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槿花开时》 第一章 周武七年,四月初八日。 薄暮未明。 铁马桥胡同两边的小饭铺已经先后亮起了灯火。 汤水的鲜味裹挟着白色的雾气从打开的铺门钻出来,消散在街面上,勾引着某些因太早起,还未来得及吃早饭便上朝的官员们的胃口。 稀稀落落过来的车轿,就偶尔有零星地停下来。轿帘开处,穿着朝服的官员们便钻进铺子里去垫一口热食。 一辆大青布围成的车轿徐徐沿着街边走过来,后面护兵的脚步声齐刷刷轻响。 就有跟从少的低阶官员停靠在路边避让。 这是永宁侯郑修的车轿,没有人不认识的。 大青布围轿接连路过几家小饭铺也不停留,径直来到一处距离朱雀大街不远处的小街角处才落下来。 跟车的仆役径自来到街角的小摊前,从荷包里掏出两个铜板递过去:“一个烧饼。” 站在街角的戴着竹笠的人没有像往常一样伸手拿过去,而是轻声说:“五个铜板。” 声音清润温和,煞是动听。 仆役一愣,忘了把手缩回来:“你是谁?郝婆子呢?” 清润的女声回答:“她死了,我是她外孙女。” 死了? 仆役不相信:“我前儿才看见她,怎么一天就没了?” 就是死了,哭丧守灵贫苦人家也要三天,她这个别人的外孙女怎么就这样没事儿人一样地出来做生意了? 站在墙角的人静默片刻,轻柔问道:“您还买吗?” 买吗? 小娘子不回答问题,却只问自己买不买,仆役也有点儿犹豫,就想回头去问问主子。 恰这时只听得身后传来一声低低的咳音。 是他们侯爷。 仆役连忙点头:“买。” 现在是侯爷的上朝时间,他却在这里磨磨蹭蹭地耽搁时间,岂不是找骂? 他从荷包里又掏出三个铜板,合着前面的两个再次递出去。 一股似有似无的皂角香顺着早晨的凉风轻轻吹过来。 微曦的晨光里,炉火隐约的跃动下,一团柔白就伸到了他的手下面。 那是一只极美的手。 雪白莹润的肌肤,手心向上,五指纤长,微微弯曲,修剪的整整齐齐的指甲圆润而美丽。即便是那紧窄的已经磨出了毛边的袖口,也因着那雪白纤细的皓腕,带出让人移不开眼睛的韵致来。 仆役又是一愣,耳朵根儿就像被火烧了似的,急慌慌忙不迭地就把铜钱扔下去。 那团柔白便带着暗香收回去。 一个纸袋递过来。 因为有炉火的加热,纸袋里还冒着袅袅的温热之气,仆役连忙小心地接过去,快速地仔细端详一番。 他也不敢把鼻子嗅闻上去,也不敢打开来看,就只是发现除了多加出来的这个纸袋,就再没有任何与往日不同之处了。 他实在忍不住,快速问一句:“是否是里头加了肉片,蛋片或者是时令蔬菜?” 即便是加了这些,五个铜板也是很贵的了,不过还是勉强可以接受的。 温柔的女声回答:“没有。” 没有? 仆役不敢置信,兼且有点儿生气。不敢置信的是就是只把原来的油纸换成了一个纸袋,就把一个普通的白面烧饼卖到了这样贵,还说的如此这般理直气壮,这小娘子好大的胆子! 生气的是这就是当着和尚的头骂秃子,完全把他这个堂堂侯爷的贴身亲近人四顺四大爷当傻子耍呢。 还有更生气的,就是他气自己为什么要多嘴问这一句,把自己送到别人的面前去找骂。 当然,现在时候紧,也不是生气质问的时候,况且为了这点子小事也不值当,大不了他再去前面李老头儿那里买一个就是。 想到这里,他就要说退掉不要了。 可是…… 可是,他再看看那个站的笔直,一动不动的人儿,还是犹豫着又把话咽了回去。 第二章 她说郝婆子刚刚死了。 这个小娘子刚刚死了亲人。 四顺又看一眼那个站在角落里一动不动的身影:纤细的可怜。 于是,他就又有点儿不落忍。 这缘分还得着落在郝婆子身上。 想他们永宁侯府,何等富贵人家,难道还能没有人给侯爷做饭吃吗?那简直是笑话。所以,如果没有特殊情况,侯爷也每天都是吃过朝食才过来的,本犯不着在这些小饭铺小摊子上买东西吃。干净不干净的另说,根本就没有必要嘛。 可是事有凑巧,有一次下大雪,车夫不小心崴了一下脚,轿子就停了下来。于是就让侯爷正正好看到了站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郝婆子,于是就让他去买一个饼子回来。 从那以后,好似就成了习惯,每天上朝之前他都要来这里买一个饼子。侯爷吃的时候很少,绝大部分时候就完全是进了他自己的肚子里了。 郝婆子是个老实的,不言不语的,只知道埋头干活儿。日子长了,看着她一个老婆子风里来雨里去的,他倒是真有点儿同情上了。 心想着一个孤老婆子挺不容易的,两个铜板不算什么,就是一个白面饼子,他虽不稀罕吃,可也就当是日行一善了。再有,这也是侯爷的吩咐,侯爷怕也是这样想的,那他还有什么可说的? 可今儿这一遭,四顺就有点儿替他们侯爷闹心了。他们侯爷本来就是做善事儿,也不指望一个卖烧饼的小摊贩有什么回报,可你最起码得心里有数? 越是穷人,越是得心里有数。这样才能活得长久。看郝婆子那样子倒是个明白的,就是没想到她竟然还有一个外孙女儿,而且这个外孙女儿竟还是这样的一个人性。 四顺一想到这里火就大。 可是现在再怎么说人也是刚没,她的小孙女不懂事,不会做生意也是有可能的。 于是四顺就忍不住又多了一句嘴提醒:“那为何这样贵?你这样是做不了生意的。” 平白贵了三文钱,总得有个由头,任事没有说不过去。到时候即便是大人们不和你一个小女子计较,可是长此以往,这买卖也根本做不下去呀。 如此损人不利己,何苦来哉? 难道你这个小娘子竟是一个傻的? 戴着竹笠的纤细身影一动不动,温柔的女声却更加温柔:“多谢小哥提醒,可是那些两文钱的烧饼是给普通百姓们吃的,大人们当然是要吃五文钱的了。” …… 这话说的,四顺一个激灵,连忙偷偷回头看一眼,发现车轿那边没有任何动静,这才心下稍安。 此时他心中也已然是完全没有脾气了:得,我的个乖乖,这是当着和尚骂秃头,明目张胆地宰大户啊。行,您小娘子胆子大,就当我是好心做了驴肝肺。 算四大爷今儿多事,本想着给你一个台阶下,哪怕是说一句面粉换了个买家贵了也好,可惜您不买这个账。可我也不能平白当这个冤大头,怕是侯爷也不能答应。唉,从此往后,咱们缘尽于此了。 话尽于此,他转身刚要走,却忽听得轿子里又传来一声咳音,紧接着就是他们侯爷低沉的声音:“起轿。” 四顺就又是一个激灵,他太知道他们侯爷的脾气了,这是嫌他耽搁了时间呢。 他连忙就拿着饼子跑过去,连声赔罪:“奴才知错了,下次再不敢了,爷恕罪。” 又去催着轿子:“快走,快走。” 一直到跑出去好远,四顺还是忍不住地再回头看了一眼那个角落里的人,心里暗叹:“唉,可惜了。” 可惜了这样好的人才。 第三章 羊角巷,齐婶子家。 院门大敞着,齐婶子正坐在院子里织布,忽然听到一阵熟悉的咕噜噜的车轮声音,她连忙就放下家伙什儿,站起身冲着大门迎出来。 远远地就看见一个戴着竹笠的身影,正歪歪扭扭地推着一个独轮车向这边过来。 明晃晃的天光下,那两条细细瘦瘦的胳膊仿佛都要折断了。 齐婶子忍不住就暗暗摇头:到底是横草不拿竖草不拈的小娘子,真是让人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人在的时候什么也没干过,整天就是待在屋里不出来,冷不丁开个窗户透个气儿,也都是吟诗念对的,一副大家小姐的娇贵样儿。现在好了,这人一下子没了,这不就是抓瞎了嘛。就这还是昨天练了一个下午的样式呢。也不知道郝婆子到底是想把她这个外孙女教导成个什么样儿。 唉,可怜归可怜,可是也真是让人喜欢不起来啊。 心里看不上归看不上,这忙还是要帮的。她连忙就紧跑几步赶过去,快速伸手把住乱晃的车把手:“槿娘子快放手,还是我来。” 小娘子闺名程木槿,齐婶子一直叫她槿娘子。 推车的纤细身影轻声道一声‘多谢’,就松开手改为去扶着车梆。 齐婶子身板儿壮,干起活儿来也很麻利,轻轻松松地推着车就进了院子。 放下车,她又帮着一起往下卸东西。等看到车上剩下的两个纸袋饼子后,嘴角就忍不住动了动,想要说什么,最后却又忍住了。 这个程小娘子孤拐得很,也很有主意。连给她自己的亲外婆守孝都不守满三天,刚刚第二天就谁也不问地亲自去寻了甲长,花钱寻人下了葬。 这事儿办的,当时可把这里的街坊邻居都惊着了,纷纷议论着说没见过这样的。还有好事的就连着问她这小娘子的底细。 底细不底细的这个她自然是不能说,就打马虎眼混过去了。可这心里也认同:可不是,能这样对待自己亲外婆的小娘子,说她不凉薄自己也都不信呢。 话说回来,这会子,她要是多嘴问为什么她外祖母时常多剩几个饼子,她一个小丫头第一天干活儿做买卖却只剩了两个,人家还不知道怎么回自己呢,也说不定会觉着自己多事,连理都不理呢。她可不讨这个没趣去。 这样一想,齐婶子也就不说什么,干完了活就径自回去织自己的布。 正干着,冷不防,一个纸袋儿递过来,正是齐婶子刚才看到的那剩下的袋子中的一个。 温温柔柔的小声音还说着:“这两个饼子给您留着尝尝。” 她连忙就推脱:“这可使不得,不能行的。你现在一个人也不容易,就留下当自己的中饭吃,也省的做饭了,费火。” 小娘子径直把饼子放到旁边的竹笸箩里,柔声说:“不碍的,我剩了三个这样的饼子,都是因为火大炕糊了,我才自己留下的。我自己吃一个尽够了,这两个您和令郎一起吃,千万不要嫌弃才是。” 说完也不等齐婶子回话,就轻轻福了福身,转身回自己房里去了。 齐婶子连忙放下家伙什儿,‘哎哎’地唤了两声,拿起纸袋就要追过去,却看到那两扇门关的紧紧的,房里一丁点儿声息都没有,她便犹豫一下,也就作罢。 又站了一下,也不回去织布,齐婶子径自提着纸袋儿进了灶间。 拿出纸袋里面的烧饼,齐婶子愣了一下。只见两个烧饼都是硬邦邦的不说,还黑乎乎的。 她忍不住撇嘴角,小娘子还真没说谎,这还真是糊的厉害,要是有人肯买,倒是见了鬼了。就是不知道没烤糊的有多少,又是能好到哪里去,那些大人们会不会吃的咯掉牙,以后再也不会光顾了。 齐婶子叹口气,觉得自己这就是看戏文替古人担忧,纯粹闲得慌瞎操心。 别人小娘子怎么样于自己何干? 于是她就不再多想,把烧饼上的糊疙疤扒了扒,放到灶上的大锅里炕着,又去看橱柜里剩下的蔬菜和食物,心里都盘算清楚了,这才回到自己的屋里坐下。 先是倒了一碗热水喝了几口,又坐下喘了口儿气儿,这才挎着篮子出门去了。 第四章 晌午。 齐鸣回到羊角巷家里的时候,还没有进院门,远远地就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肉香味道。 他不禁心里有些纳闷儿,今天不年不节的,母亲为什么会突然想起炖肉呢?难道是齐胜回来了? 一想到许久不见的弟弟,齐鸣就有些着急,连忙快步进了家门。 齐婶子正盘腿坐在炕上做针线。这间屋大家平时在一起吃饭,晚上就是她的卧房。 一看到长子回来了,她连忙放下手里的活儿,麻利地跳下炕,又抄起一把鸡毛掸子快步过去,拉着长子到门边,一边扫灰一边问:“今儿怎么这么晚?比平日晚了一刻钟呢。” 齐鸣任母亲来来回回上上下下地忙活着,眼睛在前后左右的屋里扫了一圈儿,没看到弟弟,就又看到屋子正中摆着的四方桌子上罩着的两个热菜,回答道:“今天先生给我讲书来着,所以晚了一些,娘不用担心。” 紧接着又问:“今天是什么日子,娘怎么想起做肉了?” 儿子出息,总是被单独留下教导,齐婶子虽然习惯了,可心里还是美滋滋的。扫完灰,远远地就把鸡毛掸子扔到炕上去,顺势又推着他往灶间走:“我儿就是好,能得先生器重,快去净手吃饭,再熬下去肉汤该干了,没滋没味儿的,怕是吃不好。” 说到这里又嗔怪道:“瞧你把娘说的,不年不节的就不能吃肉了?有了你这个秀才儿子,娘还不是想吃什么就吃!不但要吃肉,将来还要吃儿子给娘挣下的龙肝凤胆呢。” 说着还亲昵地拍了长子的后背几下,让他快走。 齐鸣听到这里,心里莫名有点儿难受:爹走得早,娘一个人拉扯着他们兄弟两个实在不容易。平日里连吃肉都要合计来合计去的,舍不得。都是他这个儿子不孝啊。 他连忙就说:“娘想吃就吃,以后儿一定会让娘顿顿都吃燕窝鱼翅,连那些老封君都比不上呢。” 齐婶子听到一向沉稳的大儿子今日竟说出这样甜嘴儿的话来,就忍不住嘿嘿地乐。虽然现在还没有吃到,心里却已经是甜丝丝的了。 谁说她男人死的早就命苦了?谁家的儿子能像她的儿子这样孝顺懂事听话,读书又好呢?下个月月底就是州试的日子,儿子这样出息,说不定会给她再争一个举人老爷回来呢,到那时候她就不是秀才老娘,而是举人老娘了。 齐鸣去灶间洗了手,回屋的时候,就看到母亲正把两盘肉片炒青菜一样一半儿地放到一个盘子里装好。 他便有些高兴:“娘真是给弟弟留的?他回来了?” 提起弟弟,这已经有大半年没回来了,他和他娘去过他住的地方找,也没有找到人,说是出去办事儿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难道今儿真是回来了? 一提到小儿子,齐婶子的好心情就被泼了冷水,恨恨地摇头:“别提你弟弟那个臭小子,不是给他,是给对过儿的小娘子。” 说着就又去灶间加了几块大肉夹到盘子边儿,接着道:“她给送了两块儿白面饼过来,娘给她送盘儿菜过去。” 齐鸣就明白了,确实不是给弟弟小胜的,而是他娘在回礼。 他不由有些失望,可是也有些好奇:以前郝婆婆也常给他们送饼子,娘也从来没给送过大肉当回礼啊,怎么现在就剩下一个小娘子,她就送了呢? 虽然好奇,可是他却没有问。娘做事自有自己的道理,定是有他不知道的缘由罢了。 齐婶子倒是很看中自己的这个长子,不用他问就自己解释了:“跟你郝婆婆在时不一样了。她那时给咱送饼子,娘都是拿劳力换的。平时买面买油买碳的,还帮着洗那个大面缸,还洗衣裳,自然就不用送什么肉菜了。” 说到这里,她停下向着斜对过儿的房门努努嘴:“换了小娘子就不一样了。娘是长辈,哪有长辈给晚辈洗衣裳打下手干活儿的?要是轻巧的倒也罢了,帮把手的事儿,可是长干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齐鸣懂事的早,这些家长里短的道理他一点就明,就又附和:“娘说的是,以前家里长辈在还可以慢慢长大,现在不一样了,该学着自己一个人好好过活了。” “可不是,这话儿在理儿,还是我儿懂事。” 齐婶子一听长子说的和自己心里想的一样,就是高兴地忍不住直笑,顺手端起盘子向门外走:“鸣儿先吃,娘先送过去。” 齐鸣看着对面紧闭的房门,扬声道:“娘,我等您回来一起吃。” 一路走的虎虎生风的齐婶子就抿着嘴儿乐。 第五章 掌灯时分。 永宁侯府后街,四顺家。 四顺刚一到家,就直奔着桌上的茶壶过去了,一口气连灌下两大碗茶,这才停下歇口气儿。 今儿可把他渴坏了,早上那个饼子又硬又糊不说,胡椒粉和芝麻倒是不少,可是却太多了,咸的他一天都口渴不已。又正赶上今日侯爷事儿多,他也没功夫喝水,一直挺到现在,可算是得着闲儿了。 他老爹看不惯他这个样儿,就说:“瞧瞧你,都老大不小了,又是侯爷身边的亲近人,还这么不稳重,像什么样子。” 四顺是家中独子,最不怕的就是家中老爹老娘。 他就嬉皮笑脸地说:“我的个亲爹唉,您老就别叨叨了。我这累了一天了,好不容易今儿不值夜,您就让我消停消停,行不行?” 樊老爹被儿子这副惫懒样子气的吹起胡子,刚要训斥他,便听到门帘儿哗啦一响,原来是刚一听到儿子回来,便跑进厨房去炒菜的樊老娘端着盘子出来了。 她也不敢说老头子,就哄儿子:“快别跟你爹犟了,他也是担心你累着呢。快坐下歇歇,娘再炒一个菜就出来,我儿要是饿就先垫垫肚子。” 看着盘子里四个油光锃亮表皮酥脆的肉饼,四顺眼睛立刻就亮了。 他上去便叨了一个,也顾不得烫直接就往嘴里塞,一边大嚼着一边还含混着说:“娘做的肉饼最好吃了,比那个小娘子做的那个干巴巴的强多了,就那还拿出去做买卖挣钱呢,我看迟早要黄。” 小娘子? 樊家老两口眼睛立刻就亮了。儿子今年都十八了,还没定下亲事呢。平日里也没听他说起过哪家的小娘子呀,就是不知道现在这个小娘子到底是谁? 樊老娘就一边拍着儿子的后背帮他顺气儿,一边追问:“是哪家的小娘子?快跟娘说说,要是喜欢,娘这就去提亲去。” 四顺被他娘这一句话问的直接呛住了,直着脖子连咳了好几声,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的,脸都憋红了。 樊老娘唬了一跳,连忙端起水碗就塞进儿子嘴里,催着喊:“快喝。” 一旁的樊老爹看着也是着急,旱烟也不抽了,一口烟含在嘴里,两只眼睛直直地就是盯着这边儿看。 四顺咕嘟咕嘟地猛喝了几大口茶水,这才好不容易顺过气来,张口就说:“娘,不是。” 樊老娘却只管拍他的胸口顺气儿,嘴里念叨:“不是就不是,你慢着点说,急啥呢?” 四顺心说:我也不想急,可这不是被您吓着了嘛。 那个小娘子,呵,他可不敢想。 倒不是配不配的事儿。他虽是家生子,是世世代代为人奴仆的,听上去不如有自由身的平民百姓,可那也要看是谁家的奴。 俗话说得好,宰相门前七品官,他们永宁侯府,那可是全周武一等一的权贵之家,谁要是敢看不起他这个奴仆,那可是瞎了他的狗眼! 他想的是,今儿小娘子这事儿有点儿玄。 四顺是个机灵人,当时没反应过来,后来侯爷上朝,他闲下来,便有点子琢磨过味儿来了。 侯爷今儿似乎有些不对劲儿。 他们侯爷是什么人?打小儿就耳聪目明,什么幺蛾子也躲不过他的眼去。 今儿早上,自己和小娘子说的话,他老人家一定是全都听到了,而且听的真真儿的。 听到了却没有任何不悦,且还是让他买了小娘子的烧饼,这……这明显不是他们侯爷平日里的做派嘛。 他们爷这是什么意思? 第六章 百善孝为先。 漫说是当今圣上以孝治天下,对在宫里的太妃们孝敬有加,就是寻常百姓人家,那孝道也是放在第一位,顶顶重要的事儿。 不说别家,且说他们永宁侯府。太夫人就把一个孝字看的比天都大。但凡是府里要是出了一个特别孝顺老人的人,那太夫人都高看他一眼不说,再时不时地发个赏钱什么的,那也是常有的事儿。 更别说是侯爷了,自己跟着在身边伺候也有四五年了,这冷眼看下来,他老人家跟太夫人似乎是有些不对付,纵是见了面,那面上也总是冷冷淡淡的,看着不亲近。可即便是这样,那也是只要在家,便是晨昏定省的,一次也没落下过。 由此可见,侯爷对孝字也是看得极重的。 再有,以他们爷那个脾气,若是看一个人不顺眼,纵很少像别家的主子那样大发雷霆,可那处罚也是绝对不轻的。且,还是要当时就处罚了的,绝不会等到第二次去。 别说别人,就是他四顺四大爷这样机灵的人,也免不了亲身体验过他们爷的严厉呢。 现今,就是这样的一位爷,听到那个小娘子竟然不给她自己的亲外祖母守孝守满三天,竟然当做没听到,还当没事儿人一样的过去了? 他四顺四大爷实在是想不明白呀。 想不明白归想不明白,可是这私心里,他却觉得他们爷这是高看了这个小娘子一眼的。 也难怪他会这样想,虽看不见相貌,可就那说话的款儿,做事的气派,以他一个下人的眼光看来,就是跟那些大家子出身的小姐也差不到哪儿去了。平白的就能让人生出一股子敬畏来,轻易不敢轻慢了去。 现在,就是这样的一位人才,他娘竟说要给他去提亲。您说他敢应吗?这哪是娶媳妇儿,这是要娶回来一尊祖宗供着呀! 他可不敢要!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四顺就把今儿的事儿,略去了守孝这一茬讲了一遍,末了还嘟囔一句:“这样胆大的小娘子,您老敢娶吗?” 樊老娘听了也是咋舌,连道不敢。倒是樊老爹,除了有点子惊奇以外,倒是没有旁的反应。 他以前是伺候老侯爷的,老侯爷没了以后他就管着府里的内院儿。后来侯爷看中了他儿子能写会算又机灵,他就立马请辞回了家养老,把儿子送到了新侯爷的身边当差。要说这眼力见儿和识时务,在这府里那也是没谁比得上了。 听儿子说了这一遭事儿,樊老爹怕他吃亏,就教导道:“少说多做。侯爷心里什么都有数儿,咱们做下人的只管做好自己的事儿就行了,别多嘴多舌的。” 四顺有点儿不服气,就反驳他老子:“侯爷那是大度呢,您老当我不知道?我就是觉着那个小娘子太胆儿大罢了。” 樊老爹磕了磕旱烟袋,看着儿子冷笑:“胆子大,呵呵。” 老头子又抽了一口烟,吐出一口烟圈,接着说:“你小子还是嫩着呢。小娘子聪明着呢,就你这点子小聪明还抵不上人家一星儿半点儿,以后擎等着好好学着。” 四顺更加不服气,也顾不得再吃肉饼,梗着脖子反驳:“好,那咱们走着瞧,我倒要看看,她能撑到什么时候去?” 小娘子那双手倒是美得很,就是都得每天烧火做烧饼,小姐的身子长了个丫鬟的命,他到底看她能美到什么时候去! 樊老爹就又吐了一口烟圈,大声道:“好,走着瞧。你要是输了就给老子赶快娶媳妇儿生娃,别再挑三拣四的了,听见没?” 四顺一听这个就嘿嘿笑:“我哪是不想娶呢,这不是忙着呢吗?再说,我可是侯爷身边的第一人呢,寻常人家的闺女我可瞧不上,可得仔细挑拣着才行。” 说到这里,他就又想起小娘子那双白白嫩嫩的手儿来,不由暗道:至少也得有这个样儿才好。 于是就又大声补一句:“好,听您老的。” 樊家老两口一听儿子这话就忍不住抖着眉毛笑。 樊老爹心想:臭小子,你这媳妇儿给老子娶定了。 第七章 后来连着几天,四顺都特别留意小娘子的事情。不但在他自己买烧饼的时候,就是在侯爷上朝,而他自己闲暇的时间里,他也特别注意有关于任何跟烧饼沾边儿的事儿。 比如现在。 他远远地看见几个人蹲在角落里,手里拿着烧饼正在说话,就悄悄地躲在旁边的拐角处听。 他也不傻,那烧饼上面有几个胡巴,看着就缺水没软硬邦邦的,跟他自己现在手里拿的一样,一定是小娘子做的。 果然。 一个人一边咽着烧饼一边说:“这烧饼也太硬了,简直能噎死人,我都吃不下去。” 另一个轿夫打扮的人就笑:“你吃不下?你吃不下还每天买?闲的啊。” 第一个人就翻白眼:“你少幸灾乐祸。你还不是一样,大家半斤八两,谁也别说谁。” 第三个人也狠狠地咽下一口烧饼,打着哈哈声说:“哈哈,你俩别狗咬狗一嘴毛,大家都一样。侯爷都买呢,咱们大人自然也是要买的。大人们都没说什么,咱们这些苦命人难道就吃不得了?” 前面两个人就笑,一头附和:“是,您老说的对。” 第三个人摇头叹气:“别说,小娘子可真会做生意。一个这样的硬烧饼就是五文钱,大人们还上赶着的买去,晚了还买不上。听说她一天也就做二三十个,这个买卖划算,比我们强。” 四顺听到这里就瘪嘴:还是他爹这块老姜辣,最明白大人们的想法。 大人们想的跟他们穷人不一样,就是被当冤大头,也总比和穷人们一起吃两文钱的好? 他们倒宁可相信这个白面比穷人们用的好呢,全当是精白面做的了。更何况侯爷也吃呢,呵呵。 第一个人这时就露出一抹神秘的笑,压低了声音说:“你别说,不光是会做买卖,这小模样长得也好。” “怎么说,怎么说?” 另外两个人就着急追问,围着的其他人也竖起耳朵,一脸兴奋。 小模样? 四顺立马也把耳朵竖起来,眼睛亮起来。这都好几天了,他再怎么仔细也看不到小娘子的样子,心里也是好奇得很呢。 就听第一个人说:“昨天嘛不是,我买了烧饼就先在那里咬了一口,嚯,差点儿把我的牙崩掉,就顺嘴说这烧饼也太硬了,是不是火太大了,你们猜怎么着?” 说到这里故意停下,吊众人的胃口。 等大家一起催促着说了几句好话,他这才继续往下说:“小娘子什么也没说,就起手端锅,好像是要去蒙火,这时候刚好来了一阵风,她带的那块儿面纱就飘起来了,啧啧。” 他又停下,啧了两声,这才兴奋地接道:“皮子那个白呀,水嫩嫩的,比那水豆腐还嫩呢。” 一众人听着眼睛都放光,跟着咋舌连连,还不忘追问:后来呢后来呢? 第一个人声音略大:“那火光一照,那小身段儿就显出来了。别说,我跟着我家大人也算见过几个世面的,那些富贵大小姐也就这样了,好看,真好看。” 几个人就又一起咋舌,惋惜着自己没看到,亏了。 四顺也跟着一起暗自叹息。他们这些高门大户里的仆役也算是有点儿见识的,能跟大家小姐比不差什么,那就不光是长得好了,那浑身的气派也都得说得过去才行。 现今不光他一个看得出来,别人也这样讲,那这小娘子还真就不是一般人了。 这时就又听那个轿夫嘿嘿笑着说:“怪不得,怪不得,怪不得卖的那样贵也不缺人买,原来是小模样儿好啊。” 这话音儿就猥琐起来。 另外几个人就也不怀好意地一起笑。 四顺一听顿时鼻子就气歪了。这都是什么狗屁倒灶的话!别人清清白白的小娘子,平日带着竹笠连个脸儿都不露,就是让你们这样平白糟蹋的?真是一群狗东西! 他立时咳了一声。 墙角里的几人顿时唬了一跳,连忙四处看了看,虽然没发现人,可还是四散着跑开了。 四顺手里拿着烧饼从拐角处转出来,看着远处散落着的轿夫仆役跟班们,狠狠地咬了一口烧饼,大口嚼着,还不忘一边大声赞叹着:“好吃,真是好吃,五文钱不贵!” 第八章 转眼间,到了郝婆子三七的那一天。 这天又恰好是齐婶子的生辰。 她本来是不想过的,穷人家过什么生辰呢,那都是富人家的事儿。 可是,她抵不过她的大儿子。 齐婶子一想到长子眼圈红红地劝说她的样子,就忍不住心软地答应了。 算了,过就过,这也是孩子的一片孝心,她这个秀才老娘也今时不同往日了,别人想求还求不来呢。 不比别人,就像郝婆子,她那个亲亲外孙女连她的灵都不给守呢,更别说是什么烧七了。至于生辰,搬来两年,也是一点儿动静都没有。这不,她一大早起来忙活过生辰的时候,对面儿的车都没有动一点儿,什么动静都没有呢。 唉,还真是凉薄呀。 齐婶子就叹息着出门。既然过就像点样儿,说不定那个不着家的老儿子也会回来呢。一想到或许能见到老儿子,齐婶子就格外高兴,不但买了多几样菜,还割了肉,又咬咬牙买了一条鱼,这才心满意足地兴冲冲回了家门。 她剁好肉馅儿切好菜又把鱼炖在锅里,正准备包饺子,一抬头正看到对门儿,不由皱了皱眉头。 这都什么时辰了,就是不给老人烧七也不出门儿做生意? 她心里就一个咯噔,这不会是生病或者是出了什么事?就一个人儿住着,这可保不齐。 她连忙放下手里的面皮儿,抬脚就过去敲门。 里面一点儿动静都没有,也没有人应声。 齐婶子又敲了两下,还是没有动静。 她就有点子着急,加大音量喊:“槿娘子,槿娘子,你在屋里吗?” 喊两声敲两下,又喊。 好一会儿后,屋里这才传来一个低低的声音:“我没事的,您不用挂心。” 这声儿不对呀。 齐婶子一听就听出来了。平时声音都是轻轻润润的,好听着呢,这时听上去却有点儿沙哑,没有往日里的水灵劲儿了。 这是生病了。 她连忙又敲:“你快打开门,生病可不是小事儿,快让婶子看看。” 里面又说:“不碍的,您请回,我多喝点儿水就行了。” 齐婶子就有点儿生气,当她爱管这事儿?今儿还是她的生辰呢。于是又加大音量:“要不然我去给你叫土大夫。” 土大夫就是他们巷子口那个在家里接诊看看小毛小病的老头儿,本事不大,主要就是便宜。平日里巷子里的人有点小毛病都找他瞧。 里面顿了一下,然后就是细细的脚步声,然后门就打开了。 看见里面的人,齐婶子唬了一跳,连忙就顺势抬脚进门,伸手把对方的身子转回去往回推:“快回去躺着,这可是烧的不轻。” 平日白白嫩嫩的小脸儿如今瘦了一圈儿,眼睛凹进去不说,嘴上还泛着皮儿,都要裂口了。 这是早就烧上了呢。 程木瑾被推着躺到了炕上,又被快速盖上被子,还有一只手摸到额头上来,快得她都来不及阻止。 齐婶子嘘了一口气:“还行,烧都退了不少。” 她回头看看炕桌上的茶壶,还有脸盆架上的水盆儿和毛巾,心里就明白了:这是喝了很多水,自己又敷了毛巾降了温呢。 没想到这个小娘子还挺会照顾自己的。 她也不说话,径自就端起水盆快步回了自己屋里,倒了热水兑温和,又赶回去,把毛巾拧的半干又敷到小娘子头上去。 紧接着又拿起空暖壶再跑回去,灌满水拿回来,再倒了一杯热水凉着。 又左右看了看四处,快步上去把半开的窗户关小一点,嘴里这时才说:“不要开的太大,有点儿风就行,大了吹着头疼。” 收拾好一切,她就又回到炕边儿,看着程小娘子。 程小娘子也看着她。 齐婶子被那两只水杏似的眼睛看的有点儿不自在,就说:“那你好生歇着,有事儿就喊一声,我先回去。” 说罢也不等对方回答转身就走,刚到门边儿,就听得身后传来一声轻声的‘谢谢’。 齐婶子没回头,摆摆手径自去了。 刚一出门,就闻到一股味儿,她一个激灵,猛一拍大腿,喊一声‘糟了’,连忙就往回跑。 刚一挑开灶屋的门帘儿,就看到了站在灶前的长子。 齐鸣听到动静,就回头看向母亲,露出一丝笑来:“娘,鱼糊了。” 第九章 铁马桥巷,清晨。 天时近五月,晨光亮的越来越早。 远远地,四顺就注意到那个偏僻的角落里空空如也,并没有竹笠小娘子一动不动的身影。 他有点儿疑惑,虽然做的饼子并不好吃,可是也从来没有空缺过,今儿这是怎么了? 他在心里默默算了算日子,突然有了明悟:哦,今儿应该是郝婆子的三七?应该是去烧纸祭奠了。 想到这茬儿,心里就明白了,不在纠结,径自跟着轿子一直往前走。 大青布围轿徐徐路过那个拐角处,向前。 刚往前走了几米,突然就听到一声脚踏竹围的声音。 轿夫立刻停轿。 四顺连忙躬身问:“爷可是有什么吩咐?” 低沉的声音从轿子里传出来:“为何没有停轿?” 爷怎么知道刚才那里是哪里? 四顺一怔,连忙回答:“回爷的话,今儿小娘子没有出来摆摊儿卖饼。” 轿子里停了一瞬,便是‘嗯’的一声,之后就再没有动静。 四顺等了一下,发现主子再没有别的吩咐,连忙说一声起轿。 轿子继续往前走,很快来到不远处的李老头的摊位前。 四顺掏出两个铜板买了一个烧饼。 李老头恭敬地双手递过来一个纸袋。 四顺眉毛一挑,抬头一看:微亮的晨光里,李老头满脸讨好的笑。 他又低头看看那个纸袋:热腾腾香喷喷刚出炉的好烧饼。于是忍不住笑道:“你倒是灵醒,也换了纸袋,怎么,这是也要涨价?是不是小爷给的钱少了?” 老头儿满是皱纹的脸立刻都是惶恐,连连摆手摇头:“没有,没有,只是把油纸换成了糊好的袋子,就是费点子功夫,值不当什么,一个大钱儿也没涨,小爷说这话可是折煞老汉了。” 四顺眉毛挑得更高了,脸上似笑非笑:“怎么,你这话是在说小娘子涨价没道理,只有你李老头儿是个公平做买卖的本分人?” “不是,不是,小爷别误会,老汉可没有那个意思,也不敢哪。” 李老头吓的冷汗都下来了,头摆的像拨浪鼓,手摇的像风车,哭丧着脸,马上就要哭出来。 四顺就冷淡地‘嗯’一声,点头:“没这意思就行,你老小子灵醒着点。” 别人小娘子涨价,他们家侯爷都没说什么,哪里轮得到你一个糟老头子来多嘴。嫉妒也得心里有点儿数儿,一点儿眼力见儿没有,吃饱了撑的闲的,给自己找不痛快。 跟那个小丫头比差远了。 话不多说,他拿着烧饼转身回去,双手捧着烧饼,躬身问:“爷要不要垫一点?” 昨儿侯爷睡得晚,今早就起的迟了些,早膳也没有好好进,这会子应该是有点儿饿了? 轿帘纹丝未动。 只有低沉的声音说:“不必,起轿。” 轿夫立刻抬轿往前走。 四顺一顿,连忙跟上去,心里却纳闷:“爷这是怎么了?往日里不吃小娘子做的那干巴巴的饼子也倒罢了,老头儿这做的可是好,为什么却一口都不动呢?难道是想要吃那小娘子做的不成?” 四顺被自己这个念头唬了一跳,连忙摇头,自己这是得了失心疯了才会这么想。爷是什么身份,锦绣堆里长大的,什么珍馐美味没见过吃过,怎么会想吃那个? 呸,一定是他昨晚睡得太少,脑子到现在还不清楚。 一路无话。 一直到快到朱雀大街的时候,路过了最后一家小饭铺门前。 四顺犹豫一下,就又悄悄靠近,低声请示:“这家的菌汤不错,鲜得很,爷要不要歇一歇喝一碗再走?” 轿夫会意地放慢脚步,只是在原地抬着颠着,等着侯爷的回答。 半晌后,轿子里才传出声音:“不必,不若你装一竹筒就着饼子吃,可好?” 语气十分温和。 四顺却是打了一个激灵,连忙惶恐回话:“谢爷的赏,奴才不饿。” “嗯,那就好。” 轿子里的声音更加温和,甚至还隐隐带着一丝笑意。 四顺却心里更加没底,连忙呵斥轿夫:“还不快走,愣着干什么!难道等着爷也请你们喝一碗鲜菌汤不成?” 轿夫心里觉得冤枉,可是也不敢这时候和他对质,只得连声‘喏喏’着,加快脚步,向着朱雀大街过去了。 第十章 四日后,清晨。 铁马桥巷。 接连吃了几天李老头的好烧饼之后,角落里的那个小摊位终于又重新出现了。 不知为何,虽是疑惑为何竟然这多天没来,可四顺还是有了些许欣喜雀跃,像是看到了久别重逢的老朋友一样高兴。 他快步过去,麻利儿顺下去十个铜板,声音也略抬高:“两个烧饼。” 今儿高兴,不管侯爷吃不吃,他都要吃两个。 雪白的手一顿,这才收回去。竹笠下的头也微微抬起来,看了他一眼。 四顺就对上一双好看的大大的水杏眼。 此时恰好一阵微风吹过,薄薄的面纱一角亦轻轻掀开,露出高高衣领下稍许雪白的脖颈和一抹尖翘的下巴,衬着那高高的胸脯,纤细的腰肢,真的是好看极了。 四顺连忙别开眼去,心里不由想起那个人说的话:真是好白的皮子。 眼睛又不由落到那双给他拿饼的手上去。 雪白的纤纤素手,连指甲都是透明的,带着淡淡的皂角香,在这晨光渐起的天光里,格外引人注目。 四顺连忙再次别过眼睛,去看一旁的柳树,又不由想起爹娘的话来。 因为打赌输了,他自觉很没面子,于是就一直拖着没有告诉自家老爹老娘。 可是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到底拖不过去,在老爹和老娘的严刑逼供下,还是不情不愿地说了出来。 樊老娘喜的眉花眼笑。樊老爹也是高兴地直翘胡子,一边吐烟圈一边训斥他:“好小子,这回知道你老子的厉害了?” 四顺梗着脖子不说话。 樊老爹又教训他:“不要不服气。你快给老子娶媳妇儿生娃,最好现在就让你娘给你相看着,年底就成亲,明年就生娃。你小子是没救了,老子现在就等着好好管教管教你儿子呢。” 樊老娘也连忙在旁边帮腔,一边‘哎哎’地连声应着,一边就跟樊老爹说起哪家的闺女贤惠会过日子,哪家的闺女屁股大能生养,还有哪家的闺女家底殷实,和他们家门当户对,说的是眉飞色舞,停都停不下来。 看不得老爹老娘那副兴奋劲儿,四顺一挑门帘儿便出门儿了。心道:我斗不过还躲不过吗? 樊家老两口还当他是害臊,就是在后面哈哈地笑。 四顺不管爹娘怎么想,自己则是顺着后街绕了一大圈。 他其实现今对媳妇儿的事儿也是有点儿上心了。只要一想到那个卖烧饼的小娘子那双雪白的手,他就对娶媳妇这件事产生了一丝兴趣。 寻思着原来女子也是有这样好的一面呐。不光是像那些小丫头一样叽叽喳喳地多嘴招人烦,或是像那些婆娘们一样地有了娃就邋遢泼辣地惹人厌,也有像小娘子那样的,清清静静地不爱言声就平白招人喜欢的。 于是,我们的四顺四大爷就想着那把温润的小声音,摸着头自己傻笑。 这些想法可都是拜眼前这小娘子所赐,如今再见到她,就不由得觉着亲近了几分。 甚至就连小娘子递过来的烧饼都高兴地双手去接,也顾不上小娘子怎么想,就连忙跑走了。 有之前侯爷不吃李老头儿烧饼的事儿,四顺这次就特意问了一声:“爷,您要垫一口吗?” 轿子里半晌没有声息,然后就是脚踏竹围的声音。 四顺就明白了,连忙把烧饼收好,扶着轿杆一路跟着去了。 今儿是小朝会,很多官员都不用上朝。铁马桥的车轿就很少,轿夫也走得快了些,很快就来到那间做菌汤做得好的小饭铺门前。 这时竹围又被踏响。 轿夫立刻停轿。 四顺连忙跟着站住,还有点儿纳闷儿呢,就听到自家侯爷说:“喝碗汤再走。” 啊? 四顺就是一愣,这好么样儿的,怎么就突然想起喝汤了? 奇怪归奇怪,可他也不敢怠慢,立刻绕过去掀开轿帘。 初起的晨光里,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便露出身形,站立于铁马桥空旷的街道上,孑然独立。 第十一章 程木槿回到羊角巷家里的时候,齐婶子正在织布。 织布机转得飞快,人也只有手脚动,别处纹丝不动。 木槿只看了一眼,便径自放好车,往下卸东西。 齐婶子听着动静,眼皮也没了一下。 早间的事儿让她明白,这个小娘子实在是隔人难相处,她处不来就不处,躲着总行了。 要说事儿真不算事儿,可她这心里就是不受用。本来好好的心气儿都被磨坏了,憋闷得慌。 昨晚是大儿回家住的日子。 大儿齐鸣在京城里有名的白山书院进学。 白山书院本就管的很严,又因去年考中的秀才人数几乎与国子监相等,院长大人就更加管理的严格。即便是像齐鸣这样已经考上了秀才,今年参加州试会试的,也只每五天有半下午的时间可以回家住一晚,第二天一大早就必须要回到院里去进习。 那天给她过生儿,齐鸣是向先生请了假出来的。母子两个就着糊掉的鱼吃了一盘饺子后,他便又急匆匆地赶回书院去了。 昨天又恰好是回来住的日子,他早早地就回了家,和自己一起吃了中饭,又帮着打下手忙活了一阵子,就又被自己赶回去继续读书了。 晚上吃过饭他又继续读书。因为书读的太晚就睡得很沉,等到闻到饭菜香味儿醒来的时候,天光已经是半亮不亮的了。 等齐鸣起床洗漱收拾完毕时,恰好赶上她端上早饭。 齐婶子本来起的就早,每天天麻麻亮就起,今儿就更是天还黑着鸡叫头遍就早早地起了身,为儿子做早饭。 活得软软的杂粮面,加了小葱儿,搁了点儿猪油,烙的酥酥的,再喝上一碗热乎乎的油渣杂菜汤,这肚子里就熨熨帖帖地舒服。 齐婶子只管笑眯眯看着儿子吃,待看到他额角冒了汗,就连忙拿出一块儿布巾给他擦了。 齐鸣便对着母亲笑笑,埋头接着吃。哎呦,可了不得,齐婶子这颗当娘的心顿时便化成了一滩水儿。只恨不得把大儿一把揉进怀里,揉搓揉搓。 只怨他已经长大到了该娶媳妇的年纪,唉,只得作罢。 直等他吃过了饭,便急着要赶回书院,却又被她拦住了。 齐婶子又拉住他坐回去,直到看着他凉好了汗,浑身上下干干爽爽地利索,这才一直把他远远地送到巷口去。 顺着弯弯曲曲的巷子张望,一直等到再看不见儿子的身影,她这才笑着快步回家。 刚一开院门,一打眼就看见,不知什么时候西厢房的门已经打开,程家的那个小娘子正蹲在井边打水。 井绳咕噜噜地响,钓上来半桶水。两条细细瘦瘦的胳膊就使劲地摇摇晃晃地往上提,好几次都差点儿撒出去。 齐婶子就不由得摇头:亏得当初郝婆子回来的时候为了做小买卖方便,在这院子里打了一口井,要是像其他的街坊邻居们一样,每天用水都要到巷口的井里去取,那恐怕这个小娘子就连活都活不下去了。 她顿了一下没有过去,而是站着打了一个招呼:“槿娘子今儿可是大好了,这是要出去?” 这一次退了烧,又连着躺了四天,也该出去做生意了。这也就是她这样的,这要是别的人家,退了烧的第二天就忙不迭地出门讨生活去了,哪里还会躺多几天。 程小娘子听到话音儿,就抬起头来,对着她露出一个淡淡的笑来:“好多了,多谢您惦记。” 说着就放下桶,轻轻福了福身。 齐婶子当下摆手:“当不得,一个院儿住着,顺便搭把手的事儿,你好了就成。” 程小娘子笑容依然淡淡的:“还是要多谢您。” 说到这里就又福了福身。 齐婶子就皱起眉头:小娘子恁地客气。 穷人家都讲究个互相帮衬,越是穷就越是要互相帮衬。 为什么? 因为穷呗。 因为在这世上活着本就不容易,有银钱有事儿自然可以雇人帮忙,没银钱就自然要拼人了。婚丧嫁娶哪里不需要人了?自家有事儿街坊邻居招呼一声,大家帮个手。下次别家有事的时候,你帮人家,都是一样的。 正因为需要别人帮忙,自然平日里关系就要处的好。要不然到了真需要人手的时候,自家又哪里好意思张口? 就像她自己,明明跟这小娘子也没说过几句话,心里也不见得多喜欢她,可是知道她病了,也还是上去敲门关照,还连着几天每天都拿了饭菜过去敲门。 小娘子呢,门是一次也没有开过。只是说多谢她,她自己可以做的,也没什么胃口,喝点粥就行了,就不劳烦婶婶了。 这话说的客气,齐婶子做邻居的,意思到了就行了,也没有人家不要自己强留的道理,也就作罢。 齐婶子自问自己能做的都做了,任谁也说不出来什么。 她倒也没指望小娘子能对她怎么样亲近,她也不稀罕那个。可是像现在这样的做派,就难免让她气闷了。 第十二章 老话儿讲,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 这说的可不就是眼前的小娘子?这哪里还是他们穷人家闺女的样子,这分明就是富贵人家大小姐的样子。 平常时总是一副冷冷淡淡不爱理人的架子,对谁都客客气气的,完全看不出来就是一个摆小摊卖烧饼的,倒像是身边带着丫鬟吃饭穿衣都要人伺候的大家小姐。 客气倒是真客气,齐婶子也不能昧着良心说瞎话就说不好,是虚情假意的,可就是这心里实在不舒服。 好像是明晃晃地带出一道线来把人隔开,让跟她说话儿的人清清楚楚地知道:不要越过这道线去,她不需要。 任谁被这样冷淡地对待,也会觉得自己是热脸贴冷屁股,心里发凉。 齐婶子心里恼怒,却又起了另一番想法:郝婆子在的时候,有时候得闲儿也会跟自己唠些闲话,说起程小娘子,也是上愁得很。 姑娘家今年已经十七岁了,性子却有些娇憨不识人间事儿,她都发愁如果自己有一天没了,这孩子该怎么办? 齐婶子当时听着只是笑,并不觉得怎样。 谁没有过花朵样的年纪?谁没被娘疼过?最后还不是一嫁了人就成人立事,被日子磋磨,谢成一片枯草了? 日子最磨人。 再不晓事也会被日子磨得晓事。 很多穷苦人家的姑娘十五岁就已经出嫁了,到了她这个年龄,早已经当上娘不说,孩儿都已经在路上跑了。家里上有公婆,下有丈夫孩子,天天柴米油盐酱醋茶,哪里还能不晓事呢? 时候到了自然就懂事了,不懂也得懂。 就像她自己一样,丈夫死的早,一个人拉扯着两个儿子,什么苦没吃过?什么重活没干过?受的那些苦累,那些气闷,三天三夜都说不完。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都是日子逼出来的。 穷人家都也是这样过来的。哪里还能像小娘子一样整天娇憨不懂事?那可都是富贵人家才能有的毛病儿。穷人不配有。 说句不好听的话,这都是闲出来的,也都是这老婆子从小娇惯出来的,如果她有一天没了,这孩子还真就立事儿了。 现今日,看到小娘子这副样子,齐婶子却有点儿信了郝婆子的话:她这个老大不小的外孙女,还真是愁人哪。 也怪不得郝婆子那样寡言少语的老实人,也会找自己说自家外孙女的闲话儿,她真的是实在愁的不行了。 想到这一茬,齐婶子那点儿气闷就又消了,甚至还带出点子想笑。自己这是怎么了,那都是别人家的事儿,小娘子和自己是啥关系?犯得着自己操这个闲心嘛。 别人是十七嫁不出去,还是七十嫁不出去,干自己什么事?自己只要把儿子好好供出来,将来再娶个好媳妇,才是正经。 像自己现在这样儿,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俏媚眼做给瞎子看,纯粹闲的。 她于是也没了说话的兴致,摇摇手径自回屋去了。 就这样在屋里一直待着做活儿,直等到独轮车咕噜噜的声音出门远去,齐婶子这才重新出屋干活。 今儿是个大晴天,她趁着起得早,先是把被褥都拿出来拆洗了一遍,晾好,再把屋子仔仔细细地擦抹一遍,又坐在炕上做了一会儿绣活儿,这才到院子里开始织布。 小风儿凉凉的,吹在身上舒舒服服,齐婶子把织机转得飞快。她是个爽快人,心里既已经放下了早晨的糟心事,此时整个人便又变得轻快起来。 这时外面再次响起咕噜噜的车轮声,慢慢由远及近。 齐婶子这次可就是头也没抬,继续织她的布去了。 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 自家顾自家。 少惹闲气。 第十三章 天光明亮亮,院门大敞着,齐婶子的心也是敞亮的。 独轮车停停顿顿进了院子,歪歪扭扭地到了地方,重重停下。 小娘子开始往下卸东西,其实也没什么东西,火炉是直接安在车里的,剩下的就是简简单单的盆儿,火钳等等小零碎儿。 齐婶子先是听到窸窸窣窣的动静停止,紧接着就是轻轻的脚步声往自己这边过来。 她这是又要做甚? 齐婶子心里着实有些厌烦,就实在忍不住地抬头去看。 高高瘦瘦细细弱弱的小娘子手里拎着两个纸袋,走到她的面前来站定。因为逆着光,她的脸隐在阴影里,看不清楚神情。 小娘子把手里的烧饼大大方方递过来:“婶婶,这是给您的。” 齐婶子连忙伸出一只手格挡:“不用。” 她生怕小娘子又像上次一样再放到笸箩里去,连忙又站起身把她的手推回去:“你也不容易,一天也卖不了几个,将将够生活,我也帮不上你别的,总不能给你添麻烦,快拿回去。” 她前阵子偶然看到小娘子和面,看那个量也就最多是二三十个的样子,这点子东西卖不了多少铜板,再加上买面买作料的本儿,能剩多少?将将够生活罢了。也亏得她还能买皂角那样贵的东西来洗手洗脸,这份大手大脚的气派齐婶子不服都不行。 这不,这两个人一靠近,她就闻到一股皂角的清香味儿,一股一股地直往鼻子里飘。 小娘子的手没有往回收,反而又往前使了使力:“婶婶多虑了,这只是感谢婶婶前两天对我的照顾,以后不会再送了,还请您收下。” 齐婶子当然还是不会收,又一边往回推一边拒绝,只说着‘不用,不用。’ 小娘子就又说:“婶婶的意思我明白,以后一定不会再送的。别的且另说,就是您上次给回的那几块肉骨就已经远远比我的几个饼子值钱,这样不对。我也不能总是给您添麻烦,让您破费,咱们且只此一次。” 齐婶子这时就有些嫌她啰噪,有心收下得了,心里又实在是不想要,就有点子犹豫,手上也松了些力气。 见势,小娘子就顺势把袋子放到竹笸箩里,又端端正正地站在当地里,轻声慢道:“有些事情还是分明白的好,大家以后也都清清爽爽的,往后的日子也好相处,您说对吗?” 说到这里,她便只管站在那里盯着齐婶子看,嘴角微微勾起。 齐婶子就是一个愣怔:这话儿音儿不对啊。 她这时便能看清小娘子的脸了。因生了一场病,小脸儿瘦了一圈,便显得更加秀气。两只眼睛本就像是汪着一滩水,现下看着就更是雾蒙蒙的深,直让人看不出里面的意思来。 还有这话音儿,这嘴角上的似笑非笑,这…… 齐婶子心里就咯噔一下,狐疑地看着小娘子,脸上也挤出一个尴尬的笑:“槿娘子这话是什么意思,婶子听不明白。” 小娘子却不再说话,雪白的素手放于身前,优雅地福了一个礼,径自转身离开。 齐婶子怔怔地看着那个高挑纤细的身影消失在两扇门的背后,这才缓过神来,又回头看看那分装两个纸袋里的四个饼子,心里一阵烦躁。 她也顾不得再织布,径自快步转身,自己也回了房。往炕上一坐,暗自寻思:这小娘子莫非是知道了些什么,还是郝婆子临死之前跟她说了什么?应该不会?她之前可是分明跟自己说过的,那件事休也再提,她也不会再跟任何人提起,难道是临终之前还是忍不住说出来了? 一想到这个可能,齐婶子心里顿时七上八下地慌乱。 那事儿已经过了两年多,郝婆子只说过一次就再也没有提过。 这时候一长,她自己都淡忘了,只当什么事儿都过去了。只是今儿小娘子这话说的意味深长,似乎是另有所指,让她不多想都不行。 这可怎么办呢?不行,大儿马上就要再往上考官儿,若是小娘子跟自己说不成,又跑去跟儿子说怎么办?那不是耽误儿子上进吗? 这险她可不能冒。 齐婶子越想越急,再也坐不住,连忙就下炕往外跑。 她要去书院里找她的鸣儿去,一刻也耽误不得。 第十四章 五月端午,大相国寺。 寺下庙会喧嚷热闹,人流如织;寺中宝殿端穆肃静,香客虔诚。 有拜完佛的香客就信步在寺中游玩,偶然深入到后殿中去,却被守在院门前的小沙弥拦住劝告着回去。说是有贵人在此,不方便入内。 大相国寺一向香火旺盛,来此拜佛上香的既有平民百姓也不乏朝中权贵,这样的事情常有发生,小老百姓也不以为意,赶紧退后走开。 这时又有一队人马走来。护兵数十人,十数个丫鬟婆子簇拥着一个中年贵妇和一个妙龄少女在中间,蜂拥而至。 小沙弥连忙上前施礼询问:来者何人,是否和住持方丈已经有了约定。 一个婆子上前回答说来者是御史夫人和她的长女,和方丈住持已经约好了听禅,一并留在这里吃素斋。 小沙弥连忙又恭敬地宣了一声佛号,打开院门向守在内门里的一个婆子讲明情况。 婆子连忙向前施礼问安,侧开身子请众人进去。 小沙弥又退回门外去。 一众人慢慢走进院中,护兵四处散开,和院中原有的护兵交错护卫。十数个婆子则围着两位女贵客继续向前。 一个穿金戴银的仆妇满脸是笑地匆匆迎出来,福身问:“恕老奴眼拙,可是徐夫人和贵小姐到了?” 中年贵妇笑着抬手道:“原来是徐姑姑,院中可是容太夫人到了?” 被叫徐姑姑的仆妇忙笑着回道:“回夫人,正是太夫人,也是刚刚到的,现正在禅房坐着歇息,等着和夫人一起去听方丈大师讲禅呢。” 说着还含笑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妙龄少女。 妙龄少女脸上微微一红,大方地微微点头。 徐夫人闻言脸上笑意更深,向前缓步走道:“既是这样,那我们且快快进去,莫要让太夫人等急了。” “是。” 徐姑姑连忙后侧退步,引着两人一起进了禅房。 禅房里,四四方方清清静静。一位两鬓微白,面容威严的老妇人正端坐着饮茶,看到徐夫人进门,便放下茶盏,含笑着作势要起身,口中说道:“原来是敏丫头来了,快进来坐。” 徐夫人连忙几步抢上前去,伸手轻扶臂膀,把她又轻轻放回座位上去,笑着寒暄:“太夫人折煞小敏了,太夫人快坐着。” 容太夫人脸上露出一丝微笑,顺势坐回去,温声道:“你也快坐,喝杯茶解解乏。” “多谢太夫人关心。” 徐夫人连忙福身道谢,又连忙回头向站在一边垂首的妙龄少女道:“琪娘别站着,快来拜见太夫人。” 叫琪娘的妙龄少女连忙上前两步,深深福了一礼,轻声道:“给太夫人请安。” 容太夫人微微颔首,上下打量一下少女,轻笑道:“几年不见,小娘子竟然长得这样大了。” 琪娘脸上一红,低下头去。 容太夫人又回头和徐夫人说:“长得也这样俊,还知书达理,温柔贤惠,你有福了。” 徐夫人闻言连忙笑着逊谢:“谢太夫人夸奖。您可不要太夸她,规矩是有的,可是到底年纪小,还需要长辈在上面提点才是。” 容太夫人微微点头,没有再说话,端起茶盏喝茶。 徐夫人便带着女儿坐在下首,陪着容太夫人说了一会子话,就有小沙弥进来请示,说方丈大师要开始讲禅了,还请贵客移步。 容太夫人和徐氏母女便起身,跟着小沙弥一起去了禅房听禅。 大相国寺方丈住持宏云大师佛法精深,佛理通透,所讲禅法十分有名,信众不计其数,要听到他的禅会十分难得,这次也只是开辟了一间小禅房,专门给十几个朝中贵妇讲禅。 这一讲就是两个时辰过去,直到中膳时间才停止。 容太夫人又邀着徐氏母女一起吃了斋饭,这才各自回房歇息。 徐姑姑服侍着太夫人躺下,自己则坐在旁边伺候。 过了一会子,听到太夫人没有动静,还以为她已经睡下了,就刚要歪一歪盹一盹,谁知道却忽听得容太夫人说:“备轿。” 徐姑姑就是一怔,忙坐正身子,犹豫一下劝道:“太夫人还是先歇一歇,这一上午听禅也累着了,晨起又起得早。” 太夫人没有当即回答,却是自己作势要起身,徐姑姑连忙上前把她扶起坐好。 太夫人这才道:“回去。” 徐姑姑这时已是心中了然,不由暗自喟叹一声,恭敬应声‘是’,出门备轿。 太夫人看着对面房门紧闭的徐氏母女住的禅房,不由也叹出一口气来。 第十五章 双狮大街,永宁侯府。 荣泰院。 屋子里静悄悄的。容太夫人正闭着眼睛仰靠在软榻上歇息,徐姑姑侍立在旁。 珠帘轻响,今日当值的两个大丫鬟沉香和紫檀轻手轻脚地走进来。一个手里端着点心,一个手里端着茶托。 容太夫人爱喝浓茶,鼻尖刚嗅到那一缕浓郁的花香茶味道,便缓缓张开了眼。 两个丫鬟连忙快步上前,快手快脚地把茶和点心放到容太夫人身前的檀木小桌上,然后悄悄退到一边侍立。 容太夫人端起茶盏,轻轻啜饮了一口放下,然后又看了看盘中精致的点心,拿起一块儿芙蓉糕递到嘴边,顿一下,却又放回盘中,继续向后仰靠在软榻上闭上双眼。 沉香和紫檀知道自打太夫人从大相国寺回来就心情不好,也只是微微诧异,互相悄悄地交换了一个眼色,便又连忙别过头去,规规矩矩地站好。 徐姑姑更是眼观鼻鼻观心,连一根头发丝儿都不动。 太夫人给侯爷相看亲事没成,心里烦闷,她可不触这个霉头去。 屋子里静的连落一片柳絮都能听到。 半晌后,容太夫人轻声吩咐道:“把点心拿下去,我和阿霞说会子话。” 阿霞是徐姑姑的闺名,她未出嫁前就是太夫人的贴身丫鬟,太夫人经常这样叫她。 沉香和紫檀连忙应是,上前端起托盘快步出门。沉香把托盘交给门口的小丫鬟,便和紫檀一起站在门口把守。 徐姑姑则轻轻走上前两步,微微弓着身子,仔细聆听太夫人说话。 容太夫人闭目沉吟片刻,方才轻声问道:“你觉得怎样?” 徐姑姑身子就是一凛,太夫人心里早就有数了,知道侯爷定是瞧不上的,现今却来问她,也实在是忧心得顾不得多余的了。 她便斟酌着轻声回道:“回太夫人的话,琪娘子温柔贤淑贤惠大方,老奴看着自然是极好的。” 容太夫人眉头就是微微一皱:阿霞很会说话。她是什么身份,她看着极好也只是她自己看着好罢了,至于修儿怎么看,她这个仆妇自然就不会知道了。 唉,也罢,倒是自己难为人了,问了也是白问。 容太夫人就撂过此节,又问:“侯爷近日可去了西厢?” 徐姑姑暗暗松口气,忙恭声答:“回太夫人,侯爷近日事忙,每日里回到府中已是很晚,并没有去西厢。” 容太夫人眉间就蹙得更紧,冷哼一声:“最近事忙?你倒是会替他找理由。他哪日里不忙,回来的又早了?就忙到连去一趟西厢的时候都空不出来?” 徐姑姑不敢搭话,身子弯得更低了。 容太夫人语气更加严厉:“那何姨娘呢?男人不待见她,她就一点子动静都没有,就这么干靠着?” 修儿通共就她这么一个姨娘,爷们不上赶着,她就不知道主动过去贴贴?一个低贱的半奴才,就这么尊贵? 容太夫人越想越恼怒,不由坐起身来,紧盯着徐姑姑,似是站在眼前的就是何姨娘,一直问道她的脸上去。 徐姑姑本还想着找几句甜话含混过去,她是成了精的老人儿了,大宅门里的事儿说不清,不到万不得已,最好不说准话,省的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何姨娘如今看着是不得宠,可这万一呢?侯爷毕竟是侯爷,那身上担着整个侯府呢。别看现在这样儿别着,心里有旁的想法,那也是迟早要再成亲生子的。到时候,有了新人,再有了孩儿,那有些事儿也就放开了,说不准儿看着何姨娘也就顺眼了呢。 现今的何姨娘倒是没什么可巴结的,可是往后可不知道。还是能不得罪就不得罪的好。 徐姑姑算盘倒是打的精,可被太夫人这样一通迁怒,她也不敢再有多余的小心思了,只得一个劲儿地喏喏应着。 第十六章 小鸟啄木的西洋钟滴答滴答地响。 太夫人的恼也慢慢下去。 她也知道恼也是白恼,根儿在儿子身上,阿霞一个下人能怎么样?难道还要越到主子头上去做主? 姨娘算个什么东西?都是一样的货色!除了会勾引爷们儿,什么也不是! 可话儿也说回来,她再不待见何姨娘,规矩也不能乱。下人就是下人,奴才就是奴才,修儿的姨娘自有他们这些做主子的拿捏着,别的旁人若是敢造次,她也是万万不能饶过去的。 容太夫人于是便慢慢靠回软榻去,脸色疲惫地闭上眼睛又问:“那伺候的人呢?也没有跟在身边?” 徐姑姑逃过一劫,忙小声回道:“青雀倒是去了,可是侯爷让她回去了,并没让跟在身边伺候。” 她没敢说侯爷连见都没见,就让人直接打发了。 青雀是侯爷的贴身大丫鬟,自小跟着侯爷伺候的,先夫人进门就把她支到别处当差去了。先夫人没了以后,侯爷也没再放她进去伺候。 青雀倒是得空儿就往前凑,可没有一次得手的。 听到连个能近身的丫鬟都没有,容太夫人刚刚平息的火气就又上来了,猛地一巴掌拍在檀木小桌上,震得点心盘子都歪斜了。 她睁开眼怒看着徐姑姑质问道:“那你呢?你就干看着,他不要你就不会送过去伺候?就这样没眼色?” 姨娘管不了,连安排一个小丫头进去都不成?亏得她还是打小服侍修儿的亲近人!废物! 见主子真恼了,徐姑姑慌忙跪下请罪:“太夫人恕罪,都是老奴的错。” 她不敢抬头,脸上冒出汗来,却听得太夫人胸口呼呼喘气,显是气的不轻。 徐姑姑心里也是委屈:侯爷什么脾气?那院儿守得跟铁桶似的,一滴水儿都泼不进去,她倒是想送了,可送的进去嘛? 过了好半晌,这才终于听得太夫人缓声道:“起来,这也怪不得你。” 徐姑姑悄悄吁出一口气,却没敢当即起身。 屋里静了好半晌,又听得太夫人低声喃喃:“这都是我的错。” “太夫人。” 徐姑姑连忙抬起头来,连着颤声小声唤。 太夫人满面沉白倦容,再次抬手:“起来。” 徐姑姑顿一下,这才慢慢站起身来。 容太夫人重新闭上双目,歪在软榻里,低声道:“既不肯再娶妻,又不肯纳妾,就连通房那里也不用,这是要我们侯府绝后吗?” 徐姑姑深深地低着头,一个字儿也不敢听。 却又听得太夫人冷冷道:“难道是想让那个姓崔的宝贝孙子来继承这偌大的好家业吗,这个孽障!” 崔姨娘…… 徐姑姑的头直接低到胸口里去,不敢多喘一下气儿,耳朵也收起来,把自己当起了摆设,什么也只当没听见。 良久后,才又听到容太夫人略微沙哑着声音又道:“说不得倒是要让他小姨婆下一道懿旨,直接逼他成亲了。我是管不了他了,自然是要让能管得了的人来管。” 说罢就又轻轻叹了一口气。 徐姑姑这才悄悄舒了一口气儿。 又等了半晌,看太夫人没再言声儿,她便连忙上前端起茶盘快步过去打开房门,交给站在门边的沉香,嘱咐她再去热一壶茶来,也再端一盘新鲜的点心过来。 沉香接过茶盘快步去了。 徐姑姑刚要回房,冷不防就被站在另一边的紫檀拉住衣袖。 徐姑姑有些恼怒,连忙回头望了望屋内,等发现太夫人还在闭目养神,这才松了一口气儿,对着那张娇俏的芙蓉面轻轻摇了摇头,又使了个不要多事的眼色,这才拂开她的手,转身进了屋内。 紫檀不敢留徐姑姑,只得眼睁睁看着她进去。 等了半晌,她还是不甘心,便四处瞧了瞧,看没人注意,就凑近门边听了听,发现里面静悄悄的,一点动静都没有,这才不得不回过头来重新站好。 院子里亦是空落落的静。 丫鬟婆子们都无声无息地各司其职,远远地躲了开去。 紫檀就看着院中那几株开得正艳的娇花儿,轻轻咬住了自己红艳的唇儿。 第十七章 白山书院。 齐鸣完成了早读,就准备收拾收拾回家和母亲一起过端午节。虽然那天母亲过来找他说话,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让他最近就不要回家了,留在书院里好好读书。 齐鸣很不解,便问母亲这是为何?家里可是出了什么事? 他娘一向是对他不放心的,就是偶尔他有事,在该回去的日子没有回去,他娘也是要跑到书院里去打问的,这次竟然主动让他留在书院里不要回去,这岂不让他感到奇怪? 他娘便连连摆手,直说无事无事,不要担心。 看齐鸣还是不信,便又一会儿说怕她在家里织布声音太大,会吵到他读书;一会儿又说来回路程太远,天儿也渐渐热了,怕他累着渴着再中了暑可是麻烦,倒不如留在书院里吃住,既节省了时间,还可以多向先生请教一下学问,多少好。 齐鸣听母亲这样说,便不再问。些许小事,母亲即便是有其他的理由不讲,也不必追问,听她的就是。 只是今天是端午节,他还是要回去一趟和母亲一起吃一顿饭的。而且想着弟弟或许也会回来,正好在考试前可以见上一面。 刚收拾停当要出门,便有相熟的同窗过来叫他,说是赵先生相召,让他去草微堂。 白山书院本是半官办的书院,先生和房舍是由官府承担,至于平常的日常开销,则是由许多富商们一同资助的。 自从去年书院考上秀才的人数快赶上国子监,富商们资助的热情也大涨。除了捐助了更多的银两,更是修建了许多的房舍,说是让先生们不必离开书院来回奔波,留在书院里居住,可以更好地让学生们请教学问。 赵先生是他的策论先生,草微堂便是他的房舍了。 齐鸣一路快步来到草微堂。 天气晴好,房门大开着。清瘦白皙的赵先生正坐在桌前读书,听得齐鸣请见的声音,便放下书册让他进去。 齐鸣恭恭敬敬地向先生施了一礼。 赵先生含笑抬手让他坐,复又拿起桌上的几页纸递过来让他先看。 齐鸣接过一看,正是昨日的策论。赵先生已连夜批改出来写上了批注。 事关学问大事,齐鸣连忙认真看起来。等到他看完,赵先生便又给他详细讲解。 师徒两个一个讲的仔细,一个听的认真,半个时辰很快过去。 等到赵先生停下的时候,便听得一个俏生生的声音在旁边道:“爹爹喝茶。” 齐鸣连忙起身,侧身退两步,对着眼前的娇俏少女施礼:“师妹。” 娇俏的少女端着茶托盘轻轻福福身,柔声回一声:“师兄。” 说罢便把托盘搁到桌上,放下两盏茶。 齐鸣便又微微躬身,说了一声多谢。 娇俏的少女也不说话,只是手托着托盘立在当下,问赵先生:“爹爹,娘亲问今日中午可要加菜?” 赵先生左右看看二人,拈着青须问齐鸣:“今日端午,致清若是无事,便留下用饭。” 致清是齐鸣的字。 齐鸣忙逊谢道:“多谢先生,只是我已同母亲说好要回去一同用饭,就不叨扰先生了。” 既是阖家团圆,赵先生也不勉强,点头道:“那时辰已不早,你这便去。” 齐鸣闻言连忙再施一礼,又向那少女施了半礼,这才告辞离去。 娇俏少女看着修长挺拔的身影渐渐走远,咬着红唇满脸懊恼。 赵先生不禁笑道:“人已经走了,你还留在这里作甚?还不回去帮你娘一起加两个菜,让你这个爹爹今儿也好好地喝上一杯?” “爹!” 娇俏少女脸上飞起一抹红云,恨恨地跺了跺脚,转身快步跑走。 赵先生哈哈大笑,又回身拿起桌上的那几页策论,一边细细地看,一边用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面上露出满意的笑来。 第十八章 白山书院在城北,羊角巷在城西,距离确实有些远。 齐鸣因为在赵先生的草微堂耽搁了一些时间,就有些晚了。他快步先去城西西市的张记酱肉铺排队买了一些酱牛肉,又耽搁了快小半个时辰,这才急匆匆地回了羊角巷。 因为走的太急,今天又是个大晴天,太阳暖烘烘的热,所以他浑身都是汗,口干舌燥,刚一进院门便大声喊:“娘。” 下面的‘我渴了,要喝水’还没有说出口,就顿住了。 只见在他所住的主屋的西厢窗底下,正斜斜地倚着一个妙龄少女。 肤胜新雪,眉若春柳,鼻腻鹅脂,唇若敷粉。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望着前方,就仿若从仕女图里走下来的画中人,让人无端地心旌摇动。 少女听到声音慢慢回过头来,两只清凌凌的水杏眼就和齐鸣对个正着。 那眼仿若刚解冻的春水,冷清又清澈,还有一种别样的婉转柔媚。 齐鸣心间一跳,慌忙低下头去,深深施一礼,轻声唤一声:“程娘子。” 再抬头时,便看到了那少女已起身,纤细高挑的身材似青竹一样挺拔笔直,她双手叠于身前,轻轻福了福,没有说话,径自转身回屋去了。 徒留下一个小圆凳,孤零零地待在西窗下。 清风吹过,似有余香盈鼻。 齐鸣望到那窈窕的背影消失不见,这才回头顺着她刚才的视线望向对面。 一眼便看到了那一株站在角落里的丁香花树。 她刚刚便是在看它。 今年的春天来得晚,又有一场倒春寒,丁香花开的便晚,谢的便也更晚。 此时虽已是五月,丁香树却刚刚开始落樱。 满树的粉蒸霞蔚,香气扑鼻间,偶有一阵清风吹过,便有几片花瓣轻轻落下,虽非落樱如雨的浓艳华彩,却自有一种轻灵曼妙的清丽之美。 就像是那个刚刚离去的女子一样。 齐鸣黯然出神。 同一所院落里住了两年,他竟然今天才见得程小娘子的真面貌。 她原来竟然是这个样子的! “鸣儿回来了?还不进屋,在那里愣着做什么?” 一个声音响起,惊醒了齐鸣,他猛然回神,忙回头,便看到了刚从屋里走出来的母亲。 不知为何,心里竟无端有些许心虚,忙露出笑脸,向着她笑答:“我回来了,娘。” 齐婶子看看儿子,又看看斜对过的西厢房,心里有点儿狐疑。 她刚刚正在灶间里煮菜,儿子喊她就没来得及快快出门来迎,刚才又看到儿子望着那边发呆,这心里就不踏实。 今儿那个小娘子没有出摊儿,一大早晨就坐在儿子的窗下望着对面的丁香花发呆出神,一坐就是半个上午,也不知道在干什么。 如今儿子刚好回来,莫不是看到她那个样子了? 齐婶子自从那天之后就没再和小娘子说过话,尽量避免和她照面儿。不管小娘子是如何想的,她反正是不想再和她多有瓜葛了。 凡事多说多错,她就是因为太好心,才会让小娘子有机会说出那番话来让自己闹心。这样的错儿以后她是不会犯了。大家相安无事,各过各的才好。 可是若是这事儿跟儿子关系上了那就不得了,她是必要管的。 虽然齐婶子心里不待见小娘子,可是她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小娘子就是长得水灵漂亮,招人稀罕,但凡是个男人要是见到她,必定是会心里欢喜的。 但又却有一件,这些人里不能包括她自己个儿的孩子。 齐婶子心里戒备,面上却不显,还笑着走下台阶,一边用手扑落着大儿身上的衣衫,一边伸手接过他手里的酱肉包,嗔怪道:“又跑去那老远买这些作甚?可老贵的,天儿又热,中了暑气可不得了。快进去喝水,娘已经给你凉好了,现在喝正正好。” 齐婶子看到这包大肉就又是心疼又是高兴。心疼的是银钱,值五分银子呢;高兴的是大儿子还总是惦记着她,这都是她自己平日爱吃却舍不得买的呢。 齐鸣因为刚刚的事有些心虚,便不再多言,立刻顺着母亲的意快步进了自家屋子。 齐婶子跟在后面,回头暼了一眼西厢房,脸色就阴沉了下来。 第十九章 永宁侯府,荣泰院。 掌灯时分。 屋内悄无声息。 容太夫人端坐于桌前,面容沉肃,腰背挺直。 沉香和紫檀分立于两旁,轻喘慢呼。 这时忽听得守在门外的小丫鬟脆声传报:“侯爷回来了。” 随着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小丫鬟们齐齐问好,翡翠珠帘便被高高挑起,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稳步走进。 高大的身影步履沉稳,径直来到太夫人面前躬身施礼:“拜见母亲。” 容太夫人看着他,目光有丝恍惚。 眼前的人穿着紫色的官服,身材高大挺拔。屋内明亮的琉璃灯,照的他修眉凤目,面容俊美。再有与生俱来的一股天生的尊贵威仪,双目若深渊寒潭,让人不敢直视。 容太夫人脸容微动,一时间竟觉得站在眼前的人不是自己的儿子,而是那个人。 那个人也是像修儿这样冷凝端肃,神态威仪,不苟言笑。只有在面对某一个女子的时候,他才会露出一抹温柔,眉角漾开淡淡的笑意,带出心中的喜悦无尽。 而那当时,那个女子就一定会娇羞地低下头去,脸飞红霞,情意绵绵。 容太夫人双手紧紧抓住木椅扶手,一时间竟是又惊又怕又怒。从大相国寺回来就一直积蓄在胸中的那股郁气直往胸口顶,直欲破出喉咙,却又被她生生压下。 不,她的修儿怎么会像那个人?他长得明明最像自己! 且,他的性子也最是爽朗大气,跳脱热情的,还很孝顺。他应该是像自己才对,绝不可能像那个人。绝不可能! 一定是自己太累,看错了。 容太夫人闭上眼睛又睁开,望着眼前高大俊美的爱子,脸上便带出一丝笑来:“修儿回来了,快坐下歇息,今日端午竟还如此繁忙,仔细累着身体。” 郑修淡淡道:“多谢母亲挂念,儿子无事。不知母亲可否用过晚膳,如若没有,请和儿子一起用饭可好?” 容太夫人手劲微松,一颗心顿时安稳下来,忙道:“如此甚好。” 郑修微微颔首,轻声道:“那就容儿子回去洗漱收拾一番,再来同母亲一起用饭。” 说罢,他又施一礼,转身快步出门而去。 容太夫人直到那脚步声再也听不到,这才身子微微放松,向后重新靠坐进椅背里。 她吩咐两个丫鬟:“快去厨房吩咐,侯爷今日留在这里用饭,让她们先上侯爷爱吃的菜,再拿一壶……” 说到这里,顿了一下改口道:“再拿一壶上好的明前龙井来。” 修儿劳累一天,回去洗漱完怕她等急了,一定不会喝茶就会赶过来的,自己这里先替他备好,来时饭前正好喝。 不等沉香回话,紫檀已抢先几步上前,躬身笑道:“回太夫人的话,奴婢早已吩咐过厨房了,早早备下了侯爷爱吃的酒酿鸭汤,已经炖了一个下晌,算算时辰现在正是喝的时候。还有另外的几个菜也都备着呢,还请太夫人安心。” 她的声音娇脆爽利,话音儿又欢快明媚,还夹杂着一丝欢愉,听起来十分悦耳动听。 容太夫人就是一怔,凝目看向紫檀。 眼前的小丫鬟粉脸桃腮,水目樱唇,现时正满脸小心翼翼地笑看着她等待示下。 容太夫人便也露出一丝笑来,挥挥手道:“你倒是有心,快去办。” “是。” 紫檀微微低头,欢快地应一声,后退着快步出屋去了。 容太夫人盯着她鹅黄色窈窕的背影看了好一会儿,这才转回目光又去看另一边的沉香。 沉香本也正望着紫檀的背影,猛不丁被容太夫人凌厉的目光望过来,心里就是一跳,慌忙低下头去,规规矩矩地站好。 容太夫人视线在她脸上逡巡了一圈儿,这才又收回去,重新靠回椅背坐好,淡淡道:“你也去准备。” 沉香悄悄在心里吁出一口气来,福身恭道一声‘是’,这才快步出门招呼小丫鬟端水进来,伺候太夫人重新洗漱净手。 第二十章 永宁侯府,竹然苑。 郑修站在窗前,望着夜色下远处的竹林,默默伫立。 三平悄默声地进来,悄悄站在一边没敢说话。 良久,郑修问:“何事?” 三平连忙躬身禀报:“回禀侯爷,今日太夫人去了大相国寺,徐御史家的徐夫人也带着她的嫡长女去了,和太夫人一起用了素斋。” 窗前的身影一动不动,仿若没有听到。 三平躬身等着。 又是过了片刻,才听得他们侯爷轻轻‘嗯’了一声。 三平连忙又道:“今儿下午何姨娘命人过来问小的,说是侯爷今晚要不要她过来送羹汤?” 他悄悄觑了一眼窗前的身影,继续小心道:“小的回不用。” 何姨娘是侯爷的姨娘,是先夫人在的时候抬举起来的,是她的贴身大丫鬟。 侯爷也是一次也没有收用过,只是挂了一个虚名儿。先时她还偶尔过来送送羹汤,被拒之门外后,就再没有主动凑过来了。只是有时候年节时,偶尔会派一个小丫头过来问问,看是不是要送汤水过来伺候。 今日是端午,她就又来问了。 三平心思灵敏,大体猜到这个姨娘的心思。这是个聪明人,她或许是已经死心了,只是碍着老夫人,怕落了口实,这才不得不做一个样子罢了。毕竟到现今侯爷也无后,她自己又是侯爷唯一的身边人,太夫人或许会迁怒她也未可知。 窗前的身影微微颔首,淡淡道:“太夫人可有什么吩咐,是否派人来见了何姨娘?” 三平忙回道:“没有,太夫人并不曾派人过来。” 顿了一下又道:“倒是青雀姑娘过来了一趟,和小的说太夫人下晌让徐姑姑给她说了话,说是太夫人吩咐,让她进来伺候爷。” 说罢他把头低地深深的,屏住了气息。 青雀姑娘是侯爷身边的大丫鬟,从小和侯爷一起长大,很得侯爷器重,一直在书房伺候笔墨。夫人进门后便把她调到了外面伺候茶水,侯爷也没说什么。夫人去了之后,侯爷也再没把她调进来过。 主子没发话,就是不用你的意思。这要是个明白人,虽然会有些许失落,可是也会识时务地服从,毕竟咱是下人不是? 可这个青雀偏不。 她倒是大胆,便主动请见侯爷,希望能让自己回来继续伺候。 结果自然是被侯爷拒绝了。 他还记得侯爷的原话,说是她年纪大了,到了嫁人的年纪,现在不是伺候他的时候。 事情到这儿本应该就完了,可是偏偏青雀姑娘还是不死心,一直在恳求侯爷,哭哭啼啼的,弄到最后,侯爷就不再见她了。 三平和青雀也很熟,她也哀求过自己,恳求他在侯爷面前多说几句好话,让她能重新回来。 三平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他不是不讲情面,而是看的明白:做下人的心不要太大,本本分分地最好。 他们侯爷重情义是没错,可那也是分事儿的。 那得看跟谁。 而且……他们的侯爷也已经不是以前的侯爷了。 三平心里摇头:要不是念着多年的情分,以现今爷的脾气,那就不是再也近不得身边的处置了。 况且侯爷这也是为她好。在侯爷身边伺候这么久,年纪也老大,如若没有蹭上一个姨娘的名分,将来还有什么前途?倒不如回家嫁人过日子的好。 像青雀这样的,一而再再而三地不晓事,早早晚晚地就都连小时候的那一点子情分也都耗干了,这又是何苦呢? 正这时,就听得侯爷道:“你去跟平姑姑说一声,命青雀的爹娘进府来把她领回去,就说她身子怕是不好,要回家静养一段时日。再给她支一百两银子。” “是,爷。” 三平连忙答应,暗自替青雀感到难受,又有点儿庆幸。 平姑姑是内院大掌事,和徐姑姑一样,是太夫人的身边贴身人。 青雀原先太傻看不明白,这回让平姑姑一过手,她再傻也该知道了:虽说这是太夫人的吩咐,可爷也是不会听从的。她要是再闹,也只会闹个更没脸。至于这其中的缘由,他一个下人可不敢想。 好在侯爷到底是重情义,面子上还是给她留了体面。这样总比直接撵出去的要好,将来说亲事也有体面。 又停顿片刻,郑修微微一摆手,三平便连忙躬身告退,出门办事去了。 郑修望着窗外又站了许久,这才回到桌前坐下。 他也不叫人进来伺候,铺开宣纸,拿起笔墨,沉眉画了起来。 今日值守的是一墨,他站在门边听着里面的动静,心里已经估摸到侯爷在做什么。 跟了侯爷这许多年,他也知道侯爷的性子,从那件事以后,他就每晚临睡前都要画一幅画,这时就不会再让任何人进去伺候打扰。 他便连忙吩咐旁边的跟从小子下去赶快备水,以便侯爷一会儿洗漱沐浴。 下人们蹑手蹑脚地去了。 屋外竹影婆娑,屋内人影孑然,竹然苑沉浸在一片寂静之中。 悄然无声。 第二十一章 日子过的飞快,转眼间便来到了五月二十八。 齐婶子早早地就起来,把屋里屋外收拾妥当,便挎着篮子去菜场买菜买肉。 五月三十是州试的日子,白山书院从明天开始就禁院,不让家人过去探望了。考篮也是由书院准备的。说是怕家里人不懂,犯了忌讳,食物也或许有不干净的地方,坏了规矩,反倒耽误了考生,倒不如由书院统一准备齐全,也免得麻烦。 虽是办的这样妥帖,齐婶子也不放心,就打算今儿准备下几个好菜,拿着去书院看看儿子,也顺便叮嘱几句,免得大儿担心。 出门前,她眼角余光不小心看到斜对面儿。 西厢房黑黑的,毫无声息,显见得是主人还没有起来。 齐婶子便撇撇嘴角,暗暗冷哼一声。 自那日端午看到大儿的情形后,她对这个小娘子就更加不待见。 过了这些时日,有些事儿她也想明白了。 或许事情并不像她想的那样。小娘子的那些话也许只是偶尔说说罢了,看过几本书,就学着那些大家小姐的款儿说些酸话也是常有的事儿,不必当真。 换句话说,就是真的也不妨事儿。 想她齐婶子寡妇失业的,不但没让那些穷凶极恶的亲戚们把家底儿抄过去,反倒还好好儿带大了两个儿子,那也是有些道行的,又岂能被一个小娘子的几句话就吓住了? 哼,笑话。 就是退一万步说,她真是知道些什么,那也没啥。郝婆子还不是说过这件事,最后不也不了了之了吗? 大周武朝是讲究律法的地方,有啥事儿那都得拿出字据来,当面锣对面鼓地对证。要是真有,她啥话也不说,小娘子说啥就是啥。话说现在不是拿不出来嘛,那她还有啥担心的? 齐婶子想到这里,这心里就更踏实了。掸掸身上的灰,抬头挺胸地大步出了门。 买好了青菜和肉,又快步回到家里。上锅蒸了一锅大白馒头,洗菜切菜炖肉,早早地就做好了中饭。 齐婶子装好饭菜馒头,便兴匆匆地又挎着篮子去了书院。 书院门口熙熙攘攘,净是人。 富裕的坐着马车轿子停在一边,像她这样的平头百姓,则挎着篮子筐子站在另一边。 齐婶子站在人堆里,跟着往里看,不明所以。便有人告诉她,说是先前还放人进去,后来看到人太多,门房就请示了山长,得到指示说不让人进了,怕是惊扰到学子们读书,打扰了心境。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齐婶子只能抻着脖子跟着大伙儿一起等。 又过了好一会儿,一个长着三绺胡子的清瘦中年人带着几个人走出来。 现场有认识的人就喊‘山长,山长,是霍山长出来了’。 齐婶子没见过霍山长,就连忙竖起耳朵,瞪着眼睛往前挤,等着他说话。 霍山长站定拱手,开始讲话。 他说话文绉绉的,齐婶子听了个大概明白。还是门房那个意思。就是人太多,怕惊扰到学子们读书,就不让大家进去了,如果有送东西的就留给门房,给大家带进去,特殊时候怠慢大家了,对不住。 说完就又拱手。 有几个富裕人家的仆役便凑过去,涎着笑脸讲好话,霍山长便板起脸来,训斥回去,说这是书院的规矩,任何人不能破坏。 仆役们便讪讪地陪笑。 这话也就是听听。 每年能花二十两银子送孩子进书院的人家,也都有点儿见识。规矩那都是死的。白山书院虽不是国子监,可也是有几户大户人家的孩子在这里念书的。那些人家早些天就把孩子早早接回去备考了,那不也是照样放行了吗? 说到底,规矩只不过是给他们这些平民百姓定的罢了。 霍山长看大家都安静下来没有闹乱子,便转身走了。 不让进能如何? 余下的人自然是没有办法,只得把篮子送进去。会写字的就留下一封书信交代几句,不会写字的如齐婶子这样的,便央了留下来的几个先生写了几个字儿,也送了进去。 没有见到大儿,齐婶子悻悻不乐地回了家。接下来的这一天里,她就都无精打采的,心里一直挂念着。 她是个心里越有事儿就越要干活的人。于是这一整天,就除了织布就是做绣活,直到把自己累的腰酸腿痛,实在动不了了,这才早早地吃了晚饭躺下来睡觉。 本想着这下累得能睡个好觉,没想到,到半夜的时候,却被一阵响动惊醒了。 第二十二章 天上有毛月亮。 惨白的月光下,一把雪亮的刀尖别开了窗格,发出‘噗’的一声轻响。 声音很轻,齐婶子的心却直跳到喉咙口,口干舌燥。 她这是遇到贼了? 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冷汗一下子就浸湿了里衣。 怎么办? 虽是在天子脚下,可也不是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事情。 传的人都说,这时候千万不要动,要假装睡着了。要不然,他本来是来劫财的,你这一动却是要逼着人家动手动刀要劫命了。 窗格慢慢打开,一个人影抬进一只脚。 齐婶子脸涨得通红,却还是咬着牙把手慢慢伸向身旁,她临睡前在做针线,竹笸箩就放在一边。 窗格完全打开,一个黑影轻轻跳下窗台,落在地上。 齐婶子紧紧抓住竹笸箩的边缘,屏住呼吸。 人影先是四处看了看,随后便蹑手蹑脚顺着墙根儿溜到桌前开始翻找。 齐婶子盯着他从桌抽屉一直到桌角,最后直到看到他找到那个墙角边的墙洞时,再也忍不住咬住了牙。 这个人一定是一个惯偷儿,知道一般人家爱把银钱藏在哪里。 人影抽出墙砖,拿出里边的一个小纸包,用手指捏了捏揣进怀里。 齐婶子紧紧地闭上眼睛,那可是她的二两银子哪。 她又睁开眼睛,那个人影已经向着炕边过来了。 齐婶子一动都不敢动,心却跳得怦怦响,她都生怕那人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那个人只是瞄了眼炕上,便直接蹲下身。 齐婶子心跳的更厉害,拼命拜佛:千万别发现千万别发现。 事与愿违。 那个人很快拿着一个小包裹起身,在手里上下颠了两下,轻嗤一下,塞进怀里。 这一声轻笑就像一个炸雷,震得齐婶子头昏眼花,血一下子都冲到脑袋里去了。 那可是十两银子啊! 那可是她这快一年辛辛苦苦起早贪黑没日没夜辛辛苦苦攒下来的全部啊。 书院因为有富商接济,每年只需要二十两银子。这在所有的书院里已经是最少的了,别的书院,即便是不出名的小书院也至少要三十两。 可是,可是那也是二十两啊,对于他们这样的百姓人家来说,却是多的吓死人,足够一个十口之家一年的嚼用了。今晚要是都被这个贼偷了去,那她的鸣儿可怎么办啊! 在书院读书且不提,这要是考上了举人,花银钱的地方可还会更多! 不行! 她绝不能失去这些银钱,就是不要命了也不行!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齐婶子不知道是哪里来的一股子力气,猛然就从炕上跳起来,手里的竹笸箩狠狠地轮着砸向对方。 这一下子用了全力,只听嘭地一声响,竹笸箩以及里头的针头线脑加上竹绷狠狠地砸在黑影的脸上。 人影‘啊’地一声叫,捂住了眼睛。 齐婶子此时什么也不想,只管跳下炕去抡起胳膊就打,还大喊着:“抓贼啊,抓贼啊!” 自己已然是不要命了,就不用再有旁的顾及。只想喊着喊着,能把邻居招来,抓住这个贼,要回自己的银子。 只是,她原想着的大喊声,其实只是嘶哑的叫声,就像刚出生的小奶猫在叫,连屋子都传不出去。 这是一股急火冲嗓子,叫不出声儿来了。 齐婶子急得眼睛都红了,狠命扑上去,撕扯着对方的衣服,要把里面的银钱抖出来。 “别喊,再喊要你的命!” 伴着一声恶狠狠的咒骂,冷不防眼前一花,一把雪亮的尖刀兜头就划下来。 齐婶子‘啊’地一声叫,连忙向旁边闪过去,胳膊上同时一痛,一股热便流出来。 她被刀子砍着了! 齐婶子一下子定在当地,懵了。 第二十三章 屋子里静的吓人。 一时两个人都没有再动。 齐婶子呼呼喘着粗气,咬牙抖手摸胳膊,满手黏黏糊糊的,她试着来回动了动,虽然很疼,却不妨碍动作,应该是没伤到筋骨。 见了血的齐婶子,那股胆气就泄了几分,她怕得直往后退。 那个人举着刀跟着逼近,蒙着黑布的脸上,两只眼凶光四射。 齐婶子一直退到炕边儿,手指碰到被子,心里不知怎地就又起了想头儿,什么也顾不得地直接一把揪起被子蒙过去,趁着那人看不见自己的空当儿,就又扑上去撕打。 可惜她受了伤,胳膊实在抬不起来,很快便被那人划破被子,举着尖刀抵过来低骂:“臭婆娘找死。” 齐婶子吓得后仰,一下子跌坐在地上,口不择言地大喊:“我大儿是秀才,你莫要动手,若是伤了我,官府断不会放过你。” 她的嗓音虽嘶哑难听,含混不清,却因为这夜里太静,还是能听的清楚几分。 那人顿一下,又逼近几步,冲着齐婶子空挥几下刀,返身快步跑向门边,一刀挑开门插,拉开屋门便直冲出去。 齐婶子眼睁睁地看着那人带着她的银子跑走,实在忍不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鼻水眼泪里,却听得又是‘啊’的一声,她忙抬头,却见那人已是直通通地翻到院子里去了。 齐婶子一怔,忙抻手抹了一把脸,瞪眼细看。 只见门边儿上,一个身影正快步向院中跑下去,麻利停在那人身前,高高举起手里的棍子,狠狠砸下去。 那纤细高挑的身形儿,不是槿娘子是谁? 齐婶子怔住了。 又听得‘噗’的一声响,那个刚想站起来的人影再次倒了下去,等了好半晌,再也没有动静。 齐婶子目瞪口呆。 纤细高挑的人影拎着棍子慢慢走回来,把棍子轻轻放到门边,又把被撞翻在门口的一条长凳推到一边去,这才慢慢走进来。 齐婶子眼都眨不过来地看着她。 小娘子来到近前,停下,居高临下地看着齐婶子,问:“用我扶您起来吗?” 她的声音清润温和,隐藏着一丝丝的颤抖,不仔细听根本听不出来。 齐婶子便没听出来,却只觉得一颗心突然定了下来,只知道怔怔地看着眼前人,木呆呆地把胳膊伸出去。 程木槿拉住她的胳膊,把她挽扶到炕上去,躺好,又低头看看她的另一条胳膊,问:“要不要请土大夫来?” 齐婶子连忙摇头,抬起胳膊就着惨淡的月光给她看:她的胳膊粗,肉多,刀尖只是划了一下,口子并不深也不长,用不着请大夫,白白浪费钱。 程木槿微微点头,转身向门外走。 齐婶子慌忙问:“你去哪儿?” 不知怎地,她现今很怕这个平日里不得自己意的小娘子离开。 高挑的背影头也不回,淡淡道:“家里就两个女人,他不能留在这里,我找绳子捆起来,找甲长报官。” 齐婶子一听这话也立时清醒了,慌忙从炕上下来,跟着跑过去。 她说的对,她们只有两个女人在这个屋子里住,谁知道这个贼偷一会儿会不会醒过来再行凶?便是不醒过来,拖到明日早晨再报官,这话儿也是歪了嘴了。 若是随着那些长舌妇们嚼舌头,那是一准儿好说不好听。漫说是小娘子,一个未出阁的大闺女,就是她自己,也是要给两个儿子脸上抹黑的,更别提大儿将来还要读书做官。 不成,万万不能拖到明日去。 一想到大儿的前程,齐婶子便顾不得害怕,几步抢在小娘子身前跑进仓房,先找出一条很粗的绳子,又快步跑回院子里,捆猪一样把那个人四脚攒蹄捆的结结实实的。 小娘子没有跟她抢着动手,只是站在旁边静静地看着,直到她捆完,两个人这才又回到屋里。 第二十四章 二人刚进屋还没坐定,齐婶子就猛然又跳起来,她的银钱还没拿回来! 可不得了,那可是她的命根子,丢它还不如丢命。 她连忙又大步跑回去,上手从地上的‘死猪’衣裳里扯出自己的那个小包裹,一并又搜出那二两银角子,这才快步又跑回屋。 抖着手打开包裹,见到里面的几块儿碎银子完完整整地躺在那儿。齐婶子便是长出了一口气儿。 她掂也不用掂,看也不用看,这都是她每日里都要数过几遍的,闭着眼也能知道还都在,一分也没少。 没少就好,没少就好。 齐婶子眼泪就又忍不住往下掉,心里委屈加憋屈。 她抽抽噎噎哭了一阵儿,这才猛然想起小娘子还在旁边看着,她咋就能明明白白地看银子? 这事儿不对。 齐婶子连忙又把包裹裹好想塞进衣裳里,可这上手一摸才发现自己仅穿着中衣,哪里又有放的地方? 她不敢看小娘子,怕被笑话,连忙又回身把小包裹塞进枕头底下,自己也顺势躺下去躲臊。 贼偷抓住了银钱也没丢,齐婶子一颗心算是彻底放下来。刚才鼓起的那股劲儿也顿时泄没了。 她躺在炕上,只觉得浑身发软,白毛汗出了一层又一层,一阵寒一阵热,再坚持不住,直接起不来身了。 程木槿倒是不会笑话她。穷人家,挣钱有多难。吃苦受罪都是好的,就怕吃苦受罪也是白忙活一场,还要倒贴药钱养身体。与其这样,倒不如省着花攒钱了。 像今晚这样,无端端没了那些银子,别说齐婶子,就是放到她自己这个不攒钱的身上,也是要拼命的。 她站在一旁等了等,听着那微微喘气的动静,隐约猜到齐婶子是发烧了。 于是转身到桌前,拿火石把烛台点上,又回到炕边,轻声道:“我还是去请土大夫过来。” 齐婶子摇头,脸色通红,有气无力道:“去找甲长报官。” 程木槿看着她,不答应,齐婶子也瞪眼看着她,也不言声。 好一会儿,程木槿才点点头,转身拿起桌上的烛台拿灯罩盖好,端着往外走。 胳膊受伤加上受惊吓发烧是平常事,看大夫才是正理。可人不听劝她能如何? 只能不听她的自己去请了。 “你去哪儿?” 齐婶子虽整个人昏昏沉沉的,可还是强撑着努力张着眼睛看小娘子,发现她不是向大门的方向去,却是向着西厢过去,便连忙又喊。 木槿停下步子,回身答:“绑头发。” 绑头发? 齐婶子这时才看见,小娘子的衣裳虽然穿得齐整,可头发却是散着的。显见得是刚才散了头发要睡下,却听到自己这边的动静才匆匆跑过来的。 齐婶子想说这都什么时候了,哪还有什么功夫绑什么头发?可是话到嘴边又咽回去。 她现今动弹都是费劲,不用小娘子用谁?话儿说硬了可是没好处。 于是便改口道:“你回来,我这屋里就有发绳,用不着回去。” 程木槿却是没动,烛台里的微光照着她俏生生的脸儿,忽明忽暗的。 齐婶子一颗心就又怦怦跳,紧盯着她看,生怕她不回来。 直到看到小娘子抬脚慢慢又走回来,齐婶子这一颗心才算能放下来。随即便是脸上发热,臊得不行。 平日里不待见的人不但帮自己拿到了贼偷,现时自己还要求着她留下来陪着,这……这都是啥事儿? 齐婶子一时又是愧,又是臊,心里不知什么滋味儿。 第二十五章 (上) 齐婶子的心思程木槿不用猜也知道,只是她并不在意。 她刚刚想的是,她绑头发手很生,平日里都是照着铜镜来的,现在没有铜镜,她是不是要耽搁时间了? 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想多了,贼偷已然抓住,捆得结结实实的,再着急也不在这一点功夫上。 于是,她才又踅回来,重新放下烛台,按着齐婶子指着的方位,找到发绳,开始绑头发。 月亮正正当当照在屋当间,罩着一个月下梳头的美人儿。 长长的乌发披散至腰际,在月亮地儿下闪着银丝一样的亮光。 下巴尖尖的小脸儿微微仰起,越发显得白皙透明。 齐婶子都差点儿看呆了,可一看到她的那番举动,就又是皱起眉头。 她绑的太慢了。 时不时捋好的头发还会掉下来,还要放下来重新再挽过。 齐婶子盯着眼看,心里却是急得不行。暗道:怎么那样好看的一双手却笨得像猪脚?连个最平常简单的样式都绑不好,平日里都是在做什么啊? 她眼看着时间过得慢,好几次都忍不住去看外面院子里的那头死猪,疑心自己适才听到了什么动静,似乎是人醒过来了。这样一想就更是急得发慌。 她便想着自己下炕去找甲长,可试了好几次,除了浑身水淋淋地冒虚汗,这身子却死活软的像面条,就是起不来。 实在是没辙,齐婶子只得找话儿分散小娘子的心神。 她是干惯活儿的,知道越急越出错儿的道理,这时候就是要让她想旁的才能快起来。 于是她就问:“你今儿怎么没有出去卖饼子?” 程木槿正把一缕头发引上去,听得这样问,便淡淡道:“这几日州试,官兵查的严,人多嫌麻烦。” 齐婶子张嘴。 她想起来了,因怕打搅学子们应考,往常州试会试的前后几天,街面儿上是管得严,来回巡逻的官兵也多。 不管读书的学生们听不听得到吵闹,街面上须得肃静。这是皇上都发过旨,让衙门里的人念给大家听过的。满京城就没有不知道的,齐婶子自然也是知道。 事儿是这么个事儿,可日子还是得过,穷人家都是一天不挣银钱都要紧巴巴地勒肚子的,再不济,大不了就走得远避着些就是了,哪里就能真不出门做活了? 于是,小商小贩儿们就开始东躲西藏,小声吆喝着买卖和官兵们打游击。 抓住倒霉,抓不住算运气,大家伙儿都这么想,也没见谁就因此不做生意的。倒是像小娘子这样儿,为怕躲麻烦就歇下不讨生活的,还真是头一遭儿见。 齐婶子啥也说不出来,也不想说,说甚呢?这又不关她的事。 她便顺着话接道:“也是,在家歇几天也好,往常……” 刚说到这儿,却看到小娘子刚刚挽起来的头发又落下去了。 一双在月光下越发水灵灵的杏眼盯着她问:“令郎可是要参加州试?” “嗯呐,你问这个做甚?” 齐婶子一顿,绷着声儿回答。她不知道小娘子为什么这么突然问起自己的大儿,心里立时就警醒起来,连头疼都忘了。 程木槿却是微微点头,又慢慢把头发拢起来,又问:“那您的二公子呢?可是在街面儿上当帮闲?” 郝婆婆外祖母以前似乎说起过,她隐约有记忆。 提到老儿子的差事,齐婶子的脸上就不自在了。 顿了半晌才回话:“是,小娘子问他做甚?” 第二十五章 (下) 不怪齐婶子不高兴。 跑腿儿帮闲可不是什么好话,在他们这样的普通人家眼里,那也能算是差事? 漫说是旁人,就是齐婶子自己,也是瞧不上这个营生的。可老儿子硬要做,她骂也骂了,打也打了,就是不管用,她又能怎么办? 齐胜那小子不像他哥那么懂事听话,从小就是个猴精,大不了当面儿说几句甜话儿胡混过去,过后就瞒着她该做什么还做什么,发现了就是一个劲儿的讨饶卖乖,弄得她是一点儿法子都没有。最后也只能是由着他去了。 可话是这么说,这心里到底不舒坦,总是忌讳着邻居街坊们提起。 日子长了,一块儿邻居住着,没有不明白的。可这明面上虽说都不说,却也都觉得她小儿子是在街面儿上胡混的意思,该亲近还是亲近,毕竟是打小看着长大的,情分在那里摆着,可背地里还是难免说几句嘴。 齐婶子是个护犊子的,她自己儿子她怎么说怎么想都行,外人可不成。 背地里她管不着,当面儿可是不成。如今这样被小娘子当面锣对面鼓地直腾腾说出来,她这脸上就挂不住。就觉着这是小娘子心里还是瞧不上他们家,拿款儿说酸话故意这样埋汰人呢。 既是这样一想,就连带着刚刚被救的那点子感激也便淡了不少。 她有心不想搭理眼前人,可又碍着要求着人办事儿,只得硬邦邦又补一句:“他嘴甜腿快,就是得闲儿时帮衬着做点儿跑腿儿的事儿,不是专干这个的。” 程木槿没注意齐婶子的话音不对。 她一边儿拿起发绳挽发,一边心里思量:齐婶子一家只是平常人家,除了一个秀才儿子,跟别人没什么不同。就是这条街上,比她家好的也有好几家,贼为何不去,却偏偏来偷她家?况且还是在州试临近之时? 这事透着蹊跷。且,她还有一个儿子是混街面儿的。 混街面儿的? 程木槿蓦然顿住了手。 她放下发绳,转头看向院子。 惨淡的月光下,那个贼偷兀自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咋的了?” 齐婶子本正生气,一看程木槿的样子,却也是一惊,连忙问。 木槿微微摇头,没接话。 她径自出门,拿起一旁的那根棍子,又沿着院子缓缓转了一圈,到了门口,还停下,趴在门上听了半晌,这才又轻轻转回来。 路过地上的那捆人时,她顿一顿,轻轻俯身试了试那人鼻息。 虽然知道打哪个位置,可毕竟是第一次动手,她也有些不放心。 “咋的了,是不是死了?” 齐婶子一直紧盯着她看,看到这会儿,却是心里也转过来了,顿时一颗心又提起来,直咚咚跳到嗓子眼儿,急声问。 她咋忘了,刚刚儿小娘子那一棍子打得都带响儿,莫不是打死了人! 人死了! 齐婶子眼前发黑,耳朵里轰隆隆响,浑身吓得打颤。 “没死,只是晕过去了。” 一个轻润润的声音传进发昏的脑子,顿时让她打了个激灵。 连忙抬头,看着月光下的人儿问:“真的,没死?” “嗯。” 程木槿也是暗暗松口气。 看见站的笔直的小娘子轻轻点头,齐婶子一口气终于舒出来。 程木槿轻轻走回来,到了门边儿,放下棍子,进屋。 继续绑头发。 见人进了屋,齐婶子一颗心顿时安稳,连忙撑着身子又问:“可是还有同伙儿?” 小娘子那样儿小心,莫不是怕外面儿还有望风的? 程木槿摇头:“没有。” 是她大意了,若是有,她们这会子又岂会这样安稳?这会子去看又有什么用? “没有就好,没有就好。” 齐婶子却是嘶哑着声音喃喃,又落了一脸的泪。 程木槿看着她那副样子,就把到嘴的话又咽回去。 算了,她今晚已经吓得不轻,自己还是不要再火上浇油了。 齐婶子此时也是再撑不住了。她本就头疼得厉害,这会子又说了这好些话,已是浑身大汗淋漓,软软倒在炕上,只顾着喘粗气。 只是嘴里还兀自不忘了问:“槿娘子刚刚儿甚意思?为何要问我大儿?” 这事儿她不问清楚了就是不放心。 “没什么,您且躺着,我去找甲长。” 程木槿却不回答齐婶子的问话,只是让她歇着。 现时她终于把头发绑好,便从地上捡起一块儿破布头团好,再次出门,塞进那个躺在地上的人嘴里,这才回来端起烛台,跟齐婶子点点头,向外离开。 齐婶子双手反撑在炕上,勉强抬起小半个身子,喊一声:“槿娘子。” 程木槿回过头,等了片刻,看齐婶子没动静,便轻声道:“没事,甲长家很近,我去过,很快的。” 说罢便转身打开门插,端着烛台出去了。 院门轻轻阖上。 带走了那一抹烛光。 只留下一院的安静和那个惨淡月光下一动不动的人影。 齐婶子此时一口气完全卸下来,猛地歪倒在炕上,昏昏沉沉地什么都不知道了。 第二十六章 五月二十九,清晨。 明日是州试,今日便是大朝会,街上的车轿很多。 铁马桥巷被天微明的薄纱轻轻覆盖,一切都看上去蒙昧不明起来。 就连李老头脸上的深深皱纹也覆盖上了一层薄光,看上去显得年轻了不少。 四顺一边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四周,一边顺口问:“那边的小娘子怎么又没来?难道是被你挤兑得做不下去了?” 昨日没来,今日也没来,这是怎么了? 不远处的角落里只有一棵树孤零零地站在那里,缺少了往日那个纤细高挑笔直的身影,很有些令人不习惯。 李老头吓了一跳,手里的纸袋儿便猛然掉落到地上去,却顾不上捡,连忙摆手辩解:“小爷说的是哪里话,俺老汉可不敢干那样的事儿,这可是断人钱财,是要遭天打五雷轰的。” 他的脸像苦瓜:“您是不知道,昨儿晚上羊角巷出事儿啦。说是有一个贼偷进了家,天儿还大半黑就闹的人人都知道了。一大早儿,官府就来了人,闹哄哄的,俺老汉也去瞧热闹了哩。” 说到这里,李老头就叹口气:“谁想到竟是程小娘子家呢,真是背运,这才刚刚死了老家儿……” “什么?你说什么?是那个小娘子?她咋样了?人没事?” 还在感叹,便冷不防被打断了话,一通连珠炮似的问。 李老头一抬头便看到对面儿火焦焦的神情,虽是不知道为啥,可一颗心却是放到了肚子里。 旁的不管,只要不追究他的事儿说他抢生意就好,于是连忙回答:“可不是嘞,俺老汉家就住在杏花巷,就在羊角巷后面儿,和程小娘子家离得近着哩,说不得还是街坊,断断不会弄错,看得真真儿的。” 四顺就瞪着他:“哪个问你这个?小爷是问你人有没有事儿?” 娇滴滴的美娇娘,无端遭了这样的事儿,倒霉是一说,这要是再有什么腌臜破烂事儿,可是真叫人揪心了。 李老头儿被瞪得一哆嗦,连忙摇头:“么事么事,好着哩。” 说到这里,他还忍不住啧嘴:“不单是好着,听说还是她抓到那个贼偷的哩,厉害着哩。” 怪不得同样的东西,别人能卖五文钱一个,自家只能卖两文,还不如人家生意好,人家是真的有道道儿哩,就是比他这个老头子强。 听说人没事,四顺这才放下心来,紧接着便看着李老头一瞪眼:“你还闲站着干啥?还不赶快拿烧饼!误了爷的事你担待得起?” 这话说的李老头心里苦笑。大人们的事他哪里担待得起?可这话也不敢说呀。也只得陪着笑脸,连连哈腰,连忙又重新装起饼来。 四顺不理他,接过饼,快步跑回去。 明日便是朝廷抡才大典,今日的朝会一定很紧要,今日他们又出来的刚刚好,适才和李老头儿说话多了,可不能耽搁了爷的时辰。 跑到轿前站定,还没来得及说话,轿帘已经轻轻撩开一角,一只骨节分明的修长的手便伸了出来,搁在轿杆上。 四顺一怔,反应过来,连忙把手里的纸袋递过去,心中暗道:难不成爷今日用的饭不舒适?怎么又想起吃李老头的饼子了? 那只手轻轻拎过饼袋,却没有收回去。 四顺便连忙躬身屏息,知道这是他们侯爷有话要吩咐。 谁知等了半天,却没有等到一句话,那只手反而收回去了,轿帘又重新合拢。 四顺虽然纳闷儿,却也不及多想,便连忙叫一声起轿。 大青布围轿便顺着路一直向前而去。 过了那间卖菌汤的小铺子,上了朱雀大街,轿夫加快脚步,很快便来到了午门前,停轿。 四顺撩起轿帘,服侍着侯爷下轿。 轿帘轻轻落下,他们侯爷却负手站在那里没有动。 四顺屏息静气,便听得他们侯爷问道:“那里可有州衙的人?” 州衙的人? 四顺一怔,连忙回头,朝着不远处的官轿车马看过去。 他眼尖,很快便找到目标,回过头来躬身禀道:“回爷的话,州衙王大人的轿子在。” 王州令是有宣上朝无宣不上的那一类官员,今日大朝会他也来了。 郑修轻轻嗯了一声,迈步向前走,淡淡道:“今日你也辛苦了,过去疏散疏散,和人说说话。” 啊?他辛苦了?过去疏散疏散? 四顺莫名其妙,心道侯爷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让他和别人多嘴去说闲话,不能? 他连忙抬头看过去,却只见到他们侯爷高大的背影已经快步消失在午门的背后。 四顺再回头看一看那边散落着的轿夫仆从们,等看到州衙的人时,心里突然就是一亮,他怎么那么笨!刚刚李老头说的话他们爷一定听见了,这是让他去跟王州令的仆从说小娘子家招贼的事儿啊! 侯爷什么意思?这是让他向王州令施压吗? 四顺学着他老爹樊老爹的样子,捏着下巴眼睛转了一圈,随即露出一个笑来,冲着那边的车轿快步而去。 第二十七章 五月二十九,晌午。 白山书院。 明日便是州试,书院里的气氛十分紧张,学子们都挑灯夜战,勤奋攻读,不敢懈怠。 老话说的好,临阵磨枪,不快也光。读书人也难免俗气地这样想。 齐鸣却和众人不同,三四天前便不再读书。每日里不是在书院里散步闲聊,便是和不参加州试的同窗们品茶下棋,悠哉游哉,十分闲适。 他却是想得明白:该读的书都读了,现在再用功又有什么用?倒不如静下心来,为明日的州试好好休息做准备。 诚然,每日的晨读还是有的。 这一日,他晨读完毕,用过早饭,正准备出门,不想门却被猛地一下推开,闯进一个人来。 齐鸣皱眉,看着那个站在门口的矮胖青年人,语气不悦道:“马兄所来何事?为何如此粗鲁?” 来人叫马文才。是他的同窗兼同年,也是去年考上的秀才。 他家境殷实,学识也不错,就是爱嫉贤妒能,心胸狭窄。每日里不是为排名在齐鸣之后而耿耿于怀,就是为赵先生对他青眼有加而找茬生事。 齐鸣不屑与之为伍,从来对他敬而远之,哪知他今日竟然主动闯上门来? 马文才冷笑:“所为何来?哼,想不到齐兄竟然如此心大?家里出了那样大的事,竟然还能坐在这里逍遥玩乐,悠然自得?马某真是佩服得紧!” 说到这里,还拱拱手,脸露嘲讽之色。 “马兄此话怎讲?” 听到家中出事,齐鸣心中一惊,面上却不动声色。马文才一向狡猾阴险,他不会是故意说些耸人听闻的话来故意惊扰他的心境? 不能不防。 马文才斜着眼睛看他,冷笑连连:“齐兄何必装傻?适才有衙役去了草微堂见赵先生,报说你的家里遭了贼,母亲现在昏迷不醒,生死不知。同窗们都知道,难道齐兄竟不知道?” 什么? 齐鸣面色一变。母亲昨日还给他送来做好的饭菜,还蒸了白馒头。捎过来的信里也说一切平安,让他勿要挂念,好好参考便是。 他心里踏实,饭也吃的香甜,谁之今日竟有这样的事?怎么可能?莫不是马文才真在胡吣? 想到这里,他的面色一沉,怒声道:“马文才,休要胡言乱语!读书人论高下需在考场上见,何必做这些龌龊腌臜的事羞辱自己,折辱他人!” 此话已相当不客气,马文才登时气的浑身肥肉乱抖,胖脸上的三角眼儿血红,似要喷出火来,大声咆哮道:“齐鸣你休要胡说折辱我!你自己立身不正,为升官发财不顾家中父母死活,实为读书人之大耻!” 说到这里,又大大喘气,怒视齐鸣,满目鄙夷嘲讽:“我马文才再不济也是读书人出身,岂会拿这样的事胡言乱语?此为我亲眼所见亲耳所听。我去见赵先生,有事请教,在门外亲耳听到!” 他停顿一下,脸上又故作怜悯之色:“来的衙役说本不欲打扰你,可是因找不到你的兄弟,又因你母亲实在病重,需得亲属在身边照顾才好,这才只能找到书院来惊扰你。” 说到此处,他向着某处拱拱手,面现钦佩之色:“我圣上一向以孝道治天下,朝中的大人们也自然是以孝为尊,实乃我等幸事。” 齐鸣看着马文才一番矫揉造作,脸色越加阴沉,沉默不语。 此时他已是信了,心中一时烦乱。 马文才却自觉占了上风,越发得意,越说越是大义凛然,又假惺惺道:“既然齐兄说自己不知晓,那马某便相信好了。也或许是赵先生思虑周全,念你明日州试要紧,不便此时说起,便想着要在你高中之后再行告之,此也不失是对你的一片拳拳关爱之情。” 话到这里,他脸上露出一丝假笑,又迅速转为愤慨。 大声喝道:“只是想不到齐兄平日里一副正人君子模样,内地里竟是这样的奸诈小人!明知赵先生不说是为了你好,你竟也真能当听不到别人的话了。真是枉为赵先生一向对你照顾有加,赞赏有加,还时时让我们向你习学。哼,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我马某人不屑与尔此等小人为伍。” 说罢,狠狠一甩袖子,大步出门而去。 就有听到动静的学子探头来看,又快速缩回去。 齐鸣面色青白,拳头却是紧紧握起。 第二十八章 五月二十九,晌午后一个时辰。 草微堂。 赵先生捋着胡须望着眼前的爱徒问:“你可想好了,不后悔?” 适才齐鸣过来找他,言明自己已然知道家中之事,他非常感激先生的一片良苦用心,并表明自己会听从先生的安排,并不会回家去。 齐鸣高瘦的身材站的笔直,闻言拱手恭声道:“多谢先生厚爱,学生已然想好了。” 赵先生看着他清秀沉稳的面容,又问:“你真的不怨怪为师不告诉你此事?” 齐鸣摇头,语气真挚:“先生都是为了学生好,学生都知道,且铭感五内。” 说到这里,又是深深施礼。 赵先生看着他,良久后方点点头,站起身来到他面前站定,轻轻拍抚他的肩头两下,温声道:“如若回去后反悔,可以与为师讲,为师自会与山长为你请托,回去。” 齐鸣退后两步,再次深施一礼,后退着出了草微堂,快步离去。 赵先生踱步至门口,望着他俊拔的背影,面色沉凝。 草微堂在书院的西北角,本就偏僻安静,此时又正当午后歇息时间,路上几乎没有人。 齐鸣一路走的很快很稳,在路过太湖石堆砌成的假山时,不想却被突然转出来的一个身影拦住了去路。 “师兄。” 来人轻声喊。 齐鸣定睛一看,原来是师妹赵平儿。她想是一直躲在一块儿巨大的湖石后面,他才没有看到她。 齐鸣连忙拱手施半礼:“师妹。” 赵平儿忙亦还礼,抬起头来,面色焦急地问:“师兄这是要家里去了吗?” 齐鸣微微皱眉:他家里的事难道真的已经是人尽皆知了? 虽有不悦,可他还是温和有礼地答话:“不回去。” 赵平儿闻言松了一口气,小心翼翼道:“师兄别怪爹爹,爹爹也是为了师兄好。官差说了师兄的娘亲只是昏迷,并无大碍,师兄不必太过忧心。况明日便是州试,师兄经文策论都是极好的,在学院里也一直是名列前茅……” “师妹。” 她话还没有说完便被齐鸣打断,只听得他淡声道:“多谢师妹关心,这些话先生适才已经与我说过了,师妹不用多心,我并不怨怪任何人。” 赵平儿脸色顿时一白,心里闪过一丝错愕,只觉得这话过于平和有礼,似乎是要与自己故意拉远距离。 又听齐鸣道:“今日炎热,师妹莫要中了暑气才好。本就每日里帮着师娘操持家务,又要服侍二老,已经很是劳累,师妹身子又贵重,清的一些琐事以后就不劳烦师妹费心了。” 赵平儿脸色顿时惨白,抬眼定定地看着眼前男子,一时嘴角蠕动,却说不出话来。 齐鸣却是温和地对她一笑,又是深施一礼,转身快步离去了。 “师兄。” 赵平儿这才能轻轻吐出两个字来。 她想要追上去,跑了两步却又颓然停下,只是望着渐渐远去的背影,又伸手捏捏袖袋里的荷包,眼眶红红地定在原地。 这个荷包她半个月前就已经绣好了,本想着寻一个机会送给师兄,谁知现在却完全送不出去了。 赵平儿一时心里又酸又痛又恼,平息了好一会儿,这才狠狠跺了跺脚,转身快步往回跑。 一路小跑着回到草微堂,便看见爹爹正站在院子里看着自己。 赵平儿忙停下步子,整整衣襟,抿抿头发,强露出一丝笑来,快步走过去问:“爹爹您怎么在这里?” 赵先生‘嗯’了一声,负手回身向屋里走去:“进来,爹爹有话跟你说。” 父亲面色不似平日,赵平儿本就心虚,闻言连忙软声道:“爹爹,娘亲快醒了,见不到女儿又要着急,平儿还是先回去看看娘亲,再来和爹爹说话。” 赵先生的妻子身子一向孱弱,平日里都是由女儿服侍,对她十分依赖。赵先生又爱妻心切,平日里但凡有什么事,只要是关系到妻子,他都会让步的。 赵平儿深知此中道理,此时就要拿母亲出来抵挡。 不料此次却没有奏效。就看得他爹一边脚步不停地走,一边淡声道:“还不进来?” 赵平儿很聪慧,一看爹爹这副神情,便知他是真的生气了。便不敢再多说,咬了咬唇儿,只得踟蹰着慢慢跟了进去。 第二十九章 (上) 五月二十九,晚膳前。 永宁侯府,荣泰院。 屋里静的落针可闻。 容太夫人笔直端坐在太师椅上,面色阴沉似水。 躬身站在对面的平姑姑屏着气儿听吩咐。 良久,容太夫人才冷声道:“你亲去一趟前院儿见侯爷,跟他讲讲今儿下午发生的事儿,仔仔细细地讲,一点儿都不要漏了,可听清楚了?” 平姑姑忙低垂着头恭声应一声‘是’。 容太夫人略微沉吟片刻,又道:“跟他说,我身子不舒坦,今日的晚膳就罢了。” 平姑姑又应一声‘是’,心中暗道:太夫人今儿可真是被那一大家子穷酸破落户气着了,要不然也不会连跟侯爷每月只有两次的晚膳都错过去。 她不由暗自撇嘴:那两口子也真是没眼力劲儿,侯爷不要青雀伺候,见都不见一下,撵出来好几次了,太夫人又怎么会不知道? 可就是这样,还是发话让青雀进去伺候,这也是没谁了。可这话递过去,侯爷却偏还是跟没听见似的把人撵出去了。这是什么意思?这就是打死也不要她的意思。 侯爷不愿意,太夫人能怎么着? 要不然怎么办?为着一个小丫鬟的去留,总不能和自己亲儿子僵住? 且,这也是侯爷院里的事儿,侯爷现今虽是一个人儿,可那毕竟也是以前有过媳妇的人,太夫人平白送一个小丫头进去伺候,这样儿的事儿做一次就够了,将将说得过去,这要是儿子不愿意再掰扯,那就是给自己闹没脸了。 太夫人那样好强的人,绝不可能做这样没谱儿的事! 话说回来,就是做,那也要有个正经由头,要说为着何姨娘还说得过去,那可是正经姨娘,就是为着伺候侯爷生的。 就这青雀,呵呵,她算哪个牌面上的人?也值当太夫人为她出头! 就现如今侯爷那个脾气,啧啧!太夫人也要让着七分呢! 是以,这事儿太夫人虽然生气,可还是一句话没说,由了侯爷的意。 事儿到了这地步儿,是明眼人就心里都该有数了,歇了心思再不纠缠,老老实实回家窝着嫁人去才是正理。 偏那两口子还不信邪,偏要趁着太夫人下晌赏花游园的时候偷跑进来大哭大闹。 平姑姑想起他们说的那些话,都忍不住想啐一口,骂一句不要脸。 呸,也好意思! 说什么青雀自打回了家以后便不吃不喝,一心只念着要回来继续伺候。也不奢望继续伺候侯爷,便是在园子里随便找个活儿,哪怕是倒恭桶也是她小丫头的造化,那也是千情万愿的。 这话一出来,可把太夫人气的,要不是自己有眼色,当即便命人把他们叉走,远远扔出去,这把火儿说不准儿不单是要烧到那两口子身上,脱掉他们一层厚皮,就是自己也要受牵连,吃瓜落。 这也就是太夫人如今脾气减了不少,这要是搁在以前,哼哼…… 就是这样,太夫人也是当即连花儿都不赏了,直接回了屋子,一直生气到现在。闹的一屋子的丫鬟婆子都大气儿不敢喘一口,心里瘆得慌。 大家伙儿心里都在想:怪不得那个小丫头那样浪,原来是被这样的爹娘调教出来的,活该撵出去。 平姑姑心里念头一转,再没听到太夫人有什么吩咐,便连忙俯身轻轻后退,出门办差去了。 这边容太夫人又吩咐今日当值的珍珠和宁香出去守着,独留下徐姑姑叙话。 徐姑姑不知怎地,心里突然打了个突,有股不祥的预感。 她袖手躬身站在容太夫人面前,规规矩矩地听着。 二十九(下) 容太夫人端起茶碗喝了口茶,慢慢放下。 徐姑姑心里更是打鼓。 她跟了太夫人多少年了,可是知道太夫人的脾气。 这是要说事儿了。 好半晌,容太夫人才说话:“沉香今年已经二十了,到了该出嫁的年纪,你明儿整理出一本册子来,把府里有头脸的管事家里合适的小子都筛出来给我看。” “是,太夫人。” 徐姑姑连忙恭声应是,暗暗叫苦。 沉香二十该嫁人了,那紫檀…… 又听得太夫人接道:“紫檀那丫头今年有多大了?是十八还是十九?我竟有些记不得了。” 徐姑姑手心里就攥出汗来,可又不敢不答,连忙应道:“回太夫人话,她正月里的生儿,已经满十九了。” 容太夫人便嗯了一声,轻叹口气道:“没想到一转眼间那个小丫头都已经长这么大了,看来我是老了。” “太夫人……” 徐姑姑连忙堆挤出笑来,想要甜两句好听的,可还没等她话出口,便被太夫人打断了。 “既是十九,那也就趁着这次机会相看上。倒是我大意了,这种事关着姑娘家的一辈子,原该是赶早不赶晚才对。别像沉香似的,都到了眼毛前儿才抓瞎地找人,怕是到时候好小子都被别人家挑走定下了,那可是麻烦。” 说到这里又顿了顿,语气和缓地带着笑音儿:“话说的,我倒是忘了,紫檀是你亲外甥女儿,你们自来就亲近,那个小丫头心思里想什么想必你这个当姨母的心里最是清楚。你和我说说,她喜欢什么样儿的?是将来读书为官做宰的,还是良田千倾家财万贯的?” 徐姑姑大骇,脸都白了,忙抬眼去看容太夫人,结结巴巴地解释:“太夫人折煞奴婢了,她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小丫头,哪里敢就有那样大的心思了……” 容太夫人却是满脸的笑:“阿霞糊涂,怎么就不能想了?都是一样的人,许旁人找好的就不许紫檀嫁好人家做太太?世上没有这样的道理!阿霞你得空问问她,到底中意什么样儿的,若是府里的真不合适,咱们就去外面找去,总是会让她满意了才行。” 徐姑姑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容太夫人呵呵笑:“瞧你这个样子,莫不是欢喜傻了?这也怨不得你,紫檀那样好的人才,长远不能亏待了她去。娇滴滴的小娘子,在府里也是当小姐娇养大的,金贵着呢。莫要让她嫁了人后,反倒埋怨我这个老太婆耽误了她的终身。” 说罢,容太夫人就盯着她看。 “太夫人折煞老奴了,奴婢们断不敢这么想的。” 徐姑姑头上的细汗就疯冒出来,也亏得她脸上的粉抹的厚,这才没有涨得酱紫通红。 当此时,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紫檀那点子小心思,太夫人都看出来了。 她慌忙就扑通一声跪到地上,急声道:“能伺候太夫人得太夫人的教诲,是那丫头的福分。太夫人选的人一定是顶好的,那丫头将来的福分还大着呢。老奴代丫头给太夫人磕头谢恩了。” 说罢咚咚咚地就猛磕了三个结结实实的响头。 容太夫人上下慢慢打量徐姑姑,徐姑姑满脸是笑。 直到她脸都笑僵了,容太夫人才呵呵笑了两声,慢慢靠回椅背去,摆手道:“快起来,我不过是白说两句,你怎么就吓着了?婚姻大事自然还是长辈做主,你是她的姨母,又岂会害了她去?倒是我白想了。” “谢太夫人。” 徐姑姑听了这话,一颗心才稍稍放下,又跪着磕了一个头,这才敢起身站好。 容太夫人便端起茶碗喝茶。 徐姑姑一看,立即也是陪笑请示,说要快快出去给紫檀报喜,好让她也早点儿高兴高兴。 容太夫人便微微颔首,露出一丝笑来。 徐姑姑静悄悄地后退着转身出门。 心里却是咬牙恼恨:都怪青雀那个小骚蹄子,都当面儿给太夫人没脸了,这要是旁人,早扔出去打板子卖了。可她倒是好运道,到底是侯爷那边儿的人,太夫人近几年一直念佛收敛心性儿,又念着想和侯爷能松缓松缓,这才没有亲自处置,而是交给了侯爷。 侯爷是什么人性? 徐姑姑还是晓得的,她估摸着,也是大概齐不会把那丫头和她那对棒槌爹娘如何的。 可恨就可恨在,青雀如何她可以不管,她得管她的外甥女啊。就是因着那个小浪货,太夫人心里不舒坦,反倒拉扯上她的好外甥女不说,且还对自己生出了嫌隙。 这下子好了,主子没当成,紫檀也只得出门去嫁人了事了,真是晦气! 徐姑姑耷拉着脸往后罩房走,暗叹自己家没那个福分,就是可惜紫檀她的亲亲好外甥女儿的好人才了。 唉,这都是命啊。 第三十章 (上) 竹然苑。 今日正值四顺和双笔当值。他站在客堂门的一边,冲着另一边的双笔挤眼睛:平姑姑来做什么?府里今儿出了什么事? 双笔看他一眼,扭过头去,面无表情。 双笔就是这样一个呆头呆脑的样子,四顺早就知道,可是还是气的鼻孔生烟。 他怎么这么倒霉,侯爷四个跟前人,偏他和双笔这个呆头鹅在一起值夜,若是跟三平就是最好的了,就是一墨也比他强的多啊。 他们四个人:一墨双笔三平和他四顺,都是几岁上就跟着侯爷,服侍到现在的老人儿。一墨和他是家生子,三平和双笔是签活契的。 一墨既细心又有耐心,平日里就守着书房;三平脑子活络,人特别机灵,就管着外院儿大小事,顺便注意着内院的消息;他则跟着侯爷上下朝当跟班儿跑腿儿,服侍零碎儿。 只有双笔,是他们里头最沉默寡言的一个,一天里若是没有人跟他说话,那就是一句话也没有的。真真儿的三棍子打不出来一个屁。于是,他是干什么的便没人知道了。 四顺不傻,不该他知道的他一律不打听。可是平姑姑那内院儿里的事儿并不算是机密?那消息还是要通一点儿的?都是打小的情分了,双笔这点面子都不给? 他心里闹心,可是也无可奈何。 他又不敢探头贴耳到门上去听里面的动静,于是只能在心里琢磨着最近有什么事儿发生。想来想去,别的还真没什么,要硬要说有,那也只能是青雀的事了。 四顺忍不住摇头叹息。同情是不同情的,在这个府里,傻子是待不住的。这样出去倒好了,省得往后惹出大事来。 此时房门一开,平姑姑走了出来,抹的白白的容长脸儿上也是面无表情。 她看着双笔吩咐道:“跟我去给你们爷拿晚膳,厨房早就备下了,今儿侯爷不去荣泰院用晚膳。” 说罢谁也不理,径自绷着脸儿走了。 平姑姑这样子可不好看,这是说了什么话? 四顺正愣神儿,冷不防双笔拉着他走下两级台阶,转过脸对他低声说:“爷今日心情不好,莫要拿你那些糟心事儿烦他。” 四顺一听这话心里就气,轻声骂道:“你胡沁什么?我四顺可没你那么傻。” 双笔冷冷看他一眼,鼻孔哼了一声:“你哪天不是一回来就钻进西罩房去躲懒?今儿却赖在这里不走,一定是有什么事儿要跟爷讲,你骗不了我。” 四顺眼睛一瞪,不由就有点儿讪讪的。 他还确实是有事儿。今儿大朝会,爷一天都忙得很,朝会散了就去衙门和大人们商议事儿,连午饭都吃的草草的,他就没找到机会把自己办的差事回报一下。 按理儿说,侯爷既没明说这事儿,就该不是什么大事儿,明日回也是可以的。 可是四顺不这么想,在他心里,侯爷的事儿又哪里有小的?且他这心里也犯合计,总觉着侯爷应该很在意这件事才对。于是就没有回西罩房歇着,而是准备等爷沐浴更衣后喝茶时进去回报一下。哪曾想到,这时候平姑姑就来了,这还能怪他在这里傻站着了? 这事儿和双笔也说不着,四顺也就撵他:“快去给爷叫晚膳,闲的你!” 双笔不再说话,狠狠看他一眼转身去了。 四顺才懒得理他,心里却打着转儿:平姑姑讲的事儿肯定不好,双笔那个傻子不说自己这双眼也看出来了。若真是青雀的事儿,那侯爷指定高兴不了。倒不是多在意她,就是每天总被烦着心里不畅快。 他四顺四大爷看得明白,侯爷不稀罕那个傻丫头呢。既是这样,那他现在进去可能还真要吃瓜落儿。 进还是不进呢? 正这时,便听得他们侯爷在屋里唤一声:“四顺。” 四顺连忙应一声‘是’,推开门快手快脚地进了屋,在那里躬身袖手站好。 他们爷正坐在太师椅上喝茶,听得盖碗轻轻一碰,他们爷低沉的声音便传过来:“今日可去疏散了?” 四顺没想到侯爷第一句话就问这个,连忙打起精神,躬身答话:“回爷的话,疏散了。奴才和王州令的随从谈得来,一起说话来着。” 侯爷问他说了小娘子的事儿没,他这是回说说过了。 话落地半天没有回音,屋里静悄悄的。 四顺悄悄抬眼去觑,却看见他们爷正低垂着眼睛,慢慢啜茶,面色沉静。 四顺眼珠子转了转,就明白了。 这是让他往下说呢。 第三十章 (下) 四顺心里踏实一半。 看来侯爷没那么不高兴,他可以多说几句话了。 他忙又低头继续禀报:“那个随从听了奴才的话也很气愤,说我周武自来国泰民安,百姓安居乐业。哪想到在咱这京城地界儿,天子脚下竟还有如此胆大妄为之徒,胆敢做出此等十恶不赦之事!他定会禀报王州令,大力惩处,绝不手下留情。” 这话可没假。大家都是人精,那个王州令的亲随当时一听就明白了,当即拍着胸脯跟他打的保票呢。 “嗯。” 屋里又静了一下,只听到他们侯爷轻轻‘嗯’了一声,然后便是淡淡道:“京畿重地,确是要严办。些许宵小之辈竟胆敢夜闯民宅,惊扰百姓,实属胆大妄为至极,官衙难辞其咎。” 娘呀! 四顺听得心里直咋舌。他们爷这是怨怪上州衙安民不利了。就因着一个在路边儿摆摊儿卖烧饼的小娘子? 这也太那啥了。 心里正想着,就听他们侯爷又问:“可知道贼人是如何捉住的?是众人围而攻之,还是什么人一力擒之?是外地流窜至此,还是本地惯犯为之?是临时起意,还是蓄意为之?是一人为之,还是另有主谋?是寻仇还是求财?” 啊? 侯爷这一连珠串的问,四顺听得脸上汗都下来了。 这他怎么知道?他和侯爷一样,就是听了李老头说的那点子话,当时那个时辰,他也来不及问哪。 “回爷的话,奴才,奴才不知。” 四顺苦着脸硬着胆子小心翼翼地低头屏气。 茶碗磕在桌上,发出‘叮’的一声轻响。 声儿不大,可四顺心里却是一抖,头直接掉到胸口下面去了。 他这时就一个念头,还是他老爹说得对,就他这点子道行,还差得远呢。这要是换了是他老爹在,保准儿把事儿早就问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了,哪里还用得着侯爷亲自问? 郑修站起身,负手在屋内踱步。 黑色银边薄底皂靴从四顺眼前走过。 四顺的心便跟着他们侯爷来来回回地转。 片刻后,他们侯爷踱至窗前站定。 沉默片刻,道:“妇孺好欺,贼人胆大,稍有不慎便攸关人命。百姓势弱,却多有不乏胆识者,常会意气用事,激起贼人凶性,以致犯下血案。官府纵能事后缉拿归案,绳之以法,百姓性命安危却亦是难以挽回。此,殊为不智之举。” 四顺听的抬起头。 他也是念过私塾的,不爱念是不爱念,可这聪明劲儿却是天生的,侯爷此番话明面上是说贼偷可恶,可他听着怎么倒像是在说小娘子太过胆大,意气用事呢? 也是,李老头说是小娘子抓住贼偷的。他当时没想那么多,就觉着是小娘子喊人捉住的。现今侯爷一说,他才转过弯来,又觉着以小娘子那个大胆做派,还真说不准真是她自己捉住的。 这,这也…… 窗前,他们侯爷背影卓然,凝望窗外,似在沉思。 屋子里静了半晌,又听他们侯爷低低道:“性子倒是烈,就是太莽撞了。” 四顺耳朵灵,听的恁清楚,心里越发肯定:没错,这就是在说小娘子呢。 话说,能得他们侯爷这样上心,说一句性子烈,这也是本事啊,旁人还真没有这福分呢。 四顺就更后悔了。他怎么就那么不机灵,怎么就不知道打听清楚事儿呢? 一念及此,他忽然福至心灵,连忙躬身道:“爷教诲得是,都是奴才疏忽了。爷放心,奴才知道该怎么办了。” 说罢眼巴巴看着他们侯爷。 窗前的高大背影伫立不动,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微微一摆手。 四顺悄悄舒口气,一颗心顿时归位了。连忙袖着手后退着悄悄出了房门。 关好门,站到门边儿,他就露出一个笑来:明天一定要和王州令的亲随好好疏散疏散,这次一定要疏散透了,哼哼。 第三十一章 州试第二日,通往京城官道上。 两匹马在快速奔驰。 须臾后,黑色马放缓速度落在后面,马上的青年大笑着朝前喊道:“好了,放慢点,让马也歇歇。” “还可以跑一会儿的。” 跑在前面的棕色马匹上的少年闻言便扭头表达着不满,却还是放慢了速度,和黑色马上的青年并排慢行。 青年拍拍少年厚实的肩膊笑道:“你小子,果然是个有本事的。这才一个月功夫不到,就骑的快赶上我一样好了,啧啧,不入兵伍可惜了。” 少年笑容满面:“二哥说笑了,我哪能跟二哥您比呢?您可是马上的老手了,道上都是有名的,谁提起您不是竖起一个大拇哥儿呢。” 说着冲着青年竖起大拇指。 青年哈哈大笑,眼中难掩得意,夸赞道:“算你小子会说话,嘴儿甜手里的活儿又硬,将来一定有出息。” 少年便嘻嘻笑,不说话。 二人一路说笑着接近城门,青年率先下马道:“下来,京里盘查的严,不比外面儿。让招子亮的看出了什么端倪就麻烦了。” 少年忙应一声,跳下马来。朝廷有明令,退役的军马也不可随意买卖,须报备官府备案才是。 这次王二哥托了关系,找了相熟的人才为他淘换来一匹,把他大半年来的积蓄全都花光了,还跟二哥借了银钱,可不能被缴了去。要那样,才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呢,还是谨慎点儿好。 二人排在进城的队伍后面,规规矩矩地进了城。 此时已是正午,两人跑了一路,也是又渴又累,便找了一家小客栈,办了住宿,又让伙计把马拉到后面喂草料,这才坐下来点齐饭菜,大快朵颐一番。 吃罢晌午饭,又歇息一会儿,喝了一壶茶,这才出门在路上溜达。 叫王二的青年道:“这快一年没回来了,没想到京里又热闹了许多。” 他四处看着又问:“今日可是州试?你说你哥哥也要参加?” 少年本就爱热闹,又大半年没回来,也是不住左顾右盼,闻言点头道:“嗯,他去年中了秀才,今年是第一年参加州试。” 王二回过头来,拍拍少年的肩膀,笑着说:“好样的,这真是一家子有文有武,也不枉你娘拉扯大你们哥俩,受尽辛苦。” 少年便笑着不说话。他娘的苦他都知道,可是他娘对他哥哥的好他也都知道,听到王二哥的话便略有些不自在。 王二这大半年来和少年一直在一起厮混,一搭眼便知道少年的想法,于是便转换了话题说起其他的事情。 二人闲来无事,便在街上东走西走,逛完东市逛西市,随便哪儿有热闹便钻进去瞧一瞧,这一晃,时间便到了晚上。 少年就说要找一家饭馆儿再吃一顿,中午那顿是二哥请的,晚上便是他请。 王二哥也不推辞,便笑:“好啊,既然是要请,那哥哥就不客气了,跟我来。” 说着便拉着少年一路走去。 二人左拐右弯,一路来到一处不宽不窄的巷子口。此时天还没有黑,这里却已是灯火通明,人声喧闹。 少年一看便顿住脚步,拉住王二满脸笑:“二哥莫闹,咱们换一家。” 王二哥一回头,看着他也笑:“小胜可是怕了?” 他挑着眉头,回手一指一座楼前一个三十几岁的半老徐娘问:“又或是看到了她不满意?” 少年的脸腾地一下涨得通红,眼睛一扫那边那个浓妆艳抹的女子,松开王二的胳膊,大声道:“谁怕了!” 待看到那个女子摇着手帕向他们走来,他便连忙又回过头来低声哀求:“这一路赶得急,二哥又带着我学骑马,也是累着了,也该好好歇歇,咱们还是改日。” 王二哥只是看着他似笑非笑,却不说话。 此时那个女子已然走到近前来,带来一股浓厚的香粉味儿,手帕儿一摇,媚笑着道:“两位爷可是在招呼翠姑?” 说着话儿,眼睛却在两人身上转来转去,捂着嘴角嗤嗤地笑。 少年更是受不住,往后连退几步,把头扭到别处去。 王二这时才笑道:“小胜说的也对,你年纪还小,这一路上也劳累了,快回去歇着。” 说罢便回身搂住那个女子说笑着进了巷子。 叫小胜的少年脸色又是通红,向前迈了两步,想要追上去,可最终还是停下,犹豫片刻,转身离开了。 第三十二章 少年小胜没有回客栈,而是一路跑回他所居住的东门巷去。 这半年多来,他一直在外面闯荡,无意间认识了王二。 王二这个人豪爽仗义,出手也大方,这么些日子以来一直是他供着自己吃喝,还教自己骑马。为了给他买一匹好马,还托了关系花了大价钱,真是又出钱又出力。甚至这次自己说想要回来看看,他也跟着护送回来了。 这个人值得交。小胜很佩服他这样的人,觉着这才是混世面的好汉子,有情有义。 既有了这份深交的心思,在客栈的时候,王二订客房他也就没有说出自己其实有住的地方。 旁的倒没什么,主要是他和别人一起租住的房子只有一间,实在太小,三个人摆弄不开。要不然,他一定就把王二哥带回去大家一起住着红火了。 今晚既然王二要留在那个地方住,那自己也就不用住客栈了,不如回去见见兄弟说说话,这一走也是半年多,他有一肚子的见闻想要说给好兄弟听呢。 至于回家,他打算州试结束直接过去接哥哥时一起回。 不用说,他娘这几日怕是只担心哥哥一个人呢,他不想听她整日一睁眼到天黑就念叨他哥,絮叨得慌。 刚转过巷子口,猛不丁一个人冲出来拦住他的路,低声喝一声:“小胜。” 齐胜唬了一跳,拔出拳头就要打过去,却被那人一把攥住,又是一声:“是我。” 少年小胜这才发现是和他一起租住房子的小五子。 他一把甩开手,骂道:“找死啊,大晚上跑出来吓人。” 小五子一把捂住他的嘴,硬拖着就往墙角走,低声说:“小点儿声。” 小胜心里便是一咯噔,闭住了嘴。 他这么长时间虽然说没干过什么大坏事儿,可小得溜的还是做过不少。有些事儿也跟官府的事擦点边儿,说完全不害怕也是假的。 两人在墙角站定。 小五子不等他问,便立刻小声说:“你家出事儿了。” 小胜一听头发都竖起来了,一把抓住小五子的胳膊,捏得他肉骨头疼,低喝道:“出啥事儿了?快说!” 小五子疼的龇牙咧嘴,可还是紧绷着声音回答:“二十八那天招了贼,说是你娘当时就昏死过去了。” “啥?” 小胜一听说他娘晕过去,立刻急了,一把推开他转身就跑。 反手却又被小五子一把抓住拉回来:“你疯了?这次官府不知道抽了什么疯,来这边儿找你没找到,就一直盯着我。我钻了个空子去你家那边看了,没见啥大动静,你娘应该没啥大事儿。还有,那边儿也有人盯着,就连夜里都不放过,时不时会跑来看。” 说到这里,他就又小心地左右看看,低声问:“齐胜,你跟兄弟说实话,你是不是在外面干了啥事儿了?” 要不然光是进了个贼偷,官府吃饱了撑的才会这样着紧呢,没事儿盯着两个跑腿儿打杂的小帮闲干啥?闲的! 听到他娘没事,齐胜这才冷静一点儿,摇头说不是,他啥也没干。 他也觉着不对。要说大错他是不敢犯的,买马也没有露出马脚来,官府应该不可能找上他的。 认识多少年了,小五子倒是信他的。两个人就站在那儿寻思了好一会儿,实在想不出来啥犯忌讳的事儿。 齐胜就说:“我还是回去看看,不放心我娘。” 小五子就点头:“那小心点儿,觉着不对就跑。” 齐胜点点头,拍拍小五子的肩膊:“谢了兄弟。” 他知道小五子,人机灵得很,若是看风声不对早该跑了,这就是留在这里给自己报信儿呢。 小五子摇摇头摆手示意他快走。 齐胜便不再多说,转身跑远。 剩下的小五子也左右看看,转身隐身到黑暗里溜走了。 羊角巷离东门巷不太远,齐胜一路狂奔,赶在宵禁前跑回了羊角巷。 在巷口仔细观察了半晌,没有发现异常,这才悄咪咪来到大门前,轻轻推推门。 大门纹丝不动。 他也不敲门,转到一处墙边儿,猛一跺脚,登上半墙,翻身跳了进去。 落地便看到正堂东屋的窗户里有昏黄的光,他便是心里一定,三两步冲过去,跳上台阶,先是贴耳听了听里面的动静。 屋里静悄悄的安静。 齐胜便轻轻敲了两下门,低声喊道:“娘,娘,开门,是我,小胜。” 里面一点儿声音也没有,他又敲了两下:“娘,我回来了,开门。” 这次里面有一个声音问:“你是齐胜?” 这声音清润好听,是个年轻小娘子的声音,不是他娘。 齐胜一怔,忙问:“你是谁?” 第三十三章 自从十四岁出去住以后,齐胜回家的次数便逐渐减少。什么时候家里有了这么样一个年轻的小娘子,他还真不知道。 这时,里面的声音又问:“你娘的闺名是什么?” 齐胜既是莫名其妙,又有点儿恼怒:怎么他回自己的家来却还要被不相干的人盘问他娘的闺名? 他就下意识地左右看看,当眼睛扫到西厢房的时候,便猛然一下子灵光一闪,忙问道:“你是程家的小娘子?郝婆婆的外孙女?” 他想起来了,他搬走前,好像家里确实是也搬过来祖孙俩。听他娘说起过,似是以前的街坊,搬走好些年,这次家里遇到了事,从老家又搬回来了。 至于这祖孙俩是租住还是借住,齐胜便没在乎。之后偶尔回家来,也远远地见过一两次,只是不是背影,便是在窗户下挡着脸,他还真没有正经见过,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现时看眼下大半夜里她出现在自己家里的这个情形,便猛然想起来,应该是那个小娘子没跑儿。 里面这次没有答话,紧接着便是门插轻轻一拨,两扇门就被从里面轻轻打开了。 齐胜一怔,顾不上其他,直接一步跨进门,直奔炕头蹿过去。 嘴里还喊着娘。 昏黄的烛火下,他娘正平躺在炕边儿,额头上搭着手巾,紧闭着双眼,轻轻发出鼾声。 齐胜一把扒拉开手巾,拿手轻轻附上去贴了贴娘亲的额头,又返回手来放到自己额上比较一下,一颗悬吊吊的心这才放下来:只是稍微有点儿热,应该是没什么大碍。 他一屁股坐在炕沿上,这才感觉到外面的小风儿吹在身上凉阴阴的,一路疾赶过来出的汗瞬时便清爽了不少。 此时,一个身影来到他身边,蹲身捡起那块被拨拉到地上的手巾,叠好,递过来。 齐胜就抬头去看。 美人面映得烛火亮堂堂的:柳叶眉,杏子眼,直鼻小口,面皮白的像过年吃的糯米糕,又细又软。 他就是一怔,心想:这就是那个程家的小娘子?在他娘嘴里又懒又馋,整日里只会吟诗说酸话,任事不干的小娘子?咋长得这么好看? 美人看着他。 齐胜不由耳根一红,连忙起身,轻声道一声‘多谢’,便伸手接过手巾,左右看看,这才转身俯身给他娘重新盖到额头上。 身旁的人一言不发,只是安静地站着。 齐胜顿觉手足无措,又暗骂自己一声‘废物’,连忙又把手巾来回动几下,端端正正地摆好。 这才重新定住了心神,大方地回过身来,正式施了一礼,又道一声:“可是程家娘子?我是齐胜。” 他抬起头,正色道:“多谢小娘子照顾我娘。” 眼前的美人儿轻轻福身,声音淡淡的:“不必,同居一处,不得不为之罢了。” 齐胜无语。 他虽少年心性,可毕竟也在街面上厮混了许多时日,见的人也不少,虽说不能讨得人人喜欢,可像小娘子这般冷淡不会说话的,却还是头一遭遇到。 却听小娘子又轻声道:“齐婶婶刚刚醒过来一回,问了今日是州试的第几日,便又睡过去了。” 齐胜听了便知道他娘这是在担心哥哥的州试,心里不由一酸。 他娘命苦,他爹走得早,他们兄弟又是一个住宿读书,一个整日不着家,这个家里其实就是靠着他娘才能撑到现在的。现如今他娘都病的这样了,却还是心里想着他们…… 齐胜第一次觉得自己不但很无能,还很不孝。 他的头低的抬不起来。 第三十四章 屋子里一时静悄悄的。 只有外面不知名儿虫鸟的叫声唧唧啾啾,更增添了一份寂静。 那个温润的声音轻柔若微风:“既是你回来了,那便照顾你娘,我先回去了。” 齐胜想说话,却不敢:他怕自己一开口,就会被听出端倪来。 程家小娘子看他不回答,等了一瞬,便用纤细的食指轻轻敲敲桌面。 齐胜顿一下,没有抬头,低声道:“多谢小娘子告知我这些,天儿不早了,您请回去歇着。” 小娘子看着他,没动,淡淡道:“不必谢。白日里都是邻居们过来照看的,有一个算一个都搭了把手,你若是要谢便去谢他们。” 齐胜就更挫败了。 他虽然只有十五岁,可是打小嘴儿就甜,又在外面闯荡了两年,这场面话说的可是溜溜的。若是遇到这样的情况,那些外面的小娘子们不是羞红了脸低头,就是也说些弯弯绕绕的话儿以示他客气了。 他说这样的话当然是真心的,可也不过都是大家都会说的一句客气话儿。一般人,即便是再木的老实人,不也都是会说一句‘不必客气’吗?哪里有像程家小娘子这样说话的? 完全让人不知该怎样接口,且还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齐胜深吸一口气,刚刚的沮丧反而平复了不少,便也学着她的样子,淡淡道:“多谢小娘子告知,我明日便去谢谢街坊们。” “嗯。” 小娘子轻轻嗯了一声,又道:“在此之前,你还是先去一趟州衙。每日里都有官差来问你,应该是认为你在外面得罪了人,这才被人报复回来带累了家里。每日这样来,我不喜欢。” 齐胜听说起这事,本想问问当时实情到底如何,小五子没说清,这贼到底捉到了没有,他娘到底如何脱的身? 他都太想知道。 可现时听小娘子这话音便觉出冷淡来,一下子就真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了,只得放过满肚子的疑惑,略略尴尬地咧着嘴应承道:“好,明日一大早我便去,给小娘子添麻烦了。” “嗯。” 小娘子又嗯了一声,便转身朝门口走去,到门边的时候又转回身,看着他道:“巷口的土大夫那里还有一剂药,他明日早上会煎好,你去取便是。” 齐胜是个灵醒人,立即明白是小娘子代付了药钱,忙道:“原来是小娘子让土大夫煎的药,多谢了。多少银钱?明日我一并拿给程家娘子。” 小娘子轻轻颔首,道:“你去问土大夫,他说多少便是多少,看病着急我留了半钱。” 周武国强盛,物价很低,半钱银子就是五十文,这已经很是不少了。 齐胜便又觉得这个程家小娘子虽说话冷冷淡淡的,可这人做事却很仗义,让他心里重新又热乎起来,就连忙去掏钱袋,要还钱。 哪知他浑身上下摸了个遍,也没找出来一个铜板。只在这时才想起来,是放在客栈里忘了带出来。 他臊得脸通红,不单是现在,他想的是那会儿,就这样一个大子儿没有的自己,竟然还邀请了王二哥说请他吃晚饭? 丢死人了! 那也不能就这样干耗着,齐胜只得忍着羞臊,又深深施一礼,用蚊子声儿道:“明儿给您。” 小娘子倒是没什么多余的眼神看他,也没多说一个字,只是点点头,便转身轻悄悄地走了。 太丢人了! 齐胜讪讪地重新坐回炕沿,心中暗道:“这个程家小娘子长的倒是美,就是实在是不通人情世故。她这样,即便是做了好事,也不会被人感激。不过好在她人大方不爱计较,这点倒是少人有。” 此时忽听得床上传来一声叫声:“胜儿,是胜儿回来了吗?” 齐胜连忙回头,便看到他娘正睁了眼睛看他,满面惊喜。 不知怎么的,他这眼眶就是突然一红,便也哽咽着声音喊了一声:“娘。” 第三十五章 州试第三日。 程木槿早早就起了身,去灶间里做活儿。 面是昨晚就发好的,今天早上分了剂子,擀好贴在锅里就成。 正干着,便听到外面传来哗哗的水声。 她想一想,放下手里的面团儿,擦擦手,轻轻走出去。 黑魆魆的院子里,一个高大的身影正站在井边往上提水。 他力气很大,一只手提着高高举起,一刻也不停地大步流星便往这边走过来。 木槿站在门边看着他。 高壮的少年便停下脚步,带着笑音儿说:“程姐姐,我帮你提水。” 昨晚他和他娘说了半宿的话,不仅仔仔细细地问清了那天晚上的情形,还问了这个小娘子的一些事情。 他娘也都仔仔细细地跟他说了一遍,连带着这个小娘子怎么救的她也都说的清清楚楚的。 齐胜听了惊出了一身冷汗,也更对这个小娘子充满了感激。如果不是她,他现在能不能见到他娘都是回事儿呢。有些贼偷,不光是偷东西,惹急了也是要动手伤人的。 他也顺便知道了这个小娘子比他大两岁,他应该称呼为姐姐。 木槿点点头,没说话,转身便回屋里继续做活儿。 这个程家小娘子还真不爱说话,跟他哥哥一样沉稳。怪不得那天晚上能那样冷静呢。 齐胜心里便有点佩服,挠挠头,提起水大力倒进水缸里,溅起一片水花。 他提着桶转身又回去接着干。 十五岁的少年已经很高壮,都赶上一个成年劳动力了。只不大一会儿功夫,便把水缸装的满满的。 放下木桶,齐胜左右看看,没发现什么可干的。他又看看他娘的屋子,也是安安静静的没动静,想了想,便抬脚悄悄进了西厢房。 西厢房不大,只有一大一小两间屋,是一个套间儿。套间儿左近便是灶间。 齐胜记得这里原来没有灶间的,应该是郝婆婆搬来后又重新隔出来的。 他不敢乱看,径自走向有光亮的灶间。 烛台放在一边的高柜上,正对着灶台的位置。 纤细高挑的身影站在灶台前,拿起一个面团儿按了按,再放到面板上,擀成圆圆的饼儿,最后啪的一下贴到锅边去。 因着这一声儿,灶膛里的火便爆出一点火星来,‘啪’的一下又熄灭了。 齐胜站在那里有点儿看呆了:从小到大,他还不知道竟有人就连贴个饼子也是这样好看的,就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人一样那么好看。 “你不是进来帮忙的吗?” 此时又是那个清润的声音响起来。 齐胜一惊,一下子回过神来,便看到程小娘子并没有回过头来,只是一边继续贴饼子一边问他。 齐胜便不好意思地笑笑:“我能干点儿啥?” 他是真的来帮忙的,可是进来却发现有点儿孟浪了。 他在外面待惯了,一时没想到小娘子和他孤男寡女,同处一室不太合宜,若是让他娘知道了,是要被打死的。 听话听音儿,他看得出来,他娘不喜欢程家小娘子,不愿意让他和她接近。 再有就是,这样的活儿他也没干过啊,虽说自小没了爹,可上面还有娘和哥哥呢,这活儿也轮不到他来干哪。 此时又听程小娘子道:“是不是我不让你干活儿,你便觉得欠了我人情,心里放不下?” 这话说的好利落,不像是娇滴滴的小娘子,倒有点儿像是和他一起在外面厮混的兄弟。 齐胜是个爽朗的性子,既然人家小娘子都不介意了,那他便也大方起来,笑道:“程姐姐说的是。我齐胜可不欠别人的,你救了我娘,我感激你,以后有啥事儿,你就吩咐,我都会去做的。” 灶前的人闻言这才回过头来,看着他顿了一下,又问:“真的?什么都去做?” “嗯。” 齐胜使劲点头,他是男子汉大丈夫,一个唾沫一个钉,说了就一定做到。 程小娘子低下头又抬起来,再问:“那要是豁出命去呢,你也去做?” 齐胜一怔,不知怎么的,他就感觉这小娘子刚才是在笑呢,似乎是觉得他说的这些话很孩子气很可笑一样。 半大不小的少年便涨红了脸,大声道:“我说到做到。上刀山下火海,只要是你让我去我就一定都去。” 齐胜觉得自己受了侮辱。他刚才把话说的尽量文雅,就是怕那些什么生啊死啊的狠话吓到了小娘子,却没想到这个小娘子竟然敢问出这样的话来? 他恼得很呢。 木槿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嗯’了一声,淡淡道:“小点声音,你娘会听到的。” 他娘? 齐胜就忍不住要回头看,却又马上绷住了,冷着脸道:“我没有怕我娘。” 木槿看看他微微摇头,不等他说话便转回身继续干活儿,道:“烧火。” 紧接着又道:“别告诉我你连这个也不会。” “我会。” 少年赌着气说,大步走进来,蹲下身子,开始盯着灶膛看。 木槿忍不住弯起嘴角:她这是在欺负小孩子呢,这烧火做饭的活儿,她也是刚刚学会不久,怎么好意思说别人? 第三十六章 天蒙蒙亮的时候,齐胜便推着独轮车一直把程家姐姐送到了巷子口,直到看不到她的身影,这才返身回院子。 若不是因为今日要伺候母亲服药,还要去府衙一趟,他定是会跟着一起去的。 经了程家小娘子今早那一番话,他反而想明白了。他是想听从母亲的话远着人家,可是该报的恩还是要报的。即便是因此惹母亲不高兴,他也要去做。 男子汉大丈夫正该这样。若不然,还不如干脆留在家里守着过穷日子呢,出去闯荡干什么? 齐胜进屋,看到母亲已经醒来了,看着精神头也好了许多,他这一颗心才彻底放下来。 又跟母亲说了几句话,问她身子舒坦不舒坦,头还疼不疼? 幺儿这样挂念着自己,又孝顺嘴儿又甜,齐婶子一时心都化了。 连声说着‘没事了,没事了’,便又拉着儿子的手让他坐在炕沿上,连着摸脸摸手,脸上都是笑。 齐胜本不耐烦这个,可是念着他娘刚刚生病了一场,再有,他这一走就是大半年,心里既有点儿愧疚,又有些想念,便耐着性子由着她摩挲了一阵儿。 等到看时候差不多了,这才扶哄着他娘重新躺下歇息,自己则出门去了巷子口土大夫那里取药。 土大夫早已经煎好了药等着,齐胜便连忙上去施礼打招呼。 大家都是一个街坊住着好多年,土大夫又是个孤老头儿,也是看着齐胜长大的,打小就喜欢他,此时见了更是笑的翘起山羊胡子。 老头儿也是个戏谑的性子,硬是把那几根胡子按下去,又板着脸教训了几句‘父母在不远游’之类的话,让他以后多留在家里看顾着母亲,莫要像这次这样云云。 齐胜在外面学的是英雄好汉,大块吃肉大口喝酒那一套,可是在家里街坊邻居们面前却很乖巧,很得老爹老娘们的心意儿。 此时他便是笑嘻嘻地听着,也不嫌烦,直到老头儿说到实在是没什么可说的了,这才笑着拉着老头儿说甜话。 直哄的土大夫笑哈哈,他这才羞红着脸说下午才能送银钱过来,要先拿药走,还让老头儿先把那半钱银子给他拿回去,他好还给程家小娘子。 齐胜很会说话。 他说:“小娘子一个人不容易,我是个爷们儿,哪能用她的银钱?我也不会那些婆婆妈妈的事儿,拿着零零碎碎儿的铜板算来算去,倒不如直接把她的直接拿回去痛快。” 土大夫自然是应允的。 少年人好面子,不想在小娘子面前丢了份儿,即便是这样做属实多余,也不过是博得他老头儿一笑罢了,谈不上是什么事儿。 且,别的不说,齐家的家境他还是知道的,虽然不富裕,可是吃几副药的钱还是有的。至于为什么得下午拿钱来,老头儿也猜到了几分,应该是这小子不好意思跟他娘要,他娘也忘了给,这才拖欠了,更没有什么可说的。便直接让他拿药走人,少在这里碍眼。 齐胜便嘻嘻笑着谢过了土大夫,回转家门。 等服侍着他娘服下药,齐胜便跟她说要出去一趟。 齐婶子便问他要去做甚? 齐胜瞒着不告诉她州衙的怀疑,只说朋友也来了京城,平日里对他多有照拂,他要去看看打照一下。 齐婶子有些许不相信,便狐狐疑疑的。 她一生只得两个儿子。大儿子自是不用说,从小就懂事听话,书又读的好,肯定有出息,她自是爱到心坎儿里去。 这个小儿子则不然,打小儿调皮捣蛋,又不爱念书,早早地就出来街面上厮混,着实交了不少狐朋狗友,让她操碎了心。 老话儿说的好,皇上爱长子,百姓疼幺儿。齐婶子对这个小儿子却是又疼又爱,因怕着他学坏了,平日里便总是打骂着管教。 谁知,这小子也是嘴儿甜主意正,时候长了,便总是撒些小谎哄骗自己。 这会子不会又是骗自己? 第三十七章 齐婶子便仔细寻思。 自从那日发高烧起,她便一直昏昏沉沉半睡半醒了两日,昨日刚一清醒些,便看到了半年多不见的小儿子,乍一高兴之下,便什么也顾不得想,也不知道自己絮絮叨叨地都说了些什么。 今日身子好了许多,也有了些力气,这脑子便跟着清醒了。连这两日来模模糊糊听到的动静和声音也串联起来,便开始担心了。 怕幺儿确实是在外面闯了什么祸,真惹了什么仇家回来,若不然官府来得怎么这样勤快? 单单是因为她家这个小老百姓遭了贼? 骗鬼呢。 是以,她虽然希望儿子一直陪在身边,可还是嘱咐他万万不可自己找事去,且躲着点子,实在不行,现在就赶快离开,找个地方躲起来。 齐胜知道和他娘说不清楚,且说了她也未见得信,便也不多说,只是一再笑着安慰她真的没有事,真的就是去看朋友罢了。 齐婶子便一会儿变白脸儿一会儿变红脸儿,好话坏话都说尽了,也没拗过这个小儿子去,只气的捂着额头又躺下,不搭理他。 齐胜自是知道他娘是装的,又挂心着贼偷的事儿,便也假装没看见,笑嘻嘻撂下一句‘娘,我走了’,跑出了院子。 独留下他娘在背后骂:“小兔崽子你就气你老娘,慢着点!” 齐胜笑着跑远,不敢耽搁,直奔客栈而去。 他要先跟王二哥招呼一声儿。 到了小客栈,知道王二哥还没回来,便径自进房拿了自己的钱袋子,又跟掌柜的做了交待,让他好好看顾着马匹,就转身去了州衙。 州衙当然不是个好地方,没有哪个小老百姓愿意来的。 齐胜以前因为一些小事儿也来过,知道规矩,便很顺利地找到了办这个案子的衙役。 他一口一个‘哥哥大人’地叫着,堆着笑,讨着巧儿,衙役问什么他就答什么,一副老老实实的样子。顺带着,还旁敲侧击地想问出一些‘为什么这样看中自家’的端倪来。 那个衙役倒也没为难他,只问了关于这次案子的事情,其它一概不问。还顺便告诉了他,这是州令大人的吩咐,他们只是听命行事。 衙役还反过来问他,是否认识州令家的什么亲戚朋友。 这也不怪他奇怪。他早知道这个小帮闲的底子,除了一个秀才哥哥,属实没别的门路,就是一个普通百姓罢了。这两天因着州令大人的关照,他又仔细查了查,却再没什么新发现。 衙役觉得他认识州令大人的可能没有,八成是巴结上了底下的某个亲戚朋友,这才让州令大人开了尊口。 齐胜机灵得很。 他知道这些衙门里人的想法。其实他心里也很惊讶,但面上却一点儿也没露,甚至还有点含含糊糊不好说的样子。 自古‘官’字两张口,那都是互相护着的,他知道唯有这样,官差们才会上心办案子。若是只是一个普通百姓,那是想都不要想的。 果然,衙役的态度便更和善了些。 待了小半个时辰,齐胜便出了衙门。 他站在街口想了想,并没有回家,而是直奔一条小巷子里的一间小茶馆儿而去。 这里很僻静,是他们这些帮闲跑腿儿时常聚集的地方,消息也最灵通。 他在这里很快就找到了小五子。小五子眼睛也尖,一看到是他,两人便互相使了个眼色,一前一后地分着走到了一条更偏僻,两边都是通口的小巷子里。 齐胜不等小五子问便把事儿捡重要的说了一遍。当然,他给程家姐姐干活儿那些事就自动略过去了。 听说真没别的事儿,小五子才松了一口气。 他眼睛便也滴滴溜溜地转,忙着问他是否真的跟州衙里有什么关系?若是有却没告诉兄弟,实在是太不够意思了。 齐胜知道他那些小心思,也不理会,而是直接跟他说让他多盯着些陈四手和张三毛。 小五子也是极灵醒的小子,便知道齐胜是怀疑这两个人了。 陈四手是个诨号。 为啥叫四手?是因为别的贼偷最多也就三只手,他却有四只,又比别人多出一只手来。不用说,那手上的功夫是真的厉害,干了这些年还从没失过手呢。 张三毛则是因为和齐胜有过节。 张三毛这人不地道,平日里溜门撬锁,掘坟敲寡妇门什么事儿都干,坏事做尽,缺德着呢。 齐胜就看不过去,有一次便坏了他的好事儿,得罪了他。 就凭张三毛那样睚眦必报的性子,说不定还真是他干的。他也跟陈四手交好,这两个人都是真坏,也保不齐都有份,寻了外边儿来的偷上门。 这事儿不能完! 小五子便拍着胸脯,保证说他一定盯死这两个坏种,有了消息第一个通知他。 齐胜便说了一声‘好兄弟’,又叮嘱了他两句要小心之类的话,两个人便前后看看,一左一右地分开了。 第三十八章 齐胜快步回了家。 刚一走进院门儿,他便一眼看到了那个停在西厢房台阶下的独轮车。 程姐姐回来了? 齐胜连忙快步走过去,想要顺着大开的窗格向里面看一看。 刚刚来到窗边还没有来得及看一眼,便忽听到他娘的声音:“小胜回来了?” 他连忙回头,只见他娘正手里拿着绣花绷,站在门边看着自己。 齐胜连忙笑着走过去:“娘,我回来了。” 他几步跨上台阶,扶住母亲的手臂,一边推着她往回走一边埋怨道:“您怎么出来了?不是说头疼嘛,快回去屋里好好躺着。” 说着话,已经一把拽过母亲手里的绣花绷,远远地扔到炕上去:“跟您说过多少次了,不要再做绣活儿,小心伤着眼睛。” 齐婶子长得虽然粗壮,但其实心灵手巧得很。尤其是绣活儿做得好,年轻的时候给人家绣房里做绣娘,绣出来的花儿啊朵儿啊,猫儿啊狗儿啊的总是比别人的看着鲜活,很得大家子小姐太太们的喜欢,接的活儿也是最多的。 一开始她还掂量着绣,后来因为丈夫去世,家里两个儿子要养,便不顾白天黑夜的绣上了。 再后来便累着了眼睛,光是吃药针灸就花了许多钱儿,大儿还为此跟她生了许久的气,坚决不让她再碰针线。 齐婶子也有些害怕,为了儿子着想,便不敢再绣了。 只是,自从去年儿子考上了秀才,她便又心活泛起来。儿子这样出息,保不准哪天就中了进士,虽说中进士千难万难,可要是万一呢?谁也说不准儿。那时候需要用银钱的地方可就多了去了! 齐婶子左思右想,还是又偷偷摸摸把绣活儿又重新捡起来。 她也不敢接太大的,就接点零散小活儿绣着,挣一点零碎儿补贴家用。 可是这事儿得藏着,在两个儿子面前是不敢绣的。今儿一听到儿子的脚步声进了院子,她便着急出来看,这一忙乱倒是忘了把绣活儿藏起来,被发现了。 现在听到小儿子这样贴心的话,齐婶子心里到底是受用的。只是也知道他又是想拿话混过去,脸上便板的严严整整地训斥:“娘昨儿晚上跟你说的话,你都忘了?” 怎么一回来就往那边去?倒比回自己家还着急! “没忘,娘,您先坐。” 齐胜脸上笑嘻嘻,把母亲推到炕边坐下,又蹲下身去,要给她脱鞋。 齐婶子却是不吃他这一套,扯住他的肩膊拽起来往炕上一摁:“坐好快说,别耍滑头。” 齐胜被他娘的大力气狠狠按在炕沿上动弹不得。 他动了动,想再站起来,可一抬眼看到他娘那眼神儿,便知道躲不过去了。只得乖乖道:“我去还程姐姐这个。” 说着便从怀里掏出那个小小的银角子。这个银角子自从拿回来便一直捂在怀里,随时准备还给人家的。 齐婶子看着小小的银角子先是一愣,随即便寻思过来,她皱着眉头问:“是槿娘子给的药钱?” 齐胜点头:“我跟土大夫要回来了,先还回去给人家。” 齐婶子便不做声了。她还真没想到,槿娘子那样一个连自家外祖母守孝三天都不给守满的薄情人,竟然会给自己这么一个外人垫了药钱。 想到这里,她心里便不自在,又有点儿埋怨:土大夫那个老头儿也是,大家街里街坊做了那么多年,常来常往,自己那天那个事儿碰的,就是事后再给药钱也不晚,干啥没事儿收小娘子的银钱? 齐胜觑着他娘的脸色,便问:“娘,咋了?” 他心里合计他娘也不是那小心眼儿的人呐,平日里和街坊邻居处的也都好,怎么这一提到小娘子就这一副脸色,似乎看不上人家似的。他看着别人小娘子挺好啊,是不是这里面有什么事他不知道? 齐婶子晓得小儿子心眼儿多,不想多说漏了嘴,便敷衍道:“没啥,就是怕你不知道分寸。这大夏天的,你一个大小子,随便往人家大姑娘房里看啥?没规矩!” 齐胜觉得他娘没说实话,可还是嘿嘿笑着,一迭声儿说:“记下了,知道了,娘,以后再不会了。” 说罢,又连忙伸出手去摸着他娘的额头,看还烫不烫。 齐婶子此时实在憋不住了,露出笑来。一伸手打开小儿子的手,假装不耐烦道:“别婆婆妈妈的,你老娘我好了。” 第三十九章 看到母亲终于露出一丝笑,齐胜这心才放下一半来。 心知母亲已经消了气,他便又摸摸她的额头,发现真的已经不烫手,一颗心才算是彻底放下来,就也露出一丝傻傻的笑来。 齐婶子这颗心蓦然一下子软下来,觉着自己对这小儿子未免太严苛了些。他还小,又自小没了爹,命也是苦着呢,你还这样对他,总是训斥着,怕是孩子心里头要有疙瘩了。 越想越觉得心里发软,便伸手扶在小儿的肩膀头儿,放软了声儿说:“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心疼娘,心疼你哥哥,娘都知道。” 齐胜就是一怔,不知道他娘为啥突然这样说话了。 齐婶子看到小儿子的神情,便又心疼了些。接着道:“你知道要还人情,娘心里高兴着呢。只是娘毕竟是发了热,带了病气,你看小娘子娇滴滴的,娘要是真过去了,岂不是要给她过了病气?” 说到这里,齐婶子看着小儿子听的仔细,便语重心长接道:“再者说,她外祖母刚去世,家里只剩一个人儿,你也不大不小的了,娘是怕不方便,便想着等你哥哥回来,便带着你们一起再过去谢过人家。” 听到这里,齐胜才算是彻底解开了疑惑。 他还纳闷儿呢,他娘一向最讲理数儿。就是平日里和邻居家借了一根葱一把盐,那也是要尽量的当日借当日还的,且只多没少,一丝半点错也不会出。可这次却迟迟没有上门去道谢,做事跟平日完全不同,让他不疑心都不行。缘由原来在这儿呢,倒是他自己没想周全,错怪了母亲。 想到这里,他便有点儿不好意思,就又拉过母亲的手放到自己脸上蹭了蹭,亦放轻了声音说:“娘您别说了,都是我的错,我以后都听您的。” 齐婶子抚着小儿子的脸,心里也热热的,不由叹口气道:“你没错儿,都是娘的错。娘就是怕你学坏了,才处处管着你的,你别怨怪娘。” 齐胜听到母亲这样说,眼眶蓦然便红了。 他故意笑着说:“那娘以后对我好点儿,就像对哥哥说话那样,轻声细语的,行不?” 齐婶子被小儿子的话逗乐了,一把推开他的脸,笑骂道:“别说你胖你就喘上了,以后好好听话,看再搞怪打死你。” 齐胜嘻嘻笑,一时间母子两个都心里暖融融的。 齐婶子便接着又问了幺儿去见朋友的事情,齐胜便说没见着。 齐婶子刚说过要关心小儿子,昨儿晚上又只顾着说那天遭贼的事儿,没来得及问他这大半年来咋过的,便趁着机会,仔仔细细地问过一遍。 齐胜挑能说的都说给他娘听。 他很会说话,讲的活灵活现的,齐婶子便听住了。到了倒是记住了那个叫王二哥的人。知道他就是这次来京城的那个人,便让儿子有空儿让他来家坐坐,她也好感谢一下别人对儿子的照顾,别让人家挑了理去。 齐胜高兴地答应了。 齐婶子便起身:“快晌午了,娘去给你做饭去。” “娘,不用。” 齐胜伸手拉回母亲,重新让她坐下,又伸手一指桌上的一个油纸包,笑着说:“我在路上买了包子,大肉馅儿的,您最爱吃了。” 齐婶子忍不住又笑了。 她伸出食指点到儿子额头上去:“净会乱花钱。” 齐胜嘿嘿笑,一下子跳起来便往外跑:“我先去给程姐姐还银子,回来咱娘俩吃肉包子,下午我再去哥哥那里看一眼。” 说罢,人已经一溜烟儿地没了影儿。 齐婶子没想到儿子这样滑溜,想要拦时已然是晚了。又听小儿子说要去书院看哥哥,就也明白他是知道自己担心,便主动要过去打问一下,好安自己的心。 幺儿如此贴心,她便心软的不行,没再撵着拽他回来。 也罢了,左不过还个银角子,值当什么大惊小怪的,难道那个小娘子还能吃人不成? 怕她做甚! 第四十章 州试共三日。 第四日的一大早,程木槿一切准备停当,刚一走出房门,便看到那个站在屋檐下的少年。 她顿一下,便淡淡道:“不必了,让你娘看到不好。” 齐胜这次却是丝毫没有犹豫,连头都没有回一下,便走上来抢过她手里的铁锅,笑着说:“我跟我娘说好了,程姐姐放心。” 他昨日说尽好话,终于让他娘同意了早晨帮着程姐姐出摊儿。 高壮的少年力气大,程木槿自然拗不过他去,被抢了铁锅放到已经点好的车炉子上。 木槿再次推辞:“今日州试结束,你不去接哥哥?” 既是你不去,你娘也是一定要你去的,何必硬要跟着我惹麻烦? 齐胜嘻嘻笑:“程姐姐莫担心,我和娘约好了,到了时辰就去,保准儿误不了。” 程木槿看他,齐胜站在那里只是笑。 她又回头看主屋。 主屋门扉紧闭,丝毫没有动静。 事已至此,她便不再说话。拦着不让去,他在后面跟着也是要去的,何必多费口舌? 齐胜很有眼力见儿,他也不进屋,木槿从屋里拿出东西来,他便在门口接过去放好。两个人很快便收拾妥当出了院子。 齐胜在前面推着独轮车,程木槿在后面跟着走。 少年看着高壮,心却很细,特意把脚步放的慢,让木槿能跟上。 齐胜有心说两句话,却又想起娘亲昨日跟他说过男女嫌隙的话,便把嘴闭上了,只管老老实实地走自己的路。 羊角巷距离铁马桥巷并不算远,一刻钟以后,二人便到了那个小街角。 这时天色已经完全亮出了鱼肚白,风也甚是凉爽。 齐胜便笑呵呵地把车一放,问木槿:“程姐姐,还有什么要归置的吗?” 木槿摇摇头,她只卖烧饼,不像别的小摊儿还要兼顾一些汤水或是肉汤小菜之类的,并不需要特意摆放什么。 齐胜虽心里有点儿吃惊,可也不问,而是跟着木槿站在她的侧后方,向左右看着。 从小到大,除了上了两年私塾,就是在街面上厮混。他对京城里的街道都极其熟悉。这条铁马桥巷也是常来常往的,却还从来没有这样早来过这里呢,不由感觉有些新鲜。 闻着那些小饭铺里传出的汤水鲜味儿,看着稀稀落落的车轿,齐胜便忍不住皱眉:这里小饭铺是不多,可人也是这样冷冷清清的,程姐姐能卖出去钱吗? 正这样想着,便有小小的官轿停在路边,跟轿的仆从跑过来买烧饼。 齐胜瞪大了眼睛,看着那五个锃锃亮亮的铜板落进程姐姐的手里。不由暗自咋舌:我的个乖乖,程姐姐的烧饼这样贵的?祖传的法子吗? 那个仆从接过纸袋儿,说一声多谢,又瞄了一眼齐胜,便跑走跟着小轿离开。 齐胜皱皱眉头,却没说话。 又等了一会儿,又有一顶小轿过来,这个仆从买了两个烧饼。跟上一个一样,他也瞄了一眼站在一旁的齐胜。 齐胜却是一直在盯着他,看他看过来,便也瞪着眼睛看回去。 仆从眼睛闪了一下,想说什么却没敢说,一溜烟儿跑了。 齐胜一直盯着他走远,这才忍不住跟身边的人说:“程姐姐不要搭理他们,看也不要看一眼。” 身边的人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便悄无声息。 齐胜忍不住打量她:高高细细的身材,不胖也不瘦。头上戴着竹笠,除去露出一双眼睛,竹笠上的面纱一直垂落到下巴颏底下去。透过薄薄的纱帘,隐隐约约只能看到些许雪白的脖颈。 她端直地站着,两只手叠放在身前,秀直挺拔。 齐胜吸吸鼻子,闻着那隐隐约约的皂角香味儿,把想要说的话又咽了回去。 美人就是美人,即便是带着竹笠面纱不说不动,那些贼小子们也像闻到了腥儿的猫一样跟着鼻子嗅过来。 程姐姐一个人,又没有别的生计,单单是早晨在铁马桥街上卖烧饼,接待的也大都是这些官员,应该不会有什么事儿。 虽然那些小子们有一些贼心,却没有那贼胆儿。顶天儿也就是看两眼搭讪两句热乎话,多的是一定不敢有的。 程姐姐人是很聪明的,可也是规规矩矩人家的小娘子,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一定想不到这些事上去。自己还是不要多嘴多舌提醒,那样反而惹出事端来。只需自己以后在家时,早晨跟着她过来便是。 齐胜在心里拿定了主意,便对接着下来的生意更加上心。每过来一个人,他便盘着手斜瞥着上下打量,眼神很是渗人,像是防贼。 这样一来,倒是把几个仆从直接吓跑了,烧饼也没买。 看着又一个常客跑远,程木槿便微微转头,看着身边的少年。 第四十一章 两只清凌凌的水杏眼就那样一直看着他,也不说话。 还说什么呢? 齐胜便有些尴尬。 他不是这个意思,也没想到会这样。 高大的少年便冲着程木槿挠挠头,咧着嘴道歉:“对不住,程姐姐。” 木槿微微点头,还是一句话也没说,转回头去。 齐胜只觉得自己更加不知该怎么办。 他便不好再站着了,而是向左向右来回转着,还跑到不远处的那个老头儿那里看了看,发现他也卖的是烧饼,只不过是两文钱一个罢了。 因老头儿一直警惕地盯着他瞧,他本想搭讪两句,解解闷儿,就也不好意思了,只得又转身踅回来。 又过了一阵子,一对护兵护卫着一顶大青布围轿走过来。 轿子停下,轿边的仆从快步跑过来,刚来到近前,便问:“程娘子,你怎么样了?听说你家里遭了贼,可伤着了?” 齐胜一怔:这是谁? 这边就听程娘子说:“没伤着,多谢您。” 那个仆从便松了一口气的样子,从荷包里拿出五个铜板递过来,买了一个烧饼。 趁着拿烧饼的功夫,他又看到了站在一边的齐胜,便一个劲儿地盯着他看。 齐胜因刚刚自己吓跑了几个客人,搅扰了程姐姐的生意,这次他的目光便没有那么吓人,又看这个仆从眼睛珠子也还算老实没有乱打量,便冲着他点了点头。 仆役也冲着他点头,满眼的好奇。 这时烧饼递过来。 仆役接过去,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一句:“程娘子找个帮手也是好的,这样的活儿你干起来太吃力。” 程木槿看看他,轻轻‘嗯’了一声当作回答。 那个仆役就又了了一眼齐胜,这才转身离去。 看着大青布围轿渐渐远去,齐胜便纳闷问道:“程姐姐,这是谁?” 既叫得出程姐姐的姓氏,应该是老熟客了? 程木槿笔笔直直地站着,闻言停顿片刻,才轻声回道:“是永宁侯府的人,常客。” 郝婆子生前曾跟外孙女提起过这个人,说是自从有了他,自己的生意好多了。 想到这里,木槿眼睛里便露出一丝笑来:确实是好人。有了他,自己的生意也才能做下去呢。 齐胜听到是永宁侯便有些咋舌。郑修的大名那是家喻户晓的,京里没有人不知道,当今圣上对他信重有加,那是周武朝数得着的名门贵胄,圣眷正隆。 只是…… 齐胜摸着下巴颏寻思了半晌,便问:“程姐姐你说,这次州衙这样卖力,是不是跟他老人家有关哪?” 程木槿笔直的身体微微动了一下,扭过头来看着他,示意他继续说。 齐胜一看就猜到她也不知这其中的关窍,便把自己去州衙后发生的事情仔细讲了一遍,最后道:“官差的意思是上面有人关照了。” 话说到这儿,他就看着程木槿。 程木槿垂下长长的眼睫毛,思忖了片刻,抬起头来看着他道:“你说的有道理。” 今天这个小仆役一上来就问自己有没有事,还知道自己的姓氏,显然是清楚知道自己家里的事的,若说是他知会过衙门里的人,也说得通。 想到这里,程木槿便心里叹息:若是这样,自己便是欠了人情了。 齐胜看程姐姐再没有说话的意思,便也不再问。他心里也是自有主意:是不是明日问过便知,若不是最好,若是,自己就要还这个人情。 这时街上的车轿已然走干净了,程木瑾便开始收拾东西要回去。 齐胜好奇,问她:“程姐姐每日都是这样早回去?” 他看到虽然没有了上早朝的官员,可是行人却渐渐多起来,亦有许多买早点的,这时本应该多卖一些才是。 程木槿‘嗯’了一声,道:“每日卖二十个,只做官员的生意。” 说罢便伸手去推独轮车。 齐胜闻言只是一怔,便连忙上手抢过来推着往回走,心里却在合计:为何只卖二十个?卖多了不是多挣钱吗? 他又回头看看那一边,不远处的老头儿正满脸笑褶子地卖得正欢。 齐胜心里猛然间亮光一闪,一下子便明白了程姐姐的意思。 那个老头儿卖两文钱,程姐姐卖五文钱。他仔细看过了,烧饼是差不多的,程姐姐为何卖这么贵? 是因为卖给官员们吗? 齐胜读书不行,脑子却灵得很,一下子就想到了其中的关窍。 他便笑嘻嘻地回头对程木槿说:“程姐姐好聪慧,卖二十个刚刚好。” 程木槿看着他,美丽的杏眼隐着一丝笑。 第四十二章 齐鸣出来的时候,人已经走的差不多了。 远远地,他就看见他娘和他弟弟,正站在一棵大槐树下焦急地望过来。 他的一颗心顿时就放下来,连日以来的煎熬和焦躁顿时消散了许多,连忙便大步走过去。 “致清。” 身后一个声音却拦住了他。 齐鸣回头望过去,便看到站在离他不远处的赵先生。 他立时顿住脚步,转身回来,向着赵先生过去。 “先生。” 齐鸣躬身施礼。 赵先生负着手微微点头,温声问道:“为何出来如此之晚?可是有什么事情或是身体不适?” 齐鸣脸色微微一变,随即又立刻恢复,恭声答道:“多谢先生挂怀,学生一切都好。” 赵先生看着他,语气更加温和:“如此甚好,为师便放心了。” 他没再继续问其它,而是道:“山长让学子们再回去一日,探讨一下此次州试的心得。为师已然替你跟山长解释过了,你不用留下,就此回家去。” 齐鸣一怔,他没想到山长竟然会如此重视此次州试,做出此等举措。往年的州试,大家都是各自散去,回家等待放榜即可。 想到此处,齐鸣心情沉重。 可他还是躬身道:“多谢先生,学生感激不尽。母亲和弟弟尚在那边等着,学生这便告辞了。” 赵先生微微颔首,挥手让他自去。 齐鸣便不再耽搁,又深施一礼,转身大步离开。 赵先生一直看到他走到那棵树下,和母子两人相见,这才深深地叹口气,亦转身向旁边的一条小巷走过去。 一顶青布小轿停在那里,赵平儿正撩开轿帘了望这边,看到父亲过来,便立刻焦急地问:“怎样了?师兄可是无事?” 赵先生看到女儿这个样子,就又是叹息:那日他已经把话讲的明明白白,告诫她她和齐鸣只是师兄妹之谊,断断不可有旁的想法,言辞颇为严厉,可女儿还是执迷不悟。昨晚又苦苦哀求,说是要来看看师兄是否安好,从此后便再没有别的心思了。 自己只此一女,平日溺爱惯了,本待不答应,哪知老妻也出来帮腔,说是让她看看也好,若不然,她这样下去,闹出病来可怎生是好? 赵先生的心便软了,带了她过来。 现今看到女儿这副样子,他心里却又重新硬了起来,却忍住没有当场发作,反而缓和了脸色,温和地露出一丝笑来:“无事,他很好。” 赵平儿就眼见得露出一丝欣喜的笑,快声道:“那爹爹我们也回去,娘亲该等着急了。” 赵先生便温声道好。 直到看到女儿放下轿帘,他的脸色却又阴沉下来。 齐鸣虽一切都表现正常,他却知道自己这个爱徒此次一定是考得不好。 少年人虽沉稳,但也有意气风发之时,尤其是每次书院月考之后,就更为明显。 他自以为掩饰得很好,岂知又怎能瞒得过自己这个知他甚深的先生去呢? 到底是年轻啊。 想到此节,赵先生又不由心中一动。 自己同女儿那日说过话后,女儿虽面上应允,可却每日里只余强颜欢笑,再不复往日里的活泼模样。 自己看着心里岂不揪痛? 若是齐鸣名落孙山…… 念头刚一闪过,赵先生便是一凛,暗骂自己一声‘无耻’。 他只此一女,私心此时初一作祟便快速甩出脑外。他是谦谦君子,讲的是仁义道德,怎可有如此龌龊的想法! “爹爹。” 此时,赵平儿又撩开轿帘喊了一声,为父亲迟迟不起轿而不解。 赵先生便不在纠结自己刚才的想法,对女儿点点头,轻声道一声起轿,便随着女儿一起离开了。 这边厢,齐鸣已经和母亲弟弟见了面。 他第一句话就是着急地问:“娘,您可没有事?” 齐婶子一怔,便惊讶的看着大儿,心道他为何如此问,难道是知道了什么不成? 齐鸣也不隐瞒,就将官差找到书院的事情说了,接着又问他娘到底如何? 齐婶子一听心便是咯噔噔地跳。 第四十三章 齐婶子早早守寡,吃苦受累,再苦再难都熬过来了,别的都不怕,最怕的就是读书好的长子受牵累。 她一辈子的希望都寄托在大儿子的身上,心心念念只想着供他读书出头,为了这个,她是什么都可以豁出去的。现在听说他早在进考院之前就已经知道了家里的事儿,她这颗心可顿时就受不住了。 一时间只有一个念头:可不能出了岔子啊。 她也顾不上回答儿子的话,只是反过来拉住他的手,又去摸他的额头,一个劲儿地问:“可是影响到我儿考试了?” 她最知道这个大儿心思重,有点子什么事儿总是翻来覆去地琢磨,反倒不如小儿子洒脱想得开,真是让人慌急得很。 见母亲如此焦急,齐鸣便拉下她的手,放到手心里紧紧攥着,温声安抚她:“我无妨,娘不用担心。” 齐婶子看着他,只是不信。 齐鸣脸上便更温和,甚至还露出一丝笑来。 齐婶子心里虽还是不信,可也心疼他这样顾着自己,安慰自己,便也露出一个笑来。 齐鸣见此暗暗叹口气,不欲让她再担心,便又转身看向弟弟,让他把事情仔细道来,不要让他这个当哥哥的焦心。 除去母亲,院子里还有另一个人。不知晓事情原委,他的一颗心就放不下来。 齐胜亦知道哥哥如果不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定是不会罢休的。他也痛快,就三言两语简简单单地把事情经过讲述一遍。 末了还道:“哥哥不用忧心,若州衙抓不到人,弟弟也会想办法抓到的,绝不会饶过他们去。” 说着还伸出拳头狠狠一挥,兀自发狠。 齐鸣听得程娘子的一番施为,着实心惊。既叹于事情的惊险,又讶于小娘子的勇敢。 他面上不显,却是暗暗把一直握紧的拳头悄悄放松,转而去想弟弟的话。他心思灵透,只是稍稍思索,便猜到此事应该和弟弟小胜有些关隘,只是现时不便和母亲提起,以免得又惹她担心,便不再追问。 齐婶子却是听到小儿子这样大言不惭地讲大话,上去狠狠给了他一下,骂道:“莫胡说,官差都抓不到,你就能抓到了?再敢惹事捶死你!” 齐胜便嘻嘻笑,哄劝母亲:“知道了,娘,都听您的。” 齐鸣此时在一旁道:“娘,这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回家去。” 齐婶子现时也担心大儿考的怕是不好,觉得留在这里倒是白白招他伤心,于是便笑着说:“好,回家。” 说着拉住他的手,母子三人便转身家去。 一路无话,很快回到羊角巷。 刚一走到巷角,便有几个街坊围上来,亲热地恭喜一家三口。 齐鸣打小念书好,邻居们都是知道的,如今便打量着他一定是能中举的。齐婶子此时便也不好再说什么,就勉强露出一丝笑脸,敷衍了几句。 齐胜看哥哥面上一片平静,却没有喜气,他便也闭紧了嘴,一句话不说。 街坊们倒也不是没有眼色的人,看到这种情形,满脸的笑意就也收敛住,更是止住了满嘴的话,打着哈哈放了母子三人离开。 齐鸣对着母亲一笑,安抚她自己无事。 齐婶子这才舒出一口气来,拉着大儿进院。 齐鸣踱进院门,眼睛不由自主地便看了一眼西厢房。 西厢屋门紧闭,窗格大开,半点儿动静皆无。 正房西厢窗下,自己的起居之处,台阶上亦是空无一物,曾经有过的那只圆凳,此时了无踪迹。 他又顺着方向看过去。 那些曾经的满枝粉红,飘零落樱也已然是消散殆尽,飘落尘土,只余下一株花树,空立角落,形单影只。 唯有那曾经的和风,尚且留恋着,伴着虫鸟的鸣叫,在耳旁轻响。 齐鸣便有些恍惚,一想到就是那个纤弱的小女子,那天晚上竟然不但救了自己的母亲,甚至还拿棍子把贼人打倒在地,他便不由得心里软了一分,脚下也是顿住不动。 齐婶子一路一直盯着大儿,现今看到他的样子,便心里明白,连忙紧紧他的手道:“快进去,娘有些累了。” 齐鸣听得娘的话,心里便是一震,暗道一声‘惭愧’,连忙就反手拉住母亲,带着她快步进屋去了。 第四十四章 齐婶子家的独门小院儿并不大,两间正屋一个客堂,左右厢房各一间,并一间仓房一间茅厕。 以前的时候,齐婶子带着大儿子住在正房,她自己住东屋主卧,大儿在西屋,客堂待客用。 西厢便放些织布机和布匹织线等物,东厢则是小儿子住。 母子三人正正好好摆的开,住的舒舒服服的。 后来郝婆子祖孙俩过来,齐婶子便要腾出一间屋子来给他们住。 郝婆子挑中了西厢房。她说旁边带着一间小仓房,方便自己做些小生意。后来还在屋里隔出一间灶间,在院子里打出一口水井,这便做起了卖烧饼的小买卖。 这样一来,齐婶子的织布机和针头线脑等杂物便没有地方安置了,只得放到原来的客堂里。 小儿子倒是说让她放到东厢去,正经他也不在家住几天,白放着也是浪费。 齐婶子却不愿意这样做,觉得是委屈了小儿子,便说这样自己取用方便,不用他操心。 齐胜便放手不管了。 此时,齐鸣便带着母亲进了她的东屋卧房。 齐胜早已进了屋,他倒了三碗水,自己灌了一大碗,又递给母亲和哥哥各一碗,让他们快喝。 母子三人各自落座,喝了碗水,这才踏踏实实地坐下来说话。 齐鸣想让母亲躺下歇息,被他娘推拒说躺得骨头僵,坐着就好。便也罢了。就又说要出去。 他想问问弟弟到底瞒着些什么。他怕他瞒着自己出去蛮干,惹出事来。 齐婶子却不让,只说让他们兄弟尽管说话儿,她听着高兴。 齐鸣看母亲脸色不好看,也就不忍拒绝,只得和齐胜说些闲话。 齐胜倒是有话和哥哥说。 他把早上遇到永宁侯府人的事儿说了一遍。 末了问道:“哥哥看我猜的可对?” 齐鸣沉思片刻,便微微点头。 弟弟猜的确实有理。 州衙那里是什么地方? 普通人家根本就够不着边儿。即便是他这个秀才纵是不参加州试,去找王州令报案也是完全不好使。若是没有大人物出面关照说话,这样的小事拖着便是拖着了,又没有伤到人,最后还不是一了了之? 齐婶子听罢却是抿紧了嘴角,一言不发。事情一关小娘子,她便闹心。且,这怎么又关上什么侯府了?咋听着她竟是又要承小娘子的人情?她咋就那样厉害? 齐鸣此时却起身,道:“娘,即是程娘子救了娘亲,州衙的人领的也是她的人情,我们岂有不道谢的道理?娘看是否现在就过去?” 他心思缜密,虽然娘亲并没有跟自己说过什么,可是她却没有立刻去道谢,由此他便隐约猜到,自己娘亲是着实不喜欢那个小娘子的。 齐婶子看到大儿这样着急,心里更是不高兴起来。 本来小儿子就一副感恩戴德的样子,上赶着卖力做活。她本想着他年纪小,又不常在家,自己看的紧点便也罢了,谁知现在就连大儿也这样,这让她如何忍得? 大儿如此有出息,将来是要做官儿光耀门楣的,是家里的顶梁柱。如今看他这副样子,似也是被这小娘子迷了心窍去。这还了得? 小娘子救了她不假,可纵是如此,那也是一码归一码,她是万万不能要这样的小娘子做儿媳妇儿的! 想到此处,齐婶子便立刻也站起身来,道:“鸣儿说的是,槿娘子是咱家的恩人,更是娘的大恩人。咱们可不能怠慢了人家去。娘这就带着你们一起过去,叩谢大恩。” 这话说的可有点子重。 齐胜听着心里怪怪的,就拿眼看哥哥,等看到他也皱起眉头,心里便暗自道:娘这是咋的了?怎么好像话里头带着气,话里有话似的。 还没来得及多想,便看到他娘已然带头快步走出屋,向着西厢房过去。 齐胜也就不多想,跟着哥哥一对眼,一起迈步跟了上去。 第四十五章 齐婶子把程木瑾叫出了屋外,领着两个儿子在院子里跟她道了谢。 本来穷人家没有这样讲究,进屋便是。但她心里已有了一个计较,就特意防着让两个儿子和小娘子接近。 一番你来我往,齐婶子说了许多客气话儿,又让两个儿子给她施礼。 齐氏兄弟尊母命齐齐施礼道谢。 看到两个儿子都规规矩矩的,与平常没有两样,又看到程木槿也端端正正地回了礼,连个笑模样也没有,似是并无他想,她这才放心满意。 一切事毕,不等别人开口,齐婶子便又笑着请槿娘子回屋歇息,不要累着了。 只是略站一站怎么会就累着了?难道是纸糊的不成? 齐鸣齐胜一看他们娘这番做派,便知她的心思,于是也就只站着,不再言声。 程木槿自然也是知道的。 她浑不在意,便冲着齐婶子轻轻福了福身,目不斜视地转身回了屋。 齐胜瞪眼看着,觉着他娘好累。 齐婶子一直盯着小娘子的屋门关上,这才松了口气儿,回过身,对兄弟二人说要出去吃馆子。 齐胜就看哥哥一眼。 他对他娘这样大方倒是很惊讶。从小到大,他娘带着他们出去吃馆子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少的可怜。 也是,穷人家下什么馆子呢?也正因如此,他才爱在外面街面上厮混,跟那些狐朋狗友们吃吃喝喝呢。 齐鸣倒是很赞同。 他知道他娘只是因为猜到他考得不好,想带着他出去散散心罢了。 其实他是有些受了影响,焦虑难安的,可他也是沉稳的性子,也知道这次州试对自己对这个家有多重要,便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凭着坚强的意志硬是熬了过去。 且不论名次,他自认还是能考过的。但这既是娘的一片慈母心,他便也不解释,只是笑着说好。 齐婶子与两个儿子一路出了羊角巷,穿过了几条小街,便上了西市的大街。 京城有两个大市:东西两市。 东市紧邻皇城,属内城地界儿,是达官贵人,巨富商贾们去的起的地方。 西市则是在穷三巷附近,也就是隶属外城,是平民百姓们常来常往的集市。 穷三巷是三条小街巷:羊角巷,杏花巷,苦水胡同。 之所以叫穷三巷,也都是老百姓们自己解闷儿讲笑话喊出来的。 来头也很简单:这三条巷子大多住的都是读书考举的人家。就是说这里是读书人的聚集地,几乎家家都有在读书的儿郎。可惜的是,秀才倒是考上了不少,但是举人却只有几个,进士更是这么多年来一个也没中过。 若是在别的地方,考上个秀才就是了不得的事儿了,可是在这京城地界,那就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况漫说是秀才,就是举人,那也实属平常。 最难的是进士。 君不闻,穷秀才,富举人,最难考的是进士?可话儿说回来,读书人嘛,当然是要中进士,为官做宰,那才算是真正光宗耀祖,有了出头之日呢。 这个道理就是没读过书的也都心里明白清楚得很,可是,进士又岂是好中的? 于是,久而久之,住在这里的人们失望之余,心里着实郁闷,便把这个名儿叫出去了。 无它,就是疏散疏散心里的郁闷罢了。 如今齐鸣因家中遭贼的事儿被牵累,怕是要考不上了,齐婶子心里着实难受。既为自己也为儿子。 于是便带着他们来到西市,想着吃顿好的疏散疏散。 第四十六章 西市一如既往地热闹。 街上人潮如织,摩肩接踵。 齐胜一边看着,一边笑着哄他娘:“娘,这儿可贵呀。可是您老人家发了大财,要给儿子显摆显摆?” 他娘为了哥哥,那也是骨头缝里榨油,省到家了。平日里连买个菜都要讲的小贩们快哭出来,别说是他们兄弟两个不在家的时候,那就更是只买些剩下的零碎菜叶子,即便是这样,大多数时候,也都是不买,只是就着咸菜吃一顿便算了的。 今儿不但要下馆子,还是来了西市下,这可真是下了血本了。 齐婶子知道小儿子这个戏谑的性子,可也觉着他不知关心哥哥,便没好气道:“你娘哪里有钱?把你养了这样大,你请娘吃顿饭都不行?” 齐胜便嘿嘿笑:“行,娘您说啥就是啥,咱家您最大。” 齐婶子看他那混不吝的样子,到底忍不住笑了。小儿子虽是胡闹些,可到底还是孝顺她的。 三人找了一个看着略干净些的小饭铺走进去,挑一张桌子坐下,齐婶子便让两个儿子点菜。 齐鸣让着弟弟,让他点。 齐胜也不客气,随口就说了三个菜名儿,又各自要了两个馒头,一碗稀饭。 等到他要酒的时候,便被他娘打了一下:“臭小子,谁允你喝酒的?是不是在外面也喝来着?皮痒,看不打死你!” 说着又给了他肩头一下狠的。 齐胜却是委屈得很,抱怨着:“娘,外面的人都要喝的,不然咋做事了?” “别满嘴胡沁,不喝酒还不活了?不准喝!” 齐婶子狠狠地瞪着小儿子,咬牙骂道。 齐胜还想赖一下,却不想他哥哥在旁边说话了:“听娘的话,你再大些再说。” 齐胜最不爱听别人说自己小,可也知道哥哥今日心情兴许并不好,便只得忍住不再说话。 齐婶子便趁着上菜的功夫和幺儿说起闲话。问他那个来京的朋友住在哪里?要不要趁着这次让他来家吃一顿晚饭?或是在外面吃也行。 齐胜被他娘的大方惊着了,怎么晌午吃了晚间还吃? 齐婶子一看小儿子那个样儿,就又给了他一下子,怒道:“怎么,娘病刚好,不想做饭受累,不行?” 齐胜自是不敢说不行,便说了小客栈的名字,又挠着头笑着说:“娘,还是下次。这次是咱们娘三个一起吃饭,叫他怕是不便宜。” 他小小年纪就在街面上混,心里门儿清得很。虽然这个王二哥他看着是好,可道上的规矩是最好不要让外人知道自己的家和家里人,以免报复。 就像这次,也不知道到底是哪里走了风儿,自己的家被别人摸起来了,差点儿害了娘和小娘子,可是让他又气又吓。 吃一堑长一智,以后可是要更加小心才是。 齐婶子自然想不到这些,便皱起眉头。 她想岔了,以为小儿子这是又交了不好的朋友,怕她不让,便说些朋友的好话,其实都是甜呼她呢。 这可不行,她便追着问。 齐鸣一直默默坐在旁边听着,直到看弟弟被娘逼问的实在招架不住,便帮腔喊一声:“娘。” 看他娘看过来,这才温声道:“小胜在外面做的跑腿儿的事儿,见的人多,或是有杂七杂八的,面儿上也看不出来,还是小心些着好。且咱们院儿里还住着程娘子呢,她一个小女子,怕是也不方便见外人。” 齐婶子现在一听到小娘子心里就要打鼓,她仔细盯着大儿的神情看,只见他跟平时一样就是温和地笑,并没有什么异样,这才暂且放下心来,附和道:“你说的也是,一个院儿住着可是不方便,那就下次。” 紧接着,又扭头板起脸孔对幺儿说:“可听到你哥哥的话了?在外面一定要多长个心眼子,别叫外人哄了去,还给别人数钱,知道不?” 这套话他娘一直在不停地说,齐胜都听的耳朵起老茧,于是便连连点头鸡啄米:“是,娘,都听您的,长心眼。” 齐婶子看小儿子听话,这才缓下脸色,又去摸摸他的鬓角,放轻语气哄:“你性子活,在家待不住,娘也由得你。不指望你挣什么大钱儿,可千万就是不要给娘惹祸,娘也就知足了。” 齐胜听着便默默地低下头去:原来在他娘的心里,他只要不惹祸就够了。 齐鸣目光在弟弟身上溜了一圈,心中了然。 此时恰伙计端上了饭菜,他便拿起筷子塞进娘亲的手里,劝道:“娘吃饭,这是您最爱吃的糖醋鱼。” 说罢又招呼弟弟:“快吃,你爱吃酱肘子,趁热吃。” 齐胜便抬起头,冲着哥哥露出一个笑来。 第四十七章 第二日。 一大早,木槿就被一阵哗啦啦的水声惊醒。 她连忙侧身看一看外面的天色,发现还是全黑的,一丝亮光也无,便又侧过身体重新躺下,捂着额头苦笑。 本来就因为掌不住时辰怕错过了早市,她每天晚上都睡得不安稳,醒醒睡睡的,这下子更好了,因为这个小少年,今日是再也睡不得了。 心里虽是这么想,她还是闭着眼睛稍稍定了定神,坐起身来起身下床。 等到打开窗格的时候,便看到少年正在捅独轮车上的火炉,听到动静,他便回过头来看着她,笑嘻嘻地说一声“早,程姐姐。” 木槿点点头,淡淡回了一声‘早’,便不再管他,径自去了灶间干活儿。 少年也没有跟进来,只是在外面忙活。 木槿心里便了然:定是昨日被他娘训斥了,今日才避嫌呢。 这样也好,这样大家正好两厢便宜。 虽然记忆中郝婆子以前也提过齐家的两个孩子,说都是好孩子,且她也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个少年虽嘴上有些油滑,可目光却很清明,本性应该不坏。但毕竟自己是孤身一人,这个高大的少年人能不进来,最好还是不要进来的好。 因今日起得早,活儿也就完的早,出门便是更早。 此时天儿还是刚刚蒙蒙亮。 看着两扇门板闭合,独轮车的声音渐渐远去,齐鸣方才收回视线。 他一向浅眠,又因昨晚同弟弟谈话到很晚,就更是几乎一夜未眠。 适才弟弟刚一出房门,他便听到了,起先还疑惑他为何起得这样早,待看到他跑去提井水,才算是明白了原委。 齐鸣不由心中更加沉重。 昨晚他问弟弟贼人到底如何,是否和他有关?他起先还嬉笑着狡辩,只说是哥哥多心,跟他根本毫无干系。后来被问得急了,便摆出一副生气的样子,说是哥哥竟然不信他,他这个做人弟弟的很伤心。 他看弟弟着实不肯说出实情,便狠下心来疾言厉色,甚至还拿州试之事威胁他,说自己受到了牵累,恐怕是取不中,这才逼迫他不得不说出自己的猜测。 齐鸣听了心更是沉甸甸的。一夜辗转反侧,不能成寐。 心中只是想着一个念头,都是自家牵累了程娘子。 想她一个纤纤弱质小娘子,刚刚没了唯一的亲人,伤心难过尚且来不及,竟然就又遭了这样的惊吓,真是令人心痛。 单是这一件也倒罢了,没想到的是就连州衙办案卖力也怕是托了她的缘故,这尤其让他难堪。 自己这样努力读书,为的是什么?不就是为了家人平安富贵,活成一个人样子吗? 现在怎样?就连一个老母幼弟都保全不了,让母亲早晚辛劳供养不说,就连十五岁的幼弟也是早早就出门厮混讨生活,遭了这样的无妄之灾。 甚至,还连累了住在同一个院子里的孤单单小女子,险些让她清誉尽失,不能存活于世间。 这,这让他情何以堪? 现今弟弟的心思他何尝不知,不过是想着报恩罢了。 可是,他能这样报恩,自己能吗? 若是只会这样,那他读书又有何用? 想到此处,齐鸣不由紧紧握住拳头,面上闪过一丝狠色:无论付出何等代价,他都必须要会试考中,走上仕途! 第四十八章 齐鸣的心事无人知晓。 程木槿和齐胜只知推着独轮车一路赶到铁马桥巷去做他们的小买卖。 因来的太早,他们到的时候,上朝的官员还没有露头。 小饭铺的伙计也才刚刚打着哈欠卸下窗板,打开铺门。 早便早了,两个人只管支好摊位,站在角落里等着。 程木槿自是一句话也没有的,齐胜今日倒是也站得住了。 他有自己的心事。 王二哥到京城他还没来得及好好招待,这可不行,传出去是要丢面子的。他便打算一会儿先过去小客栈找王二哥叙叙话,然后再去州衙打问情况。 至于小五子那边他是不担心的。那小子滑溜得很,若是有消息自是一定会立马过来找他的,不用他主动过去。 陈四手张三毛,你们给小爷等着! 齐胜捏着拳头,兀自发狠。 正此时,齐刷刷的脚步声响起,大青布围轿被护兵簇拥着,从街道的另一边快速走来。 车轿到了近边停下,那个仆从便快步跑过来,一边在荷包里掏着,一边说着‘一个烧饼’。 样子似乎很着急。 木槿接过铜板,快速递过去一个烧饼。在仆役接过的时候,她却没有松手,而是看着他问:“那日家中遭贼的事情可是小哥跟州衙打了招呼?” 她虽是问话,可语气却十分肯定,像是只等对方回答一声‘是’。 那个仆役一怔,紧接着就是一阵猛摇头,连声说‘不是’。 程木槿也不说话,只是看着他。 仆役似是被看的有些慌张,眼睛便左右晃着看,不小心又和齐胜对上眼,又被他那双牛大的眼睛吓到了,就连忙又转回眼去。 他拽了两下手里的烧饼袋子,没有拽回来,又不敢太用力,只得松手,笑嘻嘻:“小娘子真的不是,快撒手,我们爷今日有事,耽误不得。” 木槿把烧饼再次递过去,看着他淡淡道:“以后不用来买烧饼了,不卖给你们。” “啊?” 仆役又是一怔,接烧饼的手顿住。 他快速扭头往回看一眼,再转回头来,脸上就满是讨好的笑,放轻声音道:“侯爷让我疏散疏散,恰好就遇到州衙……” 话还没有说完,便猛听得那边大青布围轿里传来重重的一声咳音。 仆役面色一变,立马转身就跑:“程娘子,明儿我还来光顾你的生意。” 说着已经跑到轿前,还来不及站定,便大喊一声‘起轿’,紧接着,一群人便浩浩荡荡地走远了。 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齐胜打脚便追出去,刚跑了不远便又站下。 那个骑在马上的护兵统领已经回身打马站定,冷冷地望着他,握刀的手青筋暴起。 齐胜就不敢追。 “小胜。” 此时,他的程姐姐已然是来到身边,往他的手里塞进那个烧饼纸袋,吩咐道:“把饼子随便给一个人便是。” 齐胜连忙‘嗯’一声,拿起烧饼快步跑到近前,也不顾那个统领已经把刀抽出半截,只是把饼子使劲扔进他怀里,说一声:“烧饼。” 随即便转身跑了回来,和程木槿站在一起远远望着。 那个统领拿着烧饼怔了一下,看看他们,随即揣进怀里,掉转马头追了上去。 这边厢,程木槿则是对着远去的人马深深蹲身施了一礼,道了一声‘多谢’。 齐胜连忙也抱拳拱手,跟着道了一声谢。 马上的人早跑的远了,不知听没听到。 齐胜便又转头问:“那程姐姐真不做他们的生意了?” 程木槿淡淡点头:“不说就不做,说了就做。” 说罢便转身回去继续站在角落里。 齐胜挠挠头,也跟着回到原位站定。 他不太明白程姐姐的意思。一般的小娘子遇到这样的事儿,不是哭的梨花带雨地感恩不尽,以后烧饼不要钱白送,就是哭着喊着要报恩,借机扒上去说要当牛做马地伺候吗? 怎么程姐姐反倒是一副井水不犯河水,谁让你帮了的架势? 说好听的这是骨气,说不好听的,这不就是不知好歹嘛。 不知道侯爷怎么想,这要是齐胜,他就再也不搭理这样的人了。 怎么,帮还帮出毛病来了?惯的你! 可是,程姐姐应该不是这样的人哪。 齐胜又反过来劝自己,她都能不顾危险帮自己的娘了,自然一定是个好人。 既是好人,这样做也一定自有她的道理。左右这个人情他是要还的,程姐姐一介小女子插手进来反而不美,现今这样正好。 不远处,护兵统领陈志打马来到轿前,瞄一眼严严实实的轿帘,把怀里的烧饼递给四顺,轻声道:“给你的。” 四顺瞪他一眼,做了一个嘘声的手势,接过烧饼揣进怀里,一言不发,目不斜视地向前走了。 陈志回到自己的位置打马跟从,眼睛又往回溜了一圈,等看到不远处角落里的那个纤细高挑的身影,不由摸摸下巴,若有所悟地笑了。 第四十九章 昨日是州试后第一日,事关抡才大典,皇上早朝便首先过问了州试的情形。 因太过重视,问的未免细致,以致于虽耽搁了时间,却还是未能尽兴。于是不单把其它一些政事推到了今日的朝会,且定今日为大早朝,相关人等皆须到场。 又因郑修担任此次州试的巡察,便令他早朝前提前觐见,以资详询。 是以,四顺跟着轿子来到午门时,一众官员还没有到达,午门前空无一人。 四顺恭恭顺顺地撩起轿帘,弓着腰请侯爷下轿。 态度比往日更加恭顺。 郑修下得轿来,站定身形却并没有立即进去,而是负手立于原地,良久没有说话。 四顺的心便猛然提起来,腰也弯的更低了。 良久后,便听他们侯爷道:“为何多嘴?” 声音温和,与平日无异。 四顺却是猛地打了一个激灵,心里叫苦不迭:果然是那件事。 他忙立刻回答道:“回爷的话,奴才错了,以后再不敢了。” …… 他们爷又是良久没有动静,四顺只觉一道凌厉的视线停驻在自己身上,久久不动。 遭了,侯爷不满意。 他的冷汗瞬时便淌下来,头皮发麻,脑袋都要打结,可又不能不立刻回话,只得硬着头皮又接道:“请爷恕罪,奴才实在是看那小娘子是诚心感激侯爷,便多了句嘴,以后再不敢了,请爷责罚。” 说罢又把身子深深地弯下去,看着地面再不敢稍动。 “嗯。” 片刻后,直到他的腰都要折断了,他们爷终于淡淡嗯了一声,抬步向午门走去。 四顺这才敢把身子直起来。 他抬手擦擦额上的细汗,长长吁出一口气来:可吓死本四大爷了。 程小娘子真是红颜祸水,以后真的不能再心软了。 正此时,就听得一声喊:“侯爷留步。” 四顺连忙回头看去,便见王州令正快步小跑着过来,满脸是笑。 前面的郑修闻声亦停下步子,回头望来,道一声:“王大人。” 王州令撩着袍角小碎步来到近前,拱手施礼:“侯爷今日好早。” 郑修微颔首:“陛下相召,是以来得早了。” 王州令闻言连忙伸手侧身:“原来如此,倒是下官耽搁了侯爷,侯爷快请。” 郑修看着他,温声问道:“王大人可是有事?” 王州令连忙摆手:“无事,无事,只是许久没有见到侯爷,甚是想念。侯爷快请,莫让皇上等急了。” 郑修便再次微点头,转身离去。 王州令站在那里,恭恭敬敬地望着郑修的身影一直消失在门内,这才回过头来看看四周,目光在看到四顺的时候,又是一顿。 四顺连忙弯腰施礼。 再起身时,王州令的身影业已向门内而去。 四顺这时心里便合计起来:难道他是要和侯爷说程小娘子的事情? 转瞬一想,又觉得不是。 有些话能说不能做,有些话能做不能说。比如程小娘子这件事儿,那就是能做不能说的。 程小娘子的事儿根本就是小的不能再小的事儿。侯爷何等人物?王州令不过一个小小的四品官儿,这等芝麻小事侯爷自是没有必要亲自出面,所以才让自己找王州令的下人疏散疏散嘛。若不然岂不是平白给了别人一个巴结的机会? 就这样的事儿,就让一个小官儿巴结上了? 笑话! 话说回来,他王州令又哪里长得美,能得侯爷青眼相看了? 让一个下人知会他一声儿就是给他面子了。 四顺摸着下巴寻思。这些官场上的弯弯绕绕,他四大爷跟着他们爷这多年也看了不少,一下子便猜到了王州令这老小子的心思。 这老小子纯粹就是在侯爷面前露脸呢。 话说,这样一个他一个下人都看得懂的事儿,王州令一个官场老油子岂能看不懂? 既是懂,那自然也知道这事儿是心照不宣的,要是真说出来,不但得不到好儿,侯爷反而要怪罪他了。 所以他一定是不会说这个事儿的,只不过是借着这个由头,在侯爷面前混个脸熟,卖个乖罢了。 这老小子倒是精乖。 四顺啧啧嘴,心道既是王州令上了心,自己也便没必要再去和他的随从扯闲篇,这样反倒显得自己这边太过上心,反而给了王州令那个老小子一丝机会呢。 想明白这点,他便径自走到一边歇息。今儿这一遭闹的,他心累。 第五十章 四顺径自去到平日常坐的地方坐下,准备好好歇歇,然后垫垫肚子。他昨儿值夜,今早又起得早,肚子还空着呢。 只是没想到,这刚一坐下,还没等缓缓,护兵统领陈志便从那边大步流星地过来了。 他一屁股就坐在他身侧,猛地一拍他的肩膀,哈哈笑着说:“四兄弟,今日晚间可有空?哥哥请你吃酒去。” 四顺被拍的差点一个趔趄,连忙撑住身子,骂道:“你抽什么风呢?想害死老子啊?” “对不住,对不住,手重了,快起来。” 陈志连忙一边伸手拉他重新坐好,一边赔罪。 看四顺还是瞪着自己不解气,又连忙上手给他拍衣裳:“得,算当哥哥的错了,净顾着说晚间请你吃酒,着急了,对不住啊。” 四顺一看陈志这副样子,大黑脸上都是横着的笑,就知道他一定是有事儿。话说自己和他也不是太熟,他今儿这样殷勤,没事儿请吃酒?鬼才信! 四顺便也露出一个笑模样:“得,兄弟也没别的意思,就是实在没想到陈统领能请我吃酒,陈统领勿怪。” 陈志一听这话,脸上的笑就更欢畅了:“瞧你说的,咱们兄弟什么关系?老哥哥请你吃酒还不是应当的,难道还要什么理由不成?四兄弟可是瞧不起我?” 四顺便盯着他看,撇嘴不言声,心里有了计较:你小子心里那点儿小算计我还不知道?一定是想问早间的事儿,唬谁呢? 话说,看了这许久,要是有人还能把程小娘子的事儿不当回事儿,那才真是棒槌呢。 自那天他被侯爷给了冷脸以后,第二天就把程娘子的事儿都打听清楚了。不单是遭贼那晚,就是从哪儿来的,平日里做什么都问得清清儿的,一刻都没耽搁地报给了侯爷知道。 侯爷脸上看不出来,可他却知道是满意的。 四顺回家后琢磨,漫说侯爷,他自己也是满意的:程娘子这个人儿是个好的。 你想想,一个这样不顾自己安危主动上门帮邻居的小娘子又怎能会是性子凉薄的?她不给外祖母守够三天孝一定是有缘由的。 这样的一个人儿,又加上平日里那一股子作派,侯爷待她略有些许特别之处也就没什么稀奇的了。 陈志若是问问也是应当应分的。 那边陈志看他这副架势,便知道是被看穿了心思,他也不恼,反而哈哈笑着又拍了四顺的肩膊两下:“好兄弟,老哥哥这点子心思可是瞒不过你去。说,想去哪里尽管说,老哥哥都请客,没二话。” 四顺一听这话,脸上立刻便堆满了笑意,眉眼都笑开了花儿,反手跟着拍了陈志的肩膀两下:“算你识相,那好,咱们就去醉和居。” 醉和居是京城有名的大酒楼,一道普通的菜式都比别处贵一两银,他四顺四大爷还没去过呢,嘿,这次正好。 陈志一听‘醉和居’仨字儿,便咧了一下嘴,心道:兄弟,算你狠! 不过他倒是个爽快人,又有事相求,还是爽快地答应下来:“成,就去醉和居,不醉不归。” 看他这样爽快,四顺反而不笑了。 他本意也不是真要宰他一顿,只是逗闷子而已。 侯爷身边的人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他心里门清。漫说是醉和居就是皇家内院,漫说是他陈志就是太夫人,不该他说的他是一个字儿也不会说的。 况,这还是侯爷都不明说的事儿,哪里就轮得到自己多嘴了? 他这不是没事儿给自己找事儿干吗? 于是四顺便正色道:“酒就不去吃了,多谢哥哥好意。哥哥想问什么兄弟心里都知道,可是原谅兄弟还真不能说。便是说也只有一句,这不是哥哥该操心的事儿,哥哥恕罪。” 说罢起身给陈志施了一礼。 事儿是不能说,可是陈志毕竟是侯爷身边的护兵统领,很得侯爷的信重,也不能平白得罪了去。礼数上上就更周全些,该点的也点一下,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话说到这份上,再不明白那就是傻子了。 陈志立刻也跟着起身,拱手施礼:“多谢四兄弟了,哥哥明白了。” 接着又道:“兄弟说的对,是哥哥莽撞了,让兄弟为难了,咱兄弟之间旁的不说了,这酒还是要吃的。不为别的,就为咱兄弟间亲近亲近,晚上醉和居,不见不散,哥哥等你。” 说罢也不等四顺回答,转身便大步走远了。 他心里明镜一样,四顺这是觉着他不守本分,不该知道的瞎打听,管得太宽了。 其实他一个小毛孩子知道什么?他陈志岂是那样婆妈的赖脚汉子?他是怕自己因不明事因,办错了事,被太夫人内院的妇人打听了消息去,步了以前那位统领的后尘呢。 不过这些自然犯不着和他说,大家且还是先熟络上,以后这小子也自会知道的。 陈志这样办事儿,自是敞亮的,也容不得四顺再拒绝,若再拒绝那就是不给面子,好事变坏事。 他便也没拦着追,只是看着远去的背影,啧啧嘴:看不出来,这个陈志长得五大三粗的,心眼子还真是多,以后免不了得多亲近亲近了。 第五十一章 这边厢四顺和陈志打着口角官司,你来我往。 那边厢程木槿和齐胜则收了摊子回家。 在路上,齐胜问程木槿:“程姐姐,你为何今日没有留饼子?” 他看到独轮车的旁边空空如也,平日里总要放着两个纸袋的地方现在一个也没有,便有些好奇。他知道程姐姐是要把炕的不好的饼子留下来做中晚饭的,这次却没有留,便问问。 高高瘦瘦的小娘子袅袅娜娜地走在身边,闻言淡淡道:“手里银钱紧,留下来太浪费了,且手艺也有长进,还是卖给需要的人才是正理。” 手头银钱有些紧?卖给需要的人? 齐胜听得目瞪口呆。这番话让他这个一向口舌灵便的机灵人都不知该说什么好。 他只能说他从来没有见过像程姐姐这样的小娘子,不但把别人当冤大头,还这样理直气壮。而那些官员们,也只能是活该自做自受了。 先不说别的,他的眼睛可是尖着呢,程姐姐烙的饼子什么样儿,她自己难道没看到吗?又硬又糊,根本就和昨日没有区别,更别提是跟那个李老头儿烙的比,更是比不了啊。就这样,她竟然还敢说自己手艺长进了,那她以前烙的该是有多糟糕啊。 还有,银钱紧? 齐胜不由打量身边的人。 因在孝中,身上便只简简单单地穿着一身粗布白衣,头上则戴着一文钱两个的竹笠帷帽。 竹笠下的耳垂上空荡荡的,漫说是银耳坠金耳坠,便是连一个小草棍儿也没有。手腕处也是如此,不像别家的小娘子。即便是日子穷苦,也要戴一条线绳出来做饰物。 齐胜忍不住疑惑。 他是不懂这些女儿家的零零碎碎,可是到底也是在外面闯荡了两年的人,平日里的嚼用花用多少银钱还是知道的。像程姐姐这样,衣裳首饰简便成这样,每天的饭食也都是简单到极点的,他还真不知道她为何会银钱紧? 她每天至少卖二十个烧饼,一个五文,二十个便是一百文。除去面粉佐料的花用,那一个烧饼至少也是要挣上四文钱的。 四文钱! 那可不少。 一个饼子四文,二十个一天就是八十文。不说寻常百姓人家,便是他齐胜,在外面吃住一天也花不了三十文。 且,他很多时候也挣不到三十文呢! 可现在,这个一天挣八十文的小女子却说自己手头银钱紧? 怎么会? 难道她还有别的花用? 齐胜更加好奇。 许是他的眼光太过直白,泄露了心里的想法,走在旁边的人便微微转头看过来。 齐胜见被发现,便有些许难堪,捂嘴轻轻咳一声,扭过头去。 他这样子打量人家小娘子实在是没有礼数,若是被他娘看到了,就又要骂他没规矩了。 也是,程姐姐如何过日子也跟他没甚关系,他不应打探的。 看他这样,身边的人也便不再追究,而是回过头去,继续走路。 齐胜便暗自松口气。 不知为何,程姐姐即便是一句话也不说,甚至连多看他一眼都没有,他却再也不敢造次。似乎自己往日里的大胆也都被压的没有影儿了,就和见到那些大人物一样,变得小心翼翼的谨慎。 齐胜心里不由对这个住在一个院儿的小娘子更加高看一眼:他娘说的不对,程姐姐可不只是一个娇惯出来的小娘子,她可不是一般人呢。 第五十二章 明晃晃的天光下,两人就这样一路走回去,没有再说话。 直到快到羊角巷附近的小路口时,程木槿却突然停下来,把住独轮车的扶手,让齐胜停下。 她对齐胜道:“你去办自己的事,我自己推回去。” 齐胜把紧独轮车,摇头笑:“这马上到家了,几步路的事儿,我的事儿来得及,程姐姐不要客气。” 说到这里又恍然大悟,连忙接着解释:“程姐姐可是因为我娘?不打紧的,我已经和她说好了,我在家的这几天,都帮着程姐姐干活儿,我娘她都答应了,姐姐且放宽心。” 程木槿却摇头,语气淡淡:“不是因为你娘,是因为你。” 她的声音越加放慢:“你早些去州衙听到消息,便能早些安心,不是吗?” 齐胜一怔,便有些许心虚,小心问:“程姐姐说什么?我听不明白。” 程木槿看着他,竹笠下的眼睛半明半暗。 齐胜强忍着没有躲开,露出一个笑来。 “不明白不打紧,我告诉你,我是怕你闹出事来。” 戴着竹笠的小娘子语气悠悠然然:“事情或许真的与你有关,我怕你会干出一些蠢事来,自己却不知道,还以为是在报仇,很有男子气概。” 齐胜的脸突然一下子涨红,被看破心事后的窘迫令他的声音立刻加大:“程姐姐!” 他没想到这个柔柔弱弱的小娘子竟然如此机敏,轻易就看穿了自己的打算。 “不要狡辩。” 他的程姐姐打断他的话,目光一瞬不瞬:“侯府的人情是我的事,我来还,你要还的是我的人情。” 她稍顿一下又道:“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不要以为天大地大你最大,自以为做的隐秘,却给侯府添了麻烦。” 给侯府添麻烦? 什么意思? 听到事关侯府,齐胜便警觉起来。他本来就是打算要先听官府一个说法,知道无论是陈四手还是张三毛后,自己就先动手收拾他们一顿,出了这口恶气。 这样的事儿在道上最常见。有些事情进了官府就由不得他们自己了。若是对方有门路,只是关两天就出来什么事儿也没有,这都是常有的事儿,他们都见的多了。与其这样,倒不如自己出手来的痛快。 这次家里遭了贼,让娘亲和小娘子受了惊吓,齐胜若是真的什么也不做,就这么算了,单单是凭官府出面让那个罪魁祸首受了处置,别说他自己过不去,就是道上的兄弟也是要取笑他的。 这样丢脸的事他齐胜可不干。 话说回来,这也都是他们道上的规矩。老话说的好:猫有猫道,狗有狗道。侯府那是官面儿上的大人物,他这样的人做这样的事又怎么会牵扯到侯府? 莫不是小娘子在吓唬他? “程姐姐。” 他就有些生气,想继续问为什么。 “不要问,你就答应我就是。” 他的程姐姐再次打断他的话,一字一顿道:“就当是你还我这个人情了。此中缘由你以后自会明白。实在想不通,就去问问你哥哥。” 齐胜年龄见识毕竟在那儿,想不明白很正常。这种事也不是一句两句解释得清的,程木槿没别的要求,只要他不胡闹,给自己要还的人情‘锦上添花’便万事大吉。 齐胜没想到一向淡然的小娘子此时说话竟然这样霸道,一时更加恼怒,不想答应,又碍着情面说不出口,只得站在那里不吭气儿。 高瘦的身影此时亦看向远处。不远处的早市上,人已经散了不少,早市快结束了。 她便转回身来,冷淡道:“你若是不答应,这个人情我便永远都不会让你还完,你可想好了。” 话到此处,已经有威逼之意,齐胜再不答应,就是撕破脸了。 他只得松开车把手,不情愿地小声道:“知道了。” “嗯。” 程木槿轻轻点头,不再说话,推起车,歪歪扭扭地走了。 齐胜绷紧嘴角,木着脸站在那里,运了好半天气,还是不得不认命,咬着牙转身走了。 他要去找王二哥说说话,疏解疏解这份郁气。 第五十三章 羊角巷逼仄狭长,九曲回环。 木槿刚刚转过一个小转角,便突然从旁边伸出一只手臂,手掌狠狠攥住她的车把手。 抬头一看:是齐婶子。 齐婶子的圆方脸紧绷着,只说一句‘我来’,就略使劲推开她,攥住车把一抖膀儿向前大步走去。 木槿稍稍一趔趄,便即站稳,也没跟她争,便跟在身后一起走。 青石碎瓦铺成的小路崎岖不平,木槿推着独轮车在上面尚且歪歪扭扭很是难行,反看齐婶子,却是稳稳当当,又快又平,走得还特别轻快。木槿空手跟着都险些被落下。 就有敞着门出来倒水的妇人看到,连忙丢了手里的盆要跑过来帮忙,还一边夸着‘她婶子真是好心又能干’,一边用眼角斜斜地瞥木槿,眼神里全是鄙夷和不屑。 齐婶子便把独轮车歪一歪,一边躲开对方的手,一边嘴里笑着推辞:不用不用。又说‘似是听到她院儿里有孩儿的哭声’,问是不是孩子睡醒了,让妇人赶快回去看看。 那妇人便‘哎呦’一声,喜笑颜开地一连声儿说‘定是小孙子醒了,她这可不能帮着齐婶子了’,话还没落地便忙忙地转身跑回院中。 齐婶子连忙推着车子加快脚步往前赶。 天好人闲,等到快到家时,还是有邻居妇人打趣她,说是她是马上就要做举人老娘的人了,还这样勤利干什么?还不如回家倒着享福呢。 程木槿看到齐婶子脸上的笑将将要挂不住,只是嗯嗯啊啊地敷衍着,连停都不停一下了。 木槿便抿抿嘴角,放慢脚步,对着那些邻居们微微施礼,也不言语,只是盯着她们看。 齐家刚遭了贼,州试还有几日才放榜,齐鸣考的如何尚且不知,此时说这样的话未免有酸醋的嫌疑,即便是玩笑也是过了。 且齐婶子现今是帮她推车呢,她若视若不见也说不过去。 街坊妇人们便讪讪的,也不好再说什么,就都连忙退回自己的院子。 程木槿这才移步回家。 此时齐婶子已然到了家,正狠狠地把独轮车顿在地上,快手快脚地往下搬东西。 木槿看了看,没有帮忙,而是径自转身回屋去了。 直到齐婶子卸好东西再抬眼时,便看到那个程家的小娘子端着两个大碗走出来,径直放到一旁树下的石桌上,温声道:“婶婶请喝茶。” 齐婶子看看那碗里漂浮着的几朵花瓣儿,也不言声,拍拍身上的灰,大步走过去坐下,端起碗大口喝下去。 茶水是温凉的,应是早晨便凉好放着的,现在正好喝。 齐婶子几口喝干净放下碗,便是盯着已然坐在对面端起碗小口小口啜饮茶水的木槿看。 程木槿似是不知齐婶子在看自己,直等到把碗里的茶水都喝尽,这才放下碗,回看齐婶子。 齐婶子也不耽搁,径自道:“我要在这院儿里砌一道墙,分成两家。” 话音刚落,就紧张地紧盯着对面,生怕听到什么不好的回答。 没想到,对面的人儿只是微微点头,说一声:“好。” 齐婶子一怔。她真真儿没料到她能答应的这样快。 怕不是没听清?还是诓她的? 便拿眼仔细去看对方的神色,辨别是真是假。 对面的小女子端端正正地坐着,两手交握放于身前,白生生的俏脸上清清淡淡的,一点儿别的意味也看不出来。 齐婶子一时有些犹疑,便又问道:“院子的事你可知道了?你外祖母可是跟你说清楚了?” “说清楚了,我都知道。” 对面的小娘子声音温温润润的,不紧不慢:“这本是我们家的院子,我们没有房契,不能证明是我们家的。” 齐婶子的脸蓦然一下红了。 她虽是已然预料到小娘子兴许会这样说,也已是想好了说辞,可是事到临头还是难免要脸红。于是便只得强自定定神,道:“官府自是要认契书的,若是真的有,我便立刻搬出去。” “嗯,您说的在理。” 小娘子轻轻点头,声音一丝儿不变,道:“只是若是砌墙,要把这丁香树留在我这边,大门也是。且,还要在我的这边再新起一间茅厕。” 大门要留在她那边? 齐婶子一听便皱起眉头。茅房的事她倒想到了。仓房在西边,茅房在东边。若是让小娘子每日里跑到他们这边来上茅房,别说她,就是自己也是不愿的。砌一个也是应该的。可是这大门,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于是她便商量道:“我大儿要考举人,将来还要做官的。这大门能不能留给我这边开?我再在你那边给开一个小门,钱儿都是我出,保小娘子满意。” 对面的小娘子闻言看着她,纤长的眉毛微微带起一个小波纹,想都不想便是摇头:“不行。” 紧接着又淡然道:“若是不答应,便不能砌墙。” 齐婶子愕然瞪大眼睛。 第五十四章 齐家的院子里一共有两棵树。 一棵是在西厢边最边角靠近大门处的丁香树,一棵是在东厢门前台阶下不远处的老槐树。 老槐树树下放着石桌石椅,平日夏季天儿太热,齐家一家三口便在这里吃饭纳凉,十分舒服。 此时天气也算热,树下很是凉爽,齐婶子坐在这里却还是出了一身的汗。 她是看着对面的小娘子一副温温弱弱柔柔的样子,办起事来却这样绝,这心里便像是烧起了一把火。 那小娘子说若是不把大门让给她,便不让砌墙! 她活了这么久还没见过这样的人! 齐婶子脸色就也阴沉下去,冷着声音道:“槿娘子说的哪里话,怎的不给你大门你就不让砌墙了?满天下都没有这样的道理。” 说到这里又怒道:“况且银钱也都是我出,井也是留在你那边,还给新起茅房,这还要怎样?” 有本事拿契书出来。 这句话齐婶子忍着没说。 对面的小娘子却是摇头,一点子气都没有:“齐婶婶此言差矣。井是我外婆打的,理应该留在我这边。说砌墙的也是你,银钱自然也是该由你出。我让你砌已是仁至义尽。” 说到这里,她抿抿鬓角的发丝,又看看墙角的那株丁香树,道:“况且我要这大门也并非为别事,而是这株树配这扇大门刚刚好,我很喜欢,不想看不到。” 大门配丁香树她喜欢? 齐婶子听到这里,气得一个倒仰,差点摔倒在地。 可小娘子的话还没有完,她又接着道:“且还有一点,齐婶婶为何要在家里砌墙,个中缘由我岂会不知?况我也觉得您做得对,因这次遭贼也是大半是因着齐胜的原因,我却是无端受了牵累。既是如此,那您便是受些委屈也是应当的。” 齐婶子本已是气极,觉着小娘子做事不留余地,可听到这里,却又是哑口无言。 前两天她因生病迷迷糊糊的,一直没有想明白事儿。直到昨儿大儿回来,她这一颗心才算是彻底放下。晚上睡觉的时候,便把事情给来来回回地想过。越想越觉得不对,总是觉着这个事儿和小儿子有些关联。 一大早晨起来,她便拉着想去书院的大儿追问。 大儿自是不肯说,只说应该是一个过路的贼罢了,让她莫要多想。 他越是这样说,齐婶子便越不信,一直追着问。直到大儿说去书院要迟了,急急走了之后,她便更加确信了自己的想法:一准儿是小儿那些狐朋狗友里的一个,惦记上了家里才招来的祸事。 那你说,因为自家而连累了住在同一个院儿的小娘子,齐婶子这心里也本应该是过意不去。可是,因着大儿对小娘子的那个劲儿,惹得她焦心,再加上她又不愿跟小娘子说自家幺儿不好,便只能略过这个缘由不讲,只说砌墙的事儿了。可哪想到,现今这小娘子竟直瞪瞪地给说出来,倒是把她闹了个无话可说。 这可真是…… 齐婶子瞪着眼睛在那里愣了半晌,最后一咬牙,道:“好,都按你说的办。” 现如今只要和小娘子不照面就行,别的不管,什么她都答应了。 对面的小娘子温温柔柔地坐着,听到她这句话,便轻悄悄的起身,福了一礼,轻声道:“既是如此,那便多谢您了,如果没有旁的事,我就回去了。” 说罢转身便要往回走。 “等一下。” 齐婶子此时却连忙站起身唤道。 程木槿转回身来看着她。 齐婶子却嗫嚅着嘴角,半天没说出一个字来。 程木槿嘴角微勾,淡声道:“婶婶要说的话我知道。您且放心,我不会跟二位贵公子说您住了我家这院子二十几年,如今还要继续住下去的。” 齐婶子脸色顿时又红透了,又看见小娘子那清澈明透,仿佛能看穿一切的亮亮的水杏眼,还是把那句‘你没有契书’的话咽了回去。 她觉得自己好没意思! 她也是要脸面的人,有些事大家心知肚明,有些话也实在说不出口去。 程木槿下眼帘勾起一个弧度,微微点点头,转身离开。 齐婶子起先还呆呆地站在那里,直到那两扇门轻轻闭合,这才觉得自己傻的要命,顿时站也站不住,急匆匆地也甩手回了屋,关紧房门。 院子里一下子便空落落的。只留下老槐树下石桌上的两只空碗,孤零零地没意思。 第五十五章 掌灯时分。 齐胜回到家。他娘正坐在炕上板着脸等他。 齐胜今日先是被程小娘子训斥了一顿,闹了个没脸,紧接着去州衙又听到消息说家里遭贼是张三毛干的,且那个该杀的还跑了,他这心里就更是憋闷。既答应了程小娘子,这闷棍是不能打的了,且想打还打不成,真是气人。 无可奈何下,他就去找了王二哥聊天儿解闷儿。 王二哥多灵醒的人哪,一看他的样子就知道不对,便紧盯着他问。 齐胜本不想说,这事儿实在太丢人,可是他又实在是太憋屈,就一时没忍住跟王二哥讲了事情的原委。 结果就是又被王二哥训斥了一顿。说他不够意思,说是都是自家兄弟为何不早告诉他?他既出不了手,这不是还有自己呢嘛,那个什么狗屁张三毛,跑能跑到天边去?照样找回来打死!怕他个锤子! 话是糙了点,可却是为了他好,齐胜这心里当即就是暖烘烘的。 紧接着他就又被王二拉着去喝了一次大酒,两个人一直喝到晚间,这才回家。 没成想,这刚进门,便看到他娘冷着个脸,齐胜刚刚散开的心事就又上头了。问他娘:“娘,您咋了?又是谁惹着您了?还是那边那个?” 他努努嘴。 他娘看不上小娘子,即便是道了谢,可那笑也透着假,当他看不出来呢? 齐婶子心里这气儿也是不顺。那个丫头是一宗儿,小儿子这边也是一天都跑的没影儿,让她操心。 本想着等他回来就说他两句解解气,再说说砌墙的事儿。可这一看幺儿子也是一副不高兴的样子,她这气儿反倒发不出来了。 就又问:“娘没事儿,你吃饭了没?没吃锅里热着呢,娘给你拿去。” 说着就起身。 齐胜被他娘闪了一下,也自觉的刚才过了,便连忙拦住她,缓了语气道:“没事儿,娘,我吃过了,您别忙活。” 齐婶子此时也闻到了一点儿清淡的酒味儿,本想说两句,可又实在没心情,便也罢了。只是招手让他过去坐下。 齐胜便走过去坐在他娘身边。 齐婶子便对他说了要在家里砌墙,一家分两家的事儿。 齐胜一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便道:“娘是不是想多了?我看着不像。” 他哥那是什么人?别人不知道他还不知道吗?心高着呢。 齐婶子撇撇嘴角:“你懂个啥?半大小子。” 又拉着小儿子的手道:“这事儿听娘的准没错儿,再说了,这都在一个家里也实在不便宜。” 听到‘不便宜’,齐胜便想到自家招贼的事儿,也有些动摇。可还是问:“那程家小娘子答应了吗?” 齐婶子点头:“答应了。” 不但答应了还挺痛快呢,就是这事儿也是真多。 一想到那扇被她抢去的大门和那些话,齐婶子这心里就窝火,脸色也又沉下去。 齐胜自是不知,还以为他娘是实在讨厌程小娘子呢。 便劝道:“娘,您也别想忒多。小娘子那也是没办法,守灵家里就她一个人,这天儿又热,她吓也吓死了。再说这也就是咱们这会儿太平,这要是在战乱时候,哪里还能守得住呢?那还不是得哪儿死哪儿埋,还是得先顾着活人要紧不是?” 他在外面闯荡惯了,见是没见过,可听的倒是多。对这样的事儿也不太在意,总觉得是他娘想得太多了。 齐婶子见小儿子是误会了,她也不解释,就将错就错,嗔怪道:“看你把你娘想成啥人了?娘不是那个意思。” 说到这儿就又叹口气:“娘也不是那样刻薄的人,她一个小娘子,孤零零的本就可怜,娘也不能那样刻薄她不是?娘就是觉着不便宜。” 话到这儿了,再追根究底有什么意思?白白惹娘不高兴。 齐胜便点头对他娘笑:“娘,还是您好,人和善。” 齐婶子被小儿子的马屁拍的哭笑不得,心里的那口郁气也散了不少,暗道:就这样。只要把她分出去就行,自家再看得紧些应该没什么大事儿,吃点子亏又有啥可抱怨的? 接下来她就跟小儿子说让他找人看着砌墙的事儿。 齐胜当然是答应了。 他是坐不住的人,有事儿干才好呢。 第五十六章 六月初九,州试放榜日。 一大早儿,天儿还完全黑着,齐胜便早早起了身去巷口的井里挑水。 自打一天就砌起了一堵墙一间茅房后,他们家这个小院儿就正式分成了两家。 现今院儿里的井已经归了程家小娘子那边,他家用水就要去巷子口的那边挑才成。 齐婶子因昨晚惦记着放榜的事儿,整晚没睡,也是早早的就起了身,如今听到动静便出来看。 一打眼正看到幺儿站在墙边的一块大石头上,往墙那边递水。 齐婶子脸便沉了下去,上去扯住齐胜的胳膊往下放:“你这是做甚?是还要给那边挑水?” 说罢还侧着耳朵听那边的动静。 那边一点儿动静都没有,静悄悄的。 齐婶子心里便恨恨的。自己这个小儿子还真行,这墙都砌上了,还挡不住他献殷勤忙干活儿,那她砌这墙还有啥用? 她的手上便用力掐。 齐胜先是被他娘扯着趔趄着放下桶,紧接着又被掐得一阵龇牙咧嘴,忙小声喊:“娘,娘,疼。” 齐婶子狠狠瞪他一眼,放开手:“疼死你算了,省的惹娘生气。” 齐胜甩甩胳膊,揉两下,又抬手擦了一把脸上的汗,笑嘻嘻道:“娘,顺手的事儿,帮一把累不着,您别多想。” 齐婶子就再看一眼西厢房的方向,却是被那堵墙给堵住了,啥也看不到。 她便伸手拽着儿子回了屋。 坐下后沉声道:“娘也不是不让你帮她,可今儿这是啥日子你不知道?咋心这样大,你就没有想想你哥哥?” 齐胜听他娘说到这个,便也止住了笑,绷住了脸色:“娘,看您说的,那是我亲哥,我咋能忘了。我本就打算帮程小娘子出了摊儿就过去看看,保准耽搁不了事儿,您老尽管放心。” 齐婶子便抿紧嘴角。 她不是没良心的人。说是看着自家儿子帮那个小娘子做事心里不高兴,可也知道那是人家帮了自己,自己再没个回报那就是不懂事儿,在孩子们面前也说不过去。可这要是就这么痛痛快快地让儿子去干了,她这心里也不畅快,像是堵着什么,憋屈得慌。 齐胜最会打个巴掌再给个甜枣儿,看到他娘这样,便连忙上去拉住她的手哄劝。 他拉长了声儿道:“娘,我知道您心里因为哥哥的事儿不痛快,您放心,我不去看了。” “为啥?可是怕是有万一呢?” 齐婶子听幺儿这样说倒是不明白了,惊讶地抬起头来看着他问。 齐胜摇头:“书院里不是把他们都留下了嘛,说是有了喜报第一个就报给他们知道,耽搁不了事儿。再者说,您也知道我心里藏不住事儿,这要是去看了,中了自是高兴欢喜,这要是万一不中呢,说不准儿脸上就带出来了。哥哥那样仔细的人,看了心里该更难受了。倒不如不知道的好。” 齐鸣自那天去了书院以后就再也没回来过。 齐婶子让小儿子过去问了,人家不让进。说是山长说了,凡是回去的就都留在书院里等着报喜的人上门。若是没考中那就更不用回家了,在院里好好留着读书,回去胡闹做甚! 齐胜回来跟齐婶子一说,她的心就更凉了,没着没落的,不知该怎么做。一时后悔都是自家的事儿耽搁了大儿子,一时又担心他想不开,整颗心七上八下的,像油煎一样难受。 好不容易挨到了正式放榜的日子,虽是心里明白中不了,可还是想让小儿子去看看。只是现下一听他的话,她就又立时觉着有理,算是彻底歇了这个心思。 于是便急急嘱咐道:“那成,你就别去了。帮那边儿出了摊儿就赶快回家来,咱娘俩在门口接着你哥哥。” 齐胜知道他娘不敢去外面接,是怕他哥多想呢。 便点头道:“行,都听娘的,咱们在家门口等着哥哥回来。” 第五十七章 齐鸣从白山书院回到家里的时候,远远地就看到自家门口两个院门,一大一小并排挨着,一时便顿住,不知该往哪里去。 平日里的两扇大木门现时紧闭着,旁边却多出一扇小门来,新油的崭崭亮,由里往外地透出一股鲜亮。 母亲和弟弟就站在小门口迎接他。 看到他过来,母亲就几步快跑过来,拉住他的手就直往小门里去。 齐鸣顿住脚步想问为什么,却又被弟弟从后面推着走:“哥哥进门再说,这里人多不方便。” 齐鸣便只能跟着先进去。虽是没有看到人,可是那些大门后面围墙上面的眼睛却是多着,都是一路跟着他过来的,委实不方便。 一家三口进到院子里,齐鸣就又被眼前的情景弄怔住了。 原先四四方方的小院子,如今已被一堵一人高的围墙截成曲折的两半儿。 起始是在他的西厢窗下,到了井那边的时候便打了一个折弯,把井挡出去,然后就是绕过原先的两扇大门,直接砌到了边墙上,小门就直接开在边墙上。 齐鸣站在现今这个少了一半儿的院中央,不由向院墙那边望一望。 院墙砌得刚好够挡住人的眼睛,也多亏得他的身形高,看过去还能看得到原本西厢房的滴水房檐。 房檐被光打的明晃晃的亮。 “鸣儿。” 齐婶子紧张地看着长子,就怕他问出为何要砌这堵墙的话来。 齐胜那里她还可以以家里遭贼说事儿,长子这里她却是不知如何开口了。 两个人不一样。小儿子机灵归机灵,到底年纪小,心里半明白半不明白,总能胡混过去。大儿子这里可是心里都明镜似的,只是不说而已。如今因了这堵墙他若是不满意,偏要拗着不放,怕是嘴上不说却要心里抱怨自己这个当娘的,那自己这事儿岂不是办坏了? “无事。” 齐鸣却没有问什么,只是淡淡安慰一句,略停顿一下,便抬步向屋里走去。 齐婶子这才舒出一口气来,也连忙跟在后面跑进屋去。 一边还大声叮嘱着:“鸣儿快喝茶,这一路走累了?看这一身的汗,娘早上就把水给你凉好了,还加了茶叶呢,现在正好喝。” 说着就抢到桌前去,拿茶碗递过来。 “谢谢娘。” 齐鸣就着母亲的手端起茶碗,却没有立即喝,而是看着她笑:“娘,我中了。” “啥?中啥了?” 齐婶子被儿子这句话一下子说蒙了,一时没反应过来。倒是站在一边的齐胜立刻大喊着跳起来:“哥,你中了?真的?太好了,太好了,哈哈。” 齐婶子被小儿子这一声大喊惊回神儿来,满眼不可置信,赶忙颤着声问:“中了?真的中了?鸣儿你没骗娘?” 齐鸣的手被母亲攥得生疼,还没来得及回答,便听得齐胜大声道:“娘您说啥哩?哥哥啥时候说过假话骗过您了?中了,一定是中了啊!” 齐婶子却是犹自不信,只是两眼紧盯着长子看。 齐鸣便对着母亲郑重点头:“只是名次考的有些靠后,让娘失望了。” 今日一放榜,书院里早早就有人过来报喜报名次。一共中了十五个,他也在单子里,只是名次偏靠后。虽早有预料,可他还是心里失望。此时说给母亲听,也是真心愧疚。 “中了?真的中了!” 齐婶子却是只顾着得到长子的准话,这才是信了。眼眶立时便红了,眼泪滚瓜似的掉下来,止都止不住。 “娘。” 齐鸣握住母亲的手,紧了紧。 齐胜也靠过来,揽住她的肩膀。 兄弟二人一时也是略有伤感。 他们的娘为了他们可是吃了不少的苦,这次终于算是熬出头来了。 他们齐家有盼头了。 第五十八章 在京城这地界儿,考中秀才真不算什么,考中举人也就是才有可晋身之阶,若是能考上三甲,那才是真的鲤鱼跃进了龙门呢。 齐婶子原以为大儿子是考不中了,本已经歇了心思,可这下子一个大馅饼又突然砸到头上来,她是真的欢喜不禁。 哭了好一会子,这才消停下来,又想起大儿说让她失望了,便立刻又不高兴起来,忙扶着大儿的胳臂嗔怪道:“中了就好,中了就好,名儿在前在后有什么打紧的?等将来你考进士时再往前考就是了。” 齐鸣便重重点头。 往前考哪里是那样容易的?可这毕竟是当娘的一片心,齐鸣心里还是松快了不少。 齐婶子眼里的泪花就又涌出来。慌慌地左右不停看,连声道:“一会儿再给你爹也上柱香去,让他也高兴高兴。这可是他们老齐家祖坟上冒青烟,也出了大人物哩。” 说到这里,又恨恨道:“也让那些人看看,咱老齐家可是有会读书的,也能光耀门楣,让他们没事瞎嚼舌根!” 齐鸣便知道母亲说的是那些街坊邻居。 一条街住着,人心当然是有好有坏。真心为他高兴的自然有,嘴上说着甜话心里嫉妒怨恨的也少不了。笑人有欺人无,就是这个道理。 齐鸣就安慰母亲:“且让他们去,咱自过咱们的,娘不要多想。” “是哩,哥哥说的是。” 齐胜也在一边笑着安慰他娘:“听蝲蝲蛄叫,还不种庄稼了?那些三姑六婆的就会没事儿乱嚼舌根,其实还不是羡慕哥哥会读书,比他们的儿孙将来有出息?娘要是生气着了,就真是着了他们的道儿了。娘莫气,气死他们。” “看你这小子这都说的什么话?街坊邻居住着,哪有瓦罐儿不碰井边儿的?娘哪里就那样小心眼儿了?莫胡说!” 齐婶子抬手给了小儿子一下,嘴上说的好听,眼睛里却全都是笑。幺儿的这番话算是说到她的心坎儿里去了。 齐胜知道他娘的意思,也跟着笑,紧接着就跑出屋去:“娘,哥哥,我去放炮仗。” “快去,快去,放的响响的,让大家伙儿都听听。” 齐婶子眉开眼笑,一叠声儿吩咐着小儿子。 齐胜偷偷摸摸买回炮仗来,她是知道的,心想存着也好,是个念想,便由着他去了。 她又紧接着对大儿说:“你快坐下歇歇,再喝碗水。娘去收拾东西做饭,今儿咱娘仨好好高兴高兴。” 漫说是小儿子偷偷买了鞭炮,就是她也是大包小包的买了不少新鲜青菜和鱼肉呢。方才只是没有心思做,现今大事儿有了着落,这便着急着要去做了。 “是,多谢娘。” 齐鸣答应着,便坐下。 齐婶子这才转身兴冲冲往灶屋走,就听得大儿又说道:“娘,咱也给程娘子送些过去。” 齐婶子一听便顿住了脚,脸上的笑也一下子消失不见。 她转回身来看着大儿子,紧盯着问:“你还怕娘不给她送了?都是街坊邻居的,有别人的自然就有她的,落不下。再者说,娘平日还给她少送了?” 齐鸣看他娘这样子,便起身过来拉着她的手,道歉:“娘别气,我就是这么一说。娘是最讲理数的,哪里就能忘了她?都是儿子说错话了。” 齐婶子还是板着脸,伸手一指外面,两眼紧盯着大儿:“真的?你真不是觉得娘做错了?” 