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春七夏》 前传(1) 在这一天来临之前,徐稚柳不知道自己会走到那一步。对他来说,现在的生活并不是走一步算一步,相反因家境之困、生计之忧,自少时起横陈在脚下的每一步,他都经过了深思熟虑的算计与筹谋,可他仍旧在一种平静的、看不见的波澜里,毫无知觉地滑向了另外一个境地。 一切都要从这一天说起。 漫天的火光映照在景德镇上空。据说这个南方小镇的窑火已然千年不熄了。徐稚柳幼年曾听父亲提起景德镇,概为“袤延十余里,山环水绕,民窑二三百区,工匠人夫不下数十万,藉此食者甚众”,心生向往之意,未想多年以后踏足,竟是那样一番光景。 约是父亲忌日将至?近来他时常想起那张嘴角含笑的模糊面孔。可每至关键时刻,总叫这漫天的火光模糊。他站在直通照墙的青石小径上,恍惚间回首,似看到御窑厂东方的两座石坊,“珠山献瑞”、“昌水朝宗”八字凛然而上,周身伏卧沉睡巨龙,带来一股凉意,忽远忽近。 正愣神间,一名管事朝他奔来,急声道:“稚柳你怎的还在这里?东家和窑户们都到了,就等你咧!”说罢一把拽住他石青色衣袖。 那袖摆荡了荡,随着他初时迟缓的步伐,渐而稳健起来。 跃过照墙,沸沸扬扬的人声传来。四名壮汉用凉水绞干巾子擦了擦手,搭到肩背上互相对视一眼,尔后气沉丹田往下一沉,将一只专门定制长约三尺的大匣钵往外抬,至长花凳上四角平稳放下,见状无异才敢松手。 众人不由屏息,一眨不眨地盯着面前的大匣钵。 烧窑时难免有烟灰之类的沉淀物,未免污染瓷器,都要放在陶土做的匣子里烧制。此时通向窑门的小径两侧,原本挨次放着的匣钵都空了,显然窑户们已经将前几日就烧好的小器都挑回了家里,而今窑温冷却,不用担心高温烧制的大器接触冷空气后会惊裂成废品,总算可以开这最后一件也是最大一件匣钵了。 若里面的瓷器能成功烧制,想必今年入冬前最后一件御用贡品就有着落了。 众人眼观鼻鼻观心,瞅了瞅人群前方。 乾隆皇帝喜爱陶瓷,世人无有不知,景德镇青花技艺领先世界各大名窑,天工绝技无出其右,这些年来景德镇出了几位了不得的大人物,而今大人物们全都挤在这方小小庭院里,拭目以待下一场璀璨风华。 以长花凳为分割线,站在东边头戴一顶西瓜毡帽,灰色一裹圆长袍外罩一件黑褂子,穿着朴素的中年男子,乃是湖田窑的大东家徐忠。此刻他目光浓沉,两撇山羊胡紧绷以至下巴窝凹出一条线,看得出有多紧张了。 在他身旁上身微驼需要小仆搀扶的老爷子,是御窑厂的督陶官杨公。杨公年近六旬,须发花白,虽精神不济,两双眼睛却仍炯炯有神,盯着前方的匣钵,似盯着光荣退休前最后一笔封赏。 都知道他马上就要卸任了,昨夜还飘了点雪花,早上就有讨赏钱的小仆连连向他道喜,他也希望瑞雪兆丰年,十几年督陶生涯可以圆满落幕。 只是,不知是否能够如愿。 花凳西面则是一名男生女相的青年,看起来二十上下,一身翻毛皮马褂,怀里揣着只金丝小暖炉,端得是富贵无俩。面容也甚是年轻,嘴角含笑,如沐春风。端看这副模样,谁能将他和内廷派下来协助杨公督理陶务的大太监联想到一块去?此人正是安十九。 小十九作为干爹最小最受器重的儿子,在吃人的皇宫尚且威风八面,区区景德镇,一个专门给皇帝烧瓷的内务府后花园就更不用说了。说是协助杨公,三年至今雷厉风行,此番杨公告老还乡,他很可能就是接替杨公的下一任督陶官。甭说景德镇,就是整个江西都得听他的号令。 约是等得有点不耐烦了,安十九拧了下眉头。管事们都是人精,看他今天也赏脸过来,早就咂摸出不寻常的意味,从门外接待时就小心翼翼陪着笑脸,眼看话茬就要接不上,这时不知是谁低声说了句“小东家来了”,管事立刻松了口气,人群自动让开一条道。 远远看去,连绵群山间一道挺拔的身影步下石阶,缓缓走向中庭。他没有喘息,每一步都非常稳,正如他过去十七年的人生。 徐忠看着他走近,至身前向自己和杨公双手交握行了一个礼节。但是,面对如日中天的安十九,却只是点头稍一示意,徐忠紧绷的山羊胡霎时间被拽疼倒吸了一口寒气。 徐稚柳仿若没有察觉,径自走到匣钵前给把庄师傅一个眼神。老师傅点点头,让众人退开半步。伴随着轻微的一声“咔嗒”,匣钵被大汉们移开。 景德镇上空烧红的烟,熏染了半壁天。明灭红光里,众人眼前似倏然掠过一条沉睡的青龙。 这是一件青花飞龙大缸,缸体高约一尺三,上口直径两尺二,缸底直径一尺八,重量约五十八公斤。缸形硕大周正,上用青花绘威武雄壮大飞龙四对,画工细腻,工艺精湛。八条飞龙交相辉映,在海水江涯上互相追逐嬉戏,祥云缭绕,云海层次分明,青花发色纯正典雅,色泽浓艳泛紫。 杨公在小仆搀扶下颤颤巍巍地往前走了两步,围绕缸体细细端详,良久,连道三声:“好!” 他这一句算是盖棺定论,大龙缸烧成了! 众人齐齐鼓掌喝彩。 都知道为了这件恭祝乾隆皇帝生辰康泰的贺岁贡瓷,湖田窑从里到外忙了有多久,从坯胎到成品七十二道工序,没有一道工序可以含糊,烧窑那几天更是谁也没敢合眼,只恨不能拿签子支起眼皮,全都盯着窑内的火,生怕温度高了点、湿度大了点,窑位偏了点,一不小心就给烧坏咯。 哪怕是作为言出必行的包青窑之首湖田窑,在面对贡瓷这件事情上,大东家徐忠和具有丰富经验的把庄师傅也不敢随便打包票,弄不好就要人头落地。可一想到这可能是杨公解甲归田前最后一件贡瓷,湖田窑最终还是接了这烫手山芋。 说到这里,把庄师傅意味深长地拍了拍徐稚柳的肩,大家伙都明白什么意思。眼瞅着气氛微妙起来,有人出来打岔:“仔细看,这大龙缸比嘉靖爷年间那一只还要出色几分。” “体型也大了不少,关键有八条龙,你瞧它们的姿态,或坐或卧,或双目圆睁,或四脚盘挂,一只只活灵活现的都要飞出来了!” “胚胎温润,笔触有力,十年功夫,出色之处何止几分。” “只有过之,而无不及。”杨公再次称道,推开小仆的手,牵起徐稚柳的衣袖,目光中隐有泪意涌动,刚要说些什么,忽听到一声咳嗽。打眼瞧过去,安十九似笑非笑:“圣上挚爱青瓷,杨公这件宝算是献对了。” “我……”杨公神色一变,凄然更甚,“都是安公公督管有力的功劳。” “杨公可不能这么说,江西瓷业尤其以景德镇为首,如今日般蒸蒸日上,全都仰赖杨公您多年来兢兢业业,勤勉务实。十九不过才接手几日,哪能抢您的功劳?” “公公谦虚了。” “要我说,杨公与安理事都功不可没,哪杆称能离了砣不是?大龙缸既已烧成,我即刻让人安排送到御窑厂去。”徐忠适时转移了话题,打算把烫手山芋移交,至于这到底属谁的功劳,他管不着,也不想蹚浑水。 一边说着,徐忠还给徐稚柳打了个眼色。徐稚柳见杨公面如菜色,反过来握住老人家的手,冷不丁对上一道凌厉的目光。 两人视线相交,徐忠在一旁急得胸口怦怦直跳。此时杨公却转个身,停在两人之间。 “我就要走了,以后不知还能不能再见。稚柳,你题躬恪慎,莅事精勤,是个上进的孩子。我也曾看过你童生的考题,以你的学问,若没那场意外,或许早已出仕。状元及第,封侯拜相,未尝不能?只可惜……” 可惜终究时也命也,这孩子回不到仕途了。 “罢了,士农工商虽有等级,但人本无贵贱,我与你相识一场,唯盼你年年岁岁,更胜今朝。”至于其他,听天由命,不必在意。 杨公未竟的话,在眼神中向他一一表明。奈何徐稚柳就不是会听天由命的人。他微微躬身向杨公行礼,拜谢他多年以来对湖田窑的照料以及在江西陶务上的付出。 想到这样一位仁慈和善的督陶官即要离开,众人都不禁潸然泪下。景德镇因青花瓷天下一绝,独得圣宠,却没有改变太多工商阶级在社会中位卑言轻的现状,反而因皇帝的瞩目饱受非一般的压力,工艺上要精益求精,才能在激烈竞争下存活,于商道还得斡旋御窑厂、瓷局,行帮及三窑九会中,必得是人精中的人精方才能谋求一席之地。若督陶官仁义,他们的生活自当和乐一些。可若督陶官似潘相一般暴虐,这世上还不知要出现多少个舍身取义的童宾。 徐忠曾道杨诚恭软弱无能,被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太监压得翻不过身,可他也不想想,若杨诚恭和安十九公然打擂台,遭殃的会是谁?徐稚柳能感受到那一双扶在腕上的手,多么谨慎和宽容。 “杨公,我听您的话,也盼您年年岁岁,更胜今朝。”他说完,回头看向安十九。 浮云万里,是烧透的红,透着诡异的黑。 安十九心里莫名地突突一跳。 少年人大多清正,尤其是读书好的少年人,更加宁折不弯。安十九不喜欢徐稚柳身上那股子清高劲,当然徐稚柳也不喜欢他身上那股非男非女的阴沉。不是君子,不必谈磊落,三年至今,他们明里暗里交手数十回合,湖田窑已然跃居景德镇数百民窑前列,而安十九,也仗着背后的势力几近坐到一把手的位置。 哪怕杨公卸任在即,功劳簿上最后一只香饽饽,他也还是要抢过去。就算那小子从来不正眼看自己又如何?还不是被他踩在脚底下,一声也不敢吭。 安十九如是想,将徐稚柳莫名其妙的一眼抛诸脑后,回到御窑厂就紧锣密鼓让人安排将大龙缸送回京城的事宜,另写一封陈情信上呈,虽言语谦逊,但邀功意味十足。不想刚搁下笔,一名小太监就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匍匐在地上哆哆嗦嗦地尖叫了声:“公公,大事不好了!” 离开内廷后,安十九再也不曾穿过太监制衣,也不喜欢小太监尖利的嗓子,因此直接撂了笔,沉下嗓音道:“慌慌张张,成何体统?” 段听说话的声音,和普通男子有什么区别?小太监一愣,仿才明白过来什么,咽着口水清了下嗓子,也学着几分道:“是、都是奴才不懂规矩,奴才该死。” “什么事?” “大龙缸……” “大龙缸怎么了?” 小太监突然不敢吭声了。安十九耐心全无,扫开障碍直奔前厅,在一众人环抱的大龙缸底部,看到清晰的一行字:大清乾隆年间,驻江西督陶官杨诚恭敬上。 古朴正楷,端肃明亮。区区十数字,险些烧灼了安十九的眼。 他一声不吭,面色几变,就在小太监以为他会一棍子敲碎大龙缸时,却见他蹲下身,白得几乎透明的手轻轻拂上那一行字,良久,牙关半启吐出几个字:“徐稚柳,你阴我。” 墨迹未干的邀功信霎时被撕了粉碎,洋洋洒洒落在雪地里。小太监浑身一凛,头垂到胸前大气也不敢喘。 他隐约觉得,景德镇要变天了。 前传(2) 朝廷的赏赐发下来之前,徐忠的右眼一直跳。他问徐稚柳右眼跳财还是跳灾,徐稚柳刚从外头回来,肩上落了雪,他匆匆拍了两下,从怀里拿出一张官帖,交代管事送去瓷行。落了座,喝了口不知道什么时候凉掉的茶,便开始安排冬末暖窑神的祭祀活动,送请柬,借飞虎旗,还要裁黄纸写对子,请唱堂会,一件一件都敲定妥当,方才想起来徐忠还在等他回应,遂想了想,说跳财,忙又低头在簿子上写些什么。 徐忠走近了一看,又是帮哪个瓷行申请的官帖? “让工部直接在景德镇搭个办事处得了,省得来回跑,不要车马费?” “大雪天的也不容易。” 徐忠一笑:“你倒是乐善好施,这些个瓷行,托你办理官帖的时候上赶着讨好,回头一开业,屁股倒贴都不要。” 开瓷行的,那是正儿八经的生意人,跟他们还不一样,说得崇高点,半工半商的手艺人至少有情怀,有节操,生意人有什么?都掉进钱眼子去了。景德镇又不是只有湖田窑一家子制瓷烧瓷,别的窑户多得很,物美价廉,卖谁的不是卖? 这道理徐忠都懂,就是看不惯那些人的嘴脸。 “怎么需要有名家手写招牌镇场子的时候就想到你了?到底是因为你小小年纪已是童生,文化人矜贵些?还是看中我湖田窑的名声响亮?” 徐忠一说完,就觉得这话不好,两头得罪,果然徐稚柳旁边的管事呛了口茶,笔也顿住了。甭管是看谁的脸,其实说到底,还是湖田窑沾光不是?管事想打个马虎眼,一张嘴哈了口气,赶紧又捧上热茶。 屋内静了一瞬,徐稚柳最终敲定选个京剧班子,夜里搭几场小戏,一直唱到天亮。 徐忠说:“小戏好,让他们踩高跷,围着御窑厂唱,让前后几条街的窑户们都听听。” “恐怕要被骂吵人清梦了。” “随他们骂去,那些天满街都是唱大戏的,说不定还要跟过来讨彩头。” “那是那是。” 大龙缸一出,可不得都来讨彩头吗?徐忠给自己搭了台阶,自顾自就下来了:“先不管别的,你这只大缸烧得好,按照以往惯例,今年应该会有笔丰厚的赏赐,到时候给大家伙发红利。” 御窑厂每年都会上供不少瓷器,内务府负责分发,后宫和各亲王府邸都有相应规制,但真正的皇帝御用瓷还得是精品中的精品。就说这件大龙缸好了,前明嘉靖年间有过一只,上面青花只画了两条龙,个头也比他们的小,工艺上不敢说超越前人,但至少不会落后,青花料的调配经过了成百上千次的试验,再集合前人的智慧,于当世保存时间只会更久,加之徐稚柳有一双巧手,虫都能画出龙章凤姿来,更何况真正的天选之子。 依乾隆帝的性情,比嘉靖皇帝的御用瓷还要出彩的,不可能不把玩两下子。更何况自雍正皇帝开始,就特别流行仿古瓷,务求仿古超古,兼之创烧,乾隆皇帝和他老子完全一样,都喜欢挑战。凡别出心裁、匠心独具的仿古瓷,皇帝无有不喜。 “稚柳啊,你可真是狡黠,皇帝的喜好也被你拿捏死死的。” 徐稚柳轻声说:“叔父慎言。” 徐忠嘴角一抿,还不让人说?也就读书人的脑瓜,每日算计来算计去才能想到这些。他笃定,这只大龙缸定会入皇帝的眼。也正因为这份笃定,功劳属谁才显得微妙。一想到那日安十九和杨诚恭话语间的机锋,徐忠眼皮跳得更凶了。 “我近来总是不安,你今年就别回乡了。” 不知何时管事已经悄然退下了。 徐稚柳身边很少有安静的时候。他捧着凉茶又喝了一口,道:“前日我已去信给母亲,告诉她会如期返乡。” “一封信而已,就说有事赶不回去。” “徐叔,快到我父亲忌日了。” 徐忠喉头一哽,甩不出话了。他也知道,如果没有那场意外,凭这少年一身的傲骨,绝无可能弃文从商投奔于他。 说起两人的关系,徐稚柳算是徐忠族内一个远房子侄。万幸的是,多年以前上门来打秋风的穷亲戚并不似以往那些贪图他家业的宵小,这名少年天资聪颖,敏而好学,眉宇间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沉稳,一双手不止能写诗文,还极为灵巧,只用不到半年时间就学会了利坯手艺。 两年后不仅能利削各种器皿,而且薄如纸翼,这在当时掀起了不小的风波。要知道这不是台下十年功这么简单,聪明人懂得找方法学习,别人勤练几十年才有可能顿悟的道理,在徐稚柳小小的脑袋瓜里也许只一夕就能参悟。 湖田窑是烧做两行的大窑户,兼顾售瓷,与瓷一门所涉八十行当类如红店、青花料业,窑柴,瓷商等皆有关联,窑务庞杂琐碎,犹如一艘行驶在汪洋上的巨轮,每个齿轮零件都至关重要,牵一发动全身,非一般人足以胜任。徐忠为少年天赋所喜,不遗余力培养他,十年余,昔日那个在雨中看起来颇为狼狈落魄的少年,而今已长成一棵参天大树,早已不畏风雨。 甚至,隐有呼风唤雨之势。 “都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老样子。”徐忠想说,你每年年关都回乡祭祖,为亡父扫墓,心思我都明白,只是,想要出人头地,又不想同流合污,你想要得太多了。然话到嘴边终是一叹,“罢了,你去。” 徐稚柳点点头,临出门前又听徐忠道:“稚柳,我年纪不小了,这辈子恐怕没有生儿子的命了。从你来我湖田窑的第一天起我就把你看成了我的亲儿子,阿鹞过了年也满十六了,她的心思你是知道的,此番回去不若跟你母亲说,年后就与阿鹞成婚,可好?” 徐忠一个大东家,向来说一不二,何曾有过这种口吻?徐稚柳微一抿唇,头低了下去,窄窄的阳光拉长他的身影。 这棵树风姿款款,却余韵寥寥。 终究无声。 徐稚柳回到书房,时年正在整理箱笼里的书。他随手取出一本《经义考证帖》摊在桌上,就听时年“呀”了一声,一只老鼠从箱笼里窜了出来。好些书都被啃了,有的被虫蛀了。徐稚柳盯着考证帖看了一会儿,放下笔,走到时年身旁帮他一起把箱笼清理出来。 外间在下雪,屋内烧了炭,暖融融的,两人接力把书挨次堆在墙角旮旯。 时年一看,又“呀”了一声,挠挠头说:“不知不觉都这么多书了。” 满满一面墙,摞至半人高,全是泛黄的旧书,里面夹杂几本父亲手写的札记,被老鼠损毁地有些严重。时年见他一言不发,想必十分心痛惋惜,便道:“我听说城东有人会修书,不如我拿去试试?” 徐稚柳摇摇头,札记上的内容他早就烂熟于心,何必去花那些冤枉钱,他自己就可以修缮。 “明天帮我去城东那边买些粘补材料回来。” “何必去买呢,作坊里都有。”时年脱口而出道。 徐稚柳停顿一会儿,道:“不用作坊里的。” 见他又开始翻看札记,时年会意,噤声退了出去,不一会儿从厨房拿了吃食回来,却见书房内人影攒动,那札记还在案下压着,考证帖已经不见踪影,桌上铺着各种文书,几名管事正在汇报窑务。 等他忙完,晚食早就凉了。徐稚柳对付了两口,至夜半时分,屋门轻响,时年抱着大氅说道:“公子,快到三更天了。” 案后的身影纹丝不动,烛火在夜风中摇曳,那笔尖已停顿许久。以为他坐着睡着了,时年蹑手蹑脚靠近,刚到身前,一双眼倏然投了过来。 密密麻麻的红,裹挟着明亮的瞳仁,一刹间锋芒毕现。 “时年。” “嗳。” 他嗓音又钝又沙哑:“我……” 时年期待着他说些什么,这满眼的疲惫,满脸的苍白,满身的落寞,肯定要说些什么?可徐稚柳终究什么也没说,只朝他微微一笑,接过大氅。 两人一前一后撑着伞,迎着被灯笼照亮的雪地,朝窑厂走去。 朝廷的赏赐下来那日,正逢湖田窑在举行一年一度的祭祀活动,俗称暖窑神。窑神乃童宾先师,据说明朝万历年间,太监潘相任江西矿使兼理景德镇窑务,督造青花大龙缸,因烧造久久不能成功,对窑户和窑工鞭笞以至捕杀。童宾目睹同行们的苦况,朝着窑洞纵身一跃,终烧制成大龙缸,却因此激发同行怒火,引发民变。朝廷为了安抚人心,在御器厂仪门立祠,敕封童宾为风火仙师。以后每年一度,为了窑业兴盛,都要祭拜童宾窑神。 传说不知真假,徐稚柳却敬服童宾的精神。自古以来受皇帝宠信,特地派来督造瓷器的太监,大多专权,鱼肉百姓也不是第一次了,安十九待杨公尚且如此,杨公一走,还不知猖狂成什么样?好在,朝廷给他们吃了一颗定心丸。 随着封赏下来的还有另外一道旨意,新一任江西督陶官夏瑛,将于年后三月正式赴任,安十九仍为协理。 “来谁都一样,姓安的在江西一手遮天,还跟掌兵的打交道,他干爹可是皇帝老儿眼前的红人。” “杨公已经被他逼迫返乡了,新来的也不知道能撑多久。” “死太监再敢整事我就弄死他。” “你要弄死谁?”清清冽冽的一声,让酒桌上几个精虫上脑的家伙顿时清醒了不少,随之而来的是一只手拿走了酒壶。 那只手,不比三年前清癯干瘦,而今因手作已遍布伤痕。 “这才下午就喝得这么多?待会还有暖窑神仪式,每个人都上去插炷香,祈祷火神保佑你们。” “我、我们也可以?” 他们只是打杂工而已,没什么技术含量,随时都可以换个人干,全靠主家心善,才有他们这些乞丐一口饭吃。徐忠这个人是有本事的,不过以他的本事,湖田窑只能做到行业靠前的位置,要让窑厂不断扩大,连年统招帮工和管事,成为行业领军,还得靠徐稚柳。 徐忠也知道,他这个远房子侄,很有一套笼络人心的手段,内外并驾,连御窑厂那些个专门伺候皇帝、眼睛长在头顶上的工匠们都会给他几分薄面,见到总要客客气气称呼一声“小东家”。 呵,哪来的小东家。 湖田窑只有一个东家,那就是他! 徐忠坐在主座上,凉凉的眼眸凝睇着那道青色身影。徐稚柳觉察到一抹凉意,回头看去,热闹的酒席上个个都喝红了脸,咿咿呀呀又唱又闹。 “打杂工也是工,只要是在窑厂里干活的,都有资格上香。”他目光扫过那个喊打喊杀的黝黑少年,“小黑,好好干,明年争取进窑内学点手艺。不过我们这行,手眼都要快,只一样,嘴不能快,懂了吗?” “懂、懂了。”他一出现,这几个就都酒醒了。想起适才的浑话,脑袋已经掉了一半,突然冷汗涔涔,面色发白。徐稚柳没再多说,挨个跟每桌的窑户和工人们打过招呼,最后回到主座,不想徐忠竟请来了安十九,一把拽住他的手,张罗两人碰一杯和解酒。 徐稚柳白日不饮酒,这是他的规矩。 安十九嘴角一挑:“小东家还是不肯给我面子。” “他敢!”徐忠已喝得双目赤红,手下没个轻重,一把捏住徐稚柳的手腕就要灌酒。叔侄两个静静对视了一会儿,徐稚柳抬手,青花小盏里晃动的酒水被一口饮尽。 徐忠往椅子上一瘫,陡然没了力气。 安十九言笑晏晏:“还是大东家说话有份量。” “我还要去准备祭祀活动,先告辞了,您且慢喝。” “等等。” 安十九追了出来,至方才那几个侃侃而谈的打杂工身旁,意味深长扫视那一桌人。打杂工们不知安十九是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知他听去了多少,刚才还一个个面红耳赤,大放厥词,此刻只觉后脖子发凉,本能朝徐稚柳看去。 徐稚柳问道:“公公还有事?” 瞧瞧他这副傲然清高的样子,当他是什么贱泥巴?安十九气不打一处来,可他面上却笑意和煦:“我听说你近日要回乡祭祖,反正无事,不如一同前往?来此三年我还未去过浮梁,听说那里盛产釉果和丕子,不知是如何开采的。你若方便,可以带我领略下家乡的风土人貌,没有空暇也无妨,我不过是想路上结个伴。” 安十九是只骄傲的铁公鸡,显少有低姿态。 突然反常,想必有妖。 徐稚柳道:“恐怕要让公公失望了,我习惯了独来独往。且浮梁地小,无甚新鲜。” “是吗?”安十九先嘴角一挑,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附在徐稚耳旁:“既无新鲜,那你扫完墓可要早点回来了,不然会后悔的哦。”说罢,他甩甩衣袖大步而去。 插在大门两侧的飞虎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徐稚柳的心咯噔一跳。 前传(3) 夜里唱小戏的时候,瓷行几个老板联合起来请徐稚柳喝年酒,知他马上要回乡,生怕他年后更忙没有时间,连哄带骗将他捉到了馆子里,作陪的还有其他几个民窑的东家和管事。 都是同行熟脸,徐稚柳一一点头示意。 临近开席,小二问能否上菜,一名老板瞅着徐稚柳,吞吞吐吐道:“我刚到景德镇不久,不懂你们的规矩,只听说湖田窑和安庆窑名声最响,想着既是摆酒请同行们多多照顾,就一起请了。”请完才发现,同是名声最响亮的两大民窑,自然也是不能坐一张板凳的冤家。 景德镇当地有许多民窑,有的窑制瓷不烧瓷,有的窑烧瓷不制瓷,有的窑烧制两做,这种一般都是大窑厂。御窑厂自清代以来已开始实行官搭民烧的制度,凡超过工部颁布的烧制额度,其余“钦限”皆会找民间的窑厂来完成。烧御用瓷看似风光,可要求也高,非包青窑不敢一试,因此以湖田窑和安庆窑为首的两大包青窑就成了御窑厂的不二之选。 所谓包青窑,盖凡搭坯入其窑,必陶成皆青品,有苦窳不青则另偿包烧者。说白了就是包烧好,不烧好不仅不要钱,还管赔偿,口气大,风险也大,但同时机遇并存。 湖田窑这些年有徐稚柳坐镇,犹如帐中添了一员中郎将,运筹帷幄八十行当不在话下。安庆窑被湖田窑压着一头,一直处于万年老二的位置,直到前两年异军突起另一名少年郎。 这人的名字,对在座列位来说并不陌生,包括徐稚柳。 “抱歉,我来晚了。”说话间,包间的帘子被打开,一名身穿月牙白夹棉长袍的少年疾步走来。他满身都是风雪,夹带着挥之不去的凉意,可不知一路怎么来的竟是满头大汗。他一边屈身向诸位致歉,一边悄摸摸四处张望。 待看见窗边凛凛然端坐的身影,他一张脸顿时涨得通红。 旁边几个管事见是他替大东家来赴宴,齐齐笑道:“看来王瑜那老家伙又耍滑偷懒了。” “佩秋过了年才十五?他个老酸菜梆子怎么净不干人事。来,叔给你斟酒。” “瞧你那点心思,全都摆在脸上了!嘴上骂王瑜,心里这会正偷着乐?我听说你年前去挖人墙角,被王瑜打出来了?” “良辰美景说那扫兴事干嘛?佩秋呀,有时间要不去我的窑厂给掌掌眼?” 这话一起头,几家窑户纷纷抛出橄榄枝,要知道景德镇上下几百年,如梁佩秋一般有神赋的把庄头,那是独一份,从来没有出现过。而且把庄师傅是可以同时在几家干活的,未必个个都跟徐稚柳似的,只卖身给一家窑厂。这明晃晃撬墙角的机会就搁眼前,咋能不珍惜呢? 瓷行的老板眼见着小少年一来,包厢里突然热浪翻滚,也不禁好奇问道:“怎么个意思呀?把庄师傅是干啥的?” “说你是外行你还真是外行,好好听着,今儿个就给你上一课。” “这把庄师傅呀,说得简单点,就是烧窑的一把手。俗话说瓷之好坏,十之八九在于窑内。” “拉坯、利坯、画坯,这些前道的工序都属于制瓷行当,靠手艺是可控的,一个坯拉得好不好,修得薄不薄,青花手艺如何,行家一眼就能看穿,可你说咱建了一个窑,里头的火候、气氛、湿度、窑位和地势,这些怎么看穿?烧多久,烧到什么时候,摆在哪个方位的火势更好,甚至下雨天和晴天窑内的气候都不一样,怎么办?只能凭经验。” 绝大多数窑厂的把庄,都是在这一行深耕十数年、经验老道的师傅,朝窑里头看一眼,亦或钩一块瓷片出来,吐口浓痰观其变化,就能估算窑温,判断陶瓷烧熟与否,是否需要调整窑位等。可即便如此,也常有失手的时候。 当代人的智慧只能到这儿了,没有测量工具和科学仪器,经验便显得格外重要。尤其陶瓷一行,坯再完美无瑕,烧残了,那就是一堆无用的垃圾,要么说一件瓷器的好坏十之八九都在窑内呢? 一个好的把庄头更是万金难求。 譬若梁佩秋,除了白白净净长得秀气点,搁在人群里毫不起眼的一个小家伙,谁能想到他居然对那一座说不清道不明的窑拥有神赋?怎么满窑,怎么烧,烧到什么时候停火,这些经验之谈,在他小小的脑瓜里只有两个字——感觉。 这就叫做老天爷赏饭吃,谁也羡慕不来。 说起来挺玄乎的,一开始谁也不信这个邪,直到检验出真章。眼看安庆窑“包烧青”越来越稳,王瑜那老家伙口气也越来越大,废厂残次品眼见地少了,订单量逐年激增,安庆窑终于咸鱼翻身,和湖田窑叫上板了。 湖田窑有一个徐稚柳,那是刘备帐下的诸葛亮,闭着眼睛也游刃有余。 而安庆窑有一个梁佩秋,则是烧红的破铁,百炼成钢。 所谓一山不容二虎,作为包青窑的两大魁首,一个是身世坎坷的麒麟才子,一个是后来居上的天赋小神爷,到底谁会成为景德镇瓷业的第一人? 说书先生一拍惊堂木,捋着胡须拉长声音道:未可知也。 而当事人之一徐稚柳,面对传说中的劲敌却没有丝毫反应。一整晚他都心神不宁望着窗外,回想白日里安十九那句话,总感觉有什么事要发生。 戏班子唱到了楼下,京腔一起,满大街咿咿呀呀的哼唱,瓷行几位老板也跟着扑到窗边去看戏,一边看还一边夸他今年选的班子好,瞧那一个个的身段,多风流呐!《打渔杀家》的剧目也极为应景,水浒梁山,那叫一个豪气干云! “稚柳你就是梁山里隐居的谋士?”有人笑着调侃。 徐稚柳淡而一笑,伸手去拿桌上的茶,不想另一只手比他更快。 “茶、茶凉了,我再给你倒杯新的。”那少年低垂着脑袋,似乎有些羞赧,嗡嗡小声,“喝凉茶会肚子疼。” 徐稚柳显然心不在焉,否则绝无可能手上被塞了杯热茶,整个人才反应过来。他讷讷半晌,道了声谢。 “不、不用谢,大龙缸很难烧,你一次就成了,真厉害!” “侥幸而已。” 正如刚才管事说的,一件瓷器好不好,关键在于窑内。他没有神赋,仰赖的不过是前序工程的精密安排和近乎严苛的工艺要求,加之几个业内首屈一指把庄师傅日夜不休的监测,即便如此,也砸了不少次品,甚至在满窑前还请人夜观天象。 不比他,一眼就知道好坏。 也不知是谁先起的头,坊间传得神乎其神,直道两人水火不容。可事实上,今夜才算是他们第一次正式见面。 徐稚柳抬头看去,那少年双手置在膝上,脊背挺直,像被老师训话般坐姿局促。似察觉他的目光,少年掀起眼角飞快地觑了他一眼。 “我们之前是不是见过?”徐稚柳忽而道。 少年随即吐露出来:“见、见过,在香舍茶馆。”似怕他记不起来,少年比划了一个方向,“在二楼厢房外,小二撞了你,你回头的时候,我、我正好在对面。” 哦,想起来了。 那少年在对面回廊朝他笑了一下,当时厢房前后门洞开,廊下铜铃叮叮作响,堂下看客满座,讲得还是两人的故事。 惊鸿一瞥,印象深刻。徐稚柳说:“我记得。” 那少年一听,果然笑了起来。他小心翼翼绷着脸的时候,着实没什么起眼之处,可一笑起来整个人都活泛了,露出两颗小虎牙,眼睛又大又亮,十分的灵动。 那可真是一双漂亮的眼睛。 徐稚柳说:“我们应当见过不止一次?” “啊,你记得?” “应该是你。” 他这回不再是疑惑的口吻,似乎鼓励了少年。少年道:“我、我知道你每逢三更必会巡夜,湖田窑窑厂的下弄和安庆窑窑厂上弄,隔着一座小山头,爬到树上可以看到你。” 嗯,难怪每每夜巡至狮子弄,总感觉身后有双眼睛,只没有什么敌意,加之夜色浓稠,他并未放在心上,只偶然一次听到一声痛呼,似曾撞进过一双眼眸,但转瞬就不见了,大概是从树上掉下去了? 只是,三更天了,他为什么不睡觉要爬到树上去……看他? 少年似猜到他的想法,紧张地咽了口唾沫。 “我很仰慕你。一直一直仰慕你。”他说完抱起脑袋往胸前一埋,后背接连几个大起伏,末了又在手臂缝里偷看他。一双小鹿似的眼睛忽闪忽闪,带着些许的胆怯和红晕。 这…… 徐稚柳不自觉放下茶盏,那少年似惊了一下,飞也似地拨开凳子逃之夭夭。几个管事听完戏回头一看,座上宾居然走了?!再看徐稚柳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一个个霜打的茄子,面上不敢表露,心里敲锣打鼓把他骂了个底朝天。 阴谋!绝对是徐稚柳的阴谋!擒杀渔霸这般精彩的戏目也是他的帮凶! 这一夜,管事们一个个酩酊大醉,徐稚柳燥郁了整晚的心,却奇异地宁静下来。 耳边皆是人声,他侧目朝外看去,仿佛看到一只跳脚的兔子。雪白的毛发,乌黑的睫毛,一双滴溜溜转的红眼睛。 煞是可爱。 时年送走诸位管事和瓷行老板,回到厢房一看,见公子半支手臂,眼神迷离,嘴角微抿,噙一抹浅笑。窗边冷月倒挂,雪花簌簌。长帔开氅,戏腔婉转,有人滴酒未沾,有人樱桃浓醉。 是夜,有人却在乌衣巷大开杀戮。 半月余,徐稚柳从浮梁县回到景德镇,一到窑厂就诸事缠身。问起徐忠何在,管事觑他一眼,小声道:“刘家弄里打麻将。” 见怪不怪。 正经的大东家似富贵闲人,他一个寄人篱下的倒庸庸碌碌脚不沾地。徐稚柳忙到半夜,在时年几次催促下用了晚食,又给商户们一一写好拜年帖,临到歇息时,一个在窑厂帮忙的打杂工摸着墙角寻过来。 时年迷糊中一惊而起,压着声音道:“你吓死我了,这么晚过来干什么?” 那小工什么话也不肯说,只抱头呜咽。时年怕惊扰到徐稚柳,一耽搁恐怕今夜又睡不了了,只想赶人走。 “你别哭,甭管什么事明天再来行吗?今儿个已经很晚了,公子连夜赶路,几宿没合眼。再说大过年的你哭哭啼啼像什么话,多晦气呀。” 那小工哑了一阵,继续哭。时年急了,抬手就要搡他,这时门从后面打开。徐稚柳披着单薄的衣裳站在冬夜里,声音清凉却带着暖意:“外面冷,进来说。” 那小工看见他,二话不说双膝一跪,嚎啕大哭。 “小东家,黑子被人打死了!” “二、二麻子傻了。” “三狗疯了,昨儿夜里自个跳进河里,也淹死了。” 小工每说一句话,时年的心就往下沉一分。他们几个都是徐稚柳从乞丐窝里带回来的。黑子是个才十三岁的半大少年,皮肤黝黑,却有一口大白牙,一张嘴就让人想笑。 “麻子说,是那个死太监,一定是他。暖神窑那天他肯定听见黑子的话了,当晚就弄死了黑子。”只是他们这些人,习惯了无枝可依,加上彻夜唱大戏,几天不见踪影算什么? 等发现的时候,徐稚柳已经回乡了。这种事说给徐忠听根本没用!大东家才不会管他们的死活,只有小东家会管。 这个世上,只有徐稚柳会在意他们的贱命。 “管事的说,这事坏在黑子的臭嘴上,别说没有证据,就算有证据也不能拿死太监怎么样,还会给小东家惹来麻烦,可我就是……”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眼泪鼻涕糊了一脸,望着天哇哇地喘。 “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凭什么呀?他凭什么!” 一个半大孩子的狂言,竟要赔上两条半的性命。 凭什么? 三更天,徐稚柳照例去巡视窑厂。 这一片连绵的山头都是窑户窑厂,夜里景德镇的上空仍旧窑火旺盛,偶尔红光乍泄,犹如神明降世。然而神明只在佛龛里,世道里没有神明。 时年也是因天灾而流落到景德镇的小乞丐,识得几个大字,侥幸跟了徐稚柳当书童,还有个体面的名字,不像黑子、二麻和三狗,说出去泯然于众,不过一个记号,然这些死了连个声都没有的贱民,却是他幼年的同伴。 他们曾经为了一个馒头大打出手,也曾为守护地盘被外来者打得满地找牙,可自从徐稚柳把他们带回窑厂,那样的日子已经非常久远了。 这些年他沾了主子的光,过得很好,从里到外都风光起来。有时候在窑厂碰见黑子几个,他会假装不认识他们。黑子笑他变了,他张不开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直到今夜,他才发现自己并没有变。 事实上,他想要自己变了。他偏袒公子,想要公子远离那些污糟的人和事,想要他年年岁岁更胜今朝,可他还是不争气地哭了。 他走在公子前头,打着灯笼,听那打更的梆子声由近而远,眼泪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忽而公子在身后道:“时年。” “诶。”他慌忙拿袖口擦眼睛。 “你看今晚的月亮。” 时年抬头。 哪有月亮啊。 “是不是又大又圆?” 梆子声彻底远去了,三更一过夜色愈深。狮子弄清凉寂静,冷风刺骨。这时,不知从哪冒出颗脑袋,一双眼睛亮得惊人。 “哎呀,好大的月亮呀!” 这谁呀,睁着眼睛说瞎话,吓人一跳。时年跺跺脚,提起灯笼朝他看去。 少年脸红仆仆的,说:“真是又大又圆。” 徐稚柳抿嘴一笑。 时年的心蓦的被熨帖了。 公子是在哄他吗?难得还有个睁眼瞎配合。他没有看到那晚酒楼里的情形,自也不知少年的来历,只觉莫名,又觉心安。 直到很多年后,当他跟在少年身后一步步重新丈量这条路时,他才明白为何今夜的月亮又大又圆? 原来这世间圆满,永在昨日。? 前传(4) 不久,徐忠得知窑厂有几个打杂工死于非命,万分懊悔暖窑神日请安十九来喝酒。连死对头王瑜都曾几次三番斥他,一张嘴从不带把门,喝了酒更是不分轻重。这下好了,闯祸了。 可他不过是趋利避害,做了一件他认为正确的事而已。杨诚恭一走,江西就是安十九的天下,稚柳为人清正,与安十九互不对盘,虽明面上不显,但彼此心里门清,若不是仰赖湖田窑每年包烧“钦限”御瓷,还有利用价值,安十九绝不可能容忍至今。 想到这儿,徐忠的眼皮跳得更凶了。他决意请族老出面做和事佬,最好能让两人化干戈为玉帛。不想一出门就撞上个小厮,胸口顿时升起一股无名火。 “走路不看路要你一双眼睛有什么用!” 小厮一吓,忙道:“有封急信要、要给小东家送去。” 徐忠一看是杨诚恭的笔迹,最后一丝理智烧为灰烬:“都什么时候了,他竟然还跟那个老头子有来往?” 安十九已敢公然杀湖田窑的工人,他怎么还看不清形势?!若被那厮知道……徐忠不敢再往下想,心跳如雷,两撇山羊胡直抽抽,一把捏住信,让小厮闭紧嘴巴滚蛋。 他知道每天这个时辰徐稚柳都会在作坊跟工匠学拉坯、利坯、描青花,上釉彩等一辈子也没有头的手艺。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已经是名副其实的“小东家”,何必再亲自动手?那么多窑务干都干不完还每天都去学手艺,不是浪费时间吗?作为一个当家人,按照他的经验,做到就是行家也不能随便忽悠的地步,基本上这一行就算坐稳了。毕竟御用瓷才多少,他们大部分陶瓷还是销往民间,民间又能有几个识货的?所以求那个精益到底是为了什么! 徐忠烦躁得很,背手踱步半晌,还是撕开了信。 短短数行字,他一息扫完,随即将其撕碎掷在脚下,还要去踩个两下,忽而动作一顿,不知何时角门处出现了一道身影。 杨诚恭在信中写道,夏瑛注重实干,不好悬浮之风,若能取信于他,联手制衡安十九,兴许可以扭转当下景德镇瓷业的诸多不良风气。 徐忠一想到这每一个字可能带来的杀身之祸,再也顾不了其他,直将信踩了个稀烂,尔后背着手,撂下一句“我下午要跟三窑九会的人协商柴价一事”,就大步从旁经过。 擦身之际,徐稚柳突然喊道:“叔父。” 徐忠顾自道:“去年夏天一场洪水搞得柴价飞涨,这要再涨价,我看窑厂也不用开了!” 徐稚柳问道:“杨公在信里说了什么?” 两人各说各话。 “柴行那几个老东西,尤其姓马的,别以为我不知道他什么心思,我徐忠单枪匹马从浮梁运柴的时候,他还穿着开裆裤呢!” “夏瑛为人如何?” “这事以后再说,我现在就要去杀杀姓马的威风。” “应是为安十九所忌惮?” 徐忠脚步刹停。 “暖神窑那日,安十九曾突然向我示好,我便猜到他的反常极有可能和夏瑛有关。” “你既猜到,为何还要与他对着干?”徐忠心知躲不过去了,厉声道,“稚柳,我们是什么人?” 我们甚至连人都算不上。 在安十九眼里,我们只是奴才。 “你要知道你现在做的是什么营生!皇帝高兴了赏你点甜头,皇帝不高兴了,这里,不单单湖田窑,整个镇都要跟着遭殃!你当安十九凭什么横行霸道?就凭他干爹能在皇帝跟前说上话,你呢?你算老几!连杨诚恭一个正经八百的朝廷大官都不敢跟他横,你凭什么?”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既得蒙圣宠,便也得承受雷霆之怒。徐稚柳道:“叔父,你也说伴君如伴虎,焉知安十九那位手眼通天的干爹不会有一天突然遭殃?” 徐忠太了解他了,这家伙一身反骨! 他眼皮直跳:“你做了什么?” “我在大龙缸内壁写了一封陈情信,平常不显,遇水方化之。” “你怎么敢?你怎么敢!”徐忠暴怒而起,“我没想到你整天在作坊里研究的竟是这大逆不道之举!” 忽的一声脆响,鲜红的掌印落到少年白皙的脸上。徐稚柳被打得侧过面颊,嘴角却仍含笑。徐忠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才发现他不过十七,装得再沉稳也只是一个少年儿郎,有气血,有义胆。 徐忠被气得发笑:“好啊,就为了那几个下贱的臭乞丐?!” “他们不是乞丐。”徐稚柳目视徐忠,一字一字道,“参与一座窑直接生产的至少有15人,把庄、佗坯、加表、收兜脚,三夫半、二夫半、一夫半、小伙手,另有推窑弄和打杂,即便是最不起眼的工种,也必须得承认,没有他们就没有湖田窑的今天。” “我给工钱,他们干活,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稚柳,你太妇人之仁!” 徐稚柳轻轻一笑,也许是? 他还记得黑子刚来窑厂时瘦得就剩一把骨头,得了伤寒每天咳嗽,作坊里的师傅们没有一个想收他当徒弟,他只好到窑厂来当杂工,挑水清理渣皮匣屑,一个冬天手烂了,膝盖也坏了,逢下雨天就疼得起不来身,可每每还要第一个上工,把窑口的大水缸装满,邀功似的给他看。 那个时候他才多大?不满十岁,尚不满十岁,手脚还没发育完全!现在他打黄土砌窑门干得比谁都好,四脚勤快,嘴巴又甜,几个师傅争抢着收他当徒弟。那天酒桌上都已经说好了,年后就让小孩去学手艺,以他的机灵劲儿,兴许用不了几年就能出师,可以堂堂正正靠手艺吃饭。 差一点,只差一点。 “他也许能成为一个对湖田窑来说不可取代的好工匠。” “不可能。”徐忠笃定,“那小子我知道,性子急,坐不住板凳。” 空气里静了一瞬。 徐稚柳想起那一晚浓稠的夜色里小工凝视他的一双眼睛,被热泪盛满了不甘与屈辱。他又凭什么呢?随随便便给一个人的一生下定论。 时年缩在角门后,眼窝里汪着水。徐稚柳是被几个管事紧急叫回来的,这会儿一个个也杵着不动,像尊尊门神。 这话怎么说,伤人吗?习惯就好了。然徐稚柳一根扁担似的筋骨,怎么可能习惯? “叔父,你为什么总是这样?大家一个窑里同吃同睡,同气连枝,如果连你都轻视他们,谁又会看得起我们?” 徐忠似斗败的公鸡低下脑袋:“我们要谁看得起?做生意的,求的难道不是安安稳稳吗?” “他今日能杀小工,明日就能杀管事。” “不会的。”徐忠越说声音越低,“我去求他高抬贵手。” “叔父,你去没有用。” 徐忠看过去,那少年的嘴角已然没有笑意,这些年也很少看到他笑。如果说湖田窑是行驶在海上的一艘巨轮,那他徐稚柳便是巨轮旁一叶扁舟。看似同向而行,实则迷雾缭绕。他心里装着太多事,谁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可正如初次见面时少年给他带来的笃信,过了这么多年,依旧笃信,甚至还添了几分温暖。 徐忠忽而眼含热泪,背过身去。 就在这时,一小厮莽撞地冲了进来,那语气甭提有多兴奋了。他看也不看当下的情形,大声道:“东家!安庆窑的小神爷来了!” 时年拦不住,任小厮拽着少年往前一推,眼里满是八卦的神采。 梁佩秋堪堪站稳,对上数双眼睛,紧张地满嘴哆嗦,半晌也没吐出个字来。徐稚柳见状终是一笑,问道:“你怎么来了?” “我……”他忙掏出怀中的官帖,“我没给人办过,想向你请教一二。” 徐稚柳微一扬眉。 众管事都傻了,这算什么?到对家门上来甩威风吗?他家小东家给人弄官帖,写了都不知道多少招牌了!炫耀个什么劲儿?!正翻白眼呢,却见徐稚柳探手取了过来:“这里不方便,我们去书房可好?” “好。”小家伙屁颠屁颠跟上去。 于是,江西窑业也算出现了一桩百年难得一遇的稀罕事。 被老百姓戏称窑内小神爷的梁佩秋竟公然上门找死对头徐稚柳,后者竟然将前者直接领到了书房,甚至,两人还关上门私话了至少一炷香功夫?说了些啥呀! 梁佩秋此刻的心情,那可真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完。稀里糊涂就来了,然后进了书房,看到博古架上摆着的各式瓷器和小摆件,以及墙边一方软塌,他脑袋瞬间炸开了花。 这就……这就登堂入室了?还是一名男子最为日常又私密的书房! 看来他今天鼓起勇气又做了一件很厉害的事! “我这里很乱,你不要介意,且先坐,我要处理点事。”管事们不知讲了些什么,心不在焉走了进来,又云里雾里走了出去,眼看时年过来奉茶,不禁好奇,却被小书童一记眼刀子直戳心房。 看样子,小书童也一个脑袋两个大。 待处理完琐事,徐稚柳见梁佩秋正盯着架子上一只陶泥捏的小兔子,便取下来递给他。 “你喜欢?” “啊?”梁佩秋哪里是喜欢小兔子,他是呆了。徐稚柳和管事商谈窑务竟没防着他,这是个多么坦荡的人啊!他的眼光果然很好! 徐稚柳看他同小兔子两张脸摆在一起,竟十分相得益彰,遂微微掩唇,问道:“是哪家找你置办官帖?” 梁佩秋这才想起正事,忙正色说道:“梁玉瓷行。” “听名字,是个女老板?” “是。”梁佩秋有点羞赧。 看他这副情形,徐稚柳猜到些许,没再多问。不料梁佩秋却会错了意,连连摆手:“我不认识她,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找我,还把申请文书扔到我怀里,我推也推不掉。”他说得有些急了,“我、我每日都在窑厂,门也不出,不知她怎么就找到我了!” 看他万分苦恼的样子,徐稚柳笑道:“我没多想,只我亦不是名家,你来向我请教,实在不敢当。” “你在我心里就是名家!”他脱口而出,又找补一句,“何况你本就是名家,我知道很多人找你写招牌,你的字很好。” 他真的,太容易脸红了。 徐稚柳遇人无数,头一次有无法招架之感。他低头喝茶,好一会儿才道:“不如你写几个字?我替你看看。” “好啊好啊。” 于是剩下的半柱香,梁佩秋写出了几个生平最认真的四个大字,见徐稚柳表情呆滞了一下,虽然只一下,但他已经在心里把梁玉千刀万剐了。 为什么找他写招牌?为什么仅凭“一个月亮又大又圆”,他就敢来找他?为什么要用这么丑的字去污染他的眼睛? 他有罪! 梁佩秋内心哀嚎,可开弓无法回头,遂带着壮士割腕的心情,在徐稚柳一笔一画的指导下勉强完成任务。两人离得近,呼吸交接,四个字写了仿佛一辈子那么长,梁佩秋搁下笔时再次烧成了皮皮虾,甚至在时年突然敲门进来的时候,心虚作祟,一吓竟将藏在怀里的包裹掉在地上。 时年狐疑地盯着他,三步并两步上前来一把夺过包裹。 打开一看,油纸包里香气扑鼻,竟是两只酱肘子。 “这是我、我母亲昨日托人给我带来的,自家酱制的,还很新鲜。我想既是请你指点,不能空手而来,所以,所以准备了这份薄礼。”梁佩秋的脸已经红得要滴血了。 时年眼睛圆如铜铃!竟然有人拿酱肘子当谢礼?随便酱个什么也行啊,怎么偏偏是……肘子?他家公子看上去像是会啃肘子的人吗? “我、我也是浮梁人,这应当符合你的口味。”梁佩秋定定注视着徐稚柳,努力让自己说完,“很好吃,真的很好吃。” 原本他已经准备在写完招牌后就坦然告辞,事后再以谢礼为由,请徐稚柳去香舍茶馆喝茶,只因他突然觉得这份热乎乎的酱肘子,应该要同食才有滋味,可谁知道肘子会等不及自己跑出来?他已如利剑出鞘,无以挽回,只好不慌不忙地卷起官帖等文书,拿上徐稚柳送给他的小兔子,镇定地点头示意,末了再三用眼神示意徐稚柳,可以关上门一个人偷偷品尝,真的,真的很好吃。 及至门边,他又突然回头,露出两颗小虎牙:“多谢你指点我,以后,我还可以来找你吗?”? 前传(5) 梁佩秋再一次悄悄爬上树时,被王瑜捉了个正着。王瑜问他:“以前我睁只眼闭只眼,只因你没有太出格,现在竟公然上门去了,我要是再不管,外头该以为我王瑜是纸糊的老虎,随便任人欺负了!说,是徐忠那老东西给你喂了迷魂汤还是徐稚柳个小王八蛋给你下了药,你怎么就惦记上湖田窑了?他们窑厂里都是一等一的把庄师傅,你去了那边能尝到什么甜头,王叔我亏待你了吗?” “没。” “那你怎么总想着跳槽?想涨工钱?” “不是。” “不是为了工钱那是为了什么?” 梁佩秋默默道,当然是为了小徐东家。他义正言辞道:“他不是小王八蛋。” 王瑜乐了:“你怎么知道他不是?徐稚柳投奔徐忠时毛都还没长齐,你再看看他现在,有哪一点年轻人该有的样子?整日眉头紧锁,心机深沉,想着做龙头老大,绝不是善茬。佩秋,你可千万不要被他骗了。” 才不会,梁佩秋暗道。 其实那一天他听到了前院里那番话,要不是小厮突然出现,也许他能听到更多。原来那一晚,月亮又大又圆,并不是料到他藏身树后,突然丢给他的惊喜小糖果,而是为了哄他伤心的小书童。原来那一晚有他在意的人离开了人世,可他竟然还是去巡夜了。 窑厂有护卫,不用担心贼人偷窃,窑内也有人两班倒看守,不用担心发生事故,可他十年如一日巡窑,为的是什么?虽也不甚明了,但梁佩秋还是禁不住感慨:他实是个勤勉的人啊。 若非家道中断,或许他会如大家期望那般,骑着高头大马簪花游街? 真是可惜了。 随即转念一想,若非如此,他这辈子又怎可能离他这么近?于是又偷偷地开心起来。 王瑜离开时三更天已过,狮子弄的月色下不会再有他想见的人,可不知道为什么,梁佩秋心里惴惴的,总觉得不看一眼不能放心,于是一口气爬上树顶。 果然啊,不是给他的糖果呢。 只他不知,徐稚柳生平第一次缺席巡夜,是因为病了。 听说年后开朝乾隆皇帝就大发雷霆,皇后遭到申饬,概为统管后宫不力,却是大办太监司,着令安十九即刻回京述职。三窑九会主事当家连夜把徐忠请了过去,十五天还没亮就开始张罗摆酒送别安十九,徐稚柳也去了,元宵盛会,宾主尽欢,然当夜回来就受了风寒,加上庶务不断,不知怎的夜里发起高烧,常年绷着的人,突然一口气泄了,不得病来如山倒? 在时年印象里,徐稚柳从未在三更天之前合过眼,每每巡视完窑厂回来还要处理窑务,天明时分方才能小憩一会儿,多数时候刚躺下就会被管事叫醒。 也不知安十九临走之前说了句什么,徐稚柳病中迷迷糊糊,眉头仍紧锁。梁佩秋听说后急匆匆赶来探望,倒是听清了他病中的呓语: 小黑,别怕,往前走。 …… 我长大了以后,要跟小东家一样,成为一个了不起的利坯工! 就你,还跟小东家一样? 我为什么不可以!小东家说了,人如瓷,瓷如人,坯胎入匣洁白无瑕,坯胎出匣流光溢彩,我的一生必跟陶瓷一般皎洁明亮。 “这是黑子说过最有文化的一句话了。”时年看着眼前的墓碑。公子为黑子殓葬,为三狗收尸,还为二麻安排了退路。“就像他带我们离开乞丐窝那天时说的话,相信他,他什么都可以安排好,这么多年,他没有食言。” 梁佩秋忽然有一天,好像明白了什么,过去从不曾懂的艰深,都开始具象起来。只当下他想不到那许多,只盼着徐稚柳能早日好起来。说来也奇,梁佩秋死马当活马医给风火神上了炷香后,徐稚柳就好了,身上的病痛抽丝剥茧般消散。 得知病中梁佩秋曾在床前照顾他一宿未眠,徐稚柳颇感诧异。徐忠却乐见其成:“看来小神爷要进我湖田窑的瓮里了,嘿,我这就去找王老头显摆显摆。” 说书先生的本子尚来不及写,情形已发生一百八十度大转变。说是徐稚柳病后去谈商定柴价一事,杀得马家大柴行节节败退,返程时经过一家酱烧铺子,竟破天荒地停下来买了两斤猪蹄,让书童送去安庆窑,指名交给小神爷。 这一来二往,徐梁二人竟化敌为友,一齐上茶馆喝茶了! 时年也是接触了之后才发现这小神爷还是个吃货,带着他家公子走街串巷,把景德镇大小胡同都钻了个遍,什么酱烧肘子、八宝鸭、驴打滚、艾窝窝,爆羊头,连蒙古火锅都吃到了,十分快意!只每每出去一趟,晚间回到家里又得熬夜费灯油,明明比往日吃得多了,人却还是清减了。 时年便不准梁佩秋再撺掇自家公子去吃什么好吃的。再好的东西,都得送到案前来!徐稚柳苦笑,给小白兔一个束手无策的眼神。小白兔也不气馁,想办法搜罗美食,摸着空儿就往窑厂跑。好不容易才哄得时年松了口,徐稚柳得以被允许赴友人们的春日宴。 酒过三巡,大家都有些许上头了,兼之听了一车的话本子,眼下两个话题人物就在席间,遂有人提议比一场。 “皇帝年年都要过大寿,明年更是万寿年,定要进献万寿瓷。不如我们押个题,先练练手?” 众人称好,令席中年长者拟题。 乾隆皇帝万寿,取意必当美好。 “延年益寿,四时常在,不如就以’四时’为题如何?” “四时过于宽泛,既要比赛,不如翔实一些,以春夏为旨,青花为底,如何?” “为何不是秋冬?” 梁佩秋眨眨眼,傻乎乎地笑问。席间众人笑,春日宴的赛题当然得迎合当下,不想徐稚柳却接过了话:“因我慕夏。” 他屈指勾住白釉窄口盅的脖颈子,往梁佩秋面前的盏里倒酒。红灯笼高高悬挂,梁佩秋霎时想起一句诗——人面桃花相映红,觉得十分应景,没来由高兴起来,连连鼓掌说好。 大伙笑他醉了,他不承认,悄悄蹭着徐稚柳问:“你为何慕夏?” 出题的人急了,将他扒拉下来:“你怎么这么多问题?到底比不比?” “柳哥慕夏,我慕春,甚好。”这话算是答应了。他怎会不答应?跟一流的工匠比试一流的器物,其间美好妙不可言。 至于柳哥,大家伙谁也没注意,只徐稚柳眼睛眯了眯,狭长眼眸凝睇着那只微醺小兔子。他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瓷之别类太多,不如两位各选一物,锣对锣鼓对鼓见一见真章?” 徐稚柳侧目。 梁佩秋这会儿清醒了些,晓得他是让自己先选,遂道:“草长莺飞二月天,拂堤杨柳醉春烟,我就选莺莺。” 莺莺。 看来是真醉了。徐稚柳收回视线。 比赛自当选自己擅长,众人都知梁佩秋擅丹青,尤擅仕女孩童,每绘之,活灵活现,不想却选了一只会唱歌的鸟,意在何为?最终徐稚柳选了夏蝉。 莺莺夏蝉,同属花鸟虫鱼一类。且蝉音可闻,蝉却难寻,个头比莺莺小了不少,显然大才子是不想占某个醉鬼的便宜。 然将自己化作春水中会唱歌的醉鬼小鸟却万分诧异:“你为何不选荷塘?” “我为何选荷塘?” “你、你不喜欢吗?” 他打哪知道公子私宅有一亩方塘种满了荷花?每至夏日,凡闲暇时皆在蓬下。他是不是在湖田窑安插眼线了?!时年忍无可忍,怒而起身吐出四个丑字:“关卿何事?” 一桌人捧腹大笑。看小孩打嘴仗真有意思。梁佩秋被吼得往后缩,小声嘀咕:“蝉可不好画呀,小小的一只,想到就呱噪起来了。” 时年头疼,暗道谁有你呱噪? 徐稚柳问:“你怎知我喜欢荷塘?” “书里这么说。” “哦?还说什么了?” “嗯,说你网罗天下名贵罕见的荷花品种讨好未婚妻。”还说红店有位素不露面的丹青画师,从来只给湖田窑画瓷,哦不,只给徐稚柳画瓷。说他红粉知己万千,却独爱家中娇娇。 梁佩秋醉眼朦胧望着他:可是真的? 徐稚柳不由屈指给了他一颗板栗:“说书的还道我窑厂有个一夫夫,力大无穷可以扛鼎,这你也信?” 旁边众人回头:“难道不是?” 徐稚柳张口结舌。 次日,景德镇上下皆知,徐梁之争,自春日宴一只“春莺夏蝉”青花碗正式拉开序幕。 半月后,胜负揭晓。? 前传(6) 徐稚柳自梦中惊醒,额上汗液涔涔,耳边还萦绕着一句挥之不去的“柳哥”,简直魔障了。看窗边鱼肚泛白,遂起身更衣。 时年过来一看,公子竟又换了一身衣裳。屋内没有热水,显是用的凉水。 小孩子哪懂那许多,只道:“公子往后若要用水,直接唤我就好,洗冷水澡会生病的。” 徐稚柳笔尖一顿,没有应声。 及至晌午,景德镇上下就传遍了,春夏之争,徐稚柳更胜一筹。只徐某人盯着院子里砸碎的一抔残次品,个中滋味难以言明。 若只以工艺论,两只青花碗实各有千秋。 小神爷窑火神通,烧出来的青花碗光泽莹润,通透明亮,胚胎如玉,满目生华,多一分嫌多,减一分嫌少,即便是不够擅长的花鸟虫鱼也要釉面里熠熠生辉,似温润的瓷片中化开一团融融春意,携来些许暑气。而徐稚柳工笔一绝,十年修行功底深厚,见蝉如闻夏音,见莺如见春意,春夏之景竟在同一只碗上平分秋色,再勾以青花,古韵典雅,风流蕴藉,隐含清正之风。 即是这文人的风骨,才令他更胜一筹。 只外头人不知道,他曾失手多少次才画成这只碗。且说白了,手工作品哪有高低,不过又是一次侥幸。 他心里这么想,梁佩秋却不以为然,相反的他无端端忧伤起来,既惋惜明珠蒙尘大材小用,又叹恨自己无能,满眼小儿女的那点私情,何堪匹配? 他伤心到两人再见时低落藏也藏不住,素来会发光的眼睛都黯淡了。徐稚柳安抚了一阵,却是无用。 小白兔自怜自哀:“书里都说你我棋逢对手,我从未想过,现在想想,我哪里配呢?” 又是书里说。 “你经常去听书?” “我也没别的地方可去,偶得空暇便在茶楼里了。”其实不然,他是有空没空都要去茶楼听书,只听画本子里关于他们两人的故事。但凡说书先生今天换个人说,他抬起脚马上就走。 他年纪小,性子慢热,习惯了独来独往,在安庆窑没什么说得上话的朋友。仔细想来,之所以常常流连茶楼,大概是因为他有太多只能一个人去做的事? 徐稚柳看少年低着头灰心丧气,实在可怜,因下一个沉吟:“不若……等夏日荷花开了,去我家里坐坐?” 少年猛一抬头:“你家里?” “我的私宅。” “荷花?” “是,书里只一个说得没错,我有一方池塘。夏日蓬下纳凉还算适意,你要一起吗?” 梁佩秋已顾不得脸红心跳了,捂着脸涕零:“呜呜,柳哥你真好。” 这会儿没喝酒,是清醒的,又叫他柳哥?徐稚柳问道:“你今年十五了?” “嗯。” 徐稚柳再有几个月年满十八,勉强也称得一声哥。 那就随他去。 他微微一笑:“就这么说定了。”又叮嘱,“以后莫再乱听书。”末了还不放心,“有什么想知道的,可以来问我。” 梁佩秋点头如捣蒜,开心地要上天。什么配不配的,早丢到脑后去了! 只想知道,夏天什么时候来呀? 然他不知,这一天可能永远也不会来了。徐稚柳甫回家中,见管事仆从皆神色异样,心中一凛,快步往书房走去,远远便听到时年的哭声,其间夹杂一家之主的怒吼。 进门一看,徐忠正抱起一摞书,狠狠摔进火盆里。时年被两个小厮摁在地上,眼见那本公子刚刚修缮好的札记被火舌吞噬去一角,愤而大叫一声,挣脱左右束缚,朝着火盆扑去! 徐忠吓了一跳,下意识抬起脚:“你疯了?!” 时年被踹得翻了个滚,仿明代青花穿枝莲大花瓶“哗啦啦”应声而碎。满地狼藉里,带出一片猩红的血。 还是没救出札记。 然下一瞬,火盆被踢翻,时年被一双有力的臂膀从地上半抱而起。那声音温润沉厚,问道:“疼吗?” 他又不争气想哭,可一看眼前情形硬生生憋住了,只小声道:“公子,我今日整理箱笼时东家突然过来,就、就看到了……” 徐稚柳点点头,表示知道了,余光往屋内一瞥,书和随身物品散落一地,箱笼都被倒空了,陶瓷兔儿爷瘸了条腿,歪七扭八倒在案上。 徐忠表情沉肃,问:“什么时候开始的?” “去年冬至我收到信,得知母亲身体抱恙,阿南桀骜难驯,家中鸡飞狗跳,险些酿成大祸。” “你为何不告诉我?” “我已托人代为照顾母亲和阿南。” 徐忠摇头,仍难以置信:“你在外头有私宅,何不让他们一起搬过来?我可以雇个人过去照顾他们日常起居,你亦可和他们同住,为何……为何一定要走!”他满心酸涩,怒到已极忽而化生一股悲凉,“稚柳,十年了,我视你为己出,你怎可做出这等背信弃义之举!” 徐稚柳立于中庭之下,回望四方天地,花团锦簇,白瓷无暇,只实在没有他一席之地。 “叔父,当年我父亲受人诬陷,蒙受不白之冤屈死,母亲临盆在即,族内亲戚皆远之,我走投无路,只有你肯收留,这份恩情我永世难忘。” 徐忠大笑:“你散尽家财,破釜沉舟来投奔我,当真以为我没调查过你吗?你徐稚柳,早知我徐忠无子,后继无人,利用我切肤之痛步步为营,取信于我。你来时已没退路,既算计我留了下来,何不算计到底?我湖田窑几十年的家业在你看来就如此轻贱吗?想丢就丢!虽未明言,但你亦默认自己是我的不二传人,里里外外都尊你一声小东家,十年以来尝尽甜头,现在倒好,一句永世难忘就要跟我划清界限?你真当我不知你的心思吗?这些书我早就看不顺眼了,今儿个我就一把火全都点了,倒叫你看看你我之间岂止恩情两字?” 算计,都是他的算计! “你徐稚柳,真是大才啊!我徐忠是全天下最大的傻子!”徐忠怒极,高声让小厮取火把来。 他要焚了那厮的书,焚尽他的故园和旧梦,让他一辈子求而不得,没有退路!然小厮却没有动,一个个迫于少年人含威不露的目光,低头做鹌鹑。 徐忠顿觉讽刺,上脚就要踹不听话的奴才,被徐稚柳拉住,一个气恼反手一拳。 徐稚柳被打了个趔趄,脸上火辣辣的疼,仍面容温和,不紧不慢道:“叔父,杨公在信中已言明夏瑛为人,想必他上任后会勤勉治下,安十九已不足为患。这几年我提拔上来的几位管事皆有才干且忠心耿耿,待我走后你凡事与他们共同商讨,窑务虽庞杂琐碎,但不至受累,你若放心,我可在离去前再为你物色一名管家。” “呵,我倒想起来了,你是去年冬至就打算走了,难怪……难怪你竟敢在大龙缸里做手脚,就那么等不及?!” “杨公退老在即,安十九若不除去,必将后患无穷,我不得已才冒险一试。” “不得已?”徐忠又笑,“你徐稚柳做事,非三思不得后行,何曾有过不得已?” “稚柳一介凡夫,怎会没有不得已的时候?”徐稚柳看着徐忠,嘴角牵起一丝浅笑,“没钱殓葬父亲尸首时,我不得已卖掉他生平唯一钟爱的古琴,以换得一具棺材。母亲难产时,我不得已卖掉家中田地,去城里请来大夫和稳婆,让病弱的阿南度过早产的危险时期。家徒四壁交不起束修,我不得已退学,在家中以抄书谋生,自有几分司马光之乐。不料秋收时忽然闹蝗灾,唯一仅剩的一亩薄田颗粒无收,眼看母亲和弟弟就要吃不上饭,我不得已带着满心的不安和惊怕,离家百里来投奔素未谋面的远亲。知叔父无子,偌大家业无人继承,少时的我不得已暂居其位,以填叔父内心空寂,盼望着他日叔父能够儿女双全,我必将这个迟来的小弟弟视若阿南亲弟,凡生平所学无不倾囊相授。十年以来知叔父已有退位之心,我不止一次提出抱养族中幼子,叔父每避而不谈,而我恩情未得还报,不得已另辟明路,为叔父扫清后患,虽称不上夙兴夜寐,自认也无愧于心……” “够了,别说了!”徐忠骤然背过身去,闭目忍下热泪,只道一句,“阿鹞呢?阿鹞她是一心一意喜欢你的呀!” “我待阿鹞,比之阿南,无有不及。” 到底还是当妹妹,当家人,可十年恩养,仍旧比不上血浓于水。徐忠思量再三,依旧不死心问道:“你非走不可吗?这里不能读书?” 当然可以。只是,这里的羁绊太深了,有些东西,有些人,温暖又危险,似藤蔓缠生。 他每每午夜梦回想起父亲的冤死,便觉光阴如梭,弹指瞬间。若再不重回仕途,何时才能为父亲洗刷冤屈? 见他无言,徐忠身体晃了晃,幸得身旁一双手及时将他扶稳。他抬头,撞见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眸,确实是从一而终的笃信,笃信他的聪颖,他的坦荡,他的正直和良善,可这样好的孩子,他终究留不住…… 徐忠强自隐忍,拂开那双手,缓步朝外走去。 须臾间,那背影仿佛苍老了几十岁。 徐稚柳不忍再看,弯下腰收拾地上父亲的札记。烟熏黑了书面,已看不清内容,他亦万分珍视,想起家中老母和幼弟阿南,心中得以释然。待得夏瑛上任,将此地种种画上句号,他就可以回乡了。 只这样想的时候,突然听见一声笑。 那笑声尖细,化作灰烬也认得。徐稚柳陡然抬头,见徐忠僵在原地,一人徐徐从照墙后走了出来。打眼一瞧,来人笑得更是开怀:“这是怎么了?刚开春就闹分家呀!这样好玩的事,我十九怎么能不参与?” 太监细白皮子裹在金玉绸缎里,端得是膏粱锦绣,骄奢淫逸。 徐稚柳便知,这一回他走不掉了。? 前传(7) 那夜正值元宵节,家家团圆,街上挂满各式各样的灯笼,大小灯会热闹非凡。便在这沸腾的繁荣里,有人被迫离去,留下一句话。 谁若犯我,必还之以十。 于是,他为徐稚柳带来了一份厚礼,阿南以奸淫罪入狱。 “十岁的孩子,怎么能干出那种腌臜事来?” “他爹就干过一样的事,有什么不可能。” “他娘也不管管?” “老娘常年缠绵病榻,那孩子打小就野,偷鸡摸狗无恶不作。造孽呀,才多大脑子里就想那些事,真是有娘养没娘教。” “那堂中的是谁?” “听说是哥哥。” “还有哥哥?” “可不是,听说还是读书人呢。哎哟,读书人就教出这种弟弟?读的都是什么书啊!” “看他人模人样,许是在外头飞黄腾达了,没管家中老母和弟弟的死活。但凡管一管,也不至于做出这种杀千刀的丑事来!” …… 徐稚柳站在浮梁县公堂上,耳边充斥着诸如此般恶意的揣测、鄙夷、试探和辱骂,胸间忽而升起一团浓烈的、化不开的郁气。正如阿南每次与他对着干时所申讨的一般:“打架的时候你知道训斥我了,那我被打的时候你又在哪里?他们都说你在外头风光了,管着几百人的饭碗,以后肯定前途无量。而我呢?我每天除了上树掏鸟蛋,下河摸鱼虾,就是满山跑抓偷鸡的黄鼠狼,还有阿黄生了一窝崽子,没有奶水,我得想办法给它补营养。是不是又要说我无所事事,但我再怎么比不上你,至少有一点比你好,不管多晚我都回家。你呢,你一年回几次家?你知不知道娘病得迷迷糊糊时一直在叫你的名字!她生怕不能见你最后一面,哭着想让你回来。你如此不孝,枉为人子!而我有你这样的兄长,更觉耻辱!” 耻辱。 徐稚柳不禁想到这些年,为生计困,勤于窑务,殚精竭虑,以为凭一己之力可以为母亲与阿南换一个安定的生活。如今看来,似乎并非他们所求。 不管怎么说,都是他失职。 此时阿南被押解到堂上,双手绞在身后下跪。徐稚柳与之视线相交,小小孩儿倔强地移开目光,只凭一股子气性大声喊道:“不是我!” 徐稚柳相信他。 父亲虽然冤死了,但罩在他们一家人身上的阴影并未消散,那块污点如影随形,阿南自幼饱受白眼和欺凌,远比一般孩子早熟。虽年少气盛,常有与人斗殴置气,但本心不坏。 他相信阿南的为人,绝干不出奸\/淫、妇女之事。 徐稚柳要求与受害者对簿公堂,不想那女子疑为不堪受辱,竟于昨夜吊死家中,一时间死无对证。任凭阿南怎么解释,从没见过那名女子,始终无人相信。浮梁知县更是一口咬定是阿南所为,令人严刑拷打。 阿南被摁在地上咬牙嘶吼,血渍从齿间溢出仍不肯松口,像一头凶猛的野兽反抗着世间的公权。只他还是头幼兽,还没长大,尚无锋利的爪牙,无法为自己博取公平,短短一瞬就奄奄一息。 徐稚柳再也忍不住上前抱住他。什么君子仪范,什么文人骨气,什么正义清白,统统都是放屁!他抱住颤抖的阿弟,忽然悲从中来。 为何他努力了十年,还是没有躲过如此屈辱的命运?为何父亲的悲剧会再次重演?为何要让他种下的恶果报应在阿南身上?! 是夜大雨如注,三月春寒。 御窑厂西下弄的一处私人府邸前,大门被重重扣响。因声响如钟,引来不少附近窑厂的工人。片刻后朱红大门洞开,左右仆从鱼贯而出,为中间人撑伞挡风,奉茶看灯,一家奴更是拦在身前做保护姿态。 那一刻天地间除了雨声,万物皆化为死寂。 安十九双手抄在暖兜里,踢开家奴走上前来,直视雷电中锐利的锋刃。很好,虽他不过十八,但他不愿视之为少年,这是个心机勃勃的青年人。哪怕在雨中狼狈不堪,那高高抬起的头颅,昂扬着向上的脊骨,亦叫他不敢轻视。 他在内廷是最低贱的奴才,饱受文武百官鄙视,受尽后宫三千磋磨,凡离开那片宫墙,他绝不想再回。不曾想到了千里之外,竟还能看到一样的眼神,透着一样的讥诮和鄙薄,让他如被人剥光了衣裳,没有丝毫尊严。 拼着干爹多年经营才换回的一条命,以督理万寿瓷戴罪立功,这所有屈辱都归咎于他——徐稚柳!他恨极,怒极,即便死也要拉他一起陪葬,回程的路上想过千万种将他凌迟之法,可面对面却倏然改变了主意。 死太痛快了。他不是正义凛然吗?那好,即让他一点一点瓦解那青年人心间的正义。 “断翅的雨蝶,任凭曾经飞得再高,也终究在尘埃里。读书人失去笔杆子,与我之阉人又有何异?你早该明白这个道理。”安十九吩咐左右,“小东家星夜兼程从浮梁赶回,想必还没用饭。来人,去后厨盛碗热汤来。” “公公,咱后厨没有汤了,只剩一碗是给阿黄的。” “阿黄一条狗,怎能和小东家相比?” 众人齐笑。 “只汤早就冷了,放在狗盆里,恐怕……” “也对,外头下着雨呢。”安十九道,“愣着干嘛?还不快给小东家撑伞,再拿件干净的衣裳来。只我这儿都是太监的衣服,怕小东家穿不惯。” “不必了。”徐稚柳终于开口,“说,要怎样才能放过我弟弟?” 安十九面含笑意,语调轻快:“这可不是求人办事的口吻。” 徐稚柳闭上眼,世间纷纷扰扰于这一刻停止,耳边只余下母亲温柔的呼唤:柳哥儿,救救你弟弟。他声音微顿:“安大人,我求你。” 安十九眉梢一扬:“好说,我十九自不会得理不饶人,说好以一还十,你两次设计于我,今日就给我磕二十个响头,从此恩怨一笔勾销,你我同心协力,好好为江西窑业做贡献。” “你做梦,你做梦!”不知道什么时候,一帮湖田窑的工人跑了过来。时年在人群中大喊:“公子不要求他,不要!” 安十九任他们吵嚷,只笑而不语。片刻后,身后涌出数十个执棒威吓、身材高大的看家护院。 哄闹声戛然而止。 徐稚柳原本已经准备离开,即便那双脚沉重万钧,他亦准备离开,暂时将母亲的呼唤,阿南的求救放一放,于天地间去寻一丝清明。不想猛然噤声的人群,那整齐划一的动作还是震住了他。 他仰面看无边无际的夜,那丝清明终究随风而去。 权势当真能将人玩弄于股掌之间。譬若他一般的草芥,岂非任由权贵践踏?便一个太监,狗仗人势,动动手指就能摧毁一个家,一座窑厂,以及一众老百姓朴素的善良。 权势,当真是至高无上的好东西。 这一夜雨还没有停。 景德镇最为密集的窑区,狮子弄小道上一少年正跌跌撞撞地跑着,雨一盆盆从头上浇灌而下,逐渐模糊他的视线,堵住他的口鼻。他张着嘴大口大口地呼气,一只手死死拽住身后的人。 那人被拽着跑了一路,显然已没什么力气,脚下一软摔倒在水汪里。少年突然脱力,整个人也跟着摔了个跟头,撕裂声忍不住溢出唇间,少年仿若力气全无,在雨夜里归于无声。然下一瞬,他再次如猎豹而起,不由分说将人拽起,拖着、抱着,推着往前走。 他在茶楼听书时,偶遇一男子讲述自己与某小娘子的田间艳遇。本羞赧欲走,却听男子接连蹦出数句浮梁方言。他心中生疑,上前打听,男子却支支吾吾,道不清艳遇的时间地点,在他提及浮梁县近日有女子受辱家中上吊一事更是面色大变。他料定此人才是真凶,犯罪后潜逃至景德镇,一时没忍住炫耀自己的恶行才被识破,欲抓他去县衙,男子当即跳窗而逃。 他一路追赶,两人在七拐八绕的巷子纠缠半夜,男子终不敌。路上听人说起窑厂的事,等不及将人扭送官府,他急急忙忙赶回。 可他到底还是迟了一步。 泥泞的小土丘上,他一只脚陷进水洼,努力揉开眼角,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又咸又涩,疼得他直抽抽。他看到浪流在涌,群魔四散,那人遗世独立。 神明啊,巍巍的大树倒了。 他看到那人弯下腰,一点点、一点点俯首,滑向深渊。 神明怎么还不降世?他向童宾火神祈祷可好?他想要奔过去,脚却越陷越深,声音也堵在嗓子里怎么都出不来。他看到那人在余光里和自己目光相碰,嘴角隐有笑意。 砰的一声。 好像有什么东西, 崩碎在心底。? 前传(8) “梁山好汉阮小七在起义失败后化名萧恩,隐迹江湖,重操旧业,与女儿桂英打渔为生。他本想平安度日,却因恶霸丁员外勾结贪官吕子秋一再勒索渔税、欺压渔民而忍无可忍,奋起反抗,痛打教师爷,杀死丁员外,远走他乡。这出戏揭的是残酷暴力的社会,露的是官官相护的黑暗,而我们老百姓就是要团结起来,一起向恶势力反抗!”说书先生一道惊堂木拍下,寥寥数声捧艮,便是无尽唏嘘。 谁能想到京剧名戏《打渔杀家》,终究败给雨夜一出《杀鸡儆猴》。 二十个响头,多少人亲眼见证了那一幕,自此随安十九而来的是一种刻在骨子里的恐惧和服从。 夏瑛上任这日,三窑九会的主事人皆至城门前亲迎,安十九也赫然在列,诸位当家人小心作陪,不敢有丝毫轻慢,只盼着新一任督陶官是个好人,否则如徐小东家当晚所受到的屈辱,恐怕会经常上演了。 幸好,夏瑛是个好人。他不喜铺张浪费,一应宴酒全都推掉,不好结党营私,大力清查三窑九会,从上往下逐一肃清,短短数日闹得景德镇人仰马翻。有安十九朋党之流,甚至当场被扭送景德镇衙门,只他在景德镇经营数年,树大根深,盘根错节,不好轻易撼动。 可即便从他身上抓几个虱子下来,大家伙也高兴。下半夜清火时,梁佩秋突然过来巡视,指挥加表工扒清余炭。这样火下挫,脚下瓷器才能烧熟。 一般烧一次窑要一天一夜,加表工负责下半夜和次天下午,佗坯工负责上半天和次天上午,不想今夜佗坯工吃坏了肚子,正上吐下泻,恐怕明天早上也接不了班,梁佩秋遂来顶上。 加表工说到抓虱子笑得合不拢嘴,一看梁佩秋面无表情,不敢笑了。 小梁可是大家伙公认的小神爷,年纪轻轻就当上了一窑的把庄,自己虽年长他不少,可能不能升职还得看他。于是一整晚加表工如坐针毡,每每话到嘴边,一看到小梁木木的眼神就闭了嘴。 这种情况持续了大概半个月,王瑜忍不可忍,亲自去了趟湖田窑。 梁佩秋雨夜与真凶缠斗受了很重的伤,眼角有一大块乌青,嘴巴破了皮,浑身上下都是伤口。混战时对方还曾顺手捡起一根木棍,正中他的后脑,因此半边脑袋都肿了,至今仍未消肿。加上烧窑连续熬夜,又多日宿醉,整张脸瘦得凹陷下去,脸色泛黄,没有一丝神采,单就靠在门廊上,望着烟雾弥漫的烟囱能发呆一整日。 徐稚柳在小门看他很久很久,那双会发光的眼睛都没发现他。他走近了,将热乎乎的酱肘子放到他面前,唤一声:“小梁。” 梁佩秋才抬起眼睛。 “你怎么不吃饭?”徐稚柳说,“王叔说你近来精神不佳,可是生病了?有没有去看大夫?” 他声音温温的,和以前没有不同,却听得梁佩秋格外难受。他转开目光,说:“我没病,只是不饿。” 徐稚柳无奈,在他旁边坐下。两人安静了一会儿,徐稚柳重新开口:“其实没什么,我不介意,你不必为我难过。” “你当真不介意吗?”梁佩秋还是没忍住问了出口,“那你为什么没有再去夜巡窑厂?” 按说凶手归案,一切回到正轨,该和从前一般无二的,可半月以来他再也没有出现过,狮子弄的月色下再也没有他的身影! 梁佩秋猛的起身,日光照得他头晕眼花,他晃了晃,勉力站住了脚。 “我每天都去等你。” 每天都等不到。他的柳哥,那样勤勉的一个人,一个很好很好的人……梁佩秋咬得牙齿欲碎,“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心情,我恨死了安十九,我甚至、甚至……” 他甚至想杀了那人。如果杀了安十九,可以让一切回到原位的话,他愿意做这件事。他愿意为了柳哥做任何事。 似猜到他要说什么,徐稚柳及时打断道:“小梁,别等了。” 他的声音有些许凉意。 梁佩秋蓦然回首,从上往下俯视着他。 “我以后,不会再去窑厂巡夜了。”徐稚柳没有看他。他也说不准,为什么不敢看梁佩秋。 那天直到离开,徐稚柳也没有明言自己不再巡视窑厂的原因,只很快梁佩秋就有了答案。 安十九好财,景德镇上下皆知。他自受命督陶以来,收受贿赂,欺压窑工,强占土地,勾结瓷商倒卖上等瓷从中牟利,乱改瓷税制度和各大会馆、商行间的规矩,弄得江西瓷业乌烟瘴气……其臭名昭彰,十里八乡皆知。 “先说瓷税,向来按行帮进行,各帮按照采购瓷器的品种和数量交税。虽说支、帮、包、篓粗细不一,品种不一,抽的税率也不一样,但大家都默认了,行规就是行规,自要公平,可你们知道吗?凡是跟狐狸大王来往密切的行帮,瓷税都要打个折,少则八折九折,多则对折!” 民间为避免祸端,为安十九取了个外号,戏称“狐狸大王”,暗指他狐假虎威,作威作福。 “岂有此理!难道偌大江西就没人能治得了他吗?” “你还别说,前两年确实有人能治得了狐狸大王。此人联合各大瓷商向浮梁瓷局和御窑厂抗议,最终商定按瓷器品种优劣和数量进行相应折价,譬若下等粗瓷利小,个别小帮派驾小划子沿江卖瓷,量小且不固定,税率应相应增减。各瓷商缴税少了,自然用不着再东奔西走疏通门路,狐狸大王吃了个大大的闷亏,好一阵子躲在家里没出门哩!” “快哉!” “那人是谁?为何近日城中乌烟瘴气,他却不来惩治狐狸大王?” “还说呢!此人已掉进狐狸窝了!”说书先生一提起这个就气不打一处来,惊堂木拍得四座皆惊,“苏湖会馆头首徐世伦为了扩大会馆的建筑面积,与黄家洲洲民械斗,致三人死亡。本要判重刑的,据说徐世伦连夜运了几箱财宝去讨好狐狸大王,结果呢?徐世伦被罚了点钱这事居然就了结了,黄家洲的老百姓怎肯作罢,一纸状纸将徐世伦和狐狸大王告到省里,刑部官员下来巡查时,黄家洲洲民却三缄其口,谎称没有此事。你们猜是谁封的口?”不等众茶客应声,说书先生立刻拔高声音,怒道,“没错,正是那人!据说他带着徐世伦的慰问金与黄家洲洲长谈一夜,安抚亡者家眷,恩威并施,是夜黄家洲哭声一片,到天明时偃旗息鼓。徐世伦在城中大赞其才,不愧为瓷业诸葛徐稚柳!” 近些日子,徐稚柳为狐狸大王游走八十行当,摆平纠纷,收服人心,扫尾孽债,沦为帮凶走狗,获骂名无数。说书先生根本用不着写话本子,信手拈来又是一桩恶行! “狐狸大王在瓷税上跌了跟头,就把歪主意打到捐票上。咱们都知道,开瓷行要捐帖,拿到工部文书的官帖才能开业,这就需要仰仗行家裁捐票。说到行家,大家心里都有数了,湖田窑的大才子徐为多少瓷行写过招牌!狐狸大王便同他狼狈为奸,以多报少,溷迹骗捐!是可忍孰不可忍!怎奈瓷行、协会和各大会馆都要仰之鼻息,竟无一人敢言!再这么下去,我看景德镇瓷业危矣!” “你胡说!” 说书先生正激愤欲起,忽听得堂中一声短喝,举目望去,见是一名少年。少年目中已有勃然怒意,面色通红:“你胡说,他绝不是那种人。”然而微微颤抖的声线还是出卖了他。 说书先生捻着长须道:“公道自在人心,你若不信,且走着瞧,徐稚柳……昔日的徐大才子,已经没了。” 五月,城中茶楼皆满座。瓷业的规矩,凡拜师谢师都要奉一碗茶,有个大小事也总离不开茶。茶楼里一热闹,什么消息都瞒不住。 就在昨日,安十九联合三窑九会,力排众议,推选湖田窑为行业龙头。夏瑛和王瑜携湖田窑与之对垒,以最新一窑成品同台竞技时,竟遭对方黑手,发生性质极度恶劣的倒窑事故,致一加表工当场死亡,数十窑户损失惨痛,安庆窑赔了夫人又折兵。 王瑜不堪其辱,带人夜闯湖田窑,与徐忠大骂三百回合,最终在徐稚柳出现后,朝他吐了口唾沫,万千怒意和不忿只化作一句:“徐稚柳,你枉为工匠!” 于是,一夜春风后,家家户户开始痛骂徐稚柳。 茶楼里议论如火如荼,当事人却闲坐庭中,少有几分偷得浮生的感觉。三月倒春寒一过,渐渐褪去厚重的冬衣,整个人都轻了,徐稚柳穿一袭水湖蓝长衫,背靠阑干望着湖心,手中的书许久不曾翻去一页。 听到脚步声,以为时年来送茶,他头也没回道:“先放下。” 不想半天没有听到动静。他动作微顿,缓而回头,撞进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眸。 梁佩秋彻夜未眠,既为安庆窑事故所累,亦为心魂所困,思量许久,还是决定来找他。他说过的,不要听书里讲,有什么想知道的直接来问他。 他想要打开天窗说亮话,可这句话多难呐。他哆哆嗦嗦,嗫嚅了许久才问道:“倒窑事故,是、是你安排人动的手脚吗?” 徐稚柳没有言语。 梁佩秋绕去他面前,眼神温热带着些许殷切,非常焦急:“你说呀,你为什么不说话?难道真的是你?还有黄家洲和瓷税、捐帖的事,都是你做的吗?” 他已如热锅上的蚂蚁,快要被烧死了!而这一天,其实早该来的。徐稚柳避无可避,抬起眼睛直视他道:“是我。” 你想要的话,我就给你这个答案。 “小梁,都是我做的。” “为什么?为什么啊!” 徐稚柳唇角噙笑:“还能为了什么,仰人鼻息的日子,我过够了。”为那无上权柄,为那荣华富贵,为那万人之上,一切不都是神明默许的吗? “若无意外,今年万寿宴皇帝会宣见景德镇贡瓷代表给予嘉奖,届时安十九将以大龙缸为由,举荐我作为代表进京觐见。这是我唯一的机会。” “飞黄腾达的机会吗?”梁佩秋盯着面前这人,只觉难以置信,不禁往后退了两步,“就为了、为了进京邀赏,你和安十九狼狈为奸,包庇他的恶行,帮他处理烂摊子,还对安庆窑下手?” “我与他不过各取所需。至于安庆窑,一直都是湖田窑最有力的竞争对手,如今夏瑛信重你和王瑜,我只能早做准备。” 做什么准备?对付他的准备吗?!梁佩秋话到嘴边却怎么也吐不出来,他不敢相信面前这人,竟是他仰望了十年的柳哥。 十年,是他一直一直仰望的人啊。 梁佩秋仿若溺死之人,于最后一丝清明中甩出一本书来。徐稚柳目光一顿,霎时间脊背僵直。 “我五岁开蒙时,父亲带我去见一位先生。当时我听见屋内有一人在讲诗,讲的刚好是一位晚年在江西隐居的诗人。诗人赋闲乡间,看到春天来临,非常喜悦。” 此诗正是:草长莺飞二月天,拂堤杨柳醉春烟。“那人讲解诗意时,脸上也有跟诗人一样的笑,还说自己老了后也要同诗人一样。私塾里笑作一团,我也不懂,只觉得那笑很明亮,很温暖,那是我第一次在一个人身上看到光芒。” “后来先生同父亲提起他,夸他是百年难得一见的相才,用十六个字赞他。” 至诚无忘,炳在日月; 烈气不散,长为雷雨。 “我当时还太小了,不知道他说着以后也要跟诗人一样的那天,竟是他在私塾读书的最后一天。先生极力挽留,他慨然而笑,潇洒离去。我读不懂那句诗,也看不懂他的风姿,可我以为,那恰恰才是他真正的光芒。”梁佩秋眼里已隐含热泪,“柳哥,你当真不记得我了吗?那日你出门时走得急,我还撞了你一下,你送了我这本书。” 当时他盯着地上那本《横渠语录》傻傻发愣,心中无不是窥见明月的紧张。他却以为他喜欢,慷慨赠书,尔后两袖清风地离去。 后来他在书中看见他的注脚。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不是你的志向吗?”他本以为自己懂他,懂他的疲惫和勤勉,明了他的宽仁和正义,以为自己是最特别的那一个,偷偷仰望着他,带着胸臆间不曾明确却从不曾动摇的欣赏与笃定,这些年来从未改变过。 可他为什么变了? 徐稚柳接过那本《横渠语录》,想是保存得善,除了书页有些泛黄,竟也没有别的损坏,一时间说不清是什么感情,只好似明白了,为何这个少年每每看着他,眼中总有一种他看不懂的思慕。 原来如此。 虽然记忆有些遥远了,但他记得当时离开,并非如小梁所言般潇洒,否则他也不会行色匆匆撞到一个小孩了。家里当时的情况不用多说,母亲阿南都在病中,他分身无暇,一贫如洗,离开是最好的结果。 “那确实是我的志向,在我少时立志读书考取功名的时候。不过后来,就不是了。”说完,他将书随手一扔,丢在脚边的水塘里。 梁佩秋双目欲裂,扑过去将书捡起,紧紧抱在怀中。因不知名的愤怒、羞耻亦或是失望,他的身躯一直在压抑中轻微颤抖。 他感受到一种明晃晃的背叛,自己仿佛被丢进油锅里,正在烹炸,正在死亡。 “年幼无知,才会因为某种光芒而追随某个人的脚步。小梁,如今你已长大了,该明白曾经仰望的不过是一种你心中认定为正确的、明亮的光彩,但那个光彩并不是我。” 梁佩秋自嘲轻笑:“我虽年幼,但并不无知。” “也罢,只今后不要再来找我了。” “你要开始对付我了吗?” “王瑜不会放过湖田窑。” “那是他,不是我!更不是我跟你。”梁佩秋站了起来,目视徐稚柳道,“我只想知道,我跟你,终究要成为敌对吗?” “若你愿意,亦可弃王瑜,入我湖田窑。” “柳哥,别说了。”梁佩秋再也听不下去了。活生生的一条人命啊!那个不久前还在同他没话找话说的加表工,孩子尚在襁褓中,就因突然的人祸一个家庭分崩离析。他闭上眼睛,胸前衣衫被潮湿的书所浸透,可这股凉意却远不上心间某种信仰撕裂所带来的彻骨冰凉,几乎快要将他吞噬了。 “若你一直这样走下去,我们只能是敌人。” 他回想前尘种种,仿佛一梦黄粱。那人就在眼前,离得那么近,又那么远。梁佩秋道:“柳哥,若从此为敌,我……”我应当不会再仰望那片光芒了,“望你好自珍重。” 前传(9) 夏瑛是个尽职的督陶官,自到任后便闭门谢客,一心投入御窑厂和瓷工们吃在一起,住在一起。他常说:“陶人有陶人之天地,有陶人之岁序,有陶有之悲欢离合。”所以,他要以“本陶人之心,化陶人之语而出之。” 数年后他讲求陶法,于泥土、釉料、坯胎、火候具有心得,躬自指挥,恤工慎帑,仿古采今,凡五十七种无一不精。当然这是后话了,于当下他有更加紧迫的事。 杨诚恭任职督陶官期间虽勤勉有加,但手段不足,多年来安于现状,业绩平平,保守没有干劲,任安十九偕同一帮地头蛇作威作福,景德镇瓷业被弄得乌烟瘴气。欺压百姓,鱼肉乡里,横行无忌,强抢土地房屋等恶行层出不穷,几乎每日都会在城中上演,大小不计,伤亡不清,近日来表面看似有所收敛,实际暗流涌动,看不见的地方更加肆无忌惮。 夏瑛立志肃清景德镇陶瓷业的不良风气,建立全新秩序,遂以“百采众长,取法乎上”为指导,提出多项具体的改革措施。 一、取消窑禁,避免柴价疯长,一家独大等现象,令各大柴行公平竞争,不得为哄抬柴价而祸民h之事。 二、实行按劳分配制度,多劳多得,少劳少得,相应调整窑工人数,削减不必要的开支。 三、缩短窑弄,严禁为瓷器增量而不断扩大窑弄,致使窑蓬倒塌等事故,严控窑弄、窑蓬等尺寸,务求科学。 四、成立陶业监察会,统管三窑九会,凡举报者,皆有赏罚。 …… 以安庆窑为试点,开始全面实施新政,有王瑜和各大窑厂坯户的拥趸,改革得到广泛支持。如此一来,安十九自然讨不到好果子,与夏瑛之间的战火直接烧到台面上。 适逢万寿瓷圣意下达,竟是命运般的巧合,被他们押中了题!工部令他们以“四时常在”为题旨,上供今年的万寿瓷。 所谓一代督陶官,一代瓷窑户,窑户们的代代生息都掌握在督陶官手中。对于世代烧制御用瓷的湖田窑和安庆窑而言,这批万寿瓷所代表的意义已经不止是乾隆万寿的圆满落幕,更事关整个家族的发展。而对徐稚柳和梁佩秋而言,这场比试拥有更加深远的意义。 徐稚柳若赢,则正式从徐忠手中接过衣钵,成为湖田窑名正言顺的东家。即便不能读书以治天下,或许在成就安十九的霸业中,他可以青史留名。 而梁佩秋若赢,则从此与徐稚柳势不两立。 他们心照不宣,均按照春日宴当日所约定的图案、品种和风格,重做春莺夏蝉青花碗,以三月为限。 最终,徐稚柳连烧十八窑,仍败于梁佩秋之手。 是时,景德镇所有叫得出名号的人皆在列,万众见证,梁佩秋烧制的春莺夏蝉青花碗将作为今年万寿瓷的代表瓷之一,特别进献给乾隆皇帝。而徐稚柳烧制的春夏碗,则要——当场摔碎。 御瓷,乃国之重器,不可轻易示人。 次者,必碎之,埋之。 谁又能想到,就在几个月前,春日宴上曾有过一场相同的比试。当时城中无人不知,那人以“文人风骨”略胜一筹,而今这场比试,那人输的又是什么?徐稚柳眼睁睁看着自己亲手烧制的一只只春夏碗被举高,尔后掷在地上,破裂成一块块碎片。 那些碎片失去了应有的光彩,在泥土中沦为齑粉。 他骤然背过身去,攥着衣袖的手青筋暴跳,耳边响起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柳哥,你输了。” 徐稚柳闭目不言。 “你可知你输在何处?”那人步步紧逼,令他退无可退,“柳哥,你聪明绝顶,怎会不知?你钻营多年,众望所向,又有权阉撑腰,按说就算比赛输了,御瓷也非你不可,只要你想,你就可以得见圣颜,可为什么你的陶瓷还是被砸了?因为晴天朗日下还有民心。何为民心?即是公平,公正和正义,浩大的民心可以直达天听,便是无上权柄也无法违背。你曾经所笃信的那些真理是存在的,它并没有消亡!而你呢?你已经变了。” 梁佩秋说:“柳哥,你并未输给我,你输给的只是你自己。” 你读书究竟是为了什么?是为那金玉满堂,封侯拜相,还是心中一汪清泉?若心有明镜,于书中、于流途,于瓷业,于商道,清泉又何处不可求? 你的欲望。 你的不甘。 你的心魔。 早就吞噬了你。 “柳哥,你通读圣贤书,人人皆赞你才思过人,是状元之才,你心中想必也能描摹过那一日?说来好笑,我倒是想过,想到你会变成的样子,我是那么心酸,又那么自豪。可惜……可惜,你早非将相。而今,亦非良匠。你的心啊,早就飞到太和殿上去了。” 是夜梁佩秋在院中独坐,石桌上摊着本书,风吹动泛黄的页脚,亦吹动他烦躁的心。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多么豪情万丈!便年少轻狂又如何,他本就有轻狂的资本。 回想白日种种,那样一个坚毅挺拔、从来步调平稳的人,竟在他不受控制的申饬下白了脸,一个趔趄撞倒一大摞匣钵。 那样多的匣钵,他必然撞得不轻。梁佩秋无端端懊悔起来,又生出几分不安。 不该那样说他的。 可他到底为什么,为什么?! 不行,他要再去问问看,他一定要他亲口承认才能罢休。 可不等他走出院子,王瑜匆匆而来。想是还没做好准备,冷不丁和他对上眼,王瑜的脸色突然慌乱起来。梁佩秋一看,心中不安愈盛,遂问道:“出什么事了?” 王瑜张张嘴,哑然。 梁佩秋两腿颤颤:“和他有关?” 王瑜艰难地点了点头。 “刚刚听管事来报,徐稚柳……徐稚柳……” “他怎么了?” 王忠面色沉重,欲言又止。梁佩秋不再等,绕过他大步向前走。忽而顿在原地,神色在瞬息间千变,迷茫、惊讶、无措,悲痛,哀伤,愤怒……下一秒“咚”的倒地不起。 怎么可能?柳哥,他的柳哥…… 是的,所有人都不相信。 这一夜,窑工在“赶余堂”时,为将余堂部位的瓷器烧熟,猛烧柴火。火直通余堂,火焰迸射,烟囱形成“火冲天”的壮蔚奇景,犹如火龙降世,红光漫天。 一代相才徐稚柳殁了。? 第1章 景德镇,五月。 夜色浓稠,暴雨如注,时值深夜,昌江沿岸只剩零星灯光。 在一众灰扑扑的老小区中间,有一座中式庭院鹤立鸡群。庭院以草书疾笔取名“一瓢饮”,外植竹径花草,上造亭台楼阁,临江而立,由群山掩映,远远望去犹如卧龙酣睡人间,神秘且不可亵玩。 夜深时分“一瓢饮”本漆黑一片,忽然一声脆响打破午夜的寂静。 噩梦缠身的男人陡然被惊醒,猛的睁开双眼,瞳孔里血丝交缠,残影浮动。他捏了下眉头,俯视着将自己吓醒的“罪魁祸首”——前清时期的古董【春莺夏蝉青花碗】。 据说乾隆皇帝也有一只一模一样的碗,万寿节时景德镇御窑厂和民窑合作进献,绘春夏二景,莺莺灵动,伏蝉精巧,备受皇帝喜爱,还曾亲自召见工匠,发下远超规制的厚赏,不知道收藏在哪个博物馆,他至今没有见过。 可惜了,一场无厘头的惊梦,倒叫他失手打碎一只古董碗,损失不可谓不惨重。 程逾白惊魂消定,不再理会满地的碎片,打开门朝回廊走去。 镶嵌在楠木框里的槅扇被推得“哐哐”作响,每经过一道木门他就推开一扇窗,没一会儿穿堂风夹着冷雨,打湿前屋后院。 及至走廊转角,他登上木质楼梯,轻微的嘎吱声中衣角卷着风雨扫去台阶的泥泞。 阆风亭上,昌江正在咆哮,被豆大的雨滴砸得霹雳作响!整个苍穹仿佛除了风声、雨声,江水滚动的声音,再无其他声响。 程逾白闭上眼睛。 下一秒,他猛的睁开双眼,目光如鹰隼犀利地锁住一处。 不远处的江畔有一道身影。 不远处的老厂区点燃了窑火,火光冲上天,将天烧出诡谲的黑红色。那身影长久伫立在暴雨中,周身黑暗幽深,叫人看不清真伪。 程逾白定了一定,转身疾步走下莨风亭,才要推门出去,忽而一阵钻心的疼痛传来。他低头一看,脚底扎入青花碗的碎片,血迹很快染红了地面。 隔着一片小花厅,他再看前门江涛滚滚,明昧浮动的光影已经消失不见,起初的浮躁业已凉却。 半分钟后,打火机的金属盖一开一合,一簇微弱的火苗亮起。 小七听到动静起身时看到的就是眼前这一幕——男人隐藏在黑暗中,脚下踩着血泊,却气定神闲地靠窗抽起烟来。 他始终盯着窗外,好似盯着某个送上门的猎物,但他却不着急出击,有的是时间、精力,甚至兴趣。 看到小七过来,程逾白先一步摁下开关,坐到一旁藤椅上。 小七打开医药箱给他处理伤口,从窗边经过时还特地朝外看了一眼,乌漆嘛黑的天除了雨还是雨,什么也没有。他不由嘟哝:“大半夜不睡觉,你在看什么?” 程逾白睨他一眼,将脚底的碎瓷片取出来,放在手帕上。 “今天几号了?” “18号。” 程逾白目光幽深。 小七飞快地看他一眼,只觉恐怖。大晚上的不睡觉,到底在干嘛?!这房子也是,本来在江边就独树一帜,再来这么一出真就毛骨悚然。 忽然动作一顿,18号?他想起来了,有一年程逾白不知道抽什么疯,开车十几小时去给一位老人上香,老人姓徐,遗照里头发花白,面容慈祥。 程逾白给徐老爷子磕了三个响头,一声比一声响,起身时额头都磕红了。这么多年,从没见过他给谁磕头,就是景德镇陶瓷界的泰山去世,几条街的人排队磕头,他也只是到灵前鞠了一躬。 怎么今天突然想起这茬? 小七沉默地给程逾白处理完伤口,把碎瓷片一把包起来准备扔掉。程逾白拦住他:“放着。” “不扔吗?” 说不好,总觉得今天这个日子,扔东西不合适。 程逾白说:“找时间我修复看看。” 小七眉头打结:“已经碎成这样了,还能修复?” 整个碗就巴掌大,一摔更是面目全非,甚至看不出原来的形状,只个别用青花绘制的图案可以一窥究竟。碗底有个标识,应是作者的名讳——谦公? 历史上没有这号人物嘛,想来并不出名。虽说是个古董宝贝,但他哪有那个美国时间来折腾小玩意儿? 程逾白没再说话。 一根烟烧完,他重新走回窗边,江边早已没了人影,好像从始至终只是一场虚幻的梦。他屈指弹了弹烟灰,迷离视线中白雾翻滚,在窗户上泅出水迹。 在他脚下原是古老的窑厂区,千百年前上承御窑厂,下接狮子弄,家家户户皆夜不闭户,窑工坯户遍地皆是,大家为瓷而生,为瓷而作,令那窑火彻夜不熄,景德镇火光漫天。 他并不知道,就在他失手打碎春夏碗,血迹融入碎瓷片那一刻起,他的命运已经发生转变,古老时光里沉睡的人即将苏醒,远在异乡的故友业已归来,等待他的将是比今夜更大的一场暴风雨。 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 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 许多年后,程逾白望着“一瓢饮”三字,直叹可笑可悲。 当然,今夜只有一点点疲惫。 他在天光微亮时分再次入睡,没有多久又被唤醒。此时上午十点,前临昌江后靠西岭山名为“一瓢饮”的手工陶瓷工艺店准时开门,比往日不早一分,不晚一秒,精准得令人骇然。 一瓢饮仿古江南庭院,门庭低矮,梁枋漆红,白墙黑瓦,屋檐侧旁有一“莨风”亭阁,立于葱茏树木之间。闹中取静,秀美雍容。 雨后空气清新,泥土中带着昌南独有的矿石气息,在传承了千年的土地上沉淀下来。门边木质铃铛摇曳,清脆空灵的声响传回屋内。 程逾白穿水洗蓝丝麻中山装,襟领熨帖,腕上戴一串小紫叶檀,双腿盘膝坐在蒲团上。 面前的茶海细润晶莹,色泽碧绿,水波状花纹千姿百态,卷云绵延,搭配一套足以媲美的青瓷茶具,再辅以琉璃纱灯,这间茶室的每一丝点缀,充分体现出了天人合一的精妙。 小七一看这架势就知道有客人要来,且值得程逾白如此大费周章,一定是只大肥羊。 果不其然,大肥羊一进门就目不暇接,经小花厅被引到中庭,有一个作中间衔接的照壁,随后是一条东西双开回廊,在对面合成一个方形,中间空地上辟一方透明展柜,内藏传世珍宝,上为卧龙横枋,天光乍泄,四周花草葱茏,尽显夏日沃美,雕纹槅扇一面面立体旋转,随风而动。 最惹眼的便是回廊两侧、沿墙而嵌的一整排大大小小的博古架,各有别致。 茶碗里是一等一的西湖龙井,大肥羊尝不出味道,眼睛光在博古架上飞来飞去。 来之前就已经听说过“一浮白”的大名,这人在景德镇老一辈艺术家里都能称得上“大师”二字,于年轻一辈就更不用说了,脑袋上的头衔多得数不过来。听说他极为擅长仿古、修复,于鉴定一行也有独到见解,自己独创的手工作品大多是茶器,虽涉猎品种不广,所识却极为精深。 原以为朋友夸大,直到亲眼所见,方知自身短浅。 “我们苏杭一带也有很多这样的中式庭院,从外面看格局大同小异,进了里面才知道什么叫别有洞天。你们搞艺术品的收藏家,气场果然不一般。” 说真的,是真唬人。 两小时后,大肥羊豪掷千金,抱走仿乾隆同款石梅瓶和印有“一瓢饮”款识的白釉、青瓷及五彩茶具各一套,满载而归。 程逾白亲自送大肥羊离开,来到昌江边上。雨停了,泥土微干,有一处比别的地方地势要低一点,仔细看凹陷处有一双脚印。 足以证明昨夜风雨中,有人在这里站了很久。 程逾白转头问小七:“许正南那边准备得怎么样了?” 小七本张着嘴在打哈欠,忽然瞌睡虫跑了个干净,正色道:“节目流程我看过了,没什么问题,不过我给秘书打过好几次电话都被搪塞了,许正南不肯见面,合同也迟迟没有发来。” 程逾白目光阴沉:“老王八耍花招,晾着他。” “可是……” “你以为他真心想做节目?打着我的幌子招商,大话都放出去了,临要播出怎么舍得停下来?拿着合同来钓我,不过是贪心。”老王八仗着自媒体的影响力裹挟他,也不想想他程逾白是什么人,“你打电话给他秘书,就说我要出国两个月,良器组委会邀请我。” “良器那边还没……” 小七话说到一半,对上程逾白的目光,转而道,“好,我马上就去办。” “等等,再帮我查一个人。” “谁?” 程逾白临江而立,沉默半晌,说道:“徐清。” 第2章 同一时间,在距离一瓢饮不远处的城市中心,一栋包含数十家设计公司的写字楼里,徐清敲开某一层楼的大门。门上印着“洛文文”的logo,据说这是创始人的名字,和着名设计公司洛可可不止同一个姓,连abb的格式都一样。 只是行业里已经有了一个洛可可,再难有第二个洛文文。 前台小妹听说她来报道,脸上的表情精彩纷呈,一边领着她去见总监一边偷偷打量她。经过办公室工作区时,在小妹挤眉弄眼的示意下,同事们纷纷投来“热情”的目光。 设计三组组长临近截稿期突然精神失常,跑上天台大闹一场,连带着组内一帮同事集体辞职,这件事上了新闻,徐清来之前已经有所耳闻。 设计公司压力都大,尤其同一栋楼里就有几十个竞争对手,还是在景德镇这个产业相对匮乏且单一的城市,产品更新日新月异,稍有懈怠就会被市场淘汰。 三组组长至今仍在精神病院接受治疗,媒体记者也没有放弃挖掘乏善可陈的后续,突然公司来了一个临危受命的新组长,同事们能不激动、不好奇吗? 徐清在敲门得到允许后,进了办公室。顾言还没讲完电话,气急时吼道:“人我已经招进来了,现在说时间来不及纯碎放屁。咱们互相不尊重也就算了,能不能尊重一下新员工,你这么搞让我这个总监还怎么当?行,公平竞争,三天就三天。” 切断电话,顾言神色稍霁,招手让徐清过来坐。 “你刚才都听到了?洛文文不比洛可可平台大,信誉好,可以吸引很多客户,我们做的大多是老客户的生意,以往是根据客户需求进行定制,这不前阵子一个跳楼闹得沸沸扬扬,洛文文快上设计公司黑名单了,现在外面说什么的都有,最夸张的还说我们几个月出不来一个方案,设计师都死了。” 顾言大觉无语,又气又叹,“现在首要的目标就是扭转现状,挽回形象,公司商量了很久,决定试试盲盒的玩法,正好有经销商也感兴趣,我们就签订了全新条款,由洛文文按照主题制定产品出货,他们以盲盒形式进行推广,算是赌博。我能为你争取的时间不多,三天后,把蝶变图纸交上来。” 蝶变就是这次赌博的主题,主体是一套茶器。得到一众经销商的认可,大家锁定的关键词是“美丽”、“易碎”,“生命力”。 当下盲盒的玩法虽然普遍得到年轻人的支持,但对于一家设计公司,尤其是一家专门做陶瓷的设计公司而言风险太大了。设计成本、制造成本、推广成本,品牌效应以及大众鉴赏能力,都没有可观的数据供以参考。 徐清不知道洛文文到了什么境况才会答应这种形式的合作,不过公司既然已经做了决定,她一个设计师也无权干涉什么。 她计算交稿周期,说:“三天时间恐怕有点紧。” “已经是能为你争取的最大宽限了。要不是我刚才一通火,说不定这会儿图纸已经送到工厂了。廖亦凡还真行,明明是三组的活,人组长跳楼自杀我能预估吗?紧赶慢赶把你招进来救火,没想到他二组坐不住了,一大早背着我给老板交了蝶变图纸。” 顾言发笑,“什么人啊,亏得你们还是老同学,就这种做派,要没有我在这儿兜底,人都给他得罪光了。” 徐清听了一通稀里糊涂,没搞明白发生了什么。 顾言看她迷茫,也愣住了:“廖亦凡没有跟你说吗?我明明告诉他,会把你招进来做三组组长,跟进蝶变后续。他不是你大学同学吗?没有联系你?” 徐清在脑子里搜索廖亦凡这个名字,其实不算陌生,在最初离开的一两年里,他还时常给她发消息。后来她一直不怎么回复,消息就少了。 这两年几乎已经没再收到这位老同学的消息。 徐清解释:“我毕业后就离开了景德镇,和同学们没怎么联系。” “原来如此。”顾言说,“那我倒挺好奇的,廖亦凡上大学时也这样吗?蝶变本来是三组的活,跟二组没关系,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明知你是三组即将上任的新组长,这个关头还抢活儿干?要不是刚才老板通知我,我还不知道他交了图纸,说什么怕拖延下去,工厂和经销商会追究责任。我就奇了怪了,早几天他怎么没交呢?再者说,交稿不得提前知会我一声吗?我好歹也是统管设计组的总监,请了你来救火,临头却被人摆了一道,这让我面子往哪里搁?真当我好欺负?行了,我也不多说了,时间给你争取了,你们公平竞争,就三天,可以吗?” 徐清说:“我可以。” 顾言这回是真心实意地笑了。 面前这个女孩穿着简单大方的白色长裙,齐耳短发,耳垂上是一颗海蓝色琉璃珠,脚下是一双羊皮平底鞋,全身上下没有别的修饰,却自有她独特的气质,像是艺术家又或名画家,有点清冷,显得疏离和低调。 她说“我可以”的时候,完全能够让人信服,这样一个看上去没有攻击力的女孩子,是可以胜任洛文文设计三组组长工作的,毕竟除了外形以外,她的履历非常漂亮。 全球最大设计师平台【独角兽】非签约级百万设计师,曾为爱马仕、香奈儿等一线品牌设计过橱窗、柜台,和顶级设计师公司洛可可有深入合作,在所有可以搜索到的设计师论坛上,她的个人名气和设计品销量均排在前三,且有传闻她设计作品的总价,以数倍大比分拉超后面的设计师,在名人榜上一骑绝尘。 不过,“百万设计师”这个头衔,于陶瓷行业而言同时也意味着“百万泡沫”。有不少陶瓷文创公司都曾失败过,从此以后再也不相信百万设计,因此相比于盲盒赌博而言,斥资百万邀请她加入摇摇欲坠的洛文文,才是一场更大的赌博。 顾言提到公司定位:“洛文文旨在打造有深度的陶瓷文创设计品牌,讲究美感、文化传承以及功能性,这三者的关系里功能性占比最大,因为我们最终的目标不是为了让一件漂亮的陶瓷束之高阁,更多的是应用于实际,实现更多可能性,当然其中也包括销售。” “我明白。” 她话不多,也没有外面传得那样清高,只确实不太热络。 毕竟是名设计师,有点架子也正常。顾言不好意思在第一天就说太多,点到即止,末了又笑道:“我选人的眼光从来没有错过,相信你不会让我失望。” 徐清却有疑惑:“为什么是我?” 顾言是设计组总监,统筹三个设计组,同时也是设计一组的老大,按理说蝶变临近截稿期,三组组长被逼疯,相比招新人来救场,一组和二组进行公平竞争才是更优化的方案,为什么要冒险采用一个这几年根本没有在景德镇生活、甚至完全不知道现在景德镇正流行什么的设计师?难道她就没有想过把蝶变任务揽到一组吗?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盲盒的玩法太冒险,我不想惹祸上身。在我这个年纪,掌控大局,平稳过渡才是最好的选择。” 和年轻女孩相比,顾言眉眼间已经有了成熟女人的风霜,笑起来时眼角有几道细纹。她态度坦诚,“不过冒险有冒险的好处,从来都是富贵险中求,走投无路时往前看,说不定机遇就在悬崖下,你说对吗?” 徐清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顾言上前和她握手,郑重其事地交付蝶变的重任,末了感慨道:“徐清,你身上有别人没有的东西。” 徐清第一天报道,人事部给她安排了工位,在靠窗一个角落位置,可以看到穿城而过的昌江。她有两个组员,一男一女,都是前组长跳楼后新招的大学生,一个叫夏阳,一个叫梁梅。 夏阳皮肤黝黑,长在青岛海边,咧着一口大白牙,笑起来充满朝气。梁梅长发落肩,鼻尖有颗小痣,显得她大方又可爱,待人接物都收放有度。 徐清和他们简单打了招呼,从包里拿出一对自己设计的小摆件送给他们,是两只依偎在一起取暖的小狗狗。 小摆件过于暧昧,闹得两个小孩脸红到脖子。一看下面的logo,其他同事不淡定了。 “香奶奶的狗年特别定制款,只有客户有资格,外头想买都买不到。” “这么豪的吗?” “很好,你们组长不简单!” 徐清办好入职后准备回家,顾言特许这三天,她可以在家里完成设计稿。夏阳和梁梅已经入职一周,每天都在打酱油,板凳坐得很不安,好不容易有了老大,眼巴巴瞅着她。 徐清就把蝶变的理念和他们讲了一遍,让他们各自设计一组茶器图纸。夏阳追在后头问:“老大,我设计一组套娃风格的茶器,行不行?” 眼瞅着徐清眉头皱了皱,却只撂下一句“你自己看着办”,她一走,小年轻们立马开茶话会。 “套娃?你怎么想的?这要换了我老大,鞋拔子早就拍在我脸上了,你们老大居然说看着办,好有个性。” “我也觉得,她长得很甜。” “你眼睛瞎了吗?哪里看出来她甜?” “我真的看到了!她送小摆件给我们的时候好像笑了一下,有点点促狭,很可爱好不好。” “三组有什么魔咒吗?你不会也疯了?” “我说真的,你们真的不觉得她甜吗?” “说不好,看着好像脾气还行,但是有点高冷,不过她居然事先准备了礼物哎,应该不难相处?” “至少出手很大方。” “慕了。” “你们在搞什么,真不知道她来头?” “啥?” 办公室文化就是这样,除了有领导的大群以外,还会据情况分裂出n多个小群。职场新人们尚未遭受社会的毒打,还可以天真地讨论新来领导是什么样的人,可一到大群,看着人事最新发送的入职通知和邀请入群的新组长,一个个开始机械化打招呼,乖乖巧巧经历人生第二堂必修课。 徐清从微信自带的表情栏一一看过去,依次选了几个黄脸小人都觉得不好,最后点中握手的表情,发送出去,算给大家打了招呼。 她合上手机,身后有脚步声追上来。 “徐清。” 她转头一看,立在原地。 第3章 “真的是你?”廖亦凡微微喘气,“我刚跟客户在外面谈完生意回来,看到你进群,才知道原来新任三组组长就是你。” 他看起来像是从楼梯一路跑下来追的她,发胶定型过的头发有些凌乱,穿着职场标配白衬衫和卡其色休闲裤,和以前看起来没太大变化。要说变化,就是整个人更加精英范了。 徐清等他平复了一会儿才说道:“你不知道是我吗?” “我怎么会知道?”廖亦凡一愣,随即明白过来什么,“是不是顾言说了什么?她告诉你,我早就知道你会来?” “嗯。”她没否认。 “设计公司的情况你是知道的,洛文文的企业文化更是能者居之,没有太多上下级之分,一二三组之间说白了都是竞争关系。三组组长一走,顾言最大的竞争对手就是我,之前行业前辈推荐你时,她明确表态不相信什么百万设计师,我以为她不会录用你。” 廖亦凡抓了下头发,笑得露出两颗虎牙,“不过知道咱俩是老同学,她会录用你就一点也不奇怪了。她想要的是一个可以制衡我的对手,最好跟我的关系还有点复杂,这样她会有更多操作空间,你懂我的意思吗?就是,她喜欢把事情复杂化,这样对我们来说都不是好事。” 徐清嘴角微动:“我应该感到荣幸吗?” 廖亦凡怔住,好一会儿似无奈地拍了下她的肩:“你还是老样子,动不动就噎得人说不出话来。我们很久没见了,中午一起吃饭?” “顾言说我还有三天时间可以跟你公平竞争。” 显然还没得到最新通知,他有点惊讶。徐清坦白说:“这次机会对我来说很重要。” “我、我明白。” 廖亦凡看着眼前的女孩,忽觉舌苔干燥。 她变了很多,不单是外形,好像从里到外都变了个人,比以前更加沉静美丽。他有很多话想跟她说,一时间却不知从何说起,想了好一会儿,略有点局促地问道:“这次回来还走吗?” “我也不知道,要看情况。” “你、你去见过……” 廖亦凡还没说完,一阵电话声响起。徐清看了眼来电显示,匆匆道:“我还有点事,先回家了。”说罢朝他摆了摆手。 电话里传来并不陌生的声音,带着笑意。 “欢迎回来,我的小清清,我可想死你了,你有没有想我?我不管,晚上一定要喝一杯,场子我来定,你下班了直接过来。” 徐清走出廖亦凡的视野,到马路边上整个人放松下来,露出笑容:“不行,这几天要赶设计稿。” “又赶?你不是第一天报道吗?” “情况特殊。” 她把早上的情况简单说了一遍,于宛听得连连啧声:“宝贝,你进的哪里是设计公司,摆明了龙潭虎穴啊!一二组明显不对盘,拿你当夹心饼干呢,我看你这三组的老大不好当。” 徐清也看出来了,顾言和廖亦凡两人的话对不上,显然有人在撒谎。 “廖亦凡怎么回事?他真不知道是你吗?特地选在今天交设计稿,还说什么刚见完客户,感觉心机好深沉。那个总监也不简单,明知你们是老同学,还毫不顾忌在你面前说他坏话,啧,这是什么办公室战争?你更相信谁的话?” 于宛倒豆子似的分析了一顿,“于情于理肯定要相信廖亦凡,毕竟同学一场,你们还一起在陶溪川摆摊创业,而且他对你不是有那个什么嘛。” “什么什么?” “跟我你还装傻?以我对女人的了解,多半是总监在作妖,不过也不一定,毕竟职场如战场,竞争对手没有感情可言。说不准两人都撒谎了,在你面前上演罗生门呢。” 洛文文正处于不可预知的风口,现状艰难,急需改变和突破,否则不会在出现多个百万泡沫后还冒险聘请她。顾言虽然没有明言,但她知道自己的到来并不符合公司的预期,甚至可能是又一个错误的尝试。 加上一二组如今势同水火,也许她这个三组新人连试用期都没通过就被淘汰了,可见这一次蝶变之争有多重要。 于宛说:“宝贝,你可千万不能手软,景德镇现在不比以前了。” 她主攻专业是社会学,常年跟大数据打交道。据统计,景德镇现在每年会有近五万人涌入,他们是来自于全中国、乃至世界的设计师、古董收藏家、陶艺家、画家、年轻创业者,以及工业设计、艺术、陶塑等各行各业的毕业生。 所谓匠从八方来,器成天下走,这些景漂相聚于千年陶瓷文化古都,寻求肉身与灵魂的立足之地。可景德镇只有这么大,容不下更多的人,面对巨大竞争压力,大部分景漂都挺不过一年,能站稳脚跟的只有五分之一。 浪里淘沙,剩下的都是人精。 五年前,徐清就是那粒被淘出去的沙子。她非常清楚,要想留在景德镇甚至在景德镇扎根,是一件多难的事。 “记得那一年疯传全网的后浪宣传片吗?那一晚多少景漂们哭了,景德镇的后浪们太凶残了,失业、化整为零、功亏一篑,我看到太多这样的结局。小清清,不要再离开我,我一个人在这里等你,孤零零的,好苦好累……” 徐清及时打断她:“晚上来我家里喝酒。” 于宛立刻化悲为喜:“好!” 她太了解于宛的骗酒术了,一张嘴就知道什么心思,两人很久没见,确实该喝一场。她回家后先浏览了一遍洛文文公司历史作品,下午去楼下超市买了点食材,回来后清洗摆盘,于宛到的时候,火锅已经煮上了。 这套小公寓还是于宛帮她买的,在昌江对岸新开发区,附近配套健全,生活便利。装修风格也符合她的喜好,简约干净,温暖舒适。 二楼有两间卧室,徐清独居,就把其中一间改成了藏室。墙体刷白漆,墙顶四角装了十六只探照灯,由于空间开放有三面墙壁,各自置放一面落地藏柜。 中间有一张原木切割、未经雕饰的长桌,就是徐清工作的地方。 大部分时间,她都在这个藏室度过。 于宛看她的作品和藏品都已经运过来摆放在置物架上,远远看去就像一间小型展览馆,一时惊奇不已,在藏柜前连转好几圈才舍得下楼。 “看我给你装的藏室,是不是跟你上海那间没什么区别?你不知道我费了多大的力气,拿着尺子一点点量,装修师傅差点没暗杀我。” “买了你最喜欢吃的麻辣牛肉,待会儿多吃点。” 于宛小嘴一撅:“算你有良心。” 两个人就窗边坐下,于宛开了瓶红酒,和她碰杯子,说了会儿有的没的,徐清问她:“我拜托你打听的事,有着落了吗?” “哦,是这样。”于宛拿湿纸巾擦了下手,“万禾传媒创始人叫许正南,早年做地产起家,后来靠古董发家,现在生意做得很大,我有个朋友在里面工作,就打听了一下,他们旗下一个自媒体平台最近打算做一档叫做《大国重器》的节目,说是对外招募有故事、有话说的陶瓷工作者,其实早就内定了。” 于宛一边说一边瞅她,“据说就是那位。” 徐清没什么反应。 于宛叹了声气:“就是那位啊,这么些年我也不敢跟你提他的名字。他现在在景德镇算叫得上名号的大师了,能请他上节目,万禾肯定花了不少钱,我听说他在圈子里有个外号叫吞金兽,是不是很夸张?” 徐清客观点评:“符合他的人设。” 以前老师上课说太和殿上一浮白,手上就要生冻疮。某些人奇怪得很,从来不长冻疮,一双手比殿上白雪还要白,遂称逾白。 程逾白。 徐清的唇含着三个字,音质清冽而干燥。 于宛咬了口牙签肉:“说是还没签约,不过意向已经敲定了,不出意外就是他。” “你说的朋友就是以前追你那个吗?” “是啊,老色鬼了,天天缠着我。” “可以请他吃个饭吗?” “不要了?”于宛才要哭嚎,忽然反应过来,“不是,你想做什么?该不会想搭上《大国重器》?” 徐清拿起红酒给她满上。 于宛斜眼瞅她献殷勤的小样儿,哼哼两声:“你就这么对待姐妹的?明知那是个老色鬼还把姐妹往火坑里推?小清清你是人吗?” “你想要的那只包,我在上海买到了。” “好的,我马上就约他!包你先帮我保存着,么么哒。”于宛作势就要给老色鬼打电话,转而想到什么,笑了起来,“宝贝,你很棒。” 想要什么就去争取,不必考虑自尊心和外人的眼光是她一直信奉的真理。人生如此短暂,为别人的看法而活不会太累了吗? 小时候的徐清始终游离在真理之外,每天像只斗败的小鸡崽子,好在她终于长大了。 “刚才太随便了,现在重新打个招呼。”于宛站起身,捋了捋裙摆,郑重地朝她伸出手,“徐清同学,好久不见。” 两人手指交握,徐清平淡无波的眼里,迸射出一缕光芒。 于宛说:“欢迎回到你的主场。” 这个城市,这个季节,这个岁月。 才是你的主场。? 第4章 交稿这天徐清醒得很早,胸口有种很奇怪的感觉,好像梦还没醒,藏室里的一桌一椅跟在上海时没有任何变化,城市外的景象却已翻天覆地。 像是没有中间的五年,一睁眼她就回到了景德镇。 她站在窗边,对岸是景德镇古老的窑厂区,那里曾经盛极一时,几乎到了窑火彻夜不熄、家家户户都制瓷的地步。 而今画卷被折页,泛黄的记忆趋向黑白,那一片破旧的厂区,谁还记得曾经繁荣昌盛的十大瓷厂?徐清双手搭在栏杆上,眺望群山间如卧龙酣睡的一角,从衣服口袋里拿出一张照片。 照片里的老人头花发白,面容慈祥。她轻抚老人的脸,低声道,“爷爷,我回来了。” 这一次,她不会再逃。 徐清再三检查图纸后,背上画筒出门。考虑到早高峰可能会堵车,她提前了半个小时,不想车到中途,还是被一桩交通意外堵在路上。 两边车流拥堵,形成前后夹击,没有办法掉头。 顾言连着打了十几通电话来催她,眼看就要到上班时间,徐清也急了。探出窗外看了看路况,决定下车走过去。刚一开门,顾言再一次打来电话。 她在一片此起彼伏的喇叭声中向顾言解释:“我现在下车跑过去大概还需要半小时……” “不用了。” 顾言声音发冷,她一下子愣在原地。 “我会尽快。”她再次开口。 顾言仿佛察觉到自己口吻不善,缓和了一会儿说道:“工厂紧急催单,实在等不了,老板已经把廖亦凡的设计稿发了过去。” 徐清眉头一紧,抱紧了手里的画筒。 “还不都怪工厂不守信用,说好这段时间给洛文文加工产品的,竟然又接了别的公司订单,赶上梅雨季,陶泥晾干时间延长,流程都得跟着改。经销商每天都在催问发货日期,工厂两头要顾,压力太大了。” 顾言先还表示理解,转而又是不忿,“要我说已经等了三天,还差这点功夫?指不定谁跟老板吹耳边风了,整天心思不放在正道上,跟个娘们似的。” 她撒起火来没有理智可言,什么话都敢说,颇有几分绿林儿女的豪气。骂到最后,她又叹息:“你要是能早点交稿就好了!” 徐清沉默了一会儿问道:“工厂在哪儿?” “西岭山那边。怎么?” “我想直接去和厂长协商,你看行吗?” 她知道这是洛文文唯一合作工厂,厂长也是创始人之一,双方不止合作关系,也互相牵制。工厂必须以服务洛文文为第一宗旨,而洛文文的设计稿也要面临工厂的严格检验。 既然洛文文已经不打算等她,那她只能试试另外一个人了。 “西岭山在郊区,那边应该不太堵车。”徐清推断时间,现在过去可能还来得及。 顾言没想到她一个新来的竟敢直接给老板穿小鞋,傻了一会儿笑道:“好,我把具体地址发给你。” 徐清挂了电话,想起来有提前备份的电子稿,一并发到顾言手机上,顾言发来一个定位,告诉她会跟老板再争取一次。 徐清重新坐回出租车内,给司机说了新的地址,就在这时手机震动了一下。 她忽然有种不详的预感。 于宛通知她《大国重器》的主要负责人今天回国,飞机将于半小时后落地,还附上了航班号和一张照片。照片里的男人染着金黄色头发,一身古铜色肌肤,戴着太阳镜站在沙滩上,左右美女环绕,露出一嘴大白牙,笑起来痞里痞气。 她看了眼时间,半小时后落地的话,现在去接机还来得及,只是机场和工厂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方向。如果赶去工厂,她将错过参与《大国重器》的可能性。可如果去接机,她就将错过成为蝶变主设计师的机会。 她不禁想到五年前,摆在她面前的同样是两个选择,当时她挣扎了很久,最终输得一败涂地。 此时车疾行到岔路口,一个往东一个往西。 都是未知的方向。 徐清不得不重新审视这座城市,和五年前相比,它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道路规划依旧差,城市建设依旧落后,行人依旧到处乱窜,一眼看过去全是四只轮子和两只轮子交互冲撞的车流,时不时有小孩的哭声夹杂其中,看得人眼花缭乱,不知道路在哪里。 她是工业设计出身。曾经有人说,她和传统陶瓷以及因传统陶瓷而享誉古今的景德镇之间有距离。她一直没能明白,这个距离在哪里。 她很想找到答案,在这五年里,她不止一次追问自己,当初她究竟输在哪里?答案始终未明。 就在她犹豫不决的时候,司机被早高峰整得彻底崩溃了,扯着嗓子问:“你到底走不走?不走就下车。” “我要走。”徐清抓住椅背的手指微微泛白,过了好一会儿放轻声音道,“去机场。” 夏阳和梁梅在同事积极科普下,总算清楚了新老大的“来历”。 福斯特在《创造性破坏》中说,企业的基础假设是连续性,总想基业常青,所以焦点在于运营和管理;而市场的基础假设是不连续性,重点在于创造和破坏。如果你想成为不死鸟,唯一的方式是攻击自己。 作为一名知名设计师,向死而生是徐清最显着的风格。她曾在论坛公开发言:把每件作品当成设计师生涯最后一件作品,是对设计师这份职业最大的敬畏。同时,只有带着这份敬畏,与市场进行搏击,在赋予创造力的同时打破常规,挣脱禁锢,重塑自己,才有可能成为一名真正合格的设计师。 她在设计师平台上有自己的主页,每一句发言都很有力量,粉丝数量惊人,荣获拥趸数万,其中不乏对她真容感兴趣的男粉。 行业里流传一句话,设计师十个男人九个秃,十个女人里至少八个是师太,剩下两个还是搞艺术的伪设计师,其凶残程度堪比程序猿。可据有关人士透露,“不死鸟”长相秀美,很有江南女孩的气质,曾被某企业高管疯狂追求,全球最牛设计师平台、独角兽的服务器因她当机三小时。 “还斥巨资在外滩cbd买显示屏给她示爱。” “我猜这个企业高管一定是同行。” “娶老婆不就得物尽其用吗?” “你们太庸俗了,比起桃色新闻,这些发言不更值得研究吗?” “夏阳你会不会成为洛文文第二个无脑老大吹?” “第一个是谁?” “江意呀!无脑凡哥吹。” “你们别打岔,说起不死鸟,我突然想到一个人。” “哈哈我们想的不会是同一个人?某位同行?” “我可不敢跟那位称同行。人家的生活跟咱们完全不搭边,不过凶残程度倒是有的一拼。” “吞金兽毕竟威名远播,一瓢饮谁人不知,也不知道我死之前有没有机会进去看一眼。” “玩古董陶瓷的是真有钱啊。” “首先你得做到行业内一等一的翘楚。同志们,努力!” 此时,还不知道已经被组内小同志膜拜上天的徐清,刚刚赶到机场,已经过了上午十一点。 她打电话给于宛,于宛那头似乎在忙,杂音很多,大声问她:“不是说要去接机吗?怎么这会儿才来?人估计已经走了。” “我查了航班号,飞机确实已经落地了。” 她也不知道怎么解释,没能第一时间来机场有很多原因,现实是想做的事和能做的事之间差距,就像她和景德镇之间存在无形的距离,即便她不认同,也无法抹去客观存在的事实。 事实就是,不管想做什么,她都得先留下来。 “那接下来怎么办?” 徐清说:“帮我打听下那个人去了哪里,可以吗?” 于宛问:“你呢?” “我先不走,在这里等你的消息。” “好啊,我今天有点忙,会尽快。” 徐清找了个咖啡店坐下来,下午收到顾言的消息,确认洛文文在和厂长经过商议后,最终决定采用她的方案。 顾言把两个设计稿同时发到公司群,里面当即炸开锅。 她设计的主体茶器是一套以“茧”作为外形主体,整体呈椭圆状、通体施白釉的器皿,在茶盖上构造蚕丝之美,细密的网格令白釉纹路清晰,呈现真实触感,表达一种不可亵渎的圣洁,蚕丝沿茶壶往下蔓延,最终在茶把上“破茧成蝶”,以金色羽翼作为手柄,既有美学张力,又不失实用性。 “每一点都踩在美丽、易碎,生命力的主题上,且每一点都超越了主题。” “这也太牛批了。” “绝,真绝,我居然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夸。” “独角兽杀出来的果然凶残。” “真的很好看,神秘中带着一点禁欲感,太符合蝶变的气质了。” “怎么说呢,要没有天赋,很难有这种嗅觉和洞察力?一下子就能抓住人的眼球,并让你无法摆脱,究竟怎么做到的?” “我说一句老大牛逼,有人反对吗?” …… 一时间大家都忘了群里另外一个设计方案。 顾言故意等到廖亦凡被彻底晾在一旁之后才开口:“老板说了,新组长一来就给公司解决了燃眉之急,晚上他做东,请大家吃日料,就当给三组老大接风!” 此言一出,一组和三组呼声最大。 顾言特别提醒廖亦凡:“徐清刚来公司肯定不适应,你作为老同学,又是公司里的前辈,今天怎么说都不能缺席?” 廖亦凡仿佛没有一丝被人“黄雀在后”的羞恼,风度翩翩地应承下来:“当然。” 顾言看她一直没在群里说话,给她打电话,说廖亦凡的作品会作为另外一条产品线,她的蝶变才是主推设计。 她想了一会儿,说:“好。” 顾言没再说什么,让她到时间直接去饭店。徐清在机场等到下午三点半,还没收到于宛的消息,估计她抽不开身,决定先去饭店。 洛文文定了一个大包间,徐清提前到了,服务小妹领着她进门。日料店装修精致,中间以移门间谍。她左右看了看,站在预定的樱花间门口问:“旁边有人订了吗?“ 小妹以为自己听错了:“您是说旁边包间吗?” “嗯。” “目前还没有预定。” “那给我开,我先进去喝杯茶。” 小妹诧异地打量她一眼,确定她没有在开玩笑,拉开移门,徐清点了一壶清茶。小妹拿着点单离开,过了一会儿,隔壁包厢传来动静。 陆陆续续有人进门,说话声渐而大了起来。夏阳在里头嗓门最大,嚷嚷着饿死了,梁梅让他先喝杯柠檬茶。 一群人坐定后聊了会儿闲天,眼看到了约定时间,服务生问他们要不要先点单,有人不耐烦道:“旷工一天了还迟到,真当自己是什么大功臣吗?架子真大。” 徐清放下茶杯。 第5章 说话的是个女孩,徐清第一天报道的时候见过,叫江意。 江意是廖亦凡的脑残粉加死忠粉。洛文文每次进新人,都听过她为廖亦凡背书,“设计师行业新星,曾多次刷新洛文文同品类日用瓷的最高销量,被公认为设计师里最懂消费者喜好的商业鬼才,短短数年创作了多个爆款,是洛文文下一届总监的热门人选”,这句台词堪称经典。 原本廖亦凡越过顾言给老板交方案,其他几组议论纷纷,她就有点不开心,谁知徐清竟然找去工厂拦住了廖亦凡的方案,还获得老板破格支持,搞什么劳什子的欢迎会,她就更加憋屈了。 这都不算什么,关键下午开会时,也不知哪个不长眼的多嘴提了一句,说什么三组人手不够,要再招人。廖亦凡就说二组现在任务不重,可以先调个人去帮三组。 她一听就知道是个雷,生怕自己被选中,就差钻地缝去了,谁知最后噩运还是降临到她头上。 凡哥找到她,说三组新来的组长是他老同学,想拜托她去帮帮她。她不忍拒绝廖亦凡,面上勉为其难,心里哀嚎不止,离开了凡哥,她可怎么办?都怪那个新来的! 等了二十分钟,眼看正主还不来,她惯常被人当作大小姐捧着的人,还能忍?于是就有了开头那句话。 见众人不语,她又说:“你们瞪我干嘛?我说得不对?让整个部门等她一个人,可不架子大嘛!” 夏阳脸色讪讪,又狠狠剜她一眼。 梁梅说:“现在是下班晚高峰,肯定堵路上了,我们再等等。” “人家是魔都过来的,下班时间和咱们不一样,说不定这会儿还跟跟朋友在哪里喝下午茶呢。你问她到哪了吗?” “快了快了。”梁梅攥紧手机,不敢说老大根本没回复。 “入职当天就能在家力办公,完成基本工作还可以带薪休假,搞个接风宴还要摆谱,我看她也算洛文文第一人了?也对,请了尊大佛回来,不得好好供着嘛。” “你阴阳怪气的干什么?有本事你也跟老大一样。”夏阳骂道。 “切。” “要不我们看看菜单?” “好啊好啊,江意你喜欢吃什么?过来看一下。” 顾言坐在上首,看下面几个年轻人一来一往打机锋,都是二组和三组的。一组作壁上观,高高兴兴看戏。 旁边廖亦凡也不知在忙什么,手指就没停过。 顾言飞快地瞄了一眼,看头像似乎是厂长。 呵,还没搞明白呢?截胡这种事,你能截别人的,别人就能截你的。 “我特别喜欢她说的那句,想象力时代是设计师的时代。你看她的作品,是不是很有灵气?”顾言突然开口。 廖亦凡手下一顿,退出聊天界面,淡淡道:“她一直都很有灵气。” “灵气这种东西是真不好说,作家、画家、导演,设计师,艺术工作者都很需要它。有些人一辈子的成就加在一起,可能还不如人家一个随便闪过的念头。你说气不气人?” “这个世上本来就没有公平可言。老天爷赏饭吃是天赋,但除了天赋,努力也很重要。” “你说得没错,不过有些努力总归是徒劳的。”好比他,交了三张不同风格的图纸,最后输给徐清一张匆忙赶出来的设计稿。 结果最直观,不是吗? 顾言眼中的讥讽不加掩饰,廖亦凡早习以为常,把玩桌上的桃木珠,淡淡道:“一时的胜负,不代表永久的胜负。” “也对,在这方面你一直比我看得通透。”顾言低头,手指搭在茶盏边沿,冷不丁问道,“你向来不打无准备的仗,蝶变图纸早就准备好了?你早就知道三组有问题?那家伙精神失常跟你有关系吗?” 廖亦凡猛的一震,向左右看去。幸好同事们忙着点菜,没人注意他们的谈话。 他冷声道:“没有证据的猜测,最好谨慎发言。” 顾言哼笑一声。 手指弹了弹杯沿,就知道同为青花瓷,却不是景德镇出品。看这家日料店的装修和摆设,用的应该是正宗日本陶瓷。 景德镇本土瓷大多是高温细白瓷,声音清脆,日本瓷的声音则更低沉、厚实一些,不过外行是看不出来的,真真假假的东西,在景德镇有太多了。 “对了,今天七号空间站那边给我反馈消息,还是想跟一瓢饮合作。” “搞什么?这个方案不是已经明确拒绝他们了吗?先不说我们能不能跟人一瓢饮达成联系,就算能,一个搞古董瓷的能看上咱搞工业设计的吗?根本不在一个水平线好吗?” “怎么不在一个水平线了?看不起谁呢!” “陶瓷不分高低,传统陶瓷和现代陶瓷在加工方式、侧重点上都不一样,只能说双方追求不一致,没有办法求同存异。” “但你必须承认,传统陶瓷在售价、鉴赏、研究等方面,就是比现代陶瓷高人一等。” “放屁,论应用领域现代陶瓷早就甩他传统瓷十万八千里了,好?” 不得不说这帮小孩儿个个都是人精,一看话题不敏感,就都耳聪目明了。 说起七号空间站,是某平台计划搭建的全球最大集“科技、科幻和科学”为一体的视觉空间体,洛文文好不容易才搭上线,又从一众竞争者中突破重围,得到上级领导的一致认可。 谁知临到签约时,不知道从哪冒出来个傻蛋,提了嘴吞金兽,不懂行的资本家们纷纷嗅到了商机,非要把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伙人拉到一起,还美其名曰要在后现代感、未来感的空间体里,创造古老又永恒的主题。 what?!确定不是在搞笑吗?洛文文是设计公司,走的是大胆创新的路子,一瓢饮是吞金兽的地盘,从里到外和“古”脱不了干系。而且在景德镇确实有不成文的风气,主张现代工业设计的陶瓷人,确实欣赏不来古陶瓷的美,而古陶瓷的先锋者也确实瞧不上乱七八糟的设计,总把悬浮挂在嘴边。 这不,传统陶瓷和现代陶瓷就开始了漫长的扯皮嘛。 七号空间站的项目是一组、二组花了三个月时间共同做的,前后推翻了上百个方案,已经快被折磨得怀疑人生了。 “说真的,吞金兽到底什么来头?怎么资本家一听到他的名字就两眼放光?” “要不怎么说是臭味相投的引力呢。” “什么臭味?人民币的臭味吗?” “我希望这种臭味能把我淹死。” “别乱扯,说正经的,我之前在网上看过他的采访,他是陶瓷大学毕业的?” “诶,那不就是咱师兄?” “那能不能通过校友会什么的勾搭看看?万一踩了什么狗屎运能成呢,七号空间站可是块超级大肥肉啊!” “要什么校友会,亦凡应该认识他?”顾言看他们讨论地火热,适时开口,四两拨千斤地一点,同时惊掉十几张下巴。 见廖亦凡不应声,她又道:“你们是同届?我之前在论坛看过你们的合照。哦对,徐清也在里面,站你们中间。” “什么?!” 面对一众小年轻目光中闪烁着的天真与好奇,廖亦凡无可奈何,解释道:“我确实认识他,以前一起上过公开课,不过不熟。”就在众人大失所望时,他又道,“洛文文想要成为第二个设计行业巨头洛可可,拿下七号空间站的确是一次势在必得的尝试。” 是啊!否则说这么多废话干什么? “要实在不行,不如让徐清去试试?”廖亦凡说,“我不能办成的事,她未必不能。” “什么意思?!” “我好像嗅到了什么不一样的气息?” “这是什么梦幻联动,白天还在说吞金兽和不死鸟的凶残程度值得一拼,现在居然告诉我,这两人有猫腻?” “不会?吞金兽不是古陶瓷研究专业吗?咱老大学的可是工业设计。” “啊我想起来了,他们那一届做过教学试验,好像就是为了破除传统和现代陶瓷之间的壁垒,让他们一起上课了。哦对,就是凡哥刚说的公开课?” “真假的?吞金兽的老师很出名,是吴奕教授?大师中的大师了。” “小同志你头顶八卦雷达吗?怎么什么都知道。” “意思是只要三组老大出面,就能把吞金兽拉过来和洛文文合作?” 不等廖亦凡开口,顾言抢白道:“七号空间站那边我打算再谈一次。徐清刚来,没跟过前面的流程,这事交给她不合适。” “蝶变她也什么都没参与过,不也拿下了嘛。一个公司的同事,有什么合适不合适?”江意跟炮仗似的直接把顾言堵回去了。 顾言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吞金兽要是好摆平,七号空间站早就自己搭上线了,至于一而再再而三暗示他们吗?原想趁着大家伙都在,把难题抛给廖亦凡,不成想他倒会转移矛盾。 反正最终要是不成,甭管一组还是三组背锅,只要二组独善其身就行了。 他们俩都是千年狐狸修成精,谁能听不懂话外音?只是没想到公司这帮小孩个个福尔摩斯,扒起人老底来毫不留情。 夏阳一看气氛又要凝固了,忙发挥八卦精神追问道:“凡哥你倒是说呀,他们俩到底什么关系?” “不会真是我想的那种关系?” “旧情人?” 廖亦凡被问得节节败退,头疼不已,无奈道:“超出工作范畴的都是隐私,她的感情问题我不方便回答……” 是感情问题就没错了!廖亦凡看他们一个个都是火眼金睛,顿觉自己失言:“不是你们想得那样。” “那是哪样啊?” 就在这时移门被拉开,一道声音比人先出现:“想八卦不如来问我?”? 第6章 徐清脱下鞋子走进来。她的脚白白的,在光线下骨感毕现,外加一身黑色天丝半袖套装,更衬得她肤色如雪。 她对众人致歉,说路上堵车来晚了。大家心思都在八卦上,忙齐声说没事,七手八脚把夏阳搡到最前方。夏阳舔了舔唇,硬着头皮道:“老、老大,你跟吞金兽,哦不,就是程师兄认识?” 这不废话嘛!众人恨铁不成钢。 徐清走到廖亦凡对面坐下,挨着顾言,拿起事先倒好的茶润了润嗓子,又低头看杯子:“茶是好茶,正宗的云南高山滇红,不过……” 她将手抬高,指圈握住茶杯的边沿,放到灯下5厘米处敲了敲茶杯边沿,只见不平整的釉面出现透光,仔细看茶渍粘结,胎体油腻泛黄。 众所周知,日本陶瓷釉面和胎体结合得比较紧密,施釉薄而均匀,有光亮感,胎质坚硬细密,触碰起来手感较为平滑结实,而这家日料店所用餐具,虽明显符合日本清雅和风,但在灯下近距离处一看,质感粗糙一览无遗,敲击边沿声音也不如景德镇本土高温瓷清脆,更不似日本瓷短促有力,显然是杂货。 众人皆惊。 “你懂瓷器鉴别?” “一点点。”徐清放下茶杯,给出他们期待的答案,“还是吞金兽教我的。” “啊呀!” “不过没你们想得那么复杂,只是关系不错的老同学而已。” 关系不错?不错到什么程度?夏阳两眼直放光。 徐清扫他一眼。 夏阳偃旗息鼓。 看来是非比寻常的“不错”了。 顾言先前还以为茶杯是进口日本瓷,特地敲了两下,没想到是杂货,一时陷入自我怀疑,一时又不敢笃定,连看徐清好几眼。 徐清问她怎么了,她忙轻咳一声,借口来迟,要她自罚三杯。 日料店摆的都是清酒,度数浅,徐清抬手就喝了。 席间重提七号空间站,未免让廖亦凡遭殃,江意直接问徐清能不能联系吞金兽。本来这个事,出于老同学的层面,随口问一句不算什么,怕就怕给了人希望,到最后办不成,事情容易变质。 顾言先前拦了一次,就是担心这个。 江意也不傻,当然是故意给徐清找难题。 眼看徐清没法接茬,夏阳又要开始气氛担当,江意突然顶上来:“这么点小事你不会不想帮忙?” 徐清刚在路上已经收到人事调动的消息,说:“你现在是三组的人,搞砸了七号空间站的项目,对你有什么好处吗?” “我……” “是想让我帮忙,还是想让我倒霉?” 没想到徐清会当场发难,不止江意,所有人都愣住了。夏阳咽了咽口水,悄悄对梁梅竖了个大拇指。 廖亦凡想做和事佬,还没开口就被打断。 “北欧最好的设计公司只有7个人左右,美国有20多个人,而中国平均有50人。洛文文三个组人数加起来在国内算少的,但在国际上已经属于超多标准。设计行业应该做小而美的公司,违背社会规律的后果是什么,你知道吗?” 越小的公司竞争越激烈,完全不可能存在什么企业老油条,浑水摸鱼之辈,就是和洛文文一起打天下的顾言,每天下了班还要熬夜学习接触大量新鲜事物,将“灵感”奉为神明,不敢有一丝懈怠。 可她看过江意的个人资料,每天忙着在社交平台营造精致繁荣,应该没有太多时间投入学习。 “你去年就来洛文文实习,比夏阳和梁梅更早适应设计公司,可据我所知,至今你还没有一件设计作品投入市场。” “那是公司制度所限,客户定制的产品需要达到一定的设计年限和作品数量,我工作还不满一年,谁会买我的单?” “夏阳,你有自己的品牌吗?” 突然被点名的夏阳愣住了,下意识想说没有。当然得说没有,合同制的设计公司最忌讳员工私下搞小动作,为外面的公司服务或者自己开小灶,这些都是行业禁忌。 可对上徐清的目光,夏阳不敢说谎,勉强点了点头:“不过那已经是上学时候的事了,我有好多同学都自主创业,去陶溪川摆摊,我尝试过做自己的品牌,但是失败了。” “我看过你设计的蝶变图纸,有很明显被市场打磨过的痕迹,你聪明地把制造难度和审美标准降低,在美学和体验感上增强,非常符合蝶变的主题,而且,你脑洞很大,把成套茶器做成套娃的形式,很有意思。既然要做盲盒,一定不能是单一产品,我想推荐你的设计作品,作为主推产品一起投入市场。” “什么?!” 众人瞪圆了眼珠子,还能这样? 徐清看向顾言:“在洛文文,组长有这个权利吗?” “当然。”顾言说,“盲盒只是一种玩法,在组内会议里,我们从来不提倡一言堂。任何小组都可以越俎代庖,向上级汇报成果。江意,你们二组不是一向最擅长越级玩法吗?” 江意知道她在含沙射影谁,辩驳道:“那是因为夏阳有实战经验,才能得到老大的破格提拔,我又没有创业过,按部就班跟老大学习不是设计师的常态吗?” 可话又说回来了,常态既意味着普通,普通即意味着平庸。 这才是设计师最大的禁忌。 徐清问她:“你按部就班学习了一年,有一次尝试主动抓住机会吗?” “我……” 顾言说:“如果老大一直没有采用你的方案,你应该反思问题出在哪里。相信不管是你个人,还是你老大,都不可能和制度有关。设计公司没有绝对的制度,尤其在洛文文,我之前也采用过实习生的方案。江意,你来了公司这么久,还不了解情况?” 江意眼圈一红,泪珠子啪嗒啪嗒往下掉。她不由自主地望向廖亦凡,眼眶里蓄满了泪水,羞愧、不敢置信、怀疑和自我否定。 真的是她无能吗?为什么凡哥从来没有采用过她的方案? 如果说一个设计公司有七个人就够了,那么在洛文文,每个组最多三个人。现在不管二组还是三组,她都是多余的那一个了吗? 顾言走过来拍她的背:“好了,今天大家聚在一起是为了迎接徐清,不是开批斗大会,刚才的话有点重,你不要放在心上。主要你这脾气太冲了,以后得改一改,别什么事都往前面冲,炮灰懂不懂?” 夏阳跟着附和:“哎呀,这清酒度数太高了,我都有点晕了。” 梁梅说:“大家今天高兴嘛,多喝了点。江意,没什么的,以后在三组我们一起努力,争取早日向夏阳看齐。”末了又看向徐清,“老大,我们还有机会的,对吗?” 徐清眼眸清亮,声音如常:“淘汰赛才刚刚开始。” 一如她以往的风格,显少发言,可每次发言都极具挑战性,完全能够激发一个人的胜负欲。知道什么叫做车轮战吗?不死鸟曾在独角兽平台大战几百回合,击退一众竞争对手,成为设计师行业名副其实的“独角兽”。 当今世界,为什么日本陶瓷能够走在中国前列?那是因为他们率先发现了工业陶瓷的价值。像京瓷、toto霸占着高端市场攫取大量利润,而后广东人有了危机意识,发展出完善的现代陶瓷工业后来居上,已经完全取代千年瓷都景德镇在世界潮流中的位置。 为什么广东、山东、浙江都开始走向工业陶瓷时代,景德镇却还停留在原来的位置上?究竟是他们固步自封,还是历史遗留问题? 洛可可的创始人贾伟说过,不能数字化的企业是时代的遗孤。 不能工业化的陶瓷,注定是历史的炮灰。而工业陶瓷的时代,将是设计师的时代。 廖亦凡显然微醺了,眼神迷离地看着某一处。徐清肤色很白,白到可以看清脚上的血管。她身上有江南烟雨的气质,明明柔和含蓄,可说的话却布满了刺,偶尔还有点坏。 他靠拢过去,轻声说:“你今天让我很难堪。” 徐清一愣,却听他笑了:“不过这确实是你的风格,你总是让人觉得很尖锐,又很信服。” 她的才情、灵气和实力,包括长相,都让人着迷。廖亦凡终于发现她哪里变了,一朵含苞的花骨朵绽放了,是岁月赋予的魅力。 他带着一丝亲昵,说道:“我以为你去了上海会长大的。” “我早就长大了。” “哪有。”他喝多了,靠得很近,两人的手在桌下挨着,稍微一动就能覆盖上去。廖亦凡望着她,眼中有说不出的迷恋。 徐清朝旁边挪了挪,突然被他攥住手。她低声说:“你喝多了。” “嗯,有一点。” 他微微眯眼,余光在包间内扫视一圈,顾言已经喝醉了,撸着袖子在跟夏阳划拳。她今天一定很高兴,徐清公然借江意打他的脸,等于直接和二组开战。 自己聘来的前锋,杀伤力如此强悍,怎能不高兴?喝到最后直呼清酒不过瘾,让夏阳去隔壁便利店买了两箱啤酒。 江意一直躲在洗手间,后来发消息给他说不舒服想先走,他没有挽留。现在这个让他下不来台的罪魁祸首还躲着他。 廖亦凡又是失落,又是无奈,轻声唤她的名字:“徐清,你见过他了吗?” 徐清沉默不语。 “明天校庆,他要去演讲。”廖亦凡睁开眼,眼神柔软,“你想去吗?” 徐清看着他反问道:“你想我去吗?” 第7章 徐清留到最后结账,服务员拿账单给她核对,顾言扯着嗓子让她开票,回头找老大报销,旋即被夏阳架上了车。 服务员一看机器说票不够了,要去里面拿。 进了门,两个服务小妹立刻凑到一起。 “你说的就是她?比同事早到,但在旁边开了包厢,一直偷听的那个?” “你小点声,人家就在外面。” “你说她偷听什么呀?我听他们讲话,好像就是设计公司而已,没什么机密?” “我怎么知道。” “看不出来啊,长得文文静静,居然是个心机……”后面一个字做了口型。 “你别说了,就你刚才在卫生间一直问我,肯定被人听去了。要被老板知道我们在背后嚼客人舌根,就死定了!” “谁啊?” “不知道,我出门的时候就看到一个背影,是个女孩子。不会是同一个公司的?” “哪有这么巧的事,你别想了,我先拿票出去。” 一开门,服务员吓了一跳。徐清就站在门外,声音凉凉的,没什么情绪,问她:“好了吗?” “好,好了。”服务员忙把票递给她。 徐清拿了发票就走。 门一开一合,卷进丝丝雨气。服务员朝外看去,见女孩站在路边,旁边有男人撑伞过来,随即脱下外套罩住她的肩膀。 女孩没有拒绝,两人相携渐渐走远。 到了家,肩上还是湿了,徐清拿毛巾擦干头发,隔着窗户似乎还能看到楼下的车灯闪烁,廖亦凡似乎还没走,代驾不会收加时费吗? 她刚要拿手机问他,一通电话先进来。 “你不知道老色鬼有多难缠,一直跟我打太极,老娘差点就要掀桌子了。都怪你,说好要去机场的又临时变卦,害我白白被揩了多少油?” 于宛喝了酒,嗓门忒大,徐清拿开手机,任由她发泄了一会儿。 “改天给你买包。” “你就知道拿包打发我。”于宛大抵猜到什么,也不多问直接说正事,“负责接机的同事回到公司说,许小贺下了飞机直奔一瓢饮去了。” “许小贺?” “对,就是白天照片里那家伙,看起来浪浪的,他就是《大国重器》的项目负责人,许正南的儿子,万禾传媒太子爷。”于宛说,“老色鬼还防着我不敢明说,真当我傻吗?堂堂一朝太子爷亲自负责一档节目,这里面铁定有猫腻,程逾白到底在干什么?” 徐清提醒她:“万禾传媒之前在郊区买了块地。” “我知道,九号地对?我关注的一个古董拍卖公众号还特别为这事做了个专题,就黎姿,你知道的?她现在是中国瓷器和艺术品部专家暨古董拍卖主管,连她都做了转发。当时我还纳闷呢,不就是一个常规的房地产开发项目,至于这么多行家里手都不顾吃相吗?后来居然连财经频道也播出了,那一阵消息挺多的,都说要搞什么大动作?” “古陶瓷村重建。” “那看来是真的了,程逾白肯定是主谋,要不然黎姿不可能转发,人高岭之花什么时候捧过资本的臭脚。”于宛连连啧嘴,初时的气恼过后坦然吃起瓜来,“说句题外话,这年头靠脸吃饭不算丢人哈?程逾白这两年的采访视频里看着比上学那会儿有魅力多了,又成熟又冷峻 ,看着贼带劲,他是不是偷偷吃什么防腐剂了?瞧把人家港行副总裁迷的,听说还不止黎姿,一瓢饮外头经常有形迹可疑的女性蹲点,就这事警察都去过好几回。” “这么私密的事你都知道?” “还有心情开玩笑?” 徐清得到答案,错过接机后一直悬着的心算落到实处,走到藏柜前,随手拿起一只看起来旧旧的茶碗,两指捏着边沿,翻来覆去把玩。 “之前我还搞不明白你怎么突然看上《大国重器》,现在想想,你早就知道九号地的事了?”否则也不会让她帮忙打听万禾传媒。 “如果真要重建古陶瓷村,程逾白肯定是牵头的那个,听说不止万禾传媒,香港那边也有老板想参与,黎姿做的中间人,来头肯定不小。”于宛试着打商量,“说真的,《大国重器》水太深了,咱想别的法子好不好?” 但凡和资本挂上钩就没有简单的事儿。 程家老太爷当年桃李满天下,程逾白在景德镇树大根深,玩的都是普通老百姓一辈子望尘莫及的游戏,非要不自量力上去掺和一脚的话,下场无非是自取其辱。 而这种侮辱,其实没必要一定承受。徐清沉默一会儿,问她:“听说过洛可可吗?” “啊?” “以前设计一个logo需要2个设计师,2周完成,但阿里曾经向洛可可的创始人提出,有没有可能不需要设计师就能三秒钟出100个logo,听起来是不是异想天开?但洛可可做到了。” 或者说,做到的是——洛客。 创始人贾伟为了打败自己一手创立的洛可可,又重新创立了一个全新平台。利用技术+数据驱动,设计师的专业能力+算法工程师的能力,花10个月时间研发出了洛客云。原来做一个设计需要2周,现在只需要3秒;原来客单价上万,现在只要100元;原来一天最多做100个logo,现在可以做两三千个。 客单价大幅降低之后,客户的范围也大大扩展,随之带来订单量暴涨,最高峰时洛客周末两天的订单数量超过了原来洛可可线下一年订单的3倍。 徐清语调缓慢:“时代不一样了。” 自严格打击贪污腐败后,大师瓷(名家瓷)市场严重缩水,传统陶瓷(古瓷)在景德镇的生存空间正逐渐被压缩,伴随着网络普及和现代工业的审美提高,基于传统陶瓷而衍生出的、符合时代需求的现代陶瓷,将会成为景德镇陶瓷的最终赢家。 什么古陶瓷村重建,一帮资本家画地圈钱的口号罢了。 “于宛,别劝我了,你知道我回来是为了什么。” 于宛叹息,她当然知道。当初她被迫离开景德镇,刚到上海的那段日子究竟是怎么过的,别人不清楚,她能不清楚吗? 爷爷的死对她来说打击太大了。她开始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没日没夜地画图,什么设计稿都接,状态好的时候一夜可以画三张图,差的时候,半年出不来一张图,头发大把大把地掉,压力大到吃什么都吐。 短短三个月,整个人瘦了一大圈,后来开始吃药控制睡眠,白天晚上都在混沌中度过。画不出图,吃药也不管用,就在那时候,她染上了酗酒的毛病。 都说艺术家疯,灵感枯竭时尤其疯,徐清一直很有灵气和天赋,她的疯跟人不一样。于宛做了很多努力和尝试,才让她脱离对酒精的依赖。 到现在,虽然她常嚷嚷着喝酒,但她始终很怕徐清喝酒,怕她再染上酗酒的毛病。她不由地屏住呼吸,轻声问:“宝贝,你有没有在喝酒?” 徐清一愣:“没有。” “真没有?那你在做什么?” “盘核桃。” “骗鬼呢,你家里哪来的核桃?” 徐清微微一笑:“明天我想回学校一趟。” “啊?” “别担心,去办正事。” 她想参与《大国重器》,没办法从许小贺那里下手,只能去碰碰别的运气。于宛喝了酒话密,徐清听她说了很久,结束时已经快十二点。她下楼关灯,这才想起先前停在楼下的车。 到窗边一看,车已经走了,雨还没有停。 逢到梅雨季,夜里就开始潮汗不断,让人烦躁。程逾白再次从梦中惊醒,爬上莨风亭,风大雨大,只长夜漫漫,今晚岸边没有人。 这种迷离不可捉摸的状态一直延续到第二天。校方托老师吴奕来游说他回学校演讲,又一再叮咛不要讲过激的社会话题,让他专心宣扬学术,还拟了一堆命题,诸如古陶瓷研究学说、仿古鉴定要旨等等,讲了八百年早就老掉牙了,一点意思也没有。 唯一的一点意思是,临时更换的《大国重器》负责人许小贺,在昨天见完面后,答应今天会带合同来找他签约。 另外一点意思则是今天台下坐着的人。 除了受邀来参加活动的几个老同学外,他还意外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今天怎么有空过来?你们公司最近可是头条热门啊,那人真疯了?” “新闻都播了还能有假。亦凡,提前恭喜你了,少了一个强有力的竞争对手,我看这一年一选的总监非你不可。” “洛文文真先进,还搞选举。”坐在廖亦凡旁边,穿着件“黄马褂”打扮不伦不类又别具个性的男人揶揄道,“不知道的还以为选总统呢,真是民主选举,没有黑幕?” 廖亦凡举手投降:“你们别笑话我了,三组现在已经有人接手,老实说我没什么信心。” 黄马褂追问:“谁啊?竟然让我们廖大才子没有信心?” “阿风你正经点。”一眼看过去长得最像老实人的胖子说,“我听说洛文文效仿国外设计公司,搞什么竞争淘汰制,内卷很厉害。” “胖子你还知道内卷?很新潮嘛。” “滚滚滚,你就埋汰我,晚上别去我店里吃饭了。” “别啊,我最喜欢你家猪脑花,老香老香了。”黄马褂拱一拱旁边的人,“老张,晚上一起去,让我想想名头,要不就当庆祝程逾白再开一场演讲?” 老张一推眼镜,神色正经:“这话你别让他听见了,小心一瓢饮把你拉进黑名单。” “哎哟我好怕怕哦。” 他们几个打成一团,旁边的人完全插不进话。虽说都是一起上过吴奕试验班的老同学,但亲疏有别。穿黄马褂的叫秦风,专搞复古柴窑,老张是红店画师,这两人都是传统派,自然和程逾白走得比较近。 胖子早就改行了,现在在昌江边上经营一家四川风味菜馆,和他们关系都不错。剩下的要么留任陶瓷大学当起老师,要么跟廖亦凡一样投入了设计师大军。 洛文文在景德镇本地算响亮招牌,廖亦凡属于设计师里混得最好的。 秦风忽然想起正题又绕了回来,贱兮兮地问:“让咱廖大才子无法招架的到底是谁啊?” “徐清。” “徐清是哪门子……等等,徐清?” “谁?!” 竟是徐清! 第8章 秦风掏掏耳朵,疑心自己听错了。见廖亦凡笃定地看着他,旁边几个皆是震惊面孔,他勉强接受现实:“徐清回来了?什么时候的事?她也去洛文文了?” 不等廖亦凡回应,秦风两眼放光:“有她联系方式吗?快给我,我最喜欢和清妹讲话了,她可有意思,晚上谁也别跑,胖子请客知道吗?” 他真是脑回路惊人。 廖亦凡另一边的老同学戳戳他,小声说:“她怎么还有脸回来?当初要不是你帮她,她能在陶溪川打响招牌?说是你俩一起创业,主次分不清楚吗?一转眼就攀上高枝,白眼狼。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农村出来的设计小妹,跟人祖上就吃陶瓷这碗饭的皇家血统是一路人吗?他程逾白什么时候正眼看过工业设计?” “别说了。”廖亦凡面露不悦。 老同学自诩上下铺的关系,深知他被横刀夺爱的痛,愤然道:“得亏吴奕教授一碗水端平,两个都是得意门生,她才有机会接近程逾白。不过又怎么样呢?一个交换生名额又不能掰成两半,知道教授属意程逾白后,竟然把重病的爷爷接出院亲自去求教授,多丢人呐?她真是想上位想疯了!我听说她爷爷后来在谢师宴上晕倒了没救过来?” 廖亦凡拧着眉头:“事情过去这么久了,你怎么还记得?” “这种事怎么能忘?当时学校都传疯了,论坛里全是她和程逾白的那点事,不过后来论坛被黑,帖子都被删了,我估计是程逾白找人干的?毕竟正宗的皇家血统,怎么能让乡下妹染指?” “我再说一遍,她不是乡下妹。”廖亦凡显然已有怒气。 老同学一副男人都懂的表情,拍拍他肩膀:“我懂我懂,怪我嘴瓢,主要为你抱不平嘛。不过咱也别灰心,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早几年那些大师一个个下巴看人,现在退休返聘回厂子当技师都没人要,皇家血统又怎样?靠着祖上积德,还能吃几年?” 廖亦凡耐着性子提醒他,旁边还有两个正儿八经的嫡系。 不比他们这些“景漂”,秦风和老张都是正儿八经的本地人,祖上三代做陶瓷,接触和学习的也都是传统陶瓷。 在景德镇这个大染缸里,其实有很大一部分人都“死于排外”,又或者死于鱼龙混杂的“排外”,这东西说不清楚,属于历史遗留问题。 “我敢说就不怕他们听到,前几年流行大师瓷,程逾白资产翻了多少倍?眼睛就差长在头顶上。现在外面查得严,生意不好做了,还不是灰溜溜回学校演讲圈钱?” “圈你妈呀,一瓢饮卖卖够你一百辈子了,一个破演讲值个屁钱?”秦风早就听得不耐烦了,被老张拽着才没跳脚,眼看那家伙越说越离谱,撩起袖子就往前冲,“整天景漂景漂挂在嘴边,你睁大狗眼看看清楚,现在景德镇做陶瓷的有几个是正经八百的本地人,不都是外地来的吗?老子祖上还是香港人呢,这么说我也是景漂!怎么别人不罗里嗦,就你整天嚷嚷着排外搞分裂呢?我看你除了一张烂嘴,别的什么本事都没有!还是趁早滚蛋,别脏了景漂的名头。” “你说谁没本事?!” 平民子弟最不能输的就是尊严!好在早就看嫡系不顺眼了,双方一拍即合,直接在大讲堂干了起来。 程逾白讲到一半,见秦风爬到廖亦凡身上,夹心饼干廖亦凡被推来搡去,正面挨了一记不知道是谁的铁拳,顿时风度扫地。 程逾白蓦的眼睛圆睁,勾起嘴角。 演讲是没法再进行下去了,能让秦风动手,无非是积弊已久的历史矛盾,他也不想冒充好人去拉什么架,趁主办方不注意溜出大讲堂。 学术研究枯燥漫长,而他喜欢动手,看来是没法走老师的路了。旁边有人跟他打招呼,程逾白微微颔首,假意寻人朝旁边走去。 不远处的墙角,一道身影正要转身。 程逾白目光一定,加快脚步追过去。大讲堂下面是几十层的阶梯,他走得急,脚下一个打晃险些摔倒,好在旁边有同学经过,及时拽了他一把。 再一抬头,前面人影已经消失不见。 程逾白轻呼一口气,回想刚才的行为,顿觉可笑。追什么呢?弄得自己像个毛头小子! 正好小七过来找他,离得老远就开始嚷嚷:“我快把许小贺电话打爆了都没联系上他,不是说过来签合同吗?搞什么,又放鸽子!许正南父子联合起来耍我们吗?” “几点了?” “十一点一刻,早就过约定时间了!” 也难怪小七嘴里长泡,就一份合同,前前后后被拖拽了大半年。 程逾白回想刚才的背影,顶着风纤细而单薄,和记忆里某个点不期而合。就在小七又一次掐断忙音想摔手机时,他说道:“别打了。” “啊?” “他不会来了。”程逾白声线沉稳,“你去查查万禾传媒最近的动向。” 小七神色一僵:“你在怀疑什么?” 程逾白捏捏眉心。 说不好,总感觉哪里不对劲。他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在一种不知是安逸还是轻敌的状况下,不期然被一场飓风所包围。 出于敏锐的洞察力,他全身的血液开始被唤醒,快速流动起来,血管嘶吼叫嚣着,让他打起精神。 果不其然,晚上小七带着打听到的消息跑回一瓢饮,气没喘匀就把许正南祖宗问候了个遍。 “真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万禾传媒进行了股权重组,现在许小贺是公司第二大控股股东。关键大股东还是许正南,怎么可能?其他股东吃干饭的?这么搞万禾传媒不就是许家父子的天下了吗?” 程逾白仿佛早有预料一般,给他递过去一杯水,带着些许看戏的姿态,评说起许正南的家事:“许正南一介匹夫,全靠嘴甜娶了许红。许红是万禾第二股东,也是许正南发家的原始资本。” 许正南娶了许红之后,占尽许红娘家的便宜,刚巧两人同姓,公司不分你我。怎料许正南一朝得势竟想分家,许红也算女中豪杰,直接从美国重金聘请了一个律师团队,把许正南打得满地找牙,之后夫妻分居,许红长居美国,不再参与公司事务,却稳坐大股东的位子。 直到不久前许红在美国病逝,许小贺突然回国,接手大量股权。 “据说许红病中亲自拜访了几个股东,都是万禾传媒的元老,他们力排众议把许小贺推了出来,打了许正南一个措手不及。直到董事会开完,许正南才知道许红已经病逝了。” 小七瞪着眼睛:“你怎么知道?” “下午有人特地来一瓢饮给我送了消息。”程逾白似笑非笑,“估计是许正南的意思。” “我靠!他们父子俩在搞什么?反间计吗?” 先是老子联系不上,把儿子推了出来,后来儿子也联系不上,老子托人来告诉他们正在跟儿子抢股权。小七好像才明白过来似的,瞪大眼睛,“不会?许小贺跟他老子不在一个战壕?难道不是亲生的?” 程逾白摸了摸裤子口袋,掏出打火机。 “不是,他们父子怎么打擂台我不管,我就想知道这合同到底还签不签?” “许小贺还不知道,不过看样子许正南是不想签了。”程逾白微微眯眼,咬住烟头。 原先许小贺来找他,他还以为是许正南的授意,权当良器组委会邀请之事唬住了许正南,可现在看来,许正南这个老狐狸非但没有上当,还把亲儿子推了出来当挡箭牌。 