一样,除了鼻子下多了一撮小胡子,一时看得呆了。 谢弼见我直勾勾看着他,愣了愣,笑道:“怎么,被帅到了?” 我把谢绝和他相像的事说了。谢弼仰天大笑道:“不愧是我谢弼的儿子。” 顿了顿,他忽然面露凄色,慨然道:“唉,要是我能亲眼看到他,那该多好。” 我其实一直不太理解,如果谢弼真有什么重要的事想告诉谢绝和谢妙,为什么单单只向谢妙托梦,却不对谢绝说? 而且入梦来找他的,既不是谢妙,也不是谢绝,偏偏是我这个外人? 谢弼却没直接回答我,反问我:“一阳,你知道什么是阴官印吗?” “阴官印?” 谢弼点点头,转过身去,脱掉白斗篷,露出脖颈和肩膀相接处的一道刺青,闷声道:“这就是阴官印。有这个印的人,是地府的功曹。” 我凑上前去,见那是个沥青般黑褐色的纹身。 说是纹身,又不太准确,这犹如大小两只齿轮,轮齿和齿槽相契的古怪图案,就像是古代的烙刑,用烧红的火钳烙上去的一般,几乎全嵌到肉里头去了,看着都肝疼。 我问什么人会对他这么残忍,这不明摆着,将人像家奴那般使唤吗? 谢弼却笑了笑,道:“我说过,我是替你爸做事的。你这么说你爸,只怕不太合适吧?” 我一时哑口。 谢弼摸着我的脑袋,道:“其实你误会了。对我们来说,这阴官印,非但不是耻辱,反而是一种褒奖,一种身份的象征,就好比过去将军手中的帅印。” 我点点头,问道:“这么说,这地府之下,所有当官的,都有跟您一样的阴官印?” 谢弼摇头道:“地府有十大阎罗。每个阎罗有自己的辖地,也就有自己相应的阴官和阴官印。你爸是转轮王,所以我脖子上的阴官印,是两只齿轮。其他阎罗帐下的阴官,阴官印的图案,自然跟我这个不一样。而且,不到一定级别,是不会有阴官印的。”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谢弼重又穿好斗篷,问我道:“你知道十大阴帅吗?” 见我摇头,谢弼笑着道:“这十大阴帅啊,说的是每殿阎罗帐下的十位高官,鬼王、日游、夜游、无常、牛头、马面、豹尾、鸟嘴、鱼鳃和黄蜂。这十个人位高权重,所以后颈上都有阴官印。往下的功曹,是不会有这东西的。” 我心道无常、夜游什么的,我倒还听说过,这鸟嘴、鱼鳃、黄蜂都是些什么鬼。 我问谢弼:“那泰山府君帐下的七十二司,是不是也有阴官印?” 谢弼哈哈笑道:“那倒没有。泰山府君,地位还在你爸……大人之上,他才不爱搞这一套。当然,即使没有阴官印,东岳大帝帐下的七十二司,也是跟我们平起平坐的。” 我沉吟了半晌,接着问:“前辈,您告诉我这些做什么?” 谢弼叹道:“你和小绝共处那么久,难道就不觉得奇怪,他跟你非亲非故的,为什么从你出事到现在,他对你不离不弃?他既是我谢弼的儿子,自然是要子承父业的。” 我心里一咯噔,已经有些明白过来,皱眉问道:“前辈,那您是……” 谢弼有些自豪地指着自己的白斗篷,道:“我是大人帐下的白无常。” 一时间,过去久久萦绕在我脑海里的一些难题,此刻几乎全部迎刃而解。 我爸是十殿阎罗中的转轮王,谢弼是辅佐他的白无常;我是转轮王的儿子,谢绝又是白无常的儿子…… 也就是说,我和谢绝,就如同我爸和谢弼,是地府之下的君臣关系。 我心头久久不能平静,反复斟酌这些日子,遇到过的每一个人,和他们对我说过的每一句话、做过的每一件事,心里越来越澄澈,却也觉得,肩头上的担子越来越重。 谢弼见我脸上阴晴不定,拍了拍我的肩膀,道:“你是大人的儿子,自然比常人聪慧。现在你总该知道,我说的时间到了,是什么意思了吧?” 我摇摇头。谢弼笑道:“小绝身上,还有他和你都不了解的能力,只是过去时间未到,你们都觉察不到。他为了救你,其实已经死过一次。这是绝佳的唤醒时机。如果不能唤醒他那种能力,只怕那伙人察觉过来,会提前扼杀。” “那伙人?” 谢弼点头道:“就是秦广王和他的同僚。你爸与其他九殿阎罗的恩怨,相信你也知道吧。” 说真的,我不太想卷入他们这所谓的地府权力之争中,也完全没兴趣继承我爸的衣钵。 我只想早些找到沈佳恩,和她解释清楚,重新完婚,完成我妈和大伯的遗愿,从此平淡地度过余生。 我希望这世上所有对我好的人,师父、谢绝、周格、蚊丁……都能好好的,其他的,与我无关。 或许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心中那个自由散漫的父亲,已经离我越来越远。 我俩都沉默了许久。到底熬不过这种相对无言的尴尬,我主动问道:“前辈,所以您托梦给谢妙姐,其实是想让我来唤醒谢绝身上的那种能力?” 谢弼却摇头道:“别说小绝了,你自己身上有多少力量,你自己都不清楚。你们身上的力量,没人能唤醒,这是顺势而为、自然而然的事。我要你来,是想提醒你,秦广王那边已经有所察觉,所以你们要多加小心,同时你要加紧行动。” “加紧行动?”我皱眉道,“做什么?” 谢弼正色道:“赶紧找到属于你自己的十大阴帅,并且保护好他们。” “这……”我顿感为难,“前辈,我也不能怀疑谁,就让他扒衣服给我看后颈吧,这不变态吗?” 谢弼哈哈大笑道:“阴官印,他们被唤醒之前,是不会出现的。想要找他们,用的不是眼睛,是这儿。” 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 我仍旧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谢弼从棺材上坐起,拍了拍手,道:“你过来也有段时间了,该回去了。” 顿了顿,他又好奇地捏了捏我的脸,皱眉道:“不过话说回来,照理你早该醒了。唉,我那姑娘,心肠跟她妈一样,口蜜腹剑的,肯定是用药用过量了。” 我这才想起自己昏迷前,谢妙好像说茶里加了什么东西。 问谢弼,谢弼笑道:“就是闹羊花和曼陀罗粉调配的幻药,助催眠用的。我姑娘怕你不好对付,用多了。” 我在心底暗骂了谢妙几句,问谢弼我该怎么回去。 谢弼似笑非笑地看着我,道:“你帮我照顾好小绝,我就送你出去。这东西,你替我交给他。”他说着,晃了晃自己手中的判官笔。 我点点头,依着谢弼的吩咐,在他面前站好。 谢弼一脸坏笑看着我,道:“想从深度催眠中走出去,你得需要点刺激。” 我想起过去脱困的方法,暗觉不妙,下意识地想要避开,只觉得胸口一阵冰凉;紧接着,一股剧烈的疼痛,瞬间从胸口,向全身蔓延开去。 我低头看去,就见谢弼手中的判官笔,不知何时,已经插进了我的胸口。 第九十九章 硬碰硬 我从剧痛中惊醒过来,屁股没挨着板凳,啪地摔倒在地,疼得龇牙咧嘴地直叫。 谢妙笑眯眯地将我扶起坐好,柔声问我,她爸都跟我说了些什么。 我想着要不是她用药过量,谢弼也不会用这么极端的法子让我醒来,两眼肆无忌惮地从她饱满的胸膛上扫过,权当自我奖励,把谢弼告诉我的,一五一十和她说了。 谢妙越听脸色越阴沉。等我说完,她轻叹一声,自己坐到了床边,也不说话。 我问她谢绝在哪儿。谢妙指着门外道:“在另一间房。我怕他打扰,也给他下药了。” 我暗道女人这种生物确实可怕,告别她出来,进了谢绝的房间,见他迷迷糊糊的,也差不多快醒了,想起梦境中谢弼的交代,本想将怀里的判官笔给他,一摸,却摸了个空。 我吓了一跳,心说不能吧,合着这真就是个梦? 谢绝见我一脸白痴相,纳闷道:“你怎么在这儿?我怎么躺着了?我姐呢?” 我还在为判官笔的事耿耿于怀,也没回他,忽然感觉哪儿不太对劲,心头一阵激动,赶紧跑出房间,绕着内堂转了一圈。 谢妙和谢绝也都从房间出来,同时问我怎么了。 只转了一圈,我已经明白过来:为何我先前在梦中,会觉得谢弼带我去的地下石室,看起来有些眼熟。 原来那石室中的摆设,竟和眼前这花圈寿衣店的内堂,一模一样。 谢绝见我呆呆地站在一座花圈前,上前想问我在干什么,被谢妙拉住了。 我凭着脑海中的记忆,回想先前在石室中的站位,以及谢弼跨坐的棺材的位置,闭上眼,摸着墙壁,往石室与现实中花圈寿衣店相契合的位置走去,确定无误,慢慢睁开了眼睛。 眼前是谢绝刚才出来的房间,靠近门枋的墙壁。 我指着墙壁道:“凿开。” 谢绝一脸疑惑。谢妙倒是没说什么,找了把榔头递给我,微笑道:“别把房子拆了。” 我给了她一个自认为无比帅气的微笑,抡起榔头,就往墙上砸去。 我几乎将房门整个拆了下来,榔头终于“叮”地一下,砸中一团坚硬的东西。 我松了口气,将判官笔从墙体中抠出来,交给谢绝道:“你爸留给你的。” 谢绝皱眉看着判官笔,又看了看谢妙,见她微笑点头,颤抖着双手,接过判官笔,眼泪登时扑簌簌,滚落下来。 我见他将判官笔收好,正要问他,怎么突然就认出谢妙来了,兜里的手机突然响起来。 我拿起一看,是许幻打来的,接通了,还没开口,许幻在电话那头急声道:“你们快走!那些人找不到黑瞎子,打听到你俩的下落,已经带人过去了!” 我顿时慌了手脚,跟谢绝和谢妙说了。 谢绝拉着谢妙要走。谢妙却摇头拒绝,说这店不能没人守。 我咬咬牙,冲谢绝道:“咱俩赶紧走,引开他们。这些人的目标是咱俩,不会对你姐怎么样。” 谢绝想着也有道理,和谢妙抱了抱,头也不回地往店外走。 我尾随其后,听到谢妙在身后小声道:“好好照顾小绝。再有意外,我杀了你。” 我顿了顿足,也不回头,郑重地点了点头。 那些人速度很快,我和谢绝刚走出店铺,已经能听到雨点般急促的脚步声,从巷弄深处传来。谢妙也听见了,出来想拉我俩进屋躲避。 谢绝摇摇头,让她把门关好,故意吆喝了一声,就听脚步声更急,几个如先前在山道上一般打扮的彪形大汉,呼呼喝喝,叫骂着,提着明晃晃的砍刀,从巷弄里冲了出来。 我俩抗揍,可不耐砍,见石屋后还有条能容人侧身穿过的窄道,也没考虑太多,赶紧钻了进去,贴着墙壁,快速往里跑。 那些彪形大汉追过来,见没法乌泱而上,气急败坏,将手中砍刀扔了进来。 我和谢绝矮身避过,捡了一把,仍旧往里走。 好在这窄道不是死路,我俩穿过去,正好到另一条街市上,拣着人多的地方钻。 原以为混进人群就安全了,却不想,这些人不知道哪儿来的势力,敢在集市上明目张胆地亮刀。 镇民顿时惊慌失措,四处逃窜。我俩行踪暴露,没法子,只好往镇外的山道跑。 我边跑边回头,见身后追着我俩的彪形大汉,少说也有二十来人,心道许幻先前不是说,这些人是子午门灵素堂请来的打手吗? 一下子请那么多人,这灵素堂还真是看得起我们。 我俩跑到半道,谢绝却突然在前头收脚。我一下没收住身子,差点撞在他身上。 我问他怎么了。谢绝指着路旁的面包车,苦笑道:“跑不了了。” 说话间,面包车车门打开,又是四五个同样提着砍刀的彪形大汉,从车里冲出来。 为首一个光头怒喝道:“给我可劲儿削!不过别打死,人南老板那儿没法交差。” 我俩腹背受敌,知道今天这遭是躲不过去了,背靠背,相视苦笑,一个提刀,一个拿判官笔,和冲上来的彪形大汉缠斗。 我俩过去虽然在师父那儿练了反应和皮肉,身手自恃比常人敏捷许多,到底寡不敌众,没一会儿就纷纷挂彩。 这些打手一看就是专业的,下手狠快,却也都留着力,没下死手,这倒有些出乎我的意料。 纵使这样,我和谢绝身上,也已几乎找不到一块干净地儿,浑身火辣辣地疼,手上再也使不出一点力气,只徒劳地挥舞,不让围着我俩的打手近身。 迷离中,我见那光头一脸戏谑,摩拳擦掌地向我俩走来,在心底叹了口气,打算束手就擒,耳边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警笛声。 那些打手听到警察来了,慌了手脚,本想坐车逃走,却被那光头拦下。 光头嘴一咧:“慌什么,就一辆警车。照打。” 我越来越觉得这事儿没那么简单。 公然袭警是大罪,这光头,却竟似乎不把警察放在眼里。 警车径直冲到我和谢绝跟前。许幻从车里跳出来,将我和谢绝拦在身后,拔出腰间的警枪,对着那光头喝道:“退后!” 光头咧嘴笑了笑,摸了摸油光锃亮的脑袋,接过身后一名手下的砍刀,大摇大摆地走上前来。 许幻眉头一皱,朝天上开了一枪,又怒吼道:“我叫你退后!” 光头步步逼近,冷笑道:“老子有人罩着,还怕你这鳖犊子?” 许幻脸色一沉,嘴角微扬,枪口对准光头的耳朵,“嘭”地就是一枪。 光头的右耳瞬间炸开一团血雾。他起初没反应过来,之后就跟杀猪一般,捂着耳朵,惨叫起来。 “虎子哥!”“虎子哥!” 其他彪形大汉都惊了,纷纷上前询问伤势。 光头推开围上来的打手,指着许幻道:“还愣着嘎哈?都给我打,往死里打!” 许幻见治不住他们,赶紧推着我俩上车,关上车门,还没来得及发动警车,两侧车窗“啪啦”声响,已经被蜂拥而上的打手打得稀碎。 光头龇牙咧嘴,跳上车头,站在挡风玻璃前,瞪着一双通红的大眼,用砍刀边划拉玻璃边吼道:“你他娘的!有种就给老子滚出来!” 我和谢绝已经完全没有招架之力,冲许幻苦笑摇头,索性躺在车后座上等死。 许幻沉着脸,缓缓掏出警枪,眼中冷光一闪,已经对准了光头的脑袋。 这时候,就听车外有个人闷闷地道:“敢动他们一下试试。” 聊天群:593324454 第一百章 黑对黑 我有些神志不清,一时没听出来是谁,身旁的谢绝却忽然惊喜道:“黑瞎子!” 话音刚落,一名彪形大汉,如同皮球一般,从我们眼前飞了过去。 眨眼间,车窗外惨叫声此起彼伏。 光头从车头跳下,骂骂咧咧,拎着砍刀想扑上去,被黑西服一个背桥摔,扔了出去。 我见他转瞬之间,竟将二十多号人全打趴下了,大气都没喘一个,暗叹这家伙到底是不是人。 就这身手,估计也就师父能跟他比一比了。 黑西服料理完那些打手,也像光头那样,蹲在车头前,盯着谢绝,皱眉道:“他们把你打成这样的?” 谢绝见他面露凶光,连忙摆手道:“一点皮肉伤,不碍事的。” 黑西服冷哼道:“除了我,没人能欺负你。”说着自顾跳下车头,依旧拎着那把如黑铁般,泛着森冷白光的黑伞,慢慢朝光头走了过去。 我们都知道他又要下死手,见许幻却无动于衷,丝毫没有制止的意思,纳闷他到底是不是个警察,刚要出言制止,谢绝却忽然大喊:“黑瞎子小心!” “噌!” 一把镰刀似的古怪兵器,泛着寒光,用一条铁链锁着,从黑西服脑后破空飞来。 黑西服反应神速,也不回头,黑伞往脑后一撑,挡了一下。 钩镰与伞面相撞,竟划出了一道火花。 那钩镰力道十足,饶是黑西服勇猛无比,竟也被这股力量,逼得往前踉踉跄跄,疾走了好几步。 “南老板!”“南先生!”…… 躺在地上的彪形大汉们见死里逃生,顾不得疼痛,纷纷爬起来,躲到了面包车后,眼中又露出那种有恃无恐的狂妄。 顺着钩镰的方向望去,就见黑西服身后,站着一个同样一身黑的怪人。 这人身材瘦削,手脚全都笼在宽大的袖袍中,头上戴着兜帽,看不到脸,周身缠绕着一股黑烟。 是南良不艮!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我怒火中烧,就要出去,胸口却疼痛欲裂,很不甘心地坐了回去。 “黑瞎子小心,你不是他的对手!” 黑西服不听谢绝劝告,冷哼一声,收起黑伞,死死地盯着南良不艮,足尖轻点,冲他直奔而去。 南良不艮不避不闪,等黑西服那如同枪头般锋锐的伞尖,几乎触着自己眉心了,这才忽然一晃,瞬移一般,堪堪避了过去。 也没见他甩动手臂,那钩镰就像毒蛇一般,自己绕了回来,镰刃直往黑西服脖子逼近。 黑西服黑伞往脑后一挡,又是“噌”地一声脆响。 瞬息之间,两人兵刃相接,已缠斗在一起。“叮叮噌噌”的撞击声,不绝于耳。 兵刃划出的寒光,与相互碰撞溅出的火花,围绕在两人周身,看得我们眼花缭乱,根本分辨不清谁是谁,还有他们是如何出的手。 我从未想过,南良不艮居然有如此厉害的身手,暗暗心惊:看来过去他跟我对峙,确实一直都在留力。 或者说,他其实一直都在戏弄我。 这黑西服到底是什么人?肉眼凡胎的,居然能跟南良不艮打成平手? 惊疑之间,黑西服的身子,就像划天而过的鹰隼一般,直直地冲我们飞来,重重地砸在挡风玻璃上。 他挣扎着起身,举着黑伞,想要继续打,却忽然“哇”地一下,吐了口鲜血。 南良不艮迎风矗立,冷笑道:“一个活人,能跟我斗那么久,你也算个人物。” 他身上的黑斗篷猛地鼓起,一团团黑烟,从披风里冒了出来。 恍惚间,那些黑烟分成无数的小股,像蠕动的细蛇一般,冲我们飘过来。 与此同时,他身后忽然乌泱泱,跑来一大群面色铁青、手里提着砍刀的彪形大汉。 而我一眼认出,跑在最前面的,就是之前在山道上,被黑西服扎死的络腮汉子。 我心里一惊,冲黑西服道:“快回来!他们不是人!是纸人!” 情急之下,谢绝咬咬牙,想用包里的桃木剑,施展《岣嵝神书》中的飞剑斩邪,却提不起一点力气。 眼看那些纸人和黑蛇,就要将黑西服团团围住,我右手忽然不自觉地颤抖了一下。 我心里一动,下意识地看向右手食中两指,越看越觉得,手指上的螺纹,又开始顺时针飞速转动。两点耀眼的白斑,从螺纹中显露出来,慢慢放大,最后成了两团炽热的白光,刺得我睁不开眼睛。 我不由自主地哀嚎一声,将手指冲挡风玻璃前指去。 “嘭!” 又是如同爆炸般的巨响,震得我耳膜生疼,脑袋如同被无数银针同时扎入,疼得我眼泪直飙,忍不住“哇哇”惨叫起来。 谢绝和许幻不知道怎么回事,一左一右拉住我,让我冷静。 脑海中的刺痛感渐渐抽离。我缓缓睁眼,见身前的挡风玻璃,居然破了个拳头大小的窟窿,原本围在黑西服周身的黑蛇,以及那些扑上来的纸人,全都消失不见。 南良不艮像是石化了一般,僵立在离车头二十多米远的地方。 同时僵立的,还有黑西服。 他正回过头来,用一种古怪的眼神,死死地盯着我。 谢绝和许幻不明白怎么回事,见大难解除,拍着挡风玻璃,示意黑西服别耍帅了,赶紧进来。 黑西服一晃身,从后车窗跳进车里,许幻方向盘急打,调转车头,朝镇外开去。 透过车外后视镜,我竟似乎看到,南良不艮遮在兜帽下的脸,露出了个古怪的笑容。 他并没有追上来。许幻开着警车,在山道上越开越远,也越开越偏僻。 开了好一会儿,他突然一个急刹,闷声道:“不对劲,这条路……” 话音未落,山道正前方,忽然跑来一辆马车,马车上站满了穿着灰色长褂的人。所有人目光森冷,死死地盯着我们。宽大的袖袍里,似乎藏着什么东西。 灵素堂?他们来做什么? 许幻想倒车,不曾想,身后又开来一辆马车。 马车上,同样是气势汹汹的灵素堂弟子。 腹背受敌,除了许幻手里的警枪,我们三个都不同程度地受了伤,决计对付不了这些身手不凡的子午门弟子。 许幻踢开车门,闷声道:“快!咱们上山!” 我们弃了警车,相互搀扶着,往山道旁的密林中钻去。 那些灵素堂的弟子,也不作声,纷纷从马车上跳下,分成两股,紧跟在我们身后。 我和谢绝失血过多,受不了这么剧烈的运动,额头上冷汗直冒,眼前开始迷糊起来。 许幻和黑西服一人搀着一个,勉力往林中隐蔽的地方钻,却慌不择路,居然从林子里钻了出去。 我们无奈,躲在山石之后,听林子里窸窸窣窣地声音很快逼近,对视了一眼,都摇头苦笑。 看这架势,今天是走不了了。 我背过身去,倚着山石,叹了口气,环顾了下山林,隐隐觉得,这片山林,跟我当初和沈佳恩在凤凰山的幻境中,见到的山林很像,睹物思人,不由地黯然神伤起来。 看着看着,我忽然浑身一激灵,触电般从地上爬起,重新环顾了一圈,激动得浑身颤抖:“快!快放火!” 谢绝瞪眼道:“哥,别闹。咱这是文明社会。放火烧山,牢底坐穿。” 我摇头苦笑,指着面前的山林道:“你再仔细看看,这片山林,是真的吗?” 第一百零一章 白对白 谢绝一个骨碌从地上爬起,皱眉道:“你是说……这儿是冥界?” 见我点头,谢绝瞪眼道:“也就是说,咱刚才开着开着,居然开进了阴阳门,开到冥界来了?他娘的,我说那黑无常咋不追咱们了,合着他想瓮中捉鳖啊!” 许幻一脸茫然,似乎听不懂我们在说什么。 身旁黑西服冷声道:“既然都是死人,咱就别跟他们客气了。”说着接过我递给他的打火机,将山石下的几簇枯草,尽数点燃。 火势借着山风,很快向山林席卷而去。追着我们的灵素堂弟子,纷纷惊呼出声,往后急退。几个退得慢的,身上已被大火引燃,忙不迭地在地上打滚哀嚎。 火光冲天,瞬间成燎原之势,往四周蔓延开去。 这冥界的北方,深秋的山林同样干燥,极易引发山火。 大火虽然将我们四个映照得满脸通红,可却压根感觉不到一丝滚烫。 浓烟滚滚,直冲云霄,本就不甚明亮的落日,被黑烟笼罩,瞬间昏暗如同黑夜。 我们站在原地,听草木被大火烧得吱吱作响,间或夹杂着人类的惨叫声,心中莫名地无比痛快。 四周越来越黑,也不知道是到夜里了,还是浓烟越来越大。火倒是渐渐地熄了。 我们四个搀扶着,往没被大火烧着的山顶走。 走着走着,眼前一片迷蒙,居然起雾了。 这大雾来得飞快,转眼之间,我们眼前白蒙蒙的一片,已经不辨方向。 这儿毕竟是冥界,任何突然的变化,都有可能潜藏着危险。 四个人收敛心神,相互紧挨着,慢慢往一个方向摸去,都同时抓紧了手中的武器。 脚下山势渐缓,似乎山顶的位置,是一片平坦的垭口,能感觉到有凛冽的山风,从浓雾中扑面而来,吹得我们都忍不住,竖起了衣领。 山风呼啸,这浓稠得有如牛奶般的大雾,被风卷着,从我们身边流过。 渐渐地,眼前变得清晰起来。这时我们就发现,原本应该光秃秃的,垭口两侧的山顶上,不知何时,竟矗立着许多楼影。 楼影高拔,每座楼的窗口,都透着幽绿色的火光,衬着头顶黑云密布的天空,置身其中,仿佛走在阴森幽暗的鬼街。 而我们同时发现,脚下原本坑坑洼洼的山路,竟也变成了湿漉漉的青石板路。 “小心,这地方有古怪。”谢绝边皱眉说着,边蹲下了身子。 我以为他发现了什么,或者听到了什么响动,想贴地辨声,紧张地问他怎么了。 谢绝抬头看了我一眼,莫名道:“没事。我鞋带开了,系鞋带。” 要不是浑身没劲,我真想一脚踢死他。 黑西服见我俩伤势这么重,居然还有心情说笑,无奈摇头,张开嘴,似乎想问我什么,走在最前的许幻忽然收住脚,眉头紧皱,指着远处楼影下,如萤火般闪耀的绿光,闷声道:“你们看,那是什么?” 我们伸长脖子望去,见前头黑漆漆的,除了缭绕的雾气,什么都看不见,奇怪他这是什么眼力,居然能看到东西。 见我们面露狐疑,许幻急了,跺脚道:“你们真看不见?他们过来了……好多人……” 话音刚落,我们同时听着密集的脚步声,确实从前头的街道上滚滚而来。 谢绝当先惊呼道:“不是吧,又来?” 说话间,十来个身穿黑色坎肩的彪形大汉,满脸戾气,提着砍刀,向我们冲了过来。 我认出跑在最前面的几个,依然是之前被黑西服杀掉的那几个打手;另外几个,虽然面生,但也个个满脸暴戾、两眼通红,头顶上罩着一股黑烟,一看就不是活人。 黑西服将黑伞握紧,也皱眉道:“他怎么从阳间追到冥界来了?” 我越看越觉得不太对,这些人,似乎和之前南良不艮捏造出来的纸人不太一样。 南良不艮的纸人,落地无声,面呈纸色;这些人虽然也都飘飘悠悠,面无血色,却不是黄纸的颜色。 最明显的区别,是他们头顶上的那股黑烟。 我心中一凛,拉着许幻退后,边退边道:“这不是纸人,是骨婆!” 谢绝也察觉不对了,眼中忽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厉色,看得我心里发毛。 只不过,这种眼神稍纵即逝,他立刻又恢复了平日嬉皮笑脸的模样,反而呆愣地看着我,纳闷道:“你干嘛这么看着我?我脸上有花?” 黑西服和许幻本想拉着我俩,往后急退。 谢绝却忽然提着谢弼留给他的那支判官笔,施施然走上前去,回头冲我们眨眼道:“放着我来。对付它们,我有经验。” 我知道他要用飞剑斩邪的法术,好奇他为何突然抛弃桃木剑,改用他老子的判官笔,同时也担心,以他现在的体力,能不能施展出来。 谢绝却不慌不忙,像上次在归秭村那样,取出一张符纸烧了,趁没烧完,拍在自己左肩上;这次换剑为笔,笔尖朝天,念叨了几句咒语,用笔在地上画了道八卦先天图;跟着将判官笔插进青石板的裂缝中,手捏剑诀,跳大神一般,在法阵中转来转去;最后朝判官笔喷了口水,忽然睁眼,口中连着喊了三声:“起!” 判官笔“噌”地飞起,横在半空中,笔身如同刚刚从熔炉里取出来的铸铁,通体火红,在谢绝一声“去”下,飞快地冲那些骨婆刺去。 仍旧如同上回那般,这些骨婆连近身的机会都没有,就被判官笔挨个穿了个透心凉,僵立在离我们一米不到的地方,原本暴戾的眼神忽然暗淡下去,齐刷刷地栽倒在地。 “轰!” 隔了两秒钟,倒在地上的骨婆,同时燃烧起来。 许幻和黑西服看得呆了,半晌才回过神来,追问谢绝上哪儿学的这么厉害的法术。 “啪!”“啪啪!”…… 我们还没来得及高兴,前头楼影下的黑暗中,忽然传来一阵拍掌声。 紧跟着,一个光着脑袋,穿着纯白色百衲衣的壮汉,慢慢悠悠,从黑暗中走了出来。 我见那人就是当初想要掳走蚊丁的大和尚,知道他的手段,和谢绝并肩站在一起,闷声道:“是你?” 大和尚双掌合十,宣了声佛号,眯着眼睛道:“两位施主,别来无恙。” 谢绝收起判官笔,身子微颤,险些跌倒,被我轻轻扶住。 他勉强笑了笑,冲大和尚道:“少惺惺作态。我们都知道你是什么妖孽。有什么手段,尽管使出来,爷不怕你。” 大和尚扬眉道:“哟,学了点飞剑斩邪的皮毛,就觉得自己了不起了?不是老衲有心挑事,你说你们,好端端的阳间不待,跑我这儿折腾什么?我这为人臣的,见有生人闯入,总不能失职不管吧?” 我听他话里有深意,皱眉问道:“难道不是你把我们骗来的?” 大和尚合十又道:“施主,你的本事,老衲是领教过的。老衲没那么糊涂,喜欢在同一个坑里栽倒两次。要不是你们硬闯进来,我也不至于放出这些个孩儿来。” 我脑海里划过一个闪念,回想起我们离开时,南良不艮那古怪的笑容,忽然明白过来,冲大和尚道:“看来有人挑拨离间,想做那捡鹬蚌的渔翁。” 大和尚看着满地烧成焦炭的骨婆,摇头叹道:“府门不幸,让几位施主见笑了。既然是误会,施主远来是客,我家大人又期盼一见,不如上府上坐坐,如何?” 我虽然确实想一睹那秦广王的真面目,却又不想节外生枝,和他们攀上什么关系,别回头被南良不艮抓住什么把柄,摇头拒绝,推说还有急事,以后有机会再登门拜访。 大和尚点头道:“既是如此,老衲也不强人所难。你们身侧的楼门就是出口,恕不远送。” 见我们抬脚往楼门走,大和尚又喊道:“范施主,你救的那丫头,可要好生看好……” 我回过头去,正好撞见他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残忍的笑意,心中一凛,假装不动声色地道:“她好得很,不劳你挂心。” 大和尚双掌合十作礼,边转身离开边道:“但愿如此。” 聊天群:593324454 第一百零二章 夺心夺舍 我们从阴阳门出来,见外头月明星稀,已是深夜,周围全是高大挺拔的杨树林,看着陌生,正要问许幻知不知道这是哪儿,离张老板的别墅有多远,却见谢绝一脸苍白,表情格外痛苦。 我以为他之前有伤在身,刚才又强行对付那些骨婆,消耗了太多精力,问他要不要紧。 谢绝边弯腰干呕边道:“没事。这阴阳门变换太快。他娘的,有点晕门。缓缓就好了。” 我见过晕车、晕船的,还从没见过有人晕门的,心中暗笑,也不急于一时,等他呕得脸都白了,慢慢恢复过来,这才回头问许幻,这儿是什么地方。 许幻环视了一眼,很平静地道:“不是太远,隔了两座山的样子。不过这大半夜的,咱想徒步回去,只怕够呛。穿过这片林子就是公路,咱去路边碰碰运气。” 我们都点点头,去公路拦车。黑西服却忽然停下,冲谢绝道:“你俩先去,我和范先生说两句话。” 我见他拎着黑伞,径直往杨树林深处走,回想之前我击退南良不艮,他看我的古怪眼神,心里扑通扑通直跳,也不知道他想做什么,惴惴不安地跟了过去。 眼看谢绝和许幻走得没影儿了,黑西服转过身来,戴着墨镜的脸,定定地对着我。 正要问他想说什么,黑西服忽然俯身半跪,抱拳道:“属下范无咎,见过少主!” 他这阵势,倒把我吓了一跳。我走上前去,将他扶起,问他怎么回事。 范无咎说,他和谢绝是发小,从小玩到大。十多年前,秦广王派人,将范家和谢家所在的村子血洗。 谢弼和范无咎他爸,拼死保住谢绝姐弟和他的性命,让他们逃了出来。 却不想,范无咎和谢家姐弟,在逃亡路上失散。 他被一个戴着鬼面具的红袍人救下,并抚养长大。之后他听说,谢家姐弟,都被子午门魁伟堂的堂主齐云山救去,这才放下心来。 那个救他的红袍人,就是我爸。 范无咎见过我爸的脸。先前他见到我的时候,就觉得我跟我爸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只是还不太敢信。 之后我在警车上,使用右手手指的怪力,他这才确定,我就是转轮王的儿子。 我本以为他要对我下手,听他这么说,松了口气,笑道:“你既是我爸养大的,也算是养子了。看你应该也大不了我几岁,咱俩就兄弟相称,咋样?” 范无咎慌忙抱拳道:“属下不敢。”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我不计较这些。对了,有个问题我一直想问你,你说你,好端端的一个人,干嘛不分白天黑夜,总要打个黑伞,穿黑西服,戴黑墨镜?耍帅啊?” 范无咎尴尬地笑了笑,道:“不瞒少主,我自幼患病,见不得光。皮肤见光就长癣,严重时,甚至会危及性命。大人给了我这把黑棱伞,能见鬼神,能遮阳,又能当武器。” 我没想到他居然这么可怜,起初还以为他纯粹是想耍帅,不由地叹了口气。 范无咎躲在墨镜后的双眼,盯着我看了很久,似乎在斟酌什么,终于鼓足勇气,闷声道:“少主,有句话,属下觉得有必要提醒您。” 我摇摇头,让他喊我一阳就好,问他怎么了。 范无咎深吸了口气,道:“少主指尖的力量虽然强大,但以少主现在的能力,是无法自由操控的。属下恳请少主,今后无论如何,不可为了任何人,动用这种力量。” 我想起过去师父也时常三令五申,不让我随便动用手指的力量。 虽然这些日子,我已隐隐猜到,这股力量,很可能跟我是转轮王的后代有关,却怎么也想不明白,这股力量到底可怕在哪儿,为什么大家都对它讳莫如深。 我点点头,扶他起来,佯怒道:“你要再叫我少主,我可真生气了。” 范无咎难得地温柔一笑,道:“知道了,一阳。” 我俩相携着往林子外走。刚走到路边,就看到谢绝和许幻,着急忙慌地跑过来。 我心里一颤,问他俩发生什么事儿了。许幻喘了口气,晃了晃手里的手机,道:“季师傅刚才来电话,说跟着你们的那两个小丫头,不见了。” 我想起先前从阴阳门出来,大和尚说过的话,心立马沉了下去,抓着许幻的手,惶急道:“师叔有没有说,她俩去哪儿了?” 许幻摇摇头:“季师傅说,他夜里去歇息,路过那俩丫头的房间,听到里头有打斗声,本想赶紧冲进去救人,却被横飞出来的门板拦了一下。等回过神来,屋里已经没人了。” “横飞的门板?” 许幻点点头,似乎在犹豫什么,迟疑了半天,这才接着道:“说实话,先前我接你们的时候,就觉得……觉得你们四个人里,有个丫头好像不是活人。不过你们既是季师傅的客人,我也不好多说什么。季师傅说,拦着他的,好像……好像就是那个丫头。” 我见他吞吞吐吐,急得连忙追问道:“哪个丫头?” 许幻道:“我也不清楚,季师傅说的那个丫头,是不是我看到的那个。他说,他躲门板的瞬间,见那丫头脑袋上长着一对猫耳朵,满脸凶狠,一闪身就不见了。” “荼荼儿?” 我心中忽然生出不好的想法,一时吓得手脚冰凉。 南良不艮故意引我们去冥界,被那些莫名出现的灵素堂弟子纠缠,之后又和大和尚的骨婆缠斗……很可能,他就是想调虎离山,趁着这个空当,将蚊丁掳走。 而荼荼儿,很可能从一开始,就是他安插在我身边的眼线。 我实在没想到,那个一脸天真纯良的小丫头,居然藏着坏心,心中又气又急。 范无咎让我先别急,问许幻,师叔有没有查到她们往哪儿去了。 许幻说,师叔和孟少农等人,连夜在周边找了一圈,没发现踪迹,但在通往深山的山道旁,发现了一些面包屑。师叔想起来,蚊丁夜里嚷着肚子饿,要吃宵夜。张老板曾让人给她送了些面包过去。 这面包屑,很可能是她沿途暗中留下的。 面包屑的方向,正通向深山,谢妙的花圈寿衣店,所在的小镇。 事不宜迟,我们也不等有车路过,在许幻的引导下,沿着公路狂奔。 跑着跑着,前头的树荫下,忽然闪出一条倩影。 我们停下脚步,定睛一看——那不是别人,正是荼荼儿! 我顿时火冒三丈,几步抢上前去,抓着她的衣领,怒吼道:“蚊丁呢?你把她怎么了?” 荼荼儿眼中似乎略过一丝失望,跟着变得如同夜枭一般凶狠冰冷。 她用力挣脱我,眼中精光闪动,边后退边摇头道:“范一阳,原来在你心里,我就是这样的人。” “你别走!” 我见她一闪身,往路旁的林子里钻去,急得想要追上去,却不想,荼荼儿长着一对猫耳朵,动作也如灵猫一般迅捷,只是差了几步,就已经追不上了。 我回想着她刚才看我的眼神,心里空荡荡的,总觉得好像哪儿缺了一块,呆立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谢绝三人跟了上来。范无咎犹豫了片刻,在我身后小声道:“一阳,只怕这里面……有什么误会。” 话音刚落,我们身后,忽然有个脆生生的声音喊道:“师父,我在这儿。” 第一百零三章 这地方,我说了算 我见那人就是蚊丁,惊喜异常,一把将她搂入怀里,喝骂道:“大半夜的,你瞎跑什么?能不能让人省点心!要出了什么事,我怎么跟唐老太君交代?” 蚊丁在我怀里呜呜地哭,连说着对不起。 哭了好一会儿,她像是想起了什么,轻轻推开我,抹着眼泪道:“师父,你错怪小姐姐了。小姐姐是好人。” 蚊丁说,她俩在张老板的别墅等了我们一天,也不见我们回来,以为我们出事了,师叔又死活不让她俩来找我们。 两人心急如焚,正在屋里商量怎么偷溜出去,却忽然有人闯入。 那些人都蒙着脸,看不清相貌,但身材魁梧,肌肉结实,而且身手灵敏。两个女孩子不是敌手,没几下就被制住,捂住了口鼻。 当时师叔听到声响,想要进屋搭救。 荼荼儿怕他一人对付不了,情急之下,将门板踢飞出去。 蚊丁见荼荼儿显然故意留了力,又暗中冲自己眨了眨眼睛,虽然不知道她想干什么,但猜想她多半有办法,也就没挣扎,让那些蒙面汉抓了去。 昏迷之前,蚊丁分明看到,荼荼儿顺手抓了桌上的面包。 之后,她慢慢醒来,见自己躺在路旁的草丛里。荼荼儿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和一名蒙面汉面对面站着。 她周围,已全是一动不动,躺倒的其他蒙面汉。 荼荼儿露出她那双毛茸茸的耳朵,眼里闪动着幽绿色的光芒,正伸着手,作猫爪状,对着那蒙面汉的眼睛,嘴里不断地念叨着什么。 看模样,竟像是在催眠那个蒙面汉。 蚊丁有些害怕,远远地看着,见那蒙面汉原本一双惊恐的眼睛,忽然暗淡下去,变得呆滞无神。 荼荼儿收回手,喝了声“去!”那蒙面汉就勾着脑袋,塌着肩膀,梦游一般,在前面带路。 蚊丁被荼荼儿拉起,忍不住问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荼荼儿笑着告诉她,她的眼睛能蛊惑活人,麻痹他们的心神;而她原本就是靠奴儿的肉身才能行动,所以自身又带着夺舍的能力。 只不过这种夺舍,并不是借尸还魂,而是让被她那双眼睛麻痹心神的人,暂时灵魂与肉体分离,成为任人使唤的傀儡。 她猜想,这些送上门来的蒙面汉,肯定知道我们在哪儿,本来她俩还愁没理由偷溜,这下正好,将计就计,让这些蒙面汉掳走自己和蚊丁,再半道施展夺心夺舍的本事,留一个人带路。 她也怕师叔担心,所以拿了面包,沿途留下记号。 她俩跟着那个被夺舍的蒙面汉,一路找了过来。却不想,蚊丁心中焦急,半路崴了脚。 荼荼儿对奴儿的肉身还不太适应,之前夺舍又耗费了太多精力,背不动她,远远地,已能看到我们四个正在路上狂奔,离她俩越来越远,只好让蚊丁在原地等着,自己先跑了过来。 之后的事,我们就都知道了。我误会了荼荼儿,把她气走了。 我让范无咎背着蚊丁,望着黑漆漆的林间公路,心里突然一片失落。 也不知道我最近到底怎么了,先是自己莫名其妙上了陈灵祎的床,被沈佳恩误会,气走了她;现在又变成自己误会荼荼儿,同样气走了她。 难道我非要惹得所有对我有恩,或者有情的女孩子不高兴,心里才会踏实? 范无咎见我黯然神伤,上前安慰道:“一阳,那姑娘只是一时意气,等她气消了,自然会回来的,你也别太自责了。” 顿了顿,他沉声道:“她会夺心夺舍的法术,只怕不是个简单人物。就算成不了朋友,最好也别树敌。” 我没考虑这些,我知道荼荼儿对我的情谊。 我不想在情谊之上,附加其他复杂的成分。 我叹了口气,让许幻在前头带路,继续往张老板别墅的方向走。 一行人走了约莫半个钟头,前面影影绰绰的,忽然跑出四五个焦急的身影。 我见领头那人正是师叔,惊喜异常,和他会合。 师叔问我们怎么回事。我把我们的遭遇,还有荼荼儿救下蚊丁的经过,一五一十告诉了他。 师叔叹了口气,道:“没想到这丫头身份奇特,心眼儿倒不坏。一阳,改天见到她,替师叔好好道个歉。” 我见师叔和师父一样,是个明事理辨是非的人,先前对他的偏见,也就此少了许多。 路上师叔主动向我坦白,他是接到老友的请求,故意让孟少农去接我们,让我们掺和那些灵素堂弃徒的生意,本意是想就此唤醒谢绝的记忆,让他真正成为白无常,护我周全;同时让我们身陷险境,逼迫暗中保护谢绝的范无咎现身。 我笑了笑,闷声问道:“师叔,您说的那位老友,是齐云山齐老先生吧?” 师叔两眼一瞪,转而大笑道:“齐老哥哥总夸你聪慧,果真不假。” 我们没去张老板的别墅,而是跟着师叔,到了他事先预定的酒店歇息。 一夜无话。隔天清早,师叔敲门进来,对我和谢绝道:“听小丁底下的人说,有一伙人,在安宁村一带的冥界闹事,并且堵住了所有进出的阴阳门。看样子,不太像是秦广王的人。我估计,这伙人是冲着你来的。你们快回去看看吧。” 我们点点头,草草打点了下行李,本想叫醒其他人,却见除了蚊丁,许幻和范无咎都不知去向。 师叔笑道:“这件事有些反常,我让小幻和小八爷先去准备了。” “小八爷?” 师叔摇摇头,让我附耳过去,在我耳边悄声道:“这范无咎呀,就是你爸手底下的黑无常。” 我心里一动,原先堆积在脑海中,一些细枝末节的疑问,就此迎刃而解。 我们三个作别师叔,买了车票,赶往安宁村。 路上我见谢绝闷闷不乐,问他怎么了。 谢绝少有的严肃,沉吟了半晌,对我道:“一阳,你有没有觉得,咱们最近进出阴阳门的次数越来越多,而且,好像变得越来越容易了?” 被他这么一说,我也察觉过来:确实,和过去我们刚进阴阳门时,心底的抵触和害怕不同,这段日子,随着进出阴阳门的次数愈加频繁,这阴阳门对我们来说,似乎变得没那么神秘可怕了。 我想起在冥界时,谢绝眼里划过的那一丝阴戾,心里一颤,本想问他怎么突然关心起这个来了,却见谢绝满面愁容,看向了车窗外。 当天下午,我们到了安宁村。三人马不停蹄,赶往先前通往冥界的那条河沟,却左右不见云泽和贺玮。 正惶急间,河沟里咕噜噜,冒出个陌生的女孩子来。 女孩子穿着如奴儿一般的大红罗衫,顾不得浑身湿透,冲我拱手道:“属下接到命令,特来迎接少主。” 事态紧急,我也没多问。我们三个跟着那女孩子,像上回那样,闭眼往河沟倒去,进了冥界,就见身旁的竹林里,乌泱泱站满了穿着黑色宽袍、满脸戾气的陌生面孔。 贺玮和云泽见我们来了,面露喜色,赶紧迎上来道:“少主,你可算来了。” 我见那些人都虎视眈眈地盯着我们,双手笼在宽大的袖袍中,显然都藏着家伙事儿,心里有些犯怵,却不敢表现出来,强作镇定,轻咳了一声,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领头一个戴着鬼脸面具的人冷哼道:“你不需要知道我们是什么人,我们也不是人。你只要乖乖交出偷花的那丫头,还有你身后的小姑娘,我可以饶你们不死。” 我见贺玮他们都灰头土脸的,显然在我们来之前,已经跟这些人交过手,而且没讨着好,见这些人一脸睥睨,心中有气,哼声道:“跪下来求我,我兴许会答应。” 那些人面面相觑。领头那人哈哈大笑道:“你算哪根葱?敢这么跟我说话?” 我心中无端生出一股豪迈气势,咧咧嘴,振声道:“我也不算哪根葱。我是这儿的王。这地方,我说了算。” 话音刚落,竹林之外,忽然传来一大片喝彩声。 紧跟着,就见一大群人,一边鼓掌,一边从竹林后的茅屋,缓缓走了过来。 第一百零四章 锁龙井 我见除了师父和师叔,几乎所有这段时间,我们遇见和认识的人,都赶了过来。 周格、林枫和许幻并排站在一起,慢慢走到我边上。 我想起我们在废弃厂房抓骨婆那次,周格口中提到的“小幻”,登时明白过来——原来许幻也是周格的手下。 包家姐妹和丁家兄妹笑眯眯地冲我摆手,拦在我们身前,和那些人冷冷地对峙。 鬼脸面具明显有些慌乱,身子不自觉地颤了颤,强作镇定道:“什么风把包司主和丁大人都吹来了?我们不过上门叙叙旧,何必搞得这么兴师动众?” 包小司冷笑道:“你也知道兴师动众?十殿阎罗,互不干涉,你家主子没告诉你?” 鬼脸面具尴尬地笑了笑,道:“包司主,我们这底下做事的,自然是得了吩咐才来的。再说了,是他们的人犯境在先,我们不过上门讨个说法,这不为过吧?” 丁启接道:“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你家主子丢了东西,喊你们来问责,这本无可厚非。不过奉劝一句,回去告诉你家主子,转轮王封地虽小,却也不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别被人骗了当枪使,回头闹得大家都不愉快,反倒让人坐收渔利。” 见那些人犹豫,齐云山闷哼道:“还不滚?” 鬼脸面具如蒙大赦,和身后那伙人,一边不停地冲我们弯腰致歉,一边往竹林撤走。 我等他们走远,松了口气,这才发现自己双腿都有些发软,被谢绝和范无咎及时扶住。 丁启见着了,戏谑道:“哟,范大少主,刚才那股子气势,咋说散就散?” 包小婵让他别胡闹,盯着我的脸看了很久,兀自喃喃道:“像……太像了……” 包小司拦在她身前,冷冷地道:“你既然挑明了立场,那些人自然不会视而不见。往后这片辖地,只怕更加不得清静。以你现在的能力……唉,也不知道范大人是怎么想的。” 谢绝问那些是什么人。包小司道:“卞城王的手下。” “卞城王?”范无咎皱眉道。“听大人说,这卞城王,向来不涉权争,与其他阎罗都相安无事。咱与他向来井水不犯河水,他怎么会突然派人发难?” 我想起鬼脸面具离开时说的话,摇头道:“只怕是有人挑拨离间。” 包小司点头道:“冥界水晶兰,一年开花四次。眼下正好是第三次花期,各辖地阎罗,都加派了人手监守。不过近日,却不断传来有人偷花的传闻。那偷花贼,最先就是从你们这儿传出去的。只要加以利用,其他阎罗,自然就将矛头指向你这边了。” 我有些困惑:荼荼儿最近都跟我们在一起,不可能犯案……难不成真是奴儿? 可奴儿不是一直跟着沈佳恩的吗?她总不会抽身去阴阳门附近偷花吧? 难道……难道是沈佳恩出了什么事,她逼不得已,只能孤身犯险? 我越想越觉得,这种可能性很大,一时慌得手脚冰凉。 蚊丁见我脸色难看,拉着我的衣袖问道:“师父,你怎么了?” 丁启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摇头道:“你和小妹子的事,我们都听说了。这件事本就蹊跷,也不能完全怪你。大人深明大义,让我们来帮你。这儿我们先替你守着,你快去吧。” 我叹息道:“只可惜我找了那么久,一点音讯都没有。” 包小司冷冷地道:“我派出去打听的人来报,说是看到一个像师妹身边丫鬟的姑娘,曾在北方草原一带出没。只不过……” “不过什么?” 包小司蹙眉道:“那儿正是卞城王的地盘。他的地盘,与秦广王挨得很近。” 我正色道:“管他卞城王秦广王,只要佳恩在那儿,我就得去。” 包小司盯着我,眼中已露出赞许之意。 我冲所有人拱手答谢,叫上谢绝和范无咎,就准备往北方去。 蚊丁见我要丢下她,吵着嚷着也要去。我拿她没辙,也只好带上。 胡天八月即飞雪。眼下是深秋,虽然没下雪,但草原上一片枯索,被牧民收割起来的草垛子,上头积满了白霜。谢绝用瓶子装了些霜花,说是保不齐有用。 我们告别牧民,继续往北走。 草色渐淡,沙漠渐多。四个人走得口干舌燥,都道还是谢绝有先见之明,知道存水。我想喝他瓶子里的霜水,谢绝却大眼一瞪:“别闹,这不是拿来喝的。” 天色渐暗。我们在一道山梁子后的平地,发现一处歇脚的凉棚。 凉棚饱经风霜,房梁和立柱上,全积着厚厚的黄沙;棚顶的草堆,散发着一股子霉味,看着古朴浑厚,活似古代遗弃下来的古老驿站。 赶了一天的路,四个人又累又饿。饿还好说,我包里事先买了些甜甜圈,之前又在牧民那儿添了几张烤馕,够数了。只是这儿干燥异常,我们嗓子眼都快冒烟了,嘴里连口水都吐不出来。 这么干着啃甜甜圈和烤馕,只怕会噎死。 沿路问过来,当地牧民都说,确实见着一个身穿大红罗裙的小姑娘,领着一个娇滴滴的妹子,在沙漠边缘徘徊,像是在躲什么人。 方向是明确了,可我怎么也想不明白,沈佳恩和奴儿,为什么要跑到这么荒凉的地方? 多思无益。我让谢绝照顾蚊丁,和范无咎出去找水。 先前牧民告诉我们,沙山后的草甸里,有一些已经废弃的坎儿井。眼下井水的源头,雪山上的冰雪正厚,这些坎儿井的井眼里,多半都还有救命的清水。 我和范无咎排雷似的,在凉棚不远处的草甸子里仔细寻找,却没见着哪怕一处井眼。 正怀疑牧民是不是记错了,范无咎忽然轻咦了一声,招手喊我过去。 我走上前去,见沙山脚下与草甸子相接的地方,用几块碎石,堆起了一个坟包大小的小山,很明显是有人故意为之。 我俩对视了一眼,心照不宣,将那些碎石一一搬开。 一口砌着水泥台的井眼,出现在我俩面前。 奇怪的是,这口井,怎么看怎么像南方人家开凿的水井,和我印象中的坎儿井完全不同。 井很深,加上天色已晚,从井口看下去,里头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 范无咎找了块石头扔下去。我俩等了得有三四秒钟的工夫,这才听见“啪嗒”一下,像是石头落到水面上,砸出来的水花声。 我俩喜忧参半。喜的是,这井下确实有水;忧得是,这井太深了,井壁也很平滑,根本没法下脚。 两人正郁闷间,身后的沙山,忽然传来一阵呜呜咽咽的怪叫声。 那声音听起来,如同千万匹野狼,同时压低了嗓子,在夜幕下嚎叫。 我顿觉不妙,正要喊范无咎赶紧离开,转身见谢绝拉着蚊丁,一脸惊慌跑了过来。 第一百零五章 骨符与琉璃盏 我问谢绝怎么了,这么慌慌张张的。 谢绝指着凉棚的方向,喘了几口大气,这才道:“刚……刚才有团黑烟,跑我们那儿去了。嗖地一下,瞬间就没影儿了。” 这种地方出现黑烟,决计不是什么好事。 我问谢绝,有没有看清那黑烟长什么样。 谢绝摇摇头。蚊丁努着嘴想了想,道:“有点像狼……唔,不对,是狗……” 我心里一颤——真是怕啥来啥。 转念一想:不对啊,不过一条狼或狗的影子,他俩不至于慌成这样吧? 谢绝摆手道:“我不是怕狼。那东西,是从你俩这儿跑过来的。我和小蚊子怕你俩出事,所以才追过来。” 从我们这儿? 我和范无咎对视了一眼,同时看向了那口古怪的石井。 空气中如同狼嚎般的呼声还在继续。 蚊丁抓着我的衣袖,紧张地四处张望:“师父,该不会真有狼吧?” 我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道:“没事,山眼儿里吹出来的风罢了。” 其实这话说出来,连我自己都不信。 我和范无咎过来时,沙山附近就一直有风,当时并没有这种狼嚎般的声音;而我俩将堵在井口上的碎石搬开后,这种怪叫声就出现了。 也就是说,这种令人胆寒的怪叫声,很可能是从井底下发出来的。 眼下情况未明,我不想徒增恐慌,也只好能骗就骗。 谢绝看到我俩挖出的石井,大喜过望,奔上前去,弯腰往井口探去,却忽然脸色一变,招手喊我们过去,沉声道:“你们听,底下有声音。” 我心说这声音不是一直都在吗?贴耳过去,这才明白过来,谢绝说的,并不是围绕在我们周围的,那种狼嚎般的怪叫声,而是有一阵没一阵的,好似铁链被拉动的细响。 范无咎脸色一沉,拉着我们离开,闷声道:“不好,这是锁龙井!快离开!” “锁龙井?” 范无咎边退边点头:“只是这么叫,未必锁着的就是龙。听说是风水上的学问。这地底下是龙脉,照着龙眼的位置打桩下去,就是宝穴。地脉打通,地龙腾空。为了不让穴气外泄,就用九条锁链,同时锁住龙身。换句话说,这口井不是打来喝水的,是聚气的。” 谢绝纳闷道:“那咱也用不着跑啊?这底下又不是真的有龙。” 范无咎摇头道:“我刚才说了,未必锁着的就是龙。” “自古以来,中华大地,有超过24个王朝,也就有超过24条大小龙脉。而这草原上的龙脉,是元代的铁木真时期。照理说,山环水抱之地,都是风水宝地。这儿有山,井下有水,又在龙眼上,完全符合宝地的条件,不该这么荒凉,除非……” “除非什么?”谢绝和蚊丁同时问道。 范无咎还没来得及回答,我耳边忽然清清楚楚地,听到有人在叫我的名字。 “范一阳……”“范一阳……” 声音飘渺幽远,既带着急切,又满是嗔怨——是女孩子的声音。 我听着有些像沈佳恩的声音,心里一沉,急忙收脚,听这声音,竟似乎就是从井底下传来的,浑身触电般一颤,不由自主,回身往石井走去。 谢绝三人在我耳边叫喊着什么,我充耳不闻,脑海里全是沈佳恩被九条锁链穿身而过,痛苦挣扎的模样,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推开拦在我身前的三个人,往井口探去。 井下腾地吹来一道温热的风,似乎还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膻味。 我眼前恍惚伸出两只青灰色的爪子,猛地回过神来,想要离开,却来不及了,只觉得胸口被什么东西抓着,一个倒栽葱,往深井里掉落。 预想中冰凉的井水并没有感觉到。我这一下垂直下落,结结实实,砸在井底有些松软的土地上,疼得半天没缓过神来。 隔了很久,头顶隐约传来谢绝三人惊慌的呼唤声。 我揉了揉发闷的脑袋,应了他们一声,爬起来,见井底并不是四面实心的。我正对面的井壁下有道缺口,能看到缺口下,有一面向下倾斜的坡度。 坡下明晃晃的,泛着寒光,应该是地下水。 我不由纳闷:刚才在井口,范无咎往下扔石子时,我俩分明都听到了水花声。可我落下的地方,却是结实的土地…… 难不成那石块自己会打弯儿,掉到这斜坡下的水面上? 惊疑之下,斜坡深处的黑暗中,又传来一阵哗啦啦,锁链拉动的声音。 说实话,这口井并不深,井底也没那么坚硬。我把情况跟谢绝三人说了。 范无咎当先贴着井壁下来,谢绝尾随其后。我们三个站在井底,让蚊丁直接跳下来,我们接住她。 我们这一路过来,也没想过会下井,所以都没准备手电。 好在谢绝包里有蜡烛。我们拿了一支点燃,小心翼翼地顺着那道斜坡,往底下的水潭滑去。 潭水不深,刚迈过小腿肚,不过冰冷异常。好在清澈甘冽,四个人就着井水,总算填饱肚子。 我把刚才听到锁链声,还有女孩子叫我的情况,跟他们说了。 范无咎皱着眉,一马当先,让我们跟在他后面,趟水过去,到了斜坡岩腔对面,一处突出水面的岩滩上。 这石井下的空间,竟有些像南方山区里的溶洞。我们所在的岩滩,说白了,也是头顶溶岩滴落堆砌,形成的巨大石柱。岩滩背后,有个如狗洞大小的暗洞。不断有若有似无的膻臭味,被风吹着,从洞里飘过来。 四个人歇了会儿脚,商量已定,先后往那狗洞大小的暗洞钻去。 暗洞狭小,蚊丁还好,我们三个男的,体型太大,好多地方都得努力缩身,才能勉强通过。好在越往里钻,这暗道似乎越宽敞,到最后,我们都可以半蹲着,往前迈进了。 范无咎在我身前,忽然一晃,没了影儿。 我正纳闷这是怎么回事,就听他在身下,对我道:“蜡烛给我。” 我从身后的蚊丁手里接过蜡烛,递给范无咎。 范无咎点燃蜡烛。我们就见,眼前居然是个开阔的地下洞穴。 洞穴很高,烛光一时照不到洞顶。 洞壁上,如敦煌的千佛洞一般,凿开无数蜂窝状的窟龛。窟龛里摆的,却不是佛像,而是一只只被烛光照亮,反射着夺目光芒的琉璃盏。 我们先后从暗道里出来。谢绝惊呼道:“哎妈呀,这么多琉璃灯,发财了啊!” 范无咎脸上却不容乐观,盯着窟龛里的琉璃盏看了许久,闷声道:“小心些。这琉璃盏是佛家的东西,听说是聚财用的。这么多,摆在这儿,只怕没那么简单。” 说话间,我感觉胸口被什么东西刺挠了一下,像蚂蚁叮咬一般,火辣辣的疼,慌忙伸手入怀,一摸,却摸着了师父在我大喜之日,送给我的那枚骨符。 我心生纳闷,捂住胸口,将骨符掏出,在烛光下仔细端详。 衬着四周琉璃盏反射过来的彩光,骨符上,那个貌似钟馗的虬髯大汉,身子似乎变得丰盈起来,飘飘然,有种即将从骨符中跳出来的错觉。 我摇摇头,只道自己刚才摔得眼花了,想把骨符重新收好。 这时我忽然发现,骨符上那个虬髯汉子,原本闭着的双眼,不知何时,竟似乎睁开了。 第一百零六章 回音壁 我吓了一跳,定眼再看,发现那虬髯大汉,确实像活过来了一般,直勾勾地盯着我看,看得我浑身发毛。 我眼前流光溢彩的,视线也变得越来越模糊。 窟龛中的琉璃盏,开始围着我,团团地转,越转越快,到最后,简直成了一道道绚丽的彩光,仿佛华灯初上的城市中,马路上川流不息的车流。 我心一沉,暗想刚才我们进来时,吸进了不少那种散发着膻臭味的气体,应该是中毒了,脚下趔趄,想找身旁的谢绝三人,眼前却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见。 恍惚间,我听到有人在我耳边闷声道:“灭火!” 声音不大,却很清楚,隐隐听着,竟像是师父的声音。 我挣扎着,朝眼前鬼火一般,飘忽不定的烛火摸去,鼓起腮帮,用力将火吹灭。 眼前骤然暗了下来。流光溢彩的琉璃反光不见了。师父给我的骨符,掉在脚边。 我拾起来,见骨符上那虬髯大汉已恢复原状,两眼微眯,仿佛从来就没有活过来过。 谢绝三人也都慢慢从地上爬起。蚊丁揉着脑门,问我怎么回事。 我解释道:“这琉璃盏,只怕是个法阵。开启法阵的关键,就是光。” 想到那股诡异的膻臭味,为防万一,我让他们都用尿将袖口沾湿,捂住口鼻,赶紧离开这儿。 琉璃盏洞穴的高处,离洞顶约莫两米的地方,有个马蜂窝大小的黑洞。洞口附近,往下垂着几缕青黑色的挂藤。 我想着要是原路返回,我们没带绳索,石井井壁光滑,也爬不上去;再说这洞底下莫名发出的锁链声,还有酷似沈佳恩的呼唤声,我都没弄清楚,这么回去,我们这趟岂不是白费了? 和谢绝三人商量,大家也都觉得,还不如一条路走到黑。 范无咎试了试挂藤的力量,确定牢靠,自己攀着挂藤,踩着洞壁上的窟龛,当先往那口黑洞爬去。 他速度很快,没多久就到了洞口,往里头探了探,冲我们做了个OK的手势。 我和谢绝让蚊丁先上去,我俩在底下兜着她,见她安全到了洞口,也都攀着挂藤上去。 岩壁上的黑洞,从下面看只有蜂窝大小,爬上来才发现,这洞同时让两个人并肩钻入都绰绰有余。 我们忌惮刚才琉璃盏营造出来的迷境,等钻了有段距离了,这才小心翼翼地,重又点上蜡烛。 爬了十多米左右,我前头的蚊丁忽然停了下来。 我问她怎么了。蚊丁摇摇头,指着身前的范无咎道:“大哥哥不动了。” 我正要小声问范无咎怎么回事。范无咎转过身来,冲我们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掉转身子,贴在一旁的洞壁上,眉头微皱,像是发现了什么。 我们学着他的样子,也把耳朵贴到洞壁上,就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有人在洞壁之后窃窃私语。 没几秒钟,这种窸窸窣窣的碎响越来越清晰。我们都听得真切,确实是有人在说话。只不过不知道为什么,我们竟听不出,洞壁后的人,到底在说什么。 那种声音,忽高忽低,忽强忽弱,却又格外清晰,就仿佛有人在耳边低喃,一层一层的,飘渺悠长。 听起来,像是无数鬼魂在周围游荡,一遍一遍地,诉说自己悲惨的往生。 我们越听越觉得遍体生寒,忍不住紧挨在了一起。 “噌楞楞……” 片刻的沉寂之后,洞壁深处,忽然又传来一连串清脆的,铁链拖动的声音。 我们都瞪大了眼睛:看来先前在井口听到的铁链声,就是从那儿发出来的。 我还从未听过,人的说话声,还有弄出来的声音,能够传得那么远——更何况,还是在这光滑如同水泥墙面的洞壁之后。 如果不是人,那难道是…… 我不敢再往下想。刚才听洞壁后的说话声,分明不是我们寻常所能听到的,各个地方的人的口音,有些阴沉,又有些生涩,呜哩哇啦的,半个字都听不明白。 除了鬼开口,我实在找不到其他解释。 蚊丁紧紧抓着我的胳膊,颤声道:“师……师父,要不,咱还是回去吧?” 我点点头,正打算带他们转身离开,范无咎忽然“唔”了一声,用手背轻轻敲了敲面前那片平滑的洞壁,嘴角一扬,道:“我知道怎么回事了。” 我们三个面面相觑,让他别卖关子,发现什么了,赶紧说。 范无咎道:“你们看,这洞壁极其光滑平整,而且明显有个规则的弧度。我猜测,这面洞壁与这地下,我们看不到的地方,连起来,应该是一面完整的正圆石壁。这种结构的石璧,传音效果十分明显。即便距离遥远,我在这头说话,你们在那头也能听得清清楚楚。” 我想起过去和同学去天坛游玩,好像也见过这样的正圆墙壁,皱眉道:“你是说,这洞里的岩壁,是一面天然的回音壁?” 范无咎点点头:“很有可能。” 谢绝瞪眼道:“那要这么说的话,咱们听到的说话声,还有铁链拖动的声音,很可能只是地面上,离咱不远的地方,某些人弄出来的?并不存在所谓的锁龙井咯?” 范无咎摇头道:“这井下的格局,确实像是锁龙井。只不过咱们听到的鬼话,应该是人在说话。” 蚊丁道:“可要是人的话,为啥他们说的话,我一个字儿都听不懂?” 范无咎道:“这就不好说了。咱们来都来了,只有继续往下走,看看究竟。” 我们听他说得轻描淡写,又知道他的身手,只要是活人,应该还没有他对付不了的,稍稍心安,点着蜡烛,继续往前钻。 钻了约摸十分钟左右,脚下的洞道,开始有个向上倾斜的坡度。 四个人勉力撑着两侧的洞壁,才不至让自己又滑下去。 到了斜坡顶端,眼前豁然开阔。 脚下是平实的淤泥河滩。河滩正中,有条两尺宽的暗渠。暗渠中,流动着清冽的地下水。河滩开阔的洞顶上,向下凿开几道平整光滑的竖井。 竖井不深,能看到井口璀璨的星空。 “是坎儿井。”范无咎闷声道。 我也看出来了,这黑洞的尽头,赫然就是当地居民挖开的坎儿井。 没想到我们兜兜转转了大半天,竟然又绕回地面上了。 四个人先后从竖井里出去,见井口的位置,在一片陌生的沙山后。 这儿离我们歇脚的凉棚已经很远。月亮很大,躲在井口后那片灰蒙蒙的沙山顶上,照得山尖一片银白。 我们都躺在井口附近歇息,望着绝美的风景,一时之间,谁也不想说话。 歇了不到五分钟,沙山之后,忽然又传来呜哩哇啦,像是有人在大声争吵的声音。夹杂在说话声里的,还有铁链不断抖动,发出的杂音。 我们对视了一眼,从地上爬起,默不作声地朝声音发出的方向摸去。 聊天群:593324454 第一百零七章 放开那个女孩 沙山不算高,但因为都是沙粒,不好攀爬。我们尽量放轻脚步,不让沙山后争吵的人听见。 大半夜的,出现在这么荒芜的地方,那些人只怕不是善类。 到了沙山山顶,我们见山背后,居然是一大片胡杨林。头顶皎洁的月光照射下来,将林子染得如同下过雪一般。 林子外的树荫下,面对面,站着几条人影。 借着月色,能看到其中一条人影,穿着体面的西装,身材魁梧,金发碧眼,嘴里呜哩哇啦地骂着什么;在他对面,几个身穿黑色宽袍的男子,一言不发,只冷冷地与那人对视。 这些人的穿着,有些眼熟。稍稍一想,我立刻认了出来——这不是先前到安宁村冥界闹事的,卞城王的手下吗? 金发碧眼的男子,显然是个外国人。我大学英语水平一般,但自认还是能听懂老美说话的。可这人叽里咕噜的,我却一个字儿都听不明白,疑心他应该不是英美那噶哒的。 谢绝也看出来了,闷声问我:“这洋毛子咋也跑这儿来了?别是来盗墓的吧?” 我暗笑道:“盗个屁!你没见他身边那些人,都是卞城王的手下吗?” 范无咎让我俩别贫嘴,指着那伙人身后的胡杨林道:“你们看,好像还有人。” 我们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就见月光照射不到的浓荫深处,确实还有个不停晃动的娇小身影。看模样,应该是被这伙人捆住了。 “噌楞楞”的铁链声,就是从那人身上发出来的。 恰在此时,那些卞城王的手下,将一束手电光,照到那被捆着的那人身上。 我吃惊地发现,那是个身材瘦削的女孩子,穿着一身大红罗裙,看着很像奴儿。 虽然不知道这洋毛子为什么也会出现在这儿,但先前这些人到安宁村冥界闹事,就是为了抓住偷花的奴儿。 要是奴儿被抓了,那沈佳恩岂不是…… 我心中焦急,就想从山顶上冲下去,被范无咎拉住。 谢绝也小声劝道:“别急,先看看情况。” 我努力平复心情,重又伏下身子。 这时,就听那些穿黑色宽袍的人中,有人不耐烦地道:“你这叽里咕噜半天,我们也听不懂啊。告诉你多少次了,这是我们的地盘。你要找东西我们没意见,可你不能乱抓人。” 我们对视了一眼,都听明白了:这洋毛子,跟这伙人不是一拨的。 洋毛子指着林中被铁链锁着的女孩,指手划脚,又说了段天书。 看他比划的样子,似乎他丢的东西,是条狗或者是只猫之类——而且从他的表情可以看出来,那东西对他很重要。 我暗道这洋毛子还真是无聊,为了只小动物,居然敢只身闯入这片禁地。 要知道,就算这些卞城王手下的喽啰,也都是活生生的人类,但他们的本事,先前贺玮他们都已经领教过了。 洋毛子就算再人高马大,到底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这儿是人家的地盘,有道是强龙不压地头蛇——我已经开始为洋毛子的性命感到惋惜了。 洋毛子见沟通不了,摇摇头,一只手,慢慢伸进了怀里。 我以为他要拔枪,暗暗心惊,却不想,他从怀里拿出的东西,不过是支银色的十字架。 我不由纳闷:难不成这洋毛子见硬的不行,来软的,想给这些东方的朋友传教? 出乎我们意料的是,那些卞城王的手下,见洋毛子掏出十字架,竟像是见了鬼一般,齐齐地往后急退,脸色大变,摆手劝洋毛子别冲动,有什么话好好说。 洋毛子对这些人的反应很满意,嘴角一扬,指着林中的女孩,又叽里呱啦说了一通。 这回那伙人却像是一下子开窍了一样,忙不迭地点头,一招手,气势汹汹地走向那女孩。 “快说!你把人家的宝贝藏哪儿了?”林中传来一名男子的喝问。 那女孩痛苦地呻吟了一声,忽然如同梦呓一般,低喃道:“范……范一阳……” 我心里一颤:原来先前在石井外听到的,好像沈佳恩的声音,就是这女孩发出的。 见谢绝三人也都面露疑惑,我们都紧了紧手里的武器,已经做好了冲出去的准备。 “范一阳?”那人继续问道,“是范一阳让你来偷的?” 眼看那女孩不再回答,询问她那人一招手,他身后的男子,已经拔出寒光闪闪的匕首,要往那女孩胸口刺去,我不知道脑子抽了什么风,很中二地大喊道:“放开那个女孩!” “什么人!” 话音刚落,那伙人和洋毛子,已经一阵风般,从胡杨林里蹿了出来。 洋毛子见我们就四个人,还有个女孩,满脸轻佻,背负双手,慢慢站到那些黑色宽袍的汉子身后。 走在最前的一个留着小胡子的中年男子,嘴角一咧,道:“又是你们?” 我听出来了,这人就是先前在安宁村冥界,戴着鬼脸面具的那人,也学着他的样子,冷笑道:“既然都是老相识,不如卖我个面子,放了那女孩。” 小胡子冷哼道:“之前在你的地盘上,你们人多欺负人少,我认栽。现在这儿,我们说了算。还有,你看清楚,这是我们自家的事儿,没你插手的份儿。” “自家的事儿?”范无咎冷笑道,“这洋鬼子也是你们的人?” 小胡子盯着他道:“忘了给你们介绍,这位是尼克斯先生,是大人的贵客。”顿了顿,他看了眼尼克斯,阴阳怪气地道,“别怪我没提醒你们,惹这位主儿生气,后果可是很严重的。” 说话间,林间又传来那女孩微弱的说话声:“范……一阳,快……快去救……” 我心里一颤,不管不顾,撞开拦在身前的小胡子和洋毛子,快步奔向那女孩。 小胡子和洋毛子估计没料到我会这么无礼,恼羞成怒,纷纷掏出家伙,想要冲过来。 谢绝喊蚊丁赶紧上我这儿来,和范无咎一左一右,拦住那伙人,和他们缠斗在一起。 我怕谢绝和范无咎抵挡不住,用力摇醒即将昏迷的女孩,急问道:“是不是佳恩出事了?她在哪儿?” 那女孩浑身冰冷得可怕,勉强吐了口气,让我附耳过去,颤颤巍巍地道:“小……小姐让我……让我告诉你,她找到你……你要的东西了,在……在这片林子后的山洞里。她……她有危险,你快去……快去救她。” 女孩说完,突然双眼圆瞪,周身腾起一片深红色的,犹如粉末般的轻烟,在我怀里,慢慢化为灰烬。 那些锁着她的铁链,也突然“嘭嘭嘭”,从树身上断裂下来。 我心中又气又急,咬咬牙,起身要帮谢绝和范无咎对付那些人,眼前突然一晃,一条黑影,如离弦之箭一般,冲我疾飞过来。 我下意识地伸臂扶住,被那道力量带着,硬生生往后急退了一米多,撞在一棵高大的胡杨树上,震得心肝肺脾差点碎裂。 我见是范无咎,问他怎么回事。范无咎指着那洋毛子,皱眉道:“这洋鬼子,太厉害。” 第一百零八章 不许再离开我 我惊骇不已:以范无咎的实力,我自信活人当中,没几个是他的对手,这洋毛子到底是哪路神通,居然能把他伤成这样? 放眼望去,只见那伙人,都已经被范无咎二人放倒,唯独那洋毛子,依旧背负着双手,站在月光下,笑眯眯地看着我们。 谢绝半跪在他脚边,勾着脑袋,竟似已经死了。 我又惊又怒,就想冲上去报仇,被范无咎勉力拦下。 他哇地吐了口血,闷声道:“别白费力气,咱斗不过他。你赶紧带这丫头先走,我拦住他。” 我见他连站都站不稳,回头冲蚊丁吼道:“你快跑!” 蚊丁执拗地拽着我的手臂:“不!要死,蚊丁陪师父一块死!” 那叫尼克斯的洋毛子,见我们相互搀扶,慢慢往后退,嘴角扬起残忍的笑意,拿出先前那支银色的十字架,踢开跪在他脚边的谢绝,很优雅地弯腰,冲我们鞠了个西方式的躬,将十字架放到唇边,小声地念叨起来。 范无咎一把甩开我,将我和蚊丁拦在身后,闷声道:“快跑,再不跑来不及了!” 说话间,我们惊异地看到,那十字架的顶端,忽然爆出一团耀眼的白光。 白光越变越大,影影绰绰的,依稀映出一条丰满的、线条分明的,女人的轮廓。 我们被那道白光照得几乎睁不开眼睛,感觉浑身炙热无比,如同三伏天,躺在骄阳炙烤的沙漠上一般,浑身难受,忍不住失声惨叫。 好在这时,远处沙山的山腰间,忽然又传来先前那种呜呜咽咽,好似饿狼嚎叫的声音。 眼前白光骤然消失。尼克斯沉着脸,看了我们一眼,一转身,冲沙山跑去。 我们虎口逃生,都忍不住松了口气,也没顾上歇息,急忙上前,将谢绝扶起,见他双目紧闭、脸色煞白,好在睫毛还在不停地颤动,应该只是昏迷过去了。 我用力掐了几下人中。谢绝悠悠转醒,拉着我道:“怎么回事?你们也死了?” 我摇摇头,让他冷静下来。范无咎见那伙人都跑没影儿了,应该是刚才趁乱逃走,问我接下来怎么办。 我把先前那女孩的话告诉了他们。谢绝叹了口气,望着尼克斯离开的方向道:“怕只怕,咱又得跟那黄毛怪碰面了。” 我也有些郁闷:沈佳恩明明只是躲着我,可听刚才那女孩的话,似乎她又在帮我找什么东西。 而且,我隐隐觉得,她要找的东西,跟尼克斯丢失的宝贝,很可能是同一样。 听刚才那阵恐怖的嚎叫声,分明就是从女孩手指的沙山传来。 也就是说,沈佳恩和奴儿遇到的危险,多半也跟这古怪的洋毛子,丢失的宝贝有关。 横竖都躲不过去,再说沈佳恩和奴儿还等着我去救。我让蚊丁照顾好范无咎和谢绝,就打算单枪匹马,去会一会那尼克斯。 范无咎劝道:“我知道你不想我们出事,可我们又怎么放心你一个人去?这样,咱一起去。待会儿我俩引开那洋毛子,你和这丫头去救少夫人。” 我想着这样也是个办法,点点头,叮嘱他们千万别逞强,实在不行就赶紧逃。 四个人相携着,穿过胡杨林,冲远处又一座沙山跑去。 越接近沙山,那种狼嚎般的怪叫声就越清晰,而我心里,也越来越莫名的忐忑。 我们生怕尼克斯暗中偷袭,尽找着月光照不到的暗处,往沙山上走。 沙山光秃秃的,全是青黑色的砂岩和沙土。能看到一口黑黢黢的山洞,如同沙山的一只眼睛,藏在半山腰上。 我们对视了一眼。谢绝和范无咎当先过去,在洞口探了探,忽然吆喝一声,转身往山顶上跑。 等了片刻,果然见着尼克斯从洞口闪出,左右看了看,也往山顶上跑去。 我和蚊丁趁着机会,快步冲进洞中,见山洞很深,里头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我俩怕光线会引来尼克斯,也不敢点蜡烛,摸着洞壁,一点一点地往里钻。 走了不到十米的样子,前头的黑暗中,又飘来一股若有似无的,猫狗身上的尿骚味。 闻到这股气味,我浑身如同打摆子一般,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 蚊丁察觉到了,将小小的胸脯贴到我手臂上,温声道:“师父,别害怕。” 我轻轻推开她,点点头,按捺住就要跳出胸膛的心,硬着头皮,继续往里走。 又走了约莫两分钟,前头没路了,一面如同被机关枪扫射过的,千疮百孔的岩壁,堵住了去路。 那女孩说,沈佳恩就在山洞里,这洞中决计还有别的出路。 我俩循着那股若有似无的尿骚味,果然在头顶的位置,找到一个用沙土掩盖的,拳头大小的洞口。 我驮着蚊丁,让她将洞口挖开,当先进去,然后往后退了几步,缓冲几步,让蚊丁拉着,也钻进洞里。 刚到洞口,就听见一阵“嗤嗤”地闷哼,从暗洞深处传来。 那声音听起来,如同上百头野狼,围住猎物,同时咧嘴,发出的挑衅声。 我稍一犹豫,和蚊丁在逼仄的暗洞里掉了个个儿,当先快步往黑暗中摸去。 这暗洞的洞道很平,也很干燥,我俩前后爬了不到五分钟,就到了暗洞的尽头。 尽头处又是一口巨大的山洞。令我心神不宁的是,这山洞,和先前我们从石井下去,看到的堆满琉璃盏的洞穴很像。 除了岩壁上,并没有那些令人目眩神迷的琉璃盏。 山洞正中,晃动着一大片拱着身子,如狼一般的黑影。两条娇小的身影,被那些黑影包围,渐渐往洞穴角落缩去。 空气中充斥着我们先前闻到的那股子尿骚味。 我浑身一颤,大声喊道:“佳恩,是不是你?” 那两条娇小的身影一僵,跟着就听沈佳恩惊喜道:“相公?真的是你!” 与此同时,那些围着她俩的黑影,都转过身来。一双双幽绿色的眼睛,凶光毕露,嘴里“嗤嗤”地喘着粗气,缩着身子,竖着尾巴。看架势,已准备向我和蚊丁扑来。 沈佳恩忍不住喊道:“相公小心!这些大狗,好像都疯了。” 狗? 我顿时头皮一炸,下意识地就想转身逃走。 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妥:这儿就我一个男的,这样放着她们不管,自己逃走,回头让人知道了,我这堂堂男子汉,脸往哪儿搁? 可让我一下子面对这么多,已经成了我十多年心理阴影的东西,我又实在没勇气。 况且看这些狗的体型和模样,只怕和当年追着我不放的小土狗,根本不可同日而语。 见我浑身颤抖,蚊丁抬头挺胸,道:“师父,我来引开它们,你去救师娘。” 我见她言出必行,忽然从洞口一跃而下,径往那群大狗冲去,心里一慌,哪还顾得上这些?大喝了声“回来”,也跟着跳下。 冲在最前的那条大狗,龇着牙,就要往蚊丁瘦弱的手臂咬去。 我冲上前去,一把推开她,怒喝道:“去救她们!” 还没来得及闪避,手臂一疼,已经被大狗的爪子划中。 “死就死吧。” 我心头苦笑,抬脚踢飞张嘴往我大腿咬来的大狗,招招手,将它们往一旁引开。瞬息之间,我鼻端充斥着令我心悸的尿骚味,和大狗皮毛纷飞,与皮肤接触的麻痒感,浑身上下火辣辣的疼,疯狂地挥动拳脚,只觉得意识变得越来越模糊。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浑身上下像刀割一般,哪哪都疼,就见那十多条大狗,已经尽数被我打死,直挺挺地躺在脚边。 我再也支撑不住,在沈佳恩三人的惊呼声中,慢慢倒了下去。 “从今往后,不许再离开我。” 沈佳恩痛哭着,往我怀里扑来。我勉强笑了笑,跟着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第一百零九章 克星吉星 我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木床上,身旁是抓着我的手,已经睡着的沈佳恩。 日思夜想的人儿就在眼前,我叹了口气,恍如隔世,松开手,想去抚摸她的脑袋。 沈佳恩醒过来,惊喜道:“相公你醒啦!” 她霍地站起,冲门外叫道:“师父,他醒啦!” 我以为她喊的是唐老太君,结果掀帘进来的,居然是师父。 我环视了一眼四周,发现自己居然躺在符氏精工,自己的房间里,惊讶不已,拉着沈佳恩的手问道:“我怎么回来了?其他人呢?他们没事吧?” 沈佳恩让我别激动,扶着我,在枕头上靠好,甜甜地笑道:“相公放心,大家都没事。小绝哥哥和黑脸哥哥受了伤,师父给他们看过了,没大碍。奴儿和蚊丁在外头玩儿呢。” 我见师父沉着脸进来,问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师父也不急着答话,让我转过身去,趴在床上,将我浑身上下的骨头,捏了个遍,捏得我鬼哭狼嚎的,这才松手,幽幽叹道:“要不是小丁告诉我,你们的下落,只怕再晚去几秒,我就得给你们收尸了。” 沈佳恩告诉我,我昏迷后不久,师父和齐云山就到了。 同时进洞的,还有被他俩驮在肩上,已然昏迷过去的谢绝和范无咎。 师父给了她一瓶药,让她赶紧给我涂上,以免伤口感染。 师父说,那尼克斯虽然身份不明,但很显然,他也不是一般人,很可能是从西欧来的邪恶传教士。 他身手不凡,法术奇诡,而且身上也隐隐透着股阴气,与地府的气质很像。 好在有齐云山帮忙,师父才能将他击退。 我没想到那尼克斯居然这么厉害,连师父都不是对手,不由暗暗心惊。 想起先前那女孩说过的话,我问沈佳恩,她这些天到底在做什么。 哪知道沈佳恩不听还好,一听我发问,小情绪又上来了,嘟着嘴道:“还不是怨你?要不是你,我也不会负气出走。” 她自己生了一会儿闷气,边替我擦手边又道:“不过啊,我这气,没两天就消了。我想着相公既然已经有人照顾了,干脆就退出吧。本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度过余生,却不想,被爹爹找着了。” “我爸?”我瞪眼道,“他找你干嘛?” 沈佳恩摸了摸我的额头,笑道:“爹爹说,确实是相公对不住我,但相公也是一时糊涂,被人迷了心窍。他说,相公本命年会遇上一场大劫,只有我能化解,让我帮忙,去找能帮相公化劫的宝物。” 我不以为然道:“我爸的话你都信?宝物,什么宝物?” 沈佳恩摇摇头:“爹爹也没说明,只说宝物在草原的锁龙井。我和奴儿在那井中,拣着一只形似大狗的铜尊,用铁链锁住了。正要带着离开,那洋鬼子就追来了。” 我越听越迷糊:“你是说……我爸说的宝物,就是那铜尊?铜尊呢?” 沈佳恩撇嘴道:“这就是我困惑的地方。我和奴儿被洋鬼子,还有那群穿黑袍的人,追进了山里。我怀里本来一直揣着那只铜尊,后来不知道哪儿来的一团黑烟,将我俩一卷,卷晕了。我再醒来时,铜尊就不见了,身旁却多了好几条小黑狗。” 我想着在石井那会儿,谢绝和蚊丁看到的黑烟,心里一沉:该不会这么巧,这股子黑烟,偏偏就是我和范无咎放出来的吧? 见我皱眉,沈佳恩问道:“相公,你是不是觉得奇怪,为什么先前明明是小黑狗,之后却跟疯了一样,变成凶狠的大黑狗了?” 我一时倒真没想过这个,见她提起,顺势问道:“对啊,为什么?” 沈佳恩抿嘴道:“我也不清楚。我和奴儿醒来,见没了铜尊,原本有些郁闷,但见那些小黑狗,个个伸着舌头,围着我们转,圆滚滚的,别提多可爱,就抱着它们又摸又亲地玩儿。” 她俏脸一垮,道:“哪想到,就跟变戏法似的,那些被我摸过的小黑狗,突然挣脱出去,体型越变越大,而且凶狠异常,龇牙咧嘴的,像是要把我和奴儿生吞了。别提多吓人了。” 师父起初一直在旁静静地听着,听沈佳恩说完,忽然眉头一皱,喊我转过身去,用三根手指,在我脑后风府穴的位置,轻轻按了按;又让我伸出右手,捏着我右手的食中两指,端详了半天,紧锁的眉头渐渐松开,脸上露出了古怪的笑意。 我从未见师父出现过这种表情,看着有些吓人,小声试探道:“师父,您没事吧?” 师父道:“当年八门之中,有个叫晏霞的师姐,是摸骨相面的好手。她将这门绝技,暗传给速报司司主包小司。我也偷学了一些。当年晏师姐和包司主,都曾给我和你爸摸过骨。我俩天生脑后有反骨,这叫邪骨头。有邪骨头的人,既是邪帝之相,又是正道之人。” 他松开我的手,接着道:“你是转轮王的儿子,照理也该有这样的体质,可过去我却怎么也感觉不到。现在想想,可能是时机未到。碰到你生命中的克星,这邪骨头才会长出来。” “克星?”我心里一动,“师父,您的意思是……狗?” 师父点点头:“凡事皆有因果。师父不想追究你怕狗的原因。只不过,经历了这一次,你这邪骨头长了出来,也算因祸得福。或许那个人说的没错,这世上,不存在绝对的善,也不存在绝对的恶。祸福相依,善恶相成。克星,也可能就是吉星。” 我听得云里雾里的,问师父:“那您刚才看我右手,是……” 师父显得有些激动,轻咳了一声,道:“师父过去不让你动用手指间的力量,是因为,你虽是转轮王的骨肉,但你这副躯壳,还镇不住那股力量。” “齐老先生是卜卦大家。他先前告诉过我,你这一生,与两样东西离不开,一个是心爱之人,一个是心爱之物。等什么时候,你能将这两样东西融会贯通,也就彻底觉悟了。” 我看了眼沈佳恩,见她一副美滋滋的模样,红着脸,别过头去,心情激荡,佯装镇定道:“可是师父,我之所以敢独战恶犬,全是为了救佳恩。这要让我再选一次,我才不——” “啪!” 沈佳恩轻轻扇了我一巴掌,佯怒道:“你才不怎样?” 我连忙嬉皮笑脸地哄她开心。 师父摇头笑道:“我说过,这种事,要看时机的。现在应该是时候了。” 他吩咐我好好休息,等养好伤,和沈佳恩一起,去将那铜尊找回来,其他人都不许跟去。 我本想问师父这是为何,师父却没给我发问的机会,自顾掀帘出去了。 屋里就剩我和沈佳恩两个人。我见她近在咫尺的一张俏脸,简直比熟透的苹果还要诱人,情难自禁,吆呼她过来,捧着她通红的小脸,往那两瓣娇艳欲滴的红唇吻去。 聊天群:593324454 第一百一十章 狼?狗?狼狗? 我实在不能理解,为什么每次我和沈佳恩如胶似漆,就要再进一步的时候,总会有不识趣的人进来捣乱。 我给了蚊丁一个怨念的眼神,然后带着小娇妻,开始了寻狗之旅。 说实话,这一趟要不是有沈佳恩陪着,我实在不想自己给自己找虐。 谢绝和范无咎帮着打理安宁村一带的冥界。我俩本可以从阴阳门,直接去草原,但我内心深处,对与冥界有关的一切十分排斥,所以宁愿多走远路,省得跟谢绝那样——晕门。 这一路上,沈佳恩不眠不食,兴致来了,才吃几个甜甜圈解馋。我几次想要趁机,将我俩这夫妻之名,有质的飞跃,沈佳恩却总以各种理由推脱。 或许在她内心深处,还是无法彻底放下,我和陈灵祎带给她的伤害。 “总会有机会的。” 我在心底安慰自己,牵着沈佳恩的手,重又踏进广袤无垠的大草原。 师父猜测,那草原与荒漠交接处的锁龙井,锁的应该就是沈佳恩和奴儿找到的那只凶兽。 虽然目前还不能确定,那是头狼还是条狗,但这东西,决计与我的命运息息相关。 需要锁龙井锁住的东西,一般都不是善茬。这凶兽,只怕在地下活得够久。 那个叫尼克斯的洋毛子,目标也在这东西上。无论他说得再冠冕堂皇,这凶兽既然锁在中华大地的龙脉下,就是中国人的东西。 即便他确实跟凶兽有些渊源,也不能让他带走。 我被师父一通洗脑,确实振奋了有一小会儿,只不过这种热血和激情,被大草原凛冽的寒风一吹,就几乎消失殆尽了。 这才两天没来,草原上的气温,似乎比先前,又冷了许多。 师父说,那只凶兽毕竟是地下出来的东西,见不得光,我俩最好夜里去找。草原多狼,有狼的地方,那只凶兽出现的概率更大。如果他猜得没错的话,那只凶兽,能够成为草原狼的头领。 而我和沈佳恩首先要做的,是确保自己在找到凶兽之前,不被野狼吃掉。 我俩白天在牧民的帐篷里歇息进食,夜里去沙山附近晃荡。老牧民听说我俩专程来找狼群,不住地摇头感叹,说现在城里的小年轻,实在闲得蛋疼,没事来草原上寻刺激。 这样呆了两天,我们几乎将附近可能出现狼群的地方都守遍了,却连一头狼的影子都没见着。正有些打退堂鼓,第三天夜里,我正迷迷糊糊地,倚着一株樟子松打瞌睡,沈佳恩忽然推了我一把,紧张兮兮地道:“相公,你快看。” 我顺着她的手指望去,见不远处的山头上,有头通体雪白的野狼,正舒展着身子,望着头顶的明月,似乎要嚎叫,却又像是发现了什么,警惕地缩了缩身子,一晃身,突然消失了。 我顿时来了精神,也不考虑危险不危险的了,拉着沈佳恩,快步往那头狼出现的山头跑去。 这儿离我们上次与尼克斯相遇的胡杨林沙山很远。 说实话,我俩也不确定,这突然出现的白狼,与我们要找的凶兽有无联系,只是本能地觉得,追上它,可能就会找到凶兽。 狼的警觉性很高,而且通常不会独自行动。我俩手中都拿着事先备好的桐油火把,以防狼群突然袭击。 两人小心翼翼地挨近山头,往白狼消失的方向望去,见山脚下,被月光照映得一片雪白的山丘上,有几条健硕的身影,在缓缓移动。 是狼! 我和沈佳恩莫名兴奋,迅速下山,也不敢靠得太近,见那狼群,约莫在六七头左右。领头的,就是先前我俩见到的白狼。 狼群悄悄地,往远处一道长满荆棘的山冈子逼近。 看样子,山冈子那儿有猎物,狼群正准备捕猎。 我俩躲在山丘后,本想近距离,欣赏一次狼群围捕的壮观景象,却不想,见到了一幕可能是有生以来,最为神奇、最为壮美的画面。 狼群忽然停了下来。领头的白狼,站到高处,伸长脖子,冲天长嚎起来。 紧接着,山冈子附近的山丘上,忽然乌泱泱,又涌出一大片灰白色的狼影来。 我大致数了数,少说也在二百头左右。 起先只是各个狼群的首领,跟着那头白狼,仰首长嚎。 不到一会儿,所有野狼都跟着嚎叫起来。呜呜的狼嚎声,响成一片,在寒夜的山冈子间飘荡,说不出的肃杀悲凉。 而我和沈佳恩都注意到,所有的野狼,都蜷着身子,夹着尾巴,一副臣服的恭敬模样,面向山冈子上的荆棘丛,如同朝圣一般,在呼召狼群至高无上的神祇。 我俩互看了一眼,都觉得有门儿。 这时候,一股熟悉的、若有似无的尿骚味,从远处的山冈子上,飘飘悠悠地传了过来。 与此同时,我们耳边又听到几天前,在沙山附近听过的,那种如同千百头野狼同时嚎叫的古怪声音。 这阵声音,盖过了山冈子下,狼群发出的嚎叫,不仅苍凉悲壮,而且隐隐透着不可一世的王者气势,听着让人心头颤栗,却又格外向往。 接下来发现的事,却完全超出了我俩的想象。 狼群停止了嚎叫。碧绿的眼睛里,那种凌厉凶狠的目光不见了,转而变得悲凉坦然,一如视死如归的壮士,在头狼的带领下,拱起身子,纷纷往山冈子上的荆棘丛撞去。 不是冲,是撞。 所有野狼,就像疯牛一般,争先恐后,狠命往荆棘丛中撞。 可古怪的是,那山冈子上,就像有道肉眼看不见的屏障。那些野狼,并没有横尸当场,而是如同人间蒸发一般,突然在我俩眼前,消失了。 我和沈佳恩面面相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确定没有危险,这才慢慢摸了过去。 荆棘长青,密密麻麻,布满了山冈。沈佳恩紧紧抓着我的胳膊。两人穿过荆棘丛,在山冈子后的坑道里巡视了许久,可别说一头狼了,几乎连个脚印都没发现。 所有野狼,随着那震撼的狼嚎声戛然而止,在一瞬之间,消失地干干净净。 我不相信这些狼会凭空消失,也不相信它们会这么轻易地进入冥界;沈佳恩也确定,刚才那种霸气的狼嚎声,与之前她和奴儿在铜尊消失时听到的声音,一模一样。 也就是说,我俩要找的凶兽,应该就在这儿。 我俩在坑道上找了半天,始终一无所获。坑道两侧的荆棘丛,土质松软,稍稍一踩就能踩下一大块。我心想光靠头顶的月光,荆棘浓密,可能会有疏漏,正要点燃火把,却被沈佳恩拉住。 我见她神情紧张,问她怎么了。沈佳恩皱眉摇头,往前方的荆棘丛中指去。 顺着她的手指望去,就见荆棘丛里,忽然剧烈晃动了下。 我俩刚往后退了两步,两只闪着阴狠绿光的眼睛,从荆棘丛中,忽然露了出来。 第一百一十一章 爬爬 说实话,我对狼的恐惧,还远没有对狗的恐惧大。 所以当那头通体乌黑,咧着獠牙的恶狼,从荆棘丛中慢慢出现,我心中几乎毫无波澜,见沈佳恩手足无措的样子,甚至还有点想笑。 只不过下一秒,我就认怂了。 这长着恶狼模样的凶兽,见我俩呆立在原地,既不上前,也不后退,似乎也有些慌张,毛茸茸的尾巴,直挺挺地立着,嘴里呼哧呼哧喘了半天大气,突然恶狠狠地狂吠起来。 “汪!”“汪汪!”“汪汪汪!”…… 他娘的,这居然是条狗! 我头皮一炸,老实不客气地跳进沈佳恩怀里。 沈佳恩也愣了半天,忍不住噗哧笑出声来,喊缠在她脖子上的我下来,试探着伸出手去,挑逗一般,慢慢向那条黑狗靠近。 我见黑狗双眼通红,如同火焰一般,躲在沈佳恩身后,小声提醒道:“小心点。” 沈佳恩充耳不闻,仍旧饶有兴致地步步挨近。 黑狗见吓不到她,似乎也有些错愕,原本绷直的尾巴,慢慢放了下来,嘴里“吱吱呜呜”地闷哼着,竟然开始慢慢往斜坡上的荆棘丛退去。 沈佳恩见它要逃,哎了一声,疾步追了上去。 黑狗慌了,调转身子,急忙往荆棘丛里钻。 可惜斜坡上的沙土实在松软,黑狗只爬上去一小段,就又滑了下来,慌得浑身炸毛,朝沈佳恩龇牙咧嘴地狂吠。 眼看黑狗爬了掉,掉了爬,眼中渐露绝望,连我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沈佳恩见黑狗慌得都快哭了,忍住笑,摊开手掌,表示自己没有恶意,慢慢往后退。 狗毕竟通人性,知道她的意思,慢慢平静下来,也不再呜呜地叫唤了,眼中原本恶狠狠的凶光,渐渐收了回去,尾巴一耷拉,迟疑着,往沈佳恩脚边走去。 沈佳恩想了想,让我给她一只甜甜圈,手把手地喂起黑狗来。 黑狗嗅了嗅,张开大嘴,一口将甜甜圈吞进肚子里,似乎很满意,不停地摇晃尾巴,两眼半眯。那模样,看着竟像是在笑。 沈佳恩越看越爱,忍不住伸出手去,摸了摸黑狗的脑袋。 黑狗倒也不躲,被她又摸又挠的,像是觉得很舒服,不停地摇头晃脑,干脆侧躺在沙地上,伸出舌头,去舔沈佳恩的手背,又晃了晃脑袋,示意她去挠自己雪白的肚皮。 我虽然怕狗,但也了解,这是动物表示亲昵和讨好的表现,对沈佳恩简直崇拜得不要不要的。 沈佳恩咯咯直笑,给黑狗挠开心了,指了指我道:“去,去爸爸那儿。” 我心里一甜,一时倒也没那么怕了,见黑狗翻着白眼瞪着我,尴尬地笑了笑,拍手招呼它过来。 黑狗无动于衷。我想了想,学着沈佳恩的样子,也拿出甜甜圈来逗它。 黑狗总算动心,一骨碌从地上爬起,吐着舌头,屁颠屁颠地跑过来,围在我脚边转悠。 沈佳恩一边饶有兴致地看着,一边托着腮帮道:“相公,我觉得,不管这只狗是不是咱们要找的凶兽,它既然和你有缘,咱就带着它吧。好不好?” 我知道其实是她自己喜欢,也没说破,努力克服心里的恐惧,摸了摸黑狗的脑袋,见它并没有着恼,点了点头。 沈佳恩眼睛一亮,欣喜道:“真的?相公答应了?既然这样,这狗随了主人,不能没有名字。相公,咱给它取个名儿吧。” 我让她来取。沈佳恩手指捏着下巴,想了很久,见黑狗不依不饶,吐着舌头,想攀着我的膝盖,去抢我腰间的挎包,嬉笑道:“它那么爱爬,就叫它爬爬吧。” “爬爬?啪啪?”我内心暗笑,“这丫头,该不是在暗示什么吧?” “行,就叫爬爬。”我推开几近癫狂的爬爬,冲沈佳恩苦笑道,“爬爬它妈,你能先管管咱家娃儿吗?爸爸吃不消了。” 沈佳恩脸一红,白了我一眼,拍手喊爬爬过去,摸了摸它的脑袋,让它安静下来,问我道:“相公,咱要不先回去吧?刚才那些狼……” 我知道她心有余悸,点点头,拉着她的手,正要走出坑道,脚下的爬爬忽然“汪汪”狂叫,如流星一般,蹿了出去。 我俩对视了一眼,知道它肯定是听到或者闻到了什么,跟上前去,见山冈子下,有条人影,正缓缓地冲我们走来。 看轮廓,应该是个男人,而且很年轻。 人影越走越近,爬爬也越来越紧张,浑身的黑毛又竖了起来。 这下我俩看得真切。来的人,正是那洋毛子尼克斯。 他不紧不慢地逼近,在离我俩两米的地方停下,盯着爬爬看了很久,眉头微皱,蹲下身子,叽里咕噜说了几句,像是在喊爬爬过去。 爬爬停止了吠叫,抬起头来,似乎在征询我和沈佳恩的意见。 沈佳恩怒目看向尼克斯,摇了摇头。爬爬目露凶光,重又大声狂吠起来。 尼克斯摇摇头,慢慢起身,脸色阴沉,骨节分明的手,又往胸口掏去。 “快带爬爬先走!” 我话音刚落,身前的爬爬忽然撒开四蹄,冲尼克斯狂奔过去。 “爬爬!” 我和沈佳恩同时惊呼。 尼克斯原以为爬爬回心转意,正要蹲下身子迎接,忽然察觉不对,往后急退了两步,一扬腿,踢飞几块碎石,飞速朝爬爬击去。 爬爬不避不闪,任由石块击在身上。碎石如同砸在钢铁之躯一般,尽数被弹开。它那乌黑的身影,在月光的照射下,竟似乎笼罩着一团浓墨般的黑烟。 尼克斯见治不住它,也有些慌乱,堪堪避开它扑上来的爪子,闪到一边,从怀里掏出那支银色的十字架,飞快地念叨了几句我们听不懂的咒语。 又是一道耀眼的白光,从十字架上慢慢绽开,成了一个赤身裸体、性感女人的模样。 我暗道不好,正要喊爬爬快回来。爬爬那双通红的眼睛里,竟像是镭射一般,也放出两道灼热的红光,直直地射向尼克斯手中的十字架。 “撕拉拉——” 十字架在尼克斯手上,爆出一大片夺目的火花。尼克斯大声惨叫,捂着自己的眼睛,跌跌撞撞地往山冈子下滚去。 爬爬还想追过去,被我和沈佳恩叫了回来。 我俩惊喜若狂。看来爬爬就是我们一直在找的宝贝。 狗认主,得亏我俩先人一步,否则让尼克斯抢了先,只怕就要和它失之交臂了。 沈佳恩将爬爬搂进怀里,不停地爱抚,开心得像个孩子。 我让她先别忙着高兴了,这儿不安全,还是赶紧离开的好。 沈佳恩点点头,招手喊爬爬跟上。 爬爬却趴在地上,嘴里哼哼唧唧地哀叫着,身子抽搐般抖了抖,就一动不动了。 第一百一十二章 冰魂花 沈佳恩一下哭出声来,趴在爬爬身上,眼泪扑簌簌直掉,一个劲儿地呼唤它的名字。 我万料不到这家伙说死就死,一时也慌了手脚,柔声安慰了沈佳恩几句,查看了下爬爬的尸体,却没发现任何致命伤,想着刚才萦绕在它身上的那团黑烟,只怕它是力竭而死。 我劝沈佳恩别哭了,双手用力,将爬爬抱起来,打算抬到附近的沙坑埋掉。 走着走着,我抬着爬爬脑袋的那只手,忽然感觉它脖子咕噜动了一下。 我以为是错觉,稍稍停了下,就继续往前走。才走了没两步,爬爬浑身开始轻微地颤抖起来,缓缓睁开眼睛,仍旧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冷冷地瞪着我。 沈佳恩见它居然又活了过来,喜极而泣,让我赶紧将爬爬放下。 爬爬侧躺在地上,长长地伸了个懒腰,舒展四肢,一下子从地上弹起来,又围着沈佳恩,呼哧呼哧地吐着舌头乱转,一副生龙活虎的模样。 这下我着实懵逼了:我刚才抬它的时候,它分明已经没气了,身子也有些僵硬,这怎么突然就活了?难不成它刚才在装死? 见我愁眉不展,沈佳恩撅嘴道:“相公,爬爬活过来,你不高兴吗?” 我摇摇头,说我们还是赶紧离开,爬爬死而复生,透着古怪,赶紧回去问问师父怎么回事。 沈佳恩点点头。我们两人一狗,连夜离开大草原,前往省城坐车。 因为爬爬的缘故,路上耽误了不少工夫。我俩回到店里,已是三天之后。 师父见我居然能和爬爬和睦相处,惊诧的同时,也颇觉欣慰。 我把爬爬死而复生的经过告诉师父,问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师父不语,让我把爬爬牵到他跟前,轻轻捏了捏它的脖子;又喊我上前,同样捏了捏我右手的食中两指,隔了许久,这才微笑道:“这就是了。” 不等我追问,师父道:“我说过,你命中注定,和这灵兽相依相存。它遇见你俩时,本就已灵力衰竭,又拼死击退那洋毛子,护你二人周全,最终力竭而死,这就是忠;你抬它尸身时,体内的力量,经由右手食中两指,自然汇入它体内,助它重生,这就是仁。” 我苦着脸,看爬爬上蹿下跳,与沈佳恩几个女孩子玩得欢腾,郁闷道:“师父您确定,这小没良心的,真是跟我有缘?” 师父微笑摇头,转身道:“公狗嘛,喜欢和女孩子玩,也正常。” 我们在店里呆了一天。隔天清早,我和沈佳恩商量,打算回文庄,为我妈、大伯,还有被我失手杀害的村民办一场法事,同时询问贺玮等人,我爸的下落。蚊丁、奴儿也都随行。 正要告别师父出门,就见谢绝和范无咎行色匆匆,从店外走进来。 谢绝乍一见爬爬,两眼发亮,捏着它的脸颊,把玩了好一阵子,被范无咎喝止,这才站起来,对我道:“底下的人来报,说在昆仑山一带,见着荼荼儿那丫头。她……情况不太好。” 范无咎补充,说是荼荼儿上回贸然耗费精力,施展夺心夺舍的法术,救了蚊丁,之后被我气走。 她本就与奴儿的肉身还未完全融合,精力不足,又心情委顿,肉身日渐枯萎。 在没有找到更合适的肉身之前,如果任由奴儿的肉身这样腐烂下去,作为宿主的她,因为没有足够的精力,去控制肉身腐化的速度,她也会被慢慢感染,直至最后,成为肉身的一部分。 也就是说,她会死。 我爸得知这一消息,让他俩赶紧来找我,一同去昆仑山,找一种叫冰魂花的植物。我爸说,荼荼儿已经病入膏肓,只有这种植物能救她的命,连水晶兰都不行。荼荼儿会出现在昆仑山,肯定也是因为这个。 我爸还特别吩咐,无论如何,都要救活她。 即使我爸不下命令,我也一定会救荼荼儿。她于蚊丁有恩不说,她会变成这样,我其实也有责任。 我爸是从利益角度,让我去救人;而我更多的,是为了情谊。 沈佳恩问我荼荼儿是谁。我不敢隐瞒,照实说了。沈佳恩撅着嘴,一言不发地转过身去,逗着爬爬。 我以为她吃醋,冲谢绝等人使了个眼色。所有人都很识趣地离开。 我堆下笑,正要哄她开心,沈佳恩转过身来,笑眯眯地道:“相公你去吧,我相信你。” 我盯着她看了许久,确定这丫头没在说反话,松了口气,让她好好照顾爬爬和师父,背上行囊,和谢绝二人,从镇上坐车去省城,买了去西藏的机票。 路上谢绝告诉我,冰魂花只生长在昆仑山西段山脉的腹地,一片还未有人踏足的不冻泉泉河下。那儿终年冰雪覆盖,尤为寒冷,而且鸟兽绝迹,凶险异常。我们先到昆仑山南麓,一个叫麻扎的地方,最好能找个当地的向导,了解下情况,再决定要不要进山。 说实话,我还从未去过昆仑山。在我心中,昆仑山就如同神山一般,不可逾越,更不可亵渎。 这次昆仑山之行,能不能全身而退,我心里实在没底。 当天夜里,我们到了拉萨。三个人不同程度的,都有了高原反应。谢绝几乎直接背过气去。好在吃了药,三个人渐渐缓和了下来。当晚就在拉萨歇息。 隔天一早,我们雇了辆车,往麻扎进发。 路上司机告诉我们,麻扎往北不到两公里,就是广袤的无人区。那儿终年冰封,鸟兽绝迹,当地人都不会涉足,奉劝我们不要贸然进山。 他的车也只能在麻扎稍作停留,因为那儿气候反复,他不敢多耽。 我们道了谢,在麻扎下车。 说是个镇,但这儿看着,比中原地区的一些村落规模还要小。我们谎称来旅游,找了个头戴毡帽的藏族汉子做向导,旁敲侧击地问他不冻泉的情况。 向导告诉我们,这个季节,冰雪封山,即便是最有经验的老猎户,也不敢贸然进山,更别说去腹地找不冻泉。他让我们先在镇上歇息,说是明天会有转山,到时候看看,能不能找到老巴哥。 向导说,那老巴哥是个要钱不要命的疯子,只要钱到位,他什么都敢做。 夜里用过晚饭,就在向导家歇息。外头寒风呼啸,更添寒冷。 想着荼荼儿很可能只身一人,在山中折腾,我心头难受,望着窗外远处的雪山,久久无法入睡。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正朦朦胧胧地有些睡意,忽然被身旁的谢绝推醒。 我见他和范无咎都翻身坐了起来,小声问怎么了。 谢绝压着嗓子道:“外面有人,站了好一会儿了。” 聊天群:593324454 第一百一十三章 转山 白天我就觉得那个向导不太对劲,说话不尽不实的。我穿好衣服,问谢绝和范无咎,要不要出去看看。 只要是活人,有范无咎在,我还真没在怕的。 我们三个悄悄起身,也没点灯,开了门,迅速绕到屋墙后,却没见着人。 看来那人警觉性也挺高,知道我们察觉过来,立马离开了。 天已经蒙蒙亮了,寒风仍旧凛冽。我们都紧了紧身上的棉袄,正打算回去避避风,范无咎忽然皱眉道:“听,有声音。” 他平常戴着墨镜,用耳比用眼多,听力自然也比一般人厉害。 我俩跟着他,顶着刺骨的夜风,往远处雪山的山脚走去。 走到半道,范无咎忽然做了个下蹲的动作。 我们赶紧躲在树后,见山脚下的碎石路上,有一排灰色的人影,在缓缓移动。 这些人都穿着厚厚的藏袍,戴着毡帽,脚步轻缓,边走边双手合十,在小声念叨着什么。 我大学时,班上有藏族同胞,他跟我说过,藏民经常有围着圣山步行磕头的活动,叫转山。听说转山可以洗清一生罪孽,避免在轮回中,堕入无间地狱。 这些人,应该是当地的藏民,趁着天色尚早,在这儿转山。这没啥奇怪的。 我把情况跟谢绝二人说了。谢绝点点头,表情放松了许多。范无咎却仍旧绷着脸,沉声道:“不对。我过去也见过转山,却不是他们这副模样。你们仔细看。” 被他这么一提醒,我们又静心看了一会儿,终于也发现不对了。 听我那位同学说,转山一般是围着圣山,逆时针转一圈或者多圈。 转山途中,可以合十向圣山叩拜,也可以向沿途的小庙小寺叩拜。 可这些人,除了缓缓地往前移动外,似乎每个人的腰间,都挂着一只羊绒皮囊。所有人边走,边从皮囊里,掏出一把粉末,朝雪山脚下撒去。撒完后,又忙不迭地合十默念。 那模样,像是在忏悔。 与此同时,借着拂面而来的夜风,我们都闻到一股古怪的气味,有些刺鼻,而且带着血腥味。 这股子血腥味,是在那些藏民抛撒粉末之后,才闻到的。 我们三人对视了一眼,都觉得事有蹊跷。联想到先前躲在墙后偷听我们动静的那人,我隐隐觉得,这儿的人,似乎在进行某种见不得人的神秘仪式。 见那些藏民越走越远,我们三个心照不宣,同时起身,悄悄跟了过去。 远处雪山山顶上的雪,已经能够看得很清楚了,估计天就快亮了。雪山高耸入云,我们又在背阴处,一时倒还不甚明亮。 那些藏民渐渐远离镇子,走到一条如同被沉香巨斧劈开的山谷中,警觉地往后看了看,确定没被人跟踪,便悄悄走了进去。 “果然有古怪。” 我们三人按捺住内心的忐忑,等那些藏民都进山谷中去了,这才蹑手蹑脚地摸了过去。 走近了才发现,这道裂开的沟谷,并非两山之间的山谷,更像是一道狭窄的洞口。洞口狭小,洞里却很深,黑咕隆咚的,一眼望不到头。 那些人进洞时,也都没有点灯,显然对这洞中的环境相当了解。 我们怕那些人暗中设伏,让范无咎当先进去探路,确定没被人发现,这才先后进入。 洞中漆黑一片,阴嗖嗖的,不过还挺干燥。空气中充斥着我们先前闻到的那种血腥味。 三人贴着坑洼不平的洞壁,慢慢往里摸。 走在最前的范无咎忽然停下,示意我俩别出声。 等了好一会儿,前头的黑暗中,忽然明晃晃地,亮起一道微弱的火光。 火光下,能看到影影绰绰的,站着许多一动不动的人影。 一个穿着黑色斗篷的人,面对着我们,矗立在一座好似祭台的石台上。 那人头上戴着兜帽,看不到脸。 南良不艮? 我心情激荡,就想冲上前去,被谢绝和范无咎及时拦下。 黑斗篷双臂平举,口中闷声说了些什么。底下那些人,应该就是先前进来的藏民,全都跟着那股带着一丝媚惑人心力量的声音,小声念叨起来。 我们都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本能地觉得不太妙。这时候,原本黑漆漆的山洞,忽然“忽”“忽”“忽”,瞬间亮起一团团明晃晃的火光。 这些火光,既不在油灯上,也不在火把上,而是如同鬼火一般,凭空出现在山洞顶端。 我们三人的影子,被火光照亮,长长地拉到那些人身后。 “什么人!” 那群人中,突然有人闷声喊了一句。听口音,不像是当地的藏民。 我们三个猝不及防,拔腿往洞口跑。跑了没两步,又立马怔住。 那道狭窄的洞口,不知何时,竟消失不见了。 身后传来雨点般的脚步声。范无咎发了狠,就想和这些人拼命。谢绝拉着他,往一侧的支道下跑。 这支道地面,堆满了鸡蛋大小的碎石,又冷又滑。我们慌不择路,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了下去。都没来得及收住脚,只觉得身上一冷,纷纷掉进潭水之中。 有些意外的是,潭水非但不冷,反而暖洋洋的,让人都不情愿爬起来。 我们生怕那些人追来,索性划着水,往石潭深处游去。 石潭对岸是一片松软的沙滩,一脚下去,沙土就能迈过小腿肚。 三个人翻到沙滩上,歇了口气,见对岸刚才跌落的地方,晃动着几个身影,知道那些人追来了,只好继续往里逃。 沙滩后的岩壁中,有道能容人侧身穿过的裂缝。透过裂缝,能看到里头黑漆漆的,似乎有个宽广的空间。 我们也懒得思考那是什么地方,先后从裂缝中钻了过去。 裂缝后是个巨大的洞穴。洞穴正中,居然像沙漠中的绿洲一般,长着一片葱葱郁郁的阔叶丛林。 