她这是点儿子自己平白砌出一堵墙的事儿呢,他不问,她这心里就总是悬着。既是他不明说,那她就自己问。 自打砌了墙分了院儿,街坊们都是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有的话儿着实难听。齐婶子不管别人,可就是怕她的大儿也和别人一样,说出让她伤心难过的话来。 齐鸣眼里亮光一闪即逝,点头微笑:“娘做事自有娘的道理,自然不会有错。娘的心意儿都明白,娘尽管放心。” 他娘什么心思他自然知道。可家里这些事儿都是娘一个人在操持,家里家外的挣钱做活都是她一个人,这份操心劳累他都知道。别说都是为了他,纵使是真有错处,自己也没有脸说。 且等着。今次考上了举人,自然有识得门路的人过来投靠着挂靠田地,那样自己便能有些银两上的收入。再发奋上半年,到年底时会试若是能中,那时才算是彻底有了着落,区区一堵墙,到时拆了便是。 齐婶子听儿子这样说,心里这才踏实下来。儿子懂她的心就行,纵是现在这一时被迷了心窍,等以后给他娶了媳妇儿,也就都忘了。 齐婶子便笑呵呵地拍拍儿子的手,转身进了灶间。 齐鸣看看母亲的背影,又看看外面那堵墙,眼睛便沉下来:他一定要考中! 此时门外已响起连绵不绝的炮竹声,声声入耳,惹得邻里的人都跑出来看。 一时间,小小的羊角巷顿时热闹起来。 第五十九章 第二日,清晨。 程木槿刚一走出院子,便看到了站在门口的齐氏兄弟两个人。 她略有些惊讶。 不是对齐胜这个小少年,虽是砌了一堵墙,阻隔了两家,可他每日里还是远远地挑水回来放到墙这边,等到她把水倒入水缸,把桶放回原处,他再拿绳子钩回去,然后就是等在门口和她一起出摊。 程木槿自是不会驳了这一份好意,反而很感激。说真的,她这个身体如此娇弱,虽无病痛,可是每日提水也确是太难为人了。 让她觉得意外的是齐鸣。 齐胜走上来接过她手里的推车,悄悄推到一边去。 他今早挑完水出门时,哥哥便一起跟出来,默默站在门口,一句话也没说。 齐胜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定是有话要和小娘子说了。 齐鸣先施一礼。 木槿也福了一个身,然后便是看着他等他说话。 齐鸣看着朦胧光晕中静静立在那儿的小娘子,不由地就想起了墙角的那株丁香花。 在晨日的清光里,她们都带着清新的露珠,淡香袭人。 他的声音便比往日更温和:“叨扰程娘子了,鸣是来替母亲致歉的。” 程木槿看他一瞬,才淡声道:“莫不是为那起院墙之事?若是如此大可不必。现在这般甚是方便,我也是同意的。” 齐鸣似是早料到她会这样说,便随即接道:“便是如此,那也定是母亲先提出来的,程娘子还是多有不便的。” 话听到这里,程木槿便觉得齐鸣这个人很有意思。 长得高高瘦瘦,斯斯文文的,不说话就是一副读书人的迂腐样子。可这一开口,她便知道了这是一个懂得变通的人。 真是没有想到,齐婶子那样一个精明不足却不乏小狡黠小聪明的中年妇人,竟然会教养出这样两个出众的儿子。 齐胜自是不用说,机灵却不乏善良,还很有原则,即便是做个小帮闲,也是那些人里面最出挑的。 至于这个齐鸣,则是更加出众。不单会读书,且谈吐有理,头脑清楚,更难得的是,还很会为人处世。真真是个人物呢。 她很愿意和这样聪明的人打交道。省时省力不说,还可以免去很多闲气闲事,日子会过的更简单愉悦些。 她便又福身轻声道:“既是如此,小女子便生受了。” 齐鸣听到这一句,不知为何,便觉得浑身松快了不少。那清清润润的声音好像一道清风吹进他的心里,把那因勉强考中的郁气也吹散了不少。 他亦再施一礼:“多谢。” 程木槿微微点头,转身离开。 不远处的齐胜一直背对着他们站着,此时听到轻轻的脚步声响起,他就也连忙转回身来,推着车快步跟上去。 一直到走出很远,他才悄悄回头望过去。 远远的,家门口,哥哥瘦长的身影还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齐胜便眼睛轮了一圈,心里若有所悟。 原来不止他觉得小娘子与众不同,便是哥哥这样的将来要当官儿的人也很看重她呢。 二人一路无话,来到铁马桥巷。 今日他们到的略晚,不远处的李老头儿已经摆好摊子,正站在那里望着他们这边。 齐胜不等程木槿动手,自己一个人已经把东西都停好,摆好。 木槿也不跟他抢,轻轻闲闲径自来到平常的角落里,叠起手站好。 就有官轿子停下,仆役过来买烧饼。 齐胜立即也是抢着上手,不让木槿动手。 他这几天一直是这样,买饼子的仆役们觉得很是无趣,便也快手快脚地交钱拿饼子,然后又快手快脚地离开。 等到大青布围轿落下来,那个叫四顺的侯爷身边人跑过来买饼子的时候,程木槿便走过来。 齐胜退回身去。 这几天别人来买,他主动上手,他程姐姐都没有阻止。只有在卖给永宁侯府时,她才亲自过来动手。齐胜便明白这个小娘子是什么意思了。 他心里虽是不以为然,可也明白,她一个小娘子又有什么办法报答侯府那样的权贵?没法子,也就只能这样做才能表表心意了。 他都能想明白的事,那个四顺自然也是明白的。那小子也很聪明,没有说什么不是不卖给我烧饼了吗之类的废话,而是装作没事儿人一样的,跟每次一样买了烧饼就走。 齐胜便对坐在大青布围轿里的永宁侯爷起了一丝好奇。 看四顺这样的做派,永宁侯爷一定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下人调教的这样好,主子又能差到哪里去? 齐胜这些天一直也在琢磨着该怎样报答侯爷。 兴许,结交了这个四顺,然后给侯府跑跑腿儿? 嗯,这个应该可以。 他心里有了几分计较。 第六十章 六月十五,暑气正浓。 程木槿收完饼摊儿,回到家里喝了一碗凉茶,歇了一歇,便又出门去了西市。 齐胜早在把她送到巷子口时便一溜烟地跑走了,说是有事要去办,就不送程姐姐回家了,让她小心些。 此中缘由,程木槿大约猜到几分。无非跟她是一样的,不想欠别人的人情罢了。 她不由莞尔。 这倒是个知恩图报的小少年。只是他这样的方式怕是别人并不需要,倒是白白让人为难了。 齐胜的法子她想来也无非是他的老本行:跑腿儿和打听消息。再多了,也就是出出力气罢了。可这两样儿,永宁侯府又怎么会缺? 怕是上赶着的撵都撵不走。 小少年这样做,别人怕是还要以为他也是刻意巴结上去呢,到时候怕就是讲也讲不明白了,白白地还错了人情不说,更是让人误解,反而不美。 不过,木槿也不会说与他听就是了。 她知道齐胜怎样想她的,别看他嘴上‘姐姐姐姐’的叫着,其实本心里只是觉着她一个小小女子,哪里还得了人情?便想着由他这个大男子出面替她还呢。 小少年年少气盛,也须得磨磨性子才是。 呵呵。 程木槿微微一笑。 西市她还从来没有来过,路径不熟,在路上又问过几个人,这才曲曲折折地找过来。 东西通透的街面儿上,店铺鳞次栉比,游摊散贩络绎不绝。每个行人的脸上都带着兴趣盎然的笑,大声谈笑着走动。好一派热闹繁华的景象。 程木槿慢慢行来,一路从剃头挑子的高声吟唱听过去,只觉得古腔古调,回味悠长。 她不禁驻足原地,仔细听了半晌,这才又继续向前走。时不时地还会停下来,看一眼挑着担子的摊贩筐里的东西,也会驻足在那些买东西的人旁边看一会儿,只觉得十分有趣。 直到听够了看够了,这才进入旁边一家卖杂货的店铺。 闲散摊位她是不看的。除了剃头挑子,卖油饼的,就是卖糖葫芦,画糖画的,还有磨刀磨剪子的,与她要买的东西相差甚远。 且,也莫说是这些小摊位了,就是街边的这些稍微规整些的正经店铺,也未必就有她要买的东西。 说到底只是西市,大多住的都是平民百姓,大商家自然少得多,只是一些小商人经营的店铺,货物只能算得普通,买到的机会很小。如果实在没有,她就准备挑时间去东市再看看了。 小铺子里人满满当当。 这样的小店铺一般都是家里人自己看顾,只放一个人就连带着收钱兼卖货。掌柜的正忙,看到又有人进来,也不过来招呼,只问她要买什么? 程木槿站在当地四处看过一圈,便问卖种子的地方在哪里? 掌柜的指了一个角落,让她自己过去挑拣。 木槿走过去蹲下,翻检了半天,也没有觉着像的,便冲着掌柜点点头,转身出了店铺。 接着去下一家。 胭脂水粉绸缎布庄首饰银楼茶庄饭铺一路走过去,再来到一间粮铺跟前,便再次走进去。 这里现时没有顾客,掌柜的正坐在柜台边望着外面发呆,看到有客人进来,连忙起身招呼。 程木槿照例问他有没有卖种子的? 既是粮铺,粮种也是不缺的。掌柜的便指着里间说在里面,她要什么自己可以进去帮着拿,客人倒是不方便进去了。 程木槿想一想,觉着自己说不清楚。她都是看书看来的,纸上认得,刚刚认实物的时候就分的不甚清楚了,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过去了,还是不要献丑的好。 于是便跟掌柜的说,她没见过实物是什么样儿,只能告诉他自己看画儿上的样子,和后来长出来的样子,问掌柜的可不可以给她找出来? 掌柜的也是听的实在疑惑。看这个小娘子也不像是种地的庄户人家,便让她讲一讲,看自己是否知道。 程木槿便仔细描述给他听。叶子杆子是什么样儿的,开的花儿是什么样儿的,都讲得明明白白的。 掌柜的听她轻轻润润的声音,倒是听住了,可是到最后还是摇摇头,说没见过。 这也是应有之义。程木槿本便没指望这么容易就找到,便说一声‘多谢’,转身要出门。 没成想,掌柜的却在后面又喊住她。 现在没有客人,他倒是愿意跟这小娘子多说两句,便道:“我看这位娘子讲的这个不像是粮食,倒像是一种花草,小娘子不妨到花坊里瞧瞧,兴许能找到也说不准儿。” 程木槿便点头,微微一福身:“您说得有理,多谢您。” 说罢转身出门离去。 这个她倒也是想到过的。最早以前,这种作物就是当观赏花草种植的,只是不知道普通花坊有没有罢了。 且去看看。 第六十一章 程木槿沿着街市一路走过去,寻找花坊。 不多时,路过一间装饰牌匾都很考究的二层小楼,因在这里都比旁的店铺高出一层来,格外显眼,且外面还围着几个人在窃窃私语,她便不由自主停下来,好奇地往里张了张。 然后就站住了脚步。 铺面里,齐婶子正对着一个穿金戴银的矮小妇人赔不是。 一个劲儿地说着:“对不住,对不住,郝掌柜,都是我的错儿。我保证下次再也不犯了,对不住您了,还请您多担待,在贵人面前多替我分辨分辨,麻烦您了。” 个子矮小,满脸尖酸刻薄相的妇人挑着吊梢眉,用眼角看齐婶子:“我说您现在好歹也是个举人的娘了,也算是有点儿身份的,怎么能干出这种事来?纵是您不要脸面了,也得给儿子留点脸面不是?您这样,让我可怎么办呢?” 这话比骂人还难听,齐婶子的脸一时涨得通红,可还是又弯下身子,连着说‘对不住’,说到后来语音儿都哽咽住,再也说不下去。 程木槿也觉着妇人说话难听,可有一点她没说错。 齐婶子现今属实有些太过卑微了,再怎么说也是举人的娘,不为自己想也得为儿子想。 读书人最是要风骨,这个妇人便是再有权势,她也不能如此低声下气,受此折辱。若是如此,她儿子便是再会读书,考上了进士又能怎样?被同僚知道了,这头以后还怎么抬得起来? 读书人的风骨虽是有些迂腐,可官面儿上属实都是这样,谁也违背不得去。齐婶子兴许是心里想着是为了儿子,可却是想的短浅了。 此时那妇人却是退了退身子,往旁边一侧,尖声儿说:“哎呦,您可别这样,您这样我可受不住,可是折了我的寿了。” 她身后的两个妇人也是拿眼角看着齐婶子,一脸的嫌弃。 齐婶子说不出别的话来,只能一个劲儿地低头连连福身赔不是。 妇人便道:“行了,您回去。您在这里这样儿,不知道内里的还以为我们欺负人呢,这不是让我们做不成生意,毁我们的名声儿吗?我们史家可不是那样会仗势欺人的。其实真冤的可是我们,这东西坏了也不能怨着我们,您说是不是?” 围观的就有人低声议论着史家如何如何。 程木槿只听了几句,便知道齐婶子这次是真惹上大麻烦了。 这史家原来竟是江南总督的夫人的娘家。本身有几个官儿不说,还做着皇商的生意,是真正的富贵两全人家。 就有一个先来的摇头叹息,说里面那个绣娘可真是背运,竟然给史家做活儿做坏了,那可是不得了了。大人物的东西可不比小老百姓家的,麻烦着哩。 原来齐婶子是绣娘。 就有一个不明白的就问她,怎地这史家这样严苛?坏了再做便是。史家大家大业的,难不成每个绣娘都能把活儿做的说不出错了?错了便扣工钱重新做就是,哪里就闹的这样大了?再者说,人家还是举人的娘,那也是有体面的读书人,难道就一点面子都不给? 那个先开腔的妇人便摇头嗤笑,说一句‘你懂得什么?’,便闭上嘴不再多说了。 程木槿若有所思。 兴许是议论声儿大了,矮小的郝掌柜脸色一沉,回身训斥身后的两个妇人:“还愣着干什么?还不把齐婶子送出去?等着人看笑话呢?” 两个妇人连忙屈身应是,就要上来拉齐婶子出去。 齐婶子自是不肯,只是她也说不出太多的话,只会一个劲儿地央求:“郝掌柜对不住,对不住。您且容我这一回,您的大恩大德小妇来世做牛做马也一定会报答。” 妇人却是一甩帕子,冷着脸哼了一声,话茬儿也不接,扭身就往里走。 那两个妇人看妇人如此,就更加没有顾及,横眉立眼地不说,连手上也粗横起来。 齐婶子虽是身膀儿粗圆力气大,可也架不住这两个。于是,一边是拼命往出拽,一边是死命往回扯,一时间竟然就要撕扯起来。 外面的人就有看不下去的,小声鼓噪起来。 尖酸妇人郝掌柜便停下脚步,扭身不耐烦地呵斥:“利索些,再不拉出去,你们两个也别做了。” 两个妇人连连应是,恨恨地就要下死力气。 正这时,忽听得一个声音说道:“且慢。” 众人皆寻声望去。 第六十二章 “且慢。” 这声音不大不小,清清润润的,煞是好听。 一时间,人声儿都静了。 围观的人一起看向程木槿。 妇人也再次停下身来回转,似是没想到还有人敢出面管闲事。 齐婶子听这声音先是一愣,接着也赶紧抬头看过来。 便看见,店门口人群里,一个高高瘦瘦的戴着竹笠的小娘子正慢慢显出身形,袅袅娜娜地向她走过来。 齐婶子本就通红的脸更是涨红成一片,心里也是又气又恼又羞愧,当即就低下头去。 程木槿本不想出头管闲事,可是这个妇人实在太过。不看僧面看佛面,她总不能就这样亲眼看着齐胜的娘被人折辱却坐视不管?于是也只能站出来了。 她进了屋,也不看那个郝掌柜,而是对着齐婶子问:“可需要帮忙?不用我便走了。” 齐婶子猛摇头,不说话。 程木槿点点头。 人家正没脸的时候,自己这样明晃晃走进来,虽是好意,却属实惹人厌。齐婶子本就巴不得见不到她,又岂会让她帮忙? 既是这样,上赶着的买卖不好做,她也不做,走便是了。 她转身欲走。 哪知却听身后那个尖酸的声音道:“我当是哪里来的大贵人,竟敢管我这个锦绣缎庄的小小闲事?原来却是一个傻的。” 程木槿便停住脚步,回过身来看着那妇人。 矮小的妇人抬着下巴斜着眼睛打量她,嘴里刻薄:“既不是买布的,也不是做活的,也管不了我这闲事,就请出去,恕小店不能接待。” 她先还当是什么人物儿呢?不过是和那个婆娘一路的,一个穷酸小丫头,戴着个破斗笠出来装相,真是晦气。 程木槿也不生气。 先敬衣冠后敬人,古来皆是。 她点点头,温声问:“你是郝掌柜?” 妇人冷哼一声,眼睛往上看,答都不屑答。 这次那两个抓齐婶子的妇人有了眼力见儿,也不待主子吩咐,便暂时放开齐婶子,连忙上来,要拉程木槿出去。 “你们这是做甚?快放开她。” 不防着,齐婶子这时却从一边几步抢过来,大力拉开两个妇人,一边又去推程木槿:“你快走,这里没你的事儿,回家去,我不认得你。” 程木槿被推的踉跄了好几步,直退到门槛处。 齐婶子的力气实在是太大了,她无奈之下只得扒住门沿,低声道:“您都自身难保了,何必管我?我现在在此处是我的事,与您何干?” 齐婶子听闻此话一愣神儿,手上便松了劲儿。 她也不傻,自是知道这个槿娘子话的意思,可还是心里气的不行。帮人就是帮人,嘴上却这样说话,难不成真是个傻的? 她这一顿,木槿便稳住了身子,她当即绕过去,径自来到尖酸妇人面前,冷声道:“既郝掌柜这样说了,那今日的事我还就是管定了。你且说来,到底何事,章程如何?” 尖酸妇人郝掌柜看着眼前戴着竹笠,只露出一双明媚大眼睛的小娘子,一时竟有些愕然。 她没想到自己已然报出了史家的名头,又说了那样的话,这个丫头竟然还是敢管这样的闲事,难道真的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不成? 她便再次提醒:“你可听清我刚刚儿说的话了,当真要管?” 程木槿颔首,微微抬高下颌,也不言声,只是也用眼角的余光看着她,形容颇像尖酸妇人刚刚的模样。 尖酸郝掌柜没想到这个小娘子这样大胆,不由心中恼恨,暗道:也罢,她既是想管便让她管去,最后不过是自找倒霉,平白进了泥潭,与我何干? 便尖声道:“也罢,便说与你听。” 她吩咐一边的一个妇人:“去把那件齐婶子的绣活拿过来。” 妇人应‘是’,转身离开,顷刻间便又转回来,手里拿着一块儿红艳艳的绸缎交给郝掌柜。 郝掌柜接过来,刷啦一声抖开,在程木槿面前大力晃了晃,道:“可看清楚了?” 木槿微微皱眉,只来得及看见光滑的红缎上绣着一朵硕大的牡丹花,正正当当在正中央,花瓣重重叠叠,花蕊细细密密,绣工十分精湛,端的是十分活灵活现。 她虽不会绣活,可见得却是不少,自是知道这件绣品十分精致,齐婶子端的好手艺,却是真没看出什么不妥之处来。 便看向郝掌柜:“直接说来,莫要故弄玄虚。” 若是仔细看自然看得出来,可是此时却是没必要。 第六十三章 小丫头竟敢和我这样说话! 矮小的郝掌柜差点儿跳起来,瞪大三角眼儿,怒冲冲道:“牡丹花芯子里的丝线跳了,这样明显没瞧出来?” 程木槿闻言又看向那朵花,这才发现,花蕊正中的一条丝线略有脱出,似是被什么刮了半丝,十分细微,不仔细看还真是看不出来。 她便道:“我看到了,你且说出章程来。” 这样的绣品最怕这样的事。说是坏了也说得过去,说是可以也行,就看买家好不好说话了。 现在看来,史家就是那个不好说话的。 她亦不会问出一块儿缎子绣坏了再重绣便是,何必如此兴师动众的话。尖酸夫人既然这样说了,那便一定是有其缘由的,她只问结果便是。 郝掌柜兀自气恼,抬高下巴,眼神蔑视地说:“算你还有些眼力,没说什么赔不赔的事儿。” 说到这里,她又拿眼角轻蔑地瞥了瞥站在一边的齐婶子,道:“这可是专供皇家内院使用的红锦绫,市面上根本没有卖的,花多少钱也是买不到,赔是赔不来的。我史家大娘子出嫁,皇后娘娘专门赏下来,只有一匹。每一尺都是可丁可卯的计量好做的,丁点儿也浪费不得。现在这块儿枕巾绣坏了,你说能怎么办?便是拿你们的命来赔也是赔不起的。” 听到这里,站在一边的齐婶子就又是呜呜咽咽地哭起来,还使劲把手往身后缩。 她都后悔死了。早知道这样贵重,她哪里还会贪图那多出来的银钱接这个活计?躲都来不及呢!现在好了,赔又赔不起,救又救不及,这可怎么办啊? 原来如此。 程木槿却是面上纹丝未动,心中暗道:怪不得,齐婶子那么要强的人,又刚当上了举人老娘,正是得意的时候,却还这样低声下气,不惜折损了儿子的颜面赔罪,原来根由在此。 举人之家也算是有点门面的,可也是要看根基的。若只是白手起家的平民百姓,平白挂靠点儿田地做个富家翁还是绰绰有余的,可若是跟真正的豪门高户比起来,那就是完全没看头了。 权贵若是跋扈起来,她纵是没见过,可也是知道的,一个小小举人之家,家破人亡也是顷刻之间。齐婶子这样做委实情有可原。 想到这里,木槿点头,淡声问道:“那你的章程又如何?打算如何处置?” 郝掌柜听闻此言,更是脸上阴沉,怒声道:“还能如何?只能禀报给主家知道,请主子示下了。” 说罢又怒视齐婶子,眼中似要喷出火来。可惜她好好儿的一件好差事便毁在这个没眼色的婆娘身上,真真是晦气死了。 木槿不理这尖酸妇人的恼怒,只管伸出手来让她把绸缎递给自己。 郝掌柜不耐烦地把红缎塞进木槿手里,嘴里挖苦道:“看了又能如何?还不是赔不起!” 木槿抬头看她,冷声道:“不然我不管了?” 见一叶而知秋。什么家养什么狗,看这个妇人如此模样,史家夫人如何不用看也知道。她若不想办法,齐家这宗罪算是遭定了!除非那个大儿子有更大的靠山,否则全然无用! 那可是关着江南总督! 尖酸郝掌柜被这话噎得差点闭过气去,想要张口斥责回去,却又生生忍住。 她也是受主家得意的人儿,日常里被奉承巴结惯了,此时却被一个穷酸丫头三番五次言语冲撞,实是心里恨极。 若是往日,她是一定要发作处置她的,他们史家何等人家,可不是好惹的。可是现今却不能这样。 她自是知道这件绣活儿已然是废了,她的差事也算是办砸了,夫人难免要责罚她。可现今既有这个穷酸丫头主动出来蹚浑水,倒不如把事情都推到她身上去,夫人若怪,自己也好有个由头。 想到此处,尖酸郝掌柜便恨恨闭住嘴,暗自思量。 第六十四章 程木槿打开红锦绫,来回仔细翻看了一番,微微闭上眼睛想了一下。 抬头问妇人:“花样可是定下的?若是在上面加两条金鲤可行?” 郝掌柜此时已是心中有了盘算。听得问花样的事,便撇起嘴角,装作没好气道:“加上一条鱼就能挡住这个线头了?这可是贡品,金贵着呢,一丁点都看得真真儿的,知道不知道?” 当她是傻的?这样的馊主意也敢拿出来说嘴?要行早行了。她们史家可是以绸缎绣庄起家的,吃的就是这行饭,这样儿的绣品一看就知道,是真没救了。 小丫头不知天高地厚,以为绣了几天花儿就成行家了?还要这样问,可见真是个傻的。她也把囫囵话儿说到前头,好堵住她的话把儿,看她如何回答再做计较便是。 程木槿却是实在厌烦她,冷声道:“你只说可不可以,其他的莫要管。” 郝掌柜又是一噎,却还是憋住气回道:“花样儿都是太太定下的,我得回去问过太太才成。” “也好。” 木槿先把红锦绫递回给妇人,又淡声道:“你且去同你家夫人商量,若是可以便能得一个好花样,比原先的还好。若是不成,便听她示下便是。” 她又回首问齐婶子:“您看可行?” 齐婶子若说不可以,她便不管这事儿了。 齐婶子刚刚从她说可以修补时,就听的呆住了。此时心里一番计较,便一咬牙道:“都听小娘子的,你说如何便如何。” 事到此时她能如何?便是槿娘子画下个火坑,她也得跳了,总比没一点子法子要好。 见齐婶子答应,程木槿便不再多言,安静站在那里,看着尖酸掌柜,等她回话。 此时,郝掌柜也是心中暗喜。她可是把丑话都说在头里了,小丫头却还是要这样做,显见得就是个棒槌,那可就怨不得自己了。 她便换了一副面孔,道:“小娘子既如此说我便回去问问夫人。可是有一遭儿有些为难。我只是个当人家下人的,只会为主家做事,却做不了主家的主。你若不说出一个让夫人满意的话来,我回去禀报,夫人若问起小娘子这样做可有把握我该如何回答?还请小娘子给个准话儿才是。” 尖酸妇人先前还一副她便是主子的派头,此时却又变了一副谦卑下人的模样,心里打的什么主意,程木槿岂会看不出来? 她虽不屑于和这样的小人计较,可也看不得她做这样把人当傻子的戏。 便不咸不淡道:“你自去和主家说便是,我既敢打包票就一定会做的好,难道我自家的手艺还要和一个不相干的外人说不成?且,若是你们家里真有人能有这样的手艺,又何必不用自家拿出来给旁人绣?这可是你家大娘子的嫁妆呢,恁地金贵!” 此时店内外的人都凝神听着,她的话虽轻柔,里外却都听的清清楚楚。 外面围观的人群便发出一阵轻轻的啧啧声。 既有觉得这话说得对,这史家掌柜太奸滑的,也有惊叹小娘子的胆子大,不知天高地厚的。 都不是傻子,适才那块儿料子已经抖出来,事情也分辨得明明白白,大家就都知道这活儿是彻底废了。 现今听得小娘子这样说话,便不由摇头叹息:小娘子还是见识太少,不知深浅,掌柜的这样说就是挖了坑让她跳,她却还不知道一样地硬往下跳,唉,硬气是硬气,可能也手艺真好,可到底是太冒失了。 郝掌柜却是面上青紫难看,心里恨的牙痒痒。穷酸丫头说的那样难听,这简直就是当众打她的脸! 她们史家何等人家?自然是有自己的绣房的,之所以还拿出来给旁人做,那也自然是因为夫人嫌弃自家的活儿不够好。 现今这样被当众说出来,不是没脸是什么? 她有心不管不顾发火把人打将出去,可又忍住了。 不论旁的,她既把话说得这样满就行了,她回去和夫人禀报时也就自有道理。到时绣活儿还是废了,夫人恼怒,也定然只会去找这婆娘两个人的麻烦,又岂会想到她身上? 到时候,哼,看她还敢这样不管不顾不知死活?怕是已经是连话儿都说不出来了。 郝掌柜当即便当作没听到,立即接口道:“也罢,小娘子既如此说,我便如此回夫人便是。” 她也不怕她们赖账,话说谁敢赖史家的账呢?那不是活腻歪了? 不理尖酸妇人如何想,事情既已谈妥,再无留在此地必要,程木槿便微微颔首,转身向外面走去。 齐婶子亦是不傻,也听出郝掌柜的意思,可此时事已至此,她也无话可说,只得跟在后面悻悻地去了。 第六十五章 齐婶子跟在程木槿身后,两个人一前一后一路无话地回了羊角巷。 到了家门口,齐婶子站定,没看程木槿,就是蹲身福了一礼,低低说了一声:“谢过槿娘子了。” 程木槿闪身避让,没有多客气,只是淡淡道:“进院说。” 齐婶子先是一怔,随即想到:是呢,小娘子应是因今日之事有话要跟自己说,便点点头,转身进了院门。 程木槿随即跟了进去。 齐婶子把程木槿引到石桌前坐下,自己则返回屋去拿了茶壶和茶碗出来,坐到对面,倒了两大碗茶,一碗放到程木槿面前,一碗放到自己面前。 程木槿道一声‘多谢’,端起茶碗小口啜饮。 齐婶子却是无心喝茶,眼睛只是盯着茶碗发呆。今日的事情一波三折,虽是后来槿娘子出面揽下来,这才暂时避过去了,可是她却知道,这事儿又怎能算完? 当时也是情急,她便答应让这个程家小娘子出面,可事情过后,出了绸缎庄一路走回来,她这心里却是后悔。 自己怎地这样没成算?不过一个从来没有出过家门的小娘子,生意也才刚刚学做了几天,哪里就懂得那些大户人家的门门道道儿了?不过是看了几本闲书,兴许囫囵知道了些刺绣的法子,便说下了那样的大话,夸下了那样的海口,自己不去劝着,反倒是干站着任由她胡来,真是糊涂! 这下可好,非但自己搭进去不说,就连她这个毫无干系的外人也受了牵连,让她着了那个刻薄妇人的道儿了,这若是被贵人责罚,又是如何是好? 程木槿放下茶碗,两手交叠放于身前,端端正正坐好,对齐婶子道:“婶婶可否把做绣活儿的针线拿来?” 齐婶子看了程木槿一眼没言声,起身回屋,心中却暗道:“罢了,且先听她怎样说罢。如若不成自己受处置便是。事儿再难又能难到哪里去了?难道那史家还能让她偿命不成?” 片刻后,她便拿出竹笸箩回转放到桌上。 程木槿拿起笸箩中的针线挨个仔细看了,放下问道:“婶婶平日绣活儿就用这些针线吗?可还有别的?” 齐婶子点头,敷衍道:“就这些,都在这里了,旁的没有。” 嘴上说的平静,心下却是灰暗一片:小娘子连绣活儿的针线都认不齐,又哪里会知道什么办法呢?倒是自己病急乱投医了,唉,罪过啊。 程木槿得到答案,微微点头,又道:“既如此,我们便需新做了。我先说与您听,待新针做出来再与婶婶说其它。” 说罢,她又拿起一根绣针,跟齐婶子讲起来。 齐婶子越听越是愕然,听到她讲完,不由惊讶地瞪着程木瑾问:“这,这针也是能这样做的?这样做出来又怎能做活儿?” 小娘子说的样式她从来没听过,待要不信却又枉生出希冀来。 程木槿似是早已料到她会如此问,也不解释,只是淡淡道:“做出来婶婶便知道了,自是能绣出来的。” 齐婶子一听心里倒是生出一丝光亮来,急急又道:“槿娘子可否先告诉我听?我也好先练起来。” 说到这里又觉得不妥,小心翼翼地去看程木槿的脸色,描补道:“槿娘子可能不知道,一个新绣法也是要练熟手才行的。若是绣的不好,便不能鲜灵活泛,死死僵僵地不好看,到时也是麻烦。” 程木槿自是知道她心里还是不相信自己,可也不辩驳,于是道:“也好,我说与婶婶听便是。” 说着她就从竹笸箩里拿出描花样的纸笔,放在桌上画将起来。 第六十六章 此时已近午时,太阳升的老高,透过槐树茂密的枝叶洋洋洒洒地落下点点光影,斑斑驳驳地照在石桌上。 齐婶子突然就忍不住端详起面前的小娘子来。 只见她微微低着头,露出一截纤长白腻的脖颈,衬着乌鸦鸦的黑发白生生的小脸,和微微落下来的长长卷翘的睫毛,端的是好看无比。 齐婶子又忍不住去看那双落在石桌上的手:五指长长,又白又嫩,是她平生见过的最好看的手了。 齐婶子本是心急,想快快知道她到底要画什么,如何补救那块儿绣品,可此时,却不由得看呆了。 还第一次生出一个念头来:这样的小娘子阖该是生在一个大户人家,每日里绫罗绸缎山珍海味地供着,才是正经。怎地会生到像他们这样的人家里来?莫不是真的生错了? “婶婶请看。” 正恍神间,忽听得一个清润的声音唤她,又有一张纸推到她的眼前来。 齐婶子忙回过神来,拿眼去看。 这一眼下去,她就不由又是一呆。 只见那描花样的纸上,这短短时间里竟突然多出两尾鱼来。虽是只得寥寥几笔,没有细致勾画,可也是摇头摆尾,活灵活现的好看。 齐婶子眼立时便瞪大了。她竟不知,两年来从来没见拿过针线的小娘子,画起花样来竟这样又快又好。 两尾鱼身活灵活现不说,便是那眼睛也只是简简单单地画了个圈圈,可却是像活的一样有灵气儿。 齐婶子越看越是心惊。她做绣活儿几十年,还从没见过哪个花样子能画的这样好的。就连史家绣庄里最好的画师画出来的,也远远不如这个呢。 小娘子又是怎么做到的? 程木槿看齐婶子的样子,便放下笔,拿起花样子跟她讲起来。 这里如何那里如何,这样如何那样又如何,这般细细讲了一番,停下来,看着她问:“婶婶可听明白了?可做得出来?” 齐婶子只听得开头几句便听住了,不错神儿地盯着花样子琢磨,眼睛却是越来越亮。 这时听到程木槿问,这才醒过神来,脸一下又是涨的通红,激动得声儿都颤了,连声答着:“做得出来做得出来。” 程木槿便点头:“那就好。” 她说着便把花样子递到齐婶子手中,自己则起身站好,微微一福身道:“既是如此,我能帮的也就这些了,剩下的就交给婶婶了。” 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儿,齐婶子心灵手巧,这针法虽看上去繁复,却也难不倒一个好绣娘。 剩下的靠她自己了。 说罢,程木槿转身往门外走去。 齐婶子先前还只顾着抖着手拿着花样子云里雾里,实不相信这事儿就这样简单,一个字儿也说不出来。 等程木槿都快到门口,她才猛然回过神来,忙忙地就是唤一声:“槿娘子。” 程木槿顿住脚,回身看她。 齐婶子却只是瞪着眼儿看她,眼神儿复杂,抖着嘴唇一个字也讲不出来。 程木槿知她是太高兴了,其实应该没什么话说。 她便想了想,道:“还有一事。您若是做出这绣品来,一定要当着众人的面儿交给那个郝掌柜,婶婶切记。” “这是为甚呢?” 齐婶子本已放下的心神又是一紧,忙忙问。 程木槿看着她,两只清凌凌的杏眼意味深长:“史家如何?郝掌柜如何?婶婶应该比我清楚明白。” 齐婶子先是疑惑地皱起眉头,随即一下子明白过来,猛一拍大腿,大声道:“是呢。也没有个凭据啥的,到时她硬说是不成赖账,那我们岂不是还要吃亏受责罚?” 程木槿看齐婶子明白过来,便不再说话,转身离开。 那个郝掌柜尖酸刻薄,一副小人像,或许看到绣品修补完成,不会再生事端,可这样的人不可不防,最好还是当着众人的面让她承认才是正理。 “槿娘子留步。” 谁知刚走两步,却又被齐婶子喊住了。 第六十七章 程木槿不得不再次转回身来。 齐婶子踟蹰着向前走了两步,看着她,迟疑着问:“你为何帮我?” 这缘由她原本早该问的,可这脸面上实在是过不去,再加上心里想着,若是槿娘子说的法子不管用,她也就不用问了。只当她是小孩子家家的不懂事爱出风头罢了,可现今这法子一说出来,她便知道一定是好使的了。若自己再是没个话就说不过去了。 程木槿眼睛沉静静,温声道:“齐胜每日替我挑水,你我住了两年邻居,外祖母在时您帮过她。” 她语音平淡,面容更是平淡,仿若这只是不值一提的事情。 齐婶子怔了一下,又问:“那你可知这法子有多好?若是放到别的家里,或是要做传家宝的?” 说到这里,她的嗓门儿不由大起来,盯着程木槿不错眼地看。 齐婶子不傻。这一会子功夫她已然是从刚刚儿的震惊狂喜中醒转过来,知道这个法子有多珍贵,多了不得了。 这可是全新的针法,全新的绣法啊!绣活儿虽然还没做出来,她已然知道有多少好。一旦拿出去用,不知道多少人要眼红,要想着学过去卖银钱呢? 也难怪,他们周武多少代多少年了都没出过这样的好东西了!小娘子怎么就这样随随便便拿出来给自己用了呢?她该不会是不知道? 看到齐婶子这个作派,程木槿清凌凌的眼睛里便露出一丝笑意来,语调也更加柔和:“我知道的,咱们周武现今没有这个。若是有,婶婶早就用上了,又哪里轮得到我出来说嘴?” “那,那你还……” 那你还这样轻易说出来给我用? 看着程木槿眼睛里的笑意,齐婶子话说一半就又咽回去。 小娘子清澈澈的眼睛里已经带出她的意思来:她并不在意这些。 不知怎地,齐婶子心里便蓦然涌上一股热意来,直冲冲地顶到喉咙口。 她深深吸口气,压下去,改口道:“我晓得了,小娘子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谁问也不说,打死也不说。今后我也不再做绣活儿了,槿娘子放心,这东西永远都是你的,谁也夺不过去。” 槿娘子既把这样的手艺活儿教给她,那她也不能让她吃了亏去。漫说是史家,就是别家的大权贵人家来问,那她也是打死不说的。 程木槿没想到齐婶子这样如临大敌,心里倒是对她有了一丝好感,柔声道:“婶婶不必如此,事不至此,再有……” 她顿一下,等齐婶子看过来,才接着道:“若是有人要买去,史家也好别家也好,婶婶卖了便是。办法是我的,活儿是婶婶做的,得到银钱分我一半便是。只是有一样儿,婶婶既说了是好东西,那银钱定是不能少的,少了我可是不依的。” 齐婶子闻言愣住了。心里狐疑这是小娘子在说反话,可还是反驳道:“这是哪里的话?法子是你的,我就是做活儿的,我既做得,别人也做得,凭什么我就能得了银钱去?这可使不得,万万使不得,槿娘子莫要打趣我,这是打我的脸呢。” 说着便又有些不自在。她住着别人的院子几十年,别人主家回来了,她却仗着别人没有契书便赖着不搬走,这不是更没脸吗? 程木槿却是看着齐婶子,露出一丝笑意来:“婶婶莫不信,此言为真,天地为证。” 齐婶子瞪大眼睛,这还是她第一次看见小娘子笑。 虽只是微微有点子笑模样,可,大大的眼睛微微向上勾起,柔柔地荡起水波。粉粉的唇轻轻翘起来,好像是三月里的桃花刚开的样子,娇滴滴地好看。 她不由就是怔住了,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程木槿便微微垂下眼帘,再抬起时已是又恢复了往日的沉静模样,淡淡问道:“婶婶可还有事?” 齐婶子这一瞬间心里转了无数个个儿,要说以前她是对小娘子不待见,不欢喜,甚至还有点子瞧不起,那此时,她的心里边儿就又添了一丝感激和愧疚了。 别人对她好,帮了她这样一个大忙,她若还是霸着别人的院子住着不放,那也太不是个人了。别人都做到这个地步儿了,她也不能再装糊涂。 她深吸一口气,当即道:“槿娘子,先前这院子的事婶婶对不住你了,婶婶明日便开始找房子搬出去,你且放心。” 程木槿目光一动,倒是没想到齐婶子会这样做。 她略略想了一下,便道:“一切且由得婶婶随心便是。” 第六十八章 齐婶子主动说要搬走,程木槿却让她随意。 不是她喜欢齐婶子这个人,也不是她心软,而是觉着有些事没必要做绝。 她先前拿话点拨齐婶子,只是要一个说法。 万事却不过一个理字。 房子是她家的,先时郝婆婆外祖母没有追究,这里面的意思她很明白。无非是她们祖孙势单力孤,无依无靠,外祖母手里又拿不出房契,便想着息事宁人,一切等将来有了时机再说。 这样做不过是情势逼人,不得已而为之。可拿不出契书并不是没有契书,并不代表房子就不是她们家的了,这就是理。 而先时齐婶子明知这一点却仍霸着不走,分明就是欺她们人单力孤,无人可靠罢了。 这做法不地道。 木槿若说自己不气那就是假的。 一套小院子而已,齐婶子也帮着看顾了几十年,按理说,她们祖孙回来,她若不想搬走,就再住着也没什么。就当是个租户,大家做个邻居也很好。可她不这样做,却拿没有契书出来说事算怎么回事? 这不是欺负人是什么? 据郝婆婆外祖母说她们家和齐婶子家一直住邻里,虽齐婶子家很穷,两家贫富差距大,但关系却一向很好。要不然他们家举家搬迁去蕲州,也不会把这间唯一留下的院子让齐婶子一家搬进来住,顺便看顾房子。 这不过是想着留一条后路罢了,也免得将来有一日无处可去。可谁知当她们祖孙两个长途跋涉投奔过来时,却因没有房契被霸占着不认了。 …… 程木槿只要一想到那个满面皱纹,腰背深深躬着的沉默寡言的老妇人,心里便不是滋味。 她的院子就是她的,她人走了没能拿回来,自己一定要给她要回来。 这更是一个理字。 原本程木槿就想着找机会让齐婶子自己认的。 形势比人强。她自己现在一个人,到此居住落户不过两年,更是势弱,对方却在此居住几十年,没有势力也有人缘,又有两个儿子,且一个还考上了举人,自己凭什么轻易就能要回房子来? 若是轻易开口,最多不过是争吵骂架,自己生气不说,最多也不过是让对方惹起街坊邻居生出些许猜疑,却完全没有任何用处。 这样无用的事,她程木槿从来不做。 她等的是一个机会。 这个机会就着落在齐鸣身上。 齐婶子无非一个小镇妇人,小算盘是打的噼啪响,目光却是短浅。 道理也很简单。 她再不为自己着想,也得为儿子着想。齐鸣是还要往上考,将来还要当官的读书人。这样的人什么最重要? 名声最重要。 若是某天被人知晓了他家里占人房产不还,不论其它,除非他做官做到了权势滔天,否则,单是同僚们的嘲笑眼光,鄙夷言论就要剥他一层皮。 程木槿觉着以他的平民背景,他暂时没那个机会。 既然如此,那么她便只需要等待他再考中进士就可以了。到时,她再同齐婶子讲,给她分辨清楚利害关系,那时她自然便随着身份的改变,有些想法就改变了。 也或许,都不用她提,齐婶子自己就主动搬出去了,兴许还生怕搬得慢了也说不准呢。 而现时,因着绣品一事,齐婶子转变了想法,既认了错,又承认了院子的归属,那么她的目的就是达到了。这时她搬不搬出去,又有什么打紧的? 齐婶子听得木槿这样说,虽感到意外,可这心里却也是高兴,还松了一大口气。 她说是搬走,其实也是实在却不过脸面,本心是不想搬出去的。 儿子虽已考中了举人,前几日又有可靠的人上门来求靠田地,她也得了些银钱,可也并没有想象中那样多。 现今若是搬出去,就要另赁一处院子,或是买一个院子出来。京城地界儿,地皮可是贵,她也属实为难。倒不如像现在这样将就着,等年底大儿中了进士,再搬不迟。 见好就收,于是齐婶子便立刻不好意思地笑着道谢:“既是如此,那婶子便厚着脸皮多住几日,多谢槿娘子了。” 说着,对着程木槿深深福了一礼。 第六十九章 程木槿还礼。 齐婶子紧接着又笑道:“可是这样儿好,有婶婶在一边住着也便宜些,日常给你看顾着,你还能省去许多烦心事儿呢。” 这番话说的情真意切,倒不似作伪。 程木槿看齐婶子这样,心里不由莞尔。 齐婶子这样的就是大多数人了,只要是对自己有好处的,什么委屈都受得,什么苦都吃得。就像是在史家绸缎庄一样,一个举人老娘对着一个大户人家的仆役也是能忍得,现时也就能对自己这样了。可若是真这样也不错,也不失爽朗痛快和一份热情。倒是很有趣。 她便微微点头,道:“如此,婶婶随意便是。” “行,那咱以后还是好街坊邻居,亲亲热热地住着过日子,多少好。” 什么麻烦都解决了,人也和和气气的没得罪,齐婶子心里一块大石头算是终于落了地,人也跟着爽快明朗起来。 这人若是一开朗起来,心思也就想开了,许多事情便也没有那么计较了。 齐婶子转眼间心思就转了个个儿。 她便又回头看看旁边那面墙,再回转头来,略小声地问:“那,我在这墙上开扇小门可好?” 说罢眼睛便转到别处去,不看程木槿。 墙是她要开的,现在才过了没有几天便又想着开小门,实在是有些脸面上过不去。 程木槿忍住笑意,再次微点头:“婶婶请便。” 说罢也不等她回答,便拿起背在身后的竹笠戴好,轻轻转身离开。 她这副身子以前不怎么活动,还是最近做烧饼来来回回推车有了些长进,可还是容易疲乏,今日走了一大遭,她早有些累了,想要回去早些歇息。 齐婶子转过眼睛看着,一直等到那身影消失不见,这才长长松了一口气。 她看看手里的花样子,再抬起头来望望那堵墙,不由又是叹出一口气,紧接着又是噗嗤一下笑出声来,一时不知心里什么滋味。 晚上的时候齐胜回来了。齐婶子连忙放下手里的针线,让他坐下说话。 她今日下晌便去做了新针,又顺道儿去了绸缎庄。 郝掌柜这次倒是也利索,晌午饭的时候就回府去询问了主家,得了准许。齐婶子等了半个时辰她便回来了,把那块儿绣品交给她,说是夫人说了,且信她一次,只有一样儿,只给三日时间,到时辰后就交活儿,不得延误。 这还有什么不答应的?齐婶子连忙便拿着绣品回来了,新针明儿才能取回来,她便一边做针线,一边琢磨新针法,顺便练练手。 齐胜这几日一直去找王二哥,想着好好做个东,请他吃顿饭,却一直没有找到,心里就有些悬着。 他和王二虽没一起做过事,可也听说了他许多事儿,知道他一向说一不二,出手又快又狠。就怕他是听了自己那天说的家里遭贼的事儿上了心,自去寻张三毛的麻烦去了。 这可是京城,不比别处,这要是万一…… 齐胜越想越是不安生,就一直没有回家住,四处寻人。今日一整日又是没有找到人,便回来想着跟他娘说一说这事儿。 没想到刚一进门,却听到他娘说让他再在墙上开一扇小门儿,齐胜不由是又高兴又惊奇,便问他娘为啥?是咋想通的呢? 齐婶子本不想告诉小儿子绣品的事儿,怕他埋怨自己不听劝又偷着接绣活干,可一想到程木瑾说史家的那些话,便还是告诉了他。末了还让他跟着到时一起去壮个胆儿,莫再让人欺负了去。 齐胜听了立时眼睛就竖起来,气的呼呼直喘粗气。既是气他娘,又是气史家。 气他娘不听话,早知道这样就不听她的哀求告诉哥哥了,让哥哥跟她说去,看她如何。气史家的则是欺人太甚。绣品再珍贵,也不至于就那么丁点没宽裕了,说来说去不过是欺负人罢了。这一层想必程姐姐也是知道的,不过是形势比人强,计较不得罢了。 齐胜恨的直咬牙。 可他也不是一味莽撞的人,知道对方势大自己惹不起,便只能恨恨地捏着拳头,跟他娘说,到时他一定跟着过去,看谁还能欺负了他娘去? 齐婶子听得高兴地笑。又觉得小儿子虽念书不行,可这时倒是真能派上用场。 齐胜不懂女人家那些精细活,便也没对那些他娘口中的新针法上心。只看着他娘高兴的样子,便又想着她和程姐姐终于不拧着了,也算是一桩好事,心里也是高兴。 此时也不便提王二的事,齐胜就想着自己再寻几日看看,兴许是他想多了,王二哥只是憋的难受,出去耍去了。 说干就干,第二日,齐胜帮着程木槿收完摊儿,便找了干短工的人过来安了小门儿。 两户人家隔了几日,便又利利索索正正经经地走动上了。 第七十章 三日后。 程木槿从东市回来的时候,顺便拐进了西市去。齐胜跟她说过今日交绣品的事,他要陪着他娘去,程木槿便顺脚过去看看。 齐婶子为了大儿做事未免缩手缩脚,齐胜虽是胆大灵便却难免一时冲动,郝掌柜不是一般奸诈人物,她便送佛送到西,过去看一眼。 赶上更好,赶不上也无妨。 很快到了绣品绸缎庄。 远远便看见店门口正正围着两圈人。 程木槿先看到人多的那一圈。 那是围着齐胜的。 少年人站在店门旁边儿的石台上,手里举着一块四四方方手帕大小的布。周围都是大姑娘小媳妇儿中年妇人,皆是指指点点地盯着那块被少年人拿在手里的布,一脸的羡慕惊奇样子。 程木槿不由暗自点头。 这样也好,大大方方亮出来,那个姓郝的尖酸妇人就是再有什么上不得台面的小动作也不好施展。 她再去看另一圈。 另一圈则是挤在店门口,悄默声儿地望着里面不错眼地看。 程木槿慢慢走过去,到了近前先看一眼那块布。 灰扑扑的布面上绣着两枝花。一枝开的正艳,一枝是个花苞。 程木槿只看了一眼就瞧明白了,和她想的一样,是那种她教给的新针法绣出来的样子,半点儿不差。 她以前见的都是经过岁月侵蚀的模样,现在这样鲜亮亮现绣出来的还是第一次见,不由多看两眼。 两枝花儿都是粉红色,针脚细密整齐,花瓣层次分明层叠,花苞圆圆团团绒绒,真真是鲜灵好看。 程木槿不由赞叹齐婶子好手艺,怪不得大姑娘小媳妇儿们眼睛离不开,就是她也瞧住了,移不开眼去。 大姑娘小媳妇们议论纷纷。 一个说:这花儿真好看,跟真的一样,咋绣的呢? 那个说:可不是好,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绣的这样好的,就是听也没听说过。 又有一个说:咱们好好瞧瞧,这个应该不难,好好想想兴许就绣出来了。 齐胜被一群大姑娘小媳妇儿这样围着看,面上是看不出丝毫害臊,大大方方地站着,可就是脸绷的板板正正的,一副认真模样,耳朵尖也有点儿红。 他一打眼儿便看到程木槿,于是就冲着她微微点头,只是眨了眨眼睛,却没言声。 程木槿也是微微颔首,眼睛就又朝着门里面望过去。 却见齐婶子和郝掌柜正站在铺面当中间。 齐婶子手里撑着那块红锦绫,郝掌柜看。 矮小的郝掌柜一脸震惊,脸上的粉都遮不住,三角眼瞪得老大,一根手指指着那块红缎,只是一个劲儿地说:“不可能,这不可能,这怎么可能?” 她们史家最好的绣娘都修补不好,怎地一个接零活儿的穷酸婆娘就绣成这样?还是自己从没见过的样式针法?这怎么可能? 莫不是她眼花看错了,其实只是在上面搞了鬼,却冒充绣上去的? 郝掌柜一想到这种可能,立时便是又贴近了去瞧,只盼着能再瞧出一丝端倪来。 可惜,最后却是让她失望了。 那花儿还是鲜灵灵的好看,那鱼还是活泼泼的俏皮。一丁点瑕疵都没有。 这怎么可能? 郝掌柜目瞪口呆。 那天那两个妇人也站在旁边跟着看,脸上也是不可置信。 其中一个就伸出手去要摸,却被齐婶子拦住了,她粗胳膊一挥,硬生生把那妇人推出去好几步,差点打个趔趄:“莫要上手,摸坏了你可赔不起。” 那妇人顿时恼怒,就要还嘴,可看看郝掌柜,还是忍住了。 这缎子多么金贵她可是知道,万一真是有了别的说法,她可是真赔不起。 齐婶子料理了多事妇人,又转向郝掌柜问:“如何?郝掌柜可瞧仔细了?可能交活儿了?” 她的话音儿平平淡淡,可是听在郝掌柜耳朵里却是分外刺耳,似是在嘲讽她的无能。 郝掌柜粉扑的白白的脸面顿时一阵赤红,像是比那天齐婶子的还要红上许多。 她心里极是恼恨,脸上就是阴晴不定,待要说话,抬眼却是看到外面的人群,不由又生生忍住了。 她不敢。 第七十一章 郝掌柜还真不敢赖账。 史家是大权贵不错,可那也是托着夫人婆家的势才有的。可在京城的地面儿上,比他们家势更大的比比皆是,她还真不敢造次。 可若是这口气就这样咽下去,也是不成。就像是吞了苍蝇一样,被一个穷婆娘逼到面门上来,实是脸面上挂不住。史家的脸面还要不要了?不说她自己,就是被主子知道了,那也是要被狠狠责罚的。 郝掌柜心思煎熬了好几转,这才把这口气勉强暂时压下去,只等日后再出。 她冷着脸对两个妇人吩咐道:“把大门关上。” 两个妇人连忙应是,快步跑过去便要拉门关门。 此时外面便有人小声嘟哝道:“怎么这大亮日头的就要关门?” 两个妇人却是横眉竖目地大声斥责:“铺面是我们家的,我们要关便关要你多事!” 那声音便不敢再吱声儿,人群也都低下头躲避着缩回去。 两妇人得意地昂着头使劲一推,两扇大门便哐当一声关上,遮掩住了里面的情形。 人群也没散,只是抻着脖子等着看最后到底如何。 程木槿想了想,便站在那里没动。 史家要关门就让他们关去,无非是脸面上过不去罢了,若说齐婶子真有什么危险还真不至于。为了这点子小事便大动干戈,那尖酸妇人还没有这样的胆量。 再看齐胜,听到关门声也只是回头看了一眼,便又转回头去继续站着,展示他那块儿布去了。 程木槿心里便觉得齐氏母子聪明:她自己又绣了一幅小花样出来,让儿子摆在外面给大伙儿看,既表明了自己的绣活儿好,又让郝掌柜无话可说。这样若是那个妇人还能挑出毛病来,那才是真的把尖酸刻薄不讲理摆到台面上了呢。但凡是个有脑子的都不会那样做。 京城是什么地方? 那是天子脚下。权贵多如牛毛,到时闲话传出去,她不要脸面,她的主子难道不要脸面前程了?到时倒霉挨罚的一定是她。 这样稍稍站了半刻钟,便看到大门重新被打开,齐婶子从里面一个人出来了。 她刚一出门便看到程木瑾,立时脸上就露出笑来,只是也没言声,而是转头冲着齐胜点头道:“回去。” 齐胜一见他娘这个高兴样儿,便知道事情办成了。他也不耽搁,把手帕往门里一放,转身便跟着他娘走。 大姑娘小媳妇儿们便往门里去,想接着看绣样儿。那两个妇人连忙跑过来,把手帕拿起来往屋里去了。 嘴里还说着:“出去出去,今日不开门了。” 大姑娘小媳妇儿们便停住了脚步。可虽是不进去,还是围在那里不走。她们是舍不得那块儿绣样儿呢。 这样没见过的新样子一定是不外传的传家宝,史家是一定要拿回去捂着,跟她们一样仔细揣摩的。她们这一时半会儿是再看不上了,若是这次不多看两眼,那这心里也是实在是放不下。 两个妇人烦的不行,呵斥道:“快走快走,事儿都了了,还杵在这里做什么?瞧我们史家的热闹是不是?好大的胆子!” 听到这话,就有人往回退,可也有人因主事的郝掌柜不在胆子大了些,小声讽刺回嘴:“说的可是,我们可没那样大的胆子。” 还有人拿眼去瞄慢慢走着的齐氏母子,惋惜地说酸话:“这可是得罪了史家,往后日子不好过呢。” 两个妇人便是冷哼连连,也拿眼去瞟齐氏母子,再说出话来,便带出一些威胁之意。 程木槿本也打算转身离开,可听到两个妇人的言语,便站住身形,回身望过去。 淡淡道:“莫要多嘴,若是不满便去永宁侯府找我便是,到时一定会给你们一个满意。” 永宁侯府? 围观众人霎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眼睛都是一瞬不瞬地盯着眼前的小娘子。 她是永宁侯府的人? 第七十二章 她是永宁侯府的人? 两个妇人亦是震骇。闻听永宁侯府四个字,脸色当即便是一白,再不敢说不中听的话了。 停顿片刻,其中一个妇人却是眼睛一转,还是认出了程木槿,不由冷笑开口道:“我认得你,你不就是那天那个小娘子嘛?戴着个斗笠以为谁认不出了?” 她随即斜起眼睛,愤愤不屑道:“一个穷酸小丫头也敢冒充永宁侯府的人,难道是活腻歪了,不想要命了吗?” 说着又去推旁边的另一个妇人:“你快去禀报掌柜,看要不要报官?光天化日之下,竟有人敢冒充是永宁侯府出来的招摇撞骗,胆子也忒大了!” 被推的妇人却是没有立即抬脚,她还是怕程木槿真是永宁侯府的人,自己得罪了可是要命。 围观众人听得那妇人这样说,也都一时议论纷纷。 其中便有那天也在现场的人小声跟着附和:“可不是,她是和刚才那个婆娘一起来的,当时就是她揽的事儿,说是能修补好,哪里就是永宁侯府的人了?若真是,早就说出来了,又哪里会等到今天?” 这话当然有理。 说话的妇人便更有底气,伸手去推不走的妇人:“快去,还愣着做甚!咱们史家可不能让这样的骗子在铺面门口当众骗人,若是让掌柜的知道了,你可吃不了兜着走。” 那妇人一听同伴这话音儿,便犯了怵,抬脚便要往里走。 “她说的对,你且快去禀告,万万不可耽误了时辰。” 正这时,便听得一个清淡的声音道:“到时永宁侯府问起,便说是你去通报的,说不得还会得一份赏钱。” 妇人一听便又是顿住脚,急忙回头看。 只见那个戴斗笠的小娘子笔直地站在那里,两只眼睛就是那样看着自己,漫不经心中还隐含着一丝笑意,似是十分赞同的样子。 妇人却只觉身上顿时凉丝丝的,平白让人生出一股惧意来。 她的同伴却是更加气恼,加大音量骂道:“你且听她胡说呢,快去!莫让她唬了去。” 程木槿轻笑一声,也劝道:“那你赶快去,莫管我说的是真是假。” 说到这里,她又转头看向那个说话妇人:“既是认定我是骗子,那为何你不去禀告?这样的好机会何必让与他人?” 着啊,她为何不去,偏让我去? 那个不走的妇人便有些惊疑不定,脸色也瞬时变了,想要说什么,却还是紧紧地闭住了嘴。 这个小娘子恁地镇定,她一时心里着实有些打鼓。真不知她说的是真是假,是假的当然好,她去报了算是有功,可若是真的,那她岂不是要办错事了? 程木槿看她这个样子,便微微颔首,赞许道:“还算识趣,不算笨。” 说罢便不再纠缠,转身欲走。 谁知,那个认她是骗子的妇人却是大步冲上来,双手大张,拦在前面,大声斥喝:“休想逃走。” 又转头跟那个不走的妇人道:“你留下守着,我去禀告掌柜的。” 此妇人很是高壮,挡在纤细的木槿身前,仿若一座肉山,很是骇人。 她再回头看着程木槿冷笑:“嘴儿倒是厉害,却骗不过我去。还永宁侯府,我呸,永宁侯府什么人家,伸手一个小丫头都是穿金戴银的富贵样儿,哪里会有你这样的穷酸破落户?骗鬼呢!” 说罢,也不管同伴是否过来,便拔腿就走。 众人看看程木槿,又看看那高壮妇人,一时也是疑惑。 要说真,妇人说的似是更让人信服,可要说假,这个小娘子这副不慌不忙的派头,也不像是假的啊。 还是,这世上的骗子都这样大胆了? 不应该啊,那可是永宁侯府啊,不是随便什么三脚猫老鼠洞,可不是什么人都能随便冒充的!那可是抓住了就能让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人家,是正儿八经的皇亲国戚!谁敢啊! 此时便听程木槿淡淡道:“也好,你且去,我便在这里等着,绝不离开。” “嘶……” 众人都是倒吸凉气。 敢这样说话的能是假的? 大家一时都信了。又心想着:这是杠上了,要惊动主家了。史家要倒霉了! 那个已然走出一截的妇人也是当即顿住了脚,再不敢动作。 第七十三章 事到此处,若是那妇人还要不信跑去告状,那便是真的傻了。 场面顿时一片寂静,大家都不敢言声,而是默默地等着,看那妇人如何收场。 那妇人却是一直干站着,脸色时青时白,半晌拿不定主意。 众人皆信,可是却另有一人不信。 不远处的齐婶子吓得张大了嘴,就要喊出声来,却被齐胜一把捂住拉到一边去,躲开人群。 他低声道:“娘莫要惊慌,没事的。” 刚刚二人走出不远,便回头去寻程木槿,却看到了这边发生的事,随即便转了回来。接下来的事情便让齐婶子吓得魂都要掉出一半来。 她真的没想到这个小娘子的胆子竟然这样大,竟然敢冒充永宁侯府的人诓骗那妇人。 小娘子每日做什么她岂能不知道?不是卖烧饼就是窝在家里头发呆,哪里会认识什么永宁侯府的人?又什么时候成了永宁侯府的人?她真真是好大的胆子! 今日来交绣活,她本也是壮着胆子强撑着的。那活儿做出来虽是丁点儿看不出来的好,可到底是坏过了的,史家要是不认她也是真没法儿。 谁知道这好不容易眼瞅着就混过去了,这个程家的丫头就又惹出一桩事来,这可怎么是好? 齐胜见他娘脸色吓的惨白,便连忙跟她讲了侯府的人买程木槿烧饼的事,让她放心,说侯府下人也算是熟客,且很是客气,不碍的。 齐婶子听得真有此事,便又接连问了小儿子几遍是真的吗?看齐胜直点头,脸上一副肯定的样子,这才信了。 小儿子虽有时胡闹,可这样大的事儿却不敢骗她。 她知道郝婆子一直在哪里卖烧饼,若是永宁侯府的人在她那里买倒也说得过去,可就是这样,这心里还是觉得不安,便又问小儿子:“人家那是买她烧饼,那也不能就说是人家府里的人呐,这不是招祸嘛,若是往后漏了可咋办?” 齐胜听他娘说话口无遮拦,倒是让程娘子脸上不好看了,连忙瞟一眼那边的程木槿,生怕她听到。 齐婶子看小儿子那样儿,方才觉出自己的话不妥当来,便连忙又拉着齐胜走远几步。 齐胜撇嘴笑:“娘,这您就不晓得了。您想,那史家敢去永宁侯府问吗?不敢?这要是说起来,丢脸的可是他们家自己。就是不怕丢脸,因着这点子小事就跑到人家门上去说,丢不丢人啊!且,就是真的去问了,侯府也八成会认下的。” 啥? 问了也会认下,凭啥啊? 齐婶子只是不信,一直瞧着小儿子让他讲缘由。 齐胜就把程木槿烧饼卖五文钱的事讲给她听。 齐婶子都听魔怔了。实在是想不通这个平日里闷不吭声的小娘子怎么会有这样大的胆子。 且,永宁侯府竟然还认下了! 这…… 齐胜看他娘那样儿,就又劝她:“娘,您别多想,那可是永宁侯府,那可是永宁侯爷,正儿八经的皇亲国戚,尊贵着呢,可跟咱平民百姓想的不一样,在他们眼里,这都不是事儿。” 这倒是。 齐婶子琢磨了一下,便有点儿明白小儿子的意思了。现今已然是这样了,她是管不了了。再者说,那样的人家和他们平头百姓着实也不一样,这事儿在自己看来是天大,可在他们眼里那还真不算事儿。 想到这里,她便放了些心,可还是啧啧嘴,觉得小娘子胆子也忒大了。这若是放在她自己身上,她可是不敢这样浑说的。 此时便听得那边那妇人也说:“你浑说。” 母子两人就望过去,便看到高高瘦瘦的程小娘子稳稳当当地站在那里,手叠在身前端着,下颌微微抬着,轻轻慢慢地说话:“你且莫信我,快去报信儿。” 那副气定神闲的派头,不说旁人,单是齐婶子,若是不知她的底细,便也是信了。 那妇人此时更是不再迟疑,顿了一下,当即反手给了自己两巴掌,讨好地躬着身子笑着讨饶:“对不住,小娘子,都是我的错儿,您大人有大量别放在心上,且饶过我这一回。” 程木槿还是温温柔柔的好腔调:“这位大婶说的哪里话,且莫信我这个穷酸丫头的话,我受不住呢,您还是去。” 哎呦,这话可是厉害。 旁边围观的众人便是一声轻嘘,直盯着那妇人,看她到底要如何收场。 那妇人脸色顿时胀的紫红,可还是硬挤出笑来,咬咬牙反手又狠狠给了自己好几个巴掌,强撑着道:“小娘子说的哪里话?都是奴婢的错儿,小娘子千尊万贵的人儿,可千万莫和奴婢这样的卑贱人一般见识,要是小娘子不满意,还请小娘子责罚。” 说着却是手上不停,只一径扇自己的脸。 巴掌声啪啪响,响响亮亮的。 第七十四章 这番动静可是越发闹大了,又有行人围过来看。 就有好事的讲给后来的听,一时间众人都是兴奋。 史家那可是这西市数得着的厉害,就是一个下人也是趾高气昂地拿腔作调不给人好脸色。平日大家都是远远地敬着,就是受了气也只能陪着笑脸忍着,还从来没听说过谁敢给他们家脸色看呢。 这下子可好,这样当街打脸,这可不是百年不遇的热闹事儿嘛。 围观众人只觉得心里舒坦,看的是目不转睛,听着那啪啪的巴掌声更是一阵解气,只恨不能自己也上去打两下过过瘾才好。 只是……先时还幸灾乐祸的解气,心道这个娘们儿平日里跋扈得很,哼哼,这次可是遭报应了?可越到了后来,再看那高胖妇人,便又有些心惊胆战。 这打的可是不轻,一张胖脸已是被她自己打的破皮肿胀不说,甚至还流出几丝儿血来,眼泪鼻涕也是疼的直流,还合着脸上的笑,真真是惨得很。 我的个乖乖! 就有心软的妇人同情起来,暗道这小娘子也忒的厉害了,怎地都这样儿了还不放过去? 老话儿说,杀人不过头点地,这样儿也算是可以了,再打可是就过了。 又偷偷去瞄程木槿,只觉得这得是怎样冷硬狠毒的心肠啊?到底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心狠着呢,可是万万得罪不起呐。 齐婶子也是连连咋舌,心里惊惧。小娘子心思厉害她是早见识到了,可是却没想到她心还这样硬。 她也倒不是心软妇人受罚,就是觉着后脊背一阵阵发凉,暗自寻思自己往后可得对小娘子客气些,这样儿的厉害人儿可不是她这样儿的能招惹得起的。 齐胜倒是越发敬服他程姐姐了。胆子大不说,这心思也比一般人仔细得多。 他便对他娘说:“娘莫要以为这是难为人,这是救她呢。” “啥?” 齐婶子看着小儿子不解。 都把人磋磨成这样儿了,还说是救人,她咋想不明白了? 齐胜便揽住他娘的肩膀儿,小声解释:“娘想想,这个婆娘算什么人物,敢越过掌柜的做主?这么大的动静,掌柜的都没露面,她凭啥管?” …… 齐婶子先是没听明白,可心里再一琢磨就咋出点味儿来。 可不是嘛!她一个当人下人的,只管卖她的布听人使唤就得了,现今这事儿东家都不管她出来管啥?这不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嘛?闲的她! 可,她还是不明白,这跟程家小娘子救她有啥关联? 齐胜便看着他娘笑:“娘,再想想,要是您有个使唤下人,碰到这样的事您还没出来说话,她倒先蹦出来了,您咋办?” 齐婶子一听这话,先是道:“胡说,娘哪里来的下人?” 随即就回过味儿来了,猛地一顿,紧接着一拍大腿:“可不是,一个下人敢越过主家去,还反了她了!” 她这会子是彻底想明白了。槿娘子是真的救那婆娘呢。这事儿落在她身上她都生气,更别说是郝掌柜了。那更是个刻薄狠毒的,看那妇人敢越过自己去想着出头向主家卖乖,这还不得整治得她活不成啊? 槿娘子现今整得她越惨,倒是给那郝掌柜解气了,可不就是救她? 一想到这一层,齐婶子就心安了。且,竟还觉着不是那个刻薄的郝掌柜出来被狠狠整治打脸皮,这心里竟是还不舒坦上了。 啪啪声又持续了一会儿,人群此时都是心里发毛,鸦雀无声,都是看着小娘子,等着她发话。 程木槿轻轻抬起眼帘,轻轻慢慢道:“罢了,你且去。” 说罢便转身离开。 高胖妇人这才敢停下手,想要说话可是却张不开嘴,只得连连福身施礼。可这一动弹,却是再支撑不住,软软瘫倒在地,捂着脸直抽气。 程木槿所过之处,人群忙忙自动避开一条路来,远远地躲着,生怕沾着她一星半点。 程木槿似是没看到,一径去了。 人群便跟着她的身影一直望着。 直到那个袅娜高挑的身形渐渐远去,这才敢回过头来议论纷纷。 第七十五章 程木槿慢慢走来。 齐氏母子看她过来,便转身也走。 一直走出去好远,再看不到那边的人影,三人这才站下来说话。 齐婶子拉着程木瑾又往前走了几步,回头望望,见没人跟过来,这才拍拍胸口,长长喘气:“可吓死婶子了,你怎地那样大胆子,须知有些事儿见好就收,莫要得罪了人去。那样的人家咱们可是惹不起。” 程木槿只是微微点头,却没开口应承。 齐胜看看他程姐姐,心思转了一下,便跟他娘说:“娘,您哪里懂得程姐姐的意思?程姐姐这是帮咱呢。” 帮咱?咋帮了?我咋不知道? 齐婶子不解。 齐胜便讲给他娘听:“娘,您想得倒是囫囵。觉着这事儿算是过去了,可您看那个掌柜那个样子,一看就不是个好相与的,说不定回去会怎么报给主家听。她要是添油加醋地胡咧咧,说您的坏话,主家一个不高兴那又会怎样?那可是大户人家,您觉得过去了,可他们还过不去呢。” 听齐胜说的在理,齐婶子脸上颜色变白:这事儿她还真没想到。自己以为把活儿交了就完了,又给了他们新的绣法针法,她们平白得了好处,拿回去学着做出来挣大钱儿,这还不算完? 齐胜便撇嘴嗤笑她:“娘,富贵人家的事儿,芝麻大点儿也能整成冬瓜大,心眼儿小着呢。” “那可怎么办?” 齐婶子听得小儿子这样说,顿时心慌起来,六神无主地忙忙问。 齐胜就笑:“这不是跟您说了嘛,程姐姐刚刚在帮咱呢。您还不明白?为啥要说永宁侯府?” 齐婶子一时没想到,可她也不笨,又琢磨琢磨,便回过神儿来。 槿娘子怕是怕那史家的妇人报复,这才编排出自己是永宁侯府的瞎话,让她们不敢再生出什么幺蛾子。史家是大,可跟永宁侯府比起来那也是差着远呢。给他们胆子,他们也不敢去找人质问,这确实是帮自己没错儿。 想明白此节,齐婶子顿时便松了一口气,又上前拉住程木瑾的手,紧紧地握着感激道:“可是多谢槿小娘子了,是婶婶糊涂,一时半会竟没想到这一茬,多亏了你在。” 程木槿却是温声道:“那妇人太过跋扈无理,出言不逊,是我听不下去,提点她一下,婶婶莫放在心上。” 说着,轻轻动了动手,抽了出来,又叠回身前。 齐婶子如今也算是知道小娘子的风格儿做派,晓得她就是这样的性子,便也不再往下说,反而又担心道:“那永宁侯府呐,永宁侯府不会知道这事儿?” 京里最爱传这些权贵人家的话把儿。某某权贵家的小妾生了一个儿子遭到主母记恨磋磨投了井;某某人家的儿子在外面喝花酒被老婆打到满头血;某某人家的妻妾不和被皇上知道遭了训斥,等等等等。 老百姓憋闷得慌可是爱听,茶馆儿酒肆就都编排出来说书,逗大伙儿一乐。 今儿这事儿也保不齐就被有心人听了去,编排给说书先生讲。这若是传到永宁侯府去,追究下来可如何是好? 这事儿确实有可能。 齐胜也是有些挠头。他倒不是担心侯府追究,而是自己本来就欠了别人人情没还,现时就又添了一桩。 且,还是顶着别人的名儿偷偷欠下的,这可不够光明正大,这事儿说出去不好听,怕是要折损了他的面子。 面子事大,他可丢不得,说不得要再想想办法才行。 难不成真要给侯府当跑腿儿的? 齐胜便有些郁闷。 这事儿想归想,可若是真这么做,他还真不想受那个制去。 唉,愁人。 第七十六章 程木槿看到齐胜皱着眉头苦着脸,便知道他这是又寻思上了。 她也不说破,只是淡淡道:“无妨,我明日跟那个侯府的四顺说一声,些许小事,他们知道了便不算欺瞒,不碍的。” 她这话说的风轻云淡,却是极大地安稳了齐婶子的心。 她一想也是。这点子小事在人家侯府那也算是事儿?倒是自己太没见过世面小心眼了。 大石落地,当下便是不再纠结,又上前紧紧拉着程木槿的手不放,感激地说:“多亏了槿娘子了,活儿交的顺顺利利的,郝掌柜一个字儿也说不出来,眼睛瞪得跟铜铃似的,像是见了鬼。” 说着忍不住就是笑。似是又想起郝掌柜那个样儿,半天也停不下来。 程木槿手被攥得生疼,抽了抽却是没拿回来,也只得罢了。 齐胜也是笑,程姐姐说的不管是不是真的,事情已然是这样了,多想无用,到时再说。 他的话却是狠:“程姐姐没见到,那个姓郝的婆娘刚开始那个样子,眼睛都吊到头顶上去了,瞧不起人不说,就想着看笑话。可一看到娘拿出来绣品,眼睛立马就瞪大了,见了鬼似的看着,又想着要抵赖,我就站在门外边,把那帕子一摆,程姐姐没看见,她那个脸呐,立马就跟死人色儿差不多了。” 听他说的有趣,程木槿微微勾起嘴角。 齐婶子却是立时松开手,给了小儿子一下,假意嗔怪:“莫要胡说乱吣,什么要死要活的,只是吓着了,不承认是不行的,大户人家还是要脸面的。” 这话也是糊弄人白说,谁不知那个郝掌柜的人性,她就是不想得罪人,即便是没人听也要防着小心说话。 齐胜也知道他娘一向说话留缝儿,却还是觉着她在程姐姐面前不给自己留脸,便有些懊恼地反驳:“娘,您别往他们脸上贴金。她就是想赖账的,要不是程姐姐的法子好,娘活儿做得也精细,她实在挑不出毛病,还有那么多人盯着,她才不会那么轻易过去呢。” 齐婶子听得小儿子夸赞自己活儿做得好,心里美滋滋,可嘴上却假意谦虚:“瞧你把娘说的,莫让槿娘子笑话了去。娘这点子手艺算啥?京城里个个都比娘强。还是槿娘子的功劳,若不是槿娘子,咱们家这关可是过不去。” 说着,就又拉起程木槿的手连连说着道谢的话。 程木槿躲避不及,又是被拉住了手。 她不惯这样,可是无奈齐婶子力气大,甩是甩不脱的,只得由着她去了。 齐胜倒是眼睛尖,看出程木槿的不自在,可他觉着他娘好不容易对他程姐姐亲近了,这是好事儿。程姐姐就是一个人孤拐惯了,以后日子长了惯了就好了。 于是齐胜也没言声,只是也在旁边帮衬着他娘说好话。 母子两个好话像流水一样地往外泼,好半晌不停。 程木槿听的头晕。 她这会子算是知道齐胜嘴甜像谁了。齐婶子平日里不显,这要是真说起漂亮话来,可不比齐胜差呢。 她拦了好几次都没拦住,只能由着了。最后,还是齐胜看他程姐姐眼角直动,都快挂不住了,这才劝阻住母亲。 三人一路回家。 到了一个岔路口,程木槿便和母子二人告别,她要再去西市转转,即便是没有要找的东西,就寻些古书的零纸碎张回来也好。 有些事有备无患,还是准备些的好。 齐胜母子自然不便问,便送了她去。 等到了又一个路口,齐胜也跟他娘道别,独自离开。 他还要去找他王二哥,这次再找不着可就要出城找了,别是真出了什么事? 齐胜心里暗暗着急。 第七十七章 第二日。 四顺过来买烧饼的时候,便听到程小娘子主动跟他说话,且,这次说的话不但长,还出乎他意料得多。 她叫他顺爷,并讲给他听,昨日自己冒了侯府的名儿,和史家对上了。 乍一听到‘顺爷’这两个字从小娘子嘴里说出来,轻轻柔柔的好听,四顺的心里就是一阵舒坦,可是他紧接着就被小娘子下面的话惊住了。 于是他便连连摆手,说着不敢不敢,然后就忙着问她为何要冒侯府的名儿。 他倒是没觉着小娘子冒失,见多这些日子,他可是知道程娘子可不是那样的浅薄人,这样做定是有缘由的。 程小娘子便三言两语地说了事情的原委。 四顺听了不由皱眉不屑。 史家如何他心里都清楚。不说是京城里的头等跋扈人家,可也差不到哪儿去:官位不大,人心不小。若说是别人,他还得想想是不是程娘子说差了,可是史家…… 哼哼,想都不用想,没跑儿。 他寻思了一下便道:“这事儿我知道了,待我回禀侯爷一声就是,应该没什么大事儿。” 这也确实是小事。当然,若是别人这样冒侯府的名儿,怕是不行。现今是小娘子,四顺琢磨着却又不是什么要紧事儿了。 这事儿得分谁做是不是? 呵呵,所以他才敢说不是什么大事儿,若是换了是旁人,他可是万万不敢说的。 高高瘦瘦的小娘子听了他的话,便点点头,轻轻福身谢过,四顺忙避开了,连道不敢。 他是真不敢。 小娘子也不与他纠缠些许小事,就又问他:不知自己可不可以当面拜谢侯爷? 四顺心里打了个转儿,便道:“程娘子稍等,我且回去问问爷。” 说罢便快步回到轿前,低声跟他们侯爷报了程家娘子冒名侯府的事儿,又说小娘子想来道声谢。 话说罢,他便束手低眉站在轿前等着,心里琢磨着侯爷会怎样作答。 轿子里一片沉默,连轿帘都纹丝未动,他们侯爷从始至终一直没有半丝动静。 四顺便是明白:这是侯爷同意了。 他便又连忙躬身后退,几步跑回来跟程家小娘子说他们侯爷让她过去。 程家小娘子跟他福身道一声谢,便跟在身后来到大青布围轿前站定施礼。 四顺恭敬地站在旁边,耳朵竖的老高。 他听到程小娘子说:“民女程氏,拜见侯爷。” 轿子里传出轻轻的一声‘嗯’,低不可闻。 接着,程小娘子又道:“多谢侯爷两次相帮之恩。” 说着,就又是深深福身一礼。 此次轿子里面却没有了回音,似是没听到一般。 四顺不知他们侯爷这是什么意思?听自然是听到了的,可是这样到底是接受了呢,还是觉着这样不够诚意没接受? 他便偷眼去看程娘子。 程家小娘子倒是沉得住气,侯爷好半晌不回话,她也不急,只是端端正正地站着等。 片刻后,她也是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又深深施一礼,便轻轻后退几步,转身离开了。 这是什么意思? 四顺琢磨不明白这两个人的路数。 侯爷倒也罢了,他这个跟了多少年的都弄不明白,可这小娘子是怎么回事?他倒是也弄不明白了。 他便悄悄转头,瞧了瞧,却只看见一个笔直婀娜的背影,轻轻曼妙地走远,十足安然。 他就又转回头来,偷偷觑向轿帘。 轿帘还是纹丝不动,轿帘里的人还是安静无声。 这…… 此时恰陈志的眼光也瞄过来,二人稍一对视便即分开,心中已然明白对方的想法。 侯爷对这个小娘子确实是另眼相看的。 正此时,便听得脚踏围杆的声音。 轿夫连忙起轿。 四顺连忙跟上。 陈志随后跟上。 得,想不明白就不想,况,这也不是能多想的事儿。他们还是老老实实地当自己的差,莫要给自己找不自在。 众人远去。 第七十八章 看着大青布围轿一路循着原来的路线,远远地去了。 这边厢,齐胜却是心里纳闷儿。他耳聪目明,一直盯着那边的动静。 永宁侯这样的做派到是让他费解。 权贵们和他们这些平民百姓自是天壤之别,心情好随手施恩帮衬一下穷人家也是有的,自是不会图什么回报,就是有回报他们也不稀罕。 可……这次的事儿就这样简单了了? 州衙的事儿倒是没什么,一句话而已,可这冒名的事儿就这样就轻易过去了?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问? 这,这实在是有些说不过去啊。 齐胜的眼睛便忍不住瞅到他程姐姐的脸上去。 半新不旧的竹笠盖住了满头乌丝,一块薄薄的黑纱长长垂落下来,严严实实地遮住了那张让人移不开眼去的俏脸。 齐胜没敢再往下看,他知道那副窈窕的身姿有多好看。 于是这心里便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来:莫不是郑侯爷看上程姐姐了? 刚一这样想,他自己倒是被这个念头先吓了一跳。心道不能?永宁侯郑修那是何等人物,什么样天仙似的美人儿没见过?光是家里面的美人儿都堆成堆了?程姐姐是个美人儿不假,可,这也不至于? 他这样想着,眼睛就有些放空,还是一径盯着程木槿看。 冷不防地,就碰上一双清灵灵的水杏眼望过来。 那双眼黑白分明,像是浸在冷泉里一样,干净净清透透地带出疑惑和询问来。 齐胜心就是一慌,连忙别开眼去。倒好似他自己心里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被发现了一样窘迫。 他不由暗骂自己一声龌龊腌臜。程姐姐那样端庄的尊贵人,自己怎会想到她拿下面纱故意露脸给人看的肮脏事儿? 齐胜羞愧地无地自容,微黑的脸便似要烧起来。 他忙慌慌找个旁的话搪塞着问:“程姐姐就这样拜一拜就算谢过了,就这样简单?” 他不信,程姐姐不是这样不知礼数的人。 那双眼听到他这样问,便又转回去。 齐胜松了一口气。 只听得程木槿淡淡道:“这只是礼数上的谢意该当如此,那样的恩情,自然是要有好东西报答才行。” 齐胜本是无心问的,此时听得程木槿这样说,倒是起了好奇:“程姐姐莫不是想到法子了?你要拿什么东西报答?” 话未说完,他又是一阵恍然,连忙道:“该不是想找一块好料子,做一个好绣件送过去?” 这个倒是好。 他不懂他娘说的什么新花样新针法那些,可却知道这里面是能挣大钱的。 不看别人,光看那史家刻薄掌柜的嘴脸就知道了。还有,那些大姑娘小媳妇们,一个个一副恨不得上手抢了去的贪样儿,就知道程姐姐这东西值钱。若是程姐姐想拿这个做回报,倒也是个好主意。 程木槿却是微微摇头,继续两手叠在身前,端端正正地站着,柔声道:“你若是有事便去忙。我看你近日忙来忙去的,我自己在这里可以的。” 齐胜多少聪明,看到程木槿这样便知她不想说。虽是好奇,可也只能无奈道:“我且等着程姐姐收摊再去不迟。” 心里却是一直琢磨:程姐姐既能拿出那样的新针法,连娘那样常年做绣活的都惊住了,还有史家,也都只能捏着鼻子认了,那她不拿这个报答侯府,莫不是还有什么好的拿出来不成? 一想到程姐姐或许还有别的好东西拿出来,他就实在是心痒痒的想知道,可一看那个站在角落里的人,齐胜便又泄气了。 不知为何,他有些畏惧他程姐姐。她若是不说,他自己是一丁点也不敢问的,连平日对付他娘的那些小聪明也不敢耍。 他不由叹了口气。话说回来,他怎么遇到的都是这样比他厉害的人呢?眼前的程姐姐是这样,王二哥也是这样。 一想到王二,他就又郁闷了。这多时日自己找遍了整个京城都没找到,这到底是去哪儿了?难道真的要去城外找? 王二哥这到底是去干什么去了? 齐胜心里直打鼓。 第七十九章 铁马桥巷,鲜汤铺子门口。 郑修叫停了轿子,命四顺进去买一碗鲜汤回来。 四顺连忙麻溜儿地应了,小跑着进去买汤。 护兵们上前齐刷刷围住车轿,后面的陈志亦下马巡视着四周。 忽听得轿子里传来一声轻喊:“陈志。” 陈志连忙牵着马来到轿前,躬身施礼:“侯爷。” 轿帘一挑,伸出一只手来,修长的指间夹着一个半寸长的纸方胜。 他们爷淡淡道:“回府交给双笔。” “是,侯爷。” 陈志连忙双手接过,刚要回身吩咐亲兵过来,却又听得侯爷道:“你亲自去。” 陈志就是一怔,想要说他还要护卫侯爷周全,这不合规矩,可话到嘴边又咽回去,拱手抱拳道声‘是’,又小心地把纸方胜揣进怀里收好,这才跳上马转身离开。 路过副将身边时,又勒马站定吩咐他好好护卫侯爷,这才打马迅速往来路去了。 陈志长得粗豪,心思却很细。方才四顺跟侯爷禀报时他也听了个大概。四顺或许机灵,可毕竟一直待在府里,经的事儿还少,许多事儿想不周全,他却已然是明白了侯爷的心思。 侯爷身边四个亲随:一墨双笔三平四顺,各有其职。其他三人或许并不知双笔是做什么的,他却是从军中见过血的,那个双笔看着木木呆呆很是普通,其实身上带着煞气,绝对也是见过血的狠人一个。 侯爷听了卖烧饼小娘子的事儿,就让他回府找双笔,这其中缘由绝对跟史家有关。 侯爷这是不放心史家,派人盯着呢。 这…… 陈志暗暗心惊。侯爷竟然对那个小娘子如此另眼相看! 这事儿若是太夫人知道了该怎么办? 陈志不由头疼,话说他这个护卫统领是不是也会步前任后尘,年纪轻轻地就回家养老? 卖烧饼的小娘子害人不浅! 又跑了一段路,陈志才算是定住心神。也罢,他是侯爷的属下,自该当听侯爷的吩咐,太夫人若是问起,他便一问三不知便是,万万不可学前任一般实诚。至于太夫人要如何惩处于他,自有侯爷担待。也或许,这也是侯爷在试探他? 想到此节,陈志便是一个激灵。 对啊,他怎么没想到这个? 跟了侯爷这么久,这还是侯爷第一次给他这样的差使。 侯爷这是在给他机会! 仿若醍醐灌顶,陈志蓦然想通了首尾,立时便觉一股热血涌上心头,顾不得其它,手下连连挥鞭,打马一路飞驰而去。 正此时,四顺亦从鲜汤铺走了出来,两手各拿一个竹筒,一路催着轿夫起轿。 大青布围轿平稳安静而起,渐渐远去。 一日无话。 掌灯时分,双狮大街永宁侯府。 郑修用完了晚膳,正坐着品茶,一墨躬身踅进来禀报,三平有事要回禀侯爷。 郑修颔首,命他进来。 门外,三平轻手轻脚进了门,站在当下,恭恭敬敬地施礼。 郑修放下茶碗,淡声问:“何事?” 三平头垂得很低,小心回道:“回爷的话,是青雀姑娘的事儿。” 说到这里,他便屏息等着。 若是让讲他便讲,若是不允他便告退。 片刻后,听得上位他们爷声音淡淡:“讲。” 三平松了口气,连忙回禀:“是青雀的老娘。今日找到小人,说是青雀姑娘已经数日水米未进,现在只剩一口气儿了。大夫说是怕是不行了,她娘哭着哀求小人,说是求爷给她一个恩典。” 好不容易把这段话说完,三平直接头垂到胸口去,身子躬得更深,气也不敢喘。 恩典?什么恩典?还不是想着纵是死了也要一个说法? 青雀这是到了还不死心啊。 屋子里静的吓人,好半晌他们爷都没丝毫动静。 三平眼皮悄悄上了,刚看到他们爷的脸色便是一阵心跳,慌忙又低下去。 我的娘啊,他们爷的脸沉的能滴出水来,可是吓死人了。 三平憋气憋的脸都涨起来,心里不由后悔:自己真不该一时心软想着往日的情分答应下来,侯爷显见得是气得不轻,自己这趟好人怕是要白做了,且还要吃瓜落儿。 “嗯。” 良久后,都快要喘不过气来,他才听到他们爷淡淡地嗯了一声。 紧接着就是又端起茶碗的声音:“你拿了我的帖子派人去请李太医过去,再拿二百两银子过去给她娘,去。” 李太医是从宫里退下来的老太医,现正在家里开着医铺,专为权贵人家瞧病。 侯府平日里总是太医院的医令和李太医轮流出诊的,还没有哪个下人配去请他出来,今儿还是头一遭。 这若是往日,便是青雀那丫头的造化。可是如今这情形,三平却只能替她叹息:这又是何苦呢?白白搭上了性命,侯爷却是断不会再见她一面的了。 二百两银子是不少,可,这能跟命比嘛? 唉,傻子啊。 他连忙应是,微微抬首给侯爷施礼,恰看到他们侯爷面色如常地端着茶碗慢慢饮茶,不似刚才的冷沉脸色。 三平又在心里暗自叹息一声,轻轻退后几步,恭敬转身出门办差去了。 第八十章 几日后,宵禁前。 齐胜垂头丧气地往他自己住的地方走。 他今儿一天都在找王二,还抽空去了一趟小茶馆儿见了小五子。前两天他也托了小五子找人,这次是去听消息的。 可惜,小五子也没找到人。 也是,要是真找到了,他早自己跑过来找自己表功了,又岂会让自己找上门去问? 唉,这到底是去哪儿了呢? 齐胜一边想着一边走。想着明天一定要出城了,再不济也总不能把人丢在京城不管?这要是真出了什么事儿,他还怎么对得起王二哥对他的好啊。 正琢磨明天出城先往哪个方向走,就过了一个拐角。猛不丁的,就有人在身后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齐胜猛然一惊,一下子蹿出去好大一截,紧贴着墙根儿低声喝问:“谁?” 莫不是宵禁的官兵? 负责巡逻宵禁的官兵有时会早一点出来,他今儿回来的有些晚了,莫不是赶上了? 还是说,他被人盯上了? 齐胜心思急转,顾不得等回话,想着就要跑。 “我,王二。” 此时不远处的人影却是压低了声音回答,话音里还带着隐隐的笑意,似是觉得齐胜的紧张很好笑。 “二哥。” 齐胜心神立时大松,随即大喜,没想到竟然是一直找不到的王二。 他连忙几步冲上去,紧紧拽住王二的胳膊,扯着他就到了墙角最深处。 左右看了看,四周黑黢黢的没人,便急声问:“二哥你怎么在这儿?你可回来了,这几天你都到哪儿去了?我京里都找遍了也找不到人,都要急死了。” “没事儿,莫急。” 王二被齐胜这一连串的问逗笑了,眼睛也是左右逡巡了一圈,便靠着墙根笑道:“怎地,莫不是怕哥哥出去给你招祸去了?” “二哥!” 齐胜大急,声音不由大了几分。 “行了,小声些,莫要招人来。” 王二似是没想到齐胜这样不经逗,反倒郑重起来,左右又是看看,便扯住齐胜反身走。 齐胜此时也是懊恼自己的莽撞,京城管得严,官兵们有点子动静就跟狼似的红着眼睛围过来,自己这不是给二哥招祸嘛。 来不及说别的,他忙又反手扯住王二的胳膊往回拽:“跟我走。” 这几日小五子手头有点儿活儿不回来睡,王二去住倒是方便。 王二很老道,一句话没多问,直接跟着他就走。 二人脚程很快,悄默声儿地左拐右弯,就回到了齐胜租住的小院子,开门儿很快进了屋坐下。 齐胜点上烛台,又快手快脚地倒了两碗水。自己一碗,王二一碗。 二人大口地喝了,坐下叙话。 齐胜不待喘气地问:“二哥快说,你这些日子都到哪去了?” 王二稳稳当当地坐在椅子里,翘起二郎腿仰靠在椅背上,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呼出来,这才笑着说:“舒服!我能去哪儿?还不是就那几个地方。” 他冲着齐胜使眼神儿:“就是那天你也去了的地儿,就一直待在那儿。” 说到这里又哈哈拍着腿大笑:“你是不是没敢去那儿找?” 齐胜却是瞪大眼睛看着他直摇头,他不信王二的话:“二哥莫骗我,你一定是去做别的事去了,说,是不是去找张三毛了?” 王二的本事他虽没亲眼见过,可能在蕲州府混出一个浪里小白龙的名号也绝不是什么简单人物。况,二哥人缘这样好,在京里也一定有相熟的其他朋友,找一个区区张三毛还不是手到擒来? “嗯……” 听得齐胜这样问,王二哥便坐在那里直挠脑门儿,无奈道:“还真是什么也骗不过你去,哥哥这名号算是白混了。” “二哥!” 齐胜一听王二真是去找张三毛了,一下子就从椅子上站起来,涨红着脸看着王二大喊。 第八十一章 二哥竟真去找张三毛了? 齐胜心里一股热血猛然涌上来,胸口怦怦跳。 “喊什么?坐下!” 王二却没被他这一声喊吓住,脸一板,手往下一压,命令他坐下。 …… 齐胜瞪大眼睛,只是看着王二,不肯坐。 “好小子,还敢跟你哥哥瞪上眼了,坐下。” 王二就也瞪起眼睛,狠狠地盯着他斥骂。 齐胜到底拗不过去,这才喘着粗气慢慢坐回去,只是却别过头去不看王二。 王二见状也是无奈,叹口气,捋捋额头,放缓声音哄劝道:“小胜莫生气,当哥哥的帮忙你这事儿是应当的,不用你知道。些许小事哥哥一个人就办了,便宜得很,你莫要放在心上。” 说着就是一拍桌子,又厉声喝问:“或是你不把我王二当兄弟才怨怪的?” 这话可是重了,齐胜动了动,可还是没言声也没回转过头来。 王二看着齐胜微微抖动的肩膀,便有些明了,摇摇头,起身走过去,扳过他的肩膀。 齐胜使劲儿扭着躲,却没有拗过王二去,末了还是被看了个正着。 王二看着齐胜红通通的眼圈儿,扳住他的肩膀面对自己,脸色郑重道:“小胜不要这样。咱们是兄弟,我这个当哥哥的给你这个当弟弟的做点儿事是理所应当的,犯不着生分。当哥哥的相信,若是当哥哥的有一天有了事儿,小胜也一定会这样做的,是也不是?” “二哥。” 齐胜看着王二,抖着嘴唇说了一句,却再也说不下去。他怕自己再开口就会哭出声来,那可丢脸丢大了。 王二便笑了。 “行了,大丈夫流血不流泪,快把你那几滴老鼠尿收回去,省的哥哥笑话你。” 说着就给了齐胜肩膀一拳,笑着转身回去坐好,倒了一碗水继续慢慢品尝。 “嗯。” 齐胜被王二说的脸面上过不去,连忙胡乱一抹眼,跟着走回去坐到椅子上。 齐胜也不是那矫情的人,定了定神,心里那点子别扭便放下了,就又道:“哥哥快给我讲讲,怎么收拾的那张三毛。” 道上的规矩,找见了那就不能空手回来。他相信以王二哥的本事,那张三毛一定没好果子吃。 “哈哈。” 王二听齐胜问起这个,哈哈一笑放下水碗道:“那也就是个软蛋,不值当你二哥亲自露面儿收拾他,盯住人了,袋子一套,直接废了了事。” “真的?太好了!” 虽说早知道是这样,可齐胜听说人废了,还是两手一拍,恨恨道:“这个混账腌臜玩意儿,顶不是个东西,二哥做的好!看他以后还敢出来露面儿,小爷我见一次打死一次。” 周武刑律,偷盗罪无伤人,最多流放三年。张三毛是幕后主使,最多也就是关押个三个月就出来了。 出来就算完了? 那不能。 到时候,哼哼…… 齐胜咬牙冷笑。世上没那么便宜的事儿。 街面上有街面上的规矩。张三毛既是敢坏了规矩,那就得擎着等好儿! 他齐胜见一次打他一次! 王二哥打的是王二哥的,他这口气可还是没出呢。 “哎呀,听小胜这么一说,倒是二哥对不住你了,他怕是出不来了。” 齐胜正心里发狠,想着以后怎么收拾张三毛,没成想,王二却是又捋了捋额头,抬眼看着他,满脸遗憾地接了一句。 “啊?” 齐胜当时就怔住了。 “二哥啥意思?莫不是人死了?” 第八十二章 听说人出不来,齐胜先是没听明白,随即立刻就想到一个结果,立时便心里一咯噔,急得又跳起身来,急声问。 打断了手脚没啥,官府拿不到人也就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张三毛算啥?还不值当官府花力气抓犯人。 况且,王二哥那么老道仔细,指定不能让人看到自己的脸,官府就是怀疑又能上哪儿找人去? 就是万一查到自己身上也不怕,自己这几天都在街面上晃着找人,多少人看见了,有人证。官府这个锅也背不到他头上去。 可要是真打死人可就不一样了。那可是人命官司。到时候就是有侯府顶着也不行,他算啥?侯府还能给他顶人命官司? 不可能的。 这下可麻烦了! 齐胜急得黑脸变红脸。 王二看齐胜这样,便眯起眼睛慢声道:“小胜什么意思?莫不是哥哥真的失手了,你便要去官府告哥哥不成?” “那不能。” 齐胜一听就更急了,涨红着脸大声喊:“哥哥是为我出头的,但凡是真出了人命,那也阖该是算到我头上,我顶着就是,跟哥哥有什么干系?” 他顿一下喘着气又道:“我是怕我这儿被官府盯上了,现在二哥到我这儿怕是要露馅儿,那不是哥哥为了我的事儿受了牵累吗?那不行!” 说到这儿,他几步冲上去拉起王二就往外跑:“还是快走,晚了怕是来不及。先找个地方躲一晚,明儿一早城门一开就出去,再也别回京城来。” “小胜。” 王二沉声一喝,死死拉住齐胜的手,把他定在原处。 齐胜急得冒火还要挣脱,却听得王二哈哈笑:“小胜莫慌,人没死。” “什么?没死?” 齐胜一听到这个信儿先是不信,当即仔细去看王二的脸。待看见王二笑眯眯的脸,这才信了。 他立刻就是大大松了一口气,浑身的冷汗这时才能流下来。 他一时也顾不上别的,当即狠狠给了王二胸口一拳:“二哥真不是个东西,竟捉弄我。” “哈哈哈。” 这一拳齐胜打的很重,王二当下就是撒了手后退两步。 他听得齐胜说他不是个东西也不生气,反而还哈哈大笑,就又上前拉着齐胜又坐回去,倒一碗水递给他,等他咕咚咕咚喝下去喘口气儿。 这才笑道:“还是见的世面少,往后得多跟着哥哥学着点儿。” 他眯起眼睛冷笑:“没死是没死,不过跟死也差不了多少。手筋脚筋都挑断,骨头砸得碎碎的,再也接不回去。这样的,到了牢里还能活吗?你说,小胜,还能活吗?” 王二看着齐胜笑。 “嘶。” 齐胜才刚晾干的汗就又冒了出来,大热天的浑身却是一个劲儿发凉。 他眼睛瞪的铜铃一样大,惊愕地看着王二结结巴巴:“真,真砸碎了?” “嗯,碎的不能再碎,神仙下来也接不回去的那么碎。” 王二看齐胜一眼,随即闭上眼睛,漫不经心地随口回道。 …… 齐胜脸都白了。他真没想到王二下手这样狠。任谁也知道,像是这样的到了牢里自然是再出不来了。 官府的牢狱是什么好地方了?好人都能让你半死不活丢了半条命去,就是张三毛这样的,没有几天就死在里面化成灰了,连个问的人都没有! 听到半晌没动静,王二便又睁开眼,瞄一眼齐胜笑问道:“怎地,害怕了?” 齐胜苍白的脸便又恢复成猪肝色,大声回道:“二哥说哪里话,不怕!怕就不走这条道儿了!” “好,有骨气。” 听齐胜这样说,王二一拍椅子扶手,哈哈大笑,接着又语重心长道:“你还小,多见几回就好了。干我们这行的,就得有这样的血性,怕死别走这条道!” “嗯,我听二哥的。” 齐胜咬着牙狠狠应和。 王二便满意地点点头不再说话,而是闭上眼睛,只一会儿便打起了呼噜。 齐胜见王二睡着了,寻思着他这几天一定是为了追张三毛辛苦了,便进里屋取了一件自己的褂子出来给他盖上,以防后半夜凉着,自己则出门蹲在门槛上守着去了。 他身后,王二睁开眼睛,看到坐在门口的齐胜,嘴角勾了勾,接着就闭上眼睛又打起了呼噜。 第八十三章 三日后,午门前。 四顺恭敬地送走了侯爷,懒洋洋地倚在墙根儿数着蚂蚁啃饼子。 一个人远远地跑过来,手里伸着一个大竹筒过来:“顺爷,您喝这个,鲜着呢。” 四顺抬头一看,笑了:他当谁呢,这不是那个王州令的亲随嘛,好像也是姓王,据说是选房的侄子。 四顺便调侃他:“呵,当谁呢,王侄子来了。” 王随从老脸一红。他可是比四顺大着好几岁呢,怎么就成侄子了?可他也不敢反驳啊,还得嘻笑着答应:“是,顺爷,您快喝汤,凉了就不美了。” 说着就把竹筒往四顺手里递。 汤还冒着热气,闻着一股菌子的鲜味。 四顺也不客气,顺手接过来,仰头大大喝了一口。美美地啧了啧嘴,点头笑道:“你小子还挺有眼力劲儿,知道我爱喝这个。” 自从那日爷跟他说让他拿一桶就饼子吃以后,他当时是没敢,可那之后,侯爷喝了一次汤,他也顺道跟着买了一桶,真别说,就着饼子还真能把那个硬疙瘩饼吃下去。 那以后,他得空就买一桶喝。要不可说呢,那个小娘子做的饼还真是吃不下去啊。 王侄子笑得满脸花奉承:“小人哪里有什么眼色,倒是顺爷好心思。您别说,这饼子就着这菌汤喝这味儿就更好了。” 说着他也顺嘴咬了一口自己另一只手里的饼子,满脸夸张地笑着,狠狠地往下咽。 四顺看着他,脸上似笑非笑:“说,什么事儿?”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他是侯爷的亲随,这老小子就是巴结,也不敢次次都厚着脸皮硬蹭上来,这次肯定是有事儿要说。 王侄子直着脖子把饼子咽下去,舔舔嘴唇谄媚地笑:“顺爷看您说的,没事儿我也得孝敬您老不是?” 这话当然受用,可是四顺却不耐烦他太过黏糊,他可没时间和他干耗,于是就故意板起了脸。 王侄子多有眼色,一看这架势,便连忙又接道:“好,我说,说。也不是别的事儿,就是跟您说一声儿,那个贼偷张三毛抓到了。” “谁?张三毛?” 四顺先是一怔,随即想到这是哪号人物了:这不是那个偷盗程小娘子家的毛贼嘛,王侄子跟他疏散的时候说过。 事关程娘子,四顺便上心了。 他又喝了一口菌汤,润润喉咙,等着下文。就抓到了一个下三滥的小毛贼还不值当特意过来说一声,一定是还有旁的事儿。 果然。 王侄子觑觑他的脸色,又道:“就是这人怕是废了。手脚的筋都被挑断了,骨头也全碎了,就差一口气儿吊着了。” “嗯?” 听到这个什么张三毛这么惨,四顺倒是来了点儿兴趣,他吊着眼睛看着王侄子问:“知道是谁干的吗?” “不知道。” 王侄子直摇头:“今儿早上才有人报上来,说是在城外的野地里看到的,人应该是躺了三四天了,那伤口……” 说到这儿,他看了看四顺手里的竹筒和饼子,连忙把那个‘要长蛆了’咽回去,改口道:“人怕是再有半晌时候就该没了。” “嗯。” 四顺点点头,心里不知怎么的就想到了那个站在程小娘子身后的高壮少年,暗道难道是他干的? 他便又问:“人现在怎么样了,能活成吗?” 若真是那个高壮少年干的,张三毛死了这事儿可是有点儿麻烦啊。 第八十四章 人命官司可是大事,这事儿得问清了。 王侄子摇头:“没死。” 说着他又小心地看看四顺,笑着说:“大人吩咐请了大夫来,正熬着药呢,说是兴许能活。” “嗯。” 四顺听说人没死,心里就松了一口气。 他眼珠子转了转,也明白这王侄子的来意了:兴许能活。这话看怎么说,兴许能活,那也兴许就能死了。就看他的命了。 于是他便道:“这事儿我知道了,你先回去。” 这事儿得跟侯爷回禀一声,闹出人命官司他可做不了主。 王侄子自然也明白这其中的道理,便谄笑着又说了两句好听的,这才告退跑远了。 因着心里有事儿,四顺便就着鲜菌汤快速吃完了干饼子,此时恰好早朝也结束了。 看到他们侯爷从午门里走出来,他连忙恭敬地迎上去,跟在身后伺候着。 等侯爷跟几位大人寒暄完毕,他觑了个空儿,小声回禀了刚刚王侄子说过的话。 他们爷的脚步渐渐慢下来,最终停下,负手立在当地。 四顺连忙躬身站定,束手听吩咐。 半晌,听到一声轻哼。 声儿太轻,四顺疑惑自己听错了,忙小心抬眼觑了一眼他们爷。 他们爷稳稳地站在那儿,面无表情。 他连忙又低下头。 便听得他们爷淡淡道:“王伯明倒是心慈。” 说罢便抬脚继续向前走。 四顺忙跟上。心里转开了磨磨。 他不傻,侯爷的意思他明白:说王州令心慈这可不是什么好话。对良民心慈那是心慈,就那个张三毛那种下三滥的东西心慈个什么劲儿?侯爷这是嫌王州令多事给张三毛治伤呢。 我的个乖乖! 一个腌臜玩意儿死了就死了,四顺自是不会觉得可惜。 他是觉着程小娘子好福气!他们侯爷好威风! 这功夫,轿夫抬过了轿子,他们爷上了轿子。 四顺不敢耽搁,眼睛便四处扫了扫,很快就看到不远处跟着轿子走的王侄子。 王侄子也是一直盯着这边动静,看到四顺看过来,连忙就是露出一个笑来。 四顺心里暗道一声猴崽子,便打了个眼色。 王侄子脸上一喜,立刻点点头,回头就是命令轿夫小跑起来,他自己则是稍稍离了自己主子的轿子,向着四顺这边靠近。 四顺趁着王侄子路过身边的时候,低低说了一声‘王伯明心慈。’ 说罢便一甩袖子,大摇大摆地跟着自家侯爷的轿子走了。 骑着马跟在后面的陈志便看了他一眼,又转头瞄一眼轿帘,再回头,就是看着四顺摇头,满脸不赞同。 四顺自是知道陈统领什么意思,只是笑了笑,便转回头去。 心里却是得意:你老小子懂什么?若是论舞刀弄枪,那小爷甘拜下风,可若是论揣摩侯爷的意思,你小子还差得远呢。 侯爷既说了那话,便是要让他传给王伯明听的。晚传不如早传。他刚刚儿传了,侯爷即便是听到了也只有高兴的份儿,又哪里会责怪他。他现在在侯爷心里可是又近了一步呢。 不提心里得意的四顺。单说剩下的王侄子,那也是个猴精,一听那话,立时便想通了其中的意思。 他转身就跑回自家主子轿子旁,跟着轿子快步走着,就是重复了一遍那句话。 王州令立时便喊停了轿子。 他拉开轿帘,吩咐侄子:“大夫送走,药停了,现在就去。” “是。” 王侄子当即应是,拔脚就走。 王州令一直看着侄子走远,这才吩咐轿夫起轿。 他放下轿帘,拈着胡子心里琢磨:这次自己是走了运了,还得多谢那个毛贼张三毛,就是没想到一个小案子侯爷却这样看中,倒是自己太过谨慎了,应当再殷勤些才是。嗯,应当怎么做呢? 王州令眯着眼睛寻思。 第八十五章 第二日。 一大早晨,天刚亮,倚在门框上睡着了的齐胜便被一阵拍门声惊醒。 他一下子清醒过来,连忙扬声问:“谁呀?” 这地儿没别人,除了小五子那个不用敲门的,还能有谁? 一个粗嗓子喊:“我。” 哎呀。 齐胜心里就是一咯噔,顾不上别的,抬脚就往屋里跑,还大声喊着‘等一下’。 屋里椅子上已经没有人了。 王二哥去哪儿了? 齐胜一头钻进卧房,抬眼一看,正看到王二站在窗边,身子蓄势待发,就等着往外跳呢。 回头看到是齐胜,就说:“我先出去躲躲。” 齐胜却是摇头:外面就是夹道墙,紧邻着一条偏僻的小道儿,顺着小道儿出去就能上大街。看着倒是便宜,二哥挑的好地方,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这路不通。 他快声道:“后面儿那几条街有官兵巡逻,这个时辰不行,正赶上,先别出去,在这儿躲着,我去问问,既是敲了门,应该没啥事儿。” 若是真来拿人,敲了几下门没动静,这会儿早就破门而入了,哪还能在外面儿傻等着呢。 王二看着他,没言声。 这时外面的拍门声更急,粗嗓子大喊:“齐胜,齐小哥,快开门儿,有事儿跟你说。” 齐胜忙扬着声音又喊了一声‘马上来’,就急声道:“我先出去。” 说罢转身就走,再晚他怕别人起疑,没事儿也惹出事儿来。 王二看着他出门,握住窗框的手就放下来,靠在墙上闭上眼,听着外面的动静。 齐胜快步走出来,脸上换上满满的笑,几步过去拉开大门。 一眼就看到外面那个长得矮胖的汉子,连忙笑着伸手往里让:“我说谁这么早呢,原来是李官爷,快请进。” 矮胖汉子脸上本有点不耐烦之色,可是看到齐胜却是又换上了笑意,他一面大步走进来,一面道:“怎么这么慢?” 齐胜陪笑跟在后面回答:“不是昨天出去耍了嘛,起的有点儿晚,李哥多担待。” 他看这个姓李的架势透着比往常亲近,于是顺杆爬,直接叫起了‘李哥’。 矮胖汉子也不介意,哈哈一笑,挥手道:“嗯,没事,自家兄弟。” 说着却是在院当中站定,对齐胜道:“我来没旁的事儿,就是跟你说张三毛,他被抓住了。” 啥? 齐胜心里一顿,没想到昨晚才知道消息,今儿官差就抓住了,这么快! 他连忙就是脸上带出惊喜来,急声问:“怎么抓住的?李哥快给我说说。” 矮胖李哥说完两眼便一直盯着齐胜看,这时看到他这副样子,眼睛就是一闪,道:“看把你急的,就昨儿早晨,在城外野地里。” 说着,看着齐胜又叹气摇头笑:“不知道谁给打的,手筋脚筋都断了,骨头也全碎了,浑身滚烫翻白眼儿,拿回来人,大夫都治不了不给治跑了,今儿天儿还没亮人就没了。” “啊?” 齐胜张大嘴。他昨儿听王二说人没死还松了一口气,可是没想到竟然还是今天早晨就死了。 这,这怎么办? 齐胜这副吓傻的样子真不是装的。 矮胖李哥被逗乐了,上去拍拍他的肩大笑:“看把你吓得,不就是死了个人嘛,能咋样?又不是你杀的,怕啥?” 啊。 齐胜一听这话就是一个激灵,连忙回过神来,暗骂自己一句‘没出息。’ 脸上连忙又是摆出一阵笑:“那是,又不是我干的,我怕啥?我这不就是听说人没了,一时惊着了嘛,李哥莫笑我没见识。” 第八十六章 矮胖衙役李哥又是哈哈笑,心里就有数儿了。 这事儿即便不是这姓齐的小子干的,也一准儿和他有关连,没跑儿。 他是积年的老人了,什么样儿的花花肠子没见过,今儿这一番搭话,就十不离八了。眼前这小子这点子道行还差着远呢。 不过这些都和他没关系,他只是奉命来传话的。话说,州令大人的亲命,就是有什么猫腻儿他也不敢管哪。相反,他还得巴结着不是? 心里转了一个圈,矮胖李哥就又啧啧嘴,摇头叹息:“别提了,昨儿跑断了腿,查了一天一夜,啥也没查着。不单是没人看到谁动的手,还一丁点首尾都没留下,这可怎么查?得,就这么平白死了。” 听说没留下首尾,齐胜怦怦的心跳才稍稍安定,他忙装作好奇地又问:“那咋办,不查了?这可是人命官司啊,不查不行?” “那是,查,一定得查。” 矮胖李哥抬眼看齐胜,嘿嘿笑:“咋能不查呢!” 他挥挥手,抬头挺胸:“王大人说了,不能枉死一人。护卫京畿周边百姓安宁是我等职责所在,万万不可懈怠。此事一定要一查到底。今儿查不到明儿查,明儿查不到后儿查,一时查不到一直查,直到抓到犯人为止。” 矮胖李哥说的口沫横飞,还摆出一副老大人的款儿,官威十足。 话到这份上,齐胜这要是再听不出味儿来就是傻子了。 这意思就是变成悬案了,悬案是啥? 悬案就是几乎永远没影儿的案子。要明面上说,那查是肯定要查的,可查他也总得有点儿线索不是?眼下这一没人证,二没物证,您让怎么查?神仙来了也没辙,这不是难为人嘛。 所以,就只能先放着了,等到有了线索了,接着再查就是。 官面儿上就是这么说,那要是以后没线索呢?那就一直放着呗,能咋办? 齐胜就在心里松了一口气儿,又是陪着笑道:“那是,总不能随便找个人出来认不是?李哥哥辛苦了。” 紧接着又露出恼怒的神情,愤愤道:“就是便宜了那个龟孙子。我娘吓得三天没下来地,都魔怔了。那龟孙子死了还真是老天有眼,他那就是罪有应得。我这也是没看见他,要是让我看见了,我非打他个半死不可,还便宜他了!” 说到这里,又叹了口气,一副满脸惋惜的样子。 矮胖李哥把眼上下打量齐胜,哈哈一笑,又拍了拍他的肩膊骨,叹着气笑道:“你小子倒是好福气。” 话音儿里满是羡慕。 不羡慕不行啊。上面有人就是好啊,啥事儿都有人给平了,屁事儿没有。 齐胜听到这话心里倒是一动,来不及细想,也连忙抱拳施礼说好话:“那也得多谢李哥哥在其中帮忙出力啊,李哥哥辛苦了。李哥哥若是不嫌弃,看哪天有空儿,我这个当弟弟的请您喝顿酒,以表谢意。” “好啊。” 矮胖李哥当即哈哈笑着答应了:“说什么嫌弃呢?咱都是自家兄弟,兄弟之间喝个酒那是走感情呢,哪里就说得上谢字了?你这是瞧不起你老哥哥我呀!” 说着还板起脸来故作生气。 齐胜连忙就是满脸陪笑赔罪:“哥哥莫气,倒是弟弟不会说话惹得哥哥生气了,哥哥大人大量就原谅弟弟这一回。” 说着还又连连抱拳。 “哈哈哈,你小子。” 矮胖李哥又是一阵哈哈大笑,连连拍着齐胜的肩膀儿表达亲热。 齐胜就又说了一番讨喜的话,这才把矮胖李哥送出院门。一直等到看着他远远地走到看不到人影儿,这才返回院里去。 一进院门,正看见王二抱着膀子倚在门框上看着他笑。 齐胜便是也立时露出满脸的笑来,大步走过去。 第八十七章 两日后,晌午。 齐胜带着王二哥牵着马回自家吃饭。 他已经和他娘说好了,要请王二哥来家里吃饭喝酒。经过了张三毛这件事,他现在对王二哥那可是仰慕得很。这样有担当有胆识对朋友又仗义的好汉子,可不正是他齐胜该结交的? 本来想着第二日便请过来吃饭喝酒的,可王二哥却说再等一日,说是再看看。 齐胜知道王二哥的意思。他是疑心州衙那边在试探自己这边,怕有闪失着了道儿了。 齐胜听了就更佩服王二哥了。像他这样下手又狠心还细,更重要的是人还好的人就是道上也没几个了?于是便爽快地把时间定在了今日。 二人小心地在家猫了一天,看属实没什么动静,这才去小客栈退了房,牵了马结了账出来,去到羊角巷齐家。 远远地,将将走过一个小拐角,王二哥便突然顿住了脚不走了。 齐胜这一路心思都在他的爱马上,王二这一停,他差点就撞上去,连忙也跟着站定,纳闷儿地问:“二哥怎么了?” 说着还四处张望,心也提了起来,想着莫不是真有事儿? 小巷子安安静静的,一个人影儿也没有。 到底咋了? 齐胜疑惑不解。 这时却听得王二哥说:“无事,就是崴了一下,现下好了,走。” 说着便抬脚继续往前走。 齐胜连忙跟上。 心想自家门前的路就是太难走,坑坑洼洼的到处都是坑,就是二哥这样的头一次来也要崴了脚。 二人很快来到门前,进了院子,齐胜便大声喊娘。 等到他娘从屋子里连声应着跑出来,便给他娘介绍他王二哥。 王二连忙抱拳躬身施礼,亲热地叫了一声‘婶娘’。 齐婶子便满脸是笑地应着,一边儿说着客气话,一边儿把人往屋里让,说着‘天儿热得很,快进屋凉快凉快。’ 王二就左右看看,笑着推辞:“不用了,婶娘。天儿这样好,在外面儿坐坐就好。”说着,便指着那边的石桌石凳:“这里就行。” “那怎么成?还是进屋坐,屋里也凉快。” 齐婶子觉着石头桌椅实在简陋,哪里能招待客人?连忙就要上去拉王二,要让进屋。 齐胜牵着马在一旁笑着劝:“娘,就这里。二哥又不是外人,我们兄弟坐着说会儿话。您还是快进屋给倒两碗水过来,这一路可热死我了。” “是,婶娘,小胜说的对。我也不是什么外人,是小胜的兄弟,到了您这里就是您的子侄辈儿,您可千万别跟我客气。” 王二连忙也是笑着附和,又是带了满脸的笑,转身便快步去到石桌前坐下。 齐婶子看他这样不外道,说话也中听,脸上便是又亲近了几分。连连说着‘这怎么使得,这怎么使得’,却也不再拦着,而是转身进屋去拿茶碗招待客人。 齐胜便对王二笑:“那二哥先坐着,我去栓了马就过来陪你坐。” 王二点头笑着让他快去。 齐胜便喜滋滋地拉着马到东南角的墙边,找了一根木桩栓马。 一边心里还琢磨,等自己过两天再出去跑几趟腿儿,赚点小钱儿快点搭个马棚,现今这样可是太委屈他的好马儿了。 此时齐婶子已是端着茶盘茶碗并一碟子糕点出来。 王二见此连忙起身迎过去,接过她手里的东西,连连道:“婶子莫要客气,我来。” 说着就把茶碗茶壶糕盘儿摆到石桌上,又转回身来站在那里,笑着和齐婶子道谢。 这个小子倒是嘴儿甜,有眼力见儿。 齐婶子暗暗点头,连忙摆手笑着让他不要客气,自己便宜用些,就当是自家,不要拘束。 说罢便要回屋给他们做饭去。 不防一转头又看到正在拴马的齐胜,不由又是站住了脚。 齐胜在那里一直上下摸两匹马,满脸的笑。 齐婶子心里一咯噔,暗道:不是这小子偷偷买了马回来?这臭小子! 第八十八章 两个儿子性子不同,可主意却都正。 大儿是心里数饺子皮,有事儿都搁心里;老儿却是打小捣蛋,心思活胆子大的能装下天去。 这不,不声不响地,就买了匹马回来! 那是一匹马,不是一头猪!那是官家用的,能人使的,不是他们这样的小老百姓能用得起的! 这个小子这是想招祸! 怪道她刚刚竟然没瞧见! 齐婶子大步走过去。 沉着声儿问:“小胜,怎地有两匹马?” 齐胜冷不丁被他娘吓了一跳,醒过神来就是摸着头嘻嬉笑着不言声。 他能说啥?买也买了,也退不回去,被骂就擎着呗。 齐婶子一看他那个样子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她张口就想骂一句‘讨债鬼败家乱花钱’,可还没出声就又咽回去了。 旁边儿有客人在呢,自己不能给小儿子没脸。 可就这样过去了也实在太便宜他了,齐婶子气的直咬牙,便背着身后偷偷狠狠拧了齐胜胳膊一下,小声骂道:“看我以后怎么收拾你!” 齐胜嘻嘻笑。 他从小被他娘掐惯了,疼是疼,可也不打紧。若是往日里便一定撒赖地挤眉弄眼地告饶了,可这次碍着王二哥在不能那样婆娘样儿,便笑嘻嘻地没事儿人一样装乖卖傻。 齐婶子看到他这惫懒样子更是生气,可也是没脾气。只得狠狠瞪了他一眼,便转回身又对着王二换上一副笑脸,一边招呼他几句快喝茶吃点心一番客套话,一边转身进了灶间,径自做饭去了。 齐胜晓得他娘的脾气,知道这事儿算是过去了,往后最多唠叨几天挨几下打,也就完了,没大事儿。 他便又回头去摸了几下自己那匹马,这才恋恋不舍地走回来坐下。 痛痛快快喝了一大碗凉茶,一抬眼,便见王二正盯着对面不错眼地看。 齐胜就也跟着看过去,发现除了一堵墙啥也没有,便问他在看什么? 王二似是这时才发现齐胜过来了,便回头笑道:“这墙起的倒是稀奇,我以前是没见过,就是这既是开了小门儿,为何还锁上了?难道是和人不对付了?” 他说着便朝墙那面使使眼色。 原来是为这个。 齐胜就也看着那面墙笑:“这事儿也是有趣,待我讲给二哥听听。” 他早上送程姐姐去摆早摊儿的时候,就顺手把小门关门上锁了。 这倒不是特意防着王二,而是因为程姐姐长得太好看,她又是一个人住着,为了省麻烦,还是少见不见生人得好。 现今王二既这样问了,齐胜怕他多心,于是就捡能说的说给他听。 他只说对面住着一个邻居,爱清静不喜热闹,他却是个爱热闹喜交朋友的,这样住着实在不方便,便砌了一堵墙隔开来,这样两厢便宜。 之所以又开一扇小门,也是怕邻居有事需要帮衬才留的。 “没旁的,二哥别多想,快喝茶。” 齐胜笑着把王二跟前的茶碗推过去,示意他快喝。 王二哥心细如发,每到了一个新地方都要查探一番,以备不时之需。他让他不用担心。 “原来是这样,我说呢。” 王二一边听一边眯着眼睛看着那扇小门儿,点头笑道:“小胜想的周到,确实该当如此。” 说着,他端起茶碗几口喝干,随即就和齐胜说起其他闲话,再不看那边一眼。 第八十九章 晌午。 齐婶子做好了饭,招呼齐胜和王二进屋吃饭。 二人却嫌屋里太闷不肯去,执意把饭菜摆在石桌上,就着一坛酒吃喝起来。 齐婶子无奈,只得由他们去。 这顿饭吃的十分惬意畅快。一个是有心结交甜嘴儿能说,一个是热情大方关照小弟,这酒就喝住了,一直磨到了晚晌去。 齐婶子菜都多添了两次,茶水也都多灌了几壶,还几次把小儿子叫过去偷偷劝着别喝了,却都被齐胜拦了回去。 他跟他娘说王二哥好不容易回来京城一次,又帮了自己这么大的一个忙,他说不准过两天就走了,自己理应好好招待他一顿才是,这次的酒一定要喝的尽兴,绝不能让人不痛快。 齐婶子原本有些不高兴。 觉着这王二有些过了,哪里有第一次到人家门上做客就喝到这么晚的?看他白日里挺懂礼数的,难道都是装出来的? 可转而一听说小儿子这次不急着离开家,还要留下来多陪自己一阵子,这心里便又高兴起来。于是嘴上念叨了几句少喝点儿,就自己回屋坐在炕上做针线等着去了。 京城里的天气白日里日头很毒,到了晚间凉丝丝的小风一起,人便跟着清爽凉快起来。 齐胜酒量不好,往日里喝酒也拘着量,今日实在是高兴在自家里招待亲近的哥哥,便敞开了喝。也亏得他身子壮,日间又小眯了两次,才能撑到晚间。 王二倒是劝了他两次,看拦不住也就罢了。 二人放开了量喝,到得天上挂起星子的时候,齐胜人已经是倒在桌子上又再次睡了过去。 王二慢慢放下酒杯,推了推他,喊了几声‘小胜小胜’,齐胜摇摇头嘟哝了两句就又翻过去接着睡。 王二顿了片刻,又喊了几声,见他还是没醒,这才起身撑起他的肩膀,扛着往屋子里送。 齐婶子听见动静,知道这是完事儿了,连忙跑出来,让他把人再抬回东厢房去。 等把齐胜放到炕上,归置好,王二便摇摇晃晃地满脸通红地跟齐婶子说着对不住婶子之类的话。 齐婶子见他前言不搭后语的,也醉得差不多了,便也不多说,直推着他也倒到炕上去。 王二力不从心,一头栽到齐胜身边躺下,几乎是立时便打起了呼噜。 齐婶子摇头啧嘴,给他也脱了鞋,这才转身出屋轻轻带上门,回屋洗漱睡了。 烛火安熄,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夏虫嘤嘤咛咛的声音偶尔响起。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得一道轻轻的开门声响起,一个人影悄悄摸出门来,抬头望望天,向着院墙处跃身而上。 …… 齐胜睡到后半夜的时候被尿憋醒了,迷迷糊糊地起身,揉着眼睛下地趿上鞋去茅房。 痛痛快快地放了水,出来站在门口儿,人就又清醒了一些。 齐胜抬头看了看天儿,舒了一口气,觉得身上舒爽了许多,便转身往东南角走去。 他想看看他的马。 今晚的月亮很亮,天上的星子也多,照的东南角亮堂堂的。 空空如也。 “什么?” 齐胜眼睛一下子就瞪大了,连忙闭一下又睁开,再看。 还是什么也没有! 白日里那两匹马一匹都没有了! 这是又进了贼! 齐胜满脑袋的迷糊酒劲儿一下子就都被打醒了。 他连忙大步跑过去,把东南角儿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圈。 还是什么也没有! 齐胜当下气的心怦怦跳,就要鼓出胸口来。 他连忙大步跑回卧房叫人。王二哥酒量比他好,身手也比他强,两个人一起上,一定追的上。 几步冲进门里面,刚喊一声‘二哥’,齐胜便顿在当地。 炕上也是空空如也,半根毛没有,哪里还有王二的影子? 二哥人呢?难道是发现了贼偷自己一个人追过去了? 可是,怎么会一点动静都没有?旁的他不知道,王二哥那匹马却是训得熟了,外人一靠近就会尥蹶子大声嘶叫,一般不知道的生人根本不可能这样悄默声儿地就给带走了。 除非是它的主人。 齐胜脑子一下子就乱了。 呆愣在原地。 不知怎地,他一下子就想起了当日在青楼巷口,王二搂着那个三十几岁的半老徐娘往里走的背影。 不能,不可能。 二哥不是那样的人,让你胡想! 齐胜狠狠地打了自己一个耳光。他猛然转身大力往出跑,冲到院子里,也顾不得开小门儿,扒住墙头猛力一翻,就跳进了隔壁的院子。 一点儿声儿没有的夜里,这‘咚’的一声响得吓人。 就听得那边他娘的声音急声问:“谁?是胜儿吗?怎的了?” 这边的院子里却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齐胜顾不得答话,心却是猛然一沉。 他看见了:西厢房的门是虚掩着的。因他这一跳,门便在他的眼前慢慢划开一道缝儿,露出里面黑黢黢的光景来。 程姐姐! 齐胜浑身的汗毛孔都炸开了! 第九十章 双狮大街,永宁侯府。 今儿是四顺的班儿,他值前半夜,双笔后半夜。此刻他正和衣躺在炕上睡得熟。 猛然听到外面有敲门声,伴着小心翼翼的声音:“顺爷,顺爷。” 四顺一下子坐起身,跳下地几步走过去拉开门就问:“怎么回事儿?” 这大半夜的不睡觉过来找自己,若不是朝中发生了大事,就是府里有了急事儿,总归不会是什么好事。 眼前是一个面生的小子,猛不丁被四顺问的急,这脸上就一下子慌张起来了,连忙结结巴巴地回答:“顺爷,是……是外面有人找您。” 什么? “你找死呀!” 四顺一听说只是外面的人找自己,立时便气的恼了。 他狠狠捶了小子脑袋一下,低声骂道:“大半晚上的不睡,扰老子清梦,不想活了?把他撵走!” 他不怕是认识的人找过来,说爹娘出了啥事儿。都是积年的老人了,在府里当差这么多年,啥事儿该找啥人什么时候找,这点子规矩还是懂的,没人会这样莽撞。 指定是府外的人! 话说一个外人干他什么事? 再有,那些巡逻的怎么回事?这么大的一个侯府,竟然让个人随随便便就跑到眼毛前来撒野?是不是不想混了!等着小爷禀了侯爷,让你们好好喝一壶! 四顺满脸怒气。 那个被打的小子自是不敢再多说半句,哭丧着脸连连陪笑哈腰,一边说着‘是,是,知道了,顺爷’,一边就是转身往回跑,嘴里还嘟囔着:“好你个穷酸小子,竟敢骗小爷说是什么小娘子的事儿,害得小爷吃瓜落儿,看我不打断你的狗腿!” “等一下,回来!” 四顺旁的没听见,小娘子却是听了个清清楚楚。 他立时心里便是一惊,想到一个人,连忙大喝一声,把那小子叫回来。 小子连忙回转身跑回来哈腰问:“顺爷还有什么吩咐?” 四顺急声问:“你把话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儿?谁来找我,什么小娘子?” 小子被四顺的样子吓到了,连忙利索地回答:“就是来了一个长得高的小子,跑到咱偏角门儿里敲门,不给他开他就在外面使劲儿砸,说是要找您,说是什么小娘子的事儿,急得很。护兵过来拿住他,他就拼命喊,说是人命大事,误了大事咱们担不起。” 小子心里也是冤枉憋屈:当他闲的没事儿大半夜敢找顺爷呢?这不是看那个小子真像有急事的样子嘛,都快急疯了,他怕真有事儿,这才过来禀报的。 嘶。 四顺一听就是一阵直抽凉气,也顾不得再说什么,急忙就是往外跑。 他已然猜到小子说的那个少年是谁了。一定是那个跟在程娘子后面卖烧饼的小子。 这么大晚上过来找自己,还说起小娘子,这一定是出了大事儿了。 那小子一看四顺这样子,也知道发生了大事,连忙就是一阵急跑,超到前面去带路。 二人一阵疾跑,连气儿都不喘一口的,就来到了偏角门儿。 小子上前一把拉开门。还没等四顺站稳喘口气儿,就听到门外一个声音呼哧带喘地急喊:“顺爷,顺爷,是我。” 四顺抬眼一看,一个高壮少年正被两个护兵扯着胳膊站在那儿挣扎不停,周围围着的护兵还时不时抽他两下,骂着老实一点儿。 不是那个烧饼少年是谁? 第九十一章 “快放开。” 四顺连忙大喊。 两个护兵闻言立刻撒手。 齐胜什么也顾不得了,身子刚一得空便冲上来一把拉住四顺的胳膊,把他扯到外面去。 这一下子猝不及防,四顺长得瘦马干条,几乎是被扯得脚离了地地飞出去。 还没等他趔趔趄趄站稳,就听得那高壮少年低声附耳急道:“借我匹马,程姐姐被人掳走了,我去救她。” 啥?程娘子被掳走了! 四顺一听登时就是心里骇然。 一想到那个如花似玉的小娘子被人掳走后的下场,他身上的白毛汗就一层接着一层地出,再也下不去了。 少年看他没应声,急得直跺脚,上手就直接捣了一拳,又低喝道:“借我马,快,再晚来不及了。” “你跟我走,见侯爷。” 四顺被这一拳大力打的一下子醒过神来,脑袋快速打了个转儿,啥也没再问,反手拉住高壮少年就往院里跑,一边还压沉嗓子急声说:“你自己一个人不成,碰到巡逻的官兵自己就先没了,还咋找人!” 这话在理。 齐胜急得发昏的脑袋顿时清凉了不少。 他刚才一路就是躲躲闪闪跑过来的,也幸亏他熟悉路,知道官兵们巡逻的时辰,侥幸躲过去了。要是这会儿再敢骑着马在大街上乱跑,那被抓住或被当街射死那都是没跑儿的事儿,还是得找侯爷! 没救出程姐姐他还不能死! 齐胜当下便憋足着一口气,紧跟着四顺往回跑。 二人一阵风似的跑回竹然苑。 刚一进院门,周围的树丛山石后面便有窸窸窣窣的轻微响动。 那是府里暗藏的护卫。 四顺急忙一拦齐胜,低喝一声‘是我’,说完也不停顿,埋头带着齐胜继续往里就跑。 二人又是一口气跑到书房门口。 守在书房门口的双笔早已听到动静,看到是四顺,还带着一个生人闯进来,便走上前几步,低声喝道:“四顺你疯了?这是做甚?不要命了!” 书房重地,漫说是外人,就是府里的人等闲靠近都是要被侯爷重重责罚的。轻则伤筋动骨,重的怕是命都要没了。四顺这小子是得了什么失心疯,今儿竟敢带着一个外人这样跑进来,这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四顺却是站定,喘口气儿一挥手,让齐胜等在原地。 他几步冲到台阶上,来到双笔身边,也不解释,只是径直低声道:“有急事找侯爷,歇在哪儿了?” 侯爷惯常歇在书房里间,有时也会歇在后进的卧房,他换班时侯爷还没睡,得问双笔。 双笔狐疑地看着四顺,被他惨白的脸色和满头的大汗镇住了:这小子虽是爱没事儿闲话儿,可却从不耽误正事。这是真出事儿了? 他顿时也是肃然,连忙点头,低声道:“里间。” 还不等他再说什么,四顺已是一把推开他,径自拉开大门冲了进去。 被四顺这样的莽撞惊了一下,双笔抬脚就要追进去,可最后还是顿住没有进去,而是把书房的门又紧紧关上。 抬眼再一看,那个跟着跑来的高壮少年人就是来回不停地转圈,还不时看看这边,再回头看看,似是在等什么人,急得不行。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个人他怎么从来没见过? 不应该啊。难道是那边的人?难道是那边出事儿了? 想到那边,双笔立马紧张起来,可随即又摇头否定。 不会,那边一直是由他看顾,别说是一个大活人,就是一只死老鼠都逃不过他的眼去。不可能是那边的人。 再说,即便是那边出事,也应该第一个找他,怎么可能找四顺那小子?那小子可是什么都不知道。 这到底怎么回事? 双笔眉头紧皱,正想着,忽听身后门响,他连忙回头看。 一看之下就是一惊。 就见他们爷披着大氅,大步而出。 脸沉似水。 这,这是真出事了? 双笔立马警醒起来。 第九十二章 郑修看也不看双笔一眼,径自大步走下台阶。 四顺紧随其后几步蹿下台阶,站定低声招呼齐胜:“你过来,侯爷有话问你。” 齐胜本是一看到书房里出来人,便立刻跑过来。 此时已然是来到近前,抱拳施礼:“见过侯爷,小民齐胜。” 这通身的气派,满目的威严,就是没见过永宁侯,他却也是当下就猜到了,纵是心急如焚,也只得先施礼问安。 郑修微微颔首,沉声道:“把事情讲清楚,何时何地最有可能去何方。” “是。” 齐胜被郑修的沉稳威仪气势镇住了,那颗从家里跑出来便一直怦怦乱跳的心这才稍微安定下来。连忙低声三言两语把事情的大概讲一遍,末了又道:“最可能走东门。” 这一路跑过来,他着急归着急,可也仔细想过了:京城防护严密,王二本事再大夜间断然也出不去城。他一定是先把程姐姐掳到了一个偏僻地方躲起来,等到第二天城门一开,便立刻带出去跑马逃离。 京城四道门。 南北门多为权贵富贾行走之地,盘查极严,又离他家远也没有太好的藏身之处,最不可能从那里走。 西门倒是最近,城门附近也多的是破屋乱巷,易于躲藏,可住在西边的大都是穷民百姓,他带着两匹马从西门走便实在太惹眼,定会招来盘查。 以王二的谨慎性子,他断不会招惹那麻烦。 如此一来,也就只剩下一个东门可走了。 既离的不算太远,也有许多小商人小富户有一两匹马来回出入,实属正常。再有,城门附近还有大片野地可以躲藏,出城最是便宜。 现今侯爷问起,他便把自己的猜测说出来。 当下急切地望着郑修:“恳请侯爷帮忙,再晚怕是真的来不及了。” 他不知王二是何时走的,这万一……程姐姐…… 齐胜想都不敢想! 郑修微微摆手,制止他再往下说。眼光四下一扫,便看到站在不远处的陈志。 他低喝一声:“陈志。” “属下在。” 陈志连忙几步上前,躬身听命。 外面大半夜有人敲门被护兵抓住,又被四顺带走,陈志听报便立即赶了过来,远远站着听吩咐。 现下看到那个大个子小子向侯爷禀报,这才心下有些明白,此事定是跟那个卖烧饼的小娘子有关联。 郑修沉声吩咐:“你点齐六十兵士带三十匹马守住南北西门,不得放一人出去。” “侯爷!” 陈志愕然:侯爷这是要做甚?寻人?可怎地如此大动干戈?这可是京城啊,天子脚下,这要是真出了事该如何是好? “嗯?” 郑修双目一扫陈志,轻哼一声。 声音虽轻,陈志却是被这一声中的冰寒冷意一激,不由打了一个哆嗦,连忙抱拳回道:“是,属下遵命。” 说罢转身急忙就走。 同时心中懊悔:自己为何如此愚钝?侯爷一向说一不二,驭下极严,自己是侯爷护卫,自是侯爷说什么就是什么。刚才这稍一犹疑,岂不是让侯爷不满?若是再优柔寡断延迟军令下去,怕是他这个统领今日也是要当到头了。 以后可是万万不能如此! 陈志暗暗下定决心,脚下更快。 将将此时,忽听得身后又传来侯爷的声音:“慢。” 陈志急忙停住,又回身快跑回来俯身听命。 郑修却只是微微沉吟。 院子里极安静,所有人都屏息而待,齐胜却是焦急:他怕侯爷反悔。毕竟这是京城,他们动静闹得这样大,侯爷官再大也怕是要被皇上责骂? 若是那样,他该怎么办? 程姐姐岂不是死定了! 齐胜脸色顿时煞白。 第九十三章 王二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如今没有人比齐胜更清楚。 若是程姐姐有个闪失,他齐胜发誓,必定把那头畜生碎尸万段! 他现今虽最恨自己把这头披着羊皮的畜生引进来,让程姐姐遭了大罪。可也不是后悔这个的时候,当下最要紧的就是找人! 祸是自己闯的,理该自己承担,他就是豁出这条命去也要保得程姐姐周全! 齐胜咬着牙,就要独自离开。 他不怪侯爷,此事由自己而起,关旁人何事?若是因怕担干系而不帮也是常理。 倒是自己无端找上门来莽撞了。 正此时,却听得郑修开口道:“带上所有行猎犬,三处城门皆要守住。连并周边小客栈房舍周边都要搜寻,不得有误,速去。” 什么? 闻听此言,齐胜先是一怔,随即就是大喜。 他怎么没想到? 是了,王二那人狡诈,或许并不藏在野外荒郊,而是闯入别人家中蹲上一晚。 若是那样程姐姐可就麻烦了。还是侯爷想的周全,这样好,有官兵骚扰,王二再胆大也是躲不住的,程姐姐反倒是安全。 他现在心里只有程姐姐的安危,断然是想不到其它的。陈志却不然,即便是心里有了准备,可还是被唬了一跳。 不是他陈志胆小,而是这阵仗也未免太过大了。 现今看着一定是烧饼小娘子丢了,侯爷要帮着寻人。可这宵禁时在京城走马,以侯爷的身份还勉强说得过去,可若是在城门周边无故骚扰平民,引起骚乱,那可就是出大事了! 事后若是皇上问起来,就是侯爷深得信重圣眷正隆,也怕是要受到责罚的。这还是轻的,就怕闹不好还会有别有用心的人借机挑唆生事,倒时候,这样大的干系侯爷怕是…… 这念头一闪而过,陈志脸都吓白了,暗暗倒吸一口冷气。 他动动嘴就想劝劝,可是刚一抬头,便看到他们侯爷那双眼。 冷厉深沉,寒光四射。 陈志心里一个激灵,立刻便是清醒了。 自己怎地又犯糊涂了?这是侯爷的命令!他是侯爷的下属!上刀山下火海他也要跟着去! 想通此节,陈志便镇定下来,当即抱拳施礼就要转身赴命。 “等一下!” 谁知,脚还没落下,就又被喊住了。 这声音不是侯爷的,透着少年人特有的憨厚青涩。 陈志一阵烦躁,等转身看清是谁,便恼怒问道:“你又要做甚?” 都是这小子惹的祸,他对他没有好脸色。 只听高壮少年急声道:“陈将军莫怪,我是想给你这个。” 说着就从怀里掏出一个布袋递过来:“这是那两匹马中一匹马身上的毛,是不是让那些狗儿闻一闻,就能找到人了?” 他走南闯北,常听别人讲事。许多去过关外边民之地的人曾经讲起过,说那边儿的人上山打猎就是用狗找猎物的。 恰好他刚买的马胸口处有一撮白毛,他喜欢得紧,便把白毛处剪下一小片儿来,装进布袋里,想让他娘给他缝一个荷包带在身上。因事多,都还没来得及说,便一直装在身上,此时拿出来也不知道用不用的上? 陈志眼睛便是一亮。这倒是个好办法。 他们的行猎犬本就是仿照着南边儿那些山民们的法子一样养着的,平日里也有过训练,有了这缕毛,若是能用上倒是正好便宜。 他就要伸手接过布袋。 谁知却听得侯爷低沉声音:“先去点兵不迟。” 陈志忙收回伸出的手,抱拳一施礼大步跑走。倒是他糊涂了,此时事急,哪里还有功夫耽搁在这里婆婆妈妈? 齐胜也是连忙讪讪地把布袋又收回来,暗骂自己一声‘蠢货’。 郑修当即又回头吩咐四顺:“你拿我的名帖速去见李鹤,就说此为侯府家事,其余事我自会与陛下分说。” “是,奴才这就去。” 李鹤是京兆尹,官位比王州令高半阶,不单督管着京城上下,还兼且辖制着城卫所,要想顺利寻人,没有他的同意是万万不能的。 四顺倒是半刻不迟疑,拔腿就跑进书房去拿名贴办差。 郑修不再说话,大步向前走去,不远处早有小子牵着一匹高头大马等在那里。 郑修翻身上马,打马即去。 齐胜连忙跑着跟上,紧紧缀在后面。 第九十四章 京城,深夜。 健马奔驰,火把通明。 深深的夜色中,平静的京城很快便被这一股喧嚣打破了。 住在城门周边的居民们更是倒霉,睡梦正酣时,便被砰砰的敲门声惊醒,急忙战战兢兢地起身打开屋门,接受官兵的盘查。 胆子小的就怀疑是否有大事发生。好在官兵们只是说有公务在身,盘查有否外人住进家中,并没有其他翻箱倒柜的举动,人心才能稍微安定。 但即便如此,城中也是引起小小骚乱。 就有位高权重的大臣在家中收到消息,说是永宁侯郑修正带着人在四门大肆搜寻,似是在找什么人。甚至还带了行猎犬。 朝廷对各个权贵家中的护兵人数管制极严,永宁侯区区一百人五十匹马,便是做出这样的动静来,也根本掀不起什么风浪。况,京卫也未有官兵出面阻止,这显见得就是事先已和李鹤通过气了。 既是无关朝廷安危,众臣虽心中不满,可也不会当即便出面干涉。只待明日看他如何回答陛下诘问便是。 齐胜骑着马跟着永宁侯郑修这一队人马直奔东门。 他快马冲在第一个,跟着行猎犬四处搜寻。 行猎犬一路吠叫着直向前冲,间或停下四处嗅闻,齐胜便是一阵紧张,直到行猎犬又复往前跑去,他才又是一阵失望。 反复几次后,齐胜就心里焦躁不安起来。 这些狗儿瞧着似是接受过训练,可这么长时间过去却没有丝毫动静,不会是中看不中用? 这念头一起,他就又想也兴许是自己想错了,王二并没有在这里躲藏,他那样奸滑,别是躲在别处伺机而动? 想到这种可能,齐胜便急的当即全身冒汗。 他咬着牙策马来到永宁侯身旁与他并骑,抱拳道:“侯爷,我想……” 话刚至此,便忽听得不远处传来一声呼哨,有人高呼:“这边有动静。” 齐胜听得这声呼喊,急忙转头,只见远远地,两匹马正疾驰而去,其中一匹上面骑着一个人。 是王二! 他要逃跑! 齐胜顿时一急,什么也顾不上了,当即打马就直冲过去。 身后马蹄声雷鸣,几十匹马一起跟着冲过去。 很快,便有一匹马快速越过他的身前,呼啸而去。 那飘飞的大氅,正是永宁侯郑修。 齐胜心急中连忙催马,却不防备马腿一拐,摔倒在地,差点儿把他颠下去。这一耽搁,他便落在人后,眼见得众人呼啸而去。 “娘的,废物!” 齐胜大骂一声,急的直踢马腿,可是那马却只是嘶鸣,不见站起。 齐胜无奈,只得直接跳下马,拔腿便往那边跑。就是跑死也不能放过那个畜生! 这时,却见那些护兵勒马停下不跑了,反而纷纷下马站在那里看着前面。 莫不是王二没带走程姐姐? 齐胜心里大喜,脚下更是大力狂奔。 好在离得并不算远,很快便跑到那处凹地。 他拨开人群,从官兵马匹中穿过去。刚一露头,就一眼看到永宁侯那高大的背影。 他正站在不远处,解下身上的大氅,俯身盖下去。 地上一片黑暗,长草掩映中,什么也看不到。 齐胜心急,伸手就去抢旁边一个兵士的火把。 “你做甚?” 兵士手一撤,大声呵斥:“侯爷有令,不得照明,原地待命。” 什么? 齐胜一怔。 手便收了回来。 再看看那边。 果然,只见那处凹地,只有永宁侯一人,旁边并无护兵随扈左右。 齐胜忍不住眼圈一红。 他明白了。 侯爷真是个好人。 他这是怕众兵士看到程姐姐的狼狈样子,损坏了名声。 齐胜心里不由又是一凛,程姐姐莫不是,莫不是…… 一想到这里,齐胜再站不住,疯了一般往前就冲。 “程姐姐!” 他在心里嘶声大喊。 第九十五章 漆黑的夜里,野草纵横。 周遭除了火把的微光和马匹犬只的鼻息声,静得吓人。 就连毛月亮的光也照不进那处黑暗中。 齐胜的脚步声急促顿挫,惊起草丛中一片乱飞的虫鸟。 其中却独独没有那个清润动听的声音。 齐胜头皮一阵阵发麻,血往上涌,一颗心却是霎时便凉了半截。 难道真出事了? 他脚下发软,顿时跌倒在地,急忙爬起,跌跌撞撞继续往前跑。 可还没等到近前,却忽听得永宁侯低声喝道:“站住,不要近前。” 齐胜一个趔趄,差点儿又栽倒,剩下的那半颗心也瞬时凉了,当下脚下再一软,当即坐倒在地。 身前的高大背影似是能看到身后的情形,头也不回,只是淡淡道:“无妨,只是晕过去了。” “真的?” 本已心坠冰窟的齐胜听得这句话,顿时如闻纶音,浑身立即就又充满了力气。 他一下子从地上蹦起来,急切地问。 “嗯。” 永宁侯只是淡淡嗯了一声,便继续负手而立,默默看着身前。 虽未能看到程姐姐到底如何,可齐胜却信永宁侯的话。 这是条汉子! 有他在,程姐姐定当无虞。 齐胜一颗心彻底落了地,这时便又想起了罪魁祸首王二。 王二马上功夫了得,人又狡诈多奸,一般人很难捉住他的马脚。 不行,他得去。 齐胜拔腿往回跑,冲到围着的护兵圈里,随手拽住一匹马,便要翻身上马去追王二。 那头畜生!他要把他碎尸万段! 人还没到马上,就又听得不远处‘踏踏踏踏’的马蹄声渐渐跑近。 五个人骑马奔驰而来,当先的马上驮着一个人,其余又有二人带着两匹空马。 抓到王二了! 齐胜一眼就认出一匹马胸口处那撮白毛,立时便推开手边马,直扑过去。 他跑得飞快,像一匹脱缰的野马,直冲冲地就当头迎上去了,倒把马上的人惊得不轻。 领头的急忙打了一个呼哨,喝止住身下战马,嘴里骂着:“你他娘的疯了?” 他身后的几人也是连忙勒住缰绳,跟着站定。 齐胜眼里根本看不到旁的,他只是紧盯着那个被驼在马上的人,直接扑上去,一把薅下来,狠狠掼在地上,上去就打。 马上那人没有防备,被齐胜直接把人抢去了。 他本是恼怒,可一看齐胜那个发疯的样子,还是忍住了。 此人正是陈志。 他先是回身吩咐一个手下先行回去向侯爷禀报,随即便翻身下马,站在一旁等着。 齐胜连踢带踹,兜头盖脸地招呼,间或还蹲下去狂抽耳光,下脚狠跺。 王二像一个涨了水的皮囊,发出砰砰的响声,夹杂着骨头被踩断的嘎吱声,听得人牙根发酸,后背直冒冷汗。 王二痛的哼出声来。 陈志倒是看得兴致勃勃。 地上的这个身上有点子本事,他抓人也颇费了些手段,没想到这个烧饼小子倒是力气大,虽是野路子,可这拳脚却是实在,是个兵种。 正此时,报信儿的手下回来了,回报说侯爷说知道了,旁的没说。 知道了? 这是什么意思? 陈志摸着下巴想了想,又问手下侯爷可知道烧饼小子打人的事儿? 手下回禀说,他全数告诉侯爷了,侯爷就这么说的。 陈志就明白了:这是让烧饼小子泄泄火撒撒气呢。既是这样,他便不多事了,看着就得,留口气儿人不死就成。 那边厢齐胜打的直喘粗气,手脚也慢下来。 王二却是硬气,除了偶尔闷哼几声,竟没有大声惨叫嘶嚎。 这他娘的…… 他越是这样,齐胜便越是生气。 他呼呼喘着气儿,停下手脚,低身上前一把揪住王二的衣领,一把拉起来,低声斥骂:“为甚这样做?你这下贱龌龊的畜生!” 说着狠狠朝他脸上啐了一口。 王二血污满面,眼睛肿的完全睁不开,却还是张开被打掉几颗牙齿的嘴,一边吐着血沫一边含混笑说:“没想到小胜有如此本事,竟找到官兵来抓我。也罢,算我王二认栽。” 说到此处疼的又是直吸凉气。 “你他娘的……” 齐胜狠狠地咬牙,这个畜生都到这时候了还嘴硬,也亏得自己把他当亲哥哥相信,真是瞎了狗眼! 第九十六章 齐胜这边悔恨不已。 王二那边倒过气儿来,却又是接着道:“就是可惜了,这样细皮嫩肉……” “闭嘴,畜生!” 他的声音虽接续间断,又极小,可齐胜听了却是要疯了,跳起来一脚就跺到王二嘴上去。 这样的丑事,但凡要点子脸面的都说不出口来,这畜生竟敢当众说出来辱没程姐姐的好名声,他打死他! 他这一脚力大势沉,用上了死力,直接把王二的半边脸踹了个糟烂,几颗牙齿扑簌簌急飞出去,落入草丛。 王二这次连哼都没哼一声,便头一歪昏死过去,眼见得只有进气没有出气。 齐胜却像是没看见,犹自抬脚狠踹。 陈志一看势头不对,忙上前一把拉住他,扯到一边去,看着他血红的眼睛劝道:“行了,别再打了,再打就真没气儿了,为这种人不值当的。” 齐胜呼呼的喘着粗气,犹自不死心,想要挣脱开去接着打。可奈何陈志力气也很大,又有功夫,他又费了这样大的力气打人,却是着实挣脱不开。 这时,就见原本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王二却突然动了动,猛地呕出一口血来,紧接着又是几口,接连不断,周遭便立即有血腥味弥散开来。 陈志皱起眉头,他是见多了血的,看这样儿,眼前这个怕是不成了。 此时,却见王二微微侧过头来,冲着齐胜这边的方向又吐出满口血,断断续续用气音道:“我,王二,十八年后还是一条……” 说到这里却是再难出声,头一歪再没声息。 “你他娘的就是一个畜生,我呸。” 还一条好汉…… 齐胜气的睚眦欲裂,当即又要向前去动手,却被陈志又拉回去。 陈志冲着一个手下点头,让他过来看着齐胜,自己则快步过去,蹲身摸了摸王二的颈侧。 有微微的跳动。 没死就好。 陈志松口气,提起王二起身,向着前方走去。打成这样行了,他要去向侯爷复命去了。 齐胜被两个兵士夹在中间,跟在后面。 还未到近前,便见举着火把的兵士已然四散开来,去到各处背对着把守了望。 永宁侯郑修修长挺拔的身影依然站在刚才那处,似是根本没有动过。 听到脚步声,他便微微转过身来。 陈志没有太靠近就站住脚,把王二往地上一扔,抱拳施礼:“侯爷。” 郑修微微颔首。 陈志侧身让到一旁,接过下属手中一支火把,命几人退下。 下属领命施礼后告退。 跟在后面的齐胜此时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磕了三个响头:“多谢侯爷救命之恩,齐胜无以为报,侯爷若是还看得起小子,这条命日后就是侯爷的了,上刀山下火海小子定无二话。” “起来。” 郑修却是不置可否,只是淡淡道。 齐胜得不到回应,却是不肯起身,头伏在地上等着。 郑修微微皱起眉头。 陈志一看,忙上前架住齐胜胳膊往起扯,低声劝道:“若想报答侯爷日后有的是机会,你这婆婆妈妈的娘们儿样,侯爷不高兴。” 齐胜却是不答,只是死活不肯起来。 陈志先还有些恼怒,觉得这小子太不识抬举,侯爷的命令也不听,自己这个朝廷亲命的将军亲自拉也不起,好大的架子。这是空长了一个大个子却没脑子。可随即,他就又消了恼怒。 大个子少年人的肩膀微微抽动着,身子也是轻轻颤动。 这,这是哭了? 陈志便松了手,默默退回去。 他现在也算是看明白了几分,烧饼娘子这次遭殃都是这个烧饼小子惹出来的祸。 不由心中暗叹:少年人经事少,遇到了个人就掏心掏肺的好,这次可是摔得不轻。 四周静悄悄。 此时,便听得一个轻柔柔的声音忽然传来:“起来,侯爷命你起来你便起来,如此不能听命,日后还怎么跟着侯爷?” “程姐姐!” 齐胜猛地抬起头来,满面惊喜。 第九十七章 三人皆转过头去看。 火把闪烁的明亮里,只见高高的长草中,一个高挑纤细的人影正慢慢站起身来。 “程姐姐!” 齐胜又喊一小声,大步跑过去,来到近前站定,手足无措地紧盯着程木槿:“程姐姐,你,你没事?” 她的衣裳还是平日里穿的样子,应该没事? 陈志犹豫一下,拿眼瞥瞥他们爷,悄悄把火把歪过去两分。 此时正是黎明未起时分,漫天星子也透不过天幕沉沉的黑。 火把斜斜的光影里,却照出一个格外明媚的女子来。 乌黑略有些许蓬乱的青丝下,一张白白的小脸儿娟秀清透。 两只大大的杏眼流光如许,轮转间波光潋滟。 她抬手抿了抿鬓发,压了压鬓角,雪白的素手便在晕黄的火光闪烁中勾抹出一丝余韵来。 “咳。” 一声轻咳响起。 陈志心下就是一惊,慌忙转眼离开那一抹徐徐放下的莹白,望向别处。 他不敢看他们爷,却只觉两道目光停驻在自己身上,好片刻后才离开。 陈志额头不由冒汗。 心中懊悔大骂自己大意犯糊涂,这怎么就不小心看了一眼呢? 这是一眼也不能看的人!真是蠢材! 娘的个乖乖!烧饼小娘子好齐整的人才! 郑修徐徐收回目光。 那边厢,程木槿略微整理好仪容,这才对着齐胜微微摇头,算是回答无事的意思。 齐胜得到准信儿,这才彻底安心,刚要再询问几句,却看到他的程姐姐身形略一摇晃。 “程姐姐。” 齐胜忙又上前两步,想扶又不敢扶,只得张着手干护着,跟着来回晃动。 “无事,不要慌。” 程木槿轻声道,已是站稳身子。 齐胜这才松口气,刚刚放下手,便听得他程姐姐又咳了一声。 齐胜一颗心顿时又提起来了。 程木槿微微摆手,又轻轻咳了几下,这才缓过来。 安抚齐胜:“只是在马上颠得久了,不妨事。” 齐胜看着程木槿白得几乎透明的脸,闷着声儿说不出话来。 少年的心思不用猜也知道,程木槿让他自去疏解去。 她四处打量一番,将拿在手里的大氅递给齐胜,向前几步来到郑修面前,站定施礼:“小女程氏,见过侯爷,侯爷万安。” 适才醒来,恰好听到齐胜跟永宁侯致谢,她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定是小少年发现自己不见了,猜到了原委,便跑到侯府门上求了永宁侯出手相助,这才能及时赶到,救下自己。 这份恩情…… 程木槿心里暗叹:如若说之前两次都是机缘巧合下的顺水人情,可有可无,那么这次的可就是救命的要紧了,也是不能轻易了却的大恩。 唉,且走着看,现今也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郑修微微点头,双目上下不着痕迹地打量一番,淡声道:“我已让人派了轿子过来,一会儿便到。” 程木槿神色微怔,随即便轻轻又施一礼,道:“多谢侯爷。” 她着实没想到这个男子竟是这样心细如发,不单只把兵士们远远地派遣开去,背对着这边,且还派了轿子来接人。 这样的心思缜密…… 自己的那些些许小心思小把戏怕是根本不够别人看的? 木槿微微笑,好在她也不怕被看穿。郝婆婆外祖母不是说过嘛,永宁侯是个好人。 永宁侯是个好人。 好人不好人当然不是一个老婆子说了算的,可是程木槿却相信郝婆婆。 这虽是一个略显木讷寡言的老太太,人也着实老实,可这心里也是真真有数儿的,看人的眼光真的准。 比如她看她的女婿,程木槿的那个爹,就是真的准! 可是,再准又怎样?程木槿的娘不听她的话,又能如何? 可惜了。 程木槿暗暗摇头,随即不再多想,又微微福了福身,便转身径直朝不远处躺着的王二走去。 “程姐姐,你要做甚?” 跟在身后的齐胜忙抢上来,挡在身前,紧张地看着她。 他是真的不知道程姐姐是怎么想的了。刚刚才遭了那样的大难,脸都吓白了,不是该害怕慌张,躲得远远的吗?这怎么还往前凑上了?难道就不知道害怕? 再者,便是不像旁的女子那样害怕,一头畜生又有什么好看的?且,王二如今那副惨样,又哪里是能让她看到的? 她便是看到了,又能如何? 第九十八章 不单是齐胜迷惑不解,便是郑修也是微微皱眉。 小娘子的与众不同,他早在第一日见到她时便领教过了。这天下,敢当着他郑修的面那样做的不能说没有,可也一定是凤毛麟角。何况还是像她这样的一个小女子? 可是她却做了,不单是做了,且还大大方方的,坦坦荡荡的,好似认定了他不会生气一样! 郑修眼里不禁又泛起一丝笑意。 是,他是不会生气。 谁会对这样慧而美的女子生气呢? 这是个慧而美的女子! 慧而美的女子天下少有! 王二。 郑修目光徐徐转向那个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东西,目中寒光隐隐。 随侍一旁的陈志无端感到侯爷身上那一股刺骨冰冷的寒意,忍不住打了一个激灵。 侯爷生气了。 为何? 他虽不明所以,可还是悄悄收敛气息,小心退后两步,暗自警醒着。 程木槿被齐胜挡住,只得停下脚步,可是她也不说话,只是看着齐胜。 齐胜先是迷惑不解,不知他程姐姐到底是何意,可是他越看他程姐姐那双清凌凌却透着往日没有寒意的眼睛,越是心里往外冒一个不敢相信的荒唐念头。 他不由问出声来:“姐姐,你莫不是,莫不是要打他?” 不能? 程木槿大大的杏眼眨了一下,默认了。 这个东西害得她差点丧命,不收拾一顿她心里会堵的上不来气。 所以,一向温柔贤淑的她真的得动手了。 什么?打一顿? 齐胜和陈志都是一怔,这样的事被这样娇滴滴的小娘子认下来,他们还是头一次遇到。 倒是郑修,看到程木槿这样的作派,反而心里无端松快多了。 他面上丝毫不动,只是眼角却带出一个淡淡弧度来。 旁人或许未看到,他却是看得分明:小娘子身子从刚才起便一直在轻轻颤动,到现在也没能停止。只是太过于轻微,又加之她神色太过镇定平淡,与人一种从容之态,令旁人很难发觉异样罢了。 其实,她也是很害怕的。 其实,她也是很恨的! 其实,她也只不过是一个小娘子罢了…… 郑修想到那个铁马桥巷卖五文钱烧饼的小娘子,想到那个借他的名字诓骗史家的小娘子……眼角的弧度更大了。 齐胜虽是被他的程姐姐吓了一跳,可还是很快回过神来,连忙摆手解释:“这样的腌臜肮脏东西怎么能劳烦姐姐亲自动手?我已经把他狠狠打了一顿,替姐姐姐出过了恶气,姐姐莫要再生气了。” “嗯,原来如此。” 程木槿似恍然点头,微微歪头想了想,还是道:“可我还是很生气,怎么办?” 经过了一次生死,她明白了一个道理,有些事不能想太多,想做就去做,想得太多就什么都做不成了,且还到时后悔都来不及。 现在,遭了这样的无妄之灾,受了这样大的罪,她真的咽不下这口气去。 她不想那样委屈自己。 啊? 齐胜眼睛瞪得铜铃大,随即心思一转,就又劝道:“姐姐的心思我知道,姐姐不是普通女子,受了这样大的委屈定是忍不了的,可是这样的东西怎配姐姐亲自动手?若是姐姐还是不解气,不如让弟弟我代劳如何?” 说着,齐胜便要转身过去,大不了他再动手便是,打死便打死了,他自己受着就是,横竖是不能让程姐姐过去的。 他娘往日里总说,程姐姐很有些大小姐的脾气,想的总是和他们这些普通人家不一样,他还不信。总觉得是他娘心里对程姐姐有成见,今日一看,连他自己也是不得不信了,他的这个程姐姐还真不是一般的任性啊。 说任性儿都是宽待她了,倒不如说是有些娇纵才对。 她这样,难道就不怕侯爷生气? “小胜。” 身后程姐姐唤他。 齐胜立马转身回来。王二只剩一口气儿,实在禁不得打了,那个陈志说得对,为他不值当。 程木槿看着眼前的少年,抿紧唇角。 今儿这口气算是出不了了。 此情此景,还能如何?只得作罢。 可,她大大的眼睛闪了闪,问少年:“那人可是现在已经断手断脚,不成人形了?你怕我看到害怕?” “……” 齐胜就又是一怔,暗道程姐姐怎地这样聪慧?一下子就猜到了。 他只得点头承认。 程木槿便微微勾起唇角,轻柔道:“小胜做得很好。你不要担心,一头畜生而已,我不害怕,我只是想要亲自动手出气而已。且,有侯爷在此,我们何须担心旁的些许小事?一切只管交给侯爷便是。” 啊? 齐胜张大嘴,瞪大眼睛眨了好几下,茫然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他实在是被他的程姐姐的大胆吓到了。 第九十九章 少年惊吓的样子取悦了程木槿。 真是朴实的少年啊! 罪过,罪过。 程木槿微微勾起唇角,不再给少年更多惊吓,又问:“可还留着一口气儿?” 啊? 谁知齐胜听到这句话就又是一怔,接着就是连连点点头:“程姐姐放心,还留着一口气儿,没死,没死呢。” 他心道,程姐姐还真不是一般女子,心倒是狠。若是一般女子,即便是遇到了这样的恶人,也是不敢有一星半点的这样想法。 齐胜怎么想,程木槿不知道,她也不关心。 这样的恶人全死了天下才太平。 她只是微微点头,柔声道:“只要不死便成,莫要为了这样的人脏了自己的双手,不值当。” 顿了一下,又淡淡扫了一眼躺着不动的王二,道:“我相信这样的人活不长的。” 她的话音轻轻柔柔,仿若清泉缓缓流淌,好听得很。只是不知为何,齐胜听到心里却是一颤,只觉得程姐姐这话里似是有话,平白带出一股寒意来。 这话,这话不应当是一个如程姐姐这样的美人儿说出来的! 恁地可怕肃杀! 想到此处,齐胜心里便是一痛,不由低下头去,哽着声音道:“姐姐,我,我对不住你,这都是我的错。” 是他带了这样不是人的玩意儿过来,才害得程姐姐这样;是他轻易相信他人言语,才让程姐姐遭了这样大的罪,险些失了名声。是他,是他,都是他! 这一切都怪他!都是他的错! “嗯。” 程木槿轻轻嗯了一声,淡淡道:“当然是你的错。” 齐胜愕然抬头。 美丽的杏眼认真看着他,无比郑重:“前些日子刚遭了贼,我不敢大意。每日里须穿戴整齐才好就寝,手里还拿着这个。” 她说着摊开左手,手心朝上,露出一只银簪。 银簪已是深深陷入雪白的手心,上面都是斑斑驳驳的血迹,还有一缕血线顺着边缘流下来。 “多亏有这个,我还能扎马腿惊了马,让你们找过来,要不然你说,我会怎样?” 清清润润的声音越发轻柔,齐胜听在耳里却是只觉整个人都被大铁锤砸过,心里难受愧疚得要命。 他眼圈儿立时红了,喃喃着抬头:“程姐姐……” 却不防一眼就看到程木槿身体正在轻轻摇晃,似是立时就要倒下。 “程姐姐!” 齐胜大惊,连忙就是拿背靠过去,想要垫在下面。 一旁的陈志不由拿眼觑了他们侯爷一眼。只见他们侯爷依旧负手而立,只是袍袖间似有轻动。 陈志连忙转回眼去,站的更加笔直了。 “无妨,我,我很好。就是有些晕。” 此时的程木槿已用另一只手抚住额头,转过脸去,甩脱了手里的银簪,轻声说。 她也没想到会是这样,任她自己自然是不怕血的,可奈何这个身体却是怕,且怕得要死。只是这一点小小的血色,竟是如此孱弱,撑不住地要倒下去,她能如何? “程姐姐。” 齐胜看着那只被甩落在地的银簪,心里更是难受:程姐姐这是吓到了,却一直强撑着,现时看到血就忍不住了呢。这都怪他! “不妨事。” 程木槿微微摇头,略停顿片刻,重新转过头来,看着齐胜道:“我的话你可听明白了?” “听明白了。” 齐胜看着那张苍白至透明却强作平静的脸,不由又是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他也不想这样娘们样儿的哭哭唧唧丢脸,可无奈就是忍不住。 程姐姐都这样难过了,可还是为了他好,这样教导他。他这心里怎么能不感动? 程姐姐这样说是要告诉他,有些事情错了就是害人一辈子,甚至还要搭上性命。他已是犯了一回大错,往后万万不能再犯了! 齐胜心里恨极愧极,暗暗发誓:他这辈子都欠程姐姐的,这样的错此生绝不再犯!怎么敢再犯! 第100章 响鼓不用重锤敲。 齐胜是个聪明人,小少年又倔强好面子,如今又是当着这么多人面前,有些话点到即止,程木槿便不再多言。 齐胜此时却是顾不上自己的脸面。 程姐姐不说,他自己却是要想。那王二表面上一套甜言蜜语,说的比唱的都要好听,可他做的那些事呢?逛青楼的事便是一件,后来对付张三毛那件事又是一件。 还有,他以前听说过的他的那些事儿。当时只觉得这人讲义气又有本事,英雄气概了得。现在想想,却只觉得心狠手辣,狠毒无比。他这就是被猪油蒙了心,看不清是人还是什么畜生了! 如今后悔都晚了! 若不是程姐姐平日警醒,今日真是要出大事了!到时,他就是有几百条命,也是赔不起! 想到此处,齐胜又是悔上加悔,于是小声问:“那程姐姐到底是如何,如何脱身的?就是惊了马这么容易么?” 王二那样奸诈,心思也多,一个弱女子又如何能对付得了?现今程姐姐单凭一根银簪扎了马腿惊了马就逃脱了,他真的不信。 是啊?这样也太容易了。 郑修的目光在程木槿身上不由又逡巡一圈,凤目微凝。 程木槿微微摇头,慢慢道:“是运气好。他拨开门进来时我听到了,本想喊,可他动作太快了,我来不及,只能装睡。或许是他大意了,也没有发现,也没有下迷药,就拿被单把我裹起来扛出去牵了马走。” 说到此处,木槿微微皱眉,忍不住深呼吸两下才接着道:“马上颠的难受,一直跑没停,我几次险些晕过去,喊也喊不出声来,用银簪扎手才撑住了。后来过了许久,应该就是到了这里,他才把我放下。” “程姐姐莫要说了!” 齐胜听到此处心都要跳出来,实在是听不下去,连忙急声喊。 多亏得程姐姐没喊,要是真喊了,以那头畜生的脾性,怕是早就没命了! 都怪他! 程木槿被小少年的激动惊了一下,随即便微微一顿,嗯了一声。 看来这件事受惊吓最厉害的可能并不是自己。 少年不但受了惊吓,还要加上悔恨和愧疚,承受良心上的煎熬。她还是不要讲了。 齐胜此时也是惊觉自己的声音太大太过无礼,连忙就要说话:“程姐姐,我……” 程木槿微微摇头打断他:“我晓得。” 齐胜便只得闭口不言。 众人一时沉默。 侯爷既不说话,别人亦是无话可说。 野地空旷旷,除了火把的微光和天上的星子闪烁,只听得风吹野草动,鸟鸣虫啾啾的声响。 此时,却见郑修缓缓走向程木槿。 陈志手里的火把悄悄跟过去。 程木槿看着那个高大的身影慢慢靠近。 渐渐在眼前明晰起来。 长眉凤目,宽额乌发。 黑色银边皂靴踩在草丛中,沉稳如山。 永宁侯郑修原来长这个样子? 这还是木槿第一次看清他的长相,不由暗暗惊讶。 郑修停在程木槿身前一臂处,轻轻一抬手过去。 陈志的眼都要瞪成牛眼:侯爷这是要做甚? 齐胜也是紧张,一直拿在手里的大氅忍不住就要扔出去。 他现今是惊弓之鸟,但凡有个人接近程姐姐,他都要胡思乱想。 程木槿倒是最镇定,只是眼睛跟着看过去。 郑修的手又慢慢收回去。 一方丝帕轻轻落在程木槿的左手上,覆盖住那一处血痕。 淡淡的天青色在火光下闪烁微光。 这…… 程木槿指尖微动,感受着那丝帕的柔滑温凉。 她竟不知道自己一直都举着这只手,放不下去! 她想了想,收回手握紧丝帕,微微蹲身福礼:“多谢侯爷。” 郑修微微颔首,又轻轻退回原处,负手而立。 陈志的牛眼瞪得更大,他们侯爷……他们侯爷……刚才那是他们侯爷? 齐胜此时倒是松了口气,他现今只要程姐姐安危无恙,旁的便都成了小事。 于是他就满身上下地去搜寻伤药,想要给他程姐姐上药。 可是,却遍寻不着! 齐胜不由懊恼地狠狠打了自己一巴掌,他竟没有带! 他怎么能没有带? 齐胜就去看郑侯爷。 郑侯爷怎能如此细心,能看出程姐姐的异样?而他却不能! 齐胜心里就对郑修又多了一分感激和信赖。 他定定神,连忙上前来,双手捧着大氅躬身捧给郑修。 “多谢侯爷。” 此时四顺不在,侯爷身边没有贴身伺候的,陈志就要伸手去接。 哪知脚刚一动,耳旁却听得一声低低的咳音。 是他们侯爷。 他连忙把脚又收回来,重新站好。 第101章 天空星子闪亮,地上寂然无声。 齐胜捧着大氅等了好半晌,见没人接,侯爷也没发话,便有些迷糊。 他悄悄抬眼,就看到郑侯爷沉静无波的双眼正看着自己。 若有深意。 齐胜心里打了个转儿,心里便有些明白过来。 寻思着倒是自己想的不够周全了。如今虽是夏天,天儿是热,可这夜里还是寒凉。程姐姐身子本就娇贵,又在这大野地里奔波了大半夜,受了那样大的惊吓,更该是怕凉才是。 再有更紧要的一件就是,有了它,就不怕旁人看到她的样貌,损了名节。 想通此节,齐胜便又把大氅收回来,站在一旁不言声了。 恰此时,不远处有脚步声响起,一个护兵悄悄踅过来,到陈志身边低低耳语。 陈志点点头,挥手让护兵退下。 然后上前几步,来到郑修身侧,低声禀报:“侯爷,轿子到了。” 郑修微微颔首。 陈志又悄悄退下。 同时暗暗松口气:好险,这一晚终是过去了,有惊无险,甚好甚好。 他站到一旁,冲着远处的轿子一招手。 四个人便抬着轿子,沉沉稳稳地走过来。 齐胜眼疾手快,连忙把手里的大氅抖开,披过去。 程木槿就手接过,盖住头脸身形。 此时轿子已然来到近前,轻轻落地。 齐胜打眼一看,不由怔住了:这不是侯爷的大青布围轿吗?怎地抬了这台轿子过来? 他便抬眼去看程姐姐,不知她会否会坐这顶轿子。 虽没进过大宅门儿,可大宅门儿里的规矩还是知道一些的。什么人该坐什么样的车轿,那都是有规矩的,不能轻易越过去。若是今日程姐姐坐了这顶轿子,怕是日后会不妥当。 程木槿也是没想到,竟然是抬了这台轿子过来。可当此时刻,她却不会多想。 因多想无益,那样大的人情已是欠下,这样的小事又岂能算事了? 若是想多了再推辞,就是矫情。 她不会做那样的事。 程木槿冲着郑修屈身福礼:“多谢侯爷,大恩不言谢,民女日后定当报答。” 见郑修只是微微颔首,并不讲话,她便也不多话,就着轿夫打开的轿门,轻轻走上轿子,坐定。 大青布围轿稳稳当当抬起来,向远处走去。 齐胜此时也连忙跑去不远处牵马,跟了过去。 郑修一直望着围轿走远,这才回身往回走几步,微微俯身,拾起一物。 陈志只来得及看到他们侯爷从袖口处收回的手。 那是小娘子刚刚掉落的银簪。 陈志瞪大眼睛。 还来不及惊讶,便听得他们侯爷一声低唤:“陈志。” “属下在。” 陈志连忙收敛心神,上前躬身听命。 郑修淡淡道:“把人处置了。” “是。” 陈志连忙应是。 心里却是倒抽一口凉气:一个区区淫贼而已,处置了便处置了。这对侯府来说只是小事一桩。他只是没想到,侯爷竟会为了那个小娘子处置罢了。 “手脚干净些。” 郑修又淡淡吩咐一句。 说罢,不等陈志再回答,便抬脚向前走去,接过站在一旁护兵手里的马鞭,抬脚上马,打马而去。 陈志急忙一挥手,吩咐底下的副将带着众人跟上去保护侯爷,独留下自己的两个下属跟着自己。 马蹄犬吠声呼啸着渐渐远去,消失在黑暗的天边。 陈志回身朝着地上的王二一摆头。 两个属下都是跟惯了他的老人,立时明白,麻溜儿跑上前来,抬起地上的人就往草丛深处走去。 陈志大步跟在后面吩咐:“坑挖的深些,不要漏了行迹。” 两个属下连声答应:“将军放心,小的们明白。保准儿一点儿痕迹都不漏,一丝风儿都透不出去。” 陈志嗯了一声,站定身形,回头望了一眼早已看不见任何踪影的远处,这才又转回身来,继续跟着往前走去。 第102章 一队官兵围着一顶大轿走过官道。 远远地,巡逻的兵士看见,就绕开快步躲开跑走了。 大青布围轿稳稳地转过几条小巷,又拐了几个弯儿,来到一条巷子口停下。 前边就是羊角巷。 一直牵马跟在轿旁的齐胜被一个官兵叫到了郑修的马前。 齐胜躬身施礼,等着侯爷吩咐。 马上的人看着他问:“家中可有伤药?” 齐胜连忙点头,回道:“回侯爷的话,家里有。小的只是刚才忘带在身上了,回去一定立马就给程姐姐拿过去用。” 马上的人便微微颔首:“明日你一早到铁马巷来。” 去铁马桥巷?干啥? 齐胜不明所以,可还是当即立刻躬身回道:“是,侯爷。” 虽然之前恳求侯爷要给侯府效力没有得到应允,可齐胜却已经自觉把自己当成了侯爷的人,自是听从侯爷的任何吩咐。 马上人又是微微颔首,淡淡道:“下去。” 齐胜忙施礼退后,回到了轿旁。 此时一直跟着他的副将对他说:“齐兄弟你自己护着轿子进去,我们在这儿等着。” 说着便伸手接他手边儿的另一匹马,又笑道:“这匹马留下。腿受了伤需得好好照看,马和人不一样,你怕是照看不好。等什么时候好了,我叫人给你送回来。” 副将也跟着侯爷好多年了,要说侯爷的习惯秉性他或是比陈志还门儿清。这小子将来一准儿是侯爷的身边人,前程差不了。他也谈不上巴结,只是现在交好总是没错儿的。 被程木槿扎了马腿惊跑的是王二的那匹。 王二有罪马却没错。齐胜自是不会跟一头畜生计较。况,他也是爱马到骨子里的人,闻言便把缰绳递过去,道了一声谢,便牵着自己的那匹跟着已经抬起来的轿子往前去了。 羊角巷细长而逼仄,平日若是并排走人,最多也就走三四个。 大青布围轿是郑修的座轿,规制很大,四个轿夫两前两后,勉勉强强抬得过去。 齐胜便只能在后面。 寂静的巷子里,只有几人轻轻的脚步声。 齐胜却是暗自叹服侯爷的好心思。 这番没声儿的深夜走过来,若是马匹脚步声响起,本来不知道的人也便知道出事儿了。有好事的人就难免会出来瞧瞧动静,反倒是要给程姐姐带害了。 还是现在这样好。 走了约摸半刻钟,便来到了自家门前。 轿子轻轻落下。 齐胜上前打起轿帘:“程姐姐,到家了。” 程木槿正在假寐,闻声便轻轻嗯了一声,低头起身下了轿子。 她解下大氅递给齐胜:“你拿去还给侯爷,就说多谢了。” 齐胜迟疑着接过去,小声问:“不浆洗一下吗?” 大氅被披在地上,草屑泥土沾了不少,这样还回去,会不会不太妥当? 程木槿微微摇头,没有言声,而是又俯身向轿夫们轻轻施礼。 轿夫们没想到这个小娘子会这样,连忙就是手忙脚乱地深深躬身还礼,小声连道不敢。 程木槿微微颔首,转身掏出身上的锁匙开自家大门,一边淡淡回齐胜的话:“侯爷家里那么多下人仆妇,哪里会缺一个给他洗衣裳的?不要多事,尽管还回去便是。” 说罢,便拉开大门走了进去。 大门轻轻闭合。 齐胜张了张嘴,最后还是闭上,对着严丝合缝的大门嗯了一声,转身跟着已经走远的轿子又往回走。 当此时,他真的有些不明白程姐姐的心思了。 在他看来,程姐姐也是过于大意了。虽说侯爷救他们这样的大恩不是洗一件衣裳就能还的,可就这样随随便便就把一件脏衣裳还回去,脸面上属实说不过去。难道她就不怕侯爷心里不高兴? 还是,她料定了侯爷不会生气? 这样想着,齐胜一路回到了小巷口。 他径直穿过护兵来到侯爷马前,双手捧着大氅递过去:“程姐姐说多谢侯爷。” “嗯。” 郑修微微颔首,轻嗯一声。 站在旁边的陈志连忙伸手接过去,迟疑一下,却没敢给侯爷披上。 他和齐胜一样的想法,对程小娘子就这样把脏了的大氅还回来百思不解。 折腾了大半夜,此时天色已微微有了一丝光亮。 齐胜悄悄抬头。 就看见郑侯爷脸上并没有丝毫不豫之色。 他这才敢放下心来。 于是深施一礼,倒退着身子牵着自己的马,走进羊角巷。 直到看到齐胜的身影拐进一个拐角消失不见,郑修这才拨马转身往来路离开。 陈志忙一摆手,当先跟上,身后护兵亦连忙按规制纷纷跟上,簇拥着侯爷远去。 那边厢,走进巷子深处的齐胜听到身后渐渐远去的马蹄脚步声,却是顿住脚步,抬头仰望着灰黑色的天空,长长吁出一口气来。 终于过去了。 第103章 齐胜打开自家大门的时候,便看到他娘正站在院当间看着他。 正屋里的灯也亮着。 “娘。” 齐胜叫一声,连忙牵马走过去。 齐婶子也忙迎上前两步,拉住他的膀子就是往屋里拖:“进屋再说。” 齐胜却是想着程木槿的伤,心里着急,就是挣脱了他娘的手,撂下一句‘您先进屋,马上回来’,就快步拉马跑到东角栓好马,又跑回自己屋里,找出伤药,又快速跑出来,几步蹿上墙,跳过去。 齐婶子看得小儿子这样着急不知道是做什么,也是拦不住,有心等着他出来问问,可想想,还是自己先回了屋等着。 齐胜跳进隔壁院子,快步跑到紧闭的窗边站住,轻轻敲敲窗格,小声叫:“程姐姐,程姐姐,我是齐胜,给你拿伤药来了。” 屋里静了一刻,才传出来他程姐姐低柔的声音:“不用了,不碍事。” “要的,伤口沾了土,不干净,要是长脓发烧可是麻烦,一定要抹药。” 齐胜嗓门略略加大,又敲了敲窗格。 他本可以把药放下就走,可是又担心程姐姐不听劝不抹药,所以还是要亲自给交到手里才放心。 屋里这次没回音,细细碎碎的脚步声走过来。 窗格往上拉开,露出一张带着浓浓倦意的美人面。 齐胜连忙把手里的小扁木盒递过去。 程木槿接过去,拿在手里看了看:是一个手掌心大小的扁盒子,原木色,很轻。 齐胜便小心翼翼地解释:“是我常用的,东西粗,程姐姐今晚先凑合用着。等明儿侯爷拿来好的,再换。” 程木槿抬头:“侯爷让你过去拿药了?” “嗯,让我一早晨就去等着。” 既问了有没有伤药,又让一大早晨过去,除了拿药还有什么? 此时齐胜已是想明白了,便使劲点头:“伤药也是侯爷让我拿过来的。” 他不说自己早就想到了,只说是永宁侯爷的吩咐,怕程姐姐再不用。 程木槿垂下眼睛又看看木盒,只是微微颔首,轻轻嗯了一声,道:“那明日你去,替我多谢侯爷。” “嗯,程姐姐放心,我都醒得。” 齐胜看程木槿不单顺顺当当地收下药,也没不让他明天去拿药,便心里踏实了。 按理说,程姐姐若是不让他去也是正理。 侯爷这样的大恩他们生受了,那也是不得已。像伤药这样的小事就不必劳烦侯爷了。要是受伤的是齐胜自己,那他是肯定不会要的。但现今受伤的是程姐姐,就完全不一样了,齐胜就觉着应该拿着。 不说旁的,总不能让程姐姐那样的一双手上留个那么长的疤? 那个光景,别说是真的,就是他光想想都不落忍地看不过眼去。 侯爷的药指定比他的好用,那还不拿来用拿捏着做什么? 一定是要用的! 大不了他齐胜往后这条命交给侯爷了,怕甚! 程木槿并不知道少年的心思这样细,转了这样多的弯。 她想的反而简单:事情已然是这样了,一只羊是赶,一群羊也是赶。这样的小事再矫情那就是给脸不要脸了。 像郑修那样的人,过多的客套就是折辱他了。 那是一个高傲的权贵! 程木槿勾勾唇,忍不住倦意上涌,轻轻掩住嘴角,打了个哈欠。 热气熏到刚刚清洗过的伤口上,带来一阵刺痛。 她忍不住颦眉。 齐胜被他程姐姐这个轻轻的皱眉给唬住了,连忙就是伸手替她掩上窗格:“姐姐快回去上药歇息,我走了。” 说罢,转身就是一溜烟快跑到墙下,跳墙不见踪影。 闹了这一半晚,程木槿也是倦极,见状也不多事,随即转身回房径自歇息去了。 齐胜则是径自回了正房东屋他娘那里。 不跟他娘说清楚,这事儿可是过不去。 第104章 东屋。 齐婶子正等得上火,正想要出屋看看,这猛不丁看到小儿子进来,连忙就是迫不及待地问:“咋样儿了?人没事?” 她这一半晌竟是胡思乱想了。前几日那一通贼闹得她,现今做什么都怕了三分。且话说,这一大半晚上的,人都跑出去了,能有啥好事? 齐胜摇头,低头坐在他娘旁边。 看儿子灰头土脸没精神的样子,齐婶子自是更急,忙抬起他的头看脸:“快跟娘说,到底咋回事儿?我看着你那屋的王二也没影儿了,这是去哪儿了?做甚去了?” 齐胜还是摇头,别开眼睛,不看他娘。 齐婶子就心里直咯噔,连忙又急声追问:“快说!是不是出啥坏事了?我还想着去那边院子看看,发现门怎么也打不开了,刚刚儿又听见你和槿娘子被人送回来,这,这到底咋回事儿啊?你快跟娘说说,别让娘着急。” 两个院子之间的那扇小门儿前后都做了锁,平常里小娘子都不锁的,两家各拿着一把钥匙。每日早晨齐胜便打开门过去帮着挑水干活儿,小娘子从来不锁那边儿的。怎么今儿她过去要看的时候,打开了这边儿那边儿却怎么也推不开了。 原来,竟是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给锁上了。 事儿这样,齐婶子这心里能不打鼓吗? 家里昨儿才来了生人,小娘子院门儿就锁上了。这大半夜的,又听见儿子出来进去的动静,喊也喊不回来,她就知道出事儿了。连忙起了身,跑到东屋去看。 结果,不单儿子没影儿了,就连那个叫王二的也不见了人影儿。这事儿就透着古怪,让她想不多寻思都不行。 再睡不着,齐婶子就一直点着烛灯等着。 越等心越焦,好不容易,听见外面儿有人说话儿,还恍惚听见什么侯爷的话音儿,她就没敢出去。 现如今好不容易逮着儿子可以问,偏他又不言声,齐婶子直急得头上冒汗。 看到他娘这样,齐胜也知道这事儿瞒不过去。与其让她着急上火,倒不如痛痛快快说出来让他娘安心,于是便小声讲了。 齐婶子眼睛瞪得越来越大,越听脸越白。 等听说到程娘子躺在地上不动的时候,她吓得张大了嘴发不出声儿,等又听到说人没事儿,是自己扎了马腿逃出来了,且身上头发都整整齐齐的,这才把一口刚刚憋住的气又吐出来,拍着胸口直喘气。 没事儿就好,没事儿就好。 齐胜讲完就低下头,不吱声了。 等着他娘骂人。 果不其然,齐婶子缓过这口气来,便是连连上手劈头盖脸地捣着齐胜。 她这次可是下了死力气,拳头落在身上邦邦响。 一边还骂着:“都怪你这个臭小子!没脑袋的夯货,早跟你说过别在外面儿瞎胡混,就是不听!就是不听!这会子出了事儿了,傻眼了?知道厉害了?能的你!打死你这个臭小子!” 齐胜一声不吭,任他娘狠狠地打。 齐婶子一直打到手都疼得抬不起来,这才不得不停下喘口气儿。 即便是这样,也是恨得拿手指戳着小儿子的额头骂:“这是没事儿,这要是真出了啥事儿,看你咋办!” 齐胜只是不抬头。 齐婶子喘匀了气儿,又开始双手合十念佛:“感谢观世音菩萨,感谢佛祖,感谢各路菩萨保佑,小娘子没事儿就好,咱家没事儿就好,明儿我就给您上香去。” 这套话儿念叨了好几遍才停下,又开始抹眼泪:“我怎么这么命苦,摊上这么个儿子,不听话不说,还竟惹事儿。这次是没啥事儿,这要是真有啥事儿,我可怎么去见老头子你呀?还怎么去见老齐家的祖宗们哪?要是那样,我可是真活不成了!” “娘。” 齐胜抬起头来喊了一声娘。 齐婶子没理他,径自抹眼泪呜呜咽咽地哭。 第105章 齐胜心里愧得很。 又想起上次土大夫说过的话,不由又是悔恨。 那次多亏得张三毛找了个外边来的,不知晓自家底细,程姐姐侥幸躲过去了,这次可不一样。 这次若是他没去找侯爷,若是没起夜上茅房,若是没找到王二…… 那他程姐姐会怎么样?那他娘会怎么样? 他想都不敢想。 齐胜上手揽住他娘的膀子,一个劲儿告饶:“娘,您快别哭了,都是我的错,以后再不敢了。您放心,我以后也不离开家了,就跟在您身边,让您看着。要是再犯这样的错,您就使劲打,往死里打。看我还敢不敢这么犯浑!” 说着就是反手给了自己一个巴掌。 他这是说真的。上次家里遭贼,连累了他娘和程姐姐,这次还没过多少日子,又是他带来了一头畜生,连累了无辜的程姐姐。 王二的手段他最知道,若是真让他得手了,程姐姐白白受辱都是小的,一条命都得搭上! 他有罪,他娘和他哥说得对,他就是一个废物,正事没有,全是祸害。 祸害就该留在家里,老老实实地待着! 听得儿子说不走了,齐婶子便止住了哭音,抬头瞪着红红的眼圈儿看着小儿子问:“你说真的?你真的不走了?往后都留在娘身边?” “嗯,哪儿也不去了,就跟着您。” 齐胜也是眼圈儿红红的,使劲点头。 齐婶子的眼泪就一下子又落下来,摸着儿子的脸道:“那成。这可是你说的,哪儿也不准去了,以后就跟着娘老老实实在家待着。等你哥年底考上了进士,让他给你谋份正经差事,老老实实地娶媳妇儿过日子,啊?” “嗯,都听娘的。” 齐胜乖顺点头。 虽是心里已然认定把命卖给侯爷了,可也犯不着现在就跟娘说,等往后事情落了停再说不晚。 于是,他伸手又给他娘把脸上的泪抹了抹:“娘别哭了,啥都听您的,您说咋办就咋办。” 齐婶子哪里见过小儿子这样乖顺,当即又是一阵心酸,可也不能总是这样哭个没完,怕他烦了又要反悔。 于是忙把泪忍回去,笑着连连点头:“那就好,那就好。没事儿了没事儿了。” 说着就又不住拍打小儿子宽宽的后背,嘴里还念叨着安慰他。 “没事儿了,我乖儿吓着了?没事儿了,有娘在呢,别怕。” 小儿子看着人高马大,其实也才将将十五,还小着呢,这次遇到这样大的事儿一定要是吓坏了。 她这当娘的心疼。 齐胜一大半夜担惊受怕的心被他娘这么一熨帖,顿时暖烘烘的。 想要哭。 可又硬憋回去。 齐婶子哪里看不出来呢? 她这心里就是高兴:皮猴子长大了,往后该是能省点子心。 娘俩个静静坐了半晌。 齐婶子便跟齐胜说:“这事儿千万别告诉你哥,他这阵子忙,怕是知道了要费神,说话儿就到年底,莫要让他分心。” “嗯,晓得,不说。” 齐胜点头。 他娘就是不叮嘱,他也不会告诉他哥的。 不是怕他哥训斥他,就是事关着程姐姐的名声,越少人知道越好。 齐婶子看小儿子应承下来,这才放心。 槿娘子的事儿是挺闹心,要说她不跟着着急上火那是假的,毕竟别人冒着得罪贵人的险帮过她,她又不是白眼狼,这情分记着呢。 且,最近两家走的和气,她也约摸看出些槿娘子的脾性了,这丫头就是嘴冷,心还是好的。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人是好人,要是单对她,那咋也好说。可就是别关着她儿子。尤其是她大儿,那她就不能平心静气了。 她大儿有没有那个心思她不想管,她就想着盼着他早日考上进士,做官娶媳妇,他们一家人好好过日子。至于小娘子这边儿,她看着眼下倒不像有什么心思。这就好,只要她看得紧,一定啥事都没有。 还有一桩,那个侯爷为啥去帮着寻人?权贵人家就这么仗义? 自家没啥事儿了,齐婶子就开始寻思旁的。 齐胜不知道他娘心里想啥,看了看外面的天儿,这一夜闹得,天儿都亮了。就跟他娘说他要出去一趟,侯爷吩咐他办点儿差事。 齐婶子一听说是侯爷吩咐的,自然不敢拦着,便送着到了门边,看着他牵马出了院子。 这才转回来接着寻思:她是不是真该换个地儿住了?这样下去,他们家和那院儿是不是越走越近了? 那可不成。 第106章 (上) 齐胜牵着马早早就到了铁马桥巷,站在程木槿每日站的角落里等着。 早点小铺的门已经开了,裹挟着鲜汤味道的雾气直往鼻孔里钻。 不远处的李老头儿眼神儿一个劲儿往这里飘。 心里犯寻思:这小子怎么了?往常一刻闲不住,今儿怎么跟木头桩子似的和小娘子一个样儿了? 话说回来,小娘子今儿咋没来?不会是又出了啥事儿? 一想到出事,李老头就心虚,忙给自己找辙。暗说俺这可不是盼着小娘子出事,俺这就是忍不住想着她要是将来真不过来卖烧饼了,自己倒是得了便宜了。 这不算啥坏心眼儿? 齐胜站了大约两刻钟,便看到那台大青布围轿在一众官兵的簇拥下稳稳地行过来,四顺快步跟在一旁。 他连忙牵着马走向前去。 轿子来到近前,稳稳落下。 轿帘轻轻掀开,一只修长的手拿着一个一指长的白瓷瓶递出来。 四顺连忙双手接过,转身递给齐胜。 齐胜也是连忙松开马缰绳,双手接过。 这时就听得轿子里侯爷低沉的声音道:“每日两次,细细地抹薄一层,最好半个月。” 最好半个月,也就是说其实用不着半个月。 齐胜咂摸出话里面的意思,连忙应是:“是,小的记下了,每日两次,至少半个月。” 至少半个月,也就是说不管几日好,他都会让他程姐姐抹足半个月的。 轿子里便淡淡‘嗯’了一声。 齐胜连忙又双手捧着瓷瓶加一句:“程姐姐让小的替她多谢侯爷。” “嗯。” 轿子里又淡淡应了一声。 齐胜把小瓶子塞进怀里妥帖放好,垂手站着等着看侯爷还是否有吩咐。 轿子里默了片刻,就听那个低沉的声音又道:“昨日可好?” 昨日可好? 什么意思? 齐胜就是一怔,忙回道:“好,一切都好,什么事儿也没有,多谢侯爷相救之恩。” 昨日程姐姐大难得脱,平平安安地被送回了家,又有他看着,还能有什么事? 齐胜虽不解,可是还是又说了一遍感激侯爷的话。 礼多人不怪,他娘说的。 轿子里悄无声息。 齐胜等了半天的那个‘嗯’字也没出来。 这是啥意思? 既不吩咐事,也不走,难道是他说错话了? 齐胜莫名其妙。 这时袖子被拉了一下,齐胜回头:是四顺。 四顺冲他使眼色。 齐胜还是不懂。 四顺这个气啊:你说这个小子到底是精啊还是傻?明明刚刚回话说得挺好,怎么这会子这脑袋就被门夹住了似的不转轴? 他只得悄悄凑过去低声耳语:“是问你程娘子可好?有没有吓着生了病起了烧?” 哦。 齐胜这才恍然大悟。 原来是这个意思,是他糊涂了,没听明白。 顾不上谢四顺,他连忙就是躬身肃声回话:“回侯爷的话,我们都好。我一到家就给程姐姐送了药过去,程姐姐虽看着有些疲累,可精神倒还好。小子怕她累着,就没敢多说话,想着让她早些歇息。” 说罢,眼巴巴地看着垂落的轿帘,等着。 轿子里还是寂然无声。 齐胜这次脑袋灵光了不少,不等四顺再拉他,已是自己想出来了。 忙又道:“今儿小子出来的急,没顾上旁的,再想着自己到底是男子,又怕程姐姐没起,到底不便宜,就没过去看。不过也不妨事,小子的娘一来心细,就是小子不说也会过去看望程姐姐的,侯爷放心。” 齐胜顺畅说完这几句,自觉这次摸准了侯爷的脉,脸上就露出笑模样。 等着听那声淡淡的‘嗯’。 不想,轿子里这次倒是有回音了,可是却是一声轻轻的咳音。 似是郑侯爷的喉咙被什么堵住了,不舒坦。 齐胜…… 第106章 (下) 侯爷放心? 这个愣头青棒槌!这话是能说出来的? 四顺在一旁听着,忍不住想拍脑袋。 得,还是得他四顺四大爷亲自出马。 四顺也咳了一下,比他们爷的声儿小多了。 恭声道:“爷,时辰不早了,再不走怕是要晚了。” “嗯。” 这次轿子里倒是淡淡应了一声,只是不是对齐胜的。 齐胜这才恍过神来,连忙回手牵过马低声请示:“小的还有一件事请侯爷恩准。小的这匹马不想要了,想求侯爷给找个妥当的地方照顾。” 说罢又是眼巴巴地看着轿子等回音。 这匹马是借了王二的银子买的,昨日晚间他是气疯了竟没想起来这档子事儿。如今王二怎样他不管,这匹马他是长远不能要了。 马儿没有罪,他也下不去手处理掉,思来想去,还是送给侯爷,连带着王二那匹受伤的一起凭他处置好了。 轿子里沉默了片刻,便听郑侯爷沉声问道:“若是让你跟着你程姐姐,没有旁的差事,你可还愿意跟着本侯?” “愿意,小子愿意,一切但听侯爷吩咐。” 齐胜忙忙点头,不由满面欢喜。 他想进侯府本就是因着程姐姐,现今侯爷让他跟着程姐姐,他还有什么不乐意的? 他愿意得很。 “既是如此,马你自牵回去,往后跟着你程姐姐用的上。” 齐胜就是怔了一下,心里一时有些明白也有些糊涂,他怕自己会错意。 一直在旁边躬身站着的四顺此时小声提醒他:“还傻站着干嘛?你不是一直想要跟着侯爷伺候嘛,侯爷这是答应了,让你往后跟着程娘子听差遣呢。还不谢过侯爷!” 这小子精不精傻不傻的,还得他四大爷。 哦,哦哦哦。 齐胜刚刚也想到这一层了,可是不敢确定,这会子经四顺这一提醒,便醒过神来了。 忙喜着脸道:“多谢侯爷收留,小的日后一定尽心尽力办差。只要侯爷吩咐的一定办的妥妥的,半点都不会出错。” 轿子里安安静静的。 永宁侯郑修没言声。 只是那只一直搁在轿杆上的修长的手,轻轻抚着轿杆。 四顺便瞄了一眼轿帘,转头给了齐胜一个眼色,张口描了一个‘程娘子’的音儿。 今儿这一波三折闹得,齐胜此刻脑子倒是灵醒不少,连忙又描补:“往后一定不离程姐姐身边半步,绝不会再让坏人钻了空子去。” 这次‘侯爷放心’四字放在心里没敢说。 这话说的斩钉截铁,听着就让人放心。 四顺看了齐胜一眼,暗道这棒槌小子倒是学得快,够机灵,嘴儿也够甜的,小爷我今后可是有了个对手了。 这次轿子里便传出轻轻‘嗯’的一声。 紧接着,就是郑修低沉的声音:“听说你还有一个小兄弟,平日里可还有旁的差事?” 这样的话齐胜倒是一听就懂,知道侯爷这是把他的家底儿都打听清楚了,连忙躬身回道:“回爷的话,是有一个叫小五子的兄弟跟我一块儿住着,现今就是打杂跑腿儿,也是闲得慌,没旁的差事。” 那只修长的手便在轿杆上轻轻扣了一下,淡淡道:“既是这样,便跟你一起。只是还需按原先的路数闲着,你去问问,他愿不愿意?” “愿意,愿意。” 齐胜听侯爷这是连小五子也招安了,连忙是忙不迭地点头应和:“多谢侯爷!那小子巴不得能给侯爷效命呢,不用问,我替他应承下了。” 说着又是深深施礼:“多谢侯爷。” “嗯。” 搭在轿杆上的那只修长的手这次轻轻收了回去。 一角轿帘缓缓落下。 四顺看了一眼齐胜,笑笑,喊了一声‘起轿’,便跟着大青布围轿徐徐向前走去。 跟在后面的陈志和手下副将也随即跟上,路过齐胜时,皆冲着他微微点头,随即打马离去。 齐胜一直目送着大青布围轿走远才抬起身来,满面喜意地牵着马离开。 他要赶快去告诉小五子这个好事儿。从今往后,他们兄弟两个也是官面儿上的人了,一个在明一个在暗,一起保护他的程姐姐! 多好! 第107章 程木槿又在家歇息了两日,这才出门去了东市。 齐胜要跟着,她没让。 这两日齐胜一直待在家里,和齐婶子娘两个轮流过来串门。 齐胜还好点,虽是弟弟,毕竟也是个男子,总来不好看。齐婶子却是挡不住,且,她手脚快,人也利索,一来了眼睛里就都是活儿,一刻也闲不住地四处忙活。 程木槿不是懒人,可要说勤快她真不能跟别人比,一来二去的,倒闹得她累不说,还莫名觉得自己真的很不干净。 齐婶子是说不听的,说多了她也会多想,觉得是嫌弃她,讨厌她,反而不美。 程木槿便跟齐胜讲。 齐胜到底是见过世面的,心眼也大,一听他程姐姐的意思就明白了。回去也不知道怎么和他娘说的,齐婶子就不怎么过来了。 程木槿刚刚松口气,可就马上又换齐胜总跟着了。 但凡她要有个动静,这个高大的少年人就不知道会从哪里突然冒出来,亦步亦趋地跟着。 程木槿推却两次,少年嘴上答应得痛快,可之后还是我行我素,一步不离。 程木槿就不再费功夫磨嘴皮。他爱跟着就跟着,不管是自己寻思的还是有人吩咐的,腿长在他身上,她能怎样? 说了也是白说,白耽误功夫罢了。 况,这也是小事。 救命之恩才是大事呢。 前些日子她去东市找种子的时候并不着急,想着那也不是着急的事,便顺便闲逛了许多家书坊古玩店,寻了些自己需要的小物件儿。 大周武朝海运便利,商业也算发达,且这也是她的爱好,于是便一发不可收拾,但凡是看到喜欢新奇的就挪不动脚,非要弄明白来龙去脉不可。于是这一耽搁就是好多日子,东市竟是还没走完。 这次却是不能这样了。 永宁侯救了自己的命,自己若是再不咸不淡地找,就显得轻慢了。眼瞅着这半夏天就过去,得赶快找到那样物事,才能尽快拿出东西来还给永宁侯抵过人情债啊。 程木槿虽是个不急不慢的性子,可这次却着实着紧起来。连烧饼摊也不出了,一大早便去了东市,快快转了几圈,但凡是有希望有可能的地儿都走了一趟,可还是没有找到她要的。 有一家店铺的掌柜很是热心,告诉她说,过一阵子便有一艘大海船要回来,每年都是这时候过来的。船上有许多海那边的番属国的新物件跟着一起过来,让她不妨那时候再过去找一找,兴许找得到。 程木槿原也是这样想的,只是不知道海船什么时候有,还没有去码头问过而已。此时听到店家告诉她,便连忙多谢后,径自回了家门。 略略收拾了一下屋子,她便坐在敞开的窗格前思索了半晌。 然后拿起笔纸开始作画。 她要送给永宁侯府一套刺绣技法。 既是那样物事一时找不到,那便只能暂时拖着。可就这样一直不说话含含混混的也不是个办法,情理上也说不过去,总是要先拿出一样东西来做一个表示才对。 她自认是一个讲究人,于是便一刻也不耽搁地开始行动。 这是一套她曾经看过的古本里面记载的刺绣针法。是从古墓里挖掘出来的,还算完整。 程木槿虽不擅长刺绣,可她欣赏一切美的事物。 这些日子以来,她除了出摊卖饼养活自己,闲暇的时间就是读书,还有翻箱倒柜地找出东西来看来琢磨。 祖孙两个其实没什么值钱的东西,绣帕几条,衣裙几件,程木槿挨个都仔仔细细地看过好几遍,十分喜欢。 她眼力记性都很好,短短时日已然是对这里的刺绣技法弄明白了七七八八。 这里没有她的这套技法。 上次教给齐婶子的只是另一种里面的,与这一套并不相干。 这套更精细繁复,也更适合权贵使用。 木槿在纸上仔细地画着,却越画眉越紧。 纸张也是一张废过一张。 不行,这样不行。 她终于停下来,把几页纸拿起来仔细看过,试图找出能用的,可最后还是徒劳地放回去。 她已经用了最细的笔,可还是不合用。 怎么办? 第108章 程木槿在屋子里转来转去,寻找合适的画笔。 她先去灶间拿了碳条,不行,太粗。又取了妆盒里面的眉粉,不行,太软。 又试了几样也是不行。 这样不行那样也不行,程木槿有些愁。 最后,不小心看到院子角落里的那棵丁香树,不由眼睛一亮。 连忙快步跑出屋子,在丁香树上折下一根细枝条,回来用刀子小心削出细细的尖头来,蘸上墨画。 嗯,这次她满意了。 虽是很慢也不算顺手,且也需适当放大图形,可勉强可以用。 程木槿最不缺的就是耐心,她慢慢重新开始画,还不时停下,拿起毛笔在旁边添加些注释详解。 时不时地又要停下想想。 没办法,那些东西虽是她很喜欢的,也时常拿出来揣摩钻研,可到底没有刻意去记,难免有些地方不够细致。现今要每一步都细细致致地画出来用起来,就着实有些费神了。 不过,也不用那样准确? 木槿又想,大周武人才济济,永宁侯位高权重,即便是有不准确的地方,那些高手匠人们也应该很快就能弄妥帖了? 她不能小视能工巧匠们的智慧! 想通这点,木槿便心情放松,下笔也轻快起来。她只需画好她的图纸便成,其他的都交给永宁侯府就是。 这样画了一半晌,便到了午饭时,随便做了一点东西吃了一口,也不午睡就又坐下继续画。 夏日里午后的阳光烈得很,透过窗棂斜斜照进来,晒的木槿出了一头细汗。 此时便听那边小门儿嘎吱一响。 抬头看去,却见齐胜手里捧着一个半大不小的西瓜走进来。 满面是笑。 “程姐姐,吃瓜。” 齐胜的白牙笑的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程木槿放下树枝,揉揉酸痛的手腕,轻声问:“从哪里得来的?” 此时西瓜也是外来的,虽有种植,可到底量少难得,多是大富权贵人家享用,别说平民百姓,就是普通富裕人家也是不能轻易买到。 程木槿谈不上喜欢,可夏日里偶尔吃一口凉凉心也不错,只是她没在集市上看到过。 齐胜笑:“我去侯府点卯,顺爷给的。” 程木槿点头。 她猜也是这样。 除了永宁侯府,要说齐胜还认识什么旁的能吃上西瓜的人家,她是不信的。 不是瞧不瞧得起,而是身份相差太远。 至于说是四顺给的,那也就是说是侯爷给的。这个话就不用说出来了,两个人都明白。 既是侯府给的,那便收用就是。 程木槿一边整理画纸,一边说:“给你娘切一半去。” 齐胜就笑:“一共两个,我留了一个了。” 程姐姐早晨出去没让他跟着,他就一直缀在后面,直到看到她进了家门,他才又返身出门,去了侯府。 本来该是早就去应卯的,可因跟着程姐姐留在家里,就晚了两天。 小五子这两天一直在家等,都焦急了,见到齐胜连忙就是拉着他走。 齐胜自是晓得兄弟的高兴劲儿,经了这些事,他也彻底琢磨明白了。 不能自由自在地四处快活算什么? 自家没底气,走到哪儿都是被人拿捏的棒槌! 进了侯府就不一样了。就像是进了官门,就是有了进身之阶,往后自家的实惠前程都不一样了! 可他现今沉稳多了,又觉着小五子闹腾。 两个人一起被带着见了陈志,点了卯,定了规矩,这才算是真正入了侯府的门。 小五子兴高采烈地走了,他却被四顺留下来,给了两个西瓜,说了好一会子话,这才放人。 四顺是谁?他能有西瓜吃?还能随便送人? 齐胜用脚指头想也能想明白,这是侯爷送的。 送给程姐姐吃的。 齐胜心知肚明,却也不说矫情不敢吃,给他娘留下一个,没说侯府,就说是有钱的雇主给的酬劳,也不听他娘连连不让他惹祸的骂声,就快快拿过来给程姐姐。 他想好了,自家入侯府的事还是不急着说罢,什么名堂也没干出来,他娘却是爱瞎操心,反倒是添了心病,还是再等等再说罢。 第109章 井台处凉阴阴的爽快。 齐胜把西瓜拿到井台边放好,弯下身子从桶里舀了一瓢水把西瓜冲洗干净,又放到桶里去吊到井下去。 井绳吊下一半,他想了想又拉回来,把瓜拿出来单手捧着来到窗前:“程姐姐拿刀来切一半,虽是夏天,可你们女子身子弱,还是吃些不过凉水的才好。” 程木槿也有这个意思,只是没想到小少年心思竟然也这样细致,便微微点头,转身回到灶间取了一把刀一个托盘过来。 齐胜接过刀把西瓜一劈两半儿,一半儿切成几牙放托盘儿里码好,一边让程木瑾先吃,一边把那另一半又放回井里去。 他怕程木槿吃不完会坏。 程木槿拿起一牙西瓜小口吃起来。 这还是她第一次吃这里的西瓜呢。沙沙甜甜的粉瓤,子儿也很小,倒是好吃得很。 齐胜回转身来,也不客气地拿起一牙大口吃起来。顺便一抬眼,便看到了被推在桌边一角的几页纸张。 不由张大了嘴:“程姐姐,这,这是你画的?这字儿也是你写的?” “嗯。” 程木槿把瓜子吐出来,放到托盘的一边角,心里想着放到土里埋起来,不知道能不能种出西瓜来? 齐胜眼睛在纸张和他程姐姐之间来回转动几圈,越看越惊讶:“没想到程姐姐竟然是个才女,这画画得真好看!” …… 程木槿被小少年的‘才女’两个字逗笑了。 她算什么才女?不过是爱鼓捣些古人坟墓里挖出来的东西,见得多了而已。 要硬要说比别人强的地方,也顶多是因性子淡泊无趣不爱交朋友,把无聊的时间都用来看书上了,以致于养成了凡事爱追根究底,非要探寻个子午寅卯出来的脾气。 跟真正那些学富五车,琴棋书画皆通的才女放一起,那可是万万比不上的。 齐胜却是看呆了。 这是他第一次看见程姐姐笑。 夏日阳光里,这样一个浅浅的笑,却比他看过的任何一朵花一幅画都要好看。 程木槿微微勾回嘴角,继续吃瓜。 齐胜也觉得自己太孟浪,忙低头大口啃了一口到底的瓜瓤儿,狠嚼几口咽下去。 心里却是想:怪不得程姐姐说她缺银钱,闹了半天,她都是把银钱花到书本上面去了。 周武朝虽富,可这念书到了任何时候都是最费钱的事儿。漫说是程姐姐这样的卖烧饼的小买卖,就是那些有几百亩地的富裕人家,儿郎子弟读书也是要爱惜笔墨纸砚的,因为太贵了。 程姐姐这样一个小女子,又不能念书考科举,却把大把银钱花到书本笔墨纸砚上,他还是头一次见。 齐胜的眼睛又溜过去仔细看那几页画,疑惑地问:“这是绣针?怎地样子这样怪!” 跟他娘用的完全不一样啊。 程木槿微微点头,眼睛也看过去,回道:“嗯,一整套刺绣针法,送给侯爷的。” 齐胜怔了一下,随即恍然大悟地猛点头。 原来是要送给侯爷的,怪不得。 程姐姐这是要把看家的本事都拿出来,回报侯爷呢。 如此也好,侯爷家业那样大,哪个富贵人家还没有些什么铺子什么的,到时拿出几间来,专门做这些稀奇古怪的新花样,准保能赚大银钱。 还有,侯爷一定也有海船上的股子?到时再卖到海外边那些小国去,更是要挣回金山银山来了。 程姐姐这法子想得好! 齐胜一边啃着快到底的瓜皮,一边心里佩服得五体投地。 谁说女子没本事的?他的程姐姐本事大的比他这个男子都强! 他又不由地疑惑:程姐姐真是他娘嘴里说的老街坊家的女儿? 他怎么这么不信呢。 这样的本事,就是大家子出身的贵女也不一定有? 第110章 (上) 五日后。 铁马桥巷,清晨。 程木槿终于整理好了她的那套刺绣技法,再也加无可加,这才带着齐胜,又推着她的小独轮车重新出摊儿了。 看着那边摆好的小小摊位,不远处的李老头儿脸上带着笑点着头,心里却是有些发苦:程家小娘子又回来了,他的饼子从今往后又不能多卖二十几个了!夭寿哦。 李老头的苦恼心事程木槿不知道,她只是双手轻轻叠于身前,安静地站在角落里等着。 现今有了齐胜,有什么活儿,少年都跑在前面麻利干了,她是连手都不伸一下的。安安稳稳地就是一个甩手掌柜。 等了没有半刻钟,便见到永宁侯的车轿缓缓行来。 大青布围轿刚一落地,四顺便快步小跑过来,满脸是笑地打招呼:“程娘子你来了?” 程木槿微微点头上前。 四顺递给她五个铜板,接着又数出五个顺下来:“两个。” 他可是每日里都准备好五个的,这都等了好几日了,人可算是来了。 程木槿勾起嘴角,把铜板塞进口袋,上手钳烧饼。 小小的钳尖子灵巧地夹起两个烧饼,装进纸袋,递过去。 程木槿抬起头,轻声道:“我很好,只是想歇息几日而罢了。” 这个满面机灵像的四顺一直悄悄打量她,她晓得他是想问这几日为何没有出摊,是否是生病了之类的话,便主动告诉他了。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长着两条蚕豆眉毛的少年人便摸着头嘿嘿笑,转身往回走。 小娘子恁的聪慧! 他这是替侯爷问的呢。生怕自己一回去,侯爷若是问起,要是还像上次那样一问三不知,怕是真要被侯爷的冷脸冻死了。 “顺爷。” 身后又传来小娘子温温润润的声音。 四顺忙转身往回走。 程木槿等他站定,便从随身的荷包里拿出一个叠的厚厚的小方胜并一个荷包递过去:“请把这个交给侯爷,多谢。” 四顺疑惑地接过去,抬眼看着程木槿。 小娘子是什么样儿的人他如今倒是看明白了,且这个荷包也只是街面上的粗笨手艺,一文钱两个糙得很,谁都买得,并不是亲手绣的精细布料。 他只是疑惑小娘子为何送这个罢了,且这个方胜里都是什么? 他那日晚间不在,不明白,一旁的齐胜却是猜到了:这定是那日晚间侯爷那方青绸帕子,程姐姐浆洗干净了还给侯爷呢。 那件大氅不浆洗就还了,这件帕子却是特意洗净装在一个买来的荷包里还。 齐胜有些想不明白这里到底有什么不同,可是他也不多嘴问。 现今日,他算是瞧明白了,他程姐姐不管做什么都是有缘由的,且最后到头来,还总是有道理的。 所以,他且只看着听着就是。 程木槿看着四顺,解释道:“只管交给侯爷便是,荷包里的东西是侯爷的,本当奉还,剩下的只是一点小心意罢了。” 大的她还没有准备好,如今只有这个。 说罢便径自转身回到角落里站定。 四顺还是站着没动。 程娘子说那个纸方胜里是心意? 什么心意? 难道是他想的那个?程娘子也会做这样的事? 四顺虽是心里不信,可到底有些迟疑。 程木槿挑起眉,有些不解。 她说什么了?怎么这个小子没听明白? 这时一直站在旁边没言声的齐胜动了。 他来到四顺身旁,附耳低声道:“只是一套刺绣针法罢了,程姐姐感念侯爷救命之恩,想以此报答,没旁的意思。” 说罢也不等四顺接话,也快步回到自己原来的位置站好。 四顺心里啊呀一声。 暗骂一声腌臜。 程娘子这副清清淡淡不爱理人的样子,又怎么会是那等轻薄女子?纸里写的定不会是什么情情意义的小话儿,他竟把程娘子和那些庸脂俗粉想成一样的了,真是该打! 四顺忙捏着方胜荷包低头快步跑回去。 再待下去他臊得慌。 第110章 (下) 看着跑走的少年,这边厢程木槿疑惑未去。 她微微转头看着齐胜,颦眉问:“你说了什么?” 怎地自己说不听,齐胜一说就跑了。 齐胜忙近前两步,轻声跟程木槿讲了。 程木槿美丽的杏眼眨了眨:她还真没想到是因为这个。 如此多的弯弯绕绕小心思,她以为只有齐婶子那样的妇人会有,却原来大宅门里的人不拘男女都会。 他们这样不累吗? 程木槿不由暗自警醒:看来这次倒是她大意了,下次若是再有什么事情怕是要说清楚些了,免得造成不必要的麻烦。 又不由感叹:以前只觉与人交往很累,来到这里后日常中虽有诸多不便,可也觉得宽慰。只想着这里女子虽有许多限制,可也免去与人打交道的麻烦,谁知,这原来却是自己想多了。 这里的规矩多着呢,只不过是她没经历过罢了。 她便微微点头,道:“多谢小胜,倒是我疏忽了。” 齐胜看着他程姐姐湖水一般清澈的眼睛,心里就是发软,忙轻声圆转回来:“姐姐心思干净,大宅门儿里的腌臜事儿怎么会想得到?不碍的。” 程木槿弄清了原委,便放下了,轻轻嗯一声,转回头去继续安静地站着。 齐胜却是有话要问。 “程姐姐为何不当面谢过侯爷?这样也显得诚心。” 程木槿眼睛看着那面的大青布围轿,淡淡道:“侯爷事忙,些许小事就不必如此兴师动众了。” 齐胜听得怔住了。 “程姐姐……” 他想说那可是一整套绣法啊,是他们大周武从来没有出现过的新鲜玩意儿!是能挣大钱的好东西! 他虽没和自家的娘说起,可是那日去史家铺面上平事时,自家只是拿了一方小小的布帕摆开,还没怎么地呢,就被大姑娘小媳妇们围着走不动道了,要不是自家撑得住场子,寻常的少年人怕是要被她们生生抢了去的。 就这,他也是强撑着,很是窘迫。好不容易撑到他娘出来,这才脱了身跑走。 那日的事儿,他现今想起来还觉着就像是在眼毛前一样。 反正旁的他不知道,他程姐姐拿出来的这个什么新绣法是真的厉害得不行他知道! 既是这样的好东西,不是应当当面献给侯爷才显得郑重吗?怎地他程姐姐却这样不当回事? 少年的疑惑不解程木槿一笑置之。 若是只是救命之恩,这样的东西也说得过去,可是…… 程木槿清透透的眼里结起一层薄冰:再加上躺在荒草野地里的那头畜生,这样的东西就轻了。 于郑侯爷是小事,于她就是不得不报的另一重大恩惠! …… 此时四顺已然是回到了轿前。 只是,他也有些疑惑:适才他怎么觉得轿帘似是动了一下? 难道是侯爷在看? 来不及细想,他就忙是禀报了程娘子为何没来的缘由,又说了她的神态也和往日无异,最后道:“爷,程娘子有东西给您。” “嗯。” 淡淡一声后,轿帘便轻轻掀开一角,露出他们侯爷修长的手。 四顺连忙把纸方胜和荷包放上去。 轿帘落下。 郑修先是捏着荷包看了半晌,并没有解开来看,而是把方胜慢慢打开。 随即,两条修长的眉毛便轻轻扬起。 好精细的画工! 他把纸一张一张翻过去看,微微点头。 这应该是一整套刺绣针法,连带绣法和针样的制作方法都仔细地一一画出来,并在旁边加上了注释和详解。 郑修把纸页又一一按顺序放回去,修长的手指在上面轻轻弹了弹,唇角露出一丝笑意。 片刻后,他把纸张重新仔细叠好,并荷包一起放进袖袋,轻轻扣了扣轿杆。 外面的四顺听到声音,连忙喊了一声起轿。 清晨的微风里,大青布围轿便顺着铁马桥巷,一路向着朱雀大街渐行渐远。 第111章 双狮大街,永宁侯府。 竹然苑。 掌灯时分。 郑修沐浴更衣后坐下喝茶。 一墨进来禀报说三平已经带着高掌柜等在外面了。 郑修颔首,让他带人进来。 三平带着一个矮胖的中年男子低着头小心走进来,给郑修施礼:“见过侯爷,侯爷万安。” 郑修点点头,放下茶碗,问矮胖高掌柜:“妙笔斋的生意如何?” 高掌柜忙拱手低身道:“回爷的话,奴才想了两个法子,本月的生意比前几个月好了一些,柜上也多赚了几百两银子。” 高掌柜是家里的老人了,从他父亲手里接过的买卖,最是知道侯爷的性子。 凡事不要夸大也莫要过谦,有一就说一有二就说二,断断不能有一说成二,也绝不能有二说成一。法子是他想出来的,他只需原原本本说出来就成,剩下的侯爷自会定夺。 郑修略微沉吟,淡声道:“买卖歇下,找一个懂刺绣的老人来做你的副掌柜,往后做绣庄。” …… 高掌柜怔了一下,连忙应是。 心里却是越发狐疑:他们侯府在内城平顺街一共五间铺子,皆是二层小楼,位置也是顶顶的好。一间酒楼一间古玩店两间茶庄,还有一间就是他的笔墨铺子。 平顺街是内城大街,最是繁华热闹,周边的店铺有一说一都是周武最最顶级权贵家里的产业。各家有各家的门道,各家有各家的路数,生意都是平分秋色的相差无几。 这里面的缘由,说到底也不过是在这里做生意又有脸面又能互通消息,并不指望着挣多少银钱。 如今侯爷竟然要把他的笔墨铺子关了,重开一间绣庄,这是为何? 郑修推推桌上一叠纸道:“过来看看这个。” 高掌柜连忙躬身过去,小心捧起那叠纸,一页页翻过去。 他是生意做成了精的老人了,虽不懂这些女人家的东西,可胜在见多识广,一看之下便是惊讶地睁大眼睛。 他也不敢再仔细看,忙又是规规整整地把纸张叠放回去。 袖手道:“这是一套针法,奴才不懂这个,但却是知道这个东西好。” 他很会说话,虽看不出来这东西好在哪里,可侯爷既是给他看,那就一定是极好的。 郑修微微颔首:“你下去,这件事要速办。” “是。” 高掌柜连忙应是,躬身告退出门。 三平也跟着悄悄退出去。 郑修起身来到窗前伫立。 半晌后,又踱回桌前站定,拿起一张宣纸铺好。 他修长的手指拈起墨锭,在端砚里细细研磨。 直至磨出细细的带着淡淡香的墨来。 这才在旁边的金丝楠木雕花笔筒里挑出一只最细的银毫来,沾上墨汁,稳稳落下笔。 外面隐约的更漏声不停响起。 郑修桌前的纸张叠成一叠。 他放下笔,看着面前的宣纸微微摇头,又把那张纸也放到那一摞上面去。 还是不行,比不上程小娘子画的那样好。 他又拿起那一摞绣画,一张一张地仔细翻看起来。 面上忍不住带出一丝笑意。 非是因这绣画多么精巧稀奇,而是这个人的心思格外灵巧聪慧。 画画的好的,字写的好的,琴弹的好的,诗作的好的,被这京里一众读书人吹捧的女子不知凡几。 郑修却都不以为意。 世人大多沽名钓誉,能有真正才华本事的人却是少之又少,其中头脑真正聪慧的则更是少中之少。 大多不过是熟能生巧罢了。 程小娘子则不然。 她画画的固然算好,可也不是顶好。且,这样清晰的画法断断不是毛笔画出来的,又岂能有那种韵味意境,能让他动容? 他看中的是这份心思细巧与认真心意。 这样的东西只是使用工图而已,只需画出大致轮廓,工匠自然会按图索骥,做将出来,没什么可太费心思的。 可小娘子偏不。 她不单单找到最合适的笔,以最清晰的画法把它画出来,且字里行间的详解备注里更是充满了奇思妙想,远远非常人所能想到。 她这是把这份工图当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来看了。 极其郑重虔诚地去做。 送给他。 而,那方青绸帕子……则装在一个粗陋至极的荷包里。 也还给他。 郑修唇角微勾。 这样的心思,这样的心意…… 好一个秀外慧中,聪慧灵透的女子。 这样的女子,郑修平生仅见,即便是沈三也多有不如。 他轻轻放下绣画,起身重新踱至窗前,望着窗外,负手而立。 更漏声声慢,夜静人无声。 第112章 日子又过去几天。 这一日,程木槿正站在角落里看着齐胜卖饼子。 远远地,那座显眼的大青布围轿便行了过来。 木槿有些许纳闷儿:她也算是在这里不短的日子,自是知道今儿并不是朝会时间,往日里这时候永宁侯都不会从此路过的,现时出现,难道是朝廷出了什么大事? 大青布围轿从眼前走过,停也没停径自远去。 独留下四顺悄悄踅到程木槿身前低声说话:“程娘子,侯爷有请您到前面叙话。” 木槿略有惊讶:“可知道是何事?” 四顺摇头:“侯爷没讲,小娘子过去便知。” 程木槿当下便不再问,走向前去跟齐胜说了一声,便跟着四顺离开。 两人顺着路走过去,拐过一道弯,前面就是朱雀大街。四顺领着她径自走进那间小菌汤铺子。 程木槿从来没有来过这里,不由左右好奇打量两眼,暗自赞叹这鲜菌汤的味道做的好。 四顺撩着门帘等她进来,才转身躬身禀报:“回爷的话,程娘子到了。” 程木槿目光跟过去,才发现:这间小小的店门里,除了坐在临窗前的郑修,就没有其他的客人和伙计。 这是清了场等着自己呢。 程木槿心里已有猜测,便轻轻走过去福身问安:“民女程氏,见过侯爷。” 郑修微微颔首,道了一声:“坐。” 四顺连忙上前拉开郑修对面的木椅。 程木槿福福身坐下,摘下头上竹笠放于桌旁。 四顺连忙站到郑修身后,低头垂手侍立。 郑修慢慢提起茶壶,斟了一碗茶轻轻推过来。 程木槿在木椅上微微福身:“多谢侯爷。” 纤手拿起茶碗,轻轻沾了沾唇,放下,双手叠于身前,微微垂首,等着郑修讲话。 淡白的光影里,美人如玉。 郑修缓缓拿起茶碗轻轻呷了一口,放下,这才垂目从宽大的袍袖中取出一页薄纸放到桌上,轻轻推了过去。 程木槿眼睑里便映出两个遒劲墨字:契书。 她垂下眼睑又快速扫过几行小字,便停下不再看,伸出一只纤纤玉指又把纸张轻轻推回去,收回手重新叠于身前。 低柔道:“多谢侯爷好意,可这不合规矩。那样东西是民女送与侯府作为答谢的,乃是心意所在。现今侯爷却要把这份心意返还红利与民女,这让民女情何以堪?请恕民女万万不能生受。” 四顺垂着眼睛溜了一眼,忙又收回来。心里琢磨了一个个儿,也便明白过来:这是侯爷要把那日程娘子送过来的绣图折成股子返还给她呢,却没成想她竟不要。 郑修亦是垂目看看那页纸,亦是伸出一只修长手指推回去:“本侯已找精于此道的人看过了,此绣法十分珍贵,乃本朝及历代所不曾出现过的针法绣技,应是你的家传之密,从未示之以人。如此之珍贵,本侯若就这样空手拿去,岂不可称之为巧取豪夺?此法一经使用,获利甚大,现本侯只拿出一层略作返还,已是有些托大,既如此,你又何必再推辞?” 一层? 四顺心里不由咋舌:绣庄有多么挣钱他是知道的。这一层已是相当不少,一年至少有几千两银子的红利,程小娘子可是要发大财了! 程木槿刚刚只是粗略一看,并不知道永宁侯竟然返还了这样多的红利。 返还红利她也有预料,毕竟交道打过几次,郑侯爷是个讲究人她还是知道的,可是,一层确实是太多了。 这里面的利益之巨大,远非四顺等人可以想象。 且,郑侯爷说:家传之密,从未示之以人。 她抬头看向郑修。 眼前人长眉秀目,眼如深潭,此时亦正看着她,神色威仪尊贵,有种不容反驳的气势。 程木槿便把已然准备好的那套,‘都是从书上看来的,献给侯爷’的说辞又咽了回去。 也罢,永宁侯郑修何许人也?有所怀疑乃是正常,她若再拿那样的话搪塞他,未免就是折辱了。 她略微想了想,柔声道:“侯爷说的也不无道理,既如此,民女就在这里多谢侯爷的厚爱了。只是,红利民女是不要的,不如便把这一份红利转为另一件事,还请侯爷答应。” 郑修沉宁如故,目中闪过一道光,微微颔首:“讲。” 程木槿略一沉吟,道:“民女想拿这份红利换一份房屋契书,就是民女现今所住的院子。只是这个院子的契书还在旁人手中,不知侯爷可否能帮民女?” 郑修眉角微微一动,四顺说过她是两年前来到京城的,一直住在羊角巷的那家小院子里,齐胜一家就是那间院子的主人。怎么,现今她竟说这院子是她自己的? 郑修提起茶壶又给碗中续上热茶,沉声问道:“有何缘故?” 第113章 郑侯爷要知道她的家事。 程木槿垂一下眼睛又抬起:“此事说来话长,也是民女家事,很有琐碎不堪之处,不知侯爷可愿听?” 郑修目光闪了闪,隐隐划过一道笑意:他只知小娘子貌美如花清雅淡然,颇有空谷幽兰的高傲之气,竟是没想到她还是一头小狐狸。明明是自己不想说,却偏偏要把责任推到自己头上来,还真是狡猾! 可他又怎能这样轻易如她的意? 窗外日头渐渐高起,照在郑修俊美的脸上,更显得他丰眉俊目,仪容尊贵。 郑修缓缓道:“既是些许锁碎小事,当也耽搁不了本侯多少时间,听听无妨。” 程木槿微微抬眼看看郑修。 她倒不是觉得家丑不可外扬。郑侯爷位高权重,这样的人若是想知道什么,再大的家丑也瞒不住。 她也不是不愿意讲,既是求人办事,别人问问缘由也在情理之中,况,这件事虽有许多丑陋之处耻与旁人听,可她却是不在意的。 家丑不外扬就真的不外扬了?与其让永宁侯亲自打听出来,倒不如自己痛痛快快讲出来来的更有脸面。 她只是觉得郑侯爷未免太过清闲了。 程木槿便道:“既是侯爷如此说,那民女讲给您听就是。只是若有污秽不当之处还请侯爷见谅。” 郑修微微颔首,低眉端起茶碗慢慢啜饮,示意她讲。 程木槿不知为何竟有自己被戏耍了的感觉。 她甩去心中一闪而过的念头。 轻声道:“民女出身蓟州府,父母亲人皆在蓟州居住。五岁上娘亲病故,父亲续娶了继母。父亲是入赘母家,开始几年民女过的还算不错,后来外祖父也亡故,民女便和外祖母相依为命。再后来,外祖母便带着民女来到京城居住。父亲开始本不同意,是外祖母拿手中陪嫁换来的。” 说到此处,她停下,端起茶碗沾唇润喉,接着道:“现今民女住的院子本是外祖母的陪嫁,外祖母家资陪嫁殷实,又只有母亲一女,母亲与父亲成亲时,外祖母便将名下财产多半陪给了母亲,其中便有羊角巷的这处院子。现在院子的契书便在民女父亲手中。” 程木槿说到此处便停下不讲,只是拿眼睛看着郑修。 该说能说的她都说了,剩下的关于母亲不听外祖母劝告,不仅赔上家里的所有财产都给了父亲,还连她自己母亲送的陪嫁也都没保住,全部交给了父亲,这些母亲私事,因事关母亲隐秘,她就不便讲了,相信郑侯爷如此聪明,应该会明白的。 郑侯爷当然是明白的。 他出身富贵豪门,大宅门里的事虽是男子多有不便管理,可这其中的弯弯道道却是了然于心。程娘子话中未尽之意他完全听明白了。 她的父亲入赘岳家,巧取豪夺了妻子的全部家产,连嫁妆也没放过。其中,他的继妻品性如何虽未言明,可也是一目了然。这样的一个人,他的前岳母和亡妻的亲生女儿又怎能在家中继续生活? 祖孙两个只能背井离乡来到京城,卖烧饼为生。 这其中的辛苦碍难之处外人难以知晓。 郑修心中涌起一股怜惜。 这是一个有父母却等同于无父母的孤女。怪不得神情间总是淡淡冷漠拒人于千里之外,不如平常女子如此年纪时的活泼娇憨不知世事,却平白多出一分通达人情世故的睿智通透淡泊宁静来。 令人难以不去注目她。 郑修默然片刻,这才温声道:“原来如此,本侯知道了。” 本侯知道了。 程木槿不是不通世事的小姑娘,她懂得这句话的意思,这是答应了她的请求。 她便起身福礼道:“多谢侯爷,民女就不再多说多谢之类的话了,那些多说无用。此事对侯爷来说不过轻而易举小事一桩,对民女来说却是无法办到的碍难大事,民女必铭记于心,定有后报。” 定有后报。 郑修耳中听着这虽柔弱却掷地有声的话语,看着眼前秀丽明媚的女子,心中微动。 不知为何,他很想看到她的后报。 他只是微微颔首。 程木槿便又福福身:“民女告退。” 说罢戴上竹笠,转身轻轻慢慢走出门去。 郑修望着那个娉婷袅娜而去的背影。 良久,屈指在桌上的契书上弹了弹,嘴角勾出一丝笑意。 第114章 陪嫁被抢,流落京城却要不回原属于自家的院子。 郝婆婆外祖母即便是再老实厚道,也是意难平。 如今以一层红利换了一纸契书,也算是了了她老人家的一桩心愿。 程木槿觉得很值。 她脚步轻快地回到了角落站好,看着齐胜继续卖饼。 因今日没有朝会,人少,饼摊便收的晚了些。 她让齐胜帮着把独轮车推回去,她自己则要去码头一趟。 虽是没有大海船回来,可保不齐往日里还有货物并没有都出手,听说有许多商家在码头附近有店铺兜售那些海外来的物件儿,顺便当货仓,她想过去看看。 齐胜却不同意。 他也不问她要去做什么,只是也要跟着去。还说码头上人多杂乱,怕是有人会冲撞了他程姐姐。 程木槿失笑。 她一个看上去就穿的普通的平民百姓,哪个人会闲的没事来招惹她?再有,听说码头上多的是拎着篮子筐子做小买卖的小姑娘小媳妇,难道她就是特殊的了? 齐胜便嘻嘻笑,心里想着程姐姐还真是不知道自己是个大美人会招人呢。嘴上却是不依不饶,硬是不松口,偏要跟着去。 侯爷见程姐姐他管不着也不敢管,可旁人他可是得看着才行。 程木槿没有时间和他磨嘴,便同意了。只是也不能带着车就去,于是齐胜就找到就近的一家小饭铺,把东西存放在那里。他嘴甜人缘好,已是跟这家的伙计混熟了,人家痛快地应下了。 两个人收拾妥当,便走去了码头。 码头离得不算远,只一会儿功夫就到了。 现时人并不多,附近只停着几艘小船,不甚热闹。苦力们正扛着大包小包来来回回上下货物。 齐胜本想让程木槿待在一旁,他上去打问,可程木槿却怕他讲不清楚,还是让他跟着,自己亲自去问。 齐胜拗不过她,只得应了。 几艘船主过一遍,没有消息。 两人便又转去了旁边的一些货仓店铺,继续寻找。 还是没有。 程木槿这才死了心,带着齐胜往回走。 齐胜跟程木槿小声说:“程姐姐要找的这个东西我听明白了,咱周武应该没有。我是没听说过也没见过,要不咱们去内城平顺街瞧瞧,那里都是大富人家开的铺子,听说有许多新鲜玩意儿,兴许有也说不准。” 程木槿还从没去过内城呢,也没听说过平顺街,只是一听说是富贵人家开的,顿时便来了兴趣,立刻答应去看。 两个人就兴冲冲地又转上了一条小路,冲着内城而去。 内城说是城,其实不过是一个称呼罢了,并没有什么明确划分。只是比外城繁华热闹了许多,街道更加宽敞整洁,店铺更加规整堂皇,人们的衣饰也略有华丽。 二人都是见过世面的,只是略略一看,便径自去了平顺街。 平顺街上人流略少,往来车轿却是多,皆是豪华车马,一看便是非富即贵。 这里的店铺装饰华丽,皆是二层小楼。看门脸,不是绸缎庄酒楼就是古玩店银庄,并没有那些杂乱的小店铺。 程木槿站在街头想了想,也没有挑着店铺进,而是径自走进了第一家。 第一家是古玩店,门头三个大字:琳琅阁。 琳琅阁里面只有一对衣着华丽的主仆小娘子在挑选东西,后面跟着一个神态恭敬的伙计。 另有两个伙计则站在一旁候着。 程木槿和齐胜二人刚一进去,两个伙计的眼光便扫过来,打量几下后又转回去不予理睬。 自古先敬衣冠后敬人。商家们都讲究个购买力高低。自己这身衣裳一看就是没有购买力的,别人不搭理也正常。 程木槿大方走进去。 齐胜也是个胆大的性子,心里或是有惶恐,可面上却是一派平静。 二人随意在店里逛着,不知不觉间便慢慢走到那对主仆小娘子身后。 主仆二人正站在一个琉璃柜子前面看。其中戴着帷帽穿粉色衣裙的小娘子看得仔细,身子一直在往前轻移。 伙计跟在后面恭维:“舒娘子好眼光。这个扳指是掌柜的新淘换来的,昨儿刚摆上,您看这成色这款式,一看就不是凡人能戴的,已经有好多人问过价了。” 粉裙小娘子微微点头,又向前半步,仔细端详着,似是很满意的样子。 程木槿眼睛亦是不离琉璃柜,却是微微皱起眉头。 “怎么了程姐姐,可是有什么不对?” 齐胜跟在旁边,发现他程姐姐神色严肃,便眼睛也跟着看过去,顺口问道。 他这一出声,前面的三人就一起回头望过来。 小娘子主仆二人只是好奇,伙计的目光却是恶狠狠的了。 程木槿只是略略摇头,一言不发地退到一旁。 齐胜不懂这行的规矩,怕是要惹麻烦。 第115章 程木槿既不答话,店里便是一时寂静。 粉裙舒娘子上下打量程木槿两眼,轻轻哼了一声,把头转回去继续看那只扳指。 伙计连忙转头也跟着继续陪笑。 倒是那个穿着绿色衣裳的小丫鬟,又狠狠瞪了程木槿和齐胜两眼,嘴上嘟囔了一句‘穷酸相’,这才转回头去不再理睬。 齐胜此时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对着程木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程木槿微微摇头,给他一个安静待着的眼神。 其实现时能离开是最好的,可那两个一直垂手待着的伙计却已经来到门边把门守住了,此时出去,怕是又要起口角。 怕是不怕的,毕竟齐胜现今也是永宁侯府的人了,店家纵是不怕,可要留他们也是留不住的。只是这到底是狐假虎威,多用无益。且,凡事多栽花少种刺,能和和气气地最好。 那边厢,伙计又长篇大论地说了一大通那绿玉扳指的来历。他口才便给,说的天花乱坠,好像此物真是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 程木槿勾勾唇角。 这个伙计倒是聪明。说的话三分真七分假,让不懂行的人听了只会更相信他,不买怕是都不行。 果然,那边的舒娘子显然是不懂行的。她认真地听了半晌,又看看琉璃柜里的玉扳指,不知为何,又转头向程木槿这边望过来。 程木槿微微低下头去,避开她的打量。 舒娘子顿一下,便道:“既是这样,便连着这只扳指并前面的几样一起送到府里去。” “是,是。” 伙计大喜,连连躬身,并问:“店里还有几件玩意儿都是小娘子们喜欢的,舒娘子要不要再看看?” “不必,就这样。” 粉裙舒娘子淡淡回绝,把葱白的手放到小丫鬟伸出来的手心里,轻轻扶着,袅袅娜娜走出门去。 三个伙计一起拥上去,恭送舒娘子主仆二人登上门前的华丽马车扬长而去。 程木槿和齐胜一起抬步,两人便也往门口走。 那个一直跟在舒娘子后面的伙计转回身,上前拦住他们,阴沉道:“小娘子且留步。” 程木槿顿住脚。 齐胜马上上前拦在她身前,大声喝问:“留下作甚?难不成你们这间店里竟只许进不许出?” 三个伙计抱胸拦在齐胜面前冷笑,服侍舒娘子的伙计加大音量:“莫要胡说,本店一向守法守信,岂能无故羁留客人?只是你也得说清楚刚刚为何说那样的话,可是对本店有不满之处,若是有说出来无妨。” 说罢,把眼睛上下打量齐胜,满脸讥讽不屑之色。 齐胜冷笑:“我要说什么是我的事,难道进你们铺子里连话都不能说了?我自说与我家小娘子听,与你们何干?” 说着直接从怀里掏出永宁侯府发的小木牌儿,直直怼上前,快要递到伙计眼睛里去:“我们可以走了吗?” 三个伙计就看着那黑底儿涂金粉边儿的小木牌儿一愣,随即脸色一变,眼睛在程木槿和齐胜二人身上转来转去,惊疑不定。 若是一个小小的府卫他们当然是不怕的,他们家也是有来头的。可是话也说回来,能不得罪人就不平白得罪。尤其是永宁侯,更是最好不要得罪。他老人家家里的一条狗,那也是会把人咬死的。 还是那个一直说话的伙计开口。 他此时满脸是笑:“小兄弟误会了,我们兄弟只是看着二位气度不凡,就想着多伺候伺候,看您还要不要看看什么旁的东西?” 另两个伙计也是点头哈腰地陪笑。 齐胜以往每次看到有人亮家门震慑住对手威风的样子,都羡慕得紧。这次他第一次用这个小木牌就起到如此奇效,立时心里便是得意起来。 神色越发冷沉:“我们没有什么要看的了,我家娘子眼光甚高,你们这里的东西不合她意。” 说罢也不看三个伙计脸色如何,后退到一旁,弯腰伸手一脸恭敬:“娘子,我们走。” 程木槿心里发笑,刚刚还说狐假虎威,如今这样又算哪样?他们是专门来克永宁侯的吗?什么都要拿他出来挡枪? 念头一闪即逝,木槿于是也故作高傲,高高抬起头来,以比平日更冷淡的声音从鼻子里若有若无地哼了一个‘嗯’字,抬步走出门去。 齐胜在身后弓着腰小心跟上,把威风的背影留给身后三个满脸黑色,却不敢再多说一个字的势利眼伙计。 第116章 待得走的远了些,齐胜便忍不住噗嗤一声乐出声来。 还跟程木槿眨眨眼睛:“可真有意思,你看刚才那两个伙计吓得那个样子,笑死人了。” 少年一直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一副自己是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男子汉的作派,还从来没有这样少年心性的时候呢。 程木槿便淡淡瞥他一眼,语气揶揄道:“不然你以为怎样,他们与我们有何不同?说穿了,没有主家权贵,他们也不过是平常百姓罢了。” 这是大实话,齐胜笑着点头,呼出一口气来:“怪不得大家都要拼了命的读书考进士做官,就是念不得书的也要拼命巴结权贵,卖儿卖女进府当差,这办起事来确实是痛快,这口气喘起来确实是舒服。” 这也是大实话,能过舒心的好日子谁又喜欢想卑躬屈膝的下贱? 木瑾淡淡微笑,不再言语。 齐胜却是又看着她道:“只是程姐姐真的是厉害,不单有家传绣技,还会画画,如今又会鉴赏古玩玉器,这样多的本事!我真是佩服得紧!怎么竟觉得比读书还有用?” 此时二人已是进了第二间生药铺子,程木槿便没再答话,而是专心问起种子的事宜来。 齐胜虽好奇万分,可见状也只能作罢。 生药铺子自是也没有程木槿要找的东西,二人便一路走过去。之后的茶肆酒楼也只是看一眼便晃过去,前面就又是一家古玩店。 这一家叫宝器斋的古玩店门脸更加阔大,装饰亦十分气派,竟颇有这里未有过的堂皇气息。 程木槿站在那里,不由有些意动。 她前些日子在东市和西市都淘换了一些古书的零碎片,拿回家去放着以备不时之需。其中有的相对比较完整的,她也试着拼凑起来,重新修复。 这是她的老本行兼爱好了,如今重新拾起来,真是不胜欣喜。其中有许多内容也让她感到很有兴趣。 如今来到平顺街,看到这样多的古玩铺子,她便动了心思。以自己现在每日卖二十个烧饼的财力,若是想买那些成本的古本玩器是完全不可能的了,可她又实在是心痒难耐,便想着问问有没有自己能干的手艺活儿,好领回家里去做,赚多些钱财攒着买几本古本。 上一家自是不成的,那么这一家呢? 程木槿轻轻走进去。 满目古色生香扑面而来。就连空气里都弥漫着一股让她心醉的气息。到处都是陈旧的小东西小玩意儿,还有几个大件儿花瓶瓷器玉雕等摆在一个单独的角落里供人观赏。 唯一的一个伙计满面和气地跟上来。 这里的气息让她舒适。 程木槿一件一件慢慢看过去,直到全都过了一遍,这才停下问一直跟在身边的伙计,这里收不收修补古书古玩的师傅? 伙计本没看出来这两个是要买货的买主,可按规矩也是要跟着的。如今听的这样问,便拿眼上下打量一番,又去看旁边的高壮少年,都觉得不像是会做这一行的,便问她问这个要做什么? 程木槿便说是她自己想做这一行,他们这里收不收这样的人?可否请掌柜的能做主的出来谈一谈? 一般像这样的铺子里都是有供养着专门儿的大师傅的,伙计便摇头说不收。 齐胜站在一旁一直听着,此时便掏出怀里的木牌儿晃给伙计看。 程木槿微微低头:少年竟是亮牌亮上瘾了。 伙计就是愣了一下,连忙就是躬身说了一声‘请您稍等’,便转身匆匆跑进了里面一间屋去。 程木槿回过头来看着齐胜。 第117章 齐胜嘿嘿笑。 顺手把木牌收回怀里去:“姐姐别训我,咱们也没骗他,只不过是让他找掌柜的出来,掌柜的用不用的那就是掌柜的自己的事儿了,这不算仗势欺人。” 程木槿微微摇头:“我不是要训你,我是要夸你聪明呢。” 她又不傻,齐胜说的对。他们又没骗人,用不用的那都是这里掌柜的自己寻思出来的,与他们何干? 齐胜一愣,就又是嘿嘿笑:就知道他的程姐姐不是那样迂腐的人嘛,他是侯府的人没错啊,又没骗人。 说话间,门帘一挑,伙计出来了,侧身让出一个清瘦的老者。 伙计说:“二位,这是我们掌柜的。” 宝器斋的掌柜的是一个满脸精明像的老头子。 他一出来就打量程木槿二人。 程木槿轻轻福身:“见过掌柜。” 齐胜跟着施礼。 掌柜收回眼光,略一拱手还礼:“小娘子贵姓?本人姓李。” 程木槿又屈屈膝:“小女姓程。” 李掌柜点点头,眼睛在齐胜身上一扫而过,又转回来问道:“听闻小娘子想在本斋做个手艺师傅,可有此事?” 程木槿微微颔首:“此事当真,正是小女。” 李掌柜不禁露出一丝笑:“既如此,那不知程娘子可知这一行的规矩?” 程木槿沉稳道:“自是知道的,需得亮出山门。” 她是专门干这个的,古籍有记载,自古这一行跟上门踢馆一样。上门者需拿出一样真本事来让店家看到,才能决定去留。只是不像武馆那样,非要把原来的坐馆师傅踢走罢了。 李掌柜的眼睛一亮,知道眼前的女子并非无事寻事之人了,她是懂得几分本行的门道的。不由起了一丝兴趣,笑意更大,道:“既是如此,那就请小娘子露一手。” 说罢回头向身边的伙计微一点头:“你去我的房间里拿柜子左下角那个卷轴出来。” 伙计连忙应声‘是’,快步小跑进屋。 很快回转出来,手里拿着一个一尺多长不足两尺的卷轴递给掌柜。 李掌柜接过来,打开卷轴,给程木槿看:“此乃前朝大家李三清一幅小卷,程娘子请看。” 程木槿从伙计拿出卷轴开始,眼睛便没离开过,此时更是聚精会神地看起来。 这是一幅山水图。纸面略有泛黄,显示其年代久远。且画工精致,山水活泼,浓淡相宜,实乃难得精品。只是图中央山峰间有一处裂痕,虽不大却很不规则,彻底破坏了整幅图的美感完整,着实令人叹息。 李掌柜微笑看着她。 程木槿看的很仔细却也很快,最后她轻轻嗅一嗅鼻翼,然后抬起头来,问李掌柜:“您说这是前朝的小卷?” 李掌柜微微颔首,捋着胡须道:“正是,不瞒小娘子,此物是先祖所留。虽有破损却也不妨说是一件珍贵的古物,老朽一直舍不得丢弃。现今小娘子要亮山门,老朽便想起它,便取出请小娘子品鉴品鉴,不知可否修复?” 程木槿微微点头,竹笠下的一双杏眼望着李掌柜隐含笑意:“感谢李掌柜抬爱,只是若依小女所看,这幅图不修也罢。” “哦?此话怎讲?” 李掌柜捻着胡须的手顿住。 程木槿眼尾笑意更浓:“此中缘由李掌柜应该比小女更清楚才是。此乃本朝大家临摹所制,并非前朝古物。李掌柜能掌管如此一间偌大宝器斋,必是见过无数珍宝的,眼力自是极好的,又焉能看不出来?” 李掌柜愕然地张大眼,震惊不已。 这幅画自然是假的,是一件高仿赝品。当年,他还是一个籍籍无名的小伙计之时,却把这幅曾骗倒过无数成名已久的大行家的赝品鉴别出来,顿时声名大噪。也由此,凭此物升任了宝器斋的大掌柜。 并因此结识了仿品画主——当朝书画大家曾世真先生,得其赏识。 真品正是曾先生收藏的。曾先生眼界极高,不喜权贵,是以,纵有许多人知道此画此事,却很少有人得见此画真貌。 此为李掌柜平生最得意之事。他亦学曾先生,把此画珍藏保存,极少拿出来示人。 是以,除去同道中人,很少有人知晓此画真容。 可今日,万万没想到,这幅骗过许多行家的小卷却被一个年纪不大的小小女子辨别出来,这,这怎能不让他震惊! 这份眼力,着实厉害! 第118章 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 程木槿这一出手,李掌柜就知道自己遇到大行家了,神色不由格外郑重起来。 真正做买卖做生意的人只看你有没有真本事,是不是高人,不分男女老幼,贫贱贵胄。 程木槿只是端端正正地站在那里看着李掌柜,可是不知为何,几人虽是没看到她的脸,却也知道她正在微笑。 李掌柜的老脸就不由一红,双手一抱拳:“老朽惭愧,让小娘子见笑了。” 程木槿微微一福身,并无言语。 这样的事谈不上笑话不笑话。这也是亮山门的一种方式。真假都分辨不出来又何谈修复?老头儿虽然轻慢,拿出这样一件假东西来为难自己,显见得是瞧不起自己,可她却并不在意。 自己是凭本事吃饭的,没拿出来之前别人如何相信?况且,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这家不行还有别家,实不必因这些许小事置气。 李掌柜见小娘子如此谦逊宽柔,心里更是震惊。干他们这一行最是考验眼力和手上功夫,能学成出师已是相当不易,更别提是成名成家了,那得看老天爷赏不赏饭吃。所以做这一行的能人大家极少,个顶个的都是行业里的大人物。 像小娘子这样年纪又小,又有本事的,既是亮了一个好大的山门镇住了他,若是搁在旁人身上,早已借此机会嘲讽之前自己的慢待了,哪里还会保持这样的仪态? 李掌柜一想至此,顿时心里火热。他们宝器斋的老师傅虽然修复手艺一流,是行业翘楚,可若论这眼力却远远不及小娘子半分。若是小娘子修复功夫过得去,那他是一定要留下人来的。 且,这还是他们自家侯府的人。 想到那块木牌儿,李掌柜心里一转,便满脸笑容地延手请程木槿二人入内相谈。 程木槿自是没有异议。 三人陆续入内坐定,伙计端上茶来。 李掌柜笑着说了几句茶叶粗鄙,减慢贵客之类的客气话,便进入正题。 叹气笑道:“说起来,这个物件虽是仿制,可也甚是珍贵,是老朽的珍爱之物。是一个老友所画,看老朽十分喜爱,他便在老朽做五十寿辰时,送与老朽做了寿礼。谁知不小心被孙儿弄坏,老朽甚是心痛,曾请了许多大家出手却皆被告知无能为力。适才恰巧程娘子说要亮山门,老朽便动了一点小心思,拿出来献丑。还望程娘子见谅。” 说到此处拱拱手,以示歉意。 程木槿亦是微微福身还礼。 此事算是揭过。 李掌柜于是继续又问:“就是不知程娘子看此物还可否修复?” 程木槿微微颔首:“可以的。” “真的?” 李掌柜闻言大惊,随即大喜。 他本也只是随口一问,没报什么希望,现今听到竟能修复,怎能不欣喜若狂? 程木槿微微颔首:“只是终归是破损过的,不能完全恢复如初,还望您周知。” 坏了就是坏了,修复了也是坏的,这个话需要说明白。 “晓得,晓得,程娘子只管修来,纵是真有不妥,老朽也不会有任何怨怪。” 李掌柜连连允诺。 程木槿轻轻点头‘嗯’了一声,柔声道:“即是如此,那小女便献丑了,三日之后自当送还。” 说是此幅作品不必修复,只是为逼老头儿说出真话罢了。