说白了,既想吃《大国重器》的甜头,又怕里头有什么陷阱,不敢冒进。刚好傻白甜儿子回国跟自己叫板,索性就把烫手山芋丢出去。 反正不管这事儿能不能成,成了万禾是最大赢家,输了傻儿子一人背锅,他还能趁机把股权拿回来,岂不一举两得? 至于许小贺为什么临时反水,有很多可能性,只是世上没那么多刚巧的事。刚巧签约当天失联,刚巧那人出现在大讲堂外,前后联想一下,不难猜到原因。 “我们准备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要开始了……”小七抓着头发暴喝一声,“按照之前发出的预告,《大国重器》下周就要录第一期节目,现在合同还没落实,难道要功亏一篑?” 程逾白没说话,有一下没一下地吮吸着烟。 从窗边剪影看,他像长在黑夜里,与夜色融为一体。 这时,门口铃铛叮叮作响,有人在雨夜上门。小七正急得满头包,没好气道:“我们打烊了,明天再来!” 对方静了一下,说:“我来找人。” 小七一愣,转头走过去。临到正堂衔接甬道的地方,后面跟上来一个人按住他肩膀。他被一股说不出的力量迫使着停下脚步,见程逾白越过自己,大步流星往前走,忽然又像尊雕像滞住。 隔着几步距离,和来人面对面相望。 猩红在指腹间窸窣、闪烁,快要烧到手指。小七感觉这一刻空气凝结,不敢呼吸,过了不知多久,程逾白姿态娴熟地抖落烟蒂,把烟送回嘴边。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眯起双眼。 这是一个漫长的夜。 对于独自在黑夜中走了很多年的人而言,这一刻的漫长,比任何时刻都具备意义且值得铭记。徐清想到,她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一刻,不会忘记对面那个男人抽烟的样子,那么性感,又那么张狂。 她收起雨伞,从露天花园走进廊下。 地板上有她的影子和带着凉意的水迹。程逾白紧紧盯着那浓黑的一团,听见她的声音,久违说道:“程逾白,好久不见。” 第9章 万禾可以成为全中国最大以经营陶瓷为主体的实业公司吗?日本三大门、德国麦森,英国威治伍德,这些享誉全球的陶瓷门户中心,会有万禾的一席之地吗?许红在国外待了十几年,一直没有放弃思考这个问题。房地产已经过了快速增长的时代,依靠传统房产无法再扩宽万禾版图,而在当今世界,就景德镇而言,还没有哪一家陶瓷企业、甚至是叫得出名号的陶瓷品牌,可以替代景德镇这个超级ip,为景德镇陶瓷发声。 而“景德镇陶瓷”这个大ip也显然在向国际展示着自己江河日下的走势,这个时期回归再造一个陶瓷奇迹,不是没有可能性,且拥有必然性。 许红一直以来都想做实业。她想做一个景德镇陶瓷品牌,不意在取代景德镇本身,而是赋予企业价值将其延续,创造更多的奇迹,只可惜她始终没有等到那个时代。 在大礼堂突然被人拦截下来后,许小贺就一直深陷在母亲的病逝当中。他手上有《大国重器》最新更改过的采访台本,有关于9号地从拍卖到规划意向的全部方案,还有一份早就内定的合同和几个母亲事先安排好的心腹,看起来他有足够的资本可以跟老父亲大干一场,但他们似乎都忽略了一个关键核心——他不懂陶瓷。 许小贺对陶瓷文化一窍不通,跟景德镇也没什么感情。 这些年灯红酒绿光顾着挥霍青春了,哪里想过会有这一天。许红想过吗?她一定想过的,但她一定没想到,在还没做好准备杀回国内市场时,会突然被亲儿子气死? 是了,这才是许小贺回国的真正原因。 他一个完全不懂陶瓷的人也知道,想要在景德镇成就一份陶瓷事业有多难,更遑论实业之重。可他还是想为母亲,创造一个奇迹。 许小贺从杂陈的情绪中抽离出来,将关进小黑屋的手机打开,嗡嗡嗡蹦出来好多消息,里面大多是《大国重器》项目群的进展汇报,里面夹杂一条不容忽略的最新通告——老父亲许正南已经通过董事会,正式任命他为新媒体部的总经理,从今天起他就是许总了。 也就是说,《大国重器》将全权交由他处理。 就在这时,手机再次震动起来。 来电显示是一串陌生号码,但许小贺似乎有所预感。他本能想要逃避,又知自己避无可避,最终还是接通了电话。 对面是一个不算熟悉且听起来很难缠的声音:“许总你好,我是程逾白。” 程逾白将最后一口尼古丁吞入喉头,掐住烟屁股,丢在脚下碾了碾。 他一直没有开口,徐清便给自己找台阶:“不请我进去喝杯茶吗?” “我们是可以喝杯茶的关系吗?” 难道不是吗?徐清差点就要脱口而出,转而噎住了。他看起来拒人千里,是五年前从未有过的冷酷。徐清垂下眼睛,说:“我以为是。” “外面雨大吗?” “很大。” “那你还来?” “想来了。” 程逾白轻笑:“看来外面的雨还不够大。” “再大我都会来。” “你想好了吗?” 徐清抬头。 五年之约,如期而至。徐清说,“这是我们的约定。” 两人不知道在打什么哑谜,就这么堵在门口,任屋门大开,穿堂风四处流窜,夹着冷雨的湿气拂面而来,小七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程逾白总算后退一步,放人进屋。灯光下徐清脸色发白,用手拧了拧耳边湿掉的头发。离得近,背影不再模模糊糊,程逾白发现她比以前瘦了很多,一弓腰整个肩胛骨清晰可见。 他转过头去看向别处,问:“什么时候回来的?” “爷爷忌日前一天。” 徐清语调很平淡,也很自然,饶是程逾白准备再三,还是不妨顿在了原地,像是陷入什么不知名的过去。过了不知道多久,他反应过来,打开靠墙橱柜的玻璃门,从里面取出一件手帕包着的东西:“说起来……那天晚上我打碎了一只古董碗。” “怎么弄的?” “做着梦就……” “噩梦?” 徐清牵了牵嘴角,程逾白被噎住。 小七猛然瞪大眼睛。怎么可以这么随意又这么犀利地一针见血!她到底是谁?小七正打算深入观察,听见程逾白说:“小七,去煮壶茶。” “哦。”小七忙不迭转身,临走前贴心地为他们关上了门。 程逾白为自己的失常感到可笑。 “还是前清的古董呢。”他把手帕打开,放在桌上给徐清看,“是不是破碎了也很美丽?” 美丽到让他大意。 自从失手打碎这只碗,自那晚看到江边的她,这些天他一直心神不宁,料到许正南不会轻易松口,肯定还要再讹他一笔,却怎么也没想到老狐狸会突然撂挑子不干。仔细一想,老子叛变,儿子阵营不明,他现在可谓腹背受敌。 想不清缘由,只能怪它过分美丽了。 徐清不说话,程逾白笑笑:“你先坐,我有个重要电话回一下。” 就在不远处的窗边,徐清看到程逾白微微倾靠在窗台上,外面有一株芭蕉,硕大的绿叶兜着月色,圈出一小片阴影。那阴影将程逾白罩住一半,剩下一半露在光下,又是暧昧又是危险。 她听见他清朗的声音说道:“许总你好,我是程逾白。” 下一秒,不期然转过头来。 徐清眉心一跳,立刻转开视线看向桌上的碎瓷片。白釉表层有些微泛黄的痕迹,应是自然侵蚀,整体看保存完善,大致拼凑在一起,可以看清瓷片表面的绘画。 两幅画做水墨浓淡交接,浓的一面是一群小孩在草地上放羊,空中盘旋着一只鸟。鸟的羽毛呈黄色,双眼旁有黑色侧带,嘴短而尖,迎着春风飞过草地,消失在河边柳树中,体态轻盈,栩栩如生。淡的一面是满池荷塘,树荫浓密,桑树下卧着几只硕大的蝉,形貌憨厚,煞是可爱。 唯一的缺陷是,整个碗面有大片灰黑色暗纹,像是自然裂变又像是人为,单看不清,可能需要修复完整才能判断了。 碗底有标识,只光线暗看不清楚,徐清从中捡起一片,放在光下细看,忽又听见程逾白说:“好,明天见。” 她动作微顿。 写的什么人名呢,谦公?应是小字? 此时此刻正适宜灯下看美人,她眉头微动,目光专注,别在耳后的一缕碎发掉落在腮旁,更衬得发乌面白,鼻尖挺翘,朱唇饱满。程逾白想到以前一起上课,偶尔他会停下来看她,看到她脸颊泛红又或者狠狠瞪他一眼,那时即便没有这灯火辉煌,亦觉得千般好万般好,而今……早已物是人非了。 他走上前去:“下午我在大礼堂看到你了,怎么?听到我给许小贺打电话还有闲情看陶瓷?” 她倒是坐得住。程逾白刚要笑她,却听她突然“啊”了一声,本就面目全非的碗底掉在桌上,在清脆声中再次碎成两瓣。 程逾白气急:“你叫什么?” 徐清盯着一个方向:“你看不到吗?” “看什么?”程逾白跟着看过去。对面是一排博古架,上面挂着一幅瓷板画,下面是几只路边淘回来的小花瓶,素圈里插几朵黄白花,没什么特别。 徐清转而看向他,眼神怪异又震惊。 程逾白哼笑:“别告诉我你见到鬼了。” “你真看不到吗?”看不到屋子里还有一个人吗?就在古董碗摔碎的时候,一个人影飞了出来,出现在博古架旁边,穿着不伦不类的衣服,活像个古时候的鬼! “看你个鬼,别耍花招。” “我说真的!” “我看着像在跟你闹着玩吗?说罢,白天你都跟许小贺说了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确定程逾白没有在跟她开玩笑,她尝试着挪动脚步,拿起雨伞对程逾白说:“我先走了。” “不喝茶了?”程逾白略带嘲弄地看着她。 那眼神没有一丝温度可言,再加上刚才当着面不乏威胁的一通电话,徐清成功被召回理智,他果然没有变,还是从前那个不可一世的程逾白。她敛住心神,轻吸一口气说:“日子还长,这杯茶以后再喝。” “出了这个门就难了。” “从来没有容易过。” 那一刻程逾白身体里有某种冲动,迫使他往前走了一步,在门厅和花园的交接处,分割线变得模糊,阴影也变得不再确定,好像黑暗又好像明亮,但很快这股冲动就被他抑制住了,因为徐清在那片刻间抬头,仿佛已经换了个人。 “程逾白。”她叫他的名字,嗓音清冽,一如九年前初见,“我来是想告诉你,属于程逾白的时代,结束了。” 程逾白回想起从前,那个时候她还留着长发,耳垂饱满干净,没有耳洞,脸上有一点稚气未脱的倔强。 正是这点倔强让他不敢轻视她,一点点听清了她说的话: 程逾白,我会站在全世界最好的设计师平台上,打破你对现代陶瓷固有的偏见和与身俱来的优越感。我要让你重新认识设计的美和一个设计师所能为陶瓷带来的创新和价值,我一定要你亲手撕碎虚伪的嘴脸,看清早被资本腐蚀的骨子和骨子里奉为神明的自尊。 你们向这个时代所展现的一切荒唐的、丑陋的、夸大其词、不切实际的关于陶瓷的理想,我统统都会毁掉。 这是我的理想。 那可能是一个二十岁的女孩子,穷其一生最疯狂、也最绝望的时刻,却让他血液沸腾。他期待那一天的到来,即便到来的时机不太巧妙,甚至会构造不可预知的危机,但他依旧兴奋、期待,备尝快意。 很好,他终于等到今晚的主题。 程逾白一手按在墙上,头探出门厅,就这样端详她。她凝视他漆黑的眼眸,犹如被卷入一汪深渊。 “你刚才说的我都听到了。”他们的每一次宣言似乎都在这样的雨夜里,让他既感陌生遥远,又感熟悉亲近,像一团火燎着他,“但我提醒你,别打《大国重器》的主意,否则……” “否则怎么样?再杀一个我的亲人吗?” 女孩子迫视着他,和他离得非常近,“程逾白,我知道你要做什么,这一天我也等了很久,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 她怎么能这么狂?!程逾白快要抑制不住笑出声来,而他也真的笑了一声。 徐清不为所动,坦然回身,撑起伞来。 这一路风大雨大。 她每一步都踩在实地上。 程逾白站在半明半昧的门厅处,盯着缥缈的细雨随风而荡。那雨势忽大忽小,忽涌忽静,他的心仿佛被撕开了一道口子,忽而是被轻视的恼怒,忽而又是被挑衅的偾张,左右撕扯着他,将他彻底抛向狂风暴雨中。 直到夜半,程逾白回身饮了大口凉茶,披一件单薄衣裳推开后院小门。后面还缀着一间小院。这个不经任何点缀的白墙小院,这间无人知晓的手工作坊,在熙熙攘攘的人世间毫不起眼,放到神秘莫测的一瓢饮后头更是泯然于众。 程逾白捧起一团瓷泥重重摔下,胸臆间情潮翻滚如同昌江之水汹涌咆哮。他不知道就在不远处的江边,徐清同样心潮澎湃,夜不能寐。 出了一瓢饮的大门,她越走越快,最后疾步奔跑起来。 这是她的主场,她回来了。 比赛才刚刚开始! 雨接连拍打在脸上,扫去她心间积压多年的郁结和苦闷,也为她带来一丝真实感。真实到她无法忽略,雨有多凉,心跳有多快,而此时此刻在她身后还跟着一个尾巴。 那个“鬼”已经跟了她一路。 徐清逐渐冷静下来,走到一个绝对安全的夜市附近,周边霓虹闪烁,各种夜宵铺子林立。她停下脚,回头看向对方,问道:“你是谁?” 那人也看着她,带着谨慎的审视,思量许久缓缓回道:“我是徐稚柳。” 第10章 乾隆五十五年 立夏 “徐忠你疯了吗?怎么能让女人进窑里头,多大的晦气,快拦住她!” “我看谁敢动我娘!” “你们行行好让我进去,我快不行了,只想见我儿子最后一面,求你们了……” “你儿子是谁?” “阿谦,我的阿谦。” “湖田窑有这号人吗?” “当然有!我哥名叫徐稚柳,字谦公,是湖田窑的小东家!” “谁?” “徐稚柳!” “徐稚柳不是死了吗?!” “你说什么?!你说谁死了?” 混乱人声中总算有人搞清了状况,难怪徐稚柳迟迟不肯露面来见自己病危的母亲,难怪徐忠这个一家之主,会枉顾窑厂不得进女子的祖训,任由仆从放那一对母子进来,可里面俱在等开窑的窑户们岂是好欺负的? 自从得知徐稚柳以身蹈火“殉窑”后,搭湖田窑烧瓷的坯户们、窑户们就再也坐不住了,消息插上翅膀飞了出去,不出一柱香,景德镇内外皆为震动,堵得湖田窑水泄不通,一天一夜没个消停。 临到午间,在浮梁官兵的严厉肃清之下,好事者才不得不一一离去,留几位当家在内厅商议后续,以夏瑛、安十九和浮梁知县为首,三窑九会主事人作陪,由徐忠与湖田窑的大管事们主拟章程。 按徐忠的意思,当然是立刻停火,所有损失皆由湖田窑来承担。他与徐稚柳虽不胜父子,但有叔侄情谊,十年相守,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湖田窑有今日盛况,纵不愿也不甘,徐忠也必须承认,徐稚柳有不二之功。 只里面烧的不止湖田窑和一些民窑、坯户的瓷,还有御窑厂的瓷器,烧得好,甚有可能作为御用瓷一齐贺岁万寿节,皇权当前,谁敢造次?皮球踢到安十九和浮梁知县跟前,谁都不肯接茬,夏瑛一时间也难决断。 论理,应该烧完一天一夜,待到正时才开窑,毕竟此时停火也挽回不了什么。 论情,一代商才,相才,怎能任由白骨成灰,任人于脚下践踏? 夏瑛左思右想,始终难以两全,就在他拍案决定立刻停火时,安十九懒洋洋地站了起来。他抚着手上的玉扳指,清俊的眉眼含着笑意道:“左右不过还有半个多时辰,何必为了一个死人冒天下之大不韪?夏大人,若此事传回京中,您打算如何向皇上解释?” “当然是据实上报。”夏瑛为人端肃,绷着脸道,“皇上仁厚,想来可以体谅下官惜才怜才的拳拳之心。” “哦,那我倒要问问了,夏大人所谓的才人徐稚柳,可有功名在身?” 夏瑛一愣。 愣住的又岂止夏瑛一人。任谁也没有想到,不久前还在与徐稚柳称兄道弟的安十九会说出这么番话。 “既无功名,对景德镇瓷业也无甚贡献,甚至不是御窑厂的工人,即是一个输了比赛就要寻死的小民,当真值得提前开窑、损失万千去捞那点可能早就不存在的尸骨吗?若他当真化为灰烬,皇上兴许才会敬他还有几分匠心骨气?” 他这话说得明白,若被征召进御窑厂给皇帝打工,没有功劳还可以说说苦劳,可他一个平平无奇的小民,景德镇多得是这样的小民,虽然“徐稚柳”三个字家喻户晓,但他没有留下只字片语就自尽了,非但不能为自己正名,反而还输了一个匠人的风采,甚至不如一个小民!此事若真计较起来,即便没有停火,夏瑛都可能吃个监管不力的瓜落,就更不用说挑战皇权去救这样一个小民了。 这样一个小民,不值一提的小民,如黑子一般,死了亦可无名无姓、亦可随便侮辱践踏的小民,值得吗? 当然值得!徐忠在心里大呼,稚柳啊,我明白得太晚了!过去你总叫我离安十九远一点,我不听,离了天子十万八千里,权阉就是景德镇的天!我敬畏他,畏惧他的权力,在阿南事件后,我甚至庆幸他替我出手管教你,甚至感谢他让你留了下来,可直到今天我才发现,安十九有多么的无情无义!他是多么可怕的人啊!你为他做了那么多事,而今你已死了,他甚至还要鞭你的尊严、你的人格,你对江西瓷业的付出,稚柳,我悔矣,我追悔莫及啊! 我万万没有想到,最后竟是和湖田窑对立的夏瑛敢于挺身而出说句公道话,这偌大人世,还有谁甘冒杀生风险为你正名?没有了!我怎能继续沉默下去!稚柳,今天我便要化身为矛,哪怕舍了这条老命也要为你挣个清白! 就在徐忠颤着手重重搭住椅背准备起身时,一人冲了进来。那少年提着长长的衣摆,跌跌撞撞地往里冲,绊住了脚再不断爬起来,一边冲一边高呼:“他值得!” 他值得,再也没有比他更值得的人。少年冲到内厅不管不顾地抓住徐忠的手,“快,快跟我走,快让他们停火。” 浮梁知县一看安十九面色铁青,立刻斥道:“放肆!”旋即招呼两名衙役,上前制住这个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小民。 梁佩秋被一左一右钳制,按住跪下。他奋力挣脱,从怀里掏出个物件高高举起:“立刻停火,否则我、我就砸碎它。” 众人定睛一看,这不是已经决定作为万寿瓷进献皇帝的春莺夏蝉青花碗吗?不是上交御窑厂收起来了吗?他从哪里拿回来的? 梁佩秋不理会对方的诘问,只反反复复道:“停火,立刻停火,我要见他……我要见他!你们快给我停火!” 哪里还能见他?莫不是也失心疯了?安十九讥笑一声,一个两个的都让他觉得刺眼!他照旧漫不经心把玩着玉扳指,声音却叫人发冷:“都说你们势不两立,到底是传言骗了我,还是……人骗了我?” 他想起那个在雨夜亦不卑不亢的青年人,曾与他分庭抗礼,亦曾为他马首是瞻,只锋芒过盛,到底是把双面刃,用着伤心又伤身,还要时刻提心吊胆,防着他什么时候倒转枪口。 幸好死了,一了百了。 最好烧得再久一点,连灰都不剩。 安十九想起来就高兴,只梁佩秋一言不发地盯着他,那目光叫他不悦。他不喜欢被威胁,遂又问道:“若不停火,你当真敢摔御瓷?” 他声音一沉,自有浸淫宫廷多年的威严,是一种上位者自然而然的气势,仿佛是吓住了梁佩秋。左右衙役见状,趁其不备上前去抢青花碗,梁佩秋却早有准备,动作更快地往旁边一闪,直冲梁柱而去。 猜到他要做什么,众人皆惊,可已经来不及了。只见那少年两手抱着青花碗,头笔直地撞上梁柱,然后滑落在地。一抬下巴,额上血迹斑斑,独独双目欲裂。 他穿着单薄的月牙白长衫,脸也十足苍白,被满脸鲜红的血映衬着,透出一股悲壮来,叫人万分震动。 他竟以死明志! 他竟不畏死! “梁佩秋,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后果你承担地起吗?” 梁佩秋恍若未闻,喃喃低语:“他那样的人,你们凭什么?”你们见过他每夜巡视窑厂的样子吗?见过他雪天奔波帮人置办官帖吗?见过他信守诺言为黑子殓葬,为窑工鸣冤表不平的情义吗?见过他为生计所困被迫放弃仕途时周身的光芒吗?那样勤勉温柔的男子,竟被你们活生生给逼死了!梁佩秋不知想起什么,猛一抬头,嘴角浮现一抹啐血的笑意。 安十九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冥冥中似看到雨夜那双眼眸,叫他心惊肉跳,亦为之怒火焚烧。他几乎失去理智,上前一步迫视那双眼眸,势要撕碎其中掩藏的虚伪、嘲讽和不屑般沉声问道:“他对你不屑一顾,你如此倾心交付,值得吗?” 梁佩秋微微低头。 安十九以为他示弱,才要放声大笑,却见那股悲壮化作悲凉的情意,于少年唇间带着羞怯般缓缓吐露:“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明月怎会错呢?定是我冰心未明,他未能看清。” 他是如此羸弱,却又如此坚定。 他将那人视作明月,那人又该是何等的皎洁。 他不愿直视污浊,唯恐那污浊染指明月。 这一日,城中再起《打渔杀家》的曲目。 梁佩秋,这个小民用一己之力向安十九证明,徐稚柳这个小民有多值得。他逼着那些身穿官服的权贵停止窑火,虽然距离开窑时间已经近了,什么都无法挽回了,虽然窑洞里红火漫天,满地都是分不清柴木灰还是白骨的灰烬,但他还是很感动。 他是第一个见到柳哥的人。他亲手将灰都扫了起来,用衣裳兜着填满胸膛,尔后郑重交到阿南手中。他打开了柳哥生前最后一只匣钵,看到那只流光溢彩的青花碗,只上面出现了大片灰黑色不知名的裂纹,被权贵视为不祥之物仍要碎之,他抵死反抗,以命相护。 最终,他用一条腿换回了那只暗纹缠生的青花碗。那是徐稚柳生平最后一只亲手烧制的青花碗,是用他的肉身、灵魂所幻化的臻品。 至诚无忘,炳在日月; 烈气不散,长为雷雨。 柳哥,我从未忘记你是怎样的人。他躺在血泊里,仍旧在笑。 世人皆叹,原来不显山不露水的小神爷才是怒擒渔霸的梁山好汉呐!可谁又知道小梁的一生,至此再无圆满。 他的歧途,才刚刚开始…… 第11章 有很长一段时间,徐稚柳不知道自己是谁,他还是他吗?是曾经那个徐稚柳吗?或是,另外一个徐稚柳?他搞不清楚,只知道自己还没有死,以另外一种形式活在另外一个世上。他带着无以言表的悲伤来到这个世上,这个同样叫做“景德镇”的地方,然而没有人知晓他的存在。 除了徐清。 只有徐清看得见他。 这个女孩也姓徐,跟他有什么关系吗?他同样不清楚。只当他站在江边眺望似曾相识的两岸屋舍时,他忽而想到一句诗: 陶舍重重依岸开,舟帆日日蔽江来。 这里曾经会馆林立,商帮云集。 这里同时也是他全新的战场。 徐清看着面前着装怪异、神情说不出是痛苦还是悲悯的少年,强自镇定问道:“徐稚柳是谁?” 徐稚柳缓缓从回忆中抽身,说道:“如果可以,我愿意帮你。” “帮我什么?” “你想做的事情。” “譬如?” “《大国重器》。” 徐清诧异,问道:“你怎么知道?”他能听到她和程逾白的谈话不奇怪,关键是——“为什么?” 为什么呢?徐稚柳沉吟再三,说:“我可以给你讲一个故事。” 这一晚的后来,徐稚柳给徐清讲了一个他认为正确的故事,故事里他卷入宦官弄权的风云,最终死于他手。 他说:“我并非自杀,而是有人在背后推了我一掌。” 要接受一个人肉身已死、灵魂未灭有多难?徐清向于宛求教,于宛本身研究社会学,注重事实,却又富有人文精神。大千世界无奇不有,科学尚未解决的难题还有很多,什么黑洞,磁场,消失的飞机和一百年后回来的年轻夫妻,还有某些灵异的公交车事件,种种都向人类证明,不符合常规的东西未必是不可能存在的。 嗯,也包括人。也许他在这个人世还有什么遗憾,于宛这么说。 徐清是个成年人了,初时的惊讶过后很快接受了徐稚柳的存在。可为什么只有她能看见他?徐稚柳的解释是:“也许我们祖上同根同源。” “就因为我姓徐?” “因为你也做陶瓷。” 好,姑且这么认为,徐清骨子里有点迷信。她一直跟爷爷一起生活,老人家迷信,逢年过节都要烧纸,遇见个大小事总要寻求化解。有一年夏天大城市里的叔叔被空调吹得面瘫,跑遍各大医院无果,急得团团转,最后爷爷带着去见了个什么人,结果第二天就好了。 她被深深震撼,从此之后开始愿意相信这世上存在着什么科学尚且无法解释的东西,相信冥冥中的注定。 她消化了好一会儿,再一次问道:“你真的确定吗,程逾白就是梁佩秋的转世?” 徐稚柳望着她的眼睛。 正常人都很难相信?怎么可能有转世一说?可他的存在已经超出认知了,还有什么不可能?程逾白与梁佩秋虽性格天差万别,但形貌有八分相似,只程逾白年长十岁,从内而外气质大变样,加之心思深沉,看起来难以掌控,可他们的眼神里都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让他万分笃定,他就是梁佩秋。 徐稚柳必须笃定这一点,如果程逾白不是梁佩秋,那他来到这个世上的意义是什么?他笃定这一点,正如笃定他的过去。 如果徐稚柳真的存在过,那么程逾白一定是梁佩秋,他将和梁佩秋拥有同样的灵魂,以及,同样的局面。 这个局面,同样也是徐清和徐稚柳将面临的。 徐清透过这双眼,至少确定了这一点。 说来也巧,徐稚柳寄生青花碗中至今已有两百余年,要不是那一晚程逾白不慎失手打碎了碗,他也不会被唤醒。也是同样的一晚,她回到阔别五年的景德镇。 很好,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 “那天你和许小贺说了什么?”徐稚柳问。 “如果我说,我什么都没来得及展示他就走了,你相信吗?” 老实说,徐清去大讲堂之前没有想到会遇见许小贺。她知道许小贺一下飞机就去了一瓢饮,这事儿不简单,一时间也不知道从哪里下手。她唯一能抓住的只有另外一个关键人物,也就是程逾白。 回母校演讲这种事稀松平常,遇见许小贺属于意外之喜,她也没想到真能碰到运气,不过许小贺并没有给她太多时间。 他看起来状态不太好,像是宿醉过后的反应迟钝,在讲堂外兜头绕了好几圈,最后拨了拨亮瞎眼的黄毛大步离开。走之前他接过她的简历快速翻看了两下,非常给面子的“哇”了几声,之后再没有下文。 “我想他还没有确定要不要跟程逾白签约,就算我没有出现,他一样会失约。” 即便如此,许小贺的失约还是足够她去挑衅程逾白了,只她怎么也没有想到,程逾白会当着她的面给许小贺打电话,而许小贺的态度也直接表明她没能成功挖到墙脚。 想到这里,她不免有点气馁。 徐清发现程逾白身边有一张无形的网,这张网是五年人脉、资源上的缺失所带来的短板,无法攻克。她拧着眉头,背靠江边栏杆回身,不期然对上一双平静明亮的眼眸。 徐稚柳身穿清朝时期的玉青色长衫,腰间系一缕绛紫色丝绦,佩麒麟玉石一枚和一根看起来手工粗糙、十分不搭的五福盘扣,脚底则是一双黑底布鞋。在两岸霓虹闪烁的江涛声中,他眉目安然,噙一丝春风化雨的笑意,仿佛不是他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而是这个世界与他不相匹配。 看起来完全不像十八岁的少年。 他告诉徐清:“许小贺不懂陶瓷。” “什么意思?” “许正南娶了许红才创立万禾传媒,不过夫妻两人志不相投。许正南重商逐利,目标是全国地产,而许红受家族熏陶,钟爱传统文化,更想贴近景德镇做陶瓷实业。”这些天他一直俯视着程逾白的生活,关于他或者说是梁佩秋的一点一滴都已深入骨髓。 徐清张了张嘴,望着他:“这些都是你听来的?” “嗯。” “那你懂什么意思吗?传媒公司?房地产?实业?” 徐稚柳淡淡一笑:“我不是很懂,只能猜出七八分。” 他天资聪颖,过目不忘,学习能力非常强,过去跟徐忠学利坯,别人一个月才能上手,他三天就可以。 虽然两个世界不一样,但归于陶瓷的很多东西,他还是能有所感受。 “所谓的陶瓷实业,大概就像我们当时的三窑九会,建立统一的规章制度,管理城中内外坯户、瓷商以及周边所涉窑柴行、船帮、红店等行业,试图将陶瓷文化、经济发扬光大,并且能够做到最大程度的利国利民,对吗?”徐稚柳说,“经济,我用的对吗?电视上听来的。” 徐清点点头:“你知道电视?” “嗯,程逾白每天都会在电视上看陶瓷经济频道。不过小七总爱看一个更小的东西,我现在还不知道叫什么。” “手机。”徐清掏出自己的手机给他看看。 两人相视一笑,扯远了,说回陶瓷实业,在晚清、民国时期,大家开始对“实业家”有所期待,那是一个比“企业家”更具社会责任感的词汇,它肩负着救国救民的使命。当今时代虽已不再战火纷飞,但于景德镇而言,无形的消亡才更可怕。 有多少人还记得以皇朝年号命名的“景德”?记得因“昌南”陶瓷闻名遐迩,而以其谐音形成“cha”的中国印象?景德镇这个历经千年陶瓷文化变革与创新的超级大门户,至今尚未有一个足以比肩威治伍德、麦森的陶瓷品牌,就连最响亮的金字招牌“景德镇”都已岌岌可危,确实万分迫切实业的发展。 “许小贺同母亲长居国外,与许正南父子亲情淡薄,突然回国,可能是受许红影响。”徐稚柳顿了顿,“他不懂陶瓷,但他母亲想做实业,或许从这个方向可以试着说服他。” “你知道国外是指什么?” “也不是很清楚,不过,遍国中以至海外夷方,凡舟车所到,无非饶器也!我知道这句话,讲的是景德镇陶瓷曾经盛极一时的繁荣。”徐稚柳又笑,“不要再考我了。” 徐清微微挑眉:“你真的很聪明。” 徐稚柳面上的神采旋即黯淡下去。新鲜感无法磨灭既定事实,徐稚柳已经不是徐稚柳了,梁佩秋也不再是梁佩秋。 不过他能想到这一点,程逾白肯定也想到了,现在唯一的机会是比程逾白更早一步见到许小贺。于是徐清匆匆回家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枕头没沾一下又出了门,站在路边时才想起来没有许小贺的地址。 清晨起了薄雾,白烟笼罩着江边两道面面相觑的身影。徐稚柳忽而转身,就在河对岸,如卧龙酣睡的半山庭院非常醒目。 徐清立刻摇摇头。 “去一瓢饮蹲点,程逾白会不会当场杀了我?”挖墙脚挖到家门口来也太猖狂了?而且,许小贺未必会跟她走。 徐清呼出一口气,表情有点正经,仿佛真的在思考这个可能性。 淋了雨,加之一整夜没有睡觉,她挂着硕大的两只熊猫眼打了个喷嚏,揉揉鼻头,流露些许不设防的柔弱。 徐稚柳神情一顿,忽而发现面前这个女子和前一夜挑衅程逾白时无坚不摧的女子,俨然判若两人。 他们之前究竟发生过什么? “有没有办法给他传个消息?”徐稚柳想了想问道。 徐清倒是有许小贺助理的电话,接机当天万禾传媒的同事扒过来的,不过第二天助理就被换了。据说许小贺独来独往,不喜欢身边跟人。不过照她看,许小贺应该只是不想用他老爹派过去的人。 父子两个搞对立,许正南趁势扔掉《大国重器》的烫手山芋,态度微妙非常可疑,究竟程逾白想借《大国重器》做什么? 徐清站得累了,弹弹腿原地蹲了下来。徐稚柳忽然大惊失色,左右看看,路边时不时有早锻炼的人经过,投来好奇的目光。 “你、你在做什么?” “我在休息。”徐清早就注意他的表情,朝他招手,“你也试试,很舒服。” 徐稚柳立刻摆了摆手。 她佯装起身拉他,他吓得花容失色,连忙倒退两步。她已然蹲了回去,双手环抱膝盖有点惬意的样子,故意招他:“不仅能拉背,还能松筋骨,累的时候蹲一下马上就精神了,你不困吗?” 她怎么有点调皮?徐稚柳避嫌似的,站到几米之外。 眼看人就要躲到马路对面去了,徐清再忍不住轻笑出声:“喂,你怎么这么古板啊?” 他才十八岁,怎么总端着一副架子,学那老古董克己复礼的样子? 难道他们古人都这样? “以前好像还因为能不能在公共场合蹲着上过新闻,公共场合你知道吗?就是这种外面的环境,有很多人看着,他们应该都跟你一样觉得不雅观,甚至有伤风化?我就很纳闷,世界那么大,每天在发生什么有人知道吗?公共场合也没有哪里都可以坐下,累到站不住了为什么不能蹲一会儿?我蹲着碍了谁的事?我为什么要在意别人的眼光,把自己搞得那么累?” 她高中开始读寄宿学校,每个星期回家一趟,从城里回乡下要经过一片开发区,那里每年每月每天都在搞房地产开发,公交车经过掀起漫天的黄土烟尘。她透过那片黄土,看到工地上一排排蹲着的建筑工人,有的人嫌蹲着累,直接敞开双脚坐地上。 他们捧着盒饭狼吞虎咽,间或交头谈笑,把眼角挤成一条条细缝儿。黄昏的余热蒸腾着大地,也灼烧着她的心脏。 “那个时候,我很羡慕他们。” 徐稚柳侧头看她,看到她背后大片云霞。 “太阳出来了。” “嗯。” 徐清仰头,朝着悄摸摸走回来的少年微微一笑。少年却觉得刚才柔软的女孩不见了,她又穿上盔甲。 这时电话响起,徐清起身。 她在熹微中登上江景平台,循着台阶一步步拾级而上,身边大片白雾随风消散,她在高处回首,像即将出征的女将军。 “我是许小贺。”对方直接开门见山,“我看了你的简历,符合《大国重器》对陶瓷采选人的要求,今天上午九点半,在半山庭院一瓢饮会进行最后一次主邀嘉宾的竞选,希望如你所说,不会让我失望。” 第12章 小时候,我们接受的所有教育是:公平竞争,友谊第一。 出了校园我们才发现,市场经济主导的竞争机制,没有友谊,更无公平。 徐清和顾言说,关于七号空间站她可以去找程逾白谈谈,于是光明正大地翘了班,九点不到就坐在一瓢饮的露台上喝起了茶。 程逾白远远扫她一眼,又看了眼殷勤备至的小七。 小七顿觉后脖子一凉。 正纳闷呢,徐清好心地向他解释:“昨天程逾白说不会让我轻易喝到他这儿的茶。” “啊?” 徐清掀起茶盖,凑近闻了闻:“早春的新茶?” “是,谷雨前采的第一茬嫩芽,尝着清新?就是有点苦,不知道你喝不喝得惯。” “苦吗?”徐清舔了下舌尖,“不苦啊。” 人就在面前,眼睛却若有似无瞅着别处,小七不回头也知道斜后方抱柱上倚着的是谁。她那一副捧着盖碗细细品砸的模样,真像上门来找茬的。 小七咽了咽口水:“你懂茶?” “一点点。”徐清说,“用虎跑泉水配上玻璃杯,撮2-3克芽儿,加水七八分泡龙井最佳,盖碗也不是不行,不过就跟小孩偷穿大人西装一样,瞎讲究。” 得,还真是来找茬的。小七不太懂茶道,咂摸着眼前这人和程逾白关系匪浅,上赶着拿了茶柜里最贵的一套茶具,不想直接把人头送到敌军营帐里了。 “怪我,要不给你换个玻璃杯?” “不用,我不讲究。” 哎哟姑奶奶,您要不讲究整这一出几个意思?小七眨眨眼,直觉脑门上戳着一把无形的刀。 徐清抿一口茶,低头时余光瞥向程逾白。 程逾白了然。 苏州一代首推碧螺春,以洞庭东、西山所产为主,常用山泉水冲泡。广州潮汕一带则钟情用小杯细啜乌龙,称之为“功夫茶”,与之配套的茶具可谓“烹煮四宝”,即潮汕炉,玉书煨、孟臣壶、若琛杯。青城山、齐云山一带讲究道茶,意在表现道家清静无为与大道自然的思想意境。 行行有门道,她手里的盖碗茶,确实是老成都的兴潮玩意儿。 以前她不讲究,没少被他数落。现在倒好,拿他教她的东西反过来挑衅他,长本事了。晓得她来找不痛快,程逾白偏不搭茬,冷冷一笑转身离去,徒留徐清一口茶噎在喉咙,半上不下。 好一会儿,身旁响起一个声音:“以前遇见过一个远方游士,招待我喝过一次白岳的道家茶,据说白岳与黄山南北相望,有黄山白岳甲江南的美誉。那里是道家的桃源洞天,山林险峻,空谷幽静,盛产白岳黄芽。” “嗯,就是齐云山,现在都叫齐云毛峰。”清明后谷雨前采摘,黄中隐翠,白毫显露,一叶包一芽,香若幽兰。知道徐稚柳是在替她化解尴尬,徐清笑了笑,“有机会的话,你真应该到处走一走,尝尝各地风味,味道都不一样。” 徐稚柳静了一瞬,说:“我没有过。” “嗯?” “我从没有过到处走走看看的机会。”过去是,现在也是,以后也是。 徐清放下茶杯,说:“对不起。” “不要紧。是他教你的茶道?” “你真的只有十八岁?” 徐稚柳莫名,又听她说:“眼睛可真毒啊。” 看来是猜对了。 她句句带刺,还说人瞎讲究,摆明了意有所指。徐稚柳本来想问她要不要聊几句,却见她低头看时间,显然那段过去对她而言并不容易开口。 她不说,他也不问,上前研究“盖碗”。清代重盖碗茶,又称“三才碗”,天地人也,茶杯一式三件,下有托“地”、中有碗“人”、上置盖“天”,包含古代哲人“天涵之、地载之、人育之”的道理。 只古时候盖子和碗要一起利削一起烧,开窑时左右搓动,盖和碗才能分开,这样相接的子口处不上釉,就容易积下茶垢。后来有人研究“盂”,在原有基础上改进造型,配上盖,逐渐形成“饭贝”。 从斗饭贝到石榴饭贝,再到配底托的n个进阶过程,渐而取代了早期盖碗,逐渐形成当代盖碗,形式各样,不过碗和盖子大多沿用以前的风格,仿古绘山水画,碗内绘避火图。 北京气候高寒,茶具以保温为要,所以盖碗茶一时风行,四川受影响最深,至今特色不减。“以前老百姓喝茶用的是渣胎碗,只有皇宫、官府,富豪乡绅之家才用盖碗喝茶。”因此又得名官盖,为附庸风雅,山水画或吉祥寓意最符合官盖的气质。 譬若这套黄釉暗刻龙纹盖碗,应是清朝原产,虽不至御用层级,但非王公贵族亦不敢擅用。 “难怪古装戏里达官贵人都喝盖碗茶。”原以为推盖品茗是为显文人风雅,没想到竟为保温,“不过你怎么知道饭贝?” 饭贝走势最好的时候是民国十年,他是清朝人,按理说不可能知道后世的事。 徐清猜度:“又是电视上看到的?” 徐稚柳摇摇头:“你再猜猜?” “考我?” “不是。” 既然不是故意考校她,徐清一下子猜到首尾:“和他有关?” 真就默契天成,他们真的是对手吗?徐稚柳小心留意她的神情,解释道:“他每隔几天会给小七上课,讲古今陶瓷的发展史。” 小七看起来不懂古陶瓷,也没有什么兴趣。程逾白一周上两次课,雷打不动,有一次回来几近夜半,还是把小七从床上拽了起来,讲一堂关于官古酒令盅改进的课。小七听得昏昏欲睡,被揍了半节课才清醒。 酒令盅是小件,成本高,盈利小,在清朝能做脱胎酒令盅的都是资本雄厚的窑户,就连湖田窑也很少自制、代烧酒令盅,不过官窑除外。抗战之后舍弃原本官古酒令的粗糙部分,对造型、工艺流程进行了改进,最终成果虽然没有脱胎酒令盅华贵,但价钱适中,更加符合市场需求。 这还是其次的,重点是他发现,程逾白讲课好像不是为了让小七懂得多少陶瓷知识,他会因材施教,调整教学方式,偶尔也能让小七拍手叫好。有时一堂课还会拆分成两个部分,分别采用不同的讲课方式。 徐清语塞,声音像卡在喉咙眼里:“只有小七一个人?” “嗯。” “上多久啊?” “约莫一个时辰。” 那就是两小时。徐清不说话了,徐稚柳也归于沉默。两人互看了一眼,谁也没再开口。 又过一会儿,一瓢饮陆陆续续来了几个人,大概都是许小贺相中的竞选嘉宾。他们在原先内定的“不二之选”家里参观、喝茶,逛园子,间或整理着装,准备台本,俨然把一瓢饮当成摆设,气得小七吹胡子瞪眼,直说要找许家父子算账。 而许小贺如约到达后第一句话,更是一盆冷水直接从头浇下,让他原地嗝屁。 “我妈在万禾传媒安插了眼线。那眼线昨晚告诉我,九号地明面上做古陶瓷村重建,实际在项目后期,会开发大型shoppg all和主题乐园,还会引入文旅性质的陶瓷体、艺术中心和文艺展播厅,依靠资本手段圈钱,让九号地成为景德镇第一个大型陶瓷文旅风向标。这份文件在公司属于高密档案,连董事会都不知情。” 许小贺把小七踹了出去,死死盯着程逾白道,“不过看你的表情,好像一点也不惊讶,这么说九号地的项目规划,你和许正南早就达成了共识?” 他满眼都是血丝,头发凌乱,声音暗哑,应该是听了眼线的话气得一宿没睡。程逾白刚要开口,就被他急声抢白:“我第一次出现在这里时,你告诉我,你是一个坚持手作的陶瓷人。” 哪怕已经是21世纪高科技时代,但他做的东西依旧和工业没有一点儿关系。他们这帮人在自己的世界玩泥巴,把泥巴玩出了一个新高度,变着法的玩泥巴,追求一种外人看不懂的美学、态度和生活方式,却偏偏让人瞠目结舌,不敢随便展露自己的无知。 许小贺知道,这和他身上一溜的头衔脱不了干系,和豪华隐秘的半山庭院脱不了干系,和他流露的气质、眼神,谈吐都脱不了干系。当你见到这个人,看到他把卑贱的泥土变成价值连城的孤品,受制于一种无形的权威雄厚资本时,你不难变得和许小贺一样,像个傻子对他奉为神祗。 相信他说的话,更多是出于一种本能。 “你是当代景德镇手工制瓷的代表人物之一,传承和延续古老技艺是你和以你为首的许多陶瓷人的使命,你说你会努力,争取早日将这项手艺申报列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实现国家各个层面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大工程。你还说希望通过《大国重器》推进景德镇大遗址保护计划,加大陶瓷文物的保护力度,加快御窑厂遗址申报世界文化遗产,加强建设古陶瓷研究修复中心。呵,这么大段话我居然能一字不落地背下来,要不是你一顿忽悠说的跟真的一样,我能信?” 许小贺按捺不住烦躁抓了把头发,怒吼道,“老子信了你,可你呢?你居然和许正南那个老东西联合起来玩什么阴谋阳谋,九号地要变成什么文旅体,搞商业地产和旅游,跟古陶瓷村重建还有个屁关系!” 他手里捏着的文件簌簌作响,“老子被骗也就算了,可古陶瓷村重建是我妈的临终遗愿,你们这帮恶心的家伙,居然敢拿这个开玩笑!” 他们在一瓢饮内厅讲话,隔着照壁,不远处就是应邀而来“抢饭碗”的竞选嘉宾。程逾白上前一步,摁住他濒临爆发的手腕,声音低沉带着一丝警告意味:“所以你就临时改变主意,拉一帮人来找茬,想把我踢出《大国重器》?你认为这么做能改变九号地的最终结局吗?” “我不知道,但至少《大国重器》现在在我手里。”许小贺猛一使劲,挣脱程逾白的束缚,“万禾传媒是我的妈的心血,我绝不会任由你们糟蹋它!” 他高高扬起手臂,就在程逾白面前,手指一松,九号地的文件全都甩在他脸上,“你休想再碰我的东西。” 锋利的纸片刮过鼻梁,留下一道浅浅血痕。程逾白忍痛闭上眼睛,静息几瞬,再睁眼时神情讳莫如深:“你的东西?许正南不要扔给你的东西,你当真以为自己接得住?” 许小贺咬牙:“接不接得住,现在你不就看到了吗?” 程逾白忽而察觉到什么,整个外厅鸦雀无声,噤若寒蝉。 他大步上前,绕过照壁,迎面对上一双眼睛。 徐清像是正往里面走来,又像是一直在这里,朝他凉凉一笑,探过头对后面的许小贺说:“许总,时间到了。” “好。”许小贺整了下衣领走出来。 他穿一件松松垮垮的白衬衫,上面都是褶皱,实在没什么老总的样子。不过和程逾白大吵一架后的余威尚在,眼神凶狠,倒意外震住了场子。 一瓢饮里面是茶室、交易室和收藏室,不方便外人随便进入,便在花园露台圈出一隅,众人闲坐,许小贺招招手,公司媒体部门的同事打开录像机,这就开始《大国重器》前期采选工作了。 有全程录像为证,谁还敢质疑节目的公平性?程逾白一个原本内定的主邀嘉宾,忽然上了死亡黑名单,许小贺还不问自取在他的地盘玩什么“公平竞争”,无疑将他公开处刑。 这个下马威是真狠。 徐清算领教到了,太子爷虽不懂陶瓷,但绝不是个善茬。她忽然想看看程逾白的表情,只是她靠长桌东北角,程逾白和她同侧隔着一个座位,要么往前探,要么往后靠,这样也只能看到一个不清不楚的侧脸。 徐清正觉遗憾时,身边的人忽然起身,不一会儿头顶罩下一片阴影,换了一人坐过来。 她眯眯眼。 腿可真长啊。 第13章 程逾白说:“他说听不见,想离许总近点。”是指刚才要换座的人。 徐清问:“你在向我解释?” “不然我在跟鬼说话?”他抿嘴,唇线往下,将两片柔软的唇紧贴在一起,如此一来鼻梁上的血痕更加醒目。 不知道是不是常年浸淫陶瓷手作的缘故,他身上有一种与瓷器相和的寒凉而肃穆的气质,不熟悉他的人,会认为他气质阴沉,带着凉意,熟悉他的人则完全不敢苟同,和陶瓷相和的凉意,难道不是温润吗?浑然天成,一派大师风范。 尤其,他在家里喜欢穿舒服宽敞的衣服,留着一茬短短的黑发,看起来又坚硬又柔软,偶尔也会显得温凉适宜,好像容易接近一样。 事实上,这人疑心重,戒备心强,身边少有知心人。寻常人想从他脸上看到什么蛛丝马迹,除非他允许,否则很难。 不过徐清认识他快十年了,多少能看出来他犯了烟瘾,是真不爽。 “都听到了?” “嗯。”她停顿一下,“声音太大了。” 程逾白不置可否:“你刚才特意过去叫许小贺?” “再说下去难保有人不会录音,传出去影响《大国重器》的录制。” “你就这么想要?” 徐清抬起眼睛,浓浓的一团黑,蓄着火苗,直逼程逾白心脏。她嘴角一弯,如鬼如魅:“毕竟是你想要的东西。” 呵,程逾白轻嗤一声:“看你的本事。” 小七眼瞅着先还怒气腾腾的人,居然一下子心情就好了。 这人有病吗? 最初为了掩人耳目,节目组曾对外联系过一些陶瓷工作者,采访记录他们的生活,许小贺挑了挑,把觉得不错的几位都喊到了现场,里面唯一例外的是徐清。徐清属于毛遂自荐,履历漂亮,人也漂亮,那天匆匆一见,他就觉得她眼睛里有故事。 现在一看,更加笃定了。 乌泱泱一大帮人围坐在一起,她和程逾白在长桌尽头,看似融入群体,实则周围划出一道分界线,明晃晃写着四个大字——生人勿近。 这关系一看就不同寻常。 许小贺翘翘嘴角,开口道:“都说说,你们对《大国重器》的理解或者自己的经历,以及为什么想上节目,想要在节目里说些什么和获得什么。” 不得不说,太子爷看起来不靠谱,实际并不容易糊弄。他很清楚天下没有的午餐,这些人相聚于此一定有着什么样的目的。 “我先来。” 坐在许小贺左手边上一个背双肩包、笑容阳光的大男孩率先开口道,“说起来有点不好意思,不过对我来说确实是挺紧迫的现实,我需要钱,特别需要。我想上这个节目,一方面有钱拿,另外一方面能宣传下自己。啊忘了说,我是陶瓷大学大四学生,目前正在创业阶段,我想去乐天市集摆摊,但要申请资格,我已经申请了半年还没有通过,马上就要毕业了,如果再没有突破,我就要考虑找工作或者离开景德镇,但我真的不甘心,为什么别的同学可以我不可以?凭什么别人能留下来我却不能?我想做独立陶艺人就这么难吗?现在我每周两次去公共窑烧陶瓷,路上会遇见很多跟我一样的人,我们有很多创新的想法和念头都想试一遍,但……” 说到这里,他哽咽了一下,“我现在全身上下加起来还有不超过两百块,十一点还要打工,对我来说时间真的很紧张,可能站在这里的每一分钟都是成本,所以我要第一个发言,不好意思我有点紧张,说得乱糟糟的,请大家不要介意。” 他微微弯腰致歉,脸上浮起一层紧绷的笑意。 徐清看过去,那不是因为全身上下只有两百块的窘迫造成的,而是因为几个为什么不可以、凭什么不行的焦虑造成的。 那层浮于表面的、客气礼貌、局促不安又紧张期待的笑意,让她一下子坐直了身体。 紧接着,有人说道:“我是90年代瓷厂下岗的工人,现在在一家私人作坊当坯工,主要是拉坯,有时候人手不够也做做别的活儿,俢坯利坯都行。我是雇佣合同,没有提成,一个月就领几千块的死工资。现在看的话,工资已经不少了,刚下岗那会儿每个月才只有50块生活补贴,一家子天天吃大白菜,持续了得有两三年,有些老同事熬不住去别的城市打工,就再也没见过,有些离婚、自杀、得病去世了,现在看看身边没一处是尽心的,我就想要不找个地儿说说话?钱多钱少我不在意,反正就这么个活法,孩子长大了也用不着我操心,就是挺难过的,不知道现在的年轻人还有几个记得以前的国营瓷厂,建国瓷厂有人知道吗?红旗呢?宇宙?” 80年代是十大国营瓷厂最为鼎盛时期,每家瓷厂有两三千名工人,每年产值高达几千万元,要知道80年代这个数值代表着什么,景德镇人口占全江西省的3,上缴的税收却占全省的20,是江西省最重要的工业基地。 当时十大瓷厂的大部分的瓷器都出口到国外,为新中国创造外汇收入,以支持国家其它工业的发展,就连厂里职工结婚买一套瓷器都要靠领导批条子。 还有一个显着的特征,当时景德镇的年轻人不进政府机关都要进瓷厂工作,瓷厂职工的工资有上百元,而一般单位的工资只有四五十元。 “你们年纪太小了,不会懂的。那个时候在国营瓷厂上班,心特别踏实,生活有了大大的保障,看着前面都是希望,每天干劲十足。谁知道一场经济改革,十大瓷厂竟然全都消失了。好多人哭啊,闹啊,没用,就是没钱了,一下子天都塌了。” 一夜之间,十多万工人失业下岗,说是“血流成河”一点也不夸张。政府背负巨大外债,市场经济完全被拖垮,之后十大瓷厂再也没有醒来。只是过去了很多年,在原来的国营瓷厂逐渐发展形成了新的陶瓷生态,就是今天的陶溪川。 陶溪川创意园区类似北京798社区,是景德镇年轻生态和手作文创的集合地,这里有艺术家工作室、陶廊、画廊、国际交流中心和创意市集,里面的陶艺家们大多有个性,有表达,敢说话,拥有一批固定的销售群体,同时也是景德镇旅游地标之一。 每年的春秋大集,陶溪川会聚集来自60多个国家的200位外国艺术家、68所国内外知名艺术院校近千名大学生和创作者。 绝大多数创业者都会先选择去陶溪川。 “很多像我这样的老瓷厂工人也爱去那里闲逛,不为别的,就为了能听大家讲讲这块土地的故事,但是还记得十大瓷厂的人,真的越来越少了。” 在景德镇,焕然一新的陶溪川固然让人念念在兹,但是更让人耿耿于怀的还是十大瓷厂的旧厂房。老厂房就像一支回味无穷的老曲子,曲终时人散,那些历史痕迹看一次少一次,看一遍少一遍。 许小贺确实不了解那段过去,在座所知也都寥寥,继而无人捧哏。 只见那位奶奶目光逡巡一圈,长长叹了声气,眼睛里是化不开的悲哀与落寞,就像失了光泽的瓷器,终究在岁月消磨下成为一抔无用的土。 徐清转头看程逾白,程逾白神情寡淡,眼神冷漠。她按捺不住讽刺:“你不会也忘了?你爸的百采瓷厂不是跟十大瓷厂一起消失的吗?” 在当时,百采瓷厂可以说是独立于十大瓷厂外最特别的存在,不是国营企业,也没有和任何一家私营瓷厂合并扩大,单就凭程家祖上的名气在一众繁花间杀出条血路来。 上学的时候听得最多就是程逾白家里的传说,响当当的皇家血统,曾祖父是最早在景德镇开办陶瓷教学的先生,可谓桃李满天下,“珠山八友”就是那个时期出现的,里面无论哪一个单拎出来都是响当当的大人物,其画风流派至今盛传不衰; 祖父是高级画师,擅工笔山水虫鱼,彩绘技艺天工了得,最要命长了一双桃花眼,据传追求者可以从景德镇一路排到香港,曾有富商为博君一笑豪掷千金,门楼上撒钱闹了个全城轰轰烈烈; 父亲程敏则从小在瓷厂长大,八里胡同蹿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十七岁开始创办百采瓷厂,短短十年蜚声中外。 可谁能想到,十大国营瓷厂连同百采瓷厂最为风光时,一夜之间消失无踪,所有的荣耀一夕失色。老人们都强调一夜之间,不是夸张,是真话。 程逾白要说有什么摸不得的老虎屁股,也就这段过去了。他本来就挺冷的脸色,在听到徐清的话后更冷了:“你眼里就看得到这些?” “倒是能看到点别的,你也不说。” “你问过吗?” 徐清抿了抿唇:“问了你就会说吗?” “你不问怎么知道?”程逾白最烦就是她这一点,“你总是自以为是,外面听到什么,就把我想成什么,你问过我哪怕一次吗?” “你在发脾气?” 程逾白不吭声,正着反着捏掌心。手里没个东西就觉得心慌,正左右旁顾弄点啥来,旁边递过来一只烟。程逾白撇过脸去:“我不抽。” “拿着。” 这算什么?给一榔头再给一甜头?偏程逾白吃这招,还没思索明白就把烟攥手里了,捏了捏,整个人舒服多了。 徐清也不再提百采瓷厂。过了好一会儿,她的声音轻轻地从旁边传来:“我问过的,你让我滚。” 程逾白算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现在这种情形,这种局面,已不适合解释。再者说,她也不会听。 这时到了一个戴眼镜的青年男人,长相斯文,谈吐亦大方:“我是教育机构的语文老师,水平还行,教出好几个名校的,也算机构的金字招牌了,工资不低,有房有车,平时没什么爱好,偶尔逛古玩市场收藏陶瓷,算半个业余玩家。之所以来这节目,主要想看看不同的风景。前一阵考古《明实录》,里面说正统年间,光禄寺设宴款待远道而来的女真使者,席间竟被窃走580多件青花盘碗!580件青花啊,那可是景德镇的金字招牌,我太震撼了,一边想那些使者太大胆太无耻了,一边又觉得熨帖,是真的欣慰,这才是景德镇应该有的样子,不是吗?” 他这一番话把人说得既丧心且伤怀。看看今天的景德镇,抄袭模仿、没有任何版权可言的盗窃满天飞,还有谁在意? 那人倒不在意,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继续说:“在清朝,民窑负责批量订制生产,制作流程被分解成七十二道工序,以当时的工业水平来看,机械化基本为零,七十二道工序全都依靠人力、手工完成,绝对比今天做一只碗,一只花瓶要复杂一百倍,可他们分工越来越细,专业化程度却越来越高,为什么呢?这个现象非常可怕。就为这个,我特别做了点研究,主要是一方面,当时民窑大多采用雇佣制,三窑九会行帮制度严苛异常,请工人上场、下地都要喝泡茶,老板可以解雇员工,员工也可以开除老板,但都要按照行规来,得互相尊重,去茶楼里正正经经谈开始和结束。当时行会规矩也基本细化到了七十二道工序里的每一道,就是烧完窑的土灰都不能随便处置,劳工个数和活计都算得清清楚楚,劳资双方都要严格遵守行规,要是谁违背了规矩,轻的喝茶赔礼道歉,中度罚钱,重则除名,发配到外地不能再重操旧业。就这种行情,瓷工坯工们的道德不管是本质还是外在都得到了很好的约束,于是形成了良性的体系,在高强压的竞争当中精益求精,一门心思都扑在手艺上了。” 那人很有老师的模样,会讲故事,语调抑扬顿挫,又说起具体的行规来,弄得大家连连咋舌,一扫先前的感伤。 徐清不曾了解过古代制瓷的环境,听着新鲜,又觉得遥远,那是一个和现在完全不一样的时代,可以感知到社会阶级的封闭,皇权面前人权的卑贱,但陶瓷人之间的相互尊重,又完全超越现代企业制度徒有虚名的“假自由”、“假开明”。 她看向徐稚柳,少年听得认真,间或点头蹙眉,有认同也有不解。 她不禁想到,那样一个依靠人力、手工的社会,精深七十二道工序,周旋八十行当之间,能将湖田窑做成民窑之首,他究竟为此付出了多少? 十八岁,足以称得上英年早逝,又流落异乡,无人可闻,无枝可依,他心间想必有说不尽的遗憾与不甘? 程逾白真的是梁佩秋吗?他当真是他来到这个世界唯一的理由吗? 老师说了一大堆,最后总结道:“自1600年以后,西班牙人每年要运入200多万辆白银用来采购以瓷器为主的中国产品。仅1569年~1636年年间,经葡萄牙商人从日本流入中国的白银就高达2亿西班牙元。1729年~1774年,仅荷兰东印度公司运销景德镇瓷达4300万件。瑞典东印度公司的第一次航行,公司就赚了90万克朗,而那时瑞典整个国库只有100万克朗。这些数据说明了什么?景德镇让遥远的西欧看到,东方遍地铺满金银。” 景德镇自己也没想到,它让世界爱上中国,而这份热爱与向往,间接促成了大航海时代的到来。如此绚烂、精彩的千年文明,不应该被历史浓墨重彩地记上一笔吗? “它被耕读传家的农耕文化包围,却成为世界上最早的工业城市,从寂寂无名的新平小镇到名扬四海的’景德镇制’,从皇家御窑的繁荣兴盛到以帝为名的千年不朽,它一次次被历史选中,一次次受到时代的厚爱!” 这座小城因出产质地优良的青白瓷被宋真宗赏识,一纸敕令赐以皇帝年号为名,“景德镇”遂沿用至今。老师激情昂扬,“我认为,景德镇的时代属于任何一个时代。既然要做一档有力量的节目,既然是大国重器,就应该抓住一切机会向国人展示景德镇陶瓷的魅力。我们不应该搞内部消耗,应该团结起来让更多人加入其中,为景德镇陶瓷发声!” 说罢,场上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徐清看着老师,看着那些响应挥舞的手,看着那些人眼中闪烁的泪光,身体本能的血液滚烫,开始坐立难安,脊背向上,想要随之一起喝彩,可不知道为什么,她的目光突然失去焦点,茫茫然不知看向什么地方。 许小贺察觉到她的异样,抬手示意安静,问道:“徐清,你呢?” 徐清在一种热切的关注下被迫起身。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个节骨眼突然丧失说话的能力,一张嘴直觉喉咙嘶哑,身体抽搐,发不出声来。那些浓郁的、热烈的表达,让她心脏的某一处关卡被打开又或被重组,带来巨大的冲击。 她的脑海里开始出现零碎的片段,如浪潮一般涌向她。 直到眼前种种全都化为虚幻,徒留座中两三人。长桌最前方是带着审视目光的许小贺,正无声地告诉她,她只有一次机会。在她身旁则是冷淡的,曾经把她短暂地放进眼里,又像沙子一样毫不犹豫揉出去的程逾白。 她感到身体摇摇欲坠。 忽而一个少年破光而出,走到梨树旁,折下一根树杈,随着水青衣袂的翻飞,在地上留下两个大字——实业。 没错。她今天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击败程逾白,获得《大国重器》,而许小贺不会在意那些漂亮的、绚烂的、浓郁和热烈的花架子。 他是一个商人,在意的是结果,于是她深吸一口气说道:“我不懂那些,如果是我,我会说说现代工业和品牌价值,还有ip、设计师这些附加价值。” 第14章 “景德镇的时代确实属于任何一个时代,但每个阶段都有时代性。” 历史之所以称之为历史,是因为无法复刻,才足以辉煌。而当今时代,也有无法复刻的时代性,那就是网络信息、大数据、奢侈品和ip价值。 “大家应该都知道,德国超级陶瓷品牌麦森已经成立三百多年,威治伍德也快三百年了。我说的是品牌的历史三百年,中国有吗?景德镇虽然厉害,但没有哪个企业的品牌可以作为代表,为景德镇陶瓷说话。景德镇的民间作坊,瓷器做得再好,但是没有品牌,也就没有响亮的口号,老百姓不买单。以前大家送礼,没有品牌还可以按照大师名送名画、名瓷,但那毕竟只是一个窄小封闭的圈子,价格高昂,受众小。况且,大师瓷现在也一落千丈了。” 徐清说到这里顿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小七总觉得她意有所指,忍不住看了看程逾白。 程逾白背靠藤椅,双眼微合,像是已经睡着了。 “说得通俗点,我们要送人陶瓷,没有品牌,自己又不是很懂,解释不清楚,别人不一定理解,就很难让人信服。哪怕送了最好的瓷器,对方也未必会领情,所以还不如直接选大品牌。好比日本三大门,景德镇过去的红旗、宇宙瓷厂,摆出来就有说一不二的说服力,这就是品牌的价值。” 中国发明了瓷器,欧洲瓷业起步比起中国晚了至少一千年,在中国瓷器面前从来没有“之一”,可是为什么中国瓷器逐渐没落,以景德镇为代表的陶瓷更是江河日下呢? 这就是第二个问题,现代工业的落后所带来的商业价值落后。 “1793年还是乾隆皇帝在位的晚期,英国国王派出的一个近700人的使团到达中国,名义上来给乾隆皇帝祝寿,实际上是想打开出口和中国做贸易,正好对这个神秘的东方大国做一次实地考察。对方准备了非常长的礼单,里面包括当时全世界最顶尖的战舰、大炮和武器,还有威治伍德的陶瓷。一开始,威治伍德的陶瓷根本不在礼单上,就算当时它是英国瓷器的代表,但和中国瓷器的工艺比起来还是差了一大截,远到达不了送礼的地步,不过作为一家企业,一个急于出口和需要贸易的企业,一个已经在工业发展上开始觉醒的企业,最终威治伍德的陶瓷成功加入了礼单。就像刚才那位老师所列举的数据,在很长一段历史长河里景德镇陶瓷创造了巨大的外汇,为中国经济发展贡献无可取代的力量,但它开拓全球市场并不是一个主动的过程。不是说景德镇的作坊想办法把瓷器卖到欧洲去,而是欧洲人打通全球网后把瓷器进口到欧洲,威治伍德完全是商业上的主动出击。” 且在当时生产方式就已经大不相同。 英国制瓷业走向的是工业化的道路,在起步阶段,他们的工业巅峰可能还到达不了中国的手工艺水平,但技术进步带来的变化,使得速度远远快于手工艺。 其结果当然是到达某个节点后迅速超过,并拉开距离。“威治伍德的工业化道路影响了全球陶瓷的经济发展,景德镇曾经有过像十大瓷厂辉煌时期的工业进程,其工业水平接近世界前端,可之后的二十多年工业却一直处于停摆阶段,不止工厂、工业生产,连同附加的运输、销售等行业也统统落后了。” 关于英国使团访华的这段历史,有一本非常着名的书叫:《停滞的帝国-两个世界的撞击》,书中有这样一句话:“1793年的相遇是两种高雅而又互不相容的文化在互相发现。” 这种互相发现,互相撞击,互相反思,没有比瓷器更具备象征意义的了。 “我们需要品牌,需要商业上主动出击,更需要加快工业步伐。如果没有威治伍德所代表的企业主动打开贸易出口,景德镇瓷器未必会拥有那段辉煌的历史。” 她给爱马仕设计橱柜,为香奈儿提供空间咨询,看过太多奢侈品、联名ip和限量发行的玩法,太清楚品牌的效应。这一点对陶瓷同样适用,但因为生活用瓷、工业用瓷的特殊性,没有办法在价格上争取优势,因此需要机械化生产的工业道路。 除此以外,要打破瓶颈,让世界重新认识景德镇,还必须颠覆现有市场。 她看着许小贺说:“我们需要改变原来固有的商业模式。” 传统的产品流程是从研发到设计,从生产到营销,而洛客做的创新产品设计流程是从话题到社区,从活动到服务。 “这边我举两个例子。洛客曾与喜马拉雅联手,成立声音实验室,发起设计声音之美的活动,让用户参与进来一起研发。原先计划研发170天,实际只用11天就完成了实验,这就是共享平台的力量。后来洛客又联合谭木匠找了5000个女生来参与设计梳子,她们都是用户,不是设计师。四个月后梳子出来发到群里有20的用户购买,比内容电商的用户转化率高了许多。因为用户参与设计,投入了情感、创新和心意,更愿意为自己的劳动成果买单。这种直接问终端用户是否喜欢的模式,让终端来到了前端,消费者可以直接参与设计流程,预先提出需求和偏好,既减小设计师的损耗,也大大降低市场风险,而作为供应方的企业喜不喜欢已经不再重要。” 懂用户,找话题,建社区,用户参与体验、研发、设计、测试和传播。几百人一起研发、几万个人一起营销。把企业、设计师、终端用户联接起来,在全世界没有先例,洛客火了! 这就是“设计师”价值。不单是徐清这样专业的设计师,更是千千万万终端用户所代表的设计师。当万禾成为一个知名的陶瓷企业、陶瓷品牌,又或者创造出几个知名ip时,也许它会拥有和洛客一样空前绝后的时代,也许会超越景德镇这个超级门户,拥有独属于他的时代。 许小贺不懂陶瓷,但他听懂了徐清的话,那是一个极为刁钻的角度,是在场所有人都没有的观察视野,是他想要的符合景德镇现状的改革与创新。 他在一片死寂中率先起身,目光火热,大叫了一声好。其他人这才从震惊中反应过来,开始稀稀拉拉地鼓掌,最后掌声汇聚成一股巨大的力量。 成立陶瓷品牌,采用世界最新的商业玩法,打造一个全新的工业时代,许小贺在展望璀璨夺目的未来中,拨冗看向程逾白,挑衅道:“程大师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程逾白沉默了一会儿。 时间很短,可能有半分钟,或许还不到十秒,对徐清而言却非常漫长。这是她第一次正式地、公开地在程逾白面前输出想法。 作为一个景漂,一个曾经被迫逃离景德镇的工业设计专业学生,在足以当得起“传统代言人”的程逾白面前,第一次用清晰的、响亮的,他一定会听到的方式宣战。 即便整个演讲过程她没有看他一眼,可她心脏上方始终悬着一把刀。 她望着刀,眼中淬满光。 即在那电光火石间,她抬头,对上程逾白的双眼。 “非常精彩。”她看到那个男人在很近的距离又上前一步,没有给其他人一点余光,只盯着她,“我无话可说。” 徐清始料未及,愣在原地。 许小贺拉着一帮人去庆祝后,一瓢饮恢复往昔的宁静。来的时候磨磨蹭蹭,离开时毫不拖泥带水,不到十分钟就走了个干净,小七还沉浸在那一场充满宣战意味的发言中,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围着程逾白团团转:“你为什么不说?” 随便说点什么都好,怎么能眼睁睁把大好的机会拱手相让?他快要憋屈哭了,甚至想问你是不是对人姑娘有意思?要不这心慈手软的架势,不符合你的人设呀! 程逾白瞅了瞅他。 大概是真急,孩子眼窝都红了。 程逾白一时无语,把清扫完战场的垃圾扔出去,回身之际脚步略顿,眺望滚滚昌江,尔后摸摸小七的头,安慰道:“没什么可说的。你没看到许小贺的眼睛吗?都快把人吃了。” 他再说什么都没用,人就吃那一套。品牌、商业、终端消费者,工业发展,哪一个不是做实业需要考量的因素?她句句都在重点,他确实无话可说。 他只是好奇,徐清怎么知道许小贺的七寸?许红的实业梦,甚至是许正南亲自送到面前他才知道,她哪来的途径? “那怎么办?就这么把《大国重器》送给他们吗?” 程逾白手里那根烟早就揉烂了,送到鼻尖嗅了嗅,轻笑一声。 那笑差点没把小七当场送走。 眼瞅着这出戏还没完,有人已精疲力尽,有人正春风得意。自回国就被许正南及董事会乃至程逾白压了一头的许小贺终于扬眉吐气,领着徐清酒场过了一轮还不够,嚷嚷着转场到天明,徐清借口明天还要上班婉拒。 许小贺再三挽留,见人冷着张脸,和白天在一瓢饮时又是两副面孔,嗤笑一声放开她的手,提醒道:“徐清,你确实有点本事,不过景德镇不缺有本事的人。我还是那句话,别让我失望。” 徐清看他一眼。 许小贺迷瞪着眼,要醉不醉,嘴角挂着抹笑意。 领教过他的本事,徐清不敢大意,点点头算作回应。离开闹市区,她沿着江边步道走了一会儿,到后来步子越来越大,紧挨着穿过一个又一个人,及至轮渡口猛的停下,整个人伏在围栏上喘气。 徐稚柳跟上来问道:“你怎么了?” 徐清摇摇头:“说不好,有点不安。” 《大国重器》的合同已经签了,按说该松一口气。徐稚柳猜到原因,却还是问:“因为什么?” 许小贺的威胁吗?她后悔了? 徐清闭了闭眼,声音闷沉:“跟节目没关系。” 那就只剩一个原因了。 “程逾白?” “他的反应太平淡了。” 她了解他,那不是能让人骑在头上的主儿,闷不吭声的时候一定是在酝酿更大的招。她不断回想在靠近后他看向她的那个眼神,像毒蛇伏卧猎物一样的阴鸷、带着些许赞赏。 很好,他视她为对手。她既为此感到开心,又不得不打起精神,洞悉随时可能出现的危险,这让她整个人高度紧绷,无法从善如流面对许小贺。 她想,如果程逾白是这个目的的话,那么他得逞了。 “以前上学的时候有同学捉弄他,搅碎了刀片打在瓷泥里。他的手被割伤了,一个月没能拉坯。你知道那个同学后来的下场吗?”徐清看着徐稚柳,目光中隐约浮动着什么,“突然退学,听说还被人打断一条腿。” 徐稚柳极力辨别:“你认为那只是捉弄吗?” 她转头沉默下去。 手是一个手作人最重要的武器,到那种地步的伤害,绝对不止捉弄。 “为什么?” “可能是因为……太优秀了。”江风微凉,吹去后颈的潮汗,徐清平复下来,神色如常道,“做陶瓷这一行,不像别的学术研究有公式和算法,可以靠努力改变什么。手艺行当天赋、灵气最重要,有时候就算把命都豁出去努力,也未必能改变什么。” 陈曼生和杨彭年合作,一辈子才做出十八式紫砂壶。而现在景德镇的陶艺人,为了迎合残酷市场所谓的“创新”,为超越日、德系的瓷品,他们需要不断作出改变,一年以内就可能做出七个不同样式的紫砂壶。 生存的困境是——如果不是顶尖“小圈子”里那几个大师,你就必须面对瞬息万变的市场需求,否则很难坚持到功成名就的一天。 “绝大多数同学面临的都是这个现状,但他不一样。他生下来就在那个小圈子里,会拉坯,会画山水,手指又漂亮又灵活,随随便便捏一个小玩意都比我们精心设计的作品好卖。” 要说陶瓷行当没门槛,不至于,但要说门槛有多高,也讲不清楚。当他们还在寻找入门法子的时候,程逾白已经在某个“小圈子”站住了脚,甚至小有名气。当他们终于找到法门时,他已经成为“大师”。 这就是现实,同龄人站在身旁,永远无法比他更耀眼的现实。 所以,这才是她真正的不安吗? 那要不要告诉她?其实她也很耀眼。当她站在人群中讲述威治伍德的品牌价值和洛客创新的商业模式时,她身旁一直假寐的男子,曾有过片刻睁开双眼。 那时程逾白的眼睛里全是她。 是程逾白,不是梁佩秋,徐稚柳这样想。只要能够说服自己,他就可以告诉她,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始终无法开口。 徐清看出他的迟疑:“怎么了?有什么想说?” “我……” 徐稚柳扶着栏杆,远处有汽笛声传来,带着些微凉风,眼前的一切都和过去不一样了。哪怕今天那个老师说起清朝的制瓷环境和行帮制度,每一点他都熟稔在心,可他终究回不去了。 他摇摇头,徐清对他的欲言又止并不感到奇怪。她认为:“你小小年纪就掌管一家窑厂,聪明,有本事,应该很难理解我这样的普通人?”就像程逾白永远不能理解她一样。 她没怎么沾酒,倒像喝醉了一样,迷蒙的视线看过来,带着某种疲惫,徐稚柳下意识道:“不是,我理解。” 徐忠也经常把“天赋”挂在嘴边,拽住他的手,彷如拽着救命稻草,他太清楚那意味着什么。如果不是刚好有那么一点“天赋”,徐稚柳的一生也许会永远停留在那年寒冬。 而面前的这个女子,她的寒冬停留在何时?她低头看江河,仰头望明月,明明九州大地华灯照耀,却生出无边孤独。 看着她,他的心仿佛不胜严寒。 “不如……”他轻声嗫嚅,“我陪你蹲一会儿?” 第15章 于宛收到徐稚柳的自画像时,着实吓了一跳,讷讷半晌,睁大眼睛问徐清:“这么帅啊?” 可惜不能亲眼看到。于宛恨不得魂穿徐清,不过转念一想,她并不是容易接近的人。她的手除了画设计图纸,很少会给什么人优待,给人画自画像还是头一回。 于宛乐观点看待这个事:“你们相处地还不错?” 徐清点点头。 大概是从那一晚徐稚柳陪她蹲在江边开始的,一种莫名的革命情谊。于宛笑她:“又不是打仗,什么革命情谊。” “你不懂。”徐清说,我们就是在打仗。 当然,徐稚柳的心里曾短暂地想过什么,她也并不知情。 后来七号空间站跃过洛文文,径自联系上一瓢饮。程逾白原本打算拒绝,却在对方提供的设计方案目录里,看到洛文文新晋大将“徐清”的名字时,意外地给了余地。 徐清迫于工作压力往一瓢饮跑了几趟,过后发现程逾白完全是溜着她玩儿,当场把项目方案撕了个粉碎。 事情传到洛文文那里,夏阳、梁梅都为自家老大捏了把汗,不料洛文文高高举起,却又轻轻放下。一方面蝶变在工厂烧制成功,经销商一看成品,增加了不少订单,工厂连夜加大生产。另外一方面,《大国重器》节目组开始入驻洛文文进行前期备采,许小贺还亲自过来和顾言打了招呼,里外打点一通,让人挑不出丁点错来。 背靠万禾传媒,《大国重器》的含金量就不必说了,一时间徐清在公司就跟大熊猫似的,谁走到旁边都要多看两眼。 江意气得鼻子都歪了:“不就是个节目嘛,得意什么?还真把自个儿当大熊猫?” “有本事你也当一个?”夏阳刺她。 江意扯着小辫子,独自一人生闷气。 当然三组得力,最高兴的非顾言莫属。当初冒着巨大风险把人签进来,现在总算可以把“百万泡沫”的包袱丢到一旁。正好一年一度的“摩冠杯”陶瓷设计师大赛开始征稿,顾言二话不说就将徐清的蝶变图纸递交给组委会。 本来今年的摩冠杯怎么着都该轮到廖亦凡了,当然他个人也可以递交作品参赛,但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哪有公司扛大旗来得容易,更何况洛文文在景德镇本地有几分话语权,公司推荐的人选,自然另当别论,谁想突然杀出匹黑马,直接把他的席位抢走了。 顾言为了不给人落下话柄,特地把蝶变的订单量打印出来贴在布告栏上,末了还煞有其事地“安慰”廖亦凡:“你也别不甘心,我听说上学那会儿你就跟在徐清后面卖东西,你主要负责销售,她负责设计作品,往往你的东西都不如她的好卖,现在这个结果对你而言,应该不难接受?” 廖亦凡哼笑:“怎么,总监位子就这么难坐?不挑我跟她的刺,就没法整我了?” “怎么还生气了?我是拿你当自己人才说两句交心话。你看你这么些年投入市场的作品,十个有八个都被诟病风格不清晰,不是有这个大师的影子,就是和什么获奖作品的设计思路雷同。影子、雷同这些词出现在咱们圈子,说好听点是致敬,说难听点就是借鉴和模仿,再差一步可就构成抄袭了。俗话说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你确实可以把握分寸,不让人抓住把柄,可夜路走得多了,难免有失手的时候。现在是什么时代?网友拿着放大镜看人,多少顶级流量,一夜之间跌下神坛。原先上大学你抄袭徐清也就算了,现在哪有环境能容许你犯错?你当洛文文能接受一个作品有瑕疵的设计师当总监吗?” “荒谬!我抄袭徐清?你有证据吗?信不信我告你诽谤?你当洛文文可以接受一个被人告到法院的设计总监?”廖亦凡最讨厌捕风捉影,无中生有,说他的作品像谁谁谁等于直接扒他的皮,公然羞辱,更何况。 他再不想和顾言维持体面,反斥道:“我记得洛文文新员工入职培训时,你说天下文章一大抄,设计师行业不外如是,借鉴模仿是一个人学习设计的开始,有很多思想启蒙都来源于对先有作品的感受,以此产生创作欲,怎么现在改了口风?莫非自己夜路走多了,心虚?” “廖亦凡,注意你说话的态度,有你这么跟领导说话的吗?” “我想你应该也没把自己当做领导?”廖亦凡讥讽道,“否则你一个专门和经销商勾连不清的领导,怎么经得起放大镜的观察?” 顾言哪想到他会把脏水泼自己身上,当即沉下脸来:“还没到总监换届的时候,你是不是得意地太早了?” “我希望你明白什么叫做养虎为患。”廖亦凡双手按在办公桌上,欺身靠近顾言,“你是不是忘了,徐清也有竞选总监的资格?” 顾言一愣,廖亦凡已经出了门。 江意正猫在转角处支着耳朵偷听,一看人出来了,亦步亦趋跟上前去,随即想到自己现在是三组的人,脚步无端端停住。 廖亦凡听到动静回头,原本因薄怒而紧抿的唇松开一道口子,朝她招了招手。 江意似不敢相信,比划着指了指自己,在得到肯定回应后露出笑容,甩着两条小花辫跑过去。 夏阳的手指在键盘上下翻飞:凡哥和江意进了茶水间! 梁梅:你在干什么? 夏阳:我在观察间谍的一举一动。 梁梅:不如多花点时间做图? 夏阳:我才不要像你,学傻了都!你不觉得奇怪吗?不觉得气氛微妙吗?这个时候凡哥带江意单独去茶水间会说些什么?你都不关心咱老大的安危吗! 梁梅:我觉得你有必要去看看脑子。 夏阳:你没有心。 过了一会儿江意回到位子上。看她眼睛红彤彤的,像是哭过,可一张小脸绯红,明显又是一副发春的样儿,夏阳按捺不住再次敲开小群。 夏阳:我觉得江意投敌了。 梁梅:黑名单警告。 夏阳:你好狠的心,我说真的,她状态不对劲。之前听别组的人说,她家里大有来头,好像几个姑姑伯伯都是省里的,她会不会搞我们老大? 正说着,脑袋被人拍了下。夏阳看到徐清站在身后,忙双手遮住电脑屏幕。徐清似没有察觉,抽出他新交的图纸,讲了几个需要改进的地方。 梁梅在一旁听,拿着笔记录。她的模样非常认真,认真到徐清无法忽略,不得不也抽出她的图纸讲了几个要点。 她基本功扎实,做设计非常规整,不过就是太讲究规矩和技巧,反而把自己套进去了,作品平实普通,挑不出错,也没什么特别。徐清说:“你不要局限自己,做设计可以大胆一点。”她点开手机,一边看一边问她,“喜欢看电影吗?” 梁梅点点头。 “喜欢看什么类型?” 梁梅支吾着:“爱、爱情片?” 徐清手一顿,给她发了两张电影票,是漫威系列的最新电影。她顺道拍拍夏阳的背,让他陪梁梅去看。 “尝试接触一些新的事物,也许会有特别的灵感。”她想了想,又买了漫威大片后一场恐怖片,夏阳看得心脏直噗通。 “老大,你不会想我死在电影院?” 徐清没搭理他,看着梁梅问:“能接受吗?”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呢?没有太浓烈的东西,平平淡淡,看不出喜恶,也没什么感情。 事实上徐清给人的感觉虽然不至于难以沟通,但也绝对称不上和蔼亲切。像夏阳这种心大的,或许一下子就可以走近她,不过也有些人,好比她怎么都隔着距离。 梁梅没有答应,只是小声问道:“组长,我是不是太普通了?你会不会觉得我很没用?” 徐清微微皱眉。 “你瞎说什么?”夏阳立刻打岔,疯狂朝梁梅使眼色。她好像看不见似的,任由一股子自卑在身体里横冲直撞,渐而得不到组长的安慰,自卑开始转化为失望和灰心。 那边顾言在叫徐清,她应了一声,实在没时间安慰小姑娘,把电影票发过去,说一句:“设计师行业确实讲究天赋。如果真的觉得自己不行,坚持不下去,也可以放弃。” 她说完大步走了。 江意在旁边冷笑:“切,站着说话不腰疼!她是不是没有同理心?” “放你娘的狗屁。” “我说错了吗?她那意思不就是说梁梅没天分,趁早滚蛋吗?”她话音一落,先还嘈杂的办公室顿时鸦雀无声。 夏阳恨铁不成钢,痛骂道:“好啊,你个间谍终于暴露了,故意动摇军心是不是!你不就记恨聚餐的时候,老大没给你面子吗?” “我是二组过来的,说我不行就算了,梁梅可一直都是三组的人,而且人家才来多久?至于么,人自尊心不值钱?” “你声音再大点试试?” 两个人作势就要掐起来,梁梅猛一起身跑向洗手间。徐清隐约看到磨砂门外一闪而过的身影,办公区似乎起了骚动。 顾言把她注意力拽回来:“今年的实习生闹得很,你别管了,七号空间站那边已经打消找一瓢饮合作的念头,剩下的我来对接。”她的意思很明白,虽然这次洛文文没有追究,但不代表她做事方法正确。 “徐清,你跟一瓢饮的那位是不是有些恩怨?”顾言解释,“你别多想,我不是对你私事感兴趣,只是单纯关心你而已。” 徐清无奈,这次回来,好像全世界都在关心她和程逾白的过去。她主动跳过话题:“我刚回景德镇,需要在洛文文站稳脚跟。蝶变也好,摩冠杯也好,对我来说都很重要。顾总监,谢谢你,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请尽管开口。” 顾言回想不久前廖亦凡在这间办公室说过的话,看向徐清的目光带着一丝审视的意味,但她面上的笑意仍滴水不漏:“当然,职场如战场,我们都是女人,肯定要互相帮忙。” 这就算把她从廖亦凡的老同学阵营里拉到对立面了。徐清当然知道她的抬举有什么目的,只是,她不会拒绝。 两人又说了会话,出门时好巧不巧遇见廖亦凡。廖亦凡率先开口:“下班了一起吃饭?”他似乎没把摩冠杯的事放在心上,还跟平常一样笑着打趣,“就当提前庆祝你拿奖。” 徐清暗自松了口气:“没影的事儿,我今晚有约了。” “和谁?” “秦风,应该还有老张,胖子,就是以前那些同学。” “程逾白去吗?” 徐清思索了一会儿,点点头:“他也去。” 廖亦凡下意识笑了,还跟以前一样,他们这些人进不了程逾白的圈子。要说徐清有多特别呢?偏偏她能进得去,程逾白也格外看重她。 “你笑什么?” “没什么。”廖亦凡耸耸肩,“看来要另外约你了,想跟你吃顿饭真不容易。” “下次。” “好。”廖亦凡看她要走,忍不住上前一步。有些话想说不敢说,不说的话怕她误解,说了又怕她多想,这点念头盘旋来盘旋去,最终折磨的似乎只有他一个人。廖亦凡叹声气:“徐清,我一直喜欢你,你知道吗?” 这事儿谁不知道?瞎子都能看得出来。秦风一拍桌子:“廖大才子那一副清高劲儿,只有咱清妹能入他的眼。你们在陶溪川练摊儿那一阵子,不是总传你们在交往吗?大才子演得跟真的似的,他那几个狐朋狗友也贼走心,笑死人了。” 其实就是关系近,从来没有开始过,别人不知道内情看个热闹,程逾白的这帮“自己人”还能不清楚吗?廖亦凡就是单方面的喜欢,徐清从没看上他,人姑娘眼里揣着另外一尊大佛呢。 “兄弟,这么多年了,你就给句实话,当初你和清妹有没有开始过?”秦风一喝多就容易犯浑,男女主角都在跟前坐着呢,他就半真不假开起玩笑。 程逾白拿眼乜他,他笑得浑身发颤:“别啊,你这眼神几个意思?你要真这么在意,我可就当你们在一起了。” 程逾白提脚就要踹人,徐清更快一步说道:“没有。” 秦风眨眨眼,一脸狡黠:“清妹,你不老实,我信你个鬼。”转头就对老张咬耳朵,“一开始两人都死倔,说什么没时间,结果一听对方会来,这时间忽然就挤出来了!你说奇不奇怪?要说这两人没鬼,你信不?” 老张一本正经地摇头:“不信。” 胖子在旁边帮腔:“确实没什么说服力。” 秦风捧腹大笑。 “你看,老实人都看不下去了。” 这几个都是学古陶瓷的,和程逾白一个寝室,自然关系匪浅。里面只有徐清、胖子学工业设计,因为同一个老师,同一堂教学实验才相识。 不过关系好不好,其实跟专业没多大关系。可不知道为什么,那两人就掐了起来,原先本不必存在的壁垒,反而成了逾越不了的大山。 徐清坐在程逾白身旁,一瓶啤酒见底又捞起一瓶,给自己倒满。看程逾白杯子空了,犹豫片刻也给他满上。 程逾白被她的举动逗得发笑,叩叩桌子:“有什么想说?” 她一向不喜欢同学聚会这种场合,更何况久别重逢的老同学,以她的性子,真就能躲多远躲多远。今晚非但勉强来了,还主动给他倒酒,目的太明显。徐清不由生出几许憋闷,要么说一浮白大名在外呢?这么容易就被人看穿了。 “我和许小贺签约了。” “哦,专门过来炫耀?” “周末晚八点开始第一期现场直播。” 程逾白挑眉:“恭喜。” “你没有什么想说的吗?”就这么放弃了?徐清皱着眉头,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程逾白有一搭没一搭敲打着玻璃杯口,忽而倾身靠近她。 徐清冷不丁被吓得倒退,身体半悬空中,被人从后腰拦臂抱住。那声音靠得很近,狭一丝酒气,温温热热的拂到面上:“你怕什么?” 她心里砰砰跳,面上不显,一巴掌挥过去,打在程逾白撤退的手臂上。他顺势反手把人拉起来,提醒道:“你手机响了。” 旁边传来一阵闷笑,程逾白拾起筷子扔过去。 “干嘛呀,还让不让人看好戏了。” “你瞧胖子一脸姨母笑的傻样儿。” “你有脸说我?看看你自己,眼睛还有缝儿没?” 徐清微微侧身,轻呼一口气,打开手机。 程逾白也不知道她看见了什么,从来没什么表情的脸刷的一下白了。她将声音按到最低,确定不会有人听见后,再次按下播放键。 是聚餐当天日料店的监控,足以证明她在隔壁包间偷听了同事的谈话。 这事儿可大可小,端看捅到谁面前去。如果只是在洛文文内部公开,顶多扣上个“心机深沉”的帽子,可如果发布到网上,尤其设计师平台,恐怕就没那么简单善终了。 随之而来还有一条信息:放弃《大国重器》。 第16章 “清妹怎么了?” “谁的消息,不会是廖亦凡给你表白了?” “廖大才子还没死心?” “人惯会演戏,长情得很,不像某人金口难开,说句好话跟登天一样难。” “一桌子酒还堵不上你的嘴?” “诺诺,你看又急了!成天就知道欺负我们这些老实人。” “你老实个屁。” “程逾白。” “啊?” 看到男主角忽然被点名,插科打诨的一帮人停下来,左右看看,只见女主角划开手机,把一段视频送到男主角眼前,问道:“是你吗?” 男主角眉头越拧越紧,到后来绷不住,阴沉着一张脸问:“可能吗?” 半分钟后,两人出了胖子的饭馆,站在路边。程逾白叼着烟不说话,时而从掠过的车窗上,可以看到他拉长的臭脸。 徐清得承认,当她看到视频的第一时间,她怀疑过身边这个男人,但随即她就打消了念头。程逾白不可能知道洛文文聚餐的时间、地点,如果说通过什么人、什么途径获得了这段视频,未免有点恐怖,这至少说明洛文文里面有他的人。 可能吗?他从来不把设计公司放在眼里。 “徐清。”程逾白猛吸一口烟,侧过身看她,“我知道你恨我,但你我之间,大可不必耍这种阴招,有什么直接明着来。” 徐清下意识想到《大国重器》:“你还有后路?” “明着来,不代表我一定要回答。” 许家父子都不肯上他的贼船了,他还有什么后路?她想不到,故意挑他:“需要我把《大国重器》让给你吗?” 程逾白险些被一口烟呛住。 他咳得脸都红了,她上前替他拍背,附在他耳畔,似暧昧不清地说:“我知道你想做什么。赌得太大了,你输不起,只要求我,我就让给你。” 程逾白神色一顿,就这么佝偻着腰,一瞬不瞬盯着她。半分钟后,他化被动为主动,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将人压到街边梧桐树上,嘴角噙一抹笑:“你说,要我怎么求你?” 他咬着烟,唇瓣微张,声音暗哑,带着沙沙的质感。 旁边是拥堵的马路,鱼龙混杂,他们就在树荫下,影子交缠在一起,看着像是相拥,又像亲吻。 “说不出来?没本事乱学什么勾人的手段。”程逾白退开一步,吐掉烟,就这么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他目光阴狠,里头盛装着不知名的怒意,过了不知道多久,他哂笑一声,“你尽管出招,以为我会怕?” 他的脚重重碾灭烟头,转身往里走。 徐清不得不跟上去:“百采……” 她还没说完,程逾白猛一刹停,打断她的话:“倒是我要提醒你,开弓没有回头箭,到时候输得太难看,怕你下不来台。” 他又是那副冷冷的、高高在上的表情,好像只要全副武装就可以漠视一切,一切的存在,包括像个笑话一样存在的她。 徐清一下子如坠寒窖。 她双手在身侧攥成拳头,极力调整气息:“好啊,拭目以待。” “那就周末见。” 程逾白一走,徐清顿时没了叙旧的意思。 秦风还要说什么,被老张按了回去,胖子跑出来送她。 “怎么样?我做的菜味道还行?阿风总说我这里是妈妈的味道,外面吃不着。”一间老房子改造的川菜馆,从外面看毫不起眼,不经意融入千万家的苍蝇馆子。可不起眼,不代表不温暖。胖子笑说,“设计啥的比不过你们,这点本事还是有的。” 徐清微微抿唇。 胖子挥挥手:“行了,我都改行好多年了,用不着安慰我。再说得你一句安慰,那可比一白说句好话还要难,我承认自己无福消受行了?” 他乐呵呵地打马虎眼儿,“大家都是异乡人,难免有过不去的时候。你年纪小,用不着死撑,以后有时间就来吃饭,实在不行我也管配送。一白很忙,很少过来,来了我也不让你俩凑一桌,这样你总放心了?” 她是一路跳级上来的,上大学时才十六岁。以她的学习成绩,要不是高考失利,根本不会来陶瓷大学。 这么多年了她没什么变化,一张脸依旧白白的,看着就是南方姑娘,加上一头显嫩的齐耳短发,还不爱说话,上面一溜的哥哥姐姐是真把她当妹妹疼。秦风这人玩性大,最喜欢逗她,偶尔忍不住了她也会回嘴,不过大多是直球,噎得人说不出话来。 晓得胖子是在安慰自己,徐清忍不住笑了一声:“我会来的。” “真的要来哦?” “好。” 胖子还不信:“不能骗我哦。” 她无奈轻笑。 “反正有你电话,不来就骚扰你。” 他们这些人都知道她当年离开的原因,却没有一个人提起,没有生分,还跟以前一样闹着玩儿,纵然今晚有很多不快,可她依旧感到窝心。 她问徐稚柳:“你会觉得矛盾吗?你明明厌恶一个人,甚至厌恶他身边的一切,可是当你和他相处的时候,有一些熟悉的、仿佛刻在骨子的东西,类似习惯、说话方式,相处氛围,会取代这份厌恶,迷惑你的心智。你就好像无力承受对他的厌恶一样,开始讨厌自己,继而被自己打败,然后发现自己根本抗拒不了那些会发光的瞬间。如果时光可以倒流的话,你依旧会为此买单,继而陷入对自己的厌恶当中,是不是很可笑?” 就像现在,她习惯了一个人的时候,徐稚柳会默默出现在身后。她不用回头,就知道他在。可今晚的徐稚柳,似乎有点不一样。 他没有回应。 徐清回头找他,意外地发现他并不存在。她顿时慌了,四处张望,不顾路人的打量大声喊道:“徐稚柳,你在吗?” “我……我在。”徐稚柳的声音先传来。 尔后,徐清看到他的身体从一种透明的状态逐渐变得清晰。她立刻跑上前去:“你怎么了?” 徐稚柳也觉莫名:“我一直寄生在春夏碗里,可能这次离开的时间太久了,有些不适应。” “那怎么办?” “没关系,我想想办法。” 徐清仍旧担心,徐稚柳抬手摸了下腰间的丝绦,确认那个又丑又脏的五福盘扣还在后,说道:“我听到了,也不觉得矛盾,你屈服于这样一种温暖,可能就跟累了想回家一样,似乎是一种更贴近本能的东西。人与人之间不都是这样一种发展过程吗?从喜欢到厌恶,从来不曾被自己理解和接受,好像完全脱离掌控,也根本没法讲道理,你也不知道自己跟随的究竟是怎样一种情感。” 你总是还没清楚就已经沉沦,不由自主。 “好比你和梁佩秋?” 徐稚柳淡淡一笑。 他们都没有揭开过去一层层梳理的念头,至少现在还没有。他不说,徐清不会问。她不说,徐稚柳也不会问。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还是说回正事。 “会是谁给你发的信息?” 徐清心里有几个人选。那天她听到了服务员的谈话,应该是在洗手间走漏的,对方是个女孩,多半是洛文文公司的。 “时间、节点,企图,按照这些来分析的话,其实不难猜。”徐稚柳看她一眼,也有了大概的人选。 “那你接下来什么打算?” 徐清揉揉手腕,上面似乎还残存着一个男人的余温。她说:“先放着,如果是公司的同事,应该会有下一步动作。” 她这么说的时候,没想到对方会沉不住气,很快就有了下一步动作。 这几天为了缓解三组之间莫名的紧张气氛,夏阳逮着机会就拉徐清一起吃饭。她去了两趟,实在想不明白,好好一个根正苗红的男青年,怎么就跟唐僧一样念叨起来没完,说得人头皮发麻。 担心今天他又来找她,还不到午餐时间她就躲去了楼梯间。 幸好早上多买了一份三明治,还是三文鱼的口味。徐稚柳没见过生鱼片,吓得连连后退,徐清拿一次性筷子把生鱼片剃下来,想让他尝尝。 他被逼到角落,正痛苦承受,忽然听到一个声音。 “小姨,我问你的事有着落了吗?她进初选了?!不是说要把她刷下来的吗?”女孩声音透着焦急,哀求道,“小姨,她是我组长,一直欺负我。要让她进了总决赛,我以后还有好日子过吗?你不是最疼我的吗?每年有那么多作品送到组委会,你悄悄地把她拿下去,谁会发现?是洛文文送来的又怎样,反正她也就过初选的水平,谁能打包票洛文文的设计师一定能拿奖?之前顾言不也没拿奖嘛,她徐清算什么?” 徐清听到自己的名字,和徐稚柳对视一眼。两人不约而同放轻脚步,循着声音走过去。 当初为了在洛文文尽快树立威信,江意借七号空间站挑衅她时,她没留情面,当场给了江意难堪。这些天她也算看明白了,江意就是个大小姐,与其说是来洛文文历练,不如说是镀金,家里人有些身份,洛文文也肯卖这个面子,故而廖亦凡一直没给她安排什么重要的设计单。 小姑娘也乐于被人捧着,每天研究妆发,光两只小辫子就能整出好几种花样。 其实人不坏,就是缺心眼。徐清听到外面有人声经过,担心对方会进楼梯间,想给江意一个警告,不料刚要出声就被徐稚柳捂住嘴。 她用眼神无声询问:怎么了? 徐稚柳示意她拿出手机,打开录音功能。 她眉头一皱。 那边江意当然不知道有人在录音,软磨硬泡求“小姨”暗箱操作,把蝶变设计稿刷下去。两分钟后得到对方的肯定答复,她终于偃旗息鼓。 楼梯间的门再次合上后,徐清把录音打开听了一遍,抬头看向徐稚柳:“什么意思?” “上去跟她对质,把她教训一顿,能改变什么吗?即便她当面保证不会再耍手段,你信吗?” 徐清张口结舌。 “那你想怎么做?” 徐稚柳不答反问:“摩冠杯的主办方是纯元瓷协,程逾白是协会副会长,对吗?” “你怎么知道?” “我看过你书房的材料。”她这次回来做了很多准备,正如她对程逾白所说,她知道他想做什么。而他即便一无所知,通过那些材料,也不难推测一二。 纯元协会是景德镇大大小小各种陶瓷协会的领头,江湖地位可见一斑。 徐清不说话,蹙起眉头。 她忽然觉得,她从未了解过面前这个少年。她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看过书房的材料,除此以外还知道什么?想做什么? “把这段录音举报到省里,纯元协会名誉受损,程逾白身为副会长难辞其咎,再利用许小贺的媒体平台推波助澜,不管程逾白想借《大国重器》做什么都会受到阻碍。如果抓紧时间,今天就让事情发酵壮大,也许能保你顺利完成第一期录制。一旦开始,后面他再想介入就难了,你们的时代不是有一个词叫做舆情吗?纯元协会的江湖地位越高,越容易炒作舆情,那么程逾白受制舆情的可能性就越大。” 他曾周旋于八十行当之间,借力打力对他而言只是一种基本手段。 光是瓷商这一门,从瓷行到瓷庄,单论类型就有独立经营、合伙经营和代理经营多种模式,不同模式将对应不同的劳务关系,而景德镇有上百家瓷行瓷庄,除此以外包装与运输也是一大难题,与靠谱的把庄团队合作,由他们带领瓷商来湖田窑选购陶瓷,还要和评估瓷器质量等级的汇色行打好关系,甚至为了减少售后麻烦,和负责包装的茭草行、船运的船行和船帮都要有往来。 拿到现代来看的话,就是一整条繁琐的产业链。里面的关节缺一不可,形成了牵一发动全身之势。 以他对这个时代的观察来看,网络信息的便利甚至加快了蝴蝶振翅的速度和可能引发的风暴。他相信只要好好利用,促成蝴蝶效应并不难。 徐清看着他,说不出一个字来。 从进楼梯间到现在,前后不超过五分钟,他就已经想好对策,甚至想好如何让这通电话发挥最大作用。媒体平台,舆情,炒作,这些公关手段他怎么会懂?他真的只有十八岁吗? “徐清。”徐稚柳叫她的名字,“你在犹豫什么?” 徐清反应过来,果断拒绝:“不行。” “为什么?” 她不解释。 徐稚柳步步紧逼:“你对他动摇了?” “我没有!” “你为什么要去参加同学聚会?” “我只是想试探他的后路!我说过了,程逾白没这么容易认输。” “那你为什么不愿意?你明明对《大国重器》势在必得,为什么不肯举报纯元瓷协?”徐稚柳想到一个可能性,略带不解地上下打量她,“你觉得卑鄙?” “不。”她看向少年,神情莫名认真,“我们再想想别的办法。” 这是最好的办法!徐稚柳想这么说,但他没有,他知道如果徐清不能接受,除了为她出谋划策外,他什么也做不了。 在这个世界想要实现未竟的意图,他唯一能够仰仗的人只有她。 徐稚柳无力地背过身去,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那么,把录音发给江意的小姨,我想打听到对方是谁,对你来说不算难事,让她保你进决赛。”他似乎早有所料,第二套方案信手拈来,“一旦进入决赛,凭你的实力获奖十拿九稳。就算不能,至少可以让主办方看到你,到时候再想办法加入纯元协会。” 听到这里,徐清已经不能再震惊了。 她真的低估了这个少年,以任何一种形式误判了他的目的、野心包括人格。 “我知道你参加摩冠杯目的不在拿奖,而是加入纯元协会,就算顾言不举荐你,你也会想办法参赛。”程逾白在纯元协会任职副会长,有很大的职权,他想做的事必然需要借助协会的力量。 徐清摆正态度面对他:“徐稚柳,你……” “没关系。”少年微微一笑,“你怎么想我都没关系。如果你心软了,告诉我,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 他清亮的瞳仁里浮动着黑暗的潮水,“便是杀人放火,又有何妨?” 徐清感到喉咙艰涩,如芒刺背。 她坚持道:“我没有心软。” “那就好。” 为了证明自己确实同他在一个阵营,她很快联系到江意的小姨,对方是纯元协会的行政主任。一看被人抓住把柄,小姨立刻就同意了,会保她进决赛。 至于能不能获奖,要看她的本事。 徐清当然知道,程逾白是评委之一,就已经奠定她获奖的困难程度。不过不要紧,她要做的从来都是迎难而上,打破那圣殿的虚伪。 转眼之间,到了《大国重器》第一期录制。 第17章 徐清在对最后一稿的台本。 访谈环节的问题是她和许小贺事先拟好的,不想节目组临时增加了几条相对敏感、尖锐的问题。到底逃不过去,也为了避免直播时尴尬,工作人员赶在开场前五分钟过来和她通气。 徐清一看本子就皱起了眉头,转过脸来在演播室寻找许小贺的踪影。 “许小贺人呢?” 工作人员见她直呼许总名讳,晓得她是对台本不满,硬着头皮道:“做节目嘛,肯定得有点噱头。一瓢饮的那位在圈子里名气很大,借他的名头造势,也是为了更好的宣传节目。至于你们的关系,我已经跟主持人打过招呼了,她会视情况给你眼色,实在不想回答的话,她会帮你找台阶。” “许小贺调查我?” “这是必要的程序。” “《大国重器》做的不是陶瓷访谈吗?还关心嘉宾的私生活?” “您所在的行业,工作环境,公司情况,包括同事、朋友和恋人,这些都是生活的一部分。许总认为,陶瓷与生活无法割断关系。” 许小贺不想采访一个陶瓷设计师,只是为了交代日复一日的设计工作,讲述那些外行听不懂的专业术语,这样会让观众觉得无趣,甚至倒胃口。 他想要鲜活的、精彩的、最好还有狗血桥段的人生,这些素材才是丰富一个陶瓷设计师,让她立起来的关键。徐清做到了每个环节的配合,唯独对感情生活闭口不谈,许小贺没有法子,只好采用一点点小手段。 “徐小姐,如果不是许总的授意,我不会提前来跟您对新台本。许总包括节目组都已经非常考虑您的心情了,也请您别再为难我。” “拿合同以外的东西要求我配合,凭什么?” 徐清也不补妆了,扔下台本开始找许小贺。主持人一看,忙叫道:“喂,你要去哪啊?马上就开始了!” 徐清脚步一顿。 主持人是名嘴,一嗓子喊得整个演播室都看了过来。舞台、灯光、甚至台下的互动观众都已经准备就绪,所有人都在等她。她说不清那是怎样一种感觉,浑身烧起来似的,被什么裹挟着回了头。 在那片刻间,她看向徐稚柳。徐稚柳没有说话,转身离开演播室。 她的心底忽然涌现强烈的不安。 外面走廊上许小贺正被两个彪形大汉一左一右架住手臂,激烈的朋克音乐掩盖了他的大吼大叫。徐稚柳出来时,正看到他被保镖拖进转角。 如果这一刻许小贺可以看到徐稚柳,他就会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对他和徐清而言可谓“转机”的东西,就这么在少年的漠视下被盗走了。 偷盗者不知是岁月,还是一张模糊的面孔,总之你看着他,像一张失去成色的皮子。 他一直冷冷旁观,直到一切归于平静。 许小贺被像个布袋一样扔进长沙发里,打过蜡的刘海朝脑门戳了一下,险些扎进眼睛!他刚一坐稳就揉着手臂跳起来大骂道:“许正南你个老瘪三,你想干嘛?” “冲谁嚷嚷呢,没礼貌。”对面单人皮座里,一个挺着大肚腩的地中海男人懒洋洋地开口道,“马上节目就要开始了,一个人看直播无聊,你过来陪我一起看。” “有毛病你!”许小贺作势朝门口走去,还没靠近就被两个保镖挡住去路。他用尽吃奶的力气闯人墙,结果反被丢回沙发里。 吃痛的瞬间,他似乎明白了对方的意图:“你到底想怎么样?我才是子公司的总经理!” 许正南眯着眼睛,任由技师给他按摩肩背,享受地哼起小曲。 许小贺一看情况不对劲,打开手机准备报警。许正南说:“你妈妈在南区的老房子是你姥姥临终前留给她唯一的遗物,她小时候就在那一片长大,听说感情深得很。” 难怪说姜还是老的辣,许正南一张嘴就捏住许小贺的命根子。 “你想干什么?”他摔掉手机,冲上前去揪住许正南的衣领,“你别想动我妈的房子。” “你妈这人是真精明,精明了一辈子,偏在这件事上犯了糊涂,估计她到死也没有想到房子会到我手上。这事儿不怪你,你不知情,是你妈瞒着你。当初你在国外花天酒地闯了大祸,为了帮你摆平麻烦,你妈不得已卖了老房子周转,想等风波过去再把老房子买回来,可惜啊,到死都没找到幕后买家。” “你个畜生!”许小贺是真不知情,一趟酒喝得不省人事,在医院躺了三个月,身上缝了十几针,脑袋还险些被人开瓢了。死里逃生后光顾着感谢上帝,哪里想过钱的事儿? 他咬着牙,捏紧的拳头咯咯作响,奈何被保镖们制住双臂,怎么也挣脱不了。他的眼睛里仿佛有一团火在燃烧,烧得他失去理智,却又不得不保持清醒:“把房子给我。” “哦?现在知道要好好跟我说话了?”许正南一个眼神示意,许小贺立刻获得自由。老家伙上前拍拍儿子臂膀,笑着说,“小贺,我是谁?我是你爸爸!爸爸就你这么一个儿子,能害你吗?” 这就叫怀柔。许正南笑一笑,旋即变脸:“《大国重器》不是你该得的东西,不要再碰了。” 说话间,一人从旁边摆着的中式屏风后走出来。许小贺蓦然睁大眼睛,想要上前,却被许正南按住肩膀:“你想要什么爸爸都给你,你妈的老房子也一样,到最后总归都是你的。” 紧闭的大门重新打开,就在眼前不超过十步的距离,许小贺眼睁睁看着那人走出去,还回过头来冲他轻蔑地一笑。 他再也按捺不住火气大骂道:“程逾白,你……”下一秒就被人捂住嘴巴强行消音。 不远处原本应该开始直播的演播室,意外出现了电路故障。主持人叉着腰在台上破口大骂,工作人员走进走出,观众们一头雾水。 徐清看着眼前混乱的情形,心头浮现一个不详的预感。 为什么徐稚柳还不回来? 她来不及通知任何人,拿着台本往外跑,主持人在她身后骂得更凶了。她出了门,推开隔壁演播室。 不是,也不是隔壁的隔壁。她循着房间一个个找过去,最后在对面靠东北角的演播室,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 徐稚柳正站在门口,听见声音回头。徐清看也没看他,径自从旁穿过。演播室内观众区灯光已经暗下去,工作人员皆在打手势对流程,前方导演站起来示意全场噤声,随着倒计时3——2——1,镜头推到台前,舞台两侧灯光大亮。 这不是徐清第一次见程逾白穿正装,学生时代数次上台演讲,白衬衫,西装裤,都在记忆里挥之不去,只是五年不见气质大变,他闲闲一坐,便胜券在握。 主持人叫何东,跟香港第一任富豪同名,资历深厚,常被人叫做东哥。何东做了一辈子的财经访谈,却出现在一档陶瓷节目里,这一点已经让观众大感意外,加之梳着大背头,一副香港名流的潇洒姿态,更为演播室增添不少光彩,不过他却说,“因为身边坐了一位比我还英俊的年轻人,很遗憾,今天的风头不能属于我了。” 尔后要介绍嘉宾的身份,何东说,“他是谁不用我多说了?需要我给大家念念他的身份吗?就是这单子有点长,我怕还没念完就下班了,哈哈回到正题——程逾白,江西华夏物证鉴定中心金牌专家,名物古董投资行特约顾问,石渠雅集文物鉴定中心所所长,曾担任中央电视台《寻访消失的艺术家们》、《景德镇陶瓷一二谈》以及江西卫视《华夏奥秘》等节目的特约鉴宝专家……” 何东喘了口气,“哎哟,嘴都快念秃噜皮了,还没完呢?” 他拿着台本里外翻看,一副大吃一惊的样子,惹得观众哈哈大笑。 程逾白也笑:“东哥,您就别拿我开涮了。” “行,那就看在相识一场的份上暂且饶过你,不过节目要是搞砸了,以后咱俩还当没见过。”何东为人幽默,控场能力十足,“各位猜猜我和一白是怎么认识的?诶,那位朋友说忘年交,没错,到今天我不得不承认了,一白七八岁的时候我就想结交他了。那时他给财经频道投了篇稿子,被邀请来上我的节目。” 导演随即在公屏上打出以前经济频道的材料。 照片里可以清晰看到何东和一个男孩分坐两侧交谈的画面。男孩头戴一顶红色贝雷帽,有点婴儿肥,脸颊圆嘟嘟的煞是可爱。 “各位肯定很好奇,他小小的年纪怎么会上财经频道?跟我这个老头子有什么好说的?说实话编导找到他的时候,我也不敢相信,那篇《关于十大瓷厂没落背后几点思考》的文章的竟然是个小男孩写的。观众席里有没有人曾经读过这篇文章?” 新媒体时代,传统的访谈形式已经落后,借助演播室,实时与观众互动,既能达成线上线下的沟通,拉近距离感,还能让看直播的观众参与进来,是万禾传媒的全新尝试。 何东叫起一个中年男人,镜头随即切换成两个画面,一个呈现台上,一个呈现台下。 中年男人说:“我是您的忠实粉丝,每一期节目都看了。这个男孩让我印象挺深刻的,仔细想想应该有二十年了,那篇文章放到现在依旧具备深刻的思考意义,可以放出来让大家一起看看。现在的年轻人大多不清楚十大瓷厂的情况,事实上经济改革只是一方面,为什么别的城市可以迅速站起来,进入经济快速增长的时期,而景德镇明明早于别的城市起立却突然倒下?这一点真的很值得探讨。” 文章里,小男孩的笔触还较为稚嫩,主要总结了几点,都是国营机构历史由来根深蒂固的弊病。 机构臃肿,人浮于事。一个厂子里退休员工占三分之一,管理人员占三分之一,生产工人仅有三分之一,这么一来,一个工人就要养三个人,生产负担就很重。人员构造也相对脆弱,技术工种在少数,多半是家属工,带子传艺,病残退休,工厂变成了就业安排组织,一起吃大锅饭。 再有一个,原来十大瓷厂是国有单位,和银行是左右手的关系,银行肯批贷款。到了改革开放后,瓷厂私有化,要自己搞钱,光是利息就吓死了人,生产力跟不上,收支不平衡,长此以往银行不肯再批贷款,就造成沉重的债务负担。 此时遭到私企的冲击,工资相差太大,技术工种开始流失。后来要改制瓷厂,要么对外出租,要么卖掉,要么就是合并成股份制,不过当时许多人不懂股份,也无法快速适应,就导致了许多瓷厂一夜之间倒闭消亡。 其中还有个重要环节,就是产销脱节,十大瓷厂只管生产不管销售,有专门的出口和内销公司。以往通过国家贷款搞技术,提高再生产力,后来没有资金流动,生产先于销售,就产生了滞销。加上时代局限性,老百姓买不到7501瓷,买不到建国瓷厂的“汝、定、哥、官、钧”五大名窑仿古瓷,也买不到红旗瓷厂的釉下彩和釉上彩等各种中西餐具、茶具、酒具、咖啡具和各类单件碗、盘、杯、碟等日用瓷。 想当然的,出了景德镇,也没有太多国人知道“彩虹”釉瓷曾获第39届尤里卡国际发明金奖,“玉花”牌稀土釉下彩系列产品获得第二届北京国际博览会金质奖,“高岭”牌45头餐具获全国优秀新产品金龙奖,《红楼梦·十二金钗》系列彩盘成为出口创汇最高的产品。 景德镇不是没有出现过牛逼的陶瓷品牌,而是他们出现的时候,国家并没有给他们展示的平台。最好的品牌,在改革春风吹满地最好的时期,尚且无人知晓,就无声无息地没落了。 这也导致很多经历过十大瓷厂失败的商人,对景德镇陶瓷失去信心。 背负万钧债务,急于寻求脱身,哪还跟得上时代的发展? 何东说:“通过那篇文章,不难看出来一白真心热爱陶瓷。那么小就可以拥有透彻的观察与思考,实在难得。看过我节目的都知道,财经频道至少有一半都在讲陶瓷发展,确实景德镇的经济脱离不了陶瓷,可以说很长一段时间,陶瓷就是景德镇的咽喉和命脉,相信在未来五十年甚至百年历史长河里,陶瓷依旧会作为经济主体,构建景德镇的钢铁长城。” 话锋陡然一转,“我听说三个月前,九号地被列为重点扶持项目,将要开展古陶瓷村重建计划,目前一白是主建设官?” 程逾白点点头,笑说:“东哥消息很灵通嘛。” “那可不,要不就凭一张嘴,哪能跟上你的车?我就要退休了,不出意外这将是我主持人生涯里最后一档节目,我希望《大国重器》可以从一个特别的角度,讲述经济,讲述建设,以此让观众看到一个与众不同的陶瓷气象。也许不用太长的时间,我们就能亲眼见证一个全新的时代,那将是我们生于斯长于斯的万千同胞共同携手创造的奇迹!” 何东利用职业生涯最后一档节目,打出一手感情牌,调动直播间人气,观众们空前高涨起来。 就在此时,他以一种看似闲聊家常的姿态,向程逾白发问:“方便讲一讲你作为主建设官,打算如何开展建设吗?古陶瓷村重建的具体项目都有哪些?我想大家都很关心。” “当然。” 一大段的互动与铺垫过后,观众的期待被拉高,开始进入今晚的主题。这个主题,同时也是做《大国重器》这档节目的主要目的。 徐清一早知道程逾白做的根本不是节目,而是通过节目载体去实现他更为宏大的、未竟的野心,正如徐稚柳对舆情的分析,好好利用的话,形成蝴蝶效应也未尝不可。 她走近了,悄无声息融入观众区,看到程逾白不动声色调整了下坐姿,以正对摄像头。他的面目轮廓在高光照射下,显出一种深远的况味:“目前我已经向监管协会提出了建设方案,我将其称之为——百采改革。” 徐清的心骤然被什么东西攥紧了,刺痛了一下。 在她身后不远处,某片阴影下,少年的心也刺痛了一下。 他们都知道,从这一刻开始,战斗变得不一样了。 第18章 “百采众长,取法乎上。这是我父亲创建百采瓷厂时,将其刻在荣辱柱上时刻提醒自己的宣言,我从小受其影响,将这八个字视作终生理想。这些年我遇到了很多困难,不止一次怀疑过自己,但我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一信念。我相信它会指导我一直走下去,直到倒下的那一刻。” 提起百采瓷厂,观众区有人惊讶,有人欢呼,有人哽咽,再联想刚才那篇文章,种种情绪酝酿至饱满,转化为动容。 里面年长的多少了解过程敏这个人,乐善好施,帮助过不少瓷厂,名声非常好,加上百采瓷厂为景德镇做的贡献和创下的斐然成绩,他们相信面前这个男人说的一切都是真话。 继而,他们会相信他提出的百采改革。 “景德镇陶瓷之所以屹立千年不倒,第一优势和核心竞争力就是陶瓷历史文化和古法技艺的传承,这一点我相信大家都有共识。具体的我不多讲,主要三个方面,第一要务,创办专业的古陶瓷院校,分部教学,设立原料实验部、原料精制部、制品部、烧成部、饰瓷部,注重专业与实践性,坚持传承和延续古老的手工技艺,让学生更加深入地了解以五大名窑为首、明清时期制瓷技艺达到巅峰等历史文化……这一点是重中之重,也是最为迫切的变革。” 现在古老窑厂、旧时作坊、仿古做旧市场,甚至御窑厂里,擅长拉坯、俢坯、利坯和刻坯、吹釉和荡釉,以及对重点颜色釉的配料、烧瓷方法有研究且懂得捣颜料手法,譬如郎窑红、釉里红,三阳开泰、美人醉、乌金釉、开片釉,兔毫等,甚至有各种奇技傍身诸如基本的釉下彩、釉上彩,和相对复杂一些的雕刻,透雕,剪纸、脱胎以及复烧等,以及会挛窑、满窑,烧古窑的师傅们,包括红店的美术、写意和古彩画师,基本还能看到的都是中老年艺术家们的身影,很少能在这些场合看到年轻人。 可以想见当这一代人逝去,景德镇的古老技艺会落到什么下场。 “这所学校将会作为第一试验基地,在后期逐渐推广扩大,让更多的不限制年龄、学历和地域的人加入其中,只要热爱陶瓷文化,就可以来学习。” 程逾白语调不急不缓,极富有渲染力。 “第二点,在刚才对十大瓷厂没落的思考里面已经提到了,就是品牌。景德镇陶瓷享誉中外,可惜缺乏响亮的品牌,我希望通过古陶瓷村重建,有筛选的、审核门槛和评选机制的,使品牌入驻,届时会通过官方媒介优先推广这些品牌。” 景德镇给了太多创业者希望,他们在这里找到灵魂,也渴望肉身得到安放。程逾白这么说,再次点燃了他们的希望。 “第三点,健全监管制度,有效管理大大小小的协会,让抄袭、模仿等乱象得到实质的改变,在这里关于奖惩制度和具体的实施,我也不一一说明了,等到具体方案公布,需要大家多多给予意见和支持。” 程逾白徐徐起身,走到台前:“我相信景德镇陶瓷的时代属于任何一个时代,过去、现代和将来都是,它从来没有消失过,没有人敢说景德镇不行。我希望通过百采改革,可以洗去近年来笼罩在景德镇上方的阴霾,让更多国人看到我们的陶瓷和景德镇人窑火千年不灭的精神。中华向号瓷之国,瓷业高峰是此都,这才是景德镇!” 一言掷地,铿锵有力。观众区掌声雷动,直播间也疯狂刷起弹幕,这是一种景德镇人、陶艺家、艺术家们共通的情怀,会让人情不自禁地被感染,被调动,被渲染,胸臆间酣畅淋漓。 徐清知道,她已经输了第一场比赛,如果这个时候上前,没法直接挑破程逾白虚伪面孔的话,留给她的将是更大的难堪。 事实上她身处掌声之中,也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和当日在一瓢饮,听到那些学生、工人、老师提起创意市集,提起十大瓷厂,提起古民窑制度和景德镇辉煌历史时一样,一样的备受鼓舞,甚至想要和他们一起叫好,可她脑袋里始终有一根弦紧紧绷着,让她留有一丝理智,不能轻易被蒙蔽。 她在这样一种清醒之下,穿过观众区,走到台前。 徐稚柳完全没有料到,她会在节目的最后突然冲到前方,在所有人都沉浸于一种美好的幻想时,拿起编导的话筒,震碎这一切:“程逾白,你刚才的发言的确振聋发聩,让人心生向往,不过我有一个问题,如果得不到解答的话,我无法相信你推进百采改革的用心。众所周知,你读书时期曾公开侮辱一名工业设计的学生,称她的设计作品华而不实,再过十年也不可能出人头地。对于这件事,你承认吗?” 程逾白目光收紧:“没什么不敢承认的,我确实说过,但我并不认为那是侮辱。” “那你有什么想解释的吗?” 他不置一词。 当然徐清也根本不给他解释的机会,旋即说道:“在你上述改革方案里,除了一再提到古陶瓷文化,古老技艺的传承和延续外,没有一个字眼讲到现代工业和创新科技,更没有提到当代大学生和年轻创业群体作为主体所构建的陶溪川和乐天陶社创意市集。这些人为景德镇注入新鲜血液,在社会上拥有辐射相当广泛的影响力,甚至带动了旅游业的发展,也是当今景德镇陶瓷原创品牌的中坚力量,可你一句话也没有提到他们,我是不是可以认为,因为你骨子里对工业设计、现代工业的偏见,你的改革之路并不需要这些极富创新和想象力的群体?设计师、原创陶艺家、现代美术空间、视觉空间体陈列师,包括所有对抗古代的现代革新,是不是都在你的领地之外?那么,你所谓的教学、品牌集中营和健全的协会制度,是不是只是打着弘扬传统文化的旗帜,在开拓你程逾白的商业版图?一旦试验成功,百采改革得到广泛推行,你的社会地位和民间拥趸将会大幅度提升,到时以你为首的仿古、鉴古、烧古流派们,还会给这些创新派足够的生存空间吗?” 这个问题就很可怕。 要知道程逾白所代表的一批人其实是景德镇极少数人,虽然普罗大众潜意识里都认同传统文化是第一竞争力,但真正践行和推广古陶瓷并且深植于此的只有很少一部分,其中大多已近夕阳迟暮,跟不上时代,不会看直播,正在逐步脱离市场核心竞争力,取而代之亦或后来居上的恰恰是这些新鲜血液。 徐清说完后,整个演播室陷入诡异的死寂,没有人上来驱赶她,导演似乎也抓到了节目的爆点,正在疯狂给直播间推流。就连何东一时间也找不到下嘴的地方,左右看了看,还是把发言权交还给程逾白。 如何回答显得至关重要。 稍有含糊就会给人留下话柄,一旦被有心人钻了空子,再想洗白就难了。 说实话,看到徐清走出来,程逾白并没有太惊讶。如果今天她不出现,就那样隐没于大流之中,他反而会感到失望。 面前的这个女孩,不,现在是个女人了。她站在台下,方寸之地,亦如一马平川,她有她的风骨,也有她的骄傲,她可以挥洒热血,不用在意任何人的眼光。 他从来停止住对她的赏识,即便她狭隘、无知,对他恨之入骨,他依然欣赏她。 当镜头切过来时,程逾白露出一丝微笑,似是紧张般解开了衬衫最上面一颗纽扣,露出性感的喉结。 直播间的风向立刻发生了转变,随后他开始讲话:“首先,我尊重现代工业的一切可能性,包括工业设计。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经常有人说我看不起工业,为什么看不起工业?百采瓷厂鼎盛时,十大瓷厂创造巨大外汇时,都代表了景德镇前所未有的工业水平,如果说我看不起工业,不如说我看不起我父亲?可能吗?我为什么要挑衅伦理纲常去做这种蠢事?” 他面对几米之外对他表示质疑的漂亮女人,目光坦诚,没有一丝躲闪,甚至在他解开纽扣的一瞬间,吃瓜群众还品砸出了些微不一样的东西。 “虽然我忠于手作,但我并不否定机械化工业和量产。我的观念是,就景德镇而言,找到合适的出路远比复制任何一座城市的工业道路更重要。十大瓷厂没落之后,景德镇基本放弃了日用瓷的工业赛道,不再比拼销量,为什么?” 他声音清朗,富有力量,“说一个最基本的原因,也是景德镇陶瓷区别于世界其他产区陶瓷的一个重点技术——超高温烧制。其他地区的陶瓷温度很少超过1000度,湖南、潮州通常是800-1100度,威治伍德独创的骨瓷是1000-1100度,而景德镇随随便便就可以烧1300度,这几年更是直逼1400度。” 要知道温度越高,瓷胎就越透,通体莹白,纤尘不染。撇开画技来说,胎体的白度、透度、亮度,其水平高低完全可以凭借肉眼辨识,这也是陶瓷作为艺术品可以鉴赏以及评判水平的参考因素之一。 可这么一来,就会大大降低成品率,其变形率也远远超出商业行为所能承受的范围。 除了温度以外,同一座窑不同的位置发色也有偏差,再就是拉坯、利坯、上釉等手工工艺上的差别,一座窑出来的成品,可能只有一两件能满足销售需求,其他的都要摔碎。 这就是景德镇无从实现大规模量产的根本原因。 “当然,我们也可以烧800度,1000度,低温烧制不易变形,透光性弱也不易暴露杂质,且对土质的细腻度要求不高。灌浆和模具能机械化成型,瓷胎厚重,人力成本低,贴花比手绘高效省事,甚至还具备标准统一的美观度……它拥有一大堆的好处,但是,有必要吗?就因为工业道路如此,景德镇陶瓷就一定要复制吗?” 程逾白笑了,“如果是这样,那为什么有很多厂区,明明工业水平先进,在兜售陶瓷时仍旧要打上’景德镇制’的标签?” 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因为,高昂的仪器、设备、生产线景德镇都可以购买,但是,再多的钱也买不来工匠精神。” 景德镇放弃日用瓷赛道,并非工业落后,而是一个市场选择了物美价廉的中低温陶瓷作为日用瓷。懂行的人都知道,在世界范围内,景德镇陶瓷无可超越,这里的陶艺家们所追求的匠心、匠艺、高品质,以及心灵的原野和精神的旷达,根本无法与机械量产放在一起比较,甚至从根本上就存在对立。 他们无意追求量产,也不愿意自己的作品被这么卖。 这么一来,不用程逾白再解释什么,大家就都明白他不提倡工业改革的原因,更遑论看不起工业之说。 “第二点,说我看不起现代设计师,创业学生和想象力时代,为什么?难道只是因为我研究古陶瓷吗?古和今、传统和现代存在天然的对立面吗?事实上不管古今、传统还是现代,究其根本都是在为陶瓷服务,不是吗?” 景德镇缺乏创新吗?迄今为止,景德镇陶瓷缺乏过任何一种可能性吗? 程逾白说,从五代时期开始陶瓷就一直在技术变革中。 “五代时创烧白瓷和青白瓷,元代发明’二元配方’烧制青花瓷,明代创烧斗彩和五彩,清代新增粉彩和颜色釉,现代有了新彩、高温釉下彩和釉下五彩。我们确实缺少像威治伍德、卢成泰、哥本哈根这样世界级的陶瓷品牌,但我相信,未来我们一定会有独属于景德镇的窑口,要知道当今世界除了骨瓷,其他产区已很少有独创,而景德镇陶瓷工艺却一直在不断创新中,这些年我看到了法兰瓷、麦草瓷、无骨宣纸薄瓷等,以后肯定还会有更多的新式陶瓷,这部分中坚力量将会成为未来品牌集中营的核心。不瞒各位,我已经和上述几位原创陶瓷人达成联系,将在百采改革正式通过监管协会后,聘请他们作为先锋官,为古陶瓷村重建开疆拓土。” 话说得再漂亮也没有实际行动来得有效,这是击碎谣言最有力的方式!到这一步,程逾白已经重新俘获观众的信任。 他挽起袖口,信步走到台前。 几步的距离,他将一个手作人的风骨演绎到极致,一步一动间,纵西装挺括,也难掩一种与陶瓷相合的气度,温润高洁,纤尘不染。 那种深远的、令人捉摸不透的况味,沉甸甸地落在昌南土地上。 整场采访,至此刻到达巅峰,“我站在这里,代表的是现在。一百年后的陶瓷人站在这里,我所代表的就是过去。我一直强调古陶瓷,并不只是字面表达的意思,我更希望通过对’过去’的自省和发现,能够坚定传承的意义,同时在原有基础上不断创烧新的形式,新的表达,打开新的局面,刚柔并济,才能更好地展现陶瓷之美。最后,我希望所有陶瓷人、陶艺家都能永葆匠心,随心而活。这才是百采众长,取法乎上的意义。” 取各家之所长,在于技法和研习,不断突破,这条宗旨历经千年检验,走到哪儿都不会错。 当然徐清的思考也没有错,传统复兴,复古民窑,固然备受追捧,可没有一个人敢说,景德镇可以放弃工业赛道。它依旧拥有接近世界前端的工业设备和技术,也一直为许多大牌陶瓷代加工,敢于幕后耕耘,亦不惧幕前风涌,只是—— 时移世易。 君子和而不同。 想过程逾白会利用《大国重器》获得民众支持,却没想到最终令蝴蝶振翅的会是自己,“百采改革”当晚就上了热搜,可以想见明天的各大新闻,将会出现怎样的版面。 徐清不再说话,逆着人群往外走。导演似乎对她很感兴趣,从后面追上来索要她的联系方式。 她顿觉讽刺,就在同一座大楼的另外一个演播室里,原本有另外一个嘉宾,将会亮相同一档节目里,他们竟然全然不知。可笑吗?电路故障?一个演播室完全被架空了都不知道,导演、主持人和工作人员甚至还在满世界找她,而她已经在另外一个演播室,经历又一次彻头彻尾的羞辱。 权势,呵。 她愤然甩开导演的手,一言不发往外走。 经过徐稚柳身旁时,她脚步顿了顿,抬头看向他。 徐稚柳清晰地看到她眼底的红,带着怒意、不甘和怀疑,那是他第一次在徐清身上看到汹涌的热意。 “为什么?你早就看到他了,对?为什么不告诉我?” 眼睁睁地看着她像小丑一样走上去,走下来,很好玩吗?徐清上前一步:“你不是来帮我的吗?你不是说,他是梁佩秋,是你终其一生无法原谅的对手,会竭尽全力帮我的吗?你就用这种冷漠的方式来帮我?” 她强忍哽咽,“徐稚柳,难道你出现在这个世界,也是为了羞辱我的吗?” 第19章 五月的梅雨季与八月的台风季,是这个世界为喜欢雨天的人创造的小魔法。这一夜景德镇再次大雨瓢泼,小七来给程逾白送伞,远远地站在路边,看他送走了现场观众,送走了何东,又送走了许家父子。 尔后,万禾传媒大楼前灯光全灭。 程逾白从遮雨的屋檐下走到路口有光的地方,仰起头,雨水拍打在他脸上。 小七不由想起那一日,当他以为《大国重器》就要拱手让人的那一日,程逾白也是这样的姿态,在莨风亭站了一夜。第二天他醒来时,程逾白已经洗漱完毕,像是装点一新的艺术品,准时开业,煮好热茶,等待客人上门。 一瓢饮天井下透明展柜里摆着一只唐代越窑青釉海棠碗,是从越窑遗址挖出来的当世稀有珍品。碗纵口径32厘米,横口径23厘米,足径11厘米,高11厘米,比现在的饭盆还要大一圈。 做这么大的原因是——共享茶碗。 “你看,共享概念在唐代就已经出现了。”在等待客人到来的过程中,程逾白对他说,“行茶”又叫“传茶”,碗比人少,大家轮班喝,通过分享食物增加个体情感,就像现在大家都在一个盘子夹菜。 《大国重器》虽然只是计划里一道前菜,但却至关重要,可以让人一下子看清宴席的定位。 小七无法描绘当时的感觉,卧龙梁枋泄下一缕天光,程逾白就站在回廊阴影下,仰头去碰那缕光。整个人呈现一种妖冶的状态,像是什么潮湿的怪物,可眼睛里又很干净,影影绰绰的叫人看不清楚。 小七当然知道《大国重器》意味着什么,节目本身无足轻重,换个自媒体平台依旧可以收获同样的效果,可重点是——九号地由万禾传媒所得。 那是程逾白经历了漫长的旧厂区拆迁、重建和城市规划后,认为开展古陶瓷村建设在地理优势和文化建设上最好的一块地,能够形成南北之势,大力促进景德镇的发展。他想要开展古陶瓷村重建,就非九号地不可。而要九号地按照他的规划进行建设,就一定得拉许正南入局。而让许正南上船最快的方式,就是通过万禾传媒的平台打造《大国重器》。 这就是网络时代的特殊性,比任何书面合同都具备历史意义。节目一旦播出,由他作为主建设官板上钉钉,市场舆论一起,许正南再想下船就难了。不只不能下船,九号地如何建设将全部由他来决定。 这个念头不是一日形成的,怎样利用资本实现野心,需要每一个环节的斤斤计较。徐清和许小贺的出现打破了原先设计好的环节,就需要他想别的法子把缺口补上,那就是——“共享经济”。 景德镇陶瓷人的共情是一种天然存在的优势,带动观众的参与感,让资方、建设官和体验官,以及核心的陶瓷人都加入其中,才是《大国重器》应该的玩法。他想了一夜,还要多亏许小贺和徐清的提醒,才让他发现共享之美。 “佳世拍卖所不是想要我那只成化斗彩鸡缸杯吗?” 佳士背后有个大佬,一直想通过他进入景德镇陶瓷市场。对方谁都不认,只认他,偏巧许正南想巴结对方,缺个中间人,这人肯定非他莫属,不过之前他一直没肯松口。 一方面,这只成化斗彩鸡缸杯的价值远超于它实际的金钱价值,他不想贸然用在拍卖上。另一方面,不到关键时刻,他不想对许正南暴露自己的底牌。 可是,他又非《大国重器》不可。程逾白只能自我安慰:“换一个九号地的资方没什么不好。你去联系黎姿,告诉她一切都好商量,但前提是《大国重器》必须给我。” 许正南不是怕翻船吗?行,多拉几个老板一起来坐船,他总不会还放着大肥肉不敢吃?当时程逾白解开衬衫纽扣,活动了下手腕,就跟现在的动作一模一样。 他淋着雨,逐个解开纽扣,甩掉浑身的束缚。 他讨厌正装,那意味着他要开始伪装,开始表演,开始一切脱离手作的商业行为。过了不知多久,他深吸一口气,回头看向不远处的小七,露出个冷笑。 “傻愣着干嘛?想看我被雨浇死?” 小七一拍大腿。 得,还是老样子。 小七撑开伞奔上前,交代最新收到的消息:“佳士那位在黎姿姐的引荐下已经和许正南联系上了,目前双方达成初步意向,对方表示会找个时间过来实地考察九号地。” 程逾白点点头,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否则今晚许正南不会出现在这里。程逾白抹了把脸上的水,大笑着说:“许正南个老东西,得了便宜还卖乖。你知道他刚才跟我说什么?” “他的心眼跟针眼一样大,知道你藏着这么个大人物一直没给他搭线,该气死了?” “还不止,说天天往一瓢饮跑,就没见过鸡缸杯,问我藏哪了?”程逾白显然是高兴的。 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 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 多年蛰伏,等的就是今天!“我能告诉他藏哪了吗?签个合同就没影的人,还好意思说把一瓢饮的门槛都跑断了。老东西,脸皮是真厚。” 车子开过来,程逾白先上,小七在后座准备了干毛巾,拿给他擦头发。一回头,见人趴在前座上望着黑漆漆的大楼。 前一秒还在笑的人,这会儿安安静静,像是睡着了一般。 小七把车熄火,陪着他坐了一会儿,眼看时间越来越晚,凑过去提醒他:“哥,黎姿姐还没走,说想见见你。” 程逾白如梦初醒,靠回椅背。车子经过b座时,连接a座主楼的廊桥上一道身影从他眼前掠过,飞快地,转眼无痕。 徐清快步走到廊桥尽头,顶着漫天的雨冲下楼梯。徐稚柳的声音冷静而克制,却足够清晰,清晰到不管她怎么逃避,都能听清每个字眼。 为什么? 因为你妇人之仁! “如果当初你拿着录音举报到省里,程逾白今晚没可能出现在这里。如果你不是觉得龌龊,卑鄙和无耻的话,那你究竟在抗拒什么?” 那个只有十八岁的少年,用冷冰冰的口吻击碎她最后的体面,“难道在他面前,你还想保留那点可笑的自尊心吗?” 徐清的步子猛的停下。 夜深了,雨还没有停,积水渗入软底皮鞋。 她的脚腕白到发紫,身体开始颤抖:“是,我想堂堂正正地,像他说的那样用明着来的方式打败他,我有错吗?每天每夜只要我一闭上眼,就会想起尊严稀碎的那些瞬间,他们像蛆虫一样住在我的身体里,吸我的血,蚕食我的睡眠,偷盗我的体力,我怎么赶也赶不走,五年以来没有过一天安宁。是,我太清楚我内心是怎样的不得安宁,卑鄙且痛苦,可即便如此,我依旧想要站着,尽可能站着打败他,我到底错在哪里?!” 徐稚柳的青衣也湿透了,凌乱的发丝贴在脸颊上,雨水顺着发梢滴落至下颚。他一步步走上前,双手搭住徐清的肩膀,指背紧紧绷起:“徐清,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吗?结果和过程到底哪个更重要?” 是,过程的确很重要。 可如果结果不如预期,那过程再怎么光明磊落,重要吗? “徐清,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回头,你已经等了五年!你还想等下一个五年吗?徐清,你的自尊心就这么不可冒犯吗?” “那你呢?”她当然不想,每一天都太煎熬了,可她能怎么办?“我买了很久的机票,从三月份到四月份,实在熬不下去了,又到五月份,我空飞了几十张机票!你知道我带着多大的勇气回来吗?我克服了孤单,甚至克服了恐惧,可我依旧感觉在这个城市没有根,直到遇见你……我以为你是老天爷派来帮我的,我们有同样的目标,追求同一个结果,我是那么地相信你,可你呢?你一直在骗我!” 她推开他的手,一步步朝他逼近,“你能告诉我,程逾白真的是梁佩秋吗?” 徐稚柳被逼得往后退了两步。 “他……” “你看着我的眼睛说!”徐清突然大声说道。 徐稚柳一惊,自来到这里就紧绷的一根弦,“哒”的一声断掉了。他不由地想起半个小时前站在台上侃侃而谈“百采改革”的男子,是那样明亮,那样夺目,让他不敢直视。 百采众长,取法乎上,纵时也命也,他又何尝没有遗憾?没能亲眼看到夏瑛治下百采改革的最终结果,未能亲身体验,亦未能替自己正名。 世间会有人知晓吗?夏瑛力行改革的背后,那一条条泣血之书是他冒着被安十九发现的威胁亲笔写下的。他虽无意揽风光,但亦期盼风光在。 可谁想到一朝之间,一无所有。 为什么?凭什么?他不能恨吗?他不该恨吗!少年停下脚步,看着徐清笃定道:“他是,他是梁佩秋,程逾白只能是梁佩秋!” 否则他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他的故事又算什么?! “不,你在自欺欺人,在潜意识里你从来没有把他看作梁佩秋!”徐清说,“我去一瓢饮竞选嘉宾当天,你提到他给小七上课,上了什么课,讲了什么内容,你记得清清楚楚。我拿到《大国重器》的合同那天,你为他说话,说那不是捉弄。你总是摘得干干净净,在一个第三者的位置上窥探我和他的过去。如果他是梁佩秋,是你恨之入骨的仇人,你怎么可能做到这样独善其身?” 如果你将他视作仇人,面对仇人的每一个瞬间,你怎么可能那样冷静? “如果他是小梁,是你曾经不受控制地喜欢过又厌恶过的梁佩秋,你怎么可能不失控?”徐清说,“徐稚柳,从始至终你都在欺骗自己!” “我没有!”少年攥着双拳无力地挥了一下,开始急声辩解,“我承认,程逾白确实有很多地方和小梁不一样,我一时间很难将他看作小梁,但我知道他就是、就是梁佩秋。” “你不觉得自己的解释很苍白吗?” “我……” “你究竟想过没有,你为什么恨梁佩秋?” 还能为什么?少年几乎崩溃了,双手抱住头蹲下身去。雨水兜头往下浇,噼里啪啦砸在少年单薄的脊背上。 “这些日日夜夜,被蛆虫侵占身体的人何止你一人?” 每至夜深人静,他的脑海里总会不断闪回一个画面: 在输掉万寿瓷的比赛后,他独自一人回到窑厂。值班的工人们为烧制春夏碗,先前陪他熬了几个大夜,对着窑火不住打瞌睡。他将窑工们赶去前院喝凉茶醒神,暂时替他们盯着火候。 他这辈子不是没有输过,不是没有无力过,可小梁的一席话终究让他乱了心神。他不住回想那字字珠玑,整个人心神动荡,就在此时一双手从背后将他猛的推入窑洞,扑面而来的火光一瞬吞噬了他。 沸腾的火焰紧跟着缠上躯体,烧得他皮肤发紧,痛不欲生。 他在惊惶间回首,瞥见一抹黄。 他竭力睁大双眼去看,那是一条翠缨,串着两捋宝蓝琉璃珠,下缀一只拇指大小的瓷泥挂件。 那是他亲手做的。 送给梁佩秋的生辰礼! “我待他视同拱璧,而他却杀了我!” 从喜欢到厌恶,何止厌恶?何当厌恶?这要他如何说起,又从何解释呢?那个画面像烙印一样,焊穿了他的心脏。他五内剧痛,肝肠寸断,在身体化作灰烬时,流干最后一滴眼泪。 到如今他本不该再为此牵动心肠,可还是忍不住泪流满面。 他以为他早就不会流泪了,可原来碰见生而不能、死而不得的痛楚,依旧会伤心。他轻轻拭去面颊上的泪水,送到徐清面前:“你看,这不是雨水。” 少年欲言又止。 世间千万所,何处是归乡?“我的母亲,我的阿南……”徐忠、时年,还有所有跟黑子一样的瓷工们,湖田窑,万寿瓷,百采改革。 “都没了啊……” 第20章 乾隆五十五年 白露 往年梁佩秋从没觉得日子这么漫长过。 卧床休养的三个月,景德镇从夏天到了秋天。他透过窗,张开五指,去接屋檐下的日光。手指微微颤抖,像是感受到了温暖,被一种鲜活的力量推动着往上。 忽而想起什么,不等唤小童来,他急忙翻身下床打开橱柜,拎起一件衣服里外摸个遍,没寻到东西,随手扔在地上,再拎起一件衣服……转眼之间橱柜就被扔空了,靠床脚还剩两只箱笼。 他伏在橱柜上静思了几息,跳着脚去够床边的拐杖,指望有支撑可以让他蹲下来去翻箱笼,不想手和腿完全不听使唤,弄得他七倒八歪,险些摔个狗吃屎。他不得已重新伏在床柱上,拧眉望了眼旁边的箱笼,又看看一旁的拐杖,手不自觉摸到萎缩而无力的下肢,眼底的光一点点暗下去。 过了一会儿,他扔掉拐杖,单膝用力往下一磕,整个人撞到箱笼上。 小童听到声响冲进来时,就看到一人半扑在地上,正吃力地扒着箱笼,一件件朝外丢衣物。他赶紧上前:“哎哟,您这是干什么呀?找东西怎么不叫我?” 梁佩秋是窑厂的把庄头头,还是大家伙公认的小神爷,年纪虽小辈分却大,称一声“您”不奇怪。本来安庆窑承办万寿瓷,梁佩秋应该前途无量的,谁想……想不明白,就为对家那臭名昭着的小东家,值得吗? 没了条腿,以后可怎么办啊! “你看见我的佩饰了吗?” “什么?” “是一条挂在腰间的丝绦,翠绿色的,缀了宝蓝珠子还有只瓷泥小白兔,约莫拇指大小,做工很是精细。”梁佩秋声音很急,额上已出现密密匝匝的细汗,“我记得就摆在橱柜里了,怎么会不见呢?到底放哪了?难道丢了吗?” 他越想越是心惊,扯得箱笼哐哐作响。小童知道劝不住,忙将箱笼翻过来倒了个干净,里面除了一些旧衣物,没有任何东西。 “您别急,我再到处找找看。您要不先回床上去,东家看见了要骂我的。” 王瑜可不是好性子。不过话说回来,有几个跟梁佩秋一样好性子?见他不为所动,小童叹了声气,忙在屋子里翻找起来,到后来能藏东西的都翻了一遍,床褥也掀了起来,除了几样他本就放在心尖尖上妥善收藏的物件,再也没有别的了。 王瑜过来的时候,天已擦黑,远山只余一道残影,稀碎的,照不见屋内的昏暗。他不知为何梁佩秋不点灯,随手招了小童就要骂,却见对方指了指屋内。王瑜下意识放轻脚步,凑到屋边往里一探。最后那丝天光烧透了,淋在少年肩上,凸起的后甲骨勾画出少年形销骨立的一隅。 他靠墙坐着,一动不动。 小童指了一个方向,王瑜才看到他膝上摆着的物件,挨次是兔子摆件、酱烧肘子洗净晾干后的油纸,写有梁玉瓷行的废纸团子,一本在泥水里淌过《横渠语录》并一只青花碗。 寥寥几样东西,如何慰藉对故人的思念?从前王瑜看他每晚不睡觉往树上爬就晓得了,这孩子的心不属于他自己。而今故人已逝,他的心又去了何方? 他沉吟再三,没有上前打扰,不想梁佩秋发现了他,转过脸来问道:“王叔,有事吗?” 王瑜一听眼里直发酸。 多少天了,自那日来给他报信,这孩子再没叫过他叔。 “没事。”他摆摆手,摆出最慈祥的笑脸,“你怎么坐在地上?小心着凉了,快回床上。” “地上坐着舒服。” “傻孩子,除了咱们玩泥巴的眼里能容下它,其他牲畜不论都是下脚的地方,怎么能比床上舒服?” 梁佩秋说:“地上凉,硬硬的,摸着真实。” 王瑜听他这么说,只觉眼前升起一片水汽,要看不清了。他赶忙背过身去,假意训斥小童,飞快地拭去泪水。梁佩秋没再拒绝,听话地回到床上,只膝上那些东西谁也不能碰,得他自己一件件小心翼翼地抄在怀里。 王瑜一看,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不过梁佩秋了解他,这人从来藏不住事,就算现在不说,晚上一通马尿下肚,什么都倒出来了。 “王叔,我早晚会知道的。” 王瑜叹了声气,搬一张杌子坐到床前。 “我也不知道现在外头是什么世道,怎么净出幺蛾子。前一波才刚消停,就又……”还回回都是他来报信,可就算没有他,这事儿能瞒得住吗?王瑜思量许久,还是说了,“夏大人死了。” 梁佩秋神色一顿。 “夏瑛大人?” 王瑜点点头:“晌午发现的,尸体泡在河里不知多久,已经发臭了。” 想到这里,王瑜又是长长一叹。前儿个他们还在一起喝酒,为百采改革近日收获的成效而大喜,预备联合三窑九会拟定章程,大力推广到各大民窑、坯户当中,谁想今儿个就出事了。 要细细咂摸的话,兴许夏瑛当晚就出事了。可如果是为刹停百采改革,安庆窑才是祸首,为什么死的人不是他?王瑜往好的方向想,安庆窑得配合御窑厂承办万寿瓷,还有利用价值。 “好好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还是当官的,皇帝亲自特批的江西督陶官,有什么用……上头的手伸不到民间来,让个太监欺君罔世,想是景德镇逃不出的噩运啊。” 小童掌了烛火却没有离去,被梁佩秋看了一眼,惊觉那目光幽深,隐含威势,忙垂头退下。王瑜察觉到梁佩秋的用意,轻咳一声:“不必担心,现在各家窑户哪个关起门来不骂太监?”他不知想到什么,竟还笑得出来,“徐忠那个老东西肯定骂得最凶!” 没了徐稚柳运筹帷幄,再不得安十九的看重,湖田窑一落千丈。 “徐叔近来如何?” “他算你哪门子的叔?”话虽如此,王瑜还是嘟哝道,“不好,整天喝得烂醉,成个大酒鬼了。” 王瑜总归还是感慨多于气恨。原先他和徐忠各自霸占一片山头,斗得那叫一个不可开交。比技艺、比销量,比包烧青,甚至还比谁家请的班子戏唱得好,可不管怎么斗法都没有祸及人命,偶还有点棋逢对手的相惜之感,平时碰到面吵吵嚷嚷,也不是不能同坐一席喝杯交心酒,直到发生倒窑事故。 徐稚柳借安十九之手,将湖田窑推至各大民窑榜首,那段时间湖田窑称得上富贵盈门。“光瞧那老小子出门前呼后拥的派头,不知情的还以为某官家大老爷巡街呢。可又怎么样?” 徐稚柳一死,那些人全都不见了。 “我算眼睁睁见了一回什么叫做人走茶凉,你不知道外面都怎么说,风光的时候上赶着追捧,谁瞅着不是好人?可一出事,这人心啊,怎么能脏成那样?” 曾经的功绩都变成有利可图的私心,白的统统给你描成黑的,个个都是杀人无形的好手,一张嘴就能给人判死刑,里头居然只有茶楼的说书先生有一说一,还能讲几句公道话,提起曾经风光无两的大才子,亦是不胜唏嘘。 “你说已经这种情况了,都知道鸡蛋碰不过石头,不为自己想,也要为一家老小想想,还有一家窑厂呢,跟个太监置什么气?偏那老小子转不过弯来,里外不遮掩,逢人就骂太监没良心,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当日在湖田窑,就是夏瑛都准备停火了,徐稚柳曾为安十九鞍前马后,那厮竟要——竟要他化为灰烬,你说,这番做派怎能不令人寒心?以后谁还敢尽心为他卖命?那可是头喂不熟的狼啊!” 王瑜一个不察提到正主的名字,忙仔细观察梁佩秋的反应,见他神思不属,仿佛没有听见一般松了口气。 “总之,那老小子要继续这么下去,我看湖田窑……危矣。” 安十九虽未直接动手,但谁还敢跟湖田窑往来?架空了他家的生产,一大帮人不得喝西北风去?王瑜双手按在膝盖上,搓了搓腿,有些微苦中作乐的意思:“现在夏大人没了,估摸着景德镇窑业以后都得听太监的,就是再来个督陶官,恐怕也越不过他去。我先前站在夏大人这头和太监叫板,估计得吃点苦头。不过你不用担心,万寿瓷还得交给安庆窑来烧,他不会对我怎么样,再说还有徐忠那老傻子冲在前头呢……” 话是这么说,可安十九的手腕他们都领教过,谁能不怕?梁佩秋略带忧心地看向王瑜,王瑜冲他点头示意,起身给他拉高被子。 “老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你这才三个月,定要好好休养,不能掉以轻心。我已经托人去寻访名医了,听说苏杭一带有位正骨高手,卧床十几年的也能给治好,还跟原来一样活蹦乱跳。咱家船运能到苏杭,想来很快就会有消息。”王瑜放缓声音,“佩秋,叔一定会给你治好腿的,别怕,你还年轻呢。以后你会带着咱家的瓷器去很多很多地方,苏杭也好,京城也罢,你朝外看看,天大地大,一定还有属于你的湖光山色。” 梁佩秋眼眶一酸,忙低下头去。 王瑜其人一身风骨,硬折不弯。过去他总瞧不起徐忠为贵人鞍前马后、点头哈腰的卑贱样儿,曾明言商贾虽轻,但可卑不可贱。景德镇的窑户坯户们既是商人,更是手艺人,身上得有风骨,做出来的瓷器才能受人赏识。如今安十九称霸江西,向来为权贵折腰的徐忠都站了起来,而他却要为长远计,成为自己最厌弃的那种人。 可即便如此,王叔仍在宽慰他。看懂了他的心,没有指责,没有催促,没有将把庄之责加之于他,面对外忧内患,仍旧盼着他朝外看,走出去。王叔难道就没想过吗?只要他出面对安十九服软,单凭他包烧青的本事,谁又敢拿安庆窑开刀?安十九左不过是咽不下那口气罢了。 可他偏不。 他不会对欺辱柳哥的人低头,死也不会。 “如果我去求他了,柳哥会怎么想我呢?我已经弄丢了他送我的生辰礼,是他亲手做的,我唯一收到的生辰礼……” 梁佩秋不知道该怎么办,既恨安十九,更恨自己,恨世道不平,恨无能为力。 在王瑜离开很久后,他再一次坐回地上。 那里又亮又硬。 摸着真实。 后来还是王瑜咂摸出来,这孩子应该是心里生病了。 出于很多原因,他无法再原谅自己。 当初徐稚柳给安十九下跪磕了二十个响头,他也病了一阵,不过那时徐稚柳还在,尚且能劝一劝他,到如今还有谁劝得动他?小梁啊小梁,难道就要这样日复一日地枯萎下去了吗?谁能来救救小梁啊?! 王瑜急得一夜没睡,邪风入体,此时有人一盆水给梁佩秋浇醒了。 他努力地抬起头,看清面前的人。 是时年。时年怎么老了? 时年听说梁佩秋已经不吃不喝三天,星夜兼程赶回景德镇,连湖田窑都没回径自登了安庆窑的门。他满身的风尘,胡须蓄了一大茬,黑眼圈快掉到下巴,看着能不显老吗?他把铜盆往旁边一扔,冷冷道:“你清醒点了吗?” 梁佩秋抹去脸上的水,轻声问道:“时年,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你死没死。” 梁佩秋忍不住一笑:“你还跟从前一样凶。” “幸好你没死,你要死了,我也没处凶了。”他本来很生气,非常生气,一路上都在骂他软弱,可真正看他那副要死不活的样儿,又满是心疼。 这个世上能为公子去死的人,还有几个? “你起来。”时年说,“只要你起来,我就带你走。” “去哪儿。” “去看荷塘。” 梁佩秋眼睛里微微迸发出一丝光芒:“是……是……” 他仿佛不敢往下想,时年肯定地回答:“是,是你们曾经约定他要带你去看的那片荷塘。想去吗?” 他当然想!时年说:“那就站起来。” 梁佩秋摸了下自己的腿。 快和石砖一样冷和硬了。 “我给你一炷香,如果一炷香后你没能站起来。梁佩秋,你就永远看不到公子的荷塘了。” 你会失去他。 完完全全地失去所有与他相关的羁绊。 怎么样?要去吗? 当然要去!梁佩秋急不可耐地起身,下一秒却重重摔在地上,手臂无力支撑往前一撞,桌案上零零散散的东西掉落一地。 其中就有那一只长满暗纹的春夏碗。 梁佩秋双目一紧,眼中浮现痛苦之色。连这个他也要失去了吗?他几乎生不如死,泪水夺眶而出。就在春夏碗坠地的最后时刻,不知从哪里滋生的一股力量,他紧咬牙关,整个人往前一扑,旋身接住了碗。 他捧着碗,泪水涟涟,却笑了起来。 第21章 乾隆五十五年 白露 林珊说:如果此时,你忍不住想迎风落泪。请不要忘记,秋风凉,白露降,万物都有欲言又止的悲伤。 当梁佩秋躺在乌篷船,由时年撑蒿穿行在夏末时节大片凋零的荷塘时,万物好似感受到一种相同的悲伤,这种悲伤是共通的,不需要任何语言就可以永恒。整片荷塘放眼望去只剩一片不太浓郁的绿意,带着些许枯黄的边角,唯余三两朵花苞迎风绽放。 进入十月,秋意渐而明朗,风捎来丝丝凉意,有清香萦绕周围,吹痛腐败的伤口。梁佩秋一条腿以奇怪的角度蜷缩着,趴在船头眼不带眨地朝一片片叶子看过去,一淙淙水流晃过去,好似怎么都没有尽头。 他闭上双眼,脸上漾起恬静笑容。 余下半日,时年将船系在岸边,独自一人去凉亭等候。天黑之后夜风比白日稍凉,担心梁佩秋病恹恹的身体支撑不住,时年犹豫了一阵决定回去拿披风,起身之际肩上忽而罩下一件薄衫。 竟是阿鹞。 年芳十五的小女孩,倘若没出意外,再过两年兴许会成为这间屋子的女主人,只如今已与旁人定亲了。阿鹞将刚煮好的药汤摆在石桌上,靠近时年悄声问:“他还在吗?” 时年觉得好笑:“不在的话你来干什么?” 阿鹞被人看穿心思,面颊飞上一团绯红,虽羞涩却也没忸怩,直言道:“我没见过他。” 云水间外头停着马车,车头上悬着安庆窑的灯笼,她一猜就是那人,纠结了好久还是决定来看看传说中的小神爷。 或许不止是小神爷。 “他就是阿谦哥哥最好的朋友?”阿鹞小心翼翼地问。 时年点点头,算是。 “他长得好看吗?” “你居然还有心思关心这个?” “我想应该是好看的,阿谦哥哥从来不交朋友。” “你当公子跟你一样?” 阿鹞撇撇嘴,在他身旁的石凳上坐了下来,看着不远处荷叶掩映下浮动的水光,开始期待:“他睡着了吗?不怕水里有蛇吗?” “谁跟你胆子一样小。” 阿鹞支吾了声,喃喃道:“我不想离开这里。时年,我可以不嫁人吗?倘若阿谦哥哥还在,他一定不会舍得让我受委屈,我听说那人长得很难看。” “你听谁说的?窑厂里鱼龙混杂,你一个女孩家不要随便乱跑,更不要听人乱嚼舌根。”时年晓得她心里在想什么,只已经无力挽回了,“东家亲自见过的,哪里能出错?” 阿鹞摆在膝盖上两只玉雪团子似的小胖手拧在一起:“这世上谁比得过阿谦哥哥。” “阿鹞……” “我明白的。”阿鹞说,“只是这亲事太急了,我有点怕。” “你怕什么?” 阿鹞摇摇头,她也说不出来,总觉得阿谦哥哥一走,天就塌了。徐忠每日醉酒,除此以外便是紧锣密鼓给她安排了一户人家,下月余就让她出嫁。 哪有嫁女儿这么着急的?阿鹞不免惶惶:“我爹会出事吗?” 时年喉头一哽,安慰道:“不会的,你别担心,咱家窑厂那么大,东家身子也康健,过了这一阵什么都会好起来。” 阿鹞望了眼荷塘,没再作声。 时年担心她会一直伤心,算算时辰,准备去叫梁佩秋。 “诶,我跟你一起。”小姑娘拎着裙摆跳下石阶,无忧无虑似的转着圈圈走过去,不想临到池塘边又生怯意,“我还是回亭子里等罢,药汤还在那儿。” 时年搞不懂她脑袋瓜怎么想的,一会儿一个样。嘴上说要回去,眼睛还盯着此处,人已经走到这儿了,何必再假装矜持?他摇摇头,扯着纤绳登上小船,先是喊了几声梁佩秋的名字,见无人回应,赶忙钻进乌蓬里。 梁佩秋显然不大好,已经烧糊涂了。时年忙大叫一声,和阿鹞两人半拖半抱将他抬回屋里,安置在榻上,此时药汤显出了关键作用,两碗下肚,将人硬生生从鬼门关拽了回来。看他脸上逐渐退红,人也清醒过来,时年大松一口气,说道:“你要是也没了,我真怕公子回来找我算账。” “就是!阿谦哥哥定要怪罪我们的。” “你……” 梁佩秋不防备一睁开眼会见着个小姑娘。 小姑娘两手摇着辫子说:“我就是说书先生嘴里,阿谦哥哥网罗天下名荷来讨我欢心的未婚妻呀。”她转头又对时年显摆,“我可喜欢听书了,说得真好。” 故事里她是那么神秘,又是那么传奇。 哪怕荣辱都与一名男子共,她也开心。 哪怕她一直等他,而他留给她的只有那一亩方塘的误会,她亦甘之如饴。细细想来这些年,或许只在那一亩方塘,阿谦哥哥才得到过片刻自在? “幸好你没事。”阿鹞低下头,掩去眼底涌上的一股热流,期期艾艾望着梁佩秋,“你快好起来,别让阿谦哥哥担心了。” 梁佩秋忽而眼泛泪意。 她真是一个很好的姑娘,倘柳哥还在……今朝又会是何等光景?他答应下来:“我会的。” “那要好好吃药哦。” “不要再受凉了。” “还说呢,不都怪你吗?这样冷的天你让他一人在船里,幸好我事先准备了人参汤。” “我……” 两小只作势就要掐起来,梁佩秋强撑病躯调解,见他俩左一嘴右一嘴互不相让,想起昔日茶楼的情形,那时徐稚柳看着他和时年打嘴仗,亦似看着小孩儿般宽容与温柔。 只那样的时光,再也回不去了。 说起前一阵儿送阿南母子回乡,时年亦万分唏嘘。徐母原先就已病重,突逢噩耗更是一病不起,在回程路上就走了。经此一事,少年阿南成长了很多。徐忠原想派人接他回湖田窑,但被阿南拒绝了。 “我要为母亲和兄长守孝三年。”阿南说。 问及他今后有什么打算,阿南沉默了很久,尔后仿佛下了巨大的决心,看着远处连绵起伏的山峦,面上呈现出一种与少年完全不符的深沉,说道:“我要读书,考取功名。” 阿南说,“我想亲眼看一看兄长曾经向往的天大地大,心之所在。” 时年每想起那一幕都忍不住眼眶泛红。 “公子的积蓄全都留给了他们母子,这些钱原是公子准备的……退路。”在他们收拾箱笼准备回乡时,徐稚柳所做的打算原比他想到的要多,“公子已早早去信族长,准备盘两亩薄田,在村上兴办私塾,把以前的老师请回来。他原先是打算回瑶里继续读书的,他那样的才华……” 梁佩秋浑身一震,激动地抓住时年的手:“你说什么?” “你当安十九为什么会突然被召回京城?那是因为公子在大龙缸里写了陈情书!打算铲除了安……”时年话音一顿,左右看了看。 哪怕合上门在自家,景德镇人对权阉的恐惧都刻在了骨子里的。时年咬着牙说:“公子原先打算铲除了狐狸大王这颗毒瘤就回乡,箱笼已收拾好了,谁想狐狸大王被判了罪行还能脱身回来,杀了黑子不说,竟还诬陷阿南,威胁公子!公子被逼得无路可走,每夜枯坐灯前,寝食难安。若非如此,怎会烧不好一只碗?可恨,权阉当真可恨!” 安十九既是民间为避祸而取的戏名狐狸大王,更是权阉,一介书生欲和此等人叫板,倘有活路,恐怕也九死一生,更何况他们从没能斗赢权阉。 昔日的童宾火神如是。 今日徐大才子亦如是。 “倘公子没有蹚这浑水,没有替杨公正名,兴许……” “那就不是他了。”一声叹息后,病床上苍白的少年望着窗边一泓月色,喃喃低语,“再来一次,他还会那么做。” 阿鹞默默垂泪,时年摸摸她的脑袋。 屋子里安静了一会儿,时年一拍脑袋:“瞧我这记性,差点忘了,本来去找你是有件东西想给你。”谁晓得一通忙乱,险些耽误了正事。时年在胸口摸了摸,掏出一只布囊递过去,“我也不知道公子是何时准备的……” 梁佩秋接过布囊,用手摸了摸,像是书信。 时年示意他打开,里面竟是一张房契!云水间的房契! “公子知道你在景德镇没有置宅,便把唯一的房产留给了你,旧时的衣物和书都还在,且看你如何处置。” 现如今不会因为这间屋子的主人是徐稚柳而退避三舍的恐怕只有面前这人了。公子与他虽相识不久,但好像心意相通? “遮风挡雨的屋瓦也好,冬暖夏凉的抱厦也罢,小神爷想要什么不可得?公子又何必赠你一间小院?”时年说,“他从未视你为对手,非你不配,而是他志不在此。他很珍惜你的天赋,只你们身份立场关系,只常在我面前夸赞你的本事,隔着一条河就能断定窑内火候的神人,当真稀世罕有。梁佩秋,你能明白他的心意吗?他多么希望你能在景德镇闯出一片天地来。” 梁佩秋早已泪流满面:“若我不可得,便是这终生难圆的夙愿?他曾答应带我看一看这片荷塘,我也一直期盼那一日的到来。我想看看每当他疲惫、孤独的时候,究竟是什么接住了他……” 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他说他慕夏。 他是真的慕夏啊。 他赠他栖息之地,赠他一片冰心,他的心纵飞去太和殿,却仍赠他一片桃花源,山水间。“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他到底如何作想?是我错了吗?我……我终究伤了他吗?”梁佩秋捧着那一纸薄薄的房契,哭得喘不上气来,“柳哥,你可以告诉我吗?你从来没有变,对不对?” 看到梁佩秋终于大哭了起来,时年揪住不放的心,陡然泄了气。 哭出来就好了? 至夜半,屋内终于恢复平静。 就在时年支着手肘昏昏欲睡时,梁佩秋叫醒了他。 “怎么了?”他忙起身,揉着睡眼小跑过来,“哪里不舒服?” 梁佩秋摇摇头,望着窗外说:“时年,你看今晚的月亮。” “嗯?” “是不是又大又圆?” 时年一听,心尖儿直颤。 梁佩秋笑着说:“你愿意陪我去看看狮子弄的月色吗?” 第22章 “时年,他为何夜夜都来巡视窑厂?” “曾经我也问过公子这个问题。景德镇窑火千年不灭,镇中百姓几乎都吃这碗饭,亦敬畏童宾窑神,不敢亵渎。三窑九会常有巡逻卫兵,狮子弄这条路走了千百遍,从未遇过什么宵小,按说不必担心治安问题,可公子还是夜复一夜,不管有多忙碌都会亲自巡窑,我当时也觉得纳闷,只那时年纪小,并未领会其中深意。” “他如何说?” 他当时是如何回答的呢?徐稚柳奔走在雨中,形容已是憔悴不堪,偏记忆清晰,哪怕他尽力摒除脑海中听到的对话,却还是和某种声音、某个片段不知不觉融汇到一起。 他猛一停步—— 梁佩秋走到狮子弄某片院墙下,一抬头就能看到自己曾经爬过无数次的梨树。时年正告诉他,昔日公子的回答: 世间虽大,众生却在一片月光下,活在同样一个世道里。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若多走一些路,就能多做一些事,又何乐而不为? 梁佩秋听完,神色落寞,眼中隐有凄婉之意。 徐稚柳看到这一幕,一时震惊一时难堪,连声低呼:“虚伪,虚伪!你既已杀了我,又何故再作怜悯之姿?” 可他为什么会听到这些声音?为什么会看到这些画面?这些都是他的臆想吗?不!他明明已经死了,只身飘零在另一个遥远的异世,这里没有狮子弄,没有湖田窑,什么都没有!可为什么这些声音、画面,哪怕恨意都如此逼真? 他眉头紧蹙,仿佛想到什么,再次狂奔起来。雨越下越大,几乎要淹没整座城市。想到他和过去还有一个羁绊,他顿觉难以置信,又饱尝兴奋! 他沿着昌江一路跑,最后停在一瓢饮门前。 前院黑漆漆一路无光,他驾轻就熟地绕过照壁,在博古架前停下,翻找了一会儿没看到之前用手帕包着的碎片,便绕过中庭,顺着回廊一路往里走,推开二进小门,来到装修朴素的后院。 