丛林中草色苍翠。能闻到一股沁人的花香,袅袅婷婷地飘来,却一时分辨不出,那是什么花。 那些藏民追得很紧,很快就到了裂缝口,却只是站在那儿,呜哩哇啦地怒吼,不敢钻过来,像是忌惮我们三个人狭路中发难。 又或者,他们害怕的,是这个洞。 说实话,眼下这个季节,这洞中的景象,确实令人匪夷所思,但也就仅此而已,洞中一派祥和,丝毫感觉不到半点危险。 范无咎让我俩别大意,当先沿着洞壁,往对面走去。 我和谢绝一边观赏洞中雨林般的风景,一边紧跟在范无咎身后。 眼看快要到一株爬满苔藓,枝干粗壮的老榕树跟前,范无咎忽然喝道:“谁!” 话音刚落,老榕树的枝叶,猛地剧烈晃动起来。 紧跟着,树荫下的阴影里,腾地闪出一对灯笼般大小、青绿色的眼睛。 我们耳边,也忽然传来“嘶嘶”的,蛇吐信子的声音。 我暗叫不妙,拉着谢绝,拔腿要往跑后,眼前忽然一黑,被人用罩子,罩住了脑袋。 第一百一十四章 兵痞 那罩子里分明带着迷香。迷香药性很强,我瞬间觉得身子软趴趴的,连走道的劲儿都没了,被人从身后,往肩头上砍了一掌,两眼一黑,登时昏了过去。 醒来时,我见我们三个被五花大绑,靠在一块巨大的山石上。我们对面,是那些麻扎镇的藏民。所有人面沉如水,用阴冷的目光注视着我们,也不说话。 这儿像是一间石室,应该还在雪山之中。我们昨天找来的那个当地向导,站在那个穿黑色斗篷的人跟前,见我们醒来,冲黑斗篷耳语了几句。 黑斗篷招了招手。向导点点头,冲身后的藏民道:“这件事,让大祭司来处理。咱先出去。” 那些藏民默不作声,纷纷从一侧的石门出去。 大祭司等所有人走了,走到我跟前,露出兜帽中两只水灵灵的大眼睛,忽然噗哧一笑。 我心里一动,瞪眼道:“荼荼儿?” 大祭司摘掉兜帽,露出头顶那两只毛茸茸的猫耳朵,冲我们莞尔道:“对不住啦。” 我们一时都迷糊了,让荼荼儿松了绑,在石室中坐下,问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荼荼儿脸色有些苍白,刻意坐得离我们很远,叹了口气,说起这些天的事儿来。 荼荼儿说,她身子确实越来越不行了,日渐腐烂不说,还出现了大片大片的尸斑。没办法,她只能将身子裹严实,躲在这冰冷的雪山中,希望能腐化得慢些。 她比我们早几天到麻扎,发现当地藏民,好像有种神秘的图腾崇拜。 她把大祭司打晕,扮成他的样子,每天接受藏民的朝拜,渐渐发现了一些端倪。 我们先前到过的洞穴,似乎是当地藏民的禁地。他们对洞里的东西,又敬又怕;而他们又似乎对火,有着一种近乎狂热的追崇。 她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只是照着先前大祭司的咒语,在祭台那儿念叨,还真的让她召唤出了一团团无明火。 我不由纳闷,问荼荼儿,她不去山里找冰魂花,跑这儿戏耍这些藏民干什么。 荼荼儿撅嘴道:“我进不去。那山里跟迷宫似的,绕了几次,又给绕回来了。这几天我旁敲侧击,得知只有一个叫老巴哥的人,有能耐进去。我在等他,没想到却等来了你们。” 又是老巴哥? 我们三个对视了一眼。谢绝问荼荼儿:“你打听到这老巴哥的底细了吗?” 荼荼儿摇头道:“只知道是个退伍的老兵,脾气古怪,其他的不清楚。” 说话间,外头窸窸窣窣的,似乎那些藏民又去而复返。 荼荼儿赶紧戴上兜帽,咳嗽了下,示意我们摆出被绑的假象,就见先前我们找的那个向导和几个藏族汉子,走进屋来,又冲荼荼儿耳语了几句。 荼荼儿浑身微微一颤,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 向导冲我们三个冷笑,一招手,他身后那几个藏族汉子,杀气腾腾地朝我们走来。 我一时慌了手脚。我们三个身上的绳索,都已经被荼荼儿解开,要是被这些人发现,免不得要有一场恶战。 我倒不担心打不过他们,只是怕范无咎发起狠来,杀了这些人。 正急得不知如何是好,荼荼儿忽然一挥手,谢绝立刻双目圆瞪,傻子似的,咻地站起来,木愣愣地往前走。 我心里一动,和范无咎学着他的样子,也直挺挺地往前走去。 向导一愣,倒也没发现破绽,只当大祭司法力高超,控制住了我们,很恭敬地冲荼荼儿合十作礼,领着那些人,当先出去。 荼荼儿等那些人走了,在我们身后小声道:“一会儿到了地方,能跑就跑。这些人要杀你们。” 范无咎冷声道:“为什么非要跑?又不是打不过。” 荼荼儿急得跺了跺脚,道:“他们要带你们去见的,就是老巴哥。” 我们对视了一眼,都点点头,仍旧装着傻子的模样,跟在那些人身后,往洞外走去。 我们在山洞里兜兜转转,转悠了大半天,终于从一口用山石掩盖的洞口出去。 到了洞外,天已经大亮。眼前群山环抱,风吹草枯,却不是麻扎镇,而是个陌生的山谷。 见我们停下脚步,两个魁梧的藏族汉子走上前来,推了我们一把,带着我们,继续在山谷中行走,往远处一道石林耸立的山洼走去。 到了山洼,向导和荼荼儿又耳语了几句。荼荼儿有些犹豫,似乎想跟我们说什么,却不敢开口,只转身跟着向导离开。 我见石林上血迹斑斑,空气中也飘着一股肃杀的血腥味,本能地觉得要出事。 正要提醒谢绝二人小心,就听身后传来子弹上膛的声音。 急转过身去,就见一个身高约摸在两米左右的粗壮汉子,皮肤黝黑,一身横肉,戴着毡帽,露出一张铁青,而又有些疲惫的脸,手里拿着一把双管猎枪,慢悠悠地走过来。 那人原本举起枪,瞄准了我的后脑,见我们转身,浓眉一皱,拿着猎枪的手抖了抖,警惕地四周看了看,忽然异常激动地道:“范老弟,怎么会是你?” 我愣了一下,意识到他是在跟我说话,支吾道:“你……认识我?” 那人咧嘴笑了笑,将我们三个身上的麻绳松开,领着我们,到了石林后的一幢小屋,告诉我们,他叫巴戟大,是个康巴汉子,早前在西藏当过兵,和我爸是战友。 有次出任务,遇上雪崩,我爸拼死救了他,两人自此结下了深厚的革命友谊。之后我爸服役期满,回家娶妻生子。再后来,就传出了他的死讯。 巴戟大一直不相信,像我爸这么厉害的人,会突然说没就没了。他伤心欲绝,整日饮酒度日,不小心犯下阶级性错误,被组织除名。 之后,他辗转来到麻扎,为了度日,只好做些黑白不分的事儿。 听说我是范仲文的儿子,巴戟大激动得老泪纵横,一直握着我的手,久久不愿松开。 我没想到他居然跟我爸有这样的渊源,想着我爸让我们来昆仑山,指定也料到我们会碰到巴戟大,一时对我爸料事如神的本事和缜密的心思,隐隐感到有些后怕。 我见谢绝一直冲我挤眉弄眼,问他怎么了。 谢绝在我耳边悄声道:“大人这位战友,名字也是有趣。” 我不明白他什么意思。谢绝坏笑道:“你反过来念试试。” 要不是巴戟大仍在动情地诉说他和我爸的感人往事,我一定会忍不住当场失笑。 巴戟大絮叨完了,问我们没事跑这儿来干嘛,害他差点失手杀了救命恩人的后人。 我把我们过来的目的说了。巴戟大突然两眼一瞪,连连摆手道:“不行不行,千万不能进山。这山里头有鬼,谁进去谁死。” 第一百一十五章 蛇骨唐卡 我们听他这话里有故事,忙问巴戟大怎么回事。 巴戟大起身把门关好,点了支烟,猛抽了几口,这才道:“这事儿说来有些不光彩。你是范老弟的儿子,我只和你们说。” 巴戟大说,前阵子他听人说,山里有雪狼出没。这畜生的皮毛,可以换个好价钱。他和几个胆大的当地藏民,端着猎枪,悄悄摸进山里,确实在西面的山谷中,发现了雪狼的脚印。 他们顺着脚印,往雪山腹地深入。当时天朗气清的,雪山四周看得很分明。其中一人发现雪狼的身影,迫不及待地追了上去。巴戟大怕他独吞,领着其他人,也赶紧冲过去。 结果他们还没挨近,天空突然浓云滚滚,不多时,下起拇指大小的雪晶来。 巴戟大预感不妙,正要提醒跑在最前面的那个藏族汉子小心,他脚下的雪面,忽然起了阵剧烈的变化,能隐隐看到一条如巨龙般的庞然大物,在雪面下游动,发出嘶嘶的闷响。 那藏族汉子就跟着了魔一样,缓缓回过头来,冲他们古怪地笑了笑,抬脚往前走了两步,突然就平地消失了。 巴戟大他们吓得半死,又不敢贸然开枪,怕引发雪崩,只好赶紧撤退。 哪知道,空中的雪晶,就像被龙卷风裹着一般,围着他们打转,将他们包围起来。他们眼前昏黑一片,又被雪晶肆意击打,疼得根本睁不开眼,更别说前进了。 巴戟大听着身旁惨叫声此起彼伏,只当自己就要交代在这儿,忽然感觉有一股强大的力量,托着他,快速往雪山顶上飞去。 他当时晕头转向的,也没空看清托着自己的是什么东西,等他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已经到了山顶上,山下横七竖八,躺着那些和他同去的藏族汉子的尸体。 令他惊恐万分的是,那些尸体旁,分明还有几个冰晶般晶莹剔透的小人儿,看模样,依稀是女孩子。 这些女孩子咯咯娇笑,像鬼一般,轻飘飘地,托着那些尸体,沉到雪面下去了。 我早就听说,昆仑山中奇诡万分,现在听巴戟大这么说,我们也都有些望而却步。 很显然,巴戟大就是向导口中说的老巴哥。如果连他都够呛,我们还真没法进山。 可一想到荼荼儿拖着一副残破不堪的肉身,我就心头添堵。 我想了想,道:“巴叔叔,要不这样,您告诉我们不冻泉的位置,还有进山需要注意的地方,我们自己去。” 巴戟大几乎将烟屁股都吸完了,这才扔掉烟头,叹了口气,道:“别人也就算了。你是范老弟的儿子,我再怎么样,也不能看你去送死。算了,我陪你们去。” 我没想到他这么仗义,感激地握了握他的手。正要出门去找荼荼儿,就听门外有人喊道:“老巴哥,大祭司要见见那几个小子的尸体。” 我们听这人说话的声音,就是先前在祭台那儿,发现我们时,叫喊的那个人,小声问巴戟大这人是谁,听着不像当地藏民。 巴戟大摇摇头,示意我们别出声,躲起来,端着枪,开门将那人,和他身后的荼荼儿迎进屋来,趁那人不备,用枪托,一下子将他击晕。 眼看他正要将荼荼儿也打晕,我们慌忙制止,告诉他实情。 巴戟大皱眉听完,倒也不觉得意外,对我道:“这儿不安全了。这人几天前才来的,伶牙俐齿,很讨当地人喜欢,当了个跑腿儿的,不过身份不明。咱现在赶紧进山,等进了阿克塞钦,他们就不敢追来了。” 我们边跟着他出门,边问他,阿克塞钦是什么地方。 巴戟大让我们都戴上雪镜,道:“是无人区。穿过那儿,就到你们要找的不冻泉了。” 五个人从木屋出来,照着巴戟大手中罗盘指示的方向,往山谷深处走去。 越往里走,气温越低,连阳光照在身上,都仿佛假的一般,毫无暖意。 我们从山谷尽头的一线天出去。所有人被山风吹得瑟瑟发抖,几乎冻死过去。 穿过山谷,眼前豁然开阔。一座白雪皑皑的巍峨大山,出现在我们面前。 巴戟大当先往雪山上爬,边爬边叮嘱我们,小心脚下的雪面,尽量踩他走过的地方走。雪面下情况复杂,表面看可能是平实的地面,但其实很可能是万丈深渊,别还没到地儿就死无全尸了。 他让我们都把背包背在身前,尽量身子前倾,别长时间盯着雪面,小心雪盲。 我们依言照做。这雪山看着不是太高,但每走一步,都格外艰难,脚下仿佛被成千上万只手用力拉住,根本提不起来。 加上迎面扑来的雪沫子,砸得人脸上火辣辣的疼。我直疑心,再这么走下去,只怕不用等到不冻泉,我们就得活活累死。 好在爬了一阵,我身前的荼荼儿忽然惊喜道:“你们看,那儿有间屋子!” 我们顺着她的手指望去,见不远处突出的雪堆之中,确实有间几乎被大雪完全覆盖的小小木屋。 几个人都累得够呛,在巴戟大的带领下,往木屋走去。 屋子很简陋。屋中除了一张木桌和几张条凳,另外在墙角堆着些细煤和一只红泥火炉,其他什么都没有。 我有些不解的是,这小小的木屋,居然能撑得住房顶上厚逾一尺的积雪。 几个人坐下歇息,抖掉靴子里的积雪。谢绝想去弄点细煤生火。走到墙角,却忽然咦了一声,伸手去推那面墙。 我们只听“咯吱”一声,满以为这家伙不小心将屋墙推倒,下意识地想躲在木桌下,却见那屋墙虽被他推开,却没有倒,反而透出墙后的一条黑缝。 墙后还有空间? 我们都靠了过去。范无咎手上用力,将那道木墙推得更开。果然,墙后是个比我们所在的木屋,更为宽敞的石屋。 石屋地上,铺着柔软的五色毡子。一侧的墙上,挂满了珍贵的动物皮毛。另一面墙上,挂着一副巨大的画像,五彩斑斓的。看样子,像是幅唐卡。 巴戟大找到油灯,点燃了,挨近那幅唐卡,见上头画着几个人头蛇身的怪物,眼睛微眯,吐着舌尖,交缠在一起,在做着不可描述的事。 这些怪物身旁,又描着几朵娇艳的花儿。花瓣洁白,花蕊金黄。看质地,那花蕊,竟像是用金线描出来的。 “乖乖,发财了啊。”谢绝由衷叹道。 巴戟大摇摇头,脸色阴沉地道:“这种地方怎么会挂着唐卡?只怕没那么简单。” 我和范无咎也有这种感觉。 不知怎地,我总觉得,那些人头蛇身的怪物,身上的鳞片,还有那些花儿的花瓣,都透着一股森冷的寒光,如同死人骨头一般,而且,隐隐散发着一种古怪的气味。 这种气味很难形容,有点香,又有点令人亢奋,总想顺手操起什么东西,尽情地将它砸烂。 这种感觉,我不是第一次经历。那次在归秭村村外,我们将绡绡的棺木挖出来时,我也有这种感觉。 这是种容易勾起男人潜藏在内心深处的冲动和暴戾的气味。 巴戟大伸出手去,轻轻摩挲了下那些花瓣,忽然触电般缩回手,往后倒退了两步,语无伦次地道:“这……这是蛇骨唐卡!不能碰,更不能闻。咱们快走,再不走就出事了。” 只可惜,他还是说晚了。 我见身旁的范无咎,脸上带着古怪的笑意,举起黑伞,狠命往荼荼儿胸口扎去。 聊天群:593324454 第一百一十六章 娘娘窝(本章有些限制级~) 眼看荼荼儿不避不闪,傻愣愣地站着,谢绝和巴戟大脸上挂着残忍的笑意,站在一旁看热闹,我大喝一声,撞开范无咎,和他扭打在一起。 我知道范无咎的能耐,如果不能一击即中,夺下他手里的黑棱伞,等他反客为主,我就只有挨宰的份儿了。 我也发起狠来,双手用力,想去掐范无咎的脖子。 这一掐,却掐了个空——我身下没人,范无咎消失了。 不光是范无咎,荼荼儿、谢绝、巴戟大,都不见了。 我一个人,置身绿树环绕、流水潺潺的深谷之中,身下是柔软的草丛。 草丛中盛开着五颜六色的野花。花香馥郁,和着泥土的清香,扑鼻而来,让人心旷神怡。 我总觉得,这地方有些眼熟,环视了一圈,忽然浑身一颤:这不是那些藏民的禁地吗? 除了头顶的蓝天,与先前的洞穴不同,这地方的一草一木,都和我们先前到过的藏民禁地一模一样。 我们被套上罩子前看到的,那株爬满苔藓的老榕树,就在我面前两米不到的地方。 回想起昏迷前,从老榕树树荫下闪出的,灯笼大小的眼睛,我心头忐忑,一骨碌从草丛中爬起,也顾不得呼吸这醉人的花香,喊着谢绝等人的名字,只想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 只是跑了没两步,我就被一阵声音吸引住了。 那是一种女人的身心得到极大满足,从内心深处发出的、沉闷的呻吟声。 她们既愉悦得魂飞天外,却又因为觉得羞耻,在极力地、刻意地压抑自己内心的渴望和兴奋。 我不是啥也不懂的小白,先前又阴差阳错,和陈灵祎有过床第之欢。我当然知道,女人会在什么时候,才会发出这种极致诱人的娇喘。 带着花香的空气中,参杂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香味 。这股香味,和我们先前看到那幅蛇骨唐卡时,从唐卡中散发出来的气味很像——很醉人,也很要命。 我小腹间起了阵磅礴的冲动,不由自主地循着那种娇喘声,慢慢往草丛中走去。 眼前出现的画面,让我瞬间面红耳赤。 草色苍翠。在如同绿色绸缎般绵软的草丛里,几个浑身赤裸的妙龄少女,正相互搂抱在一起,嘴里、手上都没闲着,又是摸又是亲的。 少女们如凝脂般的肌肤上,因为兴奋,已经泛起比桃花还要娇艳的红晕。 每个少女都发育得很好,胸前那两座雄峰,浑圆嫩白,蔚为壮观。 那股令人冲动的古怪香味,就是从这些如蟒蚺般轻轻蠕动的少女身上,散发出来的。 也不知道是不是草丛太过茂密的缘故,这些少女小腹以下的部位,全都隐匿不见,让看得口干舌燥的我,多少觉得有些美中不足。 少女们发现我在偷看,却不避不闪,反而慢慢分开纠缠的身子,将傲人的胸膛,毫无保留地袒露在我眼前,眉眼含笑,冲我咯咯地笑。 我下身起了阵难以言说的冲动。那些少女显然也察觉到了,假装害羞娇嗔,纷纷用葱臂捂住眼睛,嬉笑着,往远处的树林子逃去。 我回过神来,自知无礼,将目光投向别处。 等那些少女跑远了,就见先前她们躺倒的草丛,杂乱无章,隐隐还残留着撩人心神的香气。极目眺望,只见少女们离开的树林深处,似乎矗立着几尊高大的石像。石像后,便是一面火红色的断崖。 我失神地往那些石像走去,心中有种感觉越来越强烈:这场景,我好像在哪儿见过。 穿过茂密的棕榈林,我见那果然是几尊石像。石像约莫有四五米高,都是赤裸着上身的少女模样,一颦一笑,都与刚才我看到的那些少女,极为相像。 令我感到不安的是,这些少女石像的下身,却分明是蛇的身子,蜷成一团。 蛇身上,甚至还雕出了细细的鳞片纹样。 联想起先前看到的蛇骨唐卡,还有少女们身上那股无限诱惑的香味,我顿时汗毛直竖。 该不会我不知不觉间,竟进入了唐卡画中的世界?见到了那些交欢的蛇女? 这么一想,我心中那股莫名的冲动和亢奋,瞬间浇灭了大半,转身就想离开。 偏偏这时候,断崖下,却又传来荼荼儿甜甜的呼唤声:“一阳……一阳你快来。” 声音娇媚无比,既像生了病的孩子,在央求我去照顾;又像是遇到困难的情人,急需我去拯救。 我的心扑通扑通狂跳,一咬牙,终究敌不过这种诱惑,拔腿追了过去。 走到断崖边,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先前会觉得,这场景有些熟悉了。 那片火红色的断崖,从半坡的位置,往下裂开了一道口子。口子上窄下宽,崖底赫然形成一道幽深的黑洞。口子上方半坡的位置,长着一簇茂密的杂草。 这断崖的模样,与我那次和沈佳恩在冥界看到的玄牝洞,几乎一模一样。 想到那次在洞中看到的奇观,以及身心上的极致享受,我心头火热,闻着从洞口往外飘出的,那股暧昧不清的诱人香味,再也按捺不住,一头冲了进去。 与玄牝洞不同,这断崖下的石洞,阴冷漆黑,也没有令人面红耳赤的肉色岩壁,以及甘冽的泉水。洞壁有些黏滑,似乎在往下淌着微微发白的液体。 我用手抹了抹,凑到鼻端闻了下,有股腥味,但不难闻,甚至莫名地,让人有些心潮澎湃。 石洞不是很深,洞外的天光,堪堪能照到洞底的岩壁下沿。我先前看到的那些赤裸少女,就蜷缩在岩壁下。 她们仍旧大大方方地袒露着迷人的胴体,媚眼如丝,轻轻舔了舔鲜红的舌尖,在不断地娇嗔,似乎在引诱我过去。 我没过去。因为我看到,她们身下,确实是青碧色的,蛇的身子。 “小哥哥,你还在等什么?我们不美吗?” 两名少女蠕动着下身,颤抖着胸前的两道饱满,冲我缓缓游了过来。 说实话,要不是那布满鳞片的下身,看起来过于瘆人,单就这些少女的容貌和身材,相信没几个男人能把持住。 我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脚跟一疼,像是磕着了什么东西。 急转过身去,就见一名少女,不知何时,已经绕到我身后。柔滑的身子,攀着我的大腿,飞快地往我胸膛上缠来。 我吓得一时慌了神,眨眼间,又被两名少女缠住。 三名少女争先恐后,用饱满柔软的胸膛,使劲蹭我的身子,从双肩、胸口,一路向下,到了小腹。 其中一名少女吃吃娇笑,脑袋便往我胯下探去。 “不……不要……不行。”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着急还是害怕,额头汗水涔涔而下。 “等……等等。”我摆脱不掉如同绞索般,将我死死缠住的少女蛇身,胡乱问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这儿是什么地方?” 舔着我胸膛的少女眼波流转,捧着我的脸,媚笑道:“这儿是娘娘窝。我们都是你的妃子。” 第一百一十七章 曼陀罗教 娘娘窝?这什么鬼地方? 我抱住已经解开我的裤带,就要往我小兄弟上招呼的,那名少女的脑袋,喘着粗气道:“你……你们别这样,我是有妻室的人。再说,你们……你们也不是人啊。” 我身下的少女秀眉一蹙,滑了出去。缠在我小腹间的另外两个少女,也忽然退了下去。 我以为自己言语间冒犯了她们,慌得噗通跪地,边磕头边道:“几位小姑奶奶,我也是一时糊涂,并非有心冒犯。你们就当没见过我这个人,当个屁给放了吧。” 所有少女噗哧笑出声来。刚才捧着我的脸的少女,招呼另外两名少女,游回岩壁下,冲我似笑非笑地道:“我们可放不出你这么大的屁。你既然不喜欢,那就走吧。” “啊?”我没想到居然她们这么好说话,一时有些蒙神。 那少女挑眉道:“怎么?又后悔了?” 我连忙摆手,又冲她们拜了拜,飞也似的逃了出去。 我边在深谷中茫然地走着,边思考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怎么转瞬之间,就到了这世外桃源般的销魂窟中? 娘娘窝到底是什么意思? 那少女说,她们是我的妃子,那我又是谁? 我百思不得其解,举目远望,见深谷远处的山头上,白雪皑皑。几片雪花般的白色花瓣,从山头上,被风吹着,在半空中打着旋儿,往我面前飘来。 我接了一片,闻了闻,那花瓣的香味,跟先前令人心荡神驰的少女体香,十分相似。 或许因为清香醒脑,我望着远处的雪峰,忽然想到一件事,一件连我都觉得荒诞的事。 这儿是昆仑山,是神话传说中,道教第一神山。蛇骨唐卡中的蛇身少女,分明是照着上古之神——女娲娘娘的形象描绘出来的。 我刚才进去的山洞,叫娘娘窝,那些少女又自称妃子…… 莫非那些缠着我的蛇身少女,是女娲后人? 我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走了大半天,也不见谢绝等人的踪迹,又没发现丝毫显示这儿是幻境的破绽,心中惊疑,鼻端始终闻着那股古怪的奇香,有些醉醺醺的,双脚也像灌了铅似的,越来越沉重,就想索性躺下来,睡他个天昏地暗。 恰在此时,我鼻腔里,忽然涌上来一股火药般的呛鼻气味,跟着一股子腥咸,直冲脑门,让我瞬间清醒。 眼前有些迷糊,我晃了晃脑袋,就见自己不知何时,又回到了那间昏暗的石室。 面前仍旧是那幅蛇女交缠的唐卡。画中的少女,与我半个时辰前,见到的那些赤裸少女,尤为神似。 谢绝有气无力地倚着墙壁,冲我苦笑道:“可算醒了。” 我见除了他和荼荼儿,我和范无咎、巴戟大脸上都挂了彩,问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谢绝说,他也没搞懂刚才这是怎么了,巴戟大刚提醒大家离开,我突然就跟发了疯似的,将他按倒在地,使劲掐他的脖子。 另一边,范无咎和巴戟大也扭打成一团。 荼荼儿见状,想要上前劝架。结果我双眼通红,冲着荼荼儿就扑了过去,老实不客气地在她身上乱摸乱亲。 荼荼儿也不知道怎么了,竟然不知道抵抗,差点被我剥了个精光。 谢绝见我们都疯了,急得从地上爬起,却也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时候,范无咎和巴戟大相互殴打,嘴角和鼻孔里都淌出了血,人也渐渐冷静下来。 他看在眼里,猜想鲜血是解困的办法,见我就要在荼荼儿身上行不轨之举,冲我的鼻梁,结结实实就是一拳,一下子将我打蒙。 我放下荼荼儿,失魂落魄地走到唐卡前,盯着画中的少女怪笑。 谢绝以为我还没醒,正要再补一拳,我就醒过来了。 我回过头去,见荼荼儿衣衫不整,小脸躲在兜帽中,看不出表情,脸上热辣辣的,也不敢再看她,小声问谢绝,这蛇骨唐卡到底是什么来头,为什么这么邪门。 谢绝还没开口,他身后的巴戟大叹道:“这蛇骨唐卡,是当地一个叫曼陀罗教的教派圣物。这个教派,不属于任何一类藏传佛教或者喇嘛教,有些神秘,也有些邪门。” “曼陀罗教?” 巴戟大点点头,一边用棉团止住鼻血,一边指着唐卡中的白花道:“这就是曼陀罗花。传说这花是鬼魅仙子,被那些教众所追崇,成为曼陀罗教的图腾标志。曼陀罗能让人产生幻觉,但本身是没有香味的。咱们能闻到唐卡中的花香,是因为,这些花瓣是蛇骨做的。” 我来了兴致,问巴戟大,他怎么会知道这些。 巴戟大招手示意我们先出去,到了外头的木屋,却见屋外不知何时,又下起了大雪,一时也没法出去。 谢绝将木墙重新合上,和范无咎捡了些细煤生火。一行人围着木桌歇息。 巴戟大告诉我们,当年他当兵时,曾奉命到昆仑山南麓,剿灭一伙打着藏传佛教幌子,暗地偷卖迷药的民间团伙。 这些人,倒也并非完全坑蒙拐骗,他们也有自己信仰的神祇,就是我们在画中看到的蛇女娘娘。 除此之外,他们对火种,还有着近乎狂热的追崇。 因为是秘密任务,所以当初他们剿灭这些人,外头并没有多少人知道。 有道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们当初撤得匆忙,没有完全剿灭,几个骨干侥幸从阿克塞钦逃脱,到了麻扎这个地方,生根发芽,之后死灰复燃。 这些年,巴戟大假装失意,被组织除名,之后隐姓埋名,到了这儿,表面上成为当地藏民处理活口的刽子手,实际上一直在暗中等待时机,想要将这些毒瘤连根拔起。 我们要找的冰魂花,是他们所供奉的神祇,最最珍贵的食物。所以从我们一进镇,就已经被他们看死了。 只是他们怎么也没料到,荼荼儿和巴戟大,已然渗透进来,否则在那山后的石林中,我们三个早就被打死,拿去祭神了。 谢绝皱眉问:“巴大叔,你说的神祇,难道是先前看到的,那雪面下的怪物?” 巴戟大点点头:“那会儿我还不太肯定,那雪面下的怪物是什么东西。后来经过进一步调查,又见过这些人挂在屋中的唐卡,终于明白,那就是只雪蚺。” “雪蚺?” 巴戟大点点头:“就是大蟒。不过是在雪山中,所以叫雪蚺。说实话,我也没见过这东西的真面目,只是老听他们提起。曼陀罗教既然尊人头蛇身的少女为神祇。估计那雪蚺,也差不多是这副模样。” 以曼陀罗花为图腾,尊蛇身少女为神祇,对火种有着狂热追崇,这曼陀罗教的行事作风,还真是令人匪夷所思。 如果连阿克塞钦都有他们的据点,我们想要找到冰魂花,只怕会难上加难。 我本想问巴戟大,为什么他先前不早告诉我们这些,外头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脚步声很小心。听声音,正是冲着木屋而来。 第一百一十八章 冰与火 巴戟大猜测,来人很可能就是曼陀罗教的教众。听声音,应该就两三个人。 他喊我们赶紧躲进石屋,只要屏住呼吸,别盯着唐卡看,应该不会中毒。 他和范无咎守在门口,打算趁黑擒住这些人,正好让他们给我们带路。 我们依言,正要推开木墙进去,那些人已经冲了进来,是两个手拿猎枪的粗壮汉子。 两人一边嘴里呜哩哇啦,说着我们听不懂的当地藏语,一边抬枪对准了我们。 眼看两人就要扣动扳机,我眼前陡然一花,晃过一道黑影。 “嘭嘭”两声巨响,那两人枪里的子弹,全打在木屋的天花板上,扑簌簌地往地上掉落雪块。 巴戟大没见过范无咎的身手,一时惊呆了,半晌才闷声道:“留活口!” 范无咎一脚将其中一人踢昏过去,拧着另一人的胳膊,推到我们面前。 巴戟大用藏语跟他说了句什么。那人双眼圆瞪,执拗地别过头去。 巴戟大用枪指了指地上的汉子,又抵着他的脑袋,恶狠狠地又说了句藏语。 那人眼神一错,瞬间变得颓唐起来。 我问巴戟大跟他说什么了。巴戟大笑道:“这些人吃硬不吃软。好在还比较惜命。我让他给咱带路。至于剩下这位,就让他在石屋待着吧。” 我点点头。巴戟大等范无咎将昏迷那人抬进石屋,在我耳边悄声道:“我的妈,幸亏我先前没对你们下手。这小子的身手,只怕连我们排长都比不上。” 我心中暗笑,问巴戟大什么时候出发。巴戟大看了眼屋外的漫天大雪,叹息道:“即便雪停,咱们去也不见得安全。与其如此,不如现在就走。” 我看看时间,已经是下午三点多,再不走,只怕晚上就得在雪山中过夜。 我们身上没带多少干粮,撑不到两天。跟谢绝等人商量了下,大家都无异议,于是抢了那汉子的猎枪,让他在前头带路,继续往山顶上爬。 我等谢绝他们都走了,拉过荼荼儿,嗫嚅了半天,道:“对不起,我刚才……” 荼荼儿莞尔一笑,勾了下我的鼻尖,道:“只要是你,做什么我都不会生气。” 她身上已经不可避免地散发出腐肉的恶臭。我心里一颤,见她假装若无其事地追上谢绝等人,心里暗下决心,无论再怎么危险,我也要帮她找到冰魂花,闷头跟了上去。 冒雪爬山是件很危险的事。尽管大家都戴着雪镜,将脑袋捂得严实,但迎面刮来的雪晶,仍旧砸得人浑身生疼。 我们几乎睁不开眼睛,前后手拉手,脚跟脚,艰难地往上爬。 好在那个叫多吉的藏族汉子,对这雪山的地形十分熟悉。我们跟着他,不仅避免了很多弯路,而且有惊无险地,翻过了雪山。 一行人到达西部山脉,已是下午六点多。 初冬入夜早,尤其在山里,黑得更快。可能因为冰雪的缘故,眼前视野仍旧开阔。 多吉指着远处山谷中,如同刀劈斧削般的嶙峋片山,告诉巴戟大,不冻泉就在那儿的冰河上。 放眼望去,片山在冰河上犬牙交错,一派冰清玉洁的仙境模样。 冰河上盖着厚厚的雪。谁也不清楚,这雪堆下的冰河里,究竟埋藏了多少秘密,和不为人知的危险。 多吉告诉巴戟大,我们最好在夜里之前,赶到那片山间的背风处,在那儿生火取暖,否则夜里山风凛冽,能直接将人吹成冰雕。我们不用赶到不冻泉,就已经成昆仑山的一处景点了。 我们见他不像危言耸听,稍稍歇了下脚,就往山下走去。 到达两片冰山间的空地时,已是夜里十点多。 确实像多吉所说,山风如同千军万马一般,裹着远处山巅的积雪,浩浩荡荡,冲我们奔袭而来。要不是有片山挡住,我们估计早歇菜了。 大雪倒是停了。头顶的月亮,看起来离我们很近。月色洒在雪面上,反射着森冷的光。我们等大风过境,借着微亮的月光,往冰河正中央走去。 冰河正中央的位置,有一个圆桌大小的冰窟窿。 冰窟窿很深,边缘的雪面和冰面凝结在一起,约莫有三尺厚。 冰窟窿里,不断地传来“咕噜咕噜”,好似水烧开的冒泡声。 我本以为,不冻泉是个多么壮观的自然景象,眼下见它不过是个冰河下的泉眼,平淡无奇,一时倒觉得有些扫兴。 那冰河下的泉水,似乎是热的,不断地往外冒着白气。 多吉领着我们到了不冻泉,远远地站着,不敢靠近,似乎对它很敬畏。 我们也不勉强,得知我们要找的冰魂花,就在泉眼之中,商量了下,决定由我和范无咎先下去看看。 两人脱掉外衣,撸起袖子,正准备下水,一旁的多吉忽然冲片山打了个唿哨,跟着拔腿就跑。 我暗叫不妙,巴戟大已经抬起枪,对着多吉的大腿打去。 多吉惨叫一声,栽倒在雪地里。 不到一会儿,他的身子忽然冲天飞起。雪面下,似是有条庞然大物,如开疆辟土的将领一般,将积雪向两侧划开,气势汹汹地冲我们急冲过来。 “快躲开!是雪蚺!” 巴戟大话音刚落,我们眼前的雪面下,忽然腾出一个火车头大小的脑袋。 这脑袋,与寻常我们见到的白花蛇蛇头一样,是三角形的。 雪蚺通体雪白,唯独三角形脑袋上的两颗眼睛,如同烧成一团的火球,放射着炙热的光。它吐着丝带一般的血红信子,拱着身,露出尖锐的牙齿,朝我们俯冲而来。 我们堪堪避开。雪蚺庞大的身躯,拍在冰河上,震得整个河面都在颤抖。 被它拍起的积雪,如同雪墙一般,打在身上,疼得我差点呕血。 我左右不见荼荼儿,往冰窟窿里一看,见她挣扎着伸出手,想喊我救她,咕噜噜喝了几口水,就往冰河下沉去。 我把心一横,一个猛子,也扎了进去。 入水的瞬间,我听到巴戟大在冰河上边放枪边大喊:“娃儿,你和丫头赶紧去找药,我们引开这畜生!” 说话间,他人已经被雪蚺拍飞。 不冻泉的泉水有些温热。我憋了口气,避开泉眼,往下又游了几尺,却左右不见荼荼儿。 正纳闷间,后背正对着胸膛的位置,像是被一团火球猛然击中,疼得我忍不住张开嘴,“哇啦哇啦”,吞了好几口水,瞬间感觉肺叶就要裂开了。 迷迷糊糊中,我感觉有个人,仿佛熊熊燃烧的火人一般,快速向我游了过来,心头一凛,手脚并用,本能地就想躲开。 那人却不由分说,追了过来,抱紧我,将两片薄唇,紧紧地贴在我双唇上。 一股清新又香甜的气息,从那人的唇齿之间,不断地往我嘴里输送。 我下意识地抱紧那人,感觉到胸膛上柔软饱满的触感,心里一动,睁开了眼睛。 是荼荼儿。 第一百一十九章 两重天 我原本已经到了闭气的极限,好在荼荼儿给我送了口气。 我离开她的嘴唇,拍了拍她的后背,朝头顶的冰窟窿指去,示意我俩先游上去。 荼荼儿却用力将我往下拉,仍旧凑过来,嘴对嘴地和我换气。 我心道莫不是这丫头亲上瘾了?这要让沈佳恩知道,指不定又要闹出什么别扭来。 荼荼儿像树袋熊似的,紧紧地缠着我的身子,伸出一只手,往头顶指了指。 我两眼上翻,刚巧看到一条如火车般大小的庞大身影,从窟窿口快速滑过。 那只雪蚺没有离开! 这样的话,谢绝三人岂不是…… 眼下这种情况,我俩自身都难保,也无暇去考虑其他人的生死。 荼荼儿不停地往我嘴里吐气,每次我想交还回去,她都双唇紧闭,不让我送过去。 我俩像两只接吻鱼似的,一边划水,一边往冰河深处游去。 荼荼儿先前身上如同篝火一般,熊熊燃烧,与我嘴对嘴换气之后,却又恢复了正常。 我闭气能力有限,憋得大脑一片空白,也只当是先前眼花了,想问荼荼儿为什么要往水底沉去,无奈无法开口,只好跟着她一路下沉,看看她到底搞什么名堂。 泉眼附近的水流异常湍急。我俩好不容易,沉到河底。 我原以为荼荼儿是想在泉眼附近,找寻冰魂花的踪迹,却不想,她忽然抱紧我,脚下一蹬,径直往泉眼中钻去。 我见那河底下的泉眼,分明是个脸盆大小的口子。从口子里涌出来的泉水,异常灼热,奇怪荼荼儿失足落入冰窟窿后,好像突然变了个人,对这冰河下的情况了如指掌。 她见我有些犹豫,抓着我的衣领,将我往那咕噜咕噜,冒着滚烫泉水的口子推去。 我瞬间像是进了火炉一般,烫得差点开口惨叫。 那口子并不厚,底下的空间,像是冰河的地下河。河水同样很烫,但不知道是不是习惯了,我竟然没觉得比泉眼处的温度高。 荼荼儿也钻了进来,仍旧嘴对嘴地给我送气,带着我,往水下岩壁中,一口幽深的黑洞中游去。 那黑洞的洞道,有个呈四十五度角的斜坡。我俩借着地下河的浮力,毫不费力地游了上去。河水只淹到洞道的一半,我终于可以露出脑袋喘口气。 洞道不宽,我俩前后双手撑着两侧的洞壁,爬了出去。 洞道外是一片开阔的高地。可能因为地下岩浆的缘故,脚下的地面有些发烫。 荼荼儿钻出来,冲我眨了眨眼睛,道:“怎么样?没想到这冰河底下另有乾坤吧?” 我皱眉道:“你早知道这冰河下的情况?” 荼荼儿摇头道:“我又不是神仙,我哪能事先知道?不过奇怪,打我进昆仑山开始,好像就一直有个人,如影随形地跟着我、保护我,时时在我耳边,指引我该怎么做。你还记得先前我在那石洞中,召唤出来的无明火吗?我估计,这也是那个人在暗中帮我。” 我边跟着她,往高地深处走,边问道:“所以刚才指引你下来的,也是那个人?” 荼荼儿点点头:“我没看清他长什么样,他只拍了我一下,我就觉得浑身灼热,也不怕这冰河下的水了,呼吸自如,就像在水上一样。他告诉我,冰魂花不在泉眼附近。” “不在那儿?”我更加疑惑了,“那在哪儿?” 荼荼儿却没有马上回答我,只踩了踩脚下发烫的地面,反问我道:“你有没有觉得,这地方,跟不冻泉上的雪山,简直就是两个世界?一个天寒地冻,一个闷热无比。” 我知道她还有后话,只轻轻点了点头。 荼荼儿抿了抿嘴,接着道:“那人告诉我,这叫两重天。冰与火,冷和热,只隔着一道屏障。这个屏障,就是冰魂花生长的地方。” 我想起先前巴戟大说过,冰魂花是曼陀罗教供奉的神祇,也就是冰河上那只雪蚺的食物。 我们能找到冰魂花生长的位置,那雪蚺自然也能找到。为什么它没有跟过来? 荼荼儿摇头道:“我也不太清楚。不过那个人说,雪蚺并不是只吃冰魂花,它也吃活物,甚至包括人。可能对它来说,冰魂花只是补充能量的首选,并不一定是唯一的食物。” 我俩边说边走,到了一面四四方方的石壁前。石壁也不知道是什么材质的,乳白色,有些像汉白玉,却没汉白玉光滑,质地也比汉白玉松软。 石壁上,萦绕着一层淡白色的薄雾。 荼荼儿两眼发亮,摊开手掌,整个贴到那面石壁上,冲我招手道:“快来。” 我吃惊地看到,荼荼儿整个人在我面前,就像没入水中一般,慢慢在石壁的白雾中消失。 我深吸了口气,学着她的样子,也背靠着那面石壁,只觉得后背传来一阵彻骨的冰寒,忍不住牙关打颤。 站了有一会儿,我忽然感觉自己被一股微弱的力量,一点一点地往石壁里吸,眼前朦朦胧胧的,像是遮了一块面纱,再回过神来时,就见自己站在一面山崖前。身后是一座静谧的小山村。 荼荼儿蹲在我身旁,正一边兴奋地尖叫,一边用力去拔地上的什么东西。 我见她手中的东西,是一簇犹如无数根细小的、晶莹剔透的水晶组成的花朵,心里一动,知道这就是冰魂花。 见荼荼儿小脸涨得通红,那花却像扎在地上似的,一动不动,我让她闪开,往手心里吐了两口唾沫,就想抱住冰魂花乳白色的花萼,用力往外拉。 手指触到花萼的瞬间,一阵犹如针扎般的刺寒,直透心窝,冻得我立马缩回手,龇着牙问荼荼儿:“你难道不觉得冷?” 荼荼儿莫名地摇了摇头。 我想着暗中帮她的那人,肯定给她身上灌注了火的热量,所以她才不觉得冷,心里多少有些郁闷,起身看着冰魂花,自忖道:“这花……非得拔出来才能用?” “不是。” 一个沉闷的声音,忽然从我们身后传来,吓了我一跳。 荼荼儿兴奋道:“是你?你在哪儿?你快告诉我,这花要怎么用?” 等了许久,那个声音,仿佛从我们脚下,那静谧的小山村中,再度幽幽地传来:“不能拔。拔了花,这两重天的平衡就被打破了,会出事的。想知道怎么用,到村子里找我。” “你是什么人?我们在哪儿能找到你?” 我追问了半天,那个声音却不再出现。 我俩看了看脚下的冰魂花,都有些不甘心,想着谢绝三人为了帮我们,现在还生死未卜,心里更是沉甸甸的。 也没办法,我俩相互搀扶着,从湿滑的斜坡上下去,往密林掩映的小小山村走去。 第一百二十章 焚烎村 要不是村子里有星星点点的灯火,我俩还真不容易看出,这密林后有人家。 夜深了,村子很安静,可能村民都睡熟了。 一弯灰扑扑的月牙儿,挂在天幕下,与我们先前在冰河上见到的,应该是同一个。 我起先怀疑,石壁后的山村,是幻境。不过现在看来,好像又不是。 穿过密林,渐渐地离那小小的村庄近了。我忽然感觉身上温热起来,甚至沁出了密密的细汗,忍不住脱掉棉袄,皱眉问身旁的荼荼儿:“你不热?” 荼荼儿莫名其妙地看着我,摇了摇头:“你该不是发烧了吧?” 我也说不好,这种突然而然的闷热,是我本身体温升高,还是穿过密林时,耗费了太多体力,只觉得脚底下有股热流,经由双腿,一路向上,很快涌遍全身;皮肤又被毛衣裹得严严实实,透不来气,浑身又热又痒,连心情都变得烦躁起来。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天黑的缘故,远远望去,这村子里的房舍,在微弱的灯火映衬下,显得异常漆黑,就好像这儿刚刚经历过一场大火。 所有的房舍,都是大火之后,残留下来的废墟。 估计见我脸色难看,荼荼儿搂着我的胳膊,关切地问道:“你没事吧?” 我不想跟她有过多的瓜葛,轻轻拉开她,勉强道:“没事。咱进去看看。” 村口有个简陋的村牌,应该是木制的。让我有些在意的是,这村牌,也像刚刚从大火中抢救出来一样,通体漆黑,似乎隐隐还能闻到一股木炭的焦味。 村牌上的匾额,布满了灰烬一般的尘土,几乎将上头的两个字眼完全盖住,也看不出是什么字。 我心里惴惴的,总觉得不太对劲,跟着荼荼儿,往村子里走。 荼荼儿拣着亮着灯的人家,上前敲门。连敲了几户,都没人出来应门。门后静悄悄的,连呼吸的声音都没有。 仿佛这座小山村,就是个摆设,是个死村。村里根本没人。 荼荼儿身上的腐臭味已经遮盖不住。我不想让她难堪,一路上都强忍着,不去捂嘴捏鼻。 要是还找不到暗中帮她的那个人,得到使用冰魂花的方式,只怕我会当着她的面呕吐。 荼荼儿也有些心急,恨不得踹门而入。连敲了七八家,眼看她就要抓狂了,总算在村尾靠近后山的一户人家,有人应门,让我们稍等,脚步声缓慢,拉开了柴门。 房门打开的瞬间,我和荼荼儿都吓了一跳。 门后是个看不出年纪的男人。之所以看不出,是因为,他全身上下,从头发到脚趾头,都跟刚从煤矿里出来的矿工似的,黑得发亮。 要不是他手里举着风灯,眼神发光,露出一口黄牙,我俩还真看不出门后有人。 男子阴沉沉地问道:“两位,大半夜的,有什么事?” 虽然说的是普通话,但还是能听得出来,这人的口音,带着浓厚的康巴特色。 我有些犹豫,害怕这村里的居民,和麻扎的当地藏民一样,都是曼陀罗教的教众。要是让他们知道,我俩在打冰魂花的主意,说不定会当场将我俩拿下。 荼荼儿却没管那么多,把自己过来的目的,还有暗中帮助她的那人,喊我俩进村找他的经过,一股脑儿,全告诉了眼前的男子。 男子像是在斟酌什么,转头冲黑漆漆的里屋,念叨了几句我俩听不懂的话,应该是在叮嘱家人,让我俩在门口稍等,他去加件衣服,等会儿带我俩去找族长。 我没料到暗中帮助荼荼儿的,居然是这个村的族长,本能地觉得,这个族长不简单。 路上男子告诉我们,他姓康,五十出头,我们可以叫他康伯。 这个村叫焚烎村。之所以名字古怪,是因为这村子座落在昆仑山腹地,几乎与世隔绝。村民们过去还过着茹毛饮血的原始生活。族长来了之后,不仅带来了火种,让他们告别生食,还教会他们照明。 村名是族长取的,具体什么含义,他们没啥文化,也不知道。 族长特别吩咐过,村外赤岩山下的冰魂花,是专供神灵享用的,任何人不得采摘,要好好看护。 否则触怒了神灵,只要他眨一眨眼,这个村子,就会被夷为平地。 说实话,我总觉得康伯说话不尽不实的。看他在前面带路的背影,佝偻蹒跚、干枯瘦弱,皮肤又黑得惊心……那模样,就好像火葬场里烧焦了的干尸。 就连他手中的那盏风灯,也飘飘忽忽的,闪着幽蓝色的光,形同鬼火。 我等他走得离我们有段距离了,小声提醒荼荼儿,待会儿见着族长,要格外小心。 荼荼儿冲我挤了挤眼睛,示意自己领会,默不作声地跟了上去。 康伯没带我们去其他房舍,却一路顺着村道,往村尾后山爬去。我俩都留了心眼,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走到半山腰的一处山冈子上,康伯手一指,道:“那儿。” 我们顺着他的手指望去,见山冈子下,有一口很明显的山洞。 洞中灯火恍惚,隐隐传出好似诵经一般的吟咏。似乎山洞里,聚集了许多人。 康伯也不来理会我俩,脸上带着崇敬的表情,当先往洞中走去。 我俩对视了一眼,也没办法,叹了口气,跟了进去。 越往里走,灯火越明亮,那种诵经般的念叨声也听得越清楚,隐隐还能听到转经筒转动的声音。 山洞里异常闷热,如同火炉一般。我边往里走,边不停地往外脱衣服。 荼荼儿也觉得闷热起来,却仍旧不愿脱掉外衣。 康伯走到那些同他一般,瘦小漆黑的村民之中,回过头来,冲我们古怪地笑了笑,吹灭风灯,也跟着那些人,低声吟唱起来。 我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烈,心扑通扑通狂跳,拉过荼荼儿,就想往山洞外跑去。 这时候,我们耳边听得“喀吧”一声脆响,像是什么东西忽然裂开,掉落在地。 我俩不由自主地回过头去,就见那些村民,不知何时,全都转过身来,像虾米一般,弓着身子,脸上带着古怪的笑意,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什么,慢慢冲我俩走来。 “喀吧……”“喀吧”…… 随着他们步步逼近,他们的脸上、手上、身上,一块块如同树皮般、龟裂的皮肤,冒着滚滚热气的白烟,不停地往下掉落。 第一百二十一章 火菩提 我早觉得这些村民有问题,此刻见他们浑身冒着热气,有些地方,已经冒出了通红的火星子。 所有人咧着嘴,一边不停地往地上掉着肉块,一边阴恻恻地笑着,冲我俩走来。 这些人,肯定在很久以前,就已经在大火中,被烧死了。 不知为何,我突然觉得,这些人烧焦的模样,我似乎以前在哪儿见过。 此刻被这骇人的场景吓着,我也来不及思考,拉着荼荼儿,快步往洞外跑去。 刚跑到洞口,就见原本荒无人烟的山冈上,此刻竟密密麻麻,站满了无数像这样浑身烧焦的村民。 村民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所有人一边口中呜呜咽咽地小声念叨,一边瞪着火红的眼睛,咧着嘴,慢慢将我俩,包围在洞口。 刹那间,我忽然想起来了:这些人的样子,跟我们上次在那东北司机车后镜里看到的,那个浑身烧焦、皮肉腐烂的男人,几乎一模一样。 莫非这个焚烎村并不存在?我俩只是不小心,陷入了灵素堂弟子营造的幻象中? 心念急转之间,那些人已经挨了过来。我都能清楚地看到,他们脸上因为灼烧殆尽,微微熏得发黄的颊骨。 一团热浪,和着皮肉烧焦的恶臭味,冲我俩脸上席卷而来。 “怎……怎么办?” 荼荼儿虽然也不是凡人,到底女孩子心性,对这些恶心的活死人,仍旧毫无抵抗力。 我咬咬牙,正准备带她硬闯出去,身后的山洞中,忽然刮来一阵挟带着冰棱的阴风。 这股阴风,一下子将围在我俩身后的几个活死人,身上的火星子扑灭,慌得他们吱吱唔唔地怪叫,跪在地上,不停地朝山洞深处叩拜。 “不想死的话,就赶紧进来。” 先前在赤岩山脚下听到的那个声音,从山洞中,冷冰冰地传了过来。 我俩死里逃生,哪还顾得着许多,拔腿就往山洞中跑去。 身后的村民反应过来,嘴里仍旧呜呜咽咽地念叨着,争先恐后地想要挤进来。 我俩一口气跑到刚才那些人站立的地方,见洞里明晃晃的,点着许多通红的火把。 仔细再看,就见那不是火把,而是像我们先前,在曼陀罗教教众禁地,看到的那种无明火。 在无明火的照耀下,山洞四周的岩壁上,忽然一闪一闪地,亮起一颗颗火红色的光点。 我俩刚往前走了两步,身后的洞口,忽然“嘭”地一下,落下一块如同我们先前从高地脱困的乳白色石壁。 石壁重逾千斤,我试着用力抬了几下,纹丝未动,只好放弃。 “放心,他们进不来的。”那个声音重又响起,“看到你们面前的东西了吗?” 我大吼道:“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不敢现身相见?” 那人对我的质问置若罔闻,自顾道:“这是火菩提。只服用冰魂花,你的身子受不了那种酷寒,会瞬间凝结。火菩提的炙热,可以中和冰魂花的严寒。冰火相融,你才不会死。” 荼荼儿试着上前,想去摘岩壁上,如火球般的火菩提。那人慌忙道:“慢!” 错愕间,我俩见身前的岩壁下,不知何时,竟蹲坐着一个笑嘻嘻的泥偶。 泥偶宽额圆脸,双手合十,呈蹲坐状,两眼半眯,似乎正一眨不眨地看着我俩。 “刚才……是你在说话?”荼荼儿皱眉道,“你是什么人?” 没见泥人动嘴唇,但我俩都听到,先前那个沉闷的男子声音,就是从这泥偶身上发出的:“八妹,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八妹?”我皱眉道,“什么八妹?” 泥偶好像很不待见我,叹了口气,又道:“我是老七,子煊。这么多年了,我对你心意如何,你难道一点都没感受到?为了这么个外人,你把自己搞成这样子,我……我很痛心。” 顿了顿,它语气忽然变得阴戾:“火菩提我可以给你,火菩提和冰魂花食用的方法,我也能教你。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荼荼儿皱眉问。 泥偶忽然眼珠子一转,恶狠狠地盯着我,道:“杀了他!” 我倒吸了口凉气,心头火起,上前要将泥偶踢碎。 那泥偶却突然在我俩眼前,如洞外的那些村民一般,浑身开始变黑冒烟,出现密密麻麻的火星子,最后轰地一下,烧成了一团火球。 我看向荼荼儿,见她脸上阴晴不定,后背忽然有了寒意,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 荼荼儿古怪地冲我笑了笑,原本黑得发亮的眼眸里,忽然蒙上了一层碧绿的神采,如同猫眼一般,慢慢向我走了过来。 我想起她过去对那些打手使用过的夺心夺舍,心头一凛,慌忙避开她的眼神,语无伦次地道:“荼……荼儿,你……你想干什么?” “我想要你。” 荼荼儿朱唇轻启,欺身上来,幽绿色的眼珠里,仿佛藏着深不见底的潭水,既轻柔又温暖,瞬间将我包裹。 我只觉得浑身暖洋洋的,仿佛徜徉在洒满阳光的湖面上,情不自禁地嘴角上扬,伸出手去,想将面前含笑的美人儿搂紧。 腾地胸口一凉。我回过神来,见荼荼儿面无表情,手里抓着一道冰冷坚硬的水晶,扎进了我的心脏。 一阵刺痛,伴随着迅速蔓延开的鲜血,瞬间从心口传遍全身。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荼荼儿,忽然觉得她近在咫尺的那张俏脸,竟然变得那么陌生,那么冷酷,那么遥远,心里陡然一凉,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我感觉自己像条死狗一样,被人在坑洼的地面上拖着走。 荼荼儿的身影,若即若离地在我眼前晃动。 我猜想拖着我的人,应该就是先前自称子煊的男人。荼荼儿达成了他的条件,现在他要带荼荼儿去冰魂花那儿,教她同时食用火菩提和冰魂花的路子。 我不敢睁眼,胸口的阵痛,让我彻底顾不上双腿和屁股,被砾石摩擦的疼痛。 我不知道荼荼儿是故意手下留情,还是她真的想要用我的命,换自己的命,只是没扎准部位,我一时还死不了,打算就这么装死下去,看看这两人到底都怀着什么鬼胎。 我意识还是很模糊,隐约听到那男人跟荼荼儿说什么“放血”“脱光”“融化”之类,跟着就被他像垃圾一样,用力扔进了赤岩山下的草丛,心口一疼,又昏死过去。 这一阵昏睡,如同睡了大半个世纪。 等我再次悠悠转醒,就见自己躺在荼荼儿怀里,鼻端离她隆起的胸脯,不到一寸的距离,能闻到她身上,有股淡淡的奶香味。 “你……好了?”我内心激动,很艰难地问了一句。 荼荼儿眼泪啪嗒啪嗒,从嘴角,滴落到我鼻子上,又顺着鼻尖,滑到我嘴边,咸咸的,也甜甜的。 她将我的脑袋,整个捂进自己饱满温热的胸膛中,小声啜泣道:“对不起……对不起……” 我总觉得不太对劲,挣扎着,想从她怀里爬起来。荼荼儿将我平躺在草丛中,抹了抹眼泪,起身冲密林深处跑去。 跑着跑着,我恍惚看到,她的身子和脑袋,在微明的夜色下,突然分离开来。 第一百二十二章 新鲜出炉,任君翻牌 我眼前变得模糊起来,说不清是眼泪朦胧了视线,还是伤心过度,又要昏迷。 密林中草丛大动,显然有什么东西,正朝我快速奔来。 我心中凄然,已经懒得理会。 “一阳!”“娃儿!” 来的居然是谢绝三人。 他们身上都不同程度地挂了彩。巴戟大的迷彩背心,几乎全被血水染红,也不知道是他自己的血,还是那只雪蚺的。 谢绝将我扶起,关切地问我怎么样。 我有气无力地把我俩落入不冻泉泉眼,辗转到了这儿的经过,告诉了他们。 谢绝瞪眼道:“焚烎村?什么焚烎村?这儿啥也没有啊?” 范无咎也道:“我们从林子里过来,没看到什么村子,全是树。” 我心中骇然。看来我先前料想的没错,这个村子并不存在,只是那个叫子煊的男人,营造出来的假象。 想起那些烧焦的村民,我严重怀疑这个子煊,很可能就是子午门灵素堂的人。 巴戟大却摇头道:“是有这么个村子,不过都是解放前的事儿了。这村子与世隔绝,过着刀耕火种的原始生活。后来不知道怎么了,一团天火从天而降,一夜之间,将整个村子烧了个干净,没留下活口。再后来,这儿就时常闹鬼,登山旅游的,都不敢靠近。” 如果真如巴戟大所说,我和荼荼儿,昨晚就是进了个鬼村,那些村民倒还好解释,可那个叫子煊的人,又是怎么回事?总不能他也是只鬼吧? 我们都理不出头绪。我稍稍缓过神来,胸口的血液也已经凝固,挣扎着站起,问范无咎,他们三个昨晚是怎么脱险的,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 范无咎面露困惑,告诉我,昨晚他们引开那只雪蚺,混战之中,忽然不见了我和荼荼儿的踪迹,以为我俩出事了,心中慌乱,纷纷被那只雪蚺卷住身子,越收越紧。 眼看就要命丧蚺口,迷迷糊糊中,他们看到有个如天神般魁梧的汉子,举着两柄大板斧,冲雪蚺脑袋上砍去。 雪蚺吃痛,扔下他们,逃命去了。 三个人昏迷之际,感觉身子如腾云驾雾一般,径往雪山顶上疾去。 一个浑厚的声音,在他们耳边道:“醒来后,从山顶下去,就能找到你们的人。以后别来了。” 巴戟大补充说,他们被救走的瞬间,他忽然觉得,这个人,就是上次救他的那人。 看来这万祖之山中,果然藏龙卧虎。眼下我也不关心这个,只要他们没事就好。 我让范无咎和谢绝搀着,往林子中走,边走边问,他们刚才有没有碰到荼荼儿。 谢绝不满道:“恩将仇报。管她干嘛?” 范无咎却摇摇头:“我看她未必就想要一阳的命。一阳的伤口,离心窝还有段距离。她算准了力度和位置,没有要一阳的命,只是让他陷入假死状态。” 我其实也想到了这一点,问范无咎,能不能看出,荼荼儿为什么要这么做。 范无咎摇头道:“不好说。说她一点私心没有,我没这个把握。可能当时情况紧急,她要不这么做,很可能你俩都要死。眼下这结果,应该是最好的了。” 我点点头,想到她离开时,脸上悔恨的泪水,和突然分离的尸首,心中一阵刺痛。 巴戟大安慰我,说我们能帮到这个层面,对荼荼儿来说,也算仁至义尽了。 人各有命,富贵在天,该放下的还得放下。 他看了下,依目前的情况来看,我们很可能已经在昆仑山北麓,只要顺着眼前的山脊走下去,应该就能到新疆境内。 等把我们送下山,他再设法重新回麻扎。 我问他为什么不干脆跟我们一块走。巴戟大自嘲地笑了笑,道:“习惯这山旮旯的生活了,去人多的地方,我反而不舒服。以后有机会,我再去找你们。” 谢绝二人也担心他这样回去,身份已经暴露,那些曼陀罗教的教众不会放过他。 巴戟大傲然道:“既然已经摸清了他们的底细,我自然不会放过他们。当年没做完的事,我今天要把它做完!只要我巴戟大一天还是个兵,就不允许有人在昆仑山撒野!” 他身上忽然散发出豪迈的军魂气魄,与先前玩世不恭的态度截然不同,令我们肃然起敬。 走了好一会儿,天色已经大亮。天空灰蒙蒙的,像是在酝酿一场暴风雪。 我们都加快了脚步,想赶在暴风雪到来之前,找到避风的地方。 走着走着,巴戟大忽然冲我们使了个眼色,示意有人在背后跟踪。 我们心领神会,故意在山冈子里兜圈。那人脚步明显慌乱起来,没几下,就被我们摆脱。我们等他现身,突然从斜刺里杀将出去,将那人擒住。 却是荼荼儿。 她仍旧是个正常人的模样,身上却没再穿着先前的衣服,只用一条条黑色粗布,将身子层层裹住,勾勒出迷人的曲线。 尤其胸前那两道高峰,比先前奴儿的身子,壮观了许多。 见我瞪眼看着自己,荼荼儿赧然一笑,道:“怎么啦?不习惯我的新身子?” 我心头激荡,情不自禁地将她一把搂紧,问她到底怎么回事。 荼荼儿身上虽然带着女儿香,却仍旧不可避免的,散发着一股皮肉烧焦的味道。 我心里一动,被她轻轻推开。 她有些生分,站在离我半米远的地方,娓娓道起我昏迷前的事儿来。 和范无咎料想的那样,荼荼儿知道,如果当时不顺着那个叫子煊的人的意思,我俩很可能都要命丧当场。 她算好了让我假死的方寸和力度,将我刺晕,骗得子煊的信任。 她盘算着,只要恢复能力,到时候对子煊施展夺心夺舍,就能将奄奄一息的我救走。 子煊带她来到赤岩山下,将火菩提和冰魂花融合,形成一滩仿佛在半空中流动的液池,让荼荼儿往自己身上割一道口子,把血放进液池里,然后脱光了,进液池中浸泡半个时辰。 荼荼儿这时才明白过来,冰魂花不是用来吃的,而是用来泡的。 她在池中泡了半个时辰。子煊倒也有君子风度,一直背对着她。 荼荼儿感觉自己身上的能量渐渐恢复,趁子煊不注意,忽然绕到他身前,对他施展夺心夺舍。 可她没有料到,子煊的能耐,远比我们这些常人大得多。 荼荼儿一击未中,只好狠下心来,加大夺心夺舍的力度,体内刚刚恢复的能量,也快速流失。 子煊终于中招,被她蛊惑,进入石壁后的世界。 我醒来的时候,她知道自己时间不多,又后悔先前重伤了我,所以才会含愧离开。 她尸首分离,失魂落魄地,也不知道往哪儿去,却忽然在山林尽头,见着一个身穿长袍,飘然似神仙的年轻男子。 那男子背对着她,正将一具具烧得已经完全没了人形的尸骸,摆在暗沟中。 男子见到她,也不觉得诧异,说自己叫陈子行,专门倒卖尸体的。这些尸骸是他刚刚挖出来的,新鲜的很,想要的话随便挑,只要答应他一个条件,他就能帮她恢复人形。 荼荼儿抱着试试看的心态,答应了他的条件,结果还真让他找到了合适的身子。她与陈子行分别,关心我的伤势,又怕被我们误会,只好偷偷摸摸地跟在身后。 荼荼儿说完,嘴巴一撇,噗通跪在我身前,道:“一阳,你别赶我走,好不好?” 我苦笑着摇了摇头,上前抚着她的脑袋,喊她起来。荼荼儿摇摇头,就是不从。 谢绝从旁轻咳了一声,坏笑道:“那什么,你俩这个姿势……有点不雅啊。” 我这才发现,荼荼儿身子半跪,小嘴正好对着我的下身。 正要喊她赶紧起来,就听身后有个熟悉的声音道:“你们……在干嘛?” 我听出是沈佳恩的声音,没料到她居然会出现在这儿,脑子嗡地一下,结结巴巴地道:“那……那什么,佳恩你……你听我解释,不是你想的那样。” “啪!” 第一百二十三章 大伯的加密文件 我解释了半天,谢绝三人也从旁协助,好歹让沈佳恩挎着的脸,重新恢复了笑容。 荼荼儿这丫头,从头到尾,一直咯咯笑个不停,也不上前帮忙。 我见除了师父,沈佳恩、蚊丁、奴儿、周格、许幻、林枫都在,问他们怎么会来。 蚊丁抢先道:“是师父的爸爸告诉我们的。他和师公……钟叔叔说,你们那边已经完事,让我们过来接你们。” 又是我爸? 我已经对我爸料事如神的做派,越来越反感,而且心里始终不明白,他既然把每一步都算计得这么明白,为什么一直不肯现身来见我?他到底在担心什么? 荼荼儿好像有点怕奴儿,见她撑着把红伞,目光冰冷地看着自己,笑嘻嘻地冲我道:“一阳,我答应了那位陈先生的条件,要去帮他达成,就先走啦!改天再见!” 沈佳恩等她走远,气鼓鼓地瞪着我道:“我不许你以后再见她!” 这么多人看着,我多少有些尴尬,轻轻咳嗽了下,赔笑点头,又被她逼着,发了毒誓。 到了山脚下的公路,巴戟大也作别我们,搭了顺风车离开。 我问周格,我们现在去哪儿。周格道:“钟师父说,你已经很久没回家了,让你和沈丫头回去看看。先前被你们打伤的洋毛子,好像在草原上有动作。咱们先回县里歇息,然后兵分两路,我们几个去草原上探探情况;你和沈丫头、奴儿还有爬爬,回文庄看看。” 我知道,这肯定又是我爸,借由师父之口下的指令,心里虽然老大不情愿,却也没说什么。 我们到了县城宾馆,见贺玮和云泽牵着爬爬,等在那儿。 爬爬见到沈佳恩,撒着欢就往她身上扑。 我皱眉问周格,师父干嘛让爬爬也出来,好歹留下它,也能做个伴。 周格苦笑道:“钟师父嫌它吃得多,养不起,就给扽出来了。” 我忍不住大笑。 一夜无话。隔天一早,我们兵分两路,周格一行一路向西,往草原进发;我和沈佳恩、奴儿、蚊丁,还有爬爬,坐车回文庄。 算起来,我虽然路过文庄几次,但可能因为心中对大伯、我妈,还有那些被我错手杀害的村民,始终怀有愧疚,害怕触景伤情,每次都不敢多做停留。 师父,或者说我爸,此时让我回去,祭奠大伯和我妈,到底是什么意思? 或许因为不便现身,走着走着,奴儿半路上就消失不见了。 她也不是一次两次这样了,我也没放在心上,领着沈佳恩和蚊丁,牵着爬爬,硬着头皮,径往大伯的旧宅走去。 从小到大,我在这个不算宽敞的石屋,度过了多少个美好的童年记忆。 在我心中,大伯甚至比那个我十岁后,就离我们而去的父亲,更能让我体会到亲人的温暖。 可这个我生命中至亲的人,却因为我的无知和冲动,最后惨死在我手上。 文庄几乎已是荒村。我们悄悄进村,也没惊动仍留守在村里的老人。 站在大伯家门口,我浑身不住地颤抖。沈佳恩和蚊丁一左一右,搀着我,一边温言安慰,一边轻轻推门进去。 屋里的摆设,和半年前,我进屋发现大伯的尸首时相比,基本没什么改变。我一路抚着过去用过的每一样家具和摆件,鼻子一酸,眼泪扑簌簌,滚落下来。 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内堂中,仍旧有股若有似无的,血腥的气味。 见我浑身冰凉,站着没动,沈佳恩叹了口气,招呼蚊丁一起,在龛桌下的抽屉里,找到贡香和黄纸,给神龛中大伯的灵位上香。 蚊丁见那香烧着了,慌忙想用嘴吹,被沈佳恩制止。 沈佳恩告诉她,祭拜用的香,不能吹灭,只能摇灭,否则就不灵了,而且对逝者也不尊重。 看她那模样,越发有贤惠媳妇兼知性师母的风范了。 我心里一宽,情绪也好些了,见沈佳恩在地上铺好蒲团,跪在灵位前,冲大伯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边磕边在心里忏悔,祈求他和我妈在九泉之下,能原谅我的过错。 等我磕完头,刚要起身,却忽然觉得哪儿不太对劲。 与此同时,一直乖乖趴在地上的爬爬,也突然不安地狂吠起来。 细眼再瞧,我登时吓出了一身冷汗。 大伯的灵位,是我上次回来,和贺玮等人给他竖的。当时为表尊敬,还专程在镇上,买了个有玻璃罩子的精美神龛,将灵位放在里头,以防被灰尘弄脏。 此刻贡香缭绕,我竟似乎在那神龛的玻璃罩子上,看到了大伯的脸。 我以为自己思念心切,看花眼了,连忙晃了晃脑袋——人脸还在。 我想着,这多半就是我爸让我回来祭拜大伯的用意了,深吸了口气,冲玻璃罩子上大伯的脸,小声道:“大伯,您是有什么心愿未了,想让侄儿给您达成吗?” 大伯的脸在玻璃罩子上不断晃动,嘴唇翕动,似乎说了些什么,但我一个字儿也没听见。 他面上带笑,忽然眼珠子一转,盯向了神龛下的木桌。 蚊丁和沈佳恩见我喃喃自语,小声问我怎么了。 只一错愕间,玻璃罩子上已空空如也,大伯的脸不见了。 我心里一动,轻轻推开神龛,就见神龛压着的桌面上,不知何时,竟然刻着一行字: “去你家的电脑里,接一封邮件。解压密码是你的生日。” 我敢肯定,上回我们来的时候,龛桌上什么也没有。这行文字,是我们离开的这段时间,有人刻意留下的。 看字迹,竟好像就是大伯的笔迹。 我忽然激动起来,在墙角捡了块石头,将字迹磨灭,把神龛放回原位,冲大伯的灵位,又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拉着沈佳恩和蚊丁,快步往村外走。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我爸让我回来的目的,就是让我看到大伯回魂,留下来的笔迹。 大伯这么久都没投胎,显然他发给我的,那封来自地府的加密邮件,对我,甚或对整个范家来说,都极其重要。 这里头,甚或会解开许多我先前对于我爸、对于范家的谜团。 当天中午我们就回了县城。这么久没回来,家里哪哪儿都落了灰。沈佳恩和蚊丁宽慰了我几句,两人开始打扫房间,让我领着爬爬,自己去书房开电脑。 电脑没联网。奇怪的是,我居然能够打开个人信箱。 信箱里果然有封未接邮件。 我知道这里头肯定有问题,将邮件中的压缩文件下载下来,连忙输入密码,将文件夹解压。 是个WORD文档。 我点开文档,见标题用粗号字,写着一行话: “一阳,有些事,是时候告诉你了。” 第一百二十四章 范家的背景 大伯的这封文件,或者说这封遗书,很长,长到如果将它完全复述下来,可能一天的时间都不够。 我只能尽量用最简洁的方式,将它整理出来。 大伯说,我们范家,从我爷爷那辈儿开始,就不是文庄当地人。 大伯和我爸,是同父异母的兄弟。爷爷当年带着他们,悄悄从外地,住进了文庄。 大伯在我出生之前,有过妻室,但后来因为身世的原因,大妈离他而去。 我爸在外面有过多少女人,大伯其实都清楚。 不过兄弟之间这点事,能瞒则瞒,他也没敢跟后来的弟媳,也就是我妈透露。 以前我妈从不让我清明中元的时候回去祭祖。过去我总怀疑,自己是捡来的,现在终于明白,我妈不让我拜,不是因为我的问题,而是因为,那坟里的祖宗,确实不是我范家的祖宗。 爷爷当初悄悄进村,谎称是范家后人,不仅住进范家老宅,还将自己的身后事,一并按着文庄范家的规矩处理。 大伯说,他和我爸,并没有在爷爷的棺材里,看到他的尸身。 换句话说,爷爷其实和当初的小桃一样,不仅占了人家的房子,还占了人家的坟。 爷爷离世前,曾喊他兄弟俩进屋密谈。 爷爷告诉大伯,我爸是被选定的,继承他遗志的后人。大伯只需像常人那般生活,不用牵扯其中;不过作为兄长,在我爸遇到困难的时候,他理应出手相帮。 这么多年来,他和我爸,一个在明,一个在暗,共同为夺取转轮王宝座绞尽脑汁。 我十岁那年,我爸借口下海经商,远离我们母子,其实就是时机到了,他需要离开,去东岳大帝那儿,征得他的支持,从而将转轮王的头衔,戴到自己头上。 至于我妈,在我爸心中,到底摆在什么位置,可能只有他自己清楚。 我妈是很聪明的人。我从小学到的大道理,都是她教我的。 她经常在嘴边念叨的一句话,就是难得糊涂。烦人的,不需要知道的事,最好就别去过问。 或许她早已看出我爸和大伯的真实身份,只是她为人妻、为人母,不想计较这些罢了。 大伯说,我们范家,子嗣众多,当初要不是为了躲避仇人的追杀,爷爷也不会出此下策,藏进另一个姓范的家族里。 我们范家的元祖,就是秦时的范喜良,而真正开枝散叶的,是北宋著名政治家,那个说出“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范仲淹。 也就是说,我们范家的老家,其实在江南一带。 另外,范家当年的一支,在逃亡中被冲散,流落到中原一带。 彼时中原一带,冥界的主人,正是卞城王。为绝后患,他几乎将这一支屠戮殆尽。 我爸当上转轮王后,辗转得知,这一支范家,还保留着最后一点血脉,不顾危险,毅然决然前往营救,将那最后的血脉,养在自己左右。 这个人,自然就是范无咎。 换句话说,我爸钦定的,辅佐我的黑无常,其实是我的族兄。 我和范无咎一样,在十岁的时候,生了场大病,几乎夭折。 范无咎自此落下了病根,像得了白化病一样,见不得光,所以只能穿黑衣、戴墨镜,把自己弄得跟鬼一样。 而我,却意外活了下来——不仅活了下来,还活得很健康。 我爸经此一事,心态发生了很大的转变。 他不想我重蹈爷爷和他的覆辙,想让我像个正常人那样,读书认字、娶亲生子,所以我几乎算得上是重生之后,他就默默离开了我和我妈。 可事与愿违。他和大伯虽这般想,别人可没打算放过我。 我们躲在文庄的消息,不知怎么,被以秦广王为首的仇家得知,这才有了之后,我妈骗我回去祭祖,南良不艮从中作梗,从而发生的一系列惨剧。 我爸见躲不过,索性也不藏着掖着了,一边暗中游走,召集过去自己的旧部,商量退敌之策;一边让谢绝、范无咎这些人,以合适的契机,出现在我身边,保护我的同时,也慢慢开导、启发我。 我被南良不艮利用,间接害死了大伯和我妈,是我爸始料未及的。 他深深意识到,自己要对付的人,远比他想象中更强大、更复杂。 或许他至今不肯现身相见,就是因为,他不想过早地将这些重担,压到我身上。 文件最后,大伯用更明显的字体,写了一行字: “一阳,你爸已经着魔了,我劝不动他。做什么事,遵从你自己的心就好。” 我爸虽然机关算尽,而且可能真如大伯所说,并不想将过多的担子压在我身上,可看完这封邮件,我心里还是沉甸甸的。 那一瞬间,我忽然觉得,自己过去浑浑噩噩生活了二十多年,原来是那么的轻松美好。 我盯着那封文件,久久没回过神来。 大伯选择这个时候告诉我,我们范家的背景,显然是觉得到了逼不得已的时候。可如果他是为了劝我收手,甚或拦着我爸,为什么提醒我找到邮件的,偏偏又是我爸? 这兄弟俩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我不相信,我爸这么多年来忍心不见我,真像大伯说的那样,他只是怕把麻烦带给我。这个理由太单薄,他一定还有别的什么原因。 无论如何,我一定要找到他——即便是为了给我妈一个交代。 爬爬趴在我脚边,呜呜地闷哼,似乎觉得有些无聊。 我犹豫了很久,不确定要不要将邮件彻底删除。 刚下定决心,要去点窗口上的交叉符号,我眼前一花,这封邮件,居然凭空在电脑屏幕上,消失不见了。 与此同时,沈佳恩和蚊丁已经将客厅打扫干净,干劲十足地走进来,问我找到什么没有,有没有需要帮忙的地方。 我摇摇头,也没打算将这些事儿告诉她俩。 沈佳恩问我接下来做什么。说实话,我现在最想做的,就是留在我妈买的房子里,和沈佳恩、蚊丁,过着一对恩爱夫妻、一个女徒弟,外加一条狗的逍遥生活。 外面的争权夺利,最好跟我无关。 当然,理想终归只是理想,眼前还有一大堆烂摊子,等着我去收拾。 我给谢绝打了个电话,得知他们目前暂时安好,放下心来,告诉沈佳恩和蚊丁,先回去找师父。 师父让沈佳恩等人去昆仑山接我们,是得了我爸的授意。想找我爸,可以从师父那儿入手。 我心中急切,也没有去买票坐飞机,领着沈佳恩等人,重又回到安宁村外的河沟,让贺玮在冥界,开了道直通符氏精工附近的阴阳门,火急火燎地回到店里。 进了店,我们却扑了个空。 师父不在,只在桌上给我留了封信。 信很短,只有两句话: “想找你爸,就去江南一带的寒山寺。他在那儿等你。” 聊天群:593324454 第一百二十五章 父子劫 我们到寒山寺已是隔天中午。 因为是景区,游客很多。我们商量了下,决定还是夜里再去。 我有些困惑,即便我们范家祖籍在江南,总不可能在寒山寺。我爸约在哪儿见面不好,非要约在这佛教名刹。 难不成,他已看破红尘,等向我交代完未竟的事业,就出家为僧? 我百思不得其解,索性也懒得猜,有什么疑问,等见到他,自然就迎刃而解了。 我们等夜里景区闭园,悄悄摸了进去。 有奴儿和爬爬在,景区的监控对我们来说,简直形同虚设。他俩轻而易举地穿墙而入,将监控关闭,又分别驮着蚊丁和沈佳恩进去。 我这半年来,虽说没学会多大本事,这小小的院墙对我来说,倒还算不上什么。 进入院内,因为是夜里,院中树木又多,幽静得让人有些害怕。 我们也没停步,一路经由大悲殿、普明宝塔、大雄宝殿、天王殿,罗汉堂,到寒山丈室前停下。 我们会停下,不是因为我们知道我爸在这儿,而是被拦住了。 我们怎么也没想到,寒山丈室里居然挑着灯。 一名身穿袈裟的老僧,定定地站在门前,似乎早知道我们会来,脸上波澜不惊,双手合十,冲我们道:“几位施主,范居士已恭候多时,请随我来。” 我们对视了一眼,跟着老僧进屋。 室内正堂上,有尊慈眉善目的佛像。可不知道为何,我不敢直视它的眼睛,似乎铜像不怒自威的双目,能够一眼看穿我内心潜藏的邪恶。 老僧也不自我介绍,让沈佳恩几人在前厅喝茶歇息,说我爸只想见我一个,领着我,绕过正墙,往后厅走。 走到一张古色古香的八仙桌前,老僧让我坐着稍等,自己从后门出去。 我边喝茶边观察这寒山丈室,总觉得,这厅堂内的布置,和我印象中旅游景点的装饰很不相同,无论是桌椅板凳,还是雕梁画栋,似乎都显得古旧了许多。 正看得入神,耳边忽然传来“嘶嘶”的声响,像是钢丝擦过铜柱,发出的声音。 错愕间,我眼前迅速飘来三面泥黄色的帆布,将我团团围住。 我以为是老僧捣鬼,要惩罚我们不请自来,大惊起身,正前方的帆布后,慢慢映出个蹲坐的人形黑影。 “阳倌,是我。” 我听出是我爸的声音,心一宽,慢慢坐了下来。 尽管这些日子,我对我爸神龙见首不见尾,又瞒着我们母子的行为十分不满,可骤然听到他的声音,我心中还是不自主地感到温暖和亲切。 我爸在帆布后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恨我,恨我不顾你们母子,又瞒了你那么久。” 我冷冷地道:“我只想要个解释。” 我爸沉默了一会儿,声音有些凄凉地道:“阳倌,爸不见你,是有苦衷的。你既然想知道,我就告诉你。你听说过父子劫吗?” “没有。”我仍旧不动声色。 “父夺子志,子取父爱;父子相见,必损其一。当年你十岁时,从鬼门关走一遭回来。你妈担心你再出什么幺蛾子,让我找高人算算。” “那高人看过你和我的面相,又看过你爷爷的遗像。他告诉我,咱范家犯了父子劫,命中注定,父子不可相见,否则必有一死。” 我想起大伯的那封加密文件,当初爷爷走的时候,大伯和我爸也都没能见他最后一面,起先觉得蹊跷,现在听我爸这么说,似乎有些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我爸继续道:“爸不怕死,但爸怕你死。这是咱范家的命,躲不过,也逃不掉。咱范家是什么来历,相信你大伯已经跟你说了。不到万不得已,爸也不想你卷进来。” 我打断他道:“你想让我接班,大可以直接跟我说,没必要这么藏头缩尾的。” 我爸叹道:“阳倌,你不明白。你肩上的担子,远比任何人都重。你的身份,也远比你现在所知的更加复杂。爸有些话能跟你说,有些话却不能说。希望你能理解。这些事,以后你会明白的。” 我不想听他打太极,闷声道:“那佳恩呢?佳恩是怎么回事?” 我爸这次沉默的时间更长,似乎在斟酌怎么对我说。 我等得几乎都不耐烦了,这才听到我爸幽幽地道:“她现在叫这个名字?她是什么人,你应该也知道了。是,你爸我当初……确实跟她有过一段感情。但她忘记了,我也不想再提起。这是我的错。这姑娘,命中注定和我范家有缘。我不想你再犯同样的错,再次失去她。” 我先前虽然也已隐隐猜到,我爸跟沈佳恩,肯定有着某种亲密的联系,但听我爸亲口说出来,我还是有些难以接受。 如果沈佳恩过去跟我爸有过感情,那我现在跟她…… 这他娘的不是乱来吗? 我浑身冰冷,脑子里乱糟糟的。 沈佳恩和我爸在一起的画面,不断地在脑海中浮现。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是个乖孩子,你承受不了这样的事实,也冲不开这世俗的桎梏。但有句话,爸向你保证,那丫头,是十足十、干干净净的姑娘。我和她没有——” “你住口!” 我心里油然生出一团无明业火,对我爸也越来越感到厌恶。 我爸凄然道:“我不求你原谅我,但希望你能担起这个责任。她已经嫁给你,我不管先前是什么原因,再有一个多月就过年了,你要再不和她行房,错过了时机,只怕会夜长梦多。而你接下来的担子,只怕也会越来越重。” 我有些难为情道:“你……你怎么知道这个?” 我爸哼道:“想我范仲文一世风流,居然生出你这么个胆小将军,真丢我范家的脸。” 我连忙辩解道:“不是,佳恩她有心结,她——” 我爸截口道:“她心里有没有你,我是过来人,自然清楚。我是你爸,我今天在这儿做主,你立刻、马上,把你该做的事儿做了。” “啊?”我讶然道,“在……在这儿?不好吧?” 我爸没吱声,身影在帆布后,渐渐隐匿不见。 离开时,只听他幽幽地笑道:“你真以为,这儿是寒山寺?” 眨眼间,围在我身侧的泥黄色帆布,嗖地又消失了。 我也不在寒山丈室的后厅,而是在一间缀满了水晶流苏的房间里。 我眼前是一张挂着粉色帷帐的雕花木床。床上被褥都是新的,绣着鸳鸯戏水的喜庆图案。两侧的墙上,贴着大红的喜字。 正纳闷间,身后房门咿呀声响。 沈佳恩一袭红装,小脸红扑扑的,含羞向我走来。 我忽然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小腹下瞬间涌起一团邪火,走上前去,将沈佳恩拥入怀中,在她耳边小声道:“佳恩,我刚才见过我爸了。他说……我想……” “我愿意。” 沈佳恩轻轻推开我,笑靥如花,站在我面前,闭上眼,挺起胸膛,示意我去解她胸襟上的扣子。 第一百二十六章 病痨子 我不想花太多的笔墨,去形容我和沈佳恩真正意义上的、久违的第一次圆房。 相比绡绡,甚至相比陈灵祎,她都生涩了许多。 但或许正是因为,她是我真正在乎和心爱的女人,我愿意不厌其烦地开导她、指引她,让我和她,同时达到灵与肉的极致交融。 这一晚,我要了五次。 看着面泛桃花、一脸满足,躺在我怀里的沈佳恩,我心中由衷地感到自豪,似乎觉得自这一刻起,我才真正意义上,称得上是个男人了。 我暗暗发誓:以后不管上刀山下火海,只要我范一阳在,就绝不允许沈佳恩受到半点伤害。 就算她曾经跟我爸有过牵绊,至少从这一刻开始,她沈佳恩,完完全全,属于我范一阳一个人。 沈佳恩脸上的红晕,直到鸡鸣天亮都没消退。 看着她娇羞如同鹌鹑般的模样,我又有了冲动,奈何昨晚用力过猛,实在提不起精神。 我俩收拾起身。我见床单上星星点点,铺着诱人的落红,心中越发怜爱,想将浑身赤裸的沈佳恩搂进怀里。 她却忽然不好意思起来,“哎唷”娇嗔,用枕头埋着我的脸,嘴里喊着“不许看”,匆忙下床穿衣。 我俩出了房门,见外头赫然就是寒山丈室的厅堂,想到自己居然在佛门净地做这种事,脸上都有些火辣辣的,想想又觉得不对,回头再看,先前的温柔乡已经不见了。 正疑惑间,蚊丁和奴儿牵着爬爬,从后厅出来,也都一脸懵圈。 我问她俩怎么回事。蚊丁嘟嘴道:“那大和尚不是好人。我们昨晚喝了茶,就晕过去了。早上起来,见自己躺在床上,师娘却不见了。刚才从房间里出来,卧房也不见了。” 我猜想一定是我爸为了成全我俩的美事,暗中捣的鬼,心中不由暗暗惊叹:他这似幻似真的切换本事,可比南良不艮这些人高明了去了。 估计见沈佳恩傻呵呵地,只顾盯着我笑,蚊丁两眼滴溜溜一转,坏笑道:“哦,我知道怎么回事了。师父和师娘昨晚……” 我故意板下脸来,不让她继续往下说,其实心里早已乐开了花。 蚊丁吐了吐舌头,似乎也觉得有些难为情,蹲下身子,假装抚摸爬爬的脑袋。 奴儿盯着我,冷冷地道:“姑爷,我家小姐既然委身于你,你可不能再负她。你知道,小姐为了你,吃了多少苦。她甚至——” “奴儿!”沈佳恩忽然叱道。 奴儿脸上掠过一丝不甘,怏怏地收了嘴。 我看着满脸甜蜜、对着我傻笑的沈佳恩,见她不想表露心迹,也不打算追问,只把她搂得更紧。 沈佳恩问我现在去哪儿。我想着不管怎样,我爸既然已经给了我一个交代,又成全了我和沈佳恩的这段姻缘,我再没有理由怨天尤人,追究下去。 如果他所做的一切,真是为了范家考虑,作为他的儿子,我没理由置之不理。 眼下先得离开寒山寺,否则等景区的工作人员进来,我们就是有嘴也说不出理儿来。 刚出寒山寺,我兜里的手机忽然响了。 我拿起一看,见是周格打来的,忙接通了,问他什么事。 周格似乎在电话里很着急,连声道:“一阳,你快回来吧。你师父他……” 我心里一沉,颤声道:“师父怎么了?” 周格顿了顿,道:“钟师父他……好像疯了。” 我没想到一夜之间,竟会发生这样的事,赶紧买了回去的机票,当天就回到店里。 店里来了许多人,连包家姐妹都在。 我见师父被麻绳牢牢绑在床上,痛苦地挣扎,抓着谢绝的胳膊,急声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师父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包小司走上前来,叹了口气,道:“你也不用太着急。小钟的情况,我刚才大致看了下,应该是思虑太多,急火攻心,又被人趁虚而入,一时失了心智。对了,他先前给你的骨符呢?” 我忙把骨符递给她。包小司笑了笑,走到床边,温柔地将骨符,贴在师父的胸膛上,像是妻子责怪丈夫一般,温声道:“为了她,你连命都不要了?” 说也奇怪,包小司说完这话,师父原本不断抽搐的身子,竟然慢慢平静下来。 包小司走出房间,环视了堂上众人一眼,对我道:“你师父患的是心病。心病还得心药医。我推测,这事多半又是秦广王底下的走狗捣的鬼。你师娘这些年来芳踪难觅,但也未必就找不到。你师父我来看着,你们再往北方去一趟,把你师娘找来。见了她,他也就没事了。” 沈佳恩道:“可北方这么大,我们上哪儿去找师娘啊?” 包小司看看她,又看看我,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道:“当初大有身负重伤,我依照大人的旨意,将她带回。大人不惜耗费元神,救活了她。只是小钟肩上的担子太重,一时还不能让他俩相见。” “我们一直没跟大有说实话。这些年,她一直以为小钟已死,独自一人,在漠北生活。你们带上这个,找到她,她自然就明白了。” 我见是个手工的香囊,问包小司这个有什么含义。 包小司叹息道:“这是你师娘绣的。当初大有离开时,曾托付我,如果找到你师父的尸骨,记得托人将香囊带过去给她。只要她没死,就一定会回来祭奠你师父。” 想起我和沈佳恩刚刚修成正果,相比之下,师父和师娘,实在比我们可怜多了。 我让包小婵帮忙照顾蚊丁和爬爬,又交代了贺玮等人几句,与沈佳恩、谢绝、范无咎一起,马不停蹄地,又往漠北进发。 这次事出紧急,不得已,我们再次从阴阳门直接过去,到了先前发现爬爬的草原。我们也没停步,照着包小司给的地址,继续往北走。 赶了半天路,天色渐黑。漠北的冬夜不可小觑,寒风冷得吓人。我们没法子,只好在牧民的毡房里宿夜。 当晚我们刚要歇下,毡房外忽然一阵嘈杂,似乎有人在外头大声争吵。 我让沈佳恩躺着别动,正要出去,忽然有个人自行掀帘进来。 跟在他身后的,还有满脸愤怒的谢绝二人。 来人是个比我们稍长的年轻男子,眉清目秀,跟谢绝竟有些神似,不过脸色苍白,活脱脱一副病痨鬼的模样。 他不理会身后纠缠的谢绝和其他人,自顾向我伸手道:“你好,我叫蒋子歆。” 我见他看着文弱,但举手投足之间,有种富家公子哥的桀骜,恼他不懂礼貌,也没跟他握手,冷冷地道:“我不认识你,请你出去。” 蒋子歆也没在意,自顾收回手,慢悠悠地道:“我知道你们过来,是为了找人。我也知道你们找人的目的。伤害你师父的那个人,碰巧咱们都认识。我过来,不过是想交个朋友。” 我皱了皱眉,问道:“是谁?” 蒋子歆见我动摇,转过身来,微笑道:“南良不艮。” 第一百二十七章 最重要的人 师父的本事,远在谢绝和范无咎之上。 我原先以为,只有秦广王亲自下手,或者施鲛、子煊这样的厉害角色,才有可能伤到他,却没想到会是南良不艮。 我皱眉问蒋子歆:“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帮我们?” 蒋子歆身子单薄,被屋外刮进来的寒风一吹,咳了两声,这才道:“我是个商人。场面话我就不说了。我会认识你师父、你,还有南良不艮,做的是哪一行的生计,你是聪明人,就不用我多说了吧。” 我想着这儿是卞城王的地盘,同时又是子午门灵素堂的堂口。这公子哥模样的蒋子歆,似乎黑白通吃,很可能是旧事八门的人,专捞死人生意,问他跟南良不艮有什么过节,干嘛要对付他。 蒋子歆叹道:“我就是个生意人。那家伙挡了我的财路,害我和合作伙伴关系僵化。” 他招手示意围在毡房门帘的手下离开,边往门外走边道:“你们做什么,我不管,也管不上。我来,不过是要提醒你们,那家伙先前放言,要对你们身边最重要的人下手。你们自顾不暇,他才有时间韬光养晦。现在他应该去河上了。” 北风呼啸。蒋子歆说完话,人已经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我见沈佳恩目光呆滞,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让她回神,问她怎么了。 沈佳恩摇摇头,皱眉道:“没什么,就是觉得刚才那人有些……有些眼熟。” 我见她一时也想不起来,也就没追问,转头正要问谢绝二人,河上是什么地方,却见谢绝脸上闪过一丝忧色。 他似乎怕我看到,慌忙别过头去,佯装没事。 我盯着他的脸,忽然浑身一颤:河上?河上镇?那不是谢绝的姐姐,谢妙所在的镇吗? 南良不艮先是用计伤了师父,现在又冲谢妙去了。他这样东一枪西一炮的打游击,显然是想扰乱我们的视线,让我们应接不暇。 可他为什么突然这么做? 谢妙不像师父,有那么好的身手和本事。找师娘的事,一时半会儿也搞不定。 事不宜迟,我们四个也不歇息了,赶紧穿戴整齐,往东边的河上镇赶去。 夜风凛冽。我们好说歹说,终于说服寄宿的牧民,用农用车拉我们去了最近的县城。 从县城到河上镇的班车早已停运。这儿是卞城王的地盘,我们也不知道阴阳门的位置,虽然心里焦急,却也实在没有办法,只好一边安慰谢绝,一边在车站附近苦等。 好不容易等到首班车。我们坐上车,辗转倒了两趟,这才到了河上镇。 除了沈佳恩,我们三个彻夜未眠,都有些疲倦。不过眼下也都顾不上了,下了车,就直奔谢家的花圈寿衣店。 谢绝和范无咎当先冲进弄巷,我和沈佳恩尾随其后。到了店门口,我们见店门紧闭,喊了几声,也没人应。 几个人面面相觑,心里都生出了不祥的预感。 谢绝呆呆地站在店门前,手脚冰凉。 我们知道安慰也没用,只好默默地站在他身后。 四个人沉默了许久,谢绝忽然一跺脚:“我怎么这么笨!” 都没来得及问他怎么回事,谢绝一招手,示意我们跟着他,从石屋旁,一道有些松散的石阶,往石屋顶上爬。 爬到屋顶,谢绝皱眉扫了一圈,眼睛一亮,指着一个方向道:“那儿!” 我们顺着他的手指望去,见石屋后,是另一条逼仄的小巷。 巷子中,如同民工宿舍一般,一字排开两排平房。左侧最尾的一间,在门口晾着几件女孩子的贴身内衣裤。 我心道谢绝咋会认出,这内衣裤就是谢妙的? 见他一脸焦急,从石屋顶下去,径往小巷中冲去,我们生怕南良不艮埋伏在暗处,赶紧也都跟了过去。 谢绝也不怕吵醒邻居,火急火燎地边用力拍门,边大声喊“姐姐”。 喊了大半天,也不见有人应门。 我们心中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谢绝眉头一拧,向后退了两步,一脚将房门踹开,人已经像只兔子似的,冲了进去。 内堂没人。空气中满是令人不安的血腥味。谢绝脸色煞白,径直往卧房冲去。 他在卧房转了一圈,又跑了出来,脸色有些古怪。 我强忍着内心的恐慌,刚要问他怎么了,就听身后脚步声响——有人从后厅走了出来。 “啊!” 谢妙和我们同时大叫。 我们怎么也没想到,那人居然就是谢妙。 此刻她浑身赤裸,只穿了件底裤,一手拿着沾了血的刀,另一只手上,却是只已经咽了气的大公鸡。 不得不说,这样的画面,莫名地充满了诱惑。 “出去!都出去!干啥呀这是!” 她边往房间跑,边喝令我们出去。 谢绝见她没事,又哭又笑,领着我们出门。 等了好一会儿,谢妙这才喊我们进屋。 她化了淡妆,面带微笑,恢复了过往那种邻家大姐姐一般,温柔甜美的模样,与先前一脸彪悍的女汉子,简直判若两人。 “姐,这大清早的,你干嘛呢?”谢绝纳闷道。 谢妙拧着他的耳朵,笑骂道:“你还有脸问我?我一大好的姑娘,就这么被你这小白眼狼,领着一群人看光了。往后我还怎么嫁人?” 谢绝吃痛求饶。谢妙放开他,有些羞涩地扫了我们一眼,问道:“你们怎么来了?” 沈佳恩抢着把蒋子歆告诉我们的事,跟她说了,反问她刚才在干什么。 谢妙摇头笑道:“这是我们谢家祭祖的规矩。这猴头不在,我一姑娘家,也没办法。今天是家父的祭日,按规矩,子嗣要宽衣沐浴、杀鸡祭拜,以示虔诚。” 范无咎沉声道:“这样看来,那姓蒋的多半是骗人的了。该不会……” 我见他支支吾吾,让他有什么话只管明说。 范无咎摇头道:“我也只是瞎猜。你们说,那蒋子歆,会不会就是卞城王?” 我们都摇摇头,觉得不太可能。 范无咎见没人认同,有些不甘地道:“你都能是转轮王,他为啥不能是卞城王?他以为咱们去他地盘上惹事,逼急了,自己出来招呼,也说不定。” 我们都配合着点了点头。 谢妙咬着下唇,像是在深思,忽然道:“那南良不艮未必认得我。你们想,一阳和小绝是钟师父的徒弟,所以他找钟师父的麻烦;照这个逻辑来看,如果那个姓蒋的没撒谎,那南良不艮要找的,应该是先前跟他有过节的人的麻烦。” “啪嗒。” 谢妙话音刚落,范无咎手中的黑伞,忽然掉落在地。 他本就毫无血色的脸色,此刻看起来,显得越加苍白。 第一百二十八章 圈套 我想起先前在镇外,范无咎曾与南良不艮交过手, 谢妙既然没事,那很可能,南良不艮报复的对象,是范无咎。 可范无咎当初是我爸养大的,以南良不艮的能耐,我相信他应该还不至于蠢到去找我爸的麻烦。 范无咎紧张成这样,实在有些出乎我们意料。 我和谢绝安慰了他几句。范无咎却仍止不住浑身颤抖,惶急道:“不是你们想的那样。当初大人确实救了我,也将我带在身边。可抚养我长大的,是二道村的云婆婆。” 范无咎告诉我们,当年我爸将他救下,见他还年幼,带在身边太扎眼,于是委托河上镇外二道村的云婆婆,将他抚养成人。 我爸只是隔三差五的,送些添置的衣物和生活必需品过来,另外教范无咎一些拳脚防身。 范无咎成年后,我爸才将他领走。 尽管云婆婆只是个老实巴交的村妇,但在范无咎心里,她比谁都重要,甚至超过了我爸。 以南良不艮的行事风格,要是让他知道,云婆婆是当年抚养范无咎长大的养母,只怕遭灾的不止她一个人,连整个二道村,很可能都会收到牵连。 事态紧急,我们赶紧出发去二道村。 谢妙说她对周边地形比较熟悉,和我们一起去。 二道村虽属河上镇管辖,但幽居深山,路途遥远。我们赶到时,已是中午。 还没进村,村子里死一般的宁静,还有漂浮在空气中的,淡淡的血腥味,就已经让我们心神不宁。 范无咎一改往日冷酷沉稳的模样,跌跌撞撞,往村中跑去。 我从他身上,看到了过去自己的影子,心情沉重,又隐隐有些不安,急忙追了上去。 云婆婆的屋子,是间简陋的青瓦黄墙的土屋。土屋木门虚掩,门缝里透过一绺阳光,能隐隐看出,屋子内堂中,似乎端坐着一个一动不动的身影。 一股淡淡的、好似贡香的奇香,从门缝里飘了出来。 我心里一沉,总觉得不太对劲,见范无咎慌忙要推门进去,不由分说将他拦下。 范无咎救人心切,见我一时又说不出个理由来,眼中寒光一闪,用力推开我,嘴里喊着“云婆婆”,匆忙推门而入。 “轰——” 一团猝不及防的大火,瞬间将端坐在内堂藤椅上的一条人影点燃。 人影却仍旧一动不动,任由大火裹住全身。 一阵“噼里啪啦”的爆裂声,从人影身上传来。 火苗的颜色有些奇怪,起先带着一点幽蓝,之后不知为何,越变越红,红得如同鲜血一般。 火中的人影,被灼烧得龇牙咧嘴、五官扭曲,显得说不出的阴森恐怖。 进门的瞬间,我就看出来了,那是个纸人,纸扎铺里的纸人。 这纸人,依稀是个老妇的模样,身上的衣服,也是我爷爷那一辈穿的粗布衣衫。 门板后绷着一根几不可见的细线,细线一头连着门闩;另一头,绑在纸人头顶神龛的灯柱上。 范无咎推门进来,灯柱下落。蜡油和火星滴落在纸人身上,纸人事先又抹了磷粉,所以瞬间被引燃。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纸人的模样,就是按着云婆婆的形象做出来的。 换句话说,这是个圈套。 南良不艮深谙这类把戏。他猜到第一个推门进来的,肯定是范无咎。 他就是要看到,范无咎亲手将自己心中最重要的人害死。 他过去是怎么对我的,现在也怎么对范无咎。 见范无咎愣愣地注视着几近烧化的纸人,我心中既凄凉又无奈。 原来碰上这样的事,饶是再冷静的人,也会因为关心和冲动,做出令自己后悔一生的事。 关心则乱。 过去谢绝看我是什么心情,我现在看范无咎,就是什么心情。 范无咎浑身颤抖,回过头来,哆嗦着嘴唇道:“这……这不是真的,对不对?这只是个假人,他……他只是跟我开玩笑的,是不是?” 我们都不敢正视范无咎的眼睛。尤其是我,从他彷徨无助的眼神中,我总能看到自己过去的影子,同病相怜,更加能体会他现在的心境。 一股令人不安的,皮肉烧焦的气味,从一旁的卧房里,悄悄飘了出来。 不用我们解释,范无咎也应该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 他颓然跪倒在卧房门前,眼眶通红,浑身颤抖,用力咬着牙关,咬得血都流了出来,却硬是不让眼角的泪水滑落下来。 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只能默默地陪在他身边。 范无咎跪了很久,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猛地站起身来,朝卧房走去。 我和谢绝想跟进去,被沈佳恩和谢妙拦住。 我们也不知道范无咎在卧房里做什么,他没发出一点声音,甚至连先前急促的呼吸声都听不见。 四个人默默地守在门口。等了许久,范无咎终于脚步沉重地走出来,脸上又恢复了过去那种深沉冰冷、波澜不惊的模样。 只不过我们都看得出来,他的眼神里,有恨。 他径直走出土屋,见我们都出来了,平静地将房门带上,淡淡地道:“去村上看看。” 我知道,他是个极其内敛的人,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内心深处的伤痛,想到他本就悲惨的身世,心中越发痛惜,默默地陪着他,往村中走去。 和我们料想的一样,南良不艮迁怒于整个二道村的人,屠村了。 范无咎站在那些被我们抬到一处,断臂残肢的尸体前,捏着拳头道:“一阳,有没有什么办法,找到那个畜生?这笔帐,我得跟他好好算清楚。” 我走上前去,冷笑道:“这笔帐,早就该算了。他既然不敢现身,咱就打到他现身。” 范无咎转头看了我一眼,皱眉道:“你有办法?” 我摇摇头:“办法说不上。但他毕竟是秦广王的狗。狗不听话,咱就找他主人说理去。” 谢绝骇然道:“你疯了?以咱们现在的能力,去秦广王的地盘闹事,简直就是以卵击石。” 范无咎脸上掠过一丝不悦,冷冷地道:“你怕?” 谢绝见我俩脸色阴沉,看了谢妙一眼,叹道:“也罢,谁让我上了你们这条贼船。不过这事咱仨去就算了,别让其他人掺合进来。” 我们知道他话里的意思,点点头,正要劝谢妙和沈佳恩先离开,就听身后脚步声响。 蒋子歆带着先前在牧民毡房中,见过的几个手下,面带微笑,缓缓向我们走来。 他边走边道:“用不着这么麻烦。你们要对付他,我倒有个办法。” 范无咎皱眉道:“什么办法?” 蒋子歆冷哼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我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想起过去对陈灵祎做的事,心中难免愧疚,第一个摇头反对。 蒋子歆慢条斯理地道:“你也别急着否定。今时不同往日,我让你们去找他妹妹,不是为了对付她,而是让她和你们一道,对付南良不艮。” 见我们不解,蒋子歆眼中闪过一丝厌恶,冷笑道:“如今痛恨他的,可不止你们几个人。” 第一百二十九章 众叛亲离 蒋子歆告诉我们,南良不艮背着秦广王,做了许多出格的事,已经触碰了秦广王的底线,秦广王正考虑另寻他人,做自己麾下的黑无常;而陈灵祎如果当初还对他抱有兄妹情谊的话,也因为他对自己的欺骗,变得只剩下仇恨了。 不管是借由陈灵祎,套出南良不艮的踪迹,还是拿她当最锋利的复仇之矛,陈灵祎对我们来说,都是目前最重要的合作伙伴。 谢绝不解,问南良不艮什么时候欺骗陈灵祎了。 蒋子歆没马上回答他,反而转头看着我,似笑非笑地道:“这你就得问他了。” 我心里一颤,下意识地看了眼身旁的沈佳恩,见她正嘟着嘴,一脸怨念地盯着我。 蒋子歆似乎很满意我俩的反应,继续慢条斯理地道:“当初那丫头会去二位的婚礼,是南良不艮支使的。当然,南良不艮是骗她的。他骗说范先生对她,其实是有感情的,只要她在大婚之日出现,即便二位修成正果,范先生心里有愧,也仍旧会惦着她。” 蒋子歆做作地叹了口气,继续道:“这丫头也是天真,就这么信了。她绝没想到,范先生心里,就只沈姑娘一人;更没想到,自己的亲哥哥,为了达到目的,居然会用计,让她和范先生抢先行了周公之礼。相比范先生,陈姑娘更恨的,应该是那个欺骗自己的亲哥哥。” 蒋子歆这话说得我无地自容,真想一把扑过去,将他活活掐死。 沈佳恩却好像已经彻底放下,歪着脑袋问道:“目的?什么目的?” 蒋子歆眯眼看着她,道:“不好说。不过你的这位范先生,身上有多大的能耐,相信你们比我更清楚。或许他不过是想攀高枝,又或许……” 我见他不慌不忙,侃侃而谈,几乎对我们所有人相互之间的恩怨,了如指掌,对他的身份,越加怀疑起来。 见他欲言又止,心中不满,追问道:“又或许怎样?” 蒋子歆定定地看着我,沉默了半晌,这才哈哈笑道:“我就是个商人,哪里知道你们这些人的心思?又或许……又或许他是想阻止二位的大好姻缘吧。” 我见他明显在打马虎眼儿,闷哼不应。 范无咎冷冷地道:“姓陈的姑娘,你知道在哪儿?” 蒋子歆摇头道:“具体位置不清楚。不过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接连被两个自己最爱的男人伤了心,那丫头性情刚烈,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找个清静之地,躲起来了。” 谢绝皱眉道:“你是说……她出家了?” 蒋子歆又摇摇头:“只是不见人,未必就是出家。没猜错的话,应该离她故地不远。” 我等他说完,依旧沉声道:“最后一个问题,你到底是什么人?” 蒋子歆咳了几下,招手喊身后的手下给他加了件披风,边转身离开边道:“一个朋友。” 我们目送蒋子歆离开。谢妙和沈佳恩力劝我和范无咎,这人来历不明,未必就是好意。 我想着他先前向我们通风报信,信息虽是真的,但却没有进一步提醒我们,南良不艮的阴谋。或许他另有打算,但目前看来,我们和他的出发点,是一致的。 与其盲目地满世界找南良不艮,还不如赌一把,就信他一次。 二道村被屠已经有小半天了,我们将所有村民的尸首,一把火烧了,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免得警察闻讯而来,我们还得替南良不艮背这个黑锅。 从这儿去归秭村,相当于打道回府。我们还没找到师娘,这样回去,多少有点拉不开面儿。师父有包小司照顾,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有事。 五个人决定,先不跟其他人说,悄悄绕道去归秭村,找到陈灵祎。 等料理了南良不艮,永绝后患,再回来找师娘。 当下去镇上买了票,往归秭村进发。 当晚七八点钟,到了归秭村外的山林。 我们没有进村。依照谢妙和我的推测,陈灵祎自尊心强,前后被南良不艮和我伤了心,自然不会在村民面前现身,表露内心凄苦。 如果她真的回了归秭村,只可能在村外的庙宇。 我和谢绝对归秭村并不陌生,径直带着沈佳恩三人,去了上次搭救蚊丁的破庙。 山林漆黑,倘若陈灵祎真在这儿,应该也不想见到我们,尤其是我。 我们不敢打草惊蛇,都放轻脚步,也没拧手电,悄悄往破庙摸去。 果不其然,庙里点着灯。灯火晃动,映出庙墙内两个晃动的人影。 还有别的人在? 我们都屏气凝神,悄悄摸到庙墙外,细耳去听庙里头,那两个人的动静。 “哥……” 是陈灵祎的声音。 “你终于肯叫我哥了?” 另一个人,居然是南良不艮。 范无咎勃然大怒,起身就要冲进庙里,被我和谢绝慌忙拦住。 陈灵祎道:“你现在做的事,当真是为爸妈、为我报仇?你快收手吧。” 南良不艮哼道:“你喊我过来,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个?哥现在骑虎难下,原以为你会理解我,没想到你和外面的人一样,把我当成怪物。” 陈灵祎冷冷地道:“你现在什么样,你心里最清楚。多行不义,落得这样的下场,又怨得了谁?哥,你醒醒吧!他们已经知道你所有的秘密了。你仔细看看,你身边,还有其他人吗?” 南良不艮吼道:“我不需要!我就是要搅个天翻地覆,搅个鱼死网破。” 陈灵祎沉默了许久,忽然幽幽地道:“既然这样。哥,对不住了……” “你——” 破庙里猛地传来南良不艮的惊叫声,跟着是一连串混乱又剧烈的撞击声。 我们正觉得事有蹊跷,想冲进去,黑暗中却又传来陈灵祎的惊呼声:“怎么会是你?你别跑!” 电光火石之间,只听陈灵祎闷哼一声,跟着传来“咚”地倒地的声音。 我们料想陈灵祎不是南良不艮的敌手,只怕这会儿已经着了他的道,也管不了那么多,一齐冲了进去,却刚好与一个穿着黑色斗篷的身影擦肩而过。 那人掠过我身边,嘴角一扬,阴恻恻地笑了笑,没等我们回过神来,消失在夜色下。 不知为何,我竟忽然觉得,那个人,不太像我印象中的南良不艮。 范无咎和谢绝赶紧追了上去。 我让他俩小心,又担心陈灵祎出事,和沈佳恩、谢妙,想先去看看她的伤势,在破庙里转了一圈,却没发现陈灵祎的踪迹,不由纳闷起来。 怎么回事?刚才明明听到陈灵祎闷哼和倒地的声音,怎么一眨眼,人就不见了? 我们三人面面相觑,见谢绝和范无咎一脸愤懑地回来,知道追丢了,也没敢多问。 五个人沉默了有一会儿,范无咎当先叹道:“算了,先去找人吧。” 