其实程木槿很喜欢这幅画。虽是仿品,却也是大高手精心临摹而来,说是另一件真品也不为过。好东西自当让它恢复原貌,这才对得起所绘之人的天赋才情。 “既如此,那老朽就多谢程娘子了。” 李掌柜闻言又是一番心惊。 修复古画古玩过程十分繁杂,他们宝器斋的书画老师傅手艺在全周武也是最顶尖的,却说没有什么好法子恢复五成。 眼前的小娘子却说三日就可修复。 这,这…… 李掌柜心里的火一时烧得更是大,连带着看程木槿的眼神都热切万分。 程木槿仿若不见,低头饮茶。 一直没有言声的齐胜心里只有更加仰慕:他的程姐姐真不是凡人哪! 好是了得! 第119章 事情既已谈妥,程木槿便和齐胜告辞了李掌柜,拿了小卷离开宝器斋,回到铁马桥巷取了饼车回转家中。 齐胜一路上都没有说话。他心里实在是震惊莫名,直到到了家门口都还没回过神来。 他以为程姐姐只是有家传的绣技,那已是很了不得的事了。可哪里知道,程姐姐竟然还会修复古董古玩字画,这怎么可能? 大家小姐虽没见过,可齐胜也都是有耳闻的。只听说谁谁谁家的千金擅书画,得到了许多读书人的吹捧。又听说某某某家的小姐吟诗作对很有名气,做的诗被印了书册到处售卖,赚得十分好名声。 齐胜先前听了混不为意,这些东西有甚用?当不得吃当不得喝,又考不了科举赚不了银钱,都是有钱人家闲来无事玩乐罢了。 可现今,程姐姐这个可是不同。 这可是修复古玩器古字画呢,他虽不懂这一行,可是这个很贵重他可是知道的。单看李掌柜那副强压着的欢喜劲儿,就知道银钱少不了。程姐姐竟然会这个! 齐胜几次想开口问这门手艺是从哪里学来的,可还是忍住了。这是人家的本事,又是这样的大本事,自己问来做甚?平白惹人厌烦? 虽然程姐姐并不会厌烦他。 程木槿停在门口,回身看着齐胜。 她知道自己的这个本事一亮,让小少年震惊了。 莫说读书无用,只是没到用的时候。古人成不我欺! 想了想便问道:“小胜可念过私塾?” 齐胜不知她为何问这个,可还是立即答道:“读过一两年就不读了,嘿嘿,不是读书的料儿。” 程木槿点点头,许多人聪明天成却偏偏不爱读书,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她又道:“那可有欢喜的事物?” 齐胜挠头想了想,咧嘴道:“没想过,一时半晌也想不起来,兴许没有。” 程木槿又点点头:“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多念书还是好的。不喜欢八股科考就不念那样的书,旁的书可以读一读,说不准哪天就用上了。况,你现在也进了侯府,多念书总是没错的。” 齐胜脸上的笑便收起来,程姐姐后面的一句进侯府打动了他。 说的对呀,他怎么没想到?他进侯府给侯爷做事虽是不惜得这条命,也不图什么旁的,可话说回来,谁不想拔尖出头呢? 他更是想。 要不然也不至于跑到外面去混街面儿跑腿打杂,在家待着,守着老娘不是更好更安稳? 就这,他也是没混出个头来。 更别说是进侯府那样的地方了。 多的是人精不说,就陈志,副将,还有那个四顺,个个都不是白给的。像他这样的去了,见识本来就比别人少,又是外面儿新来的,想出头比登天都难。若是再没有旁的本事,那真的是一辈子只能给侯爷做个跑腿儿打杂的了,那又跟在街面儿上厮混有什么区别? 齐胜本没想那么多,现今程姐姐说起来,他的心就活泛了。 可不是,读书真的有用呢! 要是以往他还不信,可是程姐姐这次拿出来的本事那可是实打实的。只看了几眼就知道那幅画是假的,连李掌柜那样的大户人家的掌柜的都立马恭敬起来,说话也是变谨慎了,怎能不让他羡慕? 人活一口气树活一张皮,齐胜也想那样活。 想到此处,他就忍不住心急问:“程姐姐那本事可是从书上学来的?” 程木槿早防着齐胜有此一问,当下微微点头:“嗯,自己看着书慢慢琢磨,先前在家里的时候也悄悄上手试过,也算粗通门径。” 齐胜瞪大了眼睛。 满是敬服:“自己学着就会做了?姐姐还真是聪慧过人!” 程木槿勾勾唇角:小少年到底单纯,不知这一行的艰难。做她们这行,不单是要心灵手巧,读书涵养也是十分重要,最重要的是还要有老天爷赏饭,给一双会欣赏美的眼睛一颗有慧根的心。 这其中的关窍,外行又哪里知道?且,说了他也不懂,就让他这样认为便是。 齐胜哪里知道他的程姐姐只是把他当成小孩子看,兀自高兴道:“行,便听程姐姐的,明日开始读书。我喜欢那些行侠仗义的事儿,多读些那些也能成?” “可以,怎么不可以。那里面也有做人的道理。你很聪明,边读边想,自然就读通了读懂了。若是实在不懂的,还可以问你哥哥。” 程木槿微笑着,打开自家大门,走进去。 齐胜看着他程姐姐窈窕的身影消失在门后面,不由右手握拳狠狠砸在左掌心上:嘿,就这么着啦。 他要让他娘看看,不单是哥哥会读书当官光耀门楣,他齐胜也可以! 第120章 双狮大街,永宁侯府。 竹然苑。 落匙时分。 郑修正端坐桌前沉眉作画。 今日回来的晚,京兆尹李鹤在他落衙时突然登门请他吃酒叙话。 郑修自知是因上次城门骚乱之事。虽他当晚回去后便急书一封奏章出来,第二日早朝前便交与皇上主动请罪,了结了此事,可到底还是给李鹤带来一些麻烦,今日事主既主动相邀,见一面也是情理之中。 二人便相伴去了酒楼。 李鹤倒是个爽快人,见面寒暄几句后就主动说出来意。 原来他并非为上次城门之事,而是为京畿周边治安之事才请见侯爷的。 李鹤说王伯明跟他请示,想和京兆府一起加强京畿周边巡逻人数,同时又给他递过一个章程。对周边区域进行重新整顿划分,说是可以更好地维护京城的安全。 王伯明的章程写的花团锦簇,大义凛然,字里行间皆为皇城和圣上安全考量,李鹤却是心中明白,这是为永宁侯郑修来的。 前几日城门周边骚动之事他亦派人详细打听过,侯府倒是防的严,他也只得了个侯府家事的结果。 李鹤是个聪明人,既说是家事他便不再插手。且永宁侯虽圣眷深重,可做事却一向得体,此事他不必太过担心。 果不其然,第二日一大早,郑修便早早进了黄门请见了皇上。之后,之后皇上便再没问起过那日之事。 此事算是了了。 原本事情到此处也应为止,可是不料,王伯明今日却突然递上一份章程请他过目,事关加强京畿周边防卫之事宜。 李鹤便不由多想。 事出非常必有妖。前后一寻思,李鹤便来探口风了。 郑修听到李鹤所说自然心中了然,对王伯明的心思灵变很是满意。 他便告诉李鹤,京畿周边安防是京兆府和州衙共同职责,若是有什么变动自然是他和王大人一起协商后报统属上官批复,自己虽奉皇命六部行走,可还是不便插手的。 话既至此,李鹤便明白了,笑着转移话题。 二人又喝过一杯酒便散了。 郑修到家后沐浴更衣又喝了一碗茶,这才又拿起画笔作起画来。 此时,门外双笔扣门通禀:“爷,四顺有事禀报。” 郑修微微皱眉,他正画到关键处,若是断笔,恐是难以为续。 微微沉吟后,还是道:“让他进来。” 双笔应一声‘是’,打开门,放了四顺进来,自己则退出门外。 四顺弓着身轻手轻脚进来,站好。 郑修低眉看着桌上画纸问:“何事?” 四顺忙恭声道:“回爷的话,刚刚宝器斋的李掌柜过来见了奴才,和奴才说了一件事。” 郑修抬起眉。 四顺顿一下继续回禀:“说是有一个姓程的小娘子今日到了宝器斋,想寻一份修复古玩古画的差事。李掌柜看跟她一起的少年亮了咱们府里的腰牌,便见了她叙话。” 程娘子? 郑修长眉微轩,慢慢放下手中墨笔,起身负手转出桌案:“他如何回复?” 四顺忙回道:“李掌柜没敢怠慢,把程娘子请进去给她看了一幅残破画卷,让她辨别真伪。程娘子当即便看出来是假的,还说能修,李掌柜就让她拿回家去修复,三日后送还。” 郑修在屋内踱了两步,淡淡问:“她说能修?” 四顺立马微微抬头,肯定道:“是,李掌柜跟奴才说程娘子是眼力极好的大行家,一眼便看出了那是一幅赝品。他说即便是程娘子并不会修复,就论这份眼力,那也是咱满周武都难得寻出来的大行家!” 四顺说到这里就想起李掌柜那副兴奋的满脸通红的模样,心里也是震惊莫名。 那个卖烧饼的小小程娘子不但有家传的绣技,竟还会修补古玩古画!且还是一个鉴定的大行家?她真的是一个平民家的女儿? 四顺倒是真的有点儿不敢信了。 郑修继续负手踱步,虽未有四顺如此之震惊,可心里也是极其惊讶的。他早知此女必非凡品,但非凡到如此地步却也着实让他没想到。 黑色银边皂靴不由轻快起来。 郑修站定,淡淡道:“既是如此大家,本侯府自当供奉。你回去知会李掌柜,不要有顾虑。下去。” 四顺忙应一声‘是’,躬身束手后退着离开书房。 一出门便看到双笔望过来,他便哼笑一声,也不搭话,抬头挺胸扬长而去。 双笔也不与他计较,只是低眉垂目,心里也是冷哼:四顺小子看着精明,岂不知我双笔大爷也照样精明?他回禀之事往后可能都关着那个小娘子,我双笔大爷又岂会拦着?哼,傻小子! 屋内。 郑修重新拿起墨笔挥毫泼墨。 长眉微扬:今日这幅图倒是画的好,浓淡相宜,笔意酣畅。 甚合他意。 第121章 (上) 三日后。 程木槿没有出摊位卖烧饼,而是带着齐胜早早就进了内城,去了平顺街的宝器斋。 李掌柜还没有来,伙计便请他们进内室喝茶等候。 程木槿拒绝了,带着齐胜径自出门。那日她的街市还没有逛完,还有许多铺子没有看,正好趁此机会逛一逛。 伙计自是不敢拦着。 程木槿便带着齐胜沿着街市一路走过去。 她和齐胜二人皆是平民打扮,无论走到哪里都有些突兀。好在这里的伙计大都没什么骄横之气,最多是不搭理而已,并没有无事生事的作派。 程木槿挨家看过去。逛遍了整条街也没有找到要找的东西,古玩古器外来的稀奇玩意儿倒是看了不少。 这些物件她自是不觉得怎样,倒是齐胜,一路看得啧啧称奇。就是偶尔听到伙计说出价格,也是连忙就转开身不敢再看了,面上却还要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程木槿不由暗暗好笑。 二人又回到了宝器斋。 李掌柜此时已是到了,连忙把二人让进内室落座,又吩咐伙计端上茶来。 略做寒暄,程木槿命齐胜拿出小卷递过去:“请李掌柜过目。” 李掌柜忙伸手接过,轻轻展开,不由眼睛瞪大了:“这,这是小娘子修复的?” “是。” 程木槿微微颔首:“李掌柜看可还过得去?” “过得去过得去,程娘子好手艺!” 李掌柜激动的手都抖:这又何止是过得去,这简直就是天衣无缝珠联璧合呀! 他把画卷轻轻放到桌上铺平,又从一旁柜子里取出一个外海来的扩大镜照上去看。 不禁又是连连点头:“好哇,好哇,真是妙不可言!” 齐胜听他说的热闹,也凑过眼去看。那日听了程姐姐的话以后,他便对这些书呀本儿啊又有了一丝兴趣。 之前这画他已经看过,只觉得若是以前没看过,还真看不出来是破的,程姐姐确实是好手艺。只是,其它的他还真看不出来,李掌柜至于这样欢喜嘛? 就看李掌柜放下扩大镜,对着程木槿伸出大拇指,连连赞叹:“程娘子真是大家呀!不说这手艺,单论这笔触技法,就称得上是妙手丹青出神入化了!” 李掌柜是品鉴书画的大行家。他自信自己的这份眼力还是很好的。 书画最难修复的便是恢复神韵。 他们店里的师傅为何说修不了?不就是因为无法把那一段破裂的笔画填上去,让书画浑然一体吗?要不然大家只是把画纸粘回去,又有什么难的? 程娘子这一手丹青虽只寥寥两笔,可跟原来画作中的墨色浓淡笔意连贯竟毫无二致,完全做到了浑然天成,真假莫辨。这怎能不让他惊叹莫名赞叹连连! 程木槿美丽的杏眼微微勾起,心情也很是愉悦:“多谢李掌柜夸赞。此画卷笔意浑厚用墨考究意境悠长,实乃难得珍品。小女不敢让如此佳作蒙尘,今能不负所托,我心甚慰。” 李掌柜听得怔住了。若是旁人听到自己如此大力夸赞,定是要谦逊几句的。这个小娘子倒是不同于常人。 他不由捻须又道:“程娘子不但丹青绝色,这做旧的手段也是难得的一流,老朽受教了。” 程木槿眼睛看向画卷,淡淡柔声:“李掌柜好眼力。此卷虽是当朝大家所画,谈不上古物,可既已做旧过,我便再把它做旧一些,如此应是更与画的意境相符,不知李掌柜以为如何?” 李掌柜哈哈大笑:“程娘子所言甚是,真是与老朽不谋而合,不谋而合啊,哈哈哈。” 这个程小娘子真是个妙人。自己拿一幅假画来考她眼力,她便直接把这幅假画做的更像真的,岂不妙哉? 程木槿闻言亦微微勾起唇角,低头喝茶。 她已许多时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同行能畅谈,心情亦是甚为愉悦。 放下茶碗,木槿问:“既是如此,小女可否认为李掌柜是收下我这个手艺师傅了?” 山门已亮,该有后续了。 第121章 (下) 李掌柜又是哈哈大笑。 “程娘子说笑了。程娘子这样的手艺这样的妙笔这样的巧思,老朽若是白白放过了,才是这世上最蠢的蠢货呢!” 他昨日见过程娘子后,便直接回了家找同一条街住着的四顺打问去了。府里什么时候多了一位这样了不得的人物,他怎么不知道? 四顺当时听了也是惊讶,却只是笑,多余的话一句没有,只说是回府去禀告侯爷知晓,让他回家等消息就是。 听话听音,这事儿还得侯爷知晓,李掌柜便不多问,揣着满腹猜疑回家了。 四顺晚间便给了回话。听了侯爷的话,虽只寥寥数语,也是没有道清那小娘子到底是何根底缘由,可李掌柜还是咂摸出味儿来了。 这个程娘子不是一般人哪!不单得收下,还得供起来! 程木槿微微福身:“多谢掌柜。” 李掌柜连连摆手:“是小娘子自己的本事大,谢我作甚!从今往后就是自家人了,莫要客气。” 程木槿微微颔首,微微端正了身体,淡声道:“既是如此,那不知李掌柜可否拿出章程来?” 既做了师傅,工钱多少可是要谈拢。 李掌柜就是一怔,随即便反应过来,摇头哈哈笑道:“程娘子见笑了,老朽是见猎心喜,见了程娘子这样的好手艺便有些犯糊涂了,还请程娘子见谅。” 说罢便站起身来,转到一旁的书柜前,打开柜门,从里面取出两页纸张来。 回身复落座,递给程木槿,道:“这是我们宝器斋的契书,程娘子请过目。” 程木槿纤白手指拿过纸张,仔细观看。 李掌柜在旁边捻着胡子解释:“宝器斋的大师傅均用这份契书,程娘子只需过目后签上自己的名字,按下手印即可。” 他却不去问程木瑾是否看得懂。 笑话,这样的手艺问这样的问题,那便是他这个大掌柜老糊涂了! 程木槿微微颔首:这份契书确实十分公道,也没有什么陷阱漏洞,可以签署。 她拿起桌旁早已备好的墨笔,刷刷几笔签上自己的名字,又用食指按了手印。 齐胜早已从一旁的脸盆架上拿过一条布手巾,用水润湿了递过来。 程木槿接过,仔细擦净手指递还给他。 齐胜先把布手巾放回脸盆架上,这才回到她身后站定。 心里却是暗暗咋舌:我的个乖乖!旁的他没瞧仔细,可那每月三两的俸银却是看的清清楚楚! 俸银是什么他懂。 那不是像他这样的,做一次零活儿给一次银钱,那是说,不论程姐姐做不做活儿,这一个月里,三两银都稳稳地是她的了!谁也赖不掉! 三两银呐! 那不是三十文三百文,那可是三千文! 就这样给了程姐姐? 比他在侯府领的一两还要多出二两来! 枉他还为自家的每月那一两银欢喜到和小五子出去喝了一顿大酒! 丢人! 齐胜一时间更加发狠,他一定要好好读书,争取也早日每月里能挣三两银,赶上程姐姐! 李掌柜等程木槿签好字,便也拿过契书去,签上自己的名字按上手印。一份拿给程木槿,一份自己重新又拿回柜中放好。 这才重新落座。 此时程木槿已是顺手取下头上的竹笠,放到一旁去。 既是往后同僚,倒是不必遮掩了。 这……竟是这样的美人? 李掌柜不由又是看怔住了。 …… 告辞李掌柜,程木槿和齐胜慢慢走回羊角巷去。 齐胜再次和她感叹读书的好,竟能挣这样多的银钱! 程木槿被少年艳羡的语气逗的微笑。 可是,她却只是淡声嗯了一声,说了一句银钱是好东西。 这啥意思? 齐胜机灵,知道这是程姐姐有话要说,就忙闭住嘴,不住眼地看过来。 程木槿看他听话,就多说两句:“银钱是好东西,端看用它的人如何,办的事是好还是坏。其实这一行的风险很大,若是不慎,有时也是要栽跟头惹麻烦的。” 比如那个琳琅阁,卖给那位舒娘子的葬器玉扳指。弄不好就要闹出事来。 不过此事与他们无关,端看琳琅阁的运气如何了。 那边,齐胜松口气,点头应承:“我晓得,程姐姐。就像我在街面上厮混一样,什么银钱应该挣,什么不该挣都要心里有数。一些小的溜儿的没要紧,可那碰不得的就真的碰不得,要不然真要吃大亏惹下大麻烦的,弄不好还要送了性命。” 程木槿失笑。 还小的溜儿的,他这是大错不犯小错不断的意思吗? 程木槿告诫他:“莫要小看小事,小事能犯大错。你以往的事儿就过去了,可往后可再不能了。” 齐胜听程木槿说起以往,不由心里一动,想起自家给程姐姐带来的两件祸事,就是心里发紧。 立时道:“程姐姐我知道了,以后再不敢,万事要小心。小心无大祸。” “嗯。” 程木槿看他听进去了,便轻轻‘嗯’了一声,不再多言。 第122章 日子如流水,转眼间十几日过去。 这一日下晌,程木槿正坐在窗前拼凑她找回来的那些碎纸片。 墙上的小院门咯吱一声打开,齐婶子的身影从里面走出来。 程木槿略有些惊讶。 齐胜自己和她说过,他并没有告诉他娘现在是在永宁侯府里当差,让她不要说漏了嘴。是以她若是留在家里,齐胜没有事是不会过来的。 程木槿猜到他的想法。 无非是因为现在看他娘跟她说话虽然还算和气,也比以往亲近了些,可看着却总是面子上的情分,要是知晓她宝贝幺儿每日里跟着她后面当跟班跑腿儿,怕是心里又要起疑不舒服了。齐胜这是为了省得他娘多心胡思乱想呢。 程木槿不是多事的人,况且不单是齐婶子会面子上的情分,她也会呢,于是便也是一字不漏。 是以两个人其实并不常见面。 现今这大下晌的热天过来,一定就是有事了。 她就把桌上的碎纸片轻轻拢好放到抽屉里,理理鬓发,打开房门。 齐婶子刚好走过来,顺脚便跟着程木槿一起进了屋。 程木槿请她坐下,自己要给她倒碗水,却被拦住了:“莫要麻烦了,说两句话就走。” 程木槿便从善如流坐下。 齐婶子面色为难地看着她动了动嘴角,却没言声。 程木槿便道:“婶婶有话但说无妨,我听着呢。” 齐婶子就叹口气,这才开口道:“其实也没甚大事,就是甲长家的那个张三嫂子,你还记得?” “嗯。” 程木槿点头,她怎么会不记得?她已去过甲长家两次了,甲长老婆自然是见过的。 齐婶子便又道:“她今儿晌午来找过我了,说是想给你提亲事。” 提亲事? 程木槿一时有些愕然,随即转过弯儿来:哎呀,她在这里已经十七岁了,是要提亲事了,她怎么给忘了呢? 齐婶子看着她微微变了的脸色,就又是叹气,摇头接着道:“一直打听你的事儿,坐了一晌午也不走,这事儿闹的。” 程木槿哪里听不出这话里的意思,便道:“一定让婶婶为难了?您放心,我晓得的。” 齐婶子见小娘子明白了自己的为难处,这才放松了脸色,劝道:“你也别太放在心上。你如今是一个人儿,这样的事儿总是要找上门来的。她又是甲长家里的,我们平头小百姓得罪不起。” 程木槿微微点头:“她跟您提是谁了吗?不会是她家里的亲戚?” 齐婶子这话里的意思再明显不过:这门亲事一定是和甲长老婆有关系的人,且,并不好。 这也是常理之中的事。若是好的,郝婆婆外祖母在的时候为何不上门提亲?偏要等到现在她孤零零一个的时候?还不是因为她现在是一个孤女,无依无靠的好摆布。话又说回来,好人家的又怎么会结她这样的亲事? 这是明着欺她没有依靠呢。 程木槿低下头,微微叹息。 这真是无论到了哪里,想要好好活着都不易呢。 齐婶子看见她这样,倒是误会了。 她叹口气,心里觉得可怜,可话还是要告诉明白:“是她娘家的一个侄子,说是今年二十了,还没定下亲事。家底很富裕,又是独子,与你刚好相配。” 程木槿抬起头。 齐婶子便露出一个苦笑:“独子倒是真的独子,家底厚也是真的,就是这脑子……” 齐婶子拿食指点点自己的额头,压低声音:“听不懂话呢。” 程木槿微微颔首,并没有意外之色。 这早在她的意料之中,若不是残疾便是脑子有问题,或是有行为上的暴力行径,不然,为何这样好的家世却二十了还说不下亲事? 现今有了她,这不是正合适嘛! 这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可惜,却是找错了人。 第123章 (上) 齐婶子打量着眼前的小娘子,更是心里叹气连连。 郝婆子以前是她们家的东主,在她很小的时候就举家变卖家产搬离回了原籍,独留下这座小院子拜托他们家看顾着。 这一走就是几十年,恍惚间,他们已然是觉着这个院子就是她家自己的了。可这猛不丁的,两年前突然这祖孙俩就又冒出来,说是要搬回来住了,这着实把她吓了一跳。 虽是没有房契,可齐婶子也不能说出就不让住了的话。可是,就这么把自家住了几十年的好院子就这么白白让出去,她也是做不到。于是,也就这么两家人不明不白地一直住着了。 既是这样的邻居,也没必要处得亲热。再加上郝婆子是那样一个不爱说话的木讷人,小孙女也是不爱搭理人的清高样儿,是以,齐婶子除了知道她们是因家里出了事搬回来住,其他的还真是一概不知。 穷人家的女子本就命苦,长得好就更是祸害了。槿娘子更是比祸害还要走霉运。以前好在还有个老太太挡着,有什么事儿名义上有个做主的,现在可好,老的没了,留下孤零零一个人儿,又是背井离乡的,没个依靠,这不就是被甲长老婆盯上了么?唉,真是背运。 寻思了寻思,齐婶子便小声问:“老家可还有能做主的?” 自古婚姻大事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若是老家来了长辈,只需说一句不答应,甲长老婆再气也是没辙儿。 程木槿微微摇头。 那一家子都是糟心事,有父母等同于没有,那样的人性来了也只有更祸害人的,万万不能让他们知道了。 这些都是她的事,倒是不必同齐婶子讲。 齐婶子见她这样,倒是会错意了,只以为是老家没人了。就又寻思半晌,拿眼觑程木槿,小心问:“那,立女户呢?” 立女户就是自家当户主,顶门立户地过了。在这样普遍男人当家做主的年头里,其中难处可想而知。 周武这么大的疆土,不是没有,可也是少之又少。 程木槿有些诧异,她倒没想到齐婶子还敢这么想。 齐婶子便苦笑:“你当婶子不晓得难?可那也是没办法的办法。那会子我家那口子没了,多少眼就盯过来了,又是提亲事逼改嫁,又是蛮不讲理明着抢的,婶子跟你说实话,有一阵子把我给逼的,都不想活了。” 说着眼圈就红了。 程木槿看着她。 齐婶子就又是笑,抹了一把脸:“不说了,都是过去的事儿了。” 她看着程木槿劝:“婶子知道,立女户是难,往后日子也难熬,可总比嫁错了人强,那可是遭大罪了。再说了,实在不行,你就求求侯府,说不得就好了。” 说到最后就是直盯着程木槿看。 程木槿却是微微摇头,温声道:“婶婶的意思我明白。只是世上人情最难还,前次欠下那是没办法,往后日子长着,若是立了女户,这里面的麻烦事多着,哪能事事都靠着别人。别人帮一时帮不了一世,帮是情分,不帮是本分,旁人不说,自家也得明白。若非万不得已,我是不会立女户的。” 立女户她也想过,可又否了。 立女户难那是对普通人而言,对侯府那真不算什么事。可是,这样做隐患太大。和改个房契还不同。 房契改了也就改了,一个小小的土财主就是晓得了告到衙门又能怎样?官府一打听这关着侯府,受不受理还是一说,就是受了,再往深里一查,势必就要牵出旁的家事。 那都是丑事,民不举官不究,若是真拿到官面上了,还能平白放过去? 她那个父亲虽贪得无厌,可脑子还是有的,难道还能真和侯府杠上? 那不是自己找死嘛! 那是不可能的。 可立女户不是这样简单。没别的,这里关着一个孝字。 女户者,须是父母双亡者方可立之。 这是周武律法中的本句明言,言之凿凿,明确至极。 自古讲究天下无不是之父母。 这话当然不对,都是平常人,哪有没错处的?可是,孝字不是这样讲的,没有理可讲,非要讲,那就是大不孝。 程木槿若是求侯府立了女户,那往后若是有什么事,查出来她是有父母者却立了不可立的女户,她自己事小,就怕是侯府也要受牵连。 侯爷怎么了?皇上都要孝顺他娘,每日里晨昏定省不间断,一个小小的侯爷却敢如此放肆? 程木槿不能给侯府招祸。 且,那对父母虽令人厌烦,可有他们在,有些事却可以挡在前面,也是有些用处的。 第123章 (下) 听得程木槿这样说,齐婶子便叹口气:那就没法子了。 好在她见小娘子也并没有惊慌失措或是气恼的样子,心里一直提着的一口气也算彻底松下了。 这事儿她自甲长老婆走了以后寻思一中午了,想着要不要过来告诉小娘子。毕竟张三嫂子也没有把话说的明白,她这样多嘴多舌算不算多管闲事? 可,她也有些气。张三嫂子跟她打问小娘子的事儿,话里话外地就带出了齐胜,说是总瞧见齐胜跟着槿娘子帮忙,倒是热心。 热心?这是啥意思? 不就是心里狐疑她家儿子也有什么心思吗? 当谁听不出来呢! 话说回来,她其实也是念叨幺儿好多次,不让他总过去,干活没啥,可是这孤男寡女的,总是一处走动让人说闲话。可小儿子就是不听,她再说多了,就低头耷脑地说自家欠程姐姐的,他拿命也还不完。 这话一出,齐婶子也就不能言声了。 她就想着先这样,等年底大儿考完了会试,他们一家说啥也得搬走了。到那时离得远了就没事了。 街坊邻居说闲话也是背着她,她只当没听见。可谁知道这个甲长家的这样不会说话儿,竟然当着面这样胡吣? 她如今好歹也是举人的老娘,邻里们也是面儿上都尊敬了许多,为着不得罪人,咋到了甲长老婆这里就还是原先一个样儿? 还不就是因着他家有个举人的亲戚捐了个官儿做着,不把自家这个没有官儿当的举人的娘当回事嘛? 齐婶子越想越气。 什么亲戚,八竿子打不着的,她自家这个可是亲儿子! 因生甲长老婆的气,齐婶子反而想开了。幺儿想帮衬槿娘子就帮,碍着谁了? 这叫有情有义! 这叫和睦邻里! 甲长老婆管不着! 且,她家大儿年底若是中了进士,那就能当官儿了,到时候你就是想巴结,老娘还不待见你呢! 想通了这一层,齐婶子就拿定了主意过来递话儿了。 现在看来过来说一声还是对的。一个单身无依无靠的小女子有些事儿还真躲不过去。还是早做打算的好,实在不济,不是还连着个侯府嘛。去跟那些贵人们讨个好求个情,大不了卖身进侯府伺候贵人,甲长老婆再生气,让她去侯府要人去! 看不吓死她! 要说这卖身做奴婢,可怜是可怜的,可总比在这里单个一个人被别人惦记的好。 心里这样想,齐婶子便又把话儿给小娘子点了点。 程木槿知她好意,便站起身微微福身道谢:“多谢婶婶告知,我知道了。” 齐婶子就也站起身来,连连摇手:“不打紧,不打紧。都是邻居,一处住着,互相帮衬是应该的。就是一句话的事儿,值不当小娘子这样谢。” 顿顿又道:“婶子知道你性子刚强,可有些事儿咱还是得柔和着点儿,毕竟别人是官儿,咱们是民,惹不起呀。” “多谢婶婶良言,木槿知道了。” 程木槿又微微福身。 话说到这儿就算是尽心了,齐婶子便摆手说一声‘我走了’,就大步出了屋回了自己的主屋。 程木槿站在门边儿,直看到齐婶子进了屋子,这才转身回来关上门。 在屋当间站着想了想,转身脱鞋上了炕,打开箱柜门,从最底下拿出一个小包裹,打开。把上面的几件银饰拿开,从最下面拿出一页纸。 仔仔细细看一遍,嘴角就露出一个笑来。 这是郝婆婆外祖母留给她的救命纸,是她那个爹程信写的字据。 那天在菌汤铺子里,她和永宁侯郑修说郝婆婆用了全部家产换了她们祖孙俩离开蕲州来到京城居住,还有一件事并没有说。就是外祖母当日还让程信写下了字据。不单是放她们祖孙俩离开,还有一个条件,便是以后她的婚事由外祖母做主,如果外祖母不在了,便由她自己做主。 这样的事儿若是坐实了,已经可算是断绝父女关系了,就是没人伦,没人愿意做。 刚开始程信自也是坚决不愿的,可架不住还有一个老理儿,叫财帛动人心。最后他还是答应了,并写下字据留好了手印。 现在,这个可不就是用上了? 谢谢郝婆婆外祖母。 程木槿勾着唇角,小心折好字据,放回去,系好包裹,重新放回柜底。又在炕上坐了一刻,露出一个笑,跳下炕,穿好鞋,慢条斯理理理衣裳头发,慢慢走回桌前,继续拼她的碎纸片去了。 夏日蝉鸣声声,亦难扰窗下桌前那一片清净淡然。 第124章 因程木槿好几日没有出门,齐胜白天便有大把时间到街上晃。 他也不是闲逛,而是和小五子打探着街面儿上的事儿。侯爷的意思他明白,虽说小五子才是在外面儿的那个,可有些事儿他自己也得知道才是。 今日和小五子晚上闲来无事去下了馆子,之后两人告别后便各自回了家。 一进门儿齐胜就直奔东屋而去,一打眼就看见他娘正就着烛台坐在炕上发呆。 “娘,您怎的了?是又有啥事儿?” 齐胜连忙走过去,把他娘手里的绣绷拿过来放到一边,急声问。 齐婶子打一个愣怔,回过神儿来,笑着说:“胜儿回来了,可吃了饭?娘锅里给你热着呢。” 齐胜摇头:“我吃过了,您莫管我,您就说刚才想啥呢?” 说着眼睛不由往外跑,又转回来脸上带上焦急之色:“可是家里又有事儿了?” 齐婶子看小儿子这副德性,便知他是想岔了,想到那院的槿娘子身上去了。便没好气地道:“有啥事儿,能有啥事儿?咱们安安分分地过日子,咋就成天有事儿了呢?” 齐胜一听没事儿便放下心来,嬉笑着揽着他娘的肩膀说:“娘别气,我这不是被上次的事儿吓怕了嘛。” 齐婶子被幺儿赖着,心里欢喜,就点了一下他的额头,骂了一句‘混账小子’。 齐胜打量他娘的神色,还是觉得不对,就赖着又问她到底出了啥事儿?咋这样不欢喜呢? 齐婶子其实心里也想跟小儿子说说。自考中举人之后,大儿子就几乎住在书院里不回来了,说是为年底的会试做准备,在书院里读书清净。 齐婶子自是一万个乐意。家里这摊子事儿说是不打扰他,可是难免有时候事不由人,也要有惊扰,还是留在书院里的好。话说,也多亏了他没回来,要不然光槿娘子被绑这事儿,大儿知晓了,还不是要劳心费力地惦记着? 齐婶子于是没忍住,便跟小儿子说了张三嫂子的事儿。 齐胜刚开始听‘提亲’两个字时还没啥反应,想着程姐姐毕竟也十七了,又那样好的人才,被人惦记说亲事也是理所应当的。可当他听到那个甲长老婆娘家侄子是那个样示儿时,眉毛便立时立了起来。 狠狠一拍炕沿,骂道:“真不是个东西!” “小胜莫要胡说。” 齐婶子唬了一跳,急忙低声喝止。又看小儿子愤愤不平的脸色,就又放缓了语气劝:“这事儿办的不地道倒是真的。可你生气有甚用?咱们没权没势的,甲长家亲戚去年却是捐上官儿当上了,甲长老婆立马抖起来了,逢人就摆款儿,你能把人家咋着?至多也就是人家提了你不应,还能咋着?” 齐胜呼呼喘粗气,瞪着眼看他娘:“要不找哥哥?哥哥现今也是举人了,说不得认识更官大的,甲长家亲戚算个啥?” 齐婶子也瞪他:“胡说!你哥哥那是将来要当大官儿的人,如今急得火上房,哪里理会得这个?就是管得,那也是得求着旁人,他自己哪里行?就是求上了,那不是人情?咋还?” 齐胜眼瞪得更大,想说他还,可却愣是张着嘴说不出口。 他哪有那个本事还大官的人情,说来说去还是得他哥哥还! 僵了半晌,只得又问:“那程姐姐怎么说?可是有办法?” 程姐姐是一定不会吓到的,兴许有办法也说不准。 齐婶子却是摇头:“只说是知道了,旁的没多说。” 齐胜啊了一声,一下子从炕上跳起来,往外就走:“我去问问,这事不能耽搁了。要是那婆娘在外面说开来,嚷得四邻八舍都知道了,程姐姐怕是过不去。” “回来。” 齐婶子不防备小儿子这样痛快,连忙也是跳下炕,跑上去拉住他胳膊拽回来,按在炕上不让动。 齐胜急得喊‘娘’。 齐婶子瞪起眼睛怒喝:“听娘跟你说。” 又用两手死死拽住他的手:“这事不好办,她一个小姑娘家能有啥办法?一个人在这里无依无靠的,老家那面别说没人,就是有,这一时半会也来不了。要是话传出去了,就是最后没嫁,也会落的一身骚,坏了名声。” “那咋办?” 齐胜更急,恨死自己没本事。 齐婶子看看外面,又盯着幺儿,低声道:“你咋忘了?不是还有那个什么永宁侯爷吗?老话说,官大一级压死人。侯爷那可是大到没边儿去的大官儿。让槿娘子去求一求,请他老人家说句话,这事儿就了了。甲长算个啥?还不得乖乖听话?以后更是不敢再起别的心思,连屁都不敢放一个!” “着哇,我怎么把这事儿忘了!” 齐胜听他娘这样说,立马眼睛亮了,可随即,他又有些迟疑,问:“这事儿好是好,可是若是侯爷出面,会不会又传出什么闲话来?” 一个男子插手别人未出阁的小女子的亲事,不好听? 第125章 齐婶子不以为意。 心道小儿子机灵是机灵,碰到这样人情世故上的事儿却是不如大儿子稳重有心思。 于是便教导道:“你这孩子咋这么傻?能有啥闲话?” 她摇头:“这点子小事儿还用侯府亲自出面?没的折了门面。随便找个人透个话过去就成。话儿也不说明白了,含糊着说,谁知道到底咋回事儿?让他们自己猜去!” 齐胜听他娘这样说,也觉得有道理。 可道理是这个道理,可这里还有一桩不放心:齐胜没敢跟他娘说实话。那就是侯爷对程姐姐那样上心他是半点没有透口风儿。 他娘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求着救人是一回事儿,可若是沾了这样女儿家婚事上的人情,往后程姐姐怕是要更麻烦。 若是换做旁的普通女子,自是不妨事,大不了进侯府伺候呗,还觉着是进了福窝享福呢。可到了程姐姐这儿就不成了。 他程姐姐岂是那样没身段的人?好好的闺阁清白小娘子,人才那样好,咋的还嫁不了一个好人家做正经夫妻?为何要给人做小受气? 不行,这事儿他得琢磨琢磨。 于是,齐胜便望着房梁寻思了一半晌,这才打定主意,跟他娘说:“娘这主意好,到时候我跟侯府那个四顺说去,一准儿能帮上忙。” 齐婶子没想到幺儿寻思了半天,竟是要亲自去插手管这件事,就想着要说他两句,这是别人家的事,哪里要他多事?可是转念一想就又忍住了。 幺儿去说也好。等这事儿办妥当,她再寻个话儿和槿娘子讲清楚,也算是还了她们之前的情分。毕竟她救过自己不是?自家又连累了她被绑走受罪。再说,若是能顺嘴帮到她,也算是一桩善事。 于是便道:“好,你去说也是妥当,她一个小娘子不便宜。” 齐胜看他娘答应的痛快,心里虽是有些疑惑可也是高兴,连忙只是点头应承。 母子两个人议定,这才把这块儿心事放下了。 齐婶子又想起一件事来,拉着幺儿的手就是叮嘱:“莫要告诉你哥哥。他心思重,怕是知道了要耽误读书。” “我晓得,娘。” 齐胜安抚地拍拍他娘的手,给她吃定心丸:“我指定不说。上次您偷着接绣活的事儿不让告诉哥哥,我不是也没说?这次这样的事儿,跟他也没甚关系,告诉他做甚?” “是哩,是哩,我儿说得对。” 这话齐婶子爱听,脸上就是笑:“这是槿娘子闺阁女儿家家的事儿,他一个大男人听来做甚?没的让人难为情。” 齐胜看他娘那个高兴劲儿,心里撇嘴:不就是怕哥哥看上程姐姐,不让两个人亲近嘛。他娘还真是小心谨慎。只是依他看,他哥哥这心怕是早就动了,拦也拦不住。 不过这也不是齐胜能管的事,他便不想,转而唬他娘:“娘,您也得答应我,不能再做绣活了,若是再偷着做,可别怪我不听您的话全都告诉哥哥去。” 到时候看您怎么办! 齐婶子看小儿子瞪着眼睛的认真劲儿,也知道不能不答应,便笑着点头:“好好好,娘都听你的,再不做了。咱家如今是举人门第了,名下挂着那老些田地,人人都敬着说话,娘也是有脸面的人了,不能做了。” 幺儿说得对,她现今不是愁银钱的时候。槿小娘子都有人提亲了,她的大儿也已经二十了,也合该说亲事了。 如今离年底会试满打满算不到半年,她得赶紧张罗上,等到会试一结束,大儿金榜题名,官儿也有了,正好再迎娶新媳妇,可不是双喜临门? 齐婶子光想着就忍不住乐:谢谢菩萨,他们老齐家终于熬出头来了! 第126章 第二日,清晨。 铁马桥巷拐角处。 烧饼摊前。 自侯爷的车轿落地,齐胜便一直盯着他程姐姐的动静。 直等到大青布围轿走远,这才觑了个程姐姐看不到的空儿,一溜烟追上去。 他原本可以等收摊结束以后再过去侯府拜见的,可是却着实等不及了。 他怕甲长老婆是个长舌妇。 骑在马上的陈志看他一眼,没言声放过去了。 齐胜几步来到四顺旁边,跟着一起走低声道:“我有要紧的事要跟侯爷禀报。” 四顺突然被他吓了一跳,没想到这小子竟这样没规矩,可一听说是要紧的事,在心里立刻就想到了程小娘子,也就顾不得说他,刚要禀报,便听到脚踏围杆的声音。 轿夫连忙停轿。 四顺马上上手撩起轿帘。 郑修淡淡问:“何事?” 齐胜忙拱手施礼见过侯爷,可却没当即说话,而是左右看看,又上前几步伸手去接四顺手里的帘布。 四顺瞪起眼睛看他一眼没言声,放下轿帘,后退躲远。 郑修长眉微微颦起,神色又专注几分。 齐胜知晓此时是上朝时间,时候很紧,也不敢耽搁,连忙三言两语快速把昨日的事讲了一遍,末了也直接说出自己的打算。说是想请侯爷找个人跟甲长递个话过去让亲事作罢。 说罢便偷偷觑着侯爷的脸色看。 郑修面色丝毫不动,仿若只是听了一桩寻常事,袖子下面的手却是稍稍一握,随即又松开。 淡淡问:“这是你的主意?” 齐胜连忙低头回禀:“回爷的话,是小的和我娘一起商量的。程姐姐并不知晓。” 话音刚落,便觉两道凌厉的视线凭空而来,笼罩全身。 齐胜忙低头,只觉后背发麻,心知自己那点小盘算全都被看穿了。 ‘程姐姐并不知晓’,是说自己即便是帮了,她也不用承他的好意。 因她并不知晓。 郑修冷冷地看着眼前的高壮少年。 齐胜的头就要低到胸口上,强撑着才没有后退。 就在他以为侯爷会责骂他时,却忽听得一道冷淡的声音响起:“本侯知道了,下去。” 齐胜先是一怔,随即连忙松手放下轿帘,躬身施礼退下。 侯爷说他知道了的意思是不是就是说按自己的方法去做?还是他老人家自有自己的法子办? 齐胜不敢问,可是却知道这件事侯爷是答应了。 只要应承下来就好,侯府势大,没有办不成的。 虽是看穿了自己的小把戏,怕是往后恼怒了自己,可是只要能帮到程姐姐,他自家被侯爷嫌弃又算得了什么? 齐胜悬了一晚上的心这才放下来。 他本是一个什么事儿都不放在心上拿得起放得下的性子,可是因着程姐姐这两桩事,他可是真吓着了,一颗心整晚边想着,觉都没睡踏实。 这下好了,侯爷既答应出面,看那个甲长老婆还能作出什么妖来? 郑修定定坐了一片刻,这才起脚踏围杆。 轿夫连忙起轿。 四顺亦连忙从后面跑上来跟上。 他不知道齐胜那小子和侯爷说了什么,心里一直七想八想着。一直到午门前,侯爷像往常一样下轿上朝而去,都跟平常没有任何不同,这让他更加好奇了。 到了朝会完毕,他又跟着去了户部议事,中晌吃了午饭,下晌接着议事,直到回府,侯爷都没有给他任何吩咐。 他悄悄问了陈志。 陈志也是摇头,说侯爷没有吩咐下任何事。四顺这才死心,觉着这事儿或许跟程小娘子没甚关联,是自己多心了。 哪知道,等他才要回家,侯爷却让他叫他娘进府一趟。 叫他娘干啥? 四顺莫名其妙,却也不敢问,连忙撒丫子跑回家,把他娘带过来送进书房里去。 自己则站在门边儿守着。 一墨冲他打眼色,他也只能摇头:他也不知道侯爷为何突然叫他娘进来。 一盏茶的功夫之后,樊刘氏从门里出来。 四顺连忙拉着他娘快步走出府去,直到到了家门口儿,才迫不及待地打问:“到底啥事儿啊?侯爷为啥叫你进府?” 谁知平日里总是惯着他对他千依百顺的他娘这次却是冷了脸,训斥道:“小孩子家家的,莫要多嘴多舌。问这做甚呢?侯爷找娘去一定是有侯爷的吩咐,主子的事儿少打听。” 说罢便一甩袖子,快步进了屋。 四顺被他娘弄愣了,连忙快步跟进去,不死心地缠着问:“是不是卖烧饼小娘子的事儿?您跟我说说,侯爷既跟您说了,自然是不瞒着咱们家的,说说有什么打紧。” 那边厢,他爹也拿着烟袋好奇地看过来。 第127章 屋里点着烛灯。 樊刘氏便站住脚。 从来对自家老头子言听计从的人这次却是嘴严的像蚌壳:“他爹你也甭问,不能说。” 樊老爹倒是没啥变脸,而是磕磕旱烟袋,闷声嗯一声儿:“晓得了,快去做饭去,顺儿一会儿该饿了。” 适才儿子风急火燎地跑回来,撂下一句‘侯爷让过府去’,就急忙忙地把他娘拽走了,这饭才刚做了一半儿,这会子可不是该饿了。 “爹!” 四顺气恼地喊一声樊老爹,他本想着他爹一定也想知道这是啥事儿,帮着自家一起追问呢,可没想到老头子竟然反过来不让问,这都是啥事儿啊? 这次不等樊老爹开口,又是他老娘抢在前头说话了。 “你这孩子怎么回事?说不听呢?往后少打听小娘子家的事,多想想你自己的亲事才是正经。你瞅瞅你,这都给你相看了多少闺女了?你一个都没瞧上,你……” 说起这个,樊老娘就停不住嘴。 “娘!” 四顺又忍不住大喊他娘。 樊老娘一看儿子真有些恼,这心里就又不落忍了。 放缓声儿哄劝道:“娘这都是为你好,听话啊,从今往后小娘子的事不要回家里跟娘和爹提,这都是府里主子们的事儿,跟咱们没甚干系,咱们不打听。” 四顺被他娘这话说的莫名其妙,他娘平日里虽说不是那爱嚼舌根的,可也爱听个消息,每次他回家里来说个闲话,他娘都听的眉花眼笑的,这次是咋的了? 就因为是小娘子的事?侯爷到底和她说啥了? 想到这一层,四顺就没再言声反驳他娘。 那边厢,他爹此时也开口道:“行了,就听你娘的,往后不要多嘴,再多嘴老子削你。” 四顺左右看看他爹他娘,知机识趣地偃旗息鼓了。 樊刘氏看儿子听话,这才满意,又亲昵地拍着他的背哄道:“顺儿听话,娘该跟你说的一定会跟你说,只是有些事儿你不明白,娘是怕你犯错儿呢。好了,别气了,娘这就给你做饭去,今儿做大骨头吃。” 说罢兴冲冲地进了灶间。 樊老爹又道:“莫要不服气,动动脑子,你娘既这样说了,那是得了谁的吩咐?” 四顺多机灵啊,被他爹这一点,立马就转过弯来:他娘为啥不能说,那是侯爷不让说呢。 他便不好意思地低声跟他爹服软:“知道了爹,都听您和娘的。” 樊老爹见儿子心里想明白了,这才满意地点点头,接着去抽他的旱烟了。 心里却是高兴:多亏了那个卖烧饼的程小娘子,老樊家这是要得济了。以前是儿子,现今,连自家老婆子都用上了,这可不是好事儿么? 一家三口热热闹闹吃了一顿大骨头,又说了一会子话,这才歇下。 樊老娘去儿子屋里转了一趟,看他睡得香,这才转回屋里来,和老伴躺在炕上小声唠闲话。 这事儿侯爷是吩咐不让和人说,可精明人不用说也能猜个大概齐不差多少。他家老头子就是这样的精明人。 儿子不能说,自家老头子却是要知晓的。 樊老娘就把侯爷给自家的差事说给樊老爹听了,末了又把这半晌搁在心里的担忧说出来:“他爹,你说,这个事儿会不会像以前那次一样,到了让太夫人知晓了,怕是……” “不妨事。” 樊老爹咳了两声,打断老婆子的话音儿,声儿压的低低的:“那会儿侯爷才多大?十七八岁?才承了爵没多久,日子短,根基浅,能自己做主的事儿没几件,现在多大了?可是不一样了。莫担心,只管办好你的差事,错不了。” “晓得了,听你的。” 樊老娘听了老伴的话,也觉得有理,一颗心也是火热:“他爹,你说,一个卖烧饼的小娘子能有啥好的?顺儿天天没事就挂嘴上,现今侯爷也……说的我都想见一见了。” “有啥好的?呵呵……” 樊老爹低低笑了一声,心道你一个老婆子知道个啥,也不费唇舌解释,只是道:“有啥好的也不是你能管的,快睡。明儿好好办差事,莫要打听不该打听的。” “晓得了。” 樊老娘一辈子听老头子的话,听得他不说,便也不问,转身睡了。 倒是樊老爹,心里反复琢磨这个事儿,耗费精力心思,翻来覆去了大半夜才睡着。 第128章 (上) 日子过去几日。 齐婶子说过的那件事却再没有下文。 程木槿虽心有成算,可若是让她真能不挂心也是不能,可每日里照常去铁马桥巷又回来,却是与往日无异。 甲长老婆既没有上门来打问套话,也没有派了任何闲杂人等借故过来打探消息递话试探,街坊四邻之间更是没有任何闲言碎语传出来。 一切竟似是完全没有那回事。 于是她这才暂时放下此事。 也或许是甲长老婆又瞧不上她了。 也是,娶妻娶贤,以世人的想法,她确实够不上一个贤字。 程木槿如是想,于是松了口气。 甲长老婆不足为惧,她的婚事她做主,这是过了明路的,有她爹程信的手信字据为证,就是甲长老婆再胡搅蛮缠不讲理,那也不敢避过别人父母逼婚为嫁。 她还没有那样的胆子。 她要防着的是她暗地里使绊子,坏自己的名声。 怕的不是闲言碎语,怕的是名声受累。 不要说名声不重要。若是出家不问世事倒也罢了,随他们说去,她自享她的青灯古刹,优哉游哉,可既是在这尘世里活着,若是名声不好,以后办起事来就不会顺当便宜,这也是实情,却是容不得她不理会。 如今甲长老婆不知为何没有了动静,倒是给她容出了功夫。 程木槿就想着或是自己是该搬家了? 这样的事就怕惦记,躲得过这次,难保躲得过下次。 这次没有甲长老婆,日子长了兴许就有了别人。 毕竟自己年纪大了。 嗯,十七岁,年纪是大了。 程木槿不由叹息,又是想笑。 她是不嫌自己大的,奈何旁人都惦记着呢。 既是这样,倒是不如离了这里,另赁一间小院儿住着好。 最起码没有熟悉的街坊邻居,取得清净二字。 正思虑着让齐胜出去打问院子,却不防就又迎来了齐婶子。 齐婶子又是像上次那样,只说是说两句话就走,不让她忙活。 程木槿亦知她又是有话要说,便从善如流,也如前次一样,端端正正地坐下听着。 齐婶子这次倒是痛快,开口就是问张三嫂子可有动静? 程木槿就说没有。 齐婶子便是松了口气的样子,也是笑,直说是她也是这心一直悬着,不错眼地盯着动静呢。不说她家,就是街坊四邻也是小心看着,就是怕传出什么闲话来,那可是麻烦闹心。 程木槿就是认真听,知道她是必有下文的。 齐婶子就啧着嘴,又说起这世道如何如何艰难,尤其是她们这些女子,那就更是难上加难等等等等。 末了又道:“槿娘子莫怪婶子多事,你这如今一个人儿,确实是不便宜,年纪也是在这里摆着,不防别的,也是要防着坏心思的人惦记不是?要婶子看,若是有好的,甭管旁的,只要能有口饭吃,有个屋住着,护着你周全就成,别人说嘴不说嘴的都是虚的,你自家过得好就成。你说可是?” 说着就是觑着程木槿笑。 程木槿便微微扬眉。 这是话里有话啊。 似是意有所指。 她心中就是一动,便道:“多谢婶婶好意,莫不是这次的事婶婶听说了什么不成?” 她的身边跟着一个齐胜,齐胜是齐婶子疼到骨头里的老儿子,齐婶子知道的,齐胜会不知道? 齐胜知晓了,那么又还有谁会知晓? 若是有人知晓了,甲长老婆没有了动静也就顺理成章了。 程木槿纤长的眉微微凝起。 第128章 (中) 小娘子恁地精乖! 怎地一下子就听出音儿来了? 齐婶子亦是心惊,忙就是怕着大腿笑:“哪里是听说了什么?槿娘子可是想多了,婶子不过多句嘴,倒是叫小娘子多心了。” 程木槿看着她不言声。 清凌凌的杏眼看得齐婶子心里直发虚。 心里就又是发苦。 她也想告诉小娘子好不好?她也想要这个人情好不好? 可是小儿子不让说啊。 那天他回家来可是特意说了,他跟侯爷已然是禀报了这事儿,也说了程姐姐不知晓,都是他自家的主意。说是侯爷听了就恼了,还摆了冷脸,只说一句知道了,旁的一句没有,就把他斥退了。 她这一听可就是又怕又气,当即就是骂了小儿子一顿。怪他不该把这事儿直接报给侯爷,更是不该都揽到自家身上,也不会说个话儿,这可不就是惹恼了侯爷了嘛?这可咋整? 再有一件,她的大儿可还要做官儿呢,别是侯爷一个不高兴,再不给官儿当了! 一想到大儿十几年没白天没黑夜的点灯熬油苦读书,到了却因着自家老娘弟弟多管闲事连官儿都当不上了,齐婶子这心就是一下子慌了,当时就是哭起来。 小儿子却是不明白她的心,还问她为啥好端端地突然哭起来? 齐婶子心里憋屈,当下又是给了幺儿几拳头,连哭带骂地说了。 可没想到,他的胜儿听了不光不着急不说,反倒是愣住了,末了还忍不住笑话她。 说什么她想的倒是多,侯爷那是什么人? 那是皇上的外甥儿,是正经八百的皇亲国戚,可不是啥上不得台盘的小小恶霸土财主。 哦,就因着他求着帮程姐姐一下不高兴,就牵连到他哥哥身上去了? 亏她这个亲娘想得出来! 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且,他娘也是的,这都是举人的老娘了,眼瞅着这年底就要做进士的老娘了,怎地还这样没身份?难道就不怕到时候给哥哥丢脸,让人笑话没见识? 齐婶子又是被小儿子说呆了。 弱弱地反驳说,那他哥哥现今还没考上不是?他们还是平头百姓呢,可不是怕贵人? 小儿子这时就是梗着脖子跟她犟嘴,说那有啥!大不了他就是一个小帮闲,混街面跑腿的,侯爷就是不帮,他们高门大户的,还能跟他计较? 况,他瞅着,侯爷虽不高兴,可也是要帮的。 反正不管怎样,他是不怕的,只要能帮到程姐姐就成。 再者说,侯爷气也说不准是因着这事儿也找他老人家管,没得失了身份,就是嫌他多事呢。 若是这样,那这事儿还是别跟他程姐姐说了,免得他程姐姐也怕是要恼了。说是她自家闺阁女儿家的事儿却偏偏要闹到侯爷面前去,没得丢脸! 这,这可是…… 齐婶子当时一听都不知该说啥好了:还有这个说法? 她咋想不到? 齐婶子当时那颗心呐,就跟打翻了酱料铺,什么滋味都有。 原以为自家也是举人的老娘了,那也是和平常人家的妇人老婆子不一样儿了,可现今这一瞧,却是跟那些贵人们还差着远着呢。 可不怎么地,这事儿倒是她想的不周全了。 是的哩,她一个平头百姓,咋能知晓贵人们是咋想的?何况贵人们都是心思不定的,一会子这样,一会子那样,一时不欢喜就要着恼处置人。她却一心只想着既能帮人又能还人情,真真是想不到这些个! 可有一样她却又是不服气。 侯爷还没啥,那是大人物,快顶了天儿了的大贵人,那会子帮小娘子兴许是一时兴起,这会子却是嫌烦又不愿帮了,兴许着恼他们多事也不奇怪,可小娘子又算啥? 一个卖烧饼的,也敢着恼她? 第128章 (下) 齐婶子心里不服气。 一个卖烧饼的,就是比她们这些女子多会些读书本事,那也顶多能多赚些银钱,到了还是个平常百姓不是?咋也会不领她的情? 齐婶子一时实在想不通,就给幺儿讲了。 谁知幺儿却是对她撇嘴角。 说她咋这样短见识?难道忘了他程姐姐在史家绣庄的事儿?那是啥?那是新绣法,从古至今都没有过的好物件!能挣大银钱! 那是只会读一两本书本,只会念一两句酸诗就能做到的? 京里这老些有名儿的才女,还有那些朝廷明旨传名儿的巧手妇人,都被捧到天上去了,不也没见谁拿出来过? 可见这可不是一般的本事! 那是大本事! 那是大能耐! 女人家的活计他不懂,可有一样却是明明白白,那就是他程姐姐拿出来的本事那是要挣出金山银山来的! 银钱谁不爱?可能挣来大笔银钱的人又有几个? 不晓得别人,反正他是没这本事。 像他程姐姐这样的,他长了这么大也没见过! 就这样想想,他程姐姐那将来是啥样? 那都不用说,那一定是要得贵人赏识被人捧起来的! 都这样儿了,将来还会是普通百姓? 绝对不可能! 娘,你懂不懂? 啥也不懂! 齐婶子被小儿子一通话说的就又是傻了。 可这心里却是信了:可不是怎么地,幺儿说得在理啊,她咋给忘了,这个槿小娘子可不是一般人! 那,那这两边儿都是这样厉害的人儿,他们还这样办事,可不就成了瞎子点灯白费蜡,白忙活一场嘛! 敢情是两头不讨好! 齐婶子当时就泄了气,也是立马就答应了她小儿子不多嘴管闲事了。 齐胜这才一副放心的样子,还保证说,他一定会多多说好话,上赶着巴结,一定不会让侯爷厌烦他的。毕竟不为别的,他哥哥若是将来当了官儿,可是要和侯爷那样的贵人一处上朝的,朝里有人好做官,不能平白得罪了不是? 一提到大儿,齐婶子就更信服了,忙是连声应着,说这事儿她一定不掺和了,老话儿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是对着哩。 接下来的这几日,她也是多长了心眼儿,眼睛看着,耳朵听着,看那张三嫂子那边儿确实是被按住了没动静,这才又上门探口风儿来的。 心里也是还有一丁点儿念想。想着备不住槿娘子自家有什么心思,想着进府投靠啥的,那自家也就顺着杆子爬上去,把话儿那么含含糊糊地一透,到了,那小娘子也还是要领自家的情分不是? 可谁知,还啥也没说呢,只是话里这么稍稍带出一丁点儿意思来,小娘子竟然是就听出味儿来了,反倒倒过来问她缘由。 且,这脸儿也不好看。 这,这可真不能说了! 齐婶子心思转了个个儿,就有了计较。 于是当下就急了眼,连声说自家真的没旁的意思,就是话赶话那么一说,没想到槿娘子竟是当真了。那要是这样,她可是再不敢多嘴说话儿了。 程木槿看她急得脸都红了,就又有些犹疑:难道是自己真的多心了?这件事真的和侯府没关系? 齐婶子眼尖,看小娘子这样子,就晓得她是信了几分,就又忙是赌咒发誓,说她可真是啥意思也没有,就是平日里顺嘴说惯了,以后一定注意着些,让小娘子一定莫要多心狐疑她。 齐婶子和齐胜一样,惯会说话,若单是诚恳,程木槿自是不信的,可是赌咒发誓却是不同。 这时候的誓可不是随便发的,那是要遭天谴的,人人都怕天谴,应该还是可信的。 程木槿便微微颔首,脸色也是平缓起来。 她却是忘了:这事儿均是齐胜一手办的,从头到尾齐婶子都没参与,她说的不知晓确实是真的,只是,这个真和她想的那个真却不是一个罢了。 齐婶子却是悄悄吐出一口气来。 暗道:没成想槿娘子看着精明,读书也多本事也大,却是个不开这一窍的,这要是碰上别个,怕是今儿混不过去! 不过这样也好,她既于男女之事上不开窍,那自家的大儿就是再多的心思也是白费!这倒是好! 想到此处,齐婶子不由又是欢喜起来。 第129章 (上) 张三嫂子偃旗息鼓,日子便又恢复如常。 周武七年,八月十一日。 下晌。 程木槿用了午饭,歇息了小半个时辰,便像往常一样,坐在桌前读书。 自和宝器斋签订契书以来,一直也没有什么活计上门,恰她淘换来的那些碎纸零书业已经修补完成,也实在没什么可做的,这几日便闲下来一直在读书。 秋高气爽,正读到兴浓处,忽听得大门被啪啪拍响。 程木槿有些许疑惑,也有些许猜忌。 住在这里这许久,除了郝婆婆外祖母在时,偶尔有邻居上门,到了剩自己一人时,就再没人敲响过这扇大门。 难道……是甲长老婆又来了? 她站起身出了屋子,悄步来到门前,低声问:“谁?” “莫问了,快开门,这里的东家回来了。” 一个稚嫩的小丫头的声音回答。 程木槿就是一怔:东家?什么东家? 随即心里一跳,想到一个可能:难道是那一大家子来京城了? “快开门,再磨蹭,小心老爷夫人责罚你。” 不等程木槿再细思,那个声音又大声呼喝着,连续啪啪拍门。 程木槿只剩叹息:应该是她猜的那样没错了。 这可真是,事情怎的如此多?一波刚平一波又起。那一家子不在蓟州府好好待着,跑过来做什么? 她的日子就不能清清静静地过吗? 不愿归不愿,可她还是拉开门栓,打开大门。 抬眼便看到一个穿着豆色比甲,十三四岁的小丫头正站在门前,瞪着大眼睛看过来。 小丫头身后,则停着一辆黑厢大马车,黑厢马车后面,还有一辆装满了行李的骡车,上面还坐着一个二十几岁的妇人。 果不其然。 程木槿心里苦笑:那个本该在蓟州享福的一大家子都来了。 眼前的小丫头不是继妹程云儿的贴身丫头艾草又是谁? “啊?你,你,你是大小姐?” 艾草眼睛瞪大,拔尖了声音叫着,人也不见礼,转身就是跑到身后的马车旁低声禀报:“小姐,老爷,夫人,是大小姐。” “大呼小叫的做什么?没规矩!” 一个男声在马车里呵斥道。 随即,马车门一开,一个高瘦的中年男子就从马车上下来,皱着眉头朝着这边看过来。 程木槿双手叠于身前,微微福礼:“见过父亲。” 中年男子正是她的父亲程信。 程信眉头皱的更紧,只是微微点头却也没有说话,而是回身伸手,从车上扶下一个三十几岁的少妇,不是别人,正是程木槿的继母霍兰娘。 霍氏怀里还抱着一个睡得正熟的幼儿。 那边坐在骡车上的小妇人此时已然是下了车,一溜小跑地过来,从霍氏手里接过孩子去。 霍氏揉揉胳膊,盯了一眼程木槿,回头喊一声:“云儿快下来。” 随着话音,霍氏身后才慢慢下来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正是霍氏生的女儿,程木槿的继妹程云儿。 程云儿磨磨蹭蹭下了车,挨着母亲站好,满脸不耐烦。 母女两个一般的略矮小身量,一般的圆脸细眉细目,只是一个穿桃红,一个穿嫩粉罢了。 程木槿面色平和,先是给继母施了一礼,唤了一声‘二娘’,又向继妹微微点头。 霍氏笑着打量程木槿,微微点头。 程云儿则只是搭着眼皮匆匆福了一个身,含糊叫了一声‘姐姐’,就扭过脸去望着别处去了。 程信看一眼身后的母女俩,对程木槿吩咐道:“天气炎热,你母亲带着你弟妹赶了好多天的路,舟车劳顿,你且先带她们进去歇息,为父留下打理行李。” 原来那个小小幼儿是霍氏又生下的儿子。 程木槿垂着眼睛低声应了一声‘是’,对后面的母女二人道:“请二娘和妹妹随我进来。” 说罢就转身在前面带路,并没有再多等待。 怎地如此轻慢? 程云儿在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嘟起嘴来喊了一声‘娘’。 霍氏拍拍女儿的手,安抚地使个眼色:“快跟娘进去,一路上可是累坏了。” 说着,拉住女儿的手,在丫头艾草的挽扶下进了门。 抱着孩子的小妇人亦跟在后面进去。 程信直等看到一家子老小都进了大门,这才转身吩咐跟车的脚夫往下卸行李搬进院子里去。 这时就有邻居探头探脑地出来看,小声议论着,猜测着这会否是程家小娘子的老家亲戚来投奔的? 程信背着手站在那里,左右顾盼着打量。 此时,旁边两扇小门也是咯吱一声响,露出一张微黑的圆方脸,恰好和程信对了个眼儿。 圆方脸儿的妇人吓了一跳,连忙又把头缩回去,嘭嗵一声关紧门。 程信微微皱了一下眉,看看那扇小门,又看看自家这边的两扇大门,连着盯着后面狭长细窄的小院子,不由心里疑惑。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展开对着两边看了半晌,眼里便不由冒出怒气来。 第129章 (下) 程木槿把霍氏母女二人带进自己的西厢房,倒了两碗茶放到桌上,便端端正正地站到一旁。 先进门的霍氏母女俩却是被这逼仄窄小的小屋子,简陋掉漆的破家具,干净却略有些凌乱的大炕吓着了。 两个都是第一次来京城,从小生活在蓟州,那个地方都是睡床的,这猛不丁看到这样的大炕还真不习惯。 屋子太小,抱着孩子的妇人站在门口就不知是该进还是该出。 霍氏定定神,走上去,满眼慈爱地摸了摸幼儿的小脸儿,轻声吩咐妇人出去廊下候着。 秋日正好,廊下倒也便宜。 妇人便答应一声,抱着孩子出去了。 小丫头艾草此时倒是机灵,看屋里太小实在站不住脚,便不用吩咐也悄悄跑出去,和那个妇人一起站在一处,瞧着脚夫们往院子里搬东西。 程木槿看着站在屋当间有些不敢置信兼手脚无措的母女两个,温柔地伸出纤手:“地方简陋粗鄙,还请二娘和妹妹不要嫌弃,快请坐。” 祖孙两个都被撵到这里相依为命了,还是要和这样的一家人再次相遇,不管是家里出了事还是旁的别有所图,都是够烦人心的孽缘。 孽缘没人会欢喜,她虽会静观其变保持礼仪,可这话就难免带出些别有意味来。 听话听音。 程云儿没听出什么来,只管扎着手站在空地上发呆。 霍氏却是脸上一僵,随即又立刻缓过来,甚至还能对着程木槿笑笑,就势端着长辈的架子挨着炕沿半悬着坐了。 又叫程云儿:“云儿也过来坐。” 程云儿听到母亲的话,这才晃过神来,一脸的慌急愤怒:“娘,这,这里怎地能住人?连家里的下人们住的罩房都不如。” “云儿。” 霍氏假意喝了一声女儿,看到女儿慌慌的小脸儿和将要哭出水儿来的眼睛,就又放缓声调哄劝她:“先到娘这儿来坐下,快,听话。” 程云儿虽不愿,可此时也没别的办法,犹豫一刻,还是挨挨蹭蹭地挪过去被霍氏拉住了手,按在炕沿上坐下了。 程木槿垂着眼帘,微低着头看着自己交叠放在裙上的双手,仿若根本没听到母女二人在说话。 霍氏安抚好女儿,抬头看程木槿这个样子,也是一股无名火起,可到底还是压住了。 带着笑问:“槿儿什么时候过来这边的?外祖母呢?怎地不在家?” 因程木槿过往便爱穿淡色衣裙,霍氏便没有看出来她是在孝中。 程木槿淡淡回道:“从家里出来就来了这里,外祖母过世了。” 霍氏本只是随便问问,却不料竟听得一句郝婆子过世了,面上就是怔了一下,心里却是不由一喜。 刚刚乍一看到这丫头竟然在这里,她就是吓了一跳,又有些担心上了。 这院子的契书虽是在自己手里,可毕竟是那个老虔婆的院子,有些话儿好说不好听。若是让那些左邻右舍的穷鬼们说出个端倪来,怕是要影响了女儿的亲事。现今可是太好了,那个老虔婆不在了,独剩下一个小丫头,倒是好拿捏。 霍氏便摆出一脸哀容来,拿帕子擦眼角:“这可怎么话儿说的?你外祖母身子一直硬朗朗的,怎么这说没就没了呢?真真叫人伤心。” 说着又去看程木槿:“倒是难为我的槿儿了,一个人住在这里孤零零的,可是怕了?” 程木槿亦看着霍氏描画精细的眉眼,语气淡淡:“多谢二娘挂念,我从来一个人惯了,没什么可怕的。” 霍氏脸上就是一僵:死丫头不知好歹!一个死了娘的孤寡丫头能有什么依仗,竟敢这样对她讲话! 没得给她脸了! 便也淡着脸色道:“不怕就好,槿儿自小聪颖,从不让爹娘操心。这次娘来了,看着槿儿又漂亮长大了许多,心里着实高兴。这样好,咱们一家子就都齐全了。往后凡事都有你爹做主,你只管好么样儿地当你的小娘子,快快乐乐地过好日子就成。” 程木槿低头挑眉:这个霍氏口蜜腹剑,刚一见面就要摆女主人长辈的款儿拿捏住自己,倒是和程信天生一对。 这时一旁的程云儿忍不住插嘴:“娘,您说的什么呀?这家里这么小怎么住呀?咱们还是快出去告诉爹爹去,去住客栈或是再找个院子住才是正经。” “云儿莫要胡说。” 霍氏转过脸去沉着声教训女儿:“万事自是有你爹爹做主,哪里轮得到你来插话了?况你外祖母和你姐姐都住得,你就住不得了?莫要娇贵。” 说着给了女儿一个眼色。 “娘。” 程云儿自是看懂了娘亲的意思,可就是委屈地掉眼泪。她抽抽噎噎地拿帕子掩着眼睛扭身坐到一旁去,不理她娘了。 第130章 这个傻孩子。 看到女儿落泪,霍氏心里疼惜得不得了,可又不能现时就怜惜她,只得硬下心来不看,又转过头来,和程木槿说话。 她换上一副和善的面孔对程木槿道:“都怪娘把这丫头惯坏了,槿儿莫要笑话你妹妹。” 霍氏眼睛很尖。 她也是过过苦日子的人,心里很有成算。眼睛一扫便知这外面的院墙是后起的。虽也纳闷是怎么回事儿,可这事儿她却不能掺和,免得落了口舌,给自家找麻烦。索性自让自家男人和他那个大丫头女儿理论去,她只管看戏就好。 程木槿只是微微摇头:“不会,妹妹还小,从小又锦衣玉食长大,没吃过苦受过累,和我不同,很有些不懂事也是应当的,您往后常常教导便是。” …… 霍氏气得差点倒仰。 这个丫头几年没见,怎地变得这样牙尖嘴利,尖酸刻薄?谁不晓得这就是一句客套话,当娘的不这样说还能怎么说?谁想到这个丫头倒是顺杆爬,给脸上头地往下掰扯上了! 不单说她的宝贝女儿不懂事,还说是她自己没有教导好自己的女儿!她怎么敢! 她的云儿自小懂事听话,娇憨可人,哪个看了不爱?比这个前头生的野丫头,不知强了多少倍去!真真是有人生没人养的贱种,她一定要好好教训她! 霍氏脸色黑沉,就要开口替她那个死了的娘教训一番。 不曾想,眼前一花,一直坐在旁边的程云儿已是跳了过去。 “你,你这个丫头怎地这样说话?竟敢说我不晓事?还敢和我娘顶嘴,谁教的你这样没规矩?还不快快给我娘和我赔不是!” 程云儿用尖尖的手指指着程木槿的脸,尖声厉叫。 程木槿看着她,面色沉凝:“莫要用手指着我,我是你姐姐。没规矩。” 说罢,纤长的手指轻轻一拨,便把挡在眼前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推开。 沉声又道:“二娘说打小把你惯坏了,让我莫要笑你,我说请她老人家日后多多教导你,有何错处?反倒是你,我这个当姐姐的只是教导你两句就没规矩地指到面上来大声叫骂,是谁教的你这样没规矩,不懂长幼之分?难道是二娘吗?” 说着就去看一旁的霍氏。 面前这样白生生的瓜子脸紧紧绷着,大大的水杏眼清凌凌地透出一股怒意来,竟有种不怒自威的威仪,让人无端生出惧怕。让本想出言训斥的霍氏一时竟有些胆怯,不敢立时张口。 更别提程云儿,除了气得胸口起起伏伏,就也只会干瞪眼转眼圈儿里的泪花了。 恰此时,程信手里捏着一张纸大步走起来。 进屋还没站定,第一句话就是指着外面冲着程木槿喝问:“那堵墙怎么回事儿?这个院子怎么回事儿?” “爹爹!” 程云儿看到程信进来,就立时找到了主心骨,当即喊一声,眼泪也滚瓜儿似的落下来,抽抽噎噎地哭。 程信本就因自家的院子被占了一大半儿去怒火中烧,想着一定要问清大丫头是怎么看顾的门户?谁知还没等听到回音儿,便被二丫头的哭声打断了。 他不由更是恼怒,立时又转向程云儿大声喝骂:“你这又是做甚?刚到一处新地方落脚就这样哭哭啼啼的,让左邻右舍听到了成何体统?还以为是我程某人不会教导女儿!” 程云儿被他爹这番疾言厉色吓呆了。本想告那个死丫头一状的,没想到平日里疼自己的爹爹竟然这样训斥自己?不由得心里更是委屈,却也不敢再言声,只是拿帕子捂住眼睛,呜呜地哭。 一旁的霍氏更是心疼,连忙上前说软话:“老爷莫要生气,云儿这一路上累着了,进屋便想歇歇,只是看到只有一间屋就没有个落脚的地方。她小孩子家家的,一时就有些想不开,妾身已经说过她了,一会儿就好了。” 这话说的巧妙,竟是又把话头转向了院子小上面去。 且,霍氏长得娇小,说话儿软和,程信一直爱她这个样儿,这一番下来,不由就少了一丝火气。这时也才发现妻子面色青白不定,女儿眼里泪花滚滚,一副受了委屈的模样。 程信当即沉着的脸更沉了,转头盯着程木槿又训斥:“你这是做甚?你母亲和妹妹刚到就惹得她们如此形状,谁教得你规矩,竟敢这样忤逆长辈?” 第131章 (上) 程木槿淡淡勾嘴角。 在她的记忆里,程信那一家子本就十分不堪,只是那也只是记忆罢了,并没有十分感受。现时,那一家子的形状就如此鲜明地呈现在眼前,倒是令她大开眼界了。 她望着程信,道:“父亲这话从何说起?女儿怎地听不懂?” 不待程信回答,便又道:“女儿把二娘和妹妹让进屋来,坐下倒茶好生招待。妹妹就说这屋子太狭小,她住不得,要去别处住去。二娘便说她娇惯,说以后需得好好教导才是。女儿只是附和二娘的话,妹妹却恼怒起来,上来指着女儿脸面破口大骂,形状不堪。作为长姐女儿便教导了她几句,让她须懂得长幼尊卑,这有何错处?现今父亲却说女儿忤逆长辈,女儿实在不懂此话从何而来,还请父亲告知。” 程木槿嗓音本清润温和悦耳动听,可这番话说出来却落地有声,句句在理,字字都能砸到人的心坎儿上去。 霍氏母女俩已是领教过,程信却是第一次听说,不由呆住了。直看着大女儿大大的水杏眼看着自己,不由得心里竟是起了一丝慌乱。 他本是入赘女婿,开始时行事自是万分小心。后来原配妻子性子温软,对他千依百顺,他的脾气和胆子也就越来越大。再后来,妻子去世,他再续娶了霍氏,就更是以当家老爷自居。 再等到岳父去世,家里便由他全权做主当家,入赘之事就再也休提了。不单把女儿的姓氏改回程姓,且还放走了原岳母和长女。 这次家中出事,他几乎散尽家财才保全全家性命,不得已离开蕲州,回到京城,想着在这处好不容易留下的原配嫁妆院子里落脚,日后再好好谋划,哪知竟还遇到了长女祖孙俩!真是背运! 这也罢了,两个老弱妇孺好对付。可现在怎地?老的还没看见,这个小的竟变得这样厉害了? 岳家之事,程信到底心虚,于是便一时有些语塞,可他转眼间又恼怒起来。 沉声呵斥:“子不言父过,为人子女者当知为尊者讳。尤其是你为女子,更当如此,方为天伦之道。” 一顿又道:“此事不论,那堵墙到底为何而起,快快说来。” 妇人之间的口角都是小事,他的院子为何被霸占了去才是正经紧要。 子不言父过,为人子女者当知为尊者讳。 程木槿就是一怔,这句话在她记忆中出现过无数次。每次程信被她逼问到无话可说无理可讲时,便会拿出这段话来搪塞、推诿、辩解,镇压她这个女儿。 换而言之,这段话就是程信的保命符箓,救命稻草,和万事万灵的无上道理。 无论何事何时何地,他都可以拿出来对大女儿这样义正言辞地讲,直至打压她到无可翻身的地步,再也不得反抗。而他那些狗屁不通的道理,胡搅蛮缠到极致的行为,则成为不得违抗的家中圣旨。 当然,这道‘圣旨’,亦不是他这样看账本都看不懂,写字还要画圈圈代替的人能讲的出来的。 这是他听茶楼里说书的先生讲了,觉得有用才背下来的。 关于这一点,程木槿也不得不佩服他的小聪明。不管大智慧还是小聪明,有用才是最要紧的。 程信能以一个身无长物的穷小子,得到秀才女儿的青睐,进而入赘‘豪门’,最后甚至还当家做主,反客为主,任谁也得承认:他也是有他的本事的。 这不就是吗?就是一个‘孝’字,就把以前的程木槿压的死死的,真是一个‘孝’字压死人啊。 时至今日,只是听到这一番大道理,一股窒闷之气便从胸口升起,压的她很是难受,可见以前的她得是有多么的憋屈,委屈以及伤心难过! 本以为已逃到京城来,此生再不会听到这样锥心刺骨的话了,可谁知时隔两年这却是又听到了。 这段孽缘真是害人不浅! 第131章 (下) 程木槿暗暗深呼吸,把那股郁气压下去。 她已然不是以前的她了,虽曾经最不愿卷入的就是这样勾心斗角的场面,除去深觉浪费时间外,还着实无半点益处。 可,她已是现今的程木槿了,她就绝不会再让这一家子小人得意! 现今程信又开始无理搅三分,拿着长辈身份压人。那么这样的人她也不屑和他多说,多说都是浪费口舌。 她且让他闭口! 程木槿便微微摇头,淡声道:“父亲既是知道了,又何必再问女儿?既有墙那就必是有人砌的了。” 她说话语气清清淡淡的,丝毫不见火气,好似这是别人家的事,与她无关一样。 程信一看就更生气了。 大声呵斥道:“旁人砌的?咱家的院子旁人有何道理砌墙隔院子?难道就不怕王法吗?你就那样好欺负?我程信就那样好欺负?还有,你外祖母呢?为何也不出来拦着?” 小的不当事,总有老的? 程木槿微微低头。 一直在旁瞧热闹的霍氏扫一眼父女两个人,连忙走过去拉住自家男人低声解释:“老爷莫生气,老太太已经去了,槿儿现在还在孝中呢。” 她不说还好,这一讲程信就是更加生气。 他一把甩开霍氏的手,在屋内来回踱了几大步,又站回程木瑾身前大声训斥:“既是在孝中就更不能动这样的土!还平白让别人砌了一堵墙出来,霸占了本属于我们家的院子!你这个不孝女!” “就是,爹爹说得对。” 一旁坐着擦眼泪的程云儿也是站起身来,瞪着程木槿帮腔道:“姐姐好没道理,枉你平日里读了那许多书,学了那些道理,竟然让人在老太太孝中砌了一堵墙出来霸占了咱自家的院子!真是不孝!” “云儿,住嘴。” 霍氏不防着女儿竟然突然跳出来说了这样一番话,连忙就是上去一把拉住她的手往外拖,嘴里还教训道:“爹爹和姐姐在说话儿,你小孩子家家的不懂就不要多嘴,走,和娘出门看行李去。” 程云儿却是不依,兀自挣扎道:“女儿不走,我又没说错,本来就是嘛,都是姐姐的错。” 女儿这样不听话,霍氏心里都要气死了。也暗怪自己平日太过娇惯,竟养成她这样娇纵的性子,竟不知这样的事岂是她该掺和的?若是在家里还成,可现在到了京城,本就人生地不熟,又加上一个大丫头比着,怕是再不管教真要惹出事来了。 心里这样想着,霍氏就要再开口训斥。 却不防程信已是大声呵斥道:“胡闹,竟敢说这样没规矩的话,是谁教的你这样娇纵无理?还不出去待着反省!” “爹!” 程云儿被他爹这一声大喝吓到了,喊了一声爹,就是忍不住哇的一声又哭出声来。 她本就是哭得眼睛红红的,这下子顿时是梨花带雨,抑也抑不住了。 霍氏心疼得心都揪到了一处,再看一旁安安静静站着的程木槿,直恨不得要上手撕了她! 可她到底忍住了,换上一副哀怜的面孔,哀求程信:“老爷莫气,都是妾身的错儿,妾身往后一定好生管教,再不让她这样儿了。宝儿生了病刚刚好些,还受不得惊吓,我带云儿过去看着他,老爷自和槿儿好好说话儿,莫要伤了父女和气。” 说着到底把程云儿拉出去了。 夫妻十几年,她最是知晓程信的心性,万事莫要伤到他的银钱财物,若不然,天王老子也是不认的,更何况只是一个平日里略有些疼爱的女儿? 这次突发脾气喝骂,不过是早在蓟州失了家产便一直窝着的火气借机发作罢了。 她的云儿傻啊! 提到宝贝独子小宝,程信不由怒气稍歇。 他好不容易得了一个儿子,真是眼睛珠子一样地疼,还是要顾忌着的。 程木槿不理那对母女的闹剧,兀自看着程信。 程信亦怒气冲冲地瞪着她,仿若她是抢夺他财宝的强盗。 程木槿不由有些想笑。 她轻轻瞥一眼程信手里的纸,认真道:“在孝中却让人砌了堵墙出来是不孝,可父亲怕是忘了,女儿又没有房契,拿什么找人说理去?我大周武朝可是讲律法的地方,爹爹在官衙里也是做了几年刀笔吏的人,这个道理应该是比女儿懂得多?” 听程木槿提到房契二字,程信的脸蓦地涨红。手里的契书松了又紧紧了又松,一时说不出话来。 第132章 程信脸红不是因为愧疚,而是因为生气。 他这个当父亲的都已经明着把话拐到别处去了,这个大女儿不但不识趣还敢故意点出他房契的事,不单是没眼力见儿,且还是不孝。 可此时也不是训诫她的时候,程信便强压下火气,装作没听见,道:“既是如此,此事便由为父来处置,你莫要多嘴再管了。” 程木槿心道这是恼羞成怒了,她也不反驳,乖巧地应声‘是’,站在那里不言声。 程信便左右看看这间小屋子,又去到灶间看了看,之后出了屋子又到仓房瞧了,这心里的火气就越是大。 他恨恨地盯着墙上那扇小门看了半晌,想了想,对一直瞧着他来来回回的霍氏母女俩吩咐道:“先出去,找一间客栈住下。” 程云儿一听立时欢喜起来,她是一刻钟也不想在这样的破院子里待着了,也不管爹爹是何打算,当即拉着一旁的艾草就往外跑。 霍氏也温顺地应了一声‘是’,跟着女儿后面带着抱着孩子的奶妈出去了。 她自己知道自家男人的心思,院子是他们家的,自然是要要回来的,只是要先安顿好自家人才是,且,他们初来乍到,还要打听清楚是由,防着不知对方根底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若是对方只是寻常人家,那自是好办,打到门上就是,若是遇到了有根底的,那就另当别论了。总之,瞧着,最多明日,自家男人就该要出手了。 也多亏程信适才只顾着院子的事,还没来得及给外面的车马结账,这时便又用上了。 脚夫们又哐哐啷啷地把行李搬回骡车上去,一大家子人坐上马车,又轰轰隆隆地走了。 程木槿关紧院门,挡住外面邻居们窥探的目光,站在当地想了一下,便径直来到那处小门处,推开门进了齐婶子的院子。 这还是她自从有了这堵墙以后,主动推开这扇小门呢。 她轻轻来到正屋门口,唤了一声:“婶婶。” “哎,是槿娘子吗?” 话音刚落,齐婶子便答应一声,忙忙从院子小门处一角转出来,一眼看到是她,就连忙让着她往屋里进。 这是一直躲在门边,听着她那边的动静呢。 程木槿也不戳穿,跟在她身后进了东屋,在一张圆凳上坐下。 齐婶子就又要给她倒碗水,被她拦住了:“婶婶莫要忙,说正事。” 齐婶子一听便顿住手,迟疑着也坐到炕上去。 程木槿知道她现在心里的不自在:可不是嘛?自家仗着房主没有房契霸占了旁人一大半的院子,现在别人主人家找上门来了,她这心里能不着慌吗? 程木槿便道:“婶婶,现时有一件事须您知道。适才来的那一家子是我父亲和二娘以及妹妹。他们是从老家蕲州过来的,今后就要住在这里了。父亲手里有这间院子的契书,他们现今去外面找了住处落脚,兴许明日便要上门找您了。” 齐婶子心里早有预料,本以为对方会当即找上门来说理讨要,闹得四邻皆知。谁知竟是拖了一天!现今小娘子还找上门来告知她。 她这一直慌慌的心里才略有些缓和,苦涩道:“让槿娘子笑话了。这事儿婶婶确实不对。你且放心,婶婶这就去找房子院子,早日搬走。” 说到这里声音便有些哽咽,眼睛恳求地望过来:“就是有一件事心焦,是关着我的大儿的。要说这事儿都是我一个人的错儿,是我一直瞒着他们没告诉的。他们打小生在这儿,住在这儿,却并不知晓这院子其实是你们家的。还请槿娘子在老爷面前多说两句好话,我们贫苦人家读书不容易,如今好不容易考上一个举人,年底又要考会试,这,这要是因着这事儿连累了他的前程,可是让我这个当娘的实在活不成了!” 说着站起身来,就要拜下去。 程木槿站起身来,虚扶一把:“婶婶莫要如此,父亲他不会这样做的。” 齐婶子却是不听,还是往下拜,哽咽声儿更大更急:“这都是我的错儿,与我儿无关,他什么都不知道!还请槿娘子多说几句好话!莫要误了他的前程!” 一提前程二字,再撑不住,眼泪滚瓜儿似的往下落,满面哀求,情状不堪。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不过是贪心贪念罢了,到头来不单是一场空,还要受这煎熬。 程木槿心情无波无澜,只是默默等着她收声。 第133章 (上) 齐婶子心里自是悔恨得要命。 她也是个要强的性子,如今情势逼人,却让她不得不向一个小辈低头。 这眼看着就要拜下去,对方却还是没有动静。 齐婶子就是咬牙,直直往下拜。 将将要跪到地上时,才被一双雪白的纤手扶住了手臂。 齐婶子抬头。 小娘子一双明澈的杏眼也正望着她。 声音如往日一样柔和好听:“婶婶多虑了。父亲二娘妹妹一家从蕲州来,不过是图个落脚的地方。只要是有了地方住,没事谁会去官府打官司见那些人的黑脸呢?婶婶只管让他们有地方住便是。且,我也会跟他说的,您的大公子是举人,马上就要会试考进士。大公子学业做得好,前途远大,想必父亲也一定不会阻人前程的。” 说到此处,微微一顿,露出一丝笑意:“还有一桩,若是他日大公子真能高中,你们在这一个院里也算是住过,也算是街坊邻居一场,俗语说得好,远亲不如近邻,父亲这点情分还是有要讲的。” 程木槿本不爱多说话,这些话若是碰到一个聪明人自是不用明说,她自己自会想得到,可现今情形,却只得由她明明白白讲出来了。 不为旁的,为齐胜。 这就是人情上的关联了,若不然,齐婶子如何与她何干? 只不过是印章坏了说印章,瓦罐破了说瓦罐,一件事情归一件事情罢了。 齐婶子却是认真听住了,脸上的神色也逐渐缓和下来。 她没什么太多见识,小娘子的话说的也不是很明白,可她还是听懂了:新来的老爷家里或是出了些事,这才千里迢迢赶来这里落脚。就这一个小院子的事,只要能拿回去就成了,也不想弄出事来。且自家的儿子还是马上要考进士的举人,他是轻易不会得罪的。 这话说的实在有道理。可不是嘛,一个外来的,人生地不熟,谁会好端端给自己找事?衙门口那个地方又哪里是好进的?不让你竖着进去横着出来就是祖上积德烧了高香了!还想着得好? 齐婶子这一寻思,一颗心便定下来了。 随即眼眶又红了,上前一把拉住木槿的手,感激道:“多谢槿娘子了,唉,说到底都是婶婶对不住你呀。” 又抻手抹眼泪。 程木槿轻轻挣脱开自己的手,勾勾嘴角,带出一丝淡笑:对得住对不住的,她自然心里有数。若不是这次程信一家突然跑过来并拿出房契,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服这样的软吗? 人心不外如是,她既这样说,她也便且听听罢了。 她便淡淡道:“婶婶是个明白人。既是如此,我便多说两句。” 齐婶子一听这话茬,只觉得不对,忙是抬头。 程木槿明媚清澈的眼睛满是郑重:“按道理讲,婶婶是我的长辈,我叫一声婶婶,有些话就不该说的,正所谓得饶人处且饶人,此话不假。可是此事于我于婶婶,又是不同,只因这其中关着我外祖母。” 听提起郝婆子,齐婶子刚刚转好的脸色立时变了。 程木槿看着她继续道:“这院子本是我外祖母的陪嫁,因着一些家事,房契却在我父亲手中。我和外祖母来到京城,本是无依无靠,只此一处院子。外祖母本想着在此安定下来,拿出两间房赁给进京的读书人以做我们祖孙两个的日常家用,毕竟她老人家年纪大了,又不想让我受苦,这样虽然并没有多少银钱,可到底日常嚼用是尽够了的。可怎奈,千里迢迢到了京城,没成想却是遇到了婶婶,这一切打算就都落了空。” 她这番话与往日一样的温润动听,齐婶子却只觉得凉阴阴的冷直往骨头缝儿里钻。 脸色不由变得惨白。 第133章 (下) 程木槿没有说假话。 郝婆婆外祖母再木讷老实,受了欺负,也是忍不住要和最亲近的自家外孙女念叨两句。 程木槿以前不和齐婶子计较,自是因着没有字据,现今有了程信手里的房契,有些早该说的话就要讲清楚了。 她语声清淡到极致:“自古律法无情。婶婶说的也没错,我周武朝是讲律法的地方,若是没有契书,那就任谁都能空口白话地说院子是他们自家的了。我们那时拿不出契书,婶婶便不认,这也说得过去。” 齐婶子身子摇摇欲坠。 程木槿没有看她,而是望向外面那堵新起的院墙。 幽幽道:“如今我们有了契书,白纸黑字,婶婶又说都是自家的错处,肯让出院子来。我想着,外祖母的在天之灵也会欢喜的,毕竟,那是她老人家留给我这个外孙女唯一的东西,也算是了了她的一个心愿。” 说罢,也不管齐婶子到底如何,对着她福了福身,转身出屋径自去了。 齐婶子张着嘴,想说什么,可喉咙口却像是被什么堵着,一个字儿也说不出。 一时间心里是三分悔,三分愧,三分懊恼,再有一分的气。 眼瞅着那道袅娜的身影就要行出那堵墙去,终于是喊出一声来:“槿娘子!” 声音嘶哑地吓人。 程木槿顿住身形,回转身来。 齐婶子白着脸,犹豫再三,问:“那小娘子你呢?可还会在这个院儿里住着?” 院子的事儿是她不对,可这丫头也是太过刻薄了,刚刚一番话直戳人心窝子,直把她听得都要晕过去。 连带着,那一番原有的对她身世的可怜也是散得没影儿了。 今儿这事儿起的急,先是程家来人了,她担心房契的事儿,接着就是听程木瑾说那是她的亲父和后母,她就心里想明白了一些事。 怪不得郝婆子要带着外孙女儿离开家,背井离乡来京城落脚,孤儿寡老的受苦,原来是因着在那个家待不下去了。如今郝婆子没了,小娘子的亲爹后娘却又过来了,那可是正正经经的一家人呢,以往都搁不住,往后这个小院儿里还有小娘子的落脚之处? 老话讲古都说后娘难当,可齐婶子过了半辈子,见得多了,却知道这做后娘的子女的却是更难当。不说别的,单单一个孝字就把人压死了,有理也变没理。且越是穷人家越是这样。 齐婶子先前就属实为小娘子担心。 可如今,她却是完全不这样想了。这丫头刻薄不说,还得理不饶人,确实不好相与。 她便问问她,往后若是搬走了最好,若是还要和父亲二娘一起住,那她便要拘着她的二儿,不许他帮衬了。 这样的人他们惹不起,还是躲着。 左右人情也是两方都有的,就当扯平了。 程木槿没想她会问这个,倒也佩服她的面皮。 若是一般人,被这样指着鼻子说到当面上去,还不得臊死? 可齐婶子确实不是一般人,臊倒是臊的,可还是能撑得住,这就了不得了。 她便淡淡回道:“都是一家人,日子过得去就好。” 程家这一家子过来属实出乎她的意料,这当下她拜托侯爷弄的那张房契也用不上了。她心里也有了一些别的打算,却是不便和不相干的人说。 如今她也是有三两月银的人了,拿这些钱自己租住一间小房子还是可以的。唯一担心的就是安全上或有不便之处。可若是找一个好地段,也还是有保障的。 还‘都是一家人,日子过得去就好’。 这当然是信不得的假话儿,齐婶子自是听得出来,也知晓她这是要跟那一大家子一起住,不会搬走了。 不搬就不搬,左右她们家搬走就是。 齐婶子心里有了数儿,反而平静下来,还能捡着能说的好听话儿说几句。 诸如:多孝顺爹娘啦,眼勤手快多做活些啦,多让着妹妹些啦,没事多和他们说些软话逗趣啦,等等之类的。伸手不打笑脸人。旁人总是能感到咱们的善意的,街坊邻居也都能看在眼里,就是为了名声和女儿的亲事,也能让着她些。 这些话不闲不淡的,听着都是正经道理,可谁都知道是客套话,用了也是无用。要不然世上又哪里来的那么多的家事官司纠缠不清? 齐婶子是白说虚套,程木槿也自然是白听客套。 她又淡淡道一声‘多谢’,便转身离开了。 第134章 程木槿回到自家院子,站在当地看看那堵新起起来还没多久的院墙,又回身望望自己住的这间西厢房。 只是一个卧房连着一个灶间的小套间,连并旁边一个小小的仓房,巴掌那么大的地方,即便是这样,怕是以后也住不太平了。 还有…… 她又看向墙角的那株丁香树。 这株她和齐婶子强要来的,曾经给她因初来乍到而倍感寂寞孤单时带来慰藉的花树,往后或许用处亦会更大了。 程木槿抬头望望天,觉得自己太过矫情。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不过是来了几个不愿见的外人罢了,她怎地就变得如此多愁善感起来?或许是这些时日太过清闲了? 她收拾好心情,慢慢进到屋子里去。脱鞋上炕从炕柜里拿出那个小包裹,取出程信当年写的那张字据,看了半晌。 不由叹息:本以为有了宝器斋的那份活计,自家就算是过上一个安稳的小日子了。 银子不用多。她也没多的想法,只要吃饱穿暖就行,无须锦衣玉食华屋美饰,她也不爱那个。 平日除了出摊挣衣食所需,剩余时间就是读读书,或是把以前的一些东西记下收藏起来,以防日子长了忘记了。就这样平平淡淡安安稳稳地过自己的小日子,若是有了多的余银再买得几件欢喜的小物件,这样的日子多少好! 可是,难道这样的要求也太高了?是她太贪心了? 程木槿苦笑。 不,不是她太贪心,是有些人太贪心了。 她不相信程信想不到她在这里。她们一对祖孙,无依无靠,虽没有房契,可也只能来这里,还能去哪里?程信不是想不到,他只是不在乎罢了。 这真是,世事不如人愿,树欲静而风不止。如今那一大家子又找上门来了,躲也躲不掉,赶也赶不走。这是怎样的孽缘呐! 木槿看着手里的白纸黑字加手印的字据,也觉得自己想得太简单了。 字据是有,现今的人也重个名声,轻易不会毁约。可,有些事却拗不过一个天理人伦去。字据是死的可人却是活的,谁又能保证在将来的某个时候,这张字据还会有用呢?毕竟那个人是她的父亲啊! 程信那个人她自然是信不过的。还有他那个老婆霍氏和女儿程云儿,也一样不是省油的灯。这样的一家子,能有什么好事?她还是要早做打算才是。 程木槿思忖了半晌,把字据又放好收回柜底。 想了想,她就又重回书桌旁坐下,拿起书本读起来。 越到此时越应心静。杞人忧天大可不必。 心绪虽有波动,可她还是尽量放松下来,一行一行地读下去。 此时院门却是咯吱又一声响,紧接着就传来齐胜少年人的嗓音:“程姐姐。” 程木槿放下书卷,站起身,便看见齐胜已然是大步来到窗前。 少年满脸疑惑着急:“程姐姐,家里是有甚事了吗?方才我回来,我娘让我去找哥哥回来,说有事要商量。我问她甚事?她也不答,一个人着急忙慌地跑出去了。您这一天都在家里,可是听到什么动静了?” 他晌午就出去找小五子了,等回来就被他娘那副着急的样子弄蒙了,是家里又出事了? 程木槿猜到齐婶子应是出去找住处了,便安抚他:“无事,只是我老家的家人从蕲州过来了,刚离开不久。” “啊?是程姐姐的家人来了?程姐姐原来还有家人?” 齐胜忍不住吃惊地瞪大眼睛:他还一直以为程姐姐和郝婆婆只有祖孙两个人呢,原来老家还有旁的人啊。 程木槿轻轻嗯了一声,解释道:“是父亲和二娘和妹妹全家都过来了。” 齐胜恍然大悟,点点头,可随即又皱起眉头:“既是程姐姐的家人来了,那为何我娘着急忙慌地跑出去,还让我把哥哥叫回来商量事情?倒像是我家里出了甚事一样?” 当然和你家里有关系了,且,关系不小。 程木槿摇头,看着他道:“是有些许事情,只是这其中缘由我不便多说。你还是快去叫你哥哥回来,等你娘跟你们说。” 齐胜一听这话就更是疑惑。程姐姐的话的意思是她知道其中缘由却不方便说。那他家里有甚事是他娘和程姐姐都知道,而他和哥哥却不晓得的? 齐胜还想问,可看到他程姐姐已然是又重新坐回去,拿起书卷看起来了,明摆着不理会自己,便识趣地闭上嘴,转身大步跑去书院找哥哥了。 第135章 (上) 第二日,清晨。 程木槿早早便被一阵水声惊醒。 她看也不用看,便知是小少年在挑水了。 至于为何这样早?其中缘由不猜也知。定是因昨日晚上齐婶子和他们兄弟说了这院子的事才这样的。 小少年一定是受到了天大的打击,一晚没睡。 也是,这也是长大的必然过程呢。 程木槿不以为意。 齐婶子虽有些小心思,可也有其过人之处,若不然也不能在一众贪婪的亲族间,保得这间院子且独自带大两个儿子,甚至还供得其中一个读书中了举人。 莫要小看这其中的艰辛。齐婶子有一句话没说错,她当时难到极处时,定是不想活了。 这样的一个妇人,性子要说不坚韧那是不可能的。便是这样的人,教出了齐氏两个这样的兄弟。 齐胜自是不用说,机灵憨厚,至于那位大公子,那更是沉稳机变,心机深沉,是一个难得的人物。 如今齐婶子办得这样的事,齐氏兄弟知晓了必是要难堪不已的。可,那毕竟是他们的母亲,他们的孝也定是从心里发出来的,是以,虽有恼怒之处,也必是不会闹出什么大动静来的。 程木槿自不会担心齐婶子在儿子们面前难堪,事情总是有因才有果的。齐婶子若是真被嫌弃也是她应得的,她自己受着就是。 她只是没想到,齐胜经历了这样的难事儿,还能这样一大早晨就过来帮忙做活而已。 若是旁的少年人,怕不是要没脸到不敢见她? 齐胜确实很好。 程木槿不由对这个少年刮目相看。 既是醒了,她便不再睡,略躺了一会儿,就起身穿戴收拾好,下地去了灶间干活儿。 等一切收拾停当出了屋门,天已是亮起来。 挑完水的少年正倚着独轮车发呆,听到声音抬起头望过来,一张微黑的脸在晨曦下带出窘迫的红。 齐胜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得又合上,蔫蔫地垂下头去。 程木槿当做没看到,吩咐道:“把锅端过去。” 齐胜身子就是一僵,抬头诧异地望过来。 程木槿双手把锅平平伸过去,看着他抬高下颌:“怎地?难道因我家里人要去了这个院子,你便不给我做活了?或是你娘不让你过来了?既是这样,你为何又要大半夜不睡跑过来挑水?不干也罢!” 说罢就是端着大铁锅往台阶下走。 “程姐姐!” 齐胜忙是几步跑上来,攥住锅沿,擎住了大部分重量。 黑脸儿上泛出窘迫不堪,讷讷又喊一声:“程姐姐……” 是的,他娘是不让他过来做活儿了,可他死也不答应。 他真是没脸呢。他娘昨晚和他们说起这间院子的事时,他都听呆了。 怎么可以这样? 这明明就是程姐姐家的院子,只是让他们家帮着照看一下,不单是不收任何银钱白住,这多年过去了,怎地倒还成了他们自家的了? 就因为别人主人家拿不出契书,就昧着良心不认了? 他娘这叫干的什么事! 齐胜当时就恼了。 拉着他娘就是一顿吼。 直吼得他娘脸孔雪白。 他平日里最会哄人,就是明明知晓他娘有做得不对的地方,也是心里想着她的难处压住了性子。可今次不一样,这是侵占了旁人的院子! 还不是别人,那个人还是他的程姐姐! 他怎么受得了? 他觉得自己都快气死了! 后来,还是他哥哥拦住了他。 他哥哥对他说了许多话。 长这么大,他还是第一次听他哥哥说那么多的话。 从他们小时候开始讲起,一直讲到他们一家子的现在。 他和他娘都听哭了。他娘更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说到后面,他哥哥也哭了。 齐胜的心一下子就软了。 他哥哥的意思他明白,不是说他娘做得对,而是说若有做得不对的地方也都是为他们,有什么错处,他们要替他娘受过! 是以,他就是再没脸,再难堪,也是要过来的。 他是来替他娘赎罪的。 第136章 路上。 齐胜小心翼翼几次欲言又止后。 程木槿只得无奈地停下脚步,看着他:“到底何事?你别告诉我是你又把此事告知了侯爷?” 能让一个爽朗直性子的少年这样扭扭捏捏的,除了那一家子的事她还真想不到别的。 齐胜一听,微黑的脸上顿时便露出一个讨好的笑来:“程姐姐你好聪慧呀,我还什么都没说你就猜到了,嘿嘿。” 果然。 程木槿心里无奈,语气却格外郑重:“这是我的私事,又无关生死,为何无故告知他人?” 齐胜嘿嘿笑,也不怕程木槿的冷脸,搓着手为自己辩解:“程姐姐莫要怪我。我也本不想跟侯爷讲的,可是思来想去还是不成。听我娘说,你和婆婆就是被那一大家子赶出来的,好不容易脱了苦海,还没过几天好日子,谁知现今他们就又跟过来缠上了。难道过了两年人就能变好了?我可不信。就,就,嘿嘿嘿……” 就连夜去了侯府,告知了四顺。 如今怕是侯爷也是知道了。 少年人动作倒是快。 程木槿无奈。 这话是没错。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难道因为日子长了坏人就能变成好人了?若是当真如此,那这天下间也就没有坏人了。齐胜说的也含蓄,没直接点名儿道姓,可话里话外已然是把那一家子都说尽了:他们没一个是好的。 有人这样为自己着想,不问根由就站到自己这边来。 这份信任令木槿无法生他的气。 甚至,她的眼睛里还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 可随即又迅速敛去,肃声道:“你倒是好意,可这毕竟是我的家事,侯爷就是再有权势,难道还能管得了我的家事?且,退一万步讲,就是有办法,那讲与不讲也要我斟酌后再做打算计较。若是当真需要你去说,我自会说与你听。这次就且罢了,若是日后再遇到,你不可不等我有了决断,便自己随意擅自行事,若是再有下次,我是不依的。这是跟着我的规矩,你可记住了?” 她也知既是接受了侯爷安排齐胜留在身边的好意,那这样的事就是必然拦不住的。可拦不住也要有规矩。齐胜既是跟着自己的,那当是首要学会听从自己的安排,若不然,她任事由得他都报给侯爷知晓,那她成什么了? 少年人一片真心为好好,可难免好心办坏事。如今她把话说透了,什么事该他说什么事不该他说,都要让他心里明白有数才行。 怕就怕小少年不知轻重的乱讲。 这件事她倒是本身也要跟侯爷讲的,可到底不能什么事都告诉他,他与她是怎样的关系?又岂能随意让他知晓自家全部? 万事都有度。 那样做不单是她自己,怕是侯爷也会不自在了。 齐胜眼睛尖,之前他程姐姐眼里的笑意已是看到了,心里便知这件事算是揭过去了。 于是连忙点头应诺:“晓得了晓得了,小胜今后一定听程姐姐的话,程姐姐莫要生气。” 至于今后,他该告诉的也还是要讲的,要不然侯爷留他做什么?白吃饭吗? 侯爷不在意他还不干呢。 只是有些事也是要再想得周全些,毕竟比起侯爷,还是程姐姐和他最亲呢。 齐胜心里打着小算盘。 程木槿一看少年那副样子,就知她的话估计是白说了,却也不再浪费唇舌。 也罢,日后自己多叮嘱他就是。 一路再无话,不多时,二人便来到铁马桥巷,停车摆摊位。 刚摆好还没来得及开张,远远地就看到四顺大步跑过来。 来到近前,对着程木槿匆匆施了一礼,道:“程娘子,侯爷让您过去一趟,说是有话要跟您讲。” 程木槿就是一怔,怎地事情来得这样快! 她不由看一眼旁边的齐胜。 齐胜忙扭过脸去。 四顺则催促道:“您快些跟我来,就是上次那间菌汤铺子,侯爷已经等了好一阵子了。” 既是如此,程木槿也不便再耽搁,就跟齐胜交代了一句好好看顾摊位,便跟着四顺去了。 一路无话,二人很快来到那间靠近朱雀大街的菌汤铺子。 四顺抢步挑起门帘儿,程木槿提裙进门。 一眼便看到了郑修。 第137章 (上) 铺面里空荡荡的安静。 他还是坐在上次临窗的那个位置上。 紫色官袍加身,羊脂玉簪束发,神态悠然。 此时正端着茶碗饮茶,看到她便微微颔首。 仿似他们是老友。 程木槿当即立住身形,轻轻叠手福一礼,之后摘下斗笠,走过去,在四顺拉开的木椅上坐下。 顷刻间,就有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从灶间挑帘出来,端着一碗热汤放到她面前。 话也不敢说一句,头也不敢抬一下,只是对着郑修深深弯下腰去。 郑修微微摆手。 男子连忙倒退着蹑手蹑脚出了铺子。 四顺也是轻手轻脚地站到郑修身后,低眉垂眼地侍立。 郑修放下茶碗,对木槿微微颔首示意,轻声道:“汤很鲜。” 只三字——‘汤很鲜’。 程木槿看一眼桌上冒着热气的菌汤,鼻中嗅闻着那股挡也挡不住的鲜香味道,直觉得心里舒畅。 她就又望望郑修面前。 轻声问:“侯爷不喝吗?” 郑修垂目淡声道:“本侯已用过了。” 程木槿便嗯了一声,轻轻欠身,脸上带出歉意来:“原来如此,让侯爷久等了,对不住您。” 没想到他竟是等了这样久的时候,竟是连汤都喝过了。 不过一碗鲜汤罢了,程木槿也不推辞,端起碗轻轻啜了一口,深深吸入腹中,忍不住眯起眼睛:真的好鲜呐。 自从来到这里,她还再没有喝过这样鲜的汤呢。 也没有这样清闲地用过早饭。 每次都是在快要歇摊的时候,匆匆吃上一个或半个饼子草草充饥了事。 刚开始时是自己一个人,后来就是和齐胜一起了。像现在这样能舒舒服服地坐着喝上这样一口热汤,真的是说不出的惬意! 秋日清晨的日光从窗外细细碎碎地撒进来,照在一张如花似玉白生生的俏脸上。 四顺不小心瞥见了,慌忙低下头去。 郑修端着茶碗的手亦是微顿。 细细匀称的柳叶眉长长舒展,大大的水杏眼慵懒半眯,浓密的眼睫毛垂落下来,半遮半掩住了那眼里粼粼的湖水波光。 纤长细白的手指端着大大的粗瓷大碗,袅袅烟雾里,便透出一股慵懒别样的妩媚来。 郑修眉尾便不由飞扬起来。垂下眼,轻轻啜了一口这小小菌汤铺子里的平常粗茶。 一股淡淡的韵味便在口中晕染开来。 站在身后的四顺便又不小心瞥见了他们侯爷那高扬的长眉。 心中暗自吃惊:了不得了,程娘子不过是喝了一口菌汤罢了,侯爷竟是如此欢喜!他们侯爷什么时候这样好伺候了? 又是不由为他们侯爷惋惜:侯爷怎地不告诉程娘子,他这是看到上次程娘子到铺子里来,便似是欢喜这鲜汤味道。便都记在心里,这次就特意吩咐掌柜的留下,做出一碗鲜汤端出来请她品尝?若是侯爷这样说了,那程娘子就是再有孤高的做派,不为权贵折腰的脾性,那也到底是个女子,说不准还是会感激涕零,感念侯爷的一片心意呢。若然是那样……那往后…… 四顺及时掐灭了心中的胡思乱想,自觉那绝不可能。 可是还是忍不住寻思:侯爷从不做无用之事,一言一语,一行一动皆有用意。现今见了小娘子不立时说起昨日晚间齐胜禀报之事,却是这样让她先品汤,到底是何缘由这样郑重? 难道是因着程娘子上次拿出来的那份绣图不成? 四顺心中打转儿。 他可是听以前的笔墨铺子掌柜,现今的绣庄铺子大掌柜老高说过了,那份绣图价比黄金,千金不换。如今他们正日夜赶工,好要做出一笔大买卖,震惊全天下! 矮胖的老高说这话的时候唾沫横飞,满面通红,就差跪在地上称颂程娘子是绣花娘娘转世了。 四顺当时虽是听得吃惊不小,可也未免觉得这个老高太过大惊小怪。 可不是嘛,他知晓这绸缎绣品就是金山银山,能让侯府赚得盆满钵满,可是他们侯府那是什么门第?本身就是住在金山银山里面的,就是再多的金银也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哪里就这样跟没见过世面似的欢喜了? 他当时还是好一番嘲笑。 弄得高掌柜脸红脖子粗的,放下狠话,若是将来他成了这天下间最好绸缎绣品庄的掌门人,他可不要上赶着巴结! 他老人家定是不认的! 四顺还记得自家当时哈哈大笑,不置可否。 现今看来,他难道竟是错了? 谁错侯爷也不可能出错。 侯爷对程娘子煞费苦心,却全然不提,还说自己已然是用过了,这,这份用心郑重,竟是不比对那些朝廷衙门里的大官们差个一星半点儿,甚至还有过之无不及! 这,这是何意? 这个卖烧饼的程娘子难道真的有这样大的本事,值得侯爷如此对待? 难道真是他低估她了? 尽管他已是不断抬高她在自家心里的位置? 四顺心里左右掂量,兀自琢磨不透。 第137(下) 小小的菌汤铺内。 程木槿慢慢啜饮了小半碗汤汁,稍稍享受了一下那香醇的气息片刻后,便放下了碗。 双手重新叠于身前,端正了神色,微带歉意道:“多谢侯爷的款待,侯爷事忙不便耽搁,若是有事吩咐民女,还请讲来。” 她也有些许不好意思。郑修特意把她叫来是讲事的不是让她来喝汤的。她就这样肆意放纵自己享受了一把惬意时光,怕是要耽误他的时间了。贵人的时间都是很宝贵的,可是耽误不得呢。 郑修看看面前女子被热气熏染出微微粉晕的脸颊,垂下目光,从怀里掏出两页纸,一左一右中间空着,两边摆开在桌面上。 又在中间空出来的空置处轻轻一扣:“你且看。” 程木槿忙凝神望过去:但见最左边那页纸略微泛黄陈旧,上书两字‘契书’,底下的人名则是程信。 右边那一页则不然,纸质和上面的墨迹都很新鲜,显见得是刚写出来的。上面也写着‘契书’二字,下面房屋契主的名字则是她——程木槿。 程木槿只是略微讶异,稍稍思索后,再看着侯爷手指处中间的那个空位便是明白了。 “这第一纸契书可是官府留存的旧底契?后面一页可是侯爷新备下的?若是民女没有猜错,这中间一页应是该放着家父手中的那纸契?” 她抬起头来,望着郑修俊美的凤眼问:“侯爷可是要拿到家父手中的那纸契书,然后一并毁掉?” 只有这样,她的新契书才能名正言顺,那间小院子也才能真真正正属于她! 至于那纸契书上的主人程信和他的一家子,则只能寄于她的篱门之下了。 真是干净利落得很。 不愧是永宁侯爷。 好手段! 程木槿心中赞叹。 真是聪慧! 郑修亦是心中赞叹,唇角不由露出一丝笑意,随即又快速隐去。 狭长俊美的凤眼里却还残留着那丝欢喜,略带戏谑地问:“你欲如何?是让本侯继续拿到那纸契书和前面这张底契一起毁掉?还是留下底契返还官衙,单单毁掉最后一张,当作什么也没发生过?” 自从她上次跟他说过要一份新契书后,他当即便吩咐人去办了。 因年头太久远,单是找过去那张底契便找了好几日才找到,办事的人又立即新写了契书一并急急送到府上来。 郑修早已叫双笔派手下最得力的人去了蕲州,想要拿到那张程娘子父亲手里的一起毁掉。 这本是一件小事,无足挂齿。可谁知去的人却八百里加急送回信来。说是程信一家得罪了当地的县太爷,差点被下了大狱家破人亡。好在家里钱财颇丰,拿钱免了灾祸。可蓟州也是实在待不下去了,于是早两个月之前就全家离开了蕲州。听有邻居说是来了京城。他不知该怎么办,便送信回来请求示下。 既是来京城那便更便当了。郑修随即派人在四门处留了眼哨,一旦发现那一家子的踪迹就速速报上来。 昨日程信一家刚进城门,他便得到了消息。本想立即命人拿取那份契书,可转念一想又觉不妥。 契书若是在蕲州丢了也就罢了,谁也想不到程娘子身上去,可若是在京城则不然。 这边契书刚一丢,那边就又多出来一纸新的。去了官府问,结果官府的也是新底契。 这岂能叫人不疑? 这当然是小事,周武律法如此,谁也没办法,就是叫破大天去也枉然。可当事人一方若是换成程娘子却不同。 程信再不堪那也是她的生父。这是伦理常情,在世人眼睛里最重要,到时怕是就要说嘴坏她名声了。 她不应受此折辱。 正踌躇间,恰齐胜那边又来通报程家的事了。郑修便索性决定今日跟她见面一番,看她意思到底如何再做计较。 若是她不在意,那便继续把契书拿过来销毁便是。至于后续首尾,自有他来处置。一个曾经的小小官衙书办又能如何? 简单至极。 只看她到底如何了。 程木槿定定看着两纸契书半晌,却是轻轻叹出一口气来。 第135章 (下) 他哥哥说得对。 他是他娘的儿子,他娘对不住程姐姐,他过来抵罪便是。 齐胜睁大眼看着程木槿:“程姐姐,我替我娘给你赔不是,往后给你做牛做马,还债!” 程木槿面色平静淡然。 齐胜会这样说也是情理之中,她并不意外。 也不想多做纠缠。 少年想做什么就去做,若是不让他去做他反而负担重。 且,如今这都是小事,那一大家子才是真的麻烦。 程木槿微微晃动手里的大铁锅,佯装不悦:“还不快端走?这样让我端到几时?” 她本长得柔美温婉,虽是这样生气的样子,却也只觉得是小娘子无端撒娇,只有见得娇媚可人,却没有显出半丝厉害泼辣来。 齐胜一时只觉心软又心喜,连忙就是使力一夺,匆匆说一句:“程姐姐对不住了。”紧接着就转身跑走,把大铁锅放到独轮车上安好。 程木槿不知自己故作生气的样子毫无威力,兀自板着脸教训少年人:“只此一次,下不为例。男子汉大丈夫婆婆妈妈的惹人笑话,若是再有下次就不让你过来帮忙了,可知晓了?” “嗯,晓得了,晓得了,我知错了,程姐姐,下次再不敢了。” 齐胜被那清清润润温温柔柔的声音训斥了,心里却只觉得高兴,觉得他程姐姐还是像以前那样待他的,并没有生他的气,哪里还顾得上难过难堪?嘴里就是一叠声地答应。 程木槿微微点头,这才满意。 齐胜性子爽快,心里既已想通了,又是听了程木槿这一番说话,便自在起来。 反而又是怪他自己想多了,程姐姐何许人也?怎会在乎这样的小事?那是寻常妇人才干的事呢。 他自在程木槿便也自在,二人便像往常一样出门。 谁知刚一打开大门,就看到了站在门口的齐鸣。 齐鸣看到二人,略错错身,让开道路,深施一礼:“程娘子。” 程木槿福福身,走出门来。 跟在身后的齐胜一看这架势,便知是哥哥有话要和程姐姐说,便推着车走到一旁去了。 程木槿却止住他,不让他离开,又对齐鸣道:“我知晓您要说什么,若是因院子的事向我赔礼便不必了。这是我和你们母亲之间的事情,和你兄弟二人无关。不知者无罪。现今事情既已解决,就不必多做纠缠,您说是也不是?” 齐鸣听着这番话,看着眼前戴着竹笠站的端端正正的小娘子,看着风轻轻吹起她的纱帘一角,露出白白的尖翘的下颌,便格外显出一股神态悠然来。 齐鸣本已准备了一肚子的话想要说,此时却是只能语塞。 他实在没想到程娘子竟会说出这样一番通情达理宽宏大量的话来,一时间只觉更是愧疚难当。 虽是母亲做的事,可他却自觉是自己对不起她。让这样一个娇躯弱质的小娘子平白受到此等委屈,他又怎能忍得下心来说一句自己不知道就了事? 可,当时此刻,他又能说什么? 说什么都是多余的! 多说一句都是折辱了她去! 齐鸣默立半晌,深深施礼,沉声道:“多谢。” 程木槿端端正正回了一礼,未再言语,转身沿着小巷慢慢走出去。 一直竖着耳朵听着的齐胜连忙转回身来,推着独轮车跟上。 路过哥哥身边时,低声快速道:“哥哥放心。程姐姐不是那样小肚鸡肠的寻常女子,既这样说了便是心里当真那样想的。我们欠了程姐姐的,弟弟来还,哥哥且放宽心。” 说罢也不等齐鸣回答,抬头挺胸,大步跟着去了。 齐鸣望着二人远去的背影,拳头紧了又松。 他转身望向一大一小两扇门,因一整晚未睡而泛起青青胡茬的脸上,一双眼睛却是格外明亮。 程娘子不是那样的寻常女子,他又岂是那样的寻常男子?且等着,他自欠她的,又岂会任由弟弟来还?自是该由他来还的! 齐鸣大步走进门去。 第138章 (上) 郑侯爷什么都没多说,可程木槿却是心中有了定论。 郑修心思如此缜密,行事如此周全,又怎会独留下程信手中的旧契这个把柄? 他一定是也派人去了蓟州的。 倒是她思虑不够周全了,本想着因路途遥远,交通不便,程信又在蓟州衙门里做着小吏,正是春风得意时,那一家子大概是这一生都不会来京城了,既是如此,她做了新契书又能如何? 却哪里会想到,他们不单是来了,且还这样快就来了。既是这样,她若是还硬要把着这个小院子不放手,反倒是把事情弄复杂了。 程木槿慢慢站起身,对着郑修福一礼:“多谢侯爷厚意,蓟州路远,来往奔波,只为民女些许小事,民女愧不敢当。” 郑修长眉微动,仔细观她神色,却不见任何异样端倪,不由心中稍定。 有些事她或不想让他知道,可却挡不住去办差的人主动报上来。 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但愿她不要太过思虑。 程木槿却是不知自己只是一句客气话,却让郑侯爷误会了。 她雪白纤长的食指落在最右面那页契书上,轻轻点了点。 又挪开,落于最左面的旧契纸上。 轻声道:“侯爷还请姑且留下这张。” 程木槿口中云淡风轻,心中也是颇为无奈。 她怎地不想要这纸契书了? 莫要小看这薄薄一页纸。 那可是她的院子啊。 有了这张薄薄的纸,那个院子便是她的了,名正言顺,任谁也抢不去。 当初的那个她因齐婶子蛮不讲理不归还院子,也曾气得让外祖母去衙门找出底契来,好赶走齐氏一家。 可外祖母却是苦笑着反过来劝外孙女,说是官字两张口,有理无钱莫进来,去了也是白去,无用的。 虽是最后到底拗不过亲亲外孙女,还是去了,可到底却是应了她自家的话,别说是找人打问,就是连门口也没进去,就被当成闲杂人等撵回去了。 到最后,这院子也是没能要回来。 闹得那时的程木槿还气得病了一场,很说了些世道不公等等的气话,这才慢慢认下了。 现今的程木槿却是不以为然。 世道再如何,衙门口也不是能随便进的。 难道随便一个人找到衙门里,说要看底契就有人好心地热情招待着给找了给看了? 哪里有那样的好事容易事? 若是那样简单,那衙门成什么地方了?律法还有威严吗?还能震慑住百姓吗? 漫说是周武了,就是在她以前的时候,这也是万万不可能的。 且国力越强,律法越严,这样的事情也就越难。 除非,权势钱财开道,那就另当别论了。且,因着当今圣上是明君,吏治清明,等闲人等皆不敢造次,这权势还不能小了。 就如程信那样的小吏,便是知晓了她被占去了大半院子,不也没喝问她为何不去衙门找底契吗? 非是不忍她闺阁女子抛头露面,皆是因深知其不可为之啊。 只因这样难,她才求侯爷出手的。若不然,以她只是比旁人多赚得的几个银角子,又是一介平头百姓,怕是给人足够的银钱,也没人愿意冒险帮她出头。到最后,也只不过是徒呼奈何罢了。 可是,现今郑侯爷把这样难得的契书摆在了她的面前,她却是不能要了。 程木槿的声音依然是温婉如常,可郑修又岂会听不出那轻轻淡淡的声音里的一丝无奈。 他提起一旁的茶壶,为她斟了半杯热茶,轻轻推过去。 深邃双目凝望程木槿,亦是轻声问:“可想好了?若是反悔,让事情过了明路,这个院子可是再拿不回来了。” 明明是她的院子,当初打听的人却说是她和外祖母借居于齐家,此间首尾官司不问也知,不过是齐胜母亲因她们祖孙拿不出房契不认账罢了。 这都是小事,如今既有了新契书,那不单是齐家要乖乖让出院子,就是程信,便是再不甘心,也是要打落牙齿和血吞地把这个冤枉账认下。 可若是她不要,那程信就是坐实了房契契主的名分,再想要要回院子,那就要用些旁的手段了。 左右不过一间小院子罢了,她若是又反悔想要要回来,他帮她拿回来就是。 只是,那样的事她便不用知晓了。 听到郑侯爷这番话,程木槿春柳般的眉便微微一动。 她可不是以前那个只会读书吟诗的程木槿了,这样的话她又岂会当真? 若说是对她这样的平常百姓,此话当然为真,可若说是对用永宁侯郑修这样的权贵,那这话就不过是玩笑罢了。 过了明路又如何?不过是多费些手段心思罢了。 至于郑侯爷为何如此说,亦不过是告知她此事她须谨慎,一旦落定,那么若是日后再想反悔,他是不会再帮她的了。 这也是应有之义。 程木槿自觉自己还没有那样厚的脸皮,真当衙门口是她们家开的了,想要如何便如何。 她只是自有自的计较罢了。 第138章 (中) 思绪只是一瞬间。 程木槿便更加郑重了神色,再次道:“多谢侯爷提醒,民女想好了,就留下那纸旧契好了,再不会反悔的。” 微微一顿,又道:“民女非是一时兴起便做此决定。民女外祖母当初也曾想过要去官衙找到房契底书要回院子的,可是却是数次无功而返,到得后来也就无奈断了这个念想。后来外祖母去世,民女就求侯爷出手相助,想要新做契书,也不过是为了全了外祖母的心愿罢了。怎奈世事无常,偏此时家父又从蓟州过来了。” 说到此处,程木槿幽幽一叹,轻轻道:“侯爷既是命人去了蓟州,想必民女家中之事您应是尽数知晓了。既如此,穷寇莫追,暂且留一个他们的容身之处,且观日后如何,再做打算不迟。” 这也是程木槿本就打算和郑侯爷说的话。 程信一家子放着蓟州好好的财主日子不过,程信其人又最是贪财,如今却突然撇家舍业的远走京城,且直奔这间简陋的小院子,似是再无旁的去处,这其中一定是有什么事发生了,且,还不是小事。 舍命不舍财的程老爷舍了身家来京城,却再没有一砖片瓦遮身,那他是一定要闹起来的。 程木槿不怕与他翻脸,却是最怕他闹腾的郝婆婆外祖母没有宁日。 且,以程信那个石头缝里都能钻出油来的性子,若是知晓她竟能改了房契,定是会巴住自己不放的。说不得还会勾带出郑侯爷这位贵主,到那时,程大老爷岂不是还会欣喜若狂,把这当成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上赶着巴结上来? 程木槿丝毫不怀疑他一定会这样做! 这样的人最是难缠,似蚂蟥吸血,除非一次拍死,否则他便贪得无厌,扒上了就甩不脱。若无十分把握,只会纠缠不清,令自己疲惫不堪。倒不如让他先消停几日,待到时机成熟,一力降之。 本是区区一间小院子,这若是程木槿的,她住得就住,住不得就不住,其实无关紧要。 可这是郝婆婆外祖母的,那一切就又是不同了。不为旁的,就是为着郝婆婆外祖母,她也是不会放手的。 现今不过是暂借那一家子住住罢了,总有一天,她是一定会亲手拿回来的。 只是,她现今还需知晓那一家子到底为何要来京城。 程木槿便又给郑修福一礼:“侯爷,还烦请您把蓟州发生之事告知民女,民女不胜感激。” 郑修见程木槿心意已决,不知为何却是有些许不悦。 他并不答她的话,只是深邃俊目沉凝,修长手指轻轻拂过茶碗边缘。 片刻后才垂下眼帘淡淡道:“蓟州是蓟州,京城是京城,若是不喜蓟州自可以一直住在京城,若是觉得蓟州的人或事多有烦扰,亦是可想办法甩脱,何必介怀?” 说到这里,手指亦是轻轻一弹,竟是把一个粗瓷大茶碗远远推出去了。 这番话云山雾罩,机锋内藏,程木槿却是听得明明白白的。 郑侯爷这是说她太过纵容那一家子了,若是不喜,他让他们离开就是,何必畏首畏尾地不敢接新房契? 只不过一个小小的蓟州过来的土财主,与周武最顶级权贵永宁侯府相比,那也不过是地上的尘埃而已,就是明明知晓是被硬夺去了院子又能如何? 怕他何来? 永宁侯这是站在她这边,要为她撑腰出头呢。 程木槿若说不感激那是假的。 于是,她便又是轻轻蹲身福了一礼,纤纤素手双手捧过那个被推远到她这边来的大粗瓷碗,恭恭敬敬地端到郑修面前。 在那双深邃俊目注视下,轻声道:“侯爷莫生气,不过些许小事,他们愿来便来。到底名分上站着父母二字,律法情理上皆说得过去。民女笨嘴拙舌,不擅言辞,平生只想安稳度日,若是侯爷让他们远离了,民女是不怕的,却是怕有碍侯爷清誉。侯爷光风霁月,自是不会怪罪民女,可民女却不能因侯爷大度恢宏而行此不堪之事。此为民女一番为女子者之小心思,还望侯爷莫怪。” 郑修耳中听着这番轻言细语,鼻中闻着淡淡粗茶香热之气,眼中则是看着那张白玉般俏丽至极的面孔。 还有一双诚恳清澈的眼睛。 不由慢慢伸出手去,接过了那只茶碗。 第138章 (下) 见侯爷接过碗去,站在后面的四顺不由悄悄松了口气。 侯爷和程娘子二人一直打着机锋说话,他脑子都转得有些疼。 后来看侯爷因程娘子不接新契书有些不高兴,他就又是替她担心。 这个程娘子,怎地这样不知好歹,侯爷给你你就受着,这是天大的福分,怎地还又端上了? 后来听得这番话,又见侯爷接了茶碗,缓了神色,就又佩服上了:这个小娘子恁的会摆布人,可是不得了! 郑修接过茶碗,这才觉出不自在,只得轻轻咳了一声,放到嘴边沾了沾便放下。 他略作斟酌,便把属下报上来的蓟州程家事三言两语说给了程木槿听。 说罢,就再端起茶碗慢慢啜饮。 程木槿却是垂下眼帘。 她猜到程家定是在老家出了什么事,这才举家搬迁到京城,却是没想到竟是因着得罪了县太爷待不下去了。 怪不得,那样讲究排场的程大老爷,竟是落魄到连个随身的下人都用不上了,原来如此。 永宁侯讲的含蓄,她却是听得明白。 之所以得罪县太爷,皆是因为她那个妹妹——程云儿。因县太爷想纳程云儿为妾,程云儿不愿意,便被拿了一个错处,着落在程信身上,要拿他下狱查办。 多亏得程信从岳父母处得来大笔钱财田亩,全数变卖了银钱送过去不说,又求爷爷告奶奶找到一个得势的中间人做说和,这才免了牢狱之灾,得以保全性命。 性命虽无忧,可路也是走死了。无奈之下,程信只得举家搬离,来到京城,想要在这间唯一留下的院子里落脚过活。 哪知却又碰到了她。 相信程信程大老爷一定心里跟她一样,郁闷至极? 那样的一家子…… 那样失去了钱财的一家子…… 那样失去了钱财前程的程信…… 程木槿当时此刻,也只得默默二字了。 殊不知,郑修此刻却是放下茶碗,温声又道:“一切皆可随你意,莫要有顾虑,只管说便是。” 修长食指轻扣粗瓷大碗,发出叮的一声脆响,亦如他的声音一样掷地有声:“本侯何惧之有?” 他是男子,小女子若是反悔,他只当她是一时没想清楚便是。 程木槿一怔,却是有些愕然了。 她没想到自己已是把话说得那样清楚明白了,永宁侯爷竟是还要帮着自己打发了那一家子。 这话的意思她明白。这就是说一切皆有他出面,即便是她想要真的留下新契书,把旧的连同底契一同毁去,再把那一家子弄走,他也照做不误,且,一切后续麻烦亦都由他来处置,他并不怕任何流言,亦无需她多操半分心思。 这…… 天底下,哪里有一个人会平白对另一个人这样好的? 每日里买郝婆婆外祖母的烧饼是一件。 可算作是高位者的怜悯之心。 被拿去充门面对付史家是一件。 可算作是男子当作小女子胡闹,权且一笑。 城门野外星夜奔驰救命之恩是一件。 可算作是一个好心肠的权贵的大善之举。 自然,这个于程木槿是最重的,可说是没有郑侯爷,她能不能逃得性命今日坐于此也在两可之间。 亦自然,她要送一个大大的回报给他。 相比于这样物事,就连那能赚得金山银山的新绣技绣法又能算得了什么? 若是得了这样好东西,永宁侯府是要受大益处的。不单是财富银钱,更重要的是政治利益。 有了这样物事,永宁侯府的地位将会更加稳固。 这对于一个处于朝廷中枢的家族来说,才是最最要紧的。 拿出这样东西,程木槿自觉她受的所有恩惠都会偿清了。 到那时,他得他的好处钱财,她得她的平稳安生,岂不是两全其美? 可谁知,怎地永宁侯爷想的似是和她不同? 他这样是要做什么? 木槿慢慢坐回座中,微微垂下头去。 徒留下一段雪白颈项,腻若鹅脂。 郑修心里亦是蓦然一动,面上却是不动声色,于是便也轻轻转过眼去,径自望着窗外,亦是不语。 一时间,小小的菌汤铺子里静的落针可闻。 四顺心里隐隐抓到一点儿意思,可还是不清不楚,便也左右转着眼睛寻思。 半晌后,程木槿这才抬起头来,轻声道:“君瓷如玉置高阁,莫与破瓦论短长。侯爷且将新契书毁去。” 郑修闻言亦回首,长长的眉梢微微挑起,狭长的凤眼越发深邃。 些许小事而已,无伤大雅,她却为他考虑如此周全! 虽是有些杞人忧天,但却无端令他心悦。 默然片刻,他便微微颔首:“本侯知道了。” 程木槿便站起身来,双手叠于身前,郑重福了一礼:“多谢侯爷成全,此事给侯爷带来诸多不便,民女深感歉意,万望侯爷多多海涵,民女日后定当报答。” 郑修眉眼不动,修长的手端起面前茶碗。 程木槿便拿起放在桌上的竹笠重新戴好,又微微福一礼,这才转身轻轻悄悄地出门离去。 第139章 (上) 薄木片做的门帘轻轻落下。 郑修望着门外那袅娜的身影一直远去不见踪影,这才转回视线拿起桌上那张新契书。 淡淡扫过一眼,却没有撕毁,而是和另外那一张底契一起,又重新放回袖中去。 以他对她的了解,就知道这个小女子会这样做的。 她还是太良善了,可他却不能不替她防着。 像程信那样的人,既能把前岳母和亲生女儿逐出门去,如此不顾伦理纲常,又有什么事是他做不出来的? 他是她的生父,她可以有顾虑有些事做不得,但却不妨碍自己去做。 窗外日光明媚,郑修的双目却深如寒潭。 冷冷清晖隐隐。 双笔的下属信中还禀报了程家的一些家事。除去上次她说过的,还有一事。 却原来,她的后母,也就是现今的霍氏,早在正房还在的时候就与程信私通,并生下一女,也就是现今那个叫程云儿的继妹。 程信先是把他们藏匿在外面供养,后来等得正房死后,他又从岳父手中骗得了家中话事权,便把霍氏正式迎娶进门做了继室。 此事实在龌龊,在族中引起轩然大波。 当时便有族老要开祠堂,把程信这个祸害无耻之徒施行家法并开逐出去。 是程娘子的外祖父出面拦了下来。 他只说一个缘由,那就是家中出此丑事,自当是他这个一家之主的错处。是他没有管理好家事小辈,让族人蒙羞,若是要处罚,自当由他承担,要杀要剐也皆由他一人担着就是。 他是秀才出身,在族中本就德高望重,当时更是因生重病而病骨支离,如此痛哭流涕,自承其错,实是令人不忍不从。 当时之下,他既是不再追究,旁人虽是不满,可也无可奈何,最后只得不了了之。 就这样,程信毫发未伤,霍氏妇德败坏,却是堂堂正正地做起了夫妻。 连带的,他们的那个私通女儿也是光明正大地当起了富家小姐,得意非凡。 且,他们成为了俨然的一家人,而,那个曾经的大小姐,则是变成了无依无靠的一个孤女。 之后不久,老秀才又是病逝,独留下一个老妻一个外孙女,就更是难以度日了。 祖孙两个这才不得不离开蓟州府,远走京城谋生。 原来如此。 郑修不由思忖:难怪,他一听说那个程家二小姐的年纪竟是有十五岁,便觉不妥,却原来缘由在此。 一切祸事皆起于程氏夫妻,却是让无辜之人承受其苦。 郑修目中冷光闪烁。 程信夫妇确实可耻可恨,可那个秀才外祖也是糊涂。 他自然知晓老秀才为何要留下霍氏。 不过是觉得自家外孙女已是小小年纪没了母亲,若是再让她没了父亲,岂不是变成了真正孤女?与其这样,倒不如留下霍氏,好歹也是一个后母,虽或是可能受些苦,可到底熬几年也就过去了,到大时嫁了人,也就自然脱了苦海。 这话听着有理,可却着实只是一厢情愿。 程信夫妇若是那样好的心肠,又岂会做出那些无耻腌臜之事? 心善之人永远不会懂得恶人的可怕! 这些本是过去的事,如今她又远离了蓟州来了京城,本以为会永远不见天日,可哪里想到如今那一家子不但跟着来了,且还会霸占了那间小院子,再次和她共处一个屋檐下。 程信其人还真是无耻的毫无忌惮! 郑修站起身形,抬步就往外走。 四顺连忙跟上去,抢到侧前方,撩起门帘。 郑修停也不停,大步出了菌汤铺子,看也不看不远处弯腰恭送的店铺掌柜,径自上了早已打开的轿门。 四顺已是疾跑到轿旁,屏息候着。 轿夫没得吩咐,亦没听到脚踏围杆的动静,不敢起轿,只得拿眼觑四顺。 四顺纹丝不动。 跟在后面的陈志倒是坦然,络腮胡子脸上亦是纹丝不动。 现今他也瞅明白了,烧饼娘子虽只是卖烧饼的,可又不单是卖烧饼的,他还是老老实实听吩咐当差便是,少操那不该他操的闲心。 又等了一晌,四顺等不住了。 他知晓侯爷今日虽不用上早朝,可还是有事要办的,这样干耗着也不是事儿。 于是便小心着低声问:“侯爷,要不要奴才准备一间小院子备着?” 程娘子本已极是可怜,现今又来了那能更让她可怜的,怕不是要早做些准备? 这是他揣摩着他们爷的心思想出来的。他们侯爷是在想程娘子的事儿,是? 轿子里默了片刻,就在四顺开始后悔自家怎地又多嘴时,却听到他们侯爷淡淡道:“显得你机灵。莫要多嘴多舌,办差就是。” 说罢就是脚踏围杆的声音。 轿夫连忙起轿。 “是,奴才记下了。” 四顺忙是躬身应答,抬脚跟上。 心里却是一个劲儿琢磨:那他们爷这到底是让他准备院子呢,还是不让?他怎么想不明白?不行,还得回去问问他爹才成。 轿中,郑修俊美的脸上却是露出一丝笑意来。 第139章 (下) 程木槿一路上把事情都是想开了。 永宁侯爷什么意思她管不了,可是她只知道一点:这是个正人君子。 君子欺之以方。 小人没底线,君子有原则。 只要有底线有原则就好办,过分出格的事儿做不了,这样就行了。 其他的,且走且看。 程木槿刚回到转角处,齐胜便望过来。 她只是微微摇头。 齐胜便识趣地没有问。 只要程姐姐无事便好,其他的,不是他可以过问的。 程木槿却是来到他身旁,淡淡道:“你是你,莫要多想,侯爷并没有怪罪你的意思。” 齐胜一怔,随即感激地看着程木槿,呐呐:“程姐姐……” 程木槿叠手而立,当作自己没听到。 小少年忙抹一把脸,恢复平常样子,继续当他的烧饼小子。 又过了一时,二十个饼子全都卖光了,二人便和往常一样推着车回了羊角巷。 远远的,便看到家门口停着那辆昨日的黑马车。他的生父程信正负着手站在那里四处张望。 齐胜脚下就是一顿。 程木槿却混不在意,径自轻步走上前去,等到了程信面前时,便微微福身,唤了一声‘父亲’。 程信端着脸色微微点点头,转眼看着齐胜手里的独轮车和上面的家伙什儿,皱眉问道:“这是做甚去了?一个闺阁女子不安安静静待在家里守妇道,这一大早晨的就出门露面,成何体统?” 又看着齐胜问:“这是何人?为何和你在一处?” 若是往常,齐胜一定听不得这样的酸话,况且这还是对着他程姐姐说的。可是他此时却是因母亲之事心中有愧,便不好出口反驳,只得绷着脸站在那里不言声。 程木槿却是心中鄙夷:自己有脸做出那样的事,却一来就拿出做父亲的款儿教训她,一副仁义道德模样,真真可笑。 她当没听到。 拿出锁匙打开大门:“父亲请进。” 不等程信说话,黑厢马车门一开,从上面跳下一个少女,正是小丫头艾草。 艾草下了马车,又快速回身,扶下另一个人:程云儿。 程木槿挑挑眉梢:程信是过来谈院子的事的,她跟着过来做什么? 因母亲不在身边,无人会特意说她没规矩,程云儿便假装没看到程木槿。 下得车来径自对程信甜笑:“爹爹我们快进去,快些办完事情好回去。娘一个人带着弟弟留在客栈里,女儿不放心呢。且我们站在这里太长时候,左邻右舍都瞧见了,怕是有人要说闲话呢。” 程信听了脸色不由又暗几分,微微点头,道:“云儿说得有理,你且先进去。” 这个女儿倒是懂事听话,今日自己本是不带她来的。可她却说旁边住的怕是妇人,父亲今日来是要与人讲道理的,如此多有不便。有她跟着来便可避些嫌疑。 程信知女儿这是在客栈里待的闷了,就想着借此机会出来疏散疏散。这些女儿家的小心思倒是可爱。他本溺爱这个女儿,便想着带出来也无妨,便同意了。只是让她凡事不要多嘴,多多尊崇礼数便是。 程云儿自是没有不应的。 此时,她便笑眯眯地对着父亲福了福身,小快步带着丫鬟艾草进了院子。 程信却是站着没动,只是盯着齐胜看。 齐胜自是不能说什么,径自推着独轮车进了院子。 他先是把车停在台阶下,又把铁锅木盆等零碎东西都搬下来。因这次有这父女二人在,他便不能像往常一样都搬进屋去,便放在了台阶上。 又对着程木槿道:“程姐姐那我先回去了。” 程木槿微微点头。 齐胜就小跑着出了院子,径自回到自家的院子。 程信一直盯着他,直到看到他进了旁边的小院儿,不由面色更加阴沉起来。大步进了院子,直奔屋中去,头也不回地冷声呵斥:“还不快跟着进来?磨磨蹭蹭作甚!” 程木槿还是当没听到。拿起地上的铁锅端着,碎步进了灶间,收拾东西。 东西还没放好,便听得那边程云儿娇滴滴的声音响起。 “姐姐怎的还不快出来?难道是没听到爹爹的话吗?我和爹爹一大早便来到这里却进不去门,一直在门口晒着大太阳等了大半晌。好不容易等到姐姐回来,见了爹爹却是一句话儿也没有。姐姐这是去做什么去了?难道是去外面摆小摊儿卖东西去了?我瞧见姐姐铁锅里还剩着饼子,难道竟是去卖烧饼了不成?” 说到这里又是一阵惊叹慌急:“姐姐怎地可以去卖烧饼?那可是要抛头露面的!咱们家也是要脸面的人家,咱们做女子的,阖该是规规矩矩地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才行。姐姐怎地这样大了还是不懂!况,外面儿什么人都有,莫要让坏人占了便宜去才是。爹爹您说可是?” 话到此处已是又去唤程信。 …… 程木槿慢慢放下手里的东西,慢慢摘下竹笠放置一旁,慢慢走出灶间。 第140章 程木槿出了灶间,立在当地,理了理鬓发,整了整衣襟,端端正正走过来。 还没等她再次给程信福礼,便听程信已是怒声呵斥:“你妹妹说的甚是。你为何刚才不回答为父的问话?是谁教的你,竟敢如此没规矩?” 坐在桌前圆凳上的程云儿便噗嗤一声轻笑出声。忙拿帕子捂住嘴角,假意道:“爹爹莫要责怪女儿不懂规矩,女儿是因这些日子赶路有些累着了,喉咙口有些不舒坦才这样的,爹爹莫怪。” 程信淡淡嗯了一声,眼睛却只盯着程木槿看,只等着她说话。 程木槿面上却是毫无愠色,柔声淡淡道:“女儿只是不知父亲为何要生气罢了。女儿和外祖母离家以来一直住在这里。我们两个人,孤儿寡老没有生计,外祖母便支起一个小摊子去街上卖饼子过活。以前有外祖母在,女儿自是可以不出门的,可如今外祖母去世了,独留下女儿一人,女儿不接着外祖母的生意继续卖饼又该如何养活自己?父亲今日如此责问女儿,女儿实不知自己错在何处,还请爹爹告知。” 程信闻言脸色不由一变,牙直咬得咯吱响。 若是不提她们祖孙两个一起离家进京便罢,既是提了,他这里却是更加气怒交加。 他本是入赘女婿,本就活得低人一等。这些年来好不容易熬到原配没了,续娶了霍氏为继妻,后来岳父也生病去了,他便全权接手了家产,且还捐了一个衙门里的书吏干了,这才能松一口气地过上好日子。 本想着这日子好过了,自己也能抬起头重新做人。可哪成想,前岳母那个老虔婆竟然又跑出来作妖。说什么他们对长女不好,没娘的孩子可怜,她竟要带着长女离开这里离开家! 这都是什么狗屁话!他程信也是要脸面的人,霍氏也是一个乖顺温柔的女子,平日里就是走路遇上一只蚂蚁也是要绕开的,又岂会虐待继女? 老太婆这真是欺人太甚! 他当下就回绝了,且明言不可再提此事,莫要让外人看了笑话,说他程信熬死了岳父和婆娘,现在又来虐待前岳母和女儿,那样他还如何做人? 何况,这世上只有不是的儿女,哪里又有不是的父母?即便是他们夫妻对长女略有些慢待,那也定是不经心而为之,她一个当人女儿的,不体恤父母的难处,竟然还跑去外祖母处挑拨是非,实在是大逆不道至极! 他当时就把长女狠狠训斥了一顿,且禁了足。本以为此事已了,又交待霍氏,日后定要好好教导这个不孝女,以免她惹是生非,白白给程家丢脸。 可谁知,前岳母却是不肯罢手。一番哭闹不说,还跑到宗族里的老人面前说他的不是,闹的他被族长叫去训斥了一顿,还被族里人指指点点说三道四。 更可恨的是,还竟有人又趁此机会跳出来,指责他得的家产名不正言不顺。说他是赘婿,算是外人,他岳家既已无人主持,便应由族里代管,每年所得财物产出大部分应归族里所有,他们一家日常嚼用只需族里按时发放便是。 这说法简直是放屁!可是奈何那些族人都是贪财之辈,竟然都应声附和,甚至连族长也是动了心,想要开族议,霸占他的家产。 程信恨极,却是无计可施,无法可想。 那毕竟是妻族,又是宗族内务,便是朝廷大员也不好插手,更何况他一个根基浅薄的小小书吏,又能如何? 眼看着家产就要充公,正急得火上房。那个老虔婆却找过来了,说是她可以出面说项,平息此事,只要他答应放她们祖孙俩离开,且日后长女的婚事也过问不得就是。 他当时恨得恨不能杀人,这都是她惹出来的事端,此时却跑出来趁火打劫?真是可恨! 可是,若是不答应,他又能如何? 程信只要一想到此处,牙根就都要咬碎了。 第141章 事急不由人。 程信最后还是无奈放出话来,说岳母离开可以,不过东西都是岳家的,必须留下。 他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想要以退为进,用这个理由为难住老虔婆。谁知老东西竟然真的答应了,且,也不知她是以何种理由说服了宗族里的老人,竟然真的放过了他的家产。 保住财产固然可喜,可是他也不想落个欺负孤儿寡妇的名声,也曾放下脸面上门乞求老太婆,无奈不但没有奏效,还被老太婆骂了一顿。说他不仅无情无义,且说话不算,枉为男子,竟然不知说出去的话如泼出去的水,却是再收不回来的。 左邻右舍都看着,程信闹了个好没脸。 没奈何下,只得咬着牙写下了那纸字据放走了那两个人,且还被迫承诺了以后不能再插手大女儿的婚事。 这件事一直是他心里耿耿于怀的心头刺,本想着往后就再也见不到那两人,也就罢了。哪知道家里又平白摊上事儿,不得已要背井离乡。本想着好不容易想的办法留下这么一个小院子,搬回到京城也不错,再不济还可以回自己的老家去,倒也不错,哪知却又遇上了这个孽障! 唯一可喜的,就是那个老东西死了,没人拿什么孝道压他了。 程信想到这里,无由地便觉得自己胆气壮了,当下怒指着程木槿喝道:“孽障,竟敢如此和为父说话,全不知孝敬父母长辈为天的道理,还不快快跪下请罪。” 程木槿看着那只一直指到自己鼻尖上的手指,清凌凌的杏眼结起一层薄冰。 冷声道:“父亲教训的是。父母天伦女儿一时不敢或忘。只是外祖母生前曾说过,此来京城后便只得她和女儿一起相依为命再无亲人了。女儿一直谨记于心,如此做只是遵从外祖母的教导罢了,何来不尊孝道之说?反倒是父亲和妹妹……” 她回身用手指着坐在一旁幸灾乐祸捂着嘴角的程云儿:“虽我外祖母并非妹妹亲生外祖母,可论纲理伦常,妹妹也是外祖母的外孙女儿,为何在外祖母孝中还穿红着绿插花带粉,打扮的如此妖娆?难道这就是父亲口中的孝道?难道父亲平日就是这样教导女儿做表率的?难道父亲就不怕街坊邻居议论说父亲不守孝道?” “你!” 程木槿本清润温和的嗓音此时却是如冷泉般清冽凛然,自有一番不容反驳的威仪。 一时间程信竟是被问的哑口无言,脸色紫涨。 且,程木槿的话还没有完。 一双清凌凌的水杏眼冷冷地看着他,道:“还有一事望父亲教导女儿,那就是昨日之事。昨日且不说,因是第一日上的京城来,路上舟车劳顿,还得安抚二娘和弟妹,事急从权也就罢了。那为何今日既一大早来了,却不先提要去外祖母坟上上一炷香,祭拜她老人家一番的话,却只顾着指责女儿出外讨生活的不是?父亲只是一味指责女儿不守孝道伦常,却做出如此事来,请恕女儿无理,竟不知父亲竟是这样守孝道的!” …… 这样的话从自家女儿口中说出来,字字如刀,刀刀见血。 程信一时气的手直哆嗦,浑身筛糠,眼里似要冒出火来,一句话也讲不出。 他竟是没想到,短短两年不见,这个往日只知埋头傻读书,受了训斥只会掉书袋讲大道理,却完全说不到点子上的女儿竟然变得如此刁钻刻薄,牙尖嘴利! 程木槿却是一瞬不瞬地看着他,毫不避让。 “你,你这个孽障,竟敢和为父如此说话!” 程信一时只说得出这句话来。 气急之下,又转头望向站在一旁的程云儿,伸手指住气骂道:“还有你,你这个孽障,自小为父的教导都学到哪里去了?你娘也惯的你,竟然如此不知礼数,外祖母孝中穿的花红柳绿的,简直不成体统!” “爹爹!” 程云儿本刚刚已被骂的哭出声来,现在却又被父亲指着鼻子骂到脸上,一时间只觉得委屈无比,悲切切地喊了一声‘爹爹’,就捂住眼睛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正此时,忽听得墙上小门被敲响。 还有一个清朗的声音唤道:“程娘子,请开门,我和家母来拜访伯父了。” 第142章 初秋的早晨里,这声音却驱散了一屋子的燥热。 程云儿的哭声立时便止住了,抬眼望过去。 程木槿却是安安稳稳地站着,一口气也是舒出去。 自打程家一家昨日过来,她便胸口一直像堵着一团气,虽是尽力忽略却也忽略不得。此时终于把这口气舒出去了,不由地心情格外舒畅。 现在齐婶子家里既过来拜访,定是因为院子的事。此事自然是由程信出面,自己且作壁上观听着就是。 程信正气恼交加,无处发泄时,就有隔壁的占了他家院子的人送上门来了,倒是恰好给了他发泄的出口。 不由怒声道:“艾草,还不快去开门,傻站着作甚!” 艾草一直在院子里站着,屋子里的话都听的真真的,正吓得不敢动。此时听到老爷让她去开门,不由打了一个激灵,急忙忙地就跑过去打开院门。 其实小院门一直是开着的,只是齐鸣顾及体面礼仪不能不告而进,才特意告知主人家的。 小门处便有齐婶子和齐鸣兄弟共三人走进来。 程信端着架子只是走到门口站着却没出屋,程云儿却是好奇说话的人是谁,紧走了几步到窗前往外张望。 一眼就看到站在齐婶子身后的齐鸣,不由便是怔住了。 秋日的微风里,高高瘦瘦的满面清秀的青年男子,穿着青色的长衫,背脊挺直地走进来,似是一缕风吹进她的心里。 程云儿忙娇羞地拿帕子抹干眼泪,转回身去悄悄躲到角落里,掏出荷包里的小圆镜,对着镜子照。 圆镜里便映出一张满面红晕的小脸儿。因刚才哭过,眼角处便粉红,还有一处粉脱落了。 程云儿咬咬唇,忙又从荷包里掏出圆圆的粉饼来,轻轻补匀。 待补好了粉,再次端详过去,左看右看之下,竟又发现了一条眉梢尾今日描的不好,便忙又掏出眉笔来细细地描补。 她这一番小动作没有瞒过程木槿的双眼。 她便也不由望望外面。 此时齐婶子三人已是来到了屋门前站定,程木槿眼睛一扫她身后的兄弟两个,心里便把齐鸣挑出来了。 不由也仔细端详了两眼这位齐婶子家的大儿子,心中暗道:她以前倒是没注意,原来齐家的这位大公子竟然长得颇为玉树临风,清爽干净,也难怪程云儿会如此失态了。 齐鸣自打进得院来看到程信,便微微从母亲身后越出一步,躬身施礼:“学生齐鸣,见过程伯父。” 站在他身后的齐胜也连忙抱拳施礼。 齐婶子也忙跟着福了一礼,却不言声,只是不错眼地盯着大儿和程信二人。 事到临头,虽是她心里早有准备,可胆气到底还是泄了。昨日晚间闹的那一场,两个儿子那个样儿,让她既是难堪又是难受,着实没想到平日里两个好好的儿子竟是会那样帮着外人不帮着她。 尤其是小儿子,平日里娘长娘短的满嘴甜话儿,昨晚却是炸了锅似的那样吼她,要不是大儿子看不过眼去出面替她说话儿,她都要撅过去了。 可即便是这样,他们二人也是恼了她了,不单是幺儿不听她的话,一大早晨地又跑去当牛做马做活儿,就是一向依着她的大儿也是跑到院儿门口去守着请罪去了! 这怎能不让她伤心! 可,她又能说啥? 错处是被拿住了,她说啥也是没理! 除了盼着早日离了这处院子,还能咋样儿? 当此时,她就是一心只想着倚靠着大儿出头,好好儿把这事儿尽早了结了才好。 程信脚步不动,居高临下地背着手,淡淡点头嗯了一声,却是并不还礼。 神情十分倨傲。 齐婶子瞧着,脸色就是变了一变。她一向以大儿为荣,如今大儿又考上了举人,自是阖该着被更多小民们恭敬巴结。如今却因自己做的错事被人轻慢,她心里便不由既是心痛又是气恼。 程木槿眨眨眼睛,上前两步,站在程信背后轻声道:“父亲,这就是住在我们院子里的齐婶子一家。这是她的大公子齐鸣,今年刚考中了举人,年底就要参加会试考进士了。” 紧接着又对站在齐鸣身后的齐胜微微点头:“那边那位是二公子齐胜。” 却不说他是做什么的。 程信却是压根就没听到木槿介绍齐胜的话。 自打听到大女儿说这个圆方脸儿妇人的儿子竟然是个举人,且年底还要参加会试后,他就已然是变了脸色。 不单是收起了脸上的傲慢黑沉之色,且还一拱手,笑道:“原来是齐贤侄,幸会。” 说到此处,又忽然想起什么,回头对程木槿道:“既是来找为父的,你姐妹二人便且先避开。” 又吩咐艾草:“快去灶间烧水沏茶,招待贵客。” 说罢再回头,一侧身,对齐家三人笑道:“怠慢了,快请进屋说话。” 神态竟然十分亲热。 第143章 程木槿早在程信吩咐她带程云儿离开的时候便不再听了。 她径自进屋来到墙角处,对还在细细描眉的程云儿轻声道:“父亲让咱们躲开来。是隔壁的齐婶婶过来了,还有二位公子男客,不太便宜。” 程云儿一听程木槿的话,脸变拉了下来,皱着细细的眉噘着唇道:“这么小的屋子能躲到哪里去?街坊邻居住着,哪里就那样讲究了?” 程木槿淡淡回道:“妹妹说得有理,屋子实在太小,既是这样,咱们便去灶间待着好了。隔着帘子倒是不怕别人瞧见。姐姐是没什么的,平日里抛头露面惯了,倒是妹妹,一向尊崇礼仪规矩,平日里也是能不见的人也是不见的,还是不要露面的好。” “你!” 程云儿一听这话气的手里面的眉枝笔都掉到地上去,啪嚓一声摔碎了。 她刚要说什么反回去,却是已然听到外面有脚步声响起,接着便是他爹邀请人进屋的声音。 再看程木槿,已是转身挑帘进了里面的灶间。 程云儿气的只能嘟住唇跺脚,也跟着进去了。 进去了她也不往里面去,而是停在门边上,把耳朵贴在门帘上,听着外面的动静。 外面此时便有纷纷落座的衣料摩擦声,还有她爹爹热情地说着什么家里简陋多多包涵之类的话。 程云儿便竖起耳朵,就听到那个清朗的声音又响起来,跟父亲寒暄着‘伯父不必客气’等等的话。 这声音是清风朗月一般的好听,程云儿不由脸上又是一红,捏着帕子站在当地就没动静了。 程木槿看她一眼便转开,这样的事儿自有她的爹娘去管,与她自是无关,犯不着她多事。 那边早在灶间里烧水的艾草也是闷不吭声烧水,大气儿也不敢喘。 从昨日到今日,她算是瞧明白了。大小姐已然不是原先的大小姐了。就那副派头儿,说话那副腔调儿,就是比她们在蕲州时见到的那些官家太太都要厉害呢。她一个做人小丫头的,可不敢再多事惹大小姐生气了。 一时间,灶间里只有水壶冒气嘶嘶嘟嘟的声响。 再听外面屋里的声音就显得格外清晰起来。 最先开口的是齐鸣。 程木槿静静听着。 齐鸣说话声音很慢,很有条理,也很谦恭。 先是说了此事都是他的错处,给程伯父赔罪了。 接着,不等程信说几句客套话,便又说他和他娘已经找好了房子,最多明日便能搬出去,还请程伯父在客栈里再将就一晚,多有得罪望恕罪云云。 程木槿暗暗折服。 不愧是将来要做官的人,很会说话。不但对他娘平白砌出一堵墙来的事只字不提,也不过多纠缠于他娘是因为没有见到房契才不承认房主的事,只是说了结论,让事情变得简单起来。真是十分聪明的做法。 就看程信怎么做了。 程木槿相信,以程信的为人,也是定不会让齐鸣失望的。 果然,程信接下来说的话也是极知情达理的。 他也很会说话。 和齐鸣一样,也是既不提齐家霸占院子的事儿,也不问那堵墙的事儿,只说着都是街坊邻居,两好搁一好才是真的好。且他还多谢齐家帮着看顾房子这么多年的情分呢。又说,两家往后还要来往,这点子小事实不必过于计较了。 这番话说出来情真意切,合情合理,完全与刚才与她说话时的剑拔弩张判若两人。 程木槿不得不衷心佩服。 程信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也在她的意料之中。面对齐鸣这样一个年底就要参加会试的举人,程信那样的人要是还能说出什么霸占院子,什么不通事理的话来,那才真是奇怪呢。 齐家如何程木槿并不在意,搬走也是情理之中事,她想的是怎样让程信一家子不来烦她。 这一大家子人奸的奸,滑的滑,蛮不讲理的蛮不讲理,她可没有那个时间陪他们上演父慈子孝,姐妹情深,还是让他们自己过去最好。 既是这样,先开始就免不了虚与委蛇一番了。 程木槿正思量着,却忽然被程云儿的声音打断了。 再一抬眼看去,便看到程云儿不知何时已从门边儿处转到里边来。 小声跟艾草说话:“你出去给爹爹端茶时,悄悄跟他说,我有话跟他说,让他进来一会子。” “小姐……” 艾草苦着脸小声直叫‘小姐’,却不敢往下说,端着茶托盘就是不动弹。 “快去!连你家小姐的话都不听了?是不是要讨打?” 程云儿竖起眉毛,尖尖的手指甲狠狠戳到艾草的额头上去,直把她的头点的往后仰。 艾草眼睛咕噜噜来回转,憋着嘴朝程木槿这边看,眼神里都是哀求。 程木槿转过眼睛望向别处。 艾草无奈,只得端着托盘挑帘儿出去了。 程云儿也连忙又跑回门边去,贴着耳朵听。 第144章 艾草端上茶去便打断了双方叙话。 紧接着不大一会儿功夫,便听见程信道罪的声音。 接着门帘儿一挑,程信大步走进来,一眼就看到了紧贴着门边儿的程云儿。 不由笑着的脸面立时沉下来,压低声阴沉道:“你又有何事这样没规矩,竟不知道外面还有客人在吗?” 程云儿看到她爹这样生气,面上就有一丝瑟缩,可随即又嘟起嘴唇,换上一副小女儿家的娇态出来。 亦低音儿娇声道:“爹爹,女儿是真的有事要跟您说呢。就是怕说的晚了耽搁事嘛。” 程信打小疼这个女儿,虽是恼她可还是压下心里的火气,问道:“何事快说,莫要让客人等急了。” 程云儿一听她爹这话音儿,连忙就是往左右看看,眼睛从程木槿脸上扫过时,还带着一丝恼怒。 她拉着程信的衣袖往屋里退了退,压低声音悄声说:“爹爹,齐婶婶一家是真的要搬走吗?” “自然是真的,你就是要问这个?” 一听女儿说的是这件事,程信不由皱起眉头。 齐家的大公子虽然是举人,年底又要参加会试,兴许会考上进士有大好前程,可这毕竟是还没发生的事儿,院子毕竟是他们家的,他现在不去追究他们白住了这么些年,又要霸住院子不走,已然是做的仁至义尽了,难道还要把院子留给他们外人住不成? 小闺女这样一说到底是什么意思? 程云儿一看她爹又有些生气,便连忙又往前靠了靠身子,附耳小声解释给他听:“院子是咱们家的自然是要要回来的,女儿想的是千万不要急着让他们走,免得将来齐公子中了进士平白得罪了人家。” “……” 程信微微皱起眉头,心里就是一动。 眼睛不由落到二女儿面上。 程云儿本就有些心虚,此时被她爹这样看着,不由脸上就又染上一层红晕,悄悄别过眼去,不敢看他。 她也是怕父亲答应了齐家马上搬走却不阻拦,这才急着让他进来提个醒儿的,心里却是怕他看出什么来。 可这一副小女儿家的娇态一摆出来,又有什么不明白的? 程信不由心里也是一动:女儿长得好,性格脾气也招人欢喜,今年已经十五岁了,也到了找婆家的年龄。在蕲州时,便有许多人家相看上了,上门提亲,他都没有答应。本想着要给女儿找一个称心如意的好女婿,谁知县太爷也看上了女儿,竟妄想着要把女儿抬去做小妾。 那县太爷都五十几岁了,比他都还大着十几岁,漫说是女儿不愿意,就是他也是不愿意的。 年龄大妻妾多倒是其次,权贵人家都是这样,只要女儿有本事,哄得住他,还怕没好日子过?可县太爷不行,都五十几岁了,在县令的位置上坐了那么些年,半点挪窝升迁的意思都没有,那还能指望上什么? 如今看女儿的样子,像是瞧上那个齐家老大了。 嗯……若是这样…… 程信背着手,心里反复掂量。 “爹爹。” 程云儿看着父亲半晌没言声,心里也是打鼓,小声试探道。 “爹爹知道了,你想的周到。” 程信脸色和缓道。 这一刻间,他心里已是有了计较。 虽说他也是刚刚见到那个齐家老大,也没说上几句话,可就凭他这双眼睛,他不会看错,这个人不简单,将来一定有出息。 可是就是有一件不好,出身太低。 想他程信,论聪明头脑,能说会道,有眼力见儿,那也是一等一的比旁人强,不比大户人家的公子少爷差哪儿去,可亏就亏在了这个出身太低上面。 俗话说得好,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这个出身就跟金子似的,是个硬通货,不会投胎的人就是再能也不行。 如今这个年轻人是看着不错,可到底前途未卜,还是要再等等看看,若不然到了年底中不了,单单一个举人算什么?还不如那个县令好呢。可不是白瞎了女儿的大好人才?况且如今他们已是回到了京里,家世好的年轻人多的去了,又何必急于一时? 还是要再看看。 第145章 (上) 程云儿不知程信心中所想,见爹爹这样回答,一颗心才欢喜放下,一下又想起另一出来。 便忙忙又道:“还有一事,爹爹也不要提那面墙的事儿,也莫要提什么拆不拆的,可好?” “嗯?这又是为何?” 程信本刚要转身离开,又听女儿说起拆墙的事儿,不由又站住身形,有些疑惑问道:“既然要回来了自然是要拆的,这是我们自家的事,与外人何干?” “爹爹,您小声些。” 程云儿听得她爹声音略有些大,忙娇嗔地低声唤了一声,微微挑起门帘一条缝儿,往外瞧了瞧,看见外面的人只是坐着没有旁的动静,这才又回头看了程木瑾一眼。 程木槿也是面色平静地看着她,丝毫没有异样。 他们父女二人的话她影影绰绰听了,只是一晃而过。 程云儿的心思都写在脸上,瞒不过人去。 只不过齐鸣这块肥肉是否被惦记被叼走,都是他娘齐婶子该操心的事儿,与她无关。 只是听到程云儿说起不让程信拆墙的话,她却是极赞同的。 留着那堵墙与程家一家子隔开来,本就是她所愿,如今程云儿如此知情达意主动提出,也是免去了她的一番口舌,甚好。 程木槿内心里觉着自己是要感激程云儿的,只是事未成定局,她是不会表露出欢喜愿意来的,是以面上却是一片平静。 程云儿却是不知程木槿内里到底如何,只是看她老实待着,一颗心却是放下来了。 这个姐姐虽是变了不少,牙尖嘴利的,可她程云儿自有爹娘疼爱,又有弟弟撑腰,哪里就会怕她去了? 只要她安安生生地老实待着,不与她争抢,她自会给她一口饭吃,可若是她敢起了什么旁的不好的小心思,可就莫要怪她不顾姐妹情分了。 程云儿轻悄悄走回程信身边去,低声道:“院子咱们虽然要回来了,可当初为何要添这面墙却一定是有缘由的,爹爹您想想。” 说着她冲着程信眨眨眼睛,眼神向后飘。 程信疑惑地把眼睛向后飘了飘,就看到了站在那边一直默不作声的大女儿,心里顿时就是咯噔一下。 他是心思灵便的人,只一下子就想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只是小女儿不说他还真没想到,这样一说,他便心里翻过个儿来了。眼睛便不由上下打量大女儿。 细细高高瘦瘦的玲珑身段儿,乌鸦鸦满头乌发透着亮光。现今正微微半垂着头,只露出半落的眼睛。垂下去的长长的睫毛下面,小小的瓜子儿小脸儿雪白无瑕,直直的鼻子和小嘴微微低下去,衬着尖尖的小下颌,便带出一股说不出的韵致来。不像是生在平民百姓家里的丫头,倒像是养在深闺里娇生惯养出来的大家小姐。 程信心里便不由暗自吃惊。 这还是他第一次细细看大女儿的长相。 要说以前这丫头长得是好,可这脾气性格总是闷闷的不招人待见,就是说一句好话也能让人听出旁的不好的意思来,且还时常跟他顶嘴,气得他心肝肺都疼。瞅都懒得去瞅她一眼。 就是听到下人们私底下议论说是大小姐怎么怎么好看,怎么怎么比原太太未出阁时还出挑,他也是全没当回事,甚至还认为是那些下人瞧不起他这个现今的当家老爷,说他高攀了岳家的意思,着实气恼。就是这样一寻思,再看大丫头就是越来越不顺眼了,甚至到得后来,连她到底长什么样子都不记得了。 可今日这打眼儿仔细一瞅,他才突然发现,原来他竟是不知道他的大女儿是这样出挑的。 跟她的娘如出一辙,不,是比她的娘可是还要出挑! 程信便不由回头去看二女儿程云儿,不由眉角便皱紧了。 程云儿和她娘霍氏长得很像。一样中等略矮的身量,都是圆圆润润的身段,都是圆脸细眉细目的样貌。要说好也是好的,可要是跟大女儿比起来,那就显得太普通不过了。就是程信再疼爱这个闺女,也不能昧着良心硬说比老大姑娘强,也只能说是比旁人略强一些罢了。 程云儿一看自家爹爹的眼神儿,心里就猜到他的想法几分,不由咬住了唇儿暗恼。 第145(下) 程信以往不知程木槿到底长什么样儿,程云儿可是知晓的。 既是知晓了,那自然也是忌恨的。 且,这样的忌恨如今又加上了一个齐鸣在里面,就更是压不住了。 可她到底也是个玲珑心窍的人,虽是心里气恨得要死,可也知晓此时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还是办正事要紧。 于是便硬是压下心里的恼怒,面上还是娇声道:“爹爹,若是依着女儿看,那面墙还是也不要拆了,咱们先且这样住着也好,姐姐也是便宜,您说呢?” 她原以为这面墙是因着程木槿和齐家住的不便宜,这才隔出来的,等看到齐家大公子那副好相貌,又看齐婶子那么着紧大儿子的样子,她才心思转过来。原来这都是因着她那个姐姐呢。 她虽心里瞧不上齐婶子那副农妇做派,可若是换做她,她也是会像齐婶子这样把院子隔出来的。 一个女儿家家的,怎样不好?像她和她娘这样,长得娇娇小小温柔柔的,男人家哪个不爱?偏要长得像她姐姐那个样儿,一副狐狸精的妖媚样子,还偏拿着款儿装出一副不理睬旁人的清高模样,要是她说,那就是专门勾引男人呢。 一想到齐家大公子和她那个姐姐在一起,她就心里忍不住着火。又想着往后虽是齐家搬走了,可两家还要常走动,那时候两个人还可以再见面。到时候,那个狐狸精再使出些什么手段出来,怕是齐家大公子也要着了道的。 她娘说的对,男人都是爱偷腥的猫儿,再老实也架不住狐媚子勾引呢。 与其事后后悔,倒不如一开始就隔了开来,不给狐媚子机会。 现今这样不是挺好?墙既是齐婶子砌的,他们就留着,让那个狐媚子继续住着去,他们一家人住到另一边去。从此后,就是齐家大公子来了,自然是要拜见爹爹这个一家之主的,总不好去见一个女儿家? 心里这样想着,到底沉不住气,这才忍不住提前跟爹爹说了不拆墙的事儿,若不然这样的事儿什么时辰提不好?偏要这时候? 程云儿说完便紧盯着程信,只等他点头。 程木槿也是看着程信。 且看出他有些许犹豫不决来。 她想此时该是她说话的时候了。 不说她和程云儿难得的姐妹同心,都想要留下这堵墙,就是为着避开他们一家子少见为净,她也是要帮衬她的呢。 且,程信适才看她的眼神她亦有所察觉。 虽不知具体如何,可却让她无端警觉。 自己这副样貌着实惹眼,程信为人自私自利,为了权势富贵,那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区区一个女儿又算得了什么? 漫说是她这个不受宠的,就是程云儿,该舍得换富贵的时候也是要舍出去的! 至于那个什么县令,不过是权势富贵还不够罢了,并非什么爱女心切所致。 如今齐鸣出现在眼前,谁知他又会生出什么事来?与其让他动了不该有的心思,还是未雨绸缪的好,且让他们这对亲亲父女之间去拉扯好了。 好在程信因着为人太过势力,什么都想要,什么也都舍不得不要,便有些患得患失优柔寡断,这样便容易听进一些似是而非的假话道理。 是以,会说话的人才能入得他的眼去,说的话他也才能听得进去。 程云儿母女便是这样的人。 是以,程信这样的,还是让程云儿去对付他好了,若是她不行,也不是还有一个霍氏吗? 自己且作壁上观便是。 于是程木槿便轻轻上前两步,悄声道:“父亲,此时不是谈话的时候,外面的客人还在等着,耽搁久了怕是失了礼数。不如父亲先出去接着会客,此事以后慢慢思量便是。” 说着,眼睛似有意似无意地往外乜了一眼,又忙转回来,轻轻后退,垂下头去。 程云儿和程信都是心里一动,似有所悟。 程云儿更是心里油煎了似的又急又怒。 亏得刚刚儿她还心软,想着这个姐姐若是老实就赏她口饭吃,谁知如今看来倒是她想多了,这个死丫头这是要做甚? 程云儿就要上手打她的巴掌,可随即又忍住了。 齐公子还在外面,她的家事丑事可不能让他知晓了! 恁的没脸! 想归这样想,可这一口气就是咽不下去,程云儿再擎不住,眼泪水儿一下子就流出来。 哀哀地转头去看程信,哽着声儿唤了一声‘爹爹’。 程木槿微微垂着头,听着那声儿哀哀切切的‘爹爹’,不由眨眨眼睛,露出一丝笑意来。 第146章 程云儿泪水涟涟的,程信也是心疼。 可他也是自有他的打算。 若说偏心心疼,自然还是二女儿云儿了。至于大女儿,自小就与自己不亲,又与她外祖母离开家来到京城居住,如此绝情之人,他又岂能疼爱? 可若是齐家老大真的看中了老大,他也是愿意的。 两个都是他的女儿,父母孝道大于天,大女儿再不愿意,到最后得济的也还都是他,他有什么可不乐意的? “爹爹!” 程云儿一看她爹这个样子,心里便是咯噔咯噔的响。连忙又是唤了一声,伸手上去拉住程信的衣袖,使劲拧着,泪珠在眼眶里打着转儿,扑簌簌不停往下落。 程信一颗心便立时又软了。 又转念一想,也罢,现时齐家大公子还不知怎样呢,自己想这些倒是早了。倒不如暂时答应女儿,哄着她开心才是正理。 一堵墙而已,什么时候拆还不是由得自己? 于是便微微点头,轻声道:“爹爹知道了,云儿想的周到,爹爹会妥善处置的。” 这话便是答应了。 程云儿闻言一颗心顿时落了踏实,脸上便带出笑来,又唤了一声‘爹爹’。 连忙推着程信的胳膊就是往外送:“爹爹您也快出去,莫让客人等急了,怕是该说咱们不知礼数怠慢了。” 程信被推着走,脸上便带出笑来,他最受不得的就是霍氏母女这个样儿,只得摇着头大步出了灶间。 程木槿站在一旁,默默看着这父女俩一唱一和,心里也颇多感触。 程家一家旁的都不提,如今那个吃奶的小的倒是看不出来,单就这一家三口大的来说,倒是齐心协力一条心,连她这个外人看来都是和和睦睦的一家人呢。 程云儿说的话虽没有都听全,可也听了个大致意思。不用费心思都想得到,都是小女儿家的思慕小心思。这是想着隔离开自己和齐家一家人呢。 齐鸣…… 程木槿暗自摇头:程云儿怕是满心欢喜最后落得一场空! 不过这样倒是成全了自己。 程家一大家子既是回来了,那自然是不会走的。自己暂时也是不会走的。倒不如就这样像和齐婶子一家那样,隔着院子住着好。若是他们识趣,大家能井水不犯河水最好,若是他们有别的歪心思,她再走不迟。 至于他们的那些小心思小算计她倒是不放在心上,小事而已。一个小小的官衙里的书吏,背井离乡来到京城,即便是再走了什么门路,攀上了富贵人家,又能翻起什么大浪来?徒增笑话罢了。 可只有一宗,若是他们要拿捏她,妄想摆布她的婚事,那就别怪她不客气了。 虽她现在还没有强大的能力抗衡,可不是还有永宁侯府这个大靠山吗?放眼整个京城整个周武,又有几家权贵能与永宁侯府比肩的?即便是有,谁又会为了一个小小书吏得罪永宁侯府,给自己竖一个强大的敌人? 那是不可能的。 而她呢?不过是还人情罢了。还永宁侯府的人情。 木槿虽无心权势富贵,可权势富贵有时确实不可或缺。到时,她自用所学带给永宁侯府更大的好处便是,想来郑修不会拒绝。 程木槿想到那个临窗而坐的俊美男子,不由踏实许多。 此时,忽听得轻轻一声嗤笑。 她抬起头来望过去。 便看到程云儿此时已是来到她的身旁,正拿一双细眼上下打量她,满面的冷笑。 她本长着一张小圆脸儿,厚厚的唇嘟嘟着,不说话时便有一丝娇憨稚气,可此时摆出这样神态,虽则刚刚哭过眼睛还略有些红,可也带出格外的一丝骄纵来,使得她的圆脸儿格外阴沉。 程木槿勾起唇角,眼睛从她面上一扫而过,很快移向别处,当作没看到她。 程云儿气的又是哼了一声,想要张嘴说些什么,最后却还是硬生生忍住了。 她死命攥着帕子拧,心中暗自发狠道:叫你得意!从此后就把你搁在这间小院子里待着,想要再见到齐家大公子那是万万不可能的了。等我嫁给齐家大公子当了官太太,每日里穿金戴银,和权贵人家的太太们赏花玩乐时,你却嫁给一户穷酸破落户人家,每日里干活吃苦被婆婆打骂小姑刁难丈夫不喜,到时候就是你跪下来求我的时候!哼! 程云儿如何想,程木槿岂会在意? 她自有她的怡然自得。 灶间里一时安静。 不多时候,外面的屋里便传来程信送客的声音。 显见得是双方已然谈妥,齐家一家子告辞了。 程云儿听得声音,忙挑起帘子向外面去。 齐婶子一家三口此时已走出门去,来到院中。 趁着齐胜开门的时候,齐鸣顿住脚步转身看回去。 灶间小小的窗格大开着,初秋的日头落在一头乌黑的秀发上,闪着亮亮的光影。 “鸣儿。” 是母亲在唤他。 齐鸣应了一声,转回身来,大步走去了。 第147章 八月十二。 双狮大街,永宁侯府,荣泰院。 晌午。 容太夫人坐在敞厅里理事。 大大小小的婆子们都屏气凝神站在敞厅外面的台阶上排成一排,悄默声儿地等着。 刚刚平姑姑进去挨了训斥,大家伙儿心里都有数儿,这是因着崔姨奶奶那边又送了节礼过来。 且,跟着的领头的婆子又哀求着要当面向太夫人请安。 平姑姑自是不答应的。 这是每年都要有的一出儿。太夫人也早就吩咐过,让她回去禀报崔姨奶奶,说往后无论什么节日都不要送节礼过来,更不要派人来请安,她受不起。可崔姨奶奶就像是没听到一样,四方八节的,每一次都不落下,都要送节礼过来,且还要请安。 可把太夫人气的,可也是没脾气。 大户人家的规矩就是这样。 节礼送来了就没有还回去的道理。且太夫人又最是好强要面子,难道还要还回去让满京城里的媳妇太太们笑话,说老侯爷都已经没了,还临走前把小妾分出另一门过去了,以免得碍着她的眼。她怎地还偏心眼子小,硬是要当别人主母,想着拿捏小妾作甚? 人言可畏。 太夫人也只得收下,可是这气却是忍不住还要生。 偏平姑姑是内院大管事,又不敢不禀报,这不就成了受气筒了? 整个荣泰院里鸦雀无声,就能听到风吹树叶的沙沙声。 这时只听门帘一响,又一个婆子满面惨白地跑了出来,眼神儿也不敢跟众人对一下,就是急慌慌地小跑着出了院门。 众人又是面面相觑,又匆匆低下头去。暗暗戒备着一会儿该怎样回话,才不至于被太夫人训斥得太厉害。 这时便听得院门处又有脚步声匆匆走进来。 众人抬头一看,就是一愣:徐姑姑怎么来了? 徐姑姑不理会众人,急匆匆快步来到台阶下,对着守门的珍珠露出一个笑来:“原来今儿是珍珠当值,还请珍珠姑娘进去禀报太夫人,就说我有急事儿禀报。” 珍珠就是福身一礼,笑着道:“原来是徐姑姑过来了,您且先等着,待我进去禀报。” 说罢就挑帘进屋。 徐姑姑脸色却是一暗,心中啐了一口:小蹄子好大的架子!大老远就看见老娘进来,却跟没事儿人似的,还得老娘先跟她说话,真真儿是狗眼看人低了。 自那日因紫檀的事被太夫人拿话点拨后,太夫人就很少宣她进院子里来了,说是让她顾着紫檀的婚事,赶紧操持着,莫要分了心思。 徐姑姑这是有苦说不出,也只得先操持着把外甥女先嫁出去再说。 这会子正寻思着找个口子再进来凑凑,这不,这回好不容易才得了一个信儿,正当便宜,便连忙跑进来禀报了。 片刻后,珍珠重新挑帘儿出来,一手挑着琉璃彩珠门帘儿,一手让她进去:“徐姑姑快进去,太夫人叫您呢。” 徐姑姑笑得眼睛都弯了,对着珍珠点点头,快步进了屋里。 轻手轻脚地向太夫人请安。 太夫人放下茶碗,淡声道:“起来说话。” “是。” 徐姑姑连忙应声,规规矩矩地起了身。 她满面带着小心的笑,恭谨道:“回太夫人,奴婢有一桩事儿要回禀太夫人。” 说着,就拿眼觑站在一旁的宁香和另一个新提上来的大丫鬟芍药。 太夫人便摆摆手。 宁香和芍药连忙福身退出了屋门。 直等到珠帘又放下,徐姑姑这才悄悄又往前凑了几步,来到容太夫人身前,压低声音道:“太夫人,奴婢听说舒家也给侯爷单独送了节礼呢。” “嗯?” 容太夫人闻言目光一凝,看向徐姑姑。 徐姑姑连忙又往前凑了凑,继续道:“是先夫人的弟弟亲自送过去的,没有来咱们府上。说是今年进了学,为着侯爷推荐的先生好,特地过来感谢呢。” 说到这里便深深低下头去,不再言声。 容太夫人沉着眼睛又拿起茶碗,慢慢啜饮了一口。 第148章 徐姑姑屏息静气地等着,心里却也打着鼓,怕是自己这一遭儿做错了。 她昨儿刚从外甥女儿紫檀那里得了信儿,说是舒家先夫人的弟弟趁着侯爷去平顺街茶楼的时候也跟着去了,还给送了礼。 紫檀说的时候还眼泪汪汪的,满脸委屈。 她也是跟着不断唏嘘,可心里却是转到别处去了。 外甥女这就是心里不舒坦跟她告状呢,没旁的意思,可她却不单单这么想。 说的是,外甥女紫檀好好的人才,要模样儿有模样儿,要身段儿有身段儿,脾性也是一等一的好,本可以有更好的前程,却因着受了青雀那个小蹄子的拖累,只能匆匆嫁给了平顺街茶楼大掌柜的儿子。 这心里有委屈实也是应当的,可谁又会想到她更委屈? 因着这事儿,被太夫人连带着厌弃,她这是为的谁?图的又是什么? 说不得还不是为了自家过得更好,活的更有脸面? 可生生硬是被磋磨了去。要说这心里,可是更不甘愿着呢。 按说大掌柜在府里也是有头有脸儿的人物,深受侯爷器重,可到底只是当人奴仆的,又怎么能跟正经主子比? 紫檀嫁过去就是再好,那心里也是有个疙瘩,总觉得心里梗着一块儿不舒坦。这不,可不就是听了自家男人说的事儿,就跑过来跟自己讲道了嘛。 外甥女儿是个没心眼子的,一心只想着自己的那些小情小意的,她可是不一样,府里这么多年,什么乱七八糟的手段没见过?什么样儿的人儿没听过? 这不,这话里可是就听出别的音儿来了。 这先夫人的弟弟说的好听,是来感谢侯爷介绍先生的,可那礼里头可是有门道儿呢。 紫檀说竟是还单独拿出一只玉扳指要送给侯爷? 这就不一般了。 不说侯爷给他介绍先生那都是快两年的事儿了,就是真要谢,那也早该谢了。这怎么早不来晚不来送谢仪,单单要等到太夫人张罗着给侯爷娶妻纳妾的当口来呢? 又有一遭儿,来还不正大光明地送府门上来,偏偏就要找个侯爷去平顺街茶楼的空档跟过去? 若是说这里头没点儿什么事儿,她是不信的。 左琢磨右琢磨,徐姑姑就觉着自己猜的没错儿了。 这还真说不准就是舒府上还是不忍心断了侯府这门亲,想着再把一个养大的娇小姐送过来当侯夫人呢。 这么一想这事儿就通了。她这才赶紧着来给太夫人报个信儿,也好借机表表衷心,往上凑凑,接续一下以往的主仆情分。就是不晓得太夫人给不给她这个空档脸面了。 容太夫人放下茶碗,沉声道:“到底事情如何?你仔细说给我听听,一点儿都不许漏了。” “是,太夫人。” 徐姑姑连忙应了,打起精神,心里打着转儿,把早已在家里斟酌了好几遍的话仔仔细细地跟太夫人说了。 容太夫人听罢,眉头却是皱的更紧。 一个下人想得到的事儿,她自然也是更能想到的,且还想的更仔细。 先前的媳妇儿舒氏嫁过来没有两年便因病去了。这本没什么,谁还能算定老天的心意儿?那还不是说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哪个拦得住! 可舒府却一直有些不乐意。 舒夫人还曾经三番两次跟旁人说话儿的时候带出一些不满的意思,虽没有明着说,可也是让明眼人一听,也是知道侯府对她的女儿怠慢了。 虽是碍着侯府的势,没人敢说什么,可到底是有了流言。 容太夫人恼怒不已。 她自问对儿媳妇是宽容和煦的。儿媳妇嫁过来没多少日子,她便把掌家的事儿都交给她去做了,自己一心当起了老封君,不说话也不插手,这还不成? 且,更别说夫妻两个的房里事了。儿媳妇一直没怀上孩儿,她也没说什么,更是没有安插什么小妾姨娘进去打儿媳妇的脸。满京城里看看,她这样的婆母又有几个?难道这也不成? 再说修儿,那也是满京城里都找不着的男人! 纵是这桩婚事他并不满意,可该有的礼数也是做得足足的。什么事儿都放在心里头藏着,面子上都是敬着媳妇儿的,哪里有一次慢待了她去? 男人做到这样儿还不成?侯府做到这样儿还不成?还想怎样?当菩萨祖宗供起来才行? 只要一想到这一宗,容太夫人就梗得心口痛。她是刚烈的性子,眼睛里揉不得沙子。从此后,也就和舒府不来往了。 且,人既没了,本来也就是断了亲,来不来往的又能怎样? 难道她堂堂侯府,还上赶着巴结上去不成? 简直是笑话! 第149章 容太夫人越想越气,可转眼间另一个心思又转上来。 本已不来往的两家,现今那个弟弟却又突然跑上门来见修儿,还送了礼,这里面的意思难道还不明白? 这就是来示好的。 即便是小辈儿瞒着长辈儿过来的,那也是舒家的丫头里有人对修儿起了意了,唆使着那个弟弟过来打探的。 还有一宗可能,也未见得便是舒家的小辈儿自己的主意,兴许是舒府的长辈有了心思,便让小辈借着送礼试探试探侯府呢。 若是修儿收了,那他们就借坡下驴,顺势再走动上,等到时机成熟,再重新提结亲的事不迟。若是修儿不接,那他们大人也可以当自己不知道这桩事,权当作是小辈儿自己私下瞒着长辈送的,与他们全无相干。他们长辈儿也不会丢面子。 哼,想的倒是美。 容太夫人想通这一层,心里便是更不舒坦。 舒家就是这一点不好。外面传闻都是家风清白书香传家的,可只有她这个做了亲家的才知道,这一家子都是斤斤计较之辈,教出来的小辈儿们也都做事畏畏缩缩的不大气,从骨子里就透出一股小家子气,小心眼儿还忒多了些。 若是想要修好,何不光明正大地上门来?却偏偏让小辈们出来打这个前场,有什么意思? 难道侯府就是那样小心眼儿的人家,连面子上的礼数都顾不得地给他们脸面看了? 容太夫人冷笑,可偏偏又是这样的人家做了自家两年的亲家,还真是丢脸面呢。 只是…… 便是这样想,可容太夫人也还是心里有了一些动摇:舒家再不好,那也是当初她千挑万选挑出来的。比起别家来,还是最中她的意。若是舒家真有这个意思,那…… 容太夫人思绪转来转去,最终还是把这个想法抛诸脑后:不行,这门亲当初是她结的,修儿并不愿意。最后虽是到底娶了,可心里未免不快。因着这事不单单是人变得沉默寡言,就是跟自己也生分了许多。 自己就这么一个儿子,还是年纪老大好不容易得来的,若是总是这样该怎生是好? 容太夫人垂目思定:罢了,只要他肯娶妻生子,传承侯府,选得哪个又有何妨?即便是把那个沈家的娶进来她也认了!大不了自己两眼一闭,权当作看不见就是。总比让那个姓崔的孙子霸占了去得好。 容太夫人抬起眼来看着徐姑姑问道:“侯爷可是收了?” 徐姑姑忙道:“说是侯爷没收,且还训斥了他,让他往后莫要如此。” “嗯。” 容太夫人颔首:她的修儿她知晓,他是不会收的。 就此,容太夫人亦彻底对舒家死了心,又道:“这事儿我知道了,你只记住别跟旁人说就是。” “是,奴婢晓得的。” 徐姑姑连忙福身应是,心里抓不住太夫人到底什么心思,可她也不敢问,就又顺势拉起别的家常来。 徐姑姑一向会说话。最近在家里又闲的难受,只是看着小孙子却觉得浑身不得劲儿,只想着能重新进来伺候,于是这嘴上就更加卖力了。 容太夫人平日也最爱她这张嘴,一时间被她逗的面色渐渐和缓起来,甚且还露出一丝笑来。 二人叙了一会子话,徐姑姑便渐渐说起紫檀的事来。把个外甥女婿夸的是天上有地下无,偏偏还讲的让人听不出错来。 她心里想的明白:紫檀既嫁了人又没有孩儿,暂时是进不了府里伺候了,可她毕竟还是有夫家的,指望不上外甥女儿,外甥女婿也是一样的。外甥女婿得了势,她不是也跟着一样沾光嘛。 这样的小把戏,容太夫人又哪里会听不出来? 可她自有打算。 平顺街的产业一向是侯府当家人管着的,老侯爷在时他管,修儿承爵后接过去管。她自是插不上手,也没必要插手,可阿霞这样一说,她倒是上了心了。 修儿现今跟她离心,什么也不同她讲,若是能有些外来的消息倒是好。 容太夫人便露出一丝笑来,对徐姑姑道:“紫檀倒是好命,嫁的人家这样好,你也是有福的。” 徐姑姑连连应是,满脸是花地笑着附和。 容太夫人就又笑着道:“既是这样,你便以后常常进府里来,也好跟我说说那些外面的新鲜事儿,我听着你说的倒是有趣。” 徐姑姑大喜,连连谢恩,心里也是明白了太夫人的意思:这是让她们家紫檀盯着侯爷在外面儿的动静呢。 盯着就盯着,太夫人是侯爷的娘,再不济也是亲母子,还能害了他去? 自家一个下人,听吩咐就是。 心思虽是这样转着,嘴上却连连说着好话,假装不知道。 容太夫人也是满脸笑意。 一时间,沉寂了许久的荣泰院里倒是重新又有了丝鲜活气。 第150章 八月十四。 因那日程信和齐家两家相见甚欢,程信就说他们可以慢慢搬,自家一家可以先住客栈并不着急。 齐婶子当然只当这是客气话,到底还是只隔了两日便搬走了。 到了搬家那日,齐家一家三口早早地就起了身,骡车是早已雇好了的,齐胜一大早就去巷子口等着,齐鸣和母亲则把东西都搬出来到当院里放着,只等车马过来便可以放上去搬走。 老话儿说破家值万贯。齐婶子一家在这里住了几十年,破瓢烂瓦罐儿针针线线脑脑不知存下多少,她又是极节俭的人,这个也不想扔那个也不能留,弄到最后,还是都大包小裹地带上了。 直把一个小院儿装的满满登登的,连个插脚的缝儿都没有。 齐鸣没奈何,只得站在紧靠小门的边儿上。 齐婶子则跑到屋里又去看有没有什么落下的。 这时只听得小门儿咯吱一声响,齐鸣便回转头看过去。 只见小门开处,一个身量娇小圆脸细眉细目的小娘子正站在那里,对着他笑。 齐鸣一闪眼,心里掠过一抹失望,忙低下头施了个半礼,叫了一声程小娘子。 待他要后退时,却发现实在没有个插脚的地方,只得微微踮脚站在两个包裹中间的夹缝里,略离开了几步。 程云儿也连忙福身施礼,唤了一声:“齐公子。” 这一声儿娇滴滴软绵绵的,尾音儿还拉的特别长,像是有什么话要说却没有说出来的样子。 齐鸣便微微皱眉。 今日一大早他只顾着和母亲弟弟一起收拾东西归置,竟没有发现程家竟然来了人。 程云儿站在当地稍稍等了半晌,看齐鸣没有说话的意思,就微微嘟了嘟唇,拿捏着腔调儿轻声问:“齐公子今日便是要搬走了吗?怎地这样急?” 她这两日一直派丫头艾草早早就起了身跑到这边来打探消息,若是看到齐家有什么动静,就赶快回去禀报她知晓。 今儿一早,艾草急急慌慌跑回来,告诉她听见齐家里面有动静了。且还看见那个二公子高个子的齐胜急急忙忙地出门来了巷子口。 她便急忙跑回来禀报,这怕是要搬走了。 程云儿一听也有些着急。急忙便是匆匆把头发一挽,也顾不得涂脂抹粉,就跑去找爹爹,让他一起到程家去。 程信刚开始是不愿的。他觉得那日已经给足了齐家面子,纵是齐家大公子年底要参加会试是一个正正当当的举人,可他这样上赶着巴结,倒底是脸面上有些过不去。 程云儿就劝他,说既是两家以后要交好,自是要往好里走,礼数上也要尽到了。现今齐家要搬走,他们跟着过去道个别也是应当应分的,说不上什么丢脸面不丢脸面的事儿。 程信还有些犹豫,可是在一边的霍氏因这两日女儿同她讲了齐家一家的事儿,心里也有了想来往的意思,便附和女儿的说法,跟着劝了几句。程信拗不过妻女一同娇声软语相求,到底还是同意了,带着程云儿一起回了程家。 到了程家敲开门坐下,程云儿便一边妆扮,一边听着那边的动静。 等一听到那边东西都落了地,齐婶子又匆匆进屋的声音,她便再坐不住了,说要去院子里散散,便匆匆出了门。 艾草在一边打开小门儿,她一抬眼,恰好就看到站在门边的齐鸣。一颗心顿时便扑通扑通地跳,欢喜得禁不住。 齐鸣垂下眼睛,低声淡淡回道:“院子本是程家的,我们白住了这些年属实不该。虽是程世伯不怪,可我们也该早日搬走。本想昨日便搬的,可那边还略有些没收拾好,便只得今日了,还请程小娘子多多担待。” 他说话的声音温润有礼,清清朗朗的,程云儿听得更是脸发红心发颤,不由声音更加娇软起来:“公子快莫要这样讲,您帮着小女一家看了这么久的院子,本应是我们多谢您才是,哪里还会计较这些个不当紧的事呢?” 她顿了一下,又道:“只是不知您这是要搬去哪里?需要不需要帮忙?若是有什么需要的,您尽管说,小女一定尽力就是。” 说着就微微别过头去,拿眼角瞟齐鸣。 齐鸣本已皱着的眉便皱的更紧了。还不等他回答,便忽听得母亲的声音喊过来:“鸣儿快过来,帮娘搬这个东西,娘刚刚儿竟是给忘了。” 齐鸣便心里一松,抬眼往那边院里觑了一眼,除了看到站在门边看着他的程信,却并没有见到那个高高瘦瘦的身影。 齐鸣一顿,对着程信施了一礼,便转身往屋里去。 程云儿咬着唇,眼睛一直盯着高瘦挺拔的背影一直走进屋里去,这才嘟着嘴捏着帕子,不情不愿地也往回走。 第151章 程木槿端端正正地坐在桌前,默默听着停在门口的程云儿和程信讲话。 她昨日听齐胜讲今日要搬家,便没有出早摊儿。想着自己虽是帮不上什么,可看看行李什么的应该还是可以的。可哪知还没等出屋,便被匆匆赶来的程信父女俩拦住了。 二人一进屋,一个便坐下要茶喝,另一个便坐在桌前位置上,一边了着窗外一边端着小圆镜补妆。 程木槿懒得理会这二人,便借着烧茶的机会,躲进灶间里。 等到程云儿出了屋子,打开小院门儿跟齐鸣说话,程信也跟了出去。她这才端着茶壶走出来,坐在桌边看着外面。 程云儿那副娇弱的小女儿家的羞态,即便是隔着半个院子也看的真切切的。 程木槿倒是没想到她竟这样大胆。 周武虽不禁妇女上街,做些小生意小活计,可像这样跟一个陌生男子主动搭讪的,还真是少见。 见一斑而窥全豹,可见在蕲州时,程云儿又是如何作派的了,也难怪会被那个五十多岁的县太爷看中。 待齐鸣离开,程云儿回转,却立时又被程信拦在屋里门边儿上,板着脸训话。 程信会写字,可显然也只限于会写几个字。这一番训诫下来,又是礼数又是规矩的不论,还有强装出来的威严,纵是酸腐到极致的老学究也怕是说不过他去。 程木槿面无表情地听着,心里却是好笑。 程云儿倒是精乖得很,纵是程信这样一番酸话下来,她也能笑着脸儿,软着声音跟她爹撒娇。 不单他说什么她都是应着,还会说些好听的附和。且,话里话外还带着一些自己的小聪明出来。 她的嘴真是巧,不在理的也能硬说出一个理来,最后反倒是把程信给说住了。 程木槿也是听住了。 话说,说书的也没有程云儿这样的巧嘴,倒像是比话本儿还有意思的多呢。 话说到一段落,程云儿终于把她爹爹安抚住了。二人便一前一后进得屋来。 程信重新坐回去,待看到桌上倒好的茶碗,便微微点点头端起来。 程云儿却是扫了一眼炕边儿,又转眼看着程木槿,愠声道:“姐姐过去炕边儿坐,我坐不惯,我在家里一直是坐木椅的。” 程木槿动也没动地坐着,淡淡道:“往后妹妹就要在京里住了,京里都是这样的。不单单是我们这样的人家,就是权贵富贵人家也都是这样。姐姐家里穷,买不起床给妹妹住,若是妹妹喜欢,往后自己添置就是。” 这话当然是假的。 权贵人家当然是有住炕,可许多大家小姐们也是住床的。 程云儿却是不知。 她从小在蕲州长大,最远处也不过去过县城州府,哪里知道京城里的事儿?又一心想着要和京城里的大家娘子们一个样式的活着,听了程木槿的话虽还是有些怀疑,可到底是信得多。 于是,嘴里便嘟囔了两句你又没去过权贵人家怎知道的?可还是期期艾艾不情不愿地凑到了炕边上,在丫头艾草的挽扶下坐了上去。 程木槿勾勾嘴角,一抬眼,就看到她爹程信沉着眼睛探究地看过来。 程木槿曾听郝婆婆外祖母讲过,说他是从京里到的蕲州府,那他应该是知道这里的事儿的。 可是知道又能怎么样呢? 程木槿冲着程信露出一个淡淡的笑。 程信沉下脸,可也没说什么,继续低头饮茶。 心里却在暗自琢磨:他前日因院子的事心里大为光火,可和齐家谈妥了回到客栈后,他便也寻思过来了。大女儿自离家两年以来是变了不少,不单胆子大了许多,且人也出落的更加出众了,就连他一向疼爱的二女儿云儿都远远比不上。 他心里就不由越发活动开了,又想起当初自己写下的那张字据,便心里暗暗后悔起来。钱财田亩什么的倒是好,可哪里又有一个富贵的女婿好呢? 有了钱财未必能当上官儿,可有了官儿那钱财还不是像流水一样的往家里滚? 他虽有一个儿子,可才一岁多,离长大立事还差得远,暂时又哪里能指望得上? 可女儿不一样。 若是能把这两个女儿都嫁到富贵人家去做太太奶奶,那不单是自己能立时就享上福,且对儿子将来也是大大的有好处。 想到这里,程信心里就火热,连带着对这个大女儿也看着顺眼起来,心里更是宽容。 听得大女儿瞒骗小女儿的话,也在心里给她找起理由来:不过就是从小没了娘,又受了那个老虔婆的蛊惑,性子养的有些偏罢了。往后慢慢调教着,自己到底是她的亲爹,一个小孩子家家的,没了旁人的挑唆,还不是跟自己这个当爹的最亲? 到时候再给她找上一门好亲事,富贵太太当上了,自然也就会更听自己的话了。 一想到此处,程信便不由心怀舒畅,亦是勾起了嘴角。 第152章 程信不说话,程木槿自然也不会主动开口,而此时的程云儿又心里挂念着外面的动静,生怕齐鸣一家悄不声儿地走了,也顾不上再言声。 一时间,父女三人便坐着静悄悄地等。 这样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就听到外面有踢踢踏踏的动静,紧接着就是齐胜的大嗓门喊他娘和他哥,说是骡车来了。 程云儿一听着动静,便一下子从炕边儿上跳到地下往外快步走。 “站住。” 程信沉声喊住她。 他站起身背着手呵斥道:“一个规规矩矩人家的小娘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怎地如此毛毛躁躁?你娘平日里就是这样教导你的?” 程云儿就嘟起了嘴,眼圈红了。 程信脸色更沉:“日后多学学你姐姐,沉沉稳稳的,凡事莫要慌。” 说着还对程木槿微微颔首,一副很是满意的样子。 程木槿眉毛微挑,恭恭敬敬地蹲身福礼。 他想什么她不在意,他夸她她就受着,不论为着什么,左不过那些荣华富贵的自家好处去,他愿意做戏她奉陪。 程云儿见他爹不单没像往日里待自己那样,但凡有一点儿委屈便哄起来,且还让她跟着程木槿学,不由心里委屈,眼圈真的红了。可她此时心心念念的还是外面儿,顾不得这些,就要开口再哀求。 程信已是背着手向门外走去,她便只得住了嘴。 倒是跟在身后的艾草变机灵了,在后面轻轻推了推她的胳膊。 程云儿此时心气儿不顺,本想回头骂她两句,可心里一个激灵,忙又是反应过来。 爹爹这样子便是不管她呢,她怎地弄不明白? 既是这样,程云儿便顾不得旁的,连忙跟在程信身后,快步出了屋门到了院子里。 程木槿想了想也跟在后面出去了。 不管怎样,齐家要搬走了,招呼还是要打一下的。 程信背着手径自出了大门,在门外面候着。 小门那边儿地方太局促,程云儿和程木瑾便也直接来到门外面。 齐家一家三口并两个脚夫已经在一起往外挪东西。 齐鸣走在最前面,两手里抬着一个大包裹。高高卷起的袖管下,两只不算粗壮的手臂青筋蹦起,平日里白皙清秀的脸上也隐隐有汗滴落下来。 程云儿心里边就有些疼,连忙小碎步跑上前,拦住他,娇声道:“齐公子快放下,这样的粗活自然有脚夫去干,公子是尊贵的举人老爷,只在一旁看着他们做就是了。” 一个脚夫听到动静,也连忙跑上来,要接过齐鸣手里的东西。 齐鸣略侧侧身子让过去,没有瞅程云儿,对脚夫淡淡道:“不用你,你且忙你的去。” 说着就快步走到骡车前,把手里的大包裹交给另一个在车上安置东西的脚夫。 那个接东西的脚夫讪讪收回手,转身跑进院子里去了。 程云儿自觉一番好意却闹了个没脸,脸色就白了。 可她心里委屈归委屈,却因现今看齐鸣是哪哪都好,心里就给他找理由:是自己说话莽撞了,当着这样多的人像是觉着他做不了是的,他一个大男人家家的,怕是没脸面? 一想到这个缘由,程云儿心里倒是怪罪起自己没眼色了。便悄悄退后几步,只满面焦急地看着,神色倒是谨慎小心了许多。 程信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心里却是不舒坦。 云儿心思单纯,欢喜就是欢喜,这样好的小娘子怎地齐家这个小子眼瞎看不见?却偏偏要欢喜另一个? 他心里虽是想明白了大女儿也是可以为他程家带来好处富贵的,可到底心疼二女儿云儿,如今齐家小子这样不给云儿好脸色,他也是生气。 程信回头就是冷冷瞥了一眼程木槿。 程木槿微微一怔,待再看时,程信已是转过头去。 程木槿便垂下眼睛,心思动了动。 第153章 齐鸣归置好了东西再回头时,便看到了站在自家门口的程家一家三口。 他眼神在程木槿面上略多停了一瞬,便快速闪过去。先是向程信施礼叫了一声世伯,这才又对着程木槿施了礼叫了一声‘大娘子’。 到了程云儿那里,就只是微微施礼,却没有称呼。 程云儿脸色顿时又委屈起来,不由狠狠回头瞪了程木槿一眼,又马上转回去,用幽怨的眼神去看齐鸣。 齐鸣此时早已回转过身去,继续往院子里去了。 这时,齐婶子拎着一个大包裹也出了院门。 她倒是力气大,大步流星地过来,两膀儿一用力,就直接把老大的包裹垛到车上面去了。 车上的脚夫连忙接过去归置好。 齐婶子就回头快步往回来,到了院门口站定,也不进去,就这么对院子里喊:“鸣儿就在院子里别出来了,娘和你兄弟在外面,这样几个人来来回回地跑反倒耽搁事儿呢,你从里面往外递,我们在外面接着,这不正正好吗?” 齐鸣就在里面应了一声‘知道了娘’,再没出来。 紧接着,那个先时进去的脚夫就拿着东西从院子里出来,身后跟着齐胜。 二人直接把东西垛到车上,又在齐婶子的安排下连成一条线站好。 于是几人又开始搬东西。 齐婶子堵在院门口,接大儿子从院子里递出来的东西传给脚夫,脚夫再传给齐胜,齐胜最后再传给站在车上的另一个脚夫。 这样倒是便宜许多,人也省力气,就是看不到齐鸣了。 程木槿不禁对齐婶子的聪明高看一眼。 这样既省了力气又能阻挡儿子被人觊觎,倒是两全其美。 程云儿却是不能高兴。 因看不到齐鸣,便忍不住嘟起了嘴。偷偷盯着齐婶子狠狠看了两眼,暗自生气:齐公子的娘怎的这样没眼力见儿,邻居们在一旁站着她却连个招呼也不打,还让齐公子回到院子里去了,这样没规矩,真是小家子气! 这时就有听着动静跑出来的街坊过来说话儿,想着上手帮忙,齐婶子都一一说着好话儿回绝了。只说自家两个壮劳力,加上她自己个儿,人手够够儿的,就不劳烦大家伙儿了。且,又不是搬得远,等得往后有空儿了,还请大家伙儿过去串门子,这次就怠慢了。 街坊们看她实在不是客套,也就作罢,只是站在一旁却是不走,还时不时拿眼瞟程家三口,像是瞧什么西洋景儿。 程信父女二人就有些不喜,可却也没有转身就走,而是假装当作看不到。 程木槿则是安之若素。 齐胜每日里帮她推车出早摊儿,四邻八舍都看着,她早习惯了。 他们又不敢当面说酸话,看看没什么。 妇人们的心思她明白。 缘由无非两个。 一个是碍着齐家有个举人老爷,怕得罪了往后的贵人不敢多嘴,再有一个,也不过是因着自家也是平常百姓人家,为着活人也是整日里东奔西走地忙活,没那多讲究,怕说了人最后成了说自己,也就嘴里不敢多放肆。 日子长了,也就没人再讲究她了,这次这样稀奇,应是因着程信父女二人。 程木槿看看嘟着嘴不高兴的程云儿,又看看忙来忙去没事儿人似的齐婶子,心里就是觉得她这次眼光好。 虽只见了程云儿没两面,可却看出程云儿的不一般来。显见得她也不待见程云儿,觉出这也不是她心里头最得意的儿媳妇,于是就把儿子隔开远着了,这是怕粘上甩不脱呢。 程信此时倒是不背着手干站着了,而是大步走过去,对齐婶子说:“他婶子,那您看我们能帮上些什么忙您尽管说,都是街坊邻居的住着,千万别客气。” 程信这样主动上赶着说话,齐婶子便不好装作看不见了。 她连忙停住手,草草福了一礼,笑着说:“程老爷快莫要这样说,折煞人了。程老爷那样尊贵的人儿,岂能干这样的粗活?我们一家三口尽够了,就不劳烦您费心了。” 程信哈哈笑:“他婶子客气了,我哪里就是什么尊贵的老爷了?当年也是干过苦活儿的,家里也是穷庄稼人出身,什么活儿没做过?虽说是这几年年纪大了没干过了,可是力气还是有的,倒是让您多心了。” 说着就往齐胜那边走,手也伸出来,似是要搭把手的样子。 齐胜连忙闪身让过去。 齐婶子也忙从后面赶上来护住小儿子,笑着劝阻:“您快别伸手!这么点子活不算什么的,让他们小子们干去。您只管在旁边看着他们干就成,若是有哪儿不合适的,您就言语一声,也就是帮衬我们了。” 程信也就是伸手做个样子而已,既听了这番话,便就势住了手,站到一旁看着去了。 齐婶子这才松了面色,连忙又跑回院门边儿去守着。 程木槿看着齐婶子圆圆壮壮的身子把半个门都堵的严严实实,眼睛里就露出一丝笑来。 第154章 齐家一家四口终于搬走了。 程家一家三口送出去。 齐婶子最后对着程家大门拜了拜,又拉着程木槿的手顿了顿,最后还是一句话没说地走了。 程木槿晓得她的意思。 齐家住着院子这多年,郝婆子祖孙俩来了就住了进去,对外也不知啥关系,现今程家老家人搬回来了,齐家一家子就悄默声儿地主动搬走,这里面要说没事儿谁也不信。 可看着两家人都是和和气气的,也没听到吵架争嚷的动静,这就实在让人琢磨不透了。 街坊们虽有怀疑,可也是不能问不能提。 这就让齐婶子松了一口气,于是才有了这些举动。 这一拜是给外祖母的。她霸占了她的院子,最后还能没折了脸面地好生生搬出去,她愧对她,没脸见她。 这拉手欲言又止则是她自家的释怀,她想告诉程木槿:以前不管是好是坏,都是过去的事儿了,从此后,两家最好再无瓜葛。 这是齐婶子的好念想,程木槿却是觉着她想多了。 不说齐胜,单说程云儿,她会让她如愿吗? 程云儿送在最前面,远远望着远去的骡车,和那个高高瘦瘦的背影,满心满眼的都是依依不舍。 踟蹰着不愿往回走。 丫头艾草扶着她,在耳边小声劝慰着说些甜话儿,程云儿这才缓和了些。 不管怎样,爹爹到底还是打问出他们搬到哪里去了。却原来搬的并不远。因急着找房子,正好甲长家附近有一家也要赁出去,他们就顺势租了下来。 这样倒是好,只是隔着多半条巷子,若是有什么事街坊邻居们一传,她便也知晓了。 且,没事时还可以街坊邻居走动着,也不能有旁的闲话,其实也没甚不好的。 程云儿就又忍不住想笑。 可转念一想,又不高兴了。齐公子虽没和她那个姐姐说过两句话,连多瞧也没多瞧一眼,可她却总觉得心里不得劲儿,总觉着齐公子很在意那个丫头似的。 一个冷冰冰的丫头有什么好? 齐公子定是一个院子里住的时候长了,可怜她一个孤女没人管动了恻隐之心罢了。 哼,就是个狐狸精,专会讨巧卖乖装可怜迷惑男人! 程云儿越想越觉得心里不舒坦,便狠狠瞪了一眼前面的背影,再待不住,甩开丫头艾草的手,就向最前面正要进院子的程信小跑过去。 娇喘吁吁拦住他,娇声道:“爹爹,我们先回去,娘在客栈里一个人带着弟弟怕是担心咱们呢。这里自然有姐姐照应着,我和爹爹去帮娘一起收拾东西,尽早搬过来才是正经呢。” 程信本还想着进屋里坐一下,和大女儿唠两句家常,顺便再摸摸她的脾气秉性到底如何,为往后铺垫铺垫。如今小女儿这样一说,他倒也觉得有理。 和大女儿相处日后有的是时间,哪里就偏急在这一刻了?倒不如早早搬进来才是正经。 京城的客栈贵的要死,他们又不愿住那些太过简陋的,这一天下来的嚼用可是不少。以前还不在意,可现在他手头着实紧得很,又想着在京城里谋一份差事,到时候花钱的地方可多着,还是能省就省。 程信心里想定,便站住脚对身后的程木槿露出和煦的笑来。 程木槿亦平静地看着他。 程信就温言叮嘱她,自己一个人在家里要多注意着些周遭的动静,莫要惹事,他和云儿就先回去收拾东西,最晚明日他们便搬过来了。 现在就走当然好。 程木槿岂能有不答应的?她恭恭敬敬地低头应是,把父女二人又送着往回走。 见大女儿如此听话懂事,程信倒是满意,心情更是舒畅了许多。一路带着二女儿和艾草扬长而去,路上还和几个故意探出头来观望的邻居点头招呼。 看着几人走远,程木槿关好院门,回了屋子。 坐了半晌歇息片刻,又喝了一碗茶,她想了想,便又拿出几页纸来继续写写画画。 种子虽然没有找到,可眼瞅着到了大船回来的时候,她便把要准备的种植方面的东西先整理出来,免得到时忙乱。 正低头写写画画,忽听得大门又被敲响。 程木槿放下笔走出门来,便听得齐胜的厚嗓子小声喊着‘程姐姐是我’。 程木槿便上前拉开门栓,把他让进来。 齐胜进了门,没往屋里去,就站在门边儿上说:“我看到程姐姐的爹和那个妹妹走了?” 程木槿微微点头。 齐胜便又道:“我已经托了小五子去打问合适的房子了,不放心程姐姐就先过来跟姐姐说一声,若是程姐姐跟他们隔不住,实在不行就搬出来住。” 他是在外面跑惯了的性子,不像平常人一样,觉着小娘子一个人出来住有多么不应该不合规矩。 规矩再好也不如自己住的舒服好。再说,他程姐姐才是主人呢,那一家子突然找上门来住,程姐姐不喜也不能撵就自己搬出去,这还是给他们脸呢。 第155章 小五子? 程木槿脑子里一转便想起这个人来。 那还是自己上次被掳走后两日齐胜跟她讲的呢。他说他自己还有一个好兄弟,跟自己租一个院子的,叫小五子。现今他既保护着姐姐了,小五子也就在暗地里看着,两个人一起做事也便宜,自己有想的不周到的地方他可以帮衬着,也免得程姐姐再受苦。 齐胜是个会说话的,虽没挑明可是意思却是很明白,那就是小五子也是侯府那边安排的人了。 程木槿虽觉得小题大做,自己一个平民百姓,无权无钱,要不是碰巧受了齐胜的带累,又哪里会有人惦记她?可她既接了齐胜一个,难道还怕再接一个吗?反正欠一个人情也是欠,倒不如全接着好了。若是再推脱,反倒是矫情了。 现时听到齐胜让小五子去给自己找院子,她倒是不怪他自作主张,只是觉着未免有些早了。 程木槿清凌凌的水杏眼里就露出一丝笑意来,瞅着齐胜问:“你是怕我挨欺负吗?” 齐胜点头:“程姐姐的爹和妹子还有那个二娘我看着都是厉害的,程姐姐人那么好又温和,心还宽,凡事不爱计较,若是碰上个好人自然是你好我好大家好,可是若是碰上爱计较心眼子小的,程姐姐这样的性子就吃亏了。” 这倒是。 程木槿眼里的笑意更胜:齐胜年纪不大,人情世故倒是懂得不少东西。和程家一家子见过没两次,可是眼倒是尖,把人都看透了。可见,有些事不是能隐藏得住的,程家一家子表面上再和气,也瞒不过明眼人去。 她便笑着对齐胜说:“多谢小胜挂念,我心里有数。只是这房子院子是外祖母留下来的,外祖母如今刚去没多久,我便搬出去,看到倒像是对不住外祖母似的,我暂时不会搬的。” 顿一下又道:“还有,小胜莫担心。即便是有人故意为难,你程姐姐不是还有个永宁侯府撑腰吗?且又有你看护着,自己手里还有银钱,又哪里会受得别人的气去?说不得他们还要看我的脸色才能过活呢!” 这番话难得的俏皮,齐胜也忍不住露出笑来:程姐姐总是一副沉静安稳的样子,难得开玩笑呢。 也是,她那样尊贵自尊知分寸的人,又哪里会轻易的欠人人情呢?纵是欠了侯府的,那也是不得已。 现今这又是家里的事,纵是有什么不好的,她也不会去麻烦侯府的。 不过这话说的也对。程姐姐虽然宽容不计较,可也不是就说她好欺负了。齐胜倒是觉得,那几个人若是欺负了程姐姐,不单单得不到便宜,怕是还要受苦呢! 想通这一层,齐胜便道:“既是这样,那也先准备着,万一呢?别到时找不到合适的。程姐姐自己也小心些,万事莫要担心,都有我在呢。” 说着还拍了拍胸口。 他倒是不提把那几个赶出去的话,那都是混话。那个假模假式的程老爷是手里攥着房契的,若论起律法来,程姐姐不占理不说,再被她爹给搅出一个不孝的罪名来可就是吃了大亏了。倒不如不跟他们搅和,自己搬出去清净。 齐胜不知晓程家到底如何,程姐姐又为何和郝婆婆离家到了京城单独住,可这是别人的家事,他一个外人也问不得,不能问。可他就信一点:纵是有什么,那也一定不是程姐姐的错!若是有人敢欺负了他程姐姐去,那他齐胜第一个不答应! 程木槿被少年一句万事有他逗笑了,心里也是起了一丝暖意。 她就轻轻嗯了一声:“你且忙你的去,莫让你娘和哥哥担心。” 齐胜就点头应是,他确实事多,那样多的东西他娘和哥哥收拾费劲。 他便也不矫情,又再三叮嘱了程木槿几句,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程木槿把齐胜送出门,无意中又扫到旁边上锁的那扇新漆的小门,大大的杏眼不由闪了闪:都说钱财最难挣,谁知平静最难得呢? 往后,她这日子可是要热闹了! 第156章 第二日。 程木槿和齐胜推着独轮车回到羊角巷的时候,远远便看到家门口还是那日那两辆车,还是那日那个人。 程信背手站在那里,望着大门没有看到他们。 程木槿便站在街角处对齐胜说:“你且先回去。” 齐胜自然知晓他程姐姐的意思。程姐姐的爹一听说话就书读的也不多,跟他也差不离,可却偏偏老摆着一副很有学问的酸腐教书先生架子,拿腔作势的,若是看到自己又帮着程姐姐出摊儿收摊儿,还不知嘴里会说出什么话来。 他可不想听。 于是齐胜心里虽不愿意,可也只得把手里的车交出去。 只是临走时还跟程木槿嘀咕:“姐姐真的不搬出去住?这样的一大家子,日后还不知道生出什么事来?鸡蛋壳里也能挑出骨头,总是让着他们也是没用的,他们还以为你好欺负。” 小少年当然是好意,程木槿却是微笑着摇头:“晓得了,我自有分寸。你快回家去,昨日一晚间没睡,今日就莫要出去了,好好补一觉,可晓得了?” 今日一大早,她刚一打开自家大门,便见到齐胜倚着墙角打瞌睡,听得动静才醒过来。 她便知晓这是齐胜怕她晚间一个人住着那样一个空院子害怕,整夜守着呢。 程木槿一句话没说,只是像平日一样让他跟着出了摊位。 都是少年一片心意,待她日后好好回赠便是,此时无需言语客套。 就像此时,亦是不该跟他客气的时候,且让他回家去罢。 且现今之势,逃避亦不是办法。 有些事有些人总是要面对的。京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他们在外人眼里就是自己的亲属,这个改变不了。除非全部发配边疆,否则还能躲到哪里去? 她自做她的,剩下的就看他们怎么做了。 她也不是泥捏的。 他程姐姐的声音比平日里还要温润柔软,齐胜心里便软的一塌糊涂,着实不忍心拂了她的意去。 他便只能无奈地挠头叹口气,远远地绕着跑开了。 程木槿则推着独轮车慢慢回到了家门口。 程信只是皱着眉头看着,却没言声。 小丫头艾草撩帘儿看见了,便连忙跳下车来,和那天一样,先是扶着霍氏和她怀里的小少爷下车,接着又扶下程云儿。 程木槿规规矩矩行了礼,把独轮车放到一旁,打开大门。 霍氏母女并丫鬟艾草,还有那个抱着小孩的奶妈子都进去了。 程木槿就把手中另一把小院门的锁匙递给程信。 程信顿一下接过去。 心里却是不满:昨日那个齐家的婆娘竟不给他这个当家人,偏要留给大丫头,真是背运。 他没有当即打开院门,而是命脚夫和车把式等着,自己则亦踱步进了大门。 程木槿恭谨地留在最后,等几人都进去,她这才推着车进了院子,放好车,往下搬东西进灶间。 等全部归置好,艾草已烧好了茶,分别端给了坐在桌前的程信和坐在炕沿上的霍氏母女。 程木槿一进屋,便看到自己那床淡白色绣花被平平展展铺开着,霍氏的小儿子正盖着睡得香。 见程木槿进来,霍氏忙招招手笑着说:“槿儿忙完了?快过来坐下说话儿。我本想让你妹妹帮你的,可又怕她不知晓东西怎么归置,反而给你添乱,你莫要放在心上。” 程木槿福福身,淡淡回一个笑:“多谢二娘,妹妹自小娇生惯养,自是不会做这种粗活儿的,我来就好。” 说着没有过去坐,而是走到他们另一边,挪出一旁的圆凳坐下。 一句话把霍氏噎得脸上的笑都要挂不住。 可是她随即就是又笑眯眯地接着道:“你坐那儿也好。你一个人住惯了,这猛不丁的我们这一大家子过来了,怕是要给你添麻烦让你不惯呢。” 一旁的程云儿便轻轻哼了一声。 程信也是皱眉,沉着声音教训道:“你这孩子怎的如此孤拐?小小年纪的,如此老气横秋,应多向云儿学学,都是自家人,跟你娘还有什么生疏的?往后又都在一起住了,应多亲近才是。” 程木槿微微点头,淡淡道:“知道了,父亲。” 程信满意地点头,又道:“往后我们就住在旁边的院子里,本想你若是在这边不方便就也搬过去一起住,就住在东厢房,这个院子也可以赁出去,省得空着耗费。可你娘说不妥,毕竟你外祖母刚刚去世不久,不宜挪动,你也和外祖母亲近,又一处住了许多日子,倒不如留下来一段时日再搬过去不迟,为父也觉得有理,你觉着呢?” 说着就看着程木槿。 他看大女儿出息了,本想着住一起亲近亲近,可二女儿不愿意不说,就连霍氏也晚间劝和他,说了这番道理。 他虽觉得有些强凑的意思,可到底耐不住妻子的温声软语,还是答应了。现今说出来,倒是想看看大女儿会如何答话。 第157章 那边厢,程云儿也忙忙看过来。 她可是生怕她说也要搬过去一起住呢。 昨日她已是和娘亲说了,她和这个姐姐日子长不见生疏了,若是在一个院子里住怕是不便宜。她倒是不会和姐姐生分掰扯吵嘴,可姐姐怎样她却不知晓了。若是真有什么不好看的,他们一家初来乍到,莫要让左右邻居看了笑话去才是。 她娘听了也是觉着她说得对,就答应和他爹商量商量,若是这样闹了笑话出去,倒先不如分开住过一段日子更好。可是她娘也叮嘱她了,让她莫要和这个姐姐起口角,她如今年纪到了,正是找婆家的好时候,有个好名声比什么都强。 母亲什么意思程云儿哪里会不明白?她是和自己一样,从来瞧不上这个姐姐的,只是她老人家从来不会说重话,当面与人撕破脸皮,就是在自己这个女儿面前也是这样儿的,装的像。 程云儿于是就满心欢喜地答应了。 她娘就笑眯眯打趣她,说是女大不中留,这怎么一说找婆家就欢喜上了?倒像是马上要嫁出去了似的。 程云儿知晓母亲精明着呢,一定是瞧出什么来了,可她既不明着说反对,那就是也想着瞧瞧再说。 瞧瞧就瞧瞧。 她可是一点儿都不担心。 齐公子那样好的人,哪个见了不说好?就是怕是到最后,就越瞧越欢喜了! 程云儿心里就是更加欢喜,于是也不辩解,就是撒娇胡混过去。 如今爹爹既让那丫头留在那边住,看她怎么说! 若是敢不听爹爹的话,不要脸面地硬要跟过来住,那她可不依。 程木槿却是面色温和地听完,没有当即答话,而是站起身来对着霍氏微微福身。 “多谢二娘想的周到。我和外祖母自来了京里一直住在一起,从来也没有分开过。如今外祖母去了,我也着实离不得这里,且,每日里还可多为外祖母上两炷香,祈福她老人家在那边平平安安地过好日子。” 说完也看着霍氏。 面色平静。 霍氏先是一怔,没想到这个前面的丫头竟然会答谢她。可她随即就反应过来,她这哪里是答谢,她这分明就是嫌弃自己没有给郝婆子那个老虔婆上香啊! 霍氏胸口疼。 她自嫁的是程家,有婆婆也是程家的婆婆,那个老虔婆算得哪门子的婆婆! 一股气顶上来,她的脸都青了一层。 一旁的程信也是脸色铁青。 夫妻二人一样心思,都是觉着入赘这件事儿不能提。 程信自不用提,入赘那是什么好事?若是有人敢当他面多嘴,他一定冲上去打人! 霍氏也是。 自家男人曾是赘婿,她脸面上难道有光了?且,她也是一直对前头那个有怨恨。好好儿的,自己一个原配没当上,反倒成了继室,平白低了一头去!怎能让她甘心。本想着生了儿子,前面那个留下的又走了,自己有了好日子过,可谁知这又好巧不巧地碰上了,真真儿是背运! 现下,这个丫头偏偏又要让她给自己前头那个的老娘敬香,这,这不是故意让她没脸吗! 想到这里,霍氏一时恨极,竟是忘了自己平日里的温柔贤淑,面色阴沉。 程信待要开口教训程木槿。 程云儿倒是先开口了。 她走到程木槿面前,绷着脸儿道:“姐姐莫要胡说,我娘可不是不敬长辈,只是这两日累着了,还没来得及呢。你这样说,怕是要让人误会了去。” 说罢就去拉霍氏的手:“娘,您还好?身子是不是不舒坦?” 霍氏被程云儿这番话打醒了。 立时便站起身来,和缓了脸色,道:“倒是云儿提醒我了,前两日是忙,再加上小宝儿又有些咳嗽,身子不舒坦,我们着急上火的,倒是忘了给婆母上香祭拜的事儿了。今日事儿都办妥帖了,家也搬进来了,是时候给婆母上柱香了。老爷,您说可是?” 说着还掏出帕子擦了擦眼角,去看程信。 第158章 霍氏长的娇小圆润,我见犹怜。 一张团团圆脸上细眉细目,小鼻子小嘴,此时拿着帕子擦眼睛,便更加露出一丝楚楚可怜之态来。 程信刚到嘴边的话便又咽了回去。 他也是气的不轻。 不单是气大女儿不懂事不听话牙尖嘴利,也气霍氏做事考虑不周。那个老婆子虽不是她的亲婆母,可给她上一炷香又能怎么的了?还让大女儿拿住了话柄顺便带出了他赘婿的身份,这不是给他添堵嘛。 他本想说霍氏几句,可一看到她这副楚楚可怜的样子,便又心软了。 霍氏是不如原配美貌标致,可胜在小意温柔,嘴甜会说话哄他欢喜。如今这一番作态,他便实在说不出重话来了。可这样就过去了也不行,他的一家之主的威严何在? 于是便转向程木槿,声音严厉道:“天地孝道,你娘自是不会忘的。我们本就打算马上就要去祭拜,只是还没腾出时候来罢了,哪里用得着你一个小辈多嘴?” 世上多的是像程信这样没理搅三分的人,程木槿也不与他计较。跟这样的人计较,只会让自己更加生气罢了,何必呢? 她便福身道:“如此便请二位跟我来。” 说罢也不等程信回答,便径自转身出门走去仓房。 屋子太小,她就把祭拜的桌案都摆在了仓房里。现时既是他们说要祭拜,那便带他们过去好了。 程信被大女儿这番做派又是气的脸色越发铁青,可话已出口,却不得不跟着去了。 霍氏也是气的牙根儿发痒:她本是话赶话的在这里白说一说罢了,哪里又是真想去祭拜什么老虔婆呢? 现在好了,不去也得去了。 于是只得咬着牙吞着气跟在后面往外走。 只是走了几步却不见动静,一回头,便看见程云儿稳稳当当坐在炕沿儿上,一动也没动。 霍氏便恼了:“还坐着做什么?还不快下来一起过去!一点儿眼力见儿也没有!” 程云儿被她娘说了一嘴,怔了一下,连忙讨好地笑着分辨:“娘,我这不是看宝弟弟没人看着,想留下来照看嘛,您怎地还生气了?” “艾草留下看着小少爷,你跟我过去。” 霍氏自是知晓这个女儿只是想找借口不去,拿小儿子说事罢了,便绷着脸吩咐道。 一旁的艾草忙应声是,小心站到炕边上去。 程云儿见势只得下了炕,磨磨蹭蹭地跟着往外走,还小声嘀咕:“娘也是,没事招惹她做什么?偏偏让她想起这件事来,拿住了话柄,这下好了,还得去拜见那个什么外祖母,我哪里有这样的外祖母了!” “闭嘴!” 霍氏本来心气儿不顺,又听得女儿这样说更是气到嗓子眼儿疼,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呵斥道。 程云儿长这么大还是头一遭见母亲生这样大的气,吓得只得闭上嘴。 一家三口儿跟着程木槿来到了仓房,依次点香祭拜。 程木槿在一旁站着,看着三人满脸不愿面色铁青的样子,心里却是舒畅。 到末了,程云儿祭拜完之后,她亦走上前去点起一炷香敬上去。 这才转身对着三人深深福身施礼,说了一声‘多谢’。 这一声‘多谢’虽是轻柔温婉,却是把程家一家三口说的更气了,倒仿佛他们是外面来的客人过来祭拜,而她却是主人似的。 霍氏和程云儿没敢言声。二人心里都明白,她们此时若是开口说话定是讨不了好去的,虽是心里生气可也只能忍着。 程信倒是想教训大女儿两句,可一看到她那张花容月貌云淡风轻的脸,到底还是把这口气又咽回去了。 大女儿长得好不说,就这份心计那也是比二女儿强的多。不单是会说绵里藏针的话,且面上也沉得住气,他瞧着倒是跟那些大家太太们有几分相像。这就是往后做当家太太的料儿啊。 小小年纪就有这份心机手段,将来还愁拿不住事儿,嫁不到好人家去?大户人家就爱这个调调呢。 程信心思转着,这气不单平了,且还满意上了。 大女儿这份沉稳这份心计是没随那原配,倒是随着他呢,一定能成大事! 那往后,他这个当老子的可是要跟着享福了。 程信想着,脸色便平缓下来,甚至还微微带着一丝笑意:“槿儿跟爹爹两年不见倒是生疏了,都是一家人,哪里说得出谢字,呵呵,往后可不能这样说了,再说,爹爹可是要生气了。” 说罢,背着手迈着四方步出了门。 这是…… 霍氏和程云儿本想着看程信训斥程木槿,没想到却等到了这样一出,不由吃惊地互望了一眼,连忙也跟在后面出去了。 程木槿大大的杏眼闪了闪,虽不知程信为何突然阴转晴和煦下来,变得如此和颜悦色,可这些她也不在意。 他有他的张良计,她有她的过墙梯,不过是见招拆招罢了,难道还怕了他了不成? 程木槿柳叶眉微挑,面色更加和煦地跟了出去。 第159章 八月十五,清晨。 双狮大街,永宁侯府,荣泰院。 因今日是正日子,太夫人早早就起了身,收拾停当,进宫觐见小姨母杨太妃。 又因这是每年的惯例,杨太妃的贴身嬷嬷也是早已在宫外候着了,满面笑容地接到了容太夫人,快快送进宫去。 禧华宫。 容太夫人施礼完毕。 杨太妃忙命人将她扶起来坐到一边的座椅上,又有宫女奉上茶点果盘,二人这才停停当当地开始叙话。 杨太妃笑着问:“最近身子可好?上秋的咳嗽可是又犯了?我命人给你送去的梨膏糖可用过了?” 容太夫人忙起身施礼回话:“回太妃娘娘的话,妾身现在身体还算健朗,今年咳嗽的也轻,您赏给妾身的膏糖也用着呢,很是见效,多谢太妃娘娘赏赐。” 杨太妃笑呵呵地听完,摆手叫起:“快起来快起来,都是自家人,不用这多虚礼。” 一旁的宫女连忙上前,扶着容太夫人又坐回座椅上去。 容太夫人到底还是在椅子上福了福身,这才坐安稳。 二人接着又叙了一些家常,容太夫人渐渐松快下来,不知不觉间便说到了郑修身上。 容太夫人叹息着跟小姨母抱怨:“舒氏眼看着已经去了两年了,本说是去年就该再续娶的,可去年朝中事忙,我又相看着觉得不中意便耽搁了。想着今年怎样也要给他办妥帖了,可奈何看了好几家,修儿却总是看不中,真是愁煞人了。” 杨太妃身子靠在椅背上,手指轻轻抚摸着扶手上的阴刻纹路,问:“可说了哪里相不中?” 容太夫人摇头:“问什么也不言声,只说不急。到后来,我也不问了,就是自己琢磨着替他相看。连王御史家的闺女都看了,还是不能让他满意。” 说到这里顿一下,又低头道:“应是心里还在怪我呢。” 杨太妃知晓这个王御史家的闺女是谁,本听得她这个外甥女竟然不顾辈分,连一个子侄辈的王御史家的闺女都相看上了,还觉得她未免太过着急,心里不由有些好笑,可又听她说到后边,就又不由敛起了笑意。 她直起身子,看着她这个外甥女,心里也是暗自叹息。 其实算年纪,她比这个外甥女还要小上两岁,当年家里却让她代替外甥女进了宫服侍皇上。原先她还想不通其中缘由,现今通过这些年来的桩桩件件,她才算瞧明白,家里当年的决定还真是没错儿。 这个外甥女性子太过刚硬,就是不知道转弯儿变通。也不是不精明,就是该精明的时候糊涂,该糊涂的时候却又精明起来了,完全反了个了。 这样的人若是放到宫里,路不说走的长短,就是这命能不能保得住都是回事。且还别说是因着宫里多险恶难活人,话说,这世道又有哪里是不险恶的?就是嫁进了一个寻常百姓家,不是也有很多年纪轻轻就没了命的? 有事儿还得看人。端看你这个人怎样应对罢了! 当年的那桩事儿已经过去了好几年,这其间又发生了多少事儿? 这多时间磋磨着,修儿那孩子都变了好几变了,怎地她的想法就不能变了? 事在人为。她这个做人母亲的,天天和儿子一处住着,儿子不就她这座山,她难道就不会主动靠过去? 说到底,无非是拉不下这个脸面,瞎要强罢了。 她这个外甥女是真的不行啊。 想到此处,杨太妃便心里叹息,嘴上却温和着劝:“你也莫要太伤心,当年的事只是当年的事罢了,如今这多年过去了,修儿也不是那等没心胸的,你又是他的亲娘,再有什么不满意还能一直记到心里忘不了了?且,他还是侯府的当家话事人,纵是为了侯府,也不会不娶妻生子的,你且放宽心。” 这话本不必说的,这样的道理谁不懂?可是不说又不行,这个小辈儿道理都知晓,可就是钻进石头缝里出不来,能怎么办? 杨太妃嘴上安抚外甥女,心里却是怜惜自家的外甥侄孙。 姻缘亲事上不如意倒也罢了,好女子迟迟早早不缺,就是可怜在这亲缘上了。他爹是那个样儿也就算了,怎地连母亲也是这样? 母子二十几年一处,他的亲娘竟是不知道自己的儿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唉,想想也是愁煞人。 第160章 殿内一时寂静。 服侍在一旁的宫女十分有眼色,当即悄步上前提起茶壶,又给容太夫人续了半杯热茶。 容太夫人于是便端起茶碗微微抿了两口。 她也是要强的人,并不想在小姨母面前露出自己的伤心事来,可是今日不知怎地,说着说着就有些撑不住,心心念念着只想着要给修儿娶妻生子,就略有些失态了。 容太夫人略平复了一下,便抬起头来,眼眶微红地回话。 “多谢姨母宽慰,华儿都记下了。只是他毕竟年岁大了,今年已经二十有四。别人家像他这个年纪,孩儿都已经会走道儿了,他却还没有个子嗣。我这心里着实是着急,就想着跟姨母絮叨两句,又想着修儿不听我的话,他小姨婆的话他是一定要听的了。不过想请您多说他两句,只是刚刚太过心急,让姨母见笑了,都是外甥女的不是。” 说着便又起身又要赔罪。 杨太妃凝神听着,见此便摆摆手,佯装不高兴道:“坐回去坐回去,都是自家人,哪里那样多的理儿了?再这样哀家可真就要生气了。” 容太夫人这才不再执意,慢慢坐回木椅上去。 杨太妃亦靠回椅背,只是半晌没有说话。 容太夫人的意思她岂有不明白的? 说是着急,让她说修儿两句,其实是有让她下懿旨给定下来的意思。 到那时,修儿即便是再如何不愿,只要她下了懿旨,除非说通皇上,否则那是一定要遵旨的了。 杨太妃暗自摇头。 她这个外甥女儿也是糊涂了,这主意乍一看似是好,其实真的不行。 话说皇上待修儿一向信重,疼惜他这个外甥,也为修儿的事一直操心,若是她真下了懿旨,皇上若没有太突出的缘由是一定不会反驳的,到那时,修儿就是不遵也得遵了。 可话又说回来,杨太妃是真的不想下这个懿旨。 她这也是为了外甥女好。 外甥女糊涂她可不糊涂。外甥女是还没有从几年前的那次事情里得到教训,她却是看明白了这个外甥孙辈是个什么样儿的人! 那就是个情种! 当年沈三的事兴许过去了,可他这心里也确是伤到了。要不然为何死了一个原配舒氏,就不再提娶妻生子的事了? 别说情意都是女人家的事儿,男人家就只会有了新人忘旧人,那是旁人! 永宁侯府的爷们儿就不是那样儿的! 前面有已经去了的老侯爷,现在又轮到郑修了。 像现在这样一直拖着,还不就是因为心里放不下? 若依她瞧,现时若没有另一个能替代沈三的人出现,他这个妻可真就是要难娶了! 这样的情种没人拗得过去,下了懿旨又有什么用? 还不是造就一对怨偶? 到那时,修儿就是娶了又哪里能活得好?便是为了侯府,勉强有了子嗣,这下半辈子也都毁了。是,男儿自是功业为重,家族为主,可,这家里不和睦,到底也是一桩憾事呐! 且,像他们这样连着皇家的人家,就更是要千小心万谨慎了。又不求再往上走的功名权柄,只求富贵平安的过日子,本就委屈了修儿那样的大好人才,若再是连一个自己称心如意的好女子都得不到,那可就太过意不去了。 杨太妃自家在深宫中待了几十年,哪有不知道这孤寂日子难熬的道理?于是就格外疼惜她这个外甥孙辈。 若论明白郑修,她倒是比那个亲娘容太夫人还要强得多的呢。 第161章 杨太妃略有些踌躇。 这些话也只能在心里想想,以她这样的身份,跟容太夫人讲这样的话可是不合适。 杨太妃便也端起茶碗抿了一口,温声道:“你这样想也不是不对,哀家下一道一懿旨修儿必是会遵从的,哀家也不怕他埋怨,这都是为了他好,都是长辈们的一片心,哀家想他会明白的,只是有一样……” 说着,她看着容太夫人又道:“哀家怕的是到时修儿不埋怨我,可却会像对待舒氏那样不冷不淡的,即便是勉强有了子嗣,可那以后也会分院住着。就他那个性子,你想想,往后几十年的光阴可如何度过?你到底年纪大了,又能陪着他到几时?” 容太夫人凝神听着,本听到杨太妃有松动的意思还暗自松口气,可听到后面的话时,这心里就又是一痛。 是啊,她年近三十才好不容易生下修儿一个,如今自己已经过了知天命的年纪,就是修儿当即便娶妻生子也是两年后的事了。待到孩儿长大,又是好长日子,谁知自己又能活到哪时去?到那时,留下修儿一个人不说,他娶的妻子他又不欢喜,还是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还住在他那个大院子里,那该如何是好? 只要一想到修儿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那里的背影,容太夫人心里便忍不住大痛。 现今他们虽不怎么见面,也不亲近,可到底还是有她陪着。修儿每日回来还有一个人在等着他,可若是自己死了呢?偌大的侯府,就只剩下他孤零零一个人了,那时他岂不是要孤单死? 想到此处,容太夫人便再不忍不住,眼眶又红了,强忍着颤声,道:“姨母说的是,倒是我想的太少了。婚姻大事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到底还是要他自己愿意才成。” 杨太妃看她明白了,便微微点头,又靠回椅背去,轻声道:“你想明白这一层便好,儿孙自有儿孙福,自古姻缘天注定。再等等看,说不准儿你这边不催着了,他反而偏急着要娶,连你也拦不住呢。” “是,太妃娘娘说的是,那就再等等瞧瞧。” 容太夫人虽是好强的性子,可此时也只能软下来了。姨母这话不管是真是假,可有一样是真的,那就是都是为了修儿和他们侯府好。既是如此,她便再等等好了。 话到此处,二人便又转换其他话题,又叙了一会子家常,容太夫人这才告辞离宫。 周武有规矩,像容太夫人这样的孀居之人,年节里进宫赴宴都有时辰限着。该什么时辰来什么时辰走都要照着规矩来。像这样能得一大早进宫觐见她,这还是皇上特意恩准的。 杨太妃是个心思缜密周全的人,皇上能恩准已是看在她养育他一场的情分上,这是他对她的回馈,是报答恩义,是特例。 既是如此,那她也不能就娇狂到以为自家就是应得了的。 越是这样,她就越要遵着其他规矩,绝不会再有逾越了。 是以,她也不会留外甥女儿用午膳,而是吩咐嬷嬷仔细把人送出宫去了。 皇上登基经年,每一个年,每一个节都是这样过来的,从无例外。 皇上知晓了,每次也都是要劝慰她的,只说让她只管把人留下陪着,若是有人敢多嘴,便直接打发到他面前去,由他应对便是。 杨太妃每次也都是欢喜地应了,可赶到下一次,却依然故我。 华美的禧华宫里重归寂静。 杨太妃看着外甥女儿走出宫门的背影,心里很有些唏嘘:几十年光阴过去,昔日美丽的少女也已变成了一个鬓角有寒霜的老妇人,刚强的性子也是不得不软下来了。 或许,她应该帮帮她? 杨太妃又抿了两口茶,寻思了一会儿,便命身边的宫女出去看看侯爷是否进了宫面圣,若是进了宫,见过皇上后便让他过自己宫中一趟,她有话要说。 宫女应是出门去看。 过了一盏茶功夫,宫女回转,禀报杨太妃,说侯爷今日确实进了宫,现今已然见过了皇上,她已禀报过了。 杨太妃点点头,继续品茶吃鲜果等着。 又过了一刻钟,外面的宫女禀报永宁侯觐见。 杨太妃吩咐让他进来。 宫人连忙打开大门,郑修大步走进门来,依礼问安。 广阔的宫殿里,高大的身影稳如山岳。 紫绯色官袍衬得他面如冠玉,俊美非凡。 杨太妃不由欢喜,连忙叫起,满面是笑地命他快快坐下。 郑修谢过落座。 宫女又奉上新茶,重新端上新鲜瓜果。 杨太妃挥挥手,命宫女内侍们下去,只留下贴身嬷嬷在一旁伺候。 郑修长眉微动,心里亦是一动。 第162章 宫女内官们退下。 待到大门紧闭后,杨太妃看着郑修温声问:“可是用过膳了?哀家本以为今日皇上事忙,却没想到连你也没有休沐。” 郑修起身逊谢:“多谢太妃姨婆挂怀,皇上一心操心国事,夙夜躬亲,臣下不敢懈怠。” 杨太妃摆手:“坐下!哀家不过随口一说,你怎地如此多礼?” 郑修施礼,道一声‘不敢’,这才又是坐下。 杨太妃等他坐定了,又道:“现今你既是来了,可是用过膳了?” 郑修又起身,回道:“回太妃姨婆的话,臣下已和皇上一起用过了,只是这一路过来走得急略有些口渴,便想着讨太妃姨婆一碗鲜蔬汤润润喉,不知太妃姨婆可否赏给臣下?” “哎呦,那可是好。哀家今日不知怎地也正好想喝这一口儿,今儿正好准备下了,是用高汤熬制的,鲜得很,你可算是来着了。” 杨太妃一听郑修想和她一起喝碗汤,眼睛顿时就弯了,声音也略高了几分,满面是笑。 心中却道这孩子就是会说话儿,其实哪里是想喝什么鲜蔬汤,不过就是为了陪她一处罢了。 这样贴心的儿子,处处只为旁人着想,外甥女儿却硬是拢不住,唉,还真是笨得可以啊。 她本是随口一问,顺势想着带出他母亲说的事儿来,可谁知竟是有了意外之喜,竟有个人肯陪她一起用午膳了,这可是好。 杨太妃一时喜不自禁,便又把想说的话咽回去,专心准备先用膳了。 贴身嬷嬷连忙是又吩咐宫女内侍们进来伺候。 一半晌,午膳就齐齐整整地备好了。 杨太妃眯着眼睛满脸笑意地先落了座,郑修这才坐了下首,祖孙辈二人开始用膳。 食不言寝不语。 二人用过午膳,重新落座喝茶。 贴身嬷嬷很有眼力见儿地又把人都打发出去了。 杨太妃润了一口热热的御制花茶,放下茶碗,其他的话也不多说,便道:“你娘刚刚来,跟哀家说起你娶妻的事,心中甚是忧虑,哀家便叫你过来,想着再问问你。” 郑修修长的食指正轻轻抚弄茶碗边缘,闻言就放下手,端端正正地坐好,俊美的面容上平静无波。 恭恭敬敬地回道:“回太妃姨婆的话,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臣下身为侯府话事人自当为侯府未来计。只是,自古娶妻当娶贤。寻常百姓家尚且如此,何况侯府?臣下未来的妻子还须谨慎挑选为是。母亲挑中的人若是真当如此,臣下自是无话可说,必当迎娶为妻相濡以沫。” 说罢,站起身来深深向杨太妃施礼。 小姨婆一向深谙处世为人之道,在寂寂深宫中如鱼得水,十分惬意,岂会无缘无故管起臣下的闲事? 定是母亲求过她了,也或许是想让小姨婆做些什么,她老人家这才不得不出面问过罢了。 郑修笔直地立于当下,沉眉等候。 杨太妃半阖着眼睛听罢这一番话,心里却是哭笑不得:她这个外甥孙辈打的一手好太极。明面上说的都是会遵从长辈之言,可是暗地里的意思却是再明白不过。若是他们这些长辈挑的这个媳妇他不满意,那他可是不会娶的。 话说得好听,可这个满意也是个虚话儿。什么样儿的是满意,什么样儿的是不满意,还不都是他说了算? 杨太妃睁开眼睛,盯着郑修问:“那修儿以为这京城贵女里,可有哪一个是真当得侯府这个当家夫人的?” 郑修面色不变,却是更加恭敬回道:“自古姻缘天注定,臣下深以为然。一旦某一日那个合适的人选出现,一切自会有结果。还请长辈们为臣下好好谋划才是。” 杨太妃看着郑修俊美的凤目,好半晌才微微点头,露出一丝笑意:“此言甚是,倒是小姨婆着急了,不如修儿定力深厚。” 她还没老糊涂,这个话音儿可是有旁的意味,莫不是这小子心里有人儿了?是谁呢? 杨太妃心里琢磨。 郑修施礼:“太妃姨婆折煞臣下了,臣下说话莽撞,太妃姨婆莫要责怪。” “嗯,不责怪。” 杨太妃靠回椅背,脸上笑意意味深长:“你说的不错,自古姻缘天注定。现今是只需一个有缘人出现了,是也不是?” “是。” 郑修略微停顿,郑重回道。 杨太妃微微点头,笑意更深。 “如此便好,那哀家便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只需等到那个有缘人出现,就可以让你母亲为你操办婚事了。你且先回去,莫要忘了晚间和你娘一起来参加宫宴。” 说罢笑着挥挥手。 这话颇有些揶揄,郑修却是面色不动,躬身施礼,转身大步离去。 杨太妃看着他挺拔高大的背影稳步走出宫门,嘴角不由又露出一丝笑来。 第163章 (上) 八月十六,清晨。 程木槿刚出了院门儿,便见到齐胜站在不远处的拐角处探头往这边望。 看到她便招手小声喊:“程姐姐。” 程木槿微微点头,慢步走过去。 齐胜则一直望着她身后的动静,直到看到程家的大门小门皆没有旁人再出来,这才急忙赶出几步,把他程姐姐带到拐角外面的巷子去。 二人也不停留,径自向着羊角巷外走。 待走的远了,齐胜便把手里提着的一个纸包递给程木槿。 程木槿接过去,问:“何物?” 齐胜在前面倒着走,笑答:“月饼。我娘做的,说是给姐姐尝尝。” 程木槿微微点头,道了声‘多谢’。” 齐胜会说话。他娘齐婶子做人倒是有来有往的,可眼前跟她,跟她家这样的当口上,送月饼却是不可能。定是他自己的主意。 不过这都是小事,没必要较真儿。 齐胜觑着他程姐姐的神色,又问:“那昨儿程姐姐家里可是一起吃了团圆饭?” 程木槿知晓齐胜是想问她有没有被后娘刁难,便道:“没有。一个是在孝中不便宜,又一个是他们初来乍到没空闲。” 齐胜一听便放心了。 月饼当然不是他娘做的,今年出了这么一档子破事,他们一家子净顾着搬家了,哪里会想着什么过节? 月饼是街坊四邻和旁人送的。 因着哥哥考中了举人,不单是街坊们送的比往年又多又好,就是不相干不来往的那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族表里,也是特意跑过来送节礼。 就连那些曾经慢待他们,欺负他们的族人也是厚着脸皮又登上门来了。 他娘和他哥哥都是笑着接待了。 听着那些人的吹捧肉麻话,他娘甚至还笑得更大声。 齐胜即便是知晓他娘那个扬眉吐气的心思,也是听的心里别扭。 倒是他哥哥,一贯的那副温吞样子,对谁都是那个笑法,反倒顺眼些。 月饼是哥哥让他送来的。 齐胜想起他哥哥拿月饼给他时说的话:程娘子不是普通女子,聪慧是旁人比不了的,可她的心自有用处,不会放在那些地方。就怕有心人惦记上,用些机巧手段背地里使绊子害她,你要多看顾着些。若是觉出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又一个人拿不准,尽可以去书院找我。 去书院找我…… 齐胜没什么不明白的,当时就乖乖接了月饼,应了哥哥。 他没想到自家哥哥虽然尽是在书院读书,不怎么回家,可对程姐姐的为人处世却是这样看得清! 且,还这样上得心! 那,他若是知晓了自家和娘亲瞒着他那多事,会不会生气? 齐胜心里就是发虚,连忙寻了个由头跑了。 现今程姐姐既是收了月饼,又什么也没问,他自然也是不会提的。 齐胜便又问:“程姐姐的妹妹也没有阻着姐姐出来吗?” 程姐姐如今是每月有三两月俸的人了,这在他们这儿也算是富裕的,更别说是那一家子从蓟州乡下来的破落户,若是晓得了,怕是要眼红地抢了去。 