这里是程逾白的作坊。 作坊里正灯火通明,有人低声笑语,程逾白坐在一张矮凳上,对灯擦拭一块碎瓷片。瓷片上莲纹暗生,青花失色。 徐稚柳立即捂住胸口,一口鲜血喷簿而出。 “时年,可以请你再走一趟吗?将这些书送去给阿南可好?我本也想回瑶里看一看,只现在恐怕走不掉了。夏瑛大人一死,镇上人人自危,湖田窑和安庆窑都……你送到之后,便留在那里陪阿南,他年纪尚小,需要人照顾,我这里你不用担心。” “你想做什么?” “我能做什么?只是做好本分罢了。你放心,我会好好活下去。” “这本《横渠语录》你也不要了?” “上面有他的注脚,我想阿南比我更需要它。” “可你……” “我拥有的已经够多了。” 其实一个永远不会再出现的人,留下的东西怎会嫌多呢?他只是割舍不下那片月色,也爱屋及乌,割舍不下同一片月色笼罩的人,更何况那人是他阿弟,便也如同自己阿弟。 他还要送阿鹞出嫁呢,答应她了,会给她准备一份“嫁妆”。 得像兄长一样送给妹妹的陪嫁,左右找不到人商量,他走投无路,想起曾经的“梁玉瓷行”。女老板豪情万丈,脂粉铺子、金银店走一通便化解了他的尴尬,末了夸他字好,旺铺。 哪里是他字好,明明有人教得好。 他想,景德镇和那人留给他的东西太多了。 他走不掉。 只好挥挥手,对时年说,你走,以后别再回来。 …… 徐清追到一瓢饮时,远远就看到徐稚柳站在门边,仿佛嵌入墙边阴影,余下一地数不清的愁思。 找到人,她也就放心了,松一口气缓缓靠近。 徐稚柳察觉她的到来,身形一僵,快速背过身去。 他已然明白了,那些所闻与所见皆是真实,应是发生在他死后,约莫和程逾白修复春夏碗有关。若说当世还有什么联系着过去与现在,也就剩这只碗了。 一只已经七零八碎的碗,当真还能修复如初吗?倘若修复,那他又该何去何从? 不知娘亲如今身体可还康健?阿南怎会突然向学?为何夏瑛也死了?阿鹞要嫁去哪里?湖田窑和安庆窑怎么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心中充满不安,既期盼又恐惧,既想远离又忍不住靠近,肝脏如火烧一般,燎出数口浊液。 他不动声色从袖中拿出一张帕子,擦去唇边的血迹。徐清待要上前,就听他说:“让我一人冷静下可好?” 他知道她被雨中的自己吓到了,努力挤出一丝笑容:“别担心,我没事。” 徐清刚要说什么,他摇摇头,示意她不要说话,指了指屋内方向,徐清这才听见里面的说话声。 是个女人。 她不自觉地拧了下眉头,循着门边看过去。 要不是看中庭的门开着,她还不知道后面有一间小院。不比徐稚柳,这是她第一次来程逾白的作坊。 和御窑厂仿建的旧时作坊差不太多,靠墙挨次摆了成堆的瓷泥和几口大水缸,中间是三台拉坯、利坯的轮车和一张硕大无比的工作台,上面堆满各色颜料工具,旁边的置物架上则是各式各样的成品,半成品,多与茶器相关。 一切看着都很简单,可以说完全符合天然去雕饰的比喻,简单得一眼看到头,和一瓢饮前院俨然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当然在她有闲心打量作坊之前,先看到的远不是这个。凌晨两点的夜,程逾白仍在灯下修复陶瓷,旁边有人喁喁私语,却不是小七。 “什么时候也教教我?每次看你做陶瓷我都很羡慕。” “羡慕我什么?” “不好说,一种状态。”女人卷发落肩,一颦一笑皆是成熟风情,穿一件深v裹身裙,露出白皙的锁骨和纤细小腿,半是倾身,前胸几乎贴靠男人的手臂。 夜深人静的封闭环境,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联想任何一种关系都不为过。尤其徐清还认得这个女人,她对外的形象一贯是古典旗袍,右衽大襟,立领盘扣,哪怕侧身开叉,风情也要敛藏,不似今晚,什么都一目了然。 程逾白低笑一声,指着工作台一处说:“麻烦帮我拿下人造树脂。” 释放的信号没有得到回应,反被人巧妙支开,黎姿摇头轻笑,环视一圈问:“哪一个?” “嗯,就那个ab胶。” “直说不就好了,我哪懂什么人造树脂。” “你不知道?波特兰瓶。” 黎姿恍然大悟:“那个呀,古罗马 凯撒时代的琉璃瓶?大英博物馆镇馆之宝?” “是镇馆之宝吗?” “不是吗?” 程逾白扶着瓷片,停了一会儿,在对瓷片与瓷片的缺口。波特兰瓶被称为世界上最着名的琉璃,黑色瓶身上有7个人物浮雕,一个魔鬼和一条大蛇,1845年被一个醉鬼撞倒,摔得粉碎,后经历三次修复,还被bbc拍成了纪录片,当时就采用了世界最尖端的修复粘合剂——ab胶。 ab胶的主要成分是环氧树脂,也就是人造树脂。 “大漆、松香和紫胶这些属于天然树脂。”缺口对上了,他开始拧胶。 黎姿找不到下手帮忙的地方,干脆坐着:“不用给我科普,基本的常识我知道。我看博物馆基本都用熟石膏来修复破损文物,你怎么用ab胶?” “我还不是怕博物馆盯上我的藏品。” 黎姿佯装惊讶:“程逾白,你好自信。” “尤其像你这种拍卖主管,不防着点,家底不得掏空了?” “我都穿成这样了,算哪门子拍卖主管。”黎姿笑了起来,“要是这么走出去被人认出来,网友要说我有伤风化了。” 程逾白也被逗笑了。 “说说嘛,程老师,学生请求赐教。” 程逾白略一挑眉,勉为其难道:“那这次先不收费。” “再不说小心吃我的拳头。” 女人变脸都这么快?程逾白不知想起谁,思绪略顿,转而轻咳一声:“博物馆用石膏,一方面石膏可塑性好,可以补齐陶瓷缺失的地方,像ab胶这些粘合剂是做不到的。另一方面石膏粘合的陶瓷可以无损拆开,等将来有更先进的技术,找到更好的修复方法,随时可以替换。还有一点,博物馆的文物需要展示,石膏的色泽、质感和陶瓷不一样,哪里修过补过一眼就看得出来,不会误导群众。” 这也符合文物修复的三个原则:无损、可逆,辨识度。“至于这只碗,你看上面的纹路,像什么?” 黎姿凑到光下看了一会儿:“莲花?” 程逾白举着一块刚粘好的瓷片,饶有兴味:“当初买下它也是因为这些暗纹,还从来没在瓷器上见过。我查过很多史料,所谓孤品,说的就是这种东西,全世界只此一只。ab胶可以隐藏修复痕迹,还原莲纹。” 他能做到的极致水平,就是不说修过,外人永远看不出来,他甚至还可以做旧,让它呈现出一种与历史相符的古朴感。“不过要告诉你哪里粘过,你就会觉得那些裂痕触目惊心,再看成片的莲纹,触目惊心的感觉就更强烈了。不知道为什么,我想试试这种感觉。” 黎姿本来还不觉得,听完这话,再看上面裂过的痕迹,有点毛骨悚然。好一会儿,她客观评价道:“你真变态。” 程逾白不置可否。 “希望你保持水准,一直变态下去。我很想开展内地业务,到时候还请程老师多多指教。” “我尽量。” “你这人,就不能说点女人爱听的话?”得亏她不跟他计较,“我要走了,早上的航班。” 她说罢起身,在程逾白放下瓷片准备送她时,忽然上前,嘴唇飞快地碰一下他的右脸,“算这次帮你的酬劳。”末了似笑非笑瞅他一眼,“下次可能就要换地方咯。” 程逾白有点无奈:“要知道出卖色相就可以,我何必折进去一只鸡缸杯?” “你愿意?” 程逾白笑一笑,伸手摸口袋,摸了半天没找到烟盒,又去工作台找打火机。想到以前那会儿,只要他一摸口袋,烟就塞他嘴里了,不用他瞎找,火就跟着来了。 他做手工的时候心很静,一起身满世界乱糟糟,就想发泄。 那时候有人是他肚子里的蛔虫,他翘翘屁股,就知道他要放屁,被嫌弃也是满心的甘愿,再没有那样的时候了。 见黎姿还在等回应,他张了张嘴,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小七一手提着裤子,一手去捡跑掉的拖鞋,急吼吼道:“哥,咱家门咋开着?是不是进贼了?” 程逾白脸色一沉。 他抬头看向屋檐一角,监控的红色灯光微微闪烁。 第23章 伴随着《大国重器》第一期节目在网络的发酵,景德镇陶瓷再一次走入大众视野。这两天关于“十大瓷厂”、“百采改革”、“古陶瓷村重建”等词条不断冲击热搜榜,除此以外,个别网友吃瓜角度刁钻,开始深扒故事背后——譬如,程逾白曾公开以“华而不实”四字羞辱的校友是谁? 洛文文公司内部群最早破获真相。 “细思极恐,你们还记得上次聚餐时,不死鸟如何评价和吞金兽的关系吗?” “当然记得!夏阳冒死相问,得四字箴言——关系不错!” “何止是关系不错的老同学!你们看直播了吗?我的天啊,不死鸟眼神里的杀气,直接冲出屏幕了好吗?” “所以,华而不实说的是不死鸟?” “一个巧合就算了,那么多巧合叠加一起,就不是巧合了。你们想,吞金兽还抢了不死鸟的节目……” “看来两人积怨已久。” “各位,全球最牛逼的设计师平台 独角兽,有多少人终其一生才能榜上有名?不死鸟已经蝉联名人榜两年,经过无数实战检验,怎么可能和华而不实沾上边?” “那个……我冒死说句实话,我研究过不死鸟在平台发布的作品,其中大多是展柜、定制陈设、空间体、视觉体,都是大型艺术设计品。” “所以重点是?” “陶瓷有特殊性啊。” “比如?” “实用性。” “我看夏阳已经在来暗杀你的路上了。” “梁梅附议。” 要不是被人强行关上电脑拉去茶水间,夏阳确实想和他们大干一场。 设计师常常路边见着朵小野花就会有灵感,自己备着一台超薄本是常有的事,不比徐清,她还有专门的超级画本。担心夏阳一气之下砸了吃饭的家伙,梁梅好生安慰:“你跟他们置什么气?来,喝点凉茶降降火。” “你还说?那帮人什么心眼啊!不就一个节目嘛,丢了就丢了呗,至于上赶着编排吗?都没影的事儿,张嘴就来。” 梁梅不看他,拆了菊花茶包放进杯子里:“你看直播了吗?” “看了啊。” “你真没觉得有什么?” “有什么?” “你就没想过是咱老大?” “当然没!我发誓,我一秒也没……”他反应过来,呲溜一下蹿到梁梅身边,“你不会?” “我没有。” “你装,你再装!”夏阳撩起袖子,“梁梅,你没良心,老大对你那么好,你居然也跟那帮人一样。呵,我算看明白了,这年头一个个都是穿着衣服的禽兽,你冲我笑我冲你笑的,不知道心里有多脏。” “至于嘛,你这么说我。”她怎么就心脏了?梁梅气得脸臊起来,“我就是客观考虑这个可能性,有没有是其次,就算有过又怎么样?你不也创业失败过吗?谁都有过稚嫩的时候,怎么就不能说了?” “别说,说你就是叛徒!”夏阳睨着她,神色冷淡,“办公室斗争没有对错,只有立场。在古代战时,墙头草都是最早推出去顶锅的炮灰。梁梅,我劝你谨慎,洛文文水深得很,别把自己弄得跟江意一个下场。” 梁梅从没见过他这副面孔,一时吓傻了。顾言见两人还有闲情在茶水间聊天,推开门火急火燎道:“你们老大人呢?打电话怎么不接!” 夏阳立刻说:“老大出去谈业务了。” 梁梅和顾言都眉头一皱。 顾言不信夏阳的话,这小子贼精,转头看梁梅。梁梅觑了眼夏阳,后者倒是坦荡,笑得懒洋洋,她忙说:“嗯,这会儿可能在跟人谈事情。” “哪一家?” “长河商超要做年中活动,想订一批马克杯。” 顾言将信将疑。 办公室人言可畏,一大早听了几茬八卦,连洛文文都惊动了,问她好几遍《大国重器》的事儿,结果主人公倒早早远离风暴中心,出去谈业务了。 顾言不得不服气,撂下一句:“回来了让她立刻来见我。” 人一走,夏阳就朝梁梅笑:“长河商超真要订马克杯?” “没。” “那你完了。” 梁梅也心虚:“一着急就扯谎了,怎么办啊?” “得,把心收收好,这事儿老大能解决。”一边说着,他一边给徐清发消息。 手机屏幕再次亮起,徐清看到是夏阳的名字,任它嗡嗡几声没理会。对面许小贺见她手机就没消停过,也有点烦了,放下二郎腿说:“不是,你跟我在这耗着干啥,不如先回公司解决麻烦?” 徐清抿一口咖啡,不急不慢道:“许总也看到了,一大堆烂摊子还等着我,要不是《大国重器》临时换人,我也不至于这么难堪,不知道贵公司想出补偿方案没?” 你难堪?许小贺倒一点也没看出来。 这女人一脸云淡风轻,显然没把昨晚的直播事故放在心上。可她越是云淡风轻,他越心慌,不知道劲儿该往哪里使。 刚才他一直装死,她就陪着他装死,一副熬鹰的架势。晓得装不过去,许小贺索性也卖起惨:“我那属于不可抗力,临时被陌生人拖走,生命受到了巨大威胁,魂都没了,还能怎么办?我也是受害者。” “贵公司内部矛盾与我无关,我们都是成年人,直接按合同来。” 许小贺一听,肠子都快悔青了。当初他在一瓢饮发表豪言壮志,噼里啪啦打程逾白的脸,那叫一个痛快,笃定徐清就是《大国重器》的不二之选,签约金给得毫不手软,违约金也诚意满满,谁想许正南突然杀他个措手不及。 他刚接手媒体部,一毛钱还没赚就要倒赔,讲出去脸还要不要了?许小贺打商量:“你要赔偿,我可以给,咱私下里来成不?” 徐清看手表:“我没时间,这两天会有律师去贵公司详谈。” “别别别。”许小贺忙拦住她起身的动作,“咱有话好好说,你今儿个约我,肯定有什么想法,要不律师直接上门了,对?” 徐清一笑:“许总看着年轻,道行倒不浅,就是谱儿大了点。” 还指着他一开始装死算账呢。许小贺讨饶:“搁您面前,我就是装也装不出大尾巴狼来。说,有什么辙儿?” “《大国重器》热度一路走高,贵公司的公众号和直播平台最近涨了不少粉丝?” 许小贺盯着她看,眼神开始玩味。 “我有一款茶器作品’蝶变’,正在参加摩冠杯设计师大赛。”她把工厂订单推到许小贺面前,“帮我炒热度,我要拿冠军。” 许小贺禁不住发笑:“你和程逾白还真是一家人。” 都晓得如何炒作自抬身价。单凭万禾传媒现在的宣传能力,炒红她绰绰有余,更何况她履历漂亮,推一把不算难事。许小贺以为她会狮子大开口,没想到她吊着一口气,只为反过来打程逾白一巴掌。 “他摆你一道,你再利用他摆回一道,可以啊徐清,是我小瞧你了。不过话说回来,我有什么好处?” “你有得选吗?许总,你刚从国外回来,人生地不熟,想跟许董叫板,多少差点底气?《大国重器》虽然不由你我了,总归公司还在你手上,善加利用,未必不能翻过身去。我打他一巴掌,不也给你出口恶气了吗?” 兵家险地讲什么武德,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最痛快不过。许小贺越发玩味:“我真好奇,你跟他到底什么关系啊?” 徐清再一次看手机,顾言已经打了八个电话。 “有机会我给您好好交代。” “什么才算有机会?” “比如对待同一个战壕的朋友,我会讲实话。” 许小贺了然,大方手一挥:“你去,这事儿我包了,保管给……哦,蝶变,这名字还怪好听的,一定给它包装得完美无缺。” 他一笑,满头黄毛乱颤,写满不靠谱。徐清略显迟疑,许小贺说:“放心,小爷我吃了回暗亏,还能不长记性么?这回我一定低调行事,也学学兵法里的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给那些狗东西看看爷的本事。” “那行,这事就拜托您了。” “成,不过你手机里的录音,之后得给我删了。” 徐清一愣。 许小贺掏掏耳朵,照旧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 “算上一瓢饮那次,你小瞧我两次了?徐清,叫我许小贺,你要觉得生分,叫我贺哥也行,只是别一口一个您的,显得我多大岁数。” 许小贺送她到门口,贴心给她叫车,凑到窗边看着她,“我不喜欢虚伪那一套。” 换句话说,别把我当傻子。 第24章 徐清回到公司,刚放下包就被叫去顾言办公室,顾言开口就问:“长河商超的马克杯谈下来了?” 徐清借她办公室的饮水机给自己倒了杯水,小口小口喝掉一半,嗓子总算舒服了,才说道:“价格谈不上去。” 顾言没觉意外:“长河就那德性,年年来谈,年年抠唆。等着,没个几回杀价谈不下来。” 徐清轻笑一声,又接了半杯水。 多亏夏阳提前通风报信,给她分析了长河商超往年的订单,相比其他商超,洛文文给长河的价格总会低一点。本地大型商超就那么几家,年节定制礼品要么是熟人业务,要么就是价格战。长河一看就是各家比价,从其中挑选性价比最高的合作公司。 顾言看她把水喝完了,嘀咕一声:“你几天没喝水了?” “我叫的车中途空调坏了,窗户还打不开。” “这么惨?”顾言总算不再打量她,翻过身去看日历,往年要到6月下旬才会统一开空调,今年好似比去年热一点。 她按了两下手机,问:“《大国重器》那边什么情况?都来公司做过采访了,怎么临时换人?” 徐清支吾了声,欲言又止。 顾言一看就懂了:“行了,胳膊拗不过大腿,人家是什么级别,头顶好几个大师名头呢。不过这事儿总归他们不地道,有没有谈赔偿?” “他们答应用现有的热度给蝶变造势。” “就这?不赔钱吗?”顾言又自顾自领会了,“得,都是资本家嘴脸,光吃不吐。” 徐清也不解释。 顾言左右看她一副被人欺负了的憋屈样儿,自然不再怀疑,说道:“你是不知道,一早上老大快把我座机点炸了,瞅着是要翻旧账,拿七号空间站的事兴师问罪,谁让你煮熟的鸭子飞了。三组顶靠你一人,不知道还能撑多久。廖亦凡去楼顶开会,关着门不知道跟老大说了什么,整两个小时,偏你电话还打不通,我急得都快上火了。” 迎头遇见廖亦凡春风得意,她甭提有多窝火了。到徐清这儿,一阵细雨绵绵,火蹭的一下又没了。 也是,急有什么用?顾言说:“总算万禾还有点良心,给蝶变加把火更好。你不用担心,摩冠杯已经开始内审,蝶变到最后阶段了。” 徐清捏着纸杯抬头:“你怎么知道?” 顾言转头看别处:“找朋友打听了一下,以往都是这个流程。” “网络投稿赛道不是有一个月吗?这么快就出结果了?” “网上发的征稿都是给外人看的,你还真信?谁有闲工夫一一筛选,每天都忙死了。再说就那网络投稿参差不齐的水平,一千个里面顶多挑出一两个拔尖的,不值当浪费那时间。咱们做这行的,要真有实力,早就内推上去了,谁会傻兮兮去网络投稿?也不怕被筛到垃圾站去。” 徐清没说话,纸杯变了形,被她扔进脚边的垃圾桶。 顾言回头看她:“怎么?你不会真以为要比出个一二三来?这种比赛哪个不是内定?” “那往届一二三评定的标准是什么。” “人气、身价、历史成绩,市场价值。单凭你之前拿过的设计师奖和在独角兽名人榜的地位,稳居一二三,且看今年有什么竞争者,要没有特别突出的,再加上万禾造势,冠军应该没问题。” 顾言不由地艳羡,“你是不知道,我去年参赛里里外外都打了招呼,结果临到决赛杀出好几匹黑马,都是跟你一般年纪的,光是拿的奖就把我砸晕了。” 她说自己就是年轻时比赛参加得少,吃了这个亏。“那时候不长记性,心比天高,这也瞧不上那也瞧不上,总觉得这些个比赛都是表面功夫,无用交际还浪费时间。现在年纪大了,认清了现实,咱就是这么个人情社会,自古以来讲究那一套,一个个比赛奖杯往头衔上堆,甭说大师了,神都能给你造出来。” 徐清望着垃圾桶,杯子浅口溢出水迹。她想起茶水间同事们自用的杯子,大多是陶瓷质地,各有特色,有好几个还是设计师作品。虽然这些设计师只有很小的圈子很少一部分人知道,但总归有人看得到他们。 “你别不爱听,我知道年轻人气性儿都大,你现在这个年纪懂交际已经算好的了。说好听点咱们是设计师,说难听点,景德镇遍地都是设计师,大大小小,谁好谁坏,谁高谁低都说不清楚,只有头衔和奖杯说得最清楚。假清高没有用,你说是不是?” “什么算假清高?” “这得先看清高什么意思。你要当它是个贬义词,那就是高傲,不拿眼睛看人。你要当它是个褒义词,就是品德高尚,不同流合污。这年头还有风骨的人太少了,多是贬义范畴里的,有点本事就把自己放在神坛上。不过呢,这种人看得明明白白,也不可恨,最可恨是一边清高一边端着,既想名利权势,还想留点风骨,简而言之,既当又立那种。”顾言问她,“你是哪种?” 徐清恍恍惚惚出了顾言办公室,一个人躲进楼梯间。 顾言话说得不好听,可句句都是大实话,真计较起来,她是后一种——假清高。 寥寥几句话,被人盖棺定论先前拿到的所有奖项,扣上“内定”的帽子,她随即感受到一种侮辱,不知是对设计师的侮辱,对景德镇的侮辱,还是对自己的侮辱。 有很多年轻设计师,到现在还找不到正规的投稿渠道,甚至无法入门,被人骗去金钱,骗去作品,一无所有,精神、肉身无处安放,最后只有一个下场。她曾经为摸清“网络投稿”的门路而狂喜不已,无比虔诚地祈祷过回信,一个邮箱每天刷新几百遍,联网又断网,到处问人信号好不好,甚至抱着电脑睡觉,还蹲电子城门口等开门,第一个冲进去修电脑。 事实证明,她的作品确实躺在垃圾站无人问津,要么已阅却石沉大海。从傲慢变得自知,开始认清一些现实,可能是人长大的一个标志,然后不知不觉地接受、妥协,被同化,做一些别人都在做的事情。 顾言给她打比方,流量和新人,哪个更是票房保证?大家都知道选流量,即便新人更贴近角色本身,更会演戏,他们还是会选流量,因为做选择的不是制作方,而是市场,是市场选择了流量。她也一样,市场选择的一二三要求他们必须得有匹配的历史辉煌,所以她利用媒体给自己造势,增加辉煌,完全可取。 是这个道理吗?可如果当初不是刚好有一些比赛,愿意给年轻人机会,她怎么可能做到顾言所谓“这样的年纪”,就有机会得到内定名额?到目前为止,至少还没有哪一场比赛,明晃晃地把“内定”贴她脑门上。 她双手捂住脸深吸一口气,伏在墙上轻声问自己:她到底在做什么? “你犹豫了吗?”不知道什么时候,徐稚柳出现在身旁。 徐清哑然:“我……” “你在想,要不要让许小贺停止媒体造势?”徐稚柳声音平静,也早已不复昨夜,“蝶变进入内部评审阶段,有可能遇见强劲的竞争对手,这个时候如果出现利好的舆论风向,也许是扭转局面的关键。你不是想拿冠军,以此进入纯元瓷协吗?” 徐清抬头看他:“如果你寒窗苦读十几载,临门一脚得知自己早已内定三甲,若要拔得头筹,得让百姓为你请愿,为你写万民书,即便那是你渴望至极的位子,你也会……” “我会。”不等她说完,徐稚柳出言打断,“重要的是,只有坐上那个位子,才能施展抱负,为百姓谋福祉。个人的荣辱于我而言,不算什么。” 他不是没有为黑子斗争过,不是没有为杨诚恭,为景德镇瓷业的清平之象努力过,不是没有奋不顾身地守护过那些冬夜里的可怜人,可结果又怎样?当年徐忠痛骂他妇人之仁,而今他站在她身旁,俯视其一朝一夕,方知昔日之优柔,有多可笑。 他藏在袖中的手逐渐攥握成拳,“《大国重器》的直播事故并非没有扭转的机会,我看到许小贺被人带走,听到许家父子的谈话,也看到程逾白出现在演播室,如果我第一时间告诉你,就算无力挽回,至少也能为你争取多一点准备的时间,可我没有。我这么做不是为了羞辱你,而是想让你看清楚——徐清,你没有任何退路。” 可即便如此,她仍在犹豫不定,甚至在听到摩冠杯内定后,想要放弃争夺冠军。 徐稚柳不由地想起昨夜种种,心下喟叹:“徐清,我曾走过你走的路,比任何人都能理解你的摇摆和挣扎,我不愿意向安十九屈从,他就以我家人性命相要挟。我不得不屈从他,结局又如何?比起一死了之,我至今还活着,活在另外一个异世,纵原来的世界仍在需要我,怀念我,可于我而言又有何用?我甚至不能回归乡里,叶落归根……那么,那些是出于愧疚还是心虚的怀念,有什么意义?能延续多久?于我,不过徒增烦恼罢了。” 他和母亲、阿南、和他的故乡,甚至小梁,永远无法在同一片月色下了,这才是结果。 徐清呐呐半晌,说:“对不起。” 经历过昨晚那场雨,看到那样撕心裂肺的少年,她再不敢轻易碰触他的伤口。 听他讲以前的故事,明明能感知到他骨子里的温和宽容,纵疲于八十行当往来交际,也始终没有磨灭他的本心。 他本是一个隽永的少年,本该和陶瓷一样皎洁,本该正直地活在人间,可如今字字句句,全都写满决绝。 她没有问他一整夜去了哪里,经历了什么,为什么今天看起来比之往日更加悲伤了,只长久地看着他,心里闷闷的难受。 徐稚柳摇摇头。 “我们本不该如此的,互相对立,互相怀疑。徐清,这不是我想要的局面。” “我知道,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可我……” “以你目前的局势,你能同情谁?跟你一样进入一二三席位的竞争者,还是那些躺在垃圾站的网络投稿者?你这么做能换来什么?内心的平静吗?重要吗?” 他知道这个时候她想听到什么样的回答,而他并不会如她所愿。他让她想清楚每天闭上眼如影随形的是什么,那些才是她生活的全部。 她那点可怜的同情心,自尊心,根本无法改变什么。 “即便你想,程逾白是评委之一,你如何确保他会公平对待你的作品?” “我……” “徐清,只要你能接受任何一种结果,只要你承受得起任何后果,我不会干扰你做决定。” 徐清拿出手机。 事实上对话框那一句话早已准备就绪,只是迟迟没有发出去。她的手心出了汗,好似握不住手机。她用力握紧它,尝试按下发送。 就在这时,手机嗡嗡震动一下。 程逾白让她晚上八点去胖子饭店见一面。 她胡乱地按了两下,结果手机一震,紧跟着又来一条信息:如果你不出现,我会以私闯民宅的罪行,请你去局里喝茶。 这下手机真掉在地上,被徐清狠狠地扔了出去。 她双目欲裂般瞪着手机,一切,所有的一切都以一种嘲讽的姿态,在笑话她。她的迟钝,她的愚蠢,她的优柔寡断,都像是一幕幕丑陋的哑剧。 她抱紧双臂,靠着墙缓缓蹲下身去。 她的脑海里一时浮现大学校园的初次见面,一时浮现爷爷慈祥的笑脸,一时浮现昨夜孤男寡女的亲密无间,一时又浮现那些个混沌的雨夜和雪天。她把自己抱成一团,头埋在双膝,瘦削的肩膀不住轻颤。 徐稚柳于心不忍,伸手摸她的脑袋。 徐清想起不知是谁说过,人长大的过程,就是一张白纸逐渐描黑。 她忽而哽咽不止。 第25章 这不是徐清第一次在苍蝇馆子里听到有食客问:你喜欢梵高还是达芬奇? 另一个食客回答:我喜欢你妈! 胖子笑得浑身肉颤,险些把手里捧着的一摞碗摔碎。徐清上去扶了一下,问他放哪里,胖子指指后头橱柜,好奇问她:“你喜欢谁?” 徐清说:“我喜欢达芬奇。” 胖子说:“那我喜欢梵高。”他喜欢跟人不一样,“你要是喜欢梵高,那我就喜欢达芬奇。” 你看,艺术作品的评判标准就是如此荒诞。可不论有多荒诞,至少标准还在人身上。当有一天标准变成名利、权势,市场价值和舆论热度,不是梵高也能成为梵高,不是达芬奇,也能胜过达芬奇。 到那一天,成败不再由你左右,输赢都会将你摧垮,而你左顾右盼,不知自己赢在哪里,又输在哪里。 程逾白在前台看两人小心翼翼把碗放好,胖子拿着菜单问她想吃什么,她低头细看,一缕碎发垂落腮边。 风一吹,她抿着发丝,抬头看向他。 程逾白嘴里冷不丁冒出一句:“梵高更值钱。“ 胖子转头骂他:“肤浅。” 徐清放下菜单,洗了手去窗边坐下。程逾白从裤子口袋掏出只冬青小酒杯扔过去,胖子手忙脚乱地双手接住,问他:“什么意思?” “给小胖的生日礼物。” “还有三月呢。” “九月份不是就要开学了吗?” 胖子盯着小玩意上面的紫口铁足,忍不住咽了口口水:“明朝的?” 程逾白笑他无知,走过来指点:“晚清的,你仔细看,青绿色和乾隆以前的冬青不一样,用的是纯正陈湾釉果釉灰,拌和紫金土,档次比冬青高至少一倍,你要说学名,可以叫冬正器,出土时就剩一只了,不过没什么折损,去市场卖小心点,别被人骗了。” 冬青是青釉的品种之一,生坯挂含铁金属氧化物的釉料,经高温还原焰烧制而成,青色偏深凝重。特点是青中泛绿,浑厚明亮微流淌,釉面平净无纹,用此釉装饰的瓷器称为冬青器。器物以盘、碗、瓶罐居多,主要仿的是北宋东窑制品。 历史悠久,加上明朝以前多仿冬青釉色,少有仿其紫口铁足,官窑瓷胎中使用紫金土,因为含铁量较多,所以胎色偏紫黑。由于釉料的流动性,烧制的时候会向下流淌,所以口沿部分的釉会浇薄,显露紫色的瓷胎,称之为“紫口”,同时为了防止在烧制的时候器皿黏连,所以官窑足底不上釉,烧制完成后露出深色胎体,称之为“铁足”。 “紫口铁足”也是鉴别官窑的重要特征。存世稀少,清末民初改进为冬正器,更是万里挑一,价值不菲。 胖子觉得烫手,忙要塞回给程逾白:“太贵重了,我不能要。你也是,怎么能就揣在口袋里?” “你管我?又不是给你。” 胖子知道他什么意思。他和媳妇都不是本地人,得买学区房才能让儿子上心仪的学校。程逾白之前给他找人问过了,小胖成绩差太多,没法走后门,要走也得砸一大笔钱。与其如此,倒不如买房,只东凑西凑,还差一大截。 程逾白看出他的为难,直接拍板:“行了,给我整个小炒肉。这顿你请。” 胖子醒过神来,拽他胳膊小声道:“你和徐清……” 话没说完,有客人来结账。程逾白探手从柜台后拿了两瓶啤酒,叮嘱胖子:“别弄太辣,徐清吃不了。” “噢。”胖子傻了,徐清不能吃辣?为什么他不知道? 他拿手机偷拍了张照片,甩到群里。 秦风:是清妹吗?清妹吗?清妹吗? 老张:你眼瞎? 秦风:老程终于开窍了,呜呜呜爷青回! 胖子:你有病? 老张:爷青回什么意思? 秦风:一浮白和清妹yyds! 程逾白轻笑一声,把手机合上,拿起啤酒示意徐清:“来一杯?” “不用了,找我什么事?” 程逾白不勉强,给自己倒了一杯,喝完才说:“你昨儿夜里去找我了?” 徐清没好气道:“想看看你取胜后的嘴脸。” “哦?怎么样?” “自己照镜子看看不就知道了?” “怎么没叫我?” “怕搅了你的好事。” “真怕搅我好事还偷听那么久?我和黎姿……” “我不关心。”徐清打断他,“有事吗?没事我先走了。” 程逾白察觉她的不对劲,整个人从里到外透着股烦躁。他自顾自给她倒了杯啤酒递过去:“有心事?” 徐清抬手喝完,肺管子顺畅不少,但还是没好气:“跟你说得着吗?” 程逾白笑了:“说说看,也许说得着。” 徐清看他一眼,跟谁说都行,就是不会跟他说,不过她也有想问的事:“《大国重器》是你故意给我挖的陷阱?” “我没那个本事算好你每一步。”程逾白说,“许家父子搞内战,许正南顺势丢包袱,也是我所料不及。要不是老东西临阵退缩,你跟许小贺哪来的机会?” “许正南为什么退缩?” “做生意哪有绝对的一本万利?他光想好处,不想承担风险,我没时间再陪他耗下去。” 是吗?一条船上利益共享的两个人,会因为常规的投资风险就拆伙吗? 程逾白好整以暇:“怎么?” “没什么。” “那行,你要没想说的,该我问你了。”玻璃杯磕在木桌上,发出轻微的一声响,程逾白一改随意姿态,坐直了看她,“我在摩冠杯内审环节看到你的作品,这是纯元协会主办的比赛,负责审核的都是协会成员。里面有个行政主任,姓江。为避免不同赛道出现个人喜好雷同的现象,这次我们采用了分组筛选,江主任主要负责艺术瓷第一轮内审。你的作品本来应该划分到日用瓷赛道,不知道什么原因,出现在艺术瓷内审里。我要求重审,江主任再三强调,虽然蝶变是茶器主体,但你的修饰和表达手法更趋向于艺术作品,就应该在艺术瓷赛道里。” 他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目前蝶变进入了总决赛,想必你已经知道了。” 有很长一段时间,徐清曾为了某种心思仔细观察过程逾白,她非常了解他的一言一行,也看得懂他每个肢体语言背后的意思。当他面无表情时,眼神最为细微,你会发现他将全部注意力,都用在无形的威压上。 那眼神里藏着伏卧草地的毒蛇。 她知道程逾白在试探什么,这个时候应该迎着他的目光,狠狠地质问他什么意思?比赛结果还没正式公布,她怎么会知道? 可她做不到。 她最终还是移开目光,看向别处。 “这就是你今晚约我的目的?”她问,“你想说什么?” “你不否认吗?” 她摆在桌下的手逐渐攥紧,脸色开始泛白。 程逾白声音发紧:“你给了江主任好处,让她保你进决赛?” “你有证据吗?” “徐清!” 程逾白一吼,徐清心吓一跳,脱口道:“一个网络投稿还没结束就已经开始内审的比赛,本身不存在任何公允性,但凡你们讲究公平公正,我也不会有机会钻空子。” “我跟你讲公平了吗?” 都说苍蝇不叮无缝蛋,不检讨自己,倒先怪上鸡蛋,程逾白被她理直气壮的样子给气笑了,猛一起身,桌子上的酒水叮叮哐哐作响。 他完全不在意身边人的目光,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一个所谓的名设计师,需要开后门才有把握进决赛,徐清,你对自己就这么没信心?” “我……” “你认为蝶变,作为一件批量生产的产品,应该出现在日用瓷赛道,还是艺术瓷赛道?” “当然是……” “是什么?” 徐清愣住。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愣住。 “说不出来吗?你认为蝶变是产品还是作品?你敢说她是一件作品吗?你就这么糟蹋你的作品?!”程逾白双手按在桌上,隔着半米不到的桌子俯视她,“徐清,五年了,你一点也没变……” 仿佛猜到他接下来要说什么,徐清忽然色变,声音发颤地喝止道:“程逾白!你就没收过钱吗?纯元协会每年举办摩冠杯,每年都内定,其中的关键是什么你不清楚吗?你身为协会副主 席,如果没有你的默许,江主任怎么敢?你又有什么资格评判我?” “你的意思是,比赛本身是脏的,你就可以同流合污?”程逾白摇摇头,长出一口气,“徐清,你无可救药。” 徐清拿起包就要走,程逾白也不拦着,只道一句:“我会把你刷下去。” 她脚步顿了顿,没应声。 程逾白喝完杯中啤酒,一张脸完全冷了下来:“我提醒你,《大国重器》充其量就是一档节目,想脱身容易,纯元瓷协就没那么简单了,里面水浑得很,别乱动心思,小心……作茧自缚。” 胖子端着小炒肉出来,只看到徐清一抹背影,忙冲出门口喊了几声,又回到桌边。 程逾白已经扔掉玻璃杯,拿起啤酒瓶往嘴里灌。 胖子踢踢他的脚:“人好不容易回来,你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非要蹬鼻子上脸?人家是女孩,大庭广众的,就不能给她留点面子吗?” “我还没给她留面子?我要不顾及她的面子,今天根本不会约她出来!” “那你不好好说?” “你当我绕那半天弯子在过家家?搁以前我早就直说了。” “直说什么?又要说人家华而不实?她那时候才多大,小小年纪刚出社会,你知道这四个字有多重吗?知道会带给她多大的影响吗?” “我……” “你什么你,我知道你是恨铁不成钢,可有些话不能说,说了就没法回头。”胖子说,“尤其你俩的关系,这话更不应该由你说。” 这两人都一个样,平时端着性儿,谁也惹不着,开什么玩笑都不要紧,可一碰面就跟炮仗似的,一点就着。 程逾白撂下酒,望向窗外车水马龙的城市,声音闷沉在嗓子里:“可我不说,就没人说了。” 胖子叹息:“一白,每个人际遇不同。你不懂……有些人活着,尊严比命更重。” 第26章 这一晚,徐清梦到许多小时候的事。 “徐清,你爸又去碰瓷小轿车了!听说这次碰了一辆豪车,人家给他好多钱。我妈说这是你爸碰瓷最成功的一次,就磕破了点皮,医院都没去,又跑到河对岸赌钱去了!” “徐清,我刚看到你爸回来了,爷爷在后面追着他大骂。我听那意思,好像他把爷爷最近卖板凳椅子赚的钱都拿走了。我妈说你爸就是个讨债鬼,爷爷早晚要给他累死,气死,你们为什么不跟他断绝关系?” “徐清,你爸打电话说爷爷生病了,他没钱交费,让你赶紧过去一趟。” “徐清,同学们发起了捐款,钱不多,你先拿去给爷爷看病。我听说老人是累出来的病,等他好了,你要好好照顾他,好好跟他说不能不吃饭,不睡觉,没什么比身子骨更重要。如果经济上有什么困难,老师可以帮你向学校申请贫困补助。” …… 从小到大,如果说爸爸是投在她身上的阴影,那爷爷就是照在她身上的阳光。爷爷病了很多年,糖尿病引起很多并发症,到最后肾脏衰竭,最危险的一次抢救发生在高考前夕。只差一点点,爷爷就走了。 那次高考,她失利了。 她没有资本复读,也只能服从调剂,选择一个看起来最光鲜亮丽和能赚钱的专业,是她唯一能决定的命运。 她每一天都盼着自己能早点独立赚钱,把爷爷接过来,离开那片泥泞的乡土,离得远远的。 她勾画了与爷爷相关的一切蓝图,到最后,爷爷却消失在她生命中。没有死在病痛手上,也没有在那个垃圾爸爸手上。 因为她,死在一场谢师宴。 徐清忽而喘不过气来,哭喘着被拉回现实中。她睁开眼睛,枕头已经湿透了。她起身换了件衣服,来到窗边。 昌江一如既往汹涌澎湃,那对岸潜藏着她的结局。 后来江意得知录音事件,找徐清大闹了一场。先是在茶水间听到她扔杯子的声音,尔后就见她被徐清拖到会议室,直到门被甩上,才挡住一众吃瓜群众好奇的目光。 徐清将她甩到椅子里:“如果想让顾言知道你在摩冠杯给我穿小鞋的话,你尽管喊出来。” “你……”江意咬牙,“别以为你有顾言撑腰,我就会怕你!徐清,你害得我小姨被换岗,这件事我一定饶不了你!” “换岗?” “你知道在协会换岗意味着什么吗?就差直接贴张告示,告诉大家她犯错了,碍于情面才没有直接开除!我小姨在主任岗兢兢业业三十年,再有两年就荣休了,就因为你的举报,她脸都丢尽了!”说到后面,江意捂着脸,眼泪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现在她在协会里根本抬不起头来,每天郁郁寡欢,不说话也不肯见我,以前她是最疼我的……” 看得出来她跟小姨感情深厚,哭得眼泪鼻涕糊在一起,完全不复平时精致猪猪的体面。 徐清很少能从家人身上得到类似的偏爱,想来想去只有爷爷一个人。如果有一天爷爷因为她而蒙受屈辱,她恐怕也不能……不堪承受。 她把面纸拿过来,放在江意手边上。 “我没有举报。” “不是你会是谁?小姨说了,你手上有我的录音。”江意一把扫开面纸,“我不要你假好心,徐清,你真卑鄙!” 徐清目光转冷:“如果不是你先在背后搞小动作,江主任怎会被我捏住把柄?她丢掉的那些面子不都因为你吗?” “你胡说!”江意浑身颤抖,指着她鼻子大骂,“我小姨最疼我,她才不会……都怪你,都怪你,你龌龊,你不要脸,你……” “江意!如果不是你无能,办公室的一亩三分地都收拾不了,你小姨会出面帮你吗?你除了整天折腾小女孩的玩意,追在廖亦凡后头跑,还有哪一件事做得好?” 她这话太狠了,直接把江意钉在原地。 “你要有本事,自己上,我不会走。” 江意强忍泪意,一瞬不瞬地盯着徐清。其实她们年纪相差不多,但徐清比她更早出入社会,身上有许多同龄人没有的东西。 她更深沉、更老练,更边缘化,让人捉摸不清。 过了不知多久,江意说:“好,你等着。”她转身就要走,忽而想起什么,脚步一顿,“把录音还给我。” 幸好之前手机只是摔碎了屏,录音还在。徐清拿出手机:“把聚餐那天的视频原件给我。” “什么原件?”江意直皱眉,“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什么视频原件,我不知道。我可不像你,录这个录那个,你有被迫害妄想症吗?要不谁整天没事开着个录音。” 江意抹了眼泪,人重新活泛起来,“我做过什么都会认,没做过的,你也甭想诬陷我!” 徐清沉思了一会儿,点点头,没说什么,当着她的面把录音删了。 可如果不是江意,当初拿着视频威胁她放弃《大国重器》的人又会是谁?徐清彷如行在一片迷雾中,伸手不见五指,周身危机四伏。 洛文文内部水深火热,无时无刻不在向她证明“一个景漂想要在景德镇立足”的艰难,设计师所要面临的不止前端用户和终端开发,还有数之不尽的黑暗潮水,譬若内定、收买等潜规则,譬若抄袭、模仿等乱象,譬若藏在墙后的偷窥,以及人面下的兽心。 今天她可以用录音胁迫江主任保她进决赛,明天别人也可以用视频胁迫她放弃《大国重器》。今天她能让许小贺用媒体造势,明天程逾白也能利用职衔之便,刷掉她的作品。她可以举报纯元瓷协内审腐败,纯元瓷协也可以抓她个朋比为奸。 这究竟是个怎样的世界? 一脚踏下去,是否万丈深渊? 夜里徐清坐在江边喝酒,徐稚柳问她:“你后悔吗?” 她摇摇头。 谈不上后悔,多少有点彷徨。“回来前想过前路会是什么样子,也预料到坎坷和艰难,只是没想到这么难。” 真正涉身其中,才发现有多力不从心。不单程逾白那边阻力重重,洛文文自身也是一潭深水,加之被资本裹挟,不管《大国重器》还是纯元瓷协,都有太多太多触不可及的阴冷。徐清不禁感慨:“想做的事情,想完成的心愿,想达成的目标,都太遥远了。” “想放弃吗?” “没可能。”她笑起来,风吹得她头发肆意飞扬。一张皙白的脸,缀着琉璃的耳坠在晃动,晃得她整个人明艳动人。 徐稚柳想起那日她和顾言的谈话,约是看到她在摩冠杯内定一事上的挣扎,在最后顾言说:“你第一天来洛文文报道时,我说你身上有别人没有的东西,你猜是什么?” 她当时已经猜到是什么,不错,就是野心。 廖亦凡在看到她简历时表露的些许异样,光是这一点微妙,就让和他势不两立的顾言一改对“百万设计师”的偏见,冒险给了她一次机会,而她也用实力向顾言证明,并非所有百万设计师都是泡沫。 这个看起来有点安静、孤僻的年轻女孩,偶尔笑起来时眼见的锋芒毕露。谁也不知道,回到景德镇,她有更大的野心和企图。 这一刻徐稚柳情不自禁地想起小梁。小梁不笑的时候,隐没人群中亦毫不起眼,可一笑起来,弯弯的眉眼深陷的酒窝,整个人光彩照人。那个少年是他晦暗人生里一捧明媚的光,他无法否认,无法回避,甚至无法遗忘。 每闭上眼,被蛆虫蚕食的同时,他也渴望它们的到来。 他拿起身边的啤酒,和徐清轻轻对碰:“人一生的输赢,不过是在同自己博弈,徐清,你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徐清抬起手,易拉罐在黑夜中发出碰撞的响声。 “我们这儿的月亮也很大很圆。徐稚柳,有机会我带你去看星空和极夜。”纵不能与故人活在同一片月色下,然当月光洒落时,心头的惊痛与思念,亦永垂不朽。 少年心生动容:“好。” “那就这么说定了。” 徐清仰头看月亮,“在那一天到来之前,我绝不认输。” 第27章 之后在自媒体的火热攻势下,蝶变以华丽之姿与《大国重器》在热搜同框。有网友认出徐清,她在大二获得人生第一个新锐设计师大赛银奖,当时的采访照片显示,程逾白就坐在台下为她鼓掌。时隔多年,蝶变成为徐清重回景德镇后冲击的第一个大奖,而程逾白恰好是评委之一。 一时间舆论场上风云变幻,大家都开始期待摩冠杯的结果。 程逾白看到热心网友就此次大赛作的分析,连三冷笑:“说得比真的还真,要不你来当评委得了。许小贺,真是好样儿的。” 小七看他浑身冒冷气,不敢上前,趴在门后小声问:“要给许董打个电话吗?” “不用了。” “啊?” 程逾白说:“你看不出来他们这是合起伙在打我的脸?” 大学时的比赛照片,除了本人提供,谁还能找到原件?他是怎么也没有想到,他们居然踩着《大国重器》反将一军,用舆论施压,让他不能轻易刷掉蝶变。 事实上,也来不及了。 “朱荣已经看到蝶变,把它额外挑了出来,放在预选一二三的席位上。” “什么?”小七一下子窜到程逾白身边,“那岂不是让他们得逞了?” 他摸摸脸蛋,程逾白问他疼不疼,他龇着牙说有点儿发烫,是被啪啪打脸的感觉,被程逾白一脚踢到旁边去。小七委屈:“你打算怎么办?” “先拖一阵子。” “怎么拖啊?” “摩冠杯热度空前高涨,网络渠道新增很多投稿作品,要还像以前那样冷处理说不过去。”只有他们会将计就计吗?他程逾白又不是傻子,“正好借机打开网络赛道,我已经跟朱荣说了,会安排人去审网上的投稿,一个月后再公布正式结果。” 小七朝他竖大拇指:“高啊!到时候把作品都公布在网上,让网友们也参与投票评选。” 程逾白觉得可取:“行,这事你去办。” “别了,他会不会宰了我?” “你还怕他?” 小七缩缩脑袋,瞅着程逾白:“你真跟他说好了?” “瞧你那怂样儿!”小七原来是朱荣的徒弟,跟过他一阵子,后来被程逾白捡了回来。程逾白说,“马上进入百采改革第三次讨论会,他所有精力都会放在我身上。” 说到正事,小七也正色起来:“目前我们已经获得大多数人的支持,不出意外的话……” 《大国重器》的节目一出,景德镇里里外外都知道九号地将要开展古陶瓷村重建,程逾白是主建设官,由他提出的“百采改革”方案一经权威机构同意,就将全面落实推进。在此之前,纯元协会作为江西最具影响力与发言权的重点瓷协,已经组织了两次关于“百采改革”的讨论会,大家各抒己见,发表看法,其中大多数人都认可程逾白的观念。 只是,里面有个关键角色一直没有点头,其拥趸大多也跟着含糊不清。 这人就是朱荣。 朱荣是纯元瓷协的会长,在职衔上比程逾白高半个头,早年曾是陶瓷总会新文化建设的领袖,江湖地位非常高,说得夸张点,朱荣打个喷嚏,整个景瓷行业都要震一震。类如古陶瓷村重建这种攸关整个景德镇未来发展的大项目,他一向是公认的主建设官人选。 此次受制于程逾白同万禾传媒的关系,才不幸落选。当然,对于建设官提出的改革方案,他拥有绝对的话语权,这也是小七说到一半不敢再说的“意外”所在。 讨论会的主要成员来自协会内部成员和社会上有名望的教授学者、前辈以及相关权重机构负责人,成分复杂,要获取大多数人的认同,并不容易。程逾白之所以非要折腾《大国重器》,给自己舆论造势,也是因为前两次讨论会的受挫。 “朱荣不会轻易同意,我们不能掉以轻心,这两天你再联系一下参会人员。” “好,还有几个始终给不了准话的,我再去见见他们。” 程逾白点点头,朝后院里走。 小七踮一踮脚,拉长声音问:“又去拉坯呀?要不要给你准备晚饭?” “不用。” “哦。”小七嘟哝一声,“又不吃饭,胃疼死你得了。” 话是这么说,晚上回来还是给他带了碗面条,兴冲冲跑到一瓢饮后头的作坊,迎面看见个人倒在地上,小七大惊失色,甩了面条狂奔上前。 救护车乌拉乌拉把人拉去医院,离江边近,仿佛还能听到120的声音。 徐稚柳问徐清120是什么,徐清说是救护车,专门拉人去医院抢救的车子,还有110,是报警电话,出了啥事警察都要管,119是火警热线,如果家里起火了,就拨这个号码。 “那如果我迷路了?” “110,你记得这个,万能电话。” 徐稚柳煞有其事地颔首,忽而动作一顿,似是自嘲般轻笑道:“我大约是用不上了,也没人看得见我,听得见我。” “我不是人?” 徐稚柳一怔。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近来他时常照见自己的悲哀,一想到在这个世界他是不被看到的生物,来的时候无声无息,离开的时候想必也了无痕迹,就会愈发头痛欲裂,几欲不能忍受。他常在夜深人静时俯视这座城市,陷入一种阴冷的自嘲。 为什么? 那少年盘膝坐在落地窗边,微微蹙眉,眉心似有化不开的愁云。徐清上楼去藏室转了一圈,下来朝他扔去个笔架。少年双手一接,见笔架下方横卧一只趴在草地上的陶瓷小兔,转而明白什么,不由耳根发烫。 他自幼丧父,母亲身体也不好,习惯了照顾别人,这些年来只时年日常关心他的三餐,还从来没有一人,这样明晃晃地哄他高兴。 他低声说谢,捧着小兔子来回看。 也是真好哄。 “我问你一次,就一次,你为什么喜欢兔子?” 他似乎格外喜欢兔子,在路上看见卖兔子花样的玩意儿就走不动道,短短几天,家里已经摆了好几件落地兔儿爷、兔子灯和小白兔气球了。刚刚那个兔子笔架是品牌方送给她的迪士尼联名贺岁礼,底下描了“吉祥如意”四个烫金小字,倒是个好彩头,送他正好。 徐稚柳欲言又止:“我……” “算了,不想说不用勉强。”徐清转而一笑,在窗边眺望昌江对岸,不知道为什么,心底忽然涌现出一丝不安。 徐稚柳问她怎么了,她摇摇头,正好电话响起。 是个陌生号码。 她犹豫了一会儿,徐稚柳走过来,示意她按下免提。 “请问是徐清吗?” “我是。” 对方声音温润,说道:“你好,我是纯元瓷协的会长,朱荣。” 当于宛通过《大国重器》窥探到许正南、程逾白和朱荣等复杂势力之间的关系时,已经是很久之后。那时徐清告诉于宛,她早就知道“百采改革”的存在。 百采众长,取法乎上。百采瓷厂曾经代表了十大瓷厂最为辉煌的时代,也是铭刻在所有人心目中的八字箴言。谁料一夜春风过后,十万瓷工下岗,留下巨大的经济窟窿。 不似国营瓷厂有政府兜底,百采瓷厂是私营企业,一时间债务如山。 那年街头大小报纸和新闻都在报导,程敏开着一辆桑塔纳汽车冲进河里,自杀身亡,留下妻子和尚且年幼的儿子相依为命。程敏生平乐善好施,帮助过不少生计困难和经营不善的陶艺家、瓷厂以及大小作坊,还资助贫困学生出国留学,给予全国陶瓷院校教育支持。 撒出去的钱一把又一把,才换来今日的好名声。百年以来,程家以“百采众长、取法乎上”作为家教延续使命,程逾白从小立志,复兴百采。 在陶瓷大学的那段时光,他每天都会勾画百采的蓝图,毫不吝啬地向她展示他的雄心抱负。 “所以你从一开始回来,从猜到《大国重器》和古陶瓷村重建有关系时,就知道程逾白的最终目的是百采改革?” 徐清没有否认,古陶瓷村重建只是第一步,他更大的野心是全面、大范围地推行百采改革,在景德镇甚至整个江西,打造属于程逾白的瓷业帝国,亦或开创以程逾白文化论为一言堂的垄断时代。 “那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徐清说:“一项虚伪的、充满欺诈的瓷业改革,在源头就应该扼杀,不是吗?” 第28章 很快到了百采改革第三次讨论会。 徐清拉开衣柜挑了半个小时,最后换上一条黑白相间的鱼尾裙,裙摆包裹着小腿,衬得她腰腿一线,身姿修长。徐稚柳惊讶于现代女性的衣柜、首饰盒以及化妆秘术,在心里连三叹服。 他记得幼时阿鹞并不喜欢女儿家的胭脂水粉,徐忠每回去外地谈生意回来,带的不是拨浪鼓风筝就是海外舶来品,亦或各地风味的糕点。小丫头抱着纸包盘在石桌上,吃得满嘴都是,没有一点女儿家的样子,后来不知是什么年纪,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了,开始坐有坐相吃有吃相,不再大声说话,也不爱徐忠买的那些小玩意了,只每每央着他物色镇上最新到的胭脂口脂。 他还以为小女孩也有胜负欲,不愿在比美这件事上输给闺中密友,转头却见她抹得两颊红彤彤,趴在石洞后头偷瞧他,那时方才惊觉察阿鹞早已不是妹妹,而是一个大姑娘了。 徐清难得听他回忆过去,觉得新鲜,追问道:“那她有没有跟你告白过,说她喜欢你?” 徐稚柳摇摇头:“我一直拿她看亲妹妹看待。” “你在湖田窑十年了,看着小姑娘长大,怎么会不知道人家喜欢你?”徐清打量他,“徐稚柳,你在这方面很迟钝?” 徐稚柳不知想起谁,脑中忽的蹦出一句“柳哥”,忙轻咳一声转过头去。 徐清见他面有微微红,更是色如春晓之花,上下一观,煞有其事地总结道:“难怪徐忠不肯让你走了,失去个少东家不要紧,失去个乘龙快婿才要命。” “你又笑我。” 徐清转而问:“阿鹞好看吗?” “好看。” “哪里好看?眼睛、鼻子还是嘴巴?” 徐稚柳憋不出话来,才发现徐清又在逗他,她远没有看起来那么正经。徐清不等他开口又问:“徐忠长什么样?” “徐叔年少时出去谈生意,曾被误认为家里调皮充大的孩子,叫人赶了出来。他长相不显老,唬不住人,后来为了给自己添气势,特别蓄了山羊胡。” 徐清没忍住笑:“那一看就是小老头的样子了。” “真显老了,他还不乐意。” “那阿南呢?” “阿南性格乖张,常在山野四处跑,皮肤晒得黑亮,不过身体很结实。” “那很好,你一看就很文弱,是读书人的样子。” “为何?” 徐清细细看他一眼,徐稚柳还是少年的样子,只眼神里掺了杂质,便不够皎洁。一缕缕浮尘横漂其中,可以想见历经千帆,所剩不过落拓。想当初如果杀他的人不是梁佩秋,而是换作任何一个人,他会变成今日这副模样吗? 她不知道,可能他也不知道答案? 徐清收回目光,想着怎么把这读书人哄得开心起来,便笑言:“粗缯大布裹生涯,腹有诗书气自华。” 徐稚柳扬眉,听出来她是在夸他了。他想了想,客气回一句:“秦出天下兵,蹴踏燕赵倾。黄河饮马竭,赤羽连天明。” 战前擂百鼓,千里肃雷霆。徐清笑纳:“借你吉言。” 出租车停在纯元瓷协办公大楼的马路斜对面,司机说过不去了,徐清一看两条街道都停满了车,便自己下车走过去。远远地看到一辆黑色越野车拿着牌子从门卫处插队进去,后边司机探出窗口一连串的叫骂。 她小跑两步上前,看到越野车上下来一道熟悉的身影。 却不是意料中的人。 小七眼下是鼻子上冒烟,哪里还顾得上身后的叫骂,拎着保温壶直奔楼上会议室。 与会人员已经陆陆续续到达,程逾白正在窗边和几个人说话。他穿着水洗蓝衬衫,袖扣挽到臂弯处,单臂撑在窗台上。 光看他同人谈笑风生的样子,哪有一点病中的迹象?然而他刚经历一轮手术,被切除了一小块胃,几天没有进食,只能靠点滴输送营养。好不容易得到医生准许可以吃点流食,小七盯着火熬了一个多小时,拎着爱心粥冲进医院,却被告知他一大早就不见了。 最重要的是,他身体各项指标尚不稳定,从昨晚开始伤口感染,持续低烧,急需静养。小七本来就很担心今天的讨论会能否顺利进行,还想着要不要同朱荣协商推迟,没想到程逾白一声不吭就溜了。 见小七火急火燎地奔过来,程逾白稍一点头示意,率先走到一旁,在小七开口前抢先问道:“来的时候有没有发现今天楼下车特别多?” 小七就知道他会是这副德性,又气又无奈:“刚上来的时候听说了,今天讨论会要增加几个旁听席。” “为什么?” “说是那位的意思,今年协会新发展了几个重点会员,都是骨干,在社会上也有一定影响力,反正早晚要接手协会事务,就提前……” 眼看程逾白略显苍白的脸越来越青,小七果断闭嘴。 程逾白捏捏眉心,心头掠过一丝烦躁,仿佛又回到先前被许家父子架着跑时一种不受掌控的境地。 他思索着说道:“你再去打听一下情况。” “好。”小七忙不迭转身,末了想起什么,上下瞅着程逾白,“你还在发烧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护士说你今天还有好几项检查要做,中午务必得回到医院。我还带了粥过来,你饿不饿?要不要吃点……” 正说着话,门口骚动起来。小七回头一看,朱荣身穿一套浅灰色马褂,正在一群人的簇拥下进来,与会人员纷纷上前打招呼。 程逾白给小七一个眼色,也快步走上前去。 小七只好把保温壶重新拧上,趁着他们寒暄从人群后方偷溜出门,一口气跑到电梯口,正好和里面的人迎面相遇。 他蓦然瞪大眼睛,看向徐清:“你是今天的参会人员?” 徐清不置可否,余光瞥见他手里的保温盒。身边一同参会的同事叫她名字,示意时间到了,她赶忙朝小七点头示意,从身旁擦肩而过。 到大会议室,主要成员已经落座,徐清跟几个新晋会员从后面进场,悄悄坐在后排。她环视一圈,看到最前方靠窗的一抹水洗蓝。 男人正单肘支在窗台上,漫不经心地扯窗外的香樟树。 台上朱荣开始主持今天的会议。 “各位,在今天的讨论会开始之前,我要先向大家传达一个讯息。近日《大国重器》节目的播出在网上引发热议,许多网友都在等待协会对百采改革方案的审核结果,有关部门业已表态,希望我们加速对百采改革的讨论,各大小协会和行业监管部门都相当重视这次以九号地古陶瓷村重建为主要实施项目的改革方案。一旦通过审核和批复,百采改革将会布局景德镇乃至整个江西,对瓷业发展影响重大,其中深浅,望各位知晓。我话不多说,百采改革的细化方案已经放在大家面前,请仔细审阅,有疑议处请各位大胆发言,积极参与讨论。”朱荣头发半白,面容清俊,身姿挺拔,虽年近五旬,看着仍不过四十上下,说话时语调柔和,不紧不慢,一派儒雅之姿。 他说完之后,大会议室陷入热烈的讨论。 徐清身边几个都是第一次参会的旁观会员,看到未公开方案的激动之情远甚于紧张,厚厚的一沓纸只匆匆翻了几页就开始讨论,先还正儿八经聊了一些对方案的看法,后面越说越离谱。讲到程逾白在半山有好几处房产,每处房产里都藏着一个神秘女友时,徐清忍不住皱了皱眉。 对方又说程逾白夜夜笙歌在圈子里是出了名的,要不怎么会有“吞金兽”的外号呢?江湖传闻当年程家祖师爷在民国大兴陶瓷教学,桃李满天下,程逾白游走在各行各业的桃李之间,白天衣冠楚楚,晚上挥金如土。 要知道他可是大师瓷市场里最凶猛的一匹幼狼,蚕食了风烛残年的老狼们不说,还成为了新狼群部落的领头。这些年来进出一瓢饮的大多非富即贵,随随便便一件瓷器就顶普通人一辈子。就这种侯服玉食长大的人,能提出什么惠民利工的方案? 百采改革,做戏尔尔! 徐清不说话,旁边徐稚柳倒是饶有兴致,问她:“你相信他们说的花边新闻吗?” 花边新闻?徐清在纸上写,以后不准再看娱乐八卦。 徐稚柳问:“为什么?” 徐清写,怕你堕落风尘,我看得眼睛疼。 她一边惊诧于徐稚柳的学习能力和学习速度,一边圈出方案上的现代词汇加以解释,方便他理解。 徐稚柳拿到注释过的方案,先大致扫了一遍,尔后翻看几页,不再说话,面上的神情转而变得严肃起来。 他发现百采改革并非一纸空谈,相比程逾白在《大国重器》节目上提到的古陶瓷教学、品牌运营和制度监管,细化方案提供了更加全面的数据报告和案例分析,以及就此方向如何实施的具体方法,可以看出来程逾白花了不少时间精力。 想到之前他一有时间就给小七上课,研究不同的教学方式,徐稚柳似是明白了什么。他旋即看向徐清,徐清也正看向他。 两人面面相觑,又各自移开目光。 徐清不得不承认,这份方案让她心神震颤。她不敢相信程逾白真的做到了,当初他们的老师吴奕在第一次看到百采改革时,曾说他空有理论,缺乏实际操作的可能性,真正推行起来一定难于登天,中间需要克服的困难远不止“实业”二字。 可没想到短短几年,他就有了眼前的成果。从他构建的理论体系来看,她可以想象他做了多少尝试,四处取材,和各行各业的工作者交流,以及为了得到核心的数据报告,一定付出了许多,里面甚至还能看到吴奕指导实践的影子。 单纯就方案而言,很难再挑出什么错来,除非…… 此时讨论会已经到了白热化阶段,反对派就现代陶瓷工业发展在百采改革里面的比重,再次提出质疑。可以说当初徐清在节目上的一席话为反对派提供了一个缺口,令他们找到口诛笔伐的方向。 这些天反对派翻遍程逾白公开发表的文章,针对他对工业发展的态度,总结出三点——不提倡,不盲从,不认同。 不提倡工业发展,不建议大小企业盲从,不认同复辟工业道路。可事实上,陶瓷工业才是绝大多数普通老百姓赖以生存的手段。 会上有人提到程逾白的曾祖父,程凤之当年兴办教学,通过改良生产、革新工艺和创办学堂,挽救了民国时期因传统手工瓷业不敌外来洋瓷的冲击,出口锐减、行业困苦等现状,培养了一大批陶瓷专业人才,珠山八友就出现在那个时期。最重要的是,那场新式教学为后来的工业发展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景德镇现在所处的风口,与民国时期又有何异?各种日本瓷、法国瓷,英国瓷,甚至国内的广州瓷都已超越景德镇,大大动摇其“千年瓷都”的地位,而自十大瓷厂没落后,这些年来景德镇日以回归古老的传统手工,瓷业发展重走回头路,支柱产业的衰落导致经济下行,交通桎梏和基建落后更是进一步限制了工业发展,2009年景德镇甚至被列入国家第二批资源枯竭型城市名单。 曾经的荣光已近迟暮,这个长期和世界保持通话的城市,已经越来越对不上话。 “而你程逾白,作为九号地先锋陶瓷建设官,却没有谨慎地考虑工业发展的可能性,你让我看到了当代景德镇最大的通病——固步自封,竟成孤芳自赏!”一个老翁指着程逾白的鼻子痛骂,“你不觉得愧对祖先吗?” 新中国以来,景瓷产业从小到大、由弱转强,从传统到现代--烧制工艺经历了由手工到机械和由柴窑到煤窑、油窑、气窑的大转变,分散的弱小手工业作坊走向了大规模机械化瓷业。 短短十余年,景德镇就建立起十大瓷厂为主的陶瓷工业体系,从原料、研发,到生产,门类齐全,并且跃居成为江西省仅次于省会南昌的第二大重要城市,国家出口创汇的重要基地。 这样一个空前仅有的时代,怎能轻易放弃? “程逾白,你想清楚,你让景德镇弃工业赛道于不顾,是要成为千古罪人吗!” 第29章 讨论会至此,场上鸦雀无声。 谁也无担不起“千古罪人”四个字。老学者字字铿锵,众后生肃然起敬。程逾白列席其中,却如万箭攒心,精疲力尽。 不知过了多久,他缓缓起身走到讲台上。麦克风受电磁干扰,滋滋地响起来,尖锐刺音加重了场内紧张沉重的氛围。 程逾白单手扶着麦克风,身体微微前倾,半个重心都压在讲台上。他的姿态看起来漫不经心,令众学者不满,且如此严肃时刻,他仍噙一丝谑笑,简直荒唐! 就在学者们拍案而起时,程逾白开口了:“千古罪人何妨?若实行百采需以此作为代价,我即刻引颈就戮又何妨?” 老翁面色讪讪,一众学者唏嘘不已。 当真逼死人,可就不能善终了。 程逾白一下子蛇打七寸,按下众人浮躁的情绪,继而道:“首先,我必须要提出的一点是,现在的中国早已不是九十年代的中国,撇除所有内在冲突,只看外因,十大瓷厂的发展模式已完全不适用于现在的景德镇。国情,市场,目标受众全都发生了巨大的转变,怎可能仰赖一个成功的历史案例,就完全忽略当下的社会状况?改革开放后,沿海的广州同行抓住机遇跟上了国际贸易,跟上了国际工业,发展至今三十年有余,而景德镇自90年代中期经济崩盘后,到现在也有三十年了,难道你们以为一个落后别人六十年的城市,从现在开始大工业时代,可以追赶一个已经成熟到接近世界前端的工业进程吗?三十年后会是一番怎样的面貌,你们想过吗?我不能理解,为什么你们死死抓着十大瓷厂不肯松手?就因为它曾经的辉煌?如果我们眼里只能容下辉煌,从而无法面对本质上的失败,这才是我们最大的孤芳自赏,不是吗?” 程逾白一言掷地,全场静息。 “这些年随着消费升级,大众对个性化手工越发青睐,文化自信也让传统民艺得到越来越多的重视,国潮的兴起更是市场对传统文化的认可,2016年工匠精神在两会中被重点提出,国家大力提倡发展文化产业,这一核心竞争力让景德镇陶瓷的价值开始回归,肉眼可见景德镇正在快速变好,变强。谁敢保证此时大力发展工业,不会让现有核心竞争力沦为一盘散沙?” 场内时有窃窃私语,却始终没有一人起身反驳。程逾白看向须发花白的老翁,老翁亦担不起这个千古罪人的骂名。 程逾白继而看向朱荣。 朱荣含笑朝他点头示意,眉目间风雅高尚。反观程逾白,一副咄咄逼人的丑陋嘴脸。 他不禁自嘲,走到今日这一步,当真是他咎由自取。若当初早早听吴奕的话,走学术道路,以文章进行文化改革,不比把玩权术、玩弄人心更加扎实可靠吗?可他偏不信,非剑走偏锋,非刀尖上舔血,沦落至今,满身污名。 但又何惧? “我知道在座很多人反对的不是改革方案,而是我程逾白!我出生时十大瓷厂已近夕阳,很多人就以为我不懂、不理解你们对十大瓷厂的感情,甚至有人说我不尊重我父亲,我不提倡工业,就是对百采瓷厂的亵渎。我的曾祖父一手创办陶瓷学校,为后来的现代工业发展奠定基础,而我说了三个不字,就有人断章取义,说我对曾祖一辈的付出全盘否定,我不仅不忠不孝,还被扣上不义于景德镇、不义于陶瓷的帽子!” 十大瓷厂站在一个从古及今,从手工到工业再回归手工的中间位置,因其曾雄执牛耳、遍及四方的辉煌,因其不可撼动的历史地位,确实引发了许多景德镇人的思考。 程逾白也是其中一员。 “恰恰因为我父亲的百采瓷厂,我曾祖父的陶瓷教学,因为他们在陶瓷发展史上留下的痕迹,我才比你们任何一个人都要谨慎,痛苦,难以取舍,但我无意向任何人解释我经历了怎样的思想蜕变才走到今天,也不需要向各位证明我是否忠孝,我只希望……” 就在这段动之以理,晓之以情的发言走向高潮时,话音突然被人打断,“你的个人情感与今天的讨论会无关,我想大家也无意在此浪费时间听一段感人至深的故事。” 程逾白满腔热血,如鲠在喉。 他再一次看向朱荣,目中犹如火烧。便粉身碎骨又何惧?他确实不怕流言蜚语,更不怕与天下人为敌,只他实在没有想到,今时今日还敢站出来与他辩战的人,依旧是她。 她像一朵生长在黑夜里带刺的玫瑰,无声无息地破土而出。 程逾白看着徐清一点点从最后一排站了起来,她身边的人纷纷向她投去讶异的目光,连同整个会议室都看向她。 此刻她是焦点的中心,而她目不斜视,眼中只有他。 他一时间既恨且怒,五味杂陈。 徐清向他问道:“我想知道就你刚才所说不至令景德镇沦为一盘散沙的核心竞争力是什么?” 这一点他早就提到过,方案里也一再强调,他不知道她真实的目的是什么,下意识思考其中的陷阱,握住麦克风的手渐而收紧,连带手臂上青筋暴露,因为发力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 他调整姿势,将手肘整个贴靠在讲台上。 徐清发现他脸色苍白,嘴唇没有一点血色,回想先前在被人安上千古罪人的骂名时,他走向讲台的那一段路,她甚至以为他会当场倒下去。 想起小七手里的保温壶,她不禁心中一紧。 此时程逾白给出答案:“坚持原创和手作的工匠精神,是我认为景德镇陶瓷目前最大的竞争力。” 景德镇近些年来的旅游报告已充分显示,有很稳定的一部分消费力量都来自于创意市集。每周末的乐天陶社和晚上的陶溪川给学生和创作者们搭建了一个平台,让他们把自己的作品放到市集售卖,从而吸引大量中外陶瓷爱好者。 这些买家从全世界各地慕名而来,不仅促进了文化的沟通,还让“景漂”们无处安放的梦想得以扎根——都说大城市容不下肉身,小城市容不下灵魂,而景德镇包容万千,即便是很小众的一个圈子,在这里也能得到回响。 为什么? “因为这些人身上都有一个共通性,就是回归创作本身,将爱好转变成生活的一部分,渐而成为不可取代的一部分。坚持原创和手作是目前景德镇绝大多数集成店的基本门槛,也是这些人互相吸引的根本原因,让作品富有表达,才能与社会产生共振。” 艺术品会说话,可以同智慧进行交流,创作者表达意识和观念,买家们以此感受工匠的思想与精神,这些人文情怀才是构建市场价值的核心力。 为什么至今还有人会走遍大街小巷,寻找一个完全依赖手工的剃头师傅?就是因为从一个慢的、原始的、回归手作的生活里,可以看到很多平常再也无法看到的现象,也能体会到珍贵的、正在流失的情感。 而景德镇对于传统技艺、手工的延续和回归,让更多年轻人正在发现和来到这样一个梦寐以求的伊甸园。 徐清也曾幻想过那样的日子,像三宝村的艺术家和手艺人们一样,回归田园的慢生活,在精神的牧野无忧无虑地挥洒热情,可现实是:“这盘看似凝聚的沙子,每一天都在快速流失中。它们面临着巨大的生存压力,在理想到达之前,在得到微弱的共振和回响之前,可能就已经被市场淘汰,甚至消失在这个世界。程逾白,你想过吗,这些人应该如何活下去?” 程逾白几乎颤抖地无法自话。 他明白了,他猜到徐清的点要打在哪里,而这一点,他早有所料,只没想到来得这么早。 “我……” 他还没想好如何解释,徐清就提高声音,喊他的名字。他在一片混沌的白光中努力集中精神,看清她的面孔。 徐清眉头紧锁。 他一定出了什么问题,身体不舒服吗?那要继续下去吗?是趁他无力的时候给予致命一击,还是暂且收手? 徐清看向徐稚柳,徐稚柳亦看向她。 她想到曾经与《大国重器》的一步之遥,想到那个雨夜受尽的羞辱,想到无数个黑夜痛苦的根源,沉默良久,终于再度开口:“景德镇有多少设计公司和陶瓷加工工厂,你计算过吗?考虑过这部分人的生计吗?” 程逾白知道,她不再是曾经的徐清了。 她不需要再对他心慈手软。 程逾白额上冷汗涔涔,头痛欲裂,几乎听不清她的声音。他不由地倒退一步,撞上身后的墙。 一片惊呼中,徐清看着他,一个字一个字沉声道:“你的方案里有没有一项数据可以表明这些人如何消失在当前的景德镇?他们的精神状态是怎样的?该如何排解一直得不到市场赏识的无力和悲哀?还有一些人,面临了最残酷的现实,天赋、灵气是艺术创作的灵魂,即便他们日日夜夜的努力也难以实现理想,他们该怎么办?退路在哪里?” 她问他,“你还记得当日在一瓢饮,那个绑着时间的定时炸弹,浑身写满焦虑的创业学生吗?你知道他正在经历什么吗?你想过他的下场吗?你口口声声扞卫的百采改革,有考虑过这些人的将来吗?” 你身上充斥着上位者的优越,有曾看一眼脚下的平民吗? 她死死地盯着他,仿佛在告诉他:我不就是一个最典型的例子吗?五年前我在这个城市所经历的一切,不就是最好的验证吗?我和那个紧迫的学生,还有每一个疲于奔波在白日,尔后消失在黑夜的景漂们有什么不同? 程逾白,我们没有退路。 百采改革的方案能如此细化,他势必考虑到了每一种可能性,然而他还是做了这个决定,因为——“自古以来,每一场改革都是一场战争,而战争势必要流血,你只不过因势利导,选择牺牲这些人而已。” 徐清说:“程逾白,你和刽子手有什么两样?” 至此,讨论会的结果没有悬念,在投票环节,百采改革依旧未予通过。朱荣敲定第四次讨论会的时间后,给予散会。 徐清看着程逾白全程站在台上,以一种摇摇欲坠的姿势,冷静而诡谲地等待讨论会的宣判。 忽然咚的一声,他倒了下去。 人群立刻蜂拥而上,混乱中她像一只无头苍蝇抓住徐稚柳的手,徐稚柳安慰她不要怕,带着她一点点下台阶。他们被人挡在外围,她看不到他的样子。 为什么会这样? 她仿佛又听到救护车的声音,呜呜的穿不透黑暗的夜,她仿佛坠入那些个辗转难眠被恨意蚕食的深渊,再一次被寒彻透骨的风雪淹没。 她浑身发颤,下意识想逃。 忽然一道身影冲上来拽住她的手臂,大声问她要不要一起去医院?她看到小七脸上满是焦急和恼怒,眼神中却闪烁着一丝希冀。 先还七嘴八舌的人群顿时安静下来,他为什么谁也不叫,独独奔她而去?她和程逾白究竟什么关系?人群开始揣测、怀疑和动摇。 徐清环顾这些陌生而诧异的面孔,几乎喘不上气来。 就在这时,一通电话解救了她。 小七不得已松开她的手,在离开之前再次看向她。徐清低头,忍住上涌的泪意。 在无人得见的世界,徐稚柳拿出手帕,又塞回手帕,站在窗边,俯视人潮汹涌,一瞬陷入死寂,嘴角浮现笑意。 第30章 徐清没有想到,有一天解救她的人会是顾言。 外地经销商集体申诉工厂逾期交货,厂长打太极,顾言和洛文文正在外地出差,无暇分身,只好让徐清去工厂看情况。担心廖亦凡从中作梗,顾言特别叮嘱她一定要亲自去,立刻去。 改革的反对派们打算碰个头再聊聊方案,让人订餐厅,叫她一同前往,徐清连三推却对方的美意,反倒惹对方不快。 徐清只好解释公司有急事,朱荣做中间人帮忙说嘴,亲自送她下楼,末了拍拍她肩膀:“今天表现不错,我没有看错人。” 徐清心里五味杂陈,勉强挤出一丝笑,随即叫了车赶往工厂。 厂长猜到洛文文会派人过来,早有准备,事先想好了说辞。他先是哭穷,后说人手不够,又拿梅雨季晾干时间长来说事,总而言之绕着弯撇清自己的主动责任,以为徐清好糊弄,没成想她紧赶慢赶,路上还是联系于宛帮忙介绍了一位律师来现场。 律师拿着合同计算违约赔偿款,厂长听得直抹汗,副厂长二话不说抄起家伙就要动手。眼看双方僵持不下,徐稚柳进工厂转了一圈,用徐清的手机拍下正在包装出货的产品图片。 厂长一看顿时败下阵来,承认自己违背合约,没有将洛文文的订单放在第一位,先加工了其他公司的产品。徐清打电话同顾言商量解决的办法,顾言思量再三,征询她的意见。 她说:“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经销商们都在等货。” 顾言表示认同,于是决定先以订单为主,要求工厂连夜加工。 工人们一听叫苦不迭,怨声载道,厂长不得已加薪割肉以示安抚,眼看徐清送完律师还没走,一副要跟他鏖战到底的样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怎么也没想明白她是怎么拍到照片的?什么时候进的工厂?刚才对峙的时候,他还特地嘱咐副厂长千万不要让他们钻了空子,那头更是紧锣密鼓在包装,一直在眼皮子底下的人,难道会飞不成?他既然没有看见,那就是有人暗通,难道她在工厂还安插了眼线? 厂长往深处一想,浑身冒冷汗。 事后他向廖亦凡诉苦提起此事,一个个员工叫过去谈话,都说并不认识徐清,他则百思不得其解,问廖亦凡徐清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本事?廖亦凡一头雾水,只隐约觉得事情不简单,厂长既不会说空话,那么她身边果真有人襄助? 仔细一想,其实从她回来至今,似乎事事都挺顺利,想当初她欲同程逾白争夺《大国重器》,也事先得到了许多信息。一个已经离开景德镇五年的人,如何做到? 廖亦凡不由多留了个心眼。 而此时的徐清早已顾不得许多。她坐在工厂的印模区,看着窗外偶尔飞过的麻雀,慢慢低下头,将自己掩埋在墙下阴影处。 徐稚柳坐在她身边,安静地不出声。很长时间徐清以为他不在了,可一睁眼就能看到他天青色的衣袂。他始终无声无息地陪伴在身边,这让她心安,亦感到不安。她不禁想到,倘若有一天连他也不在了,那她还剩下什么? 徐稚柳似是察觉到她的想法,轻声说:“我一直都在。” 徐清忍俊不禁:“你会读心术?” “是你们说的心理学吗?” “算是。” 徐稚柳想了想,摇头:“不是,我只是习惯了跟人打交道,观察人的动作,揣摩人的心思。刚刚你坐在这里,低头抱住自己,我能感觉你很无助,很累,很想逃避。” “谢谢你。”徐清声音很低,带着一点点软糯的尾音。 徐稚柳知道这个时候她心里一定很乱,很担心程逾白的安危,但凡工厂的情况不是这么紧急,她应该当场就跟去医院了? 可她去了医院又能怎么样?她明明早就察觉到他身体不适,却还是步步紧逼,没有给对方留一点余地,不是吗? 徐稚柳不想给她懊悔的机会,转而问道:“你之前来过工厂吗?” “没有。” 上次来送图纸,也就到厂长在一楼的办公室而已,没到楼上加工车间。 “一次也没有?”他颇感诧异,“你读书时不就开始创业了吗?” 徐清舔了下干燥的嘴唇,强打起精神回道:“我那个时候跟现在一样,只负责设计图纸,不负责烧制,成品都是廖亦凡帮忙跑工厂,找的代加工。” 徐稚柳眉心一紧,仿佛明白了什么。 “你会拉坯吗?” “我只玩过陶泥。” “你知道陶泥和瓷泥之间的区别吗?” 徐清知道他不会凭空提起这个,遂看他:“相差很大?” “嗯。”徐稚柳解释说,陶泥质地柔软温顺,随便谁都能做个水杯出来。瓷泥就不一样了,强硬有韧性,不学个一年半载做不出东西来。利坯更是技术活,尤其利薄胎,非常难。 他了解过行情,现在景德镇的利坯师傅都是高收入阶层。 “早期瓷器的原料是瓷石,类似一种白色的石头。一开始用地表的瓷石,用完了之后就开始挖地下的。地下的深层瓷石可塑料性差,靠拉坯成不了薄胎,瓷工就发明了旋坯技术。”后来发现地表瓷石被风化后形成的泥土,也就是瓷土,化学成分和瓷石大同小异,“等地上、地下的瓷石都不够用了,就开始用瓷土,不过瓷土粘度不够,没法成形,只能把剩下的瓷石掺进去,形成瓷泥,后世称二元配方。” 旋坯技术和二元配方都是陶瓷史上重大进步。 徐稚柳跟踪过程逾白一段时间,他这人很奇怪,没什么传说中的金屋藏娇和夜夜笙歌,除了在一瓢饮的作坊埋头苦干,只要出门,他去的地方大多是各种市场,瓷石、古玩,鬼市,凡是摆摊的地方都能见到他的身影。去过几次,他大致了解现代的物价,程逾白买瓷泥,倒也不都豪横,一两万一吨的瓷泥会买,几百块的也买,单看做什么风格、需要什么呈现方式的陶瓷。 徐清听他讲才知道原来她玩过的陶泥,真的只是玩玩而已。 她知道程逾白有一点说的很对,原创和手作确实是景德镇当下集成店的最低门槛,那些陶瓷人不仅承担了设计师的角色,还承担了手作人的身份,他们才是大浪淘沙后留下来的一批景漂。 徐清感到一种模糊的讽刺:“不会拉坯很糟糕吗?” 徐稚柳说:“古老的时候,人类为了创造出一种可以盛食物盛水的容器,发明了瓷器。在当时没有设计师这个职业,清朝也没有,设计师就是存在于坯户里很普通的一批匠人,他们做这个行当,就要学拉坯,在拉坯的过程中为器物创造造型,加以修饰。这么说,它是在人类的手作中产生的。” 简而言之,没有人不摸瓷泥就做出东西来。 陶瓷的出现,由来就具备功能性、实用性,而现代设计师需要考虑的则不止这个层面,还有装饰性、美观性、陈列等等。 设计师和手作之间的距离可能很小,却很微妙。这也是徐稚柳刚刚才发现的问题,一直以来他将程逾白视作对手,与徐清同仇敌忾。他也好奇他们的故事,不知曾经发生了什么,以至徐清和他站到同一阵营,他毕竟视梁佩秋为杀生宿敌,而程逾白对于徐清算什么?他想过很多,唯独没有想到,“华而不实”的其中症结会是“手作”。 “你……” 他刚要开口就被徐清打断:“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特殊性,不是吗?你知道洛文文那栋大楼有多少设计师吗?故宫文创、商超文创,艺术馆、历史馆,天文馆文创,这些哪个不需要设计师?” 她的职业当然有其存在的必然性,否则她这些年获得的成绩算什么? 徐清说,“或许景德镇有它的特性,个人作坊,原创工作室,集成店,这些优先走到了大众视野,其所代表的手作力量被市场认可和夸大,但我依旧认为时代不一样了,设计师才是未来市场的核心价值。” 徐稚柳看她目光坚决,不置可否。 徐清也一下子跌回谷底。 后面再说什么,她都三心二意,整个人心神不定。一夜过去,徐稚柳看天边浮出鱼肚白,厂子里的工人陆陆续续下班,就把蜷缩在角落的徐清叫醒。 他大致看了下工期进展,推测把货交齐至少还要两个大夜。 “你不要在这里干熬了,回去,睡一觉再来。” 徐清其实没睡着,闭着眼睛混混沌沌的,脑子有些转不动,盯着少年朦胧的轮廓,好一会儿才说道:“我不能走,经销商们催得急,我怕厂长浑水摸鱼。” “那这样,你打电话叫夏阳过来,也不能光靠你一个人,万一身体吃不消,垮了怎么办?” 理是这个理,徐清没再犹豫,给夏阳交代了情况,让他过来接班。 没一会儿夏阳就到了,还给她带了新鲜出炉的早餐。徐清没胃口,夏阳干脆两份一起吃了个囫囵饱,腆着肚子像大爷一样到处找椅子。徐清不放心,再三交代他一定要盯紧流程,再怎么赶工也不能让劣质品、残次品流向市场,更不要给厂长动什么歪脑筋的机会。 夏阳知道轻重,拍着胸脯打包票:“放心,老大,我保证完成任务。” 岂料徐清一出门,夏阳就开始四处溜达,从底下往上看,二楼窗户里的身影就没停下来过。徐稚柳见她心不在焉,说道:“你放心回去,我也在这里盯着,不会出什么事。” 大概这些天事情太多,全都堆积一起,徐清有点神经紧绷。可看一眼少年,还是说:“你也要休息。” 徐稚柳微微一笑:“我跟你不一样,徐清,我没什么一定要休息的理由,再说也没这个必要。” 他又问,“你在担心什么?” 徐清说不好,摇摇头,就是一种直觉。 这会儿天已经大亮了,夏天日头毒,树荫下站一会儿热气袭来,徐清叫了车,还要等好一会儿。她一直看着徐稚柳,徐稚柳先猜到她的意图,终是叹息一声:“想去就去。” “我……”她反问他,“他也是梁佩秋,你不关心他的死活吗?” “徐清,讲点道理,我没逼你做什么,你也没必要试探我。” 徐清心虚,低头看脚下的光影,在风中移动。 “对不起。” “你一整夜都在想他,对吗?” “我以为自己藏得很好。”徐清苦笑,“原来我以为报复他,让他不得安生,我会很开心。可真的看到他在我面前倒下,我好像……” 她远远没有获得预料中的快感,这种不知是失意还是迷惘的情绪一直追随着她,让她一整夜七上八下,随着风影不停地摇摆。 她本是带着仇恨归来,步步为营,想好了要借摩冠杯进入纯元瓷协,甚至早早研究过朱荣的喜好,这才让“蝶变”一下子跃入他的视野。她盘算着脚下的每一步,在顾言利用她制衡廖亦凡的同时,也在利用顾言实现自己的野心。 果然,朱荣找到她,问她愿不愿意加入纯元瓷协? 在那通等待已久的电话里,朱荣说现在的纯元瓷协结构单一,上下级关系固化,急需新鲜血液。她当然明白他潜在的意思,上了这条船就没再想下去。若要更进一步在景德镇扎根,百采改革的第三次讨论会就是她的投名状。 她做好万全准备上了战场,按说给程逾白重重一击,应是如愿以偿,可她为什么高兴不起来? 徐稚柳知道答案。 也许她恨他,却更仰慕他? “徐清,如果你想说,我随时等候你敞开心扉。” “那你呢?” “我也一样,总有一天,我会把什么都告诉你。”干净的、肮脏的,美好的、丑陋的、正直的、扭曲的、一切一切,总有一天都会爆发出来。 徐稚柳上前,想了很久还是将袖中的帕子拿出来,“本来昨天就该给你的,想必此时还不晚?去看他,不必太责怪自己。” 他本无意再给她任何退缩的机会,只要一想到那是毁尽他所有的人,汹涌的火线便会立刻烧光他的理智,可他又能如何?他不过是一个虚无缥缈的灵魂,无法脱离她的帮助。 想要她宁折不弯,又怕她情深不寿。 担心她钢硬易折,又恐她慧极必伤。 他什么时候也变得如此优柔寡断?徐稚柳闭目浅息,凝望不远处盘旋的倦鸟,低声说:“我就不去了,徐清,别对我太残忍。” 第31章 徐清在医院导诊台看了好一会儿,还是没猜出来程逾白可能出现的病区。她翻开通讯录,滑到底,退出来,按下记忆里一串久远的数字。 其实没抱期待的,毕竟这么多年了,应该早就换了号码,没想到电话却意外地接通了。 徐清在忙音消失的一瞬间挂断,手指像是触电般,贴在衣角等待灼烫的感觉消失。 护士问她有什么需要,她摇摇头,跑到医院中庭花园找了张长椅坐下。两个小时后,她还是决定离开,正要出门的时候却看到小七。 徐清在原地犹豫了一会儿,循着小七的方向跟了上去。到病房前,小七听见里面有说话声,倒退两步回头,刚巧和徐清打上照面。 徐清假装没看到小七铁青的脸色,硬着头皮上前,也听到里面的说话声,隐约只有一句,“你是不是要把 第32章 徐清离开医院后回家睡了一觉,下午三点半起床煮了一碗鸡蛋面,看到夏阳发来的短信,让她不要去工厂,他会留下来守夜,还说已经叫了梁梅去给他送手机充电器和电脑,储备充足,打算鏖战到天明。 她没回,把昨天的衣服洗出来晾上,经过市区买了一份肯德基双人套餐。 夏阳嘴上说着不要,五分钟就把双人套餐吃了个底朝天。徐清想起秦风那帮人,以前聚在一起,他们经常玩一个无聊的游戏,就是看谁在不喝水的情况下最快吃完两个汉堡,每回看起来最海量的胖子,都会输给柳条儿秦风。为此他们还研究过秦风的肠胃结构,胖子直言他一定是直肠子,一通到底。 现在看到夏阳,再看看他跟秦风一样的柳条儿身段,徐清开始怀疑直肠子的真实性了。 夏阳不知道她 第33章 要说理想和现实之间能有多大差距,当徐清坐在她一手攒的饭局上,忽然间有了答案。 她旁边是个肥头大耳的中年男人,不停给她灌酒,亲切地称呼她小清妹妹,说这些天为了把程逾白搞下台,累得好几晚没合眼,也没吃上一顿好的,可一看到她整个人就活了,还说查程逾白资料的时候顺带也翻了翻她的履历,豁,这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中年大耳堆着满脸油光问她:“还有人在明珠塔上给你表白过啊?什么人啊?这要没有个上亿身家,咱小清妹妹能看得上?我看行业里给你取了个不死鸟的外号,这名字取得好,一看就特带劲儿。咱小妹妹不仅长得标致,哦哟,这张小嘴可了不得,轻易饶不了人,瞧把一瓢饮那位给气的,就差当场吐血了。” “要我说就是活该, 第34章 下午,徐清按照地址找到元惜时下榻的酒店,在门口看到一张陶瓷艺术博览会的海报。前台告诉她,元惜时和助理一早就出门了,还没回来。 徐清等了一会儿,绕回海报面前,决定去碰碰运气。 她到的时候,博览会今日行程已过半。她找到一张展会手册,在某一场关于文创陶瓷的演讲嘉宾名单里看到元惜时的名字,知道自己来对了地方。 有志愿者在入口登记处发放集成卡,在会展厅内完成打卡任务,可以送小礼品。徐清顺手拿了一张,问里面有哪些活动。 志愿者给她介绍了几项,她听到古陶瓷三字,在地图上找到对应区位,直奔“古陶瓷”板块。徐稚柳看她一路走,追在后面问:“你确定元惜时会去那里?” 她摇摇头。 迎面遇上个装载礼品的小推车,徐清朝一 第35章 做旧,用专业用词说,叫做去玻化。新瓷器要变得像旧瓷器一样釉面温润,有和田玉的质感,在不受外力的前提下至少要一百年,但景德镇有很多高手,可以缩短这个时间,做到以假乱真。 徐稚柳在瓷博会足足滞留了八个小时,直到徐清被人请出会场,他才意犹未尽地离开。听程逾白讲如何去玻化,他整个人疯魔了一般,两眼直放光。 怕听不懂,他还拉着徐清充当翻译,不准她离开。 最终的结果是,两个人都有点傻,仿佛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满脑子都是“原来可以这样,还可以那样”的惊奇。 一直到坐在路边夜市,仰头望天上明月,徐稚柳的心绪仍起伏不定。 原来在釉里加锌就能出温润的效果,为什么清朝时没有人懂得化学成分?用鹅卵石通体敲几遍,釉面也 第36章 徐清到洛文文的时候,顾言已经在办公室等她。整个办公区异于往常的安静,廖亦凡趁她放东西的间隙过来提醒她,顾言今天不太对劲。 以顾言的性格,要是发脾气还好,不发脾气的话,一般情况都比较严重。 “早上一来就沉着张脸,谁打招呼都不理,刚还让人去拿出勤表了,你最近总是跑外单,估计要揪你小辫子,你想好说辞再进去。” 徐清同他道谢,和夏阳确认工厂的进度,随后去找顾言。 顾言把出勤表扔在她面前,问她最近在忙什么?徐清说:“接触了两个工作室的品牌包装,夏阳和梁梅已经在按照要求做设计了。” “工厂呢?” “订单量已经按照计划在生产,这两天包装完成就可以给经销商发过去了。” “没出什么错?” “我和夏阳轮流颠倒盯 第37章 以四世堂在日本的地位,吴奕不能随意搪塞,重点讲了高校合作的方向和考量,末了道:“毕竟四世堂是有目的性的、商业性的推广,我们也要考虑和国外品牌合作的影响,不是一件小事,需要跟学校商量之后才能做决定。” 听到这儿,元惜时面露遗憾。 如果说放眼整个中国,有哪座城市可以成为四世堂梦想启航的地方,没有一个能比得上景德镇,景德镇是他的不二之选。而一个外来的、具备成熟文化的陶瓷品牌,要想在景德镇本土扎根,同高校合作是传播价值理念最佳也是最快的方式。 当然,他不是没有预料到难度,只真的看到眼前的困难,还是忍不住失望。 程逾白适时开口:“老师一直在开展多元化的陶瓷教学,通过茶道传递匠人精神。四世堂百年以来始终致 第38章 乾隆五十六年 早春 鸣泉茶馆在东街靠河,临窗既可见繁荣街市,亦可见商帮云集,船运亨通。 跑堂小二从外面回来,帘子一掀,冷风倒灌,在柜台后打盹的掌柜忙叫嚷起来。小二吐吐舌,将厚褥帘子重新掩上,拍拍手臂和肩膀,雪花簌簌往下掉。 一看炉子上铜壶嘴正冒白烟,就在鸣声响起的一刻,他麻溜地拎起铜壶跑向戏台,朝盆里倒上满满热水。说书先生卷起宽大衣袖,将帕子扔里头,一边嘶嘶地抽气一边把手放进盆里,拧了帕子,净了手和面,泡上一壶热茶,整个人方才通体舒泰。 小二猫在旁边躲懒,说起刚从外头听到的见闻:“我这个可是了不得的大消息,您待会儿上台,什么都不说,惊堂木往下一放,随便起个头,就一传奇故事了。” 说书先生同小二共事多年,知道这是个 第39章 乾隆五十六年 早春 梁佩秋眉头一皱,搁下笔:“什么时辰了?” “巳时刚过。” 梁佩秋一听,立刻起身往外走。 他动作熟稔地抄起拐杖,甚至不需要小仆搀扶,走得又快又稳。小仆落后一步,小心伺候在他左右。 梁佩秋一看气怒:“你跟着我做什么?还不快去把人赶走!” “哦哦。”小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动作比脑子快,下意识转头就跑。 他跟随梁佩秋的日子不长,但也不算短,多少晓得他的为人,是再亲和不过的,向来没什么脾气,碰上胆大的奴才,甚至可以把他当软柿子拿捏。只自从王瑜在家里自杀,他就变了,不再爱笑,也不多说话,脾气易怒,阴晴不定,不准人叫他“公子”,对内是“东家”,对外是“大人”,说什么就是什么,容不得一点质疑,稍有不慎就要挨板 第40章 这一夜,徐稚柳一直在梦魇发汗,迷迷糊糊叫着什么人的名字,直到早上天光微亮才睡去。 徐清没叫醒他,在网上下单几件常用药品送到家里,定时煲上一锅小米粥,出门去上班。 下午原本约了一间舞美工作室商谈空间设计,担心徐稚柳的情况,她把会面时间往后推迟,趁有空跑到家居馆,打算给他换个舒服点的长沙发。 这几天他身体一直不舒服,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昨天从鸣泉茶馆回来更是折腾了一宿。他的毛病跟正常人不一样,她所能做的有限,想着又订了一张按摩椅,回去的路上去超市买了两袋水果和牛奶。 到了公寓楼下管理员说,今天有业主反应她家里出现很大的动静,他们察看了小区电梯等监控,没有发现异常,但为了以防万一,还是要跟她一起上楼看 第41章 周末两天,徐清找了一家户外俱乐部,和徐稚柳去江西周边转了转。临近初秋,婺源开始晒秋,风光甚美。 也不知是出去走了一趟还是有了瓷片寄养,徐稚柳身体渐而好转,整个人也精神了。 周一回到公司上班,办公室一如既往的安静,除了埋在格子间后整齐划一的敲键盘声,就是鼠标声。 洛文文是自由打卡制,不要求统一时间上班,只要一天上满八小时就行。一栋楼里有几十个竞争对手虎视眈眈,这就造成设计师公司严重内耗。 “你们听说了吗?总监亲自去杭州,拿下了和四世堂的合作。” “我听到的版本怎么跟你不一样?总监好像吃了好几天闭门羹,连负责人的面都没见着。” “不知道情况瞎说什么?四世堂内部征稿,能入选的设计公司一根手指就数得过 第42章 为期一周的瓷博会正式落幕,小七拿着主办方资料回来报告成果:“我查过了,这次的主办方不是当地的,是杭州一家古董公司,在全国各地巡回展出。背景不太简单,后面套着好几家公司,经手关系复杂,要查清楚可能需要点时间。” 程逾白说:“那就继续查。” “好。”小七喝口茶,为自己差点跑断的腿感慨,“原以为瓷博会解围再加一个高校合作,能让元惜时改变心意,给咱投个票。他倒好,一碗水端平,光占便宜不出力,还两头不得罪。” 他总觉得哪里奇怪,洛文文并不匹配四世堂一贯的风格和定位,元惜时脑子抽筋了吗?怎么会选中洛文文? 程逾白躺着看摩冠杯网络赛道的稿子,拿脚踢他:“垃圾桶满了,去丢一下。” “我不去!就是狗都要喘口气 第43章 《大国重器》第二期节目正式播出当晚,许小贺提前来等徐清下班,接她去万禾传媒的直播现场,路上兴致勃勃地问她:“你猜嘉宾是谁?” 徐清打量他特地跑一趟,这个嘉宾肯定不简单,至少不在他们一开始的预想之列。她脑海里旋即冒出来一个人,试探道:“元惜时?” 许小贺激动地拍方向盘:“你怎么知道?”想到她之前问他要嘉宾名单,“你和程逾白还真是……” “是什么?” “我说心意相通,你会不会打我?” 徐清莫可奈何。 其实她心里也没有底,关于爱与和平的那个赌约,最终决定权只在程逾白一人手上。一旦启用元惜时作为主讲嘉宾,势必会牵扯出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从理性角度来看,他不可能冒险。 可他居然冒险了?哪怕元惜时没能就任 第44章 “蝶变被指抄袭脱壳”这个词条冲上热门搜索是在一个晚上,当晚徐清正在看《大国重器》第二期现场直播。 她脸上还有淡淡的掌痕和伤口,口袋里放着早上才取下的创口贴,清晰的痛感和记忆还停留在昨晚,她可以想到很多发展,却唯独没有想到,就在她对程逾白又有了一点点改观,或者说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又多了一点侥幸的想法时,程逾白又给她当头一棒! 一个还在内审的比赛,作品怎么会突然爆料到网上? 日本陶瓷品牌四世堂优先于本土品牌在《大国重器》上亮相,没能让程逾白阴沟里翻船,反倒是她,狠狠地跌了一个跟头。 看来她又一次输了。 那个风口终究给了他。 徐清在所有人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快速转身,狂奔下楼,躲进楼梯下无人的暗格。她 第45章 最终的商讨结果是,徐清把积压库存全部买下来,承担洛文文和工厂这次的全部损失。五年积蓄,一瞬回到。 她疲惫地回到家躺了三天,这三天里满世界的人都在找她。 许小贺说会帮她查信息源头,一定要告那些网络喷子。 万禾传媒的编导私下里联系她,想为她做一期独家专访。 廖亦凡在洛文文的直接任命下,开始对接四世堂,元惜时至今尚未表态。 顾言说在风波停息之前,会暂时保留她的工作岗位。 …… 爷爷说,清啊,你一定要记得,自己的心最重要。你看你那个赌鬼爸爸就是最好的例子,一点点钱就会把人变成魔鬼。 是啊,一点点钱就会把人变成魔鬼,可爷爷没有告诉她,没有钱,又该如何守护自己的心?这些年来每一次,每一次都是这样裹缠不 第46章 百万设计师涉嫌抄袭,这件事在网上热度持续走高。摩冠杯发布官方声明,表示一定会严查到底,给大众一个交代。 徐清接到电话,去纯元瓷协见朱荣,才刚坐定,门又被推开,一个身材高挑、打扮时尚的女人走进来。 “程逾白真是油盐不进,我亲自登门去找他,他竟然给我摆谱,半个小时才出来见我。03年赶上非典,国展往后推了五年,08年赶上奥运,电视媒体全都去转播奥运健儿,国展无人问津,18年媒介问题,国展又一次推迟,赶巧又碰上新冠疫情,想想国展可真是多灾多难,好不容易通过层层会议,决定今年大办一场。十多年了,这么重要的国展,光海内外嘉宾就有200多个,知道多大的财政支出吗?各行各业倾尽全力襄助国展,难道就为我个人荣誉 第47章 碰上台风天,各路交通崩溃。 徐清紧赶慢赶,还是晚了一步,到的时候包厢里已经坐定大半,除了秦风、老张和几个还留在本地的老同学外,廖亦凡也在列。 廖亦凡抽开凳子,示意她来旁边坐。有好事者哄笑,调侃廖大才子多年守望,痴情不改,秦风拿眼刀子剜好事者,拿酒给他堵上嘴。 廖亦凡好几天没见到徐清,问她近况。徐清说:“还好,不用担心我。” “找到抄袭者了吗?” 徐清神色一顿,含糊道:“快了。” “有大概的方向了?” 徐清没应声,反问他道:“四世堂那边对接地怎么样?” 廖亦凡满怀兴味地看她一眼,摇摇头,有些丧气:“到现在元惜时也没肯见我,可能他只想让你参与竟稿。” “你再试试。” “好。” 秦风走过来说:“你 第48章 徐清又走到江边。 徐稚柳在她身旁,凝望江水涛涛,晚来风骤,雨势汹涌。 天大地大,却仿佛没有他们的容身之处。 过了不知多久,徐稚柳终于开口:“一则官方声明顶多可以证明你的清白,却不能帮你解除眼下的危机,也无法弥补已经产生的损失,你就打算这样收手?徐清,你还有后手吗?” “不知道,我还没想好。” “你不打算对胖子做什么吗?” 徐清沉默了很久,抬手抹去脸上的雨水,看向徐稚柳:“你小字叫谦公?以后我叫你阿谦,可以吗?” “徐清,我在和你说正事,你……” “阿谦,你有豁出命去也要保护的家人吗?” 徐稚柳愣住,过了好一会儿说:“我有,母亲过去就叫我阿谦,我还有个弟弟,叫阿南。” 为了阿南,他向安十九磕了 第49章 回到一瓢饮,程逾白直奔莨风亭,冲上高处对着奔腾的昌江大口喘气,随后把自己关进一间小门。小七听到动静,拎着医药箱冲进小门的时候,程逾白已经吃不住力,躺在地上。 鲜红的血一点点泅出白衬衫,晕染成花。 小七二话不说,强行扒了他的上衣,给他包扎止血。 “又打拳?又打拳!这个月第几次了?你就不能好好爱惜自己的身体吗?真搞不懂你,把自己弄死了,还有第二条命来推进百采改革吗?” 也不知道这几天发生了什么,他好几晚不睡觉在外面鬼混,回来就高强度的发泄,可想而知后果是什么——伤口又一次撕裂了! “我看你不是疯了就是傻了,难不成被人下了降头?你不是说匠人的手最重要,绝对不能受伤的吗?” 他已经很久没有打拳了,阆风 第50章 程逾白教徐清坐在轮车上,随着轮车旋转两手扣住瓷泥拉坯。 原来刚从市场买回来的瓷泥,是砖头大小的长方体泥块,专业术语叫不子,一块大概重五斤,要先用力摔打,排出瓷泥里的气泡,再把瓷泥放到轮车上。 程逾白已经处理过了,给徐清的是一块相对柔软的瓷泥,可即便“柔软如他所言就是一团面”,可她依旧手笨得完全无法掌控“一块石头”。 她这才明白徐稚柳当初所说,陶泥和瓷泥的区别在哪里,两者的“柔软”根本不在一个水平线上。瓷泥韧性强,不会轻易随你的意志发生改变。 你将它塑造成型的同时,它也在驯化你的无知与浅薄。 徐清深感一种冥冥中注定的东西正朝她走来,后悔无用,忏悔无用,她切切实实走错了路。她问程逾白:“我要学习多 第51章 徐清在一瓢饮学习手作一段时间后,小七开始用“井底之蛙”形容她,毕竟她连日用瓷所用瓷土的种类都不清楚。 除了高岭土,她对神秘的瓷土学一无所知。事实上除高岭土以外,叶蜡石、骨粉,还有蒙脱石都可以制作陶瓷,不过传统瓷和艺术瓷一般只用高岭土。 高岭土的材质更适合传统瓷和艺术瓷的表达形式,即便景德镇本地瓷土价格高昂,他们也不愿意采购外地瓷土,这就给不良竞争又添一笔重负,加之景德镇本地各种创意陶瓷之间的抄袭模仿现象十分严重,基本没有版权可言,长此以往形成恶性循环,没有多久,模仿“蝶变”、“脱壳”的改良作品就在市场上迅速流通起来。 回想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徐清总觉得如梦一场。好像当初回到景德镇,一个黑夜过去 第52章 徐清在电话里和程逾白说:“明天我有事不去一瓢饮,你让小七别做我的饭。” 这段时间她每个周末都去一瓢饮学习手作,小七已经习惯多做一个人的饭,虽然他嘴上嚷嚷家里米虫多,明里暗里讽刺她是只会吃干饭的井底蛙,但还是变着花样给她做好吃的,短短几天她就胖了一圈。偶尔他们会一起聊程逾白的起居习惯,吐槽其令人发指的恶行。 “他每次夜里做完手工都会毫无人性地把我从床上拽起来,让我给他煮面条,要么就是水饺,没什么新鲜花样。其实这种只需要打开冰箱拿出食材放在水里煮熟就行,为什么非要折腾我?你数说他是不是脑子里有什么毛病?”小七搞不明白,“他能活到现在真是万幸。” 他的胃病大概就是这么有一顿没一顿饿出来的,徐清想到又 第53章 后来徐清去医院,程逾白没让她露面。 远远地听到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声,徐清的心脏不由自主地揪紧了。想到胖子夫妻现在肯定不想见她,她没有勉强,回到医院楼下等待。 等待的过程漫长而忐忑,她仿佛回到遥远的某个夜晚,当她跟随救护车稀里糊涂地来到医院,她的视线就再也没有离开过手术室门口。 她不停地呼吸、吐气,再呼吸,再吐气,祈祷奇迹降临。 尔后,手术室灯灭了,医生对她说抱歉。她浑浑噩噩地扑倒在爷爷床边,不停地哭,不停地哭,哭了很久,可再也不会有人像小时候那样慈祥而温柔地为她擦眼泪了。 她以为,她的眼泪早在那一天流干。 这个世上不会再有人值得她挂念,值得她落泪,值得她如此忐忑不安……可就在这一天,一闭上眼,当 第54章 乾隆五十五年 初夏 雨一直在下,打在芭蕉上。徐稚柳对窗自描,寥寥数笔,一幅《雨夜芭蕉图》应运而生。他搁下笔,着时年装帧,送去知县府衙。 “就说恭贺知县夫人娘舅高迁之喜。” 时年觑他一眼,本不敢多言,可一想到他近来与安十九的走动,未免心惊:“公子,你当真要和那阉……” 话到嘴边,与徐稚柳四目交接,时年咽了回去。徐稚柳负手在窗边,良久才道:“前日我已修书送去杨公府邸,想来不久会有回信,届时你替我在门房盯着,莫要再让叔父截了去。” 当初杨公来信,告知他夏瑛为人,算是尽了颐养天年前最后一点心意。如今他与安十九狼狈为奸,虽是做戏,可要重获夏瑛信任,毕竟艰难。为今之计唯有请杨老出面,代为作保,他方才能与夏瑛里应外合,一齐搜出 第55章 乾隆五十五年 初夏 又是一个雨夜,徐稚柳站在窗边,看那落败的芭蕉叶,想到前不久还临窗对描过它的生机,心下不知悲喜。 知县夫人娘家在江西有点来头,娘舅调至户部谋差,里面少不得也有安十九的走动,几家人依附着可直达天听的权阉,算是在江西扎稳了根。 原先设计阿南时,浮梁知县虽没有亲身参与,但多少晓得内情,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替贵人办事。如今贵人得偿所愿,徐大才子业已成为权阉面前的红人,送来的《雨夜芭蕉图》更得舅父青睐,县令脑筋一转,也想好好笼络才子一番,于是翻查前知县留下的旧案,在里面摸查线索,通过对户籍的追踪,查到当年人证的下落。 一开始,城南锣鼓巷有名女子在家中自缢身亡,其母发现后立刻向县衙报案。仵作验尸后,得出结论女 第56章 后来的这一夜,徐稚柳同徐清提起四六。在他曾经的故事里,这个人物从未出现过,像是突然中断的篇章,在一种报复使然的目的下,被他刻意遗忘,或是在一种浑然不觉的失控下,被其封藏。 直到这个人物再次出现,徐稚柳方才醒悟,原来“你早非将相,而今亦非良匠”的心魔终究吞噬了他。一个真相,一些豁出命也要守护的家人,一份少年人心中的轻狂与清正,终究在风霜雨雪下模糊了最初的面孔。 细细想来,倘或他没有被心魔蚕食理智,又怎会相信小梁是杀害他的凶手?一定还发生了什么,否则为何他死后不久,夏瑛竟也惨遭毒手? 在那些零碎片段里,他分明看到时年回乡为阿南伴读,为何又重返景德镇?为何小梁要与安十九沆瀣一气,屈打时年?为何他先后 第57章 这些年程逾白不是没有怀疑过徐爷爷的出现是有人刻意为之,只当时事发突然,什么都顾不上了,把徐爷爷送进手术室后,他也一直在医院。心里惶惶的,看见徐清那副脸色,整个人坐立不安。 那时他就有一种强烈的预感,他会失去她。 纵然他从未得到过。 后来徐清果真走了,一毕业谁也没有联系,走得干干净净,就连爷爷的坟地在哪里,还是后来帮她奔走办回乡程序的一个老乡说的。她走得那么决绝,仿佛当那四年没有存在过。年少时谁低得下头?更何况在他看来,她确实错得离谱,心里憋了股气,亦如鲠在喉。只很多事情,当时没有来得及梳理,事后再想回转就难了。 刺就地生根,长在身体里。 吴奕说要不你去留学,给自己换个环境,能想清楚点,于是他 第58章 廖亦凡刚从洛文文办公室出来,聊了将“秋山”投产一事,面容有藏匿不住的喜色。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这一路走过来,明眼人都看得出他有多志得意满。 徐清还在想网络推手这回事,没注意办公区的氛围,冷不丁被人挡住道才停下脚步。廖亦凡也没想到会撞见她,眼下不尴不尬,绕过去反倒刻意,便笑了笑,同她打招呼:“来喝咖啡?” 徐清点点头:“恭喜你,秋山很好。” “谢谢,我也没想到这次歪打正着,倒让我占了便宜。” “秋山”在网络赛道的票数一骑绝尘,可见有多受欢迎。廖亦凡悄悄觑她一眼:“你不会不高兴?” 徐清扬眉:“我为什么不高兴?” “摩冠杯之所以有今天的热度和关注度,都是因为蝶变。” 当初她在《大国重器》与程逾白 第59章 晚上程逾白在前门国宴招待重要客户,请求对方出面,代为周旋,以让中立派们改变心意。席间小七出去了一趟,往客户后备箱放了两只花瓶,司机一通电话打过来,宾客尽欢,两相皆宜。 送走客户,程逾白在门口抽烟,行当里都是些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光送礼还不够,今天一顿酒,明天一桌饭,搅合得胃里翻江倒海。 小七塞药片给他,他也不急着吃,盘在掌心里,药粉揉得稀碎。一根烟没抽完,小七就见他起身拍拍手,大步走回饭店。 廖亦凡正和顾言说话,忽然一只手按在肩上,那掌间力道不小,打了他个措手不及,身子一歪险些摔倒。程逾白还假装好心,给他扶了扶肩:“真是稀罕事,这么多年没见你来过国宴,今儿个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也来这吃饭?” 第60章 六年前获奖后赵亓放纵了一晚,女儿就是那次激情犯错的产物,他与孩子妈妈并没有感情,也不生活在一起,本以为孩子的出生不会改变什么,没成想一个面团似的小人儿,竟成了他暗无天日的日子里唯一的羁绊。 他猛的回头,眼中积蓄着被刺痛的怒芒:“你到底想说什么?” “以埃尔如今在国际上的地位,加之赛程将近,行事敏感,他不太可能会接受国展邀请,可我却在嘉宾名单里看到了他。宁愿被人诟病立场不清,也要访问景德镇,目的为何,我想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你……你怎么知道?” “国展十年一度,算景德镇的大事,主办方里有朋友,拿到嘉宾名单不算难事,更何况埃尔的行程也不难打听,谁不知道他最欣赏你?” 赵亓干瞪着程逾白,联想前因 第61章 程逾白这一夜睡得不好,几次醒来,瞳仁里冰冰凉凉,没一点睡意。他枯坐在窗边,望着黑天的夜,听昌江流动的声响,一阵阵的并不连贯。雨落下来时,窗户上啪嗒一声,险些惊着失神的他。 天还没亮,一瓢饮的后头就有了响动,程逾白披着衣裳将天井的素胎一件件拾到廊下,里头大多是花瓶茶盏之类的坯,片子捻得细细的,几乎都是薄胎,立在一处浑像模特班的优质生们,个个拔高,身姿利落,只一件大水碗夹在其中不伦不类,边沿最细的地方都要赛过其余坯胎最厚处,一看就知道是谁的杰作。 丑得实在不成样子。 想到那日某人双手捧着碗底来给他看的情形,若非照顾女孩子的自尊心,他一个眼尾都不会给。说是碗,都嫌糟蹋了碗,便是商周时期的大海碗,都比 第62章 老张成熟内敛,讲究内家修养,就照他五年画一幅画的架势来看,其心坚忍,寻常人事便是伤到了心,也几乎不会外露。这么多年双亲离世,一贫如洗,任凭秦风说破嘴皮子,他也没向任何人低过头。 不知气到什么份上,才能让这样的人爆粗口。 程逾白看着老张离去的身影,没再停留,拿上车钥匙一边上车一边让小七把赵亓的地址传过来。小七趴在车边问:“不用我跟你一块去?” “你忙你的事。” 小七才想说他有什么事?旋即想到什么,拿了另外的车钥匙,与程逾白一前一后出了门。程逾白猜测老张可能会去找廖亦凡,连上蓝牙给徐清打电话。 手机在桌上嗡嗡震动。 徐清没看见,正拿着一份文件去找顾言。 她把文件扔到顾言面前,沉着脸道:“我需要一个 第63章 来人走得飞快,压根没看到会议室还有一人,只匆忙扫了眼,就冲向隔壁房间。徐清愣了好一会儿,才敢相信刚才那人是老张。 她从没见过老张这副癫狂模样,连忙追了出去,老张已在茶水间截到廖亦凡,不由分说上前就是一拳,给人压到地上,从兜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表格怼到廖亦凡面前:“你答应过我什么?你说过绝对不会拿去参加比赛,这算什么?廖亦凡,我们同学一场,你怎么能……怎么能失信于我?你这么做把我至于何地!” 廖亦凡惊得说不出话,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见老张语无伦次,他心惊肉跳,忙高声道:“你在乱说什么,这里是公司,你再这样我叫保安了。”随即凑近老张,“我们别在这里吵,人多嘴杂,不像话,传出去对他影响也不好,难道你把 第64章 赵亓出事了。 赵亓是谁?徐清下意识地回想,可她脑海里完全没有这个人的印象,她想了好一会儿,才从当年程逾白不幸惜败的良器之争中,极力回想起这个名字。 六年前也是大四最后一年,在程逾白受邀去英国前夕,陶瓷大学开展了一堂讲座,主题是什么她记不大清了,当时要求整个院系大四学生都去听讲座,胖子还打趣说主讲教授来头比吴奕还大,要不能真正实现就业指导,他就去掀了教授讲台。 他们几个抱着看好戏的态度,吃完午饭直奔大讲堂。胖子当即认怂,想给人领回去,没想到就在艺术楼前的草坪上与主讲教授狭路相逢。 教授当时正在接受记者采访,旁边还有个学生。 这个学生就是赵亓。 赵亓十三岁被中央美院录取,猎范围极其广泛,美术、工业 第65章 夜很深了,病房里外都熄了灯,加护病房的走廊上,唯一一盏白炽灯也跟着跳闪了几下,就在那一黑一白间,程逾白开了口。 “昨天晚上廖亦凡去找过赵亓。” 老张脊背一僵。 “看你的样子,估计你今天去找他,他一个字也没说?想想也是,以他们这种见不得光的关系,他怎么敢去找赵亓?还告诉你?” 廖亦凡不会想让人知道刻线系列是枪手作品,赵亓也不想让人知道自己在当枪手,故而他们平常应该不会见面。“秋山”一经面世,惹来多方猜疑,廖亦凡被吓破了胆,深更半夜贸贸然上门去,赵亓不傻,难道猜不到原因吗? 再天衣无缝的局,也会有错漏之处,更何况他风格独特,给人当枪手的事早晚会败露。程逾白问老张:“赵亓不肯见你,你觉得是他心情不好,不想见你?还是怕会拖累你,才不敢见你?” 老张依旧不作声。 程逾白渐而叹息:“你真的相信煤气泄漏只是意外吗?”怎么不偏不倚,刚好就是这一天泄露?赵亓的种种表现还不够可疑吗? 他到底怕到什么程度,才会不敢见老张,还试图自杀? 那晚在一瓢饮,他分明已经解开“两生花”的心结,程逾白亦是从他眼中看到一种向死而生的豁然。可当他提起百采改革时,赵亓眼里的光又迅速黯淡下去。 赵亓一直说自己做不到,原来程逾白以为是廖亦凡威胁他,不准他支持自己,可转念一想,赵亓与廖亦凡分明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荣辱与共,谁也威胁不了谁。 廖亦凡有什么本事恐吓赵亓,赵亓又怎会受制于廖亦凡?回想当晚赵亓惊惶不安的模样,程逾白逐渐理清原委。 “是不是还有人知道赵亓在给廖亦凡当枪手?这个人是不是朱荣?” 程逾白手扶在膝盖上,扭头看一旁抱臂倚在墙上假寐的男人,“这段时间我一直在寻求对于改革更多的支持,协会里很多事情都没顾得上,摩冠杯比赛结果是在我不知情的前提下,朱荣擅自公布的。” 老张眉心微动了动,依旧没有睁眼。 “如果朱荣明知秋山是赵亓的作品,还把它公之于众,冠上廖亦凡的名字,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朱荣在警告赵亓。 程逾白声音沉了下去,“赵亓真的只是给人当枪手这么简单?” 廖亦凡不足以动摇赵亓向生的念头,真正能动摇他的一定是更危险的人物以及更恶劣的事态。圈子里多的是抄袭模仿,艺术创作的边界是模糊的,自由,空间大, 人鬼不fen,至今也没有哪个组织、哪条律法可以明确评判标准,多少人一身的污点,仍旧名利双收。 这点事最多也就是名誉扫地,罪不至死。可赵亓的害怕,已经远远超出标准了。 说得直白点,程逾白不认为赵亓犯的事只有给人当枪手这么简单。 “老张,你可以怀疑我,不信我,也可以再三缄默,或是等赵亓醒来再协商行事,只是时间不等人,国展在即,埃尔马上就来了,你想让他看到一个怎样的赵亓?千里马不常有,伯乐就常有吗?埃尔之于赵亓是怎样的意义,你比任何人都清楚。把他交给我,不管里头有多少腌臜,我都会尽全力保他,可如果你再藏着掖着,我什么都不知道,就没法给你保证了。” 这一晚程逾白已经不知叹了几次,又是第几次叹息,“老张,说得严重点,或许现在只有你能救赵亓了。” 老张终于睁开双眼。 他今天见过廖亦凡,才知道什么叫悔之晚矣,那样一个败类,指望他在关键时刻托赵亓一把,等于痴人做梦。他敢保证,替名一事只要曝光,廖亦凡一定会穷其所有把脏水泼到赵亓身上。 何谓同门?大抵就是如此。 那程逾白有什么不一样吗?他接近自己和赵亓,不也另有所图?拿他去牵制赵亓,反过来又拿赵亓来威胁他,都是一丘之貉。 这不是二分之一的选择题,老张赌不起,赵亓也赌不起,可除此以外,他还有别的选择吗?他看着程逾白,程逾白也看着他,两人之间流动的是弹指近十年的相交,岁月将他们打磨得圆滑,这点圆滑,也模糊了各自的轮廓。 程逾白久久没有等到回复,正要开口,手机突然震动起来。 他看一眼时间,已经凌晨两点半了,小七这时候怎么会打来电话?他踟蹰了一会儿,起身走到一旁。 小七的声音在深夜里听起来格外清晰,带着一种冷感:“长山路上那套梧桐公寓你知道是谁的?猜我刚刚看到谁从里面出来?” 程逾白不吭声,小七切了一声:“是顾言,我就说她眼熟,仔细想想,那次在瓷协看到她,她出来的方向好像就是朱荣的办公室,原来他们早就认识。” 半夜三更一个女人从一个男人公寓出来,两者是什么关系,不必赘述了。小七啧啧嘴,说实话,单论男女关系这方面,朱荣着实甩了程逾白十八条街。 “你说顾言这时候来找他,吹的是什么枕边风?”小七一边咂摸男女的相处之道,一边感慨,“以这种献身精神来看,人脉比不过他,不是你的错。” 程逾白始终没有作声。 朱荣与他分别是纯元瓷协的正副会长,平常接触不算少,他自以为还算了解朱荣的为人,直到今晚他不禁打出个问号,他真的了解朱荣吗?他到底握着赵亓怎样的把柄?又和顾言有着怎样不可告人的关系?他的人脉和关系网实在太广太密了,几乎网罗周遭一切,便是小七,曾经也是他的徒弟。 空无一人的过道里,程逾白四面楚歌。 此时身后传来一道声音,那声音带着股沮丧,又带着股破釜沉舟的坚决,问他:“一白,你说会尽全力保全他,是真的吗?” 程逾白说:“我不能给你保证任何结果。” 在这通电话之前,或许他还有七八分把握,电话之后他没底了。赵亓事涉朱荣,论及生死,其背后究竟是怎样一张网? 他不愿给老张制造虚假希望,实话实说:“改革至今僵持不下,最大的阻碍就是朱荣,如果是他,我确实胜算不大。” 老张面露失望。 程逾白重新走回来,白炽灯恢复正常,灯光变得明亮,程逾白一直看着老张,很久之后才开口:“可能这些年一浮白大名在外?不自觉地人和人之间就产生了隔阂。以前他们总拿本地人、皇族这些头衔往我们身上套,以为我们关系有多牢不可破,结果一遇到事,坚固好似城墙,也一下子碎成齑粉。” “一白,我……” ”你不用多说,有时候我也看不懂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或许防备一点,对谁都好。胖子的店已经盘出去了,过几天就要离开景德镇,这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团聚,你要有空的话,我们一起去送他。” 至于其他的,一切尽在不言中了。 程逾白这一生,似乎一直在证明自己是什么样的人,他说很多话,没有人听,做很多事,也会被蒙蔽,连他自己都要不停地怀疑自己,批判自己,在作坊里没日没夜方才能心安平静。 他当然无从责怪任何人,只这样的日子,终究让人觉得倦乏。 从医院离开后,程逾白站在街头,看着如水的夜色,陷入沉默。 凌晨两三点的夜,路上只零星身影,偶有无家可归的人在高唱,亦或拥着夜色跳舞,程逾白独自一人走在灯下,背影踽踽,覆着有几分曲高和寡的落寞。 后来胖子走,落寞一点点似流沙积聚,终而寡合。这一春一夏,一程又一程,累到已极,恨与天争。 他想着,既要别离,山水不复,那就干脆永别。或许正如老和尚所言,程逾白这一生注定众叛亲离,孤家寡人,那又如何?他不在意的。 只要他不在意,没什么扛不过去。 三天后,国展如期而至。 会展第一天还没正式对外开放,与会人员都是事前受到邀请的各行各业领军人物,譬若埃尔、元惜时,吴奕和朱荣等,要么是瓷协泰斗,要么是与之相关行业影响非凡的前辈,又或是何东之流,财经频道名嘴,当然还有省城各大主流媒体代表以及陶溪川、三宝蓬等品牌、工作室、集成店创始人,总之是一场关于陶瓷的盛会。 徐清来的时候还早,会馆尚未正式开门,她拿着高雯给的通行证先进了门,到主会馆一看,满目皆名品,五大名窑系汝窑、定窑、哥窑、官窑,钧窑的珍稀宝瓶碗盖琳琅荟萃,明清往后永乐瓷、万历瓷、康熙瓷、乾隆瓷至民国年间和近现代名家瓷,亦各有风姿,可以说放眼全球,任何一间展馆,都很难看到品种如此俱全且每一件都有其独特性和延展性的陶瓷珍品。 主展台上还有十数个加锁的透明展柜,穿着旗袍的工作人员挨次推展车从徐清面前经过,到了展柜前,井然有序地揭开罩在展车的丝绒布罩,那一瞬间满室华光,摄人心魄,你能非常真切而近距离地领会到何谓大国风采——青花萧何月下追韩信图梅瓶,全世界仅三件,一笔千言,神魂天成;清乾隆粉彩镂空转心瓶,巧夺天工,色艺双绝;汝窑天青釉葵花洗,青色烟雨,一目难忘;成化鸡缸杯,玲珑有致,意趣盎然。 别说徐清,就是整天和官窑打交道的徐稚柳,看到眼前一幕也不免呼吸一窒。 明代时候宦官专权的现象很严重,造办处、户部和御器厂多有宦官的身影,他们整天拉帮结派,搞内部分裂,讨好皇帝和高官是最直接的上升渠道,而其中较为重要的一环就是陶瓷,故而在宦官带领下的江西瓷业一整个乌烟瘴气,其当时情形比清朝远有过之而无不及。 童宾以身蹈火后,景德镇瓷民们生活稍加有了些改善,也能将更多时间精力投注到制瓷上,若说古时瓷艺技术最鼎盛和最巅峰时期,他想应该非清朝莫属。 那时说“陶舍重重依岸开,舟帆日日蔽江来”并不夸张,寥寥十数字只能窥豹一斑,其真正盛况远不止于此,加之乾隆皇帝个人喜好分明,又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攀比欲,拨到下面御窑厂的任务类如仿明朝永乐、万历年的御用瓷,就和家常便饭一样,唐宋推及五代以前的名窑臻品他们也都会仿制。光仿制还不行,要有破立和创新,自此才有了粉彩、珐琅等全新瓷艺的诞生。 那是一个集大家之所成的盛世,徐稚柳常年受官窑名瓷、皇家御用瓷的熏陶,早就形成挑剔审美,在任何程度上匠艺和表达乃至最基础的装点与用途,都会被他逐一审视,他以为不会再受任何一个有别于清朝的盛世所感动,可当他真正看到这一幕时,他还是感动了。 珍品的流传,本身具备广袤而多元意义,而感动是一种人类共通的情感,可以简单一点,追本溯源,只是因为存在。 它们存在于此,留存当世。 光这一点,还不够动人吗? “我有一种心跳漏拍的感觉。”徐稚柳坦诚道,“这个世界有一种奇异的美感,我想不单是陶瓷带来的。” “我承认。”会馆古朴,掩藏其后的历史画面一一跃现,衣香鬓影,金戈铁马,年少时鲜衣怒马,白首时再见江南,存世的价值远胜于历史与情感。徐清轻声回答他,“你看,就连旗袍都这么动人。” 徐稚柳笑了笑,随即看到高雯经一面面展柜徐徐走来。她今天也穿了件绯色旗袍,全手工制,开衩大胆,梳着鬓边发,一股扑面而来的旧时美人气息。 高雯见徐清看得呆了,扭着腰问:“好看吗?” “好看。” “那是我好看,还是它好看?”高雯冲着鸡缸杯眨眨眼睛,“程逾白给的,惊喜吗?” 徐清不置可否。 “这有什么好为难的,咱们比比价值就知道谁更好看了,有时候想想,有钱有错吗?有钱才能拥有这么好看的宝贝呀。” 高雯在宣传部多年,行事一向说一不二,仗着家世也没人敢和她对着干,只这件事前前后后倒让她想了许多,“那会儿程逾白说要把鸡缸杯送去香港拍卖,可把我气得不轻,我好说歹说,他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反过来还要我拿开幕式演讲交换,我当他利欲熏心,背地里给他从头骂到脚,以为这事儿铁定黄了,没想到最后他竟然追回来了。” 高雯回想起自己当时又惊又喜的傻样,忍不住啐一口:“要不是知道他一贯德性,我还当他故意撩拨逗我玩。后来想想,一浮白这算大发善心吗?还是说昧不过良心,突然有了什么民族荣誉感?我琢磨了很久,心里有个想法,不知道对不对,你给我参谋参谋。内调会那天开始之前,我曾私下里问他有没有贿赂元惜时,我是什么意思想必他也听得明白,虽然给不了开幕式演讲的机会,但我可以在能力范围内给他行个方便,只要他肯追回鸡缸杯。那场内调会的性质你是知道的,朱荣想要推翻的根本不是百采改革,而是程逾白这个人,一旦证实他利用高校合作实施交易,选票作假,百采改革会立刻被刹停,而他也将面临难以想象的风波。正常人这个时候应该吓得手忙脚乱,一点也不敢赌了?可你猜他说什么?他说你这样算不算贿赂我?” 程逾白是怎样活着的人啊!他怎么能那么冷静,那么快就反客为主?那一瞬间她吓出了一身冷汗,事后想想,程逾白有什么资本这么狂? “更奇怪的是,按照时间推算,那时候他已经在拦截海关追回鸡缸杯,可他为什么不和我说?但凡给我卖个好,我也不是不懂报恩的人呀!” 高雯实在不懂,他怎么敢拿百采改革豪赌? “只有一个可能性。” “什么?” 高雯瞅她一眼,突然一个靠近,对她耳朵吹了口气:“你们是不是有一腿?” 第66章 “要不他狂个什么?”高雯觉得自己想得很深入,一定是那两人早就暗通曲款,合起伙来打游击,程逾白才能有恃无恐。 她忍不住感慨:“一浮白心眼好小啊,为了给我和朱荣下马威居然玩这么大!你以后可要小心了。” 徐清本来没觉得什么,被她那口气吹得浑身发痒,心怦怦好似停不下来。和高雯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她率先摆阵,说:“有过。” 高雯眼瞅着眉飞色舞起来:“真有一腿?” “嗯。” “啊!” 高雯像是听到了什么惊天八卦,捂着嘴,眼睛瞪得像是铜铃。徐清觉得好笑,提醒她注意仪态,末了道:“有过才怪。” 人家都说是过家家了。 至于他为什么敢赌,有什么可奇怪的,程逾白戒备心重,高雯突然示好,怎知不是藏在内调会背后又一重陷阱?他当然会把主动权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何况高雯也说了,只会在能力范围内行方便,足以证明她不会为他出格,那么即便事先提起鸡缸杯,恐怕也挽回不了任何局面。 相反的,如果内调会当天真的发生了什么,有鸡缸杯在手,才是谈判有力的筹码。 高雯心思简单,凡事最多转两道弯,到第三道一定没戏,家里人常说她这样的心性,在宣传部走不了太远,她自己倒是知足,宣传部常年和牛鬼蛇神打交道,她简单一点,未必不是明哲保身的良策。只没听到想听的八卦,她有些失望:“唉,居然连你也不是,程逾白是打算出家当和尚?也不知道他这辈子还能不能找到女朋友,真为他下半生担忧啊。” 她一边说一边打量徐清,那眼神一目了然,用不着徐清仔细领会,脸就热了起来。 她觉得高雯促狭,高雯很是坦荡,扯着她说做正事的时候当然得正经,不做正事的时候为什么要正经?她朝徐清抛个媚眼:“虽然那个可能性不可追忆,不过我还是很好奇,如果当天你出现在内调会,你说鸡缸杯今天会不会出现在这里?” 这当然是另外一种不可预知的情况。如果她出现在内调会上,程逾白未必能全身而退,若他不能全身而退,百采改革如今又会是什么情形? “我不做假设性回答。” “切,没意思。” 外面有人喊高雯,她看了眼手表,随即花容失色:“居然九点了,我不能跟你说了,得下去接待来宾。晚上我约了朱荣吃饭,你也一起来。” “今晚?” “怎么?你有事?” 胖子要离开景德镇,定了今晚大家聚一聚,给她发信息,说希望她能去。抄袭的事已经过去了,纵不能说毫无芥蒂,可她必须承认如果没有“脱壳”,也许她到现在还不能承认“蝶变”的缺陷。 那个打在她身上许多年的烙印,也许会一直烙在她身上。 高雯见她似乎为难,压低声音道:“如果不是特别重要的事,就先往后推一推。内调会你放了朱荣的鸽子,我好不容易才帮你约他出来,今天可是摆和酒,你要不来,岂不是又一次放他鸽子?你让人家堂堂大会长的面子往哪里搁?接下来在纯元瓷协的日子,你打算怎么过?” 说话间催促她的电话就来了,高雯举步往外跑去,一边朝徐清挥手:“就这么说定了,时间地址回头我发你手机上,你到了之后在门口等我一块进去。” 徐清抿了抿唇,答应了一声。 高雯露出笑意,走出老远又回头朝她喊:“别迟到!” 她人一走,徐清也被工作人员请出主会馆,要等贵宾们都到了之后,举行开幕式才能正式营运。她在自助贩卖机买了两瓶水,和徐稚柳在五楼空中花园向下看热闹。 高雯踩着恨天高,风风火火刮到路边,不一会儿几辆大巴车停靠下来,车门挨次打开,与会人员鱼贯而下。 里面有不少外国来宾,白皮肤黑皮肤和黄皮肤混杂一起,加之随行翻译和工作人员,呼啦啦的一大帮人,在社交天花板高雯的带领下,有序地被迎入会馆。 程逾白一身中山装,在里面鹤立鸡群。 徐稚柳看她情绪不高,猜到由来。自从胖子家里出了事,她就再没去过一瓢饮,这些天偶尔从外面走过,能看到她房间里的灯一直亮到天边露白。 其实程逾白未必没有难言之隐,他想和徐清聊聊,只徐清忽然看向一个方向,打断了他的思绪:“那是谁?” 徐稚柳移目看去,不远处的路边停了辆车,有人佝偻着腰,伏在窗边。副驾驶里似乎坐着个人,离得太远了,看不清楚。 过了一会儿,车子离弦而去,男人干巴巴地站在路边一动不动,过了不知多久,他才抬起腿,缓慢朝会馆走来。 这次国展为了区分嘉宾和社会人士,通行证做了两种颜色,社会人士都是绿色卡。来人走到保安亭,出示绿卡,一抬头徐清看到他的脸。 “赵亓?” 徐稚柳也看见了,赵亓几乎瘦得脱相,往保安跟前一戳,活像根竹竿,除了他没有别人。 “他已经出院了?” “我也不知道。” 她这几天没去医院,廖亦凡和顾言决意把她捧成女皇帝,小动作一个接一个,她忙得恨不得给自己装上三头六臂,好不容易今天得了空,来国展喘口气。 没想到赵亓也来了。 他六年杳无音信,怎么会突然公开出现在公共场合? “你还记得吗?那天在医院,程逾白几次问及煤气泄漏是意外还是人为,他是不是知道什么事?替名的事刚一出就煤气泄漏,会不会太过巧合?” 加上程逾白后面说的那些话,态度转变太快了,徐稚柳更加确信,“这件事可能不简单。” 开幕式还没有结束,人流都在中心展馆,赵亓尽量避免和人打照面,一路低着头朝人少的地方走。忽然前面出现一群记者,不知刚才去了哪里,眼下正急匆匆朝中心展馆跑去,赵亓怕被他们认出来,左右张望了一眼,慌不择路地朝小径跑去。 忽然一只手拽住他,将他扯进旁边后备区,躲过了记者。赵亓才刚松一口气,看到面前的人,心猛的一跳。 程逾白沉着脸问:“你为什么在这里?” 赵亓支吾着说:“我来见埃尔。” “嘉宾们都有休息室,埃尔房间在716,不是这个方向。”赵亓肯来见埃尔,至少是好现象,程逾白不疑有他,只他习惯了思虑周全,很快觉察出不妥,“今天会场有很多记者,你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过去,不怕被人发现?万一有人认出你,问你近况,你想好怎么回答了吗?” 毕竟当着埃尔的面,程逾白知道赵亓不会想丢人,他也不想赵亓丢人,免得坏了埃尔对他的印象,影响今年良器评选。 “我……” “你没想好就过来?”程逾白越发觉得不对劲,要不是开幕式冗长无趣,他犯了烟瘾,偷溜出来,现在赵亓已经和记者面对面了。 更奇怪的是,赵亓明明最怕这种场合,还冒险来见埃尔?不能约其他时间地点吗?就算要来,为什么不提前知会他? 程逾白想到这一点,朝赵亓走近一步:“赵亓,你答应过我,只要我把你女儿安全送离景德镇,你什么都会告诉我。” 这几天他别的什么都没忙活,一心扑在赵亓家庭琐事上。赵亓女儿还小,一直由她母亲照顾。她母亲成立了新家庭,新家庭有五口人,根本不可能说走就走。赵亓之前尝试过,孩子妈妈完全不听他的,他也没办法带走女儿。 程逾白找人打听了一圈,知道新家庭有困难,给了一笔钱,紧赶慢赶在国展前一天送走了他们。昨晚他去找赵亓,告诉他这个好消息,并再次追问除了替名,他被朱荣抓住的把柄是什么,赵亓始终闭口不提,也不肯承认煤气泄漏是人为,咬死了说是意外,只终于松口,答应和他合作,把全新的“两生花”送上良器,以此支持百采改革。 既然这样,程逾白也不好逼得太紧,还想着等今天展会结束就安排他和埃尔见面,没想到他突然出现在这里,倒给自己一个措手不及。 程逾白不得不多心:“昨晚我去见你,你为什么没告诉我你约了埃尔?” “我……” “是朱荣让你来的?” 程逾白离得太近,气势迫人,赵亓不得不偏过头去,后背沁出一层密密的汗。他强装镇定道:“临时接到埃尔电话,说行程有变,希望我今天能来见他一面。我本来已经拒绝了,后来一想,既然要跟你合作,我不可能一辈子当缩头乌龟,总要见人的,今天这种场合,我来见埃尔最合适。” “是吗?赵亓,我的耐心是有限的,同样的把柄落到我手上,我未必会比朱荣手软,你明白吗?” 赵亓不说话,程逾白一拳头挥过来,打在墙上,“更何况你女儿的下落,我也知道。” “程逾白,你相信我,我真的、真的只是来见埃尔。” “也好,那你先去我的房间等一会儿,待会午餐后有休息时间,我带你一块去见埃尔。” “可是……” 赵亓还想说什么,对上程逾白审视的目光,他笑一笑:“就听你的。” 程逾白打电话叫小七过来,小七领着赵亓离开后,程逾白留在原地没有走,一根烟烧到头,他又点了一根。 赵亓太反常了。 一个三天前刚从鬼门关走过一遭的人,当真值得信任吗? 第67章 之前小七问过程逾白,为什么赵亓都没说实话,他还要不辞辛劳为他奔走?为什么不干脆把玳瑁盏往埃尔面前一放,埃尔也不是傻子,一看还不能明白吗?赵亓没做出的褐中带红的黑金盏,程逾白做出来了,埃尔未必不会对他另眼相看。 他笑小七小孩子心性,埃尔喜欢的哪里是玳瑁盏?他喜欢的是赵亓做的玳瑁盏。 颜色只是其中一个环节,六年前被送去大英博物馆展出的玳瑁盏根本没有红色,除了那个小女孩没有人质疑过玳瑁盏,就算没有红色流霞,埃尔也是喜欢的,因为“两生花”只有赵亓做出来了。同样的道理,只有赵亓入选今年良器最佳作品单元,他的支持才有意义,否则单论那一票意义不大。 程逾白不能容许赵亓有一点闪失,当然,埃尔会是其中的关键。开幕式一结束,程逾白准备去和埃尔打个招呼,不料就差几步远,被突然出现的一行人捷足先登。 宣传部一个主要负责国际交流的委员,带着朱荣和几个改革反对派,一一向埃尔做介绍。 埃尔是典型英国人长相,五官立体,面容英俊,一双眼睛澄澈深邃,就像电影里的蓝色大海,他天然有一种现代诗人的气质,不笑时显得忧郁,一旦笑起来,有孩童般的纯真无邪。他喜欢“两生花”,恰恰有一方面原因是“两生花”身上极尽的自我矛盾,给他带来了强烈的震撼。 这种介于艺术与创作本身的欣赏是程逾白羡慕的,他在一众不善的目光下,带着笑意走向埃尔,埃尔也立刻大步走向他,和他拥抱了一下,用蹩脚的中文说:“一白,好久不见。” 程逾白回忆道:“有两年了?上一次还是国际交流会。” 埃尔点点头,那次程逾白作为代表参加交流会,他也出席了,只当天行程太满,两人匆匆打了个照面,没说几句话就各自有事分开,会后紧急会议就错过了。程逾白问他:“这次来中国时间宽裕吗?赏脸让我好好款待你一下。” “我想要吃碱水粑粑。” “你还记得?” “当然!你和赵亓都提过,我一直很向往。” 那已经是六年前的事情了,埃尔至今不忘赵亓,程逾白松口气,把赵亓推出去是个正确的主张。 说到赵亓,埃尔不免关心:“他近况如何?我联系过他,但是很遗憾,他一直没有给我回复。” “他没给你回复?” 埃尔失望摇头。 程逾白心惊,就在刚才见面时,赵亓还口口声声说为埃尔而来。 “怎么了?”埃尔看他神色有异,“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宣传委的来插话:“大概是连日周转太辛苦累着了?” 朱荣一行还没离开,程逾白不打算给他们钻空子的机会,很快恢复如常,对埃尔说道:“赵亓一直在山里采风,或许信号不太好,他收到你的消息,今天也来会馆了,我刚才见过他。” “真的?” “他不太习惯这种场合,去我房间休息了,待会吃完午饭我带他来见你,你有时间吗?” 这套说辞他早就准备好了,防的就是万一赵亓不肯露面,他要替他在埃尔面前周全,因下不疾不徐,“如果你没时间,那可能要再约了。” 埃尔当然说有时间,他就是为赵亓而来。 就在这时,旁边插进来一道声音:“埃尔先生想见赵亓,何必等到中午?我们朱会长和他是朋友,经常一起喝下午茶,叫他下来见一见,待会正好一起吃饭,不是更好?” 宣传部的委员本就和埃尔认识,这句话无疑蛇打七寸,击中要害。埃尔有多着急想见赵亓,瞎子都能看得出来,人就在会场,何必多等几小时? 程逾白说:“这边记者太多,不宜惹人注目,我们还是等午后。” 埃尔多少了解赵亓的心性,他确实不喜欢人多的场合,为千里马计,他可以忍受煎熬。埃尔点点头,程逾白意欲把他引向一旁说话,不料那委员又再次开口:“那真是遗憾了,听说他创作的刻线系列最近获得了冠军,本来还想沾各位的光认识一下。” 埃尔立刻移步过去,随着那人看向朱荣:“刻线系列是?” “刻线系列是赵亓一组自然风的茶器设计作品。”程逾白抢在朱荣前头接了话茬,又把埃尔吸引过去,“我这里有他的作品图,你想看吗?” “我很好奇。” 埃尔接过手机,盯着刻线系列的“卧冰”和“秋山”,神情一下子变得严肃起来。 程逾白趁这空隙和委员说话:“宣传部今天想必很忙?这么多外国来宾,您一直充当个别人的导游,是不是不太合适?” “你!” “需要我叫高雯过来,给您安排任务吗?” 委员脸色铁青,刚要发作,朱荣开口道:“你过去忙,我这边不用你引荐了,想必埃尔先生也已经对我产生兴趣了。” 正说着,埃尔的面孔似冰雪消融重又流动起来,激动说道:“真的很不错,我太喜欢了!他在哪里?我现在就想见他。” 他这话是对着朱荣说的。 朱荣很有一种胜券在握的沉着,不再看程逾白,向埃尔点点头:“我这就给他打电话。” 程逾白仍未放弃:“这里人多口杂,不是说话的地方,不如我现在带你去房间找他?” “好!” 埃尔兴冲冲跟着程逾白走,连随行翻译都抛在身后。就在这时,朱荣抬起手臂,朝着某个方向挥挥手:“赵亓,这边。” 埃尔脚步一顿,马上看过去。 朱荣声音不大,可他是纯元瓷协的会长,景德镇半壁江山的主理人,身边陪同无一不身份贵重,刚才说话时展馆内目光停留在他们身上的人就不少,眼下都移目看向赵亓。 赵亓穿一件墨绿色冲锋衣,头戴鸭舌帽,低着头看不清神情,只光从身形来看,像是个不太得志的年轻人。 这样一个人,本不应该出现在今天这种场合,故而赵亓一出现,就吸引了不少媒体记者的眼光。当即有两名记者围了过来,一番打量后,半信半疑地问道:“您就是赵亓?六年前获得良器最佳新秀作品奖的那个赵亓?” 赵亓没应声,藏在口袋里的手微微发抖,强打精神挪步到朱荣身旁。 埃尔看着他,好半天说不出话来,赵亓变化太大了,怎么会瘦成这样?十八岁的男孩子成为男人,再如何消瘦,体格都会增长,只赵亓看着,甚至还不如六年前。埃尔嗫嚅道:“赵亓,是你吗?” 赵亓缓慢抬头,冲他挤出一丝笑。 “你怎么……”埃尔上下打量后,面露费解之色。 他不得已转向程逾白。这个场合里,如果赵亓不开口的话,他唯一能问的只有程逾白。在埃尔看来,当年纵使程逾白输给了赵亓,同一个地方一起走出国门参赛的年轻人,彼此之间也一定有同乡之情的。 程逾白肯定不能让他失望。 他拍拍赵亓的肩,显出一种特别的亲厚来,对埃尔说:“他刚从山里回来不久,可能状态还没调整好。” “是吗?”埃尔将信将疑,只相比疑惑不解,关心更胜一筹,“你需不需要休息一下?我也有房间,不如我们……” 他这话刚好称了程逾白的意,程逾白立刻从旁游说,不想赵亓却摇摇头,主动为埃尔介绍朱荣,声称这些年来一直很得会长的照顾。 埃尔因此多看了朱荣两眼。 他当然听说过朱荣的大名,只他不喜欢朱荣的东西,以往国际赛事亦或交流会,偶有照面的机会,他也从没把朱荣放在心上。 埃尔就是这样一个有个性的国际评委,交朋友很凭个人喜好。只赵亓开口了,他不得不和朱荣寒暄两句。 说到这些年,朱荣也给赵亓包装了一番,只左右都是记者,他没有再提刻线系列。此时有胆大的记者上前问道:“您好,听闻六年前您和程逾白同时入围良器最佳新秀作品奖,出于埃尔评委的偏爱,您以微弱之差赢了程逾白,关于这件事,您是怎么看的?” 记者有这个本事从埃尔的出现里挑出蛛丝马迹,加以求证。程逾白不想在这个关头,让埃尔亦或赵亓接受采访,厉声道:“你是哪家媒体?” 今天来参会的记者都提前打过招呼,就是有采访,也都和国展有关,不会把焦点放到其他人身上。记者再怎么想抓眼球,想一手,也要考虑场合,程逾白这一问,正常的记者都应该晓得分寸,识趣离开了,可面前的记者却笑一笑:“您别吓唬我,我胆小。” 说是胆小,面上一点不慌,显然有备而来,“我就是挺好奇的,埃尔评委这次来景德镇,是不是为良器而来?您和赵亓这次会有作品入围吗?借着国展这样的机会,您不妨给我们透露透露。” 他这么一说,旁边的记者也开始蠢蠢欲动。 程逾白远远朝保安一招手,这人急了,直接把镜头怼到赵亓面前,高声道:“您和程逾白六年前是竞争对手,如今又同为改革组委员,我想问一下,对于程逾白提出的百采改革,您是什么看法?” 记者追问赵亓,“您六年来几乎很少参与瓷业事务,唯独加入了改革组委,可以跟我们解释一下,您为什么这么关心百采改革吗?” 话问到这份上,程逾白总算明白记者的用心,亦或幕后主使者的用心。他们是想逼赵亓当着埃尔的面,对百采改革表态,以彻底断他的后路。 埃尔就是一只饵,引得他和赵亓上钩,再由媒体出手,被人当场围困。 程逾白意识到自己大意了,但凡今天赵亓没有出现,他都未必会掉入这个陷阱。他猛的回头,看向不远处的朱荣。 朱荣朝他颔首微笑,一副作壁上观的看戏姿态。 记者还在咄咄逼人,一再询问赵亓的态度。程逾白抢白道:“赵亓是我邀请来参会的,我们一直都是很好的朋友,六年前输给他和评委的偏爱没任何关系,比赛就是比赛,输赢就是输赢,我输得起,赵亓也赢得起,我们都相信良器的评审标准,也不会因此影响友情,我看记者朋友是想多了。今天这种场合,海内外友朋皆在,正好有机会展现国际视野。大家多多关注国展,进行一些正面的宣传和报导,上个国际周刊,不比挖这些私人交情更有意义吗?” 他向记者稍一点头,语气还是打商量的语气,动作却是毋容置疑的果决,埃尔也看出了一丝不对劲,偏过身去,将赵亓挡在身后。 小小的一个动作,却有太多的意味,赵亓眼眶发酸。 记者抓住机会再放炸弹:“请问您和程逾白先生的关系当真如他所说?那么为什么在百采改革前三次讨论会上,您每一次都表示了反对?” 这是一个有意思的组合,六年前的对手,相逢于六年后的改革会上,在同样一个国际评委面前,论及景德镇未来数十年甚至百年的重大发展改革,此中有太多可以讲述的故事和编撰的传奇,本在一旁看热闹的记者们,临到此时都按捺不住好奇,扛着长枪短炮一窝蜂围上前来。 保安抵制不住,被迫挤了出去。 程逾白一颗心不停往下沉。 他知道再怎么正面对抗记者都没有用了,唯一的机会就是稳住赵亓。他侧身对赵亓道:“我不知道朱荣到底在拿什么威胁你,但你今天来这里,还有这些记者,应该都是他的安排?你女儿现在在很安全的地方,你不用怕他,按我说的做,你还是六年前的赵亓。” 程逾白说,“我不要求你公开表态支持百采改革,只要你保持沉默,他们撬不开你的嘴,很快就会散开。离开这里,事情都交给我,我帮你解决。你相信我,朱荣绝不敢拿你怎么样。” 赵亓肩头微不可察地颤了一下,神色开始松动。 “赵亓,我始终相信你是为了一片流霞可以经历成千上百次失败的人,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心的,你完全配得上良器的荣誉。” 这未尝不是一次反败为胜的机会。程逾白知道,如果他能说动赵亓当场支持百采改革,那就是对朱荣一次强而有力的反击。可他并不以此为目的,也不想逼赵亓,究其根本,当埃尔费解而又怜惜的目光落到赵亓身上时,程逾白想到六年前的异国之行,确实因为赵亓的存在,一种无言的同乡之情曾在他心间流动过。 赵亓能够体会程逾白的用心,就像那一夜托住他的臂膀,程逾白像个老朋友絮絮叨叨提起改革之艰难,宁可放弃唾手可得的个人荣誉,也要为景德镇瓷业图谋更好的将来,这样的程逾白是值得信任的,他也相信他可以托住下坠的自己。 程逾白说的每一句话,他都相信。女儿交给他,他也很放心。 只是,他终究是个自私自利的人。 赵亓紧紧拽住冲锋衣的下摆,直起腰与埃尔四目相对。过了不知多久,身后传来一道声音:“赵亓,别让记者朋友们等久了。” 赵亓回过身,看到一张张陌生的面孔。 程逾白急声道:“赵亓……” 赵亓朝他点点头,笑了:“我和一白确实是朋友,就像他说的,我们可以一直做朋友,我也很欣赏他对景德镇瓷业当下种种的思考以及对改革的信念。” 就在记者皱起眉头,准备再度开口时,赵亓话锋一转,“只我并不认同他提交的改革方案,大方向固然可以考量,只搭建一座高楼大厦,地基一定要稳,可惜百采改革的细化方案并没有提供夯实的地基。” 他说得缓慢,一字一字非常清晰,“我反对百采改革,并会一反到底。” 第68章 当赵亓说到“我反对百采改革,并会一反到底”时,程逾白侧过身,望向国展海报。 在他右手边有一幅巨大无比的航海图,上述写着“中华向号瓷之国,瓷业高峰是此都”,这条标语也是此届国展的宣传语。 山色川光南国天,珠峰千仞绿江前;萧萧伫立秋云上,多是龙携出玉渊。可以说景德镇陶瓷的发展,是大航海时代里相当宝贵的一笔,程逾白看得认真,面容没什么起伏,但是徐清了解他的习惯。他下意识去摸右侧口袋,不是找烟就是打火机。 “当时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想起老师家里那只天青釉茶碗,青色很淡,几近白玉,乍一看摄魂夺魄,再细看上头有一片片的裂纹,于是就也看不清残缺的意义。” 譬若程逾白,明明活在世俗里,会烦躁,想排解,步步为营仍旧遭人背叛。看着他在那么多双眼睛的注视下无路可走,便似那裂纹,有了人欲。 老师说程逾白喜欢青瓷是有原因的,正如那天青雾白的釉色,没一处不情深,他和瓷器之间有着太多无以言说的交集。 她想到以前种种,感慨自己没有学习古瓷的天分,就连青瓷,也常常分不清越窑系和汝窑系的区别。徐稚柳同她解释:“汝窑和越窑采用不同的窑炉结构,越窑使用龙窑。龙窖大多建在平缓的山坡上,窖身狭长,头低尾高,因其始终燃柴,火焰长,升温很快,可以生成很好的还原气氛,适合烧制青瓷。越窖青瓷在唐宋时釉色呈青黄、黄或青中含黄或青,无开片。” 而汝窑多为馒头窑,结构和火焰升温方式都与龙窑不同,因此烧制的青瓷多以天青为正色,密布开片。 徐清说的裂纹,专业术语就是开片。上次在仿古窑厂,秦风拿一件釉里红梅花冰裂纹的开片给她看,提及程逾白对“残缺”的看法,总结下来是四个字——惊心动魄。 也不知他如今亲身体会人世间一道道裂痕,心里是什么感觉。 下午高雯从百忙之中抽了个空和徐清打电话,语气算不上太好:“都是帮什么人啊,明知是我高雯的场子还借我名头惹事,真是气死了!你是不知道,我这一天光接电话就接到手软,还得给他们擦屁股!你走了之后程逾白把赵亓堵在房间,也不知里面在说什么,就听到叮叮哐哐的,外头围一帮看戏的,打都打不走,幸亏后来埃尔出现替我解围,不然好好的一场展览都要被他们毁了!” 闹了这一出,相关领导当然要问责,高雯声音转冷:“晚上我不去了,要给领导汇报情况。” 哪里是汇报?挨批还差不多,高雯提起就来气,“说来也是稀奇,程逾白把房间里能砸的全都砸的,偏几只装饰性的瓷瓶一点损坏都没有,我进去的时候麦穗还好好插在瓶子里,不过那些桌椅也够他赔了。” 她又说,“我脑子嗡嗡疼,实在帮不上你,晚上你自己一个人去好不好?就在前门国宴的杜丹包厢。” “那不如改期?” 高雯笑了:“你躲得过初一,能躲得过十五?他又不是吃人的妖怪,你怕什么?就当代我去问他一句,今天整这么一出,有把我高雯放在眼里吗?” 徐清明白过来,就算领导没找高雯,估计今晚高雯也不会去。赵亓在媒体记者面前公开表态,对百采改革一反到底,其受益者和幕后推动者是谁不言而喻。虽然还不清楚朱荣和赵亓的实际关系,就以目前情况来看,受害人是程逾白无疑。 今天这出戏就是专门为程逾白唱的,赵亓、埃尔都是引他上钩的诱饵。 要说另一个受害人,那就是高雯了。高雯生气的是,她与朱荣多少有那么一点私情,可男人啊,用你的时候是千般好万般好,不用你的时候当真翻脸无情。 “我正在气头上,懒得应付他,不去也好,省得一个冲动动起手来,反倒牵累你。” 高雯说,“我跟他不在一个系统,论职级也差不到哪里去,就算不给他脸,也能混得下去。你就不一样了,纯元瓷协是个什么情况你还没摸出点名堂?那就是个狼窝,你在里头一天,就要在他手下过活,即便出了瓷协,景德镇的圈子拢共就这么大,早晚碰到一起,想想将来,甭管什么气性都先忍下来。” 徐清的确是既躲不起也惹不起,既然如此,去看看又何妨? 这要放在平时就算了,今天日子特殊,胖子要走,程逾白白天也吃了这么大个瓜落,晚上她还要去应酬朱荣吗? 徐稚柳提醒她:“晚上真的不去送胖子吗?以后也许再也见不着了。” “不去了。”徐清努努嘴,“我和他们五年没见,能说的其实不多,去了或许他们还会不自在。” 她不知想起什么,把杂乱的思绪从脑中驱除,“马上就是第四次讨论会了,赵亓今天公开表态,程逾白一定会有所反击,我要知道朱荣的底在哪里。” 晚上她提前半小时到了牡丹包厢,点一壶大红袍,还开了瓶红酒,让服务员先去醒酒,留一些新鲜空运的海鲜,尔后在沙发上等待朱荣。不想到了约定时间六点半,朱荣仍未现身,等到七点,包厢里始终只有徐清一人。 服务员拿着红酒来问她意思,她表示再等等。徐稚柳看她神色平淡,想起朱荣今天办的事,白天才刚教训过程逾白,晚上又来教训她,大概还记着内调会被放鸽子的仇,势要给她好看。 “这算小以惩戒?” 徐清也不知道,枉顾堂堂纯元瓷协协会会长的权威,要被教训到什么程度才算完,只她有种感觉,朱荣不会只是如此。 “不如我们走?现在去还来得及。” 陋巷餐食虽平凡,但未必比不上国宴富丽。许多时候,他们只是无法决定自己身在何处。徐清低头看了眼时间,已经七点多了,或许朱荣今天不会来? 说话间,门外响起脚步声,徐稚柳移步上前。他仗着优势走到人前,先一步看清来人,继而定在原地。 徐清转头时,朱荣已经进门。她起身相迎,这才看到尾随朱荣其后的身影,亦是和徐稚柳一样的定住。 朱荣自顾脱下外套,在两人中间比划了下:“怎么都不说话?你们不是老朋友么。” 廖亦凡上前一步,替朱荣接过外套挂在衣架上,笑着说:“想着给她一个惊喜,还没来得及告诉她。” “哦?” 这下看着倒不知是惊喜还是惊吓了。 朱荣先行坐在上首,看到摆在正中的大红袍,动作略停了停,随后朝二人点头示意:“都坐,亦凡是这次摩冠杯比赛冠军,’秋山’你也看过了?当之无愧的魁首,这么好的人才怎么能放过?我打算吸纳进协会。听说你们是同班同学,现在还在同一家公司?” “嗯,我和徐清认识很多年了。” “那确实有缘,我想着以后还要在同一个协会,正好今晚有空,就叫他一道来了,你不介意?” 徐清说:“不介意。” 朱荣环视一圈:“高雯呢?” “她突然身体不舒服,不能来了。” “身体不舒服,去医院了吗?” “不要紧的,躺一会儿就好了。” 见徐清神色坦然,朱荣微挑了挑眉,没有再问。高雯是什么性子他清楚,言出必行的人,要真想见他的话,哪怕上了手术台也会来,现在不来,摆明不给他面子。 徐清晓得替高雯遮掩,也算维护他的脸面,是个聪明人。 “估计今天展馆里跑来跑去,累着了,早点休息也好。”朱荣问她,“你今天也在国展?” “嗯,早上去看了开幕式,中午吃完饭有点事就先走了。” “是不是挺热闹的?” “确实热闹。” 朱荣不动声色地笑笑,廖亦凡今天忙了一天,没有机会去国展,也没听出别的意思,就说:“等过两天正式开放,我也去看看,听说今年展出了不少私人收藏?” “是,程逾白拿了只鸡缸杯。” 廖亦凡微微诧异。 他诧异的不是程逾白把鸡缸杯拿去展出,而是程逾白居然能收藏鸡缸杯。他越发感觉到自己和程逾白的差异:“那改明儿一定要去看看了。” “这事不急,你先把入会流程走了,记得履历报告要领导签过字才行,再让徐清给你写封推荐信,我这边也方便通过。” 廖亦凡面露喜色:“好,那我明天就去办,谢谢会长。” 服务员送来醒好的红酒,朱荣说不要,换成白的。廖亦凡起身给朱荣倒酒,小小的虎口杯不住摇晃,水愣是没溢出来一滴。朱荣接过去,朝徐清那头看了一眼。 廖亦凡当即也给徐清倒酒:“谢谢你,徐清。” “谢我做什么?之前就说过要给你推荐的,不过我看年度发展目标好像已经满了,也不知道你今年能不能申请得上。” 协会发展会员也讲究流程,一般是上半年和下半年各一次,要提交正式材料,通过层层审核。徐清正好赶上下半年那一波,在往届名单里已经是人数最多的一次。 廖亦凡啊了一声,掩不住失落。 朱荣说:“凡事都有例外,今年似你和亦凡,都是非常优秀的,当然要给予方便。我记得你当时走流程,就比其他人快了半个月?” 那时临到百采改革第三次讨论会,朱荣急着把她加进去,方便内部旁听,她也就顺理成章开了后门。这会儿朱荣再说什么“例外”、“方便”,看样子是要故技重施,重用廖亦凡。 徐清听懂了朱荣的意思,不再多说什么,抬手和二人碰杯,聊些有的没的,一顿饭吃得也算风平浪静。 酒过三巡,她提起正事,就内调会失约一事给朱荣道歉,希望他不计前嫌,再给自己一次机会。朱荣看她微弓着腰,酒递到面前来,一动不动,只审视着她。 徐清站了一会儿,腰隐隐开始发酸,酒杯虽然不重,只手臂一直悬空着,手腕吃力,不禁抖动了两下。朱荣看到,虚手往下一按,把酒送回桌边。 “这年头外面什么人都有,以为酒桌上就能一笑泯恩仇,我是吃了太多亏,生生被搞怕了。咱们还是先话说清楚,再喝也不迟。” 第69章 朱荣不急不慢地说完,示意廖亦凡上茶,廖亦凡试了试大红袍的温度,有点凉了,就叫服务员过来加热水。朱荣喝了一口,问徐清:“我记得上次也是在这里喝的大红袍,你还记得吗?” 徐清当然记得,不然不会特地点大红袍。 朱荣说:“还是刚冲好的味道正,这搁一搁,时间虽然不长,味道却变了。” 内调会过去这么久,要不是有高雯做拦停,她打算什么时候向他低头?朱荣打量徐清,同样是两个年轻人坐在身旁,不知道为什么廖亦凡就离他近得多,反观徐清,一个来求和的,姿态比谁都高。 他里里外外给了这么多暗示,她仍旧没有一点慌张的样子,也就是吃的教训还不够深刻。也罢,强扭的瓜不甜,她不听用,多的是人听用。 “徐清,坦白说你心里怎么想,有怎样的顾虑我并不在意。我也问过你,你能为反对百采改革做到什么地步?目前看来你只是做到了不辜负自己,而我想要的忠心,第一步就是背叛自己。” 即便廖亦凡就在旁边,朱荣也说得敞亮明白:“放弃自尊、后路和前途的忠心,你给不了,既然这样,没必要勉强自己。” 改革是一场战争,个人荣辱算什么?程逾白踏着一条淬火之路走到今天,朱荣何尝不是同样的路走到今天?一颗铁石心肠,早就尝尽冷暖。 徐清的心,不属于任何人。 撇除她个人意志而言,她和程逾白之间也有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光这一点,就已不容于他。 朱荣放下茶,神色玩味:“你的试用期结束了。” 徐清问:“那么百采改革……” “我知道你关心改革进展,不过前阵子’蝶变’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到底还是起了些不好的影响。虽然你在回来之前,各方面成绩都很突出,但这里毕竟是景德镇,参与重大决策一定要有说服力,我看这事不如先缓一缓,等风头过去,正好四世堂百年文创也有了结果,到时候再进改革组也不迟。” 当初走到一起,是看重她对程逾白的敌意,后来为选票计,她主动表忠心,以元惜时作为考察,他给了她一次“成为自己人”的试用期,只可惜她一根筋,骨头太硬。得罪自己倒不要紧,怕的是用了她,反倒把自己置身险境。 “百采改革讨论会你就不要出席了。”朱荣看一眼时间,起身道,“我还有事,先走一步,你们慢慢吃。” 廖亦凡要送他,朱荣摆摆手,目光在二人之间扫视一个来回,落到廖亦凡身上:“我知道年轻人想要在景德镇立足不容易,只既想出人头地,又想明哲保身,世上没有两手抓的好事,希望你不会让我失望。” 朱荣一走,徐清叫来服务员,把醒好的红酒拿上来。她给自己倒了一杯,不紧不慢地喝了几口。徐稚柳在旁边看得眼馋,也想试试,只怕徐清真给他倒了,吓着一旁的廖亦凡。 廖亦凡觑着她的神色,试探道:“你和朱会长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没什么。” 一桌子的菜几乎没怎么动,不吃就浪费了,徐清用眼神示意徐稚柳,徐稚柳在里头挑了几样,徐清叫服务员过来打包,顺便结账。 她饿了一整天,肚子早就在唱空城计,但她实在没什么胃口,就着红酒又喝了一杯,才开口:“朱荣什么时候联系的你?” 廖亦凡不想告诉她是顾言牵的线,至于顾言是怎么认识朱荣的,就不得而知了。想想也没什么稀奇,顾言比他们大上一轮,认识朱荣不是再正常不过吗? “就是这两天的事。”他解释道,“徐清,我不是故意想瞒你,今天有业务组来公司审计你是知道的,我负责接待,忙活了一天,直到下班接到电话,会长说带我去见个人,我也不知道那人就是你。” 