我知道他心里很不是滋味,也没说什么,拍了拍他的肩膀,招呼其他人离开。 转身的瞬间,我却忽然瞄到破庙的大梁上,似乎蹲着一条矮小瘦弱的身影。 我一束手电光照了上去。那身影如灵猫一般,消失在房梁上的阴影里。 那个身影,看着竟有些眼熟。 第一百三十章 刑天祭 谢绝等人见我脸色异常,问我怎么回事。 我也不太确定那是不是个人,不想徒增麻烦,摇了摇头。 谢妙道:“眼下着急也没用。咱先想想,要是那南良不艮还活着,他现在会去哪儿?” 我和谢绝、范无咎对视了一眼,异口同声地道:“师娘。” 我们几乎连休息都没有,就又动身,前往漠北。 包小司说,师娘可能藏身的地方,在漠北一个叫伊古尔的小镇,那儿蒙汉民族杂居,还有一些邻国的流民,颇有异域风情。 我们进城后发现,这儿到处黄澄澄的,很像电影《龙门客栈》里的场景。可能刚好赶上市集,街上人山人海,叫卖声此起彼伏,骆驼或蹲或站,好不热闹。 我们穿过卖布匹的摊贩,往一间全是黄土堆砌的茶楼去歇脚。 店家见我们面生,亲自过来看茶,问我们从哪儿来,来他们这塞外小镇做什么。 我见老板一脸肥肉,眼中精光闪动,猜想绝不是一般人,撒谎说我们是大学生,毕业了,过来采风,反问老板,这小镇上有没有特别有意思的地方。 见老板犹豫,谢妙笑了笑,故意点了几盘高价茶点。 老板顿时喜笑颜开,指着远处灰蒙蒙的山影道:“看到那儿的山了吗?那是刑天山。你们来的正巧,明天呀,那儿会举办刑天祭,请大师来做法,保佑这儿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刑天祭?”谢绝挑眉道,“是什么东西?” 老板道:“是种法事,原本叫满山祭,是仙姑从泰山一带带过来的。刑天祭,就是找一好日子,杀牛宰羊、鸣锣放炮,奏请山里的山神爷开山放粮。这粮呀,说的是山里头的野味。” 见我们听得入神,老板有些得意,一下打开了话匣子:“你们别看咱这儿好像不毛之地,啥也没有。那刑天山里头,野味却海了去了。这刑天祭,一年就举办一次,一次就有一天。等供奉完山里的神仙,能打到多少野味,就看猎户自己的本事了。” 我听着有些像沿海沿湖的渔民,开渔休渔的意思,也没太在意,反倒是注意到老板话中的一个细节,问他道:“您知道那仙姑是什么人,从哪儿来的吗?” 老板连忙摆手道:“可不敢打听仙姑的底细。我还有事,几位慢用。” 我们见他明显知道些什么,却不敢说,都面面相觑。 到底有钱好办事,我们让谢妙拿了钱,去里屋请教老板。 不多时,谢妙回来,笑眯眯地对我们道:“好像对路了。” 谢妙说,老板告诉她,那仙姑是十多年前,从泰山一带过来的。来时只有一个人,白裙飘飘,跟天仙一样,却脸色凄苦,不愿和任何人接触,只身在刑天山里生活。 说来也怪,那刑天山原本是座沙山,山里只有一些荆棘、拐枣、仙人掌之类的沙漠植被,仙姑来了之后,那山中忽然多了许多,只有在南方森林里才会见到的阔叶树,甚至还有野鸡、野兔之类的动物出没。 当地居民相信,这是天仙下凡,对仙姑十分敬重,也不敢接近。 不久之后,一些猎户见山里野味众多,渐渐起了贪念,悄悄进山捕猎,不想遇到危险,幸亏仙姑搭救,这才活着出来。 仙姑与猎户们约法三章,允许他们在刑天山捕猎,但要按着她的规矩来,一年只能一次,而且要事先杀牛宰羊,孝敬完山里的神仙,才能进山捕猎。 我们越听越觉得,老板口中的仙姑,很可能就是师娘。 师父说过,师娘祖籍在东北一带,祖上以走山为生,这刑天祭、满山祭,就是从祖上流传下来的规矩。 当年宋家庄被屠,师娘受重伤,之后被东岳大帝救活,很可能只身来了这儿之后,思乡心切,所以才会想出刑天祭这样的法事来。 我们不解的是,如果老板的话里没有夸张的成分,那刑天山,原本是座贫瘠荒芜的沙山,怎么会突然变成丰饶的沙漠绿洲?难不成师娘真的有神力? 不管怎么说,眼下我们有了线索,得赶紧行动才行。不然要是南良不艮没死,赶在我们之前找到师娘,那就麻烦了。 几个人喝完茶,假意在街上闲逛,悄悄往镇外的刑天山走去。 才走到街尾,原本熙熙攘攘的街市,忽然又提高了几个分贝。 我们停下脚步,见商贩和镇民都惊慌失措,自觉让开一条道,一边交头接耳,一边冲道路中央,一个挥舞着马鞭,赶着马群疾步而来的汉子指指点点。 那汉子约莫四十开外,长着一张长长的马脸,一脸桀骜,也不怕马群踢翻商贩的摊子,像个土霸王似的,颐指气使地坐在马上,一边挥鞭,一边冲围观人群眯眼冷笑。 沈佳恩小声问身旁的一名中年妇女:“大姐,这人是谁啊?这么横?” 中年妇女不屑道:“王马脸,镇上的养马大户。咱这儿刑天祭用的牲口,都得从他和另一个人手里买,惯着了。等着吧,一会儿还有好戏呢。” 话音刚落,我们鼻端都闻到一股浓重的尿骚味。 所有人都忍不住,纷纷捂住口鼻,就见王马脸赶着马群刚过,街道尽头,又来了一个五十多岁,留着山羊胡子的老头。 老头反坐在一头黄牛背上,悠闲地一边喝酒,一边吆喝身后一字排开的数十头黄牛跟上。 中年妇女不等沈佳恩发问,主动道:“这就是另一位主儿了,叫田倔牛。这俩人啊,一直就不对付。有句话咋说来着?牛头不对马嘴,说的就是他俩。” 那田倔牛离王马脸约莫有四五米的距离,见他大摇大摆,快要走出街市了,忽然打了个唿哨,他身下的大黄牛如有神助,呼哧呼哧,冲着王马脸坐的白马,马屁股直奔而去。 “嚯嗬!” 人群爆发出一阵惊呼,纷纷向一旁躲避。 眼看田倔牛的牛角,就要插进王马脸的马屁股,那王马脸就像脑后长了眼睛似的,一勒马缰,调转马头,晃到一边。 大黄牛载着田倔牛,堪堪从他身旁冲过。 “田老哥,你这搞背后偷袭,可就过分了。” 王马脸转过身来,手拿马鞭,冷冷地盯着田倔牛。 田倔牛冷哼一声,也不搭话,将手中酒瓶,用力往王马脸脸上砸来。 王马脸不避不闪,等那酒瓶子就要砸中自己鼻梁,手腕一转,手中马鞭在眼前快速一挥,酒瓶子“啪”地裂成碎片,纷纷掉落在地。 “我警告你,明天祭祀用的牲口,只能是我田不腊的黄牛。你的马,给我滚一边去!” 田不腊?这啥破名字。 我和谢绝对视了一眼,忍不住笑出声来。 田不腊听到了,瞪眼看着我俩,脸色一沉,喝道:“你们是来找仙姑的吧?” 第一百三十一章 马牛相及 他这一问,原本镇民的注意力都在他俩身上,瞬间转移到我们这儿来。 这些镇民看我们的眼神,已不再像先前那么友好,就连刚才沈佳恩搭讪的中年妇女,也和我们拉开了距离,满脸警惕和冷漠。 那模样,就好像我们是进村的鬼子一般。 我赶紧打哈哈道:“没有的事。我们是大学生,来——” “你不用再编了。”田不腊抢道,“一看你们就和昨天来的那些人一样,心思不纯。” 气氛顿时紧张起来。原本站得远远的镇民,这时候颇有些同仇敌忾的意思,慢慢将我们几个围起来。 几个肌肉结实的汉子,已经悄悄拿起了案板上的杀猪刀。 说实话,我并不怕他们。 我更担心的是,范无咎正在气头上,这些人要是不知死活,触了他的霉头,以他的性格,我可保不齐他会一伞一个,戳死他们。 眼看范无咎鼻梁上的墨镜,在冬日灰白的阳光下,闪过一道寒光,我心里一紧,就听他沉声道:“你刚才说,昨天来的人,长什么样?” 田不腊和王马脸,显然也都是好手,此刻见范无咎泰然自若,对他们的逼近视而不见,倒是被他的气势震慑住了。 田不腊见除了范无咎,我们也都一脸轻松,知道是硬茬,堆笑道:“跟你们一般,大城市的打扮,说是上我这儿买牛肉,结果话里话外地套我。我才没那么笨,连哄带骗,给打发走了。” 田不腊从牛背上下来,顺手拎起案板上的杀猪刀,似笑非笑地道:“你们要真是游客,我也不强求什么。我这儿有几斤上好的牛肉,你们多少买些,也算留个纪念。这是我们这儿的规矩,还望几位见谅。” 那边王马脸不干了,骂骂咧咧,叼着烟过来,指着田不腊道:“昨天那伙人就让你抢了先。这好不容易又来个肥主,哪能啥好事都让你一个人接了?” 我们都不知道这两人搞什么名堂,只冷冷地看着。 人群中不知道谁闷声说了句:“好戏开始了。” 田不腊哼声道:“你要不服,咱还按老规矩,技高者得,怎样?” 王马脸吐掉嘴里的烟,也去案板上提了把杀猪刀,亢声道:“就这么办,我还能输给你?” 他看了我们一眼,脸上仍旧一副睥睨的神采,慢悠悠地走到马群前,挑了匹健硕的黑马出来,抱着马首,贴到它耳边,小声嘀咕。 看模样,就像在和马说着情话。 猛然间,我们只觉得眼前闪过一道弧形寒光,一片带着黑毛、血淋淋的马皮,被他轻轻托在手里。 黑马被划去皮肉的腹部,血液一滴滴,尽数落在杀猪刀上,分毫没有掉到地上。 黑马只微微一颤,就又恢复了正常,似乎没察觉自己刚才那一瞬间,被人剜去了一片皮肉,既不嘶鸣,也不跳弹。 王马脸轻轻拍了拍黑马的颈脖,脸上带着不可一世的笑,拎着马皮,冲我们走来。 围观人群爆出一片喝彩声。沈佳恩和谢妙看着残忍,都惊叫着,捂住了眼睛。 我们也都觉得有些不忍,微微皱起眉头。 这种刀法,确实神乎其技。 我过去听说过,北方某些地方吃驴肉,为了新鲜,会直接在活驴身上剜肉,美其名曰“活叫驴”。技艺高超的屠夫,一刀下去,取了皮肉下来,活驴丝毫没有痛感,直到身上的肉几乎被剜光,才气绝身亡。 残忍之甚,有如凌迟。 看来这两人为了炫技,都把残忍当本事了。 田不腊眯眼看着王马脸,讥诮道:“就这点能耐也敢出来吆喝?第一,血染屠刀,是为大忌;第二,畜生有感,是为技穷。你的刀不干净,你的马也觉得痛,仙姑教你的本事,就这么被你荒废了。可惜呀,可惜!” 他边说着,边走到刚才骑坐的大黄牛跟前,也像王马脸那样,贴耳过去,似是在跟黄牛呢喃。 牛通人性,很乖巧地偏过头去,用耳朵轻轻蹭着他的胸膛。 这么有爱的画面,却忽然画风一变。 田不腊手起刀落,瞬间将黄牛的一只耳朵割下。 他手法太快,牛耳被他拿在手里,那大黄牛仍旧木愣愣的,似乎还没意识到,自己的一只耳朵已经不在。 范无咎忽然皱眉道:“执牛耳?” 我们不明白,他突然莫名其妙冒出这么个词,问他什么意思。 范无咎见围观人群爆出更大的喝彩声,悄声在我们耳边道:“有点像,又不太像。大人以前告诉过我,当初捞阴八门还在的时候,经常以执牛耳的功夫,决定谁是八门的总掌事。这个人……只怕是八门旧人。” 我心念急转:如果眼前的田不腊,是八门旧人;当初师父说过,师娘是八门中刽子手的子嗣;而田不腊刚才也说,他俩的技艺,是仙姑传授的…… 难道他俩竟是师娘的徒弟? 我看了谢绝一眼,见他也正盯着我看,估计和我想到一块儿去了。 田不腊得意地拎着牛耳,冲王马脸晃了晃,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王马脸恨恨地瞪着他,踩鞍上马,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田不腊走到大黄牛跟前,摸了摸大黄牛的脸,叹了口气,冲我们道:“这牛耳我是割下来了。正所谓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割了耳的黄牛,卖出去的货。几位,就劳烦你们将它买了吧。” “你——” 沈佳恩气他强买强卖,想要上前理论,被我拦住。 我让她把包小司给我们的香囊拿出来,拎在手里,冲田不腊笑道:“买可以,但我想用这个买。” 田不腊脸色一变,旋即恢复正常,哈哈笑道:“几位可真会开玩笑。你们要是身上没钱,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也可以抵价。这样吧,这儿人多眼杂,你们也未必肯露财,咱找个安静的地方,好好商量商量。” 他边说着,边暗暗冲我使了个眼色。 我立刻会意,也不声张,假装很委屈的样子,拉着一脸莫名的沈佳恩,当先跟上去。 谢妙想问什么,被谢绝嘘声制止,也都跟在身后,往镇外一座简陋的农庄走去。 镇民见两大煞星都走了,还顺带将我们这些陌生的闯入者带走,放下心来,集市上又恢复了热闹。 田不腊把我们迎进屋,关好门,忽然“噗通”一下跪倒,吓了我们所有人一跳。 我忙将他扶起,问他怎么回事。 田不腊面有愧色,讪讪地道:“老田不知道几位是仙姑的朋友,冒犯了几位,还请见谅。” 田不腊让我们入座,给我们上茶,娓娓道起他俩和师娘相识的经过来。 第一百三十二章 食人森林 田不腊说,王马脸真名叫王守财。 他俩当初都是二混子,成天无所事事,在镇上晃荡,谁都看不起。 十二年前,师娘只身来到这儿。 和镇上许多男人一样,田不腊和王守财见师娘长得如花似玉,又文文弱弱的,都起了歹念,想一亲芳泽,结果却被师娘戏耍得怀疑人生。 田不腊和王马脸没想到师娘那么厉害,怕惹恼了她,自己小命不保,就隔三差五地去镇上偷些家用,供神仙一样,供给师娘。 好在师娘肯收,他俩才慢慢放下心来。 师娘见他俩有心,找到他俩,教他俩屠夫的本事,又让他俩一个养牛,一个养马,说是从今往后,这刑天山再不许活人进入,让他们花钱,请些江湖骗子,散布刑天山有活神仙,需要每年举办一次刑天祭,进贡神仙的谣言。 而祭祀用的牲口,都从他俩那儿买。 师娘还让他俩悄悄去各地,买些兔子、野鸡、獐子之类的活物,趁人不备,投入刑天山,制造沙漠变绿洲的假象,让镇民更加相信,她就是天上下来的仙子,不敢轻易靠近。 令他俩感到神奇的是,师娘真有本事,在两年内,让刑天山长满了他们这辈子都没见过的松柏杨柳。 问她,她却总是笑而不语,只吩咐他俩做好自己的事就行。 十多年下来,他们互帮互助。除了刑天祭这天,渐渐没人敢再靠近刑天山半步,而田不腊和王守财,也从当初一无所有的二混子,摇身一变,成了镇上的养殖大户。 师娘交代过他俩,他俩的本事,不是她自愿教的,而是有人委托她这么做的。 她拿出一只香囊,告诉他俩,只要以后有人拿着一模一样的香囊来找她,就一定要以礼相待。 师娘特意嘱咐他俩,他俩的本事,绝不仅仅是这点小拳脚,真正的能耐,得等到那个拿着香囊来的人来,从此跟着他,才会慢慢显露出来。 也就是说,那个人,是他俩的贵人。 我见田不腊说着说着,话锋一转,绕到我身上,有些愣神,指着自己道:“我?” 田不腊点点头:“这些年,但凡有从外地来的生人,都先要过胡老板的眼。哦,就是先前问你们话的,茶楼的老板。他给我和王兄弟报信,我俩就出来唱双簧。” 田不腊说,他和王守财在街上那一出,是商量好的,故意让别人以为他俩不和。 他们每次在众目睽睽之下,以抢生意为由,展示宋家刽子手的刀工,就是故意做给外地人看,想找到师娘说的,那个带着香囊的人。 而为了引导那人拿出香囊,他们从一开始,就一直在刻意点拨。 茶楼里的胡老板,即便我们不给钱,他也会找机会告诉我们;田不腊和王守财表面斗技,话里话外,也都有意点拨…… 幸亏当初师父告诉我们一些师娘的往事,我抖了个机灵,不然还真就错过了。 我没想到这其中竟有这么多猫腻,有些回不过神来。 要这么说的话,师娘来这儿独居,未必真像包小司说的那样,以为师父离世,心灰意冷,更像是有意而来,为我提前铺路。 师娘隐忍了这么久,到底想做什么? 就为了给我培养两个马仔? 范无咎仍旧沉着脸,道:“你昨天打发走的人,长什么样?” 他不说还好,他这一问,我也忽然想起来,先前在市集上,我就觉得如鲠在喉。这些人身份特殊,搞不好也是来找师娘的,忙追问田不腊,能不能详细描述下那些人的长相。 田不腊想了想,道:“领头的是个跟你们一般大的年轻人,长得挺秀气,穿藏青色西装,脸很白,死人白那种,说话阴阳怪气的。我见他不像好人,就给搪塞走了。” 我脑海里迅速浮现出一个人的身影,皱眉道:“秦下郎?” 见我看着自己,谢绝估计也想起来了,愁眉不展地道:“秦广王的手下也来了?他们找师娘干什么?” 他腾地瞪眼道:“不好!只怕这些人没那么好打发,你见他们往哪儿去了?” 田不腊瞪眼道:“我见他们往镇外走,没往刑天山去。再说了,那刑天山也没那么——” 我慌忙打断他道:“那些人不简单,师娘只怕有危险。她在哪儿,你快带我们去。” 田不腊也慌了,让我们稍等,他去喊王守财一起,带我们进山。 谢绝等田不腊出门,见不着影儿了,忽然压低嗓子,神神秘秘地道:“一阳,你有没有觉得,这田不腊和王守财,很像两个人?” 我心道这问的什么话,不像人难道像鬼? 见我不解,谢绝挑眉道:“你听说过十大阴帅吗?” 我顿时瞪大双眼,明白过来。 当初谢妙将我催眠,去见谢弼。谢弼告诉过我,每个阎罗帐下,都有十大阴帅辅佐。他让我找到这十个人,并且加以保护。 田不腊养牛,外号田倔牛;王守财养马,外号王马脸…… 难不成他俩就是…… 这也太狗血了吧! 见我开窍,谢绝笑嘻嘻地道:“是不是,等见到师娘,你好好问问不就行了?” 我没怎么理会谢绝的话,让他和范无咎赶紧翻开领子,去看他俩的后颈。 奇怪的是,他俩后颈干干净净的,并没有当初谢弼告诉我的那种阴官印。 范无咎和谢绝,已经确定是辅佐我的黑白无常,怎么连他们也没有阴官印? 难不成谢弼那老家伙在骗我? 我正百思不得其解,田不腊领着王守财进来。王守财已收了先前睥睨的姿态,谦恭地冲我们几个一一作礼。 我让他俩先别忙着客套了,有什么话路上再说。 我们等到夕阳西斜,悄悄从农庄出发,往刑天山走去。 那刑天山远远看着,好像没那么高大,走近了才发现,这是一大片连绵的群山。从山脚下往山顶上看,虽然没有草木遮挡,但仍旧一眼望不到头,少说也有上千米高。 沈佳恩担心,明天就是刑天祭,到时镇民都进山了,我们只怕会形迹败露;况且他俩都来了,没人卖祭祀用的牲口,镇民找不到人,也难免会起疑。 王守财却笑道:“不用担心。这山大着呢,一时半会儿还碰不着面儿。况且仙姑住在后山,捕猎都在前山,不冲突。至于买卖嘛……” 他看了看田不腊,古怪地笑了笑,道:“仙姑说了,你们要想找她,得凭自己的真本事。我们只负责带到地儿,然后就折返,不随你们进去。” 我摸不透师娘的心思,总觉得有些古怪,却也不好说什么,只点头称谢。 走了一晚上的沙山,跨过两道山脊,远远地,能看到前方百米下的山谷间,有一大片黑漆漆的树林。 田不腊指着树林道:“仙姑就在那儿。往下的路,你们就得靠自己了。” 我们道了谢,和他俩在山顶告别。 田不腊等我们走出一段距离了,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喊住我们,冲我们眨眼道:“小心点,那片林子可不简单。走不出来,可是会死人的。” 第一百三十三章 树冠羞避 有了田不腊的提醒,我们都小心翼翼,生怕眼前这片浓密的树林,忽然蹿出食人的猛兽或者恶鬼,也不敢打手电,怕被秦下郎那伙人发现,一脚高一脚低,往林子深处摸去。 林子上空树盖相接,密不透风;脚下全是齐腰高的狗尾巴草。锋利的草叶,如刀片一般,稍有不慎就会被割伤。 恍惚间,我总以为,自己身在南方的丛林,而不是漠北的荒地。 越往里走,光线越暗,空气也似乎变得比在林子外,阴冷潮湿了许多。 夜已深,我们停下来喘口气,竟隐隐听到黑暗深处,传来夏虫呢喃的声音。 要不是手臂上全是狗尾巴草割出来的伤疤,鼻子里闻到草木的清香,我们真怀疑自己走进的林子,其实是片幻境。 只是这大冬天的,这夏虫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再往前就没法走了,脚下全是浓密的灌木丛。荆棘、苍耳横生,没法下脚。 虽是冬天,而且是漠北,可不知道是林子太闷,还是我们举步维艰的缘故,大家额头上全是汗水。 这片林子,也太密了。 歇了一会儿,我们正准备继续找路,谢绝忽然轻嘘一声道:“别出声,有人。” 我们赶紧伏下身子,躲在灌木丛后,就听前头隔着两三颗树的黑暗中,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轻微的脚步声,还夹杂着许多人努力控制呼吸的喘息声。 我们对视了一眼,都听出来了——应该是秦下郎那伙人。 他们似乎也在害怕什么,每一步落脚都小心翼翼,连大气也不敢出一个。 尽管如此,我们还是能听出来,他们很焦躁,看来应该在这片林子里绕很久了。 我起先不理解,师娘既然让我们来找她,却又设置这么多障碍,让我们难以前行,分明有意刁难;现在终于明白:天仙下凡的言论,只能迷惑那些普通人,秦下郎这些人,是拦不住的。 只不过,这片林子看起来平平常常,也没有毒蛇猛兽、机关暗器,秦下郎这伙人,好歹是秦广王手下的得力干将,怎么会连个林子都走不出去? 思虑间,只听灌木丛后,有个男子压着嗓子,不耐烦道:“秦哥,咱这都绕多少圈了,也没走出个囫囵来。要我说,不如一把火烧了干净。兄弟们都撑不住了。” 秦下郎冷哼道:“真要那么简单,我还用你教?你们仔细闻闻,闻到什么味道没?” 被他这么一说,我们也都翕动鼻翼,闻了闻身下的泥土。 这一闻,竟闻出了一股刺鼻的汽油味。 我们对视了一眼,都觉得后背发凉:幸亏刚才没打手电,这林子的地下,竟好似浇满了遇火即焚的火油。 怪叫刚才就一直觉得,脚下越来越湿滑,空气也变得越来越浑浊,原来是这么回事。 “秦哥,你说老大没事让咱上这儿找个妞儿干啥?”另一人问道。 秦下郎不耐烦道:“大人交办的事,只管做就是,哪那么多废话!你是不是嫌命——” 他一句话没说完,忽然惊呼一声。跟着就听那伙人一边急退,一边惨叫出声。 我忍不住探头出去,就见离我们两米不到的地方,有几个匆忙四处躲避的人影。 一团黑漆漆的,如同浓雾一般的怪玩意儿,飘在半空中,正对着我,急扑过来,能感受到那团黑雾,带着一股烈火般的灼热感,烫得我两眼都有些睁不开。 谢绝和范无咎连忙将我拉下。谢绝闷声道:“你不要命了!” 我惊魂甫定,喘了几口大气,问范无咎知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范无咎摇头道:“不好说,可能他们触动了什么机关。小心点,往后的路,只怕会更难走。” 我们听灌木丛后没了动静,似乎秦下郎那伙人走远了,慢慢起身,就见眼前刚才那团怪雾呼啸而过的地方,树叶和杂草像是被火烧过一般,变得干枯萎缩,心中暗暗惊叹。 秦下郎那伙人,出现的奇怪,失踪的也莫名,竟似乎在一瞬之间,消失得干干净净。 我们蹑手蹑脚,走到他们刚才站立的位置,瞪大眼睛,努力在四周寻找蛛丝马迹,还真的在树根下,找到几片还没完全烧尽的纸屑。 纸屑像沾了胶水,贴在树根下,轻易发现不了。依稀能看出,是人的形状。 谢绝捏着纸屑,走到我边上,闷声道:“像是厌胜术。” 我点点头。我也看出来了,刚才那团莫名其妙的热雾,很可能是师娘用纸人,布了个不易被人察觉的人傀局。 那些人踏进局中,触发机关,纸人自焚,产生带有怨念的热气,将他们吓退。 厌胜术厉害的地方,不在机关暗器,而在于攻心。 那伙人做贼心虚,所以才会方寸大乱。 如此一来,也就说明,这片看起来普普通通的树林,很可能每一寸地面下,都被师娘布置了机关。 她毕竟是八门中人,又是师父的爱人,相信墨门的机关术,她多少也会一些。 鲁班厌胜术和墨门机关术,对付外人确实厉害,可对我们来说,未必可行。 师娘肯定是考虑到了这点,才会放心让我们自己来闯关。 我和谢绝稍敛心神,让谢妙等人学着我俩的样子,在林子里找几根粗壮的树枝,一边走,一边找林子中可能出现的竹子,用树枝去敲竹身,敲三下,如果有回声,从远处慢慢传来,就冲回声出现的地方,跪地磕三个响头;没有的话,就继续往前走。 师父过去告诉过我们,久在山林中混迹的老猎人,手底下都有些本事。 为了防止有人偷猎,或者抢自己的地盘,他们会在竹林中布置陷阱,吸引一些山里的淘气鬼进来,迷惑进林子的人;如果不懂得破解之法,就会被淘气鬼困住,永远在林子里出不来。 我们边走边敲,还真的隐隐听到黑暗中,似是有人在轻敲竹子回应。 换做以前,我可能会害怕,可能最近经历的事儿太多,我也没太当回事,只照着师父教的法子,一步步往前走,有惊无险地往林子深处摸去。 走了约莫十来分钟的样子,谢妙喘着气道:“不对劲啊,好像又回来了。” 我扫了眼四周。确实,我们所在的位置,分明是先前藏身,偷听秦下郎那伙人的荆棘丛。 “鬼打墙么?” 沈佳恩瞪眼道。这东西,她应该比谁都有经验。 范无咎却摇摇头:“不是鬼打墙,是迷宫。这林子,被人布了阵。你们看。” 我们见他指着先前栖身的那丛灌木,伏下身子,赫然发现,那灌木丛压根就没有树根。 也就是说,是有人刻意将它们,搬到这儿来的。 我过去在书本上见过,当年诸葛亮曾用石块布下八阵图,困住陆逊十万大军。 这八阵图看着稀松平常,里头却暗含奇门遁甲之术,常人根本无法破解。 莫非师娘在效仿当年的诸葛武侯,用荆棘丛布下八阵图,打算将闯入者都困死在这儿? 正一头雾水,转头却见身旁的沈佳恩一脸茫然,仰头望着头顶的树冠。 我问她怎么了。沈佳恩咬着食指,皱眉道:“相公,你看那些树,是不是有点奇怪?” 第一百三十四章 好多无头鬼 我们都抬头往天上看去,见正对着我们头顶的树冠,不知何时,竟如同树叶的纹脉一般,裂开了许多细细长长的裂缝,透出天空中微明的月色。 我以前在国家地理杂志上见过,热带雨林中,有一些特定的树种,即使空间非常拥挤,相邻的最高层的树木,树冠也不会交叉重叠,而是很“礼让”地,各自占据一块空间,树冠与树冠之间,形成明显的间隔。 看起来,就像大森林的拼图。 这叫树冠羞避。 树冠羞避的形成,自然是自然界的鬼斧神工,但如果不是特定的树种,决计不会出现这样的奇观。而且这些树冠间的间隔看起来,像极了一张迷宫地图。 我们只要顺着这些间隔走,或许真就能走出去。 除了我,其他人都没听过这个说法。 我自己也不太确定,毕竟这是比较偏门的知识,师娘常年在大山中生活,与世隔绝,未必知道这种东西,或许只是巧合罢了。 不管怎样,眼下我们也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只好想一出是一出。 我们一边仰头看头顶的裂缝,一边注意脚下,走了很久,脖子都快累断了。 走着走着,竟真的到了一处较开阔的林中空地。 空地上有个巨大的凹坑。我们先前没来过这儿。 凹坑中长满杂草,铺了厚厚的一层。 林中光线太暗,我们不确定这凹坑到底有多深。 我让谢绝和范无咎拉着我,用脚尖去试凹坑的虚实。杂草堆很松软,一脚下去,收都收不住,底下绝对是空的。 只是看这凹坑的规模,又不太像猎户挖的猎坑。 几个人都没主意,但又预感,师娘很可能就在这凹坑下的某处,不甘心就这么放弃。 凹坑边缘有个向内倾斜的坡度,坡度很陡。坑缘附近的沙土又格外松软。 我怕失足滑下去,让谢绝和范无咎先拉我上去,再想想怎么把这些杂草弄干净。 谢绝二人点点头,正要用力将我拉上去,我只觉得脚下一滑,脚尖轻轻松松,踩进坑缘的沙土中,心也跟着一沉。在沈佳恩和谢妙的惊呼声中,我们几个如同串在一起,准备下锅煮的粽子,纷纷往柔软的杂草堆上滚落。 草堆承受不住五个人的体重,几个人在上面缓冲了不到一秒钟,又径直往坑中掉落。 掉落的瞬间,我居然还有心情思考:要是这凹坑底下,真像猎户挖的猎坑那般,布满了削尖的树桩子或者野猪夹,那我们这些人的命,就算被我一个人祸害了。 幸好,没有树桩子,也没有野猪夹。 这凹坑底下,全是垫着枯枝败叶的软土。 我们这一通掉落,就像摔在棉花团中一样,一点剧烈碰撞的疼痛都没有。 我爬起身来,想借着头顶的月光,去找其他人,却忽然发现,头顶一片漆黑。 那些被我们摔开的草堆,竟似乎自动恢复了原样,将凹坑整个遮蔽起来。 没办法,我只能摸黑,边小声喊着其他人的名字,边往坑壁摸去。 奇怪的是,我喊了大半天,却没有一个人回应。仿佛刚才掉落的,就只我一个人。 我顿时慌起来,加快脚步,提高音量,继续边摸坑壁边喊人,手上却忽然一空。 坑壁上,与我脑袋齐平的地方,居然像是有个与人等高的洞口。 我用手臂丈量了下,洞口挺宽,差不多能容三个人并肩进入。洞口深处,隐隐飘出一股奇怪的香味,像是杂草混着贡香一起燃烧,散发出来的气味。 我心道莫非刚才自己昏过去了? 沈佳恩他们醒得比我早,找不到我,往洞里去了? 虽然满腹狐疑,但眼下好像就只有这一条道能走,说不定师娘就藏身在这儿。 我硬了硬头皮,往洞中慢慢探入。 刚进洞口,气温陡然就降了下来,冷得我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这洞足够宽敞,我能够很轻松地直立行走。 越往里,那股奇怪的香味就越浓,到后面简直开始变得刺鼻。我鼻子一痒,忍不住打了个喷嚏,眼前顿时像火花一般,闪过一道流光。 朦胧中,我感觉身前有个勾着脑袋,在冲我缓缓招手的身影。 看身影的轮廓,有些像沈佳恩。 她好像发现了什么,又不便开口,只不停地冲我招手,自己慢慢往里钻。 我赶紧追上去,眼前陡然变得开阔起来。 这洞道的尽头,竟是个大得无法形容的洞穴。 洞穴又高又宽,黑暗中,根本看不到洞顶和远处的洞壁。 刚才引导我进来的,好像沈佳恩的身影,就这么定定地站在离我五米不到的洞穴中央。她身下,长满了齐腰高的杂草,看不到脚。 错愕间,我见洞壁下的阴影里,又从四面八方,缓缓走过来几个同样勾着脑袋,穿着曳地长裙般衣裳的身影。 只是这些人并没有向我招手,手里也不是空的,而是都拿着家伙事儿。 那是一杆杆,如同犁耙般的怪异兵刃。 我心里一沉,忍不住拧亮手电,冲那些身影照去,赫然发现,先前我以为这些人都勾着脑袋,其实不然——这些人,都没有脑袋,而且根本就是飘在半空中的。 我倒吸了口凉气:没有师父的骨符庇护,又没有谢绝和范无咎帮忙,恐怕我还真斗不过这些鬼。 我转身就要往洞外跑,脑袋却结结实实,撞在坚硬的洞壁上。 我几秒钟前才进来的洞道,居然消失不见了。 我心中惊骇到无以复加,一愣神,见那些身影拿着兵刃,嘴里呼呼喝喝地闷喊,一字排开,已经开始慢慢冲我包围过来。 我避无可避,失声惨叫,抬脚想往洞壁上端爬去。 洞壁光滑,无处下脚,我试了几下,手脚都磨出泡了,也没上去分毫,急得满头大汗。 那些无头鬼纷纷从四处涌来,少说也有三四十人,个个挺着森冷的矛尖,冲我浑身上下招呼过来。 我只希望这是幻觉,我眨眨眼,这些无头鬼就会消失,无奈矛尖插进胸口的瞬间,那种刺痛感却格外逼真,痛彻心扉,脑子顿时一片空白,心也彻底凉了。 完了完了,这次真要交代在这儿了。 意识模糊中,我忽然发现,眼前那些无头鬼,就像空气中的泡泡一般,一个接一个地消失。与此同时,远处洞壁的阴影里,似乎有个窈窕的白色倩影,正款款地冲我走来。 失去意识之前,那身影已经到了我跟前,俯下身来,冲我温柔地笑了笑。 我见那是个绝美的少女,美得不可方物,那笑如同清风拂面,让人心旷神怡。 我怀疑自己已经死了,上了天宫,所以才会见到天仙,凄然一笑,昏了过去。 第一百三十五章 自是无情胜有情 醒来时,我发现自己倚在冰凉的洞壁上。 我竟然没死。非但没死,胸口也没有伤。 看来昏迷前看到的那些无头鬼,果然是幻觉。 我抚着胸口坐起来,听见有个温柔的女声道:“你醒了?” 一个穿白裙子的少女,转过身来,拿着一只装了水的竹筒,笑眯眯地递过来,让我喝下。 或许因为光线昏暗的缘故,我有些看不太清这少女的长相,只依稀觉得,她应该就是我昏迷之前,看到的那个绝美的少女。 这女孩是谁?沈佳恩他们呢?师娘在哪儿? 我脑海里一连串的问题,却不知道从哪儿开始问好。 少女嫣然一笑,示意我先把水喝了,给我递了块洁白的纱巾,让我擦嘴,笑道:“你就是小成哥的徒弟?” 我愣了半晌,反应过来,她说的是师父,讶然道:“你……你是师娘?” 少女噗哧笑道:“你这什么表情?见鬼了?不用喊我师娘,我没那么老。” 我见眼前这巧笑甜美的少女,最多也就比沈佳恩大一两岁。师父都是靠近四十的人了,怎么师娘看起来还那么年轻? 不过她这说话的口气,倒是跟师父挺像。 我见她俯身看着我,白裙子的胸襟不经意间鼓起,露出半道娇嫩浑圆的山峰,怕冲撞了师长,慌忙别过头去,轻咳了一声,随口道:“师……姐姐,跟我来的那些朋友呢?” 师娘起身拍了拍裙子,幽幽地道:“他们没事,你放心。你来找我,是为了你师父?” 我连忙点头,把师父这些年对她日思夜想,被南良不艮钻了空,害他患上心病,卧床不起的经过,一股脑儿全告诉了师娘,恳求师娘赶紧去救师父。 师娘越听脸上越凄苦,幽幽地叹了口气,忽然问我:“一阳,你知道我为什么躲在这儿吗?” 我摇了摇头。 师娘拉我起身,在洞中石凳上坐下,道:“有些事,你现在未必能看懂。等你经历过了,感受过了,可能就明白我现在的心境了。你师父没死,我其实一早就知道了。” 师娘说,当初包小司带她去泰山府君殿,让东岳大帝救活过来。 东岳大帝不单跟师父讲条件,也跟师娘约法三章。 他让师娘往后的十多年里,不许跟师父见面,否则就派人去杀师父。 他让师娘远走漠北,去伊古尔镇,找两个将来对我有用的人,教他们本事。 东岳大帝告诉师娘,只有等时机成熟,她才能去见师父。 在此之前,绝不能轻举妄动。 师父当初大义灭亲,又弄得捞阴八门四分五裂,最后不知为何,弄瞎了双眼。 这些事,师娘全都知道,却只能默默流泪,没法去安慰和陪伴师父。 师娘和东岳大帝的约定,只有他俩知道,连包小司都被蒙在鼓里。 当初包小司来漠北找过她,师娘避而不见。包小司忿忿而返。 师娘心中凄苦,让王守财将她亲手制作的香囊,送到包小司手上,告诉她,将来要是有人拿着香囊来找自己,她一定会现身,帮那人渡过难关,希望借此稳住包小司的情绪。 我听师娘说完,也唏嘘不已,奇怪那东岳大帝为何如此绝情,生生拆散师父师娘这大好姻缘。 当初我去泰山府君殿,他也不在殿中。这小老头儿,到底跑哪儿去了? 师娘听我抱怨完,勉强笑道:“你也不能完全怪他。或许他有自己的打算吧。” 我试探道:“那师……姐姐,你会跟我回去看师父吗?” 师娘摇头道:“小成哥只是一时急火攻心,伤不了性命。有包姐姐照顾他,我也放心。”她眼中闪过一丝凄色,强笑道,“倒是你。你既然是小成哥的徒弟,又跟包姐姐的师妹结了婚,我这儿没啥贵重礼物送你。那两个人,还算有用,你就带着吧。” 我见她不肯出山,有些失落,道:“可是他俩走了,没人保护你,那伙人……” 师娘冷笑道:“我再怎样也算宋家的传人。那些人,我还不放在眼里。再说泰山府君那老头儿与我约法三章,我要是出事,他这位置也坐不稳。你放心吧。” 我见她执意不肯,也没办法,担心沈佳恩等人的安危,想就此拜别出去。 师娘却忽然叫住我,变得如同小丫头一般,扭捏了半天,轻声问我道:“一阳,姐姐想拜托你一件事,你能答应姐姐吗?” 我想都不想,连忙点头。 师娘笑了笑,道:“我虽然不能和你去看小成哥,但也希望他别因为我,就此颓废下去。我爹当年留给小成哥的刀,听说就快生锈了。你回去帮我敦促敦促他,该拿起的东西,还是要拿起。另外,我想让你帮我做件事。” 能被师娘,尤其是这么美的师娘委派任务,是我的荣幸。 我啪地立正道:“姐姐你说。” 师娘被我一本正经的模样逗笑了,连连摆手道:“你别这样,你这样老让我想起小成哥当年的模样。你俩……太像了。” 她收起笑脸,道:“我想让你,去墨门机关塔,拿一样东西出来。” 我皱眉道:“墨门机关塔?当年不是被烧了吗?” 师娘点点头:“烧是烧,毁是毁。那场火还不至于烧掉整座塔。那塔里有样东西,或许能帮你师父重新振作起来。不过有些危险,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去?” 我佯怒道:“姐姐,你这么说就见外了。” 师娘噗哧笑道:“是是是,怪我。你记住,那是只紫檀木盒,用蛤蟆铜锁锁着。当年你师父和钟天篷在塔顶大战,慌乱中将木盒遗失。之后大火,整座塔烧起来,就再没找到。包姐姐几年前告诉过我,那只木盒找到了。很奇怪,听说还在机关塔顶层的暗格里。” “姐姐,木盒里装的是什么?” 师娘道:“是当年小成哥的父亲,也就是钟天篷留给他的遗物。小成哥为了大义,手弑至亲,心中一直放不下。那只木盒,是他最后的寄托。你帮我找到它,或许对小成哥有用。” 我点头答应,到底还是不甘心,又问道:“姐姐,你真的……不能跟我走吗?” 师娘长叹一声,起身背对着我,道:“小不忍则乱大谋。我相信你,你师父也相信你。等你什么时候成熟了,能够独当一面了,我和小成哥,自然也就见面了。走吧。” 我见身后就是先前进来的那道洞门,暗想先前见到的那些无头鬼,很可能是师娘用厌胜术,制造出来的幻象。 这儿叫刑天山,我先入为主,脑海里有无头鬼的形象,师娘用心作怪的手法,我自然就着了道。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冲师娘的背影,拱手作礼,往洞外走去。 走到一半,就听师娘在洞中幽幽地道:“一阳,我让你去做的事,别让你师父知道。” 第一百三十六章 九层机关塔 我揣摩着离开时师娘嘱咐的话,却怎么也理不出个头绪来。 到了洞外,我见谢绝四人都在,问他们刚才跑哪儿去了,怎么喊了半天都没人应。 谢绝沉着脸道:“你还好意思说。我们见你醒了,却魂不守舍的。黑瞎子想拉你,还被你打了。你就跟疯了似的,直接就往洞壁上撞。这一撞,人居然就没了。我们还以为这上面有机关呢,也学着你的样子,结果差点没撞死。快说,你跑哪儿去了?” 我把在洞中见到师娘的经过,告诉了他们。 谢妙唏嘘道:“有情人不能在一起,实在可怜。” 沈佳恩扶着她的肩膀,气哼哼地点头道:“那什么泰山府君,真是个大坏蛋!” 范无咎问我:“你真要去墨门机关塔?” 我听他话里的意思,好像对这塔有所了解,点点头,问他怎么了。 范无咎道:“我听说那机关塔邪性得很,而且非墨门弟子不能进入。以你现在的能力,只怕……” 谢绝连忙道:“瞧你这瞎担心的。咱都去,还怕对付不了一座塔?” 范无咎冷哼道:“要是什么人都能进去,我直接帮一阳取了就是。那塔虽然已经烧毁,但龙骨还在,机关也都在。不是墨门弟子,连第一层都进不去。”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没事,有谢绝陪我呢。” 离开刑天山,天已经亮了。我们怕遇见进山的猎户,从后山绕了出去。 在后山北麓,赫然见到一大片茂密的草地。草地上牛马成群,少说也有上千头,不由暗暗乍舌。 田不腊和王守财似乎料定我们会从后山过来,慢悠悠地从牛马群中走出来,拱手笑道:“范先生,仙姑有言在先,只要范先生能够活着出来,就让我俩跟着范先生。” 我一愣,心道合着昨晚那一出,是师娘给我的考验啊! 沈佳恩道:“可是你俩要是走了,这些牛马怎么办?师娘怎么办?” 王守财马脸一拧,硬生生挤出个自认为很温柔的笑容,道:“夫人放心。我和田老哥交代下去了,这些牛马,自然有人帮忙照管。至于山里的野味,仙姑说她自有办法。” 我们会在一处,商量着接下来的行动。我和谢绝、范无咎去找墨门机关塔;田不腊和王守财,护送谢妙和沈佳恩先回去,把师娘的话转述给包小司。 当下商议已定,两拨人在半道上,分道扬镳。 路上范无咎告诉我俩,他听我爸说过,当年新旧八门,在墨门会战。师父和钟天篷在塔顶斗法,毫不夸张地说,几乎风云变色。 两人既是父子,又是死敌,缠斗了很久,一直互相手下留情。之后钟天篷故意卖了个破绽,师父一时收手不住,这才将钟天篷杀死。 所谓树倒猢狲散,新八门的弟子见钟天篷身死,纷纷退走。 师父心中凄苦,抱着钟天篷的尸体,哭了一天一夜,把眼睛都哭瞎了,之后一把火烧了机关塔,去了泰山。 师父的那把火,整整烧了三天三夜。 可奇怪的是,那机关塔虽然浴火焚身,却没有被完全烧毁,甚至木制的塔檐,都还保留得十分完好。 大火焚烧的那三天,远在百里外的人,都听到从塔中传来各种鬼哭狼嚎的声音,让人听着不寒而栗。 机关塔共九层,每层都设有精妙的机关,而且每上一层,凶险就多一倍。 当年墨门之中,也只有钟天篷和师父两人,真正上过第九层。 不过据说那场大火之后,机关塔底下六层已经完全烧毁,只剩下些花架子,没了任何危险。我俩要去,就得直接从第七层开始。 我问范无咎告诉我这些干嘛。 范无咎面无表情地道:“我说这些,就是为了告诉你俩,你俩不过半路出家,这样进去,跟找死没什么分别。” 当天中午,我们一路边问边走,到了墨门禁地的山脚下。 我们一宿没歇息,在山脚下凉亭眯了几个小时,见夕阳西斜,赶紧往山腰爬去。 当地人告诉我们,他们虽然不知道我们口中的什么机关塔,但当年有人目睹,山谷间冒出团团浓烟,还有不少人,从山腰的一口水洞逃出来,估摸着机关塔的入口,就在那儿。 我们照着那些人的描述,果然在几道陡峭的山岩间,发现一道几近干涸的水洞。 水洞逼仄阴暗,而且里头九曲十八弯的,我们绕了大半天,这才从一道缸口大小的窟窿爬出去。 水洞的洞壁上,有不少刀砍斧凿的痕迹,显见当年这儿的厮杀有多惨烈。 从窟窿口出来,能看到一片枯索的桃花林。 断壁残垣,掩映在浓密的桃林之后,上头都积着厚厚的灰尘;墙体漆黑,看着格外凄凉。 一座高耸入云的破败木楼,矗立在这些残垣之后。 木楼底下几层,确实像范无咎说的那样,仿佛被人吃完肉身的鱼骨,木梁、龙骨、门枋犬牙交错,支撑着顶上三层漆黑的塔层。 远远望去,仿佛空中楼阁。 我们走近机关塔,见逐层往上的木梯都还在,暗暗庆幸,不然就算我和谢绝有通天的本事,也不可能直接飞上去。 范无咎道:“我在外面照应,有危险就赶紧撤,别逞能。” 我俩点头答应,小心翼翼地踩着木梯,确定还算牢靠,慢慢往上走。 没有了墙体的庇护,这底下几层还好,走到四五层木梯,往底下看,范无咎已经小得跟只蚂蚁似的了。 我俩在风中摇摆,颇有些高空走钢丝的架势,后背都被汗水打湿了。 好不容易走完第六层木梯,谢绝当先一步,双手攀着塔层两侧的木板,钻进第七层的塔心室。我尾随其后。 进入的瞬间,鼻端闻到一股刺鼻的煤灰气味,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木质地板上的积尘,被我的喷嚏吹起,如轻烟一般,在塔心室飘荡。 师娘和范无咎都说过,这墨门机关塔,每一层的机关布置,都与十八层地狱中的两层相对应,只要我们能找到其中的规律,很大程度上,就能避开机关,安全到达顶层。 我俩不敢怠慢,脚步轻得仿佛踩在豆腐上,慢慢向木梯走去。 走了没两步,我脚下的地板忽然“咯”地一声,发出令人不安的闷响。 我和谢绝对视了一眼,顿时脸色大变。 坏了!果然还是触动机关了! 第一百三十七章 心魔 谢绝苦笑道:“你小子下脚怎么没个轻重?这下好了,都不知道触怒了哪位爷爷。” 我还嘴道:“他娘的谁踩的还不一定呢。你少贫嘴,快想想该怎么办!” 话音刚落,我俩脚下的地板,如同地震一般,开始剧烈晃动起来。 两人收脚不住,纷纷倒地。 这时候,我们就听头顶轰隆隆地,传来一连串震天动地的巨响。 那声音听起来,如同千军万马奔涌而来,又如黄河泛滥奔流而下。 谢绝脸色唰地变得苍白,结结巴巴地道:“该……该不是山崩了吧?” 这家伙还真是乌鸦嘴。我俩相互扶着站起,就见自己根本不在塔中,而是在进水洞之前的半山腰上。 头顶巨大的山岩,如同黑压压的乌云一般,冲我俩快速滚落下来。 我俩抱着头,急忙往山腰上,突出的山岩下躲去。 我边跑边道:“你不是会法术么?这山崩多半是假的,你快念法术,把咱们从幻觉里救出去!” 谢绝边拉着我躲进山岩,边骂道:“我救你奶奶个腿儿!《岣嵝神书》是驱邪除魔的,不是变戏法的。这山崩肯定是墨门的老祖宗用厌胜术弄出来的,我可对付不了!” 说话间,我俩眼前骤然一黑,如城墙般厚实的山石阵,轰隆隆压了下来。 山石相击迸出的粉末,如同激射的子弹,打在我俩脸上,针扎一般的真实,疼得我俩哇哇怪叫。 只是几秒钟的工夫,我俩已经被重逾千斤的山石,结结实实压在了身下。 密闭空间的压抑感和窒息感骤然涌来。 我想用手去搬头顶的碎石,被谢绝慌忙拦下。他怒喝道:“找死么?这石块这么垒着,未必就会砸下来。你要动了一块,还指不定啥情况呢!” 我喘着粗气喝道:“难道就呆在这儿等死?” 见我就要看右手食中两指,谢绝拍开我的手,咬牙道:“死马当活马医了。” 他很艰难地从身后挎包里拿出两张符纸,想了想,趁我不备,往我脸上刮了些血液下来,往符纸上唰唰写了两道古怪的符。 他深吸了口气,伸出右手食中两指,竖在唇边,小声念叨:“一山轻二山重,谨请六丁神六甲神,左拘山右拘山,两手举起太行山……” 我见他摇头晃脑的,皱眉道:“你这念啥呢?” 谢绝被我打断,有些懊恼,冷冷地道:“拘山压顶咒。天晓得管不管用,总得试试。你别再打岔。” 他絮絮叨叨念了半天,我俩头顶的山石纹丝不动。 眼看空气越来越稀薄,我俩呼吸也越来越急促,我实在忍不住,大喝一声,抬脚就去踹石块,谢绝想拦已经来不及了。 这一脚,却好像踹在泡沫上一般,瞬间将我俩头顶的山石,踹了个窟窿出来。 我俩面面相觑,都不明白这算几个意思。 我暗道莫不是因为我跟沈佳恩啪啪啪过了,所以现在功力大增? 谢绝见我一副痴汉相,拍了拍我的脸,道:“哎,醒醒,醒醒。这他娘的是假的。” 我摸了摸山石,有些难以置信:刚才山石从头顶奔涌而下,还跟真的似的,连我俩的脸都被划伤了。这怎么一会儿的工夫,竟然变得比泡沫还轻? 蓦地想起过去孟少农说过,厌胜术胜在攻心。只要心里不去想,这些牛鬼蛇神自然不会出现。 我收敛心神,和谢绝面对面坐着,闭上眼,口中默念师父教过我俩的丁兰经。 再睁眼时,山石果然不见了。我俩也不在半山腰,而是又回到了机关塔的第七层塔心室中。 “横竖都躲不过。”谢绝起身道,“应该还有一道机关,咱趟过去,别想就是。” 我点点头,见谢绝弯腰去系鞋带。一道刀光,擦着他的头皮,忽地一下,从我俩之间闪了过去,吓得我瞬间出了一身冷汗。 “好家伙,刚刚避开石压地狱,这会儿该上刀山了?” 惊疑间,我俩果然见着塔心室的地板上,全是摇摆不定的,插在地上的大刀。 大刀刀尖向上,寒光闪闪,晃得我俩都有些睁不开眼。 大刀密密麻麻,布满了整个塔心室,连通往八层的木梯上也都是。 谢绝嗤笑道:“都是假的。我不看不听不想,就不信你能伤得了我。”说着一边哼着小调,一边闲庭信步,抬脚往木梯上锋锐的刀尖踩去。 帅不过三秒,谢绝抱着脚大叫:“艾玛,疼疼疼疼!这狗日的咋是真刀?” 我憋住笑,环视了下,见那些插在地上的大刀,刀影似乎都聚在一处,如同投影仪上的缩放光束,直直地指向我身后木梁上的某处。 我勉力从地板拔出一把大刀,感觉触手冰凉,咬着牙,照着木梁上那个位置,用力扔了过去。 大刀“夺”地一声,砍入木梁中,将藏在上头的一张大刀形状的纸片,震了下来。 眨眼之间,布满整个塔心室的大刀,消失得干干净净。 谢绝冲我竖了竖大拇指,道:“还是你厉害。” 我俩相携着往木梯上爬去。 堪堪要上八层塔心室了,我身后忽然传来隆隆的闷响,下意识地快走了两步,就见身下七层塔心室的屋顶,如同自动门一般,瞬间合在了一起。 得,这下没退路了。 有了第七层的经历,我俩信心倍增,也不再像先前那么畏首畏脚了。 我甚至怀疑,师娘他们把这机关塔说得神乎其神的,会不会夸张了些。 八层塔心室的机构和布置,几乎和七层相同,只是空间更小了些。 一盆张牙舞爪的古怪盆景,被放在通往顶层塔心室的木梯上。 我叫不出名字,只觉得那盆景中的树看起来黑黢黢的,竟像是铁做的。 这盆景摆在这么明显的地方,显然大有文章。 我俩也不敢靠近,小心翼翼地绕过它,就想往木梯上走。 屋里不知怎地,忽然划过一道耀眼的闪电。 我和谢绝面对面站着,我见他身后的木墙上,竟映出个远古巨人般的巨大身影。这身影拎起铁锤般的重物,往谢绝影子上的脑门砸落。 “噗!” 我还没来得及提醒,谢绝在我眼前,脑浆迸裂,惨叫着,想要上来抓我的手。 我吓得哇哇大叫,急忙后退,就见那巨大的身影,又一次手起锤落,如同舂臼一般,将谢绝的影子,连同他的人,在我面前,砸了个稀巴烂。鲜血溅了我一脸。 我吓得浑身颤抖,紧紧贴在木墙上,也不知道该往哪儿去。忽然,手心像是被蚂蚁咬了一口,慌忙收手,往前一个趔趄,刚好扑倒在那盆铁树盆景上。 铁树枝干坚硬无比,我这一下扑倒,身子正好压在树冠那削尖了的杆子上,顿时被扎了个透心凉。 一股股鲜血,顺着铁树的树身,汩汩地往树枝、树叶上蔓延开去。 整棵铁树,被我的鲜血,染成了一株血树。 真实的刺痛感,让我几乎呼吸不畅。 迷迷糊糊中,我感觉有个格外眼熟的身影,脸上带着残忍的笑意,慢慢悠悠,冲我走了过来,手中拿着一道沾满了鲜血的玻璃刀子。 我脑子嗡地一下,顿时浑身冰冷——那个人,居然是我自己。 第一百三十八章 另一个我? 我见自己满脸暴戾,手里紧紧抓着那道玻璃刀子,就像当初我手刃文庄二十多号人那样,残忍地走来,原以为“我”要杀我,却不想,“我”只是从我身旁,缓步走了过去。 我被铁树钉住,也没法转身,却清清楚楚得听到,身后有人在跟“我”说话。 “这只是个开始。你要想真正有所为,这些人,都得死。” 我听着竟有些耳熟,努力在脑海中回忆,猛地浑身一颤:这不是在东海上消失的施鲛吗? “我……我不想再杀人了。”我听到“我”痛苦地说道。 施鲛道:“我早说过,一将功成万骨枯。这条路,你必须走下去,你也只能这么做。” “我”怒道:“我不想杀人!都是你!是你逼我的!” 施鲛冷笑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你自己心里清楚。你要是忘了,我帮你好好回忆回忆。你杀他们的时候,心里难道没有快感?难道不觉得解气?” “我”哑口道:“我……” 施鲛不等“我”反驳,继续施压:“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我不找别人,偏偏找你?为什么每次你见到庙里的佛像,都会心虚?因为在你心里,一直就藏着一个恶魔,一个天生就喜欢杀戮的魔鬼。” “住口!”“我”被激怒了。 施鲛哼道:“你已经选择了这条路。现在后悔,只怕来不及了。回头看,他们来了。” 我也跟着抬起头来,就见谢绝一脸冷漠,手里拿着谢弼给他的判官笔,慢慢向我走来。 他眼里全是不解和愤懑,举起判官笔,呵斥道:“为什么?你为什么这么做?” 我刚要开口,身后那个“我”浑身颤抖,从我身边走过,不住地摆手道:“谢绝,你听我说,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我不是有意要杀人,我有苦衷。” “苦衷?”谢绝眼中已有了杀机,“什么苦衷,会让你残暴到连师父都杀!” 我头皮一炸,忍不住转头,看向身旁另一个自己。 “我”的脸在塔心室屋檐的阴影里,看起来格外阴戾。 我忽然觉得,自己都有些不太认识自己了。 沉默了半晌,“我”忽然幽幽地道:“你既然没法理解,我也不强求。施鲛说过,这条路一旦选择了,就不能停下。原谅我。” 我忽然预感不妙,刚脱口喊出“不要”,那个“我”已经如鬼魅般,瞬间蹿到谢绝身前。 谢绝浑身一抖,双目圆瞪,一脸难以置信,紧紧地抓着“我”的肩头,哇地吐出一口血,往后退了两步,用力抽出插在心窝上的玻璃刀子,慢慢栽倒在地。 “不……不要!不可以!” 我徒劳地哭喊着,眼前早已一片模糊。 我不知道这算怎么回事,为什么我会变得这般暴戾,不但把师父杀了,还把自己视为亲兄弟的哥们也杀了,甚至都没有眨一眨眼睛。 这个“我”,残忍得可怕。 “很好,开了这个头,往后就容易多了。继续吧。” 施鲛在我身后拍掌道。 被泪水模糊的视线中,我见“我”和倒地的谢绝身后,不知何时,又多了个漆黑的人影。 是范无咎。 他就这么静静地,和“我”对立着。 隔了很久,范无咎这才冷冷地道:“你确定要这么做?” “我”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范无咎凄然一笑,道:“好,你拿去。” “我”眼中闪过一丝狂热的杀意,举起玻璃刀子,冲不避不闪的范无咎,又是一刀扎去。 范无咎哼都没哼一声,脸上带着捉摸不定的神采,慢慢和谢绝倒在一起。 我已经哭得没有力气了,也知道这样徒劳地叫喊,那个“我”根本就听不到。 越来越多我认识的人,周格、许幻、林枫、田不腊、王守财……出现在“我”和我的视线中,也都一个接着一个,被“我”情愿或不情愿地,扎倒在地。 “我”身上沾满了这些人的血。塔心室的木质地板,也被鲜血染红。 远远看去,那个“我”浑身浴血,就像是刚从地狱回来的恶魔,一个杀人不眨眼的人间屠夫。 我胸口上的刺痛,已经完全被心底的绝望和悲凉掩盖。 我一直努力劝慰自己,这些不过是幻觉,是我人之将死,从脑海深处涌出的愧疚感,营造出来的虚假画面。 可无论再怎么麻痹自己,我却始终没法解释,为什么施鲛会出现在我的脑海里。 可能真像施鲛说的那样,我本质上就是邪恶的,不过披了件伪善的外衣。 一个真正善良的人,是不可能被人轻易地利用,如同疯狗一般,将自己至亲至爱的人,统统杀死在自己眼前。 或许,我面前的这另一个我,才是真实的我。 我感觉意识越来越模糊,眼前一地的尸首,和俯身蹲在尸首旁,浑身浴血的“我”,都变得不真实起来,仿佛离我越来越远。 身心说不出的疲惫,有些昏昏欲睡。 我不由暗想:如果我能现在就死去,或许就会阻止往后这些恶事的发生。 可我并没有就此昏死过去,我被谢绝摇醒了。 他和我一样,也脸色苍白、神情萎靡,但显然,他比我更早地清醒过来。 我茫然四顾,发现我俩好端端地,瘫坐在塔心室通往顶层的木梯上。 原先放在木梯上的盆景,不知为何,碎成了好几瓣。盆景里的铁树也摔飞了出去。 我问谢绝这是怎么回事。谢绝有气无力地道:“咱俩都中了这铁树的幻觉了。” 谢绝告诉我,和我一样,他也看到我被巨大的人影,用铁锤锤成了肉酱。之后自己失足,被铁树扎了个透心凉。 迷迷糊糊中,他看到谢弼和谢妙肩并肩,向自己走来。 谢绝小时候,对谢弼偏爱谢妙心怀怨愤,曾悄悄将谢弼送给谢妙的礼物,弄得稀巴烂,再诬陷是谢妙自己看不上,故意弄坏的。 谢妙也不争辩,经常被谢弼带到房间里痛打。 他昏迷之际,看到成年后的谢妙,像小时候那般,被谢弼扒下裤子,照着屁股打,打得皮开肉绽。谢妙也不喊疼,只恨恨地瞪着他,眼里都快喷出火来了。 他原本心怀愧疚,但看着看着,忽然觉得不对——谢妙对他,从来就没有记恨过。 他逼迫自己不去看,也不去想,眼前看到的画面,之后就慢慢清醒过来。 醒来之后,他见我坐在他对面,已然陷入幻觉之中,眼皮直跳,双目紧闭,额头上全是冷汗,一边喃喃自语,一边痛苦地挥舞着手脚。 挡在我俩身前的那盆铁树,树杈上,悬着正要往下垂落的血滴。 谢绝见自己和我的手脚上都沾着血,料想定是刚才被那墙上的巨大身影吓到,我俩慌乱之下,被铁树划伤,血滴到了上面;又因为对内心深处某件事,始终耿耿于怀,心魔作怪,这才产生了幻觉。 他鼓足勇气,将盆景砸碎,见我慢慢平静下来,知道奏效了,这才把我摇醒。 我俩这下才真正领会了这机关塔的厉害之处,忍不住后背发凉。 如果不是谢绝提前醒来,我在幻觉中,已经彻底绝望,很可能永远都醒不来了。 望着顶层的塔心室,不知怎么,我和谢绝都开始有些畏惧起来。 第一百三十九章 墨门天斗 我还在对刚才的幻觉耿耿于怀。 我当然知道,谢绝的分析没错,那棵能够致幻的铁树,就是利用了我俩内心的弱点,逼迫我俩相信自己是有罪之人,自裁谢罪。 但这仍旧没法解释,施鲛为什么会出现。 我心中惴惴不安,总觉得这机关塔的顶层,还有更要命的陷阱在等着我俩。 谢绝也不敢大意,额头和手心里,全是密密的细汗。 两人刚走到顶层塔心室,身下又传来轰隆隆的闷响——第八层塔也被封死了。 “记住,只要心中坦荡,没什么能伤到我俩。” 谢绝这话,既是对我说的,也是对他自己说的。 我俩大气都不敢出一个,感觉踩在地上,都能听见脚底与灰尘接触发出的轻响。 师娘说,那只木盒就藏在顶层的暗格里。这顶层的塔心室也不算大,约莫在十个平方左右。我俩并不急着进去找,先站在门口,观察暗格可能藏身的位置。 找了片刻,谢绝指着屋顶靠近塔顶宝珠的位置,沉声道:“那儿,你看!” 我顺势望去,见这塔心室的屋顶,竟好像是玻璃的,能看到一颗浑圆的、如同珍珠般的琉璃球,在月色下,散发着柔和的白光,温润得犹如牛奶一般。 白光斜打下来,正好将房顶上,一处画着彼岸花的墙面照亮。 彼岸花的花心中,有个小小的、不易察觉的铜制拉环。 暗格离地面,约莫有三米多高,我俩就是搭人梯也未必能够得着。 左右环视了下,谢绝发现我俩左手边的木墙上,有几道微微往外突出的圆木头子。看圆木头子排列的方向,正是奔着头顶的暗格而去。 我俩猜到,这是通往暗格的隐藏台阶。 这塔心室中,肯定有开启台阶的机关。 只是我俩谁也不敢确定,台阶机关和隐藏的陷阱,哪个会先到来。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横竖都得试,我俩对视了一眼,硬着头皮,贴着木墙,往圆木头子靠近,小心翼翼地在墙面上摸索。 谢绝忽然手上一停,稍稍犹豫了下,往墙面上按了下去。 “轰隆隆……” 又是一阵闷响。我俩同时发现,嵌在墙中的圆木头子,开始慢慢往外,伸了出来。 我俩连忙往后躲。等了约莫五六分钟,这些圆木已经伸展到最长状态,通体漆黑,摸上去冷冰冰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材质。 我让谢绝在底下等着,我自己踩着圆木去开暗格。 留一个人看着,总好过两个人人一起,保不齐莫名其妙全着了道,那就悲剧了。 谢绝点头答应,吩咐我自己小心,让我踩着他的背上去。 圆木异常冰冷,我踩着谢绝的背,爬上第一根,赶紧收手,半蹲着身子,准备攀着逐层往上的圆木,往暗格爬去。 谢绝不知道发现了什么,忽然喊我先等等。 我心一沉,低头正要问他怎么了,冷不丁一股如刀割般的刺痛感,从脚底传来,沿着我的大腿,如同吸血的蚂蟥一般,飞快地往上爬,瞬间涌进心窝。 霎时间,我胸口仿佛放了块积年的寒冰,忍不住惊呼出声。 这一呼,竟呼出了一口白气。 “快下来!” 谢绝在身下大喊,却忽然浑身一僵,跟着就像得了魔症一般,直直地往前走去。 我情知不妙,想从圆木上跳下去,双脚却跟结了冰似的,僵硬得无法动弹。 这时候,我才发现那些圆木的木身上,分明都刻着纹路细密的图案。 这些图案,好像画的是十八层地狱的惩处场景。 我眼前像是结了一层薄薄的冰,看得不甚分明,努力伸长脖子,这才发现,这些图案上的场景,其实都是一种刑罚——磔刑。 不知怎么,看着那些缺胳膊断腿的画中人儿,我浑身竟没来由地颤抖起来。 “唉……” 一声苍凉的叹息,从塔心室顶传来。 那声音听起来,格外的耳熟,耳熟到让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是我妈的声音! 与此同时,除了我身下的这根,我面前这些逐层而上的圆木,开始发出“咯咯咯”、好似几十个人同时磨牙的声音,慢慢转动起来。 转到另一面,所有圆木同时停下。 每一根圆木上,都绑着一副极不完整的尸身。 尸身血肉模糊,但我却看着眼熟。 快一年了,这些尸身,几乎每晚都会出现在我梦里,让我时时愧疚流泪。 这些尸身,全是当初我杀死的,文庄村民的尸体。 我用一种近似磔刑地狱的酷刑,将这些人割肉离骨、枭首断肢。 这时候我才发现,眼前的圆木,不知何时,竟然生生多出了好几根。数了数,正好二十五根。连我身下的这根在内,正好与当初被我杀害的村民数量相同。 头顶上的暗格,仿佛远在云端,可望不可及。 等等,不对…… 我惊出了一身冷汗,下意识地低头,就见我踩着的圆木上、我身下,也绑着一副无头尸身。 看尸身的身材和穿着,正是当初被我削去头颅的、我妈的尸体。 “好孩子,你这一刀,让大家都无法转世轮回,堕入枉死地狱。” 我妈的声音,带着责备和怨念,从我身后,慢慢悠悠地飘来。 我急忙转头,刚好跟我妈七窍流血的头颅对了个正着。 我妈笑眯眯地看着我,忽然咧嘴,露出仿佛被蛀虫完全腐蚀、肮脏不齐的牙齿,阴森森地道:“你既然做了地狱的刽子手,不如和我们一起下去吧!” “一起下去吧!” 所有原先绑在圆木上的尸身,忽然一齐挣脱绳索,坐了起来,冲我齐声呼唤。 “不!不是真的!你们不是真的!” 我捂住耳朵,闭上眼睛,用力甩开身下,我妈伸出的两只手臂,咬咬牙,踩着那些当初被我错手杀害的村民们的尸体,一步一步,往远处那口暗格走去。 我也不敢看身下的情况,只觉得自己好像踩在云层中一般,耳边大风呼啸,脚下摇摇欲坠,好不容易触到那暗格的铜制拉环,忙一把拉开。 所幸里头确实藏着一只印着血手印的紫檀木盒。我赶紧拿在手里,正要转身下去,却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 是大伯。 他飘在半空中,两只没了眼珠的眼眶,淌着血,死死地盯着我,忽然嘴一咧,阴恻恻地笑了笑,伸掌将我一推,口中喃喃地道:“一起下去吧!” 我顿时收不住脚,抱着那只木盒,从云雾缭绕的圆木上坠了下去。 坠落瞬间,我感觉怀里的木盒,不知为何,竟然自动打开。 一团四四方方、黑不溜秋的硬物,在半空中打着旋儿,落到我身下,像一艘空中飞船一般,托着我,慢慢往下飘。 正觉得古怪,头顶的月空下,一团豆大的物体疾速下坠,伴着谢绝的惨叫声,用力砸在我脑门上。 我喉咙里一阵腥甜,两眼一黑,昏死过去。 第一百四十章 灭门 我醒过来时,见自己躺在一堵断墙下,头顶是微明的天空。 谢绝躺在我边上,还没醒来。范无咎蹲在我俩身旁,勾着脑袋,似乎睡熟了。 听到我呻吟,范无咎醒过来,问我怎么样,有没有觉得哪儿不舒服。 我指着胸口道:“其他地方还好,就是胸口有点疼。他娘的,也不知道给啥玩意儿砸着了。” 范无咎这几天一直沉着脸,难得地笑了笑,指着谢绝道:“是他。” 我想着昏迷前的情形,接过范无咎递过来的水,问他到底怎么回事。 范无咎说他一直在塔下苦等,也不敢离开半步。我俩进塔后,却一点动静都没有,塔里安静得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 他觉得古怪,没理由塔里这么安静,我俩却逗留了那么久。 他有点沉不住气,抬脚正准备进塔,就听我惨叫一声,从塔顶往下坠落。 他吃了一惊,急忙划过几步,想将我接住,却发现我好像被什么东西托着,竟轻飘飘地,像片雪花似的,慢悠悠地往下掉。 正惊异间,就又听到谢绝的惊叫声。眨眼之间,他已经砸在我身上。 合着弄了半天,我不是自己摔晕的,而是被谢绝砸晕的。 我踹了一脚谢绝,见他已经醒了,居然努了努嘴,翻了个身,继续睡觉。 范无咎问我在塔里都发生了什么,我如实说了。 范无咎眉头紧皱,不解道:“可你坠落的时候,我没看到你说的什么木船啊?你是不是眼花了?” 我见怀里的紫檀木盒原封未动,仍旧让蛤蟆铜锁锁着,摇摇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天快亮了,我俩摇醒谢绝,出了禁地,下到山底,刚好碰上路过的货车,搭车去了城里。 不到中午,我们就回到店里。我见除了包小司,其他人都不在,问她怎么回事。 师父还没醒,不过不再像先前那样癫狂了。包小司接过木盒,轻轻放在师父枕头底下,温声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 那模样看起来,可比宋大有更像师父的爱人。 她拉了我们出去,皱眉道:“昨天子午门青木堂的弟子上门找事,说你辜负了他们堂主,要你给个说法。师妹她们气不过,又怕惊扰了你师父清修,把他们赶出去了。这不,一大早就去魁伟堂说理去了。我要照顾你师父,没法抽身。我担心她们会出事,你们快去看看吧。” “胡闹。”我跺了跺脚,和谢绝二人赶紧往魁伟堂的堂口跑去。 到了魁伟堂,只见院门大开,院子里静悄悄的,竟一个人都没有。 我越来越感到不安,沈佳恩她们又不带手机,想了想,给田不腊打了个电话。 电话通了很久,田不腊才气喘吁吁地接听。 我问他们在哪儿。田不腊道:“范先生,你快来吧,子午门出大事了。” 我才不关心子午门的事,问沈佳恩她们是不是和他在一起。 田不腊还没开口,电话里传来沈佳恩的声音道:“相公,你们回来啦?” 我问她到底怎么回事。沈佳恩似乎有些犹豫,隔了很久,这才幽幽地道:“相公,我可能做错事儿了。我告诉青木堂,他们的堂主是被南良不艮杀的,跟你无关。他们……他们现在要去报仇。” “你……”我一时气结。 我问明了他们的位置,也顾不上喘口气,和谢绝二人,又马不停蹄地赶往青木堂。 原以为会在堂口见到沈佳恩等人,却见里头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看热闹的人群。警车、救护车喧闹个不停,能听到记者亢奋的报道声,和相机“咔嚓”“咔嚓”的闪光声。 我们挤进去,见青木堂的大院中,横七竖八,躺着许多年轻的尸体。浓重的血腥味,在院中弥漫。周格、许幻和林枫正沉着脸,在地上查看尸体。 见我们被拦在警戒线外,周格冲警员招了招手,示意他放我们进去。 我见那些都是青木堂的弟子,男女都有。每个人的死相都极其惨烈,不是被挖了双眼,就是被割了喉咙,鲜血淌了一地,与我们先前在二道村,见到的村民尸体,死法几乎一模一样。 还好,没看到沈佳恩等人的尸体。 见我皱眉,周格问我有没有看出什么。我在他耳边,悄悄说了个名字。 周格脸色变了变,说他们还要处理现场,没法脱身。据群众反映,一早看到一群人追着一个黑袍人,往镇外的青龙山去了,他猜想应该就是南良不艮和沈佳恩他们,让我们赶紧去支援。 周格派了辆警车,直接送我们到青龙山脚下。 远远地能看到半山腰上,有几个穿着亮白褂子的人影,似乎在和什么东西缠斗。 送我们来的警员想要上山帮忙,被我们劝回。 我们赶紧往山上跑。沈佳恩远远地看到我,冲我招了招手。 我跑到她跟前,沉声道:“你瞎跑什么?” 沈佳恩嘟着嘴道:“还不是为了帮你洗脱罪名。你还凶我。” 我顾不上训她,皱眉看向那些青木堂的弟子,见他们个个像中了邪似的,不断地挥舞着手中的墨斗,嘴里呼呼喝喝地怒吼,像是在和空气搏斗,问沈佳恩这是怎么回事。 沈佳恩还没开口,她身旁一个浓眉大眼的青木堂弟子,上前冲我作礼道:“范先生,好些日子没见了。不想今天见面,会是这般场景。” 我见他气宇不凡,而且看着有些眼熟,想了想,认出来了。 这人是先前和我们一道去归秭村,调查绡绡的那名浓眉男弟子。 年轻男子称自己叫陈从良,是陈灵祎的族弟。 陈从良告诉我,青木堂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堂主只能女子来当。陈灵祎失踪后,由堂中一个叫孔晶晶的女弟子,暂代堂主之位。 孔晶晶得知陈灵祎被害,求功心切,不顾陈从良和沈佳恩等人阻扰,带上堂中所有弟子,向南良不艮宣战。 南良不艮昨晚偷袭,杀了堂中数十名弟子。孔晶晶恼羞成怒,追着南良不艮,到了青龙山。南良不艮一晃身就不见了。 他们这些人,却跟中了邪似的,自己跟自己拧巴起来,眼看就快虚脱而死了。 范无咎问那些人里头,哪个是孔晶晶。 陈从良无奈苦笑,指着一个穿着纯白长裙,几乎是复刻版陈灵祎,在一边挥舞墨斗,一边厉声娇斥的女孩道:“就是她。” 范无咎一阵风似的,闪到孔晶晶跟前,不由分说,给了她一记耳光。 孔晶晶呆了一呆,柳眉倒竖,举着墨斗,就冲范无咎脖子缠去。 范无咎冷笑一声,轻轻避过,伸出手掌,往她后颈砍去,想将她砍晕。 这一砍,却将孔晶晶的整颗脑袋,砍落在地。 范无咎呆住了,好半天没回过神来。 同时呆住的,还有我们。 与此同时,山腰间幸存的七八名青木堂弟子,忽然齐刷刷,举起手中的墨斗,冲自己脖子上飞快地缠去。 随着墨线越缠越多,越缠越紧,这些弟子个个脸色胀红,双目圆瞪,脖子上青筋暴出,“噗”地吐出一口鲜血,纷纷栽倒在地。 “嘿嘿嘿……” 一阵夜枭般的怪笑声,从山顶上传来。 我们循声望去,见南良不艮站在山头上,身上的黑斗篷被山风吹得鼓起,一副不可一世的模样。 “王八蛋!” 陈从良气得睚眦欲裂,没等我们反应过来,举着墨斗,冲山顶奔去。 “快回来!” 我们惊呼出声。可惜已经晚了。 陈从良就像被一张看不见的铁网穿身而过,在我们面前,分成了好几块。 第一百四十一章 栽赃 沈佳恩和蚊丁看到这样的画面,忍不住捂住嘴,惊得眼泪扑簌簌直往下落。 我和谢绝赶紧挡在她俩身前。 范无咎怒发冲冠,撑开黑棱伞,如流星般,冲南良不艮追去。 我们生怕他重蹈陈从良的覆辙,慌忙喊他快停下。 范无咎的身子,在陈从良刚才分尸的位置,微微一颤,吓了我们一跳,就见他收住脚,飞速转动黑棱伞,伞骨似乎与什么东西纠缠在一起,发出“吱吱”的金属摩擦声,顿时火花四溅。 其实刚才陈从良被分尸的瞬间,我脑海里忽然有个奇怪的念头: 子午门青木堂的本事,在手中那只墨斗上。当初我和陈灵祎,去文庄外的破庙找南良不艮,她也曾用墨斗,凭空画出一张开了口的墨线网,以此打破南良不艮布下的结界。 会不会杀死陈从良的无形网,就是他们自己手中的墨斗,编织出来的网阵? 思虑间,范无咎已经将那张无形网搅破,足尖轻点,又冲南良不艮追去。 南良不艮似乎没料到他会破阵,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 范无咎几个起落,已经冲到他面前,黑棱伞“噌楞”一下收起,变伞为枪,用伞尖冲南良不艮面门刺去。 我们上回在河上镇外的深山,见过范无咎和南良不艮交手。 范无咎的身手,在普通人里头,确实没得说,可南良不艮只是个借用他人躯壳的怨灵。 人和鬼斗,只怕占不到便宜。 我怕他也出事,吩咐谢绝等人照顾好沈佳恩她们,也冲了上去。 还没挨到近前,南良不艮忽然身子一歪,像是被范无咎击中了肋骨。 他发出一声闷哼,宽袍一卷,一团黑烟冲范无咎面门罩来。 我急忙喊了声“躲开”。范无咎知道厉害,向后急退两步。 只这一滞,南良不艮已经消失不见。 范无咎却没再追出去,呆呆地站在原地,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以为他受了伤,忙问他怎么了。范无咎摇摇头,拉着我往山下走,边走边道:“好像不太对劲。” 范无咎说,他刚才和南良不艮交手,总觉得他出手的路数和力道,都跟之前在深山中那次交锋不太一样,速度虽然快了许多,但稍显阴柔,没了之前刚猛霸道的力量。 他总觉得,刚才那个南良不艮是假的。而且,应该是个女人。 “女人?” 我皱了皱眉,想起先前的猜疑,似乎那件黑色斗篷下的面孔,渐渐明晰起来。 我俩下了山,见沈佳恩浑身颤抖,哭得跟个泪人儿似的。 我问怎么回事。谢绝无奈道:“这丫头,怎么劝都听不进去,愣是说这些人都是她害死的。你来劝吧。” 我想着她也是着急为了替我正名,之前急火攻心,训了她两句,心怀愧疚,把她拥入怀里,轻声安慰。 不曾想,这丫头见我这样,伏在我肩上,哭得更凶了。 田不腊和王守财张罗着,将这些青木堂弟子的尸首拢到一处,打算挖个大坑,将尸首全给埋了。 我没见爬爬和奴儿,问蚊丁他们去哪儿了。 蚊丁说,爬爬除了吃沈佳恩给它买的甜甜圈,其他什么都不吃,眼看就要饿坏了,奴儿没招,想着带它去冥界,看看水晶兰对它有没有用。 我心道这算哪门子主意,也顾不上了,点点头,正要让她先和谢绝,带着沈佳恩去周格那儿,山下忽然传来一阵喝骂声。 举目望去,就见十几个穿着亮白褂子的身影,从密林中钻出来,手里都拿着戒尺,一脸的杀气腾腾。 是魁伟堂的人。 我见他们没事,心里也好受了些,正要让邢炼喊人去收殓青木堂的弟子,却见他一脸杀气,不由分说,将手中铁尺用力掷出,径往我脸上砸来。 范无咎伸手接住,冷冷地道:“你这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邢炼眼睛里几乎冒出火来,冲我恶狠狠地道,“你玷污灵祎妹子,我们还没来得及找你算账。没想到你穷凶极恶,居然杀我青木堂子弟满门!” “放屁!”蚊丁也沉不住了,小小的胸脯剧烈起伏,瞪着邢炼道,“是那黑衣人干的,跟我师父无关!” 邢炼不理她,仍旧瞪着我,道:“我不管你给这些人灌了什么迷魂汤。我们刚才在山下遇到灵祎妹子,她亲口告诉我,你和那黑无常相勾结,杀我青木堂满门。她拼死才了逃出去。” “陈灵祎?”我皱眉道,“你们看到她了?” 邢炼身后,先前被我治好戾气之毒的小侯抢道:“怎么,你还想杀人灭口?我们是看到陈堂主了,可还没来得及救,她就被一个穿白袍的老和尚抓走了。你们肯定串通好了,他跟你是一伙儿的。” 范无咎冷冷地道:“人被抓了,你们不去救,跑到这儿逞什么能耐?” “你——”小侯气得说不出话来。 我把铁尺扔还给邢炼,摇头道:“我不想跟你在这儿废话。你们这趟浑水,我原本懒得趟。你信不过我,我也没办法。这件事没你想得那么简单。你是愿意跟我在这儿死耗,还是放我离开,帮你去追回陈堂主,你自己拿主意。” “堂主,不能相信他!这小子——” 邢炼扬手让小侯别说话,瞪着我,看了很久,嘴角一扬,道:“我信不过你,但我信得过钟师父。钟师父本事无人能及,但你别忘了,这儿是我魁伟堂的地盘。” 我听他言外之意,竟是要拿师父相要挟,怒火中烧,转念一想,如果连我都沉不住气,只怕范无咎等人更不好控制,闹僵起来,这些人决计讨不了好,没必要再生事端。 我深吸了口气,压下心中怒火,尽量平静地道:“这样,你给我三天时间。三天后,要是给不了你答复,我登门谢罪。” “师父你——” 蚊丁和沈佳恩不解,急得上前要拉我,被谢绝劝下。 邢炼盯着我的脸,看了很久,冷笑道:“好,就依你。” 他招呼手下去将青木堂弟子的尸首带走,转身又道:“只是我要提醒你,你若给不了答复,等着你的,可不止我魁伟堂一门。” 沈佳恩忿忿地看着魁伟堂弟子离开,忍不住道:“相公,你干嘛答应他们?人又不是你杀的。” 我没马上回答她,让田不腊和王守财,先送蚊丁去师父那儿。 蚊丁说什么都不肯,最后还是我沉下脸来,她才撅着嘴,很不情愿地离开。 见人都走了,我领着谢绝、范无咎和沈佳恩,往刚才南良不艮消失的方向追去。 路上沈佳恩仍旧耿耿于怀。我摇了摇头,冲她笑道:“媳妇儿,你有没有想过,陈灵祎就是黑无常,黑无常就是陈灵祎?当初在破庙里死的,其实是南良不艮?” 第一百四十二章 你到底是谁? 见沈佳恩不明白,范无咎从旁补充道:“少夫人,我刚才和那人交手,她的力道和招式,都与先前不同,而且……而且她身上有股香味,虽然刻意做了隐藏,但还是能闻到。” 谢绝恍然道:“难怪她对付青木堂弟子的手段,和先前对付村民有所区别。” 沈佳恩仍旧皱着眉:“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些人都是她的手下呀!而且先前在青木堂堂口,我们见她出手杀死那些青木堂弟子的手段,和之前对付二道村村民的差不多。” 我摇头道:“总还是能找到区别的。她就是要误导我们,让我们把矛头都指向可能已经死了的南良不艮。至于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可能得等找到她才能知道了。” 沈佳恩停下来,脸色古怪地看着我道:“既然这样,相公刚才为什么不和他们明说?” 我听出了她话语中的醋意,连忙赔笑道:“这不还没确定是不是她呢么?再说了,你老公我确实做了对不住别人的事儿,要是因为这个,让她误入歧途,我良心也难安嘛,对不对?” “哼。” 沈佳恩气鼓鼓地,当先往前走。我们三个对视了一眼,都摇头苦笑。 谢绝问我们现在去哪儿。我叹息道:“如果陈灵祎真的杀了南良不艮,扮作他的模样,来栽赃陷害我和南良不艮,那抓走她的白无常,本就对南良不艮不满,只怕她现在凶多吉少。” 范无咎动容道:“你的意思是……我们要硬闯鬼判殿?” 我又摇头道:“白无常与南良不艮有私怨,他不会蠢到在秦广王面前了结他。”顿了顿,我接着道,“你们还记得当初南良不艮借用的那个躯壳吗?” “江波儿?” 我点点头:“先前咱们在破庙里,你们去追南良不艮的时候,我看到房梁上有个小小的身影。起初以为是只野猫,之后发现不对,是个人,而且看体型,应该是个孩子。” 谢绝皱眉道:“可如果你猜的没错的话,南良不艮被杀,那江波儿不是也……” 我叹了口气,道:“我也说不好这算怎么回事。当初南良不艮亲口告诉我和陈灵祎,他和江波儿,表面上看,是他占了江波儿的身子,但很多时候,他并不能完全控制这副躯壳。可能陈灵祎出手杀了南良不艮,他灵魂尽散,但作为宿主的江波儿,就此脱离出来。” 见谢绝三人听得云里雾里,我也懒得再解释,对他们道:“总之咱们再去趟归秭村,碰碰运气。如果没猜错的话,江波儿应该一直就在左近。” 当天中午,我们到了归秭村,在村支书家歇了会儿脚,往村后山头找去。 我凭着记忆,找到当初误以为是南良不艮,其实是江波儿尸骨的坟茔,给他烧了些纸钱,让谢绝三人从旁看着,按着先前问米的路子,打算下去找江波儿。 白天问米,而且暖阳直照,身旁又有谢绝三人掠阵,我心中一片坦荡。 闭眼等了好一会儿,我感觉身上越来越冷,照在眼皮子上的阳光,也越来越暗淡,站在身旁的谢绝三人,也渐渐感觉不到了,知道问米成功,于是睁开眼睛。 江波儿仍是那副小小的身子,只是不再怯懦,正站在我面前,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好久没见了。”他主动开口。 我开门见山:“南良不艮死了,对不对?陈灵祎在哪儿?” 江波儿摇头笑道:“果然越来越有王者之气了。不过你既然想到来找我,为什么就料不到,她和那个胖和尚,一直就在附近?转轮王,你找错方向了。” 话音一落,江波儿不等我开口,冲我挥了挥手,慢慢在我眼前消失。 我心里一沉,已经有些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了,想拼命催自己醒来,却怎么也不管用,把心一横,照着身旁的大树,一头撞了上去。 剧烈的疼痛感,让我瞬间清醒过来。 我问米入梦的时间,似乎就只四五分钟,可等我醒来,发现天色居然已经变黑。 谢绝和范无咎正和一个白色的身影缠斗。见我醒来,谢绝大喊道:“快去救沈丫头!她被那婆娘抓走了!山洞那儿!快!” 我急忙起身,见远处的山头上,果然有一道黑漆漆的洞口,似乎见着两个身影纠缠在一起,迅速消失在洞口后。 我暗骂自己糊涂,叮嘱谢绝二人别恋战,拔腿追了上去。 我们先前来过归秭村数次,我却从来没见山头上有过这样一口山洞,边跑边暗中提防,同时心中疑惑不解:陈灵祎不是被大和尚抓了么,怎么反过来帮他了? 难道…… 我越想越觉得手脚冰凉。 女人的报复心和嫉妒心,很可能会让她们彻底丧失自我,做出连她们自己都控制不住的蠢事来。如果陈灵祎真是因为我和南良不艮对她的伤害,加上对沈佳恩的记恨,而选择投靠秦广王的话,那她这后半生,就真的万劫不复了。 我心中急乱,不由加快了脚步,也没打手电,在漆黑的洞道中边喊边跑。 跑着跑着,我忽然觉得不对,感觉脸上有些麻痒,下意识地收住脚,犹豫了片刻,伸手往眼前摸去。 这一摸,却摸到了一张密密麻麻,好似蛛网般的,炙热坚韧的罗网。 我过去在武侠小说里见过,西域有种金蚕丝,坚韧、透明、不易割断,经常被用来布下陷阱。心慌之人不小心闯进,会瞬间分成无数小块,残忍异常。 眼前黑暗中的这张网,虽然不是金蚕丝做的,却比金蚕丝更加锋利,而且透着股灼烧皮肉的炙热,让人根本也碰都不敢碰,更别说从网中钻过去了。 这张网铺天盖地,将我面前的路,堵得严严实实。 而我也已渐渐适应了洞中的黑暗,看到穿着黑色斗篷的陈灵祎,押着沈佳恩,在大网的另一面,离我两米不到的地方,冷冷地和我对峙。 “你要对付的是我,把她放了。”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没那么慌张。 躲在黑色斗篷下的陈灵祎,看不出表情,压着嗓子,用一种既尖锐又嘶哑的声音,冷笑道:“你知道我是谁?你知道我想做什么?” 我叹息道:“陈姑娘,是我对不起你。你要杀要剐,大可以冲我来。我只希望你别被仇恨冲昏了头脑,被他人利用。我过去的经历,相信你也知道,你不该走我的老路。” 陈灵祎在大网另一头,沉默了许久。 她怀里的沈佳恩不叫喊不挣扎,像是昏过去了。 我以为她被我说动,上前一步,扬声道:“你已经杀了你哥哥,杀了你手下的人,不该再这么错下去。” “我哥哥?”陈灵祎忽然阴恻恻一笑,依旧用那种令人很不愉快的嗓音,嘲弄般冲我道,“你凭什么认为,我是陈灵祎那个贱丫头?” “什么!” 我瞪大眼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黑斗篷下的那人冷笑道:“能穿上这身衣服的,未必就得是他陈家兄妹。你要是够胆,就来鬼判殿救这丫头。你要不来,就等着给这丫头收尸吧!” “王八蛋,你——” 我话还没说完,那人桀桀怪笑,用胳膊挟着沈佳恩,往后退了两步,消失在黑暗中。 第一百四十三章 人头皿 我急得就要冲过那道罗网,忽然发现,那道罗网,竟开始慢慢向我逼近,网丝上的炙热,逼得我不得不步步后退。 罗网越来越快,我咬了咬牙,没办法,只好掉头往洞外跑。 跑到洞口,却被谢绝和范无咎扶住。他俩脸上、身上都有伤,问我怎么了。 我回头看去,见洞中炙热的罗网已经不见,叹了口气,把刚才洞里的情况跟他俩说了。 范无咎摇头道:“事已至此,不去是不成了。” 我问他俩的情况。谢绝苦笑告诉我,他俩联手都打不过那大和尚,被揍得鼻青脸肿。那大和尚明明占尽上风,却突然收手,逼退他俩,往林子深处逃走。 他俩担心我出事,没追上去,就过来了。 范无咎冷冷地道:“要不是你在一旁碍手碍脚,我未必就打不过。” 谢绝只尴尬地笑笑,也不反驳。 我摇头道:“看来他们并不打算下死手。他们用这种方式请咱去鬼判殿,应该是有所求。事不宜迟,咱赶紧从阴阳门过去,看能不能找到鬼判殿冥界的入口。” 谢绝一听到阴阳门,脸顿时就垮了下来。 我们连夜赶到安宁村,从河沟的阴阳门,进转轮殿冥界,找到云泽,问他能不能直接找到进鬼判殿冥界的入口。 云泽摇摇头,说各个阎罗的封地,阴阳门都由各自的阴官镇守。除非活人从阳界,自己发现隐藏的阴阳门,否则相互之间是不能互通的。 云泽说,他只能将我们三人,送到离鬼判殿冥界最近的长白山一带,能不能进去,就要看我们的造化了。 奴儿听说沈佳恩被抓,恨不得扒了我的皮,执意要跟我们同去。 我拗不过,见爬爬也精神十足,想着带上它应该有用,让奴儿牵着爬爬,跟着我们,从冥界阴阳门出去,到了长白山南麓。 已是数九隆冬,长白山一片银装素裹。 爬爬好歹是条狗,嗅觉灵敏,我把沈佳恩给我的长命锁,让它闻了闻,希望它能闻出沈佳恩身上的气味,带我们找到阴阳门。 爬爬翕动鼻翼,很兴奋地甩动尾巴,冲山顶的方向叫了两声,当先冲了上去。 我们裹紧身上的衣物,紧随其后,在爬爬的引导下,往一座较矮的山冈子爬去。 雪地湿滑,山风又大,我们爬到半山腰时,天已经亮了。 奴儿白天不便现身,又拉不开面儿,躲在范无咎的黑棱伞下,把爬爬交给我,说是等天黑她再来找我们。 我包里有压缩饼干,三人饿了就吃两口,渴了就抓雪团来嚼。 爬爬吃不惯,也就没理它。 三人一狗,在没过膝盖的雪地里艰难爬行,好不容易,终于到了山冈子的顶部。 山顶风大,我们躲在一块山岩后避风。 歇了没一会儿,不知从什么地方,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警报声。 警报声响彻山谷,听起来,令人心中极度不安。 “怎么回事?小日本搞空袭?”谢绝道。 我白了他一眼:“瞎扯啥呢?这都啥年代了?” 范无咎的脸在黑棱伞下格外阴沉。他皱了皱眉,有些不可置信地道:“不好,是防空警报!有人要炸山!” 我和谢绝都瞪大了眼睛:这大雪封山的,赶在这时候炸山,这不脑子有泡吗?要是引起雪崩,那些炸山的矿工,就算跑得再快,也得长眠在这皑皑白雪之下。 多思无益。我们也不敢耽搁,赶紧在附近寻找可以避难的防空洞。 警报声仍旧在响。我小时候见过矿工炸山。一般这种防空警报,会响十分钟。十分钟后,矿工确定山里不再有人走动,就会将一条长长的导火索点燃。 导火索点燃到引爆,约莫在两分钟左右。 也就是说,我们有十二分钟的时间,找到防空洞。 三人顿时紧张起来,生怕那警报声戛然而止,找了一遍,没找到防空洞,正要继续散开再找,爬爬忽然兴奋地冲一处大雪掩埋的高地狂吠。 见我们无动于衷,爬爬有些急躁,又叫了几声,当先奔了过去。 我一边想着回去一定要给这货配条狗链,一边和谢绝二人快步追了上去。 爬到半路,警报声突然停止,我们的心也跟着一紧。 爬爬原本在我们身前狂奔,却忽然消失,像是坠入雪坑中去了。 我心里一动,料想有门儿,和谢绝二人连滚带爬追上去,脚下却忽然一空,顿时收不住身子,也都朝一口向内倾斜的窟窿中滚落。 与此同时,我们都听到洞外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紧接着,就像地震一般,整座山都开始摇晃起来。盖在洞口顶部的雪,扑簌簌往洞里涌来。 我们连忙往后躲,后背紧贴着洞底的岩壁。 不到几秒钟,我们头顶的位置,不时传来“咚咚”的闷响,料来应该是被炸药炸起的山石,冲天飞起,砸落在防空洞的上方。 幸亏爬爬发现得快,不然我们三个都得交代在这儿了。 想着我伏下身子,往爬爬的脑门上,用力亲了一口。 爬爬似乎很不习惯,偏头躲过,吐着舌头,围着我的脚边不停转动,又冲着一侧的岩壁,汪呜汪呜地闷哼。 狗能闻到人类闻不到的气息。我心里一动,见我们栖身的防空洞,岩壁上居然长着郁郁葱葱的杂草。 草叶细长,如同头发一般,却根根挺立,看起来锋锐无比。 我们三个对视了一眼,都觉得不可思议。 这大冬天的,冰雪封山,除了一些常青树,山里几乎见不到其他绿意。这防空洞的岩壁上,却如同春天的草地一般,苍翠欲滴。 而且这种草叶,我们过去从未见过,实在古怪。 爬爬有些烦躁,见我们没动作,忽然直起身子,用两只前爪,不停地在岩壁上扒拉。 我见它举动异常,试探着,摸了摸那些杂草,又放到鼻端闻了闻,也没看出什么蹊跷。 范无咎却忽然皱眉道:“你们有没有闻到一股腐烂的气味?” “腐烂的气味?” 范无咎点点头,也靠了过来,拱着鼻子闻了闻,道:“没错了,就是从这些草里散发出来的。确切的说,应该是这些草后的岩壁中。” 他试着拔了一根,也没费力。似乎那草没有根,被他轻轻巧巧,从岩壁上抽出。 草茎末端黏糊糊的,呈红褐色,上头沾着一些粉末,也不太像泥土。 空气中腐烂的气味,瞬间变得浓重起来。 范无咎脸色变了变,喊我们退后,举起黑棱伞,往岩壁上凿去。 那岩壁似乎很松软,也没见有岩石磕碰,被他很快凿出一个足球大小的浅坑。 浅坑中,那一簇杂草下,分明有个圆滚滚,正在不断散发着恶臭的玩意儿。 范无咎捏着鼻子,将那东西,用伞尖扒拉落地。 居然是颗人头。 那些如同头发般、直立生长的杂草,从人头的眼睛、嘴巴、耳朵、鼻孔里长出来,和头顶的头发交缠在一起,看着让人百爪挠心的,恶心无比。 谢绝沉着脸,轻轻敲开岩壁表层的泥土,指着那些杂草下,一颗颗圆滚滚的脑袋,冷声道:“全是人头。看样子,应该死了很长时间了。雪山气温低,头颅又封在岩壁里,所以一时没有完全腐烂。” 我捏着鼻子,问这是怎么回事,怎么这防空洞里会有那么多人头。 “是人头皿。”范无咎面无表情,盯着那面埋着无数人头的岩壁,嘴角一扬,道,“也是阴阳门入口。” 第一百四十四章 杀人蜂 我和谢绝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谢绝问什么是人头皿,做什么用的。 范无咎满脸厌恶地道:“我也是听大人说的。这死人里头,属吊死鬼和无头鬼怨气最重。用人头作器皿,怨气缠绕,培植出来的草叶,可作为水晶兰生长必需的极阴地质,同时也能作为阴阳门。” 谢绝皱眉道:“那这些人头,是从哪儿弄来的?” 范无咎冷哼道:“这你就得去问这块地界的主子了。” 我问范无咎,如果这儿就是阴阳门入口,那我们是不是得将这整面岩壁都凿穿。 范无咎摇摇头,正要说什么,我脚边的爬爬呼哧呼哧,喘着大气,忽然冲岩壁纵身一跃,消失不见。 我们呆了几秒钟,把心一横,也都闭上眼,往岩壁上撞去。 这一撞,果然撞了个空。 我们也不在防空洞里,而是在一片广袤的草地上。 万没想到,阳界是数九隆冬的大雪天,这鬼判殿的冥界,却好似阳春三月,处处花红柳绿、草长莺飞。 范无咎摇头道:“到底是秦广王,排场就是大。” 我问他这话什么意思。 范无咎道:“大人告诉过我,冥界的时辰,与阳界最多相差一天。想要控制时间,甚至让时间倒流,这需要耗费极大的灵力。这种灵力,都从地府小鬼身上汲取。咱们上次误闯进来,这冥界还是深秋,这会儿一下成了春天,也不知道要多少小鬼魂飞魄散。” 我们听着唏嘘不已。爬爬在前面的花丛中上蹿下跳。忽而一条红色的倩影,闪到它跟前,俯身冲它说了些什么。 爬爬吐着舌头,围着那人转了两圈,说不出的亲昵。 是奴儿。 到了冥界,自然不存在怕光的问题,范无咎和奴儿都能自在地暴露在天光下。 我问奴儿,我们现在离鬼判殿还有多远。 奴儿环顾了下四周,皱眉道:“还有段距离,估计一天是到不了了。好在咱们还有爬爬,它鼻子灵光,能少走些弯路。” 我点点头。几个人从山腰间的花丛,跟着爬爬,往山脚下走。 走到半道,谢绝抽了抽鼻子,皱眉道:“什么花啊,这么香?” 我们也都停了下来。照理在冥界,应该感觉不到花香。可等谢绝说完,我们立马都闻到一股既像桂花,又像兰花的清香,源源不断地往鼻端里钻。 花香逼近,越发浓烈,弄得我们忍不住,打起了喷嚏。 “该不是地府姑娘家身上擦的香水吧,这么浓?” 我让谢绝少贫嘴。这花香来得古怪,只怕有问题。 刚要提醒大伙儿掩住口鼻,身前的爬爬忽然冲着前头的空气,异常激动地狂吠起来。 我们以为被秦广王的手下发现,忙伏低身子,躲在灌木丛中。 等了许久,前头山脚下的树林中,却毫无动静。 正奇怪爬爬怎么突然发起疯来,耳边就听到一阵“嗡嗡”的声音。 起初只是很细微的一阵碎响,之后这种“嗡嗡”的声音越来越密集,越来越清晰,我们就见树林中,乌泱泱,飞出一大片黑色的蜂群。 蜂群如同乌云一般,冲我们快速袭来。 范无咎脸一沉,冲我们招手道:“快退!这是杀人蜂!” 我心说杀人蜂不是非洲才有么,怎么这儿也会出现? 稍一犹豫,已经有一小股杀人蜂扇动翅膀,冲我脸上快速飞来。 谢绝暗骂了一句,拉起我,飞快地往后退。 奴儿本来转身要退,见爬爬浑身炸毛,竖起尾巴,竟冲那些杀人蜂冲去,跺了跺脚,追了上去。一人一狗,瞬间被杀人蜂包围起来。 我心里一痛,想冲出去救他们。范无咎拦着我,冷声道:“别犯傻,你救不了他们。” 奴儿大红色的身影,在蜂群的叮咬下痛苦挣扎,却没发出一点声音。 爬爬“汪呜汪呜”地闷哼,滚倒在草丛中,身子渐渐停止了动弹。 我正觉得伤心欲绝,奴儿的身子忽然“嘭”地一下,在蜂群中消失。 蜂群见缠着的人骤然消失,掉转方向,又冲我们三个追来。 范无咎拉着我和谢绝,退到一片树荫下,见蜂群已经放弃爬爬追上来,避无可避,指着脚下的泥土道:“快抹泥!抹了泥,这群畜生就不敢近身了!” 我俩依言,快速用手去抓地上的湿泥,胡乱往全身上下涂抹。 刚刚抹完,那些杀人蜂已经俯冲下来。 我们赶紧按着范无咎的吩咐,站着一动不动。 几只杀人蜂停在我鼻梁上。我能清楚地看到,他们嘴上的蜂刺,仿佛一根淬了毒的银针,漆黑发亮,在我鼻子上不断试探,弄得我心里既紧张又麻痒,偏偏又不敢动一下。 如此煎熬地僵持了几分钟,我感觉后背都快被冷汗打湿了,那些杀人蜂这才绕开我们,“嗡嗡”叫着,又聚到一处,往我们身后的花丛飞去。 我正要喘口气,偏生这时候,我身边的谢绝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一瞬间,黑压压的杀人蜂去而复返,如同海浪一般,气势汹汹地冲我们扑来。 我大骂了谢绝一句。三人拔腿要跑,前头的草丛中,原先倒在地上一动不动的爬爬,忽然又爬起身来,冲杀人蜂群狂吠了几声,周身慢慢腾起一股黑烟,甩动尾巴,往树林中跑去。 杀人蜂堪堪从我们头顶一寸不到的位置,重又飞上天空,不耐地“嗡嗡”直响,纷纷朝爬爬追去。 我们还在愣神,奴儿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拍了我肩膀一下,冷叱道:“还看个屁,快走!”不由分说,提着我的衣领,叫上谢绝二人,往一旁斜坡下的暗沟跑去。 我见那暗沟湿漉漉的,应该是山中的泉河,担心爬爬安危,问奴儿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 奴儿浑身上下,全是被杀人蜂叮咬的红包,简直惨不忍睹。 她用袖子捂着脸,冷冷地道:“是我让爬爬诈死,躲开蜂群的。要不是为了救你们,它也不会蠢到暴露自己。” 范无咎道:“这蜂群来得古怪,不像是自己寻来的。” 谢绝皱眉道:“你的意思是……这蜂群是有人故意放出来的?” 我其实也有这种怀疑。不管是杀人蜂也好,蜜蜂、马蜂也罢,人不犯它,它不犯人。一定是有什么人在暗中动手脚,驱使这些杀人蜂过来,想消灭我们。 我问奴儿身上的包打不打紧。奴儿满不在乎地道:“换做活人,早就叮死了。我没事,只是有点疼。爬爬……也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来。” 她话音刚落,我们都见不远处的山脚下,忽然草丛大动。 这种动静越来越大,快速向我们这边冲过来,显然草丛里有个大家伙。 我和奴儿以为是爬爬,喜出望外,刚想从暗沟出去迎接,却被范无咎拉住。 他沉着脸,闷声道:“小心,那不是爬爬。” 第一百四十五章 鬼脸蜘蛛 我们收敛心神,这才发现,草丛虽然在不断晃动,但看不到爬爬的身子,也听不到它平时呼哧呼哧,吐着舌头喘大气的声音。 取而代之的,是一连串窸窸窣窣的细响。 我们以为是蛇,步步后退,见暗沟尽头有道裂缝,裂缝深处漆黑一片,有轻柔的山风,从裂缝吹来,料定里头还有空间,也顾不上爬爬了,快速往裂缝退走。 范无咎当先进去,我和谢绝护着奴儿,押在了最后。 进裂缝的瞬间,我隐约见草丛中,有个模模糊糊的人影。 那人影怀中,似乎还抱着一团微微动弹的大家伙,看着竟有些像爬爬。 几个人穿过裂缝,见里头是个极为宽阔的山洞。 山洞四周的洞壁,全是嶙峋的山岩。山岩上郁郁葱葱,长满了与人等高的松树。 山洞洞顶中空,能看到头顶上井口般大小的、蔚蓝的天空。 整个山洞看起来,像是个天然庭院。只是山洞太深,光线又暗,地上长满了三尺多高的杂草,一时也看不清洞底的情况。 我们刚进洞,那种恼人的“嗡嗡”声,又去而复返。 我们四个不敢逗留,又怕那疯长的杂草丛中有蛇,只好贴着一旁的洞壁,快速往一侧摸去,希望能找到一条出路,从这透着些诡异气氛的巨大山洞离开。 四个人肩并肩、脚抵脚,跟四小天鹅似的,贴着洞壁疾走。 我身前是奴儿,身后是谢绝。走了有一会儿,我忽然觉得脖子有点痒,像是有人在我耳朵后轻轻吹气,又像是头发丝掉落在脖颈间,从皮肤上滑过。 我以为是谢绝在开玩笑,正要回头瞪他,却跟一张铁青的脸,打了个照面。 那张脸,比寻常人的脸小了一圈,依稀是个咧着嘴笑的骷髅模样,而且不知为何,竟然散发着幽绿色的光,就好像这张鬼脸,是从我们身后的洞壁深处,慢慢浮现出来的。 我猝不及防,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呼。 奴儿被我吓着,拍了我一下,问我没事发什么神经。 我结结巴巴地,也说不出话来,只哆哆嗦嗦地指着洞壁。 奴儿看了一眼,皱眉道:“你怎么了?这啥也没有啊?” 我大惊回头,见手指的位置,确实只是粗糙的洞壁,什么东西也没有。 “难道是我眼花了?”我心生纳闷,摇摇头,正打算继续往前,身后的谢绝也跟见了鬼似的,忽然大呼小叫起来。 不等我发问,我身前的奴儿和范无咎也浑身一颤,拉着我,快步远离了洞壁。 我们站在离洞壁两米开外的地方,见洞壁上,没有松树遮挡的石面阴影里,密密麻麻,映满了像我刚才见到的,那种透着绿光的鬼脸。 这些鬼脸飘飘忽忽,仿佛从石面深处,像水母浮出水面一般,不断地摇晃,发出“吱吱吱”地怪响,听着像是成千上万只幽灵,在嘲笑我们误入禁地。 我没想到奴儿已经是只鬼,却莫名地对这些鬼脸格外恐惧,不自觉地躲在我身后。 范无咎盯着那些鬼脸看了很久,忽然眉头一皱,举着黑棱伞,慢慢朝鬼脸走去。 我和谢绝连忙喊他小心些。 范无咎摇摇头,走到一张鬼脸面前,忽然冷笑一声,举起黑棱伞,用伞尖往那张鬼脸,用力杵去。 “噗!” 一声闷响,我们仿佛看到那张鬼脸四周,伸开八只好像蜘蛛腿的细足。 那张幽绿色的鬼脸,从山石上,迸溅出一股绿水,又瞬间化作几张小小的鬼脸,飞快地四散逃窜。 范无咎转过身来,冲我们道:“是蜘蛛。” “蜘蛛?”谢绝捏着下巴道,“这什么蜘蛛,这么邪门?” 奴儿拉着我的衣角,小心翼翼地凑上前来,怯怯地道:“是……是鬼脸蜘蛛。” 我见她原来一早就看出来了,问她刚才怎么不说。 奴儿一张小脸吓得苍白,我都能看到她脸上根根竖起的寒毛,心里一动,抓住一只鬼脸蜘蛛,在她眼前晃悠。 “哎呀!” 奴儿用力拍了我一下,几乎都快吓哭了。 我顿时哈哈大笑——原来她怕的不是鬼,而是蜘蛛。 谢绝让我别闹了,指着满墙的鬼脸蜘蛛问范无咎:“这儿怎么这么多蜘蛛?” 说话间,我们先前离开的山洞裂缝,又传来杀人蜂“嗡嗡”的声音。 我和谢绝头皮一炸,拔腿要跑。 范无咎却若无其事地将我们拦下,摇了摇头,指着裂缝让我们看。 我们转头看去,见那满墙的鬼脸蜘蛛,哗啦一下,全往那道裂缝涌去,飞快地吐出一道道,带着绿光的蛛丝,瞬间在裂缝口,织了张结实的蛛网出来。 那些杀人蜂似乎看不见那蛛网,飞蛾扑火般,纷纷往蛛网上撞,立马被候在一旁的鬼脸蜘蛛,飞快地用蛛丝缠住。 几秒钟不到的工夫,已经被缠成一个个小型的木乃伊。 我们松了口气,心道原来鬼脸蜘蛛是杀人蜂的天敌,对自己误打误撞,闯进这蜘蛛的老窝感到庆幸。 范无咎却摇摇头,道:“和杀人蜂一样,这些蜘蛛,应该不是自己来的。” 话音刚落,我们都听到那裂缝后的暗沟中,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的回响。 脚步声到了裂缝口,却不再往前,只能依稀看到一个身影,在裂缝口蹲了下来。 一个稍显稚气的男孩子,在洞壁后温声道:“好了没事了,他们都在里头,我就不送你过去了。” 话音未落,一团漆黑的大家伙,撒着欢,冲我们狂奔过来。 我见是爬爬,惊喜异常,一把将它搂在怀里,狠狠地亲了几口,抬头再看裂缝口,那道身影已经悄然离开。 连同身影一同消失的,还有满墙的鬼脸蜘蛛。 奴儿边俯身抚摸爬爬,边道:“看来是来帮我们的。这是什么人啊?” 我们对视了一眼,都苦笑摇头。 这儿是秦广王的地盘,我们就算敲破脑袋也想不出,什么人会在这里、在这时候赶来帮忙。 我们等裂缝口完全没动静了,这才小心翼翼地出去。 一路踩着那些杀人蜂的尸体,脚底下发出“吧唧吧唧”,尸体被踩瘪的声音,所有人胃里也跟着一阵阵反酸。 外头仍旧春光融融,空气中却不再有先前那种浓烈的花香味。 我们猜想,这些杀人蜂,很可能就是循着这股花香味飞来,见我们身处花丛中,才会向我们发起攻击。 也就是说,这是有人刻意用花香,让杀人蜂来袭击我们。 奴儿始终捂着脸不敢见人。我在心底暗笑,让爬爬在前头带路,继续往山下走。 这么走了一下午,眼看夕阳西斜,脚下的山间小路,慢慢变得宽阔起来。 绕过一道山脊,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我们眼前忽然灯火辉煌、人声鼎沸,似是到了一条热闹的街市。 第一百四十六章 不存在的街市 街市很长,连绵起伏,顺着山势,如同一条细长的火龙,在山间蜿蜒盘绕。 走近了看,发现街市两边的树上,全挂着大红灯笼。整条街在血红色的灯笼光照映下,透着股幽深,又有些暧昧的气息。 加上从蒸笼里、铁壶中氤氲出来的水汽,让这条街市,看起来更加虚幻。 闻到蒸笼里散发出来的包子香味,我们的肚子咕咕叫起来,这才发觉自己饿了。 只是这样一条街市,凭空出现在这深山之中,我们也不敢怠慢,只能忍着肚饿,小心翼翼地往街市深处走。 走进街市,就见过往的行人,都穿着一身灰色的长袍,带着黑色的圆帽,相互擦肩而过,都会很礼貌地拱手作礼,一派民国时期,老上海的街市景象。 爬爬出乎意料地没狂吠,反而像是挺开心,围着那些摊贩转来转去,不停地摇着尾巴。 我们见街市中的人,无论是商贩,还是客人,脸上都带着惬意、舒服的微笑,对我们四个突然造访,似乎也不感到意外,只微微点头示意,就仍旧操心自己手头的事儿。 眼看没啥异常,我包里的压缩饼干又吃完了,除了奴儿和爬爬,我们三个都饿得够呛,实在抵御不住包子、油条诱人的香气,随便找了个小吃摊坐下,点了些吃的,先垫垫肚子。 小吃摊老板是个四十开外的中年妇女,徐娘半老,而且因为穿着紧身的绸袍,身材凹凸有致,瞬间将奴儿小小的身板比了下去。 她一双有些媚态的眼睛,在我们身上滴溜溜转了一圈,落到奴儿的胸前,捂着嘴,吃吃笑道:“几位小朋友,看着面生呐!是从外地来的吧?” 我见她有心搭讪,正好趁机问问这条街市的情况,点点头,问老板这是什么地方。 