可不能让他们知晓。 程木槿摇头,淡淡道:“我走得早,那一家子应该还是没起?不晓得,我没注意。” 略微一顿,又道:“不妨事的,小胜的意思我明白。你且放宽心,我还住着我的小院儿,不和他们一处,咱们以前怎样往后还怎样,他们来和不来没甚区别。” 她的话音清清淡淡的,像是在说别家的事,有一股子漫不经心的随意。 齐胜就暗暗咋舌,心里更是佩服。觉得他程姐姐倒是拿的起放的下,对那一家子没有抱什么亲亲近近的想法。这就对了,就那样的一家子豺狼虎豹的,还是远着些的好,免得被招祸拖累。 又一听还是自家一个人住着,齐胜便更是松口气。 暗自一挑大拇指:不愧是他程姐姐,好样儿的! 至此,一颗心这才彻底落回肚子里。 第163章 (下) 防人之心不可无。 人无害虎意,虎有伤人心。 自打那一大家子搬来以后,齐胜便一直提着心。得空就跑过来守着瞧动静。 后来,程姐姐特意过来告诉他,说她要留在家里装样子帮忙归置,不让那家子人挑出理去,这几日不出早摊儿,他就不必过来了。 这也就是他程姐姐,敢这样坦坦荡荡大大方方地说出装样子这样的话来,齐胜真是越发欢喜他程姐姐的这个性子了。 不过他却是信不过那一家子,还是时不时过来远远地看着,生怕那一家子又整出什么幺蛾子来,为难他程姐姐。尤其是那个说话捏着嗓子眼儿的妹妹,更是要防着。 别当他没看见那日她对着他哥哥的那副样子,哼哼,厌烦得很。 恰昨日去完侯府点卯,回家时遇到了宝器斋的伙计,他说奉了掌柜的命,正要去找程师娘子,说是让去一趟宝器斋,李掌柜接了个活计,要交给她来做。 这可是好事。 齐胜一听就是欢喜。 凡是牵扯到那些贵人们用的古玩器物,一定是能挣大银钱的。这还是李掌柜第一次给程姐姐分派活计,得着紧着。 他便忙忙打发走伙计,寻了个空子见了他程姐姐,告知了这件事,他程姐姐也是高兴,二人便约好今日一早晨一起过去。 当时此刻,他见到程姐姐便问起有没有人拦着她出门。 说到底,他还是不放心那一家子啊。 如今好了,他们终于可以照常过他们的日子了。 程木槿看着少年的样子,不由莞尔,望着他笑:“莫怕,非是豺狼虎豹。即便是又怎样?小胜乃了不得的英雄好汉,姐姐便只依靠你了,如何?” 齐胜自是知道这是他程姐姐在取笑他,也不生气,只是嘻嘻笑。 话题就此打住,二人便不再多言,一起往前走去。 此时内城城门刚开不久,街上行人不多。二人一路进得平顺街,远远地就看到上次的那个伙计,正站在门口向这边张望。 看到他们过来,伙计连忙笑着往过跑,迎上来躬腰:“程娘子来了,快请进快请进。还有齐爷,也快这边请,掌柜的已经在里边儿等着二位了。” 齐胜听得别人叫他爷,这心里自是美得很,可也有些纳闷儿:这个李掌柜这样殷勤,不像是找下属派活儿,倒像是迎接上官呢。 他便不由拿眼去看他程姐姐的脸色。 待看到程木槿竹笠下的眼睛平静无波,似是没听到这句话的样子,心里不由更是叹服。 怪不得侯爷也好,李掌柜也好,就是那个史家的势利眼掌柜也好,到了最后都要高看程姐姐一眼。就这份定性,莫说是大户人家的小姐贵女,就是他一个男子都远远不如。要真说起来,倒是跟他自己的亲哥哥有几分相像。 一想到哥哥,齐胜心里不由就又是一番滋味儿。 不及多想,二人便被让进店中。 李掌柜听到动静已是径自挑帘儿站在了门口,笑着对程木槿道:“程大师来了?快进屋坐,老朽已备好了茶,就等着二位呢。” 说着又对着齐胜微微点头笑。 伙计连忙上前接手挑起门帘。 齐胜忙抱拳还礼。 程木槿对着李掌柜福身:“掌柜莫要取笑小女了,刚刚入行岂敢称大师?莫要让人取笑了去。” 李掌柜哈哈大笑。 这话听着谦逊,其实不然。只说刚刚入行不敢称,可没说做出了好活儿不敢称。小娘子好大的胆气! 李掌柜摸着下巴上的稀疏山羊胡子,从善如流:“既是如此,那便称程娘子为程师。程师莫要谦逊,达者为先,我们这一行尤其重规矩。程娘子可莫要让老朽乱了规矩啊。” 程木槿闻言却是微微点头:“如此,就随李掌柜的意便是。” 一行有一行的规矩。况,她也不是靠着一张嘴吃饭没手艺的,就是从前的资历也是有几年的,只是他们并不知道罢了,称一个程师还是绰绰有余的。 李掌柜看程木瑾不再推辞,便也揭过此话题,二人进了里间落座。 李掌柜却从一旁的柜子里拿出一个绸缎包的严严实实的包裹,放到桌案上打开。 程木槿本就又大又亮的眼睛一下子更亮了。 第164章 山色空蒙雨亦奇。 这就是青花瓷的美。 这还是程木槿到了这里以后第一次看到真正的青花瓷。 美丽且十分珍贵。 一尺多高的瓶身,小口大肚,修长纤细的瓶颈,犹如天鹅的长颈,优雅细腻,器型十分均匀美丽。刚刚一落坐在桌面上,趁着木头的原色,便绽放出莹润美丽的光彩来。 仿若水中青莲孑然绽放,孤高而美丽。 程木槿慢慢站起身,眼神不离地轻轻离座,轻轻走过去,细细端详品味起来。本就很大的杏眼睁得更大了,里面亦都是莹莹波光,更衬得那粉面桃腮,美丽不可方物。像是从侍女图中走下来的人儿一样,不似凡间之物。 她这里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件青花瓷瓶看,浑然不知,那一边,另两个人也在看着她。 齐胜还好些,他程姐姐的美他是早知道的,纵使这时更加好看,他的惊讶也不显得突兀,可李掌柜就不然了。 他见过程小娘子两三面,当时只是为她的才情所折服,倒是忽略了相貌。此时这一看下来,就不由心里啧啧称奇:怪不得,怪不得。如此才貌双全的女子,满京城里也找不到两个,怪不得侯爷也要另眼相看,还特意拿出一件书房里珍藏的瓷器来送给她修补。 李掌柜不由就想到昨晚他被叫进府里,侯爷拿出这件古物让自己拿去修补时的惊讶来。 他当时就觉得奇怪。 这个瓷瓶无疑很珍贵,他仔细看了,发现这瑕疵完全无伤大雅,其实大可不必修复,且,若是修补的人手艺不精,闹不好反而会破坏了这件东西的完整,反而不美。可侯爷却偏偏让他拿去修补,且态度不容质疑。他只是略有迟疑,侯爷便露出一丝不悦来。 李掌柜也是人精,当时不知怎地,一下子就想到了程小娘子。 侯爷什么人?他们永宁侯府什么门第?侯爷文韬武略,文采书画,不说样样皆精,可也是个中翘楚,这样浅显的道理,他都晓得,他老人家又岂会不知道? 如果他没猜错的话,侯爷这是明知故做,故意要让那个程小娘子修补啊。 这,这真是…… 李掌柜当时就是暗地里咋舌。 当然,脸面上却是恭恭谨谨地遵命了。 侯爷当时怎么了? 李掌柜至今想起来都觉得不可思议,他竟然看见侯爷笑了! 虽只是一个平淡到几乎看不出的笑,且很快就消散了,可他真的是笑了啊。 他都有多久没看到侯爷笑了! 李掌柜几乎老泪纵横。 直到出了侯府,他还一直放不下地琢磨了一路呢,直觉得不可置信,他们侯爷什么时候这样过了,小娘子不简单啊。 今日再一见到这番情景,李掌柜却是自觉顿悟了。 同时,赞叹之余,又不由地感慨惋惜:如此出众的小娘子若是生在大富大贵之家,必定是名满京城的大才女,不说和那些大才子比能出人头地,就是嫁一个好人家也是绰绰有余的,兴许还能因此得了皇上的青眼,入了宫去当上贵人呢。 可现在呢,却偏偏生在一个平凡百姓人家,除了能多挣些银钱傍身,旁的却是不敢想了。话多说了,就是侥幸入了高门,因着这层身份,也是不能有多大造化,真是暴殄天物了。 李掌柜心下唏嘘。 转念一想,又不由庆幸。还好还好,如今侯爷慧眼识英才,这样的好人才留在了他们侯府,虽不知将来如何,可她这一身的本事却也算是有了个着落,亦不算是明珠暗投了。至于其它的,就不是他这个小小的掌柜的可以胡乱猜想的了。 想到此处,李掌柜便捻须笑着问:“程师看这个青花瓷瓶可好?” 第165章 这个物件儿好不好? 好,当然是极好的。 是她浸淫这一行多少年都少见的好。 程木槿轻轻点头,葱白食指慢慢伸出,远隔着一段距离,描摹着抚过青花瓷瓶的瓶身,一直从细细长长的瓶口抚下去,到了圆圆大肚子的瓶身,停下。 手指细细摩挲半晌,仿若刚刚真的触碰到了那件玩器,此时正在回味。 半晌后才轻声道:“确实是好,年头这样长,器型这样美,色泽这样莹润光泽,且还能保存的这样完美,实属不易,真是难得珍品。” 说到此处,她抬起头来望着李掌柜:“外表完好无损,不知瑕疵可是出在底部?” 她已经仔细看过了,不单外表整个都完整无损,就连里面都连一个头发丝细的小瑕疵都没有,这样若还是有问题,那就只能是在底部了。 李掌柜站起身来,捻着胡须,眼中笑意更深。 小娘子明明爱煞此物,却依然能碍着规矩不去触碰,确是行家无疑。 他遂哈哈笑道:“程师好眼力,确是底座处有一丝细痕,极其细微,程师请上手看来。” 说罢一伸手,示意程木槿可以拿起青花瓷瓶细观。 程木槿得到允许,心中欢喜,微微颔首,纤长的手这才又抚回瓶颈,这次是真真切切地轻轻提起瓷瓶,另一只手也轻轻托住瓶底,缓缓倾倒过来。 这一番动作下来,行云流水,柔美白皙的手衬着天青色的瓷瓶光泽,莹润平滑,相得益彰,美轮美奂。只是不知是青花瓷瓶美,还是她的手更美? 李掌柜自不必说,看得呼吸都屏住了,大气儿都不敢多出,就连齐胜这个并不懂古董器玩的人,眼光也不由紧紧跟着程木槿的动作看过去,一刻也离不开。 青花瓷瓶底部一个小小红色印章,刻在正中心,柔美的小篆书行云流水四个字:钧瓷官窑。 程木槿却是一眼便看到:在钧瓷和官窑中间有一道极其细小的缝隙,大约只有半个指节那样长。依她的目力看来,连头发丝的一半宽度都没有,若是不仔细瞧,却是完全瞧不出来的。 程木槿柔美的柳叶眉便微微一凝,疑惑地抬头看向李掌柜:“既是在此处,又极其细微,实算不上什么瑕疵破损,若是不修反而更美。” 有些东西因时间而留下岁月的微微痕迹,原样保存反而更有韵味,要不然怎叫古物? 李掌柜捻着胡须的手微微一顿,眼神一闪,随即也是哈哈笑道:“程师说的是,老朽也是看过了,确如程师所言,这样的瑕疵不修也可。只是这器瓶的主人爱它甚重,连一点小小的瑕疵也不能忍受。修是一定要修的,且还说,若能修到他满意,愿出五十两纹银作为答谢。程师莫怪老朽贪财,这样小的瑕隙对程师而言小事一桩,以程师的手艺,必定可以达到雇主的要求,却能因此得四十两纹银,老朽觉得十足不错,便替程师应下了。” 说罢对着程木槿微微含笑点头。 程木槿凝神听完,眼睛也是一闪,亦是微微点头,含笑道:“能得李掌柜如此信任,实属幸甚。只是,李掌柜又怎知我一定会修复瓷器?若说是那幅小卷之故,也未免太过托大了。毕竟隔行如隔山,且,此物之贵重更甚前者,不容失手才是。” 说罢,就是目注李掌柜,等他答话。 李掌柜就是一怔,随即又是哈哈一笑,道:“程师娘子多虑了。程师娘子刚刚那番观器鉴形之态,足以证明程师娘子的手段。老朽本只是心中有此猜测,便侥幸试上一试,谁知偏偏却是应验了,倒叫老朽不胜之喜啊,哈哈哈。” 老头子避重就轻,含糊其辞,程木槿疑虑未销,可她却又偏偏爱煞此物,实难放手。 于是便又问道:“就是不知这个器瓶的主人是谁?掌柜可否告知?” 李掌柜眼睛里的笑意微微一窒,带出一丝惊讶,实没想到程木槿会问到这个问题。 一般人平白得到这样大的好处,又不会有失手的担忧,高兴还来不及,拿钱做活便是,又哪里会想到问这个? 这个小娘子好缜密的心思。不好糊弄。 李掌柜就还是笑:“这个老朽倒是不知道了。因是他府中管家带人送过来的,并没报主家名号,你也知晓我们这行的规矩,东西主人不想说,我们就不便问。况且这件瓷瓶十分贵重,一看就不是凡品,老朽就想着或许是主人有碍难之处,便也不便打听,程师见谅。” 说罢又是一阵笑。 第166章 李掌柜的话当然有道理,木槿却有些微不信。 这样好的青瓷瓶当然是大富大贵人家才能有的,就是普通权贵也是得不到的。 按道理说,这样的好东西拿出来补,若是真爱的,主人兴许都要亲自出面接洽了,怕的就是唯恐弄出了岔子损毁了心爱之物,那可就是得不偿失了,又哪里会让一个下人随随便便拿出来? 退一万步讲,即便是主家不便出面,让亲近下人拿出来,也是要亮明了身份以做震慑的。像现在这样,不报名号就随随便便交给人去做,即便是知晓对方信誉良好,不会贪墨损毁他的好东西,可也属实有些托大了。 不过李掌柜说的也有他的道理,这行的规矩就是不问多余的话。现今既是别人不说,那她便也不必问了。且,问了也是白问,李掌柜又岂会告诉她? 她还是免开尊口,以免平白惹出事来得好。 程木槿便微微点头,思虑良久后,这才决定接了这个活计。 她得罪的人里面最大的也就是史家,还是打着永宁侯府的名号为之,若是史家要报复,验明了她的身份后,也应不会拿此等贵重之物对付她一个区区平民之女才是。 此事应是无碍。 程木槿心意已定,便放过无关事宜,转而问起这个瓷瓶修复可否有时间限制。 李掌柜一看她不再追问,心里顿时悄悄松一口气。 侯爷虽没有明着说,可他自是明白意思,那就是不让小娘子知道东西是他拿出来的。主子的吩咐他自当遵从,就是小娘子再问他,他也不会说。 现今不问了,倒是正好。 于是他便告诉程木槿,主人家并不急着要,她只需用心修,修的好便是,等得什么时候修好了再送回去不迟。 这样细小的瑕疵,简单的活计,又没有时间限制,对木槿来说倒真是手到擒来的好事。这样让她轻轻松松挣钱的事,她又何乐而不为? 于是程木槿便点头答应下来,只是又道:“只是有一样,我现在家中不太便宜,怕损坏了器瓶,不知李掌柜这里可否有地方容我一处,我就在这里修复可好?” 齐胜一听也连忙紧张地盯着李掌柜看,心中暗道:就是,就是,程姐姐那么一大家子人,还有个小娃娃。大的奸滑,小的胡闹,别说是打破了瓷瓶,就是知道了程姐姐能有这样的生财之道好手艺,那也是了不得的事。若是要起了贪心再生出别的事端,那可就麻烦了,倒不如就留在这里修复得好。 李掌柜没想到程木槿会提出要留在这里修复的话来,就是一怔,可随即又想开了。 她一个娇娇柔柔的小娘子,混在这样的男人堆里确实不好看,可这是普通的小娘子吗? 当然不是。 这是能得侯爷另眼相看的,有本事的小娘子! 且,既是小娘子自己亲自提的,他亦自然不会反驳。 只要照顾周到细致些便是。 于是李掌柜便道:“些许小事而已,程师自可留下。店里专门有大师傅专用的房间,或是歇息也好或是做活儿也罢,都很便宜。况,这里也有许多修复的专用物料供师傅取用,程师尽可拿去用,若是有什么缺的,再让伙计去买便是。” 李掌柜说的含蓄,程木槿却是听明白了。这话里的意思很明白,就是说其实这样的贵重器物是不会让师傅带回家中去的,这是要留在这里当场修复的。看不到这里连物料室都准备好了吗? 这也是应有之义,不是专门防着谁,就是一个规矩,能尽量减少不必要的麻烦。 程木槿自是不会傻到去问物料要不要银钱之类的话,便微微点头,说一声多谢,就跟李掌柜又寒暄两句,这才告辞离开。 第167章 李掌柜一直把人送到铺子门口。 等程齐二人完全看不见,这才回里间,拿起那件青花瓷瓶仔细端详底部那条极细小的缝隙,不由摇头:侯爷还真是用心良苦啊。 要说自家对程娘子也算是上心了,这些日子也留心着想给她找个好上手的活计来个开门红,可这不是没找着嘛。 送过来的活计不是指定了师傅,就是价钱便宜且不好做,他也就没知会程娘子,想着再找找,左右她每月领着三两月俸银钱,一个小娘子也尽够用了。谁又能想到,自己这里还没动静,侯爷那边倒是拿出了一件这样的好活儿!又是在八月十五这一天! 这还真是! 也不知侯爷这是送的活计呢,还是送的节礼? 李掌柜笑得更是山羊胡子乱抖。 看来他今后对这个程小娘子还要更加恭敬才是啊。 又端详感叹了好半晌,李掌柜这才仔细地把瓷瓶包裹起来,放回柜中。 …… 程木槿带着齐胜往羊角巷走。 齐胜自打一出宝器斋的门就忍不住了,好不容易等到出了平顺街,立刻就问他程姐姐:“程姐姐,那个瓶子真的那样值钱吗?光是修那样小的一道缝儿就给五十两?按着程姐姐和李掌柜的契书,程姐姐竟能得四十两?怎的这么多?这莫不是在抢钱?” 他不傻,从李掌柜和程姐姐的对话里面就听出来了,这个小瓶子好修得很,主家却能给出这样高的价钱,这明明就是天上掉馅饼的大好事儿!他程姐姐好大的本事! 相比于少年的满面兴奋,程木槿却是神色淡淡:“这件瓷瓶不是凡品,极有可能是前朝皇家御用之物,最少值得万两白银,现今若能花得区区五十两修复得更好,又有什么可贵的?” “啥?一万两?” 齐胜一听那个小瓶子竟能值一万两白花花的银子,眼睛顿时瞪得比铜铃都大,声音立刻拔高了:“咋,咋能这么贵呢?不就是一个瓶子嘛,除了能插一朵花还能干啥?” 程木槿被齐胜说的插一朵花逗笑了,不由转过头来,大大的杏眼里含着笑意:“你说的没错,只是插一朵花两朵花的物件儿,可是,这是一件几百年前的插一朵花两朵花的瓶子,若是你有这样一个瓶子,能保存到现在还能这样好,用来插一朵花两朵花吗?” “那,那不能。” 齐胜被那几百年的时间吓到了,不由呐呐地说:“那咋保存呢?今儿个战乱,明儿个地动,后儿个逃荒啥的,就是有人也保不下来呀,再倒霉碰到个强盗啥的,别说瓶子了,就是命都没了,还拿啥保瓶子?” 要是这样说,这个小瓶儿还确实值得一万两! …… 程木瑾被齐胜说的话又逗笑了,点头附和:“你说的极是。这样的好东西,自然是极尊贵人家才能留下来的,即便是没有千年鼎盛,最起码几百年香火不断是有的。你说,这样的活计五十两还算贵吗?” “那不贵,那可不能贵。” 齐胜听的直摇头:“那那也得是程姐姐的本事大,若是平常人家,谁能挣这多银子?” 这话程木槿听的很多了,以前无论是嫉妒她或是羡慕她的人都说过。 她便微微颔首:“所以小胜你才要多多学本事,本事是自家的,钱财是别人的。用自己的本事从别人的口袋里把钱掏出来才是正道。若是自己没有本事,又如何掏别人口袋里的银钱?” 齐胜听得满眼放光,一个劲儿大力点头:“多谢程姐姐指点,我晓得了。我一定多多跟着姐姐学。” 此时二人已走的差不多到了羊角巷,程木槿便不再多说,吩咐齐胜回家去,自己则拐进巷子口径自走了。 齐胜却是一直站在那里看着,直到他程姐姐的身影完全看不到了,这才转身离开。 第168章 程木槿顺着羊角巷曲曲折折的小径回了家门。 家里的大门敞开着。 因两家合一家,程信便把旁边的小门和这个大门共用。平日里那扇墙上的小门儿也是常开着的,不再关上挂锁。 用程信程老爷的话说就是:程木槿虽然住在旁边,可到底是他的亲生大女儿,都是一家人,既是一家人,你总锁着门算什么?他们两位做爹娘的也看不到人,怪挂念的。 这话也就是白听听。程木槿自是不当真,左耳听右耳就出了。既是已然住进来了,事已成定局,一个区区小门,开不开的能怎样呢?随他们去好了。 灶上兼奶妈的张妈正带着霍氏的小儿子在院子里玩耍。 瞧见木槿进来,连忙把小宝儿抱在怀里,起身蹲了个福礼:“大姑娘。” 程木槿微微点头,也不停留,径自回屋去了。 不管那位贵客是谁,那个青花瓷瓶却是个极品好物件儿,李掌柜既然信任她,把这个活儿交给她做,虽然没什么难的,可她也要仔仔细细地做好才是。 那条裂纹经过了两个字的边缘,想修好不难,可要想修的最好却还是要费一点功夫的。她得回去好好静下心来准备一下。 这也是她这从业几年来养成的好习惯。就跟很多烧香拜佛的人提前要沐浴更衣一样,她也需要静心呢。 那一家子不管是谁,不管是好是坏,只要他们不来招惹她,她便自过自己的小日子,不会多事去接近的。 看到程木槿进了自己的屋子,张妈继续坐回小板凳上,搂着小宝玩。 这时东厢房的门一开,艾草从里面悄悄走出来,冲着张妈摇摇手,示意她不要出声,又蹑手蹑脚地溜到小门处,扒着门边往那边望。 张妈识趣地闭住嘴。 她是后来才被买进来伺候小少爷的,并没有见过这个大姑娘。只是听别的下人说过这位在家里不招人待见的事儿,如今这几日跟着来了京城,却是瞧明白了。 不过,这都是主人家的事,跟她没关连。她只管做好她自己的活计吃好她自己的饭就成,旁的事只做聋子哑子就好。 艾草望了一会儿又轻手轻脚地踅回来,上了台阶进了主屋西厢房。 程云儿正歪在炕上眯着眼睛微微打盹,一看到艾草进来,却是立即精神起来。 直起身子急声问:“怎样了?她回来了?” 今儿一大早儿,自己正睡得香,艾草就跑进来悄悄禀报,说是看见大姑娘悄悄出门了。 程云儿本不当回事,她知道她每日早间要出去做小买卖卖烧饼,可又听艾草说她没有带独轮车出去,而是自己一个人走的,这心里就起了狐疑,连忙就让艾草出去瞧瞧,瞧瞧她到底去了哪里? 若是去了甲长家附近,便立刻回来禀报。 艾草连忙应声跑出去了,可是很快就又转回来,哭丧着脸禀报说她没追上大姑娘。 程云儿本就有些怕程木槿是去了齐家见齐公子,这一听没追上,当即便恼了,骂了艾草一顿。 可光骂人也是不顶事,她就又急忙吩咐艾草伺候自己起身,净面梳妆,打扮好了重新歪回炕上去。 还让艾草到院子里去守着,若是发现人回来了就跟着看她做了什么。 艾草挨了一顿骂,乖乖地出去看着了。 程云儿在炕上想了一会儿,就又迷糊着了。这时一看见艾草进来,便急忙地问。 艾草连忙凑近回答:“小姐,大小姐什么也没做,手里也没拿东西,就是进了屋子坐在那里发呆。” 发呆? 程云儿有些不信:“你可看仔细了?真的什么也没做,也没拿出什么东西来瞧?只是坐着发呆?” “嗯,奴婢看仔细了,真的什么也没做,也没拿东西出来,就是发呆。奴婢看了好一阵子呢。” 艾草连忙使劲点头。 程云儿见丫鬟这样笃定,一颗心放下来一半。 若真是去见齐公子,就是她自己不拿吃食荷包去讨好,齐公子也兴许会送她东西。或是一件小物件,或是一盒脂粉钗头,像是齐公子那样有学问的,说不定就是一首诗呢。 戏文里都是这样唱的。 现今她回来了,却是一件东西也没拿出来瞧,那也兴许就不是去见齐公子,也兴许是去见,可却因齐公子不欢喜被撵开了。 一想到程木槿被齐公子冷着脸训斥没规矩,不知廉耻的没脸样子,程云儿就忍不住掩住嘴笑出声来。 却是忘了她自家先前还嫉妒她长得妖娇,专门会勾引男人,齐家大公子怕也是着了道儿呢。 第169章 只要不是去见齐公子就好。 程云儿撇嘴不屑道:“我就晓得,一个卖烧饼的要是不卖烧饼又能做什么?定是这一大早晨的不安分跑出去闲逛去了,哼,到底是没娘的孩子,缺了礼数。” 说着她便下了炕。 艾草连忙蹲下身给她穿好鞋。 程云儿抿着鬓角问:“娘和爹爹可起来了?” 艾草忙答:“起来了,起来了,太太正侍候着老爷洗漱呢。” 程云儿一听便笑了,吩咐艾草道:“走,跟你家小姐我去见爹和娘。” 说着,甩着帕子就出了屋。 艾草连忙在身后跟上,主仆二人向着正屋过去了。 正屋里,霍氏已经服侍着程信洗漱完毕。 程信正坐着喝茶,见二女儿进来便露出笑来:“云儿可是早,昨晚睡得可好?” 程云儿便上前几步,笑着给程信福身:“回爹爹的话,女儿昨晚睡得好,爹爹可睡得也好?” 程信还不及回答,霍氏便已在旁边笑着答:“睡的可是好。” 说着就拿眼去觑程信,温柔小意道:“倒是你们父女两个亲近,这要是睡不好都是睡不好,要是睡得好就都是好了。第一天来都是睡不好,这昨晚赶上要是睡好了就都又睡好了。倒是显得我这个做娘的没有爹爹跟女儿亲近呢。” 她的话音和程云儿一样,都是软糯里带着一丝丝娇滴滴,听在程信耳朵里,便觉得甜丝丝的受用。 他一手端着茶碗,另一手就去摸着下颌上的稀疏胡子,呵呵笑。 程云儿也在一旁不依地向前,拉住霍氏的袖口,跺脚扭身娇嗔撒娇道:“娘说的哪里话来,女儿跟爹爹自是亲近的,可是跟娘也亲呢。娘若是再这样说,女儿该不依了。” 霍氏便也笑着去揉她的头,满脸的宠溺。 艾草跟着在一旁陪笑。 屋里一时其乐融融的,合着在院子里的小孩子的咿咿呀呀的童音,就更是显得热热闹闹的了。 程信心里满足,于是一口喝干了碗里的茶,放下茶碗,站起身来背着手向外走。 霍氏连忙在身后问:“老爷还没有用早饭呢,这是要去哪里?” 说着就要张口喊外面的张妈,想问问她早饭可做好了? 被程信拦住了:“不妨事,我出去吃,你和云儿在家里用。” 顿了一下,又接道:“问问槿丫头可是吃过饭了?若是没有,你们娘三个一起用,也好亲近亲近,显得家里热闹。” 霍氏神色不变,脸上满是笑意:“知道了老爷,妾身也正想着这事儿呢。她一个人孤零零的用饭也是冷清,倒不如大家一起用热闹。就是不知晓她是否用过了?” “嗯,你去问问。要是用过了就让她以后注意着,毕竟现在咱们在一处住着了,早起第一件事该是给爹娘请安才对,哪有父母还没用早饭自己就先用的?这都是规矩,她以前不懂,你往后多多教导着,不要等以后出了门嫁了人让人笑话了,说咱们家没有规矩。” 程信背着手板着脸叮嘱着霍氏。 霍氏自然是应是,回道:“那老爷快出门去,莫要担心我们娘们几个了。您也知道妾身,天生一副热心肠,就是一块儿冰石头也给她捂化了,何况是槿丫头那样一个大活人?老爷且放宽心。路上看到想吃想用的尽吃一口,舒舒服服地出门办事最要紧,妾身娘们儿几个也才能安心。” 说着就又上前去,给程信抚了抚衣角袖口,轻轻推了他一把。 程信被这样奉承服侍着,心里更是舒坦受用,只是碍着女儿面前却不便露出欢喜来,便板着脸‘嗯’了一声,大步出了门。 家里这样好,妻贤子孝的,他要是再能跑动个差事,进衙门口当上个一官半职的,再给两个女儿寻个大富大贵的好人家,那将来的日子可是要好到天边上去了。 哈哈哈。 程信越想越是心红,抬头挺胸地大步出去找门路了。 霍氏看着男人走出大门不见踪影,就拉着女儿的手到炕边坐下,一边抚着她的手,一边看着脸色问:“这样一大早的就过来,可是昨晚睡得不好?又或是有事和娘说?” 第170章 霍氏最是知道她这个女儿。 嘴儿甜会哄人。就是睡得不好,若是有事过来,也是要奉承着她爹说睡得好的。 她打小娇养惯了,换了新地方头两天睡得真是不好,懒床不肯起身,今儿这一大早就起来,还跑到屋里问从来也没问过的早安,那是一定有事的。 是以才有此一问。 程云儿听到娘亲这样说,便嘟起嘴来扭着身子不依:“娘怎么说这样的话?难道女儿就这样不孝顺,不能早早地过来看看爹娘吗?” 霍氏最受不了这个,摸着女儿鬓角的手便顺势捏了她的脸颊一下,道:“能,能,怎地不能?我的个小祖宗,你哪里就不能早些来看爹娘了呢,是娘说错话了,莫生气了,嗯?” 程云儿听娘亲这样认错,这才露出笑脸来,倾身上前抱住母亲的腰,把头依在霍氏的肩头撒起娇来。 霍氏亦伸手搂着女儿,母女二人腻歪着说了一会子闲话。 程云儿瞧着差不多了,便抬起头来,把在心里打转了几遍的,关于程木槿早晨出去的事和霍氏说了一遍。 话到末了,她道:“娘,也不是女儿不懂事,刚一来就要挑唆姐姐的毛病,云儿就是觉得这事儿不对。您想,咱们家虽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人家,可也是要脸面规矩的正经人家。在蕲州既是如此,到了京城这样的天子脚下,那不就是更要规矩着些吗?像姐姐这样的,一个闺阁女子每日里出去抛头露面,咱们自家知晓是为了什么,可外人怎么会知晓?便是知晓了又能怎样?还不是会说爹爹的不是?没本事养活女儿呗!” 话到后来,声音更小地低下头去:“就是将来挑选人家,也不体面呐。” 霍氏拍抚着女儿肩头的手便顿住了。 停一下后就又轻轻拍了一下,责怪道:“小姑娘家家的,莫要说什么挑选人家这样的话,若是让人听了去,该觉得没羞没臊了,可记住了?” “知道了,娘。” 程云儿微微抬起头来,小声道:“这不是跟娘说嘛,要是到了外面怎能说这样的话?白白叫外人笑话了去!” “嗯,好孩子,知道了就好。” 看女儿如此听话,霍氏的脸上便露出一丝爱怜来,把手收了回去,端坐好身子。 艾草早上的动静她听到了,只是没往心里去。这时听女儿说起就有些犯寻思。 她也是过来人,女儿的这点小心思一眼就看透了。 不过,那个丫头确实惹人厌。她自己怎样她不想管,免得落人口实,可是却不能因此牵连到自己的心肝宝贝身上。 霍氏便正色道:“倒是娘疏忽了。咱们这大老远儿的一路过来,车马劳顿的,再加上你宝儿弟弟又生了一场病,娘这心里就焦着了,有些事儿就没想周全。亏了云儿提醒娘,你说得对。再不能放任着那个丫头在外面胡来了,她失了体面不打紧,就是连累我的云儿也要跟着受牵连,这可是万万不成的。” 说到这里,又伸手抚了抚女儿娇美的面孔,疼惜道:“我的云儿这样乖巧懂事,温良贤淑,正正是个当当家太太的命,可不能因着旁的事被人带累了去。不管是谁,娘都是不依的。” “娘。” 程云儿听到娘亲说自己是当家太太的料儿,不由面色一红,娇嗔地叫了一声。 霍氏呵呵笑:“好了,云儿莫要害羞,云儿的意思娘晓得了。娘自会跟你爹爹说的,你只管做好你的闺阁小娘子就是,其他的事自有娘做主,你莫要多心想这些污七八糟的事,晓得吗?” “嗯,知道了娘,女儿都听娘的,娘说怎样就怎样。” 程云儿一见母亲答应了,立时便高兴起来,连忙乖巧地答应。 第171章 女儿竟这样欢喜。 霍氏看着程云儿欢喜不禁的小模样儿,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女儿到底是大了,也懂得了为自己筹划,有些事竟是也学会了瞒着她,拐着弯说了。和她这个当娘的也有些生分了。 这样也好。 霍氏又想:将来若是嫁进那些权贵人家,爷们儿要在外面找一些风流事儿,女儿自然就有了心机去对付那些狐媚骚蹄子了。 这些年女儿跟着自己倒是也学得一些东西,将来嫁进去该是不会吃亏的。也不枉自己的一番教导。 一想到这一层,霍氏又是欣慰,就又想到了女儿提到齐家那个老大时的样子,暗暗心里有了盘算。 她是个眼快心思巧的人。那天齐公子和家里人见面的样儿,她都瞧在眼里。 女儿或许只是猜疑,可她却是心里有数儿。总觉得那个齐公子对老大丫头有些不一样的心思。 也是,霍氏就是再不待见这个前面儿留下的丫头,可也得承认,那个丫头是长得好。单单是往那一站不言声,也能勾得男人忍不住心痒痒,想要上赶着对她献殷勤。 这份长相若是放在自家女儿身上霍氏就觉得是福分。 哪个男人不欢喜好颜色呢?女儿长成这样,那就是嫁进权贵人家的门槛儿,可若是放在前头那个丫头身上,她就又觉得看在眼里心里就恨得牙根痒痒。 一个早早就死了娘的丫头能有什么福分?长得敦敦实实的才是好福分呢。现今长得这样妖妖娇娇的,反倒惹人嫌。 这不就是又勾搭上了齐家那个老大有些上心嘛,这不就是罪过嘛! 好在她看着大丫头倒是没有什么心思,大概齐是那个齐家的老大剃头摊子一头热罢了。 即便是这样,可也都是到了成亲的年纪,有些事还是要防着的。 就是大丫头没心,可架不住齐家那个有意呐。那个齐家老大若是真的看中了大丫头,到时候粘上来,保不齐老爷也就答应了。 齐家老大现今虽只是个举人,可到底年底要参加会试,这万一要是中了进士,那不就是一飞冲天了吗? 到时候老齐家可就是改换了门庭了! 自家男人是什么样子的,霍氏心里明明白白的。那就是个无利不起早,没有梯子生生架起个梯子也要爬上去巴结的人物!若是齐家老大愿意,他嫁老大姑娘还是老二姑娘又有什么区别?他只管做他的老丈人得好处便欢喜死了! 只是到时候,岂不是苦了自己的云儿? 霍氏心思转得飞快。 自家现今破了财败了家,纵是老爷能谋了差事,那也是小官儿,和那些真正的权贵人家差得远着呢。 那些权贵讲究的就是门当户对,自家云儿便是再好,平日里也没有机会够得着啊。即便是有了机会,那些人家的当家太太奶奶们都是些势利眼儿,一心只看门庭富贵,又怎地就会看上云儿了? 不像齐家,现今到底是小门小户,就是发达那也是往后的事儿了。与其被那些权贵人家嫌弃,倒不如找一个齐家这样的人家来的实在便宜。 霍氏心里打着转儿,自己暗暗拿定了主意。 只是这事儿也不便和女儿说,免得她一个小孩子家家的,又多心想东想西地添了心病,倒不如自己一个人谋划来得好。 霍氏计定,便岔开话题,说起别事。 程云儿心想事成,也顺着母亲搭话儿,母女二人就又说了几句闲话。 这时,张妈抱着小宝儿从外面进来,说是厨房的饭已经做得了,请太太小姐用饭。 霍氏便接过张妈手里的小儿子,亲儿乖儿地揉搓几下,逗得小儿咯咯咯地笑,直流口水。 霍氏瞧着更是欢喜,便和女儿一起坐下,命张妈摆饭,又命艾草去叫隔壁的大姑娘过来用饭。 第172章 程木槿正坐在桌前静思。 小丫头艾草便从那边的门里走了过来。 也不进屋,就在半开的窗格前站定,福了福身,说是太太想请大小姐一起过去用早饭。 因着今日去和李掌柜见面,程木槿早早地便用了饭才出去的。 她便告诉艾草,自己早已用过饭,等得二娘用过饭后,她再过去请安。 艾草得了话,也不多言,当即转身回了自家院子。 程木槿被这一打扰就势也起了身,喝了半碗茶,拿出纸笔站定在桌前,仔细描摹着那‘钧瓷官窑’四个字。 她虽是从小就练习书法绘画,又因着所学课业,特意补修了书法绘画技巧,常年不辍地练习,可国风书法最重意境笔法,讲究的就是笔意不断。 那些大书法名家每人都有自己独特的笔法和风骨,各有千秋不胜风流,万万不能因练的这个名家的好了就以为自己成事了,须知还有旁人的或许还没学到皮毛呢。 要不然,又哪里来的《兰亭序》那样的千古传书被后人顶礼膜拜? 今日她看的那四个字,虽未有落款,可也看得出一定是名家所为,须得谨慎仔细临摹熟练才是。 程木槿静下心来,仔细勾勾画画,写写思思小半个时辰,直到觉着时候差不多了,这才放下毛笔。 她揉揉略为酸痛的手腕,望着窗外高空白云定了定心神,又整理一下仪容,便径自出屋出院,向着正院过去了。 正院里静悄悄的,一点声息都没有。 客堂的门紧紧闭着,只有丫头艾草站在门边发呆。 看到程木槿从小门处出来,小丫头连忙端端正正地站直了身子,蹲了蹲身:“大小姐来了,大小姐请稍等,太太吩咐过了,若是大小姐过来,让奴婢进去禀报呢。” 说罢也不待程木槿回答,就转身拉开客堂的门,闪身进去。 程木槿微微动动眉梢,在院中站定。 这时就听得正屋西厢房窗格咯噔一声轻响。 她微微侧头望过去,但见那纸糊的窗格微微开了一道细缝,一抹极浅淡的粉色衣衫一晃而过,消失不见。 程木槿转回目光,嘴角微勾:这还真不愧是母女两个。 一个就是拿腔做调装腔做事地摆大家太太的款儿,不过只得一个小丫鬟,就要摆出老封君的架势来,让人在外面守着,想着要给自己这个继女一个下马威。 另一个呢,就是躲在西厢房里头偷偷摸摸鬼鬼祟祟地偷窥,想着要看自己的笑话。 若是再加上那个每日里拈着胡子假言酸醋假装有学问老先生的程信,这可真的就是标标配配的绝配一家三口人呐! 古人云: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真是顶顶有道理的话。 正此时,客堂的门咯吱一声又打开,艾草从里面小碎步走出来,半开着房门。 艾草蹲身福了福,捏着嗓子道:“太太请大小姐进去。” 她的嗓子本就尖脆,这样拿捏着说话,更是刺得程木槿耳根疼。 程木槿微微点头,端步上了台阶,慢行到艾草身前站定。 在小丫头略显惊讶的目光里,轻声细语:“莫要捏着嗓子说话,不像黄鹂鸟叫得好听,倒像是水塘里被捏住了脖子的鸭子,难听得紧。” 她本不想管闲事,可这丫头眼见得要和自己抬头不见低头见,她不想自己耳朵往后受罪,只得多嘴提醒一句了。 说罢也不看小丫头紫涨通红的脸,轻轻悄抬步进了客堂屋。 嗯,她倒是忘了,这一家子并非是三个绝配,这还有一个小丫头艾草呢。 进得客堂门,程木槿稳稳站住脚,对着坐在左边上首处的霍氏标标准准地施一个福礼:“见过二娘,给二娘请早安了。” 霍氏满面是笑地抬手:“槿儿来了,快一边坐下。” 说着就唤外面的艾草:“艾草快去给大小姐端一碗茶来。” 艾草在外面应了一声,踅进来,眼睛也不抬地径自去了隔壁灶间。 霍氏又是笑着招呼:“快坐啊,莫站着,咱们娘俩说会子话。” 程木槿稳稳当当地站在当地,福了一礼:“多谢二娘。二娘事忙,我就不打扰二娘了,这就告退了。” 说罢施礼,转身就要离开。 她来请安只是走过场,和霍氏一样,免得落人口实,谁又是真心的? 自然是早走早好了。 只是天不从人愿,却听得霍氏说一句:“槿儿且慢,娘有话要说。” 第173章 二娘也是娘。 不管她是好是坏。 理法就是这样不讲道理。 程木槿只得暗道一声可惜,站住身形转过身来,看着霍氏笑得弥勒佛一样的小圆脸,等待她开言。 霍氏起身,来到程木槿身前不远站定,满脸慈爱道:“槿儿怎地跟娘这样生分?都是自家人,若是那样客气倒像是外人了。” 程木槿淡淡听着,不置可否。 她要看她把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都倒出来。 霍氏暗暗端详程木槿,却没有看出什么来,一心里就只觉得这个丫头奸滑,小小年纪倒是沉得住气,可是若是就这样让她不说出该说的话来,她也是不甘心。 于是便又心里打着转儿,慢慢道:“娘也没旁的话,只是觉得槿儿辛苦。每日里起的那样早,又是一个人做了那样多的活计,还要大老远地跑到街上去做营生,真真儿是……真真儿是让娘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呢。” 说到这里,霍氏眼圈就红了,轻轻叹了口气,拿帕子擦眼角。 “这都怪娘,大老远地过来,竟也是有你弟弟拖累着,想帮也不能帮到你什么,又想着叫你妹妹过去搭照一下,可又怕她笨手笨脚的反而给你碍了事添了麻烦,就一直也没说出口。现今看来,这都是娘的不是,反倒累得你更是受苦了。” 霍氏看着程木槿,满眼都是心疼。 程木槿听着霍氏这番情真意切的话,心里也不由得承认:霍氏真是一个嘴甜心巧的妇人。就这一番说下来,就是铁石心肠也忍不住要软下几分。这若是换成了自己,可也一定是说不出这样一番听着让人暖心的话来的。 可是,这真的是暖心话吗? 若是换了旁的女子,就是心里再明白霍氏的虚情假意,嘴上也是再难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的。 其中缘由也简单:伸手不打笑脸人嘛。 许多人撑不过这一个面子情去。 可是奈何,她却是个冷心冷清的女子,任霍氏再是巧言令色,她也是不为所动的。 她想知道的是她为何要说这样一番话出来,真正的用意何在? 于是木槿便淡淡的:“二娘言重了。我们本是普通人家,哪里来的那样多的讲究?二娘来之前我便是做那些,现今我也还是做那些罢了,哪里来的都是二娘的错?况,不过是早上去请个安罢了,又能累到哪里去?二娘这样说,倒显得我娇惯了。若是让旁人听了去,怕是还要以为我不懂规矩礼仪,没有被教养好呢。” 一边说着,她大大的杏眼就一瞬不瞬地盯着霍氏瞧。 霍氏挂在脸上的慈爱就有些挂不住。 她着实是想不到这个大丫头竟是这样一个油盐不进的性子! 还不等她找出话来圆,程木槿就继续道:“且,要说客气,二娘才真的是客气。刚刚木槿过来请安,倒属实是被二娘吓了一跳呢。” 霍氏听到这里,画的细细的眉毛不由蹙了蹙,心里闪过一丝不好的念头。 就听得程木槿继续道:“也不是旁的,就是刚刚二娘让艾草请我进来的时候,我就是吓了一跳。觉得就不像是来给爹娘请安的,倒像是进了富贵人家做客,客客气气地被像外人一样对待。木槿怎地不记得二娘以往在蕲州的规矩是这样的?竟还有人在门外面守着了?” 说着,她大大的杏眼里就都是疑惑不解。 望着霍氏:“木槿就想,咱们这毕竟是穷三巷,住的都是平常百姓,讲的也都是小户人家的规矩。二娘蓟州老家的规矩当然是好的,可若是街坊邻居们来了,却怕是要被吓一跳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到了大户人家做客,反而不自在。若是有那嚼舌头的说起来,怕是要说咱们家规矩大,不像是平头百姓,也不知是拿架子给谁看呢。” 她的话音清清润润地落在客堂里,格外好听。 可是霍氏却是听的格外刺耳,脸都气白了。 她怎地也没想到,自己不过是随口说了这丫头几句,她就搬出这么一大套出来恶心自己,且还都是处处针对自己说过的话把儿。 这,这丫头怎地这样无理难缠! 真是气死她了。 第174章 程木槿心里难得的愉悦。 她自认不是一个刻薄的人,相反,还觉得自己很宽容大度。 以往那些嫉妒她,讨厌她,甚至是背地里耍小手段的人她都一视同仁。 一视同仁地平常心对待。 为什么呢? 几十年后不过都是一抔黄土,折腾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最后也都会变成一场空,有什么意思? 所以,她不会生气,只会觉得他们可怜。 对可怜之人,程木槿自然是只会宽容大度地对待了。 自然,有些人有时太过过分,她也会厌恶,甚至反击。 又不是来人间渡劫的仙人,她也不必那样美好到不像真人,是不是? 当然,这样的时候很少。 可是,这次面对程家这一家子,她却觉得自己的平常心很难保持平常了。 总觉得有一股气往上顶,让她想要忍不住发出来。 她不会委屈自己。 莫名来到这里,就已经是很委屈了,难道还要对着这一家子再委屈? 不会。 于是,程木槿就笑着,以平常心对着霍氏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且,说完以后,她心里前所未有的轻松。 程木槿大大的杏眼里不由闪闪发亮。 她的样子落在霍氏眼睛里,就不由更加生气。 霍氏也有一股气直往胸口顶,又被她生生压下去。 霍氏白着脸,挤出一丝笑:“槿儿莫要说笑。咱们家不过是平常人家,哪里就有大户人家的规矩了?不过是我怕你过来在外面白等着落了暑气,就让艾草等着罢了,哪里又是什么规矩。” 在灶间里听到程木槿刚刚那番话不敢出来的艾草,躲得更加小心了。 这样的话傻子也不会当真,就是白费时间。 程木槿现今心情很好,就又想着回去快去练习她的书法了。 于是微微颔首:“二娘说得有理,不知二娘是否还有什么事吩咐?” 霍氏显见得是有事要生,怎么会就这样就白白认输了? 她且快快听完了事。 霍氏听得程木槿这样说,也是安稳住了心神。 她惯会的就是这样的语言机锋,这样的亏虽吃的少可也不是没吃过,于是也就当即放下了。 霍氏脸上重新露出笑模样:“都是自家人,哪有什么谁有理谁没理的,槿儿莫要放在心上。” 说着就顿了顿,这才接着道:“也没有旁的,就是有一桩。娘想着,爹娘这两年没跟你在一处,你外祖母也走了,有些事自然是要你自己做,也是辛苦。现今爹娘过来了,你也有了靠儿,一切事自有爹娘做主,你自做你的闺阁女儿家就是。” 说着就要上来拉程木槿的手。 程木槿轻轻后退,躲开了霍氏涂着长长红蔻丹的手。 霍氏也不在意,顺势就收回来,扯了扯身上的蓝色绸缎褂袄。 眼睛只管盯着程木槿看,想着要瞧出一丝变化来。 程木槿却是杏眼平静无波,温声回道:“二娘说的是。” 霍氏这话弯弯绕,可是意思明白:不过就是不想让她出门卖烧饼罢了。 卖烧饼不过是一个吃饭的手段,现今她已有了每月三两的收入,再卖不卖的有什么打紧? 不卖就不卖。 霍氏一怔,她倒是没想到刚刚儿这丫头还是牙尖嘴利地顶得自己胸口痛,现时这会子倒是如此好说话儿,只是一句话就答应了。 她便不太相信。 于是就又打量着问:“槿儿也觉着娘说得对?” 程木槿微微抬高下颌,神色淡淡:“嗯,二娘考虑得周全。只是有一样,不知二娘每月能给女儿多少银钱花用?” …… 霍氏忍不住张张嘴。 她没想到程木槿竟然会提出要银钱。 是,听说大户人家的闺阁小姐都是有月银的,她们蕲州也有。 可是,她程木槿算哪个旮旯里出来的东西,竟然也敢要月银? 第175章 霍氏都要被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死丫头气笑了。 可是她却不能笑。 还得委婉地劝说:“槿儿说的这个规矩娘竟是不知道呢,原来京城里都是这样儿的。可咱们家就是一个平民百姓,你爹如今又没有差事,咱们一大家子虽有一个院子住着,可是还得吃喝不是?你爹其实也犯愁呢,要不然这一路上可是睡不着觉,还差点子生了病,可把娘和你妹妹也心疼坏了。” 说着拿帕子蹭眼角。 “到了这儿好不容易安顿下来,又东奔西走地想着寻个事儿做,就是为了咱这一家子能吃饱穿暖。按理说京里既有这规矩,咱也该依着才是,可现今这样儿,属实有些为难。要不然槿儿再等等,等着你爹找了差事有了进项,再说可好?” 霍氏也不傻,这丫头是前头那个留下的,不管她这个当娘的做的好做的坏,别人也都说她还是后娘。既然都是后娘了,落不着什么好,那她还上赶着教导干什么?且这个丫头也不经教,她可不白费那些唾沫。 索性就一推六二五,把这些事儿都推到自家男人身上去。 也不说旁的,单指一个没差事没进项,就把大丫头的嘴堵住了。若自己都说清楚了,她还为着月银不依不饶的,那就自去跟她爹要去,自己是没银钱给她的,到时就是有埋怨也落不到自己头上来。 这样的妇人家的小算盘木槿以前倒真是听过没见过,现今在齐婶子和霍氏身上倒是看了许多。 齐婶子还好些,最起码没太坏的心眼儿,算计就算计,这个霍氏就不一样了。说她心眼儿歪都是抬举她,那就真真正正就是一个坏人了。 对待心术不正的一心想害你的人,程木槿不会手软。 她本也没指望着霍氏能给月银,只是打心里头不想让她好过罢了。 既要装了老封君的款儿,那就要拿出老封君的月银来才行。如今这样,算哪门子呢? 程木槿脸上便露出不高兴的神色来,大大的杏眼里也隐含着恼怒。 “二娘说的哪里话来?我怎么听不明白了?往年在家里的时候,日子不说比得上那些大户人家,可比许多小户人家也强多了。我还记得,那个时候二娘说身体虚,想要进进补,还每日里喝燕窝吃鱼翅呢。我瞧着父亲也没说什么银钱紧的话儿,反而顿顿叮嘱着多用些,咱们家不缺这个。怎地这会子就连一点点月银都拿不出来了?况,我也不是要的多,就跟京里普通人家的小娘子一样就行了,怎地就实在拿不出来了?难道是家里出了什么事不成?” 说着,她就紧盯着霍氏的眼睛看,一副紧张的样子。 她倒真想听听霍氏怎么说! 郑侯爷说过,因着程云儿自家得罪了县太爷,败光了从母亲处得来的家产。可程信和霍氏自打来了,却全没跟她提起过。 这里面的缘由不过一个:是怕她和外祖家亲,一听说他们败光了母亲的家产,就闹腾罢了! 闹腾什么的木槿还真不会,可闹腾也分文武。以前的程木槿她不知道,可她自己有她自己的办法。 那两口子不想听什么,自己就真不问? 世上哪里有那样的好事? 对不住了,她还真想知道呢! 她虽不会那些玲珑巧言,也不爱计较这些,可既说的是正理,这话也是说得出口的。 且还很顺畅。 既是这两口子耍心机瞒着不说,那她也就真当不知道,正好这会子就问出来,听听霍氏怎样说。 霍氏就被一双清得像蓟州河的河水一样的大眼那样看着。 心里不由很是懊恼的同时,又有一丝心虚。 第176章 她懊恼的是自家女儿的事。 程云儿在蓟州时被县太爷看上要拿去做小妾,自家不愿意,卖田卖地卖家业送了重礼,这才好不容易摆脱了。 未出阁的姑娘家有这样的事儿,那就是丑事! 三姑六婆的唾沫星子就淹死你! 程云儿也再找不到好人家! 为了女儿,也为了脸面,程家一家在蓟州实在待不下去了,也不想听那些邻里邻居的闲话,这才跑出来。 这本没什么,百姓人家,只要惹到了官面上的人物,就是再有钱财也是没用,能花钱免灾还是能耐的呢。 可坏就坏在她们用的这银钱是程木槿外祖家的。 这也是她心虚的缘由。 自家男人一次醉酒时说漏了嘴,说是当年和大丫头娘成亲时说定了的,不单生下来的儿女要跟着外祖家,就是将来若没有儿子,家产银钱也是要归女儿的。 程信当时肯定是痛快答应了的,可是后来成亲生下大丫头,再后来没几年那个前头的死了,紧接着外父也死了,程信当了家,那个丫头就改姓了程。 这本是违背族规常理的,可就是办到了! 霍氏还就是信服自家男人这一点:有本事! 自家女儿的,就是自家的,这都在理儿上。哪有自家握着大笔银钱看着亲爹受穷的道理? 自家男人做得对! 自打她进了门,站稳了脚跟,费劲心思挤兑走了那一对碍眼的祖孙俩,本想着往后就能过上舒舒服服的好日子,哪成想这就又出了事,不单散尽了家财,失了当富家太太的命,竟还又遇到了这个大丫头! 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现今被大丫头问到家里的事儿,霍氏就想到那些散尽了的田亩家产,不由心虚。 其实,她也是个能忍的,本想着先安顿下来,就当什么事儿也没发生,虚虚实实地躲个清净。哪里知道,这时就又听到这个前头的大丫头直通通地问出来! 霍氏不由心里又是恼怒。 便也撂下来话音,冷冷地答:“哪里是出了事?就是真有,也不是该你一个未出门的姑娘家知道的,你爹和我也就没跟你说,这都是为了你好。你要月银,我这边没有,若是有,难道还不给你不成?” 霍氏再是个笑面虎,遇到自家女儿的事儿上也是装不下去了。 程木槿好笑之余,不由叹息:到底只是小户人家的妇人,小聪明小算盘打的溜溜转,可如果说这面子上的养气功夫,跟着常年浸淫在大宅院儿里的贵妇们还是差的远啊。 看到霍氏吃鳖,木槿心情更是愉悦。 她也见好就收,往后日子还长,一次把话都说尽了,反而让霍氏有了警惕之心,岂不是少了许多乐趣? 程木槿便抿抿嘴角,小小白皙的瓜子脸上露出委屈隐忍的神色。 倔强道:“即使果真如此,二娘也阖该早早告诉我才是,若是早说了,女儿也不会说出这样不得体的话来,让二娘为难,反而显得二娘不把女儿当亲人呢。未免误会,日后若是再有这样的事,还请二娘尽早告知才是。” 这番话明着是说自己不对,其实却是说霍氏没有把话说明白让她误会了。 霍氏听的心肝儿肺都疼,只是关着程云儿的丑事,她也不便多言,以免再让这丫头生出别的事来。 便只得咬着牙认下,再叹口气:“槿儿说的是。是娘的不是,还当槿儿是小孩子呢,就没多想。往后家里若是有什么事,二娘一定让你爹跟你说。” “那就多谢二娘了。” 程木槿微微福福身。 露出一丝满意:“若是二娘没什么说的了,那女儿就回去了,二娘好好歇着。” 说罢就又轻轻蹲了一个福礼,转身轻悄悄离开了。 霍氏手里紧紧攥着帕子,眼睛盯着那抹高挑纤细的背影,袅袅娜娜出了小门不见了踪影。 心里气恼:她本是挑个话头出来,想让她爹训训她。若是以前的那个丫头,听说不让自己出摊挣钱,一定是不依的。定要闹到她爹面前去,跟他爹犟嘴。没想到这丫头如今竟反着来了,且还拿出什么月银的事儿来堵她的嘴。 让她这一口气上不来下不去的,反倒被自己搬的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真是气死人了! 这个死丫头,看她以后怎么收拾她!敢跟自己对着干,且有她的好果子吃! 霍氏越想越气,转身冲着灶间骂道:“死丫头,死到哪里去了?端一个茶端了一顿饭也没端出来,是不是想找打?” 既是那个一时对付不了,那这个躲在灶间里的总是她能管得住的? 霍氏狠狠地瞪着撩帘从灶间里磨磨蹭蹭端着茶盘出来的艾草,恨恨地咬牙。 第177章 程木槿心情愉悦地回到自家院子,进屋提起笔继续写写画画。 接下来的一整天,她都完全沉浸在这样的好心情里。 到了晌午该吃中饭的时候,霍氏也没有舔着脸派艾草过来假装请她过去用饭。 程木槿画趣正浓,也没有吃中饭的意思,便一心开开心心地做她的事。 准备赚她来到这里以后第一笔最大的收入:四十两银。 若是按大周武现在的行情,四十两银足够一个五口之家十年的嚼用呢。且这还是因着住在京城里的缘故,若是放在乡下或是偏远的地方,这些说不准能够一个家庭嚼用十五年了。 自然,在程木槿这里是用不了那么久时间的。 这笔银钱她早已经想好了花处。 她在平顺街的时候看中了一幅山水墨图,因着作者的名字不是很耳熟能详的大家,所以只卖三十两银。她很喜欢这幅图,正想着怎样筹银子,恰好这笔钱就送到门上来了。既是如此,那她明日过去平顺街的时候,便顺路让那店家给她留下来便是。 到了晚晌的时候,丫头艾草过来了。 这丫头神情恹恹的,不似往日机灵,说是老爷回来了,请大小姐过去用晚膳。 程木槿听说用晚膳,这才感到手酸腰痛,腹中也有一些空落落的难受。 她便放下毛笔,吩咐艾草回去,说她收拾一下,一会儿就过去。 艾草蹲身福礼,转身去了。 怪不得霍氏中晌没过来让她过去用饭,原来是程信出去了,到现在才回来。 她说的呢,这个霍氏怎地这样沉不住气? 像霍氏那样的人就是被她堵得心肝肺都疼,可到底是虚惯了的,就是心里膈应的要死,若是程信在的话,也是要咬牙派个人过来装相的。 原来是人不在。 程木槿就坐下兑了一碗茶喝了,稍事休息一下后,又去灶间重新整理了仪容,这才迈步出屋去了正院。 饭菜的味道顺着打开窗格的灶间飘出来。 艾草抱着霍氏的小儿子坐在院子里,看到程木槿,忙站起身来唤人。 程木槿不等她施礼,便点点头,进了客堂的门。 客堂的门大敞着。 不像原来的齐家,客堂里装满了东西杂物,程家的客堂并没有归置东西,却摆出一个餐堂的样子。 四四方方的油木黑桌摆在正当间,两个圆凳两把椅子各占一边。 现时程信正坐在正首上,下首坐着霍氏,对面则是程云儿。 见程木槿进来,三人的眼光便齐齐望过来。 程信微微颔首:“槿儿来了,快坐下。” 程木槿微微蹲身福礼,喊了一声‘父亲’,又给霍氏施礼,还对着程云儿点点头,却是没有挪动脚步,坐到那个剩下的圆凳上。 程信微微皱眉:“怎地不坐?” 程木槿眼睛便转到程云儿的脸上去,只看着她不言声。 程信跟着看过去,脸色便也沉下来,就要开口训斥。 不想却被霍氏抢了先:“云儿还不起来?你莫不是忘了,现今不是在蓟州了,一家子只有我们四个。现今是到了京城了,又多了一个姐姐,那里阖该是姐姐坐的位置,你还不快起来让座。” 说到这里,又转头对程信笑:“这孩子还当是在蓟州呢,老爷也莫怪她,她这是和她姐姐不惯呢,往后里两个一处相处着,日子长了就好了。” “嗯。” 程信点点头,脸色和缓下来。 娘亲都这样说了,这是给她台阶下呢,程云儿也不傻,虽心有不甘,可也只得咬着唇站起来,磨磨蹭蹭地蹭到最后那张圆凳上坐下。 程木槿勾起唇角,淡淡道一声‘多谢’,这才轻移莲步走到位置坐下。 客堂里一时无语。 不多时,张妈便端着饭菜一一摆放到桌上,又分发好碗筷,这才退下去了。 程信提起筷子说了一声用饭,率先夹起了一块儿肥肉大口吃了。 程木槿和霍氏母女亦是提筷用饭。 饭中,程信间或说一两句话,只有霍氏跟着小意附和,程木槿和程云儿则只是低头用饭,并没有一言半语。 到了后来,程信自觉无趣,也便停下不再说了。 饭毕,张妈撤下碗筷,端上茶来。 第178章 碧绿的叶子在碗中漂浮。 不是平常木槿常喝的,自己买了西市上农家小姑娘采摘的野花干制了喝的野茶,而是市面上卖的三十文钱一两的成茶。 不要小瞧只是三十文一两,在周武,这也是普通人家喝不起的大价钱。 程木槿不由暗自佩服程信。都这样的境地了,还放不下架子低不下身段儿,不忘了摆他大爷的款儿,还真是个能人呐! 心思刚刚转回来,便听得程信咳了一声。 程木槿抬起头。 程信正放下茶碗,捋着颌下几根胡子,满面和颜悦色:“槿儿啊,我听你娘说你明日起便不再去早市上卖烧饼了?可有此事?” 程木槿看一眼坐在一边满面笑盈盈的霍氏,轻轻应了一声‘是’。 程信脸上的笑意就浓:“如此甚好。我们程家虽不是什么书香传家,可在蓟州也算是有些门面的。如今到了京里,这样贵人横行的地方,更是要端正家风才行。且你和你妹妹都年纪大了,若是再出去抛头露面,也实在不妥当。你能想到这一层,为父甚是高兴。” 说罢不停地点头,一副很满意的样子。 程木槿就又看了一眼霍氏。 她一早想到霍氏会这样说,可没想到她竟是这样迫不及待。程信刚一进家门,还不等过了今晚,就告诉了他。 这样的伎俩本没什么,可她这样一点油不沾却想撑着的吃相却属实令人厌恶。 且,还另有一层居心,那就是:若果她此时当面承认了此事是自己先提出的,就不能反悔了。若是背地里却还是要出门卖烧饼,或是做别的赚银钱,那可就是真要惹得程信发火了。 这样的弯弯绕绕程木槿本不在行,可怎奈霍氏以往就是这样做的,歪心思长得很,让她不得不多想一层。 程木槿倒是不在意程信这个爹生不生气,可是她却不能让霍氏得意,也不能让她以后有了理由限制自己的行动。 那样,她还怎么好好过活? 话得说清楚了。 于是淡淡道:“父亲想是误解了,这件事本是二娘先提起的。说她和父亲是一个意思。都说为了我们程家的门面,让女儿不要一大早上去卖烧饼了。女儿就想着这话也有道理。女儿倒是没什么的,当初和外祖母一来到京里,外祖母就是靠着卖烧饼养活我们两个的。这样卖了两年,该认识的不认识的都认识了,还有什么门面不门面的?重要的是妹妹。妹妹跟着爹娘一起从蓟州过来,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是来投奔的亲戚,若是往后知道了,怕是要耽搁妹妹和爹娘的名声了。” 说到这里,她抿着嘴角,露出一丝笑,眼睛直直望着程信。 “爹娘都是爱脸面的人,在蓟州就是如此,如今到了京城就更是要注重了。若是有我这样卖烧饼的女儿,街坊邻居们一定会笑话的。女儿思来想去便应承了二娘,不能因为我一个耽搁了妹妹不是?不过是少挣些银钱罢了,如今有父亲在,女儿自管像妹妹一样做自家的闺中小娘子,每日里欢欢喜喜地便是,一切都有父亲呢,父亲说是也不是?” 程信听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这一番话里左一个脸面又一个门面,处处都是在打他的脸! 本来兰娘还说这个老大丫头跟她要月银才答应不出早摊的,他还有些不信。觉着这丫头虽是牙尖嘴利,可到底见识少,在蓟州的时候更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死性,哪里能想到这样的事? 没想到她还真的是! 这一番话下来软软硬硬的,都是在给他没脸。明着暗着说他这个做人爹的没样子,偏心程云儿,却没把她当自己亲闺女。 他为何没把她当亲闺女了? 程信气的胸口起伏。 又想起了当初那个字据。 第179章 但凡是个要脸面的,谁能写下那样的字据? 可那哪里又怪得了他? 还不是那个老虔婆! 程信咬牙。 当初要不是那个老虔婆硬要他写什么狗屁字据,他会成今日这样? 不单在那些贪心多嘴的族人面前丢尽了脸面,且还成了个话把,平白让自家的亲闺女爬到头顶上撒野去了! 程信越想越气,沉着脸,眼神冰冷地看着程木槿。 “槿儿不可放肆!这话说出去要让旁人笑话的,以为爹和娘把你怎样了?不单坏了咱们程家的名声,还要损坏你自己的名声。一个姑娘家家的,不温柔贤淑,处处盯着父母行事,成何体统?为父不知你这样到底是被谁教出来的,可却是一定要管教的。若不然,将来你出了嫁,有了什么不妥当的事,婆家该怪为父不会教导了,到时可是要闹出天大的笑话来!为父一定不答应。你可听清楚了?” 程木槿早料到程信会颠倒黑白,这样的话跟她预想的也差不多。 她并不意外,也不想跟他争论。 她还有许多正事要做,没时间浪费。只要痛快地把该说的话说出来就好,别的没紧要。 木槿起身规规矩矩福了一礼:“女儿晓得了,多谢父亲教诲。” 坐在一旁的霍氏和程云儿则满面懊恼:两个人都没想到程木槿竟是雷声大雨点小。刚刚还牙尖嘴利地顶嘴,此时倒是一副听话的乖顺样子了。她这样不顶嘴,又哪里能让程信动了真怒惩治于她? 霍氏心里更是气。 这丫头不简单。软的硬的都使得,人又长得娇滴滴,看他家老爷那个样子,心里怕是有了什么想法,想着善待她找一户大户人家嫁了,自家好当富贵丈人呢。 若真是那样,那她的云儿岂不是要倒霉? 男子都是看脸的,这丫头长得这样狐媚勾人,要是真嫁入了高门,那还不是把男人哄的团团转,想怎么着就怎么着? 到时她会放过她们母子三个? 不单是要压着她的云儿一头,怕是还要骑到自己的脖颈子上撒野呢! 这可不成,万万不成。 得想个法子才行。 霍氏忙开口劝和:“好了好了,都是自家人,话都说开了又有什么揭不过去的?” 又转向程信,温言小意:“老爷也莫气了。槿儿既说她晓得了那便是晓得了。她打小读了那许多书,知书达理的,往后指定不会再犯了。且说的是,月银的事她不是也没提吗?这就是心里早已想明白的了,老爷就不要再说她了。” 程信本就心里堵得慌,前半段听的还稍稍缓和下来,后面月银二字一出,这心气儿就又提起来了。 大声道:“你莫要替她说话!都是你娇惯的!还月银,什么月银?真是胡闹!乖乖巧巧的小娘子,偏要跑到这大老远的京城来,没人教导都学坏了,还学会要月银了,简直是胡闹!” 说到这里,站起身来甩袖子往外走:“往后不准出去!和你妹妹学学在家里做做女红绣活儿,规规矩矩等着嫁人。” 说罢大步去了。 程信一向学别人家的老爷,张口闭口讲涵养,端着架子活着。 就是在家里生气也很少这样发火,就是发火也是要背着女儿下人,在卧房里和霍氏发。如今这样不顾脸面,显见得是动了真气了。 霍氏和程云儿母女二人顿时心里欢喜。 程云儿就拿眼去斜程木槿,撇着嘴角似笑非笑。 霍氏倒还沉得住气。 心里开了花,面上却还是满面关心,隐隐带着愧疚之色,来到程木槿身前。 安抚道:“槿儿怕是吓着了?莫怕,你爹爹只是气得大了,随口说一说罢了。都是为了你好,你莫要心里记恨他。” 程木槿看着霍氏。 霍氏满眼关爱。 程木槿真心佩服:神色那样假,说得却那样真。 不容易啊。 她应学着些才是。 于是,她便也带着委屈倔强的神色,还咬了咬唇,亦不搭话,也不施礼,当即快步出了屋,向着自己的小院子跑走了。 她现在心情好,想快些作画呢,不想看霍氏母女两个的小人嘴脸。 “没规矩,气死你!” 程云儿恼怒程木槿不给她娘好脸,亦是撇唇,愤愤地小声骂一句。 看到那边儿人影也没了,根本听不到女儿的话,霍氏也就默许了。 母女二人对一下眼色,得意地笑了。 第180章 第二日,清晨。 因昨日兴致很高,程木槿便睡得有些晚,今早起的便也晚了。 待洗漱收拾停当,她去灶间准备做早饭,这才恍然发现,因自己好几日没有出摊,缸里的粮食竟然用完了也没发现。 她就出门去了正院。 艾草正抱着小宝坐在院子里,看见程木槿没等自己去叫就自己过来了,有些吃惊。 她手一松,一直圈在怀里的小宝就一个屁股墩坐到了地上,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程木槿的眼光这才看过去。 艾草慌的脸都白了,忙把小少爷又抱到怀里,急急地哄。 东屋里的霍氏听到宝贝儿子的哭声,忙忙地就跑出来,一把抢过艾草怀里的儿子,抱到自己怀里哄着。 一边骂艾草:“死丫头,怎地这样不精心,连一个不会走路的小娃娃都看不住,还能做得了什么!不如卖了换银钱省心!” 艾草畏畏缩缩地不敢动,连连告饶。 霍氏两手抱着儿子,不能动手教训臭丫头,只得狠狠地瞪眼,一抬头间,便看到了站在一旁的程木槿。 她神色一怔,随即缓了脸色:“槿儿来了,快进屋去,早饭一会儿就做得了。” 程木槿福身唤了一声‘二娘’,径自转身进了客堂。 霍氏忙着哄儿子,没功夫寻思老大丫头为什么今日早早地就过来了,也就罢了。 程木槿在客堂里等了半晌,程信就从东屋里踅了过来。 程木槿跟他见礼。 程信点点头,嗯了一声,径自坐下端起茶壶倒茶喝。 父女二人就这样一坐一站地待着,都不言声。 霍氏抱着小儿子进了屋。 程信便问她:“小宝这是怎么了?可是摔着了?若是摔着了,那是一定要找大夫看的,不要耽搁了。” 霍氏摇头:“坐了一个屁股墩儿,旁的瞧不出来,妾身已是骂了那个丫头,让她以后精心着了。” “嗯,没事就好。若是实在不得用,就卖了再买新的。” 程信看了一眼站在门边的艾草。 艾草吓得脸更白了,却不敢哭。 程木槿垂着眼睛,似是什么也没听到。 霍氏便抱着小宝坐到了程信下首。 这时张妈过来禀报说早饭做得了。 程信点点头,说了一句摆饭。 霍氏就吩咐张妈过来,把小宝递给她抱着,让艾草去摆饭。 张妈抱着小宝出去了,艾草端上了两菜一汤,一笸箩杂粮馒头,也要跟着退下去。 霍氏叫住她:“你去叫二小姐过来用饭。” 艾草应是,连忙向着西厢去了。 霍氏就笑着跟程信解释:“昨晚做绣活做的晚,说是不好又拆了重做,劝也不听,怕是今早起的有些晚了。” 程信点点头,提起筷子,看了一眼径自来到一边坐下的程木槿,夹了一筷子青菜吃起来。 云儿打小就是这样的。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吃,有时还要特意温锅里等着,他一早也是习惯了。如今到了京城,有大丫头跟在眼前看着,未免显得自己太过娇惯这个小女儿了。霍氏这样一说,倒是便宜,也让这个牙尖嘴利的丫头挑不出什么理来。 半刻钟后,程云儿这才跟着丫头艾草来了客堂用饭。 饭到半晌,程木槿率先放下筷子。 程信皱起眉头:“怎么吃那样少?不合胃口?” 程木槿板板正正地坐着,淡淡道:“回父亲的话,离开蓟州两年了,吃惯了京里的饭菜,是有些不合胃口。” 蓟州府属淮南地界,做的菜甜丝丝的,和京城截然不同。 自然,木槿也不是不习惯。 她自家只会做简单的饭菜,只是可以入口的水平罢了,所以并不挑剔。无论是南北的还是东西的,都吃得。可是张妈做菜也是难得,不单是完全水煮,且猪油搁得还多,一层油糊住了菜,她怕自己吃多了会腻住张不开嘴。 于是就吃了个半饱。 一旁的程云儿嗤笑一声:“没想到姐姐来了京里竟然学会挑嘴了,连这样的饭菜都入不得姐姐的胃口。想见的姐姐在这里一定是吃的好,像我们这样人家的饭菜自是入不了姐姐的口了,还真是委屈了姐姐呢。” 说到这里又去看她娘:“娘您以后有这样的饭菜还是不要去叫姐姐过来了,免得这样的粗茶淡饭入了姐姐金玉做的胃里再生出病来,到时候怕都是您的错呢。” 霍氏就瞪了程云儿一眼:“云儿莫要胡说。你姐姐只是来了京里不惯罢了,都是一家人,慢慢在一处处着,互相包涵着,慢慢就好了。” 话音虽有些严厉,可眼里的笑意却是遮不住。 程云儿自是看的明白,便也假意地答应了一句‘知道了娘’,不再言声。 程信也是心里有些恼怒。 这个老大丫头真的如此娇贵了?这饭菜猪油放的这样多,还有两个小青菜,这样的饭菜可不是什么人家都吃得起的,怎么就不惯了? 于是便板起脸来教训:“槿儿可听清楚了?你娘说的对。都是一家人,你只是不惯罢了,等得以后日子长了,大家一处慢慢处着就好了。” 第181章 这样有什么意思? 程信自觉说的正经,程木槿却觉得施手段强夺了别人家产的人还能这样理直气壮好没意思。 坏人也分高低。 那些只会看到眼前好处利益,一分也舍不出去的能成什么大事? 就是坏人做到底也只能是一个垫底的,永远爬不上去。 像程信这样,若是真想往后从她这里得些好处,总得先拿出点什么来? 旁的舍不得,一些漂亮好话总说得?像这样,算什么? 莫说是现今的她,就是以往那个人,也是完全不能信他的。 真是不知道当初他是怎样骗得原配发妻一颗痴心的? 只能说,她那个娘也不是一个精明人。 就是可惜了郝婆婆外祖母那样外拙内秀的聪明人了。 这只是一转念间,程木槿站起身来,规规矩矩地福了一礼:“父亲教诲的是,女儿都记下了。” “嗯,甚好。” 程信满意了,自觉自己还是很有做父亲的威严的。 谁知,大丫头的下一句话就让他又心里发堵:“父亲,女儿还有一事。” 程木槿温声恭谨道:“女儿从今日起便不出早摊了,既是这样,女儿便有时间出去寻些事物了。眼看着八月将尽,过后没两个月便是年节,之后便要到了外祖母的周年,女儿想早些准备起来。” “准备什么?竟然还要寻事物?什么事物这样早?” 程信一听是为了那个老虔婆寻东西,就又皱起眉头。 心思急转:那个老虔婆不过死了几个月,大丫头就要张罗着给她过周年了,倒是上心得很。哼,不过一个老穷婆子而已,哪里那样多的讲究?难道是大丫头有什么事瞒着自己不成?或,又是老虔婆还有什么家资带到了京城里不成? 一想到这一层,程信手一紧,拽掉了下颌上两根胡子。 他怎么给忘了,老虔婆一家子都是从京城回的蓟州老家,早年间在京城里也是有家业产业的。岳父以前说过,把那些家产全都变卖了,只留下了老虔婆当年的一处陪嫁,就是现今他们住的这处院子。 他当时竟是信的,难道竟是被岳父那个忠厚老实的长相给骗了不成?难道老虔婆手里还有旁的产业不成? 程信懊恼气愤过后,就又是欣喜。 他现在手头紧得很。 话说,出门儿打理钻营哪个不需要银钱开道? 不是上酒楼便是进茶铺,还要手上兜里塞点儿,别人才会给他一两句有味道的话听听。 因着云儿,他家财散尽,如今正为越来越少的花用发愁呢,哪里会想到,竟听到大丫头说了这样一个消息,一时间不由得心热。 咳了两声,勉强压住跳得格外快的一颗心,又问:“可是你外祖母留下什么东西让你处置不成?还是有什么旁的铺子店面让你打理,你才会出去?” 说罢,满目热切地看着大丫头,就等着她回答一个‘是’字。 一旁的霍氏和程云儿听到程信这样问,也立时心红起来。 尤其是霍氏。 她在蓟州虽不如京城繁华热闹,可也是家里呼奴唤婢的当家太太。如今倒好,到了京城,却只得一个丫鬟一个婆子凑合用着,紧巴巴的不说,有时还要自己亲自动手做些家务。这才几日功夫,霍氏便觉得自己手也粗了,腰也硬了,浑身不自在了。 现听说兴许那个老虔婆留了产业收入给程木槿,哪里会有不热心眼红的道理? 程木槿便被这样三双热切切的眼睛盯着看。 不由好笑。 她没想到只是一句话的事,这三个人竟能想到这一出去,还真是狗改不了吃屎的好毛病啊。 可惜,她只能让他们失望了。 程木槿便淡淡道:“父亲想多了,这是没有的事。若是有旁的进项产业,外祖母又何必亲身做了烧饼上街上去卖?倒不如待在家里做老封君自在。且,外祖母一向疼爱女儿,又岂会让女儿出门受苦受累,被人指着说败坏门风?” 三双眼睛立时黯然无光。 三个人听不到旁的,只听到没有钱财一句。 霍氏更是在心里暗啐一口:呸,她就说嘛,自家男人那样精明,又岂会让老虔婆占了便宜去? 程信却还是有些将信将疑:“铺子田地倒也罢了,旁的什么物件儿也没有?” 原配兴许留了好东西给大丫头,他却不知道? 程木槿却是微微摇头:“并没有。” 她顿了顿,眼神哀伤地看着程信:“外祖母只是留下一个小包裹,里面有几件银首饰,还有一张字据,并无他物。” 说着眼睛低垂下去,声音渐小:“女儿还记得母亲戴过那些银首饰,若是父亲怀念母亲想着要看,女儿这就去取过来。” …… 第182章 程信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原配他是不想的,想也是想她留下的银钱,可是他又不能这样说。 那边的霍氏却是气的胸口鼓胀,顺不下气儿去。 大丫头好利的一张嘴!她这个当人娘的还在眼毛前儿呢,她竟然还敢说是程信怀念她母亲,要把那些破烂东西拿过来送给程信! 这是不把她这个当娘的看在眼里吗? 气死她了! 霍氏狠狠盯着自家男人,看他怎么说。 程信也是好半晌才反应过来,茫然地啊了一声:“既是你母亲留给你的,你便自己收着,不用交给为父。” 连个金的都不是,那些银的要来做甚?还平白被大丫头夹枪带棒地噎了几句,他图什么? 得知没有银钱好处留下,程信顿时便失了说话的兴致,起身道:“你外祖母的周年你也不必多费心思,自有为父处置,回屋去。” 说罢就要离开,继续出去找门路。 不防程木槿却上前两步,又唤道:“父亲。” “还有何事?” 程信此时着实不耐烦了。 老虔婆既没有留下好东西来,大丫头还拦着他做甚?胡闹! 却听得大丫头又道:“既是外祖母之事有父亲出面,女儿自当遵从。只是外祖母到底是客死异乡,按祖制应当迁坟回祖籍与外祖父合葬才是。与其到时麻烦,倒不如周年时父亲一并扶棺回去便宜,您说是吗?” 说罢两只清灵灵的水杏眼就那样看着程信,充满了希冀。 程信脸色当时就变了:这丫头怎地这样刁钻?不过是一个前岳母死了,死了也就死了,难道还要他扶棺回蓟州去尽孝? 他自有他的爹娘,谁耐烦去给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老虔婆当孝子? 想得美! 可是这也只能心里想想,说却是不敢说的。 于是,程信就道:“槿儿说的也有道理,自古孝字大如天,为父又岂能让你外祖母流落异乡?只是现今为父还没找到差事,没有进项,若是单办你外祖母的周年倒是勉勉强强,可要是迁坟回蓟州与你外祖父同葬却是要花大笔银钱的,与其办的潦草,倒不如等为父寻了差事攒上几年银钱,到时再风风光光地送回去才是正理。” 说罢又要走。 “父亲。” 程木槿又唤,大大的水杏眼里便浮出一层水雾来,欲坠不坠。 “外祖母去世时只得女儿一个人守着,很是孤单,女儿无依无靠,手无余财,只得求了甲长找了一处荒郊野地,暂时把外祖母寄居于此。现今好不容易父亲来了,女儿心里想着这回可是有了依靠,定可尽快将外祖母送回蓟州去风光大葬,却万万没想到父亲竟然还有此难处,倒是女儿鲁莽了。只是可怜了外祖母,又要在那荒坟野岭里继续当孤魂野鬼了,一想到此处,女儿就着实……” 说到此处,已是语音哽咽,泪珠成串落下,忙扭过头去,用帕子掩了。 …… 程信脸色更是阴沉。 他有些疑心这个大丫头是在做戏。以前她可不这样,总是梗着脖子和自己对着顶嘴,从不会哭哭啼啼地央求服软。怎么这次这样了? 程信盯着看了半晌,见她哭得梨花带雨的,眼睛都红了,又觉得不像。 可她这番作态,岂不是让他这个做爹的没脸! 大丫头的话句句都在理上。 刚刚他也说了大话,说是一切皆有自己做主,她不用操心,可转眼间就又说银钱不凑手,连送老虔婆回乡的银钱都拿不出来,还要有了差事才能办成,让再等等。现今大丫头拿这话来堵他的嘴,他又能如何? 程信可不想在大丫头面前没脸。 他就转眼去看霍氏。 第183章 霍氏气的险些再死过一回去。 怎么大丫头那样,自家男人也不知晓心疼自己? 她哪里会不明白他的意思? 况,这样的事儿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但凡有这样的事儿,到了最后,总是还会由自己出面去遮挡的。 他是生怕丢了他大老爷的脸面! 可那是在外人面前,她吃些亏就吃些亏,怎地现今对着大丫头这样的小辈儿,她还要吃亏受罪? 霍氏心里气恼不已,可又不能不出面遮挡。 不为别的,就是打心里不愿意给老虔婆花那些银钱。 若是有那些银钱,还不如给自己女儿做嫁妆呢,凭什么浪费在那老虔婆身上? 霍氏便上前拿帕子抹过去:“槿儿快别这样,槿儿这样,娘也是心里难受呢。” 哼,装得倒是真像,怎么不哭死你! 程木槿轻轻一侧身,躲过那方散发刺鼻脂粉味道的帕子。 她也没想到自己会哭得这样伤心。 那些记忆一直被埋藏在最深处,刻意遗忘。今日话赶话,自己说起那些不曾经历过的前尘往事,却是不由忍不住悲从中来,再克制不住了。 程木槿暗叹一声:她本不是做伪,眼下这一看,却怕是没人会相信她是真的伤心了。 也罢,她就是程木槿,程木槿就是她,她的前缘不论好与坏,她自当承担。 且,程信夫妇二人于她就是外人,他们怎么想干她何事? 程木槿看着霍氏。 霍氏也是个妙人,似是浑不在意刚刚程木槿的躲避,顺势拿回帕子,沾沾自家眼角。 “只是你也莫要怨怪你爹爹。做父母的有哪个不心疼自家子女呢?你爹爹不让你出去也是为你好。话儿说的,你就是出去又能做些什么?难道还能挣得银钱把你外祖母迁回老家去不成?不过是白说说罢了。倒不如等着你爹爹找好差事,积上两年银钱再办不迟。” 程木槿听了霍氏的话,却没理会,而是扭转身去看程信。 霍氏想替她的老爷分担,却是不够分量。 程木槿大大的杏眼里都是疑问:“那爹爹怎会银钱不凑手呢?女儿早就想问了。爹爹为何好好的,突然就从蓟州来了京城?难道是家里出了什么大事,把银钱都折腾没了?若不然又怎地会连送外祖母回家的区区银钱都拿不出?” 律法上,那笔财产是属于她的,她问问总可以? 听程木槿又提起这档子事,霍氏一家三口却都是木住了。 在一旁早看呆了的程云儿更是心怦怦跳,生怕说到她的头上去。 程信也是一噎。 不单霍氏母女俩怕,他也是怕。 只是他怕的和霍氏母女怕的不同。 她们怕的是大丫头知晓了原是自家的钱财却被继妹祸害尽了闹腾,他怕的却是大丫头知晓这件事后会怨怪自己偏心,散尽了家财只为了继母和继妹,却顾不上她。 程信倒是不怕老大丫头会闹腾钱财没了。 他是她的父亲,她的命都是他给的,她的银钱也自当属于他。他花用了就是花用了,没有了就是没有了,她凭什么闹腾? 他怕的是她和他更生分了,将来一旦嫁到高门大户去,却和他疏远了,什么力都不让他借! 程信一想到大丫头在大宅门里面,金尊玉贵地住着,吃香的喝辣的,自家却还是一个见了任一个人都要弯腰陪笑的小老百姓,就不由得心肝肺都屈的疼。 不成!他绝不能让那样的事情发生! 程信咬牙转着心思。 如今那笔钱财已然是没有了,只剩下些零碎,他还想着用来活动进官衙里面去做个小官儿,好再往上爬,那是万万不能再挪用的! 可这事儿也犯不上和一个丫头说,说了她也不懂,再说了,就是说也不好说在明面儿上。 且,现今他可是不能再有一点儿把柄被大丫头抓住了,以她那个性子,说不得哪天不高兴就要闹出来,到时候弄得人人都知道了,他的脸面事小,前程却事大,他绝不答应! 罢了,还是先安抚住她才是正理,待以后再从长计议。 程信当即分清了轻重。 第184章 程信咳了一声。 放缓了声音对程木槿道:“确是有些事,为父本当和你说的,可现今还时机未到,槿儿且再等等。这样,既是槿儿想为外祖母尽一份心,那外祖母周年便交给你办就是,需要些什么便尽去准备。” 说着伸手入怀,掏出钱袋解开,倒出几十个铜板,看了看又放回去,咬咬牙拿出半钱碎银递给程木槿:“这些银钱槿儿且先拿去用,若是不够再找爹爹要便是。” 说罢也不等程木槿再言声,转身就匆匆出门去了。 见得程信一出手就给了大丫头半钱碎银,霍氏还撑得住,程云儿却是恼的眼睛都红了。 自打来了京城,她的吃穿用度就明显不如以前。在她看来,竟还不如在蓟州时自家得脸的大婆子呢。 她也悄悄跟她娘抱怨过几回,可却都被她娘拦回来了。 说是家里现今银钱紧,让她莫要再提起。等过些日子,爹爹找了差事就好了。且这事儿也关联着她的名声,莫要让爹爹再想起那糟心事儿来,到时候,银钱没要到,反倒再挨一顿训斥。 程云儿心里委屈。 她长得好,性情好,样样都拔尖,惹的那些男子们恋慕,这又不是她的错儿,怎么能怪她? 可她也不敢反驳。 她爹疼她是没错。可她爹更疼银钱呢。当初拿出银钱救她,她爹可是发了好大的脾气。 她娘说得对,现今她若是再敢提起银钱的事,真怕她爹会动怒打她呢。 好在她娘看她实在可怜,到底还是拿出自己的贴己钱,给了她一星半点。 可那又能有多少?总共加一起也就几十个铜板不到,哪里像她爹,一出手就是半钱银子,好大方! 程云儿气恼又眼红。 她爹为了安抚住这个老大丫头,竟然肯拿出来这样多的银钱,凭什么? 程云儿紧走两步上前,眼睛死死盯着程木槿——手里的银角子。 “你要那多钱做什么?不如给了娘安排家用,给弟弟做些好吃的才是正经。” 又回头去看霍氏:“娘,您不如拿出十文来给姐姐。姐姐为外祖母置办东西也是要挑挑拣拣的,选好了再买。又不能一时花出那多钱,万一路上遇到贼偷怎么办?倒不如少拿些先出去转转好了。” 霍氏心里怪女儿眼皮子竟这样浅,这点子银钱就把眼迷住了。可她心里到底也不想让大丫头就这样得意。 便对程木槿道:“槿儿看这样如何,你妹妹也说得在理。既是你外祖母的周年还早,那东西当然是要好好挑选的,倒是不急于一时。若是让小贼惦记上了抢了去倒是小事,就是怕你再受了惊吓,那可是麻烦。要是再伤着了,那娘和你妹妹可就都要吓死了。” 说着拿帕子掩嘴角。 程云儿也是点头帮腔:“娘说的对,你就听娘的把银钱拿过来。” 二人一模一样的圆脸细眉,一模一样的神态语气,一个明着一个暗着,倒是搭配得好。 誓要让她把银角子交出去。 程木槿却是不为所动,半钱银角子很快消失在纤长的手指间。 她微微抬高下颌,叠着双手站的笔直。 神色淡淡道:“父亲既是给了我,那便是觉着这并不算多,于我拿着正合适,就不劳二娘和妹妹费心了。” 说罢,不等二人再说话,对着霍氏轻轻福了福身,转身快步出了屋门,转回自己的小院儿去了。 程信是一家之主,和他计较是不得已,为何要和这母女二人费心思? 程木槿自觉没有那闲工夫! 和程信说些虚话,是因为要让自己行事尽量名正言顺,减少三姑六婆的事事非非。 左邻右舍的闲言碎语有何惧? 程木槿就当听不到,她也没功夫听。 她就是嫌麻烦。 毕竟程信霍氏名义上还是自己的父母,孝字压死人。她明面上做的过去,自己才能过得舒服。 至于霍氏和程云儿…… 她们若是能做得了主,那她以后就和她们费心思好了。 程木槿不介意换人。 第185章 客堂里只剩下母女二人。 程云儿眼见着银子跟着那个人都走得看也看不见影儿了,便跟霍氏撒娇生气:“娘,您看她那个娇狂样子!您怎地不拦住她?” 霍氏也是生气,被程云儿这样一挑唆就更气了。有心想要训斥女儿两句,让她不要浑说,可又一想到她来到京城后也是受了不少委屈,这心就又软了。 只得轻轻抚抚她的肩背安抚:“云儿莫要急,日子长着呢。你爹不过是先哄住她罢了。等日后寻到了好差事,她再这样不知好歹地娇狂,有她好受的。” 程云儿这才嘟着嘴不言声了。 霍氏又教导她:“你往后也小心着些讲话,她可不是好惹的。” 程云儿听了就又是恼起来:“您怎地还这样惯着她了,难道是怕了她了不成?” 霍氏快要被自己的傻女儿气死了,拉着程云儿快步回了自家的东屋,按坐在炕上。 食指尖尖点着程云儿的额头:“你是不是傻的?刚刚她那套花花肠子你没看出来?先是说要出门去,看你爹爹不准许,就又拿出家里银钱的事说事儿,逼着你爹爹答应了让她出门。这样的奸诈心思,你瞧不出来?娘这么多年教你的你都忘了?” “娘。” 程云儿哀怨地叫了一声‘娘’。 她娘这么一说,她也寻思过来了。那个丫头来了京城后变了许多,再不是往日里那个有什么说什么只会一条道儿走到底儿的倔性子了,弯弯绕绕学得倒是足,自己也险些被绕进去了。 看女儿听得进去,霍氏便缓了声调,摸着女儿的肩膊道:“娘晓得你人善心软,不愿把人往坏里想去,可那个丫头如今心眼子多得很,娘是怕你吃亏呢。” “知道了娘,女儿今后一定小心讲话就是。” 程云儿忙乖巧地答应。 霍氏看女儿听话便不再多言,只是搂着她安抚。 这时却听得门边儿有一个声音怯怯地说:“太太,小姐,奴婢有件事要禀告。” 霍氏抬头一看,见是艾草,便沉着脸吩咐一声进来。 “什么事?快讲!贼头贼脑地做什么?” 霍氏训斥,把在大丫头那里受的气都撒在艾草身上了。 艾草大气儿不敢喘,小心翼翼进了屋,站在当下。 束着手回话:“是大小姐的事。奴婢在大小姐的灶间里看到了一个暖水壶,足足有八成新呢。” “嗯?” 霍氏眼色一凝,挑高了眉毛:“你是说是道士用的那个暖水壶?用来装热水的,冬天里也不会放凉的那个?” “是。” 艾草使劲点头:“奴婢看的真真儿的,还拿着倒了水呢。确实是热的,跟奴婢以前和太太小姐去道观里看到的那些道士们用的一样儿,半点不差。” 说到这里,眼巴巴瞅着霍氏。 霍氏低头沉思。 “娘。” 程云儿在一旁揪揪她的衣角。 霍氏安抚她:“莫要着急。” 又抬眼看艾草:“你说的可是真的?” 艾草忙答:“回太太,是真的,奴婢若有半句假话,天打五雷轰。” 说着,还用手往上比划。 她真的瞧清楚了,一点儿错儿没有。 程云儿瞪着她,呵斥道:“小蹄子,早怎地不说?是不是还想着讨好那边儿呢?” “不是,不是,奴婢不敢。” 艾草连连摆手:“奴婢就是一直不敢相信,大小姐,不,那边儿那样的人怎会有那样的好东西?太太说过,那是道士们做出来的,难得得很,可贵着呢。” 说着又去哀求霍氏:“奴婢不敢乱说,就又偷偷瞧了两次,认准了,这才敢报给太太小姐知道。” 大小姐那样儿,她本想着两边不得罪,谁知霍氏竟说要卖了她。 虽说不准是真是假,可艾草不敢赌太太心软,于是只得拿出来说了。 又看霍氏只是垂着眼睛没言声,便又咬咬唇,鼓起勇气哀求道:“太太求求您了,别把奴婢卖出去。奴婢将来一定好好伺候您和小姐少爷,再不敢犯错了。” 说着就跪下了。 好半晌后,霍氏才抬起头。 “嗯,起来。” 她面色板正严厉:“这次就饶过你去,以后好好伺候小姐少爷,多长点眼力见儿,知道谁才是你的真主子,下去。” “是,太太。” 听得不卖自己了,艾草满脸惊喜,连连福身告罪,快步退出了屋门。 “娘!” 程云儿满面焦急:“快告诉爹爹去,她有那多银钱却不交出来,只顾着自己受用,反倒骗爹爹拿银子出来,爹爹知晓了一定打死她!” 说着就要起身。 “云儿莫急。” 不想却被霍氏拉住挽回去。 霍氏抚着她的手,已是满眼笑意:“这件事云儿莫管,交给娘。免得将来有什么,让人说嘴我乖乖多嘴多舌,倒要误了前程。” “嗯,都听娘的。” 程云儿虽有些不甘心,可她也知晓母亲的意思,她将来是要嫁入大户人家做奶奶的,可不能因着一个丫头弄坏了自己的名声,遂点头应承。 第186章 第二日,清晨。 虽是不再出早饼摊,可程木槿还是早早就起了身,草草吃了一口早饭,收拾停当,出了门。 刚走出几步,她便悄悄站定,回头向后看了看。 如今两家共用一扇大门,这一回头便看到刚刚关严实了的大门正微微晃动,门缝边儿上还闪过一丝豆绿色的衣裳料子。 这样颜色的衣裳木槿只在艾草身上看到过。 程信是男子,自然不是灰便是白便是深蓝,张妈也是一身的灰扑扑,几天都不带换样的。至于霍氏母女两个,则只喜欢鲜亮颜色。如今因在孝中,不得不守着拘着,穿的清淡些。便是这样,那也不是浅粉浅黄,就是淡淡的烟罗色缎子衣裳,像这样草绿的粗布那是不可能上身的。 除去所有人,那就只有丫头艾草了。 这丫头平日不是草绿就是土黄,就是两身衣裳倒着穿的。 这是跟在后面偷窥自己呢。 程木槿转身继续向前走。 程云儿那些小心思就摆在脸上,无非是两样儿:一件关着齐鸣;一件关着银钱。 齐鸣与她无关,她自是不会无端去见的。银钱她也只是程信给她就拿着而已,花用都是理所应当的,关不着程云儿什么事,她要派丫鬟跟着就跟着,只要她不嫌麻烦。 一路走过细细的小径,转过一个弯儿,又走了一截,便看到齐胜正站在另一个拐弯处等着自己。 这少年人现今的心思越发细致了。 程家来了人,邻居街坊们多有窥探议论,如今兴头正高着,齐胜便又远了一个路口等着,这是怕给她惹麻烦呢。 二人会面也不言声,互相点点头,接着便一前一后向着内城去了。 走过一家小饭铺的时候,程木槿问齐胜吃了没有? 齐胜连忙点头说吃了,他娘早早就给他做好了饭,他都吃的饱饱的,谢谢程姐姐。 两人一起出摊时,每天都是卖完收摊时吃她特意留下的饼子,如今不出摊了,她又不能让齐胜进屋用早饭,就想着让他在外面吃一口。 现今他既说是吃过了,程木槿便不再停留,继续向前走。 二人很快来到平顺街。 像昨日一样,那个伙计还在门口站着等,看到程齐二人过来,连忙迎上来,笑着把他们引进里面去,也不在楼下停留,直接上了二楼。 来到左手第一间房,打开门,请程木槿和齐胜进去。 “掌柜的昨日吩咐过,这间屋子特意给程师娘子用的,小的昨日已经打扫干净了,还放了一些平日里常用的物料,程师娘子看看,若是有什么缺的,便吩咐小的去买。” 程木槿还不及回话。 一个十三四岁,穿着靓蓝色衣裙的小丫头就从门后边转出来,手里拿着一块抹布。 她蹲身福礼:“小女墨枝,见过程师姐姐。” 程木槿微微转头去看伙计。 伙计连忙躬身解释:“这是李掌柜的孙女儿,墨枝姑娘,来陪程师娘子的。” 李掌柜的孙女。 程木槿对着墨枝施半礼。 墨枝忙还礼:“程师姐姐莫要如此,可要折煞我了。爷爷带我过来的时候都叮嘱过了,说是程师姐姐要在这里修补一件贵重的瓷器物件儿,让我过来服侍程师姐姐的。” 原来是这样。 程木槿一听就明白了:李掌柜这是觉得她一个女子多有不便,便叫了自家孙女儿过来陪着避嫌的。 想的倒是周到。 程木槿便问:“你爷爷呢?他想的倒是周到,只是怕是委屈你了。” 她以前做工作的时候,经常都是男男女女大家在一处的,有时还挑灯夜战,一个屋檐下吃住,根本想不到这一点上去。 如今李掌柜把自家的孙女送过来,倒也便宜,既是入了这个乡,那自然便要随了这个俗,她亦不会推辞说不用,只是要当面谢过才是。 墨枝只笑着说:“爷爷刚刚还在的,只是来了一个人把他叫走了,说是有急事。爷爷让我转告程师姐姐,一切都是他应当做的,都是本分。程师姐姐那样本事大的人物,肯收留我在身边服侍,都是我的福分呢,程师姐姐千万莫要客气。” 小丫头面相讨喜,嘴角伶俐,说起话来眼睛都是笑的。一看就是个极乖巧的孩子,在家里定也是没少受疼爱的。 程木槿便不再多言,绕着屋子转了一圈,又蹲在墙角那一处放物料的地方瞧了瞧翻了翻。 这才站起身,对伙计微微福身:“多谢您了,物料尽够用了,不必采买。” 伙计连忙也跟着弯腰,神态恭敬道:“当不得您大礼,你就叫我福子就成,若是有什么吩咐尽管叫我。” 程木槿微微颔首,看了一眼齐胜。 齐胜连忙转身出门。 程姐姐有人服侍,他一个男子再待着不合适了。 伙计也忙识趣地跟着退了出去,顺手带上房门。 第187章 日头渐渐升高。 李掌柜既没有送来那个青瓷瓶,程木槿便又像昨日一样开始做她的准备功夫。 她也不急着准备物料,而是继续她的临摹练习。 墨枝在一旁很有眼力见儿地小心服侍着。 看见没有墨了就磨墨,看见写完一张纸就连忙接过去放到一边摆好。 时不时地还在旁边给添一碗热茶,程木槿端起来的时候,不凉也不热,温度恰恰好入口。 就是这样,她也没闲着,抽空子还把屋里重新归置了一遍。让本就整整齐齐收拾好的屋子显得更加整洁干净。 程木槿休息的间歇便忍不住问她:“可是读过书识得字?我看你摆放的书籍位置都很有规矩。” 屋子里有一个小书柜,摆放着一些日常的杂本,程木槿看到有同一个人写的被墨枝重新摆放到了一处。 她猜她是读过书的。 墨枝有些害羞地低着头笑:“哪里认得很多字,也就识得几个罢了。都是小时候爷爷教的,后来大了,就自己学着写,当不得程师娘子的夸。” 木槿点点头,并不再多言语,继续站起身来练习描摹。 因昨日一整天的描摹,她已渐渐有了些心得,今日就格外的顺手,越写越是心里欢喜,渐渐入迷了进去,再顾不得旁的了。 直到墨枝轻轻喊她该用中饭了,她才猛然回过神来,却原来,不知不觉间,这一晌午已是过去了。 程木槿放下笔,收拾好书桌,坐到小桌前。 墨枝已是把两菜一汤并一碗白米饭放到桌上摆好,旁边竟还有一个酒壶和一只小酒杯。 墨枝看着她的脸色小心解释:“今日恰好章爷爷也在,他老人家有个规矩,做活儿的时候爱喝上一小壶酒,说是能助兴,活儿做得更好。我看是青梅酒,甜丝丝的,就想着程师娘子兴许会想着甜甜嘴,就给您也拿了一壶。” 程木槿莞尔。 真是一个心思灵巧的小丫头,不但眼力见儿好,这心思也是巧。李掌柜倒是养了个好孙女,比他那个毁了一副好画的小孙子强多了。 只是,她却并不是那个李大诗人,无酒不欢,斗酒才能诗百篇。她只是一个手艺人,还是老老实实地做她的活。 程木槿拿起酒壶,准备放到一边去,可转眼看到小姑娘懊恼失望的脸,就改了主意,又把壶拐回来,在小杯中斟了一个浅浅的底。 浅酌一下也不错,或许也会做出一篇好诗来呢,呵呵。 果然,墨枝眼见得程木槿倒了酒,脸色立时就是欢喜起来。 程木槿看她高兴,便让她也留下一起用饭。 墨枝却是连连摆手,说是她爷爷已是回来了,她等程木槿用完收拾好后,便要跟她爷爷一起用饭呢。 李掌柜既是回来了,程木槿就更不能留着别人孙女差遣了,于是就让她快过去,说等用完了饭,她自会放到一边等她来收,此时却是不能让她爷爷等急了。 墨枝却还是不肯走。 程木槿便放下筷子。 淡淡道:“哪有让长辈等小辈的道理?既是这样,我用完了,你且收拾下去罢。” 墨枝被程师娘子这番冷冷淡淡的神态吓到了,再不敢不从,忙是蹲身福了一礼,转身出屋回去找她爷爷用饭去了。 程木槿看着她离开,这才拿起筷子继续吃饭。 齐胜她是不用管的,李掌柜这样周到的人,还能误了齐胜这一顿饭不成?定是安排的妥妥帖帖的了。 用过午饭后,程木槿又练了一个多时辰,便停下笔,把自己这一晌午描摹练习过的纸张挨个再细看一遍,又琢磨了一会儿,这才命墨枝收拾妥当归置好。 她自己则净了手,坐下喝了一碗茶略做歇息,便下楼去见李掌柜。 李掌柜正坐着,见她进来,忙站起身来相让。 又问墨枝没给程娘子添麻烦? 这当然是客气话,程木槿不信祖孙俩午饭时没说起过她。 她便又笑着谢过李掌柜的周全好意。 李掌柜自是又说了几句谦逊的话,二人一来一往又客气了几句才作罢。 程木槿也不坐,只说她明日便要用那个青瓷瓶,有些地方还要再琢磨琢磨,寻思寻思,须得看到实物才行。 李掌柜自是没有不答应的。 这个青瓷瓶虽是极其珍贵,是侯爷的心爱之物,一般人碰都碰不得,可若是程娘子,那就又是另当别论了。 程木槿得了李掌柜的允诺,也不耽搁,便告辞回家。 她是有分寸的人。 一则是李掌柜这里确实不便宜。她若在,伙计和师傅都不自在得多,还是早些走得好。二则是家里那边。诚信勉强答应让她出门,只是先哄着她的权宜之计,其实心里极其不乐意。若是她早早的出门再晚晚的回去,岂不是给程信找到了限制她出门的理由? 到时候难免又是一番口角。 程木槿实在不惯也不耐烦那样的口水官司,且也没必要。 他们算什么呢? 她实没必要费那样大的心思。 是以,还是不要给人话把儿地得些清净才好。 第188章 双狮大街,永宁侯府后街。 晚饭后。 四顺一家子正坐着喝茶说话。 樊老娘因儿子今日不当值,不单是回来的早,且还和他们一道儿吃了一顿晚晌饭,心里就是高兴得很,于是这话也就多了起来。 樊老爹只是一个劲儿闷着头抽他的旱烟,偶尔嗯一声。 四顺却是最不耐烦他老娘没完没了的念叨,可他也怕他爹的旱烟袋,便也只得低着头,有一耳朵没一耳朵地听着。 说着说着,樊老娘便说起了今儿早上碰到李掌柜婆娘刘婶儿的事儿。 樊老娘一个劲儿笑:“你当怎么的?那个刘婆子跟我念叨了一路他老头子的事儿呢。说是老头子不知道怎么想的,竟然把自家的孙女儿带到店铺里去了,说是要侍候一个什么女师傅修瓷器,可把刘婆子给气的。” “嗯?” 这个话题樊老爹爷俩儿倒是有点儿感兴趣,抬起头来看着樊老娘。 樊老娘说的就更上劲儿了:“刘老婆子不干了,你们也知道,她平时把她那个孙女儿疼的跟什么似的,搁眼睛里都怕蛰着疼,她可不就不让去呗。可那个李老头儿也是非得犟着不答应,硬是给带走了,还说她一个老娘们儿懂什么?人家那个新来的女师傅本事大着呢,若是他们家墨枝儿能跟着学个一星半点儿的,将来可是有大用处。这可把刘老婆子气坏了,哈哈哈,就一个劲儿跟我骂那个死老头子。” 樊老娘说着哈哈笑。 四顺听着心里就是咯噔一下。 他眨眨眼,问他老娘:“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就今儿早上?就把墨枝带走了?您快仔细给我说说。” 樊老爹樊老娘就一起看着儿子。 樊老娘拿食指点着他的额头,数落道:“瞅瞅,瞅瞅,我说什么来着?当初娘给你说和墨枝,你还嫌人家年龄小,什么不稀罕啥的,这怎么着?一听说人家去侍候人去了,这怎么还着急上了?”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四顺被他老娘无论说什么都能扯到他的亲事上面去的本事佩服得紧,无奈提高声音道:“娘,不是您想的那样!您快说,到底怎么回事儿?” 樊老娘一看儿子这样,便知晓是自己想岔了,只得啧啧嘴,有点儿惋惜地解释。 “可不就是今儿早上的事儿嘛,我不是去买菜嘛,路上碰上刘婆子了。她就跟我说了一路这个事儿。说什么他家老头子一定是得了失心疯,他们家墨枝儿打小什么也没干过,就是做人乖巧懂事儿,可也不是侍候人的人哪。要是侍候府里的主子,她也没话儿说,可一个什么外来的女师傅,侍候得着吗?” “娘,您别说这个,您就说刘婶儿说了那个女师傅是什么人吗?” 四顺不耐烦地打断老娘的话,着急地问。 樊老娘被儿子呛了一句,也不生气,顿了一晌,想了想说:“这个她倒是没说清楚。就说是一个什么年龄不大的小娘子,是他老头子店里新来的,旁的她家老头子也没多说,就说让她别操心,说都是府里的,主子都知晓,墨枝保准吃不了亏去。” 哦…… 主子都知晓,还修瓷器。 四顺听到这里,心里就大概齐有数了。 他说呢,原来是程娘子真进了宝器斋当了手艺师傅了! 前一阵子跟陈志一起吃饭喝酒的时候,陈志就说齐胜最近跟着程娘子进了内城,还去了平顺街呢。 当时他也没多言声,虽知晓程娘子有这个本事,可这事儿却是不便外传,于是就没搭陈志的话。 如今一听李掌柜平白无故就把自家疼爱的孙女送出去侍候人,这让他不想到程娘子都不成啊。 这事儿一墨应该也知晓。 日常里,书房伺候抹灰打扫的事儿都是由他们几个小子轮流干的,他昨日打扫的时候就说,怎么没瞧见侯爷一直摆在多宝阁上的那个青瓷瓶? 那可是侯爷的心爱之物,可不能丢,他就忙去问三平。这院子里的人事儿归他管,他应当知晓。可不巧的是这几日恰好三平一直都有事,不在府里。 他只得又去问一墨和双笔,谁知他俩都不说,就只会说没事儿,还让他别再多问。 不问就不问。 四顺虽好奇,可也知晓不该问的不问,也就放下不管了。 却原来,这里面是关着程娘子啊。 是侯爷拿去让程娘子修去了! 啧啧,他老人家可真是大手笔,连那样的宝贝都肯让程娘子拿去练手,是真舍得呀! 四顺不由满脸感叹。 第189章 “别光是傻笑,快说话!” 樊老爹最是知晓儿子,一看他这样子就是知道些啥。 他最看不得他这副蠢样子,当即吐了一口烟圈儿呵斥道。 四顺是被樊老爹平日里训斥惯了的,也是最知道他的脾性,并不是真的呵斥,只是显摆他当别人老爹的架子罢了。 便也不生气,笑道:“这事关着主子,您不是上回说了吗?嘴要牢实事儿要办的勤,不该打听的不打听不该说的不说,儿子都记得牢牢的,这事儿还真不知道该不该跟您说。” 说罢笑嘻嘻看着樊老爹。 樊老爹快被儿子这副惫懒样子气坏了,可这话还真是他说的,他倒也实在拿不出什么话来反驳,于是就只能冷着脸哼了一声。 樊老娘虽不知晓自家老头子让儿子说些什么,可她一看自家老头子的样子,就知晓他到底是想知道原委的。 她又一向都顺从自家男人,于是便假意打了一下儿子的肩膊呵斥他。 “你这小子尽会鸡蛋里挑骨头,竟然挑起你爹的错儿来了。你也不想想,你爹上次不让你说主家的事,自然是有你爹的缘由,可这件事儿又是另一样儿了。李掌柜既是说得给他老婆子听,他老婆子又说得给娘听,那你自然是能说给我和你爹听得了。别不识相,快说!” 四顺多精明的人哪,况他也觉得此事不同寻常,心里也有了些想法,也正想着问问爹娘。 于是便顺坡下驴,笑嘻嘻地把自己知道的都说了出来。 末了道:“虽都是我猜的,可您儿子我也是十拿九稳的,这事儿准保是真的。要我说,那李老头儿倒是精明会巴结,明面上看,她孙女儿去侍候人是低贱了,可暗地里却是占了大便宜。程娘子那是什么样的人?她能侍候上,那都是她的造化!” 说到这里,又拿眼觑他娘:“娘,不如您明日也过去瞧瞧。墨枝一个小丫头片子,就是再乖顺听话,那也是没见过世面没经过事儿的,哪里会侍候个人?倒不如您亲自出马来得便宜。” “你这小子,找打!” 樊老娘一听儿子说让她亲自去侍候那个什么程娘子,不由脸上带出怒意来,又在儿子肩膊上狠狠拍了一巴掌。 她虽奉命办了程娘子的差事,可却没见过真人。况,她是奉的主子的命,那个小娘子再出挑也同她无关,她凭啥过去侍候? 纯粹闲的! 于是又骂道:“平白无故地把老娘舍出去了,你就这样没脸面?咱家就这样没脸面?那程娘子就是再厉害本事也犯不着老娘亲自去侍候?她难道还是主子不成?” 她这一下子拍得大力,把四顺疼得龇了一下牙。 “娘,这还不是都为了您好吗?您怎么想不明白?您一直不是想着重新进府当差嘛,这可不正是个好机会?再者说了,您愿去就去,不愿去就不去,嘴上说说得了,干嘛没事儿打的这样重?” 四顺抱怨他娘不懂他的心。 话说他也是好意不是?上次老娘替侯爷办了一件差,这就是入得侯爷的眼了。这次程娘子缺人服侍,那他娘过去帮帮忙,以侯爷对程娘子的事儿那样上心的模样,兴许就是个好机会也说不准。 再说了,李老头都把自家宝贝孙女舍出去了,别人还是没出阁的黄花大闺女呢,他娘一个老婆子还怕啥? 樊老娘一听儿子说起进府的事儿,这心里就有一些活动。 她虽然是个老实人,可也不傻。 以前,她在府里也是个得主子意儿的人,只不过因着四顺当上了侯爷的亲随,自家老头子就告老还家享清福去了。连带着,她在府里的人面儿也就自然地落下去了。 她一想,既是这样,倒不如回家侍候老头子儿子来的清闲,于是就也辞了府里的差事回了家。 要说闲着也挺好,没麻烦事儿,可自从上次侯爷又用了她一次,樊老娘这心思就又活络开了。 侯府主子大方,月银给的那样高,吃的穿的用的都有一份定例,说不得总比她在家闲着强。且,四顺如今也在侯爷身边立住了脚,若是自家再进府里当一份差,那旁人就是再眼红也不敢说什么,只能干瞪眼看着,白嫉妒。 就是,有一样儿,她到底也是在府里有头有脸儿的,这冷不丁地去上赶着侍候一个外来的小丫头,这脸面上却是怕下不来? 一时间,樊老娘就是心里颠倒着寻思。 第190章 樊老娘心里正犯犹豫,就听樊老爹咳了一声。 “明儿你过平顺街去看看,就当是顺脚,能帮上就帮帮,帮不上你就回来。” “他爹……” 樊老娘吃一惊:“那个程娘子真有那样本事?主子没吩咐,咱们这样儿会不会讨了主子的嫌?” 侯府规矩严,尤其是关着侯爷的事,下人们更是得小心三分,她怕巴结没巴结上,倒平白吃了瓜落儿。 樊老爹觉着自家老婆子真是蠢得可以,上次都点拨她了,还是看不清楚事儿。 要说他以前还拿不准,这次可是都瞧明白了。 于是就又咳了两声,道:“你就是个榆木脑袋,侯爷为何上次让你办差,你还琢磨不明白?” “他爹你是说……” 樊老娘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嗯。” 樊老爹点点头。 樊老娘瞪着眼睛:她们侯爷那是什么人物?要说发个善心她还信,要说旁的,她还真是不敢信! “爹,娘,你们到底在说啥呀?怎么像打哑谜似的,快说啊,别让我着急。” 四顺在一旁听的云里雾里,虽然心里有点儿琢磨,可到底没琢磨明白。 樊老爹把送到嘴边的旱烟袋停下,瞪着一双精明的老眼瞅自家宝贝儿子:“说你小子是个棒槌你还不服气,你娘不说你就猜不到了?那次的差事是关着谁?” 四顺亦是一下子瞪大了眼睛:“您是说……” “哼,棒槌脑子。” 樊老爹磕了磕旱烟袋,哼了一声。 “不能?” 四顺心里翻江倒海。 要说侯爷对程娘子的好,那没谁比他更清楚,可他却压着自家不敢往旁的上面想,就是忍不住想了也是立刻就压下去了。 一个是信侯爷的人品德行,另一个就是觉着不可能。 现今自家亲爹这样明晃晃地点出来,他还真是吓着了。 樊老爹看儿子那副蠢样,又心里有些来气:到底是没成亲的小子,还是个愣头青呢,啥也不懂。 侯爷再尊贵也是个男子,是男子哪有不爱美色的? 那个姓程的小娘子既能入得侯爷的眼,那一准儿不是一般人。男女的事儿,到了最后,就是那么回事。 只要不是和皇帝抢,程娘子一保准是侯爷的人! 其他人都是白扯! 遂点拨道:“旁的你也别多想,主子自然有自己的安排,咱们就等着听吩咐就是。你这次想的倒是明白,脑子也活络了不少,程娘子这个事儿是得上点儿心了。” 四顺心里还是震得嗡嗡响,听了他爹的话哦了一声,没言声。 心里却道:侯爷应该不会再纳妾了,那,那程娘子若是真进了府,那,那难道是要当…… 他简直不敢置信。 樊老娘心里转着个儿,却是又想到另一层去:“不能?侯爷什么人性咱们还不晓得?府里白白放着一个何姨娘,连碰都不碰一下……这,这怎地就……” “噤声!” 话说到一半儿,却被樊老爹给喝住了。 四顺也是瞪着眼睛看他娘。 樊老娘唬了一跳,忙紧紧闭住了嘴。 樊老爹板起脸,把烟袋放到桌上,沉着脸对老妻说:“别以为这是在家里面嘴里就没个把门儿的,以前也就算了,你也不出去,我也懒得管,可这往后若是真入了府当差,还这样没心思满嘴胡吣,怕是要给家里招祸!” “他爹,我晓得了,晓得了,再不敢了。” 樊老娘脸色吓得发白,忙忙就是点头认错。 樊老爹看老婆子吓得这样厉害,又是当着儿子的面儿,也不愿再多说她。 便把话又转到四顺身上去:“你把程小娘子的事儿捡能说的和爹娘说说,莫要让你娘将来办错了事儿。” 四顺一想也是,程娘子最后是谁他想也没用,侯爷办事儿从来都是有远见,他只管当好自己的亲随就是。现今他既提了让他娘服侍程娘子,还不是觉着这确是个能得侯爷欢心进府的机会? 还是先顾着他娘。 于是,他便把程小娘子是从哪儿来的,家里人都是怎么回事儿,捡能说的跟爹娘说了。 第191章 这身世是可怜。 樊老娘听完后满脸怜惜:“这可是,这可是,话说倒是真可怜呐。小小年纪的就死了娘,留了一个爹还是那个样儿,又有那样一个后娘,这可不就是苦水里泡大的?” 说到这儿,就又问四顺:“她外祖母怎地也不为孙女儿打算?既是这样儿,应当给早早寻下一门亲事找个依靠嫁出去才是。在蓟州到底比在京城日子好过些,不像这里人生地不熟的,老家好歹有宗族依靠着,就是找不着个大富大贵的,怎么也找得着一个能吃上口饭的男人过日子不是?怎地就偏偏要到京城来,这不是耽搁了孩子吗?” 四顺撇嘴角:“娘说的倒是松快,就程娘子爹那个样的,又娶了个那样的好婆娘,还有了自己的儿子闺女,霸占了岳父的全部家产自己享福还享不够呢,还能对这个前头生的好到哪里去?不给嫁个瘸的瞎的都是好的。那些宗族里的人也是势利眼,好人家的孩子谁能找这样的媳妇儿?那不是给自己招祸嘛。剩下的都是孬的,程娘子那样的好人才,嫁过去不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了?您可真会想!” “说的也是。” 樊老娘便啧啧嘴,不言声了。 这也难怪,要不然谁家的小娘子都十七了,却还没嫁出去? 大户人家的贵女自当无妨,穷人家的闺女可是耽搁了。 樊老爹吐了口烟圈儿道:“顺子这话说的在理。只是还有一层,你想想,那一家子在蓟州待的好好的,吃香的喝辣的,凭啥突然无缘故地就跑到京城来了?八成是出了什么事儿了。” 四顺就是一愣,没想到他爹还真是老姜,一下子就猜到点子上去了。 侯爷和程娘子见面儿的事他没跟他爹娘说。至于她和侯爷拿房契换红利的事儿和她妹妹那件事他也没说。 那都是关着程娘子名声的,他不愿意跟旁人说。 两件事:一件是关着孝字,一件是关着名节。第一件还好些,另一件就是不好说了。他爹娘听了,就是不在意她妹子的事儿,可对程娘子平白把他爹手里的房契变成废纸这样关着孝字的事儿,做为老人,也是要取心的。 他不想程娘子被误解,就是他爹娘也不行。 可他爹倒是精得很,一下子就猜到这里面有事儿了。 一看儿子那样子,樊老爹就心里明镜似的。 他也不问,只是呵呵笑了两声,眯起眼睛点拨娘俩。 “老话说,一入侯门深似海,这话不假。程娘子如今在京里孤身一人,身后无靠,又身无长财,就是有本事,那也是一块肥肉,弄不好,就要被吞吃了去。就是有侯爷关照着,也总有关照不到的地方,不是一日两日就能让人敬着的,那得靠事儿垒起来,才能让旁人忌惮着怕了。可她一个小娘子,做事哪有那么便宜的?要是没个帮手,没个能靠得住信得过的在旁边帮衬着跑腿做事,可就更难了。别说侯门,就是进了普通人家,都得费力地强活着。” “爹,您的意思是说……” 四顺脑子快,先他娘一步想过来了。 “嗯,不错,算你小子有点脑子。” 樊老爹满意儿子的机灵。 “一个好汉三个帮,没人不行。明白了?” “嗯,明白了,爹。” 四顺使劲点头,心里这次对他爹那是真服了。怪不得,怪不得,他说侯爷怎地好不央儿地突然就用起了他娘,原来根儿在这儿呢。 侯爷这是为以后想的啊。 樊老娘也是突然悟了:“你是说侯爷……这是在给那个小娘子找帮手?” “行了,心里晓得就行了。” 樊老爹止住老妻的话,继续拿起旱烟袋。 樊老娘听话地住了嘴,可这心里却是惊得不行。 她的个乖乖,这可不是姨娘能享的福分,程娘子好福气! 同时心里也是拿定了主意:她可得巴结上,不能让旁人抢了先去。 看娘两个都心里有数了,樊老爹就最后嘱咐一句:“这其中的事儿也不干咱们的事儿,顺子不说就不说,咱们只管做好自己的本分就行。” 这话对。 樊老娘和四顺连忙点头答应。 樊老娘就道:“他爹,你放心,明儿我一大早儿就去平顺街瞧瞧,用的上就留下用不上就回来,咱也不得罪李掌柜。” 大不了她往后多去几趟羊角巷呗,没啥的,想巴结总有法子! 樊老爹和四顺父子俩便点头。 四顺心中暗道:他娘这话说的对,去看看又不得罪人,剩下的就看他娘有没有这个命了。 唉,这真是风水轮流转,今日到她家啊。谁能想得到,他四顺四大爷一家也有上赶着一个卖烧饼小娘子的一天儿? 程娘子,好福气啊! 第192章 程木槿去宝器斋专心忙碌了三日。 第二日中晌的时候,她就发现了不同,就问墨枝今日送午膳的是否换了一家酒楼,今日的菜式格外不同。 听到她这样问,墨枝的脸却是微微一红,小声回着说,今日不是从外面订的,而是她家邻居家的一个婶婶过来看她,顺便留下做了饭菜。 程木槿看着小姑娘微红的脸颊,瞬间就明白了这个看的意思。 这是相看她呢。 看着只有十三岁的青稚的小姑娘,程木槿一时无言。 她便道,既是婶婶,就不能减慢了,应是请进来见上一面亲自道个谢才是。 墨枝自是觉得有理,便退了出去请人进来。 不多时,便领进一个矮胖敦实的圆脸大眼妇人。 程木槿早已是站起身来候着,待看到那个妇人的脸时,便不由心中一动。 总觉得那张脸上那两条蚕豆似的眉毛如此眼熟,仿佛是在哪里见过。 樊老娘也是被眼前的小娘子惊呆了。 暗暗咋舌:怎地长的这样好看!按说墨枝也算是长得好的了,鹅蛋脸大眼睛,皮肤也算是白,可若是跟眼前的小娘子一比,那真真儿就成了瓦罐碰上了玉石,显得格外的糙起来。若不是早晓得她是个卖烧饼的,还以为是哪家闺阁里养出来的千金大小姐呢! 怪不得,怪不得,他们家顺子这个不喜那个不爱的,却原来是有这样一个小娘子比着。可是,就是这样儿的,哪个也比不上啊! 念头转着,樊老娘忙蹲身福礼,恭声说着见过程师娘子。 程木槿也醒过神来,忙回礼说不敢当,又有些迟疑地问:“不知府上可是有位公子叫四顺的?” 她一向对人的容貌不怎么上心,若不是四顺长的一双奇特的蚕豆眉,她还真是一点印象都没有,便试着问出来,看看是不是真是郑侯爷府上的那个四顺。 樊老娘一听提起儿子,立时喜上眉梢,连连点头:“是呢是呢,程师娘子真是好记性好眼力,妇人正是四顺的娘,大伙儿都叫我樊家的,小娘子也便这样称呼便是。” 程木槿不由哑然:世上难道真有如此巧合之事?她怎地兜兜转转又来到郑侯爷门下了? 怪不得当日李掌柜那样痛快,却原来根由在这儿呢。 不及细想,遂蹲身福礼:“见过樊婶婶,不敢当您的一声程师,倒是劳烦您为我费心做饭食,在此多谢了。” 樊老娘连连摆手,笑眯眯道:“程师小娘子说哪里话来,您是有本事的人,连李掌柜都要称呼一声程师的,何况小妇人?您要是再这样,可是真折杀我了。” 规矩就是规矩,她既坚持,程木槿亦不便多言,便又福了一礼,表示多谢。 她又不由去看墨枝:先是昨日李掌柜带来自家的亲孙女儿服侍自己,今日又是四顺的娘樊老娘亲自给上门做了午膳,难道这又是巧合不成? 樊老娘既见了人,便算是达成了今日的来意,自觉许多事也不急于一时。 便上手拉住墨枝的手,满面是笑:“明日婶婶还来瞧墨枝儿,墨枝儿爱吃鱼,婶婶明日就买来做红烧鱼,担保墨枝儿爱吃。” 墨枝一张脸顿时红的厉害,垂下眼睛小声回道:“那怎么行,怕是累着婶婶了。” 樊老娘捏捏她的手,假意不欢喜:“这是说的哪里话,都是街坊邻居的,婶婶更是看着你长大的,当自家孩子一样欢喜,单是做顿饭哪里就能累着了?再这样外道,婶婶该生气了。” 墨枝就垂着头不言声了。 樊老娘又转头对着程木槿笑:“程师娘子也是,但凡有什么爱吃的一定要告诉妇人,旁的不行,这做饭的手艺却是练了几十年的,不说是多可口,吃得下去倒是真的,且还干净,也省的你们去酒楼再订了。” 程木槿蹲身福礼道谢:“既是如此,那便多谢婶婶了。我没有什么偏好的,婶婶只管顺手做来便是。” 她的眼睛看着墨枝就都是笑意:原来是她想多了。瞧这个样子,四顺的娘好像真是对墨枝特别中意,这说不准就是将来四顺的媳妇呢,倒是个乖巧的丫头。 因程木槿还没用完午膳,樊老娘不便多待,便寒暄两句,就是告退离开了。 程木槿紧接着吃完了午膳,又歇息了一会儿,就继续回到桌前接着写写画画。 墨枝则端着用完的饭盘悄悄退出去,径自来到楼下他爷爷的房间。 李掌柜正等着孙女儿一起用饭,看她进来,便放下正端着的茶碗,看着她。 墨枝也不放下托盘,只是来到李掌柜身边,小声把刚才樊老娘见程娘子的事讲了一遍。 李掌柜却是捋着胡子,看着孙女儿欲言又止。 第193章 能坐到李掌柜这个位置的,那都不是傻子。 从前些时日开始,四顺的娘就一直在给四顺寻亲事,这话不用明着说,街坊邻居们眼睛都雪亮,看的明明白白的。 有不少人家都动了心思,想跟樊家结亲。 不为别的,人口少不说,虽又只有四顺一个人在府里当差,家里两个老的都在家闲着,可谁让人家是侯爷身边的亲近人呢?那前程妥妥的。 还有家底,老樊头儿年轻时说啥也打下了底子,要说没银钱那都是骗人的。且,樊老娘樊老爹脾气也都是好,四顺也是做人机灵,长得也算周正,这可不就是一门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亲事? 李掌柜也动了这样的心思。 他家孙女儿从小眼睛珠子一样疼爱长大的,若是能嫁到这样家底殷实,没有闲事,眼瞅着日子是蒸蒸日上的好人家去,可不是好? 可惜,听老婆子说,樊老娘倒是跟她掰扯过几次,可最后到了还是没吐口。 李掌柜心里就明白了:这八成是四顺没看上自家孙女儿呢。 他刚开始心里还有些生气。 自家孙女那样好,乖巧懂事不说,心里也是一个有数的。真的是说那小子眼光那样高?就没看上?没眼光的小子! 可他后来也想通了。 他家没看上,难道自家就看上他了? 自家那可是活契,是寻常百姓人家,四顺家是什么?那可是死契。 要说到底,自家的身份可是比四顺还高着呢。说不准以后,自家墨枝儿还能嫁给一个读书人,当上读书人的娘子呢。 谁稀罕嫁到他们家去! 想通这一点,李掌柜便不再放在心上了。 今日一早,樊老娘便找过来了,说是顺脚来看看墨枝。 这是骗鬼! 李掌柜心里冷哼,面上却是热情得很。 既是拦不住,那就要更加亲热着处着。 看樊家的架势,那也是认准了程师娘子这个大靠山,要不然怎么这么上赶着巴结? 李掌柜心里明镜一样。 待到樊老娘做好了饭食,热切地要给程娘子送过去之时,他这心里就更笃定了主意:墨枝儿一定要跟着程娘子!学手艺那都是虚的,不当紧,当紧的是将来有个好前程! 但有一点,他确实也怕。 孙女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正是有心思的年纪。四顺寻亲事这事儿她也是知晓,这要是还真以为樊老娘是来看她的,小闺女家心思没那么远,就怕真起了心了。 到时候,这心里犯了糊涂,一颗心思都放到四顺身上,可就不得了了。 李掌柜这心就提起来了。 看着祖父的样子,墨枝抿了抿嘴角,又放低了声音,悄声道:“爷爷莫要担心,枝儿都晓得呢。樊婶婶这是来看程师娘子的,要说顺脚,看我才是呢。” 哈? 李掌柜不由一怔。 随即一颗提着的心就放下了。 他这个孙女心里有数啊。 他满眼都是欣慰,又有些心疼,便温声道:“爷爷怕是委屈你了。” 墨枝摇头,大眼睛炯炯有神:“爷爷说哪里话?哪里谈得上委屈了?枝儿跟在娘子身边虽只一天,可却瞧明白了,程师娘子是有大本事的人。这的人,谁不想着巴结?枝儿能得爷爷的济,留在娘子身边服侍那都是福气。樊婶婶现今过来那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枝儿不委屈。” “嗯,好,好啊,枝儿能这么想,爷爷高兴。” 李掌柜看孙女这样懂事明理,不由老怀大慰,摸着胡子呵呵笑。 墨枝看爷爷没再有什么吩咐,便端着托盘,说出去先收拾碗筷再进来和他一起用饭。 李掌柜点点头,看着孙女走出门去,心思就又转到那边的程娘子身上去了。 他站起身来,在屋内踱步。 越寻思越是好笑:若说侯爷,那也是了不得的人中龙凤,京城里的贵女们想嫁进侯府的不知多少,侯爷都是冷冷淡淡的,并不假以辞色。好不容易,这次对这个程小娘子倒是另眼相待了,按理说,她该欣喜若狂才是,谁知,这小娘子却是有趣。竟是一副此事再平常不过的样子。也不知道,她是真看不出来,还是装出来的? 李掌柜又不由摇头:装倒是不像,这小娘子聪慧过人,心灵手巧不说,见识也是高人一等。且,还最是个妙人。在他看来,即便是那些京城大家精心教养出来的贵女,也不见得能比得上她。 这样的一个人,若说看出来了,却还是如今这样的反应应对,那他是真不信的。 那就是真没看出来。 李掌柜不由摇头失笑:若真是这样,那他们侯爷岂不是一片热心贴到冷冰块儿上去,任事白做了? 古词儿怎么说的? 就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啊。 李掌柜叹息连连,一时间竟是觉得他们侯爷可怜了。 第194章 (上) 三日后。 程木槿准时完成了她在宝器斋的第一件作品。 李掌柜拿着他的海外来的扩大镜,觑着眼睛上上下下,左左右右,仔仔细细地看了个遍。 边看边不停赞叹:“修的好啊,修的真是好!” 似是除了这句,再没旁的可说的了。 程木槿只是微笑。 修的好那真是修的好,若自己还硬要说修的不好,那就是假话虚话套话,多说无益。 好半晌后,李掌柜才恋恋不舍地放下扩大镜,坐下连喝两碗茶。 这才似是定住了心神,捋着胡子感叹:“程师娘子好手艺。” 程木槿面色平静,在座椅中微微曲身福了一礼。 李掌柜又道:“非是老头子有意奉承,单论这书画瓷器两项,程师娘子已可称得上是我周武数得着的大家了,完全可以与曾先生媲美。” “李掌柜谬赞了。” 听得李掌柜把自己与曾先生相提并论,程木槿就是微微摇头。 认真道:“曾先生书画金石冠绝天下,乃是难得的奇才,又经验老道,多有作品传世,岂是寻常我等可比的?李掌柜快莫要说笑了。” 李掌柜捻着胡子的手不由微顿,他仔细察看眼前小娘子的面色,却只见其真诚无伪之明澈双目,不见其得意难忍之神态,不由再是略微哑然。 随即又是哈哈大笑。 抱拳一拱手,朗声道:“程师娘子虚怀若谷,大智若愚,真乃妙人!高人!老朽佩服,佩服!佩服得紧!哈哈哈……” 他这亦都是实话,并无半分客套奉承之意。 此件青花瓷瓶乃侯爷心爱之物,却轻易交与小娘子修补,其中深意,他自知和瓷瓶修补得好与修补得不好并无关连。 只关着侯爷愿不愿意罢了。 待看得小娘子每日参磨不倦,临摹不断,他除去叹一声有心了,旁的期待却是半分也无。 直等到真正看到修复后的物件儿,李掌柜这才彻底茫然了。 是的,茫然。 李掌柜真是茫然。 茫然到竟是不敢相信自己的亲眼所见。 他本以为小娘子已是书画修复的大行家,这若论起瓷器,那即便是懂,也不过是些许皮毛罢了。 毕竟这世上能像曾世真先生一样的天纵奇才又有几人? 还是一个年纪仅仅十几岁的小女子? 若是真让他碰上了,那岂不成了夜遇仙人,天大的造化! 可是,现今怎样?还真是让他给碰上了! 这,这…… 李掌柜顿觉自己这几十年算是白活了! 且,更让他敬佩的是,他此时确是真心夸赞,小娘子却没有像他想象中一样坦然接受,而是真心谦逊了一番。 这就更是了不得了! 一个人有本事不难。难得的是有本事还知晓自家的本事到哪个位份上,受得什么,受不得什么,这可不是寻常人能做到的。 李掌柜就又想到自家店里那个尾巴快要翘到天上去的,不由叹气。 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 程娘子这才是真正的大家啊! 又不由暗道一声惭愧,就势把心里那一丝最后的戏谑之意收了,神态变得更加郑重起来。 他也不等送给货主验完货后再付银钱,当即就从柜中拿出四十两银来,递给程木槿,且说的爽快:“程师娘子好手艺,老头子没旁的可说,银子且收下。” 李掌柜痛快,程木槿亦不怕货主挑出毛病来,若是这样还能挑出毛病,那便是故意找茬的。 她也就不客气,直接把四十两银锭子收进袋中,道一声多谢,带着齐胜告辞离开。 独留下李掌柜,对着桌上的青花瓷瓶连连摇头赞叹。 福子弯着腰,态度极度恭敬地把二人送出门去,连并后面跟着的另外两个伙计,也是一路弯腰陪笑。 齐胜背脊拔的更直了。 他程姐姐得人如此尊敬,那他是程姐姐的贴身护卫,岂不是也是风光无限? 手里有了银钱,程木槿便是一刻也等不得了。 她也不回转家中,而是径直带着齐胜去了东市,买下她一早就相中的一本古籍。 那本古籍虽略有残缺,可胜在价格便宜。只需二十五两银便可到手,比起平顺街上那些动辄上百两,上千甚至上万两的,她还是买得起的。 齐胜这次倒是没有任何惊奇。 他算是瞧明白了:他程姐姐这样的人那是做大事的,那样大的本事,银钱算得什么?只是二十五两银而已,一件手艺活儿罢了,那还不是几日就回来了?容易得很! 第194(下) 齐胜不在意。 程木槿就更是想都没想这一层。 她也是曾经大手笔花用过的,这区区二十五两银确实也放不到心上去。 既是顺利交了工,又买到了自己喜欢的古籍,她心情也便甚是愉悦。也不再逛旁的,便带着齐胜直接回转了羊角巷家中。 关好门户,略做清洁,便是坐在桌前,翻开那本古籍看起来。 窗外鸟鸣啾啾,窗内寂然无声。 草木树叶的清香顺着半开的窗格吹进来,令人不由神清气爽。 手边一碗清茶,眼中稚拙文字,程木槿沉醉其中,不能自拔。 就是偶尔有杂音落入耳中,她也只是挥挥手,仿若挥去一只蚊虫,打发离开。 应该是艾草?又或许不是?管他呢。 那边厢,艾草回了正院客堂,小心翼翼地向霍氏禀报:“太太,奴婢跟大小姐禀报,让她过来用晚膳,被大小姐撵回来了,一个字儿也没说。” 霍氏还没言声,坐在一旁的程云儿便训斥她:“胡说,姐姐一向守礼,怎会这样?兴许是你得罪了大姐姐也说不定。” 艾草忙低头应是,不敢接话。 程云儿便站起身来,对坐在上首的程信道:“还是我过去瞧瞧,爹爹且再等一等。” 程信却是沉着脸,冲着她摆手:“不必,她手里有银钱,不会缺那一口吃的,你坐下。” 说罢提起筷子,夹起一块肥肉伸嘴嚼了。 程云儿低眉顺目地答应了一声‘是’,便乖乖坐下,也跟着提起筷子,眼角余光却看向霍氏,冲她眨眨眼睛。 霍氏瞥了女儿一眼,满眼笑意,亦是提起筷子。 女儿倒是聪明,晓得如今跟那边儿那个对着干不能讨到好去,反倒要惹得她爹爹也不高兴,倒不如像现今这样,说些软和话来的更便宜。 怕什么,她们且从长计议。 程信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地用着他们的晚膳。 程木槿却是一直看书看到深夜去。 直到把最后一页都看完,这才恋恋不舍地合上书本,躺下睡过去,连晚饭也忘了吃。 晚上一顿不吃没什么的,且有泄火解毒之功效,还能睡得香。 程木槿迷迷糊糊地想着,嘴角微微扬起。 接下来的几日,她便一直在研究那本古籍。内容看过几遍后,又去看其中的书法技巧,偶尔临摹练习,乐在其中。 间或也会想起宝器斋的东主是郑侯爷之事,除却甚觉巧合之外,也并没有就此辞了差事的意思。 她是女子,无论手艺如何好,可在本朝本乡确实难以找到这样好的差事。 郑侯爷乃参天大树,且也算知根知底,总比再找旁的可靠。她自尽她的本事,银货两讫,在这棵大树下乘乘凉,于双方都有益处。 她也不必矫情说偏要离开。 想通此节,程木槿就更加安之若素了。 且,程信那一家子也似乎消停了不少,除去饭点时艾草准时过来叫她,其余时间里,霍氏倒是来过两次,说些讨巧的话,可看她颜色淡淡的,便也识趣地不再过来了。 霍氏何许人也程木槿自是知晓。不管她心里打的怎样盘算,她只是以静制动静观其便便是。就是狐狸精也有露出妖尾的那一天,何况霍氏凡人乎? 不怕不怕,且等着瞧。 程木槿自管自过着她的清闲日子。 这一日,下晌,程木槿正坐着喝茶,兼看外面的景色。 忽听得大门被轻轻敲响,两长一短,敲了两下,再没了声息。 那边正院里,艾草噔噔噔跑到门边,问了两声‘谁’,见没有回音,便推开门往外看看,见没有人,这才嘟囔着回去。 程木槿等了一下,见那边再没动静,却是站起身来轻轻来到那棵丁香树下。 抬头上瞧。 丁香树枝杈之间便露出一张少年微黑的脸庞。 浓眉大眼,头发乌黑,不是齐胜是谁? 齐胜压低声音,露出一口白牙来,兴奋道:“程姐姐,码头上大海船回来了。” 第195章 程木槿和齐胜来到码头上的时候,这里已是人潮嘈杂,热闹非凡。 不单是许多商人带着下人骡马围着等着抢东西,还有更多闲人拉帮结伙地跟着来瞧热闹。 更有挎着篮子背着筐子的小丫头老妇人四处兜售零嘴儿给看热闹的人。 一时间,偌大码头竟是水泄不通。 齐胜把他程姐姐安顿到一个人最少的边角处站定,把自己的马栓到一旁,他自己则一头钻入人群里,往前挤着进去了。 程木槿没想到人竟这样多,想着齐胜一个人先进去看看也好,便静静站在那里等他的回信儿。 足足过了小半个时辰,齐胜才满头大汗地又从人堆里挤出来。 他快步跑到程木槿面前,气喘吁吁地说:“程姐姐,人太多了,你还是站在这里等着,我陪着你。小五子已经上了船,去找掌事的了,你且再等等。” 程木槿点点头。 小五子也是侯府的人,这个人她知道。 听说是齐胜的小兄弟。齐胜不想要那匹马了,郑侯爷却让他留下,他不敢不听令,可心里着实不愿,便把那匹马带到以前租住的那个小院子,让小五子帮忙照看着。 后来那个副将又把王二那匹马也送过去,一并让小五子看顾。 程木槿先时并不知晓这件事。还是有一次小五子来找齐胜,骑着马过来,齐胜带着他过来跟程木槿打个照面才知道的。 说来也是有趣,当时这匹马一见到她却是直尥蹶子,又是喷口水又是大声嘶鸣,直是不安分地热闹。 程木槿便觉得奇怪,问齐胜这是何故?她竟不知自己竟是如此不招马待见。 齐胜却是气的脸发青,上去就踹了小五子两脚,骂他怎地偏偏骑了这匹畜生过来? 小五子不敢回嘴,只得跑着躲开。 齐胜看捉不到他,就又转头上去踢打那匹马,嘴里还不住骂它,说什么‘跟他的主人一样心狠手辣,不是好东西!’ 小五子在程木槿这边躲着,看自己看顾了多时的马儿被打,心疼得忍不住,便哭丧着脸求程木槿管管齐胜。 因着他往后也是跟着程木槿的,齐胜便把事情含含糊糊跟他说起过,小五子也是猴精儿,心里有数得很,现今一看这架势,便把事情都自己想圆和上了。 他跟程木槿讲了一遍事情原委,末了又哀告说马儿只是畜生,啥也不懂,程姐姐如今好好的,就大人有大量都忘了,求她帮着说两句好话,就饶了它。 程木槿这才知晓其中曲折,当下便喝住了齐胜。令他不要把气撒在一头畜生身上。 难道畜生无知,他也无知不成? 男子汉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若是实在气不过,当是把这头畜生训的服服帖帖才是正理。到时让它走东它不敢走西,让它趴下它不敢站着,这才是真的有本事呢!像现今这样,除了叫人笑话没心胸,还能有什么? 且,马儿买来就是用的,难道因着恨它以前的主人,倒是放家里好吃好喝地供上了?他自己就是靠两条腿满街累着走? 这可不是聪明人的做法。 侯爷知晓了也不能答应。 齐胜本就最听他程姐姐的话,又听说侯爷不答应,当下就服了气,认了错,说都是他没想明白,一切都听他程姐姐的,从今往后他便骑这匹马了,把自家的那匹送给小五子骑。他倒要看看,到底是这头畜生厉害还是他厉害! 打那以后,他就给这马改名叫大傻了,且没事时就是驯马,可是着实用心得紧。 这次可不就是骑着它来找他程姐姐去码头的嘛。 且为了表示自己驯的好,还让程木瑾坐上去让他拉着走。 大傻这次倒也老实,除了喷了几口鼻涕口水,尥了两下蹶子,躺倒一次被齐胜打了一拳之外,便顺顺贴贴地让程木槿坐上去了,之后再没敢出什么幺蛾子。 程木槿觉得有意思。 她也想,齐胜这马名字起得好,大傻不傻,这倒是应了大智若愚那个道理,倒是比它那个畜生主人更像个人呢。 第196章 有马就是便宜。 像齐胜小五子这样的小子,正是爱炫耀显摆的年纪,所谓的少年得意意气风发就是指他们这样的。 平日里没有马还恨不得吹嘘自家能耐,现今有了,那就更是要好好出去溜达溜达了。 齐胜还好些,他要瞅着程木槿的空儿,没那多功夫。小五子就闲工夫多了,本就是跑外面的,这下子更是整日里一睁眼就出门,骑着马在街上溜达闲晃,不到天儿黑看不见不着家。 这次大海船从外海回来,也就是小五子骑着齐胜的那匹白毛儿四处溜达时得到的信儿。 他知晓这事儿当紧,急忙就是跑马报给齐胜知道了。齐胜也才来得及跑到程木槿家里告诉她。 小五子很机灵,不用旁人吩咐,就自己先跑去找大船上的掌事打问去了。 这个小孩子倒是得用。 程木槿心里满意。 这两个少年是郑侯爷塞给她的人情,齐胜机灵可靠不用费心,没想到他那个外面的兄弟也是可用的,这她就放心了。若不然,用着不顺手打发回去,虽不怕伤了齐胜的面子,可到底也是麻烦,现今好了,得用得很呢! 不多时,便见一个又瘦又矮的少年从人堆里挤出来,快速跑到她面前站定。 也不理齐胜,面上笑嘻嘻地看着她说:“程姐姐,掌事说了,他们从外海带回来好多好多种子,有粮食的还有花草的,还带了许多花回来,说是要送给贵人的。” 程木槿心里一喜。 既是许多种子,那总有她要找的那一样? 退一万步说,再不济,即便是没有,也应该有其他的可以替代。 她的记忆里,曾经看了许多本风水游记,行旅杂本。虽没有出过门,见过什么世面,可这大周武国庄稼地里到底种些什么,大户人家花圃里有些什么样的花草盆景还是知道一些的。再和自己本就知道的那些东西糅合一下,怎地也能找到对这里有用他们却没有用起来的东西? 她便问小五子:“掌事可说我们何时才能看到那些种子花草?” 小五子又是嘻嘻:“那掌事先时根本不搭理我,还生气骂人,派人抓住我要往船下扔,我就亮了咱们侯府的腰牌。结果怎么地,您猜,嘻嘻嘻,那掌事立时脸就变了,不单让放了我,还说若是想看货物,当下就可上船去,大不了那些东西最后搬下来就是。” 听他说的有趣,程木槿竹笠下美丽的杏眼就是笑意隐隐。 她又看了一眼旁边的齐胜:这个倒真不愧是他的好兄弟,旁的不晓得,这个亮腰牌的好习惯可是跟他一模一样呢。 齐胜也是笑嘻嘻。 大力一拍小五子的肩膀头,夸赞道:“不愧是我的好兄弟,学到你哥哥我的一半机灵。” 小五子比齐胜小一岁,只有十四岁,又长的矮小,平日里总是以齐胜马首是瞻的。他叫走东不敢走西,他叫打狗不敢撵鸡。这时听的齐胜夸他,就更是笑的眉眼花花的欢喜。 齐胜就又拍了一下,假装生气:“说你机灵你倒傻了,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带程姐姐过去看!” “得令。” 小五子立时反应过来,双手一抱拳,对着齐胜念了一句戏文。 又回转向程木槿躬身作势:“程姐姐,那咱们这就过去。” 程木槿看着这两个少年笑闹,也是心情愉悦,便微微颔首。 于是小五子便当先领路,齐胜跟在程木槿身后护着她,三人分开拥挤的人群,向着不远处的大船走过去。 第197章 大船在码头上巍峨伫立。 码头边上十几个官兵围成一个半圆,挡着看热闹的人群靠得太近。 那些带着仆从下人的商人们则是紧紧挨着官兵们站在一边,眼睛盯着大船不放松。 看到程木槿一行三人竟然从人群中挤进来,并被官兵放行进去时,不由有些愕然。 就议论着这是谁家的管事娘子,竟然还有这样的礼遇? 要知道能入股这样的大海船出海的都是京城最有权势的权贵人家,就是等闲的普通权贵官员也是没有这个财力资格的。 每次行船归来,那些顶级权贵或跟他们有关联的大商家自是不用亲到码头来的,而是坐在酒楼里便轻轻松松把生意都谈成了。 像他们这样着急忙慌跑到码头上来抢货的,都只是虽看着钱财丰厚,实则跟真正的大商家比起来却是完全不够看的小商家。 不单要看那些船上掌事们的脸色,还要看那些维持秩序官兵的脸色,着实是难处得很。可又没奈何,谁让这海外番国来的东西能卖上个好价钱呢。 周武国富民强,国中自有的东西大家都不稀罕了,就想着这外面儿来的呢,贵些也愿意。 是以每次大海船一回来,他们这些商家便要蜂拥而至,陪着笑脸,抢些好东西到手,好卖个高价钱。 这次也是一样,要等到大海船上的货物都卸下来,装仓入库,他们便要上去巴结掌事,交了定金好提前拿货。哪里想到,突然杀出来一个不知哪里来的小娘子,竟然跑到前头去了,这是什么道理? 这些商人心里便有些嘀咕和不满,可又不敢明着去问。怕万一是哪个大世家大家族大财商家里的管事娘子,那他们岂不是平白得罪了人去? 且再看看。 程木槿也听到后面嘈嘈杂杂的低声议论,却只当没听到,径自踏上了大船的舢板,被小五子和齐胜前后小心护着,上了大船。 早有一个小管事把上下卸货的苦力们挪开,给她腾出道儿来。 等程木槿刚一来到船上,便立刻上前哈腰躬身陪笑:“可是侯府上的小娘子?” 程木槿微微颔首。 小管事也不多话,当即转身哈着腰在前面领路,把三人往里带。 远远来到一间舱房门口,便有一个面孔粗黑身强体壮的高个男子迎上来,一抱拳:“见过小娘子,小人姓赵。” 程木槿蹲身还礼,尊一声‘赵掌事’。 赵掌事又是一抱拳,也不多话,便侧身请她往里走:“小娘子快请进,这间舱房里都是这次带回来的种子,花卉。” 程木槿微微一颔首,道声‘多谢’,抬脚进去。 齐胜跟在她身后进去。 小五子则站在舱门口守着。 赵掌事亦是识趣地留在门口没跟进去。 这是一件阔大的舱房,别无旁物,只在一边堆放了几十个麻布袋,另一边则是挤得满满登登的各种花草,大都是开了花或是长了花苞的,为了防止互相挤压,上面还拿木头做了架子隔着。 程木槿径自走到那堆麻布袋面前站定。 齐胜忙从后面抢到前面:“姐姐在一旁看着。” 说着就上手提起最上面的一个布袋,两膀儿用力拿下来,解开袋口。 程木槿低头往里看:圆圆的小米粒状的种子,颗颗饱满,粒粒均匀,却不是她要找的那一种。 便微微摇头:“不是这个。” 齐胜一听便重新系好袋口,放到一边去,又提起另一袋拿下来。 就这样一个解一个看,不大会儿功夫,便过去了十几袋。 等到再拿下来一袋解开时,程木槿眼睛就亮了。 她靠近细看。 齐胜马上退到一边去。 程木槿抓起一把种子,盯着看了好半晌,虽心里有七八分把握,可还是不万全。 便转身来到门口,手心向上把种子摊到赵掌事眼前,柔声问:“赵掌事可知这是什么种子?” 赵掌事被那雪白的纤手晃了一下眼睛,忙定住神仔细瞧了瞧,摇头道:“这些种子都是四处搜罗来的,小人也没有见过。” 又道:“不过小人让他们在买来的种子里面缝了布条,记下了名称,小娘子可以去找一找瞧一瞧。” 程木槿先听说不知是何种种子,有些失望,可后又听到他说写了布条记下了名字,不由欢喜,就道:“掌事有心了。” 没想到这人看着粗黑,却是个细心的。 她忙转身入内。 齐胜已然是听到二人对话,早已是上手在布袋周边摸了一圈儿,没摸到,便又往里探了探。 忽然一下子就摸到一个小小的布条,忙喊了一声‘程姐姐’,就势拉出布条来给她看。 略为灰暗的舱房里,程木槿却是一眼便看清了那一串写的歪歪扭扭的墨字。 她不由露出一丝笑意来。 第198章 船舱灰暗,程木槿又戴着竹笠面纱,齐胜自是看不到他程姐姐的神情,可却莫名知晓他程姐姐这是笑了。 他也不由欢喜。 于是忙着问:“程姐姐,可是这个?” 布条上都是一连串儿曲了拐弯儿的线,鬼画符似的,不像是字儿,倒像是他在外面儿跑腿时看到过的,村子里面跳大神儿的神汉神婆子画的符纸。 这是写的啥?他程姐姐只说了要找一样种子,也告诉了样子,可却没说到底是啥,齐胜这心里就是更好奇。 程木槿轻轻点头,把手里的种子又放回袋中,命他重新系紧袋口。 齐胜实在忍不住好奇,就又问:“程姐姐,这都是啥字啊?怎么这么怪?” 程木槿抬头看他一眼,淡淡说了一句:“海外番国的文字。” 少年想知道,她却觉得不是告诉的时候。 周武是她的新朝代,这样东西在以前自然是好的,用途多多,利国利民,可是到了这里虽样子看着没变化,可谁知种出来到底如何? 这跟那个新绣技法还不同,那个只要用起来就好,这个却是要看长出来的成品的。 一般没把握的事她不说,总要有了实物才好说嘴。若不然,到时种出来一样废物,岂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 齐胜还要问,就心里突然打了个突儿,看到他程姐姐神色淡淡的,便一下子恍然大悟,连忙闭住了嘴。 又忙是抻头看看门口一直盯着他们瞅的赵掌事,看他黑脸上都是笑,没什么不同,这才松了口气。 心里又暗自骂自己一句蠢货:这都是程姐姐自家挣银钱的好法子,自当是不该让外人知晓的。若是赵掌事听到这是稀罕物儿,趁机抬价或是不卖给程姐姐,那该怎么办? 他连忙就是就手系紧袋口。 程木槿则转身要走。 种子千呼万唤始出来,她须赶快带回家中去。 谁知只走得两步,却忽听齐胜在后面轻轻叫了一声‘程姐姐’。 程木槿只得又站定。 齐胜忙是悄悄靠近一些,低声道:“程姐姐,我们要不要再看看其他的?” 少年人大而圆的眼睛在昏暗的船舱里闪闪发光。 程木槿只一瞬便知道了这小子的想法:他这是要一网打尽啊。 她不由心中也是一跳。 若说,这银钱谁不爱呢? 以往的时候,她家境也算优渥,物资丰富,从未缺过银钱,是以从未想过银钱的紧要。现今却是不同,单单这几个月时间下来,她就感到许多不便。 其实她不算是个爱钱的人,可那也因为是原先并不缺钱。她爱好收藏古本古玩老物件儿,那都是昂贵的奢侈品。以往不缺银钱,喜欢的大多都可以买下来欣赏把玩,若是碰到太贵重的,则是看一看,欣赏一下就放下了,也并不奢求。 可现今呢,不说那些贵重大件的,便是一本小小的残破的书册,她都买不起,这就有些着实不自在了。 程木槿没有旁的爱好,只此一项,却不能让她享受欢喜,怎能不心中郁闷? 她也不是那些六根清净的出家人,或是那些番外的苦行僧,每日餐风露饮活着喘口气就行。身为一个普通人,她还是有些贪嗔妄念的。 刚开始时,还只想着能回到过去那种生活里,也就没想那么多,可这些时日下来,发现自己的想法已是奢望,她怕是回不去了。就是又开始想旁的了。加之又看了那些古玩店里的好玩意儿,这心思就活泛地压不下去了。 既是有了新的开始,总得活得尽量有些滋味? 这时的程木槿,就突然觉得自己的银钱还是多多益善的好。 她看看堆在墙角处剩余的几十个布袋,又回头望望站在舱门口的赵掌事。 心里天人交战。 粗黑高大的赵掌事却是连连点头,对着她直笑。 于是,一时心旌摇动,恨不得立时便化身财神的程木槿就只得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了。 第199章 齐胜满脸的希冀。 程木槿却是转头对他道:“就这一样,我们也需得留些给旁人,做人莫要太贪心。” 说到贪心时,自觉心口痛:难道凭自己的所学所能得到的东西也算贪心吗?程木槿你太矫情了。 自觉自己太矫情的程木槿又宽慰自己:这并不算贪心,这只是贪多嚼不烂。她所学所能太多,还是一样一样的来好。若是都拿回去,却为着能赚太多银钱而夜不能寐,岂不是舍本逐末,反倒是成了银钱的奴隶? 罢,罢,罢,还是莫要因精力不足而累着自己才是正理。 程木槿便对着齐胜再次点头。 齐胜见他程姐姐这样讲,虽是满脸失望,却也只是啧啧嘴,不再多嘴。 他的程姐姐就是太心善了。以他的眼力一眼就看出来了,程姐姐必定是还有旁的本事,只要拿了这些种子必定会有更多的大用处,挣更多的银钱。这都是程姐姐自家的本事,哪里又说得上是贪心了?若是他齐胜有这本事,他早就把这些种子能用的都用尽了,一点儿也不留! 想是这样想,可齐胜却是不会反驳他程姐姐的。 他把袋口再扎紧些,拖出来放到一边,又把那些验看过的种子布袋又放回去摞好。 程木槿却是随即就把刚刚那些银钱想法放下了,当即就是出了舱房。 赵掌事连忙讨好地笑:“小娘子可是找到欢喜的东西了?” 他可是一直盯着小娘子看呢。看她并没有去看那些海外来的珍稀花草,却是一直搬弄种子查看,这心里就是着实纳闷儿好奇。 他先时一听说是永宁侯府过来的,还以为是永宁侯府的太夫人怕好的让人捡了去,要先看看那些花草,便连忙把人请上船。 话说,容太夫人爱花草可是京城里都出了名的,且,他们这艘大海船可是听说也有永宁侯的股子,是以每次行船回来,主家第一个就是让他把最好的最稀罕的花草给永宁侯府送过去。 怎地这次永宁侯府派来的人不看花草,却是看种子了? 难道侯府要拿回种子自己种去不成? 程木槿对赵掌事微微颔首:“找到了,就是这一袋。” 这时齐胜也是跟在后面,把那袋种子提了出来,放到边脚下。 赵掌事看着麻布袋问:“小娘子就只拿这一袋吗?” 只拿这一袋,难道是因为这一袋格外稀罕难得? 话说小娘子又是怎知晓这种子是什么种子?种出来是花草还是庄稼? 赵掌事心里疑惑不解:下属们不识字,他为了怕主子问起时答不出来,收集种子时便让卖种子的那些番国人写上名字做记号。 可谁知等行船回来的时候才发现,那些番国人竟是有写他们中原字儿的,也有写自己国家字儿的。中原字儿他识得,可那些乱七八糟的蛐蛐线他就着实不认得了。 赵掌事气的当时就把手下人大骂了一顿,可是也只是骂了一顿就了事了。 要不然怎么办? 他们已是在回来的海上了,难道还能掉头回去不成? 赵掌事无法,只能拜佛祷告自家好运,主子们不会问起这些种子了。 现今小娘子却是拿了一袋番国名字的种子,这个他适才听到了,难道是她竟然识得那些番国人画的蛐蛐线不成? 一个永宁侯府的下人竟也有这样大的本事? 赵掌事不由咋舌。 此时程木槿就是微微颔首,柔声道:“是,只这一袋,不知多少银钱?” 赵掌事见程木槿真的只要这一袋,不及细想,忙回道:“回小娘子的话,三十两纹银。” “什么?一袋种子竟要三十两,怎地这样贵?” 齐胜在一旁张大嘴,惊住了。 这样一袋种子就要三十两!难道是他听错了?难道这竟是银子做的不成? 又兴许是这人黑心,看出程姐姐欢喜,觉得奇货可居,借机抬价不成? 齐胜一想到这一层,不由大怒! 满面怒气地瞪着赵掌事,大声道:“我们可是堂堂永宁侯府的人,你竟敢如此大胆要如此高价!难道就不怕侯爷怪罪下来责罚你吗? 第200章 赵掌事被少年人这样瞪着眼大声斥责,一时就是怔住了。 等醒过神来时,就又忙是解释:“这位小哥可是误解了。想我赵大哪会是那样的人?就是真是那样的人,也不敢跟侯府耍这样的心眼子啊?这确实只是个底本儿,一点儿价都没加。” 说到这里,脸上又是苦起来:“若是算上这船在海上行走,那吃穿嚼用那还是赔着了。要说我赵大要是有那个本事,那自是不敢要侯府的银子的,那白送也是应当的。可我属实没这个能耐,若不然小哥先等等,等我派了人回禀了东家,再给您送到府上去可好?” 他这心里也是憋屈。 按说他赵大也是一个说话让人打颤的主儿,到哪里不是都被巴结着讨好,可今日却被一个半大不小的小子给训斥了,虽说是侯府的人,可要说这心里没气那也是假的。 这不满意就有些带出来了。 齐胜还是兀自不信,看着赵大那张苦着的黑脸,就只觉得像是装相,当下还要再呛声几句。 却听得他程姐姐叫了一声‘小胜’,便忙闭住了嘴。 心想着他程姐姐比他会讲道理,还是听程姐姐的。 只是没想到程木槿声音依旧温和柔软,却是对他说的。 “小胜莫气,赵掌事说的没错。他这些种子三十两银贵是真贵的,可也贵的有理,并没有要高价,要说是赔本,那也是有可能的。” 啊?齐胜瞪大眼,一时有些发蒙:他程姐姐在说啥? “那是,那是,小娘子真是懂得行情,晓得我们行船人的苦,多谢小娘子体恤。” 那边的赵掌事却是知机,一听这个侯府的小娘子这样说,忙是抱拳施礼,满嘴的感激话。 “程姐姐!” 齐胜醒过神来,皱起了眼睛,没想到他程姐姐竟是会替旁人说话,不由懊恼。 程木槿看着小少年,温声道:“小胜莫急,听我讲出缘由,若是觉得有理,我们就付这银两,若是觉得不对,也要讲出道理来,若是能让我信服,那便听小胜的,可好?” 齐胜最怕他程姐姐这样说话,温温柔柔的好听,心不由就软了,就是点头应了一声‘嗯’。 一旁的赵掌事也是诧异:这个小娘子怎地这样宽和?还要和一个护卫她的属下打商量? 程木槿最满意齐胜的听话乖顺,便继续温声解释给他听。 “你不知这里行船到外海的番国去其中多少凶险。莫说是遇上了大风大浪大海啸人毁船亡,就是哪个路线不熟,碰到了暗礁,或是被深海底下的暗流旋涡陷在了里面,那若想保住性命也是极难的。且,这一路上或许还有旁的海盗出没,若是小股人马倒也好说,可若是碰到了那些不顾道义体面的小国举国为盗的,那就是有去无回了。” 啥?还能这样?一整个朝廷都是强盗? 齐胜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 程木槿看着少年吃惊的大眼,郑重点头:“莫要不信,此非是诳语。你的程姐姐我曾经看过一本书本。里面就是描述的海上行船的历程。其中凶险处只多不少,便是你程姐姐我看了,也是要心惊不已,好几日睡不好觉呢。” 说到这里,她转身看着赵掌事,轻声叹息:“赵掌事风霜满面,伤痛众多,想必一定是行船出海过多次了?” 赵掌事耳中听着那亲切贴心的话语,眼中看着那明媚温和的眼睛,七尺高的汉子,一时竟是鼻头发酸,哽着嗓子说不出话来。 第201章 齐胜却是心里另有一番计较。 他的程姐姐心也是太善了,这个赵大也兴许真是不容易,可也未必就是全像他说的那样。话说,常年在外面跑的又有几个真是那么实诚的? 要是真那样,早就被啃的骨头渣子都不剩了。 他程姐姐到底是待在家里不出门的小娘子,那书本上的东西有用的信信,没用的却是信它做甚! 不行,他可不能让程姐姐被骗了。 齐胜于是就挠头笑:“姐姐说的倒也有理,可是我就是觉得怪。按理说海上行船那可是最辛苦危险的事儿,也要下苦力,那个会写书本的读书人怎么会跟着去受这个罪?这怕不是听旁人说了,就觉得有趣,编了个话本出来骗人的?” 说罢,两只眼就是直看着程木槿,满脸好奇。 程木槿就不由暗笑:这齐胜还真是机灵,明明想说她怕是被骗了,却偏要推到写书的人身上去,真是会说话。 那边,听了齐胜这番话的赵掌事却是有些着急:这个小子怎地这样难缠?虽是自家说的都是真的,半点儿不掺假,可小娘子却不知晓啊,听了兴许真的就要信了。 他就连忙喊了一声‘小娘子’,就要辩解。 却被程木槿唤了一声‘赵掌事’,阻止住了。 就听她温声道:“读书人的事自然也不需要一定全信,只是我却知赵掌事只是听命行事的受苦人。带人行船不远万里去番国交易货物,历尽无数艰难险阻方能平平安安回到我周武来。不过是豁出性命去挣得些许辛苦钱罢了,赚得金山银山的也是他的东家,与他何干?他若是把种子高价卖与我能得什么利?不过是平白得罪人罢了。” “是,是,小娘子说的极是。” 赵大连连点头:他可不敢得罪永宁侯府,那可是连东家都要哈腰敬着的大人物,他算个啥?一个臭行船跑海的受苦人偏要强出头,值当的吗? 却听小娘子又道:“退一万步再讲,即便是真的奇货可居卖得高价,那也是应当的。毕竟这是番国物种,我周武并无此类,既得珍宝,当获巨利,这也无可厚非。” “不,不,小娘子,不是的。” 刚刚还连连点头的赵大赵掌事此时却又忙是连连摆手,急得满头冒出汗来,嘴上却是话也说不利索了。 “赵掌事不必如此。” 却又听到温温柔柔的小娘子话音轻柔:“行船万里,辛苦自知。赵掌事能平安回到周武,那必是得到老天护佑的有福之人,适才只是一句玩笑话,并无他意,赵掌事莫怪。” 说着蹲身福了一礼。 “小娘子……” 赵掌事着实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小娘子说的话,一时听得他堂堂七尺男儿眼圈儿都发红,心里只是感激,一时又听得他这个船上大管事头皮发麻,心里发颤,直觉得自家要倒霉。 这,这,这怎么比见了东家还紧张? 这永宁侯府的人咋都这样厉害?就连一个十几岁的小娘子都让他心里生出敬畏,不敢不敬重? 这真的只是一个下人? 他不由抬头仔细去看眼前人。 高高瘦瘦的身段儿,两手交叠于身前站的笔直,一顶略有些毛边儿的旧竹笠下,纱帘低垂。 一双清澈明媚的杏眼半明半暗。 正静静看着他。 赵掌事忙低头,再不敢看。 铁塔般健壮的身子不由弯了下去。 他听见自己恭谨地说:“不敢当小娘子的礼,折煞赵大了。” 程木槿亦是微微蹲身回了一礼。 又对在一旁的齐胜道:“小胜可还有什么话说?你看这个道理可说得过去?小胜若是还有什么话尽可讲来,我听着。” 不是她爱教导人,少年往后怕是要跟在自己身边,若是有一个懂得自己心意脾性且能服从属命的下属,就是最好的。少年人还没有定性,此时费些心思教导一二倒也便宜。 齐胜听的看的直眨眼睛,适才对他程姐姐的诸般想法,此时已是随着赵掌事的愈加恭敬都丢到外边儿的海里去了。 少年亦是恭恭敬敬回话:“没有了程姐姐,是小胜想岔了,您说得对。赵掌事不远万里从海外带回种子,确实不容易,三十两银确实应当。” 说着就对着赵掌事一抱拳,笑着示意赔罪。 第202章 刚刚还剑拔弩张的少年,此时却是满面带笑。 赵掌事看着那憨厚的笑,不由心里再次叹息:小娘子好手段!枉费自家空活四十几年,却被一个十几岁的小娘子拿捏的死死的,除了乖乖顺服,竟是半点反抗不得,真是好生折服! 且,她却还能把话说到他的心里面去,不论真假,他也是要生出感激。 想他赵大行船出海不下五次,其中惊险只比小娘子说的多不比她说的少,能侥幸活到现如今也是老天保佑。与他同去的到现在十不存一,他还能活着实属不易。且此事却是不能多想,只要一想就是心酸难忍,只得靠喝花酒上青楼胡闹着把日子混过去,看似风光,可这其中的辛苦又有谁知? 东家处自是不会多给他一两银,更别说是旁人,就是家人也是不能说以免他们担心,如今能听到小娘子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他是着实感动。 齐胜看得赵掌事那副样子,却是又醒悟了。 一个巴掌一个甜枣儿,一个甜枣儿一个巴掌。他程姐姐咋那样会摆布人?瞧瞧,连个四十几岁的大掌事都服软了,对着程姐姐恭恭敬敬的,可不是他程姐姐厉害? 憨厚少年虽刚刚觉得程姐姐向着外人说话心中委屈,觉得是驳了自家的脸面,可看得这样的结果,却又是更加敬服他程姐姐了。 他也不同情赵大。 谁还不是个受苦人呢?就像他东跑西颠儿地跑腿打杂,每日里也都是在刀尖上舔生活,有苦也还不是自己受着?难道等着那些有钱的大老爷们晓得他的苦,赏他大笔银钱过舒服日子去? 做什么天上掉馅饼的大梦呢! 还是他程姐姐说的对,往后多读书自家出息才是正理。 程木槿看着齐胜又道:“我知晓小胜是为姐姐好,方才说话有些急了,没顾及小胜的颜面,你莫要放在心上。” “不会不会,我怎会怪姐姐?姐姐说的都在理上,都是小胜的不是。” 齐胜没想到程木槿竟是当着外人面跟自己说软话,一时心里热烘烘的,直摆着手连声回应。 少年人有些小滑头,却不失忠厚听话本分,程木槿心下欢喜,便不再与他多言。 径自从荷包中取出三十两纹银递给齐胜。 齐胜忙双手接过,递给赵掌事:“适才是我的不是,赵大哥莫怪。” 赵掌事看看齐胜手里白花花的银锭子,却是没有伸手去接,而是转头对程木槿道:“还请小娘子把银两收回去。小娘子仁义,我赵大也不是不知好歹之人,这些种子就算是我赵大做主送给小娘子的了,还请小娘子笑纳。” 说着就是双手把齐胜的手推回去。 侯府小娘子好生了得,他赵大也不能堕了主家的脸面去。东家知晓了也只会夸赞他会办事,没有责罚的道理。 怎的又不收银子了? 齐胜却是一时瞧不懂,便回头去看他程姐姐。 人情世故不过如此。 程木槿自然是懂的。 便对赵掌事微微颔首,柔声道:“多谢赵掌事,好意我心领了。只是适才说的话都是真心,并无夸大之处,赵掌事大可不必放在心上。这样平白送此厚礼,请恕我不能收下。另,今日之事只是些许小事,赵掌事亦不必禀报家主知晓,以免生出其他事端,反而不美。”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她本是打着侯府的名义上船,既能得了便利得到自己想要的种子,便已是得到好处,若是再无端收下赵掌事的馈赠就是贪得无厌了。 为了区区三十两纹银,着实不值得。 赵掌事当时又是被小娘子的大度震了一下,心里更加敬服。 永宁侯府真不愧是满京城里找不出来的顶门大户,主子们他是无缘得见的,但看这小小的一个下人小娘子,那样的风度姿仪,那样的心机手段,那样的心怀度量,就是他所见过的那些大大小小的官员们也是比不上的,更别说是普通百姓了,那更是打马也赶不上! 不说别人,就是他们东家都没有见这样大度过的。 赵掌事心里连连感叹,却是伸手接下银两放入怀中,抱拳施礼:“小娘子如此大度坦荡,赵大我佩服得紧。若是不收反而是驳了小娘子美意,小娘子且放宽心,小娘子的吩咐我赵大都记下了,断不会出错。往后但凡小娘子有什么吩咐,只管派人来寻赵大,小人定当尽心尽力。” 程木槿微微颔首,施礼道了一声‘多谢’,便即告辞。 她当先向船下走去。 齐胜忙拿起脚边的布袋,和小五子一起护在身后,跟下船去。 赵掌事一直跟在身后亦步亦趋。 一直望到三个人走进人群中再不见了踪影,这才摇着头连连感叹着回转身去,继续招呼着伙计们卸货。 第203章 (上) 齐胜带着小五子牵着马护送程木槿回羊角巷。 小五子这一路上都时不时偷瞄前面的那个小娘子。 越瞅越是心惊。 要说他就是被齐胜拉进侯府当差的,心里说欢喜那是真的欢喜,可听说是要跟着一起护着那个卖烧饼的小娘子,他也是有点儿不甘心的。 倒也不是什么觉得差事不好,再不好也是能进侯府,那就是大喜事一桩。像他这样儿的,上辈子烧了高香才能得进侯府那样的高门大户当差,比他强多少倍的还混不进去呢,他有啥不乐意的? 他就是想不明白,一个卖烧饼的小娘子有啥可保护的?长得再好那也不用两个大活人都跟着啊,还分了个里外,又不是啥大人物,至于的嘛! 可他人机灵,心里想归想却也不敢跟齐胜说,对程小娘子那也是恭恭谨谨地敬着。 心里想着就是混着呗,左右有月俸拿,他还是该干什么干什么,就是溜个边儿就手看顾着点儿,多大点儿事! 哪成想,今儿这事儿一出,他算是彻底被降服了。 要说亮牌儿这事儿他还不怵,咋说现今也是侯府的人了,这可是实打实的名分,既是上面有吩咐,那他照着办有啥不能显摆的? 要说他胆儿大也是真胆儿大,连那个长的五大三粗满脸凶气的赵掌事都不怕,可不知咋的,今儿船上,小娘子说的那番话温温柔柔的,他听了却心里忍不住有丝儿打鼓,寻思着这是不是赵掌事要遭殃了? 谁知下一刻,小娘子却又拿了三十两银出来给了赵掌事,还又说了另一样一番话。 这,这是…… 小五子这心里就是醒过味儿来了。 哦,这原来她刚刚竟是敲打赵掌事呢。 他年纪虽小,可到底在街面儿上也混了半年一载的,要说这眼力也是不差,他这眼瞅着,就发觉出这小娘子真不是一般人了。 不说旁的,就那话说的,听的人心里冷一回热一回的,都不晓得该怎么办才好了,可不是一般人能说得出来的,至少在他这里是没见过。 还有,那个赵掌事都说不要银钱了,可小娘子却还是给了。 这也不是一般人能干出来的啊。 这得多大的肚量啊! 小五子心里直泛心疼,反正,他是做不到,又不是和银钱有仇,别人不要,凭啥偏要给? 他就又寻思,这可不就是那些他们茶馆里先生说的,那个什么,什么高深莫测嘛。 哎呦,他的个乖乖,往日里他只听先生说的口沫横飞,指手画脚的,还乐得喝喷了茶,只当他是胡诌出来骗银钱的,听个乐子不说,还骂他胡扯。 他年纪小是没错,可知晓的事儿却自认不少。像这些编戏文说话本的,哪个不是惯会编瞎话的,明明一个硬是说成一百个,一百个又硬是编成成千上万的。这也没啥,都是受苦人,不就是图个新鲜,让人爱听,多挣两个银钱嘛。 他从来没当真。 话说,就是齐胜总是和他念叨的那个什么程姐姐,他表面上听的宾服,心眼儿里也是只当他是糊弄他的。 可不是嘛,一个卖烧饼的,再好再本事,又能本事到哪里去,还不是命好入了侯爷的眼,得了侯府的庇护才有了如今他们两个的护卫? 这都是命好,旁的没有。 可谁知晓,今日里见了程娘子对上大掌事,一番说话行事下来,他这才算是明白过味儿来了,却原来,那个真蠢的不是旁人,就是他自己呐! 紧跟着,他这心里就又是庆幸,多亏得自己恭恭敬敬的,要不然丢了这份差事,他可要是后悔死了。 不行,往后可是得上心着孝敬着了,可不能再胡混着不知好歹。 嗨,那个齐胜齐哥哥可是每日里都念那个话本,他往日里都是在心里偷偷笑话了,现今可不成了。那可是听程娘子的话长学问呢,他凭啥笑话?且不说,要不然他自家也念上? 心里正寻思,一溜眼就是看到程娘子家的小门处出来两个小娘子,左顾右盼的,顺着墙根儿小心地向着小巷的那一边溜过去了。 他连忙就拉齐胜的衣袖,示意他往那边儿瞅。 齐胜打眼一看,就势站住脚,喊了一声‘程姐姐’。 第203章 (下) 程木槿闻声站定,顺着他的眼光看过去。 一道土黄,一道淡粉,渐渐走的远了。 齐胜道:“要不要跟上去瞧瞧?” 那两个人正是程云儿和她的丫头艾草,去的方向正是甲长家那边儿。 程木槿微微摇头:“不用,随她们去。” 自那日程信给了她银两封口,她还以为那母女二人还要闹腾几日,可谁知她们竟然再没提过,反倒消消停停地没了动静。 这样也好,不管她们耍什么心机她都不在意。 兵来将挡水来土屯,惹不起躲得起。程木槿也是想明白了,边关也分很多种,有远寒之地的自然也就有稍远处的。 程信一家子里,除了程信和霍氏霸着父母的名分有些棘手,程云儿不足为虑。实在不成,程信一家子还可以去一个远处的小山村,安安稳稳地过他们的小日子去嘛。 不必担心,她自会为他们安排得妥妥当当的。 只是现今看程云儿的样子,怕也是无暇寻事生非。 她这是要去齐胜家呢。 程木槿就去看齐胜,微微勾起眼角。 齐胜被这眼一瞅,心里也是咯噔一下,立时便转过了心思。 心中极是懊恼:怎地那个程姐姐的继妹这样不要脸皮?一个未出阁的小娘子竟然跑到别人家里去看男人,难道就不怕街坊邻居说嘴不成? 若不是关着程姐姐,他是一定要立时追到家里去把人撵出去的! 齐胜就想抬脚跟过去看看。 却是听到他程姐姐微微叹了一口气。 齐胜心中就又是一动,顿住了脚,小心地试探着道:“程姐姐莫要担心,哥哥在书院里读书,家里除了我娘没有旁人。” 程木槿被少年的小心思说的有些无可奈何。 不由瞪了他一眼,道:“胡言乱语,我是在心痛我的银子。” 说着纤白手指轻轻捏了捏腰间瘪瘪的荷包,又是叹息一声。 这也不是装的,那可是她现今所有的财产,如今都花用得一干二净,可不是得心疼? 早知道这样,真不该买那本古本残卷,如今可好,不单单宝器斋刚得的那些没了,就是平日里起早贪黑卖饼子积攒下来的也全都用尽了,只余下几十个黑魆魆的铜板子坠了荷包充分量,可不是心痛! 适才刚得了那找了许久才找到的种子,自是欢喜不禁,还不觉得肉痛,如今欢喜劲头过去了,却是又想到了日后的窘迫,不由得她不胸口痛。 齐胜被这大大的杏眼狠狠瞪了一下,却是没有觉出半丝气恼来,反而觉得欢喜。 他知晓他程姐姐这是不想让他跟着那主仆两个过去,故意这样说的。 也是,那两个小娘子不知礼仪规矩,他一个大男子可不能学得那样下三滥。 她们爱去就让她们去,他娘可不是吃素的,莫说是本就不欢喜那一家子,就是看在有哥哥这一层上,那也是绝不可能给她们好脸色瞧!用不着他瞎操心! 于是便顺势挠着头笑:“姐姐不是说三十两银不贵吗?” 既是不贵,为何心痛? 程木槿知少年这是促狭她,便又捂住胸口哀声道:“不贵是不贵,心痛是心痛,这是两回事。” 说罢就不再理齐胜,微微塌了笔直的肩背,转身继续往前走。 齐胜不敢反驳说不是两回事就是一回事,忙嘿嘿笑着跟上去。 独留一个小五子,站在后面发呆。 他心里又觉得有趣:原来他保护的这个小娘子真是跟其他的小娘子不同。不单单认得那些蛐蛐线一样的番国字儿,更有趣的是,明明一样是说教的话,若是换了旁人必是让人听了不高兴,可怎地换了她说,却偏偏是心里发软,就是忍不住想听她的话呢? 乖乖!这可了不得! 怪不得侯爷也要护着她! 这可是得保护着。这要是被那些坏心思的登徒子盯上了,可是要糟糕! 不行! 小五子一想到这茬儿儿上,忙是牵马拔脚追上去。 他以前是怕丢了差事,现今却是怕丢了人呐! 第204章 双狮大街,永宁侯府。 竹然苑。 落匙前。 郑修打马匆匆回到府门,先是去荣泰院给母亲请了安,紧接着就是回了自己的院子,进了书房,换了家常衣裳,稍作洗漱后,便坐着喝茶。 四顺此时轻手轻脚地进来,禀报说是宝器斋的李掌柜已在外面等候多时,有事要禀报侯爷。 郑修便放下茶碗,命让他进来。 今日事多,朝廷又有新法令颁布下来,他去吏部议事,中晚膳都是在衙门里用的。落了衙以后,又接着议事,直到现时才回来。那李掌柜既是早已等着,那便是等了至少一个半时辰,定是有重要的事情禀报。 李掌柜手里抱着一个鹿皮包裹的严严实实的包裹,小心翼翼走进来。 郑修心中一动,不等他施礼便道:“免。” 李掌柜哪里敢听这样的吩咐,却还是忙把手里的鹿皮包裹放到一旁的客椅上,整理好衣裳,恭恭敬敬地给郑修见了礼。 郑修微微颔首:“何事?” 李掌柜垂头束手道:“回爷的话,是那个青花瓷瓶,程师娘子已是修复好了,小人特意拿回来给爷。” 郑修微微点头:确是此事。 他淡声道:“只三日,倒是利落,拿来我看。” 李掌柜忙应声‘是’,又上手去抱起鹿皮包裹,小心放到郑修身旁的紫檀木桌案上,打开鹿皮结扣,然后又轻轻退回去站好。 青花瓷瓶烟雨色的青,在琉璃灯下闪着诱人的青光。 郑修修长的手轻轻提起瓶颈,旋转了一圈,仔细看了看,这才翻转瓶身,露出底部。 李掌柜在一旁悄悄抬眼,便看到他们侯爷如剑的长眉抬高了半分。 不由心里暗道:程师娘子果然好手艺,怕是就连他们侯爷也是没想到? 郑修确是没想到。 这丝如此细微的裂痕竟能修复到如此地步! 那日是八月十五,他本是想把这个瓷瓶做为一份礼物送给她,想着以她的心性定然是极欢喜的,却是并没指望如何修复。 古董这一行是极高深极难得的学问。不是懂了书画就能懂瓷器的,也不是懂了瓷器就又能懂金石的。这是靠时间磨出来的功夫,各有各的专精,各有各的道行。一个人若是穷其一生能精通一面,已是极其难得的了,又何况是多方都精通? 那就绝不是普通人了,说一句天纵奇才也不为过。 就连那被全天下才子们都狂热追捧的曾世真那样的天纵奇才般的人物,也不过是只懂得书画和金石两样罢了。又有谁会相信,一个只有十七八岁的小娘子,竟然也是不单单是书画方面的大行家,还又是瓷器一行的大高手? 这若是让世人知晓了,岂不是要引起一场轩然大波?她就是打娘胎里就开始学,又能学到多少? 郑修并不指望她修复的多好,这处细痕本不必修的。他甚爱重也只是爱重罢了,只是一件玩意儿罢了。她修复成什么样子便是什么样子,或是说一句不能修也是情理之中,他不过是再找一件物件给她便是,他是完全不在意的。 可现如今看到底部这款篆字‘官窑钧瓷’,却不由得讶异异常:若是不是眼神特别锐利之人,单凭肉眼还真是难以辨别出是否修复过。这样的技艺高超,已是远远超过他的预想,着实是意外之喜。 郑修观赏良久,不动声色平复了心绪,这才把瓷瓶轻轻放回桌案。 看着李掌柜问:“你看如何?” 李掌柜就是一怔,随即立时反应过来。 忙道:“程师娘子技艺高超,非常人能比,是瓷器一行的大行家。小人敢打包票,不说是我宝器斋,就是满京城满周武,满天下里能有这样技艺的人也不会超过三两人,真是难得之大才啊。侯爷明鉴,慧眼识英才,能将此等人才纳入麾下,实乃我侯府的柱梁啊!” 说罢双手抱拳,又对着郑修深深拜下,崇拜敬仰之情昭然若揭。 郑修长眉又扬起半分,隐隐带出一丝笑意来。 刚刚抬起头来的李掌柜一眼就瞧见了。 不由心中又是暗自讶异:侯爷这是欢喜得很呐!不单故意问他程师娘子的手艺如何,还要听他的好话。他这样的马屁,若是往常的侯爷,一定是冷脸对待的,说不得还会斥责几句。可此时他说出来,侯爷却是喜上眉梢。 乖乖,好厉害的小娘子! 第205章 李掌柜把程娘子在心里的位置不由又提高了一层出来。 本不想说的话,亦在心里转了一个个儿,决定说出来。 恭声道:“侯爷,有一事小人擅自做主,还请侯爷责罚。” 郑修神色依然平和,语气却淡了一分:“讲。” 李掌柜忙低头:“回侯爷的话,程师娘子乃是大家,技艺高超才智过人,程师娘子能入宝器斋相助,乃是小人的福分。可却是有一件事,斋中多是男子,程师娘子若是一入其中怕是多有不便。小人便擅自做主把小人的孙女儿带过来服侍程师娘子了。” 说到此处微一停顿,又道:“恰四顺的娘樊刘氏前两日路过,便留下来做了晌饭,程师娘子吃的顺口,还见了樊刘氏。樊刘氏便说程师小娘子在的时候便会过来服侍,怕是外面酒楼里的饭食程师娘子吃不惯,误会我们府上怠慢了,左不过一顿饭的事儿,她也不费什么功夫,小人觉得有理,便应下了。” 说到此处,抬起头来,看郑修的脸色:“此事小人本也没当回事,可现时想来却是有些不妥。小人的孙女一个小孩子家家的,自是没什么,可樊刘氏不同。以前在府里当过差,虽现今闲赋在家,可没得府里主子的吩咐,便擅自进宝器斋做事,却是有些逾越了。” 郑修平静听着。 片刻后淡淡道:“你先说程师娘子是不可多得的才具之人,既是才具之人自应得应有之对待。若是我侯府连一顿饭食都不能让她满意,让她深感宾至如归,岂不是要成为京城乃至全天下人的笑柄?樊刘氏现已不在府中任事,且亦只是路过碰到,凑巧做了几顿便饭而已,又有何犯难之处?宝器斋都是男子,多有不便,你派小孙女儿过去服侍也是情理之中,不必多虑。” 说到此处,拿起茶碗微微呷了一口茶。 垂目继续道:“至于樊刘氏,既已不在府中当差,那她去何处自是她的事,与府里有何相干?既能得偶遇程娘子留下来做一顿晌午饭,还能得程娘子赏识欢喜,那便是她们二人的缘分了,亦是樊刘氏的福分。” 李掌柜听的眼神闪烁不定,心思急转:常听他家老婆子说人嘴两张皮,怎么说怎么有理。原还不当一回事,可现今却是信得不能再信了。 他实想不到侯爷会说出这番话来。 那四顺的娘樊刘氏虽不在府中当差,可她们家是家生奴才,宝器斋是府中店铺,她去店铺中做活儿又怎么会不关府里的事? 侯爷却是三言两语就给她摘出去了,还说能服侍程师娘子那是她的福分! 李掌柜震惊之余不敢再想,连忙躬身回话:“侯爷恕罪,是小人想的不周全,现能得侯爷点拨,小人惭愧。” “嗯。” 郑修微微颔首,盯着手中茶碗转了一个圈。 淡淡道:“此事做的甚好,下去。” 李掌柜忙躬身应是,束着手倒退着出了书房。 轻轻关上房门,转过身,便看到四顺一双眼睛望过来,满是询问。 李掌柜对他微微点头,也不言声,步下台阶大步去了。 樊刘氏不请自来上赶着巴结程师小娘子,他先时还觉得有些太过了。 他家墨枝儿就是个小辈儿,巴着些也没什么,可樊刘氏不同,毕竟是长辈儿,以前又在府里有头有脸儿,巴结成这样,岂不是让人看笑话? 可今日侯爷一番话就让他对老樊一家子刮目相看了。 樊老头儿不愧是老侯爷的身边儿亲近人,到底见识上更高一层。他一定是早就看出了程师小娘子的不凡之处,才肯放下身段儿让自家老婆子巴结上来,这份心机倒是不容小觑。 既是大家伙儿都有一样的心思,那往后他们两家就要更走的亲近些了。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好好服侍程师小娘子,得个好前程才是正理。 李掌柜火热着心肠离开府里。 那边厢,书房的门却是一开,郑修从里面大步走出来。 双笔和四顺忙躬身唤一声‘侯爷’。 郑修手里提着一把宝剑,下了台阶,径自往竹林边的空场过去。 四顺和双笔对视一眼,均是不可思议:侯爷这是要练剑? 双笔依然留在书房门口守候,四顺却连忙跟上去。 郑修快步走到竹林旁的空场处,稍稍站定后,便舞起手中剑。 四顺站在一旁,心里吃惊莫名:此处是侯爷往年里早晚间练剑的地方,这都多少年了,侯爷再没在此处练过剑。就是练,平日里也都是到专门的练武场去的,今儿这是怎么了? 四顺百思不得其解,可是却莫名觉得,他们侯爷这是心中欢喜的呢。 难道是李掌柜说了什么话,才让侯爷如此一反常态? 四顺心思转动,眼睛亮了。 第206章 时序进入九月,早晚渐凉。 日子倒也平顺,程木槿带着齐胜早出晚归,不得空闲。 除去在城中四处转看,大部分时间就是出城打问田地。 还去了牙行,让买办替她注意着周边可有田地售卖。 这京城周边的地势平坦,多是肥田,只是数量不多,皆被大户人家把持,很少有人会拿出来售卖。 牙行买办倒是找了一两家愿意出手的,却都是地势不好的零星瘦田,程木槿并不满意。 齐胜跟着闷头跑了好几日。 因不懂这些地里的事,就一直没敢问,到得后来实在纳闷,就问他程姐姐,难道这竟是要自己买来田地,亲自种下那些种子不成? 除了这个他也想不到旁的了。 程木槿告诉他是的。 那些种子她不便放在家中,如今就是放在小五子的那间小院子里存着。 今年怕是不能种下了。一个因着气候。虽说此作物也可在此时耕种,可日照温度墒情皆不合宜,这是书上明确指明的,这京城里并不合适,只得等明年开春再说了。 另一个则是因着没有田地。 这样作物不是周武本土原产,没人知晓种植方式。她也只是纸上谈兵,大概是只能指挥着熟手庄稼人,照着她画的那个图先试着种一种了。 她自己的田地自己做主,想怎么种怎么种,旁人管不着,若是租种旁人的,庄稼人既是爱惜东西,便难免盯得紧,但凡有一丁点儿违反现时的规矩,就要说嘴生事。 因着事关农事,农事又是本朝第一等的大事,说不得还要有地痞无赖跑到衙门里去报官告密领些赏钱。说她糟蹋粮食作物是小,若是再给她扣一顶违反天时,妖女惑众的帽子,拿去烧火祭天,那岂不是冤枉? 程木槿不觉自己想得多。 自古农无小事。 现时的人淳朴是没错,可最残酷的刑罚也是这些淳朴的人想出来的。 她不怕闲言碎语,可是枉死之事还是不要做的好。 且,若是能有一块田地也不错,等将来完成试验田耕种后,还可以雇人耕种。或是粮食,或是花草,皆可随意。再不济,往后若有变故,任谁都能背叛,土地却是最忠实的伙伴,永不离弃。 齐胜很吃惊。 他本以为他程姐姐这是要等到明年开春,租了田地请人耕种,谁知她竟是要自己买地种! 他程姐姐还会种地? 也是从书本上瞧了就会了? 这? 齐胜简直不知该说什么好。 程木槿一看他那副大惊小怪的样子,便知他会错了意,好笑之余,便又解释给他听:不是她自己亲自下地,而是买了田地雇人来种,自家的田种得舒服,还免得将来种出来好东西被抢了去,这才要买地的。 种地乃是力气活儿,且不说她会不会种,单说这把子力气她也没有,他想什么呢? 齐胜这才缓过一口气儿来,笑嘻嘻说,那是,程姐姐是精贵人,那双手就是天生得来翻书本用笔墨的,精贵着呢,不说不能做农活儿,就是能,那他也是不能让她做的。买地好,买地好,种得踏实,要是实在信不过旁人去,大不了他种就是。 程木槿觉着齐胜说的有趣,就又问他竟然也会做农活儿? 齐胜满不在乎,大咧咧回她,他是不会的,可这不是有他娘呢嘛,他娘啥都会做,织布绣花,洗衣做饭,还会腌咸菜做腊肉,不就是种地嘛,他娘一定会。且,就他娘那两膀子力气,说不准还比一个大男人能干呢。 说到齐婶子那圆壮的身材,抵得上自己两条还富余的胳膊,程木槿也不由莞尔。 这都是玩笑话。齐胜说的不当真,她听得自然也是一笑而过。 齐胜却是心眼儿多,又给她献计:“程姐姐,这事儿万万不可让旁人知晓了,程姐姐会种番国的东西那可是大好事,可好事儿就怕人惦记。就像以前有人种出那个西瓜一样,到了不是被老爷们抢去了秘方,啥也没捞着不说,自家倒是反成了别人的佃户,一辈子受穷受苦?程姐姐这样大的本事,都是自家的,旁人若是知晓了,怕不是要使坏?这事儿咱可不能办!” 说着还跟程木槿眨眼睛。 程木槿哪里不知他说的便是程信一家子? 且,说不准还连带着永宁侯府。 她心里不由一暖。 齐胜虽进了侯府当差,可到底还是向着她的多些。 她心甚慰。 第207章 程木槿自觉没看错人。 于是便温声附和他:“嗯,你说得没错,这样物事确实极其珍贵,若是真的能照书本上写的种出来,着实厉害得紧,能当大用处。说不得就要有人觊觎使坏,需得小心。且,虽是要送给侯府还救命之恩,可也不能受人制约,反成了短处。至于旁人,那就更是痴心妄想,一定不会让他们晓得的。” 齐胜见他程姐姐明白了自己的意思,这才安心。 紧接着又问:“程姐姐,那些难道不是花草吗?” 程姐姐说极其珍贵,又说种出来厉害得紧当得大用,他便直觉应不是花草,于是赶忙问。 程木槿微微摇头,轻声道:“不是。花草虽美,却只能供人欣赏,便是有药草药膳之说,也只是个别几种罢了,且惠及只得区区数人而已,用途单一,不能大量普及种植。不及此物万一。” 齐胜怔住了。 他本以为那袋种子是番国来的稀罕花草,供贵人们玩乐的,程姐姐买来了种给侯府老太太看,侯府再拿来进奉给皇家,得些好处,也算是还却了那份人情。谁知听得这样物事竟不是花草,且还很贵重,又有这样的大用处,那岂不是,岂不是跟粮食一样的重要了? 跟粮食一样重要! 那可是天大的事! 齐胜心怦怦跳。 粮食那可是了不得。 人没啥也不能没有粮食。 没衣裳穿冬天可能冻死,可到底还有可能不冻死,可要是没有粮食吃,那就一定能饿死。 齐胜便急急地追问:“那可是粮食种子?那些蛐蛐线上写了能吃?” 程木槿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想了想才道:“说是粮食倒也不全是,可到底也跟吃食挨着一点儿边儿。主要的用途是在穿衣方面。” 齐胜刚刚被他程姐姐这样一琢磨,心里咯噔咯噔的跳,此时听得他程姐姐说并不是粮食,顿时就是脸上露出一丝失望来。 若真是粮食种子就好了。周武虽富裕,可是每年饿死的人也不少。 朝廷每年开春都发告示,鼓励多种田多开荒,还会拿出一部分银两,奖励给开荒开的多的农户呢。 若是他程姐姐真能把番国来的新粮种种出来,那不单是衙门要给银两,皇上说不准还要下旨意亲自给她立牌坊呢。 若是能那样,那他程姐姐岂不是就有了身份?到时候,看那程家的人还能敢把他程姐姐怎么样! 只是这却不是粮种。 虽是关着衣裳的,到底差一层,齐胜便有些讪讪的,提不起精神。 程木槿也是没想到,少年竟变得这样贪心了。难道是她把这少年的胃口养刁了?先时听到花草种子还是高兴的不得了,现时怎地一听说不是粮种,就变得如此无精打采? 这难道就是所谓的‘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她便故意板起脸来:“怎地,因不是粮食种子,你便觉得你程姐姐我没本事了不成?” 齐胜虽知他程姐姐是故意逗他的,可还是心里慌急。 连忙摆手辩解:“不是的,程姐姐。我只是觉得这要是粮食就更好了。朝廷给的奖赏更重不说,说不得还会封程姐姐一个‘巧手娘子’的名号呢。那可是领朝廷俸银的正经名号。跟那些什么命妇一样的贵重,不是官儿也是个官儿,到时候可不是就没人再敢欺负姐姐了?” 原来是为这个。 程木槿这才知晓原来少年想的是这回事,不由心里又是一暖。 便温声安抚他:“莫急,这样物事也不差。说不得你程姐姐我还真能得一个‘巧手娘子’的名号呢。” “真的?” 齐胜一听马上又来了精神,急忙问。 程木槿微微颔首。 齐胜就又问这东西到底如何,程木槿却是不再多说,只告诉他,现时说什么都是为时过早,等种出来他便知晓了。 齐胜又央求着问了两句,可还是没有被告诉。 只得作罢。 可他到底是少年心性,这一时就是心热得不行,想着恨不能现时就能看到那些种子能种出什么来。 当下便是四处活动打听,替程木槿张罗起田地的事来。 第208章 九月十七日。 程家正院。 程木槿坐在客堂里听着程信和霍氏高谈阔论。 这几日程信一直满面红光,一改之前的焦躁颓唐,变得意气风发起来。就连等着用早饭之前的这会子小空闲,也要心情极好地和霍氏谈论他的新差事。 说是他衙门口里已是有了进展眉目,巴结上了一个有门路的,那人已是露了口风,说是能让他进漕运衙门办差。 漕运那可是好地方,油水肥得很。 程信说的喜不自胜,眉飞色舞。 霍氏听了也是欢喜地眉花眼笑,奉承程信有本事能耐的软话流水一样泼出来。 程信本就欢喜,又听了霍氏的甜话,顿时更是笑得禁也禁不住。 怕是没喝酒也是醉了。 程木槿默默坐着,安静如常。 周武国富民强,正是国力鼎盛时期,漕运之发达更是可见一斑,其油水之丰厚,莫说平头百姓,就是许多高门大户的不得意子侄辈也是削尖了脑袋想钻进去,等闲人等根本想也不用想。 她倒是真没想到,程信到京城只月余时间,便能巴结上这样一个人找到门路,这份钻营的本事倒也不容小觑。 艾草此时急慌慌跑进来,福礼禀报:“回老爷太太,二娘子怕是生病了。躺在炕上起不来,脸儿黄黄的,浑身没力气。就说头疼,说是就不过来用早膳了,让老爷太太不必等她,她歇歇就好了。” 如今程云儿入乡随俗,也是不让称呼‘二小姐’,而是改称‘娘子’了。 似是一盆冷水泼下来。 屋子里刚刚还热火朝天的热乎劲儿立时便散了。 霍氏一听宝贝女儿生病了,立时站起身来,急着就往外走。 嘴里还一边不知说给谁听:“这是怎地了?我本看着她这几日一直恹恹的,话也不爱多说,走路也没精神,我问她可是身子不好?她只说身子软没力气,旁的没什么,还让我莫要担心。我只当她这是一路车颠人困的疲累得狠了,这会子歇下来就缓过劲儿来了,过一阵子就没事了,谁知竟是病了!” 程信也是急声道:“那你快过去,云儿这丫头一向身子底子好,从小到大没怎么生过病,你上着点心。” 霍氏匆匆应了一声,快步带着艾草去了旁边的西厢。 客堂里便只留下程信和程木槿二人。 程信端起茶碗喝了一口,看着程木槿道:“最近为父事忙,还没有问你,你外祖母的事儿办的怎么样了?京里这样繁华,应该是转的差不多了?” 程木槿坐在圆凳上微微福礼。 恭声回道:“回父亲的话,京里是比蓟州府繁华,好东西也多,女儿转了这月余,倒是瞧准了几件外祖母生前应会欢喜的小物件儿,女儿便买了两样,剩下的因着银两不够便央求店家留着了。既是父亲问起,女儿便正好向父亲再多拿些银两,好把那几样儿买回来。” 程信本是和颜悦色的面色立时变了。 他本因着差事有了眉目心情好,便看着什么都顺眼起来,尤其是个这个大丫头,也想着说两句闲话亲近亲近,就顺嘴问起她外祖母的事,谁知这大丫头竟顺势要起银钱来了! 怎地这样不懂事! 因着前次他也说过若是银钱不够用,可以再跟他要的话,所以虽是心中恼怒,可也得顾着脸面忍下火气耐着性子敷衍。 “既是你外祖母稀罕的,自然是要买回来孝敬才行。只是有一样,咱家如今的家境不如以前了。你也知晓,我和你娘和弟妹从蓟州老家来,银钱本就不宽裕,这一路上你弟弟又病了一场,也是花了不少银钱治病。如今为父又要在衙门口找个差事,正是当紧的时候,银钱也是花的流水一样,只出不进。这一大家子也是,每日里嚼用也不是一个小数目。你外祖母的祭日是重要,可长远离着日子还远,比不得咱们当下日子要紧。你且再容为父一些日子,等得为父上了差,每月里有了月俸,再给你外孙母添置东西也不迟。” 程木槿认真听着,微微颔首,似是十分赞同他的话。 程信看着就是心里微微松口气。 这个大丫头如今脾气变了不少。不比以前,不仅长得更好了,且口舌也厉害许多,他还真怕她会立时就反驳犟嘴回来。 这样就好,如今他前程要紧,老虔婆的事儿先拖着她,等有了空闲再料理不迟。 只是刚刚松了一口气,却突然听得大丫头又道:“既是如此,那父亲便少拿些银钱出来好了。” …… 第209章 这是什么话? 程信一听顿时心又提了起来,也是气的不轻。只是还不等他开口说话,便又被大丫头抢了先。 程木槿温声道:“父亲说的是。既是如此,女儿便不要多了,父亲便少拿些银两出来。有一句话说的好,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咱们程家虽赶不上那些大户人家,可到底田亩财产也是不少,父亲又是在衙门里做事,日子还是很宽裕的。如今父亲虽说有事败落,可总不至于连个防身的银钱都没有?” 说到这里,便深深看了一眼程信,又接道:“如今女儿在外面奔波给外祖母准备周年祭日的物品,往日里还好说,没有父母在身边,孤身一人买不起倒也说得过去,可如今却是不同了,父亲既在身边,却还捉襟见肘的小家子气,倒叫看的人觉得穷酸了。” 说到这里微微一顿,看着程信逐渐转黑的脸色,亦是面上露出一丝为难。 “女儿说这些话也不是为难父亲,这银钱也不是女儿自家花用,周遭的邻居们也都瞧着。前两日女儿回来的路上,便碰到邻居的婶子问起,还很是羡慕。说是看到父亲母亲妹妹弟弟一家带着那多行李,又是穿的那样好的缎子衣裳,一看就是家境宽裕的,这下子倒好了。女儿在这里孤身一人过的不好,如今父亲母亲弟妹来了,往后就可以享福了,可以过的些好日子。说她真是羡慕女儿的好福气呢。街坊们都是好意,可若是女儿出去身上没有备着些银钱,时常带些东西回来,怕是那些四邻八舍的婶子叔叔们又是要多心了。” 说到此处,微微低下头去:“父亲恕罪,非是女儿不懂事偏要花用银钱,只是为了父亲的脸面着想,还请父亲体谅。” “你!” 程信听的忍不住要拍桌子大骂。 这个死丫头怎地这么会往人身上泼脏水! 明明是她自己想要银钱给那个老虔婆花用,却偏偏要赖到自己身上,还编排出来一个什么邻居婶婶出来说事,拿那些没事嚼舌根的婆娘打他的脸,真是可恨! 他本待要发火,可念头转过,还是强压下来。 程信也不是个傻子,大丫头这样无非是恼怒他娶了霍氏罢了,所以使劲作妖。 这丫头性子又硬又臭,现今虽变得能言善辩了,可到底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自己如今差事正在要紧处,若是不把她安抚住了,她哪日里突然又发起疯癫来,出到外面胡吣乱说,岂不是要给自己带害? 且她如今长得这样好,阖该着是进大户人家做姨奶奶太太的命。自己若是和她闹得不和气,岂不是将来没有好处可捞? 那样的蠢事他程信可是不干! 还是安抚住她才是正理。 想到往后的荣华富贵,程信倒是没那么大的火气了。 脸上甚至还能挤出一丝和蔼来:“为父知晓槿儿的心意,倒是为父想的不够周全了。只是为父确实有为难之处。” 说着叹口气接道:“是因着你一直想知晓的家里的事。为父和你母亲弟妹从蓟州来京城是因家中出了祸事了。县里的老爷为老不尊,竟是要强纳你妹妹为妾,为父岂能答应?这才得罪了县太爷,要把为父和你母亲弟妹一起拿下大狱去,为父无奈之下只得变卖了家财这才破财消灾,平息了此事。可家里也实在是待不住了,这才不得已来到京城另谋生路。” 话到此处又是连连叹气:“唉,为父一直不告知你,便是怕你难过。咱们一家本也算富裕,可竟是沦落到如此地步,也害得你连大家娘子也做不得了,为父甚是心痛。便想着这些事自有为父一人承担便是,便没有告诉你。如今你说起外祖母做祭日的银钱来,为父却是着实拿不出那许多银钱来尽孝,也是心痛。又怕你误以为为父不舍得那些银钱,对为父生出怨言来,这才不得已告知你这件事。唉,若说错处,都是为父无能,还望你不要埋怨为父才是。” 程信说着,眼眶竟是红了,脸上亦满是愧色。 第210章 程木槿看着程信满面愧疚的脸,心里却是毫无波澜。 这样的人她见的多了。不过是外面慈悲内里险恶罢了。一切的口蜜腹剑信口雌黄,只为了荣华富贵四字而已。 若是能得利,便什么也顾不上了,脸面又算的什么呢? 她亦露出一丝恍然,道:“原来竟是如此。父亲阖该早告诉女儿才是。如今父亲这样一个人伤心为难,倒显得女儿不知家中疾苦不晓事呢。” 看到程信脸色微微转好,便又道:“只是女儿却是不明白,妹妹一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谨守闺阁女子规矩,怎地竟会被县令老爷看中呢?即便是参加游园花会也是被县太爷的太太看见罢了,又哪里会有男子见面?那莫不是县太爷的太太竟是看中了妹妹,想让她进府去做姐妹不成?” 程信刚刚才被程木槿软和的话缓和下来的脸色立时便又黑了。 忍不住呵斥道:“槿儿莫要胡言乱语,你云儿妹妹打小就听话懂事守规矩,定是那个县太爷老儿不知从哪里听得你妹妹的贤名,起了歪心思,你这样说,岂不是说是你妹妹故意招惹的,毁她名节?” 程信如此气急败坏,程木槿却是不信他的话。 程云儿刚刚来到京城没几日,却是已会带着丫头出门偷偷往齐家去了,这样的人你说她是因贤名被县令老爷看中,岂不是睁眼说瞎话? 程木槿不是迂腐的人,亦不会因程云儿去齐家转转就说她轻浮,她只是观其言察其色,又和记忆中的那个人相对应后得出结论罢了。 程木槿便微微颔首:“父亲说得有理。只是女儿还有一事不明,望父亲解惑。” 不待程信答应,便又道:“据女儿所知,县令老爷也不过四十几岁年纪,以前父亲也多次盛赞过他才学渊博为人谦逊和气,对下属极好。既是这样的人看中了妹妹,父亲怎地又不答应?女儿记得二娘也曾与女儿说得一门亲事。那人年纪比县太爷还大,且目不识丁,为人粗鄙,父亲却说值得斟酌一二。外祖母不答应,父亲还说外祖母见识短,年纪并不算什么,只需人品家世上好即可。可今日如何到了妹妹这里,县令老爷那样出众的人品良好的家世,父亲却是又不答应了?且还舍得把家财全部舍出去为妹妹张目?难道在父亲心里,女儿和妹妹竟是不同的不成?还是说女儿只配嫁与一个粗鄙不堪之人,而妹妹却必要嫁与一个与她年纪相当的好人家才是?” 说罢,一双清澈见底的眼睛便是一眨不眨地看着程信。 程信听到一半时已是气得手指尖发抖。他又不是傻子,怎么会听不出这是大丫头故意戏耍他? 可他又不能与她翻脸,当即只得黑着脸强辩道:“槿儿说得哪里话?为父对你们姐妹俩一向一视同仁,哪里会有什么亲疏远近?且县太爷只是要纳你妹妹为妾,如此轻薄之人,为父又岂能答应?往事休提!” “父亲说的是。” 程木槿微微低头福身,恭谨回道:“女儿晓得了。官位再大家财再多,也不能年纪老大强纳我们家的女儿为妻为妾。父亲这样说,女儿倒替妹妹放心了。自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女儿本还担心父亲只看人品家财,如今却是知晓误解父亲了,还请父亲恕罪。” 说着,又是轻轻福福身。 这左一个妹妹又一个放心,直听得程信心里冒火:臭丫头不过是提醒他,他已是没有资格插手她的婚事罢了。 哼,臭丫头想的美! 他是她的亲爹,婚事自有他做主,区区一张字据算什么?就是拿出去给人看,只要他这个亲爹还活着,就没有人会站到她那一边去。且,这样的家丑,她有脸拿出去吗?那样,还有谁敢娶这样忤逆不孝的女子为妻? 程信心中气急,面上却还要强忍着挤出一丝笑来:“槿儿莫要说笑,为父岂是那样的人?时候不早了,你娘还没回来,说不得是你妹妹病的重了。你也不要在这里干等着了,回去,让张妈给你端了饭过去回屋用。” 他是一眼也不想看到这个该死的丫头在眼前晃悠了,干脆打发她离开省心。 程木槿岂有不知道的道理? 她也是一眼不想看到这个名为生父的人虚伪的样子! 便微微蹲身福礼,道了一声‘是’,转身回自己屋子去了。 这边厢,程信刚看到那个该死的臭丫头转出小门去,当下就是狠狠一拍桌子。 冲着外面喊:“人呐,都死到哪里去了!张妈!张妈!怎地还不上饭?难道是想饿死你家老爷不成!” 第211章 正屋西厢。 霍氏坐在炕沿儿上,抚着程云儿蜡黄的小脸儿,满眼都是心疼。 她原只以为女儿真的是路上劳累了,又或者是因着一些小女儿家的小心思,这才恹恹的不想吃饭,派了艾草过来也不过是想跟她撒娇呢,谁知这一过来,却发现真的是病了。 脸儿黄黄的,眉头紧皱着,闭着眼睛也睡不踏实,只是哼哼唧唧地不知晓在说些什么。 万幸的是没有发烧,这才让她松了一口气。 正没着落处,却忽听得自家男人在那边大骂找人,便是明白,这定是那个臭丫头又惹得他生气了。 若是往日,霍氏一定是要赶快过去安抚住的,可此时却是顾不得了。 心道左不过是气一顿的事儿,正好也让他晓得晓得这个家里谁是真真儿跟他一条心的。若不然,他却是因着那点子小心思,要把那个臭丫头捧上天去了呢。 且,自家男人什么脾性她最清楚。大不了晚上小意温存,再说些软话便也就过去了。现今当紧的却是亲生女儿的身体。 她睃了一眼站在一旁低着头的艾草,厉声喝骂:“二娘子病的这样厉害,你怎地才来禀报?真是不长心的东西!” 艾草听得霍氏骂,忙扑通一声跪下。 小声辩解道:“回太太的话,不是奴婢不禀报,是二娘子不让。说是躺躺就好了,再不能让太太跟着着急上火。奴婢不敢不听二娘子的话,这才没有报上去的。” 霍氏冷冷地看着她‘哼’了一声,骂道:“这会子倒是醒得听话了,没脑子的东西,若是二娘子有个好歹,定要打死你!” 说着,又抬手给程云儿沾了沾额头上的汗。 艾草吓得一哆嗦,哀哀哭求着,只说再不敢了。 霍氏看吓住了她,这才又道:“可是有什么事瞒着我,还不速速讲来!” 艾草却是抽抽噎噎地回答:“回太太的话,二娘子不让奴婢说,说是若是奴婢说了便把奴婢发卖到勾栏里去。” “闭嘴!” 霍氏听得‘勾栏’二字,立时便是黑了脸,跳下炕,几步来到艾草近前,喝骂:“什么腌臜脏烂玩意儿也敢说出口!竟敢编排你家娘子,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边骂着,上手就是几个脆亮的巴掌。 直把艾草打得口角都流出血来,还是兀自不停。 艾草却是不敢躲,只得捂着红肿的脸哭着哀求:“太太饶命,太太饶命,是奴婢说错话儿了,都是奴婢自己胡吣,非是娘子说的,奴婢往后再不敢了,求太太饶过奴婢这一回,呜呜……” 霍氏又是打了几下,这才停下手,兀自站在当地喘粗气。 艾草挨了这顿好打,再不敢迟疑,不等霍氏再发问,便忙道:“是齐家太太,齐家太太跟二娘子说了一些话,二娘子才这样儿的。” 齐家? 霍氏画的精细的眉便皱起来:“都说了些什么,快讲出来!” 艾草忙又小声告诉了齐家太太说的那一番话。 霍氏听得眉头越皱越紧。 她是心里九曲十八弯的精细人,最会的就是听人说话儿。 那个齐家的妇人说的那些话,明里暗里都是指着程云儿的不是。说她一个好人家的小娘子,却偏偏要无事跑到她家里去,这着实不合规矩。又说,这样儿的作派还不及她姐姐。她姐姐那好歹也是为了生计没法子才抛头露面,怎地二娘子却是喜欢无事就去不相熟的外人家里串门子? 竟是拿那个穷酸破命的死丫头和她的亲亲女儿比! 霍氏心里气的冒火,脸色阴沉道:“这话说的好没道理,那二娘子呢?二娘子如何回答?” 艾草看霍氏并没有责怪自家,嘴角也利落了些,忙道:“二娘子当时脸儿就白了,一个字儿也没说,转身就带着奴婢跑回家来了。” 霍氏心里更气,骂道:“没出息的东西!怎地平日里和她娘就能言会道的,到了别人家里就一个屁也崩不出来?” 又骂艾草:“还有你,你也是个废物,竟让旁人这样欺辱自家娘子,你就干看着?” 说着就又给了她一巴掌。 艾草不敢躲,生生受了,低着头不敢吭声。 第212章 霍氏越想越气。 就又是一通骂:“怎地二娘子说要去那个穷酸人家你便跟着去了,却不拦着?这样上赶着送上门去让人责骂,是不是想讨打?” 说着上手就又给了艾草两巴掌。 声音打的脆脆响。 艾草捂着脸呜呜地哭,心里却道:二娘子那样的脾气谁敢拦着?要是拦着了,自己怕是挨的打更要厉害呢。 霍氏看艾草这副样子更气,就要上去再打,却忽听得炕上程云儿低低地喊了一声‘娘’。 霍氏忙是停住手,回过身往炕上过去,一把攥住程云儿的手就是上脸上摸:“云儿醒了?身子感觉可是好些了?可是口渴了要喝水,娘给你倒。” 说着就要松了手,去拿一旁炕桌上的茶壶。 却不妨又被程云儿反手紧紧拉住了。 程云儿眼里流出两行泪来,哀哀切切地说:“娘,我不想喝水,就是心里火烧似的难受,一想到竟被拿着和那个比,就是,呜呜……” 话未说尽,就是呜呜咽咽的哭起来。 霍氏看着又是心疼又是生气,一边暗骂那个死丫头带害她的女儿,一边抽出帕子来给程云儿擦泪。 一边又是嘴上呵斥:“那个是什么东西,你不晓得?晓得还不知羞臊地跑到别人家里去让人说,这会子就晓得哭了?怎地这样没用!” 程云儿又是喊了一声娘,却更是止不住泪,哭的更厉害,间或还拿眼狠狠瞪了地上的艾草一眼。 艾草吓得一哆嗦,忙是低下头去。 霍氏见女儿哭的眼睛都肿了,脸儿也红红的,着实是心疼,便缓了口气道:“行了,莫要哭了。娘给你出气便是。” “真的?” 程云儿立时便止住哭声,惊喜地抬头看霍氏:“娘没有骗我?真的能让那边那个没脸?什么法子娘快说!” 说到这里看到霍氏转阴的脸色,忙又是转回话头来:“娘,云儿不是那个意思,是云儿说错话了,娘这样厉害,怎会没有法子整治一个丫头?还不是因着那个太奸滑了,我这才……” 话没说完,就是又拉霍氏的手摇晃,嘟着嘴撒娇,一个劲儿的说自家错了,她的娘是最有法子的云云。 霍氏被晃得头疼,可到底没掌住,阴沉的脸色又转回来了。 她拉住女儿的手握住,另一只手抿抿她的鬓角,慈爱道:“此事云儿莫要再问,一切都有娘出面,你只管在家待着就好。” 程云儿一听她娘不告诉她,心里就是发急,她可是恨死那个丫头了,只要一想到去齐家被齐公子的娘亲夹枪带棒地说了一通,就是羞愤地不想活了。如今听到母亲说有法子整治那个死丫头,这心里就是急得不行。 可是母亲却是不让她管! 这怎么行? 于是,她便又是撒娇又是哀恳,又是流着眼泪水儿凄凄切切地说着不想吃饭了云云,只一心想着让母亲告诉她。 若是往日,霍氏被这样折腾,最后一定是要依了她的,可这次却像是铁了心似的,半点儿不松口,只说是让她老老实实等着,莫要再问,若是再这样胡闹胡搅,她便再不管了。 程云儿眼看着着实没盼头,这才不情不愿地歇了心。 可她念头一转,又是想到一事,便忙又急切对霍氏道:“娘,那您需得答应女儿一件事。就是齐婶婶。这都是那边那个的错儿,齐婶婶就是被她气着了,这才也以为女儿也是和她一个样儿的,谁让我们是姐妹呢,这也怨不得齐婶婶,娘千万莫要怪她!” 霍氏看女儿那副急切的样子,心里不是滋味:怎地还没嫁人呢,就是心生了外像了?可是又看到她眼睛红红的,心里又是发软。 罢了,左不过就这一个,早早晚晚是要出门子的,若是嫁的好了,她也省心不是? 想归这样想,可到底忍不住用手指戳她的额头:“不争气的东西!怎地就那样好了?小娘子家家的,一点子身份脸面都不要了?也不怕让人看了去羞臊!” “娘!” 程云儿此时也顾不得旁的了,拉着霍氏的衣袖扭股糖似的撒娇:“娘,女儿晓得错了,以后再不敢了。娘别气了。” 说着又拿帕子捂眼角,低了声音道:“且,娘也莫怪女儿,女儿这也是为了咱们这个家呢。齐公子那样的好人才,一看就是有本事的,年底会试一定是会高中的。到那时候……” 说到这里,顿了一瞬,声音哀哀切切低下去:“自打咱家那些田产财物都没了以后,爹爹心里怕就是怨怪上女儿了。可这桩事又不是女儿的错儿,还不都是怨怪那个老不羞的不要脸面,女儿只是一个小女子,又能……” “噤声!” 霍氏听得女儿竟提起那桩事来,脸色立时变了,不等她说完,上手就是把她的嘴捂住,又去看跪在地上的艾草。 第213章 因一心只想着女儿,竟是忘了旁边还跪着一个。 方才自家娘俩个说的话都被这小蹄子听了去…… 若是被不相干的人知晓了,怕是要带害。 若不然…… 霍氏两只细目直盯着艾草,转着心思琢磨。 艾草被霍氏看得头皮直发麻,胸口跳得直要撅过去。 她整张脸都被打得肿成发面馒头,眼睛都只能半睁着,正疼得没着没落处,此时却是完全精神了,忙是硬挤出一个笑来。 表忠心道:“太太,奴婢打八岁进府,从来就只听太太和二娘子的话,旁人是一概不认的。太太让奴婢往东奴婢一定不敢往西,太太让奴婢打狗奴婢一定不敢撵鸡,太太……” “行了。” 霍氏描画的精细的细眉细目冷的像刀子,在艾草脸上刮了一个来回,打断她的话:“若是今日的事有半分露出去,你仔细你的皮!” 说罢又哼了一声,这才转回头去。 如今家里日子紧,京里人贵不划算,且留着她,若是实在舌长口贱,便拘紧些,待过些日子再发卖不迟。 艾草忙应声是,连声答应着记下了再不敢,就是低下头去。 只这会子功夫,她浑身又是出了一层细汗。 松口气的同时,也是委屈:二娘子的事儿怕是整个蓟州府都知晓了,大娘子那样厉害的人儿,老爷都眼瞅着降不住,瞒又能瞒到什么时候去?她一个做下人的,平日里除了小心就是小心,怎地太太却偏偏没事总是拿她出气! 那边厢,霍氏却是又低声训斥程云儿:“这是什么好事呢?你怎地张嘴就来?往后再敢这样信口胡吣,看娘不打断你的腿!再不能说了,可是记下了?” “嗯,嗯。” 程云儿被霍氏手捂的透不过气来,连连点头唔唔答应。 霍氏这才松开她的嘴。 程云儿急急咳了几声,又流了几滴眼泪水儿,方才平缓下来。 她看着霍氏,委屈道:“娘,女儿只是心里咽不下这口气,那个丫头有什么好?爹爹那样心疼她!又是给银角子,又是好好说话儿的,都要把她捧到天上去了!凭什么?” 程云儿细细的眉眼里都是恨。 霍氏知她从小被宠到大,这是嫉恨那个丫头了,于是嗤笑一声,道:“你且莫管,再忍些时日,到时为娘为你做主。” 程信那些小心思不用想也知晓,不过是想着往后沾那个丫头的光而已,哼,他想的倒是美,怕就怕不是沾光,却是要带害呢。 程云儿看她娘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心里又是活泛起来,上手拉住霍氏的衣角撒娇。‘娘,娘’地喊着,直叫她告诉自己到底有什么好法子,这样自家心里也才能安心。 霍氏一是被女儿缠的不行,二是也怕她嘴上答应的好好的,却小女儿家沉不住气,没轻没重地又跑去齐家裹乱。 与其这样不明白,倒不如让她心里有底来得好。 便转身对地上的艾草吩咐:“你下去打一盆水来给二娘子擦擦脸。” 艾草忙应声‘是’,从地上爬起来,拿了脸盆架上的脸盆出去了。 门刚刚一阖上,程云儿便迫不及待地又喊了一声‘娘’。 霍氏拿她没法子,只得伸指点了她的额头一下,骂了一声‘孽障’。 这才压低声音跟她说了几句话。 程云儿眼睛立时便瞪大了,张着嘴问:“这是真的,真的有人给她提亲了?” “小声些。” 霍氏瞪了女儿一眼:“可不是真的?娘能骗你?” 又是冷笑两声,阴沉沉道:“那丫头就是不答应。哼,心倒是大了,那样好的人家,又是独子,偏死撑着不嫁,这是要嫁王侯贵族呢!” “就是,就是。” 程云儿也斜乜着眼睛,狠狠附和:“家里那样殷实,还要什么样儿的?难道就偏要嫁给齐公子那样的人才能罢休?哼,想得倒是美!” 说着心里恨恨:“小蹄子心倒是大!” 第214章 “莫要胡说八道!” 霍氏听得‘小蹄子’这三个字竟然从女儿嘴里说出来,就势给了程云儿一巴掌,教训道:“什么话都敢说,往后嫁到婆家去可怎么成?” 程云儿也知自己说漏了嘴,忙撒娇描补道:“娘,女儿知错了,以后再不敢了,这不是都被气着了嘛,往后定是不会再说了。” 又眼巴巴看着霍氏:“娘,您一定要促成这门婚事啊。姐姐也是命苦,打小没了亲娘没人教导,如今年纪又大了,若是再没有人上门提亲,可是要留成老姑婆了,那样岂不是要让人说嘴耻笑,岂不是太可怜了?现今既有这样一户好人家找上门来,可是万万不能错过去了呢。” 说着就是看着霍氏笑。 霍氏被自家亲亲闺女说的也是笑了,点着她的额头笑骂:“就是你机灵。我儿说的是,娘一定要促成这门好亲事。不能让人说出我这个当人娘的不贴心,让女儿家都老大了还嫁不出去,留在家里上愁。” 程云儿就咯咯笑着扎进霍氏的怀里扭身子:“娘,您是这世上最好的娘亲,谁敢说嘴说您的不是,看女儿不啐死她!” 霍氏被女儿一番话甜的心里都要溢出蜜来,亦是轻轻拍抚着程云儿的后背,满脸笑。 心里却是暗自盘算:女儿还是没经过事儿,太过良善了,一心只想着齐家公子,却是想不到其它的地方去。她这个当娘的却需得为她做主,可不能让那个死丫头在这个家里占了上风去。 自从来了京城,程信对那个老大可是和善多了。又是给银钱又是和颜悦色地说话儿,好的甚至都有些巴结了,当她看不出来呢? 她这心里也是有些急。 自家女儿虽长得好,性子也讨人欢喜,又有她这个当娘的心疼,可说是任谁也挑不出错儿来的好媳妇来了。可话又说回来,男子们都是偷腥的猫儿,又是个睁眼瞎,放着好的偏不要,却见了个脸面俊俏的就是心里放不下去。 像是大丫头那样儿的,脾气再不好,性子再又臭又硬,偏偏容貌摆在那里,任谁也比不过她去,和自家闺女摆一处,那男人们还不是得被她哄骗了去? 漫说是旁人,就是自家男人,那么多年疼云儿,这只短短两年没见,如今见了大丫头的样儿,却也是立时就变了心思,一心只想着把她嫁到大户人家去,自家好跟着沾光呢。 霍氏可不能让他如了愿去。 自家的女儿自家疼!大丫头嫁的若是好,岂不是要站到女儿头上去?又加上这多年对她的怨恨,那个丫头若是得了夫家撑腰,还能放过她这个当后娘的了? 那到时,这个家里又岂会有她和儿女站脚的地方? 指望程信是不能的。 说不得,到时候他还要反过来帮着一起对付她们娘俩呢。 男人指望不上,霍氏便只得自己谋划。 大丫头那里她也试探过几次,可是无论如何变着方儿说话,却都是被冷冷淡淡地驳回来,防的是滴水不漏。 好个奸滑的死丫头! 霍氏气的牙痒痒,却偏偏还要装出一副慈爱模样忍着。 后来,趁着她不在家的时候,她也翻过她的柜子。可是好不容易找到锁匙打开的炕柜里,除了几件破衣裳旧首饰什么都没有! 死丫头恁的小心! 霍氏才是死了心,正主儿这里既下不去手,那就只能从旁人处下脚了。 是以,她这些日子得了空闲,便周遭邻居街坊的也走了几家。 只说是新搬来的,拿些小点心给大家尝尝,都是蓟州老家那边的味道,京城里可是尝不到的呢。 那些没见识的妇人们被些小便宜小恩惠糊住了眼,倒是对她热心热意起来,直拉着她唠家常。 霍氏陪着笑脸走了几家下来,却是一丁点儿有用处的消息也没有。 她正着急处,却没想却是在甲长老婆张氏那里听到了一点子风声。 第215章 甲长婆娘说是她曾想过给那丫头说媒,最后却没说成。 还有这事儿? 霍氏一听当时就是吃惊。 可随即就只剩下欢喜。 她心思转得快,一刻间就琢磨过味儿来了。 旁的不论,就大丫头往前那个景儿,甚的好人家会找上门来提亲? 不用想也知晓,不是个瘸的就是个孬的,若不然就是家里穷得揭不开锅的老光棍。 这可不就是正正好! 再有,就是这个姓张的婆娘,长得尖嘴猴腮的,一看就不是个好东西,能安的什么好心? 话说,她也是个有脾气的,那死丫头说话恁的狠毒,几次三番地顶撞她,让她气得个半死,她可不想再每日里强端着个笑脸对她了。 日子长了,她怕不是要气死? 还是早打发出去的好。 霍氏想的明白,这话音儿就更殷勤了。 张三嫂子是个为人眼睛长到头顶上去,一副孤寡刻薄相的粗鄙妇人,又仗着家里有个举人亲戚做着个小官儿,任谁也瞧不到眼睛里去。 霍氏头一次去的时候,张三嫂子眼睛了都没了她一下,说话也带搭不理的。她先还以为是瞧不起自家,心里有些气,可几句话下来,却觉得又不像,倒像是对自家有什么不满似的。 这些妇人家的机锋心眼子霍氏见天儿都用,她便又换上了一副笑脸儿,憋住自家心里的那股不服气和厌烦,顶着不待见又去了两趟。 张三嫂子人虽刻薄,心眼子倒是不多,被霍氏甜话好话几句话一哄,就到底是被她套出了实底儿。 说是她前些日子本想要给自家的侄儿说和程木槿,可是话儿还没递过去就黄了,她也是闹心。 霍氏便问她为何没正式上门?这话儿都没递,怎地就知晓别人不答应? 张三嫂子却是支支吾吾不肯说了。 霍氏无奈,只得又把好话说了一箩筐,又是夸她有眼力,竟能看上自家的闺女,自家闺女也是好福气,若是能得她那样的好人家嫁过去,岂不是这世上最好的事儿?当时是她没在,她若是在,一定是要应下这门亲事的。 霍氏惯会说软和话,一番话说下来,那个张三嫂子便着了道儿,硬脸儿也崩不住了,乐得是见牙不见眼。 可就是这样儿,也到底只是连连叹气,只说是怕是两家没缘分做那好亲家了。 再往下,就是再任霍氏怎么问,张三嫂子也不肯多说。只是含含糊糊地带出一个意思,说是她们家那个大丫头可不是个普通人儿,她这个当人后娘的往后怕是日子也不好过呢,再多的就一句也再不肯讲了。 霍氏虽心里疑惑,可也只得作罢。 回转家中后,便又去四处打听,可却听不到丝毫风声。 倒是一个街坊的老婆子说漏的一嘴,说是那家的侄子是个脑子不灵光的傻子,怕不是张三嫂子看到他们家来了父母做主,才不敢再提这个事儿? 霍氏当时一听心里就是信了。 她说的呢?这可不是和她想的一样儿? 什么好人家的家底儿殷实年龄又相当的独子要找那个背运的丫头当媳妇?难道不怕被带的全家孤寡了不成? 可说的是呢,那边要是个傻子就说得通了。 她心里便是火热。 正想着该怎么说,才能让程信应下这个事儿,好把那死丫头打发出去省心。至于张三嫂子那边儿,她倒是全不当回事儿。一个傻子罢了,有个媳妇就不错了,还能放着送上门的不答应?那不是全家都是傻子了? 恰此时程信那边衙门里的差事又有了动静,她就只得先按下了心思不提,想着过阵子消停了再提不迟,却谁知,偏偏又发生了女儿这件事。 一双儿女就是她的命根子,容不得受半点委屈,霍氏这便立时定了心思,一定要把这件事办成。 至于那个齐家老大,中不中进士,瞧不瞧得上自家云儿,她都顾不得了,她只是不会让那个老大丫头得了这么好的亲事便好! 如今既有现成的那样一个人送上门来,她是一定要早些把那死丫头嫁出门去了事! 还有一样儿,这眼瞅着女儿也要说亲事,可不能被她耽搁了去。 主意既定,又看女儿属实没有什么大碍,霍氏便又安抚了几句,扬声唤进来一直端着水盆等在外面的艾草,亲自上手给程云儿梳妆净面,又吩咐艾草去给她端来早饭,陪着她用完了,这才下炕转回了自家屋子。 第216章 日子重归平静。 十月初三日,清晨。 程木槿带着齐胜径自去了平顺街的宝器斋。 本来以她的性子,既承了宝器斋大师傅的名号,便是每日要来点卯的,可因着这里都是男子,怕给他们带来不便,她便只是偶尔过来一次。 又因着这些时日买田的事情没有进展,她便暂且撂开手,过来这边瞧一瞧。 谁知刚一进铺子门面,便被福子拦住了,带着他们直接上了二楼那间修复瓷器的房间。 福子殷勤地禀报了缘由,说是琳琅阁的大掌柜带了他们铺子里的大师傅正和掌柜的叙话,请她在这间屋里先歇歇再去见不迟。 琳琅阁? 程木槿心里一顿,放下摘竹笠的手,问福子,可是知晓琳琅阁的大掌柜过来有什么事吗? 这虽是机密事,可程师是店里的大师傅,她既问了,福子也不敢不答,就回禀说具体的事儿他也不知,就知晓是在谈一笔什么大买卖,李掌柜还特意请了铺子里的陈师过去掌眼。 陈师…… 程木槿沉吟。 那是铺子里面的瓷器大家,一向眼高于顶,比年纪最长的章师还要得李掌柜的器重。 还要做大买卖。 程木槿略一停顿,便对福子说请他让李掌柜过来一趟,她有话要同他讲,此事事关紧要,耽误不得。 福子虽是莫名所以,可一听是要紧的事,也不敢耽搁,忙答应一声,噔噔噔地跑下楼去了。 齐胜心思转的快,他已想起琳琅阁是哪一间铺子了。 便问程木槿:“程姐姐可是觉得有不对?” 那日在琳琅阁里,他程姐姐看着那琉璃柜里的小玩意儿可是皱起了眉头,因着他的一句话,还差点儿跟伙计起了争端,最末了还是他打出侯府的名号才了结了的,他都记得牢牢的。如今程姐姐一听是琳琅阁,便让伙计去请李掌柜,当是琳琅阁当真有不妥当的地方。 齐胜确实机灵。 程木槿微微点头,只跟他说一句:“那个物件儿不能要,怕是要招祸事。” 齐胜点点头,不再多问。这些物件儿到底怎么回事他不晓得,他只晓得他程姐姐说不能要那便是不能要,一准儿没错。 此时福子已是带着李掌柜又重新上了楼。 李掌柜回身挥退了福子,兴冲冲问程木槿道:“程师娘子可是有事?” 他正跟王掌柜谈到要紧处,就被叫出来,心里着实纳闷,到底什么要紧事,一刻也是等不得,偏要这时候说? 程木槿微微福一礼,直言问道:“敢问李掌柜,那琳琅阁的大掌柜可是要同您做一笔大买卖?” 李掌柜点头,心道原来是为了此事,脸上就忍不住露出喜意:“正是,琳琅阁的王掌柜带着一个好物件儿过来,说是让我掌掌眼。这批物件儿数目不小,他们琳琅阁一家怕是吃不下,便想着让我同他一起做成了这笔买卖。怎地,程师娘子可是也有意想要看看?” 说到这里忍不住哈哈笑:“不瞒程师娘子,这物件儿老朽已是让陈师傅掌过眼了,确实是好东西,哈哈哈……” 这笔买卖若是做成了,那可是要轰动京城的,哈哈哈。 李掌柜喜不自胜。 程木槿却是微微颔首,又问:“那不知陈师傅可做了断代?” 李掌柜一怔,便是停住了笑。 他也是积年的人精了,这样的大好事,程娘子身为一个大行家怎会如此平静?且还直着就是问断代,难道这里还有事? 他便有些疑惑焦急地问:“不知程师娘子何意?难道是这批物件儿有问题不成?您何时何地得知此事?” 他先还以为程师娘子听说是有了新物件儿想要掌掌眼瞧一下,可此时一听,却是话里带出这批物件儿有不对的意思来,这怎能不叫他心惊? 程木槿声音一如往常,温声道:“未见实物不能说其底细,只是略有些猜测罢了,还请李掌柜告知。” 李掌柜神色不由更加郑重,回道:“陈师傅的意思,这应该是七百年前的物件儿,是一只乾朝彩绘圆盘。” 七百年,乾朝。 果然如此。 程木槿纤长的柳叶眉微微一动,点头道:“不知李掌柜可是同他们签订了契书?” 李掌柜听得这话不由便是心里咯噔一下,急忙摇头道:“并没有。怎地?难道这批物件儿真的有毛病不成?” 那可是不得了。 李掌柜当下就又是出了一层细汗。 第217章 古董玩器这一行最怕的就是打了眼买了假货。 这跟旁的不一样,全凭一双眼力,若是打了眼入了手,待交易完成,那就是后悔的肠子都青了也没有丝毫用处。 谁让您眼力不济辨物不清呢,那可赖不得别人,呵呵。任说到哪里去喊破喉咙大天去,也是一片枉然。 这就是这一行的规矩。 李掌柜不是不相信程木槿的眼光,而是因着陈师也是瓷器里的大行家,浸淫此道数十年,还从未走过眼,怎地这次就会出错了? 此时就听程木槿道:“只是心中有一猜测罢了,还是要先看看东西如何。” 李掌柜因着程师小娘子前两次的好手段,心里对她还是极其信任的,看她神色如此郑重,也是不敢怠慢。 他略一思索,便对程木槿小声道,既是如此,不如请她去自家屋子旁边的一方暗室去瞧一瞧可好? 李掌柜说的委婉,木槿却是知晓缘由。不过是因着自家是女子,不便出面罢了。且,这样的物件儿又不能随意离了主人的眼,是以李掌柜这才要带她去暗室里上眼鉴别。 如此甚好。 她也恰不愿当面说出缘由,以免与人口角,便微微颔首,说一句应当的。 李掌柜心中着实有些着急,看程木槿答应了,便不多言,当即带着程木槿和齐胜二人出了屋子下了二楼,拐进一旁的一个小门儿,绕到后院儿去,又进了另一个小门儿。 这是一间极小的屋子,除去四面墙,别无他物。 只是在一面墙上开着一个极小的方孔。 李掌柜把程木槿请到方孔前面,示意她往外看。 程木槿个子高,倒是看得正正好。 她从方孔望出去,眼前恰好就是博古架旁的一条缝隙。 缝隙外面正对着会客的桌椅,此时正有三个男子坐在桌旁叙话。 其中两个男子皆留着胡须,五十岁左右的年纪。程木槿一掠而过,目光落在另一个四十余岁男子的手上。 那是一只色彩斑斓绚烂的彩绘圆盘。 此时光线正足,照在圆盘上,十分明亮。 圆盘盘面细腻莹润,闪着温润的光泽,四周底部绿叶缠枝结蔓,青翠欲滴,中间一朵大红色牡丹花灼灼盛放,旁边又有两只浅粉色半开半合,还有一对羽翼艳丽斑斓的喜鹊间杂其中,嬉戏鸣叫,似是要从中跳将出来。 程木槿耳旁都似能听到那清脆的鸟鸣声。 那个四十余岁的男子手中拿着一方丝绸做垫,小心翻转着圆盘,上上下下左左右右仔细观瞧着,不停发出赞叹。 程木槿的眼睛亦随着他的手来来去去,看的满心欢喜。 等在一旁的李掌柜不由轻轻咳了一声。 程木槿这才恍然定住神。 不由有些窘迫,她是有多久没看到这样的好东西了,才会如此着迷? 话说,上次琳琅阁的那个玉扳指也没有这个这样好。 想到琳琅阁,程木槿便对李掌柜福福身,轻声道:“此物甚好,只是,却是不可入手。” 李掌柜本悬着的心听到此言反而落下了半个。 到底是大掌柜,极是沉得住气,忙问道:“程师娘子可是看出什么来了?为何不能入手?” 程木槿知晓这个圆盘确实令人动心,若是不和李掌柜说清楚,他着实无法放弃。 便道:“此物非是乾朝所有,而是乾北之物,至今应有三百余年了,应是人为做旧之物。” 李掌柜一怔,顾不得程木槿言语中隐藏的陈师断错了年代一事,忙是疑惑不解地问:“只是年代有偏差,乾北亦是出好物,虽不及乾朝年代久远,可物件儿价钱却是极好的,又是如何不能入手?” 乾朝国祚五百年,先为乾朝,后为乾北,皆以瓷器闻名于世。只是年代靠后,价钱却是相差无几,有何不可入手? 程木槿温声道:“此为我考究古卷所得,具体事宜却是不便与李掌柜分说。若为得平安起见,此物还是不要入手为好,请李掌柜三思。” 李掌柜看木槿不肯说出缘由,心中着实有些犹豫。 乾朝瓷器行业本极其繁盛,官窑民窑皆有绝顶好物出产。后突遭外敌扣边,又加之中原缭乱,多年战火,那些本可流芳百世的好物件儿便遭到灭顶之灾,存世者十不存一,变得极其稀有起来。 本朝建朝二百余年,国力强盛,边靖民富,世家贵族皆以收集乾朝瓷器为荣,只是苦无途径得之,是以价格居高不下,甚且水涨船高。如今琳琅阁找上门来,拿出此物,并言到还有数十件与其不相上下的好物,这,这怎能不让他欣喜若狂? 不说其他几件,若能得此一物,必得大笔金银入账不说,甚或还要在京城引起轩然大波,大大提升铺子的名气。 到时候,一提起宝器斋的李某人,那岂不是大大的有面子? 这,这…… 难道这些却都是要因着一个小娘子的一句猜测考究之语,便都瞬间烟消云散? 李掌柜头上汗水涔涔,一时心乱如麻。 第218章 程木槿知晓李掌柜的心思。 要说谁还没有点儿私心呢?权势富贵的诱惑那是处处都有的。不说旁人,她不是也看得入了迷了吗?她不是也想要这个好物件儿吗? 她也是欢喜的,她也是想要的。甚且,她还不是为了能买一本成本的古本,一个心仪的小玩意儿,跑到宝器斋里来做大师傅,就为挣那每月的三两俸银? 一个人若是真欢喜一样东西,那真是太难割舍了。况且李掌柜这事儿里还牵扯着大笔的银钱,那要说不动心不犹豫,才是假的呢。 可话也说回来,这东西是真的不能拿呀。 程木槿暗自叹息:她也是惋惜得很呢! 李掌柜到底不死心,还是又跟程木槿打听此物到底有何缘由不能入手。 程木槿却只是摇头,不再言语。 她心里有数儿。这事儿虽是自己推测,可也十拿九稳。因牵扯甚大,还是莫要乱说的好,这也是为着李掌柜好。 李掌柜又是犹豫良久,最后还是一咬牙一跺脚,长叹一声,大步出了屋子。 齐胜等得他走远了,这才问程木槿:“程姐姐,真的有那样厉害吗?不过是一个盘子而已,入了手就快快卖出去不成吗?” 程木槿微微摇头:“不沾手最好。” 齐胜便明白了。 他程姐姐和李掌柜说是自己的猜测,可其实心中却是认定了的,只是其中兴许有不便宜说出来的讲头,才这样遮遮掩掩的,并非故意弄出来迷魂阵显得自家能耐。 他又看程木槿没有再去方孔处探听的意思,便自己凑了过去,向那边望过去。 过了没有片刻,程木槿便听得齐胜道:“程姐姐,那两个老头儿走了,还气哼哼的。” 程木槿微微颔首,知晓此间事已了,当即不再逗留,抬步便出了小屋子。 齐胜忙跟上去。 二人刚出小门儿,就迎头碰上了那个坐在屋里把玩圆盘的四十余岁的中年人。 李掌柜紧跟在后面,一个劲儿地跟他说好话:“陈师,陈师,莫要生气,莫要生气,且听我说完……” 被叫陈师的中年人满脸怒气,一抬眼正看到程木槿,当下就是顿住脚,盯着她气冲冲问道:“你就是新来的那个小娘子?” 不待程木槿蹲身福礼,又紧接道:“就是你说的那个圆盘本师断代断错了?不是乾朝的,是乾北的?还让李掌柜不要入手?” 这个人倒是急脾气。 程木槿不紧不慢福了一礼,轻声道:“小女程氏,给陈师见礼了。” 陈师摆了摆手,不烦烦地看着她。 程木槿便又道:“陈师断为七百年前乾朝之物,我断为三百年前乾北之物,此为眼力偏差,非关紧要,紧要的是确实不能入手为真。” 陈师眉头皱的能夹死蚊虫,怒声道:“入不入手的自有掌柜的说了算,与我无关。我只问你一句,为何断代为三百年前乾北之物,有何依据?难道是断定为做旧之物不成?” 程木槿依旧不温不火,声音清淡如菊:“陈师好眼力,我确实认为这是一件做旧之物,将三百余年前的物件儿做旧为七百年前乾朝之物,只是手法特殊,技艺高超罢了。” “哼,简直谬论。” 陈师脸色阴沉,冷哼道:“我入行数十年,还从未走过眼。此物确为乾朝之物,丝毫没有做旧痕迹,小娘子又是从哪里看出来的?我看小娘子不过十几岁,难道就比我这个做了几十年的老家伙还有眼力?真是好大口气!” 程木槿还未及开口,便听得李掌柜已是上前圆场:“陈师,陈师,陈师息怒,不如我们回转屋中坐下谈论可好?此处人多口杂,不是说话的地方。” 陈师一甩袖子,大声道:“李掌柜多虑了,我也不是问她什么家传秘术,只要她能说出根由来,我是必定会服气的。不然单凭在一旁远远看了两眼就敢说我陈某判断有误,这口气也恁的太大了!” 说罢,两眼只是紧盯着程木槿,等她回话。 此话着实不客气,轻慢之意不言而喻。 齐胜气的瞪大眼睛。 程木槿两条春柳般的眉亦微微扬起。 第219章 李掌柜心中亦是暗暗叫苦。 陈师固然说话不客气,可这程小娘子也是不遑多让,弄得他这个中间人可是为难,他是两边儿都得罪不起啊! 程小娘子固然不用说,那是连侯爷都看中的人,眼力又好手艺又佳,加以时日必然名噪京城,甚且,全周武怕是都要知晓她的大名,那可是了不得的大行家啊。 可陈师也是了得啊。 那可是曾世真曾先生举荐过来的,不说手艺,就是眼力亦是顶顶的好。在他们这一行里,那也是鼎鼎有名气的大家,且,还屡次得到曾先生的夸赞。试问,这样的人,又岂是他能轻易得罪得了的? 侯府是势大,可亦不能无事生事,平白得罪了人去不是? 李掌柜一时左右为难,斟酌着他这话要怎样说,才能打过圆场去。 忽听得一旁的程师小娘子淡淡道:“陈师此话差矣,虽不是问我的家传秘术,可到底关着个人的绝学,我又岂会轻易说之与人?陈师身为此行大家,口气未免有些托大了。” 任何时代都有技术保密这一说法,不然哪里来的家门绝学祖传秘方? 况且,有些事不过是一层窗户纸的事,只需一句话便可让真正懂行的人拨开迷雾见得真月。陈师虽嘴上言之凿凿说不问她的家传绝学,内里又岂会不知大家都是行家里手,只需一言半语便可开悟的道理? 说到根底,他只是瞧不起她罢了! 程木槿其实并不吝啬说这样的话,有些事即便是知晓了原理,可若要找准那个点办成事也是极难的,说说又有何妨?只是此人傲慢自大,太过失礼,她心中不喜,便不愿告诉他罢了。 陈师听得此言却是气的脸色更加黑沉,冷冷地哼了一声,道:“莫不是只是信口胡话,其实并不知其根底到底如何?若是如此,我不问便罢。” 说着就是抬头望天,冷笑连连。 齐胜在一旁气的都笑了,实在忍不住,便插嘴道:“陈师何出此言?我程姐姐又岂是那等没见识的人?会把三百年前的东西硬是看成七百年前的?那是蠢事,我程姐姐可不会做!她若说是三百年的,那就一定是三百年的,准错不了,我信!陈师才莫要信口雌黄胡言乱语,诋毁我程姐姐的名声!” “哎,哎,齐小哥快莫要如此说,陈师不是那样意思。” 李掌柜一听齐胜这话着实不善,大有一言不合大打出手的劲头,连忙冲着齐胜连连摆手,满脸懊恼焦急之色。 又对脸色黑如锅底的陈师连连拱手,劝和说软话:“陈师莫怪,小孩子家家的不会说话,又不懂得这一行的规矩,您大人有大量,千万莫要与他计较。” 他着实没想到这个小哥如此袒护小娘子,连这样的一句半句酸话都听不得。这下子可是麻烦了,这怕是要得罪人。 陈师脸色跟黑炭一样,狠狠地瞪了齐胜一眼。可他到底是匠人出身,知晓这一行的水深水浅,且李掌柜也对那个小娘子留着小心,他便忍住了没发作,给李掌柜留了脸面,没有再出言训斥。 却是甩袖就走。 没想到却又被人拦住了。 不是别人,正是那个戴着竹笠的小娘子。 只见她站的笔直,一双眼睛在竹笠下明亮亮,淡淡道:“此话虽然有些莽撞,可亦有他的道理。我自断代为三百年前的乾北之物自有我的道理,只是陈师让我说出其中关窍却是不能。您看这样可好,不若我做旧一件物件儿佐证如何?” 说罢亦不看陈师,淡淡看向别处。 这…… 这小娘子好大的脾气! 一旁的李掌柜已是不知说什么好了。 别人陈师已然是认了这宗事,这位祖宗怎地就不会借坡下驴趁机揭过便算了? 怎地还较上这个劲儿,偏要对上了?难不成连那些许口头上的酸言醋语都听不得? 这真是…… 他有心想要再劝两句,可左右看看那二位小祖宗,还是只能摇头作罢。 暗道一声也罢,这左一个是毫不在意,眼高于顶,右一个是满面欢喜,摩拳擦掌,他又能劝得了谁去? 这真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他且再看看,若是实在不成,便只有得罪曾先生了,唉,这事儿闹得! 反观齐胜,却真是满面欢喜:一半为着程姐姐替他说话撑腰,一半则为着那个陈师不知好歹,这回可好,这是要丢脸丢到姥姥家去了! 他对他的程姐姐那可是一万个相信的:程姐姐说什么就是什么,绝不会错! 这次那个眼睛长到头顶上的可要出丑了! 甚好!甚好! 甚妙,甚妙! 第220章 陈师黑脸再变更沉。 心中也不由暗自吃惊。暗道一声小丫头竟敢这样说大话,倒不像是在虚张声势,难道是真的有本事不成? 他却是实在不信。 前些时日听闻铺子里新来了一个大师傅,还是一个女子,当时就是嗤之以鼻:怎地李掌柜如此莽撞,竟然连一个只会绣花描唇的女子的话也敢听信?不知是从哪里看了些皮毛,侥幸蒙混对了而已,难道还真的能做成事来? 哼,简直可笑至极! 只是还不等他回答,却听得那个小丫头又道:“兴许陈师觉得现成的物件儿太过简单,那我便先做出一件再做旧给您过目,不知这样如何?” 陈师心中更是吃惊,不由有些动摇,可他是成名大家,心中到底还是不信,不由冷哼道:“程娘子好大口气!既是如此,那就让我这个孤陋寡闻之人见见世面也好。” 程木槿闻言点头,眼里露出笑意:“如此甚好,只是瓷器耗时过久,不如我临摹一幅画做旧,与真品一起拿与陈师品鉴可好?” 说到这里,转头看向李掌柜道:“不知李掌柜可否暂时割爱,把您那幅山水小卷借我一用?” 李掌柜一怔,哑然问道:“难道程师娘子竟是要临摹曾先生的大作不成?” 程木槿微微颔首:“正是。” 李掌柜心思急转:这样也好。程小娘子虽心高气傲,可到底有真本事,旁的不说,这书画方面确是厉害,那幅修复的曾先生的小卷十分传神,几无破绽,倒是可以一试。总比拿那些他没见过的事去做更让人放心。 于是便颔首道:“可,程娘子拿去尽用便是。” 又回头对陈师道:“我那幅山水小卷,是曾先生送与我的寿礼,陈师也见过。程娘子既说要临摹此卷做旧做为证言,老朽觉得甚为妥当,不知陈师以为如何?” 说着满眼殷切地望着陈师,暗道:陈师啊,陈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可千万莫要答应啊。 谁知这个陈成却是完全不明白他的心意。 竟是当下就点了头。 李掌柜只得心里叹息。 也罢,事已至此,他也无能为力。 这陈成怕是即便是明白了自己的意思,也是要装作不明白的了。 陈成心中亦是冷笑:小丫头好大胆子,说谁不好,却偏偏要说曾先生!且不说他与曾先生相熟甚久,见过他的许多画卷,知之甚祥,就是曾先生的画作技法,本身也是极难临摹的。其中笔力技法繁复精湛,一笔一划都是大家风范,一个小小丫头,饭没吃多少,盐没用几两,却也妄想要临摹?简直可笑!莫不是以为他真的这么好哄骗不成? 陈师面上嘲讽,于是只对程木槿道:“也罢,既是拿曾先生的画出来说事儿,我便应了此事。你且临摹一幅出来做旧,若是我辨不出来哪幅为真哪幅为假,那这事儿我认栽便是。” 说罢转身便走,再不想多待。 “且慢!” 谁知身后又是一声淡淡话语。 陈师不由恼怒。 转身站定,不耐道:“程小娘子还有何事?” 程木槿仿似不知他的气恼,春水般清澈柔美的眼睛兀自看着他。 静静道:“我只是不甘心受此折辱罢了,故特意留下陈师寻个说法。” 