席上有多尴尬自不必说,朱荣先是晾着她,尔后又故意在他面前含沙射影,意在如何,廖亦凡并不傻,只他没想到徐清会当场戳破。 “你知道朱荣为什么会说这番话吗?教训我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是在借我敲打你。廖亦凡,你对百采改革也有想法?” “我没有。”廖亦凡说,“我只是想进纯元瓷协,你知道的,我一直想进。” 明明知道前面是什么,还一心往里奔,徐清想到赵亓,又看向廖亦凡。赵亓给他当枪手,尚且无能为力,如果他知道今天在国展,朱荣借赵亓设了一个什么样的局,他还会一心往里奔吗? 他把顾言推到人前来捧杀她,又借着不属于他的“秋山”往上爬,他就不怕有一天被人捅破,东窗事发吗? 徐清不知道廖亦凡这一刻在想什么,只她忽然想起吴奕说过,每一个人都有赌性。 她在廖亦凡身上看到了这种赌性。 “有个问题,问完我就走。当初用日料店视频威胁我退出《大国重器》的人,是不是你?” 廖亦凡没想到她话题转得这么快,一时没反应过来,表情滞住,随即矢口否认:“不是我,我怎么会威胁你?” “你不好奇是什么视频?” “我……” 廖亦凡尝试解释,但太急了,有点语无伦次。他知道徐清早就怀疑她了,不管是胖子的事,还是“秋山”,想要让她打消疑虑,可转念一想,凭什么?他难道怕她不成? 他想到刚才朱荣高高在上的姿态,又想到程逾白借去展出的鸡缸杯,一股怨气横生心头。 人上人当真是好,有权有势,谁也不敢得罪。 得罪了,也能欺负回去。 徐清久久沉默,继而起身,只临走前再看他一眼:“我只问一次,毕业那年,谢师宴上我爷爷突然出现,这件事和你有没有关系?” “不是我!那真的不是我!” 廖亦凡快步走向她,坚定地说,“你要是去不了国外,那个交换生的名额多半会落到我头上,我知道大家都这么想,可最后去的是谁?是程逾白,吴奕偏心偏到咯吱窝了,我一早就知道他不会选我,那我何必做那种事?好好的出国机会,给程逾白还不如给你。” 他说得合情合理,事实也是如此。 徐清审视着他,他一双眼睛睁得圆圆的,很是认真的样子,只表情又惊惶又懊悔,像极了多年以前第一次去陶溪川摆摊,因为紧张不慎失手打翻客人的月牙瓷笔架时那个未经世事的年轻男孩。 徐清想到那两年的风雨兼程,胸间一点点怀疑随风而逝。 “你不用说了,我相信你。” 廖亦凡松口气,露出笑来:“那我送你。” “不用了。”徐清站在门口和过道的交界处,依旧是明明暗暗的灯光,把她分裂成两个徐清,“之前我进瓷协时,程逾白提醒我里面水深,我没有听他的话,现在我也提醒你一句,自尊、退路和前程都是自己给自己挣的,谁也给不了。” 朱荣说改革是战争,程逾白要的是党同伐异,他何尝不是?她只是稍微地想要寻求一点公理与公道,在朱荣看来就是逆反。 他要挫她的锐气,更要敲山震虎,树立自己的威信。 这就是上位者的法度。 徐清出了门,一场鸿门宴让她身心俱疲,以为洛文文已经是浓雾遮蔽的寒江,一脚迈进纯元瓷协,才知道什么叫做万丈深渊,决疣溃痈。 飞云街一带是景德镇夜市最为繁华地带,一到晚上各种小食餐点络绎不绝,这边地道的苍蝇馆子也多,有的常营业到凌晨天明,一到夏天更是人满为患。现在入了秋,早晚凉了,人少了很多,但依旧人头攒动,一眼看过去全是蒸腾的水汽。 重庆小菜最后一天开业,胖子特地清场,露了一手,满桌子的酒菜,挨着瓶瓶罐罐,一帮旧友回忆学生时代的糗事,互揭老底,你一句我一句,闹了一整晚。胖子感慨还是学生时代最让人怀念,那会儿好坏都是真的,感情搀不了假。 秦风笑他多愁善感,他也不解释,和程逾白碰杯子,又去拦他:“你今晚喝太多了。”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程逾白很不高兴,至于为什么不高兴,程逾白没说,他们也没问。有时候有些事是不用说的,过去就好了。 老张心情也不大好,和秦风喝到头对头,挨在一起睡了过去。一帮人七倒八歪地横在店里,胖子也不赶他们走,把门窗紧紧关上,打开空调。 程逾白让他不要忙活,陪自己说会儿话。胖子坐过来,捏着花生米问他:“你这几天看到徐清了吗?” “怎么了?” “我给她发信息,她没回。” 程逾白猜出胖子的用意:“你不要多想,和你没关系,就算没有小胖的事,我和她也不可能。” “为什么?” 程逾白摇摇头,没说话。按理说在埃尔面前,在那么多国际友人面前,纵然忍无可忍,他也不能发火的。可他今天还是没忍住发了通火,大概积压太久,自己也记不清有多少年没发过这么大的火了。 他问赵亓为什么出尔反尔?明明说好相信他,会支持百采改革,为什么突然反水?他问赵亓,就不怕他伤害他女儿吗? 赵亓说,我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 程逾白觉得好笑,他是什么样的人?有那么一点点善意,就要把它放在脚下踩碎吗?凭什么?赵亓始终沉默不语。 赵亓的沉默像一场凌迟,把他一片片剐了干净。他不知道藏在沉默背后的是什么,藏在赵亓和朱荣背后的是什么,藏在纯元瓷协背后的是什么,更不知道依附在改革这条路上的是什么,只这份沉默,太沉重了。 这种沉重,让他产生了清晰的、剧烈的恐惧。 程逾白闭上眼,辛辣在喉咙蔓延开来。胖子怕他喝伤了,起身去柜台找药。回来的时候朝门外看了一眼,有雪白的花在外面飘。 他顿了顿,拉开门一看,真的下雪了。 再一看,马路对面站着一人。 他猛的招手:“徐清,快来!” 程逾白回头,看到一道瘦瘦的身影穿过昏黄灯幕,一点点走近。走到门前,她拍了拍身上的雪,把脸从帽子里露出来。 一张白白净净的脸,带着些微笑意,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拿出一瓶红酒送给胖子。 胖子又惊又喜,拉着她进屋,给她按在程逾白旁边的座位上。秦风间歇性清醒,瞅了眼徐清,挥挥手算是打招呼,又对胖子嚷道:“我也要喝,清妹的酒肯定很好喝,她以前啊,就经常偷藏一些奇奇怪怪的好喝的东西。” “什么叫偷藏?那是清妹自己做的。” 徐清上大学做过很多兼职,咖啡饮料都会做一些,冬天也会在学校做热饮拿去卖,卖不掉的只好便宜同学,秦风喝过几次,一直没忘。其实他们都知道,难忘的未必是某一种饮料,而是那时快乐无忧的他们。 唉,这一声浅浅的叹息在每个人心里延长下去。 转瞬进入十二月,天说冷就冷,徐清解开围巾放在一旁的长凳上。凳子上搭着好几件外套,有一件黑色大衣,上面缂着云纹,纹路很暗,要仔细看才能看得分明。她晚上也喝了不少,混着白酒红酒,又吹了一路风,现下脑袋疼眼睛花,盯着大衣看了好一会儿。 胖子对她说是程逾白的衣服,接过她的围巾,放在大衣旁边,然后递给她一杯黑糖水。 “刚冲好的,你暖暖身子。” “胖子对女孩子是真好。”秦风又活了。 胖子剜他一眼,又对徐清说:“有没有想吃的?菜都冷了,我给你做点热乎的。” “不用了,我吃饱了。” 胖子愣住:“你是……” “今天晚上有场很重要的应酬,没能推掉,就来晚了,对不起。” “不用道歉,你能来我已经很高兴了。” 胖子的高兴是作不了假的,笑得眼睛眯在一起,只剩一条缝。徐清看他高兴,心情也好了很多,双手抱着黑糖水小口小口地喝。 程逾白在一旁喝酒,也是一杯接一杯,两人互不打扰,喝得很是自怡。过了一会儿,秦风嚷着肚子疼,要胖子陪他去上洗手间。老张也清醒过来,跟着去洗把脸,准备回家。 徐清把杯子放到桌上。 程逾白转过头,刚好和她四目交接。她嘴角微动了动,似是笑了一下:“我陪你喝一杯。” “白的?” “嗯。” 程逾白给她倒酒,吝啬得很,小半杯就当一杯了,再多一点都没有。胖子这里的小酒杯,也是有一年程逾白去鬼市给他淘到的,未必是值钱货,但都有年代,最老的也有上百岁了。 要么杯口缺个眼,要么杯底不太稳,只这么两个老物件碰一碰,仿佛才有沉醉的韵味。 程逾白收回手,见她没动,猜她有话要说,酒到嘴边顿住了,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看。 他不是混血,五官却比一般黄皮肤要立体深邃一点,主要集中在鼻梁和眼睛这块。他的鼻根很高,以前闹着玩的时候,她给他贴面膜,每次贴上去都会往下掉,她不死心,一次次试,才发现他鼻根有多高。 面膜不服帖,她也不敢太用力去按眼睛周围的皮肤,也怕碰到他的皮肤。现在想想,或许是他祖上的基因?听说他曾祖爷爷是香港来的,那时期的香港,有些人想出国留学,就会和海外侨胞结合。 她不着边际地想到了很远,觉得自己好笑,收回视线时,低声说:“程逾白,喝完这一杯,我们回到原位。” 身后呼啦啦走出一帮人,该回家的回家,该放水的放水,各自闹着,偏偏没有一人打扰他们。他们像是在另外一个独立的空间被定格下来,在泛黄的光影里,彼此安静地对峙着。 程逾白相信这是一场对峙。 如果窗外的雪能再大点就好了。 过了不知多久,他把酒送到嘴边,很低的一声,说好。? 第70章 穆旦说:我们有很多声音,却没有真理。我们来自同一个良心,却各自藏起。 后来人一拨接一拨的走,秦风跑到路边吐了一阵,胖子给他倒水擦嘴,老张清醒过来,问程逾白接下来有什么打算。程逾白不说话,老张也意识到自己过界了,遂不再多问。 他想辜负程逾白的终究是自己,想替赵亓说点什么,话到嘴边终究掩于唇齿了。 程逾白留到最后。 这么多的同学里,他和胖子关系最好。胖子知情识趣,很有哲学家的智慧,看徐清来了又走,就猜到她为什么来,又为什么走。这一次分别,恐怕山长水远,真的见不着了。 说不感慨、不留恋都是假的,一眨眼快十年了。景德镇这片土地,当真让人又爱又恨。他想起一件事,问程逾白:“你师父近况还好吗?” “都好。”他问胖子,“怎么想起他?” “这几年没怎么看到他,想想也很久没见过老师了。以前你师父和老师打过一架,你还记得吗?” 程逾白怎么会不记得,那时候他推翻了十大瓷厂的旧梦,意识到复辟是一场泡沫,决意向新时代看齐。李可知道后怒不可遏,将罪责全都推到吴奕身上,冲到学校跟吴奕动起手来。 其实长大成人的那些年,程逾白已经隐约感觉到李可的方向是错误的,他活在昔日辉煌里停滞不前,可程逾白不一样,他接受着所有新式的教学,看到的和感受的都是前所未有的。很长一段时间他在新旧的拉扯下痛苦生长,直到成年以后一个雏形逐渐生成。 吴奕确实给了他很多指引,只真正探索到一条改革之路,落点还是陶溪川、三宝蓬,鬼市和古老的窑厂区,这些活生生在他眼前的生态,构成了全新的百采改革。 陶溪川实在有太多太多像徐清一样年轻有野心的星火,鬼市又有太多太多和他一样珍爱碎片和老物件的老人,他们的意识、表达和需求,不断对抗他的认知,他才意识到自己的视野有多狭窄,后来的很多年,他一直尝试和这些人沟通,听他们的声音,感知他们的力量。 终于,他找到了一条切实可行的路。 胖子知道,程逾白从来没有停止过学习,他的作坊和每一个流于市井的日夜,都是筑起高楼的一块块砖瓦。虽不知道程逾白痛苦的根源来自哪里,但想必和改革脱不了关系,提起这些,主要还是为了宽慰他。 “那时候没经过事,听说老师跟你师父打起来,总觉得要出事,结果还真是,那一阵子你总是很消沉,脾气也不大好。” 程逾白抿抿唇,同胖子碰酒杯。 清亮的一声,让他想起刚才和徐清碰的酒杯,晃动的水光里,她的眉眼让他眷恋。他记得有一段时间心情很差,差到什么地步呢?他一宿一宿的失眠,头发一把把的掉。 李可的反应远比他想象得过激,可他走了十多年的歪路,好不容易确定自己想要的方向,必须要有坚决而坚定的意志,势和李可一反到底,因此学校多了很多荒谬的揣测,徐清还来问过他,关于他的父亲、母亲,李可和十大瓷厂的种种,他气到已极,毫无理智可言,直接让她滚。 细想想,他们的隔阂就是从那时滋生的,像是被虫蛀过的画布,一点点、一点点撕裂,口子越来越大,最后再难修复。 之后吴奕带他出席茶道交流会,结交形形色色的社会人士。他为了能将改革尽快推进,也利用程家祖上的荫蔽,积极拓宽人脉,利用资本走更快的路。很多时候他不在学校,不务正业,却被捧为某个圈子里的大师,传闻就像雪花一样,继而每一场酒后、每一段采访、每一次长时间的闭关,都成就了程逾白的风流艳史和野心勃勃。 他无从解释,亦不屑解释。 他傻傻地坚信,懂他的人一定会懂,不懂他的人再如何解释,也不会为他停留。胖子恰是知道这一点,才更要宽慰他,说些他不知道的事。 “我也不知道那些流言从谁嘴里传出来,刚开始说你妈妈和师父有什么的时候,我们都很生气,只有徐清浇了杯水在嚼舌根的同学脸上。那时她头上还鼓着包,是你师父和老师打架时意外遭的殃,你大概不知道?等你来学校的时候,包早就消了,女孩子之间的微妙你也不会懂,她被孤立了很久。她是什么性格你最清楚,要让她去问你,那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胖子永远记得那一天的午后,当徐清鼓起勇气去找程逾白时,她眼中有一股极为认真的坚毅。 她并不是很勇敢的女孩,在某些层面,她有不为人知的自卑。 大概越自卑才越要强? 那一晚他和秦风几个在湖边喝啤酒,远远听到哽咽声,还以为见了女鬼,后来推搡着摸索过去,才分辨出来哭的人不是女鬼,而是徐清。 “那是我唯一一次看到她哭。”胖子说,“一白,这个世界没有人会不问缘由地停下来等你,但是徐清,曾经等你很久。” 程逾白仰起头。 他大概永远也不会知道,这辈子捏了多少小玩意,而这些小玩意有多少在徐清手上。上大学的头两年,程逾白还在“探寻”的路上,有许多时间捏小玩意。这些小玩意,现在要是署了一瓢饮的标识,一定能卖出很好的价钱。就算没有,在当时也很受欢迎。 徐清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天分还是专业能力?他总是可以通过陶瓷,搭建离人心很近的桥梁。他们爱不释手,一点余光也不会分给她精心设计的器具。她很生气,更多是一种羞恼,或是羞愧,去陶溪川的第一年冬天她还让程逾白陪她一起,到了开春她就不让他去了。 廖亦凡忙着包装和销售,每天跑公共窑和工厂,大多时候都是她一个人骑着三轮车,载着她的希望,迎着月色、夜色奔走在一望无际的田野上。 她很难否认那一个冬天带给她的滚烫,晴天时太阳照在身上暖融融的,她可以靠在程逾白背上休息,缓解连日熬夜带来的疲劳。雨雪天的时候就没这么容易了,路上都是滑的,偶尔她要下来帮他一起推车。 好几次他们卡在巷口,进不去出不来的时候,她情绪崩溃,绷着脸一言不发,程逾白就把雪抹在她脸上。他们还在收摊的深夜,一起打雪仗。 回去的路上,他满脸汗涔涔,她怕他受凉生病,坚持把围巾帽子给他,一圈圈把他包裹得严严实实,他就一直看着她。 他的眼睛透出一股邪性。 徐清愿意将那种东西称之为人欲,因为那一个冬天之后,他们就走远了,她再也没从他眼睛里见过同样的火热。 她随手拿一只小兔子给徐稚柳看,问他好不好看。徐稚柳左右看看,倔强地不肯承认,程逾白捏的比他好。 徐清忍不住笑。 “你从哪里收集这么多?” “有些是二手市场,有些是工作室。”古陶瓷专业有专门的工作室,偶尔她去等程逾白,能捡到一些他随手丢掉的玩意。有些是一起上课时,他落在课桌里的。 这些小玩意汇聚到一起,不知不觉装满了一匣子。然后匣子上了锁,放在藏室不起眼的地方。要不是今天她从橱柜后面拖出来,徐稚柳是想不到那后面还藏着匣子的。 他想起不久前那间灯火通明的苍蝇馆子,酒香四溢,和气如春,这一别,怕真的物是人非了。 “为什么说那句话?” 徐清知道凡事瞒不过他,也不想瞒。她抱着箱子坐在地板上,身体靠着立橱,回想经年来的远远近近,将自己缩成一团。 “我真的看不懂他。”她说,“很多时候我以为他唯利是图,是个不折不扣的商人,还整天玩弄权术,设计瓷博会向元惜时施压,又利用高校合作索贿,捏着赵亓替名的把柄,让他支持百采改革,甚至把一个十年才举办一次的国展当成儿戏,威胁高雯给他开幕式演讲……这样的一个人,不就是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的人吗?” “程逾白的确是这种人。” “即便赝品、碎瓷的倒卖还留待考察,可空穴来风,未必无因,为什么不是别人偏偏是他?他的野心,他的欲望,他对权势的追求,这一笔笔难道都是假的吗?” 当然不假。 “可他宁愿被反对派揪住尾巴,也要给元惜时上《大国重器》的机会,为什么?他为什么不干脆坏到底?” 同样的问题她应该已经在心里问过自己很多遍,始终无解,始终两难,终于有一天忍不住发泄出来。徐稚柳身在局外,反倒看得更清,问她:“你知道我当初为什么笃定他就是小梁的转世吗?” 程逾白和梁佩秋一看就是毫无关系的两人,从性格到长相无一相似,可有一点毋容置疑,在他第一眼看到程逾白时就笃定了,“他们身上都有为了陶瓷死而后已的决心,瓷艺也好,匠心也罢,在不触犯原则的前提下,我能感受到程逾白对瓷业改革的敬畏之心。就像你说的,一套基于陶瓷本身、有分寸和有规则的标准。” 他如今放下一切,良心自在,也能说些公道话,“徐清,有些人简简单单,知行合一,你一眼就看懂了,可有一些人,披着里三层外三层的皮囊,光凭肉眼是无法看清的,程逾白就是这样一种人。你承认吗?你和他之间有一个地方任何人都无法介入,那里或许是你们留给自己的余地,有你们各自的默契和留待考察的,某种情愫。” 他斟酌了很久,依旧认为是“情愫”两个字。 徐清忍不住笑了一下。 “我很清楚,那些情愫没法让他为我停留,同样的,单方面的停留也都不是我想要的。”那晚在医院,他已经给出答案。 在寒冬尚未到来前,她和程逾白还没开始,就结束了。 她又笑了一下,笑着笑着,仰起头闭上眼睛。 “他问我爱不爱陶瓷,那一刻我真的很痛,我不懂为什么每次都是他?他一次次,甚至于每一次都让我觉得,我——徐清,好像根本不值得被爱。” 和当初“蝶变”遭遇洛文文、工厂和社会舆论几重压力她几乎无路可走时不一样,那时“华而不实”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痛,她要撕裂徐清所有的尊严与努力,来正视前半生的失败。她在无人的街头失声嚎啕,不能自已,而今她撕裂的是她和程逾白的那点情愫,没有一点轰轰烈烈,有的只是望秋先零的平静。 年纪小的时候拎不清很多东西,那些所谓阶级、门槛、名气头衔等划在她面前的鸿沟,由于无法跨越,她走了很多弯路,走到很远的城市,还是想回来,可她一直勉力维持着自尊与自爱,她是骄傲的,徐清一定要在一个平等的高度守着那点微乎其微的情愫,所以即便当她平静乃至绝望地想到,徐清是这样不被程逾白爱着时,她依旧选择守护爱与和平的奇迹,依旧向着乌云遮蔽后的阳光努力生长,在一片曾经停留过的雨林,以尽可能独立矜持的姿态活着。 她不想绞杀任何人。 即便这个人是程逾白。 回到原位,不让这点情愫成为他的软肋,或许是她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 “我不理解他,或许他不需要任何人的理解。”徐清轻轻拭去眼角的泪,嘴边漾起一丝浅笑,“这才是程逾白,不是吗?” 徐稚柳觉得不对,没有人活在世上是不需要被理解的。如果有这样的人,那也只是在权衡之下,舍弃了这点人欲。? “徐清,坦白说,我很羡慕你。数百年前,我也和夏瑛倡议百采改革。百采众长,取法乎上亦是我心上一片蔚蓝图卷,只我不曾和任何人提起过,也不知小梁能否猜到,哪怕只有一些,他明白我曾对江西瓷业怀有这样的拳拳之心,于我而言亦是无憾。我真的很羡慕这个时代,我和小梁在一个文明并未开化的朝代相遇,在那权力至上的王朝,我们失去了许多许多的声音和合乎法律的权益,我们甚至不具备完整的人格,可你和程逾白不一样,纵意志不同,你们仍能为本心勇敢发声,传统陶瓷与现代陶瓷在发达文明里狭路相逢,工业与手作势均力敌,爱与和平的奇迹背后更是一种刚柔并济的文化包容,陶瓷之美在这个盛世得以良好的生存,我万分万分地羡慕和欣慰,只很遗憾,小梁不能随我一起看一看这个盛世了。” 可遗憾未尝不是一种美,有遗憾才有希望,徐稚柳说,“若有朝一日能回去,我一定会和他说,你看,那就是徐清和程逾白,像你我一样,像鸡缸杯的留存一样,像百采改革的争议一样,很多东西并不会因生命的消亡而结束,在历史的某个时间节点,它会一直存在并延续下去。那种延续不一定要我们都有同样的声音,我们可以反对或赞同,也可以凭自由之心评判黑白,我们不必考虑市场、阶级、经济,权威等等,我们唯一要做的就是守住窑火,让那微弱的火苗一点点一点点茁壮,变得火热,变得蓬勃,继而生生不息,传及后世,以至千万年。” 徐清,你爱不爱他,和他无关。他爱不爱你,和你无关。 你的自尊与自爱,属于你。 他的汲汲复营营,属于他。 她不用理解程逾白,程逾白也不用理解她,他们只需要尊重。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重要的是活成独一无二的自己,亦不必与大道相和,而他恰恰在飘零中失去了自我,成为随波逐流的一泓江水。同样的道理,他希望小梁也能明白。 第71章 乾隆五十五年 暮冬 梁佩秋一直到生命的尽头,仍为着一片月光而活。 当他问起时年,“他为何夜夜都来巡视窑厂”时,他心里已经有一个答案,只时年真的说出口,感觉是不一样的,一丝深藏在心底酝酿了很多年的期待终于佐证了他的猜测。 世间虽大,众生却在一片月光下,活在同样一个世道里。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若多走一些路,就能多做一些事,又何乐而不为? 可他终究未能在草长莺飞的二月天,回归理想的诗人田园。此后狮子弄的那条路,梁佩秋每一夜都会走。 托时年将《横渠语录》并柳哥生前的手札一并送回乡下给阿南后,他没了后顾之忧,尽可放开手脚去做一些事,便去向王瑜辞行。 王瑜在他开口前先打断道:“今天下午要开窑烧火,你先随我去一趟窑厂。” 去的时候正赶上龙窑口子里把瓷器装进匣钵,不同的器具也讲究不同的摆放烧法,原因是瓷器上的釉在烧制过程中是完全熔融的,且有流动性,冷却后会粘住接触到的物体。如果直接烧一撂有釉的碗,那么得到的就是一撂粘住的碗,但是瓷胎不会粘。 一般成瓷底部都有一块无釉的部分,也许在其他位置,那就是烧窑时放在窑板上的部位。 一撂碗,碗口向上放入匣钵,就是叠烧。为了防止粘连,他们通常会把碗内部的釉刮掉一圈,大小和底足一样,再把另一个底足无釉的碗放上去。碗之间只是胎接触,就不会粘,叫涩圈叠烧。 偶尔也会在碗之间加一块泥片,叫垫饼叠烧。还有支钉叠烧、托珠叠烧、砂堆叠烧等等。不论哪种叠烧,碗的内部都有缺釉的部分。 王瑜指着匣钵笑说:“我还记得你第一年刚来时的情形,什么都不懂,咱们这边多是碗口朝上,就叫叠烧,宋代时最着名的定窑,常给碗倒扣着,就叫覆烧,虽都是碗口缺块釉,但正着反着釉流动的方向能一样吗?这点常识就是景德镇牙牙学语的孩子都晓得,你呀,非但不知,还经常搞错。” 覆烧和叠烧法大相径庭,他尚不知晓,更不用说汝窑、越窑多采用支钉叠烧的区别在哪了。问到他时,他睁着一双圆圆清澈的眼睛一头雾水,真是可爱地让人气不起来。可他有一颗好学的心,遇见什么都善于询问,并不怕羞,也不怕被人嘲笑,有的师傅性子随和,一边做工还能一边和他讲话,有的师傅嫌麻烦,则会让他躲远点。 王瑜看他身上还有股书生气,有意锻炼他,就给他扔到窑厂不管不问,任其自由生长,没想到他天生有一种调度能力,仅仅三个月就能做到对烧瓷的每一个环节都掌握有度。 这边师傅开始装匣钵,另一边他就会安排收纱帽的师傅进场把上一座烧好的窑内瓷器往外搬。窑火熄灭后,里头的温度最高可达一百六十度,在后世被收入吉尼斯纪录,只当时并没有温度计,他们也无法预测里面到底多少度,一般人也根本进不去。只有专门训练过的收纱帽师傅们,可穿棉衣棉帽,戴大厚手套,忍受高温入内搬运。 这么做是为了尽快装下一窑,用窑内余温烘干瓷坯,提高成瓷率,还能节省一部分木柴。等到匣钵装好,就是师傅们入场满窑。烧制过程中,窑里不同位置的温度不同,要把相应的瓷器摆放到相应的位置,这一点也相当考验师傅们的功底。随后把窑门砌起来,留两个孔,一个进柴,一个点火。 烧窑是个大工程,相当费钱。这些年多亏梁佩秋,成本得到了有效的控制,成瓷率也大大提升,王瑜待他,比之徐忠待徐稚柳分毫不差。甚至可以说他有一颗类似比干的玲珑心,梁佩秋虽与他没有血脉亲缘,更不是八竿子可以打到的远亲,只是一个家道中落双亲寡离的可怜孩子,可他待梁佩秋仍旧青天可鉴,原因无他,只是因为梁佩秋正直善良。 徐忠那老东西,对内把徐稚柳如珠如宝地供着,对外总有一些微词。尤其几杯马尿下肚,更是口无遮拦。 少年人太厉害,未免显得家主平庸。徐忠也曾提醒他未雨绸缪,只王瑜并非徐忠,安庆窑的荣辱面前,他徐忠个人的荣辱不足为道。 他不怕把安庆窑交给梁佩秋,只怕他不肯接。 “小梁啊,你还记得刚来的时候,咱们有几座窑吗?” 梁佩秋回忆道:“三座。” “是了,你再看看现在,光是龙窑,咱们就有三座,以前要和专门烧匣钵的窑厂买匣钵,现在用不着了,咱们自己烧匣钵。原来不做瓷,现在也有了做瓷的坊,是烧做两行的大户了,我看着它一点点地壮大,到了今天,它几乎凝聚我一生的心血。谁要敢动安庆窑,我一定跟他玩命。” “王叔……” “你先听我说,王叔到了这把年纪,不怕那些个忌讳的字眼,死就是两腿一蹬的事,要不是放不下安庆窑和你,我早就享清福去了。小梁啊,你可知我一直想把安庆窑传给你?” 梁佩秋惭愧垂首。 “王叔待我有如亲子,您的心意我怎会不懂?只我能力有限,怕是料理不好窑内大小事务,辜负您的良苦用心。” “你不用拿这些个搪塞我,我知道你担心什么。当初为保徐稚柳那只春夏碗,你不惜断腿得罪安十九。安十九看在万寿瓷的面子上,暂时没有动安庆窑,可谁也不敢保证万寿之后他会做什么。湖田窑是景德镇民窑之首,官搭民烧的包青窑首选,要说有哪个民窑敢保证最大可能性烧好御窑厂的瓷,且能定期定量包内廷满意,也就湖田窑敢夸这个海口,便是御窑厂,在大小事上都要让着湖田窑几分,可徐稚柳一死,安十九明面上没有大动干戈,私底下不也一点点切断了湖田窑的命脉吗?没人敢去找湖田窑合作,时日一长,谁经得起那个消耗!”这就跟杀人却不凌迟一样,非要一点点放完对方的血,何其狠辣?“安庆窑尚在湖田窑之后,当真没了利用的价值,又何来指望他手下留情?” 太平世道里你好我好,当然没必要闹个头破血流,可一旦危及地位,区区民窑而已,任凭盘子搭得再大,也不过是朝廷养的狗。杀了一条狗,还有另条狗看家护院。若另条狗也不听话,那就再找一条狗,偌大的王朝,还能找不到更听话的狗吗? 王瑜知道,在安十九眼里他们什么都不是。 “你以为离开安庆窑,就可以免于拖累我?你想过吗?没了小神爷的安庆窑,对安十九来说还有什么价值?一个督陶官都可以在景德镇无声无息地死去,何况当日同夏瑛一起和安十九唱对台的我?你是想看着我有一天也无声无息地死掉吗?” “我不是,王叔,我绝没有这个意思。” “我知道你没有,我王瑜也绝不会是这么个死法。你要知道,小神爷有一日在安庆窑,安庆窑才有一日的利用价值,毕竟放之江西,不可能有第二个跟你一样有神赋的把桩。即便他安十九想做什么,也要顾及御窑厂的体面,轻易动不了你的生死。再说万寿节临近,今年御窑厂与民窑会进献十件绝世珍品的誓言已经立下了,光一只春夏碗远不足以让安十九重获圣宠,以你的天赋,一定能完成任务。你一定要把握好这次机会走到御前,一旦到了圣人面前,你的生死就有了新的考量,你所代表的安庆窑,也会让安十九有所忌惮。小梁,我们只是五斗小民,翻不过天去,纵我对你有这样那样的期待,我最期待的仍是你能好好保重自己。在恶人手底下求生虽不容易,但好歹能活着,不是吗?” 梁佩秋听懂了王瑜的意思,可他并不认为有了什么功劳,安十九就会忌惮他,他只会用更狠的方式打压他, 像是曾经对待柳哥一样,胁迫他,欺辱他,糟蹋他。 他用一条腿换来了柳哥的春夏碗,却让安十九颜面尽失,安十九一定会对他动手,只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动手。 很快这一天就来了。 出事的时候,龙窑里的火还没熄灭,梁佩秋正通过留下的窑孔观察火焰颜色,决定是否投柴进窑。每隔一段时间,他还得用铁钎勾出事先放在窑里的圆瓷片(叫火照),看其变软的程度判断窑温。 后世有了温度计,可以精算出每一种瓷最极致美感的温度,譬如青花烧1280度,釉里红1325度,只当下的朝代没有温度测量一说,从常温烧到一千多度已经很难了,还要定格在那上下几度的范围内,更是难上加难。 梁佩秋观察很久,决定先不加柴,这一整夜他要时时刻刻盯着窑火。按照常规,等窑熄火后,他就可以去睡觉,再让窑冷却一天,收沙帽进场。只还没等到他休息,外头就闹了开来。 “不好了,出大事了!” 梁佩秋有点犯瞌睡,被猛的一惊,整个人弹坐而起。他一边披上厚袄,一边抄起拐杖朝外走去:“怎么回事?” 来通传的是个初到窑厂当学徒、专门给人打下手的小工,因着湖田窑的大东家徐忠近些天来一直跟安十九不对付,湖田窑内人心惶惶,加之安庆窑的伙食比湖田窑多半个馒头,他就果断弃暗投明来了这里。原还想劝在湖田窑当长工的叔伯也一起跳槽,谁料短短几天的功夫,湖田窑就出事了! 官兵夜围湖田窑,徐忠下了大狱。 坊间传闻,举报徐忠的人正是死对头——王瑜。 细细想来,其实那天王瑜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值得深思的,他说他不会和夏瑛一个死法,说苟且偷生虽难,但至少活着,活着才有徐徐图之的可能。 每一句话,仿佛都在为这一天的忍辱偷生做铺垫。 小工说:“没想到咱大东家也……唉!” 他这一声叹,叹得梁佩秋心灰意冷。梁佩秋急奔至王瑜书房求证,王瑜似早就料到,早早驱散了左右,留他一人说话。 四六原来在瑶里是个打更的,后来到了安庆窑,由他叔叔领着入门,学习窑务,主理账房事务。叔叔年迈回乡后,四六就替了叔叔,接管安庆窑的账房。四六去世后,老伙计求到跟前,想为自己不中用的小儿子谋个前程,加之王瑜对四六的死心怀愧疚,就应承了下来,不想这家伙竟是个光吃不吐的貔貅,肚子里装个无底洞,想尽办法从账房里捞钱。 短短半年,安庆窑竟亏空数万。 深究下去,竟与梁佩秋也脱不了干系。当初徐稚柳离世,他几乎放弃生的本能,一蹶不振,王瑜肩负着窑厂、坯坊和外头行当的所有事务,还为他担惊受怕,大病了一场,哪还顾得上每月审账?再者账房里都是跟随他十数年的老伙计,王瑜料定不能出岔子,谁知那蛀虫一个接一个的连环套,把他的人一个个都套牢了,联起手来欺上瞒下。 等到他发现,已经晚了。 安庆窑不仅被吃出一个大窟窿,还牵涉到偷逃瓷税的大罪!王瑜当然一无所知,可他作为堂堂家主,能凭“我不知道”几个字就撇清嫌疑吗?更何况账房现如今都是一丘之貉,闹到官衙大堂上,为求自保什么谎不能撒?他一定会被推出去,到那时不止他,很可能安庆窑都要跟着一起完蛋。 于是,在安十九拿着罪证找上他时,王瑜被迫低头了。那一晚在江水楼,安十九一边听着小曲儿,一边抚着玉扳指对他说:“我呢,也不想为难你,你替我办件事,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 王瑜心知不妙,提心吊胆地拎起衣摆,移步上前。安十九压低声音道:“自徐稚柳死后,徐忠那老家伙就失了神智,见天的跟我闹,偏底下人手脚干净,让我抓不到一点把柄。我是万万没想到的,一个数年不打理窑务的废物,竟然能在徐稚柳死后,还把湖田窑箍得跟铁桶一样。细想想,应不是他的功劳,该是那死掉的徐稚柳给我留下的麻烦。我这人最怕麻烦,你说说,要怎么做才能封住徐忠的嘴,让湖田窑给我安生起来?” 到底是在景德镇经营数十年又极为有民望的民窑大户,安十九权衡四下,实在不便明面上对湖田窑做什么,只也忍受不了徐忠三天两头闹事,想给他来个果断。 这些天来,他在景德镇可以说是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瞅谁不顺眼了,几天后这人的尸体就会无声无息出现在河道、陋巷,荒野,亦或城门楼下当街示众。其恶行当真令人发指,只谁敢真的冲到他面前指责?老百姓关上门也只敢戏说“狐狸大王”而已。 偏生“狐狸大王”算话本子里的人物,落不到实处,任凭外头议论纷纷,满城风雨,安十九也无处下手,只能以肃清治安等缘由,随便抓一些聚众的百姓泄愤示威。这么一来,时间长了,难免民怨沸腾,也不知是谁捅到江西巡抚耳中去,巡抚就召见安十九,提醒他注意言行,毕竟皇帝万寿,正是听取民意的关键时候,万一皇帝一个兴致上来,要接见江西坯户民窑们代表,他就不怕那些刁民告御状吗?即便没有这样的机会,谁又能确保不会有微服私访的钦差大臣到江西来? 巡抚总是听到些风声,才会和安十九这么说,倘若真出了事,也要怪他御下不力。总而言之,安十九这一次受召非常不痛快,回来后细想了想,除了徐忠,没人敢同他对着干。 巧的是,瞌睡就有人来递枕头,工部下达文件,令他查问安庆窑的瓷税情况。这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王瑜当真老糊涂了吗?竟让个毛头小子掏了家底都不知道。安十九本想借机好好整治安庆窑一番,谁知仆从向他进谏,说有个一石三鸟的好主意。 他一听,当真受用。 于是安十九问王瑜:“听说徐忠和你斗了几十年?你们算是老冤家了,应该很清楚对方的软肋?” 王瑜一听,就猜到安十九要做什么。他当然知道徐忠的命门在哪里,以前他就不止一次提醒过徐忠,早晚要坏在这张嘴上。 谁能想到数年后,设计陷害徐忠的竟是自己。 他假意要同徐忠讲和,请他到江水楼喝酒。徐忠不疑有他,酒后直言已经私下联系各大名窑,意欲请万民书上访,抗议安十九草菅人命。不料安十九就在隔壁听个正着,当场给徐忠安了个诬陷朝廷命官的大罪,将他抓获。 现在人下了大狱,谁也不知道里头的春秋。梁佩秋问王瑜结果将会如何,王瑜摇摇头,怕是一死难逃。 第72章 乾隆五十五年 暮冬 对于乾隆末年的这一个冬天,景德镇人印象很深。印象深刻的不单是冬天下第一场雪时,湖田窑的大东家徐忠下了大狱,更因为同一年的夏天,惊才绝艳的徐大才子殁了。 他走在一个荷叶满塘的时节,想到那青青的茎叶在池水中摇曳,便不自觉想起那个少年;想到那瓢泼的雨夜和那月朗天青的牧野,也会不自觉想起那个少年;想到连天的窑火和京戏绝唱,更会不自觉想起那个少年。 就像说书先生说的,纵他死前坏事做尽,也无从否认他曾是一个怎样绝顶的少年。而今同样的遗憾降临梁佩秋身上,有珠玉在前,他的痛苦便显得不那么痛苦,可悲也显得不那么可悲了。 王瑜特地打发了左右,一方面是不想家丑外扬,另一方面则是知道梁佩秋不会袖手旁观,一定会去救徐忠。他大步上前拦住梁佩秋,怒斥道:“你可知这一去意味着什么?你想让整个安庆窑给徐忠陪葬吗?” 王瑜问他,“若今日时局对调,你认为徐稚柳可会为了你,不顾湖田窑的安危来救我?” “我……我也不知道。” “看,你甚至不清楚他的为人,为何还要……” “我只是替湖田窑惋惜!”梁佩秋急急打断道,“他少年失怙,投奔湖田窑,徐忠对他有养育之恩,他倾尽心血为湖田窑筹谋,那是他的道义,我知道他不需要我为他做什么,舍弃什么,只是湖田窑不单只有他和徐忠,还有千千百百的窑工,他们怎么办?” 譬若黑子和黑子一样的窑工,努力过活,寻求瓷业安平,他们何其无辜?凭什么安十九仅出于个人私怨,就可随意践踏他们的生命?摧毁他们的长城? 若徐忠伏法,湖田窑倾颓只在旦夕之间。梁佩秋知道自己势单力薄,无以挽救湖田窑的败落。可如果试都不试,就这样看着徐忠死去,看着那些窑工无路可走,他将要如何面对柳哥?又如何面对自己的良心? “为什么?就是因为他有权有势,那就是上位者的权利!小梁,你也想变得和徐稚柳一样吗?你要走他走过的路吗?你已经看到他的下场了,还要一意孤行吗?” 王瑜再三诘问,梁佩秋隐忍不发。 他轻笑一声,少年人当真一腔孤勇,后退一步都不肯。 “安庆窑何尝不是我一辈子的心血?小梁,我不与你多言,只你今天出了这道门,日后便不再是我安庆窑的人。” “王叔……” “你去。” 王瑜看着眼前的少年,内心悲喜难言,“你去,别再回来了!” 大约一切都是冥冥中的定数,王瑜的表现虽令人怀疑,可相比于此,徐忠的安危更加紧迫。梁佩秋离开时想到王瑜尚在气头,等事情有了转圜的余地,说不定就能原谅他的冒失,于是一步三回头的,到底还是走了。 可他没经过大风大浪,不懂人心叵测,像是安十九那样步步为营的小人,是不会给他回头机会的。 他打听到安十九晚上会在江水楼包场宴请三窑九会的值年和头首,便早早去了江水楼前等待,不想马车到了跟前,却被人打住。 对方是安十九的仆从,留着短粗的胡须,阴阳怪气地冲他道:“哟,这是谁呀,稀客稀客!我们大名鼎鼎的小神爷怎么在这儿?” 梁佩秋拄着拐杖勉力维持平稳,双手抱拳道:“我有事想求见安大人,劳烦您通禀一声。” “您今日来得可不巧,安大人有要事商议,恐怕不能见你,不如您择日再来?” “不知安大人议事到何时?我可以等他。” “今夜可不是好天气,怕是晚了要下雪,您这腿脚也不方便,我看还是改日再来。” “我真的有很重要的事,烦请您……” 那仆从不等他说完,一缩脖子就往江水楼走去:“你要等就等,我进去给你捎句话,至于大人见不见你,我就做不了主了。” 梁佩秋低头称谢。 那仆从进去躲风,徒留梁佩秋一人立在阶前。入夜后,江水楼一带连着两岸画舫火树银花,锣鼓喧天,安十九同人饮宴至子时,城外宵禁,城内仍旧靡音不绝,直到三更。 诸位理事相继离开后,安十九仍躺在榻上,醉卧美人怀中。仆从在窗边朝外看了一眼,说道:“大人,下雪了。” 安十九咬一颗美人送到嘴边的葡萄,哼着小曲唱了段京戏才幽幽开口:“人还在?” “在的。”仆从特地留意过,“一整晚没挪过脚。” 雪也不知何时开始下的,只看地上一层细细的银霜,应有半个时辰了。梁佩秋似是体力难支,半个身体都压在拐杖上。 “大人,还要晾着他吗?” 没有得到回音,仆从悄悄往里看了眼,见榻上的人已双眼微合,似是睡过去了,便蹑手蹑脚退到屋外合上门。 过了三更天,街上人流渐稀,梁佩秋脚底几乎冻得没了知觉。 受伤后他一心向死,自是没有好好将养,许多次一个人坐在冰凉的地砖上,寒气入骨,入冬后腿便隐隐疼痛起来。若是在屋内,有火盆烤着尚能忍受,只现如今在十二月的寒风里干站了几个时辰,不免吃力。 雪飘下来时,他倒松了口气。行人都回家了,世界安安静静只剩他一人。他仰头看天边的月,细碎的银光洒下来,在脚下铺上一层绵白的沙。沙子细细软软,一脚踩下去,全身的血管都得到舒展似的,他醉心于美妙而孤单的夜,哪怕只以相思作伴,亦是甘愿。 可今晚毕竟不是寻常的夜晚,他一面忧心雪夜寒天在牢狱煎熬的徐忠,一面害怕王瑜怪他不仁,心下平添几分焦急。 就在他踉跄着失去重心,摇摇欲坠时,江水楼的门打开了。 安十九披着银狐皮氅,手抄金丝铜炉,亦如当夜在府门外对徐稚柳一般,端着高高在上的权威,睥睨着梁佩秋。 来求人办事,姿态首先得低。梁佩秋弓着腰,向安十九道明来意,求他高抬贵手,放徐忠一马。 安十九轻轻笑着:“小神爷的脊骨也没我想象得硬嘛,只我想不明白,他徐忠是生是死,和你有什么关系?” 梁佩秋沉默不语,安十九上前,细细打量夜色里少年昳丽的脸孔:“看来世人都是自作聪明之流,任他们编来造去,大约也没想到,你竟对徐谦公有如此深情。” “不、我只是……” “你只是什么?” 梁佩秋说不出来,肩背微微颤抖着,似难以启齿,又似理屈词穷。安十九想起年少入宫时的同伴,灯下看眉目神秀婵娟,颇有妖冶神姿,后来同伴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内庭,令他伤心了许久。此时灯下观梁佩秋,竟有种相似之感,安十九不觉后退一步。 他的心微乱了乱,随即冷冷道:“你不过区区小民,有什么资格让我放徐忠一马?” “我……” 风雪渐而大了,鹅毛般纷纷扬扬。安十九抬起手,一片雪花从指缝中穿过,即在这错目的瞬间,梁佩秋说道:“只要大人用得上,我愿为大人马首是瞻。” 安十九笑了。 “想当初徐谦公也是这样同我说的啊。” 徐稚柳用大龙缸列数他的罪行,要不是干爹拼却半生经营,哪有他戴罪立功的机会?他恐怕早就和同伴一样无声无息地死在内庭了。带着如此的仇恨回到景德镇,即便如何算计人心,他仍旧留了徐阿南一条命。 以为退让一步是海阔天空,不想对方竟变本加厉。 安十九受够了阳奉阴违,表面恭敬,背后偷袭,这样的人他见过太多了,这辈子都不想再给任何人这样的机会。梁佩秋既主动送上门来,就要让他知道,投诚也是要付出代价的,如此才能好好受用。 “小神爷投诚,我自然欢迎,只我生平最厌恶贪婪之人,世上没有两手都占的便宜。” 经历过失去,也许才能懂得拥有的可贵? 安十九再次上前,覆在梁佩秋手上。梁佩秋直觉不舒服,下意识往后缩,拐杖过到安十九手上,他当即失去支撑,直挺挺摔倒在雪地上。 安十九俯视着他,声音冰凉:“徐忠和王瑜,你只能保一个。” 梁佩秋在雪地里等待的这半夜,想明白了一些事。安十九拿捏的明明是安庆窑的把柄,为何不以此整治安庆窑,而是利用把柄威胁王瑜行事,向徐忠下手?他思来想去,可能性只有一个,安庆窑和湖田窑安十九都不想留。 那日安十九的仆从是这么对他说的:“大人,不管安庆窑还是湖田窑,只要当家主事人不是大人您,就一定会有二心。与其如此,大人何不取而代之?您成了当家的,给那些瓷工窑工一碗饭吃,他们定然对您感恩戴德,哪里还敢反您?” 安十九虽一肚子坏水,却从未敢想把湖田窑亦或安庆窑这样有声望的民窑占为己有,乍然听到,不免睁大眼睛:“可我身份有碍……” “这又如何?大人尽可挑选个堪为所用的傀儡,令其代您主管窑务。” “依你看,这傀儡的人选?” “当然属小神爷无二,他的天赋,就是整个大清朝也找不出第二个,大人您手握这样一柄利器,还怕那劳什子的江西巡抚吗?讨得陛下欢心,平步青云还不是早晚的事。” 安十九虽十分向往,但想到此中隐患,仍是摇头:“利器伤人啊。” “大人,用人如器,各取所长,用得好未尝不能事半功倍。我知道大人在担心什么,论谋略,梁佩秋远比不上前头那位,可那位不也驾鹤西去了吗?”仆从贴心道,“那小神爷就是个情种,打住他的七寸,他会好好听话的。” 安十九想想也是,徐稚柳诡计多端,不易为人掌控。梁佩秋就不一样了,面团似的人物,看见街边的野猫无家可归,都会怜悯顿步,就不用说待他至亲至厚的王瑜、徐忠之流了。 只安十九不想重蹈覆辙,所以徐忠和王瑜,必须要先死一个。 至于死谁,就看梁佩秋自己选了。 雪下到后半夜,狮子弄已见全白,唯独院墙后伸出的树梢,依稀可见一节节嶙峋枝节正冒着新芽。梁佩秋一眨不眨地盯着新芽,忽然之间新芽蠕动了一下,覆在枝头的雪簌簌掉落,新芽以肉眼可见的起势,冒出半头绿意。 那绿意一下子将他带回草长莺飞的往日。 他几乎哽咽,语不成调:“柳哥,你在哪里?我好想你。” 第73章 这一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转瞬进入十二月,在送走来访景德镇的海外考察团后,迎来了百采改革第四次讨论会。上头给了压力,希望改革组委能尽快拿出个章程,最好开年后能有一个新气象,故而这几天主流媒体开始竞相播报百采改革的相关新闻。 顾言拿着茶杯从办公区走过,远远一瞥,二三组组长面对面的工位上空了一个,她脚步一转,悠悠朝徐清走去。 “十一点了,看这时间,讨论会应该要结束了?你这次怎么没去?” 徐清正埋头整理元惜时给她的资料,没有抬头,含糊地应了声:“不知道。” 顾言心想山水轮流转,都被踢出改革组了还端个什么劲儿,因下撇撇嘴:“你不担心结果吗?” “担心有什么用?” “那倒也是,不过廖亦凡在现场,有什么消息应该会比后续报导快一点。” 徐清抬起头:“你好像比我更关心结果?” “那当然,毕竟事关我们的未来,万一通过了之后倾轧设计师生存空间怎么办?你之前不是看过方案吗?怎么样,是不是对工业设计、现代陶瓷很不友好?” “我签了保密协议,不能说的。” “这有什么?咱们关上门偷偷说两句,谁知道?就算传了出去,又不犯法。” 徐清也不知她是真关心改革,还是另有深意,想了会说道:“官方会报导的,到时候就知道了。” 顾言看她打太极,轻嗤了声。真当她好奇吗?百采改革根本不可能通过。 倒是江意忍不住好奇,在旁边插嘴:“凡哥这次拿了冠军,破格加入纯元瓷协,你们说他能不能进改革组?如果里面有设计师,能为咱们说说话就好了。” “别人我不清楚,但是廖亦凡,就算改革组委解散了,他也不可能进去的。” “为什么呀?” 顾言似笑非笑:“哪有这么多为什么,好好画你的图,别整天想有的没的。”说罢瞥徐清一眼,拿起水杯,踩着细高跟施施然离去。 徐清觉得顾言那一眼有点胜利者的挑衅意味,想问问徐稚柳有什么看法,一回头见他在躺椅上睡着了,阳光透过落地窗遍洒金芒,将他描摹得宁静致远。徐清想到佛家的金像,血肉之躯有了光芒,那模模糊糊的轮廓就显出一种禅性。 那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距离感。 自那一晚送别胖子回到家后,一连数天他都没什么精神,和他说什么都提不起兴致。夜里好几次下楼没见到他,也不知去了哪里。后来有一晚她特地等在楼下,一直到天明他才回来,整个人形容憔悴,面色苍白,好似一夜间老了十岁,少年感蜕变成一种沧海桑田的悲凉感。 她问他是不是犯了老毛病,他说是,拿出碎片给她看,说熬过这一阵就好了,叫她别担心,她才敢松口气。 想到这儿,徐清拿了条毛毯盖到徐稚柳身上,此时微风拂过,吹动他膝上的诗集。诗集摊着,小小的字体在金光下闪烁。 徐清犹豫了一下,凑过去看,有一页折痕很重,上面是西北的《路人》,里面有一句是:一想到终将是你的路人,便觉得,沦为整个世界的路人,风虽大,都绕过我灵魂。 她很难不想到小梁。 徐稚柳恢复神智后同她讲了许多小梁的事,那个少年善良勇敢,可以媲美世间所有的美好,放在任何一个千秋年代都是静美的画卷,奈何那一个乾隆末年,权阉搅动了浑水,整个江西瓷业政以贿成,一干一方。 他那样的少年,也不知结局会怎样,可惜后世记载太少了。 徐清微微一叹。 在她转身后,徐稚柳睁开眼睛,指腹一下下摩挲泛黄的书页,望着某个方向,眼神逐渐空茫。仔细看的话,不难发现他正在阳光下褪色、虚化,变成透明的颜色,唇瓣浮现一丝异样的血红。 往往只有行将就木的人才会出现这种迹象。 徐稚柳知道自己日子不长了,藏在掌心的瓷片隔着血肉皮肤日日夜夜传递着它的冰冷,告诉他离死期不远了,可他一点也不害怕,只要一想到小梁,他心中就溢满决绝。小梁每日对着荷塘,走在狮子弄,望着墙头,那墙头桂花落了,狮子弄再无又大又圆的月亮,荷花也都枯萎了,可他依旧一日日循环往复,走着他曾经走过的路。 那份见鞍思马的情意,几乎叫他承受不住。他想回去,恨不能一死以偿,可他又不敢死,怕是死了便不能看到最后的结局。 他的小梁啊,太可怜了。他为他断了一条腿才守住春夏碗,而他竟试图阻止春夏碗的修复。他苟且地贪恋着人世,小梁却贪恋着那已经消失的过去。 他无颜面对小梁,可他知道,他一定要守到那结局,否则他永生永世也不会原谅自己。可要看到结局,就得把瓷片还回去。 他知道徐清不会同意。 既无法改写历史,又为那历史结局而感伤,何不好好活着?徐清确实会这样想。如果她提前知道,她不一定不会让那一天到来,只此时的她,囿于洛文文和纯元瓷协的困境,前后夹击,想要重新找到自己在漫漫改革路上的位置,亦如暗夜行舟,云遮雾罩。 她没有时间想太多别的事,当下唯一重要的就是完成四世堂的设计。 元惜时为确保六个设计师能够配合无间,给他们每人划定了一个单元主题,徐清拿到的关键字是“历史”,这就要求她去研究四世堂的历史。元惜时提供了许多资料,里面有一些日文原版书籍,需要对照翻译才能看懂。 她研究了好几天,仍是觉得吃力。问过老师后,吴奕建议她找个懂日文的活体翻译,面对面交流,会更利于她对四世堂历史的了解,同时也能相应地融合中日文化。 说到后来,吴奕暗示她,去过日本交流,会说日文同时懂陶瓷文化的人选,身边就有一个现成的。 徐清不知道要不要去找程逾白,就在这时,讨论会结果出来了——赵亓退出改革组,讨论会暂停。 据说是到了最后投票环节,赵亓临时宣布的退出。剩下双数委员,为避免平票再引来新一轮无休无止的讨论,在紧急商议后,组委决定临时新增一名委员。朱荣和程逾白作为纯元瓷协的主副会长,可各自提名一人。 不说江意,就是洛文文其他同事都跟看到希望似的,觉得廖亦凡很有可能被选中,毕竟作为摩冠杯的黑马冠军,他在这一次大赛里出尽风头,一下子获得全社会的关注,这些天来大小采访不间断,点名找他的合作也多了不少。 这样一个冠军,破格加入纯元瓷协似乎只是战略性提拔的第一步,加入改革组委,才是真正鲤鱼跃龙门的破局。平凡人的内心都有着同样的希冀,这种希冀和中彩票的心理是一样的,毕竟到了改革组委,才是另一种阶级的升级。 回想朱荣在国宴的态度,也像是要重用廖亦凡一样,可出乎意料的是,朱荣提名的人选并非廖亦凡,而是另一个让人大跌眼球的人选——万禾传媒董事长许正南。 朱荣在之后的采访中提到,许正南是个杰出的实业家,九号地更是万禾传媒的项目,程逾白作为先锋官,以“百采改革”为宗旨进行实业实践的就是九号地,那么,作为土地所有人的许正南加入改革组,为九号地的建设方向发表意见参与讨论则是完全合乎情理的。 相应的,支持许正南加入改革组委的声音就很庞大,庞大到完全盖过了程逾白推荐的另一名人选——刘鸿。 这是最让徐清感到诧异的,刘鸿其人,在她刚来到景德镇时就听说过,“刘大雁”的大名可以说闻名遐迩,譬若鸿鹄,鸿儒,鸿燊,刘鸿的这个“鸿”字几可概括他鸿运的一生,在年近五旬时做到大师瓷一门的殿堂级人物,家里门槛被踏破数次。 那时他一年只出三件瓷,任意一件都千金难求,多少人捧着大把的钱来求他,他固守原则,绝不破例。可市场并不满足于此,于是应运而生了另一批大师,程逾白就是其中之一。 作为年轻一辈的佼佼者,程逾白在传统瓷上的造诣并不输给刘鸿之流,反而因其年轻的灵魂,多年手作,孜孜不倦地与自然万物交流,他的瓷品通常会在细节处取胜,极具创新又不乏灵气。 买家们摸刘鸿的瓷,那是小心翼翼,不忍轻碰。摸程逾白的瓷,则是简在我心,爱不释手。 说到底,瓷器都是用来触摸的,不真正触摸它,就始终隔着一层。摸着它,感受它,才能达成彼此间的交流,有脉脉温情在此间流动。 时间一长,“一浮白”盛名在外,“刘大雁”逐渐落于下乘。她记得快要毕业的那一年,刘鸿曾几次公开表态,暗讽年轻人浮躁,一心想着走捷径,沽名钓誉。其意昭然,就差直接点名程逾白,业内公认两人是死对头。 而今,程逾白竟推选死对头刘鸿出任改革组委员,一时间小报消息满天飞,老百姓对于八卦的好奇远大于改革本身,闹到沸沸扬扬时,徐清甚至不知道这是不是程逾白出的奇招。光看结果,确实抢了朱荣的风头。 吴奕听说后也十分震惊,在为徐清引荐日本翻译的这一天,拉着她一起去一瓢饮探究竟。徐清左推右拒,被吴奕板着脸训道:“我上了岁数,天天犯晕,你还让我一个人出门,就不怕我晕倒在路上?” 在他开始哭师门不幸时,徐清及时打住了他的话头。只他们去得不巧,才到一瓢饮门口,就看到刘鸿拿着根鸡毛掸往程逾白背上抽去。 刘鸿大概出门出得急,头发没来得及梳,一把稀疏半白的头发像是鸡窝团在脑门上,外头裹一件深灰色长袄,里面却是背心短裤,露着半截小腿,汗毛都竖了起来,脚上更是一双不伦不类的运动鞋,整个人看起来像极年过半百仍网瘾很重的老顽童。 顾不得左右四邻都循声来看热闹,刘鸿抓起鸡毛掸子,狠狠冲程逾白说道:“老子在家里好生颐养天年,既没挡你的道,又没碍你的眼,好端端的你把我拉下水是什么居心?程逾白,你年纪轻轻,作践到这个份上,实在不要脸!” 转头看到人群里凑热闹的吴奕,一把揪住他的手腕,“吴教授一辈子斗重山齐,桃李天下,怎么有你这种不知羞耻的学生,真是师门不幸!今天你老师也在这儿,你就当着他的面说说,那劳什子的改革跟我有什么关系?你要说不出个好歹来,我就让你老师来问你!” 吴奕听到“师门不幸”,不免讪讪,用眼神示意徐清关门。刘鸿还不肯,非要让大家伙一起评评理。 说到这事,真不怪刘鸿生气,大师瓷最鼎盛的几年,他被程逾白斗了个一败涂地,尔后市场没落,他干脆搬到乡下,远避世俗。只真计较起来,所谓“君子不与小人斗”的自我排解,多少有点憋屈。若没有一浮白,他刘大雁晚年之后纵不能说德高望重,万古长春,也不至于泯然于众。 他好不容易才接受现实的起落,程逾白突然把他拿出来开涮,岂非老鸿儒一生前所未有的奇耻大辱? 刘鸿甩起鸡毛掸子,全身火力集中到一处,这一下抽过去,程逾白不躲不闪,只听“咔嚓”一声,鸡毛掸子横空断成两截。 程逾白吃不住力,往前一个趔趄,手撞到篱笆上的铁丝,刮出一条血痕。 刘鸿傻了。 第74章 刘鸿不知道程逾白为什么不躲,只他不躲,更像是一种手段。刘鸿怕极程逾白的手段,当年埃尔第一次访华,正是他和程逾白掐得最狠时。程逾白诱他送作品去参加良器评选,说是一旦获奖,将是一笔吹到晚年都不会腻味的谈资。 他一辈子两袖清风,淡泊名利,万事都看得很开,也不知道为什么临到老了,开始在意起后世对自己的评价。眼看程逾白借着纯元瓷协一步登天,在大师圈混得风生水起,他虽感不屑,也不得不承认,国情如此,他想要更上一层,少不得多出来走动走动,给自己搞些个头衔荣誉等,故而明晓得这个对头主动献策必有猫腻,可还是忍不住心动,以至于人近黄昏,颜面尽失。 那是刘鸿一辈子丢过最大的脸。 他一想到那些新仇旧恨,手不住地发抖:“你为什么不躲?”他后退一步到吴奕身边,似是无措又似是气恼地扔掉半截鸡毛掸子,再次冲程逾白高声道,“你别以为不躲,我就会放过你。” 程逾白随手扯过纸巾掖住伤口,说道:“我挨这一下,至少能堵住你的嘴。你声音那么大,嚷得前后三条街都听到了,我怎么敢奢望你放过我。” “你……”刘鸿咬牙道,“你也甭跟我绕弯子,扯些有的没的,那什么改革组,我是绝对不会去的!” “话别说得太早,你不是一直想博个美名吗?” 提到这个,刘鸿就气不打一处来,前几年曝光了一批以“中华”为字样的非法组织,专门利用中老年人的空虚和虚荣,为他们营造“虚假荣誉”,以此掏空他们的退休金和家底,严重的倾家荡产也不在少数。家里孩子看到新闻后纷纷拿给他看,明里暗里提醒他保重晚节,他一把岁数竟受此屈辱,老脸羞臊得说不出话来。 什么叫做虚假荣誉?他勤勤恳恳一辈子,曾几何时也是大师瓷里的红顶大儒,想留个身后的美名有什么错?偏身涉程逾白挖的陷阱,一失足,险成千古恨。 “你还敢说,要不是听了你的鬼话,我何至于被人耻笑这么多年!”刘鸿牙齿颤颤,“程逾白,你这人……你这人当真害人不浅!” 那一年他们一起送作品去参选良器,结果只有程逾白和赵亓的作品入围,他在首轮就被刷了下去。真计较起来,大师名落孙山不能算作丢丑,李安也不能保证每一部影片都能冲击奥斯卡,丑就丑在,刘鸿输给了作为小辈的程逾白。 这两人本就是大师瓷里最极致的个例,互相较劲数年,刘大雁一次次输给一浮白,可不就验证了那句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吗? 这句评价于刘鸿而言,无异于杀人诛心。 “你逢人就说听了我的唆使,我就不懂,是我拿刀架着你的脖子逼你了吗?”程逾白纳罕不已,“你还说换了谁都行,偏我不行。我不懂,为什么就我不行?” “你怎么上位的心里没点数吗?就你这样的渣滓能都入围,料想那比赛也是弄虚作假!” 刘鸿扫视一瓢饮的一花一木,眼里尽是鄙夷。他认定程逾白是欺世盗名的骗子,靠钻营往上爬,和他的花圃一样都是花架子,没个实底。 程逾白被他鄙夷了多年,倒没觉得有什么,只是说:“可惜,你最鄙夷的,恰恰是你得不到的。” “你!” “如果你认定良器弄虚作假,又何必为此耿耿于怀?” 刘鸿一愣,程逾白又道,“坦白讲,你现在对我没有任何威胁,我也不会无聊到拿你开涮,我没那个时间精力。刘老,既然话说到这份上,我也不怕跟您交个实底,任何事情都可能出现,唯独百采改革,我不会开玩笑。咱们的老黄历该翻过去了,现在就是这么个机会摆在面前,您到底想不想要?” “你程逾白提倡的改革,能结出什么好果子?”刘鸿觉得这话不免失风度,又道,“你就不怕我进了改革组大力地反对你?抨击你?我不仅不会支持你的改革,还要说服那些支持的人都来反对你,到那时你再反悔可就来不及了!” 程逾白不和他多说,拿出方案递给他。徐清眼见密封袋上“百采改革”四个大字,下意识拧了拧眉。 程逾白察觉她的动作,特地停了停,看她没有了下文,一时有点讶异,只很快就转移目光:“我不要你签保密协议,你只需要看完,再给我答复。刘鸿,你自诩光明磊落,我相信你不会违背自己的良心。” 刘鸿被噎得没话说,气呼呼地找了张椅子坐下来翻看方案。 吴奕趁这功夫和程逾白闲聊,故作不快道:“怎么,以你老师我的声望,没资格进改革组吗?这种好事怎么也不想着我?” 程逾白这才扔掉纸巾,走到一旁水池冲洗伤口。上面台子上摆了高低瓶器,有一株小黄花插在裸白釉窄口瓶里,已经蔫了唧的快要死了。 程逾白随手拨了下小黄花耷拉的脑袋,对吴奕说:“我要是提名您,会不会太明显了?您认为那帮家伙能同意吗?” “怎么不能同意?我在全国开设鸣泉茶庄,以茶文化普及陶瓷,不比许正南更有说服力?” “就是您做得太好了,公然提您,反对派才要剥我的皮,骂我用人唯亲。”说到底,他是不想把吴奕卷进来,且他知道吴奕并不看重这些虚名,主动提起,不过是为了打消刘鸿的疑虑。 “这要换了别人,我肯定不能同意,也就是刘老高风亮节,让我说不出一个不字来。只你小子做事太张扬,又没什么耐心,以后请老泰山出面,一定要先跟人商量好。瞧这一个措手不及给人气的,你这一棒子不算白挨。” 程逾白笑着称是,以后一定注意。刘鸿看他们两师徒一唱一和,轻哼一声,将目光移到文件上。 小七过来奉茶,特地给徐清捻了极品白茶。几个老爷们都是寻常白瓷盏,只她是仿建窑兔毫黑盏,摆在一起一对比,待遇相差太大,连吴奕都看不过去了,要对程逾白说教。 程逾白二话不说,提脚踹小七。 吴奕一看情形不对,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小院里忽而静了一瞬,这其中暗流涌动,只刘鸿一人没有注意,他先是翻看了两页,尔后从口袋里扒拉出老花镜戴上,又细细看了一会儿,嘴角逐渐抿成一条线。 程逾白适时把茶推到他面前,说道:“我始终记得您曾经说过,外面的世界有太多牛鬼蛇神,真真假假,不能靠一双眼睛下判断,得切身体会,平心而论。我的手再怎么长也伸不到良器去,不管您信不信,我当时劝您全出自于真心。” “你会有这种好心?” “我承认以前年轻气盛,没少招惹您。” “哼。” 刘鸿翻了翻白眼,一张嘴虽硬得很,同时心里也明白得很,可如果承认程逾白是真心,不就承认自己不如他吗?他起身说道:“你不用说了,我不会同意。” 程逾白知道刘鸿的顽固,也没想一次劝服他,只看他长袄空空,压不住风,半截小腿还露在外面,便拿了件大衣给他,谁知刘鸿拒不接受,甩手扔在门前:“我就是冻死,也不会受你的恩惠。” 程逾白倒给气笑了:“好呀,那你就冻死!反正成败都在你,除了你,谁也不会将心比心,体谅你的苍老、退步和默默无闻!你看你,连眼睛都花了,还指望自己跟从前一样吗?在乡下躲了一阵,人都躲废了!” “谁、谁躲了?” “躲没躲的你心里有数。”程逾白声音冷锐,“刘鸿,我今天就把话撂在这里,错过这次机会,你到死都别想再起复。市场早不是十年前的市场,和你一样的大师一抓一大把,要么早早改行退圈,怡情山水,安度晚年,要么就在犄角旮旯,安静地落灰等死。你既不甘,不肯释怀,又何必端着?服老就这么难?” 刘鸿用力一甩袖,大步离去。偏程逾白不肯放过他,追上来骂道:“你年轻时不是很有骨气吗?谁说你不行,你就要跟谁干到底。现在我就在这里,等着你来干倒我!” “你……你不必激我。” “刘老,我知你半生耕耘,为弘扬传统陶瓷呕心沥血,没有你,也不会有大师瓷的十年兴盛。” 如果说十大瓷厂消失后至今的三十年里,景德镇还出现过另外一个辉煌时期,除了以刘鸿为首的大师时代,别无二选。 其盛时的较量,无一不展现大国风采,古都底蕴。那时景德镇遍地瓷音,不绝于耳,胜如当年窑火不灭,那是程逾白期待看到的一个时代。或许十大瓷厂的工业时代无以复辟,但群雄争霸,百家争鸣的时代,一定会到来。 譬若刘鸿这样的经世大儒,在角落里蒙尘实在可惜。程逾白说:“你若信我,我给你一个善终。” 什么才是刘鸿想要的善终?徐清以为,进入改革组,或许会成全他未竟的“铭记”,可现实会如程逾白说得这么容易吗? 在送走刘鸿后,吴奕叫小七去做饭,准备和程逾白喝一杯。徐清作为“离开就是师门不幸”的孽徒,不得不留下作陪。 席间提到赵亓的退出,徐清好奇国展之后发生了什么,竟会让赵亓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程逾白觉得好笑:“你是不是以为我又动了什么手脚?” 徐清谨守“退回原位”的分寸:“不方便说的话,就当我没问过。” “能有什么不方便?赵亓公开表示对改革一反到底,这小子早就玩不出花样了。” 吴奕啜口小酒,酒香搅动齿颊。他舒服地眯起眼睛:“我估摸着赵亓是过不了心里那道关,又不能再公开说什么支持的话,自己打自己脸不说,还会破坏人民群众对改革的印象,两相之下只能退出,以此给你一个回报,我说的对?” 赵亓若不退出,其代表的就是反对。眼下他退出,给程逾白争取一线机会,也算他为改革尽了份心力。 程逾白低头布菜,把辛辣刺激的菜色换到自己这边来。 吴奕心领神会,和他碰杯,那些“不言之”就在酒水里了。 其实在不久前的一个深夜,应是赵亓煤气中毒住院的那一夜,当程逾白形单影只走在街头的那个夜晚,吴奕曾经见过他。 严格说来,是他起夜的时候在窗外发现了程逾白,他相信如果自己不起夜的话,会有两种可能,一个是程逾白会等他到天亮,另一个则是第二天起来后一切如常,什么都没有发生。 那时他没有答案,只现在让去选,他倾向于后一个可能性。 他并不知道那一晚程逾白经历了什么,对徐清说了什么,但看着面前落寞寡合的年轻男人,心口忽而钝钝地撞了一下。 他才发现,这条路几乎是程逾白一个人在走。 程逾白坐在路牙子上,烟蒂掉了一地。他问吴奕:“我会不会变得和朱荣一样?” 究竟他做了什么,要做什么,才会担心自己变得和朱荣一样?如果他用赵亓的名字去博良器的荣誉,以此掣肘百采改革,是否是另一重腐败的开始?曾经他坚信的权威、规则和法理,在利益面前好似变得模糊起来。 程逾白有很多的情绪,害怕,不安,彷徨,犹豫…… 吴奕问他:“你后悔吗?” 他说:“我不后悔。” “那你就去做。” “如果赵亓……” “你担心即便和赵亓达成一致,他也有可能背叛你?”吴奕笑了,“一白,你明明已经预料到结果,何必多此一举?说到底,你还是不甘心?你不相信譬若赵亓这样的人,也会舍弃正义?” “我……” “不试一试,谁能确保结果如何?” 现在,答案在他们面前了。 程逾白送酒到唇边,想到那一晚吴奕对他说:“保不保赵亓,是你的修行,至于赵亓怎么做,是他的修行。” 师父领进门,修行靠个人。在任何一个行当,这句话都是实用的,一个人决定如何走下去,完全取决于自己。吴奕也相信,就算那一晚他没有见到程逾白,程逾白还是会放过赵亓。 这个孩子骨子里有种神性,这种神性让他变得极致理想,又极致现实。可相比于此,作为老师、长辈或是朋友,他更希望看到这个他的人欲。 …… 徐清看他们打哑谜,也不多问。到了后半场,程逾白见她一言不发,主动开口:“你今天怎么没去现场?” “有点事。” 程逾白不相信她的借口,她要做什么,谁拦得住? “朱荣对你动手了?” “他能做什么?” 充其量就是打压而已,撤去原先她在瓷协的职位,再伙合一帮人孤立她。她还没晓事时就经历过一次次相似的冰河时期,早就习惯了。 “我会回去的。”徐清说。 那才是她的战场。 程逾白瞥见她手边的兔毫黑盏,里头白茶浮沫,分毫未减。他笑一笑,低下头去:“好,我等你。” 第75章 几天后,纯元瓷协公布改革组名单,新增委员许正南。据知情人透露,当天纯元瓷协的高管会议上争吵剧烈,有人提出反驳要求重议,被朱荣强行压了下去。事后记者采访程逾白,程逾白绷着脸一句话没说。朱荣则是含糊其辞,表示有争议都是正常的,许正南完全符合民众预期和竞选流程。 当晚朱荣就被记者拍到参加许正南的饭局,在座几乎都是商界名流,一行人饮宴至凌晨才散去,之后司机把朱荣送回长山路上的梧桐公寓,和他约定好明早来接的时间,径自离去。 朱荣在路边醒了会酒才回家,进了门看到玄关处有双女鞋,眉头不自觉皱起。 “你怎么来了?” “回来了?怎么这么晚,我等你好久呀。”女人听到声音从沙发上坐起,理了理头发,打开冰箱拿了瓶水,转身回到沙发递给男人。 朱荣不接,面色阴沉地盯着她。女人被看得有点发毛,给他拧开瓶盖,靠在男人肩上说道:“知道了,以后来之前先跟你说一声好?” 朱荣喝了口凉水,心情舒展许多,问她:“有事?” “这次竞选怎么这么快有结果?” “临到年底,处处都要写报告向上汇报成果,百采改革的提案拖了大半年还没议出下一步,上头也有点急了。” 朱荣恰恰是为这一点而烦不胜烦,程逾白近来改了对策,开始向上活动,弄得他腹背受敌。好在这次许正南底子够扎实,名头也正,才没让程逾白得逞。 “还说呢,之前不是请你帮忙,让我那个对头进你们瓷协嘛,也不知道他哪来的自信,以为得了你的提携,这次铁定能进改革组,谁知道你提都没提他,反过来他倒怪我在背后捣乱,说我给你吹耳旁风了。”女人拧开沙发旁的小灯,镂空玻璃罩投出零碎星光,幽暗的客厅顿时平添几分暧昧。 女人趴在朱荣边上,笑着问,“我给你吹耳旁风了吗?” 朱荣扫她一眼,女人保养得宜,只眼角有几道细纹,为了遮去皱纹,她多余地画了个浓妆,灯下看着,像是套了张人皮面具。 这人恰是顾言。 朱荣不动声色地推开她:“廖亦凡跟你吵了?” “是呀,缠着我吵了好几天,一直到今天定下许正南才死心,下午开会都没给我好脸呢。”顾言轻笑,“真是狂妄,当全世界就他一个聪明人?还是真拿我当傻子?没得势就这样,真让他得势了,哪还有我说话的地方?” “他的确是个人才。” “怎么?”顾言察觉到什么,追问道,“他也去找你了?” “倒没有直接找我,也不知他找谁打通的关系,一层层向上贿赂,竟让我一个办公室主任来替他说好话。” “还有这种事?”顾言先是惊讶,尔后想了一下,“估计是江意那个蠢货,听了他的甜言蜜语,脑子一热就去求她小姨了。” 朱荣说了个名字,顾言点点头:“江意天天都在办公室说小姨小姨怎么样,生怕别人不知道她在纯元有人,正好她对廖亦凡又有点意思,都主动替他去徐清组里当卧底了,替他说说好话有什么难?她小姨摊上个作精怪,也真是倒霉。” 朱荣记得这么个人,还是因为摩冠杯初筛阶段,程逾白忽然给这人降职了。他当时忙着其他事没有放在心上,现在一想,估计和这个江意或是洛文文其他人脱不了干系。 “不管怎么说,能让我办公室主任替他说好话,也是他的本事。” 他身边的人都知道他的脾性,一般甜头根本不会放在眼里,这个廖亦凡一定有过人之处。 说到廖亦凡,朱荣神色略变了变。起初他找到赵亓时,料想赵亓在事业低谷,人生也有诸多失意,一定会扛不住诱惑跟他合作,没想到机缘巧合看到赵亓的刻线系列作品,继而发现“替名”的端倪。赵亓也当真禁不起试探,三两句话就暴露了自己给人当枪手的事实。 鉴于赵亓不肯买他的账,他只能以此为把柄,逼迫赵亓就范。 后来,一直到“秋山”面世,他才知道让赵亓替名创作的人叫廖亦凡。廖亦凡是哪门子的人物?调查之后他才发现,廖亦凡的人际关系相当复杂,不仅让赵亓给他当枪手,同时还是徐清和程逾白的老同学。 那时埃尔计划访问景德镇,赵亓铁了心要中断和他的合作,他挽留几次无果,最后不得不用“秋山”警告他。他预感“秋山”的暴露很快会引发程逾白的猜疑,只没想到程逾白反应那么快,也幸而赵亓太怕合作的事情泄露,一直咬得很紧,没敢松口。 不过临时退出改革组,着实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想到这里,他长出一口浊气。 “赵亓实在不让我省心。” “他现在在哪里?” “我叫人盯着他,你不用担心。” 顾言看他猜到自己的来意,便也不再遮掩:“他突然整这一下,真是吓坏我了,咱们做的事要不先停一停,最近风声太紧了。” “当初尝甜头的时候你怎么不怕?现在怕是不是晚了?”朱荣一时心急,口吻难免重了点,见她神色转冷,靠过去拍拍她的肩,“赵亓要真敢说什么,当初就不会想到用死来解决所有事了。那会儿程逾白在医院逼得多紧?他愣是一个字没说,可见有多怕这个事流传出去。” 一个怕连累女儿宁死也要守住秘密的人,怎么会自毁长城? “他最多也就是良心过不去,退出改革组给程逾白让路,别的不敢的,你放心好了。” “那十八号公馆拍卖,还是如期举行?” “货已经配齐了。” 顾言仍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朱荣不得不打起精神安抚她。遇见这种大事,女人要是以什么第六感、直觉说事,非但没有一点说服力,还要被男人嫌弃。 她张了张嘴,话又咽回肚子,只提醒他多事之秋,万事小心。 朱荣想到程逾白,刺棵子粘到裤腿上,想甩甩不掉,当真一团乱麻。两人说着说着又起了口角,朱荣让顾言不要杯弓蛇影,听到一点风声就坐不住,岂不更招人怀疑?他才刚推选许正南进改革组,到处都有人关注他的行踪,万一被记者拍到怎么办?顾言还没来得及解释,就被他下达逐客令。 朱荣这个人,有情的时候真有情,无情的时候真无情,偏他口口声声说为大局考虑,让她讲不出一个反驳的字眼。想想这些年同他厮混在一起,也就是各取所需而已,怎么临到了了,她倒生出点不舍来? 顾言觉得好笑,一个人在寒冷的山道上走了很久才叫到一辆车,第二天不出意外地发烧了。 徐清从办公室外头走过,看到顾言一个接一个喷嚏,垃圾桶里的纸巾快要溢出来,就去和行政说流感高发期,要小心流行病传染,于是十分钟后,顾言就被紧急送去了医院。 她一走,徐清也拿上包出门。 这阵子顾言盯她盯得太紧,走到哪儿都要交代行程,她有点烦了,加上今天约了许小贺,不方便给她知道,只好听徐稚柳的建议,给顾言告了回黑状。 两人从洛文文出来,徐清还有点脸热,问徐稚柳:“你之前做过这种事吗?” “经常,三窑九会里一旦有我不好当面处理的老前辈,我就会去跟上面告状,有时候还要装委屈,装穷,装难,各种装相都有过的,你也知道徐叔长在酒桶里,喝醉了天塌下来都不管,我那时年纪小,压不住场,也实在没法子。”俗话说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徐稚柳很坦然,“我看顾言和廖亦凡就经常去找老板告状哭穷,你也应该学学。” 徐清虚心受教,表示下次一定会好好表现。 许小贺今天开了一辆骚粉色超跑,停在路边格外惹眼,徐清担心被洛文文的同事看到,连跑两步上车,催促他快点离开。 许小贺老大不高兴:“给人当司机就算了,还让我做贼一样。怎么?我是你见不得光的秘密情人吗?” 徐清不跟他插科打诨,直接问他:“你爸进了改革组,这事你知道吗?” 许小贺一叹:“我就知道您贵人事忙,要不是出了什么事,哪会想起打入冷宫的我?上回来求我办事时是什么光景,我都快想不起来了。” “中午我请你吃饭。” “行,算你有良心。” 许小贺这才挑起嘴角,油门一踩,轰隆隆的引擎声炸响一条街。许小贺问她吃什么,徐清找了家西餐厅,趁许小贺停车的功夫,打包一份薯条汉堡,偷偷塞给徐稚柳。 徐稚柳尝到了垃圾食品的快乐,偶尔也没有节制,嘴上说着不要了,却还是动作熟练地撕开包装,拿起薯条沾番茄酱。 许小贺对此一无所知,当他对面只坐着徐清,搔首弄姿地理了理蓬松时尚的刘海,说:“下午我带你去个地方。” “和你爸有关?” “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吗?这都能猜到!”许小贺浮夸地瞪大眼睛,见徐清没接茬,白了她一眼,“我和许正南什么关系你知道的,不瞒你,我们并不住在一起,不过前几天我妈生日,我还是回了趟家,正好听到他跟人打电话,说什么有批货很重要,要派心腹去接。” 这事儿本来寻常,不过卡在改革组这个微妙的时间节点,加上许正南千叮咛万嘱咐,说货物很重要,一定要小心谨慎,许小贺不免多长了个心眼,趁许正南不注意,溜进书房翻到交货单拍了张照片,时间就在今天下午。 “之前他跟程逾白穿一条裤子,好得跟亲兄弟一样,这才多久就跟朱荣搞到了一起?” 许小贺自然地想到,一定是许正南和程逾白的利益小分队因为什么事关系崩了,继而又勾搭上朱荣。他啧啧嘴,“虽然他是我老子,但这吃相是真难看。” 徐清看交货单地址在三宝蓬,距离主城区有点距离。她怕错过交接货,拿起的菜单又放下了:“我们现在去。” “你急什么?先给爷把肚子填饱。”许小贺大手一划,点了七八样,“你上次让我找的那个人,后来有进展了吗?” 徐清还想着交货单的事,神情有些敷衍:“还行。” “什么叫还行?到底找着没?要不要我再帮你联系看看?” “不用,先放一放。” “放着干嘛?那人都把你黑成锅盔了,你还能忍?”他查过了,那家伙设计陷害的是她大学同学,而那个大学同学就是当初抄袭她的罪魁祸首,其关系看着冗杂,仔细一想不会那么巧,应该是熟人作案,所以他合理推测,“是程逾白?” “不是。” “不是你心软什么?” 徐清抬眼看他。 许小贺被盯了一阵,忽然一拍脑门:“我知道了,你是想放长线钓大鱼,对不对?” “你到底想说什么?” 他不是罗里嗦的性子,之前几次求他帮忙都很爽快,怎么今天这么多废话?徐清觉得许小贺有点反常。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我哪有事瞒着你,恨不得心肝都掏出来了。”许小贺不看她,佯装对着手机整理帅气的金毛,“我就是想提醒你,别忘了咱俩的合作关系,你欠我太多了,一定要还,知道吗?” 徐清点点头:“快吃。” “那说好咯,你不能骗我。”许小贺又抬头,目光灼热,“你要是骗我,以后我就不帮你了。” 第76章 三宝蓬是景德镇另一个新兴部落,相比陶溪川大学生群体和买手店、集成店群体所代表的创新、潮流,快节奏,这里更像是一个远避世俗的桃源,更倾向于慢生活的创造与设计师、艺术家的沉淀。 他们要去的地方,在三宝蓬以南一个偏僻的村落。奈何许小贺的超跑太金贵,山路走了一半就熄火了。许小贺在车内上演高难度动作,像蜘蛛侠一样盲目寻找问题,还让徐清爬到车前盖去检查发动机。徐清瞥他一眼,果断下车打电话。 徐稚柳也跟着踉跄地冲下车。 他长手长脚,缩在后座腰酸背痛,加上许小贺车技堪忧,他被颠得脸色发青,一下车就跑到路边干呕起来。 徐清没找到信号,回到车上拿了瓶水递给他。徐稚柳余光中瞥见许小贺还在尝试钻车前盖,就接过水喝了几口,问她:“现在怎么办?” 徐清打量许小贺的背影,声音压在喉咙里:“你看这个事像巧合吗?” “嗯?” “他可能是故意的。” 许小贺应该是走到一半突然后悔了,中午在餐厅说的那些话已经让她感到莫名,现在又整这一出,不想怀疑都难。 “他有事情瞒着我。” 现在车停在一个山坳里,就是这么巧,附近贴着电网维修的标志,电话也拨不出去。徐稚柳平复了一会儿,和她说:“往前走一走。” “好。” 他们没有支会许小贺,径自朝前走。拐过一道弯,迎面开来一辆皮卡。 皮卡前座两个男人都穿着皮夹克,剃板寸头,体格魁梧,面容严肃,看起来凶神恶煞。由于气质和普通人差得太多,徐清下意识觉得不对劲,脚步一顿,在徐稚柳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快步上前拦车。 对方本不想停,奈何她冲到对面车道来,拐弯处又狭窄,从旁绕去难免危险,只得一个急刹。轮胎在泥土路上紧急制动,刨出一道又深又长的胎痕,足见里面装满了货物。 驾驶座上半边脸有纹身的男人一停下车就冲下来骂道:“你不想活了?” 徐清赶忙道歉,理由也是现成的,说和男朋友来三宝蓬玩,车在半路抛锚了,想搭他们的皮卡回城。她领着对方往前走两步,骚粉就出现在眼前,里面确实有个男人正卡在车前盖里,奋力地扭着屁股。 对方不疑有他,当她一时情急,语气缓和了一些,却仍是拒绝:“我们车上都装满了,不能载人。” “那车座里?” “待会还要去接朋友,没多余的位置。” 徐清尝试打商量,说接到朋友她就下车,对方不听,让她往旁边站站。徐清还想说什么,副驾驶车座里的男人探出头来,快声道:“上车,别废话了!” 徐清看他们行事小心,态度坚决,更加确定车里有猫腻,冲徐稚柳使了个眼色。可怜弱不禁风的徐大才子,肚子里还在翻江倒海,不得已又掀开皮卡后的绿布,悄悄翻上车去。 徐清为了不打草惊蛇,气恼地瞪了对方一眼,等徐稚柳上车后才不情不愿退到一旁。 皮卡在泥地里掀起一阵尘土,徐清走回许小贺身边,看他捣腾了一会儿,说:“交货时间已经过了,现在去也来不及了,你这车还能不能修好?修不好的话,不如我们先下山,再叫人上来挪车?” 许小贺一听要下山,马上说:“能修好,再等我一会儿。” 于是,五分钟后骚粉生龙活虎地冲下山头。路上许小贺一直埋怨骚粉不听话,扬言要把它卖掉。徐清看他在一旁演得起劲,没有叫停。 到了市区后,她说要回公司处理工作,让许小贺就近放下她。许小贺为着今天的事有点磨叽,慢吞吞给她送到路边,还说:“下回我请你吃饭。” 徐清似笑非笑:“不是鸿门宴?” “说什么呢。” “没什么,那下次再约。” “好。” 许小贺有心事,没多留意她的神色,自什么都没察觉,很快离去。 徐清转头回家等徐稚柳。 一直到半夜,徐稚柳才狼狈而归。徐大才子不是头一回走山路,幼年家贫时没有马车,徒步翻山越岭从不觉得有什么,后来到了湖田窑,徐忠先给他配了辆驴车,待他开始掌事,才给他配一辆马车,偶外出办事也会在山里颠簸,只从来没有像今天一样头晕目眩,脾胃不适,一回到家他就躺到了沙发上。 徐清拿晕车药给他吃,给他贴上晕车贴,他缓了好一会儿,报出个地址:“白玉兰公馆。” 徐清觉得耳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徐稚柳提醒她:“十八号。” 她一拍脑门想了起来,十八号白玉兰公馆有一场私人拍卖会,之前她去找吴奕介绍翻译时,在鸣泉茶庄见过邀请函。邀请函上是一朵手绘的白玉兰,虽然只有寥寥几笔,但神韵非凡,她印象很深。 但是,这和“货物”有什么关系? 徐稚柳说,皮卡后座装了七八只木箱。箱子份量很重,外面都用封条钉死了,从木头缝隙看进去,里面塞满了稻草,什么都看不见。 只从稻草里头隐约可见的青色竹条来看,他推测所谓货物,应该是一批古董。 清朝时景德镇陶瓷行业垄断的现象非常严重,任何一位想要采购瓷器的客商,不管中国人还是外国人、坯户、窑户还是红店,想要买瓷器,必须去瓷行。 瓷行垄断了整个瓷器销售链,客商告诉他们要买什么瓷器,却不能自己挑,瓷行会指派汇色行给客商挑瓷器,瓷行再根据成色定价,然后找来茭草行包装。这就是为什么湖田窑、安庆窑这样的大户需要跟八十行当打交道的原因,每行都有每行的规矩和办事流程,茭草行也不外如是。 茭草就是用竹篾和稻草将瓷器进行包扎,主要由两个技术好的人同时进行,称为上下手。上手跨马坐在长凳上,将叠好的瓷器形成瓷柱子放好,然后按照特殊翻转法,垫草衣和给草结头打扭,继而交给下手扎篾。 篾要扎好几次,其中讲究很多,最后一次扎篾是用不同颜色来区分上等瓷和下等瓷。 徐稚柳后来看过资料,民国19年时,景德镇尚存茭草行还有140多户,工人2000多,后来生产力大爆发,一些旧条就被废除了,到如今还晓得用稻草和竹条来进行结扎的大多是老手,且一般用于古董器物。 景德镇要说最多的,那肯定是瓷器无疑,所以,徐稚柳几乎第一时间断定木头箱里装的是古董瓷,这批古董瓷最后到达的地方是白玉兰公馆。 公馆外设了关卡,安保严格,进出车辆都要进行红外检测。他本想随车一起进去探查情况,结果一靠近,红外检测仪就滴滴响个不停,为此惊动了整座公馆的保安,将皮卡团团包围。 他无可奈何,只好先行下车。原打算等保安下班再伺机潜入,不想公馆实行交班制,他一直等到凌晨,仍没有找到任何机会,只能无功而返。 徐清听完之后沉默了很久。 徐稚柳留她一个人想事情,去厨房拿晚餐,是两客牛排。中午有许小贺在,他不方便使用餐具,现在好了,不用担心被人发现,他可以尽情地享用美食的快乐。过去那些年他几乎没什么口腹之欲,哪怕想念家乡的风味和母亲的手艺,很多时候忍一忍就能挺过去,可小梁不一样,他似乎生活在一个贫困又很温馨的家庭,即便到了安庆窑,也常能在市井挖掘到好吃的餐食。 有一次他生病,小梁带他走街串巷,发现许多他原先并未留意的小馆子,里面美味十足,譬如酱烧肘子、八宝鸭、驴打滚、艾窝窝,爆羊头,每一样都很合他心意。 徐清偶尔也会打包好吃的回来,现代的便利让他尝到了有别于清朝时更多的味道和更新奇的烹饪方式,那些味道或辛辣刺激,或香甜软糯,无限包容着他挑剔的味蕾,却让他常常陷入一种忧郁。 他发现很多年前共享大海碗的意义在这里没有得到体现,究其根本是因为他想念小梁,想和他分享所有的快乐,只这一切无从实现了。也不知徐清是哪一天发现的,后来她总会订两份餐。就像眼前的牛排,一份给他,一份则是给他不能说的秘密。 徐清看他吃得很慢,等不及了,拿瓶水回到餐桌继续跟他讨论:“你有没有发现其他不对劲的地方?” 徐稚柳等嘴里没食物了才说话:“光从运输来看的话,似乎没什么问题。” 许正南派人去押货,如果是为了十八号的私人拍卖,那么里面的古董必定价值不菲,安保严格点也合情合理,包括下午去押货的两个男人,现在看来应该都是有点拳脚的。 只有一点,徐清始终没想明白:“我看到了交货单,交货方一栏是空着的,没有姓名。这合理吗?拍卖用的古董交接,单子上甚至没写清楚买卖双方的身份?” “那就有一种可能性。” “什么?” 徐稚柳不紧不慢地吃完最后一口牛排,放下刀叉,擦了擦手:“通常在黑市进行交易时,出于一手买卖的关系,双方不会详细标明身份地址和联系方式,行业里也有不成文的规矩,到了黑市,就是买家自己承担风险责任。” 一般私人收藏,就算经过专业机构检验,在交接货物途中也可能造假或者因为买卖双方的个人问题而产生纠纷,所以通常都是一锤子买卖,离开现场后就等于银货两讫,互不相干。 能在白玉兰公馆进行私人拍卖的组织人和买家应该都非富即贵,这样一个面对高端客户群体的私人交易,却采用“暗布”的形式进行交易,其更大的一个可能性是——这批古董有问题。 “难道是非法流通?” “也有可能是赝品。” 徐清一愣,随即恍然大悟。 “你还记得瓷博会那天碎掉的两只古董花瓶吗?如果不是程逾白自导自演,那就证明瓷博会的主办方背后也有问题。那批足够以假乱真的赝品古瓷,在景德镇或许不是第一次流通,或许还有一个潜在的成熟的市场。” “所以你认为是赝品古董的可能性更大?” “如果是偷渡文物,我不确定以现在的法律会如何量刑,但在清朝,偷渡的代价比作假要大太多了,操作起来也不容易,远不如作假来得实在可行。” 消息闭塞让景德镇以外的北方对陶瓷的认知类如三岁小儿,有些在本地根本卖不出去的低等瓷,到了那里都是宝贝。同样的道理,在现代社会古董有多罕见,其“潜在价值”就有多大。 “就是元惜时,当初也没看出那件瓷器作假,仿古仿到极致,外行哪有本事识破?”行家也得到程逾白的层级才能辨一辩真伪,可景德镇能有多少这样的行家?徐稚柳对仿古不甚精通,却犹记得当日在瓷博会为技法无穷而魂牵梦萦的心绪,那位仿古高手,实在厉害。 徐清想一想,这年头不比过去,要偷渡瞒过海关等于天方夜谭,相比较起来,赝品的可能性确实更大。 这就难怪许小贺会临阵脱逃了,他肯定知道什么。 徐稚柳问她:“要去吗?” “我们还有别的选择吗?” 要想重新回到改革组,许正南临时改变阵营的这一背后,可能是她唯一的希望了?眼下许小贺是指望不上了,还得找吴奕。 徐清特地买了两盆一米五高的发财树,装饰好圣诞节饰品,第一时间送到鸣泉茶庄。吴奕看着发财树上一闪一闪的“流芳千古”灯牌,太阳穴略抽了抽。 听完她的诉求后,吴奕问:“你知道白玉兰公馆的由来吗?” 徐清摇摇头,吴奕料想她一定没做功课,否则她不会妄想通过他就能混进公馆,故而摆摆手:“做事别莽撞,你先坐下来,我跟你慢慢说。” 吴奕掌了茶案,开始烧水,顺带让人把发财树挪到看不见的地方去,等水开了才悠悠开口:“白玉兰公馆是私人所有,百年前它的主人名叫王寅。说起来,这个王寅和一白还有点八竿子能打到的关系……”? 第77章 此时城市的另一个角落,也在提到同样一个名字——王寅。 程逾白说:“她是我曾祖父的一个学生,和我祖父差不多年纪,祖上是书香人家,白玉兰公馆一代代传下来,最后经王寅到了她女儿手上,她女儿叫王昴。” “这名字怎么有点男性化。” “昴是星宿名,西方白虎七宿的第四宿。小时候我见过她,后来她出国了,这些年没再联系过。” 按照辈分算,王昴算程逾白的阿姨,年纪比程敏小六岁,现在应该五十多岁。王昴出国的时候,他还是半大孩子,零星记得曾在连片的窑厂区嬉戏玩闹时,王昴每次见到他都会给他拿水果零食,偶尔还会蹲下来给他擦汗,叫他别顽皮,汗湿了早点回家换衣服,免得受凉。 她说话细条慢理,极有耐心,很多时候他觉得她像一杯温开水,既能解渴,也不烫嘴。 程敏去世头两年,她经常来慰问他们一家子,走之前都会偷偷给他塞个沉甸甸的信封。十大瓷厂的覆灭是经济灾难,百采瓷厂也同样负债巨大,程敏人死了个干净,却留下一堆债务,早几年光上门要债的就有百来十个,最难的时候还愿意出手救济他们的只有她。 程逾白叫她一声王姨,王姨总是回忆和程敏几个好朋友一起创业、画瓷的时光,叫他长大了一定要将百采瓷厂发扬光大。 她师从大家,画得一手好丹青,二十岁在国内出了名,三十岁到国际有名,最好的年华出国深造,可以说一别两宽。 时隔多年,怎么会突然给他发邀请函? 程逾白翻着手上的邀请函,神色讳莫。 他不是没有听说过白玉兰公馆的私人拍卖,大概三年前,身边陆续有人开始提到它,形容公馆如何金碧辉煌,将其比喻成上个世纪皇室的遗产,又说拍卖会有多特别,内室环境幽暗,买家互不相见,互不干扰,种种都有别于一般拍卖,只私人圈子太过闭塞,隐私性又极强,都是熟人带熟人,不在那个社交圈的想进去看看,甚至找不到门道。 程逾白向来只在国际顶尖拍卖会上露脸,大大小小的私人拍卖也不少,大多数时候他都不去,宁可逛景德镇本地鬼市,也不去凑那个热闹,实在是拍卖一行水深得很,他怕碰见比自己厉害的妖魔,当场露怯,就不去碰超出能力范围内的东西,故而没把白玉兰公馆放在心上。 只时间长了,那个小圈子好像刻意把他排除在外一样,让他有点不高兴。 “我之前一直听人说白玉兰公馆的主人来头很大,还想着何方神圣,竟然不把咱们一瓢饮放在眼里,没想到你跟人家认识。可如果是你说的王姨,三年前开始私人拍卖,她怎么没邀请你?” 程逾白摇摇头,这正是邀请函耐人寻味的地方。 “那你去不去?” “我有更要紧的事,这次先不去了,有机会再去拜访王姨。” 虽然王昴的举动突兀而奇怪,但程逾白眼下后院失火,哪里还管得了其他?说到这个,他免不了一肚子火,“许正南那个老王八,今天我去国宴截他,你猜怎么着?他远远一见我掉头就跑,怎么?我是罗刹吗?我倒确实没想到狡兔三窟,在他订的长包里等了半天,最后服务生告诉我他早走了,呵,敢情是真把我当猴耍?” 这些天他几次去万禾传媒找许正南,老东西都以各种事由晾着他,摆明了躲他。他估计百采改革进展停滞,许正南怕出事,自家那块地失去商业价值,赶忙上了朱荣的贼船。也不知两人商定了什么,看着倒是有点臭味相投的意思。 只这么一来,承诺给刘鸿的席位又泡汤了,还不知刘鸿要怎么骂他。最重要的是,许正南进了改革组,作为九号地的权属方,他的态度举足轻重。他赞同改革倒还罢了,一旦反对,不知会掀起怎样的风波。 老实说,程逾白对许正南那棵墙头草没什么信心。 “老东西真是个无底洞,喂他那么多,还吃着碗里惦记锅里。”程逾白捏捏眉心,“我约了黎姿,十八号要去香港见一面。” 小七叹气,谁让你当初不给人家面子,鸡缸杯说拿回来就拿回来,现在需要人家活动,又得亲自去求。黎姿那边都好说,可大佬哪有这么好哄? “那鸡缸杯……” “先留给高雯宣传,其他的我再想想办法。” 许正南进入改革组填补了赵亓的空缺,原定第四次讨论会不能延期太久,上面要求务必在新年到来前拟出个章程。 程逾白看着台历上鲜红的二十号,微合了合眼。 同样一个时间节点,对徐清来说也很紧迫。 吴奕和她说,原来有个专门研究民国建筑风格的外国朋友,听说白玉兰公馆的大名后,到处托关系找人,后来被朋友带去拍卖会,侥幸见过白玉兰公馆的真容。 对此,吴奕所知要比程逾白多一些。 “我那个朋友说,白玉兰公馆是中西合璧的建筑风格,在同类公馆里头算沧海遗珠,风格非常特别。可惜主人王昴女士多年缠卧病榻,一直深居疗养院,他始终没能和王昴见上一面。直到他回国前夕,王昴突然和他通了个电话。” 当然中心主题是感谢他对白玉兰公馆的喜爱,其次王昴在电话里透露,白玉兰公馆经年没有修整,有一些地方破败了,想委托专业团队进行维护翻新。 “我朋友觉得奇怪,有一些建筑公司是懂维护的,但绝大多数公司的售后项目并不包含修复这一块,尤其白玉兰公馆这种上个世纪的建筑,一定要非常专业的古建筑团队才能修葺,可王昴竟然把这么重要的事委托给一个素未谋面的人,合理吗?她为什么不自己找人去做?我朋友回到家乡后立即和自己的团队伙伴商量,通过一家古建筑公会,来到白玉兰公馆进行实地评估,然而中间数次联系都是通话,他们始终没能见到王昴的面,就是最后来负责项目签约的也不是王昴。” “那是谁?” “王昴法定意义上的丈夫,朱荣。” 徐清猛一放下茶杯:“朱荣?” “你小心点,我这套茶具很贵的。”朱荣检查无恙后,见她还盯着自己,忍不住笑了。 谁会不惊讶呢?外面都说吴奕中年离婚,至今单身。他保养极好,五十岁的人看着只有四十上下,正是男人一枝花的年纪,加上权势养人,自有种不怒而威的气度,骗得女人团团转。 “我那个朋友中文不好,签约当天没有出席,只在公会文件上见过这个名字,不过我猜应该是他。” 朱荣的上位本来就传奇,有个传奇的师父,临老被女画家上演农夫与蛇,英名尽毁。朱荣受其影响,为人多疑,高深莫测,理应最恨女画家的,最后却和王昴结成了夫妻,岂不微妙? “我跟你说这么多是想提醒你,这里头水很深。” 他不认识王昴,王昴却突然邀请他,他估摸着是沾了朋友的光,或许朋友曾经和王昴提起过,王昴就记住了,或许王昴真的没什么人可以邀请。 他记得朋友和他说,王昴在电话里声音虚弱,通话时间也要受到限制,那一次古建筑公会的到访,可能是王昴向外界的一次“求助”,至少别有深意。吴奕说:“如果王昴的丈夫就是朱荣,那么白玉兰公馆的私人拍卖很可能是朱荣一手主办,其背后还有哪些人,又有怎样的利益瓜葛,会带来怎样的危险,这些你想过吗?” 徐清忽然想起了高雯。 高雯和朱荣相差二十岁,她看过他们的相处,要说没什么,好像不尽然,说有什么,似乎也差了点意思。国展那天,朱荣借做戏陷害程逾白,加上内调会那一次,高雯已经不是第一次给他当筏子了。 听老师的意思,他与王昴的结合似乎也另有所图。如果事实当真如此,难道他游走在女士之间,就不是另一重“农夫与蛇”吗? 如果白玉兰公馆私人拍卖背后的组织者就是他,那么许正南突然加入改革组,很可能同他达成了非法交易。当然不止他们,背后一定还有别的利益集团,以朱荣为首,向上还会涉及哪些人?他们是否拿纯元瓷协作为保护伞滥用职权? 徐清不敢再往下想,越想越是心惊,过去那些若有似无受到引诱和威胁的时刻,那些关于阵营和忠诚的选择,让她一瞬间如坠冰窖。她总算明白朱荣为什么要踢她出改革组,纵她站在程逾白的对立面,只要她不是他的同党,她就存在反水的可能性。一个不确定因子是不堪重用的,与其放在身边碍眼,不如踢出去图个省心。 她就这样在一种不知天高地厚的处境里,沦为一枚弃子。不够荒唐吗?国展那一晚的鸿门宴,她还以为朱荣只是想教训她而已,仅此而已。她一直认为他们是互相需要的双方,即便利用,也是平等的,却没想到对方完全就没把她放在眼里。 一直到此时,她才真正看清自己的对手是谁。 吴奕看她神色几变,幽幽叹了声气:“傻丫头,现在还急着走吗?先把茶喝完。” 作为行业里的老前辈,吴奕不愿讲述黑暗来动摇年轻人的决心。在他看来,许多事必须要亲身尝试,才能取舍,可取舍的另一面也意味着得失。 她是个不该出现在白玉兰公馆的人,一旦出现,意味着什么?或许她会掉入和赵亓一样被控制、又或是为了摆脱控制而危险的局面,而那个局面,最终会让她一无所有。 “蠖之屈,以求信也。龙蛇之蛰,以存身也。不管你想做什么都要积蓄力量,等待时机。”吴奕说,“我不希望你去蹚这个浑水。” “老师觉得时机没到?” 煎茶讲究火候,凡事都求章法,只她的困局不在于此。吴奕说:“你回来这段时间,大大小小风波不断,都是围绕改革在发生的事,你也看到了,这边是个什么情况,百采改革不是一个口号,而是一场切切实实的关于实业的革新,是不一定会流血但一定会流泪的战争。我认为,你至少得在本职范围内拥有一定的资本,再图谋别的可能性。” 说话间,吴奕抬起手,当着她的面把邀请函扔进垃圾桶:“就算有这个,你也进不去。” “凭什么?” 徐清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她笔直地站着,问吴奕凭什么,在这一刻她想到的还是那些阶级、门槛的东西,原来一个人就算再怎么努力,有些大门也不会为她打开。就连老师,也要剥夺她试一试的可能。 她不试一试,怎知一定不可能? 吴奕说:“丫头,你和一白不一样,没必要冒险。” 徐清笑了:“我和他都是两只眼睛一张嘴,有什么不一样?” “我呢,是亲眼看着你进入试验班的,一开始你总是一个人在角落,不太爱说话,好像也不太能理解试验班的意义,上课总是看窗外,后来大家熟了,慢慢走到一起,偶尔也能看到你笑。那时候我就在心里感慨,豁,这丫头笑起来真好看。” 好不容易融入试验班的大集体,从新人设计师到陶溪川创业,他又一次看着她被市场裹挟着往前走,逐渐迷失在欲望都市,继而被迫离开景德镇,再带着满身伤痕回到景德镇。 中间种种过往,岂止十年耳。 在他看来,程逾白是行事偏激,伤人伤己,而她则是一头蛮牛,不到黄河心不死,到最后受伤最深的不会是别人,而是自己。 吴奕说:“你不要多想,我不是维护一白,只是希望你保护好自己。” “老师,你不必和我兜圈子。” 吴奕看她铁了心要向虎山行,想想也是可笑,这么多年谁拦得住她?他放下茶杯,山水茗磕在茶海上,咚的一声清亮刺耳。 “那好,我问你,你为什么要搅合这些事?你非要往里头钻,为的是什么?” “我……” “如果你反对百采改革,只是为了反一白,那你大可不必把自己看得太重。有朱荣挡在前面,一白的这条路绝不容易走,你也可以寻一条更加安全的捷径上位。” 徐清盯着茶海上漫出的水迹,眼睛酸疼:“老师认为,我做这些只是为了上位?” “你当然可以有更具说服力的理由来批判我的质疑,而这正是我对你的疑问。”见她久久沉默,吴奕再次开口,“怎么不说话?觉得自己没理?” “我没有。” “没有什么?” 吴奕话说得太狠,她浑身发颤,几乎站不住,却仍抬起头,直视吴奕说道:“我不是为了反他。” “那你就更要想清楚,自己到底在做什么,想要什么,别给任何人质疑你、踩踏你、侮辱你的机会。”吴奕说,“ 我作为你的老师,用语言攻讦你,你尚不知如何回击,将来他人用利器、用权柄,用条件来掣肘你,逼你沉沦自弃时,你又要如何自保?” …… 后来回家的路上,他们被晚高峰人流堵在街口。徐清穿一件卡其色外套,下身是黑色马术裤,收在长筒皮靴里,稍长一些的头发披散在肩头,整个人被风束在高楼。她仰头直视前方,说人生就是不进则退,她宁愿粉身碎骨也不想退,于是往前走一步,就在红灯闪烁的间隙里,大步穿过马路。 十字路口车流纵横交错,她的背影单薄瘦弱,万家灯火中影影绰绰,仿佛一个不小心就会陷落。 徐稚柳看着眼前这一幕,心绪久久不能平复。 其实在很早之前他就有和吴奕同样的困惑,百采改革第三次讨论会现场,程逾白因病晕倒,事后她在工厂彻夜未眠,提及那一场激烈的辩论,她对程逾白似乎并不如他想得恨之入骨,也并没有一雪前耻的开怀。 既然如此,在后来对程逾白有了重新的认识后,她为什么仍一力反对百采改革? 如果说一开始抢夺《大国重器》,利用摩冠杯加入纯元瓷协,自证设计师的价值和工业陶瓷的价值,都是为了对付程逾白,那么当她认为自己对程逾白存在误解,而爷爷的死本不该归咎于他之后,她理应对过去释怀,为何仍要反对百采改革,不惜以身犯险? 关于这一点,没人知道答案。 第78章 大抵女人的第六感还是灵验?顾言这些天一直心不在焉,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十八号这天一大早接到徐清的电话,说要请病假,她不放心,追问道:“病得很严重?去医院了吗?” 徐清说:“急性肠胃炎,在等着输液了。” “那你……” “我今天不去公司了。” “好。”顾言想想也是,总不能这种关头还让人来上班,太没人性了。只徐清很少请病假,赶上特殊的日子,她更加心神不宁,想了想又说,“你在哪家医院?我待会让江意去看看你。” 徐清报了地址。 挂断电话后,叫的车也到了,徐清立刻上车,徐稚柳紧随其后问:“你不怕江意去了医院找不到你?” “找不到再说,江意还不一定去。” 江意心不在三组,万事都好打发。顾言就不一样了,如果被她知道装病,这通电话将会没完没了。 徐清给司机报完地址后,拿出这几天踩点后手绘的地图。白玉兰公馆建在古城区,附近设施周全,人流密集,所谓大隐隐于市,在闹市中心做见不得光的勾当,反而不易引人注目。 大概是为了规划历史街区,公馆衔接窑厂的附近几条古巷都被封锁了,其中有一条后巷可以通向公馆旁边的公园。公园挖了一片人工野湖,湖里头遍植芦苇,顺着芦苇丛后一条废弃小径,就可到达公馆内墙。 听说明清园子和民国公馆都会留特别通道用以逃生避难,徐清估计这个口子就是建筑师特意留的,藏在错综复杂的巷弄里,谁也没有发现。很快,他们到了公馆内墙。 这片内墙衔接别墅休闲区,距离拍卖中心还有一段路。好在足够偏远,安保松懈,徐清没太费劲就进来了。别墅区成片联排,中间有条银杏大道,满目金黄,空无一人,她正要放低戒备,不想就在穿过高尔夫球场时,被一个保洁阿姨逮了个正着。 阿姨正在打扫球场,远远看到一个戴墨镜的卷发女人鬼鬼祟祟地贴着银杏树走,觉得不对劲,张嘴就要喊人,徐清也在这时发现了她,大喊一声:“别叫。” 阿姨话音顿了顿,问她:“你是谁?怎么一大早在这里?” 徐清看她手上拿着垃圾袋,声音猛的提高八度:“我是谁你管得着吗?” 阿姨怵了。 “你是这里的保洁?正好,待会去我房间收拾,床上有套球衣也替我熨一下。”见阿姨还没打消疑虑,她又道,“你看到吴奕了吗?” “吴先生吗?” “是呀,说好来接我的,烦死了。”她拨了拨头发,“拍卖会是这个方向过去?” 阿姨知道今天有重要活动,要接待不少贵客,料她是得罪不起的主家朋友,便热情地指了个方向,又问她房间在哪。徐清随手朝别墅区一指,推了推墨镜,袅袅娜娜地离开。 一走到阿姨视线之外,她立刻加快脚步。只越靠近拍卖中心的芳华园,安保越严,每隔几米就有一个岗哨,来来回回的保安在路边走动。 她不得不猫在树后观察,好不容易等一个岗哨走了,就要出去时,一辆摆渡车由远及近驶过来。徐清四下一看,左右开阔,没有建筑物,只好穿过银杏林往下藏到山坡后。 车行驶到附近停下,对讲机里嚓嚓了几声,随后安保经理转头,对身后的男人说道:“打扫卫生的阿姨在别墅区看到一个可疑的女人。” “什么打扮?” “长头发,戴墨镜。” 朱荣声音顿了顿:“把覆盖公馆的所有监控都查一遍,找到那个女人。” “好。” 朱荣又吩咐安保经理:“多派几辆车去巡逻,不在邀请名单的人一律不准放行,有任何情况第一时间通知我。” 为防有人假冒身份,他再次强调,“以我给的名单照片为准,看错一个,我拿你是问。” 徐清想到那张被扔在垃圾桶的邀请函,忽而明白了老师的意思。朱荣出现在此,即意味着他们猜测不错,他就是王昴的丈夫,而王昴确实在通过邀请函向外发送讯号。就算今天来的是吴奕,恐怕也会被拦在大门外,进不来不说,还会打草惊蛇,故而他扔掉了邀请函。 她原以为红外线检测已经是最高安保级别,没想到王昴的邀请函才是危险所在。体察到老师的良苦用心,她目中流露出后悔。 拍卖会从上午十点开始,朱荣看时间已经九点半,贵客应要到了,索性让车掉头,送他回芳华园。徐清松了口气,眼看车转头要走,忽而手机震动起来。 她手忙脚乱地摁掉江意电话,却听到外头朱荣叫停车子:“等等,我好像听到有声音。” 安保经理立刻下车搜寻。 朱荣坐在车上,目光四处逡巡,最后定在一处,那里恰是徐清藏身的矮坡。徐稚柳用不着躲藏,在外头看得一清二楚,安保经理得到朱荣示意后,左右一招呼,保安们都靠拢过来,形成合围之势。 徐清蜷缩在视野盲区,大气也不敢出,只听到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她心里猛一咯噔,知道完蛋了。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马路另一侧树丛后忽然发出几道明显响动,一颗石子直接砸到朱荣脚下。安保经理一转头,其他人都跟着往另一侧跑去,徐清抓紧机会穿过树林,跑向离得最近的建筑群。 等她走远,徐稚柳才停止动作。 此时徐清到了芳华园侧门。入了园子,里头的安保则松懈不少,她在休息室换上一套女侍应的衣服,坦然自若地混到人群中,听领班讲解接待要点,随即跟随领班到达芳华园正门。 大多数买家也知道所谓私人拍卖,不过是高端的黑市交易,彼此打个照面,并不会进一步交流,各自由侍应领着去休闲区、参观区,亦或交易区等待。 徐清有样学样,带客往里走,经过二进院子,穿一道角门,就到了今天的主交易区。主交易区设在戏楼里,四面罩布,光景昏暗,卡座却布置地十分奢华,各自是一张高级皮座,设有茶点水果和电子设备,另有一面团扇用以拍卖,扇面绘白玉兰,与邀请函上别无二致。 买家还可通过座位上的叫铃服务,呼唤侍应。另外每个卡座之间都有隔档,特别设计了高低位,不会存在视野问题,反而能因此得到独立自由的空间,不被其他客人打扰。 戏台上一应道具俱全,台下设有一张写《梨园》帖的桌案,纵观全局,像是一个戏楼主题的影厅。 徐清将贵客送到后,找了个角落位置坐下,尽可能让自己隐于黑暗中,又露出一双脚,示意位置有人。徐稚柳在芳华园门口和她重新碰头,这会儿坐在她脚边,一身长衫,波澜不惊,倒有些合戏楼之景。 他不自觉想到《打渔杀家》,念及那一年数九寒天,枝头被雪压弯,黑子无声无息死在乌衣巷,他和小梁在茶楼氤氲的水汽里相见,他给他倒茶,绷着嗓子说很仰慕他,一直仰慕他。 昨日种种,仿还历历在目。徐稚柳别过脸去,不看那花脸,不去想那腔调,只耳中嗡嗡的,不自觉吐出一句:人间富贵荣华尽,膝下芝兰玉树齐。 他对徐清说:“那是小梁儿时最为朴素的念想。” “这念想还叫朴素?” “是呀,我也笑他,平凡人家哪来富贵荣华,一生安平已是奢望了,他的念想恐怕只能在戏中实现了。”徐稚柳说,“我想过给他写戏的,只一直没有机会。” 徐清不说话,看着他笑。徐稚柳被笑得脸颊发热,逃避似的跟着笑起来。 “难怪你那么爱听戏。” “不、不是你想的那样。”徐稚柳有嘴说不清的样子,“我母亲原也会唱几句,小时候就爱听了。” “那你后来听戏,是怀念母亲还是……” 不等她回完,戏楼里前排侧门被关上。徐清当即正色,拍卖会要开始了。戏台上率先出现一道身影,由于光线昏暗,并看不清对方的面容,只隐隐约约有个纤细的轮廓映在幕上,看起来是个女人。 女人自我介绍道:“各位好,我是今天的拍卖主管,刘安。” 刘安应该是化名。 刘安说,“很高兴又和各位在梨园相见了,里面有不少人已经是今年第二次来参加我们的拍卖了?相信大家都很期待今天的拍品,那我就废话不多说,有请我们今天第一件拍品。” 说话间,台上一侧灯光亮起,笔直照射在圆月大小的雕花盘龙柱上,柱子上方是一件清乾隆仿龙泉窑青釉凤耳瓶。 凤耳瓶是由盘口,直颈、直腹形成二阶式的瓶身,在直颈的双侧加上双凤或双龙耳,这种造形始于宋朝。 宋代瓷器以素净优雅为美。 青瓷以河南汝窑的天青、浙江官窑的粉青、龙泉窑的梅子青、陕西耀州窑的橄榄青为主,其中龙泉窑的梅子青最为上乘,釉色讲究,窑工们运用多次上釉的方法,使器物呈现出一种温润滋厚的感觉,成色深浓,晶莹饱满,可与翡翠媲美。 在釉层失透的情况下,北宋时期盛行的刻、划花装饰不再使用,于是应运而生了堆塑浮雕技法,这种凤耳、鱼耳是南宋龙泉青瓷特有的装饰风格。 刘安介绍,宋代龙泉窑的真品存世稀少,所知有一件在北京故宫博物馆,另一件在台北故宫博物院,而他们拍卖的这一件正是乾隆年间官窑出品。 一听官窑出品,戏楼内气氛当即被点燃。刘安笑着说:“我们的拍品不存在压轴之说,每一件都价值连城。” 文物拍卖的价格向来以稀缺程度为标准,所谓物以稀为贵,恰是出于这一点,越是稀少的古董,就越是珍贵,市场捧哏越多,追风者就越是盲目,加上文人墨客的追捧、历代皇帝的喜爱,皇家御用为代表的阶级象征,以及各种礼瓷的外交,逐渐扩宽了文物市场,以至需大于供,则就有了仿古。 徐稚柳说,仿古并不止存在于当世,在古时候就很盛行,清朝时到达巅峰,大规模仿烧五大名窑作品,不仅如此,亦有后期仿前朝的,进行各种形式和颜色釉的创新,而今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他研究过史料,近几十年很多文物流向香港、澳门等地古董市场,吸引了许多收藏家前去购买,以至古董市场鱼龙混杂,有大批仿古瓷通过类似广交会这样的正当渠道亦或走私这样的非正当渠道流到国际市场,数量相当惊人。 景德镇所见,不过冰山一角,而台上这只所谓乾隆仿龙泉窑青釉凤耳瓶,就是实打实的假货。 他对仿古虽所知甚少,但清朝官窑出的瓶子,不说多,千百件还是见过的。梅子青之所以比其他青瓷釉色饱满,是因为它的釉料里氧化铁含量更高。梅子青往下是豆青,其次是粉青和影青。 其中粉青的釉料里有钴土矿,成色是湖绿色微泛蓝色。 这点蓝,不细看的话是无从发现的,恰是因为他看得太多,早就形成某种视觉反射,一下子就能抓到细微之差。他转身附在徐清耳边说道:“乾隆皇帝好彩,粉青柔和淡雅,犹如青玉,光下看有蓝光,和翡翠相比,透色和纯净度还是有区别的。” 徐清料到是赝品,只没想到一只粉青瓶子,还要被炒作成梅子青来抬身价,知道真正的龙泉窑文物不可能流落到此,就给安上个后朝仿制和官窑出品,那就是皇帝御用了,起拍价当然不低。 卡座里陆续有人叫价,最后成交价竟高达七位数。 后面陆续又出了几件清朝的瓷器,类似康熙官窑红彩锦地万寿无疆盘,里心有阳纹团花纹,是当年官窑为祝寿烧制,乾隆年间亦有仿烧,花样没变,而台上的拍品里却加画了五彩花鸟纹,彩与康熙彩也有细微差别,一看就是民国后期的仿制,绝不是当时官窑出品。价格按照官窑时期、流传件数来算,亦是不菲。 徐清全程用手机录像,并未声张,直到一件磁州窑白地黑花龙纹瓶出现在台上,忽然有人站起来高声质问道:“这不是真品?”? 第79章 戏楼里第一次有了窃窃私语。 刘安不紧不慢,问对方:“您说它不是真品,可有凭证吗?” “我在美国纳尔逊美术馆见过一只一模一样的,馆藏介绍说,全世界只有一件。” “难道您认为中国不会再出土第二件磁州窑本土文物?”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请问您是什么意思?难道美国说只有一件,您就信了?如果全世界只有一件,为何纳尔逊美术馆那一只不可能是赝品?” 刘安说话很讲究理据,晓得打哪里会让对方退缩,因下道:“您还没等我介绍完就说不是真品,太武断了。这件拍品从一位收藏家手中辗转来到这里,不管从器型构造还是颜色花样,都符合宋代磁州窑文物的特征。我们的拍品都经过相当严格的质检和鉴定,这一点毋容置疑。” “看着是挺像的,不过磁州窑在明代宣德年间就已经没落了,就连大英博物馆那只写着大明万历年制的白地黑花罐子都是假的,你这只实在没什么说服力,除非你能告知我明确的出土时间和地点。” 常规途径出土的文物,也不可能出现在私人拍卖上。这人摆明了来挑事,见刘安语塞,他趁胜追击:“怎么?说不出来了?” “先生,断假需要依据,我们可以出具鉴定文书,都是国内着名的鉴定机构。如果不是真品,大家尽管来找我们,我们入场协议里已经说明了这一点,您没有证据就扰乱拍卖秩序,不符合规矩。如果您不想继续参与拍卖的话,那不好意思,只能先请您出去了。”刘安招招手,旁边出来两个人,直接制住闹事的男人。 男人大喊道:“你这不是心虚是什么?有本事你就给我说出个子午寅卯来?” 刘安笑道:“您不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吗?” “我……” 男人确实所知有限。作为一个刚刚入行的收藏新手,他习惯先看国际收藏,故而英国和美国美术馆同时收藏的磁州窑瓶器,他印象很是深刻,加上大英博物馆那只争议不小,就更是过目难忘,这会儿一看是磁州窑的黑白瓶子,下意识先以批判眼光来看,只辩证需要论据,他学识太少,提供不了有力的说辞,则没什么说服力。 眼看就要被保安请出去,男人觉得憋屈,大声问:“就没人懂行吗?” 楼里忽然响起一道声音:“那我就来说说我的看法,这只瓶子比例失调,颈部过长,足又撇得过大,与宋代瓶器的造型不同,确实有待斟酌。” 男人一看有人帮腔,立刻挣脱保安:“就是,我就说这瓶子怎么看着别扭。” 戏楼里议论声逐渐大了起来。 刘安尚能稳住,说道:“世上没有两只一模一样的瓶子,同一只手也不能保证七十二道工序完全相同,何况还要经窑火烧制,过程中釉的流动,气氛和火候的影响,在造型上有些变化也是正常的。” “你这只是龙纹瓶,宋代磁州窑画龙纹的极少,有代表性的一件龙纹瓶现藏于日本白鹤美术馆,龙刻画得极其生动,三爪有力,而这只瓶子上的龙形象呆板,双眼无神。” “万物各有形态,龙形如何,完全取决于当时工匠的表达。你我都不是工匠,又怎好断定呆龙不是一种意趣?” “龙呆萌也好,精神也好,重在神韵和笔力,呆也有呆的生动,这只龙的致命缺点并不在于呆,而是它有五爪。在座有谁见过民窑敢画五爪龙的吗?” 刘安面上一丝不动,实则已招架不住。她悄无声息地向戏楼二层包厢里的人求助,停在门口的保安也松开男人,去寻找声音的源头。徐清料到对方会过来,没再藏身,径自走到台前。 此时,侧门外也多了一人,只谁也没有发现。 徐清翻身上了台,保安没拦住,又怕动静太大撞到瓶子,错失一步,就听她道:“民窑瓷器画五爪龙是对皇室宗族的不敬,会遭来杀身之祸。众所周知,古代绘画图样讲究寓意,谁敢冒犯天家威严?” 她这么一说,戏楼里声音渐而沸腾起来。 五爪龙当真一针见血。除此以外,徐清还提到上面的铭文,有“花瓶”二字,她说道:“花瓶一词在宋代时还没有出现。” 明人张谦德《瓶花谱》中说:古无花瓶。至少证明在明代以前,不可能出现这个词汇。 当真又是一个致命缺陷。 说到这里,刘安彻底没了还嘴之力。徐稚柳还在观察瓶子的开片,自见识过当代做旧的手段,他每每废寝忘食,一有时间就在研究各种陶瓷书籍,连化学名词都知道了不少。他向徐清转述这是一种做旧手段,并不是长年以来土浸所染,而是用硫酸烧出来的。 至此,座中一片喧哗,无人再敢拍这只价值连城的瓶子,连同之前的拍品也产生了质疑,纷纷要求退货。 就在刘安被合围得哑口无言时,门外走进来一人:“这确实不是磁州窑出土文物,而是民国仿品。” 有人认出他来,惊声道:“一浮白?” 程逾白笑道:“各位不相信鉴定文书,总要相信我的眼睛?” 他大名在外,身上多少个专家名头,有他说话,自然信服不少。程逾白走近了,不轻不重看徐清一眼,笑道:“各位请看,这只龙纹瓶足部有菊瓣纹,和磁州窑画法相似,圈足厚度也符合标准,再看胎质,应是先在胎上涂白色化妆土,然后上黑釉,划刻龙纹,再剔划龙筋,黑白对比强烈,烧制方式应完全仿制磁州窑。” 程逾白说,宋代磁州窑有一件白地黑花枕,上绘猛虎,枕上题“明道元年巧月造,青山道人醉笔于沙阳”,枕底题“张家造”,是很齐全的陶人款,写明了制作时间、工匠、画师和作坊的名字。这只瓶子在足底标识出也写明了详细信息,与“张家造”别无二致。 尤其底足多为瓷器唯一露胎之处,可以辨别胎土的时间年月,通过底足的旋切痕迹,也能判断纯手工制作,足见其真。 只有了上述那些致命漏洞,不可能是宋代时期的真迹,而是民国仿品。 单论民国仿品而言,能被各国美术馆收藏,其价值可见一斑。买家们看瓶子价格一下子缩水不少,价值却没有小太多,亦是为数不多的仿古珍品,便又争抢起来。 徐清觉得可笑,再怎么仿,能把三龙仿成五龙吗?摆明了就是后世的新创,就是作假,根本不可能是任何一个文物的仿款。价格大大缩水,难道不是因为一开始用噱头糊弄人了吗? 谁知她刚要开口,手腕就被捏住。 她抬头看去,程逾白正含笑对买家们讲解什么。他手劲很大,她被捏得生疼,想甩也甩不脱,只忿忿瞪他一眼。 刘安看秩序恢复如常,请买家们依次回到原位,继续拍卖,程逾白则牵起徐清的手,将她拽出戏楼。一到外面他立刻松开手,压低声音道:“你不想活了?” 徐清反问:“你为什么阻止我?” “我没时间跟你解释,你立刻离开这里。” 他招手叫保安过来。 徐清前脚才闹过事,程逾白好不容易解了围,保安怕她再惹麻烦,一左一右上来请她。她一动不动,只盯着程逾白:“你要做什么?” 他上前一步,附在她耳边,声音极是低微:“是我该问你?你要做什么?又是……谁在帮你?” …… 戏楼二层包厢,皮座上男人见拍卖没出大岔子,又回到先前和乐融融的气氛,拍拍胸脯长出一口气:“得亏一白来了,有惊无险,回头咱们一起去烧柱香,去去晦气。我认识一位得道高僧,灵得很,他就说我这次要受点惊吓,你看,这不就是嘛!” “他怎么进来的?” “谁?”男人一拍脑门,“你说一白啊……” 朱荣见男人话说一半没了下文,死死盯着他。男人被盯得发毛,忍不住拍了下滚圆的肚子,坐直了一些。 此人正是许正南。 许正南眼瞅朱荣是真生气了,心神也有点慌了:“我……我这不是……” “你别怪他,如果你见过我手里的东西,也会打开大门请我进来。”说话间,二楼包厢门被推开,程逾白笑着走进来,拿出手机递给朱荣。 朱荣一看,脊背僵直。 “你怎么找到的?” 程逾白拿起高脚杯,给自己倒上红酒,坐在皮椅中呷了口82年的珍藏,才不紧不慢道:“这话就说来话长了。” 原本这个时间他应该在去香港的飞机上,只临行前一天,老张突然来找他,说赵亓失去联系了。 他看老张神情凝肃,料想还跟之前的事有关,这一次不比替名风波,赵亓显然处境堪忧,老张不得已将所知和盘托出。 他说:“具体的我不太清楚,有一点确实奇怪,赵亓每周都会去三宝蓬几天,他在那里似乎有一间旧作坊,因为有几次我在他家里看到瓷泥釉料的采购清单,量不算小,也不像是为了两生花试颜色,但他吞吞吐吐不肯交代去处,我有点担心,就跟着他去了三宝蓬,不过那里路不太好走,后来跟丢了,我就在附近溜达了几圈,发现周围有很多作坊,都在居民楼里,没熟人领路根本进不去。” 老张也很纳闷,赵亓在外面有作坊很正常,只是他遮掩的态度让人怀疑。 “赵亓家里你之前去过的,能看到的就是这六年来的全部,除此以外没有别的,根本上用不到采购清单里的数量。” 赵亓虽没有作品公开露面,但私下里还是没有放弃手作,偶尔一起出去采风,想尝试什么的时候,他还会和赵亓一起描红上色,提供画瓷的思路,只每次赵亓都拿素胎过来,没让他去过自己的作坊。 他不是没有问过,赵亓说那是他的私人领地,他想保留一点个人空间。 私密性这个东西很难讲,就说程逾白的作坊,也不是谁都能进得去。防止外行人、竞争对手窥探是一方面,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则是另一方面,最重要的是,他们确实需要自己的空间。 程逾白理解赵亓的想法,尤其“两生花”带着不可抹去的遗憾留于良器史上,于他而言何尝不屈辱?他当然不愿意把照见内心深处的地方展示于人。 可是,即便这个人是老张,也不能例外吗? 说到三宝蓬,也是巧合,瓷博会之后小七一直在追查主办方背景,后来顺藤摸瓜,发现线索又回到景德镇,最终在三宝蓬失去下文。结合老张所说,程逾白估摸三宝蓬有个赝品窝,而赵亓长期以来被朱荣拿捏的把柄,很可能就是仿古。 赵亓仿古的本事并不逊于他,在景德镇也算数一数二的行家,不过这一点被“两生花”掩去了锋芒,故而所知甚少。 猜到这一点,他立刻和老张去三宝蓬寻找赵亓,也幸亏他们都是本地人,加上秦风那个二世祖,人脉不少,真要找一个专门仿古的作坊并不难,天还没黑就找到了。只里外都有把守,他们特地等到入夜才将作坊端了,给朱荣看的照片就是作坊里残余的仿古瓷和一应交易货单,包括赵亓自留的后手,是朱荣亲自手写的货品样式。 有了这些,可以说人证物证俱全。 许正南听完后不禁吓出一身冷汗,嘀咕道:“难怪我这眼皮子一直跳,看来得去找高僧化解化解。” 他话没说完就被朱荣吼了回去:“你看到这些东西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许正南也有自己的理:“你要是提前知道了,拍卖会还能顺利进行吗?你瞅瞅下面,一个个大傻子,上赶着来送钱,取消了多可惜,我可不想损失一大笔钱。” “这是损失的事吗?” 倘若他知晓,何至于被程逾白逼退到如此境地?朱荣才要发火,许正南拍拍他肩膀,让他消气:“你声音小点,别给下面听见了,回头再闹起来,我这心脏可受不了。” “许正南,你不用在这给我装腔作势。” 许正南安抚道:“我哪里装了?这么大个事我能没谱吗?一白说了,他没有恶意,就是想有钱一起赚。他为人我是清楚的,有一说一,最重要是有本事。刚才你也瞧见了,幸亏有他才能化险为夷,以后有他撑门头,你我的生意肯定能越做越大。” 朱荣被许正南的天真气笑了:“你不会真以为他会跟我们一起卖假货?” “什么假货,说得太难听了,我们这是正儿八经的仿古瓷。”许正南话锋一转,又问程逾白,“一白啊,你说有钱一起赚,是这意思?” 程逾白笑笑:“世上没有永远的敌人。” “对嘛,只有永远的利益,你们两个为了改革搞对立实在不值当,也是时候握手言和了。” 朱荣心绪平复下来,也看明白了,许正南就是个人精,该精明的时候没人能比他精明,该糊涂的时候,扮猪吃老虎的本事也是一顶一,他晓得程逾白不是冲他来的,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让两人“握手言和”,怎么言和?还不是要把他顶出去。 朱荣觉得可笑,往常看戏,置身锣鼓锵锵的戏楼里,冷眼旁观一方唱罢我登场,而今换作自己成为戏中人,上了场却难再下场。 他问程逾白:“那个人是你找来的?徐清也和你串通好一起做戏?” 程逾白不说话。 朱荣继而追问:“她学的是工业设计,哪有古瓷鉴定的本事?刚才那一句句,不是你教的又是谁?” 他认定程逾白是幕后黑手,与徐清里应外合,是一场合伙作案,其目的要么是为了搞砸拍卖会,要么就是羞辱他泄愤。 程逾白承不承认都无所谓,只他想了想,还是认了。 其实他有人证物证,没有必要做场戏画蛇添足,只能说事发突然,那个买家在美国见过类似的白地黑花罐,没有证据就贸贸然出头,而徐清那一枪也杀得太突然,可以说完完全全不在意料之内。倘若今天买家们闹起来,把现场端了,那不是他想要的结果,所以他不得不出面保全。 保全朱荣是一方面,另外一方面,如果他不把她划到自己的阵营来,那个傻子可就危险了。 程逾白盯着杯中红酒,想到给胖子践行那一晚,她端着窄口小酒杯和他相碰,说喝完这一杯就回到原位。那时他看着她,酒水里、心里、满脑子都是她。什么叫做回到原位?要跟他撇清关系吗?当做陌生人吗? 翻过年去,就是他们相识的第十个年头了,他不敢保证这辈子还能不能惦记哪个女人超过十年,只他心里是不舍的。她就在眼前,明明媚媚的脸孔,又尖锐又温柔,那么真实,如何割舍? 他也知道这条路走下去一定会受伤,感情注定是软肋,能少一点受伤就少一点,可他真的舍不得,他不想回到原位。 或许这样也很好?继续惦记她,在心里好好爱惜她。 程逾白摩挲着指腹,将红酒一口饮尽。昏沉暗室里,他像复活的童宾窑神,唇边带血:“是又如何?” 从老张出现到此刻的一天一夜,他没有合过眼,看似云淡风轻的背后,实则每一分一秒都度日如年。两天后就是改革死四次讨论会,他已承受不起再多的失败,每一步权衡再三又权衡再三,可到这一步,他仍旧不想为了成功就放弃那个一戳就会疼的软肋。 “你不也用同样的方法对付过我吗?被人丢到悬崖边上,粉身碎骨的滋味如何?” 朱荣的猜想得以验证,一股恨意袭上心头。他强自平复着后怕、惊心和耻辱种种复杂情绪,将所有恨意都倾注到程逾白身上,只面容仍旧温和,看不出喜怒,甚至唇间还溢出一声笑:“说,你要什么?”? 第80章 两天后,百采改革第四次提案会终于得到通过,将开始第一阶段的试验性古陶瓷教学活动。纯元瓷协全体会议上,在朱荣宣布将由程逾白作为建设官,全权负责教学活动后,会议室的大门忽然被撞开。 在一片嘈杂声中,刘鸿快步冲到程逾白面前,扬起手狠狠地给了他一巴掌。 “这就是你给我的善终?”刘鸿依旧衣衫不整,头发蓬松,双眼浑浊,只这一巴掌气势如虹,吓住了全体会员。 他一瞬不瞬地盯着程逾白,眼神复杂:“我刘鸿究竟如何走投无路才会又一次信你?程逾白,你把我拿进来拿出去,炒作改革热度,是不是特别有意思?难道别人珍而重之的声誉,就是你用来博眼球的一个噱头吗!” 不等程逾白开口,他环视左右,在座有不少人都曾和他打过交道,当年千恩万求到他面前,他谨守原则不破规矩,到如今一个个身居高位,目中便也容不下他。 见此情景,不说岁月无情,当真面目可憎!刘鸿想到最终进入改革组的许正南,再联想提案的通过,只觉可悲,“一帮资本走狗,景德镇当真无人可用!” 说完,他大步离去。 徐清也在其中,被唾弃为资本猎犬,说不出一个辩驳的字眼。这场会议开了很久,从下午一直到晚上,后来掌灯时分,外头飘起雪花。 那是新年前的第二场大雪,在暌违五年重回景德镇后,她遇见了第二场雪,印象深刻,以至难以忘怀,刘鸿一直在瓷协楼下伫立,迟迟没有离去。 会议散场后,她走到窗边,刘鸿还在雪地里,脚面已覆上一层雪花,裤脚微湿,贴着脚踝,露出半个通红的脚脖子。 他是大师瓷圈子里的前辈,这座楼里不少人都是他的后生,对他并不陌生,下午陆续有人给他送衣裳和热茶,他一概没要,只一动不动地站着,背向会议室方向。起初他的背还是直的,到后来越来越无力,耷拉着肩,仿佛随时要倒下。 她不忍再看,扭头问身旁的男人:“这就是你要让我见识的手段?” 程逾白咬着烟,一言不发。离得近了可以看到他脸上掌痕犹在,皮肤还是红的,只他姿态悠闲,像个无关紧要的世外人,便让人觉得气愤。 “包庇造假罪行,换取百采改革的顺利推行,这就是你在白玉兰公馆拦着我我和朱荣达成的交易?” “我知道你一定取证了,只你要想清楚,一旦曝光将会牵涉多少人。你认为这是景德镇第一场私人拍卖会吗?会是最后一场吗?在你看不到的地方,还有多少黑市交易?那些造假的古董文物是今天才开始流通的吗?纵观历史,它的存在已经数百年。数百年未曾清除的毒瘤,你以为凭你一个人就能剪除?徐清,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你非要把自己弄得一身是伤才肯收手?” 徐清虽不是多么光明正大的人,也没想到他把黑的说成白的,竟能这么理直气壮。 “这究竟是什么世道,连伸张正义都是错?” “那你知不知道,如果那天我没有及时出现,你至少不可能带任何东西离开白玉兰公馆。难道被人脱光衣服检查身体,就是你所谓的正义?”程逾白目光沉沉,“你以为法治社会就拿你没办法了?” 徐清不说话。 其实那天被赶出白玉兰公馆后,徐稚柳也和她说过相似的话。 “徐清,当年我在大龙缸内壁陈情举发安十九,以为必能将其拉下马背,谁知他在内庭也能遮天蔽日。皇帝当真被他蒙蔽了吗?一开始我也这样以为,只后来我想明白了,皇帝未必不知他的恶行,只相比他作恶,将他派到景德镇督管陶务的帝心和皇权是不能被挑战的,所以我遭到了安十九的报复,遭到了凌驾于公平正义之上权利的欺凌。我无力抗衡,以至一步错步步错。” 人活在这个世道,一定会有千千万万个身不由己的时刻,那些时刻构成千千万万个重要的转折点,成则扬名立万,败则杀身成仁。 “我常会想,倘若当初在向皇帝陈情时多留几手,让天下士子为景德镇瓷民唱诗,又或令厌恶权宦弄权的谏官们为我说话,是否就不会走到哪一步?” “你想劝我糊涂点,遮住双眼,关上耳朵?” “不是,我只是想提醒你,当你要做一件事时,若没有十足的把握,一定要三思后行。” 法治社会相比封建社会虽多了很多维权的路径,但在动摇某个阶层的权威时,也有许多让人无路可走的徒刑,那些刑罚或比生杀更让人绝望,譬若舆论,譬若孤立,譬若雪藏。那些手段无声无息堵住你所有的去路,你继而发现,不管做什么都是徒劳无。 他也是头一次发现,哪怕在网络发达的现代社会,有些声音也不会被听到。声音越大,手段越多。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万事万物都有生长规律,赝品交易也好,摩冠杯腐败也好,不是某个阶段某个个体酿成的后果,而是诸多历史因素的影响下形成的局面。需知牵一发动全身,你要拔除景德镇被蛀虫啃噬的大树,想过那些依附大树生存的枝丫吗?他们的退路在哪里?是否就一竿子打死所有?” 徐稚柳说,景德镇是个大染缸,不可能只有一种颜色。 其实这些道理她何尝不明白?她只是难受。 眼睛睁着,目睹一切的发生,却要告诉自己闭上眼睛,积蓄资本,才能免于受到伤害。她或许没有古人卧薪尝胆,悬梁刺股的耐心与决心?她别过眼去,仍旧一遍遍回想刘鸿长立于雪中的背影,想到赵亓满脸苍白躺在病床上的样子,觉得难以忍受。 “程逾白,我不需要你的保护,如果那天你没有出现,我也有办法全身而退。纵然不能,纵被脱光衣服示众,我也不会觉得羞耻。”她上前一步,目光灼灼地审视着他,“我会大声说出来,他们犯罪了。” 程逾白与她四目相对,久久没有说话。 此时一束灯光射进来,她侧目看去,一辆车急停在瓷协门口,从车上下来一双年轻男女,约是刘鸿的儿女。儿女们看到父亲在雪地里冻得浑身僵硬,腿几乎不能动弹了,立刻脱下衣服冲上前去。 年轻男人似乎要背父亲,父亲摆摆手,套上儿子的羽绒服,拍拍女儿的手臂,尔后在儿女的搀扶下,尝试着抬起腿,向前迈开一步。 他浑身颤颤巍巍,两条腿不住打抖,看得出在勉力支撑,幸运的是他挺住了,没有倒下。 刘鸿为这副争气的身子骨感到欣慰,忍不住热泪盈眶。在儿女面前,一个想要留有美名的父亲,怎么就十恶不赦呢?难道人老了,就不需要体面了? 他再一次抬腿向前走,尽力挺直腰背,一步没有回头。 徐清眼眶泛红。 程逾白一口烟吞入喉头,也搅得肺疼。 后来一直到离开,他们都没再说话。徐清在刘鸿停留的地方站了一会儿,意外发现旁边人工堆砌的假山里,藏着一泓清泉。 十二月的天,雪几乎封住了水面,只还没结冰,隐约有水光浮动。 她离得近了一些,蹲下身拨开水面层层的雪花,下面就是清澈的泉水,里头竟还有一尾锦鲤。那锦鲤两只眼睛一黑一白,生得格外灵动,在水里不停摇摆。 她忍不住笑了,大声叫徐稚柳来看:“你看,这小鱼儿多快活。” 当她于幽微处,洞悉这个世界种种不公平的规则时,她曾一次次问自己,她该怎么办?现在她找到了答案。 谁说水至清则无鱼?想必它也经历过漫长的独孤与憋闷,才能不浊不妖地活着?世间虽无两全法,但它活着不就是最好的证明吗?羊群才要结伴,猛兽总是独行。 更何况她相信自己并不孤独。 徐清起身,转头看向三楼会议室,大声喊道:“程逾白!” 会议室里头灯火通明,只窗边早已没了人影,她喊完一声又是一声,徐稚柳被她突然的行为钉在原地,攥着手心,里头全是汗。 他默默地也跟着喊了一声:“程逾白。” 徐清和他相视一笑,又喊一声。徐稚柳也跟着喊一声,荒腔走板行至如今,若说对百采改革全无感情,该是他自欺欺人了?在那绵密如雪的仇恨之外,徐稚柳头一次感受到热血沸腾的快乐,仿佛终于找到出现在这个世界的意义,大声地喊着程逾白的名字。 是啊,他们都有一样备受煎熬的时刻,闭上眼睛很难,既然不想闭,那就睁眼看着……在不知多少次呐喊后,三楼窗边终于出现一道身影。 徐清笑了。 什么是规则?什么是底线?她不知道,她只是坚信他们有各自的方圆,徐稚柳是,程逾白是,她也是。她仰起头喊道:“程逾白,下周是《大国重器》第五期节目?把它交给我可以吗?” 夜里寂静无声,满院子落了白,程逾白强忍心中震颤,看着底下的疯女人:“你要做什么?” 疯女人扬扬下巴,眼睛亮得惊人:“你还记得爱与和平的奇迹吗?给我,这次我给你一个奇迹。” 第81章 风雪夜里路不好走,程逾白到达郊区外疗养院时已经半夜。车熄火后,他在外头站了一会儿,等烟味散去才进门。 王昴上了岁数,睡眠很浅,听到外面有人说话便睁开眼睛,拧开床头灯。护工依稀说了什么,没一会儿程逾白摘下手套,脱下大衣,带着一身寒意大步走进来。 王昴靠在床头细细端详他,好一会儿笑了:“一白长大了,差点没认出来。” 程逾白面上也有些笑意:“事情多,忙到这会儿才来看您,打扰您休息了?” “不要紧的,就是睡也睡不了多久,我的身体我知道,平白捱日子罢了。” 程逾白拿了张椅子坐到床边。 王昴老了,只音容相貌与记忆里没有太大区别,眉眼还是温和,说话徐徐,很有自己的节奏。原来程敏还在时,常让他学王昴的沉稳,行卧坐谈都有章法,那是刻在骨子里的修养。 他思忖着说:“回头我给您联系医生。” 王昴忍不住笑了:“你呀,脑瓜灵,还跟小时候一样聪明。” 估计是怕问起病情,徒劳惹得她难过,便说给他找医生,这种智慧就和小时候在窑厂区玩,为了打跑其他窑厂来偷师的竞争对手,拉扯中撕烂了衣服,怕家长担心,便说体育课拔河摔跤了一样,总有种恰到好处的分寸和体贴。 这么多年过去,他还是没变。王昴感到一种熟悉的亲切,自也没有什么隔阂,直言道:“傻孩子,你不要多想,他对我很好,能找的医生都找过了。” “那您为什么……” “是啊,对我很好的人,怎么会把我困在疗养院,不让我和外界联系?” 王昴摇头一笑,到了她这年纪,半截身子入黄土,可以说遇见什么事,都能做到宠辱不惊。一开始,朱荣借她的财势在外走动,把白玉兰公馆用作遮羞布,干些不能见人的勾当,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只她实在没想到,他的手竟要伸到天上去。 从私人拍卖到仿古造假,他越做越大。她怕再这么下去,作为王昴的丈夫,他会毁掉王家的声誉,不得不出面阻拦,可朱荣已经刹不住了。他非但不听劝,还将她控制了,总归她常年在疗养院,也不爱出去走动,生活和以前没什么变化,只平时和人联系都要被身边的小护工一一汇报给朱荣。 前阵子朱荣来看她,她听到他和人打电话,说起十八号拍卖,仿品数量惊人,她心生胆寒,只好求护工帮忙送邀请函出去。 “那小丫头也是个实心眼,我说我日子不长了,想再见见老朋友,她磨不住我的请求就答应了。好在白玉兰公馆的邀请函都是手绘,卡片封面的设计也是我想的,造两个一样的也不难。” 她能想到的并且放心的也只程逾白和当初电话联系过的建筑师的朋友吴奕。 “我知道他是你老师,对你如今的改革实践影响很大。” 说到这里,程逾白大致了解了王昴的处境。所谓控制,并没有切断她对外界的了解,所以她可以让小护工准确地把邀请函发给吴奕和他。王昴也说,她的本意是想引起他们对白玉兰公馆拍卖的注意,最好能对朱荣起到威吓作用。 只她没想到,程逾白会拿到实证。 “一白,对不起,三年前回来没有联系你,现在需要帮助就拉你下水,这件事是王姨做得不厚道。” “别这么说,毕竟外头都知道我和朱荣不对付,就算没有以前的交情,您也该找我。” 王昴指指他:“你呀,还是一样调皮。” 程逾白亦是笑:“再说您以前帮过我很多,您有任何事,我都不会袖手旁观。” 他找到赵亓,得知朱荣与许正南所为后,就也猜到邀请函的端倪。那天在戏楼,他特地等到许正南离开才和朱荣说想要见她一面。 朱荣见事情败露,没再阻拦。只他过于放心的态度,还是让程逾白多了个心眼。他一直等到提案通过,才敢来见王昴。 王昴由衷道:“一白,谢谢你,你和你爸爸一样善良。” “善良?真是个稀罕词。王姨,不瞒您说,您是这么多年唯一说我善良的人。” 王昴愣了一下,随即猜到始末:“你呀,悬崖上走钢丝,已胜过千万人,外界的评价不必放在心上。” 想当年程敏开办百采瓷厂,坚持教学实践,拿书本知识来指导厂办,何尝不是力排众议?后来多少次体制改革,要把私人厂子合并收编,他顶着多大的压力才保住百采?任何一个时代,都有属于那个时代的先锋者。 譬若程敏。 譬若杨国盛。 “你那时还小,大概是不知道的,杨老心肠很好,十大瓷厂没落后,有很多下岗工人成了纯元瓷协的干事。程敏去世后,杨老还常常感慨人走茶凉,凭你爸爸生前做了那么多好事,里里外外都是好名声,可要债的人仍是踏破你家门槛,也不见谁伸手接济一把。他比程敏年长不少,两人交情不错,只他经营瓷协也有诸多困难,加上经济不景气,手头紧,能给的帮助不多。” 即便如此,在她曾经带去的信封里,也有杨国盛的心意。 王昴说,那时瓷协的组织大多没有细化分类,做瓷的,书法的,画画的,艺术门类一锅炖,都在里头,她和另外几个画画的女孩也加入了瓷协,这才认识杨老,继而认识杨老的徒弟朱荣。 只她也没想到,杨国胜晚年会栽在女画家手里头。 而她和朱荣,也因此有了隔阂。 “我知道他是不满我的,只一个人要扛起瓷协势单力薄,需要我家里的扶持。后来我出国发展,他留在国内,我们虽是夫妻,但长年聚少离多,要说感情有多深厚那是骗人,只我选他,也有我的道理。在杨老出事之前,他一直是个很好的人。” 程逾白听到这里,略正了正色。 王昴说:“一白,没有谁生下来就是坏人,看在杨老曾帮扶过你家的情分上,拉他一把,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好不好?” 程逾白就说朱荣怎么会这么放心让他来见王昴,原来是在这儿等着他。难怪王昴夜里见他也没什么意外,想必朱荣早来透过风了。他料定王昴不会害他,自把王昴推出来当说客,只程逾白是任人拿捏的泥人吗? “王姨,想来在你眼里,我确实是个很善良的人了,不然你怎会在怕他错得回不了头时向我求助?只我虽是程敏的儿子,却不是程敏,他性子敦厚,心慈手软,我不会的。”程逾白说,“王姨,对不起,看来要让你失望了。” 王昴并不生气,只轻轻笑着:“我说你没变过,你还不承认吗?你这性子和小时候一模一样,铁打的骨头,轻易弯不下去。” “王姨,您和我说这么多,无非让我念着旧情放他一马。可我今日放过他,他可会放过我?” 他拿捏着朱荣的七寸,才得以让改革往前走一步。为这一步,他筹谋数年,费尽多少思量,日日夜夜,难以言诉。王昴虽没有明说,但他知道,他们想要他手上的证据。 他不知道朱荣给她灌了什么迷魂汤,他们夫妻之间的事他也不想多问,他只知道一旦交出去,无疑自断后路。 他绝不可能妥协。 朱荣约莫也猜到了,早早给王昴出了主意。王昴呢,和朱荣夫妻一场,从没见过他伏低做小的软性儿,想必这次受到了教训。既他说了会改过自新,信他一回又何妨? “九号地开始教学试验,场地还在建?按照工期至少要三个月才完工。一白,你要干等三个月等施工完成再展开教学吗?不怕等着等着,计划赶不上变化?” 程逾白假装没听见,起身穿衣,戴上手套:“今天太晚了,我就先走了。王姨,我改天再来看您。” “你觉得白玉兰公馆如何?” 程逾白脚步略顿,还是拉开门。 “我原先就打算等他收手,把白玉兰公馆捐出去。现在想想,与其捐给相关机构让公馆落灰,不如给你开展陶瓷教学,如何?这座公馆始于百年前,最早时程家曾祖就在公馆前的草地上教学,不仅将毕生心血投注于瓷业改革,还培养了一大批有先进陶瓷科学知识和高度技巧的学生,那些学生后来遍布陶瓷各行各业,开创了一个盛世。程家先祖为此散尽家财,积劳成疾,逝世时甚至没有钱办理身后事,幸得同乡会收敛为其书写墓志铭,因此美名远播,桃李天下。” 王昴说,公馆里头至今还保存着古陶院,百年前的教学资料也没有丢掉,全都在公馆藏书楼里。这个曾经在他阴暗人生里投射一束光的长辈,用着温柔的语调说道:“一白,时隔百年,程家子弟在同样的地方进行古陶瓷教学,光是这个名头,你的教学实践就已经成功一半了?有了这些宝贵的文书资料,对你新旧教学的创新与权衡也会有指导性作用……你推行百采改革的意义,不正在于此吗?” 程逾白放下手,暗自捏紧拳头。 “小时候你不是说,希望我能把百采瓷厂发扬光大吗?” “一白,我很欣慰你和小时候一样,没什么变化,只是时移世易,世道在变,我们也要向前看。到目前为止,朱荣还是我的丈夫。” 程逾白闭上眼,脑海里浮现雪地那一幕,刘鸿的背影,徐清的呐喊,爱与和平的奇迹……那些备受煎熬的时刻,永远也不肯放过他了,是吗? 飞云街一带依旧热闹,程逾白不想回家,开着车游荡,不知不觉来到胖子以前的店,店面还在,只换了人来经营,变作面馆。此时已经凌晨两点,他窗边还亮着灯,犹豫了一下,下车去叩门。 没一会儿,老板急匆匆从后厨跑过来,拉开门道:“吃面?” “打烊了吗?” “我们不打烊的。” 程逾白微感诧异,在老板热心的接待下进了店里。面店不光有面,还做小炒,将收银台从里面挪到了门口,除此以外桌椅都是胖子剩下的,格局也没大动。 程逾白打眼一瞧,还是原来的味道,人也跟着松泛下来。 老板给他拿来菜单,介绍说:“想吃辣还是清淡点的?我们这里都有,不知道吃什么也行,我也可以替你想。” 程逾白笑一笑:“那就随便来点。” “好咧。”老板看他时不时环顾店里,可能是这儿的熟客,便说道,“我们跟上家签合同的时候,答应了人家要做24小时不歇业的面馆,上家也是好人,看我们手头紧,就给我们砍了一笔钱。” 老板说当时还有另外一个人想把店盘下来卖烧烤,满足24小时不歇业的要求,只格局要变,上家一听就不同意,说希望这里头能一切照旧。 程逾白本在翻菜单,听到这里动作一顿。 “我就问他为什么啊,他说他在这个城市有几个好朋友,总是在深夜来找他。他希望自己离开后,这些朋友还能有个歇脚的地儿,停下来喘口气。” 老板说,“多有心啊,肯定是很好的朋友?” 程逾白眼睛一眨,眼泪滑落。他立刻起身夺门而去,老板在后面问他不吃面了吗?他脚步匆匆,向着雪夜深处涉去。 第82章 这一年的元旦,热议许久的百采改革跨出实践性的第一步,坊间传闻将在白玉兰公馆进行教学实验,一时间大小媒体差点没踏平一瓢饮的门槛,数年不曾对外开放的白玉兰公馆也备受瞩目。 徐清人在瓷协,收到的消息要更准一点,里里外外虽都在说,好似已十分确定,但始终没有最终拍板,白玉兰公馆的去留在朱荣和程逾白的三缄其口下,仿佛成了一宗悬案。 会上程逾白要求加大对百采改革的正面宣传,广招学生,徐清带着印好的海报离开时,朱荣的车刚好进来。两人在门口打了照面,朱荣率先叫停车,摇下车窗来同她寒暄:“准备把海报带到公司去发?” 徐清点了点头。 程逾白仗着自己副会长的身份,势必物尽其用,给每个人都定了指标,徐清想着先在洛文文附近发放,实在不行再找于宛帮忙。朱荣若有所思道:“你们那边是设计师中心,年轻人多,也不知道对古陶瓷教学的接受程度能有多高。” 徐清姿态放得很低,顺着他的话说道:“您说得对,设计师哪有时间去上课?再说古陶瓷在现代领域的应用讲究审美门槛,学了用处也不大,不过这些都不是我能决定的,我完成指标就行。” “是吗?我以为你会竭尽全力和他共进退。” “我不太理解会长您的意思。” 朱荣看她装傻,轻笑一声靠回椅背:“徐清,能在我眼皮子底下偷溜进公馆,算你有本事。你和程逾白里应外合的那出戏,我记在心里了。只我不明白,你跟他合作能得到什么?你不是一向最反对百采改革的吗?” 徐清先没反应过来,什么叫做她和程逾白里应外合?旋即想到那天捏住自己的手,估摸程逾白为了保护她,把她划到了同一个阵营,这样也好,更方便她装傻了。 她佯装惊愕:“会长,你怎么知道……难道那天您也在公馆?” “你不知道白玉兰公馆是我所有?” “这……怎么会?我……”她一副大吃一惊又恍然大悟的样子,“一定是程逾白,他又耍我!会长,这事我真的不知情,您想想,如果我知道白玉兰公馆是您的产业,怎么会去那里闹事?” 她喃喃的,像是自说自话,“也是,程逾白那种人怎么可能对我说实话?原先他承诺,只要我配合他揭发私人拍卖的内幕,就让我重新回到改革组,还说刘鸿只是一个幌子,他真正要推选的人是我。也怪我贪心,三两句就被他哄骗了,事后他翻脸不认人,以副会长的身份强行压下此事,我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会长,您是知道的,百采改革的方案对工业设计很不友好,我的立场从来没有动摇过。要不是先前您对我有些误会,我也不会走投无路去找他合作。” 她看朱荣闲坐车内不看她,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不得已矮下身,趴到车窗跟他说话,“会长,您了解我的为人,只要我做的,没什么不敢认,您要不信,我们可以去程逾白面前对质,虽然我不知道他和您说了什么,但我和他从来不是一路人。他就是个骗子!” 她同朱荣解释,把锅都甩给程逾白,“会长,我并不想与您为敌,从头到尾我只是想为自己筹谋而已。” “是吗?” 徐清虽弯腰垂首,但面上沉默,氲着薄怒,像是在隐忍。朱荣打量了她一会儿,态度转缓:“徐清,原先我给过你机会,是你没有好好把握。我问你,如果你提早知道私人拍卖是我一手主导,那天你会出现在白玉兰公馆吗?” “不会。” 她说得斩钉截铁,朱荣不免皱了下眉。 “会长,不瞒您说,我与程逾白虽是不死不休的局面,但我首要考虑的仍是如何在景德镇立足。缺席内调会是我的错,只我想的是就算指正了他,那些证据也不能说明什么,最重要的是我不想放弃四世堂的大好机会,也不想元惜时卷入麻烦。” 换而言之,相比把程逾白拽下马背,她更想要保住的是自己的前途。她一直是个有野心的人,这一点毋容置疑。 先前他从顾言那里听说过不少她和程逾白的旧事,似乎还涉及到亲人的死,以她的性子,再看她回到景德镇的种种行为,确实都是冲程逾白来的,看样子的确不太可能与他化敌为友。 朱荣面色稍霁:“很好,我希望你今天说的都是实话。” “您能理解我的处境就好。”徐清琢磨着,再次开口,“如今通过了改革提案,不知您下一步有什么打算?” 朱荣才跌了跟头,免不了多疑,听她打听后续,刚刚缓和的神色立马绷了起来。徐清忙找补道:“您别误会,我只是想为您分忧而已。” “徐清,机会不是一直有的。”朱荣说,“你先回去,上头逼得紧,程逾白推进改革的势头又凶,提案拖不了太久,早晚要通过,不过你也别担心,一个讨论会都能整出那么多名堂,落到教学上动手的地方不是更多?只希望到时候你能摆清身份,别再让我失望了。” “好,我记住了,谢谢会长。” 朱荣一走开,徐稚柳马上说:“你刚才太心急了。” 徐清也知道自己踩了朱荣的雷区,演那一出本是为了试探虚实,没成想朱荣如此戒备,险些偷鸡不成蚀把米。 “好在他也没有太起疑,一时半会应该不会动你。” “那正好,我可以有时间筹备节目。” 徐稚柳觉得不大理想:“程逾白会让你上《大国重器》吗?” 徐清也说不好,不过白玉兰公馆的悬案一日未决,即意味着程逾白仍在同朱荣博弈,那她就有机会说服他。 回到洛文文她把海报发下去,夏阳看招生细则里写不限年龄、专业,且试验阶段不收学费,马上大笔一划给自己报名了。 梁梅拉他袖子:“你在公司就报名?你不怕……” “怕什么?” “咱们老大和吞金兽不是有过节吗?” 江意也在旁边煽风点火,指着夏阳说:“你死定了。” 夏阳满不在乎:“你看,课程时间集中在周末和工作日晚上,我反正单身狗一个,无所事事,去学习学习有什么关系?再说吞金兽大搞改革实践,肯定都是名师教学,平常花钱都上不了,现在白嫖还不去,我傻吗?” “可是古陶瓷教学和工业设计差得有点远?” “这就是你的狭隘了,陶瓷哪有绝对的旧和新?文化、理念、手法都是可以互相包容的嘛,万一将来故宫找你合作,你对古陶瓷一无所知,那不是丢咱设计师的脸吗?而且我天天对着电脑画图也没手感,去摸摸瓷泥说不定能刺激刺激神经,万一我灵光乍现设计出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好东西,岂不是发达了?我觉得挺好的!” 夏阳给古陶瓷教学描绘得一片大好,把其他人都说心动了。梁梅看他冲在前头,一咬牙也报了名。江意瞧他们两眼,把海报扔进垃圾桶,转头一看一二组不少人都在偷偷报名,忍不住骂道:“你们有没有点骨气?人家根本不把工业设计放在眼里,你们还上赶着热脸贴冷屁股。” “能贴上就不算亏。” “就是,夏阳说得有道理,人家古陶瓷注重手作,咱偏向工业设计,途径不一样,对陶瓷的认知和感受也不一样,表达的侧重点自然不一样,但是文化没有高低嘛,我们怎么就不能把古陶瓷元素应用到工业设计里来?” “对对没错,现在竞争激烈,我们千万不能坐井观天。” “可是咱们公司还在裁员,我光是工作就已经够累了,再去上课的话恐怕……” “身体更重要,你还是先保重自己再说。” 大家七嘴八舌地热议了一阵,徐清把剩余海报拜托给大楼物业,在一楼放了个巨幅宣传架,写字楼里进进出出的人都能看到。等回到公司,夏阳交过来一叠报名表,拍着胸脯和她说:“老大,我们愿意深入敌营打探敌情,这份伟大光荣的任务就交给我们!” 徐清环视他身后数双眼睛,微一挑眉:“很有牺牲精神嘛,那你们一定要好好努力。” 没想到她是这个态度,一群人自然笑开。之前他们就讨论过了,徐稚柳也认为教学试验应该有多种身份人群,这样才可以听到更多的声音,不然光凭程逾白的私心,谁会正二八百给他搞宣传?谁知顾言一进公司就嚷道:“谁在一楼放的宣传架?” “是我。”徐清站了起来。 “你有病吗?这里是公司,不是你家里,以权谋私也要看看场合!快去给我撤了,别给公司添麻烦!” 一看没人动作,顾言怒道,“我说的话没用了是?到目前为止我还是总监,只要我一天没撤职,你们就得听我的!” 顾言像炮仗一样发了通火,在所有人的注目礼下重重甩上办公室大门。夏阳嘀咕道:“吃枪子了吗?” 徐清说:“你先去一楼把宣传架挪到不起眼的地方。” “好。” 夏阳走后,徐清夹起电脑去茶水间,经过顾言办公室时正好看到她在打电话,手提包还挂在臂弯,大衣脱了一半就在骂人,头发乱糟糟的,有些气急败坏的样子。察觉到外头的窥探,她冲过来一把拉上帘子,随即电话摔在地上,又是一声重响。 徐稚柳问:“她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 话没说完,顾言拉开门再次骂道:“徐清,你前几天生病请假,我叫江意去医院看你,你怎么不在?我告诉你,别仗着签了四世堂大单就可以无法无天,这次先算你旷工,再有下一次你就走人!” 徐清被吼得懵然,也察觉到不对劲:“她不是要捧杀我吗?” “是啊。” 顾言这阵子快把她供成了祖宗,怎么突然因为一副宣传架发这么大火?徐稚柳和徐清对视一眼,估摸着出了什么事。 下午洛文文发布通知,撤去顾言总监职位,降职成设计一组组长。人事在公司内部下达通知后,如同一颗石子激起千层浪,设计组当即沸腾起来。 廖亦凡带的二组有几个老油条,在公司待得久,第一时间从人事那边打听到消息,就宣扬了开开,说是顾言这一次犯浑,得罪了大客户。 大客户和洛文文合作数年,近期开始洽谈续约合作,顾言负责对接,谁知就在与大客户的饭局上突然离席,硬生生把大客户晾在当场等了两个多小时。事后顾言追悔莫及,想去挽回大客户,这不,昨天吃了闭门羹,今天一早解约合同就发到了公司。 “她也真是的,什么事儿能晾着大客户不管。” “我就说呢,她怎么一连几天不在状态。昨天茶水间漏电,就是她忘记关饮水机的开关。” “也没说她家里出什么事呀,难不成失恋了?” “你别瞎说,她老公早就死了,也没孩子,单身很多年了。” 再说家里出事请假就好,怎么会一声招呼也不打就把大客户撂在原地?这不是顾言的行事风格。 廖亦凡特地宽慰徐清:“你别放在心上,她就是没地儿撒火,看你那天请假,故意拿你当出气筒。” 徐清蹙眉:“我请假那天?” “对,就是十八号。” 第83章 顾言降职,要说遭罪,肯定非一组无疑。本身论业务能力,他们就在三组里排最末,要不是顾言总监的身份压着,老板早就打散他们了。这会儿老大倒台,没了倚仗,人心惶惶,加上总监位子悬空,洛文文恐怕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江意回到座位上,瞅了眼前面画图的徐清,轻哼一声,随即问廖亦凡晚上有没有时间一起吃饭。 廖亦凡回说没有,她又问什么时候把自己调回二组,廖亦凡没有回复。等了一会儿,手机始终没有动静,她一咬唇,拿起文件径自走到廖亦凡面前,装作和他谈工作的样子:“凡哥,你怎么不回我消息?今天是家庭聚会,小姨姑父都来,你上次不是说要好好感谢他们吗?” 廖亦凡没想到她会在公司说这些,慌忙看向左右,见组里同事都朝这边看,心里生气又不敢表现,赔笑道:“我刚在工作,这些事等下班了再说好吗?” 江意噘嘴:“干嘛怕人家知道?我们不是……” “好了,我去!”廖亦凡一句话堵住她的抱怨,小声哄她,“你现在毕竟是三组的人,上班时间不要和我走太近,免得让人说闲话。” “能说什么闲话?让他们知道又怎样?” “知道了你就别想调回二组了。”廖亦凡语气重了一点,“洛文文不允许办公室恋爱,除非你想我走。” “我不是那个意思。” 江意晓得他脾气,仗着先前帮他在纯元瓷协打通关系才得以朝前走了一步,要想再进一步,总得再做些什么。她相信他是喜欢她的,只是这种见不得光的关系让她不是滋味,她甚至想说要不我走好了,可话到嘴边,还是憋了回去。 她一回来,夏阳把键盘敲得哐哐响,梁梅在他和江意之间看了一眼,也有点郁郁寡欢。 徐稚柳旁观年轻男女之间的你来我往,觉得很有意思,趴在桌上对徐清说:“你这组里三个人,个个身在曹营,心在情场。” 徐清睨他,眼神好像在说:你不是? 徐稚柳脸一热,徐清笑了起来,估摸夏阳的键盘再敲下去又得换新的,于是叫他出去跑腿,自己拿上电脑去会议室。 徐稚柳在百叶帘后观察格子间的动态,怎一个妙不可言。徐清笑他像学校里秃头地中海的教导主任,他想起幼年私塾里头发稀疏的老师,亦是忍俊不禁。 “确实有点,不过我应该比教导主任好一点?” “就凭你长得好看?”徐清埋汰他,“徐稚柳,你这人骨子里和表面看起来不尽相同,小梁和你相处日子短没看出来,要是长了,你猜他怎么想你?” “随他去。”小梁很是仰慕他的,他才不怕。 少年人面目清和,眼眸里水波泛泛, 抿着浅笑,立身鱼龙混杂间,亦飘飘然如遗世独立。徐清揉揉脑袋,叹一声:“长得好看果然可以为所欲为。” 徐稚柳不同她说笑了,正色道:“顾言才刚被撤职,廖亦凡就在格子间开茶话会,现代职场的合作关系都这么脆弱吗?” 他想了很久,不知道用什么词形容才合适,徐清提醒他——塑料花,他深以为然,把“塑料花”刻在脑海里,等着将来有机会和别人讲起。 不过想想也是,目下总监位子悬空,廖亦凡虽在四世堂输了徐清一程,但他资历深,与洛文文共同成长数年,更符合总监人选,且他如今也加入了纯元瓷协,还是摩冠杯冠军,只要能再办成一件大事,总监之位肯定非他莫属。 换作是他,这会儿也不能得罪江意。 “你怎么不说话?” 见徐清一直盯着电脑发呆,徐稚柳走过去一看,是关于白玉兰公馆的论坛爆料。