老板回身让店里的伙计准备食物,冲我媚笑道:“说不上什么地方,就是条街。” 范无咎冷冷地道:“这深山荒野的,怎么会有这么热闹的街市?怕是不正常吧。” 我见他说话直接,怕惹恼老板,本想劝他少说两句,却见老板似乎并不在意。 她吃吃媚笑,慢慢走到范无咎身后,微微发胖的手,在他肩头轻轻捏了捏,道:“这儿是什么地方,几位小朋友怎么过来的,心里难道没数?我就是个做生意的。有些事,大家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比较好。” 说话间,热气腾腾的包子、面条和油饼都已上桌。 我稍稍犹豫了下,心里一恶,把油饼撕了条边儿,扔给爬爬。 爬爬也不含糊,一口接住,直接就吞进了肚里。 我们三个放下心来,风卷残云,没一会儿就吃了个精光。 老板笑眯眯上前结账,见我拿出冥币,脸一沉,道:“小朋友,这玩笑可开不得。” 我一愣,心道这儿不是冥界么,怎么冥币在冥界还不管用? 奴儿叹了口气,冲老板说了声抱歉,从怀里扔出一串铜板,老板这才眉开眼笑地离开。 吃完饭,我们慢慢悠悠,在热闹的街市中散步。 为了不引起注意,我们故意分成两拨,我和奴儿带着爬爬走在前面;谢绝和范无咎亦步亦趋,跟在身后。 两拨人边在地摊上买些小物件,边借机询问鬼判殿怎么走。 郁闷的是,从这些人的脸色和口气,能看出他们分明知道鬼判殿在哪儿,可他们却好像很忌讳说这个,全都忙不迭地躲开。 爬爬到了这儿,也再闻不出沈佳恩的气味,我们一时陷入两难境地,当真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先前从山脚下看,这街市两侧全被高大的树影,和明晃晃的灯笼光遮掩,我们还以为这儿就是类似农村赶集一般的流动集市。 越往里走,我们越感到惊奇,原来这街道两侧,还林立着许多古色古香的木屋。甚至在街市中段,还横跨着一座破败得有些严重的石拱桥。 走了有一会,奴儿忽然闷声在我耳边道:“姑爷,你有没有觉得,这儿有些眼熟啊?” 被她一提醒,我在脑海中稍稍回忆了下,忽然浑身一颤。 怪叫刚才就觉得有些不太对劲。这条街市,和我们当初在泰山,听说书先生说书的夜市,竟格外相似。 我瞬间怀疑,这条街市其实并不存在,只是某个人,甚至可能就是秦广王,制造出来的幻象;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除了腹中的饱食感外,连爬爬也没发现什么异常,应该不像假的。 再说了,这儿是冥界。突然出现这么一条街,在这儿简直再正常不过。 会不会当初我们在泰山遇见的夜市,其实就是照着这条街,复刻出来的? 我正迟疑不定,身旁的奴儿忽然轻轻碰了我一下,表情有些古怪地道:“姑爷,你快看,这些人……好像有点不太对劲。” 我回过神来,悄悄瞥了眼身旁茶楼下的食客,就见他们比我们先前刚进街市时,似乎模糊了许多,就像分辨率不高的、老旧照片中的人像;而且虽然每个人都在说笑,但眼神空洞无神,举筷推杯的动作也慢慢悠悠,仿佛电影中的慢放镜头。 街市上,不知何时,起了层淡淡的薄雾。 我们能够肯定,这是山间的雾气,而不是先前看到的,蒸笼、铁壶里冒出的水汽。 这层薄雾,被通红的灯笼光笼罩,让身在其中的行人和食客,越发看着不真实起来。 我们都留了心眼,也不敢再问,打算就此打道回府,悄悄离开这诡异的深山街市。 偏偏这时候,远处街市的尽头,忽然传来一声烈马嘶鸣的声音。 马鸣声悲壮惨烈,在整个山间回荡。雨点般的马蹄声,越来越近。 远远地能看到,有个身穿大红盔甲的人影,在马上驰骋,飞快地往我们这边疾来。 我们还在愣神,身后忽然有个苍老的声音道:“年轻人,快躲开,别挡了大人的道。” 与此同时,我们惊讶地发现,刚才还围坐在桌前、地摊、廊下,谈笑风生的行人和商贩,此刻全都噤若寒蝉,分列在街市两侧,跪在地上,也不敢抬头,身子在微微颤抖。 那如同将军般的身影,很快到了我们跟前,却看不到马上那人的脸,因为他戴了面具。 那人在我们身前勒住马,环视了一眼,忽然扬起马鞭,往我们对面一名老妇身上抽去。 老妇惨叫一声,在我们面前,化作一道黑烟,慢慢消失在血红色的灯笼光下。 我偷眼瞧了瞧那马上的将军,见他也正一动不动地看着我。 他身上冒着一股黑烟,那张面具后的双眼,森冷暴戾,满是煞气,而且不知为何,竟看着有些眼熟。 第一百四十七章 镇魂街 那马上的将军见我盯着自己看,鹰隼般的眼睛,立时收缩,扬起马鞭,往我身上抽来,冷哼道:“谁准许你抬头看本将军了?” 谢绝和范无咎不等马鞭甩到,双双出手,将鞭尾拉住。 马上将军眼中射出一道厉光,双脚在马肚子上一夹,扯着马鞭,想借马奔跑的力量,将谢绝二人拖出去。 范无咎推开谢绝,飞快地用黑棱伞,在马鞭上缠了两道,“噌”地一下,用力扎进地上。 那将军没防备,人和马同时被勒住。身下大马前蹄飞扬,冲天嘶鸣。将军拉紧马缰绳,这才没从马背上翻落下来。 他闷哼一声,身上的黑烟更加浓重,轻巧地在马背上垮了个鞍马,正视着范无咎,手中已经多了一柄黑气缠绕的长戟。 “没看出来,活人还有这样的身手。你喜欢玩,本将军就陪你耍一会儿。” 话音刚落,那将军双脚在马背上一踩,挺着长戟,冲范无咎面上刺来。 原本趴在地上的那些民众,纷纷尖叫着,躲进两侧的木屋中。 范无咎喊我们躲开,见那长戟的戟尖,已经到了自己眼前,就地一滚,手中黑棱伞一撑。 “噌愣”声响,长戟和伞骨摩擦出一片火花,被范无咎借力,转了出去。 将军收住身子,长戟往地上用力一杵,振声道:“报上名号,本将军不杀无名之徒。” 范无咎冷哼道:“你也配?”足尖轻点,身子如离弦之箭一般,瞬间冲将军胸口飞去。 将军似乎没料到范无咎动作如此之快,稍稍愣神,提着长戟,堪堪架住黑棱伞的伞尖,踉踉跄跄,后退了两步,长戟往身后一撑,戟身压出一个不小的弧度,这才勉强将身子稳住。 范无咎不等他反应过来,举着黑棱伞,又冲他疾去。 将军冷笑几声,收回身后的长戟,在自己身前挽出一片戟花。 一股凌厉,又带着阴寒的劲风,从长戟舞出的戟花中,冲我们扑面而来。 范无咎硬生生收住身子,低头避过冲他面门刺来的几下戟尖,边躲边撑开黑棱伞,极速转动,将那些戟花化为无形。 两人交手的速度非常快,我们几乎都没看清双方是如何出的手,范无咎已经身子一晃,退了回来。 我见他拿着黑棱伞的右手,在微微颤抖,似乎有一小股鲜血,顺着手掌往下流,知道他受伤了。 正要上前帮忙,范无咎冷声道:“别过来,别让他看到。” 那将军收回长戟,横刀立马、威风凛凛地站在街市中央,扬声道:“我乃饿鬼道守将曹荣!这条街由我镇守。识相的,给老子跪下来磕头。老子给你们留个全尸!” 谢绝皱眉道:“曹荣?你是秦广王六道守将曹将军?” 曹荣见他认得自己,得意洋洋地道:“正是!早就听阴阳门守将来报,有几个不知死活的蝼蚁,妄自闯入我鬼判殿境内。大人外出未归,你们就来捣乱,分明找死!” 我问谢绝怎么回事。谢绝呆呆地看着我,反问道:“你不知道六道守将?” 我心道我上哪儿知道这东西去?摇了摇头。 谢绝道:“还以为你爸都告诉你了。这每个阎罗座下,除了十大阴帅,还有镇守六条通往阎罗殿主街的将领,叫六道守将。因缘业果,六道轮回。这六道,是天道、阿修罗道、人道、畜生道、饿鬼道和地狱道。” 我似懂非懂地点头,皱眉又问:“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 谢绝无奈道:“我就是告诉你,这家伙很牛逼,贼牛逼。咱打不过的。” 范无咎冷笑道:“没摸着门呢,就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没打,怎么知道打不过?” “大哥,你是人,他是鬼,当然——” 谢绝还没说完,范无咎用舌头舔去手背上的血,举着黑棱伞,又冲了出去。 “不能让他区区一个守将,小瞧了咱转轮殿的本事!” 说话间,范无咎又和曹荣厮打在一起。 我了解范无咎的性格,他极要面子,又绝不服输,是个不折不扣的武痴。 除非他自己,或者他关心的人被完全压制,否则休想让他停下。 只是他现在不过肉身凡胎,纵使身手再好,能和这冥界的守将抗衡那么久,已经有些勉强,这还多少靠着我爸给他的黑棱伞,要再这么僵持下去,只怕凶多吉少。 刚才那曹荣说,秦广王并不在鬼判殿。那支使黑白无常掳走沈佳恩的,又会是谁?莫非另有其人? 眼下一个饿鬼道守将,就几乎让我们铩羽而归,我真不敢相信,往下还有多少困难等着我们。 而如果真不是秦广王授意抓走沈佳恩,我们这样贸然闯入,只怕将来在其他人面前,这事儿也不好说道。 范无咎的身子,在两人周身迸溅出来的火花中,已经摇摇欲坠。 我管不了那么多,推开拦着我的谢绝和奴儿,站在街市正中央,振声大吼:“都给我住手!” 我这一声吼,是情急之下喊出来的。没想到,这声音居然极具威力,如猛虎下山一般,在街市上空、山谷之间久久回荡,连我自己都有些惊讶。 “吱啦——” 范无咎和曹荣拼了下兵刃,双双向后划开两米,收住身子,有些惊诧地看着我。 范无咎当先道:“一阳,你刚才……” 我揉了揉嗓子,试着又哼哼两下。 奇怪,任凭我怎么尝试,却再也发不出刚才那种霸气的吼声。 曹荣也收起长戟,面具后的那双鹰眼,忽然多了种说不出是恐惧还是折服的神采,翻身上马,冲我们拱手一拜,调转马头,扬起马鞭,一骑绝尘,迅速消失在街市尽头。 我们静静地站了很久,也没人开口说话。 那些躲在门板后的商贩和食客,见曹荣离开,小心翼翼地从木屋里出来,脸上带着古怪的神色,慢慢聚在一起,冲我们慢慢走来。 人群越聚越多,从街市两头,渐渐向我们靠拢,很快将我们四人一狗,围在了中央。 我想起刚才曹荣说过,这儿是鬼判殿饿鬼道,怪叫我们从进街市开始,沿途的摊贩,除了一两个卖小工艺品的,其他全是吃的。 本还以为这儿是冥界的小吃夜市,却原来是饿鬼道。 我见这些人面如死灰,一脸冷漠,以为他们对我们突然闯入,心怀敌意,紧张得手心里都冒出了冷汗。 四个人背靠背站着,都已经做好了跟这些饿鬼拼命的准备。 “哗啦——” 不约而同的,这些人都勾着脑袋,竟然对着我们,齐刷刷跪了下来。 第一百四十八章 地缚灵 我以前还从未见过有人给自己下跪,更别说这么大阵仗了,一时慌得手足无措,也不敢上前扶他们,结结巴巴地道:“别……别闹,起来……都起来。” 领头的是先前喊我们避开曹荣的老妇。她仍旧诚惶诚恐的,也不敢正眼瞧我,垂着脑袋,哆哆嗦嗦地道:“大……大人不杀我们?” 我莫名其妙,问她为啥会觉得我会杀他们。 老妇身后,一个绑着双丫髻的小丫头,脆生生地道:“大人,您刚才那一声吼,和我们大人,简直一模一样……唔,我也说不出哪儿像,总之就是像。您和大人一样,都是大坏蛋!” “菊儿——” 老妇不停地冲我磕头,嘴里连说着饶命。 我扶她起来,摇头说我们不是鬼,是阳间的活人,过来只为了找人,没打算害他们。 奴儿见这些人,清一色,都穿着民国期间的宽袍长褂,皱眉道:“冒昧问一句,你们还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死的吗?” 老妇垂手道:“不瞒小姐,我们这些人,都是当初大饥荒时,饿死的难民。活着时没吃饱饭,想着死后总不能委屈了自己,被下放到这饿鬼道,辗转已有上百年。唉,没想到,死了仍是这般光景。” “怎么不去投胎?”范无咎皱眉问。 老妇叹了口气,摇头道:“这地府之下,与阳间并无二致,也分个三六九等。我们是饿死鬼,身份卑贱,没资格去轮回池。几位大人也看到了,我们都活得很小心,安守本分,稍有不慎,就会被将军大人打得灰飞烟灭。” 老妇身旁一名妙龄少女,怯生生地瞟了我一眼,推了她一把道:“婆婆,快别说了。” 我见她眼神老往身后瞟,冲她微笑道:“怎么了,不方便说?” 少女虽然面如死灰,却娇柔得惹人怜爱。 她螓首微垂,小鸡啄米似的频频点头。 刚才那个梳着双丫髻的小丫头愤然道:“姐姐不敢说,我来说。大哥哥,你是好人,我们不想骗你们。你们之前吃饭的地方,那个黄脸婆,是曹将军的人。这条街,还有好几个他的人。他们都是大大的坏人,我们犯了事,他们就会喊曹将军过来。我娘还有我哥,他们……他们……” 她说着说着,呜呜地哭起来,但是没有一滴眼泪。 “菊儿——” 老妇和少女都慌了。 谢绝道:“即便是饿死鬼,你们也可以到别处去,为什么非要在这儿逗留?” 老妇道:“不瞒几位,我们这些人,哦不,这些鬼,生前就是在这片土地饿死的。心里放不下,心结未了,灵魂被束缚在这条街上,身不由己,也不知道能往哪儿去。” 老妇身后,一名文文弱弱的中年男子,接着道:“当年刘婆婆也算村里的大户了,怎奈饥荒一闹,大家都没了主意。刘婆婆是好人,拿自家的食物分给大家,结果最后还是没能熬过去,一道下了地府。百年前,这地方还不是这副模样,是个光秃秃的山冈子。大人来了之后,才渐渐变成现在这样。” 我想起先前的花丛,感慨这秦广王还真是劳民伤财,不由地唏嘘不已。 奴儿在我耳边悄声道:“姑爷,我过去听大人说过,有种恶灵,因为生前心愿未了,或者大仇未报,会在身死之地逗留,这叫地缚灵。这些鬼,不得不防。” 我见除了几个鬼鬼祟祟,躲在房檐下的商贩,其他人看着都挺面善,摆手道:“不碍事。咱也不是来找事儿的。既然这儿是饿鬼道,应该离鬼判殿不远。咱赶紧上路吧。” 见我们要走,那些人竟似有些不舍。 我倒也有心带他们离开,早日投胎,但这儿毕竟是秦广王的地盘,找到沈佳恩之前,我不想节外生枝,只能尽量避开他们的眼神往前走。 人群慢慢让出一条道,远远地目送我们离开。 这时我才发现,这些人,果然只在方圆一米左右的位置,重复地做着同一个动作。 食物对他们来说,已经不是果腹的必需品,而是精神上的一种寄托。 我实在不忍心再看一眼,怕自己一时心软,停下来帮他们,加快脚步往前走。 好在我们走了没一会儿,天渐渐亮了。长街两侧悬挂的大红灯笼也灭了。 薄雾消散,那些可怜的地缚灵,也如同幕布上的影子一般,渐渐消失不见。 我们不知道曹荣到底去了哪儿。谢绝说,按道理,六道守将各司其职,平时互不来往,曹荣不太可能去其他五条街市搬救兵。 我刚才那一声吼,估计镇住他了。 最有可能的是,曹荣会去向十大阴帅,或者直接向秦广王报信。 也就是说,我们得抓紧时间了。 饿鬼道尽头,是个山洞入口。 山不高,看起来更像是有人为了遮挡什么东西,生生用石块垒砌起来的。 洞挺深,天色微明,洞里黑漆漆的,一眼望不到头,也不知道通向何处。 有爬爬在,我倒不担心迷路。 几个人小心翼翼地进洞,贴着一侧的洞壁,缓步往里走。 走了约莫五分钟左右,应该到山洞中段了,我们忽然听到一声声佛号,从山洞深处传来。 没来由地,我浑身一颤,脑海中立刻想起,当初和谢绝去墨门机关塔,在八层被迷晕时,施鲛跟我说过的话。 或许那只是幻觉,又或许,施鲛是在骗我,可我每次听到佛号,或者进庙堂见到佛像,身子的反应,却总也无法让我彻底释怀。 可能我骨子里真是个不祥之人,才会不断地让身边的人或死或伤,辜负那些对自己有情义的女人,对急需我伸出援手的可怜人视而不见。 我正一步步,变成自己当初最讨厌的那种人。 心绪不宁中,身前的谢绝和范无咎忽然停了下来,将我和奴儿拦在身后。 我抬眼一看,见我们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山洞的出口。 一个身穿棕色僧衣的大和尚,双手合十,笑眯眯地站在洞口,身后雄伟辉煌的大殿,被他稍显臃肿的身子,遮挡得严严实实。 他似乎对我们突然闯入,并不感到意外和愤怒,冲我们做了个礼,幽幽地道:“正式自我介绍下,我叫江台匀,秦广王座下白无常。有幸再次见到转轮王令公子。各位,请。” 我们对视了一眼,都不太明白,他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想着既然来都来了,没理由这时候犯怯,也没客气,跟着他,往那座白森森的鬼判殿走。 第一百四十九章 背叛 我之前到过泰山府君殿,也见过转轮殿,也就是我爸呆的地方,虽然都颇有气势,但和眼前这鬼判殿比起来,简直小巫见大巫。 如果泰山府君殿和转轮殿算得上是皇家园林的话,那这鬼判殿,简直能跟皇宫相媲美。 秦广王的排场,可见一斑。 江台匀这一身粗布,与白森森的鬼判殿一照应,看着实在有些格格不入。 不过他倒挺自在,引着我们,从大殿进去。 殿堂宽阔,雕着虎豹的白玉柱,高耸入云,我们几乎都看不到大殿的穹顶。 只是偌大的宫殿,却没有掌灯,连透着幽绿光芒的鬼火都没有,黑漆漆的,也见不到一只鬼。 看起来,就像是荒废了很久。 江台匀闷头在前面带路,绕过大殿山墙,领着我们,往庭院右侧回廊,到了偏殿中坐下。 桌上早有备好的四杯茶水。茶香氤氲,似乎刚刚泡好。 看来他一早就算到,我们四个会来。 江台匀扬手让我们喝茶。范无咎不领情,皱眉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江台匀笑了笑,道:“我知道你们为什么会来,这也是我为什么会在这儿等你们的原因。” 江台匀说,南良不艮确实死了,而且,确实是死在陈灵祎手里。 他屡次自作主张,瞒着秦广王,得罪了许多秦广王不想得罪的人。 秦广王念他一片忠诚,不忍亲自动手。正好陈灵祎对他有恨,秦广王吩咐江台匀,让他兄妹俩自己解决这件事,任何人不得插手。 如果陈灵祎能放过南良不艮,秦广王就继续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果陈灵祎大义灭亲,他就不再追究陈家兄妹过去与他的过节。 只是令秦广王和江台匀都没想到的是,陈灵祎不但杀了南良不艮,还毛遂自荐,希望承袭她哥哥的职位,为秦广王鞍前马后。 秦广王惜才,见她有此心意,也没问什么,让陈灵祎穿上了黑无常的黑色斗篷。 原本江台匀和陈灵祎去青木堂,是想散布我玷污了陈灵祎的消息,制造混乱,他们再趁我们无暇分身时,掳走蚊丁。 不想,沈佳恩居然能说服青木堂和魁伟堂,把目标转向南良不艮,偏巧陈灵祎又穿着黑斗篷,青木堂弟子真以为南良不艮杀了陈灵祎,和他们起了冲突。 江台匀也没想到,陈灵祎居然能够狠下心肠,将自己过去手底下的弟子,尽数戕害。 之后我们赶来,江台匀自然不怕我们,但陈灵祎过去毕竟是正道人物,而且是个凡胎,她才接任黑无常的职位不久,秦广王对她又格外器重,不能出事,江台匀没法,只能依照陈灵祎的意思,扮作掳走她的假象,引我们来追。 原本他俩商议好,江台匀对付我们,陈灵祎带着沈佳恩,先回鬼判殿。 之后他俩以沈佳恩相要挟,逼我们拿蚊丁来换人。 可没想到,陈灵祎却带着沈佳恩,不翼而飞。 她让我们来鬼判殿,就是想看我们和秦广王闹翻,她好坐山观虎斗,渔翁得利。 也就是说,陈灵祎背叛了秦广王。 我们听江台匀说完,都眉头紧皱。没人相信他说的话,却又无法完全否定。 我知道他这故事里有隐瞒的成分,但一时也说不好哪些是真,哪些是假,见他一脸真诚看着我们,不动声色地道:“你们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想要抓我那个徒弟?” “你徒弟?”江台匀扬眉道,“难道你没把她——” 他自知说漏了嘴,慌忙打住,喝了口茶,掩饰心虚,又接着道:“我想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不瞒你们,那丫头,其实是大人的亲生女儿。” “啊?” 我们一时都难以置信。 江台匀有些尴尬地笑了笑,道:“想必你们也知道,地府的阎罗,需要到各处采阴,才能确保自己功力不减。这不,防范措施没做到位,给整了个女儿出来。” “毕竟这事儿有损颜面,大人不想张扬,就派老僧前去,悄悄将少主人救回来。没曾想,却跟几位不打不相识。” 我冷哼道:“救出来?为了她,你杀了整个村的人!你这救法,倒也新鲜。” 江台匀面不改色,淡淡地道:“所以我才说,这里头一定有什么误会。” 他扬手示意我们喝茶,接着道:“你们真以为,那村子里的骨婆,是我弄出来的?实话告诉你们,老僧确实算不上什么明面儿上的人,但那个村子,很早之前,就已经被戾气传染。那丫头的养父母,其实一直就是骨婆。” 我们都无动于衷,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江台匀见我们不信,叹息道:“大人与范先生不同。范先生心性纯良,与人为善。我家大人往日与人接下的梁子太多,仇家遍布各地。” “当初大人得知自己的亲生女儿,被人软禁在者云村,命老僧无论用什么方法,都要把少主人救出来。而那个村的村民,阴面上归谁管,我只是个无常,不敢冒犯说出名讳,几位若是有兴趣,以后不妨自己去查。” 我冷冷地道:“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在骗我们?” 江台匀也冷哼一声,道:“老僧要有心与你们为敌,凭你们这点本事,能进得了鬼判殿?” 他站起身子,走到殿门边,望着院中的大槐树,道:“大人将此事交办给老僧,已有数月,如果不是迫于无奈,我绝不会将大人的私事,告诉几个不相干的人。” 他回身道:“几位要是信不过我,那就离开吧。范先生宅心仁厚,少主人得范先生照顾,我也能安心向大人禀报。只是嫂夫人那边……就只能范先生自己操心了。请吧。” 我听他话里的意思,似乎知道陈灵祎和沈佳恩在哪儿,心里一颤,慌忙起身道:“你知道她们在哪儿?快告诉我!” 江台匀不紧不慢地走回来,微笑道:“老僧可以告诉你,但有个条件。” 我忙道:“什么条件?你说。” 江台匀眼中闪过一丝厉色,闷声道:“帮我杀了那个贱人!” 我浑身一颤。虽然明知陈灵祎被仇恨冲昏了头脑,甘愿成为秦广王手下无恶不作的黑无常,但这一切说起来,都是因我而起。 因为我的缘故,去杀一个被我伤害过的女人,我实在做不到。 见我犹豫,江台匀叹了口气,回身看着殿门,冲我们扬手道:“巡夜的灵将就快回来了。我找了个借口,支开所有地府恶鬼,诚意如此,也算对得起各位。肯与不肯,救与不救,就看范先生您的意思了。各位,时间不等人。” 我跺了跺脚,咬牙道:“好,我答应你。” “一阳!”“姑爷!”“汪呜”…… 谢绝三人,甚至连同脚下的爬爬,都围上来,想劝住我。 江台匀眼里有了赞许之色,拍了拍手,走上前来,对我道:“你知道孽镜台吗?” 见我摇头,江台匀拉着我,走到庭院中,指着鬼判殿后,一座巍峨的大山道:“从这儿上去,就是孽镜台。你们从孽镜台回阳间,自然就见到她们了。” 见我们头也不回,往殿外走,江台匀在身后道:“几位,别怪老僧没提醒,要加紧时间了。再晚,只怕你们见到的,就是两具尸体了。” 第一百五十章 魂断孽镜台 我一边走,一边揣摩江台匀说过的话,总觉得这老和尚太奸猾,说话不尽不实,但一时之间,确实也挑不出什么毛病,忽然觉得身后有些冷,回过头去,不由吓了一跳。 那鬼判殿中,不知何时,竟悄无声息地,站满了黑压压的人影。 所有人,穿盔甲的、戴方冠的、着长袍的,周身都缠绕着一团黑雾,仰着头,却看不清五官,只能感觉到,那张模糊、苍白如纸的脸上,一双双阴冷、凶狠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正往山顶上爬的我们。 难怪江台匀要支走所有的地府恶鬼,这阵仗,要是让我面对面看到,还不得吓得魂儿都飞了。 江台匀臃肿肥大的身子,在偏殿的屋檐下一晃,消失了。 奴儿长舒了一口气,微笑道:“姑爷,我是真佩服你。刚才那人身上的戾气,简直比大人还厉害。也就你,跟个没事人儿似的。还好他没发难,不然咱们——” 范无咎打断她道:“一阳,你真要听那光头和尚的,去杀陈姑娘?” 我叹了口气,闷声道:“她对我如何,我都能忍;她杀门下弟子,自然有子午门的人向她讨回公道;可她要敢伤了佳恩……” 估计见我心意已决,范无咎也叹了口气,不再说什么,领着爬爬,当先往山顶爬去。 山很高,但我们爬起来,却丝毫不费劲。 渐渐地,山脚下的鬼判殿,已经只有火柴盒大小,那些黑压压的鬼影,也都成了一只只蚂蚁。一股刺骨的寒风,从山顶刮来,我们都忍不住侧身躲过。 再回身时,就见那山顶之上,有一座一丈多高的石台。 那石台浑然天成。石台之上,是一片平滑的崖面,约莫有百丈高,十丈宽。 崖面向东,如同镜子一般,晶莹剔透,闪动着冰冷的光芒。 登上石台,山风从背面山脚刮来,让人险些站不住脚。 抬头望去,能看到崖面上端,用阴刻手法,刻着一行血红色的大字。 “孽镜台前无好人。” 我们纷纷低声念叨,见自己的身影,在那面巨大的天然镜子前,飘飘忽忽,看着很不真实。 鬼使神差一般,所有人不约而同,一边小声念叨,一边往崖面底部靠近。 朦朦胧胧的白雾,忽然从崖底两侧聚拢过来,让镜子中我们的倒影,越加看着扑朔迷离。 “从这儿怎么回阳间啊?”奴儿皱眉道,“莫非这也是道阴阳门?” 我没答她,俯下身来,摸了摸爬爬的脑袋,指了指孽镜台。 爬爬会意,伸舌舔了舔我的手背,晃动尾巴,当先朝镜子中的自己逼近,稍稍犹豫了下,就在我们眼前,钻进了镜面中。 我让谢绝三人先走。奴儿不解,皱眉看着我。我摇了摇头,示意她别问。 等他们三个在镜面中消失,我慢慢走到镜子前,盯着镜中的自己,喃喃地道:“你到底是谁?” 刚才我们几个靠近镜面的时候,我分明发现,镜子中的自己,脸上莫名露出阴狠暴戾的笑,身上也笼罩着一团,如同刚才那些恶鬼一般的黑气。 只是恍惚之间,这镜中的倒影,就又恢复了原样。 “孽镜台前无好人……” 我反复念叨着崖顶那一行血字,回忆起过去南良不艮对我说过的话,以及在墨门机关塔八层看到的幻象,对自己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越发感到疑惑和不安。 我看着镜面中,同样伸手抚摸镜子的自己,虽然明明一模一样,却总觉得,仿佛镜子中的那个自己,是另一个人。 看着看着,眼前一片模糊,镜子中的我不见了。 我走进一道浓雾缭绕的,好似隧道的通道。身前的浓雾,像是被一台巨大的螺旋桨,顺时针搅动,露出一口黑洞洞的窟窿。 迷迷糊糊地,我从窟窿口出去,见谢绝三人和爬爬,正一脸担忧,站在出口等我。 见我出来,爬爬跃起身子,扒拉了我大腿两下,一下子蹿了出去。 我见我们身处一座大山的半山腰之上。天色微明,能看到山顶上,似乎有两个微微晃动的人影。 爬爬出乎意料地,没有吠叫,像野狼狩猎一般,悄悄地朝那两个人影摸去。 我心里一动,招呼谢绝三人,也悄悄跟了上去。 渐渐离得近了,我见那两个人影,赫然正是陈灵祎和沈佳恩。 陈灵祎好像知道我们会追过来,也不藏着掖着,脱掉了黑斗篷,身上只穿着一件紧身的黑色毛线衫。 不得不说,她这样的打扮,性感之中,又带着些许英气,当真让人过目难忘。 只是她脸上,再没有过去冰清玉洁的气质,反而如同南良不艮和江台匀那般,笼罩着一股戾气,眼神中也多了几分凶狠,如同带刺的黑玫瑰,让人不敢靠近。 沈佳恩被她单臂挟在怀里,脸色憔悴,一副有气无力的模样。 陈灵祎见我们冲上来,用手上的墨斗,紧紧抵着沈佳恩的喉咙,往身后的断崖靠近。如炬的目光,落到我身上。 “再敢上前一步,我就和她一起跳下去!” 爬爬龇牙咧嘴,“汪呜汪呜”地怒瞪着她,浑身炸毛。看架势,就等我一声令下,它就马上上前将陈灵祎撕碎。 我让谢绝三人带着爬爬向后退,伸出手掌,一步步向她俩靠近,边走边道:“陈姑娘,你有什么仇怨,大可以冲我来。放了她。” 陈灵祎手中墨斗一紧,沈佳恩顿时发出一声呻吟。 我立马停住脚步,扬手让她冷静。 “陈姑娘?”陈灵祎凄然一笑,“再怎么样,我和你也已有夫妻之实,就落得这么个生分的称谓?” “我对不起你,要杀要剐,你冲我来,我绝不躲避。只求你放了她。” 我边说着边试探着,想要再往前走一步。 陈灵祎眼中射出一道寒光,吓得我立马收脚。 “我说过,我对你的命不感兴趣。”陈灵祎眼眶湿润,咬着牙道,“我自小父母双亡,大哥入魔,所幸师父垂爱,收入子午门。等到年长,或许因为有些姿色,门中伪君子虎视眈眈,每天都如履薄冰。师父仙逝,将堂主之位传给我。我知道,门下弟子,看似顺服,其实多半敢怒不敢言。” 她说着说着,眼泪扑簌簌滚落下来:“便是这样,我从小洁身自好,自问对世间男女之情,再无任何涟漪;而真正亲近之人,也因为我的冷漠,越来越少。本以为就此闲云野鹤一生,如师父那般,自在逍遥,可你……你偏偏出现了,还对我……对我……” 我心里一颤,忽然对她生出无限愧疚和怜爱,忍不住道:“灵祎,你别这样。” 陈灵祎眼中泪光闪动:“我恨你,但我不忍杀你。我让你去找姓江的,也是料定他不敢杀你。可你……你却带着这些人,像通缉犯似的,满世界追我。我——” 她突然变得暴戾起来,眼中凶光毕露,用力勒住沈佳恩的脖子,疾步往身后的断崖退去,边退边满脸狂热地道:“我倒要看看,你今天救得了谁!” 眼看她俩后脚跟已经站到悬崖边上,谢绝三人齐声惊呼:“不要!”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从兜里掏出事先在半山腰上摘的松针,穷尽毕生力气,往陈灵祎露出的面门、手臂和腋下的致命穴刺去。 这几下不差毫厘,陈灵祎身子微微一颤,泄了气力,松开沈佳恩。 我几步跨上前去,一把将沈佳恩抱住,就地一个陀螺转,将她往身后赶来的谢绝三人身上甩去。 我另一只手,同时拉住了半个身子已经往悬崖倾斜的陈灵祎。 陈灵祎表情古怪地盯着我,凄然一笑,忽然伸掌,往我胸口一推。 我万没料到她会这么做,拉着她的那只手,顿时像是抓在一团柔滑的藕节上,怎么也抓不住,一寸一寸地滑开。 借着推我的那股劲,陈灵祎挣脱出去,像是只美丽而骄傲的黑蝴蝶,轻飘飘地,往云雾缭绕的深崖坠去。 “灵祎!” 我心中刺痛,奔到崖边,却听到陈灵祎的声音,飘飘悠悠,从崖间传来: “范一阳,你会后悔的。我会让你后悔一辈子。” 我呆立在崖边,心中悲痛,久久没回过神来。 沈佳恩有气无力地走过来,朝崖下看了一眼,满脸凄苦,轻声道:“相公,你……你不该撒手的。陈姐姐……陈姐姐她……怀了你的孩子。” “什么!” 我浑身一颤,急转过头来,见沈佳恩身子一软,已瘫倒在地。 第一百五十一章 死亡预告 我一路背着沈佳恩,脑子里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奴儿等人在我身旁,不停地说着什么,可我一句话都没听进去。 我既不明白沈佳恩为什么会突然瘫倒;也想不通自己为何只和陈灵祎有过一次,居然就中奖了;更无法理解,她为什么非要带着我的骨肉,坠入悬崖。 想到她推开我时,眼中的决绝和残忍,我不寒而栗。 这种眼神,这大半年里,一直在我的梦境中,一遍又一遍地出现。 那些当初被我错手杀害的村民、我妈和大伯,他们来找我时,就是这种眼神。 可能从今天起,我的噩梦里,又多了个索命的冤魂。 沈佳恩在我背上,轻得仿佛没有重量,而且浑身瘫软,柔若无骨,好在没有昏迷过去。 我不停地跟她说话,生怕自己一疏忽,她会就此昏死过去,甚至永远离开我。 见我紧张得满头大汗,沈佳恩勉强笑了笑,想伸手给我擦汗,却提不起来。 我们到就近的县医院看病,医生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只吩咐沈佳恩好好休息,留院观察几天。 待到第三天,沈佳恩看着比先前精神了些,也能下地走动了,就撺掇我赶紧回去。 我们商量了下,都觉得她这病,只怕寻常医生是诊不出来了,不顾医生劝阻,买了南下的飞机,回到店里。 师父已经醒了过来。店里除了谢妙,不见其他人。我顿时有些慌,问师父蚊丁在哪儿。师父平静地道:“唐老太君想看看她,让包司主给带走了。” 我放下心来,让沈佳恩在我俩当初的新房里歇息,问师父能不能看出什么问题。 师父给沈佳恩把了把脉,又问了我们一些情况,无奈摇头道:“这样吧,正好包司主有样东西落我这儿了。你们去趟泰山府君殿。东岳七十二司中,有执掌宿业的疾病司,或许司主能看出门道,让包司主帮你问问。” 师父说着,将一块透着清香的紫色方帕递给我。 我猜到这东西的含义,也没声张,只点点头。 师父让奴儿去后院扶沈佳恩出屋,支开谢绝等人,忽然脸色一沉,盯着我道:“一阳,你老实跟师父说,是谁让你去机关塔,取墨门天斗的?” “师父……”我瞬间认怂,“我……我不能说。” 师父长叹了口气,拍了拍我的肩膀,道:“其实就算你不说,师父也知道。师父只是不希望任何人为了我,拿性命做赌注。师父已经承受不起这些。” “师父——” 师父扬手打断我,道:“你去见大有,她有没有跟你说什么?” 我把师娘叮嘱师父好好练刀的话转述给他。 师父脸上阴晴不定,沉默了许久,将先前给我的骨符,又挂到我脖子上,正色道:“往后不管谁让你拿下来,都不许听,听见没?” 我见师父满脸严肃,郑重道:“听见了。” 师父点点头,见我要去迎沈佳恩,又喊住我,将一支很像子午门魁伟堂弟子常用的,四四方方的戒尺递给我,道:“替师父好好保管。敢弄丢,你就别来见我。” 我见戒尺通体漆黑,尺身上密密麻麻,刻着许多蝌蚪文,约莫一尺来长,两寸来宽,看着又很像师叔常握在手上的丁兰尺,而且隐隐有些眼熟,似乎在哪儿见过,猜想这应该就是师父口中的墨门天斗。 我也不含糊,揣进怀里,刚好见奴儿扶着沈佳恩,从后院出来。 我背着沈佳恩,和奴儿、爬爬,到门口与谢绝三人会合。 我有心留谢妙和爬爬,与师父为伴,谢妙却觉得不妥,而且眼神有意无意地,总往范无咎身上瞟。 我看在眼里,心中已然明了,也没坚持。一行人别了师父,又匆忙赶往泰山。 上次从泰山离开,已是两个多月前。这次故地重游,眼前的一切,仿佛就在昨天,我们不免都有些唏嘘。 包小司好像一早得了师父的消息,和包小婵、蚊丁在泰山脚下等我们。 这次不用这么折腾,包小司直接带着我们,从阴阳门,进了泰山府君殿。 我们跟着包小司,到了上回她带我去的,包家姐妹的房间,见里头除了唐老太君,还有个立着山羊胡子,不苟言笑的中年男子。 包小司说,师父已经告诉她我们发生的事,赶巧疾病司司主常百草,这些日子都在殿中,她就喊他过来帮忙看看。 常百草喊我们都出去,隔了好一阵子,这才闷声道:“进来吧。” 我当先进屋,问他怎么样。 常百草捋着山羊胡子道:“一时倒也无大碍。我去司里抓几喂药,按早中晚三个饭时给她服下,应该就能痊愈。不过不宜走动。这些日子,就留在殿中静养吧。” 我们谢过常百草。他又回头看了沈佳恩一眼,轻轻摇了摇头,出去了。 唐老太君似乎对我照顾不利很不满意,从我进屋到常百草离开,始终沉着脸,一言不发。 我知道她是沈佳恩的师父,又和蚊丁有着某种亲密的关系,忝着脸,问她怎么了。 唐老太君喊我到屋外,冷声道:“再有下次,看我不扒了你的皮。” 我见她言语中虽带着责备,但更多的是关切,松了口气,连忙点头。 几个人在泰山府君殿逗留了几天,这天贺玮忽然着人来报,说是转轮殿有些事务,我爸让他喊我去处理。 我留下蚊丁、谢妙、奴儿和爬爬,与沈佳恩为伴,带着谢绝、范无咎、王守财、田不腊,离开泰山,往安宁村进发。 走到半道,我兜里的手机突然响了。 我拿起一看,见是个陌生号码,想都不想就给按掉了。 隔了不到五秒钟,电话重又响起。 我接通了,不等对面开口,不耐烦地道:“我没中奖,不买保险,也不需要贷款。” 电话那头似乎被我呛着了,一时没有回应。 隔了几秒钟,这才有个年轻男子的声音,气急败坏地骂道:“范一阳,你他娘的没存老子号码?” 我听出是我大学同学、当年同寝室的死党,吴恭进的声音,没好气地道:“有话说有屁放,老子忙得很,没空听你叨逼叨。” 吴恭进在电话那头暗骂了些什么,声音忽然变得低沉:“老同学,你快来下吧,曹炳添死了。” 我顿时浑身一颤:曹炳添也是我大学时同寝室的哥们,电脑天才,上回我去掘南良不艮的坟,就是喊他帮忙查地址的。 这家伙平时总健身,身子壮得跟头小牛犊似的,怎么突然就死了? 我总觉得,曹炳添的死,多多少少跟我上回拜托他的事有关,试探着问吴恭进:“他怎么死的,你知道吗?” 吴恭进似乎不知道该怎么组织语言,沉默了片刻,这才幽幽地道:“一阳,你知道吗,老曹死的那天,正好是他新婚之日。我喊你来,也不是让你来吊唁,而是……” “是什么?”我听他欲言又止的,觉得事情肯定没那么简单。 吴恭进叹了口气,道:“老曹临死前,说了一句话。他说……他说我们都会死。” 第一百五十二章 数字7 吴恭进说在电话里讲不清楚,让我到现场再说。我让谢绝等人先去安宁村等我,只身前往曹炳添所在的城镇。谢绝本想随行,被我拒绝了。 说实话,要不是我总觉得,这事跟我有关,我还真不太想去,一来这大半年,我身上发生了太多常人难以理解的事,我不想被同学们当作异类;二来,我也不想让他们卷进来。 曹炳添所在的城镇离我们县不远,那也是我上大学的地方。 当初很多同学选择了留下,所以曹炳添家经常成为同学聚会的场所。 我买了束白菊,正琢磨着,一会儿见到曹炳添的爸妈,该怎么开口,兜里的手机又响了。 吴恭进在电话里骂道:“你小子是不是傻?赶紧回来,叔叔阿姨现在最不想见到的就是你。” 我收住脚,莫名道:“老曹又不是我害死的,叔叔阿姨怪我干嘛?” 吴恭进叹道:“是,确实跟你没关系。可老曹死前,嘴里一直念叨着你的名字。” 我越来越觉得这件事不对劲了,问吴恭进在哪儿。吴恭进道:“你往后看。” 我见吴恭进躲在街角的巷子口,他身后,还有几个鬼鬼祟祟的,当初我们班上的同学。这些同学平时都和曹炳添交好,所以我都记得。 有个叫杨筱钰的女生,当初我还暗恋过她。 吴恭进招手喊我过去,带着我,和其他五个同学,去了街上的咖啡店。 我们也没叙旧。吴恭进开门见山,将一张照片推到我面前,闷声道:“这是老曹结婚那天,我们几个和他的合影。你看看,有没有看出什么蹊跷?” 我知道,照片应该就是吴恭进自己拍的。他大学时就爱好摄影,毕业后去了影楼工作。 照片中,新郎曹炳添一身帅气笔挺的西装,搂着穿着低胸婚纱的新娘子,笑得合不拢嘴。吴恭进六人簇拥在新郎新娘身旁,各自做着各种搞怪的表情。 他们身后,是座仿欧洲中世纪古堡的特色酒店,酒店上空有白鸽飞过。酒店的门窗都打开了,能看到窗口中,微微露出脑袋的,酒店服务员的身影。 门前的草坪上,摆着喜庆的花篮、花桥,能看到照片两侧走动碰杯的宾客,和几个手里拿着气球,在一旁嬉戏追逐的小花童。 比较让我在意的是,曹炳添脖子上,有一道细微的白色条痕,不知道是照片曝光过度还是别的什么原因,看着让人很不舒服,就好像有条看不见的钢丝绳,将他身首分离。 我指着曹炳添的脖子,问吴恭进:“老曹是怎么死的?被……被钢丝斩首?” 吴恭进摇头叹道:“你也看出来了?差不多吧。他是被当天酒店草坪上的马,拴马的绳索套住脖子,一路……一路拖行,窒息而死。那马突然疯了。” 我浑身一冷,难以置信地道:“你的意思是,这张合照,已经预示了老曹的死法?” 不光是曹炳添,包括杨筱钰在内的其他五个同学,都一脸沉重,点了点头。 吴恭进指着照片,又问道:“除了这个,你还看出什么没有?” 我几乎都没回过神来,茫然地摇了摇头。 吴恭进指着照片中,曹炳添脑袋上,酒店墙面一个好似纹饰的图案道:“你看这个。” 距离太远,我看不出什么名堂。吴恭进从包里拿出另一张照片。这张照片上,就只有酒店墙面,那个古怪图案的近照,依稀像是一朵菊花状的几何图案。 吴恭进指着图案,皱眉道:“这是老曹出意外后,我和高子觉得事有蹊跷,当晚偷摸回酒店门口拍的。这个图案,跟酒店墙面上的其他纹饰完全不搭,像是有人画上去的。” 他顿了顿,眼里忽然流露出一丝惊恐,接着道:“你一定想不到,我拍完这个图案,前后不过两分钟,它就自动消失了。就好像……就好像它在故意等我来拍一样。” 我被他说话的语气感染,也觉得后背有些发凉。 杨筱钰毕竟是女孩子,吓得脸上的寒毛都起来了。 吴恭进边从包里不断往外拿照片边道:“我回去用电脑放大了那个图案,你们仔细看,它其实是由好几个阿拉伯数字的7组成的。这个7,肯定代表某种含义。” “我起先想不明白,这个7到底是什么意思,之后看到那张合照,我才明白过来——这个7,代表的就是我们七个人!我们都会像老曹那样,出意外死去!” “啊!” 杨筱钰尖叫一声,浑身瑟瑟发抖,让一旁戴着眼镜的高攀搂住了。 我让他们先冷静下来,现在这些都只是猜测,老曹的死,很可能只是个意外,不要捕风捉影,自己吓自己。 吴恭进却摇摇头,一脸绝望,道:“你还是不明白。” 他指了指散落在桌上的照片,接着道:“老曹出事后,我把大家喊到一起,不管去哪儿,做任何事,都拍了照。起先我没让你们看,是怕吓着你们。” 我赶在其他人去拿照片之前,将所有照片抢在手里,见果然是他们六个,这几天吃饭、睡觉、逛街的随拍。 照片一共六张。每张照片上,在某个人的脑袋后,都有那个用阿拉伯数字7画成的几何图案。而且每个人身上,都有一团模糊的白影。有的像汽车;有的像风扇;更离谱的是,吴恭进身上的白影,只有花生大小,卡在了喉咙间。 曹炳添的婚礼,我因为当时正忙着处理陈灵祎的事,只是随了礼,没来参加。 现在看来,似乎除了我,和他交好的其他人,都有生命危险。 这桌上的六张照片,基本就宣判了他们的死刑和死亡方式。 可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为什么隔了两三天了,吴恭进他们还安然无恙? 我其实不太明白,吴恭进为什么要叫我来。 虽说有些不仗义,但这其实是他们六个人的事,跟我无关,而且他们并不清楚我这大半年里发生了什么,让我来,好像也帮不到什么忙。 我见杨筱钰脸色煞白,目光涣散,嘴唇哆哆嗦嗦地,不停地念叨着什么,怕她感染到其他人,温声安慰了她几句,对吴恭进道:“蜈蚣,我看这事儿多半还得从老曹那儿找线索。这么躲着不是个事儿。咱先回去,晚上再去老曹家看看。” 过去在寝室,就一直是我和曹炳添比较能拿主意。 吴恭进点点头,见我愿意帮忙,似乎心安了许多。 我们起身,回吴恭进在城里买的房。 杨筱钰从咖啡店出来,腿一直就是软的,让高攀和另一个小个子徐虎搀着,往马路上走。 走了没几步,杨筱钰忽然大呼小叫,说自己的包落在咖啡店了。 高攀和徐虎摇摇头,两人没商量好,都想回去帮她拿。 松手的瞬间,杨筱钰没了依靠,脚下高跟鞋一扭,摔倒在地。 正气急败坏地想要训斥他俩,马路上忽然呼啸而过一辆黑色轿车,“嘭”地一下,将杨筱钰如同断线的纸鸢一般,撞飞出去,鲜血洒了一路。 我们奔过去时,杨筱钰倒在血泊中,已然气绝身亡。 而我刚才在照片上看到,杨筱钰身上的那道白影,赫然就是一辆轿车的模样。 第一百五十三章 下一个,就是我 杨筱钰的死,让本就神经高度紧张的吴恭进五人,瞬间陷入了癫狂和绝望。 眼下我成了他们唯一的救命稻草。我往哪儿走,做什么,他们就跟着往哪儿走,做什么。 我忽然有些后悔过来了。 我连吼带骂,让他们冷静下来,说现在担心也没用,还是想想怎么自救。 吴恭进第一个冷静下来,重又将那张合照拿出,指着酒店窗口,那个露出半个身子,面孔有些模糊的服务员,颤声道:“一阳,我早就想说了,你有没有觉得,这个人有点可怕?” 我心道这家伙该不是怕得草木皆兵了?问他能不能在电脑里放大这张照片。 吴恭进摇头道:“没用的,不是像素问题。这人的脸,就是模糊的。” 这下连我都觉得有古怪了。 看着那张合照,我忽然心里一动。 如果真像吴恭进他们担心的那样,他们七个人,受到了莫名的诅咒,会一个接一个地死去,而从合照上看,似乎他们死亡的顺序,就是按着合照时排列的顺序来的。 先是曹炳添,再是杨筱钰,那么接下来,就该是高攀…… 我没敢把这个发现告诉他们。或许他们其实早就看出来了,只是自己不愿意去相信罢了。 我吩咐他们待在屋里别动,饿了就点外卖,别碰任何锋锐的东西,准备和吴恭进晚上先去曹炳添家看看。 其他四个男生忙不迭地点头。 我俩也不等天完全黑,坐车到了曹炳添家所在的小区。 曹炳添的尸体,应该已经运走了。 屋里黑漆漆的,似乎他爸妈伤心过度,都忘了开灯。 曹炳添家,很像过去那种连排的职工宿舍。他爸妈都是普通的工薪阶层,这房子,是很久之前就分配下来的。 门没关,可能曹炳添爸妈刚刚下楼。 我俩闪身进屋,也没敢开灯。屋子正堂上,挂着曹炳添的黑白画像。 可能因为屋子阴暗的缘故,画像中的曹炳添,仿佛一直在瞪着我俩。 我原本不打算在吴恭进面前,暴露自己会问米的本事,不过眼下事态紧急,也就管不了那么多了,让吴恭进在门口望风,将事先准备好的瓷碗、陈米、红竹筷,摆在曹炳添的画像前,冲他拜了三拜,往自己手指上割了一道口子,让血留到陈米中,盘腿闭眼,开始念叨问米的咒语。 等了许久,料想中刺骨的寒气却没出现。 我睁开眼,见自己还在曹炳添的画像前,屋子里也仍旧黑乎乎的,没有任何动静,心中奇怪:难道曹炳添恨我,不想出来和我相见? 正纳闷间,门口的吴恭进慌慌张张地道:“一阳快走,有人来了。” 话音刚落,就听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从走廊尽头的楼梯传来。 我俩赶紧出了门,准备从另一道楼梯下去。 这时候,我分明听到,屋里传来一阵阴冷的笑声。 “嘿嘿嘿……” 声音嘶哑干涩,像是喉咙里含了一块火炭,听着让人很不舒服。 尽管如此,我还是听出来了,那是曹炳添的声音。 我以为是问米奏效的时间滞后,下意识地回头看去,就见黑漆漆的屋子里,似乎有个一身缟素的人影,站在窗边,像是在朝我们这边看。 我也没觉得害怕,想上去看看那人是不是曹炳添,就见两个身影,从另一头的楼梯口闪出来,被吴恭进拉着,赶紧下楼去了。 吴恭进问我现在怎么办。我摇摇头,说回去先跟其他四人商量下,不行明早我直接去殡仪馆,找曹炳添的尸体。 吴恭进想了想,也没其他办法,只好点头答应。 我俩回到吴恭进家,刚到门口,就闻到一股令人不安的血腥味。 我见房门虚掩,屋里也没开灯,心里一颤,知道出事了。 吴恭进摁下墙边的电灯开关,刚踏进屋里一步,又屁滚尿流地跌出门来,指着客厅地上,躺在血泊中的两具尸体,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 和照片中预示的一样,高攀的脑袋,被天花板上的吊扇削去了一块,脑浆混着血水,糊在他乱糟糟的头发上;张昭仰面倒地,一支圆规扎进了他的右眼,眼球都掉了出来,挂在圆规的脚上。 只是一个多小时的工夫,就又死了两个,而且死在自己家,吴恭进整个人都吓瘫了。 我努力克制住内心的恐惧和愤怒,用力扇了吴恭进一个耳光,让他清醒过来,赶紧给徐虎和刘成达打电话。 如果照这个速度下去,只怕他俩也凶多吉少。 电话打通了,却没人接。 我问吴恭进,他们平时除了待着他这儿,还会去哪儿。 吴恭进想了想,双眼一瞪,连门都顾不上关,当先往电梯间跑去。 我看了眼客厅中的尸体,深吸了口气,也追了过去。 吴恭进告诉我,这些天,他们每个人都像惊弓之鸟,也不敢靠近危险的地方。除了他家,平时会去的地方,就只有白天我们会面的咖啡店。 走到半路,吴恭进忽然身子一僵,跟着就像筛糠似的,剧烈颤抖起来。 我几步跟上前去,也倒吸了口凉气。 我俩身前的公路上,有个人影,勾着脑袋,像黑色的塑料袋一般,挂在路旁的电线上。 从人影的身材和体型来看,就是小个子徐虎。 照片中,两道白线穿过徐虎的腰间,而当时徐虎的表情,正好像触电一般痛苦。 “死了……都死了……” 吴恭进瘫坐在地上,不断地喃喃自语。 我猜刘成达估计也难逃厄运,接下来就是吴恭进了,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同时心里隐隐感到不安:似乎随着我到来,反而加快了他们六个的死亡。 那个像菊花一般的数字图案,到底是什么意思? 又到底是谁,非要杀了曹炳添他们? 我理不出头绪,也对曹炳添不愿现身相见感到疑惑。 吴恭进坐了好一会儿,渐渐平静下来,平静得连我都感到惊异。 他淡淡地冲我笑了笑,道:“走吧,不找了。老同学过来,我都没好好请你吃顿饭。我饿了,咱俩吃饭去吧。” 我想起他照片中的死亡方式,连连摇头,让他别放弃,再等等,说不定事情会有转机。 吴恭进脸上露出古怪的表情,忽然问我:“一阳,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叫你来吗?” 不等我回答,吴恭进慢慢起身,朝夜市走去,边走边道:“因为我知道你的事儿。” 吴恭进不管不顾,在烧烤摊点了啤酒、烤串和炸花生,让我陪他喝酒。 他笑了笑,道:“老曹跟我说过你的事。我不是说,他的死是你的责任。这种事,放到谁身上都不好过。咱们同窗一场,又是哥们,没必要揪着别人的伤疤不放。我只求你,如果我今天躲不过这一遭,还望到了下面,老同学能照应下。” 他笑着笑着,眼泪扑簌簌,滚落下来。 我不清楚他究竟知道我多少事,心里五味杂陈,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和他碰了下啤酒瓶,正打算像过去那样,两人对吹瓶底,吴恭进忽然身子一僵,痛苦地捏着自己的喉咙,“啪”地摔倒在地。 烧烤摊老板和食客见状,惊叫着四处逃窜。 我赶紧上去扶他,见他已经气息微弱,只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脸上带着释然的表情,却什么也没说。 恰在此时,我身后警车嘶鸣。 几个荷枪实弹的警察,飞快地从警车里冲出来,将我的双手用力反剪,拖了出去。一连串的闪光灯,打在我脸上,晃得我睁不开眼睛。 “咦?刘队,你们来看,这……这是怎么回事?” 一名穿着工作服的年轻女子,将单反相机推到一个看起来与周格差不多年纪的警察眼前。 那名警察看了一眼,眉头紧皱,也没说什么,一招手,示意押着我的两名手下将我带走。 我停下脚步,心中悲凉,苦笑着问道:“是不是我身上,也多了奇怪的白影?” 第一百五十四章 凶手就是你 中年警察见我并不慌张,脸色阴沉,也不回我,冲手下闷声道:“还愣着干啥?带走!” 我又一次被带到了审讯室。 和上次略有不同,尽管我同样心情失落,但这次,我并不打算认命。 我还有重要的人、重要的事在等我,必要的时候,我会想方设法逃走——不管用什么方式。 不过还没等我硬起心肠,那中年警察就和先前给我拍照的年轻女子,一道走了进来。 中年警察沉着脸,对我身后的警员道:“把他手铐打开。” “这……”警员稍稍犹豫,见中年警察皱眉,给我解开了手铐。 “问一句,你答一句。敢撒谎,就别出去了。”中年警察闷声说着,看了看身旁的年轻女子。 那年轻女子长相一般,皮肤却很白,戴了副无框眼镜。 我原以为是记者,或者警局里请来的顾问。现在看来,这女孩子的身份和职位,竟似乎比那中年警察还高。 她瞟了我一眼,推了推眼镜,道:“我叫杨文替,你叫我小杨就行。我有话问你。” 杨文替把一张照片扔到我面前,微笑道:“你怎么知道会有白影?” 我看了下照片:我和躺倒在地的吴恭进身上,都有一道飘渺的,好似白烟般的光影。白影的轮廓看起来,如同一条蜿蜒的蟒蛇,缠绕在我脚边。 我叹了口气,很平静地道:“如果我说我是下一个,你们会信么?” 杨文替看了中年警察一眼,中年警察微微皱眉,起身招手,喊小警员跟他出去。 审讯室中,就剩下我和杨文替两人。 她慵懒地往后靠了靠,交臂道:“说说看。” 我把曹炳添大婚之日暴毙,吴恭进打电话叫我过来,他们六个如何发现照片中的蹊跷,又如何在我面前一一出意外死去的经过,原原本本告诉了她。 杨文替秀眉微皱,听我说完,让我稍等,起身去门外,似乎跟那中年警察查证什么,深吸了口气,进屋对我道:“你说的没错,你那个同学……也死了。” 杨文替告诉我,刘成达在巷尾的垃圾堆被发现。 他浑身上下,被野狗啃咬得破破烂烂,几乎找不到一块完好的皮肤,和照片中他身上闪闪发亮的无数白斑,刚好吻合。 我其实也一早猜到,刘成达躲不过去,不过听杨文替说出来,心里仍旧很不是滋味。 我见杨文替眼神有些松动,试探着道:“美女,既然你都知道了,就放了我吧。” 杨文替却摇摇头,轻笑道:“你说这些,只能表示你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并不能洗脱你作案的嫌疑。或许这就是你杀人的方式呢?我可不敢做主。” 我见她顽固不化,心里憋屈,指着她给我拍的照片,扬声道:“那这张呢?这张怎么说?” 杨文替仍旧云淡风轻,拢了拢额发,道:“可能是巧合吧。” “你——”我气得说不出话来,拿起照片,正要跟她理论,却忽然眼睛一亮。 我见照片中,我和吴恭进身后,那些远远站在警戒线外围观的人群里,有个格外刺眼的身影——是那个新婚合照中,站在酒店窗口的服务员。 当时天黑,杨文替这张照片开了夜拍,曝光有点大,距离又远,所有围观群众的面孔,都惨白一片,五官模糊不清。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这人的脸,比其他人看起来,更加不真实,就好像那件黑色立领的工作服里,只笼着一团白雾,并没有人的躯体。 而看那人的姿势,我被警察反剪双手的时候,他似乎伸出手指,在空中画着什么。 我顿时激动起来,指着照片中的服务员,对杨文替道:“这个人!你们去查这个人!吴恭进他们合照的时候,这个人也在!不信你去翻照片。他才是凶手。” 杨文替眯着眼,将信将疑地看着我,收回照片,仍旧喊我坐着等,出去了很久,这才带着古怪的表情,重又回到审讯室,脸上已没了先前客气的神色。 我急忙问她查出来没有。杨文替冷哼一声,将几张纸,连同吴恭进和她拍的照片,拍在我面前的桌上,指着那几张纸道:“你自己看吧。” 我见那几张纸,是面部识别的纸样,经过不断的放大、对比和重重筛选,最后和一个人的模样,做了身份验证。 那个人,居然是我自己。 “贼喊捉贼,还是自己。”杨文替冷笑道,“我还是头一次见。” 我心里一凉,已经隐隐猜到,这件事很可能从头至尾,就是一个陷阱,在等着我往里跳。 想起在机关塔和孽镜台前,看到的另一个自己,我浑身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我不清楚,为什么会有两个你,同时出现在照片里,但你的嫌疑明显最大。不过上头有命令,在没有确凿的证据下,我们不能判你的刑。周队长给钟大队打过照面,让我们不要为难你。局里商议,这段时间,你就负责帮城郊的小离做做农务,就当思想改造了。” “做农务?”我瞪眼道,“什么农务?” 杨文替脸上莫名露出狡黠的笑容:“养殖场。小离他们一家,专职养蛇。” 那一瞬间,我忽然读懂了杨文替脸上的笑容。 虽然上面有规定,他们无法治我的罪;周格也给我说了不少好话;但她仍旧想要一个结果——她想知道,我说的死亡预告,是不是真的。 而我会不会像自己说的那样,因为照片上的预示和诅咒,被蛇咬死,她根本不在乎。 这女人表面上看起来文弱,内心却阴狠得如同蛇蝎一般。 “你到底是什么人?”我闷声问道。 杨文替又推了推眼镜,微笑道:“你不需要知道我是谁。你只需要知道,我是专门盯着你这种怪物的人。” 杨文替刚说完,审讯室的门“嘭”地被打开。两个孔武有力的年轻警察,上前将我铐住,又往我头上蒙了头罩,蛮横地推着我,出了审讯室。 我眼前一片漆黑,耳边只听到警车“呜呜”的轰鸣声,似乎被那两个年轻警察押着,上了押送车,连夜往城郊开去。 我总觉得哪儿不太对劲,暗暗下定决心:一会儿要是出现什么异常,就用手铐打晕押着我的两个警察,越车逃走。 押送车开了约莫半个多小时,我眼前终于又恢复了明亮。 我见天边已经擦亮,我身后的押送车旁,站着两个荷枪实弹的武装警察。 先前押我的那两个警察,不由分说,推着我,往一座大山脚下,一座如同农庄般的联排平房走去。 其中一名警察对着我正前方的屋子,连喊了几声“虎子”。隔了很久,终于有个光着脑袋,贼眉鼠眼,脸上留着一道长长疤痕的年轻男子,掀帘出来。 “哟,刘警官、程警官,什么风把您俩吹来了?”光头赔着笑,出来迎接。 先前喊他的那名警察指了指我,冷冷地道:“局里派过来的,好好看着他。” 两名警察将我的手铐打开,走到押送车前,又回过头来,嘴角一扬,道:“虎子,钟队说了,这人随便用,别客气。” 第一百五十五章 狂蟒与狮鹫 眼前这个脸上留着刀疤,满眼暴戾的光头,就是杨文替口中说的,养蛇的农户离虎。 见我淡定看着自己,离虎似乎有些意外,吐掉嘴里的烟,恶狠狠道:“看什么看?从今天开始,老子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敢不从,老子告到警局去,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说真的,要不是那两个荷枪实弹的武警,整天阴魂不散地跟着,我还真没把他放在眼里。 离虎带着我,去了自己饲养大蟒的地方。 那是后山的一片空地。空地地面,用枯枝败叶,铺了个严实,常人很难看出蹊跷。 离虎对这儿很熟悉,用脚扫开地面的掩护,扫出一个一米见宽的石板,拉动石板上的拉环,指着黑漆漆的窟窿口,对我道:“下去。” 一股浓重的蛇腥味扑鼻而来,臭得我几乎背过气去。 离虎见我犹豫,两眼一瞪,一脚踹在我屁股上,不由分说,领了我下台阶。 那两个武警似乎有些忌惮,不敢挨得太近,只站在远处,提枪戒备。 离虎咧嘴,轻蔑地笑了笑,拎着泛着森冷白光的照明管,推着我,往阴冷潮湿,好似北方地窖的地下室走去。 地下室两侧,全是三米多高的铁笼子。铁笼子的钢筋,足有手腕那么粗。里头都盘着一团团漆黑的庞然大物,黑影一动不动,只在最高处,透着两只灯笼大小的墨绿光点。 听到我俩进来的脚步声,那些庞然大物,开始慢慢蠕动身子,嘴里“嘶嘶”吐着信子,往铁笼子边靠近。 离虎大摇大摆,走到一座铁笼子前,将事先备好的兔肉,伸到张开的蟒口中。 那巨蟒露出上颚两颗尖利的蛇牙,却一动不动,等食物到口,这才乖巧地生吞下去。 离虎像对待亲生儿子似的,摸了摸巨蟒的脑袋,笑骂道:“贪得无厌!吃饱了,就回去吧。” 他转向我,晃了晃手中的提篮,道:“你来。” 他刚才喂食的时候,我一直远远地站着,别说那些巨蟒眼中的杀气,让我后背发凉了,单是它们身上散发出来的蛇腥味,都够我恶心一辈子的了。 我迟疑着,不敢上前。 离虎断眉一皱,喝道:“往后这就是你的工作。别像个娘们儿似的,来!” 我咬咬牙,硬着头皮,学着他的样子,给挨到铁笼子边的另一头巨蟒喂食。 好在这些大家伙看着凶悍,性情倒还温顺,我有惊无险,总算喂了一头,感觉身上都被汗水打湿了。 离虎眼中露出赞许之色,冷冷地道:“往后它们吃喝拉撒,就看你的了。给我好好干。”说着把照明管放在地上,自己先离开了。 我慢慢适应下来,也没先前那么怕了,挨个给这些温和的大家伙喂食。 到最后一只铁笼子前,我却忽然怔住——铁笼子是空的,里头的巨蟒逃走了。 我顿时慌了手脚,赶紧追出地下室,想喊住离虎,却见窟窿口的石板,不知何时,竟被离虎从外头合上了,顿时心中一凉——他娘的,这家伙想害我! 着急间,我听头顶正对着我脑门的上方,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嘶嘶”声,也不敢动弹,两眼上翻,就见两只灯笼般透着墨绿光芒的蛇眼,正定定地看着我,眼中满是杀气。 我后背瞬间起了层鸡皮疙瘩,慢慢后退,悄悄推了推窟窿口的石板,却发现离虎并没有锁死,石板可以推动,把心一横,闷哼一声,推开石板,冲了出去。 与此同时,我脑袋上方的巨蟒“忽”地冲了下来,重重地砸在石阶上,顿时齑粉纷飞。 我不敢回头,从窟窿口翻出来,就地一滚,爬起来,也不辨东西,照着一个方向狂奔。 “站住!再跑我们开枪了!” 我身后响起那两个武警的喝令声,一跺脚,回过身,正准备提醒他们小心巨蟒,就见那窟窿口,瞬间游出四五条水桶粗细,黑体黄斑的蟒蛇。 两条巨蟒扭动身子,一下子将那两个武警,死死地缠住。 两名武警几乎连反应过来的时间都没有,惨叫一声,手中的枪“哒哒哒”,擦着我的头皮呼啸而过,射在一旁的土坡上。 我耳边不时传来“咯吱咯吱”,仿佛骨头被碾碎的声音,听得让人毛骨悚然。 错愕之间,缠着两名武警的巨蟒,猛地张开血盆大口,将他俩吞了下去。 我吓得两腿直颤,几乎连站着的力气都没了,眼看一条巨蟒蠕动身子,飞快地冲我游来,咬咬牙,就想冲上前去,用师父给我的墨斗,去砸那巨蟒的七寸。 恰巧这时候,我头顶忽然传来一阵尖锐的啸声。 一团庞然大物,如同乌云般,飞快地从我头顶滑翔而过,径直冲我身前那头巨蟒抓去,两只如铁钳般的钢爪,一下将巨蟒冲天抓起。 我见那是只体型足有轿车大小的老鹰,留着金黄色,好似黄金般坚硬耀眼的羽毛,身上的毛却很短,好像狮子身上的兽毛,紧紧贴着健硕的身子。 不仅如此,那老鹰的脖子上,也留着狮子一般细密坚硬的鬃毛,连爪子也是两对,前爪短,后爪长,就像是狮子的四肢。 那怪模怪样的老鹰,一边带着巨蟒在半空中飞翔,一边两爪死死地钳着巨蟒的七寸,用尖锐的鹰喙,一下一下地使劲啄,啄得巨蟒浑身淌血。 血珠如雨一般,颗颗滴落在地。 “畜生,住手!” 离虎忽然折返,见老鹰已经将巨蟒啄得奄奄一息,满脸悲愤,却又见地上,刚才吞了那两名武警的巨蟒,慢慢吐出那两名武警的脑袋,两眼一瞪,呆在了原地。 他失魂落魄地走到那两头巨蟒前,扬起手,作势要打。 那两头巨蟒,就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脑袋一缩,原本杀气腾腾的眼睛,瞬间暗淡下去,“嘶嘶”吐了几下信子,将身子盘了起来。 与此同时,我听身后传来一阵不紧不慢的脚步声。 急忙回头,就见一个穿着白袍,好似古代书生打扮的年轻男子,手里拿着一支铁笛,面带微笑,慢慢悠悠,冲我走了过来。 他冲我眨眼示意,拦在我身前,拍着手里的铁笛,对离虎道:“离子,好久不见。” 离虎恶狠狠地瞪着他,怒喝道:“是你?你他娘的,赶紧让你那畜生放手,不然老子要你好看!” 说话的空当,他手里也多了个怪模怪样的乐器,看着很像施鲛手中的埙。 白袍男子笑着摇摇头,道:“我大老远的来帮你,你就这么报答我?” 他不理会离虎满脸杀气,转过身来,冲我拱手作礼道:“我叫墨鸢,是大人麾下的阴帅鸟嘴。大人知道少主有难,命我赶来支援。让少主受惊,请少主责罚。” “墨……墨鸢?鸟嘴?”我半晌没回过神来。 墨鸢笑了笑,似乎也不求我马上理解,转向离虎道:“离子,还不赶紧过来,见过少主?” 第一百五十六章 杀人的艺术 离虎脸上的刀疤颤了颤,勉强挤出个笑脸,道:“你……你说什么?他是少主?” 墨鸢只微笑点头,也不回他,吹动铁笛,将半空中飞得正欢的那只怪鹰召回,抚了抚它的脑门。 怪鹰发出一声尖啸,竟似听懂了墨鸢的意思,扇动翅膀,往远处的山顶飞去。 “我杀你一只蟒,但避免你铸成一次大错。怎么,还要我赔命吗?” 离虎见我脸上、膝盖上都磕破了,顿时吓得满头大汗,噗通跪在地上,冲我道:“离虎有眼无珠,没认出少主,让少主受惊。离虎甘愿受罚!” 他不由分说,抽出匕首,往自己的右脸颊,又拉了一道,顿时鲜血淋漓。 我赶紧扶他起来,看向墨鸢,问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墨鸢还没开口,离虎抢道:“少主,刚才……刚才我合上石板,不是想将少主困在里头,是怕这些畜生跑出来。还望少主——” 我扬手让他不用解释。 离虎尴尬地笑了笑,把气撒在那些巨蟒身上,将它们都轰了回去。 墨鸢告诉我,他和离虎,一直在这一带活动。而这一带的冥界,也都归转轮王管。他俩天赋异禀,一个能够驯化飞禽,一个能够驯化走兽,又得了我爸的指导,成为十大阴帅中鸟嘴和豹尾的人选。 墨鸢昨天接到我爸通知,赶来帮忙,正好看见离虎的大蟒要对我不利,所以出手相救。 墨鸢问离虎,怎么会想到在这儿养大蟒。 离虎将那两个警察被吐出的残骸埋了,带着我们,回到他山脚下的农庄。 离虎说,他先前因为饲养的猛虎伤人,在警局有案底。当地警局责令他在这儿劳动改造。 那些持枪的武警,表面上看,是防备发配到他这儿来的犯人逃跑,但其实,更是为了防备他再出手伤人。 离虎感觉,警局里有人看出他身份不凡,所以这些年,一直隐藏能力,等着哪天我找上门来,再恢复自己的身份。 他等了很久,总也没有我和我爸的消息,他也没见过我和我爸,所以不认得我。 我听他们说完,问他们知不知道,那个叫杨文替的女孩,到底是什么来头。 他俩都摇了摇头。 墨鸢道:“有可能,这些人知道少主会来,所以故意布置圈套,想困住少主。” 墨鸢说,他之前打听过,那个杀了曹炳添等人的幕后黑手,很可能不是人,确切的说,不是一般人。 他与被南良不艮侵占肉身的江波儿,似乎关系密切。而曹炳添等人会引火烧身,很可能也是因为当初我拜托曹炳添,去查南良不艮尸骨藏身地的原因。 墨鸢说,冥界里的兄弟,先前有人见过那人的模样,依稀是个比我小了四五岁的年轻男子,身材与我相仿,听说叫曲扬,不过这应该不是他的本名。 这曲扬不光在阳间,在冥界都臭名昭著。他喜欢杀人,而且喜欢变着法儿杀人。他甚至认为,能死在他手底下的人,是一种莫大的荣幸。 他从来不亲自动手,而是像个高明的先知一般,算准了时间,再小小地推波助澜一番,制造出意外惨死的假象。 而他,就像欣赏一部自己创作的伟大电影一般,在暗处观察。 我问墨鸢,有没有查清那曲扬是什么来路。 墨鸢摇摇头,说是那人先前的背景一片空白,好像是几个月前才开始兴风作浪。 冥界陆续收了不少因为意外死去的冤魂,一问,都说死前见过这人的模样。 而他在每个人弥留之际,都会说一句——这是你的荣幸。 “几个月前?与江波儿关系密切?” 我皱眉苦想了半天,一个古怪而大胆的念头,忽然在脑海中浮现,惊得我浑身发冷。 估计见我脸色难看,墨鸢关切地问道:“少主是不是想起了什么不愉快的事儿?” 我摇摇头。我不想把这种不安传达给他们。 如果我的假设成立,这曲扬和江波儿、施鲛一样,都是当初我们不小心,在归秭村外坟地放出的,那九副铁管中的小鬼,那我们的罪过可就大了。 墨鸢补充说,曲扬不认识我,他会找上我的同学,实施杀害,再嫁祸给我,很可能是江波儿告诉他,我先前对他不敬。 曲扬想替江波儿出气,所以才会做出这样的事。 而我在曹炳添他们的合照,以及杨文替给我照的照片中,看到的那个五官模糊的服务员,应该就是曲扬。 换句话说,他从设计杀害曹炳添开始,就一直在暗处盯着我。 他可能应该也猜到,我不会遂他的愿,丧命于蛇腹。但只要警察怀疑我,让我处处掣肘,他就算达到目的了。 不知怎么,我总觉得,让他这样做的人,很可能并不是江波儿。 我们三人各自埋头冥想。沉默了许久,离虎道:“我原本就有把柄落在警局,这下可好,又有两个人命丧蛇腹。这地儿是呆不下去了。少主,你去哪儿,我就跟到哪儿了。” 谢弼曾在梦境中,让我找到能够辅佐我的十大阴帅。眼下除了鬼王、日夜游神、鱼鳃和黄蜂,我已经找到一半。 这些人,或多或少,都跟我身边亲近的人有联系。 莫非我爸其实一早就找到了他们,只是在等一个恰当的时机,让他们和我相见? 眼下警局的人咬死是我犯下的罪,想要抽身去查曲扬的底细,确实不太方便;如果告诉他们实情,只怕又会牵连周格他们。 曲扬这件事做得,确实天衣无缝。 墨鸢见我默然不应,冲离虎笑道:“你自己犯下的事儿,别连累少主帮你背锅。大人说了,你我处理完手头的事儿,继续暗中追查曲扬的身份,不可声张。少主还有自己的事儿要做,哪能带上你这么个拖油瓶?” 墨鸢说得没错。他俩要是这么跟着我,明面上,警局的人一定会有所怀疑;暗地里,我们目标太大,秦广王那边,还有曲扬,应该都会盯上,实在不妥。 我让他俩拿着师父给我的墨斗,先去转轮殿,和贺玮等人会合,另外告诉周格他们曲扬的情况,让他们联合起来,暗中调查;我先去探望下沈佳恩,再赶去和他们会合。 当下商议已定。离虎一把火烧了农庄,和墨鸢先行离开;我则悄悄进城,买了去泰山的票。 还没上车,兜里的手机忽然响了。我拿起一看,是谢绝打来的。 我问他怎么了。谢绝像是在赶路,一边喘着大气,一边道:“你先别回来,在那儿等我们。他娘的,听唐老太君说,小蚊子被人掳走了。” 第一百五十七章 五鬼拦路 我心里一寒,忽然意识到不妙。 似乎我们从泰山离开,就先后都有事情缠身,这种巧合太过不寻常。我忙问谢绝,蚊丁不是有包小司她们看着么,怎么会被人掳走?是什么人? 谢绝气喘吁吁地道:“弟妹不是病了么?有人来报,说弟妹的病,寻常药物根本治不好,得去找什么什么魔血,才能续命。包司主她们都觉得那人身份奇怪,而且莫名对弟妹的事这么上心,别是有什么居心,勒令所有人不得擅自行动。小蚊子心急,偷跑出去,结果就被抓了。大家找遍了泰山一带,都没找到。具体什么人干的,还不清楚。” 调虎离山! 我脑海中立马浮现出一个人的形象,刚要问谢绝,有没有可能是江台匀,谢绝抢道:“事态紧急,我们直接从阴阳门过来,手机没信号了。你呆在原地别动,我们马上到。” 我还在当地警局的监控范围下,虽然墨鸢和离虎离开时,吸引了大批的警力,但仍旧不方便自由现身,当下赶紧从车站离开,买了口罩和鸭舌帽,遮挡着,往城郊躲去。 刚离开县城,远远地就看到谢绝、范无咎、王守财和田不腊,匆匆向我走来。 我们也不寒暄。我开门见山,问会不会是江台匀干的,谢绝却摇了摇头。 范无咎道:“唐老太君说,掳走那丫头的人,虽然看着很像地府的人,但绝不是秦广王的人。因为她几乎认识秦广王手底下所有有头有脸的人物。而且如果真是江台匀,她应该会事先察觉。唐老太君怀疑,是散布少夫人病情的那人,和泰山府君殿的内应,里应外合。” 我皱眉道:“那个散布病情的是什么人,怎么会突然去泰山府君殿?” 谢绝道:“听说是常司主请去的,是个姑娘。给弟妹把过脉,说了些云遮雾罩的话,就离开了。没人知道她什么来历。小蚊子失踪后,唐老太君责问常司主,常司主也有口难言的。” “莫非……” 范无咎知道我在想什么,摇头道:“不是常司主。他没逃走,而且他也不认得那姑娘。” 这下就难办了。 照理如果是泰山府君殿中的内应,包小司协同其他七十一司司主,挨个排查,应该能有结果,不过这工作量太大,而且没法保证所有人都配合;可要不这么做,这人海茫茫的,我们没个头绪,上哪儿找蚊丁去? 谢绝道:“唐老太君和包司主已经吩咐下去了,估计得有些时候才能出结果。守卫说,见着小蚊子被一黑衣人,往你这个方向逃跑,往北方去了。小蚊子是你带出来的,她心思聪颖,说不定沿途会留下什么线索。咱们慢慢找过去,应该会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我想起上回在张老板那儿,蚊丁和荼荼儿被那些彪形大汉掳走,荼荼儿曾沿途洒下面包屑,不知道蚊丁有没有学会这招,想着在这儿干着急,确实也不是办法,既然知道往北方去了,说不定还是那群人干的,不如先去河上镇一带碰碰运气。 五个人再一次从阴阳门,去了上次的东北林外。 因为都是活人,一天两次进出阴阳门,谢绝四人都晕得够呛。尤其是范无咎,本就面无血色,这一折腾,脸简直比白纸还白。 我们也没停歇,裹紧身上的衣服,打算先去师叔那儿,问问他们有没有看到蚊丁。 走到半路,谢绝忽然神情严肃,一把拉住走在前面的我,闷声道:“等等,不对劲。” 我立马紧张地左顾右盼,却没发现什么异常,问谢绝怎么了。 谢绝没有马上回答我,抬眼看了看马路两侧,胡杨林外远处的大山,愁眉不展,用手指掐算了几下,转身对我们道:“你们谁有罗盘?” 王守财将包里的罗盘给他,说是去转轮殿时,云泽当作见面礼送给他的。 谢绝谢过了,拿着罗盘,招呼我们跟上,没走马路,反而从一侧的斜坡下去,往山中走去。 我们不知道他搞什么名堂,见他脸色凝重,不像开玩笑,只好先跟着他。 尽管已是深冬,草木凋零,但山上白雪皑皑,积雪足有一尺多厚,我们仍旧走得格外吃力。 谢绝不声不响,只顾拿着罗盘,在前面停停走走,看着像是在寻找什么。 走到一处高地,他忽然停下,轻咦了一声,将罗盘还给王守财,俯身扒拉起积雪来。 我们赶紧上前帮忙,挖开一道雪坑,就见雪坑里头,居然埋着一根莹莹耀眼的钗子。 这支钗子有些眼熟。稍稍一想,我立刻就想起来了,这是蚊丁随身携带的钗子。 当初我们在归秭村对付那些骨婆,她曾把钗子给我当作武器。 蚊丁视这支钗子,比自己的性命都珍贵,怎么会掉落在这儿? 谢绝又是怎么发现的? 见我们都看着自己,谢绝有些得意地道:“咱们刚才出阴阳门,我就使了结巾走兔的法子。这法子用得纯熟了,不需要母乳,也不需要方巾,只要有失踪人的体香就成。” 我心道这家伙,啥时候偷偷收藏过蚊丁的体香了? 不敢往下想,怕越想,谢绝在我心中的嘴脸越猥琐。 谢绝没发现我脸色异常,继续道:“走兔在雪地上一晃,就消失了,体香却还在。当然,寻常人是闻不到的,尤其大雪灭迹,更难发现,除了我。” 我没空听他在这儿自吹自擂,把钗子收在怀里,皱眉道:“这丫头一直钗不离身,现在却落在这儿,如果不是为了留下线索,那就很可能……已经出了意外。” 范无咎摇头道:“不会。那丫头对掳走她的人来说,应该尤为重要,前者的可能性会更大些。小绝……行了别得瑟了,赶紧再试试,看看他们从哪儿离开的。” 谢绝苦笑道:“大哥,这法子我虽然用得纯熟,但材料有限,没法再次施展。这钗子上,原先应该残留着小蚊子的体香,所以我们才会找到。” 他顿了顿,眨眼道:“也就是说,他们应该没走多远。” 我们顿时来了精神,准备在附近山头寻找其他可能的线索,却见田不腊呆呆地站在原地,眉头紧皱,似乎望着身前的山头,看得有些痴了。 谢绝打趣道:“咋的,大叔,没见过雪山?” 田不腊不理他,不是很肯定地对我道:“少主,你看这山头……像不像五个人?” 我心里一动,站到他身边,调整角度,循着他的手指望去,就见我们所在的大山,山头上,裂开了五指山般的五座小山头。 远远看去,确实很像五个被大雪覆盖的,一动不动的人像。 我越看越觉得不对劲,似乎我们刚才上来的时候,这山头还不是这般模样。 正疑虑间,我忽然觉得,那五座小小的山头,似乎微微动了一下。 第一百五十八章 掘地三尺现鬼洞 我以为自己眼花,揉眼再看,这下看得分明,那五座小山头,就在眨眼之间,相互之间的距离,又拉开了一些,而且不知怎么,竟好像离我们越来越近。 我顿时心中一凛:那是人! 田不腊应该也看出来了,和王守财对视了一眼,两人默默地拦在我身前。 谢绝见我们仨脸色有异,茫然道:“你们干嘛呢?”边说,边顺着我们仨的方向看去,顿时倒吸了口凉气,闷声道:“我去,这……这啥时候出现的?” 范无咎也走上前来,手中握紧黑棱伞,冷冷地道:“应该是挖出钗子的时候。” 我见谢绝脸上阴晴不定,问他是不是看出啥眉目来了。 谢绝点点头,长吸了口气,道:“不太好办。这是个阵法,叫五鬼拦路。不是人,也不是真鬼,是点石成鬼。” “也就是说……”我有些听不明白,“那确实是五座山头,被人点化成鬼了?” 谢绝点点头:“只是这么叫,并不是真的鬼。也因为这样,所以更麻烦,寻常对付恶鬼的法子,对它们根本没用。我早该想到,那只钗子,是掳走小蚊子那人,故意留下的。” 范无咎让他别说话说半截,有屁赶紧放。 谢绝苦笑道:“大哥,饭要一口一口吃,话要一句一句讲,你急什么?那只钗子,应该就是唤醒这五鬼的灵物。咱们挖出钗子,等于惊醒了它们。布阵的人,料到咱们会找过来,提前布置了陷阱。是个高手。” 说话间,我们惊骇地看到,那五座人形山头,身上覆盖的积雪,开始扑簌簌往下掉。 原本混沌一团的身子,脑袋的位置,慢慢现出黑洞洞的双眼和张开的大嘴,就像五个做工拙劣的雪人,忽然有了灵魂,从沉睡中醒来。 范无咎眼中精光一闪,抬脚就要冲上去,却被谢绝拦住。 他脸上少有的严肃正经,拦在我们身前,道:“别冲动。你的黑棱伞再硬,能硬过长白山经年的黑石?你们保护一阳,我来对付它。” 眼看那五个雪人,如同洪荒中醒来的远古巨神,发出尖锐的啸声,挟带着整座大山的积雪,气势腾腾,朝我们冲了下来。 我有些担心,问谢绝打算怎么对付这五鬼。 谢绝眨眨眼,道:“《岣嵝神书》续编里,收录了不少民间的古怪法术。他不是五鬼拦路么?老子礼尚往来,给他回个五丁开山!” 我以为他会道家的五丁开山掌,却没想到,他忽然慌慌张张,喊我们四个,在那五个雪人扑下来之前,站在他用判官笔画好的圆圈中,摆了个古怪的阵法。 谢绝在那圆圈里,画了个五芒星,让我站在五芒星正对着那五个雪人的角上,他们四人散布在其余四个角上,同时伸出手臂,放到身前那人的肩膀上。 我怎么看怎么觉得不靠谱,眼看那五个雪人,已经如同五堵厚实的雪墙,铺天盖地地冲我们压来,心道死就死吧,咬咬牙,闭上眼睛,照着谢绝的吩咐,大喝一声,伸开双掌,冲身前的雪人推去。 与此同时,我忽然感觉自己的双肩,仿佛有两道热流,从身后的谢绝和范无咎掌中,源源不断地往胸口涌去,越来越烫,仿佛有股强烈的力量,就要破膛而出,忍不住痛苦大叫。 如同打雪仗,被人砸中脸庞一般,我只觉得自己脸上一片冰冷,手掌却仿佛推在一团软绵绵的,好似棉花的物体上,丝毫没有压力和痛感。 我恍惚睁眼,往身后一看,却吓了一跳。 谢绝四人站在我身后,一动不动,浑身裹着积雪,就像是被冻住了一般。 我身前,先前排山倒海般冲撞下来的五个雪人,已经不见了。 山顶上是片平坦的岗子,甚至没有积雪;我们身后的胡杨林,却被一片白茫茫的大雪覆盖,只露出了被雪压垮的、可怜的树冠。 我摸了摸谢绝身上的积雪,感觉像是冰住了一样,坚硬无比,一时有些束手无策。 坐着干等吧,只怕不等冰雪化掉,他们就冻死了;敲开吧,手上又没有称手的工具,万一下手过猛,直接连雪带人一块儿拍死了,回头到了地府,也没脸给他们一个交代。 正惶急间,我却隐隐听到谢绝在雪堆之中,似乎在小声地喊着什么。 我贴耳过去,就听他有气无力地骂道:“你个废物点心!你当看冰雕呢,快踢我们。” 我暗骂自己糊涂,说了声得罪,后退几步,冲谢绝的胸膛用力踢去。 谢绝像个冰人似的,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喀拉”脆响,他身上的积雪应声碎开。 谢绝浑身哆嗦,从雪里爬出来,白了我一眼,也顾不得其他,和我一起,将范无咎三人救出。 几个人踩着积雪,往露出地面的山顶走去。 我边走边问谢绝,他那五丁开山的法子,到底是何原理,怎么那五鬼分明是黑石的身子,却被我轻轻松松推开了。 谢绝边搓手取暖边道:“那五丁开山呀,本是蜀地五位大力士的传说。他们死后,化作炎魂,专门扫除拦山的鬼魅,为冥界扫清道路。我那个阵法,就是让五丁上咱五个人的身,将炎魂的力量,都灌注到你身上。冰遇到火,还是这么厉害的火,你说能不化么?” 我点头道:“这么看来,这五丁开山阵,好像还挺实用,也容易。” 谢绝瞪眼道:“我容易你奶奶个腿儿!没见我们四个差点被你害死?” 我撇撇嘴,不再争辩。 说话间,我们已经到了先前那五鬼镇守的山头上。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这长白山山脉,到处白雪皑皑,却唯独这片山头,干净得连一片雪花都看不到。 不仅如此,我们脚下的地面,也不是坚硬的山岩,而是松软的黄土。 范无咎俯身抷了一小捧黄土,放在手心掂了掂,皱眉道:“有温度。” 其实刚才上山,我就察觉过来了。这山顶上的温度,反而确实比其他地方更高,甚至我们脚底下,都能感觉到一股热流,隔着鞋面,从下肢往全身涌去。 起先我还道是在雪地走得久了,被积雪冻热的,现在看来,应该没那么简单。 谢绝捏着下巴想了想,闷声道:“来,我们往下挖。这底下,只怕有古怪。” 我们点点头,动用包里一切可行的工具,开始快速往下挖。 好在这山顶上的黄土,实在松软,而且越往里,黄土越分散,似乎温度也越来越高。还不到一个小时,我们就挖了个三尺见深的大坑出来。 几个人都累得够呛,深坑中却除了黄土,没有任何我们设想中能看到的东西。 正灰心丧气之际,范无咎忽然一把拉住仍在继续往下挖土的田不腊和王守财,眉头一锁,道:“别挖了,再挖就掉下去了。” 我们不解其意。范无咎也不解释,招手让我们站离深坑,用黑棱伞,朝着坑底,用力戳去。 “呼啦”一下,那坑底竟像是中空的,被谢绝一下凿穿,露出了一口火红的窟窿。 第一百五十九章 烬雨 深坑下的窟窿里,火红一片,仿佛岩壁上,有无数的火团,在熊熊燃烧,不断地往外冒着炙热的气流。 看起来,这儿竟像是个火山口。 我们都不由地后背发凉:要不是范无咎及时发现,只怕刚才失足掉下去,我们可能会烧得连骨头渣都不剩。 大家心有余悸,都不敢再在洞口逗留,转身准备离开,却见谢绝目光狂热,站着没动。 我以为他走火入魔了,问他怎么了。 谢绝指着那火山口,异常激动地道:“你们有没有听说过,昆仑山腹地,有一处死亡谷,被封为禁地?那儿常年上有闪电,下有暗河,入口也如同火山口那般,仿佛有溶溶的岩浆在不断流淌,人畜难近,被称作地狱之门。” 我倒是听说过。而且地狱之门这种称谓,似乎世界各地都有。尤其是极北地区,有火山口的地方,经常会出现这种冰天雪地之下,地火熊熊燃烧的奇观。 谢绝见我知道,似乎有些意外,正色道:“这不仅仅是个传说。这种地狱之门,地火温度太高,常人自然难以承受,因此也是进入地府,最最煎熬的入口。” “这……也是阴阳门?”我皱眉道。 谢绝摇摇头:“我说过,阴阳门是由阴将把守和开启的,也就是人为的。这种地狱之门,则是天然的。活人只要能够经受地火的考验,也能从地狱之门进入冥界。阴阳门可以开启,自然就能够关闭。地狱之门却是天然的,任何人都关闭不了。” 我忽然有些明白过来,为什么先前我们到了这儿,会被那五鬼拦住去路。 原来掳走蚊丁的那人,是不想让我们看到这地狱的入口。 换句话说,他果然是冥界的人。 我们知道,东北一带的冥界,归秦广王管辖。而江台匀当初也三番五次,想将蚊丁带走。 明明所有的线索,都指向秦广王,为什么唐老太君会觉得,这事儿不是他支使的? 难道这里面,还有什么我们不清楚的地方? 或者,那人故意嫁祸给秦广王? 照眼下的情势来看,谢绝是肯定要从这火山口似的鬼洞进去了。 我们都有些后怕,怕谢绝押错,我们下去后就葬身火海了。 不过之前一而再,再而三地不请自来,鬼判殿肯定也早就封住了其他可能进入的出入口——我们别无选择。 谢绝道:“如果传说没错的话,这种地火,是烧不死去过冥界的人的。这样,为防万一,咱们都抱着雪团下去。我先来。” 他边说着,边到一旁的雪地上,滚了个雪球,抱在怀里,冲我们眨眨眼,径直跳了下去。 我们所有人的心都跟着紧了一下,赶紧趴在鬼洞旁,看洞里的情况。 料想中谢绝瞬间烧成火人的画面并没有出现。 我们等了许久,叫了半天,鬼洞里毫无回应。 这洞似乎很深,谢绝的身影,在落洞的瞬间,就消失不见了。 范无咎见没人应答,有些担心,正准备学着谢绝的模样,去滚雪球,跳入洞中,就听谢绝的声音,飘飘悠悠,从洞底下传来:“不用滚雪球了,直接下来吧,没事。” 我们都松了口气,依次跳下。 这洞并没有我想象中那么深。不到两秒钟,我们就到了底。 脚下同样是松软的泥土。四周温度虽高,但远没有到能烧死人的程度,有点像烘焙房火炉中的炉膛。 洞底下,赫然是另一个我们意想不到的世界。 我们从洞底走出来,见头顶天空灰蒙蒙的,浓云密布,似乎正憋着一场大雪。 山脚下,同样是白茫茫灰扑扑的景象,与洞外银装素裹的长白山雪景,几乎一模一样。 几间石头屋,躲在一重重的山峦之后。山峦和屋顶上,同样灰扑扑的,好像积了一层薄薄的积雪。山林中的树木,光秃秃的,看着有些萧条。 不知道是不是已经枯死的缘故,这些树木的枝干,如焦炭一般漆黑,仿佛刚刚被大火焚烧过一样。 谢绝说,掳走蚊丁那人,很可能就躲在那些石屋之中,让我们多加小心,别打草惊蛇。 我们都点点头,小心翼翼地往山峦上走。 走近了才发现,原先那些石头屋被山峦挡住了,我们以为只是山中错落的小屋,没想到,山后居然是个规模不小的城镇。 从山顶望去,这城镇笼罩在一片浓云之下。天空中,飘着鹅毛般轻盈的黑色雪花。恍惚间,我们以为自己到了东北冬雪天里的小城镇。 我们对视了一眼,越发肯定,这儿就是秦广王鬼判殿的地界。 几个人相互搀扶,从山顶下去。城镇静悄悄的,一个人,确切的说,一只鬼都没有。 我们正感到有些纳闷,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忽然传来“梆梆梆”,敲梆子的声音。 我们都下意识地心里一紧。田不腊忽然抬头,指着天空道:“你们看!” 我们仰头望去,见原本浓云密布的天空,此刻云层渐渐浮动起来,似乎正快速往下沉,如千军万马一般,往我们头顶下落。 与此同时,眼前白蒙蒙的城镇,瞬间变得昏暗起来。 不到几秒钟,我们眼前已经完全漆黑,仿佛眨眼之间,白天变成了黑夜。 “啪!” 一声细响,离我们最近的街道,一盏盏街灯,陆续不断地亮起来。 不知为何,那灯光看起来有些古怪,血红血红的,如同我们在鬼洞上方看到的火光。 狂风呼啸,夹杂着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飘洒下来。雪花落到我们头上、肩上,却一点冰冷的感觉都没有,而且闻起来,隐隐有股焦炭的气味。 我心里一动,伸掌接过一片雪花,就见掌中的雪花,和我印象中的很不一样,既不是六棱状的冰晶,也不是六角形的雪片,而是黑漆漆的一团,如同灰尘一般,被我轻轻一擦,留下了一条灰白色的痕迹,而且竟似有些发烫。 “这……这不是雪花。”我身旁的王守财皱眉道,“是灰烬。” 我们都惊呆了。这漫天飞扬的絮状物,竟不是雪花,而是如同山林大火之后,飘荡在山林上空的灰烬。 而我们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先前会觉得,山峦和屋顶看起来灰扑扑的,很不干净,原来积在上面的,就是这些灰烬。 谢绝抬头看了看,脸色阴沉地道:“这些灰烬,只怕有古怪。你们有没有觉得——” 他话还没说完,身旁的田不腊忽然惨叫了一声。 我们大惊望去,就见他身上,猛然间烧了起来。火苗从他的头发,一路顺着身上的衣物,快速往下蔓延。 “快!快躲起来!他娘的,这些灰烬里带火!” 我们一边帮田不腊扑着身上的火,一边慌忙往街头跑去,想找个屋檐躲起来。 这时候,我们就看到,街道远处有个人影,正快速往我们这边跑来。 第一百六十章 抽刀断雨 那人浑身灰扑扑的,好像裹满了雪,唯独眼睛,却血红一片,红得吓人。 他张开黑洞洞的嘴,能看到,有团白雾从他嘴里冒出来,但很显然,不是冬天呵出的冷气。 那一刹间,我脑海中立马想起,先前在焚烎村,和荼荼儿见到的,那些早已死去的村民。 眼看那人直勾勾,冲着我们跑来。范无咎脸色一沉,撑开黑棱伞,就想冲出去。 这时候,我们就发现,那人身后,又乌泱泱,跑来大一堆和他一般,浑身灰扑扑的人影。 等这些人跑近,我们骇然发现,他们身上这些看似积雪的东西,分明就是灰烬。 这些人,果然跟我们在焚烎村看到的那些村民一样,早就已经烧成炭了。 头顶纷纷扬扬,好似雪花的灰烬,仍旧在不停地往下掉落。 满街的死人,原本灰扑扑的身子里,忽然爆出一点一点,如萤火般的幽光。 空中的灰烬,落到这些人身上,瞬间像先前田不腊那样,嘭起一团团冒着白烟的火球。 所有人龇牙咧嘴,如同一个个火人儿,朝我们张牙舞爪地扑过来。 范无咎刚踏足出去,又瞬间缩回。他头顶的黑棱伞,被天空中那些灰烬布满,竟然也开始冒出了白烟。 这些灰烬的温度很高,似乎连钢铁都能烧着。 可奇怪的是,除了田不腊,我们刚才竟然都没事。而且虽然现在整个小镇,都被熊熊的火光映红,但我们躲避的石头屋,却安然无恙。 这古怪的灰烬,似乎只能被人体和钢铁引燃,却点不着石头。 田不腊身上的火被我们几个及时扑灭。眼看那些人来势汹汹,我们一时都有些慌乱。 这时候,就听我们身后的石屋里,有个声音闷闷地道:“赶紧进来。” 我听着竟有些耳熟,还没来得及细想,就被一只手,用力拉了进去。 田不腊等人见我骤然消失,也都赶紧进屋。 石屋门合上的瞬间,我们就听屋外那些火人儿,嘴里“呼哧呼哧”地嚷嚷着什么,已经撞了上来。门板立马被火苗引燃。 那人脚下不停,拉着我,往石屋内堂桌子下,一口地下室的入口进去,同时喊身后的谢绝等人跟上。 我见他穿着蓑衣似的衣物,头上也戴着斗笠,跟个世外高人似的,一时也没看出是谁。 那地下室的窟窿下没有台阶,我们都直接跳了下去。 地下室很黑,而且阴暗潮湿。那人并不打话,领着我们走了很久,走到尽头处,一支燃烧的白烛跟前,这才将头上的斗笠摘下——却是齐云山。 我们都有些懵圈,没料到会在这儿看到他。 刚想问他怎么会来,黑暗中忽然传来一声叹息,又慢慢走出一人——是师父。 我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师父告诉我们,他接到蚊丁被掳走的消息,就通知了齐云山,让齐云山带他到了这儿。 他和齐云山,是从另外一道入口进来的。 进来后没多久,他俩也遇上了那种古怪的灰烬。 齐云山身上的蓑衣和头上的斗笠,似乎不会引火,但也只是暂时的。 他们没法子,好在找到这石屋底下的暗室,而且那些火人儿似乎很忌惮,不敢往地下走,只好先躲了进来。 他俩似乎只比我们早到了几个时辰,却不知为何,感觉都过了好几天。 这些日子,他俩也渐渐看出了规律,只要那不知从何处响起的敲梆子声音一响,这儿的天色就会变黑,茫茫的灰烬就会从天而降。 而那些浑身裹满灰烬的人儿,就会悄无声息地出现。 他俩原本打算冲出去,后来齐云山算到我们会跟来,师父担心我们行事鲁莽,容易出事,就和他躲在这石屋下的暗室等我们。 说真的,我没怎么在听师父说话。我全部的注意力,都被他身后背的一把漆黑的厚背大砍刀吸引。 那把刀的刀柄上,有个镂空的、引起森森的鬼头;刀身也不知道是不是长久没有擦拭了,锈迹斑斑,却仍旧透着一股子森冷,让人不敢直视。 这把刀,应该就是师娘说的,让师父重新拾起的鬼头刀。 师父这斜背大刀的造型,像极了武侠小说里,在风雪天独行的刀客,简直不要太帅。 谢绝问齐云山,他俩知不知道掳走蚊丁的是什么人,这儿又是什么地方。 齐云山捏着山羊胡子道:“不好说。我和你们师父商量了下,都觉得那人虽是地府的人,但应该不是秦广王的手下,而且他掳走蚊丁,目的不明,应该是被人利用了。” 师父闷声道:“这儿也不太像鬼判殿。我看不见,也没法确定。” 说话间,我们都听头顶的地面上,又传来那种幽远的,敲梆子的声音,敲了三下。 齐云山眉头一松,道:“行了,天应该已经亮了。现在没事,咱快出去。” 我们重又从窟窿口出去,见外头虽然仍旧灰蒙蒙的,不过确实不像先前那样漆黑了。那些突然出现的火人儿,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范无咎和齐云山打头阵;我和谢绝搀着师父,紧随其后;田不腊和王守财殿后。 六个人小心翼翼地从石屋里出来,见外头一片狼藉,原本被灰烬裹满的街道,变得更加萧条。 空气中满是皮肉烧焦的恶臭味。好在天上虽然依旧乌云密布,却不再有灰烬飘落下来。 谢绝问我们接下来怎么走。齐云山拿出罗盘定位,指着长街尽头的拐角,道:“所有的异象,都是从那儿传过来的,那儿应该离主城不远。找到主城,也就知道是谁干的了。” 我们点点头,加快脚步,往长街尽头跑去。 跑着跑着,师父却忽然收脚,眉头一皱,冷声道:“不好!” 我心里一沉,刚想问怎么回事,忽然觉得肩头像是被蜜蜂蜇了一般,火辣辣的疼,下意识地抬头望去,就见头顶的云层里,又开始纷纷扬扬,往下飘落起灰烬来。 与此同时,我们发现街道两侧的石屋廊棚下,刚才那些莫名失踪的火人儿,不知何时,竟然又出现了。 一双双喷火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被围在垓心的我们。 “我去,这些死人有思想的啊,会守株待兔?” 我们没空听谢绝吐槽,背对背挨着,暂时躲在范无咎撑开的黑棱伞下。 黑棱伞的伞面开始冒出一股股白烟。能感觉到,逼得人睁不开眼的热浪,从伞面不断地往下冲。 这样下去,不用那些火人儿飞身扑上来,我们都能直接被天上的灰烬烤死。 师父忽然走了出去,手腕一抖,我们只觉得眼前划过一道寒光,身后背的鬼头刀,已经握在他手上。 师父骤然甩臂,在自己周身,用鬼头刀舞出一团寒光闪闪的罩子出来,就像少林寺的金钟罩一般,跟着横臂挥刀,在自己头顶,飞快地平削了一刀。 我们惊异地看到,他头顶上的灰烬,竟然像是落到平滑的镜面一般,从他头顶绕了开去,掉落在离他脚边两尺左右的地方。 而他用鬼头刀挥舞出来的刀光罩子里,却干干净净。 见我们愣神,师父皱眉道:“还看什么?快过来!” 他这一拔刀、挥刀、收刀,一气呵成,看得我们眼花缭乱,简直帅爆。 我们赶紧都躲进刀光编织的罩子里。 那些火人儿见师父露了这么一手,原本炙热的目光,慢慢暗淡下去,竟然不约而同地往后退了一步,躲到门板之后,竟似十分畏惧。 第一百六十一章 枉死城 我问师父这是什么功夫,这么厉害,连灰烬都能隔开。 齐云山笑道:“这你们就不知道了吧?钟老弟厉害的本事多着呢,别说是这灰烬了,连雨他都能给劈停了,你信不?” 我满脸崇拜地狂点头。 师父摇摇头,让齐云山别胡闹,指着头顶渐渐变淡的刀光,叹息道:“我这本事坚持不了多久,吓唬吓唬那些鬼还成,真要遇着高人,一眼就能识破。还是快想想怎么离开。” 齐云山望着头顶的灰烬,悠然道:“这东西也不是不能躲开。那些人身上,本就带着温度,所以容易被引燃。小范的黑棱伞,应该是赤铁打造的,本身也带着温度。咱们这些人,都是活人。活人本身也有体温,所以同样容易催燃。” 我们不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齐云山眨眨眼,道:“也就是说,想要避开这些灰烬,就得冷血无情,就像你师父挥舞出来的刀光一样。” 我总觉得他这话有戏谑的成分,不过好像又有点道理。 这儿的一切,除了冰冷的石屋,所有东西沾了灰烬,立马被引燃,倒符合齐云山的说法;但我仍旧不解的是,为何先前就田不腊一个人着了道,我们虽然浑身像是落了火星子一般滚烫,却没有烧起来? 齐云山看了看田不腊,又看了看我,微笑道:“你们先前怎么着的火,跟我说说。” 田不腊说,他先前见那些灰烬,以为是雪花,就用嘴去吹,结果这一吹,好像吹在了火星子上,一下子就把那灰烬吹燃了,等他反应过来,身上已经烧了起来。 而我先前伸手去接灰烬,并没有用嘴吹,只是像掸灰一样,将它从我掌心掸走。 难道……? 齐云山点点头:“这就是了。咱们从阳间进来,身上已经有了死人的气质,说白了,外表体温已经感觉不到。但用嘴去吹,体内的阳气仍旧充足,那灰烬遇热即燃,自然就着了。” “那您的意思……”范无咎皱眉道,“咱不用躲着,直接冲出去?” 齐云山苦笑道:“我也只是猜测,要真那么简单的话,我和钟老弟早就跑了。” 范无咎收伞在手,冲我们古怪地笑了笑,道:“总得有人试试。” 他不等我们反应过来,忽然往后退了几步,退出已经有些微弱的刀光罩子,完全暴露在那些漫天飞舞的灰烬下。 能看出来,灰烬落到范无咎身上的瞬间,他表情仍旧痛苦,身子也不自觉地抖了抖。不过可喜的是,尽管身上落满了灰烬,他却没烧起来。 看来这一次,齐云山押对了。 刚才那招抽刀断雨,师父似乎耗费了太多精力,脸色有些苍白。 见范无咎安然无恙,我们扶着师父,都从罩子里出来,忍受那些灰烬落在身上,如蚂蚁叮咬般的刺痛,继续往长街尽头跑。 跑着跑着,头顶纷扬的灰烬渐渐小了,四周朦朦胧胧的,却又起了一层薄薄的红雾。 雾气弥漫,仿佛浸了血一般,而且隐隐有股莫名的幽香,让人心悸不宁。 齐云山手中的罗盘,也因为血雾的干扰,变得摇摆不定起来。 我们都警觉起来。 这血雾和先前漫天的灰烬一样,来得突然,只怕没那么简单。 血雾很快蔓延开来,而且越来越大,越来越浓,我们眼前红彤彤一片,根本不辨东西。所有人都把家伙事儿攥在手里,四处戒备,照着一个方向直走。 走了约莫大半个小时,脚下忽然出现一条绕城河。 河里的水是黑色的,黑得发亮。 谢绝弯腰掬了一小捧水,却发现那水很清澈。 看来黑的是这河床,而不是河水。 河很宽,河面上,架着一座平直的七眼石桥。 红雾笼罩在黑河上头,有种异样的美。 桥对岸,能隐约看到一大片古代城池的宏伟建筑。一排排灰褐色的屋影,鳞次栉比。城墙上,似乎密密麻麻,站满了巡视的兵卫。 我们走上桥去,桥下的黑水河却开始咕噜咕噜,不断地往外冒泡。 起先只是一两处,紧接着,整条河面都开始冒泡,仿佛河床底下忽然涌来一股岩浆,将河水烧开了一般。 我们停下脚步,正想细瞧河面的动静,师父和齐云山却拉住我们,让我们不该看的别看。 我见他俩表情古怪,似乎知道这河底下的动静,也没多问,只用眼角余光瞥了一眼。 这一瞥,却差点没把我吓死。 说起来,这些日子,我见过的鬼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了,早已见怪不怪。除了个别枉死的冤鬼看着有些吓人,其他鬼魂看起来,其实跟常人没多大区别。 尤其是转轮殿冥界的鬼,个个见了我都毕恭毕敬,甚至不敢抬头看我,害我一度认为,鬼其实也没啥可怕的。 眼下这黑水河上,却不知何时,慢慢飘起一只只穿着白色长袍,双肩耷拉,长发垂在胸前的女鬼。 所有女鬼脸色铁青,双眼如同死了很久的鱼眼那般,全是脓状的眼白,几乎突出眼眶;青灰色的舌头伸得老长;露出的双手双脚,也是青褐色的,如同千年古尸一般;偏偏又浑身浴血,滚落着不知是何物的胶状物,还散发着一股腐肉的恶臭味。 估计见我脸色苍白,齐云山摇头苦笑:“让你别看,非得看。这下好了,她们盯上咱们了。” 范无咎不理会慢慢冲他飘过来的女鬼,闷声道:“前辈,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奈何桥。”师父淡淡地回道。 “奈何桥?” 我们一时都惊得没回过神来。 “这么说,咱们前面这座城池,是——” 齐云山点点头,表情看起来,有些哭笑不得:“枉死城。卞城王的辖地。” 当初卞城王因为奴儿偷采水晶兰的事,就曾派人到转轮殿讨说法,好在丁启、包小司等人及时赶到,才化解了那次危机。 这下可好,我们不请自来,竟然闯进了他的辖地。 只是卞城王为什么要抓走蚊丁?如果江台匀说的是真的,蚊丁是秦广王的亲生女儿,卞城王此举,莫非是想卖秦广王一个人情? 眼下我们来都来了,而且相信枉死城眼线众多,肯定也早发现我们,把消息禀报进城,就算现在后悔,想打道回府,估计以卞城王的性格,应该也不会让我们如愿。 王守财明显有些慌乱,也没敢看石桥两边,盯着我道:“少……少主,这阵仗有点大啊。” 齐云山微笑道:“这就怂了?这还只是冰山一角。等进了城,有的是你怕的。” 我心里暗暗觉得奇怪,齐云山和师父,明明也都只是肉身凡胎,却好像对冥界的事,如数家珍。 莫非在我还没认得他们之前,他们就已经跟这些阎罗打过交道了? 想起我们去昆仑山那次,师父是得了我爸的旨意,让沈佳恩他们去接我们的,我忽然觉得,很可能我爸和师父这些人,其实一早就认识了。 相反,可能自始至终,就只有我一个人还蒙在鼓里。 他们这么藏着掖着,到底是为了什么? 苦思冥想之间,我们已经到了枉死城的城门下。 城门没关,也没有料想中把守的兵卫。城门深处黑漆漆的,没有半点儿血雾,与外头红雾笼罩下灰白色的天空,恍如两个世界。 我深吸了口气,跟着师父和齐云山,缓步走了进去。 第一百六十二章 挟天子,令诸侯 齐云山没有危言耸听,这枉死城里形形色色的冤死鬼,确实能把人吓得魂飞魄散。 饶是我们这些在冥界走动了很久的人,都吓得分分钟想跪地求饶。 这枉死城里的鬼,个个面目狰狞、凶神恶煞,仿佛死前受到了极大的冤屈,对忽然闯入他们地盘的陌生人,充满敌意,一副要将我们生生撕裂的模样。 相比之下,转轮殿的鬼,和当初我们在鬼判殿饿鬼道,看到的那些饿鬼,要亲切多了。 不过令我心安,同时也有些诧异的是,他们只是远远地瞪视着我们,一副想用眼神杀死我们的模样,却不敢靠近——确切的说,是不敢靠近师父。 师父背上那把鬼头刀,在进入枉死城之后,仿佛也被那种血雾沾染,变得黑里透红的,杀气腾腾。 他仍旧穿着那件普普通通的灰色长袍,但不知为何,此刻看起来,他那件长袍,就如同将军身披的猩红战袍一般,让人有种顶礼膜拜的冲动。 而我同时也注意到,这些鬼的目光,基本都聚集在我胸前。 或者说,在我胸前的骨符上。 打从见到齐云山和师父的那一刻起,我心中其实一直都有一个疑问:先前我从者云村救回蚊丁,师父几乎对她不闻不问;现在蚊丁被抓,他却好像比我还关心。 我先前猜测,蚊丁跟唐老太君,肯定关系匪浅,却怎么也猜不出,师父跟她有啥关系。 我们六个大摇大摆,在城中街道两侧枉死鬼的注视下,往主城走去。 从这些鬼的模样,能够一眼看出他们生前是怎么死的。 