说到这里,本温润的声音亦带出一丝凛凛冷意:“本来古玩古器鉴别只在个人眼力,陈师说七百年我说三百年,本无什么大事,只是各有各的道理罢了。纵是打眼,也是要看事情最后到底如何才能定论。你我皆为宝器斋的大师傅,皆为李掌柜做事,本是同僚,今日之事,我也只是本着拿人钱财忠人之事的想法,说出自己的见解,至于那最后做决断的,也还是李掌柜而已,与我何关?为何陈师一上来就不分青红皂白质问于我?是何道理?还请陈师赐教!” 第221章 程木槿也是恼怒。 她本不愿与之计较,想着同僚一场,不过口舌之争,一笑置之也罢。奈何就是有人不懂得她的好意,偏偏要无事生事,造成如今之逼人形势,却是让她不得不为之争出个好歹来了。 世上的事,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若是家人之间,些许小事自可不必计较,可事关生存技能,却又是不同。 陈师这样的人有本事,恃才傲物些本无可厚非,话说回来,谁还能没点儿毛病? 程木槿自己也是个有脾气的,完全可以接受。 可本事也分大小,那是要拿出来见真章的。打眼不怕,继续精进技艺便可,谁不是这样走过来的?可像陈师这样,眼力稀松,却唯我独尊,只以为全天下他最能,如此倚老卖老的人物,却是着实令人厌烦。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事关专业技能,是她今后吃饭的资本,若对方都这样欺到头上来,她却听之任之,一味谦虚不争,那日后在这一行又岂能有立锥之地? 那她还怎么买那些她心仪的古本古玩古物件儿,过她想过的好日子? 这事关情非得以,程木槿是不争也得争了。 陈师闻言却是一怔,随即气的浑身发抖。 戳指指着程木槿大声斥道:“想我陈某入行数十年,还从未有人敢这样与我说话,没想到今日一个小小丫头竟敢这样对我!” 说到这里就是气的再说不下去。 李掌柜一看事情不妙,忙就要上前搭话圆场。 齐胜也是要上前掰扯。 谁知却都被程木槿抬手拦住。 她略略侧身让过那只手指,语音依然淡淡如菊:“李掌柜莫要插手此事。大家同僚一场,互尊互重方是长久相处之道。陈师方才的举动您也看在眼里,李掌柜是个明白人,此事若没有一个明确了断,必将后患无穷。且,我们只是切磋技艺而已,无关其他私人恩怨。陈师是光明磊落男子,必不会为难我这个小女子的。” 说罢对着陈师就是微微一礼,安静地等他回话。 这番话连打代销,既劝阻了李掌柜,又堵住了陈师将要发作的怒火,甚且还把自家摆在了一个弱势的位置上,着实是令人说不出话来。 李掌柜暗道一声厉害,袖手站在一旁不再言语。 齐胜也是瞪大眼睛看着。 陈师则是一口气憋在胸口,堵的心肝肺都疼,可又不能再发火为难对面的丫头,若是那样,倒是要真显得自家没有身份了。 只得阴沉着脸,从牙齿缝里挤出一句话来:“你到底要怎地才肯罢休?” 程木槿又是福身一礼,轻声慢语回道:“陈师妄言了,整件事皆由陈师而起,何谈我如何罢休?我闻陈师有一物,乃是曾先生所赠,甚为爱重,不知我若赢了,陈师可否将它送与我把玩观赏?” …… 不单陈师听得此言怒火中烧,就是李掌柜听了也是愕然。 那件物件儿他知晓:那是曾先生赠与陈师的一方镇纸。是由一块绿色玉石雕刻而成的蟾蜍。 曾先生是金石大家,利用玉石上面的几条黑色纹路做为脊背,把一只蟾蜍雕刻得栩栩如生,惟妙惟肖。观赏时,若不细看,怕是都能听到蟾蜍的鸣叫,几可乱真。正是他的得意之作。 他很赏识陈师,二人为布衣之交,相交甚笃,便将此物赠与友人,做为手信。 此为一大佳话,没有人不知晓的。 陈师更是每日把玩,爱之若命。 如今怎地,程小娘子竟是要把这块绿玉黑背蟾蜍做为赌注? 这莫不是要取了陈师的一条老命不成? 程小娘子好狠的心肠! 李掌柜冷汗都下来了。 陈师此时却是气急反静。 他冷笑两声,沉声道:“小娘子好大的胆子,原来竟是看上了曾先生送与陈某的好玩意儿。如此甚好,甚好,哼……只是不知若是你输了却又如何?我有曾先生的好物,你却又有什么送我?” 程木槿微微颔首,回身对李掌柜温声道:“若是我输了,不知李掌柜那幅山水小卷可否割爱与我?” 第222章 程师小娘子还真是语出惊人。 李掌柜就是一阵怔然,兼之不知所措。程娘子怎地要拿他的好物去送与陈成,这是何意? 再看程木槿——两只清澈见底的杏目只是那样盯着他瞧,却不言声。 李掌柜灵机一动,却是一瞬间便想明白了:漫说是程娘子有把握赢得这场赌注,就算是没有又如何?这是侯爷都看中的人,他就是舍去一幅小卷又能如何? 李掌柜当机立断,即刻点头道:“可。” 随即转首对陈成一抱拳,歉然道:“陈师勿怪,此幅山水小卷本已破损,是程师娘子为我修复如初,老头子我感激不尽。如今程师小娘子想拿它做为赌注,老头子实在没有不拿出来的道理,若有得罪之处,还望陈师见谅。” 陈师看着李掌柜满脸诚恳,一副很是抱歉的样子,心里却是怒火更盛:好你个李老头,怎地如此胡说八道?山水小卷是那个丫头修复的不错,你感激也是不假,可若说是就因此不能拒绝拿出来做为赌注,也未免太过牵强。这分明就是偏袒那丫头罢了! 陈师此刻却是把李掌柜也怨上了。 他是曾先生举荐过来的人,成名数十年,得许多大家赞赏,一个小小丫头不把他看在眼里倒也罢了,就连李掌柜这样同僚多年的也是如此慢待他,他岂有不生气之理? 陈师不由连连冷笑:“也罢,既是如此,此事我便应下了。只是不知程小娘子又需几日,方可让我领教领教你那通天的本事?” 程木槿也是对李掌柜答应的如此痛快有些许惊讶。 她是身无长物的,那些碎纸片都是糊弄人的,岂能拿出来做注? 她之所以说要拿李掌柜的山水小卷做赌注,本身也是一个赌注。 因李掌柜听她的话没有入手那件彩绘圆盘,她赌李掌柜在她与陈师之间选她。既是如此,那区区一幅小卷又有什么舍不得的? 她只是没想到李掌柜会这样容易做出选择。 既是如此,那便简单多了。 于是程木槿便淡淡道:“七日可好?” 陈师心里略有吃惊,没想到所需时日竟会如此之短,可是面上却是冷笑:“七日?久闻程娘子有程三日之说,说是无论何等艰难的活计也难不过程娘子三日去,本人一直敬佩不已,自愧不如,怎么程娘子今次倒不说三日,反而是多出了几日?不知此为何意?难道是因着此事太过艰难不成?” 程木槿暗自摇头。 自己不过一个新入行的,不论资历人脉都是这一行里最浅的,就是论活计经验之道,也不过是过手了一幅小卷一件青瓷而已,哪里会来的久闻之说?还程三日,这便更非赞语而是嘲讽了。 俗语云:说话留三分,日后好相见。 且不论同僚之谊,单论年纪长幼,做为一个成名的前辈,对一个后辈如此酸言醋语极力诋毁,已是失了身份。 此人心胸未免太过狭窄,即便是口舌上也是不想落于人后,实在不得人欢喜。 对这样的人不必尊重。 于是程木槿的声音便更淡更冷清:“三日之名过于抬爱了,只是也非陈师所言此事太过艰难。只是因本需三日便可的,为表示对陈师的敬重之意,才改为七日的,没想到却让陈师误解了,既是如此,不若改回三日可好?” “你……哼!” 陈成一听此言,一口气险些憋的上不来,再不愿多待,甩袖愤然而去。 李掌柜一看,忙也是对程木槿匆匆说了一句让她稍待片刻,他让福子把那幅山水小卷给送过来,便连忙匆匆追了过去。 他心里虽是向着程小娘子,可到底陈师也是曾先生举荐过来的人,也不能得罪过甚。 且他也不必要跟程木槿说起曾先生举荐之事。观程小娘子如此的作派,倒是比那些成名许久的大家还要傲气凛然,若是说陈师是曾先生举荐过来的,说不准不单不会让她忌惮,反而还要给曾先生带来一些不必要的麻烦,这岂不是得不偿失? 唉,罢了,且看着,无论谁胜谁负,左右陈师和曾先生现今他已是得罪了去的。 看李掌柜匆匆离去,程木槿亦带着齐胜抬步离开后院,径自又回来二楼等待。 不多时,便有福子拿着那幅山水小卷给程木槿送了过来,还问她可还有什么旁的需要,只管吩咐他,他自会去置办。 第223章 福子打心眼儿里觉着程师小娘子厉害。 店铺里总共三个大师傅,程师小娘子是最后来的,剩下那两个,一个章师一个陈师,都是做惯了年头的老人。 章师还好,虽是性子古怪爱吃酒,可还是讲道理的。陈师就不同了,看着和和气气板板正正的一个人,可眼睛却是长到头顶上去的,着实难说话得紧,他们这几个伙计平日里都是远着的。 没想到,今日却被程师小娘子给这样摆了一道,在掌柜的那里丢了脸面不说,还被逼迫着拿出心爱的黑背蟾蜍打了一个大赌,大家伙儿知晓了,心里都是偷着乐呢。 几人在后院中那一场口角官司,瞒不过宝器斋中的伙计。只这一会子功夫,大家伙儿就全知晓了,甚且,连外面都有了风声。 啧啧称奇的同时,也是叹息小娘子太过托大了。搅和了李掌柜的生意也就罢了,还要和陈师那个老东西打赌比手艺,这可是狂的可以! 他们虽是不喜陈师,可是也晓得他的手艺厉害,没人会认为小娘子会赢! 福子也一样。 手艺就是手艺,这个可跟人品德性没关联,小娘子再好,可也是把不准要输。 他是能尽力的就尽力帮衬一把。 程木槿却是平静如常,对福子道了一声‘多谢’,便来到墙角处,又把那些物料翻过了一遍,这才点点头道:“没什么需要的了,你且去忙。” 福子便施一礼,恭恭敬敬地出门下楼去了。 齐胜在程木槿打开山水卷轴,仔细观摩之前问她:“程姐姐,我是不是又给您闯祸了?” 他觉得是他自己说的那一番话太过嚣张跋扈,程姐姐是为了他才和那个不长眼的打赌的,心里不由有些惴惴。 程木槿头也不抬,小心地解着卷轴上的细绳:“莫要多想,非是你之过,是那人太过无理,我才如此做的。” 齐胜动动嘴,没言声。 程木槿虽心思都在小卷上,可齐胜没像往日一样回答‘知晓了程姐姐’,还是让她分心了。 她知晓少年这是不信自己的话,便一边慢慢手里动作,一边跟他说了自己的那番不能忍道理。 还从没有人和他说过这样的话,连他哥哥也没有。 齐胜一下子便听住了。 他崇拜地望着程木槿:“还是程姐姐懂得多,确实是这个意思。就像我在外边跑单帮,多少人看不起我,还有在背后使绊子或是趁着我不注意上来抢功的,说到底还不是看我年纪小没靠山?这样的人便该一棍子狠狠地打下去,不打到他服气不算完。这样他以后才不敢再嚣张跋扈欺负人!程姐姐做得对!” 说到这里就狠狠地握住拳,在空中挥了两下。 程木槿眉眼弯如月:“怎地这会子承认自己年纪小了?往日里不总是说自己是男子汉大丈夫吗?” 齐胜便是挠头嘿嘿笑,不言声了。 程姐姐这是笑他呢,他都晓得。若是他娘这样说他,他就要觉着是把他当小孩子,脸面上过不去,还要反驳几句,可程姐姐这样说,他却是心里喜滋滋,一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 就是不知程姐姐这样温柔得像水一样的小娘子,怎会说起话做起事来都那样厉害? 直把那个姓陈的讲的脸黑得像锅底,却是完全没有还手之力,只得乖乖听程姐姐的摆布。 他什么时候也可以这样? 齐胜心思急转,一瞬间就暗自警觉:他可是再不敢惹程姐姐生气了,像陈师那样没脸面又窝火,可是丢脸!他还是乖乖听话的好。 程木槿却是不知少年九曲十八弯的小心思,纤白双手缓缓打开了那幅山水小卷。 第224章 画卷略微泛黄的页面泛着温润的古意。 其上山水鸿蒙,笔触峭拔,意境高远处,难描难画。 颇有岁月沉淀下不可复制的韵味。 这是曾先生先画后做旧,而后又被她再次做旧了的。 非是原作。 程木槿虽明知如此,却还是满心的欢喜不禁。 她把小卷小心铺陈在桌面上,仔细地观赏琢磨起来。 因上次修复时本已看过许多遍,笔触技法其实早已了然于胸,若说是现今就立时临摹起来也是完全可以的,可世上事哪有完美之说,那只有好上更好之说才是。 程木槿可是想要更好呢。 是以,不如便用多出来的时间再仔细观摩观摩,争取把这幅曾先生的得意之作更加完美地呈现出来。 这一看便是多半日过去,中晌也只是简单用了几口饭食,便又是立时观看起来。 到后来,还是齐胜提醒她时辰不早该回去了,这才坐在一旁木椅上喝了一碗茶,略做歇息,这才收拾好山水小卷准备回家。 谁知临出门前,却又被齐胜叫住了:“程姐姐,我有话想跟您说。” 程木槿顿住身形,回身望着他。 齐胜稍稍犹豫,便道:“是程姐姐的事,昨晚我娘跟我说,听街坊们说起程姐姐你二娘了,说是要给程姐姐说亲事。” 程木槿目光一凝,打量齐胜,问:“这件事你早就知晓了?” 齐胜晓得瞒不过去,索性便都说出来:“嗯,也是我娘跟我说的,我没和程姐姐说。这次说是那个妇人去了甲长家里好几趟,跟甲长婆娘打听上次给你提亲的事,之后街坊们就传出来闲话,说是她想再给你说和甲长婆娘那个侄儿的亲事。” 他一贯是嘴最甜的,街坊们婶子大娘伯娘都叫的欢欢的,可因着甲长老婆给程木槿提她那个呆傻侄子的事儿,他便心里有气,直呼甲长老婆为婆娘了。 程木槿垂下眼帘,淡淡问:“这件事之前你可是告诉侯爷了?” 齐胜现今可是彻底折服了他程姐姐,半点儿不敢隐瞒。 于是搓着手嘿嘿笑:“嗯,我跟侯爷讲了,还说程姐姐不知此事,都是我一个人的主意。” 她就知道。 程木槿叹了一口气,抬起眼睛望望天。 奈何,头顶上只有屋顶,没有天。 真的只能默默了。可说呢,她还奇怪呢,这好么声儿的,怎么那个甲长老婆突然就没信儿了,原以为是瞧不上她这个孤女不提了,却原来又是郑侯爷出手了。 齐胜忙就是又说小话:“程姐姐,这都是我的错,我没有跟您说一声就告诉侯爷了,是我太莽撞了。您要是心里不痛快,就干脆骂我一顿,或是打我一顿也成。” 说着就是满脸讨好地笑,还把身子弯下来向着程木槿,一副讨打的样子。 程木槿又是望望屋顶。 忍住手发痒想打人的心动。 不为旁的,她怕把手里的小卷捏坏了。 可是少年都这样了,她又能如何? 她只能板着脸训斥一句:“莫要摆出这样一副样子,莫要耍小心思!” 齐胜就是嘿嘿笑。 程木槿又正色跟他言明:“以后凡事都须得事先跟我说,等我拿了主意,自会吩咐你去办,若是再有下次,我是不会留你了,便是侯爷说话也不行,可记住了?” 齐胜连连点头,笑:“记住了记住了,程姐姐尽管放心,只此一次,再不会有下次了,若是有下次,程姐姐就是不说,我自家也是没脸跟着程姐姐了。只是……这次的事又该怎么办,难道就这样放着不管,让那个婆娘到处胡吣?” 婆娘们没事是爱嚼舌头,可若是没由头又哪里嚼得起来? 定是那个后娘故意搅起来的! 齐胜气的牙痒痒。 他程姐姐天仙一样的妙人,莫说是世间男子,就是神仙也是配得上的!又岂容得一个歹毒的婆娘这样糟践她的名声? 这也就是他程姐姐的后娘,若是旁人,看他不整治的她哭爹喊娘! 第225章 程木槿看少年一副极其认真的样子,便知他这次是真的记住了,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她以前所有积欠的人情加起来,也没有欠郑侯爷一个人的多,如此纠缠着实不符她清净自然的性子,还是需尽快有个了断才好。 她略一思索便道:“小五子听听风声也好,到时若有安排再吩咐你们去做,只是莫要莽撞了。” 齐胜忙点头:“晓得,晓得,程姐姐,保准儿不会胡来,您且放心。” 这事儿不是旁的,事关女子名节,半点马虎不得,他不单自己不会乱动,还会特意叮嘱小五子的。 齐胜看他程姐姐心有成算的样子,便放下心事,想着到底侯爷是外男,这样的事还是最好不要总是麻烦他,先看程姐姐如何应对,若是实在棘手办不得,再劝她求助侯爷便是。 程木槿不知齐胜心里还是想着依靠侯府,于是便让他代她谢谢他娘的好意。 这自然是好意。 亲事关乎女子的一生。 若是被后娘拿捏着所嫁非人,那岂不是毁了这一生? 她本不爱走动,原就与街坊邻居们只是住着一个巷子的关系,别无他交,甚且,距今为止,有许多街坊的面孔都是认不清认不全,又哪里会去听那些闲言碎语? 且,脚长在别人身上,她又不能拘着霍氏四处走动耍嘴,有些事还真是没办法防备。 怕是不怕的,只是要多增添不少烦恼罢了。 现今齐婶子既愿意说给她听,她自是感激的。 不管齐婶子是出于有心还是无意,她既能把这样的消息传到这边来,便是给她帮上忙了,她亦是要领这份情的。 齐胜忙笑着答应了。 且拍着胸脯说一定把话带到,让他娘往后多注意着些,若是再有什么风吹草动的,也好立时报与程姐姐早知道。 他心里自有自己的小算盘:想借着这次的事,让他娘和程姐姐和缓和缓。 他娘占院子这件事做的不地道,若不是程姐姐大度,他们家这次可是要丢了大脸了,弄不好还要耽搁了哥哥的前程,如今能这样体体面面地搬出来,都是程姐姐的功劳。只是他娘心里对程姐姐一直有些疙疙瘩瘩的生分,这次能把程姐姐二娘的事告知程姐姐,这不就是主动示好了? 他娘既是能这样就好办,再有他在里面常常两边说些好话,日子长了那些不痛快也就都想不起来了,到时候,他这心里也自在不是? 二人当即出了屋门离开。 谁知出了宝器斋的门,走了还没多远,却又被一个人当头拦住了。 齐胜连忙挡在程木槿半身前,问:“为甚拦住路?你想做甚?” 说到这里,便有些疑惑,又紧接着问:“你,你不是那个琳琅阁里的掌柜的吗?” 他在方孔里看过这个人的面貌,是那两个长胡子老头儿中的其中一个,穿团花缎好衣裳的那一个。 “正是老朽。” 中等身量,有些肥胖留着长胡子的王掌柜冷哼一声,不去看齐胜,却是紧盯着程木槿问:“你就是那个新来的程师小娘子?” 程木槿微微福礼:“王掌柜。” 王掌柜也不说话,背着手上下眼打量半晌,接连冷笑几声,却是一句话不说转身大步就走。 “你!” 齐胜气的不行,觉得这老头儿太过无礼,捏紧拳头就想要追上去,却又强忍住了:他不能如此莽撞,再给程姐姐添麻烦了。 程木槿却是完全不受此事打扰,神色未变,只跟齐胜说一声‘走’,便继续行路。 既是搅了这笔买卖,王掌柜找她麻烦是迟早的事,她亦早有心理准备:得罪人是在所难免的。大不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既想依着自家的心思做成事,又想着谁也不得罪,世上哪有这样两全其美的好事? 不管王掌柜从何处听来的消息,亦或是那个陈师暗地里使绊子也罢,都没什么可怕的。 齐胜听着程木槿依然温润平和的声音,看着她依然和缓柔曼的身姿,不由精神一振。 是了,他程姐姐是谁,侯爷都极是看中的人,区区一个王掌柜,算什么东西! 连忙就是大步跟上去,抬头挺胸地护着走了。 第226章 双狮大街,永宁侯府。 竹然苑。 掌灯前。 郑修坐在桌案后。 李掌柜束手站在对面,等着侯爷问话。 他今日还没等铺子关门就忙完了手边事,急急忙忙赶到府里来,把今日白日里发生的事跟侯爷做了禀报。 本来铺子里的事他大多可以做主,可因关着小娘子,他着实不敢怠慢,且,小娘子说的话里亦有此事重大的意思,他到底不放心,还是早早地来报主子知晓。 现时把事情都讲明白了,端看侯爷怎样定夺便是。 这时听得他们侯爷淡淡问:“难道那个陈成平日里也是这样跋扈不成?” 跋扈? 李掌柜被这低沉的声音激得心里咯噔一下,忙低头恭谨回道:“回爷的话,陈师平日为人性子直爽,脾气亦是有些许急躁,有话都是当面说的。” 微微一顿又补一句:“曾先生也曾赞过他,说他这样的人性子率真,有前古隐士之风仪,当今之时已不可多得矣。” 他怕侯爷忘了这个陈成是曾先生举荐过来的,故有此一提。 “嗯。” 便听到他们侯爷淡淡地嗯了一声,道:“古有狂狷客,今有陈成师。没想到我侯府小小庙门里竟还能生出这样一个大人物,真是幸甚。” 李掌柜额头就冒出汗来,不敢多喘一下气儿。 他又不是傻子,侯爷话里的嘲讽之意如此明显,他又岂能听不出来?若是此时再多嘴多舌,那就是要替那个陈成师挨刀了,咳,他可是不敢,亦是不干。 此时他们侯爷话题一转,又淡淡道:“此为宝器斋内部之事宜,不宜外泄,你可做了安排?” 李掌柜心里又是一阵发凉,却又不敢不答话,忙斟酌着回道:“回爷的话,小人已是吩咐了店里的伙计,此事不可外传,只是内部切磋技艺而已,只是,因事发突然,怕是……” 话至此处不敢再往下讲,低着头屏着气,等着回音儿。 屋子里一时静的他自己喘气儿的声音都能听得到。 侯爷良久无言。 直到李掌柜一口气快喘不上来,心跳如鼓时,才听到他们侯爷那低沉的声音响起:“你觉得程娘子可有把握取了那只黑背蟾蜍?” 李掌柜憋着的一口气冒出来,呛的咳了一下,立时硬憋回去,拱手施礼告罪:“侯爷恕罪,小人无礼。” 又心思急转着回道:“程娘子技艺高超,才具过人,修复的小人那幅山水小卷天衣无缝。小人观摩曾先生之小卷时日甚久,竟是毫无破绽可寻,对程师娘子直是佩服的五体投地!” 他虽心里认定程娘子能赢,可这话也不能说实诚了。只得满口夸赞地把程娘子夸到天边上去,至于结论,则自然是由侯爷定夺才行。 “嗯。” 屋里响起盖碗碰碗边的清脆声音,但听得他们侯爷欣然道:“既是李掌柜都如此说,那自是能赢的。本侯就在此静候佳音了。” 李掌柜心里一惊,忙抱拳躬身:“侯爷谬赞。” 一顿,又是偷瞄上座人的神色,恭声禀报:“回爷的话,小人已是吩咐了小人的孙女明日去侍奉程师娘子,只是樊刘氏那里还没来得及去知会。” 孙女墨枝儿是真,樊刘氏是临时加上的,就看侯爷的意思如何了。 “你去办。” 片刻,他们侯爷温声道。 李掌柜当即心领神会,躬身施礼,应声‘是’,束手轻轻退出房门。 心里却是叫苦不迭:侯爷轻飘飘一句话就把他的那些虚话落到实处,若是赢了自是皆大欢喜,若是失手输了,那他岂不是要承着侯爷的雷霆震怒? 苦死他也! 李掌柜满怀担忧离去。 郑修却是把守在门边的双笔唤进屋来。 吩咐他去查琳琅阁这笔交易的内幕。 “一定要详细查,不能有任何纰漏之处。” 此事蹊跷。 她那样心思灵透的人,自不会说出无根无据的话。其中定有极大的缘由,令她不得不做出如此举动,必须祥查。 双笔恭谨应了,却没有即刻离去,而是又躬身道:“回爷的话,属下还有一事禀报。” 郑修微微颔首:“讲。” 双笔便道:“陈统领和属下说起那个齐胜,言到最近一直点了卯以后就往城外跑。打听出来的消息,说是他在打问田地售卖的事。” 郑修长眉微微挑起。 那个不会种田的小子想买田地置产? 应该不是。 郑修负手,长身玉立:“看着他。” 双笔应‘是’,躬身退下。 郑修略又站了一刻,转身回到桌前,拿起紫檀木山水笔架上的银毫,刷刷几笔落于纸上。 洁白宣纸上两个墨色大字格外醒目:程氏。 郑修俊美凤目凝注其上,唇角微微勾起。 第227章 第七日,清晨。 程木槿在羊角巷远远的拐角处汇合了齐胜,二人一同进了内城,来到了平顺街。 刚一进街头,便看到在宝器斋铺子门口拥着十几个人,正和李掌柜争论着什么。 李掌柜满脸苦笑,连连拱手,一副为难模样。 “王掌柜。” 齐胜眼睛尖,一眼便看到了那个穿团花缎袍的长胡子老头儿,便站住脚回头看着程木槿。 “程姐姐,有两三个我看着也眼熟,似是都是这条街上的掌柜的,只是做什么的都有,并不是都是同行,怎地?莫不是那王掌柜拉过来瞧热闹的?” 说到这里,满脸气愤。 程木槿脚下略一停,便又继续向前走,随口道:“无妨,他愿怎样便怎样。嘴长在他脸上,腿长在他身上,拦不住的。” 齐胜却是着急,连忙几步追上来拦住她:“可是程姐姐,这是我们铺子里自家的事,那王老头儿凭甚的自作主张拉了人来瞧热闹?这就是故意捣乱使坏来的。我们若是让他留下了,保不齐他就要出来寻什么幺蛾子,到时候岂不是又要生乱子?说不定还会误了程姐姐的大事!” 程木槿被他挡的走不得路。 只得站住脚,轻轻叹口气,道:“那你待如何?难不成还能上手把他们都打跑不成?” 说到这里,又促狭地对着齐胜眨眨眼睛:“又或是说,你信不过你程姐姐我的手艺,觉得我会输不成?” 她坏了这个姓王的好事,他可不就是来报复来的? 梁子已经结下了,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怕是没用的。 不如趁着他自己拉来的证人满满,让他栽一个大跟头,倒也省事。 至于以后,他能不能挺过这次这一关,还是未知,且走着看就是。 “怎么会?” 齐胜却是不由脸红脖子粗。 他程姐姐这几句似是玩笑话,可他却听着当真,音量都加大了:“程姐姐的手艺本事是这个世间最厉害的,谁也比不过去,怎么会输?” “你呀。” 程木槿被高壮少年这番话说的禁不住笑了,放柔声音安抚他:“既是如此,那还有什么可担心的?人既是王掌柜请来的,到时丢脸的也是他,你该高兴才是。” 说罢绕过齐胜,继续往前走。 齐胜被程木槿这番不当回事镇住了,心思一转,也便笑了,不由摸摸胸口处,自言自语:“可不是,都是那王老头儿自家找的那些人,到最后丢脸的都是他。我替他操的哪门子闲心,真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干。” 又是嘿嘿一笑,暗道一声‘看热闹去’,连忙大步追了过去。 二人堪堪来到近前,便被人发现了。 十几人不由一起收了声,齐刷刷地望过来。眼神里有鄙视的有轻蔑的,有审视观察的还有幸灾乐祸的。 王掌柜更是撇嘴斜眼,眼珠子都要从眼角眶里斜飞出去,满脸的不屑。 程木槿只作不见,蹲身对着众人微微福一礼。 十几人各有做派,有假装看不见的,有根本不搭理的,只有一二人略做还礼状,只是也是态度轻慢。 王掌柜更是背着手,眼睛望天:“不敢当程师小娘子的礼,老头子才疏学浅眼力不济老眼昏花,是不中用的人了,小娘子如此倒是折煞老头子了。” 这样的口角官司实在没意思。要打也是要跟自己有利益关系的人打。这个姓王的算什么?一个不相干的外人罢了。 至于其他人,她亦只需尽到了礼数便可,更无需搭理。 程木槿只当没听到,对着李掌柜问道:“今日事不知李掌柜可否禀报东家?东家又可有吩咐给我?” 宝器斋的主人是侯爷,若是侯爷不允这许多人瞧热闹,那她不比便是。 索性那只黑背蟾蜍虽好,可她也不稀罕,哼。 李掌柜听得程木槿问起此事,却是微微点头,郑重道:“程师娘子但请放心,此事老朽已是禀报过主家了,主家并无不悦。” 说到此处,不由为难,眼睛一扫周遭,道:“只是有一桩,这事如今已是闹得整条街都知晓了,这……” 他担心程师小娘子有了怕失手的顾忌,不愿在人前献艺。 郑侯爷都不怕,那她怕甚? 程木槿淡淡道:“李掌柜不必烦恼多虑,既是大家都来了,不管是不是同行,也都是这一条街上的熟人,抬头不见低头见,既是都想着瞧这样的热闹便请进去。这样,若是往后他们有这样的热闹,我们也可以去瞧去捧场,这样大家岂不都是便宜?” 李掌柜就是一怔。 程小娘子这番话云淡风轻,四两拨千斤,既展现了自家有气度,又暗讽了众人的无事生非之能事,怎地竟有些像侯爷的语气? 可他随即就反应过来,不由感叹一声,拱手道:“程师娘子好气度,老头子佩服。” 既是程娘子都不在意,那他就更没什么了。 看就看,端看最后丢脸的是谁! 说着两手一抖衣襟,对着众人一拱手,一侧身,昂首高声道:“既是如此,那诸位就请进罢,呵呵。” 第228章 围着的十几个人面面相觑。 竹笠小娘子的话他们听的真真楚楚,不禁都有些许意外,竟是没想到她会如此痛快,一时倒是有些尴尬无措。 他们也是要脸面的。适才的一番虚套作派本没什么,也都是一直用惯了的生意手段,一是看着李掌柜着急心里好笑,二是很久没有这样的热闹可瞧兴致使然罢了,倒也没有什么恶意。 可不知怎地,适才这小娘子甫一出现一说话,原本的玩笑热闹倒像是他们这么多人威逼着人家故意发难似的。这,这可是不妙。 都是一条街上的老人儿了,没事瞧个热闹,帮个场都行,谁家也都不怵着谁,可若是平白无故得罪了人,那可是要被自家东主怪罪的了。 众人一时心思都是急转,眼睛亦是不由自主一起看向了王掌柜。 都是这个老家伙请他们过来的。他们一是好奇,二是却不过面子,也想着见见这条街上早有耳闻的程师小娘子,这才跟着一起来瞧热闹。可如今看着眼前这架势,莫不是他们想的简单了?这里面还有其它的他们不知晓的事? 这样一琢磨,心里就是又不由犯疑,反而生出了退意。 就有几个要转身悄悄离开。 不想却是被李掌柜上前几步拦住了。 李掌柜哈哈笑:“诸位,诸位,还请留步。既来了,就是我李富生的贵客,未进屋喝碗茶就走,莫不是嫌弃我李某待客不周,生了我老李的气了?” 这话听着客气,可却是藏着锋芒。 那几人哪里还敢再走?这时走就真是得罪人了。 只得陪着笑又转回来。 王掌柜在一旁看着,心里气恼,暗骂一声‘老狐狸’。 又觉着李掌柜失了身份。 一个这样大铺子的大掌柜,却偏生一副奴才像,一个掌柜的还要听下属一个小丫头的话,成何体统! 他便从鼻子里冷哼了一声,脸色黑沉地当先走了进去。 看他进去,众人无奈之下,也只得讪讪地跟着鱼贯而入。 李掌柜留在最后,悄声问程木槿:“程娘子可有把握?” 事情闹成这样,他也是无可奈何,本来觉着程娘子稳赢的心思也是又忐忑起来。 这若是出了什么事,侯爷不会怪罪他? 李掌柜心里暗恨:都怪那个姓王的,若是侥幸过了这一关,看他怎么整治他! 李掌柜如此紧张…… 程木槿明媚的杏眼闪了闪,勾出一丝笑意,微一福礼,一言不发地走了进去。 齐胜跟上,冲着李掌柜一乐,亦是一言不发大摇大摆地跟了进去。 李掌柜紧绷的心口不由一松,被这二人弄的哑然失笑,不由觉得倒是自己太过小家子气了,竟是还没有两个小女子小小子沉得住气,真是白当了这多年的大掌柜,唉,惭愧。 他随即收敛心神,袍袖一拂,亦是抬头挺胸地跟了进去。 因李掌柜常待的那间屋实在太小,装不下这许多人,他便命人把后院儿里一间空置的屋子收拾出来,以做临时之用。又吩咐了福子去请二楼上的陈师下来。 伙计们手脚很麻利,只片刻功夫就把屋子收拾停当,请了众人进去。 经了适才的波折,众人此时谨慎许多,均是收敛了神色,亦不落座,只是各自站着等候。 程木槿带着齐胜也是静静站在角落里,对那些明里暗里的窥探目光视而不见。 不多时,门帘一挑,福子打帘请进了陈师。 他见了这许多人也不吃惊,草草冲众人一拱手,眼睛迅速四周一扫,便看到了站在角落处的那个戴着竹笠的高挑身影,不由露出一丝冷笑。 程木槿蹲身福一礼。 屋子里面的十几个人左看看这个右看看那个,心里均是各自琢磨。 此时王掌柜便对李掌柜说:“李掌柜,既是人已到齐,不如这便开始。” 李掌柜觉得他太过跋扈,主人家还没说话,他倒是先出声,实在无礼,他以前怎么没发现这个姓王的如此令人厌烦? 李掌柜面色不动,似是没听到,径自对程木槿道:“程师娘子请跟我来。” 说罢当先出门。 程木槿微微颔首,带着齐胜跟在后面径自去了。 众人自是知晓他们是出去把那两轴画卷放在一处,再一并拿回来让陈师验看,也便不拦着。 陈师却是负手望天,冷哼连连,一副孤傲不群样子。 第229章 王掌柜却是觑得这个空当儿,向着陈成靠过去。 适才李掌柜当着众人的面前无视他的话,让他极是恼怒,可也不便就当即发作,于是只得当作没事发生,继续做自己该做的事。 他低声道:“陈兄可莫要大意了,看李掌柜的意思,这个小娘子可是有本事啊,竟是连李掌柜都佩服得紧。陈兄虽是眼力卓绝,才具过人,可还是要小心着些,千万不要阴沟里翻了船,八十老娘被小儿倒崩才是。” “哼,王掌柜多虑了。” 陈成背着手,眼睛都没往下瞟一下,冷哼一声道:“若论绣花缝衣裳,我陈某不敢说一定胜的过去,可要论这眼力见识,我陈成可绝不输任何人!” 王掌柜闻言哈哈大笑,拱手道:“陈兄说的是,如此倒是我老头子多虑了,不才在这里给您赔罪了。” 此话从王掌柜嘴里说出来,实属谦恭,陈成这才面色稍霁,对着王掌柜略一拱手。 王掌柜表面笑哈哈,内里却是咬牙:什么玩意儿?一个臭匠人,竟敢跟老子摆谱,若不是为了出一口恶气,又岂会与你为伍? 众人在一旁却是暗自摇头。 王掌柜这明摆着就是挑拨离间,挑唆着陈成和那个程小娘子不和呢。 心里不禁又疑惑:怎地王掌柜这样做惯了生意买卖的老狐狸,也会说出这样不妥当的话来?莫不是他和那个小娘子有什么过节不成? 这个陈成也是。平日里看着倒是大度,没想到却偏和自家铺子的一个小辈儿对上了。常言道,家丑不可外扬。都是一个铺面里做事,就是有什么龌龊不堪也要折在自家袖子里才行,哪里有当着众人的面儿这样给自家铺子没脸的? 到最后,不说这场比试是输是赢,这最后丢脸的还不是宝器斋?对他自己又有什么好处?闹不好还要得罪了东主。就是仗着曾先生的脸面,不会被辞退,到底也是有益无害不是? 众人都是心中直摇头:想不到这个陈成竟是个这样猖狂到骨头缝里的人! 一时间,竟是所有人都对陈成和王掌柜心里多了几分嫌弃。 可是,即便如此,他们也没觉得那个小娘子会赢。 这话怎么说呢:陈成那句话没说错。从古至今多少代了,只听闻婆娘女子们绣花缝衣做饭生孩子,外加侍奉公婆丈夫小姑,还从没听过有小娘子出来鉴赏古玩字画,与男子们一样做铺子里的大师傅的。 至于那些所谓的才女,也都是些无聊文人闲的无事硬生生追捧出来的,若说画画作诗那也是有的,可这还能高仿大家名家书画的,他们可是就闻所未闻听所未听了。 这可不是简单的事儿。 即便是他们中间好几个是外行,可也都是明白。 古玩器这一行的水深着呢!学问大着呢! 要多深有多深! 要多大有多大! 哪里又是一个普通小娘子能玩得透的? 说到底,不过是李掌柜有些得意忘形了。 看到一个小丫头用了些机巧手段给他修复好了心爱之物,便欢喜得迷了心,以为奇货可居,头脑发昏,开了个周武朝从未有过女子大师傅的先例罢了。 唉,想李掌柜这一辈子也算是在古玩器行里闯出些名号,谁知最后竟是栽到了一个区区小娘子手里。 唉,这可不就正是王掌柜说的八十老娘倒崩孩儿,阴沟里翻了船吗? 可惜呀可惜,可叹啊可叹! 众人心中替李掌柜可惜的同时,也是后悔不迭。 不管怎样,这次宝器斋是丢定脸面了,他们跟着过来却是不妥。 又不由暗恨:都是王掌柜那只老狗多事,哄骗得他们过来平白得罪人。 只是如今也走不得,只能暗暗盼望着今日这糟心事快快结束,好离了这是非之地才是。 第230章 众人正唏嘘。 便见门帘一挑,李掌柜一左一右两手各捧着一模一样的两只卷轴,大步走了进来。 满脸上的喜意压也压不住。 众人都是察言观色的好手,心里均是暗自吃惊:此事事关宝器斋的名誉,不管谁输谁赢,李掌柜都不应高兴才是。怎地,他现今却是一副喜气压都压不住的欢喜模样? 就好似是看到了什么了不得的好宝贝一样? 这,这是何意? 难道那个小娘子的画仿的真的那样好?连李掌柜这个成了精的老行家都镇住了? 众人目光便不由全都投向了他手里的那两只卷轴,连跟在后面的那两个人都没空去瞧。 李掌柜似是知晓众人的心思,也不耽搁,径自来到陈成面前,双手一左一右把两幅卷轴举着递过去。 “这便是这次比试的两幅卷轴,一幅是老朽的珍藏,曾先生的大作,一幅则是程师娘子的仿作,请陈师上眼。” 陈成自然也看到了李掌柜的欢喜,心中不由也格外郑重起来。 他面色凝重地伸手接过两幅卷轴,转身放到桌案上。 左右顾盼一番后,率先打开了右手边的一个。 泛黄的纸面徐徐拉开。 屋子里静的落针可闻。 众人的眼睛随着那只手跟着往过走。 待到全部打开,便不由心中暗赞一声‘好画!’。 有懂行的几人就是啧啧赞叹,笔触细腻峭拔,繁复中有简约之美,正是曾先生的大手笔无疑。 陈师凝注半晌,又是轻轻翻转过背面细细观察,之后又是转回正面,围着桌案前后左右地看了一圈。 最后站定回原位,抬头闭目半晌,这才微微点头,打开左边那一幅,慢慢展开。 “嘶。” 当这幅小卷完全被铺陈于前一幅之下时,所有人皆发出一声低呼。 这怎么可能? 笔触细腻峭拔,技法简约中见繁杂,定是曾先生的大作无疑! 这,这怎么可能? 这次不说是不懂行的人,就是懂行的那两三人也是完全脑袋发蒙,完全被这两幅一模一样的画卷镇惊住了。 震惊之余,就有人喊:“快翻过来看看。” 适才陈师把画卷翻过来看过,已有人发现是经过修补的,虽痕迹很浅,可瞒不过有心人的眼去。那人便是让陈成翻过来查证此处。 陈成却不等那人话音落地,早已是把画轻轻翻转过来。 众人又是同时发出‘嘶’的一声,比刚才那一声还要大。 只见画卷背面,那修补过的痕迹俨然在目。 就有那两三个懂行的实在熬不住,也顾不得什么规矩避讳,急忙快步冲上前去,围在陈成左右,探头去仔细观瞧。 只见上下两幅画卷那破损处的修复痕迹几乎一模一样,若不是明明摆着的是两幅,他们盯得久了,还以为自己瞧的都是同一幅呢。 “不可能,这怎么可能?” 其中一个矮胖的掌柜不由喃喃道。 仿画他见的多了,其中不乏以假乱真之作。可能做到像这样真的,他还真没见过! 不单是笔法墨色,意境构图难分真假,还能把破损处边缘处的细微之处也仿制的如此之精妙,几乎全无二致,这,这怎么可能?这也太难了! 陈成的眉毛也是皱的死紧。 适才那副眼睛望天的闲适模样早已不翼而飞。 他从怀中拿出一个番国来的扩大镜,低头凑上前去细细辨别。 他先去看了下面这一幅,审视良久后又挪到上面那一幅去。片刻后又挪下来,来来回回五六次后,便定在第二幅上不动了。 矮胖掌柜在一旁焦急问道:“怎样?陈师是否瞧出什么不同之处了?” 陈成却是一言不发,似是没有听到他的话,只是整个人定在那里一动不动。 众人一看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这是辩不出真伪来了。 这…… 众人心中不由震骇莫名:难道真有这样的事? 一个小娘子画了一幅假画,竟然和曾先生的分不出真假来了? 就有另一个茶行的掌柜说:“不如再看另一面,这修补处都是一人所为,手法一致也是可能。难道技法笔触就一定毫无破绽不成?” 着啊! 众人闻言也是纷纷点头:有理啊,画是她修的,自然有可能做的天衣无缝。可这笔触技法到底是模仿的别人的,难道真的就一处破绽都找不出来? 齐胜却是狠狠地瞪着那个说话的人,心里暗道:你一个开茶楼的懂得什么好画坏画?要你多什么嘴!没的给程姐姐寻事!真是个混账东西! 第231章 此话倒是提醒了陈成。 他身躯一震,连忙又把两幅画又轻轻翻转过来,拿着扩大镜一处一处的仔细对比验看,细微之处的一丝半毫都不放过。 这一瞧就又是过去了大半个时辰,众人皆是屏气凝神,大气都不敢喘地陪着。 直到看到最左下角处的最后一处花草处,便再是定住不动,拿着扩大镜的手却是微微颤抖。 这次可没有人再问他到底如何了。 只是均不约而同地深深吸一口凉气,把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角落里的那个人儿身上。 毛边的竹笠遮住了满头青丝,薄薄的纱帘低低垂下,只露出一双秋水般的明眸。 顾盼生辉。 众人一时心中震动,原先的不屑亦都变成了震惊莫名。 她怎么做到的? 她怎地有如此大的本事? 看着不过十几岁的年纪,却不单能临摹曾先生的画作,且还能以假乱真? 这莫不是在娘肚子里就开始学了? 还是传说中的生而知之? 就有几个人暗自后悔:怎地自己刚刚竟然那样怠慢?这下子糟了,莫不是平白得罪了人! 李掌柜把一众人等的神色都瞧在眼里,心里极其畅快。 他自第一眼看到程娘子拿出来的画卷,心里就是有了底:陈成的黑背蟾蜍丢定了! 替小娘子高兴的同时,亦不由佩服自家的好眼力。 世人皆道女子无能,唯有他一人慧眼识珠,得此良才,哈哈哈。 看时候差不多了,慧眼识珠的李掌柜便适时越众而出。 端步来到陈成面前,肃正了神色,沉声问:“不知陈师可是看好了?可否有了结论?” 陈成的处境他焉能看不出来? 心里也是替他惋惜。可惋惜归惋惜,事情总是要有个了断,总不能就这样让这么多人等着? 这个恶人也只能由他来当了。 陈成定顿半晌,艰难转回身来,目光呆滞地看着李掌柜,喃喃道:“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他怎么会输给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还输的这样脸面全无? 李掌柜看他如此失魂落魄,也是恨铁不成钢:早跟你说过了,莫要做这样的蠢事,偏偏不听!如今怎样?这脸面可是丢到姥姥家去了! 只是当时此刻他也是无奈。 只能说些虚套话劝慰:“胜败乃兵家常事。陈师近几日可是感到有些许不适?应是累着了,精力不济也是有的,无需挂怀,无需挂怀,呵呵。” 就有另外几个掌柜立时跟着附和:是啊是啊,陈师一贯好眼力,定是近日身体不适劳累着了,该是过些日子就好了,呵呵呵。 其余人等也是随口附和,频频点头微笑。说些什么都是自家人,同气连枝,只是闲暇切磋,亦是一桩佳话云云等客套话。 若不然如何? 他们也是那丢脸的人中的一群,此时有台阶不下更待何时?等着被无情耻笑吗?! 他们没那么蠢! 只是,他们不说还好,这样一说,陈成的面色却是更加难看了。 “且慢!” 这时又听一声大喝。 众人一怔间,就只见王掌柜几步蹿上前去。 因速度过快,还险些拌了个跟头。 他也顾不得站稳,肥胖的身躯还抖着,便瞪着眼睛急声问陈成:“你可仔细看过了?是否有遗漏的地方?事关曾先生大作,可不能妄下结语!” 又回头对李掌柜道:“事关重大,这可是关着陈师的心爱之物,又岂能这样轻易送出去?李掌柜莫不是太过着急了?此举可不是君子所为呀!” 王掌柜也是急了。 他擅长的只是玉器品鉴一种,对字画也只是略懂一些皮毛,是以适才才没敢上来献丑。却没想到,事情发生太快,本来十拿九稳的事情竟然如此急转直下,还不等他回过神来,这一个闪神间,姓陈的居然就要输了,他岂能不急? 这一急,这话就说的不好听了。 李掌柜的脸立时就黑沉下来。 第232章 他已经忍这个姓王的很久了。 李掌柜肃声质问:“王掌柜这是何意?难道是在说我偏袒不成?” 还拿什么黑背蟾蜍出来说事,似是指责他故意刁难陈成一样,简直岂有此理! 王掌柜现今却是什么都顾不得了,只是装作听不见,已是回头对陈成道:“陈师还是再仔细瞧一瞧,这可不是儿戏,还关着曾先生的画作,陈师可是要瞧清楚啊。” 一番话暗地里却是又把曾世真曾先生拿出来做幌子,对陈成也是有了一丝逼迫之意。 众人皆是暗自摇头:王掌柜这是急糊涂了。这样的事情怎能把曾先生牵扯进来?这不是平白得罪人吗?如此看来,王掌柜还真是跟那个程小娘子有过节,为了能赢她,就是连身份脸面都不要了。 此时,便见站在墙角一直没说话的程娘子静悄悄走出来。 众人忙后退让出一条路来。 戴着竹笠的小娘子缓步而行,仪态从容自若。 仿若她早已对此结果成竹在胸,胜券在握。 众人心中皆再次动容。 程木槿来到近前,对李掌柜微一颔首示意,随即径自对陈成道:“不知陈师可有结论?若是没有,我可否当作是没有辨别出来?” 李掌柜为她张目出头,她也不能袖手旁观,此事还是由她出面了结最好。 陈成的脸一下子红得仿似能滴出血来。 又气又怒:小娘子恁的欺人太甚!明知他分辨不出,却偏偏还要问上一句,这不是故意在众人面前落他的脸面吗? 当时此刻,他是再也待不住了。当即袖子一甩,冷哼一声,转身大步离去。 挑开的门帘儿被大力拍落,甩在门框上,发出重重的‘啪’的一声。 “哎,陈师,陈师。” 王掌柜一路喊着,一路连忙追出去。 众人面面相觑,又是摇头好笑:这个老王也是奸滑,见势不妙就是趁机溜走,免得留下来丢人现眼。 又不由感叹:连陈师带王掌柜,都是心胸狭窄之徒,如此拿得起放不下,唉,不可交矣。 程木槿却是面色无波,毫无意外。 世上最多就是这样人。本事没多大,脾气却不小。吃了大亏,撞得南墙都倒塌了的头破血流,也不肯承认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只是一味抱怨自己运气不好,恨这世道不公,实乃不堪造就至极。 她便对李掌柜道:“既是此间事已了,那我便走了。且,又要告知李掌柜一声,最近一段时日家中有些许事,我不便出行,便不过来了。至于陈师那件黑背蟾蜍,还请李掌柜替我保存一些时日,多谢了。” 说罢便轻轻过去近前,收起下面那幅小卷要走。 众人心里皆曰:哦,原来这幅是假的。 正此时,不防门帘一甩,王掌柜又大步闯回来了。 他也不瞅别人,径自冲到程木槿面前,瞪着眼睛满面怒气道:“程娘子且慢,老朽还有话说。” 连上程木槿在内的众人皆是无语。 都到这时候了,你还死撑着不放,是何道理?原本还以为你奸滑识趣,谁知竟是一个傻到家的蠢货不成? 王掌柜岂会不知众人心中所想,可他也是豁出去了,今日的脸丢也是丢了,索性一横到底! 当下只管自说自话道:“此画既是你做,不知可否让老朽再开开眼,让老朽知晓知晓这两幅里哪幅是真,哪幅是假?又该是如何辨别?” 嗯? 听得王掌柜此言,众人皆又是心里一动:莫非王掌柜怀疑此画不是小娘子所为?而是寻了其他大高手临摹不成? 不由也是面面相觑。心中亦有些许怀疑:是啊,她一个小娘子家家的,会些修补技巧倒也罢了,怎地年纪小小就能有如此手段,描摹出此等大家作品?还让陈成那样的好手都分辨不出栽了跟头?莫不是真的是找人捉刀,然后拿来充数? 想到这里,众人皆是盯着程木槿手中的那幅小卷,暗道:莫不是她也分辨不出哪幅是真哪幅是假?只是为了掩人耳目,随意取了一幅糊弄众人不成? 第233章 “王掌柜,慎言!” “你胡说!” 众人正疑虑间,忽听得两声厉喝。 却原来是李掌柜和齐胜同时抢步而出,怒视王掌柜。 齐胜更是气的浑身发抖,手把拳头攥的咯咯响。 骂道:“自古认赌服输,你既辨不出真假来,就怪自己学艺不精,莫要满嘴喷粪诬赖我程姐姐!” 满嘴喷粪? 围观众人听得这四个字,不由偷笑,还有两个忍不住笑出声来。 王掌柜登时气的满脸紫涨。 戳指指着齐胜哆嗦着嘴唇,语不成声:“你,你,你莫要口出污言,污蔑于我!” “你才是污蔑,你……” “小胜。” 齐胜岂是嘴软之徒,立时就要还嘴,却不防被他程姐姐拦住了。 程木槿轻轻走上前两步,正对着王掌柜。 大大的杏眼清澈见底,淡淡道:“王掌柜,你非事主,事主既去,你却出言刁难,是何道理?且,即便你是事主,亦莫要认赌不服输,失了身份。此举实非男子大丈夫所为。” “你!” 王掌柜先是被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少年骂了满嘴喷粪,现今又被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训斥了自家没身份…… 真是气恼的胸口都要炸开了。 当即张口便道:“小丫头恁的狂妄!老朽只是说出自己心中疑虑罢了。你既没在众人面前亲手所绘此卷,又岂知你不是找人捉刀代笔?小丫头牙尖嘴利,又是如此推三阻四,莫不是真的让老头子我说中了不成?” 说到此处环顾四周一圈,又去看李掌柜,冷笑连连:“莫不是李掌柜也知其中缘由,却为了宝器斋的名声,糊弄我们不成?” 众人闻听此言,皆是连连摇头:这老王难道是疯了?你既说程娘子,便只说程娘子,如今还带出李掌柜宝器斋,是脑子被驴踢了不成? 众人一条街上做生意几十年,虽是平日里从未谈论过各自东主之事,可互相间也影影绰绰有些猜疑。若说是王掌柜的东主不好得罪,那宝器斋的东主就更是不能得罪了。 王掌柜平日里对李掌柜也是极力讨好,常来常往,怎地今日竟是气糊涂到如此地步? 众人一时又是萌生退意,便想着要溜走。可奈何今日此事确实稀奇有趣,若是不能亲眼看到结果,心里又着实牵挂。 于是,就这样踟蹰着,竟是一个也没走成。 此时,便听到那个清清淡淡的声音又再响起:“王掌柜好利的一张口!既是如此,我自可让王掌柜心服口服。只是有一样,王掌柜既非事主,只是旁观之人,若是此时出头,便是与我有约。陈师既能拿出黑背蟾蜍做赌约,那不知王掌柜又能拿出何物与我对赌?” …… 众人闻言只觉头皮震的直发麻,那一丝怀疑也是立时烟消云散。 均是暗道我的个乖乖!小娘子好高超的手艺!好大的脾气!竟是不单对上陈成,现今又要和王掌柜对上?可是了不得! 今日莫不是又有热闹要瞧? 不由皆是齐刷刷都望向王掌柜。 是啊,你非事主,现今却要强出头,那便是与小娘子正面对上了。陈成作为事主尚需拿得出东西来,小娘子现今让你拿,你又能如何?若是不拿,那小娘子又有何理由偏要与你有个交代? 端看你老王如何应对了。 王掌柜也没想到小丫头竟会提出这样的要求,立时胆气便有些泄了。 他今日如此行事皆是因昨日之事:一个黄毛丫头竟敢搅合了他的生意,简直岂有此理! 王掌柜心中暗恨。 恰巧此时有了一个陈成出头,他便想着借个东风,给她一个教训。谁知那个姓陈的不中用,连个小丫头都对付不了,自己丢人不说,也让他在众人面前又丢了一次大脸,他这恨意立时就更大了。 现今他好不容易找出一个由头,自觉很有几分把握,想着她若是不敢应承,自己便是扳回一城,可谁知她竟是又让他拿出东西来才肯答应! 简直胡闹! 他凭什么拿东西出来? 程木槿看着王掌柜闪烁不定的眼神,便知他心中所想。 她亦并不催促,只是微微含笑点头。 一副果然如此的模样。 王掌柜岂能受得了这个? 一时热血上涌,又复挺起肥厚的胸膛,大声道:“既是如此,那老朽便把自家那个祖传的鼻烟壶拿出来作为手信,只不知程娘子又能拿出什么宝贝来对赌?” 说至此处,一双三角眼睛扫视众人。 傲然道:“程娘子不必担心此物名不符实,在场诸位都可以作证,本人的那个东西确实是个好物件,是本人祖传之物无疑。” 众人闻言却皆是恼怒。 暗道好你个老王,你平日里确是总吹嘘你有这么一个鼻烟壶,话说的也是天上有地下无的,众人也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可大家伙儿却是一次也没见你拿出来过啊,现今可好,你却要众人一起给你作证和小娘子对赌,是何居心? 难道竟是也想让他们跟着一起吃瓜落儿不成? 众人也不是傻的,立时就是七嘴八舌地分辩推辞起来。 第234章 一时间屋子里乱纷纷的。 李掌柜本待要说两句,可看到程木槿那副安然的样子,便又住了嘴。 程娘子不单技艺高超,且很是聪慧灵便。王掌柜刁滑她也不弱,他不如且作壁上观,若是有需他出头之时,他再出声不迟。 齐胜则是对他程姐姐满是相信,什么一个屁的王掌柜,哪里会是他程姐姐的对手? 他只管抱着手臂,面上带着笑意望着众人,只当是在一旁看笑话就好了。 程木槿安静地等着众人说的差不多了,屋子里渐渐重归安静。 这才淡淡道:“人无信不立,王掌柜既如此说了,想必不会拿祖宗的脸面随意践踏,我信。既如此,我便拿这幅曾先生的小卷再做赌注,如何?” 说着,对着李掌柜微微福礼。 李掌柜已是经过一次这样的事儿了,心中早有预料,自是没有不应的。 当下微微颔首,示意她请自便。 王掌柜听得程木槿拿他自家祖宗出来说事,却是心里暗恨。 祖传鼻烟壶是真,可他却不会拿出来,只是拿这个做幌子逼迫这丫头认输罢了,谁料偷鸡不成蚀把米,竟反被她拿祖宗架住了。 于是连忙大声反驳道:“不成不成。我那件鼻烟壶是祖上传下来的。据说是前朝皇宫里的物件儿流落到民间,还是御赐之物。曾先生的画卷自然是无价之宝,可毕竟年头不够久远,和我祖上的这个物件儿不能相提并论,程娘子还是换一个出来。” 还祖上御赐之物,亏他想的出来。 众人一听就是暗自摇头,唾弃:老王真是满嘴胡诌。若说真是祖传之御赐之物,莫说是这一场小小比试,就是再大的赌注他也不敢拿出来。这纯粹就是胡言乱语,不过是为着难为程小娘子,让她知难而退,让这场比试作罢罢了。 如此看来,这老王也是外强中干,怕了小娘子啊。 呸,这个老货着实奸滑! 众人既瞧得出来王掌柜的这番心机,程木槿又岂会瞧不出来? 只是,世上哪有那么美的事? 她却偏偏不让他如愿。 木槿微一沉吟,便道:“既是如此,那倒是我托大了。不如这样如何?若是我输了,我便去求曾先生,把那幅前朝真正的山水小卷送给王掌柜,可好?” 啊? 众人闻听此言皆是一怔,不可置信。 怎地,这个小娘子竟然还认识曾先生不成? 且,定是关系匪浅。若不然,曾先生怎会把那幅小卷让出来?那可是他老人家珍爱之物,平白拿出来做赌送人,莫不是得了失心疯? 王掌柜尤为不信,狐疑地上下打量程木槿。 只是却只看到小娘子竹笠下的一双眼睛,明澈见底,丝毫不见慌乱之色。 王掌柜不由心中有些慌乱。若是惹上曾先生,那可就是大麻烦。他一个小小掌柜,又怎能和曾先生相提并论? 想到此处,便萌生退意。 可是此时,就有那个好事的矮胖掌柜去问李掌柜。 “李掌柜这可是真的?莫不是曾先生真肯割爱不成?” 李掌柜面色沉稳,捻着颌下胡须。 淡淡道:“是与不是,比过了不就知晓了?” 嘶…… 众人闻言皆是倒抽一口凉气,再看程木槿的眼神不由又变得格外郑重。 若说程娘子说假话尚有可能,可李掌柜总不能也敢口出如此狂言? 陈师能得曾先生赞赏,荐到宝器斋来做大师傅,那已是格外的厉害。 众人也是要高看一眼的。 可虽是这样,大家也是心知肚明,他毕竟是一介区区匠人,又岂能与书画大家,名门出身的曾先生相提并论? 能得几句称赞,已是了得了,曾先生又岂会把自己心爱之物随意出让? 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难道,莫不是这个小娘子真的有什么大来历不成? 众人一时眼光就都望回王掌柜,等他做答。 王掌柜此时却是骑虎难下,有苦说不出。 他不想得罪曾先生,硬说那幅小卷不如自家御赐鼻烟壶,想说不比了,可这话已说出口,又收不回来。 真是左右为难。 到得最后,只得阴沉着脸咬牙道:“既是李掌柜都如此说了,那便如此办。只是到时若是小娘子拿不出那幅小卷,老朽可是不依的。莫怪老朽告到官府去,让宝器斋失了颜面。” 说着眼光只是盯着李掌柜和程木槿,不停在二人之间来回扫视。 此话既威胁了程木槿,又威胁了李掌柜。怕是想盼着他们二人能松口,作罢此事。 只是望来望去,却只得见小娘子竹笠下的一双眼眸依然沉静如故。 李掌柜则更是面色不动,甚至还带出一丝笑意来。 “王掌柜且放宽心。老头子我虽非甚的大人物,可这说出来的话也是要当真的,此事就这样定下了。” 又回身对程木瑾微微颔首微笑:“我相信程师一定会赢的。” 第235章 程木槿却是有些疑惑。 若论她自己,那当然是胸有成竹的,可李掌柜为何这样笃定自己就一定会赢? 自己说去求曾先生,不过是一句摆设话而已,一定会赢,为何要去求曾先生?不过是给王掌柜听听罢了。可李掌柜,又凭什么? 且,还敢说这样的大话,把自己也搭进去? 她不由仔细盯了李掌柜两眼。 李掌柜却只是捻着胡须呵呵笑,一副我信你,你尽管去做的模样。 现时现刻,亦不是问这些的时候,程木槿便只得放过此事。 她对李掌柜福了一礼,转身对王掌柜道:“既是如此,那我便献丑了。” 说罢,吩咐一旁的齐胜去准备一盆水来。 齐胜连忙答应着,快步跑出门去,很快便端了一铜盆水进来。 程木槿让他把水盆放到桌案上,自己则把手中拿着的卷轴打开,拿掉两边木轴,挨着一侧边,轻轻浸润进水中去。 屋子里静的落针可闻。 众人都不错眼地看着。 心中亦有了猜测:莫非是在纸上做了手脚? 王掌柜见多识广,此时心中却已满是懊恼兼且后悔。 小丫头既敢这样做,那一定就是她画的了,错不了。自己怎地如此冲动莽撞,竟然把自家祖上留下来的传家宝这样轻易舍出去了? 就为了折了一笔铺子里的买卖? 就把自家的东西拿出去赌气输掉了? 这还不算,还平白得罪了李掌柜,得罪了宝器斋的东主? 还有曾先生。 自己这不是傻子嘛! 王掌柜此时满腔热血都冷下来,想起了刚刚都忘了的那些事儿,一时更是悔恨。 王掌柜的悔恨无人知晓。 众人只盯着那个人那双手看。 纤纤素手缓缓拉开画卷。 不片刻间,整张画已是完全被清水浸润过去。 木槿轻轻捏住其中一个边角,柔白素手轻轻一分。 众人屏息。 眼见着两层纸轻轻分开。 众人不由齐齐哦了一声,眼睛瞪得更大了。 紧接着,便又见到那一只纤纤素手把后面一整页纸轻轻剥开,从前面的一页纸上剥离出来。 于是,众人便把一口从开始到现今,一直憋着的气长长呼出去,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轻松表情。 却原来,他们不知不觉间,已是早在一开始就似是已认同了这个小娘子会赢,只是自己却并没有察觉罢了。 程木槿把拿下来的一页宣纸递给一旁的齐胜。 齐胜忙接过,小心放到桌案一旁。 程木槿则轻轻把前面的一页画纸倒扣着铺陈到桌面上。 纤长食指指着中间一处,轻声道:“王掌柜请看。” 王掌柜心里已是悔的要撞南墙,本不想去看,可眼前这许多人看着,却是推却不过,只得把那一双老眼望过去。 只见手指那处有一处破口。因被水浸润过,修补过的痕迹便彻底裂开,露出了缺口破损。 就在破损旁边,又有两个极小的小字:程槿。 王掌柜的脸色看的更黑了,只瞪着那双浑浊的三角眼,一言不发。 众人自然也是想看个究竟。 便有那矮胖的掌柜带头,和着一众人等也连忙往前凑了凑,去看那页湿湿的画纸。 因字迹极其纤细小巧,此时被水浸润后墨迹便散开了,逐渐模糊成一团。可即便如此,亦挡不住大家知晓,那是程娘子留下的一处暗记。 众人不由啧啧称奇,连连摇头。 暗道这就是大家手笔啊,连做个记号都这样精巧隐秘,怪不得连陈成那样的大行家都被瞒骗过去了? 至此,心中那最后半丝疑虑不信亦是彻底消散,不由对这个宝器斋新来的程师更是佩服。 其中的矮胖掌柜更是对李掌柜连连拱手,满脸羡慕钦佩。 还是这老小子眼睛毒,竟得了这样一个好帮手,那将来的宝器斋岂不是更是如虎添翼? 李掌柜从始至终都是捻着胡须笑,一副闲适模样,此时更是笑得脸上皱纹如菊花盛开,层层叠叠。 抱拳向着众人拱手。 齐胜则抱着手臂站在一旁,抬着下巴,得意地看着众人那副感叹不已的样子。 心中冷哼:哼,这下子看到我程姐姐的手段了?没得再说那些怪话酸话了?看你们以后还敢看不起我程姐姐!保管叫你们好看!哼哼…… 第236章 程木槿则收回素手,叠于身前,端端正正地站好。 看着王掌柜轻声问:“王掌柜可瞧清楚了?” 不待王掌柜回答,便又转身面向众人。 轻声再问:“诸位掌柜可瞧清楚了?” 说罢便微微低下头去。 众人皆是一怔。 这声音虽清润柔和,却是隐隐带有一丝颤音。 且,因此时离的近,亦是在小娘子那一低头的瞬间,似是还能看到那双明澈的杏眼里,有一抹极薄的水光闪过。 众人心中又皆是一动。 适才看着这小娘子沉稳大度处变不惊,从容面对众人的诘问,甚至对王掌柜的咄咄逼人也是应对自如,还在心里赞她稳得住心气儿,不似平常女子。可谁知,此时这样看来,却不过是强撑出来的罢了。 众人心中不由暗叹:到底只是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虽有手艺本事,可却没见过什么世面,经过什么风浪,被他们这多经验老到的生意人围着,其实心中到底是害怕的。能撑到现在,有了结论,实属不易。 这样一想,心中便皆有些不忍。似是自家仗着人多,欺负一个弱小的女子,有失了身份。 就有那个矮胖掌柜,带头抱拳一拱手。 摇头叹息自嘲道:“程师小娘子折煞老夫了。” 他是做这一行的,自然比其他人更知这场比试中的为难之处,将心比心,于是同情心便更重些。这时亦是对眼前这个小娘子,比其他人有更多几分真心了。 一时间,众人皆是面露笑意,竟隐隐有些许讨好。 又有几个好事的,还把眼光不由投向王掌柜,面露不屑之色。 王掌柜肥胖的身子轻轻发抖。 心中不由升起一股被戏耍的羞恼之感。 此时他可是能知晓刚刚陈成的处境了:这个小丫头好恶毒的心机! 面对众人做出这番做派,明显就是故意的! 可他到底是生意人,事到临头输的干干净净,反而带出一丝光棍儿之气来。 强压着火气,黑沉着脸冷哼道:“程娘子好手段,老朽认输了。明日便命人把东西送过来。” 说罢,任谁也是不理,掉头甩袖就大步离开了屋子。 众人又是摇头,暗道老王这次可是输惨了,既输了东西又输了面子,不划算。 事情虽一波三折,可到底有了结论,事主一方亦已离开,众人皆都是心满意足,便不再多留。 跟李掌柜说过客套话,亦对程木槿微微点头,先后告辞离去。 程木槿依礼送客。 待客人尽数离开,程木槿亦向李掌柜告辞。 李掌柜此时心怀格外舒畅。 拈须对程木槿赞道:“程师技艺高妙,老头子我佩服得紧。宝器斋能得程师此等大才襄助,日后定能一切顺遂,哈哈哈。” 他现今对小娘子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今日之事,漫说是一个小娘子,就是他这个做老了的大掌柜也是难办。可反观小娘子呢,不单是凭借高超技艺赢了比试,且还最后摆了那个姓王的老家伙一道,岂不是快哉? 明明是自家赢了,尽可臊得那个输了的老家伙没脸面,这也是人之常情。 可她呢,她偏不。 她反而示敌以弱,不去为难姓王的。 如此一来,反而让众人对姓王的更是反感瞧不起。 这就是高明之处啊。 李掌柜心中之感叹更甚众人数倍。 此等手段,怪不得侯爷要看中! 唉,就是他,亦是自愧不如啊。 程木槿微微福身,谦逊一句客套话:“李掌柜谬赞了。” 然后便是目注李掌柜,细细端详。 李掌柜被那双清透的眼睛看的心惊胆战,拈着胡子的手上亦是用力。 他是精明人,自然知晓程娘子想知晓什么,不过是他方才为何大包大揽当众承诺去向曾先生讨画的事由罢了。 此事说来简单至极,不过是两个缘由。 一个是他认定程娘子一定会赢,向曾先生讨画不过是讲一个白话,没用处。另一个,则是关着侯爷。 他想着若是万一程娘子输了,他就去求侯爷出面同曾先生斡旋。 李掌柜世故通达,心知自家分量,就是再得曾先生的青睐,也不会忘了自己不过一个小小掌柜的身份,做出逾越之举。 之所以敢那样口出狂言,不过是仗着知晓侯爷一定不会袖手旁观的心思,才敢那样大包大揽的。 曾先生虽崖岸不羁,极难说话,却与侯爷有一段渊源,若是侯爷出面,定能如愿以偿。 若不是有侯爷这个靠山,给他天大的胆子,他也不敢搅合进去说此大话啊。 可是,可是这话却是不能和小娘子说。 李掌柜暗自琢磨对策。 第237章 程木槿却是看着李掌柜那两只老眼里的闪烁不定,心里已是有了思量。 李掌柜人老成精,既是敢这样说就一定是有充足的把握的,只是因着某种缘由不便宜讲罢了,既是如此,那她便不问好了。 且,依她看来,问了他也不会说,都是白问。还需得编出一套假话虚话搪塞自己,何苦来哉? 且,最重要的是,他的依仗把握缘由,她又岂会猜不到? 嗯,此事暂且不提也罢。 于是,程木槿便淡淡道:“既如此,我便告辞了。” 说罢不待李掌柜答话,便微微福身一礼,悄步挑帘儿出门去了。 齐胜忙快手快脚把桌上的那幅画卷起来,对李掌柜一抱拳,亦快步跟了出去。 李掌柜没想到小娘子竟是一句话也没问便这样走了,还有些回不过神来。 等再想要说什么,可望着徐徐落下的门帘,又缩回去了。 唉,也罢,小娘子那样聪慧的一个人,自然是瞒哄不过去的,他还是莫要多事的好。 不提李掌柜的心思,程木槿自带着齐胜一路走出了宝器斋。 刚走出没多远,齐胜便实在耐不住性子了。 欢喜道:“程姐姐,今日真是痛快!您没看到那个姓陈的脸,哈哈哈,都黑成炭锅底了,瞅着就让人解气。还有那个王掌柜,哼哼,刚刚还是一副天老大他老二的骄狂样子,不把姐姐瞧在眼里,现如今呢,哈哈哈,满脸上都是死了娘老子一样的衰样子,比外面那些个乞讨要饭的都要磕碜!” 程木槿被少年的逗趣说的忍俊不禁。 可还是提点他道:“奉高踩低,不过人之常情,莫要落井下石。” 齐胜却是随口‘嗯’了一声,暗道程姐姐还真是会装,那清润润的嗓音儿里那一丝笑意,当他听不出来呢! 她其实心里也是这样觉着的?只是不讲出来罢了。 少年齐胜自认自己平生第一次,琢磨明白了他无比敬服的程姐姐小娘子一般的小心思。 他机灵地把话藏在心里,转换话头道:“程姐姐最后那句话真是厉害。” 说着摇头叹气,满脸憋不住的笑。 少年人很机灵,也是看出他程姐姐是故意做出那副样子,给那些掌柜的看的呢。 为的就是臊得他们没脸。 可不就是嘛,那样娇滴滴的小娘子,那样可怜,那些掌柜的一群糙汉子年纪一大把,怎地就能下得去手欺负了?怎地恁的没脸! 齐胜这心里可是把他们都记下了。虽是没有王掌柜那样心思歹毒,可毕竟也是跟着过来瞧他程姐姐的热闹了,这心里又能安着什么好心思。哼。 程木槿闻言转过头来,两只眼睛瞪的大大的:“小胜说什么?我怎地听不懂?” 齐胜看着那两只大大的杏眼,实在憋不住噗嗤一声乐了。 他程姐姐怎地恁会装? 他于是点头抱拳,板正脸色道:“是,对,程姐姐甚也没做,都是小胜说错话了。” “嗯。” 程木槿闻言似是松了一口气的样子,微微点头,认真道:“你程姐姐我是一个老实人,平日里没见过什么世面,人又笨嘴拙舌的不会说话,不似那些掌柜的那样精明能干,当时那样的大场面,可是险些都被吓傻了呢。若是真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还要小胜多多提点着姐姐才是呢。” 齐胜看着程木槿:“程姐姐……” 程木槿眼里都是真诚。 齐胜当时此刻,真的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好啊。 他程姐姐,他程姐姐,真的是……真的是…… 程木槿一时忍不住,眼里便露出一丝笑意来。 齐胜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也只得无奈地跟着笑了。 唉,他程姐姐还真是,是什么呢? 齐胜一时只能想到促狭逗趣几个字。 程木槿继续前行。 齐胜忙跟上。 忍不住又问:“姐姐为何不再来铺子里了?难道是怕那个姓陈的报复不成?不能?他都已经丢了那样大的一个脸面了,若是换成我,才不敢来铺子里露面做活被人指指点点。又兴许,姐姐说的是王掌柜?” 此时恰路过一家茶楼,程木槿便略顿了顿,又继续往前走,回道:“今日起得早,有些饿了,我们先找个地方歇歇再讲。” 第238章 齐胜听程木槿说饿了,便再顾不得旁的,忙应了一声跟上去。 二人很快走出平顺街,又经了一条小路,去到另一条街上去。 这条街巷也甚是热闹,两旁店铺多有卖吃食的茶楼饭铺。 程木槿便寻了一间茶楼进去。 这些茶楼虽名为茶楼,实则也兼卖些点心干果和简单的饭菜。 齐胜连忙抢到前头跑进去打点。 此时不是饭口,楼里只寥寥有一两桌人在喝茶。 齐胜便留在一楼和掌柜的点东西。 程木槿让他点一些家常的即可,自己则跟着伙计径自上了二楼雅间落座。 不多时,齐胜便托着茶盘托噔噔噔跑上楼来,说饭菜已是点得了,马上就上来。 说着就把手里的茶盘放下,倒了一碗热茶递给程木槿。 程木槿手指轻点桌面,道了谢,拿起茶碗喝茶。 待她喝完,便见齐胜已是两碗茶下肚,正规规矩矩坐着看她。 一待程木槿放下茶碗,便迫不及待地问:“程姐姐难道是怕给李掌柜添麻烦,就自己先躲开了?” 程木槿不由暗赞一声少年好心思。 齐胜确实是机灵,这一路上倒是自己把事情想通顺了。 她便微微点头:“这件事说到底是宝器斋自家的事,如今却闹得一整条街都知晓了,以后也会传出去让京里的同行都知晓。这本不是什么光彩的事,难免被人说嘴耻笑,损毁铺子的名声,李掌柜身为掌柜,也是难辞其咎。陈师毕竟是老人,又关着曾先生的脸面,李掌柜到底难为。此时倒不如我离开一段时日,等事情平息最好。” 李掌柜做事公道,为人讲仁义,她亦应有所回报才是。 齐胜却是不屑地撇嘴,嘟囔道:“姐姐就是太心善了,李掌柜是难做,可说到底挑起这件事的人还是那个姓陈的,姐姐凭真本事赢了他,他还有理了?现在倒好,讲理的人走了,不讲理的却留下来捡便宜,这世上的事儿还真是没道理可讲。” 他心里愤愤不平,可也不敢说他程姐姐做的不对,便只能这样发两句牢骚解解闷气了。 少年说的都是实话,这样的道理程木槿又岂有不明白的? 可世上的事就是这样,不是非黑即白的,若全论了黑白,那路也就走到头了。 她知晓齐胜心里也是明白,只是替她鸣不平罢了。 便揶揄他道:“那又如何?莫不是小胜要亲自出手,替姐姐去教训那人一顿,又或是拿破布堵了所有人的嘴,让他们不得再乱嚼舌头?” 齐胜现今也算是知晓他程姐姐的性子几分,一听此话,便知是反话。 可他也是个促狭的性子,当即便是站起身形假意要往外走。 嘴里豪气冲天:“姐姐好主意,弟弟这就去打那个姓陈的一顿,哦,还有那个姓王的老小子,也不是个好东西,需得打一顿为姐姐出气。姐姐莫拦我!” 半大小子硬充英雄好汉,程木槿不由笑出声来。 齐胜也是嘿嘿笑。 此时就有敲门声,是伙计过来送饭食了。 齐胜忙收敛了笑意,打开门放人进来。 伙计摆好饭菜,施礼退出。 齐胜招呼程木槿用饭。 程木槿近日忙着临摹那幅小卷,也是没认真吃过一顿饭,如今事了,倒真是有了食欲。 忙提筷用饭。 只是却被齐胜侍候了。 他手脚麻利,眼疾手快,往往是程木槿一眼看过去,自己的筷子还没伸过去,菜已是到了盘中。 她说了他两句,只让他自己吃用便是,莫管自己,可齐胜却是不听,也就只得罢了。 吃了小半碗米饭,些许菜品,程木槿便停了筷子。 齐胜觉着她吃得太少,又要给她夹,被程木槿拦住了:“你只管吃自己的,莫管我。” 齐胜此时也是看出这些饭菜不和她胃口,便不再勉强。 倒是他自己,风卷残云般地一顿大吃,把盘碗都打扫的干干净净,涓滴不剩,这才作罢。 第239章 程木槿食指轻轻在桌上叩了叩。 提起茶壶给齐胜续了一碗茶,温声问:“小胜可想过以后如何?” 齐胜就是一怔,暗道程姐姐这是什么意思?为甚突然问起这个? 他心思转得极快,立时想到一处可能,当即便是急声道:“程姐姐可不能不让我跟着,这可是侯爷的吩咐,程姐姐不得违抗。” 程木槿被齐胜的反应弄得也是一怔,没想到他的脑子竟然如此之快。 她把茶碗推到他手边去:“莫急,有话慢慢讲。” 齐胜却是不喝,只是瞪着大眼一径望着程木槿。 程木槿板起脸:“喝茶。” 齐胜又坚持瞪了半晌,最后还是败在了那双明亮的杏眼之下,不敢再犟,端起茶碗一股脑倒下喉咙。 直被烫的‘嘶嘶’嘘了好几声,可还是不管不顾地直盯着程木槿,等她给他回话。 程木槿哭笑不得。 心里却也像是被茶水熨帖过一样,升起一丝暖意。 她眼里露出一丝笑意,温声问道:“小胜可想过,你哥哥年底若是中了进士做了官,你便是进士的亲弟弟了,这样,你还跟着我?” 齐胜又是一怔,可也没有迟疑,立时便答道:“自然,自然是跟着程姐姐的。” 程木槿眼里笑意更浓,可却微微摇头:“莫要意气用事。” 不待齐胜再反驳,便又道:“你不为自己,也要为你哥哥和你娘着想,你心中自然明白,那是不可能不应当的。” 齐胜皱着眉头,嗫嚅着嘴角,想说些什么,可终是一个字儿也没说出来。 只得沮丧地低下头去。 程姐姐说的对,他不是一个人,他还有哥哥和娘,若真有那一日,到那时候,即便是哥哥不说什么,娘也不知道什么,可他自己也是不能不顾及他们的脸面了。 怎么会这样? 齐胜心里焦躁:他一心盼着哥哥能考中,他娘往后能过上好日子,不用再每日里劳累奔波,为了一个铜板半根菜叶子和人磨嘴皮子说好话,背地里被人耻笑。可为甚,他就没想到还有眼前这一桩?他程姐姐那样孤弱可怜,没有了他的护卫,岂不是又要被欺负? 怎么办? 难道还要求侯爷再派人手顶替他?可是即便是侯爷答应了,那个新来的不用心怎么办?程姐姐用的不趁手又怎么办? 齐胜一时想的头大,心乱如麻。 程木槿自是不知小少年这一瞬间就想到那么多,还只以为他想通了。 便又道:“你哥哥给你找了新差事也罢,继续留在永宁侯府也罢,你现今也该心里有打算。既是有打算,往后做事就要更加谨慎小心才是。今日比试之事,我虽是赢了,可却为何要暂时离开铺子?非是怕了那什么姓陈的姓王的,至于为何,你且自己仔细想明白了。” 说罢捧起茶碗,轻轻呷了一口茶。 这才是她真正要说的话。 齐胜少年人心性,再是机灵聪明亦难免浮躁。 平日里亮亮侯府的小木牌,打打郑侯爷的名号唬唬人,都无关紧要。不说齐胜,连她不也这样做过?不过是大家玩闹罢了,得个乐趣而已。 可今日这件事不同。 李掌柜再怎么说也是宝器斋的大掌柜,是有些身份的人,齐胜言语间却对他有轻慢之意,这就未免有些娇狂了,须得及时提醒才是。 至于那个李掌柜知晓不知晓她和齐胜的来历,倒是无关紧要。 她猜应是知晓的。 毕竟四顺的娘也来过了,其中缘由不问也知,只是大家都是聪明人,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了。可越是这样,自己越要谨言慎行,行止有度才行。 毕竟脸面不是别人给的,是自己挣下的。 她进宝器斋不久,所知自然不多,可平顺街是一条什么街还是有所耳闻的。 今日之事,关乎她自身名誉利益,所做所为自然没有错,可说到底也关着侯府,关着权贵之间的利益牵扯,郑侯爷或许不会介意,可她却不能把他老人家的包容大度当作理所应当。 这是为人下属的本分,切不可逾越了去。 是以,暂且离开便是必须要做的明智之举。 程木槿并非好为人师,齐胜自有他的娘亲兄弟关照,本轮不到她来多嘴,可此事却跟她有关联,她若是知而不言,那就是害了他了。 是以有此一说。 她亦相信,齐胜是个心性厚道的少年,必能明白她的一番心意。 第240章 果然,便见齐胜猛然抬起头来。 满脸欢喜地道:“程姐姐说的是,小胜明白了。都是小胜的不对,李掌柜到底是大掌柜,咱们给他做事,就是因着有侯府的身份不同,那他也是不知晓的,不知者不怪嘛,反倒是我对他不恭敬了,往后我一定不这样了。” 说着嘿嘿笑,随即挠挠头转了转眼睛,又道:“说到底不过是因着弟弟不懂事的缘故,那就更不能离开姐姐的身边了,若是没有姐姐的提点,怕是往后还要惹下大祸。程姐姐就行行好,莫要撵我走,我往后一定好好做事,再不敢胡来了。” 说到这里,又似是想起什么,赶紧加上一句:“哦,还有,我也会好好念书的。” 连忙又从怀里拿出一册话本,讨好地笑着给程木槿看:“姐姐你看,我都带着呢,有空闲了就读,回家也读,哥哥都夸我懂事了不少。” 说着嘿嘿笑。 程木槿又哪里不晓得这小少年在混淆视听,转移话题? 她淡淡扫了那书册一眼,嗯了一声,道:“读书是好,你哥哥中了进士之后,你便成了进士的弟弟,到时候,教你读书做事的人会更多,总是比我一个人强得多。” 齐胜看着那双清凌凌的杏眼,心里着急。 他程姐姐怎地如此难说话?他都这样了,她还是不松口。 他便也瞪大了眼睛,委屈地看着程木槿:“姐姐莫不是嫌弃我了?觉着带着弟弟耽搁了姐姐的前程?” 话到此处,声音低下去:“是了,程姐姐如此有本事,又有家传的绣技,又会画画,还会给那些富贵人家修补瓷器挣银钱,只有我,我就只会跟着姐姐走路,旁的啥也不会,姐姐一定讨嫌我了?” 说着又是低下头去。 程木槿看着齐胜的大头,直是无语。 少年人是硬也硬得,软也软得,撒浑耍赖胡搅蛮缠一样不缺,自己便是再说下去,他也会拿出旁的闲话来对付自己,说了也是白说。 也罢,左右不过是年底的事,还有时间,暂且放着罢。 齐胜那边看程木槿不言声,却还兀自不放松地哀求:“程姐姐莫要撵我走,我将来一定好好读书,好好听你的话,你让我打狗我绝不敢撵鸡,你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就是有一样,我是绝对不会离开程姐姐身边的。” 打狗撵鸡都是他娘平日里常说的,现时被他拿出来安在了自己身上,倒也觉着贴合。 程木槿听着好笑之余也是暖心。 任是一块石头,被少年这样哀恳也是要发热的。 她于是便把茶碗推过去,让他先喝口茶缓缓。 齐胜现时不敢不听他程姐姐的话,纵是不渴,也是一把抓起茶碗,咕咚咕咚地喝个干净。 随即一抹嘴,又道:“程姐姐你说什么都行,就是不能撵我走,您说,我都听着。” 程木槿却是微微颔首:“晓得了,不走便是。” 齐胜没想到他程姐姐真的松了口,立马瞪大眼睛不信,问:“真的,姐姐莫哄我!” 程木槿淡淡道:“嗯,不哄你。” 齐胜又仔细看看那双杏眼,发现里面含着笑意,却也认真,立时便是欢喜起来。 他程姐姐从来说一不二,她既是这样说了,那便是真的应下了! 太好了! 少年喜笑颜开。 程木槿却是心里自有计较。 齐胜虽聪明天成,可到底年纪小,有些事考虑的不长远周全。有些道理现在跟他讲,他正在兴头上也是听不进去,不如等到年底,他哥哥会试结果出来,再做计较不迟。 齐鸣若是没有中,他便暂时留着,若是中了,她便请侯爷把他调离身边就是。 程木槿不怕郑侯爷不答应。 相反,她确信,即便是她不提,那位郑侯爷也是要主动提起的。 为何有此一说? 只因他的用心,她已然猜到。 第241章 程木槿虽只见过郑修寥寥几次,可对此人印象却是极其深刻。 君子当然是君子的,风仪尊贵,气度不凡,实乃人中龙凤,可若说心狠手辣果敢决断也不是假的,若不然又怎能以十四岁稚龄之资承爵,在波云诡谲的朝堂之上保住侯府屹立不倒的权势地位? 鉴于此,程木槿对他所言所行便更加慎重对待,开始时的随性客套亦是逐渐收敛。 凡是他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她便又多了几分思量。 例如齐胜之事,她也是后来才想明白的。 郑侯爷此举,可是大有深意呀。 你道是,永宁侯爷为何让齐胜进了侯府,却偏偏没安排旁的差事,而是要留在她身边看顾? 说的是护卫她的周全,其实还另有一层深意。 自古有话,一入豪门深似海,侯门又哪里是那么好进的?平常百姓人家的小子就能轻轻松松地进去了? 周武律法对各路权贵府邸的规制都是有严格规定的,多少人数多少马匹什么样的兵器,一丝一毫也不能逾越了去。 齐胜和小五子虽只是府内护卫,不列入军制,可也不是随意之事,一定是经过严格查验的。说不得,他们的祖宗十八代都被查了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齐鸣的事郑侯爷又岂会有不知之理? 可即便是这样,他也还是让齐胜进了侯府,只是却不把他留在身边,而是派去护卫自己,其中缘由便也是为着他的兄长之故。 若是有一日,齐鸣得中进士,便把他的兄弟调回府去,寻个编制加入军中,谋个好前程,也不算是辱没了齐鸣的进士之名。 若是不中,那自是一切休提。 这一番安排,可谓用心良苦,思虑周全,令木槿叹为观止,不禁为那位郑侯爷的深谋远虑,心思缜密而折服。 到底是家世底蕴深厚的权贵中人,比她这个只是看着旁人勾心斗角学得些皮毛的半路出家客强多了。 既是如此,那她也不必着急,先给齐胜露一丝口风,让他有个准备便是。 待得日子到了,不用她出手,这少年怕是也只得乖乖地另谋前程去了。 一念至此,程木槿便安然喝茶。 此时却听得齐胜又问:“姐姐你既不在宝器斋做了,那我们买地的银子怎么办?” 程木槿放下茶碗,抬头望去,便见齐胜正瞪着眼睛看着她,满面焦急。 原来是齐胜因着自家的事落了停,便又想起她要买地的事,为她着急上了。 程木槿被少年的豁达所感染,遂也转过心思,问道:“近日可有消息?” 齐胜摇头:“还是那样,都是些孬地,且零散不挨边儿。” 程木槿嗯了一声,道:“先打听着,若是有好的,只买一亩也成。” 齐胜一怔,忙答:“晓得了,我仔细盯着就是。” 之前程姐姐说要至少买五亩,这样若是有一块地种的不行,还有其他的可宽裕。如今程姐姐没了收入,就是买不得那许多了。 齐胜犹豫一刻,还是解释道:“程姐姐,对不住,我帮不上你什么,这都是程姐姐自家的本事,小胜不便参与。” 他倒是有些银两,虽不多,可若是跟小五子凑一凑,也勉强能出二亩地的银钱。可这是程姐姐的法子,程姐姐的主意,程姐姐的本事,他跟着出出力跑跑腿没话说,可若是拿出银两买地,那却是不合宜了。 没得让人觉得他贪图程姐姐的东西,他不干。 程木槿自然知晓少年的意思。 笑道:“小胜的心意姐姐心领了,这不关小胜的事,都是姐姐挣钱本事太差。” 说到这里,她想起什么,用手指轻轻叩叩桌面,露出一丝笑来。 “我怎地忘了?我还有每月三两的月俸可用。铺子里我虽说暂时不用过去,可我既没有辞去差事,那就还是那里的大师傅,三两月俸李掌柜照规矩还是要给的。我们且慢慢寻摸着,只要明年开春前买到地便可。还有几个月的时候,那时银钱也应该足够了。” …… 齐胜本就大的眼睛更大了,瞪着他的程姐姐说不出话来。 他程姐姐怎地胆子这样大! 不单把那些买她饼子的官儿当冤大头,还把李掌柜也当冤大头了。 可是不知为何,他心里却是明白,他程姐姐的话是对的。 那个李掌柜一定会乖乖把每月三两月俸拱手送过来给程姐姐的。 齐胜不得不说一句:程姐姐好本事! 第242章 时气逐渐转凉。 既不用每日早晨早早起来做烧饼卖烧饼,又不用时不时去宝器斋露个脸儿点卯,程木槿的小日子便又重归清闲起来。 每日里除去偶尔出门转一转,买些相中的小玩意儿,其余的时候便只是待在家里头写写画画,间或坐在院子里看着那棵丁香花树发呆出神,好不惬意。 就连隔壁的那一家子,也因着程信终于谋上了那个好差事,每日里都是欢欢喜喜的,心心念念着盼着能重回他们的富贵日子,也顾不得和她生事。 甚且,据说是生了病且病好后的程云儿,亦是消消停停地安稳下来,再没无端耍过小性子了。 一家子好不其乐融融。 程木槿亦是安安静静地陪着,自觉自家省了不少心力口舌。 他们自然不会一直这样安生,可,能安生一时是一时,不是吗? 她且行且珍惜。 这一日晌午,她正坐在屋门口发呆,忽见丁香树日渐凋零的枝干里冒出一颗头来。 是齐胜。 因昨日并未约定今日出门,他却此时突然来了,程木槿便知定是有事。 她当即走过去。 齐胜脸上神色却并无太大异样,只是冲着旁边挤眼睛,小声说:“程姐姐,我们出去。” 程木槿心中一动,便知这是关着那边的事。 她便不多言,转身回屋去取了竹笠戴好,这才和齐胜一起出门去了。 一直走出羊角巷逼仄窄小的巷子好远,来到另一条街上,齐胜才道明原委。 却原来,是他娘今日早晨跟他讲了一件事。 说是街坊们现今传出话来了,说是程娘子的那个后娘要给她寻婆家。也不是别家,还是甲长婆娘的侄子。说是都上门了好几次了,还拿着点心果子,好言好语地奉承。可不知怎地,甲长的婆娘却是没有应承,只任那个霍氏磨破了嘴皮,说破了大天去,也是总不吐口。 甚且,最后说得急了,竟还大着嗓门把霍氏撵了出来,直说让她莫要再上门来了,他们家庙小,容不下她这尊大佛。 就有好事的街坊听到动静扒着门缝瞧见了,说是霍氏从甲长家出来,脸黑沉沉的吓人。 接着就又传出没应承的缘由。说怕是因着那个大丫头得罪了人去,甲长怕被带害受拖累,不敢应承。 齐胜心知他娘这是故意说给他听的,为的就是让他带话给程娘子,好早做打算。 他便嘻嘻笑着跟他娘说了一箩筐好话,直把他娘夸的故意黑了脸撵他快走,这才连忙跑出来告诉他程姐姐。 末了,齐胜嘴上还不忘替他娘说好话:“别看我娘嘴上厉害,其实这心可软了。生怕程姐姐被那个婆娘磋磨,还生怕是自家听错了,还特意又问了旁的几个人,打听得差不离了,这才敢跟我说的。” 说着,就是看着程木槿笑。 齐婶子是一个怎样的人,程木槿心中自然知晓。 不过一个普通妇人,不好也不坏。只要不牵涉自家,心里还是想着做些好事善事的。 世人皆是如此,能做到这一步,已是不错的了。 程木槿便笑着跟齐胜说她晓得,让他回去多谢他娘,这个情分她记下了。 齐胜得了程木槿的好脸儿,心里替他娘欢喜,可随即又想起那个后娘做的好事儿,又是气愤。 便又问程木槿,那现时该怎么办? 那个霍氏为着要把程姐姐嫁给一个傻子,竟是上赶着去说和不说,就是碰了别人的冷脸也是不怕。这样的歹毒心肠,若是再放着不管,怕是真要让她办成了事,就是办不成,也要坏了程姐姐的名声。 那可不成。 齐胜替他程姐姐着急。 第243章 程木槿却是一番沉吟思量。 怪道霍氏母女这阵子如此安生,却原来是打着这个主意。 这应是霍氏一个人的主意,程信应是还不知晓?否则,依着他那个无利不起早的性子,是断然不会给自己找这样一门穷亲事的。 程信可不是霍氏,霍氏厌烦自己这个继女,巴不得自己嫁的越差越好,程信则不然。 他是不管什么厌不厌的,只要能富贵荣华就全都能行。哪怕明明知晓自己会恨他,嫁出去也兴许就不管不顾娘家,可他还是要把自己这个女儿嫁得富贵。 他是想的明白,女儿再不管不顾他这个爹又如何?这不是还有姑爷呢吗? 姑爷总是要管的。 若不然脸面上过不去不是? 程信心思如何她都想的到,霍氏就更是不用说了。 是以,这件事她一定是想着先瞒着程信,先跟甲长家定下来,等事情落了停,这才去想法子说服程信。 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程木槿心中冷意凛凛。 又略一思量,便又问齐胜,他娘可说了甲长婆娘到底是因何缘由不答应的? 难道是听说了他们得罪了史家不成?又或许是他知晓侯爷那边是怎样震慑住了甲长的? 她思来想去,若说是得罪了人,也只有这两种可能。一个是侯爷那边递了什么话,吓住了甲长家。一个就是史家的事,或是被邻居无意间知晓了,传到了甲长婆娘耳朵里。因着害怕史家权势,他们才不得不偃旗息鼓,作罢了亲事。 只是她心里却更倾向于前者。 无他,只因时间上更加贴合而已。 齐婶子这边儿刚刚被透了个话儿,还不等传出去风儿,那边儿就立马没了动静,世上哪有这样巧的事儿? 不是侯爷出手又能是谁? 齐胜却摇头说他娘并没说,他也追着问了,可只说是甲长婆娘气恼恼的,除了大声嚷嚷,就说是不应承,旁的一个字儿没多说。 且,那日侯爷也只说他知晓了,便把他撵走了。此后事情就了了,是以他也并不知其中细由。要不然,他再去问问? 程木槿便嗯了一声。 问是一定要问清楚的,知其根由,才能把事情做好。 齐胜就又问,那侯爷若是问起他为何突然问起此事,那自家又该如何回答? 程木槿便笑了。 少年这是记住自己的叮嘱了,怕她不想让侯爷知晓这件事呢。 可如今情势不同,若是前事确由郑侯爷所为,那这件事她却怕是需由他帮衬着了结的。是以,此事他确需知晓。 她便道,侯爷若是问起,那便如实告知便是。 齐胜连忙应了。 他也知晓此事事关程姐姐姻缘大事,心里也是焦急,当下也不耽搁,撒开腿就跑走了。 他要先去朱雀大街口上等着,侯爷若是散朝必定会走那条道儿。也兴许会碰上四顺,那就更好了,说不得他知晓。 程木槿一直看到齐胜没了影儿,这才轻轻叹口气。 世事真是难料。 她越是不想和侯府有牵扯,这事情却是越找上门来,想不牵扯也不行。 霍氏心思歹毒她不怕,为着自家亲生女儿,她也要顾忌着手段不能太肮脏,至多是拐弯抹角地耍些奸计罢了,她且看她如何动作,见机行事就是了。 且,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霍氏又怎知到底是她如了自家的意,还是让自己这个继女称了心? 程木槿淡淡笑着,顺着街市绕了一个圈,这才慢慢回转家中。 打开大门,进入小院儿,程木槿站在地当间,左右环顾着。 整整齐齐的一间西厢房,门前石阶磨得清湛湛的透光,一辆小小的独轮车倚墙放着,上面还有一小袋没用完的黑炭。 这是她吃饭的家伙什儿,曾经郝婆婆外祖母用过的,现今属于她了。 程木槿的目光停顿片刻,又转过去,来到墙角处的那棵丁香花树上。 如今那满目的繁花已然落尽,鼻尖再嗅闻不到那诱人的芳香,只余留下四散横伸的枝叶虬干,无端显出几分落寞来。 程木槿径自坐到适才坐的圆凳上,看着她的丁香花树,暗道:要不要离开的时候把它也带走? 又或是暂时先留下? 毕竟树挪死,左右她还是要回来的,也不急于一时。 正想着,旁边的小院门处传来极轻微的窸窸窣窣的声响,紧接着便没了动静。 程木槿回头看时,只见到一抹暗旧的绿色一晃而过。 她不由勾勾唇角,露出一丝凉凉的笑意。 第244章 正房,西厢。 霍氏和程云儿母女两个正坐在炕上等着,看到丫鬟艾草小跑进屋来,程云儿便耐不住,急忙问:“怎的?可是那边那个回来了?她都做什么了?” 艾草还不及回答,便被霍氏喝住了。 “急慌慌的做甚?稳住气。” 霍氏拉着女儿的手使劲捏了一下。 转身又对艾草道:“还不快回你家娘子的话,傻站着做甚?” 艾草忙福了一个身,道:“人回来了,就在院子里坐着没回屋,看着那棵树发呆,甚的也没做。” “嗯。” 霍氏沉吟着点点头,吩咐艾草下去。 程云儿原本还想再问几句,可碍着刚刚被母亲训斥了,不敢再说话。等艾草出去了,这才委屈地嘟着嘴儿,埋怨她娘。 “娘,您怎地不问清楚?她今儿一大早晨怎么出去这样早?莫不是听到什么风儿了?又或是算计什么了?” 霍氏心里其实也是这样想,可当着女儿的面,还是坐的稳稳的。 沉着声儿道:“莫急,让娘想想。” 程云儿不依地拉着母亲的衣袖,来回扭身子。 “怎地能不急?您晓得那个丫头如今心眼子多的,又奸滑。若是让她听到什么风儿了,再反过来使个心机编排娘的不是。您也知晓外面那些长舌妇,嘴可毒着,可是不管真假都要胡嚼舌根的,到时候娘岂不是要吃瓜落儿?这要是再传到齐婶子那边去,那可怎么好?” 说着说着就是眼圈都红了。 她娘就是这样,什么都不告诉她,只是自家去办事儿,结果闹得事情这样大了,整条街都晓得了,连艾草都跑回来给她说,她才知晓,却原来是她娘给那个丫头提亲竟是被回绝了。 这还了得? 不是该欢欢喜喜地答应下来,立马上门来下聘吗?这怎生还回绝了呢? 且还闹得她娘好没脸! 这话儿是怎么说的? 又且,话儿都传成这样儿了,那齐婶子也一定是知晓了? 齐婶子既是知晓了,那齐公子也一定是知晓了? 那,那他该是会怎地看她呢? 会不会也以为自家也是那没成色的小蹄子,只配嫁给一个那样儿的男子为妻,进而不待见了自己? 都怨她娘没办好! 程云儿越想越气,眼泪再禁不住,滚瓜儿似地淌下来。 霍氏这几日本就因着被甲长婆娘排喧,在一众穷酸婆娘面前丢了脸面心烦,如今又看女儿这样不晓事,不由更是恼怒。 便厉声道:“小孩子家家的,不要掺和这些事。一切都有娘做主,你只管老老实实地待着就是。” 程云儿本就委屈,原以为她娘会好好哄她,可谁想到却反而又被训斥了,一时就是更受不住,索性身子一转,抽泣着到一边扭帕子去了。 霍氏亦是沉着脸,直寻思了好半晌后,才扬声吩咐外面的艾草进来。 艾草进到屋里,见礼叫了一声太太。 霍氏便吩咐她出去转转,打听街坊们都说些什么,有没有关于大丫头的事,若是有,就赶快回来报给她知晓。 艾草忙应一声是,小碎步跑出去打听消息去了。 程云儿不知何时已是转过了身子,此时便忙拉住霍氏的衣袖,又撒娇地对霍氏讨好卖乖,直说自己晓得错了,往后再不敢了。 霍氏最疼这个女儿,适才也只是话赶话说到那里,一下子气住罢了,如今被她这样一哄,哪里又还会再生她的气呢? 于是便转了脸色,话音也软和起来。 只说了程云儿几句,说是此事她自有计较,让她老实待着,莫要横生枝节,以免惹出事来,反而给那个贱丫头寻出一丝缝隙,挑到她们娘们两个的错处,反而把事情搞砸了。 程云儿虽嘴上说那个丫头奸滑心眼子多,可满心里却都是瞧不起。 如今娘亲又把那丫头摆的那样高,她就更是心里不乐意,可她也知晓她娘的脾气品性,晓得她的厉害,自家的事还是得靠着她才能成事,于是也只得嘴上甜甜地应了。 霍氏见此便满意。 又叮嘱了几句,这才下了炕,回了自家的东屋。 第245章 正房,东屋。 张妈正坐在炕沿上看着小宝睡觉,见霍氏回来了忙跳下炕,束手施礼。 霍氏摆摆手,让她先下去。 自己则脱鞋上了炕,歪在小儿子旁边,琢磨着这件事该怎么办? 她也是恼怒的不行。本想着这件事十拿九稳,只要自家出面做主,甲长婆娘还不得高兴地立时便答应了?怎知最后却是得了个这样的结果!不单是没应承不说,还没头没脸地数落了自家一顿。 就是这没见识的穷酸妇人,骂归骂,可点心东西倒是一样没落的都留下了。 这若是在蓟州,她可是富家太太,除了见那些官面上的太太奶奶们,其余的,哪个人不是捧着奉承着好话讨好着?甚的时候受过这样的气来? 霍氏心里不由就是对那个大丫头更是恨的牙痒痒。 她也是个有成算的。那个甲长婆娘话里话外只说是高攀不上大丫头,可她却是听出旁的音儿来了,那话里可是带出大丫头得罪了人呢。且,得罪的还不是一般人,是连着官面上的权贵人家。 这倒让她上了心了。 这事儿若是真的,那就是既有好处也有坏处了。坏处就是甲长婆娘家怕受牵连,不敢答应这门亲事。好处呢?就是她有了个说动自家男人的理由。 霍氏看着小儿子熟睡的小脸蛋儿,冷哼一声:死丫头,看我怎么收拾你! 心里这么琢磨着,便渐渐也跟着睡过去了。 等快晌午饭的时候,艾草回来了。 她也学的精乖,也不回西厢去,径自来到东屋向霍氏禀报。 说出去小半晌时辰,打听了些邻居,听了些闲话,都是些家长里短的,没有听到关着大娘子的一丝风声。 小丫头也是心里有了盘算,其实她听的话儿里皆是自家太太的闲话,笑话自家太太被甲长家的婆娘闹得没脸。 这话她却不敢说,只说是没消息。 霍氏听到没旁的风声传出来,这心就松了一块。她怕是不怕那个大丫头的,只是她若是不知晓这件事儿,那就是更好了。 霍氏便把艾草打发出去,又歪回炕上去睡了。 一日很快过去,日头西斜时分,便到了用晚饭的时候。 霍氏赶在程信回家门之前,命张妈打了洗脸水,重新洗漱梳妆,好生打扮了一番,又换了一件崭新的新褂子,便坐在炕沿上哄着小儿子,等着程信归家。 程信大步走进门来的时候,便见到穿着浅蓝色绸缎褂的霍氏正懒懒地歪在炕沿边儿上,逗着小儿子玩耍。 霍氏长得圆润娇媚,一张脸儿画的精致,很适合穿亮色衣裳,程信便看的心里欢喜。 他大步走进屋来,抬起霍氏的脸摸了一把,笑着问:“可是在等着你家老爷我回来?” “哎呀”。 霍氏娇呼一声,似是被吓到了,轻轻往后一躲,娇嗔着道:“老爷吓到妾身了。” 程信哈哈一笑,转手抱起一旁的小儿子,左右两边各自啪啪亲了两口,又举高了两下,这才又放回炕上去。 小宝儿含含糊糊叫了一声‘爹爹’,把程信喜得更是眉花眼笑。 霍氏在一旁也是笑的眉眼弯弯,又忙是上前给程信浑身上下扑落了一番,服侍着他坐到了一旁,倒了一碗茶递过去。 一边嘴上还温言细语的,说些‘今日可是劳累了’的小话。 程信被这样服侍着,心里越发舒畅,满面是笑。 霍氏便又命张妈上饭。 命艾草去请那边院子里的大娘子用饭。 程信一见更是欢喜。 待程木槿来到正院的时候,便看到的是这一家子比平日里更加和睦的欢喜样子。 程云儿甚且没像往日里那样,见她到了才起身,而是一早就站着,见到她还先施了礼,叫了一声‘姐姐’。 程木槿微微颔首,和程云儿互相见了礼。 又给坐着的程信和霍氏见了礼,这才落座。 一家人开始用饭。 这一顿饭间,程木槿就是感觉霍氏和程云儿的眼光不时落过来打量她。 举止也是略有殷勤。 程木槿神色淡然,似是浑然不觉。 事出反常必为妖。 霍氏母女如此,无非是生怕她知晓了什么,闹将起来,破坏了她们心里那点子小算计,心里有鬼做贼心虚罢了。 她也不介意,任由她们打量寻思去。 自家还是大大方方地用了饭,像往日一样,福身告退回院子了。 霍氏今晚打扮的格外精心细致,对程信也是格外的小意温柔,若是她猜的不错,她或是晚间便要有所行动了。 还真是沉不住气呢。 程木槿望着渐渐隐入夜色里的那方正院,淡淡笑了。 第246章 晚间,掌烛时分。 齐胜躲在丁香花树的枝杈间,跟程木槿禀报了郑侯爷的话。 程木槿听后没有多言语,只是让他快快回家歇息着去。 这一日为了她的事,少年连中饭都没顾上吃,可是劳累了。 齐胜却是不在意,直说自己不累,就这点子小动作,照以前那样可是差远了。他只问程姐姐可有法子了?若是有,便告诉他,他好去办,以免夜长梦多,白白让那个婆娘得意了去。 程木槿却道自己还要再想想,让他先回去,待明日再说。 齐胜一想也对,倒是自己太心急了,左右那个婆娘坏事也没办成,并不急于一时给她好看,且容程姐姐好好想想,再收拾她不迟。 于是便听话地家去了。 程木槿则是慢慢走回屋去,一边思量着一边忍不住欢喜。 这真是一个好时机,脱离那一家子的好时机。 齐胜说了,这事确实是郑侯爷出的手。 既是如此,那她倒是可以利用一番,顺势而为,不单让甲长婆娘知难而退,还可以让那一家子主动远离。 不是她离了院子,就是他们躲远。 程木槿望着那边黑黢黢静悄悄的院子,眼中光亮清冷如月辉。 却原来,齐胜整整等了一整天,好不容易等到郑侯爷从朱雀大街口上出来,便急忙上去问安。 郑侯爷屏退了周围的人,让齐胜仔细讲了,直到把根底缘由都弄明白了,这才跟他低声讲了两句话。 原来,真是他派了人去甲长家传了话。 旁的一概不提,话也没多说,只说是小娘子的婚事由不得旁人出来指手画脚,让他们且小心着。既没提侯府,也没说是旁的什么人家。 甲长听了却是吓坏了,连忙答应着,说是再也不敢了。 末了,齐胜又说郑侯爷跟他说,若是她这边有什么打算,或是想要做什么自家不便宜的,尽可以去找他,莫要耽搁了大事。 齐胜也是应了,忙忙告退,赶快跑回来告诉她知晓。 大事…… 程木槿咀嚼着这两个字,心思微动。 什么时候,在郑侯爷的眼里,她的亲事也是大事了? 心思很快闪过。 又转回念头。 郑侯爷出手果然厉害。 他那样心思深沉缜密的人,既是出手,必不会跟侯府牵连上,留下这样的话柄给她的名声上雪上加霜。即便是递一句话,也只说模棱两可含糊的话,只要达到目的便成,至于其他的,则由得人猜去。 大户人家讲话都是有技巧的,即便是一个办差的下人,那也是白也说得,黑也说得的嘴上功夫厉害,至于其中真意,端看听的人个人怎么想了。 甲长怎么想的程木槿不知晓,但是甲长婆娘听了甲长的话,却定是自己琢磨出别的味道来了。 妇人们本就心思多,越是心歪的越是想的多。 甲长婆娘便是如此。 她多半是觉着自家这个穷丫头不可能有权贵会帮衬,也没那个本事结交去。说不得就是在外面卖烧饼时,不知怎地得罪了哪个权贵,让人惦记上了。 甲长婆娘家里的亲戚只是个小官儿,那个来递话儿的下人却是大话说得厉害,京里面大人物多的是,甲长婆娘可不敢得罪。 又有一样,甲长婆娘说不得心里还疑心是她听了齐婶子的口风儿,不想答应这门亲事,故意找来蒙事骗人的。 可即便是真的这样猜疑过,也架不住甲长硬是拦着不让,于是,哪怕是心里再舍不下她这个孤女好欺负,也还是不得不放下结亲的心思了。 可是,这心里到底不能痛快,于是便在霍氏主动上门提亲时,把火气都撒到她身上,给赶出来了。 此番猜测不中亦不会远矣。 程木槿微微勾唇:霍氏也是个心歪到天边儿上去的,这心思就比甲长老婆还多呢。既是如此,那若是再有什么更坏的风声传出来,也莫要怪她,她可是什么也没多说,只说了该说的,至于剩下的,那就都是她霍氏自家自己想出来的罢了。 唉,咎由自取莫过如是,呵呵。 第247章 世上的事就是这样。 好的未必就是好的,坏的也未必就是坏的,端看它最后的结果如何才能定论。 如今此事霍氏落了个灰头土脸,固然不会罢休,可谁又知道她也是会顺坡下驴借势而为,达成自己的目的呢? 由此看来,她还要多谢霍氏给她这个机会呢。 程木槿两条眉缓缓舒展开来,精致如春柳拂水。 此时天色已晚,她亦没有点烛台继续看书写画,而是径自收拾睡了。 第二日,清晨。 天刚放亮。 程木槿睡的正实,忽被窗格上扑棱一声响惊醒。 她也没在意,以为是有晚留的鸟雀偶尔撞到了窗格上,径自翻身又睡去。 谁知,外面窗格上又接连传出噗噗的响声。 程木槿不由抚着额头苦笑。 还能有谁呢?定是齐胜无疑了。 他这是心里不放心,这一大早晨的过来问事了。 她连忙起身,穿好衣裳,略整理了一下,来到窗前打开窗格。 外面窗台上有两粒小石子正兀自滚落。 程木槿略略探出身子,向外面看去。 齐胜那颗大头在丁香花树的枝干间晃来晃去。 程木槿又看一眼那边的院子:静悄悄的,一个人影动静也没有。 程家一家子普遍起的晚。张妈便是起了也在灶间做饭,应是听不到动静,不会出门来看的。 她便推开屋门,冲着那边摆了摆手。 齐胜机灵地停住了动作,悄悄趴在墙上等着。 程木槿又转身回屋。拿起发绳把头发随意挽了一个髻,这才悄步出门,来到墙边上。 齐胜急忙小声问:“程姐姐,可是有了主意?可有吩咐我去做的?” 程木槿看少年人两只眼睛略有些发红,便知他定是昨晚又是一晚没睡好。 不由道:“莫要着急,沉住气。” 齐胜惯是听他程姐姐的话,连忙点头应承记下了。 可紧接着又是摇头:“若是我自己的事,便沉得住,若是程姐姐的便不成。” 程木槿一怔,随即微微一笑。 也不说话,轻轻走过去多两步,更靠近了些。 隔着枝杈间,悄声对少年说了几句话。 齐胜眼睛听的都瞪大了。 随即一拍脑袋,道:“姐姐好主意!这个法子好!” 他这一声音量颇大,震的枝杈都哗哗响了几声。 程木槿忙伸手抵在唇边,做了个嘘声的手势,又回头往那边院子望了望。 齐胜也忙捂住嘴,连连点头,跟着望了望。 以前自家住过的院子里静悄悄的,连个打鼾咳嗦的声响都没有。 齐胜这才放心。 他也是太高兴了,便有些得意忘形。此时见那边没什么动静,就转身要跳下墙去,办他程姐姐吩咐的差事去。 不想却又被拦住了。 程木槿又低低道:“你先去侯府,把此事报与侯爷知晓。” 齐胜瞪大了眼睛:他着实没想到,他程姐姐竟然要把这件事主动禀报给侯爷知晓。 她不是最不喜旁人知晓自家的事吗? 程木槿看齐胜的样子,便又转头瞄了一眼那边的院子。 这才回过头来,淡淡解释:“就说程老爷在漕运衙门里寻了个好差事,如今做的正红火,侯爷自会明白的。” 齐胜一听程老爷,便不由也跟着看了那边院子一眼,随即也是恍然大悟。 可不是,程姐姐这样一说,不单是侯爷明白,就是他也明白了呢。 程姐姐这是怕程家老爷不愿撒手,想借着侯爷在官面上的便宜,威胁他呢。 以程家老爷那份见缝就钻见好就上的势利眼性子,如今好不容易谋了个肥差事,又怎舍得平白丢了去?若是听到风声说是自家闺女得罪了贵人,那怕不是立刻就和程姐姐撇清了事? 程姐姐这一招还真是高明啊! 因此事关着程姐姐的亲爹,齐胜有些话也不好说明了,就也不多话,只是对着程木槿竖竖大拇指,满脸都是佩服。 程木槿看他明白了,也不多话,道:“快去!此次都靠小胜了。” 齐胜又忙是笑着点头,拍拍胸口保证:“程姐姐瞧好儿,保准儿办的妥妥当当的。” 说罢纵身一跃,跳回墙外跑走了。 程木槿一直听到那轻轻的脚步声跑远不见,这才微微笑了笑,径自回房补眠去了。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霍氏,以后只看你的了。 第248章 程木槿这一觉一直睡到天光大放亮,艾草登门来请她过去用早饭的时辰。 她懒懒应了,重新洗漱梳妆,这才慢慢走到正院去。 因今日晚了,是以便和同样晚的程云儿遇了个正着。 二人也不搭话,先后走进客堂,一起给坐在上首的程氏夫妇请了安。 客堂的门大敞着。 白亮亮的日光照进来,恰投在两个小娘子身上。 程信的目光便不由向高挑纤细的那一个瞟过去。 纤细高挑的身段儿,洗的略微透亮的淡白色衣裙。头发乌黑润泽,除却一只压鬓的银簪,别无他物。 银簪闪闪发亮。 却抵不过那白生生的俏脸。 甚且,那耀眼的白里,还透出一丝淡淡的粉来,更显出格外的娇俏动人。 直把旁边那个矮下一个头去,穿着浅绿缎子衣裙,满头绢花钗环的丫头,衬的像戏文里登台的小丑一般,惹人发笑。 程信的脸色便变了一变。 打从昨晚听霍氏讲了那一番话,便一直恼怒的心不由松动。 旁的不论,大丫头长得这样出挑,确是比云儿丫头强得多。性子也是大户人家待见的,将来说不得比二丫头更给他长脸面。 若是让他就这样舍了她的婚事,他还真是不甘心。 莫不是甲长婆娘知晓大丫头的脾性,怕她不肯嫁,便使了个心机,故意编了个瞎话传出来,好让她嫁不出去,只得嫁给她的傻侄子? 程信不由心里狐疑。 霍氏在一旁一直觑着程信的脸面,见此心下已是猜到了几分,懊恼的同时更是心思急转。 扬手笑着道:“都快坐下,站着做甚。” 又对程木槿笑:“槿儿也快坐下。怎地今日在家,没早早出去?你爹爹说话儿已是两三日没见着你了,可是想的紧呢。” 又转头对程信笑:“老爷这心里可是欢喜了?跟妾身这里还一直念叨着说好几日见不到,今日可是见到了,可是好。” 程信刚刚压下去的恼怒就又升上来。 不由冷哼一声。 “没规矩。” 这个大丫头整日打着出门给外祖母寻祭礼的名号,问安也不好好问,有时更是一连好几日都不见人影,着实没把他这个当爹的放在眼里! 此时张妈已是端着饭菜往桌上摆。 屋内便一时安静。 等得饭菜上齐,张妈退下。程信也不说话,沉着脸,提起筷子直接吃上了。 霍氏亦忙提起筷子给程信布菜。 此情此景,程木槿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果然如她所料,霍氏昨晚已是跟程信透了枕边风了。程信这是恼怒上自己了。 这都是意料之中事,甚好。 程木槿提起筷子,心情愉悦地大大方方用起早饭。 霍氏在一旁瞧着,暗道吃吃,等你爹把你赶出家门,你怕是再也吃不到这样好的饭菜了。 程信的性子她最知晓:舍命不舍财。 好不容易求爷爷告奶奶得了一个好差事,就是一丁点儿的闪失都不能有。如今大丫头有了个得罪人的风声,即便是最后没牵连到他,那他也是要早早儿撇清关联的。就是宁可舍了这个女儿,也是要保住自家前程。 霍氏心里冷笑。 饭菜吃到没一半。 程信就放下筷子看着程木槿,冷声问道:“近日为父听到一些风声,说是你得罪了人,可是真的?” 程木槿正要夹菜,闻听此言便把筷箸放到碗边。 她知晓程信定会向她发难,可却没想到他竟会如此沉不住气,急到连一餐饭都用不完。 看来富贵前程确是他的命啊。 于是便抬头看着程信问道:“父亲可是听谁说的?” 程信皱着眉,冷声道:“这个你且别问,你就说是不是真的?难道真有此事不成?” 程木槿清凌凌的杏眼便转向霍氏:“可是二娘说的?” 霍氏脸现委屈之色,正要说话诉苦,却被程信厉声打断。 “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你且只管回答为父就是。” 他这个做爹的问话,她这个丫头竟敢如此轻慢,真是不知孝顺! 程信脸色黑沉。 程木槿却是转眼盯回程信,声音也是冷清:“女儿一向深居简出,除了出门卖烧饼,从未与旁人交集,又怎会平白得罪了人去?定是有那些腌臜小人作祟,胡言乱语污蔑女儿。” 一旁被说胡言乱语的腌臜小人霍氏气的直咬牙,暗骂一声死丫头! 程信也是怒极。 霍氏再怎地也是他的妻子,她的母亲,她怎能如此忤逆不孝! 他猛地一拍桌子,震的桌上碗碟都掉下去打碎了两只,厉声喝道:“莫要犟嘴狡辩!街坊四邻已是把话传的到处都是。连甲长家里都传出话来了,说是你胡闹得罪了权贵人家,难道还有假不成?简直胡闹!” 第249章 程信发火呵斥程木槿。 程云儿不由在一旁心生欢喜。 她先时还不知事情跟底到底如何,可在霍氏身边言传身教惯了,便很是会看那些伎俩手段,如今见程信这样,又有什么不明白的? 且,瞧着爹爹向着大丫头发火,把话说实在了,她这心里就是彻底醒过味儿来了。 于是便眼睛一转,心里打了个思量,在一旁插嘴道:“你怎地这样和爹爹说话?恁的没规矩。爹爹既说有这样的风声,那便是有了。难不成还能污蔑你不成?现今爹爹既问起,你便小心回答就是,为何如此顶嘴无理?你难道不晓得,爹爹这都是为着你好?如今咱家刚刚落了脚,爹爹也是才新找了差事,还没坐稳当,万事都要小心着才行,你千万莫要因着你的事连累爹爹和家里才是。” 这话说的巧妙。 程信现今最怕的就是有什么事带累了他的前程,闻言不由更加恼怒。 戳指指着程木槿,再次喝骂:“还不快答话,到底有无此事?” 程木槿站起身,避过那只直欲戳到脸面上来的手指。 身子站的笔直,冷冷道:“父亲既是认定了是女儿的错,女儿还有什么可说的?您说有便有!” “你,你这个孽障!” 程信也是气急,着实没想到她竟敢当面承认真有此事! 这还了得? 事关着自家的前程性命,他再看长女那张白生生的退去了粉色的俏脸,两只清透透的杏眼,亦是没有了半丝怜惜,反而更加恼怒。 这丫头一别两年,嘴倒是厉害不少,可看她跟自己犟嘴,一副委屈却硬憋着的样子,这个又臭又硬的脾气却是半点儿没改。 她这是要做甚?这是摆脸给谁看?难道还委屈了她了?难道还是他这个当爹的没理? 程信此时心里已是完全信了霍氏的话。 依着这样的性子,会得罪人也是应该的! 程信气的浑身发抖。 心里那丝松动已是完全被丢失前程的恐惧和气恼占据了。 抖着声音又问:“是谁?是哪位贵人?还不快从实招来!” 程木槿抿着唇角不言声。 死丫头! 程信大怒,起身撞翻了木椅,就要抻手打将过去。 程云儿惊呼一声,忙起身躲了开去。 霍氏伸手拉住程信的胳膊,急急叫了一声‘老爷’。 又回头劝程木槿:“槿儿快给你爹赔罪。” 程木槿却是一动不动,大大的杏眼只是瞪着程信看。 程信气的胸口不断起伏,狠狠甩开霍氏的手,大步就往外走。 头也不回地喝道:“从今日起在家里待着,不准出去!” 话罢,人已是怒气冲冲地离开了家门。 死丫头不说,他却是得赶紧出去找人打听,总要知晓事主是谁,是何用意,才能早做打算。 程木槿紧紧咬住唇角,只管瞪着程信离去的方向一动不动地站着,身子还有些轻微发抖。 这丫头气哭了。 霍氏和程云儿不由心里欢喜,心中皆是暗道:哼,死丫头,叫你得意!这会子好了,既是关在家里禁了足,还不是随着咱们搓揉?看你往后还怎么张狂? 霍氏更是心中盘算着往后要怎样给添些油加些醋,好把这死丫头撵出家门去,或是说给一户‘好人家’。 哼,那个甲长婆娘不是不要嘛,那她就给她远远地再说一户! 管他是傻子聋子哑子,只要把人扔过去就算完事! 事到如今,自家男人才不会管这样忤逆不孝给自己招祸的贱种! 不怕他不答应! 说不得,他还会觉得这是合了贵人的心意,感激自己呢。 霍氏暗自冷笑。 也不怕她不愿意! 不愿意又能怎么着?她有的是法子把人弄出去! 一张字据算什么? 得罪了贵人就是死罪,到时候别说是男人不会在意,就是死丫头嚷嚷出去,旁人也不会多嘴管这闲事! 莫不是闲的难受嫌死的太慢? 霍氏心里发狠,面上却是一片焦急慈爱。 忙是走上去几步,来到程木槿面前。 第250章 霍氏话音比平日里还要软和。 “这可怎么说呢?你们父女两个就是这样,见面就吵,不见面就想,唉……” 这个霍氏是会说话,什么话都让她说尽了。 程木槿慢慢转回头来看着她。 本就大的杏眼睁得更大,忍住要掉出来的泪珠。 颤声道:“莫要假慈悲!您心里巴不得爹爹这样对我!” “哎呦,这是怎么说的?” 霍氏一听,本就抹的白白的脸儿就更白了。 声音亦是打颤:“我是你的娘,都是一家人,只有盼着你和你爹爹好的,哪有盼着你们吵架的?槿儿怎的这样看我这个当娘的?这可是要冤死我了。若是这样,往后娘可是再不敢多说一句话了。” 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连忙就是拿帕子捂住眼睛,别过头去。 “娘。” 程云儿见霍氏哭了,忙是上前拉住她的胳膊,娇滴滴叫了一声娘。 又拿眼去瞪程木槿。 “我娘一片真心为了你好,你怎地如此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下次再不管你了!” 程木槿亦是瞪着程云儿。 冷笑:“为我好?真是笑死人了!先是气死了我娘,后是霸占了我娘的名分,现今又来拿捏我,哼,口蜜腹剑的小人恶人!” “你!” 霍氏最听不得别人说她是外面的偷人汉子的女人,且她不光偷了别人的汉子,还养了个私孩子出来,这可就更是丢脸丢到天边儿上去了。 就是她在面上再装的过去,听了这样的话也是再撑不住地气的发抖变脸色。 程云儿就更是气的发疯。 她娘和她爹如何,她自家是如何,她那时虽小可也记得事了,都知晓。本就心里忌讳,平日里旁人就是没别的意思,她也是要硬品出几分来犯狐疑的,又哪里会容得下像如今这样被当面打到脸上来! 她当即就是冲到程木槿面前,扬手就打。 “你个忤逆不孝的丫头!敢跟我娘这样说话!爹爹不在,我替他施行家法!” 程木槿一把抓住她的手指,牢牢攥紧。 居高临下看着她。 程云儿死命挣扎,却是因个子比程木槿矮一个头,着实不能摆脱。 直累的气喘吁吁。 程木槿亦是气的发抖:“我是你姐姐!你竟敢以下犯上对我动手,不用父亲,我才是要替他施行家法!” 说罢,手上狠狠一扭。 她身子虽弱,可因这几个月卖烧饼揉面端铁锅,这手上也颇有了些力气。程云儿被这一下子扭的,只觉得手指钻心的疼,似是都要断了,不由哎呀一声叫了出来,本就气的扭曲的小圆脸儿就更是扭曲的不成样子。 又看着眼前那双泛着寒光的眼睛,只觉得浑身冷气直往上冒,本还想再骂几句厉害的嘴也不敢张了,只得回身望着她娘,眼泪涟涟地哀求。 “娘……” 霍氏本就气,如今又看到自家女儿这样没出息的样子,就更是气上加气。 可又是心疼。 遂也沉下脸来,冷着声音喝道:“还不放手!她是你妹妹,纵是再有错处,也自有爹和娘管教,哪里还用轮到你出手?且,她也是气不过你说那样忤逆不孝的话羞辱爹娘!并没有错!你这个当人姐姐的,怎地就能下这样的狠手!若是这样,你也就莫怪我这个当娘的惩治你了。” 说着就扬声唤艾草,只说让她拿家法出来。 这样唤了好几声,才听得外面应了一声,却是迟迟没有旁的动静,漫说是家法,就是连半个人影儿都没见着。 霍氏知晓那个死丫头是使心眼子不想过来,就是更气。 一边骂道:“死到哪里去了,还不快着!” 一边就是冲着程木槿冲过去,准备自家上手去救女儿。 程云儿疼的亦是直喊娘。 第251章 程木槿可不想跟霍氏打起来。 好不好看的不说,就是不值得。 她也不是怕她。 和程云儿一样,霍氏也比她矮一个头,虽比她圆润,可她个子高手劲儿大,也吃不得亏去。 她是不想碰触她罢了。 刚刚这一下子,她攥住程云儿的手,只觉黏腻腻的不舒坦,像是攥住了一条毒蛇。若是再去拉扯霍氏,岂不是又要再加上一双油腻腻? 程木槿想着就要吐。 她手上用劲,又狠狠攥了一下,这才把人推出去。程云儿一时不备,被推得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刚过来的霍氏忙转了身子去扶女儿。 嘴里忙着问可是伤着了?又去拿程云儿的手看。 待看到确实只是手指手背被攥红了,别的没有什么,这才放了一半心下来。 随即就是转头去瞪程木槿,待要张口喝骂,谁知却不防被看到的景儿又气着了。 只见程木槿把攥住女儿的那只手远远地撂出去,另一只手则从怀里掏出帕子来,皱着眉头仔细地擦那只手。 这是甚的意思!这是嫌她的女儿脏吗? 霍氏气的一口气差点没上来背过去,就要抬起手指,指向那个死丫头。 程木槿这边慢慢地擦着手指。 头也没抬地淡淡道:“二娘莫要指过来。我今日身上只有这一条帕子,若是二娘手指指过来,我可是没有帕子可以再拿出来擦手了。” 说罢,把擦完手的帕子狠狠甩到程云儿身上去。 程云儿此时已是完全傻了,只会任由帕子打到身上,抽抽噎噎地哭。 程木槿看着她冷笑,骂道:“再敢撒野,可不会像这次这样轻易混过去了,就是父亲在,也救不了你!” 说罢,转身快步出门,回了自家的院子。 “死丫头!” 霍氏面色黑沉,望着那抹竹竿似的背影,狠狠咬牙。 程云儿则是被吓得脸色煞白,又加之手疼得厉害,就又是呜呜咽咽地放了声量哭将起来。 霍氏心里火大,便想着骂她两句,可看到她哆嗦着的红红的手指,已然是开始渐渐发青,又不由心疼起来。 想着到底是小孩子心性,心又善,从没遇到过这样的蛮横,遭过这样大的罪,一时醒不过劲儿来也是有的,她往后好好教导着便是。 于是上前拉住程云儿的另一只手,带着她回到了自己的东屋。 又扬声唤艾草打水进来服侍洗漱。 这次艾草倒是麻利,很快就端着铜盆进来了。 一进来也不等霍氏责骂,便急着辩解。说是自家在仓房里找家法,谁知那些脚夫们把东西堆的乱糟糟的到处都是,她翻箱倒柜,一时竟是找不到,这才耽搁了太太的吩咐,望太太不要生气责罚她。等得她以后把东西都整理归置好,下次若是再有这样的事儿,就一定不会像今日这样耽搁了。 霍氏明知她是狡辩,可此时一心只想着要给女儿上药,便只骂了她两句,就潦草敷衍过去了。 艾草得了宽恕,忙快手快脚给程云儿净了手,又从一旁的矮柜里拿出常备着伤药,要给她上药。 霍氏嫌她烦,挥手把她打发出去,自己亲自上手。 “娘……” 程云儿这一遭儿着实慌急,此时手被霍氏拉着上药,这才缓过劲儿来,不由得又是哀哀地叫了一声‘娘’,又是要哭。 霍氏拉着女儿的手放到身前。 安抚道:“云儿莫哭,有娘呢,娘自有办法让那丫头好看,给你出了这口气。” “真的,什么办法?娘快说!” 程云儿闻言忘了哭,忙是追问。 她此时已是恨死了那个丫头,直恨不得她现时就去死! 霍氏却是往外面院子里张了张,发现张妈和艾草都不见影儿。 这才小声解释道:“娘这是高兴呢。本想着这丫头两年没见,变了不少,人也奸滑,怕是不好对付,这心里就一直没准谱儿,做事儿也放不开。可今儿这一瞧,却是放心不少。她是变了,可这爱莽撞的脾性儿却是没变,不单没变,反倒是还更厉害了。我不过说一句,她就像炮仗似的炸了,还敢上手打人!呵呵,倒是新鲜。” 说到此处,连连冷哼:“若是这样儿还有什么可怕的?你且看着,她定不会有好果子吃!” 她本想着把这丫头远远打发出去了事,可谁知她竟是不识抬举,竟然还敢这样欺辱她的云儿! 既是这样,那她就用不着手软了。 霍氏眼睛里都是恨,阴沉沉的圆脸也泛着青。 经了这一遭儿,她反而看清了这个大丫头的路数,自觉更有把握了。 “娘……” 程云儿却是听的似懂非懂,可有一样她听明白了,那就是她娘说的,那丫头还跟原先一样好对付着呢。 霍氏又捏了捏她的手心,放缓了神色哄劝道:“云儿莫操心这些,娘心里头有数儿,你且瞧着就是。” “嗯,都听娘的。” 程云儿乖巧点头。 霍氏满意女儿的听话,又替她抿抿略有些散乱的鬓角,望着那边的小院儿,眼里闪动着黑沉沉的光。 第252章 程木槿脚步轻快地回到了自家的院子。 进屋坐下喝了碗茶,缓了缓心气儿。 刚刚那一番唱念作打好不精彩,她以往只看旁人做过,如今自己亲身上阵,方觉属实费力气。 只不知霍氏等人时不时来这样一出,累也不累? 怕是不单不累,还觉着乐在其中? 程木槿不由莞尔。 唉,她都做到这样了,霍氏母女应是恨不得吃了她去。主要是程信,应更是不会再想着拿她换他的富贵荣华了? 若霍氏母女俩是恨她,那程信便是荣华富贵梦的破灭加上丢失前程的忧心恐惧,更是要急得火上房,再不会对她留有半丝容忍了。 事关前程富贵,程信一旦得到准信儿,应是很快就会有所决断,这正是她想要的,且等着看。 程木槿放下茶碗,想了一下,拿出锁匙,打开炕柜,取出里面的包裹,瞧了瞧。 自打那一家子过来以后,她便把那纸契书连带画给郑侯爷的十数张纸画一起贴身收着。包裹里只余那几只旧银饰给霍氏看。 嗯,现时虽看不出什么来,可她的锁匙便放在一旁的柜格里,她确信霍氏一定是动过了的。 程木槿笑了笑,把小包裹重新放回去,又锁好放回锁匙。 现时她能做该做的火候差不多了,剩下的,就是她自管禁她的足,且等着霍氏唱戏就好。 程木槿悠闲地坐回桌前,开始研墨作画。 …… 笔墨山水间,光阴就到了晌午。 程木槿隐约闻到了那边院子里的饭菜味道,却没见到丫鬟艾草的影子。 她便知这是程信没有回来。 也是,按理说这个时候他是顾不得回来的了。 程木槿便放下毛笔,去灶间拿了平日里买的米糕点心吃了两块,权当作午饭。 用了午饭,又小憩了半个时辰,便又起来坐在窗前读书。 书读到半册。 齐胜回来了。 还带回了郑侯爷的一封书信。 这是程木槿没想到的。 她烦艾草总是探头探脑地窥探,便让齐胜出去门外等着,若是自己找他,便会丢一颗小石子出去寻人。 她自家自是不在意小丫头的,可却不想给齐胜带来麻烦。 齐胜亦是如此。 他是不怕什么艾草小草的,可是却嫌弃妇人们多嘴嚼舌头,尤其是霍氏,正愁抓不到程姐姐的错处,到时若是脏心烂肺地给他娘告状,那就又要惹得他娘发火唠叨个没完没了了。 烦死个人。 于是便跟程木槿说让她快着些,他等侯爷一直等了一晌午,程姐姐交给他办的差事还一点儿影儿没有呢。 他着急。 可他又不能走。 侯爷说了,这封信他程姐姐读完了,还得让他带回去,顺便把程姐姐的回话也捎回去,是以他才不得不留下来,等着程姐姐的回音。 齐胜说着就是嘻嘻笑,说郑侯爷真是细心。 可不是细心咋地? 戏文里那些公子娘子若是有了私情,不都是爱传个书信啥的? 程姐姐和郑侯爷可不是那样轻浮的人! 程木槿亦是微微颔首。 此言不假。 郑侯爷真是难得的细心人,一心为她的名节着想,单是一点点话柄也不想落给旁人看的。 虽是她并不在意,可到底要承他的这份心意。 待得齐胜离开,程木槿便拿着那纸书信回了屋中,裁开来瞧。 当先一张小小的纸页便是让她一怔。 半折宣纸那样大的一张纸上,抬头赫然写着四个字:周造银票。 周造是周武的官营银庄,遍布各个州府县城,在内城就有四五家之多。 这是? 程木槿微微凝眉,又扫了一眼下面那更大的几个墨字:一千五百两。 这是程木槿迄今为止见到过的最大一笔银钱。 她便又挑挑眉梢,心里有了一丝眀悟。 放下这张崭新的银票,又把那页写满字的纸打开来看。 第253章 洁白的宣纸上字迹龙飞凤舞。 郑侯爷言简意赅。 几句话便解释了这张银票的来历。 果真如此。 看了几行,程木槿便再次挑挑眉梢,郑侯爷这是给了她那套绣技第一笔的分成呢。 原来,郑侯爷这第一笔生意却是与皇家造衣局做成的。 近日里,恰好皇家要给娘娘主子们添置新衣,郑侯爷便把最新一批赶制出来的成衣送了几件进去。 造衣局的主事们看了以后十分满意,又分别送了内院中的几位得势的娘娘过眼,很是得了一番赞赏。最后,便由皇后娘娘亲自吩咐,定制了一批成衣入宫。 郑侯爷寥寥数语,只说因着绣法新奇出众,实在是好得很,这才能得皇后娘娘破例青眼有加的。 程木槿却是不信。 她虽无法得知周武的皇宫内院到底如何,可以以往挖掘出来的古器旧物以及史料记载,各朝各代的皇宫内院皆是只进绸缎,由皇家司衣局的绣娘们亲手裁制成衣的。像这样从外面铺子里定制成衣之事,不是没有,却也是极其稀少。 郑侯爷说的轻描淡写,可她却知此事有多艰难。 事涉皇家,就没有简单的事。任她给出的绣技再好再精美绝伦,若是没有郑侯爷的身份体面在其中出力,莫说是皇后娘娘,便是那造衣局的主事们也是看都不会看上一眼的。 娘娘主子们金尊玉贵之躯,外面的东西再好,也是难免有纰漏,为防万一,还是万事只要稳妥即可,谁没事会给自家找麻烦,寻了那些新奇回来? 万一出了事儿,这可不是自己寻死嘛。 这一切还是全看郑侯爷的金面啊。 程木槿眨眨眼睛,笑了。 郑侯爷既送了这份钱财进来,自是好的。她以往虽说过不要,用那纸契书换过,可如今契书没有用上,银钱又送了进来,她自也不必矫情着说不要。 且恰好买地可以用到此笔银钱,等将来种出好东西来,再反馈于郑侯爷,亦不失为一桩美事。 程木槿信手将银票折了,贴身收好。 便又拿起书信看将起来。 下件事便是说那一家子的事了。 郑侯爷只说此事他知晓了,自会依她的意思去办。且,他还把那纸她要求他办的契书留着,若是她想用,随时可以取用,端看她的意思如何,传话给齐胜即可。 程木槿微微有些讶异。她没想到郑侯爷竟能把那纸契书留到现在,便不由有些意动。 或许她还是太过心慈手软?莫不要借此机会,夺了程信的差事,把这一家子远远打发到一个小村子里去养老过活? 程木槿一边思忖,一边接着往下看。 信纸最后,郑侯爷又提到一事,问她要不要查查程信的底细? 程木槿目光微微一凝。 暗道是了,她怎地没有想到这一层。 程信虽是入赘,可到底家里应该是有根底的。外祖父毕竟是秀才出身,虽只得一个独女,要招入赘女婿确实很难,可到底有身份在那摆着,还是有大把人家愿意把自家多余的儿子舍过去得些好处的。既是如此,那秀才外祖总不能把自家宝贝的女儿嫁给一个不知根底的人? 此事事关女儿终身,便是女儿被程信骗了,再是哀求,身为她的父亲,秀才外祖也是完全不可能答应的。 程木槿不由再次为郑侯爷郑修的细心仔细折服。 程信的家世问题,她因时势不同一时想不到,他却是应该早已想到了的,可却并没有当时就去查,而是直到此时,因着此事,才特意递信过来,询问她的意思…… 程木槿拿着信纸,看着上面笔力遒劲的字迹,不由出了半晌神。 随即,一回神间,又想到齐胜还在外面等着,便忙把信纸重新叠好放回,又从院中捡了一颗小石子,用力扔出门外去。 齐胜听得动静,几乎是下一刻就出现在了墙上。 程木槿把信递还给齐胜,告诉他:“一切依侯爷的意思办即可。” 略一停顿,又道:“多谢他。” 齐胜已是等的焦急,虽觉着程姐姐后一句‘多谢’有些古怪,可也不多想,只是重重一点头,便跳下围墙去跑远了。 院子里一时静悄悄。 程木槿不由望着那被齐胜搅得枝杈乱晃的丁香花树,又发起了呆来。 第254章 双狮大街,永宁侯府。 竹然苑。 夜幕初临。 书房。 郑修靠坐在紫檀木太师椅上,听着李掌柜禀报那日比试之事。 近日朝中事忙,一直被留在宫中议事,除去见缝插针地听了齐胜禀报之事,几无空暇回府时机。 今日又连了一个大早朝,事情也告一段落后,他便想着能早些回府,仔细问问李掌柜那日比试内里究竟。可谁知,散朝后还没来得及用午膳,却又被齐胜拦住,说了程娘子的事。 这事他也一直挂心于怀,现时有了下文,当即便写了一封书信,命齐胜快快送回去,自己则是进了临近的一家酒楼里要了午膳,边吃边等。 直等到齐胜回来听到了程娘子的回话,这才安下心来。 等到要回府时,却不想又被有司衙门的人拦住,请到主官衙门里去接着议事。 不觉间就到了散衙时辰。 待回到府中,先是去拜见了母亲,再回到自己的院子,便已是暮色盈天时。 郑修略作洗漱更衣,便命人把李掌柜叫了过来。 刚听得她把那个陈成弄得灰头土脸时,不由眉头舒展,待听得那王掌柜无故出来找茬生事时,便又皱起眉头,索性,后面又听到她把那王掌柜祖传的鼻烟壶赢到手里,则又是重新舒展开了眉头。 到得最后,听得李掌柜说,她自己主动提起日后有一段日子不会再过去了,两条长眉不由又是微蹙。 李掌柜被他们侯爷那两条时紧时松的长眉弄得心里七上八下。 心里暗自琢磨:自家果然没有猜错。看侯爷的样子,确是对程娘子有意。以自家看来,程娘子能审时度势,赢了比试后主动退让,确是小心谨慎,精明之人。为的不过是因自家得罪了曾先生,怕给东家惹来更大的麻烦而已。侯爷却不这样想。反而像是觉得她过于小心谨慎,给那个陈成和王掌柜的脸了。若是这样,那他是不是要把程师娘子再请回来? 一念闪过,于是便小心翼翼地问出来:“侯爷您看,那个陈成要不要……” 程娘子要回来,那个姓陈的便留不得了,须得打发了事。 陈成是瓷器大家,又是曾先生荐过来的,以往他是生怕此人离了去,也是多有礼数,可如今他既是得罪了程娘子,本人又心性那样狭窄,李掌柜就想着撵人走了。 郑修端起茶碗,垂目饮了一口。 淡淡道:“程娘子既不予理会,你又何必多事?” “是,侯爷教训的是,倒是小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李掌柜暗道一声自家多嘴,忙是垂头躬身谢罪。 郑修淡淡嗯了一声。 放下茶碗,道:“既是家中有事,自当以家中事为重。虽是过于小心了,可到底也是为着替你着想,你须得替她保管好东西才是。” 待他把那一家子替她料理清楚了,她自会有心思做她愿做的。 李掌柜心里却知这还是侯爷怪罪自己让程娘子受委屈了,暗暗后悔之余,忙又低声应‘是’。 郑修又道:“你适才说你那孙女和樊刘氏此次又跟着过去侍候了?” 李掌柜心中一动。 忙垂手回话:“回爷的话,确是如此。我那孙女儿一听说此事,便求着小人,说是一定要过去跟着侍候。说是程师娘子待人和善,温柔端方,人又有大才学,她跟着服侍且能学些本事,这可是她不知几辈子才能修来的好福气,她是一定要来的。又央告着说可以邀了樊刘氏一起过来侍候。说是程师娘子吃不惯外面的饭食,好歹有她樊婶婶的好手艺跟着,程师娘子才能用的好,也才能比得过那个陈成。小人看她如此心诚,虽知晓她有些粗笨,倒也胜在还算乖巧听话,又想着跟着程师确也可有些长进,便是同意了。此为小人的些许私心作祟,还望侯爷恕罪。” 说罢,便是深深施礼。 “嗯。” 郑修略微颔首,心中却是暗忖:这个李掌柜原还看不出什么,怎知却是个会说话的。 他便说了一声‘下去’,径自拿起茶碗饮茶。 掌柜忙再施一礼,倒退着出了书房。 一边琢磨侯爷问他孙女墨枝儿的用意。 待刚走出房门,看到四顺那张脸时,便不由心里打了一个激灵。 暗道:难道侯爷竟是想挑两个人在程娘子身边服侍不成? 哎呀呀,这可是了不得! 想到这里,就是对着看过来的四顺使了个眼色,径自下了台阶去了。 今日本不是四顺当值,可因他一直跟着侯爷服侍,也是今儿刚得空儿回来,又跟着忙到现在,还没有归家。再看到李掌柜被叫过来,便留下来没走,寻思着等着问些消息。 这时一看李掌柜的样子,便知定是有事,亦是连忙跟着走了出去。 屋内,郑修却是略微沉吟后,叫了早已等候多时的双笔进去。 第255章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只是短短几日后,程家大丫头确实得罪了贵人的传言,便在街坊邻里间传的沸沸扬扬。 原先还只偷偷摸摸在家里说着小话的街坊四邻,此时都已是公然走门串户地议论上了。 甲长婆娘竟也是破天荒地亲身上门来到了程家,撇着嘴角竖着眉毛,跟霍氏念叨了自家的委屈。 说是让她也别怨怪她,说她没给她好脸色看,要怪罪就怪罪她自家的大闺女得罪了贵人去。这也就是因着都是街坊,若是她说出去了,怕给大娘子名声上抹黑,耽搁了她的亲事,这才不出声的。现今,既是街坊们都传开了,那她就过来念叨上两句,让霍氏别以为她是故意为难她们家的。 这话儿说的就是专门来气人的。 霍氏自是气的不轻,可她比甲长婆娘精明不知多少层,便强压下火气,问她可知是哪一家贵人?若是自家大丫头真的得罪了,那她这个当人娘的也好上门赔罪去。 甲长婆娘却是直摇头,又成了锯嘴的葫芦,直说自家不知晓,都是自家男人吩咐的。让霍氏莫要再问了,免得知晓了,反而更是害怕。 她这话半真半假,半是吓唬半是胡编,只因着,这其中的内情,她也是真的不知晓。 只那日,他家男人风风火火地跑进家门,上来就跟她说,往后程家小娘子的事,让她再也休提,这其中连着贵人的事,闹不好,是要给自家招祸的。 贵人,什么贵人?就那个穷酸丫头,还识得个贵人? 她不信,便问是哪家贵人?可男人却再也不肯多说,问的急了,还抖起平日都没抖起过的威风,狠狠地训斥了她一顿。 甲长婆娘虽是平日里跋扈,可也不傻,见男人这样,便也知晓这事儿厉害,就也不敢再多嘴了。 可不多嘴归不多嘴,这心里却着实不舒坦。 话儿说呢,这好不容易寻摸上一个合适的侄儿媳妇,人软和模样儿又好,若是能嫁给自家侄子,可不就是好事一桩?谁知算盘打的当当响,到头来却还没等上门儿就全黄了,这怎么能让她不窝火? 于是这心里就左寻思,右盘算,终于琢磨出道道儿来了。 定是那个丫头嘴上张狂,得罪了贵人奶奶,这是贵人奶奶坏她的姻缘出气呢。 要不说这妇人们最能懂妇人们的心思呢,甲长婆娘自家心眼儿小心思歪,也就只会想到妇人们常想的心思里去了。 她想归想到了,可却还不敢当着人面儿说出去。一口气正没着落处,恰程家一家子过来了,偏巧那霍氏没多长日子又上门来提亲。 好嘛,甲长婆娘可是一口气能发出来了。 霍氏从哪里听到信儿的她不知晓,可她这个坏心眼子她可是瞧的真真儿的。 这不就是个顶顶真的后娘? 甲长婆娘不管亲娘后娘,只管自家心里欢喜,便对着霍氏故意大声嚷嚷,好让街坊邻居们都听见音儿,自家回去猜去。 待到把霍氏撵出门去,甲长婆娘可是欢喜地拍着大腿乐了好半天。 呸,什么玩意儿,抹画的妖精似的,勾引谁呢? 哼,那个死丫头也一样!平日里不拿正眼看人,瞧不起谁呢?既是不给她好脸儿,这侄儿媳妇儿也做不成了,那就索性让她一辈子嫁不出去,守一辈子孤寡! 甲长婆娘出了一口恶气,本已乐得开怀。哪成想,这还没几日,就又闹出来这一出儿。就有人说瞧见那大丫头得罪了史家得势的管事娘子,被惦记上了。 这竟原来是真的! 甲长婆娘一听可不是更欢喜了? 自家本来是胡编的,可哪成想竟是真的,这还了得? 她越想越是坐不住,这不就是急忙跑过来向着霍氏说嘴,闹开了怀嘛。 甲长婆娘彻底扬眉吐气了,唾沫横飞地说了好半晌,直把霍氏听的和善的小圆脸儿都变青黑了,这才拍拍屁股,扭着肥胖的身子离开了程家院子。 第256章 穷酸妇人好猖狂! 霍氏气的三佛出窍,七佛升天。抖着胸脯在地上转了好几个圈儿,这才勉强压下心里的火气。 转而开始寻思这个事儿。 以甲长婆娘说的话,那个老大丫头倒像是真的得罪了贵人。可,还有一宗儿让她疑虑。 怎地这样巧? 她前脚刚和那个婆娘提亲,后脚就传出了这样儿的话儿,且,还传的这样快!这才几天儿功夫,就连街坊邻居都没有不知晓的了。 莫不是死丫头捣的鬼? 霍氏心里狐疑。便命艾草出去打听这话儿到底是如何传出来的。是不是老大丫头跟谁说起过?或是那个齐家的小子说什么了? 齐家那个小的整天围着大丫头转,谁晓得安的什么心? 她怀疑是他背地里捣鬼。 艾草出去转了一整日,却是什么也没打听回来。只回说是街坊邻居们都知晓了,传的没边儿没沿儿的,说什么的都有。还有说是得罪了史家的,怕是这是要对程家动手了?可是了不得,须得远着些,可不能受了牵累。那可是江南总督大人的婆娘,闹不好要出人命的! 霍氏一听江南史家,也是立时变了颜色,心慌的怦怦跳。 因着自家男人是官衙里的小官儿,程信又是爱吹嘘的,有时便也跟她说些官面儿上的闲话。加上霍氏也爱听这个,听了就心里记得牢牢的,日子长了,多少懂得些官面儿上的事儿。 这个史家可了不得,男人好几次都提起过他家,说那可是周武朝数得上的大人物,随便跺跺脚那都是要惹起地动的!是最顶级的权贵! 那个死丫头竟然惹到他们家了? 霍氏咬牙恨恨骂一声‘死丫头’。 她只是想把她撵出家门,可不是想让她带累自家女儿儿子的,这可怎么好? 正急的心里发慌脸发白,在屋子里转着圈子想办法,不防却是见得程信大步从外面走进来。 霍氏一见男人那张黑沉寡长的脸,顿时心里又是一跳,连忙小碎步迎上去。 “老爷怎地今日这样早?莫不是有什么事?” 程信看也不看她一眼,径自大步绕过去,坐到桌前的木椅上,恨恨地喘着粗气。 霍氏连忙跟过去,提起茶壶倒了一碗茶,小心翼翼陪笑捧到面前去。 程信也不言声,夺了茶碗自己大口灌了,又嘭通一声把茶碗扔回到桌面上去。 霍氏心头跳的更厉害,暗道莫不是老大丫头的事传的这样快,竟是连老爷也知晓了? 自二人相识以来,程信还从未生过如此大的气,即便是那时和宗族翻脸对上的时候,也没这样羞恼气急败坏过。 霍氏心眼子灵便,便不敢像平日那样凑上去,捏肩捶背揉脸搓手地小意哄劝,只是小心翼翼地站在一旁服侍。 程信兀自喘了一阵粗气,这才慢慢平复下来。 看了一眼霍氏,道:“老大丫头可在家里?把她叫过来。” 霍氏心思又是一动。 忙小心回道:“在是在的,只是不知老爷有何事叫她?” 程信瞪了一眼霍氏,怒道:“叫你去你便去,怎地如此多话?莫不是在这个家里我说话不好使了?” 这话说的虽狠,霍氏却是心里一松。男人能这样说话儿,便是消了一些气了。 于是忙小意陪笑回道:“老爷说的哪里话来?老爷是咱家的一家之主,顶梁门柱,自然是说什么便是什么。” 说着,还蹲身恭恭敬敬福了一礼。 她言语和软,神态恭敬,程信便不由受用。 面色亦是稍缓,只是冷哼了一声,却不言语。 霍氏知晓他,他也是知晓霍氏。现今一看她这副样子,便知她这是有话要讲,便也不再催促。 霍氏便又道:“老爷,妾身近日听得一些闲言碎语,是关着大丫头的,说是得罪了贵人。妾身本没当真,想着槿儿人才出挑,这定是那起子小人眼红于她,背地里嚼舌头捣鬼污她名声,自是没人信的。可谁知这话儿却是传的越来越厉害,竟是有鼻子有眼儿了,妾身便是心里有些打鼓。妾身本也想着找她来问一问,可又怕只是流言,您也知晓她那个脾性,最是烈性,妾身若是问了,怕是不单不能讨着好儿,反倒是要伤着她气恼,反而不美。这正没着落处,可巧儿老爷就回来了,妾身这心里就是欢喜,一切全凭老爷做主就是。” 第257章 程信听得眉头都竖起来了。 霍氏嘴儿是甜,可他心里本就火烧一样煎熬,能听她一番唠叨已是强压着自己的脾气了,哪里又能听到她那些奉承小意话儿? 他只听到她说大丫头得罪了贵人! 沉着声问霍氏:“街坊邻居都说了些甚的话,你快说与我听,莫不是不单别的贵人,还关着史家不成?” 霍氏吃惊地瞪大细目。 帕子掩着嘴角惊呼:“这流言竟是传的这样快?怎地连老爷也知晓了?” 霍氏吃惊倒是不假。程信一向热衷留在衙门,等闲有空儿就要在上官们面前露脸儿,自是不会耐烦听到街坊邻居的那些闲言碎语。怎地这流言就能传到他耳朵里去了?且,听他话音,竟是还有旁的事不成? 程信见霍氏竟是不知答话,登时就是恼了,一拍桌子,腾的一声站起身来,就是往外走。 霍氏猛不丁被这一下子吓的一愣神儿,忙忙就在后面跟过去。 嘴里还问着:“老爷这是做甚去?” 她心里已是猜到了七八分,知晓他定是忍不得去找大丫头问罪了。 程信怒气哼哼训斥道:“还能做甚?她这个当人女儿的不知来见老子,只能她老子自己去见她了!” 话说着,已是大步进了那边的小门。 霍氏连忙提起裙角小快步跟上去,心里既是欢喜,又是忧虑。 欢喜的是男人这次怕是真是要把大丫头处置的干干净净了。忧虑的是,瞧男人的样子,不单是史家的事,应还有旁的事,这怕不是要连累到他们一家娘们三口跟着倒霉? 心里想着脚步不停,就跟着程信进了那丫头的屋子。 程木槿正歪在炕上读一本话本。 冷不丁地就听得屋门被大力撞开,紧接着就看见程信满脸黑沉怒气地闯了进来,后面还跟着面色慌急的霍氏。 她心思就是一动,暗道侯爷好快的速度。 便起身放下书本,下得炕来。 只是还没等穿好鞋子见面施礼,便被程信大声责问了。 “你是怎么回事?难道那些得罪了贵人的话都是真的?且,不单是那些上早朝的官员们,竟还有史家不成?” 程木槿一怔,随即了然。 她确实是让齐胜去给那些流言加一加火。就说是自己不小心得罪了绸缎庄史家,可却没说还有上早朝的官员们。 这定是侯爷加上去的了。 程木槿不由感激郑侯爷。 她只是请侯爷把自己得罪史家之事在官面上再做些文章,通过那些小吏们传进程信耳朵里,加快他下决心和自己了断关联。可没成想,侯爷竟还觉着不够,竟是连那些上早朝的官员们也牵扯出来了。 这倒是更好。 程木槿不信程信不上钩。 她得罪那些官员们原也是真的,同样的烧饼,别人卖两个铜板一个,她却偏偏要卖五个,官员们又不是傻子,怎么会心里不恼怒没想法? 只是这事儿它就是这样妙。 比侯爷权重的当然有几个,可那都是当朝重臣,朝廷大事都忙不过来,谁会没事计较这些个连芝麻绿豆都顶不上的小事?不过是当个笑话,一笑而过罢了。 至于那些比侯爷权位低的,虽心有不甘,有心整治她,可又碍着有侯爷在前面挡着,自也是不敢说什么,平白显出自己的小肚鸡肠来的。 这其中的关窍她都瞧得清,郑侯爷那样玩弄权柄的大高人又岂会不知晓? 呵呵,所以他才敢这样做呐。 他既是连封疆大吏史家都不怕,又岂会怕那些官儿们? 于是便把这个烧饼事件利用起来,再给程信自以为要到头的官路雪上加些霜,火上添些柴! 此计甚妙! 第258章 只是一个念头转过,程木槿便想通了此中关节。 于是便也先不言声,而是慢条斯理穿好了绣鞋,也不施礼,只是那样笔直地站在当地。 大大的杏眼看着程信:“不知父亲是从哪里听来的胡言乱语?女儿竟怎地听不明白呢?” “哼,胡言乱语?听不明白?” 程信气急反笑。 冷哼连连,道:“想不到不到两年不见,你这丫头竟变得如此奸滑,竟是敢当着为父的面撒起谎来了,简直孽子!” 说着眼睛也是变得愈发狠厉,直是盯着程木槿,似是恨不得吃了她才算罢休。 又恨恨道:“不单是胆大包天,竟敢做那奸商行径,拿糊了的饼子去糊弄那些贵人老爷们,简直无法无天至极!且还有一个史家,你娘说你竟然还得罪了史家?事情到底如何?还不快快讲来。” 程信声儿都颤了。 他求爷爷告奶奶好不容易得了这个肥差,正是心红火热的时候,一颗心都是扑在钻营门路上。 又因惯会奉迎巴结,这些日子以来,很是混熟了官衙,颇有些春风得意的架势,然而,不知为何,这两日却渐渐发现出不对来。 那些平日里跟他老哥长,兄弟短的同僚竟然开始躲着他了,甚且有些嫉妒的,还在背地里开始说些酸话。 程信眼头见识快,立时就是开始四处打听缘由。 他也是被那个蓟州乡下的县太爷吓着了,有一丝儿风吹草动都要惊得跳起来。 可惜大家伙都躲着他,直急得他是团团转,最后好不容易强拉了一个往日处的最好的同僚去酒楼喝酒,灌醉了人才得出话来。却闹了半天,竟是自家大丫头烧饼卖高价,得罪了去上朝的大人们。 怎地回事? 程信当时就听傻了。 他竟不知晓自家那个死丫头除了脾气犟,竟是还长了一颗敢吃了天的心! 那可是每日里上朝面君的大人们! 见得是皇上,不是街边的瘸狗瞎猫! 她怎么敢?! 同僚还大着舌头劝他。 说什么大人们什么身份,自是不会和她一个小丫头计较的,可怕就怕在,架不住大人们底下奴才多啊。你想,这只要有一个嘴轻轻歪一歪,把这事儿传出去,让上官们听到了,呵呵呵…… 说到最后,同僚就是喝的烂醉了,也是只剩下呵呵笑了。 程信听着就觉五雷轰顶。 他也是在衙门官道上混过几年的老油子了,这样的事儿不用旁人点拨也明明白白! 自家虽只是一个小吏,可却最是知晓权势的厉害,更何况是那些还能站在皇上面前说话的官儿们! 那权柄有多大! 他想都不敢想! 若是要对付他,那就像捏死一只蚂蚁那样容易! 都不用亲自出面,甚且都不用提一提,甚且他们自己都忘了,可那些想着巴结奉迎的下官们却会像苍蝇一样追上去,硬是给撬出个缝儿来给办好了。 这还了得! 谁能保准他们漕运衙门上的主官大人不会听到风儿,给他办了? 他这个肥差可是许多人盯着,他可是一丁点儿缝都不敢给人留。 程信只要一想到他的荣华富贵,他的锦绣前程被那个大丫头连累的全都消失不见,甚且还会有性命之忧,顿时就是再坐不住了。 他连忙辞别了那个同僚,急匆匆地赶回家来。 可谁知这刚一进家门,便听得霍氏那一套话。这才知晓大丫头不单是得罪了那些上朝的官员们,竟是还得罪了江南总督的亲家史家! 史家是谁? 全周武没有不知晓的。 那可是封疆大吏! 是他们这样的人一辈子也够不着边的大人物! 这怎么使得? 程信顿觉刚落了雪就下霜,真是晴天霹雳。 自家这次怕是就要真的因着这个大丫头,被跟着一起折腾到死了。 不成!他还有儿子女儿,大好的前程,可不能被一个不知好歹的死丫头牵累了。 定要跟这丫头撇清干系才成! 程信一瞬间便想到这一层。 先前他还存着些侥幸。想着那些大人们不见得会跟一个黄毛丫头计较,纵是底下的奴才们多嘴,可到底也是奴才,身份低贱,也未见得便会有人愿意听,为了一点子小事就整治他。 可现今却是不同。 史家不是别家,纵是一丁点儿的侥幸也是不能有的! 不行,必须尽快了断。 第259章 程信几乎一个念头间就想明白了。 他现今也没心思想着什么凭着大丫头的好相貌得一份富贵了,一心里就只能顾着保全自家性命前程才是正经。 于是就又厉声呵问一遍:“到底如何?还不快快讲来。若是还这样忤逆,就别怪老子对你用家法!” 这一着急之下,竟是连平日里装斯文也顾不得,直呼上老子了。 眼前人脸色变换不定。时而痛苦,时而纠结,时而焦虑,时而绝望,程木槿都是瞧在眼里,这时便觉着火候差不多了。 她眼里便带出一丝震惊和委屈,兼且倔强来。 憋气道:“父亲为何如此气急败坏?不过就是和绸缎庄的一个下人拌了几句嘴罢了,哪里就是真的得罪了贵人了?难不成一个下人也算贵人不成?” 她让齐胜只含混着说得罪了史家,至于如何得罪的,却只字未提,坊间传言都是胡猜罢了,却是没有编到绣活儿上去的,且这样的事儿齐婶子也不会讲,是以她这样说倒也没有错,并没有欺骗程信。 程信闻言却是气的浑身发抖,登时连话也说不出来。 大丫头说得轻巧,原来她真的得罪了史家,还什么只是一个下人……这个孽障! 此时一旁的霍氏却是横下一条心来。 她也算是想明白了,死丫头这句话倒是在理,既是只得罪了一个下人,也未见得就是得罪了贵人,自家男人未免过于着慌了。 至于其他的,听着也都是没实影儿的事儿,不过是自家男人太过着紧自家的前程瞎想出来的,现今还做不得准儿。若不然,大丫头都卖了那长时候烧饼了,怎地甚事也没有?还能稳稳当当地站在这里气他们? 可见得是没甚关紧。 只是理儿是这个理儿,可她却只能放在心里,嘴上却是要顺着男人说的,不为旁的,只为当此之时,还是先把这个死丫头处置干净了才是正事儿。 于是便连忙对着程木槿呵斥道:“槿儿莫要大意。贵人家的下人怎地就不是贵人了?槿儿还小,不知晓那些下人们心肠有多狠多毒。便是你不惹了他,他若是想使坏,也是极便宜的。只需在主子面前歪一下嘴,那咱们家可就真是大祸临头了。你爹爹这样说也是为你好,怕你不知轻重做错了事却不自知。还不赶快给你爹爹赔罪,说下次再不敢了。” 说罢还向着她使眼色,似是让她莫要再犟气,说些软和话儿缓和些才好。 程木槿不禁暗自为霍氏这样的好人才喝了一声彩。 什么是贼喊捉贼,这便是了。 只是,这次她们的目标一致,她正需她这样的好人才助力帮手,且还感激她不尽呢。 正要说话,却不想却被程信抢先了。 “甚的下次?甚的下次,再没有下次了!” “老爷!” 霍氏闻言心中一喜,面上却还要假装满眼震惊地看着程信,很是焦急。 程木槿倒是和霍氏一样的心情。 亦是心中欢喜。 她面上便也带出震惊和不敢置信来,眼睛里还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雾。 略微有些抖着声音问:“父亲,父亲这是何意?” 程信此时已是铁了心了。 这个带害他前程富贵的死丫头是万万留不得了! 他瞪着眼望着自己这个前妻原配所生的大女儿。 硬声道:“没甚的意思,就是没下次了的意思,就是离了你这个祸害的意思!” 第260章 程信终于说出了那句话。 程木槿大大杏眼里的水雾亦终于坠落下来。 本就白皙的面庞此时更是一片惨白。 就那样直直地盯着程信看,抖着唇道:“父亲怎能如此?怎敢如此?您可是忘了?这间院子还是外祖母的陪嫁,父亲为了二娘和妹妹把家亩田地败光了也便罢了,怎地还要连外祖母的陪嫁也要霸占了去?这是要把女儿也赶出去不成?世上没有这样的道理!女儿是不会出去的,即便是要出去,也应当是你们出去才是。” 什么? 这个死丫头! 竟敢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来! 程信目眦欲裂,话也不说一句,立时就是上前几步,抡起胳膊朝着程木槿面上打过来。 程木槿早已防着程信会耍混犯赖,可到底身子弱,却是慢了半拍,脸上是躲了过去,可还是被扫落了一下肩膀,这一下子顿觉肩上火辣辣的疼。 “父亲!” 她硬着声音喝了一声,瞪着大大的水杏眼,恨恨看着程信。 程信气的直喘粗气,打人的手直抖。 骂道:“还反了你了,敢跟你老子这样讲话。甚的你的院子她的院子,这都是你老子我的院子!还不滚回你的屋里去,好好面壁思过,等着老子再教训你不成?” 他都气糊涂了,竟一时忘了,这不是自己住的东屋,而是女儿的闺房。 霍氏亦是被程信这突如其来的举动闪了一下神,可随即看到程木槿被打,她这心里就又是欢喜不禁。 暗自啐了一句死丫头,你也有今日! 一心里只是恨不得程信再上去多打几巴掌,她这心里才更舒坦。可最后到底还是忍住了,只强抑着满心的欢喜,思量着火候差不多了,该是自己出面的时候了。 于是便忙上前拉住程信的胳膊。 温声劝道:“老爷快莫要生气。槿儿还小,不懂事,咱们慢慢教着就是了,何必说那样绝情的话,可是要吓着女儿的。她是你的女儿,你是她的爹爹,都是一家人,亲亲的父女两个。纵是槿儿再不对,再做了什么不好的事儿,也不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呀。她不晓事,老爷便让着她些就是。再是说了,她还那样小,身子也弱,在这里除了我们又没有旁的亲人,便是要送她走,又能送到哪里去?老爷快莫要说这样的气话。” 接着又嗔怪地去看程木槿。 训导她:“你还傻站着做什么?还不快过来给你爹爹赔罪?你这孩子也是,脾气恁的犟,他是你爹爹,再怎地对你也是为着你好,你又何必这样伤着他的心!你心里也莫要怪你爹爹打你,他也是气的狠了,其实一心里只是为着你好。” 霍氏好巧嘴,这一番话绵里藏针,软硬合宜,直把一蓬烈火上浇的好大一瓢油。 直等着大火烧起来呢! 这就是霍氏的本事,不管哄鬼还是哄人,都是她一个人做全了。 程木槿想起那个在蓟州时每日里听着这样话长大的小小程木槿,不由生出一分真怒。 她咬着唇冷笑:“二娘也莫要幸灾乐祸,说这样没黑没白的话哄我。若是真为着我好,又为何不问我为何与那下人发生口角?又为何不问我有没有受了气挨了欺负去?现今却只是听了旁人一些不着东西四六的闲言碎语就这样急急跑过来问罪,甚且还要撵了我出去,为的究竟是谁?不过是怕我真得罪了贵人,为了自家的前程富贵而已。且,若这真的是好话,真的是为着我好,又为何平日里从不对妹妹讲,却单只对我一个人这样?” 程木槿两只泪眼里泛着清冷的光,直直盯着霍氏,直逼问到她的脸面上去。 左右也是要走了,那些话留着无用,索性都一次说个痛快。 且,撕破了脸才好让事情没有余地。 程信太过贪婪多疑,没有霍氏助阵,她怕他又要反悔。 任谁被一个小辈这样指着鼻子当面戳穿心思,都要呛不住。霍氏再是个笑面虎,也是撑不住了,到底变了脸色。 她是个心思阴的,心里恨不得立时上去就撕了那张嘴儿,刮花了那张脸儿,可到底忍住了。 也不跟程木槿对上,而是对着程信泪蒙蒙诉委屈:“老爷,都是妾身不好,妾身不会说话儿,本是一片真心为着你们父女两个,却不知反倒惹恼了槿儿。这一切都是妾身的错儿,妾身往后再不说便是了。” 说着就是松开了程信的胳膊,含着帕子捂住脸,退到一边去了。 程信的脸都黑了。 当即冷笑道:“好哇,好哇!这可真是,可真是我养的好闺女,竟敢这样忤逆父母。既是这样,那你便不要在这个家待着了,明日里我便把你送到平州老家去。从此往后,你也便无父无母,再不用听我和你娘唠叨教导了。” 什么,平州老家? 平州还有个老家? 霍氏和程木槿皆是一怔,愕然地看着程信。 第261章 程木槿倒不是觉得程信有老家奇怪,她是没想到程信竟会想着把她送回自己的老家去。 打有了记忆,程信就从没回过老家,也没提起过祖籍老家的任何人和事儿。就连她外祖母外祖父,包括那个亲娘都没有提起过。 就仿若他只是孤身一个人,从未有过父母亲属一样。 也正因着这样,她才没想到要查他的底。这还是多亏得郑侯爷心细提醒,她才想到这一层,才顺势请他查一查。 谁知侯爷那边还没动静,这边倒是因着此次这个事儿,程信自家把自家的底细都兜出来了。 他这到底是有多想把自己赶出去呀?连带着连自己不愿提或是不想提,再或是不能提的家事都放到脑后去了。 霍氏那边也是吃惊,一双细目都瞪圆了些。 木槿能想到的,她自是也想得到,只是虽是吃惊,却也不去问缘由。 她想的明白:不论男人有什么瞒着,如今既是说出来,那就是动了真心思了,说不得,她一定要把这个死丫头送走! 程信自家自也是不想提这件事,当即一甩袖子,黑沉着脸瞪了程木槿一眼,大步出门,回正院去了。 霍氏连忙跟上去。 程木槿看着那两口子走远的身影,慢慢踅回去坐下。 这事儿透着玄机。 她本以为自家惹恼了程信,他为了自家的平安富贵前程,最多也就是把自己赶出家门,断了联系。谁知他却不走这一步,竟是凭空变出一个祖籍平州老家来,想着要把自己打发过去。 这就非她所愿了。 她只想一个人待着躲清净,可不想和说不准是好是坏的什么亲戚再来一场龙虎斗。 这事儿她得好好寻思寻思。等得侯爷那边有了准确消息,弄清楚前因后果,再寻个对策出来才行。 不提程木槿这边犯寻思,单说程信夫妇俩。 二人进了东屋,霍氏便耐着性子服侍程信洗漱更衣,直等到他坐定了,喝了一碗茶,缓了口气儿,这才陪坐在下首,小心地打听首尾。 “老爷,妾身怎地还没听说过您老家还有人?” 程信本心事重重,一心里只想着自己的前程富贵,实在没心思说这个,可是如今事儿到了这儿,又想着把老大丫头送回去,这再瞒着就耽搁事儿了,还是得跟霍氏说清楚才行。 于是便重重地把茶碗顿到桌面上。 长长吁了一口气。 道:“嗯,没什么可说的。我老家是平州府的,离着京城也就三四天的脚程。家里兄弟四个,我排行老二,最底下还有一个妹子。爹娘也都健在。” 霍氏听的直眨眼睛。 心思转了个个儿,问道:“把大姑娘送回平州老家去倒是好,可老爷这么长日子没回去,那边儿怕是不便宜?” 她这话明着是说程木槿,暗地里却是拐着弯儿地问程信跟家里到底如何。若不然,她嫁过来也十几年了,怎地从未听他提起过自家的爹娘兄弟?这也太古怪了。莫不是跟家里闹翻了,自己跑出去入了赘不成? 程信闻言顿了顿,脸色就是变了一下。 回道:“有什么不便宜的?都是老程家的孙子辈儿。如今这个样子,京城里是待不住了,做祖父母的再怎的也不能不管。” 这话说的。 虽是含混,可霍氏听着心里就是直翻个儿。 这可不就是跟家里闹翻了,断了联系十几年嘛。 霍氏最是知晓程信。只要是他想做的事儿,就是翻了脸闹翻了,只要是真用着你了,那也是不管用什么黑的白的法子,哪怕是下跪磕头,他也一定会把事儿圆回来办成了。 就像今儿这事儿,他准保能做成。 既是如此,那便没有她什么事儿了。她只管站一边儿瞧着,看他把那个死丫头撵走就成。 想通此节,霍氏便再不多言,而是笑着起身上前去,站到了程信背后边儿。 两只保养的圆圆润润的短手放到程信的肩膊上,轻轻按揉起来。 第262章 霍氏一边按着,一边嘴里还小意说着软和话。 “老爷莫要生气了。大丫头到底是年纪小没见过世面的,经了这次这样的事儿,定是要长记性的。说到底,还是妾身跟她隔着一层,不是她的亲娘,她心思又重,只跟她外祖母亲和,妾身日常里又得看顾着小宝,他正是闹人的时候,实在是一刻也离不得妾身,这才疏忽了管教。唉,都是妾身的错儿。” 说到此处,便是声音低了下去,按揉肩膊的手也顿住不动了。 程信闻言心里就是一阵发软,忙是扭头伸手按住霍氏的那只手。 安抚道:“兰娘这是说的甚话,这哪里就是你的错处了?自古就没有不是的父母。爹娘做什么还不都是为着她好?她一个做人儿女的,不想着怎么安分守己孝顺爹娘,却是整日里就是变着心思地和爹娘作对,哼……” 话到此处,不由又是心头火起,冷哼一声。 “以往我是怜惜她打小没了亲娘,就是有些娇纵任性也是忍着不说,这次可是不能再这样惯着了,说什么也得送走,若不然,往后还说不准要惹出什么祸事来!” 霍氏听见程信说的狠厉,心里才算是彻底落定了。 她方才一番认错儿,不过是抓住了程信的心思,以退为进罢了。说什么都是她的错儿?哼,死丫头好大的脸儿! 霍氏便满面露出感激来,反手握住程信的手,眼里含着泪花儿,道:“妾身何德何能,能得老爷这番怜惜,这,这可是叫妾身如何报答才好?” 说着声音就是哽住了。 程信最是受不住霍氏这样,看着她抹的白生生的小脸儿上落下的那一颗泪,一颗心顿时都是软了。 忙抬手给她擦了,佯作不悦道:“兰娘这是做什么?不过是一个不孝丫头,送走便是,怎么还哭上了?” 霍氏便忙收了泪,露出一个笑来。 “老爷恕罪,妾身这都是感激的呢,倒是叫老爷费心了。” 程信这才满意,端起茶碗喝茶。 霍氏便又按揉起肩膊来。 停顿片刻,待程信再次放下茶碗,霍氏便又道:“这次老爷把她送回平州老家去也好。家里那好些人呢,又都是长辈,但凡随意一个人出来搭照两句,也比留在京城里强。还是老爷想的周全,妾身这就放心了。大不了离得远,我们常捎信儿回去关照着些便是。待到她想明白了,晓事了,再请爹娘给寻上一门好亲事,说不得还能留在那里替我们尽孝呢。老爷也便可放心在衙门里谋差事,说不得,这往后咱老程家还得靠着老爷支撑门面呢!” 这番话又是揉又是圆,顺道儿还把程木槿的后半辈子定死在了平州老家,把程信给摘出来了,真真是一心只为着程信和这个家着想呢。 程信听了就是心里一动。 他本就不耐烦祖籍地家里的穷日子,这才跑出来自己奔前程,已是近二十年和家里没关联,如今却是迫不得已要把自家大丫头送回去给爹娘养,话虽说的狠厉,其实心里也是有些发怵。 他娘没啥,他爹可是不好对付,这次回去怕是要挨打。正烦恼处,没想到却是被霍氏一番话点醒了。 可不是嘛,他现今是在衙门里当差,家里爹娘自是顾不上了,如今把自己的长女送回去,替父母尽孝,任谁也挑不出理来不说,弄不好还要说他孝顺呢。 这个法子不错。 程信满意点头,刚刚被失去前程富贵扰乱的焦慌恐惧的心神也平定了不少。 不由又回手握住了那只肩上的手。 温声道:“还是兰娘晓得我的心,唉,难为你了。” 霍氏便露出满面的感激来,声音更软着叫了一声‘老爷’。 程信就又捏了捏她的手,没有言声。 心里却是不断感叹着,自己能娶了这样一个好妻子,真是老天开眼呐。 第263章 第二日。 程木槿一早洗漱更衣完毕,出门进院子的时候,便看到了程云儿和她的丫鬟艾草。 艾草两手握着一根快跟她平头的圆木棍子,站在大门边处,满眼紧张地戒备着。 程云儿则捏着帕子站在丁香花树下。 主仆二人听到动静,都齐齐望过来。 程云儿的眼里满是得意,嘴角还勾着一丝不屑的笑。 程木槿不用想也知她为何这样。不过是在向她示威罢了。告诉她:她昨日已是派了丫鬟艾草趴在门边儿都听到了,程信说是要把她撵出这个家门。她这是得意着一大早上过来示威呢。 这样的沉不住气,这样粗糙的手段,还妄想着攀上高枝,进入大户人家做奶奶太太,岂不是要笑掉别人大户人家婆子丫头的大牙? 程木槿不想看她那副蠢样子,便目光从二人脸上一扫而过,当作是没看到似的,径自坐到自己往日里常坐的台阶圆凳上,淡然望着程云儿身后的丁香花树。 清凉凉的秋末早晨里,屋前台阶圆凳上,一个白衣小娘子人美如画。 程云儿气急,当下红了眼眶,咬住唇。 她这是甚的意思,都要被赶出家门了,怎地还敢如此张狂? 她昨日听到东屋里的动静,又看到她爹和她娘气冲冲地跑到旁边小院儿里去,就是想着一定有事儿,便带着艾草一起踅过去,趴在门边儿上偷听了。 前因后果,这样那样,她都听的真真儿的! 于是这心里就忍不住的欢喜。 该!死丫头早该从这个家里出去了。现今可好,爹爹就要把她撵回甚的平州那个穷乡僻壤的穷酸老家去了,可不是正正好? 到那时,不单是他们再也不用看她那张寡淡的脸生气,就是齐公子也是再见不到了。 一想到齐公子这一层,程云儿便是满心欢喜抑不住。回到房中一直寻思了大半宿,想一会子乐一会子,竟是一整晚都没睡着。 索性到了早间,她就实在抻不住了,跳下炕带着艾草,又来到了这边儿小院,命艾草拿了棍棒守住门边。 这样儿无非两层意思。 一是防着死丫头不听话偷溜出去。再就是防着那个齐家的老二。怕他过来帮衬着传话。 别以为她不知晓齐家老二向着那死丫头。旁的她不管,只是却万万不能让齐公子知晓那丫头要被送走的事儿。 谁知等来等去,却等到那死丫头的一对白眼儿。这可不是把她气的快要着火了? 程云儿就要开口羞臊她几句。 谁知话还没出口,却听得身后突然扑楞一响,唬了一跳间,忙回头看去。 却只见到丁香花树的枝杈间,露出一颗大头来。 谁也不是,可不正是齐家老二? “你,怎的是你?你这是要做甚?” 这真是怕什么来什么。程云儿当时就是恼了,一颗心怦怦跳,急声喝问。 齐胜理也没理她,眼光径自朝着对面的人儿看过去。 程木槿安安稳稳地坐着,对着齐胜微微点头,勾起嘴角淡淡道:“被禁足了。” 齐胜两道浓眉毛立时皱起来,脸上显出恼色,暗自呸了一声程信,想要说什么,可又看到他程姐姐那副安然自得的样子,便又咽了回去。 于是也是微微一点头,当即转回头去,扑通一声跳下院墙。 程云儿便是松了一口气。 哪知,这口气才松到一半儿,便听到大门被敲的咚咚响。 她不由又被唬了一跳。 拿着棍棒,一直守在门边的艾草也是浑身一哆嗦,手里的棍子便掉了。她忙俯身拾起来,又是看大门又是看她家小姐,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程云儿自是一心想着不理会,可大门却被拍的咚咚响,一直不停歇。 紧接着就听见东厢房传出弟弟小宝哇哇哇的大哭声,震的人耳朵痛。 接着便是正房东屋里霍氏的喝骂:“艾草怎地还不快去问问是谁?要做什么?没听见这一大早晨的,你家少爷都被闹哭了吗?真是个没用的死丫头!” 艾草不敢不听,就满眼哀求地去看程云儿,委屈地叫了一声‘娘子’。 程云儿无奈,只得也骂了她一句:“傻站着干什么,还不快去开门!” 艾草忙是应了一声,放下手中的木棍,转身拉下门栓,打开大门。 门刚一打开,人高马大的少年人便从外面直冲冲冲了进来,唬的艾草忙忙往旁边一跳,用手挡住脸面,像是怕挨揍。 程云儿也是往后退了几步,险险站住,满脸惊惶。 齐胜却是理都没理那主仆俩,目不斜视地进了院子,径自冲着程木槿过去了。 一边问着‘程姐姐你没事’,一边就手递过一个纸方胜去。 第264章 程木槿摇摇头,伸手接过那张小纸块儿。 展开来看。 程云儿的两只眼睛登时就瞪大了,急慌慌地就是跑过来,抻手上来抢。 “怎地还送了一张纸过来?这是甚的东西,莫不是一首诗?” 她一心里只想着这是齐鸣作了一首诗命弟弟送给死丫头,顿时什么也顾不得地要抢过去瞧。 “你要做甚?” 齐胜眼疾手快,一只胳膊连忙撑在程木瑾身前,堪堪把她拦在胳膊外面。 “本娘子做甚你管不着。” 程云儿此时也顾不得什么闺阁娘子的娇柔,大声喝骂。 说罢,不理齐胜,绕过身去,又要去抢程木槿手中的纸。 程木槿伸手一扬,把纸举在了半空中。 程云儿个子矮小,自是够不到的,只急得不停往起跳身子,围着她团团转。 木槿此时已是一目十行地把纸上的内容看了个清楚明白。便转过身去,快速叠好方胜,又绕过程云儿还给了齐胜。 齐胜正抱着膀子看着程云儿在那里兀自乱跑乱跳,满脸是笑。一见他程姐姐递还回侯爷的书信,忙是伸手接过,揣进怀中。 程云儿折腾了这好半晌,已是满头细汗,就连脸上抹的水粉都落了两块儿,斑斑驳驳的,狼狈不堪。 她心里委屈气恼至极,只觉自己被这两人耍的团团转,竟像是街上那些卖艺耍猴戏的贱民。 不由得带着哭腔骂道:“世上怎地有这样的人?竟敢跑到别人的家里来送私信?我一定要告诉齐婶婶,你竟敢无故欺凌弱小妇孺。” 她又转向程木槿,恨恨瞪着她,却是不敢再责骂。 死丫头很快就会被撵离了这个家,这是她娘好不容易才寻着的机会,她可是不能给破坏了。 且,话儿多说多错,她可是不能让齐胜知晓她要被送走了,还是暂且忍着些。 只是心思是这样的心思,可这到底难受,是以两只细目都要瞪出火来。 齐胜听得私信二字,心里却是一动,转了个个儿。 便道:“程小娘子莫要胡言。这是我娘让我送过来的,说是她前些日子求程姐姐画的花样子,她很是欢喜,恰好程姐姐也说自家女红不好,她便顺手把绣法让我写在花样子上还回来,教教程姐姐。还有,这是我娘自家的独门绣法,只有她一个人晓得,是还程姐姐人情的,旁人可是不能让瞧见学了去,怎地,难道程小娘子也想要偷学不成?” “花样子?” 程云儿却是不信,哼了一声道:“连看都不让看一眼,你说什么就是什么,莫道我好哄骗!” “不信拉倒。” 齐胜本就是灵机一动,就势给程木槿找一个由头,哪里管旁的不相干人等信不信? 他便拍了拍胸口,嘿嘿笑道:“我娘说了,这个花样子好得很,配上我们家祖传的绣法,做出来的活计一定顶顶好,绝不能让人学了去。” 说着就是瞪着程云儿,一副怀疑她想偷学的样子。 程云儿被这一双大眼看的心里发毛,忙是往后退了退身子。 随即又恼怒起来,怒瞪着齐胜道:“你说是便是了,谁信你的鬼话?” 她虽这样说,心里却是信了七八分的。 死丫头在蓟州的时候就欢喜看一些杂七杂八的书本,虽女红活计上笨的要命,可奈何却画的一手好花样子。时不时地,便有人来求着她给画花样子,这倒是真真儿的。如今来京城和齐婶婶住了一个院子快两年,齐婶婶若说真的求她画一张样子,倒也说得过去。 齐胜再不耐烦和她口角,摇头道:“信不信随你。” 说着眼光便是看向程木槿。 他从侯爷处得了信儿,便赶忙给送过来,这次也是要听程姐姐有何吩咐的。 程木槿在齐胜和程云儿二人口角这短短时瞬里,心里已是有了定计。 便朝着齐胜微微颔首,淡淡道:“回去替我多谢你娘。告诉她,这个树枝的第三处绣法最好,最合我意。若是我能把这里绣好,那就算是学成了。” 齐胜就是一怔:程姐姐这说的是什么?他怎地听不懂? 可这只是一瞬间,他反应极快,已是又想明白了:这是说给侯爷听的,自家不懂,侯爷自然是懂的。自己只管传话回去便是。 便忙应声道:“晓得了,程姐姐,我这就回去告诉我娘。” 说罢转身大步跑出大门。 一直躲在门边儿的艾草忙不迭把大门又阖上。 程木槿便转身向屋里去。 “站住,话儿还没说完。” 却不防又被程云儿几步抢上前拦住了。 第265章 程木槿站定。 身子笔直地居高临下冷冷看着这个继妹,话音清淡至极:“还有甚的话?莫不是云儿妹妹和姐姐我姐妹情深,舍不得姐姐走,又或是想和姐姐我一起去平州府玩耍不成?” 程云儿一听,心里咯噔一下,忙就往后退。 自家败光了家产,爹爹明面上是没训斥,可心里到底不乐意。如今这个丫头被爹爹发配回了老家,自是心中不甘,若是又对自己起了坏心,嘴上使坏,跟爹爹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坏话,惹得爹爹气恼,那说不准自己也要倒霉被送回老家去。 纵是不被送回老家去,也是要禁足挨训斥的。 不行,绝对不行。 程云儿心里顿时乱腾腾的。 如今已是离年底不远,她可不能这时候被关在家里,那岂不是要误了齐家大公子的会试? 那是万万不成的! 程云儿小心思转得飞快,一心里巴不得这个祸害远远的离了,绝不能给她寻着一丁点儿机会,硬要留下来。 想归这样想,可到底不如霍氏老辣,若是让她就此打住不出了心中这口恶气,却也是不甘心。 于是便咬着唇,强撑着脸面驳斥道:“姐姐勿要吓我。如今姐姐给家里惹了那样大的祸事,又被爹爹禁足,本该是安安分分地面壁思过才是。阖不该随意就见人不说,且那齐家二公子还是个外男。这样来来回回地进咱们程家的门,街坊邻居们瞧见了,不合规矩不说,怕是还要说闲话。姐姐不要脸面,妹妹我还要。爹爹知晓了,必定会生气,责骂你辱没我程家的门风,一定不会饶过你去的。” 辱没程家门风? 程木槿本不打算与她口角,正事还做不过来,这样嘴皮子上斗来斗去的有什么意思?没事闲得慌吗? 可奈何程云儿这话说的着实令人厌恶,让她想和她形同陌路一样不搭理都不成。 于是,她便目光清冷地看着她。 冷声道:“云儿妹妹好利的一张嘴,生生就是往人身上泼脏水。你姐姐我是在禁足没错儿,可父亲也并没有说不可让邻居上门,何况还是遵母命上门,妹妹这是从哪里说起的,且还能冠上辱没门风之说?又还有一宗儿,若说我这是辱没门风,那又怎比得上妹妹?一个闺阁女子,成日里坐在家里做女红,贤良淑德,又怎地会惹下偌大名声就传到县太爷的耳朵里去了?甚且还带累的咱们程家家财尽没不说,父亲也丢了差事,不得已全家颠沛流离到了京城讨生活?这到底是谁之过?你姐姐我还真的就是想不明白了,还请我的好妹妹告知告知我才是。” “你!你胡言乱语,信口雌黄!” 这一番话言辞锋利至极,就像是刀子一样扎在程云儿心上,气的她顿时满面通红,眼圈里直包出泪来。 抖着声音反驳:“自家不知检点,却偏要挑妹妹的错儿,是甚的道理?难道妹妹的名声坏了,姐姐就有好处不成?那齐家婶婶和齐家大公子就会对姐姐另眼相看不成?” 程木槿面色不变,语气更加清淡如菊:“妹妹说的哪里话来?我们姐妹自说我们姐妹之间的话,又哪里能牵扯到甚的齐家公子身上去?妹妹好没道理!好好的闺阁小娘子,怎地平白无故说起了一个外男,却是毫无羞臊之意,真真是要让姐姐汗颜了。” 程云儿本就是气急了口不择言,话刚说出口去就已然是后悔了。如今又是被程木槿这样羞臊,就更是气上加气,直抖着胸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程木槿微微一抬秀美的下颌,用眼角余光轻轻扫了她一眼,径自转身走上台阶。 进屋门前,又是顿住脚,回转身来看着她。 半垂着眼眸道:“我这个当姐姐的奉劝妹妹一句:自古害人终害己。妹妹花朵一般的年华,千万莫要学某人那样的阴损毒辣之态。姐姐不才,是不怕丢名声的,左右也要回平州去了,从此天高路远,再没人敢说什么。倒是妹妹,如此娇纵不知进退,着实让姐姐有些担心,不若这样如何?姐姐带着妹妹一起回平州老家去,咱们姐妹一处处着,倒也是个好玩伴儿。” 说罢,也不看程云儿气苦交加的脸色,挺直着背脊,轻移脚步回转屋中去了。 临关门时,还对着程云儿微微点头,露出一丝笑意。 程云儿看着那张美若春花的美人面隐入门内,却是再撑不住,终是‘哇’地一声哭出声来。 第266章 今日朝中无事,早朝会很早便散了。 郑修便又去六部有司衙门里走了一个过场,和各部的主官们闲聊两句,便各自散了。 出了午门,来到静街之外,找到上次那间酒楼,进了雅间,命陈志派人去看着,若是齐胜来了,便带过来见他。 陈志领命而去。 郑修便坐在靠窗的位置,一边望着窗外,一边慢慢品茶。 没一半晌,陈志便亲自领着齐胜进了酒楼,上了二楼雅间,一并给郑修见礼。 郑修挥退了陈志。 淡淡问道:“可是有事?” 若不然,他昨晚得了双笔的禀报,连夜便叫了齐胜过去,将程信的根底写了书信,命齐胜给她送过去。即便是昨晚不便宜,今日一大早也定能送到的,怎地今日都这个时辰了,他才过来? 齐胜忙是拱手施礼禀报缘由:“回爷的话,都是程姐姐的那个继妹。一大早晨便带着个丫鬟拿了棍棒,守在大门口,说是程姐姐被禁足了,拦着小的不让进去。小的便胡编了个瞎话,说是我娘派我给程姐姐送绣样的,这才糊弄过去了。小的怕小的娘说漏了嘴,便先回了趟家。” 禁足…… 郑修修长的双眉微微一蹙。 俊目中闪过一道寒光:程信好快的手脚。 跟着程信的眼线已然报回来,说是程信听了那些衙门里的信儿后,焦急万分,四处活动。昨日又与一个同僚去酒楼吃了酒,酒才半席,便匆匆离去回转家中去了。 这显见的是知晓了其中的缘由奥妙,回转家中筹措对策去了。 只是他没想到,他竟能这么快便下了决断。 ——舍却了他的亲生女儿。 郑修看着手中的茶碗,淡淡问:“你程姐姐可与你说了此事?” 齐胜摇头回道:“程姐姐那个继妹一直在旁边不肯走,有些话小的便不便问。只是把侯爷的书信交给了程姐姐,姐姐看了便命小的回来给您传话。” 说着,便把程木槿的那一番话讲了。 郑修修长的双眉高高扬起。 那一丝被程信挑起的怒气不经意间便散了,还不禁露出一丝笑意。 好一个聪慧的小娘子! 短短瞬时便想出了这样一个主意,倒是与他不谋而合,岂不让他甚是心悦? 齐胜看到侯爷面上的笑意,忍不住问:“侯爷,程姐姐这是甚的意思?为何说第三枝她最欢喜?” 一直站在一旁,恭敬倾听的四顺便心里翻白眼:到底是在外面野惯了,甚的话都敢问出口,竟敢去问侯爷书信中的内容,且等着挨骂。 却不料,下一瞬,便听到他们侯爷道:“你程姐姐说是第三枝好便是第三枝好,你一个堂堂男子,问来何用?难道是也要学那些小娘子们,绣出一幅好绣品来不成?” 啊? 四顺被他们侯爷这含着戏谑笑意的话弄愣了。 暗道我的个乖乖!不得了!程小娘子这是说的什么话儿?竟能让他们家侯爷如此欢喜? 齐胜也是被郑侯爷这番话弄了个大红脸。 忙是连连摆手摇头,讷讷辩解:“不是的不是的。侯爷快莫要取笑小的了。小的粗手笨脚的,怎的会那些小娘子家的精细活计?小的这只是担心程姐姐。” “嗯。” 郑修淡淡嗯了一声。 道:“下去,若是你程姐姐有何吩咐,照做便是。旁的话莫要多问,该是你知晓的时候你自便知晓了。” “是。” 齐胜再不敢多言,拱手施礼,倒退着身子走出了屋子。 心里只是懊恼:早知侯爷会取笑于他,他又何必问出口来讨这个嫌? 又是转念一想,侯爷和程姐姐倒是能想到一处去。一个说了另一个就听得懂,怎地都那样机变?若是这样,那他哥哥…… 念头刚一转到自家哥哥身上,便是忙忙打住,连忙摇头甩出脑中。 暗道他这都是白操心。还是侯爷说的对,他程姐姐吩咐他做事,他照做便是,旁的他莫管,也管不了。 这样想着就一路去了。 雅间内。 郑修此时已是又端起一碗茶,一边慢慢啜饮着,一边望着窗外街市上喧嚷的人群,不禁又是露出一丝笑意来。 第267章 流言传的疯快。 程信觉得自己已是出手够快的,可衙门里的风向却似是变得更快。 他这一边儿还没来得及往家里送信儿,那边儿就显出不妥来。 那些往日里见面还点点头的同僚们,这两日来却是远远地看见他就假装没见着,远远地绕着躲开去了,连个面子上的功夫都懒得做。 就连上官主事,也是有意避开自己。很多原本是需亲自命自己去做的差事,如今却也只是命人知会自己一声罢了。 程信不由又是着慌,暗道难道是又有什么风声传出来了不成? 那些上朝的大官儿们可是知晓他这个做人爹的来了,要整治他们一家了? 官面上奉高踩低,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人走茶凉的事儿,他见的多了,本来自己也是常做,后来出了县太爷纳妾一事,这才成了那个被排挤的倒霉人。 其中滋味,程信是一辈子再也不想尝到了,这才千里迢迢跑到京城来,寻思着远远躲开那场祸事。 谁知,花用了所剩无几的银钱,说尽了好话奉承话,钻破了头皮,好不容易才在京城里寻到了一个肥差,正高兴着,巴不得快快往上爬时,可偏巧宗儿地就又惹来了这样的祸事! 这难道竟是天要亡他? 程信一时间只觉天旋地转,连带着在蓟州受的那些气一并发出来,竟是一头栽倒在地,晕死过去病倒了。 这下子可是把霍氏吓坏了。一时间索性连宝贝儿子也顾不上看顾了,全是交给张妈带着,自家则是炕前炕后地整日侍候着。 程信直在炕上躺了七八日,这才有些起色,甚也顾不得,忙就是起了炕重新返回漕运衙门去当差。 谁知顶头上司主事却是把他叫了去特意吩咐了,他既是身子不好,就莫要来衙门里当差了,阖该回去好好歇着,待得什么时候好利索了,再来不迟。 这怎么成? 程信连忙就是说多劳大人挂心,自家已然是好利索了,完全可以胜任衙门里的差事。 上官主事却是似是没听到,理都不理,当即便命两个衙门里的门房硬是把他架出去了。 程信这个气呀! 可又不敢对任何人使脸色,只得强笑着说了许多好话,这才好不容易打发了两个门房,在不知多少人的打量眼色中,自己慢慢踅转回家去了。 霍氏又是被程信这惨白的面色,摇晃着的身体唬了一跳。 忙忙把他迎进屋去,命艾草打了热水,亲自服侍他净了身,出了一身透汗,又灌下两碗姜茶去,这才扶着躺到炕上歇下。 程信昏昏迷迷睡过去,这一觉直睡了一白日一黑夜。霍氏吓的恨不得找了巷子口的土大夫来瞧病,还是到了发现没有烧起来,这才作罢。 这眼见的程信睁了眼,霍氏这才憋不住哭了出来。 程信看着霍氏熬的通红的眼睛,心里也是发酸发闷,不由悲从中来,也是落下两滴泪来。 霍氏忙拿帕子给他擦了,又拿了一碗姜茶给他喂下去,说了几句软和安慰话儿,这才劝住了。 程信也不言声,只是直瞪瞪瞪着两只眼睛望着屋顶发呆,愣神。 霍氏在一旁静静陪着。 她心里明镜也似的。自家男人这一场病还能是为着谁?不就是那边儿那个死丫头呗。 该说不说的她都说了,现今就看男人怎么做了。 程信呆愣了半晌,这才哑着嗓子问霍氏,那边儿那个这几日都做了什么,可是又闹出什么动静来给她惹麻烦了? 霍氏忙摇头,说是一切都好。只安安静静地待在那边院子里,也没过来。只是到饭点儿时,她便命艾草送饭食过去。至于齐家那个小子,也再没过来过。 倒是云儿,一直就是陪着,说也不回去,只说是爹爹病了,她这个做女儿的定是要陪着侍奉的。后来还是她看着她熬的厉害,怕是身子弱吃不消,好说歹说才劝回去了,就这也是说待一会子还要来看爹爹尽孝。 程信听着就是脸上露出满意来。 就道霍氏太惯着她了,快出阁的小娘子,理应避讳着些,且他也不是甚的大病,躺躺就好了,本不需如此。 霍氏就是笑,说她晓得了,只是她自个儿说归说,云儿丫头听不听可是管不了,到时若还是烦着他,那便让他这个做人爹爹的自己说她去。 程信就是假意哼了一声,脸上却是露出笑意来。 第268章 小女儿这样孝顺,程信心中自是欢喜。 可转念间却又想到那个给自己招来这样大祸事的老大丫头,当即又是心中恼怒。 冷哼一声,恨恨地骂了一声孽障。 那日程云儿哭哭啼啼地跑进东屋来,就是把那个齐家老二过来的事哭着说了一遭。 程信当时就是恼了。这个齐家老二怎么回事?竟敢如此无理! 他当即便要去那边院子质问。 却是被霍氏拦住了。 又哭着劝说,说是齐家那个老二是受了他娘的命过来的,不看僧面看佛面。不看那小子,也得看着他娘不是?他们初来乍到的,莫要因着小辈们的一点子小事,伤了邻居的和气。 且大丫头这不是要走了吗,这会子心思重,怕是再受了训斥会生出旁的事来。 这话虽是绕弯儿,可程信却是听明白了:这是怕老大丫头寻死啊。 他当即便是止住了脚。 他如今已是祸事上身了,可不能再出了这样的笑话给旁人看。 于是跟霍氏说她虑得对。那个小子不懂事没打紧,主要是他娘和他哥都是讲究人,加上他哥年底要会试,最受不得这样的烦心事,现今过去讲理,确实不便,倒不如暂且放着,等会试过去再做计较。 霍氏自是连连应是,说着老爷考虑的周全。 程信便又命霍氏一定要严加看守门户,再不要给那些不相干的什么穷小子开门了。 如今既听得那小子再没来过,心里倒是松了一口气。可又听得自己病了这许多时日,那个死丫头竟是一次也没过来看过,不由又是心里发狠。 这死丫头长远是留不得了,必须得尽快送走! 他也不多话,当即命霍氏让张妈备好了饭,草草吃了两口。 便让艾草去那边把老大丫头叫过来,他有话要说。 霍氏猜到程信要说什么,心里自是欢喜不禁,小心扶着程信到了客堂,坐在正首,自家亦是陪坐在下首。 夫妻俩刚刚坐好,便见房门咯吱一响,程云儿从外面小碎步跑进来。 进门也不施礼,便匆匆来到程信身前,一把拉住程信的衣角。 眼里含着一包泪道:“爹爹可好些了,可急死女儿了。” 说着便是拿帕子捂住眼角。 老大丫头这件事,程信本想背着这个小闺女,可眼看着她一心里只想着他的身子好坏,心里就是发软,这想把她撵回房去的话,就又咽了回去。 只听霍氏在一旁道:“老爷,就让她待着。这关着云儿的姐姐,她放不下心去也是应当的。” 程信闻言也觉有理,便摆手道:“既来了就坐下,只是不可插嘴,可记住了?” 程云儿忙是蹲身福礼,乖巧道:“女儿晓得的,一切都听爹爹的。” 说罢便规规矩矩地坐到一旁,垂着头等着。 程信满意地点头,暗道:虽是没有了那个老大,可还有这个听话的,也算不错。 这时就见房门又是咯吱一响,艾草当先进来,又是侧过身去,把身后跟着的人让进来。 程木槿进得屋来,淡淡扫了一眼坐在桌前的程家一家三口。 上前几步,给程信和霍氏二人分别见了礼。 她也不坐下,便问:“不知父亲找我来所为何事?” 程信自打她一进门,那股强压下去的怒气就又顶上来,当时就黑沉了脸。 一拍桌子,戳指指着骂道:“你这个孽障做的好事!” 程木槿抬起头来,大大的杏眼正盯着程信,白皙的俏脸亦是板着:“父亲有话尽管说便是,莫要辱骂女儿。” 程信三番两次指着鼻子骂她,她也是烦了。左右以前的程木槿也是经常这样硬脾气顶撞,她索性放开了性子做一回。 程信被顶得浑身哆嗦,刚刚好些的身子又有些发虚,头上不由冒出汗来。 霍氏连忙扶住他的手臂。 低声劝慰道:“老爷且慢生气,有话儿好好说,都是一家人。若是气坏了身子,留下我们这娘几个可怎么好呢?” 说着也是拿帕子按眼角。 程信被霍氏一个提醒,一想也对。自家没旁的,除了老大丫头,还有个小闺女和小儿子不是?不能为着一个忤逆不孝的丫头气坏了自己的身子,不值当! 于是便勉力平息了怒气。 又喘了好半天,这才道:“我已派人捎信回了平州,你这就回去收拾收拾,明日就去。” 他本想着等老家来了回信儿,才送大丫头回去。可这眼看着却是不行,索性还是趁早送回去作罢。 程木槿心中泛起一丝喜意。 等了这样久,终于等到这句话,真是不容易。 她面上就是闪过一丝愕然。 随即,却又升起一股决绝之意。 咬着唇带着一丝颤音硬声道:“父亲既是这样不顾父女情面,那女儿自当遵从。只是有一宗,女儿想自立为女户,还望父亲应允。” “什么?放肆!” 程信闻言大怒,起身踹翻了座下木椅骂道。 第269章 霍氏和程云儿母女两个也是被这句话说的呆住了。 甚的意思,开女户? 程云儿倒是还好。毕竟年纪小,又从小娇惯着长大,虽听说过女户之说,可也只是听说而已,一心里并没有甚的想法,只觉她这个惹人厌的姐姐竟会出幺蛾子,却没觉出甚的艰难来。 霍氏却是不一样。 她跟着程信之前,是更往南边儿地界逃荒过来的。从略有家财的娇养小娘子,一时沦落到只剩一个老妈子跟着侍候的地步儿,这一路上颇多磋磨,好事坏事见的多了。 也令她本来就骄纵歪坏的心思就更歪了。 女户这样儿的事儿她当年也见过,其中的门道儿多着,有真的也有假的。 可说到底,那也是假的多。 不说别人,就是霍氏,那也是真的都是听说的,假的却是看了个满眼。 话说,若不是抓着了程信,她说不得也要为着活下去去立了呢。 如今听得那个大丫头竟要开女户,霍氏心里一时便转了好几个个儿。 两只细目亦是不由上下打量程木槿。 高高瘦瘦的小娘子,乌发雪肤,直鼻粉唇。 一双眼如初晨时挂着露水的杏子,清透透的勾人。 霍氏不由咬牙。 往日里那些为装贤良被强压制住的怒气怨恨嫉妒,好似都一下子寻到了出口,再压不住了。 便忍不住道:“槿丫头可莫要说笑,你怎地能开女户?且不说上有父母高堂,就是往远了说,还有平州的祖父祖母,叔伯姑侄,可不是一个没有家族依靠的孤女,官府又怎能给你开女户?况,即便是真的能开,你难道就不顾及我们这些亲人了?” 说到这里便是有些生气,平日里软和的声音也是严厉了不少。 “我是你的后娘,你不顾及也到罢了,那你爹爹你妹妹你弟弟呢?他们你也不顾及了?你爹爹送你回平州去,也是因着现今家里的样子不好,暂且让你先避一避罢了,并不是不管你的意思。若你都这样不管不顾,岂不是连人伦都不顾了?再不济,即便是不顾家族,父母,祖父母,叔伯姑侄我们这些人,就说你自己个儿,若是立了女户之后,又该如何维系生计?莫要跟我说单单是卖几个烧饼便能衣食无忧了,那我可是不信的。既是如此,那你又能如何?” 说到这里,忽然就是‘哎呀’一声喊出声来。 拿着帕子捂住嘴角。 满面惊惶:“槿儿快莫要吓娘。世上的事儿有些能做,有些是万万不能做的。尤其是咱们女子,更是要以贞洁为性命,槿儿可千万莫要想歪了去呀。” 说着就又去看程信,满眼哀求。 嘴下不停:“老爷,若是这样,那可是万万使不得。咱们程家一向是清白人家,如今又出了这档子事,本就是把人放在热火上蒸烤,多少眼睛盯着看笑话呢,可是千万不能再出事了。恕妾身多句嘴,既是这样,那还是不要送大丫头走了好,且留在咱们身边,由妾身好好管教着便是。老爷若是不应,那妾身,妾身的云儿,还有小宝,该如何是好?妾身……妾身……” 说着,这眼泪便是成串地落下来,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她也是气得狠了,那死丫头前几日合着那个齐家老二给自家闺女没脸,她虽顾忌着那个齐家老大拦着程信,却是都记在心里的。 冤有头债有主,现今时候正正好合适,难道还能放过那个死丫头去?看她不整治死她! 她便忙是要拿帕子捏住嘴。 谁知,手还没抬起来,却忽听得一阵风声过耳,兜头一个黑影迎面便砸了下来。 霍氏来不及躲闪,那物件儿便直直砸到她的脸面眼睛上,紧接着啪嚓一声落到地上摔碎了。 这下子猝不及防,霍氏哎呦一声,忙捂住了眼睛,顿觉脸面上热热辣辣的疼,似是有什么东西流了出来。 她心里一颤,忙把帕子从脸上拿下来,凑到眼睛前面瞧。因哭的太厉害,眼泪水流的太多,模模糊糊地,只瞧见了一抹红色。 霍氏又是‘啊’地一声叫起来。 “血,我,我流血了。” 哆哆嗦嗦地一边就是又把帕子往脸上捂,可想想又觉出不对,忙又是拿下来。这次瞧的更清楚了些,那确实是红色的血迹,似是比刚才还洇的更多。 “这,这……” 除去生下过两个孩儿,霍氏再没经过这样大的事儿,当即就是头晕目眩,浑身发软,又加之脸上火辣辣的疼,再撑不住了,噗通一声坐倒在地。 第270章 “娘,娘……” “兰娘,兰娘!” 程信和程云儿父女俩这时才从突变中反应过来,亦是都被霍氏脸上的血迹惊呆了。 程信急忙从桌后转出来,跑过去扶住霍氏,拿开她捂着脸的帕子,去看她脸上的伤口。 程云儿则是吓得动都动不得一下,脸白得像鬼,只晓得拿帕子捂住嘴,却不敢去看她娘流血的脸。 哪知转到另一边去时,却不想又看到旁边摔成几瓣的茶碗碎瓷片。 那其中一片上似是还沾着一些红色。 “啊。” 程云儿小声惊呼一声,脸色更白了,忙是又转到了另一边。 却不知就又是恰好正对上一双冷冰冰的眼睛。 她那个姐姐的眼睛。 程云儿不由打了个哆嗦。 被那双比蓟州河冬天结冰的河水还要冰冷的眼睛吓得直打颤,就连平日里的那些骄纵跋扈,也一时消散地无影无踪。 就只会转过脸去,不敢再瞧。 程信此时已是瞧明白了霍氏的脸面了,应该只是划出了一道细细的小口子,抹些药修养几日就会好,应是并不会留疤,这才放下心来。 可转眼又看到那头脸上的茶叶汤渣子,混着原本涂抹的水粉直往下流,直把一张往日里娇娇媚媚的小圆脸儿糟践的不成样子,这心里就是又烦躁又着火。 当下只得耐着性子宽慰了几句,安抚住霍氏。 霍氏听得自家脸面无事,一颗心这才稍稍安定。可到底还是不放心,又是眼泪巴巴地看着程信,低声抽泣。 便是这样,也是不忘了说一句都是自家的错儿,只顾着这个家,却忘了大丫头脾气最烈,最听不得别人说叨。 看着霍氏可怜巴巴地抹着红红的眼睛,程信心中的怒火腾腾往上窜。 霍氏适才那一番话连珠炮似地落下,只比戏文里的唱念做打还要顺畅无比,正正戳到他心窝子上。 程信这样和她相处了十几年的枕边人,亦是听的心惊胆跳,怒火中烧。 霍氏说的含糊,他可听的不含糊。 立时便想起往日里去霍氏那里时,听到看到过的那些风流轶事,不由更是暴怒。 他是要脸面的人,他是还要往上爬的人,他是将来权贵人家的老岳丈,他怎能有这样一个不知羞耻,败坏门风的女儿! 程信本正气的发抖,待要发作这个不要脸面的大丫头,谁知,还不等他动作,便忽见身旁人影一闪,一抹白色的衣裙已是闪到桌边,随即就是一个大茶碗猛力甩了出去。 程信眼见得那茶碗带着风声,‘呼’的一下就呼到了霍氏的脸面上。 紧接着就是啪的一声,落到地上摔成七八瓣儿。 瓷碗碎裂的声音把程信惊醒。 他待要喝止时已是来不及,霍氏抹的白白儿的脸上已是流下血痕来,人亦是张张惶惶地倒下去了。 这个孽障! 想到刚刚那一幕,本就已气急败坏的程信再压不住脾气,直恨不得把这个死丫头当场打死了事。 他当即起身,冲到程木槿面前,提手就打。 嘴里还恨恨喝骂:“既是如此,不如现今就打死你这个孽障一了百了!” 程云儿被她爹满是怒气歪斜着脸面冲出去的样子吓得发抖,忙侧过身子躲开。 心里却是亦恨不得他爹把这个死丫头打死! 谁知,那边的死丫头却是轻轻巧巧地一个闪身,亦是和她一样躲了开去。 且还站在那里,和他爹对上了。 死丫头! 程云儿恨恨。 此时,却忽听她娘小声哀哀唤了一声‘云儿’。 程云儿忙是抬头看过去,便见她娘正冲她眨眼睛。 因见霍氏虽头发上还沾着茶叶沫子,脸上却已是擦干净了血痕,没有适才怕人模样,程云儿便不再害怕,亦是跟着哀哀地叫了一声‘娘’,忙是小跑着绕过那边的那二人,冲到了霍氏身边。 “云儿。” 霍氏拉住程云儿的手,轻轻捏了捏,接着小声抽泣起来。 程云儿心里一个激灵,立时便明白了她娘的心思:这是要让她爹再动手啊。 她便忙是扶住她娘的身子往怀里揽,跟着一起哭,一边嘴里还哀哀地唤着霍氏,说着一些担心的话儿,哭的泪人一般。 第271章 不理霍氏母女二人在那边敲锣打鼓的演戏。 程木槿只是冷冷盯着程信。 霍氏刚刚那番话已突破了她的底线。 在这里,在本朝本代,一个女子的清白更甚于她的性命。毁人清白无异于杀人父母,是最不能饶恕的罪责。 霍氏说得程信听得。这夫妇二人一唱一和,沆瀣一气,均是狠毒到了极致,不由得她不愤怒。 若不是怕打霍氏会脏了自己的手,她又何须拿茶碗丢过去砸人? 即便如此,也是难解心头之怒。 程信被大丫头那一双冷冰冰的眼睛瞧的心里更是恼怒交加。 他本就被霍氏挑唆的气急败坏,刚刚要振作父亲威严时却又被死丫头躲了过去,这心里顿时就只有更发狠的,愈加甚也顾不得了。 当即就是又抬起手来,打将过去。 程木槿却不能让他如愿。 快步向旁边一移,那一巴掌登时便再次落了空。 程信这次用力过猛,一个趔趄险些闪倒在地。 不由更是盛怒,当即又是扬手。 手掌尚高高举起在半空中,还没来得及落下。 却听得对面她的大女儿冰冷的声音响起。 “您真是枉为人父。亲生女儿被说得如此轻贱,泼得好大一盆污水满身。身为父亲却置若罔闻,不单不听女儿的辩解,且还要把那些莫须有的罪名强加到女儿身上,还要动手责打女儿。呵呵,想我周武朝朗朗乾坤,这天底下竟有这样的父亲!您也是一个读过几年书的人,竟会如此不识得人间道理,真是让女儿为您感到汗颜,羞耻!” “你,你这个孽障!竟敢殴打你的母亲,竟敢如此对为父说话!我,我,咳咳,咳……” 程信做了这许多年老爷,再没听到过如此严厉训斥的话。 就连他那个秀才岳父,便是为着自家女儿的体面日子,纵是心里怨恨极了他,也是不敢这样大声斥责的。谁知,当时今日里,自家已是一家之主的衙门吏员,竟是还会被这个前头原配所出的死丫头当着面指到鼻子上来训斥,简直岂有此理! 程信程老爷当下便是气的胸口发闷,眼冒金星,一口气险些没喘上来撅过去。身子亦是摇摇晃晃。 “老爷,老爷。” “爹爹。” 那边霍氏母女俩见状连忙跑过来,一边一个拉住程信的胳膊急声叫。 程云儿就要开口骂人,却被霍氏瞪住了。 她伸手抚着程信的胸口,只是哀哀哭泣,却是再不说程木槿一个字。 程木槿一眼都不会看这对母女惺惺作态。 她只管盯着程信。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 “父亲莫要提母亲二字。女儿的母亲早已亡故,祖母说过,从此后这世间只得我们祖孙两个,再无他人!” “你,你!” 程信听得提起那个老虔婆,一时间前仇旧恨齐齐涌上心头,脸色顿时变得紫涨,颤抖着手指指向程木槿,想骂骂不出来,想打抬不起手来,只觉全身直冒冷汗,若不是左右有霍氏母女两个挽扶,险险就要支撑不住躺倒在地。 霍氏亦是气的险些把牙咬碎。 该死的丫头,谁要做你的娘亲! 心里又是发狠:这次已是彻底撕破了脸皮,再无回转余地,且把她先送回平州那个穷地方去,待得日后再慢慢收拾不迟。 程木槿清澈见底的明眸在程家一家三口面上缓缓扫过。 妆花脂残的程云儿,茶汤狼藉的霍氏…… 面皮紫涨凶狠的程信。 她缓缓开口。 话音冷寒彻骨:“父亲何必如此生气?难道女儿说的不对吗?父亲既容不下女儿要送回平州老家去,又怎知祖父祖母便一定容得下?既没得了信儿,就要送人回去自己这多年都没回去过的老家,到底是何居心?与其这样,倒不如让女儿自立为女户,从今往后无论是生是死,自与父亲无关。既是碍不着父亲的前程富贵,又阻不着妹妹的大好姻缘。对,还有弟弟的锦绣前程,岂不是更好?不然,女儿若是回了平州去,再惹出什么事来,岂不是又要连累父亲,二娘,妹妹和弟弟?二娘可是说过,咱们毕竟是一家人,亲着呢,呵呵。” 说到此处,便斜瞥了一眼霍氏,唇角微微一勾。 霍氏不由打了个冷颤,忙是别过头去。 她恨归恨,可也不傻,适才已是吃了一个大亏,再不会与这个丫头硬顶。 一切且先看自家男人的再说不迟。 第272章 还要惹出事来,还是一家人…… 程信颤抖的手指不由抖动得更厉害,终是慢慢落下去。 事关身家性命,再盛怒的心思也是稍稍平缓。 是啊,他怎地没想到? 若是送她回平州老家去,依着这不孝丫头这个性子,爹娘那榆木疙瘩脑袋又怎么能管得住她?到时候怕不是这瓜落儿还得落到自己头上?他可是她的亲爹呀! 这可如何是好? 程信一时间真的是又愁又怒。平日里多的二里地拉都拉不回来的心眼子,一时间竟也是不够用了。 可若是要他就此答应,让这丫头立了女户,往后若是再惹出事来,虽是与他无关了,可到底还是脸面上过不去。 这,这到底该怎么做,才能两全其美,既保住了前程,又不失面子? 既能跟这个丫头断了根底,又不能让人说嘴胡吣,给自己的名声雪上加霜? 程信想的脑瓜仁儿都疼得要开锅。 程木槿一见程信这副模样,便知他心里动摇的厉害。只是被自己气的神智不清,怕是一时半会儿想不到那个她要的点子上去,还需得她给他一些提示才行。 便抿紧嘴角,板着脸又道:“其实二娘说的也有道理,我们毕竟是一家人,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我再怎地回到平州老家去,户籍也还是在父亲名下,这个改不了,您又怎能甩得脱我去?说到底,还是不利于父亲的前程。” 说至此处,便是停顿一瞬,看看程信凝神作听的样子,这才又继续。 “且,您若过的不顺,我这个做女儿的又岂能得了好处去?还不是又要被祖父母嫌弃?与其这样,我去平州还有何益处?现今既是父亲着实不愿让我自立女户,那我便还是留在这里好了,二娘平日里也总说,咱们都是一家人,应当多亲近和睦才是。我如今也是想通了,既是一家人,那自当祸福相依,不离不弃才是。如今父亲二娘既舍不得我走,那我这个做女儿的自当留下尽孝才是孝道。且,这间院子还是我外祖母留下给我的,我也是舍不得呢。” 说着就是眼睛往左右前后地看去,一副不舍之态。 什么?不回平州还要留在这里? 这怎么行! 程信还没怎地,站在一旁的程云儿倒是听的心里一阵发急,当下就要跳起来阻止。 却不防备被身旁的霍氏死死拉住了。 霍氏捏了捏女儿的手,给了她一个眼色,又把她往后推了一把。 程云儿委屈地小声叫了一声‘娘’,又被霍氏狠狠瞪了一眼,这才不得不强忍着按捺住不言声了。 霍氏安抚住女儿,却是自家往前走过去。 对程木槿愠怒道:“槿儿莫要胡说。都是一家人,怎地就还分得谁家的院子了?你这样说,你爹爹可是要伤心了呢。” 说罢,又转向程信柔声道:“老爷莫要生气,小孩子家家的,心里一时想不通透,嘴里就是带出来了,其实也并非就是真那样儿想的。且,此事也不是一会儿半会儿能定下的,你也是累了,又刚发了汗,身子还虚,倒不如让槿儿先回房去,有甚的事儿明日再讲不迟。” 两只细目就是瞅着程信,若有深意。 程信被霍氏这一眼看的心里猛不丁地就打了个突,当即就是咂摸出一点味儿来了。 可不是,死丫头说的话虽不中听招人恨,可有一句话没说错,那就是她的户籍在他的名下,她是他的女儿,这个无论什么时候也改变不了。别说只是把她送到平州老家去了,就是送到天边儿去又能如何?有了事还不是他兜着? 除非……她不在他的名下,不再是他的女儿了。 程信心中一动。 忙就定住了神,对程木槿厉声道:“莫要在此胡言乱语,先回屋去。” 说罢一甩袖子,径自出门回了东屋。 霍氏和程云儿也是忙忙跟上去。 程云儿临出门之前还趁着霍氏不注意,回过头来狠狠瞪了程木槿一眼,这才捏着小碎步跟过去了。 程木槿望着程家一家三口消失的背影,眨了眨眼睛,刚刚还冷清怨怒的表情,瞬间便是轻松和缓起来。 她刚刚是真的生气,此时亦是真的松快。 霍氏确实有心机。吃了那样一个大亏,险些毁了容貌,却能为了撵她出家门只字不提,好坏不论,这份隐忍确是比一般妇人强得多,怪不得能和程信那样的人搁在一处过日子。 可见得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实属至理名言。 如此倒也甚好,她越是这样,她越是轻松,若不然,程信狠毒贪婪,她一个继母却贤淑知理,那让她怎么办? 程木槿勾勾唇角,掸掸衣袖间并不存在的灰尘,仪态优雅地转身回了自家的院子。 东风既已吹起,且只等它送自己万里远去了。 甚好,甚妙。 第273章 程信径自回到了自家东屋里。 转回头刚要与霍氏说话,却不想看到了程云儿。 不由怒道:“你跟着做甚!还不回去自己的屋里待着去,莫要裹乱!” 适才之事,程云儿本觉着程木槿太过张狂,虽碍着以前受过的教训,又有爹娘在跟前,方才强忍着没有喊艾草过来教训她。如今事了,便打算着要和爹娘二人一起商量着怎样教训教训那个死丫头。谁知刚进得屋来,还没等开口,便被自家亲爹平白训斥了,不由委屈地便要掉泪。 霍氏在旁一看,忙上前拉住她的手轻轻捏了捏。 使了个眼色:“还不听你爹爹的话回屋去。这样的事小孩子家家的莫要管,自有爹娘出面处置就是。” 她知程信心里恼怒,在大女儿那里讨不到好去,便会迁怒到自家闺女身上,忙打发程云儿回去。 程云儿虽不知母亲为何也让她走,可却也知亲娘不会害自己,便憋了憋嘴,委委屈屈娇娇怯怯地跟爹娘福了辞礼,转身回屋去了。 霍氏见打发走了女儿,便忙回身,扶着程信的胳膊坐到桌前的木椅上,自己则给他提壶倒了一碗热茶递过去。 软声道:“老爷莫要与小辈们一般见识。小孩子不懂事,不过是耍耍小性儿罢了,家里事还是老爷做主,且咱们做爹娘的自然有咱们的道理,也都是为着她好,她现时不明白,等得有一日出了嫁,当了娘,必定会晓得老爷的一片心的。老爷莫要生她的气,先喝碗茶润润喉。” 程信正琢磨事儿,听得霍氏这样说,便就手接过茶碗,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一边暗自寻思。 霍氏现状,心里打了个转儿,亦坐到他的下首悄悄陪着。 程信好半晌才把一碗茶喝干净,待到把茶碗放到桌上时,便长长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 霍氏便知他心中已是定了主意,不由屏住了气。 程信睁开眼睛,一拍桌子,道:“也罢,随她去,就只当我没有养过这个女儿!” 霍氏听得这话,一口气终于吁出来。 面上却是吃惊道:“老爷,这,这是甚的意思?难道就任她这样回老家去了?” 程信摇头,看着霍氏,解释道:“兰娘不知,我现今虽只兄弟四个,可其实我下面还紧挨着有一个兄弟。他叫程礼,只比我小一岁,打从娘胎里就带着病,打小身子不好,好不容易养到十几岁上,还没来得娶亲人就没了。我爹娘心疼我这个兄弟,一直说他没个后,到了那边也没人服侍,很是可怜。尤其是我娘,只要一想起来就念叨,很是伤心。我这个做哥哥的也没甚的本事,好在有个儿女双全的命。如今大丫头既回了老家,不如把她过继到我兄弟名下,也好给他尽尽孝道。这样我娘和爹也放心了,礼弟在地下也能合眼,我这个做兄弟的也算尽了份心。唉,我那可怜的弟弟。” 说着就是连声叹气摇头不止。 霍氏亦是听得心头大喜。 她本以为程信是要把这个大丫头过继给其他叔伯兄弟,这心里还琢磨着怕是旁人不答应,弄不好要花些银钱才能办成。 又想,那些穷地方的穷泥腿子怕是一辈子都没见过银钱长什么样子,这会子得了个这样的美事,怕不是要狠狠咬下一块肉来才甘心? 她这便盘算着肉痛。可谁知却听得自家男人说有一个死了的兄弟,这怎由得她不欢喜? 这个好,这个好。 这个是早已死了的,埋在土堆里化成了骨头渣子。死人知晓得些什么?还不是活人要做什么便做什么? 全凭家里人说的算。 不单是她和她的云儿宝儿摆脱了这个累赘祸害,从此安生了,且,就是她那从未见过面的公爹婆婆也定是欢喜感激呢,岂不是两全其美? 第274章 霍氏强压着喜意。 面上略有些迟疑地问程信:“老爷倒是一片真心为兄弟着想,妾身听了都为那早去的兄弟欢喜,只是有一宗儿……” 顿了一下道:“爹娘那里怕不是会嫌弃老大是个丫头?” 这事儿不好说,给死人过继是为着继承香火,过年节时有人给点把香祭拜孝敬,那也都得是男孩儿才行,且大多都是早夭的男孩儿,很少听过过继活着的人,更别说是像现今这样,把一个丫头过继过去,那就是听都没听说过。 这事儿怕是那村子里的老头儿老太太不会答应? 程信却是摇头,冷哼道:“这个有甚的担心的?爹娘自然知晓他身子骨弱,常常连炕都下不了,又哪里能谈得上娶妻生子,传宗接代?爹娘还时常为这事儿着急,盘算着给他先娶一房媳妇,生个孩儿有个后,甚至还动了养个童养媳的念头。可谁知还没来得及筹划好,这人就去了。如今我这个做兄长的心疼弟弟,给他过继一个女儿过去,祭拜香火。他们高兴还来不及,又哪里能轮得到嫌弃?你且放心,这事儿一保一准能成。” 他说的便宜,霍氏亦是听的欢喜,一颗心彻底落下去了。 暗道也是,大不了不答应,他们便出一笔银钱打发便是。且说的,这世上的事儿,还没有掏了银钱办不成的。 想了想,便又道:“那老大丫头能愿意吗?她也大了,又自有她的亲生爹娘,怕是又要闹腾了?” 程信此时已是铁了心了,冷哼一声,道:“这个可由不得她,你且莫担心,我自有办法。你只管准备吃食用度,准备送她上路便是。” 霍氏闻听此言便心中什么都明白了。 不由暗自咬牙欢喜:自家男人这是要把那死丫头的户籍直接迁出去啊,到时管她愿不愿意,闹腾不闹腾,直接送走了事。 正合她意。 她便乖顺地应了一声‘是’,又说起要给大丫头多置办些衣裳吃食带着,以免得她在京城里住惯了,到了那样的乡下地方不便宜,平白受了委屈去。 程信听得心里冒火,连连冷哼,说她这是慈母多败儿。对一个那样狼心狗肺的孽障,有甚的怜惜的?对她千般好她也只会当是应当的,却不会感激父母的恩情,说一句半句好听的话出来。 霍氏本就是故意白说说,试探一下男人的想法,如今遭了训斥,心里只有欢喜高兴的,却哪里还会恼怒? 于是面上就是更加的乖顺,只说自家也是当娘的人,大丫头虽没把她当过亲娘,可她却是一直把大丫头当做自己亲生的对待的。这次因着不得已的缘由,要把大丫头送走,她这一颗心却也是放不下的。 程信听了自然满意,又看着霍氏脸上那一点血痕,放软了声调问她脸上可还疼?需得快把张妈叫进来给她敷药才是。 又说,待得他身子好些了,便出门去给她寻能不留疤的药来。 霍氏听的眼眶都红了。 拿帕子按着眼角,感激地说多谢老爷怜惜她。这也不知是上辈子烧了哪里供着的高香,这辈子能嫁给老爷这样的好人,享这样大的福分。 程信更是欢喜,当即也回了些夫妻一体,同甘共苦的贴心话,这才吩咐张妈进来,给霍氏上药。 直待到霍氏脸上用好了药,他这才起身出门。 霍氏心知他这是惦记着把大丫头尽早迁出自家户籍的事儿,也便不拦着。 只说让他稍等一等。这眼瞅着都到晌午了,早饭可是没吃,待她命张妈热热剩下的饭菜,好歹将就吃一口,出门不迟。 程信却是摆摆手,道一句去外面吃,便大步流星出了家门,径自去了。 看着自家男人急匆匆的背影转出大门直到不见,霍氏这才摸着脸颊,露出一丝狠笑。 该死的死丫头!竟敢跟她对着干!竟敢拿茶碗砸她的脸破她的相!且看她怎生收拾她! 第275章 程信打开大门离开家的时候,程木槿正倚在她淡白色的绣被上闭目养神。 听到动静后,连眼皮都没动一下。 程信如此迫不及待动起来正合她意,如无意外,她应该很快就能离开这里了。 她不怕他把她过继给他旁的兄弟,因着只有那个已然死去的兄弟才能让她无依无靠孤苦不堪,这是狠毒的霍氏最愿意见到的,也是自私贪婪的程信认为最便宜无后患的选择。 因为平州的那个穷家破业,那些穷亲贱戚,对于他和她,都是累赘和负累,如若不是为了甩脱她,他们定是恨不得永远没瓜葛的,又怎么会再给她找一个活着的爹娘出来,时不时地带累他们自家? 在他们眼里心里,毕竟那些穷亲戚都是吃不够填不满的贪财小人,要是有了这个过继的由头,怕不是要打着毕竟是亲闺女的名号,时不时来京城家里打秋风? 那可不成。 是以,找一个死人最好最便宜。 程木槿不管这些,她去哪里都一样,如今她已是有了些根基,到哪里都不怕一个人讨生活。 她只管欢喜她终于甩脱了那一家子无耻之尤。 只要一想到从此后和这一家子再无瓜葛,她的心里就着实舒畅,就连适才那一番累心的口角争斗也是值得的了。 私心里,她着实不愿和人这样争吵,且以往也没做过这样的事。可奈何,事情不由人,若想得到往后的清净,这却是现时不得不做的事。 话说,适才和程家那一家三口的你来我往,着实热闹不说,也颇让她费了一番心力。此时只觉浑身乏力,歪在炕上只不想动。 木槿不由略有自嘲。 以往看到他人为名为利争斗不休,她还私心里觉着不值得,谁知此时却是自家也是如此。 唉,看来往后还是莫要假清高论短长,免得到了自己身上,再被像这样打脸,那可真就是丢脸丢到家了。 且,她以往的想法确实亦有偏差,谁说斗嘴就那么容易了? 不为旁的,单说若想占得上风,这体力,智力,反应能力就都需得是上佳才能行。不然,还不是像程信以及霍氏母女那样,只有瞪着眼吃亏受罪生气的份儿?又哪里会像她这样,虽然心力很疲惫,浑身也是酸痛,却又有一种从内到外的放松愉悦感,只觉痛快淋漓在心头? 直让人忍不住地就想笑出声来。 想到此处,程木槿就真的笑了。 不是往日里那样的浅浅淡淡,就是真的欢畅的笑。 她眉眼弯弯地想,这也是皆大欢喜的结局呢。不用看也知,霍氏母女俩亦是在自家的屋子里像她一样笑着呢? 越是这样想便越是欣喜,身子也跟着完全放松下来,不多时,便沉沉睡过去了。 …… 两日后。 晌午前。 一早晨便出门去的程信,匆匆忙忙赶了回来。 他推开大门,也不回自己的正院去,而是径自来到程木槿住的小偏院。 也不进屋,就站在院子地当间里,大声道:“你且出来,为父有话要同你讲。” 程木槿正坐在桌前看书,听到动静,心中就是一动。 她放下书本,略微整理一下仪容,端端雅雅地打开房门,来到院中。 冲着程信施一礼,唤了一声‘父亲’。 程信背着手,目光又恢复成了刚到京城那日的冷淡厌烦。 冷着声音道:“收拾收拾,明日送你回平州去。” 果然如此。 太好了。 程木槿就抬眼去看程信。 脸色却是白了一分,声音清冷中透着一丝颤音:“父亲真的不等平州那边儿来信吗?父亲真的就这样把女儿撵出家门吗?父亲真的就不怕女儿从此憎恨父亲吗?” 话到此处,已是再难为续。 程信似是早料到她会有此一问。 神色不变,只作没听到一样,板着脸孔回道:“天下没有不是的父母。爹娘这样做自有我们的道理,你且莫要多问多说了,自管听从便是。为父已把你的户籍迁了出去,这次会亲自护送你回平州去,顺便把你过继到你三叔名下。” 说到这里,略一停顿,道:“嗯,是我说错话了,不是为父,是二伯。户籍既已迁出,那就不可再自称是你的父亲了,应当是二伯。” 说着就冷冷地看着程木槿,似是在等着她叫一声二伯来听。 第276章 程木槿对程信的为人叹为观止。 古人最重孝道人伦。 似程信这般,因着自家的利益富贵前程将亲生女儿主动推给已经过世的兄弟,在迁出户籍当日便迫不及待地撇清关系,且当场就要人改口叫他二伯的行径,却是她平生仅见。 如此迫不及待,如此急功近利,如此薄情寡义,即便是在小人之中,也是难得一见的翘楚人物了。 她不由便露出一丝嘲讽笑意,淡淡道:“二伯既是已然把所有事宜都做的妥当了,又何必再来问我?难不成还是想让我感激您不成?” 程信最看不得她这样,只觉得不阴不阳地不似平常女子般乖顺,于是亦冷笑一声,道:“感激不敢当,可要说尽心也是应当的。你且放宽心,二伯那个兄弟,你那个新父亲早已过世了,又没有娶妻,没得拖累。到了那里之后,你只需听从你祖父祖母的话便可,其余人等再没有管得了你的了,你尽可满意。” 又是一声冷哼,面色转为严厉阴沉,狠狠盯着程木槿:“莫要跟二伯再提什么开女户之事,那是万万不能答应的。若再如此忤逆不孝,不尊父母孝道,二伯就修书回蓟州老家去,让族里除了你的名,从此后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再与我们程家无关了。你,可听清楚了?” 程木槿自是听清楚了,话已至此,多说无益。 便道:“多谢二伯教诲,我听清楚了。” 不待程信再说,便又道:“只是还有一事。我虽不再是二伯的家人,可到底外祖母还是我的外祖母,孝道还是要尽的。我既是明日便要离开,那今日便有许多事要做个了结。且还有置办外祖母的物件儿没有付清银钱,需得出门才行。” 话至此处,语气已是冷淡至极:“其实您既已不再是我的父亲,此等事亦不必再请示您知晓,我自去做便是。可,我们毕竟父女一场,您可无情,我却不想无义,故告知您一声。也请您勿忘记您曾答应过我的话,会亲自扶棺送外祖母回乡安葬,毕竟,我虽不再是您的女儿,可外祖母却还是您的岳母,此为人伦孝道,您一向最为遵从,时时教导侄女,却应是不会忘记的?” 说着,一双明澈杏目只是冷冷地看着程信,等他回答。 提起那个老虔婆,程信顿时心头火起,新仇旧恨一齐涌上心头,当下就想上手责打这个不孝女,可转念一想,却还是忍住了。 他这两日四处求爷爷告奶奶托人,好话说尽不说,还花用了大笔银钱,这才好不容易把事情办妥帖了,可不能因着这个死丫头几句挑唆忤逆不孝的话就着了她的道儿。 他私心里以为程木槿这还是不认命,想着激得他恼怒了,再留下她在身边教导。哼,死丫头,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他又岂会上她的当? 且,她马上就要被送到那个乡下穷地方去,再要见面也难,纵有千般不满万般不愿也是白搭。他就是要让那老虔婆躺在野地里做孤魂野鬼,她又能奈他如何? 哼,死丫头! 程信心里恨恨想着,却是不答话,也不听程木槿再说话,一甩袖子转身便走。 他也是恨极了。 死丫头敢不听他的话,他便强把她拉上马车去送走,往后他程家也再没有这样一个孽障女儿惹是生非。 至于她说想出去的话,他也只当没听到,她如今只是一个外人了,爱去哪儿去哪儿,只要到了时辰痛痛快快地离开就行。要是敢再给他惹出事来,那就真要别怪他大义灭亲,下狠手整治了。 第277章 程信恨恨去了。 程木槿却是静静立在院中,默默看着程信决绝离去的背影,唇角勾出一丝笑意。 暗赞一声郑侯爷真是好手段。 她现今对郑侯爷的手段可是佩服得很。 自古户籍之事都是大事。平常百姓小民要想迁户籍那更是难上之难。程信虽是一个官衙小吏,可到底是立根未稳的外来户,如何就能两日之内办妥? 这其中若是没有郑侯爷出力推动,她是不信的。 且他拿捏的时机亦是极恰当。若是让他一日便办成了,那便显得刻意,或会引起他的怀疑。若是时候太长了,又怕他会咂摸出别的味道来,改变主意,反而误事。 于是这两日之时便显出恰倒好处了。 不愧是官僚场中的常客,深谙其中之精髓啊。 且,程木槿相信程信也一定是花了银钱托了关系说尽了好话装足了孙子才办成的,并没有那么容易。 程木槿微微笑。 程信也算是精明人,可在郑侯爷眼里,手里,他怕是连只蚂蚁都不如? 权势,真是如斯好东西! 一念过罢,程木槿便转身回了房间,开始收拾东西。 既是如愿过继到那第三枝花上去,就必须得回去一趟。 旁的可以不带,那些书本话本画册,搜罗来的小玩意儿却是必须要带上的。 还有一些必要的日常用度,用顺手用惯了的,也不想留下,便都要带上。 她可不认为那些平州的所谓亲戚们会欢喜她回去。 可不管怎样,既承了别人的名下之情,自然须遵守为人子女的本分。无论如何,这一年留在平州老家的孝道是一定要尽到的。 至于往后如何,是留在平州那边还是再回京城过活,就要看这一年的日子过得如何,再做打算不迟。 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从此后,她终于可以自在的过自己的日子了。 程木槿唇角的笑渐渐加深。 收拾了小半个时辰,本就不多的东西便整理的差不多了。 看时辰尚早,略想了一想,程木槿便收拾整理好仪容,取了柜中一件物事,径自出了大门。 奶妈兼厨娘张氏正带着小宝在院子里学走步,一眼见到她出门,忙是低了头,假装什么也没看到。 屋子里亦是静悄悄的,再没旁的艾草之流的出来说嘴。 程木槿便知这是得了程信的吩咐,由得自己去了,不由心里更是痛快,头也不回地走出家门,直奔铁马桥巷而去。 等到到得铁马桥巷时,上朝时辰早已过去。官员们自去上他们的早朝,商议他们的国家大事,百姓们则趁着这功夫,可以上得街上来闲逛。 程木槿走到她平日里常在的小拐角处,站定。 一转眼间,便看到不远处的李老头正眨巴着眼睛看她,便微微颔首,福了一礼。 李老头忙是冲着她点头拱手,脸上开出菊花般的笑纹。 心里就是舒了一口气出来。 话说这小娘子可是不简单,他如今可是不敢怠慢了。 这事儿也有个缘由。 打前些时日起,程小娘子就不来卖烧饼了,连带的,他的生意也好了许多,每日里也都会多卖出几十个饼子去,这可不是好事? 李老头心里就别提多欢喜了。 不仅一心巴望着她别再来,还惦记上那个地方了。想着自家的儿子与其给旁人做伙计,倒不如也来这里摆摊位挣银钱,这样父子两个一起,有个照应不说,就是这银钱上也是更多不是? 心里既有了盘算,便格外顾着那个地方,但凡有和他一样心思的人过来打问,便趁早打发了不说,甚且还给管着这里的官爷塞了一个银角子,求他关照。 虽是那官爷打着官腔,净说些囫囵不清的两头话,可李老头的心还是越发火热了。 他也是在这里卖烧饼的老人儿了,再老实也是心里有数的,知晓那些官衙里面的人说话都是这样儿,因怕担事儿,什么都不肯说个准话儿。可,既能收了银角子,那就是有了个准许的意思。只要是程娘子不回来,又没有旁的更有门路的想进来,那这个地儿迟迟早早是他的。 于是,李老头就心里有了准儿,热火朝天地准备着置办了家伙什儿,就等着带着儿子一起开张了。 谁知,还没来得及让儿子辞了工,那边那个四顺四大爷就发话了。 他说让他替程娘子看顾着那个地方,若是有人想占了去,就告诉他。 这,这是啥意思? 李老头整个人蒙怔了。 第278章 咋个不来了还要把地方留着?那难不成是还要回来? 李老头心里就是犯迷糊,于是就又舔着脸,陪着笑,多嘴问了四顺四大爷两句。 四顺四大爷就用眼角斜乜他,不耐烦地告诉他,让他照着做就是,莫要多嘴多舌地瞎打听,这不是他该知晓的事儿,晓得不? 贵人既这样说了,李老头哪还敢不知晓呀?就是不知晓也得说知晓。这便只得讪讪地住了嘴,恭恭敬敬地把四大爷送走了。 他自家也只得唉声叹气地歇了那个占摊位的心思,又让儿子老老实实回去继续当他的伙计去了。 烦闷了好多日,今日里,乍一见程娘子来了,他这心里就是一哆嗦,还以为她这又是要重新开始卖烧饼了,不由得就是暗自念佛自家没犯糊涂占了摊位去,若不然,小娘子兴许不会说什么,可那个四顺四大爷怕是要整治自家了。 心里既是庆幸又是后怕时,李老头又是仔细瞧,却又发现程娘子只是一个人,并没有带着那个高个少年和那个饼车,这心里便又不由又是纳闷。 看她样子,不像是来卖饼子的,倒像是来等人的? 等谁?难道是侯爷? 李老头一下子便想到那顶大青布围轿里面的主人身上去,不由打了个激灵,忙是给了自己一巴掌,暗啐了一口自己怕不是不要命了,怎地如此多事? 程小娘子等谁都是她自家的事,哪里就轮得到他来管? 这不是给自己招祸嘛! 还是消消停停卖自家的烧饼才是正经。 李老头的小心思程木槿无从得知。 她只是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等着郑侯爷放衙。 多半个时辰后,街上的闲人都散去了。日子长了,大家都晓得散衙的时候是哪时,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也不用官兵来赶,便自觉地离了这条街,就连卖饭食的也依次离去了。 李老头也是收拾妥当,临走时还瞄了程木槿好几眼,这才推着他的车远远去了。 铁马桥巷上重新安静下来。 秋日里的风渐渐吹起,地上掉落的薄薄的一层落叶便沙沙的响。 远远的,郑修正坐在轿中闭目养神。 轿帘突然被撩开。 郑修挣开双目。 便见到四顺恭敬着的面庞。 “回爷的话,程娘子在前面等着呢。” “嗯。” 郑修微微颔首。 微微抬目望过去,一眼便看到那拐角处树下站着的高挑纤细身影,不由露出一丝笑意来。 临走之前,她是要见他一面的,这他亦想到了,只是没想到竟是这样快。看来那个程信倒是迫不及待地要把这个女儿撵出去啊。 想到此处,郑修心中又是涌起一股恼意,面上的笑意便又微微沉下。 四顺看的莫名其妙。 怎地这明明欢喜着,却又突然不欢喜了? 他心里打了一个弯儿,忙是悄悄放下轿帘。 轻轻呵斥了轿夫们,让他们快着些,莫要耽搁了事儿。 轿夫们连忙加快步子往前赶。 四顺心里还在琢磨:这到底是出了什么事?程娘子那样尊贵的人儿,若是没有事,是一定不会过来这里等侯爷的。如今既是来了,还是一个人,连那个齐胜都没有带,那就一定是有什么紧要的事情发生了。 到底是什么事呢? …… 程木槿亦是远远便看到了那顶显眼的大青布围轿。 待得轿子来到道旁停下,不待四顺过来,她便早已轻轻来到轿前,蹲身福礼,唤了一声‘侯爷’。 一只修长的手撩开了轿帘。 露出郑修俊美尊贵的面容。 深邃俊美的凤目在她面上略一停顿,便淡淡道:“这里不是说话之处,去前面的铺子里。” 站在一旁的四顺听得铺子二字,便已知是那间小菌汤铺子,不待他们侯爷再吩咐,便忙跑到后面去,跟陈志说了几句。 陈志听后也不多问,立时又跟身后的副将吩咐一声,让那副将快快打马过去,到前面的菌汤铺子去清场。 四顺几人眼疾手快,办事利落。 程木槿亦不是矫情之人。 郑侯爷说的对,此处确不是说话的地方。 且,此次一别,怕是山高水长,日后再难相见。许多事也要说得清楚才是。 程木槿便不多言,规矩地福礼,温顺应了一声‘是’。 郑修淡淡嗯了一声,放下轿帘,跺了跺轿杆。 轿夫们忙起轿。 大青布围轿重新折返来路,向前行去。 第279章 轿子行的很慢,程木槿在一旁默默跟从。 不多时便来到了那间小小的菌汤铺子。 店铺里的老板伙计早已没了踪影。 副将正挑着门帘,恭谨地候着。 程木槿先一步来到门边站定。看着四顺打开轿门,郑修缓缓步下轿来,便轻轻退后了一步,微微垂头等他先进去。 郑修看了那戴着竹笠的袅娜身影一眼,并不急着进去,而是低声吩咐了跟着的陈志一句话,陈志忙是躬身应是,转身吩咐副将好生护卫,自己则是快步打马去了。 郑修这才对着程木槿微一点头,说了声‘进去’,当先大步迈进了菌汤铺子。 程木槿跟在那紫绯色高大的身形之后,悄步走了进去。 二人也不多言,又坐在上次临窗的那个位置。 四顺忙端起桌上早已备好的热茶,要给二人斟茶。 却听得他们侯爷淡淡道:“用轿子里备着的茶。” 四顺手下忙顿住,应了一声是,放下茶壶,小跑着去轿子里去取搁在暗格里的茶叶。 那是今年新贡上来的极品春茶,是皇上赏给侯爷的,总共也没有多少。因着极其难得,六部里的几个主官大人便十分爱喝。侯爷去六部议事时,便偶尔跟他们一起喝一喝。如此好茶,如今这程小娘子也有福气尝得了。 唉,真是好命! 趁着四顺去取茶叶的功夫,程木槿亦是起身福礼。 “此次之事,多谢侯爷襄助之义。” 若是不给程信助力,他纵是最后能办成,也难免要拖个十天半月,所谓夜长梦多,到时那一家子又要生出什么歪心思不可不防,这个谢字程木槿真是诚心诚意的。 郑修闻言微微颔首,淡淡道:“不必多礼。只是命缘如此,非人力能左右,你且顺应天意便是。” 程木槿微微一怔,随即恍然。 郑侯爷这是提醒她呢。 是了,倒是自己大意了。郑侯爷说的对,她与程信霍氏只是没有父母子女缘分罢了,并非特意要离了这个家去给旁人当孝女。 这就是顺应天意,并无他意。 也当然,这样的话是不适于宣之于口的,心里明白就好。 于是,程木槿便只默默对座上之尊贵男子福了一礼,并无其它言语。 郑修看她听懂了他的意思,心中满意,便亦不再多言,微微摆手示意她坐下。 程木槿便摘下竹笠放到一边,重新落座。 待坐定,就又从荷包里取出那个从柜子里带过来的物件儿,轻轻放到桌面上,轻轻推到郑修面前。 恭顺道:“这是上次侯爷命小胜拿过来的创药,民女早已用完,本想着早日还回来给侯爷,奈何琐事繁杂,一时竟是没有寻到好时机,以至于今日才得送还,还请侯爷多多见谅。” 说罢微微垂首,对着郑修又是福了一礼。 郑修面色平和地听着,看一眼那白色的小瓷瓶,又在那双交叠着的素手上快速扫过,温声问道:“可是好利索了?” 程木槿微微点头,轻轻嗯了一声,回道:“多谢侯爷,药是好药,早已好利索了。” 郑修便微微颔首。 她伤在手心处,又每每爱交叠着双手站着,他虽是仔细注意过,可竟是一直看不出结果来。虽是知晓那创药功效奇佳,十成中有九成不会留下疤痕,可到底没听得一个结果出来就一直挂着心。 有心问,又心虑这到底关着一个闺阁女儿家的身体发肤,他一个外男,若是主动提起着实不妥,是以便一直拖着。 又想着那个叫齐胜的小子会顺嘴说一句,也好了却这桩事由。谁知,等来等去,却不知那小子竟是个四顺口中的半通棒槌,外面看着灵透,里面竟是个实心的,竟是再没提起过。 直至今日,她主动送还创药,他亦才能得知她已是完全好利索了。 这样很好。 郑修心中愉悦,便不由伸手在那白色的小瓷瓶上轻轻摩挲。 修长的食指,骨节分明却不突兀。指甲修剪的整整齐齐,指腹侧边还有因常年习武留下的轻微薄茧,此时拂过那纤细的瓶颈,便显出十分的温柔来。 程木槿眼睛看着,心里却是忍不住一跳,瞬间便闪过一个念头来。 她忙微微抬头看着郑修。 小心翼翼问:“侯爷,您可是还有一只钧瓷的青花瓷瓶?” 恰恰好应当是那只李掌柜拿给她修复的? 郑修轻抚瓶身的食指顿了一瞬,便轻轻收了回去。 恰此时四顺已是从轿中取好茶叶进厨房泡好了茶出来,正过来给他斟茶。 郑修便只管垂目看着那淡绿色的茶水飘着茶香落入碗中。 那是他惯常用的茶碗,一直搁在轿子的暗格里,此时已是被四顺拿过来用上了。 且,他还把另一只没用过的也一并拿了过来,放到对面,换下了原本那只铺子里面的粗瓷大碗。 郑修看着两只一对的细瓷官窑粉彩茶碗,不由勾起了唇角。 第280章 程木槿亦只能盯着那只茶碗瞧。 细细的质地,光彩的颜色,温润的色泽,真是不可多得的好物件儿!若是搁在往日里,她定是爱煞了。而此时此刻,她却是只看得在眼里,却放不到心里去了。 那边的四顺多机灵,这一瞧他们爷这面色,便晓得自己做对了。 不由心里欢喜。 又是暗暗琢磨:刚刚侯爷吩咐陈志的话他听清楚了,说是让回府去找三平带人过来。 至于是带谁,侯爷没说。 他这心里却是含混着想到了些什么,又连带上程娘子要回平州去的事儿,就更是觉着自家猜的七八不离十。 不由便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小娘子。 端端正正的身姿,乌鸦鸦的头发,雪白的脸儿微微低垂,正盯着自己手里的茶壶看。 四顺忙转回眼睛,垂头眼观鼻鼻观心,手上却是又麻利了许多。 心里暗自琢磨,怎地侯爷看着欢喜,程娘子却似是不欢喜?莫不是有什么事儿了? 边想着,忙是更加小心翼翼地斟好了茶,悄悄退回他们侯爷身后,躬身垂头装木头。 程木槿对此一无所知,待得四顺斟完郑侯爷的茶,又给自己斟了一碗,放下茶壶,重新站回后面去。 这才又抬眼去看郑侯爷。 虽是郑侯爷的神态举止已是表明了事情正是她想的那样,可到底还是要他给她一个明确的答复才能确定。 却见对面的尊贵男子慢慢端起茶碗,眯着凤目一脸悠闲地嗅闻了一下飘渺的茶香,略停顿了片刻,这才抬起头来,望了自己一眼,随即垂目。 程木槿不知为何,心中一跳。 就看见那俊美的男子终于淡淡点了点头,若有似无地嗯了一声。 程木槿的心随着那一点头,不由又是一跳。 她忙握了握交叠着的双手,镇定住心神,暗嘲自己的定力不足。 不过是一个长的俊美些的权贵而已,再多了也就是一个温润君子罢了,自己怎地就受宠若惊了? 于是,她便轻轻站起身来,微微福了一礼。 恭谨逊谢道:“多谢侯爷眷顾,民女愧不敢当。” 郑修轻轻放下茶碗,微微一抬手,俊美的双目温和至极。 “不必如此。你既是宝器斋的手艺师傅,又有此等技艺,修补瓷器便是你的本分。恰好本侯的物件儿坏了,送到铺子里,李掌柜收了,又交到你的手里,那便是认可你的手艺。你凭本事吃饭收取银俸,此乃本分正途,又何谈什么恩惠眷顾?若是如此这般扭捏,反倒是作态着相了。还不坐回去?” …… 作态着相?扭捏作态? 程木槿秀美的杏眼闪了一下,抬头就是看了郑修一眼。 郑侯爷俊美的双目无波无澜,深邃中透着温和。 程木槿略一停顿,便又闪了闪眼睛,又是轻身福一礼。 “多谢侯爷教诲,如此,民女就生受了。” 说罢,便轻轻坐回座椅中去。 郑侯爷的话,她又有什么不明白的? 