爆料者称,白玉兰公馆涉嫌非法交易,为了平息风波,才要借古陶瓷教学来洗白。 “你看这个干什么?” “你不觉得十八号太巧了吗?” 徐稚柳一愣,很快抓住了时间节点的微妙:“你的意思是,顾言那天的反常行为,可能和白玉兰公馆私人拍卖有关?” “我也不知道,只是一种直觉。”徐清仔细想想,这几天顾言早出晚归,两人几乎没说什么话,按说没有惹到顾言的地方,今天一来就冲她大发脾气,似乎也只和十八号请假有关。 “也许是我想多了。” 徐稚柳倒想起来一件事:“之前赵亓退出改革组,公司里头都在传廖亦凡得了上面的赏识,很可能代替赵亓进入改革组,顾言就说绝不可能是他。你想想,这话会是谁传出来的?上面那个人又是指的谁?顾言为什么如此笃定?” 之前为了怕人说闲话,廖亦凡一直避着江意,和她不远不近,这段时间忽然近了很多,听说江意利用家里的关系帮廖亦凡在纯元瓷协走动,为的就是进入改革组,之所以没进得去,是因为顾言从中作梗。 两人为此还吵了一架,公司不少人都听到了。 “廖亦凡那样好面子的人,怎么会和顾言在公司吵架?那一定发生了什么不为他容忍的事,既然他认定顾言捣乱妨碍他的前程,那也就是说,顾言在瓷协里头有说的上话的人,且这个人地位不低。” “你觉得这个人是朱荣?” “如果顾言反常当真和私人拍卖有关,那她和朱荣有关系就是成立的。” 当初顾言在摩冠杯内审这一环节所表现的熟练老成,不是没让徐清起疑过,只当时没放在心上。纯元瓷协树大根深,辐射陶瓷圈各个领域,顾言认识里头几个人算什么?只如今看来,一切似乎都不寻常。 晚上于宛约徐清一起吃火锅,晓得徐稚柳的存在,还特地给他留了一副碗筷,点足三个人的份量。徐稚柳很高兴,身高腿长地坐在市井中,给自己添了满满一杯二锅头。 徐清总觉得他这段时间有点奇怪,好像在故意放纵自己,只于宛兴高采烈的样子吸引了徐清的注意力。她看于宛满面桃花,猜到她有好事宣布,就说:“别藏着掖着了,说,是谁?” “你这都能猜到?” “你的幸福都写在脸上了。” “好。”于宛捂着脸小声说,“我脱单了。” 徐清没太惊讶,和她碰杯:“恭喜,今天我买单。” 于宛一噘嘴:“那肯定你买单,我今天可是给你带来了爆炸新闻。” “什么新闻?” “你猜?” 徐清用筷子蘸了下醋,点她鼻子上,飞快地说:“你再不说我只能更酸了。” 于宛被她逗得发笑,连连说道:“好啦,不跟你卖关子了,和顾言有关。” 徐清一愣,随即和徐稚柳面面相觑,各自笑起来。当真是瞌睡就有人递枕头,她忙问:“顾言怎么了?” “这几天白玉兰公馆非法交易的事你听说了?闹得沸沸扬扬,这不就话赶话,说到五年前火爆一时的’陶瓷圈杀猪盘’了嘛,你还记得那事不?” 徐清说她有印象,“临近毕业那会儿突然爆出来,挺轰动的,我们学校好几个师兄师姐都中招了,还有个师姐大半夜投湖闹自杀,来了几辆警车,整栋宿舍楼的人都跑去围观了。” 徐稚柳问:“什么是杀猪盘?” “类似一个诈骗团伙,通过网络恋爱和你搭建关系,博取你的信任之后,再诱导你投资赌博,套取你的现金。” 景德镇的这个杀猪盘之所以火爆到出圈,是因为诈骗团伙,也可以说的陶瓷圈的托儿,不仅有光鲜亮丽的人设,还给彼此搭建了一个严密的关系网,通过一个专门打造红人设计师和明星工作室的陶瓷经纪团队互相认识,形成了看似真实的社交圈,其中不乏有已经成名的大师,亦或在小众圈子里非常有个性的独立手作人,还有相关证书、履历辅证,另有据说是白玉兰公馆的神秘人背书,加上关系网里其他骗子包装的精英人设,这帮活在网络里的人就跟真的大师、真的名人一样,有正常的社交活动,让人挑不出一丝疑点。 时机成熟后,他们就会给受害人造梦,讲述自己的成名之路,让他们投钱加入经纪集团,不仅骗他们的钱,还骗他们的作品,最出名的就是陶瓷大学某位教授,深陷网络迷情,被骗得底裤都不剩,还一心以为自己遇见了伯乐。 除他以外,还有不少设计师、原创人和艺术家受骗,人数高达数百人,牵连甚广。后来有人识破骗局,骗子一夜之间蒸发,轰轰烈烈的陶瓷圈杀猪盘就此落幕。追查到白玉兰公馆,当时的主人王昴不在国内,表示对此事一无所知,也是被骗子用作虚假宣传的受害者,于是不了了之。 “我后来看新闻,好像抓到了几个关键人物,都依法入狱了。”徐清问,“这事和顾言有什么关系?” 于宛说:“顾言是受害者之一。” 当初为了替徐清打听《大国重器》的消息,她牺牲色相陪万禾传媒的老同学吃饭,凑巧认识一位资深传媒人。 这位传媒人叫汪毅,就是她现在的对象,比她大几岁,也在陶瓷圈,当年杀猪盘的新闻就是他第一手报导的,受害人的名单至今还在他电脑里。 其中就有顾言。 “他那名单是通过关系拿到的,没有曝光,也不准我告诉你,我作为好朋友纯粹跟你分享八卦,你呢,听过就忘,可千万别去问顾言,我想她被骗钱也不好受。就说你那师姐,在里头算损失最小的,伤身伤心还要闹着投河自杀,顾言可是被骗了整整这个数。”于宛张开五指翻了一翻,也就是一百万。 “就算她当时小有所成,一百万也不是个小数目?” 汪毅还告诉于宛,顾言因为这事和老公吵架,对方喝醉回家的路上出了车祸。顾言去医院认尸的时候,汪毅也收到消息赶到了现场,“他说顾言就坐在停尸间门口,不哭也不闹,谁和她说话都不搭理,眼睛空洞洞的,人还活着,好像已经死了,他觉得顾言挺可怜的,就没报导她的新闻,怕是报导了,还不知要被怎么网曝。” 于宛叹气,“顾言今年四十岁了?没有孩子,也没二婚,你说她是不是还没放下她老公?” 徐清摇摇头:“我听公司里老人说她和家里关系不好,也不受婆家待见,就一个人在景德镇打拼。” “难怪她那么想往上爬了,独身女人多不容易呀,你还年轻,就别跟人抢总监位子了。” 徐清给她夹丸子,笑说:“晚了,已经被撤职了。” “啊?” “我之前看过心理学报导,被杀猪盘骗光身家的人通常有两个特性,一是赌性大,二是名利心重,基本两者都占。”她问于宛,“你觉得一个有赌性的人,在黑市交易里会是什么角色?” “论赌博的话,应该是玩家。”于宛想了想,又说,“不过要看什么交易,庄家赌性也不小。” “如果是参与赝品买卖活动呢?” “那肯定是卖方。” “为什么?” “卖方更大胆刺激,满足赌博心理,赚的钱还多。都是假货了,买方只有上当受骗的份?不过也说不好,万一这个人很笨,又第二次上当受骗呢?” 于宛说了一通,见徐清沉默下去,咬着丸子口齿不清地问,“你问这个干嘛?” “我只是想说,古董交易真是一本万利的好生意。” “啊?” 徐清支着脑袋看徐稚柳,微微一笑:“不如我们也来赌一把?”? 第84章 名利心谁都有,端看赌性有多大,胆子有多大,毕竟事关非法活动,也不是谁都敢赚这种钱。顾言走在山道上,风刮着面庞,带来冷峭寒意。她穿一条单薄的羊绒黑裙,后背出了薄汗,饿了一天的眼睛有点花,远远看到公寓铁锈红的墙面,几乎已经想不起来和朱荣的初见。 似乎是在一场饭局上,不知是什么峰会饭局,还是什么同城会的饭局,总之乱糟糟的一帮人聚到一起,扬言要做一个大项目,大项目的主角就是朱荣。 整个饭局那帮男人说了什么她一个字也没记住,只记得作为主角的朱荣一直被围在中间,推杯换盏,谈笑风生,不经意间朝她投来一瞥,她心跳漏拍。之后他在路上捎了她一程,她借着酒意靠他肩上,他轻轻笑着,就将她骗上绝路。 一进门,几乎等不及朱荣开口,顾言就问道:“事情怎么会败露?三宝蓬作坊藏得那么隐秘,怎么会被程逾白查到?你不是说已经掌控住赵亓了吗?除了这些,他们还知道什么?” 十八号当天得知交易露底后她就一直惶惶不安,奈何朱荣这几天不是在协会就是在郊区疗养院,分身无暇,电话里也说不清楚。一直到今天,她实在等不了了,扬言再见不到他就杀上门去,他才连夜赶回来。 这会儿墙上的古董钟应景地敲了两声,凌晨两点整。 朱荣看她脸上冻得通红,拿热水给她,慢慢说道:“你别急,他们就知道这些,没有波及你。” 顾言松了口气。 人一松泛,绷着的神经也随之软了下去,从被卸去总监职位到现在她整个人都是神游太空的状态,走了会儿山路,人清醒不少,如今听他说自己并未暴露,不说卸职,哪怕就是丢了工作,好似也不怎么沉重了。 她喝完一杯热水才说道:“他们还会查下去吗?” “我不确定。” “为什么?” “程逾白一直没有松口。” 说到这儿,朱荣也显出几分烦躁,程逾白消息已然放了出去,偏偏吊着他不给决断。另一边王昴拿也捏着白玉兰公馆,要求他和外面的女人断掉联系,否则就和他离婚。要是换作平时,脱离王家也没什么,只如今还得仰仗王昴和程逾白的人情,给自己扫尾争取时间。 刚才从疗养院回来时,他已经答应王昴了。如今看着顾言,四十岁的女人如残花败柳,被露水打湿的头发一绺绺贴着皮肤,油光发亮,松弛的皮肤下也不复年轻光泽,丑得几乎让人作呕。 顾言丝毫没有察觉朱荣的扫视,只沉浸在自己的恐慌里:“那他会不会偷偷往下查?” “不会。” “怎么不会?程逾白能买通一个买家,就能买通两个三个,万一那些买家把我供出来怎么办?” 顾言盯着朱荣,意外地发现他走神了。他似乎难以忍受地别开了双眼,眼中的嫌恶一目了然,她当即火冒三丈,摔掉手中杯子:“你当然不用担心,和他们联系的是我不是你,就算东窗事发,你可以乐得当个甩手掌柜是不是?但你别忘了,这一切都是你的主使!我要是被抓了,一定会把你供出来,交易场地是你安排的,生产赝品瓷也都是你在负责,我无非赚点介绍费而已。” 朱荣看她吊着眉梢,眼珠子快要瞪出来,整个人披头散发像是精神失了常,虽是不耐,但仍旧试着安抚:“你别慌,镇定点。” “你让我怎么镇定?当初是你跟我说,有门好生意要跟我一起做,这些年我利用公司人脉给你铺路搭桥带去多少客人?结果呢,说好绝对安全的仿古生意居然是非法经营,不仅造假,倒卖假货,还参与各种非法古董流通,朱荣,这其中哪一条不会让你把牢底坐穿?” 朱荣不动声色地攥紧水杯,问她:“你怎么了?” “反正我已经被撤职了,再失去什么也不怕了。朱荣,我今天就把话撂在这里,但凡我有个好歹,一定不会放过你。” “是吗?你打算怎么不放过我?有证据吗?” “我……” “顾言,饭不能乱吃,话也不能乱说,小心祸从口出,什么买家,我不知情。” 顾言一震,脸色煞白:“你什么意思?” “欢场上那点事,不用我说得太明白?先前看你死了老公一个人艰难,才给你搭把手,这么多年我也算仁至义尽。咱俩的关系就到此为止,以后你别来找我了。” “你想甩掉我?你休想!” 她上前就去抓朱荣,被朱荣狠狠一甩,撞上沙发一角。这一撞刚好在后腰,顾言疼得面目扭曲,眼泪瞬间冲到眼穴。 朱荣视而不见,信步走到玄关,打开门说道:“走,别让我动手。” 漆黑的夜里,门口只一点点月光,男人高大的身影隐没其中,像是半明半暗的鬼魅。顾言猛然惊觉,自己似乎给他当了白手套,她刚才说的那些确实没有证据,只因种种活动都经由她手,他一直借口身份不便藏在幕后,而她也当真心大,没有留下一点证据。 顾言的神色在这半分钟里几经大变,最后总算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失控地大喊了一声:“朱荣,你混蛋!” 朱荣仍是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倘若事情败露,我充其量戏是一个被蒙在鼓里提供交易场地的好心人而已。要说你不是主谋,谁会相信?” 他声音徐徐,不轻不重,却刚好有威慑的份量,“顾言,孰轻孰重你自己掂量,别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顾言强忍痛楚起身,快步走到朱荣面前,扬手就是一巴掌,狠狠掌掴在朱荣脸上。朱荣抬腿就是一脚,正好踹在她肚子上。她没个防备,也没想到朱荣会踹她,脚下一个打趄,直接从门前台阶滚下去。 她几乎痛得没了知觉,想要求救,却见男人不留情面地转身,门在眼前重重关上。寒意透骨的夜色中,她仰面倒在地砖上,耳边不断回响男人的唾弃:“上赶着来分一杯羹的蛆虫,真恶心。” 顾言死死咬着唇,一丝血腥逐渐在口腔蔓延开来。 第二天洛文文召开紧急高管会议,会后人事挨个找人谈话,先关切似的问及生活现状、工作压力云云,初步核实后表示有匿名信向公司内部举报,有人涉嫌非法交易,情节严重。上头铁了心严查到底,人事一个个问近期有没有相关可疑人员,有没有可疑行为或是线索,内部检举有功的话,会给予奖励。 一二三组的组长也相继被约谈,徐清是第一个,廖亦凡第二个,顾言排在最后。约莫半个小时,徐清结束了对话,廖亦凡的时间也差不多,只顾言当场就和人事吵了起来,甚至动起手,闹得整栋楼都来围观,后来被叫到顶楼去。 洛文文亲自出面和顾言长谈了三个小时,顾言回到办公室时已经过了下班时间,写字楼里一片漆黑。她浑身都痛,扶着墙壁,双脚虚浮走在长长的通道上。 这条通道她每天都走,可以一眼将一二三组格子间的情况尽收眼底,在通道的尽头是只有总监才有的独立办公室,那是她挣了很多年才挣到的体面,可今天这条通道似乎格外长,长到她几乎再多走一步都难。 忽然脚下一软,高跟鞋卡住脚脖子,咯噔一声,她倒吸一口凉气,忍着嘶吼的冲动把鞋子脱了下来,骂道:“连你也跟我作对是不是?” 说完她把鞋子用力地扔了出去,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连续两天没有水米下肚,昨天下半夜才回到家,本来想请假,接到通知今天务必全员到场,一早强忍着浑身酸痛来到公司,被人事连三追问时,那根软掉的弦重又绷了起来,她自认回答滴水不漏,也还是没想明白,怎么就失控动手了? 是太累了还是太痛了? 她想不出答案,脑袋也嗡嗡作痛,浑身的力气仿佛被抽干,只一动不动伏在地上流眼泪。 不知哭了多久,身后响起一串脚步声。她慢慢止住抽噎,抬头看向来人:“你怎么还没走?” “我回来拿东西。”徐清说。 顾言笑了:“你回来得真巧。” 徐清不置可否,弯腰把纸巾递给她,问她脚有没有扭伤。顾言拍开她的手,绷着脸说:“我不用你假好心,你明明就是在等着看我笑话。我问你,是不是你举报的我?” “严格来说我举报的是做贼心虚的那个鬼,不过从你的反应来看,我已经有了答案。” “你诈我?” “你和朱荣来往几年了?你觉得洛文文托关系去查的话,你的资产和这些年的汇款记录经得起查吗?”徐清不和她废话,“不管你做了什么,自首。” “你开什么玩笑?”顾言拂开脸上的头发,“你有证据就报警抓我,没有证据别耽误我时间。” 顾言一边说着,咬牙爬了起来,踮着脚尖捡回鞋子,拿上包从徐清身旁走过。 徐清跟在她后面,说道:“不管杀猪盘还是赝品交易,都是一场骗局,多少人在这个骗局里家破人亡,顾言,对你先生的死,你当真没有一点愧疚吗?” “你怎么会知道?谁告诉你的!”顾言猛一停步,像是被踩到痛脚,眼睛瞬间红了,“他的死和我有什么关系?窝囊废一个!遇到点事除了喝酒还是喝酒,喝死他不是早晚的事?那个家一直是我撑着,钱是我赚的,我赔了又怎么样?” 她盯着徐清,一个字一个字说,“我没有对不起他,他的死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 长长的通道里,高跟鞋声音又尖又锐。徐清说:“如果不是出于愧疚,那你为什么每年忌日都去看他?” “你调查我? “这些年你常住酒店,很少一个人在家里过夜,是害怕还是心虚?” “我不想听你废话!” 顾言扭头就走,徐清看她走得急,加快脚步追上去,将她拦在电梯口:“顾言,看看你自己的样子!” 电梯镜面映照出两道身影,一个身姿挺拔,一个畏畏缩缩。顾言知道一个人的精气神和年龄、体态无关,她输的并不是这些。 “承认自己这些年从没放下过很难吗?做错的事虽然不能挽回,至少可以让自己的良心好受一点。顾言,你扪心自问,你想要的朱荣给得起吗?” 顾言捏紧拳头,声音暗哑:“你想我怎么做?” “自首。” 顾言还没说话,楼道里忽然响起一声脆响。徐清才要追过去,顾言捂着肚子连退几步,撞到电梯门上。 徐清回头一看,顾言已经失去意识,蜷缩在地。 她忙打电话叫救护车,把顾言送去最近的医院。医生给顾言照了片子,说是脾脏撕裂引起的大出血,要做紧急手术,问徐清和她是什么关系? 徐清说是朋友,医生迟疑不定地看她一眼:“她有家人吗?” “我不清楚,我可以先签字交钱,待会联系她家里人。” 医生点点头,又问:“你知道她最近有受过什么外伤吗?” “什么意思?” “看她脾脏撕裂的情况,应该是暴力所致。你考虑下要不要报警?” 说话间顾言醒了过来,听到医生的话忙说道:“不用。” 徐清立刻走到床边:“是朱荣?他打你了?” “不是,不是他。”顾言仍是虚弱,只看着徐清再没了先前的怒意与恨意,平静乃至于麻木,眼睛里灰蒙蒙的,整个人没了神采。 她声音平缓地说,“徐清,你死心。” 徐清才要开口,护士说手术室准备好了。顾言配合护士做信息核对,一直沉默着,忍耐着巨大的疼痛。徐清看她一直发汗,脸白得几乎没了血色,也不忍心逼问。 准备离开时,她听到身后的嗫嚅:“你也收手,别再查下去,否则……你会受伤的。” 第85章 徐清比任何时候都清楚,这是一场关于时间的赛跑。白玉兰公馆用以教学实践的事一日没有决断,就有一日的希望。她也知道那是程逾白为她争取的时间,同样的时间,朱荣当然不会坐以待毙。 她让自己跑起来,在距离《大国重器》第五期录制仅剩的几天里,几乎把能走动的关系都走动了,期间她去了趟一瓢饮,请求程逾白一定要把节目给她。 程逾白问她有没有把握,她说没有。程逾白长久凝视着她,问她:“你知道白玉兰公馆的教学意味着什么吗?我不能失去它。” “我明白。信我一次,可以吗?” 她什么承诺都给不了,只请求他给个机会。坦白说程逾白没什么信心,也不知道所谓爱与和平的奇迹会带来怎样一轮风暴,只看着她憔悴的面容,想到她这些天可能没有好好睡过,心脏某处就不自觉软了下去。 不可明见的将来和触手可及的利益相比,原本没什么好犹豫的,可就像她说的,一个月,三个月,半年乃至一年,他们的确有很多时间可以好好筹谋,收集更多的证据,将不法分子和其同党一举拉下马背,可谁也不能保证这段时间会发生什么,会有多少人身陷骗局家破人亡,也许就在明天或是下一个无法预期的时刻,有人正失去生命…… 这些人,何尝不是瓷业改革里血肉筑成的钢铁城墙? 徐清问他,你能把赵亓送到安全的地方,为什么不能给那些正在危墙下的人一个机会?程逾白满心酸涩,无从开口。 赵亓离开前对他说,当他得知“秋山”获得许多网友喜爱时,他曾感到一种强烈的悲伤。他悲的不是作品被冠以其他人的名字,也不是廖亦凡失信,而是在面对“两生花”的失败时他缺少了勇气。因为勇气的丧失,他错了一次又一次,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失去了什么。 而今竟要远走他乡才能躲避祸端,离壮烈就更遥远了。 赵亓说,“一白,我认为一个人最贵重的品格是勇敢,我很羡慕你,可惜我未能有这样的品格。我的老师曾经和我说,薪火相传贵在不是传承,而是坚守。守得住才能传下去,守不住,非但薪火会灭,自尊、荣耀和活着的意义都会随薪火一起湮灭。” 一项动辄绵延数百年的重大改革,需历经数十载、数辈先人的努力才有可能搬上历史舞台,景德镇的今天,历经千年窑火,从五代到唐宋,从明清盛世到十大瓷厂远近驰名,与时代潮流相携共进,多次危亡,行至如今何其艰难? 国展前期,当他在医院苏醒,收到朱荣信息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这颗星火他守不住了。可程逾白不一样,他是新时代的改革先驱,代表了景德镇陶瓷另一种高度。这种高度不是说一定会有怎样的成功,有怎样的改变,而是透过一种强信仰的领袖精神,他们能够期盼种种将来。 “一白,和平年代不比战火纷飞的支离破碎,不一定有触目惊心的死亡和分离,也不会再有一批又一批身先士卒的先烈,不会有锦绣文章来记录无声硝烟,不会有千千万万同胞的共情与传唱,那些侵略和剥夺也不会成为深刻印象,但这一切不会磨灭瓷业改革的意义,它一定高于鲜血与使命。我期待那一天的到来,希望你能坚守到最后。我们一定还有机会再见的,对不对?” 程逾白说是,他一定有机会再见到他们。 他必须承认,哪怕这是一条无法剥离流血牺牲的道路,他也不希望失去任何人。山一程水一程,能并肩走上一程,已是他三生有幸。 他看着徐清,强忍心头未名的震颤,说:“你说服了我,但你要答应我,好好保护自己,有任何事都要及时通知我。” 徐清想到顾言,辗转联系到父母,才知道她早就和家里断绝了关系,婆家也对她不管不问。一场手术后,看到陪在床边的人竟是对手,顾言一睁眼就哭了。 同样的心情,她也曾体会过。 徐清不想再多一些人旁观顾言的痛苦,想了想还是什么都没说,冲程逾白挥手。 程逾白看她往前走,跨出门去,在风灯下徐徐站定,尔后回头,冲他一笑。 穿堂风四海里游走,呼嚎着像什么战前擂鼓,他没听清她说了什么,又好似听清了,抬起手臂挥了挥,也是一笑。 徐稚柳先往前走了,看她跟上来才问:“你说了什么?” “秘密。” “我也不想听。” “那我要告诉你。” “徐清,我要和你讲讲道理,我好歹是你徐家先祖,你不能对我不敬。”话是这么说,徐稚柳耳朵已附了过去,“说。” 徐清神神秘秘地靠过来,忽然噗嗤一笑,大步跑开。徐稚柳去追她,走了两步回头,一瓢饮外头就是热闹的居民区,到处都是人,来来往往没什么特别。 徐清叫他:“怎么了?” 他摇摇头,想到那一日在后楼梯的脆响,心头莫名惴惴,只怕徒增不必要的烦恼,就没说什么。他一路留心观察,确实什么都没有发现,也许真的是他多想了,并没有人在跟着他们。 很快到了录制这一天,早上起来徐清先给于宛打电话,听到那头有男人的声音,静默了半秒钟说,让我跟你对象说两句。 汪毅接过来打招呼,徐清没跟他寒暄,聊了大概半小时结束通话,之后到公司点卯,由于顾言还没出院,一周一次的例行会议就取消了,改为各小组会议。接下来是圣诞节,公司要推出新产品,宣传文案和促销活动都在进行最后的确认。 洛文文正值多事之秋,一年出现几次负面新闻,不过也因此获得了社会更多关注。目前开创以公司为名的陶瓷名牌,成为战略目标里至关重要的一步,顾言人在医院还打了好几个视频电话来开会。 夏阳从茶水间出来就一直叨咕顾言疯了,被降职搞疯了,自从她生病住院,一组已经连续加班好几晚,看样子是要把圣诞节活动当成翻身仗来打。 二组听到后不是讥讽就是不屑,好像也憋了什么大招。 徐清调侃徐稚柳:“你上次不是说,廖亦凡当选下一届总监,比我更加名正言顺吗?” 徐稚柳强调:“前提是他得再做些什么,干出点大事来。” “打响洛文文品牌的第一炮是不是大事?” “这样很好。”徐稚柳说,“他最好不要把注意力放我们身上。” 当然,他对廖亦凡的忌惮远不止这些。可夏阳这个小傻瓜哪里懂组长的心思?看一二组如此拼命,他一心要和他们鏖战到底,请战连夜加班。 徐清关上电脑,瞥他一眼:“我们不要恶性竞争,身体更重要。” “不,精神才是一切!” “你说得对,那你加油。” 看她样子像是要提前下班,夏阳整个人傻了:“老大,这可不是长他人志气的时候啊!” 徐清拍拍他的肩:“量力而行。” 说完也不理夏阳的一腔激愤,提上包走人,廖亦凡追上来问她:“你去谈业务吗?” 徐清笑笑没说话。 廖亦凡也不好问太多,显得自己很在意这次的圣诞活动,便找了个借口跟她一起下楼。出了电梯,程逾白正打电话过来。 徐清一边接通一边和廖亦凡挥手,大步朝外走:“怎么了?” “还在公司?我来接你。” “不用,你今晚不是有事吗?” 这是他们提前商量好的策略,由她去上节目,程逾白负责转移许正南和朱荣的注意力,今晚在前门国宴招待两人商谈白玉兰公馆教学一事。许正南和朱荣不疑有他,都表示会如期赴约。 程逾白总觉得太平静了,朱荣毫无反击才是最大的危险。看时间还来得及,他就说:“你在公司门口等我,我送你过去,正好跟何东打个招呼。” “你不放心我?”不等程逾白说什么,徐清一笑,“你要有时间,帮我看看采访稿。” 程逾白支吾着,徐清正好看到路边有车,忙招手跑过去:“我不跟你说了。” 上了车,她看通话时间,难得超过一分钟。徐稚柳坐在她旁边,察觉廖亦凡还没上楼,在门口的咖啡厅看着他们,心中浮起一阵异样感。 “他在看什么?” “不用管他。” 徐稚柳极力回想廖亦凡追上来时的神情,想到得到什么结果。 徐清给司机报了地址,拿出采访稿。车开出去很远,徐稚柳还看着洛文文大楼方向,心中愈发不安。他觉得自己应该没有看错,那天在一瓢饮,就是有人在跟踪他们。对方是谁?跟后楼梯的响动有关系吗? 他脑海里飞速旋转想到了什么,立刻叫徐清停车。 徐清正在背稿子,反应慢了半拍:“什么?” 徐稚柳还没来得及说话,徐清就从他骤然放大的瞳孔里看到一道疾闪的车影,随即转头看过去,只见眼前一黑,一阵天旋地转。她下意识抓住司机的椅背,但震动的力量远远超出她的想象,她完全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行为,手一脱力,就随着车上下翻动,身体不住地撞向车门和车顶,几下之后,世界好像恢复了安静,可她的耳朵却开始温热、震颤和轰鸣,各种杂音接踵而来。 她闭着眼睛,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在下坠,坠到地面,变得沉重,只有痛觉开始麻木。在闪烁的一点点亮光里,她仿佛看到一瓢饮的墙根下摇曳的小黄花和天井下不堪入目的大水碗,仿佛看到追着时间奔跑的年轻学生,那副忐忑而又努力的样子,和很多时候的她重合到一起。她还看到头发花白的老人在缅怀十大瓷厂,眼睛里有说不出的失落与遗憾。一个时代带走了一批年轻热血的灵魂,带走了他们曾经最引以为豪的岁月,于是老师站了起来,慷慨激昂地追忆历史,述说着景德镇陶瓷的力量…… 在《大国重器》的演播室里,在百采改革第三次讨论会上,在内调会、国展以及鸣泉茶庄的竹林里,当她为数个说不清道不明的时刻热血沸腾时,她的眼角淌出泪水。 那些时刻像烟花炸开,炸得她五脏六腑真切地痛起来,伴随着痛觉的恢复,她听到耳边有一道声音一直不断唤着她的名字:徐清……徐清…… 她竭力睁开一道缝,辨出上方徐稚柳担忧的面孔。他看见她有了苏醒的迹象,马上靠近过来:“徐清,你醒了?” 徐清喃喃的:“你没事?” “我没事,我很好,你还好吗?” “我……” 徐清说不出话来,浑身痛得要死,好像马上就要死掉了。她想到了爷爷,想到马上就能见到他老人家,有些泄气的开怀。可随即想到程逾白,想到那些个雪夜,他们围着平板车你追我跑,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月亮可以作证,又滋生一点点奢望。 “我想……” “什么?” 她和程逾白没有太多值得说道的时刻,细细想来,针锋相对远比细水长流要多,爱的恨的,最终都被藏匿在温润的瓷土里,随着瓷土一道变成了器物。器物的生命与温度在于感受,如果他感受不到,这些器物终究会成为废墟,沉默着表达完她的一生。她想到这些年他们克制地放弃了很多,泪水开了闸一样。 她很想他。 徐稚柳抓住她的手贴在胸膛,盼着她能坚强一点,再撑一撑。 她依旧喃喃的:“好累,好想睡。” 她最后一次看到亮光,仿佛看到程逾白站她身后,正环着她的手臂教她拉坯,瓷泥在他手下坚硬而柔韧,似两种力量在对抗,在涅盘,在结合。他身上有着男人和女人不一样的体感,像一团火燎着她。 她的心头忽而蔓过沼泽般的忧愁。 第86章 晚八点,前门国宴开始热闹起来,门口一水的豪车礼宾,来来往往的人珠光宝气,面上洋溢着和这座城市不太相符的喜庆。许正南在里头有长包,只今天是程逾白做东,他就客随主便,到了牡丹包间门口,经理来同他打招呼。 女经理看似年轻,却有风月场上滚爬过的手段,三两句话就把许正南逗得发笑,连连追问她有没有时间,想请她吃饭。两人正调情的时候,朱荣进来,许正南拍了下女经理的翘臀,自作主张敲定了什么,旋即朝朱荣走去。 “朱老弟,你可算来了,我在这里等了你……”他拨开袖口看手表,夸张地说,“至少半个小时,待会儿你可得多喝几杯。” 朱荣朝包厢里头一看,笑了:“东家还没到,许董急什么?” “那不一样,一白才跟我打过电话,说路上堵着了,让咱俩先开始。他要罚的酒我已经准备好了,现在得说说你的。” 朱荣笑道:“今天专程陪许董,只要许董尽兴,怎么喝您说了算。” “可别,这么着我不就喧宾夺主了吗?” 许正南该清醒的时候是一点都不糊涂,招来侍应上一壶大红袍,与朱荣各自坐定,方才开口:“其实你们俩谈事,没必要拉我一个外人作陪,弄得我像什么见证一样。” 朱荣心想,你要不想来,自有一千个理由推脱,明明悬着心想过来求个安定,又怕虱子上身非摘个干净,哪能处处都占好?于是说:“今天这局,我看您非要当场作个见证不可,不然动静闹大了,您也不能省心。” “怎么说?”许正南茶到了嘴边又放下。 朱荣故作惊讶:“许董不知道?” “什么事呀,朱老弟你可别卖关子了,我这心脏被你弄得一上一下的,难受得紧。” “今天是《大国重器》第五期录制?” 许正南日理万机,哪里记得这种小事?因下一头雾水:“怎么了?” “今天的节目主讲嘉宾是徐清。” “什么?她怎么可能上节目?她和一白不是?诶,不对……” 当初因为两人打擂台,劳驾许正南亲自动手去教导不争气的儿子,故而对这个叫做徐清的女人印象不浅,加上几次改革风波都与她有关,许正南直接把她划到了程逾白的敌对阵营去。一直到拍卖会当天,两人关系才发生改变,似乎已经成为盟友。 “一白的节目,她过去应该不要紧?”许正南再次看时间,眉头皱了起来,“一白怎么还不来?” “也许不会来了?” “你什么意思?” 许正南脑袋转得飞快,这么个时间请他们和谈,又让那女人去上节目,到底几个意思?该不会…… “今儿晚上是鸿门宴?” 朱荣笑笑。他也不确定程逾白会不会亲自到场看好戏。 当初在瓷协门口,徐清假模假样表陈清白,他虽消除了几分疑虑,但事后一想,仍有许多细节不值得推敲,譬如她如何进入的白玉兰公馆?当日她和保洁阿姨说的话里,分明已经提到他的名字,表示她知道私人拍卖的幕后庄家是他,那么对程逾白所谓的指控就不成立了。 果不其然,她一转头就唆使顾言自首。 呵,顾言的性子他能不了解?她要真敢做什么,不会等到今天。 以为一个在这头耗着,另一个就能利用媒体揭露赝品交易一事,转移他的注意力?真当他是纸糊的老虎? 朱荣手指敲在桌沿上,看时针移过八点,唇角微动:“看来这出调虎离山计是唱不成了。” 许正南没细听他说什么,越琢磨越心慌,连声道:“不行不行,我得回去看看。” 他走到门口,见朱荣岿然不动,眉宇间自有胜券,心陡然收回肚子,转过来问他:“朱老弟是不是有什么后手?” “许董莫急,咱们今天的主角不是还没到吗?” 许正南便重新坐下来。 两人喝了会茶,又闲谈一会,到八点半程逾白还没到,许正南再次急了,朱荣也意识到程逾白不会来了。正此时,有电话进来。 朱荣接通后脸色突变,不等挂断,拿上衣服往外走。 许正南拖着沉重的肥躯追上去:“朱老弟,出了什么事?” “你快回去叫停节目。” “啊?” 朱荣又重复了一遍,许正南还没反应过来,对方已经驾车离去。看那方向,竟也不是去万禾传媒的演播室。 许正南只得风风火火杀回公司,路上给程逾白打电话是一概不接,朱荣也联系不上,他方才意识到不对劲,哪里是什么鸿门宴?分明两虎相斗,小兵遭殃。 这个时间正好是晚高峰,万禾传媒又在新区发达地段,每过八点必堵车,许小贺掐着表算时间,眼看距离直播开始还剩十分钟不到,提到嗓子眼的心倏然放了回去。他也是临时收到消息,才知道今儿个是徐清上节目。 徐清要上节目,却不通过他,而是走程逾白的关系,这一咂摸他就知道坏事了。想阻止,又怕闹大,这不就拖拖拉拉耗到了开场。演播室里头全都乱了套,导演见许小贺杵在门口,摆着一张包公脸,不敢撞他枪口,只一味催人联系徐清。 正说着,有人喊了声:“来了。” 许小贺当即转过头去,这一看眼前直发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徐清满身是血,捂着脑袋朝里走,从许小贺旁边过去,还带有一阵潮湿的热意。 徐清对导演点头示意,随后指着何东的电话,用嘴型问:“程逾白?” 何东声音卡在嗓子里,眨了下眼。 徐清说:“我没事,别告诉他。” 于是何东说:“她来了。你别担心。我真没骗你,只是刚好堵车而已。要不给你说两句?好,保证完璧归赵。” 电话挂断后,何东第一时间上前,掏出帕子给她:“那家伙可真难缠。你还行吗?” “没问题。” 何东没说话,对着她的眼睛再三确认。加上这一次,仅仅是何东第三次见到徐清,但有种直观的感觉,这个女孩变了,像是早春时节的冰面出现一道裂痕。裂痕尖锐有棱角,不是伴随时间和温度逐渐消融的,而是在诸多变故下猝然生出的缝隙,但因为裂缝,照见了光亮。 老实说,何东有点怕和她做访谈,第一期节目里她的攻势太强了,强硬地逼迫上来,给人一种压力。饶是他见惯风浪,在某些专业上也不得不钦佩她的实力。这是她的攻击力,也是她的魅力,好比这个时候,当她用帕子沾着纯净水擦干脸上的血迹,一边招呼导播帮她找件干净的衣服,一边请化妆师给她擦粉盖住伤痕时,何东得到了答案。 他和导演说开始。 导演不敢擅作主张,怕人在途中出了事自己要担责任,去请示许小贺。许小贺靠在墙上,脸色苍白,似乎还没缓过劲来,巴巴地瞅着徐清。 这太子爷平时看着横,到底对人命官司有阴影,回国之后一直拿母亲的遗愿倒逼自己,虽说没什么大的建树,但也没干出什么糊涂事。冷不丁撞见一身血,害怕也是正常的。 许小贺却不是害怕,而是愤怒。此刻他正血液倒流,怒意与寒意同时往头顶冲。 就在许正南打来电话叫停今天的直播时,他给导演一踹,关上门,将演播室就地封上,导演一看这架势就懂了。 节目正式开始。 依旧是老一套的寒暄,引出话题,再抛出论点,推向高潮。唯一的意外是,今晚的话题并非如许小贺预先猜想和“赝品”相关,而是非常伟光正的哲学课——设计师可以打破社会层面对古陶瓷的刻板印象吗? 这个问题相当空泛,徐清的解释是:“作为一个刚刚经历过惨痛教训的设计师,要说对古陶瓷有什么印象,促使我在蝶变或是茶器的设计过程中犯下如此严重的错误,那就是我始终认为传统陶瓷所代表的历史文化、人文情怀凌驾于它其他方面的价值,故而我把设计当成二十一世纪的新型武器,妄图击垮一种传承千年的力量。我觉得很可笑,一方面我所在的环境,受到的教育以及当下社会的发展,让我忽略了对于陶瓷本身的认知和理解,它的存在就是一种文化,一种情怀,我怎会想要击垮它?另一方面,我开始问自己,我凭什么想要击垮古陶瓷?就因为现代陶瓷的运用更加广泛吗?就因为我已经脱离手作这种原始而低效的制作方式,我就可以嘲笑已经存在千年的古陶瓷吗?是什么让我变得愚昧、低级和荒唐?为什么我的眼界如此狭隘? 为什么要给陶瓷下那么多定义?传统陶瓷和现代陶瓷为什么一定要区分开来?所谓实用性,美观性、陈列性,乃至温润感、气质感和时代感这些审美标准,如果限制了我们本身对于陶瓷的感受与感知,以此造成格局的缺失,那我们失去的不是更多吗? 不久之前我看到一个热议,着名高校校长在赠新生推荐信里,借用一本外国名着表达对莘莘学子的“人无精神不立”的希冀,却因此引发网友热议。大家不能理解,中国有五千年的文明历史,自古以来优秀的文学作品多如牛毛,为什么偏偏要送一本美国作家的书?难道说没有一本中国作家的书适合学子们读,必须要送一本美国作家的书?这些年,我看到许多文化在复苏,许多精神文明在走向前端,大家开始强调民族自信,文化自信,可就在一封推荐信里,许多人却丧失了这份自信。难道我们所追求的自信,不是对文化的包容与欣赏吗?为什么我们始终停留在表面的敌对,不能更深一步看到事物的本质,其本质就是好的作品所强调的精神,没有国界之分。而大国的自信,无非就是在着名高校新生推荐信里面采用国际名着树立精神!我们的文化自信本该如此强大而深远,不是吗? 回归到陶瓷,也是一样的道理。 景德镇目之所见是什么样的陶瓷文化?这种文化层面足够接壤世界前端吗?如何将陶瓷文化提升至陶瓷文明?如何将生活美学提升至城市美学?如何使世界每个家庭重新和景德镇发生关系?如何确立中国陶瓷面向世界的话语权和定价权? 由品牌、思想、文化、知识、智慧、技术、机制、政策等要素构成的软实力才是助景德镇在新一轮竞赛中脱颖而出的致胜法宝,而这最终都落在人才这个核心要素上,唯有新型人文城市能够承载这一切。 “那么你认为,如何才能让景德镇拥有这样的一天?” 徐清说这个议题是很小的一部分,但是刻板认知、偏见和对立是长久以来的弊病。譬若她,曾经也只是将陶瓷看作一种媒介,将设计作为手段,未曾平等对话过这个生命体,也未曾真正平等看待陶瓷的存在性,她感到抱歉,走了很多的弯路才明白这一点。 “我知道我并不是个例,影响我们的也不是某个环境,但有意识的觉醒,比任何时候都值得珍惜。” 徐清讲了很多,表面看来她的目的性并不强,比如她会说,“首先,景德镇不缺高端科技,不缺前端设备。陶瓷大学的核心专业硅酸盐,大家都以为是传统陶瓷专业,但其实是实实在在的高科技化学专业。瓷土、釉料的配比本身就是一种复杂的化学反应。 我举这个例子只是想说明,即便在西方已经发明温度计而我们还在凭经验测试窑温的时候,我们的技艺也从来没有落后过。时至今日我们不缺温度计,我们甚至可以用上ai电脑升温程序,在设备上景德镇可以保持绝对的先进。陶瓷烧制从釉料配比到高岭土等泥土、颜料、包括窑温的控制,从传统工艺到现代审美,景德镇一直都在世界前沿。 大家所熟知的英国骨瓷、德国瓷、荷兰瓷,他们所代表的先进,实际就是实用派设计和量产能力、自动化流水线产业链和营销能力。可这些有多少人知道?” 这段话还是当初徐清去一瓢饮学习手作时程逾白说起的,他问她对于景德镇陶瓷的发展进程了解到什么程度?这些年的主要变化在哪里?最重要的是,下沉的陶瓷环境,带给年轻人的影响是什么?总结来说就是过多的区分与对立,使得大家都在各扫门前雪。 “你说得对,这些年来新与旧、科技与手工、制造与创造之间的种种冲突,都来自于对立的态度。要想摆脱偏见、固有的认知,打开视野与格局,形成包容性的陶瓷环境,首先就要学会尊重与欣赏,要用和平且不对立的眼光去看待事物。”何东笑着问,“你有什么良好的建议吗?” 徐清说:“教学。” 教学才是让一个已经下沉、走向下坡路,连身处陶瓷环境之中都被蒙昧、何况那些完全不了解陶瓷的社会,复苏的唯一道路。 程逾白问她,“元惜时要打响四世堂品牌在中国地区的知名度,为什么看向高校合作?” 这也是百采改革第一站就是教学试验的根本原因。也直到那一刻,徐清才相信程逾白要的绝不是某个党派的一言堂,要的也绝不是只有传统陶瓷的环境。如果是这样的野心,他应该对教学避之不及。孔子要倡导仁义礼智信,都得从讲学开始,而之后的道家、法家思想,足以证明百舸争流才是真理。而青年运动,民族觉醒,哪一个和教学没有关系? 教学,才是精神与生命的开端,也是正义与邪恶的开关。 后来的那一晚,当一则纯元瓷协涉及多项内幕交易和非法买卖的实名举报出现在各大头条版面时,许小贺终于读懂今晚的主题。 他忽而觉得,那帮陶瓷人身上有点他看不懂却很向往的侠义。 第87章 许小贺相信,这是一个由景德镇陶瓷人所共同输出的爱与和平的奇迹。在以知名传媒人汪毅为代表,多家媒体杂志连续多日的新闻攻势下,舆论发酵至白热化。顾言在实名举报中提到自己是一个年近四旬平庸还不努力的设计师,在整个青春岁月里依靠旁门左道奔向她以为更加快捷的锦绣前程,直到最后一无所有。 她说,这是她的报应。 这段举报是音频,不是视频。长达五分钟的对话中,她的声音始终透着股冷意。 “五年前,我曾经是陶瓷圈杀猪盘里的受害人,为此我失去了很爱我的丈夫。这些年来,每每午夜梦回我都感觉非常难堪,非常煎熬,说不清的负罪感深深地席卷了我。我不停地想,究竟是什么将我带入了深渊?应该是贪婪?如果不是贪婪,我又怎会陷入杀猪盘的名利浮华?怎会在失去丈夫后,再次掉入同样的陷阱。” “年纪小的时候看不清很多东西,以为普世价值就一定正确,人就是要成功,不成功就会被看不起,于是拼了命往前冲。别人都可以,我为什么不行?别人有的,我为什么不能有?可是我忽略了一点,当我作为一个普通家庭的普通孩子,来到这个吃人的社会,我首先没能理解,一个普通人很可能一辈子到头仍旧是普通人,只有当努力大过于欲望时,我才会一点点变得不再普通,不再平庸,可显然我并没有理解这一点。我第一眼看到的,永远是花花世界的欲望。” “我也不是一个好的设计师,坦白讲,陶瓷是什么我不太理解,我只是机械化地做一些设计,把产品包装得尽可能好看一点,华丽一点,然后让那些同样不理解的傻瓜买单。我记得曾经有个前辈说,他希望我们身处任何一个行业,都可以有爱地看待自己的事业。他不会将其视作为打工,他认为,即便是没有太多成就感的机械行为,也可以从一个健康的、有爱的、开心的态度中得到温度,他说情绪是可以传递和感染的,是可以带来力量的。他希望说,人生的每个阶段,最终都会回归自身的安足。我不能理解,虽然我把这段话一直记在心里。” 她提到朱荣,“我们一直保持着不被道德允许的关系。我知道他有妻子,他也说不会离婚,他的妻子是个病秧子,等她死了,白玉兰公馆会名正言顺成为他的资产。多年以来,他利用纯元瓷协会长的身份,向上贿赂,向下输送利益,以权谋私,进行非法活动,骗了许多人的血汗钱。” 这里头有像她一样的普通人,为了成就普通人的成功,承受着不可预知的伤害。 “我一直怀疑他和当年的杀猪盘有关系,但我不敢问,也不敢追查。我怕最终崩溃的只有我自己。” 她详细地说了每一宗每一桩,最后她说,“我知道我做错很多,已经没法回头,也没有勇气站出来指正他,很多时候想着就这么腐烂下去有什么关系?反正我生来也不是为了当一个正义的人,也没有人传递过我什么有爱的、温暖的情绪。我很平庸,平庸到无法摆脱世俗的欲望和引诱,我无数次决定,不要成为伟大的人。好像只要这么想,我就能活下去。只是,当我意外发现肚子里有了一个新生命后,我改变了这个想法。如果让他在这样一个前提下出生,那我永远也无法成为一个好母亲,对吗?” 顾言没有证据,可她的勇敢,让许多上当受骗的人都站了出来。 网友们群情激奋。 “太肮脏了,那些蛆就应该下地狱。”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她很可怜,听得很难受。” “她说,我无数次决定,不要成为伟大的人。我真的太有感触了,小时候我也期望成为伟大的人,为这个社会做一些贡献,可最后却变成了自己最讨厌的人。” “景德镇的大小瓷协几百个,也不知道哪些正规,哪些不正规,奇怪的是你不管进到哪个瓷协,他们都用鼻孔看人。这种环境到底能不能有点改变?就不能征集民意,成立群众组织展开监督吗?” “我觉得管制只是辅佐手段,还是得从根源处解决问题,提高认知,多做文化宣传,让更多陶瓷人走到一起。” “我算看明白了,景德镇陶瓷现在就是一盘散沙,都是帮废物。” “不能这么想,也许教学试验是好的开端。” “万一是另一场噩梦的开始?” “还能比现在更差吗?” …… 程逾白在返回市区的路上收到王昴回信。她说,“一白,我知道相信他会改过自新是自欺欺人,可我不救他一次,到底良心有愧。你可以忘记上一次我们的对话吗?王姨虽然要死了,但心里还有一点点火,白玉兰公馆你拿去,谢谢你一白。” 发这条信息时,朱荣就在门外。王昴没有见他,再也没有见过他。朱荣这才发现,如果王昴想做什么,他是无法掌控她的。 他忽而感到一阵悲凉。这种悲凉在他去求高雯的时候,愈发明显。高雯没有回避他,只是用一种陌生的目光,上下打量他。 “我以为你至少单身。” 朱荣想解释什么,高雯打断了他:“已经不重要了。我承认曾经对你有过一点幻想,可能吞金兽的名声实在太臭了?作为他的对手,我以为你是个正直的人。你知道的,我从小就爱看武侠片,最爱楚留香盗亦有道,做什么都光明磊落,可我现在发现,我看男人的眼光挺烂的。” “高雯,你能不能……别这么天真。” 这种时候还在跟他讲什么原则,不觉得荒谬吗?“这世上哪有什么正义的人?你们都疯了吗?” 高雯却觉得他很残忍,风花雪月的时候要女人天真纯洁,火烧眉毛了又要女人世故坚强。男人怎么可以这么轻易击垮一个女人的天真? 她想到顾言那一句,就这么腐烂下去有什么关系?反正我生来也不是为了当一个正义的人。恰恰是这样的男人,未曾真正给过她什么真心。 “你觉得我也疯了?” “难道不是?高雯,我来找你不是想谈这些无聊的话题。” “那什么才是不无聊的话题?关于你的犯罪行为吗?” 朱荣看出她眼底的讥讽,攥紧了拳头。高雯想说那不是讥讽,而是可怜,可看着朱荣,她把话收了回去,只说:“你走,原则性的问题我不会退让。” “高雯……” “上面的调令已经下来了,我会正式接手对纯元瓷协内部腐败的调查。我为你能做到的极限,就是尽量争取不让瓷协解体,从而保住杨老的心血。” “真的不能帮帮我?” “要我帮你也可以,你师父的心血和你自己,只能选一个。” 如果朱荣选择瓷协,高雯看在他有点血性的份上,或许会对他高看一眼。可惜,他最终的答案无非是将男人的残忍更深一层。 这一年隐藏在朱荣被捕风波后的调查开展得无声无息,并且持续了很久。整个过程并不容易。朱荣的人脉远远超出想象,程逾白比任何人都清楚朱荣的落网并不意味犯罪的终结,而如何在盘根错节的关系中找到值得信任的人,并尽可能在避免对手察觉的前提下,保护无辜的人免受伤害和报复,才是里头的难点所在。 他和高雯沟通了很多次,每一次都强调保护好举证者的身份,不要影响他们的生活。后来高雯问他,“为什么不告诉徐清?你从没打算放过朱荣。就算没有顾言,你的举报材料也已经递交到省里了,不是吗?” “我需要时间,她也需要,其实无所谓谁来做。”事实上,他更希望暴露在阳光下的是他,那么躲在暗处的敌人,就会集中火力对向他。 可他无法大男子主义地将她揽到身后,既没有立场,也无从抹杀她的意志。她和赵亓、和老张,和许多人一样有自己的精神。 在这个世界,她有自己的话语权。 “你能告诉我,为什么你会冒着失去白玉兰公馆教学的机会也要惩治朱荣吗?不要告诉我是因为正义。” “成年人整天把正义放在嘴边的确很虚伪,但我确实有不能突破的底线。”程逾白说:“高雯,如果你像我一样经历过漫长的、只有一个人的时光,就会明白我有多珍惜现在这段有同路人的时光。” 当胖子离开景德镇,闹市中心仍有一盏灯为他常亮时,他就决定要摆脱那该死的煎熬又屈辱的命运。 “徐清也是同路人?” “她一直都是。” 只她受伤,是他没有想到的。 程逾白赶到医院时许小贺还在,和他在门口打了个照面,朝里头努努嘴,就问一句:“我家老头子会出事吗?” “据我所知他才刚刚和朱荣搭上线,仅有一次运输合作,没有参与实际经营,朱荣那边的款项也还没到他账户上,情节不算严重。” 许小贺松了口气。 程逾白点点头,进了病房。徐清一直撑到直播结束后才脱力晕过去,中途醒过一次,现在睡着了,床头灯还亮着。程逾白脱下大衣,在门口停顿了好一会儿才上前。看清她的样子后,他眼睛里蒙上一层难忍的水汽。 她睡着的时候呼吸很浅,失去血色的皮肤呈现一种病态的苍白,尤其当她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时,这种苍白轻而易举就能调动起一个人的同情与怜悯。 何况他对她远不止同情。 来的路上何东给他打电话,他盯着内部监控里浑身是血的徐清,问他这就是你说的完璧归赵? 何东直叹气:“是她让我不要告诉你。她一定很了解你的臭脾气,你看,这不就跟我气上了?不过说实在的,她挺能忍,真能忍,我一直留神观察她,她应该很疼,可是连眉头都没皱一下。这丫头有股韧性。” 徐清的韧性是认死理,不撞南墙不回头。吴奕以前说过,她这种性子容易走弯路,不过再怎么走,总会回到正道。 可他宁愿她不要有这种韧性。这种韧性让他心里很痛,密密的,参天大树一样的痛。 这么多天,他问过许多次她的进展,有没有问题,需不需要帮忙,她始终没有提到顾言,没有透露一点风声,哪怕节目开场,也不让他知道她真实的情况。他知道她不柔弱,只是她的忍耐与克制,让他觉得自己很混蛋。 他一直知道她喜欢他。她对他一定会有心软的、无法攻击的时候。他利用过这一点,不止一次。 第88章 徐清是在察觉到脸上有股湿热时醒来的,睁开眼看到程逾白,他脸上很干净,眼神也冷,她不知道那股湿热来自哪里,只心里喟叹着,好在还是见到了。 她很想他。 两人无言地对视了一会儿,程逾白先开口:“醒了?有不舒服的地方吗?” 徐清摇摇头,问:“朱荣呢?” “不知道,随他去。”他又说,“你不用管。” 徐清慢慢察觉到什么,试探着问:“你不高兴?” 她额头缠了一圈绷带,眼角颧骨和嘴角多处都有肿胀和淤青,露在被子外的手臂有条很长的擦伤,程逾白实在高兴不起来。 “为什么临时改变计划却不告诉我?” 徐清酝酿了一会儿:“我可以解释。” 原本她打算在《大国重器》上直接公开白玉兰公馆交易内幕,用舆论施压相关部门进行调查,这样并不算程逾白违约,对于王昴,他也可以有交代。事后朱荣落网,为了洗白白玉兰公馆,王昴势必会与朱荣划清关系,如此,白玉兰公馆依旧可以用于教学试验。 程逾白唯一要做的就是分散朱荣和许正南的注意力,给他们释放虚假信号,以免他们阻止节目的展开。 不过这一切在顾言暴露后有了改变。没什么比当事人实名举报更致命,再者《大国重器》是程逾白的心血,为搭建一个窗口为陶瓷发声,他做了很多努力。她也不想为了朱荣,直接将节目变成发泄不公、伸张正义的屠场,从而被人诟病,失去它本身的价值。 权衡再三,她还是决定赌一把。 “今晚之前我和顾言聊了很多次,她一直不肯松口,我没办法,只好拜托朋友再去走一趟。” 汪毅那则始终没有报导的新闻,于宛给她看过,她深有感触。她想,也许汪毅比她更适合当这个说客。 不过在顾言没给准信之前,说什么都是负担,她也不想让他失望。 “赌什么?你今晚的主题?” 徐清咧开嘴,给他一个略带讨好意味的笑容:“我不是故意的,如果搞砸了,我还要向你负荆请罪。” “你还没有回答我。今天的主题是你临时更改的?” “不是。” 那是在她心里描摹过无数次的愿景。元惜时说过,他的选票将由他们各自的愿景决定,就在这些天,她忽然找到了和他相同的愿景。她曾经为元惜时振聋发聩的发言而深深震颤,同样,她相信顾言也会为某一种真理而感动。 也许,顾言在今天会感受到一点点温暖? 程逾白注视着她,始终没有说话。他眼睛里有压抑的、难以忍受的东西,徐清看不懂。或者说,她习惯了逃避,自从分别她再不敢研究他的情愫。 小时候她常问爷爷,为什么有一些东西总是会在得到后又失去?譬如她的洋娃娃,她考试一百分的荣誉,她一点点攒着准备为自己实现理想的愿景。 爷爷说,那就是人生。 如果是这样,她宁愿不要得到。 她扭过头去,一点点闭上眼睛。程逾白问她:“你可以告诉我原因吗?为什么?”为什么反对?又为什么赞同?为什么奋不顾身? “你听过一句话吗?” 人间永远有秦火焚不尽的诗书,法钵罩不住的柔情。那些热血沸腾的瞬间,大概就是最好的答案? …… 程逾白走后,徐稚柳出现在床前。 “你还好吗?” “刚刚没听到?”徐清笑他,让他搭把手,把床头摇高一些。刚才程逾白一直虎着张脸,她都没敢开口。 “我听医生说你明天还要做全身检查,有些今天来不及做,我很担心,你真的没事?” 徐清拍拍床边的凳子让他坐:“你不要觉得内疚,我受伤和你没关系。其实我一早就知道有人在跟踪我,也猜到可能是朱荣派的人,只是没想到他们会这么大胆。” 再联想当天廖亦凡的行为,答案不言而喻,在后楼梯听到她和顾言谈话,并且将她出卖的人,应该是他。 徐稚柳没想到她早就知道,愣住了:“你为什么不说?如果我们小心一点……” “有人存心要害你,防得住吗?你想想安十九。” 徐稚柳当然明白这个道理。 “可是……” “坏人要作恶,光防备是不够的,要进攻。” 她一脸正经的样子,徐稚柳被逗笑了。她的确伤得不轻,好在没有到生命垂危的地步,徐稚柳说:“以后再有同样的情况,你要和我说,至少让我有个心理准备。” “好。” “至于廖亦凡,你不用担心,我来想办法教训他。” 徐清一笑,牵动唇角的伤,忍不住痛叫起来。徐稚柳忙瞪她一眼,不准她笑。她扁扁嘴,看了眼门口方向。 徐稚柳当即了然。说实话,他也以为遭这么大的罪,程逾白会做些什么,没想到他只坐了半小时就走了。刚才看他们讲话,好像也不太愉快,至少没有他预期的那样好。 他问徐清:“你为什么不和他多说点话?” 徐清问他:“你在期待什么?” “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说什么。” “你不用骗我。你昏迷的时候一直在叫他,你明明很喜欢他。” 那会儿在车祸现场,她差点儿睡过去,他怎么叫她都不醒。后来他急了,到处找她手机要给程逾白打电话,快要拨出去的时候,她用力把电话夺了回去,就这么醒过来,站起来,不顾他的阻拦去了录制现场。 好不容易死里逃生,就没什么想说的吗? 徐稚柳将徐清看作自己的伙伴,亲人,是和母亲,阿南一样重要的人,为她的隐忍和程逾白的懦弱而感到不平:“你们不该是这样。” 他们该是怎样的呢?徐清垂下眼睫,声音闷闷的:“你有喜欢过谁吗?” “没有。” “我也没有,他是我唯一喜欢的人。” 说话间门口突然出现脚步声,程逾白重新进来,正说悄悄话的两人都吓了一跳。少年人眼睛睁得大大的,迅速反应过来,对徐清说加油,随即奔逃出去。程逾白看徐清脸颊发红,床也被摇了起来,问她:“刚才有人来过?” 徐清胡乱点点头:“你没走?” “嗯,抽了根烟。” 徐清嗅嗅鼻子,不说话了。这味道大的,哪止一根烟,再说看时间也不对。他原来有心事的时候,就经常一个人出去抽烟。徐清了解他,程逾白也不多说,拍拍衣服,支开窗户留了条细缝散味儿。 “要不我散散干净再过来?” “没事。”她早习惯了,“坐,说会话。” 程逾白说刚小七来医院告诉他,朱荣去找高雯的时候,高雯报警把他抓了。 “你不用担心了。” “小七呢?” “走了。” 还有很多事要处理。 “我其实没事,你不用特意留下来……” “不用管我,你休息。” 徐清看他不过来坐,离得有几步远,立在窗边,整个人沉默无言,心里也有点不舒服,干脆闭上眼睛。 程逾白脑海里有几个画面始终挥之不去。一个是,当他为改革的方向和李可爆发剧烈冲突,让她滚开时,她眼睛里瞬间熄灭的火苗,和当初程敏尸体被捞上来时他心里一瞬寂灭的光一样,那是一种永失所爱的惊惧。另一个画面是,当他利用“蝶变”涉嫌抄袭的舆论,试图唤醒她盲目的自卑时,她在深夜独自一人坐在路边自言自语,就像他为赵亓闭口不言而去找吴奕那晚一样,他心中亦有太多无法纾解的郁闷。 他们这样的人,不懂倾诉,唯有自苦。 这一夜谁都没有睡着。 第二天程逾白没有离开,陪徐清进进出出做检查,交钱,拿报告,听医嘱,给她置办生活用品。每次经过护士台,里面都有窃窃私语,后来一个小护士没忍住对徐清说,你男朋友太帅了,贴心的男人最帅。 徐清笑一笑,没解释。到了午后于宛和汪毅来看她,几人打了个照面,程逾白才说有事先走,晚上再来看她。 她点点头。 后来的一整个下午,她都在等晚上。晚上程逾白没来,来的是吴奕和师母,拎着刚煲好的鸡汤,给她好一顿骂。幸亏老师不记仇,她舔着脸说:“老师真好,师母最好。” “油嘴滑舌也没用。不把鸡汤喝光,我不原谅你。” 师母就打吴奕,让他不要对女孩子这么严格。 师母说:“你别听他的,他经常跟我说,你们那一届是他带过最好的学生。他很喜欢你和一白,你不在的这几年,他老是念叨你,就怕你一个人在外面受委屈,不过嘴笨,不会说,你别跟他计较。” “不会的。” 师母说:“一白也一样,不会说话,心眼很好的。” 徐清看出师母的意思,笑着说,我都知道。程逾白那个人信念感很强,为了实现目标,他可以舍弃很多东西,模糊一些边界,可不管外面有多少声音,最后他都会在回到那间小小的、朴素的作坊。 那里有他的愿景。 只要这样就够了。他们都是在漫长生活里用忍耐克服困难的人,她理解他的沉默,偶尔还有一些脾气。她知道如果和徐稚柳说,她喜欢程逾白有脾气,他一定会笑话她头脑发热,毫无理智,但这都是真的,她喜欢他的阴面、阳面和忍耐。 程逾白是在第二天傍晚来的。 公司派了代表来探望徐清,夏阳和梁梅也都在,买了一堆水果,廖亦凡还带来一束玫瑰。徐清应付了一阵觉得累,在他们离开后睡了会儿,迷迷糊糊听到动静,一下子睁开眼。 程逾白摘下围巾挂在衣架上,把怀里抱着的纸包放在地上,看她脸消肿了一些,问道:“今天好点了吗?” “嗯。” “给你看。”他从手机相册调出一张照片,“胖子回老家安顿好了,让我问你好。” 照片上一个小男孩在草地上踢球,咧着嘴,眼睛笑成一条缝。她从没见小胖这么开心过,心下松口气,看来胖子的决定是正确的。 “胖子说他收到乡里一笔资助,感觉不对劲,让我帮忙查查,是你?” 徐清没说话。 程逾白了然:“我知道之前为了消耗蝶变的库存,你掏空了大半积蓄,其实你没有必要……” “是我欠他的。” 程逾白拉过椅子在床边坐下,拿棉签蘸水,一点点滋润她的唇。他们的眼神无声地交汇,又无声地分开,各自停在别处。 程逾白不知道怎么说,他们之间实在有太多无解的题。 “是那个帮你的人?” “什么?” “教你鉴定的人。” 徐清点点头。 “他是什么人?” “一个很好的人。” 背着她帮她出气且懂陶瓷鉴定的好人。程逾白撇撇嘴:“白玉兰公馆的授权合同已经签好了,未来五年都会用作教学试验。”他看了很多遍她在节目上的发言,“徐清,你的奇迹我收到了,谢谢。” “不用客气。” 虽然不知道他这几天在忙什么,但看得出他很累。朱荣被捕后,纯元瓷协势必要经历一轮动荡。仿古圈也正在扫除一层肉眼可见的污垢,由上往下一定会牵涉许多人,白天高雯来看她,依旧风风火火,坐了五分钟不到就又离开,可见她惹了多大的麻烦。可喜的是舆论风向很好,白玉兰公馆不仅挽回了名声,还满员招收到了第一批学生。 他的疲惫不加掩饰,她想说你真的不用来看我,却见他眉头一皱,盯着玫瑰花里的卡片:“廖亦凡送的?” “嗯。” “他的品味还是一如既往的糟糕。” 原来他们一起在陶溪川创业,赚到第一笔钱时,廖亦凡就送过她同样的花。 徐清忍不住笑起来。 “我可以拿走吗?” “请便。” 于是程逾白不辞辛苦地把玫瑰花一直扔到住院区外的垃圾车里,才重新回到病房,把自己带来的纸包拆开。 里头是一件已经烧制好的大茶碗。原先的素胎上画满了青草。 另有一捧五颜六色的野花。 “我出门前在院子里随手摘的,你不介意?” “不介意。” 程逾白嘴角微动了动,把碗装上水,一枝枝无根的野花就在草地里有了根。他看了一会儿,指着青草说:“好看吗?” “好看。” “你画的?” “嗯。” “很好看。”跟他随手捏的小玩意一样生动,充满了生命力。 程逾白扬眉。她难得不张牙舞爪。 徐清叹息。他怎么这么温柔? “我想好了,我们不要回到原位。”程逾白突然开口。 他一副要跟她唠家常的随意坐姿,穿着黑色圆领毛衣,头发依旧短平,眉峰也不锋利,只有一双平静而坚定的眼眸,表明他没有在开玩笑,“你回来,四世堂的订单不是还没结束吗?一瓢饮的大门永远为你打开。” 程逾白说,“徐清,你愿意跟我一起实现百采改革吗?” 第89章 对那一天,徐清其实是有预感的。她没有做好准备就答应了程逾白,失败是必然的。 只是她不后悔。 后来许小贺告诉徐清,他在看到交货单的时候,同时看到一本古董图册。虽然不懂陶瓷,但看得出图册上大多是只有博物馆才有的馆藏,这种类别齐全的图册不可能在民间流通,他本能地感知到事情并不简单,只当时和许正南叫板的痛快占了上风。事后一琢磨就冷静下来,毕竟涉及到万禾传媒的将来,如果许正南出了什么事,公司也得不到好,于是临阵退缩,选择了隐瞒。 他们毕竟是父子,他不希望最终和许正南的局面是两败俱伤。 徐清表示理解,也很感激他给了自己机会。许小贺挠挠头,不想回忆那一天的失态。他很清楚,那一天如果不是及时堵住了门,他会更不像个男人。 “总而言之,这一次算小贺哥欠你的。” 徐清摆摆手:“我承不起你的情,再说之前你帮过我很多次。” “那我们算不算朋友?”许小贺说,“都说患难过的朋友才是真朋友,我不管,这次我非认你这个朋友不可。” 徐清笑他:“太子爷还缺朋友?” “一帮狐朋狗友。我现在正式宣布,他们的格局已经配不上如今的我了。” 徐清点点头:“那就请许总多多赐教了。” 临近年关时,徐清带着一束永生花去见顾言。顾言瘦了很多,不过她说她很好,会努力早一点出来。徐清说:“顾言,我始终记得你跟我说过,女人在职场有劣势,要互相帮助。等你出来后,有需要请一定联系我。” “你已经帮助我很多了,我知道如果不是你替我奔走,没有人会愿意做一个小三的律师。”何况她还是个失败的小三。顾言以前会自怨自艾,想不通很多事情,现在想开了倒也能自我解嘲,“谢谢你徐清,也谢谢你的朋友,你们让我觉得景德镇这座城市真的有温度,我现在终于明白你为什么要回来了。” “你要加油。” “我会的。我相信我还有远大的前程。” …… 春节前夕秦风挑了个时间给徐清压惊,在国宴定一桌饭。徐清就把于宛和汪毅叫上了,秦风叫上老张和程逾白。汪毅做传媒的,起先和程逾白打过交道,跟何东也有些交情,三两句话就熟络开来。 汪毅说车祸肇事者已经找到了,在走正常司法程序。他收到消息,那个人多半不会再出来了。说完这话,他看了眼旁边谈笑风生的男人。 程逾白察觉到他的目光也看过来。两人遥遥举杯,相视一笑。 饭后秦风拿程逾白的卡去结账,还偷偷问要不要告诉清妹。程逾白才刚抬起腿,他就拽着老张跑了。 程逾白喝了酒不方便开车,也没叫代驾,就跟徐清沿着江边一直走。 走到广场附近,一群小孩拽着气球跑过来。程逾白拽住她的手臂往身边一带,低声说:“小心看路。” “我没事。” “身上的伤都好了?” 徐清看他一眼:“真没事。” 程逾白也觉得自己紧张过度了,松开手,她就势脱离,朝旁边走了一步。 说到过年的安排,于宛和汪毅都要回老家,秦风肯定是家里过,老张习惯了一人也无所谓,倒是她,回来景德镇的头一年,不知要不要回家乡。 “之后有什么安排?” “想先回乡下祭拜下爷爷。” “在景德镇过年?” “嗯。” “几号走?” “下周。” 程逾白知道她这周放年假,点点头。两个人走了一会儿,他又问:“那个人今天怎么没来?” “你说谁?” “帮你的人。” 徐清愣了愣,不知道该怎么说。 “怎么?不方便?” “嗯。” “哪里不方便?” 徐清有点头疼。他怎么怪怪的。徐稚柳也是,这几次每逢她和程逾白单独相处,他就学土行孙遁地,消失得没影没踪。 “他不认识你们,来了也没话说。” “你还挺替他着想。” 徐清瞅他一眼:“你想见他?” “景德镇懂古陶瓷鉴定的行家我都认识,外头的我也认识个七七八八。”他盘了一遍,按说那些人都和她没有交集,她怎么会认识?难道不是景德镇本地的行家?也不对呀。 他感觉得到那个人就在她身边,和她关系还不赖。 “你是不是想问我他是谁?” “我没有。” “你不用在心里盘算。你不认识他。” 程逾白用一种匪夷所思的眼神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有些赌气的意味:“我不信。” 不信也不中,就是不认识。徐清忍住笑意:“有机会让你见见他,我想……他会愿意和你对话。” 似乎是为了加强说服力,她又道,“那只大水碗,他很喜欢。” 原先徐稚柳在一瓢饮,并不乐意碰程逾白的东西,也从来没有摸过他做的瓷,那只大水碗算他第一次正儿八经摸程逾白的瓷,里里外外摸过很多次。他的评价是,虽然坯很糟糕,但是高超的画技补救了这一点。 程逾白会画画可能是天生的,从出生就会,拿着笔照着父亲、爷爷的画瓷的样子描,描多了就会了。不过这并不代表在纸上画和在瓷上画是同一个难度。 这是其一。 大水碗真正让他爱不释手的地方在于釉。 徐稚柳说:“整体看,釉面温润光洁,腻而不黏,这种手感很考验上釉人的功夫。” 颜色釉对釉的厚度有讲究,要吹釉。用一根竹管,一头缠布蘸釉水,吹到瓷器表面,往往要吹许多层。 花瓶里面,把釉水倒进去晃一下再倒出来,叫荡釉。那种特大号的瓶或者缸,内部也得荡釉,要几个壮汉合力把大瓶抱起来,配合把釉水荡匀,动作要高度协调,场面壮观。 “再就是青草和留白处的衔接没有明显分界,除了有草的青釉和胎上白釉,还有一种自然的渐变色,在白和青的过渡中。”徐稚柳也说不好那是浅青色还是青白色,总之过渡自然,看着就像真实的草地,需要极致的观察与细微的笔触,还有一等一的功夫。 徐稚柳感慨,“这真是一只平平无奇又光彩夺目的大水碗。” 徐清看得出来,他很欣赏程逾白。 不过程逾白不大高兴。 “你让他摸了?” “嗯。” 徐清还想问问他,为什么画青草?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含义。 程逾白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酒气在他眼睛里氤氲,他强压心头的火,二话不说,走到路边叫车走了。 回到一瓢饮,程逾白打开私人藏柜,把里头一只一模一样的青草大水碗拿出来,扔到院子里。大水碗倒翻在地,露出碗底的标识,不是以往固有的一瓢饮标记,而是一行小楷铭刻,写着某年某月某日,程逾白与徐清合做。 他什么时候用小楷写过字?就连一瓢饮的匾额都是草书,还问他有没有什么特殊含义?气死他算了! 回到室内,程逾白喝了口水,盘膝坐在地上,对着藏柜发呆。 里头有很多东西,丢了一件,还有很多件,各种不堪入目的丑设计,有会磕脑门的壶,还有不太好上手的杯,花里胡哨,见证了徐清的许多年。 看了不知道多久,酒气散了些,别扭的情绪也得到抚平,程逾白起身合上柜门。 一回头,与李可四目交接。 程逾白一惊,心跳也跟着漏拍:“师父,您怎么来了?” 李可说:“过来有点事,才准备叫你。没把你吓着?” “没。您先坐,我去烧茶。” “不用了,随便说两句就走。” 李可说景德镇的老朋友都散了,在这里会触景生情,不肯跟程逾白一起生活,故而常住瑶里古镇,离景德镇一百多公里,平时很少过来。之前百采改革没被搬上台面,程逾白还能挤得出时间去瑶里看望他和母亲,这一年忙起来连口气都喘不上,想想已经很久没去了。 程逾白的母亲也不喜欢景德镇,说是早年被催债催怕了,不想再管他的屁事。 李可呢,倒不是不想管,是管不着。程逾白还记得大学那年李可去学校,劈头盖脸把吴奕骂了一通还动起手,之后就说他翅膀硬了,再也不听话,于是一气之下搬去瑶里,竟就再也没有管过他。 这么多年,师徒情分还在,只早就不是一路人。 “上次我让小七去接您体检,您怎么又把他关在门外?这次多留两天,我带您去。” 程逾白看向墙上古董钟,已经快十点。他麻利地拿出水杯,从保温壶里倒些水递给李可。李可说:“我不去,人老了,怕体检,以后你别再叫我去。” 他的倔驴脾气程逾白知道,逼不得,一逼就要尥蹶子,程逾白就没说什么,想着还是先约好医生,再给人骗过去。 李可不晓得他在打什么鬼主意,发现距离上次来,墙上新添了一幅字。 “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刘鸿的字?” 程逾白也跟着看过去,点点头。 “你请动他出山不容易?” 程逾白笑着说,就和三顾茅庐差不多,这些天光在刘鸿家门口吃瘪了。好在刘鸿架子端够了,也放得下身段。 他对程逾白说,“比起那劳什子的改革组委员,教书育人更合我心意。程逾白,如果这是你给我的善终,我谢谢你。” 于是送了这幅字给他。 李可说:“人如其名,刘鸿的字还是一如既往的鸿远广袤。” 这句诗的意境远不止此。前半句,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刘鸿的高兴建立在这场“及时雨”身上,一个“好”字足够说明一切。程逾白就是这场很好的及时雨,于正当时发生。润物细无声,乃是刘鸿对他寄予的厚望。 这一份鸿远,写的是程逾白。 李可说不出心头是一种怎样的滋味,又酸又甜,更多的是苦涩。他一双嶙峋的黑手,覆在洁白的瓷面上,打量面前的年轻男人。他在自己面前坐得端正,很有小辈的样子,但李可知道他已经长大了,不再是小时候事事听从他的小小男孩,他眼里不再闪烁着童稚与信任。伴随着长大之后的锋芒毕露,他们的对视代表着一次次冲突与中伤。 他不能理解,为什么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不听话,最后竟为了外人差点和他反目成仇?而今那些他看不上的外人,一个个成为他的名师益友,与他结伴前行。 他深觉世事无常,心里仿佛凝了一层霜。 “我看新闻了,白玉兰公馆年后正式开学?” “嗯。” “除了刘鸿,也请了吴奕?” 程逾白抬起头,忽而明白了李可深夜至此的意图。他赶紧解释:“师父,我……” “你不用多说,我知道你没打算请我。” 在这个不孝徒眼中,他观念陈旧,思想停滞,和现代社会完全脱节,为人固执还听不进劝,根本不配为人师表。他放下杯子起身道:“既然做了,就好好做,不用顾及我……反正你做的这些,我不理解也不会认同。” “师父,我没有那个意思。” 李可不听他说,指着藏柜的方向:“里头那些是那个女孩的?” 程逾白下意识往旁边挪步,挡住李可的视线。李可哼笑一声,又问: “最近上节目的那个也是她?” “是。” “你们在一起了?” 第90章 “没有。”程逾白说,“她不知道我有这些。” 李可不知道程逾白在别人面前是什么样,只他不喜欢程逾白的小心和遮掩,可他又很清楚,程逾白的种种表现都归咎于他。 他神色变了变,唇紧抿成一条线。 程逾白看他神情严肃,解释道:“我们很久没有联系了,她才回来半年多。” “你打算和她在一起吗?” “我……” 李可忽然抬手打断了他。 在去瑶里之前,在程敏去世、程逾白的母亲厌烦了债务躲去外地后,一直以来都是他们师徒相依为命。很长一段时间里,李可对程逾白的管束非常严格,复兴百采几乎是每天都挂在嘴皮子上的训诫。 他不允许程逾白有一点分心。他告诉程逾白,你生来就为百采而活。 后来听说程逾白和一个女孩走得很近,李可还不信,结果几次三番看他拿了小物件回来,偷偷藏在床头柜里,时不时发呆愣神,一副鬼迷心窍的样子。有一年冬天还常常晚归,身上不是雪花就是露水,为此还生了场大病,拖累学习进程。 他很生气,质问程逾白是不是忘记了程敏的死,是不是忘记自己的使命,是不是顾着谈恋爱连学习都不要了?程逾白说没有,他还是不信,在一个下雪天把他的私人物品全都扔了。 程逾白找了很久没有找到,和他大吵一架,从此搬去了学校寄宿。 李可不免想到,这么多年程逾白始终只有一个人,是不是和他脱不了关系?他回想那时站在雪地里满眼通红的大男孩,心下生出几分愧悔。 “你要是还对人家有意思,就主动一点。” 程逾白心头一颤:“师父,您……” “我知道你真的想做什么,谁也拦不住你。” “师父,我本来打算过年回瑶里再和您说,我想请您出山。您先不要拒绝我,也不要抨击它,我们不谈方向,不谈改革,单论古陶瓷的技艺与手法,您是行家里的行家,我认为景德镇没有几个老师傅能比您厉害,您愿不愿意来帮我?哪怕先上一堂课。您不是说,还想再……“ “你别说了。” 李可怎么也没有想到程逾白会邀请他。一晚上的苦涩,都在这些话里化作了甜。他不管程逾白是不是哄骗他,他都信了。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我想收徒带学生,都是为了复兴百采瓷厂,而不是为你那劳什子的改革做实验。”他语气坚硬,“你不必劝我,我不答应。” 门一推开,风灌了进来。小七不知道从哪里冒出脑袋,给程逾白一个ok的手势,送李可去酒店。程逾白发信息叮嘱他李可有高血压,记得让他吃降压药,随后过来收水杯,发现上面有几个指印。 指印是又黑又红的屑,他摸了摸,放在鼻间闻一下,有点腥。以为是李可从瑶里带的什么干货,程逾白没放在心上,拿纸巾擦净杯子。 他了解李可的性子,这个回答不算意外,如果李可答应了,才是意料之外。这么多年李可一直活在十大瓷厂的旧梦里,活在程敏绘画的蓝图里。他常常回忆和程敏一起骑自行车穿行在瓷厂区时,那些装载着瓷器从身边进进出出的卡车和永远不会熄灭的窑火。 程逾白很理解那种心情,他们在百采瓷厂实现了自我成就。后来瓷厂没落,很多人从里到外都空了,于是李可将全部精力和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 他不听话,那就是李可的失败。 程逾白不想为任何人验证他们的人生。他有自己的人生。 又过几天,他陪徐清下乡祭拜徐老爷子。徐清背着包下楼时,程逾白已经到了,人靠在车前抽烟,正和一个小男孩大眼瞪小眼。 听到动静回头,小男孩吐吐舌头,说了句“大烟鬼”,一溜烟跑了。 程逾白忍俊不禁,佯装拿烟扎他,小男孩哇哇地大叫着。等他跑远了,程逾白才灭掉烟,上前去接徐清的包。 “你怎么知道我家的地址?” “汪毅说的。” 徐清在心里骂于宛有异性没人性。 程逾白提醒她安全带,她顿了一下还是系上了。出门早,都没吃早饭,上了高速在第一个服务区停下,两人简单对付了点。徐清买了五只鸡蛋,给程逾白剥了两只,他腾不出手,她犹豫了下,把鸡蛋塞到他嘴里,又拿水给他喝,拿纸给他擦手。 伺候完他,她给自己剥鸡蛋,吃完一颗将垃圾收起来。 程逾白余光瞟她:“还有呢?” “什么?” “你吃了三个?” 徐清瞥了眼后座正小口小口吃鸡蛋的少年,故作平静地点了下头:“我太饿了。” “昨天晚上年会没吃东西?” “取消了。” 洛文文临到年关,一场翻身仗没打成,输在顾言身上,一二组准备的圣诞节活动也都打了水漂,上面气压低,下面人心惶惶,好不容易捱到放假,一个个逃跑都来不及,哪还有心思搞年会。 现在小群里热闹得快要翻天。 徐清回了几条消息,收上手机。 “总监定了吗?” “原计划春节前定的,现在改年后了。” 程逾白神情玩味:“你们是民主投票制?” “嗯。” “那你希望不大。” 廖亦凡太会做人,徐清和他对上,多半是下风。徐清也知道自己的劣势,坦白讲,她到现在连公司各部门的人都还没认全,就更不指望人家选她了。 不过廖亦凡也危险。 洛文文明令禁止办公室恋爱。顾言离开后,一组面临被拆分的局面,上面的意思是先保持不变,等年后再重新招人。很显然,洛文文对当下三个设计组并不满意,有意洗牌重组。不过对底下人而言却不是友好信号,有人进来,就要有人离开,裁员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谁愿意跟随不知根底的老板?于是廖亦凡的动作就多了一些。 不久之后,他和江意在茶水间调情,商量如何离间一组和三组。对话被上传到公司内网,洛文文紧急处理,找了当事人谈话,最后的决策是两人之中走要一个。 到目前为止,徐清作为直属领导,还没有收到江意的辞职信,也就是说,廖亦凡走的可能性更大。 徐清知道这事是徐稚柳做的,事后问过他,他也承认了,“我说要给他一个教训,你当我逞口舌之快?都说先君子后小人,这回也让他尝尝阴沟里翻船的滋味。” “你用谁的账号登录内网?” “当然是廖亦凡。自己检举自己,是不是很有意思?”少年人说,“你放心,我都懂,不会留下把柄。” 徐清无奈,这事要廖亦凡动真格去查,未必不能查到他。想着还是得找时间和他好好科普下黑客这个东西,就愣了会神。 这在程逾白看来就有点变味了。 他以为她在为选不上总监而忧伤。 “老板发年终奖了吗?” “哪来的年终奖。”徐清叹气,“我也掺和顾言的事了,上面对我很不满,没把我开除已经算好的。” 程逾白挑眉:“开除了也挺好。” “干嘛?” “来给我打工。” 徐清挑眉:“年薪百万?” “我能委屈你?” 这叫什么话。徐清说:“说不好,这年头的老板都没什么人性。” 程逾白笑笑,手习惯性地往口袋摸,徐清就知道他又犯了烟瘾。难怪人家小孩都要骂他大烟鬼。 “高速上还是别抽了,要开窗,风太大。”程逾白动作一顿,又听她说,“你肠胃本来就不好,再这么下去肺管子也要坏,到老了一身毛病。” “那我戒了?”他好像说笑的样子,把手放回到方向盘上。 徐清和他飞快地对视一眼,低下头去。过了很久,耳朵还有点发烫。 到下一个服务区,徐清去上厕所,程逾白下车到路边活动筋骨。一左一右都是吞云吐雾的烟鬼子,他瞅了一眼,强忍着冲动,换到清净的地方。 徐清还在服务区对徐稚柳说教:“刚刚差点就露馅了,下次不给你买鸡蛋。” 徐稚柳吃饱喝足不说话。他知道她心软,下次还会给他买。现在说这些,不过是为了给自己找回点脸面。 “你刚才在憋笑?” “什么时候?” “就是我和他说话的时候。” “你们说了很多话,我不知道哪一句。” 徐清淡淡瞥他。 徐稚柳举手投降:“我真的没有。” “你敢对着小梁发誓吗?” “唉,你不觉得程逾白有点奇怪吗?” “是吗?” “难道没有?” 徐清不承认,假装看手机,忽然一个红包跳出来,她以为是夏阳发的,顺手点了。一看数字,傻眼了。 退出去才看到发信人。 一浮白:新年快乐,笑口常开。 徐清喃喃,还没到新年呢。 徐稚柳在旁边看她,掩着唇浅浅一笑。 …… 徐老爷子的墓地常年有人打扫,四下里都是厚厚一层落叶,唯独他这一片干干净净,还种了两树茶花。管理员看到程逾白热情得过头,弯着腰上去递烟。 徐清目不斜视地走过,拿毛巾打湿水,擦了遍墓碑。 两人一直沉默。 下山的时候徐清去和管理员说话,程逾白到底没忍住,走到一旁拆了烟。徐清看他站在山头,背影清瘦,茕茕孑立,像是与山与风融为一体。她走过去,低声说:“谢谢你这些年来看我爷爷。” “谢什么,我统共也没来看他几回。” 程逾白沉默了一会儿,又说,“老爷子曾经托我照顾你。他说,万一你有走偏的时候,让我一定拉你一把。徐清,这些年我对你说了很多过分的话,给你带来很多伤害,对不起。” 徐清偏过头去,声音哽咽:“他知道我会走偏?” “不是,他怕你一个人太辛苦了。” “我一定让他很失望。” 程逾白摇摇头,走过来揽住她。烟快要烧到指尖,他盯着猩红的火星,最后狠狠吮吸了口,将烟踩到脚底捻灭,才将另一只手也伸过去,将她紧紧纳入怀里。 “没有人能对你失望,除了你自己。” 这一年的除夕晚上,徐清给徐稚柳包了个大红包。徐稚柳很高兴,捻着钞票数了好多遍,又喝下半瓶红酒,闹着要将这一刻记录下来。 闪光灯咔嚓一下,照片里依旧只有徐清,没有他。 他努嘴笑着:“这张照片送给我可以吗?我要留作纪念。” 徐清说好,拿起笔在照片旁边快描了一个轮廓。少年人喝醉了,趴在沙发上像只懒猫,看着春晚笑不停。远处有万家灯火,程逾白与小七在一瓢饮的餐桌前饮酒,满屋子都是花香。 小七感慨,虽然今年还是两个大光棍,但总感觉哪里不一样了。 程逾白问哪里不一样,小七四处看看,红灯笼喜气洋洋,门上对联还写着《和气暖如春,世味甜如蜜》。 怎么看都不一样。 也许是今年的花和酒,都是有心人送的? 程逾白晃着酒杯轻轻挑眉。 翻过年,就是第十年了。在他们相识的第十个年头,一切有了新气象,徐清在和朋友们拜完年后,抱着手机也喝了个大醉。徐 稚柳不想扫兴,一直等到她睡去,才去卫生间把酒都吐了出来。 一个人靠马桶坐着,等待天亮。 第91章 乾隆五十六年 早春 夜里露水重,梁佩秋回到云水间时脚面已湿透了,黑色布鞋晕出一大块水渍。小童正要进客房送药,他顺手接过,将拐杖支在臂弯,轻唤了声:“时年。” 没有回应。 小童解释道:“他情况不太好,送来的时候就昏迷了,没一会儿开始发高热,我已请了相熟的大夫来看,大夫说今晚尤其重要,若高热始终不退,恐怕就……” 梁佩秋没再说什么,配合小童给时年喂了药,叮嘱他看着时辰再熬一剂汤药。小童退下后,梁佩秋便坐在床前,身披一层月华,面容清寡。 两道汤药下去后,时年高热有所缓解,面上浮现血色,小童请梁佩秋去休息,梁佩秋拒绝了,拧了汗巾敷在时年额头上,依旧是先前的坐姿,一动不动。 过了不知多久,时年睁开眼睛,盯着窗边一团黑黑的影子看了很久,才开口说道:“一年前的元宵,公子设计让安十九急召回京,当夜受凉大病了一场,我记得你也是这般坐在他床前寸步不离。一眨眼,时间过得可真快啊。” 同年盛夏,公子走了。 同年暮冬,王瑜走了,徐当家的也消沉了。湖田窑和安庆窑统统到了他手上。 乾隆五十五年当真是漫长的一年。 时年笑道:“我的戏演得好吗?演完这一出,死太监应相信你的忠心了?” 梁佩秋拿下汗巾,手背触了触他额头,高热退了,应是救回一条命,他松了口气,撑了一夜的力气也被抽干了。 他看着时年,有些沮丧地说:“你不要命了?我早说镇上不太平,你去阿南身边好好侍读不行吗?为什么非要回来!你若有个好歹,我、我不知要如何同柳哥交代!” “你以为瑶里是什么世外桃源?我在那里也听说了湖田窑的变故,便是阿南,同湖田窑没什么感情,也会因那是他兄长的心血而萌生忧心,更何况我?窑里头还有许多伙计同我交情甚笃,我如何能放下心来?再说,你还在这里。” 当初梁佩秋让他回乡给阿南送书,另附上珍爱的《横渠语录》时他就预感不妙,果然离开没有多久,就听说徐忠诬陷朝廷命官被下了大狱。他与阿南商议后,还是决定回来看一看,结果就在途中听闻王瑜上吊自杀的消息。 小神爷翻脸无情夺了安庆窑,并接手湖田窑,一时间民怨沸腾,议论纷纷,谁也不知道真假。 他紧赶慢赶回到景德镇,结果梁佩秋却不肯见他,他愈发肯定出了什么事。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我始终记得狮子弄那一晚你的神情,它告诉我你不是一个坏人。公子结交的挚友,怎会是坏人?” 公子死后的那个秋天,他常常一个人漂在乌篷船上,彻夜彻夜不眠不休,那时时年就确定了,他们之间有不为人道的深情。 梁佩秋绝不可能伤害湖田窑和徐忠。王瑜待他有赏识之恩,他更不可能倒戈相向。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安十九用了他,又一再试探他? 时年问他:“你愿意和我说说吗?” 梁佩秋何尝不愿?今时今日除了时年,他已再无可说之人了。梁佩秋双手覆在膝盖上,像是要抓住什么,双手收紧,然而一张开什么都没有,亦是徒劳。 他感到沮丧,深深的沮丧。从时年出现,到不问缘由就配合他做戏给安十九看,梁佩秋始终有一种难言的沮丧。 他说:“你离开后不久,安庆窑出事了。账房里生了一窝蛀虫偷税漏税,被安十九拿住把柄。安十九不治安庆窑,却以此胁迫王叔给徐忠挖陷阱。徐忠酒后失言,被安十九抓个正着,以诬陷朝廷命官之罪下了大狱,我去为徐忠和湖田窑求情,安十九却逼我在湖田窑和安庆窑里面选一个,我无从选择。” 他去牢里探望徐忠,徐忠骂他猫哭耗子假慈悲,将柳哥的死全都怪到他头上,指着鼻子质疑他的用心。他去见王瑜,王瑜指责他身在曹营心在汉,为一己之私竟置养育他多年的安庆窑而不顾,实在忘恩负义。 他就在那乌篷船上,找不到出路。 “徐忠说柳哥是高义之人,原来他不懂,还教训柳哥妄想同天斗。柳哥死后他方才明白,有些高义是必须守护的,且柳哥生前为人你是晓得的,湖田窑上上下下都愿与他共进退。他们用一座百年民窑的声望,向安十九示威。” 可笑的是,一向刚正不阿的王瑜,遇到动摇身家的大事,却全然没了先前的风度。他说,“小梁,你品性纯良,优柔寡断,怎与天斗?便是徐稚柳,最终不也当了逃兵?你先别打断我,且听我说,近来武昌和江南会馆因施工建址械斗了半个月,始终无人问津,你可知这是为何?我来告诉你原因,武昌会馆的馆主早就和衙门打了招呼,要乱斗逼走江南会馆,霸占其建筑面积。而江南会馆的馆主和三窑九会的主簿有裙带关系,事涉江南颜面,绝不会退让。两派人斗到一起,谁也争不过谁,后来无法,溯源到审批文书上才发现症结,原来江南会馆的文书上有徐稚柳的名字!早两年馆主在景德镇无依无靠,曾求着徐稚柳帮忙走动,徐稚柳体谅他不易,不辞辛苦为他奔走。如今却因这名字惹了一身骚,江南会馆方才明了,安十九坐山观虎斗,利用他们互相牵制,不为别的,为的就是把湖田窑推到前面祭台,徐稚柳死了,安十九仍要鞭尸,一次不行,两次三次,这种小人你还妄想和他争什么公道,不是笑话是什么?!景德镇就是这片天,谁也翻不过去,小梁,认命好不好?” 安十九认定徐忠和湖田窑的“起义”,全因徐稚柳而起。徐忠已经下了大狱,安十九仍不肯放过徐稚柳,一再地往他身上鞭刑。安庆窑又涉嫌偷税漏税,已经上报户部,王瑜数日之间头发全白,抓住他的手苦苦追问,“小梁,再晚一步文书到户部就截不回来了。若得罪安十九,湖田窑的今日就是安庆窑的明日,你为什么还不决断?你到底在想什么?你是不是逼死我才肯收手?” 他谁也不想逼死,他只是无从抉择。一边是生之父母安庆窑,一边是柳哥的至亲至爱湖田窑。他不理解,为什么他一定要二选一? 王瑜说,“小梁,你没有爱屋及乌的能力,就是没得选。若你觉得为难,也只能说,在你心里那个人更重要?” 那时外头都在传安庆窑要遭难,湖田窑也将不保,镇上人心惶惶,都在寻找出路,不知是谁先开始说他审时度势,已攀上安十九成为他的坐上之宾,后来一个个都信了,纷纷跑上门来骂他。 他失去了一条腿,仍被扣上奸佞的帽子。 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一定要逼他选择?“难道我是块木头吗?即是草木,谁又敢断定它们一定无情?我不舍湖田窑和瓷工们被摧残有错吗?我的道德难道是用来了结自己的吗?” 梁佩秋说,“后来我想明白了,所谓的二选其一只是一个幌子,我根本没得选。安十九不是逼我,而是要我低头,向他屈服。” “后来呢?” “后来的事就像外界说的那样,我逼王叔签了转让书,安庆窑过到我名下。之后王叔不堪受辱,在家中悬梁自尽。” “我不信,你……” 梁佩秋摇摇头:“时年,你怎会相信一个被逼到走投无路还活着的人?” “我当然相信,公子就是这样的人!当初安十九利用阿南逼公子低头,他何尝不屈辱?他忍辱负重为的是什么?你以为他当真为权势迷了眼?你错了!既今天说到这个份上,我也不怕再多说一些,你还记得当初湖田窑与安庆窑为争民窑之首,安庆窑发生倒窑事故死的一夫半吗?那人早就得了顽疾,将不久于人世,于是他主动找到公子献策,用自己的命换了笔银子,公子为他妻小安排后路,我原先也不知情,直到我在瑶里见到那夫半的妻小,我才知道一直以来都误会了公子。” 时年说到激动处眼睛红了,“还有黄家洲械斗,若不是公子出面,你以为会如此草草收场?少不得一场霍乱,不知要死掉多少人。公子还允诺了洲长,若有机会见京面圣,一定会向皇帝陈情,为他们求个公道。”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怀中掏出封洲长亲笔手写的书信递给梁佩秋,“公子什么都没说,纵我日日伴他身侧,他也一点也没透露过,他约莫是在保护我?这封信是有一日我与阿南晒书时,从其中一册书里发现的。原来公子讨好死太监,为的就是蛰伏到面圣的那一天。他口口声声说什么权势迷人,或许他当真想要那权势?有了权势,身边就没有坏人了……” 梁佩秋捧着那封信,信是烫的,他的血液也是烫的。他几乎忍不住落下泪来,他的柳哥,他的柳哥啊……安十九怎么可以如此对待他们? 他迫害了柳哥,又迫害了王叔,将来还要迫害多少人? 时年说:“梁佩秋,告诉我真相,让我来帮你。” 梁佩秋拧眉看着他。 他的沮丧在于忍耐,长时间的忍耐看不到一丝光亮。可时年出现了,他是长伴柳哥的人,如今到了自己身边。他说:“我只有一个公子。以后我追随你,你就是我的东家。” “时年……” “你不要为我难过,我不觉得疼,若能为你们做些什么,就是死了也值得。若公子还在,也定会为我高兴。我本是一个无名无姓的孤儿,有了公子,我在这个世上才有了姓名。遇见你们,我很高兴。” 梁佩秋泪如雨下。 他告诉时年,真相就是当他们意识到安十九的野心不在于毁掉某一个民窑而是成为民窑新主人后,更大的屈辱席卷了徐忠与王瑜。湖田窑和安庆窑耗尽他们毕身心血,为了心血的延续,他们可以苟且偷生,可如果要将心血交给安十九,他们宁死也不会屈从。 一个贪得无厌的宦官,如何会善待他们的心血? 数十年间他们伴随着王朝起起落落,早已练就非凡心志,几乎是同一时间就各自决定,牺牲小我。梁佩秋托人找关系,让他们在牢狱里见了一面。 昔日的冤家再对坐饮谈,天地仄塞,唯一轮明月悬在头顶。 他们以清水作酒,徐忠先说道:“我已狠狠得罪那太监,他将我视作眼中钉,势要除之以后快。这事你不要和我抢,让我先走一步。” 王瑜笑了:“这辈子头一次见你老小子如此果决。” “怎么?你不服?” “论酒量确实谁也赢不了你,不过论头脑,你还欠些思量。” “王瑜!你设计害我,老子都忍着不跟你计较了,你还埋汰我?”徐忠气得两撇小胡子直抖,“要不是我去喝你那老酒,你以为我……” “便是没有我,你早晚也要坏在酒上,坏在你这张烂嘴上。你哪一次喝多不是口无遮拦?如此也不是头一回了,我是不是早和你说过让你戒酒,你听过吗?”王瑜板着脸教训他,“人巴不得你喝多了马尿,万事都好商量,你怎么就不懂这个道理?以前常有徐稚柳给你擦屁股,将来谁给你擦?你指望小梁吗?他尚且孩子心性,单为救你还是救我,就数夜辗转没合过眼,你怎么忍心再给他增添负担?反正今次说完,也不会有人再说你了。” “老王,你……” “安庆窑偷逃瓷税已是板上钉钉,是逃不掉的铁证。若要保住安庆窑,我非死不可。你就不一样了,你在这里全是我的构陷,我会为你写书一封,证明你无罪。”他转头看梁佩秋,“这封信就由你代为保管,等到时机成熟……” 王瑜停了一下,面色郑重,“小梁,当初对你说那些,实乃我私心作祟,我不舍安庆窑,亦不舍你为难。你是个好孩子,本不该面对这些,可如今……如今被迫至此,既身在局中无路可退,那就迎上去。” 如此生死关头,王瑜始终面不改色,让梁佩秋感到安定。 “从今天起,安庆窑就交给你了。小梁,前路凶险,望自珍重。” 王瑜手指蘸水,在桌上写了几笔。 那是一个“忍”字。 不待徐忠说什么, 王瑜已将准备好的信件一一交到他手上。徐忠见状了然,想是在来之前,他就已经做好了准备。 这一面,可谓永别。 徐稚柳无法忍受天人永隔的痛苦,他挣扎过,挽回过,可他知道,他的确没有爱屋及乌的能力,亦无法与天斗。只王瑜说,不要他认命了,这世道认命了也不会过得好,还是像他爱慕的月光一样,高高坠在残垣上。 于是,在一场双方默契的恩断义绝戏码中,当着安十九的面,安庆窑正式到了梁佩秋手下。安十九当然不会轻信于他,故而在一个寻常的夜晚,王瑜悬梁自尽了。 他用死亡力证了决裂。 梁佩秋不堪承受。 他一遍遍对时年说:“王叔待我极好,极好。” 王瑜死了,他甚至不能为他立碑,只能在心中写:从此漫步重霄九,再见音容梦几更。吾父提携之恩,海阔天长,子永世不忘,望父安息。 望父安息。 第92章 乾隆五十六年 谷雨 转眼到了四月,时年大病一场,将养完好,整日避居云水间无所事事,便叫人移植了各色花种,将云水间打理得蓬勃鲜艳,叫人一看就欢喜。 四月下旬阿鹞回镇上探亲,到云水间同他们见了一面。当时三人面对面坐着,各自相看一眼,面上笑着,心底却都陷入失落。 阿鹞绾妇人髻,妆点合宜。罗裙繁琐,她安然坐着,不偏不倚,像书里描写的女子,可她却说:“我嫁过去不过半年,他们就说我生不出孩子,要以七出之罪将我休弃。我知道,他们是听说了湖田窑的情况,怕惹上官非。我不怪他们,我想和离。” 时年一愣,才要说话,阿鹞就哭了:“若阿谦哥哥还在,他们怎敢如此羞辱我?” 梁佩秋就说:“倘若你想好了,我可以帮你去办此事。” “当真?” “我不会骗你的。” 阿鹞眼睛不眨地与他对视了一会儿,笑了:“我回来这几日,爹爹天天酗酒,我同他说话他也不理,只一概让我走,我趁他睡着时拿起酒壶喝了一口,原来里面不是酒,是水。原来爹爹在装醉,你也不是坏人。” 梁佩秋不说话。 约是王瑜死后,徐忠就再没喝过一滴酒了。 阿鹞还是少女心思,梁佩秋碰上她自也样样都好,倒是时年想得深远一些:“你若是和离,必要回镇上来,镇上现如今的情况你也晓得,徐大东家一定不会同意。” “和离的女儿回家来,总归名声不好听,我爹爹最好面子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阿鹞双手合抱,作未出阁时撒娇的姿态,“时年,我知道你为我好,只是我在夫家很不开心,每一日早上、中午和晚上,我都在想念你们。回来这里,光是见到你们,我就觉得开心。你们替我说说,让爹爹同意我回家,好不好?” 时年同梁佩秋商量,这事不好办,他才接手湖田窑没有多久,外有安十九虎视眈眈,内有大小主簿两面三刀,他既要安定窑内,又要兼顾窑外,分身乏术,如何再以少年身保护一个妇人?再者说,当初徐忠着急忙慌把阿鹞嫁出去,为的就是让她远离是非之地,如今怎会让她回来? 梁佩秋就问他,“倘若今日柳哥还在,他会不会不管阿鹞?” 时年气恼了问他:“你以为我不想管她?我与阿鹞自小玩在一起,说句大不敬的,在我心里她也是妹妹,我怎会不管她?” 梁佩秋说:“那同样的话你就不要说了。” 时年一震。 他这才觉察出什么不同,梁佩秋似乎每一日都在变化。 后来他们想了个折中的法子,将阿鹞送回瑶里徐氏,那里还有徐忠族内一干兄弟。虽说面子上不好看,但徐忠花了重金请托族老们代为相看,族老们都应承了。只是阿鹞不舍他们,原以为和离会回到镇上,回到熟悉的环境,何曾想又去往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 梁佩秋就安慰她:“你先在这里住一阵子,等镇上太平些,就叫时年接你回去。” 阿鹞左右看看,又不确定地问时年:“镇上是不是很不太平?” 其实安十九当政这些年,景德镇何时太平过?只他们要与天斗,总归漂泊如浮萍。无根的花叶,自然顾虑多一些。 辞别阿鹞后,梁佩秋顺势取道,去看望同在乡里隔着一条河的阿南。 阿南日日在窗下苦读,少年人肩平背阔,眼神平淡坚定。 梁佩秋没有打扰,车驾一转,便又连夜赶回景德镇。他如今的身份,说是安十九的傀儡并不为过,一言一行都在他眼皮子底下,日常还有人监视。此次要不是借口回乡祭祖,安十九不会放他离开。光是为了躲避眼线,他们就煞费思量。 梁佩秋同时年商量,此次回到云水间,恐安十九会往他宅子里安插眼线,或许需要时年到外面躲一躲。 时年说他早已有了想法,最好还是躲回窑厂去。里头天天烧窑,窑炕上就有睡觉的地方,湖田窑上下一心,若知晓他的处境,别说处心积虑瞒过安十九了,怕是他这个新掌门人,想从窑厂里找到他都得费点功夫。 梁佩秋想了想,这正是湖田窑团结一致的妙处。只要时年能得管事们照顾,这个看似危险的地方,的确是安全的地方。 不过,这个安全有前提,前提是湖田窑当真如肉眼所见般坚固,轻易不会被打散。 “另外,云水间曾是柳哥别业,安十九原先不知情,不代表不会疑心,我若说是王叔送我的,在王叔死后还常住这里,也会令他不快。安十九原提议让我住到他府里去,我拒绝了,或许想到这样会落人口舌,最近他在绣球弄附近另找了一处房子……” 三窑九会的办事处在绣球弄,离安十九的私人宅邸只有半盏茶的功夫,梁佩秋估摸着那新宅子是专门为他挑选的,以便就近监视。 “若他此次再提,我恐怕不好拒绝。” “那云水间……” “锁上。” 他终究等不到那夏日的莲蓬相近,满池荷花。 时年也觉得遗憾,满园春色才刚刚复苏,就又要落灰了。云水间所得片刻的安宁,就像梁上的日光,一寸寸偏移,终究灰暗。 后来回程的路上,梁佩秋一直闭目不言。偶尔几个蹙眉回眸,时年在他身上看到徐稚柳的影子,于是越发地恭谨起来。 五月里,为贺梁佩秋乔迁新禧,安十九为他大办一场筵席。年方十七的少年头首,圣上还御瓷了官位,景德镇几十年罕见的人才,各路人马纷纷赶来祝贺,席间觥筹交错,宾客尽欢。 梁佩秋喝得半醉,由人扶回屋内,乍然闻到一股脂粉香。那香味浓郁刺鼻,他差点吐出一地酸水,头也不回地指着门口方向低喝道:“出去。” 身后的女子附身上来,他猛一甩手,声音微颤:“我让你出去你没听到?” “公子,是安大人叫奴家来服侍您的。” “我不需要,你出去。” “可是安大人……” 梁佩秋抬起头,再次说道:“出去。” 女子见他一身酒气,面色潮红,似是醉得不轻,可要说醉了,那双眼睛清冷幽深,隐隐含有威势,一看就是不能招惹的主,忙捡起外衫退了出去。 门合上后,梁佩秋踉跄着回到榻边,身子一软,滑坐在地。 安十九其人疑心太重,又或是曾遭背叛,如今用他不假,亦处处提防他,试探更是常有的事。就说武昌会馆同江南会馆因建筑施工地址而械斗一事,前前后后掰扯半年余,后找到症结所在,江南会馆立刻重新申办了相关文书,亦请托三窑九会的同仁帮忙走动,希望安十九高抬贵手。 安十九面子上过不去,就把糟心事交由他处理,他晓得安十九容忍不了江南会馆,便挑对方建筑上的错,流程上的错。 双方协商到最后,江南会馆愿退一步,割地赔款,以达诚意。武昌会馆为求长远友好,当然同意,这桩官司总算有了了结,谁知报到安十九那里,他却开始不满。 安十九能有什么不满?不过是怕他公器私用,以此教训江南会馆过河拆桥罢了。老实说,他心里的确为徐稚柳不值,当初为那样的人东奔西走,如今那人为求自保,就将昔日之恩尽弃,这样的人,根本不配成为一馆之主。 他挑对方的错,不过小以惩戒。 安十九疑心他已不是第一次,总归他做什么都会惹他猜疑。既如此,还不如由着自己心意来,好比今晚支走了那女子,不用想,安十九明日一定会来找他麻烦。他这么想着,强撑着起身走到窗边,将架子上一盆冷水兜头浇下。 那就装病好了。 反正他身子孱弱,本就不比寻常男子。凉水打湿了脸庞,他一手抹去水珠,黑夜里一双眼睛清凉逼人。 正要叫小童再打两盆冷水进来,外面忽然传来一阵疾呼。 “不好了,走水了!” “湖田窑走水了!” 他忙忙起身,奔到门前。在看到天边浓烟后,他眼前一阵天旋地转,险些栽倒在地。湖田窑的管事来报说,今晚为贺他乔迁,有一事没来得及汇报。 他盯着管事,双目冷然,问道:“何事?” “前一阵您为船行作保,运送一批上等瓷前往江南。安十九在市井偶然听闻此事,曾绕过您到窑厂里头问询并查账,还去船帮查了船行的资料。” 当时,江南会馆械斗一事尚未尘埃落定,安十九对“江南”的字眼敏感不算什么,只他为船行作保一事,只有几个管事知道,怎会传到外面去? 管事也晓得他在想什么,只那个已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就在安十九离开的时候,时年从窑蓬上走过。 “当时他们离得很远,时年又是窑工打扮,背着他,他肯定认不出,我自是没放在心上。只今晚饮宴时,忽然有几人闯进窑厂大肆翻找,揪人就问有没有见过时年,是不是在窑厂里藏了人。我心惊不已,本想立刻来报,不过在门前遭到护卫阻拦。护卫说,今日梁宅大喜,谁也不能擅闯,我只好回去。” 本以为此事过了就没了,毕竟那帮人找了一圈没找到时年,也只是愤愤不平地发了通火就走了,谁知就在半柱香前,窑厂突然起火,偏偏就是时年藏身的匣窑。 匣窑是平时用来烧匣钵的,地处偏僻,极少开火。这火起得突然,又不偏不倚,加上此前一回的巧合,管事立刻联想到什么,再不敢耽搁,第一时间安排人救火,并火速赶往梁宅汇报。 梁佩秋出门时,安十九的护卫仍寸步不离。 他看了眼被打得鼻青脸肿的管事,怒而斥道:“这是梁宅!” 护卫们平日跟着安十九走进走出嚣张惯了,以为梁佩秋是只软柿子,不曾想他发起火来,竟有如此慑人的一面,先是一愣,再要说什么,梁佩秋开口了:“回去告诉你们的主子,湖田窑是民窑之首,不是随便给人玩弄的斗兽场。我既做了它的当家,它就是我的窑,谁也不能在里面撒野。就是安大人,也要遵纪守法,不可罔顾人命,否则我会以三窑九会头首的身份,上告朝廷,以求正法。” 护卫们不敢大意,速速跑了。 梁佩秋赶到湖田窑时,匣窑的火已灭了,大小窑工们坐在晒场,一个个灰头土脸。梁佩秋绷着脸一言不发,及至窑厂里头,两人抬着一副担架匆匆从他旁边经过。 他心头一惊,赶忙叫停。 担架上的人已被燎得面无全非,浑身都是火泡。 前前后后的窑工们都站了起来,生怕梁佩秋做些什么,而他确实想做些什么。他放平拐杖,单膝跪在地面,双手捧住那人只余一寸完好的臂弯,轻声道:“时年……” 时年知道此时的他血肉模糊,已是难以辨别了,可梁佩秋居然一眼就能认出自己,他很高兴。他想要发出声音,然而喉咙全是血,疼得他张不开嘴,可他还是用尽全力,拼凑出一句话:“小东家,若我还能活下来,今后让我跟随你,可好?这回他一定认不出来了?” 梁佩秋静静看着他,似一汪深潭。 一个背影,安十九怎可能认出他?分明是出了内鬼。即是徐稚柳一个个亲眼见过选进窑里的人又如何?人心分明如此难测。 梁佩秋的伤口无法抵受奔驰而来的颠簸,眼下正在阵痛,正在流血,可他没有表露分毫。他再未像以前一样优柔,一样软弱,一样不堪承受,而是定定看着时年良久,说了声好。 第93章 徐稚柳背靠马桶,坐在地砖上,脑海里不断回闪那声“好”,小梁的声音如此温柔,可他的眼神却如此冰冷。 他亲身体会到梁佩秋每个眼神瞬息的变化,心快要撕裂一般。 那个每夜会在桂花树上等他,和他一起撒谎说“今晚的月亮又大又圆”来哄小书童开心的少年,那个带着一身冷雪在唱响《打渔杀家》的夜晚,风尘仆仆赶到茶楼,说很仰慕他,一直仰慕他的少年,那个在他高热时寸步不离陪在身旁,带他走遍大街小巷,尝人间美味的少年,那个来请教他如何写官帖,从怀里掏出卤猪蹄问以后能否再来找他时,满眼都是光的少年…… 那个以《横渠语录》质问他是否为名利杀人却始终不忍与他为敌,仍盼望他珍重的少年,那个被他利用生辰迫害四六,却说与他同在一片月色下亦感到欢欣的少年,那个最终指着他的鼻子,痛斥他“早非将相,亦非良匠”,却为他断腿为他沦陷的少年…… 死了。 死在一个他们都无能为力的世道。 他多么想回去告诉他,放弃小梁,不要再斗争了,凡人如何同天斗?即使头破血流,亦如他所说,万事逃不过人心难测。既如此,何不自私一回,舍弃所有远避尘嚣?他们都应该逃离这世俗,去到无边之境,好好地为自己活一回。 他如此想着,离开家门,走在除夕的夜晚。街道上张灯结彩,处处都是欢庆后的痕迹,巷弄里还有人在放炮竹,夹杂着欢笑人声,远远近近,不断拉扯着现实与梦幻。 他立在江边,神情木然,似已随滔滔江水共涌,直到雪花降落。 这世间,只有他一人。 小梁的世间,也只他一人。 他们在异世各自孤独与煎熬,或许这样也很好?有了怀念,那些冰冷就不足为道了。可是,可是他尚未弱冠,那么孱弱,那么可怜,为何要将这沉重污秽的人世压在他脊上?为何要让他们相遇,又让他们分别? 他不懂,老天为何要如此待他们? 他疾步奔走雪夜,不知去向何处,不知哪里是归处,不知何时会停下,不知尽头在哪里。鹅毛般的雪簌簌飞扑在眼前,将前路遮掩,他漫无目的地奔走着,跌倒了爬起,爬起再跌倒,冷雪打湿衣襟与发丝。他浑然不顾,一心朝前走,似要驱走这漫漫无尽的夜。 他想到如此孤独也好,不为人所见,就可以肆无忌惮地哭了?于是他愈发呜咽嚎啕,愈发放浪形骸。 他大声问天,你何时才肯放过他? 他大声问地,你要他如何往下走? 这一切注定没有定局。 一夜过后,徐稚柳总算下定决心将瓷片还给程逾白。原先他不舍徐清,不舍程逾白,不舍陶瓷新创与百采改革,不舍璀璨的将来和有温度的城市。他有太多太多的不舍,最难舍下的便是那一腔热血沸腾,那是从未有过的 ,让他在现世落了根。 可老天爷告诉他人是不能贪心的,他无法同时留住昨日与今日。既如此,那就让他继续腐烂下去。他要程逾白修复春夏碗,要亲眼看到那一帧帧残破的画面,要带着小梁冰冷的眼神一齐死去。 他要让自己永生永世,悔不当初。 他要如此死去。 …… 二月里新春伊始,万物复苏,白玉兰公馆正式开始了教学试验。徐清去听过两堂课,一堂刘鸿主讲,关于历史是何种釉色,另一堂是吴奕主讲,关于茶器和人文关系的探讨。 试验阶段教学主要分了几个板块,既包含学院风的内容输出和意识建立,也强调新与旧的冲突与融合,意在打开学生视野,实时观察他们对于教学内容的匹配程度和应用程度,为此每周都会设置辩论课及手工课。 恰如程逾白在《大国重器》第一期节目中所说,他采用分部教学的方式,设立原料实验部、原料精制部、制品部、烧成部、饰瓷部等多个部门,让学生流动实习,寻找兴趣点和擅长点,尽可能放大他们的优势。 光是每个部门的老师,就是一笔巨大的财富。 吴奕说,这一定是个长期的过程,少则半年,长则两三年,才有可能通过有效数据,佐证新式教学的价值。在程逾白的计划里,这段时间正好可以用来完成九号地的基础建设。 下午吴奕上完课,叫徐清到鸣泉茶庄吃饭。饭间老话重提,说来说去还是她的终身大事,吴奕捻着白头发丝儿唉声叹气,师娘就拿学校里青年才俊的照片给她看。 徐清看了一眼放下筷子,师娘连忙说:“不喜欢?我还有。” “不是,我……”徐清瞅瞅老两口,叹声气,“老师,我不想相亲。” “相亲有什么不好?你们年轻人就是老派,总觉得相亲就是强迫式社交,心胸开阔点,就当多认识几个朋友有什么关系?”吴奕盯着她看一会儿,作出心领神会的模样,“得,我看你憋到什么时候。” 吴奕才把青年才俊的照片拿下去,又掏出一沓都市丽人的照片,“待会吃完了,你去一瓢饮跑一趟,给一白送壶养生汤。” 理由都是现成的,“现在他整天一瓢饮和公馆两头跑,哪有时间做饭?外头吃得能有营养?你替我跑个腿,就当体谅为师一番苦心了。哦,顺带把照片给他选选,有合心意的告诉我,我让你师母安排。” 徐清说好,接过照片一抹嘴走了。 吴奕在后头笑骂:“缩头乌龟一个!”想了想,不对,“两个!” 这几日倒春寒,风大得很。徐清一出门差点被风吹走,好像为了应景,徐稚柳的袍子也被撩起半高。 她看得直乐呵,结果没一会儿就被冻得眼鼻通红,徐稚柳笑她遭报应,她还不信,到了一瓢饮大门紧闭,她就有点信了,心说不该嘲笑徐稚柳的。 叫了几声没人应门,她给程逾白打电话。 程逾白不知在哪里,信号断断续续,听说老师让她来送汤,依稀笑了一下:“我恐怕一时半会回不去,你替我喝了。” 徐清说好。 程逾白见她没挂电话,又问:“还有事?” 她不知道怎么开口。 吴奕是只老狐狸,他的心思根本用不着掩饰,她也不是傻子,叫她来送汤无非套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主要矛盾还是想通过程逾白对相亲的态度,以此试探她的态度。可这话她很难说,说不好容易造成误解。 “我……” “你说什么?” “你什么时候回来?” “估计很晚,你有事就说。” 徐清想了一下,正要开口,忽然听见一道女人的声音:“一白,谁的的电话,怎么讲这么久?大家都在等你。” 女人声音柔美,似曾相识。 徐清话口一顿:“没事了,你先忙。” 徐稚柳看她挂断电话,以为白跑一趟,忙问道:“他在外面?” “应该是饭局上,也听不清楚我说话。” 不过听声音,他今晚似乎心情不错。白玉兰公馆教学顺利开展,另有香港明成资本入驻,为教学资源和资金提供保障,加上万禾传媒的大力支持,说是试验,百采改革势在必行。如今行业内外都非常关注教学的进展,报名人数也在直线上升。 他得偿所愿,的确值得高兴。 不过,徐稚柳看她似乎不大高兴,就说:“回头再打给他。” “算了,他没口福。”徐清笑一笑,把保温壶打开,“你在路上就馋了?趁热快喝。” 他们就坐在一瓢饮的门口,偶尔还有人在面前走过。徐稚柳担心被路人看到,摆摆手说:“你喝。” “别人又看不到你,怕什么?再说下午茶道课我喝了三杯乌龙,晚上又被老师强塞一大碗饭,你想看我撑死吗?” “好。” 徐稚柳状似勉强地接过,用勺子盛了口冒着热气的汤,好喝得闭上眼睛:“真鲜美。” 徐清托腮望着他:“我原来怎么没发现,你肚子里还有馋虫呢。”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最近胃口特别好。” 徐清忽然想到爷爷。老爷子临终前有段时间也特别馋嘴,就爱吃街边油炸的小东西,什么臭豆腐,鸡柳和年糕,荤素他都不挑,好吃就成。 “有时候他身体疼得睡不着,我就会买给他吃,他吃得很香。” “是吗?” “嗯,我听医院的护士说,有很多老人临走前都爱吃垃圾食品,在他们看来可能生命已经不长了,与其小心翼翼度日,还不如放纵一回,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这样心情好,身上的病痛也能得到点缓解。” 徐稚柳点点头:“美食的确是一个人面对死亡很好的慰藉。” 或许人之将死,都会有这样一段时光?因为对这个世界太留恋了,才会不敢闭上眼睛,不敢错过每一样食物,不敢忘记每一个人。 “下次我也想吃油炸食品。” “好,回头带你去,夜市有很多。” 徐稚柳喝口汤,身体暖呼呼的,冰冷的心似也得到一些些熨帖。 他问徐清:“你害怕死亡吗?” 徐清摇摇头:“我害怕遗憾。” “你比我勇敢。” “你还小呢。”徐清问他,“你生日哪一天?满二十了吗?” “还没,在夏天。” “那就好,等夏天我给你过生日。在你们那个朝代,是不是还要行冠礼?” “嗯。” “那我一定好好准备,让你的成人礼永生难忘。” “谢谢你,徐清。” 徐稚柳馋嘴也不是第一天了,徐清没注意到他眼神的变化,弯下腰给他拍他衣角的灰尘,不在意道:“谢什么。” 要谢的有太多了,可惜只字难言。徐稚柳回头望向一瓢饮,摸到藏于袖口的碎瓷片,身体如卧冰寒凉。 他们又等了一会儿, 到晚上十点程逾白还没回来,徐清准备先走,等之后有时间再把照片拿给他。本来留下来等就有点奇怪了,徐稚柳不问她,她就假装不刻意,除了鼻子已经被冻得没了知觉,真没什么刻意的痕迹。 不过就在他们收拾汤壶准备走的时候,一束大灯照了过来。 车在不远处停下,两道身影相携着走近。到了面前,大灯被身影遮挡,徐清才看清夜色中依偎在一起的两人。 “你慢点。”女人声音媚而不娇,嗔道,“你酒量退步了,怎么才喝半瓶就醉成这样?好了,再忍忍,到家了。” 程逾白轻哼一声,抬起头,与徐清四目交接。 女人也看过来。 是黎姿。 第94章 小七拎着大小包落后一步,到了人前一看,忙搀住程逾白,对黎姿说:“姐,不早了,我叫司机送你回酒店?” 夜风太大,黎姿拢了拢头发,看清徐清的长相,白净清丽,单看五官很舒服,感觉却有点疏离。她看着像是要走,遇见他们后又不走了,黎姿很自然地想到席间程逾白出去接的那通电话。 她喜欢有故事的女人,眼神带着趣意征询程逾白,意思是不给我介绍一下? 程逾白嘴角抿笑,身体晃来晃去,似乎醉大了。黎姿等了一会儿,见他始终没有表态,无奈摆摆手,冲徐清点头示意,叮嘱小七好好照顾他后便上车走了。 小七早就扛不住程逾白一个一米八几的大个子,拖着他往前挪两步,往徐清身上一丢,像甩沙袋一样松了手,大叫着累死了,请徐清帮帮忙,把醉鬼扶到屋里。 一瓢饮前厅有张软塌,徐清架着程逾白一条胳膊,手扶在他腰部,才刚给人放平,小七已手脚麻利地拧了条毛巾丢过来,嘴上还在说:“照他这么个喝法,用不了多久就该胃穿孔了。徐清你也别劝他,咱先把丧葬钱备上,说不定哪天就用上了。” 程逾白嘟哝着,骂他黑心。 小七撑腰笑了一会儿,笑着笑着头好像扭着了,忙对徐清说:“徐清,你替我拿床被子,就在后面橱柜里。那什么,我落枕了,先去后面冲个澡,你待会走的时候不用叫我,带上门就行。” “诶……” 话没说完,人就没影了。那脚程快的,哪有一点落枕的样子。 徐清盯着醉鬼看了一会儿,认命地蹲下身,拿起毛巾给程逾白擦脸。程逾白喝醉了有一点好,不闹人,就跟睡着了一样。 她一点点顺着他的眉毛往下擦,擦到锁骨,起身跑了两趟,给他擦干净露在外面的皮肤,又帮他脱鞋。把人平躺着安顿好了,她左右看了眼,去找小七说的橱柜。 一瓢饮里里外外都是藏架,大的小的一应俱全,她估摸着被子应该放在角落,便朝一处走去。 柜门一开,她愣在原地。 里面有一只青草大水碗,旁边是一些丑不拉几的玩意,很稚嫩,沾染着岁月的痕迹。她强忍冲动,把柜门重新合上,去开旁边橱柜的门。 果然被子就在里头。 她往回走了两步,喝了口水,才把被子抱出来,有点懊恼刚才没直接离开,可夜里要降温,就这么给他丢在榻上又有点不忍心,生病了还要拖累教学进程。这么想着,她已经摊开被子盖到程逾白身上。 随后她烧了一壶水,存放在保温壶里,给他摆到手边。左右看看,又把地灯打开。 确定窗户都关上后,她松了口气。短短几分钟她就热意腾腾,出了一层薄汗。怕这会儿出去风大受凉,她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墙角的小黄花冲着她摇来摆去。 等热意褪去,她返回屋内拿随身物品。 正要离开时,身后传来一道声音:“走了?” 等不及她回头,一股更大的力道拽住她陷进柔软的被子里。程逾白压在她身上,手指贴着她的脸颊,酒气扑撒在她唇边。 “你没醉?” 徐清没想到会是这个局面,胸口剧烈起伏着,音调彻底乱掉。 “装的,不然这个时间我怎么可能回得来?”程逾白挑开她面上的碎发,一瞬不瞬地盯着她,“明成资本听说过?张硕洋一直想通过我进来。景德镇的陶瓷生意多好啊,谁不想分一杯羹?不过我一直没答应他,一来是怕时机不成熟,他太早进来会干涉我布局,二来商人嘛,一个就够让我头疼了,再来几个我怕是铁打的身体也对付不了,但上次鸡缸杯的事我得罪了他,这次又托他的福,解决了许正南那棵墙头草,给他好好捋顺了毛。晚上为了赔罪,我才自罚小半瓶酒。你相信我,我有听你的,没乱抽烟跟喝酒。” 徐清扭头看向一旁:“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 “我今晚很高兴。” “百采改革进入试验阶段,你应该高兴。” “那你呢?你为什么要走?” “什么?” 程逾白把她的脸拨回来,指腹压在她唇上:“你不知道喝醉的人很危险?哪有照顾一半就走的道理。”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知道的。” 程逾白又靠近了一些。 徐清从没见过他这样带有侵略性的眼神。这不是拉坯时互相环绕的距离,现在的距离已经远远超过了她的想象,她感觉褪去的热意又再次上涌,在鼻尖凝成了汗珠。 程逾白嘴角一动,整张手覆上她的面庞。 他的声音很低:“上一次离开时,你在风灯下说了什么?” “我没说什么。” “你的声音在颤抖。” “我没有。” “我听到了。”他的指腹在游走,一只手在脸上,一只手在衣下,他习惯了摸瓷泥那样坚韧又柔软的东西,从没这样摸过一个女人的身体。 “你说,我不是一个人,那我还有谁?” “我……” 徐清没有说话的机会,她的嘴被堵上了。程逾白的吻一点也不温柔,带着股酒气,和他的人一样凌厉。他撬开她的牙关,激烈地吮吻着她。 他不再是黑夜里擅长忍耐的青年。 徐清承受不了他的攻势,他压着她,用一个男人的重量和温度压得她密不透风,她浑身都是汗,几乎喘不上气来,要溺毙在他的吻和触摸下。 在她真的好像要死掉时,程逾白松开了她。他审视着她,月光的清辉里,她躺在他身下,面庞一样沉静凝练,像只白猫!但她呼吸混乱,眼神迷离,身体那么滚烫!他没有错过她每一个瞬间的情动,牵着嘴角又去吻她。 “你知道吗?你的头发都在说很喜欢我吻你。你喜欢吗?” 徐清发不出声音。 “刚才扶我进来的时候,你是不是摸我腰了?”他像个混蛋,说要讨还回来,求她松开一点,让他的手进去。 他进去了,带着满足的喟叹,“你怎么这么香,这么软。” 徐清不确定他到底有没有醉,程逾白怎么能说出这种鬼话?可她的确很喜欢。原来接吻是这种感觉,她在梦里吻过他,很多次她只敢在梦里吻他。 她无法抗拒程逾白的吻,他每一寸的进攻她都喜欢得要死。 他说不要回到原位。 她很开心。 她有种难以启齿的羞耻感,想一直这么下去,但是程逾白停住了。他被某个坚硬的东西硌住,有些暴躁地拿了出来,就着微光翻了几张:“这是什么?给我选美?” 他看到后面鸣泉茶庄的水印logo,就猜到她今晚来的意图,一手搂着她说,“那你帮我看看哪个好。” 徐清陪他一起看了几张,都市丽人们各有各的好,看得出师娘很用心,燕瘦环肥各种款式都挑齐了。程逾白从中筛了两张最合意的,让她抓阄。 徐清不想配合,程逾白一边亲她一边问:“怎么不满意?” 她快要热死了,喘着气说:“我觉得长得好看的,不如我气质好,比我气质好的,不如我好看,你觉得呢?” “你怎么这么自信?”他闷闷地笑不停,“怕我选中别人,所以一直不走?” 徐清依稀闷哼一声。 程逾白再也忍不住,彻底压下来,五指穿过她的手,将她严丝合缝地包住,那沓照片顺势从指缝里滑落下去,散了一地。紧接着,手边的保温壶掉在地上,水杯应声而碎。 远远听到小七狂奔而来的脚步声,程逾白的火都没了,拉起被子把徐清盖住,对小七吼道:“滚回去。” 小七脚步在门前堪堪刹住:“你没醉啊。” “我醉没醉你没数?” “害,你演技太好,我入戏了。”他挠挠头,瞥见程逾白胸口凸起的一大块,眉飞色舞地说,“那既然你没醉,我就去睡觉了,今晚我不会再来了,你放心,打死我也不来了。” 他人一走,徐清顺势套上毛衣,钻出被子。 “我要回去了。” 程逾白摸了下她脑袋:“我让小七送你。” “不用。”她脸颊还红扑扑的,指了指后院的方向,“你回卧室睡。” “好。” “那我走了。” “明天下班我去接你。” 徐清愣了一下,抬眼看他。程逾白抱臂躺着,眉眼都是笑:“怎么?我像在开玩笑?” “不像。” “那你要再确定点?”他走过来,咬咬她的嘴唇,给她抱到怀里,精神哑火了,身体某处还鼓着,他证明得很彻底,“我知道你就住在江的对面,以后阆风亭挂一只风灯,永远不熄灭,给你照亮回家的路,好不好?” 徐清挑眉:“一盏好像不够。” “那给你挂满。” “好。” 她挥挥手,拿起衣服准备出门,走了两步又回头,给程逾白上下一顿打量,上前轻轻亲了下他侧脸,评价道:“你身材还不错。” 程逾白笑得颤起来。 女人心眼都这么小?当初她半夜三更到一瓢饮来,黎姿在后院也是这样亲了他一下。他当时不晓得,后来监控里看到,就是那一下后她掉头走了。 敢情一直记到现在。 徐清当然不会告诉他女人的记性能有多好,尤其是一个能进作坊,还能深夜和他独处的女人,她不可能忘记。黎姿丰满性感,和她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类型,她无法确定他们之间是否有过什么,或者存在什么,毕竟她缺席了五年,这份空白无法填满。 不过,这并不妨碍她想做些什么。 出了门寒风扑面而来,徐清套上衣服,裹上围巾。徐稚柳从旁边跟上她,她诧异了一下,脸腾的红了:“你怎么没先回家?等很久了?冷不冷?” 徐稚柳在她被程逾白拽回去时就出门了。 “我没事,你不用怕我冻着,我又不会生病。”他面上浮动着笑意,“看到你们在一起,我很高兴。” 徐清脸更红了。她有一种做坏事被未成年看到的窘迫,尤其只有她能见到这个还没到法定年龄的“未成年”。 “你这句话好像有点娘家人的欣慰。” “是吗?”他摸摸鼻子,有些羞赧,“原先我一直盼着阿鹞出嫁,想要亲自背她出门,将她交到可托付的男子手中,可惜我没能等到那一天。阿鹞也过得不好,一年不到就和离了。她的性子我很了解,并非冥顽不知世事。既然肯嫁,一定会做得很好,也不知那是个什么人家,让她这样快就要逃离。” 徐清听他回忆过往,安静地没有出声。 他说了几件阿鹞幼年的趣事,在讲到阿鹞第一次说长大了要嫁给他时,面上的笑意淡去了。徐清想他一定很愧疚,既不能成为阿鹞的丈夫,亦无法为她择选良人。 她适时开口:“你又做梦了?” “嗯。” “梦到小梁了吗?” “梦到了。” “他还好吗?” 徐稚柳唇间苦涩,一股化不开的忧愁笼罩着他。他不断回想那些美好的画面,试图洗去那一个个夜晚梁佩秋独坐在窗边时孤寂的背影。他试图忘记那场火,忘记时年的音容,忘记小梁的冰冷,可他真真切切地如在火狱中,如在冰窖中,同他们一样沉沦着。 “王瑜病重过世,将安庆窑交到他手上。时年将我生前遗物送回瑶里后,回到了他的身边,如今伴他进进出出,很是呱噪。他们原来就常常拌嘴,如今相处了一段时间更加投契。虽上头还有安十九压着,但他们的日子尚算安稳。” “安十九没有逼迫他为自己效命?” “他于烧窑有神赋,万寿节皇帝接见他时,还亲口询问过此事,赞他天下窑口第一人。有圣人美誉,安十九不敢擅自动他。” “这样很好。” “是啊,很好,他过得很好……” 第95章 新的一年,唯一让徐清感到意外的是,没有打辞职报告的江意不是留了下来,而是换了其他部门。内部通告说,当初发在内网的音频乃是有心人刻意合成,已私下找人谈话。 不过办公室恋情还是禁忌,为了不影响工作,廖亦凡原岗位不动,一组划到二组和三组进行重新分配,成立新设计一组和二组。 至于人员的选择与调动,将遵从民意,由人事对接谈话,再汇报上去。 可以说,这是总监遴选前最后一次民主调查。 江意去了其他部门,还不忘帮廖亦凡笼络人心。她家里条件好,送出去的礼物都很有份量,比当初徐清随手给夏阳和梁梅的小玩意差不了多少。这么一对比,徐清做得就太少了。 夏阳为她不值,论专业能力,她比廖亦凡突出不知多少倍,除了最初被舆论裹挟的“蝶变”,之后哪一样设计品没有得到甲方和市场青睐?就连当初破口大骂的厂长,后来态度转缓,还替她打圆场,说什么“蝶变”在艺术门类里审美算高级的,只是作为产品不太适合而已。 “我说真的,这次老大要落选了,绝对不是实力的问题,有些人就是太会做人了。”他斜眼看着花蝴蝶似的穿来穿去的江意,咬牙道,“而有些人呢,不仅瞎,还傻,被人卖了还给人数钱。” 他问梁梅,“你们女孩是不是都这么恋爱脑?” 梁梅瞪他:“你才恋爱脑。” “我怎么恋爱脑了?” “你看看这个壶把,这里凸起的是什么意思?还有这个盏底的标识,你写的什么东西?上午交去的方案也写错了合作方的名字,幸亏我及时给你拦截修改了,不然……”她作出个抹脖子的动作,“你早被老大骂死了。” 夏阳瞪大眼睛:“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我昨天就跟你说了!你失忆了吗?” “是、是吗?” 夏阳讨饶地笑笑,梁梅盯着他:“你说你不是恋爱脑?人家心思根本不在你身上,你瞎不瞎?傻不傻?” “你胡说什么!” 徐清过来的时候,瞅着气氛不对劲,两个人像在斗气一样,就把夏阳拎出去跑业务。下午回来时,正好在电梯里碰见江意。 江意穿一件齐腰小袄,下面是紧身牛仔裤,腿长长的,整个人高挑靓丽。徐清觉得她设计感很好,主动开口说话:“清江美术馆要重做视觉空间设计,这是你给廖亦凡介绍的?” 江意以为她馋这个项目,冷笑道:“对啊,负责人是我叔叔的朋友。” “你最近通过家里给他介绍了很多业务。” “怎么,不服气呀?”江意努努嘴,“我家里人疼我嘛,他是我男朋友,当然有什么资源都会想着他。” “你们谈婚论嫁了吗?” “快了。” “你确定?”徐清靠近一步,“你知不知道两个人搞办公室恋情,被调走的那个通常商业价值更低,损失更小,简而言之是可以被替代。当初我跟你说过,北美设计组的标准是七个人,洛文文搞竞争淘汰制,几个月内刷掉一批人,你却留了下来,足以证明你的潜力和价值。没有因为业务能力差被开除,却因为恋情出局,你不觉得憋屈吗?” “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想往上爬。” “想往上爬有什么错?我一没偷二没抢,全是应得的。你呢?你得到了什么?一个男人?难道你就不想重新回到设计组?你读那么多年书,家里条件好也没有选择当米虫,可见你挺喜欢设计工作的。在别的部门埋没天赋,真的是你想要的?” 徐清说,“廖亦凡比你早入行好几年,你仰慕他很正常,你们之间按照优先级来说,淘汰的人是你也无可厚非,但如果你就这么接受现实,并且认为你会永远比他弱,你要永远排在他的利益之后,那就是你的问题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江意瞪她,“我告诉你,你别想挑拨我和凡哥。” 徐清轻笑一声,傻姑娘,我这是珍惜你的灵气。 好赖话她都说了,至于怎么选,就看她自己了。出了电梯,徐清想起什么,又说:“知道顾言为什么走吗?” “关我什么事!” “你这么聪明,好好想想。” 徐清没再多说什么,倒是买咖啡落后一步的夏阳,看到江意对徐清发脾气,逮着她就是一阵念叨。江意被念得烦了,大叫着跑开。 夏阳愣在原地:“我有这么烦吗?” 徐清同情地拍拍他肩膀:“有时候你确实挺像唐僧的。” 下午人事找徐清谈话,表达了一组员工的意愿。一组有四个人,只有一个人愿意来她组里,人事委婉地表示,可以再多给她一些时间处理与同事的关系,徐清拒绝了。当晚人事发布通告,徐清在内部群欢迎了新来的同事,是一个年轻男人,叫钟沅。 钟沅在办公室的存在感很低,几乎不怎么开口讲话,属于技术宅类型,但他在色彩和产品功能的运用上有非常强的理论知识,对于色彩也有超出常人的审美标准,通常一个设计师很难把红和绿搭配得好看且耐看,他完全可以做到。 换句话说,他把色彩、色系搭配和视觉感官拿捏得死死的。 用程逾白的话来讲,属于学院功夫扎实的人,还善于思考与总结,并不断尝试出新,在专业上有大胆突破的精神。刘鸿在讲历史是何种釉色这部分课程时就注意到了钟沅,后来原料课上程逾白也考过他,他对公馆的教学投入了相当大的热情,之所以选择徐清,也是考虑到了她和程逾白的关系。 “有一次我看到你们在河边说话,看起来你们关系不错。” “所以?” “他很强,你应该……也不赖。” 夏阳猛拍他的肩膀:“兄弟,你真是慧眼如炬!” 分组就这么定了,廖亦凡二组不动,徐清的三组变为新一组。伴随着人员的调配,人事同时发布了设计总监的选举日期,就在三月最后一天。 同时,也是四世堂截稿日期后一周。 “等四世堂全球设计稿公布之后再进行总监选举,是不是反应了洛文文对这次民主调查不太满意的态度?” 徐稚柳隐约觉得这个时间很微妙。 徐清说:“你觉得上面更属意我?” “难道不是?” “我倒觉得更像制衡。不要让廖亦凡太得意,也告诉我,他对我的处置将由四世堂的结果来决定。” 徐清没太放在心上。 徐稚柳就问她:“恋爱的情绪是不是可以传染?你从早上起来心情就很好。” 底下几个小朋友的三角恋,平常她看在眼里,从没插手过,这次居然把夏阳揪了出去,给梁梅空间,还提醒江意。 徐稚柳看她像一个大发善心的好人。 徐清煞有其事地问:“我平时还不够亲切?” “你像话吗?” “我觉得不像。” 说完就笑了。 程逾白今天没叫小七,自己开了车过来,徐清下楼的时候看到他正跟人说话。对方背着她,她先没看清,走近了两步才认出来是廖亦凡。 廖亦凡刚从外面回来,白天去清江美术馆谈事,一个大业务到手,正高兴呢,就被人叫住了。 一回头,拳头直冲脑门而来。 程逾白掐着下班的点,迅速了结了战斗。在路人过来围观时,冲大家伙摆摆手,把廖亦凡拽起来,搭住他的肩。 旁人看他们亲亲热热,还以为闹着玩。只有廖亦凡知道那拳头有多重,每一下都像要了他的命。他被打得眼冒金星,根本无力反抗。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听清程逾白的声音:“你得感谢徐清命硬,幸好这次有惊无险,但凡她有个好歹,你在景德镇的路就到头了。廖亦凡,我没跟你开玩笑,最后警告你一次,不要再算计她,否则我会不余遗力地封杀你。” “你……” “当初徐老爷子出现在谢师宴是怎么回事不用我多说了?我一直没来找你,你是不是打量我不敢动你?”程逾白的手冷冷拍在廖亦凡脸上,勾着他的脖子,遏得他脸色发青,“我是怕她崩溃,才没捅破你的黑心黑肺,你是什么人自己心里有数,做的那些腌臜事,经得起抖搂吗?” 廖亦凡才要开口,程逾白抓住他的肩:“赵亓回来了,正在配合对朱荣的调查,怎么?你也想一起调查?” 车祸的事之所以到此为止,是因为他不想把徐清牵扯进来,以免造成更大的麻烦。 朱荣的罪行已经够他坐穿牢底了。 始终没有料理廖亦凡,坦白讲,程逾白念了一点同门情谊,毕竟他也曾是吴奕的得意门生,只他给的机会已经够多了,一次两次还能容忍,再有第三次,他确定不会再有同样的容人之量。 “你好自为之。” 瞥见徐清过来,程逾白先一步松开手。 廖亦凡头都没抬就走了。自然,谁也没注意到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阴鸷。 “你跟他说了什么?” “一些废话,不重要。” 徐清看他不想说,没再多问。 程逾白提前给吴奕打了招呼,带着徐清去鸣泉茶庄吃饭,把都市丽人的照片原封归还。吴奕看他搂着徐清,笑得合不拢嘴,拿起筷子就去揍他:“你小子这算什么?” “过明路呀,以后可别再叫她去相亲了。” “哼,好好的大白菜就被拱了。” “你学生能找到我这么优秀的家属,你就心里偷着乐。” 徐清撂开程逾白的手,走到架子旁脱外套:“这话该对你自己说?” 吴奕心想总算找到能治程逾白的人了,叉腰:“是啊,就说你心里有没有偷着乐?” “我乐得还不明显?” 程逾白就没这么高兴过。 晚上师徒几个喝了几盅老白酒,师娘劝了两回没劝住,就由他们去了。酒过三巡程逾白又开始装醉,靠在徐清肩上,游说她甩掉工厂那老头,回一瓢饮继续学习手作。 徐清不听,说人家厂长在她困难的时候不计前嫌帮助过她,她得报恩。 程逾白气急了:“他算什么帮助?你去他厂子里练习不是交钱了吗?再说那半自动的厂子能跟我全手工的作坊一样吗?你不是马上要交稿?四世堂那么重要的设计,不得先多做几个成品看看?你来一瓢饮,我教你。” “你教我?收费吗?” 程逾白睨着她笑:“那要看你是什么身份,不一样的身份,不一样的价格。” 吴奕没眼看他:“你这辈子最大的错就是投错胎了,下辈子记得托生成商人,一本万利才不算埋没你才能。” “怎么啦?亲兄弟明算账。” 徐清说:“行啊,你跟我算算。” 程逾白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忍不住捏她的脸:“看你穷得叮当响,我就网开一面,要不拜我为师?以后你跟小七就算同门师兄妹,我不跟徒弟收钱。” “那是不是还得请你吃泡茶?” 程逾白眯起眼睛:“你连这个都知道?” 徐清知道得还不少,给他讲清朝拜师的规矩,首先得请师父去茶楼喝一碗清茶,两根油条,讲清学徒制年限和工资。一般做坯、利坯工只收十来岁的小男孩,入厂后要先学两年杂务,打饼子,钻盖子眼,帮师父买东西泡茶发火炉,看门等等,第三年才正式学手艺。 师父喝了茶,就算拜师成功了。 程逾白初时听得有趣,听着听着就没了滋味。 “你从哪里知道这些规矩?又是你那个朋友说的?” 徐清挑眉:“怎么?” “我什么时候能见见他?” 徐清看向不远处孑孑而立的少年。少年听见他们讲话,适时转过头来,与徐清对视了一眼。徐清并不畏惧告诉程逾白真相,相信他也不会害怕牛鬼蛇神之说。何况她和徐稚柳能走到一起,起因还是他。 最重要的是,自过了年,她一直感觉徐稚柳不开心。她以为他的不开心在于孤独,生活上她可以给他温暖熨帖,可精神上,对于瓷艺的探讨和学习是她的短板,这一点只有程逾白可以弥补。 或许程逾白在专业上的表现能让他开心一点? 徐清不知道自己的眼神里带着恳切的意味,而这份恳切,让徐稚柳秋叶般的命运更加凋敝。徐稚柳想了一会儿,折一根柳枝在地上写: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最开始时,他在地上写“实业”,帮徐清竞争《大国重器》,眨眼间秋冬已过。而今正值春上,理应江南好风景,可这一次的相逢却不在早春而是暮春,落花纷纷,预示的也不知是什么。 徐清揣摩不透徐稚柳的意思。 程逾白也一直在等她答案。 过了不知多久,少年人终于点头后,徐清也终于松了口气,笑着说:“好,我来安排。” 第96章 第二天还是在鸣泉茶庄,徐清安排了徐稚柳和程逾白的会面。 她打开三只纸包,按照先后顺序摆放好。程逾白一看就笑了:“怎么?要跟你这位朋友见面,还得先通过考试?” 徐清卖了个关子:“我这位朋友来头不小,不是谁都见的。” 程逾白不喜欢徐清维护别人,尤其男人,绷着脸不说话。吴奕指着他铁青的脸大笑:“你小子也有今天!让老师我先来会会你这对手。” 第一件是一只青花碗。 饶是吴奕这种非科班行家,一眼也看出来了青花的问题。陶瓷一行有句话算公认的,那就是世上没有两件一模一样的手工瓷,哪怕你用同样的瓷土和工艺流程,只要涉及到手工,哪怕视觉效果上做得再一点不差,根本上还是有所不同,肉眼能辨别的就是青花图样。 手绘的画面有笔触感,一条线中就能看出深浅浓淡的变化,故而不存在一模一样的手绘青花。尤其景德镇本土青花瓷,大多手绘,仔细看的话釉色都是有变化的。 如果没有变化,图样死板,多半就不是手绘,而是贴花。 一般会用到贴花的,大多是骨瓷。程逾白解释:“中国瓷器的原料是高岭土、瓷石和少量的石灰。骨瓷的原料是骨粉、粘土和少量的石英。中国瓷器的主要化学成份是氧化铝和氧化硅,骨瓷除了这些,还多了一种磷酸钙。磷酸钙来自骨粉,可以增加瓷器的透光度。” 一般骨瓷有30-45的动物骨粉。吴奕把碗拿起来一看,程逾白就知道是骨瓷。 骨瓷的弱点是可塑性差,没法手工拉制,只能用模具旋制或注浆等工法生产。换言之,骨瓷必须批量生产,少量个别生产成本太高。而且骨瓷是低温瓷,烧成温度是1150度左右(中国青白瓷基本都在1280以上),这个温度许多金属颜料不能发色(比如青花的钴和釉里红的铜),只能用釉上贴花方法装饰。 以上两点决定了骨瓷只能工业化生产,无法艺术创作,而贴花的形式也更符合量产,常与骨瓷一起出现。 可以说,近现代以来正是有了骨瓷的独创,才大大动摇中国千年瓷都的地位。 “毕竟很多人都认为生产才是第一发展力嘛。”程逾白说这话时,眼睛就瞟着徐清,还不忘她原先的理论,抓住机会就要埋汰她。 徐清懒得跟小气鬼计较:“你最好可以用教学试验证明你重手工的方向是对的,否则你什么也批判不了。” 第二件是一只高足双耳玉瓶。 吴奕上手摸了摸,有些拿不准,对着光源看了又看,瓶身釉面介于透明和不透明之前,摸起来的手感不能说粗糙,但要说光滑细腻,又差了一点。 他用拇指和食指捏起玉瓶的足底,尽量减少接触面积,用指甲弹击瓶身,回音不算清亮,也不低沉。 “这叫什么?不是瓷器?但也不像陶器。” 瓷器的烧制温度通常在 1200 度以上,陶器在 900 度以下,不同温度烧制的结果是,瓷器比陶器更有光泽,对光源看是半透明的,而陶器不透明。瓷器手感光滑细腻,陶器就要粗糙一些。声音尖锐的是瓷器,声音低沉的是陶器。 无论是瓷是陶,敲起来都是有回音的。如果非常短促,类似敲木板的声音,那这件陶瓷很可能有暗伤,遇热会裂开。 吴奕又看了两遍,还是摸不清楚,催促程逾白别再端着,快快考试。程逾白无奈道:“介乎瓷和陶之间在这个中间的温度,还有一种产品叫炻(shi)器。” 炻器是专业的分类法,一般销售时还称之为瓷器。炻器的特性也在瓷和陶之间,比陶器细腻,却不像瓷器的那样半透明。 “在市场上炻器多半被认定为瓷器,你能看出细微差别已经很好了。” 吴奕板着脸说:“我用你夸我?” 程逾白又说,虽然很多人没听说过,但炻器的应用非常广泛,比如低端餐具、卫浴瓷砖,大部分是炻器。 他盯着徐清,那眼神怎么看怎么兴味:“看来你这位朋友是个行家。” “他很好学。” “是吗?” 程逾白的眼神快杀人了,趁机揉揉她脑袋:“比我好学?” 吴奕一巴掌拍掉他的手:“别调情了,赶紧下一个。” 第三件是一只乾隆年间盛产的五彩大花瓶。 吴奕摸了摸,就说:“这件难不到我了,不是五彩,是粉彩?” 多种颜色釉出现在一只器件上就称为“彩”。五彩是将颜色平涂在瓷器上,薄且均匀,没有深浅变化。但这只大花瓶有很明显的浓淡变化,“你看这花瓣,从深红到浅红,显然是一种釉色的变化,用了玻璃白?” 玻璃白属于一种乳浊剂,可以渲染颜色,从内而外呈现浓淡变化。换而言之,用了玻璃白的五彩,就是粉彩。粉彩的过程一般是先在烧好的白胎上勾线,平涂一层玻璃白,再上颜料。 吴奕看瓶身画面很厚,笃定就是粉彩。 徐清朝程逾白抬抬下巴。 这动作太挑衅了,程逾白强忍着将她按在墙上的冲动,挨着她的腰走过去,摸了下瓶身,评价道:“画面虽然很厚,但是没有明显凹凸感,颜色浓艳且有透明感。” 吴奕追问道:“怎么?” “元代时蒙古军队从西亚掳了一批珐琅工匠,安置在云南,当时叫大食窑或者鬼国窑。到明代时这种技术实现本土化,叫铜胎画珐琅,就是着名的景泰蓝。” 珐琅起源于西方,类似于彩色玻璃一类的颜料,画在金属器皿上。珐琅彩是进口颜料,里面含有大量的硼和砷,这两种元素在以前的中国瓷器里没有的。硼和砷起到乳浊剂的功用,可以把画面画得很厚,有渐变效果。 乍一看,粉彩和珐琅彩几乎一模一样,很难辨别,专家也有打眼的时候,主要还是得靠摸,靠感觉,靠千百次的经验。这种东西用理论难说明白,程逾白能成鉴定行家,有一部分是天赋,再有一部分就是从小在瓷窝里打转,摸得太多了。 景德镇陶瓷人的天赋各不相同,能挑出这三件东西考验他的,徐清这位朋友还是头一个。尤其最后一只珐琅花瓶,在乾隆时期可以说玩到了极致,对方挑选的也是手艺最为复杂和考究的仿品,当代有这种经验的年轻人并不多。 “我这算不算通过考试?” “算。” “那我什么时候能见他?” “我也不知道,他说答案都在那里。” 徐清指着珐琅花瓶,把黏在身上的人推开。 程逾白竖起眼睛:“什么意思?” “我真的不知道。” “不想说?” “不是,我不知道怎么说,可能他还没做好准备见你。或许这样神交也不错?” 程逾白哼笑两声:“徐清,你这样很危险知道吗?” 徐清表情玩味:“是吗?” “敢情你们把我当死人?今晚没饭吃了,滚!” 吴奕实在受不了这两人黏糊的劲了。程逾白这家伙平时不动声色气场就很强,谈起恋爱一点没弱,气场都转移到别的地方去了。吴奕看他那个眼神,有点为徐清担心,不过当着徐清他不好说,叫了人滚,又把程逾白单独留下来,提醒他注意生理卫生。 程逾白要笑不笑地盯着吴奕看了会儿:“你真是老不羞。” 吴奕拖下鞋朝他扔过去:“我还不是为你好,你说你这把岁数了,要折在那上面能好看吗?” “你才折。” “我……” 吴奕气死了,家里头都是贵重物品,扔也不舍不得扔,只好脱下另一只鞋,追着程逾白跑出去,人已经没了。 天气还没暖和起来,走在路上体感是凉的,程逾白自然地牵住徐清的手,放到自己口袋里。 “老师不留饭,我们随便解决点?” “行啊。” 两人就去了胖子原来的店。 在路口远远看着里面的热闹,徐清有种恍如隔世感。程逾白大概体会到她的心情,捏捏她的手说:“走。” 老板很热情,连说程逾白上次太忙了,面没吃就走了,今天一定要好好尝尝他家的手艺。程逾白说好,让他上最拿手的。 老板说:“那行,给二位来两碗黯然销魂汤。” “这什么名字?” “杨过的绝招啊,是不是很厉害?” 程逾白说:“那就来两份绝招。” 店里位置不多,他们跟人拼的座,挤在一条长板凳上。对面是一对小情侣,正旁若无人地为对方挑面条里的葱和香菜,一个不吃葱,一个不吃香菜,又舍不得浪费第二份调料,就花点时间挑到对方碗里。一来一回的,两人都闹了大红脸。 徐清就让程逾白别再直勾勾盯着人家看。 小孩子禁不住看。 程逾白和她咬耳朵:“不看他们,那看你?” 徐清习惯了和他较劲,很多时候她不会服输,谈恋爱也一样,于是她说:“随你。” “你好看。” 徐清抿了抿嘴角:“你在外面不能收敛点?” “怎么收敛?”他说,“我从来不看人脸色。” 这倒也是。 徐清也不禁看,被他看了一会又出汗了。 先前在茶庄有老师在场,她还能提醒自己尽量别看他。不看他就可以假装看不懂他眼神里的意思,现在到了面馆,一直东张西望又有点奇怪,她已经尽力低头了,可程逾白挨着她,手还搭在她肩上,身上火辣辣的,她假装不了。 她还是决定牺牲对面的小情侣:“算了,你不要看我了。” “我不要,五年没看你了,我要看回来。”程逾白贴着她耳朵说,“你猜老师刚叫我过去说什么?” “什么?” 程逾白的眼睛又开始放火。 “你跟我装傻?” “没有。” 虽然她感觉他从头发丝到脚趾都已经暗示得很明显了。 “我三十岁正当盛年身体健康的男人,你说他能说什么?”程逾白手臂搭在她肩上,嘴角噙着笑,“晚上跟我回家?”? 第97章 徐清总感觉有什么事忘记和程逾白说。一时间她也想不起来,不过事情悬在心头,就不太专心。程逾白在她腰后掐了一把,让她不要想了,专心接吻。 徐清亲到一半又想到小七,慌里慌张推开程逾白要说什么。程逾白不给她说话的机会,堵住她缠吻了一阵,才说今晚小七不回家。 她爱干净,他也不想去酒店,只能打发小七走。 程逾白不觉得小七可怜,养徒千日,用在一时,小七总算能体现自己的价值,他应该感到高兴。程逾白在徐清耳边厮磨,抵着她的腿,身体被磨得发烫,嘴唇也是烫的:“你放心,床单都是新换的。” 徐清骂他:“你别有居心!” 程逾白笑说晚了,“你回不去了。” 他现在是箭在弦上,天王老子来也拦不住他。徐清被他看得脸红心跳,一把推过去,翻身坐他身上:“什么时候买的?” “这几天。” “哪一天?” 程逾白笑她聪明用错地方,抱住她低声说:“没有过别人。” 徐清心头一悸。 “怎么了?” 她摇摇头,扑过去吻他,程逾白说她是小狗,今晚看起来格外热情。 坦白讲徐清低下头去亲吻程逾白的时候,心里是有预感的,一种感动而不安的预感,直到后来电话响不停,一切看似突然的事才变得有迹可循。 程逾白提着裤子去找早就被扔到外面的手机,正好听到小七拍门的声音。电话接通时,小七也进来了,问他:“你怎么不接电话?” 电话里的人见他终于出现,松了口气说:“你再不接,我要以为你也出事了。” 徐清忽然想起忘记的事是什么。 程逾白进来穿衣服,衬衫被压得皱巴巴,他抓起来就往身上套。徐清看他脸色难看,忙问道:“怎么了?” “没事,你在这里睡,我先去处理。” “我不睡了。” 她穿上内衣,锁上搭扣。程逾白过来帮她理了下头发,瞥见她身上的痕迹,想说什么又怕太见外了,况且这种事也瞒不住,亲亲她的颈边说:“秦风的窑厂炸了。” 徐清动作一顿:“怎么回事?炸了几座?” “不太清楚,要过去看看才知道原因。” “那我跟你一块去。”她想了想,在出门前拉住程逾白的手,很快地抱了他一下,“我想起来要跟你说什么了,之前秦风找过我借钱。” “秦风找你?什么时候?” “年后。” 他们年前还在一起聚会,说说笑笑,跟以前一样,什么事都没有。秦风还开玩笑说打算年后扩张窑厂,紧跟程逾白的试验步伐。结果有一天突然找她,说想借点钱。 “他说手上现金不多,周转不开,等回款了就还我。” “他借了多少?” “二十万。” 她之前去参观窑厂时就知道生意不好做,柴窑太不稳定了,景德镇人用的大多是气窑。做仿古的,敢烧钱的统共就那么一个小圈子,大多也有自己的窑,就算找他也不是长远之计。她知道秦风坚持地很难,听他说周转不了,就也没有多想,直接转了钱过去。 “你们合伙做柴窑,他缺钱却没找你,也许就是不想让你知道。我犹豫过好几次,怕你不高兴就没说。” 程逾白点点头,回抱住她:“我知道,放心,先去看看情况。” 两人到了窑厂,迎面就是冲天的火光,消防正在拉警戒线,驱散附近居民,商量扑火方案。程逾白找了一圈没看到秦风,倒先看到在一旁的黎姿和张硕洋。 电话就是黎姿给他打的,一共打了十几个,程逾白只接了一个。现在看到他和徐清一起过来,黎姿自然猜到他们之前在做什么。 “你们怎么在这里?” “老板说想看看窑厂,正好今天有人作陪,饭后就过来散步了,结果赶上了窑厂爆炸。” 黎姿知道这是程逾白和他朋友合伙弄的柴窑,有一次到内地出差,她特地转道景德镇来看程逾白,当时他就在窑厂里。 张硕洋穿一件呢大衣,看着三十多岁,保养很好,戴着金边眼镜,斯文和气。他对程逾白说:“你不用管我,快去处理。” 程逾白点点头,去找负责人。 徐清怕给他添乱,没跟上去。黎姿发现程逾白衬衫领子是皱的。她是国际出名的古董交易主管,很擅长应对这种场面,先过来打招呼:“你好,我是黎姿,这是我老板张硕洋,请问你是?” “你们好,我是徐清。” 徐清说话和她给人的感觉一样利落,黎姿笑了笑:“你们一起过来的?” “嗯。” “你们?” “不好意思,刚刚在睡觉,没听到电话。”徐清说完指了个方向,说要过去看看情况,让他们请便。 黎姿还没从那句“刚刚在睡觉”中反应过来,略带惊讶的神情僵在脸上。 张硕洋轻笑着说:“程逾白的女朋友?看起来挺有意思。”见黎姿情绪低落,他又问,“你不知道他有女朋友?” 黎姿很快调整过来,面带微笑道:“至少上次来的时候他还没有。” “喜欢他?” “老板,您没让我下班之前,我可不敢跟您讨论公事以外的话题。” 张硕洋微微扬眉。 他和黎姿认识很多年了,从她第一天出现在苏富比拍卖会上,他的目光就完全被她吸引了。自信成熟的女人,有恰到好处的分寸,偶尔还有迷人的狡黠,这么多年他的心一直随她波动着,也不是没有表态过,不过聪明的女人知道如何拒绝他,又不伤他的颜面。 当时她是怎么说来着?哦,说她小时候在景德镇第一次接触古董时就被人订了娃娃亲,将来要嫁回到景德镇。 虽然知道是借口,但她把娃娃亲都搬出来了,他自然不再勉强。 两人又站了一会儿,在火被扑灭之前离开了现场。黎姿还想走之前和程逾白打个招呼,不过一直没找到时机,后来想想,很多时候机缘就是如此错过的? 倒是徐清,看到他们走了,心头的一点点异样感逐渐消失了。 张硕洋看着和煦,但商场上哪有真正的春风化雨?背靠明成资本,风趣健谈,同时杀伐果断,他在业内早就是传说。黎姿为各大拍卖行都服务过,如今身家不菲,还给张硕洋打下手,可见两人关系也不简单。 徐稚柳问她在想什么,她摇摇头,总觉得这火起得突然。眼看火扑得差不多了,她准备去找程逾白。 片区负责人也正在找他,说打不通电话,也联系不上秦风。徐清觉得不应该,这种时候怎么可能不接电话?她的不安很快得到验证,程逾白和秦风在吵架。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程逾白声音不算大,极力压抑着什么,似乎是怕引来更多人关注,但听得出他很生气。 秦风也气急败坏地吼道:“你听到了不是吗?就是我点的,是我亲手点炸的!” “你疯了?你知道外边有多少人正等着找你赔偿吗?你说点就点了,想过后果吗!”程逾白被气得声音直颤,“先不说有多少损失,你告诉我为什么?到底为什么!” “我不想干了,撑不住了。” 程逾白觉得荒唐,撑了这么多年,说撑不住就撑不住了,谁信啊?就差这一窑吗?烧都烧了,成本已经搭进去,炸了对他有什么好处? 根本什么也无法挽回! “你最好跟我说实话。” “好啊,那我说实话,都是你干的好事!这么多天上面一直在各种排查调查仿古走私,我本来以为没什么,没想到波动最大的竟然是二手市场。以前张罗不开我还能倒卖碎瓷活动活动,现在一点生意都没了,拿了货的也都跑了,我手上压了一堆次货倒不出去,钱也收不回来,你让我怎么办?” 秦风副业就是倒爷。正规的二手市场赚不了几个钱,他通常赚的都是黑市的钱。太平日子里那是三不管的地界,自然有他的落脚之地,但现在风声紧,连带的清查牵扯了不少人,他好多关系都搭进去了。天倒不要紧,可这一查几个月了,看这架势要一直持续到下半年,等于他的生意全都打了水漂。 没有黑市来钱,光靠柴窑这个“只进不出”的貔貅,让他去喝西北风吗? “你倒是风光,白玉兰公馆都能拿来教学,你程家的百采众长,取法乎上,现在谁不知道?路上随手抓个小孩都知道这八个字。你有想过我吗?但凡你想过我一丁点,在我提出年后要扩大窑厂的时候,就不会假装什么都没听见!” 他们在窑厂后头的角落,两处通风,声音都带着寒意。 “我已经不是第一次跟你提起了,我说了多少遍柴窑负荷大,如果能把它纳入改革规划,我身上的担子就会轻很多,你有听进去吗!你有真的考虑过吗?反正你要做古瓷教学,一定会提供柴窑环境。我做柴窑这么多年,在业内有口皆碑,就是自家的柴窑又怕什么?!可你一点表示都没有,我等了这么久,眼睁睁地看着它不堪重负地运营了这么久,马上就要破产了,你还是不肯松口。程逾白,你根本不是我兄弟!这么多年你就没拿我当过兄弟!” 程逾白一把揪住他的衣领:“你放屁!我早就说过了,商业柴窑和试验柴窑意义不一样,环境不一样,气氛也不一样,你要想提供设备那绝对没问题,但你要想通过改革来分摊经济压力,或是实现什么商业运转,那是绝对不可能的,这根本是两码事!” “什么两码事,不都你一个人说了算吗?说到底,你就是好面子,怕人说闲话,再影响你前途。程逾白,你的羽毛是羽毛,我的羽毛就不是羽毛呗?” 他话说得狠,口吻讥讽,刺得程逾白头皮发紧。 程逾白和他相识多年,头一次见他失了控什么话都往外头蹦,中伤起人来也一点也不留情,捏着拳头浑身发抖。 “我不拿你当兄弟?你拿我烧坏的碎瓷去倒卖时,我说过一句话吗?” 秦风一愣,脸色骤然涨红:“你早就知道?” “是,我早就知道,可我什么都没说。阿风,这么多年你把我当什么,冤大头吗?” 秦风说不出话来,一股更大的羞辱席卷了他。 “你早知道我困难,早知道我承担不了,你为什么还……” “我在窑厂投的钱远不比你少,可我从来没跟你提过重新分配占比,就是因为我知道你不容易。我不说,想你应该心里有数。你扪心自问,我亏待过你吗?我有占过你什么便宜吗?” “我……” “你不用再说什么,我就问一句。”那么多窑,他唯独只炸馒头窑。程逾白不敢深想,却不得不想,“你知道那里面有三幅老张的瓷板画吗?” 其中有一幅,是从老张画了五年的一幅画上拓印下来的同比例瓷画,计划拿去参展。老张生意很少,这幅画寄托了他非常大的心血。 秦风比任何人都清楚。 他不说话,程逾白的心一点点凉了:“我跟你说过?张硕洋家老爷子这个月六十大寿,我答应要做一只温酒器当做贺礼,也是当初截回鸡缸杯的赔礼。那件温酒器不容易做,这几天的天气最合适,这一次要是不能烧成,我没时间再试第二次了。” 秦风沉默了很久。 程逾白再也忍不住,上前跟他扭打在一起。 夜风中,徐清看到程逾白的拳头无数次扬起,又无数次落下,挨着秦风的脸狠狠砸在石砖墙上。 程逾白不常动手。 爱瓷的人,也爱手,不能打拳,也不会打人,但这一次他一拳一拳砸在墙上。秦风听见那重击,每一拳好似砸在他身上。 他终于支撑不住,喘着粗气瘫坐在地。 小时候不高兴了,兄弟两个打一架就能重归于好。长大后他们才发现,成年人的世界,禁不起任何考验,一旦离心,打多少次架都没用。 这么多年程逾白经历的背叛与离开已经太多太多,多到他以为自己早就神经麻痹,不会再因为谁而萌生痛意,可一个接一个的变故压下来,他的痛感越来越清晰。 后来他想,如果他是骆驼,那么压死他的最后一根稻草迟早会来。 不是这个,就是那个。 他有预感的。 第98章 从医院处理完伤口回到一瓢饮已经快天亮了。程逾白睡不着,坐在天井里想善后的法子,徐清陪他坐了一会儿,后来撑不住睡了过去。醒来的时候程逾白已经出门,留了小七送她去公司上班。 她说不用,可以自己叫车,问程逾白去哪了。 小七说:“一大早就被叫过去开事故会了,昨天晚上有很多居民拍了现场视频,网友眼睛贼得跟什么一样,说不是自然起火,可能是蓄意纵火。区办事处要出公告交代事情原委,收拾残局,可有得头疼了。” 头疼的是什么自然不用多说,程逾白不会把秦风供出去,主要原因还是风声太紧了,他怕秦风经不起查。最重要的是,这事不能被闹大。 大家同学一场,走到现在徐清才发现,每个人的生活都不容易。譬若秦风一个富二代,平时烧起钱来眼睛都不带眨一下,谁能想到金玉其外?多少人住着豪宅开名车却穷得叮当响,一屁股的外债,抹也抹不了。 而程逾白,大名鼎鼎的一浮白,行走的吞金兽,外人以为他手眼遮天,可真正遇到事了,碍于身份反倒处处掣肘,嘴上说着从不看人脸色,其实他看的脸色最多。 中午她给程逾白打电话,程逾白没接,估摸还在谈事,她就没再找他。没想到下午舆论风向就变了,从一场简单的柴窑起火逐渐升级,性质加重,最后竟演变成相关部门监督不力,在老城区规划上存在安全缺漏云云。 眼瞅着舆论就起来了,到晚上程逾白也被拖下水。原来百采改革的先锋官也投资了该窑厂,网友自然联想到了一出官官相护的大戏。 高雯一边开会一边给徐清发消息,说这一回程逾白估计要脱层皮。 徐清问怎么回事。 高雯不好细说,总之墙倒众人推。朱荣一垮台,连带着多少人跟着倒霉,现在有机会扳回一城,他们不得把程逾白往死里整? 后来几天,舆论发酵形势越来越严峻,大有按压不下去的趋势。