脸色苍白浮肿,很显然是溺毙;舌头伸得老长,多半是上吊;脖颈间有道血痕,应该是斩首;脸色铁青、嘴唇紫黑,决计是中毒;另外还有缺胳膊少腿、被挖眼珠、被开膛之类……总之,个个死相奇惨。 谢绝在我耳边悄声道:“这么一对比,大人麾下的那些小鬼,当真幸福多了。” 我摇了摇头:十殿阎罗,各有分工,当然手底下收来的小鬼,也各有千秋。 转轮殿是鬼魂投胎转世的最后一道门,经过前九殿的“洗礼”,到我爸,或者说到我这儿的,都是洗净冤屈、心灵纯净的鬼魂,自然比这些凶神恶煞顺眼多了。 不知不觉间,我们到了枉死主城的城门下。 一个穿着类似饿鬼道守将曹荣一般的将领,伸臂拦住我们,从面具下闷声道:“大人吩咐,只许范大人带一人进殿。” 范无咎脸色一寒,就要发难,被我和师父拦住。 师父拍了拍我的肩膀,对我和谢绝道:“你俩去吧,我们在外面等。见到卞城王,替我问他好。那丫头救不出来,我们不会离开。” 师父这话,看着是对我说的,其实是说给那名守将听的。 那名守将倒也没说什么,冲师父他们做了个礼,吩咐守门兵卫放行,领了我俩进去。 枉死主城的城墙,全是黑色的城砖,看着像是浇了沥青一般,感觉都能往下淌油。整座城阴沉沉的,规模也没鬼判殿那么大,却自有一番让人不寒而栗,想要俯首称臣的感觉。 偌大的宫城,殿中却空空如也,没有巡夜的监军,也没有护卫的禁卫军。 那名守将带着我俩,到了殿门前,冲殿堂上,一个大马金刀,端坐在紫珊瑚官椅上的年轻男子,作了个礼。 那年轻男子穿着我在电视里见过的古代官袍,头戴垂着流苏的官帽,手上还拿着象牙笏,满脸阴沉,招手让守将离开,指了指自己身旁的座椅,示意我俩上前来坐。 谢绝见那只是张普普通通的雕花木椅,比卞城王的珊瑚官椅矮了一截,而且放在正堂台阶的左下侧,拦着没让我落座,脸色阴沉地道:“不是待客之道,咱就站着说。” 卞城王眼中精光闪动,盯着谢绝看了许久,放下象牙笏,慢慢起身,走下官椅,冲我拱手作礼,道:“什么风把转轮王吹到我这儿来了?” 我学着他的样子,拱手还礼,皱眉道:“我有个小徒弟,不知哪儿得罪了大王,让大王给抓了来。我和她家人都有些担心,所以斗胆上门,请大王行个方便。” 卞城王哈哈大笑,道:“你我同为地府阎罗,不用这般客气,叫我毕谢就好。至于你说的那个小徒弟……你怎么确定,她就在我这儿?” 谢绝想动怒,被我拉住。 我不动声色地道:“要真不在毕兄这儿,自然最好。我倒是没什么,只怕她家人恼起来,刚才毕兄也说了,咱都是地府当差的,只怕颜面上不好看。” 毕谢顿了顿,又大笑道:“范先生说笑了。范先生可知,那丫头是何人府上的千金?” 我不确定江台匀说的话是真是假,眼下也只能赌一赌,希望借用秦广王的威名,能够诈一诈这卞城王,逼他放人,当下作礼道:“听说是秦广王的千金。” 毕谢示意我落座喝茶,似笑非笑地道:“既然是大哥的千金,自有大哥来找回,范先生又何必替别人心急?” 见我语塞,他忽然冷笑道:“只怕传言是真,你是别有用心。” “你放屁!”谢绝怒道,“小蚊子是一阳的徒弟。他来找回,有什么问题?倒是你,平白无故地喊人将她掳走,是何居心?” 毕谢不理会谢绝的责问,看向我,幽幽地道:“你当真不知道这丫头的身份?” 我忽然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免得被这家伙拣着便宜。 毕谢见我默然不应,哼道:“先前大哥说,我还不信。现在看来,只怕传言是真的。没想到你表面看似纯良,骨子里却跟你老子一样,怀着狼子野心。” 我紧紧捏着木椅的扶手,按捺住内心的怒火,淡淡地道:“哦?这话怎么讲?” 毕谢拍了拍手,殿门外,忽然响起一片雨点般的脚步声。紧跟着,一大群手持枪戟、戴着头盔的兵卫,瞬间出现在殿门前,将大门封死。 “你这什么意思?”谢绝皱眉喝道。 毕谢慢条斯理地道:“范先生今天要是把话说清楚,你俩自然可以安全离开。不光是你俩,跟你俩一起来的那四个人,我也会以礼相待。要是有半句假话,就别怪我手下无情!” “你说,我听。” 毕谢似乎没料到我会这么冷静,有些意外,皱了皱眉,道:“你把那丫头扣在身边,是不是想以此相要挟,让我其余九殿的兄弟,都听你号令?” 我摇了摇头,叹息道:“你还没告诉我,蚊丁到底是什么人的孩子?” 毕谢盯着我的脸看了许久,见我不像撒谎,似乎斟酌了许久,这才闷声道:“她是泰山府君的千金,未来的东岳大帝。” 第一百六十三章 奈河又奈何 得知蚊丁是泰山府君女儿的瞬间,我脑海中先前积滞的疑窦,一个接一个,迎刃而解。 难怪唐老太君会那么在意她,原来她是自己的外孙女。 这么说来,江台匀当初说,蚊丁是秦广王亲生女儿的说辞,显然也是骗我们的了。 而他和秦广王千方百计想带走蚊丁,应该就像卞城王毕谢说的那样,是想挟天子令诸侯。 唐老太君迟迟不敢挑明自己和蚊丁的关系,会不会也是担心,我其实心里别有所图? 再有,毕谢会这么和盘托出,说明他很可能并不是像我们想象中的那样,跟秦广王是一伙儿的。 他会将蚊丁带来,有可能只是单纯地害怕,我会做出对他不利的事,让他处于被动的局面。 估计见我沉默太久,毕谢怀疑起来,目光森冷,提高嗓门道:“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我看了谢绝一眼,见他脸上也有些捉摸不定,心里一沉:莫非除了我,谢绝他们其实也一早就知道蚊丁的身份? 我摇头道:“我没你想得那么不堪。蚊丁在哪儿?我要见她。” 毕谢冷笑道:“怎么?兜不住,现原形了?想见那丫头,除非……” “除非什么?”我皱了皱眉,也已经有些沉不住气了。 毕谢招了招手,那些持戟的兵卫,又往前走近了一步。 他嘴角一扬,道:“除非你能放弃转轮王的位置,并且帮我找到十弟,把位子还给他。” 我起初没太明白,他口中的十弟是什么人,稍稍一想,反应过来,他说的,应该就是天桥底下说书人提及的,原先转轮殿的主人薛蝠。 如此说来,我爸当年用美色,甚或说,用沈佳恩来勾引薛蝠,让他爱美人、丢江山的故事,很可能是真的。 尽管我始终不肯相信,沈佳恩和我爸的恋人关系,但此刻心里颇不是滋味。 我还没作出回应,谢绝当先暴怒道:“凭什么?” 毕谢眼里闪过一丝悲伤。他叹了口气,道:“十弟少年心性,被贼人骗了,如今下落不明。我平日与他交好,不想自那以后,兄弟久别。” 他忽然变得阴狠起来,怒视着我俩,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十殿的主人本就是我十弟,我让你归还宝座,也不是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你执意占这位子,还说不是包藏野心?” 见我哑口无言,他冷哼一声,边拍手边道:“我这就请那丫头出来。你有几分钟的时间考虑清楚,出来见你的,是个活人,还是个死人!” 我见他居然拿蚊丁性命相要挟,气得牙齿咯咯作响,也管不了那么多,当即道:“好!” 谢绝想拦着我,已经来不及了。 我一个“好”字刚出口,忽然感觉胸口似乎有一团气没憋住,源源不断地往外释放,顿时两腿一软,差点跪在毕谢面前。 我心中莫名,正要问谢绝这是怎么回事,就见毕谢脸上,慢慢露出一种古怪残忍的笑意,手中象牙笏一挥,那些兵卫挺着枪戟,冲我俩刺来。 恰在此时,大殿外,有个穿文袍的年轻男子,跌跌撞撞跑进来,冲毕谢跪地道:“大……大人,不好了!那丫……泰山府少君跑了!” “什么!” 毕谢从椅子上一下站起,气得浑身发抖,怒喝道:“这么大一个人,你们都看不住?” 年轻男子不敢抬头,哆哆嗦嗦地道:“殿里的府兵,都被大人您调走了。有几个人在殿门外闹事,下官怕出问题,让底下的人去探探,结果就有人冲进来,将少君带走了。下官只是文官,那些人手段厉害,下官……下官抵挡不住。” 毕谢凶相毕露,抬脚将那年轻男子踹飞出去,一扬手,那些兵士同时伸戟,将他就地捅死。 毕谢杀气腾腾转向我,手中象牙笏一挥,那些兵士浑身冒着黑气,又冲我俩扑来。 这时候,就听殿外,忽然传来师父的声音:“一阳,用天斗!” 话音刚落,大殿外“嘭嘭”作响,几个人连声惨叫,被师父放倒。 我下意识地将师父交给我的墨门天斗拿在手里,却不知道该怎么用。这边谢绝挥舞着判官笔,已经和那些鬼兵缠斗在一起。 毕谢背着手,只冷冷地看着,也不上来帮忙。 兵士手中的戟尖,尽管凌厉无比,又出手迅捷,但我和谢绝当初练木人阵,反应已非常人能及,所以虽然人多,但一时之间,这些鬼兵也占不到便宜。 只是我俩毕竟是活人,躲闪腾挪之间,已经开始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毕谢应该也是猜到我俩体力不支,所以才会这般不慌不忙。 危急之际,我正想着,用天斗去点这些穿着盔甲的鬼兵,身上的穴位,目光所及,忽然觉得有根银亮的、透着寒光的细针,从天斗中射出。 我身前的鬼兵惨叫一声,栽倒在地。 我心里一动,就地一滚,滚出四个鬼兵的包围圈,心中默念这些人身上的死穴,将天斗平举出去。 霎时间,我只觉得手上漆黑的天斗,“嘭”地爆出一大片寒光闪闪的银针,纷纷往殿中所有鬼兵,包括毕谢身上的死穴射去。 “我去,这东西这么好使?” 惊喜间,只听殿堂上哀声一片,所有兵士纷纷栽倒在地,身子僵直,竟动不得分毫。原先笼罩在身上的黑气,也慢慢消失不见。 毕谢到底是卞城王,手中象牙笏一挥,“叮”地一声,隔开射向他的银针。 奇怪的是,我并没有看到有银针掉落在地。 他似乎也没料到我会有这样的身手,眼中精光一闪,反手拿着象牙笏,冲受伤倒地的谢绝,一阵风似的,冲了过去。 我离谢绝约莫有两米左右的距离,想要上前搭救,已经来不及。 眼看毕谢手中的象牙笏,突然爆出一团黑烟,就要往谢绝面门罩去,就听师父的声音,重又在殿门外响起:“右手食中两指,扣住天斗死、官两格,别想其他,冲他指过去!” 我心头一凛,见手中天斗的斗身上,确实刻着“财、失、兴、死、官、义、苦、旺、害、丁”十个字,刚好分成等分的十个空格。 当即照着师父的吩咐,手捏天斗,朝毕谢指去。 一束耀眼的白光,从天斗顶端爆出,直往毕谢脸上射去。 毕谢脸色大变,手中象牙笏翻飞,同样爆出一团白光,与天斗射出的白光撞击在一处,震得他往后连退了几步。 借着这个空当,谢绝双腿往大殿墙上一蹬,贴地滑了过来。 我拉起他,赶紧往殿外跑去。 大殿庭院里,全是横七竖八,躺在地上挣扎的兵卫,看来应该都是师父打倒的。 我俩暗暗惊叹,也不敢停步,飞快地冲出殿门,见师父他们正将门口的守卫击昏。几个人并作一处,往枉死城的城门外跑去。 我边跑边问蚊丁在哪儿。齐云山道:“泰山府君殿的人救走了。” 我心里一动,暗道原来师父他们早就做好了调虎离山的准备,本想问他们为什么不早点说出来,就见身前,奈何桥的对面,早已乌泱泱,站满了拉弓搭箭的鬼兵。 我们身后,毕谢带着城中的守将,也已拍马赶到。 腹背受敌,我们对视了一眼,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这时候,就听师父幽幽地道:“跳下去。” 谢绝讶然道:“可是师父,这是奈何桥啊!跳下去,咱不就——” “奈何桥又怎样?”师父古怪一笑,道,“放心,死不了的。” 我们没法,依言跟着师父和齐云山,“扑通扑通”,往奈何桥下的黑水河扎去。 落水的瞬间,我不自觉地回头看了眼毕谢,见他向后摆了摆手,示意准备冲过来的兵卫停下。 一抹古怪的笑意,浮现在他脸上。 第一百六十四章 大鱼海棠 我有点想不通,先前我们进城的时候,这奈何桥下的河中,分明飘着无数面目狰狞的枉死女鬼,可我们从桥上跳下,这水底下却通透无比,什么都没有。 不仅如此,这河水暖洋洋的,没半点沁凉的感觉,而且不知道为什么,轻飘飘的,仿佛没有半点阻力。我们在水底下,甚至感觉不到丝毫的窒息感。 只是想到落水前,毕谢脸上那种邪魅的笑意,我仍觉得很不安全。 河水很深,我们一股脑儿扎进水中,往河底沉去,堪堪要摸到河底的黑石了,忽然感觉身旁涌来一股强大的水流,将我们卷起来,往下游快速冲去。 好在水流虽强,我们同样没有呛水的感觉,仿佛在半空中徜徉一般,任由身子被水流带着往前推。 水流流到一半,戛然而止。我们被抛弃在一片宽阔的水域,已经看不到头顶河岸两侧,气势恢宏的枉死城。取而代之的,是连绵起伏的群山。 “我们逃出来了?” 我心生疑惑,冲身前的师父游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在他背上写了几个字。 师父却摇摇头,张口道:“有什么话,你不能直接问?” 我“啊”了一声,忽然意识到,我们居然可以在水底下说话,半天没回过神来。 稍稍收敛心神,我问师父:“这是什么地方?咱们可以出水了吗?” 师父摇头道:“这儿是奈河下游。看到前面的隘口了吗?你们肯定谁都没想到,冥界奈何桥下的奈河,出口竟是阳间的东海。只是想从冥界回阳间,没那么容易。那儿有把守隘口的冥将,是个硬茬儿,我也没把握能赢。” 我循着师父的手指望去,果然见我们前头百米左右的水中,矗立着两座晃晃悠悠的山影。两山夹峙,中间有一道白晃晃的,仿佛沉香巨斧劈出来的裂缝。 裂缝下的水底,如同无数巨大的章鱼爪一般,漂浮着许多碧绿色的水草。 水草摇晃不定,似乎草堆里,藏着什么骇然的大家伙。 几个人小心翼翼,往隘口游去。游到半道,最前面的范无咎和齐云山忽然停下,伸臂往后挥了挥,示意我们退后。 两个人的脸色,都有些难看。 说时迟那时快,我们身前的水底山上,忽然慢慢飘过来无数的,散发着清香的红色花瓣。身前眼花缭乱,瞬间被花瓣包围。 而我们身下,原先像章鱼爪般晃动的水草,忽然全部拔地而起,却没有浮出水面,而是都簇拥在一个硕大的脑袋上。 那些所谓的水草,居然是人的头发。 只是眼前的这个人,甚或说这个女人,也太大了,几乎和身后的半山腰等高。 女人皮肤白皙,浑身赤裸,张开双臂,任由两座山峰般高耸的胸脯,完全袒露在我们面前。头顶如水草般飘扬的头发,和小腹下,那道诱人秘境上点缀的草丛,相映成趣。 看得出来,这是个少女的胴体。 我们看不到这少女的脸,因为全被头发遮住了,只能隐约看到,她嘴角扬起的笑意。 师父察觉到我们停下,鼻端又闻到那种花瓣的芳香,皱眉问道:“怎么了?” 我苦笑道:“师父,说不出你可能不信,前面有个美女,很大很大的美女。” “女人?”师父浑身一颤,急忙问我,“她长什么样?” 我把眼前看到的,绘声绘色地描述给师父听。 师父让我少点缀,快说重点。 听我说完,他忽然从身后,将那把鬼头刀抓在手里,闷声对我道:“待会儿我引开她,你们快跑。” 我虽然隐隐猜到,眼前这个如山一般巨大的赤裸少女,应该就是镇守隘口的冥将,但见她手无寸铁,而且这身子又着实让人着迷,连范无咎都有些动容,一时也没觉得多害怕。 “嗬……” 一声悠长的轻叹,从那少女的口中呼出。我们鼻端那种红色花瓣的芳香,越发浓烈。 我感觉小腹下一团火热,心里也扑通扑通,起了阵磅礴的冲动。 少女张开的双臂,慢慢向胸前收拢。围在我们身侧,不断旋转的红色花瓣,竟似有了生命一般,如成群的鱼儿,纷纷向她游了过去,聚拢在她傲人的胸膛上,越变越大,成了两朵艳丽的、不断旋转的红色花朵。 “这……这是海棠花?”齐云山捏着山羊胡子,脸色阴沉。 我听他言语中有些惧意,忙问他怎么了。 齐云山还未来得及开口,我们只听“嘭”地一声大震,那两朵几乎有一堵墙大小的海棠花,忽然爆开。 花瓣纷纷散落,瞬间将我们眼前的河水,变成红色的花瓣海洋。 那迷人的少女胴体,在海棠花后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只足有卡车大小的,通体洁白的大鱼。 那大鱼甩了甩鱼尾,张开嘴巴,露出两排尖利的、如同鲨齿般的尖牙,冲我们游了过来。 师父感觉到了水流的波动,推开我们,闷声道:“快走!” 我起初领会不到这鲨鱼般的大鱼,到底有何厉害之处,直到见它冲我们游来,身旁的水流,忽然变成沉重无比,压得我们几乎动弹不得,仿佛被人生生用绳索,捆住了全身,只能任人宰割,这才慌起来。 师父鬼头刀一挥,如同劈断绳索一般,将我们身前的水流,竖着劈开一道断层,我们身上那种束缚感,顿时消失不见。 师父脸色苍白,闷声又道:“快走!” 说话间,那大鱼掉转方向,露出白森森的牙齿,朝师父扑了过去。 我咬咬牙,被齐云山和范无咎拉着,往隘口方向快速游去。谢绝等人尾随其后。 这奈河中的水,原本对我们毫无阻力,直到那大鱼甩动鱼尾,那种水下久违的窒息感,才又慢慢出现。 我们被如刀片一般,飞速旋转的花瓣,割得浑身是伤,游得格外吃力。 田不腊和王守财躲闪不及,一团团鲜血,从身上冒出来,随着水流,在河底下蔓延。 偏偏这时候,我恍惚间觉得,那两座耸峙的大山,像是在慢慢移动,将那隘口封起来。 我这才意识到,刚才那大鱼甩动鱼尾,真正的目的,不是为了制造水波,而是要将隘口封住。师父应该也是意识到了这一点,才会喊我们赶紧游过去。 我们勉力支撑,忍着浑身剧痛,尽力往前游,却已然赶不上隘口关闭的速度。 正感到绝望之际,我露在水中的脚脖子,忽然一痒,急忙回身望去,就见我脚边,不知何时,竟然簇拥着一大群巴掌大小的小鱼。 小鱼成群结队,晃动着身子,像是在用力将我往前推。 环顾四周,见其他人脚边,也都聚集了许多这样的小鱼。 我心里一动:这些鱼,是来帮我们的? 惊疑之间,我感觉脚边涌来一股强大的推力,身子不由自主地,如同离弦之箭一般,迅速朝只有指缝大小的隘口钻了过去。 第一百六十七章 鱼满舱 我们刚游过去,就听身后“轰隆隆”声响,两山之间的隘口,已然闭合。 我有点担心师父的安危,同时也对刚才突然出现,搭救我们的鱼群,感到有些莫名。 包裹着我们的河水,陡然变得冰冷,胸腹间的窒息感和压迫感,也更加剧烈,而且那河水,分明有些腥咸。 我意识到我们已经到了阳间的东海中,赶紧往海面上游去。 好在我们所在的海域,离岸不远。几个人闷头游了一阵,相互搀扶着,上了岸。 冬日温暖的阳光,照在沙滩上,反射着令人舒服的金黄色光泽。海滩上,仍旧是连绵起伏的群山。滩涂高处,有一大片枯萎的草色,看着同样让人惬意不已。 一艘废弃的木船,搁浅在不远处的礁石边。 一阵阵海浪的声音,从身后的海面,源源不断地飘过来。 我们身上都有伤,又被海水浸泡,疼得如同无数蚂蚁在身上叮咬一般。尤其王守财和田不腊,脸色苍白,嘴唇发紫,看着摇摇欲坠。 所有人都没说话,躺在温暖的沙滩上,闭目养神。 我始终牵挂师父的安危,只坐了一会儿,就又站起,往海水中走去。谢绝忙跟了过来。 我俩站在海水中,盯着我们刚才出水的海面,望眼欲穿,多希望师父能忽然哗啦一下,从海面上冒出来。 等了许久,海面上波涛滚滚,就是不见师父的身影。我们都有些急了。 这时候,就听身后的齐云山惊道:“你们快看那儿!” 我们顺着他的手指望去,见不远处,那艘木船的海面下,似乎有个人影,四肢收紧,仰躺在水下,快速冲我们这边游来。 人影越来越近,却是师父。 师父双目紧闭,竟似昏了过去。我们正感到莫名,师父身下,忽然哗啦一下,如同水墨一般,四处散开一大团漆黑的鱼群。 师父也停止了前进,在我们面前,慢慢浮了上来。 我们都明白过来:师父是被身下的鱼群,托着游过来的。 我俩赶紧将师父扛在肩上,带到沙滩上,又是喊又是拍的,师父却始终双目紧闭,醒不过来。 我颤抖着,去试了试他的鼻息,好在还有气息,多少放下心来。 谢绝想了想,让我用手枕着师父的脑袋,他自己解开师父的胸扣,用力挤压胸口,却不见师父吐出海水来。 谢绝慌了,捏住师父的鼻子,就想给他做人工呼吸。 师父却忽然醒了,轻轻推开谢绝撅起的嘴,笑骂道:“你这孩子,嘴那么臭。” 我们大喜过望,忙扶师父起来,问他之前在奈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师父说,他和那大鱼缠斗。那大鱼见我们趁乱溜走,恼羞成怒,放弃师父,转而冲我们追来。师父见状,挥着鬼头刀追上去,被不想,急中生乱,被鱼尾扫中,撞在山岩上,登时昏了过去。 昏迷之际,他隐约感觉有人踩水过来,将他抱在怀里,往水底沉去。 之后的事,他就不清楚了。 谢绝问师父,怎么会知道奈河通往阳间。 师父望着海面,似乎在回忆什么,淡淡地道:“是当初东岳大帝告诉我的。” 我把我们被鱼群推出隘口,还有他刚才被鱼群拖过来的事,告诉了师父,问他知不知道这些鱼是怎么回事。 师父摇摇头,道:“说不好,很可能就是先前救我的那人派来的。” 算上上回我们在鬼判殿外的山洞,帮我们赶走杀人蜂的神秘人,和这次驱使鱼群,将我们从奈河救出的高人,我们数次遇险,都有人暗中相帮,我心中已经隐隐有了答案。 说起来,当初谢弼让我去找十大阴帅,几个月不到,这些没有阴官印的阴帅,却总能恰到时机地出现,将我救出。 我心中开始怀疑,我爸其实早就先我一步,找到了这十个人,只是没打算告诉我。 将我们从杀人蜂口中救出的人,会驱使鬼脸蜘蛛,应该就是十大阴帅中的黄蜂;而驱使鱼群的这个人,很显然,就是鱼鳃。 无常、牛头、马面、豹尾、鸟嘴、鱼鳃、黄蜂……好像除了鬼王和日夜游神,十大阴帅,我已经找到,或者说,已经碰到了七个。 沉吟间,身后的范无咎忽然喝道:“什么人!” 我们顺着他的方向看去,见那艘搁浅在海岸上的木船,船舱中,忽然慢慢悠悠,坐起一个皮肤黝黑、穿着破破烂烂的中年人。 他似乎是附近的渔民,先前在船舱中睡觉,被我们吵醒,睡眼惺忪,起身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一边用手打着呵欠,一边从木船上下来,冲我们脚步晃悠地走来。 我们都浑身无力,要是这人来者不善,只怕够呛能对付。 见我们手里都抓着家伙事儿,那人愣了愣,笑嘻嘻地道:“你们就这么报答救命恩人?” “救命恩人?” 我们紧皱的眉头,瞬间全都松开。 我扬声道:“是你喊鱼群过去,救了我们?” 中年人目光灼灼看着我,忽然双手抱拳,冲我半跪道:“在下于满仓,见过少主!” “鱼满舱?这名字起的好。”谢绝在我耳边悄声道。 我让他别胡闹,赶紧扶他起来,眯着眼睛道:“你该不会就是鱼鳃吧?” “鱼鳃?什么鱼鳃?”于满仓一脸茫然,“少主,我老于就是个打渔的。” 我心道这些人,很可能很多都还不清楚自己在十大阴帅中的名位,也没追问,问他怎么会知道我们在枉死城,又是怎么催动鱼群去救我们的。 于满仓有些感慨地道:“这事说起来,我还得感谢大人。我老于本就是东海海滨的渔夫,两年前出海,遇上海难,差点没命,幸亏大人及时出现,救了我,还教了我一些本事。大人说,少主会在两年后的某天,出现在东海之滨,让我在此等候,用他教的本事救人。” “又是我爸?”我心中对我爸料事如神的能耐,越发敬佩,同时也更加疑惑。 到底我爸身上,还有多少我不知道的地方? 谢绝问于满仓,知不知道拦着我们的那条大美人鱼儿,到底是何方神圣。 于满仓笑道:“算起来,她还是我本家。听说十年前过世,死后去枉死城,当了这奈河的守将。因为生前钟爱海棠花,不识她真名的,就叫她于海棠。” 师父闷声道:“先前在奈河,承蒙阁下相救,钟某在此谢过。” 于满仓眨眨眼,抱拳回礼道:“这位就是钟师父?钟师父威名,如雷贯耳,今日得见,果然豪杰。钟师父是少主的师父,于某举手之劳而已,不用客气。” 师父却忽然眉头紧皱,沉声道:“你怎么知道我是他师父?” 第一百六十六章 爱的代价 见我们都目光警惕,于满仓愣了愣,哈哈笑道:“之前我赶去奈河救你们,听到少主和这位谢小兄弟这么喊,所以就知道喽!” 我见他眼神分明有些躲闪,不知道他为何不敢说实话,也没说破,想着既然到了东海,应该离泰山不远了,正好顺道去看看蚊丁和沈佳恩。 于是稍稍休整,一行人往泰山赶去。 走到半路,师父他们却扭捏起来,死活不愿同去。没办法,我让范无咎几个照顾好师父和齐云山,和谢绝一道,继续往泰山走;范无咎等人将师父送回符氏精工,再回转轮殿,以免卞城王恼羞成怒,伺机攻打。 刚到泰山脚下,就看到包家姐妹神情焦虑候在那儿。 我心里一沉,追上去,问包小司怎么了。 包小司见谢绝直勾勾地盯着自己,面有愠色,避开他炙热的目光,焦急道:“你快跟我来。师妹……师妹她好像不行了。” 我两腿一软,险些当场晕倒,被谢绝及时扶住。 包小司和谢绝搀着我,火急火燎地往泰山府君殿赶去。 到了包家姐妹的闺房,我见唐老太君、蚊丁和常百草都在,每个人都面色凝重。尤其是蚊丁,两眼已经哭得红肿,见我们赶来,怯生生地喊道:“师父……” 我没搭理她,赶紧跑到沈佳恩跟前,见她面色蜡黄,双目无神,憔悴的小脸上,豆大的汗珠,一颗颗从鼻尖滚落,心中悲戚,将她拥入怀里,轻声问道:“佳恩,你怎么了?” 沈佳恩勉强笑了笑,摇摇头,轻轻抚摸我的脸,气息微弱地道:“相公,我……我可能不能再陪着你了。你……”话没说完,就剧烈地咳嗽起来。 我心里又急又痛,抓着常百草的手。喝问道:“她到底怎么了?怎么我才离开几天,她就变成这副样子?你到底是不是神医?佳恩要有个三长两短,我要你陪葬!” 包小司和谢绝上前用力拉开我。 包小司喊我冷静些,冲常百草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先离开。 常百草怨恨地瞪了我一眼,冷冷地道:“沈姑娘的病,只怕无人能治。” “滚!”我内心悲愤,把气撒在常百草身上,“庸医!别让老子再看见你!” 常百草冷哼一声,拂袖离开。 沈佳恩有气无力地拉了拉我的衣角,轻声劝道:“相公,你别这样,常大哥也尽力了,别……别为难他。” “好,好。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 我眼泪扑簌簌滚落下来,双手捧着她的小脸,埋在自己胸膛上。 唐老太君凄然道:“这丫头的病,常先生治不好,却看出了病根,你不该这么对他。” 见我漠然不应,唐老太君继续道:“常先生说,这丫头的病,只怕从你们上次回来时,就已经落下了。这病藏得深,起初几天,表面看不出任何端倪,之后才慢慢显露出来。常先生猜测,很可能是你得罪的那位姑娘,在这丫头身上下了蛊。” “下蛊?”我心里一沉,颤抖着嘴唇问道,“什么蛊?” 唐老太君摇摇头:“苗疆蛊术,五花八门。夺命蛊毒,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而且无形无色、无味无臭,令人防不胜防。常先生说,要是早些发现,应该还有救,现在只怕……” 我浑身一颤,仿佛整个人坠入了无底深渊,脑袋晕沉沉的,差点当场昏过去。 蚊丁不敢正视我,躲在唐老太君身后,带着哭腔道:“师父,您别怪蚊丁。蚊丁也是一时心急,想替师娘找到救命灵药,所以才会被坏人抓走,耽误了时间。我……我……” 她悲从中来,忍不住号啕大哭。 我心中一片茫然,已经不想再听任何人说话。 谢绝轻轻摇头,问蚊丁道:“小蚊子,你被抓之前,是不是有人来过?她是谁,她说的魔血又是什么东西?” 蚊丁看了我一眼,小声道:“那位……那位姐姐没说自己是谁,只说她姓郭,从云南来的。她也看出……看出师娘身上中了蛊,让我去找什么魔血,说是可能还有一线生机。” “云南来的?”我心中重新燃起一丝希望,颤抖着问道,“她有没有说,自己住哪儿?” 蚊丁摇了摇头,抿着嘴,努力不让泪水掉落,又垂下了脑袋。 我有些失望,不断地喃喃着“魔血……”“魔血……”心急如焚,恨不得马上就飞往云南,将那个姓郭的女人抓来。 蚊丁像是想到了什么,重又抬起头来,眼睛亮亮的,提高嗓门道:“对了师父,姓郭的姐姐说,师娘这是心病,是……是爱得太深。越是想,就病得越重。” 蚊丁虽然表述得有些凌乱,但我还是听懂了。 如果沈佳恩身上中的,真是当初陈灵祎给她下的蛊毒,那很可能,这是种情蛊,或者称相思蛊。 中了情蛊,不能动情,否则相思入骨,大罗神仙都救不回来。 而我也终于明白,陈灵祎在坠崖时说的,她会让我后悔一辈子,不仅仅是夺去我和她生下的孩子的性命,还包括沈佳恩的命。 我让她一无所有,她也要让我体会到这种痛苦。 女人为爱疯狂,当真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尤其是本性孤高、倔强的女人。 如果我先前对陈灵祎的死,还有些许愧疚的话,现在我心里,就只剩下仇恨了。 陈灵祎知道沈佳恩对我的感情。在她身上下情蛊,除非沈佳恩此生对我再无感情,否则这蛊毒,就是不治之症。 她在用自己的方式,来报复我这个负心汉。 我恳求包小司帮我照顾好沈佳恩,另外在常百草面前替我说几句好话,好歹让沈佳恩多撑些时日,拉着谢绝,把心一横,不顾沈佳恩在身后连声劝阻,离了泰山府君殿,往云南赶去。 谢绝见我失魂落魄的,本来有话想和我说,又默默咽了回去。 我俩赶了最早的航班去符氏精工,想先从师父那儿打听打听,看他知不知道那姓郭的女人的来历。 师父听我说完,面色阴沉,摇了摇头,忽然又道:“这儿离苗岭已经不远。这片地面上,消息最灵通的,当属魁伟堂。只是邢炼因为姓陈那丫头的事,与你水火不容,只怕你……” 我已经管不了那么多,听说魁伟堂有办法打听到那姓郭的女人的下落,当即不顾谢绝和师父反对,拔腿就往魁伟堂的方向跑去。 才跑到半路,就见邢炼领了一大帮弟子,满脸煞气,气势汹汹,往符氏精工的方向走来。 第一百六十七章 魔血 见到我,邢炼几乎睚眦俱裂,恶狠狠地冲我大步走来,怒喝道:“你还有脸回来?” 说实话,我现在心情很不好,除了师父和谢绝,我看谁都不顺眼,要不是有求于人,我根本理都不想理他。 我挺胸抬头,沉声道:“我为什么没脸回来?” “你——” 邢炼被我这话呛着,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冷哼道:“陈姑娘临死前说,她从小是孤儿,好不容易被师父收留,收入青木堂。等她年长,门中男弟子见她颇有姿色,多生邪念。而觊觎她堂主之位的,只怕也不在少数。各位扪心自问,有多少是真为关心她来的?还是只为了博红颜一笑?” “你放屁!” 我不理会邢炼脸上一会儿青一会儿紫,继续道:“是不是放屁,各位自己心中有数。陈姑娘的死,我的确脱不了干系,但绝不是你们想象中那样。我今天敢来这儿,也是为了告诉你们,冤有头债有主,我的报应,我自己算,轮不到你们替我指手划脚!” 想起沈佳恩,我心中一痛,凄然道:“当然,我今天确实有事相求。各位如果不能释怀,等我做完手头上的事,就亲自登门谢罪。到时要杀要剐,随便你们。” 我这几句话说得不卑不亢,邢炼和他身后的魁伟堂弟子,可能多少有些心虚,脸上的怒意,比刚才少了许多。 可邢炼又不肯在我面前失了气势,故作傲慢地道:“什么事?” 为显诚意,我把心一横,取出怀中准备好的匕首,往自己手心划了一道,顿时鲜血淋漓。火辣辣的疼痛,瞬间从手心,涌遍全身。 邢炼嘴角肌肉颤了颤,抱拳道:“好!是条汉子!什么事,你说!” 邢炼答应了,条件是等我做完这件事,要在幸存的青木堂弟子面前,亲自到陈灵祎灵位前跪拜谢罪,并任由青木堂弟子处置。 半天的时间,魁伟堂遍布云南各处的眼线来报,说是找到一个我口中所说的,姓郭的女人,正好就在附近的村子行医。 我赶紧跑了过去。那是个叫普云村的小山村,和者云村离的不远,建筑风格也相似,全是颇具特色的吊脚楼。 我到的时候,那姓郭的女人正好提着药箱,准备从村子离开。 能看出来,那是个很年轻的女孩子,身材窈窕,皮肤白皙,却看不到脸。 她脸上蒙了一道白纱,和武侠小说里,蒙面的女侠似的。 只不过,单是看那一双眼睛,应该也难看不到哪儿去。 那双泉水般清澈、深邃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忽然弯成两道很好看的月牙儿。白纱后,传来那女人夜莺般悦耳的声音:“你找我?” 我没想到她这么直接,心中焦急,屈膝就要跪下求她。 那女孩反应真当是快,伸出葱臂,将我拦住,淡笑道:“我知道你为什么来。我先前到过泰山,也看过令正的病。这种魔血,可遇不可求,我有心帮忙,不过爱莫能助。” 我急忙问道:“佳恩身上中的,真是苗疆的蛊毒?” 那女孩点点头,叹息道:“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这相思蛊,是极为阴柔,也极为缠绵的一种蛊。我不了解给令正下蛊的人,与你有什么仇怨,也不想知道。我只知道,最阴毒的蛊,只能用最邪恶、最阴暗的魔血,才能化解。” 估计见我脸色苍白,那女孩秀眉微蹙,温声道:“你受伤了?” 我赶紧将刚才划伤的手藏到身后。 我可不想无端端地,欠她一份人情。 那女孩摇头道:“我是药师,也是医家。医家救死扶伤、悬壶济世,自是本分,若为求财求情,也没必要担起这份职责。我眼里没有好人坏人,只有正常人和病人。来,给我看看。” 不知怎么,这女孩的声音,让人听起来如沐春风,十分的舒服,仿佛医院里亲切的护士,或者邻家温柔的大姐姐,让我不由自主地,放下警惕和防备,自觉地伸出手去。 那女孩伸出两根葱指,在我受伤的手心轻轻摩挲。微妙的触感,让我心中忍不住一阵激荡。 女孩秀美一凛,转身从身后掏出一瓶白色的药壶,撒了点白色的粉末在我手心上,用指尖轻轻抹了抹。 瞬间一股清清凉凉的感觉,直透心底,很舒服。 先前那种撕裂般的疼痛,也慢慢消失不见。 我谢过了,本想缩回手,却被那女孩一把抓住。 女孩的手温润细滑,如白玉一般。 我被她紧紧抓着手腕,心底不自禁地,又起了阵微妙的涟漪。 女孩盯着我手掌受伤的地方,看了很久,很好看的一双眼睛,忽然又恢复了先前明亮、深邃的神采。 她有些激动地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原来令正需要的魔血,就在你身上!” 我浑身一颤,忍不住脱口道:“你说什么?” 女孩抑制不住心头喜悦,抓着我的手,高兴地边蹦边道:“你的血!你的血能救她!” 那一瞬间,我从眼前这女孩身上,依稀看到了与沈佳恩初遇时,她那小女儿般的情态。 见我痴痴地盯着自己,女孩面上一红,佯怒道:“傻看什么?还不快去救你家媳妇!” 我自觉失礼,连声抱歉,道了谢,往村外走了几步,想到什么,回头问那女孩:“大恩人,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女孩噗哧笑道:“快别这么叫,折煞我了。我叫郭曌。” 她眨眨眼,接着又道:“不用忙着感谢我,咱们今后,有的是机会见面。” 我心中生奇,本想多问两句,郭曌已经转过身,一边哼着小调儿,一边快步离开。 我不敢耽误工夫,回去跟师父交代了几句,和谢绝马不停蹄,往泰山赶去。 到了山脚,蚊丁和包小婵早早地候在那儿。 见到我俩,蚊丁三步并作两步,奔上前来,抱着我的肩膀,惶急道:“师父你快点!师娘……师娘她快不行了!”说着眼泪扑簌簌滚落下来。 我顾不得抹去额头上的汗,让包小婵在前面带路,到了泰山府君殿,包家姐妹的闺房,见躺在床上的沈佳恩,脸色铁青,已经只有出来的气,没有进去的气。 当下毫不犹豫,用匕首在掌心划了一道,将滚落的血珠,慢慢滴在沈佳恩苍白的双唇上。 沈佳恩察觉到了,秀眉一蹙,嘴唇微微一动。那血珠瞬间在她唇边漫开,往她嘴里钻。 更多的血珠,却顺着她的下唇,往下巴淌去。 我见她难以吸收,灵机一动,自己用嘴,含了手掌上的血,对着她的双唇,喂了下去。 身旁看着的包小司等人,估计觉得有些尴尬,都轻轻别过头去。 谢绝却饶有兴致地看着,还偷偷冲我竖了个大拇指,也不知道他这动作,是夸我当众与沈佳恩亲吻的霸气,还是佩服我滴血喂妻的勇气。 我先后喂了五次,沈佳恩的嘴唇都被我掌心的血染红了,却仍不见她醒来。 我脑袋晕乎乎的,知道失血过多,精力有些跟不上了。 正怀疑郭曌的法子是否可行,就听沈佳恩嘤咛一声,慢慢睁开眼睛,红着脸,轻声在我耳边道:“相公,快别喂了,羞死人了。” 第一百六十八章 无法拒绝的条件 我见沈佳恩虽然仍旧有气无力,气色却比先前红润了许多,抑制不住心头狂喜,也不顾大庭广众,双手捧着她的小脸,就是一阵狂亲。 包小司等人见沈佳恩恢复气力,也都很高兴。 唐老太君悄声让蚊丁去喊常百草过来。 沈佳恩到底害羞,用手掌隔开我的嘴,娇嗔道:“相公别闹,叫人看笑话了。” 她忽然见到我手掌上还未凝结的血痕,柳眉一蹙,抓着我的手,惶急道:“相公你……刚才那是你的血?” 见我点头,沈佳恩嘟嘴道:“以后不许你再伤害自己。” “可是——” “没什么可是。”沈佳恩不让我辩解,偎在我怀里,柔声道,“我不想看你为我受伤。” 谢绝看向包小司,啧啧道:“这恩爱秀得,真羡煞旁人。” 包小婵冲谢绝笑道:“怎么,小绝哥哥也动凡心了?” 谢绝不理她,仍旧看着包小司,笑嘻嘻地道:“是呀,也不知道我的另一半在哪儿呢?” 说话间,蚊丁领着常百草进屋。 我先前因为心急,冒犯了他,此刻沈佳恩转好,这才意识到自己先前态度粗劣,忙冲常百草拱手赔礼。 常百草摇摇头,表示并不介意。 他上前捏了捏沈佳恩的脉搏,又翻着她的眼皮检查了下,还看了舌苔颜色,眉头紧拧,似乎并不觉得乐观。 我看在眼里,忙问他怎么回事。 常百草斟酌了许久,叹息道:“我不想扫各位的兴。不过医者父母心,该说的还是得说。范少主的血,虽然暂时能给姑娘续命,但治标不治本。想要根治,光饮血可不行。” 他这一番话,让所有人的脸,瞬间垮了下来。 常百草见大家神情委顿,安慰道:“不过有应急的方子,总比干坐着等死强。范少主,烦请你这些日子,就留在府上照顾姑娘,我尽快让苗疆的医家朋友,找到根治这相思蛊的药方。” 我道了谢,让蚊丁送常百草离开。 唐老太君也让谢绝等人都出去,屋里就只留下我和沈佳恩。 沈佳恩招呼我过去,板起脸,抓着我的手道:“相公,我不许你听常大哥的话。” 我佯装答应,扶着她躺下,让她先好好休息,我去常百草那儿问问情况。 沈佳恩却摇摇头,用手臂勾着我的脖子,眼神冲身旁的枕头一转,娇笑道:“相公,你陪我睡,好不好?” 我心里一动,情难自禁,在她微微发白的嘴唇上啄了一下,勾了勾她的鼻子,笑道:“好好休息,等你完全康复,我会让你下不了床的。” 沈佳恩愣了愣,明白过来,脸一红,白了我一眼,嘤咛道:“相公真坏。” 我在心底叹了口气:自从上次从孽镜台回来,我俩已有多久,没有这般亲昵了。 我哄着沈佳恩入睡,悄悄掩门出去,找到常百草,问他我身上的血,能不能混着药汤,一道给沈佳恩服下。 常百草说可以,不过药性会减弱许多,最好少吃多餐。 就这样,我每天除了等包小司她们给沈佳恩喂药汤时,悄悄放血滴进去,就是守在常百草的疾病司府上,苦等能够根治沈佳恩身上相思蛊的药方。 这样过了五天。这天我正和常百草在屋中调配药方,蚊丁忽然慌慌张张地跑进来,见到我,“哇”地就大哭起来。 我料想不对,让她先别哭,赶紧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 蚊丁抽抽搭搭,止住眼泪,冲我结结巴巴地道:“师……师父,师娘……师娘她不行了。” “怎么会这样!” 这一消息,浑如晴天霹雳,顿时将我击得摇摇欲坠。 我感觉心口一阵绞痛,险些立足不稳,让常百草和蚊丁扶着,跌跌撞撞,往包家姐妹的闺房冲去。 唐老太君等人都候在门口,见我来了,都叹息着,摇了摇头。 包小司本想说什么,却被唐老太君拦住。 唐老太君眼含泪光,冲我道:“孩子,去看看她吧。” 我急忙冲进屋去,见沈佳恩倚在床头板上,脸色苍白,双目微阖,竟似已经昏了过去。 我心里一痛,轻声喊了她一下。沈佳恩缓缓睁眼,见是我,努力想坐起来。 我赶紧跑过去扶住她,让她偎依在我怀里,颤声问道:“怎么会这样?不是已经好转了吗?怎么突然就病得这么重?” 说着说着,眼泪顺着我的脸颊,淌到沈佳恩的头发上。 沈佳恩在我怀里,勉强笑了笑,气若游丝地道:“相公,我知道,你这几天不听话,还在喂我喝血。那药汤虽浓,但你的血,我喝得出来。相公,别再为我做傻事了。” “我愿意!”我心如刀绞,失声大喊。 沈佳恩缓缓抬起手掌,摸了摸我的脸,眼中无限留恋:“相公,看来这次真要离开你了。相公人这么好,佳恩……佳恩好舍不得。听佳恩一句劝,等佳恩走后,包家姐姐、谢家姐姐、小蚊子,还有……还有那只猫女,她们都不错,让她们……让她们代替我,照顾相公。” “我不!”我眼泪止不住往下淌,将她搂得更紧,“我今生今世,只爱你一个!我不会让你死。你绝不能死!我不答应!” 沈佳恩脸上浮现出一朵灿烂的笑容。忽然间,摸着我脸庞的小手,慢慢垂了下去。 那个绝美的、灿烂的笑容,也永远凝固在她脸上。 强烈的悲痛,让我一瞬之间,胸口发闷,喉咙好像被人掐住了一样,疼得根本叫不出声来,只浑身颤抖,用力抱紧怀中渐渐冰冷的美人儿,仍由泪水,浸湿她仍旧透着清香的发丝。 我就这样,不吃不喝,不眠不休,抱着沈佳恩的尸体,呆坐了很久。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朦朦胧胧中,我感觉有个娇小的身影,小心翼翼地推门进来。 “出去。” 我现在不想见任何人。 蚊丁怯生生地道:“师父,师公……钟叔叔来了。他……他有话跟你说。” 至爱之人在自己眼前离开,这种心境,或许只有同命相怜的师父,才能理解。 我仍旧紧紧抱着怀中的沈佳恩,有气无力地,冲蚊丁点了点头。 师父推门进来,面向我,也没说话。 两个人沉默了许久,似乎察觉到我在看自己,师父这才幽幽地道:“我进来,不是要安慰你。有个人来找我,说有法子救这丫头,不过要你自己去。” 我心头一颤,慌忙道:“什么人?在哪里?” 师父叹道:“施鲛。他说你要救这丫头,就去山脚下的凉亭找他。” 我脑海中立马浮现,当初在机关塔七层,在幻境中与施鲛相遇的场景,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却没想太多,小心翼翼地将沈佳恩平躺在床上,拔腿往门外跑去。 师父在我身后,意味深长地道:“一阳,无论你做出什么样的决定,别忘了,你是我钟成的徒弟。” 我一时没听懂,只点点头,让包小司带着,离开泰山府君殿,到了山脚下的凉亭。 施鲛一身狐裘,背负双手,站在凉亭中等我。 见我来了,他开门见山地道:“我可以帮你救活那丫头。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我凭什么相信你?” 我虽然心急,但是非还是拎得清,不敢轻易答应他。 施鲛冷笑道:“那丫头的死活,跟我毫无关系。我要不是诚心帮忙,也不会冒这么大风险来找你。救不救,你自己决定。” 我死死地盯着他的脸,见他面带微笑、神情自若,没有露出一丝狡黠或慌乱,眼前晃过沈佳恩娇滴滴的小脸,把心一横,咬牙道:“好!我答应你!说条件吧。” 第一百六十九章 杀身成仁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答应施鲛的条件。或许从我做决定的那一刻起,我的人生,将会被我身上另一个真实,而且邪恶的自己所主宰——但我不在乎。 我甚至都没有太多地去思考,施鲛的话是真是假,我心中迫切地想得到一个结果,或者说一个答案。 而要达到这个目的,我不得不接受施鲛看似无礼的条件。 带着些许矛盾,我重又回到泰山府君殿。 唐老太君责备我抛下沈佳恩的尸身不管,让我找个好地方,将她埋了。 我摇摇头,用一种平静得连我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的语气,让包小司等人把沈佳恩的尸身,送往生死司寒冢冰封,警告任何人不得靠近,也不准私自下葬,等我找到法子,再重新将她复活。 所有人,包括谢绝在内,都以为我思念心切,想疯了,摇摇头,却也只能照做。 我喊谢绝出来,告诉他,施鲛已经向我坦白,教陈灵祎下蛊的人,就是他,问他愿不愿意陪我去报仇。 谢绝只稍稍一犹豫,点头答应。 我俩离开泰山,往施鲛约定好的,离安宁村不远的深山走去。 路上谢绝问我,为什么施鲛会向我坦白。 我叹了口气,告诉他:“姓施的逼迫我答应他一个条件,如果不从,他就如法炮制,将我身边的人,按照沈佳恩的方式,一个一个地弄死。” 谢绝皱眉道:“什么条件?” 我没看他,只看着远处的青山,喟然道:“他要转轮王的位子。” 说话间,我俩到了施鲛约定的地点,是一片平坦开阔的山中腹地。 我俩到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天上无星,月黑风高,正适合杀人。 我俩都紧张起来。谢绝沉声道:“这人未必守信。这地方地势开阔,没有遮挡,适合伏击,咱俩得小心了。” 说话间,四面低洼的坡坑中,果然乌泱泱,涌出十几个黑衣人。 施鲛没有失信,他说他会动真格的,这些手中匕首闪着寒光的彪形大汉,看来就是他派来的。 我俩瞬间被围在垓心。我突然有些后悔,后悔自己不该轻易相信和施鲛的赌注,也后悔自己苦苦想要得到的答案。 至少那一刻,我是真的想和谢绝一起突围出去。 我俩的身手,已经今非昔比,照理这十几个大汉,就算没法将他们一一撂倒,突围出去应该不成问题。 但这些大汉身上,明显罩着一团黑烟——也就是说,他们不是活人。 很快我俩就招架不住,双双中刀倒地。 谢绝被其中一个大汉,一脚踢飞出去,滚在一片灌木丛中,身子一颤,就不再动弹了。 我眼睁睁看着领头那个镶着金牙的大汉,一边咧嘴怪笑,一边用匕首在手掌上轻轻划拉,满脸残忍,用脚将我的脸踩在地上,心中越发后悔,却已经无能为力。 “你们骗我的,对不对?”我徒劳地问道。 那汉子往我脸上啐了一口,阴惨惨地笑道:“反正你也快死了,就让你死个明白。你一定好奇,我们是什么人?实话告诉你,我们不是那姓施的手下。我们是卞城王手底下的兵卫。你们把枉死城闹得天翻地覆,就想拍屁股走人,哪那么容易?下去给大人赔罪吧!” 他眼中满是狂热的杀意,举起匕首,就往我胸口用力扎来。 我身上流了太多的血,加上心灰意冷,根本也没想过要去反抗,索性闭眼等死。 “嘭!” 料想中的刺痛感却没到来,我只觉得脸上一松,睁开眼,见踩着我的那名彪形大汉,已经如同皮球一般,被人踢飞出去,撞在离我三米开外的土坡上,尘土飞扬。 “想动他,先问过我。” 谢绝不知何时,居然又重新站了起来。 他身上血迹斑斑,头发也乱糟糟的,看着十分狼狈,却忽然多了一股过去不曾有的,或者说过去有过一阵,之后又失去的阴狠和霸气。 他手里紧紧攥着谢弼留给他的判官笔,一张俊俏的脸,在月色下,看着英武无比。 他就这么松松垮垮的,站在我身前,如同一夫当关的勇士,直面对面的千军万马。 那些人起初见领头被踹飞,纷纷想扑上来,见谢绝这副模样,却莫名地踟蹰不前。 十几个人并排站在我俩身前,面面相觑,当真上也不是,不上也不是。 领头那大汉哼哼唧唧地从地上爬起来,见手下这副模样,怒喝道:“还墨迹个屁!给我剜了他们两个!” 老大发了话,这些手下就算有心逃走,此刻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谢绝一脸轻松,回头冲我笑了笑,道:“保护好自己。这些杂碎,我一个人足够了。” 不得不说,刚才那一刻,我居然被他帅到了。 他猛地大喝一声,我们只觉得他身上,像是忽然爆出一团热浪,逼得人有些睁不开眼睛,再看时,就见他身上穿的衣服,已尽数被震碎,露出白皙,却又格外结实的身板。 那一瞬间,我隐约看到,他后颈与右肩相接的部位,隐隐现出一团刺青。 那个刺青,有些眼熟。 只是眨眼之间,那刺青似乎又消失了。 我一愣神,谢绝已经和那十几个汉子缠斗在一块。 惨叫声此起彼伏。谢绝如入无人之境,光着上身,手中判官笔上戳下点,将这些人高马大的彪形大汉,一一打翻在地 。所有人挣扎着想爬起,却又痛苦地抱着伤口,根本动弹不得。 我心中狂喜,没想到谢绝会突然清醒过来。正要爬起来向他表示祝贺,黑暗中,却传来一阵不紧不慢的鼓掌声。 我们循声望去,就见一身狐裘的施鲛,慢慢悠悠,从林子里走出来。 我皱眉道:“是你?你还敢出来?言而无信的垃圾!” 施鲛不为所动,仍旧笑眯眯地盯着我俩,耸了耸肩,摊掌道:“我不这么做,你又怎么得到那么好的帮手?手段虽然极端了些,至少结果都一样,是美好的。” 我嘁了一声,也没理会。 谢绝拦在我身前,目光森冷,盯着施鲛,一字一句地道:“我问一句,你答一句,敢说谎,我现在就杀了你。我问你,弟妹真是你害死的?” 施鲛看了我一眼,吹了吹额发,似笑非笑地道:“是又怎样?你以为你杀得了我?” 谢绝面沉如水,抓紧手中的判官笔,就要冲过去,被我从身后慌忙拦下。 谢绝不解,皱眉看向我。 我摇摇头,在他耳边悄声道:“你刚刚恢复记忆,体力还没跟上,对付那些喽啰倒还可以,要对付他,只怕还没那么简单。别冲动,先等恢复力气再说。” 谢绝瞪眼看着我,莫名道:“你怎么知道我恢复记忆了?” 说话间,身前的施鲛忽然喝骂了声“蠢货”,身子一晃,飞快地冲我俩袭来。 谢绝大惊,用力将我推到一旁,手中判官笔一架,堪堪抵住施鲛手中那怪模怪样的兵刃。 “你还等什么!” 施鲛大喝声中,我心头一凉,不声不响,抓起地上散落的匕首,趁着他俩相互僵持之际,咬咬牙,照着谢绝后背,心窝的位置,用力捅了进去。 第一百七十章 舍生取义 施鲛说的条件,是让我将十大阴帅,连同师父、贺玮、云泽等人,亲手杀死。 也是直到那一刻,我才终于意识到,原来我苦苦寻找的鬼王和日夜游神,就是周格、许幻和林枫他们三个。 施鲛说,这个条件,与其说是帮他,不如说是帮我。 谢弼当初告诉过我,十大阴帅后颈上,都有代表自己所属阎罗的阴官印。 什么时候阴官觉醒,什么时候阴官印就会出现。 而让阴官觉醒的方式,就是作为他们主子的我,亲手将他们杀死。 施鲛说,我这样做,确实表面上看大逆不道,但实际上,我是在救他们。 我能找到十大阴帅,其他九大阎罗自然也已经发现他们。 如果让作为活人的他们,死在他人手中,他们就只能白白死去,不会就此觉醒,成为地府阴帅,所以我必须果断,抢在他们之前杀人。 当初在机关塔里看到的,不是幻境,而是某种层面上的,对我未来的一个征兆。 我永远都忘不了,谢绝在我面前倒下时,看我的眼神。 那是一种包含了不解、悲凉、愤慨,直至释然的眼神。 我无法面对,却又不得不去面对。 施鲛说过,这种事情,一旦开了头,就没有挽回的余地 。今后这种眼神,我还要经历十多次,所以我必须面对,也必须记住。 只有习惯了,麻木了,下次杀人时,才不会手软。 倘若我有一丝松动或者不忍,对他们来说,那才是最大的伤害。 这个恶人,必须我来做。 即便背叛全世界,即便所有人都不理解,我也只能咬牙坚持。 我遵照和施鲛的约定,把谢绝的尸体清洗干净,交给他。 施鲛说,被我杀死的阴帅,将在七天之后,以回魂的方式,重新出现;到时他会教我魂归三炁的方法,让他们苏醒过来,并且激发作为阴帅的特质,真正成为地府的得力帮手。 换句话说,我不得不在这七天之内,加快我屠戮的速度,一旦有人察觉过来,极力反抗,或者干脆对我动手,我死了,就没人能杀得了他们,也就没人能救得了他们。 这也是施鲛一直强调的“这种事,一旦开了头,就没法停下来”。 最容易下手,或者从某种层面上来看,最难下手的一个,已经被我解决。 我没有时间停下来内疚和自责,打电话给田不腊,谎称我爸让他们过来帮忙,对付偷袭我的卞城王的手下。 田不腊和王守财如约赶到,见我一身伤,不疑有他,慌忙上前扶我。 我趁他俩不备,把心一横,将事先准备好的银针,扎进他俩脑后的风府穴。 两人几乎连哼都没哼一声,就直接昏死过去。 我怕他俩没死透,把心一横,又在他俩胸口,各自补了一刀。 施鲛交代过,想要这些阴帅死后觉醒,我只能用锐器将他们杀死,不能下毒,更不能放火焚尸,否则人是死了,尸体受损,就算七天后回魂,没了肉身,也只能成为孤魂野鬼。 这也是最最为难的地方。我既不忍看着他们死在我手上,又不能不亲自动手。 倘若只是要他们死这么简单,我随便找个借口,将他们都骗到一处,制造意外,让他们被大火烧死,或者被山石砸死,就不需要这么小心翼翼、机关算尽了。 我忽然觉得,此刻的我,跟当初的南良不艮,根本没什么分别。 南良不艮藏在那身漆黑的斗篷里,我则躲在这张伪善的皮囊下,而我俩做的事,都是那么大逆不道、见不得人。 尽管一再拒绝,但不得不承认,我正在一步步,成为我最初最唾弃的那种人。 接下来的几天,我利用这些人对我的信任,分别将他们约出来,再逐一杀死。 杀周格的时候,我遇到了点麻烦。毕竟是老刑警,他从我的神态和言语中,看出了一丝不自然。我不得不用力折断他反剪着我的双臂,几乎是慌乱之中,用匕首在他胸膛上连扎了数刀。 我自己心里清楚,后面那几刀,完全是没意义的,我会这么做,只是因为心虚。 泪水从我眼中夺眶而出,混着我脸上,周格胸口迸溅出来的鲜血,将我浑身打湿。 如果有一面镜子,我一定会觉得,此刻浑身浴血的我,像极了杀人不眨眼的恶魔。 那些把守转轮殿的阴官,如贺玮、云泽他们,比较好下手。 他们对我的命令言听计从,即便知道我想杀他们,也没有太多的质疑和挣扎。 这一番杀戮下来,就只剩下范无咎、师父,和那个至今还未真正露面的黄蜂。 我多少还是存了私心,把与我有血缘关系的范无咎,有师徒之谊的师父,留到了最后。 我布了个局,让自己身陷险境,逼迫一直暗中保护我的黄蜂出现。 或许他至死都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忠心耿耿,耗尽精力,驱动蝗阵,帮我赶走缠着我的毒蛇,我却趁他不注意,将匕首送进了他的胸膛。 甚至,我连到死都不知道他叫什么。 接下来,就是范无咎。 转轮殿接连消失了好几位干将,饶是再粗心大意的人都会起疑。 我这次不再拿秦广王和卞城王当幌子。我告诉范无咎,要带他去埋葬谢绝等人尸首的地方。到了那儿,我会把这些天发生的一切,原原本本告诉他;然后趁他黯然神伤之际,再取他性命。 仍旧是漆黑的夜,无人的山道。我在前面带路,范无咎在身后,默默地跟随。 走着走着,他忽然停下,冷漠地问道:“他们,是你杀的吧?” 我心里一咯噔,急忙回过身,见范无咎一只手,紧紧握着黑棱伞的伞柄,面沉如水,那双墨镜后的眼睛,也不知道是悲哀还是愤怒,直勾勾地盯着我。 见我沉默不语,范无咎摇头道:“小绝跟你出去前,给我发了个短信。他说你看起来有点不对劲,如果他发生什么意外,让我千万不要去追究,也不要记恨你。本来你是君,我们是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但你我毕竟同生共死有段日子了,就算死,你也总得让我们死个明白。” “无咎哥哥,我……” 范无咎扬手制止,脸上露出悲凉的笑意,道:“我知道,你喊我来,是想杀我。我也清楚,这不是你本意。你范一阳是什么样的人,我们大家心里清楚。我不会让你为难。我的命,你拿去。” 他说完,举起黑棱伞,就要往自己胸口捅去。 我慌忙拦住。范无咎面露疑色,张口刚要说话,我心中悲苦,冲他幽幽地道:“你必须死在我手里。” 我用力拉开他拿着黑棱伞的手,顺势将准备好的匕首,插进他胸膛。 范无咎脸上露出古怪的神采,倚着我的胸口,慢慢往地上滑倒。 我没让他倒地,紧紧将他抱在怀里。 我本以为,杀了谢绝他们,我已经足够铁石心肠,不会再流泪。可当范无咎真的倒在我面前,我仍旧抑制不住泪水滂沱。 我抱着范无咎逐渐冰冷的尸身,在寂静的山道上,抽泣了很久,这才背着他,去找施鲛。 接下来,就只剩师父一个人了。 第一百七十一章 魂归三炁 我精疲力竭,回了店里。 虽是清晨,但或许因为心境的缘故,我总觉得屋里很黑、很冷清。过去我们师徒三人,默不作声同桌吃饭的场景,现在看来,都已成了奢望。 一切都回不去了。 就连爬爬,似乎也嗅到了我身上的杀戮之气,冲我恶狠狠地狂吠。 见我冷眼看向自己,爬爬“呜呜兹兹”地闷哼,似乎很害怕,夹着尾巴往后院逃去,却被一人弯腰,抱在了怀里。 是师父。 不知道为什么,见到他,我仍会心头忐忑,感觉怎么也不可能下得去手。 “你这些天不回来,这畜生都不认得你了。”师父指了指房间,轻描淡写地道,“蚊丁那丫头来过,说是想见你。我知道你有事要忙,让谢家姑娘把她带走了。你也累了,赶紧去休息吧。” 我心里又是一颤:师父怎么知道我有事要忙?难道他已经知道了? 我惴惴不安,如同小时候犯了错,生怕被爸妈抓包一样,悄声进了房间。 明天就是施鲛限定的,我必须杀了这些人的最后一天。 我暗暗下定决心,今晚无论如何,要杀了师父。 师父等我进屋,在门后叹了口气,幽幽地道:“一阳,希望你没忘记,师父当初跟你说过的话。做过了的事,就别去后悔;后悔,就代表你做错了。” 我心里涌过一股暖流,鼻子一酸,眼泪登时像决堤的河坝一般,倾泻而下。 看来我猜得没错,师父确实知道了。 我不知道师父为啥没说破,也没责备我,生怕他像范无咎那样,在我面前自行了断,慌忙掀帘出去,就见师父大马金刀,跨坐在一张长椅上。手边是那柄漆黑的鬼头刀。 见我出来,师父面无表情,指了指鬼头刀,淡淡道:“一阳,师父过去,心里一直有个坎过不去,今天正好,你帮师父解脱吧。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这种事,你也不容易。” “师父……”我哽咽着,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泪水模糊了双眼。 相比师父这么心平气和的劝慰,我更希望,他能痛痛快快地臭骂我一顿,再狠狠地赏我几记耳光。 或许这样,我更能被激怒,更能硬下心来,犯下这欺师灭祖的滔天罪行。 “别犹豫了,动手吧。”师父指了指自己的胸膛,长叹道,“相比死在他人手里,能死在你手上,对师父来说,已经是再好不过的结局。” “师父,您别恨我。” 我抹去泪水,咬咬牙,举起那把厚重的鬼头刀,颤颤巍巍地,往师父胸口抵去,见师父面色安详,那双如同蒙了一层白雾的眼睛里,透着坚毅,闭上眼,手上用力,往前推去。 刀柄传来一阵令人颤栗的抖动。我睁开眼,见师父垂着脑袋,鲜血从刀尖,慢慢蔓延开去,染红了他身上穿的灰色长袍。 我再也忍不住,抱着师父的尸体,泣声大喊:“师父!” 叫声凄厉惨绝,在屋中不断回荡。师父的尸体,沐浴在门外倾斜而来的晨光下,仿佛修行完满的得道高僧,即将在我怀中,羽化成仙。 爬爬像遇见仇人一般,冲我龇牙咧嘴地咆哮,浑身炸毛,见我不为所动,一边叫着,一边往门口退去,忽然撒开四蹄,没命地逃跑,瞬间就跑得没影儿了。 这下好了,连爬爬都觉得,我是个连畜生都不如的杀人狂魔。 尽管心头悲凉,但我现在一刻都不能多耽。被人发现,会阻止我接下来的行动不说,很可能还会下去给师父他们陪葬。 我确实该死,但没做完这一切之前,我不能死在任何人手里。 更何况,沈佳恩还等着我去救。 我把师父的尸体背回卧房,不吃不喝,守到天黑,背着他,连夜离开店里,往施鲛先前藏匿谢绝等人尸体的山洞,快步跑了过去。 可能因为是冬季,施鲛找的山洞,阴冷无比。师父等人的尸体,被我俩一字排开,平躺在平滑冰冷的大理石面上。 施鲛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我的工作已经完成,接下来就交给他了。 我仍不放心,问他什么是魂归三炁,我接下来该做什么。 施鲛似笑非笑地道:“人之三炁,分为五脏之炁、六腑之炁与经脉之炁。这三种炁,是人体维持生命活动的最基本能力。” “我让你用锐物击杀他们,是只毁其神,不毁其形。换句话说,魂魄虽然受损,但三炁仍在。等他们回魂之日,在子时,用引魂香引导魂归本体,同时在尸体前,放一只用红绳束住单脚的大公鸡。公鸡遇鬼,会鸣叫示意。鸡啼天明,魂归三炁,这人就活了。” 我仍旧听得不得要领,不过感觉他不像在骗人,点点头,沉下脸来,说他交代的事,我都已经如约办完,接下来我该怎么去救沈佳恩。 施鲛慢条斯理地道:“听说过亘古晷么?那是十殿阎罗平等王的镇殿之宝。” “找到亘古晷,在阴阳交替之时,将自己的血,洒在晷针和晷面上。亘古晷有活人的血做献祭,会逆时转动。到时回到和那丫头还未认识之前,你随便改动一部分历史,她自然就不用死了。” “穿越时空?蝴蝶效应?”我皱了皱眉,隐隐觉得有些不太靠谱。 施鲛似乎不明白我在说什么,愣了愣,笑道:“法子就是这么个法子,愿不愿意,能不能成,都得看你自己。这些人我会替你先看着,趁现在事情还没闹大,你赶紧走。” “去哪儿?”我有些茫然。 天地之大,似乎再无我范一阳容身之地。 施鲛摇头道:“你是不是急糊涂了?自然是去酆都找亘古晷啊!放心吧,在冥界,没人能把你怎么样。而且我听说,那平等王啊,是个一等一的大善人,不会为难你的。” 我点点头,留恋地又看了眼并排在我面前的,被我杀死的师父等人,咬咬牙,扭头就要往山洞外走,却又被施鲛叫住。 我有些不耐烦,问他怎么了。 施鲛无奈摇头道:“兄弟,你还以为自己是过去那个呼风唤雨、受众人爱戴的转轮王世子?你现在就是个人人得而诛之的杀人狂魔。机灵点,还是扮着吧。” 我这才反应过来,连声称是。 施鲛隔空扔给我一件,如同南良不艮当初穿的那种黑色斗篷,叮嘱我道:“这件事,你不能向任何人透露半点内情,否则前功尽弃。在世人眼里,你只能是个因爱生恨、走火入魔的畜生。遇到任何熟人,能避则避,不能的话——” 他冷着脸,做了个斩首的动作。我心里一寒,默默地点了点头。 刚要走出山洞,就听施鲛在洞中,又意味深长地补充道:“尤其是你父亲。” 第一百七十二章 子弑父 我不知道施鲛为什么会突然提到我爸,可能因为我身边至亲的人,就只有他还活着。 我心情沉重,穿起那件隐隐象征着,我将自此走向阴暗的黑色斗篷,趁着夜色,往酆都方向赶去。 我也不敢再从阴阳门进出,别说冥界那些人会起疑,我自己都有些心虚。 我不知道此行之后,自己是生是死,还会不会与沈佳恩见面,想了想,终究抵挡不住思念,半道折返,悄悄去了泰山府君殿生死司,想最后看一眼沈佳恩的尸体。 我没惊动包小司他们。生死司司主程雨见我这副打扮,有些疑惑,让我自己去寒冢,就默默离开了。 我看出他离开时的眼神里,分明有种提防的意味,知道此地不宜久留,留恋地在沈佳恩苍白的小脸上,轻轻吻了一下,戴上兜帽,赶紧离开。 才到门口,就听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冲寒冢这边疾来,还夹杂着程雨和包小司轻声交谈的声音。 我猜得没错,程雨还是告状去了。 我赶紧躲在寒冢与生死司大殿立柱的阴影里,见他们从自己身边擦肩而过,往寒冢里去了,飞快地往殿外跑去。 才跑到大殿门口,就听身后传来蚊丁的叫喊。 我收住脚,也没回头。 “师父,是你吗?小绝哥哥他们,真是你杀的?” 听得出来,她语气里满是不解和怀疑,急迫地希望我能给她一个否定的回答。 我努力控制住自己,咬着牙,闷声道:“是!” 说完,我头也不回地离开。 蚊丁在我身后失声痛哭,同时传来的,还有包小司等人的安慰和责骂。 好在没人追来,也不知道是得了包小司等人的指令,还是他们只是单纯的忌惮我。 这次离开,可能对他们,甚或对我来说,都是永别了。 我没再流泪。我的泪,在师父倒在我怀里的那一刻,就已经流光了。 没有朋友,没有盘缠,没有捷径。我一路风餐露宿,折腾了两天,好不容易到了酆都城外。 除了其他九个阎罗的冥界,现在全世界,包括转轮殿冥界,都在通缉我。 我没有贸然接近,将自己包得严严实实的,在周边打探进入酆都冥界的阴阳门。 可能因为目标太大,没过一会儿,我就发现,自己被人盯上了。 我猜不到那人的来路,只好故意挑僻静的地方走。那人亦步亦趋,跟在身后。 我暗暗下了决心,倘若这人不肯放过,待会儿四处无人,我迫于无奈,也只好先下手为强。 路过一道山石横出的山路拐角,我迅速躲到山路上方的斜坡,见那人并未察觉,快步从拐角处路过。 我不等那人反应过来,右手五指箕张,就去掐那人的喉咙。 那人反应迅速,一晃身,我这一抓就落了空。 我见那是个男人,身高和我差不多,头上竟然也戴着如我一般的兜帽,看不到脸。不过我是黑的,他是白的。 见我还想扑上去,那人藏在兜帽下的脸,忽然闷声道:“阳倌,是我。” “爸?” 我浑身一颤,万料不到我爸竟然会在这儿出现。 我爸发出过去那种久违的、爽朗的笑声,道:“你要去酆都?” 我想起他是转轮王,这冥界的事情,他肯定都知晓,赶紧点了点头。 我爸摇头道:“我可以告诉你进去的办法,不过在此之前,我想先让你知道一件事。” 我心中暗叫不妙,就听我爸叹了口气,幽幽地道:“你想让你看看我。” 我爸说着,慢慢摘掉头上的兜帽,露出一张年轻的、熟悉的,熟悉得令我浑身颤栗的脸。 那张脸,跟我几乎一模一样,除了鼻子下,多了两撇小胡子,看着更加成熟稳重。 我十岁时,我爸离开我和我妈,诈死潜伏在暗处。自那以后,我爸的面孔,在我的脑海中,就渐渐开始模糊。 我曾经不止一次,想象过他的模样。我爸的脸,在我的印象中,少说也有上百副模样,但我却唯独没想过,原来这张脸,离我如此之近,又如此之熟悉。 我爸见我惊得半天没回过神来,眼神一暗,无奈道:“如果不是知道你做下这些事,我也不会那么早,让你看到我的模样。阳倌,你现在明白了吗?” 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我爸却摇头道:“你不明白。我跟你说过,咱范家犯了父子劫。父子相见,必有一死。其实,爸是骗你的。爸藏了私心,爸不是怕你死,而是自己怕死。” 见我仍旧不明白,我爸笑道:“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我一直不敢以真面目示人?为什么我会知道那丫头的一切?又为什么,你和我,长得完全一样?” 我心里其实已经有了答案,只是不敢相信,或者说,拒绝相信。 刚深吸了口气,就听我爸凄然道:“你是聪明人,应该已经猜到了。没错,我根本不是你爸,我就是你。” 尽管事先有过心理准备,但这话从我爸嘴里说出来,我还是震惊到无法呼吸。 我爸继续道:“所谓的范家父子劫,其实一直都作用在一个人身上,这个人是我,也是你。你确实是我生的,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咱俩不是父子关系,而是相承关系。你身上所有的血脉、思想和情感,都只是我的一个延续。” 我爸的脸,在冬日灰白的阳光下,变得越来越苍白:“想要打破这种关系,就得让作为父子两辈的同一个我相见。下一个我,得知了上一个我的秘密,上一个我就没了存在的意义。我一直都不肯,或者说不敢踏出这一步,只是因为,我觉得时机还没到,你还没成熟。” “爸!” 我望着面前这个摇摇欲坠,仿佛像是在照镜子一般的男人,痛苦大喊。 我爸浑身如同刚从温泉中出来一般,慢慢腾起一层朦胧的白雾。那张脸在白雾之中,也变得越来越模糊,越来越遥远。 “我很高兴看到你,或者说下一个我,完全挑起了这份担子。我只希望,父子劫的魔咒,能在你这儿终结。过去的上百个年头,咱们都活得太累。” 我爸的声音,随着白雾越来越浓,身子越来越模糊,变得越来越遥远:“记住我说过的话,那丫头,和你是天作之合。我过去后悔的事,别再在你身上重演。至于你要找的阴阳门……你不用找,拿着这件斗篷,自然有人会来找你。” 声音渐远,白雾散尽,我眼前只有那件飘落在地的白色斗篷,我爸已经消失不见。 这一次,是彻底不见了。 我捡起那件斗篷,见斗篷胸口的位置,绣着两只大小不一,轮齿和齿槽相契的、金色的齿轮,和当初谢弼后颈上的阴官印相似,知道这是转轮王的标志,衣服上似乎还残留着我爸的体温,欲哭无泪,将斗篷紧紧捧在怀里,忍不住浑身颤抖。 忽然间,我身后传来一个女孩幽幽的叹息声。 我急忙转身,见那女孩约莫跟我一般年纪,一袭水色长裙,飘然似神仙,很漂亮。眉宇间,跟死去的陈灵祎有些相似。 见我呆呆地看着自己,女孩两眼一弯,盯着我手中的斗篷,温声道:“你就是转轮王的儿子?你跟我来。” 第一百七十三章 亘古晷 我心情委顿,失魂落魄,跟着那女孩,往丰都鬼城景区后山走。 我在这世上的最后一个亲人,也或多或少,因为我的缘故,离开了。 从今往后,这个世界上,就只剩我一个人了。 我知道,身前这个仙气飘飘的女孩,就是我爸死前说的,从酆都冥界过来给我带路的人。 我不知道她叫什么,也不关心。眼下唯一对我重要的事,就是找到亘古晷,救活沈佳恩。 女孩边在前面带路,边自我介绍,说自己叫陆玉侯,比我稍长。除此之外,她也没说更多。我只知道她是从酆都冥界来的,却不知道她的身份。 陆玉侯说话甜甜蠕蠕的,人也甜美,和当初引诱我的小桃风格相似。 只不过,虽然看着甜美可亲,可我总觉得,她身上,多了一份小桃没有的气质。 这种气质,如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让人心生敬意,生不出半点邪念。 到了后山一道好似地下排水沟,用水泥堆砌的洞口前,陆玉侯转过身来,见我目光呆滞,叹了口气,微笑道:“转轮王与酆都冥界有过约定,倘若他在酆都地界,自杀谢罪,转轮殿无论何人,拿着他的遗物上门,酆都平等王都有求必应。你是来找亘古晷的吧?” 我失神地点点头。 陆玉侯依旧温柔耐心地道:“转轮王虽与我酆都冥界有约在先,但十殿阎罗,向来互不干涉。你毕竟是转轮殿出来的,待会儿进去,见到任何人,都别吱声,只管跟着我走。” 我本来也没打算跟任何人打交道,点了点头。 陆玉侯将一条黑巾,蒙在我眼睛上,赧然道:“实在不好意思。我酆都冥界,与世无争,不想让外人知道阴阳门的位置。委屈你在黑暗中待一会儿了。” 她给我蒙好眼睛,不由分说,抓着我的手,柔声道:“跟我来。小心点,放低身子。” 她的手有点凉,不过柔若无骨、娇嫩光滑,而且隐隐透着股和沈佳恩身上一样的,淡淡的奶香味,让我忍不住心情激荡,主动握住了手中的那只柔荑。 陆玉侯感觉到了,用另一只手,轻轻拍了拍我的手,佯怒道:“没个正经。” 能感觉出来,陆玉侯带着我,从刚才那道好似地下排水沟的洞口钻了进去。 洞道逼仄。我俩蹲着身子,感觉头皮都快擦着头顶的水泥壁了。 眼前变得更黑,四周阴嗖嗖的,仿佛洞道深处,有一股凛冽的寒风,在不断地往外吹。 我一个大男人也就算了,这陆玉侯看起来娇滴滴的,不食人间烟火,居然也会屈就,钻进这狗洞一般的狭窄洞道。 看来她在酆都冥界的地位,也不会太高。 这么钻了十分钟的样子,陆玉侯在前头娇喘连连,忽然放开我的手,拍了拍我的肩膀,道:“起来吧,咱们到了。先别摘眼罩。” 可能因为已经到了冥界,她不再拉着我的手,只让我跟着她的脚步声,继续往前走。 我能感觉到,陆玉侯有意带着我,在山道上兜兜转转。 虽然有些不满,但我也没发作。 如此走了约莫半个小时,陆玉侯终于道:“行了,你可以摘下来了。” 我摘下黑巾,见我俩仍旧在山中。眼前不远的山头上,浓荫掩映的地方,连亘着好几间精舍。 靠近山顶的地方,有座颇为宏伟的宫殿。宫殿的滴水飞檐上,有两只张牙舞爪的石獬豸。 我大学时,到过丰都鬼城景区,所以对那儿的建筑,多少还有些印象。山顶上那座宫殿,分明就是景区里的天子殿。 合着走了半天,我们还在阳界的丰都山上? 见我面露疑惑,陆玉侯摇头笑道:“你再仔细看看。” 我重又仔细打量,这才发现,虽然眼前这些建筑,确实跟阳界的丰都鬼城景区,并无二致,但似乎都经过历史沉淀了一般,显得更加古朴厚重,没有景区那种富丽堂皇的装饰。相反,更多了些幽静和阴冷。 陆玉侯道:“多少还是有些出入的。景区的搭建,是以古酆都的原型为蓝本的。仿得了其形,仿不了其神。再说了,那宫殿里头,多得是地府小鬼,热闹着呢。” 陆玉侯让我尽量避开这些建筑,说是别让酆都城小鬼见着我,免生事端。 我俩绕着酆都城,往山顶天子殿走去。 走到半路,一对穿着淡褐色长袍的男女,忽然迎面走来。 居然是丁启和丁芸。 见到我,他俩似乎也有些惊讶,转而眉头紧皱,看向陆玉侯,像是张嘴想喊什么。 陆玉侯苦脸一闪,哀求似的冲他俩摇了摇头。 丁启丁芸会意,又深看了我一眼,默默地擦肩而过。 我等他俩走远了,实在没忍住,问陆玉侯:“丁家兄妹是平等王的手下?” 陆玉侯点点头:“跟辅佐你的谢绝范无咎一样,他兄妹俩,是平等王手下的黑白无常。” 那一瞬间,我似乎理清了一些思路,却不巧,被陆玉侯打断。 她笑眯眯地看着我,指着天子殿的方向道:“天子殿的山门后,有段黄泉路,沿黄泉路下去,就能找到亘古晷。” 我见她没有再陪我前往的意思,点点头,问她我完事之后怎么出去。 陆玉侯边冲我挥手告别,边挤眼道:“你先到了再说。能不能出去,还说不定呢。” 我别了陆玉侯,拣着山林掩映的僻静之处,往天子殿走去,没一会儿就到了黄泉路山门脚下。 这所谓的黄泉路,只是一段垂直往下的石阶。 或许因为在冥界的缘故,石阶下雾蒙蒙的,透着一股刺骨的寒冷。 能看到一只石磨般的圆形巨物,在雾中若隐若现。 石阶湿滑,而且很陡。我深吸了口气,小心翼翼地拾级而下。 可能因为酆都城有大会,所有的阴曹小鬼,都聚集到天子殿前的广场上了,没人注意到我的存在。 我也不敢大意,一步三回头,生怕身后忽然出现一队挺着枪戟的阴兵,将我生生戳翻下山。 好不容易到了山脚,浓雾却消失了。 山脚是片平坦荒芜的空地。空地上,有一座巨大的,如同北京故宫里的石质日晷。 走近了看,发现那日晷浑身泛着寒光,又不像是石头做的。 冥界阳光清冷,斜打在标有刻度的晷面上。晷针的阴影,正好落在六点钟方向。 我摸了摸晷面,冰冷坚硬,像是寒铁打造的。 郁闷的是,晷面上的刻度,我却一个字都认不得。 我也没去深究,反正原理,施鲛已经告诉过我。 我躲在亘古晷后的山石之间,苦等日落,拿出银针,刺破指尖,将血滴在晷面和晷针上,然后坐在亘古晷前的石台上,闭上眼睛,心中默念沈佳恩的名字。 等了有一会儿,我缓缓睁眼,果然见那晷针的针影,在月光照耀下,开始逆时针转动。而随着针影,滴在晷面上的我的鲜血,也开始逆时针流淌。 恍惚间,我耳边仿佛听到河流山川,发出一连串古怪、沉闷的轰鸣,如同天地大变,身后窸窸窣窣地,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大惊回头,却什么也没看到。 我心中惊疑,回过头来,眼前的亘古晷已经不见。而我头顶的天空,已然明亮起来。 第一百七十四章 往生糕 我知道,这里已不是酆都冥界,虽然还不确定是什么地方,但亘古晷应该已经起作用,我已经穿越,到了不知何年何月的,也不知何地的,完全陌生的环境。 我试探着,朝刚才发出脚步声的草丛摸去,见山林后的间隙里,闪过几个穿着华丽的身影,赶紧躲在草丛中,听那些人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这才小心翼翼地爬起,追了过去。 看这些人的背影,显然不是现代人的打扮,虽然华丽,但样式单调,色彩统一。 我稍稍一想,忽然浑身一颤:这些人的装扮,和我当初在凤凰山孟庄祠堂的梦境中看到的,不是一模一样吗? 也就是说,这些人,是秦代时期的。 好家伙,我这一穿越,直接穿到秦朝来了?寻秦记么? 惊疑间,我身旁的林间小路上,又呼呼喝喝,传来马夫赶车的声音。 我赶紧躲起来,见那是个阵仗不小的队伍。前有骑马的汉子开道,后有华丽的马车随行。所有人穿着艳丽,锦衣华服的。 看样子,像是城里的大户人家,到这山野之间,做什么祭拜活动。 施鲛说过,亘古晷运转,不会无缘无故,将启动它的人,带到与自己无关的时空场景中。 也就是说,眼前这些人,和沈佳恩有莫大的关系。 我定了定神,悄悄跟了上去。 那些人将马和马车停在山下,让马夫看着,搀着一对身材臃肿、穿着华丽的夫妇,往半山腰走去。 我注意到,随行的丫鬟,手臂上都缠着一只做工精巧的竹篮。竹篮里碧幽幽的,也不知道装了什么东西。不过应该不重,因为丫鬟们都没怎么大喘气。 我蹑手蹑脚地跟上去,见这一行人走到半山腰的松林间。两个年轻男子,用腰间的佩刀,将齐腰高的杂草除去,领着那对富态的夫妇,到了一座规模不小的坟茔前。 我换了个角度,暗中观察,好不容易见到那对夫妇的脸,却又忽然浑身一激灵。 这对夫妇,不就是我当初在梦境中见过的,孟府的老爷夫人吗? 这么说来的话,他们祭拜的,莫非是沈佳恩的前世、他们的女儿——孟姜女? 我来晚了? 正惊疑不定,就听跪倒在坟前的那对夫妇,带着哭腔道:“儿啊,为娘为父没照顾好你,让你受了那么大的委屈,饮恨自尽。是爹娘对不起你。你泉下有知,保佑那狗皇帝的天下,早日让那大泽山的义士们夺了去。你的两个哥哥,能手刃那狗皇帝,替你报仇!” 随行的几个丫鬟,在那两名年轻男子的吩咐下,将竹篮里,那碧幽幽的糕点,摆放在墓碑前。 孟府夫人边点香边扑簌簌掉泪道:“我儿生前呐,最爱这透着清香的糕点。娘和你爹都记着呢!到了下面,也别亏待了自己,别饿着冻着,叫为娘心疼。” 我认得那种糕。那叫往生糕,因为是艾草和着糯米做的,有艾草本身的颜色,所以看起来碧幽幽的,很是讨喜。 这往生糕吃起来,苦中回甜,还带着股艾草的清香,是清明中元,祭拜亡者的一种传统食物。亡者吃了,往生极乐;生者吃了,祛邪避灾。 那对夫妇在坟茔前,呜呜咽咽地祭拜了很久,这才让丫鬟扶着,恋恋不舍地离开。 我等他们走远,走近前去,见墓碑上刻着“亡女孟姜氏讳女之墓”,心里一沉——这果然是沈佳恩的前世,孟姜女的坟墓。 我还是来晚了。 可我有一点始终没想明白,当初孟姜女被秦始皇逼着,投江自尽。野史记载,孟姜女的尸骨,长眠在江水之下,后人无人能打捞上来。 如果没有尸体,这坟茔埋的,又是什么? 正困惑间,坟茔后的草丛里,却又传来一阵窸窸窣窣,像是野兔在草中翻动的细响。 我赶紧躲到一旁的松林里。 等了许久,就见一个一身素缟,头上绾着两个抓髻,用白丝巾系着,身材娇小灵活,浑如一只怯生生的小白狐般的小姑娘,机警地从坟茔后,闪了出来。 小姑娘一张可爱的小肉脸,两眼滴溜溜直转,似乎生怕被人发现,环视了一圈,确定四下无人,目光落到墓碑前摆着的往生糕上,脸上露出孩童般开心的笑,拿起一个,就往嘴里塞。 我见那小姑娘,赫然就是更年轻些的沈佳恩,胸前也比我和她初遇时,平坦许多,又见她昂唔昂唔,将那些往生糕,尽数塞进嘴里,塞得两只腮帮鼓鼓的,跟鼹鼠似的,觉得既可爱又有趣,心中无限怜爱,忍不住笑出声来。 那姑娘听见了,浑身一僵,急忙转身,大眼一瞪,冲我藏身的松树喝道:“谁!” 我努力控制住内心的激动,佯装镇定,从松树后,笑嘻嘻地走出来。 估计见我着装怪异,那姑娘两只月牙般的眼睛,在我身上滴溜溜转了一圈,柳眉一蹙,怒喝道:“你是什么人?鬼鬼祟祟,躲在树后面做什么?” 我这才想起来,这个时期的沈佳恩,并不认识我,在心里叹了口气,有心开她玩笑,指着她手上还没来得及往嘴里塞的往生糕,戏谑道:“你偷吃贡品在先,还说我鬼鬼祟祟?” 小姑娘赶紧将手背在身后,悄悄蠕动腮帮,将嘴里还未完全咽下去的往生糕消灭掉,冲我挺胸抬头,不甘示弱道:“这坟里头,根本就没人,不过几件破衣服。坟里没死人,这糕点就算不上贡品。我吃了人家的糕点,投桃报李,回头给这衣物的主人念段往生咒便是。” 我没想到这个时期的沈佳恩,居然还是个伶牙俐齿的小丫头,忍不住笑道:“你咋这么多歪理呢?” 小姑娘嘟嘴道:“这不是歪理,是真理,是大道理。跟你说你也不懂。” 虽然和她斗嘴,我乐此不疲,但总还有正事要办。 我收起笑脸,问她叫什么名字,为什么会出现在孟姜女的坟茔前。 小姑娘眼神暗淡下来,小巧的鼻子抽了抽,眼眶瞬间红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是谁。我醒来时,就已经在这山林间了。这里好陌生,我好害怕。” 我心里一动,试探着问道:“你真的……不认识我?” 小姑娘又从头到脚,认认真真地端详了我半天,嘟嘴摇了摇头。 我不死心,指着墓碑道:“她呢?你认得她吗?” 小姑娘眼里有了笑意:“当然认得。这坟里头埋的衣物,是我娘的。” 第一百七十五章 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你……你娘?”我惊得半天没回过神来。 如果当初丁启给我和沈佳恩营造的梦境,是真实的情景重现,我记得,我虽然和沈佳恩,确切的说,是和孟姜女完婚,但没有圆房。 之后,我就被秦军拖去修长城了。 如果我都没入身,孟姜女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难道不是我的? 不知怎么,我忽然觉得自己的头顶绿油油的。 小姑娘见我半天合不拢嘴,噗哧笑道:“瞧给你吓得。她是我娘,却不是我亲娘。哎呀,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我没见过她。打我记事起,她就在我身边照顾我了。” 我心念急转:眼前这个和沈佳恩长得一模一样的小姑娘,可能跟我和我爸的关系一样,与孟姜女之间,存在一种相承关系。 如果我和我爸遭遇的是父子劫,那她和孟姜女之间,就是母女劫。 而由此看来,当初孟姜女投江自尽,很可能并不像传奇里讲的那样,已经离世。 想着我问道:“你娘没给你取名吗?这些衣物,是你娘让你送来的吧?” 小姑娘很认真地点了点头,道:“大哥哥真聪明。确实是我娘让我拿来的。我娘不想见任何人,更怕见到孟老伯和姜老伯他们。我叫小孟,这名字,是我娘给我取的。” 施鲛说过,我从亘古晷回到过去,是为了对我和沈佳恩相识的历史,做一些细微的改动,从而让沈佳恩避开危险,在千百年后的某天,重新复活。 我不知道,眼前这个小孟,或者说小沈佳恩,当初和我是否有过一段情缘,但如果能让她从此刻就种下心结,提防今后人生中的劫难,甚或能改变一些东西。 想着我不管三七二十一,把我是从未来来的,是她的爱人,过来是为了拯救她,避免她在千年之后死去,一股脑儿全告诉了她。 小孟瞪着水灵灵的大眼睛,听得很认真。我还以为她听进去了,没想到她见我说完了,白了我一眼,甩了一句“毛病”,转身就走。 我见她不信,急忙追上去,拉着她,想让她和我一起,去先前亘古晷消失的地方,看能不能发现些什么,让她想起些东西。 小孟甩不开我,小脸一红,让我拉着,往山下走。 我俩拉拉扯扯,到了山脚,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而近,很快到了我俩跟前。 小孟本想逃走,却被我拉住了,脱身不得,见到那些马上的藤甲兵,急得都快哭了。 有过上回在梦境中的遭遇,我也认得出来,这些藤甲兵,是秦国的军队。 领头那个马上的将军,原本将银枪枪头指着小孟,喝令拿下,见我拦在她身前,浓眉一皱,面露杀气,收回银枪,喝问道:“你跟这贼妇是何关系?莫非也是乱党?” 我见小孟在我身后瑟瑟发抖,用力握了握她肉嘟嘟的小手,示意她有机会就跑,赔笑道:“这位军爷,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是从千年后过来的。” 那将军一愣,勃然大怒,举枪就冲我扎来,喝道:“你敢拿老子消遣!” 我见枪头杀到,堪堪避开,手中天斗一翻,照着先前师父教我的法子,心中默念这些人身上的死穴,目光所及之处,就见天斗中,忽然暴出一团银针,纷纷往那些人身上刺去。 可惜我忘了,他们是藤甲兵,刀枪不入,更何况这一枚小小的银针。 那将军见我敢反抗,恼羞成怒,提枪下马,又冲我心窝刺来。 他身后那些藤甲兵,似乎得了他的命令,只静静地在马上观望,也不下来帮忙。 趁着空当,我冲小孟大喊:“跑!” 小孟依言,往身后的山林跑去。 我本就疲于和那将军缠斗,耳边偏又听到,马上的藤甲兵冷笑一声,暗道不好,刚要提醒小孟留神暗箭,一阵尖锐的破空声,擦耳飞过。 小孟后背被利箭射穿,身子一歪,缓缓倒地。 我心头一凉,只迟疑了半秒,那将军手中坚硬冰冷的枪头,也已插进我的胸膛。 真实到颤栗的刺痛感,瞬间涌遍全身。 我忽然觉得自己实在愚蠢,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非但没救下沈佳恩,还让自己折在秦代。 我死倒没什么,可这个机会,是我用谢绝等人的性命换来的。我对不起他们。 将军狰狞的面孔,在我眼前慢慢变得模糊。 我最后看了一眼倒在不远处的小孟,感觉天旋地转的,双腿再也支撑不住,抱着枪尖,慢慢跪倒在地。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悠悠转醒,见自己身上竟然毫发未伤。那些秦国藤甲兵消失了,小孟的尸体也不在。 我心生纳闷,边轻声喊着小孟的名字,边往山道旁的林子钻去。 钻过林子,我却忽然呆住。 林子后没有先前孟姜女的坟茔,也没有松林,甚至不是一片山,而是个村子——文庄。 我居然回来了。 我悄然进村。村民竟似都看不见我,纷纷从我身边擦肩而过。 这些人,虽然看着年轻了许多,但我都认识。因为这些人的面孔,在若干年后的每个夜里,总出现在我的梦里。 我忽然想明白了。亘古晷先前将我带入秦朝的时空场景,想要脱离,就得像梦境一般,在那个时代死去。 又或者,有可能我身上的血,是开启另一个时空的钥匙。 我边琢磨边往村里走,忽然看到一个格外眼熟的小男孩,约莫十岁左右,摇头晃脑,嗞着水枪,兴奋地冲我跑来。 我后背一寒,顿时认出来——那是十岁时候的我。 眼看小时候的我,嘴里喊着爸爸,就要扑过来,我身边忽然晃过一道白影。 一人在我耳边哀声劝道:“大人,当断则断,咱们该走了。那丫头,还等着你呢!” 我转头一看,恍惚间以为那人是谢绝,再仔细一看,发现是年轻时候的谢弼。 我被他不由分说拉着,如腾云驾雾一般,离嚎啕大哭的小时候的我,越来越远。 走到没人的地方,谢弼将一件黑色斗篷扔给我,让我穿上,说是别让他人,尤其是沈佳恩认出我来。 我不解,问他我为什么不能和沈佳恩相认。 谢弼摇头道:“你儿子都整出来了。回头等你儿子长到你这般年纪,你爷俩儿长得一模一样,你是让她嫁给你呢,还是让她嫁给你儿子?” 我听着有些别扭,不过想想也有道理。 只是这黑色斗篷,总让我想起陈家兄妹,我心里头不舒服,摇摇头,问谢弼能不能给我换件白色的。我喜欢白色。 谢弼无奈,将自己身上的白斗篷脱下来给我,说是转轮殿一团糟,他和范无咎他爹还得先去处理,他没法陪我去,让我千万不要冲动,别让沈佳恩认出我来,否则这段姻缘就玩完了。 我见那件白色斗篷,胸口绣有标志着转轮殿的两只齿轮,瞬间如醍醐灌顶一般,想明白了一件事,忍不住浑身颤抖起来。 我爸说的没错。他就是我,我就是他。 自始至终,这千百年来,就只是我一个人的独角戏。 一个我诞生,另一个我就必须离开。 而当初救下沈佳恩的所谓我爸,其实也是我。 我心情复杂,照着谢弼给我的地址,到了沿海的渔村,见沈佳恩穿着一身朴素的渔民装,正在给刚刚出海打渔回来的渔夫们煲汤。 所有人对她煲的汤,赞不绝口。 我的注意力,却被几个肤色黝黑的年轻渔夫吸引了过去。 他们围坐在沈佳恩身旁,贪婪的目光,在沈佳恩白皙的胸口上,滴溜溜直转。 这些渔夫身旁的年轻妇人,表面上和沈佳恩谈笑风生,眼神却时不时,瞪向那些年轻渔夫,眼神中,也都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恨意。 看样子,应该是这些年轻渔夫的妻子。 这看似和谐的海滨画面,其实暗藏杀机。 我自然也已看出来,十几年前,我爸,或者说我自己,是怎么救沈佳恩的了。 第一百七十六章 前世今生 我料想的没错,沈佳恩前脚刚被其中一个渔妇支走,后脚就有两个渔妇,鬼鬼祟祟地东张西望,往沈佳恩架在火堆上的那罐鱼汤里,撒进一包白色的粉末。 在她们看来,可恶的不是自己丈夫的那双眼睛,而是沈佳恩姣好的面孔。 沈佳恩很快去而复返。趁着这个时候,我也从暗处走出来,抢在沈佳恩想要替这些伪善的渔民尝鲜之前,借口自己很饿,想求碗汤喝,又故意烫手,将那罐鱼汤全部推翻在地。 乳白色的汤汁,在潮湿的海滩上流淌,掉落在地的鱼身上,泛起了一层恶心的泡沫。 泡沫气味刺鼻。沈佳恩脸色一变,冷冷地看向那几个石化了一般的渔妇。 估计见我来者不善,那几个年轻渔夫,都顺手操起了渔网旁的钢叉和船锚。 我担心他们伤害沈佳恩,本想上前一步,将她护在身后,却被沈佳恩抢了先。 她小小的身子,忽然爆发出一股凌厉的气浪,震得那些渔民睁不开眼,纷纷伸臂遮挡。 我这才想起来,我还没认识沈佳恩之前,她身上那股奇怪的能量,是我不能企及的。 “在我还没改变主意之前,赶紧从我眼前消失!” 沈佳恩冷冷地喝了一声。几个年轻渔夫面面相觑,飞快地将手中的武器扔掉,拉着自家媳妇,飞也似地逃走了。 她等那些渔民走远,长叹了口气,转过身来,两眼如同天上的明星一般闪亮,抓着我的手,笑嘻嘻地道:“谢谢你救了我。恩人,能……能让我看看你吗?” 见她伸手要来掀我的兜帽,我心里一痛,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沈佳恩脸上闪过一丝失落,不过很快又恢复笑容,冲我伸手道:“你好,我叫小孟。” 小孟? 我差点惊呼出声。难道隔了上千年,她一直都记得自己这个名字? 见我站着没动,小孟怏怏地收回手,自顾整理被我打翻的火堆,自言自语道:“小孟没有家,没有爹娘,甚至不知道自己从哪儿来。小孟没啥本事,就是会煲汤。本以为大家喝了汤,就能成为好朋友,没想到……没想到……” 说着说着,珍珠般的眼泪,从她两颊滑下,滚落到渐渐熄灭的火堆之中。 “小孟这个名字,是大家给我取的。他们说,我长得漂亮,又会煲汤,他们喝了我的汤,就什么烦恼都没有了,就像喝了地府的孟婆汤一样。我就像孟婆,所以他们叫我小孟。” “什么!” 我脑子里突然灵光一现:孟姜女、孟婆、煲汤、才人、秦广王……几个看似不相干,却又紧紧依存的人和物,如电影默片一般,在我脑海中快速闪回,交织成一个站在奈何桥上,容貌清丽,拿着解忧汤的少女模样。 难怪从我回去祭祖开始,南良不艮所有的行动,就是为了掳走沈佳恩;难怪秦广王会让南良不艮,以才人的名义,将沈佳恩软禁在自己殿中;难怪我爸会说,我和沈佳恩,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沈佳恩就是孟姜女,孟姜女死后变作孟婆;而沈佳恩,一直就是我身边的孟婆。 见我仍旧默不作声,小孟抬起头来,抹去眼角的泪水,冲我勉强笑道:“我不管你是谁,听不听得到我说话。我小孟虽然来历不明,但也明白是非恩怨。你救了我,我要报答你。” 我心里一暖,知道她的意思,摇了摇头,温声道:“不用了。” “原来你会说话啊!还以为你是个哑巴呢!”小孟莞尔道,“声音还挺好听。” 我想到文庄十岁的自己,似乎冥冥之中,我俩的命运,总要纠缠在一起,历千百年,不曾割断,心中也不知道这是幸或不幸。 我叹息道:“这样吧,你要真想报答我,十四年后,你去中原一个叫文庄的地方。那儿有个孩子,叫范——” 我突然意识到不对:我自己就是范一阳,那文庄十岁时的我,怎可能还叫范一阳?而且,如果让她十四年后,去找长大了的我,这不又陷入死循环中,沈佳恩最后不还是得死吗? 见我突然收嘴,小孟睁着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追问道:“叫什么?” 我内心悲凉。与其让她重复这样的悲剧,还不如就此放手,让她和我的牵绊,在此时此刻,彻底终结。 纵使将来天各一方,知道她还活着,活得安好,总强过她死在我怀里,我却无能为力。 我摇摇头,强忍着就要夺眶而出的眼泪,哽咽道:“没什么。我是说,你要真想报答我,就别打听我的事,也不需要知道我是谁。你只要好好活着,也就不枉我走这一遭了。” “大哥哥,你哭了吗?”小孟满脸关切,就要上前替我擦泪。 我慌忙后退,推开她的手,粗暴地喝道:“你别过来!” 小孟眼里掠过一丝失落,眼泪啪嗒啪嗒,掉落在微微隆起的胸脯上。 那副梨花带雨的模样,实在让我心疼。 她抽抽搭搭地道:“小孟不知道,大哥哥到底是谁,但是……但是小孟觉得,自己和大哥哥,好像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认识了。听大哥哥哭,小孟心里也疼,也不舒服。” 我知道,我再待下去,肯定会忍不住摘掉挡在我俩面前,这层薄薄的帽檐,将她紧紧搂在怀里,这辈子都不会再放手。 我咬咬牙,忍住泪水,用尽量听起来冰冷的语气道:“你想多了,我不认识你。你只要记住我的话,好好活着。再见。” 转身的瞬间,泪水已经模糊了我的视线。 离开海滩,离开沈佳恩,我忽然感到无比落寞,不知道何去何从,一下子失去了活下去的意义。 我失神地走在路上,耳边忽然听到“梆梆梆”,敲梆子的声音,从头顶上空传来。 抬眼望去,只见天空中,竟赫然悬挂着一轮斗大的日晷。 梆子每敲一下,日晷就顺时针,往下挪一个刻度。 我正看得出神,那日晷忽然从天而降。我闪避不及,惨叫一声,只觉得脑门刺痛,顿时昏死过去。 再次醒来,我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柔软的大床上。床单和被褥都是新的,散发着让人心安的清香。头顶的天花板上,还悬挂着粉色的风铃。 这地方,好像有些眼熟。 我还没认出来,丁启和丁芸已经推门进来。 见我醒了,丁芸放下脸盆,将毛巾递给我,笑着道:“可算是醒了,睡了三天三夜。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死了。” 我立刻意识到,自己居然又回到了凤凰山山脚下的那间木屋。 丁启双手环抱胸前,慵然道:“大人交代过,让我俩务必照顾到你醒过来。现在好了,你醒了,我兄妹俩也该走了。” 我慌忙喊住他俩,问道:“平等王到底在哪儿?他为什么要帮我?” “为什么要帮你,我也不太清楚,这你得自己去问她。至于她在哪儿……”丁启冲我眨了眨眼睛,“先前去酆都冥界,你不是就见过了么?” 第一百七十七章 报应 丁启这番话对我的震惊,并不亚于我得知我爸就是我自己。 原来陆玉侯就是平等王。 可她为什么不愿透露自己的身份?又为什么,要偷偷地帮我? 丁启见我执意打破沙锅问到底,叹了口气,道:“我说过,我们不知道大人的用意,也不敢妄加揣测。我只知道,大人与转轮王素来交好。哦,我说的是转轮殿原来的主人,不是你。可能大人觉得,你有胆识、有担当,用情专一,与她十弟相像,所以爱屋及乌。” 我点点头,犹豫了许久,支支吾吾地问道:“佳……佳恩怎么样了?她……她活过来了吗?” 丁启没有马上回答我,只笑眯眯地盯着我,看了很久,这才转身道:“小妹子要是没救过来,大人也不会让我兄妹俩将你从亘古晷中带回。放心吧,她没事,只不过……” “不过什么?” 丁启摇头道:“不过你也该清楚,自己在亘古晷里做了什么。小妹子不但不认得你,她也不认得身边的其他人。她已经从生死司的寒冢离开。换句话说,她失忆了。” 虽然心里早有准备,但听丁启说出来,我还是感到有些失落。 丁启和丁芸掩门出去,在门后道:“人是救活了,不过我要是你,就不会蠢到去找她。别说她不认识你,就算认识,你现在的情况,自己心里清楚。贸然出现,只会是死路一条。” 丁芸接着道:“转轮王,酆都冥界不是善堂,我们可没法包庇你。你欺师灭祖,杀了自己身边所有亲近的人,这个消息,现在阴阳两界都传开了。从现在开始,你要逃亡了。” 我听着丁家兄妹的脚步声渐远,失神地盯着头顶的天花板,一时哪儿都不想去。 我不是没想过,自己会落到这样的下场。 师父和齐云山说过,施鲛是鲛人,是当初铁棺封魂的九个化生子之一。 他不会无缘无故帮我。我身上,肯定有他想要的东西。 为了救沈佳恩,我背叛了所有人,而我终有一天,也会死在他们手中。 这是报应。 我现在甚至怀疑,放出我杀死这些人消息的人,就是施鲛。 先前天桥底下那个说书人说过,转轮王原先的主人,是一个叫薛让的年轻人。我爸,甚或说那个时候的我,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将他从转轮殿赶走,鸠占鹊巢。 如果是这样,陆玉侯跟秦广王一样,是疼爱这个弟弟的,为什么还会冒这么大的风险,将我领进酆都冥界,让我用亘古晷,将沈佳恩复活? 这些人,到底都在想些什么? 我越想头越大,索性不去想了。 现在没了谢绝等人的拥护,没了我爸的指导,没了心心念念我的沈佳恩和蚊丁,我孑然一身,既不知道该做什么,也不知道该往哪儿去。 只不过,这种茫然,很快就被门外的一阵嘈杂声打破。 尽管门外那些人,刻意放轻了脚步,也压低了嗓门,但我还是能听出来,是子午门魁伟堂的人。 只不过,脚步声很密集,来得应该不下上百人。 魁伟堂没那么多人。邢炼应该是带了其他人过来。 我躺在床上,屏气凝神,能听到邢炼在和什么人小声交谈。 “待会儿你们千万别轻举妄动,他不是一般的杀人犯。他的手段,我们都见识过。” “放心,我们做了周密部署,这次他插翅也难飞。” 我心里一颤——那个声音,有些耳熟。 稍微想了想,我就想起来,这是上回我同学一一惨死时,审问我的,那个警局里的钟大队。 原本要只有子午门的弟子,我可能会狠狠心,突围出去,没想到,他竟然喊来警察帮忙。 我不是怕寡不敌众,现在的我,恼起性来,未必不是这些人的对手,我只是不想自己手上,再造这么多杀业。 想着我翻下床,从房间门缝里往外瞄了一眼,见木屋门口,几个荷枪实弹的武警,正举着枪,小心翼翼地往内堂靠近。 我一时有些束手无策。放在过去,即便这世上没人理解我,我还有贺玮、云泽这些冥界的手下暗中帮忙。实在不行,我让他们给我开一道阴阳门,也能从阳间消失。现在好了,阴阳两界,都没有支持、帮助我的人。 要想不死,只能拼命。 想着我咬咬牙,捏紧了手中的天斗,静候在门后,准备等冲到房间门口的武警靠近,就用念力催动天斗中的银针,将他们射杀,然后再夺门而出。 千钧一发之际,却听有个女孩子的声音,轻飘飘,却格外有力地传来:“慢着。” 我心中一动,从门缝里看去,见蚊丁摆脱拦着她的两名武警,目光坚定,一步一步,朝着木屋大门走来。 她身后,是和魁伟堂弟子,以及武警、杨文替等人对峙的包小司等人。 几天不见,蚊丁似乎成长了不少。脸上少了过去的童真和纯良,多了份隐忍和坚毅。 或许因为,她和我一样,已经担负起作为东岳大帝女儿的责任;又或许,从我在她面前,承认自己杀了身边朋友的那一刻起,她留给我的信任和尊敬,就已全部崩塌。 “你们抓不住他的。”蚊丁很平静地,推开拦在房门外,用枪口冲着我的几名武警,脸上露出骄傲的神色,“因为他是我师父。” 那几名武警想动怒,转头往门外看了一眼,脸色大变,怒瞪着蚊丁,仍旧举着枪,慢慢向木屋门外退去。 蚊丁目送他们离开,叹了口气,对着房间门道:“师父,我进来了。” 我抵着门口,不让她进屋。 蚊丁眉头一皱,透过门缝,冲我意味深长地眨了眨眼睛。 我下意识地一松手,房间门被蚊丁用力推开。 她很机敏,顺手又将房门关上。 我本想问她过来做什么。蚊丁却不由分说,扑进我怀里,恢复了过去小妹妹般的软弱和依赖,也不说话,只呜呜地哭。 我抚了抚她的头发,在心底叹了口气。 我知道,她其实一直都喜欢我,是那种超越了兄妹,或者师徒的喜欢。 只是因为善良、因为迁就,她把这份喜欢,或者说爱意,一直埋藏于心。 我低喃道:“你不该来的。” 蚊丁埋在我怀里,小声道:“我必须来。我不来,师父只有死路一条。” 我苦笑道:“你要救我?现在所有人都恨不得我马上死,你想怎么救我?” 蚊丁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悲凉,用力咬着下唇,似乎斟酌了许久,这才从齿间蹦出几个字:“师父,你……你别怪我。” 我胸口陡然一凉,跟着一阵剧烈的疼痛,瞬间涌遍全身,用力推开蚊丁,就见自己胸膛上,不知何时,竟插着一柄匕首。 匕首完全入肉,只留了刀柄在外面。 蚊丁在我眼前,垂着头,能隐隐感觉到,她长发遮挡的小脸上,有着一种与过去完全不同的冷酷和决绝。 “报应啊……报应。”我凄然一笑,两眼一黑,昏死过去。 第一百七十八章 我们回来了 经过好似一个世纪那么长的昏暗混沌,迷迷糊糊地,我睁开眼,感觉自己躺在一张如海绵般柔软的大床上,浑身疲软。 床头两侧人影幢幢的,似乎站着好几个人。 这些人都伸长脖子,勾着头,冲我桀桀冷笑。 我眼皮沉重,看不清这些人的脸,只能依稀看到,每个人的胸口,都绽开了一朵血花。 与此同时,我发现这些人,手里都拿着明晃晃的匕首,仿佛就等着我醒过来,再补上一刀。 我总觉得,这些人,就是谢绝他们。 本想张嘴向他们表示歉意,喉咙却似被人掐住了一般,咯咯闷哼了几下,就是说不出话来。我心头急切,喉咙一甜,又沉沉睡去。 再次醒来,我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冰冷刺骨的石床上。 石床四周的床沿,在不断地往外冒着白雾。