不过是怕她心里过意不去,特意找了一个借口搪塞过去罢了。 那只青花瓷瓶一看就是经常把玩的玩器,绝非新入手之物,怎地早不修晚不修,偏偏她来了宝器斋,在中秋节的第二日送过来修?她便是个傻子,也不得不明白这其中的意思。 程木槿心里若说没有恼意是假的。 她也算是一个在本行里受人追捧过的手艺人,不说旁的,这心气儿也是有一些的。谁想到如今平白无故地被人送了怜悯上门,怎能不介怀? 就是郑侯爷心细如发,并没有贬低之意,还特地不在中秋节当日送来,选了一个第二日,也算是用心良苦了。可到底是怕她没有活计,特意为之,她又岂会有不知晓的? 程木槿承认自己有些矫情,穷苦就是穷苦,能得人帮衬自是好的,可事情到底不是这个事情,天下受苦受穷的人多着,一次两次说得过去,可回回这样又是为何?那她又能单单把这当成是帮衬吗? 若这样,还说这里始终没有奥妙之处,程木槿自己都寻不出理由来骗自己。 第281章 郑侯爷…… 自己…… 现今之势,想什么都是枉然。 程木槿心思一动,随即稳住,当下便也端起茶碗轻缓地啜饮了一口香茶。 茶香袅袅中,她已是安定如常。 待放下茶碗,纤长食指又在碗边沿轻轻一叩。 温声道一声:“好碗,好茶。” 郑修闲适靠在椅背上,面上露出一丝玩味与惬意。 对面的小女子如此聪慧,却也狡黠,他不信她不懂得他的意思,只是装作不懂罢了。 这样也好。 兵法有云:战事未发,粮草先行。 他们的时候还不到。 他且先听她说些什么。 便见程木槿正色道:“侯爷,民女有一事要禀报与您听。” 郑修微微颔首,凤目深深。 程木槿继续道:“侯爷定是知晓这些日子民女在置办田地之事,民女便是说得此事。” 说着,便把自己为何要买田地要种些什么出来,那样作物又有何用处,都一并向郑修禀报清楚。 因着有了过继一事事出突然,她原本的想法就搁置了。她便想着把种子一劈两半,一半留在郑侯爷这里耕种,另一半等她回了平州老家去,再想办法耕种。这样两边一起动作,即便是其中一块地失败了,总有另一块能种出些什么? 她对这样作物还是很有信心的,虽时地不同,但总体应是不会有大差错。即便是不能实现全部的作用,在当下的周武朝,也应是尽够用的了。 说罢,程木槿便又从贴身的大荷包中取出一沓纸页来,放至桌面上平推到郑修面前。 秀美的杏目亦是凝望着郑修。 “请侯爷过目。” 只待郑侯爷接过去,她便是松了一口气了。 这样,总能算是还了侯爷的恩义? 程木槿想的明白。 侯府财大势大,麾下能用的人甚多,比她自己一个人人单力孤在一个陌生地方要强的多,倒不如直接交给侯爷来的便宜。 郑修刚开始还只是以为她只是买些田地傍身,并不甚在意。谁知听着听着,竟发觉并非如此,里面还有这样的渊源事由,不由间便神态郑重起来。 甚且听到后来,就是愈发面色严肃。 待到程木槿说完后,更是神色郑重,只是却是并不去取那近在眼前的纸张来看,而是略做思索,伸指轻轻叩击桌面。 沉声道:“这既是你得的种子,又只有你一人知晓耕种之法,那便理应留在你手上带到平州府去耕种,不必交与本侯。” 程木槿闻言便有些愕然。 她没想到郑侯爷竟是连看都不看一眼,就会这样说。 这是何意? 她不由便又去看郑修俊美的凤目,却只见到那深潭般的眼睛端然肃穆,毫无玩笑之意。 程木槿春柳般的眉就是微微蹙起。 白皙的纤指提起,便要把折叠起来的纸张展开来。 口中道:“还是请侯爷先过目再下定论不迟。” 她怕郑侯爷低估了这样作物的用处便妄下判断,才出此言语推却,是以想让他看明白再说。 “不必。” 谁知郑修却是也伸出修长食指,轻轻按住纸张,阻止她的动作。 “不必,程娘子已分说的很清楚,本侯业已知悉你意,只管照本侯的吩咐做便是,不必多言。” 她说的话他都信,只是这份天大的功劳还是留在她的手里更合宜,必要时,他会帮她。 程木槿看着那只按住纸张的修长手指,一时间只觉重若泰山,着实掀动不得。 她便知他这是铁了心了。 一个侯爷铁了心,她这个平民百姓又能如何? 可程木槿还是有些不能甘心,于是,便又抬起头,再问一次:“侯爷此话可当真?” 她着实不相信郑修知晓这其中的巨大好处,还能这样轻松地推却。尽管他是权势滔天的侯爷,可这事若是办成了,那这份功劳可是十分巨大,能给侯府带来的好处可不是一星半点,他若是到时后悔怎么办? 她须得让他慎重。 郑修闻言却是长眉微微挑起。 低沉着声音问道:“为何不当真?” 修长食指轻叩纸页。 “你不必多虑,本侯自是晓得这其中的轻重。” 又抬目看一眼面前的小娘子,语气中夹杂了一丝揶揄之意:“还是你以为本侯脑中都是稻草,听不懂人言?” 对面的小娘子是何用意,他有什么不明白的? 不过是想拿了这份天大的功劳,送还他的人情罢了。 之后呢,自然便是一别两宽,从此各奔东西? 小心思倒是灵透。 郑修微微有些不悦。 程木槿心下亦是懊恼,这郑侯爷恁的难侍候,怎地这样大的功劳都送不出去了? 这样让她如何是好? 程木槿便要再开口争取一二,可一抬头间,触及那双凤目,却被深藏其间的若有深意哽住了喉咙。 第282章 自称稻草人的郑侯爷现时并不欢喜。 她挑战了他的权威。 程木槿自认虽不是个擅长察言观色的灵巧人,可这样的眼力见儿还是有的。 遂知机地闭了嘴。 可随即就是心里郁闷。 适才压下的那一丝念头就又升起来。 郑侯爷这样关爱有加,要她如何? 偏偏他又半丝逾越之处也没有。 别人侯爷什么也没说,她也没道理婉转推拒啊? 难道要主动提及,然后表示疏远? 那不就是更矫情了? 兼且没脑子和自作多情。 可,她不拿他当回事也不成。 郑侯爷是何许人也? 那是本朝有名有姓的顶级官宦权贵,据说十四岁就承爵继承了家业,这样的人你能说他没城府没心机?做事没目的? 那就更是自欺欺人了。 他这样含而不露一定有他的道理。 只是她不知晓而已。 若不然,以他的身份地位,家世背景,即便是一个再温雅如玉,端正明理的君子,若是对一个像她这样出身的女子动了念想,又有什么可顾忌的? 莫要以为权贵们做事端正严明便是事事都会依律而行了。 那只是平民百姓的一厢情愿罢了。 事情就在眼前。 比如王二。 程木槿相信,端正严明的郑侯爷对让他在荒郊野岭里做孤魂野鬼,一定是半分怜悯手软都没有! 是以,千万莫要以为面对这样的君子就可以为所欲为了。 那么,这一直以来,她是不是都太依赖他相信他了? 越想越深。 程木槿不由又有些懊悔:她是不是以前太过低估了这个人?三文钱的烧饼硬是抬高价格卖五文,也是否太过自作聪明?其实,在郑侯爷郑修的眼里,她才像那个傻子? 一念至此,程木槿便不由去看郑修。 四壁被烟火气熏染的暗黄发黑的小铺子里面,坐在对面的人却被打在窗格上的亮光照的明晃晃的。 此时他正微微垂着头。 乌黑的发顶上,莹白的近乎透明的羊脂玉簪闪过一阵阵光晕,衬得这位周武朝鼎鼎大名的侯爷本尊更加俊美非凡。 下一瞬,他抬起头来。 俊美的凤目看过来,亦是深邃的一眼望不到底。 程木槿不由一怔,忙是微微垂下眼帘。 可随即又抬起来。 她这是被郑侯爷身上的威仪压住了气势,着实不可取。 郑侯爷既是不肯收下种子,那她自己种出来便是。难道到时再献给他,他还能不要不成? 不过是晚些时候罢了,并不妨碍她还却他的人情恩义。 倒是她太着急了。 至于其它的,他既按兵不动,她亦可静观其变,怕他何来? 说到底,郑修郑侯爷也足称得上是一位君子啊。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嘛。 像他们之间的事情就是这样。 两个人都心知肚明,却是都不会说出来。 不为旁的,因着说出来,许多事情便不得不做出一个决断来。而此时,她却觉得并不是一个好的时机。 她认定郑侯爷也一定是这样想的。 是以,现时她大可不必如此着急。 一念至此,程木槿不由心弦松动。 他有顾忌便好。 窗户纸始终是窗户纸。不捅破它,它便依然是完整的窗户纸。 她且当他只是做善事的大老爷大善人,有何不可? 且,她马上就要离开京城,回平州老家去做别人的孝女。此去关山万里,即便再能相见也应是另一番景况了,此时又何必自寻烦恼? 思绪至此通透,程木槿便又重归坦然。 她微微一笑,淡声道:“侯爷言重了,是民女的错,侯爷睿智天成,人中龙凤,又岂会是稻草人?既是侯爷吩咐,民女自当遵从。待得日后有了收货,再禀报侯爷知晓不迟。” 说着,便是拿起那些纸张,欲要收回。 郑修闻言目光微微一动,修长手指亦是轻轻抬离。 程木槿把那些她精雕细琢,仔细绘画的耕种图画又重新收回荷包。 再轻轻端起面前的茶碗,径自慢慢品茶。 郑修深邃凤目一直不着痕迹地打量着眼前女子。从她由开始时的烦恼思索模样,到现今的安然若素品茶,无不一一看在眼里。 他不由微微抬高眉尾,心中那一丝不快亦是烟消云散,隐隐露出一丝笑意来。 自从十四岁承爵,到如今已是十年过去。朝堂上经历了不知多少尔虞我诈,明枪暗箭,像如今对面小女子的这般模样,他一眼便都看穿了。 只是,心中虽知晓她的想法,却是并不在意。 她自聪慧她的,他就是欢喜她的聪慧。只是所谓的关山万里山高水长,不过就是跑起马来一天多余的路程,又有什么可难的? 况且,他的手段又何至如斯简单? 来日方长,且让她慢慢看来。 郑修凤目微微一闪,亦是端起茶碗,更加怡然自得地啜饮起来。 嗯,今日的茶用起来格外香甜。甚好,甚好,甚合他意。 一时间,小小的菌汤铺子里面,只余两个人的轻轻啜茶声。 第283章 端茶送客。 程木槿说完自己要说的事,便准备遵循这一古礼,起身欲告退。 没想却被郑修拦住了。 “且坐着,还有一事。” 郑侯爷淡淡摆手示意她坐下。 程木槿虽有些许疑惑,可还是顺从地坐回座椅去。 不待片刻,外面便有马蹄声嗒嗒而来,随即便是一人推门而入。 不是别人,正是适才离去的侯府侍卫统领陈志。 陈志施礼禀报:“侯爷,人带到了。” 郑修淡淡点头:“带进来。” 陈志应声是,又打了个千礼,转身大步出门。 随即便有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轻悄悄着脚步走进门来。 程木槿不禁一怔。 鹅蛋脸,大眼睛,娇小的身量,不是墨枝是谁? 墨枝当先给郑修施礼问安,又扭转身子给程木槿见礼。 “见过程师娘子。” 程木槿微微点头,在座中回了一礼。 墨枝忙又蹲身福礼,说了一声‘不敢当程师娘子的礼’,这才起身端端正正站好。 程木槿看看对面的郑侯爷,又看看眼前的小丫头,心里闪过一个念头。 不待细想,便听郑侯爷道:“你且自己讲给程娘子听。” 墨枝忙应声是,转过身来对着程木槿又是一礼。 恭谨道:“程师娘子,墨枝想跟着娘子一起回平州去,还请程师娘子恩允。” 程木槿交叠于身前的手不由紧紧握了一回。 果然如此。 她看着眼前青涩的小丫头。 语气比平日更加温和:“墨枝姑娘乃是李掌柜的亲孙女儿,而我是宝器斋的手艺师傅,承蒙墨枝姑娘在铺子里时给我许多襄助,我很感激。论其情分,我们可称之为同僚之谊,墨枝姑娘何谈和我回平州去?还请姑娘千万莫要说笑了。” “不是,程师娘子,不是那样子的。” 墨枝听到程木槿不单话音异常的客气,且还说她与她是同僚之谊,顿时便急的连连摆手。 可还不等她辩解,便听得旁边一声清咳。 她忙悄悄转过脸去瞧,便见到坐在首位的侯爷正垂目饮茶。 侯爷的身旁还有一只手悄悄摆动。 那是樊婶婶的儿子四顺。 他正对着她悄悄摆手摇头使眼色。 墨枝心里猛地打了一个激灵,一下子就是醒悟过来。这是侯爷责怪自己对程师娘子太没规矩了啊。 她忙规规矩矩端正好身子站好。 更加恭谨地恳求:“回程师娘子的话,娘子折煞墨枝了。程师娘子乃是手艺高超的大师傅,墨枝若是能得服侍程师娘子,那都是墨枝的福分造化。墨枝是听说程师娘子要回平州去,便一心想跟着过去服侍的。祖父也同意了,说程师娘子一个人去了那边人生地不熟,虽是亲眷祖父家,可到底一时熟络不起来。平州地贫,程师娘子又是小辈,过去怕是要做些活计。程师娘子一双手天生精贵,若是因着这些粗活被磋磨了,岂不是天下间要少了一个能工巧匠的手艺人?那爷爷也是万万不能答应的。” 说到此处,忽然身形一矮,跪倒在地。 端直着身子继续道:“不单是祖父不能答应,便是墨枝也不能答应。” 程木槿不防被小丫头这猛然一跪,还来不及说话,却又被小丫头抢了先。 “墨枝知晓程师娘子是善心人,不单单手艺好,人也宽和,是以早就想着要跟着程师娘子学本事。可又怕自己人笨嘴拙,程师娘子瞧我不上。如今程师娘子既要回平州去,我便实在耐不住了,去央告了祖父,一定要跟着一起过去服侍。程师娘子就留下我,墨枝定会好好服侍程师娘子的。” 说着就是在地上狠狠磕了三个响头,嘴里还一径说着请程师娘子收留的话儿。 程木槿身子微微一动,略有些不自在。 从小到大,她还没被谁这样跪过呢,今日不单被跪了,还被磕了三个响头。 这…… 她不由便抬头去看对面的那个人。 却见郑侯爷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手中的空茶碗,仿似那里头正在开出一朵绝世美丽的花来——他且欢喜得很! 程木槿便微微抿紧唇角。 第284章 这整件事明显都是郑侯爷郑某人吩咐授意的。 眼看着他却仿佛没事人。 程木槿暗忖:人她是不想带的,可因着他们之前的纠葛,郑侯爷对她的各种恩惠,翻脸也是做不出来的。 且,此事若说是坏事,也不是,难道别人给她带个帮手还反倒成了坏心了?可若说是好意,她这心里却也是不愿意。 怎地她的事倒要听从一个外人安排? 郑侯爷是不是管的太多了? 程木槿属实不欢喜。 可奈何郑侯爷位高权重,自然是想做什么便做什么的,她一时倒也没有太好的法子推却,亦不能过于责怪。 于是只得转过眼来望着墨枝说话。 “承蒙墨枝姑娘深情厚意,我很感激。可墨枝姑娘上有高堂,又有祖父母需要孝敬奉养,若是跟我去了平州府,千里迢迢远离京城,竟是生生与亲人分离了,这着实违背人伦道理,我却是万万不能答应的。” 明着为学手艺,暗地里却是去服侍自己,这都是郑侯爷的安排,墨枝并不见得愿意,若是自己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她但凡露出一丁点委屈来,自己和郑侯爷也有话说。 今时不同往日。 往日里他安排齐胜和小五子还算说得过去,毕竟那时因着王二的祸事,自己确实需要人保护帮衬。只是,这情分如今已是随着找到种子马上就要偿清,从此后,她便自可安心度日了。 谁知,如今她就要回平州的好时机里,他偏偏就又要给她塞进一个人来,这样如何使得? 不说那里一大家子人,平平安安的,根本无需人跟着,就是确实需要有人帮衬做活,她也是不能要的。若是那样,岂不是又要欠下郑侯爷的人情? 旧债刚去新债又添,这样没完没了下去,何日才能是个尽头? 程木槿可不想总是欠债过日子。 于是便千般不愿万般推却,甚且还拿出孝道一事做起法子来讲。 只是,她本以为拿出孝道来讲,那丫头便会为难的想法却是错了。 没想到墨枝还有话说。 只见那小丫头恭恭敬敬地施一礼。 满眼睛里都是恭谨:“程师娘子且放宽心。我祖父,祖母,爹爹,娘亲都已是同意了。不单是愿意,还一心巴望着我能服侍程师娘子呢。他们都说这可是天大的造化,可千万莫要错过了。只盼着将来学得一门好手艺,也像程师娘子一样给家里光耀门楣。爷爷还说,如今皇上圣明,对有本事有手艺的女子也甚是看中。墨枝虽是个女儿身,可若是能学得了些好本事,将来不单是在婆家不会受欺负,且说不得还能得皇上封一个巧手娘子的名号呢,到时就是给我们老李家的祖上增添了门面了,祖父是一定要千恩万谢地到程师娘子府上去拜谢的。” 小丫头言语便给,头头是道,说到婆家时,脸上便是微微一红,微微低下头去。 可随即又是抬起,看着程木槿,大眼睛里闪过惶恐来。 “莫不是程师娘子嫌弃墨枝过于愚笨,这才不愿带着墨枝的?” 说着,眼泪水就是涌上来,眼看着便要哭出来。 程木槿美丽的杏目便是眨了眨。 心里颇有些无奈。 真好,永宁侯府真是出人才。不单是主子,还有那个四顺,如今又要加上这一个小丫头,个个都是人精啊。 她那几日怎地没发现,这个小姑娘不单心灵手巧,且嘴皮子还这样厉害,心眼儿还这样多? 小小年纪,软的硬的好的坏的都来得,竟是比她还要熟练! 就似是她不答应她,便是她的错了。 好,甚好。 程木槿当即转过头去,不与她讲了。 讲不了不讲,她只得找正主去。 第285章 郑侯爷就是那个正主。 她也不与他多话。 直接把话说透:“侯爷恕罪,民女只是区区一介平民百姓,哪里有那个福分用得起侯府的小娘子来服侍?侯爷万万莫要折煞了民女,千万收回成命才是。” 说着,一双杏目就是紧紧盯着郑修,神色郑重至极。 说的这样明白,郑侯爷如此尊贵人物,为了脸面,也不会强人所难了? 奈何…… 却只见郑侯爷那盯着茶碗莫须有开出来花的俊美凤目却是连抬都没抬一下。 只是淡淡道:“京南卫所如今正有空缺,本侯正想着要叫谁去妥当合宜?你看,齐胜如何?” 周武疆域广阔,人口众多,共有九府十八州一百零八郡,下辖诸多县庄村户。 平州府是大府,所辖甚大,京城便隶属其中。除去专司护卫京城的京卫所,又有其它数个卫所。郑侯爷所讲的京南卫所,便是辖制着她要去的平州老家的那一个。 …… 齐胜去京南卫所…… 程木槿本就大的眼睛一下又睁大了。 可随即又重新恢复了面上淡淡的神色。 好,她听明白了,他这是铁了心要让墨枝跟着自己去了。 就看她是选墨枝还是齐胜了。 又其实,他与她都心知肚明:这其中其实只有一个答案。 那就是:她是一定会选墨枝的。 程木槿心中叹息:有权势确实是好。这不就是嘛,郑侯爷一句话,她纵是有千般智计万般不愿也是枉然。 她自己倒是没什么的,左右到了哪里都是一样过活。即便是马上被发配回平州老家去,她也会安之若素地在她的乡间继续做她的小女子。 可齐胜不能啊。 他跟过去能做什么?跟着她隐居乡间数蚂蚁玩吗? 若是她真的答应了,不说是旁人,就是齐婶子也要打心眼里恨死她了。 千万莫要以为郑侯爷这是把齐胜调去卫所好好奔前程! 这里面的弯弯绕,就是齐婶子这样的不识字妇人也能看的清清楚楚! 这就是调理人啊! 齐婶子放着身边一个好好儿的儿子不欢喜,难道要欢喜他被拿去扔到一个鸟不拉屎的贫苦旮旯当小兵受罪? 她不恨她才怪! 程木槿不怕齐婶子恨她,她是不想耽搁齐胜的前程。 她粉色的淡唇便勾起一个无奈的笑。 随即恢复如常。 事已至此,无需多想。 程木槿对着地下的墨枝淡淡道:“你果真要跟着我一起去平州府?” 眼圈红红的墨枝立时便点头。 哽着声音应答:“是,墨枝一定要跟着程师娘子一起去,还请娘子答应。” 说着就又是伏下身去磕头。 程木槿此时格外自在安然的受用。 看着那乌黑的发顶,淡淡道:“既是如此,你便需答应我一件事。那就是,若是有一日,我让你回京城来,你便须立时回来,不得再多言强要留下。若是不能答应,便无需去了,可听明白了?” “娘子。” 墨枝听闻程木槿还要送她回来,不由犹豫,只抬头看她,没有立时答话。 程木槿面色冷冷淡淡,仿似没看到。 这还是程师娘子第一次这样待她,墨枝心里着实有些害怕,又实在拿不定主意,便要转过眼去偷偷看一眼他们侯爷。 只是还不等她去看,却听得一声淡淡清咳。 然后便是他们侯爷同样清淡的声音传来:“怎地如此愚钝?既是跟着程师娘子学手艺,那便是没有名分也是有名分了。既是弟子,那便自须遵从师尊的吩咐,还不快快磕头谢恩。” 墨枝闻言心中一凛,连忙就是端正身子,又伏身磕下头去。 嘴里恭谨回道:“是,墨枝日后凡事都会听从娘子吩咐,再不敢不从。” 程木槿垂目淡淡道:“起来,明日跟着我去平州府。” 侯爷财大势大,她一介小女子无法反驳,只能接受了。 不过是当收了个徒弟在身边,暂时放在身边教导些时候,等将来有机会,再把她送回来便是。 程木槿心中想定,神态更加从容。 第286章 墨枝倒是真欢喜。 她是个有心思的小娘子。自打上次跟着程师娘子服侍过几日,便是留了心意,一心想着跟着学些本事傍身。 后来又听祖父讲了那日她和店里的陈师斗法的事儿,当下就听的着了迷,直觉得自己没看到那个场面不甘心,这心思便是再压不住了,于是到底是跟祖父讲了自己的想法。 恰祖父也正有此意,只是说现今没有合宜的时机,需得再等等才成。 话没说几日,可不正好,那一日晚间,祖父便兴冲冲赶回家来,和她讲了,说是侯爷刚刚召见了他,问他可愿意让自家的孙女儿跟着程师娘子去平州去? 祖父哈哈笑说,当时自己就立时答应了。 墨枝听了自是欢喜不已,可爹爹娘亲和祖母却是极不乐意。 爹娘不敢说什么,可祖母却是立时便嚷开了。 直揪着祖父直问,他为何不与她商量便放自家的亲亲孙女,去那鸟不拉屎的破地方受苦受穷受累?怪道是在这里服侍的还不够,还要跑到那山旮旯里去服侍?她是哪个牌面上的贵人,这样大的脸面! 话是越说越难听,嗓门也是越来越大。 当时一家子都是唬白了脸,七手八脚地上去拦着祖母。 祖父更是一把捂住了祖母的嘴,直骂她没眼力见儿。 他老人家也不说自家多么乐意,只说这是侯爷的吩咐,他又哪里能说个不字?不单是不能不从,还须得满面欢喜着巴不得的高兴才行。 为甚? 为的就是那是侯爷,那是他们这一大家子的主子! 若是面上敢带出一丁点不愿意出来,侯爷怕是都要生气责罚他! 现今,像她这样,撒泼耍赖地满嘴胡吣,难不成是嫌弃自家活得太舒坦,给自家找点祸事出来不成? 说到后来,祖父气的手都抖。 她便忙上前挽住他老人家的胳膊安抚。 祖母也是听的神色慌乱,面上发白。 她老人家也只是一时心火上升替她着急罢了,这时醒过神儿来,便是吓得着实不轻。 只是还是不愿意,嘴里嘟嘟囔囔地念叨叹气。说自家怎地这样倒霉,那个小娘子纵是再好又能怎地?到底只是个穷苦百姓人家里的小娘子,即便是能挣些银两,可到底是要抛头露面,受人指点耻笑的,到了还不是耽搁了婚事,年纪老大嫁不出去?这回更好了,怕不是又要来耽搁自家孙女儿的前程婚事了? 祖母一片真心,都是为了自家好,墨枝心里感激。可她也晓得,有些事和祖母说不来,说了她也不懂,反倒是要惹得更生一些闲气。 于是便也不多辩解,只是安抚她,说自家一定会照顾好自家,让她莫要担心。且,侯爷既吩咐了自己跟去,又岂能没有旁的安排?侯府家大业大,高门贵户,又岂能让自家的人受了委屈去? 话再说回来,即便是没旁的帮衬,那些小地方的百姓看她这样的衣着做派,不上赶着巴结都是假的,又哪里敢欺负了她去? 她说的俏皮,还拿捏着神态学那些人巴结的样子,接着又摆出自家拿眼角了人的贵人款儿,一下子就把祖母看愣怔住了。 紧跟着,就是禁不住扑哧一声乐出声儿来,直点着她的额头骂了一声促狭鬼。 爹娘也是忍不住露出笑模样,跟着松了口气。 祖父更是满意,捻着胡子直点头。 还给她使眼色,让她再多说些好听的宽慰祖母。 第287章 祖孙两个一个心思。 墨枝会意,打叠起精神,好话又说了半个晚上,这才让祖母勉勉强强答应了。 待回到自家屋子里后,她更是欢喜的整宿没睡着。 墨枝也是个有心气儿的小娘子。樊婶婶家的婚事没有说成,她明面上在祖父,祖母,爹娘面前没事儿人一样欢欢喜喜,可这心里却是憋着一口气。 樊婶婶的儿子瞧不上自家,不过是有程师娘子比着罢了。她不是埋怨程师娘子,反倒心里敬重得很。她就是心里着实落不下这口气去。一心里也只想着学些本事出来,将来好不让任何人小瞧了自己。 现今,既有这样一个好时机,就是去到那个地方受再多的苦累,她也愿意! 且,听祖父话里的意思,侯爷对程师娘子也是极看重的。若是依着她瞧,程师娘子那样好的相貌,那样好的脾性,哪个男子看着能不欢喜?就是樊婶婶的儿子,不是也比对着这样的给自己找媳妇吗? 这样有本事的好娘子,谁能保准将来不会得个官府赐下的名号,登入高门,成了真正的贵人? 到那时,说不得自家的前程也要托着程师娘子的福分呢! 墨枝越想心越定,当即就是觉也不睡了,跳下炕去便开始收拾衣裳。 是以,当今日陈统领派了人来寻她时,她是早已收拾妥当了包裹,随时准备着上路呢。 谁知到了程师娘子面前,竟是得了这样一个嫌弃不说,且,侯爷面上也似是要让着程师娘子,由着她的意。 若不是她早听得祖父的话音,知晓这是侯爷的吩咐,是一定要办成的,此时看来,还真要以为他老人家只是说说罢了,并不一定要她跟着去服侍。 墨枝心思灵便,当即便是知晓这是侯爷有些话不便宜讲,却让她自家去求程师娘子呢。 这有什么不愿意的? 她是千肯万愿的。 于是,才有了现时的如愿以偿。 墨枝强定住欢喜,红着眼圈儿静静地又磕了一个头,道了一声‘多谢程师娘子’。 程木槿微微颔首,让她起身。 墨枝便规规矩矩地起了身,站到程木槿身后去。 人都已经带到平州去了,她现今服侍不服侍自己已是无关紧要了。 程木槿淡淡看着郑侯爷:“不知侯爷还有何吩咐?若是没有,民女便告退了。” 那个一直在盯着茶碗,悠闲赏花的郑侯爷此时便是放下了茶碗。 望过来。 不知为何,程木槿似是能从那修眉凤目中看到隐隐的笑意。 她的唇角不由抿的更紧了。 便听郑侯爷温声道:“恭喜程师娘子得一佳徒,来日到了平州亦是能不得孤寂了,本侯甚是欣慰。” 说罢又是端起茶碗。 程木槿定定看着端着空茶碗的郑侯爷半晌,这才慢慢站起身来。 慢慢福了一礼。 慢慢转身。 慢慢向外走去。 此处侯爷威仪甚重,并非她一介平民女子能留处,她且还是快些走。 站在身后的墨枝悄眼瞧着,连忙知机地向侯爷福了一礼,道了一声‘奴婢告退’。 然后便是脚步轻快地跑到前面去,拉开房门,侧身挑起门帘,垂首候着。 程木槿看也没看她一眼,头也不回地径自出了铺子,拾级而下。 墨枝恭谨地笑着,直等到程师娘子走出一截儿去,这才放下门帘,转身再次给自家侯爷施礼告退。 郑修凤目淡淡:“去,好好服侍娘子。” “是。” 墨枝恭谨应是,倒退着身子束手出了屋门,快步跟上前面的身影。 郑修望着远处那笔直婀娜的背影渐行渐远,微微叹了一口气。 她果然不欢喜了。 只是,他却须得要这样做。 准备好的院子没送出去,人总是要送出去跟着才行。 平州南界相比京城甚是贫瘠,她一介娇弱女子,再聪慧也是难免要吃苦受累的,有个人在身边服侍才能松快些。 且,他以为她来见他,会问起那边的亲眷品性如何,却谁知却是只字未提。 只说了她的种子,她的感激。 郑修凤目眯起一道微微的弧度,心中对这个小娘子的想法有了一丝眀悟:她这是只当自己是过客,而不是家人哪。 如此也好。 郑修伸手又给自己斟了一碗茶。 那边的人事双笔倒是查的清楚,说是稳重敦厚人家,可到底也只是听说,未必是真。 她迟迟早早是要回到京城来的,倒是不必过于亲近。 至于,那些种子…… 郑修轻轻呷了一口热茶,回味着淡然茶香,长眉微扬:那便是她回京的路引,他只管翘首以待便是。 以她想尽快了结这段恩义的焦急心意来看,他相信这一日不会太久。 清茶碧绿的倒影中,垂落的凤目隐隐漾起一丝笑意。 第288章 程木槿一路走到铁马桥巷的转角处方才站定。 对跟在身后的墨枝淡淡道:“你且家去,明日里一早到驿亭等我。” 墨枝心知自家以后跟着的娘子不欢喜,脸上便是更加恭敬。 乖顺地应了一声‘是’,脚下却是不动。 程木槿知晓这是大户人家的规矩,也不多言,当下便转身径自去了。 墨枝直等到人影儿远的再瞧不见,这才扭身去了内城宝器斋给爷爷报信儿去了。 当日晚间。 羊角巷齐家。 齐胜风尘仆仆地赶回了家中。 进门直奔灶间。 脚刚进了半只,就是喊他娘。 “娘,娘,家里可还有剩的饭菜?我都要饿死了。” “说甚要死要活的,不吉利,说了多少次了都不听。” 齐婶子闻言忙放下洗涮到一半儿的锅盆儿,上去就给了齐胜一下子,嗔怪地责骂。 齐胜嘻嘻笑。 就势揭开一旁的大锅盖,抻手就去拿里面放着的碗。 只是手还没碰到碗边儿,便被他娘一巴掌打了回来。 骂道:“你个憨货,看不到冒着白气儿呢嘛?傻不傻?这样烫,看不脱了你一层皮。” 齐胜立马把手缩回来,放到嘴边哈了哈,笑着说:“哎呀,这不是太饿了吗?这两日一直想着吃娘做的好饭,外面儿的东西根本都吃不下,可饿着了。” 齐婶子听得小儿子说饿,又说想吃自家做的饭食,心里哪有不欢喜的? 只是脸上还绷着,眼神儿里却带出笑意来:“就你嘴甜。还不一边儿洗洗,过那边坐着等着去,娘给你端过去。” 齐胜嘻嘻笑,在一旁木盆里随便划拉了一把手,就跑到客堂里坐着去了。 齐婶子满面是笑地拿抹布垫着,端着碗盘饭菜快步进了客堂放到木桌上,又把一双筷子怼进小儿子的手里。 催促道:“瞧把你饿的,还不快吃。” 齐胜攥紧筷子,来不及跟他娘说话,就手就是拿起一个杂粮馒头就着菜大口扒拉起来。 齐婶子看小儿子饿的这样厉害,心里不由心疼。 便坐到一旁陪着他。 嘴里问:“这两日都没着家,跑到哪里疯去了?连饭都吃不好,莫不是挣了大银钱给你娘带回来了?” 齐胜使劲咽下嘴里的饭菜,又端起一旁的大碗喝了两口水顺了气儿。 这才瞪眼辩解:“娘,您咋这么说儿子呢?儿子这是出去办正事儿去了,可不是瞎胡混。” 又嘻嘻笑:“还啥银钱不银钱的?儿子的银钱还不都是娘的银钱吗?放哪儿不一样?且说的,儿子出去应酬,总不能让旁人老请客下馆子,那也太没面儿了,总得有俩钱儿搁兜里才成不是?娘,您就别惦记儿子的银钱了,啊。” 话说,齐胜还没跟他娘说他现今是侯府的人,是因着怕他娘心思想的多,又赖到程姐姐身上去。 他娘的心思他晓得,若是平日里帮衬着做活顶多是不乐意,可要是晓得他往后成了程家姐姐的跟班跑腿,那可是不依的。 就是侯府的人也不依! 他可是怕了他娘那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架势了,是以就没说,也是为了不给他娘添堵不是? 且,他的月俸还想着攒着好将来有个大用处呢。 不管是程姐姐要用还是他自家要用,总是好过给他娘不是? 就他娘那样儿的,莫说是一两,就是一个铜板子,只要是进了他老人家的荷包里,那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了! 是以,还是他自家保管着好! 齐婶子听的却是气笑了。 忍不住又伸手拍了幺儿一下肩膊头。 骂道:“甚的正事儿?每日里的没个正形儿,就知晓吃酒下馆子散银钱。再这样儿,娘就求人给你说一门媳妇,挡着你不让你出屋,看你还往哪里胡混去?” 齐胜正是十五岁的少年半大小子,虽是在街面上混的久了,嘴上花花的话也会说几句,可到底关着自家的亲事,听到媳妇二字,还是有些拘谨。 他便是喊了一声‘娘’,就低头只管吃饭,再不吭气儿了。 齐婶子瞧着人高马大的小儿子这副孬样子,不由笑眯了眼睛。 且说的,她自家大儿在书院里读书,等闲不回家,她身旁拢共也就这一个小儿子跟着。以往他不着家时还不觉得,现时这段日子一直跟着她住,她倒也惯了。这两日猛不丁一不见,倒是真想的慌。 齐婶子心里欢喜,这嘴上就忍不住唠起了家常。 第289章 他娘就是这个性子。 齐胜打小就惯了,也不在意,便一边大口往嘴里扒着饭菜,一边有一耳朵没一耳朵地听着他娘东家长西家短的说闲话。 可听着听着,就听到他娘说起了程家的大娘子。 程姐姐? 齐胜立时便顿住了筷子,看着他娘竖起了耳朵。 齐婶子说的正是兴头上,没留意小儿子的异样,只是一径儿地把事情讲了出来。 齐胜越听脸越黑。 还没听他娘把话儿全说完,便一把扔下筷子,拧着眉头问:“您说啥?程姐姐要回平州老家去,我咋不知晓?这啥时候的事儿?” 齐婶子本是说顺嘴了,当个闲话唠唠,此时瞧见小儿子这着急样儿,方才醒过神儿来。不由暗骂自家一声多嘴,没事说这个做甚!小儿子一向最向着那个程家大娘子,最听不得旁人说半个不字,这回可不就是急了? 于是忙描补回来:“没啥,没啥,娘就是随便说说,瞎猜的,没甚事。你快吃你的饭,啊。” 说着就又把碗向齐胜那边推了推。 齐胜哪里会被他娘这样就骗了去,急道:“娘,您别糊弄我。快说说,程姐姐为啥要回平州去?啥时候走?都是谁说出来的?信儿准不准?” 这事儿由不得他不急。 他前两日被陈统领派去周边的一个小县城办差。这是他第一份差事,可是得当心。因着事情急,来不及和程姐姐那边说一声儿,又想着有小五子照应着,应当没大事儿,便急急忙忙地跑马去了。 紧赶慢赶,今儿刚一回来,先去陈统领那儿回了差事,就回了家吃口饭。想着明儿再见程姐姐,谁知这就听到他程姐姐要被送回平州老家去! 怎地会变成这样! 程姐姐走了,那他怎么办? 齐婶子看小儿子这副火上房的着急样子,心里越发不乐意。 怎地她这个当娘的还不如一个外人了? 他还为了个外人呵斥上他娘了! 可转念又一想,心气儿就又平了。左右那个程家大丫头也要走了,这一走,怕是再回不来了,她小儿子就是再向着也没用,难不成还能跟着去? 能的他! 要是敢再闹腾胡搅,看她不打死他! 于是便呵斥道:“看把你急的,别人家的事儿你怎地这样上心?闲得慌!再多的说了,这样儿的事儿还能有谁说的?还不就是她那个后娘呗。说槿娘子也年纪老大不小了,眼瞅着在城里没有合适的人家,因怕耽搁了,就想着送回平州老家去,找一门好亲事。” “啥?原来是那个婆娘干的好事?” 齐胜一听就火了。 瞪着眼睛骂:“甚的狗屁话。啥叫在城里没有好亲事?啥叫怕耽搁了?程姐姐那是人才太好,没有男子配得上她!她就是看程姐姐碍眼,故意祸害人!这个脏心烂肺的狠毒婆娘,看小爷不收拾整治她!” 说着一呼噜碗筷,起身拔脚就要往外走。 齐婶子被小儿子的大嗓门大动作惊着了。 忙就是起身一把拉住他的胳膊往回拽。 嘴里骂道:“还不快回来!瞎吵吵甚!” 齐胜还是拧着脖子挣着往外走。 齐婶子怕挣不过他去,忙又把话往回转:“配上配不上的另说着,可这到底没有好亲事是真的。要是这样儿,倒不如送回老家去。说不得程娘子的姻缘就在那边儿也保不准儿。再且说了,这都是别人家的事儿,自有别人的爹娘操心,你跟着瞎掺和啥?还不给我快坐下。” 说着就是使劲儿往下按。 第290章 齐胜被他娘拉住,挣了两下没挣动,心里有气也不得不平。 只得站在那里喘粗气。 转耳又听他娘这样说,又火了。 拧着脖子瞪眼道:“娘,您咋这样说?咋还替那个恶毒婆娘说上话了?啥好亲事?这不是睁眼说瞎话嘛。在京城里都找不到好的,去了平州那个穷地方就能找到好的了?全是胡诌出来骗人的!再者说,就算是真找到一个好的,也不过就是人品脾性差不离,那本事能耐又哪里能比得上程姐姐的一星半点了?我瞅着这就是怕程姐姐碍着她自家的女儿,就是故意传这些不着调的混话装脸面呢,气人,我呸!” 说着就是狠狠啐了一口。 齐婶子本心是怕小儿子搅合到这桩烂事里,才顺着那个后娘的话儿和稀泥说的,谁知却得了小儿子这一通数落,不由心里也恼怒起来。 狠狠一拍桌子骂道:“你个夯货,瞪什么眼!还敢跟你老娘这样说话,是不是找打了?” 说着就要上手去打。 可手还没落到身上,齐胜却是猛地一挣,脱开了她的手,就势往外跑:“不成,我得去程家一趟,不能让他们那一大家子一起欺负程姐姐。” “啥?你给我回来。” 齐婶子一听说去程家,也是急了,几步撵上去,拦腰抱住儿子就不撒手了。 齐胜扭着身子挣扎,衣裳领子都快被他娘扯烂了,就是脱不开身。 他急得嚷:“娘,快放手,您这是做甚?” 齐婶子也是累的直喘粗气。 五根粗壮的手指深深扣进齐胜的肉里去,就是不松劲儿。 额头顶着幺儿的后背骂:“甚的做甚!娘这都是为你好。别人家的事,关你甚事!看把你急的火上房。还要去人家里,说说,你去了能做甚?能做甚!啊?除了被人骂多管闲事大棒子撵出来,还能做甚!你个不听话的夯货,竟会给自己惹事,咋不学学你哥哥,给你娘省点心!” 说到后来,直气的眼泪也下来了。 学学你哥哥…… 齐胜本只是半大小子火力壮,一想到他程姐姐被禁足在家,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这才猛火一阵冲脑门,就要冲到程家去找事。此时听到他娘一提他哥哥,这脑袋反倒凉下来了。 暗道:是啊,他怎么给忘了,他还有他哥呢。 这一回程姐姐被送回平州去,他哥哥在书院里一定还不知晓呢。 他不是以前说过,若是有什么拿不定主意的事儿,就去找他商量? 现今可不就是那个时候? 齐胜想到自家哥哥沉稳的样子,心不由又定了几分。 他娘有一句话说的没错,那就是,程姐姐的事确实都是程家的家事。他一个外人去能做甚?说的不好听,就是理都在他这儿,人家不跟他讲,他又能怎么样?还不是白白生了一肚子气回来,闹个大笑话给街坊闲人看,却啥事不顶? 且,这件事程姐姐是怎样打算的?她那日还和侯爷通了信儿,说的话他也听不懂,到底她和侯爷有啥算计他也不知晓。若是这样贸然找上去,可别坏了程姐姐的大事。 还有,这事儿侯爷到底知晓不知晓? 若是知晓是什么章程? 若是不知晓,那他是不是该先去侯府报信儿? 齐胜一时想的多,便皱着眉头直着眼睛寻思。 后边儿的齐婶子看他一半晌没动静,就以为他听进去自家的话了,手不由松了一松。 可谁知,气还没喘匀,就见刚刚儿才消停的小儿子猛然一个转身甩脱了她,几步就跑出门外去。 齐婶子一晃神,竟是再没拦住。 不由急的在后面骂着追出去。 齐胜此时甚也顾不上了,一溜烟地跑出大门外,直奔白山书院的方向去了。 程姐姐和侯爷都是人精,这事儿说不准咋回事。 旁的先别管,这回程姐姐说不准儿真得走了,他还是先跟哥哥知会一声要紧。 第291章 第二日,清晨。 薄薄的暮气里刚刚透出一丝亮光,程家正院的烛灯已然是亮了起来。 程信夫妻俩早早起了身,收拾利索洗漱完毕,便吩咐艾草去偏院看那边儿起身了没?若是没起身,便快快让她起身。昨日便定好的车马一会儿就到,莫要误了时辰启程。 艾草忙答应着快步跑了过去。 不一时便转回来,禀报说,那边儿还没有动静。她敲了门,回禀了老爷太太的吩咐,那边儿便说知晓了,打发她回来了。 霍氏便嗯了一声,又吩咐艾草去帮张妈看着小少爷,让张妈自去灶间做饭去。 艾草忙应了一声下去了。 霍氏这边便忙着把收拾出来的程信这两日穿的衣裳包裹,并给乡下的见面礼都拿出来,一一点给程信看。 不过是为着脸面,不得不准备的东西,霍氏只是吩咐张妈应景儿随意买了一些便宜货应付罢了,程信也是一心只在自己的前程上,对这些自然也是不会上心。于是,夫妻两个便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应对着,敷衍了事。 正闲话间,程云儿便从西厢转了过来。 给程信夫妇施礼问安后,也便站在一旁看着她娘收拾东西。 如今大丫头成了个外人,自己只得这一个宝贝闺女了…… 程信看着小女儿乖顺的样子,心里不由不是滋味。 当下便又想起前些日子自己对打小疼爱的女儿是有些冷落了。 那个老不正经的不知羞耻,干他的好闺女甚事?倒是他错怪了她了! 越想越心疼,程信便是面上带出和蔼来,对着程云儿温言逗趣起来。 疼爱自家的爹爹又回来了,程云儿哪有不欢喜的? 于是,当下也是立时欢喜地和程信撒起娇来。 这都是为着什么,霍氏心里明镜一样儿,心里亦是更庆幸把那个死丫头撵出家门。 于是也是笑着凑趣。 一时间,一家三口就是欢欢喜喜地说笑,十分和睦。 这样过了小半个时辰,打点的差不多时,张妈的饭食也是做得了。 恰此时,那边的小门处,也转出一抹纤细高挑的身影来。 程木槿慢慢行来,到客堂门口时,正碰上抱着小宝的张妈和艾草退出来。 张妈连忙低头福身,喊了一声娘子,侧身悄悄走了。 艾草却是微微曲曲膝,从鼻孔里轻轻嗤了一声,斜着眼角走了。 小丫头张狂,将来自有她的主人磋磨她,程木槿只做不见,抬脚进了客堂。 她安稳地向程信夫妇施礼问安,口称二伯二伯母。 程信夫妇均是微微点头。 如今这已是隔房的侄女了,就是个外人,再与他们无瓜葛,他们夫妇二人心里都分的清清儿的,舒心舒意的同时,面上反倒格外的宽和。 程信甚且看着程木槿手臂上挽着的半大不小的包裹,还能问出一句话来。 “这是你收拾下的包裹?” 程木槿微微颔首,淡淡道:“正是。” 程信本待要问怎地行李如此之少,可转念一想,又把话咽了回去。 这丫头如今已不是他的女儿,他管她做甚! 程木槿此时却是转向霍氏,微微一笑,道:“侄女马上便要回平州老家去了,不知二伯母给侄女准备了怎样的程仪?是首饰还是衣裳,又兴许是银两?” 霍氏和蔼慈和的小圆脸儿立时便是一僵:甚的程仪?这个死丫头,到了这个时候,竟还敢跟她提程仪和银两! 程信闻言也是有些恼怒。 只是还未及开口训斥,便听得那个以前的大丫头现今的大侄女又道:“二伯母莫要怪我贪心。不是给我准备的。只是我毕竟是从二房回去过继到三房,又是从京城回去的,祖父,祖母其他叔叔婶婶长辈的,自然有二伯二伯母准备,不必我操心。只是,若是我穿戴使用太过寒酸,怕是要给二伯和二伯母脸上无光呢,二伯和二伯母说,侄女说的可是?” 第292章 死丫头!临了也要给他们心口上捅刀子。 程信夫妇听的均是咬牙。 一旁的程云儿更是气极,当下便要说话驳斥。 却被霍氏按住了手。 霍氏自己硬是挤出一丝笑来。 “槿丫头怕是误会了二伯母了,既送得你回平州去,自然是要讲究礼数的。只是家中如今什么光景你也知晓。二伯母便是给你祖父祖母叔叔婶婶备下东西,便也是七凑八凑的,艰难得很。又想着你在京里的日子毕竟也长,不比我们这初来乍到没根没底的更艰难。且二伯母还看着你屋里有个暖水壶,那可是个好物件儿。银钱极贵不说且还轻易买不到手。二伯母便想着你到底多少有些积蓄,自己定会多预备些,应是不用二伯母操心。且,你又是个晓事的孩子,也定是不会挑二伯母的理儿的,你说是不是?” 说着就是满脸慈爱地看着程木槿笑。 程云儿听她娘说到暖水壶,眼睛立时便是一亮,插嘴道:“是呢是呢,娘说的在理。堂姐屋里有个暖水壶,足有八成新,我只在道观里才看到过呢。在咱们蓟州府,除了县太爷府里和几位县里大人们家里有,别的人家就是大财主大商号的大掌柜家里,我也没见谁能用的上呢。” 说着就是看着程信撒娇:“爹爹说女儿可说的对?” 程信的脸当时就黑了。 霍氏只听得心里发堵发狠,直道蠢材,她怎么生了个这样没眼色的傻丫头,平白无故的,提什么县太爷!这不是当着和尚骂秃头,明摆着告诉人她一个没出阁的小娘子不守规矩,整日里没事做乱窜门子吗? 当下忙找补回来,对着程信笑:“是妾身跟她说的,倒是难为这孩子记住了。” 程信没言声,心里却是一动,兀自在犯寻思。 暖水壶? 甚的暖水壶? 那不是道观里的那些道士鼓捣出来的吗? 又费银钱又没处淘弄。 老大丫头怎地会有那个银钱门路买到那样的好东西? 程信心里又是狐疑。 他以往在蓟州的时候,也曾专门拖了门路要花大价钱买一只充门面,可却因那些臭道士架子大瞧不起人,硬是没买到。 难道是大丫头结识了什么贵人得了一只不成? 程信一想到贵人,这心思就是按不住了。不由就有些后悔自己是否太过莽撞,怎地没弄明白大丫头的实底就急着把她迁出去了?难不成那些传言都是假的?难不成自己就这样错过了一场大富贵? 他越想越狐疑,不由就是抬眼去看那个丫头。 不想正和那丫头的一双眼对了个正着。 冷冷清清的杏眼里都是倔强和嘲讽,就那样直瞪瞪地看着他,一动不动。 程信一看立时就是气不打一处来。 暗自啐了一口晦气,道了一声罢了。 这倒是他想多了。本来这二年没见,他瞧着她倒像是变了不少,嘴也利索便给,心思也灵便活泛,就想着对她好着些,将来也好能得个济,可因着那得罪官员们和史家的事一出,他也算是彻底死了心了。 这丫头就是天生的一副死犟脾气,跟她那个娘一样,除了会死念书掉书袋跟爹娘犟嘴,甚也不会。这要是让她说个小话讨个巧,还不能把她憋屈死?就这样的,能有甚的本事认得贵人去? 依着他看,那暖水壶定是那个老虔婆还活着的时候留下的。那倒是个爱念经敬道士的。在蓟州时就常施舍些银钱米粮给道观和和尚庙,这说不准就是那些道士给她的回礼呢。 程信越想越觉得对,就把那丝动摇的心思又按下去了。 且,他也不是傻子,霍氏早不提晚不提,偏偏这会儿突然提起,为着什么,他又怎么会不知晓? 不过是不想拿出银钱来,给这个已是外人的大丫头做人情罢了。 程信一时也是有些厌烦。 霍氏什么都好,就是妇道人家的小心思太多,有时难免拎不清轻重。这都什么时候了,只要把她打发走,随意找点旧衣裳破东西打发了就是,又何必留着话把儿,让自家没脸? 程信心中虽气恼,可也知此时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还是办正事要紧。 于是他便对程木槿道:“你二伯母说的是,咱家也不是什么大贵人家,二伯又刚上了差事,家里实在没什么银钱给你装扮富贵。你若宽裕便到了平州自家采办便是,不必大老远地带了去。若是实在没有,此事你也莫管,若有什么话,自有二伯回去与你祖父祖母叔叔婶婶分说便是。快坐下用饭。” 说罢就是低头提筷,不想再理会这个孽障。 第293章 (上) 程信这样避重就轻,不过是想胡乱混过去图个痛快清净。 程木槿却是不能让他如愿。 左右他们现今都是外人了,她说什么做什么便都更没那多顾忌,那还做的什么场面好人? 且,他们那样嘴脸她也是看够了,索性这一次全撕下来扔地下跺两脚痛快痛快才好。 尤其是那个霍氏。 自打住进她这间院子以来,便趁着她不在时时不时地过来窥探。她估摸着她自家屋里有什么自己都记得没有她清楚。 甚且就连那灶间里的东西都不放过,寻摸得一清二楚。 现今还拿一只暖水瓶出来说事! 程木槿心里冷笑。 那只暖水瓶是她自家采买的。只不过是为着冬日里能喝上一口热的,照顾好自己这副身体。霍氏定是早就看到了,却早不提晚不提,偏偏这样当口提出来,她又不是个傻子,又怎么会不晓得她的狼心狗肺? 亏她原还以为这婆娘有心机有心计,也懂得隐忍,还把她当成个人物看待,可没想到,她竟是也这样眼皮子浅,竟会为了省些小钱就拿这样上不得台面的小事出来说嘴,呵,她还真是高估了她啊。 真是一腔看重错付给一个不值当的小人! 程木槿感到无趣至极。 她当下便没有搭理程信,却蔑视地看着霍氏,冷冷道:“二伯母好眼力,好心思,连我灶间里的物件儿也知晓的一清二楚,倒是让侄女意外了。只是不知这是二伯母关心侄女儿,还是惦记着侄女儿的东西,这倒叫侄女儿不好分辨了。” 霍氏心里正恼怒。她本想着说出暖水壶的事,惹怒了自家男人,好让他再教训这丫头一顿。可没成想,自家男人却像是没听到,也不接这个话茬。 这倒让她闪了一下。 更可气的是,这丫头自家手里有银钱,花用大手大脚,却捂的严严实实的,一丁点话风儿也不露,却反过来嘲讽她,说她惦记她的破东西,让她没脸,真是气死人了! 可她也不敢再触怒程信,怕反倒给了这丫头可乘之机。 如今只能作罢了。 当下,霍氏暗自咬了牙,僵着脸道:“槿丫头莫多心,二伯母只是恰巧看到提一嘴罢了,没旁的意思。你这孩子也是,二伯母是长辈,又岂会贪图你一个小辈儿的东西?快莫要这样说,这样说可是不对。罢了,快坐下用饭,只当二伯母没说过。” 说着就是给自家闺女使了个眼色。 程云儿心里气极,几次想开口,却又怕像上几次那样吃亏只得强忍下了。 她晓得她娘的用意,连忙就是换了笑脸,举起筷子夹了一块肥肉,递到程信的碗里去,笑着圆话。 “爹爹请用。” 程信看一眼碗里的肥肉,淡淡嗯了一声,又抬头了一眼兀自站着不动的那个丫头。 冷冷道:“还不坐下用饭等甚?没见一桌子人都等着你。净会为了一丁点芝麻小事儿跟长辈顶嘴,真是没规矩。” 刚刚霍氏被那丫头那样顶撞,可是吃了个大亏,他虽没帮衬一下,可到底没忍住,还是训斥了两句。 程木槿站在当地看着这一家三口。 眉角微微蹙起,面色愈加冷清。 端端正正站在当地,又道:“二伯说的好没道理。自古讲究理法规矩,二伯也是蓟州府衙门口里当过差的场面人,怎会不懂?这又岂是顶撞的事儿?这是规矩家风!这是理法品性!二伯母也是为人母的当家主母,又岂会不知这样的道理,却去窥探侄女的闺房之地?说到底,不过是欺辱我没有亲娘看顾,故意为之罢了!” “什么,你,你怎地敢这样说?” 这番话言辞犀利,毫不留情,竟是把霍氏说成一个贼了! 霍氏只听得张口结舌,心跳如鼓,一时竟是不会言语了。 她着实没想到:这丫头临走之时竟会如此张狂! 程信也是听的气往上涌,禁不住咳嗽出来。 直咳得脸红脖子粗,这才能说出话来。 “你,你个孽障!竟敢如此不敬,如此顶撞父母,这还了得?” 说着就是要站起身来动手。 这回霍氏也是不拦着了,只恨不得他能当场打死这个丫头,好出她一口心头恶气! 第293章 (下) 程信气极,一时竟是忘了自家已是离断了这个女儿,又口称起了父母。 他忘了,程木槿可没忘。 沉眉冷声道:“二伯怕是糊涂了,如今我只是您的侄女,也谈不上忤逆,只是就是论事而已。” 话至此处,她一双杏目直盯住程信,言语冷入骨髓。 “且,二伯怕是忘了?二伯为了云儿堂妹,败光花尽了侄女的家产田亩,好大的手笔!这也罢了,您无情侄女不能无义,权当全了我们之前的情意罢了,日后两不相欠,也算道理。可如今,您既要送侄女回平州老家去,却说没有银钱准备程仪,就这样让侄女身无分文,身上衣裳没两件地回去,却是恁的好没道理!” 她又转而看向霍氏,微微抬高下颌,鄙夷道:“二伯母甚且还惦记着侄女的旧物件儿,只为着自家能省下银钱,这番算计小家子气也真真是让人笑话。不提银钱贵贱,单说这是我外祖母留下的物件儿,是她老人家留给我这个亲亲外孙女的念想,二伯母却这样算计计较,就只能让人耻笑!” 说罢,便轻轻哼出一声冷冷的鼻音来。 直把个霍氏气的抹的煞白的脸都青了。 只是不等她说话,程木槿便又转回程信去,道:“二伯既是和我一道儿回平州去,那祖父祖母若是问起,二伯会这样说吗?请恕侄女无理,这样的道理拿到祖父祖母叔叔婶婶面前,又是如何能说得通?二伯可以不要脸面,讲出这样的话来,侄女可还是要脸面的呢。” “你!” 程信被这一番直戳脊梁骨的话语说的红头胀脸,还左一个道理,右一个脸面地排喧,这脸面上着实是挂不住了,当即就要跳起来打人。 却又被一旁的霍氏拦住了。 你当霍氏不恨? 不,她恨不得这丫头去死! 可她现今最怕的就是她提起程云儿在蓟州的事儿。 为着自家女儿,为着女儿将来能嫁个好人家,她此时是甚也顾不得了,甚也舍得了。 只恨不能打落了牙齿和血吞了。 当下便硬着声音道:“槿丫头莫要跟你二伯顶嘴,要说错儿这都是你二伯母的错儿,是二伯母思虑的不周全,让你会错了意,你要埋怨便埋怨二伯母。槿丫头一心孝顺讲礼数,二伯母又岂能不知晓?你且放心,东西二伯母都已备下了。就是你的衣裳,纵是一时来不及,二伯母也会拿了存下的料子一起带过去的,保准儿不会让你受冻丢脸。你只管回平州去,安安稳稳过你的小日子便是,其它的一丁点都不用你多操心。” 紧接着又挽住程信往下按:“老爷快用饭,车马一会子该到了,莫要耽搁了时辰。” 死丫头,你的好日子在后头! 程信本气得要动手往死里打人,可霍氏既出面搭话接过去了,又不用他出头出银子,他的火气就没那么旺了,又一想为着自家的前程,犯不着和一个隔房的外人拼命,便也趁势作罢,呼呼喘着粗气坐下了。 抬手提筷径自用起饭来。 霍氏和程云儿也各自提筷。 程木槿之所以如此计较,不过是故意给霍氏夫妇找不自在,不想看他们小人得志,自觉把自己撵出家门得意张狂罢了。若不然,她要那几件破衣裳烂东西做什么? 养蚂蚁吗?谁稀罕! 如今既是目的达到,她自是心情舒畅,便感觉有些饿了,当下放下包裹,径自大大方方坐下,亦是用起饭来。 一旁的程云儿此时也是消停。 继姐变堂姐这件事儿,昨日晚间娘亲已是同她讲过了。她自是欢喜得很。今日本起了这么个大早儿,便是为着过来看这个堂姐的笑话。可谁知笑话没看到,却反连着爹娘一起,被这个死丫头给羞辱了。 这若是依着她以往的脾气,那是一定不依的。可现今却是不一样儿了。 昨日她娘说得对。这个死丫头如今已经是她那个早死的三叔家的堂姐,又马上要回到那个平州乡下地方去受苦受穷,从此跟她们家再没什么瓜葛了,她们不必和她多事,莫要让她寻出由头来硬赖着不走才是。 且,娘还说,还会在那里给她找一门亲事,嫁出去做一个村妇,再回不得京城来。 程云儿一听回不了京城,便是欢喜地笑个不停。回不来好,回不来便见不到齐家大公子了。 且,她和她之间如今已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她也没甚的心思和一个乡下丫头再做计较了,那样儿岂不是显得她没脸面? 由着她去那个穷地方受罪去! 程云儿越想越欢喜。这心也便放宽了,亦是欢欢喜喜地用起早饭来。 程家一家三口既是这样和睦,程木槿亦只有比他们更欢喜的。 一时间,这餐饭倒是成了他们一家子最平和安详的一餐饭。 很快用完饭。 便有人敲门,说是车马行的车马已是到了。 程信再顾不得喝茶,命张妈和艾草去拿行李包裹装车,他们要早日启程赶赴平州府去。 第294章 初冬的晌午。 羊角巷逼仄狭窄的巷道里,咕噜噜地行出一辆车马来。 程木槿微微撩开车帘,看着两旁迅速向后退去的古瓦青苔,糙石蔓草,不由深深吁出一口气来。 不觉间,日子已是从夏日来到冬日,她也将从这个每日里推着独轮车走过的小巷子里离开,去往另一处不知是何面目的新地方去了。 她便又挑高一些车帘,略微伸出头回首望去。 远远的,那扇门,那间屋,包括那些或在院门里窥探私语的东邻西舍们,都已是渐行渐远。 最后,还有那棵丁香花树。 往日里那满树的花枝烂漫,此时已是荡然无存,只留下枯褐色的虬枝横桠,从高高的围墙上探出头来,在初冬的微冷中轻轻摇动,似是在送别她这个每日里朝夕相对的昔日旧主。 是旧主吗? 不,不是。 她将永远是它的主人。 程木槿定定又凝注一眼,在心里慢慢对自己说,之后轻轻放下车帘,端正坐回身去,阖上双目。 马车一路粼粼前行。 穿过或宽敞或狭窄的的街道小巷,绕过或低矮或高大的各式屋舍,终于踏上了去往平州府的官道。 又行了大约一炷香的时辰,马车速度突然慢下来,紧接着便停住了。 就听车把式低低的声音道:“这两个怕不是来送行的?” 程木槿睁开眼睛。 又听得外面和车把式一起坐着的程信的声音:“齐公子?齐贤侄你怎地在这里?” 说着就是下车落地的动静。 程木槿略微一怔,只这一刻间,车帘便被‘唰’地一声拉开,露出一张微黑的少年脸庞。 “程姐姐。” 齐胜喊。 程木槿眼里便露出笑意来,对着少年微微颔首。 她还以为临行前再见不到他了呢。 齐胜急不可耐地问:“程姐姐可是自愿要回平州去的?不是那些人逼迫你的?你能不能不要去?” 程木槿看着少年难受不舍的脸,温声道:“你都晓得了?莫担心,平州府虽不及京城繁华,可此时于我而言却是个好去处。” 话虽简单,齐胜却是一听便明白了。 这都是她程姐姐自家安排下的,是她自己想要离开的。 可明白归明白,他这心里却是还是不愿意。 于是便嘟囔道:“那也是京城好,那乡下地方到底贫寒,姐姐可是要受苦。” 又抬眼热切地看程木槿:“程姐姐,姐姐不如带我去!小五子到底年纪小,遇上事也没个主意,我不放心他。程姐姐你去说。” 说着就势指向身后。 程木槿又是微微一怔。 齐胜使劲点头:“比我和哥哥两个还要早,还有铺子里的那两个服侍的也在。” 程木槿微微一顿。 略过郑侯爷,便想那两个。 墨枝来是她吩咐的,怎地那个四顺的娘也来了?还有一个小五子…… 当下就问:“小五子也要去平州府?” 齐胜忙点头:“我这两日办差不在,昨日才回来。一回来就听说程姐姐要去平州府,急的不行,就跑去书院找哥哥商量。因天儿太晚,就留在书院住了一晚,今早才和哥哥早早地就来驿亭这里等着了。谁知小五子早就在这里等着我。他跟我说被派去了京南卫所,让今儿一早就上路。他一知晓你要去平州那会儿,就到处找我,可没找着,昨日晚间就又跑到家里,可还是岔过去了,就想着我今儿一定来这里,就又来等着了。” 说着就是又急道:“姐姐身边虽有那个墨枝服侍,可她到底年纪小,又是小娘子家的,有甚事也不便宜。小五子也是,他去不如我去,京南正管着平州那块地界儿,我去护着程姐姐!” 齐胜也是不乐意。 他今儿一大早和哥哥紧赶慢赶过来驿亭,却谁知侯爷来得比他们还早不说,就连那个墨枝丫头和姓樊的婆子也来在他们前面。 那个墨枝还挎着个包裹,一副出远门的样子,这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这不就是侯爷派了跟过去服侍的吗? 那别人都能跟着去,凭啥他就必须留下来待在家里干着急? 话说,他的前程和他娘又跟他去平州护着程姐姐有啥关隘? 齐胜心里实在拗不过这道坎去。 第295章 程木槿认真听完,却是微微颔首。 问齐胜:“那他还说了什么?” 齐胜稍稍一顿,才不甘心回道:“他说请程姐姐放心,他很欢喜跟着程姐姐。还有,那袋种子他都带着了,程姐姐要是不便宜就还是先放到他那里,他会专门寻个便宜的地方安置好的,断断不会有一丁点闪失。” 说到这里就是又求程木槿:“程姐姐,还是我换了他跟着你。他一个小猴崽子,平日里看着是机灵,可那样要紧的东西搁他手里我还是不放心。” 又回头去看了一眼那边和程信说话的自家哥哥,继续道:“哥哥是哥哥我是我,他自考中他的进士去,又不是我,我要自己闯出一个前程来,好让我娘过好日子。我晓得程姐姐都是为着我好,可我还是想跟着程姐姐。” 说着就是看着程木槿,眼巴巴望着她能答应。 程木槿却是微微摇头。 齐胜想的是没错,可有些事不是对与错的事,而是形势利弊的问题。 这一点上,她认为侯爷的做法对齐胜更有利。 齐胜不由失望,可还是不死心,就又要说话。 却被程木槿抬手止住了。 程木槿不担心他:少年爽朗热情,过些日子有了新活法新差事,这样的旧事很快就会忘记了。话说,谁还能跟谁一辈子?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啊。 就比如小五子,这不是也要跟他分开,奔自己的前程去了? 一想到被分派到京南卫所的小五子,程木槿不由又是一阵无奈。 郑侯爷明面上跟她说要派齐胜去京南,她不答应,选了墨枝跟着,他便作罢,却转头暗度陈仓又派了小五子……呵呵。 真是好手段。 她把他想成普通人等,是她的错。 只是小五子去,与她倒是也有些便利。 那些种子的便利。 那些种子本放在小五子的小院子里,因走的急,她也并没有找到小五子,还没来得及吩咐他把种子送过来。 这本是大事,可架不住她对那些种子也是心思淡了。 这其中缘由也怨不得她。 她本想着得到这些番国过来的种子,再找一块地雇人种起来,等得来年有了收成,对郑侯爷也算有了交代,也索性了却了这桩一直欠着他人人情的心事。 可却是谁知道,那郑侯爷那边就又给她送来了一个墨枝…… 这若是依着她以往的脾气,不想收便是不想收,是一定要回绝的。可这里毕竟和以往那些地方不同,她与他身份地位差距甚大,为着往后的好日子,她还不想激怒这个周武国位高权重的大侯爷。 于是便只得违心收下了。 可是收下归收下,心里到底不愿意,实在扮不出心甘情愿的样子。于是,那份对种子的热切,那份对那将来种出来的作物的热切,便淡下去了。 只寻思着,等到了平州那边,慢慢寻着法子整一块地,再雇一个跑腿的回一趟京城拿种子便是。到时候再慢慢种起来,什么时候种出来就什么时候是。且,瞧郑侯爷的样子,也是对这份功劳并不算在意,那她又何必剃头挑子一头热,上赶着献殷勤? 只是现今听齐胜说小五子竟是给带上了,又这一大早上便跑过来禀报,瞧着倒是心热得很,倒是省了她的事了。 哼…… 程木槿心里轻哼,暗道她一介平民女子,已是有了两个服侍的人,比许多地主富户家的大娘子也是要强上许多,可不需再多一个齐胜了。 少年人一片赤诚,可她却只能忍心拒绝。 于是,当下便放软了声音,又温声劝解道:“你也莫埋怨。你若是跟着去自然是好的,我也欢喜。可是有一桩,这马上便是年底会试,你哥哥一直在书院读书不回家,家里只有你娘一个,你若是再远离了她,她怕是会焦心担忧不已的。你且留下陪她,等到会试结束放榜后,你再出来不迟。” 齐胜瞪着眼睛看着他程姐姐。 程姐姐话说的都在理上,早日里也跟他说过他自家奔前程的事。齐胜不是傻子,心里晓得程姐姐说一千道一万都是为着他好。可少年人心热得很,当时是答应了没错,可后来却是越想越不对。 且他又和他程姐姐这一处好一段时候,怕她过去那边人生地不熟,再被人欺负了,一颗心就是放不下,便又要张口哀求。 程木槿却是不想和他多说,只是微微摇头,轻声说了一句:“听话。” 不过简简单单两个字,齐胜却是再不敢反驳。 程姐姐的脾气他最晓得。她若是这样说话,便是这事已然定下了,绝无商量余地。 此时外面的程信和齐鸣业已是寒暄完毕。 程木槿想了想,便推开车门步下马车。 第296章 那边的齐鸣便看到: 宽敞的官道上,那辆油漆斑驳脱落的黑厢马车里,缓缓走下一个美人来。 乌发蝉鬓,银簪压髻,洗得退了色的淡白色衣裙服服帖帖贴服着那高挑的身段儿,随着美人轻移莲步,就似白山书院中那一方小湖中碧绿清澈的水波,微微荡起了波澜。 齐鸣忙垂下眼睛,微微侧身,迎着那抹渐行渐近的身影深深施了一礼:“程娘子。” 程木槿蹲身福礼:“齐公子。” 官道旁,驿亭边,二人便相对而立。 一个高挑袅娜如竹,一个温文尔雅似玉,皆是不可多得的好人才好面貌,一时竟是令那灰朴朴的官道也仿佛亮眼了许多。 一旁的程信看着只觉眼睛晃得疼,不由心里发堵。 这个姓齐的小子好没眼色,放着他好好的一个云儿看不着,却是偏偏要瞧上这个硬脾气的臭丫头,哼! 枉他适才还明着暗着说了些这丫头的不是,竟是还装听不懂。 现今瞧着这架势,竟还像是不信他的话,觉着他们一家撵她走似的? 真是晦气! 不提程信看着碍眼生气,就是站在不远处道旁的樊刘氏这眼瞅着,也是心里直犯寻思。 便忍不住偷偷去觑不远处的那道高大身影。 只见站在驿亭里的那人正负手而立,面容平静地盯着那方看,似是没有丝毫不悦。 樊刘氏就有些狐疑,吃不准自家是不是想多了,便又去看身旁的墨枝,想着瞧瞧她有何反应。 却只见身旁的小丫头纹丝不动地站着,低眉垂目,一脸恭谨。 樊刘氏定定看了两眼,这才转回头来,暗地里叹息:这小丫头看着年纪小,竟是有这些心眼子,硬是比她这个当人娘的老婆子还沉得住气。也就是顺子那小子没福分,这样好的小娘子,他竟看不进眼去,唉,真是可惜了的。 樊刘氏便也端正了身子,规规矩矩地站好等着。 昨日里顺子一回家,便跟他们说了墨枝要跟着程娘子去平州的事儿。 之前儿子已是说起过程娘子要被送回平州老家去的事儿,一家子也都琢磨出这是侯爷的意思。樊老爹便说侯爷怕是要派人跟着去服侍,一个应是齐胜,另一个说不准就是墨枝。也没旁的,齐胜再好那也是个小子,到底不便宜,还是需得有一个丫鬟跟着才行。 现如今看来,齐胜那边没去成,墨枝这边倒是猜着了。 一家子就又一商量,便由樊刘氏今日跟着墨枝来看看。 墨枝的爹娘祖父母本也要跟着来送,却都被墨枝劝回去了。 说是程娘子本就不耐烦她跟着过去侍候,若是今日又见了他们这许多人,怕是更要不欢喜。 李掌柜觉得有理,便留下了老婆子和儿子儿媳等着,自己也只是送出了家门口一条街便回去了。 樊刘氏是个外人,她要跟着去,墨枝反倒不好说什么,二人便一起结伴早早地来到驿亭等着。 不多时候,便看到侯爷也来了。也没看着服侍的人,只自己一个人站在亭子里候着。 樊刘氏暗自咋舌的同时,心里也是欢喜庆幸自家巴结对了。怪道的,太夫人那里攀不上,侯爷这里给露了个缝儿,可不是更好? 她们也不敢跟侯爷站在一处,便挑了一处道边儿,不远不近地站着。 可谁知没一大会儿功夫,程娘子还没来,却等来了跟着程娘子的小哥和他的哥哥。 樊刘氏当时便是纳闷儿,齐小哥跟着过来送别倒也说得过去,可怎地还带着他哥哥? 等到现今程娘子过来,再看那个跟着的哥哥,她这心里就有些醒过味儿来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儿啊,怪道呢。 樊刘氏不敢看她家侯爷,便只盯着那边儿的小娘子看,心里暗自寻思:老话儿真是说的对,一家有女百家求。这不,那一家子不待见,就是往外撵,可架不住多的人惦记呢,怕是将来有的他们后悔的时候,哼。 第297章 (上) 程木槿安安静静等着齐鸣讲话。 对面的挺拔高瘦男子却是沉吟了好半晌,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就有程信在一旁等的不耐烦了。 上前两步对齐鸣道:“齐贤侄若是没有什么要说的,那我们就上路了。走的晚了,路上怕是要耽搁了宿头。” 齐鸣面色微微一顿,抬手抱拳道:“世伯说得有理,都是鸣考虑不周,还望世伯见谅。” 说罢,微微侧身对着程木槿又是一礼,温声道:“程娘子此去平州千山万水,一路劳顿,还望多多保重才是。” 程木槿微微垂目,蹲身福礼,轻声道:“多谢齐公子挂怀,只是此去不过是回归故里罢了,又有二伯一路看顾,却是便宜,实无需小女子劳心费力,倒是叫齐公子多虑了。还祝齐公子年底会试金蟾折桂,光耀门楣,得偿所愿。” 说罢又是微微福身。 这番话说者云淡风轻,却是让有心的听者都动容了。 二伯?爹咋成二伯了? 齐胜震惊地张大眼,当即就要上前询问,可到底及时想到这其中事都是他程姐姐一手操办,还是忍住了。 樊刘氏也是吃惊。 她因站的远,只含混听到一星半点,可也不碍想的明白。当下又疑心自家听错了,就想回头问身边的墨枝,可随即又是硬生生忍住了。 她也不是傻的,这事儿透着蹊跷,顺子也不知情,他们一家子也是猜疑过,想不通程娘子怎地就忽然离了京。现今可是弄明白了。 只是有一宗儿,她们家如今和李掌柜家一样儿,是要巴结程娘子的一条绳上的蚂蚱,可虽是这样,那也有个远近高低,墨枝一个小丫头都沉得住,那她也绝不能落到下面被比下去。 樊刘氏当即就是站的稳稳的,定住了心思。 齐鸣却是微微皱眉。 这个弟弟可是没说,程娘子竟是离断了这个家,这是为何? 他转头看向弟弟。 齐胜满面惊诧。 他便又去看程信。 程信脸色已是铁青。 他离断了自己的亲生女儿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捂着还来不及,又岂会逢人便说? 程木槿他是不怕的。她自家一个闺阁小娘子,出了被爹娘离断出门的丑事,就是她不怕丑出门去诉苦哀告,旁人也只会觉得天下无不是之父母,只会耻笑她品性不端,生性不孝,断断不会有人可怜帮衬她的。 可即便如此,为防着再传出不好听的话碍着自家的前程,他也还是让霍氏小心着,莫让那丫头钻了空子去。 甚且也怕霍氏妇人嘴碎胡吣泄愤,还特意叮嘱过了。霍氏倒是听话,虽为着掩人耳目说了些着三不着两的,可到底是瞒得死死的,没让街坊四邻们传出什么闲话来。 事情办的妥妥当当的,程信本是松了一口气,想着现时只需把人送到祖籍地去一搁,也就彻底省心省事了。可谁知,就这一小会儿停车寒暄客套的功夫,一个没看住,倒叫这死丫头钻了空子全都抖搂出来了! 当时此刻,倒叫这个齐家的小子看了笑话! 气死他了! 程信心思转得飞快,脸上硬挤出一个笑来:“都是些家事,着实为难,倒叫齐贤侄见笑了。” 他想的明白:左右事儿都定下来了,齐家小子又不是他的顶头上司,管不着他的前程差事,就是将来中了进士,凭他的家世钱财,要出头也是两说的事儿,就是跟人说了又怎样?有信的就有不信的,到时他自能想出一个稳妥不得罪人的说法圆过去。 索性现今就囫囵过去完事。 齐鸣盯着程信的脸看了一晌,微微点头:“伯父说的是。” 说罢不理程信,又回身对程木槿深施一礼,脸上神色更加温和。 温声道:“多谢程娘子吉言,鸣一定不负程娘子所望。” 程信此人如何他见一叶而知秋,无需多言。此事原委如何他也不会去问,他只需相信她便是。 程信听着心里直冒火。 这个齐家老大恁的没眼色,就这样的,都被爹娘离断了血脉,撵回平州那个犄角旮旯受穷去了,他还惦记着!还所望! 所望个屁! 程木槿的面孔却是依然平和,蹲身又福一礼:“齐公子言重了。” 程信小人心思昭然若揭,她不用猜也知晓,既是懒得管,也是无需管。 可有一宗儿,她不想这件事有任何可回转的余地。 世事难料,若是有一日,程信又想得回她这个女儿,她可不愿看到他拿着这件事无人知晓做文章使诡计,蒙骗不知情之人等获取同情,陷害于她。 又恰巧,齐氏兄弟都来送行,倒不如索性递一个信儿过去,也好彻底了断了这桩家事官司为好。 第297章 (下) 齐鸣看着面前的小娘子。 秀美平静的面容上丝毫不见愠色,既没有被离断出家门的愤怒哀怨,亦没有即将奔赴不可知前程的伤感忧惧。 她只是像往日里他曾见过的那样,那么清清淡淡地平静着她安然的风仪,言罢轻轻退后两步,侧身让过。 一派从容镇定。 齐鸣不由心中一动,略一犹豫,想说什么却又忍住。 不,他现今还没有资格对她说什么。 他握紧双拳,旋即转身对程信施礼告辞:“如此,伯父一路平安,鸣告辞了。” 程信双手一抬,略一回礼,敷衍道:“贤侄慢走。” 他心里对这个齐家老大来给臭丫头送行着实厌烦得很,一心里只想着把他打发了好早早上路,着实不愿和他多话。 齐鸣面色不变,转身前行。 待行得几步后,却又顿住,转回身来。 向着后方的驿亭处望去。 此处驿亭因是出京必由之路,可通四方八城,故修建的十分气派阔大。 此时亭上只有一人。 青色缎袍,白簪束发,负手立于亭上。看到齐鸣望过来,便迎上他的目光。 齐鸣被那威严俊美的凤目一盯,只觉心中一凛,眼睛便不由要往下闪避。 可他随即心中又是一股傲气升起,淡蓝袍袖下面的手不由握紧,又是立即抬起头来,直视亭上,对着那男子微微一笑。 那俊美凤目沉稳的毫无波澜,亦是对他微微颔首。 齐鸣目光便又转向一旁站在道旁的一对女子。 心中滋味莫名。 他是极聪明的人。 昨日弟弟突然急慌慌跑来书院找他,说了程娘子今日回平州府的事,寻他拿主意。 齐鸣震惊之余,亦从其中听出许多不解之处。 这多时日,他一心攻读,已是许久未有归家,没想到竟是发生了这样大的事。 她竟是要走了…… 这里到底还有何他不知晓的,是娘和弟弟都瞒着他的? 顾不得多想,他便询问弟弟其中详由,可齐胜却是一开始支支吾吾不讲,到得后来看着实应付不过去,就直接言明,说这是他程姐姐的女儿家事,他不能讲。哥哥若是想知晓,就等他自己见了程姐姐去打问便是。 他只央求着他给拿个主意,不要让程姐姐走。 齐鸣最知这个弟弟的性子。虽是敬着自己,可到底心里有些不服气。如今对他程姐姐,若论敬服,还要越过自己这个亲哥哥去。他既不肯说,那便是无论怎样也是一定不会说的了。 于是他便不再问。 只是,他亦告诉他,他程姐姐要走,他们如何拦得住?那到底是他们的家事,他们又算何人? 弟弟听了很是丧气,又牢骚许久,最后兀自赌气睡了。 至于他自己,则是一整晚坐在桌旁,只看着那忽明忽暗的烛火一直到清晨。 待得他们兄弟二人随着刚开的城门来到驿亭时,却看到有人竟是早已于自己之前来到驿亭等待。 且,竟是有两拨人。 虽是那两个女子和那个男子并未站到一处,可依他看来,那两个女子却定是那个男子的下人从属无疑。 亭上男子面容俊美异常,卓然而立,渊亭岳峙,浑身充满不可抗拒的威仪。 齐鸣虽未入仕,可却知养移体居移气的道理,自是心中明了其人一定身份尊贵,绝非平凡人等,是以一直时时留意注目着,心中反复思量。 待到程娘子来到驿亭,他再看那男子的神态行止,便立时断定他亦是来为程娘子送行的。 这样的一个人,这样的时候来到这里,只为着送一个只是在铁马桥巷卖烧饼的小娘子…… 且,他的那两个下人中,其中一个还带着包裹…… 齐鸣心下微沉。 无端想起那次家中出过的贼盗祸事。 ……以及后来官府那样快速的办差结案。 他当时之日只觉过于顺畅,也曾私心里想过或是因着自己的缘故,可现今看来,或许,或是他想多了。 齐鸣心中微涩地转过眼去。 不想眼前便又出现程信那不耐烦的一张面容,他心神顿时又是一凛,刚刚沉下去的一口气就又提了上来。 第298章 (上) 君子不可失其气,夺其志。 他在想什么? 现今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程娘子不过是回平州老家去,京城距平州不过快马三天的路程,有什么可沮丧的? 年底会试就在眼前,谁知今日羊角巷中的青衫少年,又不会是明日皇榜上的折桂金蟾? 他只管求得他的功名便是! 齐鸣微一阖目,随即又立时睁开,深深吸了一口气,定定看向那个柔美的小娘子,沉声道:“我会记得那棵树的。” 那棵树? 程木槿就是一怔。 眼前晃过丁香花满树繁花的情景。 对面的青年举子就又深深看了她一眼,复再转身,大步往来时路行去。 清晨的官道上,便有一个挺拔的蓝衫少年踽踽独行而去。 一旁一直紧盯着看着听着的齐胜就是发蒙。 他着实被自家哥哥弄迷糊了:啥树?这时候说啥树啊?他哥啥意思?为啥要和程姐姐说这个? 可这时辰也不是顾这些的时候,他眼看着哥哥就这样走了,竟是一句有用的话也没讲,就是一阵懊恼:早知这样,他还不如自己去求侯爷! 一想到求侯爷,齐胜就忍不住抬眼去看那边的亭中人。 却只见亭中那高大挺拔的身影也正望着远去的背影一动不动。 齐胜就是立时丧气。 得,他哥哥和侯爷他一个都惹不起,程姐姐他更是要敬着,那,那这可咋办?自家就这样走了?啥也没做成? 正纠结处,就听一个他日常里一听就欢喜的声音问他:“你为什么还不跟过去?留下来等着吃晌午饭吗?我可没功夫请你。” 这声音温温柔柔的,和平日里没两样,可齐胜听着却是心里发凉。 一抬头,就是看见他程姐姐正对着他笑。 不知怎地,齐胜看着那微微眯着的眼睛,轻轻勾着的唇角,就是晓得她生气了。 齐胜可不想他程姐姐生他的气,也知晓事情就这样儿了,再求谁也没用,他也不敢去求。唉,现今,是只能送他自家程姐姐走了。 于是少年就忙挤出一个笑来,又是上前对程木槿好一番叮嘱,说些路上要注意着些什么,不能吃些啥东西容易着凉生病等等等等。 直到一旁的程信不耐烦地直咳嗽拿眼瞪他,这才不得不停下,又对着程木槿抱拳深深施一礼:“程姐姐保重。” 程木槿轻轻颔首,淡淡嗯了一声,摆手让他快去。 她是性子清淡的人,相信有缘再见无缘不逢的道理,原也以为齐胜和她一样,热血少年人,豪爽洒脱无拘无束,谁知今日看来,他竟是个如此重情之人,倒是让她颇有些意外了。 这兄弟二人这性子倒是有趣。 程木槿想着,便望一眼远处等在路边的蓝衫举子。 远处之人身姿笔挺如竹,亦向她微微颔首。 程木槿转回眼来。 不期然又碰上另一双。 驿亭深处,那双凤目半隐半藏,看的不甚清楚。可程木槿却无由觉出它寒潭般的深意来。 她心中微动,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地再次转目。 这是在做甚! 就这一会儿时辰,程信已是极其不耐烦。 当下袖子一甩,直问到齐胜面上去:“齐小哥可还有事?没有我们就上路了,你也请回。” 这兄弟两个做什么?一副他要把人拐卖进深山谋财害命的架势,烦死人! 都是这老东西害的! 程姐姐被离断出家门,虽是程姐姐自家愿意的,可都因着他不是个好爹!都是他干的好事!哼! 程信不说话还好,一说话齐胜就火往脑门直撞,恨不得一拳捣上去,打烂他那张假猩猩的脸。 他狠狠瞪了程信一眼,根本不搭理,转身对着那边驿亭施了一礼,又回头再望了他程姐姐一眼,这才不情不愿地一步三回头地追上等在路边的哥哥,垂头丧气地慢慢走远了。 程信也是气的脸都青了,好歹用衙门里练出来的厚面皮撑住了,这才强忍住没拦住骂人。 第298章 (下) 碍眼的人终于都走光了。 程信沉着脸对程木槿大声呵斥:“还不上车?傻站着做甚!难道是要露宿荒郊野岭不成?” 程木槿知他这是迁怒,淡淡扫这位如今的二伯一眼,淡淡道:“这就走了。” 说罢,冲着不远处驿亭里的郑侯爷蹲身福礼。 郑侯爷不请自来来送行,她虽觉多余,亦觉不便,可礼数上还是要做周全的。 郑修微微颔首。 程信却是一惊。 适才齐家老大也看那个男子,他还纳闷呢,那样浑身威风的男子他一早就瞧见了,只以为也是来送行的,却是和他们家这样的小人物无关。 如今怎地连大丫头也去见礼,还有那个齐家老二也是,适才似乎也见礼了?这,这甚的意思?难不成竟也是来送她的? 不能? 程信心中又惊又喜,就连忙也回头顺着程木槿的方向仔细看过去。 阔大的驿亭中,那个穿着青色缎袍的高大年轻人正负手而立。 程信在衙门里练出一副好眼力,适才只是匆匆一瞥而过,并未细瞅,现今这仔细一端详,便是大惊。 暗道一声可了不得,此人通身气派,竟是比他们漕运衙门里的主官大人还要威风得多!定然非富即贵,也兴许是既贵且富! 程信心思转的飞快,立时回头急问:“这是何人?怎地会来送你?” 莫不是大丫头骗了他,暗地里还有什么贵人关照不成? 程信一时心里转了好几个个儿,急得头上都冒出汗来,眼巴巴盯着这个以前的闺女现今的侄女,巴不得她说上一声‘是’。 程木槿却是面色如常,淡淡道:“二伯看错了,此人与我无关,送我的是那边那位婶婶。” 她微微冲那边颔首示意。 什么,还有旁人? 程信闻言心下失望,忙又转回头去,这才发现在驿亭不远处的道边儿上,还站着两个女子。 其中一个是十三四岁的小丫头,梳着双丫髻,穿着和程木槿一样的浅色麻布衣裳,手里还挽着一个包裹。另一个则是个四十余岁年纪的妇人,穿的一身团花缎衣裳,还插着金簪戴着金环,一副颇为富贵体面的样子。 这应该是个得势的下人。 小丫头一眼掠过,程信眼睛只盯着那婆娘妇人仔细瞅了片刻,心里已是有了计较。 他可不是好哄骗的,死丫头说什么就是什么。都在一个方向,他怎知她不是在给那位贵人见礼? 于是程信便又转向那位贵气男子,满面恭敬地深深施了一礼。 礼多人不怪。不管大丫头识不识得,这样的大人物恭敬着总是没错的。 亭上贵人面色纹丝未动。 似是并未看到他。 程信施礼同时一直小心偷瞄着,满心巴望着贵人真是和那个丫头有些瓜葛,见了他这个家人长辈,也能给个好脸儿。可谁知到了却得了个这样没趣的下场,虽心里很是失望,可到底知晓贵人如此也是理所应当,是以面上依然挂着谦恭的神色。 不,甚且是更加恭敬了。 程木槿在一旁看着,也不由感叹:她终于知晓此人为何能钻营进漕运衙门那样的好去处里当差了,头脑灵活倒还是其次,这面皮上面的功夫却是实打实的好啊。 此时程信已是又转回身来,沉着脸问她:“你既说是那位妇人来送你,那她又是何人?” 那个婆娘的穿衣装扮也颇为富贵,说不准就是另一场富贵机缘,他可是不想错过去了。 这样的热切掩也掩不住,程木槿自是不予理会。 她看了程信一眼没言声,又对着那边的二人微微点点头,便径自折身向着马车处行去。 头也不回道:“那是牙行里的牙人婶婶,她身边的是我买来的活契小丫头,带去平州府服侍我的。” 什么? 满心富贵荣华梦的程信一听此言,只觉一盆冷水兜头泼下,当即便是浇了个透心凉,立时便变了脸色。 怒气冲冲斥道:“你竟敢不经长辈同意,便擅自买了下人回去服侍?简直岂有此理!” 第299章 (上) 程信最后的声音都变成了嘶吼。 他也是气急败坏了。 这还有完没完了? 敢情他这停了个车的功夫,就遭了这好几顿气。这是想做甚?是故意的?这一个两个的,是要把他眼瞅着能撵走这丫头的好兴头都给磋磨没了是? 这可好,那两个没眼色的兄弟好不容易走了,这臭丫头就又给他弄了这一出出来。 说什么?还买了个小丫头去平州府服侍她? 我呸! 她算个啥? 一个没爹没娘的孤拐丫头,还要个丫鬟服侍? 她也配! 不行!这回说什么也不行了。不能由着她这样作闹,他非得压服她不可! 程信当下就是红了眼。 他也顾不得啥旁边亭子里还有个贵人看着,也顾不得他自家还是个衙门口里有差事的体面人,直冲冲地就冲了过去。 …… 此时路边恰好有野狗在吠。 程木槿恰已来到了车边,闻声不耐地轻声低语了一句:“哪里来的野狗?也配迎和人言?” 说罢伸手就要打开车门,不防却被从后面小跑着追上来的墨枝抢了先。 小丫头麻利拉开车门,侧身一立,恭恭谨谨道:“娘子请上车。” 程木槿看她一眼,淡淡嗯了一声,当下收回手,抬步上车。 恰好赶在程信过来之前进了车厢。 程信两眼冒火地紧盯着那个袅娜的身姿消失在车门里,两眼又是发黑。 适才那句话他听的清清楚楚! 可又不能接! 真是气死他了! 正这时,那抹极清淡的话音又再次响起,随着初冬的冷风直灌进他的耳朵里来。 “外祖母留下的院子既已被你们占了去,侄女就当暂借与亲戚住了,待到二伯步步高升后再拿回不迟。至于这个下人丫鬟,那是侄女这个三房的家事,自有侄女自家做主。难不成我这个侄女还不能用卖烧饼挣回来的银钱买一个下人服侍了?二伯还是且管好自家事,莫要操这样的闲心才好。” “你,你,你这个死丫头!” 身为赘婿的程信,平生最恨的就是人提起他的家财都是掠夺岳家的一事,此时听得那死丫头孽障竟敢这样大胆说那明嘲暗讽的话,一口怒气登时直憋到胸口,脸上顿时涨得青筋暴起,一副白面皮也是狰狞可怖。 戳指怒骂道:“孽障!我虽不再是你的父亲,可还是你的二伯!是名正言顺的长辈!你竟敢这样和长辈说话,简直忤逆不孝之极!” 车厢里寂然无声,里面的人安然端坐如竹,似是完全没有听到他的话语。 程信气到极处,当下就是抬起手来,待要登车打人! 老子今日就打死你,看你还敢张狂! 车门边的小丫头似是被程信这副模样吓到了,小脸儿顿时煞白,可还是张着双手冲到车门处挡着。 “老爷,老爷莫动手!” 随着一声喝止,程信的手倏地被一只强劲的大手紧紧攥住,直接连带着人也带离了车边。 那只手直攥得人骨头缝生疼,程信踉踉跄跄地勉强稳住身子,本就虚弱的身体立时就出了一身热汗。 冷风一吹,浑身冰凉。 他红着眼回头,却发现竟是自己雇的车把式出来管这闲事,不由更是气怒,当下就甩手怒喝。 “放手!” 车把式的手抓的牢牢的,给他使眼色。 “老爷,亭子里有人看着,老爷还是莫要动手的好。” 程信被怒气冲昏的头脑瞬间清醒。 不知怎地,忽就觉得浑身打颤,似是有一双冰寒刺骨的眼睛正盯着他看,下一刻就要取了他的性命一般。 这…… 程信不敢转眼看亭子里的人。 他强撑着找回脸面:“胡,胡说八道!贵人怎会管我们这些小民家事,你莫要唬我。” 车把式嗤地一声笑,松开了程信的手,抱着膀子往旁边一站。 挑眉看他说:“那你尽可去,就看你有没有胆子让贵人污了眼睛,看你欺辱打骂自家侄女。” …… 程信站在风里,冷汗一身一身地出,却再不敢动弹哪怕是一根小手指头。 站在车门处的小丫头此时也放下了双手,抬头看了程信一眼,绷着脸儿微微蹲身福了个半礼,当即登上车去,‘啪’地一声关上了车门。 程信看着那闭合得紧紧的车门,直气的浑身发抖。 什么主人养什么狗。这个新来的小丫头,竟敢如此轻视嘲笑他!简直无法无天,岂有此理! 他当下便要再冲过去打死那个死丫头。 主人打不得,难不成他连一个下人都整治不了了? 却不防听得一旁的车夫哼了一声,小声嘀咕道:“算什么老爷,当街打骂下人丫鬟也不嫌丢人。” 怎地连一个赶车的穷酸也敢这样对他说话! 程信一时气的眼前发黑,当下转头,就要开口训斥那不长眼的车把式。 第299章 (下) “老爷还是走,再晚就真要错过宿头了。” 只是程信话还没出口,那车把式却已是又抢先了一句,之后便是转身径自坐上了车辕,只留给他一个宽厚的后背脊梁骨。 程信不由一口气憋住上不来,直呛得咳嗽不停。 官道上静悄悄的,没人理会他。 等咳嗽好不容易止住了,这一口气也是泄完了。 程信冒着冷汗一想也罢,这里到底是京城不是蓟州,他且先忍着,等得将来有了好姑爷,前呼后拥着威风,这口气再出不迟。 他且先记住他,哼。 于是便大声道:“走,怎地不走?还不快走!” 说着,几步抢过去,攀上车辕,一手就势夺过车把式手里的马鞭,狠狠抽了驾车的老马一鞭。 这下子事出突然,车把式不防,竟是被得了手。 那马儿吃痛,嘶鸣一声,撒开四蹄就跑将起来。 车把式唬地一跳,忙劈手夺过程信手里的马鞭。 一边挽着鞭花吆喝着马儿,一边喝骂:“抽什么风?莫不是得了失心疯,想拉着大家伙儿一起去死不成?” 说着已是约束着渐渐稳住了马车。 马车小跑着路过驿亭。 车把式先挽了鞭花喝停了马车,紧跟着向着亭上快速一拱手。 亭上男子一双凤目深若寒潭,射出冷厉的光。 车把式忙低下头去,偷偷瞪了一旁的疯子一眼,暗骂一声晦气。 适才他可是瞧见了,马惊起来的那一瞬,侯爷可是已到了亭外,身在半空中就要挽住冲过来的马头。 若不是车马行的马太老,实在跑不动,他又及时稳住了势头,怕是这马就要被他们侯爷立斩于当场! 娘的个乖乖,可把他吓出一身冷汗。 他这次的差事可是也要办砸了! 真是好凶险! 实为侯府人的车把式暗自心惊,这要是办砸了差事,不单是双笔大人要抽他一顿鞭子,说不得往后还会在侯爷那里落得个办事不利的名声,那不是大好的前程都毁了! 都是这个老家伙害得!这么会儿功夫就作了两次妖,这是想害死他? 车把式暗恨,待要想再给身边的老疯子一点厉害瞧瞧时,却转眼看见那个刚刚还满脸傲慢瞧不起人的老家伙,此时已是吓得满面煞白,浑身筛糠,连坐都坐不稳了。 这是为了撒气自己胡闹,却吓傻了? 呸,敢做不敢当的孬货! 活该! 车把式狠狠啐了一口,心里稍稍舒坦一些,又忽地想起什么,忙又抻头往车厢处瞧去。 小娘子没事?适才一番惊马,可别受了惊吓。 却只见车帘低垂处,里面安静如常,一丁点动静都没有。 嗨…… 车把式兼侍卫暗自咋舌,心道:怪不得,怪不得,呵呵,真是了不得的小娘子。这要搁旁的,早哭哭啼啼喊娘了,还得是这个啊。 正啧啧感叹,却听里面一个声音脆生生催促他:“怎地还不走?娘子问是不是马头被砍断了?若是没有砍断,就是人头被砍断了也得走。” 呃? 车把式闻言险些噎住,迅速看了一眼身旁老爷的脖子,嘴里快速答应着:“没有,没有,这就走了。” 说着忙转过脸去专心赶车。 娘的个乖乖,这样的小娘子可没人招惹得起,他还是乖乖办差事要紧,要不然怕不是也要人头不保? 马车开始缓缓前行。 驿亭中。 郑修凝望处,便见那车帘被轻轻拉开。 露出一张白生生的俏脸。 郑修凤目深注,唇角紧绷,紧紧跟从,不放过一丝一毫异样处。 那美人面上虽是似乎比平日更白了些,可却仍是一片平和。 她抬目看了他一眼,便又垂下眼帘,只伸出双手合十,轻轻一拜。 随着这轻轻一拜,郑修的心倏忽间便悄然落下,眼中不由露出一丝笑意。 车帘随即轻轻闭合。 马车缓缓行去,渐行渐远。 郑侯爷跟从的目光中却又透出森森寒意。 驿亭道旁。 樊刘氏眼睛一直盯着这边看,直是看了个满眼。适才的惊马也直把她吓得魂儿都险些没了。直到看到车把式控住了马儿,这才长长地把憋住的一口气儿松出来。 忙就是又回头瞧他们侯爷。 侯爷还是像刚刚儿那样儿站在亭子里,只是看着离开的马车一动不动,似是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过一般。 可樊刘氏却突然觉着心跳得特别厉害。 想要转头不看,却身子发木硬是动不了。 直到好半晌后,身上都出了一层细汗,才看到他们侯爷缓缓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这才沉步转身出了驿亭。 樊刘氏还是不敢动。 直到眼瞅着主子来到道旁,上了一旁侍卫从林子里拉出的马,带着侍卫两个人两匹马跑远了,这才缓缓动了动身子,又被冷风一吹,打了一个喷嚏,缓过神儿来。 不由抹了一把额头上的细汗,暗道:我的个乖乖,可吓死她了!刚刚儿,她还以为侯爷要杀人! 第300章 周武七年,十月十九。 平州府,东宁县,小李村。 老程家。 正房东屋。 天儿还蒙雀雀的黑,程何氏便像往常一样起身下了炕。 她先是轻手轻脚来到炕桌旁,给自家老头子倒了一碗水备着,又拿起一旁的旱烟管,往里面塞了一片山草叶子,小心放好,这才转身出屋去了中间客堂旁边的灶间。 挑开碎木结成的木头帘子,刚一进屋,便被迎头兜过来的烟火气呛的咳了一声。 “娘。” “奶。” 大儿媳程李氏,大孙女程小花连忙就是招呼。 程何氏摆了摆手,快步走进屋,来到灶旁,一把拉起程小花推到一边儿去。 “快起开,这点子活计都做不了,弄得满屋子的烟气。” 说着自家蹲下身子,拿起程小花扔下的碳木条,开始通火烧灶。 程小花被她奶说了,咬着嘴唇不敢吭声。 一旁站着的程李氏忙伸手握住自家闺女的手,笑着替她解释:“娘,这不是小花的错儿,要说有错儿,也都是我这个当娘的错儿。媳妇这几日身子不舒坦,小花这孩子孝顺,怕我遭了烟气更是遭罪,就偏要跟着来帮着做。您也晓得,让她绣个花啊朵啊什么的还行,那这村里没谁比得上,这就是心思都放到那上边儿去了,这通火烧灶的活计就干的不顺手了。” 说着松开闺女的手,往前探了探身子,挪了半步,对程何氏道:“娘,还是我来,您到一旁歇着看着就行。” 程李氏嫁进程家二十几年,什么样的脾性程何氏瞧的透透的:这都是填呼人的瞎话,谁信谁傻。 不信? 你要让她真的做了,她就能给你直接晕死过去! 懒得跟她对心眼子,程何氏当下一只手就是往后挥了挥,另一只手继续通着她的灶底。 嘴里回道:“行了,你到一边切咸菜去,少在这里裹乱。” 切咸菜指定比通灶烧火轻省,程李氏指定不能推脱,忙就答应了,就要转身去仓房里拿咸菜。 一旁的程小花忙拦住她:“娘还是在这里待着,外边儿风硬,您别再遭了寒气,我去就成了。” 说着从一旁拿了一只粗瓷大碗,挑开帘子快步出屋去了仓房。 留下个程李氏抿着嘴笑。 程何氏正好也把灶火通的顺畅了,就放下通条,站起身来,使劲拍了拍身上的灰。 对程李氏道:“你倒是养了个好闺女,一心里就晓得心疼你这个娘。” 程李氏嫁进程家这多年,除了刚开始没有开怀生下孩子那几年,剩下的这十几年,听的最多的就是婆婆说的这句话。 她就笑着应是:“娘说的可是。爹娘都总说我呢,说再没有像我这样享福的了。嫁的婆家好不说,就是这生下的娃儿也是个个都听话孝顺。大树就不说了,和他爹一样老实,除了闷头干活坏毛病一样儿没有。更别提小花了,人性子好不说,还最会疼人,比我都强老多了。要我说,要论这个品性,倒是更像娘呢。” 这话既夸了自家又填呼了别人,正是程李氏平日里最会的活计,那是张嘴就来,更别提程何氏了,直是耳朵都听到起茧。 老大媳妇就这样儿。 程何氏这个做人婆婆的,也只能过耳不过心了。 于是她不等程李氏把话说完,便径自走到一边角柜处,拿钥匙打开了柜门,掏出里面的面口袋。 这一套都是做惯了的,程李氏一见便忙从一旁的碗柜里取出一只大海碗,双手捧着递到婆婆眼前去。 程何氏眼也不抬地从口袋里舀出一勺半小米倒进去。 程李氏忙小心捧着,又到一旁的水缸里舀水洗米。 程何氏这边刚放回米袋子,重新锁上柜门,就听她大儿媳妇问她:“娘,那天那是啥事儿啊?还从京里送了信儿过来,咋没听您和爹说过?” 程何氏手一顿,就转身又从碗柜里取出昨日剩下的一笸箩杂粮面馒头,放进灶上的大锅里热上。 嘴上说:“没啥,不是啥大事儿,到时候你爹说你就晓得了。” 程李氏就又叫了一声‘娘’,还想说啥,可这时门帘一挑,程小花端着大碗进来了,她也就没吱声儿。 程小花把碗端到程何氏面前给她看:“奶,您看这些够不?” 程何氏扫了一眼碗里的两个一样大的咸菜疙瘩。 “下次记得一大一小就行了。” “哎,记下了。” 程小花连忙答应着,转身到一旁的案板上去切咸菜。 程何氏看着这娘俩一个洗米一个切咸菜,都干的顺溜,这才放了心,又叮嘱了一句让看着锅里的馒头,当下便转身出了灶间。 她想要先回趟自己住的东屋里,去看看老头子起来了没有。 话说,他们老两口这几日可不就像是老大媳妇说的那样儿,这心里边儿揣着事儿呢。 啥事? 二十年没消息的老二儿子捎信儿回家来了呗。 第301章 出远门小二十年的儿子长远有信儿了! 程何氏当时听得险些撅过去。 这些年一直悬着的心可算是落了地。因着太欢喜,甚且还躲在被子里偷偷抹了好几把泪。一心里只盼着儿子快点儿回来,好让她这个当娘的安心。 可是,话儿说回来,她也担心老头子不答应。 自打前几天儿接了京里来的信儿,老头子这几晚可是都没睡好,总是翻来覆去的倒个儿,连带着她也跟着翻烙饼。 老头子的心思她晓得,这就是还在生老二的气呢。 气他不听爹娘的话,硬要给人倒插门。倒插门也就算了,可还过成个现今这个样儿,连个闺女都围拢不住,还要给送回来由爹娘管教! 这都是个啥事儿啊! 程何氏却觉着自家老头子想的多。 要她说,这事儿这都多少年了,老二再不好,那也是他们的亲儿子,这一走就是小二十年,除了头两年有点信儿,再有就是捎信儿回来说要入赘成亲,央告着他爹同意,老头子去了信儿给狠狠骂了一顿那次,再往那以后,就再没稍回哪怕一句话来。 她这个当娘的,那是日也想夜也想,焦心得慌。生怕自家这块肉在外面出了什么事儿。 如今可好了,这好不容易得了个信儿,那可是欢喜死。反正她是啥也顾不得了,只要人不缺胳膊少腿的全乎活着,就只剩下拜佛烧高香拜谢佛祖保佑了,要说剩下的那些陈芝麻烂谷子,到了又算个啥? 她也是想好了,自家一辈子都听老头子的,可这回不行。 她要她的儿子! 还有一桩,他送人回来就送人回来,他们老程家就是再穷,一个丫头片子又能吃多少?左不过添一双筷子的事儿! 大不了,她少吃一口养着就是! 程何氏心里颠倒着拿着主意,就要往自家屋里进。 可还没等进屋,就听见院门咯吱一声响,二孙女儿程小杏背着比她还高出一个头的一大捆柴火走进院子。 程小杏看见她奶,忙喊了一声‘奶’。 这时天儿才有点儿麻麻亮,程何氏打眼就瞧见程小杏那满头的汗顺着小黑脸儿往下淌,忙就是下了台阶,快步来到孙女身前,抻着袖口给她擦脸。 一边骂她:“死丫头,说了多少次了,让你慢着点儿悠着点儿,少背些回来,咋就是不听,又背这老些?好像后面有狼撵着似的。这大冷天儿的,招了风发烧咋办?可跟你说,你奶和你爷可没银钱给你治。” 程小杏一边仰着脸让她奶给她擦,一边笑嘻嘻:“晓得了,晓得了,奶,下次一定记住,再不敢了。” 程何氏其实最得意这个孙女儿这个皮实利落的劲儿,看见她和自己耍嘴,心里更是欢喜。就板着脸又给她脸上使劲胡噜了两把,又拿起她的手放到嘴边哈了哈气。 “快把柴火放进仓房,去灶间里拿水缓一缓,多泡一会儿,都裂口子了,小心起疮,再多烤烤火,暖暖身子。” 程小杏被她奶嘴里哈出的热气蛰的嘶了一下嘴。 脸上却还是笑嘻嘻:“奶,没事儿,我皮厚着呢。跟我一起去山上捡柴火的二丫她们都起了冻疮,疼的直喊娘,嘿嘿,可逗趣了,就我没起。” 说着就挺了挺小身板,冲程何氏直乐。 程何氏却听的心里发酸,双手握住小孙女的手包着,看着那上面细小的小口子,使劲揉了揉。 又马上松开,点了她的额头一指头,骂道:“看把你能的!晓得你比别人壮,嘚瑟什么?还不快进去,猪食还没拌,咋,还想等着你奶我去干咋的?” “晓得啦,晓得了,这就去。” 程小杏被程何氏一指头点的脑袋向后一仰,也不害怕,咯咯笑着转身就跑向仓房。 “疯丫头。” 程何氏眼睛盯着孙女背着柴火歪歪扭扭进了仓房,轻声骂一句,又叹了口气,这才转身回了自己的东屋。 第302章 小李村村如其名,正是以李姓为主的小村庄。 程家在这里算是外来户。 程老爷子程福,娶妻何氏,育有五子一女。 其中除了老三程礼早夭,其他几个都养活成人了。 老大程忠老二程信老四程义老五程智,最小的老闺女程宝桂。 其中除了老二程信早早跑外不着家,老闺女程宝桂嫁到临县去,剩下几个都留在了身边。 程老爷子年轻时在县城里的杂货行里做事。因识得几个字人又精明能干,很是得掌柜的赏识,时常带着出外采买办货,慢慢的,自己也积攒下了些许银钱。 后来年纪大了,就辞去了活计,回到老家,重新翻盖了自家祖宅,又添置了几亩田地,带着老大和老四儿子一起住。 老大程忠,娶妻李氏,膝下一子一女:长子程大树和闺女程小花。 老四程义,娶妻张氏,膝下两个闺女:程小杏和程小丫。 老五程智,因考上了童生,便在县里娶了自己先生的女儿董氏为妻,如今膝下只有一个五岁的男娃儿程窦。 又因和岳父一起做教书先生,平日里教几个幼童启蒙,便常年住在岳父家里,只有年节时才回家来一趟。 是以,程家祖屋里,平日里也就是程忠一家和程义一家并程家老两口一起过日子。 这一大早晨,躲冬闲的程氏一家子便坐在客堂里用早饭。 每人一碗小米粥,男子一个麸子杂粮面窝窝馒头,婆娘小孩儿一人半个,就着咸菜疙瘩丝,吃的津津有味儿。 很快用完早饭,老大程忠就和他爹说他要去一趟河边儿,趁着河水还没有结冰,瞅瞅能不能捞两条鱼上来。 程老爷子还没言声,程李氏便在一旁小声劝阻男人:“他爹,河水没结冰,可也太凉了,染了风寒咋办?要是实在想去,等到晌午的时候日头大了再去。” 程小花也在一旁跟着点头:“是啊,爹,娘说的对着哩,日头大了再去。” 程忠摇头:“你当那河里的鱼都是给你养的?村里人都眼巴巴瞅着呢,这时晌过去都怕是晚了。” 小李村的小河水不深,还时常断水,养不住鱼,就是有几条,也被村子里那些老少爷们们紧盯着,去晚了就真没了。 程老爷子点头:“去。” 他不一定要吃那一口,可这是儿子的孝心,他听着高兴。 “就瞅瞅,捞得着就捞,捞不着就回来,可别跟人抢,咱家也不缺那一口儿。” 程老爷子又叮嘱。 程忠点头答应:“晓得了,爹,就是想给您和娘补补身子。” 说着就大步出了客堂,从仓房里拿了一根顶头尖尖的棍子,出了院门。 程家长孙程大树悄默声跟在后面去了。 程老爷子看着长子长孙父子两个一样壮实的后脊背,心里踏实满意。 可又是念头一转,想到了那个一走二十年,啥信儿没有,好不容易有了,就是要把亲生闺女送回来让他养的不省心的玩意儿! 这心里当下就是闹心。 既闹心儿子不省心,也对那个没见过面的孙女儿不待见。这都是啥事?一个闺女家家的,咋还能让自家亲爹不待见了硬给撵出门来了呢?这是有啥大错处? 程老爷子越寻思越气,又因着怨怪二儿子,连带着也觉着总是拐弯抹角想劝和自己的老婆子也是瞧着不顺眼。 当下也不在这屋里待着了,起身背手就回了自己的屋子。 一家之主的程老爷子脸色突然黑沉,旁的人虽心里纳闷,可也不敢言声。 倒是程何氏,因心里知晓缘由,反倒踏实。 老两口几十年,老头子啥脾气她还能不知晓?知晓生气就好,就还是心里惦记着这个儿子,就能递进话儿去,说不着她再劝和两日就好了。 于是就只当没瞅着,只管看着两个儿媳妇收拾桌子。 第303章 程何氏一边还问老四媳妇张氏话儿。 “老四走了几天了?有没有捎信儿回来说啥时候回来?” 老四程义身子也不好,粗重活计做不了多少,手倒是巧,便在城里花行里跟人学养花,现今倒也是个熟手了。就是总要在县里待着,隔几日才能回家一趟。 程张氏一边收拾着桌上的碗筷,一边回婆婆的话:“走了有五六日了,说是马上年底了,铺子里活计多,要晚几日才能回来。” 程何氏便点头,顺手接过她手里的碗筷,撵她回屋:“这里不用你,你快回你屋去。这两日变天儿,小丫不是身子又不舒坦嘛,刚刚吃饭晌我还听着又咳嗽了,你快回去看着她,多喂水喝,败败火。” 刚刚儿程张氏吃完早饭就忙忙把小闺女又送回了屋,自家跑回来做活计。 “娘。” 程张氏感激地看了一眼婆婆,刚要言声,就听一旁的程李氏轻轻咳了两声。 又有大侄女小花连忙扶住她娘问:“娘,您咋的了?是不是又不舒坦了?快回屋歇着去,这里有我呢。” 程张氏忙把到嘴边的话又咽回去。 回身也去扶程李氏,对程何氏小声说:“娘,要不让大嫂回去,这儿有我就行了。” 这个大儿媳妇一天不作妖就难受得慌! 程何氏端着碗筷哼了一声,对四儿媳妇说:“你咋恁不懂事?小丫咳嗽那是胎里带的,她又小,可不得你这个当娘的看着?你大嫂可不一样,明年开春眼瞅着就娶儿媳妇的人了,再跟自家一个小侄女比,成啥了?看让人笑话。” 程李氏正手杵着头掐捏,一听这话就忙放下手抬头。 她也不敢接婆婆的话,忙反手拉住程张氏的手,笑着说:“哎呦,四弟妹可别多心,嫂子这可没旁的意思。不碍事儿,都是老毛病了,几十年就这个样儿,不也这样过来了?熬熬就好了,不耽搁做活儿。还是弟妹回去,小丫还是小娃,打小精贵,可不能做下病根,闹不成和我一样可就麻烦了,将来怕是要遭罪。” 这话儿听着好听,可就是不对味儿,程张氏张着嘴,一时半刻不知该说啥。 程李氏就又拍了拍她的手:“回去,啊。” 程张氏心里没主意,就瞟了一眼在一旁有一搭没一搭抹桌子的大闺女,小声道:“我,我还是做完这点子活计再回去。” 说着就忙不迭松了程李氏的手,又去抢程何氏手里的碗筷。 却不防被程何氏一手推开了。 “快回去,这点子活计用不着你。” 程张氏长的瘦马干条的,被婆婆这一搡,退了好几步才站稳。她是个老实性子,就扎着手站着,一时辰里不知该咋做才能两边儿都好。 正没着没落时,那边儿的闺女小杏把手里的丝瓜瓤一扔,跑过来拉住她的胳膊,就往屋外推。 “奶叫你回去你就回去,奶的话你咋敢不听?刚刚儿我还听妹妹又咳嗽了呢。” 程张氏本来还不敢,可一听说小闺女又咳嗽了,这心里就着急上了,也再顾不得大嫂那些酸话,忙忙拔脚就跑回了自己的西屋。 程小杏又转回身来跟她奶说:“奶,娘回屋看着妹妹去了,我也去山上瞅瞅。今儿早上人多,我就没看。昨儿下的套筒子,今儿能不能夹住个什么好玩意儿来。” 程何氏正端着碗筷要往外走,听说孙女儿又要去山上,忍不住板起脸训斥她:“整天就晓得往外边儿跑,也不管天寒地冻的,不准去,就待家里面。” “奶,我不冷。” 程小杏却不等程何氏说完,撂下一句,撒腿一溜烟儿就跑出门外去了。 “这个死丫头,跟个泥鳅似的滑溜。” 程何氏拿这个小孙女儿没办法,眼瞅着她跑没影了,只得摇着头骂了一句,也不看大儿媳娘俩,只管端着碗筷进了灶间。 留下的程李氏就和闺女小花对了一个眼神儿,谁也没言声。 婆婆得意那个丫头她们都晓得,也心里不得劲,可也没办法。 好在这个老四家的小丫头长的人高马壮的,不像丫头倒像个小子,力气大得很。虽是跟她们不亲,可打猪草捡柴火拌猪食这样的重活儿干的倒是好,也不跟她们嚼舌头说自家干的多她们干的少,可是省了她们不少事儿。 更好的是,她有时还能套些小动物回来给家里打个牙祭。就看这个,娘两个虽然嫌她粗野嘴快,可看在这点子好处上面,倒也是不嫌烦。 第304章 程李氏母女两个正在客堂里使眼色对心思。 猛不丁的,咚咚咚的脚步声就从院子外面直直跑进来,紧跟着就是老四家那个大丫头猛地一把扯开门帘子,一头闯了进来。 还大声喊着:“奶,奶。” 这是得了失心疯了?咋这么大声,是要吓死人呐。 程李氏心里不乐意,捂着胸口呵斥:“做什么大呼小叫的,没规矩。” 程小杏此时已是抬头看清了屋里的人,见没有她奶,也不理程李氏,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又是立马转身掀开门帘又跑出去。 程李氏和程小花互相看了一眼,忙互相挽着紧紧跟着出去。 这个丫头虽是平日里虎得很,可还从来没有这样咋呼没规矩过,一定是发生啥事儿了,瞅瞅去。 母女二人刚出了客堂的门,便听到灶间里程小杏的大嗓门。 “奶,真的就在外面,就咱家门口,好大的一辆马车。那个人说是老程家的人,那不就是咱家吗?” “你说啥,老程家的人?他还说啥了?快说!” 程小杏的话音刚落,程何氏就一把撩开门帘,急慌慌跑出来,还回头催程小杏说话。 程小杏跟在后面一头钻出来,几步跳下台阶,指着外面。 “就说是咱家的人,问我是谁家的,我说我爹叫程义,他就说是我二伯。奶,我啥时候有个二伯了?” “啥?你二伯!” 程何氏不管孙女问,听得前半句脸就变了,大喊了一声,把一旁的程李氏母女俩吓的心里一抖。 程小花年纪小还不怎么的,可程李氏却是心里一咯噔:什么?是那个一直在外面跑,快小二十年没招家的二叔子回来了?没听爹娘说起过啊,这咋一点儿信儿都没有就突然回来了? 又一个咯噔:可不是?前两日才有人捎了信儿来,她才刚还问婆婆啥事儿呢,婆婆就说没事儿,可这咋就冷不丁回来人了?这是咋回事? 这时程何氏也是醒过神来了,当下眼圈就红了。 她自得了信儿,这几日就放不下,总是想着这个老二。刚刚儿小杏一说来了马车还说是程家的人,她这心里就一下子觉着应该是老二回来了。 这会儿真的听说是老二,当下就是啥也顾不得了,还一把拨棱开挡道的程小杏,急急慌慌地就往门外跑。 程小杏被她奶推了一个趔趄,身子一挺忙站稳了,连忙也是拔腿就追过去扶。 “奶,奶,您慢点儿,可别摔跟头。” 程小花就扶着她娘小声喊了一声‘娘’。 程李氏皱着眉头说了一声‘过去看看’,就也挽着自家闺女的手慢慢跟过去。 她刚嫁进程家门不久,这个二叔子就跑到外府去做小买卖,之后就一直没回来过,拢共也没见过几次。这么多年都没信儿,她还私下里琢磨着兴许是早死在外面了,谁晓得这不声不响的咋就忽然回来了呢?怕不是有啥事儿? 程李氏心里就琢磨开了。 程何氏跌跌撞撞跑到大门边上,抖着手拉开虚掩的大门。 门一开,人还没看清,就颤着声儿问:“老二,是老二回来了吗?” 说着眼泪就哗哗往下流,立时糊的眼睛什么也看不清了,只模模糊糊能看见外面是一个又高又瘦的人影儿。 这个样儿,这个样儿…… 程何氏一颗心顿时就酸软的撑不住,身子一仰,就往后倒。 “奶。” 跟在后面的小孙女儿程小杏连忙喊了一声,紧紧撑住她的胳膊,往前挽。 “娘。” 面前那个高瘦的人影儿叫了一声娘,也连忙上前几步,一把挽住程何氏的另一边胳膊,稳住她的身子。 程何氏眼泪水哗哗往下淌,抖着声儿使劲睁眼瞧:“老二,真的是老二?没骗我?” “是我,娘,是我,真的是我,是老二,您的儿子,我回来看您来了。” 高瘦男子另一只手紧紧抓住程何氏的手,声音也有些颤了。 “哦,哦,是老二,真是老二,这声儿这手,都是老二,没错儿。” 程何氏抖着嘴角念叨着,糊了满脸泪的脸上就又带出笑来。 第305章 (上) 程氏娘俩在这里热乎。 那边瞅着的程李氏眼睛便向一旁的马车溜了一圈儿。 扶着女儿小花的手慢慢走了过来。 也是抖着声儿对程信道:“原来是二叔回来了,就是不晓得还记不记得大嫂?” 程信听声儿回过头来,看一眼面前的长脸妇人,忙一拱手道:“自然是记得的,不知大嫂可安好?” 程李氏一边点头一边流下眼泪。 “好,好,大嫂好着呢。倒是二叔,一个人在外边儿,怕是受苦遭罪了?” 说着看一眼程信那一身缎子面的袍子,又忙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啐了一口,笑道:“哎呦,你看大嫂这张嘴,这说的是啥话!二叔一看就是在外面儿发了大财,过的好着呢,二叔别见怪,嫂子这儿给你赔罪了。” 说着就要弯身子。 程信是啥人?哪能连这点儿眼色都没有,连个村里婆娘的小心思都看不出来?打眼一看就知晓他这个大嫂是耍表面花儿呢,当下连忙就势儿往旁边一挪。 笑道:“大嫂快莫要这样,您这样这可是真拿自家兄弟当外人了,要折了我的寿了。” 啥人对啥人,程李氏也不是真的要赔罪,听了这话就又笑了,顺势儿直起来。 热乎说:“那嫂子可不能折了我兄弟的寿,到时候你大哥可不能饶了我,呵呵呵。” 又道:“话儿说的,你这一走就是好些年,不单是爹娘每日里念叨,你大哥也是每天里都盼着你回来想的不行。这下子可好了,可是盼回来了。就是咋没见弟妹和儿女?是不是在车上,还不赶快叫下车来让娘和嫂子瞧瞧?” 说着又转头对身旁的程小花道:“还不叫二叔?这是你二叔。” 又转头对程信道:“这是你侄女小花,还有一个大侄子,跟着他爹下河捞鱼去了,等会儿就回来。” 程小花这时候就连忙松开程李氏的胳膊,微微弯了弯身子,叫了一声‘二叔’。 程信离家时他大哥还没孩子,自然也是没见过程小花这些晚辈,于是就只是微微点头露个笑模样,却不去搭程李氏叫家眷下车的话茬儿。 倒是她娘程何氏,这时辰已是欢喜劲儿过了,想起正事,连忙就推搡身旁的小杏:“快,快回去告诉你爷,就说你二伯回来了,快去。” “晓得了,奶。” 程小杏连忙撒开她奶的胳膊,转身就往回跑。 嘴里还大声喊着:“爷,爷,我二伯回来了。” 程何氏又抻手胡噜了两把脸上的泪,把眼擦亮了,这才又拉住二儿子的手,上上下下瞅了个遍。 还伸手在脸上摸了几把。 心疼絮叨:“这咋还瘦了呢?脸色儿也不好透着青,咋回事?路上累着病了?” 程信被他娘满是老皮硬茧子的手擦在脸上,刮的生疼。 他忙一边拉下她的手攥着不让动,一边哄道:“娘,没瘦。儿子原先就这样,是您年头长忘了。要说,我比那会儿还胖了不少呢。” 可不是咋的,这都二十年了,她也没见她的儿! 程何氏刚止住的泪就又忍不住要往下淌,她忙又胡噜了一把,嘴上却怨怪道:“胡说,娘咋能记错?你就是瘦了,就是累着了,还跟娘犟嘴。” 说着就是抓着程信的手,不住眼地看。 程信这心里却是烦透了。 他娘咋这没眼力见儿,哪有儿子回家来,不先让进家却拦在大门外的?还絮絮叨叨个没完没了,真是厌烦。 更可气的是,话也不会说,直捅到他肺管子上去了。 就说这一路,他可是受够了折腾了。 一路奔波受累不说,就说那个死丫头,就能把人给折腾死! 他本先前就因着马惊了就吓了一场,受了风寒,还没走多少路就起烧支撑不住,本想着进车厢躺着歇息能好些,可谁知那个死丫头竟是不让! 还支使了那个没眼色没规矩的小丫头出来,给他讲了一阵子什么什么礼法规矩,末了还说什么,男女授受不亲,这都是有礼法管着的,她家娘子说可不能逾越了去,免得辱没了老程家的门风! 啥门风?屁的门风! 可把个程信气的,自打当了老爷就再板着没骂过的粗话也放出来了。直是嘶哑着嗓子就骂上了,可到底身子虚弱,险些厥过去。又看那个小丫头一副垂头顺眼只管当他在放屁的架势,最后还是只能停下喘粗气了。 他这个恨呐,直恨不得当下直接转头再把那克家的丫头带回去,二话不说一顿家法大棒子打死完事! 可到底还是咬牙忍住了。 为着什么? 就为着跟泄愤发火一比,富贵前程才是他的命! 长远把这个死丫头甩出去,自家风风光光当个权贵人家的老岳丈才是正事。 就这样咬牙死忍着,等到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宿头,又使了银钱寻了大夫瞧了病开了方子熬药喝了,程信竟是硬拼着这一口恶气挺住了。 只歇息了半天儿,他就又带着熬好的药汤催着上路了。 第305章 (下) 早到早安生,生病回家歇歇就好了。 程信程老爷为了自家的富贵前程,这可也是拼了老命了。 本想着这回该没事儿?可哪成想,那个丫头还没完了,还不等他喘口气,就又折腾上了。 一会儿嫌弃宿头被褥不干净了,一会儿埋怨饭菜不合胃口了,等好不容易熬到晚晌睡觉,她就又说洗脸的水不够热了,净是事儿,折腾的够呛。 更可气的是,那个侍候的小丫头比她事儿还多,不单把这些破事儿都揽下,兴兴头头地都跑去重新办妥帖了,就是那本来没挑的毛病,她也都给加上一并办好了。就这,还说甚的让娘子受委屈了,都是她这个做下人的错儿! 这都是什么破儿事! 程信冷眼瞧着,要不是怕病的更重,不敢再动气,他早就不顾体面骂上了。 就这还不算完,就连那个车把式也跑出来凑热闹。说什么都是路赶得急了,没找个好住处。往后可不能这样,他们就慢慢走,早早歇下也好找个合心意的地方。 程信已经听到不想听了,只管木着脸自己忍着。 他不傻,那个丫头就是故意的,故意做这些气他。小丫头不提了,那是买来服侍她的,契书在她手里捏着,自是向着讨好那丫头。就是那个车把式,不知为甚对那个丫头偏向? 可他也不想琢磨了。 他也想明白了,不管因着什么,他现今是只能由着那个丫头作闹,却一点儿办法没有。 为啥? 为着他身边没人帮衬,为着他没银钱支使人!为着他不是权贵人家的老岳丈! 程信暗恨。 这不行,这没人没银钱就是不行!都没人搭理了。 长远得快想个法子! 经了这一遭,程信更是对自家的前程焦心了。 心底里无比着急要把这丫头甩出去,好早早赶回衙门里当差奔富贵去。 就这样一路咬牙苦忍着,好不容易到地方了,却不想这刚一见面,他娘除了哭,就是往他心口上扎刀子,程信能不气嘛。 话说,他就是把人扔回来养着,哪里有那个闲心跟他老娘在这里闲磨牙? 可他又不能不先应付着。 他是怕他爹。 之所以到了家门口不当即就进家门,就是心里对他爹犯怵。 当初自己捎信儿回家说要入赘,被老头子回话臭骂一顿,说是他要敢不听话就再不要回这个家了,他也再不是老程家子孙,他自己也就当没生过这么个儿子! 那话说的绝。 程信当时也气,又一心只想着自家入赘能得的好处,哪里会听老头儿的? 于是就索性再也不捎信儿回家了。 这一晃眼,就是二十年。 如今自己因着要送克家的瘟神回来,不得已又要再进这个家门,程信虽对霍氏说的满口大话,一副浑不在意的架势,可其实他自己心里还真有些没底。 就他爹那个脾气,呵,他就怕自己贸然闯进去,却被自己亲爹一顿鞋底板给抽出来。到那时候,可就是丢脸丢到家了。 想来想去,程信就寻思着先见见他娘,让他娘给他缓和缓和,递个话过去。兴许这样劝和着,他爹就能让他进门了。 一边转心思,他便小心地跟他娘说:“娘,您快别伤心了,儿子这不是回来看您了吗?还带回了您的亲亲大孙女,您快瞧瞧。” 那丫头再不好,可有一样他得认,那就是长得好招人稀罕,只要不张嘴,他娘就一定稀罕。就让她先看看,等进了屋再细说不迟。 说着,就是向着马车里大声吩咐。 “槿丫头还不快下来,见过你祖母伯娘婶婶。” 程何氏一听程信还带了自家的大闺女回来,哪有不欢喜的?心里也狐疑他为啥没带婆娘回来,当下就问:“咋就一个闺女?媳妇呢?媳妇没跟着一起家来?旁的孩子呢?就这一个?” 程信这时候没心思说这个,就头也不回地敷衍他娘:“娘,这不是说话的地方,一会儿进家再说。” 程何氏一想也对,儿子要把闺女送回来养,那家里指定是有事儿了,可不能在这儿说。 当下就不再言声,只管不错眼盯着马车看。 连带着程李氏和闺女小花,以及告诉完她爷的程小杏和听见动静从屋里出来瞅啥事儿的程张氏,也都一样眼巴巴地盯着马车那边瞧。 马车门慢慢打开。 从车上下来一个十三四岁,穿着淡粉色衣裙的丫头。 程何氏一眼瞅见了,心里顿时就是欢喜。 大眼睛鹅蛋脸,皮子又白又细,上下收拾的利利索索,没得一打眼就招人待见。 程何氏当下就松了二儿子的手,满脸是笑地哎呦了一声,念叨着咋这俊,就要上去拉过来热乎。 却不成想,那小丫头下了马车却不过来,只是微微一侧身,站到一边去了,还伸出一只手擎着。 轻声道:“娘子请下车。” 啥?还有一个?还娘子,啥娘子? 程何氏立时就顿住了脚。 第306章 油皮脱落的车门大开着,一只厚底月牙白绣花鞋慢慢伸出车外。 程家大门口静的一点儿声儿都没有。 众人直盯盯看着那只纤巧的绣鞋轻轻落在车踏板上,紧跟着,就被洗的发白的裙角遮掩住了,再然后,就是一只又白又细的手搭在了旁边小丫头的手心里。 众人的心不知怎地就突然提起来,不由屏住了一口气。 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地紧盯着,一点儿声儿都不敢出。 秋日的晌午,四周静悄悄的,那辆黑色的马车里,就轻轻巧巧走下一个纤瘦高挑的人儿来。 等到她落到地下,抬起头来时,围在门口的一家子老程家人就是禁不住一起打了一个愣怔。 这,这是他们老程家的人?不能? 之后,就有程小杏的大嗓门直接喊出来。 “哎呀,咋的这么好看?娘,你快看!那头发咋那么黑?那脸儿咋那么白?还有,还有,还有那眼睛,娘你快看!那眼多好看!眼毛那老长,比咱村里的小河里的水都清,比花儿姐的都好看老多了。哎呀,原来头前儿那个竟是个丫鬟,这个才是二伯家的闺女!” 程何氏也看呆了。 她一来看到自家儿子回家,欢喜的甚也顾不得了。一心里只顾着儿子平平安安的没有缺胳膊少腿,就是烧了高香了,至于其它的她甚也没看见。 等听到儿子让孙女下车拜见她这个当奶的,就是心里更欢喜。 可还没等欢喜过劲儿来,就又被惊着了。 这,这咋还一下子下来两个? 难不成是两个闺女? 不,不是,这头一个下来的看着就是侍候人的,还叫另一个下来的‘娘子’。 这是,这是还有个使唤丫头侍候着? 程何氏这会子可是彻底醒过神来了。 她左右看看自家老二儿子和那个瘦高个的小娘子,心里直犯嘀咕:这到底是不是她孙女?咋这好看,不像她们庄户人家的闺女啊? 于是忙上前拉住儿子的手,急着问:“咋,这个长的高个的是你闺女?” 程信这一路上一直气不顺,明明知晓是那个死丫头故意气他,可为了甩脱她也是强忍了。 如今好不容易挨到了家门口,还没等进门,就看到那丫头的这副装腔作势的作派,刚松了的一口气就又顶上来了。 听他娘问他是不是他闺女,不由心里更气恼。 甚的闺女?简直就是孽障克星! 程信绷着脸点头,心里都要呕出一口老血来。 他可没脸当着这多人面说不是,且等着进屋再说清楚不迟。 “哎呦,这,这可是好。” 程何氏没注意自家儿子脸上的不对劲,一听说真是自家亲孙女,不由这心里就是更加欢喜。 狠狠拍了程信一巴掌,满眼是笑地夸他:“真是娘的好儿子,这个闺女生的好,生的好,真是好,瞧瞧那个头身量,多稀罕人。” 程信听的更烦:可不是咋的,他娘个头就长的高,比他爹都高,没少被村里人编排笑话,他娘心里一直不舒坦,反倒更拧着稀罕高个的,这可不是好嘛,来了一个比她还高半个头的,能不稀罕? 程何氏压根没看到自家老二快要沉到胸口上的一张马脸,只管笑眯了眼紧盯着自家大孙女那一双眼看, “真是好,真是好。” 她是越看越稀罕。 心里也是跟着程小杏的话比对着,心道可不是咋的,小花那一双眼也好看,可要跟这个孙女比起来,可就是呆的像一对死鱼眼珠子了,没法比。 一旁的程李氏母女两个却是被程小杏气的够呛。 程小花更是眼里包了一泡泪,委屈地憋起了唇。 她打小生的好,脾性也温和,村里的那些婶子伯娘没有不夸的,都说她是这十里八村难得的好闺女,将来一定要嫁一个富裕的好人家享福去。 程小花听的脸上羞臊,心里却是欢喜。 可谁知,现今一看到这个外边儿回来的,她就心里发慌,再一听小杏那丫头一咋呼,她可不就是委屈得不行? 不由往她娘身边紧紧靠了靠,委屈地叫了一声‘娘’。 程李氏就是捏了捏闺女的手。 带上了满脸笑对程何氏说:“哎呦,娘说的是,可不是好咋的?这模样俊的都让人看呆了眼不说,还跟着一个小丫头侍候着,不晓得的还以为是哪个大户人家出来的小娘子呢,可不像咱庄户人家的穷丫头,啧,整日里做惯了活计,粗手大脚的皮实,这可一看就是娇养着长大的,可是精贵着呢。” 不待自家婆婆说话,就又转向程信,接着笑:“还是二叔命好,自家有本事挣银钱过上富贵日子不说,就是这养个闺女也比咱们养的好,可不是让你哥哥嫂子们羞臊?白白长的个身板子,却啥也干不会,就会在土里刨食,受那些个穷罪,自家受苦不说,还让爹娘也跟着受累,唉,都是哥哥嫂子们没本事,倒是让二弟笑话了。” 说着,就是湿了眼角,又转向一旁的程张氏,哽着声儿问:“四弟妹说是不是?” 第307章 程张氏被程李氏问的脸都白了。 ‘啊’了一声,这才一下子醒过神来,再一看自家婆婆和那个新见面儿的二伯那两张黑脸,不由心里就是直发慌。 连话也不敢答,就手一把捂住自家丫头的嘴,狠狠瞪了她一眼,直拖着程小杏往后缩身子。 一边小声骂道:“死丫头,嘴咋那么快?长的好不好跟你有啥关系?还不老实儿给我待着!竟给我招祸!” 程小杏被她娘捂住嘴说不出话来,只得干瞪着两只大眼睛,呜呜呜地摇头。 程何氏和程信都不是傻子,程李氏这番话话里话外的冒酸气,可不好听,两个人登时都是沉了脸。 程何氏还好说,婆媳几十年,这样的话听了不知多少,就是生气也是生不起来。又想着都是自家人,自家是她的婆婆,李氏就是再嘴皮子上占便宜那也是白占,只要自家拿捏得住,她一个做人儿媳妇的还能搅出啥花来?还能咋样?看能的她! 她全当她在放屁! 程信却是气更大。 他一向最爱脸面,如今这个见了没几面的大嫂却是说话夹枪带棒的难听,就差指着他的鼻子说他只知自家享福,却不顾爹娘死活了,他一个衙门口里的官面上的人可是听不下去。 可听不下去又能怎样?难不成要他和一个村妇打嘴仗掰扯?那他也丢不起那个人! 于是,程信这脸色可就是更黑了。 就这个空当口儿,下了马车的小娘子已是收拾停当了,和那个服侍的小丫鬟说了一句‘你留在这里’,就慢慢走过来。 到了程何氏面前,她轻轻站定,双手叠于身前,对着程何氏恭恭敬敬福了一个礼。 “孙女程木槿,见过祖母。” 这声儿温润润清凌凌的,像是小鸟儿在树枝上唱曲儿,和着那标标准准的福礼,直把人眼睛看的都转悠不过去。 程何氏刚刚还被大儿媳妇激起来的火气一下子就散了,心里稀罕的禁都禁不住。 忙满脸是笑地两步上前去,抻手就要握住那双白白的手儿。 可刚一碰到那又滑又腻的手背儿,就忍不住顿住了,忙又缩回来。 也不知为啥,面对着这个刚家来的大孙女,她倒不知该咋办了,平日里那股子对小辈儿的自在劲儿也没了,就觉着这孩子不像是自家的,自家再咋的,咋就像个穿的破衣烂衫的穷老婆子似的不得人意儿呢。 程何氏就来回倒腾着搓了搓手。 笑着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怪好听的名儿,是叫个木槿?” 眼前的小娘子就微微垂了一下长长的眼毛,低低应了一声‘是’。 程何氏顿时笑的合不拢嘴。 “哎呦,这名儿可是起的好,起的好。木槿花儿在咱这里没有,要想看得到,得去县城里去看。你四叔以前拿过一枝花儿来给奶瞧过,说是从海外面儿别的朝廷过来的,可好看了,就跟你这丫头一样好看,呵呵呵。” 说着就又是上下打量这个新见面的大孙女,满眼都是稀罕劲儿。 这时程李氏就从一旁走过来。 笑眯眯地插话:“槿丫头?我是你大伯娘。” 小娘子微微福身施礼:“大伯母。” 程李氏就要说话。 却不想,眼前的人儿却已是转向一旁,又对着缩在后面的程张氏,又福了一礼:“四婶婶。” 这一下子把个程李氏闪的,没说出口的话就被憋回去了,当下心里就是憋气。 她先头看着那个老二坐着大马车回来,还穿着缎面衣裳,就心里一直存着小心,想着说不准发了大财回来,自家可不能得罪了,得跟着沾光。可自打这个丫头下车,那一露面的做派,她这心里就开始不舒坦。 自家闺女那可是自家的心头肉,她一个外面儿回来的凭啥有人侍候,抢了自家闺女的脸面?看着就心里来气! 心里不待见,这嘴上就忍不住,就给了那个二弟几句好听的,臊臊他的脸面! 等看到老二那张憋住气撒不出来的马脸,她可是心里忍不住偷着乐。 可没想到,刚刚儿这一下子,可是又把她自家憋回来了。咋这丫头竟是个跟她爹一样的货色,看着拿腔拿调的,也是一副城里人的架势,竟敢给自家没脸,她这是瞧不起谁呢? 这可是小李村,是乡下地方,她摆出这副样子给谁看? 小杏那丫头也是活脱脱的一个棒槌脑子,还咋咋呼呼地直嚷嚷着好看好看,好看个啥?哪有她家小花好看! 还有婆婆,也是那副稀罕的不得了的样子!气死人! 程李氏气的一张平日里总是摆着笑模样的长脸,再忍不住拉长了。 第308章 程李氏心中气恼,便想着再从程信处寻些晦气找补回来。 可一抬头,就又看见那边停着的马车,不由又是转了心思。 小李村很穷,不像别的村子,好歹有一个有银钱的富户,他们可好,全村拢共也只有半个财主,家里田地倒是有百十来亩,可除了牛车,就只有一辆骡车,平日里也是抠抠搜搜的不敢用,生怕用坏了。 他们程家算好的,不上不下的半饱饿不太着,可除了一头猪两只鸡,旁的却是一概没有。 要不然那个小杏丫头咋会见了一辆大马车,就那样咋咋呼呼地喊叫? 还不是见得少,稀罕得慌? 现今,这辆马车就是她这个二叔子带回来的,这可是了不得。 说不准就是他自家的,就算是不是自家的,这雇一辆马车也是老多银钱了,可不是谁都能行的。 程李氏心眼子多,往日里就是只得便宜不吃亏,如今见了老二这样儿的光景,虽是心里恼怒他们父女俩不给自家脸儿,可也绝不会跟银钱过不去。 当下就是又忍回去了。 甚且面上还能又挤出笑来。 还悄悄给自家闺女使眼色,捏咕她的手,让她去瞧马车。 又小声安抚她:“乖乖莫气,先瞧着,你爷还不知啥心思,这老多年没回来了,咱啥也不知晓,等他们能进了门儿,都问明白了再说。” 程小花就咬着嘴唇嗯了一声。 她娘的心思她知晓,不过是怕得罪了兴许发了财的这个二叔罢了。恰她也是这样想的。 她又转眼看了那边儿的那个人儿一眼,又快速转头看向那个小杏丫头。 使劲盯了一眼:没骨头的丫头,眼皮子浅的,就知晓巴结上劲儿,平日里自家白疼她了! 没的跟她那个娘一样,上不得桌案台! 心里这样气恼着,再看那边儿慌慌张张的程张氏,就忍不住更瞧不起。 程张氏确是慌乱得不行。 话儿说的,她这一辈子还从来没被这样一个体面的人儿见过礼,还叫她四婶婶。 这是啥造化? 程张氏一时脑壳里都空了,就是慌作一团,连带着拉着闺女的手也不由松了。 腰也跟着弯下来。 却不防又被自家闺女一把拽住了胳膊往起拉。 程小杏捏的她肉疼,大声告诉她:“娘,你是婶子。” “哦,哦。” 程张氏这才回过神来,连忙直起身子,只是又换成双手连摇着呼扇。 结结巴巴道:“使不得,使不得。” 对面那漂亮的不像话的小娘子也不言声,就轻轻地又微微垂了垂眼睛,这才转过身去。 程张氏直等到看不见她的脸儿,这才拍着自家的胸口松了一口气。 这二伯家的大闺女,咋地像县城里的那些贵人家的小娘子那样尊贵?可是吓死个人儿了。 程家是小李村的村东口第一家。 因紧邻着官道,颇有些显眼。如今家院门口又来了这老大一辆马车,可是稀罕,冬日里事少,人们闲的没事干,就更爱瞧个热闹。就有不单是小丫头小小子,并还有三姑六婆溜达闲汉们慢慢围上来瞧热闹。 程何氏自家二小子回来了,自是欢喜的要疯,恨不得能和几个平日里相熟的老姐妹念叨念叨得个兴头,本不在乎谁来看。 可这一转眼间,却瞧见自家那个刚见面儿的大孙女正背转了脸儿,面对着家里大门垂了头。还有那个跟着她的小丫头,也连忙挪过来几步站在前面,像是要挡住她不让人瞧。 可惜她个子矮,咋挡也挡不住。 哎呦。 程何氏这心里就是一咯噔,暗骂自己一声老糊涂:自家这个孙女长的那个俊样儿,一看就是娇养着长大的精贵,可不比别的丫头,是谁都能随意瞧去了的,尤其是这村里还有那么两个除了吃就会闲溜达的闲汉子。 于是,当下里,程何氏自家便忙忙几步赶过去,挡在大孙女身前,还挥手直往外赶人,说是是自家二小子回来了,没啥事,等往后让他去跟大家伙儿再见面儿絮叨,现今快散了。 之后就抻手要拉着二儿子和大孙女往院子里送。 大孙女不等她拉着,已是自己往前走了。 倒是二儿子,站着不动地方,只盯着她看。 程何氏知晓他的心思,就挥手赶他进去,说有啥事自有她撑着,还不快进屋去见他爹? 程信得了他娘的话,这才放心往里走。 等老二儿子和大孙女儿进了院门,程何氏这才低声问跟在后面的程小杏,可是告诉过她爷了? 程小杏直点头,说告诉了,她爷啥也没说。 程何氏早先看老头子没出来撵人,就猜到他这是答应了,又听了小杏回话儿,心里算是彻底松了口气,连忙就是跟上前面的人往里走。 程李氏挽着闺女小花的胳膊落在最后,看着走在前面那个高挑的身影,并那个落后了半个身子小心跟着的小丫头,这脚步就不由顿了顿。 可立马就又是露出一个笑来,拉着自家闺女的手,就手关好院门,进了院子。 第309章 程家大门紧闭上,直挡住了外面的探头探脑瞧热闹,和围着马车说这说那的好话酸话闲话。 一大家子人零零落落地先后进了正房程家老两口住的东屋。 程信本是跟在那丫头身后的,可到了门口时,那丫头却是微微侧过身子,垂着头站到门边儿上去,不往屋里进了。 程信那个气呀,装啥像?在路上没人看时就摆款儿骄横跋扈往死里气人,怎的?到了家来了就装乖顺当好晚辈? 适才下车就装的跟个好闺女似的礼数周全,现今又这样?想做甚? 哼,奸滑! 程信是又气又憋屈,可眼下也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只得冷冷盯了她一眼,恨恨一甩袖子当先进了屋。 一进门一抬眼,就看见他爹程老爷子手里正捏着旱烟袋,盘腿坐在窗边儿的炕上瞪着他看。 程信心里一怵,忙垂下头,几步抢进屋去,双膝往地下‘咚’地一跪,头一低,哽声叫了一声:“爹,我回来了。” 炕上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倒是身后,又有一声轻轻跪地的声音,紧接着又是一声。 之后便听那个丫头轻声唤了一声:“祖父。” 炕上的程老爷子还是没动静。 只是有一大团浓浓的烟雾迎着程信的脸面兜头扑下来。 这是他爹一直抽的山上的山草叶子,不是什么正经的烟叶子。烟大不说,还呛人得很,直把二十年没闻过的程信呛的当下眼泪鼻涕齐流,咳嗽个不停。 程信连忙用手捂住口鼻,等了好一阵,这才好不容易缓过了这阵子呛咳。 他连忙趴在地下又咚咚咚地磕了三个响头。 抬起被烟呛的还在流泪的脸,哽着嗓子跟程老爷子道:“爹,都是儿子不孝,都是儿子的错,您要打要骂只管招呼儿子就是,可千万莫要不理儿子呀!” 说着就又往前磨蹭了几步,红着眼睛看着程老爷子。 程老爷子还是不吱声,只是垂着眼睛也不看程信,一个劲儿地吐烟圈。 一旁的程何氏就有些心里不落忍。 她这个老二儿子小二十年没见了,就是再多的气也该消了。他也都几十岁当爹的人了,当着这多人还有小辈儿面前,被自家老子不待见,可不是太没脸? 她连忙走上去,脱鞋上了炕,挨在老头子旁边坐下。 伸手拉住他的胳膊拽了一下。 等程老爷子看过来,程何氏就给他使眼色。 程老爷子就哼了一声。 他不是没眼色的人,自然知晓老婆子的意思。 他只是心里对二儿子有气。气他不听自家的话,跑到大远边儿上去给别人当上门姑爷。还一走就是小二十年,连个信儿也不往回家捎,这是甚事?这不是明摆着让他这个当爹的没脸嘛!混账东西! 可是这时看二儿子可怜巴巴跪着,眼泪鼻涕满脸,又有老婆子在一旁劝和着,心里到底还是软了,当下就是又哼了一声,拿烟袋杆磕了磕炕桌。 一个炕上几十年,程何氏当下就明白了,连忙就抻胳膊把离炕边儿不远的程信往起拽。 “快起来!给你爹倒碗水,快。” 又对后面跟着跪下的孙女连连抬手:“槿丫头也快起来,快起来,地下凉,小心冻着。” 跪着的人就动了动身子。 跟着跪着的那个小丫头连忙往前蹭了蹭,站起身,轻轻扶了她的手臂起了身,后退着站到一边儿去了。 程信此时已是就着他娘的手起了身,两步来到炕桌前,提壶倒了满满一碗水,给他爹端过去。 “爹,您喝水。” 程老爷子眼皮也没抬,又磕了磕炕桌。 “放着,别净干这些没用的,你老子不稀罕。” 程信被他爹的冷话呛的心里直发堵。 要说他也是当了不少年的老爷了,又在衙门口里有个差事,那也是被人奉承迎合惯了的,这猛不丁地乍一被自家爹当众给没脸,也着实是难受得要死。 可话说回来,就是再不愿意,他也不能发火,得忍着。一是自己离家二十年,一点儿信儿没捎回来,确是在孝字上说不过理去,被传出去要耽搁前程;二是这次回来有求于自家老爷子,不得不说软话放低身段哄劝着,着实没甚的办法。 他于是就当没听见,就手放下碗,对他爹一笑,又转身从怀里掏出钱袋子拿出一小角银角子,往站在大丫头旁边的小丫头那边儿递。 “你出去,让车把式把行李搬进来归置好,再把那个最上面缎子面的包裹拿进来,顺便把车马钱结了。” 原本说好是来回一趟的活计,可车把式一路上顶撞他不把他当老爷,他干脆不用他了。 撵回去完事。 小丫头却是没接。 就那么任他的手那么伸着,自家只去看站在一旁的大丫头。 程信的脸一下子黑了,拿着银角子的手直抖。 忍不住就要砸了银角子到那不长眼的死丫头头上去。 第310章 (上) 程信程老爷是实在忍不了了。 怎地?这是还嫌他在路上忍得不够?现今到了他自家的地盘上,还要让他忍不成? 不过一个买来的小丫头,就是侍候人的。怎地?就是因着他手里没攥着契书,就不把他瞧在眼里了?竟敢当着这多人面给他没脸! 没眼色的死丫头! 信不信他想个法子整治死她? 衙门口里多的是收拾人的手段! 程信恨的心口疼,眼都红了,当下不管不顾扬手就要把银角子砸过去。 可手还没抬起来,就被那个更可恨的抢了先。 只见他以前的闺女现今的侄女,淡淡看了他一眼,微微蹲了蹲身,又对小丫头轻轻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那小丫头就连忙应了一声‘是’,伸手快快取了银角子,转身就出门去了。 程信手里一空的功夫,这人影儿就没了。 他伸出去的手半举着,气的险些忘了收回来! 当下只觉着满屋子里人的眼睛都像刀子似的扎在他心口上。 直扎的他心肝肺都血淋淋的疼。 程信此刻真是无比后悔把这死丫头那么早就过继到那死去的兄弟身上了。 若此时她还是他自家的闺女,他是说什么也要上手打过去的。怎地?老子打闺女这是天经地义!谁也管不着! 打死也管不着! 可苦就苦在:如今这丫头已是被迁出了他的户籍,虽开出的过继书函还没落定到东宁衙门,她也还不算是他正式的侄女。 可这也只是暂时的,她和他心里都明明白白的:这都是早晚的事儿。 程信不怕别的,他就怕他要是真敢动手,这丫头就敢当面给他嚷出来她现今不是她闺女了,是他侄女! 莫说是她刚刚一句话没说,还给他施了礼,就算是她真说了什么做了什么,真给他没脸了什么,他这个当人二伯的,再不高兴,也没有当着爹娘的面打自家死去兄弟女儿的道理! 程信只要一想到这丫头冰着脸说着这些给他没脸的话,就浑身直冒凉气。 这丫头狠呐! 那张嘴比刀子都厉害,只恨不得能把人刺出血来。 他过继自家亲闺女这事儿说破大天去也是不好看,他可不能再让她抢了先说了,把理都歪到她自家那边去! 那他爹可真要大鞋底子抽死他了! 那可咋办? 这是说也说不得,打也打不得,老鼠掉风匣里,两头不得好啊。 程信心里憋屈的要吐血。 他就狠狠瞪着那丫头。 恰那丫头这时也看着他。 程信就看见她轻轻眨了眨眼睛,就又微微施了一礼。 轻声道:“二……” “行了!” 程信本就一直提防害怕着,此时一听‘二’字,立时就是心里一激灵,立马高声打断她。 “长辈们说正事要紧,你也消消停停的,等事儿办完全了,想说什么再跟老人说,这会儿说不合宜。” 说着就是瞪着那丫头硬挤出一个笑纹路:死丫头莫张狂,别当我怕了你。要把老子惹急了,真敢把你现下就带回去家法惩治! “是。” 那丫头似是被程信的眼神吓到了,乖巧地轻轻低下头去,应了声‘是’。 程信正松一口气,却不防她又抬起头看过来,也对他露出一个同样的笑模样来。 这笑花儿一样好看,可满屋子里只有程信一个晓得,她这就是告诉他,她不怕他,她只是暂且放他一马罢了。 孽障! 程信刚刚好不容易咽回去的那口血险些直接喷出来。 这若是没旁人在,他对天发誓他一定打死她! 可是,眼下不行啊。 程信想着他的前程富贵,硬生生把血又咽回去。 在衙门里当差几年练出来的厚脸皮派上了用场。 他告诉自家:不怕,我能忍。 长远路上那些也忍过来了,现今就再忍忍!绝不能让那丫头得了由头再闹腾着回去!也绝不能让家里人瞧出什么不对来,不要这个祸害! 程信拳头攥得死紧,憋气憋的脸红脖子粗,身子还微微抖上了,可面上竟还是带着一丝笑模样。 屋子里静悄悄的,他那一身绸缎袍子的簌簌声就听的清清儿的。 老程家几个媳妇孩子,都被他这副怪样子吓到了。 这咋,这都气的抖身子了,咋还笑上了?疯了? 程小花更是捏紧了手指紧紧攥着,咬住了唇儿。 二伯气不气她管不着,她气才是真的。 刚刚儿刚回来的这个没穿补丁衣裳,穿的好她就眼红的要命,也觉着自家这一身儿补丁落补丁的衣裳碍眼,在大日头底下明晃晃的刺眼睛,可那她也忍了。 娘说的对,她指不定将来还要靠着她二伯呢,不能让二伯觉着她小家子气,为了一件衣裳就眼红自家姐妹,不让人待见。 可,现在这是咋着? 那个小丫鬟竟是不听二伯的?只听那丫头的? 为啥? 那不是服侍他们一家子的,竟是单个服侍她的? 她竟还有个贴身服侍的丫鬟?像大户人家的富贵小娘子一样? 程小花这眼瞅着,心里就也跟针扎了似的疼。 第310章 (下) 程老爷子拿着旱烟袋的手也顿住了。 这咋回事? 老二咋气成这样还能忍住?咋他和他这个闺女还看着跟仇人似的? 难不成这就是他硬要把闺女送回家来养着的缘故? 程老爷子心里顿时不高兴了。 对两头儿人都生气。 一头儿是他儿子。 那咋,老二再不好,那也是他儿子,爹娘儿女,那都是人伦天道,哪儿有这样对自家亲爹的? 这闺女咋这没孝道? 一头儿是这孙女。 适才他只顾着生老二儿子的气,还没来得及上眼瞧旁的管旁的呢。 咋,这是还给她配了个丫鬟侍候着?小丫头还只听她一个人的,连一家之主的话都不听了? 这儿子咋回事?咋当的爹? 他咋没想到,他那个心眼子多的像面筛子,从来不肯吃亏的二儿子,竟然也能办出这样糊涂的事儿来! 还是被他自家亲闺女挤兑的。 这是养了个什么闺女? 这是养的闺女还是祖宗? 程老爷子越寻思越恼火,也越不待见这个新家来的孙女。 于是当下就又磕了磕旱烟袋,要张口代儿子训斥这个丫头一顿啥叫孝道。 可这一抬眼,却正正好好看到那个丫头的样子,这到嘴边的话就不知怎地又没说出来了。 高高瘦瘦的身量,挺的笔直的背脊,洗的发白起了毛边儿的衣裙,低低垂着的脸儿。 整个人叠着手儿规规矩矩地站着。 程老爷子眼里心里,就是再不待见,可也再找不出一丁点不规矩本分的样子。 这丫头……倒是不像个张狂的。 程老爷子自认还有几分识人的眼力,这心里就又有些犯寻思。 正这当口,门外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就传进来:“娘子,奴婢回来了。” 声儿到了,人却是没进来,只在门帘子下面露出半截儿平平整整的衣裙。 老程家满屋子都直打愣怔。 话儿说的,他们活了一辈子,还没见过这样的规矩呢。 这怕不是大户人家的太太奶奶们才讲得起的大规矩? 此时,就见那个一直微微垂头站着的人儿轻轻抬起了头。 淡淡对着门帘儿那边瞄了一眼,垂着长眼毛说了两个字:“进来。” 之后,就又重新低了头。 只留下一头黑鸦鸦乌亮亮的头发,晃得程家人眼晕。 “是。” 门帘外面的小丫头就又是脆生生应了一声,这才一挑门帘进了屋。 她手里挽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包裹,背上还背着一个小包裹。 进门先对着那个站着的人儿蹲了蹲身,叫了一声‘娘子’,这才又对程信蹲了一个半礼,把手里的包裹放到一边儿炕上。 然后又转身蹲礼。 恭敬道:“娘子,奴婢已把您的包裹行李都分开归置好了。” 被禀报的高高瘦瘦的小娘子便微微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道:“你再去把那个大红花的包裹拿过来。” “是。” 小丫头忙答应一声,又一曲膝,快步出门去了。 从始至终,这主仆两个都仿似这屋子里都没有旁人,只得她们两个一样自在! 老程家一家子眼里瞅着,也只觉着自家才像是外人,浑身不自在! 他们莫不是迎回来一尊佛,往后就都要这样过? 娘唉! 只是还不等他们寻思过味儿来,那个小丫头就又返回来了。 还是刚刚儿那样在外面先禀报了,还是等了吩咐才进了屋子,还是恭恭敬敬地先施了礼,这才把手里的包裹双手捧着给自家娘子过目。 高高瘦瘦的小娘子轻轻了了一眼那个大红包裹,低低嗯了一声。 吩咐道:“放到炕上去。” “是。” 小丫头恭敬应了一声,双手捧着包裹,跟炕上另一个先前的包裹挨着放好,这才手贴着裙子边儿,一点声儿没有地后退着回了自家娘子身后,垂头站好。 老程家人眼睛都看直了。 是,他们自然猜得到那一先一后两个包裹是干啥用的,不就是给他们带的礼嘛,这都是常理儿,错不了。 这要是搁往常,他们心里可不是就要先寻思寻思里面装的是啥,可这次,他们还真顾不上。 为啥? 还不就是这新回来的人给闹得! 话说的,他们哪见过这样的啊! 就连跟着杂货铺东家在外面跑了好几年的程老爷子都没见过,都惊的说不出话来了。 只不过,他到底见得多些,不像其他家里人那样,只会觉着不自在,其他的都不寻思。 他可是知晓,这规矩可不是一般人家能有的,就是普通富户大商家都没有这样严的规矩! 这得是啥样人家才能调理出来的下人?县城里的大老爷家的小娘子都兴许比不上! 儿子能有这本事养出这样的闺女? 还是入赘的人家就是这规矩? 要是这规矩,那为啥那小丫头不听他的?只听他闺女的?这都是啥理儿? 还是这里面有啥事是他儿子瞒着他,他不晓得的? 程老爷子人老成精,这会儿再看他儿子那张憋屈的马脸,心里的恼火就变成了狐疑。 第311章 这丫头…… 程信的脸已然木了。 不是不生气,就是生不起来。 那个大红的包裹他认得,那是霍氏给那丫头包的衣裳,就为了堵住她那张要程仪的嘴。 怎地?现今她不要了?要当成程仪送出去?那她那时说那些做甚?到底是做甚? 不过就是存心戏耍他们一家子罢了。 程信自觉自己就快要忍不下去了。 可蹊跷的是,他居然忍住了,甚且还能露出一个皮肉上的笑来,跟他爹说:“爹,我给您和娘还有大哥大嫂弟妹侄子侄女们都拿了好东西,您快瞧瞧。” 说着就是上手把自家那个包裹伸手拽过来,解开。 一样一样往外掏东西放到炕上。 程信做着这些,心里想着兴许自家真是疯了也说不准? 他心里苦笑,眼睛却瞧着那些东西,盘算着霍氏都是给谁谁谁准备的东西。 一眼瞧到其中一样,忙指过去笑说:“爹,您瞧,这个烟叶子是给您特意准备的,是京城里当紧铺子里今年的新货,可是好抽着呢。” 说着就手把那小捆烟叶子双手捧着递到程老爷子面前让他瞧。 程老爷子卖了多少年杂货,眼睛一搭,一眼就认出那不是什么当年的新货,而是陈年的旧货,这完全就是老二儿子哄鬼呢。 他就又看看老二儿子那张讨好的笑脸,不由皱眉。 他也是在铺子里当过好多年伙计的,旁的没有,这看人脸色却是挺厉害。 如今一瞧儿子这副啥也能忍的样子,便寻思着这里面的鬼不小,要不然,依着老二小子打小的小心眼子脾性,指定不会就这么让自家闺女当着这多人面儿给自己没脸。说不得,那也是要发脾气上手打人的,可这回是怎么回事?不单不生气,甚且还转了话口避过去,悄默声儿地认了这个没脸? 这是……这是里面有多大的事? 程老爷子当下心里咯噔一下,就是又寻思上了。 可不是有事咋的? 他咋给忘了,为啥老二儿子二十年没信儿,突然有了信儿不说,还不等自己给回信儿,就急慌慌地回来了,还把这样一个闺女给带回来了? 程老爷子一想到这儿,当下就没心思看那烟叶子,一挥手,道:“行了,先拿开。我说你咋回事儿?咋我还没去信儿呢,你就回来了?回来了也没个礼数,这连正式的礼数都没见,就拿东西出来,这是有啥要紧事儿,非得赶时辰办了?” 说着,眼神就往旁边站着的那个高个孙女身上递。 程信就是一窒。 这事儿嘛,肯定是有,可又不能当着这多人面前说。 当下也不看他爹的眼色,就是自顾笑着打马虎眼:“爹,看您说的,能有啥事儿啊?这不是,这多年没回来了,一直在外面跑着,好不容易回来京城,这一安顿下来,就想着赶紧回来见您和娘嘛。本来寻思着先捎个信儿回来跟您知会一声,可这心里又惦记的不行,就等不及先回来了。再说了,我是您儿子,回来看您和娘是天经地义的,您就是不捎信儿,还能把我赶出家门不成?” 说着就是看着程老爷子讨好地笑。 这个混账东西! 程老爷子听着这话就闹心。多少年了,还改不了这个油嘴滑舌讲歪理的毛病,净会糊弄人。轻飘飘一句话就把自家小二十年没给家里捎信儿给绕过去了,还拿捏着血脉说事儿,倒好似他这个做人爹的要是因着儿子回来晚了生气不让进家门,就是没亲情似的。 什么玩意儿! 咋?还真当他不能把他赶出去? 程老爷子心里有气,于是就狠狠瞪了儿子一眼,可也没再言声。 他是个沉稳人,知晓儿子之所以这样不搭话茬胡乱编排,指定是有事儿不能当着家里这多人说,这是想着单个跟自家说呢。 哼,装神弄鬼! 于是就又重重哼了一声,又抽了一口旱烟,等他的下文。 程信最会钻缝儿,看把他爹混过去了,连忙就放下烟叶子,又拿起一块靓蓝色的料子给程何氏上眼瞧。 “娘,这个是给您的,您拿着缝衣裳穿,京里人都兴这个,好看。还有点心。” 说着就又要去拿另一边的点心盒子。 程老爷子不耐烦他装样,摆摆旱烟袋,闷声道:“行了,先放着,等以后给你娘慢慢看。” 程何氏本看着老二儿子给自家拿的料子好看,想着细瞅瞅,可一听自家老头子的话儿,就忙换了心思。 对程信道:“行了,往后有的是时候看,听你爹的,先收起来。” “哎。” 程信连忙放下布料,归置到点心盒子一边。 本想东西先给他娘收着,往后让她自己再分给几个妇人,可转念一想,又改了主意。 还是拿起一边的另三块料子中的两块,一手一边儿地抖着,给两个妇人看。 “大嫂,四弟妹,这是给你们的,还有五弟妹的,都是你们弟妹二嫂在铺子里面特意精心挑选过的,是京里最时兴的式样。” 第312章 两块料子,一块儿大红一块儿翠绿,看着很是鲜亮。 程张氏当下眼就是亮了,连连摆着手,嘴里一个劲儿念叨:“这怎么话儿说的,这怎么话儿说的?这样好的东西穿到我身上都是糟践了,没的还是给二嫂留着缝衣裳。” 程李氏看了这鲜亮的缎子面也是眼里发亮,可她还是撇着眼角扫了一眼慌手慌脚的老四媳妇。 心里瞧不上:真是个眼毛浅的,瞧不出个好赖来。这料子倒是看着好,可这边角的褶子都是死褶子,一看就是压箱底儿的旧货,还最时兴的?哼,亏得这个老二会编瞎话骗人。说不得就是他那个没见过面的媳妇瞧不起人,觉得她们是乡下人,没见过啥好东西,故意把自家不用的废料子拿过来糊弄人。哼!倒是个心思奸滑的主儿! 可想归这样想,心里却是实在稀罕这料子,又不能因着这块料子是旧货就不要,还得罪了眼看着就出手大方的二叔子。 说不得,往后,她还得指望着这个二叔子手指缝里流出来点啥帮衬自家呢。 程李氏就满脸挂了笑,上手去摸了摸那块大红色的料子。 嘴里奉承:“哎呦,大嫂这可是有福了,这一辈子还没见过这样好的料子呢。看这纹路,看这颜色,多稀罕人!要说,还是二弟妹会买东西,大嫂就舔着脸,借着她的光,这辈子也穿穿这绸缎衣裳了。” 这话说的就得人意。 程信虽是想着耍心机给家里两个妇人一点儿甜头,将来好帮着整治那个死丫头,可到底也爱听奉承话,一听程李氏这样说,顿时那心里就是满意,脸上也忍不住带出一丝得意来。 这都是干的啥? 一旁的程老爷子就阴了脸。 这可不是他要等的下文。 他本想着老二刚回家,兴许有啥话得说说,就给他个脸适才没立时就让家里媳妇孙女都出去,可没想到他竟说的就是个这? 不单是跟大嫂子和弟妹打连连,拿个婆娘家的东西乱比划,还一听那个大嫂子的鬼话就傻笑,这都是干的啥事啊? 程老爷子心里立时就不耐烦了,又加上和这个儿子多年前结下的疙瘩也没全解开,于是当下就挥了挥旱烟袋,对站在屋里的媳妇孙女们说:“都散了,东西往后再看,我跟老二有话说。” 老爷子都发话了,没人敢不听。 老程家的两个媳妇两个孙女就忙答应了往外走。 程信一看这是老头子等不及了,急着要问他回家来到底有啥事。 这是正事,他也就扫了兴头不再多说,忙就坡下驴笑着上手抢他爹手里的旱烟袋,说要给装上新烟叶子尝尝鲜。 老二一惯会耍这样的小心机,他越这样程老爷子就越寻思他这事儿不是啥好事儿,哪能让他如愿,瞪起眼就是一边呵斥一边躲。 程何氏看着就是笑。 也站起身下了炕,招呼等在门边儿的媳妇孙女们出去去灶间。嘴里还念叨着,这今儿老二回来了,中晌需得加些饭菜才能行。 家里一向是程老爷子做主,她当着儿子媳妇孙辈儿的面儿,从不多嘴多话,都是瞅着老头子眼色的,就是看出什么事儿来或是有什么话儿,也要等着没人时候再问。 就说今儿这事儿,她也都瞧在眼里,也是瞅明白不少:老二儿子这回回来可不是单单想她这个当娘的了,他这是有事儿哩。 且,这事儿还兴许关着她大孙女。 要不,爹和闺女咋能那个样儿僵着? 话儿说,想儿子归想儿子,程何氏自家生的孩子还是知晓的,这个老二这老些年还真是一丁点没变呐。 唉,这个孽障,可别再是做出了啥不着调的事儿,再惹他爹生气了! 程何氏心里嘀咕着,等经过大孙女身边时就是一愣怔:她咋没走? 当下就手就拉了一把,小声说:“你也跟奶出去。” 站的笔直的大孙女没动地方,抬眼睛看了她一眼,又垂下头轻轻说:“多谢祖母提醒,孙女说句话就出去。” 这孩子…… 程何氏有点儿不高兴,就又说:“你爷跟你爹说事儿,让你出去你就出去,有啥话跟奶说。” 垂着头的人儿就抬起头,冲着程何氏微微露了个笑模样:“是要紧的话,一定要现时说。” 说着就又低了头,对程何氏福了福身,不言声了。 这个孩子……咋这倔? 程何氏心里不舒坦。 第313章 (上) 这丫头外面儿看着本分,其实胆子挺大。 刚一家来就敢跟她奶顶嘴不听话。 等在门边儿的程李氏就在心里撇嘴,又偷偷看看那边那个和老爷子嬉皮笑脸满嘴好话哄人话的老二,不知咋的,心里就咚咚跳,总觉着他们这父女俩这次回家来没好事儿。 再看程何氏。 她也是个要强的老太太,家里平日里除了自家老头子,儿子儿媳妇孙子孙女都得听她的,啥时候被人这样顶回来过? 当下就直接上手拉住大孙女的手,想把人直接带出去。 可这刚一拉上,她就又是一愣怔:这手咋这凉? 连忙顿住脚,又去摸身上。 那纤瘦的身子就微微向后缩了缩,躲了开去。 咋穿这么少?咋这么瘦? 程何氏手举着,一颗心当下就软了。 再看看被她拉住后,就抬头看她的大孙女那一双清亮亮的眼,刚刚儿还觉着她不听话的心思就立马又没影儿了。 她嘎巴了一下嘴,想劝和着让她听她爷的话别一来就拗着,还是出去,可又一寻思这孩子一下马车上来就叫她祖母,那也不像不懂礼数的人呐,她兴许是真有话儿非得这时辰说。 也是,孩子大老远来的,还不兴有个话儿啥的? 当下也就不拦着了,又悄悄捏了捏她的手,叮嘱一句:“那说完了就出来,啊?别惹你爷生气。” “嗯,多谢祖母。” 大孙女就又轻轻点了点头,垂下了大眼睛。 程何氏见她听话答的利落,这才放心,心里叹了口气,当下松了手,转身带头出了屋。 程张氏胆子小又没主意,自然是公公婆婆说什么就是什么,当下第一个带着闺女跟着往外走。 程李氏这个有心思的倒是想留下来再听些消息,可到底不敢违了公爹的意思,于是也只得被闺女挽着出了门。 老程家一家子都走尽了。 程老爷子此时也终于没拗过儿子去,被换上了新烟叶子,尝上了儿子嘴里说的好东西。 他刚抽了一口,这一抬眼,就看见除了老二儿子,这屋里还剩两个。 却原来是自家那个新回来的大孙女儿,带着她那个小丫头,还是一动没动,垂头站在原来的地方,好似没听到他说的话。 程老爷子就皱眉头。 小杏那丫头先头一说这个老二家的这个还带着个丫鬟,跟个县城里的小娘子似的让人侍候,他当时一听就觉着别扭。 倒也不是不愿自家儿子过的好,就是因着还是入赘过去的,这日子再好那也是低声下气换来的,腰板子能挺直? 连带着就看那家的下人也是碍眼。 尤其是都这会儿了,自家都吩咐人出去了,怎么连主子带下人都连个眼力见儿都没有! 没规矩! 于是程老爷子就沉了脸,再吩咐一遍:“丫头也出去,我跟你爹有话说。” 程老爷子一向在家里说一不二。 现时吩咐完了,就等着人出去他好说事儿,当下就又拿起旱烟袋放到嘴边要抽一口。 谁知还没等吸出烟来,就看见那个孙女不单没出去,反而走到跟前来了。 高高瘦瘦的小娘子来到程老爷子面前,规规矩矩地蹲了一个福礼。 也不言声,也不看程老爷子沉着的脸,径自又走到炕边去,拿起那个后带进来还没打开的大红包裹。 雪白的手儿解开扣结,散开包袱皮儿两边儿敞着,露出里面几件袄子裙褂。 程老爷子只瞟了一眼,就看出都是穿用过了的旧衣裳。 不由就是皱眉,暗道这个丫头怎地这样不晓事,咋拿着这些闺女妇人家的衣裙给自己这个当爷爷的看,这可是不应当。 当下就要开口训斥。 却谁知又见那个孙女对着自家福了一礼。 轻言细语的声音道:“这是二娘给孙女带在路上穿的,孙女没用上,又没给家里婶婶堂妹们准备什么像样的东西,这些就留给她们。” 二娘? 程老爷子后面没听到别的,单一个‘二娘’就把他弄怔住了,啥这丫头没规矩不听招呼啥的都忘到了脑后去,满脑子里都是‘二娘’俩字儿。 瞪眼就去看老二儿子。 “这咋回事儿?啥二娘?你还娶了个小的?” 不是说入赘吗?怎么还能娶了个小的?他那个老岳父家里这么宽和? 程信刚刚缓和过来的脸色又黑了。 他知晓这个丫头恶毒,可着实没想到她竟这么恶毒,自己怎么千防万防,还是没防住呢? 还是让她赶在自家头里说出来了! 好在是人都走尽了。 程信心思急转,怕她再说出什么更难听的,当下就忙要先打发她出去。 就跟他爹强笑着说:“爹,我一会儿再告诉您。” 紧接着就又转头冷声道:“你先出去,长辈说话,没有你小辈儿插话的规矩。” “是,谨遵二伯吩咐。” 高高瘦瘦的小娘子认真听着,之后又是温顺地应了一句。 第313章 (下) “啥?二伯?” 程老爷子还没缓过神来,就又被这声‘二伯’给惊着了,直觉老天狠狠打了一个霹雷下来,直震得他全身都发麻。 当下就是站起身来,指着程信就要喝问。 可还不等他话说出口,就听他那个孙女又开口说话了。 “祖父莫急,您并没有听错。现今这并非是我的父亲了,而是我的二伯。几日前,我已被过继到原本的三叔名下,现如今三叔才是我的父亲了。” “啥?你说啥?” 纵是程老爷子心里已是有了准备,觉出这次老二回来指定有事儿,可却着实没想到竟是这样的大事!现今乍一听到这话,当下就是又被震的打了一个磕绊。旱烟袋杆直戳到牙口上,磕的他牙齿骨生疼。 他也顾不得抽烟了,把烟袋往桌上一扔。 瞪着眼睛吼程信。 “她说的都是真的?你把你的亲生闺女过继给老三了?你现今是他的二伯了?” 完了,啥都说出来了。 程信被他爹喷了一脸唾沫星子。 一直气的发涨的脑袋反倒清醒了。 他冷冷看着那个说了话之后就又垂了头装乖巧的死丫头。 这一路上加上到家后所有的事儿都走马灯一样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程信这会儿全明白了:他上当了,这丫头这就是抓住自家的心思,故意戏耍自己啊。其实,她真正想要的就是让这里的人都厌弃了她,好再跟着自己回家。 他这是有多傻,明明知晓这丫头憋着坏,害自家吃了那么多哑巴亏,怎么还是不长记性,偏要跟她搭话,这回好了,又被她寻着空子着了她的道儿了! 说实话,程信不怕他爹骂他打他,那有啥?老头子再生气再厉害,那也是他亲爹,过了这阵子脾气,他们还是亲父子。 他怕的是他爹不让这丫头留下,再逼着他把这扫把星带回京城去。 就这样的,谁敢要啊? 那绝对不行。 绝不能让她再作害自己。 这一刻,程信这一路上发了烧有些许迟钝的脑子立刻又好使上了。 当下就忙上去扶着程老爷子往炕上坐:“爹,您别生气,这事儿您得听儿子慢慢跟您说。” “说啥说?你少来这套!” 程老爷子气的呼呼喘粗气,一把把程信拨拉开。 程信可不在乎,不等站稳脚就又扶上去了。 “爹,您先别生气,啥事儿都有个根源,您老还能不弄明白了?” 程老爷子年纪毕竟大了,这一晌挨了两下子惊吓,着实累着了,又挣了两下没挣动,到底还是被程信扶着重新坐回炕上去。 程信安抚住了亲爹,这一转眼又看到那个孽障了。 看她安安稳稳地被小丫头扶着站着,微微低垂着头,一副可怜样子,他就又憋气。 他着实没想到:这死丫头竟真这样大胆! 自己还没说,她倒是先张了嘴,把什么底儿都兜出去了,什么余地也不给她自家留! 这个死丫头!她这是得多恨自己!多恨那个家! 她就不怕自家这样作妖,不单是家里再回不去,还让她爷奶厌烦了她,往后留在这里的日子不好过? 再者说,她凭什么恨? 他才是那个该恨的人! 现今屋里没旁人,程信忍不住就又想上去给这丫头几个巴掌解恨,可到底还是忍了又忍,忍住了。 事到如今还有老爷子这关得过。死丫头今日在众人面前露脸太张狂,就看她大嫂那张脸,她已是讨了人嫌了。就她那不招人待见的脾性,再加上一张嘴带着另一张嘴吃闲饭。不用说往后的日子也只有更不好过的。若是他现今打了她,反倒显得她可怜了。 不如就像现今这样,任她张狂着,看往后自有人收拾她,哼。 一个念头转过去,程信心里反倒平和多了,淡淡看了一眼那丫头,心里冷哼一声:也罢,既知晓了你真正的心思,生气反倒遂了你的意了。我且还按着预备好的说辞做自己的便是,看到底是你这个从没露过面儿的孙女得意,还是你这个以前的亲爹更让人信服。 程信想的妥当,这才又转过头去,对他爹露出一个苦笑来:“是,爹没听错,他如今是三弟的闺女了,我现今只是他的二伯。” 第314章 (上) 程老爷子也算是一个见过少许世面的人,稀奇事也见过不少,可到底还是被自家儿子的话气着了。 猛地一拍桌子,大骂道:“混账玩意儿,你怎么敢这样做?自古只有把自家儿子过继给兄弟的,哪听说过过继自家大闺女的?混账东西!” 说着就是猛地站起身来,又抻腿下了炕,兜头就向着程信打了过来。 程信自小爱钻缝儿耍滑嘴,没少挨他家老爷子的打,早已是摸清了他的路数,这下子还不等老爷子手过来,人便已是连忙后退躲过去了。 还扑通一下跪下来。 大声辩驳道:“爹,您听我说,这个事儿它是有缘由的。” 程老爷子一下子没招呼到人,心里更是气,当下二话不说就追上来,狠狠照着程信的肩膀又扇了两下。 嘴里骂道:“让你有缘由,让你有缘由!” 屁的缘由!再有缘由也不能做这没根没沿的蠢事! 程信这次没有躲,硬生生扛住了。 他这些年当老爷不做活儿,被他爹那满是厚茧子的老手打的肩膊骨疼的都要裂开了。 可还是强忍住,一把伸手拉住他爹的胳膊,急声道:“爹,我这全是为了三弟好啊!我有两个闺女,一个儿子,那也是儿女双全的人了,总不能看着弟弟在土里孤零零的一个人,连个给烧香的人都没有?” 程家老三程礼是程老爷子老夫妻俩的心头刺。平日里不挨着碰着倒没啥,可只要一想起来,那根刺就扎的他心口疼。 程老爷子的手便不由顿住了。 程信一看自家老爹这样子,连忙就顺势站起来,扶着老爷子的胳膊又把他送回炕上去,坐好。又倒了一碗水递给他爹,脸面上也是带出一丝伤心来。 “爹,您先别急,先喝碗水缓缓,听儿子跟您好好说。” 程老爷子一把把水碗推开。 冷声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程信被泼的湿了半边身子,也顾不得收拾,忙把碗放到一边。 刚要开口时又想到什么,转头对那一边的侄女吩咐道:“你先出去,我和你爷有话说,等我说完了,你再想说啥再说。” 等他把该说的话说完,她再有啥说的都是不管用的废话。 他不信他爹能不信他信一个隔辈的,况且还是个孙女。爱说说去,谁怕? 站在墙角处的人儿此时就抬起头来。 也不言声,而是慢慢朝着他这边走过来。 “你,你又想做甚?” 程信虽是心里拿定了主意该怎么做,可到底这一路吃的亏太多,身体却是不听使唤,还是忍不住后退两步,有些紧张。 程老爷子都要气笑了。 这是个什么玩意儿?他还是不是个爹了? 程信也觉出不对来,忙又提了提气,挺直了身子。可他现今对这个丫头也实在是没啥好办法了,也不想跟她歪缠再坏了事,于是就回头去看程老爷子,哀恳地叫了一声‘爹’。 程老爷子一看自家老二这个样子,就知晓他肚子里转的什么弯弯肠子,虽是不待见他这样孬,可也觉着这孙女太没规矩不听话,也忍不住想呵斥让这丫头先出去。 这父女两个一个样儿,一惊一乍地作妖,他也是受够了。 只是还不等他开口,就见那丫头已是先对着他跪下了。 跪下了也不言声,只是那么看着他,眼里泪水汪汪的。 这是做啥? 不单是程老爷子心疑,就是程信也是心惊。 眼看着那一滴泪就要落下来,程信可是再待不住了,忙也是噗通一声跪下,对着程老爷子又叫了一声‘爹’,也是用袖子掩住了脸面。 这时,程老爷子就恰好看见他孙女那一滴泪也掉了下来。 就那么张着眼看着他,一点儿声没有地流眼泪。 第314章 (下) 这,这都是干啥? 程老爷子实在看不下去,闭上了眼。 这爷俩这都是作的啥妖? 咋?这还是像过年节里赶庙会似的,一起唱上戏文了? 老二也就算了,那就是打小看到大的脾性,除了嘴甜就是耳根子软,满肚子的弯弯肠子,吃啥啥没够,做啥啥不行。偏心眼子多的净是窟窿,时不时地作妖算计人,让人咋防也防不住。 这儿子就这样了,偷奸耍滑的,指望不上。程老爷子早把他看得透透的,也就正经没觉出啥意外来。 可这眼瞅着这个孙女也这样,他可就是闹心了。 不是程老爷子偏心小子,可闺女到底跟男娃不一样,还是得本本分分的才好,一辈子也才能平平安安地过日子。可就这样的,将来咋办? 那啥?这就是啥爹养啥闺女,这就是他家老二又养出一个会唱戏的来了? 程老爷子觉着自己这上辈子不知是造了个啥孽,咋就会生出这么个东西来? 连带着,这还没完了,还一个不够,还又来一个? 程老爷子是越想越气,就忍不住要拍桌子骂人。 却不想,还不等他手抬起来,就见跪着的那个孙女儿已是对着他恭恭敬敬福了个礼,又在丫鬟的挽扶下站了起来。 她也不言声,只是又对着他蹲了个身,又转身对跪在一边的老二儿子也蹲了个礼,这才带着丫鬟转身垂着头出门去了。 这,这又是啥意思? 程老爷子没抬起来的手就又使劲按回桌子上去。 心里寻思着这丫头这一跪一走,从头到尾一个字没说,这到底是啥意思?这是告诉他她自家受了委屈了却不能说,还是咋的? 程信也是被现今这个侄女给弄的没脾气。他比他爹心眼子可多多了,在衙门里见的事儿也多,这丫头这样做的意思他一眼就瞧明白了。 她这就是扮可怜呐。 明面上一个字不说,让老头子自己猜,其实就是让她爷自家寻思出来,她这是在他这个爹这里受了多大委屈啊。 这丫头太奸猾了。 不能让她得逞。 程信脑袋转得飞快,眼珠子一转,就也抬头叫了一声爹,又叹了口气。 道:“小孩子不懂事儿,惹您生气了,您别怪她。有什么话您冲我来,别冲她发火,儿子这还有满肚子的话想跟您念叨呢。” 说着就是哽了声音,又抬起袖子把脸捂住了。 …… 程老爷子心里明镜一样,这个老二这是又唱上戏了。唉,得,由他去,他是实在气不起来了。 当下就厉声喝道:“别总说闺女不懂事儿,你这个当人爹的也是个不晓事儿的。说,到底咋回事儿?从头到尾一点儿不能漏的快说,要是说不明白,看我不削你。” 他不说二伯,却说爹,就是还不应承过继这件事儿。 如今也不是掰扯这个的时候,程信也就不反驳。 又见他爹不纠缠旁的,不由又是松了口气,心思又重新活络起来。 当下就涎着脸,说要服侍爹抽烟,趁势就起了身,跑到程老爷子近前去。 程老爷子懒得搭理他,只沉着脸又让他快说,莫要整没用的。 程信见好就收,就忙把来之前在肚子里盘算了无数遍的说辞,快速讲了出来。 死丫头在当面他说的未免不痛快,现今死丫头都离开了,他还有什么不好说的? 他也不怕她事后知晓闹腾起来,他是长辈,纵是跟他爹再隔着二十年没见,那也是亲父子,没隔着辈分,总比那个从出生就没见过面的孙女强,他爹不信他难不成还信她? 笑话! 程信不由越说越是理直气壮,越说越是顺畅无比。 门外。 墨枝听着屋里隐隐约约的声音,不由抬眼去看她家的程师娘子。 一动不动站着的笔直身形,雪白平静秀美的面容,仿似方才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一样的从容镇定。 墨枝就又想到方才那一颗缓缓坠落下来的泪珠。 此时业已了无痕迹。 从见到程家老爷开始,一直到现今,事情看到这个地步,那些先前只一知半解,不知程师娘子为何突然就回了祖籍地老家的些许疑惑,也彻底清透明白了。 不知怎地,墨枝眼泪水也要往上涌。 她忙咽下去了,和她家娘子一样站的笔直。 心里只管想:程老爷,天佑好人。程师娘子人好心善,却是如此命苦多难,往后还请您能还她清净,谨守自己的良心,千万莫要再出来搅事了,若不然,那就只能祈求上天保佑您自家能平安无事地活着了。 第315章 (上) 程家灶间。 程何氏吩咐完今日午间要做什么饭食,就一边儿看着儿媳妇和孙女做活儿,一边儿有一手没一手地随意帮衬着。 正这时辰,就听到那边屋里一阵吼声。 程何氏心里一咯噔,暗道糟了,这不是自家老头子的声儿吗? 啥事儿,啥事儿发这大火?莫不是老二说了做了什么不着调的事儿,又惹他爹生气了? 这个混账东西!咋刚家来就不消停。 程何氏心里急,生怕刚回来的老二儿子就又被他爹赶出去,当下就要抬脚回屋去瞧瞧,可又停住了。 就自家老头子那脾气,本就不待见老二,要是见自家再说好话儿,怕不是要再添了火上去,让老头子更生气? 那到时辰可就是不撵走也得撵走了。 程何氏一时就是左右颠倒拿不定主意。 程小杏看见了,就把程何氏拉过去说悄悄话,说让她去窗户根儿底下偷听听,看她二伯都说啥了,让她爷发这老大脾气。 这丫头就是精怪,程何氏哪能让她去,就给了她一下子,打发她回屋看着她妹妹去,别在这儿讨嫌。 屋子就那么大点儿,祖孙俩说的再小声,也能听见动静。 何况全家都惦记着那边儿到底有啥事,都竖着耳朵听呢,能听不见? 蹲着烧火的程张氏就连忙催程小杏:“小杏听你奶的,快回屋去看着你妹妹,这儿有娘就够了,用不着你瞎打听。” 就着水盆洗菜的程李氏也放下手里的活计走过来拉她,说:“是啊,小杏,快回去,这儿这老些人,大伯娘和你花儿姐都在,还用得着你一个小人儿了?你快回屋去,啊?” 说着就背着程何氏给她使眼色。 程小杏眼珠子一转,就推开她大伯娘的手,往外面跑:“晓得了,我这就回屋去看着小丫。” “回来。” 谁知还没跑两步,就又被她奶拽住拉回来。 程何氏沉着脸骂道:“人不大心眼子倒是不少,咋?说不听是?还非得你奶我给你送回去不成?” 说着又转头瞪了程李氏一眼,斥道:“咋?老二家的事儿你就那么上心?还没事儿鼓捣个孩子去偷听,这是长辈该干的?没个大人样儿!” 当背后使眼色她看不见呢,就会撺掇侄女听窗户根儿,咋不让她自家闺女去? 这还是这多年,第一次被婆婆这么当着小辈儿的面训斥不给脸,程李氏当下就嘎巴着嘴说不出话来了,眼泪也憋屈地不敢再掉。 正守着锅灶的程小花瞧见她娘挨训,本就憋屈的心思也是更难受。 连忙跑过来拉住程李氏的胳膊往后退,躲到后面去了。 程小杏一看她奶真生气了,也不敢再耍小心思想着偷偷跑窗根儿底下听了,忙对她奶笑嘻嘻喊了一声‘奶,我回屋了’,不等话音落地,就转身跑出了灶间。 程何氏拿这个小孙女没法子,也没心思多说她,就也顺势儿撂开手不搭理了。 老太太不言声,剩下的程张氏和程李氏母女两个也悄默声地干着自家手里的活计,不吭声。 娘几个都心思转到旁边那间屋去,一时间,灶间里就闷气得很。 正这功夫,外面脚步声响,紧接着门帘儿一挑,那个槿丫头身旁的小丫头就快步走了进来。 她在门边儿打量了一下,便直冲着程何氏走过来。 蹲身福了一礼,道:“老太太,还请老太太给收拾一间屋子出来。我们娘子在外面站着呢,穿的单薄,奴婢怕她受冻染了风寒。” “啥?” 程何氏一听人在外面儿站着,立马就把旁的忘了,心里就是一急,连忙拨开小丫头,往外就走。 嘴里还直念叨:“这话儿怎么说的,怎么还跑去门外边儿站着去了?” 说话间已是快步出了灶间。 第315章 (下) 今儿天儿挺亮堂,可却有点子小风儿。 刮的人凉嗖嗖的。 程何氏刚一出灶间,这一抬眼,就正看见东屋门口那个高高瘦瘦的人影,正叠着手规规矩矩地站着。 程何氏急忙几步抢过去,一把拉住那双叠在身前的手使劲揉了揉。 急急道:“怎地还在外面站上了?快跟奶去灶间儿待着。在外面可是天儿冷,冻着了可不是闹着玩儿的。看看,这手指尖都凉了,可是了不得。” 说着就是又摸了摸她胳膊上的衣裳,嘴里念叨着‘怎地这么少?’,就又把那双手捧到嘴边来,用力哈了几口气。 又放下来,想要再揉搓几把,搓揉出点儿热乎气儿来。 这时辰,才瞧见自家手里那细细白白的手儿已是被自己捏搓的红红的了,还有两处似是刮出了细细的血丝来。 程何氏心里一惊,‘哎呦’一声,手上立时就是松了劲儿,想着要放开。 一边嘴里心疼地念叨:“看奶这手粗的,倒把我孙女的手捏坏了,这可是疼,疼不疼,嗯?” 她没想到这孙女的手这样嫩,竟是一掐就出水似的,这下子劲儿用大发了,可是心疼。 “不疼。” 随着一声轻轻的话音,程何氏要松开的手便反被那双手又轻轻握回去了。 看着自家那又黄又黑满是厚茧子老皮皱纹的手,被那双又细又白还泛着红的手轻轻握住。 程何氏的心里突然就是一阵发酸,忙抬起头去看。 眼前是一双又清又亮的大眼睛。 也正盯着她看。 还低声道:“都是墨枝多事,倒让祖母操心孙女了。” 说着又看了一眼跟在程何氏身后边的丫鬟。 …… 程何氏有三个孙女。 老大程小花长得好看,一双眼总是笑眯眯的,见谁都透着乖顺听话。 老二孙女儿程小杏,一双眼又大又圆,看着总是透着虎气,招人稀罕。 老三程小丫,还只是个三岁的小娃娃,随她娘,两只眼又小又清亮,看着就是不懂事儿的。 程何氏平日里最是稀罕二孙女小杏。那双眼看着就有精气神儿,心里想啥一眼就望到底了,不藏着那些心眼子,最合她的心意。 现如今,再看这个新回来的大孙女儿的眼睛。 眼底清清亮亮地透着光亮,两只黑眼珠却是黑的见不到底儿,任她怎么瞅也瞅不出里面的心思。 按理说,程何氏该是不稀罕这样儿的,可不知怎的,她却只觉着心里酸落落的,一下子就心疼的要命。 一股酸水就忍不住从眼角流出来。 连带着对面的那双黑眼珠也就更瞧不清楚了。 程何氏不晓得自家这是咋了:咋在一个小辈儿面前,这样眼窝子浅,好么样儿地还掉上眼泪水儿了?没的让孩子笑话。 她忙抻回手来把眼角抹干了,嘴里还一个劲儿念叨:“你这孩子,咋能不疼呢,竟会哄奶,快进去。” 又回头看看后边的小丫头,劝和孙女道:“你也别怨怪这丫头,她也是心疼你,怕你冻着生了病呢,可是个好丫头。” 又是笑:“还叫个啥墨汁儿,这名儿咋这怪?” 说着不等孙女回答,就又拉着那双手往灶间里进。 “看奶,净会瞎耽搁功夫,可别把我大孙女冻坏了,快进去。” 却不想只拉动了两步,那人儿却又往后退开了。 程何氏纳闷,回头问:“咋的了,咋不进去?” 那一双手便轻轻脱开了她的手,重新叠在了身前。 黑黑的眼睛也垂下去。 低声道:“灶间是做饭的地方,如今快晌午了,人正忙,孙女进去不便宜。” 程何氏听这话说的就是太外道,刚就要说这有什么不便宜的? 可看见那规规矩矩站着的人儿,到了还是把话又咽回去了。 心里寻思也是,她一个刚回来的,和自己这一家子都生分着呢,进去也是不自在,况那灶间又烟熏火燎的,她怕是从没进去过,再呛着了也是麻烦。 可也不能总这么站着呀。 程何氏便左右看着寻思带她去哪儿。 东屋不能进,老头子和老二说着话儿呢。 第二间是老大一家子住的地方,大儿媳妇矫情,不便宜。 西屋,西屋第一间是老三住着的,老三媳妇没啥,可老三家的小丫如今病着,还咳嗽,可别过了病气,也不行。 那就只得那边第二间了。虽是老长日子没人住,落的尽是灰,可总比在外边儿强。 程何氏拿定了主意,就扭头往西面走。 招呼着:“跟奶走。” 这次那个丫头没言声说不去,带着身边儿那个小丫头悄默声跟在后面走了。 第316章 程何氏带着大孙女去歇脚。 路过西边头一间的时候,猛不丁房门突然被拉开。 程小杏从里头一下子跳出来,忙忙又把门关紧挡住外面的凉风。 程小杏压住自家的大嗓门问程何氏:“奶,这是要带堂姐去哪里做啥呀?” 程何氏正走得急,只来得及胡噜了一把孙女儿毛草草的头发。 快声道:“外面凉,带她去旁边屋歇歇,你快回去照看小丫,莫出来胡搅。” 话说着,人走出了两步又停下,手在身上抹了一把。 又倒腾着回来两步,伸指头点了点孙女的头,骂道:“满头的汗就往外跑,也不怕着凉受风寒?快回去!” 说着就又要往前走,可哪知却被孙女拉住了胳膊走不动。 程小杏拽住程何氏的胳膊往自家屋里拖。 “那屋咋能待人呢?那老些灰,奶,带着堂姐来我家这屋。” 程何氏被程小杏拽的胳膊生疼,抻手使劲打了她手两下,骂道:“咋这没脑子?小丫还闹咳嗽,你堂姐这一路吃不好喝不好的,身子骨也弱,过去了,过了病气咋办?还不快放手!” 程小杏被打了两下,又听了过病气的话,手上就松了劲儿,可也没放开。 抬着两只圆滚滚的眼睛去看跟在后面的那个人儿。 “堂姐,小丫这是在我娘肚子里就落下的毛病,一到秋冬的时候就要犯咳嗽,不是啥受寒发烧啥的。铺子里的坐堂大夫也说只要养着就行,过不了人。” 程何氏要被这个孙女给气死了。 这孩子心眼子太直。小丫那个病,确实是娘胎里带的。平日里她们一家子混住着,日子长了谁也不在意。可这个孙女是新回来的,身子一看就娇贵,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还是得小心着些才行。 她就又抻手戳孙女的头。 骂道:“说啥呢?大夫还说喝他那个药水一两年就好了,可这都多长时候了还没好,可见得他的话也不能全信。再说,你堂姐是在城里住的,没干过重活儿,身子骨哪有你抗造?净胡说!快回屋去!” 说着就又是使劲推着孙女往屋里送。 程小杏给她奶骂了,委屈得憋着嘴,嘴里嘀咕:“往常里总说小丫没事儿没事儿,大了就好了,这一会儿又说有事儿了,啥事都是奶说的算。” …… 程何氏头一次觉得这个平日里稀罕的孙女儿这会儿咋这讨人嫌。 可这时辰也顾不上骂她,当下就又推了两下,自家就转身要带着人继续走。 这当口,就听身后的大孙女儿轻轻喊了一声‘祖母’。 程何氏顿住身子回头,去看大孙女。 好看的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大孙女就说:“孙女也是打小也有个爱咳嗽的毛病,据说也是从胎里带出来的。这样的毛病倒不算是病,就是怕个灰尘。既是堂妹不嫌弃我也有这样的毛病,那倒是可以进去和小堂妹做个伴儿。” 这孩子…… 程何氏看着被凉风吹的小脸更加白生生的大孙女,刚刚还发酸的心口,不知怎地又一下子暖乎乎的。 这孩子这是既怕给她添麻烦收拾屋子,又透着不嫌弃家里人的意思。 咋这知人意儿呢。 程何氏就想也说两句暖心的话热乎热乎,可却被自家孙女抢了先。 程小杏一个闪身从她身边挤过去,两步跳到她堂姐跟前,一把拉住她的手就往屋里拖。 “堂姐姐,咋你也有这个毛病?那可是不能着凉,快进屋。外面冷再犯了咳嗽,跟我小丫妹妹似的,老难受了。进屋我给你倒热水压着嗓子,舒坦些。” 小孙女力气大,直拉的大孙女儿挡不住地跟在后面往屋里倒。 慌得她那个叫墨汁儿的小丫头就连忙从边儿上扶住往里跟。 程何氏阻拦不住,也不想拦,连忙避开身,嘴里骂着‘死丫头,小心着些,看拉倒了人’,眼睛里却都是遮不住的笑。 两个孙女这样亲近,那都是自家血脉里带的,她看着咋能不高兴? 眼瞅着小孙女一边儿拉着大孙女进了房门,一边嘴里还叽叽喳喳不停问。 “堂姐,你说话声儿咋那好听呢?叮叮咚咚的,比村儿唱歌最好听的四丫头还好听。还有,还有,你这手也好滑,好细,还这软,比家里那会儿刚出生的小猪身上的毛都软,咋这好呢?” 大孙女没言声,可程何氏却从她闪过的侧脸上看见了一丝笑。 她心里不由更加欢喜。 心道这丫头看着冷清,倒不是个矫情的。也不嫌弃小杏这丫头拿她比划刚出生的小猪崽儿,倒是个心里宽敞的。 程何氏心里欢喜着,就也抬脚跟着进了屋。 第317章 屋子里没两样东西。 一个掉了漆的炕柜,一张垫了脚的木桌,都旧的跟土炕一个颜色,灰朴朴的不经看,却擦抹的干干净净。 程小杏的妹妹程小丫已然睡醒了,正躺在炕上张着手玩,猛不丁一看到她姐姐带进来两个不认识的人,小手当下就紧紧抓住了被子,小声叫了一声‘姐姐’。 程小杏连忙几步跑过去囫囵脱鞋上了炕,拉住妹妹的手,小声安抚她:“小丫不怕不怕,那是二伯家新回来的堂姐,你叫槿姐姐就行。” 小丫头就瞪着两只眼睛不言声。 程小杏也不管她听没听懂,就手拍着自己炕边对堂姐笑:“堂姐快坐下,快坐下。” 又转头去问妹妹:“小丫要不要喝点儿热乎水,姐姐给你倒。” 程小丫晃脑袋直摇头。 程小杏就又是一拍脑门跳下炕,跑到一旁的桌旁去倒水。 还招呼她奶:“奶,你也快坐下,我也给你倒水。” 又回头跟她堂姐笑嘻嘻:“奶最好了,这大冬天的还让费柴火烧水喝。在咱村里,除了李财主家,还没人跟咱家一样舍得呢,大冷天儿里都是喝冰的,净闹肚子跑茅房。” 程何氏此时已是坐到了炕边上,正拿着小孙女的手揉搓,听杏丫头这样说,就笑着嗔怪她一句:“就你这丫头话多。” 又回头去问小孙女:“小丫还咳嗽不?” 程小丫摇头,小声说:“不。” 程何氏就摸摸她的头,又摸了自己的,觉着差不离儿,又看了看小孙女的脸色儿,虽是有些子泛黄,可到底没咳出红来,心里这才落了停。 这一转眼,就正看到她新来的大孙女也正盯着小孙女看。 两只眼清亮亮的见了底。 程何氏这心里就是舒坦。 不由笑着拍了拍身边催促道:“你也快坐,这一路跑马颠车的,又在外面站了这大半晌,小心累着。” 大孙女听着话,才把眼光转过来,轻声‘嗯’了一声,就要在她身边坐下。 可不防身边的那个小丫头却是轻轻唤了一声‘娘子’。 大孙女就又顿住了。 小丫鬟自个儿来到炕边抻手摸了摸,然后就从自己身上斜背着的小包裹里取出一个靓蓝布的垫子来,铺在炕边上,这才扶着大孙女往上坐。 “娘子,您坐。” 程何氏看一眼那铺在她老三儿子家到处都是粗针大线补丁炕被上,缝制的板板正正还挂着浆的新垫子,就又抬头盯着自家这个新回来的大孙女看。 却见这个丫头眉毛丝儿都没动一下,眼睛也不看她,就仿似啥也没听到没看到一样,在自家丫头的挽扶下坐上了垫子。 此时程小杏也倒了两碗水端过来。 两只眼直瞅着那靓蓝色的垫子,就是咯咯笑:“堂姐这个垫子好看,还绣了花呢。” 她就手把一边一碗水递给她奶和她姐。 程何氏接过去喝了一口,眼睛看着小丫鬟把另一碗接过去,大孙女抬眼瞄了丫头一眼,伸手接了。 程何氏这才把包在嘴里的水喝下去。 话儿说的,她还真寻思不透这个新家来的孙女了,就这半晌午的功夫,就冷一阵儿热一阵儿的闹了几出了,这到底是个啥脾性呢? 程小杏可不管这些,上手就去捏那垫子边儿。 嘴里还不忘了说:“真厚实,真暖和,这里头搁了不老少碎布头,大姐姐,你可真舍得。” 又两手一拍巴掌,大声笑:“哎呀,我咋没想到呢,我也得给小丫和我娘做一个,对了,还有我爹。她们三个身子骨都弱,这刚入冬不让烧炕,屋子里就直冒凉气儿。我给他们做个,让他们垫在屁股底下,也能有点儿热乎气儿。” 说着就看她奶:“奶,您也给爷做一个。我瞧见你柜子里有那老些碎布头,两下子就缝完了,不像我,啥也没有多少,还得现攒,不知啥时候才能用上,老费劲了。” 第318章 死丫头净会胡咧咧! 程何氏听着只觉得臊得慌。 亏她刚刚还觉着杏丫头会说话儿,说她大冬日里还让烧热水喝,比村里的其他人家都强,当着新来的这个孙女给自家长脸了。可怎么这一转眼间,话音儿还没落地,这死丫头就又冒出一句什么大冬天儿里不让烧炕,冻得慌,这可不是打她的脸吗? 是,穷庄户人家都这样儿,不到最冷的那几天儿是不烧炕的。哪家不是这样过?没得费那老些柴火烧炕干坐着享福的规矩! 可不知怎的,看到她这个大孙女富贵人家的作派,又是生下来第一次见她这个当奶的,天儿也确实冷,杏丫头还当面儿嚷出来了,这她要是再没个话儿,不是显着她人小气,不疼她这个孙女吗? 这个小孙女嘴咋这么快?一晌说大冬天的不让烧炕,一晌又说要做垫子捂屁股,怎么这么不让人省心! 程何氏再也不理她。 就讪讪笑着对坐在垫子上的大孙女儿道:“丫头,别笑话奶。咱这里这就这样儿,不到最冷的那几天儿,没人烧炕的。不说别人家,就是李财主家也不烧。你冷不?你要是冷就跟奶说,奶晚上给你烧了西厢住,啊?” 说着就是不错眼地看着这个大孙女,看她咋回答。 端直着身板坐在垫子上的孙女垂着的眼睛就轻轻抬起来,看了程何氏一眼,又垂下去。 轻声回道:“既是家里人都这样,孙女自然也是这样的,祖母不必为我多费心。” 程何氏听的动了动嘴,不知该说啥,心里不是滋味。 有欢喜也有心酸。 欢喜的是这孩子不是个不懂事的,一来了就要这要那,闹得家里不安生。心酸的是,大孙女第一次回家来,她这个当人奶的却连个热乎的屋子都供不起,这都是啥事儿啊? 唉,都是穷闹的。 程何氏当下就抿着嘴不言声了。 倒是程小杏,大大咧咧的没心没肺,也没觉出自家说错了啥话。 还一边催着她堂姐喝水,一边笑:“大姐姐,奶说让你住我们旁边的屋,那我等会儿就给你收拾去,保准儿今儿晚晌就让你住的干干净净的。还有,还有,你要是晚晌觉着冷,就住到我们屋来。我爹这几日在城里做活儿不回家,你跟着我们住还能多暖和些。” 不等那个人说话,就又歪着头问:“你多大了?十五还是十六?小花姐十五了,我十岁生儿刚过,那我是该叫你大堂姐,还是二堂姐?咋看着你比小花姐还小?” 炕上的人拿着水碗,抬眼睛瞧了她一眼,道:“你叫我大堂姐,我比她大。” 程小杏就‘哦’了一声,笑的更欢了。 大眼睛里都透着欢喜。 “那你就真是大姐姐了,花儿姐是二姐姐,我是老三,嘻嘻。这下好了,花儿姐往后再不能没事儿老训斥我了,说这说那的,大姐姐回来了,比她大,看她还咋摆着家里最大姐姐的款儿训斥人,哼。” 程何氏听这丫头越说越不像话,就绷起脸训斥道:“净胡说,嘴里没个把门儿的。” 又急着转头问大孙女儿:“那槿丫头今年多大了?十六还是十七?可定下了亲事?” 她一听这个孙女儿比小花还大,心里就开始着慌了。 这瞧着长的高,可脸面上确实显得小,她还以为和小花差不离,说不得还小着,这咋还大着了?咋地这个年龄还没嫁人?不应当啊。又赶到这个时辰回家来,还是跟着他爹一个人,却没见个娘,这,这怕不是中间出了啥事儿? 难不成家里出事了? 直到这时辰,程何氏因着儿子回家来不管不顾的欢喜才算是散尽了,一时又想起早该想起问起的人和事儿来。 不由紧盯着丫头看。 端端正正坐着的人儿就垂着眼睛低声道:“回祖母的话,我是做小辈儿的,祖父吩咐过了,若是有什么话要讲,就等他们长辈说完了话再跟他讲。” 说着,便端着大碗轻轻抿了一口,不言声了。 这是啥话!咋还不能说了?有啥不能说的? 程何氏听着心里更着急,就要再问。 却不想这当口忽然屋门就被打开了,程张氏带着一身凉气进了屋。 面上带着讨好的笑对她说:“娘,饭都做的差不离了,大嫂让我过来找您。” 第319章 这人来的真不是时候,这话儿是问不成了。 程何氏当下按住心思,就手下了炕,一边扑落了几下身上,一边问老四媳妇。 “大树和他爹呢,回来没?” 程张氏脸上就是笑:“回来了娘,还带了两条鱼回来呢,大嫂让放盆里养着了。” 程何氏一听说大儿子和大孙子还带了鱼回来,脸上也是忍不住地笑。 “哎呦,这话儿怎么说的?那老些人盯着,还能拿回两条鱼来,那可不是我老大有本事?” 程张氏连忙陪着笑脸应着‘是’。 程何氏就又笑着回头招呼大孙女儿:“槿丫头饿了?走,跟奶吃饭去。今儿中午是不成了,等晚晌,晚晌奶给你做鱼汤喝。你别看咱这里的鱼少,可都是从山上流下来的,那味儿鲜着呢。” 说着,就要抻手拉她。 坐在炕沿垫子上的大孙女就轻轻嗯了一声,却是没伸手。 那个身旁的小丫鬟却是立马上前扶住她下了炕沿,麻利收起了垫子。 当着儿媳妇的面程何氏有些没脸,可也不想说什么,就笑了笑,缩回手,站着等她收拾利索了,这才当先往外走。 还不忘念叨程张氏:“你也别傻站着了,快抱着小丫一起过来。” 程张氏忙应了一声‘是’,就眼瞅着婆婆和新回来的侄女带着丫鬟走了出去,这才回头狠狠瞪了自家闺女一眼。 “这屋里有啥好的?谁稀得看!就你会巴结,上赶着把人往屋里带,就不怕让人嫌弃磕碜?” 婆婆是啥性子她知晓,一定是不会带人过来的,指定是自家丫头上赶着的。 这话程小杏可不爱听。 撇着嘴角哼了一声,说:“娘,您说的这是啥话?啥嫌弃磕碜的?大姐姐可不是那样人,心里老敞亮了,还喝了我给倒的水呢,还冲我笑,老好看了。” 程张氏被自家的傻闺女气乐了。 伸手点着她的额头骂道:“就你个缺心眼儿的。光看着人好看了,人心里咋样你晓得?就咱家这屋,穷嗖嗖的,连张像样的炕被也没有,没见你堂姐还拿了垫子垫着坐?那是不嫌弃?” 程小杏被她娘骂了也不认输,反而瞪大了眼睛分辩。 “娘,您瞎说啥呢?堂姐可不是那样式儿人。她当时就想坐来着,是她那个丫鬟。咱不是没烧炕嘛,她怕炕凉着了,就铺了垫子上去,这有啥的?大姐姐一看就是在家里头没受过罪的,人大老远的来了咱这儿,哪能受得了咱这凉炕?扑个垫子咋的了?您可不能瞎编排人。” 程张氏听的愣怔了一下。 她是个良善人,一辈子最怕的就是给别人添麻烦找不自在,现今知晓自家把新回来的侄女想错了,这心里就又懊悔上了。 顿了一晌,就叹了一口气,道:“倒是娘想错了。你堂姐长的像花儿似的好看,对娘也恭敬,娘却把她想岔了,是娘不应该。” 程小杏晓得她娘的脾性,怕她又想多了,忙换上笑脸儿,嘻嘻笑着扑上来一把抱住程张氏的腰。 “娘晓得冤枉了大姐姐就好,大姐姐心思宽,可不会责怪娘。娘也别生我的气,我就是怕娘和大姐姐生分了。再说了,我把人带进来咋的了?咱屋就是好,我娘就是好,谁敢编排我娘的不是,看我不揍死她!” 程张氏长的矮小瘦弱,被自家闺女这猛一抱,险些摔倒,忙抻手抱住闺女稳住身子,拍了她好几下巴掌。 笑骂:“就你嘴儿甜,还瞪个眼胡说啥揍死人,一个小闺女家家的,咋这么野!” 她就是怕程小杏惹祸,嘴上白说说,哪里是真生她的气? 现如今被闺女抱住了,又听了这暖心话儿,也就撑不住了,噗嗤一声乐了。 紧接着又骂了一声‘死丫头’,甩开她,向前几步抱起炕上的小闺女,当先出了屋门。 程小杏看她娘没对她的大姐姐生分取心,这心里也是欢喜,兀自咯咯咯笑着,也跟在后面跑出去了。 第320章 (上) 老程家,中晌。 程何氏带着身后大大小小的儿媳妇孙女儿进了客堂。 一打眼,就瞅见自家老头子已是和两个大儿子,一个大孙子坐在桌边儿上了。 大儿媳程李氏正带着闺女小花站在当地里等着。 程李氏看到程何氏进屋,连忙上前说:“娘,您过来了。” 说着眼睛就往程何氏身后瞟。 程何氏点点头,摆摆手,吩咐她:“还愣着干啥,快摆饭,没见这一大家子都等着吃呢?咋的不支应就不会自家动一下,就等着我。” 程李氏被婆婆当面儿说了几句,心里不乐意,可她是个心眼子多的精乖人,有的是话搭对。 当下就是笑眯着眼辩解:“娘,这不是大侄女和二兄弟刚回来嘛,二兄弟已是见过他哥和他大侄子了,槿丫头可还没见过他大伯和大堂哥,儿媳就想着这先见了面儿再摆饭也不碍着什么,这才没动弹的。” 又拿眼角了了一下站在程何氏身后边的那丫头,眯着眼笑。 程何氏听程李氏这样分辩,就拿眼了了一下那桌的大儿子。 看到大儿子正和二儿子满脸是笑的说着话,这心里就是欢喜。 心说这到底是亲兄弟,这多年没见了,也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 程何氏心下欢喜,就看什么也顺眼了许多。 虽明知大儿媳不过是耍心眼子找个由头躲懒,又顺便小心眼儿地挤兑责怪大孙女不知礼数,可也懒得和她计较。 老头子和老二不知说了啥,大丫头那里也问不出来啥,事儿啥啥不清楚,她就寻思着自家先不吱声,先看老头子咋办再说。 于是就不搭理老大媳妇的挑唆,只是说:“行了,就你礼数多。都是自家一家子,早见晚见的有啥当紧?净会想着礼数,咋就不会想着你兄弟侄女大老远的来了,水没喝一碗饭没吃一口,累得慌?还礼数,礼数都往后挪挪。” 程李氏这次可是真听愣怔住了。 她咋也没想到自家婆婆对这个新回来的大侄女这样偏心。平日里这个规矩,那个规矩地拘着她们不让犯错儿,咋这时候就把礼数都撇到犄角旮旯去了? 不由心里又气又恼。 可眼睛打了个忽闪,脸上还是带出笑模样:“娘,您说的对,倒是儿媳妇想多了,我这就摆饭上桌。” 说着给自家闺女使了个眼色,当先往屋外走。 程小花和她娘一个性子,程李氏咋想的她就咋想的,这时辰也没多说的,当下就是跟在后面出去了。 大嫂去灶间忙活,程张氏这个当弟妹的没有闲等着的道理,连忙就把小闺女往一边桌边木凳上一放,拉着大闺女就要跟出去。 却被程何氏拦住了。 程何氏让她自家去。 程张氏不敢不听,连忙应一声出去了。 程何氏吩咐程小杏:“不用你忙活,你就跟着你大堂姐,顺便看着小丫。” 程小杏连忙答应一声’晓得了,奶’,上前就拉住大堂姐的衣袖,就往桌子里面走。 “大姐姐,咱们快过去,你坐在里边儿。” 程何氏听着看着,这心里就舒坦。心道小杏这丫头倒是精,还知晓给她大姐姐找一个避风的地方,自家没白疼她。 可这眼瞅着两个人就要走过去,不想身后那个却又站住了。 高高瘦瘦的丫头回头对跟在身边的小丫头轻声道:“你去灶间帮衬,午饭就留在那里用。” 小丫头连忙蹲身福礼:“是,奴婢谨遵娘子的吩咐。” 说罢就手解下背在背上的小包裹,双手捧过去:“娘子,这个您留下,备不住用的上。” “嗯。” 她的主子就轻轻嗯了一声,伸出白白的手儿接了。 小丫头这才又福了一礼,束手倒退着出了屋门径自去了。 程何氏眼瞅着小丫头离开,又眼瞅着自家大孙女儿拿着小包裹转身走进程小杏带的位置,端端正正地坐下了。 她这脸上的笑就开了花,一晌又觉得这孩子咋这懂事儿招人疼。 可现下不是多说话的时辰,于是也就没言声,快走几步来到上桌,挨着自家老头子身边坐下等着开饭了。 第320章 (下) 程家客堂里人坐的满满当当的。 程老爷子带着老大,老二,大孙子并老妻程何氏坐在上首桌子上。 剩下的程李氏程张氏,则带着自家的闺女并新家来的侄女,坐在另一张桌子上。 因今日程信归家,桌上的菜式便多了两样肉渣炒青菜,咸菜也用一丁丁油拌过了摆上桌,程老爷子那一桌上还多出一壶酒来。 程小杏眼看着桌上那带着肉渣的青菜,馋的嗦了嗦嘴,跟她娘压着声儿说:“娘,我今儿没去成山上,不晓得套子套没套住个野兔子傻山鸡啥的,要不然还能给大堂姐多加一个炖肉骨头呢。” 程小杏嗓门自来就大,就是故意压低了,那声儿也是满桌里都能听到。 程张氏唬了一跳,连忙就抬眼去看坐在对面的大嫂和侄女。 心道这孩子咋这傻?这话说的可不就是明摆着偏向那个新来家的姐姐?还加个大骨头菜,这听着多让人心里不舒坦? 程李氏却是两只眼睛笑眯眯的。 “小杏这孩子就是懂事。会套野物不说,待客的道道儿也比我们强。这一心里只想着给外面来的客加个肉菜,可是能干。哪像我们娘们儿两个,不会套兔子待客不说,就是他爹和他哥也是,一心眼子里只会下苦力在土里刨食,受苦受累不说,一年下来也挣不下多少银钱给家里添进项,不像她四叔,还会个摆花弄草的手艺,唉,可不是就不招人待见咋的?” 说着就直叹气摇头,眼角里还带出几点水渍来。 这话说的,可是不单是说了闺女程小杏,就是自家男人也有一个算一个地连带着挤兑了。 程张氏听的心里直咯噔,又是憋屈又是委屈,心里别提多丧气。 可她嘴笨,也不晓得该说什么反驳,又怕今儿这日子不对,再因着自家多嘴,再闹出事儿来给自家男人惹气受,就只能硬生生吞下这口苦水,木着脸张着嘴胡乱呜呜了两声,就是连忙转回头去摸着自家小闺女的头顶,不敢再去搭茬了。 红了眼圈的程李氏就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来。 把个程小杏气的直咬牙。 她平日里就最不爱听她大伯娘说话儿,觉着心里膈应人。尤其是这时辰,说她就说她,凭啥还带出她爹来说嘴,实在是讨人嫌。 可她也知晓她大伯娘这个人儿,啥活儿不干就会耍嘴,她自家可说不过她去,平白惹气不说,说不得她大伯娘还会跟她奶告状,到时候一准儿挨训的还是她自家。 程小杏越想越气,于是就噘了嘴,像平日里一样拿筷子敲着碗边听动静解气。 一边还张眼去看那边那一桌上的她奶,心里指望着她能听着动静,好帮衬着她娘说几句大伯娘的不是。 可她奶却正听着她爷和她那个新家来的二伯说话,没听着这边儿的动静。 至于那个大伯和大树哥,就更是别指望了。 程小杏心里憋屈的要死,不由手里的力就使大发了,发出‘咯啷’的一声响。 屋子里的说话声儿一下子全没了,所有人都瞧过来。 程小杏忙低头,攥着筷子的手出了一层汗。 生怕她爷骂她。 这时,就听坐在身旁边的人站起了身。 好听的声音说:“祖父,因着事忙,孙女还没来得及给祖父祖母和各位长辈正式见礼,不知祖父可和长辈商量妥当了,孙女可否正式拜见各位长辈了?” 可不是咋的?老二儿子回来的突然,这一时忙乱的,还没正式见过礼呢。先前大儿媳妇挑理儿,她还帮着圆和,这时辰可是不应当了。且说着,这都是自家孙辈儿,可不是得序了齿,正式定了名分才成。 程何氏耳朵听着,就忙是看着自家老头子要说话。 “莫说话。” 却不想被老头子摆手拦住了。 这,这是啥意思?咋还不能序齿见面了? 程何氏不由打愣怔。 第321章 程老爷子没看老妻,却抬头看了看下桌的高挑身影。 小丫头站的笔直,微微垂着头,一副规矩样子。 程老爷子顿一下,一双老眼扫一眼围坐着的一家子。 沉着声儿道:“先吃饭,吃完了到东屋,我有话说。” 说完就低头又抽了一口旱烟。 屋里的人都忙答应着晓得了。 程信答应的最恭敬,还对着他大哥露出一个笑来。 这一打岔,就没人再理会程小杏了。 程小杏就抬头看着身边的人。 感激地小声叫了一声:“大姐姐。” 身边的人微微低头看了她一眼,没言声,又对着上首的桌面福了一礼,轻轻坐下了。 不知怎地,程小杏忽然心里一亮,觉着大姐姐那个样式好厉害。 她转了转眼睛。 随即就是抬起头来,也是张着两只大眼睛就去看着程李氏笑。 程李氏原本正心里琢磨老爷子的话是啥意思,猛不丁被老四家的小丫头盯着看上了,这心里就是直厌烦。 也不晓得这丫头是真傻还是假傻,可她也不搭腔,就是这样看着自家笑,自家也没话把儿拿捏她,也没那心思跟她胡咧咧,到了最末了,也只得把眼睛挪开,不搭理她。 程小杏心里得意,没想到她大姐姐这法子真好使,一下子就把总是拿话把儿挤兑她们一家子的大伯娘给整治住了,这可得用上了。于是当下就更是不错眼地直盯住程李氏不放了。 一旁的程张氏眼瞧着,心里就估摸着猜到了自家丫头的心思。 这孩子看着憨厚,心思却是半个小子一样野性。她这是听不得她大伯娘说自己的酸话,故意气她呢。 这孩子…… 程张氏心里熨帖,可又觉着不能惯着她胡来,就暗地里悄悄掐了一下她的腿,又狠狠瞪了一眼。 程小杏皮糙肉厚,早被她娘掐惯了,也不生气,就是嘻嘻一笑。 转过头去对坐在身边的大堂姐笑:“一会儿大姐姐多吃点儿肉渣,这是我前些日子里套的一只野兔子,奶给腌起来了,可有味儿了。” 坐在身边的人就微微点了点头,轻声道:“多谢你。” 程小杏嘻嘻笑:“大姐姐怎恁的外道,你是我姐姐,我是你妹妹,除了爹不一样,哪有啥不一样的?你瞅,你帮了我,我都不谢,你谢啥?就是今儿没来得及上山,我下晌就去,说不准儿能逮着个野鸡兔子啥的,到时候求着咱奶给姐姐再做顿好吃的大骨头,你信我,一准儿能让你吃的满嘴里冒油香,比过年还吃的好。” 说着就是两眼亮晶晶地看着身边的人,等她点头说信她。 身边的人顿了顿,抬起一双好看的眼睛也定定看着她,眼里就像有小河水要溢出来。 轻轻‘嗯’了一声,说:“好,我等着。” 程小杏听了这话,心里就不知咋的那么欢喜,一时也不晓得说啥好,只是嘿嘿笑。 程张氏在一旁瞅着,却是暗自叫苦:她家这个丫头说傻不傻,说奸不奸。明明知晓小花是个爱拈酸的性子,什么事儿都要拔个尖儿,却还偏偏要对这个一看就比小花强得多的丫头这样热乎,这不是给他家招事儿吗? 就她大嫂那个尖酸护短的性子,自家没事儿时还要小心着说话,生怕被挑了理儿去,这如今有了这事儿,那还不得闹翻了天去?到时候他们家还有好日子过? 也不知晓这丫头咋想的,咋就会对这个第一次见面儿的堂姐这样心热乎呢? 程张氏正寻思着,那边桌上程老爷子已是提起筷子,说了一声‘吃饭’,就手夹了一筷子青菜嚼了。 一家之主动了手,其他人才敢纷纷拿起筷子。 一时间,夹菜的夹菜,啃窝窝的啃窝窝,满屋里就只剩下吃饭的声儿了。 程李氏一边吃着菜,一边打量着对面新回来的侄女。 看着她慢慢夹了一根青菜吃了,又掰了小块儿的窝窝入嘴,慢慢抿着。 程李氏心思就转了又转。今儿屋里那一声吼她也听见了,就一直琢磨会是啥事惹得老爷子发恁大火? 可不巧,自家男人回来的晚,啥也没掺和上。 这会儿老爷子又说有话说,她就琢磨着不会是小事儿。 到底是啥事呢? 这可真急人。 想着,就又悄悄转头去看坐在另一张桌上的程信程老二和公爹程老爷子。 程信倒是满面都是笑,和自家大哥侄子热乎地说着话,显得很亲热。 程老爷子脸上却是一丝儿也没带出来啥意思,就是和往常一样,夹筷子吃饭,眼也不了一下。 程李氏看不出来啥不一样,就只得又转回头来,接着打量对面的人。 恰恰好,对面的人也抬起头来,二人眼睛便一下子对上了。 程李氏看着那一双又清又亮的眼,不知怎地,忽然就是心慌,忙假装夹菜,先别过了头去。 心里却是恼怒:这丫头这眼咋这厉害,像是能把人都看透了似的尖,烦死个人! 第322章 因着这一餐饭做的好油水又多,程老爷子又说一会儿有话说,是以便用得很快。 程何氏一整顿饭功夫里也是直寻思着老头子有啥话说,老二儿子都和他爹说了啥?让自家老头子这样郑重。私心里又总觉得跟她那个大孙女有关连,是以这心思也就不在饭上。 等到往下撤桌子的时候,也就没吩咐儿媳妇们,而是让孙女小花带着小杏去收拾。 她自家则是快步进了东屋,坐到炕上程老爷子身边等着。 程李氏眼瞅着这就是大事儿,当下眼睛一转,笑着挽住程张氏的手,不等她回神,就跟着进去了。 程张氏自家男人不在家,本磨蹭着想进灶间躲开不想掺和,可因着大嫂挽着,又怕程老爷子怪罪她不知礼数不听吩咐,只得垂着头跟进去,心里却是打定主意不开口。 正房,东屋。 程老爷子等人都在屋子里站齐了,这才磕了磕旱烟袋,低头狠狠抽了一口,喷出一口烟气来。 浓的呛人的烟气蒙的人眼睛又疼又花。 所有人都屏气等着。 程老爷子咳了一声,开口道:“也没旁的事儿,就是说说老二。” 坐在他爹旁边的程信连忙对着屋里所有人打着笑脸。 老爷子眼也没抬,继续道:“老二这个当哥的有心思,小二十年没回来,这一回来就惦记着他兄弟。说是要把他自家的亲闺女舍给他兄弟,说是往后他兄弟在土里埋着,逢年过节的也有个人给祭拜烧香。” 啥? 老程家一大家子有一个算一个,全都瞪大了眼张着嘴,一副傻像。 看着程信像见了鬼。 这,这,还有这样儿的事儿? 程何氏自然也是头一遭听老头子说这事儿,当下就是抖着嘴唇不信,问程老爷子:“他爹,这,这可是真的?” 老二把那个槿丫头舍给他兄弟了?她可怜的老三儿子往后有闺女了? 程老爷子没言声,也没抬头去看二儿子,只是说:“老二给你娘说说。” 程何氏忙又去看程信。 急着问:“老二这是真的?你真把你大闺女舍给你兄弟了?这,这不是骗娘的?” 她是实在没想到这个老二回家来竟是为这个。怪不得,怪不得那丫头啥话也不说,原来竟是这个事儿!这叫她咋说? 程信适才已是经了程老爷子那一遭儿,有啥难堪难过难捱的也都混过去了,现时对她娘那就只剩下八风不动的稳当了。 当下他就看着他娘,满眼里都是诚恳:“是真的,娘,您没听岔。大丫头户籍我都迁过来了,就等着到县衙里去落户了。” …… 程何氏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在一旁的老大程忠看看爹和娘:一个只顾闷着头抽烟袋,一个就会张着嘴发愣,啥也没说明白。 他自己就沉了一下心思,径自去问他兄弟。 “那这事儿弟妹答应了?二弟,这可是大事儿,可不能当儿戏。你跟哥说说,这到底咋回事儿?一走二十年,回来咱兄弟刚见面,还没来得及问你,这难不成是家里出事儿了,没办法才这样做?” 程信只要不是对着他爹,那对谁就都不发怵,尤其是他这个老实本分的大哥,就他那肚子里那几根肠子,他打小就看的清清的。 当下就是笑着说:“没啥事儿,大哥,我能有啥事儿?说到底就是我这个做哥哥的惦记老三呗。这不,正好家里有这个便宜,就把这事儿给办了。” 便宜?舍个亲生闺女出去是便宜? 不单是稀罕新家来大孙女的程何氏听着回了神,抬了头皱了眉头沉了脸,就是程老爷子听了也是心里不舒坦。 老两口眼睛就都不由去看站在角落里的那个人儿。 高高瘦瘦的小娘子微微低着头站的笔直,白白的脸上长眼毛一动不动地垂着,一点儿声儿都不出。 程张氏眼瞅着就揪心,忍不住湿了眼角。 程老爷子也皱了眉头。 程李氏却是眼神不停打闪乎,心里直转个儿。 相比女人家的心肠软,几个男人倒是把得住。 程忠就沉着声又问程信,让他仔细说说,别打马虎眼。 程信知晓有些事瞒不过去,左右他人是带来了,也绝不带回去继续祸害他,索性就什么也不隐瞒一次全说清完事。当下就把自家这小二十年来经历的事儿按跟他爹说的,又大概齐再说了一遍。 第323章 程信说的理直气壮。 他心里早想好了:这事情里,他啥错没有。 一个男子,早早死了媳妇,又续娶了一房,又生了一儿一女,这都是能打听出来的,瞒不住人去。旁人听了也说不出啥来,藏着掖着反而让人疑心,不如索性讲出来,大家都明明白白的好。至于其中有些隐瞒的不能讲的,哪个村里这样的事儿也不少,谁还能心里没个准谱,不知晓后娘到底不如亲娘? 就是那个丫头跳出来反驳他,辩驳自家亏待了她,可她现今活的好好的,没伤没病的,又有几个人会信,愿意信? 哼,说了也是白说。 程信心里坦荡荡,口才很是便给地把自家的事儿说了一遍。 到末了,还红了眼圈对自家哥哥诉苦。 “她娘死的早,岳父岳母也没了,那份家业还不是我苦撑着才能保下来。你也知晓我这人心眼儿太实诚,既要顾着衙门里的差事,又要顾着一大家子的生计,难保有不周到的地方。外面还就有那些眼红势利眼的族亲红着眼睛想霸占家业,整日里挑拨生事,唉,说实话,你这个弟弟没本事,实在应付的艰难,也就着实没那个心也没那个力去顾着老大丫头了。还有,你那个后来的弟妹也是,一边听着那些风言风语,一边又要操持一大家子的吃穿嚼用,什么事儿都小心翼翼的不敢做,生怕有一点儿错处被那些人抓住,嚼嘴说自家亏待了老大丫头。” 说到此处,长长叹口气,又道:“再加上老大丫头脾气又倔,从小被她祖父祖母带着,吃的好穿的好,要什么有什么,性子就有些偏。唉,这其中的事儿,大哥,我不说你也知晓。” 说到最后,眼里还带出泪花来,忙低了头躲过他哥的眼睛。 老程家一家子听的直打愣怔。 程何氏程张氏是早就红了眼圈含了泪。 程李氏红着眼圈心里寻思:没想到这二叔子到挺会说话,啥理儿都往自家身上安,明里暗里都是指着大丫头的不是。呵,这可真是有了后娘就有后爹,谁碰上谁倒霉。 想着就拿眼去瞟那角落里的人儿。 心里撇嘴:这丫头看着厉害,没想到心里倒是没啥成算。到了,还是被后娘给挤兑出来了,还过继给了一个死人当闺女,倒是不用对她多浪费心思。 心里这样松口气的当儿,便见那角落里的人儿轻轻动了动身子,往前走过来。 这是……要和她爹争辩吵嘴? 程李氏瞧见有热闹,忙瞪大了眼瞅。 个子高高的小娘子慢慢走到程老爷子老两口的身前,站定。 在全家人的眼跟前,慢慢跪下身去,深深磕了三个头,这才直起身子垂着头,笔直跪着。 从头到尾,竟是一声也没言语。 程李氏瞅的心里直琢磨:这是啥意思?咋不说话了? 她就去看坐在公爹身边的自家男人。 就见自家男人皱起了眉头。 程李氏正狐疑,却猛不丁地看见自家婆婆一下子从炕上跳下地,伸手抓住那丫头的胳膊就往起拉。 嘴里还一叠声说:“哎呦,快起来,这怎么话儿说的,这怎么还哭上了?” 说着就是伸手去抚那丫头的脸。 那丫头却犟着头不肯抬。她婆婆急忙就手松开胳膊,两手捧着那张小脸,硬生生给抬起来。 程李氏这才看清楚。却原来那丫头也是红了眼圈,两行清亮亮的泪正顺着雪白的脸儿往下落,只是她咬着唇儿,硬是憋着不让自己哭出声儿来。 “哎呦,哎呦,快别哭了,你这一哭,哭的奶这心里头不好受。” 程何氏颤着声,抻手把那两行清亮亮的泪抹了,又回手胡噜了一把自家的脸,这才抓住小丫头的胳膊,硬生生把她拽起来。 又在那张小脸上擦了一把,回头瞪着自家老二儿子道:“大男人家家的净嚼舌头,快别说了,孩子不懂慢慢教着就是,看这哭的多可怜,指定是受了不少委屈。” 程信本来坐的稳稳当当的,心里也是得意,可谁知被这个死丫头来了这一手,泪水涟涟的装可怜,倒惹得他被他娘训了一顿。 不由就是心里恼火,想要出口训斥,可心里一动,就又压住了。 他这回回来可是请了假的,要快快把事儿办了把人扔下好回去上差,要是因着这丫头把那样好的差事耽搁了让旁人抢去,那可是得后悔死。 不值当! 当下就只得硬挤出一个笑来,讨好他娘:“娘说的是,往后儿子再不这样说话了。” 第324章 程何氏瞪了一眼程信,到底没搭理他。 她是个心里有数的人,眼瞅着这就是老头子八成是同意了把这个丫头过继给自家的老三儿子,要不然也不会让老二就这样儿当着所有人的面儿说出来。她虽是心里有些乱糟糟的,又愿意又不愿意的,可到底也不能就当着小辈儿的面儿和老头子打连连。 既是这样想的,这时候再看这个老二儿子,就觉着都是他惹出来的事儿,忍不住看着有些心烦。 程何氏回过身,又对着大孙女露出一个笑来。 还特意软和了声音说:“快别哭了,大冷天儿的再皴着脸,过来跟奶坐。” 说着就拉住她的手往炕上按。 那双滑滑的手却从自家手心儿里脱了出去。 反过来扶住她的胳膊,把她自家送回到炕边上去。 程何氏身不由己地坐在了炕沿上。 就见自家这个大孙女就又叠了手放在身前,规规矩矩地当面站好了。 微垂着头对她说:“祖母是长辈,祖母坐便是。两个婶婶还站着,孙女坐下不合规矩。” 这声儿轻轻软软的,还带着刚刚哭过的哽音儿,却听着比刚来时有了丝儿热乎气儿,程何氏不知咋的,一颗心顿时就热乎乎暖烘烘的。 当下就叹了一口气,没再言声。 站在一边一直盯着眼瞧的程李氏却是暗自啧嘴。 她是个心眼子活的,没事儿最爱琢磨人心思。一件事儿掰开了揉碎了的,不琢磨个十几遍不歇心。如今眼见得这新回来的大侄女这番作派,可不就是心里又琢磨上了? 那泪眼巴巴的可怜劲儿,那一声儿也不出也不为自家争抢的样儿,可是把那个刚刚说了一大套话的老二给硬生生压过去了。这眼瞅着就是个心里厉害的主啊! 虽是这样想,可程李氏倒也不担心。 为啥呢? 就为着她最知晓自家公婆的性子。 就那副作派,那副城里小娘子的娇惯劲儿,到了他们这乡下地方,那可是万万不得济的。 乡下啥地方? 那是受苦的地方。 不说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怕是就连打个猪草上山,估计都走不到半截腰就喘的上不来气儿了,能招人待见? 尤其是她的公公婆婆,那更都是勤力人。就连她这样身子骨不好的,都要时不时地到眼毛前儿干点儿小活说点儿小话,才能混过去不挨骂,更别提这样的了。 这眼下,别看婆婆说话儿挺软和,那也不过是因着刚见着面儿还在新鲜稀罕劲儿上,等日子长了,脾气秉性儿啥的都露出来了,那还不得嫌弃的要死?哪里还能比得过她的小花去? 程李氏暗暗放了心。 这时,就听得公爹咳嗽了两声,于是忙屏住气儿,仔细听着。 就听她公爹沉着声儿说:“就是这事儿。这事儿老二先跟我说了,我先跟你们说一声儿,等我和你们娘盘算过了,再知会你们。都散了,槿丫头留下。” 程老爷子的脾气秉性大家都知晓,若是这样说了,那其实这事儿便是定下了。 程信自是满心欢喜。 适才他爹虽是骂的他狗血淋头,还拿旱烟袋敲了他好几下狠的,可到底也没吐口就说不成,他心里就寻思可能能成。这不是,事情到底落了停了,真是大喜事!啊,哈哈哈。 程信心里一边盘算着赶快去衙门办利索了好回京里去,一边就第一个快步出了屋门。 老程家一家子则是心里都各自揣着寻思,纷纷应了声儿,前后涌出了屋子,各回各屋去了。 屋里就剩下程老爷子老两口,和一个新回来的大孙女三口人。 程何氏连忙趿了鞋下炕,从一旁拽过一张木凳,拉着大孙女的胳膊就往上按。 “快坐下,跟爷奶好好说说话。” 不等大孙女坐稳,又给她捋了捋耳朵边毛糙了的散发,问:“刚刚儿可吃饱了?可吃的惯?” 程何氏这一餐饭可是一直时不时地盯着这大丫头呢,生怕她到了新地方不适应,不惯和这多人一起吃饭,又怕饭食太穷酸,她吃不下去。可倒好,她眼瞅着这丫头虽是吃的慢,也吃的少,可小脸儿上又不像是嫌弃的样子,这才放了心。 可到底还是要问一声,才能彻底踏实。 微微垂着头的大孙女就抬了头,轻轻嗯了一声。 “多谢祖母,吃饭也吃的好。” “哎呦,这可是好,可是好。” 程何氏脸上就露出笑来。 又仔细看了看她的眼。发现虽是刚刚哭过,还带着些红,可到底没大事儿,这才彻底放了心,撂开手,回身上了炕盘腿坐好。 一旁的程老爷子直到老伴儿坐稳当了,这才磕了磕旱烟袋,狠狠抽了一大口。 问:“你爹把你过继给你三叔当闺女的事儿,你愿意不愿意?要是不愿意就跟我说,趁着现今还来得及。” 第325章 程老爷子一边说着,一边看着眼前坐的板板正正的人儿。 背脊挺的笔直,双手叠于身前的这个大孙女就抬起头来,看着程老爷子。 却不言声儿。 程老爷子一双老眼里就映出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来。 里面有难过,有委屈,有不甘,还有倔强。 更有一丝丝凉气。 程老爷子瞅着就不由心里叹气。 要说,这个大孙女他第一眼可真是没咋瞧进眼里。旁的不说,就说她带着个丫鬟,摆着个架势,就跟他原来在杂货铺子里侍候的那些县城里有钱人家的差不离。 说话拿眼角瞟人不说,就是他弯腰低头还嫌不够恭敬,总是要寻出一丝半点儿的毛病训斥几句才算可心意。 程老爷子也是个有脾气的人。对着那些有钱有势的小娘子们,他没说的。那是他的营生,他的活计,既挣的那口饭钱,弯腰低头哈腰陪笑,那也是应当。可他还毕竟是一家之主,老程家说话一个唾沫砸一个坑儿的当家主事人,现如今让他再看刚回来的大孙女那副作派,他可是不能让。 硬是能给看出一口气来。 可这事儿也两里说着,自打老二儿子说了要把这闺女过继给他兄弟之后,他再看这丫头拿捏出来的那样作派,不知咋地,这心里那股气就硬生生地又消下去了一半。 没旁的,老二是个啥人性,他比谁都清楚,能在他身上讨了好去,可是不容易。别说别人,就是他们老两口子,这多年来,不是也一直被他气的心里憋着一口气撒不出来? 可就这么着,他这个亲生的大闺女,看着一副没经过任事的小娘子娇惯样儿,却能硬生生一句话没说,愣是把老二儿子的气焰打下去了! 这可是让他开了眼了,也打心里就愣是高看了这丫头一眼。 就这样的作派这样的心思,咋也不能说是个没心眼没成算的。 于是,程老爷子就格外郑重,又问了一遍:“要是有话就跟爷说,莫要憋着。你爹……长辈说完了,也该轮到你了,说。” 长着一双好看眼睛的大孙女就垂下了眼毛。 定顿了一小晌,又抬起眼睛,跟程老爷子道:“多谢祖父肯听我说,可祖父既说了那是长辈,那就是打心里应承了这件事。既是如此,那孙女也就属实没什么可说的了。且,孙女真心也不想说什么,还望祖父知晓。” 话到此处,她微微顿了一下,又垂下眼去。 继续道:“二伯离京之前在衙门里当差,很抢手的差事,许多人都盯着。二伯定是着急着要快快赶回去的。不若祖父也快快定下来,好让二伯快快把孙女的户籍落到父亲名下,让孙女也好彻底有个着落。现今这样,京里不是京里,村子里不是村子里,孙女倒像是个外边来的飘零人了。” “我的个傻孩子,呜呜。” 一旁的程何氏直听的心里酸的禁不住,眼泪成串往下掉,忙拿手捂了嘴,呜呜呜地哭起来。 程老爷子也是听的心酸。 老伴儿的心思他最懂。里面既有对这个大丫头的怜惜,又有对早早就没了的老三儿子的念想,说不清楚到底是个啥滋味儿。 可他到底是个男人家,比女人家想的多想的深。 当下便是又抽了一口旱烟,缓缓吐了一个烟圈。 沉着声儿又道:“那你可想好了,就是这一落了户,你就成了一个没爹没娘的孤女了,虽有我们老两口子照看着,可到底父母不全,对你将来的生计可是艰难。” 他听程信说过,这丫头还没有定亲。这都多大年纪了,还没定亲,是因着啥?不用想也知晓,定是跟老二那两口子都脱不了干系。 儿大不由爹,老二他是管不了了,索性也就跟这个孙女都说清楚了省事。 他就是生怕这丫头一时犟了性子,和老二儿子赌气,反倒耽搁了将来的下半辈子。 “哎呀,他爹,你说的对呀,亲事,对,亲事,我咋给忘了呢?” 程何氏一听到大孙女儿还没定下亲事,当下就是一拍大腿,想起在老四屋里没问完的话来,忙瞅着程老爷子急道。 “这可是……不成不成。都十七了,转眼过年就十八,可再耽搁不起了。不成,这事儿真不成。” 说着就又跳下炕来,双手拉着大孙女的手。 急着道:“乖孙女,听奶的,啊,这可不成。这可是关着你后半辈子的大事儿,奶可不能答应让你成了个没爹没娘的孤女,那样儿还不如让奶当下就死了得了!不成!等着,奶这就去跟你爹说去。” 第326章 程何氏急得眼泪都要下来了。 那会儿刚见到老二儿子回来的欢喜,此时已是一丁点儿都不剩下。 她自家疼儿子是疼儿子,可好赖还是还分的清的。这没有娘的孩子过的是啥日子,她比谁都知晓。 她自家的娘可不就是死的早?那吃的苦头,喝的黄连水儿,三天三夜都说不完。好不容易熬出来了,嫁了人生了娃当了婆婆,又熬死了后娘,这份苦才算是尽了。 现如今,难不成让她看着自家刚回来的大孙女又成了她原先那个样儿? 那不成,绝对不成! 程何氏心里越发急,当下也顾不得孙女搭话,放下她的手,就要往外面走。 没成想,却又被孙女拉住了。 她转回身来。 那双滑滑的手儿的主人就瞪着大眼看她。 虽被水气蒙着,可还是清清亮亮的好看。 “祖母,多谢祖母为孙女着想。只是孙女心意已决:这辈子只有一个娘,就是我的亲娘。孙女不怕孤苦,这里还有祖母和祖父,还有叔叔和婶婶,堂兄弟姐妹,现今在家里过的怎样将来便是嫁了人也要过的怎样。若是胆敢有人欺负了去,纵是孙女自己一个人应付不来,不是还有这一大家子的人撑腰吗?孙女不怕!” 说着,那双滑滑的手又紧紧捏了程何氏的手两下,冲着她点头。 程何氏被那双眼看的心里热乎,被那双手捏的浑身都是劲儿。 当下就是一点头,横声道:“槿丫头说的是,咱老程家可不是能被人欺负的。要是将来你嫁了人,谁敢欺负你,老程家绝饶不了他。” 说着就手又反握住孙女的手,抚了抚那滑滑的手背,满眼都是慈爱地看着她笑。 “咳。” 坐在炕上的程老爷子这时辰咳了一声。 道:“行了,都多老大岁数的人了,还那么毛毛躁躁的,净会让孩子笑话。快回来坐下。” 虽觉着自家没啥错,可程何氏从不在这些小事上违逆程老爷子,当下就放开了孙女的手,又回到炕上坐下。 看着程老爷子问:“他爹,那这事儿该咋办?” 程老爷子举了旱烟袋到嘴边,却没有抽。 老伴儿的心思他都晓得,这事儿是听着荒唐,可架不住他们老两口疼孩子啊。 老三且不说了,再舍不得再疼,那也是没了埋土里的人,都是过去的事儿了,没法子,可这个孙女不一样。 这可是老程家的骨血,姓着老程家的姓呢。 就是一个入赘女婿的孩子为啥能姓她爹的姓,这个老二可没说。 当时因着时候太短,他也是被这过继的事儿弄得太突然,有些话就没来得及想和问。老二儿子又是个心思多心眼子奸滑的,也是含混着带过去了。 现今想起来,程老爷子也是瞧明白了:这里面是还有事儿啊。不单是老二和岳家有事儿没告诉他,就是和他这个闺女,也是有事儿瞒着! 甚且这事儿一定还碍着老二了。 程老爷子不糊涂。 就依着老二那个性子,没好处的事儿绝不会干,可这要是有碍着自己的,那一定是要撇的干净的。 且,他也爱脸面,要不是大事儿,实在搪不过去,就是再混账,也不会做出这样不要自家亲闺女的丑事儿让人笑话! 程老爷子心里叹气。 他这几个孩子,其中最随他的就是老二,可最不着调的也是他。 有好处就上,没好处就躲,这就是那小子的德性! 他要是不说实话,就是谁问,也只会着三不着两的只会说些对他自家好的,根本就问不出啥真话。 话说,程老爷子要不是看在他是自家亲生儿子份上,根本不能让他进这个家门! 他就想不明白了,这一个小丫头家家的,到底能做出啥大错处,能让他个当爹的恨她恨的愣是不要这个亲闺女了? 可他适才也问了,可这个孙女就是一句‘不会多说’,就绕过去了,也是不肯说实话。 …… 这倒像是亲爷俩。 程老爷子心里其实就有点儿恼。 可话又说回来,再不说实话,再咋的,那也是他们老程家的种,姓着他程家姓,不能让一个外来的后娘欺负了,他不能不管。 程老爷子心里沉了一个个儿,就拿定了主意。 第327章 程老爷子就抬头看着孙女。 沉声道:“既是你说想好了,户籍又都迁出来了,那就这么着。只是,事情既是定下了,就改不了了。将来你就是后悔了,这户籍也是迁不出去,你这一辈子也都是你三叔的闺女了,得替他祭拜烧香,顶门立户。这个事儿就是这样,你听清楚了?” “嗯,回祖父的话,孙女都听清楚了,也愿意。” 端直坐在圆木凳上的大孙女毫不犹豫地点头,站起身来。 对着程老爷子和程何氏深深蹲了一个福礼。 轻言细语道:“多谢祖父祖母成全,孙女断不会后悔的。” 程老爷子沉着眉头又看了她一晌,也‘嗯’了一声,点点头,挥了挥旱烟袋。 高高瘦瘦的大孙女就又垂了头,对着程老爷子老两口蹲了一礼,轻悄悄转身往外走。 程何氏连忙叮嘱一句:“去灶间待着,一会儿奶过去带你收拾屋子去。” “是。” 高瘦纤细的身影就微微侧身应了一声,打开了屋门。 程家老两口就看到站在门边的那个小丫头,上前扶着刚出去的大孙女,小心翼翼地走了。 程老爷子眯着眼瞧着,一动不动。 屋里一时便只剩老两口。 程何氏只是瞧着自家老头子的样子,心里就估摸出他是咋想的了。 他这是不稀罕槿丫头这个样儿啊。 自家老头子啥样式,程何氏跟着过了一辈子咋不知晓? 要按她说,这有啥? 就她大孙女这样儿的,她一辈子也没见着过,有个丫鬟跟着侍候能咋的?那还不是应该的? 他不稀罕她稀罕! 可这事儿它也不是一天儿两天儿就能让他转过心思来的,日子长了就好了。 反正孩子往后就留在她家了,也不着急,且等着。 一想到事儿就当真这么定下了,程何氏心里就又是苦又是酸的,不知啥滋味儿。 大孙女说的硬气,可她还是年纪小不经事,咋晓得人这一辈子可难熬着呢! 唉,这都是命啊,谁也躲不过去。 程何氏心里开解了自家,转过心思,就问程老爷子:“他爹,你可真想好了?真这么办?这可是要让村里的人说嘴呀,说咱老程家没规矩。” 哪有平白无故给自家死了十几年的兄弟过继自家这老大一个闺女的?村里人一旦知晓了,可是要吐唾沫星子当一辈子笑话说的。 程老爷子看一眼老妻,哼了一声,道:“你的心思我晓得。你这是怕过给了老三,村里人说嘴,我脸面上挂不住那时再后悔了,迁怒这个丫头呢。” 程何氏被老头子说中了心事,啧了一下嘴,小声道:“我这不是看丫头太可怜了吗?那么小就没了娘,她爹又娶了个后的,又生下来一儿一女两个亲生的,能对她好?现如今又要被过继给叔叔当闺女,唉,咋说呢,这孩子命苦哇。本来就爹不是爹娘不是娘的,要是往后再被村里那些长舌妇说嘴嚼舌头,那咱可不就是好心害了孩子嘛。” 程老爷子就磕磕旱烟袋。 又看老妻一眼:“一个孙女你倒是看的比你自家儿子还重,你这是咋的了?跟你灌了啥迷魂汤了?连儿子都埋怨上了。” 程何氏一听这话茬儿,就晓得这是老头子因着先前自家让老二进了家门不高兴,故意说话挤兑她呢。 她也不放在心上,就是叹了一口气,说:“你也别埋怨我,老二再不好,那也是咱亲生的。咱都没了一个了,这个又是小二十年没见。那咋的,他能不缺胳膊不少腿地回来,我都烧高香了,还敢再求别的?再说了,这都过去多少日子了,再提还有啥意思?这么多年我也瞧清楚了,这儿女都是债,咱上辈子欠人家的这辈子得还。老二跟那丫头不对付,硬要把她过继回来,那就回来。我一个婆娘妇道人家,不懂啥大道理,也不瞧谁的脸面,我就为了我那丫头,我也认了。不就是多一双筷子的事儿?咱家就再咋的穷,还能没一个丫头的一口饭?就是我不吃,也不能让一个外人随便欺负了咱家自己的孩子去。” 第328章 程何氏说着说着声儿越来越小,到最后就是哽住说不下去了。 程老爷子也是听的定顿住了。 半晌后才找出话来:“行了,别哭天抹泪儿的了,就留下。等明儿再找户好人家嫁了,也算是尽到心了。” “哎,他爹,都听你的。” 程何氏得了程老爷子一句准话儿,一颗心算是彻底落了停,就势儿扯大襟儿抹了一把脸,笑着答应。 老两口子又唠了一会儿,把老二儿子说的话仔细捋了一遍,商量了一个结果出来。 就是丫头留下过继给自家已经没了的三儿子当闺女,等守完三个月的孝,正赶上明年,开春以后就去找人说婆家,嫁出去过日子去。 程老爷子本来听得闺女十七都没亲事,心里又对老二儿子恼火,连带着也对那个没见过面儿的二儿媳妇生气。 程何氏就反过来劝慰他。 “你别跟他们置气。后娘啥样你还不晓得?好的少。就跟我当年那样儿似的,后娘要把我嫁给一个四十多岁的老鳏夫,家里穷不说,孩子好几个,还没事儿就打婆娘。定礼都下了,逼着我嫁。那还不是我翻了两座山,找到我娘的外家去,哭着求了我姥娘一晚晌,最后还惊动了村里的人,去了二三十号人,打的人脑袋差点出了狗脑袋,这才好不容易把亲事给退了,后来才能嫁进你们老程家生儿育女过日子。这槿丫头也一样。不管咋的,多亏没亲事。要不,你以为那后娘能给她说下一个好的?呸,做梦去!” 这话都是真的,一点儿假没有。 程老爷子听着听着就想起适才大孙女打开的那个包裹。 里面裹着的那几件衣裳,看着挺鲜亮,可一眼就瞧出来,都是穿过的旧衣裳,还有洗的脱了毛边儿的。事儿就是这么个事儿,还明明白白儿地摆着,也不怕别人挑理笑话。 就这样的后娘,能是个好的? 自家孙女儿在她手底下能捞着好? 程老爷子沉着脸不吱声。 程何氏见好儿就收。 临了又替二儿子说了几句好听的。说他是要回京城里去的,京城离他们这里也远着,他又在衙门口吃着官饭,不得闲儿回不了家。只要好好过着,别再想出啥幺蛾子,他们这边儿老两口就睁只眼闭只眼,只当他还在外边跑小买卖不着家,跟过去一样过算了。反正也不指望他养老。 话是这个话,可程老爷子现下就是不待见老二。 当下听的不耐烦,挥着烟袋杆让她快去给孙女收拾屋子去,唠唠叨叨的烦人。 程何氏却晓得老头子是听进去了,就笑呵呵地应了声儿,下炕出了屋门。 她去灶间找到了那主仆两个丫头。 灶间里的火虽然蒙着,可到底比外面温乎些。 程何氏心疼孙女身子弱,就说让她留在这里,她自己带着小丫头去西屋收拾就行。 大孙女却是不愿。 她说的话也在理。 说是没有自家的屋子让祖母亲自收拾,自家却闲看着的道理,她是一定要跟着去的。 孙女儿懂事,程何氏没有不高兴的,又劝了两句,看实在劝不住,便带着主仆俩一起去了西屋第二间。 因许久没有人住过,里面到处都是灰。 程何氏吩咐小丫头去灶间里打水,她自家则当下动手就开始归置。 大孙女就跟在她后面,帮着上手。 程何氏盯着看了几眼,心里叹了口气,就要开口让她歇着去。 可到了还是止住了。 她四处瞧了瞧。 窗格上的纸破了几个小洞,这个得浆糊一下,她不会糊浆糊? 炕上的炕被得撤下来,把下面的灰打扫干净,灰太大炕被老沉,她拿不动? 柜子的边边角角也都得擦一遍,这个得上上下下地挪腾,她不会磕着? 程何氏整间屋转了个遍,到了也没找出一处能让自家孙女干的活儿。 正上愁,小丫头端着木盆回来了。 程何氏看着里面冒着热乎气儿的水,马上是一拍大腿。 吩咐小丫头:“行了,这盆水你先给你家娘子洗把脸儿,梳梳头。这大老远的来了,光顾着忙乎事儿了,还没收拾,灰朴朴的。” 小丫头就端着水盆回头看自家娘子。 程何氏不等大丫头说话,连忙摆着手往角落里赶她:“快去,快去,别磨蹭,待会儿水凉了又得烧,费柴火。” 她个子高,只比大孙女矮多一指头,身子骨却比她壮实得多,直把这丫头逼到角落里去。 高高瘦瘦的大孙女看了程何氏一眼,清亮亮的眼就垂下去,轻声应了一声‘是’,这才由丫头服侍着洗漱。 程何氏就转身拍了拍胸口,咧嘴笑了:终于没有裹乱的,能做活了。 紧接着,忙就是上手快手快脚地收拾起来。 dowfkp = \"d2zg93l9ua2v5z9jdxoikrrqwnwr3vjstdb1lyslnnr3nqzvxn2r0vuh0vjooth5r1b3zthawxbk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flqwvhnhrkuurivfy4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tyzji3oteyyk=\"; 第329章 东屋第二间。 程李氏正偏腿坐在炕上一边儿琢磨事儿,一边儿绣着一方帕子,猛不丁就听到房门被大力拉开,紧接着就是自家亲亲宝贝闺女小花,带着一股凉气直直冲进来。 手里端着的大碗狠狠往桌上一墩,险些没掉下来摔碎了。 人也已冲到炕上,鞋也不脱,往炕上一躺,背转着程李氏侧身躺着去了。 程李氏唬了一跳,瞅瞅那个空着的碗,忙放下帕子,身子往那边挪了挪。 拍着闺女的肩膀儿问:“花儿,快跟娘说,这是咋的了?咋还生这么大气呢?” 程小花却是动也没动一下,压根像是没听到她的话一样。 程李氏皱了皱眉,使劲推了她两下。 