程逾白每天就是各种饭局酒局连轴倒,一回家倒头就睡,累得连口气都喘不上。 他的朋友,何东汪毅那些能出面的都出面了,高雯也在积极走动,就是大环境不好的情况下,谁也不敢轻举妄动。稍不留神给对方抓了把柄,反倒对程逾白不利。不过程逾白表现得倒是很平淡,该怎样怎样,让徐清好好上班,甭管他。 这种事他见得多了,就是需要时间。 许小贺找上徐清的时候,徐清也正想找他。两人一拍即合约了吃铁板烧,徐清到了店里,又觉得铁板烧的环境不好说话,硬给许小贺改成街边撸串。 许小贺本来瞅着档次降了一层还不高兴,听徐清说想请他帮忙用万禾传媒的资源压一压舆论后就乐了。 “程逾白要是没这一回糟心事,我看你什么时候才想起我。” 徐清哪有功夫跟他贫?让他说正经的。他就说:“今天来找你也跟这事有点关系。严格说起来,今天是我家老头子让我来找你。” “许正南?” “是不是很惊喜?很意外?” 老实说,当许正南找到许小贺说,让他叫徐清来接《大国重器》第六期节目的时候,他也以为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再一想想,程逾白现在浑身是非,许正南不想让他上万禾传媒的节目也情有可原。 “不过我听他那个意思,也没说《大国重器》就此交给你。这不第六期马上就要上了嘛,时间紧,换人来不及,停也停不了,他忌惮程逾白又不敢做得太过,你嘛,矮子里拔高个,算是最好的选择。” 徐清也笑了:“他就不怕我上去胡言乱语?” “你当他傻呀,台本都给你写好了。” 许小贺从兜里掏出一沓纸,徐清看了看,有点像人物访谈,看样子许正南想把她打造成明星设计师。在许正南看来,徐清是有野心的人,这么好的平台,这么好的表现机会,何必一直被大树遮蔽光芒?第五期节目上她的发言振聋发聩,不少网友都期待她常驻,许正南趁势推她一把,这不就成了吗? “老头子还说呢,新时代女性可不能一直靠男人,还得自强,反正他是不太看好你和程逾白的。”许小贺摸摸下巴,“我觉得他主要是不看好程逾白,觉得程逾白难掌控,还危险,时不时就炸雷。” 再一个,自上回许小贺摔了他的电话,他关起门好好收拾了许小贺一顿,现在许小贺乖得跟鳖孙一样。许正南有自信能架空他们一次就能架空第二次,不怕他们瞎折腾。 眼下他给个台阶,也当父子讲和了。 “别的不说,老头子这番话我还是认可的,这对你来说是个好机会。” “你也不怕我胡说八道?” “我当然怕!”许小贺冲她眨眨眼,“咱们不是朋友嘛,你肯定不能害我。” 徐清沉吟了一会儿。 许正南的动机听着合乎逻辑,但她习惯了多想一层,并不认为许正南有这么好心。况且朱荣倒台也有她的助力,他关起门连亲儿子都要收拾,何况她一个外人?说一千道一万,许正南是个商人,推她出去一定有利所图。 最重要的是,如果这时候她接手了原属于程逾白的《大国重器》,等于又在背后插了他一刀。 这事儿放在之前她可能会干,现在她不能这么干。 “我不行。” 许小贺没想到她会拒绝,咬着串跳起来:“为什么?!” 徐清说:“我和程逾白在一起了。” “什么时候的事?” “这几天。” 许小贺眼里的光眼见着黯淡下去:“难怪你今天为他来找我。” “那你帮不帮?” “就老头子现在防我跟防敌人一样的架势,你说我能用得上公司资源吗?” 徐清不信他的鬼话。 “媒体这边不是你在管吗?怎么,许总卸任了?” 许小贺的脸一青一白:“你别拿我开涮。这事不是我不帮你,主要程逾白跟我非亲非故,我干嘛要帮他?” 许正南早就找过他了,耳听面命让他千万不要插手程逾白的浑水。许小贺小事上头不拘小节,大事上面还是拎得清的,恐怕程逾白这次不太容易脱身,他也不想给公司惹麻烦。 “行,我明白了。” “你生气了?” “没有。” 徐清是个果断的人。帮是情分,不帮是本分,许小贺的确没有理由在这种环境下冒尖相助。其实许小贺也没那个意思,不过再想说些什么,徐清就被一通电话急急叫走了。 正好是晚高峰期,不太好打车,许小贺取了车发现她还在路边叫车,在心里骂一声自己婆妈,又感慨自己倒了八辈子的霉,摊上徐清这么个麻烦!心里想着,已经开过去摇下车窗:“去哪?我送你。” “你不是还在吃?” “吃什么吃!大冷天的要不是你,我才不会在路边啃串呢。” 他明明想吃的是高级料理! “我不管,下次你得请我吃日料!” “行,吃什么都行。” 徐清看前面还有十几个在排队叫车,就没跟许小贺客气。许小贺也是真服气,每回搁徐清面前,他不是个跑腿的挂件,就是个司机。 “怎么回事啊?”许小贺问。 “有个朋友在家里晕倒了。” “哪个朋友?” “以前的同学。” “男的?” “嗯。” “你身边怎么净是一帮男同学?” 徐清扭头看他:“你不会吃醋了?” “我?”许小贺一边开车一边不忘做出大吃一惊的表情,“徐清你是不是吃了什么自信发酵粉?我怎么可能为你吃醋!” 他狡辩道,“我就是好奇而已。上回开饭店那个,这回和程逾白一起做柴窑的,还有进医院的,都是什么人啊?” “程逾白的朋友。” “得,敢情你没什么朋友。” 徐清点点头,不否认。她上学的时候就很独,能相处,不深交,是她为人处事的原则。加上大学四年住的是混合宿舍,就更没什么有利条件让她交到好朋友了。 于宛是唯一一个跟她从小就认识再一起来景德镇的,分数远超过她一个高考失利的,但她不想复读,于宛就和她报了一样的学校。至于胖子几个,她知道他们都是因为和程逾白关系好,才把她当朋友。 在上海这五年她也有关系不错的同事和朋友,只她心里一直有个远方,她知道自己不会留下来,跟那些人就没有深入到割舍不下的地步。他们偶尔还会联系,只她更加珍惜这些相识于微时的朋友。 许小贺也是头一次发现,徐清比他想象得要念旧。 什么叫做真心朋友?许小贺长大以后就没认真交过朋友,稀里糊涂过了这么多年,要不是临危受命,他现在还在国外花天酒地,每天睡到太阳下山,再约上一帮朋友胡吃海喝,完了要么上山看夜景,要么邮轮出海享受一夜狂欢,可以玩的花样很多,有钱就可以不重样。 他不觉得那样的生活有什么不好,多少人奔一辈子,就是为了实现和他一样的生活,可自从回到景德镇,他发现自己像是被遗忘在角落的一只爬虫,慢慢成为青苔下不可见的灰尘。 尤其当他把徐清送到医院又抱着一些不可描述的念头没有及时离开,反而跟上徐清后,他察觉到自己在寻求一种危险的存在感。 他听到程逾白、徐清和那位朋友说话。 老张说:“我真的没事,就是没吃饭有点低血糖而已。” “你以前也经常不吃饭,什么时候晕倒过?” 老张露出笑脸:“不就是这回?” 秦风点了窑,他的瓷板画没了。临近交画日期,他打算再重画一幅,时间紧就没顾得上吃饭,没想到会晕倒在家里。 幸亏这两天窑厂里里外外都在做安全隐患的排查,老张工作室离窑厂不远,也被包含在内,工作人员上门才及时救了他。 程逾白看他还有心情开玩笑,心下松口气:“晕倒可大可小,你别大意,既然来了就把检查都做一遍。” 他估摸老张是不可能每年都体检的,以前不好说,现在不得不说,“瓷板画的事你别担心了,和买家好好解释一下,意外谁也想不到,应该能通融。要是不通融,你把联系方式给我,我去跟对方谈。” “好。” 老张难得没犟嘴,程逾白有啥安排都答应下来。 徐清有点讶异。 这一点讶异,让几人都沉默下来。 第99章 还是老张先开了口:“其实做不成这单生意我挺高兴的,我还要感谢阿风替我做了这个决定。原本那幅画我画了五年,就不想卖,有人看中它出高价买,他们都劝我卖,我想着如果对方真心欣赏,卖就卖了,结果对方又说画太大太长,没地方挂,要我按照同等比例缩小烧个瓷板画。” 先不说原画有多少细节是他呕心沥血一笔笔描绘出来的,这种东西根本没办法复刻,更不用说按照比例缩小,巴掌大的图你可以画牛毛,指甲盖大你怎么画?这么一来,细碎的闪光点都没了。 这些年他经历了太多起起落落,落的时候永远比起的时候多,习惯了落的姿态,早就苦中作乐,从中寻到安然。 他常常想,安然也是一种出口。 你看胖子,本来挺安然的,为了一个学区房搞得心力交瘁,最后回到老家,放下了也就安然了。赵亓也是,两生花的开始如果是他一生的结束,就连老张都要为他鸣不平,幸而他兜兜转转走错很多年,还是回到原点,释怀了也是一种安然。 他们的安然给了他灵感,他终于知道自己要的出口是什么,是他心目中一片赤诚的光。 他把光永久地留存下来,为的就是铭记这一刻,可他转个头,又为了商品交易而头疼。他知道生活与理想有距离,为了生活他妥协了,可他依旧矛盾。现在好了,秦风一把火点了窑,他又晕倒在家里,可见老天爷不想他矛盾。 既然如此,那就去他妈的生活! “我真的很高兴,一白,我不怪阿风,希望你也能够原谅他。”老张说,秦风做错了事,要受到该有的惩罚,可他并非不值得原谅。就像当初赵亓失踪时,秦风发动关系帮助他们一起找赵亓,那时,他何尝没有想到仿古调查的背后,会是一次席卷黑市交易的灾难? 可他二话没说就帮了。 他只是错估了自己抵抗风险的能力。 程逾白何尝不明白?这几天秦风冷静下来也很后悔,干不下去顶多不干,点那把火干什么?窑倒了,生意垮了,情分也没了,说到底他那股子气性就是冲程逾白发的,气程逾白对他的处境置之不理,气程逾白飞黄腾达,气自己非要打肿脸充胖子。 气的太多太多,一直压着,就爆发了。程逾白了解他,他就是不能憋,憋了才要出事,说出来就没事了。 只程逾白的问题还是老问题,他需要时间,但是他没有时间。 舆论也好,资本也罢,都没有给他时间。 就在他为窑厂安全事故奔走在各部门之间时,今天白天许正南联合张硕洋等相关投资人,针对九号地的项目规划开了一场临时大会,表面上他们都在担心九号地是否能够如期开展基建,实际上,他们担心的是百采改革能否持久地为他们盈利。 就目前形势而言,程逾白个人在市场上的影响力已经大于教学试验本身,早期轰轰烈烈的试验焦点,现在都转移到了程逾白个人官非上。 商人们不高兴了,觉得商品价值遭到了高估。 现在他们要重新估算“百采改革”这个商品的价值,于是,在所谓九号地的规划大会上,他们提出要在试验阶段就增加盈利项目,譬如在展开第二期教学项目时,不再提供师资、资源而要收取学费;再譬如,既然教学试验是为了让大众相信改革方向是正确的,那就要为大众提供一个可以实时观察的平台,于是直播被推到台前。既然有直播,那么相关广告和赞助,在不影响公信力的前提下,是否也值得纳入考虑范围? 程逾白冷冷旁观了那场足有三个小时的会议,在最后决议阶段他说道:“我不同意。” 许正南拍着桌子就要跳脚,张硕洋止住了他,含笑道:“让一白先说完。” “我曾经公开表态过,教学试验阶段不会收一分钱。不管以什么名义,什么原因,什么困难,只要开始收费,它的公信力就会荡然无存。我不会背叛自己。” 许正南立刻说:“公信力这种东西官方说有那就是有,你不要太把自己当回事。” 程逾白笑了:“你的意思是让我欺骗大众?” “那怎么能叫欺骗呢?投资是为了什么,当然是为了回报,不然你以为我做慈善?你拿着我们这些投资人的钱,在搞你程逾白个人的名誉经营,你心里不亏得慌吗?” 程逾白懒得跟他多费口舌,张硕洋也拦住了喋喋不休的许正南。他认为一帮有头有脸的人物,在任何场合吵得面红耳赤都是丢人的行为。 成年人的博弈不要刀光剑影。 很多事都可以徐徐图之。 “一白,前几天我和你老师谈过,他说改革要有初期成效,时间至少要一年往上,如果最终的效果没有达到预期,你有想过解决办法吗?” 程逾白看向张硕洋。 “首先,百采改革的细化方案是在多年调研的前提下完成的,我有信心它能够实现我和在座各位共同的目标。其次,就算中途遇见了一些不可控的因素,譬如灾难疫情等等,它也能够在长期发展中得到回报。” 细化方案几乎囊括了每一个阶段的预期与目标,完全可以根据每一个小阶段的成果来进行调整。 他不觉得张硕洋需要杞人忧天。 张硕洋笑着说:“你是行家,我们是投资人,本质上我们不如你懂项目内容,只评估风险是我们的要务。现在来看,风险确实很大。一白,我需要你考虑清楚,百采改革的终极目标是为谁服务,毕竟它不是你一个人的项目,在为大众负责的前提下,你也需要为我们投资人负责。” 张硕洋说,投资人需要多一点的信心。 这是四两拨千斤的手段,本来还有不少人觉得许正南不讲理,一如既往相信和支持程逾白,结果张硕洋一说完,他们的信心就开始动摇了。程逾白被推到与投资人完完全全对立的局面,这就是张硕洋的体面。 程逾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那张谈判桌的,他和高雯打电话,希望宣传部可以出面施压,毕竟程逾白作为主建设官,代表的是景德镇的颜面。当初许正南愿意拿九号地跟他谈,看的也是后期资源投放等优势。 如今他被左右裹挟,只能请上头出马,高雯却说为难。 “如果朱荣没有倒台,大家利益共同化,说不定还能帮你说几句话,总归就是攒个局,一起坐下来商量个折中法子而已,可现在的情况你也看到了,不是不想帮你,是真的腾不出手来。你要是再搞砸了,多少人得受牵连。程逾白,我工作也不好做。” “是不想还是不能帮我?” “程逾白,你别让我为难。领导非常肯定你的付出,但万事的前提是,你自己要先经得起考验。” 程逾白给气笑了,掐着烟狠吸了一口。 高雯也觉得这么做挺无情的,程逾白肯定没有想到他们也不帮他。不是不能向资本施压,而是这个时期,他们的一言一行也正被盯着, 必须谨慎。 她问他:“你后悔吗?” “后悔不是万能药。” “那你有没有考虑过现在收网?停止你那边的调查和推进,相应的或许……” “不行。” 程逾白没有给高雯说完的机会。他铁了心要办朱荣的时候,就想到了这一天。抄袭、模仿、倒卖赝品,非法交易,高额代理等,种种乱象啃噬景德镇数十年,早就破坏它良好的生态,好不容易借着朱荣撕开一道口子,可以深入彻查,怎么可能半途而废? 程逾白说:“你不用为难,我会自己想办法。” 高雯还想再劝,电话已经挂断了。她不得已联系徐清,希望徐清劝劝程逾白,凡事不要太激进了,偶尔也要给人留点退路。 徐清本来想劝劝程逾白,可看着老张说“我很高兴”时的样子,话到嘴边什么也说不出了。老张不想干了,可以一脚把买家踹了让他滚蛋,而程逾白呢? 他除了向往,只能忍受。 她不在他的位置,如何随随便便就让他妥协?他们离开医院时,老张和她说,“徐清,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突然想起老师以前说过的一句话,太和殿上一浮白,最是照水清。你看一白,他站在那里,像不像一面镜子?” 什么人都能从他身上窥见黑与白。连徐稚柳也说,程逾白不像个好人。他确实不是完美的人,他的好锋利又尖锐。 程逾白问徐清:“是不是我从一开始就错了?我怎会妄想资本跟我一条心?” 在他们眼里,他不过也就是个商品罢了。 许正南多少次耍滑头,左右横跳,不就是打量他的价值待价而沽?徐清安慰他:“现在很好啊,你这么值钱,更有谈判筹码。” 程逾白眼睛一亮,咬着烟过来亲她:“你怎么这么聪明!” 徐清不喜欢烟味,不过也没阻止他。他已经没时间玩泥巴了,总要抽点烟冷静冷静。徐清还问他:“你锁起来的拳击房能不能借我?” “嗯?” “我想练练打拳。” 程逾白要笑不笑:“不是对付我?” 徐清给他逗笑了:“放心,早晚有你受不住的时候。” 换季的时候她总是感冒,觉得自己缺乏锻炼,更缺乏力量,或许打拳可以帮她多分泌一点多巴胺,锻炼心脑功能。她一个人在黑夜里不停出击的时候,脑海中不断回闪程逾白往墙上砸拳的画面。 那一晚,当消防离开后,人群哄散后,经过焚烧的旧窑厂弥漫着一股刺鼻的气味,砂砾中有瓷土和颜料混杂的塞鼻感,白白的废烟还飘在砖墙上方。 程逾白站在一堆废墟前,一直沉默无言。 窑厂的帮工在收拾残局,试图从倒窑里找出些还能卖的瓷片,程逾白就在那黑与灰交界处,抿着唇,面目如刀削般凌冽。 徐清无法忘记那个画面。 她不停地挥洒汗水。 到天明时,许小贺接到一通电话,对方说:“我想好了,《大国重器》第六期节目我接了。” 第100章 张硕洋要回香港给父亲过寿,起飞前程逾白赶到机场和他见了一面。当时张硕洋在贵宾休息室假寐,抬头看见程逾白在身前还以为晃了眼,再看旁边略有点局促的黎姿,猜到是她透露的行程。 他不轻不重看了黎姿一眼,黎姿自知凡事瞒不过他,朝他点了下头:“你们先聊,我去买点东西。” 程逾白同她说谢,黎姿脚步顿了顿,还是走了。 张硕洋看他们来往,也不作声,等程逾白主动交代来意。程逾白说:“抱歉,窑炸了,答应的温酒器也泡汤了,烦你替我给老爷子道声歉。” 程逾白不是空手来的,旁边有只包装精致的木盒,他推开给张硕洋看,“这是老师去年生日我送他的贺礼,仿汝窑莲花壶承,他很珍爱,从未使用过。今日转赠张老爷子,希望他不嫌弃。” 汝窑是中国瓷器的巅峰,只烧了二十多年。北宋时专给皇室御用,非常稀缺,徽宗皇帝的妃子还因私藏汝窑碗被废,可见珍贵。 汝窑存世稀少,至今不足百件。 程逾白仿的这件是台北故宫馆藏的汝窑壶承,乃神品中的神品。吴奕当时收到,高兴地请了一帮老朋友到家里来显摆,光给人看,还不给摸,当真爱不释手,尔后束之高阁,也只欣赏从不把玩。 这次程逾白去他那里“打秋风”,他知道张硕洋的老头子最痴迷就是汝窑绝品,咬着牙忍痛割爱,程逾白这才有了打商量的机会。 他和张硕洋说给他点时间,说到底商品的价值还是由人来决定。只要程逾白坐稳了先锋官的位子,百采改革的价值就不会低。 张硕洋同意了。 “一白,我希望你明白,我并不是逼你什么,只是我们除了是朋友,更是伙伴。伙伴关系要长远经营,不能只顾自己,我后面也有一大帮人要养。” “我明白。” 送走张硕洋,程逾白才刚松口气,许正南就找上门来。他消息灵通,听说程逾白追到机场给张硕洋送礼,气得嘴鼻子都歪了,偏偏面上装大度,一点也不表现出来。 他提醒程逾白:“一白老弟,你是不是忘了,我才是九号地的所有人?” 程逾白不踩他的梯子:“合作协议都签了,怎么,许董想玩仙人跳?” “哪能啊,我这不是跟你开玩笑吗,你看你,就是容易当真。”许正南重重拍了下程逾白的肩,“一白老弟,咱俩认识这么久,我是什么人你还不清楚吗?就是逗你玩呢!” “我这人禁不起逗,许董贵人事忙,今天特意上门,有什么话就直说。” 许正南见风就转舵,程逾白有意压一压他的气焰。这段时间忙得前脚不沾后脚,没腾出手收拾他,现在他送上门来,程逾白当然要好好利用,给他把利害关系讲明了,省的他以为抱上张硕洋这棵大树就可以原地起飞,跳出景德镇冲向国际。 许正南一看他撂脸子,心里不停打鼓,料想他是不是从张硕洋那里得了什么承诺?不然怎么狂成这样!可他既不能直接问张硕洋,又不能在程逾白面前做小,只好故作寻常道:“是这样,你那柴窑不是倒了嘛,我听说坯户们正要联合起来告你和你的合伙人,你这个节骨眼上节目,我怕影响不好,回头再砸了《大国重器》的招牌。你千万别多想,《大国重器》是你一手策划的,我也是为了节目好。” 程逾白等着他放完屁,不紧不慢道:“许董有什么安排?” “我找了人替你先上一期节目。” 程逾白就知道他没安好心,下意识要拒绝。本来他也想好了,顶多先停一期,就说调整节目形式,等过了这个阶段再重新安排上,哪想到许正南脑筋转得这样快,这就想到鸠占鹊巢了。 许正南看他脸色不好,马上说:“替你的人是徐清。” 程逾白一愣。 “她答应了?” “不答应我不好跟你说,她跟你的关系,老哥哥我虽不是很清楚,但也知道不简单。我说给她打造成明星设计师,她马上就同意了,果然是个有主意的!要么说大城市回来的呢,一身头衔,响亮得很,我看她那个百万设计师的称号也是这么得来的。” 许正南走近一些,放缓声音和程逾白说知心话,“一白老弟,俗话说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你看这么一件小事,就能试出女人的心。跟你不是一条心的女人,你还是趁早收心,免的到时候陷下去白白受那情伤。老话还怎么说来着?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你才遇到这么点小困难,她就已经开始为自己做打算了,将来遇到更大的困难,不得反过来咬你一口?要我说,你也是时候擦亮眼睛,看看到底谁跟你才是一条船上的人了。” 程逾白眼神玩味:“许董跟我一条船?” “那当然,要不我怎么会找她?我跟她又没什么交情,一来是想帮你探探这女人的底,二来我上面也说了,《大国重器》是你的心血,找她来接也是没法子了。” “这么说,我还得谢谢许大哥为我操劳。” “客气什么!你我兄弟都是一家人。” 程逾白这会儿真笑了,给许正南倒茶。 许正南自跨进一瓢饮的大门,说了半天口干舌燥,一口水都没喝上,临到这会儿总算舒心,心想程逾白还是懂事。 “上回朱荣那事儿,确实是我办得不地道,改天我做东请大哥喝酒,就当赔罪了。” “那不成。”许正南说,他对鸿门宴有阴影,“喝酒就免了,你要真过意不去,给张硕洋送了啥,就给我也送点啥,我这心里就更舒坦了。” 程逾白在心里骂他贪心,什么都要吃,怎么不撑死他,面上依旧笑盈盈,说道:“许董喜欢什么窑口的,改明儿我给您做一件。” 许正南没留神程逾白称呼又变了,一心扑在大便宜上:“当真?”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许正南心想,你骗我的时候还少吗? “那我回头翻翻图册,说实话,朱荣搞的那些仿品真不错。” “许董到现在还没明白,朱荣为什么让你负责交接货品?” 你把别人当傻子,别人把你当冤大头,幸亏许正南陷得不深,否则就是妥妥的朱荣逃避罪行的白手套。程逾白不能把话说得太明白,只能劝他:“你当仿品卖,买卖的是陶瓷。你把仿品当真品卖,买卖的就是牢饭了。” 许正南低头喝茶,连连说是,权当程逾白同他讲和了。两人说了会话,许正南出门时那叫一个神清气爽,还跟程逾白打包票,“你放心,节目我亲自看着,保准出不了错。” 程逾白还想说什么,许正南一溜烟地蹿上车,还不忘提醒他,“别忘了你答应我的事。” 风太大,程逾白假装没听见,任由小七合上门。 狗改不了吃屎,有这一回,程逾白算真正看清了许正南的德性。朱荣进去了,他没有忧患意识,还想着倒卖仿品,如他一般的人会少吗? 程逾白立刻和高雯见面,商量如何加快进程。 “我有个想法,正好窑厂这边事情不断,干脆就把我丢出去吸引火力。我这边的火烧得越旺,那些家伙就会越得意。你从后方进,或许能找到漏洞,抓住他们的把柄。”程逾白说,“要想连根拔起毒瘤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必要时候你也牺牲下色相,多去见见朱荣。” 高雯看着他,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过了一会儿,她说:“我现在有点羡慕徐清了。” “什么?” 程逾白还在想事,眉头微微蹙起,并不真的专注,甚至他一直在自己的世界里,都没好好看一眼漂亮的高雯。 高雯的眼睛向上挑起,要这会儿在封建时期的古代,他的行为完全称得上献祭。 二十一世纪大师瓷里的佼佼者,前途无量的一浮白,多少人上赶着巴结,他敢献祭,那不单是勇气。 “程逾白,你真够带劲的。”高雯聊完正事开始八卦,“你和徐清到哪一步了?” “这么感兴趣,不如自己找个男朋友试试进展?” 正说着,程逾白接到许小贺电话,说徐清喝醉了,让他到酒接人。程逾白二话不说,起身就要走。 “你干嘛去?” “接徐清。” 高雯哭嚎,羡慕已经说累了,能不能别当面屠狗?程逾白看着她发笑:“你选男人的眼光确实不怎么样,需要我给你介绍吗?” “你有可以介绍的?” 程逾白临走写了一串老张的电话给高雯,并叮嘱她,这个朋友心性坚忍,非常难以攻略。高雯的胜负欲轻而易举就被挑起来了。 程逾白赶到酒时,徐清趴在台子上睡着了。正常没几家酒下午营业,许小贺说这是他朋友的场子,里面自然没外人,就他和徐清两个。 程逾白的眼风一扫过来,许小贺立刻举手投降:“和我没关系,是她主动约的我!” 早上徐清给他打电话,突然改了主意说要接第六期节目,提醒他通知许正南,并约了一起午饭。他知道这是徐清向他打开心门的一次机会,认识这么久,她一直像个谜团,吊着他的好奇心,难得她愿意开诚布公,他当然要答应。 只他不傻,这顿饭的目的是什么他心里门清。徐清话不多,大多是他在问,问她和程逾白的关系,问她上学时候的事,问她为什么要插手百采改革,她都一一答了,像是交试卷,有着标准答案的理性,到后来他觉得不得劲,就换了场子来喝酒。 徐清喝了酒,话才多一些,密密地说起这十年,理性的壳子剥落下去,露出一点点感性,他才算摸清他们的过往。这样一帮人,许小贺感觉危险又陌生,可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目光无法从徐清身上移开。 他的心里,悄然滋生着什么。 第101章 男人也是有嗅觉的。程逾白察觉到什么,脱下外套给徐清披上,走到一旁问许小贺要不要跟他喝一杯。 许小贺立刻摆手:“你俩轮番上我可受不了。”说着就要走。 程逾白也不拦着,强扭的瓜不甜,只是提醒他:“你家老爷子对倒卖赝品的生意似乎还没死心。” 许小贺脚步一顿。 “你们是父子,你应该比我更了解他。人人都爱钱,爱钱不要紧,不过有些钱不属于自己,最好还是不要碰,你说是不是?” 程逾白上前一步,“许正南这回运气好,没把自己搭进去。改明儿他把自己搭进去也就算了,万禾传媒有你妈的心血,你也能眼睁睁看着不管吗?” 许小贺绷着脸,一句话没说就走了。 程逾白把徐清抱上车,去便利店买了瓶水,打湿毛巾给她擦了擦脸,剩下的水喂她喝了两口,她脸上的红晕下去一些。程逾白伏在车上看她,低头吻她。 她嘤咛着转过头去,还舔了舔湿润的唇。 像个傻子。 程逾白轻笑一声,开车回家。怕她受凉,车里暖气开得大,赶上下班高峰期,他被堵在车流中,一边和小七打电话一边想事,连徐清什么时候醒来都没发现。徐清就在后座看他,他下唇紧抿思考的时候,眉头也跟着绷紧,严肃又冷酷。 大概只有和她亲昵的时候,程逾白才是热情的。 程逾白听到动静回头,徐清抱住外套,从后座爬到前面来,系上安全带。她左右看看,把剩下的矿泉水喝完,嗓子舒服了点才开口:“什么时候来的?怎么没叫我?” “有一会了,你睡得正香,我叫你干嘛。” “前面怎么了?” “可能出车祸了。” 难怪车子一动不动。 徐清看他在拥堵车流中非但没发脾气,还是一副心平气和的样子,觉得奇怪,想了想还是没忍住问:“你心情不好?” “你哪里看出来?” “你心情好的话,情绪比较外露。” 简而言之,他不发脾气,通常都是憋着大火。程逾白给她逗笑了,把介绍老张给高雯的事说了。 徐清张着嘴,问他:“你会这么好心?” “她太烦了,给她转移下注意力。” “老张有那想法吗?” “三十岁的男人,既不准备出家当和尚,也没有老死的打算,要没点那方面的想法,是不是不太正常?” 徐清不说话了,她觉得她和程逾白说是不是一个方面的想法。想着想着,不知道为什么想到上回做到一半的事,脸颊开始发烫。 程逾白看出来了,捏捏她耳垂:“乱想什么?” “没有啊。” “是吗?我都没说你在想什么,你就说没有,是不是有点此地无银?” “你的嘴就不能饶饶人?” “你的嘴就好好发挥用途了?” 程逾白的手指往下,压在她唇上,意味不明。徐清脸更烫了,还是说回正事:“许小贺叫你来的?他走了?” “不然呢,我还请他回家吃饭?” 徐清忍不住笑:“你和他说了什么?” “让他离你远点。” “我和他……” 徐清下意识解释什么,话到嘴边又憋了回去,不知道该怎么说。车子总算开起来,程逾白踩下油门往前冲了两百米,再一次刹车。 徐清瞥了他一眼,又瞥一眼。 正要开口,高雯发来信息,她看了一眼沉默下来。后来的一路她没再说话,一直到家门口要下车时,她才拦住程逾白问道:“你为什么不问我?” “什么?” “你明明已经知道了,我抢了你的节目。” 高雯说许正南找上门把他“羞辱”了一顿,具体不知羞辱的什么,只许正南一走,程逾白心情就很不好。果然,他只有心情很坏的时候,才会“大发善心”,高雯事后想想后背直冒冷汗,徐清比她好不了多少,毕竟程逾白刚把她从酒拎出来。 一路上,他“温和”得吓人。徐清太了解他了,程逾白就没有好脾气的时候。 程逾白用舌头顶后糟牙:“高雯是你的信鸽吗?” “哪有这么好看的信鸽。” “我看她还是不够忙。” 程逾白后悔介绍老张了。老张不是事精,给高雯得换个人才行。 “你不要说高雯,我在问你事情。”徐清脑袋痛,是酒后的正常反应,有点迟钝,但没脱线。被程逾白带跑了还能找回来,见他不说话,又问一句:“为什么不问我?” “说什么?” 有什么好说的。程逾白确实不高兴,不高兴的是她和许小贺两个人喝酒,许小贺的眼睛不老实。他想,这些年一定有很多不老实的男人,把眼睛黏在她身上。 那些脏东西。 他一点也没觉得自己的眼神有什么不同。 眼瞅着徐清把头转向车外,白净的侧脸被日落余晖撒上一层金粉,眼角向上,有点假装不在乎的坚强。他嘴角动了动,心说女孩子的安全感啊…… 于是,程逾白收回迈出去的一条腿,关上车门,凑过去亲亲她的后颈。 “你是不是傻?我要这点自信都没有,算什么男人?” 许正南踩妻上位,的确不算男人。 程逾白这句话,不仅拔高了自己,顺带贬低了许正南。至于许小贺,程逾白自作主张下了定论,许正南生的儿子能好到哪里去?许小贺罢了,他不必放在心上。 徐清嘴角弯弯的,转过身捧住他的脸主动索吻。她的嘴有酒香,软软的,又很甜,程逾白临到家门口下不去,一狠心摁上了锁车键。 女人恋爱了是不是会有不同?程逾白看着她,感觉她身上有种说不出的味道。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味道,以为她会打扮,会用淡淡却很迷人的香水,会用他对女人极少的经验让他意乱情迷,他没想到恋爱是不一样的。 恋爱本身就让人沉醉,她随随便便一个眼神,就能勾住他的心魂。 程逾白恍惚觉得自己在徐清面前没什么自控力,在心里大骂该死的,她为什么胡乱发散魅力,在车上点了火,怎么熄火? 余光瞥见七的电话打过来,他掐着她的腰狠狠吻了一下,强行逼自己抽身,末了还是不甘:“要不不进去吃饭了?” 徐清退回椅背,顺手给他擦了唇边沾上的口红:“小七会杀了我?” 程逾白想了下小七发狂的样子,不置可否地哼笑一声。他兴致还没消下去,无可奈何地就着她耳朵一顿揉搓。 这火是她挑起的,在不合时宜的场合不合时宜的时间,徐清自认活该,由着程逾白摸了一阵。 耳根被摸得发烫,她怕他又再起什么心思,拍掉手让他下车吹吹风,忽然想起什么,猛的朝后座看去。 徐稚柳贴着后车门,整个人快要趴到车窗上去。 他的脸几乎涨成红苹果。 徐清没忍住笑了。临时起兴,忘了他还在车上,她轻声说了句对不起。程逾白问她笑什么,她说没什么。 两人又各自冷静了一会儿,整理好衣服才下车。 早在门口监控里看完全程的小七冷冷一笑,谁不知道你们在车上做了什么,装什么假正经! 如果他有罪,请让法律来惩罚他!为什么给他吃狗粮? 一整晚小七斜着程逾白。 太浪了。 这恋爱的酸臭味,太气人了! 饭后程逾白送徐清回家,两人在门口又腻歪一阵,各自分开。 这天之后,徐清又开始忙碌起来,程逾白没有问她打算在《大国重器》上说什么,她也没有和他解释,只白天她在外面奔波,晚上回到一瓢饮程逾白会抽空教她拉坯,和她聊创作想法。这种闲散时光是极少的,大多数时候程逾白都在吃闭门羹,久而久之他好像放弃了走动关系。 舆情最紧张时,程逾白被要求从纯元瓷协停职。 一个朱荣,一个程逾白,纯元瓷协影响力最大的两位人物相继卷入瓷业丑闻,纯元瓷协摇摇欲坠,亟需自保。 就是个看热闹的外行都知道,程逾白这回要遭殃。 果然,纯元瓷协的职位被撤后不久,程逾白在几家鉴定所的工作接连受到阻滞,原先几个月前就定好的访谈、鉴品和遗址考察,要么取消要么延期,程逾白人到了机场才收到通知,当场发了通火,还被一直尾随的记者拍下来,当晚又成为热门搜索人物。 当事人似没放在心上,喝多了抱着徐清问她为什么每天和许小贺那个二世祖进进出出,是不是看上了那个小白脸?徐清就反问他,为什么每天和高雯那么漂亮的女士一起用餐?程逾白被气得肝胆俱裂,徐清也说头晕脑胀。 等程逾白睡去,徐清给他盖好被子。床头是盏台灯,光色柔和,令程逾白看着眉目沉静,少了几分攻击力。老师常说他身上有神性,他这样的人,走到绝路也不会怀疑信仰,徐清羡慕他骨子里的清苦。 或许苦中作乐,才是士的本质。 出了门,徐稚柳照旧在外等她。她每晚回家,他每晚等他,阆风亭上的风灯每晚都会亮到天明。 徐稚柳看她眉目间有化不开的愁思,问她:“用舆论打比赛是你回到景德镇的初衷吗?” “不是。”徐清说,“但我不怀疑也不否认它的力量。舆论的另一面也可以是声音,很多人很多人的声音,我认为它应该被听见。这主意不是你出的吗?” 借力打力。 程逾白的困局无法化解,那么,就找新的困局替代它。 徐稚柳笑笑,封建年代有击登闻鼓和士子游街的法子,用到这些法子时,通常走投无路,心中仍有一团火,为着正义。 正义难寻。 他为正义而死。 小梁为正义身陷囹圄。 此等正义,或该守护,可如果守不住,又要怎么办?譬若赵亓,胖子,秦风,不都没有守住吗?难道徐清和程逾白就一定能守住? 他心中有动荡的困惑与不解。 他想,这一定是他在离开人世前最难放下的心结了?他亦有一腔热血为百采而生,可他无能,却不忍心看他们无力。 他想见证他们的成功,尔后带着希望离去。他如此祈盼着,带着一股决绝,他知道那样的希望很可能并不会到来。 到了《大国重器》第六期节目上线这一天,徐清在化妆间备采时,许正南过来和她说话。 见她在背事先准备好的台本,许正南略带赞许地点了点头。几句场面话后,许正南接到电话,急忙走出去接通。 许小贺哼笑一声,俯身在徐清耳边说了句什么。 徐清神情一顿,说:“我知道了。” “那个人也是你老同学?” “嗯。” 许小贺叹气:“你和程逾白这是什么命啊,怎么老同学一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徐清说:“圈子太小了,人都不容易。” 许小贺表示理解,对着镜子捋了捋头发,咧开嘴笑:“怎么样?我今天帅不帅?” “帅。” “唉,长得太帅也是一种烦恼,我真怕一夜成名了你会抛弃程逾白转投我的怀抱。” 徐清忙中抬头打量他一眼,默默收回眼神。 许小贺以为她默认,邪魅一笑,拍着她的肩膀出去准备了。临走又被一只手拉住,许小贺回头看着徐清,意味深长地挑了下眉。 徐清松开手,说道:“谢谢。” “谢什么?你赌的是自己的前途, 我又没什么损失。” “不一样。” 许小贺不再袖手旁观,性质就不一样了。许小贺知道她要说什么,有点羞涩地不敢看她眼睛,低头摸摸帅气的金毛,鼓起勇气:“你要真想谢,那就给我一次机会……” 到了时间,导演派人来催促,许小贺话没说完就被拉走了。 徐清没细想他什么意思,紧跟着拿起台本,在许正南的眼皮子底下进入演播室,和他安排好的主持人打招呼。 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忽然演播室灯光全灭,导演“卧槽”了一声。 经历过之前的事,大家不慌不忙,本着一种“往事重演”的淡定与好奇期待接下来的反转。果不其然,唯一当事人许正南一无所知,连声大吼让人赶紧把电通上。 忽然想起什么,他急急忙忙找到出口。 另外一间演播室已经开始现场直播。 第102章 当许小贺出现在镜头前的那一刻,别说现场和直播间观众,就连主持人何东也没想到所谓的神秘嘉宾会是背后主创之一,同时也是灵魂人物——《大国重器》的总负责人,万禾传媒太子爷,小许总。 光是这个身份,就让一直追节目的忠实观众们大跌眼镜,又狠狠开始了期待。迄今为止,国内有哪一档节目敢公然请“老板出台”?多大的噱头! 许小贺露面后,后台推流到最高。 直播间人数马上蹭蹭往上涨。 毫不意外,他会是今晚的红人。许小贺说:“第一次上节目,有点紧张,如果说错了什么,希望大家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可千万别揪我小尾巴,也千万别去扒我的黑历史,我这人禁不起扒,一扒底裤朝天,到时候大家都开始关注我的私事,就糟蹋这么好的节目了。说实话,这节目是我回国后临时接的,那会儿董事会都不看好我,就把谁都不要的烫手山芋给了我。要说筹备多年的重点策划怎么会是烫手山芋呢?还不是程逾白那厮太难搞,光为了请他当常驻嘉宾,我就好多天没能睡个安稳觉,一瓢饮的门槛都快踏平了,那厮才勉勉强强答应来。说起来,那么一个麻烦精,我怎么就上赶着当了舔狗呢?” 许小贺一张嘴真假不辨,却亲和有力,充分发挥了自己的用处,炒热直播间气氛。 何东也笑:“是啊,一浮白大名在外,很难请呀,小许总刚回国荷包就吃紧了?” “那可不,不仅荷包吃紧,我这才刚刚有点起色的人生都跟着他吃紧了。” 这话一出,直播间纷纷刷起近日复古柴窑爆炸一事,观众随即明白了这期节目临时换人的前因后果。 偶有几个弹幕在夸许总风趣,人也长得帅,腿长腰细,名副其实的霸道总裁。 许小贺翘着腿,姿态闲适,确实有一股浑然天成的架势。他说:“我相信不出两个小时就会有营销号开始写小作文,说我是个二世祖,没干过什么正经事。确实,我活到三十岁,能拿出来说道说道的事没有一样。起先说让我上的时候,我心里直打鼓,想着完蛋了,这得到了什么地步才会连我最后一点价值都要压榨?后来一个朋友说,反正我也没什么好霍霍的名声,就当体验人生了。不怕凡尔赛一回,我这辈子什么体验没有经历过?见过高山流水,历过痛彻心扉,人世间共通的情感,在我这副躯壳里不是没有得到过回响,顶着这个头衔出现在这里,我想一定是有什么格外不同的体验在吸引我。我仔细地想了很久,不得不承认,从接手《大国重器》后遇到的一系列事,的确是我这辈子非常特别的体验。它有别于任何一种平庸的体验,在景德镇这座糟糕透了的城市,我得到了前所未有的狂热与期许,我想,这大概是我出现在这里的终极原因。” 当他的话音逐渐沉缓下来,他身上的光环仿佛也卸去了,变成一个普普通通的男人。这个男人年轻英俊,身家不菲,在世俗眼里是个啃老的混子,但他对这个世界并非没有感受。 他说今晚访谈的主题是“实业”,实业是他长期以来在摸索和探寻的道路。这条道路,为完成他母亲的遗愿而开始,他将其视作为目标,一个一定要达成的目标。 想当然的,他的侵入带有极强的功利心,看待陶瓷也没什么温度。最初他以为实业是成立品牌,打造超级ip,把以“万禾”为名的瓷业帝国做大做强。后来他发现,这是一个过于遥远的绮梦,至少对当下的景德镇而言非常困难。 为什么呢? “在前面几期节目里,我相信大家已经有了共识,景德镇陶瓷虽是个大ip,但它没有形成集中的工业基地,没有集群品牌,没有完善的营销和物流链,有的只是一大批零散的作坊,个人工作室和小范围内有限影响的设计公司。我回国以后设想的所有美梦,放到现实来看都是泡沫。这个差距很大,大到我几乎怀疑回国的初衷,有段时间我看着周遭跳梁小丑一个个上台,就像在看一幕荒诞的戏剧,当时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景德镇没救了。” 许小贺没什么好怕的,什么话都敢往明白了说,说得越明白,辱骂的声音越大,深藏于骨子里的劣根性越能暴露,那一定是流血的疮口,可如果不去剐除腐肉,只会愈发腐烂。 他站在一个旁观者的视角,不单观察到了以上这些社会成因,还发现了一个现象——景德镇之所以没救,是因为这里的人没救了。 “赶不上西方的工业进程,也比不过沿海城市的商业贸易,景德镇的短板暴露无遗,一大帮从业者还不自知,整天做着复辟十大瓷厂的春秋大梦,想着走捷径抄袭、模仿,跟风赚快钱,倒卖假货,低进高出。鸡缸杯火了,满世界都是鸡缸杯。今年流行棋盘格,就一窝蜂做棋盘格,当年流行瓷风铃,所有厂子都做瓷风铃,满大街的商铺都能听到下等瓷碰撞的声音,我想问问各位,真的觉得那声音好听吗?” 许小贺的讽刺让人不适。 他问何东,问导演,问现场观众,难道他们从身边的人和事里看不到这一现象吗?这一困顿的现状,还不够困顿吗? 许小贺再次讥讽道:“流血的人哪有时间当看官?要么血口子还不够大,要么这里,”他戳着心脏的位置,冷冷道,“早就麻木了。” 他不避讳把血淋淋的现状拿出来讲,直接以复古柴窑举例算了笔账,租一个窑位要多少钱,不同的窑位不同的价格,满窑一次从坯户身上能赚多少钱,倘若不能满窑,又能赚多少钱。柴窑的成品率非常低,大多数情况下是不可能满窑的,时间上也凑不齐。那么烧一次窑,撇除从木材到满窑、开窑等人力成本,加上定期的维护和挛窑耗费之后,还能赚多少?答案是十个里头有一两个赚都算中了彩票,绝大多数都是赔钱生意。 既然赔钱,为什么还要做仿古柴窑? 许小贺不讲人心,只讲得失,讲利益,亏本的生意为什么要做?因为心里有火。 每一年有多少柴窑厂子倒闭?那些人后来去了哪里?调查得出的数据触目惊心。在如此触目惊心的困境里,景德镇的视野仍旧局限于裹脚布般又臭又长的个人是非。 他说人不行,错了吗? “景德镇的财富一直处在流失中,迄今为止珍贵稀有的仿古瓷越来越少,古老的码头和戏台也要进行新一轮的维护和修缮,最后一代以手艺为生的老艺术家们正在急速消失……作为一个旁观者,当我看到以上种种困顿的现象时,我一个每天只顾花天酒地的人,心里也会有种说不出的滋味。有时候我想,如果我是一个陶瓷人,我会做些什么?我能做些什么?” 这么多天,徐清一直在劝说他“倒戈”,她认为他的立场比她更适合出面说这些话。同时,她认为他也有话要说。 他无法移开的目光,胸腔凸起的热流和种种不能理解的情怀,都在指向一个答案——他对满目所见亦有痛觉。 他的文化是有限的,只能借用李大钊先生说过的一段话,“吾辈学生,于国民中尤当负重大之责任。研究精神上之学术者,宜时出其优美之文学,高尚之思潮,助我国民精神界之发展。研究物质上之学术者,宜时摅其湛深之思考,施其精巧之应用。谋我国军事工艺器械之发达,诚以精神具万能之势力。苟克持之以诚毅,将有伟大之功能事业。基于良知一念之微明,则曹沫雪辱,勾践复仇,会有其时。”(节选《觉醒年代》) 基于良知,一念之微明。 即便没有良知,退一万步讲,他也知道许正南靠不住。 他要靠自己,要万禾传媒在九号地的使用上有应有的话语权,要把商业圈钱的那一套公式转化为自己的野心,那么他一定要做些什么。 他呼吁社会各阶层的陶瓷人都动起来,积极参与到改革当中,表达自己的思想,不要在意那是否是上等或是下等阶层该考虑的,也不要停留在“对立”的层面,一味排斥可借鉴的工业与商业案例,更不要在无穷无尽的内斗与消耗中成为时代的牺牲品。 任何一幕惨剧,既然已经发生了,不要看热闹,热闹终会褪去,沉疴无法剥除。 世界趋势当前,景德镇千年瓷都的优势已不明显,再这样下去,早晚有一天他们会成为一抔无名黄土。 人不贵在铭记,贵在温良地运动。 许小贺提到1925年日本兴起的民艺运动,那是一场新的智力和美学运动。发起人将民艺运动看作“普通人的手艺”,专注于普通人生产的日常用品,而不是由专业艺术家创作的高度精炼的艺术作品,这也是百采改革开展广泛教学的原因。 要知道,1925年距今已近百年。 “诸位陶瓷从业者,你们希望自己像那座仿古柴窑一样,在夹缝中生存与毁灭,直到最后,仍旧无法长眠吗?你们是否希望围绕在身边的是喋喋不休的阴谋与揣度?你们希望成为黑暗的打手还是光明的浪口?你们希望自己的创作随时面临过时的威胁,还是在某个时期某个地区被赋予某个故事?” 许小贺说,“我知道再多漂亮话也没有实际行动来得有效,为一表我这个二世祖对改革的敬意,以及对景德镇和诸位陶瓷从业者的欣赏,在未来三年,万禾传媒将联合二十家设计公司和三十家原创工作室,向改革试验班同学输送合作机会,并尽可能提供创作资源和公开透明的价格空间。目前我们已经拿到十家单位的合作声明。” 万禾传媒的公共平台实时同步十家合作机构,里面包含国际顶尖的设计师平台,也包括如洛文文这样的本土知名设计公司,绝大多数都是徐清曾经服务过的。另外几家个人工作室,原创集成店,也都是她托关系豁出脸皮换来的交情。 这些人的态度直接粉碎了关于百采改革的谣言,也震碎了不堪的窥探与算计。它很聪明地告诉你,如果你纠结的仍旧是丑闻和八卦,你会就此失去很多机会。不妄议,不轻信,比谣言更值得探究的永远是事物本质。 与此同时,程逾白布下的网正在收紧。装孙子装了这么久,他和高雯的策略总算得到阶段性成果,趁着舆论风口正在转变时,联合行动为此加注一剂强心针。 后来徐清才知道,那些天程逾白在家里看似走投无路的闲情,原是一场麻痹敌人意志的局。 高雯还说,程逾白不应该学瓷,应该学棋。 他手里捏着的都是棋子。 高雯在出动之前和程逾白打电话,整个人都很兴奋:“徐清这一仗干得真漂亮,太子爷的台本是她写的?也就她有这个口才了,听得我头皮直发麻。” 到今天,《大国重器》的力量已经开始显现。 说一千道一万,舆论就是用来传达力量的,要为窑厂爆炸洗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想让对程逾白有偏见的大众改观,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尤其当你对你一个人先入为主有了坏印象,说得再多,也没法让你重新认识他。 徐清要做的不是洗白,而是抛出一个论点,从而引发更多的讨论,让焦点不再受人控制,扩向更加广袤的天地。 许小贺讲困局,讲每一天发生在身边的大大小小的流失,这让人共情,也让人宽容。一个二世祖尚能感同身受,何况真真切切在经历“流失”的这些陶瓷从业者们。此时他再讲实业,讲民艺运动,并随之输送合作机会,就能起到打动人心的效果。 这是最实质的东西,也最具说服力。 许小贺无疑是这一晚最闪亮的星星。 不过那都是后来的事了。 许小贺一结束就被许正南拖进会议室,门关得死紧,不让人靠近。徐清离得不远,依稀听到吵架声。 许小贺拿着许正南被警察传唤参与调查倒卖赝品的证据拍在桌上,发狠道:“你是不是想让我把这些东西拿到董事会上,大家坐下来分说分说,看你这董事长的位子还能不能坐稳?” “你威胁我?” “这不是威胁,是警告,我劝你死了那条心,别再想着走什么捷径。” 许正南一辈子都想着走捷径占便宜,满脑子小聪明,要不怎么会娶许红?许小贺这番话往他心上扎了一刀,正中脉门。 许正南语塞,被气得胸疼。 “我看你真是疯了!为了一个女人你不仅反抗我,连公司都不顾了!你别以为我不知道那十家公司的合作是怎么来的,靠你一张嘴说的情怀吗?觉醒吗?放屁,他们都是商人,商人根子里就是无利不起早,那些合作都要投钱?钱谁来出?” 许小贺不说话。 许正南在公司有人,反应慢了一拍,总归能查到始末,看他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更是气得牙痒痒,“万禾出钱,她来还?她和你签了对赌协议?” “是!”许小贺说,“她赌上了全部身家,我他妈除了一张嘴,什么力气都没用到。” 许小贺浑身冒火。 徐清把前途压上了,把一辈子都压上了。 但凡百采改革终止,亦或中途搁置,随便哪个环节出错,三年以后,如果不能为万禾传媒带来预期收益,她就会付出更大的代价。 那是笔天文数字,她不一定吃得住。 一开始他听了这个主意,死活不同意,徐清也不游说,一面在各家公司走动联系朋友,一面带他去听课。刘鸿的课,就像武侠故事里的剑,金鼓齐鸣,快意恩仇。吴奕的课,则像江南烟雨的诗,一笔绘不出长卷,需要慢慢描。 她太清楚他正在经历怎样的动摇。 后来他就投降了。 许正南骂他不中用,骂他窝囊,骂他鬼迷心窍,戳着他的脑门大骂:“她是程逾白的女人,你在她身上赌三年,输得起吗!” 许小贺立刻扫向许正南。 许正南从没见过如此陌生的许小贺,某个瞬间他竟有一丝胆寒。他竭力维持镇定,扬起头,不去回避许小贺的眼神。 许小贺说:“你永远不会懂,有很多东西比输赢更重要。” 人心脏成这样。 赢了也是输。 第103章 许小贺撂开许正南,一把拉开门,看到不远处的徐清,脚步略顿了顿,捋了下被扯乱的金毛,扬起笑脸走过去。 “在等我?去庆祝?” “我还有点事,想跟你当面打声招呼再走。” 许小贺知道她有什么事,确实需要解决,也能理解,点点头说:“那这一顿等你完事了再请回来,千万别说什么谢,你要真想对我好,下回台本写短一点,太难背了,我背得脑壳都疼了。” 徐清低头看脚尖,唇边漾起一抹笑。 说是台本,她比谁都清楚里面有多少是许小贺的真心话,还是要说谢的,这么久以来多亏有他。 “我请你吃饭,吃多久都行。” “那不得把你吃穷?你还是快点扬名,赚大钱给我花。” “好啊。” 她笑起来,每一处都在发光,许小贺猛一咯噔,心道完了。他最怕应付这种场合,慌忙拿起电话吆喝工作人员一起喝酒。 徐清看他忙起来,心下一定,朝外走去。 临到门口,一阵风裹近。许小贺又追了上来,努着嘴支支吾吾好半天,问她:“你和程逾白……” 徐清想起节目开始前他说的话,这会儿猜到他的意思,凝视他很久,说了句:“对不起。” “好,我知道了。”许小贺撩撩头发,“害,我一个大好青年,好日子还在后头呢,今晚小爷算出了风头,明天不知道要冒出来多少追求者,唉想想就烦,怪我,这无处发散的魅力。你不用放在心上,我……我就是脑子一热,睡一觉就好了。” “那你早点休息,今天辛苦了。” “那我们……”许小贺抬起头,直视她的双眼,“我们还是朋友?” “当然,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很欢迎你加入我们。” 是我们,不是我。许小贺知道里头是谁,撇撇嘴:“你欢迎,程逾白可不一定欢迎。要请我,让他亲自来。” 徐清晓得他故意拿乔,点头说好。两人相顾无言,许小贺满肚子的话,终究没有说出口的勇气。 “那我走了。” 许小贺抿了下唇,大方地挥手:“走,路上注意安全。” 倒春寒过去了,天气一日日热起来。徐清的风衣在黑夜中飘荡着,渐行渐远,许小贺一回头,脸就垮了。 狐朋狗友纷纷赶来庆祝太子爷的失恋夜。 程逾白赶到演播室时,里面已经走空了。他给徐清打电话,徐清没接,她刚下车回到洛文文,把手机和包都给了徐稚柳。 徐稚柳略带担忧地看她一眼,她摆摆手,轻声说没事。 清江美术馆四月中旬要举办一场大型美术展,空间调整方案迫在眉睫,这几天二组都在加班加点赶工。 廖亦凡独自一人在会议室改画稿。 面前出现咖啡时,以为江意去而复返,他下意识口吻不耐:“我不是跟你说今晚要赶稿,会很忙,没时间陪你吗?” 一抬头,愣住了。 廖亦凡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表情管理,扬起笑道:“你怎么来了?” “我不能来吗?”徐清嘴角微抿,“还是你觉得这个时间我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她环视一圈,桌子上散落一大堆草稿,很多都废掉了,上面胡乱打了叉,还有些新画的,画风各异,看着不像一个人的风格。 注意到她的目光,廖亦凡把手下的画稿往电脑下压了压,退出到桌面。 “怎么会呢,这里是公司,你回来加班也很正常。” “今晚要录《大国重器》,我下午就请过假了,当时你也在场。” “哦,你不说我都忘了。你看我,忙得昏天黑地,连现在几点都不知道,节目已经结束了?”他拿手机看了眼时间,果然已经结束了,“回头我看看节目,给你捧个场。” “现在也可以看。” “嗯?” 徐清拉开椅子坐下:“不是要给我捧场吗?” 廖亦凡觉得她态度奇怪,一时愣住了,没有动作。徐清放下咖啡,手指在杯套上划了一圈,不紧不慢道:“廖亦凡,你是真心想捧场,盼着我好吗?” 廖亦凡见她神情严肃,心蓦的往下沉。 “我一直没想明白,许正南邀我上节目,他能得到什么好处。难道离间我和程逾白的关系,就能让他冒险出此下策?一定还有什么别的好处,对不对?”她的声音听起来冷静而克制,“上周五晚上你和江意请许董去前门国宴吃饭了?” 据说离开时,许正南得了一幅名画。 这幅名画就挂在许正南的收藏室里,许小贺见过,还听到许正南跟人打电话提起这幅画的由来,嘚瑟得不成样子。 今晚节目开始前,许正南接到一通电话。许小贺离得近看到了来电显示,继而告诉她,她其实早有预料,真正得到答案时竟也不觉得惊讶。 这个人,面前这个老同学,老朋友,曾经的合伙人,最佳拍档,一次次利用她,算计她,她在知道真相后居然心平气和,没有一丝愤怒。 只有悲凉。 “我需要一个解释,为什么?难道就因为那个交换生名额?” 廖亦凡的表情僵住了,过了一会儿,他伪饰的面具一层层脱落,露出真实的面孔。 似乎早有预料,对于这一天的到来他表现得格外平静,和徐清一样平静。已经交过太多次手,他知道徐清不是傻子,他想过这一天。 他没再狡辩,也不急于解释什么,只是说:“龙生九子,九子各有不同,一只手伸出来尚有长短,我也不能指望老师一碗水端平,对?可是,他的心未免太偏了。” 刚进试验班时,他的综合成绩并不比徐清差,比之程逾白更不知好到哪里去。可不知道为什么,吴奕的目光总是在他俩身上,考试高分不夸他,活动出圈也不夸他,他做什么事仿佛都落不着好,吴奕眼里没有他。 天平不是一日垮掉的,是日积月累的倾斜,继而坍塌。 他常常痴迷于她的天赋与灵气,又憎恨那天赋与灵气。他恼怒程逾白的背景优势,又艳羡那高高在上的优势。 他们走在一起,是对他所有希望的碾灭。时至今日他仍无法接受他们走在一起。那一种珠联璧合的刺目,让他无法忍受。 器物本就是用来粉碎的,美好也是用来打破的,不是吗? “程逾白还说不会告诉你,呵,说什么为你好,都是假的,你看他现在不也说了吗?是不是因为你抢了《大国重器》,你们吵架了?” 只要想到这一点,他心中就升起隐秘的快感,可徐清的表现让他失望了。她愣了一下,并不纠结于此,只是说:“程逾白没有跟我吵架,什么也没有问,他相信我。” “不可能!” “你还不了解他吗?他那么狂,谁能骑到他头上?如果他不同意,今晚的节目不会上线。” 廖亦凡似才想到关键,急急忙忙去找手机,热门搜索第一位就是《大国重器》。他点进去看,节目嘉宾不是徐清,而是许小贺! 怎么会是许小贺?许正南那个窝囊废,反过来背叛了他? 他的表情凝结住,下一秒手机摔在地上,屏幕碎成雪花。 他对自己一手操控的结局感到荒谬。 “以前我也总是很纳闷,为什么每次我和程逾白刚刚好点,就会有新的矛盾出现,老天爷好像故意不想让我们在一起,用很多事来考验我们。那个时候年纪小,没经得住考验,主要还是我的问题。爷爷离开前那段日子,我没有一晚能睡着,心里有很大的负担,很强的负罪感。其实只要我冷静下来想想,我就会明白和接受,以那样的心情做出的东西,卖不出去是正常的,程逾白骂我的每一个字也都是对的。” 她拿着交换生的表格,看着日期一天天临近,心里在期待什么?期待爷爷在出国前夕顺利病逝吗?可爷爷还在顽强地与死神搏斗。爷爷舍不得她,她也舍不得爷爷,心里比任何一个时刻都煎熬。 程逾白看出来了,骂她心术不正,骂她华而不实,骂她心比天高,那时她的骄傲蒙蔽了一切,不知道程逾白是想骂醒她,让她想清楚,不要将来后悔,可她没能想清楚,爷爷就过世了。 于是后来的五年,她一直在懊悔与仇恨中度过。 她知道,她的仇恨只是一层遮羞布。人最难的就是面对自己的缺陷和阴暗。 “我走了很多弯路,才能正视自己在专业领域的问题,我知道这一点并不容易。” 认识自己的平庸,看到自己的局限性,接受自己只是一个普通人,这一点非常难。对于在专业领域有野心的人而言,更是难上加难。 她用撞南墙的方式一次次试错撞醒了自己,可廖亦凡呢?他选择蒙上自己的眼睛,用弄虚作假的方式麻痹意识。直到今天,他仍旧不能认识到对错。 徐清的恨淡去了,看着廖亦凡,犹如看着一个陌生人,眼神冰凉。 “廖亦凡,你错在自己,不怪任何人。”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徐清,你听我解释,我……”廖亦凡忽然慌张起来,上前抓住徐清的手,想要说些什么。 至少他的爱慕是真的。 他曾经想过,如果她可以接受他,他会接受她的优秀,也会努力变得和她一样优秀。是她没有给他机会!她就和该死的吴奕一样,眼里从未容下他,哪怕他们曾经一起创业出摊,一起讨论新品和设计,她的笑容仍只对程逾白绽放。 凭什么?程逾白凭什么样样都凌驾于他?! 他一把抓住徐清的肩膀,大声说道:“你不能怪我,我知道我不该去找爷爷,我该死,可我真的没办法,凭什么交换名额只能给你们?程逾白不要,你也摇摆不定,我想疯了的东西,你们推来让去的凭什么?这些事难道只有我一个人错了吗?” 他的手劲太大了,抓得徐清吃痛。 她嘶了口气,奋力甩开他的手:“你弄疼我了。” 廖亦凡一个踉跄撞到桌子,发疯似的扫去碍眼的东西,画稿、水杯,电脑散落一地,咖啡倒下来,泼洒在地板上。 他仿佛什么都看不见,搬起桌椅又砸又扔,歇斯底里地吼道,“你的眼里为什么从来没有我?徐清,我到底差在哪里?你说啊,我到底哪里不如程逾白!” 徐清看到原先压在电脑下的图纸,掉落在脚边。 那是她两年前为一家原创品牌店做的视觉设计。 她的心彻底凉了。 “没了枪手,没了剽窃,没了偷盗,你就走不下去吗?”她上前一步,一巴掌狠狠甩在他脸上,“廖亦凡,你什么时候才能收起那些旁门左道的心思,好好审视下自己?如果你都不能靠自己实现目标,你如何保证得到的不会再失去?” “你不用跟我讲大道理!百万设计师是你,不是我!你有那么漂亮的履历,当然可以说风凉话!” “那好,我再告诉你,当初那个交换生名额,老师不是没有考虑过你,不过就像你说的,十根手指都有长短,手心手背都是肉,他没得选。他对你也很抱歉,他甚至还说过,如果你留校的话,再有名额一定会是你。” 人心都会偏颇,作为老师,好的学生当然值得偏袒。吴奕偏心程逾白和她,谁都看得出来,不过并不代表他对其他学生就没有关怀。 “你不是没有机会,是你亲手搞砸了它!” “不可能,吴奕在骗你,他在骗你!他从来没有跟我说过,他会愿意把名额给我……”廖亦凡的支点再一次失去了平衡,为这反转而感到耻辱。 他剧烈摇晃徐清的肩膀,怒吼道:“他不可能说这种话,他是骗子!你们都是骗子!” 被吵架声吸引过来的二组其他同事纷纷推开门闯进来,拦住廖亦凡。徐清被晃得头脑嗡鸣,无力地靠在一个女同事肩上。 廖亦凡仍不放过她,不想让她好过,大声道:“你知道我去见爷爷时他说了什么吗?” 这时,徐稚柳上前圈住徐清,适时捂住她的耳朵,低声道:“我们先出去。” 徐清点点头,随着他往外走。 廖亦凡的声音忽远忽近,伴随叫嚣与撕裂,在她转出门口时到达。 “你爷爷说得对,徐清,你不行,你根本不行!你嘴上说得冠冕堂皇,真的以为可以放下吗?爷爷死了,你的罪永远都洗不清!” “不要听,往前走。” “你想过你爷爷离开时的心情吗?如果他知道自己的孙女,抱着他一死就远走高飞的念头,他会瞑目吗!徐清,他死不瞑目!” “不要听,不要停。” “徐清,你爷爷是你逼死的,他为你而死,你知道吗!你才是杀他的凶手!” 徐清一路往前走,出了办公室到电梯间,一句话不说,径自往前走。 到了路口,她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后来奔跑起来。晚风穿行在耳边,带着呼啸的车流,到了闹市中心,杂音越来越大,将她彻底填满。 不知过了多久,脑海里只剩下嗡嗡鼎沸。 徐稚柳追了一段,忽而胸口大痛,喉咙干痒,呕出一口血后,他伸长手臂,唤徐清的名字。徐清没有听见,越跑越快。 徐稚柳渐渐停下脚步,倒了下去。 在合上眼的那一刻,他忽而想到一句诗: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第105章 原先有许小贺的那番仗义直言,加上收网后一批人开始韬光养晦,安生地收回爪子,舆论渐而转移,程逾白度过危机,往日工作重回轨道,纯元瓷协也恢复了他的职位,只百采改革动辄过大,身系万千,麻烦一堆。 程逾白每天都很忙,有处理不完的工作,一面忙着手作,一面同各路鬼神打交道。 今年良器评选作品里没有特别出彩的,埃尔很惋惜,与程逾白通电话,希望他能作为特别彩蛋,出席今年的器展。 这话的另外一个意思是,想让程逾白无偿贡献一件作品去参展。 程逾白答应了,只得没日没夜扑在作坊里。就这点功夫,许正南又开始作妖。起因是百采改革教学在一个阶段的验收后,逐渐走上正轨,有了许小贺承诺的三十家公司的合作在前,投资人们若再以变现为借口插手前期教学,显得过于激进,于是就将目光转移到九号地的施工建设上。 按照原先规划,主建区百分之七十将是以古陶瓷村重建为核心宗旨的教学、人才板块为主,剩余百分之三十用作文娱体商旅性质的盈利项目板块。 程逾白的项目书一提交上去,许正南就炸了,指着他鼻子问:“你当初不是说,会将百分之四十用地作为商业规划吗?怎么少了百分之十?” 程逾白说:“百采改革的提案上清清楚楚写明了九号地的规划分区,一直都是三分营利,七分主建,许董是不是记岔了?” “怎么可能!” 许正南是对数字极为敏感的人,三七还是四六,他能搞错?最早提出的时候,明明是六分用作营利,四分用作古陶瓷重建,程逾白非不肯,他又想乘相关部门的东风,无奈之下只好妥协,割地两成。 到如此,程逾白却说他记岔了,这不摆明了耍他?这么想着,许正南也问了出来:“程逾白,你耍我?!” “许董贵人事忙,想必真记错了,我怎么敢耍您?” “你别跟我耍嘴皮子,当初怎么说的,我比谁都清楚。这里有凭证!” 许正南这才想起那份秘密文件,准备拿出来甩在程逾白脸上,可回到公司一找,才发现那份文件早在许小贺手上。 许小贺就是凭着那份文件,窥探到程逾白与许正南想利用九号地圈钱的野心,才死活不肯把《大国重器》交给程逾白。这下好了,程逾白对昔日种种承诺全盘否定,许小贺为实业而谋,坚持古陶瓷村的重建,不肯归还秘密文件,许正南腹背受敌,深以为辱,大闹白玉兰公馆。 几个投资人被他闹得苦不堪言。许正南纵横商场多年,一张嘴自有过人之处,渐渐地投资人们还真被他说动了,合计之下,发现百分之三十的经济体和旅游区,在实际营收上来看确实有点鸡肋。 什么叫做鸡肋?就是那块肉能吃,但是不够香。 保险起见,还是得曲线救国。 于是,张硕洋提出在“人才”上动手脚,成立名人堂,这样将来不管百采改革有没有成功,教学阶段培育的这些人才,都可以为他们所用。他的这个概念,等于另外一种经纪运作,讲的还是商业那一套,签约人才,打造人设,捧星赚钱。 许正南一听,拍手叫好,立刻张罗了全体会议。 程逾白没听完就撂了挑子,望着那帮人笑道:“你们当这里是什么游乐园吗?专门供你们游戏的猎场?我主张自由创新,主张传承坚守,就是要给年轻人扫除社会障碍,你们却搞什么名人堂,弄鼓励机制,资金诱导,摆明了和我对着干!我不会同意,你们趁早死了这条心!” 许正南气得头晕目眩:“之前说要收学费,你不肯,说是影响公信力。要直播,你不肯,怕影响学生专注度,要引入广告代言,你又不肯,怕太商业,太势利,怎么,你当我们的钱都是大风刮来的?现在成立名人堂,不过是最大化人才培育,与你的初衷一点也不相悖,你没有拒绝的资格!” “许董还真当这里是自家地盘吗,想一出是一出?我还是那句话,大家坐在一起,为的是图谋同一个将来,有什么想法都按照提案标准来。如果投资人的手伸得太长,我作为主建设官,完全有资格驳回。” 剑拔弩张的时候,还是张硕洋出来打圆场。 “一白,九号地的建设不在一朝一夕,持续给投资人信心也是你的责任和义务。”他转而又道,“成立名人堂有利有弊,主要看如何引导。这件事我们几个人事先商量过,都认为可以试试看,你也不要太排斥。” 他看了时间,到饭点了,“这样,大家先一起吃个午饭,休息会儿我们再谈。” 吃饭的时候张硕洋单独找程逾白沟通,先表达了自家老爷子对汝窑壶承的喜爱,继而说想再追加一笔投资款项,用于九号地的建设。 他提到古陶瓷村重建,即便有大量历史资料作为参考,要完全复刻古陶瓷的制作流程仍旧不易,每个环节都需要大量资金,就更不用说长期的人才培育。教学资源,师资资源,古窑和世界前端的工业设备,哪一样不需要钱?即便程逾白个人身家不菲,相比遥遥无期的投资回报,个人又能支撑多久? 说到底,他离不开投资人。 而这笔追加的投资款项,对他而言非常重要。 张硕洋的意思很明白,这件事既然已经摆到台面上来讨论,就代表他们经过了一轮的评估,不是说着玩玩的,至于他说什么游乐园,实在过头。 “一白,你为人处事有时候过于尖锐了。” 他也有圆融的时候,只他的圆融太少,偶尔圆融也很刻薄,大概是手艺人天生骨子硬,有臭脾气,难低头。便是低头,也不情不愿,让人郁结。 张硕洋说,“我给你出个主意,既然我们双方僵持不下,那就邀请高雯和相关组织人一起参与会谈,相信以他们的立场,会更加客观公平地看待名人堂决策。你认为我说的对吗?” 程逾白拿捏不准张硕洋的意思,到底是站他还是不站他?只话说到这里,他再拒绝就是不知好歹了,无奈只能妥协。 程逾白对高雯有信心,不过高雯后面还有一帮人,他不能保证那些人的立场,于是在三方会谈之前,他和许小贺见了一面,利用万禾传媒董事会的力量向许正南施压,把许小贺也拉入会谈中。 许小贺有点不情愿:“这算什么?你凭什么以为我会帮你?” 程逾白问他:“你不想帮我,整天和你老子对着干?” “我……” “那份秘密文件呢?” “早粉碎了。” 许小贺白他一眼,也不知道那份文件许正南是在什么场合下签完的,表面看着是一个意思,找了律师来看又是一个意思,简而言之就是一份无效合同,留着也没有用,亏他老子还以为是把可以割程逾白脖子的利器。 许小贺问他:“当初签约,你是不是给他灌酒了?” 程逾白笑笑:“你比你老子聪明。” “那是。”许小贺又说,“不过我现在还不能保证我的立场,到了会上,我要听完你们各自的主张再做决定。” 他说这话时,表情认真,程逾白没有怀疑他在开玩笑,含着烟说:“好。” “你不再多说些什么?比如拉拢拉拢我?” “有必要吗?” 许小贺撇撇嘴,不知道他是自信还是自大。 程逾白又说:“我之所以借资本力量推进百采改革,为的就是加速进程,只现在来看,那些力量反倒成了累赘。古陶瓷村重建是整个改革周期里非常重要的一个环节,而这个环节的首要义务就是教学,如果让资本进来的最终结果是反噬教学,那我宁愿不要资本。不管你的立场是什么,也不管这次谈判能否成功,我都不会让他们如愿。” “如果他们偏要成立名人堂?” “那就让他们来,我在这儿等着。” 许小贺呐呐点头,心说徐清眼光真他妈的高。 四世堂结果公布的这一天,和三方会谈是同一天。早上出门时,徐清接到程逾白电话。他预祝她成功,同样的话她也送给他,两人约了晚上一起庆祝。 程逾白特地订了束花,徐清一到公司就收到了,999支红玫瑰,又浮夸又骚包,亮瞎眼。徐稚柳看着花目瞪口呆,现代人的浪漫他不理解。 徐清随手掐了一支送给他。 徐稚柳笑说:“你的好日子,应该是我送你。” 徐清说:“结果还不一定呢。” 徐稚柳也有点担心,说不出的担心,自那一晚他没追上她,尔后她在家里接了那通电话后,他一直隐约担心着什么,怕事情会按照他预想的走向发展。 真的守得住吗? 他对徐清说:“等结果公布了,我有事想和你说。” “好。”徐清又问,“什么事?” 徐稚柳说:“不着急,之后再说。” 夏阳和梁梅都跑过来悄悄和她说恭喜,早上过来看到人事去了楼上办公室,估计是洽谈下任总监选举一事。其他组的同事也都过来和她说话,言语间是不同以往的热情。 徐清讶异于他们的态度转变之快,夏阳低声解释:“你还不知道?内网有人爆料,说姓廖的长期以来抄袭模仿还找枪手,有作者正在网上揭发他,律师函都寄到公司来了,最近大家都躲着二组走。” “有这回事?” “看你一门心思画图就没跟你说,就前一阵的事,忽然爆出来,之后就收不住了,一个接一个丑闻。我原来只当他心术不正,没想到他居然这么恶心,江意那个傻子,到现在还不肯相信。”夏阳气得咬牙,“非要等他被开了才信吗?” 梁梅拉拉他衣服,让他别说了。 面前刚好有二组的人走过去,钟沅冷不丁插一句:“那天晚上你们不是吵架了吗?我以为这事是你抖搂的。” 徐清看他:“你那天晚上在公司?” “不是,回来拿东西刚好看见。” 他们吵的声音很大,说的也都是些隐秘话题,二组的人听得胆战心惊,她一走,他们立刻散了。之后廖亦凡就像走了霉运,没一件事是顺利的,有传闻说是她在背后搞他。 钟沅又想起什么,说道:“清江美术馆的合作好像也黄了。” 徐清说:“不是我做的。” 钟沅不置可否地点头。 徐清也不在意他信不信,和徐稚柳讨论,推测是程逾白的手笔,打算晚上回去问问他。中午收到人事通知,让她上去谈话。 办公室立刻沸腾起来。 大家心照不宣地同她说恭喜,她笑一笑,坐上电梯。这是她第一次去楼上见洛文文,说不紧张是假的,这么多天她一直有种异样的紧张。 这种紧张,没有人知晓。 到了楼层,徐清请秘书代为通传。秘书对她笑着说稍等一下。过了一会儿,秘书出来,脸色为难道:“老板说临时有事没时间见你了,让你回去。” 徐清神色一紧。 就在此时,元惜时的短信进来。徐清的预感得到验证,这种预感是长期的,很长一段时间一直尾随着她,到了如今终于尘埃落定。 元惜时只有一句话:徐清,我很抱歉。 第106章 为了让会谈显得正式而更具公平性,在进入白玉兰公馆大会议室之前,许正南要求所有人上交手机。程逾白冷笑一声,心说花样真多,不得不随大流交了手机。 三方都很准时,高雯和同事们坐在方桌以东,张硕洋和许正南一行坐在南面,程逾白独自一人坐在北面。许小贺晚了一分钟,在大家坐定后喘着气撞开门,捋了捋蓬乱的金发,环视一圈后,还是落座在投资人一侧。 高雯点了人数,开始主持会议。 首先是投资人发言,许正南还是原来的意思,大家走到一起,是为共赢。成立名人堂,强调鼓励机制,让教学成就更显,最大化人才培育,完全值得采纳,没有任何可以驳斥的理由。 程逾白则坚持在教学阶段,不应该释放太多功利性质的诱惑,否则无法验证教学成果。 许正南笑他胆小:“你当那些学生是温室的花朵吗?整个社会都在竞争,诱惑就是动力,没有诱惑,怎么可能发挥出实力?” “诱惑难道不是良性的工作竞争,技艺比拼与人文关怀吗?” “程逾白你在开什么玩笑?自然的生存法就是物竞天择,我们往鱼池里撒一包鱼饵,他们才能体现出各自的优势和竞争力。你要早说自己是开善堂的,当初老子就不陪你玩这个游戏了!” 程逾白冷笑:“许董,我再强调一遍,百采改革不是游戏。如果你想看到的是他们为了吃到鱼饵在种族之间党同伐异,激烈厮杀,那么,今天的会谈到此为止。” 程逾白站了起来,目光扫过面前的一个个人,“各位董事,扪心自问,你们对名人堂的定义究竟是什么?是一个良性的容许被教学体系接纳的具备奖励性质的比赛,还是一个为了满足你们的私心,试图炒作改革以利益最大化的斗兽场?” 许正南不防丑陋的心思当场被揭露,拍着桌子大骂:“你放屁!” 程逾白仿若未闻,解开袖口纽扣,把衬衫往上卷了卷,尔后双手按在桌上,俯视对面众人:“我作为百采改革的主建设官,在这数年里为提案细节反复演说过不下百次,再多几次也无所谓,改革走到至今,我非常感谢各位董事的支持,也希望你们真的明白,教学试验的目的是为了摸索出一条更适用于当代景德镇陶瓷环境的道路,它为所有陶艺家、手作人,原创工作室,设计师和工厂服务。凡与陶瓷相关的从业者,都需要被看到,被听到,被关怀到,最重要的是我要为他们提供这份需要。也许你们并不能感同身受他们需要的是什么,也不能理解关怀到底是什么,如果你们有时间,可以亲身去上几节课感受一下,在那里你就会发现,真正的优势和竞争力不是奖金,不是光彩的人设,也不是明星包装,而是一个包容的创作环境下想法的碰撞,技艺的碰撞和热情的碰撞。 陶瓷有别于其他产业,它有温度,有自己的想法,需要作者与它切身交流,继而将想法器物化,成为一件作品,再传达与传承下去。教学试验虽是一场试验,但我的学生不是试验品,更不是一包鱼饵撒下去供你们游戏玩乐的商品。 如果名人堂的成立,是为了迎合低俗审美,加速市场化进程,从而包装明星设计师、网红工作室和徒有其表的手作集成店,那么,它不是我想要的结果,我也无意为之服务。” 他说着就要走人,高雯拦了他一下,被他懒洋洋地甩开。 门开了,张硕洋缓缓开口:“一白,如果你的改革如此理想化,田园化,想必也不需要我们这些投资人。” 另有投资人附和:“就是,姿态摆得这么高,什么时候尊重过我们?猖狂的家伙,真当我们卖你的面子?张董你要是撤资,我二话不说跟你一起撤。” 许正南听得两腿直打哆嗦,眼下若是撤资,则是两败俱伤。张硕洋家大业大无所谓,他可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啊!九号地和三十家公司的合作怎么办? 许小贺看他面如菜色,压低声音道:“你就是一刺头。” “啥?” “还看不出来吗?你被人当枪使了!” 张硕洋才是投资人里的头羊。程逾白如若不配合,首先打的是他的脸。他千里迢迢从香港来到景德镇投资陶瓷产业,怎会没有他的野心? 程逾白早料到这一出是张硕洋的授意,嘴角微哂,才要说话,高雯抢白道:“哎呀,都说春困秋乏,还真是,才坐这一会儿我腰就疼了!大家都松散松散,我叫人订了咖啡,先抵抵困,晚上宣传部做东,请各位领导共进晚餐。” 她一边说着话,一边走向门口,拍拍程逾白,“你也是,上个厕所就这么猴急,也不说一声?” 程逾白面无表情,会议室里再度静了一瞬,自有山雨欲来的趋势。 “走走走,我跟你一起。”高雯忙把程逾白往外拽,一合上门立刻提醒道,“或许你可以再换投资人,但是,现在不是好时机。” 他才刚刚度过风波,理应养精蓄锐,好好蛰伏,如果这个时候为教学一事和投资人闹翻脸,万一被有心人利用,免不了又是一场风波。 “教学才刚刚开始,还没形成规模,也没作出成绩。程逾白,你的资本并不如你想得那么强,哪怕为了那些学生,你也得忍。” 程逾白问她:“你今天是敌是友?” 高雯翻了个白眼:“我就知道你这臭脾气谁也压不住,放心,我不傻。” 趁着松散筋骨的功夫,程逾白的北边谈判席上多了一人,是高雯早做打算请来的救兵——吴奕。吴奕是教学试验组的老师,德高望重,出席会谈合乎情理,加上三方都有默契,吴奕是来压制程逾白的,就没有阻挠。 大家喝了咖啡,精神俱都为之一振,下半场的谈判显得格外艰难冗长。一直到日落西山,谈判才告一段落。 程逾白留到最后,看着那门开了,一道道身影走出去,跳梁小丑挨个下台,闹剧终而罢场。吴奕拍拍他的肩,想说什么,最终一字未发,同高雯一前一后先出了门。 高雯还有点担心,吴奕说:“给他点时间消化一下。” 其实从程逾白被拉回谈判桌那一刻起,定局就已形成了。他比张硕洋的退让空间小,那么这一局他势必要输。 算是作茧自缚?他亲手放进来的狼。 程逾白站在窗边,看夕阳西下,余晖燃烧,神色讳莫。 没有一会儿,刘鸿收到消息,打电话来骂程逾白。程逾白的手机还在外面箱子,听那声音嗡嗡的,吵得头疼,他没有接,径自按了关机。 小七找到他时,他正在洛文文楼下等徐清。 正值下班时间,设计师大楼里进进出出,各自拿着手机在讨论什么。程逾白今天为谈判考虑,穿的是正装,衬衫领口敞着,西装外套被他单手勾在肩后,另一只手抱一束向日葵,倚在路口电线杆上,很有几分闲情的样子。 来往经过的人都朝他看一眼,露出好奇又怪异的眼神。 程逾白摸摸脸,没有脏东西。 他这才低头找手机。 小七喘着气站到面前,粗着嗓子喊:“你怎么关机?” “你怎么来了?”程逾白一愣,又说,“刘鸿找我,我嫌烦就关了,怎么?” 小七定定神,把他往旁边拽,压低声音道:“徐清出事了。” 程逾白没说话。 “下午四世堂对外公布百年文创设计的最终结果,每个设计师的名字都在作品旁边标注出来,全球六个设计师,除了徐清,其余五个都在列。” “意思是,她落选了?” 许小贺没再吱声,瞄他一眼。 程逾白沉吟了半分钟,习惯性地掏口袋找烟。找到一半才想起来这阵子徐清盯得紧,烟都被没收了,口袋里就两个核桃。她说他手上不能没东西,实在烦了就盘核桃。 程逾白盘了两转就往洛文文走。 徐清不在公司。钟沅上过他的课,过去和他解释:“中午收到通知,上去见完老板回来就走了。” “有没有说去哪?” “没说。” 程逾白又问小七:“刚回家没看到她?” “我……”小七摸摸脑袋,“没啊。” 程逾白不再盘核桃,转头往外走,迎面和廖亦凡撞了个正着。廖亦凡步子略顿了顿,与他对视一眼,率先从旁边走过。 “是你做的?” 程逾白的声音不轻不重,办公区刚好都能听见。里外都安静地过了头,廖亦凡觉得好笑,敢情什么事都能栽到他头上?他蓦的回头:“你是指什么?她落选吗?你觉得我动了什么手脚?我有那个本事动摇四世堂的决定?” “别给我装蒜。” “我装什么蒜?!是我做的,全是我做的,反正只要她有个什么事,就是我做的!就因为我和她是竞争对手,我就应该背这锅?” 廖亦凡这些天连遭变故,清俊的容颜有些憔悴,此时语气里更是压抑已久的委屈,“商业竞争在所难免,可也不能胡乱捏造谣言?我一直把她当好朋友,没想到……” 程逾白的拳头比什么都快,一下子给廖亦凡撂在地上。廖亦凡这次有了准备,很快起身和程逾白扭打在一起。 整个办公区没有一人上前拉架。 小七绷着脸,夏阳也面色铁青,钟沅倒是往前走了两步,只他跟瘦猴似的,一看就弱不禁风,走了两步又退回去了,还是江意从其他部门听到消息冲过来,不管不顾地上去替廖亦凡挡拳头。 她受够了廖亦凡和徐清的捆绑,好像不管有任何事,他们都能扯上关系。 看着廖亦凡脸上的伤,已经不是第一回了,她再也顾不得许多,崩溃道:“你什么人啊?凭什么打他?徐清的事和他有什么关系!明明我才是他女朋友!” 程逾白不和女人动手,往后退一步,顺势起身。 江意抹着眼泪掏手机:“我要报警!” 程逾白呵笑一声。 “你笑什么?” “你问问你男朋友,看他敢不敢报警。”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她电话已经拨了出去,正要接通时,廖亦凡一把抢过,带着息事宁人的口吻说:“算了,大家同学一场。” 江意瞪大眼睛:“凭什么?老同学打人就不追究了吗?” “这事你别管了。” “我不要!”江意又抢回手机,“上回受伤我问是谁你也不肯说,你就任由自己被欺负吗?这么多人看着他都敢动手,要是下回在没人的地方怎么办?徐清落选和你有什么关系,她什么脏水都往你身上泼,凭什么?我不管,今天我必须要报警!” “我说了,算了。” 廖亦凡的声音明显往下压,带着怒意。 江意拧眉瞪他:“如果我非要报警呢?” “不要让我为难,好吗?” “可是,可是我气不过,他凭什么打你!” “这事我自己可以处理,你不要管了。” 这么多人看着,廖亦凡不想闹得太难看。要不是程逾白步步紧逼,加上最近这阵子流言蜚语过多,他也不想在办公室动手。可如果他再不借势发火,替自己叫屈,上头就该坐实那些揣测了。 他用眼神示意江意点到即止,江意不情愿,他强行没收了她的手机。 程逾白看着他们一来一往,渐而反应过来,嗤笑一声:“你行啊,廖亦凡,专业不济,其他方面倒是好手。” 居然敢利用他演戏给同事看,还把锅反甩给徐清,“你当设计师真屈才了,去当演员多好?” “你走,再不走我就叫保安了。” “行。” 程逾白嘴上答应了,却没行动,目光仍阴测测落在廖亦凡身上。 小七离得近,大气也不敢出。他太了解程逾白了,真动怒的时候他总是很平静,那种蓄势待发的定力让人害怕。 就在那窒息的对峙中不知过了多久,程逾白终于上前一步,拍拍廖亦凡褶皱的衣领,笑道:“很好,非要太岁头上动土,那就别怪我翻脸。” 第107章 当徐清抱着那束沉重无比的玫瑰花走在街头时,徐稚柳得到了答案。 正义的对立面是什么?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个体的力量太单薄了,他眼睁睁看那高楼起,看那楼坍塌,看到网络暴力的发生,看到万事万物的流动。 他们就像昌江水,从不知名的地方来,流向不知名的地方。他们互相看见,并不需要太深的了解。他们具备评论的资格,主张客观,却字字珠玑。他们为昌江水谱写故事,增添色彩,引经据典给予定义,再为之承载责任。 那随之而来的荣誉、道德,真理,义务,统称为正义。 无人能承受正义。 徐清不能。他预判程逾白也不能。 他问徐清:“你后悔吗?” 徐清问他:“后悔什么?” 他一时间竟想不起来究竟该后悔什么,后悔回来吗?还是后悔插手百采改革?后悔对人世间尚有情念,还是后悔自己没能钢铁不入? 落选了,失败了,再一次沦为笑柄,成为热闹的源头。 该从哪里开始后悔? 徐清看他语塞,苦笑一声:“你看,你都不知道该后悔什么,那又何必谈后悔?” 徐稚柳讶异万分。徐清站在江边,风吹得她单薄的身体摇摇欲坠,可她望着远方,眉眼间俱是凛然。 他触手胸口,有种震颤之感。 四世堂是她在“蝶变”失败后的一次翻身仗,如果成功的话,过去那些屈辱、否定和批评都会随之消失,她不再是百万设计师泡沫,亦可重回名人榜巅峰,相应的,洛文文总监的位子会帮她在景德镇立足脚跟,这次机会有多重要不必赘述。 她有多重视这次合作,也肉眼可见。 那些不眠不休的夜晚,那伏于案上单薄的身影,那一次次的推敲与推翻,那些数不清的稿纸,足见她为这个合作的付出。 可惜,她终究未能成功。 他以为她会崩溃,会流泪,会灰心丧气,会有很多后悔,可她为什么仍旧如此平静? “徐清,可以告诉我,你现在在想什么吗?” 徐清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冲他笑了笑:“说出来也许你不会相信,其实我一直在等这一天的到来。” 她有两份图纸,一份是她独立设计的初稿,一份是经过程逾白指导和手作后完成的终稿,在交稿前夕经过很多次的挣扎,最终她交给元惜时的,是初稿。 “那晚我接到墓园的电话,突然之间觉得很无力,好像我永远也摆脱不了那种裹缠不清的、沉重的命运。那晚我想起很多事,小时候每当我爬到家乡的山头,决定长大了要如何自立与自强时,命运总会给我一击。围绕在身边的揣测、议论和有色眼光,很长一段时间是我童年的全部,我知道成见很难打破,屈辱很难洗刷,有些底色会伴随我一生。爷爷去世之前,我还试图克服心底的卑劣,爷爷一死,我干脆放弃了对道德的敬畏,任由它闯出来,我想那些都是仇恨,合理的仇恨。五年间,我为仇恨而活着。回到景德镇后,当我真正触碰那些有温度又热情的器物,当我再次感受到来自朋友间的温暖,我才发现,我好像可以接纳那些卑劣的存在,似乎还能跟他们和平共处,又是我就睁只眼闭只眼假装不在意,假装已经放下,可是有什么用?” 华而不实就像一道影子,她走到哪儿跟到哪儿,“我总是担心自己哪里有问题,担心实用性的完整度,担心会重蹈蝶变的覆辙,担心会再次失去所有,担心程逾白对我的偏见,担心爷爷对我失望……” 越是如此,越是自困。那通电话到达后,她更像自暴自弃一般,选择交上早就被自己否定的初稿。 很多时候就是一念之差,在当时她就是鬼使神差的一个念头,想甩掉那个卑劣的自己,想看看彻底输掉会是什么样?一无所有又如何? “很奇怪,在收到元惜时发来的短信时,我居然松了口气。” 她回头看,那道影子不在了。 “我想我输掉了四世堂的合作,但我得到了更多,不是吗?” 徐稚柳注视着她,久久说不出话来。就在徐清目光闪烁,似乎被看得羞惭时,他突然如梦初醒,有种顿悟之感。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徐清,你太勇敢了。我原以为自己是个心志坚忍,不易惆怅之人,可历经千帆,至今未能看淡,反倒越发优柔起来,想是我骨子里就懦弱?徐清,我不及你。” “你怎会不如我?你只是……” 她回头看他,徐稚柳粲然一笑:“我只是放不下曾经。” 徐清这才发现徐稚柳的苍白。 她再定睛一看,他瘦得惊人,几乎撑不住原本合身的青衫长袍。 “你、你怎么了?” “徐清,我恐怕要走了。” 徐清心脏一紧,仿佛全身力气都被抽走,再也抱不住沉重的花束。花束掉在地上,当即被拾荒的老人一把抱走。 她想起什么:“这就是你要跟我说的话?” 徐稚柳看着老人蹒跚而去的背影,眼角沁出泪花:“我如今觉得自己的担忧,实在多余,你远比我想得坚定,如此甚好,本就是我以己度人,错估了你。” 四世堂是一根弦,两头扣着他们,时局的拉锯中亦是他们双方精神与意志的博弈。徐稚柳旁观她步步为营,至今数月,联想近日来发生的种种,自知于这一局早就输了。 如今再看她,犹如跃过一座座清冷的山丘,终寻到夜色中那抹萤光。 “你还记得百采改革第三次讨论会吗?那是你加入改革后的第一场重大会议,会上程逾白节节败退,而你站在台上口若悬河,那种光芒让我不敢句读。” 他们每日相伴,交流渐深,往往由深及浅,反而能窥见本质真伪。她喜欢听他讲古代的师徒制度、行帮制度,盖碗茶和颜色釉,也很喜欢听古窑和十大瓷厂的故事,看到曾经下岗工人变成头发花白的奶奶,会感到唏嘘,看到同样背着定时炸弹的创业学生,也会忍不住侧目…… 世人皆有面具,她身在其中,一笔描黑,又层层洗去。与夜同路却不黑天,自渡已是不易,更难提宽容与谅解。 对昔日友朋,她更是一再留情。 徐清,也许你自己还没发现?你像一个亡命之徒,奔袭在看不到前路的荒野,那潇洒的、明亮的,滚烫的星火,亦烧灼了我心中的寂灭。 “我看到你,才明白那样一种坐立难安、血脉偾张的感情是什么。”他终于对当世萌生出一种热烈的留念,一种轰动心灵的感动,遗憾的是,“不能陪你走到最后了,两世周转,仍未能亲眼看到百采改革的形成,于我终是憾事,可这段日子带给我的震撼与自省,已远超半生所有。徐清,谢谢你。” “徐稚柳,你不要这么说……” “人最大的愚昧大概是不能检视自己?徐清,你还记得我对你说,你要看清自己真正的对手是谁吗?” “我记得,我记得。” “你现在有答案了?” 她点点头,是自己。不是程逾白,不是朱荣,不是任何党派,不是抄袭借鉴,也不是潜规则,而是自己。她曾经说过,人长大的过程是一张白纸逐渐描黑,后来她发现,给自己上什么样的色彩,并不取决于身边的环境,而在于面对环境的自己。 她完全有权利界定自己的边界。 她也可以决定自己是否要带着影子过活。 “你很好,你真的很好,我远不及你,还差点错误引导你。我带着恨与不平来到这个世界,我以为我坚持的就是正道,那就是我要扞卫的正义,可我抱着对小梁的误解,对生杀之仇的不甘,对安十九的恨,对命运不公的气恼,对皇权与廉政的模糊,又要如何看清心中的道义?我未能如你一般检视自己,从而未能及时拨乱反正。所谓心魔,都是自己给自己的,你有你的魔,我有我的魔。你找到它,并打败了它,而我明知它的存在,却仍被它圈禁。徐清,对不起,那些日子对你的逼迫,并非如我所愿。我很高兴,在这个世界唯一能够看到我的人是你,是你给了我又一次的新生。” “你别说了,徐稚柳,我没你说得这么好,你也帮助我很多,看你,也是在看我自己。我们是知交,不是吗?”她上前抓住他手臂,“你先告诉我,为什么要走?是身体的缘故?一块瓷片不够?那我带你去找程逾白,他会给我瓷片的,我都拿给你好吗?” 徐稚柳摇摇头,手落下去,覆在她手背上,一触竟是寒冰般的凉意。 徐清猛的一震。 徐稚柳想是她明白了,收回手,拢在袖中:“我的日子不多了,在走之前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可我还没有为你庆祝生辰。” “我最好的生辰已然过了,就在今年除夕。”他又从袖子里掏出她送他的红包,还有今晨送他的玫瑰。 人世间关于美好的一切,他已然领受,再不能贪心了。 “请你让程逾白尽快修复春夏碗,好吗?” “为什么?” 少年人眼孔发青,入目尽是将死的颓废,可他容色仍是脉脉温情,有着世间罕见的清澈与晦涩。徐清无法想象他此刻的心境,也不想答应他的要求,深怕他再说下去将是无可挽回的局面,转头就要走。 “你别说了,别说了,我一定是听错了。”她摆摆手,努力往前走。一定是落选的缘故,他怕她太难过,才故意和她闹着玩。 对,一定是这样。 可徐稚柳没有跟上。 徐清渐渐察觉到不对劲,依稀想起上一次离开,他也没有跟上,仔细回想,似乎有许多时刻被她忽略了,他明明跟上她的频率越来越低了。 她猛的一顿,双手颤抖着,逐渐攥紧。 她不知道回头的动作耗尽了多少力气,只当她看到那清瘦少年捂着胸口不停咯血时,她感觉自己的呼吸也被抽走了。 她停顿了半分钟,奔上前抱住他。 她可以看到他,可以触摸他,可以感受他的份量。 他怎么那么轻? 他怎么瘦成那样? 她为什么之前从来没有发现? “为什么?为什么要程逾白修复春夏碗?你说啊!” “我想再见小梁一面。”少年人眼角有泪,努嘴笑着,“我怕再晚就见不到他了。” 可是为什么,程逾白修复春夏碗就能让你见到他?徐清想问什么,话到嘴边忽然一顿,醍醐灌顶般明白了什么。 春夏碗破碎后,他在数百年的沉睡中被唤醒。 如今程逾白正在修复春夏碗,待到修复完成,是否就意味着他要重新回到沉睡中?亦或,真正的死去? “你……你告诉我,是不是春夏碗修复了,你就要离开了?” 徐稚柳没有回答,逐渐闭上双眼,可他仍在低声喃喃什么。徐清靠近过去,极力分辨,只听那游丝般的弱音里,带着绵绵决意。 “徐清,我想他,我想他啊。” 第108章 这一晚,春雨滂沱。 徐清不停拍打一瓢饮的门,风灯在晃,黑暗与明亮交相上场,偶有光斑闪过,照出门匾上狷狂的草书,像是一副鬼影。 程逾白踩着一只拖鞋拉开门之前,声音已先一步传了出来:“你还知道来找我?电话不接,家也不回,三天两头的闹这一出是想担心死我吗!” 门一敞开,穿堂风肆虐。 他上前一步,用力把人扣在怀里。 徐清浑身哆嗦,紧紧抱住他,牙齿带着颤音:“你还没睡吗?” “我睡了谁来给你开门?鬼吗?!” 说好的庆祝,放他鸽子,还不接电话,程逾白快气得心梗了,“你让我怎么睡得着?我在等你,睁着眼睛一秒钟都闭不上在等你。你再不出现,我就要报警了。” “对不起。” 程逾白不想原谅她,可看她狼狈的样子,又实在狠不下心。思来想去,终而出了声长气,他大手落下去,轻轻拊住她后脑。 “你去哪了啊?” 她仰头看他一眼,又说声对不起,随后不由分说拽着他往后院走。 在看到长桌上那只几近完整的春夏碗时,她忽然间失了声:“你修复好了吗?”旋即上前一步,看到摆在一旁的碎瓷,她的心直往下沉,“这个怎么会在这里?” “我还想问你,不是死乞白赖要过去了吗?怎么又还回来?” “我……” 徐清想到新年之后徐稚柳就陷入一种难言的低迷,猛的抬头:“什么时候还回来的?” “你自己还的不知道?”程逾白表情逐渐冷淡,“一瓢饮里里外外都是监控,说实话,我确实没发现你是怎么还回来的。” 徐清心脏一紧:“你……你怎么不告诉我?” “你不觉得好笑吗?东西给了你,又还回来,除了是你,难不成还有别人?你要我怎么告诉你?或者,你想让我说什么?”程逾白上前一步,“你莫名其妙拿走,又莫名其妙送来,现在更是一副莫名其妙的态度,徐清,你是不是该和我解释什么?” 她背靠长桌,迎面对上他揣度的视线,偏过头去。 程逾白心下了然:“和你那位神秘的朋友有关?” “……” “我后来仔细回想鉴瓷那天你说过的话,觉得奇怪,古瓷这一块了解精深的并不多见,你的圈子能接触到顶级高手的可能性,更是微乎其微。” 最重要的是,她有几个奇怪的举动,都指向了这只碗。 在时隔五年重回景德镇第一次跨入一瓢饮的那晚,她忽然神经兮兮指着一个地方,见鬼一般问问他看不看得见,他什么也看不见。后来许小贺给他下马威,在一瓢饮重新竞选节目嘉宾,她条条指向“实业”,更让他怀疑。 万禾传媒进行股权重组,许家父子因许红而闹上董事会,如此秘闻还是许正南故意找人放消息他才知晓,她初回景德镇,没有人脉关系的前提下,怎可能动作那么迅速? 再有就是今天,为了找她他连洛文文合作工厂都去过了,厂长为了巴结他,把和她的过往倒豆子般说了个尽,还提到两人恩怨之初曾擅自接单从而把洛文文的订单滞后,她在人前当面对质,手机却能进入厂区里拍到实证,后来厂长一度认为她在厂子里安插了眼线。 可是查了监控又没有,这就很奇怪。 联想前因后果,再加上她那一天说,答案在珐琅花瓶上。那是乾隆年间的瓶子,春夏碗也出自乾隆末年,而她所知关于古瓷的一切,都和乾隆年息息相关。 他留了心眼,特地回去翻过监控。果然瓷片还回来的那一晚,她没在作坊出现过。 他就猜到了什么。 “徐清,这块瓷片我没有用。” 他拿起春夏碗给她看,在接近底座处有缺陷,他没有填补,修复就一直没有竣工。 看似完整无暇的碗,仍有致命漏洞,就像她的谎言。冥冥之中程逾白能感觉到什么,虽然那无比荒唐,又很可笑,但他仍接受了那一点。 “这块瓷片背后是你朋友吗?你今晚一直联系不上,也是因为他?” 徐清终于承认:“是,他是我很好很好的朋友。” 程逾白心底有颗嫉妒的火苗,正在燃烧。她说那是她很好的朋友,他感到荒谬,又觉得惊异,更多的是一种繁杂的心绪。 他难以相信,难以界定。他不知道她为什么要为那个人流泪,在一种憋闷里,他努力打开心胸:“你介意和我讲讲他的故事吗?” 徐清摇头。 程逾白搞不清楚她的意思:“不想还是不介意?” “他不会介意。”她如今回想起来,当时徐稚柳在地上写: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原来他不是不想见程逾白,而是不愿在落花时节与他相见。那样一个暮春的时间节点,想必已预示了生命的终结。 原本他早就知道自己活不长了,难怪他一直郁郁寡欢,眉间有挥散不去的愁苦。 徐清越想越是自责,上前一步抱住程逾白,为徐稚柳解释:“他生病了,病得很重,如果可以,他一定更愿意亲自和你对话,因为你也是他很好的朋友。” 说不出的,一股暖流溢过程逾白心田。 故事很长,徐清讲了很久,程逾白一直安静聆听,没有打断她。说到后来,她越来越哽咽,几乎语不成调。 程逾白就让她先停一停,捧着春夏碗,看上面一行行笔锋和一幕幕裂纹。 春日的莺。 夏日的蝉。 那些声音,那些画面,那些发黄而又璀璨的记忆,仿佛真实的影像掠过他眼前。他在天井阶前坐了一夜,浑身冰凉,到后来一直握拳抵在身侧,才得以稳住颤动的心神。 徐清靠在他肩头,说得累了,渐渐闭上眼睛。 迷迷糊糊中,她听到程逾白问她:“我想见见他,可以吗?” 她说:“好。” 又问他,“如果春夏碗再碎一次,他会不会留下来?” 程逾白循着黎明的清光,打量她的睡颜。她双目紧闭,睫毛上还有泪珠,眼睛肿了,鼻头通红,嘴唇还有干裂。她在睡梦中仍旧不安,眉心堆出个小山头。 她的手挽在他臂弯里,手指那么用力。 仿佛这样,就可以抓住什么。 程逾白没再说话。 午后徐清醒来,他送她回公寓。徐稚柳还昏迷不醒,她把春夏碗放在他手边,以期恢复他的精神和体力。程逾白趁她不注意看了下碗,里头没有那块碎瓷片。 他依旧无法看见徐稚柳,可通过徐清的比划和描述,他已经看到了那个来自数百年前风华绝代的少年。 他无声地与之对视,继而轻声叹息。 从小他就不相信鬼神怪谈之说,常和出土文物抵足而眠。他母亲则完全不能接受出土文物出现在家里,稍微离她近一点,晚上一定会做噩梦,感觉枕边凉飕飕的,有人在看着自己。也有很多人说出土的东西阴气重,会折寿,这就是为什么要设置一个博物馆,把那些埋在地下的东西都放在一起的缘故。 用作陈列展览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则是合理化固存。很多博物馆在文物摆放上都会讲究五行风水,关于博物馆闹鬼的故事也是层出不穷,往往他都是一笑置之。 鬼故事,从来不会吓到他。 “你还记得吗?有一年我们出去采风,经过风火神庙时,秦风和胖子几个打赌,说要夜入庙门,去探童宾墓穴,不敢来的都是孬种。当晚我们都去了,最后只有我一个人进了山里,秦风还拿这个事取笑我,说我是鬼胎,不怕鬼。其实我根本不相信世上有鬼,可没想到……有生之年我居然遇见如此怪诞之事。” 程逾白感慨完,又觉世事奇妙,实在难解。 徐清早早接受了这一点,看他念念有词,也是新鲜。转而想到什么,问起会谈结果,程逾白屈指弹她脑门:“你总算想起我来了。” “对不起。” “没必要说这种话。”程逾白搂住她的腰,两人在阳台上看江景,“会谈结果不是很如意,我看张硕洋的意思好像也不是非要成立名人堂不可,估计只是想让我吃点苦头。也怪我,前几次没有处理好和他的关系。” 说来说去,投资人最大。张硕洋和朱荣一样,在权威面前完全不容许被冒犯。 “这事不着急,我再想想办法,总之我不会让他们胡来。”说到这事,他又笑了,“刘鸿快把我电话打爆了。” 徐清跟着笑:“我也是。” 她一落选,满世界又乱糟糟,纷沓而来各路慰问与的试探,幸而有失也有得。程逾白对她的成长感到欣慰,说难怪一早上右眼皮跳个不停,原来两人都没好事。 只可惜了那束向日葵,揍廖亦凡的时候糟蹋了。他还是头一回见一个男人如此绿茶,比大学时候的修为高了不知道多少。 徐清笑他:“你还知道绿茶呀?” “你以为我不上网?” 不过他也闹不清,廖亦凡的招数属于白莲,还是绿茶,总之都挺糟心的,“他这阵子官司不会少,估计没功夫再找你麻烦。你也不要怕,跌倒了再爬起,没什么大不了。” “我以为你要说,你会养我。” “也不是没想过,在你一次次和我作对的时候,我多想给你拴在一瓢饮当祖宗供着,只怕到时候你闹起来掀了我屋顶,思来想去还是由你去。”程逾白了解她,他们都不是安于现状的人。 她的野心,她的精神,她的愿景。 无一不耀眼。 这样一个女孩,是拴不住的。 徐清转过头,与程逾白静静对视。她能感受到程逾白对她的包容,他不限制她的自由,也愿意放手,他真心实意盼着她高飞,也甘于成为后背。 “你怎么这么好呢。” “你才发现呀。” 她踩在他脚面上,微微踮起脚,触碰他利索的短发。一整个冬天过去了,他仍是寸长的短发,又硬又尖,没有一点妥协,可他的眼神那么沉静,又那么深情。 徐清不由自主地捧住他的脸,低声说:“我早发现了,只不过那时候不肯服软而已。” 他们的甜蜜,似乎总是与苦楚相伴。也许世间只有他们的爱情,独立孤僻,在火中焚烧,在水中寂灭。 他们对视了一会儿,程逾白先低下头,碰到她的嘴唇:“你要是会服软,就不是你了。” “你也不会服软。” “所以我是程逾白,你是徐清,我们没必要和其他人一样。” 他的唇贴住她的,她顺势含住,浅尝辄止,又说:“你为什么总是把人看得这么明白?” “先不说我做的就是这门生意,再一个,要是连你在想什么我都不知道,这十年就白过了。” 这一定不是容易的过程,徐清不知道他这些年是怎么度过的,只是程逾白说,我们不要强调苦难,一定要向前看,她很坚信他们一定会有将来。 就像他橱柜里那些泛黄的旧物件。 “你为什么留着我以前做的东西?” 程逾白就知道她憋不住,总有一天会问。那晚借酒装疯把她留下来,看她四处找被子打开那间橱柜时,他就问自己要不要赌一把,幸而他赌赢了。 “徐清,我从见你第一面就知道我们不是一路人。工业设计,传统手作,现代陶瓷,传统陶瓷,本地皇族,景漂,横在我们之间的壁垒还少吗?那时候没有人会相信我辛苦,相信我的努力与付出,他们看到程家的光鲜,看不到它的没落,看到我年纪轻轻就跻身大师瓷圈子,看不到我过去十几年的生活。我说我也在泥泞里,没有人会相信,既然如此就不要说了?我不愿意说什么,不理解的声音永远不会理解,我奉行老师说的那句话,我没有必要为其他人的人生负责,我只需要为程逾白的人生负责。很遗憾,遇见你很长一段时间,我能做到的仅限于此。但我必须承认,我很欣赏你,被你吸引是一种不自知的行为,我擅长忍受,不习惯辩白,我可以等待,但承受不起屈辱,你可以把我理解成一个骄傲又矛盾的混蛋,我很爱你,但我能做的太有限了,收藏你的旧物,是我留给自己唯一的退路。” 他说过,他永远不会怀疑自己的信仰,不为错误的选择自怨自艾,多年以来他一直朝前看。 他不回头,所以他没有退路。而她的存在,无数个夜深人静的夜晚涌到喉头的思念与不甘,是唯一的退路。 徐清忍不住想哭:“既然笃定和我不是一路人,为什么还……” “为什么还想着你?”程逾白低笑,“我要是能控制就好了。不知道为什么,遇到你,就是控制不住。” 控制不住自己的心意,控制不住自己的意志,控制不住理智的天平,他明明知道他们的心灵都坚硬易碎,可他还是控制不住想要打碎,再亲手补起。 “说实话,我自己都没有想到,十年了,我会只爱一个女人,把所有耐心都给她,并且看起来我还有一辈子的耐心,想陪她一起往下走。” “你第一次和我说这些。”她退开一点,再次捧住他的脸,“谢谢你,一白。” “你叫我什么?” “一白。” 程逾白少见她如此温存,心中升起苦尽甘来的快意,“以后我是不能再听他们胡乱叫你清妹了,想想就肝疼,谁要再这么叫你,我就锤死他。” 他大手将她搂紧,欺身压她在护栏上。 不远处江水滔滔,浮云翳日,他们在冷风中接吻,便是那一眼看不到的将来,于此时此刻而言,俱都成馈赠。 徐清轻声说,程逾白,今后我会对你很好的。 第109章 乾隆五十八年 夏至 这一年,是湖田窑前小东家徐稚柳逝世后第三年。这一日,是他的忌日。 马车奔驰在景德镇郊外,往不远处的山寺而去。及至山门前,马蹄高高扬起,枣红大马长吁一声后站稳。 车夫先一步下车,掀开帘子,说道:“小东家,到了。” “嗯。”一声极低的应答,嗓音沉稳凝练。 片刻后,马车中男子放下账本,弯腰而出。车夫随即上前去扶,男子摆摆手,借着车壁一步步走下脚踏,车夫适时递上拐杖,男子收入臂弯,余光瞥见车夫烧伤的手臂,神情略顿。 等他移过视线,车夫已经低下头去,不叫东家看见自己丑陋的面孔。 “近日可还在用药?”男子忽然开口。 车夫点点头:“一直在用,其实不要紧,疼一阵就会缓解,总归要不了命,这张皮子就算修好,也不再是我了。”说完略顿了顿,“小东家,您不必再为我费心。” “这种话以后不要再说了。如若药效不济,就先停药,不必勉强,我再物色新的大夫,如今窑口船运亨通,南北通行顺畅,消息都发了出去,一旦找到专治火烧伤的大夫,你就随商船过去。” “我不,我要留在你身边,死也不走,你……” “时年。”男子打断了他。 他声音并不重,可此中威严已远非三年前可比。 人都会变化,年少时觉得不可能的事,长大后会发现没什么不可能。刀锋下存活至今,铁石尚且炼成真金,何况活生生的人? 时年比谁都清楚,面前这人早已不是三年前稚嫩的少年了。 如今他掌着两大民窑,是三窑九会行首,进出都有随侍,景德镇大半窑口尽在他掌握之中,就连皇家御制的官窑要找搭烧民窑,也非他不可。他像柳枝抽条一日日成长,少年感在砥砺中尽去,只留下枝条的坚硬与刺芒。 而今观他,一言一行自有乾坤,心思之深也不再由人窥探,比之公子有过之而无不及,早就不是一个下等仆从敢随意想象的了。 故而时年没再开口。 男子提起衣摆,一步步拾级而上,早有主持在寺门前等他,领了他往后院禅房走去。路上他向主持打听来者身份,主持笑意莫测,只问他:“施主是想求签还是卜卦?” “我不求签也不卜卦。” 那自然无可奉告了。主持抿一抿唇,复问:“施主可相信命理一说?” “主持有何见教?” “我观施主面庭阔朗,五官明正,本是大福之相,不过,”主持话顿了下,目光落在云山雾霭间,化作一叹,“命途多舛,恐不能及。” 男子微皱眉头。 “可有解法?” “信命则矣。” 男子摇摇头:“我原也信命,而今……不信了。” 主持似有所料,不再说话,只在离去前又说了句:“你该信命,命理有生死,有前生,有今世,你信它,则得两全。你若不信,则生而死矣。” 说罢,主持朝厢房比了比手势,里头住着京中远道而来的贵人。贵人一片孝心,想为八十岁老母亲烧制一件等身长的观音瓷,听闻江西小神爷的大名,不远千里而来。 这是安十九在昨夜临时交给他的重担,他自然不能拒绝,也拒绝不了。与贵人协商达成一致后,他就要退下,谁知门一开,一道风风火火的火红身影席卷而来,直将他往后撞。 为接待贵人,山寺谢绝了外客来访,能在这后院疯跑的想必是也身份金贵。梁佩秋转瞬之间想到什么,顾不得自己的腿,只一心护住那女子。 两人摔了个底朝天。 女子惊叫一声,做好吃痛的准备,谁料并没有预想中的痛感,片刻后她睁开眼,圆圆的大眼睛与身下男子四目交接,忽然间满面桃花。 身后传来一声责备:“昭安,你又调皮。” 昭安吐吐舌,在一众仆妇搀扶下起身,这才发现一旁的拐杖。她惊了一下,再去看男子,男子已然起身退到一旁。 昭安见他脸色略有苍白,手扶着腿,似乎牵动了伤口,心下自责,上去问道:“你是不是受伤了?” “不碍事。” “我叫太医来。” 她风风火火的,马上叫了人过来替梁佩秋看诊。太医见她眼风乱瞟,把伤情说得严重了些。昭安一听,立刻央求道:“母妃,他受伤了恐怕不便下山,你让他在这里住一晚好不好?明日再派人送他下山。” “胡闹,梁先生还有要务,怎可耽误人家?” “可是、可是他受伤了呀。”昭安看着他残缺的腿,不停绞帕子,“母妃,求你啦,就这样让他下山,我于心不安。你要不准,我立刻写信告诉父王,让他为我评理。” “你父王远在京中,等你飞鸽告完状,人早就走了。再者你父王看到信必要心寒,平时让你写信报平安你推三阻四,为这点小事你倒要写出个长篇大论,不怕惹父王不高兴?” “才不会呢,父王最疼我了,母妃不疼昭安。” 梁佩秋听她们一来一往,自也插不上话。听身份,应是了不得的皇亲贵族。难怪安十九再三叮嘱他小心行事,却又不敢贸然同行,大约是怕犯了贵人忌讳。 太监么,在那皇城里是最不缺的。 况且安十九在江西当土皇帝日渐上瘾,也不想回忆往昔,平白舔受多余的屈辱。 贵人似有勉强,可耐不住小女儿软磨硬泡,终是答应了,不过还是先问了梁佩秋的意思。梁佩秋沉吟片刻,未再推拒,于是昭安亲自送他去前院安顿。 昭安说:“我还以为小神爷是个小老头呢,没想到你这么年轻。” 梁佩秋低笑不语。 他虽穿着简单,却不朴素,腰间缀玉,清淡间亦有耀目光芒。昭安看得傻了,脸更加红:“你、你的腿是怎么伤的?” 梁佩秋转头看她,久久没有说话。 昭安摸摸脸:“怎么了?” 他忙低下头去:“草民不敬,望郡主恕罪。” “啊呀,你怎么知道我是郡主?”昭安很快反应过来,“是我和母妃说话,你猜到了?” 梁佩秋点头。 昭安道:“是我莽撞才对,你有什么错?要不是我,你也不会受伤,晚间我让太医再去看看你。” “不必劳烦郡主了。草民腿脚不适,想早些歇下。” “这样啊。”昭安似有遗憾,“那我明日送你下山,也去城中转转。” 她是郡主,由来说一是一,不容回绝。 梁佩秋嗫嚅了下,没再说话。 暮色四合后,山门关闭,整片山林笼罩在一片云雾中,天地一线,万籁俱寂。此时山道上出现一道身影,步履匆忙,一阶阶蹒跚而下,正是借口旧伤复发早早歇下的人。 枣红大马还在寺门前,后山脚下停了另外一辆不起眼的青毡马车。 梁佩秋一言不发登上马车。 晌午出城时还在想如何以贵人为借口留宿一晚,不想昭安直接替他解决了麻烦。他叫小僧人下山去给时年传信,想必安十九的眼线也听到了。 此时旧患再如何作疼也不打紧了,梁佩秋听着车轱辘转动的声响,想到心驰神往的地方,微微一笑。 一个时辰后,马车在无人的郊野停下。梁佩秋下车,接过车夫递来的提篮,叮嘱道:“你就在这等我。” 车夫看他又要提篮子又要提灯笼,恐怕不便,正要开口,对上他的视线,转而噤声。 梁佩秋在杂草丛生的林子里走了约有半柱香,尔后在一块无名碑前停下。这段路并不长,不过他走得慢,两手换着提篮子和灯笼,总要费些功夫。 他先是将墓碑周遭的杂草除了,再拿帕子擦去墓碑上的灰尘污垢,洒扫一圈后,他才把篮子打开,拿出祭品一一摆放好,膝盖往下,顺势坐在草地上。 “柳哥,我来看你了,你还好吗?今日琐事繁沉,来得晚了,你不要怪我。” 这几年安十九盯得紧,他总要费尽思量才能来见他一面。有时候想想,便不能到来又如何,柳哥从来在他心里,没有消失过。冒险来此,恐怕多年蛰伏功亏一篑,就连时年也不止劝过他一次,可他就是过不了心里那道关,总想着一年到头都在做鬼,总要有一天到故人面前来,做回个人。 在柳哥面前,他才是当年的小梁啊。 “柳哥,以前你说瓷业八十行当维系艰难,我虽赞同,但没有切身体会,终究不能理解你的心境,如今走过这回路,才真正懂了。也许只有同你走一样的路,我才能离你近一点?” 这些年他寤寐思服想的是什么,若说早年懵懵懂懂还不甚清晰,如今伴随着每一日灯油的耗尽,他的心意越发明朗起来。 那些账本,那些窑务,那些船帮瓷行的规矩,那些厘不清的头绪,都在告诉他答案。 徐忠偶尔有想同他说亲的念头,只开了口,又不知如何往下,继而每每作罢。也许他们都看出来了? 他们能看出,安十九也不是瞎子。 头两年他事事听从,做事缜密,安十九心在窑业,一边放手让他干,一边又要防着他,没多关心他个人,如今他把湖田窑和安庆窑都握在手上,反过来还能牵制安十九,安十九渐而回过味来,又开始不停歇的试探。 于安十九而言,他是被傀儡作弄了的。 要试傀儡的心,用情最妙。 他不愿接受那些隔三差五出现在宅子里的女子,只他是正常男子,到了适当年纪理该成家。再推脱下去,恐怕安十九起疑,免不了一场杀戒。 “如若我成亲,能够打消一点他的疑虑,来年再来时不必再偷偷摸摸,那我是万分愿意的。” “只恐怕要对不起我的妻子了。” “柳哥,我的心早就不属于我了。” 他絮絮叨叨说起近年来的事,事无巨细都说给徐稚柳听。说到后来,他开始咳嗽,这一咳竟像停不下来似的,一直咳,直到一口浑浊的血液飞溅在墓碑上。 梁佩秋愣住了。 那血液不似寻常的鲜红,裹着黑,携着腥气,像极毒药。他拧眉思忖了不知多久,忽又想起主持的话,什么命不命的,叫他如何相信?他拿起帕子,将血渍一点点擦净。 “月前有人用一笔银两买通安十九,欲将新会馆盖在地段最佳的下山弄,那里距离三窑九会与风火神庙都不算远,不过要盖新会馆,就得推掉原先在下山弄前后街的两家窑厂和三家坯户。” 他去安府汇报窑务时,看那箱子进进出出,抬了十数趟,约莫足有十万两。可是,安十九在交代他完成新会馆任务时,只依照建筑规格和工期标准给了一笔银子,其他数目俱不再出。 为这事,他陷入了根本无法协商的劳资协商中。 “大概是为这事,每天四处奔波,未能好好入睡才会吐血?柳哥,你不必为我担心,我很好。” 他将染血的帕子塞进袖中,合上提篮。 月夜下,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无字碑,上面什么也没有,可他仿佛在一目目描摩碑文。碑文里是诉不完的衷肠、思念与难言的情意。 随后他转身离去,背影孑孑,风中只余一句:“柳哥,明年再来看你了,你可不要把我忘了,我是小梁啊。” 次日,太医遵昭安之命,再次为徐稚柳看诊。这一次徐稚柳伸出手腕,请太医替他诊脉。两人闭门说了好一会儿话。 在昭安进来之前,太医合上医药箱,照常回禀。 昭安见梁佩秋无恙,很是高兴,带着一帮侍从同他下山,不过她说:“母妃只给我三天,三天后我就要走了。” 她依依不舍地看着梁佩秋,“这三天你可以陪我吗?” 梁佩秋看着她,还是之前的目光,一瞬不瞬,带着思量。只这一次,他没有低头,而是覆上浅笑,说:“好,这三日都给郡主。” 他说的话怎么能让人这么欢喜呢!昭安心脏噗通噗通,羞涩捂脸,笑开了花。 第110章 乾隆五十八年 夏至 郡主驾临景德镇,自是一番人仰马翻。安十九宿醉方醒就被唤到跟前,昭安上下打量他一阵,嗤笑道:“我还是头一回见穿锦缎配和田玉的太监呢,你这规制是不是越界了?” 安十九来得匆忙,没顾得上着装,暗叫糟糕,已做好被训斥的准备,不料梁佩秋以“夏至节庆饮宴,醉酒后穿错衣服”为由替他圆说,把小郡主忽悠了过去。 昭安不傻,晓得梁佩秋身为下官不易,便说道:“那以后可不要再穿错了,你这身华服是很不合规矩的。” “奴才知错。” 昭安摆摆手,适当敲打:“你奉命督造瓷器,大小也是个官差,要谨守本分,不要给官家丢脸。” “奴才遵命。” “那就起身,不要跪着了。” 郡主出行,仪驾浩荡,有安十九和梁佩秋作陪,全镇走了一天,当晚人尽皆知,天朝来了位郡主。不想第二天一早,郡主就被人拦住了。 拦住昭安的不是别人,正是深陷劳资纠纷的原下山弄商户。 两家窑厂,三家坯户,共计五家人,把负责协商的梁佩秋告了个彻底。他们人多势众,钻了郡主一出门的空子,直接冲到面前,将昭安吓了个魂不附体。护卫们来不及拔刀喝退,就见昭安被一妇人攥住手,眼泪倾泻而出。 安十九大骂刁民,举刀威吓。 为首的倒是不怕,连带他和梁佩秋一起骂。昭安听了很久,待喝下两碗安神茶后,将五家人叫到跟前。 安十九几次想要开口,都被昭安打断。 待得梁佩秋闻讯赶来,五家人已经把坏话说了一箩筐。昭安让他们先行退下,也打发了安十九出去,只留梁佩秋一人在堂中。 “现在没有别人,你有什么想说的都可以跟我说。” 梁佩秋见昭安脸上氤氲着怒气,忙作出诚惶诚恐的模样:“草民奉命处理拆除旧址建新事务,按照当地市价标准给予赔偿,与他们协商数日,从未有言语行动过激之处,还望郡主明察。” “你奉谁的命?市价标准又是谁定的?拆除旧址可有官方文书?” 昭安见他迟疑,又道,“那五家人拿出了房契地契,便是不算经营成本,按照你给的价格,也是非常差强人意。” 更不用说强拆旧址,还要给予一部分损失。那五家人生意做得好好的,丁点过错没有,怎么可以胡乱拆人家的房屋? 昭安眼见着到了出嫁的年纪,这几年也会学着打理些庶务,主要是管理手下的房产、田产和商铺云云,倒也不用学得太精深,料底下奴才不敢胆大妄为,只她母妃是个说一不二的人,也盼着她能有清醒的头脑,不要随便叫人糊弄,因下她学得不多,看得却不少。 她一眼就能看出来这其中的问题。 “既拿不出官造文书,便是违法强拆,梁少东家你可知罪!” 梁佩秋忙低头认罪:“草民知错。” “你错在何处?” “草民中饱私囊,强拆民址。” “是吗?”昭安冷冷哼声,扬声道,“安十九,你出来!” 说话间,安十九就被昭安的侍卫押着进来。昭安一看,顿时气不能平:“你果然躲在后面没有走远,我长这么大,还从没见哪个奴才敢违背我的命令,这要是在王府,你已被乱棍打死了!” “奴、奴才是怕梁少东家不懂规矩,冲撞了郡主。” “你好大的胆子!还敢糊弄我?” “奴才不敢。” 昭安说:“我不跟你废话,现在有两个法子,一是我将馆主抓来,严刑拷打,看他到底把银两给了谁,又给了多少银两。另一个法子是,我直接让侍卫去你二人府上搜索,看到底是谁中饱私囊。” 安十九被按在地上,不妨一个养在深闺的草包还懂这些门道,浑身颤抖,不停叫冤。 昭安小脸通红:“我让你开口了吗?” “奴、奴才知罪。” “你确实犯了大罪,第一条就是对本郡主不敬!” 安十九也看出来了,昭安在气头上,变着法整他,他说话不对,不说话也不对,左右都是错。 “这两个法子,不管哪一个,只要被我查出来,立刻扭送官衙。我现在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主动承担罪责者,从轻处罚。” 安十九一听官衙,心中暗喜,瞟了梁佩秋一眼,示意他快想法子。 梁佩秋在心中喟叹。 到底还是天真啊。 昨晚他回去时,徐忠也听闻了贵人出驾的消息,连夜赶去与他协商,欲借贵人之手揭发安十九滔天恶行,将其推下马背。 这些年来,安十九仗着山高皇帝远欺上瞒下,丧尽天良,好不容易有贵人亲自到景德镇来,千载难逢,机不可失。 说实话,梁佩秋自昭安送他下山那一刻起就已想到了,否则他不会说那样的话。他并非不知情事,甘冒杀头之罪引诱郡主,为的也是借她之手。 只昭安虽身份贵重,但到底不是朝堂中人,于国事所知甚少。如若安十九只是一个普通太监,她随意打发尚可,可安十九不是普通太监,是受圣名前来协理陶务的太监,有皇命在身,轻易处置不得。 昭安如果不能就地将他打死,那么一旦昭安离开,死的就是他。 如今看昭安句句不离官府,还要同安十九论法,他顿觉可笑。养在深闺里的女子,手段也就如此?她哪里知道,在他面前是怎样一个手眼通天的豺狼。 只要先稳住她,他有的是法子逃过法网。梁佩秋庆幸刚才没有轻举妄动,向昭安和盘托出心中所想,否则这会儿他可能已经死于非命。 何谓良机?良机便是不能再重蹈大龙缸的覆辙,一旦出手,必要安十九死无葬身之地。 他想了想,还是上前请罪,将一应罪责全都揽在身上。昭安见他眉目凛然,一身正气,怎可能如此作恶?看安十九时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那五家人说,梁少东家行事一向听从安大人。此事当真是梁少东家一人所为?安大人全不知情?” “奴才当真不知。” “是吗?那安大人敢不敢同我一起见见馆主?” “郡主您可千万不要称奴才大人,折煞奴才了。” “我看你这个奴才,从没摆正自己的位置。来人,替我教教安大人当奴才的规矩。” “遵命!” 昭安身边都是皇家侍卫,看不惯一个太监阳奉阴违,有意替郡主出口恶气,遂“教育”起安十九毫不手软。 几息功夫,安十九就脱了层皮,被打得奄奄一息。 昭安问:“安大人现在可以说实话了吗?” “奴才冤枉啊。” “嘴硬,再打。” 于是安十九被拖到院中。 昭安有意羞辱,打开大门将他示众。 安十九的鹰犬们齐齐龟缩一处,不敢妄动。安十九竭力屏住呼吸,咬牙强忍,心道忍过去就好,不必与一个黄毛丫头较劲,谁料那侍卫存心折腾,解了他的衣裳,欲叫他肉身裸体曝露于众。 待察觉对方意图时,外衣已被解开。 他忙大声道:“不可污了郡主眼睛!” 侍卫一听,确有道理,停下动作,甩锅于他:“若不解开外衣,谁知道你有没有心存歹念。” 安十九翻了个白眼,难不成他还敢刺杀郡主吗?他心中恨极!然他再没开口的机会,一团不知哪来的臭布堵住了他的嘴。 他嗯嗯啊啊地痛叫着。 昭安看他受苦,才觉得痛快了一点,转而去寻梁佩秋邀功,却见他目光灼灼,盯着一处看。她随之看过去,那是安十九被解开的外衣,里面叮叮哐哐散落一地银翠。 只夹在其中,有一缕丝绦。 梁佩秋当即眼红。 是他丢失的丝绦,柳哥亲手为他做的丝绦,他的生辰礼,怎会在安十九那里?怎……怎会在安十九手中!无数次,他为丢失这唯一的生辰礼而憎恨自己粗心,竟不知……却在敌寇手中。 安十九为什么会随身携带那缕丝绦? 他知道是他的东西吗? 梁佩秋紧紧握拳,浑身的血液都涌向一处。他强行忍耐,低下头去,不叫人发现他的不对劲。只昭安已打量他许久,自然注意到那缕丝绦。 她抬手叫停,走上前捡起丝绦。 “这是你的吗?” 安十九在阵痛的晕眩中被人强行抬起下巴,视线中飘过一抹青绿,慢半拍地点头。昭安说:“挺好看的,给我可以吗?” 安十九缓过神来,马上向梁佩秋看去,见他始终低头避嫌,略松一口气。 “郡主若是喜欢,尽管拿去。” “是你自己做的?”昭安没给他说话的机会,紧接着道,“你哪会这么手巧,定是别人为你做的?那人在哪里?可否请他也为我做几条?” 安十九这下是真头疼了。浑身都疼,一脑门汗珠,啪嗒啪嗒往下掉 昭安偏头问他:“怎么?你不乐意?” “奴才不敢,这……” “罢了,我同个奴才计较什么,你退下。” 安十九就被抬下去了。 门重又被关上,堂上静悄悄的,看客都走光了。昭安走到梁佩秋面前,拿起拐杖,扶他起身。梁佩秋不敢劳动贵人打架,抬起手挡了挡,继而退到一旁道谢。 昭安审视他良久,终而把丝绦递过去:“这是你的吗?” “是草民的。” “谁送你的?” 梁佩秋抿了抿干裂的唇:“一个故人。” “故人?” “他已走三年多了。” “去了何处?” 梁佩秋唇间泛苦:“生而无以抵达处,死后方才能至。” 昭安心下一紧,明白了什么。 “你想必很想念她?刚才你看丝绦时眼睛都直了。”昭安摊开他的手掌,将丝绦放上去,郑重道,“这是安十九给我的,他要问起,你就说是我赏你的,他必不敢再拿去。” 其实这一晚,她听到了一些关于他的故事。 她不相信故事里的他。 相比故事,她更相信眼前握着丝绦,浑身惊颤的他。 “梁先生,我只能在镇上待三天,说好的这三天属于我,你要做什么,说什么,都可以,而我会尽全力帮你。” “郡主,草民……” “你不必多说,我自幼在皇室长大,见过的不比你少。安十九不是个好太监,我看得出来,他吞进去的银两,我务必让他吐出来,只需要点时间,你且等一等。”昭安说,待她回京,她会请她父王来处理此事。 梁佩秋心中一喜:“多谢郡主援手。” 昭安离开前,梁佩秋写了封信悄悄塞给她,里面尽是安十九的罪状。她摸着沉甸甸的,料想他必是不易,想着以后有机会定要再见他一面。她想得好好的,待到观音瓷烧好,让他亲自送去京城,到那时她必会想尽办法为他筹谋,给他一个锦绣前程。 她样样都想好了,只她没想到,她不会再见到梁佩秋了。 在她走后,梁佩秋绞尽脑汁回想丝绦的丢失时间,约莫在他生辰后不久,四六暴毙,他盛怒之下去三窑九会办事处质问徐稚柳,之后似乎就再也没见过丝绦了。他曾经同办事处的洒扫小厮打听过丝绦的下落,小厮们都说没见过,故而他以为丢在了别处。 可细想想,不可能这么巧。 一定就是在那里,安十九才有捡到的可能性。难道那天他和柳哥起争执时,安十九也在? 他越想越是心惊,连徐忠何时到来都没察觉。 徐忠不知梁佩秋与昭安私下的约定,遗憾未能在昭安面前狠搓安十九的锐气,想想仍不得劲,夜半悄然至,欲唆使梁佩秋连夜出城,去山寺找昭安再试一次,岂料在看到梁佩秋手中丝绦时,脚步猛一停顿,立喝道:“这是谁的东西?” 梁佩秋被吓了一跳,看清来人是他,躬身道:“徐叔,你怎么来了?” “我问你这东西是谁的?” “是柳哥送我的生辰礼,怎么了?” 徐忠八字胡一竖:“不可能!” 梁佩秋生辰在前,徐稚柳死忌在后,按理说那时东西已到了梁佩秋手上,怎可能出现在徐稚柳以身殉窑当夜?当夜他接到消息,第一时间赶至窑厂,就见一群窑工围着窑口哭泣,时年下脚处则踩着一抹鲜艳的青绿。 他以为那是徐稚柳投火前掉下的衣物,未放在心上,随后同他衣冠冢一起埋葬了。 只那抹颜色非常独特,不像他平常使用,他一直记在心上。 如今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徐忠目光阴沉地扫了梁佩秋一眼。梁佩秋旋即想到什么,立刻扑到门前,高声叫来时年。时年忙不迭入内,见徐忠也在,立刻合上门。 梁佩秋递去丝绦:“你仔细看看,柳哥走那一晚,你是否见过这个?” 时年看他二人神色凝重,不疑有他,仔细回忆了一会儿后点头道:“这种翠绿丝线看似寻常,其实极难掉色,价格也相当不菲,当时公子托了许多行脚商去找,我印象很深,且是他亲手做的东西,我绝不会记错。那晚大东家捡到一小缕丝线时,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徐忠急忙问道。 时年看着梁佩秋说:“那时你们关系僵硬,我以为你同公子吵架,将丝绦还给他了。” “我没有。”梁佩秋的表情一层层凝固,“我弄丢了。” 徐忠一惊:“那怎么?” “在安十九手上。” 屋内陷入死寂。 过了好一会儿,徐忠先支撑不住,扶着额头连连踉跄,往榻上一坐:“你的意思是,安十九当晚出现在湖田窑?” 梁佩秋踱步窗边。 一泓冷月倒挂天边,他静默许久,方才开口:“夏瑛之死,当真不蹊跷吗?” “佩秋,慎言!” “我还不够审慎吗!” 若非他们过于审慎,怎会一叶障目不见泰山?细想想,以徐稚柳心性,怎会自戕?便是他那一席话当真中伤了他,他又怎会弃病重的母亲和年幼的弟弟而不顾?何况湖田窑是他毕生心血,怎可能说丢就丢? 前几年时年被火烧伤后,他开始清查湖田窑的内鬼。那内鬼是在外替徐稚柳奔走的一名长随,名叫张磊。伴着初到远亲家中的少年徐稚柳一日日长大,叔父不曾看到的每个角落,都有张磊的目光。或欺凌,或冷落,或孤独,或不甘,少年人的每副面孔都流淌在张磊心中。 徐稚柳待张磊,亦如对待徐忠般恭敬尊重。有些时年不便处理之事,都交给了张磊,此中信重无一可比。 可谁知道,恰恰是这人吃里扒外,暗放冷箭。 梁佩秋查到张磊时,张磊动作更快一步上吊自尽。如今想来,当初安十九混进湖田窑,应也是受他的掩护。 如若,如若。 “我一定会查清楚,如若柳哥当真死于非命,我……”他目中银光迸射,交杂着说不出的痛楚,闪过春夏碗上一幕幕裂纹。 时年见他身形晃了晃,忙上前去,见窗边芭蕉上蓦生一簇血花。 血色烂漫,如夜之罂粟。 第111章 徐稚柳便知道,不是小梁,那么杀他的凶手只有安十九。 他与夏瑛里应外合,以湖田窑与安庆窑争作民窑之首为幌子,私下搜寻安十九罪证,此事严密,就连时年都不知晓,唯独自幼陪伴身旁的一名长随替他给夏瑛传信,走动过几回,没想到是那人出卖了他。 他初到景德镇时无依无靠,偶被窑厂里的杂工打骂也不会还手,张磊见他伶仃,多会援手,也常为他留热乎乎的饭食。他在徐忠面前能说上话后,第一件事就是把张磊要到身边,视作至亲。 那些年他离了家,身边只张磊一个贴心人。他以为那是他的亲人,亲人怎会害他呢?张磊年迈后,他多用时年,也是怕张磊辛苦,万没想到亲人举刀,刀刀绝情。 徐稚柳在昏迷中仍噩梦缠身,惊惧不定,时而低喃,时而剧喘,忽而看到一幕场景整个人呼吸窒住。 安十九被众人追截在渡口,自知已无退路,挥动长剑,狂笑不止:“好啊,没想到我安十九也有今天!” 他发辫散乱,衣衫褴褛,遽然回首,剑指几步之外的年轻男子。 剑上全是血痕,他神色阴鸷,对男子说道:“梁佩秋,你以为我死了,你就可活吗?你可知,当日我曾亲自佩戴那条丝绦将徐稚柳杀害!” 男子猛的气沉:“你说什么?” 渡口风大,扬起一阵浓郁的血腥气。安十九环顾四周,一片尸殍,笑意越发狷狂:“你猜他见到这条丝绦是何心情?他必然以为是你杀了他。在徐稚柳心中,是你杀了他啊。” 安十九大声说:“是梁佩秋杀了徐稚柳!” “为什么?!” 想要羞辱一个人哪有什么原因?安十九捡到丝绦时就想好了,他日若遭徐稚柳背叛,他一定要叫他形神俱裂,死而不得,生生世世都活在仇恨中。 被最珍视的人杀害是一种什么滋味?想想就很畅快,有这样两个人垫背,死又何惧? “梁佩秋,你猜猜看,你放在心上不忍碰不忍动的徐大才子死时是什么心情,你猜他有没有瞑目?会不会恨你?”安十九目色阴森,露着尖利的牙齿,“到了地下,你一定要亲口问问他啊。” 梁佩秋肝胆俱裂,步步往后退,退到无可退之处,一口黑血喷簿而出。 徐稚柳猛一坐起,捂着脸,仿佛能触碰到血的温热。 那是小梁的血? 小梁的血! “你醒了?” 徐清听到动静下楼,看人坐了起来,忙并作几步上前,见他恢复了血色,心下一定。徐稚柳打量周遭环境,意识到自己在徐清家里,再摸脸时,那种温热的血肉模糊的感觉已经消失了。 他的身体舒服了许多,整个人好像卸下了什么重担,转而瞥见身旁的春夏碗,神色一震。 “程逾白知道了?” 徐清点点头:“你昏迷一整晚,我实在不放心就去找他了。” 徐稚柳拿起春夏碗一看,缺了一片,忙又左右寻找:“那块碎瓷片在哪里?怎么没有修复好?” 他记得放在程逾白工作台上了,不会弄丢了? 他忙要起身,徐清说:“你别找了,在我这里。” 徐稚柳眉头微蹙。 “程逾白发现瓷片由来奇怪,没有用它。我也不会让他修复这只碗,只要修复一日没有完成,你就不会离开。有它在你身边,你会没事的。” 徐稚柳摇摇头:“我怎会没事?徐清,我的心痛得快要死掉了。” 如果不修复,他又要如何看到小梁的结局?虽然那种温热的感觉已经消失了,但他知道小梁正在经历什么。 那可能是他最后一次与小梁相见,他必须得回去。 “只有春夏碗修复,我才能回到过去。我想见小梁,见阿南,见见那些亲朋故友,让我再见他们最后一面,好吗?” “就算还给你,程逾白也不会修复它。” “为什么?!” 徐清别过脸,不去看他:“你大病初愈,情绪不要太激动,想吃点什么?我去给你买。” “我不需要,我只想回去。” 徐稚柳匆忙上前,本想拦住她,不料腿下虚浮,被沙发凳绊了一跤。 徐清立刻上前扶他,他却是不动,反手抓她的手臂,“徐清,求求你,让程逾白修复它,我求你了。” 他瘦得只剩一张皮子,倒在地上声声哀求,那样的潦倒,那样的颓废,还是徐稚柳吗?徐清不忍直视,眼底浮现出泪花,“可是你会死啊,我不想你死。” “我早就已经死了!”徐稚柳失声道,“除了你,没有人知道我还活着,我于当世本就是死人。徐清,这只春夏碗是小梁牺牲一条腿为我换来的,也是我留给他的最后一点念想,我想它的破碎所带来的意义就是让我有机会能再回到那个世界,能再见到那些我日日夜夜想见的人。我很感谢你这段日子给了我许多温暖,你是我在这个世界最好的朋友,我也很不舍这里的一切,可我终究不属于这里,我想回去,想死在属于我的世界,那是我的家乡,我的故土……” “可你真的想清楚了吗?那天你说,我让你找到于当世存在的意义,你本该施展的抱负,未能实现的心愿,在黑白之间求索的正道,在这个世界同样可以达成。你的思想,你的精神,你的热情,这一切都是活的,徐稚柳真真切切地活在世上!你真的不想亲眼见证百采改革投诸实践的那一天吗?你不想看到当代景德镇瓷业走向理想高地的那一天吗?你亲手播下一颗种子,不想看到它生根发芽吗?” 徐清扳平他的肩膀,与之对视,目中有熊熊火光,“徐稚柳,即便知道他们的结局又如何?从历史来看,他们都已经死了,而你还活着。你活着,才有可能实现你的、梁佩秋的、那些陶瓷人的理想。你说你历经千帆,仍旧优柔,羡慕我的勇敢,可你想过没有,也许你只是放不下一个结果,可这个结果你无法改变,它是注定的,是个死局,你除了再次见证死局,依旧无法和他们一一告别。无法告别的时刻虽然很遗憾,但是到此为止,你总要向前看。一旦你放下了,你的新野就在前方。” 徐清说,“你并非没有野心的人,我不想你因一时冲动而做错决定。这枚瓷片我会先为你代为保管,如果你想清楚了之后仍旧决定一死,作为朋友……我会成全你。” 徐稚柳的身体逐渐往下滑。 徐清陪他坐了一会儿,拿上钥匙出门。 夏阳在微信里问她打算休息几天。 这是他们几个的小群。 四世堂结果公布以后,她向公司申请了年假,洛文文同意了,可能也在考虑她的去留。她怕夏阳几个会担心,没说实话,先回了个三天。 夏阳:老大,你不会抛弃我们? 钟沅:设计一组不会马上就要解散了? 夏阳:你个乌鸦嘴,别瞎说。 梁梅:老大,你还好吗? 徐清:你们正常工作,不用为我担心。 夏阳:讲实话,这两天看二组得意洋洋的样子,我觉得挺没劲的。 梁梅:你别拱火了。 夏阳:谁拱火了?办公室一天天的内斗,有几个还在好好工作?洛文文要一直这个趋势下去,早晚有一天完蛋。 钟沅:插个题外话,白玉兰公馆什么时候开始第二期教学?我想先蹲个坑。一家人可以行个方便吗? 夏阳:谁和谁一家人? 钟沅:你是猪吗? 梁梅:老大,是真的吗? 夏阳:你们在说什么? 徐清:回头我问问他。 梁梅:老大我也要。 夏阳: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徐清回完消息,把手机放回口袋,在超市转一圈,回到家天将擦黑。她把鸡放在炖锅里,洗了把菌子备用,然后从冰箱拿出两块牛排解冻煎熟,外加一盘清炒芦笋,端到徐稚柳面前,他沉默了半晌,还是吃了。 吃了两口,他说:“牛排要用大火煎,正反面各半分钟就好,芦笋炒老了嚼不动,你的厨艺还是一如既往的糟糕。” 徐清噗嗤笑了:“那你自己来,睡了一天就知道差使人。” “那以后还是我来。”他放下筷子,喝了口橙汁。 是他喜欢的鲜榨橙汁。 附近没有,要去远一点的大超市才行。他瞥了眼徐清,徐清也震惊于他刚刚的话,不知道他什么意思。 两人对视良久,他先开口:“你下午说的话我会好好考虑。” 徐清假装低头按手机,故作镇定道:“好。” 徐稚柳又打量她一会儿,见她在回消息,自去客厅看电视。徐清胡乱刷完内部论坛,听到炖锅的滴滴声,起身去放菌子,下盐的时候她拿捏不好量,探头朝外问道:“炖鸡汤要放多少盐?” 徐稚柳扬声说:“先放两勺。” “好。” 徐清又捣鼓了一阵,徐稚柳听着她里里外外的脚步声,迟疑了会,放下遥控器,扭头看厨房。 她正靠料理台站着,头发长长了一些,用根黑色发圈绑在脑后,身上是一条浅咖色针织长裙,身姿婀娜,不知在想什么,侧颜瞧着分外柔和。 忽然她转过头来,清白脸孔,嵌着一双明眸。明眸在笑,嘴角也有俏皮的弧度。 徐稚柳低下头,亦是浅浅一笑。 徐清有很久没上独角兽后台,想起和许小贺的三年对赌,搓搓眉心,找回密码重新登录。一进去全是消息,有不少粉丝问候,还有些人专门翻墙过来骂她。她忽略了不重要的信息,从后台聊天往前翻,找到一个人,发了条私信。 对方秒回,让她加微信。 她搜索号码,出来的头像是一片星空。这人真名不知道,圈内名叫原星,专门做设计外包,人脉很强,不过走他的介绍,要拿抽成。 原星之前联系过她,想要做她的经纪人,专门负责她的外包,她拒绝了。两人在后台沟通过几次,聊得不太深入。这次重新对接上,徐清直接表明来意,想多接点活。 原星问她:“四世堂从全球甄选设计师,鸡蛋里挑骨头,千挑万选找了六个,个个来头不小,但是,只有你在发行最终作品时落选了,这事儿是真的吗?” 徐清没想隐瞒,说是。设计圈很小,想瞒也瞒不住。 原星说:“你不想解释什么吗?” “我说再多也没用,落选了就是落选了。” “没争取过?” “这种事就算争取通过又怎么样,品牌方不会喜欢污点。” 原星称是,“品牌最势利了。”他转而又笑,“你是不是和景德镇犯冲?在上海时,你的运势一向不错。” “是我自己的问题。” “你的问题我不关心,这次你主动找我,应该知道我的规矩。”原星说,“徐清,你现在行情并不好。” 徐清沉默了会说:“我可以出让重利。” “多少?” “五分。” “你想清楚了?” “不论大小我都可以接,不过,最好还是陶瓷项目。” 原星一时没说话,徐清也不催促。 他考虑了一会儿,说:“等我消息。” 电话挂断后,徐稚柳走过来问她:“许小贺那边能同意吗?” “无所谓的,能给他公司赚钱就行。” “你出让一半利,得赚到什么时候?” “难道我不出让分成,就能赚到那么大笔钱了吗?” 就像原星说的,她现在行情很差,不能计较太多,必须通过实践为自己挽回声誉,才能重回正轨。原星手上资源好,多是大项目,眼光放长远点,赢面不算小。 “程逾白知道这事吗?” 徐清摇摇头,徐稚柳与她对视了会,心下叹息:“别太辛苦了。” “不是还有你吗?” 徐稚柳神情一顿,没说话。 徐清也没指望他一时半会就能想清楚,拧开水喝了半瓶,给他盛汤。两人各自喝了一碗鸡汤后,她拿上衣服去洗澡。 出来时徐稚柳已把客厅的灯关了,留一盏兔儿爷的小地灯,电视上正在放电影《霸王别姬》。 如今这一情一景,一丝一线,都是伤。她嘴边动了两下,没说出话来,拿了吹风机,悄声上楼。 临睡前程逾白打来电话,让她明天和徐稚柳一块来一瓢饮吃饭。 “这是招待我娘家人吗?” “呵。”程逾白直冷笑。 “你辛苦了。” 程逾白又是一声冷笑。 徐清知道这几天冷落他了,低声打商量:“明天不要提春夏碗的事,我怕他再触景伤情,给他点时间过渡下。” “呵呵。” 程逾白不太高兴,自觉男朋友不如好朋友重要,吃了一桶酸。徐清小声安抚,两人腻歪了好一阵才挂断,睡意正浓时原星发来消息,说想和她面谈,需要她回上海一趟。 她脑袋不太清醒,回了个好。 第二天醒来一看,原星定了见面时间和地点,就在晚上。 她纠结了半分钟,果断鸽了程逾白。 第112章 程逾白一路给人送到车站,还老大不高兴,摆着张臭脸,全程不看徐清,只和徐稚柳说话时,需要她代为传话。 由于交流困难,程逾白没多开口,随意交谈几句,多半和古瓷相关。他说以前遇到个骗子,声称手上握有失传的汝窑配方,要他去北京相见。他当时手上活很重,根本走不开,不过为了那配方还是跑了一趟,结果差点进了传销。 徐稚柳听出他的弦外之音,说回来后写几张古方给他。 程逾白一高兴,顺带着原谅了徐清,下车前捧着她的脸狠狠亲了两口,从后备箱拿出两只保温盒。 “你通知太急,就订了几样菜,路上随便对付下。” 徐清接过保温盒,手上沉甸甸的。没想到他还有体贴入微的一面,算准她没时间吃午饭,特地准备了,心下暖流阵阵,小猫儿似的挠他手掌心:“我明天就回来了。” “嗯,走。” “你回去开车慢点,注意安全。” 程逾白咧嘴笑,说知道了。想起上回胖子出事,他赶到机场把她拦住,那时的心情何等复杂,多怕她再逃一次,此生不会再见。 那该是何等的遗憾啊。 想着,一阵脚步声靠近,跑了回来,他顺势张开手臂抱住她。 “我不会再走远了。” “嗯,知道了。”程逾白摸摸她发顶,“明天来接你。” “好呀。” 两人依依不舍地分开,徐稚柳一直在不远处看着,眉目中有微不可察的歆羡。检票进站后,徐清看时间还有盈余,忙去站内便利店买了几盒特产。 上车后,她和徐稚柳去餐车吃饭。 盒子一开,两人都愣住了。 酱烧肘子、八宝鸭、驴打滚、艾窝窝,爆羊头,都是清朝时正宗的景德镇风味。徐清之前为了哄徐稚柳高兴,大街小巷都跑了个遍,也没找到这么齐全的品种。她早上打电话给程逾白,到出门前后也就两小时,想必他为今天这顿晚饭准备了很久。 徐稚柳心中熨帖,轻笑着说:“他用心了,替我谢谢他。” “好,那你快尝尝。” 徐稚柳便夹了一块酱烧肘子。 徐清问:“好吃吗?” “好吃,和我以前吃过的一个味道。” 他又夹了块八宝鸭。 居然和小梁带他去吃过的味道一模一样。 徐稚柳强忍眼底翻搅的热意,说:“真的很好吃。” “那你多吃点,以后想吃的话,随时都可以去吃。” “好。我可以都吃光吗?” “当然可以。” “那你吃什么?” 徐清立刻伸手叫了一份套餐。 徐稚柳又涨了见识,原来火车上提供午饭。不过相比他的,她的一定不会太好吃。不过,就让他再贪心一回。 徐清开包找面纸时发现里面多了样东西,徐稚柳凑过来和她一起看,是一盒茶叶。一个铜盒,外包装很简单,里面也是普通塑封袋,上面写着“内供”二字。 她正纳闷哪来的,程逾白发来消息,让她把茶叶送给原星。她问程逾白怎么认识原星,程逾白不解释。 原星拿到后哑然了半天才说:“这盒茶叶我找了三年。” 徐清更惊了。 “是什么茶叶?” “你不知道?” “……是我朋友替我准备的。” 原星笑了:“看来你这个朋友对你很用心。茶叶品种不算多稀罕,不过是几百年的老树种出来的,量很稀少,也难找,我父亲病重多年,一直很怀念这种茶香。” 他掂了掂铜盒的份量,对徐清说,“这份礼物的价值我无法拒绝。” 两人谈及合作,当然一拍即合。回到酒店后,徐清忙不迭问程逾白茶叶多少钱。程逾白不肯说,让她把在车站买的两盒礼品带回来,不要浪费。 徐清气结,翻过身又问:“饭盒里那些菜你在哪里订的?” “他喜欢吗?” “喜欢。” “喜欢就好。”程逾白倚着亭阁,目之所及是黑沉的江,“我问过了,你那套房是带锁的,晚上睡觉记得锁门。” 虽说这两人一人一鬼,楼上楼下睡了那么久,但程逾白还是介意,订酒店时特地问了有没有锁,务必要保证徐清的清白。 徐清觉得好笑,小声说:“我们不可能的,你不要想那么多。” 程逾白照旧哼哼。 “一白。” “嗯?” 徐清发现,她每次这么叫他,他都懒洋洋的,一副顺毛的样子。 “一白。” “听着呢。” “一白。” “你现在打车回来,叫得我头疼。” “疯了么?五百多公里。” “你不是想我?” 程逾白对风吐了口烟。 “一白。” “在呢。” “你真好。” 程逾白笑了。 后来徐清去问原星,原星声讨她对代理人漠不关心,他首页就有关于父亲和茶叶的故事,稍微用点心不难发现,难的是有本事买到这种茶叶,出手还一点不带含糊。 “施恩不望报,这位朋友对你很死心塌地嘛。”原星给她指了条明路,“我确定私下没有和他有过任何接触,至于茶叶,我只在独角兽论坛发过帖子托网友们帮忙寻找。” 徐清再翻自己的论坛主页,偶然发现一个五年前的粉丝,在她注册账号后三个月就开始关注她,五年间一直默默无闻,从不点赞和评论,却是可查见踪迹里浏览她主页次数最多的人。 五年间,两千八百多次。 也就是说,每一天至少有一次,他会去论坛看她。和她相关的社交圈,也有他的足迹。 徐清点进对方头像,是一张雪景。背景模糊,看不出地点。再进主页,没有任何动态,只两年前当她第一次跃入名人榜时,他发了仅有的一条动态,只有两个字——恭喜。 那句恭喜不足为道,淹没在当时数不清的恭喜中。 师母原来说,要看一个人对另外一个人好不好,不能就眼前一两天看,往前看人品,往后看才是情意。 那个时候她确定他不喜欢她,没有好好看过他,论人品,他总是糟糕的,论情意也轮不到她。 以前不懂的事,现在回头看,年年岁岁,长长久久,居然每一天都有人偏爱。 很久以后她和师母说起这事,师母怪她太迟钝,一副与有荣焉的口吻说:“一白哪里用得着细看?他就是最好的孩子。” 师母太偏心,说话有水分。师母瞅瞅她的眼神就懂了,讲道理:“要不然我和老师也不会疼他和你这么多年,你说对不对?” 对对对,你们说什么都对。 师母笑了,又对她说:“清啊,一白很疼你。也就你没看出来,当初你们那个试验班围着他打转的多少女生?他连名字都叫不全,身边朋友来来去去也就那几个,你在里头最特别,大家都对你好。” “你想想看,为什么你是特别的?” 徐清这一晚睡得很好,徐稚柳夸她气色好。她对着镜子照了照,笑说:“有吗?” “有情人饮水饱,你昨晚没吃安眠药?” “嗯。” 徐稚柳不置可否。 中午徐清约了以前的朋友一起吃饭,下午准备回景德镇。原星联系她,说手上有合适的项目,如果不赶时间,最好和他一起去见见甲方。 她想了想还是拒绝了:“明天我要回洛文文一趟。” “怎么?” “人事临时通知,我也不清楚。” “那行,我就不多留你了,不过你要做好准备,以后可能要经常到处跑,工作时间需要你调整好。” “行。” 回到景德镇天已经黑了,程逾白接到她和徐稚柳,没回一瓢饮,径自进了一家小院。小院在闹市深巷里,带一圈篱笆花圃,地面铺着鹅卵石,夹道种满粉色橙色各异的月季,往里看,灯色昏沉,曲径通幽。 有点像私房菜馆,又不太像,因为格外僻静,也没有人,只有一对中年夫妻在厨房忙碌。 见他们到了,夫妻俩在露台上支起小桌,把菜一一端上来。 程逾白和他们道谢,中年妇人亲热地拍他手臂:“和姨妈客气什么,你们吃,有什么事叫我,我和你姨父先去后面了。” “好。” 程逾白指着巷子尽头外的一条小街说:“他们的店在那里,还要过去招呼客人。” 徐清看到桌上的菜色就明白了:“饭盒里那些菜是他们做的?” “嗯,我姨妈厨艺很好,早年在国宴待过,后来嫌弃总厨做菜不精细,就自己回家研究,慢慢练出了手艺。” 程逾白把藤萝架上的灯串打开,一时间满园华光。他搓开筷子,递给徐清,又多一双给徐稚柳,问:“上次的饭菜合胃口吗?” 徐稚柳说很好,徐清替他转达,“他特别喜欢。” “以后常来。” 徐稚柳打趣徐清:“沾你的光啦。” 徐清斜他:“才不是,我沾你的光。” 她时时刻刻想向他证明,他也是程逾白的好朋友。程逾白确实唏嘘而感怀,才托姨妈准备了那些,看他们让不停,笑道:“你们就别推来推去了,我沾你们的光,行吗?” 他开了瓶酒,几人就着月色夜话,徐清作传声机,听他们聊釉上彩,釉下彩,青花料,模具店,也格外有意思,每一次转述都是一次新的学习机会。 新旧的对话,原来并不如她想象中冲突对立,反而像一杯温水,不动声色,慢慢注入光和影,继而被岁月有棱有角地包容,逐渐变成斑驳的城墙,老旧的码头,新的城市地标,未来的陶瓷科技。 他们聊民国时期的瓷业改革,程逾白说,“取消窑禁,实行工资制,缩短窑弄,成立陶业维持会,是一次伟大的革新。” 在一个战火纷飞的年代,那些陶瓷人化身一炉炉火,为守护和延续千年的国家财富而不停歇地努力。在这个和平年代,衣食无忧,经济腾飞,更应为瓷业发展而注入心血,将这颗星火传递下去。 徐稚柳放下筷子,仔细聆听,偶然开口,亦滔滔不绝。 程逾白肯定了柴窑的科学,虽然近些年来随着城市规划,社会进步,柴窑逐渐被抛弃,但它根据不用窑位的温度烧制不同品种的陶瓷,出青率高,这一点是极为肯定的。 他肯定了那个时代陶瓷人的智慧,肯定了下层阶级的劳动与付出,肯定了历史洪流里不为人知的献生与屈辱。 虽然他们不能面对面直接交流,但他们完全能够感受到对方的存在,就像徐清说的,程逾白是他素未谋面的挚友啊。 这一夜徐稚柳心怀震荡,辗转难眠。 第113章 第二天徐清回洛文文报道,一到公司就听夏阳说,“二组组长那个事好像平息了。” 钟沅问:“怎么平息了?” “说不好,上面出头压下去了。” “该不会又是江意帮忙?” “你一说她我就来气,她怎么就那么轴呢,非认死这个男人?” 钟沅笑笑:“吃不到葡萄是这样的。” 夏阳竖眼睛:“你才酸!” 人事叫徐清去谈话,说:“公司现在正是用人之际,你和廖亦凡都是独当一面的组长,上面很重视,不想因为一些不相干的风言风语错失人才,前头那些事儿,过去了就让它过去。你今天就销了年假回来上班。” 徐清说:“我没拿下四世堂的合作,公司不打算处理我吗?” “这有什么,人人都盯着大肥肉,可有多少人能真的吃上?你对项目很尽心,对工作也认真,上面很满意你,不会因为一两件事就改变对你的态度,你也要对公司有点信心。” 到目前为止徐清和人事进行过不下五次正式谈话,每一次这人都界限清晰,立场模糊。可能这就是干人事的本事,她没再多问,从包里拿出辞呈交过去。 信心是交互的,那天她被拦在洛文文办公室门外时,就已经做好决定。 “洛文文一直强调竞争淘汰制,要求在合理公平的环境中产生更高效益,我认可这一点,但你们并没有做到。一个长期以模仿和抄袭打擦边球的设计师,真的能为公司创造正面价值吗?我想它不值得我再服务下去了。” 人事欲要说些什么,徐清起身打断,“有些事或许能过去,有些事一辈子也过不去。假设你是我,现在已经算高抬贵手了。” 她不清楚程逾白为什么会收手,大概就像人事说的,不想错失人才。用廖亦凡交换她在洛文文留下,这笔买卖太不划算。 夏阳几个围着她收拾东西,你一句我一句都是不舍。她到洛文文时间不长,东西不算多,一个箱子足够,放不下的都送了人。 她的陶瓷收藏大多是设计感很强的空间陈列品,乍一看或许不起眼,但越看越有味道,夏阳说到死都耐看,钟沅嫌弃他马屁夸张,转手就挑了只最大的陶瓷马。 梁梅选了一排神态各异的小老虎。 夏阳问她:“老大你怎么收集这么多动物摆件?” 徐清朝某个无辜的少年人看看:“有一阵买兔儿爷比较多,都得配着其他单品一起买,买多了就这样了。” “你有集邮的习惯?” “不算?” 钟沅摸摸下巴,徐清觉得那眼神跟看渣女一样。 下楼的时候意外碰见江意,她从咖啡店跑出来,挡在面前。徐清看她两手空空,面容有点苍白,仔细看有哭过的痕迹,心下了然。 “你不会是来送我的?” “我……” “分手了?” 江意一怔,眼睛瞪得圆溜溜:“你怎么知道?” “猜的,你想知道什么?” “你、你输掉四世堂和他有关系吗?” “没有。” 江意显而易见地松了口气,徐清看她傻得可爱:“分手了还不愿意把他往坏处想,你就这么喜欢他?” “对,我就是这么喜欢他,不行么?” “你喜欢他什么?” “那你喜欢吞金兽什么?” 徐清略作思考状:“我喜欢他的可多了,要一一说的话,估计得说到天黑,你要请假听我夸他吗?” “你!”江意愤懑不平,“有什么好得意的!你还不是被开了!” 谈恋爱就了不起么?她凭什么在一个失恋的人面前这么得意!江意气死了,跺着脚说:“我祝你早日分手。” “这就不劳你烦心了,不过作为你曾经的组长,我还是那句话,不要被恋爱冲昏了头脑。你总得有让别人也这样喜欢你的资本?除了家世和漂亮脸蛋,做点比花瓶更有价值的事,不会更开心吗?” “你……你真的觉得我可以做设计师?” “你看你,自信都搞丢了,快找回来。” 坐上计程车后,徐稚柳看着越来越远的设计师大楼,心下有些不舍。这是他在景德镇留下许多足迹的地方,一个城市里足以说得上不算太陌生的地方,这种地方对暂时搁浅的人而言相当宝贵,意义非凡。 他再次回头看向大厦,在心中记下它的一花一草,转而问旁边的徐清:“怎么不和她讲廖亦凡那些事?” 徐清托着腮望车外倒影,神情寡淡:“没必要再利用一个女孩的同情心,她很单纯。” 一个人好不好,坏不坏,得自己去看,去碰,去尝试,去领悟,这样得来的东西才是自己的,旁人说再多,不试试怎么会甘心呢?如果她真的需要拉一把的话,会发出声音的,就像今天鼓起勇气在楼下等待一样。 徐清说,“你不要小瞧了女孩子的胆量。” 徐稚柳感慨:“你有没有想过,也许是你无形中影响了他们?” “我?” “你是个很好的人。” “我没你说得这么好。” “是你自己不这么想。” 作为组长,或许她给不了组员太多,但她做事的态度就是最好的榜样。洛文文口号响亮,行事却是传统公司里典型的“中庸流”,不强调阶级,却处处透着规矩。束着你的手,还跟你讲自由。 徐清就不一样了,她为很多公司服务过,了解设计师行业生态,一个人闪光的时刻,可能就是那么几分钟。 她不会埋没一个新人的天分,所以给夏阳机会。她自己经历过平庸的苦,就会告诉梁梅平庸不可怕,可怕的是耽于平庸,更可怕的是被平庸牵着鼻子走。她认为钟沅在色彩上极致的敏锐,更适合走学术研究道路,于是为他和刘鸿,吴奕牵线。她还不止一次肯定江意,期待一个女孩的成长。 坦荡也是一种难得的修行。 徐清被他说得直发笑,转头睨他:“如果我真的能够言传身教影响他们,那我为什么没能影响你?” 徐稚柳摆摆手,自认嘴拙,不同她讨论了。 徐清没再勉强。 晚上一瓢饮格外热闹。她到的时候,正好看到一妙龄女子脱掉衣裙,翘着长腿,坐在程逾白价值不菲的茶海上撒泼。她嘴上说:“如果你不答应我,我就大声喊出来,让附近的邻居都看看你是怎样一个负心汉。” 程逾白在卧龙梁枋下想事情,背着身,没看到女人衣衫不整的样子,倒是小七吓得直捂眼睛:“我劝你省省心,我们店里每个位置都装了监控。你要再闹,我只能报警了,等警察来,你就是再多几张嘴也说不清。” “有监控了不起?警察怎么会知道我们之前发生了什么?要不是他逼我,我怎会作出这种事情!” “你这话从哪里说起呀,我哥都不认识你,怎么逼你了?” “反正就是他色诱我在先,现在玩完了想不认账,天底下哪有这种好事!” 小七还要再说什么,打火机盖子叮的一声响,程逾白说:“报警,叫律师过来,不要关门,让邻居都来看,该怎么样就怎么样,不要留情。” 他在藏柜四角摸了一遍,顺出包烟,准备去后面作坊待一阵,想起手机还在外面,回过头来,和徐清对了个正着。 他一手举烟,一手举打火机,笑得很无辜:“不是我。” “哪一件?” “都不是。” 徐清朝女人看了眼,女人见程逾白不像是说笑,还试图挣扎:“姑娘,你也是被他骗的?我跟你说,他可是个情场高手,骗财骗色,玩腻了就丢,你千万别像我一样!” 徐清拍拍程逾白的胸膛,轻笑着说:“身材这么好,是我占便宜了呀。” 程逾白无奈,捞起手机带她去后面作坊,把烂摊子留给小七。离得远了,还能听到女人的尖叫声,徐清问他:“经常有这种事?” “也不经常,偶尔会有。” “这算情感碰瓷?” 程逾白捏捏眉心:“和她算哪门子的情感?才第一回见,长什么样子?” “你不打算反省一下?” “我没那么多情感。” 程逾白开了门,反过来牵她的手。徐清不给牵,背到身后去:“你知不知道外面有很多你的风流艳史?” “如果这也算风流的一种,那我太倒霉了?”程逾白绕她身后,强行牵住了细白手指,“想要名,想要钱,就绑架名人的声誉,这不是犯罪吗?随便是谁,从没见过的人都能这么闹一出,却也拿她没办法,你说我冤不冤?” 徐清和他对视了会,嘴角微勾:“冤。” “不闹了?” “嗯,对你没脾气。” 她这话多少有点缠绵幽怨的意思,程逾白将其推脱给昨晚酒后未能失德,今天清醒得很,时间地点样样合适,用不着忍,于是给她推到工作台上,顺势压过去咬她的唇:“你朋友来了吗?” 徐清声音含糊:“你现在问是不是晚了点?” “这才哪到哪。” 他俯身加深了这一吻,再怎么说,两个人的情事,还是不要给第三个人看见,程逾白也没兴趣向其他人展示自己那方面的能力。 两个人在院子里差点擦枪走火,徐清抬手指了指屋檐,程逾白自食其果,遭了回满屋子监控的罪,双手一拢给她抱到房间里,合上门再次压下来。 徐清想起白天的事,努力推开他。 “今天人事找我谈话了。” 程逾白气未平,声音有点沉:“廖亦凡现在是纯元瓷协的会员,不知道用了谁的关系,好几个前辈过来帮他说话。考虑到瓷协这阵子接二连三的风波,我想了想,还是决定先放一放,让他再松快阵子。” 这事儿他起先没和徐清商量,一边说一边观察她的脸色,“等你在公司稳定了,再让他滚蛋,你说好不好?” 徐清没说话,程逾白搂着她胳膊问:“生气了?” “不是。”徐清说,“可能要辜负你的好意了。” “什么意思?” “我辞职了。” 程逾白动作一顿,退开一步:“我以为你不会离开洛文文。” 