四周黑漆漆的,只在墙角点着一盏不断跳动的油灯。除此之外,什么东西都没有。 没有桌椅板凳、没有床帘被褥,最重要的,也没有盯着我冷笑的谢绝等人。 这间密不透风的石室,甚至连窗户都没有,如同冰冷的牢房。 我胸口仍旧隐隐作痛,感觉口渴得厉害,从寒石床上爬起,想出门找点水喝。 这时候,寒石床后,油灯照不到的阴影里,忽然有个声音,沉闷地道:“你醒了?” 我大惊回头,见是个带着黑铁面具的男人,大马金刀,跨坐在一张石质的太师椅上。 他身上穿着和毕谢一般的猩红官袍,身材魁梧,颔下一把灰白的虬髯,看来年纪已经不小。 “你是什么人?”我冷冷地问道。 那人笑呵呵地道:“我是你爷爷。” 我起先没反应过来,以为他骂街,本想发作,一想又不对,浑身一颤,皱眉道:“你是我爷爷?可大伯和我爸说——” “你大伯不知道。”那人截口道,“至于你爸……唉,现在还不是时候,时候到了,我自然会告诉你,我到底是什么人。你既然醒了,就赶紧回去吧。” “回去?”我不解,“回哪儿去?” 那人道:“自然回你的转轮殿去。小姑娘拦着那些人,没让人动你的遗体。你赶回去,魂归本体,自然就能活过来。说是亲手杀你,其实是救了你。” 我愕然道:“所以我现在——” 那人笑道:“自然是个幽灵。” 我心道难怪刚才就觉得,胸口被蚊丁刺中的地方,虽然仍旧隐隐作痛,但一点疤痕都没有。 起初还以为自己骨骼惊奇,愈合能力超强,合着我已经死了啊! 想到这儿,我看向那人,道:“那这样的话,您不是也——” “我不是鬼。”那人平静地说道,“或者严格来说,我还没到魂飞魄散的时候。” 我想着蚊丁肯定不会自己想到这种,让我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办法,应该有人教她这么做,问那人,是不是他教的。 那人摇头道:“教她杀你的,和教你杀那些人的,是同一个人。” “施鲛?” 那人点点头,道:“那家伙,未必就是好心,不过他肯主动帮忙,让你们在最关键的时刻,得到真正觉醒的方法,也算是件幸事。手段是偏激了点,好在这善后的事,相信你自己也能处理。” 我听得一知半解,谢过那人,转身要往外走,却又被那人叫住。 他犹豫了半晌,叹息道:“你别恨那小丫头。她这么做,心里其实比谁都苦。” 我回过身来,摇头苦笑:“就算所有人都误解她,我也不会记恨她。她现在的心境,我最了解不过。” 那人朗声大笑,道:“如此才是我范家该有的风度。你去吧。” 虽然知道自己已死,但再度回到转轮殿,我仍旧心头忐忑。 我害怕面对已经回魂归来的谢绝他们。 我能理解蚊丁的苦衷,不代表他们能理解我的苦衷。 施鲛实在是给我留了个极大的难题。 好在我根本没有机会面对这个难题。 我回到转轮殿,见殿外一片嘈杂,毕谢、江台匀、曹荣,还有几个气度不凡的冥界将领,颐指气使地站在转轮殿的牌楼下。 而转轮殿的小鬼们,个个如同受惊的小鸟,缩成一团,一脸的紧张和茫然。 转轮殿此刻群龙无首,确实是秦广王和卞城王兵临城下的绝佳时机。 令我有些意外的是,陆玉侯居然也在。 不过尽管和毕谢等人站在一处,我还是能看出,陆玉侯满脸的不情愿。 “整个地府谁不知道,你们主子欺师灭祖,还杀了自己最最信任的心腹爱将。你们已经没啥好考虑的了,交出转轮殿,还我十弟的宝座,我们可以给你们一个好归宿。” 说话的是个满脸络腮胡的年轻男子,和毕谢一样,也穿着猩红的官袍,应该是十殿中的某个阎罗。 看他那副猴急的模样,只怕想要转轮殿这片地的,是他自己。 “大人宅心仁厚,他这么做,自然有他的道理。就算……就算他杀了贺大人他们,那肯定也是被人迷惑了。只要有我们在,你们休想踏进转轮殿一步!” 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叟,原本缩在那群小鬼身后,听那阎罗这么狂妄,忍不住站了出来。 “不知死活!” 那阎罗一使眼色,他身旁一个拿着大刀的兵士应声出来,手起刀落。 老叟一声惨叫,化作一团黑烟,消失在众人面前。 尽管仍旧固执地挡在牌楼下,但转轮殿的那些小鬼,眼中都已露出恐惧之色。 眼看那些人戾气横行,又要落刀,我再也忍不住,怒吼一声:“住手!” 所有人,仿佛被定住了一般,转头看着我,也不说话,也没动作,甚至连张开的嘴都没合上。 惊讶、怀疑、狂喜、担忧……各种各样的表情,在这些人脸上出现,简直精彩至极。 “你不是已经——” “已经死了。”我见避不开了,索性破罐子破摔,挡在那些小鬼面前,掏出怀中的墨门天斗,指着毕谢等人,亢声道,“只要我范一阳一天还在这儿,你们就别想在转轮殿撒野!” “是么?”毕谢不屑道,“你倒是问问他们,会不会跟着一个屠杀自己手下的暴君。” 这是我的心病。 我的心立马往下一沉,回过头去,见那些小鬼中,大多数都垂下了脑袋。 他们不是诚服于我,而是怕我。 毕谢说的没错。现在的我,和过去仁爱、仗义的转轮王相比,实在相差甚远。 “我会。” 长时间的沉默后,转轮殿殿堂深处,忽然有个熟悉的声音,幽幽地飘了出来。 我惊喜地看到,谢绝一身白袍,身后背着判官笔,威风凛凛、似笑非笑,慢慢从殿门台阶上走下来。 和他一起的,还有这些天,被我依次杀害的,地府的阴官们。 只是不见师父。 我一时心情复杂,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谢绝走到我面前,用力往我胸口捶了一拳,嘴角一扬,道:“这是你欠我们的,我做个代表,这一拳,就算扯平了。” 我感激地看着这些被我杀害的部下,鼻子酸酸的,想哭,却没有泪水。 谢绝面对毕谢等人,冷笑一声,忽然冲我抱拳跪地,振声道:“转轮王座下白无常,誓死效忠吾王!” 紧跟着,范无咎、周格、林枫……所有人依次抱拳跪地,也跟着大喊: “转轮王座下黑无常,誓死效忠吾王!” “转轮王座下鬼王,誓死效忠吾王!” “转轮王座下夜游,誓死效忠吾王!” …… 被他们这么一带动,整个转轮殿,无论大官小将,还是平民百姓,开始齐声高呼:“誓死效忠吾王!” 声音嘹亮激昂,在转轮殿上空,久久地回荡。 第一百七十九章 八门九子十阎罗 转轮殿和其他九殿阎罗的梁子,算是彻底结下了。 而我也这才知道,除了秦广王仍旧不知所踪,只派了江台匀出面,先前和陆玉侯、毕谢站在一块儿的,那几个领头的,就是其他六殿的阎罗。 好在除了卞城王毕谢、楚江王历勤和都市王黄云中,铁了心要和秦广王统一战线,跟我过不去,其他五殿阎罗都处在犹豫和观望状态。 真要掐起来,我们未必就溃不成军。 我见所有人都活了过来,确切地说,是醒了过来,而且每个人后颈上,都现出了代表转轮殿阴官的阴官印,知道施鲛并没有骗我,激动之余,也放心了下来。 我本想冲所有人鞠躬致歉,被谢绝和范无咎拦下。 范无咎面无表情地道:“你和我们的恩怨先缓缓。等这阵风波过了,咱再算不迟。贺大人,把你知道的,跟主人说说吧。” 贺玮和云泽走到我面前,冲我拱手作礼,说起这段日子,他们收集到的情报来。 原来施鲛没有食言。我去酆都冥界找亘古晷的这段日子,他们确实回魂,被施鲛一一救活。 虽然暂时不能再像活人那样,长久地暴露在阳间的天光之下,不过也能像范无咎先前那样,打着黑伞,在阳间撑一小段时间。 最重要的是,谢绝等人作为十大阴帅的能力,再被我杀害之后,也彻底觉醒。 施鲛不知道从哪儿得知,想要觉醒,就要死一次的路子。 他如法炮制,让我最不可能提防的蚊丁,亲手杀死我,再将我的尸首,从警方那儿抢下,然后和谢绝等人一样,七天后回魂复活。 这样一来,我作为十殿转轮王的能力,也会被彻底激活。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们都一一苏醒了,师父却还没醒过来。 谢绝等人担心师父是个变数,我这一刀子下去,他彻底死绝了。 施鲛却成竹在胸,说师父身份特殊,可能复活需要的时间会更久一些,让他们不用担心,赶紧回转轮殿帮忙。 我被蚊丁杀死,灵魂被那个自称我爷爷的人救下。这段日子,转轮殿大大小小的事务,暂由黑无常范无咎、白无常谢绝,以及鬼王周格打理。 他们也觉得,施鲛无事献殷勤,肯定有猫腻,一边提防秦广王那边趁乱打进来,一边让贺玮和云泽,去暗中调查施鲛的底细。 这一调查,还真就查出不少惊人的消息来。 首先是子午门那边。云泽查出,子午门是当年的捞阴八门,改头换面重新建立的,创立者是个叫秦仇的年轻人。 没人知道这人的底细,只知道,秦仇城府极深,而且身手了得,经常神龙见首不见尾。 子午门的八个堂口,刚巧设在除了一殿秦广王和五殿阎罗王,另外八殿的地盘上。而且这些堂口中的弟子,多多少少,都跟当地的冥界打过交道,有的是合作,也有的是对立。 换而言之,子午门的创立,本就是为了牵制十殿阎罗。 再就是当初被我们不小心,从归秭村铁棺放出的那九个化生子。 据传,远古时代,有个叫女岐的女神仙,娇艳媚惑,无夫而生下九子,所以被后世尊为九子魔母。 女岐姓欲极强,多以十五六岁的青春美少女形象现世,勾搭世间男子,与他们交合,增进自己功力的同时,也寻找合适的凡胎,打造成化生子。 听说她当初因形迹不端,被以女娲为代表的众神,封印在不周山,千百年来,一直沉寂无声。 她的九个魔子,也被高人以铁棺封魂,镇压在不周山脚下。 之后不知为何,女岐却突然出逃,连同她的九个魔子,不知所踪。 解放前,归秭村莫名来了个美艳少女,勾引得整个村子的男人神魂颠倒、妻离子散。之后有人认出,这美艳少女,就是数千年前的远古妖神——女岐。 换句话说,当初我们在归秭村见到的绡绡,就是女岐。 而从铁棺里逃出去的九个化生子,就是转世轮回之后,女岐的九个魔子。 从目前收集到的情报来看,施鲛、子煊、江波儿,还有那个以杀人为乐,嫁祸给我的曲扬,都是九子之一。 另外,最令我在意的是,贺玮说,荼荼儿,很可能也是女岐的孩子。 想起当初我们在焚烎村,我昏迷前,分明听到子煊自称七哥,还喊荼荼儿八妹,当时不解其意,现在想来,那子煊,应该是九子中的老七;而荼荼儿,自然是老八。 贺玮他们查到,这九子从铁棺出逃后,也有意无意地,在十殿阎罗管辖的地盘上出没。子午门的八个堂口,既要时时牵制十殿阎罗,也要暗中提防这九子捣乱。 “黄记纸扎”的老板黄泽麟,过去是子午门魁伟堂的副堂主,正是因为追查被南良不艮占着肉身的江波儿的底细,惹恼了女岐。女岐命曲扬,暗中将其刺杀。 黄泽麟和齐云山是多年好友。齐云山对黄泽麟的死,一直耿耿于怀。师父这些年,也在暗中调查子午门和九子的恩怨。 两人一拍即合,所以多年来,一直暗中联手追查。 尽管还未得到确实可靠的证据,但种种迹象表明,秦广王和女岐,存在某种相互利用的合作关系。 江波儿的肉身,也很可能,是女岐故意让南良不艮占去的。 或许因为南良不艮后来包藏祸心,秦广王觉得是一大隐患,又不能亲自动手,恐面上伤了自己和女岐的和气,于是借刀杀人,用计让我们和陈灵祎,去杀了南良不艮。 至于施鲛为什么会主动帮助转轮殿,让转轮王和手下的十大阴帅纷纷觉醒,成为能与其他九殿阎罗相抗衡的势力,他们现在也没想出个头绪来。 不过谢绝等人分析,很可能是女岐和秦广王之间的合作出了什么问题,相互之间不再信任。 女岐支使施鲛来帮忙,让转轮殿成长起来,是为了制约鬼判殿在地府的压倒性实力。 我实在没想到,这里面会牵扯出这么多是非。 这些所谓的神魔,与凡人无异,个个心怀叵测。 过去一些雾里看花的线索,被贺玮和云泽这么一说,也如抽丝剥茧般,渐渐明晰起来。 我被谢绝等人拥护着,坐到转轮殿殿堂正中央的麒麟宝座上。 听他们说完,我皱着眉,问我们接下来该做什么。 范无咎进言,说与其在这儿等着秦广王找上门来,我们现在实力薄弱,还不如先下手为强,去联络可以拉拢的地府势力,早作准备。 谢绝点点头,苦笑道:“不过在此之前,一阳,你还是先去找回你的尸体吧。” 我这才想起来,这整个转轮殿上,现在就我一个孤魂野鬼,他们都是和江台匀那些人一般的,能在阴阳两界通行的阴官。 我摇摇头,也苦笑着道:“我上哪儿找自个儿的尸体去?” 话音刚落,就有小鬼进殿通报:“禀报主人,殿外有人求见,说是……说是给您送礼的。” 第一百八十章 转轮王薛 我起先以为,是蚊丁她们来送我的尸体,急忙迎出殿外,却发现,确实是来送还尸体的,但不是蚊丁她们,而是个陌生的年轻男子。 这年轻男子长得挺秀气,戴着一副无框眼镜,看起来文文弱弱的。 让我有些诧异的是,这么一个陌生人,忽然闯进转轮殿,殿外看守的守将和底下的兵士,非但没有拦下,反而好像对这年轻男子颇为敬重,主动让出道来。 “你是——”我皱眉问道。 年轻男子很恭敬地拱手作礼,指着地上,用白布盖着的,我的尸体,笑眯眯地道:“在下薛让,受人之托,特来归还转轮王肉身。怠慢之处,望请海涵。” “薛让?”我脑海中仿佛划过一道闪电,忍不住浑身一颤,脱口道,“你就是——” 薛让却忽然冲我使了个眼色,示意我别说出来。 我不知道他什么意思,及时收住嘴,拦住冷脸想要上前轰人的范无咎,将他迎进殿去。 眼前这个文文弱弱的年轻男子,居然就是当初被我爸,或者说被我,用计赶出转轮殿的前任转轮王。 他怎么突然回来了?他到这儿来干什么? 说实话,我内心深处,对自己当年不知出于何种目的,抢夺他转轮王名号的行为,始终抱有惭愧,见他好像不以为意,一直面带微笑,稍稍放下心来。 不过眼下正是多事之秋,我唯恐他是秦广王那边派来的,也不敢大意,让谢绝他们在内堂稍待,有什么事赶紧进来,领着他,去了殿堂一侧的偏室。 薛让等奉茶小鬼离开,嘬了一口,笑眯眯看着我,忽然道:“大人当真不记得以前的事了?” 我以为他终于要跟我算旧帐了,叹了口气,抱拳道:“是我对不起你,还请——” 薛让却摆摆手,没让我说下去,冲我呵呵笑道:“大人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看来传闻是真的,大人……不记得当年的事,也不记得自己是谁了。” 薛让说,他当年离开转轮殿,并非像传闻说的那样,是被我爸,或者说被我,用美人计逼走的,而是我和他合谋,导演的一场暗渡陈仓的好戏。 和我先前料想的一样,秦广王一心想做地府老大,将其他九殿的地盘,一一收为己有。 转轮殿实力最弱,转轮王薛又宅心仁厚,不想兄弟阋于墙,自然成为秦广王最先盯上的目标。 秦广王巧言令色,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很会公关工作,其他八殿的兄弟姐妹蒙在鼓里,还以为他对这十殿的弟弟疼爱有加,不疑有他,弄得薛让有苦难言。 好在这时候,我出现了。 我建议他将计就计,顺着秦广王的掩饰工作往下演,我来当那个坏人,暗渡陈仓,将他从转轮殿赶走,表面上鸠占鹊巢,其实是让他藏在暗处,一来避免秦广王派人暗中追杀;二来可以和我一明一暗,共同商讨退敌之策。 薛让接受了我的提议,我、沈佳恩和他,在阴阳两界,上演了一出爱美人不爱江山的悲剧,不仅骗过其他八殿阎罗,也让秦广王嗅到了可趁之机。 原本秦广王还担心自己公然抢夺转轮殿,师出无名,这下好了,我先他一步出手,他可以大大方方地,以保护十弟的名义,发动进攻。 秦广王实力强大。原本我和薛让商量好,等这出戏一演,秦广王按捺不住,形迹败露,薛让再站出来,揭露他的狼子野心,联合其他八殿的阎罗,共同讨伐。 却不想,那之后,我忽然消失了一段时间。 之后再出现,我就变得怪怪的,好像一夜之间,对过去的事一无所知,而且身上也毫无能力,与常人无异。 薛让心中苦闷,怀疑我也觊觎他转轮王的宝座,是装出来的。 这些年来,他一直暗中观察,渐渐发现,我是真的失忆了。 他心中既愁苦又着急,无奈自己势单力薄,也不敢露面。 当初我们去鬼判殿,遇到杀人蜂,是他给黄峰通风报信,让他赶去救我们;之后我在酆都冥界的亘古晷中醒不过来,也是他出面求情,陆玉侯才会耗费功力,将我救出。 他亲眼看到我将谢绝等人一一杀死,又看着施鲛将他们重新救活;他也目睹了蚊丁狠心将我杀害,我的灵魂,被一个有些眼熟、穿着猩红官袍的人带走。 他知道,时机到了,他可以重新出现在世人面前,所以主动去找包小司她们。 刚巧,蚊丁等人将我的尸体,敛在当初沈佳恩躺的生死司寒冢中。 蚊丁多少觉得愧对于我,不知道该怎么将尸体送还过来。薛让刚好做个顺水人情,说明来意,所以才会带着我的尸体,出现在转轮殿外。 我听薛让说完,想起那个自称我爷爷的怪人,一个古怪的想法,忽然在脑海中浮现。 我也没跟薛让说。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也变得疑神疑鬼的,不会再轻易相信他人了。 薛让说完,起身要告辞。 我想起他刚才进殿时,那些守门的兵卫,显然是认得他的,应该是转轮殿的旧部,喊住他,迟疑了一会儿,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问他。 薛让竟好似看穿了我的心思,笑了笑道:“你放心,他们曾经是我的旧部,现在只是你的人。再说了,以你的身份和能力,这些人,以后都入不了你的法眼。” 我听他话里有话,问他什么意思。 薛让仔细打量我的反应,好像有意在试探什么,见我皱着眉头,表情痛苦,不像装出来的,喟然道:“算了,你现在不知道也好,免得惹来不必要的麻烦。我走了。以后有用得着我薛让的地方,大人给传个信儿,我随叫随到。” 我让谢绝帮我送他出去。 范无咎等人立马上前,问我薛让都说了些什么 。我也不想瞒他们,照实说了。 周格捏着下巴道:“这种人的话,不可尽信。” 其他人都跟着附和点头。 我也说不好,薛让刚才那番话,到底几分真几分假,不过倒是让我理顺了一些思路。 我爸和施鲛都曾经提及过,我的身份,远比我所知的更加复杂和重要。 如果薛让所言非虚,那很有可能,我当初去找他时,是以另一个更重要,也更尊贵的身份出现。 想要解开这个身份之谜,我隐隐觉得,得从那个自称我爷爷的人身上下手。 我心中焦急,就想凭着记忆,去找先前我醒来的石室。 谢绝等人却劝我,说明天就是我死后的头七,得在转轮殿中,魂归本体,成为他们这样,阴阳两界都走得通的灵体,到时也方便进出。 我想着也有道理,沉住气,正准备问谢绝要怎么回魂,师父突然来了。 师父仍旧面无表情,背着那把漆黑的鬼头刀。 我有点不敢面对他,想先到后殿缓缓。 师父似乎察觉到了,耳朵一动,笑道:“你跑什么?你是君,我是臣,我还能弑君不成?” 第一百八十一章 原来是你 我愣住了,一下也猜不透,师父这话到底是真心的,还是讽刺。 谢绝赔着笑脸,赶紧上前扶住师父,问他上哪儿去了,怎么现在才来。 师父有意无意地看了我一眼,让谢绝搀着,在殿堂下第一把座椅上坐了。 师父说,他昏睡的这两天,在梦里,见到了过去很多人的面孔,包括他师父符柏、师弟季爻乾,也包括收养他的爷爷江明、自己手刃的生父钟天篷。 但最多的,还是心中至爱宋大有。 迷迷糊糊中,他感觉往日时光,在自己眼前,如无声电影般,一幕幕重演。 他承受不住这份痛苦的回忆,极力想让自己醒过来。 这时候,他就看到了一个人,一个他本不愿见到的人——东岳大帝。 他仍旧穿着那件猩红的官袍,也仍旧戴着一副阴森森的面具,但师父还是一眼认出了他。 他正要喝问东岳大帝,为什么当初要骗自己,害他双目失明,害他和宋大有天各一方,忽然浑身一颤——他居然能看见东西了。 恰在此时,东岳大帝脸上的面具,忽然掉落,露出一张年轻男人的脸。 师父没见过这张脸,但隐隐觉得有些眼熟。 正琢磨的时候,东岳大帝的脸,忽然在他面前变得模糊,而且越来越远。 从东岳大帝身后,猛然跳出一大群面目狰狞的恶鬼,冲他扑过来。 师父下意识地摸向身后,将鬼头刀拿在手上,如砍瓜切菜一般,瞬间将这些恶鬼砍得灰飞烟灭。 这时候,他忽然发现,自己身上,竟然穿着一件沾满鲜血的褐红色战袍。 而他手中拿的,也不是鬼头刀,而是一柄厚背银环砍刀。 师父正感到纳闷,忽然感觉下巴有点痒,一摸,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变成了个满脸络腮胡的粗壮汉子。 正好不远处的黑暗中,有片平静的河面。师父凑到河边,见倒映在河面上的那张脸,和自己过去印象中的那张脸,完全不同。 师父自诩,自己过去也算美男子一枚,可眼前的这张脸,却是个豹头环眼、铁面虬髯的糙汉,实在其貌不扬。 师父一个闪念,总觉得这张脸,似乎在哪儿见过,下意识地在身上摸,想找到骨符,随即反应过来,那枚骨符,他已经送给我,当作我和沈佳恩大婚时的礼金。 这时候,头顶混沌的天色下,忽然传来东岳大帝的声音:“你现在该知道自己是谁了。别怪你徒弟,他只能用这样的方式,让你觉醒。等你醒了,见到他,就什么都清楚了。” 师父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脚下的地面,突然开始剧烈颤动。昏黑的夜空中,仿佛有一大团一大团的乌云,阴沉沉地向他压过来,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等他再次醒来,就发现自己躺在山洞的岩石上。 周围静悄悄的,什么东西都没有。 他感觉两眼刺痛得厉害,努力想看清自己身处的位置,却发现自己仍旧什么都看不见。 他摸索着,往外走了几步,听到有轻微的脚步声,从山洞外传了进来。 一个人冲他闷声道:“钟师父,别来无恙啊。” 师父听出是施鲛的声音,警惕地摸向了身后,却发现鬼头刀不在。 施鲛叹了口气,走到师父跟前,把鬼头刀递给他,在他耳边小声道:“咱俩有的是过招的机会。只是现在,我不过是想给你当回导盲犬。” 师父说,施鲛把他带到转轮殿在安宁村河沟的阴阳门,就悄然离开了。 我们听师父说完,都震惊不已。 怪不得,师父身手这么好,又怪不得,他是个鬼见愁般的厉害人物,原来师父死后觉醒成为的,居然是斩妖除魔的门神——钟馗。 师父沉默良久,对我道:“十多年前,东岳大帝告诉我,我这双眼睛,会在收你为徒之后,有复明的希望。眼下虽然还看不清东西,但已经能看个囫囵。” 我们听着,都替师父高兴。当晚在转轮殿大摆筵席,一来庆祝大家重获新生,二来也为即将面对的冥界大战,鼓舞一下士气。 范无咎提醒我别喝醉了,小心无法回魂。 我边喝着淡如白水的酒,边苦笑道:“哥,我死人一个,喝酒不过走个形式,没事的。” 本以为魂归本体是个多么繁复的过程,不曾想,隔天夜里,谢绝只是让我和我的尸体并排躺在一起,闭上眼,极尽所能,想象自己的模样,别的什么都不用做。 我依言照做。闭眼等了好一会儿,就感觉自己轻飘飘的,从地上平着飞起来,越飞越高,几乎都飘到半空了。 我心里惊惧,本能地就想睁眼,耳边却清楚地传来谢绝的喝止声。 等了好一会儿,似乎听见谢绝在身下念了几句咒语,就感觉自己如同失重一般,身子急速下坠。 如同做噩梦般,我下意识地浑身一颤,睁开眼,见自己躺在地上,身旁的尸体已经不见。 我用力捏了捏自己的脸,真实的疼痛感,让我激动得差点没哭出声来。 我们在转轮殿呆了一周左右,一来是为与秦广王那边对抗做准备;二来是都想等师父重获光明的奇迹一刻。 这天,范无咎慢慢揭开缠绕在师父眼睛上的白布。我和谢绝搀着他,往殿外走,让他慢慢适应冥界并不刺眼的天光。 师父两只眼皮不停地颤动,慢慢睁眼,原本如同蒙了一层白雾的眼睛,变得有神起来。 看着看着,两行清泪,悄无声息地,从他眼角滑落。 “师父,您能看见了?太好了!”谢绝当先惊叫起来。 师父转头看着他,试探着喊了声“谢绝”,见他兴奋地点点头,自己也格外激动,颤抖着,转过身来看着我,却突然脸色一变。 我没法形容师父看见我的那一刻,眼神里是什么内容。 震惊?愤怒?害怕?不解……似乎都有,又似乎都没有。 因为这个眼神,只是刹那间出现,又立马恢复了冷漠。 “原来是你。” 师父喃喃地说着,不顾身后二脸懵逼的我和谢绝,脸上带着古怪的笑意,不停地摇头,往殿外走去。 一整天,师父都没跟任何人说过一句话。直到夜里,他忽然喊我出去。 师父没看我,只坐在殿门前,望着远处山头灰扑扑的月亮,幽幽地道:“等这几天的事情了结,我会离开。从今往后,咱俩再无瓜葛。我不是你师父,你也不再是我徒弟。” 我心中凄苦,惶急道:“师父——” 师父摇摇头,凄然笑道:“我总算明白,东岳那老狐狸,当初为什么要让我变成瞎子。错不在你,又或者,错都在你。这都已经不重要了。往后的路,你好自为之。” 见师父起身往殿中走,我再也忍不住,冲他大吼:“师父,死刑犯都有权利知道自己的罪证呢!你总也得让我明白,我到底错在哪儿?我到底是谁?” 师父转过身来,微笑道:“你想知道,可以去问那个人。他心里最清楚。” 第一百八十二章 鬼门关大开 师父让我去问的,就是将我灵魂带走的那个,穿猩红官袍、戴黑铁面具的男子。 师父交代完这些,当天就离开了转轮殿。 师父说,他还会继续暗中帮我,不过是以君臣的关系,而非师徒的关系。 等这一切了结,他就去漠北找师娘,从此不再过问世事。 我不顾谢绝等人反对,毅然决然,要去探寻我身上最大的秘密。 谢绝等人见苦劝无果,让我自己小心,他们镇守转轮殿,以免被秦广王那边趁虚而入。 师父说,那个自称我爷爷的人,一直都藏在泰山后的蒿里山中。 换句话说,我爷爷,就是东岳大帝。 大伯曾在遗书中提到过,爷爷在我爸和大伯还很小的时候,就突然离世。但大伯和我爸,都没有在坟墓里发现爷爷的遗体。 这样看来,我们范家诈死的本事,是一脉相承的。 而如果爷爷就是东岳大帝,那当初我爸,或者说我,与薛让合作,制造逼走转轮王的假象,并得到东岳大帝的支持,这一切就完全说得通了。 只是有一点我觉得别扭。毕谢曾经说过,蚊丁其实是东岳大帝的女儿。 这样一来,原本是我徒弟的蚊丁,岂非一下子变成了我小姑? 这辈分差得,也太离谱了! 以爷爷的年纪,居然还能生出这么个比我小的小姑来,我们老范家的男人,还真是老当益壮、雄风不减。 我一边胡思乱想,一边赶路,不知不觉,到了蒿里山脚下。 上次我从石室离开,是在夜里,尽管白天过来,环境多少有些陌生,但凭着印象,我还是能够找到去石室的路。 阳间冬天的日头,确实比冥界刺眼了许多。我撑了把黑伞,尽量不与活人碰面,拣着僻静的羊肠山道,往蒿里山深处走去。 走到一处山崖下的裂缝,四周空气骤然安静,静得连我的心跳声都听得格外清楚。 温度也急剧下降,能感觉到,有阴冷潮湿的山风,从裂缝深处,一阵紧似一阵地吹来。 我深吸了口气,确定左右无人,收起黑伞,侧身从裂缝中钻了进去。 裂缝很窄,我挺胸收腹,这才勉强能通过。 裂缝后,是个稍稍宽阔些的山洞,能看到洞壁上,有许多如同上次我和沈佳恩互换身子,从泰山腹地进入泰山府君殿一般的人形窟窿。 我找了个与我体型差不多的窟窿,才将身子契进去,就感觉窟窿中有股强大的吸力,将我整个人拖了进去,我甚至都没来得及感受四肢与岩壁摩擦带来的剧痛。 我收住脚,见自己已经在一间漆黑的石室中。 同样,除了一张冒着白气的乳白色石床,石室里什么东西都没有。 正是当初我醒来的石室。 “噗!” 毫无征兆的,石室角落里燃起一盏煤油灯。 自称我爷爷的那个虬髯汉子,仍旧大马金刀,跨坐在石床后的一张石椅上,也仍旧戴着那副鬼气森森的黑铁面具,好像等了我很久。 “你来了。” 我点点头。他好像知道我会来找他,语气平淡,听不出半点波澜。 那人叹了口气,道:“你知道我是谁了?” 我嘲弄地笑笑,道:“是不是我爷爷,我不敢肯定,但你是泰山府君。” 那人也跟着笑了笑,道:“我知道你心里存疑。事已至此,我也不再藏着掖着了。相信小薛和小成那俩孩子,都已经跟你说过些什么。你自己心里,又何尝不是有了答案?” 我面无表情地点点头,道:“我想听你亲口说。” 那人又长叹一声,慢慢摘下那副黑铁面具,露出一张与我一模一样,不过衰老、憔悴了许多的脸。 见我好像并不惊讶,他摇头苦笑道:“你果然知道了。” 说真的,我其实有想过,既然爷爷当初背着大伯和我爸,诈死当了东岳大帝,而且始终不敢以真面目示人,那很有可能,他和我爸一样,都背负着父子劫的心理压力。 换句话说,爷爷和我爸,很可能都是另一个时期的我。 但是,当这张与我长得一模一样的脸,终于揭开面具,出现在我眼前,我心中仍旧感到震惊。 震惊之余,又有些五味杂陈。 我读懂了师父重见天日,看到我时,那种复杂的眼神。 他怎么也没想到,那个当初欺骗他,害他双目失明,与爱人天各一方的仇人,就是日日夜夜,陪在自己身边的徒弟。 师父已经足够冷静、足够仁慈,换作别人,甚或我自己,很可能都会当场发难。 我也读懂了薛让来找我时,话中欲言又止的含义。 他知道,当初去找他合计的,是作为东岳大帝的我。 他不敢确定,我是真的失忆还是在演戏,所以在转轮殿,他并没有说破。 可这样一来,蚊丁又是某个时空里,我和某个女人生的。 她既是我小姑,又是我女儿…… 这就完完全全乱了套了。 爷爷满脸凄凉看着我,叹声道:“我知道,作为你爸的那个你,已经离开。我不是怕死,而是还没到能让我撒手不管的时候。从你被那丫头杀死的那一刻起,我就意识到,这一天终于到来。我躲了那么久,活得那么痛苦,现在终于到了解脱的时候了。” 他边说着,身上边如我爸当初那般,慢慢腾起一层朦胧的白雾。 爷爷的脸,在白雾中越来越模糊,越来越遥远,却显得格外安详和享受。 仿佛他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很久。 “爷爷……” 我冲这个渐渐被白雾笼罩的,熟悉却又陌生的面孔,不断地喃喃。 “一阳,爷爷自知亏欠你们爷俩儿太多。最后让我尽点当爷爷的心意吧。你来见我,已经被人盯上,是活人。别从原路回去,这张石椅下有密道,从这儿离开。这两样东西,你带着吧,留个纪念。” 我一怔,果然听到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从那人形窟窿中传来。 听声音,来得还不止一个人。 说实话,我总感觉,我们这些人死而复生,虽说各自的能力都有提升,我甚至都不需要长时间凝视右手的食中两指,只要心念所及,就能从指尖射出一道耀眼的白光,而且也不觉得疲累,但不知道为什么,我们却对活人,尤其是懂得驱邪除魔的活人,有了种本能的畏惧。 我能嗅到一股危险的气息,见爷爷已经消失不见,只留了那件猩红官袍和那具黑铁面具,捡起来揣在怀里,搬开石椅,见石椅下果然有条密道,赶紧跳了进去。 密道不长,似乎正好通向先前进来的那片崖面的后山。 我抬脚刚要出去,忽然见出口下方的树林里,同样密密麻麻,藏着许多身穿统一制服的健硕男子。 领头的那人背对着我,身材窈窕,是个女的,而且看着竟似有些眼熟。 等她和身旁那人交代完任务,回过头来,我忽然浑身一颤——杨文替? 我原本以为,她不过是警队的顾问,或者特聘记者。 现在看来,她好像有更大的背景。 已经能听到密道里,传来小心翼翼的脚步声。那些人也追来了。 腹背受敌。我正急得不知所措,杨文替却忽然做了个古怪的动作。 她朝举着枪,慢慢往山腰逼近的那些汉子,不停地招手,似乎在示意他们赶紧撤回,脸上一副如临大敌的焦虑模样。 我正纳闷,莫不是他们忌惮我的实力?拖在最后的那几个汉子,忽然齐齐惨叫,身子像是被什么怪物,徒手撕扯一般,从中裂开,鲜血洒了一地。 更令人惊恐的是,这些汉子的尸体,并没有掉落在地,而是好像凭空消失了。 第一百八十三章 剑指鬼判殿 我还没回过神来,兜里的手机突然响了。 这下我心里更奇,因为电话是谢绝打来的。 我都不知道,冥界什么时候居然能通信了,况且我分明记得,我手机早就没电了。 见我发问,谢绝笑骂道:“我的哥,这都啥时候了,你还有心情管这个?鬼来电,鬼来电行了吧!我跟你说,出大事了。现在阳间鬼门关大开,恶鬼见人就撕,全乱套了。” “鬼门关?”我皱了皱眉。 先前那个天桥底下的说书人曾说过,地府除了十殿阎罗,还有镇守泰山地府的东岳大帝,和镇守酆都地府的酆都大帝。 尽管酆都冥界和泰山冥界,有平等王陆玉侯和泰山王董天德打理,但从职权和能力上看,酆都大帝和东岳大帝,都比他们高出一大截,不可相提并论。 这鬼门关,是酆都大帝职守的,每年只有中元前夜,才会向阳间开放一次,怎么他这次突然犯浑,不但没在中元前夜开放,而且还在白天开放? 我刚得知自己是东岳大帝,这鬼门关就突然开启,这也太过于巧合了。 看得出来,杨文替他们肯定是收了风声,打算到这蒿里山中围堵我。 现在骤然生变,他们自顾不暇,也再没精力在我身上。 我得以喘口气,把刚才的疑问,在电话里跟谢绝说了。 谢绝却连声劝我停下:“大人,大人你先听我说。怪我,怪我没表述清楚。我说的鬼门关,不是那酆都大帝镇守的鬼门关,是阴阳门。” “现在十殿阎罗所辖的地盘,所有阴阳门,突然在同一天,全部被打开。冥界现在都乱了套了,恶鬼全跑了出去。” “那——” “别那了。你说的酆都大帝,已经和平等王一起,到咱这儿兴师问罪来了。” “兴师问罪?”我心有不快,“凭什么上咱那儿闹?这阴阳门又不是咱开的。” 谢绝道:“总之现在不管你在哪儿,赶紧先回来。再不回来,兄弟们可撑不住了。” 我也有些急了,看了下自己身处的位置,冲电话里道:“可我现在在蒿里山,就算赶回去,最少也得半天工夫。这阴阳门——对了,阴阳门!” 谢绝在电话里笑骂道:“你要不是我主子,我真想抽你俩大嘴巴子。” 泰山地界,属泰山王董天德管辖。现在泰山冥界的阴阳门,也尽数被打开。 我环视了下四周,惊奇地看到,先前那些被无形恶鬼生生撕裂的汉子,地下淌血的半空中,有面如同湖水般,在不断晃动的屏障。 我料定这儿就是阴阳门,深吸口气,钻了进去。 屏障后,仍旧是僻静的蒿里山。不同的是,我身边不再宁静,而是跑满了青面獠牙的恶鬼。 我现在不怕鬼,只怕活人。这些恶鬼,好像也对我的突然闯入视而不见,匆匆与我擦肩而过,往阴阳门开启的方向疾奔。 能看到穿着盔甲的阴兵,在紧张地四处抓捕。 我不想节外生枝,趁乱从泰山冥界的阴阳门,横穿过去,到了转轮殿。 陆玉侯和一个如爷爷一般,穿着猩红官袍,戴着乌纱帽,满脸虬髯的中年男子,分别坐在正堂的座椅上,满脸寒霜地看着我。 他俩身边,还坐着薛让、泰山王董天德、阎罗王包不凡、五官王吕平,和宋帝王余思南,同样个个神色凝重。 见我来了,肃立在一旁的谢绝等人,这才松了口气,赶紧迎上来。 谢绝在我耳边悄声道:“这次事儿闹大了。你看着点,小心说话,别惹恼了这几个主儿。” 我默默点头,见这些阎罗,除了薛让和陆玉侯,其他个个目光睥睨,心中冷笑,让他们稍等,自己去偏殿,穿上东岳大帝的那件猩红官袍,又戴上那副黑铁面具,把墨门天斗拿在手里,慢慢走出来。 见我这副模样,包括谢绝等人在内,整个转轮殿,都惊得半天没回过神来。 殿中鸦雀无声。隔了许久,这才听那虬髯汉子冷冷地道:“你这玩的哪一出?” 我冷笑道:“地府出事,你们不自省,上来就找转轮殿的麻烦。你问我玩的哪一出,我还想问你们玩的哪一出?这身装扮,酆都老儿,你不会不认得吧?” 那虬髯汉子眼中精光闪动,忽然笑道:“是你?你回来了?” 我心中骤然升起一股前所未有的豪迈之气,冲堂下众人道:“从今日起,这转轮殿,再不是我范一阳的地盘,由原转轮王薛让接任。我帐下十大阴帅,随我入主泰山府君殿!” 谢绝几人都瞪大了眼睛。王守财冲我小声道:“大人,咱可不能乱开玩笑。” 薛让和陆玉侯却满脸激动,霍地站起,抓着我的手,同时道:“你终于回来了!” 酆都大帝眼见如此,笑了笑,起身跟我握了下手,冲座下的董天德等人,深看了一眼,边往殿门走,边淡淡地道:“既然是你回来了,我也就不用操心了。这烂摊子,还麻烦贤弟帮忙收拾。十殿阎罗,若有违令不从者,告诉老哥哥一声,老哥哥替你撑腰。” 酆都大帝这话一说完,原本傲然坐在座椅上的几位阎罗,登时像屁股底下装了弹簧一般,霍地弹起,齐齐冲我拱手作礼,振声道:“愿听东岳大帝差遣!” 我宽袍一挥,示意他们都落座,让他们把各自辖地的情况,详细汇报给我。 五官王吕平,看着就是个八面玲珑的人物。 他察言观色,当先冲我谄媚道:“启禀大帝,十殿阎罗的阴阳门,过去汇总的总目,都在一殿秦广王那儿。大帝刚刚回来,就出了这趟子事儿,太过凑巧。要我看,八成就是……” 他没把话说透,但堂下众人都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想着过去的种种恩怨,今天终于可以一并解决,我心头澎湃,从正座上站起,扬臂高呼道:“一殿秦广王作奸犯科。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我地府阎罗,人人得而诛之。传我号令,转轮王薛让、平等王陆玉侯留下,整顿各府阴阳门,务必将所有恶鬼,尽数追回!其余人等,与我发兵鬼判殿!” “是!” 众人应和,声振寰宇。 如果现在有面镜子,我一定会看到自己脸上,有了一种与往日完全不同的,帝王的冷酷与绝情。 爷爷那件宽大的猩红官袍,也被我身上的黑色戾气,充盈得鼓了起来。 现在的我,当真是再也回不去了。 第一百八十四章 法纹 陆玉侯和薛让,在酆都大帝的帮助下,已奔赴各府冥界,去处理阴阳门的事。 谢绝建言,说现在贸然进攻鬼判殿,为时尚早,况且秦广王下落不明,只怕有诈。 周格却不以为然。他认为,秦广王就是心虚才避而不见。我们攻打进去,迫于压力,他才有可能会露面。 即便真的扑了空,与他交好的卞城王、楚江王和都市王,唇亡齿寒,也不会坐视不管。到时调虎离山,也方便陆玉侯和薛让赶去他们的辖地,关闭阴阳门。 我听他说得在理,点点头,征询了其他人的意见,见都没异议,执意发兵。 不过攻打鬼判殿,我们也不需要这么多人。我只让五官王吕平,带着他的人跟着我们,其他三位阎罗,派兵监视卞城王、楚江王和都市王的行踪。 一旦有风吹草动,及时派人通报,到时候我们合到一处,再将他们尽数歼灭。 当下兵分两路,我领着谢绝等人,与五官王吕平一道,去泰山府君殿和血池宫,调动两方人马,往鬼判殿进发;其他三位阎罗各自回去,协助关闭阴阳门,同时发兵前往卞城王、楚江王和都市王的辖地外围,做好监视工作。 薛让临走前叮嘱过我,我右手食中两指上的两道法纹,是当初我和他合谋演戏时,他为了以防万一,在我手指上种下的。 十殿阎罗,都有将体内戾气,从指尖发出伤人的本事。 只是每个人手指上的法纹都不同,威力也不一样。 我如今死而复生,作为转轮王和东岳大帝的能力全部被唤醒,法纹上的功力,已经不足以抗衡体内的戾气,强行使用,只会伤了皮肉。 想要彻底释放体内的戾气,就要找个能够将法纹烙印下来的媒介,经由这个媒介,让戾气化为剑气,再瞬息夺人性命。 而这所谓的媒介,其实师娘一早就看出来了,就是墨门天斗。 不过换句话说,师娘当年,也是依照泰山府君,也就是我的意思在办事,所以归根结底,这所有的一切,其实都是我自己备好的。 泰山府君殿七十二司,依照谢绝事先的指令,提前在殿门前等候,随行的还有唐老太君和包小婵,没见到蚊丁。 也幸亏她没来,不然我俩都尴尬。 看得出来,七十二司已经有好一阵子,没有见到东岳大帝,个个精神亢奋,大有大干一场的架势。 只是如果让他们知道,这件官袍、这副面具下的人是我,不知道会作何感想。 唐老太君用拐杖,杵了我腰间一下,老泪纵横地笑骂道:“臭小子,还以为你死了。丢下我们孤儿寡母不管,看我回头不收拾你!” 我被她戳中笑穴,差点没当场露馅。 一众人等,与五官王吕平的手下合作一处,浩浩荡荡,往鬼判殿方向进发。 我这次叫来的,都是泰山府君殿和血池宫的阴兵冥将,也吩咐下去,只消灭那些鬼判殿负隅顽抗的兵将,投降的兵将,还有冥界无辜的小鬼,都不许下手。 所有人,甚或说所有冥界兵将,齐声应和,当真气势磅薄。 令我们都没想到的是,除了秦广王,他手下的白无常江台匀、卞城王毕谢、楚江王历勤、都市王黄云中,似乎早料到我们会攻来,都聚集在鬼判殿外,镇定地与我们对峙。 尽管贵为东岳大帝,但我刚刚死而复生,功力有限,谢绝他们勉强对付江台匀这些手下还行,想要和强大的阎罗为敌,只怕还欠缺些火候。 我一边不动声色地继续带兵逼近,一边暗中让贺玮、云泽等人,去喊阎罗王包不凡等人前来支援。 “大胆!见到大帝,还不跪拜!”吕平怒喝道。 楚江王等人不为所动,依旧满脸睥睨地盯着我们看。 江台匀仍旧一副笑眯眯的模样,双手合十,道:“穿上官袍,戴上面具,就说自己是大帝?你让我们怎么相信?” 吕平的脸色,明显一下子变得有些慌乱。 看来地府之下,秦广王的淫威,已经浸淫了很长一段时间,这几个阎罗,打心眼底儿怕他。 况且吕平会跟着我,只是因为之前酆都大帝表了态,他其实并不清楚,我这个初登东岳大帝宝座的毛头小子,手底下到底有几斤几两。 我冷笑道:“你们要看,我就给你们看个够!” 一股伴随着忿恨、骄纵、傲慢的戾气,从我胸腹间,逐渐往全身蔓延。 我怒喝一声,双拳紧握,感觉有团凌厉无比的气浪,从周身震荡开去,逼得身边的人都忍不住伸臂遮挡。 与此同时,我感觉身上的官袍,又被戾气撑得鼓起来,耳边风声猎猎,说不出的豪迈。 卞城王几个见状,脸上都有了惧色。 我趁热打铁,正准备劝他们投降,不要助纣为虐,江台匀眼中忽然掠过一丝厉色,臃肿的身子忽然一晃,如离弦之箭般,朝我急冲过来。 他速度太快,我本来注意力也没放到他身上,被他这么一冲,有些慌乱,见他五指箕张,就要去揭我脸上的面具,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堪堪避开,扬起手中的墨斗,敲在他手腕上的合谷穴上。 江台匀吃痛,手一抖,却没避开,仍旧朝我抓来。 我原想着,过去自己还没觉醒前,都能尽力将江台匀逼退,现在贵为东岳大帝,自然功力大增,刚才那一下,就算不能让他废一只手,至少逼退他不成问题。 却没想到,不知道是江台匀功力深厚的缘故,还是我自己的原因,这一下竟没震退他。 眼看江台匀的手指,就要触及我脸上的面具,身后的范无咎眼疾手快,黑棱伞“噌愣”一下,恰到好处地横在我的面具和江台匀手掌的中央。 范无咎拿着伞柄的手一用力,黑棱伞尖冲江台匀掌心拍去。江台匀本也有意跟他比比内力,却突然脚下一滑,脸色大变,急忙收手,又蹿了回去。 “大人的脸,也是你能碰的?” 我本想对范无咎说声谢谢,见他冲我微微摇头,明白过来:我现在是君,他是臣,自己关起门来论兄弟,外人面前还是要有高下,否则无以立威。 我不由暗叹,范无咎确实心思机敏。 江台匀却不以为然,冲范无咎冷笑道:“凭我这点道行,居然也能逼得你们口中的东岳大帝方寸大乱。这大帝的水分,也是够大的。” 谢绝冷冷地道:“大帝宅心仁厚,有心宽恕,不与你们计较。你偷袭不成,还倒打一耙。难道秦广王养出来的,都是这样狼心狗肺的狗东西?” “你——” 江台匀气结,想要发难,被身旁的卞城王毕谢拦住。 毕谢上前一步,看着我,一脸揶揄道:“他不够格,你看我够不够格?咱也别伤了和气。这样,我斗胆和大帝比比内力。如果我输了,今日之事,我枉死城不再掺合;要是你——” “好!” 我知道,先前在枉死城,毕谢对我偷袭他那事,始终耿耿于怀,想借今天这个机会,让我当众出丑。 只是他机关算计,却没料到,现在的我,早已不是那个看他眼色的新科转轮王。 我将右手食中两指上的两道法纹,扣在墨门天斗中间的“死”“官”两格上,感觉源源不断的戾气,从我的右臂,纷纷往天斗上涌入。 我举起早已被戾气缠绕的天斗,指着卞城王,冷笑道:“你的赌注太小,我来定。如果我输了,大帝你来做;要是你输了,就给我滚出枉死城。” 第一百八十五章 尸蠹 毕谢的眼神明显有些松动,不过现在骑虎难下,他也不好在其他阎罗和自己部下面前露怯,估计想着我也不过虚张声势,手中象牙笏一抖,同样爆出一团黑气,咬牙道:“好!” 我自信自己的功力已今非昔比,不过复活之后,还没碰到过像样的对手,更别说是卞城王这样的级别,见他没被唬住,自己也觉得有些托大,不过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怒喝一声,举着天斗,足尖一点,冲毕谢袭去。 毕谢也大喝一声,挺着象牙笏,架住我手中的天斗。 一时之间,我只觉得虎口被震得发麻。我和毕谢之间,爆出一团黑褐色的浓烟,震得我俩纷纷向后退。 我有些收脚不住,连着退了十多步,这才稳住身子;毕谢却只退了五步。 我心里一寒:照这样看来,确实是我输了。 毕谢绷着脸,推开想要上来扶他的手下,只冷冷地瞪视着我。 江台匀看在眼里,急忙上前道:“你输了。” 我忍不住叹了口气,正要向谢绝等人表示歉意,身后的包小司却上前道:“也未必。” 话音刚落,一直在强撑的毕谢,忽然“哇”地一下,吐出一口浓黑的血,身子一歪,就要摔倒,好在被他身后的手下扶住。 江台匀脸色一变,眼里已经有了杀意。 他恶狠狠地道:“我们比拼内力,点到为止。你若真贵为东岳大帝,又怎么会对十殿阎罗,下这样的狠手?我家大人待各位阎罗如何,各位心里清楚。大人现在生死未卜、不知所踪,我是他帐下白无常,今日在此,愿为楚江王、都市王做马前卒!” 他这一番巧言令色,果然煽动起其他三位阎罗的愤怒,楚江王和都市王见卞城王被我打得吐血,眼中凶光毕露,手一挥,各自身后的阴兵冥将,咋咋呼呼,朝我们冲了过来。 王守财往地上吐了口痰,抄起手中的兵刃,把我拦在身后,当先带兵迎了上去。 一霎那,泰山府君殿七十二司、十大阴帅,会同五官王十大阴帅,各自领兵,与堵在鬼判殿门前的其他四殿阎罗的兵马,厮杀在了一起。 我对秦广王临阵脱逃,让他人替自己卖命的行径实在不齿,边击倒围上来的敌兵,边挨个提醒谢绝等人不要恋战,以免秦广王躲在暗处,坐收渔利,挺着手里的天斗,如入无人之境,飞快地冲破城门,往鬼判殿大殿冲去。 我确实没想到,我现在的功力,居然会这么强大。别说一个卞城王,就算秦广王亲自应战,估计也未必是我的对手。 看来蚊丁刺我的那一刀,实在物超所值。 我从厮杀的军队中突围出去,只身冲往大殿,见殿中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有,料想江台匀肯定把殿中的禁卫军和巡视军都调出去了。 快速找了一圈,没找到秦广王的身影,正要折回去帮忙,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一条瘦削的身影,在回廊尽头一闪,顿时消失不见。 我以为是秦广王,怒从中来,急忙追过去,见回廊尽头,是道月门,月门连着一段垂直向下的石阶,很像当初我在酆都城见过的黄泉路。 那条瘦削的身影,正好隐没在石阶尽头的浓雾中。 我深吸了口气,赶紧追下去,见石阶下,是一大片浓密的阔叶林。林中满是青雾,还散发着一股腐尸的恶臭味。 我担心有埋伏,也不敢出声叫喊,一棵树一棵树地摸过去,渐渐地,能隐约看到,树林后的河沟边,有个模模糊糊的、高大的人影。 正要挨过去,我忽然察觉身后有人,还没来得及回身,鼻端忽然闻到一股淡淡的,女孩子身上的清香,嘴巴已经被一只娇嫩的小手捂住,同时耳边传来女孩子的轻嘘声。 我定睛一看,见居然是奴儿,把她小手拉开,问她怎么会在这儿。 奴儿怒瞪了我一眼,指着河岸那个高大的身影,压着嗓子道:“好像是小姐。” “佳恩?”我浑身一颤,抬脚就要出去,又被奴儿拉了回来。 她似乎有些忌惮,神色凝重地道:“先别过去,那人很厉害。我不敢跟太紧,怕被发现。小姐从寒冢复活,好像谁都认不得了,浑浑噩噩的,一个人往东海边走。走到半道,就被这人抓来了。我一路暗中跟踪保护,自觉敌不过他,又听说你们来了,所以就跟了过来。” 我心中已经明了:她刚才是故意在我面前现身,引我来救沈佳恩的。 我问奴儿,那个高大的身影是什么人,会不会是秦广王。 奴儿却摇摇头,道:“我和小姐虽没见过秦广王的真面目,但知道他是个顶爱干净和排场的人。这人浑身都有股子腐尸的气味,而且他身上那种戾气,比秦广王还要凌厉霸道,只怕更难对付。” 奴儿正想劝我,先回去再喊些人过来,她帮忙盯梢,河岸边的浓雾里,那高大的身影,忽然晃了晃,跟着一阵好似破锣般的笑声,不紧不慢地传了过来。 “嘿嘿嘿……” “忽”地一下,那个身影猛地腾起,在河面上几个起落,迅速到了对岸,似乎故意停下来,冲我俩藏身的山石看了看,这才慢慢消失在对岸青山的阴影中。 而我和奴儿同时听到,和那个诡谲的笑声一并传来的,还有沈佳恩的惊叫声。 我再也坐不住,起身追了上去。奴儿拉不住我,只好咬咬牙,也跟了上来。 可能因为先前和卞城王比拼,之后又突围出来,消耗了太多内力,我感觉脚步沉重,已经没了先前健步如飞的轻盈。 我俩追到河沟,见河对岸的青山中,有个黑乎乎的山洞,对视了一眼,也顾不了那么多,同样几个起落,踩水过河,往山洞中摸去。 河对岸已经没有青雾。山洞不大,能直接看到洞底,有点像我们当初在长白山上,躲避炸山的防空洞。 洞中四壁上,同样长满了青碧色的苔藓,湿漉漉的,摸着有些阴寒。 先前在林子里闻到的那股子腐尸恶臭味,越发浓烈起来。 这是条死路。 如果刚才那个高大的身影,真的挟持沈佳恩进入山洞,没理由凭空消失。 除非这儿有阴阳门,他们经由阴阳门,去了阳间。 我和奴儿心念急转,都想到了这一点。 两人心照不宣,在山洞四周的岩壁上敲敲打打,想找出阴阳门开启的机要。 若是平时,无论是我,还是奴儿,都能一眼看出阴阳门,只是现在地府大乱,阴阳门瞬息万变,我们眨眼之间,就很可能错过,所以得留心查找。 两人转了一圈,没发现有任何通往阳间的炙热之炁。 正纳闷间,耳边忽然传来一阵“咯咯咯”,好似什么人被人掐住喉咙的闷响,下意识地后退两步,就见身前洞底的岩壁,开始慢慢龟裂,齑粉纷飞,好像有个什么大家伙,正准备破墙而出。 第一百八十六章 尸气纵横 以我现在的本事,不管这墙后面来的是人是鬼,我其实都不会怕。 我担心的,是怕这东西对奴儿不利。 毕竟她虽然是鬼,但如果墙后的东西是懂驱鬼辟邪的活人,她会很麻烦。 结果这东西一出来,我和奴儿都忍不住干呕起来。 那不人不鬼的东西,浑身的肉都腐烂了,松垮垮的,像烂泥一样,却没有往下掉落,因为他身上,还披着一层千疮百孔的人皮。 那张人皮上,布满了密密麻麻、如玉米粒般的、黄褐色的脓包。 他一边嘴里含混不清地呻吟着“痒啊,痒啊”,一边用同样布满脓包的双手,去挤身上的脓包,挤得乳黄色的脓水,从那些脓包里破出,流了一身。 被他挤破的脓包,就成了一个个血红色的窟窿。 我俩已经没心思判定这东西算活人还是死尸,相互搀扶着,呕得肠子都快青了。 那人不以为意,仍旧一边挤着身上的脓包,一边湿漉漉、黏糊糊地向我们走来,伸开如同被野狗撕咬得面目全非的手臂,不停地“痒啊,痒啊”地哀求。 山洞中那种腐尸的恶臭味,随着这人不断流脓的身子渐渐逼近,充斥鼻端,挥之不去。 奴儿虽然是鬼,但毕竟是女孩子,几时见过这么恶心的画面,哭着央求我赶紧离开。 我本也想回头,却发现眼前张牙舞爪,向我俩慢慢爬来的这具腐尸,身后被他撞开的山墙,里头一片漆黑,有混合着恶臭的阴风迎面吹来,肯定还有空间。 我拉着奴儿的手,不管三七二十一,将她驮在肩上,堪堪从那两只流脓的手下钻过,尽力屏住呼吸,快步往山洞深处跑去。 那具腐尸见我俩逃走,慢悠悠地转过身来,只一边不停地挤着身上的脓包,一边“痒啊,痒啊”地哀嚎,也不追上来。 令我俩有些意想不到的是,山墙后的空间,居然很宽,比前头好似防空洞的山洞,整整大了两圈。 地面也很平实,像城市中的柏油路,不再像先前那么坑坑洼洼。 奴儿缓过神来,让我放她下来。 两人生怕有诈,摸着一侧的岩壁,亦步亦趋地往里走。 走了不到百步,奴儿忽然在身后拉住我,捂着口鼻,看样子又想呕吐,指了指对面岩壁下的阴影,颤声道:“姑……姑爷,那儿……好像还有这种东西。” 我心头一凛,定睛看去,果然见对面岩壁下的阴影中,明显有几个颜色更深的身影。 这些身影,都和先前撞出山墙的腐尸一样,慢慢蠕动身子。 能听到一阵阵令人极度不舒服的,如同虱子被捏死的细响,从这些身影身上传来。 我俩当然明白,这种声音是怎么来的,胃里又开始翻涌。 “真他娘的,这辈子没被这么恶心过。” 我一边暗骂,一边拉着奴儿的手,快步朝山洞深处跑去,希望这洞道的尽头,能摆脱这些皮肉里流脓,身子上爬蛆的恶心玩意儿。 好在这些腐尸行动能力有限,没追上来。我俩跑了不到五分钟,就见洞道尽头,是个缸口大小的、泛着白光的出口,心里一松,对视了一眼,赶紧跑了出去。 骤然明亮的天空,晃得我俩有些睁不开眼。 我赶紧打开随身携带的黑色折叠伞,让奴儿遮住。 奴儿却推开了,指了指灰蒙蒙的天空,道:“阴天,不用。” 我环顾了下四周,发现这儿是阳间的一处山脚。我俩出来的洞口,脚下的缓坡,是一道干涸的河谷。河谷中还残留着没融化干净的积雪。 河谷对面的山腰上,有片开阔的、平坦的高地。高地上摞着草垛。几间铺着茅草屋顶的土房子,掩映在草垛之后。 这儿居然有人家。 我俩相互搀扶着,正准备从缓坡下去,不远处的枯草堆里,忽然动了一动。 我俩赶紧躲到山石后,见一个高大的身影,单手抱着沈佳恩,慢慢悠悠,从枯草堆里站起来。 我没法形容那人的模样,我以前从未见过有人,或者更确切地说,正常人,会打扮成他这副样子。 他个头很高,约莫两米左右,周身如同埃及的木乃伊一样,裹满了白色的绷带,只露出脑袋上,那一头及腰的长发,和脸上一双红色的眼睛——还有那张嘴。 那张嘴,仿佛被人横着,往两侧的嘴角划了一刀,大得出乎想象,几乎快到两颊边缘。 嘴里的牙齿,也不像常人那般整齐,而是像鲨鱼那般,呈锯齿状,而且看着锋利无比。 说他不是人,他偏偏有人的躯干和四肢;说他是人吧,人又怎么会有这么恐怖的牙齿,而且还将自己包得跟个大肉粽子似的? 奴儿躲在我身后,浑身瑟瑟发抖,指着那人道:“就是他!掳走小姐的怪人,就是他!” 那人好像也发现我们了,张开那张大得出奇的嘴,从喉咙里发出一阵破锣般的笑声,刀锋般的目光,朝我俩这边看了一眼,又落到沈佳恩身上,转身往那些土房子走去。 他在引我们过去。 虽然明知有诈,但沈佳恩在他手上,而且看起来,竟似已经昏过去了,我俩也只好硬着头皮跟上去。 那人听到身后脚步声响,笑了笑,镇定地在一张木桌前坐下,敲了敲桌子。 土房子里,忽然走出来一个穿着朴素的老农。见那人一副鬼森森的模样,老农惊呼一声,转身要跑。 那人将沈佳恩放下,一闪身,人已经到了老农身边。 也没看清他如何出的手,只觉得他那好似鹰爪般的手指,似乎在老农脖颈间划拉了一下,那老农顿时双眼暴凸,双手使劲抓着自己的脖子,喉咙里“咯咯”作响,在我俩面前,像是被人浇了硫酸一般,身子慢慢收缩,衣物件件掉落,浑身皮肉开始溃烂冒烟,并且“咕噜咕噜”的,好似水烧开一般,浮现出一个又一个,犹如玉米粒般大小的乳黄色脓包。 原来我俩先前看到的那些腐尸,全是他瞬息之间,将活人变成的这副模样。 其他土房子里的山民,听到外头有异动,一边大声喝问怎么回事,一边提着斧头、镰刀之类的农具出来。 我想出言提醒,已经来不及了。 这人身影一转,如快速转动的陀螺,瞬间绕到这些人跟前,如法炮制,将他们变成一个个浑身流脓,散发着恶臭的腐尸。 我气得牙齿咯咯作响,却也害怕他身上那股邪恶至极的戾气,不敢靠近,瞪眼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抓走佳恩?你想怎么样,说!” 那人仍旧嘿嘿怪笑,大马金刀,跨坐在木椅上,鹰爪般泛着寒光的手指,故意在沈佳恩娇嫩的小脸上,轻轻划过,吓得我和奴儿都绷紧了神经,连忙喊他停下。 他见我紧张,桀桀笑道:“你不用知道我是谁。我只要你帮我做一件事。” “什么事!你说!” 那人却没有马上回答我,等了片刻,这才指着山脚下的马路,道:“杀了他!” 我和奴儿顺势望去,见山脚的马路上,赫然有几个身影,不紧不慢地往我俩刚才出来的洞口走去。 走在最前面那人,狐裘裹身,不停地咳嗽,看起来弱不禁风。 我不由一愣——蒋子歆? 第一百八十七章 棋子 蒋子歆怎么会出现在这儿?这个木乃伊似的怪人,为什么要我杀了他? 错愕间,我俩身前那怪人,连同沈佳恩,已经消失不见。 那几个被他瞬间变成腐尸的山民,横七竖八,倒在空地上,脓水流了一地,身子在散发着恶臭的脓水中,开始慢慢变得僵硬。 我和奴儿对这来去如风的怪人,实在知之甚少,甚至觉得根本没法在他手上走过三招。 他故意在我面前现身,又以沈佳恩相要挟,让我去杀了蒋子歆,可见他和蒋子歆之间,必有很深的过节。 蒋子歆用狐裘的领子遮住半张脸,在几个彪形大汉的簇拥下,鬼鬼祟祟地钻进我俩刚才出来的山洞。 我跺了跺脚,吩咐奴儿没什么事就别出来了,自己拔腿追了上去。 我俩刚才出来的时候,身后那些摇摇晃晃的腐尸,虽然没追上来,但肯定还留在洞中。不知道蒋子歆这些人,碰上那些腐尸,会作何反应。 我既怕被蒋子歆等人发现,又怕黑暗中那些散发着恶臭的腐尸,蹲在洞口观察了一阵,见里头只隐隐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没有其他声音,定了定神,钻了进去。 奇怪的是,进洞的瞬间,我鼻端已然闻不到先前那股子恶臭味了。 只是我仍旧不敢怠慢。久在一种恶臭的环境下,嗅觉会被麻痹,未必就是那些腐尸已经离开。 蒋子歆等人没开灯,我也不敢自曝位置,摸着岩壁,小心翼翼地往前走。 冷不丁脚下一绊,我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慌忙扶住岩壁,这才稳住身子。我用脚尖踢了踢,感觉地上躺着的,赫然是个人,心里一寒,想起刚才村外那些渐渐变得干硬的腐尸,心说该不是洞里的腐尸,也都变硬了? 也没勇气去验证,憋了口气,往前疾奔。 沿途不断碰到横躺在地上的尸体。我有些慌不择路,只希望赶紧从洞里出去。 跑着跑着,前头洞壁斜上方的位置,忽然亮起一道火光,晃得我有些睁不开眼睛。 循着火光望去,我见那居然是山中石室的灯光。 油灯下,蒋子歆悠闲地坐在一张棋盘前,冲我挥了挥手,示意我过去。 先前跟着他的那些彪形大汉,已经消失不见。 不知道是不是油灯火光有些飘忽的缘故,石室中的蒋子歆,看起来有些虚幻,似乎离我格外遥远。 而我似乎只要进到那间石室,就会离现实越来越远。 我已不再是过去那个啥也不会的愣头青,除了师父,和先前那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其他人,我还真没放在眼里。 我深吸了口气,缓步朝石室走去。 见我进来,蒋子歆也没说话,笑了笑,扬手让我在棋盘对面坐下。 见我直勾勾看着自己,他又笑了笑,指着棋盘道:“我知道你来做什么。先不急,等我把棋下完。” 我不懂棋,倒也还认得出来,摆在自己和蒋子歆之间的,是一副围棋。 棋盘上白子多,黑子少,黑子就快被杀光了。 瞧这架势,白子是赢定了。 而蒋子歆手上拿的,是黑子。 他一边落子,一边微笑道:“这下棋啊,未必玩的就是心机、就是权术。棋如人生,想得太多,往往百密一疏,一着不慎,满盘皆输。我最近才悟出来,可惜已经晚了。” 我冷冷地听他说完,闷声道:“你就是秦广王,对不对?” 蒋子歆不置可否,仍旧皱眉,捏着手里的黑子,似乎全部心思,都在自己面前的棋局上,对我的质问漠不关心。 过了好一会儿,他这才小心翼翼地落子,脸上露出古怪的笑意,指着棋盘对我道:“你看,这样一来,虽然白子赢面大,但我这一落子,就成了死棋。” 我摇了摇头,继续追问道:“你是不是秦广王?” 蒋子歆叹了口气,放下棋子,直视着我:“如今我是不是秦广王,又有什么关系?败局已定,纵然我想翻盘,也不可能的了。我给你看这棋局,难道你还不明白?” 我心念急转,仍旧不解其意,冷漠地摇了摇头。 蒋子歆转头看着石室外,幽幽地道:“没错,我是想过,凭一己之力,统一地府,让地府不再像过去那般四分五裂。为此我做了很多事,也做错了很多事。当初十弟被逼让位,我也一早料到,这会是个变数。这个变数里最大的威胁,就是你。” 他冲我扬了扬手中的棋子,又笑道:“有时看似威胁和敌对的一方,其实是自己最大的潜在帮手。用好了,总能翻盘。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那么多年,我一直没对你下手?为什么我当初会放走那丫头?又为什么,我会突然出现,提醒你们去救对自己最重要的人?” “你不过是借刀杀人。”我冷哼道,“就好比现在,你在我面前说一通有的没的,和棋局有关的言论,而真正在做事的,是那些在为你拼命的手下和兄弟。” “哦?”蒋子歆挑眉道,“你可怜他们?如果我告诉你,当初南良不艮和江台匀,不过是被我强行找来,接任黑白无常职位的,他们心底,比谁都更想将我取而代之,你会不会觉得公平些?楚江王、都市王、卞城王,他们在酆都大帝和东岳大帝面前,一直不得势,见有人出头打抱不平,他们顺势推波助澜,即便事败,也能将自己推得干干净净。” 他站起身子,负手看着石室外,道:“表面团结,其实暗地勾心斗角。这样的一帮乌合之众,妄想推倒整个地府,重新洗牌。你觉得,我有必要花那么多真心在他们身上?” 我冷笑道:“以己度人,可不就是这么凄凉?你既然知道我来做什么,有什么话,还是及早说了吧,别浪费大家时间。” 蒋子歆转身看着我,和我手上的墨门天斗,脸上笑意未绝,也没有任何要防备反抗的意思,仍旧平静地道:“我很抱歉,过去对你造成了困扰。你要讨债,我无话可说。刚才路上那些人,你也见过了?就当是我认罪的一点诚意吧。” 我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我先前在洞道里磕着的尸体,并不是那些没了意识的腐尸,而是被蒋子歆灭口的,那些随行的彪形大汉。 见他这般泰然自若,我反倒有些下不去手了。 我咬了咬牙,逼迫自己狠下心来,将天斗对着蒋子歆的脸,冷声道:“说遗言吧!” 蒋子歆淡笑看着我,不避不闪,慢慢闭上眼睛,叹息道:“现在冥界的情况,远比你想象的复杂。这盘棋,到我这儿是结束了。不过,我希望于你而言,这只是个开始。我很羡慕,你有那么多不是棋子的,真正的战友。可以的话,我愿意做那枚黑暗中的棋子——” 我没等他说完,闭上眼,感觉手中有股凌厉的气流,涌入天斗中。一蓬耀眼的银针,尽数往蒋子歆眉目间射去。 第一百八十八章 重组 说实话,我根本不在乎蒋子歆最后说的那些,到底是真是假。 我已经让他在我面前倒下,这就已经足够。 我现在唯一要做,也是唯一想做的,就是带着他的尸体,去换沈佳恩。 蒋子歆死得很安详,似乎从我带兵攻入鬼判殿的那一刻,他就已经料定了自己的结局。 他是个明白人,也是个体面人。要不是立场不同,我真有心交他这个朋友。 鬼判殿的战斗也行将偃旗息鼓。不管是我们这边,还是江台匀那边,都伤亡惨重。 泰山府君殿七十二司,折了六司司主,死了上百阴兵,谢绝等人都不同程度受了伤;毕谢被不知何时赶来的师父,卸了一条胳膊,其他两位阎罗,也都灰头土脸,江台匀倒在地上,本就苍白的脸色,现在更加面如死灰。 他们身后,躺倒了一大片阴兵。 见我背着气绝的蒋子歆回来,江台匀眼神一错,身子如同泄了气的皮球,彻底瘫倒在地。 卞城王毕谢捂着被师父齐肩削去的胳膊,气急败坏地道:“我地府十大阎罗,纵然有再大的过错,莫说是你,天帝都不会如此绝情降罪!你……你好狠的心!” 我不为所动,走到同样有些惊异的谢绝等人跟前,将蒋子歆的尸体,往地上一放,冲江台匀等人冷笑道:“你们有多少人,真心是为了地府的和平,为了拥护他,你们自己心里清楚。今日大势已去,地府一众叛逆人等,押至泰山府君殿签押司,听候发落!” 见他们都呆若木鸡,我心里油然生出一种复仇后的快感,嘴角一扬,振声又道:“地府众将士听令,鬼判殿一众叛徒,今日已被我等剿灭。降我者,生;不服者,杀无赦!” “是!” 洪亮高拔的应和声,在鬼判殿上空久久盘绕。 楚江王历勤和都市王黄云中对视了一眼,齐齐拱手跪地,大声道:“地府二殿(八殿)阎罗,自知罪孽深重,愿听从大帝调遣,恳请从轻发落!” 他俩身后的阴兵冥将,见主子都屈服了,也都齐刷刷,跪了下来。 江台匀见大势已去,仰天长笑,伸出右手宽大肥硕的手掌,往自己天灵盖拍去,闷哼一声,就此气绝。 鬼判殿那些不肯降服的将士,被身边有归顺之意的战友,纷纷戳倒。 带头归顺那人,正是先前拦着我们的,饿鬼道的守将曹荣。 他抱拳跪地,冲我道:“下官先前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大帝,恳请大帝看在我等及时悔改的情面上,从轻发落。” 我看了看身边的周格和范无咎,见他俩轻轻摇头,心里有数,冲曹荣冷笑道:“曹将军倒是识时务。只不过,留你这样的墙头草在身边,地府终归难以安宁。” “你——” 曹荣大眼一瞪,浑身一颤,突然咬咬牙,举枪冲我面上刺来。 我一动不动,等他枪头快要触及我鼻端了,就见身旁的谢绝,手中判官笔在曹荣枪头上一撞,硬生生将他连人带枪,撞飞出去。 曹荣还没爬起来,谢绝冷笑一声,欺身而上,判官笔笔尖,已经插进他的胸膛。浓黑色的血,瞬间蔓延开来。 曹荣身后那些降兵见状,吓得纷纷跪地求饶。我自始至终,没正眼看他们,透过面具,冷冷地道:“今后但有违抗,他就是你们的下场!” 见局势已定,我心中始终念着沈佳恩,命令鸣金收兵,一袭人等,奔赴泰山府君殿。 我让鬼王周格协同七十二司,将秦广王的鬼判殿、楚江王的由旬宫、卞城王的枉死城、都市王的铁围城,所有归附将士,押送到监押司地牢,派专人看守,视众人表现,酌情释放; 让墨鸢和田不腊,快马加鞭,去接应还在其他辖地关闭阴阳门的陆玉侯和薛让等人,等那边完事,让他们赶去泰山府君殿会合,召开地府大会; 让离虎和王守财,护送师父去漠北,顺便沿途打探爬爬的下落,务必将它带回。 派遣完所有人,我将谢绝和范无咎拉到身边,叮嘱他俩,去酆都城,好言邀请酆都大帝赶来泰山赴会,如果我没及时赶回来,他俩就协助酆都大帝主持会议,重新安排十殿阎罗的新人选,由参会的所有大小头领,投票决定。 谢绝见我要只身带着蒋子歆的尸体,去找那怪人换回沈佳恩,有些担心,执意要随行。 我告诉他,那怪人只让我自己去,有人同往,他或许会起杀心,到时沈佳恩就危险了。 况且那人真要对我不利,先前我和奴儿追出去的时候,他就完全可以动手。 谢绝被我说动,没办法,嘱咐我自己小心,和范无咎慢慢离开。 我望着满目疮痍的鬼判殿,和横七竖八,倒在地上的阴兵尸体,不由感慨:仅仅一年多,我身上竟然发生了那么多无法想象,也不可理喻的事情,真像是做梦一般。 我背着蒋子歆单薄的尸体,仍旧从那道山洞出去,到了阳间的长白后山,见那怪人依旧一只手抱着沈佳恩,早已候在干涸的河谷中。 我厌恶地瞪了他一眼,将蒋子歆的尸体扔过去,怕他耍赖,也没扔太远,沉声道:“放人!” 那怪人咧开无比巨大的嘴,笑了笑,身子一晃,眨眼之间,就已经到了蒋子歆的尸体旁。被他放下的沈佳恩,甚至都没来得及摔倒在地。 他用同样裹满白色绷带的脚,像踢死猪一般,用力踢了蒋子歆几脚,见他确实死透了,冲我桀桀怪笑,指着沈佳恩,声如破锣地道:“她是你的了。” 也没见他弯腰拉起蒋子歆的尸体,我眼前又是一晃,他和倒在地上的蒋子歆,已经消失不见。 我也懒得考虑,叫了声“佳恩”,疾步上前,将沈佳恩抱在怀里,往泰山赶去。 沈佳恩昏迷不醒,不过气色红润,应该只是被那怪人迷晕了。 不过有了上次的教训,我不敢怠慢,见酆都大帝已然开完会,各殿阎罗的新人选也都钦定完毕,向他辞谢,让周格等人送他回去,拉过常百草,让他赶紧帮忙看看沈佳恩的情况。 常百草见自己的主子,竟然和先前的转轮王一般,对这小姑娘格外上心,有些疑惑。 我哎呀一声,摘下面具,趁他还没惊呼出声,捂住他的嘴巴,闷声喝道:“敢说出去,我烧了你胡子。” 常百草使劲点头。我慢慢放开手。常百草依旧满脸疑惑,边给沈佳恩把脉,边试探着道:“大人,您……您跟少主说了吗?” 我愣了几秒钟,这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蚊丁,叹了口气,道:“改天再说吧。” 常百草自顾叨叨道:“也是。自己的爹,是自己师父,又比自己大不了几岁……” 我让他少贫,不然拉他进地牢,去陪那些俘虏。 常百草吓得连连摆手,对我道:“大人,看过了,这丫……夫人没大碍,就是被敲晕了。我给她一副药,歇息两天,也就醒了。” 我点点头,吩咐他好好照看沈佳恩,另外派人保护她,别再让她乱跑。 出了门,离虎和王守财已经回来,说是师父只让他俩送到刑天山脚,不让再往里送。 师父让他俩转告我,他是钟馗转世,也复明了,任何妖魔鬼怪都奈何不了他,让我放宽心。 我想着从今往后,只怕与师父再难有相见之日,心头惆怅,叹了口气,问离虎爬爬找到没有。 离虎和王守财对视了一眼,两人都有些欲言又止。 我追问他俩到底怎么回事。离虎拱手道:“大人,您收的这条宠物,身份可不一般。” 第一百八十九章 地狱犬 我让离虎详细说说。 离虎把我拉到无人处,告诉我,他和王守财送师父去了刑天山后,一路往东寻找,还真在草原一带,发现了爬爬的踪迹。 它当时,是被人用狗链拉走的。 王守财和离虎,两人在被我杀死之前,一个擅长驱马,一个善于使唤动物。 之后我才知道,离虎的本事,是跟陆玉侯帐下的丁启学的。 以他俩的本事,没理由使唤不动爬爬。 奇怪的是,爬爬虽然是被人强行用狗链拴住,带上车的。但它好像也不太乐意听从王守财和离虎的召唤。 车门关闭的瞬间,王守财见一个穿黑西服的人,给爬爬喂了什么东西。 我告诉过他俩,务必把爬爬带回。所以他俩虽然觉得事有蹊跷,也没法就这样空手回来向我交差。 两人悄悄跟上去,见几辆进口的黑色大座轿车,一字排开,往草原深处驶去。 他俩是阴帅,也不需要代步工具,离虎随便打个呼哨,就有冥界的上等马驾到。 两人骑马急追,见那些轿车一路不停,直接开到草原与荒漠交接的一片沙山,忽然消失不见。 他俩一合计,猜到那些人肯定在沙山中有秘密的藏身点。 离虎催动冥界的虎狼狐豹,制造混乱,打算趁那些人出来巡查之际,两人再悄悄混进去。 冥界的猛兽,远比阳间的更为凶残暴戾。 离虎原以为那些人要对付这些猛兽,需要费很大功夫,却不想,沙山深处,忽然传来一阵狼嚎声,声音嘹亮高亢。 顷刻间,两人见沙山上,出现一团团黑色的,好似狼群的影子,却看不清楚,因为速度实在太快。 两人还没明白怎么回事,离虎驱使出来的冥界猛兽,已经被这些迅捷的影子,一一撕裂,化为黑烟散去。 而他俩藏身的位置,也已经暴露。 几个穿着白衬衣、黑西服的洋毛子,用银色的手枪指着他俩的脑袋,估计猜到他俩也听不懂外语,只做了几个手势,示意他俩别轻举妄动,跟他们走。 以王守财和离虎的能力,其实他俩压根没将这几个洋毛子放在眼里。 离虎冲王守财使眼色,打算趁这几个洋毛子不备,出手逃离。 王守财摇摇头,示意他这样被带进去更好,能直接知道爬爬关在哪儿,也不用他俩费劲巴拉地,一边躲一边找。 他俩被那几个洋毛子,在眼睛上蒙了黑布,感觉自己进了一口宽敞,而且挺深的山洞,因为能听到脚步声的回响。 之后眼前越来越明亮,而且明晃晃的,应该是到了点着灯的山室。 走了约莫半个钟头,两人眼睛上的黑布才被摘掉。 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个金发碧眼、人高马大的年轻洋毛子。 他脚边,趴着拴着狗链,脑袋上还戴了个像孙悟空的金箍般的爬爬。 爬爬一边啃着地上的一堆白骨,一边恶狠狠地瞪着他俩,喉咙里“呜呜”地发着闷响。 年轻洋毛子说自己叫尼克斯,西方传教士,而且自称是我的老朋友。这次来中国,是为了替自家主子寻找遗失多年的宠物。先前因为跟我们有些误会,产生了点摩擦。这次既然物归原主,他们也不想跟我们再有什么矛盾,希望王守财和离虎回来转告我,就此别过。 离虎见爬爬虽然对他俩虎视眈眈,但好像也没有对尼克斯千依百顺,况且他俩实在不明白,先前爬爬虽然时有惊人之举,但不会啃着人骨不放。 眼前的爬爬,双目通红,睚眦尽裂,一脸凶相,与过去乖顺,甚至有些傻不愣登的可爱模样,相去甚远。 王守财相对沉得住气些,按住离虎,问尼克斯,爬爬到底是什么宝贝,为什么他们要不远万里跑来中国,将它从这不毛之地带走。 还有,他的主子到底是什么人。 尼克斯见他俩没有放弃的意思,索性告诉他俩,他其实是西方冥界冥河的摆渡人,真名叫卡戎。 爬爬的真实身份,是守护冥界地狱门的三头地狱犬,真名叫刻耳柏洛斯。 两百多年前,爬爬守护地狱门失职,被冥王哈迪斯流放,之后辗转东渡,到了中国的北方草原一带。 它当时还是三头犬的模样,魔性未除,危害一方,被当地一个叫怀玉的奇女子,用锁龙井的方式,囚禁在草原之下。 尼克斯的主子曾多次派人来中国寻找三头犬的踪迹,结果不是无功而返,就是在强行要破除锁龙井封印的时候,被不知名的力量震伤。 尼克斯的主子知道东方神祇的厉害,不敢怠慢,让人备了大礼,着尼克斯和随行的几个冥界官员一同前来赔礼,怀玉却仍旧不买账。 之后尼克斯和草原一带的冥界阎罗,卞城王毕谢达成共识。 毕谢助他们寻回三头犬;他们则帮助毕谢,夺取十殿阎罗首座的位置。 当初沈佳恩和奴儿听从我爸之意,去草原寻找爬爬的时候,毕谢见机会上门,命人抓走沈佳恩和奴儿,引我们到草原一带,无意中破解锁龙井的封印,将地狱犬的爬爬放了出来。 原本尼克斯和毕谢说好,他只管领走爬爬,再帮毕谢对付我们,可尼克斯没想到,爬爬居然会听从沈佳恩和我的命令,反过来伤害自己;而毕谢野心勃勃,不但要尼克斯对付我们,更要暗中对付秦广王,以及背后支持秦广王的势力。 双方没谈拢,这才有了那次我和沈佳恩在沙山,见到尼克斯和枉死城将士火并的场景。 尽管尼克斯态度诚恳,而且言之凿凿,但王守财和离虎总觉得,这件事没那么简单。 两人一时也不敢冲动发难,只沿途留了记号,拜别出来,打算先将情况告诉我。 我听他俩说完,想起那个命我杀了蒋子歆的怪人,心道莫非他和西方冥界有什么关联? 我让他俩先回去歇息,等地府的情况稳定些,过两天,再一同去大草原会会尼克斯那伙人。 两天后,地府上下事宜,在七十二司、陆玉侯、薛让、吕平等人的帮助下,终于全部妥善解决。蚊丁也放下心结,与我重新相认。 我让她替我好好照顾沈佳恩,等她什么时候有恢复记忆的倾向,赶紧命人将消息带给我,和谢绝、范无咎、离虎三人,往草原进发。 离虎说,尼克斯等人要在沙山中的秘密基地,彻底将爬爬驯化之后才离开。我们这会儿赶去,应该正好能在半道上和他们碰见。 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能见到尼克斯的主子。 不知怎地,听离虎说完,我脑海中立马浮现出当初尼克斯掏出十字架对付我们时,那个白光中,线条分明、身材丰满的赤裸女人来。 第一百九十章 西方女神 自从死后重生,我们对时间都没什么概念,也不知道冬天是否已经过去。 不过北方草原,除了暮春和夏季,其他时节,一向看着如冬天般萧条,我们就算是活人也看不出来。 我们一路跟着离虎离开时做的标记,到了上次我和沈佳恩找到爬爬的沙山。 有一阵子没来,这沙山上居然长出了茂密的荆棘丛,和一小丛一小丛的草甸。 举目望去,沙山到处严严实实,并没有露在外面的洞口。 离虎带着我们,到了山顶一处U型的垭口,用脚在长着草甸的地上踩了踩,又捏了一小撮土闻了闻,指着我们脚下的草甸,很肯定地道:“入口就在这儿。” 我们见那一小片草甸,分明附着在有些阴冷的岩石上,坚硬无比,根本没有中空的可能,怀疑离虎会不会记错地方了。 范无咎心急,就想用黑棱伞的伞尖,往草甸中扎下试试。 结果伞尖还没碰着草甸,我们脚下的地面,如同山崩一般,开始剧烈震颤起来。 离虎脸色一沉,闷声道:“快躲起来,那些洋毛子要出来了!” 我们赶紧离开垭口,找了处隐蔽的山石阵躲起来了,偷眼瞧刚才落脚的草甸,就见那草甸之中,忽然像地震一般,裂开一道细小的裂缝。 裂缝越变越宽,一团团黑气,直直地从裂缝中,冲天飞起,还伴随着一阵阵,好似狼嚎般的风声。 风声渐弱,黑气散尽。那道裂缝,已经裂成一条可容人进出的豁口。 一条灵巧修长的黑影,当先从裂缝中蹦出来——却是爬爬。 它仍旧像过去那般,憨厚地甩动着尾巴,耷拉着耳朵,吐着舌头,一副向人示好的可爱模样。 只不过,它这次献殷勤的对象,显然不是我。 等到那道裂缝中,慢慢悠悠,走出一个人来,我们四个的眼睛,都瞬间瞪圆了。 那是个女人,一个很美很美的西方女人。 一头波浪般的金黄长发,垂到腰间;皮肤雪白,白得如同冬天长白山上皑皑的白雪;身材曼妙,双腿笔直修长;尤其胸前那一对雄峰,可能因为穿得实在清凉的缘故,而且被衣服束缚,瞬间将过往我见过的所有女人,一下子比了下去。 虽然说不好现在是早春还是暮春,但北方的天气,仍旧有些料峭,我们虽是冥界的人,却还都还穿着厚厚的外套。 这女人身上的衣服,却好像纱巾一般,又薄又轻,而且远远望去,那衣料的质地,仿佛水晶一般,晶莹剔透。 这点衣料,只能简单遮住她身上几处要命的春光,其他地方完全裸露。衬着她洁白的肌肤,越发显得超凡脱俗,如九天玄女下凡一般。 有意无意地,那洋女人转过头来,朝我们藏身的方向看了一眼。 幽绿色的眼睛,深邃得仿佛天池里的水,闪着明亮的光芒。 她用我们听不懂的口音,很温柔地冲爬爬说了句什么。 爬爬倒真是不客气,吐着舌头,一头扎进那洋女人饱满的胸脯里。 洋女人咯咯娇笑,在爬爬脑门上亲了一口,又皱了皱眉,似乎不太开心,回头冲裂缝中喊了句什么。 几条黑色的身影,瞬间从裂缝中钻出,清一色,都是身穿黑色西装的,身材魁梧的洋毛子。 一个金发碧眼,长相帅气的年轻洋毛子,走到那洋女人跟前,冲她弯腰作礼。 是尼克斯。 看来这一脸天真的洋女人,就是尼克斯的主子了。 我原本想着,尼克斯既然自称是西方冥界,冥河的摆渡人,那他的主子,自然是冥界中的高官,肯定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却不想,居然是个如此勾魂夺魄的美丽女子。 那洋女人放下想要舔往自己胸口的爬爬,叉着腰,撅嘴对尼克斯训斥了句什么。 尼克斯一脸无奈,点点头,冲身后的几个洋毛子,大声喊了几句。 那几个洋毛子唯唯诺诺,同样冲洋女人弯腰作礼,身形一晃,居然就在我们面前消失了。 不到几秒钟,那几个洋毛子去而复返,居然抬着一座晶莹剔透的,好似水晶打造的宝座过来。 洋女人顿时眉开眼笑,开心地拍了拍手,冲爬爬喊了一声,自己去宝座中坐下。 爬爬一脸谄媚,屁颠屁颠地追过去,又将自己的整个身子,扎进那两座诱人的雄峰中,满脸的陶醉和享受。 尼克斯微微摇头,冲那几个洋毛子眨眨眼。 那几个洋毛子会意,手上同时用力,将宝座凌空抬起。 尼克斯在前头带路,几个人抬着宝座,从垭口缓步朝山脚走去。 “哟,排场够大的呀。”谢绝打趣道,“比你都气派。” 我让他别贫嘴,悄悄跟上去,看他们准备往哪儿去。 死后复生有个好处,就是我们不用刻意放轻脚步,随便怎么走,常人也根本察觉不到身后有人跟踪。 不过这些人都是西方冥界里的人,性质跟我们差不多,我们仍旧不敢怠慢。 这么停停走走的,到了山脚,早有几辆黑色的豪华大座轿车候在那儿。 洋女人抱着爬爬,从宝座上下来,又有意无意地,朝我们的方向看了一眼,笑了笑,钻进了第一辆车里。 尼克斯几个终于松了口气。 只见尼克斯手一挥,那水晶宝座就像幻灯片里的影像似的,在我们面前凭空消失。几个洋毛子聚在一起,小声商量着什么,这才纷纷钻进后面的车里。 只是他们却没有急着发动车子,好像在等什么人。 我们都觉得有些不对劲,情不自禁地,都握住了手中的武器。 这时候,就听身旁的谢绝道:“你们快看!” 我们顺着他的手指,朝天上看去,见原本灰扑扑的天色,如同沙尘暴来临一般,陡然变得漆黑。四周的景致,也瞬间变得黑暗模糊。 十米开外的黑色轿车,已经有些看不清了。 正感到不安之际,黑色的天幕上,忽然出现一团团火红色的,好似花瓣般的光芒。 光芒如同下雨一般,纷纷坠落,落到我们身旁的沙山上,绽开一朵瑰丽的红色花朵,又瞬间燃烧起来。 顷刻间,我们藏身的沙山,已经被一片火海包围。 “曼陀罗?”我惊呼道。 那些火团绽开的瞬间,我看得很清楚,分明就是我们上次去昆仑山,在蛇骨唐卡中看到的,曼陀罗花的模样。 不同的是,蛇骨唐卡中的曼陀罗是白色的;这火球绽放的曼陀罗,却是红色的。 我没将这肆意蔓延的火势看在眼里。 我们都是冥界的人,这阳间的火种,根本烧不到我们。 直到火苗冲我们逼近,我们身上,都起了真实无比的灼烧感,我这才心头一惊。 他娘的,这居然是阴火? 我们被火势逼着,匆忙从藏身的山石后跳了出来。 这时候,就听十米开外的黑色轿车里,有个音调极其古怪别扭的声音,幽幽地传来:“这下肯现身了?” 我们都听得出来,这应该是先前那个穿着清凉的洋女人说的。 第一百九十一章 争宠 原来这洋女人一早就知道我们在跟踪。这漫天的火雨,想来也是她的杰作了。 看她露了这么一手,我们也都醒悟过来:这外国小丫头,看似天真无邪,要动起真格来,我们只怕未必讨得了好。 果然老话说的在理,人不可貌相。 “嘭”地一下,停在最后的那辆黑车轿车,车门忽然打开。 “上车吧。”那女人又幽幽地说道。 既然被发现,我们也没有躲藏的必要了,只好硬着头皮,小心翼翼地走到最后一辆车前,见司机同样是个金发碧眼,穿着黑色西服的帅气洋毛子,却好似对我们视而不见,只直勾勾地看着挡风玻璃,对视了一眼,都挤到车后座坐下。 前头传来尼克斯一声呼哨,司机发动轿车,在昏黑的夜幕下,慢慢驶离了沙山。 “这是要去哪儿?”谢绝道,“该不会把咱几个当黑奴卖了吧?” 我实在佩服他,都这时候了还能贫嘴,有心跟司机攀谈,但语言不通,而且看那司机,压根也没有要搭理我们的意思,只好叹了口气,决定先走一步算一步。 开着开着,天空又慢慢恢复了明亮。公路两侧的景致,却变得越来越古怪。 照理这儿是草原以北,靠近国境线的地方,而且才刚入春,应该会比较荒凉,却没想到,公路两侧原本贫瘠的沙山,慢慢变得丰润起来,成了青黛环绕的苍山。 转过一道山脚,公路右前方,赫然出现一大片波光粼粼的海水。 远处海天相接的地方,能看到一道青褐色的线条,依稀是个海中小岛。 而我们的正前方,已然没路了。 我正想着,接下来该不会是要坐船,漂洋过海去异邦吧?我们前面那辆轿车,却没有停下的意思,仍旧匀速前进。 眼看就要冲进海里,那辆车却忽然“嘭”地一下,在我们眼前消失。 还没来得及惊讶,我们坐的这辆轿车,也同样没停下,径直往海里冲去。 我们都慌忙用手去挡脸。料想中被冰凉的海水包围的画面却没出现。 我们仍旧在笔直平坦的公路上行驶,只是公路两侧的景致,却又变了,变得格外热闹。 我们赫然在完全陌生的城市道路上行驶。 道路两侧,全是林立的、塔式的高楼,清一色棕黄色的墙体,看着颇有异域风情。街边行走的行人,也全是金发碧眼的洋毛子。 谢绝由衷叹道:“哎妈呀,你瞧人家这阴阳门的配置,直接传送出国。高级了。” 我们也都意识到,刚才从海边公路进入这城市街道,我们肯定是从阴阳门传过来的。 我原先只道中国的冥界才有阴阳门的说法,没料到,这西方的冥界也差不离。 只是我看头顶阳光明媚,身上燥热得很不舒服,显然这是阳间的国外城市。 那洋女人和尼克斯,都是西方冥界里的人,他们怎么能这么大摇大摆地在阳间活动? 接下来发生的一幕,瞬间将我心中的疑虑打消。 我们乘坐的轿车,径直撞向迎面开来的一辆吉普。 可我们却没有被撞飞出去,而像是透明的一般,眼睁睁地看着那辆吉普,从挡风玻璃、驾驶室、车后座,又从我们身上穿过。 而我也终于发现,这些黑色的轿车,不只车壳是黑的,连车窗也都是黑的。整辆车,就像刚刚从废墟里挖出来的,已经烧得焦黑的报废车。 也就是说,这些人和这些车,在阳间是根本看不到的。 几辆车寸步不停,继续往前开了一阵。我们只觉得脑袋一昏,像是被什么东西撞击了一下,往车窗外看去,发现沿途的景致,却又变了。 我们已不在繁华的大都市里,而是在稍显荒凉的戈壁,就好像迷迷糊糊中,我们重又回到了中国的北方草原。 范无咎在我耳边小声道:“应该是多重阴阳门,他们在横穿几个国家。” 我点点头。我也想到了这一点。 这儿的戈壁,虽然同样荒凉,但砾石的颜色,与中国北方荒漠的砾石,还是有很大的不同。这儿的砾石,不知为何,全都透着一股冰寒的黑色光芒。 我们前头的轿车,在一大片看起来好似平缓的山冈子上缓行。脚下地势变得越来越高,越来越斜。 看样子,这些轿车要往那道山冈子中央的谷地开去。 开了好一会儿,我们就见挡风玻璃前,赫然出现一口如同我们当初去枉死城,在长白山腹地发现的,岩浆滚滚的火红色窟窿。 我们前头那辆轿车,不避不闪,径直朝窟窿开了进去。 “看来这儿就是西方冥界的入口了。”王守财道,“也就是他们说的地狱门。” 说话间,我们乘坐的这辆轿车,也加快车速,一头冲火山口般的窟窿里扎去。 没有料想中烈火灼身的感觉。这窟窿四周红得发烫的岩壁,就像是特效灯光营造出来的效果。 轿车车头垂直下落,我们一下有些失重的感觉,赶紧闭眼,扶好了车前座的靠背。 睁眼再瞧,就见我们置身于一片广袤的草原上。 天空很高,感觉和大地离得很远。不远处的棕榈林前,有一座只有在童话世界中才会出现的,闪着夺目银光的水晶城堡。 我们前头的黑色轿车,在那座城堡前停了下来。 那洋女人抱着爬爬走出轿车,冲我们笑了笑,在两个城堡守卫的躬身引导下,当先往城堡中走去。 “瞧瞧人家,同样是冥界,人家搞得跟童话世界似的,多可爱、多亲民,不像咱,非得弄得阴森恐怖的,好像不这样搞,别人就不晓得咱是冥界一样。” 我冲谢绝笑道:“得,你要喜欢这小女孩风格的建筑,回头我让地府给你弄一座。” 谢绝连忙摆手,赔笑道:“不用不用,我就是随口说说。” 我们在那几个穿着绅士的洋毛子引导下,大摇大摆,也跟着进殿。 这水晶城堡,连地面都是晶莹剔透的,反射着耀眼的寒光。 那洋女人像个西方贵妇似的,抱着爬爬,在殿堂中一把水晶宝座上坐下。 她身旁,居然有个长着东方面孔的侍者。 见我们进殿,那侍者扬手,冲座下的座椅道:“几位贵客不远万里前来,是我们的荣幸。快请坐。” 我们对视了一眼,明白过来:这侍者,是个翻译。 见我们坐下,那洋女人在翻译耳边说了几句话。 翻译点点头,示意站在门外的守卫离开,同时把大殿的门关上,这才对我们道:“我家主人说了,她知道你们过来的目的,也愿意跟东方冥界的主人交个朋友。她想和你们玩个游戏。” “什么游戏?”我冷冷地问道。 那翻译露出个古怪的微笑,看着洋女人怀里的爬爬,淡淡地道:“你和我家主人争宠,看谁能赢得地狱犬的芳心。赢了的人,就可以将地狱犬带走。” 第一百九十二章 身体的秘密 眼前这洋女人,从她的身份和年龄来看,即便不是冥王哈迪斯,也应该跟他有莫大的关系。 只是看她明明一副成熟性感的身子,偏偏心性就跟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一般,任性天真。 我们人生地不熟的,虽然不见得对付不了这些人,但这丫头背后还有多大势力,我们实在摸不准。 虽然心里不乐意,但我也只好答应,点头道:“怎么争?” 洋女人又和翻译说了几句。 翻译道:“主人说了,就你和她两个,其他人不能插手。随便用什么方法,只要地狱犬肯将自己身上的戾气,传给你们中的任何一个,那个人就算赢。” 翻译说完,拍了拍手,殿堂后的山墙两侧,立刻走出几个同样身材曼妙、皮肤白皙,穿得格外清凉的年轻少女。 每个少女都双手捧着一只银盆。盆里装的东西不一,有大棒骨、狗粮、皮球、水果糖、积木……都是寻常人家喂狗、逗狗需要的东西。 让我们有些面红耳赤的是,有个银盆里,居然还盛着女孩子的内衣内裤。 翻译道:“这些道具,两位正式开始游戏之前,可以先自己选三样。” 洋女人胸有成竹,让我先选。 我见她目光狡黠,情知有诈,也没说破,想了想,选了大棒骨和皮球,犹豫了片刻,又选了女孩子的内衣内裤。 谢绝在一旁忍不住笑出声来。 洋女人笑着说了句什么。翻译立马道:“主人说,先生眼光还真是独到。” 我面上一红,任由她说。 我选这三样,也是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先前王守财和离虎发现尼克斯等人的时候,爬爬正在啃人骨,这大棒骨可能爬爬会喜欢;爬爬和沈佳恩、蚊丁她们玩耍时,也比较偏爱玩皮球;至于女孩子的内衣内裤——这么奇葩的东西,不会无缘无故出现,拿在手里,总是好的。 洋女人不慌不忙,选了狗粮、方帕和墨镜,从宝座上下来,冲我扬了扬手掌。 翻译道:“先生远来是客,主人请先生先来。” 我忽然格外想念有沈佳恩相伴的日子。要是她在这儿,哪需要这些有的没的,只要一个甜甜…… 对了,甜甜圈! 我脑子嗡地一下,下意识地摸了摸兜里。 幸好,自从和沈佳恩成婚后,我已经养成了随身携带甜甜圈,满足她那点小小嗜好的习惯。 我也没忙着祭出大杀器,先后用大棒骨、皮球和女孩子的内衣内裤,想喊爬爬过来。 爬爬乜眼看了看,一副“你是谁”的鄙视嘴脸,仍旧趴在地上,专心地咬自己的尾巴。 洋女人咯咯娇笑,把狗粮和墨镜都扔了,当着我们的面,将那块方帕,慢慢塞进自己饱满的胸脯里,又掏出来闻了闻,这才笑嘻嘻地蹲下身子,把方帕凑到爬爬鼻端前。 我去,原来这丫头留了这么一手! 爬爬顿时来了精神,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像疯狗一般,追着洋女人手中的方帕狂奔。 “好家伙,还是条色狗。” 洋女人哈哈大笑,故意卖个破绽,被爬爬扑倒。 爬爬眼睛通红,压在洋女人身上,淌着涎水的大舌头,离洋女人娇嫩的小脸,不到一寸。 尼克斯等人想上前赶走爬爬,被翻译摇头制止。 一人一狗,就这么含情脉脉地对视了几秒钟。爬爬忽然伸出前爪,按在那洋女人滑嫩的双峰上,浑身散发出一团凌厉的黑烟。 它闷声“汪呜汪呜”地叫了几声。恍惚间,我们都看到,爬爬的脑袋上,黑烟渐渐凝聚成形,像是突然多了两个一模一样的脑袋。 黑烟源源不断,从爬爬身上,开始慢慢往被它压在地上的洋女人嘴里飘去。 翻译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眼中笑意未绝,带着白手套的手掌一挥,就要宣布结果。 我心头惶急,顾不上许多,慌忙道:“慢着!” 说也奇怪,我这一声喊,非但躺在地上的洋女人愣了愣,连爬爬也似被我喊住了,双爪从洋女人胸脯上离开,仍旧“汪呜汪呜”地闷哼,通红的眼睛,空洞地瞪着我。 我把心一横,从怀里掏出甜甜圈,蹲下身子,冲爬爬道:“爬爬,来。” 爬爬犹豫了片刻,翕动鼻翼,突然两眼发亮,甩着尾巴,屁颠屁颠地冲我跑来。它闻了闻我手中的甜甜圈,“汪呜”一声,一口就吞了下去。 嚼着嚼着,两颗豆大的泪珠,从它眼角滑落。 我也跟着心中凄凉,猜想它肯定是想念沈佳恩了,摸了摸它的脑袋。 爬爬眼中暴戾的红光,慢慢暗淡下来,乖巧地舔了舔我的手背,忽然伸出前爪,扒拉我的手臂,显得很急切的样子。 我猜不透它想干什么,看向谢绝等人,见他们也都一脸懵逼,摇了摇头,没法子,见爬爬几乎都要四肢合作,来掀我的衣袖了,只好自己挽起袖管。 爬爬见我光着胳膊,不由分说,冲着我手臂的位置,一口咬了下去。 “一阳!”“主人!” 范无咎等人都慌得站了起来。 一阵刺痛,瞬间从我的手臂,往全身蔓延开去。我正想甩开爬爬,就见它眼中消失的红光,不知何时,又浮现了出来,眼球的倒影里,分明映着一只三个脑袋的怪物影子。 我心里一动,就觉得那阵刺痛之后,有股说不出的舒畅和豪迈感,从肺腑间油然而生。 洋女人从地上爬起来,厉声喊了句什么。 这句不用翻译,我也能猜到,她是在喊爬爬住嘴。 看得出来,她脸上写满了嫉妒和愤怒。 我轻轻拍了拍爬爬的脑袋。爬爬会意,“呜呜”地叫了两声,松开咬着我手臂的嘴。 洋女人在翻译耳边小声说了些什么,拂袖离座,往一侧的房间走去。 翻译脸色古怪地看了我一眼,似乎有些诧异,而且隐隐掠过一丝不满,轻咳了一声,冲我道:“我家主人邀这位先生进屋详谈,一个人。” 范无咎等人顿时沉下脸,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我摇摇头,示意他们别急,在翻译的指引下,朝洋女人刚才进的房间走去。 爬爬吐着舌头,摇着尾巴,也跟了过来。 我刚进去,翻译就从外面把门锁上了。屋里没点灯,顿时一片漆黑。 我一慌,心道这丫头不会玩游戏输了,想强抢吧?眼前却骤然一亮。 借着桌上点燃的油灯,就见那洋女人手托香腮,斜靠在一张靠背椅上,含情脉脉地看着我。 可能因为角度的缘故,我居高俯视,能清楚地看到她胸前那两道浑圆的半球。 洋女人吃吃娇笑,站起身子,居然当着我的面,伸手去拉肩头上,那道薄得可怜,也少得可怜的肩带。 肩带滑落。瞬间,洋女人玲珑有致的上半身,就这么赤条条的,完全暴露在我眼前,搞得我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怎么地,这是要来一场中西方灵魂上的交流和碰撞? 第一百九十三章 灵魂契约 见我慌得不知所措,那洋女人咯咯大笑,居然大大方方,冲我走了过来。 走到油灯下,洋女人指着自己如牛奶般白皙嫩滑的胸脯上,一道不易察觉的,好似刺青的图案,用很蹩脚的口音道:“你别误会,你看这儿。” 我见她原来会说中文,想起先前在沙山,她好像也用中文邀请我们上车,问她刚才在外面,为什么不直接跟我对话,还要弄个翻译出来,搞得那么麻烦。 洋女人叹了口气,告诉我,那个翻译不是她找来的,是冥王哈迪斯派来的,表面上看是来辅佐她的,其实是来束缚和监视她的。 那个翻译,听说在东方冥界也有很深的背景和实力,但她了解得不多。 洋女人说,她叫赫卡忒,是西方冥界的岔路口女神,也是地狱门的守护官。她手下有只叫刻耳柏洛斯的三头地狱犬,既是她的部下,也是她的宠物。 两百多年前,三头犬守护地狱门时,被一股来自东方的异香吸引,擅离职守,导致恶魔侵入地狱,造成冥界大乱。 冥王哈迪斯怪罪下来,要处死三头犬。赫卡忒百般求情,哈迪斯这才同意将它流放。哈迪斯并没有告诉赫卡忒,三头犬流放到哪儿,不希望她再将三头犬寻回。 之后赫卡忒千方百计,托人询问,得知三头犬在中国北方草原出现的消息,背着哈迪斯,命人暗中去草原寻回。 结果三番两次无功而返,而且不知道被什么人,告到了冥王那儿。 冥王多疑,生怕赫卡忒有二心,名义上给她找了个翻译,应对从东方来问责的客人,其实是在他身边安插了个眼线,要他将赫卡忒的一举一动,及时汇报给自己。 赫卡忒也清楚,长久相处,那个翻译对自己有其他心思。 她刚才故意跟那个翻译说,她看上我了,要在房间里进行不可描述的举动,气走翻译,同时也打消他对自己的猜忌。 说着,赫卡忒指着自己胸脯上的图案,眼神一暗,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我看那图案,隐隐有些像曼陀罗花的样子,心里一动,摇了摇头。 赫卡忒重新将纱裙穿上,示意我落座,幽幽叹了口气,一边拨弄油灯,一边道:“这是你们那边,一个叫怀玉的女人,留给我的礼物。” 赫卡忒说,她之前亲自去过中国北方一次。那次她志在必得,要将锁在锁龙井下的爬爬带走,结果和一个叫怀玉的女人起了冲突。 她原本很自信,以自己的能力,绝对不会输给东方人,结果没过几招,就被怀玉打中胸口,留下了这道古怪的疤痕。 百年来,每次她想动用身上的戾气,这道曼陀罗花图案的疤痕就会发作,仿佛千万只蚂蚁在身上叮咬一般,灼热得生疼,令她无比痛苦。 她从月光女神那儿得知,水晶可以暂缓这种痛苦,所以才将原本的宫殿,改成了现在水晶城堡的模样。 而要彻底根治,将身上的这道疤痕除去,就得借助地狱犬的力量,充实自己身上的戾气,然后尽力运气,将阻滞在胸口的那道灼热的力量消于无形。 赫卡忒其实自己也不确定,爬爬是否就是地狱犬。因为它虽然是冥界的狗,但未必就是西方冥界,她当年的那只宠物。 而且它的体貌特征,明显是东方狗的模样。 她知道爬爬跟了我一段时间,也很听我的话,所以察觉到我们跟来,也没打算对付我们,想要验证我是否有能力驯化,甚至从爬爬身上汲取戾气,以致于在众人面前,演了这么一出。 赫卡忒说完,目光真诚地看着我,伸出白嫩的手掌,微笑道:“我们都是冥界的人,我想请你帮个忙。当然,作为交换,我会告诉你,咱们身体里的一个秘密。” 我心里一动,见她面带春色,心说总不会真要以身相许吧?眼神从她饱满的胸脯上扫过,喉咙一阵干渴,想到沈佳恩,急忙错开目光,轻咳一声道:“什么忙,你说。” 赫卡忒嘻嘻笑着,俯身摸了摸一脸谄媚的爬爬,道:“你帮我,从狗狗身上取点戾气,然后传给我,给我治病。放心,这点戾气,不会伤到它的。” 我想起刚才爬爬撕咬我手臂的情形,感觉手臂还隐隐作痛,心里颇有些为难,目光与赫卡忒可怜巴巴的小眼神一接触,顿时心软,点点头,无奈道:“好吧。” 赫卡忒美目一瞪,激动道:“真的?你愿意帮我?太好了!” 眼看她就要扑上来亲我,我赶忙躲开,指了指爬爬,示意她先做事。 我如法炮制,用甜甜圈引诱爬爬,然后拍了拍它的脑袋,轻声低喃道:“爬爬,如果你真能听懂我的话,请把身上的戾气,传一点给我。” 爬爬木愣愣地看着我,忽然眼睛一亮,又开始发疯似的,扒拉我的手臂。 我咬咬牙,献血一般,悲壮地伸出手去,就觉得手臂一疼,爬爬锋锐的牙口,已经牢牢咬了上去。 霎时间,我感觉一股舒畅无比,也豪迈无比的气流,又开始在体内涌动,浑身也开始冒出一团深沉的黑气,胸腹几乎快被撑爆了,无比痛苦地看着赫卡忒,也不知道该怎么传给她。 赫卡忒目光灼灼看着我,小脸兴奋得通红,不由分说,抱着我的脑袋,猩红的双唇,忽然印了上来。 顿时,一股不同于沈佳恩等东方女孩的甜香,从唇齿间沁入,直蹿脑门。 我情不自禁,抱紧了身前的美人儿。 赫卡忒起初微微抗拒,之后嘻嘻笑了笑,也就没再挣扎,任由我抱。 爬爬似乎有些介意,不停地咬着我的裤腿,想将我俩分开。 我被赫卡忒嘴里的甜香,弄得晕头转向,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感觉浑身像散了架一般,疲软无力,被赫卡忒扶着,往床上倒去。 她想了想,又亲了我脸颊一下,对我道:“谢谢你。传戾气确实容易乏力。你先休息,我跟你说秘密。” 赫卡忒说,不管爬爬是不是命中注定,要成为我的侍宠,但她和地狱犬之间,有一种类似灵魂契约般的关系。 她赋予地狱犬活力和生命;而地狱犬又会在她力量薄弱的时候,将自己身上的戾气传给她,让她能够重新振奋。 换句话说,爬爬之于我,就像地狱犬之于赫卡忒,会让我功力大增。 我想起师父先前也说过类似的话,点点头,感觉身上一点一点,慢慢恢复了力气,坐起来,对赫卡忒道:“咱俩待在这儿也够久了,别让屋外的人起疑,该出去了。” 赫卡忒难得地小脸一红,点点头,背负着双手,当先蹦蹦跳跳地出去。 说真的,要不是在异国他乡,在这香气浓郁的房间,赫卡忒给我的感觉,真的像极了沈佳恩。 想着沈佳恩也不知道有没有恢复记忆,我在心底叹了口气,领着爬爬,走了出去。 第一百九十四章 虎归山 我和赫卡忒达成共识:我先将爬爬带回中国,看它是否能够唤起沈佳恩的一些记忆;她想念,或者说需要爬爬的时候,会派尼克斯来找我,到时候我再将爬爬借给她。 临走时,赫卡忒小声叮嘱我,说她私下打听过,那个翻译,跟酆都大帝似乎有些关系,让我有空的话,帮她探探翻译的底儿;而且她总觉得,那个翻译对我来说,也是个威胁。 我知道她后面这话,显然是后加的,不动声色地点点头,就此作别赫卡忒,领着爬爬,让尼克斯等人,从阴阳门,送回了北方草原。 我们也没作停留,与尼克斯作别,又从枉死城的阴阳门,回到泰山。 刚进殿,蚊丁就一脸慌张,扑到我怀里,哭道:“师……师父,师娘又不见了。” 我心一沉,用力拉开她,喝问道:“怎么回事!不是让你看好她吗?” 包小司摇摇头,将蚊丁护在身后,对我道:“你也别怪她。师妹是趁小蚊子给她抓药的时候,偷偷跑出去的。听探子来报,她是听信了什么人的话,要去中原一带找什么东西。我们已经派人去找了。大人要是不放心,我——” 我烦躁地扬手,让她住嘴,把爬爬塞到她手上,冷声道:“替我看好了。再丢了,拿你们是问。” 说完,也顾不上休息,让谢绝几个都别跟来,好好在地府打理事务,同时暗查酆都大帝的行踪,问明沈佳恩可能出没的地点,往当初曹炳添所在的县城赶去。 说实话,我现在虽然是地府的东岳大帝、冥界的首尊,但莫名其妙的,还是很惧怕警察,尤其是当初抓过我的钟大队,还有那个身份不明的杨文替。 我没敢现身,不过以我现在的能力,完全可以隐匿在黑暗中,相信钟大队和杨文替这样的常人,决计是发现不了的。 我最怕的,其实是镇守在这一片的,子午门的人。 贺玮说过,子午门八个堂的堂口,有意设在十殿阎罗的地盘上。离这儿最近的堂口,是分金堂。 分金堂虽工于兵,也就是军事战略,但子午门人人习武,个个练法,不得不防。 上回冥界阴阳门大开,跟着杨文替的,除了那些奇怪的手下,分明还有些穿着褐色长褂的山外弟子。 尽管衣服的颜色跟魁伟堂、青木堂不同,但制式差不多,应该就是分金堂。 