嗔怪道:“这孩子,咋不理娘呢?娘又没惹你,这是跟谁发火撒气呢?” “娘,您就别管了,管也管不了,问啥咧!” 程小花回手把程李氏的手拍开,身子一下子挺起来,直瞪瞪瞪着她娘,大声道:“您就绣您的帕子去!去挣那俩铜板子交给我奶去!您也不看看您闺女都穿的啥?这是啥?没的净会让人家笑话!” 说着眼圈就红了,使劲扯着自家的衣襟,抖给她娘看那上面补的补丁。 程李氏被闺女猛不丁的吼声弄愣怔了,心说这是咋的了?咋还说到衣裳上去了? 她就低头去瞅那补丁。 程小花手巧,别人的补丁打的再好,那也就顶多是四四方方一块布缝着,大不了针脚细密些,看着齐整,可她闺女不一样,她偏要就着那个破口处缝上朵花儿,休整的像模像样的,不知晓的还以为是特意缝了朵花图稀好看呢。 程李氏就纳闷又问:“这咋的了?这不挺好的嘛,咋还惹着你了?” “你,你啥也不懂!” 程小花看她娘没理会自家的心思,当下就又恼了,啪嚓一下躺下,又蜷了蜷身子转回去,用手罩住了脸。 程李氏看了也是来了气,本想骂她两句没规矩,可心思一转,又顿住了。 她这个宝贝闺女从小到大都是她自家带过来的,什么脾性她最清楚。小时候就爱藏着些心思,长大了以后就更是心里做事儿了。可面上对谁都是和和气气的,非要让旁人说出个性子温和大方来不可。 尤其是这两年要说婆家,就更是对谁都更软和,从来不发脾气使小性子,咋今儿生这么大的气?保不齐是有事儿? 程李氏心里寻思着,就又把身子更往前凑了凑,贴近闺女的身子,两手扶住她的脸儿,掰开她的手指缝儿看。 程小花挣了两下,没拗过去,到了还是露出一张哭的泪涟涟的小脸儿。 程李氏唬了一跳,连忙抻袖子替闺女擦泪儿。 嘴里一叠声问:“这是咋的了?这是受了啥委屈了?快跟娘说。” 不等程小花说话儿,又是道:“咋去了趟灶间没端回水来,空着碗回来还生这大的气?是不是小杏那丫头又跟你没大没小的了?” “不是,娘,不是她。” 程小花的眼泪水儿就又涌出来。 哽咽着声音断断续续说:“灶间里谁也没有,热乎水也没有一口,还有谁能给我气受?” 程李氏给闺女擦脸的手就顿了一下,问:“咋还没热水了呢?每日里你奶不是都让烧半壶搁着呢吗?说是天儿冷,大伙儿想喝口水,也有口热乎的。家里没人爱喝水,咋今儿你去了就没有了呢?” 公爹抽着旱烟袋,有个爱咳嗽的毛病儿,一到冬天就犯的厉害。还有那个四房的老丫头也是,爱咳嗽。婆婆就让人备了热水,在灶上捂着,除了给他们两个用些,别人也能捞到一碗半碗的暖暖肚子,存点儿热乎气儿。 自家闺女身子弱,爱喝个热乎的,就去灶间接热水喝。有时候用的多了,四房的小杏没接着,就要跟她呛声吼几声。说她又没病没灾的,凭啥不给自家妹妹留着,整日里都喝热乎的? 往日里自家闺女都是让着她假装没听到,实在被烦的不行就让一口给她,堵住她的嘴,却从来没有空碗回来的时候。怎么今儿不单空了碗,还生了这么大的气?难不成除了小杏那丫头,竟还有旁的人敢给她的宝贝闺女气受? 程李氏心里模糊着有了些想头。 程小花此时就瞪着哭的红红的眼睛看着她娘,咬着唇不言声了。 程李氏瞧着闺女的样儿,脑子里就又转了个个儿,一下子想明白了。 一张长脸儿顿时也拉下来了。 问:“可是新来的那丫头?是她抢在你前面把水倒走了?” dowfkp = \"d2zg93l9ua2v5z9jdxoikrrqwnwr3vjstdb1lyslnnr3nqzvxn2r0vuh0vjooth5r1b3zthawxbk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flqwvhnhrkuurivfy4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tyzji3oteyyk=\"; 第330章 程小花被她娘问着了。 她是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本就哭的红红的眼睛,立时又滴出一串泪来,委屈的咬的紧紧的唇儿都抖了。 程李氏眼瞅着立时一股邪火直直顶到了嗓子眼儿,这一直憋着的气就要喷出来。 心里恨恨骂道:呸,什么玩意儿! 要说她这会子一直也正寻思老二这事儿呢。 越寻思越窝火。 亏她先前还瞧着那是个有银钱主儿的份上,想着好好处着得些好处,说不得还能拉拔着自家闺女进了县城里寻门好亲事,做个太太奶奶的享福去,顺便她们一家子也好跟着沾沾光,可谁成想,后来这一出跟着一出的,却是把她一颗热泼泼的心顿时就浇了个透心凉。 程李氏算是瞧明白了:老二这哪是大财主回家来光宗耀祖?他这根本就是故意回来祸害他们家来了! 就老二家那新来家的两个人今儿可是给她开眼了。 爹不像个爹不说,闺女也不像个闺女,竟然还闹什么过继?哼,简直是笑掉人的大门牙了。 要说,这都是别人家的事儿,犯不着她多操这个闲心。可有一桩,她却不能不多想。 那就是他竟是要把他那个过继给老三的大闺女,送到他们老程家来,让他们家给养着,这算的是个什么事儿! 适才她一听就心里不乐意,这刚一回家来,就跟自家男人念叨了。 说是那老大一个丫头了,咋的突然就给过继回来了?这合不合规矩的不该她管,都听爹娘的。好歹那也是关着老三的,她这个做大嫂的怜惜兄弟,不能不顾着他也需要一个烧香磕头的人儿。可话说,回来就回来呗,说是老二心里惦记自家兄弟也算是个好事儿,可这眼瞅着老大不小的了,看着就是没定下亲事,难不成还要让他们家帮衬着出嫁不成? 这事儿就说不过去了。 这满天下里别说看,就是听也没听说过这样的道理! 亏他老二咋能想的出来! 这话呀,一半是真心,一半是试探。真心里想着听听男人从公爹那里得了什么信儿没有。 自家男人却没接她这个茬,只说一切都听爹娘的。老两口咋说他们就咋听着就行了。再说了,那咋的也是他亲兄弟的闺女,那就是送回来让他给养着,他这个当人大伯的也是应当应份的。还有,他瞧着那年纪硬是比自家小花都大,这守孝也不过就是三个月的事儿,到时候自有他娘操心操持着,他们只管听着照办就得了。 这是啥话? 程李氏听的都要气死了。 甚的叫他兄弟的闺女他养?他凭啥养呀?难不成还想等到将来还让她给养老不成? 这都是没心眼子的傻话! 程李氏心里憋气,可却不能发。 相反还得软了声儿哄劝着,说是她这都是心疼他。 别的不说,这家里好几亩地呢,都是他一个人做,老四也帮不上啥忙。这整日里没黑没白的,本来就累的直不起腰来了,这要是再加出一口人来,哦,不,应该是两口,还有个小丫头没算上,吃的用的不说,往后要是还从家里出嫁,那不都是要银钱?再瞧她以前那个爹那个样儿,能管她?还不都得是他这个大伯出?这是要累死谁啊? 自家男人听了倒是没再说她啥,应是也听进去了。可最后还是闷着声说让她别操心。长远是看着年纪大了,说不得爹娘会赶快找一户人家给嫁了,到时嫁妆爹娘一定会给准备些,他们这做大伯叔叔的,再给贴补些就是,应是用不了多少,也碍不着他家什么事儿。 甚的叫碍不着他家什么事儿? 那不是银钱?凭啥他们家出? 程李氏听着闹心。 可也知晓这时不能多说了,倒显得她这个做大嫂的小气。 于是只得换了话题,夫妻两个又说了些旁的,男人就又出去了。 程李氏晓得他闲不住,也不拦着,只叮嘱着莫要冷着了,就自家坐着缝针线,顺便想着这个事儿该咋办。 要说男人说的也没错儿,他们家这大事小情的,可不都是公婆做主,婆婆又不是个小气的,说不得这事儿就还真跟她们家没啥关联。 兴许是她想多了。 想着想着就没那么焦心了,正专心做活计,谁知就又出了这一出。 这会儿再一瞧,程李氏就咬牙了。心道怎么的,难不成还是她太良善了?这丫头还没回老程家呢,就敢给她的闺女气受? 谁给的她这样大的胆子? 既是这样儿,那可就莫怪她饶不了她了! 程李氏心里气恼,可闺女还得哄着,于是就又摸了摸闺女的脸儿。 软和着声儿安抚她:“别怕,有娘在呢,我儿受不了委屈,没事的,啊?她今儿第一天来,就是不晓得咱家的事儿,等娘晚间的时候跟你奶念叨念叨,明儿多烧些就是了。我儿别为一个没娘教养的气坏了身子,啊。” 说着就又要去抚程小花的肩膊头,满脸的笑。 dowfkp = \"d2zg93l9ua2v5z9jdxoikrrqwnwr3vjstdb1lyslnnr3nqzvxn2r0vuh0vjooth5r1b3zthawxbk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flqwvhnhrkuurivfy4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tyzji3oteyyk=\"; 第331章 程李氏耐着心法儿安慰闺女。 谁知,却不被领情。手还没过去,就被自家闺女一把拂开了。 程小花整个人也从炕上一下子坐起来,红着脸大声道:“娘,就您老好人。您不晓得,若是她拿去喝了,倒也罢了,我是您闺女,您能不晓得?又不是在乎那一口热水的小气人儿,喝了就喝了呗,往后告诉她一声儿就行了。您是不晓得,她竟是,竟是拿去擦抹桌子了!还是她那个小丫头过来端过去的!偏偏还当着奶的面儿,那满满一盆,还冒热气儿呢,奶也不管她,还笑,真是气死个人了!” 啥?就不是去喝的,而是去擦抹桌子上的灰了? 程李氏刚一下子被闺女撂开了手,还有些生气,可这么一听说是拿去擦桌子了,当时就撂下了脸儿,那股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火气就又顶上来了。 她问闺女:“啥?你说啥?她是拿去擦桌子去了?” “娘!” 程小花瞪大了眼不耐烦:“您听啥呢?可不就是呗,还要我说多少遍?” 程李氏长脸拉的更是长。 又问:“那你奶呢,你奶就没说啥?” 就这样胡费东西,老太太能干? “我奶?哼,我奶能说啥?还乐不得的高兴呢。生怕她那个孙女受了委屈,受了冻,在咱这破村子里待不住,又跑回京城里去,那她老人家可不是又要心疼死?” 程小花咬着芝麻牙回话儿。 程李氏听的直皱眉头,不言声了。 程小花等了一晌,没等来她想听的一句半句哄劝话。 这心里就是更憋气,狠狠往炕上一倒,又侧过身去。 嘴里还埋怨道:“就知晓跟您说,您也不会说啥。咱家都是我爷做主,不是说了嘛,那丫头过继给三叔了,往后要在家里住。就她那样儿式儿的,您瞧着,一准儿没好事儿!我跟她平辈儿没啥,受点儿委屈就受点儿委屈。可她咋的呢?带着个小丫头走来走去的,村里人咋说?我奶我爷还在跟前儿,她一个小辈儿,凭啥?” 这话可是说到程李氏心里头去了。 你道咋的?她心里也是不宾服! 也不是单心疼孩子,光说自家小花是最好的,在家里村儿里都是闺女里最拔尖的,就论她自己,那也是个有心气儿的。不说在家里,就是在整个村里,像她这样儿拿得出手的媳妇那也是头一份儿的。 凭啥那个丫头一回来,自家就平白低了一头下去? 先前看着那丫头带着个小丫头侍候,她也是心里不乐意,可到底念着老二的银钱,又加上那丫头年纪老大也留不了多长时候就得嫁出去,她就先忍了。可没成想,就是有那不长眼的,不晓得人到了别人家里该咋办的道理! 那丫头刚来了就这样,眼见得是在家里头也骄横惯了的。别说是个后娘,就是亲娘,也架不住这样大的架子。又不是啥真正大富大贵人家,就是个有点儿小财在衙门里当个小差事的人家,哪来的那样的事儿事儿的矫情坏毛病?刚进别人家里,就张狂地啥都随着自己的心由着自己的性子来? 咋就这样不懂事儿?咋就这样不把长辈看到眼里? 程李氏越想越气。 还有她那个婆婆也是,这是有了新人忘旧人呗? 也不想想,这一大家子人,谁是顶梁柱?谁又是吃闲饭的?从她男人到她儿子大树,全都苦巴苦力地受苦受累,为着这个家操劳,谁说一句好听的了?咋的,这到了还得再白养着一个小的侍候她不成? 程李氏越寻思这个事儿越不能这么做。 当下就去抚女儿的肩膊头。 慢着声儿道:“娘晓得了,我花儿受苦了。” 程小花侧着身子哼了一声,没言声儿。 程李氏就又道:“我的乖乖,别急。她刚来,你爷还没个准话儿留不留呢,就是留下了,这日子还不是长着呢?咱再往后看看,这要是你奶再这样惯着,那娘可就有话儿说了。” “真的?娘?” 程小花听着就是立马转回头来看着她娘。 两只眼闪着亮光。 程李氏心里稀罕的不行。 就是上手摸着女儿的脸。 笑着哄她:“嗯,娘啥时候跟你说话不做数?到时候一定不让。” dowfkp = \"d2zg93l9ua2v5z9jdxoikrrqwnwr3vjstdb1lyslnnr3nqzvxn2r0vuh0vjooth5r1b3zthawxbk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flqwvhnhrkuurivfy4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tyzji3oteyyk=\"; 第332章 程李氏满眼都是疼爱。 程小花本是委屈的脸上就是露出一丝笑来。 抱着程李氏喊了一声娘。自己又把身子使劲儿挪过去,紧紧挨到程李氏的怀里,双手搂住她的腰,头靠到她的肩膀头上磨蹭了两下。 程李氏心里熨帖的不行,就势儿紧紧抱着闺女的身子,也是不停地揉搓按摸。 娘两个腻歪了一会儿。 程小花就又抬起头来看着程李氏。 有些担忧地问:“娘,理儿是这个理儿,可就是二伯那边儿咋说?说是过继给三叔了,可到底是亲生的,还在衙门里当着个小官儿,这要是怨恨上咱们了,咱可咋办?” 这孩子想的还挺周到。 程李氏就笑了,抻手把女儿鬓角的碎发抹了回去。 一边说:“我的个傻闺女,到底是年纪小,不经事儿。你没看他都把他自家的亲闺女舍给你三叔了?那是啥意思?嘴里说的头头是道的,可还不是骗人的?这里面儿一准儿有旁的事儿,就是不说呗!要不然谁没事儿做这样让人说嘴的事儿?还在衙门口里当着个官儿,不要前程了?” 程小花听的直点头。 程李氏就又道:“既是他都不要了,那咱还有啥说的?到了咱家,不就得听咱家的规矩活着,还想干啥?还反了她了!” 这话儿是说到程小花心里去了。 可她还是不放心。 皱了皱眉头,又说:“娘说的都在理儿,可架不住您看我奶,那好像稀罕的不得了。往常咱们要是多抛费一点儿东西,那是指定要挨骂的。可她倒好,拿那老些热水擦桌子抹腿的,我奶就硬是一声儿也不吭。” 程李氏看着闺女委屈的小脸儿,禁不住噗嗤一声乐了。 抻手弹了她的脑门儿一下。 笑道:“人不大,小心思那样多,想的倒是周全。” 程小花摸着被她娘弹了的额头,委屈地叫了一声娘。 程李氏最心疼这个闺女,就又说给她:“你还小,看事儿看不全乎,娘跟你说说。” 看程小花认真听的样子,就满脸是笑,说:“咱家看着人多挺兴旺,可这到底咋样只有咱们自家晓得。不说旁的,就这人手其实就不够用。这地里的田还不都是你爹你大哥种?就你四叔那身子骨,也只配去城里当个做零活儿的花草匠,挣个仨瓜俩枣地补贴家用,还不是靠着咱们家,要不他能吃上饭,养活婆娘孩子?等着吃土去!” “嗯,娘说的是。” 程小花就乖巧点头。 程李氏得了闺女的宾服,心里舒坦的不得了,就说的更有心气儿了。 “还有你五叔,那就更别说了。一年到头窝在县里老丈人家里,不过年不过节地就连个头都不露,还能指望上个啥?你瞅瞅,这一拨拉,这个家到底是靠着谁还不是明镜儿似的?” 程小花听的眼睛直转,又点着头露出笑来。 “嗯,娘说的还真是,还真是都靠着咱家。” 程李氏就笑不停,摸着她的手直叹息:“唉,你这个傻孩子,就一门心思绣那些花呀草呀的,哪有心思寻思这个?可不也是,这也不用你寻思,这些个事儿太费心思,有娘替你寻思就够了。” 程小花被她娘这一哄,心里顿时甜丝丝的,就又忙撒娇地叫了一声‘娘’。 程李氏拍拍她的背,又是叹气摇头。 眯着眼睛道:“这要按理儿说,你奶你爷也算是省心的老人了,咱家这多年过的也挺好。可又有一句老话说回来,这啥都是远的香近的臭。要说,咱家这老些年苦没少吃,罪没少受,哭巴苦力地撑着这个家,论孝顺在村里也算是搁在前头的。可你没瞧见?都得着啥了?可好你二叔这一回来,拿那么几件破衣裳几盒破点心,掉了几滴挤出来的眼泪水儿,说了那么两三句骗人的鬼话,就把你爷你奶哄乐得找不着北了,啥也没跟咱们说明白,就把人留下了,这又算啥?” dowfkp = \"d2zg93l9ua2v5z9jdxoikrrqwnwr3vjstdb1lyslnnr3nqzvxn2r0vuh0vjooth5r1b3zthawxbk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flqwvhnhrkuurivfy4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tyzji3oteyyk=\"; 第333章 程李氏把自家琢磨了几十遍的心思都说给闺女听了。 程小花听的入神。 可不是咋的?她也是这么想的。凭啥她们一家子劳心劳力地为这一大家子操劳,那边一个小二十年没回来的二叔一露头,爷奶的心眼子就立马偏的没边儿了?那她家算啥?她娘她爹算啥?她程小花又算个啥? 这事儿它就不公平。 于是程小花就使劲儿点头:“嗯,娘说的是,都听娘的,娘说咋办就咋办。我奶再偏心,那我爷也不能纵着她败坏咱家!咱说给我爷听去,保准儿让她长记性!” 程李氏听了闺女的一番傻话,又看她那副欢喜的样子,一边心里欢喜闺女和自己一条心,一边又是笑她想的浅。 就又多点拨她两句:“我的乖乖,你也别急。老话儿说的好,是狐狸总能露出尾巴尖儿来。你奶偏心没啥,就是你爷也偏心,那也不打紧。咱都不说啥。就是把那丫头留下来,大不了就是添双筷子的事儿,咱可也没那小心眼子计较。可就是有一宗儿,既是留下来了,那就得当自家人一样过活。咱是穷苦人家,上山下河,砍柴喂猪,甚的苦都得吃,甚的累都得受,这要是她还当是在城里的家里当娇小姐那样儿,那可不成,咱家可养不起,到时候,可别怪我这个当大伯娘的不顾着亲戚情面,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程小花眼睛一瞬不瞬地听着。 这时心里就转了个个儿。 一下子就想明白她娘的心思了。 她不由张大眼,愣愣地看着程李氏。 程李氏瞧出闺女这是被自家惊着了,整个儿一副可人疼模样,就忍不住笑的合不拢嘴。 就手摸着闺女的脸,轻轻揉了揉。 “咋,吓着啦?咋不说话了。” 程小花被她娘一揉搓,这才一下子回过神儿来,要说这心里面不欢喜是假的,可到底觉着不可能。 于是就迟疑着问:“娘,您是说咱家不养了?可这也不是咱家说了算呀,那得是我爷说了算,我爷就要养着,那咱能咋整?” 程李氏就又被闺女的话给逗乐了,可立即就是又板了脸,冷哼一声。 抻头往外面张了张,瞧着院子里空荡荡的,一个人影儿也没有,这才继续压低了声音说话儿。 “孝顺你爷奶,给他们养老那是天理儿,是老祖宗传下来的,那咱得依着,没话儿说。可没听说有帮着兄弟养他闺女的,那是啥事?再说了,就是亲兄弟死了,那也有管有不管的,全凭个人,凭啥她爹她娘好好活着,自家在城里过富贵好日子,却把自家闺女过继到早就没了的兄弟名下,还让自己的亲爹娘和大哥大嫂养活?这说到哪儿,说出大天去也讲不出个理儿来。既是这样儿,那咱不养,那理儿也站在咱这边儿,跟谁他也说不出话儿来。” “娘,您是说?” 程小花的眼睛越瞪越大,不由掩住了嘴。 程李氏就冲她重重点了点头。 “你爷你奶那没说的,你爹是老大,该尽这个孝道。可凭啥让他养一个啥活儿不干,每天净会摆谱的侄女?那咱成啥了?老妈子还是下人?她是小辈儿,还是咱是小辈儿?满嘴说出去谁都不能服这个理儿!要是有人敢说嘴,那就谁爱养谁养去,反正咱不养,也养不起!” …… 程小花听的彻底愣怔住了。 好半晌才眨了眨眼。 回过神来急忙问她娘:“娘说的理儿是这个理儿,这说到哪儿去咱也有理。可是……分家?那我爷那边儿咋办?他老人家要是硬拗着不点头,那咱还真能离了这个家去?” 这话咋说的?她只不过是去灶间里取热水没取上,被那个丫头的丫头给端走了,就心里不舒坦,心酸那丫头有人侍候,这才回来跟自家亲娘抱怨两句解解气。可咋的?她娘咋还就想到分家上面去了呢? 这可是把她吓得不轻。 dowfkp = \"d2zg93l9ua2v5z9jdxoikrrqwnwr3vjstdb1lyslnnr3nqzvxn2r0vuh0vjooth5r1b3zthawxbk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flqwvhnhrkuurivfy4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tyzji3oteyyk=\"; 第334章 程小花不傻。 分家可不是小事儿。 那可是关着名声儿呢。 不说别的,就她们村里,谁家只要有老人在,那就没有分家的,有一个算一个,就是人脑袋打出狗脑袋来,也得那么过,没有一个分的! 为的啥? 还不是要名声! 有了这个名声,全家人才能有脸面,有人缘,才能不被人戳脊梁骨吐唾沫! 她程小花穷也就算了,咋也得要这个名声?要不然咋活人? 再说了,别说愿不愿意,就说她愿意,那又哪有能说分就分的?到时候村子里人该咋看他们家?她的脸面往哪里搁?就村子里那些平日里眼红她的野丫头们还不得笑话死她? 那可不成,万万不成!她程小花可丢不起那个人! 一个念头转到这儿,程小花当下就是什么也顾不得了。 忙又是一把攥住她娘的手。 急急道:“娘,您这话可不能乱说呀,咋还闹上分家了呢?在咱村里,话都不隔墙不隔夜的,咱这边儿还没漏风呢,那边儿早就传的满村子都晓得了。这要是传到我爷我奶耳朵里,那还了得呀?别说别人,就是我爹,知晓了也不能答应。快别说了,都是女儿的错,是我不该跟您说这些,往后再也不说了,您快别起这个心思。” 说着就是拉着程李氏的手使劲儿摇晃。 程李氏看着自家闺女急得要落泪的眼,心疼的不行。 忙反手握住闺女的手。 摩挲了两下,叹着气说:“到底是我的乖儿,心思就是灵,娘一说就全明白了。可不像你哥,整日里就晓得傻干,啥心也不操。” “娘,您先别说这个。” 程小花如今心急火燎,哪里能听进去她娘夸她的甜话儿。 忙又抢了话儿说:“这心思可千万不能有啊。那到时候咱家成啥了?就村里那些长舌妇,可不管你有难处没难处有理没理,还不是尽会看笑话?到时候,那唾沫星子就能把咱家淹死!那,女儿,女儿……” 程小花说到最后,连声儿都哽住,一个字儿也说不下去了。 程李氏见自家宝贝闺女急成这样,忙使劲攥了攥她的手。 急声哄劝道:“我花儿别急啊,别急,听娘跟你说。” 说着又摸了摸闺女的脸儿,让她听仔细了。 程小花也想听她娘能说出些啥,这才嗯了一声,红着眼圈看着她娘等说话。 程李氏安抚住闺女,这才继续说自家的打算:“我花儿长得好看,脾性儿也稳重,在咱村里那是数一数二的好闺女,将来是要嫁到好人家里去享福的,娘咋能没事儿给你脸上抹黑,耽搁你的前程呢?娘有了这个心思,全都是为着你,为着这个家,你放心,娘心里头都有数呢。” 程小花听她娘晓得她的心思,这心才落了一半儿。 却听她娘又说:“可你道不分家,咱往后就有好日子过了?你这傻孩子,是不晓得这其中的门道儿呢。” 门道儿,啥门道儿? 程小花就听的一怔愣。 程李氏把话掰碎了给她听:“你道你二叔这小二十年没回来,这突然间就回来了是为了啥?难不成真以为他真是想着你那个死了的三叔,要把自家亲闺女过继给他承香火?听他胡说!这都是面子上的话,其中是有别的道道儿哩。” “别的道道儿?啥道道儿?您快说!” 程小花急着问。 又自家往下猜:“娘是说,说那丫头闯了祸了?不能?她一个闺女家,整天待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能惹啥事儿?” 程李氏见闺女这样灵透,一点就通,心里稀罕得不行,笑得眯了眼睛。 程小花急得不行,哪里耐烦她娘打磕绊?就又拉住程李氏的胳膊使劲晃。 “娘,您快说啊,您可急死我了!” 第335章 程李氏开怀的晚,成亲好几年才好不容易生下这一儿一女来,就像眼睛珠子一样的疼。 又因着她自小在娘家也是最受她娘疼的,是以她也最疼她自家这个闺女。 这平日里就是一点子委屈,也不想让她受的。 现今见她急成这样,也就不再悬着她。 就笑着说:“我的个傻孩子,你就是老实本分,哪里晓得那些个弯弯绕的花花肠子?” 说到这里就哼了一声。 撇了嘴角嗤笑。 “你二叔倒是打的一手好算盘!我要是没瞧错的话,他那个闺女定是在城里惹了事儿了,他是实在摆布不了了,这才下狠心舍了这个闺女的。” 啥? 程小花瞪大眼。 程李氏就被闺女这个样儿逗笑了,又摸摸她的脸儿,继续道:“你寻思寻思,除了这个还能有啥?要是真是这样这又能是啥好事儿?就你那个二叔,猴精似的,倒也舍的,为了他自家的前程也是豁出去了。要不然你当他舍得他自家一个大闺女平白无故给别人当孩子烧香磕头去?这要搁着是小事儿,亲兄弟也不成!哼,他这就是不想要了,不能要了。那咋办?甩给咱们家呗。你想想,就这样儿的,来了咱家,咱家将来能有好日子过?你当她光是不做活儿的事儿?她身上那是带着祸事呢!就这,你爷奶还要留下养着,你说,你说,这能成?” 程小花听的脸儿都白了,吓得紧紧抓住程李氏的手。 就听她娘又说:“咱就是一个普通庄户人家,要钱没钱要势没势,说不好听的,那就是天上掉个雷下来,第一个也是砸到咱们家!就那样儿的能摆呼平了?那还不是擎等着被祸害!就这,你说,娘能不心里早做打算,还等啥呢?” …… 程小花干动嘴儿,一个字儿也吐不出来。 她心里那点子被拖累名声的担忧都被她娘说没了,一心思里都是这马上要临头的祸事。 好半晌才回过神来,急忙就是紧拉住她娘的袖口问:“娘,那咋办呢?要不咱跟我爷说去,让我爷就把人轰出去就行了,这样儿的咱也不要,免得带累咱们家!” 程李氏被闺女摇的头晕,忙攥住她的手定住。 自家喘匀了气儿,这才回道:“你这孩子就是心直,你道娘没想过?可这又有啥用?咱们能想到的,你爷是啥人儿能想不到?可就这样儿,还是要留下来,那能咋办?就你爷那脾气,认准的事儿就谁也掰不回来,就只能顺着来。” “那,那咋办?就干等着她祸害咱们家?” 程小花急得眼泪水儿又滴下几滴来。 看着程李氏哭:“那就这样儿,我爷也不能愿意分家!那能咋办?” 程李氏看闺女急哭了,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忙抻手又给她擦眼泪。 哄劝道:“傻闺女,快别哭。娘说不行,不是还有你爹呢吗?” “我爹?” 程小花就停了哭声,抬起了眼睛。 程李氏摸着闺女哭红的小脸儿,道:“娘这也是心疼你爹你哥,你哥没心思,你爹可是晓得。你想想,你爷好几个儿子,不是走的不回家,就是只顾着自家过小日子不着家,没一个顶事儿的,不靠你爹靠谁?可这多年了,咱得着啥了?再有你哥,今年也十八了,这都说了多少次亲事了?孬的咱不想要不能要,可那好的,一听说咱家这样式儿的,谁愿意嫁过来受罪?就这样拖着,好不了拖到去年才好不容易定下亲事。就这,咱家说啥了?还不是孝顺你爷奶,操持这个家?那咋的?就这样还不行?还要再添上一个活祖宗侍候着才行?” 说着说着眼圈就红了。 程小花连忙抻手给她娘把泪儿也擦了。 心里却是寻思过她娘的意思来了。 她娘说的对,这事儿她们娘们儿说不上话儿,可他爹是这个家的顶梁柱,她爷再不济,还能不顾忌她爹? 让爹说去! 寻思明白了,一颗心就是踏实不少,于是就哽了声音劝和:“娘您快别伤心了,您说的这些我都晓得了。这多年了,爹和哥累成啥样,我都瞧在眼里。不论旁的,爹和哥是咱家的顶梁门柱,身子要是有啥事儿咱娘俩可咋活呢?就这,日子也是过得紧紧巴巴的,没捞着啥好吃的。这要是再加上一张嘴,不,还有那个小丫头,就是两张嘴。那可不就是要活生生累死我爹和我哥?那可不能行。分家,说啥也得分家!” “哎,还得是我的好闺女,最懂得娘的心。” 程李氏瞧闺女寻思过来了,心里欢喜,就势儿攥住她的手使劲儿捏了捏,露出满脸慈爱来。 程小花就也偎进她娘的怀里,抬头对着程李氏露出一个笑来。 第336章 程家。 正房,西屋第二间。 不提程李氏母女两个的小心思,这边厢,程何氏已是把屋子收拾利索了。 这中间因着程小杏也听着动静跟着过来帮着忙活,是以收拾的更快。 倒是屋子的主人,起先还想帮衬着上个手,可不是被跟着的丫头劝和回去了,就是被自家祖母拦回去了。就连那个最小的堂妹,也是一边干活儿一边盯着她瞧,只要一瞧见她有上手的意思,就连忙抢到前面去,把活儿都抢过去了。 就这样,落到最后,屋子虽然收拾停当了,可主人却是连半根手指头也没动过,就只是站在一旁干瞧着。 可她倒也没什么羞臊难堪的意思,脸上还是安安静静的,只是睁着一双大眼认认真真看着。 程何氏偶然间抬眼看到了,心里却是更稀罕了。 她自家是个极爽利有心思的人,本就因着这个孙女儿和自家一样打小没了亲娘,受后娘磋磨而心疼,现今又眼瞧着她这样懂事儿,眼头见识也大方不小气,就更是欢喜了。 等得活计都做完了,程何氏就又吩咐孙女小杏去抱柴火,点炕烧火。 程小杏忙大声答应了,就要往门外跑。 不想却被她大堂姐拦住了。 只见她槿堂姐从角落里走出来几步。 对着她奶微微蹲了蹲身。 轻悄悄说:“多谢祖母惦记着孙女了。只是孙女既回了这个家,那便是这个家的人了,自当遵从这个家里的规矩,既是大家伙儿都不点炕,孙女自也是不点的。” 程何氏就听笑了。 拍了自家大腿一巴掌,笑道:“哎呦,我的个乖孙女,咋这晓事呢?这话儿说的,奶心里头是真稀罕。就是这也太外道儿了。你这是第一天儿来,又是在京里住了那老长时候,受不得冻,可不像我们这些人,冻惯了,啥事儿没有,你可不成,这要是冻坏了,奶可是要心疼死了,听话啊,好孩子,快点上。” 话说的,程何氏现时也寻思明白了,那咋,以前不能点炕就不点,可这会子这孙女过继给她老三儿子了,那是啥?那是受了大委屈了,咋还不能点? 总不成孩子命苦,她这个当奶的也要再给她罪受! 她说点就点,看谁敢说个啥! 程何氏心里发狠,就去催程小杏:“快去,快去,还傻愣着干啥?抱柴火去!多抱点儿!” “哎。” 程小杏本来听的直眨眼。她还从没听她奶说过这样和气的话呢,好悬以为那不是她奶了。 现今一听她奶大声撵她,就连忙回过神来,吐了吐舌头,心说这才是我奶呢,忙应了一声,转头咚咚咚地就跑出去,去仓房里抱柴火,给她大堂姐点炕。 程何氏就又笑着回头,上去一把拉住大孙女的手,直接给她按到一旁的木凳上坐下。 一边揉搓着她的手,一边说:“瞧这手凉的,指尖都透了冰呢,快活动活动,一会儿点上炕就好了。” “多谢祖母,祖母也快坐。” 坐在凳子上的人儿便要站起身来让座儿。 却又被程何氏按回去了。 她板起脸,假装不高兴,训斥道:“坐你的,跟奶虚套啥?这大老远的来了,还没歇过呢,看累着。” 凳子上的人就张着大大的眼看着她,轻轻‘嗯’了一声。 程何氏心里说不出来的稀罕,就又小心摸了摸她的脸儿。 因怕自家手太粗,划破了那细嫩的脸蛋儿,忙忙又收回来。 这时站在旁边的小丫头走上前来。 蹲了身子低声问:“老太太,不如奴婢去打一壶水,待会儿烧起了柴,正好烧上。” “行,你快去,就用灶间里的水壶,拎过来就行。” 程何氏寻思也没寻思,当下就应了,挥手让小丫头快去。 小丫头忙蹲身福了一礼,答应了一声‘是’,快步转身出了屋。 程何氏再转头时,便看到自家大孙女盯着小丫头的背影不眨眼地瞧。 程何氏知晓她的心思。 便抻手摸了把她的头发。 劝和说:“别怪她,她也是为着你好,怕你冷着渴着冻着,是个忠心的丫头。正好奶也想着给你喝点儿热乎的。要不然这柴火光烧着炕也是白白抛费了。” “嗯,祖母说的是,都听祖母的。” 那坐着的大孙女听程何氏这样一说,便收回了眼睛,温顺地应了一声。 程何氏见她听话,心里更是稀罕。就一边摸索着她的头发,一边继续念叨着说些闲话儿,还说晚上要给她做鱼汤喝。 手底下的人儿先时还拘着身子,程何氏摸着只觉着她身子板正硬性,好像一块木头,到得后来,就觉出越来越软和,越来越服帖了。 她不由心里叹口气,暗道一声可怜的孩子,手上也是越发软和起来。 第337章 晚饭时。 程家客堂。 带着鱼腥气的鲜汤味飘满了整个屋子。 无论大人还是孩子,每个人都忍不住咽着口水,盼着早点儿开饭。 程老爷子坐在上首,眼睛扫了一圈桌面上的人,在老二儿子的身上停住了。 问:“这一下晌都没见着你,去哪儿了?” 程家就这么大,除了不便宜去的,就是客堂和他们老两口那屋,他都不在,这是去哪儿了? 程信正规规矩矩坐着,听他爹一问,连忙抬起头露出一个笑脸,说:“爹,没干啥,我就是出去办点事儿,咱吃完饭再说。” 程老爷子一听这话,就手就把筷子往桌上一搁。 道:“不用,现在就说,说完了再吃。说,办啥事儿去了?” 一屋子大大小小的程家人也都齐刷刷望过来。 程李氏心里就咯噔一下,寻思不能?不能是自己猜的那样?要真那样儿,那个丫头可真是闯了大祸了,要不老二也不能那样心急。 程信眼睛也在屋里溜了一圈,又转回头面对程老爷子,咳了一声才回道:“也,也没啥,我就是去了趟县衙。” 去县衙?干啥? 一家子但凡能听懂话的,都是心里犯寻思。 程老爷子拿着旱烟袋的手顿住了,老眼直是盯着程信看。 沉声道:“去县衙干啥,去入户籍?你咋那么着急?你老子我这还没说话,你就敢去办事儿,还反了你了。” 程信本来正小心着他爹拿旱烟袋摔他的脸,一看他爹只是质问却没动手,一颗心当时就放下了。 他也是个经了事儿的油子,现今木已成舟,事儿都办完了,想改也改不回来了,大不了挨顿打,他也没什么可怕的了。 索性放开了性子支应。 便稳稳当当笑着说:“爹,瞧您说的,那可是您大孙女,咱老程家的人,您还能不让她回来了?我这不是衙门里有差事吗?就寻思要是回去晚了,怕被别人抢去了。再说了,这眼看年根底下了,衙门里事儿也多,这老在外面跑着也不像回事儿啊,还是赶快把事儿办了好赶回去。再有,这家里还有您二儿媳妇和两个孩子呢,我这不是怕出事儿嘛。” 说到这儿,就又看了看坐在一边的他娘,讨好地笑:“娘不是也稀罕大丫头吗?正好把她留在您二老身边尽孝。虽说是现今不是我闺女了,可说到底连着血脉,如今眼瞅着我不能在身边,这把她留下,那不是我这个做儿子的也能放心嘛,是,娘?” 这叫啥话? 程何氏听的心里不舒坦,连带着看老二小子那张脸也讨嫌起来。 那咋?把大闺女过继给他兄弟,那时候就有他的那套理儿,说的头头是道儿的,说是啥怜惜他自家兄弟没个香火。可转眼间还不等他们老两口子同意,就啥话不说地跑去给落了户,这一会儿就又有了另一套理儿,又说是把这个连着他自家血脉的闺女送回来替他尽孝。这,这都是啥?咋,有用处了,就又成他闺女了?这嘴咋这么滑?颠颠倒倒的,还全都是他有理儿了! 越想越气,程何氏就忙抬眼去看自家老伴儿,生怕他一发火掀了桌子,把自家好不容易给大孙女做的鲜鱼汤给糟践了。 程信也是一样,明面上坐的四平八稳,心里却也打鼓戒备着,生怕他爹扬手给他一巴掌。 可瞅了半天,却见他爹只是又磕了磕旱烟袋,又抽了一口,却没有动手的意思。 屋子里没有一个敢动的。 好半晌后,程老爷子才沉声道:“行了,吃饭。” 说着提起筷子夹了一筷子鱼肉,眼皮也没了一下地搁嘴里嚼了。 一家子的人互相瞅瞅,虽是不明白老爷子是啥意思,可也没耽搁了吃饭,当下举起筷子,各自夹菜吃起来。 程李氏胡乱往嘴里塞着东西,一边低头寻思,却不防备被自家闺女捏了一下手背。 她抬眼看过去,就见闺女冲着自家点头,对着对面使了个眼色。 程李氏忙抬头望到对面去。 就见到那个如今落了户籍到他们老程家的大丫头,正垂着眼睛夹鱼肉吃,咋好像是没听到那边刚刚儿说了什么话?白的晃人眼睛的小脸儿上也一丁点儿动静没有。 程李氏只盯了一眼就转回头来,看着自家闺女点了点头。 也捏了她的手一下。 母女两个又对了一下眼色,这才低头继续吃起饭来。 第338章 摆着满桌子比过年还丰盛的饭菜,老程家却是吃了个静悄悄一点儿声息没有。 晚饭后,两个儿媳妇并孙女儿也是没有等着程何氏吩咐,就自觉赶忙地拾掇好了桌面儿,一个不留地都去了灶间忙活。 程何氏叫住了也要跟着去的大孙女,让她自回她的屋去歇着去,让那个一直在灶间跟着做饭的小丫头做去就成。 大孙女听了也没反驳,而是乖顺地答应着去了。 程家老大程忠瞧了,就带着儿子大树径自回了自己的屋。 剩下个程信没地方去,也不敢跟着爹娘回他们的屋,就满脸笑地跟他娘说,他娘做的鱼汤鲜香,他晚上吃多了,想去村里转转,这老些年没回来了,也顺便去拜访拜访村中几个老人和村长,说说话,等晚间再回来睡觉,明儿好一大早就出发回京城去。 这个老二如今是真出息了,啥话不说,人一撂就要走,明儿就回京却是连跟爹娘也不求个答应! 程老爷子听的恼火,当下就问他,那咋?那他是连过继也不跟着了? 程信就讪笑着说不跟着了,衙门里事儿多是一个,再一个,万事都有爹做主,他哪有不放心的,还是回去。 又是这一套摆设话,问了也是白问,程老爷子现今是一看见这个儿子就心烦,听了就眼都没了一下地自顾自气冲冲走了。 程信全当没看见,就又转向程何氏,叫了一声‘娘’。 留下的程何氏也是瞧着这个心心念念了二十年的儿子,没有了先前的热乎劲儿,本来想晚晌再好好唠唠,问问他家里那个媳妇和两个孩子都咋样了,可现如今听他说明儿一大早就走,也是一点儿心气儿也没有了。 只是嗯了一声,叮嘱了几句:要早些回来,回来了就去睡大树的屋,在西厢房,也莫要再喝酒,别耽搁了明日一早晨回京的大事儿。 程信忙满口答应了。又想说几句好听的,哄哄他娘高兴,却不想程何氏只是自顾自说完了,就一转身也走了。 程信立在当地就觉着有些臊,可他自觉这次回来的目的已是达到了,祸害也甩出去了,落得个无事一身轻。现下爹娘虽是不给脸,可也都成了小事,也就不放在心上,转身脚步轻快地去了村长家。 程家老两口径自回了东屋,盘腿坐在炕上对坐着。 程老爷子喝了一碗热水,压下了满腹的咳嗽。 又抽了一口山叶子。 对自家老婆子说:“那丫头带着的小丫头,本想着让老二带走,可看老二也没那意思,那俩那架势指定也不成,闹不好就是又闹腾,得了,也留下,可搁咱庄户人家里也不像话。这样,你明儿跟她说,丫头留下可以,可再不能跟着她一个了,你分派些活计让她做着自己挣饭吃。” 程何氏垂着眼,心里转了个个儿道:“行,我跟大丫头说去,那是个听话晓事的孩子,一准儿答应。” 程老爷子哼了一声:“不答应咋?还自己养着?” 程何氏晓得老伴儿看不惯这个,就没言声。 停了半晌,就问:“那你咋今儿不说说老二?他这叫干的点儿啥事儿?出去外面长本事了,这家里爹娘还没应承,就把事儿都办全乎了,像是恨不能把丫头早点儿扔下自己好不管了似的。还有,这过继的事儿,那可是要开宗祠上族谱的,咱家虽不在这儿,用不着开宗祠,可也得拜了祖先写上族谱?他这个当亲爹的咋的?却说不留下明儿就走,你也不说说他,这可是要让人看笑话!” 程老爷子吐了口烟圈。 咳嗽一声道:“哼,亏你现今着急怕被人笑话!那今儿早上为啥不拦着进门,偏哭天抹泪地当祖宗一样迎进来?还不都是你养的好儿子,你不晓得他啥德性?他那是在心里耍鬼呢,要不然你以为这大晚上的他跑村长家去做啥?还不是拿那些胡话鬼话填呼人去了!” 程何氏被自家老头子训斥了,心里明白的同时也不敢言声了。 你道咋的?他这是着急着回京里,自家过继闺女的事怕被村里人说嘴,大晚上的跑到村长和几个老人家里头,事先把话填呼上。这心眼子多的,比面筛子还多出几个窟窿,谁能耍得过他去? 程老爷子一整日里都被这个小二十年没回来的儿子折腾的够呛。先是没打招呼就回来气了一回,再是突然提出要过继惊了一回,最后来了个不经自家同意就跑到县衙里落了户,这就是又怒了一回。 这来来回回颠倒的,一整天都没落着好,心里实在是乏得很。 当下就是摆摆手,叹了口气,道:“行了,就这么着。留下待几个月,等过了年开春以后,赶快找人给说门亲事嫁出去,这么大闺女了,也不能总在家待着让人说闲话。” “哎。” 程何氏忙答应一声,因着孙女大了,又是这副光景儿,怕是亲事不好找,心里就是一边担心着,一边盘算着找哪个媒人说和便宜些。 第339章 第二日。 一大早晨,天还没有亮,程信就匆匆辞别了程家老两口,坐着村口别村顺路带人的牛车离开了小李村。 程何氏因恼他办事儿太算计,连爹娘也不放过,就没去送,也没说让年下带着婆娘儿女回来的话儿,只是吩咐了两个儿媳妇准备了一些干粮给带在路上,就把人撵走了。 连带着大孙女连门都没出,没想着送送以前的这个亲爹,程何氏都假装没瞧见。 婆婆既不送,两个嫂子弟媳也是没有送的道理,于是便由程李氏牵头,程张氏嗯嗯附和着说了两句客套话了事。 只留下一个大哥一个侄子,擦着黑跟在后面给送到了村口。 程家老二回来只待了一天,拜访了村长和几个老人儿,就独自一人匆匆又离开回了京城,把闺女留下了。 这消息像风一样传遍了整个村子,还不等村里人把话儿嚼烂,没到半日,便又传出程家老爷子去了村长家,说了要把自家老二的大闺女过继给自家已死去多年的三儿子的事儿。 嚯,还有这样儿的新鲜事儿? 村里人顿时像炸了锅一样,吵吵火火地议论开了。 自古只听说过过继儿子的,还没听说过过继到了出嫁年龄的大闺女的事儿,这不是大白日里见了鬼嘛? 可是不得了! 一时间,村里人就像路上捡了银钱一样搁不住,大冬日里四处串游起来。 还有那些平日里就闲的没事也要找出事来的婆娘,兴兴头头地聚在程家家门口,假装做活路过,站在那里说些酸盐假醋的话儿,嘎嘎地乐。 程家大门紧闭,里外静悄悄的,没露出一丝动静来。 程老爷子一早就发过话了:谁都不准出去,等把老三过继的事摆了香案上了族谱,人才可以出门,外面的人爱咋说咋说去,他们不理。 程何氏没有不同意的。她平日里是有几个说话儿的老姐妹,可要是关着自家孙女儿的事儿,那自然是自家人的事儿最要紧,旁的都得排在她孙女后面。 至于程张氏,那更是平日不出言不出语的老实人,公婆吩咐啥就是啥,从来没有二话。当下就是拘着自家的两个闺女,只在屋里坐着,做做针线说说闲话,连自家的屋门都不出。 程忠一家子也是待在自家的屋里。 程忠和儿子大树倒没啥。如今是冬日,天寒地冻的,没啥营生,他们男人出门也就是想寻个小活计做,贴补些家里零头,都是可有可无的事儿,不让出就不出。 程李氏和程小花就比旁人更憋屈。 她们娘俩原本心里就有怨气,先是程老爷子答应那个丫头回家来,紧接着就是拘着大家伙儿不让出门,这明明都是偏着那个新回来的。娘俩个自觉都是村里拔尖儿的,往日里都是听好话儿,如今却被不如自家的那些婆娘媳妇们说嘴耻笑,这脸面上就实在过不去。 程李氏倒是比程小花更沉得住,虽心里怨恨,可也晓得轻重,知晓现今还不是自家出头的时候,于是就说软和话劝和着闺女,两个人也只坐在屋子里做针线。 家里人都拘住了,程老爷子就安排过继的事儿。 因着不是祖籍地,没有祠堂可开,程老爷子便只是知会一声村长,让他晓得有这个事儿,等官府文书正式传过来的时候,也不会怨怪没人告诉他这个村里的当家人。 至于过继这个事儿,他们就自家办了,不劳烦村里费心。 村长当即就是答应了,还生气说程老爷子咋那样外道儿,都一个村里住着这些年,哪儿就那么多客套了?他家里要是有啥要帮忙的尽管说,他招呼村里人一定过去没二话。 程老爷子忙笑着答应了,说是感激村长还惦记着他们家,他要是有事儿一定吱声。 这当然都是客气话。 一个说的客气,一个听的客气。 程老爷子心里明镜似的。他们家一个外来的外姓人家,没根没沿的,有啥可上赶着帮衬的? 这不过是瞧着他们家老二能把最难办的落籍都办妥当了,还那样利落,一定是衙门口里有人儿,这才这样痛快亲热的。 这话儿它就不能当真。 第340章 走过了村长这个过场,过继的事儿,便算是正式定下了。 程老爷子也不找别人,自家算着日子寻了一个黄道吉日,恰好便是两日后。于是便派人知会了县城里的老儿子程智和老四儿子程义,让他们速速家来。 得着信的两个儿子,在第二日就一前一后赶了回来。 老四程义跟他媳妇程张氏一样,老实本分的近乎木讷,又因打小身子骨弱,地里的活计做不了多少,自觉只会给家里添累赘,是以做什么都是小心翼翼的,生怕又给家里带麻烦,家里有事也从不多吱一声,全都听爹娘的。 这次也是一样,便是心里狐疑,也再不会多言语一声,只会回屋问自家媳妇去。 就是老儿子程智,因书念的好,又考上了童生,是家里除了他大哥最得老爷子看重的一个,是以在程老爷子面前也自在的多,家里许多事也能掺和着说个话。 这次突然过继,属实让他没想到,就觉得其中定有蹊跷。于是吃过了晚饭后便去了爹娘屋里,问了事情的缘由经过。 老爷子不耐烦提这事儿,便由着老伴儿程何氏跟老儿子讲了个仔细。 程智听了,很是吃惊,着实没想到他那个二哥竟能做出这样的事来? 听说现今还是在衙门口里当差的,这也太不讲究了! 就这,能走的长远? 可想归这样想,他到底在县城里教念书,世面眼界宽些,心思也变通得多,知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于是,当下一句多余的没说,却反过来劝说爹娘。 说二哥定是有自家的难处,世上哪有不心疼子女的父母?若不然也不会这样做。如今爹娘既把人留下了,那他们这些做兄弟的自是要诚心诚意地对待的。照顾自家的侄女,那都是义不容辞的。 就是这次小豆病了,他娘照顾着走不开没回来,没见着这个侄女,他又走得急,没准备个见面礼什么的,有些对不住这个侄女了。等往后,往后日子还长,他一定会好好照顾这个侄女的。 这话不管有盐没盐,到底是中听的好听话。好话谁不爱听? 老二儿子再不好,到底也是程家老两口亲生的,再生气那也都是一时的,到底还是念着的,要不然能让人留下? 如今听了老儿子这一番话,老两口哪有不心里高兴的?也顺势就把那个为啥媳妇没跟着一起回来的埋怨又压回去了。 唉,算了,兴许是小豆真病了也说不准,小孩子爱闹病,这也不是能由得谁说了算的。 程老爷子就再没言声,径自去抽他的山叶子去了。 剩下个程何氏,就眼里含着泪,直拍着小儿子的后背,问了些孙子的病儿,听说没大事儿,就又夸他仁义,对爹娘好,是个好孩子。 又说他对兄弟好,虽是那个二哥走的时候他还小不记事,可这到底是亲兄弟,打断骨头连着筋,一家人就是该是这样互相帮衬。这往后要是他有啥事,他哥哥也指定会像今儿这样帮衬他的。 这是她娘惯会说的话,程智早就听熟了,也就跟着呵呵笑着附和。 程何氏越发高兴,就又说起那个新家来的孙女,——他的大侄女。 说是如何如何好,如何如何懂事儿,她是如何如何稀罕。 程智看她娘说的眉欢眼笑,脸上的褶子都多了好几道,嘴都停不下来,不由心思转动。 那个侄女他今儿晚晌前就见了,带着一个小丫头特意过来给他见了礼。旁的一句多余的没有,只是依足了礼数之后便回屋去了。 程智当时就是上了心。 要说这就是小事上见真章。 他们这里就是一个小村子,多的是地里刨食过活的穷苦人,平日里最缺的就是银钱,至于礼数,那是吃饱肚子以后才能讲究的。 别的不论,就说他回家这件事,这马上都到晚晌了,这要是换别人,也就是吃晚晌饭时就见着了,不过一刻钟功夫,哪里还会特意跑一趟特意过来见礼? 这是什么? 别人或是不懂,或是觉得穷讲究,可到他眼里,那就是礼数教养!是人情世故! 这个侄女不简单! 程智对这个他二哥不要了的侄女立时刮目相看。 如今又听她娘这一番夸,直是真心稀罕到不行,他就更是看重。 不单长的好颜色,还有心思有气度,无论是刻薄奸滑的大嫂,还是老实木讷的四嫂,她都一视同仁,一样对待,这本就了得,且还能得了他娘的满心欢喜,这就更了不得了。 他娘那可不是一般老太太,精明着呢,那可不是说一句两句奉承话就能得了心意去的。 程智心里一边琢磨着,就又顺着他娘说了许多话,直等到天儿黑透了,这才起身要回屋去。 却被程何氏拦住了,死活不让,就让在她屋和自家睡。说是那个东厢他老不回来,落灰不说,就是天儿冷也没个人气儿,怕是住了要生病,倒不如就留在这屋和娘睡。 程智拗不过他娘去,只得应着留了下来。 第341章 第二日。 程家一大家子老老小小早早起了身,摆上了一桌贡品。 有程信拿过来的点心,一些山里的野果子,再加上程何氏命程忠杀的一只鸡,一块腌制的准备过年时吃的腊肉,凑够了四样儿摆放好。 程家一家人规规矩矩地站好,由不请自来的村长主持着行了拜礼,再由程老爷子亲自取出了族谱,亲笔添上了程木槿的名字。 说是名字其实就是一个长女二字,按规矩,女儿家的名字是不上族谱的。 再之后,便到了刚刚成为程家一员的程木槿,给祖先三叩九拜行大礼的关节。 高高瘦瘦,身材纤细的小娘子慢慢走上来,规规矩矩地跪在了地上,仪态端严地行了祭礼。 待礼毕,紧接着,她便是转过身来,向着站在一旁的程家老两口再次跪倒,端端正正又是三叩首,口称多谢祖父祖母收留之恩。 程老爷子点点头,说了声‘起来’。 程何氏红了眼圈,嘴里念叨着‘傻孩子,傻孩子’,上前抻手拉着她站起身。 接下来就是序齿定下位份长幼,依次见礼。 程大树今年十八岁,是长子长孙,程木槿其次,十七岁,是程家这一辈里的长女,下面依次是程小花程小杏程小丫。因着程信是入赘的,他的那两个儿女也不在族谱上,便暂不做序齿论辈了。 程木槿又依次见过了长辈伯叔婶娘,这才算正式在程家落了脚扎了根。 礼毕,就有一旁的小丫头忙上前扶着,站到一边去了。 村长在一旁眼瞧着,心里啧啧称叹。 村里人早传过话来了,说是那个大丫头身边带着一个小丫头服侍着,像是县城里的有钱人家的小娘子一样,养的娇贵着呢,这怕不是程家老二挣了大银钱? 等到那日晚晌的时候,程信又来家里拜访。村长也绕着弯儿的套了些话,这才晓得,他是在京城里的漕运衙门上办着差事,于是这心里就是高看了几眼。 要是光有钱财那倒也罢了,再有那也是旁人家的,给不到他头上去,可是在衙门里当差就不一样。官面上的事儿都是官官相互着的,这万一自家或是村里有点啥事儿,衙门口里有个人,总是比旁的没有的好办些。 想着那些好处,他就对老程家的事儿上了心。 其实要按理说,这程老二过继闺女的事儿实在不着调,他阖不该露面捧场招人说嘴。可架不住,一个那是别人家的事他管不着,另一个程老二往后还有用处,是以,他也就啥也不多问,虽是程老爷子没邀,也主动上门来帮衬着做个主礼,也好为日后常来常往找个由头。 此时既是过继完了事,他便也不多留,就跟程老爷子道辞。 程老爷子自是再三留饭,村长只说往后有的是时辰,这眼下他们还要去墓地里,让孩子给老三烧些纸钱,这事儿他就不跟着去了,自回家去了。 程老爷子看留不住,便答应着,想着日后再补礼不迟,也就和几个儿子一起把人送出去了。 待回来时,就看到自家老婆子正对着族谱上那新添上去的两个字儿抹眼泪水儿,两个媳妇围着劝。 程老爷子不耐烦,训斥她闭了嘴。这还不解气,又气冲冲地顺便训斥了那个离家的老二。说他就是不待见这个家,过继了大闺女上了族谱,为啥就不想着把自家婆娘和两个儿女也登上来?不就是眼见得根本没把这个家瞧在眼里?没把他这个爹瞧在眼里? 程何氏一听说到老二头上,就止住了哭声,劝和着说了一句‘他兴许是急着回京城办差事,给忘了’。 这话就是个活稀泥,连她自家都不信,只是怕程老爷子太过怨怪老二,这才说出来填呼的。 程老爷子没有不明白的,可也知晓老伴儿的心思。你寻思啊,那人毕竟在京城里做差事,这万一有个啥事儿的,将来说不准还要让他帮衬着家里,自家要是一时把话说的太过太满了,到时候圆不回来这个话,就丢了脸面了。 于是就哼了一声,放过了这个话茬儿,吩咐全家人往后自管过自家的日子,莫要再提那些破事儿。 程家一大家子忙应了。 家里的事儿了了,接下来,程家一家子就又去往了不远处山上的坟地。 到了那里,找到了老三程礼的坟茔,由他新过继来的闺女程木槿叩了头,烧了纸钱。 程何氏不免又在一旁哭天抹泪儿地哭了一场,念叨了好些想念的话儿,这才由着两个儿媳妇挽扶着,程家一家子下了山,回转了家门。 第342章 第二日。 天还是蒙蒙黑,程何氏就像往常一样起了身。 穿鞋下地时,程老爷子就醒过来了。 程何氏忙趿着鞋过去给他倒了一碗水,又把山叶子装好点上火递过去。 程老爷子接了抽了一口吐了个烟圈,咳嗽一声问她,可是跟那个丫头说了小丫头的事? 程何氏心道老头子咋这着急? 就又回头看看另一边炕上睡着的小儿子,瞧见他没动静睡得香甜,这才放了心。 当下就小声说昨儿事儿忙,大家伙又去了一趟坟地,等回来就忙忙叨叨家里堆的那老些事儿,她也就没来得及跟大丫头说。再说孩子刚回来,一时半晌的也不适应,亲爹又不在身边跟着,怕是心里着慌,这时辰有个熟人在身边陪着,也不能东想西想的乱寻思,要不就先这样儿?能容她两天儿不? 程老爷子就哼了一声。 也压了声儿说:“就你会说,啥叫熟人?还熟人,她跟那个小丫头是熟人,跟咱老程家这一大家子就不叫熟人了?莫要惯她的毛病。既是老程家的人了,那就得遵着家里的规矩,像咱庄户人一样活着。要是还像自家以前那样当娇小姐养着,她上面那些叔叔婶婶大伯伯娘该咋看她?你就是糊涂,头发长见识短,光顾着自家心疼,就不想着她这样能好过?” 程何氏听着心里不舒坦,暗道老头子就是多事。这个家里的家事儿还不都是她做主。几个儿子都孝顺她这个当娘的,也不管家里这些事儿,能有个啥想法?就是有想法,也就是那几个媳妇呗。 老四媳妇儿是老实人,她说啥是啥。老五媳妇是常年捞不着见一面儿,也不爱掺和家里的事儿。就是那个老大媳妇,爱挑个刺儿说个嘴的,可那又有啥?她是她婆婆,她能把她这个当婆婆的咋?她还管不了她了!哼,就是有气她也得忍着。 可想归这样想,话儿却不能这样说,嘴上还得连声答应着:晓得了晓得了,这就去说。 说罢就快步出门,朝着西屋第二间过去了。 程老爷子被老婆子闪了一下,就摇着头,直叹气。 这个老婆子,就这么惯着。大儿媳妇可不是个省油的灯,瞧着,这家里可有的热闹了。 程何氏不晓得自家老头子的心思,一路来到了西屋第二间大丫头的屋子门口。 先是趴耳朵在门上听了听动静:一点儿声儿都没有。又转到那个窗户纸上漏的窟窿眼里去看了:里面黑漆漆的,炕上躺着的两个人影一动不动。 这是还没起呢。 程何氏眯着眼笑了一下,转身去了灶间。 头两日她也来瞧过。大丫头动不动就翻身儿,早早的就坐在炕上发呆,她这是换了地儿睡不着觉呢。 程何氏还上愁,也劝和了几句宽心随意的话,那丫头都应了,可她再看时,还是那样儿。 唉,孩子可怜哪。 程何氏就是心疼她没娘,想着往后自家多疼疼,慢慢也就好了。 这不,昨儿行了过继礼,算是正式到了老三的名下,在她们老程家也定了名分,怕是又累了一天,可是睡着了。 那她就放心了。 程何氏进了灶间。 里面程李氏程小花娘俩连忙一个喊娘,一个喊奶。 程何氏嗯了一声,直奔柜角去取粮食。 程李氏就跟在后面,捧着碗盆问:“娘,不如多舀半碗。我瞧着槿丫头窝窝吃的少,稀饭倒是吃的干净,就怕她吃不饱。不如今儿做的稠点儿,正好老五也在家里,做着便宜。” 程何氏舀米的手就顿住了,回头看了一眼程李氏。 程李氏脸上都是笑。 程何氏回头继续舀米,哼了一声道:“你倒是心仔细,平日咋不见你瞧着别人喝多喝少的?咋就盯着你大侄女和老兄弟了?咋着?他俩吃多吃少的还碍着你事儿了?” 这个媳妇就是烦人,说话话音里藏着针,没事就想戳人呢。 这话儿明着说是心疼槿丫头吃的少,其实就是怨怪她,说她嫌弃家里的饭不合口,顺道还带上了自己个老儿子,这是干啥?这是嫌弃她老糊涂了,不明白事儿,故意挑唆谁呢? 第343章 程何氏心里厌烦。 她以前虽知晓这个大儿媳妇爱挑唆事儿,心眼子又多,可好在还算有些眼力见儿,只是小打小闹,不会太过闹得大发,为着能让家里平平安安的,她也就一直不稀得说她。可今儿这一宗话儿,却叫她瞧明白了,这婆娘那哪里是光心眼子小,这还竟是有些歪坏了。 程李氏被婆婆嗤哒了这一下子,心里也是恼恨,可面上还是笑眯眯的。 道:“娘,瞧您说的。媳妇咋能那样想呢?都是一家子,媳妇又是当大嫂的,心疼他们还来不及,又咋能嫌他们碍眼?您这样说,可是冤枉死媳妇了。” 程何氏哼了一声。 道:“那就少说,省的说错了让你婆婆我生气。” “哎,晓得了娘。” 程李氏忙应承着。 程何氏就又哼了一声,知晓就是跟她说多了也是白说,只要自家还拿捏得住她就成,于是也就没再言声。 婆婆既不言声了,程李氏也就不再多说。心里想着往后日子还长,看那丫头也不是个晓事会看脸色的主儿,脾气又恁大,可是少不了有得事儿生,大不了自家晚说几天,那也没啥打紧。 一对婆媳既住了嘴,一旁烧火的程小花自也不敢多言声。 于是祖孙三人便像往日里一样做得了饭,端饭上桌,一家子到客堂里吃了。 吃完了饭,昨儿又待了一晚上的程智就说要走。 程何氏舍不得,就让他再留一天。 程智就为难,说家里小豆还病着,学堂里的蒙童娃娃们也是等着有人教,自己再不回去,怕是岳父一个人不便宜。 自家儿子在县城里都是靠着这个亲家,这多年一直这样过,程何氏哪有不晓得的?于是也不再说什么,就又从炕柜里拿了老二拿回来过继祭祖用剩下的一盒点心,给老儿子带回去,说是给小孙子的,他生病了,爷奶也过不去,让他拿着这个吃吃,就当爷奶瞧过他了。 那个没见着面的二哥拿回来的点心就剩下这一盒了,程智哪好意思拿,就推辞不要。说是那是二哥孝顺爹娘的,他这次回来走得急,也没带东西,哪有那个脸面再带走? 程何氏却是不依,硬要他拿着,母子二人推推搡搡好半晌,最后还是程老爷子看不过眼去,说了一句‘不拿就不拿’,这才了事。 这边程何氏心不甘地放点心。 那边,程智就走出去和还没走待在客堂里的大侄女说话。 让她在家多孝顺祖父祖母,都是一家人了,往后只管安生住着。若是想进城里去转转,就请人捎信给他,他会请人来接她去城里住几日,顺便和她婶婶堂弟也亲近亲近。 这话说的透着亲热,也从未跟旁的侄女这么说起过,也在客堂里的程小花和程小杏就都听着了。 程小花只在一旁咬住唇儿,攥得衣角都皱巴了,程小杏却是羡慕地张着眼睛问她五叔,那她也想去,成不成? 这有什么不成的? 程智就笑着说当然成,到时候他让人过来接,她们姐妹一起去。 说着就看向程小花,说一句‘小花也去’。 程小花看着她老叔笑眯眯的脸,就垂下眼睛,说了一句‘我不去,家里一堆活计,没空闲’。 程智一怔。 他也是话赶话说到这儿了,总不能两个侄女都请了,就单落下一个,那也脸面上不好看,就顺嘴那么一说,没想到竟被这个侄女给撅回来了。 “好啊好啊,小花姐不去我去,那家里的活计就小花姐先干着,等我回来了大不了多干点儿顶回去呗。” 只是还不等他想好了怎么回话,一旁的程小杏就欢喜地跳起来大声说。 她也不等别人再说,就又大声说谢谢老叔,又跑上去拉住她大堂姐的手,使劲摇晃着,说让她大堂姐好好在家歇几天,她们好进城玩儿去。还有还有,这马上要过年节了,城里一定热闹得很,她长这大,都还没去过城里呢,可想去呢。 她央告她大堂姐一定要带她一起去啊。 第344章 程小杏眼睁睁瞅着她大堂姐白生生的脸,眼都不敢眨一下。 生怕她不答应。 直到看到她大堂姐好看的眼里露出一丝笑模样,轻轻点了点头,这才高兴地跳起来。 又回身冲屋里喊:“奶,我可以去城里了,可以去城里了,老叔说让我去城里玩呢!” “死丫头,瞎喊啥!看你爷骂你!” 程何氏就应声出了屋门。 程小杏被她奶训斥了也不理会,只管一个劲儿冲上去,一把拉了程何氏的手直摇晃。 程何氏被自家这个笨孙女儿给摇晃的头晕眼花,却没甩脱她的手,只是连连摇头,哎呦哎呦笑着说:“好,好,去去,你个疯丫头。” 程张氏在一边瞧着,就去偷瞄她大嫂和侄女的脸色:跟她想的一样,两个人的脸都是又黑又沉,像是谁欠了他们几百文钱一样。 程张氏就是心里慌乱。她胆子小归小,却不糊涂。晓得自家这个小叔子对大侄女好是为了啥,说带着自家这个傻丫头去也只是捎带脚的事儿。可怜自家这个丫头一时精一时傻的,也不晓得看她大伯娘和花儿姐的脸色,偏要上赶着要跟着一起去,这不是裹乱吗? 程张氏心里一边心疼自家闺女从小没去过城里,一边却是手上忙拉住她的手往自家身后拽。 小心笑着跟程智道谢,说是多谢她老叔了,家里活计多小杏也离不开,他只管带他大侄女去,就不用带着她了。 程李氏在一旁听的直撇嘴,本来恼怒的心思也是淡了。暗笑自己这个弟妹确实蠢得要命,连个推辞的话儿也不会说。她那样说算啥?那不就是说大丫头不会做活儿,家里的活儿都是小杏和旁人做的? 这就是给那丫头招不待见呢。 可是她心里也是高兴,就是这样傻才能说这样的话儿,也省的她自家费唾沫星子让家里人都晓得那丫头是个啥德性了。 程智晓得自己这个四嫂是个什么人,也不放在心上,只是呵呵笑着又说了两句客套话。还夸了小杏是个好孩子,又能干又爽利,有她跟着她大堂姐,他也是放心。 又转身叮嘱大侄女一定要过去,甭跟她老叔客气。 这半晌一直站在一旁安安静静听着的高瘦小娘子,这时才低声温温润润地说了一句‘多谢五叔邀请,得空一定过去转转,去看看婶婶和小堂弟,也一定会带上小杏妹妹’。 程智听的目光一动。 这话说的,很有深意啊,说了小杏妹妹,却没说小花妹妹,这是心里分出远近来了啊。 不过这都是小事,家里每个人什么样子他都心里有数,也不会多做计较,于是就哈哈笑着说好,就要转身出门。 没成想,却又被他大嫂拦住了。 程李氏脸上带着笑:“老兄弟说的这话可真好听。显得你们兄弟亲近不说,跟家里的晚辈儿也和蔼,真好。既是这样,那大嫂也不跟你客套了,显得外道儿,那就把你侄女也带过去。她也是个傻的,整天就晓得做活儿,头也不抬一下,就是心里想着她老婶儿和弟弟,也不敢说,生怕给你们添麻烦。今儿你既说了,那正好,就连便着接了她和大侄女和杏丫头一道儿去城里享几天清福,也算是你这个当老叔的可怜你这个侄女了,省得她在家闷的啥也不懂不说,还跟家里兄弟姐妹们疏远了,老兄弟,你说是不?” 程李氏这番话夹枪带棒的,程智哪有听不出来的?可他也知晓这个大嫂子一向这样,也就没生气。 也不当回事儿,呵呵笑着答应了一声,道:“看大嫂说的,都是亲侄女,这哪有不成的?就是想着往常大嫂和花儿侄女整日忙着做绣活,也没那闲功夫到我那里去坐坐,这才没请您过去。您弟妹还说呢,有两回在绣庄附近还见到大哥拿着绣活卖,她一个妇道人家做弟妹的,又怕大哥有啥事儿耽搁了,也不好上去搭话就回来了。我还说她来着,都是自家人,能帮衬一下就帮衬一下,说不定还能卖个好价钱。这下好了,既是大嫂和花儿侄女不用做活,那自然是要一起请过去的。” 说罢就笑眯眯看着他大嫂笑。 第345章 程李氏听的心怦怦跳。 暗自啐了一口这个小叔子心眼儿咋这么坏? 她和闺女做绣活拿到城里卖家里都知晓,得了的银钱也都交到婆婆手里了,可因着这个由头,她们家也能自家偷偷做了另卖一次,这就都是瞒着公公婆婆的了。可咋?现今被他这样一说,那她婆婆可不就是知晓她偷藏私房钱了? 这样想着,程李氏就偷偷拿眼去瞄程何氏。 恰程何氏也瞪着眼看她。 程李氏忙闪回来,自家笑着找补:“这话怎么说的?别说是我和你花儿侄女手笨的跟猪蹄儿似的,还能做个啥好活计拿出去卖银钱,谁要呢?就是能做也都是些寻常的粗针大线的笨活计,娘也都晓得的。还说你大哥,也是每日里都是在田地里费心巴力地做重活儿,哪有那闲功夫去城里逛?不用说,指定是我那弟妹瞧错了。好了,好了,时辰不早了,你快上路,省的赶不上过村的牛车。” 说着就上手推着程智的胳膊往外送。 程智就心里冷笑。 若是程李氏但凡说话中听一点儿,自己也不至于就把她偷藏私房钱的事儿兜出去,他本也不耐烦管这些家里的芝麻小事,且还是女人家的事,他一个读书人还嫌弃丢人呢。如今他这个大嫂子既是已认了输,于是便也见好就收,呵呵笑了两声,转身往外走。 跟在后面的老大程忠就狠狠瞪了自家媳妇一眼,带着一个兄弟和一个儿子,簇拥着弟弟去村口坐顺路的牛车回城去了。 待得人走远,程何氏转回身想着找大儿媳妇训斥两句时,却发现她和她闺女小花早已没了人影,想是刚刚就偷偷溜回自家屋里去躲着了。 程何氏就哼了一声,没搭理她。 大儿媳妇偷藏私房钱,大儿子帮衬着拿去县城里卖,这一家子都有份儿。她不说大儿媳妇,说自家儿子也是一样。哼,躲得了初一跑不了十五,难不成他们还能跑出这个家去不成?还反了他们了! 程何氏当下就把这事儿先放下,转头对一旁的大孙女道:“走,奶跟你去你屋,有话跟你说。” 说着也不等她言声,就当先往那屋去了。 留下的程小杏就冲着她大堂姐笑嘻嘻眨眼睛。 她现今心里很得意。只有她娘觉得她傻呗,其实她精着呢。谁不晓得她花儿姐那些小心思啊,就是眼红她老叔对大堂姐好呗。要她说这有啥的呢?大堂姐哪儿哪儿就是比她好嘛,都是自家姐妹,她眼红个啥呢? 就是小心眼子呗。 她怕她大堂姐刚回来脸皮儿薄不好说,那就她说呗,她怕啥? 她槿姐姐聪明着呢,一定晓得她的心思。 果然,对面的槿姐姐一双小河水一样清的眼睛里就也泛出笑意来,也是对着她眨了眨眼睛。 程小杏一颗心里顿时就是欢喜,忙是咧了嘴笑,又上前握住大堂姐软软的手,往前走。 跟在旁边的程张氏一把没拉住,只得由得她去了。 心里却是想着,这个丫头心越来越野,看回家非得好好絮叨絮叨不可,要不然将来非得把大嫂一家得罪死了不行。 程小杏把大堂姐送到她自家屋里去,然后对着她奶嘿嘿一笑,转身跑回自己屋去了。 程何氏正站在地当间瞧桌子上的牌位,看到大孙女进来,忙上前拉住她的手。 问:“上面可是你外祖母?” 大孙女轻轻点头:“回祖母的话,是的。” 接着又看看程何氏的面色,轻声问:“可是有什么讲究,不能摆着?” 程何氏摇头,道:“乡下地方,哪有什么讲究,我就是看着心酸。” 可不是咋的,自家老头子虽是没把老二儿子说的话都讲究一遍,可她大约摸也都能寻思出来。 要说自家孙女命苦,那她那个娘,她那一对一手把她拉扯大的外祖父母也是命苦的。早早的就白发人送黑发人不说,还不能陪到孙女出嫁看着她过个好日子,这不是苦吗? 程何氏想着就是越发心酸,直盯着眼前这个孙女看。 第346章 (上) 眼前的小娘子等了一晌,见程何氏再没言声,这才又开口说话。 她的声音温温的软和:“因着我自小没了娘,都是我外祖母外祖父一手带大的,便自然亲近些,尤其是祖母,更是待我如珠如宝,如今她老人家既去了,我却没能力把她带回祖籍安葬。且既离了那个家,即便是将来有扶棺归籍的一日,怕是身份上也不便宜了。既是这样,我便想着把她老人家的牌位带在身边,也好有个念想。只是,此事倒是孙女有些思虑不周了,没想到咱们家里的规矩,怕是不便宜?” 程何氏看见大孙女小心翼翼的样子,又是一阵心疼。 忙握紧她的手道:“胡说,小小的个人儿,咋想的恁多!这有啥不便宜的?孝敬长辈,应当应分的,你既有这份心,奶心里高兴还来不及,又咋会有旁的想法?你只管摆着就是,可不兴想这想那的,啊?” 紧接着就又补上一句:“你爷最看重孝道,也不会说啥,放心。” 大孙女张着两只眼听她说完,便露出感激的神色来。 又垂下眼睛,福了一礼:“多谢祖母。” 程何氏一摆手:“你这孩子,就是想得多,礼儿也多。” 说罢就转身来到牌位前站定,双手合十对着牌位拜了几下。 嘴里还念叨着:“老姐姐,咱俩是平辈儿,我就叫你一声姐姐,你现今跟了你这个外孙女来到了咱们老程家,也算是咱们的缘分,千万别拘着,好好住下,过年过节的,也少不了你那一份祭品。老妹子没啥可求的,就求你一件事。求你保佑你这个外孙女儿将来的日子越过越好,一切都顺顺当当的,别打磕绊,多谢你了,老妹子我在这里多谢你了。” 说着又是拜了三下。 等到抬起头时,就看见原本站在身后的大孙女儿已是来到了桌旁,看她祭拜完毕,忙蹲身福礼,拜了一拜。 “多谢祖母。” 程何氏就是一个乡下老太太,平日里村子里死了人,大家伙虽是祭拜,可也没有这样正式儿的,这不由心里就有些别扭,觉着自家像是个外人,可又一想,孙女儿毕竟是城里来的,多些礼数儿也是应当的,倒是她多想了。 于是就又摆摆手,刚要转身往回来,却不防一眼看到桌旁摆着一个物件儿是她没见过的,就随口问一句:“这是个啥?咋看着像是个大茶壶。” 就听身旁的孙女轻声道:“回祖母的话,是个暖水瓶,冬日里装热水的,凉的慢。” “哦,我说咋的呢,那可是好东西?” 程何氏一听就又上手小心翼翼摸了摸外壳。 就看大孙女走过来,伸手去取那物件儿:“祖母既喜欢,装热水也便宜,不若您拿回去用。” “哎呦,这可使不得。” 程何氏当下就急了,抻手一巴掌打掉孙女的手,急道:“瞅你这孩子,咋这多心,奶就是看着稀罕没见过,可不是要你的东西。奶这老大人了,咋能贪图你一个小丫头的东西,看叫人笑话!可不能!” 被打掉了手的人儿就轻轻哼了一声,另一只手抚着那只手,轻声道:“祖母莫急,孙女也没有旁的意思,只是想孝敬祖母祖父罢了。” “哎呦。” 程何氏这才醒过神来,觉出自家刚刚儿太着急了,孩子可不是一片心嘛。 连忙又拿起孙女的手儿揉搓着问:“可是打疼了,都怨怪奶,心太急了,手也重,看疼了?” 不等孙女答话,忙又补一句:“东西自家留着,可不兴给奶送过去,看奶该不高兴了,晓得了?” “嗯,晓得了,孙女都听祖母的,祖母莫急。” 高高瘦瘦的人儿就低低嗯了一声,好看的眼睛看着程何氏,温顺地任她握着手。 这孩子咋这好说话,咋啥都舍得! 程何氏一颗心顿时就是软的不成样,动动嘴不晓得该说啥好了。 好在她也是个爽利人,也不会黏糊个没完没了。当下就拉住丫头的手,带着她又一起坐回到炕沿上。还伸手摸了一下炕,觉得很温乎,就点点头。 叮嘱起孙女来:昨晚睡得可好?炕这几日烧的可称心?没上火?要是怕上火,晚间就在炕头放一盆凉水,又能夜里去燥气白日里又能洗脸,省的上火,遭了风寒受罪。 大孙女儿就站起身来,对着她蹲了一礼,轻声回话说睡得好,炕也烧的正好,不凉也不热。 接着又说,只是全家里单只她一人这样烧火,怕是不合宜,倒不如全家都烧起来。若是费的柴火多了,她倒有些私房钱可以拿出来贴补。这次回来得急,也没给祖父祖母带些什么礼物,就权当是她孝敬祖父祖母的就是。 第346章 (下) 孙女孝顺懂事,程何氏听着没有不欢喜的。 可听着心里舒坦归舒坦,脸上却还是假意生气,一把抻过孙女的手,把她又按回到炕沿上坐好。 怪她礼太多,想的也恁多。都是一家子,她又在城里住惯了,家里人都晓得,不会有人说嘴,咋那多心呢?炕他们过几天也烧上了,不在这两天上,就擎让她这样过着。还有,她那几个私房钱又能有多少?她如今是一个人,没个傍身的钱儿还能行?她只管自家留着攒起来,等着明年开春做嫁妆。 程何氏说到后一句嫁人,就仔细看着大孙女的脸。 在看到她脸上淡淡的,一丁点儿没有旁的小娘子听到嫁人的娇羞时,心里就是叹气。 她就又在心里转了一个个儿。 拉住大孙女的手又安抚了几句。 这才慢慢把话儿转到她和老二儿子身上去。 说是因着事情起的急,她二伯又着急回京里去,这许多事儿和话儿便没有说清楚。现今这个过继的事儿是完了,有了空闲,那她能不能跟自家这个当奶的念叨念叨他们以前的事儿? 程何氏的话刚一说完,就觉出握在手心里的那只手顿了一下,然后就轻轻脱了出去。 她忍不住就是心里一惊,生怕是自家的话说的哪里重了歪了,让这个大孙女儿生了疑心了。 就忙抬头去瞧。 却见坐在自家对面的人安安稳稳的,还是原先那副模样儿,白生生的小脸上连个眉头也没皱一下。 没生气就好,没生气就好。 程何氏这一颗心才算放下。 这时就听得对面她的大孙女道:“多谢祖母心疼孙女儿。孙女知晓我那个二伯定是跟祖父母说过什么的了,事情到底如何你们二老也应当都清楚明白。既是这样,按道理,祖母不该再问孙女的,可您既是问了,孙女便只有感激不尽的。” 说着,就是对着程何氏微微福礼。 程何氏看着她,心里不知是啥滋味。 又听她继续道:“只是,还请祖母恕罪,您关心孙女是真,可孙女不能遵从也是真。非是孙女不愿意相告,只是有些话确实是不便宜说。常言道子不言父过,又说儿不嫌母丑,若是有什么家丑,总该是留在自家里的。且,我现今既已离了那个家,那么那一对便变成了我的伯父伯母,于情于理,也没有侄女言道叔伯是非的道理,还请祖母谅解。” 说着就是抬起眼睛看着程何氏。 程何氏看着孙女儿那双一眼望到底的清亮亮的眼,不知怎地,这眼眶就湿了。 她也是过了大半辈子的人了,听过见过自己经过的事哪里会少?又怎么会听不出这话音里的苦处来? 说什么儿不嫌母丑,说什么那都是伯父伯娘,作为小辈儿不便宜说,那都是没办法寻出来的借口! 这孩子就是人性好啊,这是不想在她这个做人娘的面前数落自家儿子的错处落她的脸哪! 可话说回来,这话音谁又能听不出来?这话里藏着的都是苦处难处,直叫她听的心酸。 她都不用想,自家那个老二儿子和他找的那个后婆娘,对这个孩子都做了些啥!唉,真是作孽呀! 程何氏一直打叹息,就伸手过去又拉住自家孙女的手揉了揉。 哽着声道:“好孩子,好孩子,不用说,不用说了,奶都晓得。唉,就是苦了你了。” 说着说着就说不下去。 忙是顿住,停了一会儿,这才硬生生把眼里的泪咽回去。 又接着道:“听奶的,以前的都忘了,啊?往后可好了,你来了咱家,是咱家人了,是你奶你爷的亲孙女,是我老程家的人,任谁也不能欺负了你去!要是有人敢欺负你,就是跟奶和爷过不去,你尽管跟奶说,看奶怎么收拾他!” 坐在对面的人儿听到这里,原本沉沉静静的两只眼便动了一下,定定盯着程何氏瞧。 程何氏寻思着这孩子怕是在家里被那两口子欺负怕了,不敢信人了,就连忙对着她使劲点头。 “奶说的都是真的,你爷也跟奶想的一样。有啥委屈一定别憋着,不管谁欺负你,你都跟爷和奶说,我们一定给你做主。” 对面的人就又定定瞧了程何氏一晌,这才轻轻地嗯了一声‘是’。 就这一会儿功夫,可把程何氏紧张的,后背都出了一层汗,直到听到孙女应了这一声儿,这才出了一口气,忙又拍着孙女的手念叨了一句‘傻孩子’。 紧接着又念叨了一句‘好孩子’,忍不住自家也是乐了。 第347章 程何氏拿着自家大孙女的手一通揉搓。 直把那白白的手儿都搓出红印子来,这才停下。 看着她道:“槿丫头,奶有件事儿和你说。” 坐在对面的大孙女儿就抬眼看她。 程何氏啧着嘴道:“是你爷。你不是有个小丫头嘛,就是那个叫墨汁儿啥的,你爷昨儿晚上跟我说了,说是咱庄户人家哪里能用上个丫鬟?可现今你既带过来了,也不能就这样平白打发了人走。那不如这样,让她跟着家里做些活计,对外面的人就说是你外祖那边儿的亲戚,没了爹娘,也没个投靠的地方,就跟着你过来了,也好堵住村里那些人的嘴。” 说着就是看着大孙女儿眯着眼睛笑。 捏咕着她的手念叨:“乖孙女儿,你别怕,奶心里都有数儿。这话儿也就是那么一说,事儿可是不能那么干。奶不会让她干啥粗活重活的,就是帮衬着家里做些小活计,堵住那些人的嘴就行。还有,那都是溜缝儿的事儿,奶还得告诉她,好好侍候我孙女那才是大事儿呢。” 程何氏一早心里就盘算好了:自家老头子的吩咐她也是照做了,可自家的大孙女儿她也得疼着。这孩子虽是受了些委屈,可打眼一看就是从小娇贵着养大的,保准儿是什么活计也没做过不会做。她就是教也得慢慢教不是?所以,那个小丫头还是要先顾着这个大孙女才行。别的活计她就贴边儿让她做一些,糊弄糊弄家里那个老大媳妇的眼也就得了。 还有一宗儿,等到以后,自家大孙女嫁了人,这个丫头还是要带过去侍候她的,可不能在他们家里受了磋磨不得用了。 程何氏打算的倒是好,一心里也觉着大孙女能听懂自家的话,定是一口就能答应的。 可谁知,却听得她大孙女这样说。 “多谢祖母祖父为孙女着想,孙女心中都明白,可也请恕孙女无礼,祖父祖母的吩咐,孙女不能答应。” 啥? 程何氏拍抚着的手立马顿住,抬眼瞪着孙女那张白生生的小脸儿,一时竟是有些回不过神来。 “祖母请听我说。” 对面的人依然轻言慢语,不紧不慢的。 “外人且看着,这个墨枝是我的丫鬟,其实不然,这里面却是另有缘故的。墨枝姓李,也是好人家娇养大的小娘子,只是因着一些旁的缘故才跟着我的。我本不愿留她,可奈何她执意如此,我便暂且答应下来,想着等着寻个机会再把她送回京城去。如今祖父想让她跟着做家里的活计,本也无可厚非,咱们庄户人家也确是没有用丫鬟的道理。可孙女既没把她当作真正的奴仆来看待,她本人也确实不是,那又岂能让她行奴仆之事?若是就这样定下了名分,那将来如何把她送回去?还请祖母谅解,恕孙女不能从命。” 这话听的有些绕,可程何氏还是听了个明白。 忍不住缓过神来。 忙问:“缘故?啥缘故?她为啥非要跟着你?快跟奶说说。” 对面的人顿了一下,这才轻声回道:“祖母且放宽心,她家里长辈老人都知晓的,不会给家里带来麻烦。” 程何氏听的松口气,暗念一声佛,想着晓得就好晓得就好,就忙又往下听。 可谁知坐在对面的人儿却再不言声了。 这是啥意思? 程何氏盯着那抿得紧紧的唇角,半垂着的长眼毛,定顿了半晌,到底还是把想要再问的又忍回去了。 她寻思:自家也是太着急了,孩子刚一家来就问东问西的,显得太着慌,像是要拿捏她做什么似的,怕是这孩子又多心了。还是莫要问了,等往后日子长了,她在家待惯了,跟自家也亲近了再说。现如今,只要知晓那丫头不给家里带害就成。 可这话又说回来,她这个孙女看着就知书达理的,不会没有缘故就不答应这样的小事儿,那这里面指定是真有事儿。那既是真有事儿,那小丫头可就不能这么办了。 那该咋办?她爷那边该咋说? 程何氏有些犯愁。 第348章 自家老头子那个脾气,啧啧…… 程何氏心里直咋舌。 实话儿说的,老二回家这宗事可是把她闹腾的够呛。 不是因着别的,还就是老头子的那个脾气。 先是能让老二儿子那样顺顺利利地进了家门,没把他大巴掌大鞋底子抽出去,她就念了佛。 到后来又闹了一出过继自家亲闺女的幺蛾子,也因着这是他们老两口子一直以来的心病,想着要给没了的老三儿子一个祭拜香火的后人,最末了生气归生气,可到了还是答应了,她就又是松了口气。 心想这总算是完了? 可没想到这又出了一宗儿。唉,这事儿闹得! 程何氏心里寻思好半天儿:她别的不怕,老头子发火就发火,她也不是没见过,早就惯了,可她怕他冲大孙女来。 这可不是她瞎想,前面几宗儿都是老二那个混账东西干的,他倒好,干完直接跑了,如今他亲爹想把个小丫头弄开,还被他亲闺女给撅回来了,这点儿小事儿都办不成,那他爹不得气啊? 这一气,会不会把那些在亲爹那儿憋的气都撒到亲闺女身上去? 程何氏心里可不敢保,所以要说犯愁那是真犯愁。 可再犯愁也不能总这么搁着?她又怕大孙女儿多心。 于是,心里转了个个儿,就对着她笑。 “那你不是说想送那丫头回京里去?为啥不趁着这功夫磋磨磋磨她,到时候她受不住了,还不得自己个儿就求着要回去了?” 程何氏想的明白。 先头既是老伴儿让那小丫头干活儿,那她也不能拦着,可看那丫头也是细皮嫩肉的,小手儿嫩的能掐出水来,一看就是没吃过苦受过罪的,她就想着让她留在灶间里干点儿小活儿,混个露脸给媳妇们看看得了,也好堵住她们的嘴。 可现如今既是大孙女想着送她回京里去,那可就不能那么办了。 他们庄户人家最不缺的就是活计,啥苦活儿重活儿都有,再加上现今天寒地冻的天儿,她敢说,她就是不让她干最重的,就那些喂猪烧火的活计,也够她受的。到时候,就那么个小丫头,还不得哭爹喊娘地哭着求着要回去? 就看大孙女咋想。 对面的人儿仔细听了程何氏的话,一双眼睛还是清亮亮的温和。 她微微摇头,说:“祖母说的有道理,这个我也想过,可还是不想这么做。她一个小娘子,背井离乡地跟着我过来了,心里一定也很害怕,我就是为着让她走,也不能让她受那些不相干人的磋磨,即便是受,也只有我可以给。” 啥? 程何氏听的怔住了。 直愣愣看着大孙女那张白生生的小脸儿,心里直犯糊涂,张口就问出来了:“啥?啥不相干的人?你是说我,还是你那几个叔伯婶婶?” 这,这孩子咋这么冷情?说的这都是啥话? 白生生的小脸上,那双清亮亮的眼一眨不眨。 只是那样看着程何氏。 程何氏眨了眨眼,本来热乎乎的心就凉了半截儿。 这丫头不说话儿就是认了。 唉,这闹了半天,他们还都是外人哪! 她定顿了半晌,把心里的凉压了压,说:“行,奶听懂了,这有啥难的?想让她跟着你就跟,咱家里也不缺她那一个干活的。行,那你歇着,奶回屋去了。” 说着就是站起身来下炕往外走。 走了几步又停下,转身对跟着站起来送她的大孙女道:“还有,你往后可别整天跟奶拜来拜去的,说话儿也咬文嚼字儿的,咱这儿不兴这个,看着听着怪别扭的,都是一家子,显得外道儿,啊,听见了?” 丫头还小,跟他们不是一条心,她刚才说的那些她就当没听到,该教的还是得教。 说完也不等大孙女回答,便快步出了门。 可还没等走远,就又听到她大孙女那把好嗓子追着她讲礼数:“嗯,都听祖母的,多谢祖母教诲,祖母慢走。” 第349章 这声音小鸟叫一样好听,程何氏却听的脚下差点儿打了个磕绊,险些摔倒。 她忙稳住了,想要回头再说几句,可还是忍住了没回头,忙提脚又走了。 得了,还是不惯熟,往后慢慢就好了。 现今还是老头子那边紧要。她自家老头子的脾气她最晓得。干啥活计都要干干脆脆麻麻利利的,他昨儿说的,她今儿要是再不给做了,那可是真要生气的。 这不,这会儿就指定是在屋子里等着她回去给回话儿呢。 程何氏出了房门,被外面的冷风一吹,立马精神了不少。 她啥也不多想了,当下颠着脚快步回了屋。 程老爷子正闭着眼睛倚在炕上打瞌睡,听见动静就睁开眼。 问:“回来了?事儿都说了?” 程何氏早晓得他会这样问,就笑他:“说了,说了,你咋那着急?也不晓得给孩子个空缓缓。” 说着就脱鞋上了炕,盘腿坐下,从线笸箩里拿出一根针线挠了挠头发。 程老爷子看着她。 声儿就沉下来了:“别整那没用的。说,咋回事儿?不答应?” 老两口过了几十年了,各人是啥样的心里都有数儿。不光是程何氏抓程老爷子的脾气一抓一个准儿,就是程老爷子,那看老伴儿,也是一看一个准儿。 像她现今这样儿,不是装傻是啥? 程何氏也晓得瞒不过去。 就放下针线,对程老爷子笑:“着啥急呀?这不是正要说呢嘛。” 当下就把自家和大孙女儿那番话都学了一遍。 她记性好,虽是大孙女儿用的那些词儿记不准,可大概齐的意思却说的明明白白的。 说完还对着老伴儿笑:“别说这大丫头说话还真是文绉绉的,就像老五念书里头那些拽文拽字儿的。那音儿是好听,可就是有的听不懂费寻思。哎,你说,她是不是也跟着她那个秀才外祖念书来着?哟,那可是好,咱家丫头里还没有能念书的,这要是真的,可是头一份呢,你不是最稀罕?” 本朝虽不禁女学,可那也得是有钱有势的人家才能念得起的,像他们老程家这样儿的,那可是白想! 可偏偏程老爷子就稀罕个读书人,不单自己个儿念了半年学得了识字,还让几个儿子也都念了私塾。 其中最短的老大程忠也就识得几个字,连写也不会。最长的就是老五程智,不单念的时候最长,且还考上了童生,虽没考上秀才,可到底也能算上是半个读书人了。 且,他才二十几岁,将来还可以再考,说不准就能考上了。 是以,程老爷子最稀罕他,也最看重他。 程何氏最晓得他的心思,做梦也盼着能出个光宗耀祖的读书人。平日里也最是欢喜会念书的,不管是男娃还是女娃。 这不,其他几个孙女怕是没指望了,来了个槿丫头,她瞧着说话儿办事儿都讲究得过头,说的那老些词儿她都没听过,可不眼瞅着就是个识得字儿的? 现如今老伴儿要收了她那个丫头去,她就想着从这念书上给她找补一下子给老伴儿消消气呗。 “这是她说的?” 程老爷子却像没听见老伴儿的讨好,沉着眉头问。 程何氏看老伴儿这个样儿,忙收敛了笑,替孙女说好话:“话儿就是那么一说呗,要我说,这就是刚家来,没个着落,想有个人儿陪着……” 程何氏一边说一边看着自家老头子脸色,发现他两个眉头皱的能夹死蚊子,忙打住了话闭住了嘴。 老伴儿最烦别人不听他的话,这是真生气了。这时候要么就不说,要说也不能逆着他说,得顺着,要不指定更生气。嗨,这事儿闹得,她心都累! 第350章 程老爷子没听进老伴儿的讨巧话去,心里自有自家的计较。 这大丫头竟敢不听他的话,不把那小丫头交出来,胆子咋那么大?难道就不晓得既回了家来,那就该听长辈的话活着?她难不成就一点儿也不怕他? 话说程老爷子也不是让自家孙女一定要怕自己,可他是长辈,她是小辈儿,小辈儿听长辈的话,那不是应当的? 这丫头这性子怎么这么孤拐? 还有她说的那些话。 老伴儿虽说的含含糊糊的,可他却听得明白。那意思不就是说那是她自家的丫头,说啥干啥都是她说了算,旁人管不着? 这是啥话?这不就是把自家搁到这个家的外面去,不当成他老程家人吗? 老爷子越想心里越恼怒。 气冲冲对老伴儿道:“你也甭替她找补。咋?世上会念书认识几个字的丫头就剩她一个了?再说,这念书识字是为了明理,就她这样,不晓得回家了就该听从家里的规矩,就是分得清里外了?既进了家,就该遵着家里的规矩,她这是做啥?你再去说,要是再讲不听,就带过来,我亲自跟她说。” 程何氏这时心里就怨怪自己瞎说,没事瞎说啥老大丫头会识文断字的,这下子好了,让老伴儿更生气了。 于是忙小心翼翼地笑着答应了,说自家会再劝她去。 等程老爷子抽了两口烟,气也缓和了一些,这才又瞄着他的脸色,说起了那丫头如何如何敬重外祖母的事儿。就是现今不是那边儿的人了,也还带着牌位祭拜,可不是孝顺长辈咋的? 还有,她是个后娘,打小一定没少吃苦,这心里本就苦巴巴的藏着怨气,现如今又被从那富贵窝里拿出来,扔到他们这个穷旮旯里,一个小丫头家家的,这心里能好受?能轻易信得过别人去? 他们是长辈,总得让着点儿是不是? 程何氏直把自家的喉咙口都说干了,这才瞧见老伴儿脸上的皱纹松缓开了几根。 程老爷子低着头,又抽了一口烟叶子,吐了一口烟圈,到了冷哼了一句‘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竟会惯着’,就没音儿了。 程何氏却是松了一口气。 老头子既是这么说,那就是吐了口了。至于大丫头那边儿,自家往后慢慢劝和着,让她多乖顺着些她爷,千万莫要犟着就行了。 说话间便到了中晌饭时候。 程何氏忙下炕去张罗着做饭,屋子里就留下程老爷子自己一个人坐在炕上寻思。 自家老婆子到底是个妇道人家,只以为他只看着眼毛前这点事儿呢,哼,他可不是她。 他可是想的长远。他不是光为了这丫头不听他的话生气,他这是为了她那个古怪的性子着急。就这样儿的孤拐,将来嫁了人可咋办?谁还能惯着她?他可是犯愁! 唉,都是老二那个混账东西做的好事儿! 程老爷子狠狠磕了磕烟袋锅,恨不得那个老二小子就在眼跟前,自家一烟袋锅糊他脑袋上去。 什么混账玩意儿! …… 程家老二回来了,又走了,还过继了个大闺女给他那个死了十几年的老三兄弟,这个消息就像风一样传遍了小李村。 天儿冷没事干,家里也不烧炕,村里人没事儿就爱闲溜达,凑合点儿热乎气儿暖身子。 于是就有许多闲人就往老程家的院子门口路过张望,扎堆说些闲话。 男人们还强些,除了羡慕程家老二回来坐的大马车,眼红他能穿着绸缎衣裳发了大财,别的倒是没说啥。 婆娘们可不一样。除了羡慕眼红这些以外,说的最多的还是程家新来的那两个丫头。 矮个子的长的好,她们见着了,可那个高个子的就没瞅清楚。 也就刚下车那会儿见了一面,还是个后脊梁骨,又有程何氏给挡着,许多人就都啥也没太看着。可庄户人又不识字儿,不费眼睛,还是有几个看了个那丫头的侧脸儿。 哎呦,那可是好看。 要是那丫头还是老程家老二的丫头,她们也不会多说啥,可现如今过继给老三了,那就变成了个孤女了,婆娘们也就不顾及那多了。 放着敦厚些的还好些,只是说说长的真俊,可就有那眼红刻薄的,嘎嘎笑着,互相使着眼色,说些长得好的话儿。说是比小花还好,不单是他们村里的头一份,就那模样,说不准儿,放到县里去,那也不比那些打扮的花红柳绿的娘子们差,也得是头名数一数二的俊。 花红柳绿的娘子是什么,话虽没说明白,可谁也晓得,压根不是好话。 婆娘们多嘴多舌嚼舌根,然后哈哈笑一场,各自回家,接着又跟自家的男人丫头小子们念叨说嘴。 人多嘴快,半下晌的功夫,这话就传到了程小花的耳朵里。 第351章 老程家。 正房,东厢第二间。 程李氏放下绣好的手帕,揉了揉眼睛,靠在被垛上眯了一会儿。 这是客人特意定下的,绣庄掌柜的特意吩咐过要绣的精细些。客人答应多给两文钱,为着这个,她便多用了小半个时辰。 绣活是个累眼睛的活儿,她做这个年头长了,眼睛累的撑不住发花,每次好不容易绣完一条,都要闭上眼睛休息一半晌才能好。 屋子里静悄悄的,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程李氏等眼睛那股酸乎劲儿过去,心里就有些奇怪。咋的闺女没像往常一样给她端出一碗水来喝?或是和她在一处做针线? 程李氏就睁开眼睛望了望里面的小隔间儿,喊了一声‘花儿’。 里面隔了一晌,才传出程小花嗯的一声。 程李氏等了一下,想听听她还能说点儿啥,可没想到再没有动静了。 程李氏就又喊她,让她出来和自家说说话。 程小花这次没耽搁,立马就说自家累了,想眯一会儿,就不过来跟娘说话了。 程李氏就晓得闺女这是有事儿了,就连忙扬着嗓子又叫她过来,只说她口渴,让闺女给倒一碗水喝。 里面顿了一下,程小花这才应了一声,挑了门帘出来,到桌旁把旧衣裳包裹着的大碗捧出来,倒了一小半到另一只碗里,给程李氏端过来。 程李氏接过碗抿了两口,又让她端回去。 程小花把碗放回去,就要回自家隔间待着去,却被程李氏拉住了手,硬拽到炕上跟她一并坐着。 程李氏先是摸了摸闺女的额头,发现不烫,这才放了心。 又看着闺女的脸问:“到底咋回事儿?快跟娘说说,刚刚儿不是还好好的,这咋又拉下脸来了?是谁又给你小话听了?是小杏那臭丫头又惹你了?” 中晌吃完饭洗碗的时候,小杏那丫头又跟她呛了几句,难不成这劲儿还没过去? 程小花就是摇头,只说‘不是,没事儿’。 没事儿个鬼,程李氏能信就是个死人了,就拧着她使劲问。 程小花被她娘逼的没办法,只得说了实话。 原来她中晌洗完碗以后,就被村里的二丫叫出去了。 二丫跟她学了那些婆娘们的那些话。 原来是二丫传话闹得。 程李氏松了口气,笑话闺女:“你咋心眼子那么小?那些婆娘们的话,你也愿意听。二丫那丫头也是,跟你讲那些做啥?闲得慌。你也是,娘跟你说的那些话你都忘了?她算个啥东西,能跟你比?你咋连这点儿定性都没有!” 这才几天儿啊,都等不及了?种庄稼都还得看个天时呢,那可是个大活人,她不得瞅个她出错的时候啊? 唉,这个傻孩子。 程李氏说着,就是伸指头戳了戳闺女的额头。 程小花却躲也没躲,顺着她娘的指头低下头定顿了一下。 这才抬头看着程李氏辩解:“娘,我哪有您说的那样心眼儿小,您说的话我也记得,我就是担心她败坏了咱家的名声。您听听那些婆娘们那些话,都是啥好听的了?我,我可说不出口。” 程李氏脸上的笑就止住了。 这个她倒是一时半刻没想到。按理说村里那些婆娘们就是眼红大丫头长得好,穿的又是没补丁衣裳,心馋得慌呗,满嘴喷粪胡掰扯几句,痛快痛快嘴,日子一长也就过去了,没啥大事儿,她自家也没当回事儿,可听闺女这么一说,她心里就觉着是她自家糊涂了。 这事儿可是不能小瞧哪。 第352章 可不咋的,这可关着她自家闺女的名声呢。 她咋没想到? 程李氏当下就恼了。 旁人她管不着,啥的兄弟的闺女,那就是个旁人,爱咋咋,可这要是牵连到她自家亲亲闺女的名声,害得她嫁不到个好人家,那她可就是要拼命去了。 凭啥那个大丫头的坏名声要带累她闺女! 程李氏越想越窝火。 之前还想着再等等看,抓着那丫头一堆错处的心思竟也搁不住了,一时就是比自家闺女还着急。 再坐不住,就跟闺女说:“你且在家待着,娘去你奶那边儿一趟,这可不是小事儿,娘得跟你奶说叨说叨。” 程小花心里也有这个想法,也想跟着她娘一起去。 却被程李氏拦住了。 “你一个闺女家家的,这样的事儿少掺和,那话儿都难听着呢。听话啊,娘去说,娘去说就行。” 程小花见她娘不带她,也没法,只得点头。 又叮嘱她娘:“娘,您跟奶好好说。就说咱也不是嫌弃她,可咱家一直好好的,她一来了就成这样,咋回事?那些话要是传到别的村子里去县城里去可咋办?那咱还不得让村里人笑话死,还能不能活人了?” “花儿别急,娘晓得,娘晓得。” 程李氏胡噜了一把闺女的脸,安抚她:“娘晓得怎么说,你就在屋里待着,娘这就过去。” 说着就下了炕,趿拉上鞋,快步出屋见婆婆去了。 东屋正房里,程何氏正坐在炕上衲鞋底,一抬眼就见大儿媳妇急匆匆地走进来。 她还纳闷儿呢,就问:“你这急三火四地干啥?就不怕崴了脚?” 这个大儿媳妇干啥都慢腾腾地磨洋工躲懒,她就骂她走道像低头数蚂蚁,竟会出幺蛾子。可她说啥?说是自家身子骨弱,怕打了磕绊摔断了骨头给家里人添祸,那这会子咋了,咋不怕了? 程李氏心眼子多的像面筛子,咋能听不出婆婆话里酸叽她,可她现今可是顾不上。 几步走到近前来,对程何氏说:“娘,我有事儿跟您说。” 又四下里看一眼问:“爹呢,爹去哪儿了?” 这事儿她怕婆婆偏袒着那个新回来的丫头,又眼瞅着公爹有点儿不待见那个丫头,就想着最好是公爹出头掰扯清楚。 程何氏一边手下飞快地动作,一边眼皮儿也没了一下地说:“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咋的了?这还偏要你爹也在,难不成是想说做绣活攒下银钱了,想着孝敬我和你爹,给我们买二两猪头肉来吃?” 这话可厉害,这是点着她卖绣活藏私房钱的事儿呢。 程李氏心里咯噔一下,忙是把脸上挂上笑,上前去坐在炕沿上,挨着程何氏往回拐话:“娘,看您说啥呢?我这不就是随口问问呗,这个天儿老冷的,怕爹冻着。” 又赶在婆婆说话前忙又抢着说:“我这有正事儿跟您说,你快别衲鞋底子了。” 说着就上手把鞋底子从程何氏手里拽下来,扔到一旁的线笸箩里。 程何氏一把没拿住被抢了活计,没奈何,抬眼看着大儿媳妇问:“啥事儿?快说,我这还等着赶快把鞋底子做出来,好再给你爹做一个垫子,垫屁股底下呢。” 程李氏可没心思听婆婆讲这些,身子又往前挪了挪,小声说:“娘,您听我说呀,这事儿可大。” 当下就是把二丫来找自家闺女,说的那一套嗑又唠了一遍。 程小花是个未出阁的闺女家,许多话能听不能说,程李氏可不管那套,都两个孩子的娘了,怕啥? 要是往常她也忍着,想得个贤良淑德的名声,不做村子里那些泼妇样儿,可这都啥节骨眼上了?她可顾不得了。 于是什么好的坏的,闲的淡的,她都是一股脑往外倒。且只能说得多,不能说得少,只能说的更难听,不能说的更好听。 这都什么脏烂话! 程何氏只听了开头几句,这火就顶到脑门子上了,当下狠狠一拍炕沿,跳起来就下炕。 “别说了,在家待着。” “娘,娘你干啥去?” 程李氏一个愣怔,连忙一把拽住婆婆的胳膊急着问。 程何氏头也不回,使劲甩开她的手:“撒手,我干啥用你管,你是个棒槌?” 第353章 程何氏本没当回事。 还以为大儿媳妇又像往常一样要没事瞎作妖,便想着先怼她几句大房藏私房钱的话儿,让他们一家子长长记性儿,别当她这个做娘的好欺负,可谁知晓竟听说了这样一桩腌臜闹心事,当下就不干了,就是下炕往外大步走。 程李氏平日里虽是时常装相,可身子骨确实也没有程何氏硬实,这一下子被甩,直接就被甩开了手。 还一下子仰躺在炕上,摔了一个磕绊。 咚的一声撞到硬炕上,疼的她直咧嘴。 可就是这一下子也让她醒过味儿来了:婆婆这是要出去找人算账啊! 当下也忙从炕上爬起来,跳下地追着程何氏就往外跑。 嘴里还喊着:“娘,娘,我跟您一起去。” 程何氏理也没理大儿媳妇,头也不回地大步出了屋,气冲冲到了门边儿,一把拉开大门。 门外边正有几个婆娘没事儿站在不远处指指点点,嘎嘎乐着笑。 这么斜眼儿一瞅功夫,就看见老程家大门猛然一下被拉开,从里面冲出一个老婆子,不是程何氏是谁? 紧接着,她们还没醒过神来,就看见程何氏站在地当间儿,插着腰瞪着眼,指点着她们骂上了。 老太太嘴那个快,嗓门那个高,把她们好几个人的声儿一下子就都压下去了。 啥? 那几个婆娘当时就是蒙了,一半晌才反应过来,哎呀,我的个娘呀!这,这,这是,她们这是被骂了呀! 什么脏婆娘烂嘴巴的,直喷到她们脸上来。 这还了得? 几个婆娘当下就是气疯了。 话儿说的,能没事儿跑到别人家门口来说嘴嚼舌头的,个顶个都是村里数得着的泼妇,平日里没事儿就爱嚼个舌根子骂个架啥的。要说别的啥也不会,可论骂人的腌臜话,那可是一堆堆一套套的多。 当下就是冲上来,跟程何氏头顶头地直戳戳面对面一站,几个人一起开骂! “你们敢骂我娘,你们敢骂我老程家?你们这些脏肝烂肺的臭婆娘!” 跟在后面本来没吱声的程李氏一看这架势也不干了,立时紧上几步,往程何氏身边一站,大声骂起来。 这些臭婆娘就是该骂!婆婆这次可算是做对一次!要不然她们柿子捡软的捏,往后老程家闺女名声还能不能要了? 不为着那个大丫头,就为着自家闺女,她程李氏也不含糊。 程李氏越骂越顺溜。 虽说她平日里说话有气无力的,可今儿这骂起人来,却突然就中气十足了。 还有,就是那言语也爽利,就连平日里那些动不动就有的咳嗽呀气喘呀的毛病儿也都一概没有了。那词儿也是,更是没有一个重样的,直把那几个婆娘骂的脸都绿了。 好在她们平日里骂架骂惯了,胜在嗓门大嘴巴快,这才好歹没被骂的喘不上气来厥过去。 这样大的动静当时就引得村子里的人都围过来瞧热闹。 汉子们自然是不能上前骂架的,只在一旁站着看,可婆娘们不行。 就有平日里相好的跑上来帮衬,跟着对骂。 有帮老程家的,也有帮那几个婆娘的。 一时间,老程家大门口热闹的就像开了锅一样,各种婆娘们的叫骂声吵的人脑瓜仁疼。 正房西屋第一间。 程小杏本来陪着妹妹小丫和娘亲躺在炕上说话儿。 说着说着,妹妹睡着了,她也迷糊过去了。 程张氏心疼自家丫头从早忙到晚,没个歇晌的时候,这好不容易得个空能歇一会儿,就没叫她,自家拿了针线做活儿陪着两个丫头。 可正这当口,外面突然就是骂上了。 这咋回事儿? 程张氏不敢出去,连忙打开窗户露个缝往外瞧。就见自家大门不知啥时候大敞开了,婆婆和大嫂站在门当间儿,对着外面几个婆娘大声指指点点地骂着。 程张氏就傻了。 她嫁进老程家十几年了,被婆婆训斥也是常有的事儿,可,还从没见过婆婆像今儿这样,叉着腰站在大门口骂架呢。 这是为了啥? 正寻思着,就听身后自家大丫头小杏大嗓门喊:“娘,这咋回事儿?奶咋还跑到外面骂人去了?” 第354 程张氏一回头,就看见自家大丫头正跳下炕,趿拉上鞋就往外跑。 程张氏唬一跳,连忙就是也跟着往炕下跳,鞋也顾不上穿就上去拉人:“回来!你个小丫头家家的跑出去跟着裹什么乱?不准去!” “啥叫裹乱?娘你快放开,欺负我奶就是不行!那几个臭婆娘就是找打!” 程小杏眼睛瞪的溜圆,加一把力甩开她娘的手,就滋溜一下跑出屋去。 “这个死丫头。” 程张氏没法,刚要跟着追出去,就听见床上自家二丫头哭着喊她娘。 这是咋说的?这丫头这是被惊醒了,哭呢。 程张氏这时也顾不上啥了,回头连忙胡乱拍了二丫头两下,让她自家在屋里先躺着,啥也别害怕,她出去一会儿就回来。 正说着,这一抬头就见自家老大丫头已是从仓房里拖了一条棍子出来,高举在头顶上,瞪着眼就要往门外冲。 嘴里还凶巴巴地喊:“让你们欺负我奶,让你们欺负我奶,打死你们!” 我的个娘啊! “小杏,小杏。” 程张氏唬的脸都白了,什么也顾不上了,当下就是跳下炕,趿拉上鞋就往外跑。 这可了不得了,她这个大丫头虎的跟个什么似的,这可别闹出人命了。 刚跑到门边儿就见小杏顿住了脚,转身往回看。 程张氏跟着回头一瞧,就见旁边屋子门口走出一个人来。 不是旁人,就是那个总在灶间里待着,帮着她们收拾碗筷,做些小活计的那个小丫头墨汁儿。 自家丫头这几日就像魔怔了一样,一直不停嘴地念叨她大姐姐怎么怎么好,她大姐姐如何如何的,一日也没落下过,她眼瞅着就是只愿意听那个大侄女的话了。 这小丫头,莫不是要传她那个大姐姐的话儿来了? 程张氏想着就停住了脚没往外去,扒着门框往外瞅。 院子里的程小杏心里却急的不行。 这眼瞅着她奶被那些臭婆娘骂,偏她大姐姐身边的丫头要拦住她,这咋回事? 这要不是她大姐姐的人,她早跑了,可不耐烦听她胡唧唧。 当下就举着棍子瞪着眼道:“大姐姐让你来的?你回去跟大姐姐说,就说我别的都能听她的,就这个不行。那几个婆娘满嘴喷粪,堵到咱们家门口骂人来了,就不是啥好东西。我奶最讲理,不能没事儿骂她们,指定是她们的错,你让大姐姐别管。” 说着转身就要接着往外跑。 却又被拉住了。 程小杏气的不行,回头就要再呛呛两句,让放开。 就见墨汁儿笑眯眯地看着她说:“杏娘子别急,娘子是让我来告诉你,让你小心着些,你人小,防着别被那几个婆娘抢去了棍子挨了打。还有就是,别打要紧的地方,打肉多的地方。破点儿皮儿,打个跟头什么的没要紧,医药费娘子给你出了。快去,小心着些,再晚了怕来不及。” 说着就是上手推着程小杏手上举的棍子,往外送了送。 “啊?” 院子里的程小杏和门框边儿的程张氏听的都是‘啊’了一声。 程张氏一心里都没想到,那个屋里的人竟会这么说。 这孩子这是要做啥?这是要害她的小杏?还医药费她出,这说的都是啥话? 程张氏就是急了,连忙就往外跑。 嘴里喊:“小杏快回来!不准去!” 程小杏此时却是欢喜得很,心说大姐姐咋这爽快呢,跟她就是合得来! 当下就是棍子一横,把冲过来的她娘给挡在了外面。 又对着那间大姐姐住的屋喊:“大姐姐,俺晓得了。你瞅着,俺可厉害着呢,连村里那个最会放赖的李大赖子都躲不过去,就外边儿那几个算个啥?保准儿打的她们哭爹喊娘,却一点儿皮儿不破,要啥医药费,哼!半个大子儿没有!” 她大姐姐恁好心,这几个泼妇臭婆娘就是该打,还给啥药费,美的她们! 程小杏想着就再忍不住,当下就转身往外跑。 却又听屋子里传出她大姐姐好听的声音:“嗯,小杏不单力气大,人也机灵,还会打架,真是好厉害,快去,莫要让她们太得意。” 第355章 这是啥话? 被自家闺女拿棍子拦住了的程张氏气的嘴都哆嗦。 她是啥也顾不得了,就手推了一把身边的墨汁儿,把小丫头推了个趔趄,险些摔倒。 恨恨道:“回你屋里去,咋恁多的话。” 说着就是又扑上来一把攥住程小杏手里的棍子。 气骂她:“死丫头,快回屋去,这没你的事儿,要去也是娘去。你回屋看着你妹妹去,不准出屋,再敢不听话,看不打死你!” 她手上用力使劲去夺,可惜的是力气太小,竟抢不过自家十岁的丫头去。不由得眼泪都急得落下来,只喊着‘快撒手,快撒手’。 程小杏两条粗壮的小圆胳膊紧紧攥着木棍,动都没动一下。 也跟她娘急了:“娘,你咋这样?我奶在外面被人欺负,你就干看着?你看连大伯娘都出去骂几个婆娘了,你咋能不去?走,你也跟我一起出去,你就站在我后面骂,使劲儿骂,别怕,我指定不让她们碰到你一个手指头。” 说着就是把棍子往后使劲一拽,甩脱开了程张氏的手,又高高举到头顶上冲了出去,嘴里还哇哇地大喊着。 “这丫头,这丫头怕不是疯了?” 程张氏怕的手都抖,也顾不上再骂那个什么墨汁儿咋那么会搅事儿,当下就是一跺脚,跟在后面跑了出去。 就是心里可是恨上那个在屋子里躲着的大侄女了。 什么玩意儿!亏她还觉着她可怜,咋这孩子这心这狠!自家躲在屋子里躲清闲,却把自家亲堂妹送出去惹祸!心肠咋这坏! 不管亲娘心里咋想的,这边程小杏已是冲出了门外,高举着棍子就直通通冲着那几个婆娘冲了过去。 她人还没出院子大嗓门就先出来了,那几个婆娘一早看到架势不对,就有胆子小的早就停了嘴,抱着头边跑边喊‘打人了,打人了,打死人了,快救命啊!’ 其中却有两个婆娘胆子大,性子也蛮横,倒是不怕。两边一分,一边儿一个冲着程小杏就冲过来夺她手里的棍子。 程小杏圆壮的小身子灵活地左右一扫,啪啪两声打到那两个婆娘身上。 两个婆娘吃痛,‘啊’地一声叫。一个身子弱些,当下就倒了下去,另一个长得粗壮,却是硬生生挨了一棍,一手抓住棍子头使劲往怀里拽。 还骂骂咧咧:“臭丫头,敢打你家祖宗,不要命了?看老娘怎么收拾整治你,一定打的你娘都不认得你。” 她身子粗壮,力气大,本以为这一下就能把棍子拽下来,可没想到对面的小丫头力气也大,她身子一个趔趄,愣是一下没拽动。 这死丫头咋这大力气! 婆娘当下就是更使劲咬牙切齿地用力,还一边喊着人群里的自家汉子。 “李大你个孬货,还不快过来,臭丫头就要把你婆娘打死了,你还傻杵在那里挺尸做啥?是不是想等着给我收尸,好再娶个小的快活,是不是?” 他家汉子叫李大的,本躲在人群里瞅热闹,现如今看自家婆娘被欺负了,又被喊着出去帮衬,当下也就跑过来和婆娘一起拉住棍子往外拽。 嘴里还替自己找补脸面:“杏丫头快放手!你这是要做啥?咋,还想打你李婶子咋的?没大没小!” 李大也是个壮汉子,跟她那粗壮的婆娘一起,两个人的力气程小杏就受不住了,当下小脸涨的通红,身子也一点点地被拽过去,眼看着就要撑不住撒手。 这还了得? 一旁本来被自家孙女惊怔住的程何氏顿时就醒过神来了,立时就跑上来,紧紧抱住程小杏的腰,使劲往后拖。 嘴里还不忘了骂:“两个杀千刀的快放手!你们想干啥?想欺负我们老程家没人咋的?李大你个孬货,一个大男人家的,婆娘的事儿你瞎掺和啥?还上手欺负一个小丫头了,也不嫌丢人!” 程张氏也冲上来帮闺女,她也不会说个话儿,就是拽着棍子的这一边咬牙使劲。 一时间,这边三个,那边两个,双方就拉住个棍子不放手地僵持住了。 看热闹的村民们就哈哈笑。 就有嘴碎的说闲话。 “这个好,这个好,这个就像赛龙舟的时候那个拔河比赛!哈哈哈,谁也赢不了!哈哈哈,有意思!” 还有几个拖着鼻涕的小娃子,咯咯乐着拍手大叫着鼓劲儿。 拽着棍子的两边儿五个人都是满脸满头冒汗地憋劲儿,谁也不肯撒手。 这时就听到有人喊:“快撒手,老程头回来了。” 第356章 老头子回来了…… 公爹回来了…… 我爷回来了…… 听到这句喊,棍子这边儿的三个人就是一阵松劲儿。 另一边儿的一对儿则因着对面这一松劲儿,不防备,使足了的力气便落了空,齐齐向后倒出去,狠狠摔地上,蹲了个屁股蹲儿。 棍子落地,啪嚓一声响。 伴着这响声,程家老爷子带着两个儿子,一个孙子,慢慢走过来。 围在老程家院门口的所有人都屏住了气儿,齐刷刷看着。 程老爷子背着手,一直往前走,路过程何氏三人身旁时眼也没了一下,就当没看见这几个大活人,从身旁直直走过去,进了自家大门儿,远远去了。 程家老大程忠和老四程义倒是在自家老娘和婆娘面前站了一脚。 程义不敢言声,程忠则对着自家婆娘瞪了一眼,冷声哼了一句:“还不家去?” 说罢拔脚走了。 程大树连忙闷头跟过去。 程李氏刚刚儿骂的痛快,此时也是累了,也不言声,当下就跟着过去了。 老四程义连忙也跟上去,只是走几步又回过头来,对着自家闺女使眼色。 程小杏本来正在兴头上,可现如今她爷这一回来,她也就不敢再这样闹腾,当下鼓鼓嘴,也没说啥,上前拾起地上的棍子,拉住她娘的手,又叫了一声‘奶’,就往屋里跟着去。 程张氏是没话说,巴不得早点儿离了这个地方,忙忙快步跟着闺女走。 程何氏也知晓自家老头子的脾气,晓得他这样儿不言声就是最好的了,当下也不多事儿,悄默声地跟着孙女儿回家去。 本来这事儿就样儿了,却不想,躺在地上的李大媳妇却不干。 这个婆娘当时就从地上跳起来,跳脚骂起来。 “老程头儿,老程头儿,你给我回来!你咋回事儿?没看见你家一家娘们三个欺负我们两口子啊?平白无故上来就骂人,啥话也不说,这是想干啥?欺负谁呢?欺负我们老李家没男人了是?依仗着你们家老二从城里坐了大马车回来阔气了是?程老头你出来给个话儿,你们家啥意思?要不然这事儿今儿没完。” 说着就跑上去抻手一把拽住走在最后面的程何氏。 嘴里直嚷嚷:“不能走,不能走,咋也得留个话儿,咋的就上来就骂人,想干啥?” 程何氏这会子哪里会跟她掰扯?这就是个泼妇搅屎棍,说多都是放屁给狗听! 当下就是一甩手,把那只肥手从自家胳膊上扯下去往旁边一扔,一句话不说,转身大步走了。 李大媳妇儿平日里就是个泼妇,没事儿还要搅出事儿来,现今这样吃了亏,在全村老少爷们面前丢了个大脸,那哪里能干?当下就要上去又拽。 却不想,被程小杏从旁边拿棍子头一顶,拨拉到一边儿去,差点儿又摔了个大跟头。 程小杏站在那里插着腰,拿棍子点着她的脸骂。 “再敢跟过来打死你。” “小杏!” 程何氏在一旁叫了一声,上去拉住她的胳膊就往回走。 那几个臭婆娘不要脸,她们几个老的骂骂架没啥,反正都这大岁数了,不受欺负就成,啥脸面不脸面的,不讲究。可小杏不成,小闺女家家的,还得留个好名声将来嫁人,可不能粘上这些脏烂事叫人说嘴坏事! 就像那两个留在屋里没出来的孙女,那就对了! 程小杏想不到啥亲事不亲事的,可也晓得她奶是为她好,怕到时候她爷又责罚她,当下就闭了嘴跟在后面,三个人一块儿进了院子,咣当一声关上了大门。 第357章 老程家一家子就这样回屋了,啥事没有,李大媳妇却气的要发疯。 她嫁到村子里这多年,只有她欺负人的,还从来没人给她吃过这大亏,当下就是再忍不住,跳起来直眉瞪眼地就往门上冲,还使劲用身子撞门,直把个程家大门撞的咣咣响。 嘴里还撒泼喊着:“好你个老程头,一家子欺负人,还关门,咋的,显得你家有个破门咋的?” 村子里穷,能盖个院子有个大门的没几家,她家就没有! 跟在后面的李大一看不像话,连忙上去一把抱住婆娘的腰,使劲往回拽。 嘴里劝和着:“行了行了,快家去。没看程老头耷拉个脸,一准儿回家去收拾那娘们儿几个了,到时候有的她们受的。” “你放屁!” 李大媳妇被拽的挣不动身子,就势回身狠狠拧了自家男人的胳膊一把。 狠狠啐了他一口,骂道:“你个孬货,窝囊废!别人都欺负到你婆娘头上来了,你倒好,连个屁也不敢放一个,算的什么男人?我呸,嫁给你,老娘算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 李大胳膊疼的龇牙咧嘴的,却一句话也不敢说,也不敢松手。 他这个婆娘傻他可不傻,这老程家可不好惹。虽不是村里最富裕的,可架不住程老大人缘好,在村子里跟他好的可不是少数儿,他自家又有好几个兄弟哥们儿帮衬着,这真要论打起来,他可真不是个儿,要吃亏的。且,他自家婆娘是个啥人他心里也有数儿。今儿这事儿一准儿就是自家婆娘嘴上没个把门的,到处乱嘚嘚,才惹了这样的祸事。这要是让他追上去掰扯,他还有点儿心虚不敢呢。 李大媳妇也知晓自家男人靠不住,忍不住又气又骂,还狠狠跺了他脚面一脚撒气。 这冷不丁一转眼,却又看见站在不远处的村长。 当下这把火就烧的更旺了,立马一抻手把男人一把扒拉开,直登登冲着村长过去了。 还没到近前,就眼泪鼻涕地大哭大骂起来。说什么自家和几个婆娘正在一边说话唠嗑,明明啥也没说,可不成想那个程家老婆子就忽然跳出来骂她们,这是啥?这是村里的地方,这就是她老程家大门口,可也不是她老程家的地方!咋?她们还不能从这儿走道儿唠嗑了?她这是想干啥?这是想当小李村的一霸不成? 再说了,这村里到底是谁说了算?是他村长还是她老程家?啊?这还有没有天理王法了? 李大媳妇骂人嘴最快,这说话间就到了村长近前,抻手就去拉村长的胳膊,想着抹一把鼻涕上去。 李村长早知晓这几个婆娘的德性,早防着这一手呢,当下就是身子一侧,躲到旁边去了。 他也不和李大媳妇掰扯,直接找上李大。 戳指骂他:“什么软蛋货色,连自家媳妇儿都管不了,净在这儿丢人现眼了,还不赶快拉回家去揍一顿紧紧皮子,省得整日里就会泼妇骂街,给往后日子招祸。” 他来了一阵儿了,这事儿虽没看全,可用脚底板猜也猜个全乎,一准儿是这几个婆娘嘴贱,说了老程家坏话,这才把老太太娘几个惹出来骂人的。 这有啥? 村子里就这样,每日里打鸡撵狗的不消停,只要不动手,就是嘴上痛快痛快,过了这个劲儿就好了。 李村长也不当回事。 而且后来老程头也回来了,这眼瞅着事儿就过去了,谁知晓这个李大媳妇恁老泼,竟是不依不饶的没完没了了,这不是给自家找事吗? 就这样儿的泼货,还有脸挑别人的错处,我呸! 李村长心里暗骂,这脸上就是铁青,看着吓人。 另外几个和李大媳妇一起的婆娘原本也想着上来哭天抹泪儿告一把状,可一看村长这样儿,不单事儿也不问就直接给了李大婆娘没脸,还脸色恁吓人,立时就不敢上前了。 小李村村长是村子里仅有的几家宽裕人家之一,本人在村子里说话也是顶事儿,村上没人敢得罪村长。 李大更不敢。当下就是上去拉住婆娘的手往回拽,嘴里也骂骂咧咧上了,脚上还踢踢打打,直接把人弄走了。 剩下的村民们看着没有好戏可瞧,又被村长拿眼瞪着,也就势儿嘻嘻哈哈地各回各家了。 剩下个李村长,对着老程家大门瞅了好几眼,这才也背着手走了。 第358章 程家,正房,东屋。 老程家一家子都挤在屋里,大气儿不敢喘地等着。 程老爷子兀自盘腿坐在炕上,嗒嗒抽着旱烟叶子,弄得满屋子烟气,却老半晌一声没吭。 屋子里静气的吓人。 程何氏眼瞅着就想说两句软和话缓缓,可看看自家老头子的脸色就又是不敢,只得垂了眼睛坐着也不吭气儿。 老大程忠看看他爹,又看看他娘,再看看自家媳妇那张脸。 到底皱了皱眉头,先开了口。 “爹,今儿李根儿家那个炕咋盘咱还得再寻思寻思。” 程老爷子就皱着眉吐了口烟圈,点点头说:“嗯,那炕我看了,盘的原先就没大错,可他媳妇愣是说冷不暖和,这可就难办了。我寻思说不准是通风口还是拐弯处呛着风不合宜,或是盘的有偏差了,咱们得再盘算盘算。李根儿既找到你了,那就是信得过你,你又带上我和老四大树一起看了,那这活计就是不接也是接上了,说啥也得给盘好,要不然可是说不过去。” 程忠忙点头:“晓得了爹。那您看要不让她们出去,咱们几个再盘算盘算?” 程老爷子就嗯了一声,又抽了一口烟,眯着眼睛看了一圈屋里的人。直把两个儿媳妇,一个老婆子和一个小孙女看的都低了头,不敢和他对眼。 这才哼了一声道:“都傻杵着做啥?家里的活计都做完了?晚上吃啥都盘算好了?这是闲着没事儿做,也想跟我掰扯掰扯,唠个闲嗑让人来看?” 老程家刚刚出院儿骂架的两个儿媳妇,一个孙女,连带着程何氏都悄默声地使劲低头,一声不敢吭。 程老爷子就又哼了一声,接着道:“行了,都各做各的去,还不嫌丢人咋的?” 一听老爷子放人了,程李氏程张氏连并程小杏都悄悄松了口气,心里晓得程老爷子既这样说,那就是心里也很恼怒那几个婆娘,也是向着她们自家人的,当下一个字儿再不敢多说,连忙悄默声地快步出屋去了。 留下一个程何氏,松了口气儿的同时,也连忙吩咐走在最后面的程小杏,让她去灶间里给她爷倒碗热乎水润润喉咙,就这一半晌,他可是咳嗽了好几声,怕是凉着了。 程小杏机灵,晓得她奶这是讨好她爷呢,连忙应了一声,一溜烟跑去了灶间。 程何氏就又对程老爷子笑着说一句‘大冷天儿的出去帮衬活计,可不能着凉了’。 程老爷子像是没听到,眼也没抬一下。 程何氏热脸贴了冷屁股,虽有点儿不自在,可也不当回事。左右老头子没说啥,这事儿就算完了,不给好脸就不给,算个啥? 当下就势儿下了炕,说要去外面做活计,就也出了屋。 屋子里就剩下了爷四个。 程老爷子就在心里叹了口气,招呼两个儿子一个孙子坐炕上,说是盘算咋给李根儿家盘炕。 出去这一晌,他也觉出不对来了,恍恍惚惚就是说他家老大孙女的坏话,程老爷子也气,可寻思兴许是一半晌的事儿,过去就算了,再等个一天儿半天儿的,要是还胡咧咧就去找村长说叨。 可谁成想,自己老婆子不干了,跑出去骂架干上了! 这也成!总归是婆娘们起的头,骂完完事! …… 老爷子没发火,老程家就算是平平安安的了。 程张氏手软脚软地回了自家的屋,一屁股坐炕上,浑身就是冒了一层汗。 一个人躺炕上玩儿的老闺女小丫就瞪着眼睛喊了她一声娘。 程张氏就手歪在老丫头身边,摸着她的额头和小手小脚,这才觉出自己又活过来了。 刚刚儿那一出,可是把她折腾够呛,又加上老爷子,她可是吓坏了,生怕他老人家发火。她自家倒是没啥,可小杏可要遭殃,那她可是得心疼死! 多亏得老爷子啥也没提,这事儿就这样了了,虽不晓得这到底咋回事,可她也不想知晓,只要自家几口人没事儿就好。 娘两个在炕上腻乎了一晌,程张氏就要起身下地做活。 正这时,就见自家大丫头从外面一溜烟地跑进来。 进屋就噗通一下子扑到炕上,还喊了一声娘。 程张氏刚刚歇下来的心就又提起来了。 连忙一把攥住她的手,慌张地问:“咋的了?这一惊一乍的是又有啥事儿?你爷骂你了,还是你爹又咋着了?” “不是,不是爷,也不是爹。” 程小杏龇牙摇头,嘴里嚷着‘娘,娘你捏疼我了’,说着就把程张氏的手从自家手上往下拽。 程张氏一听跟自家没连连,当下就松了气儿,转手拍了闺女一下,嗔怪道:“你个死丫头,那你咋一惊一乍的,可吓着娘了。” 程小杏就嘻嘻一笑,可又立时皱起眉头,把头凑到她娘耳边悄声说:“是大伯娘和花儿姐。” “她俩,她俩又咋了?” 程张氏一颗心又提了起来。 第359章 妯娌相处十几年,程张氏虽是老实性子,可也知晓这个大嫂的厉害。 脸面上看着温和,可心里奸狠着呢,没事也能搅出三分乱来,她这怕不是又有啥歪心思了? 程小杏就又压低了嗓门,跟她娘讲了她刚刚去灶间听到的话。 说她刚刚去灶间给她爷倒水,就碰到大伯娘和花儿姐也在。她就留了个心眼儿,给她爷把水端过去后又悄悄踅回来,躲在墙根底下偷听了。 原来她大伯娘和花儿姐正在说起今日的事儿。花儿姐就埋怨大伯娘,怨她不该跟着她奶出去骂架,让村里人笑话。 大伯娘就嗔怪花儿姐,说她不晓事,这都是为着她。 说村里人虽是明面上说的那个刚回来的,可到底她们是堂姐妹,这事儿她们就躲不过去。她奶既是愿意出头,那她这个做人儿媳妇的躲不过也是要跟着去的。且,她也应当晓得村里那些泼妇,都是些吃软怕硬的烂货,你要是不跟她们厉害起来,那她们就要张狂到跑你头上拉屎拉尿。你要是比她们还泼辣,那她们就再不敢吱声了,反倒是要巴结你。那你说,这不是找骂是啥?就该骂! 花儿姐听了就不吱声了,可一会儿就又哭了。说她自家咋这倒霉,摊上这样一个堂姐,白白坏了自家的名声! 她大伯娘就又安抚她花儿姐,说让她莫着急。那丫头这才回来几天儿,就搅的家里鸡飞狗跳的,偏偏她自家还当没事儿人似的,自己躲在屋子里不出门,这算个啥事儿?可话说回来,单这一桩也不能让她爷发话啊,且再等等,等攒够了事儿,到时候她再去跟她爷她奶说去,一准儿得有个说法!现今这样急有啥用,可不是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不是? 程小杏把她大伯娘和花儿姐说的话,一股脑儿都学给程张氏听。 末了,就瞪着眼问她娘:“娘,您说她们这都是啥歪话?还倒霉碰上大堂姐,这事儿干大堂姐啥事?都是那些婆娘使坏眼红大堂姐比她们强!都是一群坏胚子! 说到这儿,就恨恨地呸一下,不等她娘说话,就又问:“还有,您说大伯娘这是想攒啥事儿说啥话呀?该不会是看槿姐姐不顺眼,要奶和爷赶快把她嫁出去,给她说亲事?” 说着就又哼一声,噘嘴抱怨道:“大伯娘就是歪心思多,她那些话就是跟村里婆娘一样,歪坏大姐姐名声呢。哼,我还当她这次咋这好心,还不躲着藏着躲清闲,竟敢跟我奶出去骂架了?没想到她还是想使坏,哼……” 程张氏也听明白了,心里也和自家闺女想的一样儿,觉着这个大嫂子太奸滑。 可她也不能让闺女说长辈的不是,于是就点了点闺女的额头。 说她:“说啥呢?那可是你大伯娘,是长辈儿,可不兴瞎说。再说了,你大伯娘再咋的也是出去了,还骂了那些婆娘,那也是为了咱家名声不是?娘这是不晓得,娘要是早晓得是这回事,娘也早出去了,这可是大事儿,只要是咱家人,都不能让!你大伯娘这事儿做的对着哩,再说了,她咋着也是向着咱自家人,总比不出去的好……” 程小杏本来晓得她娘胆子小,也不想跟她犟嘴,她说啥就是啥,就胡乱点头,可一听到她说不出去的,就不干了。 当下瞪大眼,大声打断她娘:“娘,您咋又说大姐姐呢?那大姐姐指定是不晓得这是为了啥呗。您也不想想,她刚来,啥也不懂得,咋能想到咱村那些婆娘有多歪坏?没事儿干净会说人坏话!还有还有,就是她那个性子,说话儿那么好听,比小鸟叫还好听呢,咋会出门骂那些坏话孬话,多难听磕碜!说不准儿,她连听都没听过呢,您咋还能怨怪她不出去帮衬?” 哎呦,这咋还跟她急眼了。 程张氏得了自家闺女这一通数落,可是惊住了。 她愣怔了一下,当即就给了闺女一个脑瓜崩。 也不管程小杏捂住脑门龇牙咧嘴喊疼。 就是骂道:“你个傻丫头!可是有了你大姐姐,连娘也不要了?还不晓得就不怨怪!这是说的哪门子歪话?咋的?她不会骂架就不是咱家人了?就不该帮衬自家了?看把你能的,还跟你娘瞪上眼了,咋,她一个小辈儿,娘这个当婶子的还不能说说她了?” 程张氏也是心里发酸,她原还以为闺女就是图个新鲜,再加上那个大侄女确实长得好,自家闺女这是稀罕呢,过几天儿就不这样了。她只要把着她不要胡搅和事儿就成,可没想到,这丫头竟是真对她这个堂姐上心好上了,这可是不得了。 程张氏不懂也不管啥好不好的,她就晓得:她们一家子老老实实平平安安地就成,爹娘说啥就是啥,旁的大哥二哥家啥事啥的,他们啥也管不了! 她这个丫头这样护着那个丫头,她可是不依! 第360章 程小杏被她娘这一通不落嘴的数落,也是惊着了。 她今年十岁了,打记事儿起还没见她娘这样说话利落过呢,尤其是数落人说人不是。可好,现今咋这一口气都不带喘的,还一套一套的,都快赶上她大伯娘的那一张巧嘴了。 程小杏知晓她娘这是真急眼了。要搁往日里,自家就是再有啥逆着她的,她也不会这样数落她。 她娘这是有多不待见她大姐姐啊。 程小杏心里替她大姐姐冤枉。 就可是她也晓得她娘就是这样的一个面人儿,一心里就只盼着啥事儿也别摊上,啥事儿也别挨着,就是好事儿她也不沾,生怕招了祸。除非是事儿落到自家头上了,实在得接着,要不然就是别人拿棍子打她,她也不敢还嘴的。 这样儿的人活着太憋屈! 那要是别人,程小杏可瞧不上,可那是她娘,她亲娘,这多年都过来了,那她能咋办?只能顺着护着呗。 程小杏眼睛一转,当下就一把扑上去抱住她娘的腰,又往她怀里使劲揉了揉。 嘴里哼哼唧唧的:“娘,您说啥呢?您这个当婶子的当然能说她这个侄女儿了,那她要是不听,我还不答应呢。哼,敢不听我娘的话,那就是不敬长辈,我这个当妹妹的也能说她。” 程张氏是个心肠软的,被自家闺女在怀里揉的心都化了,刚刚那一缕怨气又泄了半截。 只是因着这是个大事儿,她还是硬绷着脸儿,胡噜了一把闺女的头发。 训斥她:“净会说好听的哄娘,到了事儿上就不按娘说的做,坏丫头!” 一直躺在一旁瞪着眼听娘和大姐说话的小丫,听她娘又骂大姐坏丫头,就咯咯咯地笑起来。 嘴里也叫着:“坏丫头,坏丫头。” 程小杏最疼这个小妹,姐两个也时常这样玩儿,她便伸手咯吱着小妹妹的咯吱窝,嘴里也笑她:“你才是个坏丫头,坏丫头。” 程小丫被挠的痒的满炕乱滚,咯咯咯地笑个不停。 程张氏听着自家两个闺女咯咯咯的笑声,心里是舒坦的不行,也再绷不住脸。 笑骂道:“行了,快别招她了,小心待会儿又咳嗽止不住。” 程小杏这是故意逗她娘笑的,这时就乖顺地应了一声,放了手。 又搂住她娘揉了揉。 小声说:“娘,我晓得您的心思,您就是怕大伯大伯娘不高兴呗,搅得家里又要闹腾。可我就是觉着他们太欺负人。大姐姐那老可怜,本来就是后娘了,后娘咋样您也晓得,咱村不是有好几个?您还常说可怜呢。现今二伯也不要她了,把她过继给三伯当闺女。三伯在土里埋着能管着啥?她多可怜呐!那她就是要嫁人,也是要说一门好亲事才行。咱家是我爷我奶当家,就是要说亲事也轮不到大伯娘,大姐姐又没吃她碗里的饭,关她啥事?要她多管闲事瞎操心!” “你这丫头,净会胡说,还说啥亲事嫁人,也不晓得害臊。” 程张氏听着闺女越说越不像,就伸指头戳了她额头一下,嗔怪道。 程小杏就嘻嘻笑。 程张氏拿她没法子,也晓得这闺女主意正,自家说不过她。 只是让她就这样不念叨她,她也搁不住。 于是就伸手抚了抚闺女毛糙糙发黄的头发。 低声告诉道:“你总有理,娘说不过你,只是说亲不说亲的,那都是你胡想的,可不兴乱说去,省的到时候惹事闹得你奶打你。” 她真怕这丫头不省心,跑她奶那儿去传话,到时候可是要闹腾了。 程小杏就乖乖点头:“娘放心,我不说。” 程张氏这才松口气,又拉着程小杏的手,心疼道:“娘就是心疼你。不说今儿这事儿她让你出去拿棍子打人,就说她这都回来好些天儿了,你看她都做过些啥了,还不是都紧着你一个……” 说着盯着自家闺女抬头看的眼,又轻轻摸了摸她两个小黑脸蛋。 眼圈红了:“咱家里这老些活儿都是你做的。啥劈柴,喂猪,打猪草,还要上山拾柴火,下个套子啥的掏腾两个野物。一个小闺女家家的,晒得这样黑,皮子也粗了,娘能不心疼?” “娘。” 程小杏听着就又往她娘怀里钻了钻。 程张氏抹把眼睛,接着道:“你花儿姐也就算了,每日里要绣花拿到县城里去卖了换银钱,那个活计费眼不轻省,娘不说啥,可你那个大姐姐呢?回来这些日子了,就会坐着啥也不干。每日里饭上桌了才出屋,就是给长辈儿见个礼儿,吃了饭撂了碗就留下她那个小丫头打扫,自家就又回屋了,帮着干过个啥?你奶你爷也不说她,咱庄户人家还有这样的闺女?也怨不得你大伯娘和花儿要怪她,是她自家也没理呢。” 程张氏越说心里越委屈——替自家闺女委屈。 她又摸摸闺女一双小手。 心疼死了:“瞧瞧你,这手都裂多少口子了,一冬天都不好,咋捂着也不行……” 话到这里再说不下去,抬手抹眼泪。 第361章 程小杏一见她娘哭上了,忙抬手给她擦眼泪,嘴里说着‘娘不哭娘不哭’。 程张氏却是禁不住,眼泪越抹越多。 程小杏没法儿,就又拉了一旁自家小妹子的小手往程张氏脸上抹。 程小丫被扯着手,也眼泪叭嚓地小声呜呜地哭,还咳嗽起来。 见小闺女都被自家吓哭了,程张氏这才不得不止住泪,忙抻手给她擦了,嘴里哄着莫哭。 程小杏眼瞅着她娘她妹妹,心里也不好受,就下炕又给倒了一碗水,让娘两个喝。 程张氏接了碗给小闺女喂了两口,又拍抚着她躺下止住了咳,自家却没喝,又让大闺女端回去放桌上了。 待程小杏放了碗回来,程张氏就又拉住她的手哽着声儿说话。 “娘晓得你心善,啥事也不爱计较,可娘就是心疼你咋办?你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每日里除了下地不用你,啥事都指着你,可着你一个人造,娘这心里难受,都怪娘,啥也做不了,也没个兄弟帮衬你,娘……” 程张氏说着就又说不下去了,又怕吓着小闺女,就只能哽着嗓子硬憋着。 只是那眼泪水却是说什么也憋不住地往下淌。 “娘。” 程小杏也被她娘说哭了。 没儿子就是她娘的心病,这多年了,想起来就要哭一回。 程小杏就是这样打小被她娘哭大的。 她心里也憋屈,也没事儿瞎想过,她咋不是个男娃呢,为啥老天不给她生成个男娃呢?也好让她娘不整天哭! 可后来大了,她就不咋哭了。 哭有啥用? 啥用没有! 那她就不是个男娃咋办? 那她娘就是没给她生个兄弟咋办? 那他们一家子也得活着啊! 本来这事儿她都不想了,可因着今儿这事儿,她娘又勾起来了,她不知咋地,想着她大姐姐,她也眼泪水儿又流出来了。 程小杏忙抹了一把眼睛,又给她娘也抹了一把咧了嘴笑:“娘,说啥呢,那大姐姐还是一个人儿呢,还不是也活得好好的?那要照这样儿,咱就更得对大姐姐好,她可不单是没兄弟,还没爹娘呢。我晓得娘心最好了,指定也心疼大姐姐,是不是?” 说着就是张着眼看她娘,心里嘀咕:就她大伯娘和花儿姐那两个心眼子多的,竟会往自家碗里搂食儿啥亏都不想吃的,能有啥好心思好事儿?可她娘还怕着!不敢说一星半点不是,她可不能让她娘被那俩人吓着,可得哄回来。 程张氏被自家闺女问住了,一时半晌张着嘴不知该说啥。 好像她说啥也不对哩。 程小杏看她娘那样儿,就又是心疼。 她娘命苦,自家没生个男娃出来,在这个家里就一直抬不起头来大声说话,有啥事也是不敢张嘴。那这事儿她这个做闺女的也没法儿,她又不是个小子,不能帮她娘撑腰,就只能多做活计多跑腿讨爷奶的欢喜。还有,就是有啥事儿也尽量顺着她娘,好让她不那么糟心。她自家是啥也不怕的,可她娘怕咋办?她爹她妹妹怕咋办?她也不能不管不顾哩! 当下,程小杏就又乖顺了心思,讨好说:“娘,您说的我也记住了,我一定不瞎说。再说我奶那么疼大姐姐,我爷也不是糊涂人,那指定不能大伯娘说啥就是啥,要咱家操啥心了。” “好闺女,这回说对了。” 程张氏见闺女这会子这么听话,这心里就是又熨帖,话儿也能找回来了,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闺女的脸。 又叹气道:“也不是娘狠心,你大姐姐也确实可怜。可有些事儿,唉,你还小,说了你也不懂,那人哪能都随着自家的心意活着?都是得忍着哩。行了,娘不说了,啥都是命啊,就看老天到底给她个啥命了。就是有的事儿不是咱能管得了的,咱能管好咱自家就不错了。大不了,往后做活计上,你大姐姐要是做不了,咱就多帮衬她。” “嗯,我听娘的。” 程小杏看她娘不再揪着她大姐姐不做活计的事儿了,就也心里高兴。 直点头应承:“我都听娘的,我力气大,大姐姐做不了的活计我都能做,一定不让大伯娘花儿姐挑出毛病来。” “这孩子,说啥呢,说的好似你多能似的!” 程张氏就笑了,点着闺女的头训她。 又道:“就是你大姐姐也得做着点儿,咱家地里活计全靠你大伯一家支应着,她新来乍到的,就是不会做做得少,也不能不做,让人挑出理儿来。” 第362章 她娘说的在理是在理,可程小杏听着却是不在意。 她晓得她娘的心,都是心疼她,也怕大伯娘挑理说嘴搅家,可她也不能就顺着她说她大姐姐不好。 那她大姐姐招谁惹谁了,凭啥让那娘俩嚼舌头说嘴! 于是就一边笑一边拍着小胸脯大声回她娘:“娘,我晓得你心疼我,都是为我好。可我壮实着呢,这些活儿可不怕干!再说了,大姐姐没来之前不都是一直我干吗?花儿姐也没干!就是大伯娘挑理儿,大不了咱让大姐姐也绣花儿不就成了?怕啥的?您也别挑大姐姐的理,她在城里住着那老些年,就是想做咱这庄户活计也不会做呀。” 程小杏冲她娘眨眼睛:“别说她,您就看她那个丫头叫个墨汁儿啥的,不也是笨手笨脚的,啥也做不好?就说昨儿,还打了一只碗,还被大伯娘吊着嗓子数落了好半天儿,眼睛都白到顶棚上去了,死活瞧不上。她一个做丫头的都不会做,那大姐姐就更不会了。就是您再让她做,她做差了没啥,再又累着病倒了,那咋整呢?咱家咱奶到时候还得给她掏银钱瞧病,那不是更心疼?咱可不能干那傻事儿,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嘻嘻。” 程张氏心里正心疼自家闺女,没想到闺女这话却越说越不像样,这话里话外一心都是向着那个丫头,还故意逗趣她。 忍不住这心里就是又酸又疼。 暗自骂了一声死丫头,心咋这么善呢?一心里净会想着别人好,不想她自己个儿。 当下就是心疼地把闺女搂在怀里揉了揉。 笑骂道:“就你会说,啥啥理儿都在你那边儿,娘可说不过你去。” 程小杏老实趴在她娘怀里,嘻嘻笑。 她娘不怨怪大姐姐就好,她可说的都是真心话。她大姐姐不会做活计咋了?那人就是好。从小到大,除了她娘她爹她奶,还没有一个人像大姐姐那样瞅过她呢。 那眼里都是真心对她的好,她可瞅不错。 娘俩静了一晌,程张氏又寻思了寻思,觉着还是不放心,得再哄劝几句。 便又道:“娘也想不出来你大伯娘啥心思,要跟你奶你爷说啥,可这事儿咱不能掺和。现今你大姐姐那是你三伯家的闺女了,没爹没娘的,就是有啥事儿,那也是你爷你奶操心。别说咱了,就是你大伯娘有那个心,也不顶事。就是你这个性子可得给我压一压,可别到时候跟着瞎吵吵,小孩子家家的,有啥事听大人的就行了,可记住了?” 程张氏是想不出来她大嫂有啥想法,可她对那个大侄女也确实心里埋怨。 那孩子可怜是真可怜,自家闺女没说错,可事儿闺女说全乎了,她也听明白了,她这心里就是不乐意。 不为旁的,这事儿上她大嫂再不咋地也是为着这个家的名声,这里面也合着她自家两个闺女的名声,她能不埋怨? 是,程张氏晓得这都是那些婆娘们做得不对,胡乱给人泼脏水坏名声呢,那孩子也是冤得很。可说到底,那也是她自家的事儿。可咋的?现今她的亲奶伯娘堂妹都跑出去给她争脸面讨说法骂架去了,她咋还能坐得住? 她要是单只不晓得不出来也就算了,她不怪她,可她却让丫鬟出来说嘴,撵着自家亲堂妹出去打骂嚷架,这又算啥事儿? 程张氏自家受委屈没啥,可她自家亲闺女被一个刚回来的大侄女这样欺负,她这心里属实恨不过。 她嘴上说不出那些狠话,可到底心里是记着了。也暗自打定主意,往后要多拘着自家闺女,不让她和那个再亲近。 闺女小不晓得人心隔肚皮,她可是晓得,那个新回来的就是个心眼子多的,一准儿错不了! 她可不能让自家闺女再被欺负了去。 第363章 程小杏看着她娘,眼睛转了转。 她没想到她娘这次恁死心眼儿,偏要跟她大姐姐过不去,本来想再哄劝两句好话儿,可又一看她娘说了这一阵子长话,有些喘粗气了,就晓得她是身子弱,这时候是累着了,这心里就心疼她,一时半会儿也不急着顶着她说了。 于是就乖顺地点头。 答应她:“娘,我晓得了,都听您的,您说啥是啥,您快躺下歇一歇。” 说着就上手扶程张氏躺下。 程张氏哪里能躺?就势儿顺着闺女的手往起起,就要下炕去。 “你奶前几日还让娘收拾仓房,娘才收拾了一半儿,趁着今儿事少有空当得赶快过去收拾,这眼瞅着到年底可不能乱糟糟的。” 程小杏听了就一把跳下炕往外跑。 嘴里嚷着:“那您快歇着,我去给您收拾。” 程张氏本就心疼闺女疲累,这会子又哪里能让她替自己干活儿去? 就也忙下了炕,往外跟着,嘴里还喊她快回来。 程小杏腿快,已是跑到门边儿,就要伸手推门。 谁知这当口门却忽然自己开了,程小杏一个没防备,一头就撞到外面一个人的身上去。 那人猛不丁被程小杏撞实了,‘哎呀’一声往后就倒。 程小杏眼疾手快,连忙伸手一把拽住那人的胳膊往回拉。 她力气大,那人身子轻,这一拽,两个人便一起倒回屋里来。 “小杏!” 程张氏忙上手撑住闺女的身子。 程小杏刚一站稳,就忙叫:“墨汁儿,你咋来了?” 程张氏这才看清,外面那个一起跌进来的人正是那边儿那个的丫头。 墨枝跟着站稳脚,捂住胸口皱着眉头揉了揉,这才勉强喘匀了气儿。 她先蹲身给程张氏福了一礼,唤了一声四太太,又对程小杏福了一礼,叫了一声杏娘子。 程张氏程小杏娘俩一起摆手摇头。 “不用不用,咋这多礼?” 乡下庄户人家,叫啥太太娘子,怪吓人的。 程小杏眼尖,一眼看到墨枝一手里提着一个小包裹,就问:“这是我大姐姐有啥事儿找我,让你过来?” 墨枝应了一声‘是’,转身先把屋门关好,这才规规矩矩站好,回程小杏的话。 “回杏娘子的话,我家娘子让我过来送东西。” 说着,拿着包裹往前走几步,放到木桌上,解开上面的扣结,从里面取出两个小物件儿来,给程小杏看。 “这个圆木小盒里装的是擦脸用的香脂,娘子说杏娘子的脸和手都皴了,让擦着用,好使。” 又指着另一个小纸包说:“这个是娘子自家晒的果干儿,说给小丫娘子泡水喝,对嗓子好。” 一个是给我的,一个是给我小妹的,都是大姐姐送过来的? 程小杏眼瞅着那圆圆的上面刻着喜鹊的小木盒和白纸包,心里欢喜的忍不住,可又敢相信,就瞪大眼又问墨枝。 “这个是给我擦脸擦手的?这个是给我小妹喝了治嗓子的?真的?” 墨枝点头:“娘子吩咐送过来的。” 程小杏欢喜地眼眶都红了,就转头看着她娘,喊了一声‘娘’。 程张氏也是被这一出弄愣怔了,被自家闺女这一喊才醒过神来。 忙上前打开那个小纸包,看看里面那红红的果子干,抬头去看墨枝,想说不要,可又说不出口。 她再不待见这个大侄女儿,可事儿关着对自家闺女的好,她也实在是嘴硬不起来。 一时间就是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墨枝等了一晌,见娘两个都没吩咐。 这才又回禀道:“娘子还让我给四太太告罪,说是因着适才的事儿,她不便亲自过来给四太太和杏娘子送东西,多有失礼的地方,还请四太太和杏娘子莫要怪罪才是。” 说着就是对程张氏母女俩又福了一个礼。 第364章 适才的事儿不便宜来?啥事儿?不就是一家子替她骂架的事儿吗? 丫头说的含糊,程张氏却听的心里明白:这是那个侄女晓得了她们为啥骂架,拿东西感激她们呢。 不自家过来,也是她心思多,怕自家几个嫌弃她不出门儿帮衬,不想来讨这个嫌。 这孩子,这孩子…… 程张氏寻思着,一下子心里不知是啥滋味。 倒是一旁的程小杏机灵,她也没想那多,就晓得这是她大姐姐想着她,派了墨汁儿代她送东西来的,便也连忙学着样儿蹲了蹲身。 回了一句:“多谢大姐姐。” 又问:“那大姐姐还有吗?可别都给了我们,她自家啥也没留下。” 墨枝听的两只眼睛眨了眨。 笑着回禀她:“回杏娘子的话,我家娘子还有的。” “那就好,那就好。” 程小杏就松了口气,拍了拍小胸脯,欢喜道:“我看着大姐姐就带了一个包裹,又得装衣裳啥的,还有另一个包裹里装的衣裳说是给我们的见面儿礼儿,也交给了奶收起来。我就想着她东西也不多,都应该自家留着用,这要是给了我们,她可就啥也没得着用了,那可不成。那我们可不能要,是不是,娘?” 说着就回身拉拉她娘的衣裳。 程张氏被闺女这一拉才回过神儿来。 忙对墨枝说:“小杏说的可是,大侄女带的东西也不多,往后也要用着,可不能都给了俺们。那啥,她要是还有,那俺们就收下了。你回去替我谢谢你家大娘子,就说多谢她惦记了。” 墨枝蹲身福一礼。 恭声道:“不敢当太太的谢。大娘子还吩咐奴婢给老太爷老太太送东西,奴婢不敢耽搁,这便去了。” 说着就把桌上散开的包裹系回去,挽在手上,又对程张氏母女俩蹲了一礼,这才转身打开门出去了。 程小杏见墨枝出了门儿,就回头跟她娘说:“那娘我也跟着去瞅瞅,瞅瞅大姐姐给奶和爷也送了啥好东西。” 刚刚包袱皮是散开了,可她没敢看里面还装了啥。 程张氏不想她掺和这些事儿,就板着脸训斥她:“你跟着去瞎看啥?那都是给你爷你奶的,有你啥事儿?” 程小杏嘻嘻笑,对她娘眨眼睛:“我就是瞅瞅,看大姐姐给没给大伯娘和花儿姐她们送,嘻嘻。” 话音儿还没落地,拔腿就往外跑。 程张氏被自家闺女弄得愣怔住了。 等回过神来时,只听见屋门咣当一声关上的声儿,闺女已经跑的没影儿了。 “死丫头!” 程张氏也只得由着她去。 这时就听小闺女小声喊她‘娘’。 程张氏忙回头,一眼就看见自家小闺女正撅着小身子往炕沿儿下面儿蹭。 “快回去,你下来干啥?小心冻着咳嗽。” 程张氏连忙几步上去,两手抄住小闺女的小身子,又把她抱回炕上去躺好。 程小丫张着两只眼,小手指着那边的木桌着急说:“娘,我要吃。” 说完还咳了两声。 程张氏看着小闺女黄黄的头发,黄黄的小脸儿,一说快了就咳嗽的样儿,心里真是酸的不行。 她也顾不得出门收拾仓房了,就连忙哄:“好,好,娘给你拿,等着啊。” 说着就又摸了一下小闺女的脸,自家下了炕,来到木桌前打开了小纸包,取了一片儿果子干出来。想了想,又拿了一片儿,再把纸包又重新包好,转身回到炕上。 程小丫早已张着嘴等着了。 程张氏忙把一片儿红红的果子干儿塞进闺女的小嘴里去。 嘴里还一个劲儿叮嘱:“慢着点儿嚼,慢着点儿嚼,小心咽着咳嗽。” 程小丫眯着眼睛,鼓着嘴儿,费力地嚼着,还呜呜呜地点头应着。 程张氏两眼紧盯着小闺女都嚼出口水来的小嘴,心里直发酸:唉,她这是吃人嘴短,拿人手软哪。往后对那个大侄女儿是不好也得好了。唉,这咋说的呢?唉,都是穷闹的啊,就是想硬实也硬实不起来哩。 第365章 程家正房,东屋。 程何氏听完了墨枝的话,再看看被放在炕桌上的一包点心,一包果子干,心里欢喜的不行。 今儿她出去骂架,虽是为着自家大孙女和家里的名声,也没想着让她一个闺女家跟着出去一起丢人现眼,可到底那丫头也是个起因源头,若是那丫头在屋里听了,知晓了缘由却不过来有个话儿说,那她也会觉得她不懂事儿。可好现今她既是派了丫头过来了,那她就是更稀罕这孩子了。 这孩子是个晓事的。晓得她这个当奶的,加上个大伯娘四婶婶,还连带着一个堂妹,都出去骂了架,她自家当时没出门,事儿完了再出门儿说叨这事儿确实不像样儿,就派了个丫鬟拿着东西来递个话儿,也是她心里一个感激的意思,这不就是懂事儿咋的? 程何氏当下就是笑着跟墨枝说:“行,东西搁着,你忙你的去。” 墨枝便规规矩矩地行了礼,又说了自家奉了娘子的命还要给大太太送东西去。 程何氏自是不能拦着,满面笑着连连挥手,打发她去了。 一直在旁边瞅着的程小杏也要跟着去,却不防被她奶给拦回去了。 程何氏说她:“咋?跟着这屋看了还不够,还要跟到那屋去?你跟着去干啥?快回屋待着去。” 程小杏就笑嘻嘻,跟她奶说,她想跟着过去瞧瞧她大姐姐给她大伯娘送了啥好东西。 程何氏稀罕这丫头,可也不惯着,就点着她的头说她。 “就你那点小心眼子,快给我收起来。墨汁儿刚刚儿可是说了,本来应当先给我们老两口子送,这是规矩,可因着你大姐姐担心你,怕你受了惊吓,又惦记着要给你送擦脸的油膏子,这才先过去的。你这小心思,是不是要瞧瞧你大姐给没给你花儿姐送油膏子或是啥别的好东西?” 程小杏眼睛转了转,就咧着嘴笑。 程何氏伸手给了她一巴掌,就是也笑。 她也是拿这个孙女没办法,就又骂了一声‘死丫头’,从炕桌上把墨枝留下的那包点心拉过来打开,取出一块递给程小杏。 “快回屋去,别讨嫌。油膏子也是,往后自家躲屋里用用就得了,别拿出来招眼,记住了?” 程何氏又叮嘱程小杏。 这不,刚刚儿她就瞧见了,墨汁儿那个小包裹里还就剩下一个纸包了,还渗着油,她一眼就看出是点心了。 这是只送给大媳妇家里一包点心哪。 程何氏心里就寻思,自家这个大孙女是个眼睛尖有心思的。这才刚来几天儿啊,就分得清将来跟谁亲跟谁远了。 程何氏做了几十年婆婆的人,心里明镜儿似的。她自家生了几个儿女,都是亲的,可还有个特别偏疼着的呢,更别说她们小辈儿相处着,就是有个跟谁好跟谁不好的,她也懒得管,只要她们不闹腾就行。 要说这大儿媳和四儿媳,她明面上看着对大儿媳笑得多,可在心里,她也是想着四儿媳的多些,连带着也更稀罕小杏。 大孙女儿现如今跟她一个样儿,她也是心里欢喜。可欢喜归欢喜,那也不能就让小杏这丫头就跟着去瞧热闹去,是以就得事先叮嘱好了。 为啥? 就为着那油膏子是好东西金贵东西呗! 好到她们平日里就是看,也是要到县城里去才能看到的,又哪能用得起? 现今这样稀罕的东西给了小杏却不给小花,这可是明摆儿着的不待见小花,那大媳妇娘俩要是晓得了能让? 到时候闹起来,大媳妇娘俩眼泪叭嚓地跑她屋里让她评理,她可咋说? 她可不想给自家找事儿! 可话儿说的,墨汁儿那丫头看着奸她觉着不能说,可小杏这丫头可保不准儿。 这丫头啥都好,啥苦都能吃,啥累都能受,也从不念叨自家多好多好,她就是稀罕她这一处好儿。可就是有一样儿:这丫头这一张嘴从不饶人。 那个倔脾气一上来,逮啥说啥,也不管得罪不得罪人,尤其是看不惯她大伯娘。 她就是怕她到时候为着气她大伯娘,把自家得了一盒油膏子的事儿说出去,那可就真是捅了马蜂窝了。 就是当时不说,可这丫头要是得了个好东西,她就真敢整日里捧着,直送到老大媳妇眼睛里去。 唉,这就是个讨债的主儿! 到时候,就老大媳妇那小心眼子,能受得了?能白白吃了这个亏去? 指不定生出啥事儿来呢。 那咋办? 只能她事先堵住小杏这张嘴呗,顺毛捋着呗。 要不这个家还不得被她掀翻了?日子还咋过! 第366章 程何氏心里这样想着,就又拿起了一块点心,两块儿一起往孙女手里塞。 催她:“快,回屋去,给小丫一块,姐俩一起吃,别杵着了。” 程小杏被她奶戳穿了小心思,又碍着她爷就在跟前儿看着,也不敢顶嘴歪缠,就只得嘻嘻笑着答应了。 “记住了,奶,那有啥可说的,大伯娘和花儿姐又不像我整日里喂猪上山啥的,那手儿就是摸缎子绣花,可细着哩,也用不着那油膏子啊,我没事儿说这干啥?” 说话就接过了她奶手里的一块点心,转身就往出跑。 嘴里嚷着:“奶,这个给小丫吃,我去帮娘收拾仓房。” “说的啥这都是?这丫头,净会讲歪理。” 程何氏捏着手里剩下的那块点心,看着孙女一溜烟儿跑没了影,自家直对着个紧闭的屋门,又气又笑。 “哼,净是你给惯的。” 一旁一直没言声的程老爷子这时说了一句好听的。 自家啥样自家知晓,程何氏晓得老头子这就是随嘴那么一说,也不是真的生孙女的气,也就不回嘴,当下放好了点心,重新包好,又打开了那个纸包,拿了两三片果子干出来,放在大碗里。 一边往里面冲水,一边跟程老爷子念叨:“看看你大孙女儿,心里都想着你孝顺你呢,就那么点儿东西,还给你拿来治咳嗽,你可快别抽你那老烟叶子了,快尝尝。” 说着就把碗往程老爷子手里递。 程老爷子拿烟袋杆挡回去:“先撂着。” 说完又深深吸了一口烟叶子,吐了一口浓烟出来。 “先喝口压压,省得咳嗽,孩子一片心的。” 程何氏不死心,就又把碗往他跟前推了推。 笑着说:“看这果子干儿晒的多好,一看就是园子里结的果子,可比咱那山上结的野果子强多了,一定花费了不少银钱。” 程老爷子就瞄了一眼大碗里飘着的那两三片果子干,哼了一声。 道:“你别替她净说好听的。今儿这事儿我不提,不是说你们就做得对。咋?一个土埋半截子的老婆子了,还带着一家子媳妇孙女的晚辈儿出去嚷骂打架,这脸面上就好看了?” 又冷不丁被提起这事儿,程何氏就不吭声了。 程老爷子看着老婆子那心虚的样子,就又道:“这事儿咋样啥缘由我心里有数,不怪那丫头。可有一样儿,那丫头可不能再惯着了。她在老二家里咋样那都是以前的事儿了,现今到了咱家,就得学着咱家的规矩。往后要是再弄这一出,可不能行,记住了?” 方才老婆子和小孙女说的他都听在耳朵里,心里也是有了些想法,也觉着这个新家来的大孙女有些心眼子,这做事上也是有礼数。 就是一样他不稀罕:太娇贵了。 咋?这还当是使唤下人呢,还分个远近地给赏东西? 程老爷子心里不舒坦。 于是就趁便给老婆子提个醒儿。 程何氏晓得自家老头子的脾气,那就是个嘴硬的,就是好听话也爱藏着掖着的不说。尤其是对孙辈儿,那更是要端着架子,没事儿也要训斥两句,摆摆他当家人的架子。 她也就不再多嘴劝和,怕反倒让老头子更对大丫头生分了。 只是笑着应着:“晓得了,她爷,都听你的,再不敢了,放心。” 见老婆子答应的好,程老爷子也就不多说,就手端起碗喝了一口水,咂摸了一下味儿,又摇摇头,放下碗,接着抽他的旱烟袋去了。 程何氏这功夫已是打开了炕柜,放好了点心东西,又从里面拿出一个包裹,摊在炕上解开扣结。 看程老爷子回头看,就忙着和他唠扯:“他爹,槿丫头说这些衣裳是给她伯娘婶婶的见面礼儿,我瞅着她那是不想要后娘给的东西呢,就寻思着这料子好,要不留一件做里子,给她缝一件冬袄出来?孩子穿的单薄,再冻病了不划算,你看咋样?” 程老爷子哪里能盯着看这些女人家的衣裳,当下就别开眼,哼了一声说:“那是你们女人家的事儿,你看着办就成,不用跟我说。” 程何氏就笑着哎了一声。 心道:这不是怕你心里还别扭着大丫头,等我做出来你再找事儿训人吗?这回好了,有了你的话儿,将来可不能翻旧账了。 当下就是挑挑拣拣起来,想着寻一件好的,给大孙女做冬衣裳。 第367章 正房,东屋第二间。 程李氏一家三口眼瞅着墨枝离开了自家的屋,转回去了西边,就不由互相瞅瞅。 程小花先搁不住了。 沉着脸把手里的绣花绷往炕上一扔。 哼声道:“这是啥意思?大户人家娇贵娘子打赏下人丫鬟呢?咋?自家腿断了不能来,还派个丫鬟来,埋汰谁呢?” 坐在地下板凳上正收拾家伙什儿的程忠听着这话音不像,就抬头瞪了她一眼。 呵斥道:“摔摔打打的,一个大闺女家,像什么样子?没规矩!” 程小花本就憋了一肚子气,又被她爹这样说了,就更是委屈,当下就红了眼圈,低了头捏着衣角不吭声了。 程李氏心疼闺女,忙在一旁打圆场。 “他爹你也莫气。花儿也不是旁的意思。她就是说都是自家姐妹的,这也太外道儿了。我是她大伯娘,就是为她做啥,那也是应当应分的。她一个做侄女的,就是那时辰不敢露头怕丢人,可现今这事儿也过了,她就是过来一趟说个话儿,又能咋的?像这样儿差使了个丫头过来,是显得生分了。” 程李氏嘴滑会说话,程忠就看了自家婆娘一眼,哼了一声,没再言声。 程李氏眼头见识多好啊,一看自家男人这样,便晓得他也是心里其实不乐意,就是当大伯的,脸面上实在过不去才说的。 当下心思就转了个个儿。 又叹口气,说:“他爹,这事儿啊,我就是心里还发慌不落地。” 看自家男人抬眼看她。 忙又满脸为难接着道:“你想想,咱村这些人没事儿就爱嚼舌头。就是谁家的狗在谁家墙角尿了一泡那样的破事儿,那也得当个笑话念叨个半年没完。那现今她们传的那些脏烂话可咋办?老二家来可是坐着大马车,可是让那些人眼红着呢!那今儿有了这事儿,那还能轻易过去了?还不得逮着个错处胡咧咧到明年年根底下去?到时候,咱家这名声,咱家花儿,还有小杏小丫这名声可咋办?” 程忠听的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皱着眉头斥责婆娘:“想的恁多,是不是闲得慌?还说到明年年根儿底下去?亏你想得出来说得出口。咋?这说你大侄女坏话给她泼脏水,你家闺女就有个好名声了?” 程忠性子稳话少,很少发火训人,程李氏没想到他今儿竟会为了一个新家来的侄女训斥自家,当下面皮就是一白,忙又把话往回圆:“他爹,你别气,兴许是我想多了。” “往后少咧咧。” 程忠见婆娘脸都吓白了,也就不多说,就要低头重新做活计。 程李氏就小声哎了一声。 一旁的程小花却是气的直咬嘴唇。 她娘咋这样儿? 平日里就会跟自己嘴巧念叨填呼人,到了他爹这儿就怕的这样儿,啥事儿也不明明白白说瓷实了,就会叫人猜。还有她爹也是,明明都听懂了,可就是装相不想管,这都是啥事儿啊?这还是不是她亲爹亲娘了? 程小花越想越气,一口气直往胸口顶。 当下啥也顾不得了,张口就往外倒:“爹净会向着外人,不向着自家人。娘说的哪儿错了?都是实在话!不说旁的,就她来这几天儿,爹难道没瞧见?平日里就在屋里待着,也不出门,活计也不干,就指望着我和小杏。是,按理儿,那也没啥,我们是堂姐妹,我们干没啥,我不说啥,可我娘呢?我四婶呢?还有我奶我爷呢?那可都是长辈儿,就那样儿让她一个小辈儿干看着?是欠着她的了?她还就有理了?” “你说啥?再说一句!” 程忠冷不丁被闺女这样顶撞,当下就把家伙什儿‘哐’地一声扔到地上去,站起身来,脸色阴沉地盯着闺女看。 程小花被她爹看的心里发慌,可话说也说了,也咽不回去了,于是她也就强撑着,直瞪瞪瞪回眼去。 “他爹,他爹你莫气,闺女不是那个意思。” 程李氏不防自家闺女敢这样顶撞她爹,也是唬了一跳,连忙就是从炕上跳下了地,上去拉住男人的手,使劲把他往板凳上按。 嘴里使劲劝和:“她就是个小孩子家家的,有啥说啥,嘴里没个把门的,看我往后说她,啊?你快坐下,莫吓着她了。” 程忠平日里也心疼自家这个闺女,又有婆娘这样说软话,他也就就势儿就要往下坐。 可谁曾想,程小花却还不想就这样完了。 她这几日也是受够了。 自打那日娘跟她说要分家的事儿以后,她就一直惦记着,且越想越觉得有理。这要是没有今儿的这事儿,她也就能再忍忍,等着娘说的那些事儿攒够了再提。可今儿那墨枝一来,就那娘子作派一拿捏,她就再也忍不住了。 当下也是从炕上直起身子,直盯盯瞅着她爹。 大声说:“爹,我要分家!” 第368章 啥,分家? 程忠一下子被闺女说的怔住了。 他眉头皱的能夹死蚊子。 喝骂道:“莫瞎说!分什么家?这都是跟谁学的这些胡话?往后再也不许说了,记住了?” 程小花这时也是一股倔脾气上来,也是不管不顾了。 身子更是挺的直直的。 直瞪着她爹大声说:“爹,我就是要分家,您说啥我也得分。” “闭嘴!” 程忠这回真是恼了。 没想到这个一向乖巧的女儿今日竟敢这样和他顶嘴,当即就是甩开了程李氏的手,大步走过去。 程李氏可是吓坏了,忙追上去死死拖住男人的胳膊,又冲程小花大声喊:“说啥呢?还不快给你爹赔不是!就说你刚刚说错了,往后再不敢了,快着!” 男人虽没对她们娘俩动过手,可却没少打过大树,那手可不轻,可别把宝贝闺女打坏了。 程小花却是像没听到,只是红着眼眶咬着嘴唇,死活不张口。 程忠脸黑的更厉害,一把把婆娘推了个趔趄,几步来到炕边上,紧紧盯着闺女的眼睛。 沉着声音说:“再说一次。” 程小花还从来没见过她爹这样的黑脸,这样吓人的眼神,当下就是害怕,往后缩了缩身子,眼泪就啪嗒啪嗒掉下来。 程李氏刚被摔了个屁股蹲儿坐在地上,这眼见得闺女掉了泪,心里一下子又疼又气。 忙从地上爬起来,快步跑过去甩鞋上炕,一把把闺女紧紧搂在怀里。 一边就是抬头看着程忠,红着眼哀求说:“他爹你别吓着闺女。你要打就打我,她一个小孩子家家的懂啥?这都是听我说才学的。” 程忠本也没想着把闺女怎么样,看她吓成这样,心里也是不落忍,可听自家婆娘这样说,立时眉头就皱的更紧。 盯着程李氏喝问:“真是你说的?” 程李氏眼泪水也在眼圈里转,对自家男人直点头。 “没错儿,是我说的,是我说要分家的,闺女啥也不晓得,你要有啥就冲我来。” “你!” 程忠没想到真是自家婆娘说的,一股气当时就顶上来,不由攥紧了拳头。 要说他们成亲也二十几年了,这个婆娘除了身子常病歪歪的做活计少,旁的都挺顺他心意的。他咋也没想到现今这娘们竟敢说出这样不着调的话来。 怪不得家里的闺女敢跟他犟嘴,难不成都是跟这婆娘学的? 程李氏心里此时已是转了好几个个儿了,又看男人的样子,就知晓今儿怕是不把话说清楚是不行了。 当下就是落了两把泪下来。 哽着声音跟自家男人道:“我也晓得分家不好,让人笑话,可那咋办呢?逼到这份儿上了,不分不行。” 程忠阴着脸看她,听她说是咋个不行法。 程李氏见男人听得进去,这心里就又稳当了几分。 接着说:“我晓得你们男人总觉得我们妇人见识短,总爱计较个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可你们哪晓得,这大事儿都是小事儿憋屈成的呢。” 说着就拿出帕子抹了抹眼睛。 又看着男人笑的苦:“你想想,今儿这事儿都是为了谁?都是为了那丫头?这我就不说啥了,村子里婆娘们嘴碎嘴臭,不怪她。可有一桩她说不过去,那就是不做活计不懂事儿。话儿说的,咱就是庄户人家,就是土里刨食儿的穷苦人家,可不是啥城里的富户财主家,上哪儿能养得起她这个娇小姐去?” 程李氏早早就把这些话在心里过了一遍又一遍,就等着寻着时机说出来,这会子正好,一股脑儿都说给了自家男人听。 程忠越听眉毛皱的越紧。 他是个闲不住的勤快人,地里活计拿手不说,就是旁的零碎杂活也能琢磨着自己做。这不,趁着歇冬没事儿做,他就在村子里转,想着总不能这样干闲着,划拉两个是两个。就是不挣啥银钱,也好歹能混口饭吃,给家里省两口。就是不晓得那个新家来的大侄女儿,就敢真啥活儿不干?这可不像样! 程忠心里想着不能行,可脸面上却没显出来。 为啥? 就因着那到底是自家兄弟的亲闺女,现今又过继给了老三,那更是他早早就没了的亲兄弟,就为着兄弟,他能说啥? 于是就只能呵斥程李氏:“就这些?就这些就能让你闹腾着分家?亏你想得出来,还是个做人大伯娘的,就不能让着点小辈儿?像啥话!” 程李氏早晓得他会这样说。 就又揩了揩鼻涕,擦了把泪。 睁着红红的眼睛看程忠。 “可不是咋的,他爹你说的都对。可你想过没?就这样下去,那咱家咋办?咱家大树咋办?你可也是个当爹的人!” 第369章 大树? 程忠就是一怔,呵斥程李氏:“这又关大树啥事儿?你少胡咧咧。” 程李氏心里早盘算好了,当下又擦了擦红红的眼角,说:“他爹你别急,先听我说,我要是说的不对,你再骂我也成。” 说着叹了口气,道:“咱俩成亲也有二十几年了,你还不晓得我?啥事儿也不愿意争,啥事也不愿意计较的,一心里都是为着这个家能和和气气地过日子好哩。可我也是个当娘的,再咋的,我也得顾着我的孩儿?就是为了两个孩儿,我有些事儿也忍不住。” 这是填呼人的话,程忠早听腻了,不耐烦道:“有啥话就赶快说,少打弯弯。” 程李氏就等他这句话呢。 忙道:“就是大树呗。你想想,将来这家一定是传给大树,那大树和那丫头是平辈儿?有点儿啥事儿,那还不是大树出去帮衬她?她又没个爹没个娘啥的,那你这个当大伯的可不就是她的正经长辈咋的?那大树就是她亲哥!要是有啥事儿,你不得管着,大树不得管着?” 程忠冷声打断她:“少没事儿挑乎事儿,那咋,那不是应当的?都是一家子,那将来大树小花有个啥事儿,那还不得指望他叔他婶子?” 程李氏最不怕人跟她讲理儿掰扯嘴,遭了男人的呵斥,不但不怕,反倒是胆气更壮了。 当下就接上话:“他爹,你这话要说旁人那可是对,可要是说那丫头那我可不认。为啥?她人性不行呗。旁的不说,就说她这回办的这事儿,这叫啥事儿?” 说着就是指着那包桌子上的点心冷哼。 “好好儿的一个闺女家,咋一点儿礼数不懂?咱帮了她,她想送东西表表心,那就自家过来!凭啥派个小丫头下人过来恶心人!行,她没嫁人脸皮子薄,我这个当大伯娘的也不挑她。那,她为啥最后才送给咱?咋?我越不过去她爷她奶,那还得排在她四婶子后面了?这是个啥理儿?你说说,她这啥意思?瞧不起你这个大伯还是我这个大伯娘呢?小花说的没错儿,她这就是埋汰人!” 程忠看着桌上那包渗着油花的点心,这次没呵斥程李氏。 婆娘不说他还真没在意,现今这一想,还真是,刚刚那小丫头包裹里就只这一包点心,再没旁的了。那婆娘可是没说错,那他们家就是最后一个了。 这确实不在理上。 程李氏话说的急了,此时就是咳了两声。 一旁的程小花忙给她拍拍背,小声叫了一声‘娘’。 程李氏给她使了个眼色,悄悄摇摇头。 就又转头去看自家男人。 她本没想今儿就跟男人唠这些,想着再攒攒事儿再说,可闺女都闹成这样儿了,她也不能干看着心头肉被她爹训斥,就干脆挪到今儿干脆给男人提个醒儿了。 程李氏缓了口气儿,就又说:“也不是我这个当大伯娘的挑理,这事儿放到哪儿,搁谁听了,这也都得是我有理。我受点子委屈没啥,我一个女人家家的,顶多多做些活计受点子累,也累不死,有啥?我这就是心疼你和大树。你说,就这样的人性,你能指望她安分消停过日子?到时候,出了事儿了,就是不该你管,到时候人找到头上来了,咱爹咱娘岁数大了,还能出头跟人掰扯动手去?还不是得你跟大树出头?” 程李氏说着眼圈就红了,又抹了一把眼睛。 “这个家都指望你,你累成啥样儿了都?再加上这一个不省心的,还让不让人活命了?还不能指望旁人。这一个在京里,一个在县里,都不着家,指望不上。还有一个,倒是跟家住着,可你说,就老四那个身板子,你敢让他跟人顶头撕扯拼命?怕不是还没咋地就得散了架!” 婆娘说了这一大堆,程忠越听眉头皱的越紧,心里隐约猜到她要说啥。 可程李氏还没说完,歇了一口气儿,紧接着又说:“就瞧咱爹咱娘现今对大侄女的那样儿,那就是心疼她,啥事儿都想依着她。这也没啥,可怜呗,我也心疼呢。可这事儿不是这个事儿啊。你想想,这才啥时候啊,整个村儿里都没人烧炕,娘就给她烧上了。唉,这说出去都没人信,就我和四弟妹坐月子那会儿都没她这会儿舒坦,这样娇气。可这是在咱村里,搁家做闺女没啥,有人疼呗,可这要是嫁了人,就这样儿的,婆家能待见?” 还烧上炕了? 程忠一愣。 他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事儿,不由有些吃惊。 实话说,他听的都不信,他娘啥人他能不晓得? 虽说不像别人家的老太太一样抠搜,恨不得整个冬天都不烧炕硬冻过来,可也绝不是那样大方到不到日子就抛费柴火的人! 这就为了个新家来的孙女就烧上炕了? 这是比她最心疼偏心的老五还心疼偏心? 第370章 程忠沉了脸。 那丫头就那样好? 可他也知晓自家婆娘不会说谎,这也说不了谎,一看就晓得了,瞒不住人。 这确实惯的有些过了。 程李氏瞧着自家男人的脸色,就晓得他听进去了。 于是就又叹第三口气,继续加火:“唉,要按理儿说,我这个做人大伯娘的好歹也是长辈,哪能贪图舒坦就跟个晚辈比个高低?可我就是这心里不落忍。为啥?为啥她怕冻就能烧炕暖和着,那咱家家里那三个丫头就不能了?就是不说花儿和小杏,她们俩好歹大了,也没那娇气,咱就说小丫。那小小的一个人儿,才三岁,又有个爱犯咳嗽的毛病儿,还不是睡在那大冷炕上挺着,多遭罪呢!那咱娘这咋就没说给烧上炕暖和着呢?” 程忠听了程李氏一通絮叨,就势慢慢往回退,重新坐回到了身后的板凳上。 程李氏眼瞧着,就晓得男人这是彻底听进去了,这心思也是被说活动了。 不由心里欢喜。 忙又道:“这也不是我搅家精,非要挑娘和爹的错处,他们是长辈儿,疼个小辈儿没啥的。大丫头又在城里娇惯着养大,可不是就得金贵着养?我就是说这个事儿。听说今儿个都十七了,赶过完年就十八,也没个亲事,那爹和娘还不得赶紧着给找婆家?可就这样儿的,你说到了婆家谁能管得住容得下?到那时候事儿能少的了?那可咋办?你这个当大伯的出头护着呗,可这样又啥时候是个头?咋,你这个当爹的老了出不动力了,还得顶上咱大树替她扛着?” 程忠搓着手指闭上了眼。 程小花就悄悄戳戳她娘的腰。 程李氏转头和闺女一对眼:这是被说动了? 程李氏就又抹眼睛,带着哭音小声念叨:“那咋整?大树明年五月里就成亲了,到时候新媳妇该咋瞅咱家啊?” “娘,您别哭,整日里绣花都伤着眼了,没事儿就流泪,仔细再疼了止不住。” 程小花忙喊着娘,又抬手拉住程李氏的胳膊,不让她弄眼睛。 程李氏被闺女拉着手劝和,可眼泪水还是止不住地往下流,这会子是真一个字儿也说不出来了。 程小花眼圈也红了,就抬头看他爹。 哽着道:“大树哥到现今还住在厢房里,挨着个茅房。这眼瞅着明年五月成亲,我原还想着我爷能把那个西屋腾出来给他和新嫂子住,可谁晓得却给了那边那个……那个大堂姐住,这,这到时候新嫂子能乐意?” 说着就推她娘的胳膊,哭:“娘,我哥好不容易说下个媳妇儿,就他那个老实性子,就会自己闷头扛着啥也不说,您说,到时候新嫂子要是和他闹,那他咋办?还不得憋屈死呀!这,这欺负人也没有这样欺负的?” 程李氏也是哭的脸都花了,可嘴里还劝:“这孩子,说啥呢?你大堂姐新家来,又是个闺女家,还带着个丫鬟,可不是得住的舒坦点儿?你爷奶也疼你哥,到时候还不得给你哥挪一间屋或是再盖一间出来?你一个小闺女家家的,这事儿不用你管。” 程小花就忙抹眼睛:“娘,我晓得了,我不是挑爷奶的理,我就是为我哥着急。这眼瞅着就过年节了,开春还得种地,哪有空闲给他盖房子呀?这要是误了婚期可咋办?” 程小花看着她娘的眼琢磨着,觉着自家说对话了,就故意又把话接下去。 “行了,别又哭又闹的,让人笑话,这事儿往后不准提了。大树是长孙,你爷你奶心里最疼他,一直惦记着,用不着你们跟着瞎操心。我再去趟李根儿家看看炕,你们娘俩在家老实待着。” 程忠这时睁开了眼,站起身来,呵斥了一句,接着拾起地上的家伙什儿,大步出了门。 “娘。” 程小花就叫了一声程李氏,有些担忧地看她。 程李氏觑着外边,一直等到再看不见男人的身影,这才转回头来笑了:“我的个傻闺女,听话啊,啥也别问,娘心里有数儿,这个家分定了。” “真的?” 程小花一听她娘的话,立马高兴起来忙忙问。 “真的,真的,呵呵呵,我的个傻闺女。” 程李氏一抹闺女的鬓角,就是笑:“你爹啥人你还不晓得?你就等着瞧好戏。” “嗯。” 程小花又得了她娘的一句瓷实话,心里也踏实了。 她也晓得,她爹最疼她哥,旁的说不动他,只要一说她哥,那事儿就不一样儿了。 这事儿说不准就真能成。 一想到能分家另过,再不用藏着掖着攒那几个铜板子,还得给那老些人做牛做马,程小花这心里就是欢喜,她就势儿往她娘怀里一钻,偷偷乐了。 程李氏拍着闺女的背,也是心满意足地笑了。 第371章 转眼就到了给李根儿家盘炕的第三日。 这一日早晌吃完了早饭,程何氏送走了带着俩儿子一个孙子的程老爷子,正要回屋做针线,就被她大孙女拦住了。 她大孙女轻声小话地说有事儿想跟她说。 这个大孙女不爱说话儿,除了吃饭出来见一面儿,剩下的时辰就是在自家屋子里待着,想看一眼还得她自家过去才行,没想到今儿还成了有话儿跟她说,程何氏听了就心里欢喜。 当下就拉着她的手就往自家屋里带,告诉她有话屋里说去。 大孙女也没言声,乖巧地跟在后面去了。 程何氏带着大孙女俩人进了自家屋,就把她按到炕上,让脱了鞋坐好。她自己也脱了鞋,上炕挨着她坐着,拉住她的手,笑眯眯地问她有啥事儿说。 大孙女就低头看了看她拉着的手,又抬起头看着她说,想让自家丫鬟出门去县城里一趟,买一些蜡烛纸张回来,她有用处。 蜡烛那可是金贵东西,贼老贵,庄户人家除了过年节守夜点一点,平日里都是一早晚摸黑做活睡觉,没事儿时可不敢瞎用。 这丫头用来做啥? 程何氏猛不丁一下子又想到她要做啥,忙又告诉她,有啥针线活儿白日里做就行,天黑了就睡,晚上可不兴做针线,仔细伤着眼睛。 大孙女就摇头,说不是做针线,是看话本写字儿用。 啥?看话本儿还写字儿? 程何氏这才想起来,她还说要买纸。 哎呦,这可费银钱。 就又纳闷儿问她:是不是要画花样子?那也不用买,家里还有,她花儿妹妹就会画个花样子,就是纸儿可老贵的,也不敢多用。 脸儿白白的大孙女就又摇头,告诉她,说不是光画花样子,还要做些别的。她往常在京城家里时,晚上有个看话本的毛病,如今来了这里,睡的这样早,她实在睡不着,就想着买个蜡烛看话本写写字儿什么的。 …… 程何氏就张着眼看着这个大孙女,实在不知该说啥好。 说她懂事儿,是真懂事,可要说她不懂事儿,好像也真不懂? “祖母。” 对面坐的板板正正的人儿见程何氏半晌没动静,就垂了眉眼又叫了她一声。 程何氏‘啊’了一声,就又顿住,寻思这个不让去的话儿该怎么说。 对面的人儿就似是明白了什么,又轻声道:“祖母且放心,孙女自己攒了些银钱,不会用家里的银钱买的。” 程何氏就看着大孙女儿那两只大大的眼,清的能照出自家的影子,不知怎地,这一颗心忽地一下子就软了。 当下就一拍大腿。 笑着道:“哎呦,这真是个傻丫头,净说些啥傻话!还拿啥自家的银钱买?家里就有,还费那个银钱做啥?你等着,奶这就给你拿去。” 说着就要起身下炕,可又顿住了。 回身对着孙女笑:“那啥?蜡烛是有,可纸儿都在你大伯娘屋里搁着呢,要不,我看着你五叔教你小豆弟弟写字儿是用的木板子,就搁他屋里呢,这个好找,我给你拿去?” 要是画花样子,她倒是不怕给自家孙女用纸儿,可就是不耐烦老大媳妇那又酸盐假醋的样儿。这心里就寻思那木板看着也挺光溜,要不给大孙女先用着?等老五回来时再告诉他,让他再给自己儿子再做一块儿就是了。木板子家里就有现成的,磨光磨光就行了,可是不费啥事儿呢。 看孙女眨着眼看她,程何氏就又笑,觉着自家不知咋地心虚,好似这样说就委屈了这个孙女似的。 忙就找话儿给她听:“那啥,那木板子也就是你五叔要给做的,那要搁以前,你几个叔伯啥的,可是学字儿都是在地上用树枝儿乱划拉呢,呵呵。” “祖母。” 大孙女就又喊了她一声。 程何氏忙应一声,笑着听她说啥。 就听她大孙女说:“孙女晓得,家里都是天黑就睡觉的,这是咱家的规矩。孙女睡不着是自家的事,想着用蜡烛也是自家的事,蜡烛纸张也是很费银钱,家里这样艰难,祖母为难也是应当的。不如这样,孙女的嚼用孙女自己出便是,每月里给祖母孝敬些银钱可好?” “这又是啥话?” 程何氏一听当下就是恼了。 第372章 程何氏这一急,就喊的声儿有些大。 坐在对面的人就悄悄低下了头,不言声了。 屋里一下子就静了。 程何氏瞧着那乌鸦鸦的头发衬着那单薄的小身板,就又心疼后悔上了。 她咋那大声儿呢,可别吓坏了孩子。 忙就往前挪了挪身子,拉住大孙女的手,揉搓了两下,叹口气说:“槿丫头别生奶的气,奶不是想怨怪你,奶就是心疼你呢。还说啥自家出嚼用,这是拿刀子戳奶的心口窝啊。” 说着眼圈儿就是红了,忍不住垂头掉眼泪。 她这个孙女咋这命苦,有亲爹跟没有一样,还被过继给了老三那个没福埋土里的,他们这做爷奶的也没使劲儿拦着,可不是就是只顾了自家苦了孩子?这都是他们做的孽啊! 握在手心里的那双手便略微动了一下。 程何氏抬起头来。 就见对面的孙女正张着一双大眼看着她。 慢慢道:“祖母莫哭,孙女没有怨怪祖母祖父的意思。过继给现今的父亲不单是二伯的意思,孙女也是愿意的。至于缘由,子不言父过,孙女也不能多言,想必祖父祖母心中也必定有自己的想法。既是如此,祖母也就不必太过难过了,免得伤了身子。” 说着,抬起手来,轻轻给程何氏擦去了眼角的泪。 程何氏被孙女说的心里不知啥滋味,一股泪就又涌上来,一把攥住那只细细滑滑的手,叫了一声‘槿丫头’,就哽着声儿再说不下去了。 她的槿丫头就也轻轻‘嗯’了一声,又把她的手放下来。 轻轻说:“只是祖母也莫要怪罪孙女跟您外道。孙女只是因想着家里人多,就难免各人都有各人的想法。祖母对孙女的一片心孙女都明白,可孙女既是回了这个家,便是这个家的人了,到底也不能因着这样的小事就坏了家里一直的规矩,那样反倒是要让祖母一片好心办成了坏事了,反而不美。” 这话说的有根儿有沿儿的,程何氏实实在在听进去了。 心里不由又更是心酸心疼:唉,这孩子,这是得受了多少的苦,遭了多少的罪,这才能磋磨成这样懂事的性子啊! 可心疼死她了。 她就啧了一下嘴,抻手抹干净了脸上的泪,拍抚着孙女的手。 带出笑来说:“哎,看奶,这是干啥?净会哭,倒是叫我槿丫头笑话了。” 说到这儿顿住,又叹口气,道:“哎,你这孩子也是,不是奶说你,你这孩子咋就晓得为别人着想,就不会为你自家想想呢?还出自家的嚼用?咋?奶连自家的乖孙女都养不起,还要孙女自己养自己?这是啥话呀?说出去都叫人笑话!往后可不兴说那外道的话了,再说奶可真生气了,再不能让你!可记住了?” 说着,程何氏就唬了脸,直瞪瞪看着她的槿丫头。 她的槿丫头也看着她。 一半晌后,才轻轻点了点头。 “嗯,孙女都听祖母的。” 哎呦。 程何氏最稀罕她这个乖巧的样儿,当下就是笑得合不拢嘴。 又疼惜地捏咕了那双手儿两下,心里寻思了一个个儿。 就又笑着对她的乖孙女说:“这样,你手里有银钱也都自家留着,咱不用家里的蜡烛就不用,从奶这里拿银钱买。” 她这会儿也想的明白了。家里的蜡烛就那样明晃晃拿出来给大孙女用,属实不便宜。倒是没人敢说她啥,可槿丫头是小辈儿,免不了要受气,倒不如自家拿了银钱,让她那个丫鬟出去买便宜省心。 第373章 程何氏想的是好,可不防又被她大孙女给挡回来了。 “多谢祖母,祖母不用给孙女,孙女自己有。” 还不等程何氏再言声,就又问她:“祖母可有想要的东西?孙女也顺便让墨枝买回来孝敬祖母。” 一听孙女还是不要自家的银钱,程何氏就觉得头疼,心道这孩子咋这倔?可又听她说要给自家也买东西,这一颗心就又偏回去了。 她心里叹气,脸上却是笑出满脸褶:“哎呦,老婆子我咋这有福,我的个槿丫头还有这个心呢?哎,这是啥时候烧的高香了,还能得了个这好的孙女,呵呵。就是槿丫头这心奶是领了,可这东西可不兴买。听话啊,你买你的就成,奶啥也不要。我好丫头上次给奶拿的点心奶还没吃完呢,还要个啥?你还小,还不晓得这银钱的用处,听奶的,你那银钱就自家留着,可不兴瞎花,记住了,啊?” 程何氏心思里想:闺女嫁人,自家没个藏箱子底儿的私房钱还能成?这孩子小丫头家家的,打小没娘,外祖那边儿也去的早,没人告诉她,自家就不晓得攒银钱,还这样抛费,可不行。 这次就这样,孩子刚刚来,还搁不惯人,往后亲近了,她可不能再这样由着她了。 对面的人安安静静听了,便垂下眼毛看着被程何氏握着的两只手,轻轻在她的手心里动了动。 等程何氏也去看那手。 这才轻声道:“点心是给祖父祖母的,果子干是单孝敬祖父的,还没有单给祖母的。不如孙女再让墨枝给祖母买一盒好香脂膏子?那盒香脂膏子平日里用用还将就,可天太冷就不成了,因小杏堂妹每日里都要跑外面,上次孙女就先拿给了她,想着等再寻个机会再淘换一个蛤喇油。那个东西虽是油有些大,可是确实好用,抹上不皴不冻,祖母和小杏堂妹都能用得上。” “哎呦,我的个乖孙女,这还想着奶呢?” 程何氏被那双握在手心里的小手搅得心里热乎乎的,忍不住就紧紧地包握住了那双手。 笑着说:“奶这双手全是老茧子,厚实着呢,别说拿针也扎不透,就是做活儿都不用顶针儿呢,可不用那啥蛤喇油。还有小杏那丫头也是,皮实着呢,就用那个油膏子就挺好,你还抛费那银钱干啥?可不兴买那老贵的东西。奶也听说过那个蛤喇油,说是从大老远北边儿来的,是个稀罕物,可好使呢,就是贼老贵,可不是咱庄户人家能用得起的。小杏那小丫头就更不能了,用了怕是要折寿呢。” 说到这儿,程何氏也不等大孙女答应,就又想起一件事来。 忙忙又道:“说起东西这事儿,奶倒忘了跟你说呢,奶给你做了个冬袄。就用你拿回来的那一包衣裳里的一件做的里子。” 说到这里,就又抬手给对面的大孙女捋捋两鬓边的头发。 劝和她说:“奶晓得你不想用那个后娘的东西,可咱庄户人家也不兴抛费东西。奶就自家给你挑了一件红色大花的,也不给你看了,这都打好了样子,再过个一半天儿的就做得了,到时奶给你送过来,可不兴不要啊丫头?” 程何氏说完了就紧盯着大孙女一双大眼瞅,生怕她又说出啥不要的话来。 对面人儿一双清凌凌的眼,透亮的能照出程何氏的影儿来。 俏生生的人儿就想了想,轻轻‘嗯’了一声,说:“多谢祖母惦念,祖母说的话本没错,衣裳没有错,按道理,孙女不该计较。可有一宗,孙女实在是厌烦那个做衣裳的人。祖母莫怪孙女不晓事,孙女只是念着死去的娘,实在穿不下那件衣裳去罢了。可祖母既是做了,那也是对孙女的一片心,孙女也不能不收。若不然这样,孙女便把冬袄送给小杏堂妹,孙女看到她那件又薄又短,怕是穿不成了。” 这孩子…… 程何氏先还听着这孩子不要她的冬袄,心里不舒坦,可又听她后面说的话,这心里就又酸上了。还想起了自家小时候遭的后娘那些罪,这一颗心就又忍不住偏向了过去。 当下就叹口气说:“好孩子,难为你有这片心,你这是孝顺你娘呢,奶高兴还来不及,哪能怨怪你?奶就是心疼你。” 说着就又摸了摸大孙女的头发。 对面的人儿便微微低了头,又轻轻‘嗯’了一声,说了一声‘多谢祖母’。 第374章 话说到这份上,程何氏心里舒坦,也就不拦着墨枝出门了。 等到了晚晌饭前,搭着过路牛车去县城的墨枝就回家来了。 还带着一个挺大的包裹。 院子就这么大,小丫鬟出门自然有人盯着瞧。 程小杏也瞧见了,只是忙着做活计没功夫问,现今一眼看见人回来了,就连忙跑过去问这是干啥去了,包裹里装的是啥? 只是还没等来墨枝答话,就又被她娘拦回去了。 程张氏拽着她呵斥:“啥都想问,快回去干活儿去,没看见你爹你爷他们快家来了?” 今儿是程家几个爷们给李根儿家盘炕最后一天,明儿一大早程义就又要赶回县城做活计去了。 程义身子不好,这次回家来也一直不得闲的忙活,程小杏心疼她爹,也晓得他最怕她招惹大伯一家不高兴,就忍住了和她娘顶嘴的心思,乖乖进屋了。 程小杏有人拦,程李氏可没人管着。 她不单问了,还自家上手摸了。 还笑眯眯地直哎呦,说这是啥呀?咋软乎乎滑溜溜的,摸着像绸子? 墨枝却转了身子躲开了她,只是给她蹲了蹲身,就说了句这是自家娘子的东西,也不待程李氏再说话,就小快步回屋去了。 留下个程李氏只能干瞪眼,酸着脸说了几句这丫头咋这没规矩之类的话,这才不高兴地回了屋。 程何氏没出屋,却把这话都听的真真儿的。 她最看不惯大儿媳妇这副样子,就顺嘴说了她两句。说墨枝是自己让出去的。她大侄女槿丫头晚间要看个话本啥的,去县城买个蜡烛用。那都去了县城了,小娘子啥的还不得顺脚再买个啥自己稀罕的花啊朵啊的?这也没啥。倒是她这个当大伯娘的,可不兴眼馋侄女的东西啊。 程李氏被婆婆这一顿数落可是下了脸面,可她也顾不得,满耳朵里就听见买蜡烛了,当下就说自家只是想瞅瞅,也没啥坏心思。 还说原来自家大侄女还认识字儿呢?这倒是稀罕事儿。想他们老程家,几个丫头一天里苦干苦累,到底跟在城里的不一样,有闲功夫学这些个,这可不,不像是庄户人家里的闺女,倒更像是个城里财主家的大娘子呢,这可是好。 又眯着眼对婆婆笑,说公爹可是最爱会读书的,以前家里有个老五,他老人家就欢喜的不得了了,恨不能捧着供着供念书,现今这又来了一个,这可不就是更稀罕了?那买个蜡烛算个啥?要是女子也能考秀才光宗耀祖,就是这个家都舍出去也没啥! 这话说的酸的倒牙,又夹枪带棒的难听,还不等程何氏说她,在一旁的程小杏就不干了。 当下就抢着说,识字儿咋的了?她自家不识字儿,可是一直稀罕识字儿的人。她槿姐姐人长得好,说话好听,就没有哪儿不好的,现如今这又会识字儿,那这就是村里头最拔尖的。村里最富的李财主家的闺女都没听说会识字儿呢。等她有空闲了,也让她槿姐姐教她识字儿,到时候她学会了再教她小花姐,那可是好着呢。 程小杏嘴快声音大,说话脆脆利利的,跟个连珠炮仗一样,程李氏几次听不下去想插嘴打断她,硬是没成。 更别提程张氏了,直被亲闺女险些吓死。 只会扎着手站着不动,一个字儿也说不出来。 程李氏就是气呀,这都是啥话?她还学了字儿,要教给她闺女小花学,这是想干啥?凭啥她宝贝亲闺女得她一个虎咧咧的二愣子教?真是气死个人了。 程何氏听的倒是心里舒坦,眼里就是忍不住笑。 这要是往日里,小杏这丫头要敢这样快嘴快舌地顶撞长辈,她可是要骂她不懂规矩的,可这会儿,她却只觉得高兴。 程何氏又瞅一眼一旁委屈地咬着嘴的程小花,心里叹了口气,寻思着这丫头也是个跟她娘一样的,心眼子小的看不得自家姐妹好。 想归这么想,可到底一家子一个马勺里搅饭,她也不想让家里这样乱套。 于是就假装不高兴地虎着脸喝住了程小杏,说了她几句,咋那多嘴,她大伯娘没那意思,小孩子家家的啥也别掺乎,干活就行。 又对程李氏说让她也别多心多想,那买蜡烛的银钱可是人槿丫头自己的贴己钱,可没用家里的。再说了,她不是手里也有两个贴己的? 说这话时就瞅着程李氏不放。 程李氏一听唬一跳,晓得婆婆是说她家偷藏私房钱的事儿呢,忙也就咧了嘴笑,假装干活计,不敢再言声了。 搅家精媳妇不炸刺了就行,程何氏也就住了嘴不追着她打,自家转身做活计去了。 第375章 程小杏在一边看得直生气。 她也晓得她奶再咋也不能再说她大伯娘啥。 她奶心里就是再不得意大伯娘,可真遇上啥事儿也要让着。为啥?别看她小,可心里也都明白着呢,就为着将来要跟着大伯和大伯娘过日子,靠着他们养老呗,那这脸面上总不能让他们过不去? 程小杏心里是觉着就她大伯娘和大伯那样的,往后可不一定会对她奶她爷好,可那能咋办?那也是规矩,大家伙都这样,她也没办法。 于是就只能噘了嘴,小声答应了,又说要出去拿碗筷,就一溜烟跑去了灶间躲开了。 婆婆咋这么偏心眼子? 程李氏就是一阵胸口气闷,可也没言声。 她心里惦记着分家的事,怕自家这当口说错了话,将来落了话把儿让爹娘说不孝顺。 为着要分家,就啥也不能说。 于是程李氏就笑着说没啥的,都是自家人,小杏还是小,花儿是她姐姐,就是妹妹说了啥不对付的她也不会往心里去,她自家这个做大伯娘的也一样。说着就转了话儿,唠起了旁的。 大儿媳妇不拱火不别着那是最好,说点儿酸话就说点儿,没啥。 程何氏也就是把买蜡烛的事儿放到明面上摆着,告诉人那是丫头自家出的银钱,可不是掏家里的,省的他们找话把儿,又数落大孙女的不是,让那孩子在家里更不好过。现今老大媳妇儿既没话说,一家子都能和和气气的,她也就更没啥说的了。 当下就也满脸是笑地催着赶快摆饭。 等饭上了桌,老程家的几个爷们儿也到了家。 因炕盘的好,李根儿家虽没管饭,又是乡里乡亲的,只说是帮忙也不兴给银钱,就给捎带回了一些吃的:几个麸子少黑面多的面饼,一小条腊肉。 有肉可是好。 程老爷子便吩咐拿了以前喝剩下的酒,和两个儿子一个孙子喝起来。 整个一顿饭的时晌,程李氏和闺女的眼睛就没离开过对面儿坐着的程木槿。 娘俩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就差把人盯出花儿来了,却愣是没发现有啥一丁点儿多出来的。 娘俩都一个心思:那咋,说是自家掏的买蜡烛银钱,谁信? 反正她们是不信! 就这样盯着瞅,坐旁边的程小杏可看不过了,程小杏就问了一句:“大伯娘花儿姐,你们干啥老瞅槿姐姐?” 程李氏现今可是烦这丫头,当下就是笑说:“没啥,就是看着好看,多瞅瞅。” 程小杏不信,还想说啥,被她娘掐了一下胳膊,低声训斥了句‘快吃你的,咋那多话’,只得不高兴地嘟了嘴低头扒饭去了。 一桌子吃饭,这话没有听不见的,程李氏就又趁机看对面的人儿,却发现,那个被她看的照样身板坐的直直的,连眼皮也没了她们一下,只是伸手夹了两根咸菜,慢慢放进嘴里,慢慢抿嘴嚼着,还眯了眼睛露出一个笑来,就好像她吃的是大鱼大肉一样,就好像她们这老些人不在这儿坐着一样。 这丫头咋那招人烦? 程李氏越看越气,到了,啥也没瞧出来不说,反倒惹得自己一肚子气。 待得回到自家屋里,程小花就跟她娘抱怨,说她爹咋还不说分家的事儿?她娘也是,眼瞅着这丫头在家里都横成啥样儿了,她奶也是啥啥都惯着依着,就好像就她一个孙女似的,咋?都明着面儿偏心掏银钱了,那事儿还没攒够数?还不能说咋的了? 程李氏本来就心里有气,又被闺女这一挑唆,也觉得自家这是忍到头了。她也不舍得闺女受气,就哄劝她,说等她爹一回来就说。 两个人正唠着,喝完酒吃完饭去他爹屋里又说了一会子话的程忠就回来了。 程李氏忙吩咐闺女给她爹倒碗水喝,又马上下地去扶着送到炕上去躺着。 这几日盘炕程忠可是费了力了,也不言声,顺势就躺下了。 程李氏又扶着他亲自喂了几口水,便有一搭没一搭地唠起了闲嗑。 程忠有一搭没一搭地嗯嗯着,眼瞅着就要闭眼。 程李氏看差不离了,就寻了个话缝,说起了大侄女买蜡烛的事。 程李氏惯会说话,她晓得自家男人不爱听婆娘们那些酸话,就只管把话头往节俭上引。 程忠听着听着就睁了眼。 皱着眉头问:“真是买了蜡烛回来?” 程李氏忙点头:“可不咋的,娘都说了是娘让去的,说是槿丫头要看个话本啥的。” 说着就叹气:“我还说呢,大丫头竟是识字儿,那可是好,咱爹可不就是爱个识字儿的?说是读书让人明理,闺女家也得明个理儿。这不,眼瞅着他大孙女儿识字儿,那可不是稀罕?可要我说,稀罕归稀罕,还是得节省着不是?那蜡烛可是老金贵,村里能用得起的可没几家。咱家过个年节啥的,晚上守夜点着,那可也是村里头几份儿呢。可就这,那也不能抛费呀。让我说,那看个话本啥的,就不能白日里看,还非得是晚上?” 第376章 程忠听着就嗯了一声,眉头皱的更紧了。 程李氏瞧着就眼珠一转,又笑着说:“哎,他爹你看我这都说的是啥呀?咱娘说的也是,那丫头新家来,又过继给了老三,可不是没人疼咋的?咱这做大伯伯娘的可不得疼着?我这样说倒像是不心疼这个大侄女是的。唉,抛费就抛费,大不了我和花儿多绣点儿活计多挣点儿,把她那个窟窿给填上,也没啥。” “填啥窟窿?” 程忠没寻思婆娘能扯谎,隐瞒了他娘的话,听到这儿就瞪了一眼程李氏,低声道:“行了,往后这事儿你别管了。” 说完就又闭了眼,带着一身酒气沉沉睡过去了。 程李氏和程小花娘俩一听这话就心里都是欢喜,互相瞅了一眼,悄默声笑了。 日子过得快,转眼间就是七八日后。 这一日一大早晨,老程家一家子正围着吃早饭。 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咚咚咚的脚步声,紧跟着就是程家大门被拍的砰砰响。 有人直着嗓子喊:“老程叔,老程叔,我是石根,快开门!义哥出事儿了。” 啥? 一屋子的老老小小一听说程义出事儿了,顿时唬了一跳。 程小杏饭碗一扔,拔腿就跑出屋去,嘴里还大声喊着‘爹,爹’。 程张氏更是吓得脸色煞白,起了两次才起来,磕磕绊绊往外跑。 程小丫也哇地一声哭起来。 程老爷子把旱烟袋往桌上一磕,站起身,一边往外走一边大声问:“咋的了?石根你把话说清楚?” 外面的石根就也喊回来:“说是花行里出事儿了,伙计抬着人给送到屋里,让我跟着回来找家里人,到底咋回事儿我也不晓得。老程叔您先出来,人马上就到家了,我先回来报个信儿。” 啥?还是抬着送回来的? 程老爷子当下脸又阴了一圈。 忙回头吩咐老婆子,让她把哇哇大哭的程小丫抱回老四屋里去,他自己则带着老大程忠和孙子程大树大步出了屋。 等爷几个到了院子里时,程小杏和她娘已是合着外面的石根一起跑没影儿了。 程忠就把他爹拦住了:“爹,您留在家里,我和大树去就成。” 程老爷子一想也是。再着急事儿也是这样了,接个人回来有老大和大孙子就足够了。 当下就点头嘱咐了一句:“小心着些,有些眼色,有啥事回来再说。” 程忠就点头,说声晓得了,转身带着儿子大步出了院子。 屋里,听着老四儿子出事儿被抬回来,程何氏就是急得眼冒金星,哪里顾得上小孙女,连忙就吩咐一旁的程小花,让她赶快把程小丫抱回屋里去,她自家却是忙忙往外跑。 凭啥让她抱?都这大了,自家不会走回去? 程小花心里不乐意,就忍不住看了一眼也正跟着往外去的那丫头。 抬高了声儿说:“我娘身子不舒坦,我还要服侍她,要不大姐姐带小丫回去。” 说着就是来到程李氏旁边,挽住她的胳膊就也往外去:“娘,咱也看看四叔出啥事了。” 都是一样的孙女,她奶亲她,那为啥不让她做?她自家还有娘要顾呢。 程李氏心眼子里和闺女想的一样,当下也是不言声,就势儿跟着往外去。 那个已是走到门边的人便站住了,回头看着程小花。 背着光的脸面黑黢黢的,瞧不清楚啥样。 装神弄鬼。 程小花才不怕。 挽着程李氏一起走过去,站到那人面前,挺着胸脯抬着头问:“大姐姐能让开不?” 面前的人就微微低头,看着程小花的眼睛轻声道:“自然,既是你不愿照看自家妹妹,自然是要由姐姐亲自来的。” 说着就是轻轻一侧身,站到一边去了。 这是啥话? 程小花听的堵心,就要再呛回去,可被她娘轻轻掐了一下。 程小花也醒过神儿来,真是的,她咋忘了,屋里小丫还哇哇哭着,现今一屋里人都是迎着她四叔去了,可她爷她奶还跟院儿里守着呢,可不是和这丫头对嘴的时候,要是让她奶听烦了,可不是又要给自家找骂? 她可不想听她奶又向着那丫头的歪话! 程小花当下也就忍住了不言声,只挽着她娘的胳膊出门去了。 迎头就碰上那个叫墨枝的小丫鬟从仓房匆匆跑过来。 小丫鬟看也没看她们一眼,就只管快步过去了身后。 程小花就拖着程李氏顿住了脚。 就听那丫头急声问:“娘子,您没事儿?奴婢是不是来晚了?” “无事,你进屋把小丫抱出来,送到四婶婶屋里去,记得哄住她,不能咳嗽厉害了。” 淡淡的声音回道。 “是,奴婢记下了。” 小丫鬟忙应一声,快步进屋去了。 程小花就和她娘对一眼,心里都是嗤声:还啥奴婢来晚了?还啥哄劝小丫,哼,就是会装相。 第377章 这时就又听见院子外面脚步嘈杂声直直奔过来。 娘两个也顾不得再寻思,忙快步赶过去。 刚站到程家老两口旁边,便看见外面两个人抬着一扇木板进了大门。 程小杏和她娘一路护着,后面还跟着自家那两个,一路直送到老两口面前来。 程何氏一看到人进了院子,当下就扑了上去。 她本来是要出去迎的,却被自家老头子拦在了院子里,说是人多了碍事儿,让她一起等着就行了。 程何氏也晓得老头子说的对,可这心就是急得像油煎,现如今一见儿子躺在板子上给抬回来,当下眼泪就下来了。 她抖着手摸着儿子的额头脸面,颤声喊着‘我的儿,你这是咋的了?’ 跟着的程张氏和程小杏也是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程老爷子这时就过来,一把拨拉开老婆子,俯下身子仔细看着门板上的老四儿子。 木板上的程义满头都是汗珠子,双眼紧闭,脸色青白,嘴干的都裂出血口子来了。 程老爷子皱着眉头摸了摸他的额头:滚烫。 他又把盖着的被子撩起来:身上衣裳穿的整整齐齐的,没啥见血和不对劲的地方。 就是起烧了。 程老爷子一颗心放下不少,皱着眉头直起腰来看着石根问:“这到底咋回事儿?” 李石根是村里的石匠,一直在县城里讨生活,和程义住在一处大通铺里。 见程老爷子问他,就摇头,又抬眼去看一旁站着的一个人,道:“老程叔,到底咋回事我也不晓得,这是义哥铺子里的伙计小哥,您问他。” 程老爷子顺着石根的眼色看过去,就见旁边站着一个中等身量的小伙计,正满脸不耐烦地吊着眼看他。 程老爷子冲伙计拱了一下手:“这位小哥,我是程义的爹,这到底是咋回事儿啊?麻烦您跟我说一说。” 伙计就抬着头哼了一声。 尖着嗓子道:“你就是程义的爹?那好,这就有主了。” 说话就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抖擞开了,在程老爷子眼前晃了晃。 “程义昨儿侍弄花草,把海外来的一株好花给弄坏了,落地折了根儿,这可是大价钱买来的,东家本来说要拿他去见官,可看他可怜跪着哭嚎不肯走,就发善心让写了契书赔这花草,一共二百两银子,你看见了?这个就是他按的手印。” 说着又把那张纸使劲抖了抖。 二百两? 围着站着的程家一家子脸都白了。 程张氏更是软的直接倒在地上起不来。 我的个老天爷!二百两银子!就是把他们全家都卖了,也凑不齐二百两啊,这可咋办?这是要要了他们的命? “你说啥?还二百两?凭啥你说啥我们都得信?” 一旁哭的眼都肿了的程小杏这时大喊着跳出来。 指着伙计吼:“那我爹呢?我爹咋回事儿?是不是你们把他打坏了?” 伙计被程小杏的大嗓门吓了一跳,等定眼一看,才发现只是个十岁大小的小毛丫头。 登时就气道:“别胡说,谁打他了?东家可是善心人,我们更是连一个手指头都没碰过他。他那是自己惹了祸心里头过不去,自家起了烧生病了,关我们啥事?你少给我打连连,咋的?难不成还想讹钱?” 周武朝立法极严,程义只是花行里的伙计,活契都没签,卖身的死契更是没有,就是花行里的人想打他出气也不敢轻易动手,弄不好出了伤残或是人命,那可是要吃官司的,没人那么傻。 可程小杏不管这些,她只心疼她爹,当下就是瞪着那伙计还要再呛声。 却被程老爷子拦住了。 瞪了她一眼,训斥道:“小孩子家家的,啥事都有长辈做主,还轮不到你插话,还不躲一边儿去?” 程小杏不敢违逆她爷,只得噘着嘴气哼哼又伏到她爹身前,抻出袖子给程义擦脸上的汗。 伙计可是不耐烦。 直甩的那张纸哗哗响,快要怼到程老爷子脸上去了。 “咋的,看清了?这事儿该咋说?掌柜的让你们家能当家做主的也按个手印,免得这么多银钱万一他出了啥事没个着落,你既是他爹,你就快给按了。顺便再给个话儿,啥时候能还上银钱?快着点儿,掌柜的还等着我回去禀报呢。” 第378章 啥?还让他按手印? 这话听的程老爷子心头冒火。 他当年也在县城里做过伙计,也晓得一些这里面的门道儿。这要是碰上个黑心的,说不得这就是被人坑了啊。 他当下也不言声,就伸手想把那张纸拽过来仔细瞧瞧,可那伙计却不让,一甩手又给拽回去了。 还抖在手里笑:“咋?你还怕骗你不成?可跟你说,咱们张家花行是老商家了,县城里开了那多年从来没出过差错。这一遭儿说是二百两银子,那还真就是掌柜的可怜你们人穷才赔本定下的,就是个本儿,连旁的消耗都没算在里面呢。这要是全算上,不说人力,就是光这侍弄这一阵子抛费的打虫药你们也赔不起!” 伙计眼白都要翻到天上去,伸手一比划四周。 撇嘴嗤笑:“瞅瞅,就你这家当,你赔得起?你当这是啥花草?是你们山上那些野草野花?随便划拉一下就得着了?告诉你,这可是海上大船跑了好几个月才捎回来的!是咱这边儿整个朝廷都没有的!多少贵人盯着要花大银钱买回宅子里观赏的!你想啥呢?” 说到这里,就又抖了抖手里那张纸,翻眼睛:“你还别说我们欺负人,这事儿可是青天白日里大家伙儿都亲眼瞅着的。咔嚓一声,盆儿就碎了。那声音大的,街面外面的人都听的清清的。不信你可以去打听,看骗你没?” 紧接着就瞅着程老爷子冷哼连连:“到时候你可别怪我现下没跟你说清楚,这要是惹恼了东家,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可就不是二百两能行的事儿了,到底多少可就谁也说不准了。” 说完抱着膀子就是不停地颠着脚冷笑。 程老爷子听着看着心里当下就是透心拔凉。 遭了,今儿这事儿怕是不好了! 他一心寻思这里面有花头,怕是老四儿子被算计了,可这眼瞅着伙计这做派又不像。既敢说是大家伙儿都瞅着了,那就八成是真的,要不然伙计也不敢这么大口气。 为啥呢?这里面有个缘故。要说是铺子里的伙计们怕掌柜的,顺着掌柜的话说假话骗人,那是没错儿。可有一遭,这大的动静瞒不过街面上的邻居去。总有那不怕事的敢出声议论,到时候话传话,这事儿一准儿传的整个县城都知晓。这可就不是张家花行的老板能管得住的了。 张家花行不算太大,因着做的日子长有些门路,可也没听说和哪个贵人老爷有牵连,应是不敢当着明面儿上做这样欺行霸市蛮不讲理的事。 这,这可咋办? 程老爷子就是平日里再沉稳,这时辰也有些慌了手脚。 正没着落处,就听身后脚步声响,紧接着就看见那个大丫头身边的小丫头轻悄悄走过来了,手里还捧着一个大碗。 她把碗直接捧给程小杏。 “娘子吩咐兑了碗退烧的药粉,是京里带过来的,让杏娘子先给四老爷喂下去。” 程小杏一听说是退烧的药,连忙收回给她爹擦汗的手,把碗接过去,忙忙就说了一声‘多谢大姐姐’,就势儿转身给她爹喂药。 程何氏瞅一眼瘫在地上两眼发直的老四媳妇,暗自叹了一口气,心知指望不上她,就自家上前,把老四儿子揽在怀里扶起来,帮着孙女喂药。 墨枝直盯着她们把药喂进去几口,这才转回身来对着程老爷子施礼。 “老太爷,大娘子说冬日里天寒地冻的,四老爷又发着烧,要是再受了寒气就更不好了,还请您快把人抬进屋里去,好好歇着发了汗才是。” 程老爷子听的直皱眉头。 可不是咋的?他咋没想起来?这老四还烧着呢,咋还能在这大冷地里晾着。 都是那二百两银子闹的,他们光顾着着急忙慌了,就没一个想到这一茬的。 还得那个没出屋的丫头告诉。 不知咋的,程老爷子就心里不自在。 再咋他也是一家之主,咋还没一个小辈儿想的周全呢? 本来他只想着今儿这事儿是老四起的头,现今人找到门上来了,张口就要二百两银子。他就光顾着寻思着这里面怕是有事儿,别是被人算计了,还是要把老四弄醒了,当面锣对面鼓地对清楚了才能作数,要不然,那可是二百两银子,谁能就这么轻巧认了?只顾着这个了,就也没想那么多。 可这也不能怨怪他心狠,不心疼自家儿子,那可是二百两银子啊!这大的数儿,足能把他们老程家压垮了! 程老爷子当下就道:“嗯,我晓得了,你回屋去。” 第379章 “是。” 墨枝就又福了一礼。 可也没走。 而是又恭恭敬敬地道:“还有一事。娘子说,二百两不是小数目,须得三头六证的当面对过才作数。若是别人说什么我们就信什么,倘若碰上了一个奸诈的,岂不是要欺负我们老程家良善?须得拿出证据来。” 嗯? 程老爷子本正为这事儿闹心,一听这话正说到他心坎里去了,虽想不出能有啥证据,可还是忍不住想听听下文。 就听小丫头又道:“娘子说,她看人是被抬进来的,县城离咱们这里并不近,他们人又能来的这样早,想着应该不是全靠人抬过来的才是,应当是坐了骡马车?” 说到这儿就停下来,看着程老爷子。 程老爷子不知她问这个干啥,可还是转头问程忠:“老大,你看见了,是咋过来的?” 程忠就看了一眼小丫头,答道:“爹,骡车。” 墨枝听了,不等程老爷子再问,就又道:“倘若是坐了骡马车过来的,那就好办了。不如让伙计大哥派人回去一趟,再把那盆摔坏了的花拉过来让咱们瞧瞧。伙计大哥既说是外边儿来的稀罕花草,那就也让咱们看看,到底是什么稀罕花草能值得了二百两银子。若是看了确实是这回事,那咱们老程家也认,可若是我们什么也没看到,就这样认了,那岂不是成了张家花行明面儿上说没欺负人,其实就是欺负人了?” 着啊!我怎么没想到这个? 程老爷子听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他当下就转身对伙计道:“对,既说是海外来的值二百两银子,那就拿过来让我们瞧瞧。要不我们干脆过去瞧也行。总不能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们啥也没看见就认了。那咋?张家花行也是老商家了,可不兴做这样没道理的事儿。” 那本来站在一旁,抖着腿嗤笑的伙计,脸上立马就变了颜色。 这家子咋回事? 咋还突然跑出来一个丫头喊程老爷子这个穷酸老头儿老太爷了? 这事儿不对啊。 尤其是还问起了那盆花的事。 这就更不对了。 伙计寻思着,就腿也不抖了,眼也不斜了。 两眼狠狠瞪着程老爷子,大声道:“咋?你们家这啥意思?信不过我们张家花行吗?还啥让我拿过来给你们看?能的你们!我可告诉你,这要是再把花儿拿过来,这骡马运费钱可就不光是二百两了,别自找苦吃!再者说,这大青天白日的,大家伙儿都眼瞅着,这就是你们家程义弄坏的!咋,还不想认账耍赖啊?要想对证也行,把你们家程义喊起来,让他和我对证!我可没那闲工夫给你们跑一趟打连连。” 说着就要上手去推木板上的程义。 却被程老爷子一把拦住了。 老爷子这时脑筋可比刚才转得快多了。 为啥不让看那花儿?是不是有啥事儿瞒着?伙计话说的狠,可咋听着透着心虚呢? 这事儿不能就这么认。 程老爷子当下就说:“老四烧的厉害,怕是叫不醒。要不您看,您还是回去一趟?要不我这不应承,您也交不了差不是?” 伙计被程老爷子的蒲扇大手抓的胳膊生疼,狠劲一甩手,气骂道:“啥交不了差?你吓唬谁呢?反正程义早按完手印儿了,就是你不按也没啥,冤有头债有主,大不了我们找他一个人就成,反正到时候惹恼了掌柜东家,是坐牢是受罪,你可别说我没告诉你。” 说着也不等程老爷子答话,转身就要走。 “且慢!” 只是他脚还没抬起来,就听身后传来一声清淡的女儿音。 伙计顿住脚回头看去。 第380章 今儿老程家又出事儿了。 一大早晨自打有人抬着木板一进院儿,村子里的人就都围上来了。 这可不是像上次那样没事说嘴嚼舌头,这可是正经出事了,是以,可不仅仅就是溜达闲汉婆娘们,但凡是在家里的可就都闻着风儿瞧热闹来了。 因着上次被程何氏带着媳妇孙女骂的难看,大家伙都心里有些发怵,就不敢离的那样近,围在院门边不远处悄悄看着,小声议论。 就是李大家媳妇不怕,站的最近。 她头前儿骂架被老程婆子压下去了,后来可是被几个平日里就不对付的糟婆娘笑话上了,那话儿说的,可气死她了。 她心里现今最厌烦的就是老程家,巴不得她们家天天出事儿,自家好天天瞧热闹。 等木板一落地,人一说上话,她就全听着了。 等听明白了来来回回咋回事,她这可就是惊得闹不住了。嘴里不停咋咋呼呼着‘娘呀,二百两!可是不得了了!出了人命了!’ 啥?二百两银子?咋回事? 后边没听清的就炸了锅,连忙跑上近前来,围着李大媳妇七嘴八舌地嚷嚷着,让快叨唠叨唠到底咋回事。 李大媳妇这会子就抖上了。 她嘴快,忙是连比划带喷唾沫星子地说上了。 听的人也跟着她一起不停的哦哦哦,一惊一乍地惊呼,还不等李大媳妇说完,就又是大声议论上了。 这会子也顾不得啥怕老程婆子听见了,听见就听见呗,怕啥?都快上街要饭去了,还有啥怕人听的? 李大媳妇是个人来疯,一瞅自家的话惹来这么大的动静,那心里立时就更红火了。 嘴上也是一刻也闲不下来了。 她立马就把身子又往前蹿了蹿,大半个身子都趴进了程家的院子里,憋足劲头使劲听。 还一边儿往后传着话儿,一边儿不忘了撇嘴笑话。说着老程家这回可不好过了。那可是二百两银子,白花花的,都是欠下的债!这都年根儿底下了,怕是要破门烂户地过不下去要饭去了。 李大媳妇嘴撇到耳朵边,声儿又拔高了:“这是怕老程家不认,还让老程头按手印儿呢。哼,这回他们家算是完了,彻底败家了。” 村里人对程何氏有点儿发怵,不敢大声接李大媳妇的话,可也都纷纷小声议论。心里既替老程家捏一把汗,也觉着李大媳妇说的对。 那可不是咋的?那可是二百两银子啊,可不是二两!真能要了人的老命去,也还不上这讨命债!这可咋整! 正这时候,李大媳妇就又哎呦哎呦地叫起来。 围着的人就连忙问她又咋的了? 李大媳妇瞪着眼,张着嘴,满脸横肉直抖,呼呼喘着粗气儿,又大惊小怪地叫上了。 “哎呦,我的个娘唉!这咋还出来一个小丫鬟?还叫老程头老太爷?哎呦,我的个娘唉!咱村这是出了个大财主了?咋还养上丫鬟了!” 村里人一听可不就又是跟着一起惊呼。 彻底顾不得旁的了,一窝蜂涌到院子门边上,直把个大门堵的死死的。 这也不能怪他们。 虽都是穷苦人家,可丫鬟还是知晓的。那可是大户人家才用得起的。不论死契活契,那可都是要养着费嚼用的。就他们这样的穷地方,别说是他们小李村,就是这十里八村全算上,拢共也不过有几个老财主。就这,也就是听说不过是一个半个老妈子侍候着一大家子,到哪儿听说过有用个正经丫鬟的?这咋的?眼下就跑出来一个?还脆生生地叫他们村一个穷庄户老头儿老太爷? 这咋回事? 他们打出生可都没听说过这样的稀罕事儿! 村里人的吃惊,比刚刚听到欠二百两银子债还要大。 就有人嚷嚷着说是不是程家老二在城里发了大财,给他爹娘买了个丫鬟来孝敬的?他咋瞅着那小丫头是那天跟着老二回来的那个? 可不是咋的。 就又有人接话儿,说那天是有两个丫头来着,还以为都是老程家的孙女,后来听说另一个是远房亲戚家的,过来投奔的,就没捋呼,咋,没成想竟是骗人的,原来是个丫鬟!这,这就是怕他们这些人眼红传闲话啊! 一时间,寻思明白的人就直啧嘴:怪不得,怪不得坐那老大马车回来,那是挣下大银钱了?对,一准儿是发大财了,没跑儿! 那天老程家门口确实有俩丫头,许多人都瞧见了,这话儿说的有边儿有沿儿,大家伙就都点头。 许多人还紧盯着老程家院儿里,眼睛都红了。 第381章 老程家发了财了,还用上丫鬟了。 他家凭啥? 围着院子瞧热闹的许多人心里就都不是滋味起来,连他家现今又摊上二百两银子的债都忘干净了。 这时就有看不惯李大媳妇这样儿的,平日里又和程家有些交好的,就站出来说好话圆和了。 “那这倒是好。老四做坏了活计闯了祸,二百两银子可是还不上,这会子他兄弟有银钱了,可不是得帮衬着他?阿弥陀佛,佛祖保佑,这回老程家可是没啥事儿了。这也多亏得我程老叔程老婶往日里待人和气,这可是得了善报呢。” 说着就是双手合十念起佛来。 “可不是咋的,都是自家兄弟,他还能不管了?这老多银钱,他既买得起丫鬟,就能拿得出银钱来替兄弟还债,那也是应当的。” 当下就又有人出来附和。 呦,可不是咋的? 他们光顾着眼红那丫鬟了,咋给忘了这茬儿。 那些眼红老程家有了丫鬟的村里人一下子又都心里一咯噔,红着的眼也都清明了不少,有点子醒过味儿来了。 这世上没有傻子。 就是村里有个脑子打小烧坏了的傻子,那出门拿着两文钱买豆腐,要是卖豆腐的故意逗他少给一块,那他也是不干的。 直嚷嚷着说他娘说了,多大多大的需得三块,多大多大的需得两块,他都记得清清儿的,谁敢骗他他绝不饶,非拿大石头砸烂他脑壳不可! 傻子都这样儿,更何况是不傻的? 村里人适才也只是听李大媳妇这一惊一乍的扇呼,一下子被震的懵住了没寻思明白。现今一听有人出来提起程老二,就一下子又恍惚着明白过来了。 可不是咋的,他们刚刚是有点儿不地道。不管咋的,那也是一个村里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老程家也没刨他们祖坟抱他们家孩子跳井得罪他们,这要是老二程信再把银钱还上了,到时候有什么风言风语地传过去,说自家说了坏话孬话,那可不就是得罪人了? 就是再不济,这话儿说回来,就算是程家老二没那多银钱,可那不是还有好几个兄弟顶着呢吗?不说旁的,就是那个老五程智,在县城里当着个教书先生又考上了童生,还不能拿出个几十两出来接济自家哥哥? 对了,还有他们那个老闺女宝桂,那可是嫁的临县的李多地家。 李多地,那可是个十里八村都有名儿的人。啥名儿?你听这名儿,多地,那可不就是应了他们家的地多呗。 李多地家地多,咋也有几十亩。他又只有一个独生儿子,就是宝桂的男人李福贵,剩下的就是三个姐姐,也都嫁出去了,那将来,那几十亩地还不都得归宝桂男人哪! 那可是几十亩地! 那咋也算是半个财主了。且临县的地也肥,不像他们这儿好的少瘦的多,卖不上银钱去,人家的那可是贵。现今这老亲家出了事儿了,急需着用银钱,那作为亲家,帮衬是应当的。就是不出大力卖地,手头凑个一二十两表个意思,那也是尽能够的。 这不,这两头一加就是几十两银,再加上老二程信的,再东拼西凑借上些,那说不准,这二百两就还上了。 村里人想明白了,这心里就又替老程家算上账了。 结果这一算,哎呦,这咋还越算越轻省了! 那头前儿想着千难万难,直能把老程家逼疯逼的卖房卖地到大街上讨饭的二百两,咋也好似没那么难了! 盘算明白的人就又嫉妒眼红老程家儿子有出息了。 可面上也都又往回转,帮衬着老程家说话了。 那咋?到时候老程家没破家就还是一个村儿的,家里又有有出息的儿子闺女,那可都是好处,说不得哪天用上了,可是不能得罪。 心里这样想的人不少。 就是没想那么多的,一看旁人都帮衬老程家,那也就顺着说了。 为啥? 不为啥? 大家伙都这么说那就是对呗,干啥自家偏要拗着? 于是,这话风儿就又变了,虽是七嘴八舌的,可意思却是一个意思:没啥,那丫鬟啥的,都是人老程家自家的事儿,又没偷没抢的,关旁人啥事儿?咸吃萝卜淡操心,闲的她!这回老程家一定啥事儿没有,都是乡里乡亲的,谁还能不盼着谁好? 世上的事儿就是这样,跟啥过不去也别跟银钱过不去。这还没喝一碗水功夫,这话儿风眼瞅着就又立马倒到老程家那边儿去了。 这可把李大媳妇气的够呛。 刚刚儿还笑出横肉丝儿的胖脸都青了。 第382章 李大媳妇恨恨往地上啐了一口。 她可是瞧见了,刚刚那说咸吃萝卜淡操心的媳妇可是瞅了她一眼,还撇嘴笑呢,这可不就是说她呢? 我呸,臭婆娘这是想和老娘干架呢!等着,看老娘往后怎么收拾你! 李大媳妇恨归恨,可她也不傻,也晓得这时候不能拗着大家伙遭骂。 就只能小声自家发狠嘀咕:都是些欺软怕硬的软骨头,见钱眼开的孬货,我呸!呸呸呸! 因只顾着生气这边大家伙儿转了口风向着老程家,身后面院子里到底还说了些啥,李大媳妇就没听着。 就这么会儿功夫,就听有人指着院儿里喊。 “那咋了那咋了?那咋还要走了?老程头也没按手印儿,那咋回事儿?还说还要咋?还要把那花儿搬过来让他们家瞧瞧,要不就不认?那伙计气着了,要走呢。” 这人嗓门也特大,这一嗓子,院子外面围着的人都听的清清的,立时就静了。 李大媳妇一听心里就不乐意了。 一边狠狠瞪了那个抢了她话的人一眼,一边又往前蹭了半个身子,整个人都蹿进老程家院子大门里了。 一边心里还骂:“咋?老程头心眼儿咋那么多?那咋?人家那大花行还能骗他咋的?指定是他们家老四砸坏人家东西不认,这就是还想赖账呗。哼!能的他!” 正这时,就听到一个丫头的声音又说:“且慢!” 这声儿和他们这里说话的腔调不一样,咋说呢,就是比他们这儿的人说话软和。大家伙一听就晓得,这指定不是他们这边儿的人说的,好像带着点儿那些南面过来讨生计的人的样式。 呦,这是谁呀?难不成这就是那个老程家新回来的那个丫头?老二程信以前的闺女,现今被过继给他兄弟的那个? 围着的村里人顿时眼亮了。 要说这事儿透着怪异,也不是啥好事儿,老程家先前就是知会了村长,旁的也没说。可这事儿它到底瞒不住人去,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不,这还没几天儿呢,大家伙儿就都知晓了。 哎呦,这可是从没听说过的新鲜事儿,大家伙儿就都新奇的不得了。可恰巧赶上老程太太骂架前后一两天,大家伙就怵头不敢招惹,只能自家心里瞎琢磨,想着看看到底是啥样的丫头。这咋的,现今这丫头出来了,可不是得睁大眼仔细瞧瞧? 连李大媳妇在内,所有人都立时屏住了气儿,抻着头瞪着眼,使劲往里瞅。 一整个老程家院里院外,顿时一片静悄悄的没声音。 明晃晃的日头底下,正房西面的一间屋里,一个带着竹笠的小娘子轻轻提着裙边走出来。 她轻轻下了台阶,慢慢朝着这边走过来。 所有人的眼就都跟着她走。 高高瘦瘦的个子,服服帖帖的衣裙,竹笠上的纱帘长长垂下来,把一张脸遮的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一双清明明的眼。 围着的村里人就都一头又摇头:哦,没错,这就是那天那个丫头,可她咋还带上斗笠了?那天老程太太挡着就没瞧清,今儿也不让瞧清,咋?这是丑的不敢见人? 不提村里人心里犯寻思。 单说那伙计。 见了这样的作派,倒是心里多了些犹疑。 他整日待在铺子里,见的最多的就是南来北往的各式各样的人。从这小娘子一开口说话,他就听出不对来了。就这口音,指定是打南边儿过来的没错。还有这派头这没补丁的衣裳,这咋看咋像是大户人家娇养出来的小娘子。这咋?这老程家,一个穷庄户人家,还能和这样的人家有攀连? 伙计越寻思越多,虽是心里一百个不信,可到底也不敢不管不顾直冲冲走了。 可面上还是撑着,只拿眼上下打量她,心里紧着盘算。 瘦高个小娘子来到程老爷子面前蹲了一礼,叫了一声祖父。 伙计心里顿时踏实了。 他寻思这谁呢?却原来也是这家的孙女,那就没啥了。没准儿是从南面儿走亲戚过来的呗,就是富裕也是别人家的人,兴许连个正经孙女都不是,有啥可怕的? 当下也不理会了,挺着胸脯对程老爷子呵斥道:“我刚刚说的话你都听清楚了?铺子里还忙着呢,还得回去跟东家禀报,就不跟你再多磨牙了。既是你不肯说到底啥时候还银子,那就按着契书上的来,年后开了春是最后期限,可记住了?” 说罢,再次转身大步就往外走。 第383章 “也罢。” 只是伙计的脚还没迈出两步去,就听到身后的小娘子说话了。 “祖父,既是如此,依着孙女看不如咱们也一起跟着过去。左右有骡车,即便是不让我们坐,我们也可以坐牛车或是走过去,长远是要去一趟的,若不然心里也不能安生。” 程老爷子就嗯了一声。 又听那小娘子继续说:“这位伙计小哥虽说是店铺里的人都看到了,可以做人证,可到底也只是他说,我们怎地也需得跟着过去再问一次才能安心。且,不单是店铺里的伙计要问,就是旁边的铺子里也要问。等都问清楚了确有其事,再去请见掌柜的,再看看那盆摔坏了的花,这样人证物证都齐全了,才能认赔那二百两的银钱。” 程老爷子就又嗯了一声,还开口道:“还须得让他拿出那买花的银钱账单子来,不能他说多少就多少。” 啥?还要看账单子。 伙计听的心里冒火:这程老头当花行是给他们家开的?脸咋那大!胆子咋那大! “嗯。” 却谁知,他那个孙女的脸更大,胆子也更大。 就听她又说:“他们要照价赔偿也没错,可既说是这样贵重的花草,那我四叔作为照顾这盆花草的人也就和旁的普通伙计不一样了,那工钱上是不是也要拿得多许多?既是这样,那他们再要这二百两赔偿怕是就不合宜了。嗯,这赔偿的银两需得再商讨商讨才行。” 啥? 伙计都听的气笑了。 他当了这多年伙计,还没见过这样的无赖!还是个小娘子。 他当下就是转过身来,立起眉毛就要骂。 可还没等开口,就又被小娘子的话堵回去了。 就见那个戴着竹笠的小娘子轻言细语和她祖父说话:“这些都是以后再说得到的事,还是要先把事情都安置明白了才行。待得一切都清楚明白了,若是到时有人拦着或是掌柜的本人不愿,那就要讲道理了。您那时再去找五叔,让他写了帖子文书递进衙门里去,往后的事再商量个章程出来再办,您看这样可行?” 啥? 伙计一听衙门俩字儿,当下就把眉毛放下来了。 他实在没想到一个穷庄户人家的小丫头咋能这么硬气:竟敢说出要进衙门打官司这样的话来。 那可是衙门,不是她家的猪圈! 还且说的,掌柜的可是让他来要银钱的,而不是让他来惹事往衙门口送银钱的。这他要是敢惹回去这么一宗烂事儿,他这个伙计也当到头了不说,说不得掌柜的还得让他也赔一大笔银钱出来呢。 这不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嘛,不成,说啥也不能行。 伙计就看着那小娘子,心里转着心思,想着说些什么话好把人能再给稳住。 他可不能把事儿办砸了。 只是瘦高个子的小娘子却看也不看他,只管看着程老头。 话说程老爷子现时脑子也转得飞快。 这个大孙女这番话可是把他彻底点醒了。 他也顾不得想她咋能想的这么周全,当下也不含糊,一点头答应道:“就按你说的做。横竖冤有头债有主,先把事儿弄清楚了,要是真是这么个事儿,咱们老程家也不是无赖,指定认,啥也不含糊。可要是这里面有旁的事儿,那咱也不能挨欺负了,就打官司。好歹你五叔也是个童生,衙门再咋的也总得给点儿脸面。” 程老爷子也是豁出去了。 他也是瞧明白了,今儿这事儿指定不能善了了。那大孙女说的啥商讨少赔银钱啥的他不指望,他就指望着不被冤枉弄成家破人亡就成了。 其实他也晓得童生根本不顶啥事儿,一听说打官司也怕的腿抖,那可是见县大老爷啊,天老爷! 可那能咋整? 都到了这时辰了,咋也不能破了家败了业?死活就这样! 第384章 程家祖孙俩一副不依不饶的架势。 一唱一和地说的利落。 倒把旁边的伙计听的又吃了一惊。 他倒是不怕什么童生不童生的。童生算个啥?还往衙门口里递帖子?别以为他不晓得,那要是个秀才还成,童生可是递不进去。就是花银钱递进去了,县太爷也不会看。 他就是怕别的。 他当下就要张嘴说话。 “哎……” 可那瘦高个小娘子却像是没听到,再一次转过身去,先是给那个一边儿的老太太蹲了一个礼,叫了一声‘祖母’,又对另一边的毛丫头说:“可喂完了药?喂完了就把你爹抬进屋里去。” 程小杏正听她大姐姐和她爷说话听的入神。 一听她大姐姐问,忙答道:“早刚刚儿就喂完了,奶又帮着把爹放着躺好了,我爹现下好像不咋打摆子了,就是咋也叫不醒,多谢大姐姐的药。” 自家爹欠下了二百两银子的饥荒,还写了契书按了手印,程小杏心里也急得不行。给他喂完了药,就想着叫叫试试,要是能叫醒了最好,也能和那个要债的当面对对,可谁晓得药是能灌下去,可人却咋也叫不醒,可把她给急坏了。 “嗯,没事,起烧烧的厉害,喝了药好好出出汗睡一觉最好,不用叫起来。” 她大姐姐听了就点点头说,又走过来两步,低下头仔细看了看他爹的面色,这才直起身来,冲她点头:“是安稳了些,可也不能总凉着,快送回屋里去,好好歇息保暖。” 说着又回头看她爷:“祖父。” 程老爷子就点头:“送回屋去躺着。” 现今这事儿咋也得跑县城里一趟了。横竖张家花行还不敢骗他们,说手印不是儿子摁的。剩下的就是看那坏了的花,再找个旁人问问,要是这样办,那老四醒不醒的倒也没啥。程老爷子当下就点头了。 程小杏就去看程大树:“大树哥,咱俩把我爹抬回屋里去。” 程大树没言声,去看他爹。 程忠自从抬了人回来就一直没言声,这时就看了程老爷子一眼。 道:“爹,要不咱还是先再叫叫老四。这活计是他做的,他最知晓咋回事,旁的人说啥咋能和他比,还是得他自己亲口说了才能成。” 这是啥话? 程老爷子一听就皱了眉头:老大这是啥意思?这咋胳膊肘还往外拐?这是刚才他和槿丫头说的话他没听明白?都说了老四是个老实头,做活计还成,这要是耍心眼子可真不成。这事儿要是真被算计了,那他自家都不明白到底咋事儿,就是被骗了也说不清楚。且他还烧成这样,就是把他叫醒了,他能说个啥?老大这是也烧糊涂了? 程老爷子就要开口再说说。 可却被那个伙计抢了先。 伙计好不容易逮着了个缝儿,忙大声道:“就是,就是,这话说的在理,你们老程家可算是有个明白人了。这事儿还是得把程义叫起来说道说道才成。活计是他做的,祸是他闯的。你们信不过我们张家花行,总信得过他这个自家人?” 说到这里,就看了一眼瞪着她的程小杏,一挥手道:“丫头少瞪我,不行先把你爹抬回去也行。现今叫不醒也没啥,往后总能叫醒?等烧退了,他醒了,你们这一大家子再把这个事儿问明白不就成了?还非要大老远去县城里去问,揪着我们不放,这不是没事儿找事儿嘛。” 说着冷哼一声,斜瞥着程老爷子,又一比划外面围着的一大圈人。 大声说:“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你也让大家伙儿评评理。出了事儿你这不找你们自家儿子,专找我们花行这些不相干的没完没了,这到底啥意思?还讲不讲理了?” 又对着外面的村里人一挥手:“大家伙儿也给评评理,这老程家到底是个啥人家?弄坏了别人家的东西还兴不赔了?还咋咋呼呼地吓唬人,还要到县城里去告状啥的。你们小李村咋?这是要耍无赖?” 啥?咋说着说着还连上村里了? 围在院子门口的村里人一下子就不干了,闹腾着说开了。 小李村是穷,可大家伙儿也要个脸面。那咋,老程家是老程家,盆坏了说盆,瓦坏了说瓦,咋还说上咱们了?这不是丢脸丢到外面去了? 一时间七嘴八舌,说啥的都有。 有说老程家事儿多的,惹了祸弄坏了别人东西就得认赔,咋还赖账呢?有说伙计说的对的,那还是得问程义,这事儿程义最清楚了不是? 自然,也有脑子清楚,知晓这是伙计挑拨坏村里名声的,也大声骂着伙计。 甚且,还有村里那两个程何氏嘴里说的闲汉,二话不说,当下就是撸了袖子,假模假式地要冲上来打伙计一顿,嘴里骂骂咧咧着谁让他糟践埋汰小李村的?看他们不揍得他满地找狗牙! 第385章 一时间老程家院子里闹哄哄地吵成了一团。 其中就属李大媳妇喊的最凶,还跳着脚骂上了。 她也不直接说老程家咋样。就说小李村咋咋咋的,这么多年咋有个好名声了,咋这一会子就因着老程家这事儿,被十里八村的人笑话埋汰了?老程家可不兴这样啊,这可是背德性的缺德事儿! 到了,还嚷嚷着说还不如把程义叫起来,三头六面地对证,咋能让外面的人说小李村赖着银钱不认账! “叫啥叫!叫你奶奶个腿儿!” 李大媳妇正喊得凶,唾沫星子飞出去三尺远,却猛不丁被一个比她更大的吼声给压下去了。 这声儿大的吓人,直把她还没说完的话都噎回去了,嗓子眼搁楞一下,险些厥过去。 还没醒过神儿,就见程小杏瞪着眼冲着她就过来了,直往她怀里撞。 程家这个丫头力气大,虎遭遭的像个小子,整个村子里都是有名的。李大媳妇虽不怕她,可也架不住她这像头小牛犊子似的直往自己怀里撞。 一下子就唬了一跳,连忙‘哎呀妈呀的’嘴里叫着往旁边躲。 程小杏哪能放过她,紧跟着她,她跑她也追着撞。 嘴里还不停地骂:“撞死你这个满嘴喷粪的臭婆娘!让你胡说,让你胡说!” 村里人本来正闹腾得欢,这一下子声音全被这两人的大嗓门给压过去了。 一下子全都没动静了,都看傻了。 打了一个愣怔后,就又看李大媳妇像被狗撵着的鸡一样到处乱跑乱跳,就又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李大媳妇在村里是有名的泼娘们,挨过她欺负的人也不少,没啥人缘,大家伙儿心里都看着解气,就跟着起哄。 就连那两个闲汉也不撸胳膊挽袖子假装揍伙计了,当下就是跟着李大媳妇跑起来,还双手像赶鸡似的轰着她,嘴里也不忘了调笑。 “哎哎,往这边,往这边。” “哎,不对,不对,再往那边,再往那边。” “哎,那不行,那边不行。那边是茅房,你咋要去上茅房?不怕掉茅坑里被淹死啊?哈哈哈……” 这都是干的啥? 看着家里现在这一锅粥,程老爷子气的手直抖。 大喝一声:“这是干啥?还不赶快给我滚回来?” “爷,您今儿就是打死我,我也不回去。” 程小杏一边追着李大媳妇使劲撞,一边儿大声回她爷。 她啥都认了。就李大媳妇儿那张破嘴,说的都是个啥?今儿就是拼上被她爷打死了,她也得出了这口气,非得把李大媳妇撞个狗啃泥不可。 “小杏,小杏,听话,你快给奶回来。” 在木板前一直守着自家儿子的程何氏此时也是被这个小孙女吓着了,大声喊着要她回来。 可这次程小杏连声儿都不应了,就是喘着粗气瞪着眼,直冲冲地冲着李大媳妇使劲撞。 哎呀,这孩子,这孩子,今儿这是咋的了?这怕不是要闹出人命来? 程何氏急的不行,连忙回头就去喊大孙子:“大树快过去,快把你妹妹拽回来。” “哎。” 程大树答应一声,抬脚就要过去。 这时就听他妹妹小花忽然哎呦一声喊:“娘,娘,你咋的了?你别吓我啊娘,你咋还晕倒了?” 啥? 程大树一听说他娘晕倒了,忙又撤回身子冲着他娘过去了,嘴里还不停地喊着‘娘,娘,你咋样了?’ 程何氏咋也没想到,这个老大媳妇会这时候做出这种事儿来!她这是真不把她兄弟当成自家人哪! 她恨恨地瞪着被一个孙子一个孙女儿围住的程李氏,眼里恨不能冒出火星子来。 “小杏,小杏!” 这时一直瘫软在地上起不来的程张氏倒是醒过神来了,一咕噜从地上爬起来,一边喊着‘小杏,小杏’,一边就往那边儿也冲过去。 可是她身子弱,刚刚又被那二百两银子惊吓的不清,七个魂已是丢的只剩下一个了,这还没冲到近前去,这身子就又是一软又坐下了,爬了好几次没爬起来,就只能坐在那里呜呜呜地哭,喊着闺女的名字,说什么也爬不起来了。 程老爷子狠狠瞪着大儿子。 怒喝一声:“还傻站着干啥?是想让这个家散了咋的?” 程忠也没想到自家一句话就惹来这么大动静,也不敢看他爹的脸,低着头就要过去拉自家侄女回来。 正这时,就听一个清清淡淡的声音说话了。 “小杏过来,过来帮我抬你爹回屋去。” 这声儿也不大,听着也软乎,就跟平常闺女家说话一样。 可不知咋的,瞪着眼叉着腰,像一头小牛犊子似的直往前冲的程小杏听了,却猛然一下顿住了身子,再不跑了。 第386章 满院子人的眼就跟着程小杏一起回头看。 只见那个戴着竹笠的高瘦小娘子正跟着她的丫鬟一起抬起了木板的一头。 丫鬟还好些,勉强抬得动,可程家这个大孙女则吃力得多。 她那一双手儿白白的,费力抬着其中一个角,那一把小腰还没李大媳妇胳膊粗,这一使力就跟要折断了似的。 “大姐姐!” 程小杏忙惊叫一声。 也顾不得再撞跑的披头散发的李大媳妇,连忙就是呼呼喘着粗气转身就往回跑。 小丫头跑到木板前,两手拽住她大堂姐这边的木板,叫道:“大姐姐快撒手!” 等那双白白的手儿松开,这便使劲往下一压。 她劲儿大,这一下子下去,抬另一边的小丫头也扛不住松了手,眼看着木板就又被压回到地上去了。 一旁的程何氏连忙叫着‘小心些’,上前去看护住。 有她奶看着,程小杏就放心了,急忙又去拉她大堂姐的手,翻过来调过去地看。 急急问:“大姐姐,你没事儿?小心木头刺儿把你手割出血了。” “我没事。” 戴着竹笠的小娘子就轻轻摇头,反手握住程小杏的手。 轻声道:“小杏莫要担心我,现下还是要快把你爹送回屋去。他刚吃了药,要是发汗再着凉,病情怕是要加重了。” 说着就又侧过脸来,对着李大媳妇这边微微点了点。 抬着下颌道:“闲言碎语莫搭理,胡话瞎话不理会。即便是恶毒之言,也要分清轻重缓急,不能耽搁了正事。还是自家亲人最要紧。便是要回击这样的恶毒口舌,也不必非要用和她一样的恶毒方法,惩治的法子多得是,以后有的是机会,不必急于一时,可记下了?” “嗯,我听大姐姐的,还是我爹最要紧,我错了,往后再不这样了,我现下就和我娘把人抬回去。” 刚刚还倔得像头小毛驴似的程小杏,此时乖得不得了,大嗓门也压小了,连连点着头,转身就要去扶那边地上的程张氏。 “娘,我们把爹送回屋去。” “小杏,大伯和你抬。” 这时辰程忠也不用他爹吩咐了,当下就接口边说着边大步走过来,又叫了一声‘大树’。 那边围着程李氏的程大树忙应了一声。 他现下也瞧出他娘好像没啥事儿,连忙跑过去跟着抬人。 现下还是爹爹最要紧。 程小杏紧记着她大姐姐的话,也不和她大伯堂哥掰扯刚刚为啥不过来那些没用的,连忙就松开了程张氏,让她娘自己起身,自家又回身去上手帮衬扶她爹。 程忠父子两个一边一个抬起木板,程小杏在旁边护着,一起就要往屋里送。 正这个时候,忽听木板上的程义猛咳了两声。 “爹!” 护着的程小杏连忙就扑到她爹的身上去,紧紧抓住他的手,使劲喊。 程忠父子俩也连忙顿住了脚。 这是醒了? 满院子的人一起寻思,就瞪着眼瞅。 就见程义闭着眼睛撑起了半个身子,满头的汗珠子像流水一样哗哗往下流。 他猛地拨拉开他闺女的手,张着手在空中乱比划。 嘴里还大声嚷嚷着:“花儿,花儿,我的花。你们快放下,快放下!我能侍弄好它,我指定能把它弄好,弄活了,呜呜呜,你们要干啥?