景德镇本土设计公司里洛文文算老牌的,也有名气,她以百万设计师的身份回归,以他对她的了解,她不会轻易改变职业生涯规划,至少不会选在这个节骨眼辞职。 唯一能说得通的是,“你在意那个人渣?” “不是因为他。” 程逾白闷不吭声,从床上起来,重新系上衬衫纽扣。徐清也直起身,捋了下头发说:“我打算单干。” “和原星合作?”他翘着二郎腿陷在太师椅里,拨弄打火机盖子,“据我所知,原星作为金牌代理,抽成并不低。而且做他的项目,短期内要看到成效也不容易。你想创业,依托洛文文打出招牌不是更好?” “我不想被动安排工作,原星的项目我有选择权。” “也好,你自己想清楚就行。”程逾白说去前面看看情况,出了门又定住,转头问她,“徐清,你没什么要和我说的?” 徐清想了想,抿起唇朝他笑道:“不做了?” 她衣衫半敞着,露出黑色肩带,肤色雪白,唇瓣嫣嫣红,在那暗沉的光里朝他笑,程逾白多少有点气。 起先看她请了年假,又去上海见原星,以为她是搞砸了四世堂,想戴罪立功保住工作,强忍一口气把廖亦凡的事先压了下来,借此给洛文文施压,让她留下。不想她有心理负担,还把纯元瓷协给搬了出来,没想到她一声不吭就辞职了。 他竖在门厅阴影下,一声不吭当门神,瞧着火不小。 徐清轻哼一声,妖里妖气地朝他招招手。 程逾白深吸几口气,暗骂一声要命,还是回转了屋内,扒掉衬衫,把人压身下里里外外折腾了够呛。 他对徐清说:“你现在不是一个人,可以不那么要强吗?” 徐清亲亲他:“我知道,我有男朋友可以倚靠,但我有自己的想法。” “你有想法,为什么不先跟我说?” “程逾白,你有大男子主义吗?” “胡说,我没有。” “你有。” 程逾白咬牙切齿:“我尊重你任何决定,但是,事前和事后是两种意义,虽然不想承认,但你的通知让我有点失落。” 徐清摸摸他:“知道了,以后我会事前说。” “好。” 程逾白闹了半夜这一天才过去,徐清深觉男人生气也相当磨人,下定决心以后要避其雷区。不过,原星没给她机会,第二天一早交代了项目让她去北京出差。 原本约好的一起去老师家里看望师母的计划随之泡汤。 程逾白再一次被鸽。? 第114章 那一天之后,徐清开始忙碌起来,程逾白和她的时间逐渐错开。 他也很忙,原本点头哈腰给张硕洋当了几天导游,成立名人堂的计划已暂且被搁置,不想白玉兰公馆第二期教学试验招生爆满,经费的升级再一次敲响了投资人的警钟。 正好临到第一期教学成果验收日,许正南去现场观摩,当着学生和记者的面,出其不意释放名人堂的信号。 这一切要说没有张硕洋的默认,程逾白是不信的,不过他眼下有更要紧的事,顾不上去找许正南撕扯。 良器展已经开办多日,埃尔盛情邀请,赵亓偕同老张一起飞去观展,结果在一场私人展会上被污蔑盗窃国家重器,恰好是一件价值不菲的清朝乾隆年间寿桃盖碗。 目前埃尔作保,两人已经释放了出来,但还不能离境,关于寿桃盖碗的由来和去向有点蹊跷,需要他亲自跑一趟。 临行前一天下午,徐清刚好从韩国出差回来,两人在机场碰了个头。 程逾白看她风尘仆仆,瘦了一圈,笑不出来:“我们大忙人终于舍得回来了。” 徐清连连讨饶,快步上前抱住他,低声说:“我很想你。” “每天都想?” “嗯。” “骗人,你几天没给我打电话了。” “对不起。” 程逾白也是耳根子软,没说两句就和她裹缠到一起。两人在通道角落里接吻,随后找了个家机场餐厅吃饭,程逾白的班机在一小时后起飞,时间有点紧,徐清也感到遗憾。 本来这次她可以休息两天呢。 程逾白问她:“这次是什么项目?” “一家音乐厅,想设计成中国风陶瓷风格,我拿了以前类似的案子给他们看,他们很满意。” 程逾白一愣:“是章南洞音乐厅?” “你知道?” “原来听朋友提起过。” 本来四世堂结果公布那天,他有一个惊喜要给她,就是这家音乐厅的项目合作。后来计划赶不上变化,她也有自己的想法,他不便多插手,那个项目就悬置了。 没想到兜兜转转,章南洞音乐厅还是到了她手上,他也替她高兴。 “章南洞的负责人很喜欢中国文化,尤其喜欢广东舞狮。” 徐清眼睛一亮,悄悄牵住他的手晃了晃:“好,我知道了。” “好好做,相信你。” “嗯。” 迈过一道坎,她的心境不比以往,整个人轻松许多。程逾白看得出她工作时全然投入的爽利与热烈,也放下心来。 现在不让人放心的,倒变成了他。 徐清一开机全是消息轰炸,小群里几个家伙都在讨论名人堂,对此呼声似乎很高。她以为这事已经搁置了,没想到许正南再次翻出来。 “你打算怎么办?冷处理?” “这一回恐怕没法当睁眼瞎了,他们态度很坚决。” 张硕洋一而再再而三拿“名人堂”当契口和他博弈,他也是这会儿才反应过来,他被张硕洋利用了。 抛出想进入景德镇瓷业的念头,却不急着分一杯羹,不疾不徐地在外观战,看他为促成百采改革殚精竭虑,搞得头破血流。等到时机成熟,用成熟资本压制许正南,不仅顺理成章进入改革组,还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于情于理对他都算有恩,简直是个活菩萨。 成立名人堂只是张硕洋商业帝国中微不足道的一小步,或是说它只是其中一个商业玩法,所谓的“投资大,回报小”,不过是资本想要腐蚀百采改革的一个口号。张硕洋作为代表,要干涉决议,从试验阶段就强调绝对的权利,不单一个主建设官的权利,更要一手主导改革从头到尾的完完全全的权利。 如何改革,怎么变现,是教学为主还是商旅为主,全由张硕洋说了算。 等于说,程逾白变成了一颗弃子。 程逾白犯了烟瘾,手指不停敲打桌面。徐清握住他的指尖,想到当初朱荣拉廖亦凡入局,将她踢出讨论会,有些多余的念头:“怎么这时候要出国?” 在执棋人手中,不听话的棋子和没有利用价值的棋子,哪个更需要立刻抛弃?程逾白说:“事赶事,没办法。” “老张怎么样了?” “除了行动受限,暂时没什么问题,埃尔替他们找了律师帮忙处理这宗官司。” “那就好,白玉兰公馆那边有需要我帮忙的吗?” 程逾白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看得她脸热,愈发自惭形秽。说好要一起推行改革,结果自己的麻烦一头乱。 “我已经交代好小七了。”他出门前已经再三叮嘱过,相关文件批复一定要等他回来。只要他这个首席建设官不签字,投资人说再多都是空话。 他不是棋子。 他才是执棋的人。 “你不用管,回到家好好休息。有时间的话,叫你好朋友尽快兑现方子,我很着急。” 看他还有开盲盒的心情,徐清喜闻乐见,说:“知道啦。” “他这几天还好吗?” “我也不知道。”。 “那就再等等。” “只要不像之前那样就好了。” 原来她与虎谋皮时,也不认为朱荣是虎,事实上就算不是,也让她吃了不少苦头,因下有些迟疑,“有个事我很好奇,你可以不说。” “说。” “小七和朱荣?” “就这?” 他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隐私值得她吞吞吐吐,“小七是孤儿,早年被卖到景德镇,逃跑途中遇到朱荣,朱荣救了他一命。那时候他还小,想报恩,朱荣看他可怜就把他留在身边,说是徒弟,其实没教过他什么,让他跑腿打杂,奔走办事,纯元瓷协里的年纪大点的会员都知道这些事。” “那他后来?” “后来朱荣开始承办摩冠杯比赛,收受高额贿赂,小七劝了他两回不听,担心他再这么下去会出事,就偷偷把钱和礼品退还给对方,结果对方找上门把朱荣打了一顿,为这事还闹到了警局,差点让朱荣名誉扫地,之后小七就被赶出去了。” 算算时间刚好是他们毕业那一年,程逾白进入纯元瓷协,正需要得力干将。小七接连在瓷协门口傻等了一周后,程逾白看不过去把他捡回了家,就此和朱荣的结下了梁子。 “那个傻子,还以为等朱荣消气了就能再回去,没想到等来了他的猜疑。” 小七什么都没跟他说过,但朱荣笃定小七背叛了自己。小七心灰意冷,之后就跟着他了。 “原来你是这样收服的小七。” “我是什么地头蛇吗?谈不上收服。”程逾白笑,“日久见人心,就算没有我,不是一路人也走不下去。” 养个小动物,日子长了还会有感情。朱荣说让人走就让人走,也就小七重情,还在瓷协等了一周。徐清以前常不能理解为什么世上会有人虐待和抛弃小动物,见多了才慢慢明白,有些人生来就是凉薄的,他们一辈子只爱自己。 “我记得你师父好像一直不太接受小七?” “嗯,他总觉得小七没长大,不定心。” 说到这个,小七背着他还偷偷去看过朱荣两回。就上回李可来,小七刚好看完朱荣回家,送李可回酒店的时候被李可看到探访单子,劈头盖脸臭骂了一顿,事后李可打电话提醒他狼崽子养不熟,让他提防着点。 再有一次小七去看朱荣,就和他说了,还答应他最后一次去看朱荣。 程逾白什么也没说。 “你就没有担心过?” “想听实话还是假话?” 徐清拿白眼斜他:“假话还要听你说什么。” 程逾白被她眼神勾得心痒难耐,拉住她的手里外把弄:“实话是,我不是圣人,留他在身边确实怕养虎为患,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是什么样的人我心里有数。” 现在朱荣进去了,就更没什么好担心的。 “你不怕朱荣和他说什么?” “嘴长在别人身上,要说什么我拦不住。” 小七要是相信,他也拦不住。 这回程逾白把公馆教学的事务留给小七把关,等于半个后背露在外头。他知道徐清在担心什么,拍拍她说:“不要想太多。” 再多什么,他也不说了。 另一边小七来机场接徐清,车里闷,他到外头换口气,看教学论坛里学生都在讨论名人堂,自觉亚历山大。 莫名地,想起了朱荣。 前次去看朱荣时,朱荣对他说:“你以为程逾白手上干净?他打着改革旗帜圈钱,赚得盆满钵满,你到现在还没看明白?” 他不听朱荣的鬼话。 去见朱荣,为的也不是什么报恩,只是想劝他及早认罪,把该交代的都交代了,这样程逾白才能早一点过上太平日子。他跟随程逾白多年,亲眼看着程逾白走到今天,比任何人都清楚程逾白要的是什么,就是因为知道,所以朱荣这张嘴必须撬开。 他去过两次,第一次朱荣压根没有搭理他。 开口说话是第二次。 “我之后不会再来看你了,你有什么需要交代的我可以帮你完成,财产方面的你放心,我不会动你一毛钱。” 他只有一个条件,“认罪。” 朱荣觉得可笑,前半生在身边打转的都是些魑魅魍魉,临了临了,景德镇倒撑起一片青天。这青天太刺目了,即便身在地狱,他也要捅破。 “为什么不再来?程逾白不让你来?” “不是,我……” “你怕他多想?” 他没说话,朱荣先笑了,“你跟他这么多年,连这点信任都没有,你敢说程逾白真的把你当成自己人?” “你不用挑拨我们。” “这次为了把我搞进来,他提前做了多久的准备,偷偷摸摸联系了多少人,安排了多少事,有跟你提前透露过一句吗?”朱荣说,“他信不信你,你比任何人都清楚。” “我先走了。” 既然他劝不动他,事实上他从没有劝动过他,朱荣是不会被任何人驯服的。和朱荣说话,他只是感受到一种乱糟糟的愤怒,强装镇定地起身。 朱荣在他身后喊道:“你仔细想想,从开始找赵亓到后来白玉兰公馆的一系列事情,他是不是都把你打发去盯别的事?” “程逾白根本就不相信你。” “你从头到尾就是个傻子!” 朱荣想到曾经那个瘦小的、跟随在他身后像道影子的小男孩,慢慢地长大,从离心到对立,如今彻彻底底地和他决裂,十数年间人生经历了太多变数,他亦觉得痛心,更觉人心难测,面目可憎。 朱荣狠狠诅咒他:“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 “我不会。” 他跟自己说,一定不会后悔。虽然没有被完完全全的信任,这一点让他很不是滋味,但他坚信自己不会后悔。 人活着,都需要信念?他看着飞机一架架落地,起飞,再落地,谁能确保每一架飞机都能安全着陆?人世间的回归与回音,并不是样样都能顺遂如意。 回去的路上,徐清忽然和他聊起梦想。 程逾白没有梦想,生来老天爷就给他安排好了路。她的梦想则是长大了,在大城市拥有一席之地,“那你呢?” 小七想了想,笑说:“我没什么大志向,从小就想有个家。” 被人贩子拐来拐去的经历实在太糟糕了,他唯一的念想就是停下来,定下来,在一个地方平静地生活下去。 像是倦鸟归巢一样的感觉。 那种感觉的确令人向往,徐清问:“那一瓢饮是你的家吗?” 小七沉默了半分钟,说是。 第115章 徐清有文件包落在一瓢饮,没有直接回家。到一瓢饮拿了东西,她不让小七再送,说有朋友来接。 出门时天已黑沉,于宛的车进不来,停在路口打着双闪。徐清低头和她发消息,忽然被人撞了一下。她起先没在意,走了几步再回头,和她相撞的人步履匆匆,已经走出一段距离了。 对方佝偻着背,裹一件洗到发白的旧外套,身形瘦削,有半头白发,背影看着有点眼熟。 她吸吸鼻子,似乎还闻得到空气中残留的中药味。 “在发什么呆?”于宛久久没等到回复,跑过来找她。朝她看的方向看去,不远处就是一瓢饮门口。 “没什么,你怎么过来了?” “还说呢,你再不搭理我,就要吃罚单啦。” 两人急忙冲上车,驶离闹市区。于宛婚期定在国庆,已经开始筹备婚礼事项,这几天刚拍了婚纱照,拿给徐清挑版式。 “我不知道主卧挂哪一幅好,快挑花眼了,你帮我选选。” 徐清接过她甩来的相册,忽然想起来,刚才那个人很像李可。她有一阵子没见李可了,上一回见还是程逾白生病,两人在医院面对面擦肩而过。 短短半年,李可似乎瘦了很多,整个人有种说不出的嶙峋感。 爷爷当年重病时,也有一种相似的枯槁。 徐清有点不安,打电话给程逾白,拨出去才想起来他在飞机上,手机关机。她调到小七的号码,盯着通话页面看了一会儿,有些犹豫。 李可本来就不信任小七,他们之间关系多少有点微妙,贸贸然打听会不会伤了小七的自尊心? 于宛看她盯着手机出神,在她眼前挥挥手:“怎么了?” 她不知道怎么说,想了想还是作罢,收起手机说道:“没事。” “那你快帮我选呀,明天是不是休息?” “嗯。” “那给程逾白说,我征用了,明天陪我去选婚纱。” 她风风火火的,一副恨嫁的样子,徐清嫌她不争气,太早让汪毅得逞。她实在幸福,翘着嘴说:“人家想早点过上羞羞的生活嘛。” 说得好像现在没羞羞一样。于宛和她眼神一对就知道她在想什么,忍不住笑道:“干嘛呀,人家不要面子的吗?” “你是不是有了?” “你想哪去了!” “没搞出人命就好。” 于宛瞪大眼睛,认真申讨她:“你变了,你现在这副口吻还有眼神犀利的样子和程逾白简直如出一辙!我很肯定,你被他污染了。” 徐清靠着椅背发笑:“婚礼还有小半年,你急成这样,还怪我多想?” “婚纱要定制呀,再说你神龙见首不见尾,需要你的时候找你不见人,不得急死?还是早做准备得好。”于宛哼哼两声,又问,“程逾白肯放你吗?” “他今天出国了。” “啊?”于宛稍稍惊讶了下,随即开心地拍方向盘,“太好了,你后天也属于我,陪我去试菜。” “我就休息两天。” “对呀,我就征用两天,后面你忙你的,下次回来提前说声就行,我再安排别的事。” 像她说的,还有半年嘛。于宛狠狠回击,徐清甘拜下风,后面两天就跟着于女士进进出出,无怨无悔充当吉祥物。 本来于宛还要给她定制伴娘礼服,被她再三拒绝了,“我不想被汪毅暗杀。” 于宛笑着捶她:“他不会啦。” “你们家谁做主?” “当然是我。”于女士挺挺傲人的胸脯,转过头打趣她,“你们俩呢?谁说了算?” “我们比较民主。” “行,我懂了,床上也民主?” 徐清后悔多嘴问那一句,咬住舌头当哑巴。 两人选了半下午也没选到合心意的伴娘礼服,于宛说这事包她身上,让她不用管了,徐清乐得当甩手掌柜,请她去喝咖啡。 于宛怕胖又怕苦,纠结得很:“不能喝多,明天试菜要没胃口了。” “婚礼打算怎么办?” “我和汪毅都不是本地人,婚礼就摆在这里,主要请双方近亲和朋友,家里头再说,办不办都不要紧。” “是你的意思?” “当然啦,都说我们家我说了算,谁像你。”于宛又恢复先前的腔调,“一浮白打算什么时候跟你求婚呀?” 徐清推她脑门:“我们没有闪婚的计划。” “你俩都十年了还能叫闪婚?” “前面的不算。” “心里算,时间上不算,对?你就自己骗自己,我敢说一浮白今天求婚,你今天就敢跟他领证。” 徐清自认嘴皮子功夫不及她,转而道:“我们都忙。” “这倒是,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他对赌的事?” “有必要吗?” 她离开洛文文也是为了能放手去干,不单和对赌有关。于宛晓得她一向有主意,不干涉她的决定,只是问:“现在还酗酒吗?” “早戒啦。” 于宛喝口咖啡,恶狠狠说:“就应该把你那时候的样子给他看看,让他好好珍惜你。” “他很珍惜我,我也珍惜他。” “咦,酸死了。”于宛又说回正题,“那个对赌协议,你有把握吗?” “不知道,反正拼死了干。” “要不要本军师给你出个主意?” “嗯?” “色诱小贺哥哥,好好攻略他,等三年后小贺哥哥起义成功,夺取武装政权,还不是说什么就什么?” 徐清讶然了半天,终于确定于宛被汪毅带坏了。 太不正经。 闲暇的午后时间总是过得很快,他们又聊了一会儿,徐清接到许小贺电话。 于宛眼尖,看到来电显示笑不停:“说曹操曹操到,这算不算心有灵犀?唉,为远在海的尽头的一浮白捏把汗。” 徐清拿她没办法,让她别说话。许小贺似乎听到了什么,在电话里笑得欢快:“你现在可是大忙人,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不得请我吃饭?” “除了吃饭你就不能想点别的?” “别的倒是可以想,你能配合吗?” “聊工作可以。” 许小贺求饶:“姑奶奶你就放过我,我们不是说好了吗?一周一次视频会议聊工作,其他时间求你做个人!” 两人正说着,于宛已拿起车钥匙挥挥手,示意她回家过没羞没耻的二人世界去了,徐清想了一会儿,同意下来。 到了许小贺选的日料店,一看菜单,她明白了,小贺哥哥是存心来敲竹杠的。她转头就要走,被许小贺堵了个正着。 “你能不能有点人性?请我吃顿好的就这么难?” 徐清面无表情:“您是不是忘了我还欠贵公司一大笔债?” “那是两码事,公司就事论事冷冰冰的,我可是个大活人,咱们这么久没见,你不得安抚安抚我受伤的心灵?” “你心灵怎么受伤了?” “最近在相亲,碰见个女的,呵,脾气比你还大,吃顿饭像伺候个祖宗,你说我伤不伤?” 许小贺这人有个毛病,几杯酒下肚就话不停,唠起来没完没了。先说相亲对象,是许正南挑的,他本来不想见,听说对方是程逾白特地从苏州聘请的红店大拿后,想着见见也无妨,就约了时间地点,谁承想碰上个女流氓,直接给他收拾了一顿。 许小贺阴沟里翻船,脸红扑扑,染着酒气的大眼睛直盯着徐清:“还不是怪你无情。” 徐清没法跟醉鬼讲理。 见她不应声,他又说:“前一阵老头闹肚子,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好赖知道惜命了,大半夜把我叫回家商量遗嘱,又是哭又是闹折腾一宿,后来西医看了个遍,胃肠镜都做了没问题,还不放心,嚷嚷着要找全城最好的中医调理身体。说来也巧,你知道那中医是谁吗?” 许小贺卖了个关子。 徐清兴致缺缺,仍强打精神问:“是谁?” “原来百采瓷厂的员工,下岗后居然去学了中医,现在可出名了,一个号几百块,求都求不到。” 徐清问他怎么知道,他嘟哝着说,“去的那天巧,正好碰到程逾白的师父。” 许正南认识李可,一口一个“一白老弟他师父”,和人亲亲热热打招呼,说了好几句话。 “老头蹭了人家的交情,请老中医把了三次脉。你知道吗?光那药包,足足三大袋,我看他这回能不能活到一百二。” 徐清没在意许正南,想到昨晚闻到的中药味,问道:“李可也去看中医?” “那不然找老同事叙旧?我看着不像,那老头精神怪差的。” “他得了什么病?” “这我哪里知道。” 许小贺迷瞪着眼,摇摇晃晃地起身,说去外面放个水。徐清没管他,倒是他自己不得劲,一边骂她没良心,一边骂许正南有病,“天天把养生挂在嘴边上,怕死成这样,还不是一边喝药一边喝酒。就我出门的时候,他还约程逾白老师一块去酒庄呢。” 徐清眉头一皱,放下筷子追出去:“你说什么?许正南约了李可一块喝酒?” “你也觉得奇怪是不是?光就名人堂一项决策,老头都快和程逾白决裂了,居然能和他八杆子打不着的师父喝酒,真就扯淡。” 徐清愣在原地。 许小贺放完了水,冲了把脸,整个人清醒不少。他正要再来第二场,徐清说要走,问他许正南和李可约了哪里的酒庄。 “你要去?”许小贺眉毛紧皱,“两老头喝酒,你去干什么?” “你是不是被人玩傻了?许正南怎么可能平白无故请李可喝酒?” “啊……” 徐清问到地址就走了。许小贺打了个酒嗝,不紧不慢回到包间,就着清酒喝了一小盅,嘴角浮现一丝浅笑。 他怎么会不知道?只是许正南终归是他老子。 见过老头担惊受怕不敢一个人进诊疗室的样子,他多少有点心软。可又不能放任名人堂成立,被资本愚弄,思来想去只能做一半,留一半交给天意。 这回天意没站在他们这一边,徐清去晚了一步。 庄园负责人说,就在她到之前五分钟,李可才刚刚离开。庄园偏僻,等她再回头去追,车早就没影了。 晚上她给程逾白打电话,程逾白那边是早上。酒店送了餐过去,他来不及吃,拿上西装外套准备去见埃尔和律师。 老张和赵亓又被传讯了一次,情况不大好,程逾白精神紧绷,浓密短发一根根竖着,眼下有黑青,看着像一整夜没睡。 徐清问他:“你没睡觉?” “快天亮眯了会,有太多文件要看。” “我有朋友做法律咨询,如果你需要的话,我把他联系方式给你。” 程逾白进了电梯,信号有点延迟。等他出来,他笑着问:“你刚才说什么?” “我有朋友……” “等等,麻烦帮我叫个车。”程逾白用英文和酒店侍应说。 上了车,徐清问:“你到那边要多久?” “半小时左右。” “你快睡会。” “没关系,陪你说会话。”程逾白看手表,“你那边挺晚了,怎么还不睡?” 徐清担心李可的情况,不知道要不要和他说,正犹豫着,程逾白又低头打字,眉头打结。想了很久她还是摇头:“准备睡了,就是想看看你。” 程逾白唇角微抿,黑不溜秋的眼珠子直盯着她看。他简单说了下他那边的情况,让她不要担心。 徐清相信埃尔在良器组的地位以及程逾白在国际瓷业的影响力,应该能够协调好这桩纠纷,并不是很担心。 看徐稚柳在桌面写“病史”,她就问程逾白:“我最近想买几份体检套餐,帮你和小七也订了,你家里那边要不要我一起订?” “不用,我师父不肯体检。” “为什么?” “大概上了岁数讳疾忌医。” 程逾白说到这个也格外头疼,李可脾气倔,谁也说不动。 “老人家怕看病能理解,要是以前体检,没查出什么毛病,倒也不用太勉强,不然心里负担重也不好。” “他身子骨倒还算健朗。”程逾白回了几条消息,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怎么问这个?” “没什么,看你每天忙不停,想替你分忧嘛。那你去忙,有事再联系。” 正好有电话进来,程逾白不疑有他,就挂断了。临睡前徐清辗转再三,还是决定明天去一瓢饮看看情况。 徐稚柳说陪她一起去。 徐清有点讶然。 自那一天争吵之后,他就像一潭死水逐渐失去生机,不再关心身边许多事,尤其不再关心与瓷业相关的事,对百采改革的进展更是漠不理会,大多时候都蜷在家里看杂书,这还是她忙起来之后,他头一次主动表态。 他们两相对视,徐清见他目色清透,平湖渐而微澜,心下一定,笑了起来。 次日,她在大片大片的荷塘美梦中醒来,天色尚早,一瓢饮还没开始营业。她给小七打电话,小七没接。 过了一会儿,白玉兰公馆教学部发布通知,正式成立名人堂 第116章 名人堂按照北美设计组标准,核定人数为七人,入选者将获得高达七位数的奖学金,以及来自白玉兰公馆教学组的终身咨询服务。 这是一场积分淘汰赛,每个人最初成绩都是一百分,每次成果验收后会根据这个阶段的综合成绩和表现进行加减分,率先低出八十分的不仅不能进入名人堂,还会被试验组开除,不再具备上课资格。 在试验教学阶段,会设置多项关卡,进行积分pk,从而影响排名。能够连续三次蝉联积分榜第一名的学生,将直接进入名人堂。 布告出来后,学生反响激烈,有摩拳擦掌期待的,也有破口大骂不能接受的。刘鸿最讨厌虚头巴脑的东西,一通越洋电话打过去,和程逾白对骂十分钟,程逾白差点摔了手机。 埃尔问他怎么了,程逾白简单交代了情况,埃尔感到荒谬:“你确定不是在做丛林生存节目?” 这恰恰是事件最可笑之处,教学变成了一场游戏,还是一场末位淘汰赛,这意味着什么?严肃的、严谨的、文明的,科学的的探索与进步,彻头彻尾沦为一项资本操纵的娱乐竞技。 程逾白立刻联系律师,要快速了结这边的官司。老张了解他,纵不清楚张硕洋做了什么,但他显然犯了程逾白的大忌。 寿桃盖碗是从香港拍卖行流出来的,程逾白四处走访了两天,心里有数。老张和他商量,把国内带来的律师留下,再额外聘请一个专打国际官司的律师,他可先回景德镇处理事务。 程逾白没再拒绝,打电话给高雯。 高雯在宣传部多年,在海外业务上还算精通,不过对老张的事表现得有些烦躁,程逾白没多废话,直接要她给个态度。 晓得他现在两头为难,高雯没多纠缠,答应会跟进后续。 公告发出来两天,程逾白始终没有联系小七。徐清倒是见到了小七,小七一句话不肯交代,只说等程逾白回来,会向他解释。 徐清就没再逼迫,回到家收拾衣物,准备晚上飞广州出差。章南洞陶瓷音乐厅的负责人叫何南,对她提交的项目预案有几个地方还存在疑虑,临时决定来中国面谈。 那天经由程逾白提醒,原星后来打听过,何南祖籍就是广东人。舞狮作为传统文化,曾是何南小时候记忆里一抹绚丽的色彩,于是徐清把碰头地点选在了广州。原星已经提前到达,跟何南约好明早一起喝广式早茶。 徐稚柳查了广州的天气,提醒她带两件薄衫,把她箱子里的厚外套拿了出来。四月下旬天气渐热,马上进入五月,就是景德镇也穿不上厚外套,更别说广州。 他去楼下叫车,叫完车回到楼上,发现徐清还没找到薄衫,就连刚才提醒她带的太阳伞,也躺在一旁忘记收拾。 徐稚柳默不作声下楼,取消了叫车服务。 他坐在沙发边上,等了约有半小时,听到楼上动静,去帮徐清拎行李。女孩子的东西,他不方便细查,想着到了那边缺什么还可以再买,反正大都市生活便利,就没多说什么。 机场太远,送她过去容易,回来就难了。徐稚柳开了门,对她说:“我就不送你了。” 徐清一怔,这才回神:“你不跟我一块去?” 他倒是可以蹭飞机上的空位,也体验一回飞行的感觉。上回体验高铁,他着实感到震惊,中国速度是个很美好的词汇。 只这次不是好时机。 “我留下来,替你看着这里。” 徐清神色一软。 徐稚柳说:“你收拾行李时一直心不在焉,不就是放心不下这边的情况?现在公告出了,相关媒体都已经报导过,学生们积极性也高,恐怕这个决策是无法撤回了。木已成舟,你就算留下来,也改变不了什么,不如先去忙你的,等程逾白回来再做打算。这里有什么变化,我会随时通知你。” 家里装了监控,徐清开着监控,就能和他进行对话。 徐稚柳做好了打算每天去白玉兰公馆探探情况,再回来说给她听。徐清弯弯唇:“可是这里离公馆有十几公里,你又不能叫车,每天往返不会累吗?” “我可以坐公交车,怎么会累。” 他给她看之前兑换给他的零钱,还没用完,他还会用家庭智能系统找公交车路线,“你不用担心我,就像你说的,我真真切切活在这个世界。我可以很好地适应它,并且能够做些什么,我很开心。” 他这么说,徐清不疑有他,放下心来。 “我一有时间就会开监控。” “好,不用太担心,我相信何南会喜欢你的方案。” 徐清这点自信是有的,何南要是不喜欢她的风格,对她没有一定的了解,也不可能贸然把价值千万级的大的项目交给她,还是在她屡次失利的这个节点。原星之前也表示过惊讶,他原以为何南会选择更为资深的设计师,没想到能这么快对接上何南本人,还进行得如此顺利。 对徐清来说,这是一个好的开头。 到了机场,刚好开始登机检票。她看着排成长龙的队伍,往边上走了走,犹豫再三,还是给程逾白打了通电话。 程逾白那边时间尚早,大概早上五点钟左右。打一通应该不会接的电话,或许只是为了排解思念,又或许是想卸去一些包袱。 她做好了准备,在嘟嘟一声后就准备挂断,没想到程逾白接了,嗓音有些沉,但还算清晰。 徐清微微皱眉:“又一夜没睡?” “睡了,早班机回国,刚到机场。” “今天回来?” “嗯。” “你怎么没和我说?” 程逾白刚撒谎说睡过,现在也不想再骗她,其实前脚才和老张他们分开,一分钟也没合过眼,路上一直在看论坛讨论,想着过关了再告诉她,还没来得及说她就打过来了。 他脑袋昏沉沉的,一时间不知如何解释,倒是笑了。忽而听到她那边提醒登机的提示音,程逾白的笑慢慢止住了:“你也在机场?” “嗯,我要去广州出差。” “不多休息几天?” “我上回和你说了,只有两天的假,本来要去上海的,但是何南临时过来,我只好跟着改计划。” 原本要是上海的活动,还能往后推推,徐清有种说不出的遗憾,程逾白却理解成另外一个意思,“跟何南见完,还要去上海?” “上海有几个活动。” “你怎么这么忙?” 徐清听出来他口气不好,刚要解释什么,忽然听到那头有女声喊他名字,让他把护照拿过去。她沉默了一会儿,问:“黎姿跟你在一起?” “有些事要和她咨询,电话沟通不太方便。” 他这次出国安排紧,时间短,黎姿不太可能中途赶去,也就是说她和他是同一时间飞的国外。那个时候在机场程逾白没有和她说,也不知是不是转机香港捎的黎姿,徐清不知道为什么会想到这些,心头略有些烦绪。 听他脚步匆匆,黎姿正温言询问什么,徐清一时无话,挂了电话。 程逾白过了关,再打过去,她已经关机。飞机落地广州后,原星来接她。看她提了行李箱,原星主动接过,摘下墨镜说:“我很乐意为女士效劳。” 徐清松手道谢。 原星停下来,打量她一会儿,问:“你那位死心塌地君呢?” 徐清也打量他:“你每回都把出差当秀场吗?” 原星真名不详,不过据圈内人说,也是位地道的大少爷。和许小贺的浮夸纨绔风不一样,他衣品极佳,低调中尽显华贵,又很懂色彩搭配,给人一种品味很好的感觉。 他是真时尚。 徐清几次见他,他穿的都是专柜里当季新货,又不会把大大的logo打在脑门上,用他的话说,还是得贴近艺术家的内秀审美,不然给人看成暴发户就不好了。 他不都穿名牌,也会青睐小众设计师。 “就像青睐你一样。” 他常跟人打交道,嘴甜得蜜一样。徐清看他眼神危险,直接扼杀在摇篮里:“你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那你喜欢什么类型?” 徐清冷冷一笑:“混蛋那种。” 两人上了车,原星仍在咂摸:“都说男人不坏,女人不爱,我看不尽如此。两人好的时候,男人越坏越带劲,不好的时候,越坏越坏事,所以说这坏不坏的,还得看场合。你从下车到现在一个笑脸都没有,我也不指望你对我笑,但你这气压太低了,影响我发挥车技。不如和我说说,死心塌地君怎么惹你不高兴了?” 徐清转头看窗外,一副不配合的姿态。原星叹了口气:“得,今日女王心情不佳,我还是苟着当骑士。” “骑士不都配公主?” “哪家公主有您杀气腾腾的气势。” “也没哪家骑士像你一样啰嗦。” 原星想想也是,骑士都是默默无闻的,于是摆正位置,一路上不再说话,只时不时长吁短叹,叹得徐清心烦,翻起眼睛瞪他。 原星忙说:“看来本骑士没有哄人的本事,都把你逗生气了。得,让死心塌地君自己收拾烂摊子,我保命要紧!” 徐清被这话逗得破功,再次转头看车外。 原星也笑了,开始和她聊工作。她一向分得清公私,不把私人情绪带到工作中,两人聊完剩下半个车程,到酒店刚好结束工作。 “本来还想带你领略下广州夜市风情,看你情绪不高,今晚早点休息。” “明天陪何南再看。” “也对。” 原星拿了房卡递给她,两人一个在十层,一个在十二层,在电梯口分开。原星还有点兴致缺缺:“我们不同层,你就没点想法?” 徐清头也没回地走了。 刷了房卡进门后,她把行李箱丢在地上,第一时间打开监控。 徐稚柳正在看书,听见声音和她说:“下午刘鸿把公告撕了,在教学部闹了一场,扬言名人堂一天不撤销,他一天不回来上课。” 徐清调好空调温度,把窗帘拉开,给他看广州夜景,一边问:“那我老师呢?” “吴奕今天晚上的课请假了,也不知道后面会不会罢课。” 广州很繁华,徐清住的酒店地段也好,乍一看是和上海类似的摩登大都市。徐稚柳从各个方位欣赏完美景,说回正题。 他估计吴奕不会和刘鸿一样冲动,毕竟百采改革的大旗还是程逾白在扛。资本作妖,程逾白内忧外患,吴奕这时候不能退,退了就是公然和程逾白作对。 也就刘鸿气性大,向来宁折不弯。 “学生们有什么反应?” “原先程逾白就承诺过,试验教学不会跟任何利益挂钩,现在奖惩机制进来,还设定了末位淘汰,有一大部分学生开始怀疑改革用心,认为百采改革是一场资本骗局。” 其他的声音,或反对或赞同,多少还是在改革以内,只这部分声音已经上升到改革之外,性质变味,声势也逐渐大了起来,社会反响正走向不利的一面。 徐清站在窗边,城市绚丽的灯光反射到她脸上,没有光彩,只有疲色。徐稚柳话到嘴边,咽了回去,没再说自己的担忧。 徐清沉默了好一会儿,再次开口:“程逾白明天就能到了。” “他回来了?” “嗯。” “什么时候的决定?” “我不知道。” 徐稚柳这才发现徐清的低落。不是临行前的忐忑与不安,而是一种略带烦躁的沉静,在沉静之余,酿生着低迷。 后来程逾白和黎姿一起回景德镇,他才深刻了解到徐清的低迷,只他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 他辜负了另一个世界的小梁。他将不配聆受爱的真谛。 第117章 这一晚徐清睡得不太安生,半夜嗓子疼,起来喝水,才发现手机没电了。 她拿充电器插上手机,洗了个澡,回到床上没了睡意,又看几遍给何南做的项目预案,查了舞狮相关资料,临到天亮时,换上衣服出门。 原星叫她一块去晨跑,她没拒绝。 门合上后,留在房内的手机震动了几下。 原星是个路痴,带着她乱兜圈子,回酒店时两人都晚了,险些迟到。她来不及看手机,随便冲洗两下就下了楼。 马路对面,何南已经在茶楼等他们。他穿着条纹衬衫和短裤,很迎合当地喝早茶的着装风格,徐清也穿得简单,短袖加米色中裤,脚下是一双平底运动鞋。再看看原星,她多怕他穿一身香奶奶高定,结果这位主比他们还应景,夹个拖鞋,头发没干透就大喇喇坐下了,张嘴嚷嚷着渴死了,问何南要来几壶茶。 何南没有架子,问他们早上去哪了,原星就把晨跑的见闻说了,开始跟何南聊本地的风土人情。他特别能聊,南北差异异次元文化信手拈来,何南居然也不落后,偶尔回几句,都能打在七寸,徐清就知道他对广州很熟悉。 他们喝完早茶又出去溜达了圈,看看基督教堂,汇丰银行旧址等,那是原来的法租界,现在还有很多历史遗迹。中午吃完饭后开始进入正题,徐清主要负责介绍项目主体,原星坐在一旁,并不插嘴,偶尔为他们添个茶水,完全不复早晨的口若悬河。 徐清有独立自由的表达空间,一一解答了何南的疑问,何南很满意,说晚上请他们同游珠江。中间原星陪何南出去抽烟,徐清开了手机,看到早上的未接电话。 她给程逾白回过去,没有接通。 她又打开监控,徐稚柳不在家里。 原星返回来拿打火机,看她对着手机发呆,略有些哂笑的意味:“在等死心塌地君给你电话?” 她没和他计较,放下手机问:“何南呢?” “在外面。” “你们聊到合同了吗?” 原星被她逗笑了:“小姐,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人家才刚刚打消疑虑。晚上你好好表现,争取游完珠江就把合同拿下。” “你的意思是他随身带了合同?”徐清起身向他走去,“你怎么知道?” 两人离得近一点,原星闻到她身上的香水味,很淡,但持续了一整天。他有心想问问是什么牌子的香水,怕唐突她,又怕她以为这是不死心的搭讪。他笑着说:“你当我一早上随便侃大山呢,和人闲聊的时候最容易看出一个人性格,何南是个稳当人,有点完美主义,性子也比较果断。他既然亲自跑一趟,就一定带了合同。” 徐清忽然对他有点改观。 跟何南聊项目主体的时候,他也不干预,是完全信任的姿态。 “我这人也奉行一个宗旨,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我要带你,就会相信你的专业。”原星转着打火机,朝她抬了抬下巴,“你对我还不太了解,以后惊喜多多。” 说着就往外走,忽又回过头来,“那什么,别盯手机了。你要有这闲情,不如去盯下晚上的饭店?最好是土家的,有狮元素的。” 徐清说好,拿上包跟他一起出门,先去探店了。 晚上吃饭时,何南回忆起许多幼时趣事,滔滔不绝,这时候原星变成了安静的听众,他很认真在听,没有一点分神。倒是徐清,时不时在他和何南之间转一圈,有些意兴阑珊。 到了轮渡上,连何南都看出她有心事,问道:“徐小姐在想什么?不会是在想如何完善预案?” 何南善解人意,徐清顺势下台阶说:“您提供的思路很好,我在想怎么调整。” “你的方案已经非常接近我的需求了。不瞒你们,在此之前我物色过其他设计师,也托许多朋友帮忙推荐,一直没有找到满意的,只有你的作品,让我看到一种可以回到故乡的可能性。” 徐清问是哪件作品,何南拿手机给她看图片。 竟然是她上大学拿新人设计奖的一个名叫“笼”的作品,用黑金主色,仿巢穴的杯体,是一把嵌盖茶壶。 那时评委说,她的专业技巧还不够强,仅凭感受,反倒灵气四射。 程逾白事前随便指点了两句,她脑子里炸满烟花,哔剥哔剥,火星子四溅,一夜没睡把设计图画了出来,很顺利就拿到了新人奖。 她没想到何南看中的居然是“笼”。 “这个是我比较早期的作品,您是怎么找到的?” “朋友推荐给我的。” 徐清微微讶异,朝原星看去。原星半靠在围栏上,吹着江风,犹豫了一会儿,冲她摇摇头。 何南说:“那段时间真是急昏了头,能托的朋友都托了,朋友们热心,也积极帮忙扩散,送到我面前的作品非常多,而我只相中了你的,可惜后来朋友说,对接人比较忙碌,你似乎也没有时间空档,我很惋惜,几乎要放弃做陶瓷音乐厅的念头了,这时原星递交了你的资料,我想也没想就同意了。” 何南说,“徐小姐,我很高兴认识你,和你聊完预案后,我已经肯定就是你。” 徐清向他表示感谢,两人又聊了会关于舞狮元素的应用。徐清说,在专业度越来越高的时候,可能会丧失一部分对事物原始的感受与表达能力,也就是所谓的灵气。为什么许多艺术家昙花一现?因为感受是在减少的。 了解越多,感受越杂乱,表达就越稀薄。 小孩子的天真与犀利,和成年人的世故与多疑,就是最明显的对比。 她怕何南太追求一瞬间的火花,从而让他失望,并不忌讳直言顾虑。何南赞许了她的真诚,又说自己并不天真。 “追求梦境和梦醒是两个结果,我清楚知道里面的差异。你这么坦荡,至少会全力以赴,那我想落差应该不会太大?” 最重要的是,何南悄悄说,出于对项目的谨慎,他曾经以一种不算磊落的方式私下调差过她。 不仅早期作品,后来的作品他也全都看过,其中有一件朋友传过来,并未对外进行公示的,足以达到四世堂标准的作品,完完全全体现了她的热情与素养,他一下子就被击中了。 他追问为什么没有交这件作品给四世堂,对方联系人说,这是个喜欢撞南墙的姑娘。 何南从作品里看到了一股劲。 面对徐清的不自信,他毫不吝啬地夸赞:“徐小姐,你完全可以自信地说,哦,你还是小时候那个艳光四射的你。” 徐清眼睛微热,扭过头去轻笑着说:“我是不是应该感谢那个让我被您看到的朋友?” “当然,但你也不要忘记感谢自己。” 何南真的很会肯定一个人,肯定一名设计师。他说,“你不是昙花,你是沙漠里的海星花,温暖向阳,极耐干旱,奇怪又可爱。” 怎么会有人一定要撞过南墙,试过痛,才肯往前走?她的另一件作品,明明那么好。 何南对原星说:“你眼光真好。” 原星笑了:“我眼光一向好。” 徐清还没登上名人榜时他就已经关注到她,这些年他一直关注着她的成长,私下联系过许多次,可惜那位骄傲的姑娘,始终没有给过他机会。 下了轮渡,何南拿出合同,徐清额外看原星一眼,原星挑挑眉,和她确认后签了字。 何南说明天就打算回韩国,期待徐清早点完善方案,后期实践还需要她去韩国指导。徐清说没问题,两方谈妥,各自分开。 原星站在原地不动,欣赏珠江夜景,灯光绚烂,美轮美奂,有些心痒,问徐清:“要不要去喝一杯?” 徐清和他对视了很久,说:“明天上海的活动,我不想参加了。” 原星一震。 “你打算回去?” “我刚看了航班,夜里就走。” 原星嗤笑:“我就搞不明白,那劳什子的改革和你有什么关系?你是设计师,除了陶瓷体,空间视觉体,甚至平面相关设计你都能做,明明你的路很宽,为什么非揪着陶瓷不放?” 徐清拧眉:“这是我自己的选择,和你无关。” “你现在跟我合作,我要为你寻找业务,怎么没有关系?徐清,你公平点,我说的有错吗?” “你没有错,就像你说的,我可以有很多选择,甚至完全没必要留在景德镇,但是,那不是我想要的,即便它是条康庄大道。” “你真的太倔了。” 原星被她堵到没话可说,他也明白,不是每个人都稀罕普世价值的成名。有些人拼了老命想往上走,想去上游圈子,想跻身奢侈豪流阵营,想摆脱给人打工的局面,可有些人偏偏要讲什么情怀,讲什么初心,讲什么愿景。 你不能说他们错,也不能说他们傻,毕竟有时候他羡慕这些人的洒脱也羡慕得要死。 他捶了下江边护栏,自暴自弃道:“说白了你还是放不下那家伙。” 徐清缓和了语气,问:“你知道他?” “稍微做点功课不难了解?你回去近一年里,几次上热搜都和那个男人有关。”原星承认,那是个特别有火的男人。 他会吸引徐清,原星一点也不意外。 她向来不安分,喜欢冒险。 “《大国重器》的节目我全都看了,坦白讲,当你站在台上和主持人谈笑风生的时候,我觉得很陌生。” 那是他隔着网络从不曾了解到的徐清,他以为她是个冷感的人,没想到内心如此蓬勃温热。 “虽然陌生,但是比起刚才冷言冷语的你,我更喜欢节目里的你。我没有理由阻止你的去留,但你要想清楚,明天的大师沙龙来的都是圈内顶级设计师和品牌顾问,我好不容易才为你争取到入场券,这种机会不是经常有,很可能就这一次。你再想想,那边真的迫切需要你吗?” 有迫切到让你必须放弃千载难逢的机会吗? 原星问,“徐清,我看得出你很喜欢上海,喜欢繁华,你来找我,不恰恰是有自己的路要走吗?你确定改革于你,不可取代吗?” 第118章 许小贺是在相亲对象也撂挑子不干后才知道公馆的事,那时已经有学生开始退课,刘鸿和女大拿也相继罢课,教学部乱糟糟的,个个争前恐后地说话,却没一个敢拍板。 小七在公馆熬了一夜,满头愁绪,早上被人劝着回家洗漱休息一下,走到门口,发现一瓢饮的风灯全都掉了,门上被人用红油漆写了两个硕大无比的“骗子”。 他眼睛当即红了,失控怒吼道:“我干你妈!哪个混蛋干的?有胆子戳灯笼,怎么没胆子打监控?你等着!我现在就回去看,要被我抓到,你个兔崽子就死定了!” 他气得浑身发颤,拿着钥匙半天没找到门孔。这时旁边伸过来一只手,皮肤微凉,他一碰就知道是谁,自觉往旁边退了退,浑身上下或是嚣张或是气怒的气焰,顿时都变成了忐忑。 一张嘴他声音全哑:“哥,你、你怎么回来了?怎么没叫我去接你?” 程逾白没看他,开了门说:“叫人过来把门刷干净,风灯都捡回来,等警察过来查监控。” “好,好的,我马上去办。” 程逾白东西一放,坐在蒲团上开始煮茶,偶尔停顿,手指在灰褐色茶海纹路里游走,思索着什么。等了大概十几分钟,小七战战兢兢地走到面前,低着头,像只斗败的公鸡。 程逾白烫完茶具,打量他一眼,说:“先去洗把脸。” “不、不用洗。” 程逾白没说话,小七忽然噗通一声,在他对面跪了下来。 “对不起,哥,我错了。” “起来说话。” “我不,我……” “我叫你起来,待会警察来看到像什么样?”程逾白声音发紧,“是不是要我拉你才肯起来?” “不是,我……” “那就坐好,先喝杯茶。” 小七这才敢抬头,飞快觑他一眼,咬咬牙,将腿一盘坐了下来,拿起茶咕咚咕咚喝完。 开了一夜会,什么进展都没有,就是跟各种人吵架,一口水没喝过。早上晕乎乎出门时,他还不忘感慨程逾白的不易,原来吵架有这么多门道。程逾白天天跟人吵架,居然没费嗓子,可见技巧深厚。 一通滋润的茶水下肚,小七惨白的脸上有了点血色。 程逾白始终没有说话,小七先还坐得住,到后面越坐越慌,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思来想去,把心一横,豁了出去。 “哥,对不起,这事都是我的错,和任何人没有关系,是我没有看好家。” “公告谁发的?” “我。” “没跟任何人商量?” 小七默了默,摇头。 “为什么不打电话给我?” “有时差,我怕打搅你休息。” “那不是理由。” “对不起。”小七早就做好准备,背叛程逾白的下场只有一个,“哥,我可以走。” “闯了祸就跑,这么多年我就教会你这个?” “不是,我……” “发公告之前,想过后果会这么严重吗?” 小七默了默,再次摇头。 他完全没想到事情会闹这么大,尤其刘鸿撒泼那一场,指着他唾沫星子横飞,他被骂得两眼发懵,才意识到情况的严重性。他原以为成立名人堂和其他决议一样,是一个可以撤销的阶段性决议,不至于引发什么骚动,但他没想到名人堂的赛制规则触犯了许多从业者的底线,而他们没有及时矫正游戏玩法,更是火上浇油。 到那会儿他真急了,奈何嘴笨,什么也说不出来,整个人又委屈又无措,可公告是他发的,没有人能替他说嘴,他只能一力顶着。 他做好了准备,承担所有后果。 眼下程逾白看他,还真有点舍身就义的悲壮。他也不着急,握着公道杯不紧不慢闻嗅。 这时外头出现响动,以为警察过来了,小七才要起身,忽然迎头遭到一拳,整个人被推到藏架上,身形本就不稳,还想着保护藏架上的瓷品,他本能地转身,借力向外,把藏架往回推,自己倒摔几个踉跄,差点头朝地。 程逾白及时托住他的上半身,将他扶起。 对方这才发现程逾白在里侧,他报复错了人,心下一个迟疑,再要跑时,被程逾白从后面拎住衣领,狠狠一个拖摔,砸在茶座下。 叮铃哐啷一声巨响,小七吓呆了,程逾白松开手,活动了下手腕。 警察赶到时,刚好把人带走。 他们配合去警局做笔录,再回来时,小七意外被划破的手已经止血了。程逾白拿开裹成一团乱的面纸,重新消毒上药。 待包扎好,他说:“注意别碰水,要是感染了,及时去医院。” “知道了。” 程逾白转身就走,小七盯着伤处看了会儿,又看看满地狼藉,多大的损失先不提,回想程逾白之前那一下子,他的心骤然被揪紧了。 小七眼眶泛红,追上去问:“哥,你不打算问我了吗?” “你肯说真话了吗?”程逾白神情疲惫,“我不想强迫你。” 小七更加自责,连声道:“对不起。” 程逾白一副无力的姿态:“以后做事前好好想一想,如果后果同样会伤害到我,那么,及时通知我,让我有心理准备,再有突发状况时,虽然还是不可避免地想骂娘,但至少是我在掌控局面。” 不像现在,主动权都在对方手里。 “哥,你相信我?”小七攥紧了拳头。 程逾白意外而愤怒的眼神扫向他:“你说什么话?我当然相信你!” 他得承认,当他知道公告一事后,他有过那么几个短瞬的念头,怀疑小七可能背叛了他,不过很快他就打消了疑虑。 小七心虚的时候就会躲着他,越心虚躲得越厉害,两天一个电话也没有,足见有多心虚。 试问一个已经叛变的人,有那么强烈的恨意与不平支撑着自己叛变,面对旧主,第一反应难道不是报复性的快乐吗?怎么会是害怕? 更何况这家伙得蠢到什么地步,不跑不逃,乖乖在家等着,还会为破坏门面的人跳脚生气? 程逾白从没真的怀疑过小七。 小七也快被程逾白的眼神烧得无地自容了。亏他之前还为程逾白没有事事相告而不满,就他这种性子,要是什么都告诉了他,还不得被人套了个干净? 他真是傻,自以为聪明,以为这么做就能保护他,结果还不是把他架在火上烤?而这恰恰是他最不能接受的局面。 他赤着脸,急切道:“我会对外说,那全是我一个人的决定,你并不知情,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 “会有人信吗?” “我……” “就算锅都给你背,能改变现状吗?” “对不起!”小七突然给了自己一巴掌,“哥,都是我的错,你把我推出去,不管他们信不信,我去和媒体解释,就说是我记恨你,趁你不在发私自的公告,不作数的,那它就可以撤回了对不对?” “那如果记者问你,你为什么记恨我,你要怎么回答?” “我……” 程逾白拍拍他的肩。 “对方设套让你钻,只有你钻了,他们才会死心,否则后面还会有层出不穷的阴谋。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不要多想,往前看,就当吃一堑长一智。” 小七自愧不已:“可是我,我……” “你的确错了,错在不应该轻信敌人,不应该不和我商量,但这是个很好的锻炼机会,以后你就会知道,那些家伙有多么不值得相信。” “哥,你愿意原谅我吗?” 程逾白快要演不下去了,他只是想用怀柔之策,骗这个傻子尽早说实话,没想到他陷入了感动。 他按捺着不耐道:“你是被人骗傻了吗?” 小七呜咽几声。 程逾白不是好脾气的人,他的宽容更是刀子,尤其关系到百采改革,他知道那是他的命根子,可他非但没有发火,反过来还安慰他,怎么能不让人感动?这么多年,他一直自诩左膀右臂,劳苦功高,可直到此时此刻才发现自己有多少不足,冲动,粗心,甚至还感情用事,就这么两天的功夫,被人利用完了,都没发现对方真实的意图。 他真是蠢! 也是这样,他头一次发现,原来他一直被大树保护着,没有直面狂风暴雨。一瓢饮真是他的家呀,他的泪水控制不住地夺眶而出。 “哥,对不起,我跟你说实话……” 就在此时,电话响起。程逾白以为是自己的手机,拿出来一看,已经没电关机了。小七一看来电显示,止住泪水,看向程逾白。 程逾白示意他点外放。 对方嗓门如洪钟:“你个小崽子,是不是说漏了嘴?程逾白他师父找上门了!” “我、我没有。” “你没说漏嘴他怎么突然闹哄哄地来找我?我告诉你,别仗着有程逾白撑腰我就不敢收拾你,你信不信马上把音频发出去?” “你别,你别……”小七胡乱道,“你们在哪里,我马上过来。” “国宴,我给你半小时,要收不了烂摊子,你就跟程逾白一起完蛋!” “听到没有?怎么不说话!” “喂,你个崽子是不是找死?居然敢不回话!” 许正南正要骂人,电话里传来一声笑:“许董上了年纪,脾气还是收一收,我来看看你怎么让我完蛋。” 许正南来不及惊吓,电话就被挂断了。他抚着胸口,朝对面的人说:“那煞神回来了。” 回想程逾白刚才那声笑,许正南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张硕洋漫不经心地吃菜,说道:“动作还算快。” “估摸着一收到消息就往回赶了。” “事已成定局,不必担心。” 许正南透过门缝,看到被经理拦在外头大喊大叫的李可,还有些疑虑:“现在公馆那边学生闹得很凶。” “过一阵就好了,你看退课的才几个?这些手艺人,平时自诩清高,端着架子,结果钱往面前一放,一个个的狐狸尾巴就露出来了。这年头谁不想往上爬,不试试怎么知道自己不是那个幸运儿?人都有赌性。” 张硕洋满不在乎地浅酌一口,随之看到黎姿落地景德镇的行程,神色一冷。 黎姿为他提供古董咨询服务,严格说来并不算他的员工。她到哪儿也不需要向他打报告,只程逾白也才刚回来,一想到这两人很可能是同一个行程,他就止不住气闷。 他走到窗边给黎姿打了通电话。 黎姿还在补眠,被人吵醒多少有点不高兴,对他也没什么好气:“这个时间段您不是我的老板。” “不是老板,至少是朋友?到这里也不和我说一声?” “老板最大,我错了,行?” “你这是什么态度?” “你又做了什么呢?”黎姿干脆把话挑明了,“张硕洋,我现在正式通知你,我们之间的合作到此为止,今后我不会再为你提供咨询服务,你也不要再私下联系我,咱俩的关系,还算不上朋友。” “你什么意思?黎姿,我的耐心是有限的,你最好想清楚,香港所有拍卖行都有我的关系,你……” “我想得很清楚,你要想封杀我,请便,老娘呢,不想伺候了!” 张硕洋看着挂断的电话,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许正南偷听了些,这会儿仰头望望天花板,又不死心,还觉得张硕洋脾气好,把女人惯坏了,直说道:“女人就是不能惯,你一惯她,她就爬到你头上作威作福。” 张硕洋起先的好心情荡然无存,冷着脸沉默不语。 许正南陪着笑脸:“没想到许大公子也有治不住的女人。” “闭嘴!” 许正南忌惮张硕洋财大气粗,只好乖乖闭嘴,自觉一把岁数被人下了面子,还有点切齿。 此时门轰的一声被人撞开,李可再次推开经理,扬声道:“我要找的人就在这里,你要再拦我,我就报警了!” 经理翻了个白眼,她都还没报警呢,居然贼喊捉贼。 看对方拎着一大包药,也没敢强行叫保安轰,就这么半推半搡被他闯进了贵宾包间。经理头皮发麻,朝许正南递去歉色。 许正南正愁没人打破僵局,朝她挥挥手,示意左右,不相干的人就都退了出去。 李可把药一放,拿起桌上的茶水喝到见底才说:“许老狗,你算计我。” “李大哥,这话可不能乱说啊,我怎么算计你了?” “你要没算计我,怎么不敢见我?” “哪能呢!”许正南朝旁边示意,“我这不是在招待客人嘛,一时没分开身,刚还想出去和您打个招呼呢。” “是吗?那倒不用辛苦你,我自个来了。” “是是,您来找我,我当然欢迎,只我……” 李可突然猛一抬头,给许正南吓了个噤声。 “我问你,那天在酒庄,你一个劲灌我酒,和我聊些有的没的,还一直提到一白,是不是在故意套我话?” 许正南想说这老头病得就剩一把破骨头了,头发稀疏,脸色蜡黄,整一风烛残年的凄凉,没想到瞪起眼睛,还挺带劲。 和程逾白不愧是师徒俩。 “那不是为了感谢老哥哥给我介绍中医嘛,咱俩什么爱好没有,就都好口酒,和你聊到兴起,一白也是我老弟,顺嘴就提到了,这有什么值得大哥怀疑的?” “你别一口一个老哥老弟的,我就问你,公馆那边什么名人堂的东西,是不是你搞的?” “这话从何说起呀?” “小七是什么孩子我心里最清楚,没有一白吩咐,他绝对不敢瞎做主。一白现在不在家,那谁能让他违背一白的意思?我久不参与这些糟心事,也不知道你们在搞什么,但那玩意现在闹得沸沸扬扬,都说对一白很不利,那就不是他自愿的,不是自愿的还能是什么?你们逼小七了是不是?” 他刚从中医馆拿了药出来,给他看病的老中医原是百采瓷厂的员工,两人相交多年,也算老友,彼此见面除了看诊,多还会聊聊天,问问各家的好。今天却不寻常,老伙计打头看他眼神就很怪异,他一再追问,老伙计才和盘托出名人堂的事,还问他是不是一白的主意。 一想不对劲,那怎么可能是一白的主意?他们自小看程逾白长大,最了解那孩子,说什么是什么,绝不可能三心二意。 这么一想,他回过味来,笃定有人捣鬼。 鬼还能是谁? “我就说你怎会这么好心请我喝酒,我都说不去不去,你非要拉我去,说什么是一白的嘱托,我居然信了,没想到你这么歹毒,居然存心设计我!你快说,那晚到底做了什么?!” 李可放下茶杯。 清脆一声响,脆弱的陶瓷碎了,瓷片被李可攥在手心里,惊得许正南瞪大眼睛。他万没想到,李可这只病猫竟然敢恐吓他。 “老哥别冲动,这事我真冤枉啊,我也不知道小七为什么会发布那个公告,他是程逾白的白,和我有什么关系?怎么会听我话呢?” “你还装蒜?我都看到了!你离开公司就去找这个人,上车的时候一直在说名人堂,我尾随到这里,要不是晚了一步,就能当场捅破你们的奸计!” 李可一辈子刚硬不折,没想到临老临老,竟然被人利用伤害程逾白,这个徒弟虽不与他同心,但也是他一把手培养长大的,多年守望,形同父子。 如今,非但帮不上儿子的忙,还给他添了乱。他越想越生气,攥紧瓷片朝许正南刺过去。 许正南惊叫一声,慌忙朝门口跑。 李可怒极,一个大步过去,气血翻腾,眼前黑了一下,再睁眼时,程逾白静然站在门前。 第119章 程逾白身形笔直,那一瞬李可恍惚了下,仿佛看到少年时期的程逾白。那个时候,他像棵白杨干净笔直,还是爱笑的。 后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两人总是针尖对麦芒,这孩子就很少再对他笑了。 而今,他又是那种尖锐的冷漠到骨子里的一种讽意,拿开他手上的碎片,朝垃圾桶丢去,继而走向许正南,问:“许董偷录了什么东西,不打算交出来吗?” 许正南也是真怕死,吓得浑身冒冷汗,被程逾白堵在角落,还不忘朝张硕洋使眼色。见张硕洋没有阻止,他假咳一声以作掩饰,从随身的公文包里拿出u盘递给程逾白。 小七在路上已经交代了,许正南骗李可喝酒,趁醉套话,录了音频。音频里程逾白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不孝子”,师父重病,他不管不问,还屡次对师父口出狂言,加以讥讽,激化师父的疾病。 这个音频一旦流出去,对程逾白而言将是毁灭性的打击。大师瓷圈子,绝对无法容忍德行有缺的年轻人。 小七说当时他太慌了,没想太多,事后再想,音频应该是剪辑过的,并非李可真心。 程逾白只笑他傻。 比起改革,身败名裂算什么? 小七支吾着问他:“可是没有你,那还是百采改革吗?” 程逾白心中一暖,也就释然了。可到了这里,看到李可,头发半白的老头儿,摔碎了茶杯吓唬人,用的招数何其低级,何其无力,他又无法释然了。 他拿着u盘看了看,转头问张硕洋:“还有其他备份吗?” 张硕洋说:“这个你要问许董。” 程逾白冷笑一声:“有也没关系,合成的东西能糊弄得了谁?许董,你做传媒的,现在群众很好欺骗吗?” “那可不是,现在网友哪有什么分辨力,新闻稿说什么信什么!唉不对,一白,你可别再逗我了,我心脏病快犯了。” “是吗?我就说许董上了年纪,得收收脾气。你平常吆五喝六的,那是人不跟你计较,真犯到太岁头上,小心老命不保。” 许正南脸色惨白,没有应声,走到桌边喝水,长叹了口气。 看这事闹的,何至于此?许正南心有戚戚焉,对程逾白说:“一白,你也消消气,这还不是给你逼的,你要早点同意,我们也不会出此下策。” 程逾白说:“我要是早点同意,今天你们想要的就不单是名人堂了。” “你看你……” 程逾白没给许正南插科打诨的机会,径自道:“明天一早,我会修改名人堂的性质,奖惩机制不变,但不会再有淘汰,奖金也会作为奖学金的性质,用以扶持和帮助有需要的学生。如果各位投资人不同意,那我会考虑暂时终止教学试验。” “你……” 许正南最不想看到两败俱伤的局面,试着安抚程逾白。张硕洋说:“关了学校,你的改革可就没戏了。” “以现在的局面推行下去,那势必不是正确的改革。反倒是你,资圈神话的人设要塌?” 程逾白上前一步,附在张硕洋耳边说,“我劝你还是尽快回香港,家里出了内鬼,丢脸丢到国际展览上,要是被人查到,香港媒体会怎么报导?怎么着都得贴个张家家门不幸的标签?到那时老爷子还会把古董生意交给你吗?我看不见得,毕竟张家又不是只有你一个公子。” “你……” 张硕洋虽不知到底什么事,但看程逾白态度不像作假,一时迟疑。 “你若不信,现在打电话问问去年老爷子寿诞流出去的那只寿桃盖碗的下落,就知道我有没有在诓你了。” 张硕洋思量片刻,哼笑:“你认为那点小事能绊住我?” 程逾白说:“不如走着看?” “一白,你还是大意。”张硕洋笑道,“你不在的这两天,以为我干坐着等天上掉馅饼吗?指望许正南那个蠢货,他能干成什么事?我呢,习惯了未雨绸缪,你和徐清过去的纠葛,还有你那些朋友,多多少少给我查到一点,你说我要不要放消息给记者,让他们仔细给你扒一扒?” 程逾白身体一僵,问:“你到底想做什么?” “倒是说口渴了,不如先给我倒杯茶?” 张硕洋一边说一边在主座落下,翘着腿,兴致勃勃地问许正南,“今天这茶如何?上回来女经理跟你生气了?拿的茶不太新鲜。” 许正南声线微颤:“今天的还算新鲜。” “那待会结账算我的。” “好,谢张大公子款待了。” “这是哪里话?叫经理再来瓶酒,度数最高的。” 许正南看看桌上的半瓶白酒,没多嘴,叫了经理过来。 他们一来一往打官腔,把程逾白撂在一旁。李可强忍羞恼,眼看程逾白拿回主场,也不知张硕洋说了什么,他忽然定在原地,想是又用什么狗屁东西威胁他了。 李可见状就要往前冲,小七死死给他拉着,压低声音告饶:“李叔李叔,我求求您了,这会儿您就别上去添乱了。” 小七一看程逾白那脸色就不对劲,程逾白也在这时给他使眼色。 他点点头,连拖带拽给李可拉出去,李可还不忘教训程逾白:“就让他把音频公布出去,我就不信了,天下没王法了吗?” 小七直叫祖宗,好不容易把人带出包厢。程逾白缓了口气,上前给张硕洋斟茶。 张硕洋细条慢理品咂半天,说了声尚好。又说今天的酒不错,程逾白晚到半小时,先该自罚三杯。程逾白二话不说,喝了一壶。 张硕洋敲着桌面,和许正南说话。 许正南在心里替程逾白叫苦,这厮是要往死里整他呀,想想张硕洋的作派,也不由地升起股寒意。 于是程逾白又喝了两壶,张硕洋这才对他说:“别屈着身了,知道你最懂茶道,也知道酒桌生意该怎么谈,茶是你失敬,酒是你失算,这两个我都受了,咱俩各回原位。” 张硕洋还说,“一白,非要水中捞月,就得先断后路。你呢,错就错在不该有那些软肋。” 离开前门国宴,程逾白一言不发往前走,李可和小七亦步亦趋跟着。李可那袋药落在了包间,程逾白给他拿了出来,提在手上,每走一步就哗啦啦的响。 寂静夜里,这声音听得人烦乱。 到了人流稀少的地方,程逾白停下脚步,转头问李可:“你知不知道你刚才的行为犯法了?如果今天许正南报警,你说不定就要被拘留,少则日,多则十天半个月,你想过后果没有?” 李可也晓得程逾白的脾气,他显然到了愤怒的边缘,快要压不住了,忙摆摆手:“我就是想吓吓他,没想刺他。” “你还想过刺他?”程逾白一听,肚中犹如火烧,理智将歇,“恐吓就不是犯罪吗?你到底有没有点常识!” 李可多要脸的人,哪能被晚辈一个劲教训?因下略有不耐,仍强自镇定,说道:“我就是怕他再拿着把柄去威胁小七。” “你怎么知道这几天我不在家?” 不妨程逾白话锋一转,李可愣了一下,继而和小七对眼色。 程逾白打断二人,说:“我想听实话。” 李可就说,“那天在医院做理疗做到很晚,回酒店的路上有点累,就想去一瓢饮看看你,谁知你不在家……” 那晚风很大,他裹着发白的外套,整个人身心俱疲。小七陪他坐了一会儿,几次攀谈他都没说话,后来小七就煮了一碗海鲜汤,闻着很香,他没忍住吃了。 特别好吃。 他就想,这孩子手艺不错,对程逾白还算忠心。 “我想他一个半大孩子能有这手艺确实不容易,你这些年过得应该不算太差,但我没想到,许老狗接近我是想害你们,我……” “你生病了为什么不和我说?” “我就是点小病。” “小病用得着吃这么多药?你也不是第一次来了,每次都偷偷住酒店,对不对?你一直不肯体检,是不是早就查出来有病?”程逾白翻了翻药袋,一包包中药,都是增强免疫力的,“究竟什么病?” 李可还是装哑巴。 他自知理亏,但也有自己的脾气,眼看程逾白越翻火越大,把他药袋全弄撒了,他一气之下说道:“不用你管!我才不用你的臭钱!” 程逾白怒极反笑:“这些年你吃的喝的用的,哪一点没用我的钱?现在倒有骨气,要和我撇清关系,怎么,打算死了也不跟我说吗?” “你要念着点恩,我死了你去上柱香就行,一分钱别花,我怕到了地底下没脸见你爸。” 李可想到这个就来气,“就你现在搞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和那些家伙有什么两样?我脸都被你丢尽了,你搞就搞,能不能多花点心思?搞出那么多丑闻,连以前瓷厂的老伙计都来向我打听,你不嫌丢人啊?” 眼看这两人越说越离谱,就要吵起来,小七真怕他们吵得离心,忙拉住李可对程逾白说:“哥,哥,咱别吵了,先带李叔去看医生。” “我不去!”李可拿上药说,“我都配好了,明天就回乡下。” 程逾白了解李可的脾气,强忍着怒火冲小七使个眼色。小七就去哄李可,说送他回酒店。李可还骂骂咧咧,不过小七刚在包厢外听他维护了自己,知道这老头嘴硬心软,不同他计较,舔着笑脸逗他。 两人离开后,程逾白给药单上的医生打了通电话。医生说,李可得的是免疫系统的疾病,目前病情还算平稳,不过病程进展较快,需要有人照顾,也不能情绪过激,最好还是住院。 程逾白想到刚才李可离开时颤抖到一瘸一拐的腿,狠狠一拳撂在树上。 这一拳下去,强撑的气泄了,胃里一阵翻滚,烧灼的酒液好似一根根火舌,绞杀溃烂组织,抽动痉挛的脉络,疼得他一身冷汗,脸色发白。 他捂着肚子倚在树上一动不动。 这时电话响起,他忽而一喜,急忙去翻手机。手机掉在地上,程逾白屈着腿走了几步去捡,险些踉跄,一看是黎姿,他眼底暗下去。 又过了一会儿,电话停止了叫嚣。 程逾白翻过身体,在树根下干呕了一阵,跌跌撞撞到路边拦了辆车。司机师傅看他脸色难看,想送他去医院,他摆摆手,报了一瓢饮的地址。 一路睡到家,程逾白缓和了些,把以前没吃完的药掰出来吃了几颗。连续几天连轴转,几乎没有睡过,他爬到床上,想着给徐清打个电话,还没爬起来,就昏了过去。 他在梦里回到了小时候。 程敏人瘦,爱笑,谈吐好,和李可站在一起,李可大多时候都寡言务实,有点执拗,用程敏的话来说,认死理的人,不太会转脑筋。 然而就是这个认死理的人,在程敏从河里捞起来的那天,死死捂住程逾白的眼睛,没让他去分辨那具泡发的、软软胖胖的尸体究竟和谈笑时的程敏有什么区别。 很长一段时间,程逾白捏瓷泥的时候,无意识就会捏出胖胖的轮廓,每次他盯着那轮廓发呆时,李可就会和他讲瓷厂的趣事。 多年以来,景德镇的命运可以说是工匠的命运。十大瓷厂在90年代以后逐渐走下坡路,可在此之前,它的辉煌无与伦比,百采瓷厂作为私营瓷厂,往往并不是第一个被人看到的,建国、红旗,雕塑瓷厂等等,那些在市领导开会游街时都站在最前排的瓷厂,才是时代最明显的标识,可即便如此,百采瓷厂始终在洪流里占据一席之地。 它有一整排排楼,有接近工业前端的机械水平和顶级技术人才。李可讲他们做过一个大花瓶,在80年初,高80厘米,重30斤,恰恰是瓷厂建立30周年,由程敏的父亲做版面设计,程家当时年纪最大的泰斗老爷子亲自画青花,由年轻的程敏调制青花釉料。 后来大花瓶被收藏在景德镇某间博物馆里,一有时间李可就会去看它,程逾白跟着去过几次,每次看见花瓶,仿佛都能看到父亲,祖父在花瓶上的身影。 李可的教导一直很严厉,每一句话都要让他铭记使命,年纪小的时候虽然觉得喘不过气来,但往往又会被一种自豪感说服,告诉自己不应该有抵抗情绪,久而久之,李可说什么他就听什么,哪怕有不解和质疑,他也憋在心里自我消化,亦或寻找合适的理由自圆其说。 后来有一次花瓶在对外展览中意外碎了,李可听到消息后勃然大怒,冲到博物馆和馆主大吵一架。当时他在人群外看着,忽而觉得那个李可,和当年站在程敏身边的李可不一样了。 他虽然还是瘦瘦的,大粗眉,神情严肃,但他的面孔和程敏一样变得模糊起来。 那个寡言的但是眼睛有光的李可,没了。 程逾白意识到那一点后,问李可:“师父,我会变得跟你一样吗?” 李可很生气,反问他:“什么一样?你怎么能跟我一样?我这样的日子你想都不要想!你以后要让所有人都怕你,敬你,尊重你,像是曾经他们对待你父亲一样,过那样的生活!” 这时的李可和吵架时的李可又不一样了,他身上落满灰尘。 程逾白就问,“像我爸爸那样的生活,不还是……” 他没说出那个“死”字,不是因为害怕,而是李可转头就给了他一巴掌,火辣辣的痛感让他消了音。 那巴掌,程逾白痛了许多许多年,他终于知道李可为什么变了。 他活着,还不如死去。 那种痛感,在程逾白的梦中一直延续着,他抽搐着蜷缩起来,紧紧抱住自己,像小时候一样躲进被子里,喃喃哭泣。 他觉得不应该,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他试图从梦中醒来,这时,有道身影靠近。 程逾白感觉眼前的光更暗了,有人在黑夜里给他擦泪水。 他睁开眼,徐清在面前。 那种痛觉消失了。 第119章 程逾白身形笔直,那一瞬李可恍惚了下,仿佛看到少年时期的程逾白。那个时候,他像棵白杨干净笔直,还是爱笑的。 后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两人总是针尖对麦芒,这孩子就很少再对他笑了。 而今,他又是那种尖锐的冷漠到骨子里的一种讽意,拿开他手上的碎片,朝垃圾桶丢去,继而走向许正南,问:“许董偷录了什么东西,不打算交出来吗?” 许正南也是真怕死,吓得浑身冒冷汗,被程逾白堵在角落,还不忘朝张硕洋使眼色。见张硕洋没有阻止,他假咳一声以作掩饰,从随身的公文包里拿出u盘递给程逾白。 小七在路上已经交代了,许正南骗李可喝酒,趁醉套话,录了音频。音频里程逾白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不孝子”,师父重病,他不管不问,还屡次对师父口出狂言,加以讥讽,激化师父的疾病。 这个音频一旦流出去,对程逾白而言将是毁灭性的打击。大师瓷圈子,绝对无法容忍德行有缺的年轻人。 小七说当时他太慌了,没想太多,事后再想,音频应该是剪辑过的,并非李可真心。 程逾白只笑他傻。 比起改革,身败名裂算什么? 小七支吾着问他:“可是没有你,那还是百采改革吗?” 程逾白心中一暖,也就释然了。可到了这里,看到李可,头发半白的老头儿,摔碎了茶杯吓唬人,用的招数何其低级,何其无力,他又无法释然了。 他拿着u盘看了看,转头问张硕洋:“还有其他备份吗?” 张硕洋说:“这个你要问许董。” 程逾白冷笑一声:“有也没关系,合成的东西能糊弄得了谁?许董,你做传媒的,现在群众很好欺骗吗?” “那可不是,现在网友哪有什么分辨力,新闻稿说什么信什么!唉不对,一白,你可别再逗我了,我心脏病快犯了。” “是吗?我就说许董上了年纪,得收收脾气。你平常吆五喝六的,那是人不跟你计较,真犯到太岁头上,小心老命不保。” 许正南脸色惨白,没有应声,走到桌边喝水,长叹了口气。 看这事闹的,何至于此?许正南心有戚戚焉,对程逾白说:“一白,你也消消气,这还不是给你逼的,你要早点同意,我们也不会出此下策。” 程逾白说:“我要是早点同意,今天你们想要的就不单是名人堂了。” “你看你……” 程逾白没给许正南插科打诨的机会,径自道:“明天一早,我会修改名人堂的性质,奖惩机制不变,但不会再有淘汰,奖金也会作为奖学金的性质,用以扶持和帮助有需要的学生。如果各位投资人不同意,那我会考虑暂时终止教学试验。” “你……” 许正南最不想看到两败俱伤的局面,试着安抚程逾白。张硕洋说:“关了学校,你的改革可就没戏了。” “以现在的局面推行下去,那势必不是正确的改革。反倒是你,资圈神话的人设要塌?” 程逾白上前一步,附在张硕洋耳边说,“我劝你还是尽快回香港,家里出了内鬼,丢脸丢到国际展览上,要是被人查到,香港媒体会怎么报导?怎么着都得贴个张家家门不幸的标签?到那时老爷子还会把古董生意交给你吗?我看不见得,毕竟张家又不是只有你一个公子。” “你……” 张硕洋虽不知到底什么事,但看程逾白态度不像作假,一时迟疑。 “你若不信,现在打电话问问去年老爷子寿诞流出去的那只寿桃盖碗的下落,就知道我有没有在诓你了。” 张硕洋思量片刻,哼笑:“你认为那点小事能绊住我?” 程逾白说:“不如走着看?” “一白,你还是大意。”张硕洋笑道,“你不在的这两天,以为我干坐着等天上掉馅饼吗?指望许正南那个蠢货,他能干成什么事?我呢,习惯了未雨绸缪,你和徐清过去的纠葛,还有你那些朋友,多多少少给我查到一点,你说我要不要放消息给记者,让他们仔细给你扒一扒?” 程逾白身体一僵,问:“你到底想做什么?” “倒是说口渴了,不如先给我倒杯茶?” 张硕洋一边说一边在主座落下,翘着腿,兴致勃勃地问许正南,“今天这茶如何?上回来女经理跟你生气了?拿的茶不太新鲜。” 许正南声线微颤:“今天的还算新鲜。” “那待会结账算我的。” “好,谢张大公子款待了。” “这是哪里话?叫经理再来瓶酒,度数最高的。” 许正南看看桌上的半瓶白酒,没多嘴,叫了经理过来。 他们一来一往打官腔,把程逾白撂在一旁。李可强忍羞恼,眼看程逾白拿回主场,也不知张硕洋说了什么,他忽然定在原地,想是又用什么狗屁东西威胁他了。 李可见状就要往前冲,小七死死给他拉着,压低声音告饶:“李叔李叔,我求求您了,这会儿您就别上去添乱了。” 小七一看程逾白那脸色就不对劲,程逾白也在这时给他使眼色。 他点点头,连拖带拽给李可拉出去,李可还不忘教训程逾白:“就让他把音频公布出去,我就不信了,天下没王法了吗?” 小七直叫祖宗,好不容易把人带出包厢。程逾白缓了口气,上前给张硕洋斟茶。 张硕洋细条慢理品咂半天,说了声尚好。又说今天的酒不错,程逾白晚到半小时,先该自罚三杯。程逾白二话不说,喝了一壶。 张硕洋敲着桌面,和许正南说话。 许正南在心里替程逾白叫苦,这厮是要往死里整他呀,想想张硕洋的作派,也不由地升起股寒意。 于是程逾白又喝了两壶,张硕洋这才对他说:“别屈着身了,知道你最懂茶道,也知道酒桌生意该怎么谈,茶是你失敬,酒是你失算,这两个我都受了,咱俩各回原位。” 张硕洋还说,“一白,非要水中捞月,就得先断后路。你呢,错就错在不该有那些软肋。” 离开前门国宴,程逾白一言不发往前走,李可和小七亦步亦趋跟着。李可那袋药落在了包间,程逾白给他拿了出来,提在手上,每走一步就哗啦啦的响。 寂静夜里,这声音听得人烦乱。 到了人流稀少的地方,程逾白停下脚步,转头问李可:“你知不知道你刚才的行为犯法了?如果今天许正南报警,你说不定就要被拘留,少则日,多则十天半个月,你想过后果没有?” 李可也晓得程逾白的脾气,他显然到了愤怒的边缘,快要压不住了,忙摆摆手:“我就是想吓吓他,没想刺他。” “你还想过刺他?”程逾白一听,肚中犹如火烧,理智将歇,“恐吓就不是犯罪吗?你到底有没有点常识!” 李可多要脸的人,哪能被晚辈一个劲教训?因下略有不耐,仍强自镇定,说道:“我就是怕他再拿着把柄去威胁小七。” “你怎么知道这几天我不在家?” 不妨程逾白话锋一转,李可愣了一下,继而和小七对眼色。 程逾白打断二人,说:“我想听实话。” 李可就说,“那天在医院做理疗做到很晚,回酒店的路上有点累,就想去一瓢饮看看你,谁知你不在家……” 那晚风很大,他裹着发白的外套,整个人身心俱疲。小七陪他坐了一会儿,几次攀谈他都没说话,后来小七就煮了一碗海鲜汤,闻着很香,他没忍住吃了。 特别好吃。 他就想,这孩子手艺不错,对程逾白还算忠心。 “我想他一个半大孩子能有这手艺确实不容易,你这些年过得应该不算太差,但我没想到,许老狗接近我是想害你们,我……” “你生病了为什么不和我说?” “我就是点小病。” “小病用得着吃这么多药?你也不是第一次来了,每次都偷偷住酒店,对不对?你一直不肯体检,是不是早就查出来有病?”程逾白翻了翻药袋,一包包中药,都是增强免疫力的,“究竟什么病?” 李可还是装哑巴。 他自知理亏,但也有自己的脾气,眼看程逾白越翻火越大,把他药袋全弄撒了,他一气之下说道:“不用你管!我才不用你的臭钱!” 程逾白怒极反笑:“这些年你吃的喝的用的,哪一点没用我的钱?现在倒有骨气,要和我撇清关系,怎么,打算死了也不跟我说吗?” “你要念着点恩,我死了你去上柱香就行,一分钱别花,我怕到了地底下没脸见你爸。” 李可想到这个就来气,“就你现在搞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和那些家伙有什么两样?我脸都被你丢尽了,你搞就搞,能不能多花点心思?搞出那么多丑闻,连以前瓷厂的老伙计都来向我打听,你不嫌丢人啊?” 眼看这两人越说越离谱,就要吵起来,小七真怕他们吵得离心,忙拉住李可对程逾白说:“哥,哥,咱别吵了,先带李叔去看医生。” “我不去!”李可拿上药说,“我都配好了,明天就回乡下。” 程逾白了解李可的脾气,强忍着怒火冲小七使个眼色。小七就去哄李可,说送他回酒店。李可还骂骂咧咧,不过小七刚在包厢外听他维护了自己,知道这老头嘴硬心软,不同他计较,舔着笑脸逗他。 两人离开后,程逾白给药单上的医生打了通电话。医生说,李可得的是免疫系统的疾病,目前病情还算平稳,不过病程进展较快,需要有人照顾,也不能情绪过激,最好还是住院。 程逾白想到刚才李可离开时颤抖到一瘸一拐的腿,狠狠一拳撂在树上。 这一拳下去,强撑的气泄了,胃里一阵翻滚,烧灼的酒液好似一根根火舌,绞杀溃烂组织,抽动痉挛的脉络,疼得他一身冷汗,脸色发白。 他捂着肚子倚在树上一动不动。 这时电话响起,他忽而一喜,急忙去翻手机。手机掉在地上,程逾白屈着腿走了几步去捡,险些踉跄,一看是黎姿,他眼底暗下去。 又过了一会儿,电话停止了叫嚣。 程逾白翻过身体,在树根下干呕了一阵,跌跌撞撞到路边拦了辆车。司机师傅看他脸色难看,想送他去医院,他摆摆手,报了一瓢饮的地址。 一路睡到家,程逾白缓和了些,把以前没吃完的药掰出来吃了几颗。连续几天连轴转,几乎没有睡过,他爬到床上,想着给徐清打个电话,还没爬起来,就昏了过去。 他在梦里回到了小时候。 程敏人瘦,爱笑,谈吐好,和李可站在一起,李可大多时候都寡言务实,有点执拗,用程敏的话来说,认死理的人,不太会转脑筋。 然而就是这个认死理的人,在程敏从河里捞起来的那天,死死捂住程逾白的眼睛,没让他去分辨那具泡发的、软软胖胖的尸体究竟和谈笑时的程敏有什么区别。 很长一段时间,程逾白捏瓷泥的时候,无意识就会捏出胖胖的轮廓,每次他盯着那轮廓发呆时,李可就会和他讲瓷厂的趣事。 多年以来,景德镇的命运可以说是工匠的命运。十大瓷厂在90年代以后逐渐走下坡路,可在此之前,它的辉煌无与伦比,百采瓷厂作为私营瓷厂,往往并不是第一个被人看到的,建国、红旗,雕塑瓷厂等等,那些在市领导开会游街时都站在最前排的瓷厂,才是时代最明显的标识,可即便如此,百采瓷厂始终在洪流里占据一席之地。 它有一整排排楼,有接近工业前端的机械水平和顶级技术人才。李可讲他们做过一个大花瓶,在80年初,高80厘米,重30斤,恰恰是瓷厂建立30周年,由程敏的父亲做版面设计,程家当时年纪最大的泰斗老爷子亲自画青花,由年轻的程敏调制青花釉料。 后来大花瓶被收藏在景德镇某间博物馆里,一有时间李可就会去看它,程逾白跟着去过几次,每次看见花瓶,仿佛都能看到父亲,祖父在花瓶上的身影。 李可的教导一直很严厉,每一句话都要让他铭记使命,年纪小的时候虽然觉得喘不过气来,但往往又会被一种自豪感说服,告诉自己不应该有抵抗情绪,久而久之,李可说什么他就听什么,哪怕有不解和质疑,他也憋在心里自我消化,亦或寻找合适的理由自圆其说。 后来有一次花瓶在对外展览中意外碎了,李可听到消息后勃然大怒,冲到博物馆和馆主大吵一架。当时他在人群外看着,忽而觉得那个李可,和当年站在程敏身边的李可不一样了。 他虽然还是瘦瘦的,大粗眉,神情严肃,但他的面孔和程敏一样变得模糊起来。 那个寡言的但是眼睛有光的李可,没了。 程逾白意识到那一点后,问李可:“师父,我会变得跟你一样吗?” 李可很生气,反问他:“什么一样?你怎么能跟我一样?我这样的日子你想都不要想!你以后要让所有人都怕你,敬你,尊重你,像是曾经他们对待你父亲一样,过那样的生活!” 这时的李可和吵架时的李可又不一样了,他身上落满灰尘。 程逾白就问,“像我爸爸那样的生活,不还是……” 他没说出那个“死”字,不是因为害怕,而是李可转头就给了他一巴掌,火辣辣的痛感让他消了音。 那巴掌,程逾白痛了许多许多年,他终于知道李可为什么变了。 他活着,还不如死去。 那种痛感,在程逾白的梦中一直延续着,他抽搐着蜷缩起来,紧紧抱住自己,像小时候一样躲进被子里,喃喃哭泣。 他觉得不应该,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他试图从梦中醒来,这时,有道身影靠近。 程逾白感觉眼前的光更暗了,有人在黑夜里给他擦泪水。 他睁开眼,徐清在面前。 那种痛觉消失了。 第120章 再次醒来,程逾白发现不是梦,松了口气。胃还有点隐痛,他稍微动了动,把徐清往怀里抱。徐清眉头一松,朝他臂弯靠了靠,揽住他的腰。 程逾白轻笑:“醒了?” 她缓缓睁眼,对上他的目光,点点头。两人静默了会,程逾白问:“几点到的?” “三四点,记不清了。” “怎么不说一声?” “怕打扰你休息。” “冠冕堂皇。” 徐清没有回嘴,静默了片刻说:“你知不知道珠江夜景有多好看,多迷人?我小时候做梦都想去大城市,那种美丽对我来说诱惑太大了,可我想了很久,还是想回到你身边。” 程逾白喉头哽咽,展臂抱住她。 “对不起,那天在机场我不该发脾气。” “我也有不对。” 两个人这就算和好了,眼睛拉丝一样,越看越不对劲,连空气都变得旖旎起来。程逾白身体发热,奈何胃不听话,一个劲和他作对,翻个身痛得嗷嗷直叫。 徐清立刻拍他几下,把内衣拉上,直起身来,眨了眨眼,脸蛋有点红。 “要不我在上?” 程逾白一把给她捞下来:“欺负我上瘾了?” “才没有。” “那你听话点,陪我躺会。” 徐清心里哼哼,死要面子的臭男人,嘴上说:“我这次算把原星得罪狠了,也不知道他还会不会给我介绍业务。” 她对原星说,她并不是一个纯粹的设计师,三年对赌实际也是在为百采改革服务,她希望能通过自己一点点努力,可以让更多人看到景德镇瓷业的发展,从而加入教学阵营,帮助更多陶瓷人打开国际局面。 原星听完之后心里有了答案。 无可取代的理想,看样子也是无可取代的人。 程逾白听她说完广州的事,冷脸道:“我要知道那小子对你有想法,死都不会把茶叶送他。” “那你为什么不和我说接触过章南洞音乐厅?” “有必要吗?显得向你邀功一样。” 虽然徐清也觉得没必要,就像没必要特意说对赌一样,但她还是气呼呼地爬到程逾白身上,指责他:“程逾白,你就是大男子主义!” 程逾白又开始叫,不知道是痛还是痒,徐清被他叫得小脸通红。听到外面小七呛水的声音,她忙跳下床,穿上衣服对程逾白说:“我先回趟家,晚点过来。” 程逾白装可怜:“我的胃还没好呢。” “你今天不是要带师父去医院?” 程逾白一听,整个人回魂,起身下床。想到之前徐清在电话里打听李可的身体情况,显然事先已察觉,也是叹气:“以后再有这种事,不要怕我担心,我希望我们都能直接点,坦诚点,好吗?” 徐清说好,经过这几天两人轮番的折腾,她也累了,很多时候看似为对方好的“不说”,某种意义上可能也是一种“伤害”?尤其她没什么安全感,程逾白么,光看昨夜那副样子,也挺缺爱的。 以前徐稚柳比喻他们,说像两个性格孤僻的小孩在一起取暖,她不肯承认孤僻,但她确实需要温暖。尤其看到程逾白在梦里流泪的时候,那么要强的人,她一下子就心软了。 回去的路上,徐清发消息给程逾白。 程逾白看到对话框里那句“要不要一起生活”的时候愣了愣,停顿片刻,回了个好。 徐清笑眯眯回到家,徐稚柳不知道她连夜回来,看到她还有点惊讶。两人在门口汇合,他停顿片刻,又退了回去。 “你怎么回来了?” “你要去公馆?” 两人同时开口,徐清笑了:“等我换衣服洗个澡,待会我跟你一起走。” 徐稚柳帮她把行李搬到楼上,说起公馆那边的情况,昨天又有几个学生退课。离开时他听到退课学生们正组织碰头,好像在计划什么事。 他担心今天学校会有骚动。 公馆全天都有教学,课程表根据学生提供的空闲时间来量身制定,通常上班族在晚上上课,白天上课的多半是自由职业者,里面包含了景德镇大部分创业群体,个人工作室、作坊和集成店群体。 徐稚柳这几天基本泡在公馆里,听学生聊对名人堂赛制的看法,算了解他们的心态,少部分人就算对名人堂有所质疑,目前也还是观望为主,大部分人向利,想要奖金,也想出人头地,这没什么错。 主要里面有几个冒尖的,不知被谁煽动过,情绪较为激动,行为也颇偏激。 徐稚柳亲眼看到他们离开时把公告栏拆了,似乎还打算一把火把教学部点了。他感觉目前形势不太乐观,内里有投资人搅乱,外头还有看不见的敌对势力浑水摸鱼。 “这么大的一项举措,怎可能没几条后腿?当初夏瑛想推行百采改革,还得利用两大民窑之争来转移民众舆论,以此达到目的。你想想当初改革组的反对派,里面有一些人也不是绝对的朱荣党,他们反对改革,单纯就是不看好或是利益相冲,仅此而已。如今名人堂引发热议,这些人难保不会顺水推舟……” 到了白玉兰公馆,果然被徐稚柳说中了。 教学部是原公馆一间小院改的,采用江南园林风格,单层小楼,两进小院。前面一间用于教学部会议,中间以天井相连,后面是办公室,堆放了不少教学资料和文书,里面包含部分数百年前程祖教学的珍稀史料。 为了方便查阅资料和教学的开展,程逾白特地叫人画出一块地,用特定存储条件安置这些旧书。现在退课学生们都集结到一起,部分堵住天井前的一道门,部分在后方拦截,另有几个头目爬到屋顶,点起打火机示威,以烧毁文书室为要挟,高呼“百采改革是一个骗局”,为整个景德镇陶瓷人上当受骗而鸣不平,更为景德镇瓷业未来而忧心,势要程逾白出来给个交代。 教学部已经被围了,警察拉了警戒线在外围,闹事学生基本都聚集在天井里。吴奕说动警察暂且不要暴力压制,先容他们去劝劝。 过了一会儿,刘鸿也赶到了。他们和警察商量,派了刘鸿进去,通过会议室的窗户和里面协商。 刘鸿正直不阿,在业内素有威望,与程逾白更是多年对头。想当初多少人为程逾白能请到他出山教学而对改革另眼相看,不少学生专程为刘鸿而来。大师瓷里的顶级大师,传授毕生所学,何其难得? 这也是让他打头阵的原因。 刘鸿并不惧危险,到了里头一看,阳光闪眼,依稀可见的四五个学生,几乎都是年轻人。他朝屋顶上看去,头目离得远,但显然是这帮人里的主心骨,于是拿起老花镜仔细看了看,忽而高声道:“徐清,你快过来!” 徐清在外围,经得同意疾步靠近。 刘鸿指着一个身影问:“你看看那个,是不是钟沅?” 徐清一惊,立刻看向徐稚柳:“怎么会是他?” 徐稚柳说:“我忘记和你说钟沅也退课了。” “什么时候的事?” “你出差去广州那天。” 那天她和程逾白有点不愉快,他察觉她的疲惫和失落,想了想就没跟她说,这么一耽搁,后面就忘了。他没想到钟沅会加入退课学生的抗议活动中,似乎还是里面的灵魂人物。 徐清静了静,和刘鸿商量,换她先来和钟沅说几句话,刘鸿答应了,于是徐清给钟沅打电话。钟沅看到窗边的身影,把打火机交给同伴,走到屋顶另一侧。 通话里有风声。 徐清说:“钟沅,说说你现在的想法。” 钟沅声音冷静:“取消名人堂。” “为什么?以你的水平,你的积分不会低,就算不能获得奖金,也不会被淘汰,教学还是原来的教学,对你来说没有任何影响,你更没有一丁点危机。闹到这一步,应该还有别的原因?” 钟沅沉默不答,徐清再问:“他报名参加了第二期教学,按说你对当下的学习环境是满意的,老师们对你也寄予厚望。你还记得我说过吗?你更适合走研究道路,我的老师吴奕打算推荐你去参加颜色釉科研夏令营,目前正在人员组织当中,你的名字已经报上去了,这个好消息原本想等过了现阶段的风波再跟你说。你想过没有,今天你出了这个头,不说这个机会,可能以后的课程你都没法参加了,这么做值得吗?” “我当然知道这么做的后果!可我还是这么做了,你不知道原因吗?当初我加入你的小组,是因为我相信你们,结果呢,你和他机关算尽,狐媚猿攀,我早就知道在背后散播谣言搞廖亦凡的人是他,想必你也早知道,可你还装得那副假惺惺的样子,真让人恶心。你们不愧是一路人,现在他又搞什么名人堂,利用教学美名圈钱,打着教育旗帜玩弄学生,真当我们是傻子吗?可惜了几位老师,被你们三言两语糊弄,为你们抬轿。徐清,你对得起你老师吗?” 徐清回想离职前那段时间钟沅的态度,确实很讽刺,原来那会儿他就这样想她了。她解释道:“我和廖亦凡之间不是你想得那么简单。” “不要再找借口了,商业竞争玩手段很正常不是吗?但你们的手段,真挺让人作呕的,幸亏你没用那些谣言帮自己留下来,否则今天这通电话我根本不会接。” 见他态度坚决,徐清无意再解释什么,决定换种方式谈判。 “钟沅,你知道这间文书室有哪些资料吗?里面不仅有老师们辛苦备课的心血,还有许多前辈在战争年代呕心沥血保留下来的遗迹,你真打算一把火通通烧光吗?” 钟沅没说话,呼吸短暂地停了下。 徐清见他有松动迹象,正要趁热打铁,屋顶上走来另一个人,一把夺过他的手机说:“别跟她废话,她在诈你。” 钟沅一醒,任由对方掐了电话。 徐清对刘鸿摇摇头,刘鸿只得拿上扩音器,苦口婆心进行劝说。说了很多,对方态度强行,就一个,让程逾白过来表态。 程逾白人在医院,听到消息时刚强行给李可安排了住院。 李可还老大不情愿,挣扎着朝外走,程逾白一手给他拽回撂在椅子上,面色阴沉地让他坐着别动,一手划了电话去角落接通。 待接听,才发现电话那头是张硕洋。? 第120章 再次醒来,程逾白发现不是梦,松了口气。胃还有点隐痛,他稍微动了动,把徐清往怀里抱。徐清眉头一松,朝他臂弯靠了靠,揽住他的腰。 程逾白轻笑:“醒了?” 她缓缓睁眼,对上他的目光,点点头。两人静默了会,程逾白问:“几点到的?” “三四点,记不清了。” “怎么不说一声?” “怕打扰你休息。” “冠冕堂皇。” 徐清没有回嘴,静默了片刻说:“你知不知道珠江夜景有多好看,多迷人?我小时候做梦都想去大城市,那种美丽对我来说诱惑太大了,可我想了很久,还是想回到你身边。” 程逾白喉头哽咽,展臂抱住她。 “对不起,那天在机场我不该发脾气。” “我也有不对。” 两个人这就算和好了,眼睛拉丝一样,越看越不对劲,连空气都变得旖旎起来。程逾白身体发热,奈何胃不听话,一个劲和他作对,翻个身痛得嗷嗷直叫。 徐清立刻拍他几下,把内衣拉上,直起身来,眨了眨眼,脸蛋有点红。 “要不我在上?” 程逾白一把给她捞下来:“欺负我上瘾了?” “才没有。” “那你听话点,陪我躺会。” 徐清心里哼哼,死要面子的臭男人,嘴上说:“我这次算把原星得罪狠了,也不知道他还会不会给我介绍业务。” 她对原星说,她并不是一个纯粹的设计师,三年对赌实际也是在为百采改革服务,她希望能通过自己一点点努力,可以让更多人看到景德镇瓷业的发展,从而加入教学阵营,帮助更多陶瓷人打开国际局面。 原星听完之后心里有了答案。 无可取代的理想,看样子也是无可取代的人。 程逾白听她说完广州的事,冷脸道:“我要知道那小子对你有想法,死都不会把茶叶送他。” “那你为什么不和我说接触过章南洞音乐厅?” “有必要吗?显得向你邀功一样。” 虽然徐清也觉得没必要,就像没必要特意说对赌一样,但她还是气呼呼地爬到程逾白身上,指责他:“程逾白,你就是大男子主义!” 程逾白又开始叫,不知道是痛还是痒,徐清被他叫得小脸通红。听到外面小七呛水的声音,她忙跳下床,穿上衣服对程逾白说:“我先回趟家,晚点过来。” 程逾白装可怜:“我的胃还没好呢。” “你今天不是要带师父去医院?” 程逾白一听,整个人回魂,起身下床。想到之前徐清在电话里打听李可的身体情况,显然事先已察觉,也是叹气:“以后再有这种事,不要怕我担心,我希望我们都能直接点,坦诚点,好吗?” 徐清说好,经过这几天两人轮番的折腾,她也累了,很多时候看似为对方好的“不说”,某种意义上可能也是一种“伤害”?尤其她没什么安全感,程逾白么,光看昨夜那副样子,也挺缺爱的。 以前徐稚柳比喻他们,说像两个性格孤僻的小孩在一起取暖,她不肯承认孤僻,但她确实需要温暖。尤其看到程逾白在梦里流泪的时候,那么要强的人,她一下子就心软了。 回去的路上,徐清发消息给程逾白。 程逾白看到对话框里那句“要不要一起生活”的时候愣了愣,停顿片刻,回了个好。 徐清笑眯眯回到家,徐稚柳不知道她连夜回来,看到她还有点惊讶。两人在门口汇合,他停顿片刻,又退了回去。 “你怎么回来了?” “你要去公馆?” 两人同时开口,徐清笑了:“等我换衣服洗个澡,待会我跟你一起走。” 徐稚柳帮她把行李搬到楼上,说起公馆那边的情况,昨天又有几个学生退课。离开时他听到退课学生们正组织碰头,好像在计划什么事。 他担心今天学校会有骚动。 公馆全天都有教学,课程表根据学生提供的空闲时间来量身制定,通常上班族在晚上上课,白天上课的多半是自由职业者,里面包含了景德镇大部分创业群体,个人工作室、作坊和集成店群体。 徐稚柳这几天基本泡在公馆里,听学生聊对名人堂赛制的看法,算了解他们的心态,少部分人就算对名人堂有所质疑,目前也还是观望为主,大部分人向利,想要奖金,也想出人头地,这没什么错。 主要里面有几个冒尖的,不知被谁煽动过,情绪较为激动,行为也颇偏激。 徐稚柳亲眼看到他们离开时把公告栏拆了,似乎还打算一把火把教学部点了。他感觉目前形势不太乐观,内里有投资人搅乱,外头还有看不见的敌对势力浑水摸鱼。 “这么大的一项举措,怎可能没几条后腿?当初夏瑛想推行百采改革,还得利用两大民窑之争来转移民众舆论,以此达到目的。你想想当初改革组的反对派,里面有一些人也不是绝对的朱荣党,他们反对改革,单纯就是不看好或是利益相冲,仅此而已。如今名人堂引发热议,这些人难保不会顺水推舟……” 到了白玉兰公馆,果然被徐稚柳说中了。 教学部是原公馆一间小院改的,采用江南园林风格,单层小楼,两进小院。前面一间用于教学部会议,中间以天井相连,后面是办公室,堆放了不少教学资料和文书,里面包含部分数百年前程祖教学的珍稀史料。 为了方便查阅资料和教学的开展,程逾白特地叫人画出一块地,用特定存储条件安置这些旧书。现在退课学生们都集结到一起,部分堵住天井前的一道门,部分在后方拦截,另有几个头目爬到屋顶,点起打火机示威,以烧毁文书室为要挟,高呼“百采改革是一个骗局”,为整个景德镇陶瓷人上当受骗而鸣不平,更为景德镇瓷业未来而忧心,势要程逾白出来给个交代。 教学部已经被围了,警察拉了警戒线在外围,闹事学生基本都聚集在天井里。吴奕说动警察暂且不要暴力压制,先容他们去劝劝。 过了一会儿,刘鸿也赶到了。他们和警察商量,派了刘鸿进去,通过会议室的窗户和里面协商。 刘鸿正直不阿,在业内素有威望,与程逾白更是多年对头。想当初多少人为程逾白能请到他出山教学而对改革另眼相看,不少学生专程为刘鸿而来。大师瓷里的顶级大师,传授毕生所学,何其难得? 这也是让他打头阵的原因。 刘鸿并不惧危险,到了里头一看,阳光闪眼,依稀可见的四五个学生,几乎都是年轻人。他朝屋顶上看去,头目离得远,但显然是这帮人里的主心骨,于是拿起老花镜仔细看了看,忽而高声道:“徐清,你快过来!” 徐清在外围,经得同意疾步靠近。 刘鸿指着一个身影问:“你看看那个,是不是钟沅?” 徐清一惊,立刻看向徐稚柳:“怎么会是他?” 徐稚柳说:“我忘记和你说钟沅也退课了。” “什么时候的事?” “你出差去广州那天。” 那天她和程逾白有点不愉快,他察觉她的疲惫和失落,想了想就没跟她说,这么一耽搁,后面就忘了。他没想到钟沅会加入退课学生的抗议活动中,似乎还是里面的灵魂人物。 徐清静了静,和刘鸿商量,换她先来和钟沅说几句话,刘鸿答应了,于是徐清给钟沅打电话。钟沅看到窗边的身影,把打火机交给同伴,走到屋顶另一侧。 通话里有风声。 徐清说:“钟沅,说说你现在的想法。” 钟沅声音冷静:“取消名人堂。” “为什么?以你的水平,你的积分不会低,就算不能获得奖金,也不会被淘汰,教学还是原来的教学,对你来说没有任何影响,你更没有一丁点危机。闹到这一步,应该还有别的原因?” 钟沅沉默不答,徐清再问:“他报名参加了第二期教学,按说你对当下的学习环境是满意的,老师们对你也寄予厚望。你还记得我说过吗?你更适合走研究道路,我的老师吴奕打算推荐你去参加颜色釉科研夏令营,目前正在人员组织当中,你的名字已经报上去了,这个好消息原本想等过了现阶段的风波再跟你说。你想过没有,今天你出了这个头,不说这个机会,可能以后的课程你都没法参加了,这么做值得吗?” “我当然知道这么做的后果!可我还是这么做了,你不知道原因吗?当初我加入你的小组,是因为我相信你们,结果呢,你和他机关算尽,狐媚猿攀,我早就知道在背后散播谣言搞廖亦凡的人是他,想必你也早知道,可你还装得那副假惺惺的样子,真让人恶心。你们不愧是一路人,现在他又搞什么名人堂,利用教学美名圈钱,打着教育旗帜玩弄学生,真当我们是傻子吗?可惜了几位老师,被你们三言两语糊弄,为你们抬轿。徐清,你对得起你老师吗?” 徐清回想离职前那段时间钟沅的态度,确实很讽刺,原来那会儿他就这样想她了。她解释道:“我和廖亦凡之间不是你想得那么简单。” “不要再找借口了,商业竞争玩手段很正常不是吗?但你们的手段,真挺让人作呕的,幸亏你没用那些谣言帮自己留下来,否则今天这通电话我根本不会接。” 见他态度坚决,徐清无意再解释什么,决定换种方式谈判。 “钟沅,你知道这间文书室有哪些资料吗?里面不仅有老师们辛苦备课的心血,还有许多前辈在战争年代呕心沥血保留下来的遗迹,你真打算一把火通通烧光吗?” 钟沅没说话,呼吸短暂地停了下。 徐清见他有松动迹象,正要趁热打铁,屋顶上走来另一个人,一把夺过他的手机说:“别跟她废话,她在诈你。” 钟沅一醒,任由对方掐了电话。 徐清对刘鸿摇摇头,刘鸿只得拿上扩音器,苦口婆心进行劝说。说了很多,对方态度强行,就一个,让程逾白过来表态。 程逾白人在医院,听到消息时刚强行给李可安排了住院。 李可还老大不情愿,挣扎着朝外走,程逾白一手给他拽回撂在椅子上,面色阴沉地让他坐着别动,一手划了电话去角落接通。 待接听,才发现电话那头是张硕洋。? 第121章 张硕洋也收到了消息,特意打电话来提醒程逾白昨夜的茶和酒。程逾白扶着额头,暴喝一声,问道:“现在学生要放火,他们逼我表态,我难道不能先松个口平息这件事吗?” “一白,不必和我玩心机,这个口子一旦松了不会再开,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事情闹大了,万一不可收场,你能有什么好处?” 张硕洋说,确实没想到反对派会利用此事推波助澜,只那不是他该考虑的。百采改革一旦受到威胁,比他着急的大有人在,首当其冲就是程逾白。 张硕洋笑着说:“那是你的问题,一白,你要好好解决那些不和谐的声音。” 程逾白瞥了眼不远处蠢蠢欲动的李可,咬牙道:“张硕洋,如果我不干呢?” “或许你想让网友品鉴一下你师父醉酒后的状态?” 程逾白到底没忍住骂了句娘:“我草你妈,张硕洋,你玩我?” 护士过来提醒他声音小一点,张硕洋听到了,笑得更是开怀:“一白,医院里都是病人,你别太激动,小心吓着你师父。” 程逾白平复呼吸,朝李可看去。李可好像听到了什么,也正炯炯有神地盯着他。 “有剪辑后的副本,当然就会有原本,这种事你不是早该想到的吗?如果李可不够,我这里还有更多资料。” 程逾白不想让李可听到,转过身压低声音道:“张硕洋,我警告你,你敢把音频放出来,你就死定了!” “当然,只要一白你肯配合,我们还是好搭档。” “走到这一步,张董确定我们还能是好搭档?” “当然,只要利益相同。” 程逾白叹气:“我们当然利益相同,为什么你就不能相信我?张硕洋,九号地一定可以赚钱,甚至你可以期待一下,或许百采改革在未来的某一天能够影响世界陶瓷的格局。除了利,对你来说名也很重要,不是吗?” 张硕洋思考片刻,语气缓和道:“一白,我一直相信你,只是,这么多年我习惯了把舵握在自己手上。” 程逾白或许是身经百战的船长,可惜,一条船上只能有一个船长。 “名人堂势在必行,这次别再挑战我的底线了。” “张硕洋,别的都可以商量,你能不能别搞我师父,就当我……喂,喂?我他妈!” 程逾白举起手机,手臂一挥,想到什么又把手收了回来,连续喘了几口粗气,情绪平复后才转身,结果长椅上哪还有李可的身影。 他立刻走出来,朝走廊尽头看了看,李可刚好也正回头看他。程逾白二话不说,狂奔上前,到了医院门口,将李可截住。 李可一把甩开程逾白的手,气喘吁吁地说:“我不住院!你要真不放心,让小七送我回乡下就行。” “你没听医生说吗?你现在情况很不稳定,要化疗,再这么下去很可能就……” “就怎么样?” 程逾白找了关系,刚才医生会诊时,李可没在里面,不过看程逾白现在的态度,他心里有数了。 “不就是一个死?我死也要死在家里,才不要在这个破地方!” “事关你的性命,能不能别这么倔?听医生的,乐观一点,好好化疗,未必不能……” 程逾白没说完,叫李可再次打断了。 “我听镇上的老人说化疗很疼,很受折磨,我这个病,化疗没多大用处,到最后头发掉了一把,身体全是针眼,也不会多活多久。与其如此,倒不如让我少点痛苦。”李可说,“如果在医院死掉的话,要放停尸间,我怕那种地方,宁愿死在家里。” 程逾白听他这么说,心里很难受。 “我不会让你进停尸间,如果化疗之后还是不好,我就带你回家,你听听话,好吗?” 李可不说话,和他僵持着。 程逾白的电话不停地响,不停地响。他一次次掐掉,电话一次次响起。李可终于开口:“你走,不要管我了。” “我怎么能不管你?我不管你谁管?”程逾白再一次掐断手机后,果断关机,不由分手拧住李可的胳膊,可一触手,他愣住了。 李可的胳膊细瘦到可怕。 程逾白把他衬衫袖子撩起来一看,表皮都萎缩了,皱巴巴的,像是失水的老树皮。他的眼睛仿佛被什么刺痛,往旁边别了别,李可察觉到,把袖子放下去。 他无儿无女,死了确实没人管,只能仰赖程逾白,李可就说:“我养你这么大,不求多,你给我送个钟就行,其他的不用你管,反正你一向不听话,我让你别干,你非要干,干出一堆麻烦事来!原来你自己一个人搞就算了,现在盘子铺这么大,拉了这么多人下水,以后可要怎么办!” 说着说着,李可喉头一顿,又道,“你的事我不问,我的事你也别管,就跟以前一样,咱俩维持最后一点情分,彼此相安无事,面子上能过就行。你不是我儿子,也没必要对我尽孝。照你办事的性子,我后事应该不难看,这么着能过去就行。” 他说着就要走,程逾白拉了一下,没拉住。 磨到发白的衣角,擦着指腹晃了晃,垂落下去。 过了不知多久,程逾白说:“你是不是我爸,我都恨死你了。” 说完,他大步上前攥住李可的手腕。此时办理完住院手续的小七也找了出来,一看情形不对劲,立刻上来劝。 程逾白把人押到病房,让小七看住李可,随后赶去公馆。公馆围了许多人,程逾白看到有记者被警察拦在外围,叫来公馆的保安吩咐了几句,随后进入教学部。 钟沅和其他头目一见他出现,格外激动,大声喊道:“程逾白,你个大骗子,说什么教学试验是为了探索出一条正确道路,我呸,满嘴仁义道德,实际上黑心黑肺,你根本就是条资本奴役的狗!” 程逾白充耳不闻,朝刘鸿示意,刘鸿狠狠瞪他,还是将扩音器交给他。走过徐清身边时,徐清捏了捏他的掌心,冲他摇摇头。 路上她已经把情况汇报给他,程逾白知道再劝说下去,无疑多费口舌,可他是目标人物,没有不出现的道理。 他给徐清一个眼色,徐清明了,悄悄退出去。 刘鸿不知道他们搞什么名堂,就听程逾白问对方:“你们在这里示威肯定有目的,不如直说?有什么想法,我尽可能满足你们。” 头目一喜,上前半步说道:“我们就一个目的,取消名人堂,你立刻退出改革组。” “你要是只说前面那一项,咱们说不定还有的谈。” 不等头目开口,程逾白继续说道:“大家对教学部发布的公告有反对意见,这很正常。自教学试验开始,至今三月余,我是什么样的行事作风,相信诸位有所耳闻。自由民主,尊重平等不是一个口号,一直以来我都在听你们的声音,并努力落实在实践当中,为适应教学进展改课程表,改文献室,改作坊,短短三个月我做的每一件事大家都有目共睹,这没什么好说的,现在你们要重新讨论名人堂的去留,我们也可以坐下来好好协商。至于退出改革组,这就不是同一个性质了,这位同学,不妨让我猜猜,是不是有人授意你这么做?他给了你什么好处?” 程逾白和刘鸿完全不是一个路数,要说刘鸿是师者,那程逾白就是赤裸裸的商者。他挑事的角度,往往尖锐,最具杀伤力。 要命的是他还不忘笼络人心,先礼后兵。 这么一说,头目当即急了,对左右说道:“你们别听他瞎说,没有人收买我!” “看来是真给你好处了。” “我都说没有了,你不要转移注意力。” “如果没有,那请你详细说说要求我退出改革组的原因。” 程逾白这话有理有据,可他本人却没有太讲理的样子,说出的话一股咄咄逼人的气势,头目年轻,被他稍稍一带就慌了神,忙开始组织语言。倒是钟沅私下上过程逾白几堂课,两人较为熟悉,并不为他气势所摄,拦住头目道:“他在拖延时间,你别听他绕弯子,让我来问。” 头目醒悟过来,钟沅道:“其身不正,其政不成,你要是成立名人堂,也不配再留在改革组。今天我们就要个态度,名人堂这种垃圾的、低俗的游戏赛制到底能不能取消?” 程逾白沉吟着,和钟沅四目相对。 “你认为我是什么样的人?” 钟沅说:“阿权膴仕,趋炎附势。” “如你所言,我这样的人为什么要费心费力推行改革,开展试验教学?” “当然是为了博个好名声,才能赚更多钱。” “成立名人堂,投放大量奖金,明明是在花钱,加上教学以来每一天的支出都不可计数,请问你,我要怎么实现赚钱的目的?” 钟沅一顿:“那是资本的手段,我不懂,我只知道通过各种竞争途径和手段影响积分排位,只会破坏良性生态,打乱教学节奏,影响学习心态,从而沉迷竞争,甚至耽于争夺,到那时名和利变成第一位,谁还会专注于学?” 网上有专家分析,把名人堂拆解了看,就是一项生存游戏,不能活下来的人就会被淘汰,活下来的人也会在互相残杀中,失去自我。资本甚至会在游戏中途加注资金池,将他们都当成跑厂的马,亦或豢养在水潭里的鱼。 马赛只有第一名引人注目。 鱼食也总是有限。 可他们不是任人玩弄的畜生!他们有人权,从五湖,四海相聚于此,为的是爱与和平,是技术的辩论,是科学的成长,是陶艺的进步,是精神世界的丰满,而不是资金池里给资本长脸的玩物! “你不是说教学的根本是让我们拥有个性,在陶瓷原野’成为你自己’吗?” 程逾白忽而想到诗人托克维尔在1835年指责人类工业的“战绩”,对人的个性迷失而呼喊:“从这污浊的排水沟里流出了人类工业的最大巨流,浇肥了整个世界;从这肮脏的下水道里流出了黄灿灿的纯金,在这里人性得到了最完全的,也是最残暴的发展;在这里,文明表现了它的奇迹,文明的人几乎变成了野人。”(布洛克《西方人文主义传统》,第133页) 他想了很久,向着钟沅笑了:“你说得对。” 钟沅一怔,就在这时,警察从后方突围,将屋顶上的两人相继扑倒。下面的“同伙”一看情况不对劲立时慌了,没有多久均被压制,带回警局审问。 钟沅后知后觉自己也掉进程逾白拖延时间的陷阱,咬了咬牙,从他身边经过过大声道:“说来说去,你还是没有给个准话。程逾白,你是不是不打算取消名人堂?” 他没有听到答案就被带走了。 现场骚乱结束后,刘鸿,吴奕,和教学部的几位老师留了下来。 程逾白可以忽悠学生,却不能忽悠这些老师、前辈和同行。他想了很久,朝他们鞠了一躬,说:“对不起。” 刘鸿率先反应过来,厉声道:“我对你很失望!” 其他老师欲言又止,相继离去,吴奕留到最后,终而一字未发,只拍了拍程逾白的肩。程逾白只觉双肩沉重,脸如火烧,无地自容。 不远处一道隐于人群后的身影,看到程逾白弯着腰,久久没有直起身,不免心酸难抑,随后落寞而去。 人都走光后,徐清上前扶住他的手臂,轻声问:“是不是胃疼?” 程逾白顺势搭住她的背,笑了:“知我者,清妹也。” “还有心情开玩笑?” “也就这点心情了。”程逾白不敢回头看那些离去的背影,脚步顿了顿,说,“扶我进去坐会。” 之后程逾白在教学部一直坐在日暮西山。 金光洒在青瓦上,裂纹长在白墙上。 公馆森严,晚霞绮丽。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晚上程逾白去医院看李可,先将徐清送回了家。她回房间简单收拾了几件衣服,拿上日常护肤用品,向程逾白发出一起生活的邀请时没想太多,这会儿要跟徐稚柳解释,突然犯了难,多少有点难为情。 徐稚柳却第一时间看破她的意图,径自笑道:“你去。” “你一个人在家可以吗?” “你之前天天出差,我不也过来了吗?我会自己叫餐。” 徐清确实多虑,只是一时间有点尴尬而已。 “我会一直开监控。” 徐稚柳点点头,想了很久,在她出门时叫住她:“徐清。” “嗯?” “或许我可以帮程逾白解决眼下的难题。” “真的 ?” 徐清合上门就要走向他,他马上抬手制止:“你就在那里,有些话我想和你说,怕靠得太近说不出口。” 他没说完,徐清已经放下了行李。 徐稚柳极力忽略她眼底的惶惑不安,说道:“我有办法或许可以一试,但我有个条件……把瓷片交给程逾白。” “我以为你已经想明白了。”她声音开始发颤,“你不是已经开始振作了吗?你不是说,能做一些事很开心吗?徐稚柳,你在骗我?” “我只是不想让你担心。” “你非要在这个时候离开吗?” “我很抱歉。” “我不是责怪你什么,我和程逾白都只是盼着你好。”徐清还是摇头,背过身去,纤弱的脊背微微颤抖,“或许你可以再想一想,这种事真的不能着急,你也不用怕我担心,只要你好好的,我……” “徐清。”徐稚柳再次叫她的名字。短短两字,千言万语。他没有那么长的生命, 他的生命也并不与春夏碗息息相关。 他有预感,这一生已到尽头。 而小梁,业已迟暮。 “这个选择有这么难吗?我只是想再见小梁一面,难道你就不想帮程逾白吗?” “我当然想帮他!可是,可是,不该如此。” “那应该如何?再不见他,小梁就要离开我了,永远地,永远地离开我了……徐清,你何其残忍,我生而未能与他诀别,死亦不能送他最后一程吗?” “我……” “徐清。” 他第三次叫她名字了。她忽而不能呼吸,却又移不开目光。她看着他,仿若看见宝相庄严、满身炽火的童宾窑神。 泪水猝不及防地滚落面庞。 少年看见了,亦有不忍,可他仍旧仰起头,一步步屈身,双膝落地。刹那间春生秋杀,少年白头:“求你成全。” 第121章 张硕洋也收到了消息,特意打电话来提醒程逾白昨夜的茶和酒。程逾白扶着额头,暴喝一声,问道:“现在学生要放火,他们逼我表态,我难道不能先松个口平息这件事吗?” “一白,不必和我玩心机,这个口子一旦松了不会再开,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事情闹大了,万一不可收场,你能有什么好处?” 张硕洋说,确实没想到反对派会利用此事推波助澜,只那不是他该考虑的。百采改革一旦受到威胁,比他着急的大有人在,首当其冲就是程逾白。 张硕洋笑着说:“那是你的问题,一白,你要好好解决那些不和谐的声音。” 程逾白瞥了眼不远处蠢蠢欲动的李可,咬牙道:“张硕洋,如果我不干呢?” “或许你想让网友品鉴一下你师父醉酒后的状态?” 程逾白到底没忍住骂了句娘:“我草你妈,张硕洋,你玩我?” 护士过来提醒他声音小一点,张硕洋听到了,笑得更是开怀:“一白,医院里都是病人,你别太激动,小心吓着你师父。” 程逾白平复呼吸,朝李可看去。李可好像听到了什么,也正炯炯有神地盯着他。 “有剪辑后的副本,当然就会有原本,这种事你不是早该想到的吗?如果李可不够,我这里还有更多资料。” 程逾白不想让李可听到,转过身压低声音道:“张硕洋,我警告你,你敢把音频放出来,你就死定了!” “当然,只要一白你肯配合,我们还是好搭档。” “走到这一步,张董确定我们还能是好搭档?” “当然,只要利益相同。” 程逾白叹气:“我们当然利益相同,为什么你就不能相信我?张硕洋,九号地一定可以赚钱,甚至你可以期待一下,或许百采改革在未来的某一天能够影响世界陶瓷的格局。除了利,对你来说名也很重要,不是吗?” 张硕洋思考片刻,语气缓和道:“一白,我一直相信你,只是,这么多年我习惯了把舵握在自己手上。” 程逾白或许是身经百战的船长,可惜,一条船上只能有一个船长。 “名人堂势在必行,这次别再挑战我的底线了。” “张硕洋,别的都可以商量,你能不能别搞我师父,就当我……喂,喂?我他妈!” 程逾白举起手机,手臂一挥,想到什么又把手收了回来,连续喘了几口粗气,情绪平复后才转身,结果长椅上哪还有李可的身影。 他立刻走出来,朝走廊尽头看了看,李可刚好也正回头看他。程逾白二话不说,狂奔上前,到了医院门口,将李可截住。 李可一把甩开程逾白的手,气喘吁吁地说:“我不住院!你要真不放心,让小七送我回乡下就行。” “你没听医生说吗?你现在情况很不稳定,要化疗,再这么下去很可能就……” “就怎么样?” 程逾白找了关系,刚才医生会诊时,李可没在里面,不过看程逾白现在的态度,他心里有数了。 “不就是一个死?我死也要死在家里,才不要在这个破地方!” “事关你的性命,能不能别这么倔?听医生的,乐观一点,好好化疗,未必不能……” 程逾白没说完,叫李可再次打断了。 “我听镇上的老人说化疗很疼,很受折磨,我这个病,化疗没多大用处,到最后头发掉了一把,身体全是针眼,也不会多活多久。与其如此,倒不如让我少点痛苦。”李可说,“如果在医院死掉的话,要放停尸间,我怕那种地方,宁愿死在家里。” 程逾白听他这么说,心里很难受。 “我不会让你进停尸间,如果化疗之后还是不好,我就带你回家,你听听话,好吗?” 李可不说话,和他僵持着。 程逾白的电话不停地响,不停地响。他一次次掐掉,电话一次次响起。李可终于开口:“你走,不要管我了。” “我怎么能不管你?我不管你谁管?”程逾白再一次掐断手机后,果断关机,不由分手拧住李可的胳膊,可一触手,他愣住了。 李可的胳膊细瘦到可怕。 程逾白把他衬衫袖子撩起来一看,表皮都萎缩了,皱巴巴的,像是失水的老树皮。他的眼睛仿佛被什么刺痛,往旁边别了别,李可察觉到,把袖子放下去。 他无儿无女,死了确实没人管,只能仰赖程逾白,李可就说:“我养你这么大,不求多,你给我送个钟就行,其他的不用你管,反正你一向不听话,我让你别干,你非要干,干出一堆麻烦事来!原来你自己一个人搞就算了,现在盘子铺这么大,拉了这么多人下水,以后可要怎么办!” 说着说着,李可喉头一顿,又道,“你的事我不问,我的事你也别管,就跟以前一样,咱俩维持最后一点情分,彼此相安无事,面子上能过就行。你不是我儿子,也没必要对我尽孝。照你办事的性子,我后事应该不难看,这么着能过去就行。” 他说着就要走,程逾白拉了一下,没拉住。 磨到发白的衣角,擦着指腹晃了晃,垂落下去。 过了不知多久,程逾白说:“你是不是我爸,我都恨死你了。” 说完,他大步上前攥住李可的手腕。此时办理完住院手续的小七也找了出来,一看情形不对劲,立刻上来劝。 程逾白把人押到病房,让小七看住李可,随后赶去公馆。公馆围了许多人,程逾白看到有记者被警察拦在外围,叫来公馆的保安吩咐了几句,随后进入教学部。 钟沅和其他头目一见他出现,格外激动,大声喊道:“程逾白,你个大骗子,说什么教学试验是为了探索出一条正确道路,我呸,满嘴仁义道德,实际上黑心黑肺,你根本就是条资本奴役的狗!” 程逾白充耳不闻,朝刘鸿示意,刘鸿狠狠瞪他,还是将扩音器交给他。走过徐清身边时,徐清捏了捏他的掌心,冲他摇摇头。 路上她已经把情况汇报给他,程逾白知道再劝说下去,无疑多费口舌,可他是目标人物,没有不出现的道理。 他给徐清一个眼色,徐清明了,悄悄退出去。 刘鸿不知道他们搞什么名堂,就听程逾白问对方:“你们在这里示威肯定有目的,不如直说?有什么想法,我尽可能满足你们。” 头目一喜,上前半步说道:“我们就一个目的,取消名人堂,你立刻退出改革组。” “你要是只说前面那一项,咱们说不定还有的谈。” 不等头目开口,程逾白继续说道:“大家对教学部发布的公告有反对意见,这很正常。自教学试验开始,至今三月余,我是什么样的行事作风,相信诸位有所耳闻。自由民主,尊重平等不是一个口号,一直以来我都在听你们的声音,并努力落实在实践当中,为适应教学进展改课程表,改文献室,改作坊,短短三个月我做的每一件事大家都有目共睹,这没什么好说的,现在你们要重新讨论名人堂的去留,我们也可以坐下来好好协商。至于退出改革组,这就不是同一个性质了,这位同学,不妨让我猜猜,是不是有人授意你这么做?他给了你什么好处?” 程逾白和刘鸿完全不是一个路数,要说刘鸿是师者,那程逾白就是赤裸裸的商者。他挑事的角度,往往尖锐,最具杀伤力。 要命的是他还不忘笼络人心,先礼后兵。 这么一说,头目当即急了,对左右说道:“你们别听他瞎说,没有人收买我!” “看来是真给你好处了。” “我都说没有了,你不要转移注意力。” “如果没有,那请你详细说说要求我退出改革组的原因。” 程逾白这话有理有据,可他本人却没有太讲理的样子,说出的话一股咄咄逼人的气势,头目年轻,被他稍稍一带就慌了神,忙开始组织语言。倒是钟沅私下上过程逾白几堂课,两人较为熟悉,并不为他气势所摄,拦住头目道:“他在拖延时间,你别听他绕弯子,让我来问。” 头目醒悟过来,钟沅道:“其身不正,其政不成,你要是成立名人堂,也不配再留在改革组。今天我们就要个态度,名人堂这种垃圾的、低俗的游戏赛制到底能不能取消?” 程逾白沉吟着,和钟沅四目相对。 “你认为我是什么样的人?” 钟沅说:“阿权膴仕,趋炎附势。” “如你所言,我这样的人为什么要费心费力推行改革,开展试验教学?” “当然是为了博个好名声,才能赚更多钱。” “成立名人堂,投放大量奖金,明明是在花钱,加上教学以来每一天的支出都不可计数,请问你,我要怎么实现赚钱的目的?” 钟沅一顿:“那是资本的手段,我不懂,我只知道通过各种竞争途径和手段影响积分排位,只会破坏良性生态,打乱教学节奏,影响学习心态,从而沉迷竞争,甚至耽于争夺,到那时名和利变成第一位,谁还会专注于学?” 网上有专家分析,把名人堂拆解了看,就是一项生存游戏,不能活下来的人就会被淘汰,活下来的人也会在互相残杀中,失去自我。资本甚至会在游戏中途加注资金池,将他们都当成跑厂的马,亦或豢养在水潭里的鱼。 马赛只有第一名引人注目。 鱼食也总是有限。 可他们不是任人玩弄的畜生!他们有人权,从五湖,四海相聚于此,为的是爱与和平,是技术的辩论,是科学的成长,是陶艺的进步,是精神世界的丰满,而不是资金池里给资本长脸的玩物! “你不是说教学的根本是让我们拥有个性,在陶瓷原野’成为你自己’吗?” 程逾白忽而想到诗人托克维尔在1835年指责人类工业的“战绩”,对人的个性迷失而呼喊:“从这污浊的排水沟里流出了人类工业的最大巨流,浇肥了整个世界;从这肮脏的下水道里流出了黄灿灿的纯金,在这里人性得到了最完全的,也是最残暴的发展;在这里,文明表现了它的奇迹,文明的人几乎变成了野人。”(布洛克《西方人文主义传统》,第133页) 他想了很久,向着钟沅笑了:“你说得对。” 钟沅一怔,就在这时,警察从后方突围,将屋顶上的两人相继扑倒。下面的“同伙”一看情况不对劲立时慌了,没有多久均被压制,带回警局审问。 钟沅后知后觉自己也掉进程逾白拖延时间的陷阱,咬了咬牙,从他身边经过过大声道:“说来说去,你还是没有给个准话。程逾白,你是不是不打算取消名人堂?” 他没有听到答案就被带走了。 现场骚乱结束后,刘鸿,吴奕,和教学部的几位老师留了下来。 程逾白可以忽悠学生,却不能忽悠这些老师、前辈和同行。他想了很久,朝他们鞠了一躬,说:“对不起。” 刘鸿率先反应过来,厉声道:“我对你很失望!” 其他老师欲言又止,相继离去,吴奕留到最后,终而一字未发,只拍了拍程逾白的肩。程逾白只觉双肩沉重,脸如火烧,无地自容。 不远处一道隐于人群后的身影,看到程逾白弯着腰,久久没有直起身,不免心酸难抑,随后落寞而去。 人都走光后,徐清上前扶住他的手臂,轻声问:“是不是胃疼?” 程逾白顺势搭住她的背,笑了:“知我者,清妹也。” “还有心情开玩笑?” “也就这点心情了。”程逾白不敢回头看那些离去的背影,脚步顿了顿,说,“扶我进去坐会。” 之后程逾白在教学部一直坐在日暮西山。 金光洒在青瓦上,裂纹长在白墙上。 公馆森严,晚霞绮丽。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晚上程逾白去医院看李可,先将徐清送回了家。她回房间简单收拾了几件衣服,拿上日常护肤用品,向程逾白发出一起生活的邀请时没想太多,这会儿要跟徐稚柳解释,突然犯了难,多少有点难为情。 徐稚柳却第一时间看破她的意图,径自笑道:“你去。” “你一个人在家可以吗?” “你之前天天出差,我不也过来了吗?我会自己叫餐。” 徐清确实多虑,只是一时间有点尴尬而已。 “我会一直开监控。” 徐稚柳点点头,想了很久,在她出门时叫住她:“徐清。” “嗯?” “或许我可以帮程逾白解决眼下的难题。” “真的 ?” 徐清合上门就要走向他,他马上抬手制止:“你就在那里,有些话我想和你说,怕靠得太近说不出口。” 他没说完,徐清已经放下了行李。 徐稚柳极力忽略她眼底的惶惑不安,说道:“我有办法或许可以一试,但我有个条件……把瓷片交给程逾白。” “我以为你已经想明白了。”她声音开始发颤,“你不是已经开始振作了吗?你不是说,能做一些事很开心吗?徐稚柳,你在骗我?” “我只是不想让你担心。” “你非要在这个时候离开吗?” “我很抱歉。” “我不是责怪你什么,我和程逾白都只是盼着你好。”徐清还是摇头,背过身去,纤弱的脊背微微颤抖,“或许你可以再想一想,这种事真的不能着急,你也不用怕我担心,只要你好好的,我……” “徐清。”徐稚柳再次叫她的名字。短短两字,千言万语。他没有那么长的生命, 他的生命也并不与春夏碗息息相关。 他有预感,这一生已到尽头。 而小梁,业已迟暮。 “这个选择有这么难吗?我只是想再见小梁一面,难道你就不想帮程逾白吗?” “我当然想帮他!可是,可是,不该如此。” “那应该如何?再不见他,小梁就要离开我了,永远地,永远地离开我了……徐清,你何其残忍,我生而未能与他诀别,死亦不能送他最后一程吗?” “我……” “徐清。” 他第三次叫她名字了。她忽而不能呼吸,却又移不开目光。她看着他,仿若看见宝相庄严、满身炽火的童宾窑神。 泪水猝不及防地滚落面庞。 少年看见了,亦有不忍,可他仍旧仰起头,一步步屈身,双膝落地。刹那间春生秋杀,少年白头:“求你成全。” 第122章 乾隆五十八年 寒露 这一年的深秋,梁佩秋在出景德镇办差过程中被安十九抓到蛛丝马迹。 出镇办差只是个由头。当年常伴徐稚柳的长随张磊自杀后,他未再调查其生平过往,只丝绦回到手中后,伴随着一些前尘往事的揭开,他的心再次被搅动起来,于是托人暗中调查。 数日前收到密信,终于叫他找到张磊遗属的下落,此次出行就为去得个确证。 出城照例要费些心神,自今年夏天安十九被昭安郡主收拾过一顿后,疑心渐重。安十九笃定昭安下山游玩,乃是受了他的引导。若非如此,昭安一个养在深闺里的千金郡主,怎会直奔一个太监去? 安十九受了大罪,加之丝绦暴露,多有疑窦,便以治安不良为名,送了两名护卫给梁佩秋。这两名护卫伴梁佩秋进进出出,几不离身,名为保护,实为监视。 梁佩秋外出谈生意,另有回乡探亲的意图,不想人马过多,欲留护卫看家,不想安十九得知后,另增派两名护卫保驾,这回又换了新的由头。 “听说近来山匪作乱,江西省内很不太平,你如今担着两大民窑,责任重大,御窑厂那头也实在离不开你,你一路过去定要小心。这四个俱是我得力干将,你尽管差遣,切莫让他们离你左右。若有不省事的,回来告诉我,我替你收拾他们。” 安十九说完,四名护卫当即誓表忠心,必要与梁佩秋生死相随。安十九还说,照例一点小事,用不着他亲自跑一趟,思来想去外头太危险,还是待在家里比较好。 如此,梁佩秋无以回拒,只得笑纳。 出了城一路向西,途中果然遇见山匪,四名护卫舍身相救,与梁佩秋被乱流冲散。尔后梁佩秋涉林穿过一片水潭,翻过山头,在另一侧与时年接头,另伴有几名护院,一路疾驰,调转车头向南而去。 当夜他们抵达信中所述地点。 在一片人迹罕至的深山,有户人家蜗居于此。家中五口人,两夫妻,两小孩,另有一名老妇,就是张磊的发妻。 梁佩秋表明来意后,许以千金酬谢,想知道当年出事的经过。 张大娘诚惶诚恐,连连摇头:“老头子在窑口那些年,我带着孩子一直住在乡下,也不知他具体做些什么,听说是给小官人当随从,逢年过节很少回家,只时不时托老乡捎带些银钱和布匹回来。我儿从小到大都是我一人照料,娶妻时他仍未回乡,不怕同您说句实话,儿子心中有怨,早不肯认他那个父亲,近些年几乎断了来往,只有一日他忽然传信回来,说自己遇到些事,恐有危险,让我们速速搬家。我们都是平头老百姓,哪惹得起城里的贵人?忙贱卖了田产躲起来,本以为就是暂且避避风头,没想到一直有在打听我们一家下落,无奈只好躲进深山里。” 张大娘的儿子靠打猎为生,偶尔出山打探风声,这一年已经没了追兵,他仍旧杯弓蛇影,常常买醉,动辄打砸家里物什,埋怨那个死去的老爹,如今两个小孩一见生人就害怕。 张大娘在外头说话,里间还能听见妇女小孩的啜泣声。 梁佩秋略想了想,问道:“他最后给您捎信时,可有再说些别的?” 张大娘摇头:“我不识字,还是叫村里的老秀才给我念的,要有别的什么,也不能随便写在纸上。” “那有没有捎带其他物件?” “没有了,该说的我都说了,求求您大老爷,放过我们一家人。” 梁佩秋见状,恐也问不出什么,留下一袋银钱权作惊扰和感谢费用。本要连夜动身,时年看山中起雾,怕会迷路,建议稍坐两个时辰,等天亮再走。 张大娘有些为难,可看着银钱又张不开嘴,梁佩秋说他们一行就在堂屋坐一会儿,雾一消散就走,不会打扰主家休息,张大娘这才妥协,拿了钱袋扭身去烧水。 几人在堂屋各处坐下,合上眼睛休息。 破旧的矮桌上一灯如豆,偶有秋风蹿入,火舌摇曳,似能照见屋壁上的鬼影。梁佩秋自幼五感发达,隔岸观火,即能判断窑温。假寐过程中,他听见里屋窸窸窣窣的人声,从未真正停下动静。 时年亦觉不对,仔细琢磨张大娘的话,眉头紧皱,忽而睁眼,和梁佩秋四目相对,梁佩秋无声摇头。 又过片刻,屋帘掀开一角。 黑暗中藏着一双眼睛。 天光微亮时分,一行起身准备离开。梁佩秋把时年叫到一旁,低声说了几句,尔后回到灶房处,同张大娘告别。 张大娘炕了几张薄饼,让他们带在路上充饥。梁佩秋接过热乎乎的薄饼,说道:“大娘,您说自己不识字,当年是找的村里老秀才帮您看信,那么,秀才应知张磊在城里犯了事。以安十九的行事作风,杀人灭口阵仗必不会小,若是威胁秀才,秀才难保不会出卖你们。我很好奇,一家五口,四个老弱妇孺,独一青壮男子,你们是怎么躲过追兵的?又躲在了哪里?” 张大娘本是收了银钱有些愧疚,故才烙饼相送,不想竟被再次追问,一时有些慌张:“我、我们有一亲戚,早年亏欠了我家,就把我们藏在他家地窖。” “那会正值盛夏,地窖可热?” 张大娘的脸被炉膛火光照得红扑扑,抹了抹汗说:“热,真热,差点没憋死我们几个。” “你们躲了多久?” “先躲了两个多月,后来到处辗转,我也记不清了,总有个三年。” “你撒谎。”梁佩秋上前一步,双目肃寒,“张磊出卖徐少东家时,同安十九一伙,事后并未遭到怀疑,仍长久蛰伏于湖田窑。一直到第二年窑口失火,我开始清查内鬼,张磊自杀,安十九自觉有异,才开始寻找你们的下落,至此应才两年余,怎么会是三年?至于当时节令,应谷雨前后,并非盛夏,死在盛夏的是徐少东家。” 这老妇人颠来倒去,一堆漏洞,显然那几年一直和长随有联系,所知也并不在少。 张大娘当即慌了,还要再解释什么,就听一声巨响。 山中飞鸟惊而乍起,扑棱棱吓起一大片。 梁佩秋回到堂屋时,风波已平,时年端着猎枪抵在张大娘儿子头上。梁佩秋端详猎枪良久,回想藏于黑暗中的那双眼睛,原来是他想错了,不止有眼睛盯着他,还要枪口对着他。 左右一行也都后怕起来,未料想这家中竟还藏着枪!要不是东家警觉,他们都被骗过去了! 这回,不消怎么威胁,张大娘就将实情和盘托出,并在屋后树下掘出一只铁盒,内含书信数封,有当年徐稚柳和夏瑛的通信,亦有被安十九截获后,伪造的信件。 张磊将被安十九胁迫过程一一书下,留作保命之用。 原来张大娘一家早在安十九掌控之中,至徐稚柳死后,安十九防备渐松,张磊求到一次探亲机会,同家人商量脱身之法。那时张磊已知安十九怀疑到时年身上,必要以此示威于梁佩秋,于是计划趁着火烧湖田窑的当晚,毒死看守出逃,而他自己则自尽以断后路。 其心思缜密,有胆有识,非寻常人。 时年早知放火害自己的人是张磊,对此虽感震惊,更多亦是失望。他到徐稚柳身边时张磊已在,且年纪大,为人稳重,颇得徐稚柳重用。 张磊多在外院走动,他小孩子一个,没什么忌讳,就陪在徐稚柳身边,可出入内院,同阿鹞年岁相仿,大小也是个玩伴。 他自觉分工恰当,并不嫉妒张磊,待他亦是尊敬。多年以来,由徐稚柳往下,窑内大小工待他都极为尊敬,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居然背信弃义,害了最敬重他的徐稚柳! 时年已不觉得失望,满腔痛心,为徐稚柳叫冤:“你们真是黑心!当年公子待张叔多好,打赏必不用说,每年所得布匹衣饰,哪回不是分作两份,一份寄回瑶里老家给亲生母亲和弟弟,一份同等分量的给张叔?他知道张叔家里困苦,妻子病弱,还有儿子要养,事无巨细都放在心上。” 说什么聚少离多,儿子怨恨父亲,他差点就信了。那些布匹银钱,何止一丁点?换作平常人家,早就衣食无忧了! “张磊在湖田窑二十多年,公子待他如师如父,始终不忘少时情谊,对你们一家人更是掏心掏肺,可你们如何待他?长在他身上,吃他的,喝他的,吸他的血,回过头来还把他杀了,你们到底是不是人?” “我……我们哪里知道安十九要杀他!” 张大娘说,“谦公是个好孩子,对我们一家有恩,我知道对不起他,可我们也没有办法。刀架在脖子上,难道我还能为他舍了自家孩子吗?” “那你们至少也应该警示公子,若是,若是……” “换作你母亲孩子被胁迫,你也会如此的。” “我不会!” 时年面容被毁,伤疤可怖。他端着猎枪,仿若鬼刹,字字珠玑,“若我双亲尚在,他们必会与我共进退,誓死效忠公子。只有你,你们这帮贪生怕死之辈才会负他。若非你们,公子怎会死于非命?” 他的公子,以身殉窑,受尽非议。 他生平为窑业、为道义,为清平人间呕心沥血,换来的是什么? 屋门在身后合上,时年用力拭去泪痕,走到梁佩秋身边。 梁佩秋持拐立在山边,静默良久,说:“空山寂寞,料他们胆战心惊,日子过得也不顺,不如帮他们一把。” “您的意思是?” “天干物燥,若不慎打翻烛台?” 时年一震,瞥向那简陋的两间茅屋,继而看见门前几张裹满泥巴的薄饼,声音发紧:“孩子们也?” 梁佩秋与之对视,眼中是不加掩饰的厌恶与悲痛。他并未直言,只是说:“动作快点,还要赶路。” 时年心下了然,没再说话。人都在变,此时的他们,与三年前的他们亦有不同。羽翼丰满,自能进退有度。拦路者,亦可杀之。 譬若安十九委以重任的四名护卫,如何会想到那些山匪乃是事前安排?想必此时还在大面积搜山,寻找他们下落? 一行快马驶出山道时,梁佩秋驻足回望,马蹄铮铮,烟尘四起,群山掩映间升起滚滚浓烟。他蓦然回首,牵起缰绳。 时年忽觉面热,心底涌起一股泪意。 公子,公子,你若在天有灵,就请保佑那晚的月亮。 …… 及至山匪劫掠附近,果真有大批人马正在搜索梁佩秋及仆从的下落。梁佩秋吩咐左右按照之前商量的法子,从另一侧撤退,尔后拿起一块石头,狠狠敲在额上。 安十九寻到他时大为震惊,立刻叫随行大夫上前检查伤势。大夫说梁佩秋滚落下山,晕厥应有两天了,整个人很虚弱,需立刻救治。 安十九不疑有他,叫人将梁佩秋抬回城中。 将养几日后,梁佩秋携一匣金器上安府道谢,细说当日情形。安十九浅浅啜茶,并不打断,只当他说完后,猛一拍桌,上等白瓷碎在脚下。 “好狂妄的山匪,竟敢劫持到我头上!你可知,前几晚下雨,连着好几个阴天,山路泥泞,在搜寻你下落时,护卫在林子西南方向意外发现一行马蹄印,也就是说出事的时候,山里另有一路人马。我思来想去,总觉有异,梁少东家,你机敏聪慧,对此可有什么看法?” 梁佩秋佯装惊讶,毕恭毕敬答道:“还有这事?莫非是山匪同党?” “既是同党,为何要掩于林中?” “或许是怕行踪太多,叫人抓住把柄。” “是吗?”安十九眯着眼睛,细白皮子狞笑,“我已让县令安排人手去查了,想必不日就会有结果。不管谁在做鬼,我都不会放过。” “山匪猖獗,接连在省内作乱,若大人能一举铲除了他们,上报上去,必也是大功一件。” “难为你此时还为我筹谋,当真忠心。” 忠诚这东西,梁佩秋可不敢冒领,打哈哈转移话题,虚坐一会儿,借口身体还未完全康复请辞。安十九没作阻拦,只是说:“我买了几匹好马,三日后到码头,你与我同去试马。” 梁佩秋不会骑马,未免扫兴,待要婉拒,安十九说:“不会可以学,你忠心为我办事,我特地为你选的马,不会不给我面子?” “小人岂敢。” “如此甚好。” 回府后,时年一听三日后要去试马,立刻道:“狗太监起疑了?他在试探东家?” 梁佩秋褪下外衣,时年自动接过。安十九常年熏香,味重刺鼻,每次与他接触后,回来梁佩秋都要扔掉一身衣衫,时年随即拿了出去。 待捧着热茶进来,就见梁佩秋正对着桌案咯血。 他猛一顿步,立刻合上门。 梁佩秋好一会儿才平复,说道:“怕不止试探这么简单。” “莫非?” “既然是场鸿门宴,也不必等,就定三日后行动。” 这些年他偷偷豢养护院,练习单腿马术,强健身体,为的就是这一天。时年一想到那日窜天的火,浑身血液都澎湃起来。 他孤苦伶仃,没什么好怕的,只唯一担心梁佩秋的身体。 梁佩秋冲他摇摇头,示意不必说,拭去唇边血渍,将帕子捏在手中,言道:“去。” 时年自没有看到,那血团黑而浓稠,已是不祥之兆。 第122章 乾隆五十八年 寒露 这一年的深秋,梁佩秋在出景德镇办差过程中被安十九抓到蛛丝马迹。 出镇办差只是个由头。当年常伴徐稚柳的长随张磊自杀后,他未再调查其生平过往,只丝绦回到手中后,伴随着一些前尘往事的揭开,他的心再次被搅动起来,于是托人暗中调查。 数日前收到密信,终于叫他找到张磊遗属的下落,此次出行就为去得个确证。 出城照例要费些心神,自今年夏天安十九被昭安郡主收拾过一顿后,疑心渐重。安十九笃定昭安下山游玩,乃是受了他的引导。若非如此,昭安一个养在深闺里的千金郡主,怎会直奔一个太监去? 安十九受了大罪,加之丝绦暴露,多有疑窦,便以治安不良为名,送了两名护卫给梁佩秋。这两名护卫伴梁佩秋进进出出,几不离身,名为保护,实为监视。 梁佩秋外出谈生意,另有回乡探亲的意图,不想人马过多,欲留护卫看家,不想安十九得知后,另增派两名护卫保驾,这回又换了新的由头。 “听说近来山匪作乱,江西省内很不太平,你如今担着两大民窑,责任重大,御窑厂那头也实在离不开你,你一路过去定要小心。这四个俱是我得力干将,你尽管差遣,切莫让他们离你左右。若有不省事的,回来告诉我,我替你收拾他们。” 安十九说完,四名护卫当即誓表忠心,必要与梁佩秋生死相随。安十九还说,照例一点小事,用不着他亲自跑一趟,思来想去外头太危险,还是待在家里比较好。 如此,梁佩秋无以回拒,只得笑纳。 出了城一路向西,途中果然遇见山匪,四名护卫舍身相救,与梁佩秋被乱流冲散。尔后梁佩秋涉林穿过一片水潭,翻过山头,在另一侧与时年接头,另伴有几名护院,一路疾驰,调转车头向南而去。 当夜他们抵达信中所述地点。 在一片人迹罕至的深山,有户人家蜗居于此。家中五口人,两夫妻,两小孩,另有一名老妇,就是张磊的发妻。 梁佩秋表明来意后,许以千金酬谢,想知道当年出事的经过。 张大娘诚惶诚恐,连连摇头:“老头子在窑口那些年,我带着孩子一直住在乡下,也不知他具体做些什么,听说是给小官人当随从,逢年过节很少回家,只时不时托老乡捎带些银钱和布匹回来。我儿从小到大都是我一人照料,娶妻时他仍未回乡,不怕同您说句实话,儿子心中有怨,早不肯认他那个父亲,近些年几乎断了来往,只有一日他忽然传信回来,说自己遇到些事,恐有危险,让我们速速搬家。我们都是平头老百姓,哪惹得起城里的贵人?忙贱卖了田产躲起来,本以为就是暂且避避风头,没想到一直有在打听我们一家下落,无奈只好躲进深山里。” 张大娘的儿子靠打猎为生,偶尔出山打探风声,这一年已经没了追兵,他仍旧杯弓蛇影,常常买醉,动辄打砸家里物什,埋怨那个死去的老爹,如今两个小孩一见生人就害怕。 张大娘在外头说话,里间还能听见妇女小孩的啜泣声。 梁佩秋略想了想,问道:“他最后给您捎信时,可有再说些别的?” 张大娘摇头:“我不识字,还是叫村里的老秀才给我念的,要有别的什么,也不能随便写在纸上。” “那有没有捎带其他物件?” “没有了,该说的我都说了,求求您大老爷,放过我们一家人。” 梁佩秋见状,恐也问不出什么,留下一袋银钱权作惊扰和感谢费用。本要连夜动身,时年看山中起雾,怕会迷路,建议稍坐两个时辰,等天亮再走。 张大娘有些为难,可看着银钱又张不开嘴,梁佩秋说他们一行就在堂屋坐一会儿,雾一消散就走,不会打扰主家休息,张大娘这才妥协,拿了钱袋扭身去烧水。 几人在堂屋各处坐下,合上眼睛休息。 破旧的矮桌上一灯如豆,偶有秋风蹿入,火舌摇曳,似能照见屋壁上的鬼影。梁佩秋自幼五感发达,隔岸观火,即能判断窑温。假寐过程中,他听见里屋窸窸窣窣的人声,从未真正停下动静。 时年亦觉不对,仔细琢磨张大娘的话,眉头紧皱,忽而睁眼,和梁佩秋四目相对,梁佩秋无声摇头。 又过片刻,屋帘掀开一角。 黑暗中藏着一双眼睛。 天光微亮时分,一行起身准备离开。梁佩秋把时年叫到一旁,低声说了几句,尔后回到灶房处,同张大娘告别。 张大娘炕了几张薄饼,让他们带在路上充饥。梁佩秋接过热乎乎的薄饼,说道:“大娘,您说自己不识字,当年是找的村里老秀才帮您看信,那么,秀才应知张磊在城里犯了事。以安十九的行事作风,杀人灭口阵仗必不会小,若是威胁秀才,秀才难保不会出卖你们。我很好奇,一家五口,四个老弱妇孺,独一青壮男子,你们是怎么躲过追兵的?又躲在了哪里?” 张大娘本是收了银钱有些愧疚,故才烙饼相送,不想竟被再次追问,一时有些慌张:“我、我们有一亲戚,早年亏欠了我家,就把我们藏在他家地窖。” “那会正值盛夏,地窖可热?” 张大娘的脸被炉膛火光照得红扑扑,抹了抹汗说:“热,真热,差点没憋死我们几个。” “你们躲了多久?” “先躲了两个多月,后来到处辗转,我也记不清了,总有个三年。” “你撒谎。”梁佩秋上前一步,双目肃寒,“张磊出卖徐少东家时,同安十九一伙,事后并未遭到怀疑,仍长久蛰伏于湖田窑。一直到第二年窑口失火,我开始清查内鬼,张磊自杀,安十九自觉有异,才开始寻找你们的下落,至此应才两年余,怎么会是三年?至于当时节令,应谷雨前后,并非盛夏,死在盛夏的是徐少东家。” 这老妇人颠来倒去,一堆漏洞,显然那几年一直和长随有联系,所知也并不在少。 张大娘当即慌了,还要再解释什么,就听一声巨响。 山中飞鸟惊而乍起,扑棱棱吓起一大片。 梁佩秋回到堂屋时,风波已平,时年端着猎枪抵在张大娘儿子头上。梁佩秋端详猎枪良久,回想藏于黑暗中的那双眼睛,原来是他想错了,不止有眼睛盯着他,还要枪口对着他。 左右一行也都后怕起来,未料想这家中竟还藏着枪!要不是东家警觉,他们都被骗过去了! 这回,不消怎么威胁,张大娘就将实情和盘托出,并在屋后树下掘出一只铁盒,内含书信数封,有当年徐稚柳和夏瑛的通信,亦有被安十九截获后,伪造的信件。 张磊将被安十九胁迫过程一一书下,留作保命之用。 原来张大娘一家早在安十九掌控之中,至徐稚柳死后,安十九防备渐松,张磊求到一次探亲机会,同家人商量脱身之法。那时张磊已知安十九怀疑到时年身上,必要以此示威于梁佩秋,于是计划趁着火烧湖田窑的当晚,毒死看守出逃,而他自己则自尽以断后路。 其心思缜密,有胆有识,非寻常人。 时年早知放火害自己的人是张磊,对此虽感震惊,更多亦是失望。他到徐稚柳身边时张磊已在,且年纪大,为人稳重,颇得徐稚柳重用。 张磊多在外院走动,他小孩子一个,没什么忌讳,就陪在徐稚柳身边,可出入内院,同阿鹞年岁相仿,大小也是个玩伴。 他自觉分工恰当,并不嫉妒张磊,待他亦是尊敬。多年以来,由徐稚柳往下,窑内大小工待他都极为尊敬,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居然背信弃义,害了最敬重他的徐稚柳! 时年已不觉得失望,满腔痛心,为徐稚柳叫冤:“你们真是黑心!当年公子待张叔多好,打赏必不用说,每年所得布匹衣饰,哪回不是分作两份,一份寄回瑶里老家给亲生母亲和弟弟,一份同等分量的给张叔?他知道张叔家里困苦,妻子病弱,还有儿子要养,事无巨细都放在心上。” 说什么聚少离多,儿子怨恨父亲,他差点就信了。那些布匹银钱,何止一丁点?换作平常人家,早就衣食无忧了! “张磊在湖田窑二十多年,公子待他如师如父,始终不忘少时情谊,对你们一家人更是掏心掏肺,可你们如何待他?长在他身上,吃他的,喝他的,吸他的血,回过头来还把他杀了,你们到底是不是人?” “我……我们哪里知道安十九要杀他!” 张大娘说,“谦公是个好孩子,对我们一家有恩,我知道对不起他,可我们也没有办法。刀架在脖子上,难道我还能为他舍了自家孩子吗?” “那你们至少也应该警示公子,若是,若是……” “换作你母亲孩子被胁迫,你也会如此的。” “我不会!” 时年面容被毁,伤疤可怖。他端着猎枪,仿若鬼刹,字字珠玑,“若我双亲尚在,他们必会与我共进退,誓死效忠公子。只有你,你们这帮贪生怕死之辈才会负他。若非你们,公子怎会死于非命?” 他的公子,以身殉窑,受尽非议。 他生平为窑业、为道义,为清平人间呕心沥血,换来的是什么? 屋门在身后合上,时年用力拭去泪痕,走到梁佩秋身边。 梁佩秋持拐立在山边,静默良久,说:“空山寂寞,料他们胆战心惊,日子过得也不顺,不如帮他们一把。” “您的意思是?” “天干物燥,若不慎打翻烛台?” 时年一震,瞥向那简陋的两间茅屋,继而看见门前几张裹满泥巴的薄饼,声音发紧:“孩子们也?” 梁佩秋与之对视,眼中是不加掩饰的厌恶与悲痛。他并未直言,只是说:“动作快点,还要赶路。” 时年心下了然,没再说话。人都在变,此时的他们,与三年前的他们亦有不同。羽翼丰满,自能进退有度。拦路者,亦可杀之。 譬若安十九委以重任的四名护卫,如何会想到那些山匪乃是事前安排?想必此时还在大面积搜山,寻找他们下落? 一行快马驶出山道时,梁佩秋驻足回望,马蹄铮铮,烟尘四起,群山掩映间升起滚滚浓烟。他蓦然回首,牵起缰绳。 时年忽觉面热,心底涌起一股泪意。 公子,公子,你若在天有灵,就请保佑那晚的月亮。 …… 及至山匪劫掠附近,果真有大批人马正在搜索梁佩秋及仆从的下落。梁佩秋吩咐左右按照之前商量的法子,从另一侧撤退,尔后拿起一块石头,狠狠敲在额上。 安十九寻到他时大为震惊,立刻叫随行大夫上前检查伤势。大夫说梁佩秋滚落下山,晕厥应有两天了,整个人很虚弱,需立刻救治。 安十九不疑有他,叫人将梁佩秋抬回城中。 将养几日后,梁佩秋携一匣金器上安府道谢,细说当日情形。安十九浅浅啜茶,并不打断,只当他说完后,猛一拍桌,上等白瓷碎在脚下。 “好狂妄的山匪,竟敢劫持到我头上!你可知,前几晚下雨,连着好几个阴天,山路泥泞,在搜寻你下落时,护卫在林子西南方向意外发现一行马蹄印,也就是说出事的时候,山里另有一路人马。我思来想去,总觉有异,梁少东家,你机敏聪慧,对此可有什么看法?” 梁佩秋佯装惊讶,毕恭毕敬答道:“还有这事?莫非是山匪同党?” “既是同党,为何要掩于林中?” “或许是怕行踪太多,叫人抓住把柄。” “是吗?”安十九眯着眼睛,细白皮子狞笑,“我已让县令安排人手去查了,想必不日就会有结果。不管谁在做鬼,我都不会放过。” “山匪猖獗,接连在省内作乱,若大人能一举铲除了他们,上报上去,必也是大功一件。” “难为你此时还为我筹谋,当真忠心。” 忠诚这东西,梁佩秋可不敢冒领,打哈哈转移话题,虚坐一会儿,借口身体还未完全康复请辞。安十九没作阻拦,只是说:“我买了几匹好马,三日后到码头,你与我同去试马。” 梁佩秋不会骑马,未免扫兴,待要婉拒,安十九说:“不会可以学,你忠心为我办事,我特地为你选的马,不会不给我面子?” “小人岂敢。” “如此甚好。” 回府后,时年一听三日后要去试马,立刻道:“狗太监起疑了?他在试探东家?” 梁佩秋褪下外衣,时年自动接过。安十九常年熏香,味重刺鼻,每次与他接触后,回来梁佩秋都要扔掉一身衣衫,时年随即拿了出去。 待捧着热茶进来,就见梁佩秋正对着桌案咯血。 他猛一顿步,立刻合上门。 梁佩秋好一会儿才平复,说道:“怕不止试探这么简单。” “莫非?” “既然是场鸿门宴,也不必等,就定三日后行动。” 这些年他偷偷豢养护院,练习单腿马术,强健身体,为的就是这一天。时年一想到那日窜天的火,浑身血液都澎湃起来。 他孤苦伶仃,没什么好怕的,只唯一担心梁佩秋的身体。 梁佩秋冲他摇摇头,示意不必说,拭去唇边血渍,将帕子捏在手中,言道:“去。” 时年自没有看到,那血团黑而浓稠,已是不祥之兆。 第123章 乾隆五十八年 霜降 梁佩秋回忆起来,数月前在山寺时太医说的话。 “想是你断腿后就在服的一味药里有雷公藤,不宜长久用之,但你用了三年,毒性过量,已深入五脏,恐怕命不久矣。” 连太医都说没得治,他自不勉强,只追问道:“我还能活多久?” “这要看你自己,切莫忧思过重,也要勤加锻炼,少则月,多则一年半载。” 太医打量他再三,摇头叹息。身为湖田窑和安庆窑的掌舵人,兼之八十行当的生意往来,如何能不忧思? 梁佩秋料到安十九主动赠药不怀好意,早早停了他送的药,奈何他老奸巨猾,还留了后手。他仔细回想,能不动声色常年下毒的只有日常饮食,而家中厨娘乃是一房远亲,他派人调查过,没有嫌疑方才留用,万没想到…… 只经过张磊之事,梁佩秋心间已无波澜。至亲至爱尚能反目,何况旁人,怪就怪他们太过天真,轻信于人。 安十九就不一样了,他长在内廷,别的没有学会,只学会一个道理。人是不可信的,只有利益可信。靠人不如靠钱,靠钱不如靠权。 徐稚柳也好,梁佩秋也罢,在他眼里不过是些初出茅庐的后生,手段嫩得很。虽则后生可畏,咬人也会疼,但他自诩老谋深算,内心深处并不愿将他们视作对手。 幕僚来向他汇报近几日梁佩秋的行程,“总不过常去的那几个地方,瓷庄,码头,茭草行,九会办事处,今早还去了一趟御窑厂,对了对今年的礼单,下午回窑内处理事务,未再外出,晚上瓷行老板请喝酒,散场后他去鸣泉茶楼听了会书,我瞧着很是寻常。” “院子里可有异动?” “几个眼线都说一切如常。” 幕僚见安十九仍蹙着眉头,问道:“大人在担心什么?” “我总觉得有些过于平静了。” 幕僚不解,亦觉得面前这位主疑心过重,近来伺候愈发吃力,稍不留神就要打骂,一家老小都跟着睡不安宁。 屋内点上安神香后,幕僚退下,轻轻掩上门。尔后绕至二门外,有个丫鬟正在那里等他。 他与丫鬟正亲热呢,不妨头上砸来一颗果子。他忽而一顿,提上裤子要跑,门一开,几名大汉将他绑住。 他被蒙上眼,堵了嘴,在巷弄中穿来穿去,偶尔赤火冲天,黑巾上袭来一阵热意,他努力辨别,应在窑厂附近。待解开黑巾,看清面前的人,他脊背一耸,汗如雨下。 “你你你……” 面前的人一身黑衣,罩着披风,清白脸孔,却是阎王杀意。幕僚不曾想,昔日被他视作傀儡的柔弱少年,有一日竟化身成地狱恶鬼。 他当然吓得口不能言。 梁佩秋道:“我意欲杀安十九,你可愿助我一臂之力?” 他语气平淡,幕僚尿流汹涌:“他是皇帝派来的,你胆敢动用私邢?若、若我不愿,今日是否就会命丧于此?” “你早晚会死,死在今晚,还能得个全尸。” “你有几分把握?” “不多。” “不多是几分?三、三分总要有?”幕僚抹抹汗,“但凡有三分成算,这蹚浑水我可一试,那狗太监着实太难伺候!” 如是说罢,梁佩秋叫人替幕僚解绑,又道:“你那小相好会借病避开几日,待事情了结,则完璧归赵。” 幕僚一愣,旋即笑了:“我就说嘛,你藏得可真深。梁少东家,恕我眼拙,过去多有怠慢了。” 梁佩秋无言,多少也欣赏幕僚的本事,既捆了他来,也不再多疑,与他商量两日后的行动计划。幕僚提了多点意见,发现他于用人这一块有些迟疑不定,便追问前因。 梁佩秋遂将厨娘和张磊一事说了,幕僚叹息一声,道:“你要行违逆之事,怎可拖泥带水?若照你所说,身边这些人,有谁真正可靠可信?” 譬若他,以为拿捏一个相好,就可用他。 换做其他人,一个相好而已,比得过自身性命吗?即使家小被屠,也有自私叛逃的懦夫,只能说张磊和厨娘,刚好是其中两个人而已。 “你切不可为这区区二人因噎废食,还是我刚才说的,你看看身边这些与你出生入死的兄弟,为何信他们?” 梁佩秋说不出话,时年率先站了出来:“安狗鱼肉乡里,祸害百姓,死不足惜!” “自他到任,景德镇就一片乌烟瘴气,他擅自改建,致我兄长死在河滩下,此仇不报,我死不瞑目。” “他还掳了我未过门的妻子,送给那好色成性的县令,可怜我那小媳妇,怀胎十月难产而死,孩子竟被恶毒嫡母弃于城郊暴毙而亡!这帮喝老百姓血的家伙,我早就想把他们千刀万剐!” 在座不过数名护院,皆义愤填膺,杀欲毕露! 幕僚对梁佩秋说:“你看,人心并非不可用。有了他们,你这三分胜算,可变七分。” 人总有私心,小家小室间,利益当前,可若涉及大家大国,那就不是简单的利益了,“你要相信,像你一样的人,像徐少东家一样的人,还有很多。景德镇瓷业是百姓安家立命之根本,即是他们活命的依仗,若要夺他们依仗,不啻于夺他们性命,用好这一点,千万人难及。” 于是,第二日幕僚寻了个由头,去浮梁县衙和县令喝酒去了。借由说书先生的口,有个故事正在暗流下口口相传,梁佩秋照例去瓷庄、码头、茭草行、三窑九会办事处,只没再去御窑厂,和平日行径无异。 当晚安十九犯了头风痛,叫大夫回家针灸,夜里又点了安神香,一夜睡到天明。次日穿戴完毕,草草用了早茶,便和等在外院的梁佩秋碰头,一道去试马。 及至码头附近,安十九察觉不对劲,立刻叫停马车。左右护卫当即上前,就见帘子揭开,一把匕首抵在安十九脖子上。 不远处,景德镇百姓揭竿而起,正爆发大型的“打派头”游行活动。 安十九一行车马被堵在去往码头的南北夹道,没有退路。他环顾四周,忽而大笑:“好啊你个梁佩秋,居然敢劫持皇帝亲派官员?” 到底还是他轻敌了,未料想一个贱民,竟有如此狗胆!他干爹在内廷是个什么角色,朝堂内外皆知,若非如此,怎容得他一个太监到地方上作威作福?自逼走杨诚恭,杀害徐稚柳与夏瑛,至此数年间,试问整个江西,有谁还敢同他叫板?便是省里头的大官,见到他也多礼遇,区区梁佩秋算哪根葱? 安十九才要威吓,就被横空而来的一棵大白菜给堵了回去:“你算哪门子的官员?可有官衔?” “我奉命前来督理窑务,可不就是御……” “闭嘴你个狗太监,今天就是你的死期!” 这些人,早就豁出命去,意在今日一诀。安十九见状也不再费口舌,趁着车驾不稳,一脚踢向梁佩秋残肢,高呼道:“今日杀贼者,赏黄金万两!” 一场霍乱由此开始。 安十九出行试马,随行人员虽不多,但重赏之下也出现了不少匹夫,护院们更是杀红了眼。管事的一听消息立刻去县衙求助,县令颠倒一夜,仍在醉梦中。幕僚原以为拖得这一时,渡口那头应已收尾,届时砍了安十九的人头,县令也无办法。不想安十九未雨绸缪,竟瞒过所有人,就在城中废弃窑口豢养数千名私兵。 那些私兵闻风而动,铁蹄争鸣,踏破安平小镇。 待县令惊醒,忙差了官兵前去压制。 此时安十九被追截到渡口,前后夹击,已无退路。他不由地挥动长剑,狂笑不止:“好啊,没想到我安十九也有今天!” 他发辫散乱,衣衫褴褛,遽然回首,剑指几步之外的年轻男子。 剑上全是血痕,他神色阴鸷,对男子说道:“梁佩秋,你以为我死了,你就可活吗?你可知,当日我曾亲自佩戴那条丝绦将徐稚柳杀害!” “你猜他见到那=条丝绦是何心情?他必然以为是你杀了他。在徐稚柳心中,是你杀了他啊。” …… 梁佩秋肝胆俱裂,步步往后退,退到无可退之处,一口黑血喷簿而出。千年窑口上方,忽然扑棱起一群黑鸦。 浓郁的黑,打在历史上的这一天。 官兵终于赶到,安十九扔掉长剑,拾起衣袍,蜷起兰花指细细擦手,感慨了一句:“天不亡我啊。” 他下令,此时投降者,不予追究。又说梁佩秋身患绝症,命不久矣,这场叛乱乃是他故意为之,要拉万民陪葬。 义军们失去主心骨,逐渐动摇。 人心,何谓人心?人心只为羞辱、践踏和诋毁而统一。 时年忽而振臂大骂一声狗贼,扬起长刀向前冲去。安十九未料此时还有上来送死的,忙忙后撤一步,左右官兵围拢而来,伴随着整齐划一的杀腔,数十剑捅穿一道肉躯。 