分金堂算得上是江湖门派,却不知为何,和杨文替这样的神秘机构合作,只怕其中大有蹊跷。 不过,这世上的事,有时候就是那么凑巧。我千方百计想躲开,却偏偏和他们不期而遇。 杨文替领着几个先前追击我的那些彪形大汉,行色匆匆,向我迎面走了过来。 我赶紧躲进街角的阴影里,见杨文替和几个穿着褐色长褂的子午门弟子,悄声说了些什么。 那些子午门弟子眉头紧皱,脸上露出憎恶的表情,招了招手,示意他们跟自己走。 我悄无声息地跟了过去。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他们要面对的人和事,肯定和沈佳恩有关。 很快到了城中一座好似四合院的宅子。宅子的门匾上,写着“分金堂”三个鎏金大字。庭院中摆着各式棋盘和晒在台阶上的兵谱。 这些人大白天的,却鬼鬼祟祟,一点都不像名门正派的模样,等人全部进屋了,就悄悄锁上门,好像在商量什么。 我也不用翻墙,念了段穿山咒,直接穿墙而入,却又怕那些分金堂的弟子察觉过来,不敢太靠近。 好在毕竟死过一回了,听觉异于常人,我忙竖起耳朵,听那些人在说什么。 一个男人的声音问道:“你打听清楚了,是那个魔头的相好出来害人?” 一个女人回道:“错不了。” 却是杨文替。 男人又道:“听说她不是死了么?怎么又复活了?这种事……不太可能吧!” 杨文替道:“我过去也不相信,但最近发生的事,由不得我不信。你们是行家,可不可能,你们心里比我清楚。那姓范的小子还没抓住,他相好又出来作乱。嘁,还真是夫唱妇随。” 我听出来了,他们口中说的作怪的人,就是沈佳恩。 可沈佳恩向来心性善良,不会无缘无故伤人,怎么突然就性情大变了? 沈佳恩到这儿,到我当初大学同学的老家来,到底要找什么东西? 我苦思不得解,只好继续听下去。 那男人问道:“杨小姐,你们的人打听出来没有,那妖女为什么要伤人?” 杨文替冷哼道:“魔物就是魔物,魔物喜欢害人,还需要什么理由?” 那男人刚要再问,杨文替打断他道:“我选择和你们合作,也是听人介绍,知道你们子午门,在降妖除魔这一块,是个金字招牌。你若不敢应付,我去别处找就是。这民间降妖除魔的,也不是少了你们子午门就没人了。” 那男人赔笑道:“杨小姐快别这么说。我不问了。你就告诉我,那妖女在哪儿吧!” 杨文替傲慢地哼声道:“早这样不就好了?听镇上的人说,那妖女伤了四五个年轻人,应该是大学生吧,被人撞见,往镇外的虎归山逃走了。” “虎归山?”那男人扬声道,“那虎归山可是——” 杨文替嘘声道:“你知道就好,别声张,小心隔墙有耳。话我是带到了,活儿你们要不要接,自己看着办。我先走了。” 我本没打算离开,听那男人喊手下的弟子送出门,这才赶紧先闪出门去。 那男人等杨文替走了,灰扑扑、皱巴巴的一张死人脸上,露出不屑的神态,冲地上吐了口痰,恶狠狠地道:“骚娘们儿,要不是有把柄握在你手里,看我许刚不早给你办喽!” 看来这个叫许刚的男人,应该就是分金堂的堂主了。 我没空理会分金堂和杨文替的纠葛,赶紧撑了把黑伞进城,在甜品店里买了几个甜甜圈,借机问老板,虎归山怎么走。 老板是个年过半百的半秃老头儿,听我打听虎归山,明显眼神一慌,就想推我出去。 我心里老大不情愿,立住了,答应把展示柜的甜品都买下。 老头儿犹豫半晌,叹了口气,道:“不是我不想帮你,实在是这个地方……很不吉利。我们开门做生意的,不想谈及这个地方,怕遭了邪祟,沾了晦气。这样吧,我只能告诉你虎归山的位置,其他的,你就别问了。” 杨文替等人和这老板,都对虎归山讳莫如深。莫非这虎归山中,藏着什么厉害角色?会不会就是沈佳恩? 我现在人不人鬼不鬼,才不在乎这些,拿了老板写给我的地址,飞快地往虎归山赶去。 第一百九十五章 影魔 越靠近虎归山,我就越觉得眼熟。 直到看到山脚下,那座已经荒废的农庄,我赫然想起来,这儿居然就是当初,钟大队和杨文替把我发配到离虎那儿养蛇的地方。 几个月没来,这虎归山,比我先前来时衰败了许多。农庄后原本是片茂密的竹林,不知道是不是山火的缘故,已全部不复存在,只留着黑漆漆的树影。 后山离虎原先养蛇的地方,也都光秃秃的,全是只剩下灰黑色年轮的树墩子。 举目望去,能清楚地看到远处大山的模样。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我总觉得这虎归山中,飘着一股若有似无的,淡淡的恶臭味。 “该不是离虎的大蟒没人看顾,死在地下了吧?” 我心里想着,将天斗攥在手里,小心翼翼地,往当初那口地窖般的窟窿走去。 还没挨近,不远处的高坡中,忽然草丛大动。 我心里一惊,赶忙躲起来,就见一个穿着褐色长褂,身材娇小的人影,悄悄从高坡上下来,轻咦了一声,往我藏身的地方看了看。 我不认识眼前这女孩,但我认得她身上穿的衣服。 女孩的毛有点淡,眼角微微上翘,看起来有些刻薄,不过五官倒还挺匀称,不算难看,应该是分金堂的女弟子。 想起许刚那张死人脸,我不禁有些唏嘘:没想到分金堂里,还有这等姿色的女弟子。 女孩似乎从一开始就在跟踪我,见我骤然失踪,脸上露出纳闷之色。 不多时,就听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许刚领着几个穿着褐色长褂的分金堂弟子,赶了过来。 跟在他们身后的,还有杨文替手底下几个身型健硕的制服男子,每个人手里都拿着枪。 许刚似乎对这个女弟子格外关心,上前拉着她的手道:“小莫,你咋自己跑来了?没出什么事吧?” 小莫好像很不喜欢他,轻轻甩开他的手,躲到他身后的师兄弟里,勉强冲他笑道:“堂主,小莫负责收集情报,跟过来很正常。堂主没必要太放在心上。” 许刚见手下弟子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咳了咳,道:“没事就好。说吧,发现什么了?” 小莫指着我藏身的位置,犹豫了片刻,道:“我刚才好像看到一个穿红色官袍的人,撑着黑伞,在这儿出没。一眨眼的工夫就消失不见了。堂主你看——” 许刚嘴角一扬,道:“看来杨小姐猜得没错,那畜生果然还没死。不过这人也算厉害了,被自己心爱的女孩,从正面捅了一刀,居然跟个没事人儿似的。” 我注意到,小莫的眼神里,分明闪过一丝慌乱。 许刚冲身后的弟子扬手道:“听我命令,从这儿开始,进行地毯式搜索。我就不信,他能躲过我分金堂的眼睛。” 话音一落,他身后的分金堂弟子齐声应和,拿出和谢绝手中的判官笔有些相像的古怪兵器,一边口中念咒,一边一字排开,一点一点地在空地上搜索起来。 我现在处于隐身状态,按道理,这些人应该找不到,但或许因为心虚,我总觉得,分金堂弟子手中的古怪兵器,像是在空气中,散发一股敏锐的超声波,只要感应到空气中有阻碍物,超声波就会折回,传递到这些分金堂弟子手上。 我并不是打不过这些人,包括那些端着枪的彪形大汉,我都没放在眼里。我怕他们发现,只是不想伤及无辜,更何况,如果因为这种事,耽误了找回沈佳恩,那实在是得不偿失。 眼看这些分金堂弟子步步逼近,我心一慌,下意识地站起,往远处跑去,偏偏不小心,现了原形,将藏身的草丛,碰得晃动起来。 身后立马响起许刚的怒喝:“什么人!” 我知道已经暴露,暗骂了自己一声,转过身来,本以为分金堂的人会蜂拥而上,都摆出了战斗架势,却发现许刚带着人,从我身旁跑过,往远处的山腰跑去。 小莫拖在最后,有意无意地,往我这边看了一眼,也拔腿追了上去。 我小心翼翼地探出脑袋,见半山腰上,有个身穿纯白衣裙的窈窕倩影,像极了沈佳恩,心里一慌,怕这些人不分青红皂白,对她下手,确定没人发现自己,也悄悄跟了过去。 那些人速度极快,我只是稍稍缓了下神,他们已经追到半山腰,仍旧用那种古怪的兵器,一点一点地搜寻。 其中一个男弟子,喊了一声,伸手指着一个方向。 许刚一扬手,一行人,又匆匆忙忙,往山腰右侧的一堆碎石堆赶去。 我追上去,发现这些人,竟然全都凭空消失了,也没觉得奇怪,猜想碎石堆中,肯定有暗洞。 我拿着天斗,心中默念谢绝教我的丁兰口诀,将天斗在地面上摩挲。过了一会儿,就感觉手上传来一股微微的,排斥的力量。 我将天斗往碎石堆里一插,顿时插出个小孔来。 我伸指去小孔中勾了勾,果真勾到一条藤蔓,轻轻一拉,脚下传来“咯”地闷响,下意识地闪到一边,就见碎石堆正中央的地面,突然往下凹陷,露出一个四四方方的口子来。 一股淡淡的香气,从口子中飘出来,有点像女孩子身上的体香。 我定了定神,收起黑伞,让自己遁回隐身状态,从口子跳下,轻轻落了地,抬头一看,见那口子,约莫在头顶两米左右的地方,正在自动慢慢闭阖。 一下来,先前那股子淡淡的香味,突然变得浓烈起来。 而且不知道为何,这股香味中,分明掺杂着一丝让人心绪不宁的气息。 我悄无声息地往前走。走了没几步,脚下像是绊着了什么,一个趔趄,差点摔倒。脚尖触及的东西,虽然有些僵硬,但不至像石头那般,很有弹性,心里一沉,颤抖着双手,去摸脚下的东西,手指刚好碰到一团隆起的软肉上。 是具尸体,而且是女尸。 我以为是沈佳恩,也顾不上隐蔽了,慌忙拿出从冥界带来的火折子,用嘴吹亮。 火折子散发出幽绿色的火光,将我身下,一具明显已经死去多时,脸色铁青的年轻女尸照亮。 看到女尸那张脸的瞬间,我不由地倒吸了口凉气——这不是刚才的小莫吗? 怎么一会儿的工夫,她就横尸山洞了? 难不成,这些人追着好似沈佳恩的那个身影,进到这暗洞中,被暗洞里的什么怪物偷袭了? 可为什么只有小莫的尸体,其他人呢? 那一刹间,我脑海中立马响起甜品店老板说的,虎归山不吉利的话。 我正百思不得其解,忽然发现,被火折子照亮的洞壁上,不知何时,竟然映着一条勾着脑袋,张牙舞爪,却一动不动的怪物影子。 第一百九十六章 螳螂黄雀 我几乎是第一时间,回头往身后看去,同时嘴里闷哼道:“谁!” 身后没人。我回过头来,墙上的影子已经消失。 本以为自己眼花,我却又明显感觉到,有股微风,从手臂上划过,像是有人擦肩而过;接着就看到一团透明的、人形的怪物,冲我身前的洞壁撞去,如同雨水滴落在水盆中一般,很快消融不见。 “隐形人?” 我心里一动,听另一侧的洞壁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和许多人小声交谈的声音,听出是许刚等人,心中莫名,赶紧上前,试着摸了摸刚才那透明人影消失的墙面,却猛地被一股拉力拉了进去。 刚巧许刚等人,慢慢从另一侧洞壁的暗门中走出来。 奇怪的是,我能清楚地看到和听到他们,但他们却好像感觉不到我的存在。 “堂主,怎么那妖女一进来,突然就消失了?用四方机都感应不到。” “对啊堂主。这……这山洞咋感觉有些邪门呢?这气味,也太奇怪了。” 许刚冷哼道:“怕什么?咱是子午门,降妖除魔的异士,别露了怯,让人看笑话。” 一个女孩子轻声问道:“堂主,到底虎归山是什么地方啊?为啥你一直不肯说?” 我心里一颤:这女孩子的声音,分明是小莫。 她没死,那这地上的尸体又是怎么回事? 许刚叹息道:“得,反正杨小姐不在,我就告诉你们。这儿啊,是过去枪毙死刑犯的地方。因为怨气重,所以经常闹鬼。附近的山民都搬走了。” “几年前,有个不怕死的家伙,叫什么离虎,非要在这儿搞生产,养什么老虎。结果呢,老虎咬死了人,被警局盯上了。之后警局让他劳动改造,却养啥啥死,自己也生死未卜。有人说,当初枪毙的人里头,有几个屈打成——” “许师父!”一个沉闷的声音打断道,“该说的说,不该说的别乱说。” 许刚怏怏地闭了嘴。这时,就听一名分金堂的男弟子惊呼道:“什么人!” 我赶紧顺势看去,见一个白色的倩影,很快消失在和我一侧的洞壁中。 那人影似乎也察觉到我的存在了,回过身来,朝我藏身的位置看了一眼,皱起了眉头。 我顿时呆住——这个白色的倩影,就是沈佳恩。 她冲我古怪地笑了笑,一甩身,仿佛隔在我俩之间的墙体,就像不存在一般,穿墙而过,往远处的黑暗中逃走。 许刚一声令下,分金堂弟子纷纷念起咒语,一个个的,也跟鬼魅一般,从洞壁上穿墙而入,冲沈佳恩逃跑的方向追去。 我试着动了动,感觉围在自己四周的墙体,确实像是水泡一般,虚无缥缈,心中生奇,却也理不出个所以然来。耳边传来分金堂弟子的惨叫声和喝骂声。看来他们一定追上沈佳恩了。沈佳恩出于自保,很可能伤了人。 我心中急切,也不再藏着掖着了,索性追了上去。 洞壁后的黑暗,仿佛不存在于现实世界的另一片广袤空间,脚下全是弥漫的大雾,四周黑乎乎的,什么都没有。 不断听到有人惊怒倒下的声音。我跺了跺脚,循着声音追了过去。 眼前却又陡然变得逼仄起来,地上的浓雾消失了。我也不在广袤无垠的虚无空间里,而是在一口点着桐油的山室门外。 山室中,面对面站着四个人。 面对着我的,赫然就是满脸鲜血的沈佳恩;背对着我的,一个是杨文替手下的彪形大汉,一个是许刚,还有一个——是小莫。 其他人都已不见,兴许都已经死在刚才那一阵惨叫声中了。 仍旧没人察觉到我的存在。似乎这四个人的注意力,都在对方身上。 “你还想往哪儿跑?”许刚恶狠狠地道。 沈佳恩一脸乖戾,用舌尖舔去手背上的鲜血,咯咯笑道:“你以为我要跑?” 小莫拦在许刚身前,冷声道:“你为什么要杀了这些人?” 沈佳恩眯着眼,从小莫胸脯上划过,似笑非笑地道:“因为我喜欢,也因为这些人该死。虎归山是什么地方,你们不是不清楚。多管闲事,对你们没好处。” 小莫沉默了许久,忽然幽幽地问道:“虎归山以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小莫!”“莫小姐!” 许刚和那个幸存的彪形大汉同时喝道。 小莫不理会他俩,仍旧直勾勾地盯着沈佳恩,异常平静地道:“你杀的这些人,过去在这虎归山里,一定做了什么让你记恨的事,对不对?” 见沈佳恩无动于衷,小莫继续道:“我听说,那些被你杀害的年轻人,都是刑警学院还没毕业的孩子。这样看来,和你有仇的,应该是他们的父辈。” “喀拉!” 彪形大汉猛地举枪,对准了小莫的脑袋,厉声道:“别再说了!” 小莫丝毫不为所动,笑了笑,对沈佳恩道:“我想请你帮个忙。” 沈佳恩盯着小莫看了许久,点点头,手一扬,那名彪形大汉顿时双目圆瞪,脖子上青筋暴出,手中的枪“,啪”地一下掉落在地,痛苦地抓着自己的喉咙,慢慢倒了下去。 “小莫你——” 小莫仍旧不理会早已吓坏的许刚,淡淡地道:“堂主,那杨小姐身份特殊,你不分青红皂白,就选择跟她合作。降妖除魔,确实是子午门分内之事。但这世间的魑魅魍魉,也有善恶之分。我不过是用自己的方式,来和平解决这件事。” “啪!啪啪!” 沈佳恩赞许地看了小莫一眼,鼓起掌来。 她看向山室门外,叹了口气,声音飘渺幽远:“这虎归山,自古就是刑场。刑场中的冤死鬼,没有上千,也有成百。这里面,就有我的挚友。或者严格来说,我的兄弟。” 沈佳恩说,几百年前,她弟弟是牢狱里的酷吏,满清十大酷刑,无所不通。那些作奸犯科之徒,听到他的名字,无不闻风丧胆。一时间,清廷一派朗朗正气。 可她弟弟这般任劳任怨,之后江山易主,却被污蔑成刽子手,让人给绑了,拖到这虎归山中,绞刑而死。 一生都在对罪犯用刑,没想到自己最后也落得这样的下场,想想还真是讽刺。 之后,她弟弟就一直阴魂不散,盘踞在这虎归山中,见着活物,就变着法子弄死,以泄心头之恨。 沈佳恩不忍再伤及无辜,又憎恨当初处死她弟弟的刽子手,这些年东奔西走,总算找到当年那些刽子手的子嗣。 偏巧这些子嗣,还都进了刑警学院,沈佳恩恨不打一处来,所以杀了他们。 我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忍不住从黑暗中走出来,盯着沈佳恩,冷声道:“你不是她,对不对?” 沈佳恩皱眉看了我一眼,摇头笑道:“我不认识你。你凭什么说我不是她?” 小莫也跟着冷笑:“你当然不是她。” 见我们三人都一脸惊疑,看向自己,小莫笑了笑,耸肩道:“因为我才是。” 第一百九十七章 以影制影 小莫说完,分开长发,手在脑后哑门穴轻轻一拔,拔了根细小的银针出来,一张脸在我们面前,快速收缩变形,变得异常狰狞。 她也不觉得怎样,很自然地用手,在皱皱巴巴的脸上一抓,抓了张好似面膜的面具下来,露出自己明媚俊俏的小脸。 一时间,两个沈佳恩,如同照镜子般,面对面,站在我们跟前。 许刚半天才缓过神来,触电般闪开,用手中那怪模怪样的兵刃,指着变身后的沈佳恩,结结巴巴地道:“你……你……居然是你!小莫……你把小莫弄到哪儿去了?” 沈佳恩耸耸肩,指着面前另一个自己,轻描淡写地道:“这你得问她了。” 另一个“沈佳恩”,似乎对自己的身份被识穿,丝毫不感到慌张,只笑眯眯地盯着眼前另一个自己,平静地问道:“你什么时候跟来的?” 沈佳恩笑道:“在你把那姑娘打死之后。” 我皱了皱眉,忍不住道:“她打死了小莫?那她应该见过小莫的脸,怎么会——”转念一想,自己又想明白了,哦了一声道,“他是在洞里打死小莫的,没看清她的脸。” 沈佳恩仍旧用那种赞许的眼神,看了我一眼,转到另一个自己身上,冷冷地道:“说吧,为什么要扮成我的样子杀人?你到底是什么人?” 另一个“沈佳恩”哼声道:“你跟了我那么久,难道还不知道我是谁?你不来跟踪我,我也不会栽赃给你。我替我兄弟讨公道,碍着你什么事儿了?” 我走到沈佳恩跟前,冲另一个“沈佳恩”,冷冷地道:“你说的那个兄弟,是叫曲扬?” 另一个“沈佳恩”两眼一瞪,忍不住道:“你怎么知道?” 一股怒火,顿时油然而生。我努力控制住自己,冷笑道:“我怎么知道?我会变成现在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都是拜你那好兄弟所赐。这样说来,你也是九子之一了?” 另一个“沈佳恩”哈哈大笑,也没见他和沈佳恩那样,在脑后倒腾什么,就这样在我们面前,身子渐渐高大,变成了一个穿着火红披风,眼神锋锐的俊俏男子。 许刚见我们三个身份奇绝,饶是分金堂的堂主,眼下孤军无援,也早已吓得六神无主。 俊俏男子盯着我,目光深冷地道:“你说的没错,我是圣母生下来的孩子。我叫承影。先前帮过你的施鲛,是我们的大哥。我是老二,曲扬是老四。” 许刚哆哆嗦嗦地道:“你……你跟我们说这些干啥?” 承影嘲弄般看着他,举起自己的手掌看了一眼,讥诮道:“我会告诉你们,只是因为,即便我现在暴露身份,你们也只能像先前那臭婆娘一样,永远将秘密埋藏在肚子里。因为,死人是不会说出去的。” 他忽然出手,手掌如同一把凌厉的宝剑,挥出一道闪着寒光的剑影,往许刚脸上劈落。我和沈佳恩没料到他会骤然出手,想要帮忙,已然来不及。 许刚身为分金堂堂主,手底下还是有些真章的,几乎是下意识地,用手上那把判官笔般的怪兵刃,生生架开。 “叮”地一声,兵刃上爆出一团耀眼的火花。 许刚被硬生生逼退了好几步,撞在身后的石壁上,好不容易才稳住身子。 承影不等他反应过来,又是一道凌厉无比的掌中剑,挥了过去。 许刚决计挡不下这一招。我见沈佳恩举掌,想要替他挨这一下,喊了声“胡闹”,用力将她推开,手中天斗,冲着剑影飞来的方向架去。 猛然间,一道刺骨的冰寒,从斗身上,如同蠕动的灵蛇一般,迅速往我手上蔓延,直达胸腹。 我心头一凛,暗中运气,将这股冰寒逼出体内。 沈佳恩见我脚步踉跄,面露忧色,几步上前,抓着我的手,关切地问道:“你没事吧?你……你为什么要帮我?你是什么人?” “我——” 我一个“我”字刚出口,就看到,承影整个人,忽然身子收缩,如利剑一般,变得森冷锋锐,冲沈佳恩脑后飞来。 我慌忙推开她,和变成利剑的承影,硬生生对了一掌,顿时感觉手上、脸上,甚至全身上下,仿佛赤裸站在寒冬下的冰天雪地,被冷风迎面拂过。 沈佳恩惊叫了一声,忽然莫名其妙,对着石室外大喊:“小师父,你还不现身?” 我开始以为她喊的是唐老太君,想想又不对,她喊唐老太君,没必要加个“小”字,正有些坚持不住,猛然间觉得,石室门外,涌进一股热流,将我浑身包围,顿时浑身暖洋洋的,舒服了许多。 和我对掌的,分明已变成一柄利剑的承影,似乎也被这股热流烫到,硬生生退了开去。 “咯咯咯……” 一串银铃般的娇笑声中,一个穿着和丁启丁芸那样,淡褐色长袍的小姑娘,蹦蹦跳跳,走了进来。 小姑娘还很小,约莫也就十岁上下,个头只到我腰间,扎两个如奴儿那般的双丫髻,满脸童真,双眼有神,透着股淘气劲儿。 眉宇之间,跟丁启丁芸都有些相像。 她手里拿了根魔杖般的棍子。刚才那股热流,应该就是从棍子上发出来的,能看到棍尖上,那雕出来的貔貅嘴里,还在嗞嗞地冒着白烟。 承影莫名地对她好像很畏惧,瞪眼看着她,哑声道:“你……你是什么人?” 小姑娘却没理他,只看着我,满脸俏皮地道:“我大哥和我二姐总说你厉害,看来也就这样嘛,连一把破剑都打不过。” 她转向沈佳恩,笑嘻嘻地接着道:“小姐姐,我说的没错吧,他就是你要找的人。你看你,刚才有危险,他连命都不要了。” 沈佳恩没回答她,只目光闪动地看着我。 承影见自己被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忽视,恼羞成怒,两掌相合,不断地揉搓,就见他胸前,飞快地映出十几把利剑的影子。 承影喊了声“去”,那十多把利剑,顿时如同有了生命一般,调转剑尖,流星般冲我们几个疾飞过来。 换做是真实的利剑,我还能用天斗中的银针击退。可这些飞剑,幻化于无形,我甚至都捉摸不透,它们会从什么地方击来,一时感到有些束手无策。 小姑娘不慌不忙,等那些剑影,越来越多,如漫天雨丝般,冲我们几个头顶砸落,这才挥出手中的棍子。 我们只听“叮叮叮”,一连串的撞击声,离脑袋不到一寸的距离,纷纷炸开一团团耀眼的火花。那些剑影的剑尖,被一条条黑色的棍影击飞出去,顿时消失不见。 承影脸色一变,收回手掌,瞪着小姑娘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小姑娘也收回棍子,笑嘻嘻地看着他,满脸淘气地道:“你叫承影,我叫丁影。咱俩都有影,我是专门来对付你的。” 第一百九十八章 杀人者,人恒杀之 承影彻底慌了,急忙往后倒退了几步,似乎想穿墙遁走,却发现自己像是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束缚住了,根本施展不开,瞪着丁影,大声嚷道:“你想怎么样?” 许刚见情势逆转,估计想到先前自己被羞辱,现在终于能出口气,上前道:“这种邪魔歪道,跟他费什么话?小仙姑,灭了他!” 他这话,其实字字如针扎般,扎在我心里,让我听着也很不舒服。 丁影也面露愠色,皱眉道:“我自己会处理,轮不到你来指指点点。” 许刚一个三十多岁的大老爷们儿,被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怼得哑口无言,怏怏地闭了嘴,走到一边。 丁影收起嬉皮笑脸,用一副与她这个年纪完全不符的严肃和成熟,盯着承影,幽幽地道:“陆妈妈说,人之初,性本善,不管是人还是魔,生下来,心肠都还是好的。你虽然是魔母的孩子,但我相信,你不是坏人。不要被别人利用,迷失了自己。” 丁影这番话,和当初师父教导我时,隐隐有些相像。 要不是我亲眼所见,我实在不敢相信,这样的话,会从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嘴里说出。 承影目光闪动,试探着道:“你……你知道我是什么人?” 丁影一秒换回小丫头的纯真模样,很认真地点点头,道:“陆妈妈吩咐过,不许我弄死你。她说,你只要乖乖跟着我,不再做坏事,你过去犯过的错,大帝是不会计较的。” 她说完了,忽然转身,抬头看着我,眼中露出央求之色,就好像小孩子索要自己心爱的玩具一般,脆生生地道:“对吧,大帝哥哥?” 我没想到这里头还有我的事儿,猜想她口中说的陆妈妈,应该就是陆玉侯,点了点头。 承影明显有些动摇,却忽然目光一冷,瞪着我道:“我怎么相信你说的是不是真的?” 丁影撅嘴道:“你不信我也没办法。陆妈妈说,不听话的小朋友,要好好收拾。” 眼看她举起棍子,承影一下就慌了,连忙摆手道:“好好好,小祖宗,我听你的,我听你的。你别动手。你要什么只管说,承影一定照办。” 丁影这才收回棍子,喜笑颜开道:“那你就变回宝剑。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了。” 我心里一动,问丁影道:“你是说,他……他是承影剑?” 丁影点点头,反问我:“承影剑是什么剑,很厉害吗?陆妈妈只说,他就是把剑。” 我悚然动容:“这承影剑,是上古十大名剑之一。相传出炉时,‘蛟分承影,雁落忘归’,所以叫承影剑。古书记载,承影剑有影无形,变幻莫测。见光出影,无光现形。既是精致优雅之剑,也是杀人于无形的鬼魅之刃。” 丁影一副捡到宝的兴奋表情,踮着脚尖,拉着我的肩膀,指着承影道:“大帝哥哥,你说的是真的?这把剑真有这么厉害?要是真的,那我就不用再拿这根破棍子了。” 我见她喜新厌旧,慌忙拦下,问她这魔杖般的棍子,到底是啥来路。 丁影笑嘻嘻地道:“陆妈妈给我的,说是一位老先生的遗物,没用了,给我玩儿。” 她说着,蹦蹦跳跳,走向一脸警惕的承影跟前,让他蹲下身子,跟摸宠物狗似的,摸着承影的脑袋,温声道:“往后你就跟着我,别再做坏事了,啊?” 承影见我们都看着,脸上表情多少有些尴尬,咬咬牙,却也只好点头答应。 我憋住笑,见丁影在承影耳边悄声说了句什么。 承影目光一冷,转瞬又变得温和,脸一垮,高大的身子,在我们面前,慢慢收缩,浑身散发出凌厉的寒光,渐渐变成了一把晶莹剔透的、散发着森冷蓝光的宝剑。 丁影开心地把剑握在手里,摸了摸,剑尖指着许刚,眉头一拧,撅嘴道:“赶紧带着你的人滚开。还有,今天的事,你要是敢跟那个坏姐姐说一句,我让你脑袋搬家。” 许刚恨恨地瞪了她一眼,见剑尖锋锐,也不敢发作,点点头,头也不回地朝石室外走。 眼看沈佳恩拉着丁影的手要走,我心头一痛,喊住她道:“佳恩,你真的不认得我了吗?” 沈佳恩浑身一颤,背对着我,小声道:“你救了我,我很感激。我……我说不上来,我好像认识你,又好像不认识你。对不起,我……我要走了。” 见丁影站着没动,沈佳恩脸一红,哎呀一声,自己当先往石室外走去。 丁影见我情绪低落,笑了笑道:“大帝哥哥,你给小姐姐一点时间,她会想起你的。” 我心不在焉地点点头,问丁影,是不是陆玉侯让她来帮忙的。 丁影却摇摇头,道:“我不是想帮你。陆妈妈说,这儿有件好东西,本就是我该拿的。我顺便帮了你而已。” 我只当她小孩子心性,嘴犟,也不较真,问她接下来准备做什么。 丁影依旧摇摇头,似笑非笑地看着我,道:“不是我接下来做什么,是大帝哥哥接下来做什么。” 丁影说,绡绡当初生下的九个孩子,性格各有千秋,如果没被唤醒前世,或者上古时期的记忆,他们就跟初生儿没什么分别。 我们必须赶在魔母女岐和她背后支持的那个人之前,将九子的邪恶扼杀在摇篮里,不然必定天下大乱。 而就目前所知,天生带有仇怨的四子曲扬,魔性已经成形。好在她收服了承影,可以借由承影,找到曲扬,并消灭他。 虽说有些不人道,但曲扬是天生的暗杀者,只有用承影做饵,才能引他出来。 而只要引出曲扬,不需要我们动手,杀人者人恒杀之,他当初杀死的那些人,会汇聚到这虎归山中,向他复仇。 我只需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任不管,曲扬就插翅难逃了。 丁影特别提醒我,一旦我这么做,就等于向女岐,以及她背后支持的那个男人宣战,后果会如何,别说是我,就是整个地府,甚至昆仑山上的女娲后人,都无法控制。 我见丁影小小年纪,知道的却比我认识的任何人都多,问她是从哪儿得到这些消息的。 丁影撅嘴道:“从我师父那儿喽!” “你师父?”我想着总不能是陆玉侯吧,皱眉道,“你师父是什么人?” 丁影脸上露出骄傲之色,昂首道:“我师父还教过大帝哥哥师父本事呢!算起来,他还是大帝哥哥的师公。你就算没见过他,应该也听说过。我师父是子午门的创始人,姓秦,叫秦仇。” 第一百九十九章 兄弟阋于墙 我想起先前贺玮和云泽说过,子午门八堂,除了监视十殿阎罗外,还负责牵制九子的一举一动,而齐云山、丁影等人,又都牵涉其中。 看来这个叫秦仇的人,与绡绡渊源不浅。 丁影口中说的,绡绡背后支持的男人,又会是谁? 不知怎么,我突然想起先前那个在鬼判殿外,让我杀了秦广王蒋子歆的怪人。 如此说来,蒋子歆在让我动手杀了他之前,说的那番话,只怕不是假的。 真正想制造冥界,甚至天下大乱的,并不是他,而是那个让我来杀他的怪人。 蒋子歆先前,肯定跟这个怪人存在某种合作关系。之后或许因为蒋子歆不愿听他摆布,又或许,蒋子歆之于他,如同南良不艮之于蒋子歆那般,怀有二心,所以他才要永绝后患。 我只是不明白,他为什么非要蒋子歆的尸体?难道…… 我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丁影有些站不住了,拉着我的手道:“大帝哥哥,我帮你看着小姐姐。等她什么时候好了,我就带她来见你。你替我去教训教训那个坏人,好不好?” 我知道她说的是曲扬,苦笑道:“可我不知道他在哪儿,怎么替你教训他?” 丁影把承影剑塞到我手里,笑嘻嘻地道:“这个简单。你带着他,自然就能找到坏人。” 丁影说完,也不等我答应,说了声“谢谢大帝哥哥”,就自顾蹦跳着离开了。 我拿着承影剑,愣了半天,摇摇头,走出石室,发现外头赫然就是虎归山的山脚,原来离虎养蟒的山间谷地。 我出来的地方,是一片杂草掩映的隐蔽洞口。 望着这片不知埋了多少尸骨和冤魂的山头,我有些不知所措,既不知道曲扬会藏在哪儿,也不知道该怎么使唤手上这把不属于我的上古名剑。 丁影这烫手山芋甩得,实在是让我有些头疼。 我摇摇头,尽量不让承影剑和我手中的天斗相碰。 我隐隐感觉到,承影剑的剑气,和天斗中散发出来的戾气,始终有种不能共融的相斥力,应该是承影不喜欢。 茫然地在山中走了有一会儿,天色渐黑,承影剑在惨淡的月色下,呈现出不太真实的、几近透明的宝蓝色。 银灰色的剑柄在我手上,忽然不耐地抖动起来。 我料到是承影感应到曲扬的存在,慌忙四顾,却什么人都没看到。 手中承影剑抖得越来越厉害,忽然“噌愣”一下,从我手中脱出,径直在半空中飞舞,朝不远处的树林飞去。 我以为承影不听使唤,赶紧追上去,发现承影剑凌空悬浮,剑尖直指一株榕树的树身。我凑上前去,见树身上,不知何时,被人用刀刻了个古怪的图案。 这图案我并不陌生。当初我大学同学依次被杀,我都在照片中,见过这个用无数阿拉伯数字“7”摆出来的菊花。 换句话说,有这个图案的地方,就有曲扬出没。 我试探着伸手,将承影剑握在手里。 好在宝剑还挺顺服,发着宝蓝色寒光的剑身,慢慢黯淡下来,同时有个低沉的男声在我耳边道:“留神,我四弟要来了。” 话音刚落,我忽觉脑后生风,几乎是下意识地偏了下头,手中天斗同时向后架去。 “叮!” 一声脆响,天斗像是与坚硬的兵器相接,震得我虎口发麻,忍不住往后退了两步。 一个穿着好像武侠电影里夜行衣的干瘦男子,用黑纱蒙着脸,只露出一双毒蛇般的眼睛,凶光毕露,死死地瞪着我,以及不知何时,已经幻化为人形的承影。 “二哥,你要帮他?” 曲扬皱了皱眉,黑纱后的脸,越加阴沉凶狠。 承影摇头道:“我不过随了主人。主人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你是我四弟,在我还没后悔之前,赶紧收手吧。范先生宅心仁厚,相信他会原谅你的。” 曲扬手中拿着一柄蛇形弯刀,刀口锋锐冰寒,而且隐隐透着一丝辛辣的气味,应该是淬了毒。 他摆出一副进攻的架势,将弯刀横在自己和承影跟前,冷声道:“从你选择帮他的那一刻起,你就不再是我二哥。你要拦我,我连你一道杀。” “四弟——”承影面露不忍。 曲扬两眼一弯,残忍地笑了笑,身形一晃,人便已悄无声息地,在我俩面前消失。 承影闷声喝道:“小心!”同样身形一晃,须臾到了我跟前,将我往一旁推去。 又是“叮”地一声脆响,黑暗中爆出一团夺目的火花。 曲扬黑色的影子,和承影宝蓝色的影子,电光火石地一撞之下,又快速分开,分立在离我两米左右的地方。 曲扬怒喝道:“你真要保这家伙?” 承影面露难色,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 我也不想再让他为难。我先前一直不出手,不是打不过曲扬。现在的我,身手和反应,都已非常人能敌,曲扬的一举一动,从他现身的那一刻起,就没逃过我的眼睛。 我不出手,只是为了看承影归降之心是否坚定。 现在既然已经有了答案,我也没必要再试下去。 我转过身,面对着曲扬,一字一句地道:“从现在开始,你的对手是我。” 曲扬轻蔑地笑了笑,身形一晃,又冲我面门刺来。 对我来说,他的速度实在太慢,慢得我完全有充裕的时间,决定先废了他一双招子,还是先卸掉他那双沾满鲜血的手。 但我两种都没选,我有更好的玩法。 我只是用天斗,轻描淡写地架开,向一旁划过,同时口中念诀,将天斗抛到半空中,用“归海连山咒”,将那些已经到转轮殿报道,准备投胎转世的,被曲扬杀死的冤魂,都召唤了过来。 一时间,我周遭一片鬼哭狼嚎。无数墨黑色的骷髅鬼影,从地下冒了出来。 别说是曲扬,连承影脸色都变了。 他忽然心生怜悯,噗通跪地,冲我求饶道:“大帝,求你放过我四弟吧!” 我心意已决,眼前浑身散发着暴戾和杀气的曲扬,在我眼里,已然是个被判了死罪的恶徒,冷漠地摇了摇头,对承影道:“我说了不算,你得问过我这些死去的同学、好友和兄弟。” “呜呜呜——” 如阴风刮过树梢,缠绕在我周身的鬼魂,发出愤怒、尖锐的啸声,见我伸手接住天斗,冲曲扬指去,如同得了格杀令,纷纷冲曲扬飞扑过去。 承影不忍再看,悲愤地瞪了我一眼,转过身去。 曲扬一边惨叫,一边徒劳地挥舞着手中的蛇形弯刀,被那些墨黑色的骷髅鬼影,如同饿虎分食的羊羔般,撕扯得七零八落,最后化作一道黑烟,消失在凄冷的月色下。 那些冤魂大仇得报,又“呜呜”地哀嚎着,想冲到我面前,抚摸我的脸。 我厌恶地挥了挥手中的天斗,将这些急于献殷勤的鬼魂赶走,冷冷地喝道:“大仇既报,早登极乐。再有杀业,永世不得轮回!走吧!” 所有鬼魂“呜呜”叫着,又纷纷往地底下钻去。片刻之间,树林间又恢复了宁静。 承影转过身来,冷冷地看着我,抱拳道:“承影多谢大帝不杀之恩。我要提醒大帝,你既然杀了四弟,那你与大哥之间的合作,就此结束。大帝别忘了,当初是谁帮大帝死后重生的。” 我嘴角一扬,道:“我和施鲛,从来就不存在合作关系。” 第二百章 决裂 承影定定地看着我,见我脸色平静,丝毫没有变化,勉强笑了笑,又抱拳道:“大帝少年豪杰,承影佩服。今后之事,涉及我兄弟九人,承影不便再露面,还请大帝成全见谅。” 我点点头。承影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厉色,高大的身子,在我面前,慢慢收缩,重又变回闪着宝蓝色光芒的上古名剑。 我把剑握在手里,镇定地转过身来,道:“还不出来?” 施鲛一边摇头叹息,一边慢慢从我身后的斜坡走上来。 “你知道我在这儿?”见我点头,施鲛苦笑道,“你都知道,还故意当着我的面,杀了我四弟?你就这么报答救命恩人?” 我把承影剑和天斗都用布带裹好,插在身后,赤手空拳,冲施鲛道:“你我不存在合作关系,更没有恩情可言。你会救我,不过是要借我的手,除去秦广王。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们兄弟姐妹几个,包括你们的生母,都在为一个浑身裹满绷带的怪人做事。” “哦?”施鲛眉头一扬,也不以为意,道,“你还知道什么?继续。” 我冷笑道:“我现在还不清楚,那个怪人是何方神圣,不过他身上散发的尸臭味,跟南疆养尸地里出来的走尸,几乎一模一样,所以十有八九,他是具僵尸,而且还是具老得不能再老的僵尸。” 施鲛的脸色已经有些不自然了。 我没打算让他舒服,继续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秦广王生前和那个怪人,是合作关系,或者说得更准确些,是相互利用的关系。那个怪人许诺秦广王,帮他夺到地府阎罗首尊的地位,而秦广王则帮他,达到制造天下大乱的目的。” “之后秦广王发现,那个怪人不过是在利用他,并没有给他带来多少有价值的帮助,而且他发现,占用了你们兄弟江波儿肉身的南良不艮,很多时候,其实一直被江波儿支配。换句话说,江波儿是那个怪人,安插在秦广王身边的眼线。” “秦广王恼羞成怒,借陈灵祎和我们这些人的手,除去自己手下的黑无常,同时也逼迫江波儿现身离开。或许此举真正成了激怒那怪人的导火索,所以他才会让我去杀了秦广王。” 施鲛嘴角不自然地一抖,勉强笑道:“看来圣父说的没错,你确实是个厉害的对手。” 这些天,我将所有的事情都理了一遍,先前一些悬而未决的疑团,也因为那个怪人的出现、蒋子歆的主动求死,一一变得明朗。 或许从那一刻起,这才是我作为东岳大帝,该有的觉悟。 “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不亲自动手,杀了秦广王,却让我代劳。或许你们想栽赃嫁祸,让比地府更有权势的人,像过去那样,满世界地追杀我。但是,我不会再听人摆布了。” 施鲛见我赤膊上阵,摇头笑道:“你不用兵刃,只用拳脚与我对决,足见你还念我的情。很多时候,人都会身不由己,你我都一样。你已今非昔比,我没那么傻,跟你硬碰硬。我今天来只是告诉你,从今往后,咱们再见面,就不再是朋友了。望自珍重。” 说实话,施鲛这样离开,我其实心里松了口气。 虽然我明知道,他会教我死后重生的法子,让我和谢绝等人,真正成为泰山府君殿的主人,其实别有用心,但不管怎么说,他确实在我最危险和困难的时候,救了我一命。 恩将仇报,我做不到。 或许真像说书里说的那样,当我们各为其主时,很多东西,是我们无法左右的。 我叹了口气,准备顺道去趟酆都城,看丁影那个小丫头和沈佳恩在不在。 刚到山脚下,却见丁影倚在山路旁的大树下,嘴里饶有兴致地舔着棒棒糖,似乎在等我。 没看到沈佳恩。 我不等她开口,问她沈佳恩在哪儿。 丁影瞪了我一眼,似乎责怪我抢在她之前说话,指了指我背后的承影剑,示意我还给她,怜爱地抚了抚剑身,松松垮垮地背在身后,这才道:“大哥二姐他们接走了。” “丁启丁芸?”我皱眉道,“他们在哪儿?快带我去。” 丁影拦住我道:“你别慌啊。大哥说了,你不在,他们治疗起来更方便。你在那儿,他们畏首畏脚的,反而伸展不开。再说了,陆妈妈让我告诉你,你还有别的要紧事要做。” “什么事?” 我忽然觉得,我这东岳大帝做得有够憋屈,凡事还得听属下安排。 丁影陶醉地舔了一圈棒棒糖,这才笑嘻嘻地道:“陆妈妈说,先前给小姐姐下毒的坏人,他们找到了,在苗疆。小姐姐变成这样,你也不想让坏人这么得意地逍遥法外吧。” 我顿时怒火中烧,拉着丁影的手,急声道:“那人是谁?快说!” 丁影似乎被我抓疼了,哎呀一声,甩开我的手,撅着嘴,揉了揉自己嫩嘟嘟的手臂,哼哼唧唧地道:“大帝哥哥真讨厌,弄疼人家了。听陆妈妈说,那个人,叫郭曌。” “郭曌?” 我脑子嗡地一下,越想越觉得说不通,不断地摇头道:“不可能!这不可能!当初是她教我用血给佳恩续命的。医者父母心,她怎么可能下蛊害佳恩?这不可能。” 丁影见我不信,哼道:“那你知不知道,你心中这位美丽善良的女医生,其实也是九子之一?” “什么!”我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当初贺玮和云泽说,荼荼儿是九子之一,我就已经心痛不已,怎么现在连郭曌也…… 丁影还在耍小脾气,闷声道:“反正话我是带到了。是真是假,大帝哥哥自己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又道:“另外陆妈妈说,苗疆境内,也有子午门的分堂,应该是火工堂。咱们跟子午门,好像一直都不太对付。小影建议,大帝哥哥还是先去找一个人比较合适。” “什么人?” 丁影脸上又露出那种骄傲的颜色,拍着胸脯道:“自然是我师父,秦仇秦公子。” 我摇头苦笑:“子午门都找不到自己的掌门人,我上哪儿找秦公子去?” 丁影道:“子午门找不到,是因为师父不想让他们找到。你看,大帝哥哥的师父,是师父的徒弟,我也是师父的徒弟,这样算来,大帝哥哥也是师父的徒弟。师父是不会不理徒弟的。” 我快被她“师父师父”地绕晕了,慌忙打断道:“你就告诉你,上哪儿能找到你师父吧?” 丁影狡黠地笑了笑,让我凑耳过去。 我以为她要说什么,依言照做,却忽然觉得耳廓一凉,慌忙一摸,发现竟然流血了。 丁影古怪的笑脸,在我面前,也慢慢变得模糊起来。 第二百零一章 秦公子 我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间完全陌生的简陋房间里。 身下的木床又硬又冷,硌得我浑身酸疼,似乎木床没有床垫,只在床单下铺了一层干燥的稻草。 屋里有股竹子的清香味。 我环顾了一圈,见除了床是木质的,房间里所有家什,都是竹制的,虽然简陋,但透着古色古香,很是雅致。 正纳闷这儿是什么地方,就听房门咿呀声响,有人推门进来。 我过去也见过不少仙风道骨的人物,像齐云山、师父,甚至酆都冥界的阎罗陆玉侯,但这些人,跟眼前这个眉目含笑的男子比起来,都有些望尘莫及。 他留了一头及肩的长发,穿一身纯白的长袍,剑眉星目,皮肤有点黑,而且个子不是很高。 即便如此,他举手投足之间,却散发着一种异于常人的儒雅,好像超然物外的隐士,让人肃然起敬。 见我醒来,他也不觉得意外,笑眯眯地给我递了只碧绿色的竹杯,轻声道:“喝了。” 除了师父,还很少有人对我这么说话,我会心安理得地顺从。 竹杯里应该是汤药,有点苦,透着股中药的浓香。 见我喝完,男子摇头叹道:“小影这孩子,尽会出些馊点子。即便你没伤,你有事,我也会见你的。” 我这才反应过来,眼前这个长相普通,却自有一番仙气的男子,就是子午门的创始人——秦仇。 想到他曾经提点过师父和师叔,算起来,我应该喊他师公,我慌忙下床,就要跪地叩拜。 秦仇忙扶住我,仍旧笑眯眯地道:“不需要,我这儿没这些规矩。” 我点点头,问秦仇这儿是什么地方。 秦仇却没马上回答,只指了指门外,道:“你自己出去看。” 我走到门外,一股清新的冷风,扑面而来,意外地有些弱不禁风。 举目四望,就见我们所在的竹屋,座落在一片浓雾缭绕的山巅之上,能看到远处隐隐约约的,残留着积雪的山峰。 奇怪的是,明明眼前冰天雪地,竹屋四周,却又绿荫环绕,一派生机盎然的春意。 “这儿是……”我望着身后吊脚楼风格的竹屋,皱眉道,“云南?” 秦仇点点头:“香格里拉,深山腹地。寻常人到不了这儿。” “那我这是……” 我不确定自己是在阳间还是冥界,因为我居然不惧怕头顶的太阳。 秦仇似乎猜到了我的顾虑,摇摇头,笑着问我:“你知道香格里拉是什么意思么?” 见我摇头,秦仇望着远处的雪峰,幽幽地道:“香格里拉,在藏语里,是心中的日月的意思。这儿是片圣地,别说是阴曹地府的小鬼,连活人都不能靠近。你我会出现在这儿,只是因为,你我既不是凡人,也不是鬼怪。心中有丘壑,腹里藏乾坤。你我是天人。” “天人?”我越听越觉得玄乎了。 让我接受自己是东岳大帝这个事实,就已经超出我过往的认知了,现在秦仇又说我和他是天人…… 天人是什么东西?莫非是神仙? 秦仇见我眉头紧锁,拍了拍我的肩膀,道:“现在时机还未成熟,你自然领会不到。别急,你这么聪明,相信用不了多久,你就会明白的。” 我早就有一大堆疑问,想请秦仇当面指教,眼下总算逮着机会,转过身来,正色道:“秦……前辈,您当初设立子午门,可有想过,它会变成今天这番模样?” 秦仇愣了愣,叹息道:“我也是被逼无奈,才弄了这么个东西出来。要不是符老弟弥留之际,嘱托我一定要将捞阴八门的血脉保住,我才懒得管这事儿。” 他眨了眨眼睛,接着道:“子午门设立的初衷,自然是好的。不过这世间万物,总要经历时间的锤炼。到了后面,自然而然,也就变味了。” 他这话,虽然有些搪塞,但我却无法反驳。 确实,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又有多少人、多少事,能在经年累月的洗礼之后,保持那份初心? 但我没太在意他的话,我更在意的,是他提到的那个人。 他口中的符老弟,是我师公。 当初我和谢绝入门时,谢绝曾查过,他说师公符柏只是心灰意冷,归隐山林,可没说他过世了。 这怎么到了秦仇这儿,就成了弥留之际了? 见我问起,秦仇无奈摇头道:“符老弟一直都有隐疾,他选择归隐,只是不想让钟成那孩子,心里再添愁苦。当年八门毁于一旦,符老弟自认对不起捞阴门老祖宗,让我无论如何,将这最后一点血脉保住。只是他没想到,这些人,和当年的八门中人,已是天壤之别。” 我有些不快地道:“所以前辈,您就放任这些人,在山外为非作歹?” 秦仇笑嘻嘻地看着我道:“也不全是为非作歹吧?至少这些孩子中的大部分,是真心要涤除世间邪恶的,可能各人想法、手段有些出入,也可能存在某些误会。人心嘛,这东西谁说得准?只要别太出格,我就当没看见了。眼不见,心不乱。” “那您在这儿……”我有心质疑,又怕惹恼了他,犹豫着没敢往下问。 秦仇盯着我看了一会儿,面无表情,目光忽而转向山崖下的云雾,声音有些飘渺,莫名其妙地问道:“一阳,你猜我多大了?” 说实话,我真猜不出来。 我原以为,秦仇当年既然提点过十多岁的师父和师叔,料来现在也该是个白发苍苍的老者了。眼前这飘然似神仙的男子,看着却不比我大多少。 见我默然不应,秦仇又拍了拍我的肩膀,自顾叹道:“确实这样问,有些为难你了。这样吧,我换个问法。你觉得,我像是什么时候的人?” 我转头看着他,仍旧不知道怎么回答。 秦仇摇头苦笑:“你可比你师父当年闷多了。实话告诉你,秦仇不是我本名。说起来,我和你的那位小美人有点像。我也不知道自己真名叫什么,也不清楚自己的身世。” 秦仇目光迷离,陷入了回忆:“打从记事起,我就在一位老者家生活。那位老者,是秦末农民运动的一位领袖。他说我全家都被秦军杀害,包括我在内。他发现我时,我已经没气了,但不知道为什么,又突然活了过来。为了不让我忘记家仇,他给我取了这个名字。” 他有些嘲弄地笑了笑,道:“说起来有些可笑。我对过去的事,根本想不起来,又怎么能借着这股仇恨,上阵杀敌?往后的历史,不用我说,你也知道了。王朝更替、江山易主,多少帝王将相,最终都成了土,而我就像这尘世的一粒尘埃,苟活到了现在。” 我见他表情悲哀,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 我还沉浸在他的回忆中,震惊得有些回不过神来。 照这么说,他很可能和沈佳恩一样,是个从秦代,一直活到了现在的不死人。 我俩并肩站在山崖上,望着脚下的云雾,沉默了许久。我到底忍受不了这种尴尬,试探道:“前辈,您跟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秦仇转过头来,笑眯眯地看着我,道:“我就是想告诉你,既然我是这样的一个人,那这世间如我一般,活了上百年,甚至上千年的,自然还有人在。” 一瞬间,我脑海中立马浮现,那个浑身裹满了绷带的古怪男人。 第二百零二章 草鬼婆 我问秦仇认不认识这个人。秦仇却摇摇头,给了我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他说我既然已经知道,这人跟养尸地里的僵尸有关,又是个上千年的老僵尸;而他已经提点过我,这世间同他一样长寿的,另有人在,我只要顺着这条思路往下深究,就不难知道那人是谁。 丁影在我耳廓上划的刀伤并不深,真正令我昏迷的,是刀刃上的毒药。不过她把握好了用量,让我不至丧命。 我在竹屋只歇息了两天,秦仇就喊我自行下山,说是子午门那边,他会帮我张罗,不会有人来管我的闲事。 到了山脚,却意外地碰见谢绝、范无咎和蚊丁。 我问他们过来干嘛。谢绝指着蚊丁,苦笑道:“小姑奶奶见你好几天没回去了,怕你有危险。这不,听丁影那丫头说你在这儿,寻死觅活地要跟来。我俩总不能让她一个人冒险吧,只好舍命陪小女子了。” 蚊丁怕我发火,赶紧举起四根手指,一本正经地道:“蚊丁发誓,绝不拖师父后腿,也绝不过问师父的事。师父让蚊丁做什么,蚊丁就做什么,只要师父不赶蚊丁走。” 我见她耍无赖,也没办法,让她万事小心,别再像以前那样冒冒失失。 毕竟我们现在的身份,多少都有些尴尬。阳间和冥界,想要我们这些人性命的,大有人在。 秦仇告诉我,从这座山头往西一百里,有个深山苗寨。郭曌一年多前搬到这儿,和当地苗民成了朋友,也习得了些养蛊治病的偏方。 我们想找她,可以去苗寨碰碰运气。 只不过,秦仇又提醒我,说他和郭曌打过一次照面,他觉得郭曌不太像会下蛊害人的小人,坊间传言或许有误,让我最好弄清情况再动手,免得又伤及无辜,后悔莫及。 说实话,我自己心里也不愿意相信,郭曌是那个暗中唆使陈灵祎,给沈佳恩下蛊的人。 秦仇说,苗疆善下蛊,蛊毒五花八门,而且防不胜防。 我们虽是地府的人,照理来说,早已百毒不侵,但下蛊的人中,有一类人,叫草鬼婆,本身也介于活人和恶鬼之间,她们身上带的蛊,对活人无异,但对阴曹地府的小鬼,却凌厉至极,不得不防。 草鬼婆从外貌上看,与正常的农村老妇无异,只是腹部相较寻常的老妇,会更为鼓胀一些。因为她们饲养的蛊物,就寄生在体内。 借由这些毒蛊,草鬼婆能在山间或石洞作法,让地府的小鬼再次体会生不如死的滋味,从而听任她们摆布。 我想起郭曌平坦的腹部,怎么看怎么不像是用身子养蛊的草鬼婆,况且,她还那么年轻,或许跟荼荼儿那般,心智还未成形,心里居然多少有些宽慰。 但我心中仍旧感到矛盾:如果郭曌不是伤害沈佳恩的元凶,那这苗寨之中,未必有真凶,又或者,人人都可以是真凶。 我们这样没头没脑地找,只怕也是白耽误工夫。 秦仇的建议是,找到郭曌,看能不能从她那儿问到什么。 他总觉得,郭曌虽然也是九子之一,但心性纯良,而且天资聪颖。 她选择擅长养蛊的苗寨寄居,一定不是随性而为,而是出于什么目的,而且,不单单只是养蛊治病这么简单。 我自己都感到意外的是,除了师父,我对秦仇的信任,甚至高过那个就是我自己的我爸。 这儿的雪山,平均海拔都在五千米上下,所以虽是春天,阳光明媚,山脚春意盎然,但我们仍感到有些冷。 我也不清楚,是不是时间久了,我们作为活人的一面,越来越显露了出来。 当天夜里,我们终于看到,群山环抱的一小片盆地中,坐落着一座小小的村落。 可能因为地处偏僻,又笼罩在灰蒙蒙的夜色下,这村子看起来毫无生气,如同死村一般。 我们见气氛诡异,不敢怠慢,用谢绝等人事先在市集买来的衣物装扮了下,让自己看起来与当地人相差无几,这才相携着,慢慢走进村子。 刚到村口,村中的大狗就开始狂吠。不到一会儿,这些大狗一个个的,都跟吃了兴奋剂似的,纷纷从村中聚拢过来,尾巴直竖,冲我们龇牙咧嘴地挑衅。 蚊丁怕狗,慌忙躲到我身后,小声道:“早知道带爬爬来了。” 说真的,我也有些想念爬爬。它要是在这儿,哪有这些家犬嚣张的份儿? 范无咎听得烦躁,问我要不要弄死这些狗。我慌忙摇头。 我们过来,本就只是为了找郭曌问个清楚,要是还没进村就得罪了当地人,被人误会不说,万一郭曌真是元凶,这要是跟村民闹僵了,只怕会打草惊蛇,让郭曌趁乱逃走。 我正苦想驱走这些家犬的办法,就听黑暗中,传来女孩子银铃般的笑声。 一个窈窕的身影,慢慢从这些家犬身后走来,浑身叮叮作响,应该是挂了许多银饰。 女孩温声训了几句。这些家犬好像都是她养的似的,温顺地耷拉着耳朵,看了我们一眼,转身离开。 女孩仍旧咯咯娇笑,见我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掩嘴笑道:“看够了么?” 说真的,要不是我早心有所属,况且还有蚊丁在旁,我真愿意这么一直看下去。 眼前这女孩,赫然就是郭曌。 只是不知道为何,她没有穿上次我见到她时的那身行头,而是穿着苗族少女的苗绣便装。 便装的布料少得可怜,只堪堪遮住了她身上几处诱人的地方,粉颈、肚脐和一双笔挺的美腿,毫无保留地袒露在我们眼前。 上次她蒙着面纱,我没看到她的脸。但是这一双像是会说话的、极为漂亮的眼睛,我过目不忘。 我没想到,除了眼睛之外,她脸上其他部位,也都极为精致小巧,恰到好处地镶嵌在那张精雕细琢般的、粉嫩的脸盘上。 不知怎么,我忽然觉得这张脸有些眼熟,似乎过去在哪儿见过。 估计见我看得痴了,蚊丁在背后轻轻杵了我一下。 我缓过神来,自觉有些尴尬,轻咳了一声,问郭曌怎么来了。 郭曌倒是毫不介意,边招手示意我们跟她走,边笑道:“往日村里要是来了陌生人,这狗也不会这么隆重,全部出动。我想来想去,只有地府的人闯入,这些畜生闻着死人的气味,才会这么激动。这种地方,敢闯进来的小鬼,只怕也就只有你了。” 郭曌脚步轻快,在前头叮叮当当地带路。我见蚊丁迟疑着不走,问她怎么了。 蚊丁等郭曌走了有段距离了,皱眉道:“师父,我总觉得有点不太对劲。这个姐姐……好像不是当初给师娘看病的那个。” 第二百零三章 两生花 我其实也隐隐有这种感觉:上次见郭曌,虽然她眉眼之间,也饱含情谊,但那种情谊遮遮掩掩,如同情窦初开的小姑娘,带着些许羞涩,不像眼前这样,热烈而又奔放,充满媚惑。 我暗暗留了心眼,生怕眼前这个摇曳生姿的郭曌,又是像承影一般的怪物,变出来骗人的。 令我们稍稍有些意外的是,这个村子的房舍,并不像其他苗寨那般,是清一色典型的吊脚楼风格,除了一两座规模较大的,是吊脚楼外,其他全是平实的石板房。 郭曌的屋子也是石板房,虽然简陋,但打扫得很干净,屋中还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香气。 我说不好那是什么东西的香气,既有点像药香,又有点像花香。 气味不浓烈,但不知道为什么,似乎能让人瞬间上瘾,胸腹间有股莫名的冲动,像要喷薄而出。 这种感觉,在我死后重生,已经很久没体会过了。 倒不是我没了那方面的需求,而是沈佳恩久不在身边,糟心的事儿又一件接着一件,我应接不暇,已全然顾不上这些。 见我们四个面沉如水,也不落座,郭曌噗哧笑道:“瞧你们一个个,如临大敌似的。我一个女孩子,还能把你们四个吃了不成?” 她边说着,边给我们倒了四杯热气腾腾的茶水。 茶香氤氲,闻得出来,是好茶。 茶杯是陶瓷的,墨绿色,泛着光泽,很是漂亮。 饶是这样,我们四个都没敢端起来喝。 郭曌故意叹了口气,幽幽地吹着自己手中茶杯的热气,道:“几位这样,倒显得我这当主人的,寒碜了。” 说着倒掉杯里的茶水,自己又接了一杯,一饮而尽。 这他娘的就有些尴尬了。 我和谢绝、范无咎对视了一眼,只好硬着头皮嘬了一口。 蚊丁把茶水拿在手里,却没喝,冷冰冰地问道:“小姐姐,你穿成这样,不觉得冷吗?” 小丫头明显话中有话。郭曌是聪明人,立马听出来了,冲她笑道:“这是我们苗家盛装迎接贵客的礼节,妹妹要是不喜欢,我去换了就是。” 说归说,也没见她移步去屋里换衣服。 见我们都喝了茶,郭曌又给我们添上,淡淡道:“我知道你们过来的目的,我也知道,你们调查过我,知道我是谁。同样,我也知道这些日子,发生在你们身上的事。范先生确实高明,一举肃清了地府的逆贼叛徒,你们确实足够强大。” 见我漠然不应,她自顾笑道:“只是就算是天人,总也有畏惧的东西。你们这么冒冒失失地闯进来,我自然无妨,但要惊怒了村里的草鬼婆,只怕得不偿失。” 我冷声问道:“你不是?” “当然不是。”郭曌立即否认,“我年纪达不到。再说了,要真是我害了沈姑娘,我又何必千里迢迢,跑到泰山,告诉你们医治她的方子?” 我盯着她那双很漂亮的眼睛,见她目光坚定,没有丝毫躲闪,在心底叹了口气。 我自己也说不好是该庆幸还是该失落,也不想再待下去,起身就要往外走。 郭曌却喊住我们,嗫嚅了半天,竟似带着央求的语气道:“我知道,我拦不住你们。我只是想告诉你,你们如果非要追查下去,千万小心,这村子里的老妇,十有八九是草鬼婆。你们要想了解更多,可以去村西口最大的那间吊脚楼,问问王阿婆。千万小心。” 最后这句“千万小心”,她有意无意地,深看了我一眼。 我心里一动,赶紧避开。 郭曌的眼睛,冥冥中有股说不出的,与她年龄不相称的妩媚和诱惑,让人只消看一眼,就很难再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 更何况,她确实长得好看。 我道了谢,和谢绝三人连夜往村西口的吊脚楼跑去。 到了门口,忽然觉得吊脚楼的内堂中,往外散发着一股炙热、凌厉的光芒,一时间,晃得我们都有些睁不开眼。 我起初以为是灯光,可下一秒,我们却发现,吊脚楼的内堂一片漆黑,并没有点灯。 借着朦胧的月色,能依稀看到,内堂正中央,大马金刀,跨坐着一尊高大的青铜人像。 我立刻反应过来:我们都已经是地府的人,阴气重,寻常用来辟邪驱鬼的佛像,眼下却成了我们几个最最不愿碰见的东西。 这吊脚楼中的青铜像,虽然看着不像庙宇中的大佛,但自有一番威严的气势,即便隐匿在黑暗之中,却仍旧逼得我们几个,不敢靠近前去。 正犹豫到底要不要进去,蚊丁忽然悄声道:“师父,你看那边。” 我顺着她的手指望去,见吊脚楼一侧的房间,纸糊的窗户下,映出两个佝偻的身影。 照理说,屋里住的是人,我们才是鬼,应该我们更吓人,但不知道为何,这两个一动不动,仿佛脖子上悬着吊绳的人影,却吓得我瞬间汗毛直竖。 好在等了片刻,那两个人影,开始小声念叨起来。 我们对视了一眼,悄悄摸到了墙根下。 能听得出来,那是两个老妇的声音,但我们却听不懂她们在说什么,可能用的是本地苗人的方言。 过了一会儿,我们都听到两个老妇气喘吁吁的声音,似乎抬了什么笨重的东西进屋。 老妇歇息了一会儿,桀桀怪笑了几声,开始发出一阵阵令人极度不舒服的呕吐声。 屋里仍旧没点灯,我们也看不出她们在做什么,只本能地觉得很不安全。 听了好一会儿,屋里总算消停下来。四周一片寂静,似乎屋里的两个老妇吐累了,已经睡着。 我正打算硬着头皮,去屋里看个究竟,头顶就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声音很小,像许多蛾子同时挥动翅膀发出来的。只不过,这阵声音,突然变得越来越密,也越来越近,似乎这股声音,就是冲我们来的。 我心里一沉,暗道不妙,拉起身旁的蚊丁要跑。 蚊丁忽然惊叫道:“师父你看!” 如水的月色下,我们赫然看到,藏身的墙根下,那扇纸窗上,不知何时,竟爬满了密密麻麻,好似蚂蚁般的小黑点,完全将屋子里那两个老妇的身影遮住。 “撕拉——” 一阵令人不安的碎响,纸窗仿佛被锋利的刀锋划开。那些细小的黑色身影,发出“嗡嗡”的闷响,铺天盖地,向我们头顶压来。 黑压压的阴影中,能看到无数莹白色的光点,似乎是那些黑影的眼睛。 “桀桀……” 古怪的笑声,从捅破的窗户纸后面,幽幽地传来。 两名老妇满是皱纹的、青灰色的脸,忽然映在窗户上,吓得蚊丁失声尖叫。 看来这两个老妇一早就知道我们来了。她们刚才那阵干呕,就是要把养在肚子里的蛊虫吐出来,指挥它们,向我们发动进攻。 换句话说,这两个老妇,是草鬼婆。 我们招架不住,一边用手里的武器驱赶,一边疾步退走。 这些蛊虫虽然看着个头小,但不知道为什么,身子却坚硬如铁,与天斗、黑棱伞、判官笔相撞,发出令人心颤的脆响。 眼看这些蛊虫不退反进,越来越多,我们都有些束手无策。这时候,鼻端就闻到一股极其浓烈的药香。 转头看去,只见黑暗之中,一个袅袅婷婷的身影,手里捧着只香炉,慢慢冲我们走来。 第二百零四章 虿尸 那条倩影慢慢走近,却是郭曌。 只不过,她又换回了过去那套行脚医生的行头。言行举止,也忽然变得端庄得体,与刚才娇媚诱惑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那双很好看的大眼睛,如潭水一般,深邃而清澈。 她一边不慌不忙地靠近,一边微笑着,用嘴轻轻吹起香炉中飘散出来的,一缕淡淡的白烟。 那些攻势凌厉的黑影,遇见白烟,就像蚊子遇上蚊香一般,扑簌簌坠地。 空气中飘散着一股混合了尸臭味和药香味的古怪气味。 郭曌走到吊脚楼门前,定定地看着内堂中的铜像,也没回头,冲身后的我们,温声道:“赶紧离开,这儿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 我不由纳闷:刚才让我们到这儿来调查的,分明就是她。这怎么一会儿的工夫,她就改变主意了? 见我们踟蹰着没动,郭曌叹了口气,冲屋里道:“六妹,现身吧,别闹了。” “咯咯咯……” 吊脚楼的内堂中,那尊铜像后,忽然传来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这笑声听着有些耳熟,似乎不久之前,我们在村口才刚刚听过。 随着笑声,和一阵阵银饰碰撞发出的脆响,越来越近,我们惊愕地看到,另一个“郭曌”,扭动着媚人的腰肢,袅袅婷婷,从屋里走了出来。 我们愣了足有大半天,这才反应过来:眼前这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孩子,应该是双胞胎。 郭曌摇摇头,无奈地笑了笑,指着身前这个长得跟自己一模一样的女孩,对我们道:“这是家妹皇甫林端。我们同为一母所生,但寄养的家庭不同,所以姓氏不一样。” 我收回几乎惊得掉下来的下巴,皱眉道:“这么说,你们俩都是……” 郭曌知道我想说什么,眼里闪过一丝悲凉,点头道:“对,我们都是化生子。” 谢绝和范无咎立刻拔出兵刃,拦在我身前。 我摇了摇头,示意他们放下,指着皇甫林端,冷冷地问道:“佳恩中的蛊,是不是她下的?” 郭曌还没开口,皇甫林端撅了撅嘴,负气般哼声道:“对,就是我下的。你又能拿我怎样?我最见不得你这样的男人,满口仁义道德,背后却假惺惺,辜负了一个,去爱另一个。” “六妹!”郭曌蹙眉喝止。 我听皇甫林端话里有内容,拦下郭曌,让她把话说清楚。 皇甫林端坦白,她自幼就会用蛊。这个村子的草鬼婆,其实都是跟她学的。 虽是双胞胎,但她和姐姐郭曌不同,郭曌恬淡沉稳,以悬壶济世为己任;她却天性跳脱,刁蛮任性,不喜欢被束缚。 两人最大的共同点,就是都喜欢云游四海。 皇甫林端善用蛊,与苗疆一带,子午门火工堂的弟子格格不入。 她出山游玩,不小心中了火工堂的埋伏,被火工堂抓住。刚好陈灵祎心灰意冷,来火工堂避世。陈灵祎不忍她被火工堂弟子折磨,好言相劝,让火工堂放她离开。皇甫林端不想欠人情,问陈灵祎为何事苦恼。陈灵祎据实相告。 皇甫林端好打抱不平,自认为沈佳恩是插足我和陈灵祎的第三者,心生愤慨,教了陈灵祎下蛊的法子,让沈佳恩身中蛊毒,也算是对我负心的一个惩罚。 我见她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想起沈佳恩在我怀里惨死的画面,气不打一处来,举起天斗,就要冲上去将她撕碎。 皇甫林端却只是笑眯眯地看着我,也没想躲避。 猛然间,我感觉心口一阵绞痛,仿佛无数蚂蚁在叮咬一般。紧接着,这股疼痛,如同灼烧一般,瞬间往全身各处蔓延开去。 惊骇之下,见谢绝三人,也都满头大汗,表情痛苦。 蚊丁满脸潮红,像是被火烘烤一般,开始疯狂地撕扯身上的衣服。 我心头一凛:看来刚才千算万算,还是着了皇甫林端的道,中了她下的蛊毒。 难道刚才喝的茶水,确实有问题?皇甫林端百蛊不侵,茶水只对我们四个有效? 我暗骂自己后知后觉,感觉浑身酸软,又灼热难耐,也忍不住开始撕扯衣服。 郭曌叹了口气,冲皇甫林端道:“六妹,别闹了,快给他们解蛊。” 皇甫林端头一甩,撅嘴道:“才不要。你没看到,他刚才想杀了我?” 郭曌摇头道:“你不分青红皂白,伤了他爱人。别说他了,换做是我,我也不乐意呀!你心性善良,嫉恶如仇,这点姐姐不如你。但姐姐不希望你被他人蒙蔽,做杀人的帮凶。” 皇甫林端嘴撅得更高,一副委屈的模样,几乎快哭了,见郭曌目光森冷,不像开玩笑,点头妥协:“我听姐姐的,我给他们解蛊。但你得保证,他们不会伤害我。” 郭曌看向我。我身上如同千万只蚂蚁同时叮咬一般,疼得几乎失去意识了,大声喝道:“好!我答应你!” 皇甫林端这才松了口气,叮叮咚咚地冲我走过来。 我以为她会用药,或者别的什么东西给我解蛊,结果她二话不说,捧起我的脸,双唇就印了上来。 顿时一股甜香,从她唇齿间,往我喉咙里直钻。 我慌忙推开她。皇甫林端冷下脸来,低喝道:“别不知好歹,我这是给你解蛊。”说着不等我开口,又吻了上来,将舌尖甜丝丝的口津,往我嘴里吐来。 霎时间,我感觉喉咙里仿佛滑进一条冰冷的、滑腻的泥鳅,顺着脖颈,直往胸腹间钻去,立马浑身冰凉,说不出的舒畅。 先前烈火灼身般的痛苦,也顿时烟消云散。 皇甫林端也没停下,如法炮制,替谢绝三人一一解蛊。 我们都缓过神来。见我仍旧气势汹汹地盯着自己,皇甫林端冲我做了个鬼脸,躲在郭曌身后,像个顽皮的小丫头似的,冲我嬉笑道:“你是东岳大帝,可不能说话不算数。” 见我默然不应,郭曌笑道:“本来家妹这样做,确实罪大恶极,但她也是出于好意,没弄清事情原委,就想替那位陈姑娘抱不平。眼下沈姑娘安好,还请范先生看在我薄面上——” “安好?”我心中一苦,冷笑打断她道,“佳恩与我形同路人,你居然说她安好?” 郭曌自知说错话,见我目光森冷,脸一红,小声道:“范先生息怒。这样吧,只要你肯放过家妹,我愿与家妹一同协助范先生,帮沈姑娘找回记忆。” 我想到她俩一个懂药理,一个会用蛊,说不定剑走偏锋,真能治好沈佳恩,虽说心头仍旧龃龉,但确实碍于郭曌的情面,也没法对皇甫林端下手,思虑良久,勉强点了点头。 看得出来,谢绝三人虽然听从于我,但他们对我的决定,也不是很满意。 范无咎问郭曌,打算怎么帮我们。郭曌却看向皇甫林端,似乎在询问她的主意。皇甫林端撇撇嘴,指着地上密密麻麻,如蚊子般的飞虫尸体,道:“靠它们。” 我不解,问她什么意思。皇甫林端狡黠一笑道:“这都不懂?以毒攻毒咯!” 第二百零五章 痋人 皇甫林端告诉我们,她养的蛊,比寻常苗疆的蛊更厉害。 寻常苗人养的蛊,多是在器皿,或者活人体内生存;而她养的蛊,是在死尸,甚至死人的体内寄养。 她养出来的蛊,已经有上百年的寿命,照理来说,早就应该死了,但她用了和养尸匠人同样的手段,让这些已经死去的飞虫,重新获得生命,成为没有灵魂的猎杀者。 而寄养这些飞虫毒蛊的尸体,历百年不腐,是养尸地中难得才见的僵尸。 因为被这些细小的飞虫毒蛊侵蚀了身子,怨气深重,被称为虿尸。 换句话说,虿尸就好比饲养这些毒蛊的容器和温床,如当初苏妲己创造出来的虿池一般,体内全是各种毒虫。 死了之后也不得安息,也就难怪这些僵尸,会如此凶残暴戾。 而要让沈佳恩恢复记忆,皇甫林端说,我们就得去岭南的养尸地,找到虿尸中,一种叫痋人的怪物,取出他口中的酸性毒液,和郭曌采集到的药物相配,才能发挥药效。 蚊丁问痋人是什么。 皇甫林端似乎也觉得有些不好开口,犹豫了半晌,这才道:“就是寄生在孕妇体内的一种毒虫。毒虫以孕妇体内的汁液、内脏和骨髓为养分,会越变越大,成为酷似人形的大虫子。大虫子最后从干瘪的人皮中破体而出,就成了痋人。” 我们听着恶心,都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皇甫林端抿嘴道:“我虽然也养虿尸,但我不至于用活人做痋引,太残忍,也太恶心。所以我这儿虽然也有虿尸,但没法做姐姐配药的药引。咱们得去岭南找找。” 早就听说,岭南养尸地里的僵尸,凶残暴戾,见人就杀。过去我只在书中,或者电视上听说过,还从未亲身,或者说从没想过,要亲眼去看看。 为了帮沈佳恩恢复记忆,重新回到最初的美好时光,我也只能冒险一试。 好在皇甫林端毕竟是九子之一,又算得上是养蛊中一等一的好手。有她跟着,我们也安心得多。 当下我们即刻出发,从苗寨,连夜往岭南赶去。 路上范无咎告诉我,他先前听贺玮等人提及过,当初捞阴八门,跟养尸匠人打过交道。 师父,包括那个神秘莫测的秦仇,也都或多或少,知道养尸行当里的一些门路。 被选作养尸地的地方,必然是风水上的大凶之地。 这样的地形,通常在深山背阴的山洞中,属于风水中的“断龙骨”。 换句话说,通常又在风水宝地的宝眼之上。 我们这些人,就谢绝稍微知晓些风水上的东西。 岭南有十万大山,这样盲目地在崇山峻岭之间寻找养尸地,无异于大海捞针。 我们得从当地的地方志里寻找一些线索。 好在宋帝王的海魂殿冥界,就在岭南一带。阳间的路子我们走不通,借助海魂殿冥界的力量,应该会大大节省时间。 一天不到,各处探路的小鬼,就将十万大山中大大小小,近上百处养尸地,都找了出来。 皇甫林端和郭曌不想和地府的人打交道,在山脚下的一家酒店等消息。 我们和她俩会合。皇甫林端听我说完,告诉我们,那些小的养尸地,可以忽略不计。痋人需要更大更宽广的成长空间,而且必须是龙脉附近的凶地。 这么一排查,就只剩下两处,一个位于罗浮山的腹地,一个位于大庾岭的北部。 我们先从就近的大庾岭开始找起,要是没发现,就再去罗浮山碰碰运气。 死后重生,我们都不需要歇息太久。蚊丁、郭曌和皇甫林端,严格来说,也不能算作是活人。 几个人只在酒店稍稍整顿了下,就往大庾岭深山进发。 根据海魂殿冥界探子的情报,大庾岭养尸地的位置,在荒无人烟的北麓。 那儿早前有过人家,后来因为虫患,加上连年山体滑坡等自然灾害,已变成一片死地。 宋帝王余思南也说,早年那儿发生过一次规模较大的山体滑坡,死了上百人,但到他那儿报到的,只有区区二十人不到。 其他人,各处阎罗那儿也没收到报到。 也就是说,这些死去的山民,没有选择转世投胎,而是直接死后成僵了。 我们即将要去的,可能是个有着近百具僵尸的地方。 虽说死后重生,我们跋山涉水,确实比过去轻便多了,但真正到了养尸地,我们仍旧感到头皮发麻。 这儿就像是被人类遗弃的一处伤心地,满目疮痍,连崖间的草木,都透着股死亡的气息。一口不太起眼的山洞,掩映在崖面下方,云雾缭绕的草丛中。 换做是过去,我们要想从崖面进到洞里,只怕难于上青天。不过现在我们身轻如燕,不存在这些困扰。 几个人径直从崖顶往崖间滑下,攀住洞口,毫不费力地就钻了进去。 洞口很深,往外吹着略微有些发酸的风。风很大,差点没将蚊丁和郭曌姐妹吹翻。 我们三人一人照顾一个女孩,稳住身子,确定没有危险,也没点灯,摸黑往里钻。 沿途能看到不少散落的人骨,头骨、肋骨、胸骨,不一而足。谁也说不好,这些人骨是当年在山体滑坡中惨死的山民,还是被养尸匠人从各地找来,豢养痋人的孕妇。 越往里走,酸臭味越浓。 皇甫林端皱眉道:“很可能里头真有痋人。这酸臭味,就是它口津的气味。大家小心,这东西虽然本身没多大能耐,但它嘴里的东西,能把人化了。” 我们一下都紧张起来,肩并肩,脚挨脚,小心翼翼地往里挪。 走了约莫十分钟,眼前豁然开阔。这洞道之中,赫然藏着一个极为宽敞的山洞,约莫有足球场那么大,却远比足球场还要深得多。 我们立足的地方,能看到四周洞壁上,一圈一圈的,绕着层层叠叠,好似丘陵般的土阶,逐层而下,通往深不见底的洞底。 令我在意和不安的是,这巨大的山洞,洞壁上,残留着许多既像蛛网,又像蛇蜕一般的乳白色丝状物,在不知从哪儿吹来的山风吹拂下,如白幡一般,不停地飘扬。 先前闻到的那种酸臭味,很明显就是从这些乳白色的丝状物身上,散发出来的。 蚊丁捂着口鼻,皱眉问道:“这些是什么?蚕蛹吗?” 皇甫林端脸色有些古怪,说不出来是兴奋还是担忧,盯着那些乳白色的丝状物,幽幽地道:“确实是蛹,但不是蚕蛹,是人蛹。那些痋人,就是从这些东西里养出来的。” 第二百零六章 九幽痋王 我们胃里都忍不住开始翻江倒海。我强忍着就要涌上喉咙口的恶心,问皇甫林端道:“你的意思是,这些薄薄的丝状物,原本是那些孕妇的人皮?” 皇甫林端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只两眼亮亮的,点了点头。 见郭曌也有些脸色苍白,她搂紧郭曌的肩膀,温柔地道:“姐,你要害怕的话,就别跟我们下去了。瞧这人蛹的规模,这底下的痋人,有多少还真不好说。” 皇甫林端这话,没唬住郭曌,反倒吓得我们几个,都有些望而却步。 皇甫林端察言观色,冲我似笑非笑地道:“怎么,改主意了?不去了?” 我听出了她言语中的讥诮之意,想到她的性情,莫名被激起了一股斗志,冷声道:“我从未改变过心意。以前没有,现在没有,将来也没有。我是怕你们不敢。” 皇甫林端咧咧嘴,也不辩驳,转头让郭曌自己小心,带着满身银饰,当先从土阶下去。 我让谢绝和范无咎照顾好郭曌和蚊丁,紧跟在她身后,也往洞底走去。 越往下走,越能感到山风凛冽。风声呼啸。夹杂在山风中的,还有一阵如同蛆虫进食般的细响,让人听着很不舒服。 这山洞底下,只怕真像皇甫林端说的那样,全是蠕动的痋人。 渐渐地,已经能隐隐看到山洞的底部了。洞底明晃晃的,在不停地晃动,应该是有积水。 我们估摸不出积水的深度,不敢贸然踩下去。皇甫林端在我身前停下,俯身看着积水,一动不动,新月般的两道眉,几乎快拧到一块儿去了。 很少会在皇甫林端脸上看到这种表情。眼前这潭普普通通的积水,似乎比自带强酸的痋人,更让她感到头疼。 我们不懂这些,只能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她。 皇甫林端一边捏着下巴,盯着脚下的积水,一边小声嘟哝着什么。 隔了好一会儿,她这才转头看向我们,有些无奈地笑道:“这些是稀释了痋人口津的积水,千万别碰着。” 我有些不解:既然我们此行,就是为了采集痋人的口津,作为郭曌治疗沈佳恩的药引,现在既然找到了,直接用特制的药瓶,舀一些离开不就行了?干嘛还要继续犯险? 皇甫林端摇头道:“我说过了,这些是稀释过的,作为药引的药效已经没了。不过药效虽没了,酸性却还在,所以这些,只是没啥用处的、很危险的垃圾水。” 她想了想,又捏着下巴,故作老成地道:“不过奇怪了,痋人轻易不会浪费那么多口津。这东西,就好比蜂蜜的蜂刺、毒蝎的尾刺,是它们赖以生存的武器。不到万不得已,它们应该不会自断活路。这么看来,只怕——” 她话还没说完,原本平静的积水潭面,忽然“咕咚”一下,冒出一个大大的气泡。 这么大的气泡,决计不可能是地下的孔缝。有什么东西,藏在了水底下。 我们不约而同地,都往后退了一步。 与此同时,水面上的气泡越来越多,仿佛水烧开了一般,“咕噜咕噜”直响,似乎什么大家伙,就要破水而出。 猛然间,水面上掀起一大片水浪。酸臭的气味,被水浪带着,冲我们迎面扑来。 皇甫林端喊了声“小心”,拉着郭曌,足尖一点,当先往身后的土阶跳去。 我们几乎同一时间,也都赶紧避开水浪。 黑暗中,就见一条如同水牛大小的黑影,在水面上冲天飞起,如灵猴一般,攀着一侧的洞壁,一闪身,居然就消失不见了。 “这……这么大,这是巨型痋人?” 谢绝惊魂甫定,看着皇甫林端道。 皇甫林端没搭理他,反复确认郭曌没被那些积水溅到,这才小心翼翼地身子前倾,看了看脚下,刚才被积水打湿的地面,眉头一皱,幽幽地道:“原来这东西一直在水底长眠。这积水,看来是那些痋人主动贡献出来,孕育他的羊水。” 我没太听懂她的话,问她那东西到底是什么,刚才惊鸿一瞥,似乎是个高大的人影。 皇甫林端看着刚才那怪物消失的方向,声音有些渺远地道:“是他们的头儿。” 我见她脸上莫名神往,心中一凛。 刚想开口,皇甫林端转过头来,目光炯炯看着我们,有些激动地道:“如果说,痋人的口津,好比毒蛇的毒液一般珍贵,那这九幽痋王,就是毒蛇中的极品。只要能恳求它施舍些口津,制毒、配药、养蛊,就都是小事一桩。” “九幽痋王?”“恳求?” 我和谢绝同时道。 皇甫林端点点头:“我从未想过,有生之年,居然真的可以见到这东西。据说九幽痋王,是上古时期僵尸之祖,后卿的宠骑。这东西,别说是人间,就是天庭地府,也都拿它没辙。它的破坏力,大到足以瞬间夷平整座山岳。” 我听着跟天书似的,严重表示怀疑。 皇甫林端却不以为意,仍旧一脸崇拜地道:“你们冥界,不是有号称可以提升戾气的水晶兰么?那东西,跟九幽痋王的口津相比,简直小巫见大巫。当年后卿胆敢与黄帝、女娲作战,也是得益于九幽痋王的帮助,让他功力大增。” 我想着刚才看到的黑影,虽然块头不小,但最多也就是个变异了的大号痋人。皇甫林端这一通夸赞,牛皮吹得也太突破天际了。 我不以为然,说管他痋王后卿,我只管拿了口津走人,不惹它就是了。 皇甫林端摇头道:“你还是没明白我的话。九幽痋王应时而生,这些痋人,就好比为蜂王进献生命的工蜂,都已经死了。想要得到痋人口津,只能去找九幽痋王。” 郭曌从旁插话道:“照你这么说,九幽痋王是不离后卿左右的。它既然在这儿出现,莫非作为僵尸之祖的后卿,也已经苏醒过来了?” 有意无意地,她居然看了我一眼。 我心里一颤,暗道不是吧,这丫头,难不成以为我是后卿转世? 不过话说回来,这一年多来,发生在我身上的事,确实太过离奇。我的身份,也随着身边这些人的出现,一次又一次,刷新了我自己的认知。 照这个尿性的发展方向,我是后卿转世,只怕也不是没可能。 郭曌见我脸上阴晴不定,笑了笑道:“你别多想,你不可能是后卿。” 我心里的石头落了地,问她道:“你怎么知道?” 郭曌摇头笑道:“你要真是后卿,九幽痋王见着你,就不会跟丧家犬似的逃走了。我有种感觉,你不是后卿,而是能够对付后卿,对付九幽痋王的人。” 皇甫林端却冷笑道:“姐,你就别给这家伙戴高帽了。九幽痋王不是逃走,只是不想见到不相干的人。照我看来,咱们要再不走,只怕它就该发火了。” 话音刚落,我们确实听到一阵沉闷的呼哧声,如同恶犬发怒一般,轰隆隆,从头顶四面八方传来,让人忍不住心悸。 第二百零七章 捋虎须 皇甫林端脸色一变,闷声道:“糟了!快走!” 我觉得她有些谈虎色变了。先不说那东西除了块头大点,其他都是她听说,甚至可能是她自己杜撰出来的,就算它真的厉害异常,凭我们这些人的本事,没理由连个畜生都对付不了。 只是下一秒,我就被打脸了。 我们面前的潭水,忽然“嘭”地一下,腾起一面白花花的水墙,直冲洞顶飞去。 水墙后,能看到刚才消失的怪物,突然去而复返,悬浮在半空中,似乎正张着嘴,在吸饮这些潭水。 怪物浑身呈现诡异的青绿色,身子肥硕臃肿;如八臂金刚一般,四手四脚,在空中张牙舞爪;满是褶皱的腹部,正在不停地起伏,似乎在吞水,看着分外恶心。 而随着它的吸吮,我们惊骇地看到,原本深不见底的潭水,正在慢慢变少、变干,露出了埋藏在水下的,上百具支离破碎的痋人尸体。 山洞中,那股呛鼻的酸臭味越发浓烈。 我们都有些昏昏沉沉的,手脚也开始酸软,知道中了毒。 饶是皇甫林端和郭曌,一个会用蛊,一个会制药,却也都无计可施。 再这样下去,别说和眼前这肚子渐渐鼓胀的怪物交手了,我们连站起来的力气都快没了。 皇甫林端有气无力,拉着郭曌的手,抱怨道:“喊你们走不走,这下好了,走不掉了。九幽痋王不是要喝水,他是要让我们,和底下这些痋人一样,永远被强酸,留在这山洞里。” 话音刚落,我们就听头顶那怪物,忽然“哇”地一声。被它吞进肚子里的潭水,如同瀑布一般,从他口中倾泻而下,径往我们头上浇来。 潭水水量巨大,遮天蔽日的,而且速度又快,我们浑身乏力,根本来不及躲闪,也没处躲闪,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暴雨般的水潭,顷刻而至。 我都开始幻想自己被强酸烧成白骨的可怜模样了。 “嘭!” 慌乱之间,范无咎打开了黑棱伞。我从未想过,黑棱伞居然可以伸缩自如,变得比平常大了好几倍,正好将我们六个人,全部遮挡在内。 “嗞嗞——” 黑棱伞的伞面开始冒烟,像是塑料被火引燃一般,慢慢撕开无数星星点点的裂纹。趁着水滴穿过伞面,就要往我们头发上掉落之际,范无咎用力一挥,将黑棱伞扔了出去。 别说是九幽痋王了,连我们都有些愣神,没想到自己居然会绝处逢生。 我有些可惜黑棱伞,就这么废了。 范无咎却满不在乎,说是回头我再给他做一把就是,拍了拍我和谢绝的肩膀,闷声道:“接下来就看你俩的了。” 话音刚落,悬浮在半空中的九幽痋王,忽然闷声道:“汝等何人,扰我清修?” 我们都没料到它会说话,一时有些愣神。 皇甫林端马上恭敬地拱手作礼,回道:“痋王大人,我们不是有意打扰您的。误入贵地,扰了大人休息,还望大人见谅,放过我们。” “放了你们?”九幽痋王桀桀怪笑,“送上门的蝼蚁,哪能那么容易放走?” 他忽然振臂大喝,四手四脚猛地抻直,就见一股青绿色的烟,从他身上喷射出去。 浓烈的酸臭味,如同子弹般,带着迅疾的风响,冲我们几个头上砸来。 我见避无可避,把心一横,右手横握墨门天斗,心中默念《越人针法》中提及的,人身上的三十六处致命穴,食中两指,在天斗“丁、害、旺、苦、义、官、死、兴、失、财”十个大格上,挨个摸过,大喝一声,也将天斗凌空抛了出去。 当初我学习《越人针法》,一直不明白最后一招“漫天针影”说的“及见天斗,暴雨梨花”是什么意思,之后师父、师娘和薛让,教我借用墨门天斗,将手指法纹的力量散发出去的方法,我慢慢摸索,这才明白,天斗和法纹,竟然早在《越人针法》中就提及了。 这一切说起来,就像是冥冥之中,天注定的一般。 只是这一招“漫天针影”,《越人针法》列为秘术,没真正归入针法中,附注上还明确警告:“若非势险,不可妄用,恐反伤其身。” 我虽然心驰神往,但也一直没敢尝试。 眼下事态紧急,我被逼无奈,只好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将它使出。 至于会不会成功,有多大威力,我会发生什么事,我全然没有把握。 “噌!噌!噌!” 山洞中充斥着连绵不断的、破空的声音。天斗悬在半空中,不停地快速旋转。 我竟似乎看到当初从机关塔顶坠落时,那个巨大的木船影子,映在对面的洞壁上。 我终于反应过来:原来当初将我从机关塔上托下来的,就是墨门天斗。 九幽痋王的身子,在半空中颤了颤,似乎被天斗放射出去的、无形的银针击中。 他闷哼一声,恼羞成怒,四手四脚又用力一抻。 一股更大更浓的青烟,从他身上喷射出去。 “糟了,你彻底激怒他了!”皇甫林端惊恐地说道。 我没空搭理她,喊了声“收”,将天斗召回手中,严阵以待九幽痋王的下一次进攻。 奇怪的是,九幽痋王却没再出手,似乎显得有些慌张,收回手脚,身形一晃,又消失在半空中。 这下我们都看得真切,对面的洞壁上,分明有个与黑暗融为一体的洞口。 我们面面相觑,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就这么脱险了。 九幽痋王的能力,确实远在我们之上。如果只是我自己,或者谢绝和范无咎从旁帮忙,我倒也不惧怕,只是蚊丁三个女孩子在场,我没法不分心。 想从九幽痋王口中得到口津,看来是不太可能了。 皇甫林端也没料到,我们居然能够挡得住九幽痋王的进攻,看我们的眼神,已经多了几分敬意。 她劝我们先离开,再不济,还能去罗浮山碰碰运气,犯不着跟这硬茬儿死磕。 我虽然心有不甘,但也不忍其他人陪着我冒险,点点头。 几个人攀着土阶,飞快地往上爬,朝进来的洞道跑去。 九幽痋王莫名离开,我心中总有些忐忑不安,怕他突然折返,一步三回头的,见对面洞壁中的洞口,始终安静异常,虽然心中生疑,不过也放心了下来。 我们都没停步,飞快地朝洞外跑去。我正边跑边想,等会儿到了崖间的洞口,我们要怎么上去,跑在我前面的皇甫林端忽然惊叱道:“什么人!” 我们瞬间都绷紧了神经,只觉得鼻端飘过一股幽香,就见一条灵活的红色身影,闪电一般,从洞道的斜刺里,冲皇甫林端腰间袭去。 第二百零八章 尘归尘,土归土 那股幽香有些熟悉,我似乎在哪儿闻过。 等到那团红色的身影,在我面前一晃而过,我虽没看清那人的脸,但也几乎是下意识地,伸臂惊喝道:“住手!” 可惜还是晚了。 奴儿和皇甫林端几乎同时出手。奴儿手中银亮色的匕首,扎进了皇甫林端的胸口;皇甫林端手中爆出一团青黑色的烟雾,罩住了奴儿的脸。 奴儿瞬间如同严重脱水的苹果,容貌变得干枯焦黄。 惊骇的表情,还停留在脸上。 “六妹!”“奴儿!” 我们和郭曌同时痛苦地喊道。 见抱着自己的人是我,奴儿蜡黄的脸上,勉强挤出一丝微笑,抓着我的衣领,将怀中一支乳白色的瓷瓶递到我手上,颤颤巍巍地道:“姑……姑爷,药水我……我偷到了。赶紧拿去,给……给小姐治病。奴儿不行了。你们……要好好的。” “奴儿!” 我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淌,颗颗砸落在奴儿那张几乎变得如同干尸一般的小脸上。 “姑爷,奴儿生前孤苦,死后幸得小……小姐不弃,留在身边陪伴。奴儿……奴儿无论是人是鬼,永远……永远是小姐的丫鬟。奴儿……奴儿只求姑爷一件事。” “你说。” 我紧紧握着她鸡爪般干枯的手,生怕她下一秒就会灰飞烟灭。 “奴儿……奴儿不记得自己是谁,从哪儿来,只记得……记得有个大大的庭院。庭院中有株大槐树,槐花……槐花盛开的时候,奴儿……奴儿就在树下躺着乘凉。好怀念啊。奴儿……奴儿不想再流浪了。姑爷,奴儿想让姑爷,把奴儿埋……埋在槐树下,每年看槐花盛——” 她话还没说完,突然双目圆瞪,嘴巴大张。 一大片细密的,好似青烟般的飞虫,从她嘴里,扑棱棱飞了出来。 奴儿在我怀中,瞬间变得如同树皮一般枯索,灵魂彻底离开了。 我抱着她的尸身,已经泣不成声。 蚊丁三人虽也心中凄苦,却仍劝我赶紧离开,九幽痋王刚才突然消失,肯定也是察觉到,奴儿趁我们和他对峙的时候,偷走了口津,只怕他发现东西被偷,会很快跟出来。 我咬着牙关,将奴儿几乎毫无重量的尸身抱起,冲到皇甫林端身前,红着眼,恶狠狠地吼道:“你杀了奴儿,我要你偿命!” 郭曌愤怒地一把将我推开,指着倚在洞壁上,奄奄一息的皇甫林端,泪眼婆娑地道:“我们姐妹俩好心帮忙,落得这样的下场。你不道歉也就算了,还要恩将仇报!你自己看看,那臭丫头的匕首上,沾了什么东西!” 我被她训得稍稍理智了些,见皇甫林端雪白娇嫩的胸口上,那留在外头的刀身,闪着灰黑色的光芒,似乎淬了剧毒。 皇甫林端原本饱满的胸脯,发出隐隐的嗞嗞声,似乎在慢慢腐蚀。 她满眼惊惧和不甘,看郭曌的眼神,全然是个惊慌失措的小妹妹。 “这……” 我顿时羞愧得无地自容。 “姐,我们这种人,是做不得好人的。跟他们说,有什么用。” 皇甫林端强忍着胸口剧痛,嘴唇苍白地道:“姐,我……我怕是真要走了。今后照顾……照顾好自己,别——” 同样,皇甫林端话没说完,脑袋一歪,身子一垮,就此气绝。 郭曌满脸悲愤,自顾背起皇甫林端的尸身,头也不回,冲我们冷冷地道:“东西你们已经拿到,六妹欠你们的,也已经还清。从今往后再遇见,咱们不是朋友,而是敌人。” 我默然看着郭曌离开的背影,心里很不是滋味,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师父,该走了。再不走,奴儿姐姐的牺牲就不值了。” 我点点头,和蚊丁三人快步走到崖间的洞口,见郭曌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已经离开。 正想着我们是该攀着崖面往上爬,还是继续往下走,范无咎忽然闷声道:“他追来了。” 我咬咬牙,看了眼云雾缭绕的崖底,闷声道:“跳!” 四个人不假思索,赶在九幽痋王追出来之前,纷纷往崖底跳去。 所幸我们死后重生,身子比过去轻了许多,崖底又有树冠兜着,虽然都擦破了皮,但都无大碍,抬头见那崖间的洞口,如同瀑布一般,涌出酸臭的水流,知道是九幽痋王放出的强酸,赶紧避开。 我抱着奴儿的尸身和瓷瓶,领着谢绝三人,马不停蹄地往山谷间逃走。 郭曌和我们交恶,自然不可能指望她帮忙调配医治沈佳恩的解药。我让范无咎去酆都冥界,告知丁家三兄妹这里发生的事;谢绝护着蚊丁,把痋人口津带回去,让常百草看看。 安排完他们三人的行程,我上集市,重新买了件新的大红罗裙,把奴儿枯瘦如柴的尸身包起来,背在身上,往凤凰山赶去。 我并不知道,奴儿生前是哪户人家的女儿,从我认识她的那一刻起,她就一路跟着沈佳恩,从凤凰山,到全国各地。 我爸曾将奴儿的肉身从凤凰山带出,留给荼荼儿。我只能循着这点可悲的线索,希望能在凤凰山下,找到一处满意的栖身之所,让奴儿入土为安。 眼下正是暮春时节。凤凰山下的农庄,槐花开得分外灿烂。我没法将奴儿葬在栽有槐树的人家的院里,只好在农庄中慢慢踱步,希望能找到一处废弃的屋子。 可能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没逛多久,我还真在农庄尽头,靠近半山腰的位置,找到一间遗世独立,已然废弃了许久的老宅。 宅子破败不堪,门窗都没有,土墙上爬满了绿苔。 宅子规模不小,有前进和后进。前后屋之间,有个四四方方的天井。天井中栽着一株老槐树,盘根错节,槐花开得正旺。 能闻到一股股沁人的芳香,从头顶雪白的树冠飘来。 “奴儿,我没保护好你,是我的错。从今往后,你就在这儿安歇吧。” 我边说着,边用准备好的铁锹,将槐树下的泥土挖开,挖出一个两尺见深的葬坑,把奴儿小小的身体,轻轻放了进去。 想了想,又捋了些槐花,盖在那件大红罗裙上,暗道她这样离开,尘归尘,土归土,或许未尝不是件好事,总胜过她如浮萍般,在阴间孤苦游荡。 我一边自我安慰,一边跪在槐树下,默默地为奴儿诵经超度。 一阵清风拂来,槐花扑簌簌从树梢掉落,温柔地从我脸上、手臂上滑过,如同当初我最困难、最孤独的时候,奴儿如春风一般,悄然出现。 我眼前一片模糊,抬头看了看蔚蓝的天空,站起身来,又恭恭敬敬地,冲奴儿埋尸的老槐树,鞠了个躬,咬咬牙,大步流星,离开了老宅。 刚到村口,就见谢绝和蚊丁着急忙慌地追过来。 我心里一沉,问他们发生什么事了,怎么慌慌张张的。 蚊丁见到我,“哇”地就哭了,抽泣了半天,这才道:“师父,不好了。姥姥和包姐姐她们……她们……都死了。” 第二百零九章 报复 我心里一痛,差点当场摔倒,拉住蚊丁,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谢绝摇头道:“小蚊子言重了。大殿确实被人偷袭,七十二司司主,死伤大半,我们赶到时,常百草几位司主,包括田不腊、王守财、离虎,都倒下了。没见着唐老太君和包司主她们,也没见着偷袭者。常司主临死前说,有人闯入监押司地牢,将那些叛徒都放出来了。” 七十二司司主、牛头、马面、豹尾,都不是等闲之辈,虽然功力较我们稍逊,但地府之下,除了十殿阎罗,还真鲜有敌手。 我实在想不出,什么人会有这么大能耐。 见我咬牙切齿,想要冲回去报仇,谢绝拦住我道:“你现在回去也无济于事。当务之急,是赶紧通知其他几位阎罗,做好防范工作。这些人来势汹汹,只怕要把事情闹大。” 我这才想起沈佳恩被丁家兄妹接走,在酆都冥界静养,生怕那些偷袭者找过去,忙拉着蚊丁和谢绝,疾步往丰都山赶去。 谢绝说,这些闯入者,是在我们拿到痋人口津之后不久,趁泰山府君殿守卫不备,杀进去的。 他怀疑,这次突袭,很可能跟我们惹恼九幽痋王有关。 确实,以目前的情况来看,除了九幽痋王,还有他背后,皇甫林端说的那个僵尸之祖后卿,或者再加上一个九子魔母绡绡,我实在想不出,还有谁敢在地府造次。 想起那个浑身缠满绷带,如腐尸般,散发着恶臭的怪人,一个可怕的念头,在我心中油然而生。 会不会这个行踪鬼魅的怪人,就是皇甫林端口中说的,僵尸之祖后卿? 施鲛先前曾称他们背后支持的那个人叫圣父,而他们这九个化生子,又叫绡绡圣母…… 莫非九子魔母绡绡,和僵尸之祖后卿,有着什么非比寻常的关系? 倘若这两只魔物勾结起来,意图制造地府混乱,以我们现有的能力,只怕还真不好应付。 我们去大庾岭取痋人口津,是为了给沈佳恩治病,如果真是九幽痋王,或者后卿寻衅报复,只怕酆都冥界和沈佳恩,也已经凶多吉少。 我越想越怕,不由加快了脚步。 重生之后,我们已经可以自行选择就近点,祭出阴阳门,进出冥界。 三人到了丰都山下,见阳间的丰都鬼城,笼罩在一片黑压压的乌云下,空气中满是一派肃杀之气,都暗觉不妙。 我和谢绝将武器拿在手里,护着蚊丁,往后山走。 走到半道,我用天斗,凭空画了一道阴阳门。 三人从阴阳门进去,见酆都冥界,俨然已是一片狼藉。 地上横七竖八,散落着无数阴兵冥将的盔甲,空气中飘满了死亡的味道。 三个人对视了一眼,脸色都很难看,疾步往天子殿赶去。 天子殿中同样空无一人,陆玉侯、丁家三兄妹、范无咎和沈佳恩,都不见了。 我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烈,让谢绝和蚊丁分头去找。 三个人前前后后,将天子殿搜了个遍,仍旧一个人影都没见着。 正要离开,耳边忽然传来一阵微弱的呼喊声。 我们循声望去,见大殿正中的天子铜像后,似乎晃过一道人影,赶紧追了过去,见是丁启。 他好像很紧张,招手喊我们过去,从铜像后的暗格,进入地下密道,这才松了口气。 我见他灰头土脸的,好像受了伤,问他到底怎么回事。 丁启叹道:“别提了,也不知道哪个杀千刀的,把那些叛徒都放了出来。卞城王和楚江王,领着一帮人,扬言要给秦广王报仇,杀了我们一个措手不及。” 我皱眉道:“你们打不过?” 丁启摇头道:“自然不是。只是奇怪,他们身后,还有个高大威猛的人物,皮肤黝黑,梳了一头的小脏辫,像是个藏民,叫什么麻辫儿。他不像是地府的人,但着实厉害。我们都敌不过。” 我满心忐忑地问道:“其他人呢?” 丁启道:“大人和两个家妹、无咎兄弟、小妹子,都被一个叫巴戟大的康巴汉子,转移到昆仑山一带,一个叫麻扎的地方去了,听说是受人之托。大人怕你们过来找不到人,让我在这儿候着。其他各殿阎罗……只怕情况不比我们好多少。” 我听沈佳恩等人没事,这才稍稍放下心来,不过也感到有些纳闷:巴戟大只是个凡人,什么人会让他过来救人? 那个麻辫儿也是藏民,难道跟巴戟大有什么关系? 多思无益。我让丁启、谢绝带着蚊丁,先赶去麻扎,与沈佳恩他们会合。 谢绝问我要去做什么,我摇摇头,没打算告诉他。 谢绝见我脸色平静,不像要以卵击石的样子,点点头,让我万事小心,和丁启、蚊丁,直接从密道开启阴阳门,赶往昆仑山。 我等他们离开,小心翼翼地从密道出去,没见有人跟踪,只身赶往鬼判殿。 先前我照那怪人的条件,杀了蒋子歆,责令鬼判殿上下,保持原貌,任何人不得觊觎秦广王宝座。 外人看来,我是因为心有歉意才这么做,而事实上,这是我和蒋子歆的约定。 昔日恢宏的鬼判殿,如今空落落的,连个鬼影都没有。 我实在觉得可笑,我们这些阎罗,明里暗里争斗了那么久,在外人眼里,就像是一群不入流的小屁孩,在打打闹闹。 而他们一旦动起歹念,丝毫不像我们这般婆妈,快刀斩乱麻,眨眼就将一座城池攻下。 我径直赶往大殿后山石阶,当初杀死蒋子歆的那个山洞石室。 石室中的人,似乎一早就在等我,见我进来,慢条斯理地点起幽绿色的灯火,幽幽地道:“你来了。” 我望着面前这个换了副陌生面孔的人,冷声道:“看来真被你言中了。地府之中,确实还藏着比你更大的蠹虫。你怎么样,新身子用得还习惯么?” 蒋子歆似笑非笑地道:“无所谓习不习惯,一副皮囊而已。大帝慈悲,留了我这条小命。子歆别无他求,只希望大帝信守承诺,善待我鬼判殿的将士。” 我不耐烦道:“少来这套。我答应你的,自然遵守。怎么样,查出什么了吗?” 蒋子歆摇头道:“看来做了大帝,架子确实大了不小。” 见我脸色阴沉,他耸耸肩,接着道:“查过了。先前和我合作的那个怪人,就是僵尸之祖后卿。他手底下,目前有九子魔母的四个孩子辅佐,一个叫施鲛,一个叫江波儿,一个叫子煊。还有一个,叫麻辫儿。我和他决裂后,他又重新选定了合作伙伴,你猜那人是谁?” 我没空听他打哑谜,让他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蒋子歆盯着我,笑眯眯地道:“就是你的好兄弟,地府的二把手,酆都大帝。” 第二百一十章 十三太保横练 其实先前赫卡忒就提醒过我,要小心酆都大帝,我也隐隐猜到,除了蒋子歆,他是最有可能反水的人。 只是一来我不敢妄断,恐伤了地府和气;二来我也想借机试探,看当初蒋子歆是不是为了保命,故意以此来搪塞我。 如今看来,蒋子歆确实没说谎。 与他明里暗里地想一统冥界相比,酆都大帝这样偷偷摸摸地搞破坏,实在更为阴险可恶。 虽说不太情愿,但眼下我只能争取蒋子歆的帮助。 我让他以陌生人的身份复出,重新打理鬼判殿,同时协同存活的其他几位阎罗,将民心涣散的冥界暂时先控制住,也不要打草惊蛇,问明其他人藏身的位置,自己赶往麻扎。 暮春刚过,麻扎恍如伊犁,桃花开得烂漫,一派安静祥和的世外桃源之气。 想起这些日子发生的事,还有可能即将到来的恶战,我叹了口气,往镇里走去。 上回我和谢绝、范无咎进镇,多少和镇上曼陀罗教的教众,闹得有些不愉快。我们离开后,也不知道巴戟大和这些教众相处得如何。 我留了个心眼,也没敢问路,在镇上瞎溜达。 沿途不断有镇民向我投来警惕的目光,虽说认生,但少了份敌意。 我稍稍放下心来,转过一道路口,见巴戟大和一个与他一般高的精壮汉子,站在街边的糌粑摊子等我。 我走过去,见那汉子同样皮肤黝黑,膀大腰圆,看着孔武有力,而且不知道为什么,竟隐隐有些面熟,好像过去在哪儿见过,皱了皱眉,问巴戟大道:“这位是……” 巴戟大还没开口,那名汉子叹了口气,道:“先前老巴说,我还不信,看来确实是真的。范老弟,这些年你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连老哥哥都不认识了?” 巴戟大告诉我,眼前这名五大三粗的汉子,叫李岗达,当初和我爸,或者说我、巴戟大,是一个连的战友,新疆人,为人豪爽仗义,又有一身铜墙铁壁般的筋骨,战士们都乐意和他交朋友。这次听说我会来,特意从老家赶过来帮忙。 我一头雾水,问巴戟大:“帮……帮什么忙?” 巴戟大摇头笑道:“我也说不上来。这儿人多眼杂,咱边走边说。” 巴戟大说,上回我们离开后,他有心召集当年的战友,请示部队领导,想发兵将曼陀罗教一举歼灭。 之后他发现,事情远没他想象的那么简单。 我们在雪山木屋里见过的那副蛇骨唐卡,他后来私下找人打听,确实是曼陀罗教教众眼中的圣物,而画中那三个交颈缠绵的蛇女,也确实是他们崇拜的神明象征——女娲。 原以为,这只不过是教民的一种图腾信仰,毕竟女娲是上古天神,并不存在,之后发生的一件事,却让巴戟大,彻彻底底扭转了一回人生观。 他等了小半个月,没等到部队的增援,眼看曼陀罗教警觉过来,已有了迁移之心,他心急如焚,自己端了枪,想单枪匹马,先去山洞中,将教民视为圣地的娘娘窝破坏掉。 进了娘娘窝,却见一个妙龄少女和一个浑身冒着烟,如同烧焦了一般的男子,在冷冷地对峙。 少女身上,穿着雪白的纱裙,肤色也如同凝脂般洁白,宛如仙女下凡;相比之下,她对面的男子满脸凶神恶煞,张牙舞爪,看起来邪恶至极。 他赶紧躲起来,听那少女用很好听的声音喝道:“你还不出来?” 巴戟大吓了一跳:合着这洞里,还有除了他之外的,第四个人。 隔了两秒钟,一阵憨厚的、如洪钟般的大笑,从洞顶四面八方传来。 听声音,是个内力深厚的汉子。 恍惚间,巴戟大看到洞顶上,如蝙蝠一般,一条矫健的身影飘然下落,如泰山压顶般,结结实实地砸在少女和那个满身冒烟的男子跟前。 巴戟大身高一米九,较之寻常人,已经出类拔萃,可在这人面前,就像个小孩儿似的,更不要说那少女和她对面的男子。 看起来,这三人好像各自为政,谁也不服谁。 听了好一会儿,巴戟大听明白了。 那名少女,叫怀玉,应该是曼陀罗教的人;巨人般的汉子叫康回,暂时不知道身份,不过应该是山里的人;浑身冒烟那个,叫子煊。 怀玉质疑,子煊冒充教众心目中的火神,图谋不轨,康回既然就在昆仑山阿克塞钦一带,守护雪蚺和冰魂花,有责任和义务,帮她共同对付眼前这个不速之客。 直至这儿,巴戟大才明白过来:当初他和范无咎、谢绝身陷险境,将他们从雪蚺口中解救出来,又告诉他们离开方式的那个人,就是康回。 康回似乎在犹豫什么,子煊却当先出手,冲怀玉扑去。 眼看怀玉白嫩的小脸,就要被子煊火红色的爪子抓花,康回看着人高马大,动作却不慢,只一晃,就拦在怀玉身前,大掌一挥,将子煊整个人拍飞了出去。 子煊砸落在洞壁上,震得洞中碎石扑簌簌直往下落。 可见康回这一掌,力道有多可怕。 子煊眼见不敌,转身就想冲洞外跑去。怀玉俏脸一变,叱了声:“往哪儿走?”