放开我,放开我!” 他的嗓子因起烧都嘶哑了,虽是大声哭喊,可也像是嘟囔着说胡话,听不大清楚。 除了离得近的,外面的人根本听不清楚说的啥。 大家伙就忍不住往前凑。 唯有那个花行的伙计却是悄悄往后退。 这时呜呜哭着的程义就是突然又搁楞了一下,眼睛翻白,又大喊了一声,身子一歪,又倒回到木板上,晕过去了。 “爹,爹,你咋了爹?” 程小杏吓得眼泪水直流,大喊着又上手紧抓住他爹的肩膀使劲晃。 “老四,老四。” 程何氏也流着泪抓住另一边的手紧着叫。 “快把他抬回屋里去,快。” 程老爷子也急了,忙吩咐老大儿子快抬人回屋。 “哎。” 程忠答应一声,抬脚就走。 可父子俩却根本走不动。 原来是程小杏扒着她爹不放,哭的喘不上气来。 这丫头! 程老爷子就要上手去拉人。 却被身后的大孙女拦住了。 大孙女冲他微微摇头。 越过他上前。 “小杏莫哭。” 正哭的厉害的程小杏就听见身边传来一个柔柔的声音。 然后就是一双手轻轻把她扶起来。 程小杏睁着被泪水糊住了的眼看着眼前的大姐姐,哭声小了一些。 第387章 第388章 众人一起转头看。 就看见,随着喊声,两个人张着胳膊,像哄小鸡一样地把一个人从院子门口推回来。 程家人这才发现,原来不知啥时候,那个花行的伙计竟是跑到院子外面去了,而把他推回来的人,正是村里的那两个闲汉。 程老爷子看看伙计一副恼怒的样子,再想想老四儿子刚刚说的话,心里就认定了这是他想逃跑。 当下就是对两个闲汉一拱手:“多谢两位了,得闲一定请二位喝酒。” 两个闲汉脸上笑嘻嘻。 他们不过是爱凑热闹,爱管个闲事儿。刚刚旁人都往前凑,他俩却眼头子尖的,一下子就看见伙计要跑。这哪能成?这唱大戏可不能没了角儿,得拦回来。 俩人连眼神也没对,当下就一起跑上去又给拦回来了。 要说是好心也论不上,就是爱瞧个热闹。这会儿见程老爷子道谢,俩人就也是一拱手嘻嘻哈哈地连声说着不谢不谢,囫囵着就过去了。 那边伙计被两个闲人拦住,心里恼怒的不行,可又不能跟他们打连连。 当下只跟程老爷子说话:“人给你送回来了,事儿也跟你们家里说清楚了。咋,一切按契书上写的办,我走不走的啥时候走,关你啥事儿?难不成你还要把我留在这里看你们家唱大戏?告诉你,小爷我爱走就走,谁也留不住,哼。” 说着就转身又要走。 “慢着。” 都到这会儿了,程老爷子哪里还能让他们走?连忙用手拦着。 一旁的程忠也直接带着儿子过去,两个人当面一站,直把来路堵住了。 呦,这是要打起来了? 围着看热闹的婆娘闲汉村人们立时又都瞪大了眼。 伙计一瞧走不了,只能站住脚,回头瞪着程老爷子,大声呼喝:“咋?你这是想干啥?” 程老爷子心里转了个个儿。 他晓得这事儿不对劲,不能让伙计就这样走了,可脑子里想到了啥却又抓不住,不知晓该咋说,就忍不住转头去看自家大孙女。 恰巧自家大孙女也看他。 大孙女就对程老爷子道:“祖父,不知孙女说两句可好?” 程老爷子不由自主点头。 瞧热闹的人看的却是着急:这还问啥问,赶紧说呀。戏文都唱到这会儿了,沥沥拉拉的没个完,这到底咋回事儿赶紧告给大伙儿啊? 就见程家大孙女慢慢走上前来。 站到伙计对面,也不言声,只是那么定定看着伙计,直把个伙计看的眼都不敢往她脸上了,直接把头转到一边儿去了。 小娘子这才淡淡开口:“这位伙计小哥,闹了这大半晌,事情也到了这个地步,您是不是也该把东西拿过来了?若是我没猜错的话,一定是在外面骡车上放着的?” 啥? 啥东西?这是啥意思? 院里院外听的人都怔住了。 伙计脸也白了。 急赤白脸地大声嚷:“你说的这都是啥胡话?我咋听不懂?告给你,你别胡咧咧,埋汰人!” 站在他对面的小娘子也不着急,也不生气。 更是不看他了。 只见她微微低下头,对身边的毛丫头说:“你出去接你爹那个方向的道上看看,找到他们的骡车,看看他们车上都有什么?” “哎,晓得了。” 程小杏性子虽直,可心思也灵便。这回她也听明白了,她大姐姐这是说她爹摔坏的那盆花,伙计也带来了呢。于是忙答应一声,狠狠瞪了伙计一眼,拔腿就往门外跑。 伙计一看急了,连忙哎哎哎地叫着,跑过去拦住了程小杏。 程小杏哪能听他的?又绕过他,继续跑。 “哎,你们俩,还傻站着干啥?快拦住她!” 伙计急得不行,连忙指着那两个抬木板的大声吆喝。 两个抬木板的正傻站着,一听叫连忙拔脚就去追。 可到底晚了一步,眼看着这人就要跑出大门去追不上,伙计急得一跺脚,大声喊:“行了,我给你拿过来还不成吗?” 第389章 啥?拿过来? 正可劲儿拨拉人群往外跑的程小杏一听,立马站住了脚,回头瞪着两只虎生生的大眼看着伙计不放,一副他要是敢不给拿回来,她就立马又跑出去的架势。 事儿都到这会儿了,伙计还能说啥?还有啥可说的?只得转身又吩咐那两个抬木板的苦力:“你们俩过去,把骡车带过来。” 两个苦力忙答应了,拔脚分开人群跑出了院子。 那两个闲汉一看有热闹可瞧,也忙嘻嘻笑着紧追着跟过去了。 剩下的院子里外的人就都轰的一下又嚷嚷开了。 咋?这原来还真是伙计带了那盆花过来却不给瞧? 这咋现在才拿出来?这啥意思?这要是老程家那大孙女不逼着,他还不给拿过来瞧咋的? 这时围着的村里人就瞧明白不少事儿。这事儿说不得里头还真有门道,倒不像是老程家多心赖账了。 就这一出一唱,那些刚刚还埋怨老程家带害小李村名声的村民们顿时又倒了个个儿,纷纷嚷嚷着伙计咋那奸滑?是不是想赖上老程家,欺负他们小李村没人? 村里人说话野性,那骂人的话就不带重样的。只把个伙计听的脸上又青又白,恼怒的不行,却也不敢回头跟他们呛声。 只能恨恨地盯着对面的高个小娘子看。 恨的牙痒痒。 有人恨就有人欢喜。 程小杏这时就噔噔噔跑回来,望着她大姐姐傻笑,不停嘴地问:“大姐姐,你咋知晓的?晓得那人把花儿也带过来了?” 是啊?她咋晓得的? 不管是院子里的程家人,还是院子外看热闹的村里人,听到程小杏的大嗓门儿也都安静下来,竖起耳朵听。 “这是你爹自己说的啊。” 就听那个清清淡淡的声音慢慢说:“就在刚才,你爹说他一定能把花侍弄活了,让他们放手。你想一想,这会是什么时候说的话?再想一想,依着你爹的脾气,若是按了那个手印儿,不管是被迫的还是他自己愿意的,那这盆花他也就是认下他要赔了。既是认下了,那他能放着那二百两银子的花不管不顾,就自己回家来?他一定会想办法抬回家来,自己再侍弄着瞧瞧,说不准侍弄好了,不是就能省下那二百两银子了吗?” 着啊,可不就是这回事儿咋的? 听着的所有人都心里直点头:依着程义那个性子,不,就是换了他们自家也是,不管是被哄骗了还是咋的,那哪能舍得把二百两银子的物件儿就放到那儿不管了?那指定得拿回家来呀。 又听小娘子继续道:“接下来的事便容易了。这花草既是如此贵重,那花行没得了银钱赔偿也不能随意让人就拿走,这不就是一个要拿一个不让吗?于是,就是争吵起来了。” 说到这里,那个瘦高的小娘子就去看伙计,慢慢道:“若是我猜的不错,定是花行掌柜刚开始答应了,我四叔才按的手印,可后来掌柜又反悔不让带走了,我四叔这才又急又气体力不支,一下子晕过去了,对不对?” 伙计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大家伙儿一看,就没有不明白的:啥,还真是?这,这咋这坏! 就听老程家小娘子又说:“你们花行叫也叫不醒,也没给请大夫,掌柜的又生怕闹出人命来,这才不得不吩咐连人带花一起先送回家来了。” 瘦高的小娘子语气更加轻柔了。 “而你,这位伙计小哥自己,又或是掌柜的吩咐过的,觉得我们不过是穷庄户人家,人送回来就是格外开恩了,要留下花草那可是痴心妄想,白日做梦了。再有一宗,那就是我四叔这一路上又叫不醒,这命还不见得能不能保住呢,于是就想着不如找个旁的地方卖了出去,到时候即便是我四叔醒了过来,那也是死无对证的没办法,也更不怕我们家跑回花行去闹,闹又能怎样呢?没凭没据的,说什么都晚了。这位伙计小哥,不知我说的可对?” 啊…… 刚刚一进了程家院子就一直比手画脚拿鼻孔看人的伙计,此时却只会张着嘴白着脸,一个字儿都崩不出来了。 真是见了鬼了,这丫头咋啥都知晓?就跟亲眼瞧见了似的。可不是咋的,东家倒说这花折了根,县城里的人都知晓,说什么也是卖不出去了,程老四实在闹腾得厉害就拿走。 可他不这么想啊。 那县城里卖不动了,东家也不敢拿去别处卖给贵人招祸,可乡下别处又不是没有想充大头的土财主? 左右这花虽是折了根,可一时半会儿也还能看着长的挺好,那不就得了? 他就想着把这花拿到别处的村子,找个冤大头卖了,好把银钱自家留下。 至于程老四,左右一个穷棒子,他可不怕他到时候再跑到花行里去闹。到时候他就说是他想赖账不给银钱,故意找茬生事,哼,死无对证的,谁信他呀?到时候还不是白闹! 可这咋?这个庄户丫头咋啥都晓得? 第390章 被拆穿了的伙计瞪着眼白着脸,一副啥话说不出的死人样。 有眼睛的可都是任是傻子也都瞧明白了。 于是围着的村里人就一下子又都哄哄开了。 骂那伙计咋那坏?人家都倒霉成这样了,他还想着作践别人,拿着别人家的花儿去卖银钱,这不是丧良心吗? 多亏了老程家有个机灵人,要不这还不得又被坑骗一回去? 这样寻思的人不少,于是就一边骂着伙计心眼子坏,一边拿眼去瞅那个程家新家来的大孙女。 心说的这丫头咋这多心眼子?这肚子里的弯弯绕也多。咋村子里这老些人都没瞅出来那伙计有啥不对劲,就她能瞅出来,还说的头头是道儿的? 咋,老程家这丫头就这厉害?京里住的人就这厉害?连个小丫头都这厉害? 娘的个乖乖,老程家那可是惹不起! 这样想的可不止村里人,还有老程家人。 程李氏和程小花紧紧捏着手,娘儿俩的脸一样黑。 咋?这丫头咋这爱招人眼,这家里没别人了,咋还就非得她出头了?这是还嫌家里装不下,还要跑到外面显她能咋的? 连老爷子都听她的! 不提那娘俩的怨恼,单说程老爷子,这回可是也真惊着了。 要说程老爷子,那也是一个有心气儿的老头子,别的村里的老头子只会让儿子下地干活养家糊口,将来给自家养老送终,可程老爷子不一样:他可是还想着让儿子孙子读书识字,明理出息呢。 只因着这个缘由,他就比旁人多些见识。 话说,大孙女刚来的时候,说话办事他就觉着跟旁的孙女不一样,透着一股大户人家的富贵气。当时他也没多寻思,只当她是京里住的久了,学了些京里贵人小娘子的假样儿,可现下却不这样想了。就适才自家大孙女那一番话一说出来,程老爷子就明白自家看错了:自家这个大孙女可不是学的贵人样,她这就是跟旁的闺女不一样啊。 心思细不说,就是这心里想的东西也跟旁人不一样。那机灵劲儿,就是比他这个见多了事儿的老头子和儿子都强。就这脑瓜灵的,说不得就能跟他家老五一样呢。 那老五可是童生,她是啥?一个闺女家家的小丫头! 这可真是不一样人哪。 程老爷子心里紧着琢磨,就没来得及言声。 孙女程小杏却是禁不住自家的欢喜。 直是拉着她大堂姐的手直摇晃。 大声说:“大姐姐,你咋那厉害?别人说啥也哄骗不了你,就跟亲眼看见似的。” 说着就狠狠瞪伙计:“有人就是心眼子坏,想哄骗俺们老实人,也不怕天打雷劈!” 这小丫头嘴咋这坏? 伙计气的脸都青了。只是今儿这事儿他撞上鬼栽沟里了,这阵儿也不敢再多嘴了。这要是再惹了众怒被揍一顿,那也只能是白挨。唉,这可不划算,还是忍着。 当下就是当没听到不言声。 正这功夫,就听外面一阵喊声。 原来是那两个闲汉中的一个先跑回来了。 还大喊着:“拿回来了,拿回来了。骡车马上过来了,用苫布盖着呢。我撩了一下瞅见了,一个木架子托着,指定就是那盆花。” 咋?还真是? 围着的人就都哄的一下,又嚷嚷开了。 “都躲开些都躲开些。” 闲汉就张着手嚷嚷,让大家伙都闪一边去,好给骡车留条道儿。 瞧热闹要紧,村民们这时也顾不得骂他人来疯,都忙躲到两边去。 闲汉得了便宜,脸上得意,嘴里也不闲着,不停地显摆自家看的清楚。又说了些什么应该是颗大花,高高的可大个家伙呢之类的话。 外面说得这样热闹,程老爷子心里也着急,就想抬脚过去跟着先看看。可转眼一看,又瞅见自家大孙女稳稳当当地站在当地里,一点儿动静都没有,他也就又把要伸出去的脚又顿回来了,背着手站在当地里,稳住了心思。 第391章 家里没人动地方,程小杏可是着急。 她连忙松了她大姐姐的手,撒腿就跑出门外去看。 不大会儿功夫,不远处的官道上就踢踢踏踏地走过来一辆骡车,两个苦力在一边护着,后面还跟着村里那另一个闲汉。 车上蒙着一块儿苫布,里面盖着一个鼓鼓囊囊的东西。 程小杏连忙跑过去,跟着骡车一边走一边用手比划着,觉着比她自己还高出一截去。这下子心里就立马着急的不行:这花咋这高呢?真是海外边过来的?真值二百两银子? 她也顾不得别的了,等骡车刚一到院门口,还没停稳当,便一把把苫布掀开了。 这遮雨的苫布也老沉,她力气那么大,也还是被扯的往旁边倒,多亏跟着的一个苦力就手拽了一把,这才没摔倒。 程小杏还没站稳,就听围过来看的村民们哄的一下又大叫了一声。 她连忙抬头看,心里也是‘啊’的一声。 只见车上稳稳当当地摆着一个木架子,上面托着一个大花盆。 花盆里面的花不像是花,倒像是一棵小树,那花枝粗的就像小树的树枝,而且还瞅着就特别结实。还有那花叶子也跟树叶子似的,又大又厚实,都快赶上他们家的大蒲扇了,绿油油的,看着就让人稀罕。 这咋这大?还没见过? 程小杏白了脸。 还不等她瞧明白,那两个苦力就上去一边一个一较劲抬起了木架子,直接送进了院子里。 程小杏眼瞅着花离了眼睛,就又看到下面还托着一个大木疙瘩。 那个大木疙瘩是个树根,看着黑黝黝的不好看。 程小杏可不管,上手就给抬起来抱怀里了。 她现下也想明白了:她爹的手印儿都按了,那二百两银子看这样不认也得认了。既是认了,那她大姐姐说的就对,那这花儿不管是死是活也都是归他们家的了,可不能留下给那个满肚子坏心眼子的伙计赚银钱。 要说这树根黑不溜秋的难看,在他们这儿山上也有老多了,她还仗着力气大搬回家来几个呢。 庄户人家啥都是好的,更别说这还是关着二百两银子的饥荒,她是说啥也不会留下的。当下就抱着噔噔噔地跑回院子里去了。 两个苦力把花架子直接抬到了伙计面前,敦敦实实地放地下。 程小杏紧跟着跑过来,把怀里抱着的大木疙瘩也往他爷眼前地上一放。 又噔噔噔跑回她大姐姐的身边,拉住她的手,紧着说:“大姐姐,花盆底下还垫着那个大黑木疙瘩,我也给抱回来了。” 她大姐姐听了,就看了一眼那块木疙瘩,紧接着,程小杏就觉着自己拉着的手被紧了一下,之后,她大姐姐就转头对她露出一丝笑来。 “抱的好。” 她大姐姐轻柔柔地说,还轻轻摸了摸她的头。 程小杏被她大姐姐软软的手摸在头顶上,心里软软的舒坦,就嘻嘻笑起来。 这时辰,程老爷子已是上前围着那盆花转了两圈,还上手摸了摸那绿油油的厚叶子。 问那伙计:“我看着这咋也没事儿啊?咋就不能活了呢?” 伙计此时也缓过劲儿来了,又摆出那副瞧不起人的架势。 盘着手冷哼一声,抢白程老爷子:“好不好活不活的你能说了算?我们这养了这多年花草的还不如你?你搬开花盆底瞧瞧,底儿都磕掉了,直接落地下了,当时就断了根儿。你说,咋能活?还咋看着没事儿?这不就是时间短不显吗?你没看见底下有片叶子都泛黄了?这要是时候长了还不得全枯死了,咋能活的成?你侍弄庄稼还不晓得这事儿,还问我?” 老话说树挪死人挪活。程老爷子也是个种了几十年地的老庄稼把式了,这事儿能不懂?一听说根儿坏了,心里当下就凉了半截。 他蹲下身子,瞧了瞧那片有一星星泛黄的叶子,又搬住花盆边沿往起翘,想看看底儿。 一旁的程忠连忙上去,帮他爹扶着旁边儿挪起来。 这一挪起来不打紧,只听咔嚓一声,底盘上勉强合着缝儿的那块盆片便落了下来,露出里面断了半截的土根。 程老爷子看着那断了大半的土根,心里最后的念想也跟着一起断了。当下‘唉’地一声长长叹了口气,又把着盆边把花盆压了回去。 “哎呀,真坏了!” 有眼尖的村民围得近也跟着看见了,就也失声叫起来。还啧啧叹息着说‘完了完了,这可咋办?这根儿是真断了,真的救不活了,老程家这回可是真的得赔那二百两银子了’。 第392章 这真是活不成了。 一旁的程忠眼瞧着,当下脸也是沉下来,默默收回手,退到后面去了。 程老爷子也像一下子老了十岁,一直挺着的背也弯驼了,没了刚才的精气神。 一旁的伙计这时又抖起来了。 他也算想明白了:今儿这趟差事算是白跑了,啥也没捞着,既是这样,那总得把这受的气找回来? 当下就大声说:“咋的,看清楚了?我们没骗你?还用不用让人再做啥证了?” 说着一指身边两个抬木板的:“要人证也行,他俩就能作证,花盆就是程义摔坏的。” 两个抬木板的被伙计一指,就连忙点头。 伙计得意一笑,回头看那个瘦高个小娘子。 抬头挺胸问:“怎么的,这下你们没话说了?人证物证都在这儿,说,二百两银子啥时候还上?” 那个程家的老头儿虽然有点硬气,可也不难对付,倒是这个小娘子,一说话就说到点子上,一下子就把他的好事儿都搅和黄了,还让他在这多人面前丢了脸面,他恨的就是她! 瘦高个小娘子淡淡瞧了他一眼,没答话,转过眼去盯着那两个伙计。 淡声问道:“你们是那花房里的伙计?” 两个抬木板的不防备小娘子这样问,既不敢点头,也不敢摇头,只得默默站着不吭气。 小娘子就轻轻点头,道:“既不点头也不摇头,那便不是了。应该只是雇来扛活的。既只是扛活的,那又怎能看到那家发生的事?既是看不到又怎能出来做人证?你们可知,若是做了假证,将来若是打官司见了衙门里的老爷,再被发现说的是谎话,可是要挨板子坐监牢的?” 啊?还要坐监牢? 那俩抬木板的张大了嘴,连忙就是猛摇头:“不是不是,我们不是,我们就是雇来干活的,我们啥也不知晓,我们啥也没看见。” 两个怂货!一咋呼就全说了。 伙计顿时气的鼻子都歪了。 可他也不认怂,当下就反驳道:“扛活的咋了?扛活的也听说过那个事儿。闹那么大,弄坏了那老贵的东西,左邻右舍都瞧见了,都嚷嚷出来了,咋还能有假的?你少胡搅蛮缠不讲理。” 伙计瞪眼看着小娘子,把塞怀里的那张契纸又拿出来抖。 不耐烦道:“这时辰不早了,我也耽搁了不少功夫。现今这人也送回来了,物件儿你们也看了。咋,现在就给个话,到底啥时候赔银子?我也不让你们按手印儿了,就是找你们家程义。你要是还不信,那就自家去城里再打问去,小爷可没功夫跟你们在这儿瞎耗。就是有一样,到时辰要是没还上,可别怪我没知会你们,掌柜的可说了,过了时辰不还就打官司,到时候看你们咋办?” 还童生,童生算个屁!吓唬谁呢! 伙计心里恨恨,就手又把那张纸叠好,重新塞回怀里去,盘着手颠着脚,一副本大爷没功夫等的架势。 他这样子可就跟那些专门讨债的街痞混混没两样了,围着瞧热闹的村里人看着就都直摇头:老程家这回可算是真完了。二百两,这是说啥也得赔了。不说赔不起,就是真赔得起,那可也是要拉大饥荒的,不死也得脱层皮!真是倒霉呀! 程老爷子被挤兑的黑脸都要臊出火星子来。 一咬牙一跺脚,就要开口应承赔银子。 可就这功夫,就听他大孙女又说话了。 “这位伙计小哥,莫要说话如此猖狂。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老程家虽是庄户人家,可这点做人的道理还是懂得的。” 说到这里,又转身对程小杏道:“小杏去仓房里拿棍子。” 啥?拿棍子?拿棍子干啥? 所有人都听的心里一惊,寻思着她这莫不是要动手打人?哎呦,这老程家这孙女看着软乎,这咋比李大媳妇还泼呢? 这可是了不得了! 村里人,连带着李大媳妇连忙就是张大了耳朵抻直了头,瞪着眼仔细瞅,生怕漏了一丁半点热闹。 第393章 程老爷子也没防备着大孙女会这样说,当下就皱了眉头要呵斥她。 却没想到程小杏却先动手了。 她现今最佩服的就是她大姐姐了,她说啥就是啥,也不问她爷能不能行,立时就大声应了一声,转身就一溜烟跑到仓房那边去。 因前几日她才拿了棍子打过李大媳妇,用完了就顺手放到门边上,是以一抻手就拽上了,连忙又咚咚咚地跑回来。 程小杏高高举着棍子瞪着伙计不放,问她大姐姐:“大姐姐咋办?” 伙计也是吓了一跳,连忙往后缩脚躲身子:“你,你要干啥?” “槿丫头。” 程老爷子也忙喊了一声大孙女。 却见她大孙女冲着他微微点点头:“祖父莫急,我知晓分寸。” 说罢不等程老爷子回答,又转身吩咐程小杏:“小杏把花给我砸了。” 啥?砸花?为啥要砸花啊? 所有人,不论是程家的还是围着的,就都又是一个愣怔,不晓得这是个啥路数?还以为是要拿棍子打人呢,这咋还变成砸花了呢? 只有程小杏,听了吩咐,啥也没想,又是哎了一声,往前蹭了两步,又把棍子再举高了一点儿,咬着牙瞪着眼,对着那盆小树一样的花狠狠砸下去。 她手脚快,众人还没等反应过来,就听哐啷一声,半个拳头那样粗的棍子就狠狠砸到花盆上,当下就把那掉了底儿的花盆一整个砸烂了。而那棵像小树似的花也噗通一声,也是一整个落到地上,歪倒到一边去了,土洒得到处都是。 所有人都齐齐哎呦了一声,倒吸了一口气。 就有人嚷叫出来:“这,这下可是完了,彻底活不成了,这可咋办?这是干啥呀?” 对呀,这是干啥呀? 不单是村里人都傻了,就是心里想着分家,不想管这事儿的程李氏程小花母女两个也是傻了眼。 程李氏就瞅着那个丫头,心里还不知咋的有些惧怕,心想着难不成这竟是个疯子? 院子里一下静的吓死人。 所有人都瞪眼瞅着地上。 伙计更是看着砸烂了的花盆和歪倒在一旁的花,心里直发凉。 他咋也没想到,这小娘子竟敢这样做!凭啥?她凭啥有这样大的胆子?她难不成真有银钱,能还得起? 他就又看向那站在院子中间,挺直着腰板叠着双手的小娘子。 小娘子竹笠下的一双眼也正冷冷清清地看他。 淡淡道:“物证我看到了,人证有我四叔醒来时说的话和按的手印,也算完整清楚,这件事我程家认下了,不必去县城里再查验,你可以先回去了。” 说罢便转身往回走。 伙计张着嘴,觉着自家像个傻子一样被戏耍了。 还不等他想起说啥,结果,小娘子走到一半又站住了,回过身来。 轻声道:“伙计小哥也莫要心疼这盆花,这既是落了根,指定是活不成了,即便是有人不识货买了去,也是要惹麻烦的。小女子不想有人再因此花遭殃,是以就把它砸坏了,也好断了某些人的念想,做下错事,也算是积下功德了。又因我们认下了这二百两银子债银,是以这盆花便是我们程家的了,我想做什么便做,我想留便留,想砸便砸,那都是我们程家自家的事,还望伙计小哥莫要多管多说。” 说罢也不看伙计那直眉瞪眼的呆傻像,径自转身回了西边的屋里。 直到那高高瘦瘦的身影带着丫鬟进了屋门,不见了人影儿,整个院子里这才又轰的一声炸开了锅。 这,这咋这个丫头咋这大胆! 所有人都不敢相信。 要说她说的也都对,理儿也确实是这么个理儿,可这事儿,这事儿它就是没人敢真干哪! 那可是二百两银子的东西啊,二百两!咋敢就这么混不吝地砸了!就是不能用了也不敢砸啊! 不说村里人不敢相信,就是老程家人也是惊的魂儿都差点没了,一时傻站着,竟不知该做啥。 第394章 这是真要赔银子啊? 那个伙计这时也醒过神来了,瞪眼瞅着地下那盆花一坨坨泥地散了一地,心里也是可惜自己没赚到手的银子。可事儿已是这样了,他也没法子,也不想再耗着受这一家子穷鬼的闲气,当下只得沉着脸气哼哼地走了。 两个苦力连忙跟出去。 这次倒是没人拦着他们。 两个闲汉也只顾着围上去看那棵被砸烂的花草,挤眉弄眼地大声谈论着老程家厉害。 可不是厉害咋的? 这比戏文里那些富贵人家的小娘子都敢下手。那些小娘子也就敢没事逛个后花园巧遇个赶考书生啥的了,哪敢拿大棍子当场就砸了二百两银子的东西? 这个老程家的孙女可不一般。 众人正围着这地上看。 就听得又一声哎呦喊,紧接着就是程何氏小快步跑过来,扒拉开人群就扑到地上那盆花上去了。 嘴里还嚷着:“这,这是咋的了?这是咋的了?” 她扶了花又去扶盆,却两样都扶不起,只得扔了花,拿了几片碎盆片往起堆,可堆了好半天也堆不住,没法子只得又把破盆片扔下去,转身去拧程小杏的耳朵。 “你这孩子咋回事儿?这可是你爹拼了命抢回来的,咋叫你一棍子下去都给砸烂了?你想干啥?你个败家丫头。” 老太太这是听到动静迟了一晌才出来,还不知晓到底咋回事儿呢,只以为是程小杏犟脾气上来给砸了。 众人当下就七嘴八舌地跟她讲了咋回事。 程何氏被吵的脑瓜仁疼,可到底听明白了。她也是傻了,张着手站在那里不知该说啥。 程小杏这时也被她奶拧清明了,看着地上也发呆:她也没想到自己刚刚咋的了?咋就真给砸了? 可她胆子大,想不明白就不想,一挺小胸脯对她奶说:“奶,都是我砸的,我就是气不过。再说了,我爹不是也按看了手印吗?那这花就是咱家的了,我想干啥就干啥,谁也管不着!” 啥?你还有理了。 程何氏听的气不打一处来,抻手狠狠给了她两巴掌。 骂道:“你这死妮子,那可是二百两银子,说砸就砸了?你爷你奶还在这儿呢,你胆子咋这大?咋,我还降不住你了,看我不打死你!” 说着就要上手又抻程小杏的耳朵,掐她的脸。 这时一旁的程李氏就走过来说话儿。 “娘,这事儿不怪小杏,您也听到了,都是槿丫头让她砸的。她年纪小,性子又急,可不是这还没醒过神来就砸了呗,您要怪也不能怪她,得找正主儿。” 程李氏本不想管这破事儿。她方才瞅着自家男人那个架势,就晓得也是动了分家的心思的。这可正趁了她的心思。老话儿说的啥来的?可不就是瞌睡了有人送枕头,正正好嘛。 她就想着自家别多事儿,省的惹出旁的来,再让公爹婆婆抓住话把儿。 可这会子婆婆只顾着骂程小杏,却偏心眼子地不说老大丫头的错儿,她就再忍不住气性,出头说了两句。 那咋?事儿都是那个丫头做下的,她咋啥事儿没有? 程何氏本就因着花儿砸了拉下天大的饥荒焦心,骂骂程小杏也就是心里有气熬不住,寻个门道发泄发泄,又咋会不明白不干她的事儿?可偏巧老大媳妇又出来多嘴嚼舌头挑唆是非,当下这闷着的火儿就直冲脑门顶了。 程何氏也不顾程小杏了,转身就要骂程李氏,可这打眼一瞅满院子里都是人,又强忍住了。 老太太又冲着围着的村里人过去了,两手往外赶着轰人。 “都傻杵着干啥?快走!没啥可看的!这是我们老程家的事儿,咋?还想着站在这儿等着给我们家拿银钱还债不成?” 可不是咋的。 本来围着瞧的正热闹的村里人就心里一咯噔,连忙转身往外跑。 大家伙心里嘀咕:这老程婆子咋这厉害?他们自家还穷的揭不开锅呢,可没银钱借给他们家赔。 第395章 瞧见人都跑光了,剩下的李大媳妇却还不甘心。 她心里恼的不行,寻思着这老程家这热闹都是被那个臭丫头给搅和黄了,害的自家没看到她家倒霉,心里不舒坦。 当下就在后面嘟嘟囔囔的,用满院子都能听见的大嗓门说怪话。 “哎呦,这说的啥话,咱可没银钱借给你赔。你们家那可是大财主呀,还用着丫鬟呢,还叫你们老两口子老太爷老太太,还叫他四婶子四太太,可不就是大财主家咋的,还用得着借银钱?那还不是家里堆着金山银山可着劲儿地花也花不完,吓唬谁呢?哼,别说是砸花,就是砸人也会有银钱赔得起!俺们村可都得指望你们家呢,哼,装相!” 说着就是嘎嘎乐。 这话谁爱听? 程何氏一看咋又是这个李大媳妇泼辣货,当下也不喊程小杏了,自家直接上手夺过程小杏手里的棍子,举着就打过去了。 李大媳妇这次早有防备,一边往后跑,一边大声喊着‘杀人啦,杀人啦,程老婆子杀人啦!’ 她嘴里喊得欢,脸上却是满脸笑。 可就这当口,突然脚下打了个磕绊,噗通一下跪到地下,摔了个狗啃泥。 李大媳妇跑得太快,这一下子摔得可不轻,当下就是眼泪鼻涕糊了满脸泥地往下流。 她嘴里嚷着骂着是谁是谁?是哪个破烂货敢绊倒老娘,看老娘不打死他! 正骂的上口,胳膊就被两个人一边一个拧住了往起抬,脚离了地地往前走。 李大媳妇左右一看,才发现正是村里那两个没事干的闲汉,当下就是气疯了,不住口地开骂。 她是个嘴贱的,什么腌臜什么难听骂什么,听的人耳朵疼。 这要是搁别人,非得被气死不可。 可谁让她碰上的是俩闲汉?那根本就不是一般人,根本不吃她这一套。 俩人也不是吃素的,听了也不生气,反倒也不住嘴地回骂她,还高兴得很,就当是取乐了。 俩人还瞪着眼威胁她,说是要骂人让她骂村长去。是村长让他们把她带回家去的,要不是不知晓她男人跑哪去了找不见,他们才不愿意管她这滩烂泥呢。哼,偏偏她还不识好人心,看等开春了种地,看谁能帮衬他们家。 听说开春没人帮衬种地,李大媳妇就不敢吱声了。 她泼是泼,可不傻。 她家里人少帮衬不上不说,李大也是个没爹没娘的孤儿,她俩又只有一个丫头片子不当事,这要是来年地里的活计做不过来,上秋了吃啥喝啥? 要说让她干,她也不行。让她骂人行,可让她下地干活,那她还真不是那块料。是以每年里都得指望着村里出劳力帮衬她们家。 不行,不行,绝不能得罪了村长没人手。 李大媳妇心里恨村长心眼子歪净会偏着老程家,可也再不敢撒泼打滚胡咧咧了。 俩闲汉降住了村里最厉害的婆娘,心里也是欢喜得意,嘻嘻一笑对视一眼,一起用力,把李大媳妇像拖死狗一样拽回家去了。 人都走尽了,就剩下老程家一家子在当院里站着。 程何氏呼呼喘着粗气,把棍子直接扔地下。 回身骂程李氏:“还傻杵着干啥?还不进屋去!干啥啥不行,吃啥啥没够,当着那老些人瞎咧咧啥?搅家败兴的东西!” 程李氏成亲二十几年头一次被婆婆当着家里人的面骂得这样凶,当下就是眼里涌了泪,也不敢吱声,低了头呜呜哭。 程何氏看她装相就来气,还想骂几句。 却被程老爷子拦住了。 “行了,瞎嚷嚷个啥?还嫌家里事儿不够乱咋的?回屋去。” 老爷子说完就哼了一声,阴沉着脸大步进屋去了。 程忠也跟他爹一样,沉着脸瞪了一眼自家婆娘,一声不吭地回自家屋去了。 程大树连忙跟上去。 程小花看她爹生气了,忙跑上去拉住她娘的胳膊,叫了一声娘,挽着也往屋里去。 程李氏被拖着走得远了,这才敢放开了声音哭出来。 程何氏听着动静心就烦,转眼又看见程小杏,就想趁着没人在了再说她两句。 正这时辰,就看见西屋第二间门一开,丫鬟墨汁儿出来了。 墨枝小碎步过来,先给程何氏见了个礼,这才说:“娘子让奴婢把树根搬回屋里去。” “树根?搬树根干啥?不是都砸烂了吗?” 程何氏一怔,低头就去看地上的一滩烂泥。 “奶,不是那个,大姐姐说的是这个。” 不等墨枝回答,程小杏已是大声嚷出来,还指着地上她先前搬回来的那个树根给程何氏看。 说完也不等程何氏回应,连忙就又跑过去,双手抱住木疙瘩往怀里一捧,快速跟墨枝说了一句‘我给大姐姐搬进去,你搬不动动’,就噔噔噔地跑上了台阶,钻进西屋里去了。 第396章 孙女太麻利,程何氏啥也来不及问,就只能干瞪眼瞅着她人没了影儿。 咋这没规矩,这要是搁往常,程何氏咋也得念叨几句毛糙之类的话,可她眼下心思正乱,虽是心里狐疑大孙女要那个大树根子有啥用?可也没心思寻思,只当她还是刚家来没见过,瞧着新鲜。 再说了,就那破树根子黑不溜秋的,除了长的奇形怪状的,说破大天去也就是一块木头疙瘩,也卖不上啥银钱,拿也就拿了,最多就是废了块柴火,没啥。当下也就不当回事儿,撂开手不管了,一摆手让墨汁儿也回屋去。 墨枝连忙对着程何氏蹲了个身,转身回了西屋。 程何氏盯着小丫头进了那屋关上门,就又叹了口气,也转身回了自家的屋子。 那二百两银子的饥荒是欠下了,她得赶紧回屋和老头子商量商量该咋办。 东屋里。 程老爷子一看老伴儿进了屋,就说让她把家里有多少银钱都拿出来,仔细算一算。 程何氏也正是这个心思,长远现今说啥也没用了,还是打饥荒要紧。 忙就是脱鞋上了炕,打开炕柜,把里面东西都拿出来,最后拿出最底层的一个小包裹,解开了摊在炕上,让程老爷子自己过数。 她自家则又下地从墙角旮旯里,桌角土坑里扒拉出来两个小包袱,也解开了放到炕上,又脱鞋上炕,跟着程老爷子一起数数。 老两口子左一遍右一遍地过了好几遍,这才把数定下了。 一共是十一两八钱银子。 要照理说这数也不算小,现如今东西便宜,他们在村子里除了吃饭种地就是买些油盐家用,没啥大开销。 话说的,要说实在有开销,那也就是衣裳。可那也是这个穿了那个穿,破的不能再破了,实在没有地方打补丁了,这才去县城里扯一块儿最便宜的料子做了穿上,这花费也属实不多。 再加上老闺女年节时从临县回来,偷偷给贴补点,才攒下这些银子。 在村子里,像他们这样能攒下十两以上银子的人家,还真是没几个。 可这也分啥事,就这看着多的十两,也就顶天儿再买两亩地,又哪能跟二百两比?那可是二百两,不是二十两! 这可咋整? 程何氏就愁的直叨叨:“这可咋整呀?早知晓这样,平日里做饭就不能那样可着肚子吃了,还吃啥三顿?早该跟别人家一样中晌不用吃。咱女人家也是,吃啥干粮啊?有口喝的就不错了,唉,都怨我。” 程老爷子听的心烦,打断她:“净说那没用的有啥用?还吃的多了,就是吃的不多,那省下的那俩够啥用?” 说着叹了口气,又问老妻:“老四咋样了?还说胡话?” 程何氏叹气摇头:“那倒没有。兴许是槿丫头给的那个药汤子管用了,回了屋一直睡着,老四媳妇又给擦了擦身子,烧的好像没那热了。” 说到这儿定顿一下,看了一眼程老爷子。 小心说:“那啥,他爹,你也别怪大丫头。她是有点子不晓事儿,竟然把那老大一棵花给砸烂了,可这也不能都怨怪她。小杏说的对,那咋,咱都按了那手印儿,认了那二百两银子饥荒了,那花可不就是咱家的了?你听伙计那话,先前不拿出来,后来槿丫头说了这才给憋憋屈屈地送过来,可不就是藏着心眼子,想干啥坏事儿?要我说,要是没槿丫头这一出,咱还真保不齐被他给骗了。” 程老爷子晓得这是老伴儿为大丫头说好话,生怕他怨怪她砸了那花。 要说这事儿,程老爷子还真没怪她。要怪,他还不如怪她竟敢不经自家同意,就自己做主认下那饥荒呢。 程老爷子就哼了一声,磕了磕烟袋锅,看着程何氏道:“行了,别耍那些心眼子了,我没怨怪那丫头。事儿明摆着,这债咱是真欠下了。可就是,你也别总惯着她们。还有小杏,咋的?那我还没说话呢,她就上手给砸了?她咋那大胆子?都是你给惯的。” 程何氏醒得这时候不能再说话辩驳,就绷住了嘴不言声。 事儿到这份上了,说啥也没用了,程老爷子也没心思再说下去,还是顾着欠债要紧。 当下就和老伴儿商量着,看先给老二,老五以及在临县住着的老闺女宝桂捎信儿去,看他们能给帮衬多少,剩下的看剩多少数,再寻思该咋办。 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好在多了个老二,在衙门口里当差,听话说也接了他岳家的钱财,总能多帮衬一下他兄弟? 老两口一边叹气,一边愁眉苦脸地担心,生怕老二那小算盘不肯多帮衬。 正这功夫,就听外面有人喊爹娘。 程何氏一听是大儿子的声儿,忙应了一声,让他进来。 程忠进了门,关好屋门,眼睛在炕上的三个包袱上一扫,啥话没说,噗通一下跪下了。 程老爷子老两口吓了一跳,忙问:“这是咋的了?咋还跪下了?” 第397章 不提程忠到程老爷子老两口屋里跪下的事。 单说西屋第二间房。 程小杏怀里抱着那个大木疙瘩一头撞开屋门,噔噔噔就跑进去。 嘴里还直嚷嚷着:“大姐姐,大姐姐,我给你抱过来了。” 说着就回脚踢上门,把大木疙瘩直冲冲捧到她大堂姐眼前去。 程木槿正端着碗水站在桌前喝,冷不丁被程小杏这样闯进来,差点儿呛了嗓子。 她忙慢慢把水咽下去,放下碗。 对程小杏说:“莫急,先把东西放下,挺沉的,别累着你。” 程小杏只顾着给她大姐姐看木头疙瘩,没防备她正喝水,险些被自家的大嗓门呛着了。 就连忙把木疙瘩咚地一声墩到大姐姐的脚边,嘻嘻笑着说:“不沉,我劲儿可大了,比这沉都搬得动。这算啥!倒是你,大姐姐,你没呛着?都怪我太毛躁了,下次保准不会了。” 这毛丫头啥时候这样善解人意了?竟还学会自己说自己毛躁了?这要是让她奶程何氏听见了,可是要忍不住大惊小怪拍大腿,看日头是不是从西边出来了? 程木槿也不禁莞尔。 她也来了一段日子了,家里人的脾性谁是什么样子大概也都晓得了,也知晓程小杏的性子,真是又率真又机灵,是个极好的好孩子。 她便轻轻摇摇头,道了声‘无妨’,就微微弯下腰去,仔细去看那块木头疙瘩。 程小杏见她大姐姐没生气,也就把这事儿撂开不管了,跟着一起蹲下,瞪着眼瞅着地上的大木疙瘩。 还问她大堂姐:“大姐姐,这块木头疙瘩到底有啥用啊?它咋长得这丑呢?上面好像还被火烧了,黑焦焦的,一点儿也不好看。” 又皱着眉头,照着木头四边比划了一下。 小声嘟囔:“这就是做个木凳子,除了这些枝枝杈杈去也没剩啥了,还费劲巴拉的,不值当。” 说到这儿,又抬起头对她大姐姐说:“大姐姐是不是没见过这样的树根,瞅着稀罕?要是大姐姐真稀罕,那我给大姐姐上山去找。山上树可多了,啥样儿的样式都有,保准能找着比这个好看齐整的。” 程木槿一双杏眼全神贯注,正盯着那块儿程小杏嘴里说的黑焦焦的纹路看,听到程小杏的话就抬眼看她,问:“那你还能找到比这个更丑的吗?” 啥? 比这个还丑? 程小杏瞪大眼,瞪着她大姐姐以为自家听错了。 程木槿眼里都是笑,认真对她点头:“嗯,比这个还丑,你能找到吗?” 程小杏这回返过神儿来了,小心抻手碰碰她大姐姐的额头。 “大姐姐,你是不是被我爹欠下的二百两银子吓着了,你别怕,不怨怪你,那都是我爹先按下的手印儿,那花也是我砸的,不是你的错儿。” 程小杏的手虽然小,可也全是厚茧子和裂口子,粗得很,即便只是轻轻贴了贴程木槿的额头,她也觉出一丝微疼来。 程木槿就看着程小杏,眼里的笑消失了,也伸手轻轻握住她的手拿下来。 轻轻握在自己的手心里,把她拉起来。 轻轻说:“多谢小杏安慰我,也不是你和你爹的错。” 也不是你和你爹的错。 程小杏听着这话,不知咋地,眼泪就猛地一下流出来,一下子就满脸都是。 她呜呜地咬着嘴唇哭着,嘴里只喊着‘大姐姐,大姐姐’,再多的,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程木槿心里就微微叹息。 后来进屋来一直悄悄站着看的墨枝就悄悄走上来。 递给程木槿一条帕子:“娘子。” 程木槿接过来,轻轻替程小杏擦眼泪。 第398章 程小杏哭了好一晌后才停下。 程木槿一直给她擦干了脸,这才把帕子递还给了墨枝。 又给程小杏拢了拢碎头发,这才轻声问她:“你爹爹可好些了?” 程小杏哭了一场,自家觉着在大姐姐面前丢了人,有些不好意思,就抽抽鼻子说:“好些了,娘说再给他擦擦身子发发汗。” 程木槿便微微点头。 程小杏又连忙接上刚才的话说:“可大姐姐要拿那老丑的大木疙瘩有啥用啊?” 还越丑越好,为啥呢? 程木槿就对程小杏露出一丝笑:“我若说想用那块丑木头做出一样东西来,帮着你们家还那二百两银子,你信不信?” 啥?还银钱? 程小杏因刚哭过的心里的最后一丝不自在也一下子全没了。 她一下子抓住程木槿的手,紧摇着急声问:“大姐姐,你说的是真的?这个木疙瘩真的能做出二百两银子东西来?咋做啊?你教教我,我来做,不,是让我爹做,他会呢。” 程木槿被程小杏抓的手生疼。 面上却是平静如波:“若是能卖给一个对的人,确实能值些银钱。” 她一向不会做没把握的事。这次之所以先告诉程小杏,也只是因着实在可怜这个小孩子。小小年纪的,就要给家里撑事,着实不易,这才事前给她透个风,不过是怕她一个小孩子每日里焦虑,再生出病来伤了身体。 程小杏一心里只是想着听她大姐姐说真值那二百两银子,能还了她家的债,可现下却只听的说值些银子,还需得卖给一个对的人才行。啥叫对的人哪?她不懂,可心里就是空落落的难受。 程小杏心里难受,可也知晓大姐姐这也全是为她们家好,就拉着大姐姐的手假装欢喜。 “那敢情好啦,大姐姐,你就是恁厉害。就这一个大木头疙瘩,丑的要死,扔哪儿哪儿没人要,你就能给变出银钱来,可不是好咋的。” 却是不问到底要做什么咋做了。 怎么能没人要呢? 都是柴火,不用想,只要随意放哪儿,保准一下子就被捡走了。 这都是故意这样说的呢。 这孩子一双眼睛清亮亮的,什么心事也藏不住,程木槿一眼就瞧到底了,知晓她不信。 她也不在意。 当下什么也没做出来,说什么都是假的。 她便转口问她旁的:“刚刚你说还会做木匠活儿?做板凳?” 程小杏就嘻嘻笑:“不会不会,我就是跟我爹学着看的。我爹以前没进县城的时候,学过木匠手艺。得了时候就做个木凳啊脸盆架子啥的,也能换点儿银钱和粮食。” 说到这里,又看着她大姐姐不好意思地挠头。 “可就是挣得太少了。爹说不值当的,太费功夫。就去城里寻了那个花匠的差事,唉,可刚干的顺手了,就又欠了这老多银子。” 程小杏说着小脸儿就又沉下去了。 程木槿看着小丫头黑黑的小黑脸儿,刚哭过的红眼睛,就抬手摸了摸她泛黄的发顶。 柔声道:“不能怨怪四叔,都是出去做活计,谁还没有一个不小心的时候。别担心,四叔手艺好,又做过木匠,好人有好报,一定会没事的。” 程小杏被轻轻抚着头顶,听着那暖心窝的话,一直绷着的小身子就松软了下来。 她抬头看着她大姐姐小声说:“多谢大姐姐,你咋那好呢?还有那花行,一定是看我爹老实,欺负我们家。就那一棵破树能值二百两银子,净瞎说糊弄人,咋那丧良心呢?” 说着就又恨恨握起拳头,狠狠挥了两下。 程木槿不禁被这小堂妹的样子逗笑了。 又帮她把耳朵边的碎发挽回去。 这才收了手说:“要说这花确实不值二百两,可一百两总是有的。” “啥?” 程小杏听说只值一百两银子,当时就不干了,大声说:“那他们要二百两,还说是本钱,不就是丧良心?不行,我得去告诉奶跟爷,让他们去县城里找那花行掌柜的说理去,咋也得让他们改成一百两。” 说完就转身往外跑。 却又被她大姐姐喊住了。 程小杏眼下最听她大姐姐的话,忙转回身又跑回来,瞪大眼看着程木槿。 程木槿不防备这小丫头动作这么快,就问她:“我说一百两就是一百两,你怎么都信?” 程小杏使劲点头:“大姐姐懂得那老多,连那个坏心眼子的伙计都说不过大姐姐去,指定是大姐姐老厉害了呗,大姐姐的话我信,啥都信。” 这小妮子。 程木槿美丽的杏眼里就满含了笑意。 为着这份心意,为着这份信任,她说不得一定要把这个黑木疙瘩卖出二百两银子,才能说得过去了。 第399章 正房,西屋第二间。 程木槿拦住了要去向她爷她奶告诉事儿的程小杏。 告诉她:这件事最好不说。 程小杏就问为啥? 程木槿便道:只因这里面关着律法。她们就是知晓了花行多要银钱,那也是在她爹按了手印儿之后,那就是认了这份债务。若是这其中花行有欺诈作假之事,那她们拿到证据还可以告到衙门,让官府做主。可若商家们只是低买高卖,并无造假欺诈,那便另当别论了。怎么?哪条律法上有写明不允许买低卖高了,那是赚银钱的手段,绝不违反律法。 她们也没有道理不还给人家银钱。 程小杏听的气鼓鼓的,只问她大姐姐:那高就高,可也不能高那老些去!咋这坏! 程木槿被这话问住了。 莫名就想到她自家卖的那五文钱一个的烧饼。 她轻轻掩了掩嘴角,当作没听到。 又跟程小杏说:旁的先不说,还有一点也是程小杏不能现今就告诉的缘由。那就是她爹。若是她把这事嚷嚷开了,万一让她爹知晓了,这不就是心里更是过不去了吗?他原本身子就不好,又正病着,再听说被平白坑了一百两银子去,那可就是火上加火,怕是真的要扛不住了。与其这样,那倒还不如就先这样,毕竟人比银钱重要是不是? 程小杏本气哼哼的,可听了程木槿的话以后,小丫头就定顿了半晌。 然后就转了口。 说她大姐姐说的对。现如今她爹的身子最要紧。可不能因着那些银钱再让他老人家上火糟践身子了。她不去说了。大不了,大不了,她往那大后山上去。听说那边有狐狸,有大狍子,她会想法子弄一只回来,剥了皮或是卖肉,听说县城里的贵人就爱那些个,一准儿会多给银钱,她好给她爹还债。 程木槿听说程小杏要去猎野物,心道这小丫头还真是孝顺懂事,可她也是不会让她去冒险的。 于是就问程小杏:那后山里那样多的野物,小杏自己一个人去过吗? 程小杏就摇头,说她现今常放套子的小山是前山,后山就是连着的后面那两座大山。听村里人说那里有很多大动物。狍子,黑熊啥的,还说有老虎,可老凶了,没几个人敢去。就是有去的,也只敢在边儿上探探,说是听见那吼声老大了,就吓得跑回来了。 程小杏说着说着就看见她大姐姐皱起了眉头,心里一激灵,这才知晓自己说秃噜嘴了。连忙就往回圆乎。说那也没啥,那个村里的人在边儿上探了探,就猎了一只野猪回来,卖了好老些银子呢。虽没听他说,可咋也有好几两?不说就是怕村里别的人惦记呗。那那人行,她也准行。 她也不要啥野猪啥的大家伙,她不会射箭也没个旁的趁手的家伙什儿,也不会用。她就想套住只狐狸。听说城里人稀罕那个皮毛,冬天里做袄子穿着可暖和了,咋也能值十几两银子?还有,还有,他们村里的河就是从那后山一直流过来的,那又有水又有动物啥的,她就是没去过也迷不了路,到时候就顺着小河回来,一准儿出不了事儿。 程木槿听着小丫头说的头头是道的,心里不禁也觉得她很聪明。 可再聪明她也不会让她去。 她就想了想,也不说拦住她不让去的话,只是跟她说,她的想法挺好的,可到底还是要知晓到底欠多少银钱才成。不如先等她爷她奶那边拿出章程来,把银钱都先凑一凑,看最后还差多少,再看是去后山呢,还是想别的法子。 还有,她自己刚回家来不长时候,也不知晓后山到底什么景况。可既说是后山,没人怎么敢去过,那有危险也是一定的。程小杏毕竟年纪还小,也没猎过大动物,到底是有危险的。她爹如今正病着,需要好好调养,小丫妹妹又小,她娘也忙的不行,那她现今可就是这个家的顶梁柱了,可不能再有什么事了,对不对? 第400章 自家那几口人就是程小杏的软肋骨。 要说她不像个丫头倒像是个小子似的野性,也都是为了这几个人。程木槿这样劝她,不怕她不答应,自家偷偷跑到后山去冒险。 果然,程小杏听完程木槿的话,当下便又把那股犟气儿松了两分。 拧着眉头瞪着眼睛,想了好一阵儿,这才咬着嘴不愿意地答应了。 说她晓得了,她大姐姐说的对,要是这样,那她就不去了,先等着她爷她奶凑凑银钱,到时候再商量个法子出来。 程木槿就笑了。 又伸手摸了摸小丫头的头顶,说了声好孩子。打发她赶快回屋去,免得她娘一个人既要照顾她爹,又要看着她妹妹,还要操心她,心里着慌。 程小杏被大姐姐温温和和的话安抚住了,再加上心里也惦记着家里人,就‘嗯’了一声,说这就回去了。又跟程木槿说,若是大姐姐要扛那个大黑木疙瘩到县城里去,一定要告诉她,让她背着去,她力气大。 程木槿就笑着点头说好。 程小杏这才转身回自家屋去了。 程木槿看着小姑娘圆圆壮壮的小身子走出门去,便回头吩咐墨枝,让她把木疙瘩挪到墙角去放着。等有空闲的时候再去仓房里看一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大木盆或是木桶,拿回来接上水,把木疙瘩泡进去。 墨枝忙应声‘是’,上手小心搬动树疙瘩。 她虽好奇自家娘子要拿这个黑木疙瘩做什么事,可也知晓不能问。 一行有一行的规矩。但凡是手艺,都是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师傅吩咐做什么,徒弟便去做什么,可不兴多嘴多舌的问。至于那之后徒弟能学到多少,学成什么样,那就是全靠个人的造化了。 程木槿吩咐完事之后就不再理会,而是自己来到桌前,取出了宣纸和笔墨,开始点点画画起来。 整个程家院子里静悄悄的,一丁点人声儿也没有。 程木槿画着画着就忘了时辰,等到墨枝从仓房寻木盆回来,告诉她已是到了午饭时候时,她才觉出肚子有些饿了。 墨枝也没有寻着木盆,就悄悄告诉娘子,仓房里旧东西太多,她只找了一小半,等着再去寻。又说她刚刚顺路去了一趟灶间,一个人影也没看着。她就又去了客堂,把早饭时没来得及收拾的碗筷归置清洗干净了,这才回来。 程木槿便微微点头,表示晓得了。 这也难怪。 只是一上午时辰,原本就日子过的勉勉强强的老程家,就又欠下了二百两银子外债。 二百两,不说是在平州小李村这样的贫瘠之地,就是放到京城里,那也是普通百姓或许一辈子也挣不下的巨额银钱,搁谁家里都也是了不起的大事。就像是一座大山压在头顶上,摊上了,哪还有人有心思洗碗做中饭,正常过日子? 她便吩咐墨枝取了剩下的几块糕点出来,主仆二人凑合着垫了一口。 整个下晌里,程木槿都在作画,除了偶尔停下喝口水润润唇,几乎没歇着。 墨枝安安静静规规矩矩地立在一旁看着。 只见她家娘子画了一些物件儿,大多是圆盘式的,只有一些大概的轮廓,她瞧不出来到底是什么。 墨枝心思灵巧,便琢磨着或许关着那块黑木疙瘩也说不准。 按道理讲,这次程家出了这样大的事,也关碍着她家娘子的生计了,可她却一丝一毫也着急不起来。 墨枝也不晓得为什么,她只要看到她家娘子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就是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她都心里格外踏实,只觉得自己什么也不怕了。 一心里只信一件事,那就是:无论遇到什么难事,只要她家娘子愿意,就没有做不到的,她只管听吩咐就是。 第401章 程木槿不知墨枝所想,只管一心作画。 到了快晚晌的时候,就又听到程老爷子出了屋,站到院子里喊了老四媳妇出来。 程张氏闻声连忙从自家屋里跑出来。 程老爷就告诉她让她做饭去,说他们娘头疼在炕上躺着歇着,今儿晚上她做饭。说完就把碗柜的锁匙给了程张氏。 祖母病了。 程木槿停下了笔,望着窗外。 程张氏一听也慌了,也不敢接锁匙,就忙着问程老爷子:婆婆病的重不重?要不要她让小杏跑出去寻了村里的土郎中来瞧瞧? 说着说着就又哭了,说都是自家惹出来的祸事,让娘焦心了,这可不就是上火生病了咋的,都怨他们不好。 程老爷子就有些不耐烦,打断她说,莫要没事儿哭丧,赶快去灶间做饭去。中晌就没吃,这一大家子人呢,晚晌再不吃,这日子还过不过了? 程张氏被公爹训斥了,忙憋住了哭,小心翼翼接过了锁匙,唯唯诺诺地应着去了灶间。 程木槿静静听着,程老爷子站在院子里定顿了好半晌,这才长长叹了一口气,背着手回了自家屋子。 程木槿微微沉吟一刻,便问墨枝,今日是否该轮到大伯母程李氏做饭了? 她恍惚记得程家应是两个媳妇轮流做饭,程何氏掌总的。 墨枝忙恭敬回了声‘是’。 墨枝自从来了程家,便每日里在家里帮衬着做些零活,自是知晓的更清楚。 程木槿就微微点头。 吩咐她:“你自去灶间帮衬,往日如何做今日便如何做,不要多问多说。” 墨枝忙蹲身福了一礼,答应了一声‘是’,转身快步出门去了灶间。 程木槿便又望了一眼东屋那边,勾了勾唇角,便低头收拾起了笔墨纸砚,又把自己弄得脏污的双手仔细洗干净,这才出了屋,直接去了东屋程老爷子老两口的住处。 她悄步来到东屋门口,站在门外轻声喊了一声祖父。 就听屋子里程老爷子嗯了一声,说了声进来。 程木槿这才推开门进了屋子。 屋子里没像往日里那样的烟气缭绕,或是程老爷子因着老伴儿生病,没有抽旱烟的缘故。 程木槿便轻步向前,对着坐在窗边的程老爷子福了一礼。 恭谨道:“祖父,孙女来看望祖母。” 程老爷子点点头,没言声。 程木槿便又转到炕边去,低头仔细去看躺在炕沿处的程何氏。 程何氏盖着满是补丁的被子,闭着眼睛板板正正地仰面躺着。即便是程木槿进了门说了话,现今又看着她,她也没张开眼睛。 程木槿就低声唤了一声‘祖母’。 程何氏还是紧闭双目,没有丝毫反应。 程木槿就微微颦眉。 话说,老太太虽是满面皱纹,皮肤糙黑,面相显老,可却长了一头好头发。又黑又亮不说,到了这个岁数还没有一根白发,看上去就显得精神。可此时,她却两鬓角连头顶都冒出了星星点点的白发,一下子就显出了几分憔悴苍老来。 程木槿略略一顿,就抬手背轻轻贴了贴她的额头,又返回来试了试自己的,发现并没有起烧发烫,这才放下心来。 她转头对程老爷子道:“祖父,祖母可说具体哪里不舒服了吗?” 程老爷子自打孙女进屋来便一直盯着瞧,这时便回道:“只说头疼,身上乏的厉害,胸口也不舒坦,闷得慌。” 程木槿微微点头:“要不要请郎中来瞧瞧?” 她既不问人是为啥病了的,也不说自家多焦心长辈…… 程老爷子心里就一个定顿,摇摇头:“你奶年轻时候就有这个毛病。有点啥事儿,心里搁不住,就胸口憋闷头疼。也瞧过大夫,吃了几副药,可都不管事儿,看了也是白看,就歇着。” 程木槿仔细听着,又微微点头。 每个人面对焦虑压力反应不同,有些人是这样的,只要不是发旁的毛病就好。 当下就又问程老爷子:“不知祖父可是请人捎信给城里去了?” 家里出了这样大的事,程老爷子不能只会自家犯愁,理所应当地是一定要知会城里的儿子筹银钱的。所谓父母兄弟,便是如此了。 程老爷子点头:“嗯,下晌去寻了石根,请他帮忙捎信儿过去了。” 说罢就重重叹了一口气。 唉,刚遭了一桩大事儿,啥还没个着落,老大又不省心,也跑过来给来添乱,莫说是老婆子经受不住,就是他自家也是快躺下了,这可咋整啊? 第402章 程老爷子在这边琢磨心事。 那边程木槿看着老爷子愁苦的脸,比往日里更加白了许多的头发,心里就又明悟了两分。 这是程大伯又说了什么,惹恼了老两口呢。 这事该她知晓她便会知晓,现时多想无益。 当下程木槿也不多言,就跟程老爷子说,她自己还有些许积蓄,若是家里有用处,她自可拿出来使用。 程老爷子本是蔫头耷脑地叹气,猛不丁听到大孙女说的这样话,便抬起了头。 两只老眼定定看着程木槿一半晌。 这才叹气开口说:“按理说你是个孙子辈儿的,如今又是这样的身份,那些银钱就该留着你自己当个过河钱,爷也不该跟你抻这个手。” 说着又叹了口气。 道:“可爷也实在是没法子了,二百两银子可不是个小数。我估摸着你二伯和五叔也拿不出多少来,顶多十两八两的,往常瞧着多,可到了这事儿上也就是个仨瓜俩枣核的了,当不了啥大事儿。还有一个你老姑,说是婆家叫着个多地的名儿,可也只是比旁人过的宽裕些,哪有什么金山银山能拿出来?唉,现如今这事儿,唉,你让爷咋开这个口呢?唉,就是委屈你了。” 程木槿认真听程老爷子说完了。 这才蹲身规规矩矩地福了一礼。 轻言慢语道:“祖父说的哪里话来?不说四叔是我的长辈,就说如今出了这样的事,自然是家里人一起度过难关的,且,这事中也有孙女的些许缘由,阖该也该出些力的。” 说罢又给程老爷子福了一礼。 声音愈加恭谨:“还请祖父原谅孙女的莽撞,未经祖父同意便应下了这份债务,是孙女有些逾越了,还望祖父莫要生我的气。” “莫说了莫说了。” 程老爷子听到一半就摆手,道:“这不怪你。当时那样,就是你不说爷也是要说的。咋,咱老程家可不是那平白受欺负的人家。你说的好,该咱家认的咱就认,该咱家还的咱就还,可不能不该认的不该还的也应下,那可不行!” 说着还是叹气连连:“唉,现今这事儿也都整明白了,咋说也是老四承认了的,这就没大毛病了。要说有,顶多也就是在银钱上多要了些,没旁的囫囵账了。爷也做过铺子里的伙计,咋会不知晓这里头的道道儿呢?只不过就是减了那十两八两的,也没啥意思,那剩下的大头儿不是还得还吗?当不了大事儿的。好丫头,这事儿不怪你,不怪你,啊。” 程木槿听着,双眼就沉了一下。 她是没想到程老爷子还有这样的心胸。 一个平常庄户老头子,一辈子受穷苦,如今还背上了二百两银子的巨额债务,那可是天都要塌了。要是放在一般庄户老汉身上,别说是减个十两八两,那就是差个仨瓜俩枣几十个铜板,那也是要跑过去闹着拼命的。 为什么? 不为什么,实在是因为日子太难过啊。 来了的这些时日里,程木槿只看不说,也算是瞧明白了老程家的景况。要说在村子里,他们家还算好的,可也是只能吃个半顶饱的穷苦人家。可就这样穷巴巴的日子,老爷子还能对自家不经长辈点头就认下债务的一个孙女说出这样的一番话来,那可就不光是对她这个孙女的偏袒护短能说清楚的了,这里面还包含着胸怀和见识啊。 可,话又说回来,程老爷子若是知晓那差着不是十两八两,而是百八十两的,他怕是也过不了这一关? 关于这个,程木槿也是不会对程老爷子说的,以免得他老人家急火攻心,跑到县城里去找花行掌柜的理论拼命。 怕是不怕的,只是不值当。 人契两清,中间也不存在欺诈诬陷之事,这是板上钉钉的事。若是只是因着赔银多少之事,那也只是商家生意,律法再严也管不到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买卖交易。去了即便是哭天喊地地理论良心好坏又能如何?除去让人或是可怜或是耻笑,也肯定讨不到好,得不到想要的好结果的。既是达不到目的,反而有可能还要伤了身体脸面,却是得不偿失了。 程木槿不会做那样愚蠢的事。 心思这样一转,她便道:“多谢祖父体谅。若是无事,那孙女便不打扰祖母祖父歇息了,这便回屋去了。若是祖母醒来想吃些什么,祖父便即刻告诉孙女,孙女自会派了墨枝去县城里采买的。” 第403章 孙女心里有她奶,有他们老两口子,程老爷子没有不乐意的。 当下嗯了一声,摆摆手,让她自回自屋去。 程木槿就恭谨地又福了一礼,退出了屋子,回转了自己的房中。 剩下一个程老爷子独自坐着犯愁。 刚刚这一出儿,眼瞅着这个丫头就真是又乖巧又懂事,还一心里顾着孝顺着她奶,可不就是个好孩子? 可她大伯咋就看不上她呢? 一想到老大晌午闹那一出,程老爷子刚压下去的火儿就又噌的一下冒了上来。 啥?还分家,亏他说得出口。 只要一想到老大儿子说的那些话,寻的那些理由,程老爷子就忍不住狠狠一拍桌子,骂一声混账玩意儿! 你说都这多年了,他咋就没看出来他这个老大儿子竟会是个不比老二差的混蛋玩意儿呢? 哼,他想得倒是美。只是他现今顾不上他,等老婆子身子好点儿了,老二老五宝桂那边有了信儿,事情有了个眉目,看他怎么收拾他!想分家?还反了他了! 说话间,时辰就到了晚上。 因程何氏还躺在炕上没醒过来,这顿饭大家伙儿就都吃的闷闷的,大气儿也不敢多喘一口。 程木槿坐在桌前像平常一样吃饭,眼眉间就觉出不对来,坐在对面的程李氏和程小花母女俩眼睛一直就没离开过自己。 她也不在意,依旧吃的慢条斯理。 这有什么呢?眼睛是别人的,愿意看就看,随她们去。 只要不来烦她就是。 一家子很快吃完了饭。 男人们都各自散了。 程李氏刚吃完了饭就捂着头说是不舒坦,程张氏不敢留她,忙让程小花扶着她回房去歇着,程李氏有气无力地说了两句虚套话,也就依从着走了。 客堂里就剩下程小杏母女三个和程木槿主仆俩。 程木槿就要上手去收拾碗碟,墨枝连忙上前拦:“娘子您且回去,这里有奴婢就成了。” 程木槿挡回她的手。 她以前不收拾是因为不需要没必要,有一个墨枝代替自己足矣。现今却是又不同了,自己不做不合宜。 不防程张氏却上来抢了她手里的碗筷,躲着她说:“快回屋去,这里用不着你,我和墨汁儿留着就够用了。” 又转身去撵闺女:“小杏快带着小丫跟你大姐姐回去,你爹还自家一个留屋里,这会儿也不晓得吃没吃完,你快回去看看。” 程小杏听了程张氏的话,就连忙拉了站在一旁的程小丫过来,又拉住程木槿的衣袖,一边一个地带着往外走:“大姐姐快走,你在我娘不自在呢。” 不自在。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程木槿心里一动,转头看一眼程张氏。 程张氏拿着碗筷,眼睛别到了别处。 程木槿心有所悟,便微微一笑,顺着程小杏的手走了出去。 留下的程张氏忍不住呼出一口气,暗骂一声:这个死妮子。 那会儿发生的事儿,她现今想起来,都像是做了一场噩梦似的不敢信。 娘的个天爷啊,她家男人竟然欠下了二百两银子的饥荒,这可咋活呀? 她当场就吓得险些厥过去。 后来,后来就又发生了那老些事儿,都跟唱戏文似的。公爹,伙计,外面那老些村里人都像走马灯似的在她眼前转。天老爷,她只看见人嘴皮子动了,可他们到底说了啥,她啥也没听清楚! 后来,后来,这个大侄女就出来了,也跟着说了些啥,她也没听明白。 再后来……再后来她就跟着男人回屋去了。 直等到给男人摆放好到炕上,给擦了身子,这才能听到小丫喊她娘。 一颗心也才能落回到腔子里,人也活转过来。 可没成想,这才一松快些,那边就听咔嚓一声响,紧接着再发生了啥,她就再不敢想不敢看了。 这样一直混混沌沌的,直到院子里人都走尽了,自家闺女也回来了,这才明白过事儿来。 后来又听闺女说了她大姐姐那些事儿,程张氏就忍不住哭上了。 闺女看着就不高兴,问她是不是埋怨她大姐姐了? 程张氏实在憋不住,就说是。那可是二百两银子哪,咋,她咋说认就认了?她爷还没说啥呢,她一个小辈儿干啥做主? 闺女听了当下就不干了,就跟她分辩,说了些这这这,那那那的理儿。 话说,程张氏不是个不讲理的人,心里哪就会不知晓这事儿它不怨侄女啊? 她只是实在太心焦了,没处诉苦罢了。 等到后来程小杏又拉着她哭着劝她不要怨恨大姐姐时,她也哭的累了,一口闷气也散了不少,这才说是她说错话了,这事儿不能怨怪槿丫头,这都是她家的命啊。 说完就又抱着两个丫头哭了一场,才算是把事儿过去了。 可过去是过去,到底也是心里觉着亏欠大侄女的了。 这不,今儿一见到大侄女可不就是不自在不是? 唉,她这都是做的啥事啊,真丢人! 第404章 程木槿和程小杏姐俩往自家走。 到了四房门口,程小杏就拉着她停住了。问她,她大伯娘和花儿姐是不是跟她有啥事儿?她咋看着今儿饭桌上不对呢? 程小杏虽是性子爽直,可心眼儿并不傻,反而很机灵,倒是看出来她大伯娘和程小花有点儿不一样了。 程木槿就摇头安抚她说莫要管,听蝲蝲蛄叫唤还不种庄稼了呢,她们只管过自家的日子就好。 程小杏还是第一次听她大堂姐说这样的俏皮话,咋就连庄户人家的话都会说呢? 她就咯咯乐,可还是撇着嘴角叮嘱她大姐姐,说那两个人心眼子奸着呢,不是又在心里使什么坏了?大姐姐可是要小心着点儿,莫要被她们算计了去。 程木槿听着这话就好笑。 程李氏母女俩自以为聪明,却不想已被全家人都瞧在眼里了,可她们还似模似样地演戏,也是人才了。 她便笑着点头说多谢小杏妹妹,她会小心的。 若论磋磨人,她那个现今的二伯娘才是翘楚呢,这两个还不够看。 程小杏得了她大姐姐的一个笑脸,心里也欢喜得得,姐妹两个就又闲话了两句,这才在门口分别了。 程木槿回到自家屋去继续作画。 一夜无话。 第二日。 程木槿早早就起了身,带着墨枝去了东屋。 她不怕早,程老爷子老两口一直起的早。有好几次,她正睡的香,就总感觉有人在窗户看她。 因着曾经遇过的事,她其实一直很警醒,便悄悄睁了眼去看,就看见光影下程何氏的影子。 程何氏长得高且瘦,稍微一偏头,便露出脑后的一个小圆髻,她一眼就看出来了。 看清了人,程木槿便重新闭上了眼睛。 她祖母这是担心她睡不踏实呢。 来到东屋门口,程木槿轻轻叩门,唤了一声:“祖父。” 话音才落,就听到屋子里程老爷子回了一声‘进来。’ 程木槿应了声‘是’,等着墨枝推开门,轻步进屋。 刚一进门,就看到了坐在炕上的程何氏。 程何氏显见的正和坐在窗子旁边的程老爷子说话,一眼就瞧见她大孙女进来了,连忙就是拍着炕沿招呼她过去:“槿丫头来了,快过奶这边来坐。” 程木槿听着她声音虽略有些嘶哑,可中气却足,一颗心就放下了。 连忙向前走几步过去,给程家老两口福了礼,道了早安。 程何氏等她见了礼,忙就手拉着她坐到炕沿上去。 揉搓着她的手问冷不冷?咋这早呢?咋不多睡一会儿?大冬日里的起这样早也没啥事儿干,还不如多睡一会儿。 程木槿就垂着头不言声。 程家起的最早的就是程大伯父子和程小杏了。有时候,程小杏起的比那两个还早。 今儿她已是算早起了,可坐起穿衣裳时还是听到大门响,等一抬眼就只能看见程小杏闪出门外去的一角衣裳了。 现今程何氏却说早起没啥事干…… 程木槿心里不由一暖。 程何氏可不知孙女心里想的啥,就又揉着她的手说晓得这是她的一片心呢。这是心里有她这个奶呢,想着早早过来瞧她好了没,真是个好孙女,孝顺孩子。 被夸孝顺孩子的程木槿就又顺势问起程何氏的身体来,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头还疼不疼?胸口还憋闷不憋闷? 她的声音软软的,程何氏听的心里也发软,自家也把声儿放软了,就只会说好着呢,好着呢,也没那疼了,胸口也不憋闷,没啥了,没啥了。 程老爷子在一旁瞧着,就暗自摇头:自家这个老婆子啊,就是稀罕个长得好看会说话的,这不就被槿丫头给拿捏住了?平日里那个爽利的性子也没了,这还拿捏上腔调了,嘿。 程木槿就坐着和程何氏又说了几句话,又叮嘱她要多歇息,莫累着了。若是有什么想吃的想喝的就让墨枝进城去买便是。 站在一旁的墨枝听了,就连忙规规矩矩地对程何氏福了一礼。 程何氏就是一股急火攻心这才倒下的,身子骨倒还硬朗。这时听得孙女儿说了这些软话,就觉着更好了,精神头也一下又上来了半截,直说晓得了晓得了,直笑的嘴都合不拢。 程木槿见时候差不多了,便起身告辞回屋去了。 第405章 正房东屋。 等孙女走了,程老爷子就摇头笑话老伴儿。 说她偏心眼子。刚刚儿还说小杏那丫头胆子咋恁大,咋就敢把那花砸了?那就是她大姐姐让她砸的,她也不能砸呀,这咋还那虎呢? 咋,现今这一见到大孙女儿,又被说了些好听的,这就啥话也没有了? 哼,咋不训斥她不懂事呢? 程何氏被程老爷子一说,又想起那二百两银子的饥荒了,当下也不反驳,只是叹气。 说那咋?事儿就是这么个事儿了。大丫头又不是个没成算的人儿,不就是看着这事儿只能这么着了,才恨的不行把花砸了出气嘛。她年纪小,从小又娇惯着长大,没受过气呗。再咋说她,饥荒还是那些饥荒,也不能没了。那盆花没了就没了,再念叨那些啥用没有,还让孩子添堵。都这样儿了还说啥呀,啥也别说了,还债。 程老爷子听了也是闷不出声地抽了口旱烟,不言声了。 可不是咋的,老婆子说的话虽是偏心眼子,可也有理儿。 他就寻思着,又把昨日里大孙女说的那番话跟程何氏说了。 程何氏听了当下就又抹了两把眼泪,直念叨着那孩子咋那大度呢?心也敞亮。这要是搁别人家的小闺女,这家都这个样儿了,她自家又是个小辈儿,管保只会低着头听长辈吩咐就行了,可不舍得拿出自家好不容易攒下来的银钱舍出去填那大窟窿。那可是二百两,那老多银钱呐,这不明摆着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吗?唉,这孩子咋那好呢! 程老爷子就点头。 话说,他也这么觉得的。 就叹口气说,他这也就是跟她说一嘴,可没想着要拿那丫头的银钱。那大丫头既有心思说个话,就是个能看明白事儿的,将来只要找个好人家嫁过去,一准儿能过的好日子,那他就放心了。可她到底也只是个小闺女家家的,他们老两口子还能指望着她担着这个家?只要她将来能过得好,他们也就放心了。 这话就说到程何氏心坎里去了。 她就说程老爷子说的对,自家也是这样想的。一个小闺女家家的,再有心思再会看明白事儿,可也担不下这么大的事儿啊,可不能让孩子再焦心生病了。 话到这儿,老两口就又说起老二和老五和老丫头宝桂,一心里只盼着他们能早些回信儿。虽是寻思着拿不出太多,可到底也能心里有个底儿。 说着说着,就说到了老大。 程何氏的脸就又沉下来了。 恨恨地骂老大是个没良心的。还有老大媳妇和孙女小花,都一样没良心。他们一家子一直偷偷攒私房钱,她知晓了却啥也没说,还要咋?满村子转转去,像她这样当娘当婆婆的,一个也找不出来!就这,还不依足,还跑过来跪下说啥分家,是想干啥?想气死她是不是? 说着就啪啪拍炕沿,恨不能现时就给老大那个不争气的两巴掌。 程老爷子怕老婆子再气的犯了病,就忙劝和她。 说现这会儿功夫说这个没用,还是还债要紧。他就是再不好,那也是自家老大,咋,那还能分出去不认了?先就这么着。他不是攒了私房钱嘛,那兴许手里也能有个几两银,这时辰也都得让他拿出来,赶紧地帮他兄弟还债。 程何氏昨日里可不就是被老大气病的,听老头子这么一说,就觉着在理。 忙说晓得了,她就是太着急了,没寻思明白这个事儿,说不准不是老大的主意,就是他那个婆娘使的坏,撺掇着他闹腾呢,要不然老大可是最念着兄弟情分的,咋会这时辰提分家? 这话在理儿。 程老爷子也这么觉着,可他再咋也是个当公爹的,老伴儿这个婆婆能说儿媳妇他却不能,当下就只是点头却不言声了。 第406章 老伴儿最讲究个理法,程何氏也晓得他不会说啥,心里却和自家想的一样。 程何氏也就不念叨分家这事儿了,转回来又说债该咋办。 咋办?他哪知晓? 程老爷子听着就只会叹气却没话说。 话说那可是二百两银子!都把老大逼的跑来要分家了,还咋办?谁晓得! 正因晓得债多,程老爷子才气归气,可也没把分家真放在心上。 他也晓得这都是债逼的,话说的,谁日子过的好好的,突然就摊上这一大笔饥荒,是谁谁不得急眼!唉,就是亲兄弟也闹心得很呐。老大也是被逼的没法了,才一时猪油蒙了心跑过来说分家,其实他也晓得他们老两口指定不会同意,说也都是白说说,可就是架不住害怕呗。 咋整啊。 程老爷子心上愁得不行,可嘴上还得安慰老伴。 就哼了一声说,她既是病了这一场,倒是把这理儿寻思明白了,倒也是好事儿。省得她整日里就是会偏袒这些儿孙辈,娇惯的他们不知晓啥是活人的道理了。现今既是寻思明白了,那往后就得把这老大一家子重新管束起来。还敢藏个私房钱,胆子倒是大!往后可是不行,谁敢都要行家法,看谁还敢?哼,惯的把心都养野了,这都是她的错,往后也得改改。 程何氏被老头子训斥了,虽是脸上挂不住,可心里却也认这个理儿。就低了头说知晓了知晓了,往后一定不这样了,一定把这个家好好管出来,再不能再由着他们性子去了。 程老爷子这才满意地不言声了。 话说到这份上,再说啥也管不了当债还,程何氏就说她该出去做饭了,省的她不在,老大媳妇又作妖。 程老爷子就点头说去,再咋日子也得过,锁匙他给了老四媳妇了,找她要去。 程何氏就哎了一声,当下就下了炕,又去了灶间掌总儿。 程家因着程何氏能起身,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就连装的跟没事儿人似的老大程忠,和程李氏母女俩也都松了一口气。 话说就算是分家,他们家是长子长房,按照规矩那也是要跟着老两口一起过的。老头儿老太太身子骨硬朗,就能省下许多瞧病的银钱。这要是老太太有了啥事儿,那他们可不是要抛费银钱受累? 因着这个缘由,程李氏就显得格外殷勤。也不管程何氏一对上她就黑了脸,只管自家笑着脸跟前跟后地忙乎上手,就连平日里没事儿就要咳的两声也消停的没音了。 程何氏看着就心烦,就想着训斥两句,可又一寻思现今家里这样儿,再不能让老大媳妇寻着空子搅事给添乱了,就硬生生把到嘴的话又咽回去了。 恰这时,程小杏回来了。 她今儿回来的早。现今天儿越来越冷,上山除了捡些木枝子也没啥能做的了。就是下套子那也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大部分时候都是啥也捞不上。 就是柴火也难捡,今日程小杏就只背了一小捆柴火回来。 程何氏瞧孙女冻的那样儿,就心疼的不行。忙上前拉着她的手直往灶边送,让快暖和着,别冻坏了。 又问程小杏用没用她大姐姐给的香油膏子,用了咋这手还冻的裂口子了呢? 程小杏就嘻嘻笑说用了用了,这不才用上嘛,就是有用处,也显不出来。 程何氏啧啧嘴,心里猜想着小孙女是没用,是不舍得用呢,说不得还想着要卖了银钱给他爹凑银钱呢。 这个傻孩子,这都是没用的事儿,就只会苦了她自家了。 程何氏心里就是发苦,可因着今儿程李氏母女俩眼盯得紧,说话就不便宜,程何氏就只得拍了小孙女一巴掌,啥也不说了。 第407章 吃过了早饭,一家子又悄悄过了一个晌午。 赶下晌的时候,老五程智就到了家。 进门啥也没说,就直奔东屋找程老爷子老两口说话去了。 程老爷子还没说啥,程何氏乍一见了自家老儿子,这眼泪就禁不住了。一把扑上去拉住程智的手按在炕上,就呜呜咽咽地说你咋才回来咋才回来?可愁死你娘了。 程智哪坐得住,连忙就是拉着他娘的手,又把他娘转回到炕沿上坐好,又抬袖子给自家亲娘把眼泪抹了。 这才解释说,他本来得了信儿就想回来,可恰巧他岳父身子不大好,蒙学里就他一个人教着几个孩子读书,这就抽不开身,这不是给几个孩子放了假,这才能过来嘛。 程何氏听说亲家病了,连忙就问咋的了?要不要紧?身子现今可好些了? 程智就忙安抚他娘,说好多了,好多了。就是偏头疼又犯了,也是老毛病了,躺躺就好了。 程何氏就念叨了几句热乎话,说是倒是给他岳父一家子添麻烦了,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程老爷子却是心里觉得不得劲儿:这咋一说这边欠了银钱,那边偏头疼就犯了,咋听着这寸呢? 可不得劲儿归不得劲儿,那再咋说也是自家欠下的债,这没凭没据的,他也不能就说人家是故意的。 程老爷子就打断了老伴儿的唠叨,让儿子坐到一旁去,这才把整件事跟老儿子讲了个清楚明白。 程智听的仔细,中间还插话打断了几次,问了些话,也都得了老爷子的回应,就是越听越是眉头皱的厉害。 到最后,听得他大侄女把这笔债应下了,还砸了那盆值二百两银子的花,他就嗯了一声,脸上有些吃惊。 程何氏一直紧盯着老儿子,这时晌就急着问他,咋,是不是听出啥不对了?这事儿说不准还能圆回来是不是?是不是家里就不用赔那老多银子了? 程老爷子也紧盯着他老儿子瞅。 这也怨不得他,虽说是眼瞧着没指望了,可到底老儿子是童生,是读书人,论见识咋也比他和一个小闺女强?说不准就有办法? 程智被老两口盯得心里发苦,只得微微摇头,跟着他娘他爹苦笑。 “娘,爹,槿丫头说的没错,这事儿也就只能这样了,确实没什么办法了。” 唉。 程家老两口得了老儿子一句准话,两颗心是彻底死了,忍不住齐齐叹气。 程老爷子就问老儿子:“那你岳父那儿咋说?” 能出多少? 程智听了就顿了一下,说:“岳父倒是什么也没多说,就说都是亲家,该帮的一定帮。” 却没说到底帮多少。 程老爷子就动了一下嘴,叹气道:“行了,你有难处我晓得,你就说到底能拿多少。这也没啥瞒着的,你是我儿子,这会儿都到了这个时候了,火都上房了,眼瞅着就过年,出了正月就开春,你瞅瞅剩多少日子?还有啥不能说的?” 程智也明白迟早得说,也瞒不过他爹去,就低了头,低了声音说了俩字儿:“五两。” 啥?五两? 一直瞪眼听着的程何氏一下子就站起身,瞪着她老儿子。 她是咋也没想到,她这个老亲家咋就能好意思出这么一点儿呢? 那要按往常里,她老儿子跟她说过的那些,咋也不能就这点儿啊! 话说,一个念书的小娃娃一年的束修是一两银,他们那学堂里咋也收着七八个,这一下子就是七八两。再有,他们家的屋子是临街的,常年开着杂货铺卖点油盐酱醋针头线脑啥的,你可别看那东西小,那可是进项也不少。咋?这咋才给出五两呢?这也太少了?她本来寻思着咋也得是十两八两的,这,这…… 程何氏就要开口说话,却被程老爷子挥着旱烟杆拦住了。 还给她使了个眼色,让她坐下。 程何氏没法子,只得慢慢又坐回炕沿去。 第408章 程智多精乖的人,一看他娘那架势,就晓得咋想的。 其实他心里也过意不去,觉着太少了,要不怎么迟疑了这好半天才说出口的。 于是他就连忙又说:“爹,娘,我岳父说了,这银钱不用还的。” 可不是不用还咋的?明明心里不乐意借给,可又不能明着说,只得拿个五两出来意思意思,再说了这样的话,谁还不晓得就是瞅着老程家没这本事还银钱出来堵人嘴的?这样里子面子都有了,却是拿老程家当讨饭的了。 程老爷子和程何氏老两口心里都明镜似的,可气归气,那又能咋办?老儿子现如今靠着岳父过日子,他们这边要是真说出个啥来,那不是让儿子更难过? 于是程老爷子就对老儿子说:“行了,我晓得了。你回去替我跟你岳父说一声,就说多谢他了,等我们手里有了一定还。” 程智听了心里就更难受了,就抬起头,对他爹说:“爹,您也别瞒我,我都晓得,您这就是嫌弃给的少了。” 说着就伸手从袖袋里掏出一块银角子,又从另一边掏出一小块儿银角子,一并放到一旁的炕桌上。 “这个是那五两,这个是我自家攒的。都是零碎的,我也换成银角子了,也有二两多,您也拿去。” 程老爷子看了那一小块银角子,就抬头看儿子:“你还咋个有私房钱?媳妇不知晓?” 程智就先点头然后又摇头。 “小豆他娘兴许知晓,可她也晓得我有时要出门参加个诗会什么的,身上总不能没有一点银钱。” 程老爷子就点点头,叮嘱儿子:“你住在岳父那里,凡事儿还是得多寻思寻思,莫要为了这些事儿伤了和气,闹得家里乱了。” 程智就说:“晓得了爹,小豆娘贤惠我也会对她好的,不会做那些不好的事情。” 程老爷子见儿子心里都明白,也就不多说,只是叹口气,皱着眉头继续抽旱烟琢磨。 程智知晓自家实在帮不上大忙,只拿回五两来,也是着实过不去,就又问他爹,他二哥和宝桂可捎信儿回来了?他们能拿多少出来?爹和娘自家又能出多少? 程老爷子就告诉他,那俩还没信儿,自家也只有十多两。 咋就这么点儿?这差的也太多了。 程智就也跟着犯愁,琢磨了一会儿,就又跟他爹他娘说,他可以跟以前的同窗再借点儿,兴许能再凑个十来两出来。 现今的十来两听在程家老两口耳朵里都没啥心劲儿了。 可是不管咋的,这也是儿子的一片心。程老爷子就说好,又叮嘱他说是能借就借,不能借就算了,莫要他为了银钱伤了同窗间的和气。 程智就说晓得了,他也是估摸着看能借的借,至于那些不能借的,也不会去开那个口,免得他自家难为情不说,别人也为难。 程老爷子知晓自家这个儿子做事拎得清,也就不多叮嘱他。 现今这家里这个样子,他们也就算了,都是穷庄户人,一眼望得到头的日子,这辈子咋蹦跶都是这样了,可不能为了他们再拖累了老五,把老程家最后的念想再折腾没了。 三口人就又说些话,说着说着,程智就问起他四哥怎么样了?他听捎信儿的人说他四哥安稳了,就回来着急着问还债的事儿,这还没顾得上去瞧他呢。 程何氏就跟他说他四哥好多了,她今儿还过去瞧过了,多亏了他大侄女槿丫头给的那个药粉管用。要不然本来家里就欠了一大笔饥荒了,这要是再添上一口病的起不来的,那这日子可就更没法过了。 程何氏说着就又红了眼圈,念叨起他家老四真是命苦,咋摊上这样的倒霉事儿了。 程智听着就看着他娘他爹的脸色,寻思了一小会才说,这事儿也是赶上了,他们老两口也别太着急了,这也不能怨怪槿侄女,那事到了那份上了,那不认也不行,也莫要让那些小人看轻了咱们老程家。咱们家是穷,可也不能让人戳着脊梁骨骂无赖不是? 又说,那盆花砸了也就砸了,左右根也坏了,就是留着也是个变成枯叶子扔了,看着还添堵。倒不如当着伙计的面儿砸了,让那个小人也落不着好去,还出了心里的一口气。 他倒觉得这事儿办的好呢。 第409章 程智书念得多,这会说话就和老二程信的会说话不一样。 程信那说的都是歪理,老五小子这说的可却都是实在话呢。 程家老两口自从经了老大那一跪,心里都堵得慌,这时辰能听到老儿子为自家人护短说话,那心里就是舒坦。 程何氏就止了心酸,笑着对老五说,可不咋的呢?她刚前儿还觉着大丫头太莽撞了,咋大人还没说话呢就一愣子地上去给砸了?可后来一寻思,这事儿办的就是敞亮。那咋?那就是他们自家花二百两银子买回来的,想砸就砸,再咋也不能让那伙计得了便宜去,老五说的对,槿丫头这事儿办的好着呢。 嗯。 程老爷子也在一旁点头。 也叹了一口气说:“那丫头看着礼多,不爱跟人亲近透着生分,可这一遇到事儿,她还真敢往上冲,说话也利落有理,头头是道儿的,眼看着就是心里顾念着亲戚家里,倒是个晓得事儿的,也不给咱老程家丢人。见事儿也明白,倒是个好的。” 程智听的眼都瞪大了。 他是怎么也没想到能从自家老爹的嘴里听到这样的话。 要知晓他爹那可不是一般人。虽只是个庄户人家的老头子,可那也是心气儿高的,要从他嘴里听出一句半句自家孩子好的话,那也是得且等着呢。 不说别人,那就是他自己,从小到大,那也是没两次。 这怎么,老头子就这么待见那个大侄女? 还有他娘也是,刚刚还愁云惨雾的,一副活不过去的样子,可现今竟然能露出一丝笑模样来了。 程智这心里就是吃惊。 你当他给侄女开脱说好话是为什么? 心里待见觉得好是一个缘由,可也未尝不是安抚老两口的意思,怕他们再为了这个焦心。可谁晓得?其实不用他说,他娘和他爹竟然还是向着那丫头的。尤其是他爹,最难讨好的一个人,居然也没生那个丫头的气! 这就让程智更加对那个大侄女高看一眼了。 就他爹说的那些那天的事,他都听的心惊,更别提是一个小娘子了,在那样的场合,面对那样大的祸事,能说出那样的话做出那样的事,那可不简单呐。不说别的,他听着觉着,就是他自己也不过如此了,那就别提别人了,怕是早吓得连话都说不全乎,更别说抓住伙计话里的毛病说得他哑口无言只能认栽。就这一点,比他爹都强! 怎地,就这还不够?还能让老爷子被小辈儿做了主不生气不说,还能说个好字儿出来才算完? 这可真是能人啊! 心里这样想着,程智就又是一个激灵,暗道一声了不得,这莫不是大侄女有什么法子能还上那笔银钱,要不她怎么那么大胆子敢那么做? 可这念头只是一动就立马又压下去了,又暗自笑话自己,这是急疯了?那丫头就是再和旁人不一样,可也只是个小娘子,整日在屋子里待着,就是再聪明懂事儿也是有数的,都是嘴上功夫。那可是二百两银子!连他这个童生都没法子还得舍了脸面去筹借,她一个小娘子又有什么办法呢?倒是自己想多了。 就这么想着,就又跟老两口说了几句话,就出了屋去了他四哥的屋里。 程义正躺着,一见他兄弟进来了,忙坐起身要招呼,可话还没出口,眼泪就下来了。 程智最知晓这个哥哥的性子,忙几步过去,一把按住他哥又把人按回炕上去。 嘴里还说着:“四哥快躺着,都是自家兄弟,客套什么。” “老五。” 程义就哽咽着叫了一声。 “我晓得我晓得。” 程智拍拍他四哥的胳膊,顺势坐在旁边。 又招呼一旁站着的四嫂。 程张氏就哎了一声,一边抹了一把泪,一边要去倒水。 又被程智拦住了,说自家人不用忙乎,他就是来看看四哥,说说话。 程张氏不敢不听小叔子的话,就没动地方,在一旁陪着。 程智就回头又和程义说起话,问起他的身子如何如何了。 程义打小最疼这个弟弟,现今这个景况见了更是觉着亲近,像是见到了主心骨,这话匣子就打开了。 闷着劲儿地说着心里话。 第410章 兄弟两个一个说一个听。 程义昨儿晚间就醒过来了,醒来就忙着问饥荒的事儿,程张氏晓得瞒不住,就只能支支吾吾地说了。 程义听了就是又哭,使劲捶打自己,说是都是自己的错,干这老长日子啥也没捞着,还给家里带了这么大害,都怪他都怪他。 程张氏再禁不住,就也跟着抹眼泪,惹得程小丫也跟着哇哇哭。 程小杏先头也哭了几声,可又想起她大姐姐说的话,就连忙止住了眼泪,过去把她爹她娘劝住了,把大姐姐说的他爹是顶梁柱的话又说了一遍。 程义只是性子弱,可不傻,听了老大闺女的话,又看着眼前这婆娘闺女的一家子,也晓得自家不能倒下,就止住了哭,强打起了精神,又把婆娘劝住了。 程张氏好哄,只要男人没事,她就是啥都好的,当下也是止住了泪,又把小闺女抱怀里哄住了。 一家子里程小杏最刚强,眼瞅着爹娘虽是不哭天抹泪的了,可还是半死不活的没精神,就眼睛转了转,跟爹娘说起她大姐姐要拿木头疙瘩换银钱的事儿。说她大姐姐说了,有用呢。 程义和程张氏听的只是不信。 程张氏只是觉着木头到处都是,咋能换银钱?就是能换那也是得做了木匠活计变成了桌椅板凳炕柜才能行,要不咋行?那都是大侄女没见过就觉得稀罕呗,可再稀罕,那也只是她自家稀罕,没啥用! 程义就不一样了。 他手巧,又会做木匠活,这心思倒是想的多些,可寻思了一溜十三遭,还是摇头,说那块木头疙瘩他见了,说是随着大海船一起从番国过来的,也就是长的样子怪,还经了雷击烧焦了,当时就是跑船的随手拿过来垫木架子做固定的,没啥大用。 他在花行也做了一阵子了,这东西没见谁稀罕过,那就是他没见过用处,那掌柜的做了这行几十年了总比他强?要是好东西早都抢了,哪里会眼都没见了一下白搁着?可见这就是个孬的没用处的,不顶事儿! 说着就又叹气,垂头丧气地跟程小杏说,他晓得大侄女也是一片好心,想着帮衬他这个当叔叔的,这份心他领了,他也不怪她砸烂了那盆花,那盆花确实是死了活不成了,他不舍得扔就是心里过不去这个坎儿,其实啥用不顶。唉,不怪她,这都是命啊。 说着就闭了眼,不说话了。 程小杏本来说这些是想让她爹高兴高兴,自己心里也想着没准儿她爹是木匠,能晓得大姐姐要做什么是她不知晓的,可这一听,心里也失望的不行,又见她爹又难受上了,就再不敢多说了。 程义心里搁着这大的事儿,也睡不着,半夜就又有点儿起烧。程张氏就连忙又摆了手巾给他冰了额头,还灌了两大碗水,到了早上,这才刚好了些。 这一看见自家兄弟过来了,这就又是忍不住,躺在炕上拉着兄弟的手就又是哭了,念叨自己没本事,让家里人跟着着急上火了。 程智听的也是心酸,可他能说什么呢?只能劝和着呗。说事情都是这样了,什么也别想了,先把身子养好,四嫂和两个闺女还指望着他,还有爹娘和他们这些兄弟,他总不能都不寻思?左右这一大家子呢,大家一起想办法,总会有办法的。 兄弟两个其实心里都有数,这一大笔银子呢,他们几个连带他们的老妹子宝桂,现今过的日子,不过就是普通穷苦百姓的日子,就是比旁人略好一点儿,也好不到哪里去,顶多就是比别人多吃半碗饭,其它的就说不上了。是以这话也就是白说说,也只能是个安慰。 可到底有了兄弟听说话,程义这心思也慢慢好了些。 兄弟两个又说了几句话,程智就说让他哥好好歇着,快些好起来。因着他自家岳父也是身子不舒坦,学堂里放不下,他就不多待了,得回去,有空了再来看他四哥。 程义也晓得自家兄弟这是被爹娘叫回来的,也是为他的事儿,就想着问问兄弟能出多少,可是这嘴又实在张不开,就只得让媳妇把人送出去了。 程智出了他四哥的屋子,站在门口往旁边第二间屋瞅了瞅,看着那闭不严实的窗格,听到里面有说话声,就想着过去跟大侄女说两句话,可犹豫了一下还是没过去。 转身又去了东屋第二间他大哥家,站在门口问了一句大哥在吗? 就听里边他大嫂隔着门说出门了不在家,家里就她和小花两个人。 程智一听就说那他就不进去了,他现今急着回去,等下次回来再来看大哥。 程李氏就应了,又说了两句路上慢走的客套话。 程智就又踅回了爹娘的屋里,跟程何氏老两口说他这就回去了,等那边借银子有了信儿再回来。 现今银子是大事儿,程家老两口就不留他,由程何氏一路把老儿子送出了大门口。 第411章 老程家正房,西厢第二间。 程木槿站在露出稍许缝隙的窗前,看着程何氏把程智送出了院门口。 老太太又站在院当间里挨个把这几间屋又过了一眼,定顿了半晌,到了叹口气,冲着东屋第二间程忠的屋子里去了。 程木槿就垂垂眼返回身来继续作画。 今儿早晨吃完早饭,墨枝已从仓房里找到了一个合适的木桶,挪到屋子里来,又从水缸里舀了水过来,把那个木头疙瘩泡上了,现今正堆在屋角里搁着。 小丫头很好奇她要拿那木根泡在水里干什么,隔一会儿就过去瞧瞧,想看看有什么变化。 这样来回两次,虽是静悄悄的走静悄悄的回,可她到底也是个大活人,程木槿没办法不注意她。 她便淡淡道:“莫要心急,还要泡两三日呢,你现今过去也瞧不出什么来。” 墨枝是个机灵的丫头,就晓得她这是打扰到娘子了。 忙规规矩矩束着手小心翼翼回话:“娘子教训的是,都是奴婢的错,是奴婢不懂规矩了。” 又抬头悄悄觑了一眼程木槿。 更小声问:“娘子,这到底是要做什么呀?为什么要泡两三日呢?那不是要泡坏了?是要把上面儿那块儿雷劈的焦黑给除下去吗?” 她也晓得这些事儿不该她问,可又实在是憋不住,她瞧着娘子很看重这个丑木头,怕万一这块木头疙瘩是个宝贝,再给泡坏了就糟糕了。 泡坏了? 程木槿就勾勾唇角:墨枝这丫头是机灵。虽是在城里长大的,也没做过这样的活计,可到底是古玩铺子掌柜的亲孙女,这眼力没练出来,可心思倒是真灵巧。 她便把笔放到笔洗里。 抬头对着小丫头说:“别担心,泡不坏。我要拿这块好木头刻一个东西出来,做出个好摆设,卖多了银钱帮着四叔一家还债。” “哦。” 墨枝没想到娘子会告诉她这个,还说这是块好木头,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就愣愣地哦了一声。 程木槿看着小丫头这副样子就笑了。 墨枝这才回过神来,清秀的鹅蛋脸就红了。 小声说:“奴婢晓得不该问的,也想到娘子定是要做个什么物件儿出来了,可就是想不出来这被雷劈了焦黑的,还能做个什么摆件啊,会有人愿意买吗?” 程木槿微微点头,拿起笔继续画起来。 淡淡道:“会的,没人愿意买就只能说是我技艺不精,非是这块好木头的错。至于做什么,到时候你就晓得了。” 墨枝此时也醒悟到自家说错话了,程师娘子可是打败了京师里有名老师傅陈师的人呢,自家怎么会说出她做出的物件儿没人愿意买的傻话? 她连忙就蹲身谢罪:“娘子恕罪,都是奴婢说错话了,是奴婢逾越了,这本不该是奴婢问的事,娘子吩咐什么便是什么,娘子恕罪。” 程木槿便点点头,没再言声,继续沉眉作画。 她倒不是觉着小丫头真错了,这有什么可错的?只不过几句话而已。 她只是不想把心思过多放在这些杂事上罢了。 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规矩,墨枝遵循这行的规矩,她虽是觉着有些地方过于严苛古板,可那也只是她的想法,旁人可不这么认为。旁人既没碍着她,她也实在没必要纠正,都是小事而已。 况且,她也没有事成之前就说出去的习惯,是以还是让她先迷惑着。此时还是先把她要做的摆件儿先画出来一个自己合心意的样式,才能卖上好价钱去,这才是正经事呢。 第412章 当日中晌。 程家一家子刚吃完了中午饭。 程信的回信儿就到了。 来送信的人是京城里专门跑腿的,送来的是一封书信。 这人把信交给程老爷子以后,就说那人吩咐了说不用等回信儿,说完也不等程老爷搭话,当下转身就走了。 这可把程老爷子气的,脸一下子就沉了。 屋子里人谁也不敢说话,都各自揣着心思就只看着老爷子手里的信。 气归气,程老爷子还是打开了信,可刚看了一眼,就皱了眉头,抬头朝着程木槿看过来,说:“槿丫头,你过来。” 程木槿忙应了声是,静悄悄走过去。 到了程老爷子面前,低声唤了一声祖父。 程老爷子就把信递给她:“说是你识得字,也会看话本,你给爷念念,这都说了些啥?” 程木槿就又应了一声,接过信,轻声念了起来。 程信肚子里有多少墨水程木槿还是知晓的,这封信显见得是他找了街上的代笔写的。言辞间颇有些绕口的词藻,好在她常年接触古本,也倒不难,但程家人就不一样了,连着程老爷子在内,只是听的云山雾罩的,啥也没听明白。 是以听到一半的时候,程老爷子就打断她,不耐烦地说别念了,你就说说,这到底是写的啥意思,说清楚就行了。 程木槿对程信那个人厌烦透顶,就连着看他说的话经手的物件儿都也烦,程老爷子的话正合她意。 当下就把信纸又折了回去。 抬头看着程老爷子说:“二伯的意思是,四叔遭了这样的祸事,他也很难过着急。可是不巧的是现今他家里事多,衙门口里事也多,他就不能回来了,只盼着父母和兄弟都保重身体,莫要太忧心了。他把家里所有的积蓄八两银都换了银票送过来,也算是尽了兄弟的一份心了。” 啥?才八两银子?还尽了心了? 程老爷子当下听的眉眼都立起来了,狠狠一拍桌子,骂了一声孽障。 这还是程木槿回家来,第一次见程老爷子发这么大的火。就是她当日被送回来过继,就是被程信哄骗,老爷子都没发过这么大的火气,显见得这次是被程信气到极点了。 程木槿也心里略微吃惊:程信脸皮厚她知晓,可也没想到竟是厚到这样程度。十两都不舍得出,还闹出一个八两来!还请了街上代写书信的写了这样的一封信出来,真是无耻至极呀! 不过,这还不算完呢。 程木槿淡淡一勾嘴角。 想归想这样想,她面上还是淡淡的。就又打开信封,从里面摸出了一张银票,双手擎着递给程老爷子瞧。 程老爷子两眼瞪着那张薄薄的纸,手都抖。 这个孽障,真不是个玩意儿啊! 按理说,家里亲人出了这样大的事,在村子里那都是一大家子住着,都是兄弟,有了啥事都是要互相帮衬的,谁也脱不过去。可这老二呢,这就是不回来,就只让人送了八两的银票回来? 这还是人干的事儿? 要不是顾念着他到底是个当叔伯的,当着这么多小辈儿,他真想当时就破口大骂出来,权当自己没生过这个儿子! 屋子里静的吓人,所有的人连大带小,全都屏着气垂着头,连一个头发丝儿都不敢动。 正静的难处难受时,忽然听到刚刚读信的那个清清润润的声音又说话了。 “祖父,信末尾还有一句话,孙女不知当讲不当讲。” “什么话?快说!” 程老爷子闷声问。 程木槿一双杏眼明澈:“若不然还是等祖父回了屋孙女再禀告。” “不用,就在这儿说,都这时辰了没啥不能说的!” 程老爷子一摆手,恨恨道。 程木槿也觉着是,若不然她也不提了。 于是便对程小杏道:“小杏照看着些你爹。” 说完也不等程小杏答应,就又微微垂了头,低了眼帘,没有看程老爷子。 轻声道:“二伯说大伯说的分家的事,他也同意了,若是什么时候定下日子,他再回来按手印儿不迟。” 啥?分家?啥分家? 屋子里有一个算一个,除了程忠一家子只是一愣又是一喜,所有人全都张大了嘴瞪大了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啥! 尤其是程义一家子,连带着刚能下地就过来一起吃午晌饭的程义,一下子就全都白了脸。 他们就是再老实再没心眼子,那也晓得这时候分家意味着什么? 这是没活路了啊! 程何氏第一个反应过来,直接一把拉过大孙女,红着眼急问:“槿丫头你念的是啥?你再跟奶说一遍,这到底是咋回事儿?谁说分家了?你爹,哦,不是,你二伯还真同意了?” 程木槿被老太太拽的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忙稳住了。 一只手轻轻搭住老太太的手背握了握,轻轻嗯了一声:“是,祖母没听错,二伯说他同意分家了。” “我的个娘啊!这是不想让我老太婆活啦!” 程何氏当下就一阵头晕,手一松,噗通一下跌坐到了地上,嚎啕大哭。 第413章 本来老大提过一次分家,就让程何氏病了一场,现今还没好利索,这咋老二也说要分家? 程何氏再撑不住了,坐倒在地上开始大哭。 紧跟着擎不住的就是程张氏。 她本来胆子就小,现今看见婆婆都这样儿了,更是也噗通一下跪倒在地,捂住脸呜呜地哭。 咋办哪,这可咋活呀?男人刚好了点儿,家里就要闹分家,这就是让他们一家子活不成啊! “都赖我,都赖我,我快死了算了。” 程义白着脸嘴里不停喃喃自语,身子一摇晃,猛地一下一头栽倒在地上。 “爹,爹,你咋的了?” 程小杏本听了大堂姐的话一直就看着她爹,现今一见她爹摔倒了,连忙就扑上去,擎着她爹的胳膊使劲往起拉,没让摔瓷实。 程小丫在一旁跟着也哇的一声,一头扑到她娘的怀里去,扯着她娘的衣襟哭嚎。 程家客堂里顿时一片哭声震天。 这要是搁往常里,几个婆娘敢这样闹腾,程老爷子第一个就得不让,可这会儿老爷子也明显是被打击到了。 他也着实没想到一向老实本分的大儿子竟能办出这样的事儿来。大孙女不是说了吗,老二都说是听了他大哥的话同意分家的,那咋的?这就是说老大瞒着他给老二送了信儿! 他这是想干啥?自家提分家老子不同意,他就给他亲爹上劲儿耍阴招?这心咋这狠呢! 老爷子瞪着血红的眼睛狠狠看着站在一旁的老大一家子。 眼睛从程忠脸上扫过去又扫到程李氏程小花程大树身上,手指指过去,一句囫囵话也说不出来,只会说‘你,你们……’。 程忠并程李氏一家四口人就都低了头。 程木槿淡淡看了他们一眼,就冲着门外喊了一声墨枝。 一直按规矩待在灶间里的墨枝这时自然是站在门边儿候着的。 听了娘子的话,连忙应了一声,挑门帘进来。 程木槿就让她上去挽扶程何氏。 自家则来到了程义身边,稍稍弯下身子探了探他的鼻息。 对程小杏说:“别怕,只是一时焦急昏过去了。” 说着又转向一旁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程张氏,伸手往起扶。 程张氏哭的起不来。 程木槿就轻轻握住她的双手,看着她的眼睛说:“四婶婶还是先送四叔回屋去,也莫要太心急,分家不分家的自然有祖父说了算,也不是谁说分就能分的,眼下还是四叔的身子要紧。” 程张氏此时正没着没落的,被大侄女这一握,又听了这一番话,顿时一颗心就落定了不少。 她就紧握着大侄女的手,盯着她问:“真的?” 程木槿一双眼很是温和:“嗯,真的。” 程何氏眼瞧着,不知咋的这心里顿时定住了。 当下就拉住程木槿的手撑起了身子从地上爬起来,对程木槿使劲点头:“婶婶听你的。” 说罢就松了她侄女的手,转身扶住自家男人的另一条胳膊,说了一句‘小杏跟娘扶你爹回屋’,就往外走。 程木槿刚说的话,程小杏自然也全听到了,她最敬服她大姐姐,当下就啥话也没说,看着她大姐姐狠狠一点头,跟她娘一起扶着她爹,又拉了程小丫回屋去了。 此时墨枝也把程何氏拉起了身子站好,安抚住了老太太。 屋子里少了哭声,程老爷子心头的火气也就降了不少,一团乱的脑子也能转得动了。 他就放下已是举麻了的手,转头看了看又悄悄站回她身边的大孙女。 程木槿就对着老爷子微微点头。 “四叔只是晕过去了,应是躺躺就能醒过来。稍后我再给拿一些安神的药服下去,应是就无碍了,祖父祖母莫要担心。” 家里乱成这样,她的声音却还是温温和和的不紧不慢,听着就让人心定。 程老爷子一股心火就又降了一些,就也点点头,又转回身来,看了老大一家子一眼,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吐出来。 勉强稳住了心神,睁眼道:“都回去,老大去我屋里。” 听到老爷子终于发话了,程大树抬脚就要走,可一转眼又看到自家爹娘妹子都没动地方,就又收回了脚,垂头站好。 分家的事儿,爹亲自跟他说过了,他也觉得吃惊没想到,可到底是爹娘的话,他一直听,也轮不到他说话,就成这样了。唉,站着听训。 第414章 程李氏和程小花却站着没动。 娘俩心里其实一直晓得有这一天,也晓得老爷子会发火,是以一直准备着,当下虽是吓得脸都白了,可其实心里却没那么惊慌害怕。 程李氏还想开口劝和:“爹,我们……” 话还没说完,就被程老爷子大声打断了:“回屋去!这还轮不到你说话。” 公爹还是第一次对自家这个儿媳妇说这么重的话,程李氏当下脸就更白了,身子晃了一下。 程小花连忙扶住她娘,担心地喊了一声‘娘’。 程李氏摇摇头,对闺女说没事儿回屋。 这时程忠也转过头来对母女两个人说:“回去,我没事儿。” 程李氏和程小花就一起看着程忠。 程忠冲娘俩点点头。 娘两个这就放心了,晓得他没改主意,当下也就啥也没说,就扶着走了。 程大树一看他娘和他妹子走了,就也忙拔脚快步跑走了。 程老爷子一转头,这会儿才发现大孙女不知什么时候也早已带着丫鬟离开了,只有那封信被板板正正留在桌子上。 他就深深叹了一口气,又闭了下眼睛再睁开,一把薅了书信,拔脚回了自己的屋。 程何氏张着哭的红红的眼,恨恨地盯一眼程忠,也跟在老头子身后走了。 程忠面上倒是平静,啥话没说,跟在二老身后也去了东屋。 正房,东屋。 程老爷子和程何氏脱鞋上了炕盘腿坐好。 程老爷子把信狠狠往桌上一拍,喝了一声:“跪下!” 程忠一句话没说,噗通一下利利索索就跪下了。那声音脆的把程何氏都吓了一跳。 程何氏气的不行:咋?这是铁了心的要分家,心里有气,做给他们老两口子看呢? 就要开口训斥,可还是忍住了,等着老头子说话。 程老爷子也气的不行,当下就骂道:“咋,你这是给谁气受?还委屈你了?” 程忠也不言声,只垂着头板板正正跪着。 程老爷子越看越来气,又狠狠一拍桌子骂道:“说话,你倒是说话呀!你不是挺能说的嘛!分家啥的,不是你告诉老二的吗?还把老二那个孽障也说动了,一条心要跟着分家!这把你能耐的,说!有啥话都说出来!别藏着掖着的背后耍鬼!” 说完又狠狠拍了两下桌子。 程忠这次抬起了头。 和平常一样开口道:“爹,我啥话也不说了,该说的不该说的那天都说过了,我就是要分家。我也还是那句话,您二老我一定孝顺,给你们养老送终,也不要兄弟们出孝敬银钱,就是他们给,也是您二老拿着,孝敬你们的,我程忠在这里发个誓,我是一个大子儿也不会拿的。” 这是啥话?程老爷子听的都气笑了,两只老眼狠狠瞪着老大。 沉声问他:“你这是还有理了?还说啥兄弟们给我银子你不要,你不要他们给养老钱,你自家给我养老送终?你这不就是说你不让他们给你,你也不给他们呗?你这是想干啥?这就是想要断了你们兄弟之间的情分哪!你咋这狠?你这样,你爹我可吃不起你那口饭!” 程何氏这时也在旁边听的红了眼眶,挪了身子往炕沿靠过来,半趴到程忠的身前去,搂住大儿子的脖颈。 哽着声儿劝道:“老大呀老大呀!你听娘说啊,这个分家这个事儿可不能想啊。你跟娘说,是不是你媳妇撺掇你说的,啊?这个败家婆娘!你可不能听她的呀!她懂个啥呀?你们这都是自家兄弟,打断骨头连着筋,将来你还得靠着兄弟帮衬呢。你就没个老的时候做不动的时候?到时候有个病有个灾儿的,一大家子互相帮衬着才能活啊,啊,听娘的话,别分家啊,我的儿!” “娘。” 程忠听着眼圈就红了,伸手把他娘轻轻扶回炕上坐好。 又低了头说:“娘,不是儿子不孝顺您和爹,可该说的那天儿子都说了,现下也没啥可说的了。儿子晓得娘是心疼小辈儿,可儿子也是有儿有女的人了,娘晓得心疼人,儿子就不晓得了?娘晓得给孙女儿做个冬袄穿,儿子就不晓得了?” 第415章 啥?冬袄? 眼泪叭嚓的程何氏当下就听愣怔了。 哆嗦着嘴指着程忠:“咋?老大你,你这是啥意思?你这是还惦记上娘给小杏丫头做的冬袄了呗?” 说着眼泪就是哗哗往下流。 “老大,你,你咋这心狠哪?那可是你侄女!亲侄女!那咋?娘就不能给她做件冬袄穿了?这天寒地冻的,她每天上山去给家里捡柴火,你瞅瞅,这整个村里谁家闺女这时辰了还上山?就不怕冻的回不来?就是要上也是男人家去的!她一个小丫头家家的才十岁,那得受多少罪呢?你,你这个做人大伯的就看不见,啊?” 程忠垂着头,一句话没有。 程何氏心都凉了。 伸手上去就把程忠的脸掰起来,紧盯着他的眼又问:“那咋?那我本来是做给槿丫头的,她刚回家来,我这个做奶的没啥好东西给她,就想着做一件冬袄当个见面礼儿,这里子还是人大丫头自家拿回来的料子!那咋?我做件冬袄给她咋了,不行?你这个大伯还挑理?大丫头还说她不要!我就想着小杏还是一直穿着小花的旧袄子,薄的不行不说,还短了一大截,都要到胳膊肘子上去了,就给她做了一个穿上。咋?这都不行?你这个做大伯的都看不过眼去了?还挑她一个小丫头的理儿,还说娘不公平……” 程何氏使劲摇晃程忠,让他说话。 程忠却垂了眼睛不瞅他娘。 程何氏哆嗦的手都止不住了,心凉的浑身没力气,瘫在炕沿上呜呜地哭。 她咋也没想到啊,她心心念念的都是老实本分的老大儿子,咋就这么心狠呢?咋?就是说一句他不是那个意思都没有,这就是跟他的兄弟侄女们都生分了啊。 程老爷子在一旁听着看着,眼瞅着老伴儿说不出话来了,心里也是寒的不行,可他也不能让这个家就这样散了,还得想着把人往回里掰。 就看着程忠耐下性子劝道:“老大啊,你心里有些埋怨爹也晓得,你也别挑你娘的理儿。咱家这样,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那咋办?咱穷苦人都是这样过的。要说这个家里,你和大树确实是为咱这个家受苦累了,爹都看在眼里记着呢,可话说回来,那花儿和她娘呢?又是咋样,你说说?” 说着就是盯着程忠让他说话。 程忠却只是看他爹一眼,没言声。 程老爷子心里也是拔凉。 可话还是得说透了。 当下就又道:“这话我早该说,可为啥没说,唉,还不是为了这个家能安安稳稳的?倒是苦了小杏那孩子了。就说这做活计,小花她们娘俩可也是做的最松快的。你说你娘给小杏坐袄子是偏心,可那小杏干的都是啥活计?劈柴喂猪捡柴火上山下套子,那可都是男娃干的,你说说,谁家十岁的小女娃能干?这爹就不说了,一家子没啥挑这挑那的。可她穿的衣裳也都是小花穿小了替换下来的,自家穿完了再给小丫穿,那咋?爹问你,就算是你娘给她多做一件新的,没有小花的,那还不是应当应分的?” 程老爷子说完就又紧盯着程忠看,心里盼望着他能说一句自己爱听的。 可程忠还是垂着头不言声。 程老爷子的手就也哆嗦上了,要不是紧紧握着旱烟杆把持着,就要磕的桌面咔咔响了。 他沉了沉心,又道:“老大,你说话。我问你,你娘这两天病了,那是为的啥,你心里都有数儿。就这,她也是一能下炕了,就赶快给小杏紧着做了袄子出来,晚上点灯熬油的费神,想着让孩子早点儿穿上,免得受冻生病遭罪。怎么好好的,你就眼瞅着你侄女穿了件新袄子,就这么一上来就埋怨你娘了?你就是这么做儿女的?就是这么孝顺我和你娘的,啊?” 说着程老爷子眼眶也红了,别过脸去抹了一把眼睛。 “他爹。” 程何氏听着程老爷子的话,哭的更大声了。 程忠这时抬起了头,闷着声说:“爹,娘,啥也别说了。儿子晓得你们都不容易,可儿子也不容易。儿子还有大树还有小花,还有自家的儿女要顾。” 说着眼泪也是掉下来了:“爹,娘,你们就当是儿子不孝顺。” 说着就趴到地上,对着老两口咚咚咚地磕了三个响头。 然后站起身来,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纸包来,放到炕桌上。 说:“爹,娘,这是我和花儿她娘这些年缺吃少喝攒下来的银钱,总共有六两多,原本想着将来给大树成亲贴补用的,现今都拿出来给老四,您也跟老四说一声,就说他大哥没本事,也就能帮到这样了,对不住他了。” 说完就转身大步出了门。 程何氏都看傻了,瞪着哭的红通通的眼睛,眼瞅着大儿子头也不回就走了,就又哭着问程老爷子:“他爹,这,这咋办啊?” 她的老大咋这狠哪! 程老爷子却是老眼瞅着桌上的纸包,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第416章 一夜无话。 第二日,天才蒙蒙亮。 正房,西厢第二间。 程木槿早早就起了身,端端正正坐在桌前作画。 她这已是画了好几幅不同的样式出来了,只是都还是不太满意,只想着能再多画几幅出来,挑中一幅自己最喜欢最应景的,好做了底板,快些收拾了那块木头出来。 正画的认真,墨枝就静悄悄推了门进来。 程木槿停下笔抬起头。 这丫头每日早晨里若是无事,也会去灶间里帮衬,今早也去了,怎么这才去就回来了? 墨枝看娘子看她,忙就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跟程木槿禀报说,刚刚老太太吩咐了,让娘子去老太爷的房里,老太爷有话要说。 哦。 程木槿就挑了挑眉,在晨曦微光的烛火光影里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自古人怕遇事。 平日里千好万好,若是遇上事情了,所有的好就都变成了不好说了。 程义欠债二百两银,这就是老程家如今遇上的事,那么,因着这事,又会再发生什么不好说的事呢? 或许,这事里还关着她?又或许,程忠昨日里已给了老两口答案? 冬日里关的严实的屋门把一切都挡住了。 程木槿就淡淡嗯了一声,放下笔,走到一旁洗净了双手,又略微收拾了一下仪容,就吩咐墨枝说让她不必去灶间了,就跟着自己去见老太爷。 墨枝也是有心思的小女子,忙一边心里琢磨娘子这样做的用意,一边应声赶紧去开门。 程木槿走出自己的屋子,迎着冰凉凉的风深深吸了一口气,眯了一下眼睛,这才平平稳稳走到了东屋门口。 墨枝忙上前禀告了,等程老爷子说了让进,程木槿这才轻悄悄进了门。 程何氏也在,正盘腿坐在炕上,看到程木槿,便露出一个笑来,却是没像往日里那样热乎地上来拉她的手。 程木槿就带着墨枝规规矩矩地给老两口施了礼问了安,之后便安静站到一旁去。 程老爷子瞅了一眼跟在后面的墨枝,挥了挥旱烟杆,说了一声‘坐’。 程木槿恭敬应了,安稳坐到一旁的木凳上。 程老爷子就又抽了一口旱烟,吐了一口浓浓的烟雾出来,定顿了一下,这才开口说话。 “你是个有心思的孩子,这几日家里出了这些事儿,你怕是也心里犯寻思了?” 程木槿就抬起头来看了程老爷子一眼,微微点头道:“祖父有话还请明示。” 程老爷子就点点头,道:“就是你昨儿听到的,是你大伯,你大伯要分家。” 程忠要分家,又瞒着程老爷子偷偷给程信送了口信儿,这是铁了心要分家了。程信也同意了,还连人也不回来,只是一句话就同意了。 程信如何程木槿连听也不想听,她只是觉着程忠一家子太着急了。按理说,人都要脸面,依她看程忠应是个老实却要脸面的人,却没想到倒是她看错了。且,显见得的是,昨日老两口也没有把这份着急的心思劝回来。 只怕是还更焦心了。 程木槿就想到昨日晚晌饭时程何氏那红肿的双眼。 不过,这也无妨,分家于她其实倒也更有益处。 程木槿便又微微抬头,平静看着程老爷子,道:“昨日事孙女知晓,只是不知祖父是如何想的?可否说与孙女听听?” 程老爷子看着孙女白生生的面容上一片安然,似是对分家这样大的事完全不放在心上。 不由暗自叹气:唉,到底是年纪小,心思还是太浅了,就是想不到这分家对她才是带害最大的,一个小丫头家家的,没了生计,该咋活呀! 当下程老爷子就把话说明白了,点拨她。 他也没瞒着,只是把老四欠债那处摘出去没说,就把程忠咋咋回事,当日都说了啥,为啥要分家的缘由,都捡跟程木槿有关联的说了一遍。 第417章 程老爷子一边说还一边打量着孙女的面色。 却只见大孙女脸上没啥变化,两只眼也听的一眨不眨的认真。 程老爷子这心里就琢磨不透这孩子咋想的了。 按理说这孩子这聪明,也不该听不出他话里的意思? 昨儿晚上,程老爷子和老伴儿程何氏一晚上没睡,就说这个事儿了。 两个人左寻思右寻思,就觉着老大要分家还是关着这丫头的事儿。左不过是觉着大丫头回家来,给家里多添了两口人的嚼用累赘,被老大媳妇一挑唆,这就不愿意了。又加上大树眼瞅着要成亲,槿丫头却占去了他相中的西厢这间房,还又出了老四的事儿,可不就是再憋不住了,这才提出要分家吗? 程老爷子就跟老伴儿商量。说是房子的事儿没啥,实在不行,不是还有东厢老五那间吗?平日里老五不回来,就让大树成亲先住着。或是要是不乐意,那就他们老两口过去住去,把正房腾出来给大树新媳妇住,反正咋也有办法支应就是。 再有,就是那二百两银子的事儿,这个老两口是实在没法子了。实在不行就把地卖了,再去亲戚里道的先借着,这拼拼凑凑的咋也能凑个百八十两先出来。到时候就先把这些送过去,哪怕是跪下哪怕是磕头,也得求着掌柜的再宽限些时日分着慢慢还。就这,再咋还过不下去了?只要一家子在一起,就还是个家呀。 大头说完了,就剩下这大丫头这个事儿了,比起那前两件,这事儿还真不叫个啥事儿。 老两口就寻思着大丫头虽是娇惯了些,可心思却正,也不嫌弃家里穷,是个好孩子。他们就多劝和着些,实在不行把那小丫头先打发走,再劝和着她学做些家务活。到时候,一看侄女都这样了,老大个当大伯的,就咋也该说不出话来了? 心里有了这想头,程家老两口这才把人叫过来说话。 事儿都寻思明白了,程老爷子就把心里的想头跟大孙女都说了。 说完以后,就是叹了口气,说:“就是委屈你了。家里就是这光景,你也别埋怨你大伯二伯闹着要分家,他们也是难呢。你又是个小辈儿,就受些委屈。” 程何氏盘腿坐在炕上一直没言声地听着,这时候就抻手抹了一把脸,也劝和说:“好孩子听话啊,受些委屈,把这阵子过去了,过去了就好了。到明年开春奶给你寻门好亲事,等嫁出去了,你就好好过你自家的日子去。家里这些糟心事儿,也用不着你再操心,就忍这几个月,啊,好丫头,委屈你了。” 说完也是两只眼紧盯着大孙女不住眼地看,就盼着她能乖乖点个头应下了。 程木槿静静听完了,却没有当下点头,而是看着程老爷子又问:“祖父说的明白,孙女大致听懂了。那依着祖父的意思,孙女该受哪些委屈呢?” 哦,这…… 程老爷子和程何氏老两口听着就都是一个愣怔:这话啥意思啊? 可事情都到这份儿上了,程老爷子也不能不说清楚,做个半截捞悬着。 就看了一眼大孙女身后站着的小丫头,沉着声道:“现今家里这光景实在是撑不住多一个人嚼用了,你这个丫头就不能留了。” 啊? 墨枝也是个伶俐的,刚刚听到后边的时候就心里隐隐有些不好的想头,这下一听程老爷子明明白白说出来了,当下就是心慌的厉害,吓得脸都白了。 可慌归慌,她还是守着规矩,不敢当面对上程老爷子,于是就急急叫了一声‘娘子’。 墨枝都能听明白的话,程木槿自然也听得明白,可这都是应有之义,她心里也早有预想。 当下也没有应墨枝,而是微微点点头。 随着这一点头,程老爷子和程何氏老两口的心就落下去了一半,心说只要这个大活人走了就成,旁的都好说。 墨枝却是再撑不住了,眼泪哗地一下就流下来,心里委屈的不行。她怎么这么命苦呢?九九八十一难都过来了,好不容易跟着娘子在老程家落下脚,眼看着就能和娘子学手艺,这谁晓得就又要被闹分家给撵出去了!她实在是不想走啊。 且,要是这样,侯爷那边又该怎么办啊? 第418章 见大孙女点了头,程老爷子就露出了笑模样,当下就要开口说话。 却没想又被大孙女抢了先。 程木槿这时微微转过头去,对憋着嘴儿直流泪的墨枝小声说了一句话。 那个哭的眼泪水直流的小丫头当时就怔了一下,又哀哀地喊了一声娘子,却见大侄女微微摇了摇头,轻声又说了一句:“快去!” 墨汁儿小丫头这才瘪着嘴福了福身,忍着泪转身出门去了。 程老爷子心里纳闷,头一句说的太轻他没听清,咋?这大孙女这是要做啥? 老爷子就转头去看老伴儿。 程何氏摇头:她也没听清。 老两口正狐疑。 就见大孙女坐在木凳上对他们福了一个礼,轻声道:“祖父祖母请先等片刻。” 老两口就互相看了一眼,都没言声。心里一样的想头儿:把一直侍候自己的丫鬟送走,孩子心里不乐意呢,耍点儿小脾气也是应该的,他们做爷奶的就先看着。 墨枝回来的很快。 手里还拿着一沓纸。 她快步进了屋,规规矩矩把那沓纸捧着递给了程木槿。 程木槿接过那几张纸,看了一眼墨枝委委屈屈的泪眼。 于是站起身来,把几页纸双手捧着放到了炕桌上。 对程老爷子恭恭敬敬地说:“祖父请看。” 程老爷子两只老眼早已盯过去了,刚扫了一眼就打了一个愣怔。 抬头问程木槿:“这是花样子,是你画的?” 程木槿恭敬点头:“是。” 坐在炕沿上的程何氏一听说是花样子,就耐不住了,连忙伸手怼了一把程老爷子。 急道:“啥东西啊?真是花样子?快给我看看!我看画的些啥?” 程老爷子就伸手把那几张纸拿起来,递给了程何氏。 程何氏一把抢过去,定眼一看,当下就‘啊’地一声喊出来。 “哎呦我的个天爷!这是画的个啥?还真是花样子,咋画的这好看!” 一边说着一边紧着哗啦哗啦往后翻着看,不停地啧啧地不住嘴夸着。 程老爷子不懂得女人家这些东西,又觉得老婆子太吵闹了,却说不到正点儿上。 就在炕桌上敲敲旱烟袋,不耐烦地催她:“咋咋呼呼的干啥?你倒是说说,这真这么好?” 程何氏就赶忙把几页纸又递到程老爷子眼前去。 大声说:“不是我咋呼,他爹,我跟你说,你不懂女人家这些东西,这花样子画的可是精细着呢好着呢。还有,这个样式儿也新鲜,没见过。就老大媳妇用的那些花样子,都是从铺子里取回来的,我也瞧见了,还赶不上咱孙女画的这一半儿好呢!” 程老爷子就又拧着眉头,看了那些花样子几眼,又抬头问大孙女:“这真是你画的?自己个儿想出来的?” 程木槿微微点头,应了声是。 程老爷子就又回头问老婆子:“那咋?这能值点儿银钱?” 程何氏就啧着嘴,又把纸递回到自己眼毛前儿,仔细眯着眼睛瞧。 回程老爷子说:“可不是咋的!大媳妇说过,她们绣庄里那些绣的最好的,工钱也赶不上画花样子的。她说那就是画个最普通的样子,也得两三个大钱,她们那儿画的最好的,能挣五文钱呢。” 说到这儿就笑眯眯去看自家孙女,嘴里却对程老爷子道:“要我说我孙女儿画的这个,可比老大媳妇说好的那个还好,咋也能值个十文?” 十文? 那可不少啊。 程老爷子心里吃惊的同时,却也一搁楞,就抬头去看程木槿。 问:“槿丫头,你奶说的是真的?” 程木槿微微摇了摇头。 程何氏就一怔:咋?她瞧错了? 可转眼就听她大孙女轻言细语道:“孙女往日里在家时常有人来求着画花样子,因都是相熟的人,也从来不兴给银钱的,孙女还没给绣庄里画过花样子,是以不知晓到底值多少银钱。” 哦,原来是这样儿。 程何氏就松了口气,心道怪不得,怪不得她不晓得呢,要不然她这个当奶的可就是在孙女面前丢人了。 可转眼间,这一颗心就又酸上了。想着大孙女以前过的是啥日子,现在过的又是啥日子!唉,都是自家让大孙女受委屈啦! 正心酸时,就忽然听得那个叫墨汁儿的小丫头说话了。 “回老太太,老太爷,奴婢晓得这个花样子画的好。这要是卖到京城里的绣庄去,少于半钱银子是不能行的,就是在咱们县城里,怎地也要给到二十文呢。” 啥?咋这多? 这下子不单是程何氏,就是程老爷子听了都一下子瞪大了眼,抬起了头,被这二十文惊着了。 第419章 看程家老两口那么吃惊,叫墨汁儿的小丫头就冲他们使劲点头。 刚刚还哭的眼泪叭嚓的小丫头这时辰却好像又活过来了。两只眼也亮晶晶地瞅着程老爷子,再没了适才半死不活的丧气劲儿。 程老爷子心里就又是一动,一下子好像明白了什么。 当下就不看小丫头,转头去瞧自己的大孙女。 两只老眼上下打量她:她这是,这是…… 眼前的大孙女站的板板正正的笔直,两只手叠在身前,规规矩矩地微微垂着头,长长的眼毛也落下来,一副乖巧的样子。 程老爷子就暗自吸了口气,心里啥都明白了的同时,也忍不住吃惊。 这丫头,这丫头咋那沉得住气呢!这性子也忒刚强了啊! 程老爷子就又有些生气。 他自家知晓自家事:他在这个家里那就是说一不二的,只要他说出去了的话,那就是定准了的,任谁也不敢违逆了去。 别说孙子辈的,就是老大和老五两个他最得意的儿子也不敢说半个不字。 可今儿这咋?他说的话这个大孙女竟敢不听不说,还使出了小手段给他找不自在? 程老爷子越想越不高兴,再看那丫头那个连个面皮儿都不动一下的样子,就越发觉着丧气。 怪不得怪不得…… 就这心思,这脾性,怪不得老二死活不要这个亲闺女了,就这样儿的,要说她能乖乖顺顺地听长辈的话,那他可是真不信了! 程老爷子就又在炕桌上使劲一磕旱烟袋。 哐的一声后,沉着声问:“你这是说你能自家挣银钱养活自己,连带着也能养活你这个小丫头了?你这个小丫头就不送走了,是这个意思?” 啥? 程何氏在一旁听的一个愣怔,连忙瞪大了眼去瞅自家孙女,寻思老头子咋这样想呢?她大孙女真是这个意思? 却见自家孙女束着手微微福了一个礼,温顺回道:“祖父说的是,孙女正是此意。” 啊? 程何氏当下就是呆住了。 她实在是想不到自家孙女竟然有这大的胆子!她爷都这样跟她说了,那就是说长辈都定下了,改不了了,可她却还是要把小丫头留下!这,这都是些啥啊?这孩子到底咋想的啊? 刚刚儿听说自家孙女能挣二十文钱的欢喜一下子就全没了。 她可是晓得,那在这个家里,要是没有她爷护着,那可是不行! 那就是真能挣二十文钱,那又能咋的?往后那可是要过日子,要养活一口人呢!吃喝拉撒的,不是光有银钱就能成的事儿! 一大家子人呢,这儿这儿那儿那儿的,就是没毛病也能给挑出毛病来,不说旁人,光老大一家子就能折腾死人!到时候咋?惹得家里人不待见,一个外人小丫头算个啥?那就是要给她这个自家人受气呢!那可是气也能把人气得下不来炕!还没处说理去!那时候找谁哭去?这可不能成! 程何氏光寻思就怕的不行,当下就要言声劝阻。 却被程老爷子拦住了。 程老爷子看着大孙女皱眉沉声道:“要是单说这样,那爷奶还是不能答应。你也应当晓得,咱这就是庄户人家,不兴这个。你既回了家来就得按照家里的规矩来,往常你奶惯着你,那是看你刚来,怕你吓着,多个人陪着,眼下不一样了,家里出了这大事儿,那你就也得依着规矩来。爷也不多说了,你这孩子心思灵,也都心里明白事儿,不行就是不行。” 这样啊…… 程木槿垂着眼睛认真听完,抬头又看到程老爷子紧盯着自己的两只老眼,心里就都明白了。 程老爷子这是铁了心的不想分家,想着不管怎么样也要安抚住程忠,保住这个家。 这个她也想到了。 可惜,老爷子是挺精明的,只是有些事由不得他。 木槿心里微微叹息。 其实她是不想再多话的。 老程家虽然日子挺苦,可胜在安静。虽然也有那着三不着两的总是出来寻个事做,可那都是小事,她不搭理他们也就罢了。 再有一说,百样米养百样人,谁还没点儿毛病了?只要不伤及根本不祸害她自己就行,自有程老爷子和程何氏老两口拿捏他们,与她何干?她又何必多事操那闲心管那闲事? 可这世事不由人,眼瞅着这个家里就是人不找事事找人,这就又要开始闹分家了。分家她其实没关系的,可若是让她不自在,那有些话她就不得不说出来,让别人不欢喜了。 第420章 程木槿便淡淡勾出一丝笑意。 温声道:“祖父说的意思孙女明白,可就是不知晓大伯和二伯的意思,祖父是否明白?” 说着就那么静静看着程老爷子。 程老爷子当下一个愣怔,一颗心就不由沉下去。 程木槿见老爷子的模样便知他这是听进去了。 当下才又道:“望祖父担待,请容孙女说句不恭敬的话。祖父祖母真心里以为孙女按照你们说的话去做,大伯这个家便不能分了吗?若真是那样,孙女自当遵从,甚且若果大伯二伯还是不满意,那孙女也可以自立门户出去单过即可。” 话至此处,程木槿就是看着老两口微微叹息。 “按理说,孙女进这个家不过短短时日,说一句不恭敬的话,这个家分不分的孙女又有什么不能舍弃的?只是,这样做真的有用吗?祖父祖母还请知晓,您二老一心为着这个家,心意是好的,可世上有些事又岂是全能凭人心愿就可以的?不是吗?” 说罢,她便又微微垂下头去。 …… 程老爷子和程何氏都是听的清楚,当下只觉得心里头直像揣了块石头似的发沉,一个字儿也说不出来了。 相比程老爷子,程何氏更是为自家孙女说的话担心,生怕她惹恼了她爷。 忍不住就强打起精神帮着孩子往回圆:“你瞅瞅,你瞅瞅,我的个傻丫头,快别胡说了,这哪就像你说的那么玄乎了?那你爷定下了,不能分就是不能分,那咋?他们还敢不听?那老辈儿不答应,他们还能咋的?还不讲孝道了?他们还敢不听你爷的话?还反了他们了!你这孩子就是年纪小,不懂事儿,快别说了,咱就听你爷的,啊!” 又转头去劝程老爷子:“她爷,你也别生气啊,都是这孩子不懂事儿。老大和老二都是孝顺孩子,也不敢不听你的话,这家说不能分就不能分,他们啥也不敢说的。” “行了。” 程老爷子一拍桌子,打断了老伴儿的话,沉着脸,又低头狠狠抽了一口旱烟袋,重重地吐出去。 浓重呛人的烟气把人的脸都遮住了。 程老爷子透过浓重的烟气,看向对面笔挺站着的大孙女。 高高瘦瘦的小娘子原来啥样还是啥样,就连那又长又密实的眼毛都一动不动。 程老爷子心里就不知是啥滋味。 要说这丫头说的话是气人,可他也不是没想过啊。 为啥?老二不用说,打小就不待见这个家,嫌弃穷,不爱待,他不是想分家,他就是恨不得他就没生在这个家里头!好在他不是老大,程老爷子将来也不跟他过,爱咋咋,他不怕他作妖。 他怕的是老大啊。 就老大那么老实一个人,往常从来没反驳过他这个当爹的话,村里人都说孝顺,可现今咋样?就那天那直通通一跪,他这一颗心就拔凉了。 那就是透着生分,透着犟气,还连自家攒的私房银子六两都全拿出来,就这,这就是铁了心了啊! 就这样的老实人要是真想干点儿啥,那可比老二那样儿的怕人! 要说程老爷子没那个担心,那真是假的。只不过,他也心里不咋往那处想,寻思着老大咋也不能?可谁知,现今竟是被这个当孙女的当面就直冲冲说出来,直接捅了他的肺管子了,那他咋能不生气? 可话说回来,这气归气,也觉着有点儿道理,可那他也不能就这么着就跟一个孙女服输啊。 于是当下就冷声道:“哼,你说的好听,你自家分出去单过也行。那我问你,你一个丫头家,没个父母长辈在身边帮衬,你将来的亲事咋办?还有这名声,你分出去了,可到底也连着我们老程家这一枝儿,那咋?你四叔欠着那老大一笔饥荒,你当还有人家愿意跟你结亲事?这些你都想过?” 程木槿静静听着,心里微微一动。 听话听音。 程老爷子明着看着是给她摆难题,可她却明白其实老爷子还是被自己说动了,可老人家也不想在她这个晚辈面前落脸面,这才没办法把亲事拿出来说事儿的。 老爷子还是能看明白事的。 明白事儿就好说。 程木槿心里就更沉稳了。 她也不想总是跟人剑拔弩张的斗气,她其实也是个恬淡的性子,如果可以,她再也不想像跟程信夫妇二人那样,总是没事儿做唱戏玩儿了。 话说唱戏文也挺费神的,她不想总是对无谓的人浪费心神,大家能和和气气地把事情解决了最好。 第421章 当下程木槿就淡淡开口。 “祖父说得有理。祖父一心都是为了孙女着想,孙女都知晓。孙女别的不多说,在这里把话跟祖父言明,孙女即便是为了这个家好不得已出门另过,可孙女还是程家的人,这个永远不会改变,四叔是孙女的长辈,这个也永远不会改变。那日欠债的事,孙女既是出了头,就没有撒手不管的道理。您还请放心,四叔的事情孙女定会全力而为的。即便是当着外人的面,孙女也敢说,我是程家的人,四叔的事就是我的事,绝不推诿塞责。” 轻轻软软的声音在屋子里回荡。 程老爷子和程何氏老两口耳朵里听着,却像是被重锤砸在地上,咚咚咚地都能砸出响来。 老两口都呆住了。 尤其是程老爷子,咋也没想到,这个大孙女竟然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还她永远是老程家的人,她四叔的事就是她的事,她绝不会撒手,还当着全村人的面她也敢这么说。 这是啥? 这就是把她往后的一辈子和老程家的债都绑到一处去了啊,这就是分也分不开了呀。 这,这…… 程老爷子当下也变了脸色,哆嗦着嘴唇不敢相信地问:“槿丫头,这,这话是你说的?你可想明白了,这可是关着你下半辈子的大事!” 程木槿点头,刚要开口,却被程何氏打断了。 老太太抢在头里急着大声喊:“她爷,你可别听她小孩子瞎胡说,这说的都是些啥?小闺女家家的,就是嫁人生娃过日子,她能当个啥事?还往后都也是老程家的人,是啥人?都出嫁了,那就是别人家的人了,还跟咱家有啥连连?净会胡说!” 说着就又转头训斥程木槿:“你个傻孩子,可别瞎说,你懂得个啥?就是个小孩子家家的,可不兴满嘴胡说。快跟你爷说明白,咱家里的事儿,往后跟你没连连。你嫁了人以后就好好过你的日子去,咱家的事儿你也插不上,刚刚那都是自家不懂事胡说八道的!快跟你爷说呀,你这孩子,咋这不听话呢!” 程何氏说着却看这个大孙女没动静就更急了,到最后嗓子都喊变了音儿,连忙就急慌慌要穿鞋下炕。 老太太这是真急了。 程木槿要说不感动是假的,她就连忙紧走几步,到了炕沿边上,伸手扶住程何氏,又把她扶坐回去了。 口中温言安抚老太太:“祖母莫急,小心头疼病又犯了,快坐下。” 程何氏确实有点儿头晕眼花,额头都冒出一层汗,可被孙女这轻轻一按,被这软软的话音一安抚,就不由地息了那口顶上来的气,又软软地坐回去了。 程木槿就给老太太把耳边散乱的白发又挽回去。 放低了声音道:“祖母心疼孙女,孙女都晓得,祖母放心,孙女不会乱做事的。” 说着就又紧紧捏了捏程何氏的手。 程何氏看着孙女一双眼,沉沉静静的,和平日里一样,一丁点儿慌乱也没有,不知咋的,这一颗心就又往下定住了。 可嘴里还是念叨:“傻孩子,你可不能骗奶呀,可不能动嫁妆帮着家里还饥荒,听着没?” 原来老太太是担心这个。 程木槿就微微点头,嗯了一声,说:“祖母放心,孙女一定听您的,一定不动。” “哎,好孩子,好孩子。” 程何氏听孙女答应了,这才放了心,只是突然觉得身子发软,撑不住地往下倒。 程木槿见了便知这是老太太松了口气撑不住了,就连忙顺着她的身子把她放回炕上躺好,又仔细看了看脸色,发现并无旁的大碍,这才叮嘱着让祖母好好休息,自己则悄悄退离了炕沿边。 程木槿转回到程老爷子面前,对一直看着她们却没言声的老爷子道:“祖父放心,祖母只是一时脱了力气,没有大碍的。” 程老爷子这才也松了一口气,自己也定了定神,只是看着孙女不言声。 程木槿心念一转。 话到这份上,墨枝的事也不可能再往下说了,老爷子不说话就是事情有了转圜,她且给老两口些时间再想想就是。 于是就又慢声跟程老爷子道:“祖父是程家一家之主,程家分与不分,皆是祖父做主,至于孙女,孙女自然是都听祖父的,只是孙女亦相信祖父心中自有成算,一定会做出最好的选择的,还请祖父不必太过忧心了。若是祖父没有旁的话要吩咐,孙女这便告辞回屋去了,也好让祖母好好歇息歇息。” 话里话外的意思,不管分不分家,墨枝她是不会放走的。 程老爷子听明白了,于是就又是心里发沉,直瞅着手里的旱烟袋,定顿了一晌,这才点头嗯了一声。 程木槿就又福了一礼,转身带着一直静悄悄候着的墨枝转身离开。 主仆二人径自回到自家的屋子。 刚一进门,墨枝就噗通一下跪到地上。 哽着声音说:“多谢娘子,多谢娘子替奴婢说话,让奴婢还能留在这个家里。” 第422章 程木槿就抬手让她起来。 等小丫头从地上站起来,规规矩矩地站好。 程木槿就一边洗着手一边道:“你也不必多谢我,你跟着我来,那就是我的人,是去是留也只有我能决定,旁人不能插手。” 这话音虽然冷冷淡淡,墨枝却听的莫名涌出了泪花。 小丫头连忙擦了,上手拿起一旁的巾布,双手捧着上去,轻轻给自家娘子擦拭双手。 程木槿任小丫头小心翼翼地服侍。 等她擦完了,就又道:“你去把我带过来的包裹拿出来。” 墨枝听了心里一跳,连忙哎了一声是,放下巾布,转身去了炕沿,打开炕柜取东西。 她晓得程师娘子这是要打理那块墙角木桶里的黑木疙瘩了,她终于又可以看到娘子的好手艺了! 刚刚还眼泪汪汪的小丫头,立时就是破涕为笑了。 程木槿看着小丫头挂了泪花欢喜的小脸儿,也忍不住勾起了唇角。 接下来的时间里,程木槿就一直留在屋里做活。 拿着包裹里自己带过来的小工具照着纸上的画比比划划,仔细琢磨着想找出一个最佳的最合适的图案。 墨枝小心翼翼地在旁边跟着看。 等到快中晌的时候,她就说要去灶间帮忙,却被程木槿拦住了。 她跟小丫头说从今往后,她若是没有事想去也可以去,若是跟着自己有事做,那就不必去了。 墨枝是个机灵的丫头,一下子便听出娘子话里的意思来了:娘子这是答应收下她了啊。 小丫头眼里当下就又欢喜出泪花来,眼巴巴地又问程木槿一遍,是不是真的收她当徒弟了?是不是往后她就真的可以学娘子的手艺了? 程木槿就轻轻点头。 墨枝当下又是涌出一股泪来。 她虽说跟着自家程师娘子来到了小李村,可这长段时日里,这一颗心真的一直是悬着没有着落的,此时此刻能得了娘子这一点头,她这才是彻底把心定下来了。于是便忙噗通一下跪到地上去,对着程木槿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响头,叫了一声师傅。 这也算是定下了名分。 程木槿便抬手让她起来。 墨枝欢喜地就又跟程木槿说,从今往后她一定好好跟着师傅学手艺,服侍师傅,但凡家里的活计她也都能做,指定两边儿都落不下。 程木槿听了却是微微摇头。 淡淡告诉她,她只需专心致志学手艺便成,不可一心二用。今时不同往日。以往去灶间帮忙可以,只是现今却是不同了。她没有什么根基,须得拿出全部精力学东西补足才行。如今家里这样的光景,有些事不做也罢。 墨枝虽从未进府里服侍过贵人,可到底她祖父也是侯府的大掌柜,大户人家的规矩想法也没少在家里说起过,墨枝听了娘子的话,小丫头心里就一下子全都想明白了。 娘子这是心里料定了这个家是一定要分的啊,不让她去灶间帮衬,其实就是让她这时少惹是非。 这也是心里把她当身边人,让她多学手艺呢。 墨枝当下又是欢喜又是感激地流下了眼泪:娘子看着平日里淡淡的,对她也不甚亲近,可其实心里都是念着她的! 就好比适才,为了不让她走,竟然还顶撞了老太爷呢! 程木槿本就性子淡,又因着常年和古物打交道,是以不惯和人过分亲近,此时见了墨枝这番感激涕零的模样,便有些许不自在,当下便转了身子。 墨枝也醒得自家娘子的性子,连忙就是擦干净了脸面,乖乖地站在一旁候着。 程木槿看在眼里,心里就满意:小丫头确实机灵。 她原本没收徒的打算。只想着在程家守完了半年一载的孝,就想法子离开或是回京城去。这次因程家闹分家,倒是给了她机会。以她看来,这次程忠是铁了心要分家的,无论程老爷子如何强硬,都不能阻止。到时候,无论怎么分,她怕都是要别家另过的。 这倒是正合她意。 既是自己一个过,那有个伴儿陪着也好。 既有了这样一件好事,又加之近段时日跟小丫头相处下来,程木槿倒真是想收下这个徒弟了。 小丫头既有悟性人又勤快,关键是心思很正,是个可造之材。自己不能因着她受了侯爷的差遣跟着自己,就把错处都归到她身上去,这对小丫头也不公平。 既是如此,那收便收了。且,暂且收她做徒弟也无妨,至于她们之间有多长久的师徒之谊,能再相处多久,那就要看她们之间的缘分了,一切随缘便是。 既打开了对侯爷的心结,程木槿心情便更加愉悦,当下又拿起了工具物件儿,带着墨枝去了墙角处。 第423章 两个人合力把那块泡了水更沉的黑木疙瘩抱出来。 程木槿就开始动作起来。 因已定了师徒名分,墨枝便可以名正言顺地打下手。 小丫头聪明伶俐,手巧得很,使得程木槿的进程加快不少。 不大一会儿功夫,就把黑木疙瘩修整了一小半儿。 墨枝一直盯着眼睛不错眼地看着,还小心翼翼地问她家程师娘子,为何要这样那样做?为何那边烧焦了的部分不全都把树皮剥了去?有些还要留着? 程木槿便告诉她,她已是画好了几张图案,要选出一张来在上面刻出来,这个地方之所以留着,是因着构图有大用处,若是不合适再去不迟。 做一件物件儿,事先都要把构图色彩等等都想仔细想明白想周全了,以免到时临时起意有了旁的想法,却因着思虑不周而无法实现,岂不是可惜? 墨枝仔细听着,眼里便露出光彩来。 程木槿接下来便又问她可学过绘画,或是旁的一些技巧,比如鉴赏,比如材质的区分,又或者是颜料的搭配使用? 墨枝听着这些新名词,就低了头,喃喃地小声说自家没学过,连听也没听过,就不过是会写得几个字而已。 程木槿看她这样,便心里叹息:李掌柜再心疼这个孙女,小丫头再聪明有悟性,在这个男子掌控的地方也只剩下蹉跎荒废一生了。 若不是她有心思,若不是她遇到了她…… 想这些无用,还是自己长本事才是正经事。 于是程木槿便当作没看到小丫头的沮丧,和声说让她先从画图学起,连并着其他的都要一起学起来。这都是基本功底,即便是不能成名成家,即便是自己画的并不是很好,可这看好东西的眼力却是一定要练出来的。若不然没有好眼力,又如何对美好的事物有鉴赏能力,将来又如何能做出好的物件儿来? 墨枝听的连连点头,大眼睛里都是欢喜,看着自家娘子挪都挪不开。 程师娘子怎地这样有本事?她往日里只觉得娘子厉害,却不知晓到底厉害在哪里。可这段时日以来,她可是瞧明白了。她家娘子不单是手艺好,这见人见事上也是了不得,真是不比任何一个厉害的男子差呢,甚且还比他们强得多! 就说那个什么什么铺子里的陈师,输给她家娘子,那可真是输的一丁点儿也不冤呢。 小丫头的眼神太过热切,程木槿只觉自己有老怀甚慰之感。 她以前没收过徒弟,虽对自己的手艺充满自信,也没少被人推崇夸奖过,却还没被人这样看过呢,小丫头像是恨不得无时无刻不在崇拜她! 能得人这样对待,程木槿要说心里没有得意,那就是假的,可她到底还是把这浮气的心又沉下去,认真地清理起木料来。 墨枝也连忙又紧盯着看起来。 到了中晌饭时候,程小杏跑到门外边,喊着让她大姐姐快去吃饭去。 因今儿轮到她和她娘做饭,是以程小杏还要给她娘打下手忙不过来,就没进屋,喊完了人就噔噔噔地又跑回去了。 程木槿便放下工具物件儿,洗净了双手,整理好了仪容,带着墨枝去了客堂用饭。 程家的人都到齐了。 程老爷子和程何氏坐在上桌,一个垂着头干坐着,一个闭着眼抽着旱烟袋,谁都没言声。 程木槿看了老两口的神色,心下便了然。 老两口虽听了她的话心里有了松动,可到底还是不死心,这怕是还要再想着好好说说不分? 可惜,这都是枉然。 程木槿心中微微叹息,当下就静静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去。 坐在她对面的程李氏和程小花母女俩一点动静也没有,没精打采地垂着头,也不像平日里那样,只要她一出现便盯着她瞧个没完,两个人只是默默地盯着饭碗看。 程木槿看着娘俩通红的眼圈儿,心中一动。 暗道不能?程忠不能为了分家,把自家一家子攒的私房钱都拿出来交公?若真是这样,那程李氏娘俩可真是要哭死。 只是这心思只是一闪就过去了,也并不晓得自家猜的对不对,且这件事也不关她的事,于是当下便不再多想。 饭菜上齐,一家子都坐好,程老爷子举了筷子,老程家一家子便又悄默声地吃起来,一个出声的都没有。 家里出了这样大的事,这几日便一直都是这样。 等到很快用完了饭,人还没走,程老爷子就叫住了程忠,还破天荒地把程李氏和程小花以及程大树娘三个都叫上,去他屋里说话去。 分家的事一出,提分家的程忠一家子就被程小杏紧紧盯上了。 现今看她爷把人叫走,就忍不住也要跟着往过走。 程义两口子哭丧着脸没注意,程小杏就悄悄溜着边儿,准备跟到窗边去偷听。 却被她大姐姐拦住了。 程木槿摸着她的头,只说了一句‘莫要去听’。 程小杏虽是极想去,可她也极听她大姐姐的话,相信她大姐姐,于是便只得咬住了唇没有跟过去。 第424章 老爷子老两口走了。 程忠一家子也跟着去屋里说话去了,剩下的程义两口子就更是心慌意乱的不知道该咋办了。 程木槿见程小杏听话,她也不多留,就又摸了两下她的头发,带着墨枝径自回了屋子。 事情总有个结果,她且等着就是。 接下来一整个下晌,程木槿便都和墨枝待在屋子里,把那块黑木疙瘩收拾出来。 她又拿着自己画的几张图,对着那块黑木疙瘩照着看,一边自己仔细琢磨,一边给墨枝讲了自己的想法。 墨枝真的很有悟性。刚开始程木槿还要把话说完说透,她琢磨好一会儿才能明白意思,可越到后来越是伶俐,程木槿话还只说了一半儿,小丫头便能自己领会个七七八八了。 得徒如此,夫复何求?谁还不喜欢和聪明人说话呢? 程木槿也就心情越来越好,连带着心里的想法,也是一个接一个地冒出来,真是灵思如泉涌啊。 等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她就已是把样子都定下了,心里也把怎样雕刻出一件满意的物件儿,琢磨的几乎完美胸有成竹了。 心里既琢磨着雕刻物件儿,旁的一切也就都不放在心上,一餐饭也吃的马马虎虎,其实到最后都不晓得自己吃进去了什么。 等放下筷子时,就也发现一家子都早已停了筷子,就坐在原处没有走。 往常里都是程老爷子第一个起身,大家伙儿才会各自散去。 现今却见程老爷子坐在当地里,闭着眼仰着头不知在寻思什么。 整个程家客堂里静的落针可闻。 程木槿就转过头去看程小杏,发现小丫头两只平日里很精神的大眼睛这时候也都包着泪,紧咬着嘴唇强忍着没哭出来。 倒是坐在她旁边的程张氏只是脸白的吓人,却是没有像往日一样哭出来,而倒更像是吓傻了一样。 程木槿略一犹豫,还是伸出手,轻轻握住了程小杏的手。 程小杏转过头来看着程木槿,两颗圆滚滚的泪就掉下来。 程木槿对小丫头微微点头,轻声说:“莫怕,有大姐姐在呢。” 不说还好,这一说,程小杏当下就憋不住了,哇地一声哭出来,一头扎进程木槿的怀里,呜呜呜地哭起来。 程木槿就轻轻抚着程小杏发黄的头发。 这时就听板凳咔啦一响,紧接着就是程老爷子叹着气沉声说:“都去我那屋,我有话说。” 来了。 程木槿便放下手,扶起怀里的程小杏,握住她的手,起身带着她往东屋去。 老程家的人,有一个算一个,就都默不出声地跟着程老爷子身后去了东屋。 等一家子都站齐了。 程老爷子和程何氏老两口就盘腿坐到炕上。 程何氏垂着头不言声,只留出一个灰白相间的发顶给众人看。 程老爷子则狠狠抽了一口山叶子,吐了一口浓厚的烟出来。 就开口说话。 正如程木槿所料,程老爷子说的就是分家的事情。 老爷子话没说两句,程义就噗通一声跪到地上去了,哭着直喊爹,其它的却是一个字儿也说不出来。 程张氏也跟着自家男人跪下,两个人直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却一整句囫囵话都说不出来。 程小杏也是跟着哭出声来。 这小丫头一进屋就紧紧偎着程木槿,程木槿的手都被她攥得生疼。 程木槿就又稍微用力捏了捏她的手,却没安慰她。 这一关总是要过的,有时候,改变也不总是坏事。 总哭也不是事儿,等着程义两口子哭了一会儿,程老爷子就猛地一拍桌子,喝止了程义和程张氏。 老爷子沉着脸,嘶哑着声音,喝骂他们说有啥可哭的?分家就分家!他们老两口子到时跟着他们过,有爹娘在,他们能咋样?现今咋?他们老两口还没死呢,瞎嚎什么丧?咋的?这是离了旁人过不了了,废物点心一个!快把嘴闭上! 程义和程张氏最怕老爷子,连忙打着嗝强忍着压住了哭声,瘫在地上木着脸听着。 倒是程忠,一听程老爷子的话,当下也是噗通一声跪下了。 他也是流了泪,嘴里直喊着爹,说他是长子,理应孝顺爹娘,给爹娘养老送终。现今咋?爹和娘咋能跟着四弟过呢?那不是打他的脸嘛!那让村里人知晓了,那他成啥了?不就是一个不忠不孝的人了?那他在村里还咋活人哪?可不能啊! 说着就趴在地上咚咚咚地磕了好几个响头,哭喊着让他爹他娘跟他过。 程李氏和程小花以及程大树也都跟着跪下了,不停地给老两口磕头。 程老爷子就又狠狠一拍桌子,直接把茶碗碰到了地上摔了个稀巴烂。 趁着程忠一家子唬了一跳发愣的功夫,瞪着眼大吼了一句:“你要是让我跟着你们过也行,那就不准分家!” 弟425章 要我跟你们过就不准分家! 程老爷子一声吼,真是下了死力气,屋顶上的灰尘都被震的扑簌簌往下落。 当下屋子里就是静的怕人,所有人都被程老爷子吓得愣怔住了。 程李氏程小花和程大树更是,被他爷那瞪的血红的眼睛吓得连头都不敢抬,只能趴在地上一动不敢动。 只有程忠,虽是还不断地流泪,可两眼还是直盯着他爹没动地方。 程老爷子气的通红着眼呼呼直喘粗气,紧盯着大儿子又问了一句:“咋?你倒是给个痛快话,是让我跟着你四弟过,还是跟着你们过,说话!” 程忠就是看着程老爷子,就是不言声。 坐在旁边早就是哭的泪人一样的程何氏,这时候就连忙把身子探过去,半扑着身子,把着程忠的脸扭到自己这边儿来。 抖着声音说:“老大,老大,你听娘的话,别跟你爹犟着了,啊?快跟你爹说你错了,这家咱不分了不能分,咱往后还一家子人一起好好地过,这都是你一时糊涂了,现今想明白了,啊?快跟你爹说呀!” 程忠脸是被程何氏扭过去了,可眼却没看他娘那一眼,而是低头说了一句:“娘,对不住啊。” 程何氏脸就是一僵,当下两只手就无力地耷拉下去,整个人软软地又瘫坐回去,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程忠还是没看他娘,而是转回脸去,看着程老爷子。 趴在地上的程李氏和程小花就偷偷抬了头看。 程忠还是没言声,而是又趴下身去咚咚咚地磕了好几个头,紧接着就和程李氏娘仨一样,趴在地上不动弹了。 …… 程老爷气的通红的脸这时也是煞白一片,动了动嘴,却一个字儿也没说出来,到末了也只能长长叹息了一声,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程老爷子的心是彻底凉了。 他昨日里跟老大说的话算是都白说了。 他甚至为了不分家,还把大孙女会做绣活,能挣银钱的事儿也都说了,说是那孩子能自家养活自家,不用他们操心。就是将来那孩子不管是出嫁还是在家,她的嚼用都有老两口出,绝不用他管。甚至还答应把自家的屋让出来给大树娶媳妇用。 当时老大还是不说话不吐口,就是跪着,程老爷子一看实在没法儿了,就咬着牙说就是他四弟那事儿也不用他操心,他们老两口会看着办。就是卖房子卖地,也指定把他那份摘出来,这咋样,他一个做大哥的,就看在都是兄弟的情份上,长远不要分家了。 话说到这份上,程老爷子都流了泪,自觉老脸都丢尽了。 想着这回总该成了? 可谁知晓,眼前这一出一闹,这就是说啥也不能软乎了老大的心哪。 是,老大当时是也哭了,还给他们老两口子又磕了头,啥话也没说就抬脚走了。 程老爷子当时就气的发抖,恨不得追出去大嘴巴子抽他! 可被老伴儿拦住了。老伴儿还劝和他,说再等等,再给孩子点子功夫,孩子心里还是有疙瘩解不开。这老大一直老实,这老实人要是认定了一件事,这就是死心眼儿,非得一条道儿上走到黑不可,再加上大媳妇在一边儿不做好事撺掇他,哪儿有那么容易就能想明白的? 程老爷子一想也是,这才强按下怒气,等着他晚间过来找自己认错。 可谁晓得,等来等去,老大连个人毛儿也没看见。 程老爷子就越想越气,这回老伴儿再劝啥他也听不进去了。 老婆子就是糊涂!这就是铁了心的要分家了,谁说啥也不好使了,连他这个爹也不认了! 那就是他不答应,看这样子,那混账东西也是要跟他们分开单过了,说啥也不在一处了! 程老爷子心寒哪,老二那个样子也就算了,到底是打小胎里带的坏,谁也捂不过来,可这老大咋也这样啊? 难不成是他上辈子做了啥孽,连带着这个满心指望着顶门立户的老大儿子也成这样了? 第426章 老爷子不说话,程何氏瘫坐在炕上也不言声。 程忠一家子四口就趴在地上,头也不抬地等着。 程家的客堂里就是静得吓死个人。 程木槿手指被程小杏攥的生疼。 小丫头这时候满脸都是泪,圆圆壮壮的小身子哭的直抖。 程木槿也只能叹息。 老爷子的想法,她晓得。不用说,程老爷子这次是实在没办法了,才拿着一个孝顺的名声来说话,说他自己要和四儿子过去,程忠是长子,按道理说应该跟他一起过,如果撇开他,那就是他不孝顺,要被人戳脊梁骨。程老爷子寻思着他为了自己的名声也会答应不分家。 这话说白了,其实就是有带着威胁的意思,可奈何老大程忠却不听他这一套,那是打死也要分家的。 嗯,分家就分家。 程木槿虽是为程老爷子老两口叹息,可也并没觉得惋惜。 天下那么多大事,都是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何况只是一个小小的庄户人家?那更是能在一处就在一处,不能在一处就分开,没什么大不了的。相反的,分开了,大家都自在,其实更好。 她也不怕程家老两口过不去这道坎。那都是穷日子过惯了的老人儿,这样的人没有受不了的罪,只有享不了的福。且老两口都是性子刚强的人,这点儿困难压不倒他们。 倒是程义那两口子,性子软弱人又木讷,怕是这个关口不好过。 只是难为小杏了,这倒是个好孩子。 或许她应多说两句话,帮帮她? 程木槿略一思索,便松开了程小杏的手,轻悄悄走到程老爷子身前去。 对着老两口施了一礼。 屋子里没人敢动,她这一个举动,所有人就都看过来。 程老爷子也睁开了眼。 程木槿沉着眼轻声道:“祖父祖母,程家分家与否全由祖父做主,孙女只是有一句话告知祖父祖母。孙女昨日曾说过,若是真分家,那四叔的债银孙女也必当承担起来,这其中也包括为祖父祖母尽孝道。祖父祖母莫要忧心过度,伤了身子。” 她的声音轻柔温和,半点焦急之气都没有。就仿若这分家只是极平常的一件事,而像她这样的一个孤女,被分出去另过也毫无难处。 程家一家子有一个算一个都听的直打愣怔。 程老爷子虽是听过了,可也还是觉着有些不相信:那跟他们老两口说和当着这一大家子承认,那能一样吗? 于是两只老眼就紧盯着这个大孙女看。 程木槿清亮的杏目沉静如常,又对着程老爷子微微一颔首。 “祖父,孙女所说皆为真,祖父莫要疑虑。大伯分家一事,按道理讲孙女是个晚辈,没有插嘴的道理,可因着孙女承继了三房,家里又没有了长辈,是以孙女才会出头为三房拿主意做主,还请祖父知晓。” 程老爷子听着,弯着的身子就又稍稍直了起来,神色也郑重了。 程木槿继续道:“既是三房由孙女做主,孙女便可以在此立誓,无论分家与否,四叔的债银孙女都会全心出力,绝不推诿!古人有云,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孙女虽非君子,可也是个说话算数的小女子,既说了便一定会做到。” 小女子清清亮亮的声音落在程家的客堂里,每个字都真的好像能砸出个坑来。 所有人都听的直犯迷糊,就连趴在地上的程忠一家四口也是一样,直接抬起了身子,满眼不敢相信地看着程木槿发愣。 不是,她怎么敢说出这样的大话?那可是二百两银子! 眼前高高瘦瘦身条儿纤细的小娘子,一双清亮的眼睛也看向地上的一家四口。 不知怎地,程忠一家四口被那清亮亮的眼睛望过来,就都忍不住转了眼睛不敢看。 于是,那小女子就叠着双手给他们轻轻蹲了一礼。 好似在说:对不住了,让你们丢人了。 程家一家四口不管懂没懂这一礼的意思,就都涨红了脸臊得慌。 程木槿礼毕后就没再看那四人,而是云淡风轻地转回身来。 她微微弯了腰,轻轻扶住程张氏的手臂。 轻声道:“四婶莫要难过焦急。我是小杏的堂姐,小杏小丫妹妹是我的亲堂妹,四叔四婶一家本性良善,又是我的亲人,如今四叔有难,我作为侄女是定不会撒手不管的。也或许将来还会有很多更大的难处,可只要人还在,再难也会过去,四婶且莫要忧心。” 槿丫头…… 程张氏听的就是喊了一声,眼泪又哗地一下流下来。 自打男人惹下了那样大的祸事,她一直都是强撑着的,都快被压的喘不过气来,整个人也是木的发麻,浑身冰凉,现今听得大侄女这一通暖心话,不知咋的,这冰凉的心窝子一下子就又热乎起来了,浑身也好似有了些力气。 当下里,程张氏就不由自主地顺着程木槿的手站起身来,紧紧握住她的手,又是哭的说不出话来。 第427章 程木槿轻轻拍拍程张氏的手背,没言声。 人不过活的一口气。这口气立足了,将来的日子再难也会过下去。 这时辰程小杏就喊了一声大姐姐,也从旁边跑过来。 程木槿就对她也露了一丝笑,吩咐她,让她把她爹也扶起来。 程小杏就好像得了主心骨,连忙嗯了一声,上手去扶她爹。 可程义却没有顺着闺女的手起了,虽是止住了泪,可还是瘫坐在地上不动弹。 程小杏就喊了他一声爹,又使劲拽。 程义却好像没听到,茫然地看了看左右,然后一下子把程小杏推开,膝盖往前蹭了几步,直接对上了他大哥程忠。 “大哥。” 程义眼泪哗地一下又流下来了。 他哽咽着嗓子喊了一声大哥,就猛地头往地下一顿,开始给程忠磕起头来。 程忠被唬了一跳,喊了一声四弟,连忙伸手去拦着程义,不让他往地下磕头。可程义此时却像疯魔了一样,力气大的吓人,程忠连扶了好几次,都被甩脱开了,还险些被带倒。 程义就是不停地砰砰砰地磕头,一句话也不说,很快,脑门上就都破了皮,冒出血来。 程忠看着也流了泪,可却没有再次去扶兄弟,而是闭了眼转过脸去不再看。 “她爹!” “爹!” 程张氏和程小杏就也哭的满脸是泪地上去扶。 程义却又把这娘俩打开,继续磕。 屋子里一下子又是一片哭声止不住。 程木槿就抬起眼去看程老爷子。 恰巧程老爷子也看她。 祖孙俩对了一下眼色,程木槿便微微垂了双目,蹲了一礼。 事不可为,该给个结果了。 程老爷子痛苦地又闭了一下眼,咬牙咬的两腮的肉都凹进去了。 紧接着,就猛地一拍桌子,大喝了一声闭嘴! 这一声大的吓人,哭声一下子便止住了,程义也僵住了身子,不再往下磕头。 程小杏和程张氏娘俩连忙伸手把程义扶起来,免得他再瘫倒在地上。 程老爷子阴沉着脸训斥程义:“这事儿就算定下了,分家!一个男人家咋这没出息,咋了?离了人还活不成了?照样活!” 说罢,转头看向另外一家子,眼神挨个儿从四个人脸上扫过去。 只把四个人都看的垂了头。 程老爷子继续沉声道:“分家,强扭的瓜不甜。” 一听分家二字定下了,一家四口就又抬起了头。 程老爷子盯着程忠的眼说:“这事儿是你起的头,你就张罗,该叫的人都叫了。宝桂是嫁出去的闺女,大老远的,不用知会她了。” 程忠就低了头,低低地应了一声‘是,爹’。 程老爷子就又从怀里把一个小纸包掏出来放桌上。 对程义说:“这是你大哥给的,是他攒的私房钱。有六两多,要拿出来给你还账。你看你收不收?今儿把话都说明白了,省得分家那天当着外人的面儿叫人笑话。” 程义眼神发木,程老爷子的话好像也没听见,就只晓得不停地摇头。 程小杏就憋着泪紧紧咬着嘴,在一旁使劲拉她娘的袖子,直喊娘。 程张氏白着脸盯着桌上那个纸包看了一眼,就转头对着程忠一家子咚地一下跪下,也磕了一个头。 哽咽着声音说:“多谢大哥大嫂,这银子俺们就不要了,要不起!” 程忠的脸一下就涨得通红。 倒是程李氏和程小花,娘俩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程李氏就连忙跪着往前蹭了几下,一把拉住程张氏的胳膊,把她扶起来。 眼里一下充满了泪,说:“四弟妹,四弟妹,快别这样,你这样大嫂心里更不好受了。大嫂和大哥也没啥本事,也帮不上你个啥。自家有自家的苦,只有自己知晓。大嫂也是苦啊,可又不能跟你说,又怕给你心里添堵。唉,你这样一说,倒显得大哥大嫂是故意的似的。这,这,唉,都是穷闹的呗,倒显得咱没人情味儿似的。呜呜呜呜,大嫂心里苦啊……” 说着,就是捂住脸,呜呜呜地哭起来。 第428章 程李氏这嗑唠的…… 听着就是一点儿缝儿没有,自己个儿还哭的满脸是泪,好似委屈的不行了,把个程张氏给说的只会瞪眼睛。 她一个嘴笨的,好不容易今儿说了一句硬气的,还没等落停捂热乎了,就给撅回来了。 这,这,这叫她还能说个啥呢?是,她也晓得,大嫂这是装样子,可人家说的好像又都在理上,外人听着也是那么回事,连个歪道道也挑不出来,唉,这该咋办呢? 可被噎住归被噎住,有一样她却是明白,那就是:大嫂这么一说,那就是大嫂日子也苦得不行,那六两银子可是人家一家子的救命钱,她要是拿了,倒显得她没人情味儿了。 这,这,咋说了半天,她还成了那个没人情味不讲理的了? 程张氏就张着嘴脸更白了。 程老爷子在一边冷冷看着老大媳妇耍戏文,又转头冷冷瞪着大儿子。 那意思是说:咋?你这闹分家还不够?还让自家媳妇出来耍嘴说歪理,你这脸还要不要了? 程忠也觉得丑,头都抬不起来,可就这,也只是大声喝了一句程李氏:“行了,有完没完?事儿还没完,这里没你插嘴的份儿,还不给我滚起来回屋。” 说罢也不理别人,转身大步就出了门。 程大树早待不住了,一看他爹走了,就忙从地下爬起来,挪着发麻的腿也赶快跟着跑了。 剩下的程小花就涨着羞红的脸,爬起了身上前扶起程李氏,拽着也往外走。 程李氏知晓闺女这是脸皮儿薄,搁不住脸面了,可她却不能就这么走了啊。那跟啥过不去,也不能跟银钱过不去?那可是她和小花苦丁苦卯没白天没黑夜地绣花挣出来的,那咋?还能白给了人充大头? 那不行! 程李氏心里发狠:本来那天拿出来就是被自家男人硬抢了去的,说是敢不给,这个家就不分,一家子跟着还债一起扛。那哪行?她这才实在没法子,只得哭着舍出去了。就这,娘俩可是哭了一整晚没合眼,差点儿昏死过去。 如今咋?老四媳妇还嫌弃着说不要?咋?嫌少咋的?嫌少老娘还不给呢! 程李氏当下就是扯开了闺女的手,回身快步来到炕桌跟前,一把攥紧了那个纸包,冲着程老爷子笑了笑,说了一句:那爹我们回去了。 说完也不听公爹还有啥话说,就紧紧攥着那六两多银子,转身又拉起程小花的手赶快往门外去。 心里欢喜得很:这下子好了,家也分了,银子也没舍出去,这可不都是随了她的愿?至于剩下的那些人,爱咋咋,她可管不着。哼,还有那个死丫头,张着大嘴说她要帮着还债,哼,那可是把最大的牛都吹到天上去了,还还债,当谁信呢?那可是二百两!能的她!她倒要睁着眼往后看看,看她咋还! 说话间,程忠一家子一下子就走了个干净,屋里就剩下程家老两口和程义一家三口,还有一个程木槿。 程木槿就轻声吩咐程小杏,让她先服侍着她爹她娘回屋去。大家都累了,有什么话,不急于一时,往后慢慢再说。 程小杏性子刚强,这家已经分了,说啥也回不来了,这时候小丫头反倒不哭不闹了,就跟程木槿点头嗯了一声,转身跟程张氏说:“娘,我们回去。” 程张氏也没了力气,现今闺女说啥听啥,当下就默不言声地上手,跟程小杏一起扶着程义的胳膊,一边一个把人架回去了。 第429章 该走不该走的都走了,屋子里一下静下来。 这时候,一直被遗忘的程小丫从角落里出来了。 小丫头咬着手指头,眼里含着两包泪,一边小声喊着‘娘,姐姐,爹爹’,一边跌跌撞撞地追着往门外跑。 小丫头吓坏了。 程木槿正要跟出去,一直注意着这边动静的墨枝便从一旁小跑过来,护着她给送回去了。 程木槿便顿住脚步,关好了房门,转身回来。 她径自来到程何氏跟前。 轻轻拉起老太太的手,柔声说:“祖母莫要难过,不过是分开过罢了。虽不在一口锅里吃饭,可还在一个屋檐下住着呢,又没有分宗,大伯父也还是您的儿子,这个谁也改不了,您不必太忧心。” 程何氏事情到后半截就一直没再言声,只是木着脸坐着听,人都难受的麻了,这时听到大孙女的话,这眼泪却是又忍不住落下来了。 喃喃道:“唉,我的个傻孩子呀!那可不光是不在一口锅里吃饭的事儿,那,那……唉,你倒是心宽。” 说到这儿,老太太再说不下去了。心说可不是咋的,要是不心宽,咋能说出那样的话来?老大那还是亲兄弟呢,一看这大笔饥荒还不起,当下就不干了,就是孝道名声都不要了也死活要分家。她倒好,一个当人侄女的,还是个回来没几天的小丫头,就敢直冲冲往上冲,当着一大家子面儿说要帮着还债,这不是傻,是啥? 程木槿却是微微摇头。 她只求问心无愧,至于旁的,想多了都是浪费心力。她还有很多想做的事要做,没时间浪费。 只是,有件事还需问明白了,若不然事情办完了,可却落得个讨人嫌弃的下场。她虽并不在意,可也不想一片真心枉付与不懂她的人。 于是,程木槿便微微低了头,轻声问:“祖母,您可怪我?我这一回家来,家里就一直不停地有事,难得消停,您是否觉得是孙女回来才这样的?” 啥? 程何氏听的一个愣怔,连忙就是摇头。 反手紧攥住程木槿的手紧着说:“你这孩子咋这傻?这咋是你的错儿?奶可没这么想过。你是老程家的孙女,回自己家来是应当应分的,这家里出了啥事咋还能怪上你了呢?往后可不兴说这话了,再要是说奶可真生气了。” 程木槿听着就抬眼看了一眼程何氏,程何氏使劲瞪着她,使劲点头。 于是她便轻轻嗯了一声。 又转头去看程老爷子。 程老爷子没言声,却也狠狠瞪了她一眼,哼了一声,磕了磕旱烟袋。 程木槿就晓得了。 她低头微微一笑,又抬头对老两口说:“祖父祖母也莫要太过忧心。孙女说帮着四叔还债的事也不是空口白牙白说说的,那可是要真金白银的,若是没有依仗便信口开河,不单是自家过不去,就是那听我信我的人也要伤心了。祖母祖父且放宽心,孙女手里有些积蓄,虽是不多,可帮衬着四叔还债还是尽够的。” 啊? 程老爷子老两口一听这话就又打了一个大愣怔。 两个人都吓了一大跳,心说咋?这孙女手里咋有这多私房钱?一个小丫头家家的,咋能有这多银钱? 程何氏就又攥紧了程木槿的手,着忙问:“丫头,你,你这说的可都是真的?别是哄奶的?你咋有那多银钱?” 程木槿微微一笑,看着程何氏,一双眼清亮亮的平和。 “嗯,是真的。祖父祖母莫要担心,也莫要以为那是孙女的傍身钱不能动。在孙女看来,钱财不过是身外物,没有了可以再挣回来,只要有人在,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咱们老程家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她不答为何有那些银钱,却是反过来宽慰起老两口来。 哎呦。 那老四欠下了二百两银子的一大笔饥荒,这就是天上突然打下来了个大霹雳,直把人打的快活不下去,可倒好,老大又无情无义的,不顾兄弟情分闹了分家。就这两出,程家老两口真是焦心的够呛,说句不好听的,没倒到炕上起不来就算能撑得住事儿的了。 正没活路处,突然就听到大孙女说了这番话,不知咋的,老两口强撑着喘着的一口气儿,就一下子又提上来半截,只觉得心口窝暖烘烘的。 不光是程何氏流了满脸的泪哭成个泪人,就是程老爷子,平日里那么刚强要脸面的一个人,也一下子眼泪水糊上来,直蒙的眼睛发花,只顾着看着大孙女对着他们微微点头笑,一个字儿也说不出来了。 第430章 程木槿微笑着看着程家老两口。 其实有银钱还债的事情不必现时就说,毕竟她也没准备动自己那一千五百两银票,可程家老两口年纪毕竟大了,万一忧心过甚伤了身子着实不划算,于是她便提前告诉他们一声,也好安安二位老人的心。 至于他们听了若是再有旁的打算,或是又不分家了,那她也没关紧要,不过是改变一下日后与他们相处的方式罢了。 处得来便好好处,处不来便远着看,如此而已。 果然,程何氏哭了一会儿就先反应过来了,当下就是急忙转头望着程老爷子喊:“那他爹,那这家……” “莫要说。” 程老爷子一摆手,止住了老伴儿的话。 又低头摸了一把眼睛,抬头对程木槿道:“好孩子,你的心思爷都明白了,难为你孝顺,你的银钱不到千难万难爷也不会动,不能动。这家分不分的,爷已经定下了,不会改。你先回屋歇着去,剩下的事儿爷自家看着办,不用你操心,你只管好好待着就成。” 程木槿眼波微微一动:她着实没想到老爷子能这么痛快!连犹豫都不犹豫地就答应了要分家到底!倒真是个难得的明白人! 于是程木槿便微微颔首,轻声道:“谨遵祖父教诲,孙女这便回去了。” 说罢,就又对着老两口福了一礼,转身出屋去了。 墨枝这时一直守在门边上,当下便轻轻过来扶住自家娘子的手,主仆二人又静悄悄地回了自家的屋子。 程何氏一等到孙女儿出了屋子,听不见这边的动静了,立时便忙忙地问老伴:刚刚为啥不让她把话说完?那都有了银钱还债了,这家不就是不用分了吗?好好的一个家要分开,还不是为着欠着债闹的!现今有了银钱,不分正好! 说到这儿,就又抹了把眼泪水儿说,是,她晓得这银钱都是大孙女的傍身钱,要是用了,那就是对不起孩子,她一个没父没母的,现今就指着银钱过活呢。可这不是没办法吗?那她的心里也不好受,不落忍。可又有啥办法呀?大孙女不是也说了嘛,这人在比啥也强,那要是都分开了,就是还上了银钱又有啥用啊? 程老爷子听老伴儿唠唠叨叨地说了一大堆,一直低头抽着旱烟没吭声打断她。 直等到她说完,这才磕了磕旱烟袋吱了声:“你懂得个啥呀?你咋的没看出来,大丫头这心里就是念着要分家呢。我把话给你撂这儿,你这家要是没分成,却拿了她的银钱还了债,你就等着瞧,看看你大孙女往后咋对你?” 啥? 程何氏就瞪大了哭红的眼睛,看着老伴儿直打愣怔。 “那咋?那我是她奶,我对她那好,那就因着没分成家用了她的银子,她就能对我不好了?不能!不能!绝不能!老大丫头可不是那样人,那孩子孝顺!” 程何氏说着就使劲摆手摇头,满脸不相信。 程老爷子晓得老伴儿的心思还没转过来。 就又磕了一下烟袋袋,给她掰扯清楚:“哎,你呀,到底是心眼子转不过来弯儿。你想想,那丫头为啥早不说有银钱,晚不说有银钱,偏偏等到我定了分家,她才说?那是为了啥?你不也说了嘛,她是个孝顺孩子,那要是真孝顺,又为啥不一开始就说?那这都是为了啥?” 程何氏就又‘啊’了一声,接着就皱着眉头,自言自语地说:“这,这不能?” 程老爷子就看着老伴儿苦笑。 他晓得老婆子也没那么糊涂,经自己这一点拨,这心里其实也明白过味儿来了,可就是不敢相信呗。 唉,是啊,别说老婆子了,就那孩子那么深的心思,他也不敢相信哪,可那能咋办?事儿就这么个事儿了,不信也得信哪。 果然,程何氏自家说着说着就停住了。 可老太太还是不甘心,就又跟程老爷子说:“那要是真这样,你也不能就顺着她说就分了。那谁家过日子还没有个锅边儿碰碗沿儿的时候?一大家子住着就是这样闹闹腾腾的才有意思!这就是活个人气儿呗。她太小没嫁人不懂,咱们就得劝和着她晓得事,哪能随着她的性子来!那要是这样,将来可咋整呀?” 第431章 咋整?你说咋整! 程老爷子都快被自家老婆子气乐了。 瞪眼瞅着程何氏,截了话呵斥道:“咋整?你这会儿晓得咋整了?头前儿我说管着管着,不能惯着,你说啥了?” 现今知晓咋整了! 那,那不是头前儿没这些事嘛。 程何氏看老头子发火了,就有些没底气,可到底拗不过分家是大事去,就硬压了心虚,还是接着劝说。 “那咱不说这个,就说老大那里咋办?你别跟我说你忘了,咱俩咋商量的?” 程何氏看着程老爷子:“不就是大不了现今这家先分了,等到时候再合回来呗。那老大再咋也还是咱亲儿子,打断骨头连着筋,咱将来还得让他养老送终,那就是真跟着老四过去了,那也不能就真撇了老大去,早早晚晚还不是一家人?” 程何氏叹气,摸了一把眼角:“可这要是这边刚一分了家,那边就还上了账,那咋说啊?将来老大晓得事儿都瞒着他,那他咋想?指定就以为这是咱故意撇开他,给他安个不孝顺的名声,让他在全村老少爷们面前没法活人!那他能干?那咱跟他不就真成了仇人了?还咋能让他养老?那不成!指定不成!” 程何氏边说边使劲拍着大腿,啪啪响。 程老爷子这回倒是没立时呵斥她,为啥?还不是他也觉着这话还真有道理呗。 要说这当初,他们老两口也是这么商量的,可这事儿架不住它现今不一样了啊。 程老爷子在心里直叹息,晓得这事儿今儿要是不给老婆子掰扯明白了,她说不定就又能给整出啥幺蛾子来。你别看她往日里都听自家的,其实这心里也挺有主意呢。 程老爷子就又抽了一口旱烟袋,吐了一口浓烟出来。 对程何氏道:“唉,你说的也都有理,要是平日里搁谁也该这么办。可现今搁咱家身上,它还就真不是这么回事儿了。” 为啥呀? 程何氏就瞪着程老爷子问。 程老爷子摇头,眯缝着眼睛看着空荡荡的院子,说:“搁以前,我也是这么想,可现今我想明白了,为啥?还不就是为了老大!为了咱们这个家将来长远的好日子!” 说到这儿,老爷子回头看着老伴儿苦笑:“你当我愿意分家?这是个啥好事儿了,丢人都丢不起!可事儿到了这地步,这家是不分不行了。为啥?就为了让老大长记性!你寻思,老大为啥闹腾着死活要分家,好话孬话说尽了,就是说啥也不听?你说说,为啥?” 程老爷子说着就瞪起了眼。 程何氏嘎巴着嘴,说不出话来了。 程老爷子狠狠哼一声,继续道:“说话!咋不说话了?就你那点心眼子当我不知晓?你不就是以为那都是老大媳妇撺掇的,心里恨她?可你想想,老大从小啥样?他心里要是真不愿意,谁能拗过他去?他就是自家心里也这么想的,都是自家愿意的!那他这样又是为了啥?还不就是为他自家的那个小家!” 程老爷子越说越气,啪地一声狠狠把旱烟袋顿桌上。 程何氏就定顿了半晌。要说,她也不是一个糊涂人,那这一层也不是没想过,可这不就是不想信呗。那咋,老大是她亲儿子,还能不怪媳妇怪儿子了?那不能,她除了护着,还能咋? 于是老太太就小声劝和说:“他爹,你也别气,老大兴许也是一时糊涂,那这猛不丁地一下子,摊上这一大笔饥荒砸脑袋上了,搁谁谁也得冒懵不是?这要是还上了,那……” “闭嘴。” 程何氏话说半截,就被程老爷子大声打断了。 老爷子瞪着老伴儿,气道:“你咋还护着?这都啥时候了!别替他找补!我还没老糊涂!大树是他儿子,他为着没啥,可他咋就没想过,大树还是咱老程家的长孙,将来是要承继咱老程家门户的!他这是啥?他这就是心里只有自家,没有他爹他娘,没有咱这个大家呀!” 第432章 程老爷子说到后来,眼圈都红了。 程何氏听到后边脸面也变了色。 老太太又定顿了一晌,喃喃道:“那,那要按你说的这个,那就是分了家了,他就能想明白了?就老大那性子,那比石头还硬呢,你指望他软和起来转个弯,我看比登天都难呢。” 程老爷子看老伴儿听进去明白过来了,就平稳了心神,一边眯缝着眼睛琢磨着,一边继续跟她掰扯。 “这事儿,我寻思着还得着落到你大孙女身上。” 啥? 程何氏没想到这说来说去,就又说回到自家大孙女身上去了,这是个啥理儿? 程老爷子就拿烟袋锅点点她:“先别瞪眼,你听我跟你说这个理儿。” 紧接着又道:“你大孙女这个人,那可不是个一般人。就她家来这几天儿,咱家出的这些事儿,你也看出来了,那就是个人精子。” 程老爷子说着就又是连连叹息,啧了啧嘴直摇头:“你不说别的,就那天送老四回来的那个伙计咋样?那样式的人你见过?能支应得了?可到了那丫头面前咋的了?讨着好了?那还不是被压的蔫蔫儿的,连个屁也不敢放,灰溜溜地跑了?啧,不认不行,那要换成我,那我也得跑。这是个啥闺女啊?这心眼子奸的,这嘴厉害的,打出生就没见过这样厉害的人!” 程何氏瞪眼听着,都听傻了。过了一辈子,她还没见过自家老头子这么夸过一个人呢,还是他自家一个孙女!一个丫头! 程老爷子低头叹了好几口气。 再抬头看着程何氏,就问她:“那后来的事儿你也都定顿了,咋样也不用我多说。你就看那话说的那骨气硬的,那心里能没心思了?你就说老大一家子做的这些事儿,你是他亲娘,那没话说,你指定偏袒着,有啥也都能过去不取心不当真,可她呢,她能?” “那,那不能又能咋样儿,她一个当小辈儿的,还能越过咱们老的去了?那可是她亲大伯!” 程何氏听着心里虽也觉得有理,可还是觉着老头子想得太多,忍不住低了声音反驳一句。 老伴儿还是没琢磨明白啊。 程老爷子就摇头。 “唉,你呀,咋跟你说了这么多,你咋还不明白呢?我跟你说,就咱这个大孙女,就那心眼子,那心灵手巧的,将来还说不定出息成啥样儿呢,那咋?你还能指望她像一般闺女似的听你摆布不吭气?哼,我跟你说,到时候,就依着她那脾气,你就是想再把她软和回来,那都是做梦美的你! 程老爷子冷笑,看老伴儿脸都听白了,就又是直摇头。 定顿了一下子,放缓了声音继续道:“唉,你当我愿意平白没事儿给老大找罪受?我这也是没办法啊。那丫头太有心思了,太不是一般人了!要是光说会做个绣活儿也没啥,可架不住她这有心思啊。我就问你,就像她这样的,将来要是真嫁到普通庄户人家去,那谁家的汉子能降住她,你说,谁能降住,嗯?” 程何氏这回是彻底听愣怔住了。心说娘啊,老头子这是把那大丫头看到天上去了!这是,这是动了将来老程家还要指望她的心思? 老太太一想到这一层,这心里一下子就是彻底明白过味儿来了。 可不是咋的?她咋没想到,就她家这些事儿,大孙女说的那些话,别说是一个小丫头家家的了,就是她这个活了大半辈子,土埋了半截子的老婆子也说不出来做不出来啊。这眼瞅着她和她爷都降不住她,那还有谁能降得住?再说了,她还会画花样子养活自家过日子,那要是将来嫁到普通人家去,别说过不过得住,那就是能过住了,那也是委屈了孩子呀。那,那就这样有主意有心思的,她能由得老大一家子作妖欺负老四一家子?她可是稀罕小杏那丫头呢! 程老爷子这时就又问她:“咋,想明白了?” 程何氏就垂了头,撩起大襟儿,抹了一把眼。 抬头跟程老爷子说:“他爹,你的心思我晓得了,我就是怕将来这家分了,要是再想合回来就难了。” 一个寻思明白了,就全寻思明白了,程何氏就不信了,就那丫头那脾气,到时候能让他们老两口想咋就咋? 她咋那么不信呢。 第433章 老伴儿这是又被吓着了。 唉,那个丫头…… 程老爷子也叹了口气,磕了磕旱烟袋说:“管不了那远了,走一步看一步,左右这家现今咱们依着她的意分了,到时候,就是那丫头没出息或是不惦记着咱们,咱也认了。” 话说到这份儿上,程何氏也不是个糊涂人,当下也就只能点了头,红着眼圈流着泪答应了,说那成,都听老头子的,分家。 程老爷子见老伴儿难受成这样,心里也不好受。就又安抚她说其实也没啥,老大虽说是死心眼儿,可咋也是个老实人,这次吃了亏长了记性,说不定这心思就转过来了,这是好事。 事儿到这地步了,那就是不是好事儿也得是好事儿啊。 程何氏还能说啥,就只能点头附和着说好。 程家老两口怎么看她,程木槿无从知晓,她只是一心里忙着她该做的事。 于是接下来的时间里,程木槿便带着墨枝继续整理她那块黑木疙瘩。 程木槿想的明白,说完了自己该说的,做完了自己该做的,剩下的一切顺其自然,不论事情结果如何,她都安然接受。 而当下,她的黑木疙瘩才是最要紧的。 心有静气凡事不慌。 于是,该吃饭时她就上桌吃饭,该睡觉时她就熄灯睡觉,日子过得依然怡然自得。 话说,天都黑透了的时候,正睡得香甜,程家院子门被敲响了。 院子外面就是程智的声音在喊人。 程小杏就噔噔噔地跑过去开门,一见她老叔,小丫头就忍不住有点儿抽抽哒哒的哭样子。 程智就摸了程小杏的头,说了一句莫怕,有老叔在呢。说完便匆匆快步进了东屋老两口的屋子,之后就再没出来了。 程忠的速度可够快的,程老爷子这边刚同意分家,那边后脚他就把老五找回来了。 那紧接着下一个就是程信了。 程木槿开了窗,望着被月光照的白亮亮的程家院子,淡淡勾了勾嘴角,又关了窗,噗的一下吹灭了蜡烛,上床继续安眠。 这一晚上,她睡得又香又甜,不免就起的有些晚。 等到吃早饭的时候,便见到了五叔程智。 程智显然是没睡好,两眼底有些发青,可看到程木槿的时候,眼神却是一下子变清亮了。 等她给他见过了礼,程智便对她笑着点头,极温和地跟她说都是自家人不要多礼。 程木槿一双明眸对上程智温和的眼睛,便微微点了点头,露出一个笑来。 聪明人不用多言。 叔侄两个已然是心照不宣。 程智当日吃过早饭便又匆匆回了县城里。 他对他大哥倒是没有什么异样,平日里该是怎样就是怎样,倒是四哥程义那里,临走之前还特意去瞧了一趟。 等程义夫妻俩送他出门时,程木瑾便看到兄弟二人都是眼睛红红的。 到了第二日,再也没有人回来过。 又过了一天,到了第三日下晌,吃过了午饭。 程忠趁着大家伙儿都没走的空当,起身拿出一封书信来,递给了程老爷子。 信封是打开了的。 程忠就说他看过了,说是二弟写了送回来的。说是马上临近年关,京里皇上要会试,大家都不敢随意离开,赶巧衙门口里事也多,家里既是爹定了分家,那他自然是听爹娘的。还有,这么多年了,他也没在家里孝顺过爹娘,一切都是自家大哥在撑着这个家,他到底在京里也有一份差事,能勉强糊个口吃口饭,家里的东西就不要了,都留给其他的兄弟。 程老爷子应该是没想到自家儿子竟这样,连分家这样的大事都不回,脸色立时就阴沉下来了,可到底一句话没说,就那么看着程忠。 程忠一直低着头说话,这时也不抬头,就又说已经找好了村里的村长和两个村老,就看爹定了日子,把人请到家里来主持分家的事,再签了分家文书,把这事儿过了明路就完了。 第437章 程木槿并不知晓自己躲过了一场被安排的亲事,兀自躲在屋子里琢磨着她的黑木疙瘩。 当程何氏带着程小杏过来的时候,她正雕刻一朵云纹雕的入迷。 一双纤白细长的手握着小小的刻刀,在棕色的树根上游走,所过之处,一条条或弯或直的刻痕便逐渐清晰明朗起来。 一朵在寺庙里常常见到的云纹便呈现在墨枝眼里。 墨枝亦是看的入迷,就连呼吸都不知何时屏住了,生怕惊扰到娘子,刻坏了这好看的云朵。 不知为何,她只觉得这个云纹比她看过的都要好看祥和呢。 正这时候,便听外面有踢踢踏踏的脚步声。 墨枝一回神,忙抬眼。 此时程木槿正刻的入神,除了手里的黑木疙瘩倒是什么都没听到,就听墨枝在一边忽然轻声说,娘子,老太太带着三娘子过来了。 嗯? 程木槿手里的小刀子就顿住了,又抬头看一眼,便放下刻刀,命墨枝取一块布盖住黑木疙瘩。 程木槿有开窗透气的习惯,就是再冷的天也一样,且这扇窗格本就缝隙大,也着实挡不住什么真想要看的。 墨枝忙照着吩咐做了。 就这一会儿功夫,程何氏和程小杏已是到了屋门口。 程木槿等在门口迎接了,蹲身给程何氏福了礼叫了一声祖母,又唤了一声小杏妹妹。 程何氏摆摆手说自家人哪来那多礼,就带着程小杏坐到炕上去了。 程木槿吩咐墨枝给两个人倒水喝,自己则走到脸盆那边去洗手。 程何氏这当儿就指着桌子问她那是啥?咋还盖着块布呢? 程木槿便一边擦着手一边回说,她做了个小物件儿,就是那块黑木疙瘩做的,现今还丑得很,就不让祖母和堂妹看了。 现时家里事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有些事还是有了结果再告诉她们不迟。 程何氏一听说是那块黑木疙瘩,就又问那块黑木疙瘩她一直想问来着,那到底能做个啥啊?难不成槿丫头也会木匠活儿,能做个板凳出来?可就是做板凳,她看着那去了黑漆漆的焦胡也是小了,怕是坐不了人? 话虽是这么说,程何氏心里却是不信:那木匠也是要学手艺的,这丫头一个小闺女家家的,能跟谁学去?哪个师傅愿意教她?她可是个女娃娃! 程木槿微微笑着,把布巾递给了墨枝。 自己走回来,坐到一旁的圆凳上,跟祖母和程小杏解释。 说其实不是做板凳。她不是会画花样子吗?以前在家里的时候,院子里就有一个小花圃,外祖爱惜花草,便请了一个花匠打理着。那个花匠会些木匠活儿,平日里闲时,就会把花架子上都刻上花纹,说是他觉得那样好看。自己也觉得好看,就没事儿时也拿了木头刻着玩儿。这次瞧见了这块黑木疙瘩,样子长得丑是丑,可她却喜欢,就想着刻一个物件儿出来,也省的浪费了东西。 程木槿微微笑着。 外祖家里确实有一个小花圃,也确实雇着一个花匠打理,可至于那个胡子拉碴的花匠到底会不会木匠活儿,那她却是着实不晓得了。 程何氏看着大孙女白生生的小脸上还挂着笑,一副什么事也没发生的温和样子,就越发琢磨不透她到底是咋想的了。 要是搁以前,她还会想想是不是这个孩子没吃过苦不晓事,或是心里还把他们当外人,这才不管不顾地一心里只想着自家玩,不担心家里,可现今经了老头子一番话,她就不这么寻思了。 她只觉着这孩子咋这沉得住气。 那拿傍身钱出来帮着还债的大话都说出去了,要是旁的闺女家,那还不得紧着要把债还上得个清净才好,可这孩子咋还跟没事人似的?一个字儿不漏不说,就是这脸面上也是跟平常一样,该做啥做啥,且还有心思琢磨她自己喜欢的物件儿,这,这,这孩子到底是个啥心思啊? 程何氏越琢磨就越琢磨不明白,可她也不能问。那样倒显得她着急惦记让大孙女拿钱出来了,那就是她再是个长辈,做这样的事儿也觉得没脸。 于是,程何氏就只得不提这事儿,又跟程木槿说起外面的那些家伙什儿来。 程何氏说东西都分完了。 程木槿既是刚刚没出去,那她要不要现今出去看看?除了她那袋粮食,再看看自家都需要些啥,就让墨汁儿搬回来用,虽不是啥好东西,可到底也得有个用得,不能到时候抓瞎。 程木槿就跟程何氏说祖母先挑,剩下什么不用的,她再拿回来便是。 第438章 程木槿想的明白。 其实那些东西不要也罢,不过老太太一片心想着她,她若是拒绝就寒了人心了。 程小杏这时就在旁边插话说,还是奶和大姐姐先挑,她年纪最小,就放最后面儿就成。 这还是小丫头进屋后除了叫了一声姐姐以外,第一次开口说话呢。 程木槿就看着小丫头微微笑。 说小杏妹妹让着她这个当姐姐的,她心里欢喜,可是小杏妹妹这个辈分却是不能这么算。自己如今是一个人,按着辈分,祖母先挑那是理所应当的,接下来就该是四叔四婶了。她这个做晚辈做侄女的,理应放到最后面去,小杏妹妹就不要跟自己争抢了。 程何氏在旁听的就是点头,心说这孩子可是说的对,可不就是这个理儿吗? 程小杏听大姐姐说到她爹娘头上去了,就也没法反驳了,总不能说越过她爹娘去,让大姐姐这个晚辈先挑。于是,就也点着头乖巧地说,那就听她大姐姐的,然后她就把东西都给大姐姐搬过来,不用墨汁儿出去搬腾。 程木槿听着就眼神一闪,看了一眼程小杏。 心说这小丫头倒是沉稳多了。这要是搁以前,不说别的,这刚一进门,她祖母问到黑木疙瘩,她一定忍不住也要跟着问,说不准还要直接上手给掀开了看呢。可这次她竟是动也没动,只是在一旁听着。就是听说过程木槿说要拿黑木疙瘩做个物件儿换钱,帮他们家还债,这丫头也愣是一声没吭,忍住了不去问,这倒是真沉得住气了。 现今又说要把东西给她送过来,不让墨枝出去。就更有一些小心思在里面了:这是想着让她快些做完活计换银钱呢。 程木槿心里莞尔。 这也不是什么坏心思,她不会因着小丫头惦记着自家的银钱而怪罪她。话是她说的,小丫头惦记,那也是应当的。且,这孩子心地诚实善良,也一定不会只想着白拿自己的东西,而是一心里也想着要怎么报答自己呢。 这不就是嘛,她不让墨枝出去,这就是盘算着要挑一些好的给自己送过来呢。 这还真是一个好孩子啊。 程木槿越发喜欢这个小丫头了。 这世上的聪明人很多,可是聪明又懂得变通的却不多。能在过日子的平常里学会越来越会做事,越来越会与人相处,这也是一门大学问呢。 若单论这样的学问,程木槿自觉她还不如程小杏呢。 现今想起来,她像她这样大的时候,除了任性骄纵富贵无忧地生活以外,着实没有程小杏一半懂事会与人交往啊。 这或许就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程木槿心里略有感触,不过却很快就放过去了。 这些到底都是小事,往后她慢慢向这个小堂妹学习便是。 且,她也不会跟她因着给自家拿的碗少了一个口子,搬个凳子漆刷的好,就硬是推脱着不要再还回去,要是那样做,那就不是亲近公平,而是存心跟人生分了。 程木槿想着就微微点头,笑着说好啊,小杏妹妹送什么她就要什么,保管不给她再拿回去。 程小杏听着就露了笑。 程何氏看着心里也是极舒坦,这些天来一直揪着的心也放下去不少。不管家里怎样招了难事祸事,可到底还有几家人亲近着过日子,就比啥都强。 于是她就又跟程木槿说了吃饭的事,说他们老两口子要和程小杏一家一个锅里吃饭,又问程木槿,看她是要分开自己做呢,还是也跟着他们一起吃。要是一起,那家里的粮食就又要放到一处去了。 程木槿听着,眼睛就亮了,跟程何氏说:“祖母,您也晓得我和墨枝不会做饭,家里的活计也是做的粗糙,若是能跟着祖母和四婶婶一家吃饭,那我可是求之不得呢,只是怕又要劳烦四婶婶和小杏妹妹了。” 说着就又转了头,看着程小杏,满眼的笑意。 程小杏看着她大姐姐满是欢喜的眼睛,就也露出一个大大的笑来。 使劲点头说:“大姐姐就到我家吃饭,大姐姐的手是做珍贵活计的,可不能弄粗了。” 说到手,程木槿便垂了头去看程小杏的一双小手,皱起了眉头。 那手上都是裂口和血口,干裂的吓人,比程何氏的手还像个老太太。 她便想说什么,可到底还是忍住了。 程何氏骂程小杏的那些话她也都听在耳里,祖母说都不管用,她说又有什么用?何况现今事情压到这儿,小丫头性子倔,说得多了反倒让她心里不自在。为今之计,唯有把债还上,也才能解了她心里的这个疙瘩。怕是到时候,你就是不让她爱惜自己的小身体,小丫头也会自己爱美,一次不拉地抹香膏子呢。 一念闪过,程木槿便又抬起头来,对程小杏笑了。 第439章 粮食和屋子都已分过了,现今所有的零碎也都分完了,那就算是正式分了家。 是以,老程家虽还在一个院儿里住着,可却是实实在在地分成了两家吃饭。 这乍一分开,刚开始还有些不适应,总是别别扭扭地不自在,也总是叫错了人说错了话,闹到最后,也只得各自低了头,急匆匆回了自家的屋,躲着一时不见面。 不说本就老实木讷的程张氏和程义,慌张的好似做了坏事被抓住了一样,就是最得意分家的程忠和程李氏一家子,也一样别扭。 程忠为了这个,一个闲不住的人竟是再没出过门。 话说的容易,可分家到底不是什么好事,怕别人指指点点丢人,这个他们倒是知晓的! 程木槿却是唯一一个难得的自在人。 她这个人性子淡,虽是以前礼数周全,可到底也不愿意每日里见了不愿意见的人假装恭敬,这下子倒是好,不愿见的便不见,日子多舒坦啊。 这日子一舒坦,心情也就好了,这心情一舒畅,这头脑也就格外地灵光起来,连带着,这手里的黑木疙疙瘩就也是越看越顺眼。 到最后,刻来刻去的,竟硬是比她预想的还要提前了半日就完工了。 到了分家后的第三日,早饭后没多久,程木槿就放下了刻刀。 这三日里一直跟在身边学着的墨枝也欢喜地捂住了嘴,围着桌子转了好几个圈儿,这才惊喜地问程木槿。 “娘子,这,这就是做成了吗?” 程木槿难得地盘了手,闲适地一边欣赏着自己的杰作,一边点头笑答:“嗯,做成了,你看着怎么样?” 啊。 墨枝就使劲点头,嗯嗯地回应,大眼睛里都是崇拜。 她以前服侍娘子修补那幅画的时候,还没觉出什么来,只觉着好看,娘子厉害,可不晓得到底为什么那么好看,娘子为什么要那么做?可现今有了娘子亲自指点,她也每日里学着书画笔墨,这眼力一下子就提上来不少,也晓得了其中的一些门窍,这会子可是就看出些门道来了。 这个黑木疙瘩树根儿雕出来的物件儿,那真是好的不得了呀!甚至有好几处,她都能看出娘子到底是怎么想的呢,这要是再上上颜色,那,那…… 墨枝忍不住大眼睛都想呆住了。 小丫头这么推崇自己,程木槿说不得意那都是假的,她便勾了唇角,又拿起桌旁的布巾,仔细把黑木疙瘩上残留的木屑又擦拭干净。 然后吩咐墨枝,让她去县上一趟,去买些清漆回来。 墨枝连忙答应了,又跟娘子禀报,说蜡烛也没剩多少了,还有宣纸,也需得买些回来。 程木槿微微点头,从身上的荷包里拿出了银两递给墨枝。 见墨枝小丫头有些愣怔,她便挑起了眉头问:“怎地?师傅给你银钱花,你倒是不敢接了?是因着前些日子买蜡烛一应家用,师傅都没给你银钱,而是让你用自己的贴己钱,你心里不乐意了?” 墨枝听了连忙摇头,手摆的像风车转,额上都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急声辩解:“娘子,不是的,不是的,墨枝可从来没这么想过。” 她从家离开的时候,祖父可是给了她银钱的,祖父也告诉了,说自古没有白学的手艺,越是高明的手艺越是难得,更是花费巨大。现今她既得了这个别人做梦都梦不到的好机会,那就要加倍珍惜,不光是眼力见儿要好,手脚要勤快,那就是这花费银两上也不要节俭,师傅不吩咐她自己也要学会看着办,可绝不能小气抠唆。 这些她都记得牢牢的,一刻也不敢忘了。 程木槿看小丫头急成这样,心里更满意。 便笑道:“你即使这么想过也没关系。只是你需知晓,之前之所以不给你银钱花用,不为旁的,只因既是不拿你当下人,也不拿你当徒弟,你既来了程家,住了程家的屋子,端了程家的碗,那便须得付饭钱房钱出来,这是道理人情。只是现今我既收了你做徒弟,那么你的一切吃穿用度便自然是由你师傅我负担了,这也是人情道理,你可懂了?” 墨枝听的大眼睛里眼泪水都要流出来了:太好了,娘子这是真心对她好,把她当徒弟呢。 于是又是使劲点头:“回娘子的话,墨枝都听明白了,也绝不敢怨怪娘子,一定会好好学手艺,将来好好孝敬娘子的。” 第440章 程木槿见小丫头一片诚意地说要孝敬自己,心里不由只觉得好笑。 可她也晓得这是现今这时的规矩。那徒弟既认了师傅,那其实就等同于是师傅家的奴仆下人了。平日里除了服侍师傅来来去去,便是家里的师娘长辈也是要侍候的,更别提倒夜壶端洗脚水那样的活计,更是一个不拉地也要做个周全。 甚且,就连这样恭恭敬敬地服侍周到,师傅还未见得就会教给你真东西呢。君不闻,教会徒弟饿死师傅这句至理名言吗? 程木槿莞尔。 这可不是话本野史里面胡诌出来解闷,逗大家一乐的,而是古籍文献里堂堂正正明文书写出来的,做不得假,也没必要作假。 便既是这样,那若果她还是不愿意使唤她,那小丫头说不得还不乐意呢,惶恐的还要以为她这是不愿意教她了。 也罢,入乡随俗便是。 且,小姑娘也不是那奸滑的品性,说这些话一定是出于真心的,她便就生受了这份孝顺便是。 程木槿便笑着点头,不再说此事,只是吩咐墨枝且快去县城里买东西,不然等回来的时候,天色就该黑透了。 墨枝也着急,想早些看到娘子这件物件儿上好了颜色之后是什么样子的,到底能如何好看,于是便也匆匆收拾好了东西,准备出门去村口坐牛车。 只是临走之前,还是又小心地问程木槿,是否需要过去老太太老太爷那边禀报一声? 程木槿闻听便想说不用去,这是祖母已然答应过了的,可随即便反应过来,墨枝小丫头这其实是想问自己,要不要给老太爷和老太太买些东西回来? 古礼甚重。 晚辈出门,大多是要禀告了长辈才能出去的。尤其还是去县城这样他们不常去的地方,就更需得先禀报过了才行,且最好是可以再买些东西回来孝敬长辈。 程木槿便对墨枝说无需过去禀告,只是回来时路过点心铺子时,再买些点心和果子干儿回来便是。 虽只是乡下庄户人家,没那多礼数,程家老两口也不是挑理的人,可不过是几块点心而已,礼多人不怪嘛,小丫头想的还是周到的。 墨枝便忙应了,匆匆出门去了县城。 程木槿打发走了徒弟,自己便又坐到桌前,仔细把雕完的物件儿又琢磨了一遍,把需要修改的地方又细细地小心改过,直到再改无可改,这才满意地收拾好一应刻刀工具,又拿布子把东西盖好,之后就洗了手坐下喝了碗水。 等歇息了一会儿,看了看天时,她便又出门去了灶间。 灶间里,程何氏正带着程张氏和程小杏在准备午饭。 祖孙三代一看到程木瑾进来,都不由得瞪大了眼。 程何氏紧接着就跑过来拦住她,不让往里去,还推着她让她赶紧回去。说这里油渍麻花的又都是灰,可别弄脏了衣裳。 程木槿便笑着说自家的事做完了,墨枝又去了县城买东西,她便过来帮着看看有什么自己能做的,现今家里人手少,她过来帮衬也是应当的。 程何氏就不高兴了,又撵她说,人手少才不用她呢。人少吃饭的人就少,她这两天早晨晚上都点着蜡烛忙活,自己起夜的时候说了好几次不让晚上干活儿,可还是点灯熬油的不听。那个物件儿咋就那么好了?非得大晚上地不睡刻着玩!没事儿慢慢刻刻就得了,咋就那不听话,偏要点灯熬油耗费身子呢?现今既是好不容易弄完了,还不赶紧回去歇着,偏偏又往这儿凑什么乱? 程小杏这时就也从一边跑上来,拉着程木槿的手说:“大姐姐你快听奶的话回去,每天晚上睡那么晚,你身子又弱,看再生了病。” 说着就两只小手一转,把程木槿转回去,从后面推着她的后背往外面送。 程木槿跟着这势子不由自主地往前走,心里却也明白,小丫头这是知晓自己是为了她们家挣银钱呢,这是心里愧疚啊。 程木槿便扒住了门框,止住了身子,回头看着程小杏说:“晓得了,我这就回去。只是你也要听话,从今往后不要再上山上去了。以前大姐姐没说你,可现今你既不让大姐姐做活,那大姐姐也就不能再让你再上山上去了。如今天气太冷,而且亮的晚,你一个小姑娘,那里太危险。” 第441章 程小杏听程木槿不让她再上山上去,就咬了嘴唇不说话。 程木槿见她这样,面色便也沉了一丝下来。 她也不说话,只是那样瞅着程小杏。 在一旁看着的程何氏和程张氏就都又过来劝。 程张氏还红了眼圈儿,只说她这个傻丫头,别犯倔,她大姐姐这可都是为了她好呢。现今山上又黑又冷,万一冻坏了,躺到地上起不来,或是踩到哪里空了掉下去,那可不是要急死娘啊。 说着就是哽着声儿再说不下去。 程何氏也在一旁插话劝,要她听话,说现如今家里这样艰难,可说啥也是不能再出事儿了,要不然,到时候别说她娘活不成,就是她这个做奶的也得上了吊见阎王去。 程小杏到底还只是一个十岁的小姑娘,就是脾气再倔,也是禁不住她娘和她奶这番连哭带吓,到底还是不情不愿地答应了。 程木槿看着就放心了。 她晓得,这孩子说话算话,说不去就指定是不去了,要不然她面子上答应了,背地里却偷偷跑去,又何必费的这样大的事儿死犟着不答应? 不去就好。 于是,程木槿就又给她挽了挽鬓边的头发,这才跟程何氏和程张氏婆媳俩福礼告退,转身回了自己的屋子。 等到晚上吃过了晚饭,天马上就要黑透的时候,墨枝这才匆匆地回了家。 墨枝刚一进屋门,便见到她家娘子正站在桌旁,就那样盯着她看。 墨枝连忙挽着包裹就势给娘子福了一个礼。 “娘子,奴婢回来了。” 程木槿点点头。 问:“怎地这样晚?” 按道理应该天擦黑就到家的。 墨枝就禀告说因着路上有个人闹肚子,一车人就只得等着他,所以就耽搁了时辰。 程木槿便点点头,说没事就好,接着便让墨枝把东西放下,她好看看。 墨枝连忙把东西放到桌子上,解开了包袱的扣结。 现时的清漆都是用木桶装着的。小小的一桶扣着盖子,大约只有二斤左右。 程木槿小心地掰开木桶盖子的楔子扣,打开来仔细瞧了瞧,又闻了闻味道,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这时候的清漆都是天然的材料,不像后来使用的混合剂更多些,但即便是天然的,也有个品质上的差距。墨枝买的这一桶,品质挺好,算是中上等。 墨枝一直等自家娘子点了头,这才松了口气,小心地回禀说,城里有好几家卖清漆的,她都挨家转遍了,有要一两的,有要三两的,这家的是最贵的是三两,可是闻着味道,她觉得和娘子要的最像,便买了这家的。 程木槿仔细听了,就满意地说没错,她买的很好,价钱贵有价钱贵的道理。 墨枝看娘子满意,鹅蛋脸上就也露了笑。 程木槿便又看了看其他的东西,除了宣纸蜡烛她用的,还有两个纸包:一包点心,一包果子。 她用的留下,两包吃食她也没打开,就让墨枝拿着送到老太太和老太爷屋里去,回来的时候再顺便去灶间里,她的饭都热在锅里呢。 至于吩咐该怎么和老两口说孝顺的话,墨枝这方面家学渊源,应该比自己做得更好,她也就不献丑多话了。 果然,墨枝是连问也没问的,就忙答应了,小心捧着两个纸包出门,去了东屋正房。 等墨枝从老两口的东屋里说了话,送了孝敬礼回来,又从灶间里取了饭食回到屋里时,便见到她家娘子正坐在桌前,沾了笔墨写写画画。 墨枝就忙放轻了手脚,亦要转身再回灶间去。心里还暗自责怪自己,娘子对自家好,自家倒是越来越没规矩了。刚只想着回来侍候娘子,却没想到应在灶间里就把饭用完了才是正经规矩。 程木槿不晓得自己的小徒弟有这样的小心思,只是觉得她来来回回地倒腾麻烦,于是便叫止住了她,命她坐下快些把饭吃了。 说完,就也停了手中的笔,重新拿起桌旁的一册话本,慢慢翻看起来。 墨枝刚开始还不晓得娘子是什么心意,可等看到画纸上那涂了一些颜色的物件儿图画,才一下子想明白了。 娘子这是等着她赶快用完了饭,好能跟着在一旁看着学手艺呢。 娘子! 墨枝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刚刚从外面儿回来,还没暖透凉手凉脚的身子,也是一下子就从心里往外地热起来。 她看着娘子微微垂着的美丽杏眼,正盯着话本看的认真,便忙捂住了嘴,又擦了一把眼睛,又连忙坐到一旁的圆凳上去,一边不错眼地看着她们家娘子,一边大口大口地扒起饭来。 第442章 又过去了三日。 程木槿终于把她的黑木疙瘩做成了一件她想要的好物件儿。 如今油上去的清漆也干的透透的了,正是该拿出去换银钱的好时候。 程木槿便让墨枝去把程小杏叫过来,要带着她一起去县城,若不然,这个物件儿可是不轻,怕是她们两个带不动呢。 墨枝这时候倒是舍不得了,看着包裹好的物件儿直说,娘子若不然她托人捎了信儿回家去,让她祖父凑了银钱捎过来还债,这样好的东西卖了换银钱,怪可惜了的,倒不如咱们自家留着看。 程木槿就笑了,摇头问真有这样好?值得她去跟祖父要银钱替别人家里还债? 墨枝使劲点头,说好,好的不得了,好的她都不舍得挪开眼了呢。她相信祖父要是看到了,也一定会要留下的,就是借债度日也愿意! 还借债。 程木槿被小姑娘说笑了。 就又笑着摇头,微微叹息着说,好倒是好的,可因着手里东西不齐全,工序上就简陋了,所以还是有可以改进的地方,现今这样,也就只能凑合着看,倒也够用了,可若是为了这个,倒叫李掌柜借债度日却是不值得的。 墨枝却是不信,就‘啊’地一声,瞪大了眼睛,结结巴巴地问程木槿,说那娘子,那这都不算好,那到底得多好才能让她祖父借债度日啊? 是啊,都做成这样了,娘子还说可以更好,这,这是要得多好才算好啊? 且,娘子的手为着它都磨坏了,可心疼死人了。 末了,墨枝还盯着程木槿的手,满脸的心疼。 墨枝这番作派倒像个老嬷嬷,让程木槿忍不住又是微笑。 她只是摇摇头,便又转头看看那个大包裹,轻轻拍了一拍,惊醒了自己这个小徒弟。 温声告诉她说,学无止境,艺无尽头,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好物件儿?就是那些被世人传颂推崇了上千年的好东西,到了后世看来,或许也有些微瑕疵谓为遗憾,这一方面是因着主人学识修养眼光造成的结果,一方面也是后世才艺又有了改进的缘由,是以,也才有了一代又一代的技艺传承进步。 程木槿看着鹅蛋脸的清秀小徒弟,眼里都是笑意,道,你要学的还有许多,师傅要学的也还有许多,我们师徒两个的手怕是都要磨坏了,你可害怕? 墨枝忙摇头,大声说不怕,她就是心疼娘子呢。且师傅说的话她虽不是每一句都听得懂,可却深知这都是为着她好,她都记的牢牢的,再苦再累也不怕,她一定好好学。 嗯。 程木槿满意点头,便不再多言,只命她快去,莫要耽搁了时辰,好东西自有好去处,这个物件儿留在她这里也是不合宜。 墨枝一直跟着娘子学艺,也晓得这是件什么物件儿,确是留在娘子手里不合宜,只是她太欢喜这东西精致舍不得罢了,现今可是不能再这样不听娘子吩咐了,于是便忙擦了一把眼睛,应了声‘是’,出门叫人去了。 不过几步路,没一会儿,程小杏就嗵嗵嗵地跑进屋来,问大姐姐有啥事找她? 程木槿就跟她说自己要到县城里去卖那个黑木疙瘩,问程小杏愿不愿意跟她一起去? 程小杏这两日没有上山去,留在家里就是下苦力地死命干活,小脸儿上就是没有什么笑,这会子听她大姐姐说要去县城里,还是卖那个黑木疙瘩,这才好像一下子又有了鲜活气儿。 一溜眼就又看到了桌子上那个大包裹,就问她大姐姐是那个东西吗?那她能不能打开看一看?她想看看是啥好东西能卖银钱。 程木槿就点头让她自己看。 程小杏就连忙过去,轻手轻脚地解开了系好的扣结。 包袱皮刚一落下来,程小杏就‘啊’的一声叫出来,瞪着眼睛说不出话来了。 看来这物件儿是真的好。 程木槿心情愉悦,这时便悄步上前,轻轻抚了抚程小杏的后背,轻笑着问:“怎地,吓着啦?” 程小杏点头像小鸡啄米。 眼睛不离地磕磕巴巴问程木槿:“大姐姐,这,这真是你做的?就是用那个黑不溜秋的木疙瘩做出来的?真的?咋这好看呢?” 程木槿就笑着点头说:“嗯,是我做的,怎样?你觉得这个能卖一些银钱吗?” 程小杏就又使劲点头。 这才转头看她,嗯嗯嗯着说:“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东西呢,那光亮咋这好看呢,还有那花儿,那小人儿,都像真的一样。” 说着就又转头指着物件儿,大声让程木槿看:“大姐姐,你看,他还冲着我笑呢,真好玩儿!” 自己做了一件东西,能得到别人的喜欢,真是一件令人身心愉悦的事,这或许就是辛苦做事能得的最大回报。 程木槿此时此刻便也只剩下微笑了。 第443章 程小杏就更欢喜。 小黑脸都红了,又跟程木槿说:“大姐姐,这个这么好看,指定县城里的那些老爷们也都没见过,指定有人买。” 她又瞪着眼睛想了想说:“嗯,咋的也能卖个两银子?对,大姐姐?” 说着还直瞪着程木槿看,满眼都是亮光和期盼。 程木槿心中怜惜。 她便笑笑,既不说是,也不说不是,而是过去把包袱皮儿又重新打上扣结包好。 回身跟程小杏轻声说:“卖多少银钱大姐姐也不晓得,需得识货的人才能定下,就看我们运气怎么样了。只是若是我们现今再不走,怕是就真赶不上今日的牛车了。” 程小杏如今满心里都是即将到手的银钱,一颗心也是急得很,听她大姐姐说也不晓得值多少银子,就有些沮丧,可又一想不管多少那也得进了城才作数,要是赶不上牛车可糟了,她倒是可以走着去,可大姐姐却不行,还是快走。 于是也不等程木槿再吩咐,就连忙跑过去,提起大包裹就往后背上背。 一旁的墨枝连忙上来要拿回包裹:“杏娘子,还是奴婢来背。” 程小杏拨开墨枝的手。 “这老沉你哪背的动呀?别再把你压趴下了,还是我来背。” 墨枝就看向程木槿。 程木槿微微点头。 墨枝这才无奈地重新上手,帮着程小杏把包裹又紧了紧,弄得更结实了些,免得掉下来。 因着这次程木槿也要出门,于是她便带着两个人一起去了东屋,亲自跟老两口禀告了。 程何氏不在屋里。 程老爷子就问她这是要去哪里做什么? 程木槿就回说,她做了一个物件儿,想着拿到县城里去看看,看能否换几两银子回来。 这事儿程老爷子听自家老伴儿说起过,就寻思着这大孙女确实心灵手巧的,说不准还真能让她做成点啥。反正别管多少,能有多少算多少,也算是个贴补。这眼瞅着年根儿了,银钱可还没着落,他也是心急的不行。 程老爷子就也想着看看到底是个啥,帮着掌掌眼估摸个钱数,可一看小孙女背上了,又绑的费劲,再解下来也是麻烦,又怕大孙女有啥想法不乐意,也就没提这个茬。 于是程老爷子就挥挥手放她们去了,且又说早些回来,若是天黑的太快,三个闺女家在路上不安生,实在不行就去找她老叔,在他家里凑合一宿,赶明儿再回来也行。 程木槿便点头应了,又回禀程老爷子说,若是有了买家,或是有了想入手还犹豫不决的人,她也会先等等。到时候就看是住客栈呢还是去找五叔,说不准会多待几天,总之是能出手就一定要尽力出手的,若是为此回来的晚了,还请祖父祖母千万不要挂念才是。 程老爷子听着听着就顿住了手里的旱烟袋。 程小杏和墨枝都不由低了头,两个小丫头一样的心思:娘子刚刚可没说要住在县城里啊,这是要做什么? 程木槿淡然恭谨地看着程老爷子,双眼平静无波。 程老爷子心里寻思了一个个儿,虽是觉着这事儿有点儿不对劲,可不知咋的他就是信得过这丫头,觉得她一准儿能办成事儿,于是到了还是点了头,说了一声晓得了去。 程木槿闻言便说了一声谢过祖父,就又带着程小杏和墨枝施过了礼,这才转身出门去了。 院子里静悄悄的。 她们出院子的时候,就听到吱咯一声门响,回头一看,恰看到东屋那边有程小花打开了屋门,正探头出来瞧。 等一看到她们三个发现了,便忙又嗖地一下缩回去,啪的一下关上了屋门。 程小杏就阴了小黑脸,嘟嘟囔囔地不知说了一句什么。 程木槿轻声制止住她,说莫要因着旁的事耽搁了正事,莫要学那些无事蜚短流长的本事,做好自己的事才是正经。 程小杏小黑脸就红了,忙听话地说晓得了大姐姐,往后再不这样了。 程木槿便微微笑了,嗯一声,转身出了院门。 程小杏一看她大姐姐露了笑脸,不由小脸上也重新带出了笑,忙跟上程木槿,大步跑出去。 走在最后面的墨枝也连忙快步跟上去,回身关好了院门,一路跟上她们家娘子去了村口等牛车。 第444章 牛车是邻村出来拉脚的,每日里能跑个两三趟。 赶车的是个聪明人,在大树底下放了一个木头牌子,若是牌子倒了,就是车走了,今日再不过来了,若是牌子立着,那就是还有车要回来,至于需要等多长时候,那就不晓得了。 程木槿一行三个人到大树底下的时候,树底下没人,木牌子也还立着,应当是走了一趟立起来了,还会回来。 这个倒是不用着急了,因着已然和家里说过了,若是实在晚了,就在县城里歇着呗。 程小杏就又趁着这功夫问程木槿,难不成她们真的要在县城里待着吗?不卖出去这个物件儿就不回来? 程木槿晓得这个小堂妹的心思,她这不是怕在县城里待着,而是怕万一卖不出去,多耽搁了时辰,回家挨程老爷子的骂。 便笑着点了点头,安抚道:“是要多去几日的,不过你别担心,若是时候太长,就花了银钱托人回来说一声,不会让祖父祖母担心的。” 程小杏一心里只想着卖东西换银钱,听她大姐姐说卖的掉,便松了口气。至于到底要多待几天,她也就不问了,大姐姐自然心里有数,这个不用她操心,她只管听话就好了。 三个人站在树下等了有一顿饭的功夫,牛车就过来了。 车上寥寥只有两三个人,三个人上了车也是还有空当。 车把式本想再等等拉两个才走,可车上的人都催他,说是年根儿底下了,得早些去县城买东西,都这时晌了,再没人过来就是真的没人来了,还是快走,再晚该回不来了。 车把式被催的急了,也就罢了,赶着牛车上了路。 今日天冷风也有些大,车上的人便都各自捂着热乎气儿待着,没有一个言声说话的。 就这样一直又走了一个多时辰,便到了县城。 东宁县城不算大,可因周武朝国力强盛,国泰民安,这县城城门城墙修的倒也结实气派。 程木槿就带着两个小丫头下了车,跟着人流进了县城。 城外面看不出来,可县城里倒是热闹得很。挑担子剃头的,担着框子卖菜的,四处游走吆喝着卖糖葫芦的,叫卖声不绝于耳,倒是不比她以前所在的街市差。 程小杏长这么大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多人,这么多东西,两只眼睛都忙的瞅不过来了。 程木槿知她胆子大,哪里也敢去,怕她再走散了,于是便轻声吩咐了让墨枝跟紧了。她自己则是问过了一个路人,然后顺着最宽敞的大街走过去,径直找到了那幢二层的气派小楼,停在门前不动了。 程小杏不认识牌子上的字,也不晓得她大姐姐要做什么,便乖乖站着等着。 墨枝却是识字的,看着门楼上那‘周武官银’几个大字,心里却是有些纳闷,不晓得娘子站在这里做什么,难不成那件物件儿是要卖到这里去?还是因着来这里的人都银钱充裕,或许能找到买主? 百思不得其解间,三个人就站了足足有一刻钟时候。 因着程木槿身量高挑,几与普通男子比肩,相较于普通女子更是要至少高出半个头去,且还戴着竹笠,形容十分神秘,是以站在人群里就格外显眼,来来往往的路人便不时回头打量,小声议论。 程小杏忍不住就问程木槿:“大姐姐,我们在等谁啊?不会是老叔?让他接我们去他家去?那不如我们自己去,我听爹说过地方的,再找人问问就指定能找着。” 要真是,也没见找人跑腿告诉老叔啊?还站在这里等就能等来人?那倒不如自己找去。 程木槿微微摇头,一双杏目漫不经心地扫过周边街市熙攘的人群。 淡淡道:“再等等看,看有没有人过来找我们?” 啥? 程小杏听傻眼了,大姐姐这是啥话,这是说她也不晓得有没有人过来找,咋回事? 小丫头就也四处跟着寻摸,又问程木槿:“大姐姐,等谁呀?长啥样?大姐姐在县城里还有认识的人?” 她不是头一次从京城里来吗?咋会认识这里的人?难不成是来的路上认识的? 程木槿点头又摇头,微微侧头想了想,轻声道:“在等一个或许会留在这里的人。” 留在这里的人,啥人啊?谁啊? 程小杏越听越糊涂。 一旁不言声听着的墨枝却是心里一动,脱口而出,问道:“娘子,难不成是在等送我们过来的人?” 比如:那个车把式? 第445章 程木槿纱帘下的眼睛闪了闪,心道好聪明的小丫头。 便微微点头。 淡淡道:“我也只是猜猜罢了。那日惊马之事想必你也见到了,那车把式的身手利落至极,落地时几近悄无声息,我便想着定是练家子,绝非寻常普通车把式,这是其一;其二,在路上他又如此不管不顾地帮衬我们,怎不叫人疑惑?若说只是一个普通被雇佣来的赶车把式,做些零工就拿钱走人了,又何必多管这旁人闲事?” 覆着的纱帘下,程木槿微微勾起唇角,意味深长道:“我便想着,既是这样的能人送了我们过来,那或许他也会留下来也未可知。” 说到这里,她便看了墨枝一眼,又轻声道:“且,我还想过,你或许也见到过他了,毕竟你也来过城里买过东西不是吗?” 墨枝的鹅蛋脸一下白了,连忙惶恐地摇头:“娘子,奴婢确实不知晓,还是娘子说了奴婢才想到的,娘子信我。” 说着就抿唇低了头继续道:“娘子恕罪,奴婢确实也想过那人或是留下来了,只是也只是自己瞎想想,又没有凭据,就不能跟娘子说这样的胡话,都是奴婢做事大意了,还请娘子恕罪。” 那日那个车把式拦住惊马,还向侯爷施礼了,她也都不小心瞧见了,心里也有了想头,只是这是主子的事,主子不说,她一个做下人的可不能乱问乱想,于是便放过去了,谁晓得娘子心思这样周全,竟也猜到了,甚且还疑心到了自己的身上。 娘子是怎样的人,娘子又有怎样的心思,墨枝跟着这多日子也算晓得一些了,可越是这样,她便越是害怕,她怕娘子因着这事不信她了! 小丫头越想越怕,就再沉不住快哭出来了。 嗯…… 程木槿听罢,沉吟片刻,便轻轻点头,道:“倒是我错怪你了,只因前两日我不小心割破了手指,你不是还拿出那药粉给我敷用了吗?” 说到这里,她微微一顿,看着墨枝抬起来的红眼圈。 一双明眸平静无波,勾唇微笑道:“难不成你以为你家娘子我自己用过的东西都忘记了?难不成你以为,你家娘子,我,的记性就这样差吗?” 那只小小瓷瓶里面装着的药粉可是治好了她的手呢,她又岂会忘了? “娘子。” 若不是这是在人来人往的街市上,又有许多人不时偷看着,墨枝当场就要跪下来请罪了。 即便不知娘子为何得知,可她也是小脸变成一片煞白,忙躬身急急解释道:“都是奴婢的错,求娘子莫要怪罪奴婢。是那日里,那日里,侯……奴婢临出门之前,特意派人过来给奴婢送过来的。说是在家里做活计,怕伤了手,让奴婢备着用的。奴婢便想着奴婢做活计,用不着娘子的,就也没跟娘子说,都是奴婢的错,往后再不敢了,还请娘子责罚。” 说罢便深深低下了头去。 程木槿听后就淡淡嗯了一声,慢声道:“那我就晓得了,只是往后若有这样的事,须先得报与我知晓。你既跟从了我,便是我的人了,这样的道理你若还不知晓,那往后又让我如何教你?信你?” “娘子,奴婢记下了,从今往后一定不会再犯,要是再有一次,就是娘子不说,奴婢自己也没脸待下去了。” 娘子的声音虽是平淡至极,可墨枝听了心中却是狂喜。 这样的事她还瞒着师傅,若是别人早就打出师门去了,可师傅如今却还是能留下她,她又哪有不感激涕零的道理? 墨枝当下就是下定了心思,若是往后再有这样的事情,她是一定不会瞒着娘子的了。娘子说的对,她现今可是跟着娘子的人了呢。 至于侯爷…… 侯爷又怎么会怪罪娘子呢。 程木槿微微点头。 她并非故意提起此事,让小姑娘着急惊吓,而是话到此处顺便一提罢了。 也顺便提醒她,她如今既跟着自己学艺,身份便须得摆正。她不把她当成奴仆下人,也无需奴役操纵小姑娘为自己愚忠愚孝出卖性命,可同样的,她也不希望自己身边的人身在曹营心在汉。最起码,尊重自己这个当雇主的心意还是要坚定的?若不然,她留了个这样的人在身边,又有何用? 若是那样,她倒不如留在京城里了呢,又何必大老远跑到这样的陌生地方来,重新开始生活? 主仆二人一说一和,倒把个程小杏听的云里雾里,实在不知晓她大姐姐到底说了些啥啊! 只是小丫头现今沉稳了许多,也晓得在这里也不是问这个的时候,大姐姐既是不背着她,那将来该她知晓的时候,那就一定会告诉她的,她现今最好就是听话才对。 三人就又等了快半刻钟。 这时候就见不远处,有一个中等个子的男子朝着她们这边过来了。 眨眼间来到近前,躬身对程木槿施了一礼,低声道:“程师娘子恕罪,让娘子久等了,侯爷那边有请。” 第446章 郑侯爷有请? 程木槿闻言就是微微一怔。 忍不住脱口问出来:“他,他老人家也来了?” 那人,也就是车把式,垂着头恭谨地应了声是,却再无别话。 郑侯爷竟然在此,程木槿是真没想到。 她只是在这里试着等等这个车把式,想着用他一用,没想到人倒是等来了,却还又带出来一个。 还是一个她并不想见的人。 只是,不见是不行的? 程木槿暗暗叹息一声,当下便微微点头,说了一声请前边带路。 车把式忙应声是,微微弓着身子就在前边引路。 程木槿转头又叮嘱一声程小杏别跟丢了,便即抬步跟随。 程小杏以为大姐姐等的人到了,便忙紧了紧背上的包裹,高兴地答应着跟上去。 墨枝亦是偷偷瞄一眼走在前面的娘子,连忙垂下头去也跟过去。 车把式带着三个人一路拐了两个弯儿,来到了左进的一间当铺门口,停在了门前,挡住了门边,侧身伸手请程木槿进去,还说他自会请两位娘子到一边坐着歇着去。 这是应当的,程木槿也不想他见到程小杏。 于是便微微点头,回头跟程小杏说,让她解下背上的包裹交给这位大叔,然后跟着墨枝去一边歇歇,等她谈好了生意便出来接她,让她莫要着急。 程小杏听说真是要卖东西,忙就问说那她能不能跟着一起进去?大姐姐一个人怕是不能行。 程木槿晓得她担心自己的安危,便笑着说不用怕,这人是京里就认识的了,是个大大的贵人,家里银钱也堆得像山一样多,像她们这样的穷人,那人是瞧不上的。 这话说的…… 车把式和墨枝都听的赶紧低了头,大气儿不敢喘。 大姐姐说的是真的? 程小杏却还是有些迟疑,心说她们是没啥银钱,可大姐姐长的那么好看,可别碰上坏人! 这时,就听得里面一声清咳,随即就是砰的一声轻响,似是什么东西被顿在了桌上。 车把式一个激灵,忙陪笑对程木槿垂头小声求饶:“程师娘子还是快请进去,爷本有公务在身,早该走了,眼下已是在这里等了娘子三日,再晚怕是真要来不及了。” 程木槿闻言便有些许不自在。 她也不知自己怎么说话就这样带着些酸意了,这可不像平日里的自己,倒显得有些小家子气。 于是就深深吸了一口气,重新稳住了心神,亲自上手帮着程小杏解包裹。 还又安抚了她两句,只说无事的,莫要担心,莫要耽搁了贵人的时间。 一旁的墨枝见了,便也忙接过程木槿的手去,连连说着还是奴婢来。 她也没想到侯爷能来,这时辰便是更加谨慎小心了,又不敢催着自家娘子快进去莫让侯爷等急了,于是便只得拿话劝和着程小杏,只说来的这人真是一位大贵人,在京里也是人人都知晓的,连皇上都知晓夸赞呢,杏娘子且放心,绝不会有任何闪失的。 程小杏虽聪明,可到底年纪小,又没出过远门见过世面,没看出这里面的蹊跷来,既听大姐姐和墨汁儿都这么说了,也就减了狐疑,连忙自己也上手,把背上的包裹解下来,递给了车把式。 末了还不放心,叮嘱他千万不要摔了,这可是珍贵物件儿呢,摔了怕是他赔不起。 车把式虽有些好笑兼不明所以,可还是恭谨地接过了包裹,双手捧的牢牢的。 这时就有另一个人不知从哪里钻出来,领了墨枝和程小杏去了近边的一间屋子。 程小杏走时还是一步三回头的舍不得,却被墨枝连忙拉住快步进了屋子。 第447章 程木槿安顿好了程小杏,这才起步进了屋子。 车把式跟在身后面,一路小心引着她进了后面的隔间儿,自己停在了门口不进去了。 程木槿径自进了这间略微狭窄的隔间。 一当眼便看到了对门当窗而坐的郑侯爷。 屋里光线略暗,摆设不多,一桌双椅,一个摆放着略珍贵物件儿的博古架。 郑侯爷一身黑色绣银团花绸缎武者便服,修眉凤目,威风凛凛,不同于往日里的闲适威仪,倒颇有些武将的将军征尘。 看到程木槿进来,一双凤目便微微一闪,随即就是轻轻一抬手,道了一声坐。 程木槿心思一动,便即微微蹲了一个福礼,道了一声侯爷安好,亦便轻轻坐到郑侯爷对面的交椅上去了。 郑侯爷又轻轻一点桌上的茶碗,示意她喝茶。 程木槿俯身致谢,却没有去捧茶碗。 而是温声直言道:“侯爷戎装在身,想必是此去行程颇紧,民女便不耽搁侯爷大事了,侯爷若是有事吩咐,还请当面直言便是。” 郑侯爷闻言,凤目就是微微一动,随即抬目看向站在门边的下属。 沉声问道:“你此来县城可是有事要办?” 程木槿淡淡道:“承蒙侯爷垂问,民女做了一个小物件儿,想着送到京城去得一个有缘人,卖得个好价钱。” 郑修就微微颔首,又问:“你可是想着自己亲自去?” 郑侯爷目光如炬,这个瞒不住的。 程木槿便微微颔首,看着郑修回道:“只是路途颇有些遥远,民女不便行走,便想侥幸若是门口那位大哥还在的话,顺便搭他的车马回去就是,熟人倒是便宜许多。” 哦。 郑修闻言返回头来,狭长凤目中闪过一丝笑意。 语气淡淡如清风拂面:“程师娘子好眼力,好心思,我这个下属出了纰漏,倒是让程师娘子见笑了。” 这话要怎么答呢? 程木槿便微微垂目,恭谨地沉默了。 郑修郑侯爷特意留了人看顾她,她心里自是不喜,可到底也无可奈何,难不成要他把人带回去?她有什么资格这样做?那是别人家的人,难不成这县城是她家开的?别人竟不能居留于此了? 她若是这样做,倒显得无理了。 这就是郑侯爷的高明之处了,大家都是聪明人,有许多事也是心知肚明,郑侯爷就是抓住她不便言说的短处,这才能如此恣无忌惮行事的,且还做的无懈可击,让人寻不出毛病来。 程木槿此时又再次深深感受到权势的好处。 可即便是如此,她也不得不承认,有时候身边有个得用的人,却也是便利。若不然她还得去卫所寻小五子,让他陪着一起上路去呢。 说到底不过是因着她如今这副容貌太过惹眼,世上的事不是你不找它它就不会来找你的,例如那个王二,是以凡事还是小心些为妙。 程木槿也不是个矫情的人,该用的时候还拗着不用,于是这才便想着借用车把式帮衬一下,保护着自家周全回趟京城,也好卖了那个木雕物件儿换银钱。 只是,她心里到底对郑侯爷的霸道又着实不甘,于是还是忍不住直言快语地带出不满来了,也晓得没有用处,不过就是痛快痛快嘴罢了,可又哪里晓得,郑侯爷却这样轻描淡写地当场就认下了。 还一副心情颇好你能奈我何的架势! 这……试问这天下间的女子,若是遇上这样的人,这样的事,当时此刻,又能做何回答呢? 程木槿隐隐觉得,自己若是真敢接了这话去,怕是就真要糟糕了。就像是掉进程小杏在山上做的套子里面的小兔子,剩下的,就只有被任意宰割的份儿了。 她不想变成那样,即便明知那是一个华丽无比的套子,也不想。 第448章 程木槿思绪一转即敛。 当即便微微垂手坐着,只等着郑侯爷下文。他既是见了自己,那便是有话要说的。 耳中便听郑侯爷轻轻敲击桌面几下后,才道:“既是如此,此去京城舟车劳顿,天气又寒冷多风,你便不用去了,只说心中有无合适的人选,告诉本侯便是。本侯自会派人全权接洽,定会给你卖出一个令你满意的好价钱来的,这样可好?” 这样啊…… 程木槿抬起头来,正对上郑修俊美的凤目。 凤目深深,深不见底。 程木槿微微一顿,便轻声道:“多谢侯爷盛情相助,只是民女是卖主,又亲手雕刻了这个物件儿,若是买主问起其中细由,怕是还需民女解说才是。” 郑修闻言,长眉一挑。 似笑非笑道:“程师娘子的意思莫不是信不过本侯的眼力?认为本侯不能把这件物件儿分说清楚?既是这样,那本侯倒是有些兴趣了,不如程师娘子拿过来让本侯过目可好?也好让本侯这个见识粗陋之人,能有幸好好观赏一下娘子的高妙技艺,一饱眼福才是。” 郑侯爷说话如此故作谦虚,着实有些调侃之意了。 程木槿心里却是微微叹息。 东宁县不过这样大,她家中的事怕是整个县城都传遍了,那郑侯爷的下属车把式一直在县城当铺里蹲守着,又岂会不晓得? 怕是早已第一个就禀报与他的主子知晓了,瞒是瞒不过的。 她亦是想到这一层,才让程小杏把包裹留下来的,不过是也怕郑侯爷有要看的意思。只因依着这位爷的性子,若是不问清楚,怕是不会让她自己回京城去的。 至于这样做的缘由,她便不敢细思了。 不让他看那也是不成的。 虽只见过寥寥几面,可这个人到底是个怎样的人,程木槿倒也自诩有些许了解:温文尔雅君子风度下隐藏着的,那些深沉霸道执拗强硬,才是他的本来面貌啊。 程木槿便微微对着门边的车把式一点头:“还请这位大哥把东西拿过来。” 被叫大哥的车把式脸都变色了,吓得连忙低了头,头也不敢抬地就进了屋。 双手捧着把那包裹放到了郑修面前的桌案上,垂着头倒退着束手退了出去。从始至终头也没敢抬过,一眼也没敢看他们家侯爷一眼。 程木槿便要起身解开包袱扣结。 却被郑侯爷一摆手止住了,淡淡道:“你且坐着。” 说罢,一双修长的手已是径自解开了包裹扣。 狭窄逼仄的小房间里,略微灰暗的光线中,便露出了一件造型古朴棕红油润的物件儿来。 郑修郑侯爷的双目便是一闪,一只修长的手轻轻在那油润上面摩挲几下,然后便收回去背靠着椅背坐好。 挑着凤目问程木槿道:“这个物件儿倒是有意思。看这木料,竟不是本朝之物,倒有些像海外过来的,莫不是是跟着那个摔碎了的花盆一起过来的?” 此话一出,程木槿便晓得郑侯爷已知事情前因后果了,便也不多解释,微微点头道:“侯爷好眼力,正是此物。此并非本土之物,而是海外才出产的紫檀木,应是生长于海岛之处,木质温润坚硬有韧性,闻之略有香味,侯爷应是已闻到了。” 郑修仔细听着,沉思着点了点头,又伸出修长的手细细摩挲了一下。 这才道:“有些纹理处不似平常,应是被雷击火烧过的?” 程木槿闻言不由抬起头来。 她是着实没想到郑修竟有如此好眼力!不但知晓木材的种类科目,且还能看出已被处理过的火烧雷击痕迹,这份功力可不是普通单单是喜爱就能达到的程度,而也应是浸淫此道的行家里手才能具备的才能。 程木槿不由深深佩服。 神色郑重道:“侯爷说的极是,此物确是被雷击火烧过,民女略做修补削割后,才做成了这个物件儿,倒是让侯爷见笑了。” 眼前小娘子与适才神色不同了。 郑修狭长的凤目便是一闪,隐隐露出一丝笑意来。 向后靠坐在椅背上,双手盘于胸前。 勾唇淡淡道:“程师娘子过于谦逊了。娘子慧眼天成,心思巧妙,能把一块雷击火烧看似损毁的树根,依其纹理走势造型做成一件巧夺天工的好物件儿,实乃蕙质兰心不可多得之大匠人才!况,能以树根雕成玩物,供人欣赏揣摩,本朝古往今来从未有之,亦可算得上是开拓先河之人,可谓之为先师亦不为过了。” 第449章 这一番话言之灼灼,掷地有声,倒让程木槿一时无言。 过于谦虚便是骄傲,她并不是那样的人。 于是便略做沉吟,轻声逊谢道:“承蒙侯爷谬赞了。只是先师皆是圣贤之人,古往今来又有几人?民女不过会些区区雕虫小技,若说匠师之能是有的,可却不敢谓之为先师,侯爷如此过誉,若是让人听去,反倒是要笑话民女狂妄自大了。” 哦? 郑修凤眉高高挑起,眼中的笑意若隐若现。 眼前的小娘子每每总是能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这若是换成了旁人,被他如此夸赞了,或是真心惶恐,一番谦逊称之不敢,又或是嘴上谦逊,其实内心里得意至极,两者总会有其一的。 可眼前之人却不然。她自称为匠师,却推却称为先师,这就是既不过分谦逊,又不骄狂到自以为天下第一了。她这只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啊。 郑修自知自己所言皆为真心,并无捧高之意,可这样真诚的女子,他却前所未见,不由得心中的赞赏之意又是加深。 郑侯爷的一番赞赏之意真是溢于言表,程木槿又岂会看不出来? 只是她不会在这样的事情上多做纠结,还是说正事要紧。 于是便略一停顿,转回正题道:“侯爷事忙,民女的些许小事,就不劳烦侯爷大费周章了。若是侯爷实在不允民女独自去京城,那民女倒有一人选,还请侯爷将此物送达,那便是大相国寺的宏云大师。” 她也看出来了,郑侯爷说一不二,自己此去京城怕是行不通的,与其纠缠不清倒不如干脆利落听从便是,只要银钱到手,这些细枝末节实无需太过计较。 既是如此,那便让他代为转送,也倒便宜。 宏云? 郑修闻言却是不由微微点头。 赞许道:“程师娘子倒是选了个好人选。这个器物做的正和缘法,送与宏云大师品鉴恰是正合他用。” 说着便又轻轻在那物件上敲了两下,正敲在青松的华盖处。 又微笑道:“你且放宽心。大师乃本侯好友,又与家母有颇深的渊源,本侯定当让他出一个让程师娘子满意的价钱。若是不然,每年的头香供佛银两,本侯便要减半了。想必宏云大师智慧如海,一定会体谅本侯的一片好意的。” 说着,又是面带微笑敲了一下那个物件儿,发出叮的一声脆响。 程木槿微微一怔。 她着实没想到,一向尊贵威仪的郑侯爷也能说出这般近似无赖的话来。 只是看眼前人,凤目深深不知其底,不由心中一动,便忙又微微垂了眼目。 两只素手叠于身前轻轻握紧,这才点头回道:“既是如此,那便多谢侯爷襄助了。” 郑侯爷何许人也,他既说出来了,便一定会做到。 她也不担心宏云大师会拒绝收买此物。 宏云大师是大相国寺的主持大师不假,亦是人们口中的得道高僧也没错,更说是寻常百姓极难得见到一面也为真。但,她在京城时也时常听人说起,说是宏云大师又在哪里哪里讲法了之类的话,还说这次他们这些小民也可以去围观,聆听佛祖的教诲云云。 程木槿当时便想,这位宏云大师倒是个妙人。 一面敝帚自珍,缘悭一面,一面广宣佛法,普度众生。 真是有趣得紧。 像这样的人,并非纯粹的方外之人,而是在尘世中修行的。且,结识交好郑侯爷这样的当朝权贵,也是与人方便,自己方便的好事,他又何乐而不为呢? 是以,他是一定会欣然接受自己这件器物的,并亦会开出一个令她满意的好价钱来。 事情既已说妥,程木槿便不再多耽搁,站起身来,对郑修福一个礼,低声告退。 至于郑侯爷在此等候她三日,是否有话要说,她却是不想多听了。 只是程木槿想的很好,可奈何郑侯爷却也是不能遂了她的心愿了。 郑侯爷略一沉吟,说了一声且慢。 程木槿暗叹一声,只得站住。 郑修当下也是站起身来,清咳了一声,从一旁拿出一个包裹,递与程木槿。 程木槿微微一怔,却不伸手,只是看着郑修。 这是做什么?