鲜活的血肉在地上抽搐了几下,浓黑的天渐而变白,渗红。 梁佩秋面上袭来一阵温热,整个世界进入短瞬的窒亡。片刻后,他缓过心神,心如刀绞。他慢慢扶拐直立,跃过树障,站上渡口旁的戏台。 “众位乡民,请听我一句,我的确命不久矣,然我并非自发绝症,而是这奸贼所害!他买通我后院厨娘,在饭中下毒,我服毒三年,毒素深入五脏,已回天乏术。我少时离家,至景德镇十数年,赖于诸位厚爱,得小神爷之美名,自问每一窑炉,每一囱火,都无愧于心。平生唯一所愧,便是当年出于私心,就春夏碗的比试对徐少东家口出恶言,以至他心神恍惚,终被阉贼所害。此我二人私怨,不必赘述,今日提起,空有一腔悔恨,却无能为力,只盼望诸位能摒弃私心,万勿于个人生死失节,而悔于大业。权阉作祟,景德镇陶瓷业已在危墙之下,腐臭的釉水几乎荡遍镇上每一家坯户,窑户,瓷行,船舶,每一只瓷碗都有至少三分利流向安府,百姓们辛苦的劳碌,无以让瓷业欣欣向荣,甚至连太平日子都是奢望,如此行尸走肉的活法,当真如我们内心祈盼吗?试问今日,还有谁记得三年前夏瑛大人提出的百采改革?又还有谁记得当年雨夜的一跪?《打渔杀家》真的不在诸位心中震颤了吗?眼前活生生的血流,还不足以唤醒你们的斗志吗?哪怕是为了自家儿女将来能有个安稳觉,今日一举,亦不能回头!” “诸位,今日行动虽则仓促,但已在我心目盘桓数年,绝非临时起意!不日前我已委托心腹,持阉贼罪证去京城上访。今年夏天,昭安郡主回京之前亦答应我,会向朝廷说明景德镇瓷业的水深火热,我相信郡主不会食言。我恳请诸位,拿起手中的武器,不必管那是否锋利,是否沉重,请同我一起高呼,权阉必死!瓷业万岁!” “权阉必死,瓷业万岁!” “权阉必死,瓷业万岁!” 何谓人心?此为人心。万民血泪,排山倒海,向死而生,谁人无惧?只安十九听着那刺耳的呼声,愈发疯魔,狞笑成癫:“若昭安可信,皇帝当真要处置我这个阉贼,岂会数月过去,还不派人下来?你们这帮蠢顿的贱民,一辈子活该就是贱民!我干爹乃是皇帝面前红人,怎容得你们猖狂!凡我今日不死,必要你们死无葬身……” 安十九还没说完,一支羽箭破空而来,正中心脏。 他猛然一震,举目望去,不远处浩浩荡荡行来一队人马,为首挂着的竟是亲王府的藩旗!安十九两股一颤,心道完了。 他果真完了。 原来昭安郡主回京后就病了一场,近一月才康复,之后立刻央求其父王调查江西瓷业宦官弄权一事,为此甚至闹到乾隆皇帝面前。皇帝没脸,未免打草惊蛇,悄悄召回告老还乡的前督陶官杨诚恭问询,杨诚恭听闻徐稚柳以身殉窑,夏瑛死于非命,再未退缩,借机托出安十九种种恶行。 朝野震动,皇帝深知此事并不简单,恐整个江西瓷业从上而下都有勾结,遂遣九江巡抚前去调查,着令杨诚恭随行,亲王监督。 此举足以证明皇帝肃清贪腐之心。这一查,轰轰烈烈查了一年半,缴回黄金国器不计其数。 此为后事,说回那日渡头之变,梁佩秋唆使百姓,发动起义,亦罪不容赦。在牢狱的最后一晚,他望着窗格外的月亮,回想起自己短暂的一生。 “我这一生……我这一生……我这一生。” 痛矣,憾矣,悔矣。 乐矣。 足矣。 凡与之相关,寸寸芳华,点滴在心。他握拳抵在胸口,指缝下泄出碧青丝绦。他紧紧握住那珍爱之物,合上双目。 狮子弄青砖夹道,墙院深荫,桂花枝头,故人依旧。 柳哥,我来找你啦。? 第123章 乾隆五十八年 霜降 梁佩秋回忆起来,数月前在山寺时太医说的话。 “想是你断腿后就在服的一味药里有雷公藤,不宜长久用之,但你用了三年,毒性过量,已深入五脏,恐怕命不久矣。” 连太医都说没得治,他自不勉强,只追问道:“我还能活多久?” “这要看你自己,切莫忧思过重,也要勤加锻炼,少则月,多则一年半载。” 太医打量他再三,摇头叹息。身为湖田窑和安庆窑的掌舵人,兼之八十行当的生意往来,如何能不忧思? 梁佩秋料到安十九主动赠药不怀好意,早早停了他送的药,奈何他老奸巨猾,还留了后手。他仔细回想,能不动声色常年下毒的只有日常饮食,而家中厨娘乃是一房远亲,他派人调查过,没有嫌疑方才留用,万没想到…… 只经过张磊之事,梁佩秋心间已无波澜。至亲至爱尚能反目,何况旁人,怪就怪他们太过天真,轻信于人。 安十九就不一样了,他长在内廷,别的没有学会,只学会一个道理。人是不可信的,只有利益可信。靠人不如靠钱,靠钱不如靠权。 徐稚柳也好,梁佩秋也罢,在他眼里不过是些初出茅庐的后生,手段嫩得很。虽则后生可畏,咬人也会疼,但他自诩老谋深算,内心深处并不愿将他们视作对手。 幕僚来向他汇报近几日梁佩秋的行程,“总不过常去的那几个地方,瓷庄,码头,茭草行,九会办事处,今早还去了一趟御窑厂,对了对今年的礼单,下午回窑内处理事务,未再外出,晚上瓷行老板请喝酒,散场后他去鸣泉茶楼听了会书,我瞧着很是寻常。” “院子里可有异动?” “几个眼线都说一切如常。” 幕僚见安十九仍蹙着眉头,问道:“大人在担心什么?” “我总觉得有些过于平静了。” 幕僚不解,亦觉得面前这位主疑心过重,近来伺候愈发吃力,稍不留神就要打骂,一家老小都跟着睡不安宁。 屋内点上安神香后,幕僚退下,轻轻掩上门。尔后绕至二门外,有个丫鬟正在那里等他。 他与丫鬟正亲热呢,不妨头上砸来一颗果子。他忽而一顿,提上裤子要跑,门一开,几名大汉将他绑住。 他被蒙上眼,堵了嘴,在巷弄中穿来穿去,偶尔赤火冲天,黑巾上袭来一阵热意,他努力辨别,应在窑厂附近。待解开黑巾,看清面前的人,他脊背一耸,汗如雨下。 “你你你……” 面前的人一身黑衣,罩着披风,清白脸孔,却是阎王杀意。幕僚不曾想,昔日被他视作傀儡的柔弱少年,有一日竟化身成地狱恶鬼。 他当然吓得口不能言。 梁佩秋道:“我意欲杀安十九,你可愿助我一臂之力?” 他语气平淡,幕僚尿流汹涌:“他是皇帝派来的,你胆敢动用私邢?若、若我不愿,今日是否就会命丧于此?” “你早晚会死,死在今晚,还能得个全尸。” “你有几分把握?” “不多。” “不多是几分?三、三分总要有?”幕僚抹抹汗,“但凡有三分成算,这蹚浑水我可一试,那狗太监着实太难伺候!” 如是说罢,梁佩秋叫人替幕僚解绑,又道:“你那小相好会借病避开几日,待事情了结,则完璧归赵。” 幕僚一愣,旋即笑了:“我就说嘛,你藏得可真深。梁少东家,恕我眼拙,过去多有怠慢了。” 梁佩秋无言,多少也欣赏幕僚的本事,既捆了他来,也不再多疑,与他商量两日后的行动计划。幕僚提了多点意见,发现他于用人这一块有些迟疑不定,便追问前因。 梁佩秋遂将厨娘和张磊一事说了,幕僚叹息一声,道:“你要行违逆之事,怎可拖泥带水?若照你所说,身边这些人,有谁真正可靠可信?” 譬若他,以为拿捏一个相好,就可用他。 换做其他人,一个相好而已,比得过自身性命吗?即使家小被屠,也有自私叛逃的懦夫,只能说张磊和厨娘,刚好是其中两个人而已。 “你切不可为这区区二人因噎废食,还是我刚才说的,你看看身边这些与你出生入死的兄弟,为何信他们?” 梁佩秋说不出话,时年率先站了出来:“安狗鱼肉乡里,祸害百姓,死不足惜!” “自他到任,景德镇就一片乌烟瘴气,他擅自改建,致我兄长死在河滩下,此仇不报,我死不瞑目。” “他还掳了我未过门的妻子,送给那好色成性的县令,可怜我那小媳妇,怀胎十月难产而死,孩子竟被恶毒嫡母弃于城郊暴毙而亡!这帮喝老百姓血的家伙,我早就想把他们千刀万剐!” 在座不过数名护院,皆义愤填膺,杀欲毕露! 幕僚对梁佩秋说:“你看,人心并非不可用。有了他们,你这三分胜算,可变七分。” 人总有私心,小家小室间,利益当前,可若涉及大家大国,那就不是简单的利益了,“你要相信,像你一样的人,像徐少东家一样的人,还有很多。景德镇瓷业是百姓安家立命之根本,即是他们活命的依仗,若要夺他们依仗,不啻于夺他们性命,用好这一点,千万人难及。” 于是,第二日幕僚寻了个由头,去浮梁县衙和县令喝酒去了。借由说书先生的口,有个故事正在暗流下口口相传,梁佩秋照例去瓷庄、码头、茭草行、三窑九会办事处,只没再去御窑厂,和平日行径无异。 当晚安十九犯了头风痛,叫大夫回家针灸,夜里又点了安神香,一夜睡到天明。次日穿戴完毕,草草用了早茶,便和等在外院的梁佩秋碰头,一道去试马。 及至码头附近,安十九察觉不对劲,立刻叫停马车。左右护卫当即上前,就见帘子揭开,一把匕首抵在安十九脖子上。 不远处,景德镇百姓揭竿而起,正爆发大型的“打派头”游行活动。 安十九一行车马被堵在去往码头的南北夹道,没有退路。他环顾四周,忽而大笑:“好啊你个梁佩秋,居然敢劫持皇帝亲派官员?” 到底还是他轻敌了,未料想一个贱民,竟有如此狗胆!他干爹在内廷是个什么角色,朝堂内外皆知,若非如此,怎容得他一个太监到地方上作威作福?自逼走杨诚恭,杀害徐稚柳与夏瑛,至此数年间,试问整个江西,有谁还敢同他叫板?便是省里头的大官,见到他也多礼遇,区区梁佩秋算哪根葱? 安十九才要威吓,就被横空而来的一棵大白菜给堵了回去:“你算哪门子的官员?可有官衔?” “我奉命前来督理窑务,可不就是御……” “闭嘴你个狗太监,今天就是你的死期!” 这些人,早就豁出命去,意在今日一诀。安十九见状也不再费口舌,趁着车驾不稳,一脚踢向梁佩秋残肢,高呼道:“今日杀贼者,赏黄金万两!” 一场霍乱由此开始。 安十九出行试马,随行人员虽不多,但重赏之下也出现了不少匹夫,护院们更是杀红了眼。管事的一听消息立刻去县衙求助,县令颠倒一夜,仍在醉梦中。幕僚原以为拖得这一时,渡口那头应已收尾,届时砍了安十九的人头,县令也无办法。不想安十九未雨绸缪,竟瞒过所有人,就在城中废弃窑口豢养数千名私兵。 那些私兵闻风而动,铁蹄争鸣,踏破安平小镇。 待县令惊醒,忙差了官兵前去压制。 此时安十九被追截到渡口,前后夹击,已无退路。他不由地挥动长剑,狂笑不止:“好啊,没想到我安十九也有今天!” 他发辫散乱,衣衫褴褛,遽然回首,剑指几步之外的年轻男子。 剑上全是血痕,他神色阴鸷,对男子说道:“梁佩秋,你以为我死了,你就可活吗?你可知,当日我曾亲自佩戴那条丝绦将徐稚柳杀害!” “你猜他见到那=条丝绦是何心情?他必然以为是你杀了他。在徐稚柳心中,是你杀了他啊。” …… 梁佩秋肝胆俱裂,步步往后退,退到无可退之处,一口黑血喷簿而出。千年窑口上方,忽然扑棱起一群黑鸦。 浓郁的黑,打在历史上的这一天。 官兵终于赶到,安十九扔掉长剑,拾起衣袍,蜷起兰花指细细擦手,感慨了一句:“天不亡我啊。” 他下令,此时投降者,不予追究。又说梁佩秋身患绝症,命不久矣,这场叛乱乃是他故意为之,要拉万民陪葬。 义军们失去主心骨,逐渐动摇。 人心,何谓人心?人心只为羞辱、践踏和诋毁而统一。 时年忽而振臂大骂一声狗贼,扬起长刀向前冲去。安十九未料此时还有上来送死的,忙忙后撤一步,左右官兵围拢而来,伴随着整齐划一的杀腔,数十剑捅穿一道肉躯。 鲜活的血肉在地上抽搐了几下,浓黑的天渐而变白,渗红。 梁佩秋面上袭来一阵温热,整个世界进入短瞬的窒亡。片刻后,他缓过心神,心如刀绞。他慢慢扶拐直立,跃过树障,站上渡口旁的戏台。 “众位乡民,请听我一句,我的确命不久矣,然我并非自发绝症,而是这奸贼所害!他买通我后院厨娘,在饭中下毒,我服毒三年,毒素深入五脏,已回天乏术。我少时离家,至景德镇十数年,赖于诸位厚爱,得小神爷之美名,自问每一窑炉,每一囱火,都无愧于心。平生唯一所愧,便是当年出于私心,就春夏碗的比试对徐少东家口出恶言,以至他心神恍惚,终被阉贼所害。此我二人私怨,不必赘述,今日提起,空有一腔悔恨,却无能为力,只盼望诸位能摒弃私心,万勿于个人生死失节,而悔于大业。权阉作祟,景德镇陶瓷业已在危墙之下,腐臭的釉水几乎荡遍镇上每一家坯户,窑户,瓷行,船舶,每一只瓷碗都有至少三分利流向安府,百姓们辛苦的劳碌,无以让瓷业欣欣向荣,甚至连太平日子都是奢望,如此行尸走肉的活法,当真如我们内心祈盼吗?试问今日,还有谁记得三年前夏瑛大人提出的百采改革?又还有谁记得当年雨夜的一跪?《打渔杀家》真的不在诸位心中震颤了吗?眼前活生生的血流,还不足以唤醒你们的斗志吗?哪怕是为了自家儿女将来能有个安稳觉,今日一举,亦不能回头!” “诸位,今日行动虽则仓促,但已在我心目盘桓数年,绝非临时起意!不日前我已委托心腹,持阉贼罪证去京城上访。今年夏天,昭安郡主回京之前亦答应我,会向朝廷说明景德镇瓷业的水深火热,我相信郡主不会食言。我恳请诸位,拿起手中的武器,不必管那是否锋利,是否沉重,请同我一起高呼,权阉必死!瓷业万岁!” “权阉必死,瓷业万岁!” “权阉必死,瓷业万岁!” 何谓人心?此为人心。万民血泪,排山倒海,向死而生,谁人无惧?只安十九听着那刺耳的呼声,愈发疯魔,狞笑成癫:“若昭安可信,皇帝当真要处置我这个阉贼,岂会数月过去,还不派人下来?你们这帮蠢顿的贱民,一辈子活该就是贱民!我干爹乃是皇帝面前红人,怎容得你们猖狂!凡我今日不死,必要你们死无葬身……” 安十九还没说完,一支羽箭破空而来,正中心脏。 他猛然一震,举目望去,不远处浩浩荡荡行来一队人马,为首挂着的竟是亲王府的藩旗!安十九两股一颤,心道完了。 他果真完了。 原来昭安郡主回京后就病了一场,近一月才康复,之后立刻央求其父王调查江西瓷业宦官弄权一事,为此甚至闹到乾隆皇帝面前。皇帝没脸,未免打草惊蛇,悄悄召回告老还乡的前督陶官杨诚恭问询,杨诚恭听闻徐稚柳以身殉窑,夏瑛死于非命,再未退缩,借机托出安十九种种恶行。 朝野震动,皇帝深知此事并不简单,恐整个江西瓷业从上而下都有勾结,遂遣九江巡抚前去调查,着令杨诚恭随行,亲王监督。 此举足以证明皇帝肃清贪腐之心。这一查,轰轰烈烈查了一年半,缴回黄金国器不计其数。 此为后事,说回那日渡头之变,梁佩秋唆使百姓,发动起义,亦罪不容赦。在牢狱的最后一晚,他望着窗格外的月亮,回想起自己短暂的一生。 “我这一生……我这一生……我这一生。” 痛矣,憾矣,悔矣。 乐矣。 足矣。 凡与之相关,寸寸芳华,点滴在心。他握拳抵在胸口,指缝下泄出碧青丝绦。他紧紧握住那珍爱之物,合上双目。 狮子弄青砖夹道,墙院深荫,桂花枝头,故人依旧。 柳哥,我来找你啦。? 第124章 二十岁一夕白头的少年,徐清自问这辈子不会再见到第二个,那一瞬间她知道自己必须成全他。 徐稚柳问她,历经千帆就能看淡生离死别吗?如她所说,他还活着,是个活物,活物岂可无情?那样多的人摒弃了私心,投身大业,何妨容他自私一回? 他认定小梁没有死,还在等他。 风里雨里,是生是死,他都要去见小梁,非去不可。 “倘或你同我一样的处境,小梁换作程逾白,你也会去见他。徐清,你若能体会我心间难言的苦楚,便不能再拦我。除非有朝一日,你能舍下程逾白。我问你,你能舍弃他吗?” 徐清不能。 她久久说不出话来,当晚带着春夏碗去了一瓢饮。 程逾白一夜未归,想是在医院陪李可,到中午的时候她给程逾白打电话,程逾白没有接。这很不寻常,平时再怎么忙,一瓢饮都会开业,他和小七两个人,至少有一个人会留在店里,可是今天一个人都联系不上。 徐清隐约有些不安。 她在花厅坐了一会儿,回到房间换衣服,拿上钥匙出门。去医院的路上手机嗡嗡震动起来,小群里消息不断,夏阳直接打来电话说有人在白玉兰公馆闹自杀,并传了现场图过来。 徐清一看,心沉到谷底。 是李可。 李可自杀了。 他这趟来景德镇,约是猜到自己日子不长,除随身衣物,还带了一匣子瓷。薄胎皮灯、挂盘,类如三阳开泰等名贵釉,各种礼瓷,一大匣子,都是他曾经亲手做的,在十大瓷厂繁盛时期远销各路,销量甚达千万件。 如今,他捧着一匣挚爱珍宝,一生成就,自白玉兰公馆塔楼一跃而下。四分五裂的家庭,连同四分五裂的器具,一起“消亡”于当代。 之后的几日,一瓢饮挂上暂不营业的牌子,程逾白带着李可回瑶里古镇。 徐清本要同去,不料原星突然诈尸,给她在景德镇当地找了一个项目,她不得不推迟计划,同负责人见面,对方对她仍有顾虑。她没有勉强,一分开立刻回家收拾行李,中途吴奕打电话叫她过去一趟。 两师徒在昔日对饮的望山亭面面相觑,良久,吴奕拿出一份帛金,说:“替我转交给一白。” 她收过来,却说:“他不会收。” “带去,看他还有没有什么亲人在世。” “我知道了。” 徐清又坐了一会儿,看时间差不多,准备离开。吴奕又叫住她,叹了口气:“你知道这亭子为什么叫望山吗?” 徐清不知,吴奕说,“一瓢饮那座对着昌江的亭阁一开始不叫莨风亭,叫莨莠,两种野草,也是杂草丛生的意思,我问过一白,他说那就是他当时的心境,我觉得不好,让他改为莨风,风吹大地,野火不尽,多少有点希望。一白过了很久才肯妥协,于是我将这座亭子改名为望山。我盼着他能从野草长成大树,也盼望积土成山,莫与草争,更盼望在他心中杂草丛生的景德镇瓷业能够葳蕤葱茏,壁立千仞。只他那个性子,我向来都说,不够周圆,又易过激,行事少留情面,恐要吃点苦头。” 李可突然自杀,还在白玉兰公馆自杀,少不得与近来一系列事有关。张硕洋等人虽说欺人太甚,可他又何曾将心比心? “也不知这一回他能不能挺过去。” 程逾白擅长忍耐,却又自傲。父早亡,母不爱,至亲寥寥,李可为师为父,又与之背道而驰,养育为恩,恨付独绝。 此题难解。 徐清赶去瑶里的路上,多少有点后悔,项目并不急在一两天,可她名声如此,时间又紧,若对赌不成,一身负债,恐也会给程逾白平添负担。她当时考虑很多,凡事于理都说得过去,只唯独忘了,即便他说没关系,也可能很需要她陪在身边,这是于情。 而她,好像没有做好。想到这个她就一阵懊恼。 车程约有一个半小时,她晚上六点出发,七点半到东埠古街附近,这里是古镇繁华地段,毗邻古码头,有不少明清建筑,还有名人宗祠和旧居。她沿着商铺走了一段路,尔后听见唢呐吹弹声,往里深入居民区,没有多远就看到一户挂起白幡的门头。 古镇夜晚灯火喧哗,与之一比,昏黄中一点白,格外刺目。 小七在门口待客,见她过来,忙上前几步,说了说这几日的事。徐清大致了解这里出殡的风俗,问明火化时间就没再说话,倒是小七,嘀嘀咕咕说起公馆停课的安排,好在这回用了关系,也花了不少钱,没让自杀事件在网上发酵开来。 资本踩雷,也不敢随便吃人血馒头。 这回倒是默契,几处力量都在压热搜,景德镇笼罩在乌云下,暂得一时风平浪静。徐清问他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小七知道她问的不是自己,指着屋里摇了摇头。 徐清进去跟程逾白打了个照面,匆匆瞥一眼冰棺里的老人,挪开视线,找了个角落坐下。 入夜后,宾客渐少,程逾白留下守夜。徐清端了碗清汤过来,他接过喝了,拍拍身旁的褥子,让她一同坐会儿。 短短两三日他瘦了一圈,两颊微微凹陷,下巴蓄着胡茬,看得出很累,但眼睛还算有神。他问徐清:“待在这里怕吗?” “怕什么?爷爷走的时候我也这样陪他。” 程逾白想说不一样,爷爷好歹是生老病死,容颜跟生前没多大变化,李可就不一样了,摔下来头骨几碎,现在盖着绢布,看不见也能想到,好几个年轻人都不敢进来。 话到了嘴边,他忽又想起当时她家里的情况,恐怕连搭把手的人都没几个,谁家治丧不窝火?况且他的火根本没有由头。 程逾白无声无息静了一会儿,牵过徐清的手,问道:“那个时候你怪我吗?” “说实话挺恨你的,不止恨你,也恨老师,恨在场所有人,你们看到了我最难堪的样子,可我还是没保住我唯一的亲人。意识到我将永远失去爷爷,从此以后世上只有我一个人之后,我真的恨死了,觉得世道好不公平,也觉得努力没什么用,那个时候我脾气很坏,又厌世,对所有事都很消极,我觉得这该死的世界,反正不会让我如意,那就来,看它什么时候折磨死我。去了上海以后,很多次我想过了结,可转念一想,我就这样被打败了吗?说实在的,真的意难平,也很不甘,我不想就这样离开,还想着回来……想着哪怕回来见你一面也好,你要是过得不好,也许我会更开心。” 她反过来牵住他的手,和他十指紧扣。 灵台上烛火晃动,洞开的院门外群山肃穆,这一刻人世难得,寂静无声。 “我本来以为让你经历和我一样的难堪,一样的剧痛,我就会开心,可事实并非如此,原来报复一个人,也是在报复自己。” “那他呢?他是在报复谁?” 程逾白晓得她说这些话的意思,她在拐着弯地鼓励他,他试图理解,可仍难以接受。 他很累,倚在徐清肩头,睫毛颤抖着,想闭上眼睛,可一合眼就看到李可死时的模样,又马上睁开眼。 “那晚回医院,我以为他还会闹,心里做好准备,也一再跟自己说,不要和他吵架,不要气他,不要跟一个病人计较,可你知道吗?他很听话,还主动跟我聊起百采改革,那是这么多年他第一次愿意听我说话,我说了很多,关于我的调查,时代的变化,当代陶瓷人的声音,我都说给他听,我们聊到深夜,这一次他没有再明确反对,我很高兴。他还说他会听医生的话,积极配合化疗,好好吃药,等康复了,他希望能去公馆教学。 那本就是我的心愿,我当然愿意看他振作。说真的,我已经记不清有多少年了,我们没有像那晚一样好好说会话,我高兴地睡不着,后半夜一直在医院外抽烟。我想,哪怕天塌了,也不要紧,师父愿意试着理解我,我很感动。 可是第二天一早他就不见了,我去酒店找他,前台说他退房了,还说要回老家,我马上去车站,发现车次不对劲。我托人找关系,查监控,里里外外都没找到他。我知道他骗了我,可我不知道他在哪里。景德镇才多大?我却怎么找也找不到他,找了很久,他们告诉我,他在公馆。等我赶到公馆,他就死了。 徐清,你告诉我,他到底怎么想?他到底想报复谁?” 其实不完全没有预感的,当他一根烟一根烟冷静下来后,发现李可变化太快了。他去问小七,小七说当天他赶去公馆后,李可曾央求他一起去公馆。或许是看到他在教学部被人发难,受到刘鸿等人的责备,李可深知此事由他而起,于心不忍才想跟他和解。 小七说,这是好事,不是吗? 他明知李可是软硬不吃的人,可还是禁不住产生一丝幻想,寄希望于李可真的想通,不再和他对着干,谁知他竟突然抱着一匣子的身家性命,死在公馆。 那是他开展教学试验的地方,他究竟什么意思?程逾白想了很久,始终想不明白。 小时候,他活在“复兴百采”的道德绑架中。长大后,他活在“百采改革”的众叛亲离中。他以为自己可以一辈子一个人,向着坚定不移的信念前进。他一遍遍跟自己说,他永生不会怀疑自己的信仰,于是他昂首阔步,所向披靡。 他一边痛着,眷恋人世情爱与温暖,一边苏醒,拔除那些牵绊。 他承认自己并不想孤家寡人,亦坚守信念,誓死不悔。 直至今日,他忽然迷惘,生出茫茫寒意。 “我的父亲,我的师父,他们都爱瓷如命,为瓷而死。终有一天,我也会是这个结局,对吗?” 这结局如何?程逾白问自己,一力推行百采改革时,最坏的结果不早就打算好了吗?他在怕什么?他看着烛火下面容清瘦的徐清,听到屋外小七隐忍的哭声,想到胖子遗憾归乡,秦风炸窑,唯一的师父自戕于学校…… 他承认自己怕了。 他伸手环住徐清,脸埋在她颈中,肩膀微微耸动起来。 次日出殡,徐清没有随行,在瑶里村落逛了逛。村里清一色徽派建筑,马头高翘,白墙灰瓦,依山傍水,车马缓慢,仿佛岁月可期。 在这里,依稀可以遥望两百年前的清朝。 河埠石阶上水痕已慢慢褪去,白发苍苍的老人们在门槛上闲坐,成群,或闲聊或发呆,目光恬静安然。 徐清去了古村博物馆和古窑,回来时丧事结束了,程逾白送别亲友,小七正张罗拆除门帘上的白幡,将废物拿去焚烧丢弃。门口摆着火盆,她撩高腿跨过去,随着众人吃完午饭,跟程逾白进屋整理李可生平旧物。 李可日子过得清贫,家里没有好好装修过,墙体只简单粉刷了下,外院还铺着地砖,除了摆满院子的器皿、拉坯机,瓷泥,匣钵等等,就是正常的桌椅立柜,大大小小的瓷具,再没多余饰物。 他们在床下翻出个铁盒,铁盒上花都被磨掉了,里面装满程逾白小时候的玩物,磁带,随身听,玻璃球,香港明星画报,还有个年岁不详的拨浪鼓。徐清拿起来晃了晃,对程逾白说:“没想到你的童年和普通人也没两样嘛。” 程逾白看她玩得起兴,有点可爱,忍不住摸摸她脑袋:“是没两样,只不过这些东西往往在我手上不会超过三天,师父就一定没收了。” 徐清知道李可严格,没想到这么严格。 “我想他要是回古代,应该是皇宫里那些教习师傅。我记得有一次做完手活我偷偷看了会电视,一集动画还没看完,他就把电视卖了,之后我们家里再也没有过电视。” “难怪我没在家里看到电视,你的童年是不是很没趣?” “是有点,也还好,玩泥巴挺有意思的,变着花样玩,也有很多要学习,每学一样,就觉得还有更多需要学的,逐渐往深处学,也算其乐无穷。” “学霸果然变态。” “你成绩也不差?” “我跟你不一样,我学习纯粹是为了考高分离开家乡,我很讨厌那个地方。” “谁都有讨厌的地方,你凭自己的努力离开了那里,已经很棒了,不是每个人都能逃离。” 两人并排坐在床边上,窗外是剥落的花白墙体,一只灰鸽停在屋脊。徐清看了看,又转头问程逾白:“你这算苦中作乐吗?” “算自娱自乐。”程逾白牵过她的手,放在掌心摩挲。 她察觉到他有话要说,和昨夜的欲言又止一样。这回她没打断他,安静地等他开口。 她眼睛黑白分明,黑的地方总是一泼浓墨,本来什么都不应该给到,却不知为什么那么透亮。程逾白注视着她,又不敢注视她,心里某处开始皱缩,难受起来。 “徐清,真正走到这一步,我才发现改革有多难,未来不知道还会遇见多少阻碍和危险,跟着我,你的事业也会受到影响。” “一白,可以不用绕弯子。” 这种时候她还为他着想,程逾白听得心软,手指擦过她的唇角,几乎放弃了,过了很久还是开口。 “你想过分手吗?” 第124章 二十岁一夕白头的少年,徐清自问这辈子不会再见到第二个,那一瞬间她知道自己必须成全他。 徐稚柳问她,历经千帆就能看淡生离死别吗?如她所说,他还活着,是个活物,活物岂可无情?那样多的人摒弃了私心,投身大业,何妨容他自私一回? 他认定小梁没有死,还在等他。 风里雨里,是生是死,他都要去见小梁,非去不可。 “倘或你同我一样的处境,小梁换作程逾白,你也会去见他。徐清,你若能体会我心间难言的苦楚,便不能再拦我。除非有朝一日,你能舍下程逾白。我问你,你能舍弃他吗?” 徐清不能。 她久久说不出话来,当晚带着春夏碗去了一瓢饮。 程逾白一夜未归,想是在医院陪李可,到中午的时候她给程逾白打电话,程逾白没有接。这很不寻常,平时再怎么忙,一瓢饮都会开业,他和小七两个人,至少有一个人会留在店里,可是今天一个人都联系不上。 徐清隐约有些不安。 她在花厅坐了一会儿,回到房间换衣服,拿上钥匙出门。去医院的路上手机嗡嗡震动起来,小群里消息不断,夏阳直接打来电话说有人在白玉兰公馆闹自杀,并传了现场图过来。 徐清一看,心沉到谷底。 是李可。 李可自杀了。 他这趟来景德镇,约是猜到自己日子不长,除随身衣物,还带了一匣子瓷。薄胎皮灯、挂盘,类如三阳开泰等名贵釉,各种礼瓷,一大匣子,都是他曾经亲手做的,在十大瓷厂繁盛时期远销各路,销量甚达千万件。 如今,他捧着一匣挚爱珍宝,一生成就,自白玉兰公馆塔楼一跃而下。四分五裂的家庭,连同四分五裂的器具,一起“消亡”于当代。 之后的几日,一瓢饮挂上暂不营业的牌子,程逾白带着李可回瑶里古镇。 徐清本要同去,不料原星突然诈尸,给她在景德镇当地找了一个项目,她不得不推迟计划,同负责人见面,对方对她仍有顾虑。她没有勉强,一分开立刻回家收拾行李,中途吴奕打电话叫她过去一趟。 两师徒在昔日对饮的望山亭面面相觑,良久,吴奕拿出一份帛金,说:“替我转交给一白。” 她收过来,却说:“他不会收。” “带去,看他还有没有什么亲人在世。” “我知道了。” 徐清又坐了一会儿,看时间差不多,准备离开。吴奕又叫住她,叹了口气:“你知道这亭子为什么叫望山吗?” 徐清不知,吴奕说,“一瓢饮那座对着昌江的亭阁一开始不叫莨风亭,叫莨莠,两种野草,也是杂草丛生的意思,我问过一白,他说那就是他当时的心境,我觉得不好,让他改为莨风,风吹大地,野火不尽,多少有点希望。一白过了很久才肯妥协,于是我将这座亭子改名为望山。我盼着他能从野草长成大树,也盼望积土成山,莫与草争,更盼望在他心中杂草丛生的景德镇瓷业能够葳蕤葱茏,壁立千仞。只他那个性子,我向来都说,不够周圆,又易过激,行事少留情面,恐要吃点苦头。” 李可突然自杀,还在白玉兰公馆自杀,少不得与近来一系列事有关。张硕洋等人虽说欺人太甚,可他又何曾将心比心? “也不知这一回他能不能挺过去。” 程逾白擅长忍耐,却又自傲。父早亡,母不爱,至亲寥寥,李可为师为父,又与之背道而驰,养育为恩,恨付独绝。 此题难解。 徐清赶去瑶里的路上,多少有点后悔,项目并不急在一两天,可她名声如此,时间又紧,若对赌不成,一身负债,恐也会给程逾白平添负担。她当时考虑很多,凡事于理都说得过去,只唯独忘了,即便他说没关系,也可能很需要她陪在身边,这是于情。 而她,好像没有做好。想到这个她就一阵懊恼。 车程约有一个半小时,她晚上六点出发,七点半到东埠古街附近,这里是古镇繁华地段,毗邻古码头,有不少明清建筑,还有名人宗祠和旧居。她沿着商铺走了一段路,尔后听见唢呐吹弹声,往里深入居民区,没有多远就看到一户挂起白幡的门头。 古镇夜晚灯火喧哗,与之一比,昏黄中一点白,格外刺目。 小七在门口待客,见她过来,忙上前几步,说了说这几日的事。徐清大致了解这里出殡的风俗,问明火化时间就没再说话,倒是小七,嘀嘀咕咕说起公馆停课的安排,好在这回用了关系,也花了不少钱,没让自杀事件在网上发酵开来。 资本踩雷,也不敢随便吃人血馒头。 这回倒是默契,几处力量都在压热搜,景德镇笼罩在乌云下,暂得一时风平浪静。徐清问他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小七知道她问的不是自己,指着屋里摇了摇头。 徐清进去跟程逾白打了个照面,匆匆瞥一眼冰棺里的老人,挪开视线,找了个角落坐下。 入夜后,宾客渐少,程逾白留下守夜。徐清端了碗清汤过来,他接过喝了,拍拍身旁的褥子,让她一同坐会儿。 短短两三日他瘦了一圈,两颊微微凹陷,下巴蓄着胡茬,看得出很累,但眼睛还算有神。他问徐清:“待在这里怕吗?” “怕什么?爷爷走的时候我也这样陪他。” 程逾白想说不一样,爷爷好歹是生老病死,容颜跟生前没多大变化,李可就不一样了,摔下来头骨几碎,现在盖着绢布,看不见也能想到,好几个年轻人都不敢进来。 话到了嘴边,他忽又想起当时她家里的情况,恐怕连搭把手的人都没几个,谁家治丧不窝火?况且他的火根本没有由头。 程逾白无声无息静了一会儿,牵过徐清的手,问道:“那个时候你怪我吗?” “说实话挺恨你的,不止恨你,也恨老师,恨在场所有人,你们看到了我最难堪的样子,可我还是没保住我唯一的亲人。意识到我将永远失去爷爷,从此以后世上只有我一个人之后,我真的恨死了,觉得世道好不公平,也觉得努力没什么用,那个时候我脾气很坏,又厌世,对所有事都很消极,我觉得这该死的世界,反正不会让我如意,那就来,看它什么时候折磨死我。去了上海以后,很多次我想过了结,可转念一想,我就这样被打败了吗?说实在的,真的意难平,也很不甘,我不想就这样离开,还想着回来……想着哪怕回来见你一面也好,你要是过得不好,也许我会更开心。” 她反过来牵住他的手,和他十指紧扣。 灵台上烛火晃动,洞开的院门外群山肃穆,这一刻人世难得,寂静无声。 “我本来以为让你经历和我一样的难堪,一样的剧痛,我就会开心,可事实并非如此,原来报复一个人,也是在报复自己。” “那他呢?他是在报复谁?” 程逾白晓得她说这些话的意思,她在拐着弯地鼓励他,他试图理解,可仍难以接受。 他很累,倚在徐清肩头,睫毛颤抖着,想闭上眼睛,可一合眼就看到李可死时的模样,又马上睁开眼。 “那晚回医院,我以为他还会闹,心里做好准备,也一再跟自己说,不要和他吵架,不要气他,不要跟一个病人计较,可你知道吗?他很听话,还主动跟我聊起百采改革,那是这么多年他第一次愿意听我说话,我说了很多,关于我的调查,时代的变化,当代陶瓷人的声音,我都说给他听,我们聊到深夜,这一次他没有再明确反对,我很高兴。他还说他会听医生的话,积极配合化疗,好好吃药,等康复了,他希望能去公馆教学。 那本就是我的心愿,我当然愿意看他振作。说真的,我已经记不清有多少年了,我们没有像那晚一样好好说会话,我高兴地睡不着,后半夜一直在医院外抽烟。我想,哪怕天塌了,也不要紧,师父愿意试着理解我,我很感动。 可是第二天一早他就不见了,我去酒店找他,前台说他退房了,还说要回老家,我马上去车站,发现车次不对劲。我托人找关系,查监控,里里外外都没找到他。我知道他骗了我,可我不知道他在哪里。景德镇才多大?我却怎么找也找不到他,找了很久,他们告诉我,他在公馆。等我赶到公馆,他就死了。 徐清,你告诉我,他到底怎么想?他到底想报复谁?” 其实不完全没有预感的,当他一根烟一根烟冷静下来后,发现李可变化太快了。他去问小七,小七说当天他赶去公馆后,李可曾央求他一起去公馆。或许是看到他在教学部被人发难,受到刘鸿等人的责备,李可深知此事由他而起,于心不忍才想跟他和解。 小七说,这是好事,不是吗? 他明知李可是软硬不吃的人,可还是禁不住产生一丝幻想,寄希望于李可真的想通,不再和他对着干,谁知他竟突然抱着一匣子的身家性命,死在公馆。 那是他开展教学试验的地方,他究竟什么意思?程逾白想了很久,始终想不明白。 小时候,他活在“复兴百采”的道德绑架中。长大后,他活在“百采改革”的众叛亲离中。他以为自己可以一辈子一个人,向着坚定不移的信念前进。他一遍遍跟自己说,他永生不会怀疑自己的信仰,于是他昂首阔步,所向披靡。 他一边痛着,眷恋人世情爱与温暖,一边苏醒,拔除那些牵绊。 他承认自己并不想孤家寡人,亦坚守信念,誓死不悔。 直至今日,他忽然迷惘,生出茫茫寒意。 “我的父亲,我的师父,他们都爱瓷如命,为瓷而死。终有一天,我也会是这个结局,对吗?” 这结局如何?程逾白问自己,一力推行百采改革时,最坏的结果不早就打算好了吗?他在怕什么?他看着烛火下面容清瘦的徐清,听到屋外小七隐忍的哭声,想到胖子遗憾归乡,秦风炸窑,唯一的师父自戕于学校…… 他承认自己怕了。 他伸手环住徐清,脸埋在她颈中,肩膀微微耸动起来。 次日出殡,徐清没有随行,在瑶里村落逛了逛。村里清一色徽派建筑,马头高翘,白墙灰瓦,依山傍水,车马缓慢,仿佛岁月可期。 在这里,依稀可以遥望两百年前的清朝。 河埠石阶上水痕已慢慢褪去,白发苍苍的老人们在门槛上闲坐,成群,或闲聊或发呆,目光恬静安然。 徐清去了古村博物馆和古窑,回来时丧事结束了,程逾白送别亲友,小七正张罗拆除门帘上的白幡,将废物拿去焚烧丢弃。门口摆着火盆,她撩高腿跨过去,随着众人吃完午饭,跟程逾白进屋整理李可生平旧物。 李可日子过得清贫,家里没有好好装修过,墙体只简单粉刷了下,外院还铺着地砖,除了摆满院子的器皿、拉坯机,瓷泥,匣钵等等,就是正常的桌椅立柜,大大小小的瓷具,再没多余饰物。 他们在床下翻出个铁盒,铁盒上花都被磨掉了,里面装满程逾白小时候的玩物,磁带,随身听,玻璃球,香港明星画报,还有个年岁不详的拨浪鼓。徐清拿起来晃了晃,对程逾白说:“没想到你的童年和普通人也没两样嘛。” 程逾白看她玩得起兴,有点可爱,忍不住摸摸她脑袋:“是没两样,只不过这些东西往往在我手上不会超过三天,师父就一定没收了。” 徐清知道李可严格,没想到这么严格。 “我想他要是回古代,应该是皇宫里那些教习师傅。我记得有一次做完手活我偷偷看了会电视,一集动画还没看完,他就把电视卖了,之后我们家里再也没有过电视。” “难怪我没在家里看到电视,你的童年是不是很没趣?” “是有点,也还好,玩泥巴挺有意思的,变着花样玩,也有很多要学习,每学一样,就觉得还有更多需要学的,逐渐往深处学,也算其乐无穷。” “学霸果然变态。” “你成绩也不差?” “我跟你不一样,我学习纯粹是为了考高分离开家乡,我很讨厌那个地方。” “谁都有讨厌的地方,你凭自己的努力离开了那里,已经很棒了,不是每个人都能逃离。” 两人并排坐在床边上,窗外是剥落的花白墙体,一只灰鸽停在屋脊。徐清看了看,又转头问程逾白:“你这算苦中作乐吗?” “算自娱自乐。”程逾白牵过她的手,放在掌心摩挲。 她察觉到他有话要说,和昨夜的欲言又止一样。这回她没打断他,安静地等他开口。 她眼睛黑白分明,黑的地方总是一泼浓墨,本来什么都不应该给到,却不知为什么那么透亮。程逾白注视着她,又不敢注视她,心里某处开始皱缩,难受起来。 “徐清,真正走到这一步,我才发现改革有多难,未来不知道还会遇见多少阻碍和危险,跟着我,你的事业也会受到影响。” “一白,可以不用绕弯子。” 这种时候她还为他着想,程逾白听得心软,手指擦过她的唇角,几乎放弃了,过了很久还是开口。 “你想过分手吗?” 第125章 “你想过分手吗?” 说出这句话后,程逾白发现这一日一夜的平静和李可死前的平静一样残忍。 没有太明确的开始,借酒卖疯亲了她就自作主张地说不要结束,现在不问她的意思又有了结束的念头,明明说想坦白一点的是他,现在遮遮掩掩的也是他。 他知道她有事瞒着自己,虽然不知道什么事,但看她来回奔波一副拼命的架势,想必和原星的合作脱不了干系。 她向来独立,也需要事业,他不想她太辛苦。 “不要觉得难以启齿,现实就是这样,如果一辈子不放弃改革,那我可能一辈子都在漩涡里,跟我这样的人在一起该有多累?也许理性地想一想,分开对你更好。” 他放下手,才敢看她。 “你想分手吗?” 徐清一句话没说,起身往外走。程逾白急忙去拉她,她甩开他的手,回头骂了句:“程逾白,你就是个混蛋。” 往前走了几步,她还是不满,再次开口,“五年前我放弃出国交流的机会,你什么都没做。这次我走了,不会再有第二个五年,你想清楚再做决定,别让我看不起你。” “我……” 徐清没再听,快步走了出去。她穿过巷子到路口,沿街买了几样糕点,回埠头打车。等上了车,依旧没见到程逾白的身影。 她说不出心头是失望还是别的什么情绪,被烦躁笼罩着,想到吴奕那番话,有些惴惴。可程逾白那样的性子,如果不是自己想明白,谁能救得了他?劝也没用,还平白惹她伤心,这样一想,她回去的路上再未纠结。 回到景德镇,徐清先给原星回了通视频电话。原星看到章南洞音乐厅的进展,确定她没有为私事而耽误工作,大方地原谅了她,继而又问:“后续工作怎么安排?” 徐清没说话。 原星抓了把头发:“知道了,我尽量安排少出差、长出差的工作,能视频聊的就视频聊,不过你自己也理理心情,瞧你那张脸,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怎么你了。” 徐清别过头去。 “诶,还真被我说中了?不是分手了?” “还有工作要说吗?没有我挂了。” “行行行,那你冷静一阵子,要是想找谁说说话,我时间很多。那什么,分手的话,我可以第一个报名成为下任男友吗?” “没分,不可以,再见。” 徐清挂了电话,去厨房倒了杯水,回头见徐稚柳倚在门边,正颇有兴味地看着自己。她咕咚咽了口水,说:“我确实还没分?” 徐稚柳感慨道:“现代人真大胆呀。” 他口吻里多少有点捉弄的意思,徐清无奈,走回工作台继续画图。 徐稚柳跟过去,见她还在调整章南洞音乐厅的布局细节,手指点了几个地方说自己的想法,两人讨论了一阵,徐稚柳看她又埋头下去,不知道要忙到多晚,犹豫片刻问道:“他什么时候回来?” 徐清画笔一顿。 少年人的笑意转瞬即逝,早已覆上淡淡阴霾。 李可突然出事,不光程逾白,徐清也被打乱了步调,总不能这时候还催着程逾白修复春夏碗?她和徐稚柳商量,再等一阵子。徐稚柳猜到她的心思,亦不再勉强,只是常常用略带伤感的、欲言又止的目光注视着她。 如此这般的忧郁,怎能不让人心软? “你再等一等好不好?等他回来,我立刻把瓷片给他。” “好。” 徐清在家又待了两天,接到许小贺的电话还有点意外。万禾传媒出了内乱,许小贺这阵子忙着和许正南抢家产,抢股份,打得是昏天黑地,没成想还有闲工夫杀到她家里来唠嗑。 徐清现在手头紧,招待不起太子爷,给他堵在门口,问有何贵干。 许小贺鼓着脸,气呼呼道:“你就是这么对待同道的?不是说好要一起大干一场吗?” “道友这几天身体不舒服,改天再叙可以吗?” “你放心,本道友暂得阶段性胜利,抢到很多钱,不会宰你。” 徐清听到这话才松开门缝,不无不可地请他进来。许小贺见她斗志全无,纳罕道:“这是怎么了?天塌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死了师父。” “你闭嘴。” “好,那我收回刚刚的话,你到底怎么了?” 徐清不知道怎么说,程逾白几天没有消息,看样子挺堕落的。首席建设官都没表态,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振作起来,他们这帮喽啰还怎么大干一场? 再说,他都要分手了。 徐清长吁一口气,实在没精力应付精力旺盛的许小贺,便问道:“你来有什么事?” “我打听到一个消息。” 许小贺照例卖关子,徐清照例不接茬,他只得咬咬牙,自说自话道:“那个事虽然没有宣扬开来,但上面都知道,情节严重,性质又敏感,对方还是程逾白的师父。这些天程逾白回乡处理丧事,这帮人可没闲着,三天两头碰到一起商量这个事要怎么善后。我听说他们打算在程逾白回来后开个重大事故阐述会。说什么阐述,追责还差不多,领头的就是张硕洋,高雯他们也会参加。” 等于又一场三方会谈。 “这次参会人员比较杂,投资人,宣传部,改革组的都要来,估计要拿程逾白开刀。” 许小贺说完等了一会儿,见徐清反应平平,忙跳起脚来:“不是,你男朋友都要被咔嚓了,你怎么一点也不着急啊?” “呸,你才被咔嚓,再说我着急有用吗?” 她不是不急,是一时没反应过来,还在捋人物关系呢,许小贺电话响起来。助理提醒他时间不多了,许小贺看了看表,说马上下来。 “我还要回公司跟老头子撕扯,就不绕弯子直说了。”太子爷轻咳一声,正了正色,“我家的事你想必听说了?不知道张硕洋给老头子画了什么饼,他准备加大九号地的投资,这些天一直在悄悄变卖资产。” 其中包含许红生前住过的老房子,这事许正南瞒得紧,许小贺一点没有察觉,等到签字过户才听到风声,已经晚了。 这事主要怪他,被老头一场病玩得晕头转向,竟还萌生出一点父子之情,谁成想老头子只是做戏,利用那点干巴巴的血脉亲情麻痹他而已。 事后回想起来,许小贺觉得自己可笑又可怜。 “我和老头子估计不能和平相处了,假如百采改革要进行下去,我一定要拿到九号地的所有权。”他没有一点玩笑的意思,口吻非常认真,“追责会就在几天后,时间不多了,我想到一个办法,或许可以力挽狂澜。” 徐清不知不觉坐直了身体:“你说。” “或许,可以利用李可的死做做文章。” “不可能,程逾白不会同意。” “这就是我今天来找你的原因,我知道他不会同意,但是现在这个处境,也只有让舆论倒向我们,才有可能向上施压,保住目前的一切。你也不想程逾白被边缘化,甚至踢出改革组?” 许小贺离开后很久,徐清仍在琢磨他最后那段话,什么叫做边缘化?什么叫做踢出改革组?他不会无缘无故说这些话,一定是收到什么消息,难道宣传部也决定放弃程逾白从而息事宁人? 她越想越不对劲,给许小贺打了通电话,没有接通。她又给高雯打电话,高雯倒是接了,只是一开口就道:“最近有点忙,答应你的饭局又要爽约了,不好意思呀,改明儿得了空,再仔细赔罪。哎呀,说起来你还记得国展那天我们聊起的杯子吗?后来我自己买了一件私藏,可宝贝了,结果前几天家里阿姨打扫卫生不小心打碎了。” 徐清还没说话,高雯又道:“我找了好几个师傅都说难,看来这回是真修补不了了,还得想想别的办法。我先不跟你说了,有空再约。” 徐清挂断电话后,好半天没回过神来。 徐稚柳离得近,听到了通话内容,提醒她:“国展那天聊的杯子应该是鸡缸杯?高雯应该是真的不方便,她可能被管束了。” 她用鸡缸杯暗示程逾白,说碎了,找了好几个师傅都难修补,要再想别的办法,既是提醒也是示警。也就是说,许小贺放的风声没有出错,宣传部可能真的要放弃程逾白。 那还搞什么三方会谈,两方都一致,另外一方改革组里也有不少程逾白的死对头,怎么可能不趁机把他撸下来? 这下徐清是真的急了,担心、生气、忧虑一起涌上来,最后全都酿成替程逾白不公的委屈。凭什么?该死的他们凭什么那么对他? 这一刻徐稚柳忽而想起那个被安十九凌辱的雨夜,当小梁死抓着凶手蹚过水塘来到身边时,他似乎是和徐清同样的心境。 那时他满身泥泞,清秀脸颊上布满和人打架的伤痕,血迹被雨水冲到嘴角,看着他的目光心碎而屈辱。 他一遍遍回想那道目光,胸口不停起伏,再也无法忍耐,上前一步挡住徐清的去路。 “先坐下来,我们聊一聊。” “聊什么?” “不如聊聊李可为什么自杀?” …… 程逾白收到通知已经是第二天。 改革组里有不少他的心腹,他一回到景德镇,那些人就登门来商讨对策,小七里外忙了一通,烧茶送水,处理遗留杂务,等到将那些人送走,已经黑天。 他端了碗素面给程逾白:“哥,饿一天了,吃口东西垫垫肚子。” 程逾白没什么胃口,却还是接过来扒拉了两口,随后放在一旁,让小七关店,早点休息。小七看着剩一大半的面碗,踟蹰片刻问:“那你呢?” “我想一个人坐会儿。” “要不要我陪你?” 程逾白撕开烟盒,在指腹上抖动两下,倒出根烟含在嘴里。小七上前递火,程逾白觑他一眼,似笑非笑:“怎么,怕我胡思乱想?” 就这一眼,小七松了口气。 他哥回来了。 “那我去睡了,你也早点休息。” 他不知道程逾白有没有想出应对的法子,不过看那些人离开时忧心忡忡的样子,料想不大顺利,不过事已至此,再怎么担心也没用,还是先保重身体,再另谋出路。 程逾白当然晓得这个道理,也没打算折磨自己,一个人在藏室坐着,手臂搭在腿上,一边吞云吐雾,一边盯着墙上两幅遗像。 程敏那幅是当初李可来闹事故意从瑶里老家带过来的,另一幅则是这次返程,他特地带回来的。 家里已经空了,他不想让李可一个人留在古镇,只也不知,回到一瓢饮是否如他所愿? 不过,就算不如他的意,他也没法反抗了。 程逾白说:“我知道你恨我,但你死了,什么都做不了,恨就恨,我有什么好在意的?恨我的人有这么多,你算什么?” “你以为这么做就能弥补对我的亏欠?你把自己想得太伟大了。” “或许是我自作多情,报复我才是你的目的?如果是这样,师父,我只能说,你得逞了,你把我死死摁在地上了。” “师父,说说,你他妈到底几个意思?” 一根烟结束,又一根烟。 程逾白抽了半宿,回屋睡觉。次日照例是一帮人风风火火来一瓢饮协商对策,程逾白招待他们留到天黑,再独自一人静坐。 两天之后小七发现了不对劲,怎么都不对劲,程逾白怎么可能坐在家里想对策?以往哪次遇见问题,他不是主动出击?他常在外面跑,酒桌上那一套都玩遍了,喝得烂醉如泥往往也没什么进展,但他仍旧会在第二天醒来后继续前一日的奔波。 可这一回,他就在家里坐着,等着人家上门,还按时吃饭,烟虽抽得狠了点,但不算出格,但他再也没有主动打过一通电话。 他有一阵子没和徐清联系了,小七察觉到了什么,不敢多问,也不敢擅作主张告诉徐清他们回来了,只看着程逾白如此反常,就像放弃了挣扎一样,他心里慌得不行。 思来想去,他还是没忍住掏出手机,按下熟悉的号码。 在听到他们已经回来三天后,徐清啪嗒一下,挂了电话。 第125章 “你想过分手吗?” 说出这句话后,程逾白发现这一日一夜的平静和李可死前的平静一样残忍。 没有太明确的开始,借酒卖疯亲了她就自作主张地说不要结束,现在不问她的意思又有了结束的念头,明明说想坦白一点的是他,现在遮遮掩掩的也是他。 他知道她有事瞒着自己,虽然不知道什么事,但看她来回奔波一副拼命的架势,想必和原星的合作脱不了干系。 她向来独立,也需要事业,他不想她太辛苦。 “不要觉得难以启齿,现实就是这样,如果一辈子不放弃改革,那我可能一辈子都在漩涡里,跟我这样的人在一起该有多累?也许理性地想一想,分开对你更好。” 他放下手,才敢看她。 “你想分手吗?” 徐清一句话没说,起身往外走。程逾白急忙去拉她,她甩开他的手,回头骂了句:“程逾白,你就是个混蛋。” 往前走了几步,她还是不满,再次开口,“五年前我放弃出国交流的机会,你什么都没做。这次我走了,不会再有第二个五年,你想清楚再做决定,别让我看不起你。” “我……” 徐清没再听,快步走了出去。她穿过巷子到路口,沿街买了几样糕点,回埠头打车。等上了车,依旧没见到程逾白的身影。 她说不出心头是失望还是别的什么情绪,被烦躁笼罩着,想到吴奕那番话,有些惴惴。可程逾白那样的性子,如果不是自己想明白,谁能救得了他?劝也没用,还平白惹她伤心,这样一想,她回去的路上再未纠结。 回到景德镇,徐清先给原星回了通视频电话。原星看到章南洞音乐厅的进展,确定她没有为私事而耽误工作,大方地原谅了她,继而又问:“后续工作怎么安排?” 徐清没说话。 原星抓了把头发:“知道了,我尽量安排少出差、长出差的工作,能视频聊的就视频聊,不过你自己也理理心情,瞧你那张脸,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怎么你了。” 徐清别过头去。 “诶,还真被我说中了?不是分手了?” “还有工作要说吗?没有我挂了。” “行行行,那你冷静一阵子,要是想找谁说说话,我时间很多。那什么,分手的话,我可以第一个报名成为下任男友吗?” “没分,不可以,再见。” 徐清挂了电话,去厨房倒了杯水,回头见徐稚柳倚在门边,正颇有兴味地看着自己。她咕咚咽了口水,说:“我确实还没分?” 徐稚柳感慨道:“现代人真大胆呀。” 他口吻里多少有点捉弄的意思,徐清无奈,走回工作台继续画图。 徐稚柳跟过去,见她还在调整章南洞音乐厅的布局细节,手指点了几个地方说自己的想法,两人讨论了一阵,徐稚柳看她又埋头下去,不知道要忙到多晚,犹豫片刻问道:“他什么时候回来?” 徐清画笔一顿。 少年人的笑意转瞬即逝,早已覆上淡淡阴霾。 李可突然出事,不光程逾白,徐清也被打乱了步调,总不能这时候还催着程逾白修复春夏碗?她和徐稚柳商量,再等一阵子。徐稚柳猜到她的心思,亦不再勉强,只是常常用略带伤感的、欲言又止的目光注视着她。 如此这般的忧郁,怎能不让人心软? “你再等一等好不好?等他回来,我立刻把瓷片给他。” “好。” 徐清在家又待了两天,接到许小贺的电话还有点意外。万禾传媒出了内乱,许小贺这阵子忙着和许正南抢家产,抢股份,打得是昏天黑地,没成想还有闲工夫杀到她家里来唠嗑。 徐清现在手头紧,招待不起太子爷,给他堵在门口,问有何贵干。 许小贺鼓着脸,气呼呼道:“你就是这么对待同道的?不是说好要一起大干一场吗?” “道友这几天身体不舒服,改天再叙可以吗?” “你放心,本道友暂得阶段性胜利,抢到很多钱,不会宰你。” 徐清听到这话才松开门缝,不无不可地请他进来。许小贺见她斗志全无,纳罕道:“这是怎么了?天塌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死了师父。” “你闭嘴。” “好,那我收回刚刚的话,你到底怎么了?” 徐清不知道怎么说,程逾白几天没有消息,看样子挺堕落的。首席建设官都没表态,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振作起来,他们这帮喽啰还怎么大干一场? 再说,他都要分手了。 徐清长吁一口气,实在没精力应付精力旺盛的许小贺,便问道:“你来有什么事?” “我打听到一个消息。” 许小贺照例卖关子,徐清照例不接茬,他只得咬咬牙,自说自话道:“那个事虽然没有宣扬开来,但上面都知道,情节严重,性质又敏感,对方还是程逾白的师父。这些天程逾白回乡处理丧事,这帮人可没闲着,三天两头碰到一起商量这个事要怎么善后。我听说他们打算在程逾白回来后开个重大事故阐述会。说什么阐述,追责还差不多,领头的就是张硕洋,高雯他们也会参加。” 等于又一场三方会谈。 “这次参会人员比较杂,投资人,宣传部,改革组的都要来,估计要拿程逾白开刀。” 许小贺说完等了一会儿,见徐清反应平平,忙跳起脚来:“不是,你男朋友都要被咔嚓了,你怎么一点也不着急啊?” “呸,你才被咔嚓,再说我着急有用吗?” 她不是不急,是一时没反应过来,还在捋人物关系呢,许小贺电话响起来。助理提醒他时间不多了,许小贺看了看表,说马上下来。 “我还要回公司跟老头子撕扯,就不绕弯子直说了。”太子爷轻咳一声,正了正色,“我家的事你想必听说了?不知道张硕洋给老头子画了什么饼,他准备加大九号地的投资,这些天一直在悄悄变卖资产。” 其中包含许红生前住过的老房子,这事许正南瞒得紧,许小贺一点没有察觉,等到签字过户才听到风声,已经晚了。 这事主要怪他,被老头一场病玩得晕头转向,竟还萌生出一点父子之情,谁成想老头子只是做戏,利用那点干巴巴的血脉亲情麻痹他而已。 事后回想起来,许小贺觉得自己可笑又可怜。 “我和老头子估计不能和平相处了,假如百采改革要进行下去,我一定要拿到九号地的所有权。”他没有一点玩笑的意思,口吻非常认真,“追责会就在几天后,时间不多了,我想到一个办法,或许可以力挽狂澜。” 徐清不知不觉坐直了身体:“你说。” “或许,可以利用李可的死做做文章。” “不可能,程逾白不会同意。” “这就是我今天来找你的原因,我知道他不会同意,但是现在这个处境,也只有让舆论倒向我们,才有可能向上施压,保住目前的一切。你也不想程逾白被边缘化,甚至踢出改革组?” 许小贺离开后很久,徐清仍在琢磨他最后那段话,什么叫做边缘化?什么叫做踢出改革组?他不会无缘无故说这些话,一定是收到什么消息,难道宣传部也决定放弃程逾白从而息事宁人? 她越想越不对劲,给许小贺打了通电话,没有接通。她又给高雯打电话,高雯倒是接了,只是一开口就道:“最近有点忙,答应你的饭局又要爽约了,不好意思呀,改明儿得了空,再仔细赔罪。哎呀,说起来你还记得国展那天我们聊起的杯子吗?后来我自己买了一件私藏,可宝贝了,结果前几天家里阿姨打扫卫生不小心打碎了。” 徐清还没说话,高雯又道:“我找了好几个师傅都说难,看来这回是真修补不了了,还得想想别的办法。我先不跟你说了,有空再约。” 徐清挂断电话后,好半天没回过神来。 徐稚柳离得近,听到了通话内容,提醒她:“国展那天聊的杯子应该是鸡缸杯?高雯应该是真的不方便,她可能被管束了。” 她用鸡缸杯暗示程逾白,说碎了,找了好几个师傅都难修补,要再想别的办法,既是提醒也是示警。也就是说,许小贺放的风声没有出错,宣传部可能真的要放弃程逾白。 那还搞什么三方会谈,两方都一致,另外一方改革组里也有不少程逾白的死对头,怎么可能不趁机把他撸下来? 这下徐清是真的急了,担心、生气、忧虑一起涌上来,最后全都酿成替程逾白不公的委屈。凭什么?该死的他们凭什么那么对他? 这一刻徐稚柳忽而想起那个被安十九凌辱的雨夜,当小梁死抓着凶手蹚过水塘来到身边时,他似乎是和徐清同样的心境。 那时他满身泥泞,清秀脸颊上布满和人打架的伤痕,血迹被雨水冲到嘴角,看着他的目光心碎而屈辱。 他一遍遍回想那道目光,胸口不停起伏,再也无法忍耐,上前一步挡住徐清的去路。 “先坐下来,我们聊一聊。” “聊什么?” “不如聊聊李可为什么自杀?” …… 程逾白收到通知已经是第二天。 改革组里有不少他的心腹,他一回到景德镇,那些人就登门来商讨对策,小七里外忙了一通,烧茶送水,处理遗留杂务,等到将那些人送走,已经黑天。 他端了碗素面给程逾白:“哥,饿一天了,吃口东西垫垫肚子。” 程逾白没什么胃口,却还是接过来扒拉了两口,随后放在一旁,让小七关店,早点休息。小七看着剩一大半的面碗,踟蹰片刻问:“那你呢?” “我想一个人坐会儿。” “要不要我陪你?” 程逾白撕开烟盒,在指腹上抖动两下,倒出根烟含在嘴里。小七上前递火,程逾白觑他一眼,似笑非笑:“怎么,怕我胡思乱想?” 就这一眼,小七松了口气。 他哥回来了。 “那我去睡了,你也早点休息。” 他不知道程逾白有没有想出应对的法子,不过看那些人离开时忧心忡忡的样子,料想不大顺利,不过事已至此,再怎么担心也没用,还是先保重身体,再另谋出路。 程逾白当然晓得这个道理,也没打算折磨自己,一个人在藏室坐着,手臂搭在腿上,一边吞云吐雾,一边盯着墙上两幅遗像。 程敏那幅是当初李可来闹事故意从瑶里老家带过来的,另一幅则是这次返程,他特地带回来的。 家里已经空了,他不想让李可一个人留在古镇,只也不知,回到一瓢饮是否如他所愿? 不过,就算不如他的意,他也没法反抗了。 程逾白说:“我知道你恨我,但你死了,什么都做不了,恨就恨,我有什么好在意的?恨我的人有这么多,你算什么?” “你以为这么做就能弥补对我的亏欠?你把自己想得太伟大了。” “或许是我自作多情,报复我才是你的目的?如果是这样,师父,我只能说,你得逞了,你把我死死摁在地上了。” “师父,说说,你他妈到底几个意思?” 一根烟结束,又一根烟。 程逾白抽了半宿,回屋睡觉。次日照例是一帮人风风火火来一瓢饮协商对策,程逾白招待他们留到天黑,再独自一人静坐。 两天之后小七发现了不对劲,怎么都不对劲,程逾白怎么可能坐在家里想对策?以往哪次遇见问题,他不是主动出击?他常在外面跑,酒桌上那一套都玩遍了,喝得烂醉如泥往往也没什么进展,但他仍旧会在第二天醒来后继续前一日的奔波。 可这一回,他就在家里坐着,等着人家上门,还按时吃饭,烟虽抽得狠了点,但不算出格,但他再也没有主动打过一通电话。 他有一阵子没和徐清联系了,小七察觉到了什么,不敢多问,也不敢擅作主张告诉徐清他们回来了,只看着程逾白如此反常,就像放弃了挣扎一样,他心里慌得不行。 思来想去,他还是没忍住掏出手机,按下熟悉的号码。 在听到他们已经回来三天后,徐清啪嗒一下,挂了电话。 第126章 下午程逾白送完最后一波客人,正要回身时,看到不远处的徐清。在他愣神的时候,徐清从江边走了过来,朝着刚刚上车的几个熟面孔说:“他们来干什么?” 程逾白没说话,徐清知道他在顾虑什么,牵了牵嘴角:“不让我进去吗?” “不让你进你就不进了?” “单方面的分手算什么分手,我连这点优待都没了吗?” 不是女朋友,还不是老同学吗?再说她一大堆东西还在一瓢饮,总要收拾。说完这话,她把怀里的纸箱放到程逾白手上。 程逾白手下一沉,马上抱紧,跟着她往回走:“里面是什么?” “自己看。” 程逾白把纸箱放在茶台上,徐清抱臂站在一旁,看他拆了纸箱,神色一震,继而露出一丝难看的表情。 倒不是说他表情难看,而是那丝细微的变化,很有意思。徐清找到乐子,朝他比了个手势:“坐,你不是要分手吗?我特地问老师借的,总要有始有终。” 这是十年前他们初次见面时,用以茶道表演的一套素青瓷茶具。造型简单,釉色雪碧,纤尘不染,独具匠心。 吴奕常说,简中有魂,讲的就是这样的茶器。它不需要太多点缀,拿在手上就有故事。 程逾白在桌边僵持了会,待徐清将茶具一一放好,才在对面坐下。小七躲在远处偷看,被程逾白捉了个正着。 程逾白问他几点了,小七说快六点。程逾白就问徐清:“要不要先吃饭?” 徐清动作微顿:“你还准备了我的份?” “我……” “程逾白,既然想好要分手,何必再拖拖拉拉,快刀斩乱麻不是更好?” 程逾白心想你这会儿倒是赶时间了,有点憋屈:“我没说分手。” “那是我听错了?” “你也没错。” “那就是鬼说的。” 程逾白心头有愧,难得招架不住,遂闭嘴不回。 徐清先煮水烫茶具,她动作不算标准,好在心里有一套章程,坐卧间行云流水,加之薄衫清透,眉峰清丽,年纪小的时候又经历过事,身上有种超出同龄女孩的淡泊,淡泊之余,另有青云昂藏,波澜不惊。 这时候的她敛去锋芒,按下至多情绪,仿佛变成纯粹的对手。 茶道精神各家不同,这时候程逾白想起鲁迅先生曾对茶道的理解:茶道的意思,用平凡的话来说,可以称作为忙里偷闲,苦中作乐,在不完全现实中享受一点美与和谐,在刹那间体会永久。 也许这是那刹那间的永久。 他还没喝到茶,已念念不忘。 “关于我朋友的故事,还没讲完,你想继续听吗?”徐清忽然开口。 程逾白料她今天来这里势必有话要说,即便不肯听她也会说,颇有点自找苦吃的悔意,硬着头皮道:“你说。” 上回讲到梁佩秋发现徐稚柳死因蹊跷,于是追寻张磊妻小下落,尔后于深山找到张大娘一家。那把火之后,梁佩秋毒入五脏,命不久矣,临死前发动民变,一举将安十九铲除。为惩治腐败,肃清流毒,连同安十九在内数位江西大小贪官均被判五马分尸。 判刑那天,景德镇万人空巷,欢呼不绝。 徐清问他:“你说,梁佩秋死得值不值?” 程逾白回答:“一个人死了,于他人,于大业,或许有些价值,但于亲人却是死别之痛,有生之年再不会相见,这样真的值得吗?” 程逾白听完故事就猜到了她的意图,梁佩秋为谁而死?李可又为谁而死?徐清说:“至少那是他自己的选择,于他自己而言值得。” “你确定那是他自愿的决定,而非受迫于现状,亦或自责而别无选择的举动?” “说到底,你还是觉得他为你而死,他自杀的动机里有你的成分。” “难道没有吗?” “程逾白,你真狭隘。”徐清将茶送到他面前,“你仔细想想,那晚你和他说了哪些话,同样的话你说过很多遍,很多人都不信你,可我最终信了你,并和你走到一起,李可有什么不同?难道他就不会信你?不会跟你并肩作战?难道只有你希望瓷业变好?难道李可心中复兴百采的梦,就不值得他英勇就义吗?” 程逾白接过茶,琥珀色茶汤在盏底晃动,犹如一颗黑石没入溪池。 透过瓷盏,滚烫的温度正在传递。 “你还记得吗?当我因廖亦凡的故意设计而怀疑爷爷对我感到失望,为了不拖累我为我而死时,你说过,如果我这么想,是对爷爷最大的不敬。你要我想开,和我说逝者已矣,要往前看,让我相信爷爷是带着宽慰离去的,因为在他心目中,我永远是最好的。程逾白,被现实的鬼影捉弄,擅自揣度一个至亲对你的爱,这就是你对李可的爱吗?你认为他不爱你吗?报复你,让你一辈子都活在愧疚中,那个人会是李可吗?” 茶温从掌心传到血液,程逾白双手颤抖,合掌抱住杯子,低下头,一滴莹润溅落,荡起茶汤的涟漪。 沸水尚且有情,那人又怎会是李可? 他怎会擅自揣度养育他十数年的师父?纵他们意志不同,这些年渐而离心,可师父终归是师父。若他当真恨他,那一日也不会带着匕首去找许正南了。他相信他抱着一匣子的挚爱一跃而下时是为了给他生路,又不单是给他生路,就像她说的,他心间何曾没有为百采赴死的义勇? 百采改革首席建设官的至亲在教学试验地自杀,还不足以构成对“名人堂”最有力的控诉吗? 程逾白正是想通了这一点,才无法想开。今天是李可,将来还会不会有别人?会有其他挚爱再为百采改革而死吗? 他放下茶杯,猛的起身:“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我……” “但你不信我。”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信你,可相比于此,我更不想看你受到伤害。” “你这是悖论!” 同样的事情换作是他,如果她这么做,他恐怕早就气死了。 “我说过了,如果有一天我和李可作出一样的选择,正如有一天你也可能作出同样的选择,如果那是你的决定,我会尊重并且努力接受。当然,我更需要做的,是不要让那一天到来,我一定会拼尽全力阻止那一天的到来,而这才是我最想要的未来。” 她喝完杯中茶,倒去剩余的沸水。沸泡随着茶渣翻滚,冒出噗噗的声响。 程逾白目光随之而去,落在徐清起身时褶皱的腰间,薄衫滑落,雪白的肌肤一晃而过,紧接着淡淡馨香靠近。 “你想好了吗?确定要为一个根本不明确的、或许永远也不可能发生的情况跟我分手?如果你连跟我白头到老的勇气都没有,那我确实要好好考虑一下,早点分手及时止损。” 程逾白喉头动了动,余光瞥见她乌黑的发顶,应该是刚洗过澡,绒绒的很蓬松,还有洗发水的香味。 “你是在跟我求婚吗?” “你做什么春秋大梦。” 徐清转头就走,程逾白忙上前拉住她。她反手一拧,程逾白早有准备,双手一松,从后面抱住她。 这回他没再让她挣脱。 他知道她有多心狠,从不打诳言,她敢走,就敢丢掉他。他没有第二个五年,他们之间也不会再有第二个十年,他等不起,也输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是我想得太多。这阵子事情太多了,我太乱了,虽然我相信百采改革一定会有实现的一天,但那一天或许很遥远,我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害怕你跟我一起承担未知,更害怕因此影响你的将来。我只是……我只是想让你过得好一点,不要辛苦,不要勉强,不要后悔,不要……” 徐清转身打断了他的话:“说到底你还是对我没信心,你不仅大男子主义,还自以为是,随便揣测我,还替我做决定。” “对不起。” “我问你,你说了那么多,有想过你自己吗?”徐清捧住程逾白的脸,一眨不眨看着他,“你舍得不要我吗?” 程逾白眼眶发酸,他怎会舍得?他还有几个十年? 他知道自己已经不再是擅长忍耐的程逾白,李可一走,他于人世间春夏秋冬再无期待,可他想了很久,仍旧自私地、贪心地、渴望她留在身边。 他发疯一样想她,想和她在一起,想和她度过每一个朝夕日月,想要未来的每一个时刻都有她,想要一睁眼就能抱住她,想要听她说,不管外面的世界有多好,她都想要回到他身边。 这些天只要一想到以前的日子,那种得到过又失去的痛觉就瞬间淹没了他。 他仿佛觉得生命都变轻了。 “程逾白,你怎么不说话?”徐清摸他的短发,摸他的脸,眼睛里全是他,“你再不说话,我就要亲你了。” “我……” 程逾白才张嘴,软软的嘴唇贴住他。徐清眼泪掉了下来:“你个混蛋!没有你的将来,算什么将来?” 程逾白尝到泪水的味道,咸咸的,有点涩,像极阴沉的这些天。他一把抱住她,心口闷闷地疼,在眼睛也跟着酸胀时,连声道歉,求她原谅他。 徐清不肯松口,程逾白意识到还在前院,拽着她往后面作坊跑。到了房间,他关上门,脱掉上衣,双手捧住她的脸。 这回他肆无忌惮闻着她身上的味道,哀求道:“对不起,我再也不混蛋了,再给我次机会。” 程逾白头一回当舔狗,徐清看他没脸没皮的样子,忍不住破涕为笑。 他缠住他的腿,和他亲热了一阵,在他扯皮带的时候,忽而像条小蛇从掌下溜走,骂道:“你休想,先写个五千字认错书,再观察三个月表现,我满意的话,再酌情考虑要不要跟你分手。” 程逾白裤子脱了一半又要拉回去,朝下面看了看,嗓子都哑了。 “你忍心?” 徐清也跟着看了一眼:“活该。” 程逾白无法,也知道她是故意的。故意挑火,不负责灭火。他叹了声气,背过身去,窸窸窣窣搞出根烟,坐在床边抽了起来。 徐清瞅了瞅他,这根事前烟挺有意思。 程逾白洞悉她的嘲弄,唉声叹气:“你就欺负我。” 徐清不理他,把窗门都打开,散散屋子里闷了好几天的怪味,尔后和程逾白挨着肩,一起望廊檐下的月光。天井里摆着各色各样的器具,不算整齐,乱糟糟的一片,贴着墙角有一溜的花瓶碗碟,大大小小,插着黄白小野花,颇有意趣。 过了不知多久,她揉揉肚子,说:“我饿了。” 程逾白心道声祖宗,缓慢地长出一口气,把手伸过来。徐清牵住他的手,不死心地问:“以后还说分手吗?” “不说了,死也不说。” 正经吃了回苦头,程逾白才知道女人生气有多要命,可以说伤敌八百,自损一千。他捏捏眉心,估摸着家里以后不会再有民主自由。 徐清看他吃瘪的样子,忍不住偷笑,踮起脚亲他嘴角,程逾白刚好伸手摸她翘起的头发。 两人四目相对,屋外凉风习习。 月色正好。 第126章 下午程逾白送完最后一波客人,正要回身时,看到不远处的徐清。在他愣神的时候,徐清从江边走了过来,朝着刚刚上车的几个熟面孔说:“他们来干什么?” 程逾白没说话,徐清知道他在顾虑什么,牵了牵嘴角:“不让我进去吗?” “不让你进你就不进了?” “单方面的分手算什么分手,我连这点优待都没了吗?” 不是女朋友,还不是老同学吗?再说她一大堆东西还在一瓢饮,总要收拾。说完这话,她把怀里的纸箱放到程逾白手上。 程逾白手下一沉,马上抱紧,跟着她往回走:“里面是什么?” “自己看。” 程逾白把纸箱放在茶台上,徐清抱臂站在一旁,看他拆了纸箱,神色一震,继而露出一丝难看的表情。 倒不是说他表情难看,而是那丝细微的变化,很有意思。徐清找到乐子,朝他比了个手势:“坐,你不是要分手吗?我特地问老师借的,总要有始有终。” 这是十年前他们初次见面时,用以茶道表演的一套素青瓷茶具。造型简单,釉色雪碧,纤尘不染,独具匠心。 吴奕常说,简中有魂,讲的就是这样的茶器。它不需要太多点缀,拿在手上就有故事。 程逾白在桌边僵持了会,待徐清将茶具一一放好,才在对面坐下。小七躲在远处偷看,被程逾白捉了个正着。 程逾白问他几点了,小七说快六点。程逾白就问徐清:“要不要先吃饭?” 徐清动作微顿:“你还准备了我的份?” “我……” “程逾白,既然想好要分手,何必再拖拖拉拉,快刀斩乱麻不是更好?” 程逾白心想你这会儿倒是赶时间了,有点憋屈:“我没说分手。” “那是我听错了?” “你也没错。” “那就是鬼说的。” 程逾白心头有愧,难得招架不住,遂闭嘴不回。 徐清先煮水烫茶具,她动作不算标准,好在心里有一套章程,坐卧间行云流水,加之薄衫清透,眉峰清丽,年纪小的时候又经历过事,身上有种超出同龄女孩的淡泊,淡泊之余,另有青云昂藏,波澜不惊。 这时候的她敛去锋芒,按下至多情绪,仿佛变成纯粹的对手。 茶道精神各家不同,这时候程逾白想起鲁迅先生曾对茶道的理解:茶道的意思,用平凡的话来说,可以称作为忙里偷闲,苦中作乐,在不完全现实中享受一点美与和谐,在刹那间体会永久。 也许这是那刹那间的永久。 他还没喝到茶,已念念不忘。 “关于我朋友的故事,还没讲完,你想继续听吗?”徐清忽然开口。 程逾白料她今天来这里势必有话要说,即便不肯听她也会说,颇有点自找苦吃的悔意,硬着头皮道:“你说。” 上回讲到梁佩秋发现徐稚柳死因蹊跷,于是追寻张磊妻小下落,尔后于深山找到张大娘一家。那把火之后,梁佩秋毒入五脏,命不久矣,临死前发动民变,一举将安十九铲除。为惩治腐败,肃清流毒,连同安十九在内数位江西大小贪官均被判五马分尸。 判刑那天,景德镇万人空巷,欢呼不绝。 徐清问他:“你说,梁佩秋死得值不值?” 程逾白回答:“一个人死了,于他人,于大业,或许有些价值,但于亲人却是死别之痛,有生之年再不会相见,这样真的值得吗?” 程逾白听完故事就猜到了她的意图,梁佩秋为谁而死?李可又为谁而死?徐清说:“至少那是他自己的选择,于他自己而言值得。” “你确定那是他自愿的决定,而非受迫于现状,亦或自责而别无选择的举动?” “说到底,你还是觉得他为你而死,他自杀的动机里有你的成分。” “难道没有吗?” “程逾白,你真狭隘。”徐清将茶送到他面前,“你仔细想想,那晚你和他说了哪些话,同样的话你说过很多遍,很多人都不信你,可我最终信了你,并和你走到一起,李可有什么不同?难道他就不会信你?不会跟你并肩作战?难道只有你希望瓷业变好?难道李可心中复兴百采的梦,就不值得他英勇就义吗?” 程逾白接过茶,琥珀色茶汤在盏底晃动,犹如一颗黑石没入溪池。 透过瓷盏,滚烫的温度正在传递。 “你还记得吗?当我因廖亦凡的故意设计而怀疑爷爷对我感到失望,为了不拖累我为我而死时,你说过,如果我这么想,是对爷爷最大的不敬。你要我想开,和我说逝者已矣,要往前看,让我相信爷爷是带着宽慰离去的,因为在他心目中,我永远是最好的。程逾白,被现实的鬼影捉弄,擅自揣度一个至亲对你的爱,这就是你对李可的爱吗?你认为他不爱你吗?报复你,让你一辈子都活在愧疚中,那个人会是李可吗?” 茶温从掌心传到血液,程逾白双手颤抖,合掌抱住杯子,低下头,一滴莹润溅落,荡起茶汤的涟漪。 沸水尚且有情,那人又怎会是李可? 他怎会擅自揣度养育他十数年的师父?纵他们意志不同,这些年渐而离心,可师父终归是师父。若他当真恨他,那一日也不会带着匕首去找许正南了。他相信他抱着一匣子的挚爱一跃而下时是为了给他生路,又不单是给他生路,就像她说的,他心间何曾没有为百采赴死的义勇? 百采改革首席建设官的至亲在教学试验地自杀,还不足以构成对“名人堂”最有力的控诉吗? 程逾白正是想通了这一点,才无法想开。今天是李可,将来还会不会有别人?会有其他挚爱再为百采改革而死吗? 他放下茶杯,猛的起身:“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我……” “但你不信我。”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信你,可相比于此,我更不想看你受到伤害。” “你这是悖论!” 同样的事情换作是他,如果她这么做,他恐怕早就气死了。 “我说过了,如果有一天我和李可作出一样的选择,正如有一天你也可能作出同样的选择,如果那是你的决定,我会尊重并且努力接受。当然,我更需要做的,是不要让那一天到来,我一定会拼尽全力阻止那一天的到来,而这才是我最想要的未来。” 她喝完杯中茶,倒去剩余的沸水。沸泡随着茶渣翻滚,冒出噗噗的声响。 程逾白目光随之而去,落在徐清起身时褶皱的腰间,薄衫滑落,雪白的肌肤一晃而过,紧接着淡淡馨香靠近。 “你想好了吗?确定要为一个根本不明确的、或许永远也不可能发生的情况跟我分手?如果你连跟我白头到老的勇气都没有,那我确实要好好考虑一下,早点分手及时止损。” 程逾白喉头动了动,余光瞥见她乌黑的发顶,应该是刚洗过澡,绒绒的很蓬松,还有洗发水的香味。 “你是在跟我求婚吗?” “你做什么春秋大梦。” 徐清转头就走,程逾白忙上前拉住她。她反手一拧,程逾白早有准备,双手一松,从后面抱住她。 这回他没再让她挣脱。 他知道她有多心狠,从不打诳言,她敢走,就敢丢掉他。他没有第二个五年,他们之间也不会再有第二个十年,他等不起,也输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是我想得太多。这阵子事情太多了,我太乱了,虽然我相信百采改革一定会有实现的一天,但那一天或许很遥远,我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害怕你跟我一起承担未知,更害怕因此影响你的将来。我只是……我只是想让你过得好一点,不要辛苦,不要勉强,不要后悔,不要……” 徐清转身打断了他的话:“说到底你还是对我没信心,你不仅大男子主义,还自以为是,随便揣测我,还替我做决定。” “对不起。” “我问你,你说了那么多,有想过你自己吗?”徐清捧住程逾白的脸,一眨不眨看着他,“你舍得不要我吗?” 程逾白眼眶发酸,他怎会舍得?他还有几个十年? 他知道自己已经不再是擅长忍耐的程逾白,李可一走,他于人世间春夏秋冬再无期待,可他想了很久,仍旧自私地、贪心地、渴望她留在身边。 他发疯一样想她,想和她在一起,想和她度过每一个朝夕日月,想要未来的每一个时刻都有她,想要一睁眼就能抱住她,想要听她说,不管外面的世界有多好,她都想要回到他身边。 这些天只要一想到以前的日子,那种得到过又失去的痛觉就瞬间淹没了他。 他仿佛觉得生命都变轻了。 “程逾白,你怎么不说话?”徐清摸他的短发,摸他的脸,眼睛里全是他,“你再不说话,我就要亲你了。” “我……” 程逾白才张嘴,软软的嘴唇贴住他。徐清眼泪掉了下来:“你个混蛋!没有你的将来,算什么将来?” 程逾白尝到泪水的味道,咸咸的,有点涩,像极阴沉的这些天。他一把抱住她,心口闷闷地疼,在眼睛也跟着酸胀时,连声道歉,求她原谅他。 徐清不肯松口,程逾白意识到还在前院,拽着她往后面作坊跑。到了房间,他关上门,脱掉上衣,双手捧住她的脸。 这回他肆无忌惮闻着她身上的味道,哀求道:“对不起,我再也不混蛋了,再给我次机会。” 程逾白头一回当舔狗,徐清看他没脸没皮的样子,忍不住破涕为笑。 他缠住他的腿,和他亲热了一阵,在他扯皮带的时候,忽而像条小蛇从掌下溜走,骂道:“你休想,先写个五千字认错书,再观察三个月表现,我满意的话,再酌情考虑要不要跟你分手。” 程逾白裤子脱了一半又要拉回去,朝下面看了看,嗓子都哑了。 “你忍心?” 徐清也跟着看了一眼:“活该。” 程逾白无法,也知道她是故意的。故意挑火,不负责灭火。他叹了声气,背过身去,窸窸窣窣搞出根烟,坐在床边抽了起来。 徐清瞅了瞅他,这根事前烟挺有意思。 程逾白洞悉她的嘲弄,唉声叹气:“你就欺负我。” 徐清不理他,把窗门都打开,散散屋子里闷了好几天的怪味,尔后和程逾白挨着肩,一起望廊檐下的月光。天井里摆着各色各样的器具,不算整齐,乱糟糟的一片,贴着墙角有一溜的花瓶碗碟,大大小小,插着黄白小野花,颇有意趣。 过了不知多久,她揉揉肚子,说:“我饿了。” 程逾白心道声祖宗,缓慢地长出一口气,把手伸过来。徐清牵住他的手,不死心地问:“以后还说分手吗?” “不说了,死也不说。” 正经吃了回苦头,程逾白才知道女人生气有多要命,可以说伤敌八百,自损一千。他捏捏眉心,估摸着家里以后不会再有民主自由。 徐清看他吃瘪的样子,忍不住偷笑,踮起脚亲他嘴角,程逾白刚好伸手摸她翘起的头发。 两人四目相对,屋外凉风习习。 月色正好。 第127章 后来他们把这一天叫做百采改革教学试验第一期重大事故会,简称改革第一次事故会。 事故会如期而来,徐清不是改革组成员,没有列席,列席三方分别是宣传部、投资人和改革组部分成员。 会上就突发事故让程逾白作出阐述,程逾白作为李可家属,坚持认定李可的自杀是对名人堂的不满。他表示在自己出差时,投资人通过威逼利诱等不正当行为,迫使他的助理小七擅自发布名人堂通告,也违背了合作初衷,要求对方道歉,并退出九号地项目。 当然,已经投入的款项无法撤回。 投资人们一听,当场闹了开来。这是一场持久的、费力的拉锯战,从早上八点一直鏖战到下午五点,中途休息半小时,叫人送了餐进去,饭还没吃完又吵了起来。 不过,即便程逾白是里面占理的一方,也敌不过与会者超三分之二的人员想让他下台。 张硕洋表示程逾白空口白牙诬陷投资人,已经不具备诚信品质。作为投资人,他不会再信任这样一个满身是非、满口谎言的建设官,表示可以就名人堂这一举措退步,撤回公告平息风波,但程逾白必须卸任建设官这一职位,退出改革组。 他这么一说,基本达到三方需求。 投资人要为张硕洋马首是瞻,要听话的执行人。宣传部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而改革组里反对的成员,要的就是程逾白退出。一旦他退出了改革组,百采改革就会不攻自破,亦或只是担着个虚名,行他们所要的改革而已。 再说张硕洋早就打点过了,他们的利益并无冲突,深入合作还有所图。这种好事,傻瓜也知道怎么选。 程逾白料到今日局面,在座个个都是人精,谁分不出真假?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反对名人堂,上一次三方会谈时,他还明确表态和张硕洋吵过架,有什么用?这帮人面兽心的家伙,哪里还有良心? 僵持到下午,高雯这边的代表年纪大,有些支撑不住了,想要速战速决,于是干脆了当地对程逾白说:“改革组里有不少人都参与了长期调研、数据研究和方案撰写,我想,应该有人可以胜任主建设官这一岗位。” 这句话的意思是,不存在没有程逾白的改革,就不是百采改革。当然,他退出去,百采改革仍是程逾白的百采改革。 给了一个棒槌,那人又给甜头:“百采改革由你一手倡导推进,至今你为此作出的贡献,我们都铭记在心。即便退出这个岗位,也会给你应得的嘉奖,这一点你不用担心。事实上我们所要考虑的,仍是如何在减少损失的前提下,将百采改革延续下去,你认同我的看法吗?” 损失的定义不仅包含人员,还包含金钱。目前来看,换一个新的负责人是利弊权衡之下,将损失降低到最小的选择。否则如程逾白所言,换一批新的投资人,不仅要耗费大量时间,还不一定能够保证资金到位。 风险大人了。 对方负责人温言相劝,试图让程逾白明白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他当然了解他的委屈,只照眼前形势来看,他并没有更好的选择。毕竟为百采改革考虑,退一步海阔天空,这个哑巴亏也不算亏。 再说,他人在景德镇,又经营多年,难保以后不会再有进来的机会。对方挤着眉眼微笑,暗示他小不忍则乱大谋。 不得不说,高雯的这位领导有点脑子。程逾白过去没有接触过这个人,料想也是为这次会谈,专门从其他组织部门调来的人。 程逾白自觉好笑,有张硕洋在,退了出去,哪还有他回头的机会?他收回视线,转而投向张硕洋。 张硕洋在对面坐着,翘着二郎腿,一副索然无味的困倦姿态。察觉到程逾白不善的目光,张硕洋抬起脸,嘴角噙笑,朝他颔首示意。 程逾白说:“我想单独和张董聊一下。” 这不合规矩,但眼下哪里有规矩?高雯那边同意,其他两方也没有意见,就齐齐退了出去。他们在纯元瓷协的大办公室开会,徐清也在协会,见他们一行人出来,主动上前领他们去隔壁暂作休息。 高雯无声用眼神问她,去隔壁?许正南也瞅见了,想阻止,奈何大家伙吵了一天,身心俱疲,一听隔壁有热乎茶水,纷纷往里走。 坐定下来暖了暖腹,这才觉察出不对。 “一白,今日之后恐怕没什么机会再私下闲聊了,你有什么想说的?”这是张硕洋的声音,带着松快的笑意。 程逾白的声音听起来就有些沉重了。 “景德镇瓷业水深得很,你确定你能当得了这个舵手?” “当不当得了不是你说,得由我来决定。” “那只寿桃盖碗找到了吗?” “你到底想说什么?” 程逾白静了半分钟,说:“拍卖会上得到的碗,送给老爷子做寿,再伙合人偷出去,流到国外展出,一倒手既得美名又得钱,这种事你干过不少?要不是这次主办方机警,恐怕再流出去,还要被你倒手好几次。你非要进入景德镇市场,目的不就是这个吗?” “你有证据吗?没有证据,我会告你诽谤。” “这事也简单,只要国际刑警介入调查,搜查你名下所有资产房产金融储物柜,我想总有一个地方能找到那只寿桃盖碗?” “恐怕没这么容易。” “那你也就是承认了?” 张硕洋有个专门做拍卖和偷渡的团队,程逾白查了很久,也只是模糊抓到个边角,并不了解他们的实际操作。他们主要在香港行事,那是张硕洋的地盘,程逾白进不去,只能诈一诈他。 “国内法律条规和香港不一样,你要是想在景德镇故技重施,我劝你慎重。” “买进卖出,这是合法手段。” “卖出偷进,可就违法了。” 张硕洋冷哼一声:“程逾白,我说了,凡事讲究证据,你要再这么空口扯皮下去,我可要报警了。” “你敢吗?” “我为什么不敢?” “你敢让张老爷子知道家里少了套寿桃盖碗吗?传出去不得笑掉大牙。” 张老爷子晚来得子,对张硕洋还算器重,只老爷子膝下孩子众多,不差张硕洋一个,且他母亲不算光彩,他在张家日子不太好过。这么多年,看似投资奇迹的他人前人后很是风光,其实每一天都要看老爷子脸色过活。 这是张硕洋不愿为人所知的过往,也是他的逆鳞。 “程逾白,我的耐心是有限的。” “怎么?又要用我家人、朋友和同学来威胁我?你当百采改革是什么?展开盗宝事业的踏板吗?” “话不用说得太难听,我们不过是各取所需,我助你改革,你帮我赚钱,本来是大好的生意,谁让你不听话。一白,我早就提醒过你,这条船我才是舵手,谁要跟我抢,就得做好被丢下海喂鱼的准备。你看,我能成就你,就能毁掉你。你和朱荣有什么不同?我看得起你,才带你一起玩,识时务者为俊杰,既然你不肯为我所用,那就不要怪我狠心。你师父的死我很遗憾,不过他早晚要死,死在这个节骨眼,总算能帮到你一些,死也值当了。将来还要哪些人为你受罪我不清楚,不过我想,你退出去就也不会再担心了,担心的应该是剩下那些人。” “张硕洋,你太狂妄了!” “那你又是什么东西?一堆泥巴做的垃圾玩意,要不是资本炒作,哪来什么大师瓷?哪有你的今天?什么时候轮到你们这帮垃圾给我眼色看?景德镇瓷业还有将来?你开什么玩笑,指望一场改革就能变废为宝?看看今天会上那些家伙,谁不知道李可为什么而死,有谁听你的吗?就这帮狗屁不是的东西,指望他们挽救景德镇?我看你才要笑掉我大牙。一白,清醒一点,没有人不喜欢钱,何必自作清高?你猜猜看,我要搞臭它,搞烂它,撒一把钱下去,他们会不会像饿狗一样扑上来讨好我?” 张硕洋笑了起来,“我想这一天早晚会来,应该会很精彩,到时候你要还在景德镇,请你来看戏。” “你从来没有正视过百采改革,你根本不懂陶瓷。” “一白,我是商人,为什么要懂陶瓷?那跟我有什么关系?”张硕洋说,“景德镇最大的价值,就是目前还剩点历史遗留的商业价值,我要的就是榨干最后一点价值。听过你不少演讲,细想想,这点价值勉强值得我跑一趟,希望这堆臭泥巴不会让我失望。” “它们不是臭泥巴。” “呵,重要吗?” 张硕洋说,掌控话语权的才能给商品定义价值,话语权既然在他手上,那他说是就是,“一堆垃圾玩意儿。” 屋内安静下去。 就在张硕洋起身,准备结束这场无聊的会议时,程逾白忽然开口,“我求你高抬贵手。过去有怠慢的地方,都是我的错,我请求你冲着我一个人来,放过我的家人朋友,也放过百采改革,你的损失我会尽力弥补。” 张硕洋未料到鼎鼎大名的一浮白竟会低头,笑得停不下来。回想当日在前门国宴的那杯茶与酒,他说道:“晚了,我给过你机会。现在你要我收手,让我面子往哪里搁?不过一白你都开口了,放你一马倒不是不行,不如你先给我磕个头?” …… 何谓人心?人心只为羞辱、践踏和诋毁而统一。只有当这些黑暗的时刻开始高度统一,才能战胜私欲,揭露光明。 这一天后,《大国重器》第十期节目上线,程逾白作为嘉宾的最后一场演讲主题,名为“工匠的三面”,一面为黑,一面为白,另一面是灰度生活。 这一次,他讲述了自己的故事。 发生在李可身上的悲情或许只是江河一角,但于千千万万和他一样怀抱热忱而又忽然倒下的工匠而言,却是足以汇聚溪流,拔山超海的力量。 山川意不在于磅礴,而在共涌。 这才是工匠之魂,器具之真。 之后,程逾白引咎辞职,退出改革组。 第127章 后来他们把这一天叫做百采改革教学试验第一期重大事故会,简称改革第一次事故会。 事故会如期而来,徐清不是改革组成员,没有列席,列席三方分别是宣传部、投资人和改革组部分成员。 会上就突发事故让程逾白作出阐述,程逾白作为李可家属,坚持认定李可的自杀是对名人堂的不满。他表示在自己出差时,投资人通过威逼利诱等不正当行为,迫使他的助理小七擅自发布名人堂通告,也违背了合作初衷,要求对方道歉,并退出九号地项目。 当然,已经投入的款项无法撤回。 投资人们一听,当场闹了开来。这是一场持久的、费力的拉锯战,从早上八点一直鏖战到下午五点,中途休息半小时,叫人送了餐进去,饭还没吃完又吵了起来。 不过,即便程逾白是里面占理的一方,也敌不过与会者超三分之二的人员想让他下台。 张硕洋表示程逾白空口白牙诬陷投资人,已经不具备诚信品质。作为投资人,他不会再信任这样一个满身是非、满口谎言的建设官,表示可以就名人堂这一举措退步,撤回公告平息风波,但程逾白必须卸任建设官这一职位,退出改革组。 他这么一说,基本达到三方需求。 投资人要为张硕洋马首是瞻,要听话的执行人。宣传部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而改革组里反对的成员,要的就是程逾白退出。一旦他退出了改革组,百采改革就会不攻自破,亦或只是担着个虚名,行他们所要的改革而已。 再说张硕洋早就打点过了,他们的利益并无冲突,深入合作还有所图。这种好事,傻瓜也知道怎么选。 程逾白料到今日局面,在座个个都是人精,谁分不出真假?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反对名人堂,上一次三方会谈时,他还明确表态和张硕洋吵过架,有什么用?这帮人面兽心的家伙,哪里还有良心? 僵持到下午,高雯这边的代表年纪大,有些支撑不住了,想要速战速决,于是干脆了当地对程逾白说:“改革组里有不少人都参与了长期调研、数据研究和方案撰写,我想,应该有人可以胜任主建设官这一岗位。” 这句话的意思是,不存在没有程逾白的改革,就不是百采改革。当然,他退出去,百采改革仍是程逾白的百采改革。 给了一个棒槌,那人又给甜头:“百采改革由你一手倡导推进,至今你为此作出的贡献,我们都铭记在心。即便退出这个岗位,也会给你应得的嘉奖,这一点你不用担心。事实上我们所要考虑的,仍是如何在减少损失的前提下,将百采改革延续下去,你认同我的看法吗?” 损失的定义不仅包含人员,还包含金钱。目前来看,换一个新的负责人是利弊权衡之下,将损失降低到最小的选择。否则如程逾白所言,换一批新的投资人,不仅要耗费大量时间,还不一定能够保证资金到位。 风险大人了。 对方负责人温言相劝,试图让程逾白明白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他当然了解他的委屈,只照眼前形势来看,他并没有更好的选择。毕竟为百采改革考虑,退一步海阔天空,这个哑巴亏也不算亏。 再说,他人在景德镇,又经营多年,难保以后不会再有进来的机会。对方挤着眉眼微笑,暗示他小不忍则乱大谋。 不得不说,高雯的这位领导有点脑子。程逾白过去没有接触过这个人,料想也是为这次会谈,专门从其他组织部门调来的人。 程逾白自觉好笑,有张硕洋在,退了出去,哪还有他回头的机会?他收回视线,转而投向张硕洋。 张硕洋在对面坐着,翘着二郎腿,一副索然无味的困倦姿态。察觉到程逾白不善的目光,张硕洋抬起脸,嘴角噙笑,朝他颔首示意。 程逾白说:“我想单独和张董聊一下。” 这不合规矩,但眼下哪里有规矩?高雯那边同意,其他两方也没有意见,就齐齐退了出去。他们在纯元瓷协的大办公室开会,徐清也在协会,见他们一行人出来,主动上前领他们去隔壁暂作休息。 高雯无声用眼神问她,去隔壁?许正南也瞅见了,想阻止,奈何大家伙吵了一天,身心俱疲,一听隔壁有热乎茶水,纷纷往里走。 坐定下来暖了暖腹,这才觉察出不对。 “一白,今日之后恐怕没什么机会再私下闲聊了,你有什么想说的?”这是张硕洋的声音,带着松快的笑意。 程逾白的声音听起来就有些沉重了。 “景德镇瓷业水深得很,你确定你能当得了这个舵手?” “当不当得了不是你说,得由我来决定。” “那只寿桃盖碗找到了吗?” “你到底想说什么?” 程逾白静了半分钟,说:“拍卖会上得到的碗,送给老爷子做寿,再伙合人偷出去,流到国外展出,一倒手既得美名又得钱,这种事你干过不少?要不是这次主办方机警,恐怕再流出去,还要被你倒手好几次。你非要进入景德镇市场,目的不就是这个吗?” “你有证据吗?没有证据,我会告你诽谤。” “这事也简单,只要国际刑警介入调查,搜查你名下所有资产房产金融储物柜,我想总有一个地方能找到那只寿桃盖碗?” “恐怕没这么容易。” “那你也就是承认了?” 张硕洋有个专门做拍卖和偷渡的团队,程逾白查了很久,也只是模糊抓到个边角,并不了解他们的实际操作。他们主要在香港行事,那是张硕洋的地盘,程逾白进不去,只能诈一诈他。 “国内法律条规和香港不一样,你要是想在景德镇故技重施,我劝你慎重。” “买进卖出,这是合法手段。” “卖出偷进,可就违法了。” 张硕洋冷哼一声:“程逾白,我说了,凡事讲究证据,你要再这么空口扯皮下去,我可要报警了。” “你敢吗?” “我为什么不敢?” “你敢让张老爷子知道家里少了套寿桃盖碗吗?传出去不得笑掉大牙。” 张老爷子晚来得子,对张硕洋还算器重,只老爷子膝下孩子众多,不差张硕洋一个,且他母亲不算光彩,他在张家日子不太好过。这么多年,看似投资奇迹的他人前人后很是风光,其实每一天都要看老爷子脸色过活。 这是张硕洋不愿为人所知的过往,也是他的逆鳞。 “程逾白,我的耐心是有限的。” “怎么?又要用我家人、朋友和同学来威胁我?你当百采改革是什么?展开盗宝事业的踏板吗?” “话不用说得太难听,我们不过是各取所需,我助你改革,你帮我赚钱,本来是大好的生意,谁让你不听话。一白,我早就提醒过你,这条船我才是舵手,谁要跟我抢,就得做好被丢下海喂鱼的准备。你看,我能成就你,就能毁掉你。你和朱荣有什么不同?我看得起你,才带你一起玩,识时务者为俊杰,既然你不肯为我所用,那就不要怪我狠心。你师父的死我很遗憾,不过他早晚要死,死在这个节骨眼,总算能帮到你一些,死也值当了。将来还要哪些人为你受罪我不清楚,不过我想,你退出去就也不会再担心了,担心的应该是剩下那些人。” “张硕洋,你太狂妄了!” “那你又是什么东西?一堆泥巴做的垃圾玩意,要不是资本炒作,哪来什么大师瓷?哪有你的今天?什么时候轮到你们这帮垃圾给我眼色看?景德镇瓷业还有将来?你开什么玩笑,指望一场改革就能变废为宝?看看今天会上那些家伙,谁不知道李可为什么而死,有谁听你的吗?就这帮狗屁不是的东西,指望他们挽救景德镇?我看你才要笑掉我大牙。一白,清醒一点,没有人不喜欢钱,何必自作清高?你猜猜看,我要搞臭它,搞烂它,撒一把钱下去,他们会不会像饿狗一样扑上来讨好我?” 张硕洋笑了起来,“我想这一天早晚会来,应该会很精彩,到时候你要还在景德镇,请你来看戏。” “你从来没有正视过百采改革,你根本不懂陶瓷。” “一白,我是商人,为什么要懂陶瓷?那跟我有什么关系?”张硕洋说,“景德镇最大的价值,就是目前还剩点历史遗留的商业价值,我要的就是榨干最后一点价值。听过你不少演讲,细想想,这点价值勉强值得我跑一趟,希望这堆臭泥巴不会让我失望。” “它们不是臭泥巴。” “呵,重要吗?” 张硕洋说,掌控话语权的才能给商品定义价值,话语权既然在他手上,那他说是就是,“一堆垃圾玩意儿。” 屋内安静下去。 就在张硕洋起身,准备结束这场无聊的会议时,程逾白忽然开口,“我求你高抬贵手。过去有怠慢的地方,都是我的错,我请求你冲着我一个人来,放过我的家人朋友,也放过百采改革,你的损失我会尽力弥补。” 张硕洋未料到鼎鼎大名的一浮白竟会低头,笑得停不下来。回想当日在前门国宴的那杯茶与酒,他说道:“晚了,我给过你机会。现在你要我收手,让我面子往哪里搁?不过一白你都开口了,放你一马倒不是不行,不如你先给我磕个头?” …… 何谓人心?人心只为羞辱、践踏和诋毁而统一。只有当这些黑暗的时刻开始高度统一,才能战胜私欲,揭露光明。 这一天后,《大国重器》第十期节目上线,程逾白作为嘉宾的最后一场演讲主题,名为“工匠的三面”,一面为黑,一面为白,另一面是灰度生活。 这一次,他讲述了自己的故事。 发生在李可身上的悲情或许只是江河一角,但于千千万万和他一样怀抱热忱而又忽然倒下的工匠而言,却是足以汇聚溪流,拔山超海的力量。 山川意不在于磅礴,而在共涌。 这才是工匠之魂,器具之真。 之后,程逾白引咎辞职,退出改革组。 第128章 拿到《工匠的三面》内部稿后,许小贺张罗导演、编导们开会,需要从程逾白的稿子里提溜重点,尽可能找到刁钻、尖锐的角度展开采访,从而达到节目效果。 一篇稿子还没看完,许正南就冲进了会议室。 许小贺看看时间,前后不超过五分钟,目光在下属脸上一个个逡巡而过,抿嘴笑道:“白给你们发这一年工资了,到现在还没认清自己的位置吗?分家大战,切忌两头站队,这个道理不懂?我给你们一分钟时间,谁卖的我自己站出来,不要牵连同事,否则在座各位今天下班,明天就都不用来了。” 下属们大惊失色,许正南看他当着自己的面就开始抓内鬼,气得牙痒痒,大手一挥:“都出去。” 没人动弹。 “都说不能两头站队了,你这不是为难他们吗?”许小贺读表,“还有三十秒。” 最后有个小平头站了出来,说是自己给许正南发的消息。许小贺点点头:“很好,算你是个男人,我替你问问许董,总部还有没有位置给你。要没有,你也放心,我不开你,你自己另外选个部门去。” 许正南的脸被臊得一会红一会白,大骂道:“你到底还是不是我儿子?非要跟外人伙合起来跟我对着干?要是让张硕洋知道,这个关头还给程逾白上节目,他非要整死我不可,到时候撤掉九号地的投资怎么办?” “你现在还想着投资?有没有点自尊心?那天在纯元瓷协他都说了什么话,你忘了?” 许正南撇过头去:“我不跟你吵,反正我不同意。” 他认定那是徐清和程逾白故意设计陷害张硕洋的一场戏,人在气头上,难免说话过激,一时没有理智,也不能一棒子打死。再说退一万步讲,他只要能赚钱就行,张硕洋就是个行走的活菩萨,又有香港国际古董圈的资源和人脉,跟他合作铁定出不了错,顶多就是少点脸面,又不会掉块肉。 许小贺简直无语:“我看你是想钱想疯了,你赚这么多钱,确定有命花?你怎么也不想想,现在是程逾白冲在前面给你当枪子,万一他倒了,张硕洋朝你下手,先骗你的钱,再骗九号地,然后把你踢出去,怎么办?你确定张硕洋那种人,真的肯跟你分一杯羹?” “我又不傻,只要我不签字,九号地永远在我手上。” “那他如果犯法呢?你没听程逾白说他有盗宝嫌疑吗?你想跟朱荣一样下半辈子在牢里过?” “我……” 许正南被许小贺一番话说得多少有些后怕,只怕归怕,哪怕多多提防张硕洋,这时候也不能帮程逾白。 许小贺冷冷一笑:“我刚才说什么来着,两头站队是大忌,你要中立,张硕洋肯定不满。你要站他,就做好被吃掉的准备。可选程逾白就不一样了,他不是资本,永远有需要我们的一天。他是景德镇人,爱瓷如命,光凭这一点就不会搞垮九号地。有他冲在前头,我们永远是惠利的一方。难道跟他合作,不比抱张硕洋的大腿更踏实吗?” “可是……” 许家两代人白手起家,到现在还在一个小城市蹦跶,许正南想着富贵险中求,多少有点赌性。 许小贺算明白当初程逾白为什么要放弃这老小子了,当真要钱不要命。他提醒道:“李可究竟是怎么死的,你最清楚。如果将来有一天张硕洋的矛头对向了我跟你,你猜是我先死还是你先死?” “说什么死不死的,哪就到那一步了。” “你晚年打算怎么过?捧着一堆钱进棺材?” “呸。” 这是说他有钱没命花,许正南真慌了。当初在医院碰到李可,纯碎只是想占熟人便宜,跟张硕洋随便提了一嘴,没想到他想出那阴招,后面才接二连三滋生出一堆糟心事来。说实话他挺后悔的,一直没敢跟程逾白说实话,一来被李可挥了刀子多少有点火气,二来是怕张硕洋报复,屡屡话到嘴边又咽下去。 回想起国宴那晚,当程逾白敬完茶、罚完酒离开后,张硕洋阴沉带笑的面孔,许正南忍不住一阵发毛。 许小贺说:“你我闹归闹,吵归吵,万禾传媒这个家不能分,不要给小人趁火打劫的机会。” 许正南心道这死孩子总算识大体,扶着他的手臂,颤颤巍巍站了起来。 “再容我想想,我现在脑子里一团浆糊。” 许小贺鼻子哼哼,甩开他的手。 老小子惯常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一套中庸大法走遍天下,可现在什么关头?谁能给他时间犹豫再三?许小贺再次读秒:“我给您半小时,如果不能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我会立刻召开董事会。” “你这是威胁!” “我是威胁。”许小贺双手撑在桌上,俯身盯住许正南,“老头子,你该退位让贤了。” 许正南眼睛一翻,差点没当场晕过去。 这回他是真病了。 节目如期播出,反响热烈。 当晚张硕洋在景德镇一家私密酒喝得烂醉,酒保帮他打电话叫来黎姿。黎姿劝他收手,张硕洋趁着酒兴将她推到墙角。 他头发凌乱,领带松松垮垮,一双眼睛布满血丝,沉得可怖。 “我可以收手放过他,那谁放过我?程逾白算计我,国际警察已经开始调查我,一旦被老爷子放弃,你知道我会是什么下场吗?” 黎姿和他共事三年,头一回见他失控。他满身的酒气,用男女悬殊的力量掣肘着她,明明可以再进一步,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停住了。 他们在街头忽明忽暗的霓虹灯下对视。 她沉默了很久,说:“我跟你一起回香港。” …… 程逾白退出改革组之后,照例要内部轮选新组员,赞同派和反对派各自推选心目中人选,廖亦凡和徐清作为纯元瓷协的新人都在备选之列。 最终,徐清以高票数顺利补位。 这就是人心。 程逾白调侃她:“以后你就是我老大了。” 徐清把新买的向日葵拿到程逾白房间,回头蹲到大水缸旁捞鱼,鱼没捞着,一手水甩到程逾白脸上。 见他眉毛倒竖立,她喜笑颜开:“哪敢呀,谁不知道我是你的眼线,帮你进改革组盯着而已,说到底他们想选的还是你。” 一场闹剧轰轰烈烈,各自有各自的私心,只在这件事面前,短暂地得到统一。 纯元瓷协是民办组织,朱荣从他师父杨国胜手上接过,一步步经营壮大,包揽地方各大文化协会,尚且不能成一家之言,张硕洋本事再大,也不可能短短时间染指这片土地。 程逾白目前仍是纯元瓷协副会长。不过依徐清来看,他离升职应该不远了。 “下次开大会,是不是该改口要叫你会长啦?” “难道我不是?” 徐清哼哼:“前面有没有副字还是有区别的。” 程逾白洗了洗手,低头捏她鼻子:“小小年纪还怪贪心。” 说回正事,自那日从大会议室离开,所谓的事故阐述会就没了下文,三方会谈没谈出什么结果,上面也不再考虑新的建设官人选,照理说程逾白没有辞职的必要。 可他非但给自己打上“引咎”的标签,还把她安插到改革组里,她怎么想都觉得意味深长。刚好今天有空,逮住程逾白她非要磨出个结果。 程逾白重新捧了一堆瓷泥开始揉捏,低头说:“给人当牛做马太久了,我想试试翻身当皇帝。” “当谁的皇帝?高雯那边还是张硕洋那边?” “有区别吗?” 区别当然不大,反正他们合起伙来欺负他,他如今拿回主动权,当然要为自己出口气。徐清细想想,投资人是不可控的,许正南也好,张硕洋也罢,想当他们的皇帝估计难。 程逾白这么说,多半还是对组织内部失望。 “你这是以退为进,给他们施压?” “那你猜猜我想得到什么?” 徐清哪里知道,“人家不说了嘛,不存在没有你就不行的百采改革,真把你踢了,以后再也用不上你怎么办?” “这不是有你吗?” 徐清挠挠头,她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改革组里人心浮动,他们要是认可她,那认可的必是程逾白无二。倘若不认可她,那不认可的就未必是程逾白了,总之她身份尴尬,所谓的决策权也要视情况而定。 说是傀儡,不尽然。可要说不是,又哪里怪怪的。 程逾白看她拧起眉头,弹了一串泥水到她脑门上:“别多想,你是你,别人怎么看待你,衡量你,那是他们的事。” “那他们怎么衡量你?” “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程逾白说,就算有其他人可以推进百采改革,目前来看最好的仍旧是他。不过领导们心思难猜,要真撸了他,他只能自认倒霉。 可是,既然明知自己并非无可取代,为什么还敢冒着风险辞职?徐清了解程逾白,他不是矫情的人,绝不可能为了自证清白亦或拿乔,用百采改革来开玩笑。 “说什么翻身当皇帝,这不是主要原因?” 程逾白又笑:“知我者,清妹也。” “我现在可是你眼线,你别吊我胃口了。” “那你可以提前结束对我的考察吗?” 徐清小脸一皱,竖起手指摇了摇:“这是两码事,我希望你不要以公谋私。” 程逾白抱着泥巴腾不出手,挨她胸口蹭蹭,央求道:“就不能开个后门?” “那你先说。” 这就心软啦。 程逾白正得意呢,瞥见窗台下摇头晃脑的向日葵,想到最初的三方会谈,倏而一笑,正色道:“你想过没有,为什么我笃定百采改革必以教学为首位?” 徐清马上搬来一张矮凳,坐在面前。 程逾白觉得好笑,说道:“景德镇不乏人才,但缺乏健全的监督体制,良好的创作环境,再有就是市场指导。这么多年我全身心扑在改革上,一面观察社会变化发展,一面研究相关政策,我和老师,和许多经济学家、社会学家都聊过这个问题,他们认定外在环境可以优化,其根本问题在于人才与文化之间没有形成一个纽带,也就是说,人才没有得到市场充分的展现,继而未能形成文化效应。只有当人才和文化对等时,才有可能形成良性循环。而我要做的就是开办教学,通过教学试验摸索出一条正确的对外输出陶瓷文化的道路,这才是将人才最大化的方式。 可我没有想到,改革提案通过后第一步竟然是腐蚀教学。它当然离不开经济指导,可目前的指导方式,显然未能如愿,再往下只会造成更大的损失。如果连教学的环境下,学生都将失去公平竞争的机会,那么于瓷业改革而言,就更难提公道二字。人才与文化的闭环,不过又是另一个恶性循环。” 他利用了资本,又遭资本反噬,荒腔走板行至绝路,方知悔意。与其强行推进,不如暂止于此。 徐清瞬间猜到他的想法:“你想刹停教学试验?” 不知惊讶还是震惊,她坐在矮凳上,身体直直的,竟有几分俯视的视角。程逾白仰面看她,掀起唇角,飞快地偷了个吻。 徐清再三确认:“在这个关头?” 一个经历万难终于可以继续下去的关头,他居然要停下脚步? 程逾白回想曾经因新冠疫情而按下暂停键的武汉,在数不清的日夜里,景德镇也在备受煎熬,一座城市到底有多少潜能和可能?人类出于爱,为光明,又能爆发什么样的奇迹? 那天学生闹事扬言要烧了教学部后,他在公馆坐到日暮西沉,想到的就是这一点,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人也好,物也罢,总有聚散。 “或许暂停一下,才会有新的开始。” 为了逼张硕洋退出,也给投资人们、改革组成员,以及参与其中的各部门组织一个忠告,他必须用这种方式, 敲山震虎警醒世人,那是景德镇瓷业需要的体面,也是百采改革必须扞卫的尊严。 程逾白说,那不是他的百采改革,也不是他的教学试验,而是为万民计,为景德镇计,为成千上万陶瓷人心中一片清明计,为山川河流、泥沙矿石计,所要实施的一场全民运动。只有当所有人都参与起来,这场改革运动才有意义。 徐清眨眨眼,胸间鼓起热浪。 这无疑是场豪赌。 现在停下,损失难以其计,要清算投资款项,重新订立合作条款,分清权属,划清界限,再定义建设官与投资人各部指导价值,强调人才与文化核心,可以说把一块好不容易利益均衡的蛋糕打碎,重新进行分配。 吃进去的吐不出来。 还没吃到的肯定于心不甘。 既是豪赌,又是一场前途未卜的硬仗。可他们已经走过千难万难,还怕曙光前最后一刻黑暗吗?即便通过教学试验,后面还不知什么在等待,百采是一世信仰,改革是终生理想,程逾白说已经做好准备,问徐清如何作想。 他噙着笑,清俊眉眼在阳光下直晃眼,徐清佯装叹气:“早知道你有这念头,我就不见色起意了。” 程逾白忍不住用沾满泥巴的手掐她下巴,狠狠说道:“现在反悔晚啦。” 这一晚程逾白凭栏眺望昌江,彻夜未眠。 第二天纯元瓷协公众号上传一篇文章,徐清刚给何南发去章南洞音乐厅的修改图,就看到一条推送,点开后直接笑场。 那是纪伯伦的一首诗,名为《我曾经七次鄙视自己的灵魂》: 第一次,当它本可进取时,却故作谦卑; 第二次,当它在空虚时,用爱欲来填充; 第三次,在困难和容易之间,它选择了容易; 第四次,它犯了错,却借由别人也会犯错来宽慰自己; 第五次,它自由软弱,却把它认为是生命的坚韧; 第六次,当它鄙夷一张丑恶的嘴脸时,却不知那正是自己面具中的一副; 第七次,它侧身于生活的污泥中,虽不甘心,却又畏首畏尾。 这首诗下面的评论创造了公众号文章有史以来最高数据,顺利出圈后,在朋友圈疯狂转发,不少网友慕名而来,公众号小编直接回复,不是本人编写。 徐清将其视作一首催勇诗,意在激发人类的勇气,显然是有些人的心理战术。 此后每一天公众号都会出现“洗脑”文章,程某人闲赋在家,别的不多,自有大把时光,有事没事赋诗一首,再有别的,就是可以恢复日常生活,把手作捡起来。 这一天,程逾白捡起一块残片,目光落在春夏碗上。 第128章 拿到《工匠的三面》内部稿后,许小贺张罗导演、编导们开会,需要从程逾白的稿子里提溜重点,尽可能找到刁钻、尖锐的角度展开采访,从而达到节目效果。 一篇稿子还没看完,许正南就冲进了会议室。 许小贺看看时间,前后不超过五分钟,目光在下属脸上一个个逡巡而过,抿嘴笑道:“白给你们发这一年工资了,到现在还没认清自己的位置吗?分家大战,切忌两头站队,这个道理不懂?我给你们一分钟时间,谁卖的我自己站出来,不要牵连同事,否则在座各位今天下班,明天就都不用来了。” 下属们大惊失色,许正南看他当着自己的面就开始抓内鬼,气得牙痒痒,大手一挥:“都出去。” 没人动弹。 “都说不能两头站队了,你这不是为难他们吗?”许小贺读表,“还有三十秒。” 最后有个小平头站了出来,说是自己给许正南发的消息。许小贺点点头:“很好,算你是个男人,我替你问问许董,总部还有没有位置给你。要没有,你也放心,我不开你,你自己另外选个部门去。” 许正南的脸被臊得一会红一会白,大骂道:“你到底还是不是我儿子?非要跟外人伙合起来跟我对着干?要是让张硕洋知道,这个关头还给程逾白上节目,他非要整死我不可,到时候撤掉九号地的投资怎么办?” “你现在还想着投资?有没有点自尊心?那天在纯元瓷协他都说了什么话,你忘了?” 许正南撇过头去:“我不跟你吵,反正我不同意。” 他认定那是徐清和程逾白故意设计陷害张硕洋的一场戏,人在气头上,难免说话过激,一时没有理智,也不能一棒子打死。再说退一万步讲,他只要能赚钱就行,张硕洋就是个行走的活菩萨,又有香港国际古董圈的资源和人脉,跟他合作铁定出不了错,顶多就是少点脸面,又不会掉块肉。 许小贺简直无语:“我看你是想钱想疯了,你赚这么多钱,确定有命花?你怎么也不想想,现在是程逾白冲在前面给你当枪子,万一他倒了,张硕洋朝你下手,先骗你的钱,再骗九号地,然后把你踢出去,怎么办?你确定张硕洋那种人,真的肯跟你分一杯羹?” “我又不傻,只要我不签字,九号地永远在我手上。” “那他如果犯法呢?你没听程逾白说他有盗宝嫌疑吗?你想跟朱荣一样下半辈子在牢里过?” “我……” 许正南被许小贺一番话说得多少有些后怕,只怕归怕,哪怕多多提防张硕洋,这时候也不能帮程逾白。 许小贺冷冷一笑:“我刚才说什么来着,两头站队是大忌,你要中立,张硕洋肯定不满。你要站他,就做好被吃掉的准备。可选程逾白就不一样了,他不是资本,永远有需要我们的一天。他是景德镇人,爱瓷如命,光凭这一点就不会搞垮九号地。有他冲在前头,我们永远是惠利的一方。难道跟他合作,不比抱张硕洋的大腿更踏实吗?” “可是……” 许家两代人白手起家,到现在还在一个小城市蹦跶,许正南想着富贵险中求,多少有点赌性。 许小贺算明白当初程逾白为什么要放弃这老小子了,当真要钱不要命。他提醒道:“李可究竟是怎么死的,你最清楚。如果将来有一天张硕洋的矛头对向了我跟你,你猜是我先死还是你先死?” “说什么死不死的,哪就到那一步了。” “你晚年打算怎么过?捧着一堆钱进棺材?” “呸。” 这是说他有钱没命花,许正南真慌了。当初在医院碰到李可,纯碎只是想占熟人便宜,跟张硕洋随便提了一嘴,没想到他想出那阴招,后面才接二连三滋生出一堆糟心事来。说实话他挺后悔的,一直没敢跟程逾白说实话,一来被李可挥了刀子多少有点火气,二来是怕张硕洋报复,屡屡话到嘴边又咽下去。 回想起国宴那晚,当程逾白敬完茶、罚完酒离开后,张硕洋阴沉带笑的面孔,许正南忍不住一阵发毛。 许小贺说:“你我闹归闹,吵归吵,万禾传媒这个家不能分,不要给小人趁火打劫的机会。” 许正南心道这死孩子总算识大体,扶着他的手臂,颤颤巍巍站了起来。 “再容我想想,我现在脑子里一团浆糊。” 许小贺鼻子哼哼,甩开他的手。 老小子惯常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一套中庸大法走遍天下,可现在什么关头?谁能给他时间犹豫再三?许小贺再次读秒:“我给您半小时,如果不能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我会立刻召开董事会。” “你这是威胁!” “我是威胁。”许小贺双手撑在桌上,俯身盯住许正南,“老头子,你该退位让贤了。” 许正南眼睛一翻,差点没当场晕过去。 这回他是真病了。 节目如期播出,反响热烈。 当晚张硕洋在景德镇一家私密酒喝得烂醉,酒保帮他打电话叫来黎姿。黎姿劝他收手,张硕洋趁着酒兴将她推到墙角。 他头发凌乱,领带松松垮垮,一双眼睛布满血丝,沉得可怖。 “我可以收手放过他,那谁放过我?程逾白算计我,国际警察已经开始调查我,一旦被老爷子放弃,你知道我会是什么下场吗?” 黎姿和他共事三年,头一回见他失控。他满身的酒气,用男女悬殊的力量掣肘着她,明明可以再进一步,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停住了。 他们在街头忽明忽暗的霓虹灯下对视。 她沉默了很久,说:“我跟你一起回香港。” …… 程逾白退出改革组之后,照例要内部轮选新组员,赞同派和反对派各自推选心目中人选,廖亦凡和徐清作为纯元瓷协的新人都在备选之列。 最终,徐清以高票数顺利补位。 这就是人心。 程逾白调侃她:“以后你就是我老大了。” 徐清把新买的向日葵拿到程逾白房间,回头蹲到大水缸旁捞鱼,鱼没捞着,一手水甩到程逾白脸上。 见他眉毛倒竖立,她喜笑颜开:“哪敢呀,谁不知道我是你的眼线,帮你进改革组盯着而已,说到底他们想选的还是你。” 一场闹剧轰轰烈烈,各自有各自的私心,只在这件事面前,短暂地得到统一。 纯元瓷协是民办组织,朱荣从他师父杨国胜手上接过,一步步经营壮大,包揽地方各大文化协会,尚且不能成一家之言,张硕洋本事再大,也不可能短短时间染指这片土地。 程逾白目前仍是纯元瓷协副会长。不过依徐清来看,他离升职应该不远了。 “下次开大会,是不是该改口要叫你会长啦?” “难道我不是?” 徐清哼哼:“前面有没有副字还是有区别的。” 程逾白洗了洗手,低头捏她鼻子:“小小年纪还怪贪心。” 说回正事,自那日从大会议室离开,所谓的事故阐述会就没了下文,三方会谈没谈出什么结果,上面也不再考虑新的建设官人选,照理说程逾白没有辞职的必要。 可他非但给自己打上“引咎”的标签,还把她安插到改革组里,她怎么想都觉得意味深长。刚好今天有空,逮住程逾白她非要磨出个结果。 程逾白重新捧了一堆瓷泥开始揉捏,低头说:“给人当牛做马太久了,我想试试翻身当皇帝。” “当谁的皇帝?高雯那边还是张硕洋那边?” “有区别吗?” 区别当然不大,反正他们合起伙来欺负他,他如今拿回主动权,当然要为自己出口气。徐清细想想,投资人是不可控的,许正南也好,张硕洋也罢,想当他们的皇帝估计难。 程逾白这么说,多半还是对组织内部失望。 “你这是以退为进,给他们施压?” “那你猜猜我想得到什么?” 徐清哪里知道,“人家不说了嘛,不存在没有你就不行的百采改革,真把你踢了,以后再也用不上你怎么办?” “这不是有你吗?” 徐清挠挠头,她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改革组里人心浮动,他们要是认可她,那认可的必是程逾白无二。倘若不认可她,那不认可的就未必是程逾白了,总之她身份尴尬,所谓的决策权也要视情况而定。 说是傀儡,不尽然。可要说不是,又哪里怪怪的。 程逾白看她拧起眉头,弹了一串泥水到她脑门上:“别多想,你是你,别人怎么看待你,衡量你,那是他们的事。” “那他们怎么衡量你?” “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程逾白说,就算有其他人可以推进百采改革,目前来看最好的仍旧是他。不过领导们心思难猜,要真撸了他,他只能自认倒霉。 可是,既然明知自己并非无可取代,为什么还敢冒着风险辞职?徐清了解程逾白,他不是矫情的人,绝不可能为了自证清白亦或拿乔,用百采改革来开玩笑。 “说什么翻身当皇帝,这不是主要原因?” 程逾白又笑:“知我者,清妹也。” “我现在可是你眼线,你别吊我胃口了。” “那你可以提前结束对我的考察吗?” 徐清小脸一皱,竖起手指摇了摇:“这是两码事,我希望你不要以公谋私。” 程逾白抱着泥巴腾不出手,挨她胸口蹭蹭,央求道:“就不能开个后门?” “那你先说。” 这就心软啦。 程逾白正得意呢,瞥见窗台下摇头晃脑的向日葵,想到最初的三方会谈,倏而一笑,正色道:“你想过没有,为什么我笃定百采改革必以教学为首位?” 徐清马上搬来一张矮凳,坐在面前。 程逾白觉得好笑,说道:“景德镇不乏人才,但缺乏健全的监督体制,良好的创作环境,再有就是市场指导。这么多年我全身心扑在改革上,一面观察社会变化发展,一面研究相关政策,我和老师,和许多经济学家、社会学家都聊过这个问题,他们认定外在环境可以优化,其根本问题在于人才与文化之间没有形成一个纽带,也就是说,人才没有得到市场充分的展现,继而未能形成文化效应。只有当人才和文化对等时,才有可能形成良性循环。而我要做的就是开办教学,通过教学试验摸索出一条正确的对外输出陶瓷文化的道路,这才是将人才最大化的方式。 可我没有想到,改革提案通过后第一步竟然是腐蚀教学。它当然离不开经济指导,可目前的指导方式,显然未能如愿,再往下只会造成更大的损失。如果连教学的环境下,学生都将失去公平竞争的机会,那么于瓷业改革而言,就更难提公道二字。人才与文化的闭环,不过又是另一个恶性循环。” 他利用了资本,又遭资本反噬,荒腔走板行至绝路,方知悔意。与其强行推进,不如暂止于此。 徐清瞬间猜到他的想法:“你想刹停教学试验?” 不知惊讶还是震惊,她坐在矮凳上,身体直直的,竟有几分俯视的视角。程逾白仰面看她,掀起唇角,飞快地偷了个吻。 徐清再三确认:“在这个关头?” 一个经历万难终于可以继续下去的关头,他居然要停下脚步? 程逾白回想曾经因新冠疫情而按下暂停键的武汉,在数不清的日夜里,景德镇也在备受煎熬,一座城市到底有多少潜能和可能?人类出于爱,为光明,又能爆发什么样的奇迹? 那天学生闹事扬言要烧了教学部后,他在公馆坐到日暮西沉,想到的就是这一点,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人也好,物也罢,总有聚散。 “或许暂停一下,才会有新的开始。” 为了逼张硕洋退出,也给投资人们、改革组成员,以及参与其中的各部门组织一个忠告,他必须用这种方式, 敲山震虎警醒世人,那是景德镇瓷业需要的体面,也是百采改革必须扞卫的尊严。 程逾白说,那不是他的百采改革,也不是他的教学试验,而是为万民计,为景德镇计,为成千上万陶瓷人心中一片清明计,为山川河流、泥沙矿石计,所要实施的一场全民运动。只有当所有人都参与起来,这场改革运动才有意义。 徐清眨眨眼,胸间鼓起热浪。 这无疑是场豪赌。 现在停下,损失难以其计,要清算投资款项,重新订立合作条款,分清权属,划清界限,再定义建设官与投资人各部指导价值,强调人才与文化核心,可以说把一块好不容易利益均衡的蛋糕打碎,重新进行分配。 吃进去的吐不出来。 还没吃到的肯定于心不甘。 既是豪赌,又是一场前途未卜的硬仗。可他们已经走过千难万难,还怕曙光前最后一刻黑暗吗?即便通过教学试验,后面还不知什么在等待,百采是一世信仰,改革是终生理想,程逾白说已经做好准备,问徐清如何作想。 他噙着笑,清俊眉眼在阳光下直晃眼,徐清佯装叹气:“早知道你有这念头,我就不见色起意了。” 程逾白忍不住用沾满泥巴的手掐她下巴,狠狠说道:“现在反悔晚啦。” 这一晚程逾白凭栏眺望昌江,彻夜未眠。 第二天纯元瓷协公众号上传一篇文章,徐清刚给何南发去章南洞音乐厅的修改图,就看到一条推送,点开后直接笑场。 那是纪伯伦的一首诗,名为《我曾经七次鄙视自己的灵魂》: 第一次,当它本可进取时,却故作谦卑; 第二次,当它在空虚时,用爱欲来填充; 第三次,在困难和容易之间,它选择了容易; 第四次,它犯了错,却借由别人也会犯错来宽慰自己; 第五次,它自由软弱,却把它认为是生命的坚韧; 第六次,当它鄙夷一张丑恶的嘴脸时,却不知那正是自己面具中的一副; 第七次,它侧身于生活的污泥中,虽不甘心,却又畏首畏尾。 这首诗下面的评论创造了公众号文章有史以来最高数据,顺利出圈后,在朋友圈疯狂转发,不少网友慕名而来,公众号小编直接回复,不是本人编写。 徐清将其视作一首催勇诗,意在激发人类的勇气,显然是有些人的心理战术。 此后每一天公众号都会出现“洗脑”文章,程某人闲赋在家,别的不多,自有大把时光,有事没事赋诗一首,再有别的,就是可以恢复日常生活,把手作捡起来。 这一天,程逾白捡起一块残片,目光落在春夏碗上。 第129章 江湖传闻一瓢饮只对非富即贵的客人开放,夏阳为庆祝自己裸辞,斗胆邀请几个同事去参观吞金兽的名品店。几个人在门口鬼鬼祟祟你推我搡时,刚好被见完客户回来的徐清看见。 夏阳看她拿着车钥匙从大g上跳下来,忙谄媚上前:“老大,你也在呀。” 徐清瞥见他身后几人,神色困惑:“不是来找我?” “啊,也是,就是来碰碰运气。” 徐清看他眼神躲闪,猜到他们的意图,招招手:“那一起进来看看。” “真的可以参观?” “你要想清楚,吞金兽可能会吃人,还敢进来吗?” “啊?老大你不会跟我开玩笑?” “不然呢?” 徐清一笑,夏阳旋即松了口气,拍拍胸脯道:“老大你别逗我了,我们就是闲的,乱逛,正好挺久没见你了,就……” “顺道来看看我对?” “哪能呀!” 徐清招呼他们进门,走在夏阳后面的是梁梅,也小声叫她老大,徐清点点头,后面是江意。 江意经过她身边时停了停脚步,说:“我调回设计组了。” 徐清一怔。 “不是廖亦凡的组。” “那恭喜你脱离苦海。” 江意瞪她一眼,一扭屁股往里走。 落在最后的是钟沅,钟沅没进门。名人堂的事闹得轰轰烈烈,自杀余热还没彻底消散,他自觉身份尴尬,恐怕不便,略想了想就要掉头。 徐清叫住他:“你那天没听到他的答案?” “嗯?” “他在家里,你不想听他亲口告诉你答案?” 钟沅听说了追责会上发生的事,确实对程逾白接下来的打算感到好奇,只犹豫了一会儿,便朝里走去。 小七在打扫茶室,让他们自便,徐清烧了壶热水,将茶拿到花厅桌子上,一转头三个小孩正在博古架前大眼瞪小眼,徐清遂上前去。 “要买餐盘?” 夏阳积极解释:“不是我,是江大公主,她有钱,消费得起,老大你千万别跟她客气。” 江意没好气地说:“别想宰我,我可不是好糊弄的。” 梁梅问:“这些盘子怎么没有标价?” “就是,不会看人下菜碟?” 徐清笑道:“那你看中了哪件?” 江意随手一指。 徐清说:“如果你是用来当餐盘的话,我建议你选釉下彩。” 传统工艺的釉上彩颜料中富含铅砷,有毒,以及富含铅元素的釉,铅釉烧制低温陶器,也是有毒的,食用类器具需谨慎,所以,如果想买内部有纹饰的餐具,选择釉下彩;如果只是外部有纹饰的话,釉上彩、釉下彩都可以。 其次挑选餐具时还有几个技巧,可以敲击听声音,声音清脆,则无暗伤。再从侧面看釉,要均匀,不能缺釉。如果是贴花器皿,就要检查图案有没有缺色和重叠。还要看变形情况,从水平和垂直角度观察器皿,要左右对称,横平竖直。盘和大碗,可以扣在水平面上,如果不能晃动,就说明口沿没有变形。 这一排架子上都是餐盘,徐清一一介绍。江意看她营业得很认真,努努嘴:“你真不是故意的?我拿一瓢饮的盘子回去当餐盘,我疯了吗?那么贵……” 徐清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原来是当装饰呀。” “不然呢?” “那你选,什么样式的都行,挑个喜欢的,我送你。” “为什么餐盘不送,装饰品就送?”江意睁大眼睛,“诶,不对,你说送就送,能做主吗?” 小七正好从后面走过去,一听这话笑了,恭恭敬敬对徐清叫了声老板娘。夏阳和梁梅都是一喜,忙问她是什么时候的事。 徐清被他们几个小孩闹得脸红,一人塞了一件小玩意才堵住他们的嘴,还说如果是想收藏的话,她愿意送,是因为他们眼光好。 江意撇撇嘴,不甘被收买,死活要自费,徐清就陪她挑,千挑万选最后选了一只青花窄口公道杯,店里最便宜的。 夏阳对她打肿脸充胖子的傻样笑个不停,江意脸红,对着他猛捶。 几人在花厅坐下喝茶,说起公司的事,难免提到廖亦凡,原先的非议卷土重来,原创作者们联名给他寄去律师函,目前他一身是非,工作也不大尽心,估计离开洛文文是早晚的事。 江意小心观察徐清脸色,发现她漠不关心,咬了咬牙,忽而觉得没劲。离开时她悄悄和徐清道歉,说了句对不起,徐清什么都没说,只是朝她笑笑。 几人离开后,徐稚柳来到她身边。刚才看她向几个小孩介绍餐盘,提起釉上彩、釉下彩,高温瓷和釉料成分时,语态自然,手法娴熟,颇有一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宽慰感,想到又觉好笑,明明她比他年长。 “一个人傻笑什么?” “有没有时间陪我出去走走?” 徐清看天色,午后转阴,乌云挂在天边,不知要不要下雨。 “现在?” “你有事?” “没事。”徐清弯腰收拾桌上的残局,动作略顿,“不如等天晴?” 徐稚柳淡淡一笑。 她并不看他,转而想了想:“等我进去拿把伞。” “好。” 程逾白还在和钟沅说话,徐清没有跟他打招呼,匆匆跑进作坊,从房间出来时经过工作台,瞥了眼角落里的春夏碗。 她脚步一顿,才要过去,就见门前出现一道身影。 “等急了?”她收回视线,“你想去哪里走走?” “老街。” 梁佩秋目光一错,随她转身。两人离开一瓢饮,沿着老街往古渡头走去,沿路可以看到旧时的戏台、茶楼,码头和长长的烟囱。 这条路他们走过许多次,每每他心情不好或是想家时就会来这里,脚下的每一块砖,每一片土地,仿佛都在帮他追忆往昔,思念故友。 曾经炮火连天的历史已经过去了,遗迹上部分可见弹壳的印迹,于是得以保存下来的旧物就更有故事。那种味道难以描述,尤其是当少年人穿着长衫行走其间时,就好像回到了那个古老的朝代。 徐清想起小胖生病那一晚,也是个雨夜,他奔走在昌江边上,不停寻找曾经的痕迹,他和小梁听过的戏,喝过的茶,吃过的美食,走过的渡口,回望过的月色……他不停地奔走,声音嘶哑,喊道母亲,阿南,为什么他回不去了? 那是个雨夜。 斑驳旧影一幕幕从眼前掠过,徐清抚着胸口,随他往前走,尔后停在一块残碑前。残碑还是当初的样子,只露出一角,又被泥水冲埋,无人问津。 徐清看着上面的记载,梁佩秋,字青芽,浮梁瑶里人氏,能诗善书,毕生从事陶瓷工艺,诸器皆佳,人称“活火神”。深受乾隆皇帝赏识,被破格擢升为九江窑务副官,协同主事监理窑务……一生功绩,无以比拟。 若徐稚柳不死,这块残碑可会易主? 徐清想到这点,又抬头看天,乌云离得近了点,依稀能听到隆隆雷声。她收回视线,再看身边的少年。 少年乌发不再,一头银雪,似冬凛冽。她心下惶惶,忽然开口:“我好像忘了和你说谢。” “谢什么?” 少年转过脸来,她撞见他眉眼间的笑意,猛的一震。 “谢、谢你和我讲完剩下的故事,我知道你是在帮我们。” “你我之间,何必言谢。”少年收回目光,蹲下身,从残碑下捧出一抔土,问她,“我可以带走吗?” “你要带去哪里?” “我不知道,只是想陪着他。” 徐清让他等一下,朝四处张望了眼,向一个地方跑去。过了一会儿,她拿着一瓶矿泉水瓶回来,喝了一半,剩下倒光,然后帮着徐稚柳将土装到瓶子里。 徐稚柳见她抿着嘴,神情严肃,禁不住一笑:“我不会害你被抓起来?” “你以为我在担心这个?” “那你在担心什么?” 徐清摇摇头:“我没有担心。” 徐稚柳扫了眼她紧皱的眉头,也不追问,装好土,再看一眼残碑,说道:“走。” “去哪儿?” “饿了,可以带我去飞云街吃小吃吗?” 徐清又看天色:“今天说不定要下雨,也不知道那些流动餐点会不会出来。” “这样啊……” 他面上露出遗憾的表情。徐清扭过头去,嗓音微顿:“不管了,去碰碰运气,要是没出来,带你去买汉堡?” “好,我最喜欢汉堡了。” 于是两人驱车去飞云街一带,那里经过改造,搭上了露天雨棚,流动餐点得到统一管理,都已早早出摊。 他们转了一圈,买上一大堆小吃,两人分手拎着,肩并肩走在江边,一边吃一边闲聊。徐清想了很久,还是没忍住问道:“你是不是早就猜到教学试验要停止?” 你是不是猜到这个结果才想要离开?是不是对当代改革失去信心,亦或感到失望才决意要走?剩下的话,徐清没敢表明。 徐稚柳摇摇头,不紧不慢吃完最后一根薯条,拿纸巾擦了擦手,叫徐清的名字。 徐清抬头:“嗯?” “教学试验不如预期,那一日程逾白在教学部坐着时,我就猜到它可能要停,其实就算没有我帮你们,你们也会想到解决的办法。” 教学试验或许会停,但他们永远不会停。 “你知道吗?原来我以为,你会守不住正义,程逾白也守不住,小梁也守不住,可事实证明,只有我没能守住。你说,如果有来生的话,我能守住正义吗?” 这一晚雨终于来了。 徐清撑头坐在书房,耳朵时刻留意着楼下的动静,窗户上砸落雨点时,她马上坐起,拍拍脸驱散困意,扑到窗边看了眼,雨说来就来,狂风大作,树枝都被吹弯了腰,江水滚滚奔腾。 她回到桌边看时间,已经快凌晨了。 从飞云街回来后,她就没再出过门,把没吃完的小吃重新加热,拿了汽水和徐稚柳一起在客厅看电影,中途程逾白打来电话,她去阳台匆匆聊了几句回到客厅,不多久徐稚柳就睡着了。 她独自一人看完剩下的电影,再三检查门锁后悄悄上楼。 这一晚她是不打算睡觉,很多时候预感就是一瞬间,当徐稚柳邀请她出去走走时,她有了那种预感。后来在残碑前,他问她谢什么,一刹那的笑容让她恍惚回到一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又回来了。 可是,他真的还能回来吗? 徐清晃晃脑袋,把凉透的咖啡喝完,又去窗边听了会雨声。听着听着她心头一紧,整个世界太寂静了,寂静地没有一点杂音。 她来不及开灯,踉跄着冲到楼下。 沙发毯整整齐齐叠在一旁,遥控器收在收纳盒里,桌上的狼藉都被收拾掉,换上新的垃圾袋。厨房冰箱贴上写着食物菜谱,哪怕只有一点度数的鸡尾酒也消失不见,案板上有一张便签,提醒她一日三餐,保重身体,并祝她平安喜乐,春夏合宜。 徐清游魂似的晃了一圈。 家里空荡荡,再没有少年。 第129章 江湖传闻一瓢饮只对非富即贵的客人开放,夏阳为庆祝自己裸辞,斗胆邀请几个同事去参观吞金兽的名品店。几个人在门口鬼鬼祟祟你推我搡时,刚好被见完客户回来的徐清看见。 夏阳看她拿着车钥匙从大g上跳下来,忙谄媚上前:“老大,你也在呀。” 徐清瞥见他身后几人,神色困惑:“不是来找我?” “啊,也是,就是来碰碰运气。” 徐清看他眼神躲闪,猜到他们的意图,招招手:“那一起进来看看。” “真的可以参观?” “你要想清楚,吞金兽可能会吃人,还敢进来吗?” “啊?老大你不会跟我开玩笑?” “不然呢?” 徐清一笑,夏阳旋即松了口气,拍拍胸脯道:“老大你别逗我了,我们就是闲的,乱逛,正好挺久没见你了,就……” “顺道来看看我对?” “哪能呀!” 徐清招呼他们进门,走在夏阳后面的是梁梅,也小声叫她老大,徐清点点头,后面是江意。 江意经过她身边时停了停脚步,说:“我调回设计组了。” 徐清一怔。 “不是廖亦凡的组。” “那恭喜你脱离苦海。” 江意瞪她一眼,一扭屁股往里走。 落在最后的是钟沅,钟沅没进门。名人堂的事闹得轰轰烈烈,自杀余热还没彻底消散,他自觉身份尴尬,恐怕不便,略想了想就要掉头。 徐清叫住他:“你那天没听到他的答案?” “嗯?” “他在家里,你不想听他亲口告诉你答案?” 钟沅听说了追责会上发生的事,确实对程逾白接下来的打算感到好奇,只犹豫了一会儿,便朝里走去。 小七在打扫茶室,让他们自便,徐清烧了壶热水,将茶拿到花厅桌子上,一转头三个小孩正在博古架前大眼瞪小眼,徐清遂上前去。 “要买餐盘?” 夏阳积极解释:“不是我,是江大公主,她有钱,消费得起,老大你千万别跟她客气。” 江意没好气地说:“别想宰我,我可不是好糊弄的。” 梁梅问:“这些盘子怎么没有标价?” “就是,不会看人下菜碟?” 徐清笑道:“那你看中了哪件?” 江意随手一指。 徐清说:“如果你是用来当餐盘的话,我建议你选釉下彩。” 传统工艺的釉上彩颜料中富含铅砷,有毒,以及富含铅元素的釉,铅釉烧制低温陶器,也是有毒的,食用类器具需谨慎,所以,如果想买内部有纹饰的餐具,选择釉下彩;如果只是外部有纹饰的话,釉上彩、釉下彩都可以。 其次挑选餐具时还有几个技巧,可以敲击听声音,声音清脆,则无暗伤。再从侧面看釉,要均匀,不能缺釉。如果是贴花器皿,就要检查图案有没有缺色和重叠。还要看变形情况,从水平和垂直角度观察器皿,要左右对称,横平竖直。盘和大碗,可以扣在水平面上,如果不能晃动,就说明口沿没有变形。 这一排架子上都是餐盘,徐清一一介绍。江意看她营业得很认真,努努嘴:“你真不是故意的?我拿一瓢饮的盘子回去当餐盘,我疯了吗?那么贵……” 徐清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原来是当装饰呀。” “不然呢?” “那你选,什么样式的都行,挑个喜欢的,我送你。” “为什么餐盘不送,装饰品就送?”江意睁大眼睛,“诶,不对,你说送就送,能做主吗?” 小七正好从后面走过去,一听这话笑了,恭恭敬敬对徐清叫了声老板娘。夏阳和梁梅都是一喜,忙问她是什么时候的事。 徐清被他们几个小孩闹得脸红,一人塞了一件小玩意才堵住他们的嘴,还说如果是想收藏的话,她愿意送,是因为他们眼光好。 江意撇撇嘴,不甘被收买,死活要自费,徐清就陪她挑,千挑万选最后选了一只青花窄口公道杯,店里最便宜的。 夏阳对她打肿脸充胖子的傻样笑个不停,江意脸红,对着他猛捶。 几人在花厅坐下喝茶,说起公司的事,难免提到廖亦凡,原先的非议卷土重来,原创作者们联名给他寄去律师函,目前他一身是非,工作也不大尽心,估计离开洛文文是早晚的事。 江意小心观察徐清脸色,发现她漠不关心,咬了咬牙,忽而觉得没劲。离开时她悄悄和徐清道歉,说了句对不起,徐清什么都没说,只是朝她笑笑。 几人离开后,徐稚柳来到她身边。刚才看她向几个小孩介绍餐盘,提起釉上彩、釉下彩,高温瓷和釉料成分时,语态自然,手法娴熟,颇有一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宽慰感,想到又觉好笑,明明她比他年长。 “一个人傻笑什么?” “有没有时间陪我出去走走?” 徐清看天色,午后转阴,乌云挂在天边,不知要不要下雨。 “现在?” “你有事?” “没事。”徐清弯腰收拾桌上的残局,动作略顿,“不如等天晴?” 徐稚柳淡淡一笑。 她并不看他,转而想了想:“等我进去拿把伞。” “好。” 程逾白还在和钟沅说话,徐清没有跟他打招呼,匆匆跑进作坊,从房间出来时经过工作台,瞥了眼角落里的春夏碗。 她脚步一顿,才要过去,就见门前出现一道身影。 “等急了?”她收回视线,“你想去哪里走走?” “老街。” 梁佩秋目光一错,随她转身。两人离开一瓢饮,沿着老街往古渡头走去,沿路可以看到旧时的戏台、茶楼,码头和长长的烟囱。 这条路他们走过许多次,每每他心情不好或是想家时就会来这里,脚下的每一块砖,每一片土地,仿佛都在帮他追忆往昔,思念故友。 曾经炮火连天的历史已经过去了,遗迹上部分可见弹壳的印迹,于是得以保存下来的旧物就更有故事。那种味道难以描述,尤其是当少年人穿着长衫行走其间时,就好像回到了那个古老的朝代。 徐清想起小胖生病那一晚,也是个雨夜,他奔走在昌江边上,不停寻找曾经的痕迹,他和小梁听过的戏,喝过的茶,吃过的美食,走过的渡口,回望过的月色……他不停地奔走,声音嘶哑,喊道母亲,阿南,为什么他回不去了? 那是个雨夜。 斑驳旧影一幕幕从眼前掠过,徐清抚着胸口,随他往前走,尔后停在一块残碑前。残碑还是当初的样子,只露出一角,又被泥水冲埋,无人问津。 徐清看着上面的记载,梁佩秋,字青芽,浮梁瑶里人氏,能诗善书,毕生从事陶瓷工艺,诸器皆佳,人称“活火神”。深受乾隆皇帝赏识,被破格擢升为九江窑务副官,协同主事监理窑务……一生功绩,无以比拟。 若徐稚柳不死,这块残碑可会易主? 徐清想到这点,又抬头看天,乌云离得近了点,依稀能听到隆隆雷声。她收回视线,再看身边的少年。 少年乌发不再,一头银雪,似冬凛冽。她心下惶惶,忽然开口:“我好像忘了和你说谢。” “谢什么?” 少年转过脸来,她撞见他眉眼间的笑意,猛的一震。 “谢、谢你和我讲完剩下的故事,我知道你是在帮我们。” “你我之间,何必言谢。”少年收回目光,蹲下身,从残碑下捧出一抔土,问她,“我可以带走吗?” “你要带去哪里?” “我不知道,只是想陪着他。” 徐清让他等一下,朝四处张望了眼,向一个地方跑去。过了一会儿,她拿着一瓶矿泉水瓶回来,喝了一半,剩下倒光,然后帮着徐稚柳将土装到瓶子里。 徐稚柳见她抿着嘴,神情严肃,禁不住一笑:“我不会害你被抓起来?” “你以为我在担心这个?” “那你在担心什么?” 徐清摇摇头:“我没有担心。” 徐稚柳扫了眼她紧皱的眉头,也不追问,装好土,再看一眼残碑,说道:“走。” “去哪儿?” “饿了,可以带我去飞云街吃小吃吗?” 徐清又看天色:“今天说不定要下雨,也不知道那些流动餐点会不会出来。” “这样啊……” 他面上露出遗憾的表情。徐清扭过头去,嗓音微顿:“不管了,去碰碰运气,要是没出来,带你去买汉堡?” “好,我最喜欢汉堡了。” 于是两人驱车去飞云街一带,那里经过改造,搭上了露天雨棚,流动餐点得到统一管理,都已早早出摊。 他们转了一圈,买上一大堆小吃,两人分手拎着,肩并肩走在江边,一边吃一边闲聊。徐清想了很久,还是没忍住问道:“你是不是早就猜到教学试验要停止?” 你是不是猜到这个结果才想要离开?是不是对当代改革失去信心,亦或感到失望才决意要走?剩下的话,徐清没敢表明。 徐稚柳摇摇头,不紧不慢吃完最后一根薯条,拿纸巾擦了擦手,叫徐清的名字。 徐清抬头:“嗯?” “教学试验不如预期,那一日程逾白在教学部坐着时,我就猜到它可能要停,其实就算没有我帮你们,你们也会想到解决的办法。” 教学试验或许会停,但他们永远不会停。 “你知道吗?原来我以为,你会守不住正义,程逾白也守不住,小梁也守不住,可事实证明,只有我没能守住。你说,如果有来生的话,我能守住正义吗?” 这一晚雨终于来了。 徐清撑头坐在书房,耳朵时刻留意着楼下的动静,窗户上砸落雨点时,她马上坐起,拍拍脸驱散困意,扑到窗边看了眼,雨说来就来,狂风大作,树枝都被吹弯了腰,江水滚滚奔腾。 她回到桌边看时间,已经快凌晨了。 从飞云街回来后,她就没再出过门,把没吃完的小吃重新加热,拿了汽水和徐稚柳一起在客厅看电影,中途程逾白打来电话,她去阳台匆匆聊了几句回到客厅,不多久徐稚柳就睡着了。 她独自一人看完剩下的电影,再三检查门锁后悄悄上楼。 这一晚她是不打算睡觉,很多时候预感就是一瞬间,当徐稚柳邀请她出去走走时,她有了那种预感。后来在残碑前,他问她谢什么,一刹那的笑容让她恍惚回到一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又回来了。 可是,他真的还能回来吗? 徐清晃晃脑袋,把凉透的咖啡喝完,又去窗边听了会雨声。听着听着她心头一紧,整个世界太寂静了,寂静地没有一点杂音。 她来不及开灯,踉跄着冲到楼下。 沙发毯整整齐齐叠在一旁,遥控器收在收纳盒里,桌上的狼藉都被收拾掉,换上新的垃圾袋。厨房冰箱贴上写着食物菜谱,哪怕只有一点度数的鸡尾酒也消失不见,案板上有一张便签,提醒她一日三餐,保重身体,并祝她平安喜乐,春夏合宜。 徐清游魂似的晃了一圈。 家里空荡荡,再没有少年。 第130章 七月的一个雨夜,徐稚柳走了。 晚上通话时,程逾白见徐清三心二意问起春夏碗的修复进度,约莫就有了猜测。自打把碗送回来,她就再也没关心过,好像当这件事完全不存在,她不问,他也不说,两人默认什么都没发生过。 当晚雨落下时,他还在轮车上拉坯,刚把向日葵搬到屋檐下,一回头,工作台上仿佛少了件东西。 他走近察看,春夏碗没了。 这一刻终于还是来了。程逾白沉默良久,问道:“现在就要走吗?不再等等?”下周就是关于刹停教学试验的表决会,“你不想知道结果吗?” 空气里泛起潮湿雨气。 程逾白猛一捶桌,生出股无名火来。他很遗憾,这是个可敬的对手,可惜他们未能生在同一个时代,未能真正交手,成为老友。 穿堂风四处游走,除此以外没有一点回应。他就这样走了吗?徐清知情吗?他们告别过了吗?程逾白胡乱想着,就在他绝望之际,一滴墨砸在地砖上。 门忽然被撞开,徐清浑身湿透地站在门前。 程逾白心下一跳,上前抱住她。 这一夜风大雨大,什么都看不清,只那一滴滴墨砸在青石砖上。徐清抓着程逾白不停地问:“你看见他了吗?他还在吗?” 程逾白摇头,一眨不眨地盯着墨。 那墨砸在天井下,竟不为水迹冲散。 “我也看不见,他走了吗?”她哭着说,“他真的走了吗?” 程逾白眼中亦是酸涩。 墨越来越多,逐渐汇聚成一片。 徐清紧紧抓住程逾白的手臂,屏住呼吸。 “是他,我认得他的字迹,他在写字,他要写什么?” 墨在雨水中移动,如游龙一般甩起尾巴,将雨水带高,再有力甩出,迸射一串水花。水花迷眼,程逾白和徐清纷纷侧目。 再回首,天地间只余一行字: 虽千万人,吾往矣。 …… 一周后,表决会如期而至。 这一次程逾白没有出席,徐清作为改革组新晋代表,将要上台发言。 早上出门时,程逾白把向日葵抱到窗台下,从橱柜里拿出一只超大海碗,装满水,捉住水缸里一直戏弄徐清的两尾锦鲤,撑开五指,朝里头撒了把米,随同向日葵一起,对着太阳升起的地方,屏气凝神拜了一拜。 徐清听他嘴里念叨着什么,没忍住笑出声:“你这是在施展什么妖法?” “前儿个上山高僧教我的必胜口诀,你别打岔。” 徐清弯腰理裙装,程逾白一回头,看到一截莹白细腰,眯了眯眼,自暴自弃道:“你用美色污染了我的道法。” “什么?” 徐清还没听清,那人已经靠过来,手附在她腰上,轻声问:“什么时候结束考察呀?” “你检讨书写好了?” “早就写好了。” “哦,我忘了。” “你就是故意的。” 她也不解释,喝了杯水,对镜子理理头发,回头问程逾白:“我今天的打扮怎么样?还算得体吗?” 她是好看的,装职业裙装也好看,擦了口红更好看,哪里都好看,就是不给他好看。 程逾白别过眼睛哼了一声。 徐清看时间要来不及,匆匆往前走。程逾白去送她,被她拦住了:“你别去了,今天那场合,我怕你出现,他们会有多余的想法。” “行。” 程逾白也不勉强,毕竟今天是她的主场。他低头给她理了理衣领,笑着打趣:“手下留情,别把那帮老家伙气得下不来台。” “我有数的。” 徐清上了车,检查发言稿,对了对表决会流程,发动车子。 她说走就走,程逾白吃到一口尘土,还想叮嘱她慢点开,忽然那车屁股又倒了回来,窗户摇下,露出张芙蓉面庞。 徐清勾勾手,程逾白左右看看,不情不愿地上前。徐清把一串钥匙扔给他:“我公寓的,东西都收拾好了,回头你帮我搬过来。” 程逾白静了一秒,探进车窗抱住她亲了一口。 说好要一起生活的,徐清摆摆手:“我走啦。” “嗯。” “今天别买花了,浪费钱。” “哦。” “没别的要说?” 程逾白想起一周前那个雨夜。 他微微一笑,徐清透过他的双眼,也想到了那个雨夜。他们之间似乎有许多个晦涩难言的雨夜那些雨夜带来了人生无以挽回的诀别,又随风捎去了他们克制的思念。 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雨夜。 而那些雨夜终会结束。 你说,如果有来生的话,我能守住正义吗? 虽千万人,吾往矣。 想必那是少年给自己的答案,也是给他们的答案。徐清到了纯元瓷协,许小贺已经在门口等,高雯坐在会议室最前排。 她踩着五公分高跟鞋,穿一身银灰色套装,头发别在耳后,一张脸素净清爽,看似没有任何装饰,也没任何威胁,可她每走一步,高跟鞋踩在地面的声音都让人发憷。 她身上有着年轻人少有的沉着端方,同时健谈锋利。曾出席过百采改革第三次讨论会的成员都对她印象深刻,毕竟能当场把吞金兽气到晕倒的,翻遍景德镇找不出第二个。 是个不折不扣的狠人。 门在面前打开,徐清深吸一口气,面带微笑一步步走进去,站在曾经程逾白站过的讲台上。她试了试话筒,轻咳一声,开始发言:“各位对我应该不陌生,那客套话就不说了,现在开始……” 徐清维持了一贯的水准,旁征博引,循循善诱。 当然中途也几次燃起硝烟,小七中午就来等消息,外面一帮人坐着,时不时就听到里面拍桌子摔椅子的声音。 一帮人跟着心肝儿颤。 下午四点,进入最终表决阶段,现场计票。 程逾白在不知多少次看向壁钟后,洗干净手,舒展筋骨,烧水煮茶。一瓢饮今天没有营业,眼下屋里空荡荡的,没有一人。 程逾白转了一圈,倚在门廊上翻看徐清的几件行李,最上面是一只匣子,匣子暗扣上挂着个兔儿爷的装饰瓷。 他顺手摸了摸,说实话挺劣质的,远没他做得好。 他打定主意要重新做一件,于是纤长细指一松,放过了那只兔儿爷,穿过前院,把藏在花厅暗格里的一大捧玫瑰花挪出来。 程逾白摸着下巴,目不转睛地盯在玫瑰花上。 俗是真俗。 不过,任凭世间姹紫嫣红,还是独她最美。 程某人诗兴大发,又想去公众号发文了,忍了忍,举步走上阆风亭。 傍晚的昌江河畔云蒸霞蔚,人流如织,劳碌了一天的人们正在归家,热闹的老城区噼里啪啦点火开饭,家家户户掌着灯,街头传出饭食的香味。 烟火人间,正当此时。程逾白心头一静,转过看去,一道身影正抱着束火红的玫瑰花从江边走来。 俗,真他妈的俗。 他眯了眯眼,收紧目光,手伸进口袋找烟。 摸索半天,想起来戒了。 徐清说想跟他一起生活,那里面有太多的可能,他就把烟戒了。每次心痒难耐时,想到身边有了人,也就觉得日子不再难捱。 那个一起身乱糟糟的世界,似乎也可以开始期待。 程逾白漫无边际地想着,十年,哦,他们已经认识十年了,一切才刚刚开始。 徐清一步步朝他走来,明丽笑容在眼里晃动。 那是他爱着的姑娘。 姑娘说:“程逾白,我回来了。” 第130章 七月的一个雨夜,徐稚柳走了。 晚上通话时,程逾白见徐清三心二意问起春夏碗的修复进度,约莫就有了猜测。自打把碗送回来,她就再也没关心过,好像当这件事完全不存在,她不问,他也不说,两人默认什么都没发生过。 当晚雨落下时,他还在轮车上拉坯,刚把向日葵搬到屋檐下,一回头,工作台上仿佛少了件东西。 他走近察看,春夏碗没了。 这一刻终于还是来了。程逾白沉默良久,问道:“现在就要走吗?不再等等?”下周就是关于刹停教学试验的表决会,“你不想知道结果吗?” 空气里泛起潮湿雨气。 程逾白猛一捶桌,生出股无名火来。他很遗憾,这是个可敬的对手,可惜他们未能生在同一个时代,未能真正交手,成为老友。 穿堂风四处游走,除此以外没有一点回应。他就这样走了吗?徐清知情吗?他们告别过了吗?程逾白胡乱想着,就在他绝望之际,一滴墨砸在地砖上。 门忽然被撞开,徐清浑身湿透地站在门前。 程逾白心下一跳,上前抱住她。 这一夜风大雨大,什么都看不清,只那一滴滴墨砸在青石砖上。徐清抓着程逾白不停地问:“你看见他了吗?他还在吗?” 程逾白摇头,一眨不眨地盯着墨。 那墨砸在天井下,竟不为水迹冲散。 “我也看不见,他走了吗?”她哭着说,“他真的走了吗?” 程逾白眼中亦是酸涩。 墨越来越多,逐渐汇聚成一片。 徐清紧紧抓住程逾白的手臂,屏住呼吸。 “是他,我认得他的字迹,他在写字,他要写什么?” 墨在雨水中移动,如游龙一般甩起尾巴,将雨水带高,再有力甩出,迸射一串水花。水花迷眼,程逾白和徐清纷纷侧目。 再回首,天地间只余一行字: 虽千万人,吾往矣。 …… 一周后,表决会如期而至。 这一次程逾白没有出席,徐清作为改革组新晋代表,将要上台发言。 早上出门时,程逾白把向日葵抱到窗台下,从橱柜里拿出一只超大海碗,装满水,捉住水缸里一直戏弄徐清的两尾锦鲤,撑开五指,朝里头撒了把米,随同向日葵一起,对着太阳升起的地方,屏气凝神拜了一拜。 徐清听他嘴里念叨着什么,没忍住笑出声:“你这是在施展什么妖法?” “前儿个上山高僧教我的必胜口诀,你别打岔。” 徐清弯腰理裙装,程逾白一回头,看到一截莹白细腰,眯了眯眼,自暴自弃道:“你用美色污染了我的道法。” “什么?” 徐清还没听清,那人已经靠过来,手附在她腰上,轻声问:“什么时候结束考察呀?” “你检讨书写好了?” “早就写好了。” “哦,我忘了。” “你就是故意的。” 她也不解释,喝了杯水,对镜子理理头发,回头问程逾白:“我今天的打扮怎么样?还算得体吗?” 她是好看的,装职业裙装也好看,擦了口红更好看,哪里都好看,就是不给他好看。 程逾白别过眼睛哼了一声。 徐清看时间要来不及,匆匆往前走。程逾白去送她,被她拦住了:“你别去了,今天那场合,我怕你出现,他们会有多余的想法。” “行。” 程逾白也不勉强,毕竟今天是她的主场。他低头给她理了理衣领,笑着打趣:“手下留情,别把那帮老家伙气得下不来台。” “我有数的。” 徐清上了车,检查发言稿,对了对表决会流程,发动车子。 她说走就走,程逾白吃到一口尘土,还想叮嘱她慢点开,忽然那车屁股又倒了回来,窗户摇下,露出张芙蓉面庞。 徐清勾勾手,程逾白左右看看,不情不愿地上前。徐清把一串钥匙扔给他:“我公寓的,东西都收拾好了,回头你帮我搬过来。” 程逾白静了一秒,探进车窗抱住她亲了一口。 说好要一起生活的,徐清摆摆手:“我走啦。” “嗯。” “今天别买花了,浪费钱。” “哦。” “没别的要说?” 程逾白想起一周前那个雨夜。 他微微一笑,徐清透过他的双眼,也想到了那个雨夜。他们之间似乎有许多个晦涩难言的雨夜那些雨夜带来了人生无以挽回的诀别,又随风捎去了他们克制的思念。 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雨夜。 而那些雨夜终会结束。 你说,如果有来生的话,我能守住正义吗? 虽千万人,吾往矣。 想必那是少年给自己的答案,也是给他们的答案。徐清到了纯元瓷协,许小贺已经在门口等,高雯坐在会议室最前排。 她踩着五公分高跟鞋,穿一身银灰色套装,头发别在耳后,一张脸素净清爽,看似没有任何装饰,也没任何威胁,可她每走一步,高跟鞋踩在地面的声音都让人发憷。 她身上有着年轻人少有的沉着端方,同时健谈锋利。曾出席过百采改革第三次讨论会的成员都对她印象深刻,毕竟能当场把吞金兽气到晕倒的,翻遍景德镇找不出第二个。 是个不折不扣的狠人。 门在面前打开,徐清深吸一口气,面带微笑一步步走进去,站在曾经程逾白站过的讲台上。她试了试话筒,轻咳一声,开始发言:“各位对我应该不陌生,那客套话就不说了,现在开始……” 徐清维持了一贯的水准,旁征博引,循循善诱。 当然中途也几次燃起硝烟,小七中午就来等消息,外面一帮人坐着,时不时就听到里面拍桌子摔椅子的声音。 一帮人跟着心肝儿颤。 下午四点,进入最终表决阶段,现场计票。 程逾白在不知多少次看向壁钟后,洗干净手,舒展筋骨,烧水煮茶。一瓢饮今天没有营业,眼下屋里空荡荡的,没有一人。 程逾白转了一圈,倚在门廊上翻看徐清的几件行李,最上面是一只匣子,匣子暗扣上挂着个兔儿爷的装饰瓷。 他顺手摸了摸,说实话挺劣质的,远没他做得好。 他打定主意要重新做一件,于是纤长细指一松,放过了那只兔儿爷,穿过前院,把藏在花厅暗格里的一大捧玫瑰花挪出来。 程逾白摸着下巴,目不转睛地盯在玫瑰花上。 俗是真俗。 不过,任凭世间姹紫嫣红,还是独她最美。 程某人诗兴大发,又想去公众号发文了,忍了忍,举步走上阆风亭。 傍晚的昌江河畔云蒸霞蔚,人流如织,劳碌了一天的人们正在归家,热闹的老城区噼里啪啦点火开饭,家家户户掌着灯,街头传出饭食的香味。 烟火人间,正当此时。程逾白心头一静,转过看去,一道身影正抱着束火红的玫瑰花从江边走来。 俗,真他妈的俗。 他眯了眯眼,收紧目光,手伸进口袋找烟。 摸索半天,想起来戒了。 徐清说想跟他一起生活,那里面有太多的可能,他就把烟戒了。每次心痒难耐时,想到身边有了人,也就觉得日子不再难捱。 那个一起身乱糟糟的世界,似乎也可以开始期待。 程逾白漫无边际地想着,十年,哦,他们已经认识十年了,一切才刚刚开始。 徐清一步步朝他走来,明丽笑容在眼里晃动。 那是他爱着的姑娘。 姑娘说:“程逾白,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