原来笔挺的一双脚,眨眼间,竟变成了磷光闪闪的蛇身。 蛇身在洞壁上一甩,将巴戟大藏身的石钟乳,瞬间击为齑粉,逼迫他和子煊,双双从洞口的位置,翻落在地。 怀玉万没料到,洞中还有第四个人在,脸色大变,娇斥声中,身子已经变回人形,手里拿了支铁笛,就要往巴戟大胸口击来,却又被康回拦下。 康回在她耳边悄然说了些什么。怀玉盯着巴戟大看了很久,这才很不情愿地,慢慢放手,指了指子煊。 康回点点头,像抓鸡仔般,将子煊拎在手上,一个大鹏展翅,当先离开。 怀玉俯身,冲巴戟大冷冷地道:“敢把这事说出去,小心脑袋搬家。” 巴戟大见着蛇身的那一刻,本就已经有些懵圈,迷迷糊糊,点了点头。 怀玉冷笑了一声,巴戟大只觉得鼻端香风轻拂,脑门一疼,就昏了过去。 赫卡忒曾说过,她来中国时,在草原上,和怀玉有过一次交手。 眼下听巴戟大这么说,这身份奇绝的怀玉,很可能就是女娲后人。而我先前在幻境中看到的娘娘窝,那些妩媚的蛇身少女,很可能,都是她的子嗣。 换句话说,曼陀罗教,其实都是女娲的子孙后代。 只是我仍旧不明白,子煊先前已经被荼荼儿困住,怎么又会跑出来,冒充曼陀罗教的火神?他又为什么怎么做? 这个康回又是什么人?为什么会潜伏在昆仑山中? 巴戟大摇摇头,指着身旁的李岗达,道:“这你就得问他了。” 李岗达见我一脸疑惑看着自己,目光中满是骄傲,笑了笑,道:“因为老巴说的那个巨人,是我师父。” 第二百一十一章 神调局 我一下没回过神来,愣了半天,这才结结巴巴地道:“你……你师父……是山神?” 李岗达同样愣了愣,哈哈笑道:“范老弟怎么还跟过去那样天真?师父他就是块头大点,又练了十三太保横练的硬家功夫,刀枪不入,才不是什么山神呢!别听老巴瞎扯。” 巴戟大不置可否,只微笑看着我俩。 我见他俩领着我,没往镇上的人家走,反而直接朝当日曼陀罗教的禁地山洞走去,问巴戟大是不是还没跟镇民和解。 巴戟大神秘兮兮地笑了笑,摇头道:“到了你就知道了。” 巴戟大带着我,在深山洞道中七拐八拐,没往禁地去,而是又绕了出来,到了群山环抱的一处山谷,一座小小的林间土屋里。 我看着眼熟,稍稍一想,想起来,这儿是当初巴戟大栖身的地方。上次教民让他结果了我们,他曾带我们来过。 进了林子,我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 除了泰山府君殿幸存的人等,陆玉侯、丁家三兄妹、薛让和转轮殿幸存的兵将,都在这儿。最让我感到意外的,是师父和师娘也都来了。 土屋太小,所有人齐刷刷地站在林子里,看起来井然有序,俨然一支训练有素、武器精良的部队。 陆玉侯和薛让分别让自己的部下,藏匿到附近的山头上,同时四处把风,严防有人进来,和师父师娘、包家姐妹、丁家三兄妹、谢绝、范无咎等人,领着我,往土屋中走去。 我见沈佳恩仍旧满脸好奇,躲在丁芸身后看着我,看了眼陆玉侯和丁影,见她俩都微微摇头,叹了口气,也不急于一时,问师父师娘怎么会来。 师父道:“我来,是秦公子吩咐的。他让你当心一个人。” “什么人?”我苦笑道,“后卿?” 师父微微皱眉,有些诧异地道:“你知道?” 我扫了眼房中的众人,叹息道:“如果不是他,相信大家也不会聚到这儿。” 师娘柔声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你师父其实担心你们安危,得知消息,第一时间就动身了,却还要在你们面前摆臭架子。” 她满脸柔情,看着稍稍有些尴尬的师父,又道:“除了这个,你师父和我,还有个消息要告诉你们。” 有意无意的,她看了眼李岗达,微笑道:“你们还记得刑天山么?” 我和谢绝、范无咎同时点了点头,想起王守财和田不腊,又忍不住摇头唏嘘。 师娘犹豫了半晌,幽幽地道:“秦公子说,刑天山上的那位神仙,也来了这儿。” 我起初不解其意,见师娘的目光,始终没从李岗达身上离开,忽然心里一动:莫非师娘说的那个神仙,就是巴戟大口中说的康回,李岗达的师父? “他是不是叫康回?”我看着李岗达问师娘。 师娘摇头道:“叫什么不清楚。不过这人嫉恶如仇,又是个练家子,如果有心帮忙,会是个很好的盟友。” 李岗达也不笨,知道师娘话里话外说的,就是自己师父,冲师娘抱拳道:“多谢宋姑娘抬爱,家师听到,指不定乐成什么样儿了。不过家师吩咐过了,他与那怀玉不对付,不愿受她差遣,所以喊我来,看看范老弟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他这一通话,把我们几个辈分都搞乱了,弄得我浑身不自在,忙不迭地给师娘赔罪。 师娘咯咯娇笑,笑得眼泪都下来了,摆摆手,说她不在意这些。 师父等我们都说完了,又冷冷地道:“除了这些,还有一个组织,你要多加留神。” 我心道我要留神的组织和团体,还真不止一个,酆都大帝那边、后卿那边、赫卡忒那边,现在又多了个怀玉和她的曼陀罗教,也不知道师父说的是哪一个。 师父看着窗外的树林,冷笑道:“本来他们只是个不入流的民间组织,不过参入了某些官面上的力量,创办者又是和我们有些关联的角色,所以不得不防。” 他沉默了半晌,忽然幽幽地问道:“你认得杨文替吧?” 我早就觉得,杨文替和她那些装备精良的手下,看着既不像江湖势力,又不像正规部队,点了点头。 师父道:“秦公子查过了。她所在的组织,叫神调局,给官老爷儿做事,专门调查民间鬼怪神魔作乱之事。因为这事上不得台面,所以知道的人并不多。” 师父喝了口茶水,继续道:“当初创办神调局的,是个叫陈子行的年轻人。不过也说不好,这人是真年轻,还是看着年轻。” “神调局创立之初,其实叫神调门,是个民间组织,调查目标,也单纯向僵尸、恶鬼之类倾斜。后来门中弟子急功近利,跟官面上的人合作,才改叫神调局。” “陈子行见自己一手创办的组织,最后成了官老爷们的爪牙,心灰意冷,离开神调门,成了闲云野鹤,再没人见过他。这一点,倒是跟秦公子当初创办子午门有些相像。” 我想起上次和荼荼儿在焚烎村分开,她说救下自己的,就是陈子行,心里忽然生出一个古怪的想法:这些事看着相互挨不着边儿,其实冥冥之中,似乎都有着某种联系。这个陈子行,只怕身份还不止神调局创始人这么简单。 荼荼儿与我们分开时,说是陈子行和她有约定,她要去赴约。 尽管不知道陈子行会让荼荼儿做什么,但我隐隐觉得,陈子行是知道荼荼儿的身份的。 我头脑风暴了半天,见师父已经说完,正目光灼灼地看着我,有些负气地道:“这神调局也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做,他们喜欢管,咱就给他找点事儿做,让他们去牵制住后卿。” 师父摇头道:“说到底,也是几十条人命,咱们防着些就是了,只要他们别太过分,要怎么查,随他们去。我要你留神,是不希望你被他们绊住,误了大事。” 有师父在,我总觉得踏实了许多,点点头,问师父我们接下来做什么。 师父刚要开口,门外匆匆忙忙,跑来一个转轮殿冥界的冥将。 见到薛让和我,冥将拱手作礼道:“大人、大帝,不……不好了,有人来了。” 我们对视了一眼,也不言语,都冲了出去,让那名冥将领着,躲在山头上,往麻扎镇的方向看去,就见山下,如行尸走肉般,正慢慢蠕动着无数如蚂蚁般大小的镇民。 我接过那名冥将递过来的望远镜。镜头下,那些镇民的脸,仿佛被灼烧过一般,正嗞嗞地冒着烟。脸上的皮肉,随着他们的走动,正一块一块地往下掉。 所有镇民都张着嘴,似乎在呼喊着什么,距离太远,听不见。每个人表情痛苦而狰狞,正一步步,沿着山坡,往我们栖身的山谷走来。 这个景象有些眼熟,我似乎在哪儿见到过。 第二百一十二章 奇袭 转头看了眼身旁的谢绝和范无咎,我忽然想起来:先前我和荼荼儿和他们分开,在焚烎村时,见到的那些村民,就都是这副烈火灼身的模样。 这是怎么回事?怎么眨眼之间,好端端的人,都变成了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这里除了我,没人见过焚烎村的村民,巴戟大和李岗达可能对子煊有所耳闻,但也都不知道他真正的本事和来历。 见他们满脸疑惑,我闷声道:“先躲起来,狠角色还没来。”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子煊也是九子之一,既然先前巴戟大和他打过照面,而丁启和蒋子歆口中说的麻辫儿,又奉后卿之命,一路追杀到这儿,那很可能,他俩现在都在这儿。 一个麻辫儿,就已经将地府搅得天翻地覆,加上子煊,另外很可能化名绡绡的女岐,也潜伏在暗处,我们要想从麻扎全身而退,确实太困难。 我让泰山府君殿幸存的七十二司司主、十大阴帅,护着唐老太君、蚊丁和沈佳恩,往香格里拉,秦公子的藏身处逃离;薛让、陆玉侯,会同其他十殿阎罗,最重要的,是去鬼判殿,找换了副面孔的蒋子歆,严防酆都大帝和那些叛逃的阎罗;师父师娘带着爬爬,去漠北草原,看能否请动赫卡忒前来帮战;我和范无咎、谢绝、李岗达、巴戟大,去昆仑山腹地找康回。 分派完毕,我深看了一眼迷迷糊糊的沈佳恩,在心里叹了口气,嘱托所有人各自小心,我不想再听到任何人战死的消息,在齐声应和中,兵分四路,各自行动。 我知道,眼下大家集中兵力,其实是最稳当的。但我们在明,后卿和酆都大帝在暗,我担心会被这些人暗中设伏。 与其这样,还不如保留实力,起码不至全军覆没。 尽管我自己不愿意承认,但不得不说,我其实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 我们等其他三路人马离开,悄悄从山头上下去。李岗达、巴戟大都把枪端在手里,我、谢绝和范无咎,也都把家伙事儿亮了出来。 我们五个人商量好,往昆仑山西面腹地进发,沿途尽量不与这些被火化的教民起正面冲突,免得将来与怀玉结怨,康回面子上也不好过。 冥冥之中,我总觉得,眼下能对付后卿的,也就只有康回和怀玉了。 尽管已是暮春,麻扎四处也都桃花灿烂,但昆仑山高处,仍旧冰雪未融。好在我们三人对气温都不敏感,巴戟大和李岗达久在藏区,也都适应了低温。 五个人拣着结实的雪面走,不到半天工夫,就已到了当初我们来过的雪山木屋。 巴戟大怕木屋周围有埋伏,让我们三个先躲起来,他和李岗达先去四处侦察。 脚下白雪皑皑,一路蔓延到山顶,看着很是平静。不过巴戟大是老兵,对敌情的嗅觉比常人灵敏。我也没多说什么,让他俩自己小心,有什么危险赶紧回来,别孤军奋战。 巴戟大点点头,和李岗达端着枪,猫腰往木屋后的雪堆跑去。 我们三个躲在离木屋二十米左右的雪堆后,见巴戟大和李岗达兵分两路,做了个手势,迅速绕到木屋后,不到五分钟,又匆忙蹿出,对我们招了招手。 我们三个松了口气,疾步追上去,和他俩会合,去木屋中稍稍歇了会儿脚。 先前木屋后的石屋中,那副挂在石壁上的蛇骨唐卡,已经被人移走,只留了个四四方方的画框影子,看起来竟显得有些冷清。 说起来有些讽刺,我们三个都是死而复生的人,照理已经天不怕地不怕,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顾忌的东西,却比先前作为常人时还多,总担心那些教民掏出圣器、名画之类的辟邪物品,念一段驱魔咒,我们三个瞬间就会灰飞烟灭。 莫名地,我倒有些羡慕起巴戟大和李岗达来。 爬雪山,对我们三个来说不算难事,但李岗达和巴戟大到底还是常人,所以我们只能将就他俩,在木屋歇息进食。 歇了有一会儿,他俩恢复力气,五个人重又踏上征程。 刚到门口,巴戟大却忽然眉头一皱,抽动鼻子,闷声道:“你们闻到什么气味没有?” 说来也怪,我们死而复生后,听觉、嗅觉,都比生前迟钝了许多。上次去大庾岭找痋人口津,要不是那玩意儿实在味重,我们也闻不出来。 眼下听巴戟大这么说,我们三个都茫然摇头。 李岗达也皱眉道:“不好,是焦味,皮肉烧焦的气味。那些人——” 话音未落,我们身前的雪面下,忽然“嘭嘭嘭”,拔地而起几个浑身冒着浓烟的身影。 巴戟大喊了声“小心”,手中机枪已经“突突突”,冒着火花,一梭子打了出去。 冲在最前的一个身影,瞬间被打成筛子,“嘭”地一下,砸在雪地上,挣扎了几下,忽然又爬起来,口中“呼呼喝喝”地冒着白烟,红着眼,继续朝我们冲来。 我环视了一眼,这些将我们团团围住的身影,都穿着已经烧得几乎看不清颜色的藏袍,身材高大,应该就是麻扎镇的镇民,约莫十来人左右,心中惊疑:这些人是一早就埋伏在雪地下,还是在我们歇息的时候,悄无声息地摸过来的? 子弹对这些烧化了的镇民,居然无效,看来子煊已经将他们变成打不死的活死人了。 眼看包围圈越来越小,我都能感觉到这些镇民伸出的手指上,那炙热的温度了,巴戟大忽然闷声道:“我引开他们,你们找着机会就快走。” 我心里一紧,嘎然道:“巴叔叔,你——” 巴戟大将我往外一推,用枪托砸翻扑上来的一个镇民,大喝道:“快走!” 他就地一滚,双手快速滚出一团雪球,往那些镇民脸上砸去。 那些镇民恼羞成怒,如丧尸一般,呼呼喝喝地转过身来,快步冲巴戟大追去。 李岗达坚毅的脸上,闪过一丝凄苦,拉着我往山顶上跑,边跑边大声道:“老巴,你他娘的要是敢死,老子回头掘了你的坟!” “哈哈哈哈……” 巴戟大爽朗的笑声,从那些镇民呼呼喝喝地怪叫声中,异常清晰地传来,响彻了整座雪山。 他冲天空连放了三枪,笑骂道:“你他娘的——” 还没说完,声音就湮灭在了雪地下。 我们失神地看到,原本平坦的雪山上,不知何时,出现一条深不可测的裂缝,巴戟大的身影,和那些追着他的镇民,纷纷往裂缝中坠落。 巴戟大肯定早就知道,雪线之下,有这么一条通往死亡的裂缝。他推开我的那一瞬间,其实就没打算活着离开。 他在用他的死,为我们争取时间。 我眼前早已一片模糊。范无咎和谢绝对视了一眼,咬咬牙,拉着我,往山顶上走。李岗达恨恨地跺了跺脚,抬起枪,也往天上放了三枪。 枪声悲壮,在山间久久地回荡。 第二百一十三章 战友 我们四个心情沉重,谁也没说话,在李岗达的带领下,继续往昆仑山西麓进发。 巴戟大跳入裂谷的瞬间,我似乎从他脸上,看到了一丝不舍和解脱。 我不知道这些年来,他过着怎样暗无天日的生活,也不知道他和我爸,甚或说我自己,有过怎样的情谊,从他跳下裂谷的那一刻,我从他身上,感受到了不同于我爸和大伯,也不同于谢绝、范无咎的一种情感。 一种让我无比热血,又无比神往的情感。 这种情感,叫战友情。 巴戟大未竟的工作,由李岗达,默不作声地接了过来。 可能巴戟大至死都还不知道,我们已不再是当初那个弱不禁风,啥也不会的楞头小伙儿。他和李岗达,完全出于本能,出于一种对战友、对任务的责任感,不惜用性命,去诠释他们心目中,军人的使命。 我不知道李岗达现在的心情,是悲伤、忿恨,抑或颓然?我不敢问他,也不敢上前跟他搭话。 在我心中,我已然将巴戟大的牺牲,算在了自己头上。 闷头走了约莫两个小时,天色渐黑,已经能从山脊上,远远地望见当初巴戟大带我们来过的冰河。 有了上回的经验,我们都没作声,紧跟在李岗达身后,快步往山脚下走,想赶在夜风来临之前,找到可以落脚和避风的屏障。 我们在一处狭窄的岩腔里歇息。隔了很久,李岗达这才面无表情地道:“老巴这样做,是他自己的选择,你不用太挂怀。师父应该就在冰河尽头的山洞里,咱们早点过去。” 我见他终于开口,在心底叹了口气,问道:“李……哥,康前辈为什么要守在这儿?” 李岗达摇摇头:“师父从不让我过问他的事。我只知道,他本来住在漠北的荒山中,如果不是昆仑山有什么变故,他几乎不会出门,也不太搭理世间的事。” 我想起我们先前来找冰魂花,遇上的雪蚺,心说难道康回是为了保护这大家伙? 雪蚺是曼陀罗教眼中的圣灵,康回与作为女娲后人的怀玉,似乎存在某种契约关系,只是先前李岗达说过,康回与怀玉并不对付,他守着雪蚺,莫非是被逼无奈? 子煊将曼陀罗教教众变成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又让他们来追我们,很显然,他是想挑起我们和怀玉,或者说,和曼陀罗教的矛盾,从而作壁上观。 巴戟大和十多个教众同时坠崖,如果怀玉藏在暗处,肯定已经发现。我们现在去找康回,会不会不太合适? 我一边拨弄火堆,一边忧心忡忡。范无咎忽然闷声道:“快灭火!有人来了。” 我连忙竖起耳朵,除了呼啸的山风,没听到其他声音。 正怀疑他是不是听错了,身旁的李岗达也瞪大了眼睛,一脚踢翻火堆,手中机枪“喀拉”一下上膛,冲我们闷声道:“躲起来。” 我们赶紧往岩腔深处躲去。等了有一会儿,就见远处的冰河上,慢慢走来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 我起先以为,那人就是康回,后来又觉得不像,因为那人头上,扎着许多小脏辫,而且一脸玩世不恭,仿佛天地间的万物,在他眼里,就好比捏死一只蚂蚁那般容易。 是麻辫儿。 眼看他一脸嘲弄和残忍,慢慢冲我们藏身的位置走来,我忍不住浑身颤抖,自己也说不好是恐慌还是愤怒,刚要冲出去,身旁的李岗达大喝一声,挺起机枪,放了一梭子弹。 “哒哒哒!” 枪声剧烈,在冰河上空回荡。 麻辫儿看着身材如李岗达一般高大笨重,身手却很快,如灵猫一般左闪右躲,李岗达这一梭子弹就放了空。 眼看他五指箕张,就要往李岗达脸上抓来,我和谢绝同时怒喝,举着手里的天斗和判官笔,迎了上去。 我对体内戾气的运用,已经得心应手,当下手按天斗十字格,心中默念丁兰经,大喝一声,天斗爆出一蓬银针,如漫天飞雨般,往麻辫儿浑身射去。 谢绝手中判官笔笔尖朝上,口中念诀,也施展开飞剑斩邪的法术。霎时间,无数带着火光的剑影,同时往麻辫儿脑门罩去。 如此密集的银针和剑影,就算是毫不起眼的蚊蚋,也难逃包围,何况麻辫儿这么大一坨。 他确实躲不开,因为他压根也没打算躲。 他冲我们咧嘴笑了笑,忽然振臂大喝,一股强大的气流,瞬间从他身上震开。 银针和剑影被这股气流撞上,如同击在坚硬的钢铁之躯上,“叮叮叮”,纷纷在半空中坠落。 我和谢绝一时都有些惊骇。麻辫儿不等我俩反应过来,宽袍一挥,一股凌厉、霸道的气流,从他拢在袖袍中的手掌,如离弦之箭般,冲我和谢绝面上袭来。 “小心!” 范无咎冷喝一声,“噌愣”一下,打开我重新给他做的黑棱伞,硬生生接下那股气流,却收不住脚,浑身一颤,往后急退了两米多远,这才勉强稳住身子。 麻辫儿冷嗤一声,如猛虎下山一般,张开右掌,冲我们疾奔过来。 我见避无可避,气沉丹田,也伸出右掌,将体内戾气,全部灌注在掌心,硬生生,接下他推过来的这一掌。 顿时,一股炙热得如同骄阳般的气流,从我的掌心,飞快地顺着手臂,往全身蔓延;胸口仿佛被人压了一块大石头,沉得透不过气来,呼吸越来越艰难,忍不住惨叫一声,想将麻辫儿推开,手掌却像是被胶水粘住了一般,始终无法和麻辫儿的掌心脱离。 我心头一凛:这麻辫儿的内力,实在强大得可怕。 眼看我甩脱不掉,脸色越来越难看,范无咎和谢绝对视了一眼,冲到我身后,想将身上的内力,通过我的身子传达到手掌上,和麻辫儿抗衡,却被李岗达慌忙喝止。 李岗达面呈土色,似乎犹豫了片刻,扔下手里的枪,看着一脸轻松的麻辫儿,叹息道:“你们这样传功,他身子受不了的。硬功还得硬功拼,你们躲开。” 他转到麻辫儿身后,作势要偷袭。 麻辫儿眉头微皱,松开和我相抵的手掌,又是一掌推去,和麻辫儿对在了一起。 我顿觉身子像是泄了气的皮球,绵软无力,被谢绝和范无咎扶起,见李岗达高大的身躯微微一颤,额头冷汗直流,咬牙冲我们道:“快去找我师父!” 我见他表情痛苦,知道他也不敌,生怕他像巴戟大那样,为了我们牺牲,哀叫了声:“李哥!” 李岗达摇头大骂:“快他娘的给老子滚!”到底坚持不住,“哇”地一下,吐出一口鲜血。 麻辫儿嘴角一扬,手掌加力,将李岗达如同纸鸢一般,轻飘飘地推飞出去。 李岗达重重地跌落在冰河上,挣扎着想要爬起,身子一抖,就僵直不动了。 “我操你姥姥!” 我几乎将牙关咬碎,举掌就要往麻辫儿身后拍去。 谢绝和范无咎反应不及,惊呼一声,拔腿想追上来。 麻辫儿慢悠悠回过身来,双手拢在袖袍中,竟似打算硬生生接下我这一掌。 “嘭!” 我只觉得腰间一酸,像是被什么人,轻轻巧巧拍了一下,身子不由自主,往一旁飞去,正好被谢绝和范无咎接住。 一个沉稳冰冷的声音同时传来:“看好他,这人我来对付。” 我收住身子,急忙回头,见麻辫儿对面,站着一个个头约莫在两米左右、如天神一般的精壮汉子。 冰天雪地之下,他身上却只穿了一件短褂,也没系扣,露出结实的臂膀和胸膛。 他目光如炬,死死地盯着眼前一脸戏谑的麻辫儿,冷声道:“是你杀了小达?” 第二百一十四章 以恶制恶 不用他人介绍,凭着这份笃定和威严,我也已猜到,这人就是康回。 麻辫儿面对康回的质问,仍旧一脸轻蔑和傲慢,看了眼一动不动的李岗达,慢慢悠悠,伸出双臂,依前那般,振臂大喝,又是一股凌厉的气浪,从他身上,向四周扩散开去。 只是这一次,我们再没半点威胁,因为康回像一座山一般,结结实实,挡住了那股气浪。 麻辫儿的脸色也变了,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变掌为拳,往康回胸膛上击来。 康回如他先前对我那般,站着没动,硬生生挨了他这一拳,庞大的身躯,屹立不动。 麻辫儿眼中已有恐惧之色,咬咬牙,收回拳头,又用力一振,将身上穿的藏袍,像雪花一般,生生震散开去,露出满是浓密胸毛的古铜色胸膛,捏紧的拳头上,笼罩着一股灰白色的烟,照着康回的鼻子,用力挥去。 康回的脸,在明晃晃的月色下,看不出任何表情。 他也不敢托大,嘴角一扬,同样捏紧砂锅大小的拳头,迎着麻辫儿的拳头,用力击去。 “轰隆隆……” 脚下的冰河,恍如地震一般,不断地摇晃起来。 康回和麻辫儿两人拳头相抵,都岿然不动。 不同的是,康回仍旧面无表情;麻辫儿却显然有些吃力,表情也越来越痛苦。 看得出来,麻辫儿想抽回拳头,但他就像先前我那般,被康回强大的内力牵制住了,根本抽不出去,原先不可一世的脸上,写满了惊诧和绝望。 “我警告你,你要是敢杀我,我娘——啊!” 康回不等他说完,猛地变拳为掌,用力包住了麻辫儿的拳头。 我们都听到一阵令人肝颤的骨头碎裂声,伴着麻辫儿的惨叫,异常解气地在冰河四周的山壁上回响。 无论从气势上,还是功力上来看,麻辫儿都输了。 康回也不回头看我们三个,冷冷地道:“我说过,这儿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这小子的命,我替你们收了去。人是你们引来的。还有一个,你们自己解决。” 话音刚落,我们都忽然觉得,寒冷的冰河上,忽然涌来一股炙热的风,急忙掩面看去,就见一个浑身浴火,如同地狱男爵般的男子,嘴里呼哧呼哧冒着白气,恶狠狠地冲我们走来。 随着他步步逼近,我们脚下的冰河,发出令人不安的“咯吱咯吱”声,一条条裂纹,如同叶脉一般,从他脚下,快速往我们这边延伸。 原本坚固的冰面,开始变得柔软起来。 虽然上回在冰河下的岩洞,我昏迷之中,并没有看见子煊的脸,但我还是能够感觉出来,眼前这个男子,就是称呼荼荼儿为八妹,焚烎村幻象的制造者。 谢绝和范无咎估计也都猜到了,两人同时手拿武器,拦在我身前,提醒我留心脚下裂缝,护着我,步步后退。 子煊却没看我们,眼里喷着火,一步步,朝着康回走去。 “放开他。”子煊冷冷地喝道。 康回不为所动,像家猫玩弄将死的耗子一般,将麻辫儿的手筋脚筋,根根挑断,脸上仍旧毫无表情,冷冷地道:“我放过你一回,别逼我改变心意。” 子煊似乎被他镇住,收住脚步,斟酌了片刻,咬牙道:“你知道自己得罪的是谁么?” 康回将已经没了气息的麻辫儿,扔给子煊,反问道:“你们又知道,自己得罪的是谁?” 子煊见麻辫儿已死,暴怒异常,放声大喝,身上的火团,如同两条张牙舞爪的火龙,冲我们四人直飞过来。 康回摇头道:“我今天已不想再杀人。你的对手,是他们。” 他忽然掠到我们身前,一挥手,将我们三个生生逼退,宽袍一拂,抱着李岗达的尸身,几个起落,已在百米之外,声音如洪钟一般,异常清晰地传到我耳朵里:“想要对付火,自己想想,什么能够克它。想好了,会有人在底下等你。” 我心里一动,冲谢绝和范无咎道:“跳!跳到冰河下!咱们去找冰魂花!” 可惜子煊反应比他俩更快,一扬手,两道火龙又腾空飞起,冲我们袭来。 范无咎眼见敌不过,撑开黑棱伞,冲我吼道:“一阳,你先下去,我和小绝拖住他!” 我想起先前巴戟大和李岗达惨死的模样,不想他俩步后尘,说什么也不肯自己走。 谢绝急了,骂了声“你个废物点心”,趁我不备,一个扫腿,将我绊倒,往冰窟窿里踢去。 冰面湿滑,我先前对付麻辫儿,耗费了太多内力,根本收不住身子,只觉得浑身一冷,已经跌入冰河水中,立马又觉得,浑身开始慢慢变暖,知道是河底不冻泉的泉眼,往外冒热气,把心一横,一个猛子,往泉眼扎了进去。 上回我和荼荼儿下到泉眼,因为还是常人,我自然忍受不了河水下的窒息感和泉眼的炙热感,眼下我属于半人半鬼状态,这些感觉于我而言,已经不存在威胁。 我轻车熟路,从泉眼里下去,到了上回到过的地下河,估摸了下方位,又朝水下岩壁中的那口黑洞游去。 从洞道出来,我马不停蹄,找到上回我俩看到的那面乳白色石壁,将整个身子贴上去,顿时感觉一股强大的吸力,将我往石壁深处吸去。 有了上次的经验,我也没惊慌,索性闭上眼,等着石壁将我送到冰魂花生长的赤岩山下。 眨眼的工夫,我感觉鼻端的空气清新了许多,甚至还有一股若有似无的,女孩子身上的香气,知道自己出来了。 睁开眼,正好和荼荼儿笑成两道月牙儿的眼睛对上。 离开那么久,我都有些认不出她来了。 荼荼儿穿了件纯黑色的丝织绸袍,裹住自己玲珑的身段,看着比过去成熟性感了许多。如果不是她头上那两只熟悉的猫耳朵,我几乎会错把她当成陌生人。 她不是一个人,她身后,还负手站着一个一袭白衣的年轻男子。 看得出来,年轻男子身上的白袍,和荼荼儿的绸袍,是同一种材料。 两人站在一起,就像穿着情侣装似的,莫名地让我心生妒忌。 白袍衣袂带风,年轻男子又长发飘飘,举手投足之间,散漫优雅,有些像秦公子那般,如同不食人间烟火的天人。 可惜美中不足的是,他那张俊美白皙的脸上,偏偏架了一副银边眼镜。 不用他们介绍,我都能猜到这人是谁。 果然,年轻男子很儒雅地冲我伸出手道:“你好,我叫陈子行,我们在这儿等你很久了。” 我很友好地和他握了手,也顾不上跟荼荼儿叙旧,问我要怎么使用冰魂花,才能对付冰河之上的子煊。 问完之后我就后悔了,因为我竟然忘了,荼荼儿也是九子之一。 荼荼儿倒是没在意,看了陈子行一眼,见他微笑点头,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对我道:“陈师父说了,对待恶人,只能比他更恶。一阳,你信得过我么?” 见我点点头,荼荼儿咬着下唇,红着脸,将我轻轻搂进怀里,在我耳边温声道:“你要答应我,待会儿无论我做什么,你都不许生气。” 温香软玉在怀,我鼻端满是她身上沁人的体香,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荼荼儿似乎轻叹了口气。紧跟着,我只觉得胸口一凉,大惊推开她,就见胸口上,不知何时,竟插着一截正在慢慢融化的冰魂花花瓣。 刺骨的寒冷,瞬间往全身蔓延开去。 第二百一十五章 采阴补气 出乎意料的是,我这次没有昏倒,反而感觉像刚从浴池里出来一般,浑身轻飘飘的,说不出的舒服惬意,忍不住脱口出声,却呵出了一口乳白色的雾气。 我心里一惊,下意识地看了眼自己的双掌,见掌纹上,不知何时,竟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霜。 冰霜越结越厚,渐渐成了一个个八边形的、闪着银光的细小冰片,看起来,竟跟蛇身上的鳞片一般。 正百思不得其解,身后忽然传来子煊的声音:“又是你?” 我心中一沉:谢绝和范无咎,该不是已经被他…… 面上忽然拂来一阵灼热的气浪。我悲愤交加,几乎是下意识地,抬起手掌,就觉得体内的戾气,积聚在掌心,变作两股冰寒彻骨的气浪,冲着眼前如火龙般,张牙舞爪的两股气浪撞去。 “撕拉拉——” 火龙如同被冰封了一般,在半空中,渐渐凝结,碎裂成两道晶莹剔透的冰渣,散落在我和子煊之间。 子煊眉头紧拧,看向我身后的荼荼儿,怒喝道:“八妹,你为什么总要和我作对?” 荼荼儿撅嘴吹了吹额发,也没回答他。 子煊目露凶光,恶狠狠地道:“我自问对你多番忍耐,也替你重新找回了身子。手足情谊,仁至义尽。你是什么身份,难道自己心里没数?你不思帮助手足也就算了,还胳膊肘往外拐,要是让娘知道,我看你怎么向她交代!” 荼荼儿看了眼身后的陈子行,指着我,冷笑道:“娘?手足?是,我们是一母同胞,可她尽过当母亲的责任了吗?我被人像狗一样,四处追杀,她在哪里?你们在哪里?要不是他,我早就死了。你也不会再和你所谓的八妹,在这儿认亲。用得着的时候,就是亲人;没用了,就当垃圾一样,随处乱扔。这样的手足,这样的母亲,我认来做什么?” 子煊原先目光里仅存的一丝不忍,此刻已完全被怒火和杀意填满。 他闷声道:“你最好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做什么,我们一母九子,十指连心,即便我有心放过你,圣父、娘和其他兄弟姐妹,你觉得他们会放过你吗?” 荼荼儿冷哼道:“你少拿其他人来唬我。我知道,你和大哥、四哥、六哥,还有九弟,都在替那个人做事。四哥、六哥学艺不精,已经被人杀了;二哥、三姐、五姐,也算明白人,没掺合进来;就你和大哥、九弟,能成什么事?” 子煊被她揭中伤疤,恼羞成怒,趁我们分神之际,猛地大喝,一扬掌,一团火球,流星般,冲荼荼儿面上飞去。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将天斗扔了过去。 天斗中爆出一蓬冰冷的银针,将火球如同水果般,分切得七零八落,在离荼荼儿鼻端不到一寸的半空中坠落。 子煊见我手中没了武器,而且注意力全在荼荼儿身上,身子一晃,整个人变作一团烈火,冲我腰间撞来。 我没时间凝神聚气,当下心中生乱,慌忙出拳,去硬接他挥过来的、带着烈火的拳头,顿觉一股如蚂蚁叮咬般的痛麻感,顺着手臂,霎时间涌遍全身。 我感觉整个人就快被烧化了,忍不住放声惨叫。 荼荼儿想要上前救我,被陈子行拉住。 他沉着脸,一字一顿地道:“别慌,想象你心中最冷的画面,然后把右手按在胸口上,左拳感觉到寒冷,就推出去。” 我几乎快被烧得没了意识,立马照做,想象长白山、昆仑山,终年冰封的雪山之巅,又想到爸妈、大伯和身边的亲朋好友,一个个惨死,所有人离开时,眼中的凄冷,顿时心如死灰,也不觉得热了,反而感觉有股连我自己都控制不住的极寒,从心底涌了上来。 我心里清楚,我的心脏决计撑不住这股严寒,把右掌按在胸口,稍稍觉得缓和了些,就觉得,那股来自心底的极寒,绕过心脏,从我的左臂,如游动的灵蛇一般,全聚集到我和子煊拳头相抵的指节上,情不自禁地大喝一声,身子一振,将子煊震飞出去。 子煊重重地砸在身后的赤岩山上,挣扎着爬起,自己扭了扭胳膊,咬着牙,正要继续向我发动进攻,却忽然两眼一瞪,面露惊恐,双腿如同鼓风机一般,剧烈地晃动起来。 “咯——咯吱——” 一阵听着令人很不舒服的骨头断裂声,子煊全身关节,竟像是被冰冻过度了一般,变得极其脆弱,根本支撑不住他的身子,“喀吧喀吧”,尽数折断。 他也如同得了软骨病一般,在我们面前,极度狰狞地越变越矮,身上的火团也越来越微弱,终于“嘭”地一下,倒在地上,再也不动弹了。 荼荼儿虽然和他决裂,到底一母同胞,见他这样惨死,可能有些兔死狐悲之感,别过头去,不忍再看。 我确定子煊彻底死绝,再也支撑不住,抚着胸口,也摔倒在地。 荼荼儿赶紧上前来扶我。 陈子行默默地看着我俩,微笑道:“先前交代你的事,现在是时候了。办完事,带他来找我。”说着背负双手,气定神闲地转身离开。 我感觉体内有两股强劲的气流,在不断地冲撞,想要撕裂我的肉体,迸发出来,强忍着满头大汗,对荼荼儿道:“快带我回冰河上,我要找谢绝他们。” 荼荼儿嗔怒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救别人?老实跟我走。” 我让她驮着,从赤岩山脚下的密林出去,在溪水潺潺的沟谷间,兜兜转转,又绕进一口狭长逼仄的暗洞。 走了约莫十来分钟,到了一处寂静的山冈子上。 我已经能够慢慢平复胸口的那两道气流,问荼荼儿带我来这儿做什么。 荼荼儿的脸,在漆黑的夜色下,看不出任何表情。 她指着对面一片模糊的山崖,幽幽地问道:“一阳,你知道上回陈师父救我,条件是什么吗?” 见我茫然摇头,她也没急着说出答案,仍旧望着山崖,目光有些凄凉,轻声道:“这段日子,我遵照和陈师父的约定,去冥界各地,将所有水晶兰,尽可能地收集过来。不但如此,我还将十殿阎罗选作才人的秀女,全都杀了。” “你——”我惊得说不出话来。 荼荼儿满不在乎,仍旧幽幽地问我:“一阳,你知道水晶兰是干什么用的吗?” 我先前听奴儿说过,之后也听贺玮、云泽等人提及,水晶兰是冥界阎罗提升功力的重要宝物,而且能起死回生,还能让尸体历千年而不腐,奇怪荼荼儿突然提这个做什么。 荼荼儿却忽然冷笑一声,道:“这些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的。”她忽然转过身来,一脸媚态,盯着我的眼睛,道:“水晶兰真正的作用,是为了壮阳。” 我脸上一红,本想问她怎么知道,荼荼儿可能也害羞起来,转过身去,指着山崖,声音飘渺地道:“到了那儿,你就什么都明白了。” 第二百一十六章 只想被你宠爱 我只身朝山崖走去。 我不清楚,为什么荼荼儿不明着把话说完;也不明白,她怎么突然变得扭捏起来。 直到走到那片肉色的崖面下,看到那个熟悉,又令人脸红心跳的裂缝,我终于明白过来。 这儿居然是玄牝洞。 回想起最初我在玄牝洞中的经历,我已经能够隐隐猜出,接下来会遇见什么,忍不住心头澎湃,鼻端闻到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充满诱惑的奇香,稍敛心神,往洞中走去。 越往里走,香味越浓。 偌大的山洞中,充斥着令人躁动不安,却又无比留恋的暧昧气息,而且不知为何,竟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粉红色的雾。 粉雾之中,能隐隐看到,四周那让人心跳加速的、满是褶皱的肉色岩壁。 “进来,把药喝了。” 荼荼儿的声音,飘飘悠悠,从粉雾后传来。 怎么回事?她什么时候过来的?什么药? 我一头雾水,轻轻拨开粉雾,见山洞尽头的洞壁下,那方巨大的石台上,端放着一碗黑黢黢的药水。 洞壁下环绕的泉水中,香气氤氲,能听到少女“咯咯咯”的娇笑声,和戏水时,水花飞溅的“哗啦”声。 只是奇怪,我却没看到一个身影。 “这碗药,是我辛辛苦苦,用收集来的水晶兰熬制的。想要对付那个人,还有他手底下的人,凭你身上这点戾气,是敌不过的。喝完药,该看到的,你就都能看到了。” 荼荼儿的声音,重又飘飘忽忽地传来,可我一样看不到她在哪儿。 想起她先前说过,水晶兰真正的功效,是壮阳用的,我心里突然起了阵涟漪。 “荼荼儿,你到底要做什么?” 隔了好一会儿,荼荼儿的声音,这才再度响起:“陈师父说过,对付恶人,就得比他更恶。过去十殿阎罗增进戾气的方式,就是通过采阴,将秀女的阴气,全部吸收到自己——” “不可以!” 我已经猜到她想做什么了,断然拒绝。 荼荼儿凄然道:“我知道你是好人,也知道你和沈姑娘的感情。不到万不得已,我甚至都不愿面对你。我那所谓的母亲,和她扶持的那个人,他们想以自己的方式,来重新定义这个世界。你是他们整个计划里,最大的绊脚石。你不强大起来,受苦的,可不止你一个人。” “可是——” “以恶制恶,只是手段。我们都不过是这险招里,不起眼的棋子,没有情感,更没有好恶。药就在地上,气就在洞里,做不做,你自己决定。还有……时间不多了。” 面前的这碗药水,如同充满诱惑的潘多拉魔盒,我明明心生抗拒,却又止不住地想要伸手去拿。 回想过往种种,奴儿、田不腊、王守财……这些或多或少,因我而死的朋友或属下;想起大伯和我妈离开时,看我的眼神;想起师父说过的,“做过了的事,就别去后悔,后悔,就代表你做错了”;想起沈佳恩雾里看花般的空洞眼神…… 我咬咬牙,不再犹豫,端起药水,喝了个干净。 等了片刻,我忽然感觉到,一股磅礴、灼热的气流,在我小腹之间不断膨胀;紧跟着,如同调皮的蝌蚪般,这股气流,尽数往我胯下,那最令人难以启齿的地方聚拢。 我身下那玩意儿,被这股热流,充盈得犹如磐石一般坚挺。 我胸口仿佛燃烧着一团火,一团旺盛得几近喷发而出的邪火,感觉喉咙干渴,眼睛肿胀,浑身止不住地颤抖,总觉得身上有什么东西,急不可耐地想要挣脱出来,浑身难受,忍不住抱头惨叫。 这一叫,却分明成了一声浑浊的呻吟。 与此同时,我激动地看到,原本虚无缥缈的粉雾中,那氤氲着白气的池水里,竟站着无数浑身赤裸,正眯缝着双眼,一脸享受和诱惑,往身上迷人的部位,一点点掬水的妙龄少女。 刚才闻到的那股异香,越发浓烈起来,撩拨得我身下那玩意儿,越发亢奋和笔挺。 而我惊骇地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也已不着一缕。 接下来发生的事,恍如梦境一般,既缥缈又美好。 我驾轻就熟,抱紧一个个主动投怀送抱的少女,满足她们,也从她们迷人的胴体上,带走一团温和、粘稠,却又阴冷无比的紫气。 直到最后,我都怀疑,自己和身处的这个玄牝洞,是否真实存在,只机械地重复着难以言说的动作。 那些被我吸走阴气的少女,如同她们突然出现一般,也悄然消失。 这一场大战,也不知道坚持了多久,我回过神来,发现洞壁下的池水里,已经空无一人,先前令人颤栗的快意,还未从身上退去。 身下那玩意儿,也仍旧雄赳赳气昂昂。 一股无边的罪恶感,随着沈佳恩在我脑海里的印象越发清晰,慢慢涌遍全身。 我颓然坐在石台上,抱着双膝,也不敢去想象,沈佳恩看到这幅景象,会是什么表情。 “唉……” 一声幽幽地叹息。我感觉耳后有风,不自觉地回过头去,鼻端飘来一股异于山洞中奇香的香气,虽然不算起眼,但很好闻,就见荼荼儿表情复杂,袅袅婷婷,冲我走来。 我意识到自己现在浑身赤裸,尤其身下那玩意儿,还在蠢蠢欲动,不自觉地浑身一颤,避开她灼热的目光,冷喝道:“你别过来。” 荼荼儿却径直走到我面前,大大方方地直视我,又幽幽地叹了口气,蹲下身子,捧起我的脸,和我四目相对,嫣然道:“你在害羞什么?” 我的目光,很不老实地落到她隆起的胸脯上。 荼荼儿吃吃娇笑,纤手在胸前系紧的胸绳上一扯,一瞬间,她身上那件黑色绸袍,如蝉翼般滑落,露出一副白皙娇嫩的成熟胴体。 “你……你干什么?” 我慌得往后急缩,身下那玩意儿却很不争气地挺拔起来。 荼荼儿目光闪动,慢慢走上前来,拉着我的手,放到自己饱满温香的胸膛上,脸上闪过一丝凄苦,转而变得俏皮:“我造了太多杀业,身上的戾气,自问比那些秀女多得多。你多一个也是多,干脆连我一起也采了吧。” “不……不可以!” 我的身子和大脑在做着剧烈的斗争。 荼荼儿眼神一暗,撅嘴道:“你真的……一点都不喜欢我?” 恍惚间,我看到,她原本粉嫩的肌肤上,忽然印出一道深褐色的斑纹,看着很像尸斑,心里一颤,就听荼荼儿凄凉一笑,道:“我说过,时间不多。陈师父让我杀那些秀女,就是为了在我身上,积攒更多戾气,助你增气。反正都要死,你……你就要了我吧!” 越来越多的褐色斑纹,出现在荼荼儿赤裸的胸膛上。 我见她眼角垂泪,满脸哀求,在心里连骂自己畜生,逼迫脑海中满脸愁苦的沈佳恩离开,颤抖着伸出手去,将荼荼儿抱紧。 荼荼儿收起泪花,勉强笑了笑,将自己成熟迷人的身子,紧紧贴了上来,在我耳边柔声道:“一阳,你心里终究还是有我的。你能这样,我已经很满足了。” 一股令人战栗的温热,我抱紧怀中的荼荼儿,两人同时发出了一声惊呼。 第二百一十七章 似是故人 我不清楚,自己和荼荼儿进行了几次。 这一切发生得太过虚幻,既水到渠成,又差强人意。 我感觉不到半点身心上的欢愉,反而每次见到荼荼儿咬紧牙关,满脸痛苦,心里的罪恶和不舍,就加剧一倍。 到最后,我俩都筋疲力尽,相互拥抱着,沉沉睡去。 我醒来时,身上盖着荼荼儿的那件黑色绸袍,荼荼儿却已经离开。 想到昏迷前,她身上那些恐怖的尸斑,还有她说的“没时间了”,我心里的不安越发强烈,忍不住大声呼唤。 没人回应。我徒劳的呼唤声,在山洞中回响。 看来这一次,她是彻底离开了。 “穿好衣服,到山洞外找我。” 陈子行的声音,忽然冷冰冰地,从山洞外传了进来。 我心中悲凉,转念一想,这所有的一切,都是陈子行支使荼荼儿做的,顿时转悲为怒,左右不见自己的衣服,将荼荼儿的黑色绸袍,紧紧地裹在身上,感受她最后的余香,咬牙追了出去。 刚到洞口,就见陈子行一袭白衣,长发飘飘,负手背对着我,站在草堆里。 他也没回头,似乎叹了口气,依旧不带任何感情地道:“走吧。”自己当先往峡谷间走去。 我见天色不知何时,已经大亮。身后的玄牝洞,在迷蒙的山雾中,越发显得神秘诱惑。只是周围虽然青山绿水,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知道昨晚自己不知不觉中,已经到了冥界。 我本就是冥界的主人,荼荼儿是九子之一,我俩自然能进来,可陈子行不过一肉身凡胎,他怎么也能进来? 而且看这架势,他似乎对冥界玄牝洞周围的环境,比我还清楚? 我心中存疑,又因为荼荼儿的死,全赖在他身上,对他越发警觉和敌视,捏紧了拳头,默不作声地跟在他身后,暗下决心:只要他有一丝异常,我就立马真送他去地府报到。 我俩一路都没说话,直至绕出深山,到了山脚下,一座小小的农庄前,陈子行这才回过头来,指着农庄的篱笆门道:“这个你在行,你带咱俩出去吧。” 我反应过来,他说的是阴阳门,点点头,口中念咒,用天斗在篱笆门前,凭空画了个四四方方的门形,也面无表情地道:“可以了。” 陈子行感激地看了我一眼,当先从篱笆门出去。我紧随其后。 到了阳间,却发现我俩仍在山脚下,不过眼前不是农庄,而是条山间公路。 我和陈子行站在一大片灌木丛前,远处是连绵起伏的,青山的影子。 看样子,我们还在昆仑山附近。 陈子行指着灌木丛后,一个不易察觉的洞口道:“那儿就是我生活的地方,请吧。” 我仍旧默不作声,跟着他过去。 山洞掩映在一丛苍翠的常青藤后。陈子行当先弯腰进去,扫开洞口的杂草,对我微笑道:“有些简陋,你多担待。” 我摇摇头,见洞口很深,也很窄,必须蹲身才能进去,奇怪他这样的人,怎么会屈尊躲在这种地方,好像见不得人,生怕他有什么企图,对他的防范,一点都没敢落下。 只是进了洞道,这种疑虑,转瞬就烟消云散了。 我实在没想到,这低矮的黑洞之后,居然别有洞天。 如同墨门水洞后的世界一般,这口黑洞深处,同样是群山环绕的一座小小村落。 几间精舍,掩映在烂漫的桃花树间。村落处处鸟语花香,空气沁人心脾,一派与世无争的世外桃源模样。 陈子行见我目瞪口呆,笑了笑,扬手冲最大的一间草屋道:“请。” 到了草屋门前,我见门楣上的牌匾,写着“陈家祠堂”四个字,心里一动,被陈子行迎进屋去。 正对门口的内堂上,有张古色古香的八仙桌。桌上放着一套精美的茶具。茶壶的壶嘴在冒着烟,茶香四溢。 看来这壶茶,陈子行才刚泡上不久。 我喝了茶,到底对荼荼儿的献身心存芥蒂,开门见山道:“是你教荼荼儿这么做的?” 陈子行慢条斯理地呷了一口,微笑道:“你不喜欢?” 我没料到他居然会这么问,一时有些愣神,就见陈子行似笑非笑地道:“你俩一个有情,一个有意,我不过顺水推舟,促成美事。怎么,现在事情办完了,你反倒不乐意了?” “你——”我一时气结。 陈子行扬手让我消气,轻叹了口气,望着门口,幽幽地道:“我知道,你其实心里自责,也将这种内疚,转移到与那丫头有关的其他人身上。我能理解。如果我告诉你,即便她不这么做,迟早也是死,你心里会不会好过些?” 我倒吸了口凉气,皱眉道:“你什么意思?” 陈子行苦笑摇头:“我什么意思,你其实心里比谁都清楚。那丫头是什么人,你不是不知道。上回我救了她,就发现她身份古怪。我说不好,她算妖还是魔,不过,她是寄托死人残躯,才苟活到现在的。即便有冰魂花和新鲜尸体续命,但她内耗太多,也已时日无多。” 我没想到,原来荼荼儿自上次拼死保护蚊丁,其实一早就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却始终在我面前强颜欢笑,心中对她的愧疚,越发强烈,忍不住鼻子一酸,眼前已一片模糊。 陈子行喟然道:“我问过她,这是她自己的意思。她……她对你,是有情意的。” 我浑身颤抖,忍不住喝道:“就算这样,你也不能让她和我……和我……” 陈子行盯着我的眼睛,看了很久,脸上恢复平静,冷冷地道:“你不要,自然有的是人要。你别忘了自己肩负的责任,还有要面对的对手。拱手让人,死的人只会更多。” 我想起荼荼儿在玄牝洞中,也说过类似的话,不自禁地浑身一颤。 陈子行看着门外,声音飘渺地道:“这世上很多事,不是你我能左右的,也并非就像你我心中想得那般,非黑即白。在更尊贵、更高明的人眼里,咱们都不过是这场人间浩劫里,可有可无的棋子。更可悲的是,你明知如此,却又改变不了什么。” 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只觉得他说话的神态和语气,都像极了秦仇。 想起秦仇说过的天人,我本想问他知不知道这个,陈子行却忽然转过头来,眼中异光闪动,脸上带着莫名的笑意,笑着问道:“你知不知道,除了是神调门的创始人,我还有另外一个身份?” 我想起进门前,门楣上的牌匾,心里一动,就见陈子行嘴角一扬,有些戏谑地道:“我是陈家后人。算起来,我还是陈灵祁和陈灵祎的叔伯。” 第二百一十八章 丘壑与乾坤 我惊得差点没把手中的茶杯扔出去。 我与陈家,确实有着剪不断、理还乱的复杂关系。 我会一步步,走到今天这个局势,全是因为当初南良不艮,或者说陈灵祎,处处对我算计;而之后遇到陈灵祎,又阴差阳错地,让她对我心生爱意,最后因爱生恨,伤害我心中最最重要的那个人。 我被陈灵祁迫害,转身又辜负了陈灵祎,现在居然在跟他们的叔伯陈子行一起喝茶…… 这也太他娘的尴尬了! 估计见我目露警惕,陈子行摆手笑道:“你不用紧张。我说过,这个世界不是非黑即白的。灵祁对你做过的事,还有你和灵祎的关系,凡此种种,皆有因果。你会在我陈家出现,和我平心静气地喝茶聊天,何尝不是一次机遇、一种缘分?” 我不知道他到底想干什么,只好强装镇定,继续听下去。 陈子行又呷了口茶,目光转为柔和,微笑道:“好了,我也不跟你打机锋。实话告诉你,我是秦仇秦公子的徒弟。我的修为,自然比不上师父。不过有些事,我也能看明白。” “这世上很多事,其实是强扭不来的,只能顺势而为。我很幸运,好像能够看个囫囵,或者说旁观者清;但很不幸的是,我也是局内人。命运轮盘如何运转,我说了也不算。” 他似是而非地说了一番,又给我满上茶水,继续侃侃而谈:“所谓‘心中有丘壑,腹里藏乾坤’,丘壑易有,乾坤难为。知道为什么吗?” 我摇摇头。我不知道他跟我说这些干什么,冥冥之中,觉得似乎跟我今后的命运有关,却又不得要领,听说他是秦仇的徒弟,只好耐着性子,继续听下去。 陈子行却没马上解答,反而问我:“你知道天人与邪魔的区别吗?” 我正想问他天人的东西,赶紧摇头。 好在这回陈子行不再绕弯子,邀我起身,去了后厅,指着墙壁上,一副泛黄的人物画像,眨眼道:“你看他是谁?” 严格来说,那不算个人,因为除了有人的身形,他的五官、四肢,包括全身上下,都被严严实实的绷带裹紧,活似古埃及金字塔里的木乃伊。唯独头上眼睛的部位,透出一双阴戾、凶残,一副要将世界毁于一旦的深红色目光。 这个人,自是先前我见过的,僵尸之祖——后卿。 我没料到,陈子行的房间里,居然会挂着他的画像,暗道莫非他很久之前,就已经在研究对付后卿的法子了? 晃神之间,就听陈子行接着又道:“你再来看这幅。” 与后卿画像几乎同一高度,隔开半米的墙上,还挂着另一幅泛黄的画像。 画像中,分明是个身材窈窕、容貌清丽的少女,衣袂带风,身上衣着的线条,勾勒得十分细腻,我甚至能够想象,那少女藏在几近透明的纱裙下,那娇嫩的躯体。 只可惜,她的下半身,俨然是条蛇身。 “这是……女娲?”我皱眉道。 陈子行没点头,也没摇头,微笑道:“是,也不是。她是女娲后人,叫怀玉。我在昆仑山,曾有幸见过她一次。只是那一次,差点要了我的命。” 我见他眼神里满是崇敬和向往,脸上却掠过一丝惊恐,不明白他到底经历了什么。 陈子行也没打算告诉我,指着画像中的怀玉,又看向不远处的后卿画像,对我道:“你仔细看这两幅画,能看出什么区别来么?” 我细眼再看,发现这两幅画,一个线条粗犷,一个笔画细腻;一个满脸煞气,几乎透过泛黄的画纸,散发出来;另一个满身仙气,仿佛如沐春风,让人心驰神往。 我不知道该怎么描述自己心底的感受,支吾着道:“他们……他们气场不同?” 陈子行终于点点头,拍着我的肩膀,道:“看来那丫头说的没错,你悟性很高。没错,可以说是气场,也可以说,是修为。我刚才说过,丘壑易有,乾坤难为。为什么?因为心中有丘壑,这丘壑,可以是胸怀大气,也可以是郁结的小气。因为执念,因为放不下,一念成魔,千百年来,气化成形,就成了那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乾坤是什么?是天地,是世间万物,是大爱。腹里藏乾坤,是天人的境界,是喜怒不形于色的清静之为。到了这个境界,才算真正触及了天人的真义。” 他转过头来,看着我,目光中满是热忱:“一念成神,一念成魔,天人与邪魔,就在这丘壑与乾坤的一念取舍间。师父的境界,我们都已很难企及,可他离天人,终究还是差了一步。因为什么?因为执念。人之所以为人,就是因为有情。执念不去,难以成仙。”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他的言行举止,看起来这般超凡脱俗,原来这世上,居然真有像他这样,苦苦寻求升仙之道的痴人,原先对他的敬意,顿时大打折扣。 陈子行好似看出了我的心思,苦笑道:“我知道,你一定以为我疯了。确实,寻仙问道,本就是虚无缥缈的东西,我也不求你能理解。我告诉你这些,只是因为你身份特殊。成魔还是成仙,就像我刚才说的,只在一念之间。你自己选择。” 他站在两幅画之间,摊开手臂,微笑看着我。 我在心底反复品味他这些话,慨然道:“我不知道,我这算不算上道。不过是非曲直,我自己心中有杆秤。荼荼儿的事,我可以不计较,但后卿和酆都大帝,我不会坐视不管。你自去追寻你心中的道。‘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我的事,我自己说了算。” “啪!啪啪!” 陈子行拍掌道:“你能这么想,我刚才的话就没有白说。大道理我就不再说了,相信你的师长、朋友,都会对你有所警示。你那两位朋友,就在后院的禅房歇息。等他俩醒了,你就离开吧。” 他抬头看了眼初生的日头,慨然又道:“我还是喜欢春天和日出,顶讨厌黄昏和深秋。我这个人呐,喜欢热闹和生气,不喜欢离别和没落。你好自为之。” 见我道了谢,要往禅房走,陈子行叫住我,似乎犹豫了片刻,轻描淡写地道:“对了,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你体内吸收的戾气,短时间内,不会演化为你的修为功力。趁着这段时间,我想拜托你,先帮我去做一件事。” “什么事?” 陈子行笑了笑道:“我刚才不是说,我是秦公子的徒弟么?师父他还收了个关门小师妹。我恐怕,小师妹那边有点麻烦,可能连她自己都看不到本质,我想让你,替我好好保护她。” 第二百一十九章 阴河黑水 陈子行的话,总让我心里惴惴不安。 倒不是因为我真担心丁影会出事,而是因为,沈佳恩一直由丁家三兄妹照料,如果酆都冥界有难,沈佳恩只怕也难逃厄运。 谢绝和范无咎恢复得很快,似乎只受了点皮外伤。我们三个告别陈子行,借由阴阳门,火速到达酆都冥界,却发现除了守城的兵将,其他人都不在。 我顿时慌了,拉住守将问道:“你们陆大人呢?” 守将见我们赶来,仿佛看到救星一般,哽咽道:“陆大人被酆都大帝抓去了。丁大人他们命小的在此守候,怕大帝您来了找不到人。他们都往阴河方向去了。” “阴河?” 范无咎皱眉道:“是通往鬼国神宫的必经之路,与酆都冥界连通,离这儿不算远。不过想要进去,也不是那么容易。毕竟酆都大帝位高权重,又有常人难及的功力,贸然闯入,无异于以卵击石。丁启他们……只怕抱了必死之心了。” 我心里一沉,问守将沈佳恩在哪儿。 守将回道:“丁大人将夫人交由速报司包司主照料,大帝放心。大帝……还请看在主人和丁大人悉心照料夫人的面上,救出我家主人。” 我点点头,问明方向,和谢绝、范无咎,快步往阴河赶去。 路上范无咎告诉我,我爸还在的时候,曾跟他说过,酆都大帝能跟东岳大帝平起平坐,自然本领高强。不但如此,十殿阎罗例行之事,都要报由他知晓。 如果按时间先后来看,酆都大帝的资历,还比东岳大帝更老。东岳大帝主管地府冥界,酆都大帝则是地府鬼国的国王。 地府之下,最接近神,或者说天人的,就只有酆都大帝。 阴河是通往鬼国神宫的必经之路。不同于奈河、归墟和九幽河,阴河的河水,奇黑无比,人若失足坠河,便好比在人世、阴间犯了极大的错误,将从此灰飞烟灭,永世不得轮回。 说白了,阴河就是一条不归路。 我皱眉道:“只要留心渡船,别让船翻了,这也算不得什么难事吧?” 范无咎摇头道:“你不明白。从另一个角度来说,阴河也算是鬼国神宫的护城河。既是护城河,又怎么会轻易让人横渡河面,到达神宫呢?” 谢绝瞪眼道:“你的意思是……河底下还有埋伏?” 范无咎忧心忡忡地点头:“有什么样的埋伏,我也不清楚。不过能在阴河黑水里潜伏,决计也不是什么好应付的主儿。一阳我倒不担心,我只怕丁启他们……” 我也顿时慌起来。丁家三兄妹,虽说能力很强,到底只是陆玉侯手下的黑白无常,应付寻常小鬼和人类确实绰绰有余,可让他们面对连我都忌惮的阴河,只怕就没那么简单了。 说话间,我们已经到了一条黝黑的河水前。河水深不见底,也可能是水色的缘故。大河约莫有十米宽,蜿蜒盘旋,通往远处连绵起伏的群山之间,也不知道有多长。 河畔停着一艘普普通通的乌篷船。船身同样通体漆黑,看不出是用什么材质做的。船头在浅水中搁浅,船锚随随便便扔在河岸上。 没看到船家。 我正要扯开嗓子呼喊,范无咎扬手制止道:“不用喊了,没人。大人说过,这阴河的渡船,不需要船家撑蒿。人上了船,船自己就顺流而下了。等人上了岸,船就又逆流飘回来。至于渡船何时回来,就看在船上的人,能撑的了几时了。” 我和谢绝对视了一眼,两人脸色都很不好看。 照范无咎的说法,如果丁家三兄妹没有顺利到达神宫,那就很有可能,已经葬身在这茫茫的阴河深处了。 我们三个将乌篷船推进河中,小心翼翼地进了船舱。 等了没一会儿,乌篷船果然顺流而下,朝着远处连绵起伏的山影,快速驶去。 乌篷船的船篷,不是像我们寻常见过的,是竹篾做的,而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韧劲十足的水草,而且隐隐透着股海腥味。 船身也是用我们不知名的木料制成,通体漆黑,坚硬如铁,能看到甲板和船舱板上,一道道挥舞的纹路,看着有些像敦煌壁画里,飞天仙子的衣摆。 我们在船舱里正襟危坐,凝神戒备随时可能从阴河下蹦出来的伏击者。 等了许久,耳边除了船身舔水的声音,却听不到其他任何响动。 眼看离群山越来越近,我们头顶的天色,也变得暗淡了许多。 谢绝指着船篷,幽幽地道:“头顶是一线天,咱们的船进山了。往下的路,只怕真就没那么平静了。” 话音刚落,我们三个都听到一阵破空的风响,笔直地朝乌篷船袭来,顿时心头一凛,都跑到甲板上,就见阴河沿岸的山坡上,不知何时,竟站着无数虎视眈眈的黑色秃鹫。 秃鹫眼中闪动着凄厉的凶光,见我们三个出了船舱,齐齐朝着天空,厉声尖叫,忽然扇动翅膀,如离弦之箭般,纷纷往我们这边飞来。 秃鹫的爪子和嘴异常锋利,能看到一闪而过的寒光,要是被抓到,只怕不是少块皮那么简单。 我们赶紧拿出武器,各自驱赶这些前赴后继、不断袭来的秃鹫,往船舱躲去。 秃鹫速度太快,除了我天斗中的银针,随用随按,谢绝根本来不及用判官笔施展法术,范无咎甚至连撑开黑棱伞的时间都没有。 眼看头顶的秃鹫越来越多,在我们周身乱啄乱抓,疼得我们三个差点弃船跳河,天空中,却又忽然传来一声尖厉的呼哨。 秃鹫纷纷调转方向,往乌篷船船篷两侧飞去。 我们三个惊魂甫定,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正愣神之际,船篷忽然“啪啦”一下,破开一个巨大的缺口。紧跟着,“啪啦”“啪啦”的碎响声越来越剧烈,船篷顿时变得千疮百孔起来。 “不好!这些畜生要拆船!” 范无咎闷喝一声,撑开黑棱伞,“嘭”地一下,将几只秃鹫用力拍开,砸在岸上的岩石上。岩石顿时碎成齑粉。秃鹫哼都没哼一声,就此气绝。 我和谢绝也都反应过来,纷纷上前驱赶秃鹫。可惜已然不及,船篷“啪”地一下,被整个掀翻出去。船身剧烈摇晃,浓墨般的河水,涌进甲板和船舱之中。 只这一瞬间,我们头顶一黑,乌篷船已然驶进一大片黑乎乎的浓雾之中。 秃鹫纷纷退散。我们三个慌忙检查船身,看是否有漏水的地方。 谢绝刚趟进船舱,忽然触电般缩回脚,指着船舱里的黑水,不可思议地问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我和范无咎迎上前去,见漆黑的河水中,似乎有几条白色的、如丝带般轻柔的小鱼,在飘飘悠悠地游来游去。 正奇怪不过是几条鱼,谢绝这么大惊小怪干嘛,忽然就发现,那些游动的白影,根本不是鱼,而是……而是一缕缕的、人的头发! 可能因为河水实在太黑,头发又稍显枯黄,所以相比之下,这些头发反倒显得灰白起来。 范无咎皱了皱眉,弯腰想要将那些头发捞出。黑水之下,忽然伸出一只苍白的手掌,一把抓住范无咎的胳膊,用力一拉。 我和谢绝都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哗啦”一下,范无咎居然就在船舱里,在那不过一尺左右的黑水之中,消失了。 第二百二十章 母仇 想起范无咎先前说过的话,我和谢绝心头一痛,都顾不上危险,齐齐奔上前去,一边呼喊范无咎的名字,一边徒劳地在黑水中打捞。 不再有随波飘扬的头发,也不见苍白的鬼手再度从水下伸出来。 我俩正茫然之际,忽然就发现,水面之下,慢慢映出一张苍白的人脸,飘飘忽忽的,在黑水中沉浮。 “范无咎?” 我心里一寒:只是一瞬之间,我就已看清,刚才水下的那张人脸,赫然就是范无咎。 我和谢绝同时伸手入水,想将范无咎拉出来,可触手却又是一片空无。 正疑惑间,脚下的船板忽然“喀拉”“喀拉”,传来一阵阵令人不安的裂响。 我和谢绝拼命想稳住身子,却绝望地发现,先前乌篷船的船板,竟然变成了一具具干瘪的、人的尸体。我们脚踩的地方,赫然就是这些尸体的肚子。 所有尸体慢慢漂浮开来,脑袋上顶着一蓬水草般、灰白色的长发,看起来诡异异常。 我俩再也站立不住,“扑通”两下,坠入阴河水中。 落水的瞬间,我的目光,正好落到漂浮在河面上的一具尸体脸上。 那一刹间,我脑海里仿佛闪过一道电流,吓得我浑身一激灵。 偏巧这时候,那具浮尸,竟忽然睁开了眼睛。 居然是大伯。 大伯那双被水泡得浮肿、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瞪视着我,咧开嘴,嘿嘿地怪笑起来。 与此同时,我惊骇地发现,周身漂浮的那些尸体,我居然全都认识,都是当年被我失手杀死的,文庄的村民。 甚至,我还看到了陈灵祎、皇甫林端、奴儿等人的尸体。 所有人,慢慢调整身子,站在水中,将我围在垓心,冲我桀桀冷笑。 范无咎说过,失足坠落阴河,就好比在人世、阴间失足犯下错误。我会看到这些被我直接或者间接害死的人,很可能是因为,我在心底认定,这些人都因我而死。 我心怀愧疚,被黑水浸泡,唤醒了内心深处的恐惧,将自此,永远地困在自己惶惶的后悔和内疚之下。 所谓灰飞烟灭,所谓永世不得轮回,原来是永远活在自己的罪业里,不能自我原谅。 恍惚之间,我耳边交替响起师父说的“做过了的事,就别去后悔;后悔,就代表你做错了”,和陈子行说的“这个世界不是非黑即白的,万事皆有因果”,深吸了口气,顿时觉得内心澄澈、底气十足,忍不住大喝一声,从水下冒了出来。 除了漫无边际的黑色浓雾,我眼前什么东西都没了。乌篷船没了,尸体没了,连两岸的青山,也都消失不见。 我憋了口气,又一头扎进黑水之下。 果然,谢绝和范无咎两眼无神,都漂浮在阴河水中,禁锢在自己内心的罪恶里。 我将他俩托出水面,脑海中划过一道闪念,下意识地将天斗掏出,心中默念:你当初救过我一次,为了大家,你就再变一次吧!将天斗抛了出去。 朦朦胧胧的浓雾中,我惊喜地看到,漂在水面上的墨门天斗,果然慢慢越变越大,变得如同一艘四四方方的、黝黑的木船,随着水波,晃晃悠悠,冲我们漂了过来。 我吃力地将谢绝和范无咎拖到天斗上,自己也坐了上去。 天斗随着水流,在水面上打了个旋儿,又开始慢慢向浓雾中的下游漂去。 谢绝和范无咎慢慢从昏迷中苏醒过来,似乎仍在回味自己昏迷时的景象,都沉默不语。我知道他俩的心境,也没过问。 天斗顺流漂了很久,远远地,已经能够望见一层层台阶,拾阶而上,通往迷雾之中,一座巍峨雄壮的宫殿。 “看来是到了。”范无咎闷声说了一句。 我点点头,见临岸的台阶上,影影幢幢的,像是站着许多人影,立刻警觉起来。 谢绝和范无咎也看到了,各自握紧了手里的武器。 天斗到台阶前停下。我们上了岸,见台阶上,站着许多穿着银亮色甲胄的阴兵冥将,将丁启一干人等,围在了垓心。 丁启似乎受了伤,脸色苍白,将丁影护在怀里。没看到丁芸。 见到我们,那些阴兵冥将似乎有些意外,齐刷刷往后退了一步。 丁启转头见到我,勉强笑了笑,冲我们挥手道:“谢天谢地,你们能来,小影这条命,就算保住了。” 谢绝和范无咎旁若无人地上前扶起他。我拉过丁影,问她丁芸在哪儿。 丁影原本就哭得两眼通红,听我问起,“哇”地又大哭起来,抽泣道:“二……二姐掉进河里,就再没上来。好多……好多府里的哥哥姐姐,都……都没了。” 似乎见我们就来了三个人,这些阴兵冥将,一时也都有了底气。为首一个看不到脸,头盔下罩着一团黑气的冥将,阴阳怪气地道:“我当来了多少人呢,原来就来了三个送死的。” 我气得浑身颤抖,一伸手,将漂在阴河里的天斗收回,准备大开杀戒,却被丁启拦下。 他喘着粗气,扫了一眼身前围着的兵将,冷笑道:“这些杂碎,还用不着大帝出手。陆大人被酆都老贼抓走了。大帝,劳烦你们带小影进去救人。” “大哥!”丁影执拗地不肯走。 丁启冲她温柔一笑,对谢绝和范无咎道:“还请两位,先带小影突围出去。” 谢绝想要问什么,被范无咎拉住。两人点点头,领着丁影,当先冲了上去。 丁启见三人离开,“噗通”一下,冲我跪地道:“大帝,我丁启从未求过人,这次只求大帝,一定要救陆大人和小影。二妹已经不在,我不想他娘俩儿再出意外。” “什么?”我惊得瞪大了眼睛,“丁影是陆玉侯的女儿?” 丁启凄然笑了笑,让我凑近,在我耳边悄声道:“她……也是我的女儿。” 我久久地看着他,见他脸上洋溢着古怪的笑意,说不出是嘲弄,是悲凉,还是怜爱,点点头,用力握紧他的肩膀,郑重道:“放心吧,我不会让她们出事的。” “既是如此,丁启多谢大帝。” 他猛地手上加力,将我用力一推,从那些兵将的头顶,推飞出去。 那些兵将反应过来,上前想要拦我。 丁启带着幸存的酆都冥界将士,大声喊“杀”,拦在台阶上,和鬼国的兵将厮杀在一起。 我知道,丁启刚才推我那一下,已经耗尽内力,想活命是不能的了,鼻子一酸,也不敢回头,大踏步追上谢绝三人,往重重叠叠的台阶上走。 刚到鬼国神宫殿门前,就见酆都大帝一袭猩红官袍,让人押着陆玉侯,气势汹汹地候在门口。见我们逼近,他指了指陆玉侯,示意我们停下。 “陆妈妈!”丁影呜呜地哭起来。 “放开她。”我冷冷地喝道。 酆都大帝嘴角一扬,冷笑道:“东岳老弟,为了这么个不守妇道的女子,你就要跟我作对?你就没有想过后果?” 我直视酆都大帝的眼睛,暗中将浑身戾气,都凝聚在右手的天斗上,也冷笑道:“陆玉侯犯下罪业,自有我东岳大帝来管教,何时轮到你插手?倒是你,一口一个道义,却和那千夫所指的僵尸之祖勾结,妄图颠覆地府,戕害生灵!” “你放屁!”酆都大帝怒了,猩红官袍也鼓胀起来,“你少在这儿含血喷人!” 我见他眼里闪过一丝阴冷,暗道不好,就见酆都大帝手掌在宽袍里微微挥动,做了个斩首的动作,想要冲陆玉侯奔去,已然不及,押着陆玉侯的刑官,不等陆玉侯开口,将一只银亮色的、螺旋状的利器,扎进了陆玉侯的胸口。 “陆妈妈!” 丁影凄然大叫,就要扑上去,被我及时拦下。 酆都大帝和他手下的心腹,同时发难,冲我们袭来。 我气得睚眦尽裂,手中天斗一翻,戾气四溢,无数银针裹着黑烟,冲他们飞去。 四个人,瞬间和鬼国神宫的兵将,缠斗在一起。 第二百二十一章 大战前夕 说实话,我已经抱了必死之心。 倒不是说我打不过酆都大帝,而是我们就四个人,对面少说也在两千人左右。 我既要正面和酆都大帝硬抗,又要分心保护丁影,实在寡不敌众。 酆都大帝的功力,确实常人难敌。我和他对了一掌,感觉虎口尽裂,胸口像堵着一口闷气,怎么也出不来。 他却轻轻松松,也不继续加力,撤了回去,坐在官椅上,看底下从四面八方赶来支援的兵将,将我们困在垓心。 其实在玄牝洞,我采了那些秀女和荼荼儿身上的阴气,感觉身上的戾气,已然充盈得快要溢出来,但始终难以自由控制。 刚才和酆都大帝硬拼了一掌,虽然难受,却也没伤到肺腑。 我忽然理解了陈子行的意思。他让我赶来搭救,一来可能确实关心丁影安危;二来他知道,我还不能自如地控制体内的戾气,贸然去找后卿,太过危险,打算先拿酆都大帝练手。 除了丁影,我们三个浑身上下,几乎都挂了彩。换作以前,只怕早就疼得昏死过去。好在我们也都是死后重生的人,对疼痛几乎没啥感觉,仍旧拼死与冲上来的阴兵肉搏。 只是再这样下去,我们四个体力不支,就只有束手就擒的份儿了。 “擒贼擒王。”范无咎喘着粗气对我道,“我和小绝牵住这些人,你带小影冲上去。” 我知道,这已经是最后的赌注。 以范无咎和谢绝的能力,能撑到现在,本身就已经是奇迹,更何况要他俩拖住不减反增的兵力。而且他们也未必就相信,我能斗得过酆都大帝。 生死有命,只能尽力而为。 我在心底叹了口气,把丁影护在怀里,故意卖了个破绽,让围着我俩的兵将杀将过来,就地一滚,滚出包围圈,怒喝一声,冲酆都大帝奔去。 酆都大帝原本作壁上观,没料到我会这般飞蛾扑火,慌得一下从官椅上坐起,还没来得及伸掌,我将早就蓄积戾气的双掌,推了出去。 酆都大帝慌忙出掌,只和我的双掌轻轻一碰,脸色大变,像纸鸢一般,轻飘飘地飞了出去,重重地砸在身后的殿门浮雕上。 他挣扎着从地上爬起,伸指冲我喝了声:“你!”身子一颤,“哇”地吐出一口黑血,用手抚着自己的胸口,颓然坐在地上。 围上来的兵将见酆都大帝被我重伤,又见我浑身上下,罩着一股凌厉无比的黑烟,投鼠忌器,一时没人敢上前。 和酆都大帝对掌的瞬间,我感觉体内的戾气,已然顺畅了许多,能自如地控制,相比之前被他的掌力牵制,后来这一掌,我已经感觉不到那种绵绵的压迫感。 我意气风发,感觉身上的衣服、头发,甚至皮肤上的每一根汗毛,都被体内的戾气灌满,不可一世地想要迸发出来,振声道:“丁影,他是你的了。” 丁影从我怀里出来,感激地看了我一眼,点点头,双眼通红,举着手中只看见剑柄,看不见剑身的承影剑,一步一步,往正惶恐后退的酆都大帝走去。 围在我们身侧的阴兵冥将,此时回过神来,呼呼喝喝,想上前营救,被我森冷的目光一扫,都慢慢停了下来。 谢绝趁热打铁,亢声道:“弃暗投明者,缴枪不杀!” 他这一声嘶吼,虽然有些气弱,但衬着我浑身上下散发出来的戾气,还有丁影手中,承影剑透出的宝蓝色剑气,竟自有一番君临天下的霸气。 那些兵将犹豫了半晌,面面相觑,不顾酆都大帝百般怒吼,纷纷扔下了武器。 丁影又转头看了我一眼,眼神有些犹豫和不忍。 我在心底冷笑一声,走上前去,从她身后,扶着她拿剑的手,直指酆都大帝的胸膛,闷声道:“他杀的,是你亲娘。” 丁影浑身一颤,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见我点点头,两颗眼泪,自丁影面颊无声滑落。她咬咬牙,闭上眼,在酆都大帝的哀求声中,用力握紧剑柄,往前送去。 “唔……” 一声地动山摇的哀嚎,酆都大帝满脸不甘和惊恐,在承影剑下,慢慢化作一团红光,消失在鬼国神宫殿门前。 那些阴兵冥将,垂着脑袋,呆立了很久,忽然齐齐跪地,冲我道:“吾等谨遵大帝号令!” 我心中的暴戾和骄横,充斥得难以复加,见谢绝三人目光灼灼看着自己,心潮澎湃,扬臂道:“地府众将士听令!即日整顿,三天后,与我一道,讨伐后卿!” “是!” 众人齐声应和,声音响彻山间,惊天动地。 我让谢绝和范无咎留下,厚葬酆都大帝、陆玉侯、丁启和丁芸,带着丁影,快步赶回泰山。 鬼国神宫这一战,相信后卿肯定已经收到风声,我怕他恼羞成怒,借机偷袭泰山府君殿,对沈佳恩不利。 赶回泰山,天色已黑。 丁影牵着我的衣摆,抿着嘴,似乎有话想说,但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我知道她心中困惑,抚着她的脑袋,温声道:“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 丁影深吸了口气,怯生生地道:“大帝哥哥,陆妈妈真的……真的是我妈妈?” 我在心底叹了口气,点点头,把丁启临终前跟我说过的话,原原本本告诉了她。 原以为丁影会号啕大哭,没想到,这小丫头远比我想象中坚强,强忍着浑身颤抖,抬起头来,对我道:“大帝哥哥替小影报了仇,小影感激不尽。今后但凡有用得着小影的地方,大帝哥哥尽管吩咐。” 我怜爱地勾了下她的鼻子,轻喟道:“我确实有任务交给你。三天,三天之后,你就知道了。” 当晚到了泰山府君殿。幸好,后卿那边暂时还没有行动。 谢绝和范无咎安排好鬼国神宫那边的后事,也及时赶了回来。 我将地府十殿阎罗、泰山府君殿、鬼国神宫幸存的兵将,合在一处,作了三天之后,攻打后卿的部署,让所有人即刻下去准备;又让周格、许幻、林枫三人,主持殿内事务,谢绝和范无咎赶紧去养伤,让殿中女眷帮忙照顾丁影,自己往速报司赶去。 我不知道,三天之后,自己是生是死。要是沈佳恩能在这之前醒来,与我相认,我也就死而无憾了。 尽管明知是奢望,但我不想放弃。 常百草在麻辫儿偷袭泰山府君殿时牺牲,郭曌又与我们反目,普天之下,知道如何调配痋人口津,以毒攻毒的神医已经不存。 想要沈佳恩恢复记忆,只能期待奇迹发生。 我到了包家姐妹的闺房,见她俩和沈佳恩,正在唐老太君脚边,学做针线活。 这一幕看起来,竟如此和谐安详,仿佛寻常人家的祖孙日常。 见我进来,包小司和包小婵放下针线,作势要拜,被我拉住。 唐老太君冲我笑了笑,朝屋外喊了一声。蚊丁应声,端了茶水进来。 我的眼神一直没从沈佳恩稍显呆滞的脸上离开,越看心中越悲苦。 包小司看在眼里,轻声道:“大帝,常司主临终前,留了医治夫人的药方。这阵子,府上的医官,一直按着方子给夫人看病。相信用不了多久,夫人一定会好起来的。您也不用太担心。” 我知道她不过是在安慰我,轻叹了口气,也没喝茶,起身往屋外走。 走到门口,我又回头看了眼沈佳恩,对包小司等人道:“好好照顾佳恩。” 刚走到大殿门口,就听身后脚步声响。 我回过头去,见沈佳恩和包小司等人,先后追了出来。 沈佳恩抚着自己的胸口,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忽然冲我嫣然一笑,道:“相公,万事小心。我等你回来。” 第二百二十二章 斗气 我万没料到,沈佳恩会在这时候醒来,当真欣喜若狂,这些天积压在心底的苦闷,顿时烟消云散,当即下令全府大摆盛筵,庆贺夫人病愈。 酒过三巡,包小司将我拉到一旁,告诉我,沈佳恩很可能前阵子,就已经有康复的迹象,只是她心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放不下,没敢表露出来。 临走前,她冲我狡黠一笑,道:“大帝,你和夫人久别重逢,该好好庆祝一下。” 我见她俏脸一红,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心里一动,笑着点点头。 刚巧周格收到赫卡忒捎来的口信,要来向我汇报,包小司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转身离开。 周格说,赫卡忒得知我击败酆都大帝的消息,向我表示祝贺,同时已命尼克斯将爬爬送回,说是想在大战之前,祝我一臂之力。 我明白赫卡忒的意思。她是想让爬爬,再给我多注入一些戾气。 我只是觉得奇怪,她似乎对我们这边已经发生的事,甚至即将要发生的事,都了如指掌,一时有些警惕和怀疑。 周格离开后,黄峰来报,说是收到一位姓陈的神秘人的来信。 这人在信中说,他已得知我们在鬼国神宫的事,也知道沈佳恩已经醒来,让我务必用在玄牝洞中的方式,从沈佳恩身上采阴,做万全准备。 一时之间,我脑海中闪过一个古怪的念头:似乎很多人,都已清楚,这些天即将发生的事。而我在这些事中,只是个穿针引线的重要棋子,必须按着他们的方式来把控全局。 很自然的,我想起了陈子行和秦仇对我说过的,那些天道轮回、因果循环的大道理。 我不是天人,达不到他们的境界。眼下我最关心的,是和沈佳恩相处的这段宝贵时光。 我让唐老太君张罗,重新为我和沈佳恩,举办了一场低调的婚礼,也没请其他人,权当为三天后的大战,振奋地府军心,也为我俩接下来的美事,做个水到渠成的铺垫。 重新穿上大红嫁衣的沈佳恩,在烛光下,显得格外娇俏诱人。 我不想辜负这大好时光,慢慢褪去她身上的衣物,抱紧她,将这段日子对她的思念和担忧,化作动力,尽情释放。 一夜云雨,竟显得如此短暂。 隔天清早,我还在睡梦中,就被一阵狗吠声吵醒。 沈佳恩浑身赤裸,羞红了脸,躲在我怀里,不让我出去。 我疼爱地在她留着红晕的小脸上,啄了一下,披衣出去,见尼克斯领了爬爬,候在厅堂中。 爬爬见到我,汪呜汪呜叫了两声,撒着欢,冲我扑了上来。 师父和齐云山都曾说过,我的一生,都和生命中最重要的两样东西牵扯在一起,一个是沈佳恩,一个是爬爬。 之后发生了很多事,我这才逐渐明白这句话的含义。 沈佳恩于我而言,既是爱人,又是最佳的阴气提供者;而爬爬,既是爱宠,又是将我体内不断冲撞的戾气,做最佳转化的引导者。 有他俩帮助,我才会成为地府之下,无往不利的真正霸主。 我让各府阎罗对外广布,向后卿发出战书,一来逼迫他从暗处站出来,以免突遭偷袭;二来,我想尽量避免大规模的战争,再度让地府和人间,变得生灵涂炭。 后卿收到战书,同意在冀州郊外,与我殊死一战,但拒绝了和我单挑的要求。 换句话说,地府众将士和僵尸之祖的战争,在所难免。 第三天清早,我让丁影、蚊丁、包家姐妹,护送唐老太君、沈佳恩离开,经由阴阳门,前往西方冥界躲避战乱,会同地府各处势力,浩浩荡荡,往冀州郊外进发。 我知道沈佳恩、蚊丁几个女孩子的脾性,严令随行的冥将阴兵,务必拦住她们,违者军法处治,不顾沈佳恩等人哀求的目光,硬下心肠,领着大军离开。 这一战,我已无法回头,也再难保全自己和身边挚友、兄弟的性命,我只求她们能平安。 可千算万算,我还是算错了后卿的人品。 我们中伏了。 我们赶到冀州郊外,后卿那边却不见人影。 正感到不妙,四下里喊杀声顿起,九幽痋王、施鲛、江波儿、绡绡等人,领着各地养尸地里的僵尸,杀气腾腾,将地府大军包围起来。 各殿阎罗和地府阴帅,领了我的命令,各自带兵突围出去。 我特别吩咐,不要恋战,只要能全力脱困,能逃就逃,不用管我。 各将领口头称是,咬牙离开。 这一战,当真飞沙走石、地动山摇,惨烈异常。 一天下来,双方都伤亡惨重。 地府大军,除了谢绝、范无咎、墨鸢、秦广王蒋子歆、转轮王薛让,其他人都在乱战中阵亡;后卿那边,九幽痋王、施鲛、江波儿战死,绡绡不知所踪。后卿兵力,已不到两万。 再打下去,只怕双方要同归于尽。 后卿主动命人发来请战书,要与我单挑斗气。我俩不管谁输了,都要在对方面前自裁,其他人不得报仇。 我知道,他也耗不起,不顾谢绝等人反对,同意了他的要求。 后卿说的斗气,是比拼体内戾气,共分三局。 第一局,双方拼掌,谁先后退,即为失败;第二局,各击对方胸口一掌,谁退得更远,即为失败;第三局,双方在各自阵营里,选一死士,谁在最短的时间内,将死士变作干尸,则对方失败;死士在眼皮子底下逃离半米,也为失败。 前面两局,我还勉强能应付。可第三局,我实在做不到。 后卿也可能就是算准了这一点,才会与我约战。 正左右为难,谢绝主动请求,成为死士。 我说什么也不同意,可也不愿其他人替他送死,一时难以抉择。 众人筋疲力尽,商讨一夜,依旧无果,约战的时间却已悄然而至。 隔天清早,我让其他人凝神戒备,带着薛让,到约定的土丘,与后卿见面。 我和薛让已经商量好,如果前两局未分胜负,等到第三局,后卿将手下大将戾气吸干,我和他就同时发难,务必一击即中,将后卿擒下,就地正法。 见到后卿的瞬间,我有些愣神。 他分明换了副样貌,赫然是蒋子歆,确切的说,是陈灵祁的皮囊。 我俩也不打话,各自蓄气,将戾气灌注到手掌上,大喝一声,拼了一掌。 战前范无咎特别叮嘱我,后卿体内,有一股异于常人的尸气,要提防他对掌时,将尸气参杂进来,令我身中尸毒,变成那种瞬间尸化的腐尸。 只要感觉到不对,就马上及时撤掌。 果不其然,我和他拼了几秒钟,就闻到一股无法遏制的恶臭味,从他手掌间传来。我及时收掌,冷哼道:“这局算我输。” 后卿咧嘴笑了笑,扬手道:“第二局开始。输家先请。” 我心里一动,重新凝聚戾气,用力击出一掌。 后卿眉头微皱,硬生生接下,身子一颤,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三步,脸色一变,定下身来。 他眼中凶光毕露,同样举掌,朝我胸口击来。 顿时一股阴寒,迅速传遍全身,同时一道排山倒海般的力量,逼迫我往后退。 我强忍着喉咙腥甜,暗中将戾气退回全身,往后退了一步,也定下身来。 我学着他的样子,咧嘴笑道:“第三局开始。输家先请。” 后卿却站着没动,指了指薛让,慧黠一笑,道:“这一局,赢家先来。” 第二百二十三章 后招 后卿可能至死都没想到,自己手底下的死士,会忽然临阵脱逃。 我和薛让没给他反悔的机会,趁着他愣神的一刹那,薛让当先出手,向他扑了过去。 后卿将全部注意力,都放在将尸气灌注到薛让身上。 我赶在薛让完全变成那种浑身流脓的腐尸之前,将天斗里的银针,尽数射进后卿体内。 后卿自问机关算尽,但终究忘了自己是魔,又沉睡了太久。 他不了解人性,也不明白,从占有蒋子歆,甚或说陈灵祁皮囊的那一刻起,他作为人的弱点,就已完全暴露。 所以当充斥着戾气的银针,将他那副单薄的皮囊,如同气球般刺破,后卿脸上的不甘和惊疑,久久都没有散去。 后卿的身子,在我面前,完全融化成汪洋般的碧绿色尸水。 薛让尸毒侵身,也已无力回天。他勉强冲我笑了笑,哀求道:“大帝,给我个痛快吧。我怎么说也是转轮殿的阎罗,这点面子,还是要的。” 我也不愿看到他满身流脓的惨状,咬咬牙,闭上眼,举起满是黑色戾气的手掌,冲他天灵盖用力拍去。 两行清泪,顺着我的脸颊,淌落到已经变软的薛让尸体上。 薛让在我怀里,渐渐化作一道白烟,消失在血红色,又散发着恶臭的雾气中。 这一仗,我们胜了。 但我没有半点胜利的喜悦,相反,随着身边的战友和部下,一个个在自己眼皮底下,在自己怀里阵亡,我的心在一点一点地滴血,早已血迹斑斑。 甚至,当我看到施鲛、九幽痋王、后卿惨死的瞬间,心里有了兔死狐悲的凄凉。 冥界的兵将,战死之后,自然灰飞烟灭,我们连挖坑埋尸,祭奠一下的机会都没有。 悲凉归悲凉,我们却仍旧不能在战场上做过多驻留。 交战之前,我让墨鸢旁敲侧击,通知神调局的人前来抓捕,想着万一我们都在战场上战死,也不能让后卿轻易离开,得有人继续牵制住他。 至于双方谁输谁赢,就不是我该考虑的了。 蒋子歆命人快速做了个木质墓碑,立在那些在战场上牺牲的冥界兵将土丘上。 所有人默不作声,齐刷刷对着墓碑,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在我的带领下,往漠北赶去。 此间事了,我想先去西方冥界待一段时间,再决定接下来做什么。 交战前,我吩咐过丁影,沿途留下线索,我们胜利后,会循着线索来找她们。 丁影很聪明,她知道爬爬对沈佳恩身上的体香,有种异乎寻常的敏感。所以她将爬爬留在牧民家中,等我们到了漠北,再让爬爬带我们去找她们。 我们这些幸存下来的人,在爬爬的带领下,一路向北,到了沙山。 爬爬却忽然停下不走了。 我心里一咯噔,抚着爬爬的脑门,皱眉道:“爬爬,怎么了?” 爬爬呼哧呼哧地吐着舌头,显得很焦躁,在我脚边绕来绕去。 范无咎有气无力地道:“看样子,爬爬闻不到夫人的气息了。” 我心里一沉,一个不好的念头油然而生。 这时候,就听远处沙山的山坳里,传来一声女孩子的呻吟。 我听出是蚊丁的声音,和谢绝等人对视了一眼,急忙跑了过去。 蚊丁满身是伤,倚躺在松软的沙山山腰上,见我们过来,眼睛一亮,瞬间又暗淡下去,挣扎着想要起身,被我和谢绝快步扶住。 我问她发生了什么事,怎么就她一个人在这儿,其他人呢。 蚊丁出乎意料地没哭,强忍着心头悲恸,抓着我的手道:“师父,我们被人偷袭,师娘她们……都被抓了。” 我顿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被谢绝和范无咎扶住。 范无咎问她到底怎么回事。蚊丁示意我们边走边说,告诉我们,她们到了沙山,和赫卡忒派来的特使接洽,正准备坐车穿过阴阳门,前往西方冥界,沙山深处,忽然冒出一小股人,不由分说,将特使等人杀害。 蚊丁说,领头的是个与包小司年纪相当的女子,和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两人脸上都蒙着白色面纱,只露出一双眼睛。 饶是如此,毕竟是女孩子,都比较心细,她们都能看出,那女子长相一定很美,而且,应该是个故人。 而那个孩子,虽然面生,但不知为何,她们总觉得,这孩子,跟我应该有着某种关系。 包小司等人反应过来,与伏击者拼杀,却发现,除了那名女子和那个孩子,功力稍弱,他们手下那些人,反而个个都是狠角色。 缠斗了没一会儿,所有人不敌,被那伙人生擒。 那名女子故意放出蚊丁,让她在这儿等我们,说是想要救沈佳恩和其他人,就去落合谷找她。 她还特意让蚊丁给我留口信,说这是我的报应。 那一瞬间,我几乎可以肯定,蚊丁口中的奇女子,就是陈灵祎。 我只是无论如何不敢相信,她居然还活着。 那些帮她的是什么人?居然连包小司她们都不敌?那个孩子又是谁? 不知怎么,我心中忽然生出一股强烈的不安。 这种不安,却不是替任何一个人,包括我自己而担忧,也不是因为害怕,而是一种很奇怪的,说不好是忐忑还是激动的复杂情绪。 陈灵祎既然说了,只准我一个人前往,我身后这些人,包括谢绝和范无咎,也都早已筋疲力尽。 我让所有人在沙山上安营整顿,让蚊丁带着,只身往落合谷走去。 走到半道,我忽然想起什么,让蚊丁撕了一片裙角给我,将整张脸蒙住。 蚊丁不解,问我这是做什么。 我笑了笑,也没回答,扶着她,继续往一望无际的深山中走。 越往前走,我越觉得,四周的环境,变得眼熟起来,熟悉得令人战栗。 直到望见一面高耸入云的砂岩悬崖,我顿时心如明镜——这儿,就是当初陈灵祎从孽镜台坠落的地方。 我也不用去找她。我和蚊丁刚到崖下,就见陈灵祎,和那个十岁左右的孩子,并肩站在一座小竹屋前,脸上都蒙着面纱。 两双眼睛,冷冰冰地注视着我。 陈灵祎牵着那个男孩的手。没见到其他人,包小司她们,还有那伙伏击者,都不在。 “你来了。” “我来了。” 陈灵祎身子微微一颤,抓着男孩的手,握得更紧。 我叹了口气,幽幽地道:“他……是我的孩子吧?” 这一下,陈灵祎的身子,越发变得弱不禁风起来。 男孩很关切地看着她,见她微微摇头,眉头一凛,怒瞪着我。 这更加可以佐证,我的猜测没错。 “我知道,你不是真的恨我。你若真恨我,也不会独自养活我们的孩子。所有的事情,自始至终,都是一个美好的误会。我不奢求你能原谅我,但我不希望,你我将仇恨延续下去。更不希望,这么多年了,你仍旧因为心底的不甘,成为他人摆布的棋子。” 陈灵祎默默听着,似乎在犹豫什么,忽然抬头,冲我不动声色地道:“是,确实是有人教我这么做的。你自恃聪明,但你太高估自己了。我对你的恨,一辈子都不会改变。” 我见说不动她,心里一沉,闷声道:“你想怎么样?” 陈灵祎冷笑道:“我不想怎么样,是那个人要对付你们,不是我。我只针对你。你现在赶回去,运气好的话,兴许还能给你那些可怜的残部和女人们,收个全尸。” 我已经猜到是怎么回事了,气得浑身颤抖,拉着蚊丁,转身就走,却又被陈灵祎喊住。 她沉默了半晌,幽幽地道:“你就真的……没什么想对我说的?” 我嘴角一扬,道:“我知道,你不会伤害无辜的人,既然她们在你这儿安好,还烦请你,替我好好照顾她们。还有,照顾好我们的孩子。” 说完这句话,我头也不回,扶着蚊丁,大步往谢绝等人扎营的沙山赶去。 第二百二十四章 瑰丽的梦(大结局) 陈灵祎没有骗我,我和蚊丁赶到的时候,沙山中已没几个活口。 那些和我出生入死,从冀州郊区战场上幸存的阴兵冥将,没能侥幸从另一个修罗场逃脱。 除了谢绝、范无咎和周格,所有人,都因为我的离开,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我颓然坐倒在地,不断地重复着“为什么”。 周格强忍着满身伤痕,告诉我,我和蚊丁离开后,一伙人突然从沙山后的草甸下冒出,不由分说,用刻着奇怪花纹的圆形法器,将他们一个个,照得灰飞烟灭。 蒋子歆眼看不敌,趁着这些人分神,自己逃命去了。 他和谢绝、范无咎本身还有活人的体质,没有被那些法器降服。加上那些人,可能想要留活口,让他们告诉我,引我过去,所以侥幸没死。 墨鸢、林枫和许幻,也已力竭而亡。 “周叔叔。”我不顾周格受宠若惊的赔罪,拉着他的手,正色道,“我求你帮我一个忙。求你无论如何,带蚊丁离开,去落合谷,找陈灵祎,求她收留蚊丁。” 周格四人见我目光坚决,猜到我要做什么,慌得想劝住我,被我打断。 “你们听我说,地府不能没人打理。我不想再有人因我而死。蚊丁她们,是地府的希望。你们能保全这股希望,也就不枉我范一阳,和你们相识一场。” “可是——” 我扬手制止,望着西方灰白色的天空,喟然道:“陈子行和秦仇说的没错,我们这些人,在他们眼里,不过是可有可无的棋子,相互撕咬的畜生。狡兔死,良狗烹。她既然要对付我,我就算跑到天涯海角也躲不过去。只要还有希望,我又何妨一死?” 谢绝凄然道:“这么说,你知道偷袭我们的是什么人了?” 我点点头,嘴角一扬,道:“得道成仙之人,视天下万物为刍狗。除了昆仑山上的天人,还有谁有那么大的能耐?赫卡忒说的没错,该来的,总会来的。” “怀玉?”范无咎皱眉道,“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苦笑道:“我说过了,在她眼里,我们和后卿是同类人,都是邪恶丑陋、污浊不堪的败类。无论冀州那一战,我们谁胜谁败,结局其实都一样。她要的,是一个绝对干净的世界。” 蚊丁到底忍不住了,带着哭腔道:“那师父你自己去,不就——” 我怜爱地摸了摸她的脑袋,温声道:“听师父的话,好好活下去,照顾好小影她们,还有那个男孩。不要过问他的事,等将来时机到了,你自然就懂了。” 我让周格和谢绝带蚊丁去落合谷找陈灵祎,让范无咎将爬爬送回赫卡忒身边,感觉像是交代完后事,一身轻松,眼前浮现沈佳恩静谧甜美的脸,笑了笑,独自往昆仑山进发。 我心里清楚,自己绝不是怀玉的对手,别说是我,估计就连秦仇、陈子行、康回他们,在强大的女娲后人面前,也都不是个儿。 我能做的,就只有恳求她,放过沈佳恩。 我爸说过,我和沈佳恩,是天作之合,即便今生不能与她缱绻,但只要还有希望,还有生命的延续,纵然粉身碎骨,我也要救她出来,来世再跟她续缘。 这一点,爷爷和我爸,都已经用生命证实过了。 巍巍昆仑,我不知道怀玉在哪儿。但我知道,有个人肯定知道。 凭着记忆,我找到上回陈子行带我进入的洞口,到了陈家祠堂。 碰巧,陈子行在家。又或者说,他一直都在等我。 因为他已经泡了好茶,待客的茶杯也已斟满。 我也懒得跟他客套,开门见山地道:“我要见怀玉。” 陈子行仍旧慢条斯理地邀我坐下,指着茶水道:“先喝茶。” “我要见怀玉。”我不想跟他多废话。 陈子行叹了口气,不慌不忙道:“我知道你心急,但这种事总不能一厢情愿。你要见她,她也得有时间,或者有心情见你,是不是?” 我见他虽有推诿之嫌,但并没拒绝,纵然心急,也只好静下心来,蜻蜓点水,喝了口茶。 陈子行像个超然物外的隐士,闭着眼,手指在茶桌上有节奏地敲打,嘴里哼哼唧唧地吟唱着什么。 隔了好一会儿,他这才忽然睁眼,起身对我道:“行了,你跟我来。” 我见他仍旧带着我,去了后厅,走到墙上古旧的人像画前。 不同的是,这一次,墙上少了后卿的画像,只有怀玉的。而且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画中的怀玉,似乎变得丰盈了许多。 陈子行似笑非笑地道:“你还记得,你们当初遇到的那条雪蚺么?” 我点点头,不明白他这时候提这个做什么。 陈子行喊我闭上眼睛,回忆我们当初在不冻泉上的冰河,看到的景象,在我耳边,催眠一般,轻声细语地道:“如果我告诉你,那条雪蚺,就是怀玉,你会做何感想?” 耳边传来陈子行嘿嘿的冷笑声,声音莫名的渺远。我大惊睁眼,就见自己已经不在陈家祠堂的后厅,而是在冰天雪地的昆仑山腹地,在不冻泉的冰河之上。 我面前,是一座巨大的、蛇形的透明冰雕,几乎有一座山那么高。 正纳闷这是怎么回事,恍惚间,眼前的巨大冰雕中,竟慢慢透出一个冰清玉洁、飘飘欲仙的绝美少女来。 少女的肌肤,几乎和冰雕一样,剔透洁净,我甚至能够透过她的身子,看到冰雕里的景况。 她面上含笑,手里拿着一支缀有雪白曼陀罗花的法杖,款摆着蛇身,冲我飘来。 我知道,她就是怀玉。 骤然见到她,我竟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怀玉脸上露出妩媚的笑容,当先问道:“你要见我?” 我点点头,收敛心神,尽量不和她清泉般透彻的目光相接触,看着脚下同样剔透的冰河面,闷声道:“你要对付的人是我,把沈佳恩放了。” “咯咯咯……” 怀玉发出一串很好听的娇笑声。 我只觉得面上拂来一阵香风,急忙抬头,目光正好和她胸口那道诱人的春光撞上,慌忙想退,却被她用胳膊缠住脖子,瞬间动弹不得。 “你再想想,你过来的目的是什么?真的是为了救她?” 我不明白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很笃定地点了点头。 怀玉叹了口气,松开勾着我脖子的双臂,漂浮在离我一米左右的半空中,眼波流转,幽幽地道:“看来你没明白我说的话。这样,我换个说法,你要救的那个人,真的存在?” “你什么意思?” 不知为何,看着眼前笑眯眯的怀玉,我脑海中的记忆,竟忽然变得混沌起来。 很多人,很多事,都仿佛被石子打散的水面倒影,正在渐渐变得模糊,离我远去。 “你做了什么?” 我瞪大眼睛,努力想保持清醒,却发现,这根本就是徒劳的,深藏在脑海中的,这些年发生的事,开始像翻过的书页一般,一幕幕地抽离。 “你仔细想想,你是怎么见到我的?你难道就不感到奇怪、困惑?” 我感觉脑子就快裂开了,痛苦地抱着脑袋,怒吼道:“你别说了!” 怀玉仍旧不依不饶,声如清泉地道:“你所经历的一切,见过、爱过、恨过的人,都不过你脑海中的执念,包括我在内。执念太深,你就永远醒不过来。梦再美也始终是梦。你要解脱,就要逼迫自己醒来。” 怀玉的话,如同唐僧的紧箍咒一般,说得我头痛欲裂。 我惊骇地意识到,她正在用一种超乎想像的强大力量,一点一点地蚕食我脑海中的记忆,把我变成任她摆布的傀儡。 而沈佳恩的身影,也在她的不停念叨中,在我眼前,渐行渐远。 我开始后悔自己过来找怀玉了。 相比被她折磨,我宁可自行了断,带着美好的回忆死去。 只可惜,现在已经太晚了。 失去意识的那一刻,我耳边清清楚楚地听到,沈佳恩甜美的声音,一如我俩初遇时,那般羞涩和美好。 “相公,天亮了,该醒了。” 番外一 梦醒时分 我换了个姿势,重新打量眼前这个很年轻,却一脸傲慢和成熟的绝美医师。 徐怀玉……听着像是个明星的名字,而她也确实有明星的气质,呆在这间名不见经传的医院当心理医生,实在有些屈才了。 “你是说,这些事,都是他幻想出来的?包括你和我,咱俩在他意识里,也都有份儿?” 坐在我对面的,是个戴眼镜,看起来斯斯文文的男孩子,已经憔悴得没了人形。 我实在无法想象,这么羸弱的一个人,居然会一夜之间,将全村二十多口人杀害。 徐怀玉似乎对我老盯着她胸口看有些不满,冷冷地道:“陈警官,你都问了十多遍了。我也已经跟你解释得很清楚了。你要不信,我也没办法。” 我嘿嘿笑道:“我不是不信,是没听懂。还请徐医生再给捋捋?” 徐怀玉摇摇头,苦笑道:“我是说,这个病人,在制造那起屠村案之前,本身就患有很强烈的妄想症和偏执症。可能回乡的某件事情刺激到了他,所以一念之下,酿下惨案。” “犯案后,我们对他进行单向治疗,发现他还患有十分严重的人格分裂症。每次主治医师和护士想要引导他走出来,他都会立即产生一个虚幻的人格,对自我进行保护。” 我摸了摸下巴,道:“你是说,谢绝、范无咎、周格那些人,都是他想出来的?” 徐怀玉摇摇头:“谢绝、范无咎,还有所谓的十大阎罗,都是假的。不过,周格、许幻和林枫,倒是确有其人。周格是当日抓捕他的警官,可能是因为保护要犯,没让他受到舆论的过多谴责,所以在他潜意识里,就将周警官认作了自己的朋友。” “至于林枫和许幻,其实真名叫林峰和徐欢,是看守病房的警卫。两人尽心尽职,对他也比较耐心。所以潜移默化的,也成了他模糊意识下的手下。” 我皱了皱眉,又道:“那那个沈佳恩呢?也是他想象出来的?” 徐怀玉苦笑道:“佳恩是照顾他的小护士。他不犯病还好,人也比较安静;一旦犯病,佳恩就只好好言安慰,再给他打镇定剂。至于在他的故事里,佳恩为何是这么一个设定,我们也无从知晓,毕竟当天他屠村时,确实受了极大的刺激。我们再如何引导,也问不出什么来。” 我点点头,又道:“你刚才说的,什么什么自我保护,是什么意思?” 徐怀玉道:“对外界刺激的一种自我保护机制,每个人都有,不过他身上更为强烈和彻底。我说过,他杀人之前,本身就患有很严重的偏执症。说简单些,就是你越告诉他真相,他就越抵制,甚至会有过激行为。这一点,从他打伤护工和警卫就能看出来。” 我又看了眼那个垂着脑袋的年轻人,试探着道:“所以,范一阳是他的……” 徐怀玉截口道:“是他给想象中的第一人格取的名字。至于怎么来的,很可能是当初押送过程中,听到或者看到某位路人的名字,给记下了。他真正的名字,叫陈灵祁。” “哟,那个十恶不赦的黑无常?”我不以为然道,“看来他是有意在逃避。” 徐怀玉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道:“是。他潜意识里,对自己做过的事,是抱有悔过的。这种心情,借由逃避,和产生另一个正面的人格来体现。这种自我安慰,或者说自我麻痹的人格,还不止一个。他师父钟成、齐云山,甚至于你,都是很好的说客。” 我冷笑道:“这种人还真是幸运,犯了案,一个精神分裂,就能躲过法律制裁。感谢你啊徐医生,让他彻底苏醒过来。不然这二十多条人命的大案,我们真没法对外界有个交代。” 徐怀玉对我的殷勤无动于衷,仍旧冷冷地道:“怎么审,那是你们的事。他在我们这儿,就只是个病人。医生的天职是救死扶伤,不是公堂断案。他既然醒了,就不归我管了。” 我见身旁的协警已经记录完毕,冲我点点头,长舒了口气,命令两个手下,将那个一脸无害的杀人犯带走,起身要跟徐怀玉握手。 她却傲慢地双手插进口袋,看向了门外。 我面子上有点挂不住,在心底咒骂了她一番,领着手下,离开了精神病院。 天色已黑。要不是署长非要问明这小子的病情,我才懒得在这破医院待那么久。 憋了那么久,总算能抽口烟。我让手下先押陈灵祁上车,自己去墙角抽烟。 摸了半天,却没找着打火机。我想起来,刚才进医务室,给扔在前台了。 我暗骂了一声,转身要走。“啪嗒”一下,一团火苗送到我嘴边。 我抬起头,见是个身材高大的男子,皮肤黝黑,腰间鼓鼓囊囊的,像是别了什么硬家伙,心里一沉,慌忙想拔枪。 那男子却呵呵笑道:“陈警官别紧张,我没有恶意。” 我皱眉道:“你是什么人?怎么知道我姓陈?” 那人依旧慢条斯理地笑道:“我不但知道你姓陈,我还知道,你叫陈子行。” 不等我开口,他主动伸出手:“你好,我叫秦仇。我想向你打听一个人。” “什么人?” “范一阳。” 番外二 夜半央 我醒来时,就已经在暗无天日的大牢里。 我不知道,怀玉用了什么本事,居然会说动神调局的人,认为我是个精神病患者,将我带到医院治疗,我所经历的一切,都是自己脑海中的臆想;又谎称我已经彻底清醒,可以治罪了。 她想要我死,但又不想脏了自己的手。 所谓天人,也不过如此。做的事,并不比地府十恶不赦的恶鬼高尚多少。 我假装屈就,被押送车从昆仑山下的医院,一路运到了这里,到了神调局的暗牢中。 我倒要看看,这些人能搞出什么名堂来。 区区一扇铁门,就想关住我,这些人也太不拿我当回事儿了。 几个肩上带星的警官,在铁门外激烈地吵着什么。 他们以为我耳背,听不见,其实我听得一清二楚,他们说的,无外乎以什么样的性质来定罪,了结我的性命。 我不怕死,去见怀玉之前,我就已经做好了离开的准备。 因为我还有希望,还有生命的延续。 我死了,十年后,另一个我会继续出现,并在谢绝等人的辅佐下,继续打理地府。 我只是有些不舍,甚或说,不甘。因为昏迷之前,我清清楚楚地听到,沈佳恩在我耳边轻声呼唤。 我很想知道,她当时在哪儿,现在又在哪儿。 只要让我再见她一面,我死而无憾。 有点疲累。那几个警官吵得我头疼欲裂。 我摇摇头,倚着铁门,望着窗外的明月,忽然觉得有些落寞。 快天亮了吧?离他们处决我的时刻,应该快来了。 只要我愿意,再狭小的窗口,我都能钻出去。甚至就算没有窗口,这四周的铜墙,我也照样能毫无阻碍地穿过去。 我却不太想动,我没有越狱的动力。 真要逃,明天上刑场,半道我同样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挣脱。 我脑袋胀痛得厉害,也不知道怀玉那臭婊子到底给我灌了什么迷魂汤。 正准备闭眼,好好歇一会儿,我忽然听到飘飘悠悠的呼唤声,从窗口飘了进来。 “一阳……一阳……” 是沈佳恩的声音! 我顿时清醒过来,一骨碌从地上爬起,双臂一振,将浑身戾气灌注到脚底,让自己飘起来,就见窗外的月夜下,分明有个很开阔的平地,像是高楼顶上的天台。 天台远处,沈佳恩一袭白衣,笑靥如花,在冲我轻轻挥手。 “一阳……一阳……你快过来……过来呀。” 她一边轻柔地呼唤我,一边含羞往后跑。 我心情激荡,口中默念隐身咒,从窗口出去,追着沈佳恩的影子,在月色下疾奔。 追到沈佳恩跟前,我伸出双臂,想将她抱住。 沈佳恩却嘻嘻娇笑,身子轻飘飘地,从我指尖逃走,仿佛在逗我玩儿。 我正要追上去,一股凛冽的夜风,从脚底吹了上来。 身下是火柴盒大小穿行的车辆,和萤火虫般闪烁的路灯——这儿确实是高楼的天台。 “一阳……该醒了……也该走了……” 沈佳恩的身子,漂浮在半空中,眼波流转,冲我甜甜微笑。 我心中一片澄明,整了整杂乱的衣衫,点点头,伸出手,朝着沈佳恩,迈了出去。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